《晋末长剑》 第一章 征辟 雨后乍晴,霞满西天。 伊水北岸零零散散立着几个人,似乎在欣赏夕阳。 其中一位身穿白色绸袍、神态飘逸的中年汉子,嘴里说个不停,神色微微有些激动,声音都大了起来:“冏既得志,骄奢擅权,耽于宴乐,大起府第,坏公私庐舍数以百计,中外失望。在这件事上,子美也是吃了亏的。司空征辟侄儿,为何拦着不让出仕?” 话说得慷慨激昂。观此人神情,浓眉紧锁,怒目圆睁,右手下意识紧握成拳,端地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 站在他面前的男子默不作声,只摇头叹息。 他很熟悉这位本家兄弟,平日无所事事,空好清谈,忧国忧民绝对不是他的风格。此番前来劝他放儿子出仕,言辞神色间如此急切,看样子与司空纠葛很深了。 “子美。”见人不说话,中年男子缓了缓口气,道:“司空开府,从者如云,皆一时俊彦,门第甚高。元规侄男若应辟出仕,与他们多多来往,以侄男的才学,定能在士族中名声大噪,这对提高家望是大有好处的。” 对面之人似乎有些意动,半晌后问了一句:“司空开府,都有哪些掾属?” 中年文士一听有戏,脸色大大缓和,下意识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沛国曹尚书馥,听闻已接受司空延请,入府为军司。” “还有呢?”子美本来还在等着,却听不到下文,有些奇怪,追问道。 中年文士略有些尴尬,道:“东海刘洽,为左司马。” “广陵戴渊,为军咨祭酒。” “东海糜晃,出任督护之职。” …… “说来说去,除了曹尚书外,都是些小姓、寒素罢了。刘洽更是没听说过门第。”子美叹了口气,随即又自嘲:“其实我家又比他们强得到哪去?” “既如此,就更该把握住难得的机会啊。”中年文士劝道。 庾子美踌躇了一会,叹了口气,道:“先回屋再说吧。” 中年文士一窒,随口附和道:“也好,咱们好好谈谈。” 一行人便往前走。 中年文士身后还跟着几名军汉,年岁都不大。 为首一人更是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目光沉稳甚至有些大胆,一点不像普通军汉那般畏缩、自卑,让庾子美微微有些不喜。 司空真是昏了头,封国之内人都死绝了吗?连少年兵都征召,让他心中更是犹豫。 军汉名叫邵勋,似乎敏锐地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也不说话,只是默默走着,唯脸上透露着与少年完全不符的沧桑神情。 系统?不存在的!这么高端的东西,与他无缘。 诸般武艺、骑术倒是不错,但也仅仅是经验和见识罢了,肌肉记忆完全没有,目前靠苦练恢复了一部分,很不容易。 老实说,他不太清楚这些本事哪来的,感觉像是自己的,又感觉不像是。 老天爷让我穿越到这时候,玩我呢?搞笑呢? 还不如送我一大笔钱财,一个高贵的门第,再塞一堆美女,让我潇洒一生,那就勉强不生气了。 只是——算了,木已成舟,说那些没意思。 一行数人很快进了一座破破烂烂的宅子。 宅第不大,看样子以前是某个土财主的。如今这个世道,兵荒马乱的,官员、士族尚且自身难保,没有任何根基的土财主,又算得了什么? 洛阳左近反复易主的宅子多了去了,鬼知道主人是怎么死的。 宅中住着一大家子十余口,外加七八个护院、仆婢之流。 老实说,有点寒酸啊,对不起他们的门第。 都怪司马家的畜生们! 庾子美领着客人入内,其妻毌丘氏出来见礼。 邵勋留在了院中,抱着双臂,扫视着周围。 他需要负责那个名叫庾敳(ái)的中年文士的安全,毕竟是司空看重拉拢的人,如果还想在这个乱世中混碗饭吃,就得卖点力。 跟着他一起来的四名军汉都是东海人,年纪相仿,十七八的样子,此时都用敬畏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默默散开,持械肃立。 邵勋哂笑一声。 这几个少年军户,武艺荒疏。他随口指点了几句,纠正了他们错误的习惯和动作,立刻令其敬畏万分。 当然,自己是他们的直属什长,这一点也很重要。 乱世么,有本事的人还是吃得开的。 院中还有几个穿着粗麻布衣服的汉子,一板一眼的练着武艺。 邵勋看了一眼,没甚兴趣,水平太差了。 他还看到了几个身穿锦袍的少年在劈柴,一个小女孩忙前忙后,给人递水,有时候还说笑一番,看着十分亲密,应是兄弟姐妹无疑了。 唉,作为士族,他们也没想到过有一天还得干粗活吧? 等着吧,后面乐子还多呢。不光要干粗活,还会饿肚子甚至死。 公卿贵女,还被人贩卖为奴,惊喜不? 不过,他随即想到自己,不由得叹息连连。 他的处境,未必比人家好吧?甚至更糟。 洛阳附近,乱七八糟的部队太多了,且互不统属,各怀鬼胎。一个不好,哪天就火并起来,他一个人还能抵挡大势不成? 难绷。 “你要不要喝水呀?”小女孩提着裙摆,端着一个瓷碗走了过来,轻声问道。 邵勋看了她一眼,大概五六岁的样子,明眸皓齿,颇有几分美人胚子的感觉。 但她最吸引人的其实不是容貌,而是那双大而黑的眼睛,闪烁着热情、天真、好奇的光芒,仿佛刚刚初生来到这个世界上一般。 “不用了。”邵勋笑了笑,回道。 小女孩也笑了笑,嘴角微微翘起,大眼睛弯得像月牙一样,一点看不出生气或失落的表情。 只见她又端着瓷碗,一一询问其他四名军士,四人纷纷摆手拒绝,甚至有点不知所措。 邵勋暗赞一声,小女娃倒是挺心善的,在这个贵贱分明的社会很难得。 不过,这样的善人,在乱世之中又有何人怜惜呢?遇到凶残的人,左不过一刀的事情。 他突然间有些烦躁。 想开摆都不行,这狗日的世道。 他不过是东海一军户,和身边其他四名军汉是一样的身份,没有任何出身、门第,在如今这个社会,卑贱如尘泥。 他护送而来的庾敳,就是正儿八经的士族,都不带正眼看他一下的,态度十分明显。 现实摆在这里,如果不想摆烂的话,其实选择很少了。 像石勒一样,投靠流民帅汲桑,期望混出头——没有门第出身的人,投靠农民起义军是一条很不错的路子。 但汲桑实力不行,农民军就是帮乌合之众,战场上被暴打是大概率的事情,去了九死一生,结果难料。 那么投靠刘渊呢?先不说人家愿不愿意接收,就是自个也不太乐意啊。 得了,还是边走边看吧。 东海王司马越刚刚当上司空没多久,正处于无人可用的尴尬境地,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 甚至于,他连兵权都没有,最近正想方设法征调外州军户入京。 混得这么惨,也是没谁了。 “嗖!”一箭飞出,脱靶了…… 庾府的一名护院失魂落魄地放下了步弓,嗫嚅不语。 邵勋见了,忍不住说道:“以前没练过么?身体前倾,左臂下沉,肘向内……” 护院若有所思。 邵勋上前,一把夺过步弓,拈弓搭箭,一气呵成。 “嗖!”正中靶心。 护院们傻傻地看向他,眼神十分复杂。 “看清楚了么?”邵勋问道。 护院摇了摇头。 邵勋放慢了动作,又是一箭正中靶心。 “还没看清?”他又问了一句,不待人回答,射出第三箭,还是正中靶心。 护院们麻木了。 “罢了,这个只能靠多练。”邵勋摇了摇头,将弓弦解开,连同弓梢一起递了过去,道:“弦该换了。” 说完,走回到了墙边,斜倚在那里,默默想着事情。 他对射箭有种发自本能的熟悉。无论是步弓还是骑弓,摸到手里时,全身细胞仿佛都在欢呼雀跃,各种动作在脑海中翻腾不休。 披甲步射、左右开弓、走马骑射、卧射背射等等,熟悉得仿佛上辈子就是个神射手一样。 但他没有任何上辈子的记忆,印象中只有现代社会的种种经历。 穿越的这具身体虽然是军户,但只练过寥寥几次射箭,成绩还很一般,大部分时间在种地,不可能是这一世带来的。 思来想去,大概是天赋吧,又或者其间存在着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管他呢!这是好事对吧? 就算自己上辈子真是神射手,那又如何?完全不记得了,这一世又是一段新的人生,身体、性格、家境以及社会关系完全不一样,已经是另一个人了。 “真乃神射!”院中劈柴的几人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互相看了一眼,面露讶色。 洛阳中军数万众,不是没有神射之辈,但他们一般很难接触到,都被各位宗王把在手里。 庾家这一支,如今没落得很。 如果说主脉勉强算士族的话,他们这个支脉只能算是小姓,且有向寒素滑落的危险——如果家族中再没人能身居高位的话。 如今这个世道,洛阳和龙潭虎穴也差不多了,以前不被人看重的杀伐军汉,如果技艺高超,已经不能用仆役的身份来对待了。 像他们这种小姓门第,甚至需要用宾客之礼来拉拢,虽然他们多半无法吸引到这类虎士锐卒——严格来说,宾客也是仆役,只不过是最高级的那种罢了。 可惜了。 “你刚才好凶呀。”小女孩又走了过来。 邵勋看了她一眼,道:“男人不凶,有什么用?” 小女孩反驳道:“阿兄就不凶。” “一家之中,总得有人凶才行。”邵勋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你有点无礼。”小女孩笑着摇了摇头,不说。 邵勋亦笑。 “你为何如此大胆?”小女孩问道:“奴方才找他们说话,他们支支吾吾,都不敢正眼看奴。” 说完,她看了看另外四名军士。 邵勋也被问住了,这个问题比较复杂,或许和社会风气、传统有关吧。 公卿贵族与底层下民之间,有条看不见的鸿沟,已经是两个“物种”了吧,都存在生殖隔离了。 有人趾高气扬习惯了,有人低三下四习惯了,就这么过了数百年,所有人都习以为常,甚至认为这样才是对的。 离了个大谱!难怪被刘渊、石勒之辈教训。 至于自己为何不低三下四,这是能说的吗? “你告诉我名字,我就告诉你原因。”邵勋开玩笑道。 小女孩又眯起了小月牙,捂着嘴偷笑,但还是摇了摇头。 “子美,你会后悔的,唉!”邵勋正待说些什么,却听见正厅那边传来了声音。 庾敳有些不高兴,拂袖走了出来,看来没能劝说成功。 他看也不看邵勋五人,径直出了门。 邵勋以目示意,另外四人立刻跟了上来,不一会儿,一行人就离开了庾府。 “文君,该练琴了。”堂屋内传出了声音。 小女孩应了一声,提着裙摆进了屋。 第二章 军户 长亭古道,荒草连天。 南风之中,隐隐传来饭菜香味。 甑中的粟米饭已经蒸好,士兵们拿着木碗,挨个领取饭食。 饭食卖相很差,可能还夹杂着谷壳、沙子。 菜是没有的,有点豆豉、咸菜佐食就不错了。 众人的碗也黑乎乎的,底部还有可疑的脏污,但没人在乎,狼吞虎咽地吃着。 左司马刘洽有些忧心,带过来的士兵数量近五百,但都是什么货色? 出发之前,糜晃和他提及:“凡兵四百九十人,七八岁以上、十六七以下,百五十余人;年在耳顺,逾矩之下,二百余人……” 简而言之,十六七岁以下的孩童占三分之一,六七十岁的老人超过四成,真正正值青壮年的,不过百来个。 这兵员质量,差到没边了! “刘司马。”督护糜晃走了过来,与刘洽互相见礼之后,便道:“明日就要进京了,该如何与司空分说?” 刘洽愕然,半晌后才问道:“糜督护,你觉得这些兵——堪用么?” 糜晃性直,实话实说道:“耳顺之上二百人,仅可食饭糜,有些人甚至盲聋昏聩,眼不能视,无法御寇,只可粗警小盗。至于那些孩童,大约可以驱护鸟雀吧。” 刘洽叹了口气。 东海国是有兵的,规模在两千人上下。 王国兵分三等。 大国置中军两千人、上下军各一千五百人,总计五千人。 次国置上军两千人、下军千人,总计三千人。 小国只有上军两千人。 这些兵都是世兵,也就是军户,子承父业,世代当兵,平时务农,闲时训练,战时出征,相当于晚唐的土团乡夫之流——甚至还不如,因为他们仗打得少,自灭吴之后,已是多年未曾出征,战斗力下降得厉害。 大晋司空、东海王司马越不便调遣东海国兵入洛阳,于是走了关系,让徐州都督(亦叫青徐都督)司马楙(mào)帮忙,卖他个面子,征调一幢兵过来,为他撑场面。 结果他高估了自己的影响力,他在司马楙那里根本没面子,到了最后,人家给送来了这么一批货色,让刘洽、糜晃二人相当地无语——司马楙实在太过分了,就这样糊弄司空,日后定教他好看! 吃完饭后,糜晃分派人手布置营地。 以这一幢人的素质,严格按照军法下营是不可能了,糜晃思来想去,只能让人把马车、牛车围起来,贵人住在中间,由他亲自带人保护,其余人以队为单位分散在各处。 安排好这一切后,他来到了一辆华丽的马车前。 “可已安排妥当?”马车车帘掀开,一看起来二十二三岁的妇人问道。 婢女们围在车外,放下了几张案几。 案几上放置着十余件食器。 七名仆人排成一排,各执瓶、碗、樽、勺、提魁等物事,供主人随时取用。 还有一人跪坐于前,平举着第一道菜肴,递进饮食。 野外宿营,就只能“简单”点了,不能乱讲排场,凑合凑合得了。 “王妃放心,皆已安排妥当。”糜晃低着头,应道。 妇人点了点头,轻启樱唇:“糜君辛苦了。” 妇人容貌姣好,许是自小养尊处优,肌肤雪白,娇嫩可人。此时身子略有前倾,胸前便像兜不住一般,似乎要倾泻而下。 及至腰间,身体曲线又以夸张的弧度收束了下去,堪称盈盈一握。 这妇人,有点东西。 许是无聊,妇人又开口问道:“糜君一路行来,将兵颇有方略,却不知此兵如何?” 糜晃犹豫了下,最终决定实话实说:“正如王妃所见,多不堪用。” 王妃沉默了一会,旋又问道:“去岁大王在国中征募勇士入京,可有堪用之辈?” “倒有那么几个。”糜晃回道:“有勇少年名邵勋者,朐人,年十五,箭术通神,刀矛之术亦可圈可点,或堪大用。” “这又是哪家子弟?”王妃感兴趣地问道。 “这……”糜晃顿了下,说道:“邵勋祖上世代为兵。” “原来是士息。”王妃脸色恢复淡然,失了兴趣。 士息,士兵息子的意思。 邵勋的身份太过低贱。 如果是世家子,倒可以好好拉拢栽培一番,可惜了。 见王妃不再说话,糜晃行礼告辞,巡视营地去了。 夜色渐渐暗了下来。 晚风拂过营地,吹向远方的村落。 倾颓的屋舍中,鬼火磷磷,狐鼠出没其间。 仅有的几户人家,也不敢张火,早早就将房门紧闭,免得惹上麻烦。 洛阳首善之地,已是这副模样,可怜可叹。 ****** 第二天,这支“引人注目”的队伍开进了洛阳城。 市人百姓看军士们老的老,小的小,即便已经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依然被逗乐了。 但仔细想想,驻扎在城内外的大军之中,老人、孩童似乎也不少,只不过不像眼前这一幢那么集中罢了。 大晋世兵制中,曾明文规定十七岁以下、五十岁以上的军户不得征召。 但律令是一回事,实际则是另一回事。 武帝时,诏令六十岁以上老兵归家,可见实际执行之中,军将们并不完全按照朝廷律令行事,他们只管凑足人头。 世兵制下,父死子继,抽到你这一家,你就得出一男,哪怕花钱请人代役,你也得给我弄一个人过来。 其实不光大晋了,魏时曹植就曾上疏,直言征召的军士中,竟有不少七八岁的孩童,闻之骇然。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大晋休养生息多年,应不至于再出现这种事了。 司空征召的这一幢人,应该是被人甩脸子的结果。那么多老人集中在一幢之中,实在少见。 司马氏这帮子孙,骨肉相残,貌合神离,苦的都是百姓,唉。 军士们很快入住一处空荡荡的军营。 洛阳中军本有十万余众,是大晋相对最为精锐、最有战斗力的部队,其中不光有世兵,还有募兵,即职业武人,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多年来一直是威压诸胡乃至世家门阀的定海神针。 有一说一,在这个年代,晋军对外战绩还看得过去,不是晋军多强,而是胡人骑兵的战斗力太差了。 二十多年前,马隆率三千五百步兵,在陷入包围,外无补给,断绝消息的情况下,行军千余里,抵达凉州,前后杀胡骑数万,让秃发树机能欲哭无泪。 在铺天盖地的草原骑兵面前,技艺娴熟、意志坚定的精锐步兵就是这么豪横。 但最近几年,天下大乱,晋室宗亲各引兵马,在洛阳附近反复厮杀。精锐的洛阳禁卫军也分成几派,在内战中消耗了很多,于是便空出了不少军营。 邵勋此时就住在军营内。 世兵有“分休”之制,即不是什么时候都处于值守、出征状态,他们是轮换休息的。 休息时间有长有短,短则数月,长则数年,期间可以回家,但需在指定时间内回返,违者以逃亡论处,不但本人有罪,全家亦坐罪当死,非常严苛。 此时身在洛阳,分休不可能回家,也不会有多长的分休时间,撑死了与其他几什人轮换值守司空府罢了——去年东海王在封国内征募了四十名世兵,正好分两批轮换。 新人入营之后,吵吵嚷嚷,乱糟糟的。 邵勋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十几个少年,厉声道:“与尔等无关,继续认字。” “是。”周围响起了稀稀落落的声音,却是那十余拿着树枝,在地上反复练字的少年所答。 邵勋站起身,看着那些新来的老老少少,有些愕然。 几个伍长、什长也走了过来,同样目瞪口呆,纷纷看向邵勋。 “作孽啊。”邵勋叹息一声。 伍长、什长纷纷开口:“确实作孽。” 邵勋虽然只是什长,更只有十五岁,但技艺确实精湛,又身强力壮的,持械拼掉他们几个人不在话下。 自家人知自家事。 世兵世兵,世代为兵,说得好听,其实一生中绝大多数时候在种地。 有人不会射箭。 有人只会用长矛,不会耍刀剑。 有人连金鼓旗号都不太清楚。 说穿了,他们就是一帮接受过军事训练的农夫罢了。 邵勋的身手,在他们之中简直鹤立鸡群。 有人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多方打听,最后也没问出什么名堂。 朐县老邵家,仿佛突然冒出了这么一个勇武绝伦之辈,一身厮杀本事堪称天授,让人羡慕得不行。 底层军营是个很现实的地方,比的就是谁拳头硬。 邵勋如此勇猛,其他三个什长郑狗儿、杨宝、秦三都不敢挑衅,至于暗地里怎么想的,就只有天知道了。 邵勋提议分休的时候,带着那些年岁不大的少年兵认字,没人阻止,相反更是惊为天人——这厮居然认字? 这个时候,已经有人怀疑朐县邵氏祖上是不是寒素门第,家道中落后沦为军户? 你别说,这个论调还是有市场的,很多人深信不疑。 邵勋懒得管他们怎么想,此时只定定看着新来的那批人。 一百多个孩童,还多是东海乡党…… “做时间的朋友。”这是他脑海中突然冒出来的一句话,有点意思。 第三章 潘园(给盟主Nelson加更) 重阳节过后,天气转凉。 军制有云:每队五十人,队主一人,十队由一将统领,持幢一人。 幢是一种旗帜,十队五百士兵得一面幢旗,因此这五百人俗称“一幢”,统领一幢人的将领也被称为“幢主”。 幢主不是什么大官。 高级将领基本被世家大族垄断,中层将领也多为高门子弟,少数杰出的底层出身的将领通过自己努力,再来点运气,或许也可以位列其中。 至于幢一级,如果不是私兵部曲,而是朝廷经制之军的话,世家子弟较少,多为普通人担任。 但普通人也分三六九等。如果不出意外,幢主多为乡间土豪的自留地。原因也很简单,他们的关系网发达,子弟有较好的武学教育资源,起点就不一样,竞争力自然极强。 新幢主的人选最终确定了,就是司空府的都护糜晃。 据邵勋观察,糜晃能力有限,并不是很合适的幢主人选。 这从日常训练就可以看得出来,所有内容全部照本宣科,生搬硬套,他完全没有军旅经验,不熟悉全幢的基本情况,针对性训练更是无从谈起。 司马越手里的可用之人,真的太少了。而他又疑神疑鬼,不愿意把这幢兵交到外人手里,只想在东海国内部挖潜,最终就成了这副模样。 十天下来,那批老人练死了十来个,糜晃终于知道不对了。 他将青壮单独编为三队,作为本幢的“精锐”。 老人、小孩亦单独编队,同时奏请司空,抽调护兵壮士出任各级军官。在这样一种情况下,邵勋与本什几名心腹军士,居然混到了队主、什长的职位,虽然他们统带的只是一群小孩。 九月十五,破败不堪的驿道上,长长的队伍迤逦东行。 一路之上,秋风飒飒,天高云淡。 邵勋仔细注视着队里的军士,小的七八岁,大的十六七岁,一个个脸上既充满了好奇,又多有疲惫之色。 从司空府护卫什长变成“孩子头”,未必是什么好事。但辩证来看,凡事有利必有弊,如果有机会经营——这一点很重要——也能把坏事变成好事。 就看老天给不给他这个机会了。 “……王豹冤得很,此人虽被杀,齐王、长沙王怕是也撕破脸了。” “祸乱不远矣……就是不知主公会选哪一方。” 两骑并辔而来,断断续续的声音传至耳边。 邵勋一边喝令本队军士保持队形,一边竖起耳朵听着。 王豹在洛阳大大有名,乃当权者大司马、齐王司马冏的主簿,他居然被杀了? 马蹄声渐近,却是军咨祭酒戴渊和左司马刘洽。 “听闻王豹临死之前,大呼悬其首于大司马门,他要眼睁睁看着外军攻齐王府。” “其实王豹是有才学的,所献之方略颇有可行之处,无奈齐王昏聩。” “这是好事啊。若真按王豹所献之策,诸王离京,洛阳可就完全操控于齐王之手了。” “齐王还没说什么,主公倒是有些怕了,不敢留党羽在京。” “长沙王呢?” “据说留了党羽百余人,余众悉数发往城外。” “他倒是强项。不过,用一个王豹,换得诸王党羽、武士出京,倒也不算亏。” “王豹有大才,齐王如此做派,怕是寒了士人之心啊。” “管他呢!这几日多费些心思,齐王府多半有人出走,正好延揽。王承王子期,出身太原高第,弱冠知名。丹阳纪瞻,江东五俊之一……” 声音渐行渐远。 邵勋看着他们的背影,默默无语。 再扭头看向本队及邻队之人,几乎无人感兴趣。 这就是西晋啊! 世家门阀垄断诸般资源是有原因的。不仅仅是因为权势、人脉,更重要的是,他们掌握着知识。 戴渊、刘洽敢在路上谈论这些敏感的事情,说白了还不是不把他们这些军士当人? 几乎每个人都不识字,愚昧无知,思维迟钝,没有任何阅历,没法有效思考,对天下大势只有粗浅的认知,你就算当面告诉他机密之事,他都不能很好地分析。 在这个年月,不用世家大族的人才,你又能用谁呢? 队伍继续前行,入夜前抵达了一座处于半废弃状态的农庄别院。 庄园内荒草萋萋,狐鼠出没,看着十分荒凉。 “这是潘园,原属黄门侍郎潘岳所有。”四队队主吴前睁着精光四射的小眼睛,在庭院中找寻着什么,片刻后流露出失望的情绪,懊恼地骂了一声:“抄家的兔崽子们一点东西都没留下,全弄走了。” 邵勋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他一直觉得吴老头的名字不好,吴前不就是“无钱”么?怪不得终日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好像谁都欠了他几吊钱似的。 潘园的来历,听老吴这么一说,他大概清楚了。 两年前,赵王司马伦捕杀潘岳,夷其三族,家产充公,其中就包括洛阳城内的潘家宅园及城外农庄。 抄家的公人都是老手,如何会给你遗落什么宝贝? “吴前你若有胆,自可去劫道,保管富贵无忧。”队主杨宝从旁边路过,哈哈笑了两声,趾高气昂地走过。 他身后跟着五十名士卒,多为精壮,横戈持矛,看着像那么回事。 邵勋瞥了他一眼,嘴角含笑。 杨宝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目光,下意识一个哆嗦。旋又想起身后的士卒,胆气大壮,挑衅地看了一眼邵勋,走了。 糜晃将全军分为十队,一二三队多为孩童少年,邵勋便是一队队主;四五六七队多为老人,吴前为四队队主,今年五十整;八九十队为精壮,这杨宝就是八队队正。 “杨宝欠收拾,邵郎君多揍他几顿,就老实了。”吴前咧着缺了牙的大嘴,嘿嘿笑道。 “军中禁私斗。”邵勋回了一句。 “邵队主这么说就见外了。”吴前不满道:“上月大槐树下,你一打二,把杨宝、秦三都揍趴下了,杨宝还好,秦三跪地求饶了吧?” 邵勋愕然,没想到事情传得那么快。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他们这幢人,在征发之前都是农兵,以他现在的武艺底子,干挺杨宝、秦三二人简单得很。另者,军法固然严禁私斗,但说实话,这种事哪天少了?一群大男人经年累月凑在一起,不打架才是怪事呢。 “郎君揍得好,揍得妙啊。”吴前笑道:“将来提拔军官,郎君希望就更大了,到时候可别忘了多多照拂老朽。” “没影的事,念叨作甚?”邵勋摇了摇头,道。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吴前说道:“低级军将,没有世家子愿意来当的。也不需要你懂什么兵法谋略,就一条,敢打敢拼,武艺出众。咱们这些歪瓜裂枣,盘算来盘算去,就那么几个人有希望,郎君你多揍杨宝他们几顿,在军中闯出名气,将来设督伯,上官第一个考虑的就是你。” 邵勋不置可否。 其实,谁不想升官呢?这是一个阶层分明的世界,每高一级,享用的资源就多一点。更别说这会是乱世了,底层小兵就是炮灰的命运。低级军官虽说也是炮灰,但如果继续往上爬呢?爬到幢主的天花板,生命保障就多了很多。 “不过——”吴前看了看周围,悄悄凑了过来,低声道:“听闻杨宝是刘司马的亲族,可能会使阴招,邵郎君还是多留一份心眼为好。” “刘洽?”邵勋皱了皱眉头,不解道。 “就是刘洽。”吴前重重地点了点头,道。 “军户怎么可能与外人结亲?是不是弄错了?”邵勋疑惑道。 世兵世兵,世代为兵,即所谓兵家子也。 他们只能内部婚配,不可与外界结亲。 其实也不独世兵了,整个社会多多少少都有这种现状,即所谓“身分内婚制”,意思是只与自己身份对等的人结婚。 军户的待遇很差,平时种地,绝大部分收入要贡献给朝廷,战时还要打仗,生死难料。因此很多人不愿意当世兵,世兵家的女儿也想外嫁,让自己的后代摆脱军户身份。 晋武帝司马炎时期,因为一时管制较松,大量军户家庭出身的女子外嫁,与普通民家子结婚。朝廷闻知后,下令整顿,将这些女子从她们丈夫身边夺走,配给世兵光棍为妻,造成了西晋史上最大的官方牛头人行为。 律令之严苛,可见一斑。 “总有例外的嘛。”吴前笑了笑,只是那笑容看起来有些苦涩,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 大晋朝“种姓制度”,好啊,妙啊。 如果不把这狗屁玩意砸烂,自己岂不是也只能与军户家庭女子成婚? 他回忆了下以前见到过的那些军户女子,心中更是无语。 “你这身板、武艺、见识,不当督伯可惜了。”吴前嘟囔了一句,快步走了。 第四章 总要种地的(加更一章) 在潘园安顿下来后,众人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大清理行动。 房屋粗粗修缮了一番。 杂草被清除干净。 农田被整饬出来。 水碓被修复。 幢主糜晃甚至让人赶来了一大批牲畜。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永宁二年(302)十月,晴。 旷野之中,数百人弯着腰,手挥大镰,奋力收割草料。 邵勋直起腰来,擦了擦汗。 在这个年月,军士是要干活的。甚至于,世兵一生中绝大多数时间在料理农活。 耽误训练?那就耽误好了。 训练多了,吃得就多,开销就大。 至于战斗力不行,那更无所谓了。大家都这样,比烂就行了。 去岁诛逆贼司马伦,洛阳左近十三岁以上男子悉数征发,这些征来的兵有战斗力吗?显然是没多少的,还不是一样上阵打仗? 真正不用干活的,其实就洛阳禁卫军的一部分人。他们是募兵,大部分时间在锤炼杀人的技艺,无需在田间地头劳作。 尤其是几个骑督辖下的具装甲骑,啧啧,那叫一个威武。一人三匹马,人马俱披重铠,冲锋陷阵,所向无敌,普通世兵抵得上人家一根腿毛吗? “需要贵人提携啊。”邵勋默默叹了口气。 没有贵人赏识,这日子是真的难熬。 嗟叹一番后,正待继续干活,眼角余光瞥见了一抹血迹。 “且住。”邵勋按住了一名少年的肩膀,仔细看了看后,从腰间解下牛皮水囊,让他坐下。 少年有些不知所措,颤颤巍巍地坐到地上。 邵勋拿水清洗了一下。 少年的脚踝不慎被镰刀割伤,鲜血淋漓,看着很是吓人。 清洗完伤口,邵勋从身上扯下一段布,仔细包扎完毕后,说道:“去那边树下休息。” “队主……”少年嗫嚅道。 他今年只有十岁,离乡万里,心中彷徨不已。受了伤只能自己默默舔舐伤口,想家的时候,还会一个人偷偷哭泣。 终究还是孩子啊。 “无妨。”邵勋温言道:“在我的队里,大伙本就应互相帮扶。” 说完,他喊来了另外两名少年,道:“将毛二搀扶过去,你等今日就照料他。” “队主,还要割草呢……”有少年说道。 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们队还有四十七人,一人匀一点,很容易就完成了,去吧,听令。” “诺。”二人领命,搀着毛二离开。 三人渐渐远去,毛二时不时回头看一眼。 邵勋笑了笑,大声道:“战场之上,刀枪无眼,谁都不希望自己被抛弃。一起割草,一起杀敌,一起吃肉,谁都不能落下。” 说完,他弯下腰,奋力挥舞镰刀。 众人听了,有些懵懂。 他们年纪还小,普遍不太能理解话语中的意思,但在队主示范之下,都下意识加快了动作。 邵勋哈哈大笑,镰刀上下飞舞,快如疾风。 光靠这一件事情,是无法改变一群人的观念的。好在他还有时间,在长期的相处中,可以通过一件又一件事情加深印象,最终捏合成一个牢不可破的团体。 辛苦的劳动持续到傍晚时分才结束。 邵勋让人把一束束草料堆到路旁,自己则拄着刀鞘,眺望西边的红霞。 捆扎草料的是潘园的庄客,邵勋认识几个,笑着打了招呼。 不过这些人都很木讷,唯有一老者愿意与他寒暄几句。 “长者身子骨还算硬朗。”邵勋笑道。 “不硬朗可不成啊。”老者叹了口气,一边熟练地堆放草料,一边说道:“没力气种地摘菜,不得饿死?” 邵勋沉默,旋又问道:“年年打仗,种地还不能糊口,种得有甚意思?” “总要种地的。”老者说道:“粟米、小麦、胡瓜、蒲桃,年年忙活。我的家就在这里,谁来了都要种地的人。哪怕一年比一年种得少,也总要种地的……” “总要种地的”这句话,在邵勋脑海中反复盘旋。 他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短短一句话,既悲凉绝望,又似乎充满着不屈不挠的旺盛生机。 这个天下,这个民族,或许就是在这句“总要种地的”坚韧话语之下,才能克服重重磨难,一次次浴火重生吧。 可惜有人不珍惜,乱世又将大至,胡人、流民、乱军屠刀之下,又会变成一副什么模样? 但——确实,总要种地的。 ****** 天色将晚,宅园之内,糜晃带着人清点草料。 农庄本有不少庄客部曲,潘家失势后,一部分逃亡,一部分在过去两年的战争中战死,剩下的不过寥寥三四十家罢了,如今都在庄园所属的田地内耕作。 糜晃管不了这些庄客,因为王妃已经遣亲信管理了,他能管的只有这一幢兵——如今还剩四百七十余。 老的老,小的小,不好搞啊。 糜晃知道自己不具备这方面的才能,无奈司空囊中更乏人才,他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月余下来,心力交瘁,干脆不怎么管了,让各队队主自己看着办。 他只在考核的时候才出现。 潘园内养了一批牲畜,马上就要过冬了,需得准备草料,这是王妃吩咐下来的,属于必须完成的任务,于是他离开了清谈会场,乘坐牛车过来督促、清点。 但只清点了一半,他就没甚兴趣了,一边随意看着,一边与客人闲聊。 “人不服石,庶事不佳。”糜晃打了个哈欠,挤掉了两滴眼泪,道:“只一会就乏了。” “谁让你走得这么早?”客人裴盾笑道:“曹尚书难得拿出珍藏,分予众人。服完药散之后,还有美婢歌舞助兴,啧啧,结果你竟然跑了。” “军务在身啊……”糜晃叹了口气:“再者,我担心服完药后放浪形骸,那就不美了。” 裴盾哈哈大笑,道:“君真乃实诚人。” 糜晃赧颜一笑。 服药就算了,如果再在人家府上放浪形骸,还真有点不好意思,虽然很多人都这么做,曹尚书也不会介意。 有时候他也很迷茫。 士大夫们放浪形骸,空谈玄学,为了聚会,经常不理军务、政事,甩手给下面人做。至于民生疾苦、百姓死活,那更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这样下去,国家真的会好吗? 他有点不敢想这些事情,下意识在逃避。而且,周围人都这样,他能怎么办?糜家不是什么大门第,你若不合群,就无法融入别人的圈子,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 这世道,唉。 “可曾见得王妃?”糜晃突然问道。 裴盾点了点头,道:“在京中见了,捎了一封家书,还被骂了一通。” 糜晃无语。 他知道裴盾虽然是兄长,但有点怕这个妹妹,可能不仅仅因为妹妹是东海王妃,还有别的因素——王妃其实是很厉害的一个人。 裴盾另有一妹,嫁给了济阴卞壸(kǔn)。 卞氏是标标准准的豪门大族,壸父卞粹现为中书令,爵封成阳县公,兄弟六人“并登宰府”,人称“卞氏六龙”。 卞壸的母亲又是曾担任宰相的中书令张华之女,这家世简直了,难怪与闻喜裴氏联姻。 壸少有贤名,曾被齐王司马冏征辟,但拒绝了,如今还在京师闲逛,参加各种聚会,等待时机。 糜晃是真的有点羡慕。 士族子弟,根本不急着当官,因为他们的机会太多了,可以拒绝一个又一个,直到自己愿意为止。 有时候当官当得不顺心,或者觉得公务过于繁忙,影响到自己参加聚会,干脆弃官不干了。回去休息一阵后,换个地方当官,轻轻松松,好像那些官位本来就是为他们预留的一样。 东海糜氏只能算是寒素门第,却不能像士族那么任性了,机会要少很多。 他的同僚刘洽,更是没有门第,轻易不敢离开司空府,因为别人未必会接纳他。换成士族,完全可以今天在齐王府中当官,过阵子去长沙王那里做幕僚,没有太多阻力,转换自如。 齐王、长沙王等贵胄不但不能生气,还得着意拉拢,因为他们需要依靠士族的力量来稳固权势。 这就是现实,惨淡的现实。 好在糜晃心态不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东海王无人可用,给了他这个机会,自然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干活了! 他打起精神,继续监督。 第五章 学生(给盟主王若愚加更) 时间过得飞快,潘园之中,已是白霜遍地,寒意逼人。 越冬小麦早就种下,甚至长出了绿油油的麦苗。 牲畜做好了过冬的准备,干草堆积如山。 商队来过一次,待了两天后就走了,似乎一切正常。 邵勋的日子过得很单调。 干活、练兵以及——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教了这么久,还是记不住,自领鞭笞一下。”邵勋看了眼某位少年写在地上的字,板着脸说道。 蹲在地上的少年灰溜溜起身,来到门口。 大门外,什长黄彪冷笑一声,少年自觉脱下裤子——满裆裤,裤腿较瘦,裆部缝在一起,由草原胡人传入,在此之前,汉人所穿裤子两条裤腿是分开的,裆部并未缝合,即只有裤管,没有裤裆、裤腰,主要起腿部保暖作用,但胡人需要骑马,不穿合裆裤、满裆裤很难受。 “啪!”鞭子重重甩下,一条清晰的血痕浮现出来。 挨完打后,少年整理好衣物,再度走了回来,询问左右袍泽这几个字怎么写。 邵勋继续检查其他少年的作业。 遇到不合格的,没说的,直接上鞭子。 少年们虽然年纪小,懵懵懂懂的,但不傻。他们都知道,识字是一种多么宝贵的本事,又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甚至于,很多人愿意付出代价,却苦无门路,找不到可以学习的地方。 队主愿意教他们识字,且尽心尽力,这是祖坟冒青烟的大好事。因此,即便学习起来非常吃力,大伙依然没有怨言。 即便有那么些真不愿意学的,在看到别人如饥似渴地学习之后,也会怀疑自己这样吊儿郎当是不是太过分了,被迫硬着头皮学习。 邵勋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将所有学生的“作业”看完,然后总结一番,表扬了几个人,批评了几个人,各有赏罚——主要是吃食方面。 总结完后,继续教学:“吊民伐罪,周发殷汤。” 他用炭笔在白板上写下这几个字,然后让学生仔细辨认,全体朗诵。 “吊民伐罪,周发殷汤……” 一开始声音不是很齐,反复多遍之后,渐渐整齐。 邵勋耐心地一遍遍领读,心中平静无波。 他不知道这种平静的日子能持续多久,但只要他在一天,他就会对这帮孩子们负责。 况且,他也有些自己的小心思。 队主是一时的,学师则是一辈子的——三国时,有将士战死无后,曹操下令从战殁将士亲戚中搜罗孩童过继,授土田,官给耕牛,置学师以教之,从那时候起,“学师”这个称呼就渐渐流行了起来,与“师”、“本师”、“师老”、“师傅”等称呼并列。 大晋王朝得国不正,没脸提“忠义”,于是非常注重孝顺父母、尊师重道,几十年推广下来,在这方面成绩斐然——总让人觉得怪怪的。 老师可比队主、幢主之类的分量重多了,这是毫无疑问的。 邵勋曾经思考过,历史上西晋衣冠南渡之后,胡人为什么能在北方建立政权? 他想了一大堆原因,发现最重要的一条其实是胡人有“自己人”可以用。 建立政权是需要大量地方官员的,胡人酋豪有部落作为基本盘,人口基数上去后,总会出些人才,帮着酋豪粗粗打理地方,缉捕盗贼、征收钱粮、拉丁入伍等等,都可以做。 诚然,部落出身的人可能水平不太够,但有部落作为基本盘,胡人酋豪就可以与汉人世家讨价还价,有了议价权,最终让渡部分利益,换取世家大族、土豪坞堡主们合作。至此,一个不太稳定的国家就初步建立起来了。 如果没有部落基本盘,或者部落整体文化水平低,真找不出那么多人才来,怎么办呢? 这就比较麻烦了,可能需要把全部基层让给世家大族、地方土豪。 当然,这样的部落一般也建立不起政权。 不是什么部落都能在混乱的北方长期立足的,门槛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不然的话,农民起义军岂不是也能开国称制? 邵勋知道在北方立足的条件远不止这些,但多培养些自己人总是没错的。 他有时间,有精力,有热情,那么就多做些事。哪怕将来部队散了,他被调往他处,总还能结下点香火情分。至不济,也让这些少年们多了一技傍身,不美吗? 总要种地的…… 是啊,有些事总要有人做。 他干的这些事,可比士族们嗑五石散强多了。在这一点上,他有充足的道德优越感。 ****** 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落下,京师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 有些人或灰心失望,或担惊受怕,悄悄离开了洛阳这个是非之地。但绝大多数官员公卿并没有走,毕竟天下局势并未崩坏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最简单的表现就是,天子仍然是有那么点威严的,漕运没有断,地方官员的任免仍然有效,军队依然可以调动。 在潘园,更是一切照旧,似乎没有掀起任何波澜。 此时的校场之上,鼓声隆隆,喊声连天。 “击鼓进军,击钲停步,听不明白吗?”邵勋拿着鞭子,挨个抽打不尊号令的少年。 少年们面红耳赤,羞愧难当。 有的同袍挤眉弄眼,似在嘲笑。邵勋也抽了他们几鞭,这才老实下来。 从空中俯瞰而下的话,五十人分成了三部分。 三十人聚集在正中间,手持长矛,肃立不动。 十人位于右上角,十人位于左下角。 这个阵势,是突然出现在他脑海中的,且非常熟悉,就像上辈子用过无数次一样。 他莫名其妙地知道,偃月阵攻守兼备,其精髓是利用厚实的中军抵挡敌人兵锋,然后靠旋转的月牙(右上角部分)侧击敌人,是一种非常经典的军阵。 他不知道历史上偃月阵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在唐代非常流行,尤其是晚唐五代。此阵攻守兼备,素为衙将们喜爱,重要战役之中多次出现。 于是,他首选此阵操练士卒,并且非常上心——五十人的队伍,或许不需要什么军阵,但他是把这些少年当做军官种子在培养,要求自然不一样。 校场上也有另外两队人在操练。 他们练的就比较简单了:只有队列。 此时晋军流行的是“八阵”。 所谓“八阵”,其实是方阵的变种,即各阵位于四面八方,“散而成八,复而为一”。 中央稍空,为主将所在位置。在这里,一般还留有最精锐的一部兵马,称为“余奇”,其实就是预备队,关键时刻堵漏,或者在敌人疲态尽显的时候,坚决投入,一锤定音。 比起八阵,偃月阵就比较复杂了,要求也更高。 对此,邵勋觉得无所谓。 他记得后世一件事。 某个舞蹈老师带着一帮孩子排练舞蹈,人数很多,有跳舞的,有演奏乐器的,非常复杂,配合要求也很高。 最终演出时,成年人看到一帮孩子的表演,十分震惊,因为就复杂程度而言,成年人都要练很久才能达到这个演出水平。 带队老师只说了一句话:“千万不要告诉孩子们这有多难。” 是的,不要告诉他们这有多难! 你练得不好,是你自己的问题,你太笨了,赶紧给我用点心,咬牙苦练。 目前只是五十人的场面,将来如果有五百人、五千人一起操练,难度会几何级升高,到时候你们还要继续找自己的问题,继续苦练。 当然,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要想达到目标,始终离不开大量繁琐、细致的工作,以及持之以恒的决心。 最重要的,还要有贵人赏识,要有人罩着你,给你一个稳定的发挥空间。 “整队,再来一次。”邵勋转完一圈后,大声吩咐道。 “咚咚咚……”隆隆的战鼓声再度响起。 “杀!”五十名少年用稚嫩的嗓音齐声呼喊,复以矛杆击地,队列开始了移动。 邵勋目不转睛地看着行进的队列。 他很清楚,在这个年代,和平是意外,战争才是主流,任何一段太平时光都是十分宝贵的,必须牢牢抓紧。 尤其是这种有人“包吃包住”,提供训练场地、器械、耗材、食物等必需品的机会,不充分利用就太可惜了。 他的野心并不止于眼前这五十名少年,事实上他要求的东西很多。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一点点来吧。 第六章 裴氏(给盟主2022数字巴拉巴拉加更) 清晨的薄雾非常恼人,东海王妃裴氏一大早就起来了,此时正坐在书案前,拆看着几封信件。 第一封信是父亲裴康写来的,没什么大事,主要是让她多多教导世子司马毗,以显“孝悌之义”。 裴氏看了心头有些烦躁。 世子才七岁,一向不甚听话。每次她想管,丈夫都不当回事。如此一来,世子愈发肆无忌惮。 说起丈夫,她更是一肚子老火。 府里骚货太多了,把大王勾引得五迷三道,宁愿把她这个娴熟端庄的王妃扔在封国。这次来了洛阳,只略略说了几句话,便又钻到那些骚货怀里了,让她很是气愤。 把信原样塞回去后,她又拆起下一封。 这是兄长裴盾写来的。他在信中请求妹妹帮忙吹吹枕头风,外放当个刺史。 裴氏看完后,幽幽叹了口气,同床共枕尚不可得,如何吹得了枕头风? 另外一位兄长裴邵也写了信过来,除叙家常之外,还提及了裴氏子弟的现状。 闻喜裴氏乃大门阀,亲朋故旧遍布军政两界。裴氏看完之后,略略思索了下,便开始写回信。 自家夫君的想法,她一清二楚。有野心,但限于实力,只能静观其变,寻找机会。 对此,她其实有点不以为然。 司马家的子孙多着呢,也没见个个削尖了脑袋往洛阳钻。东海王府的实力如此孱弱,实在是…… “花奴舟车劳顿,昨晚歇息得可好?”爽朗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大晋司空、东海王司马越笑着走了进来。 “夫君。”裴氏搁下笔,起身行礼。 休息得好不好? 心中只有苦笑,只是她已不再天真,懒得说这些事罢了。 司马越看着案几上的信件,若有所悟。 裴家是一个好助力,只不过人家现在还不敢在他身上下注,让他有些不喜,当然面上不会表露出来就是了,眼神只一瞟就转了过去,一副不在意的模样。 夫妻二人一时间沉默了下来,居然没什么话讲。 片刻之后,还是裴氏打破了有点尴尬的气氛,问道:“夫君谈完事了?” “唔……”司马越双手倒背于后,长身而立,目光落在窗外的池塘上,故作沉吟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谈的,左不过待时而动罢了。” 裴氏低头不语。 他俩这副模样,不像是夫妻,倒更像是陌生人,充满着距离感。 她突然间有些泄气,拼命保养的姣好容颜,熟透了的身子,夫君看都不看,要么蝇营狗苟,策划着阴谋诡计,要么在狐媚子那里鬼混。 狐媚子不要脸,什么诱惑人的下贱手段都用。但她从小接受的是端庄有礼的仕女教育,却拉不下脸来做那些有损尊严的腌臜事情。 无趣就无趣吧,天之骄女自有天之骄女的骄傲,我也不会求着你。如今所想的,无非是相夫教子,安安静静过完这一生罢了。 只不过——唉,就这么点要求,如今看来也不是很容易。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问道:“夫君真要掺和洛阳之事?” 司马越的目光下意识落在了信件上,很快又转向了窗外,道:“司马冏取死有道,司马乂莽夫一个,如此良机,不搏一下委实可惜。若有助力,则把握大增。” 裴氏似乎没有听懂,只劝道:“今河间王屯兵关右,成都王镇于邺城,各拥兵众。长沙王身处肘腋之地,城外还有数万兵马呼应,夫君如何火中取栗?怕是倒了一个司马冏,又来一个司马乂,赵王伦旧事,不可不鉴。” 镇西将军、河间王司马颙(yóng)获得了关中都督区的兵权,这会正屯兵长安,有众数万。 镇北大将军、平北将军、都督邺城守事、成都王司马颖(元康九年正月上任)镇邺城,控制着冀州都督区的大军,同样对洛阳虎视眈眈。 骠骑将军、长沙王司马乂这会就在洛阳城内,城外还有他带过来的兵马。 去年司马乂刚来洛阳时,兵众二十万,四方震怖,这会虽然大部分人都放散归家了,但怎么着还有几万人屯驻于洛阳近郊,与秉政的大司马、齐王司马冏带过来的豫州都督区的兵马遥遥相对,随时可能动手。 这般一触即发的局势,你一个无兵无权的东海王来凑什么热闹?司马冏是那么好对付的? 退一万步讲,即便打倒了司马冏又如何? 司马冏之前,赵王司马伦秉政,诸王起义,大战一番,各方兵士死者不下十万。上台的司马冏怎样?还不是又一个司马伦! 如今即便杀了司马冏,中枢权力最大可能还是落入近在咫尺的长沙王司马乂手中,难不成还能轮到你? 裴王妃对局势的判断是非常精准的,只是这话司马越不爱听。 而且,这臭娘们一点不顾及夫妻之情,故意装听不懂他的话——值此关键时刻,就该拼命劝说河东裴家下注,投入本钱,以增大自己的胜算。 他背对着妻子,目光之中闪动着复杂的情绪。时而懊恼,时而生气,时而阴狠,时而恐惧,到最后,他有点忍不住了,微微提高了声音,道:“贤妻当知我这个东海王来得不容易。有的宗王食封十万户,我只得五千户,凭什么?就连东海国,都不全是我的,司马楙都敢不给我面子,凭什么?” 声音不大,但情绪很大。 裴氏像第一次认识自家夫君一样,有些愕然。 刚成婚那会,夫君素有谦逊的名声,她很满意。只是现在么,失望已极。 明明心里很想要裴家的帮助,却要在她面前装模作样,此谓虚伪。 司马冏、司马乂提着脑袋拼命,才得到如今的地位,夫君寸功未立,却心中不满,此谓嫉妒。 还有什么? 裴氏摇了摇头,道:“夫君,我们拥有的一切已经够了。杀来杀去,苦的是官员公卿、四方百姓,损失的是朝廷的精兵强将。打到最后,兵将打光了,国库打空了,一旦有变,怕是让胡人占了便宜。” “妇人之见!”司马越终于生气了,袍袖一甩,径直出了门,声音远远传来:“过些时日,王妃就去城东的别院住着吧。洛阳险地,你既然担心,不如躲得远远的。” 裴氏面无表情地跪坐于地。 没有办法了。 有些道理,她一个妇道人家都懂,夫君却当局者迷,利欲熏心,真是徒唤奈何。 ****** 裴妃伤心失望之下,倒也没耽搁多久,第二天就在糜晃、刘洽等人的陪同下,驱车前往潘园。 “杀!杀!杀!”稚嫩又齐整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听着颇有几分气势。 王妃掀开车帘,静静地看着校场上正在整训的军士。 他们年岁不大,但被操练得很好。 此时队列操练已近尾声,带队军官令军士们席地而坐,自己则抽出一把弓梢,快速上弦。 他嘴里在说着什么,应该是射箭的要领。 讲了一会后,直接拈弓搭箭,连发三矢。 箭矢呼啸而去,稳稳地落在远处的草人身上。 “哇!”到底是少年,席地而坐的他们情不自禁发出了惊叹。 王妃也有些惊讶。 “子恢,这般箭术,军中多见么?”她问道。 糜晃老老实实答道:“却不多见。” 王妃点了点头,放下车帘。 马车一晃而过,很快入了庄内。 刘洽得了个空,来到了校场上,看着不远处另一队正在操演的军士。 “姑夫。”杨宝瞧见了,对手下吩咐两句,一溜烟跑了过来,躬身行礼。 刘洽看了眼这个外侄。 其实,在四里八乡,杨宝也算个孔武有力之辈。因此,在东海王征召世兵的时候,他想办法把外侄加入名单,还给了个什长的职位。 他未必有多么长远的想法,只是下意识这么做罢了。毕竟乱世当头,兵荒马乱,什么权力都没有实打实的武力靠谱。 第二批世兵抵达洛阳后,在他的操作下,杨宝顺理成章当上了队主,带的还是精壮。 他知道,糜晃是不可能长久担任幢主的,他没这个能力,更没这个精力。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将来杨宝顶替糜晃,出任幢主,并非不可能之事。只是——这个邵勋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你给我说实话——”在外侄面前,刘洽也不绕弯子了,直截了当地问道:“邵勋此人本领如何?” 杨宝犹豫了下。 “说实话!”刘洽板起脸,怒道。 “比我强。”杨宝垂头丧气道。 “强多少?” “强多了。” 刘洽深吸一口气,一脚踹向外侄。 杨宝一个趔趄,又站直了,低着头挨训。 “给老子好好带兵!”刘洽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外侄一眼,拂袖而去。 杨宝灰溜溜离开。 刘洽在校场上转了许久,待到天色将暗,终于等到了离开庄园,准备返京的糜晃。 (太刺激了,今天到此为止,如果有欠的,明天加更) 第七章 阴结少年(给盟主公子青衫加更1/3) (榜一大哥打赏3个盟主,我麻了,必须意思下。今天加一更,明天补2更) “咦,刘司马竟还未离去?”糜晃从潘园内走出,远远看到了刘洽,奇道。 “正待与督护一同回返。”刘洽笑道。 糜晃亦笑,道:“走吧。” 他身后还跟着十余随从,都是司空幕府的低级属吏。大伙都是人精,自然知道刘洽有事与督护相商,下意识放慢了脚步,落在后面。 “方才一直在观兵?”糜晃看着正在收兵回营的军士们,问道。 “稍微看了看。”刘洽说道。 “如何?” “都是你我一路带来的,你道如何?” 糜晃摇头苦笑,随后又不死心地问道:“整训有段时日了,竟无改观?” 刘洽叹了口气,道:“底子太差,能有多少改观?若强要说,也就队主杨宝所领的那队看着还不错,有点模样了。再好好打磨一下,将来或堪大用。” “杨宝……”糜晃念叨了两下,道:“今日晚了,待过些时日,我来看看杨宝此人如何。” “又要离京了?”刘洽奸计得售,心下暗爽,于是立刻开始了下一步。 “是啊,忙得很。”糜晃苦笑道:“去邻近几个郡转一转,为司空征辟干才。” 刘洽有些眼红。 糜晃的门第并不高,但他是司空封国的土著,这就弥补了出身上的缺陷。 自己也是东海土著,但没有出身,若不是入府很早,跟糜晃压根就没得比。 人比人,气死人啊。 “督护三天两头离京,潘园这边怎么办?”刘洽故作迟疑道。 “什么怎么办?”糜晃一愣,不过很快反应了过来,道:“其实吧,这个幢主我是真不想干,但没办法,只能先兼着了。临行前,司空与我数语,潘园这边万事由王妃做主。王妃若愿找人管着这幢兵,那就让她管吧,我倒省心了。” “这……”刘洽心下一惊,道:“怕是不妥吧?王妃身边的仆役,管理田间地头、财货买卖是一把好手,管兵不行的吧?” 糜晃点了点头,道:“确实是这么回事,我这不是还兼着幢主么?先让各队队主自决军务,待寻着合适人选,我再卸任。” “军务一刻疏忽不得。”刘洽摇了摇头,道:“督护不在的时候,最好有人代管。” “哦?”糜晃瞥了刘洽一眼,心中有些猜测,于是问道:“刘司马有何良策?” 刘洽知道自己有点急切了,但还是说道:“或可设一督伯,只管军纪、操训。如此一来,督护外出之时,军士们也不至于荒疏了技艺。” “哈哈。”糜晃笑了笑,道:“刘司马,我就实话实说吧,这幢兵什么模样,你我知道,司空也知道。他早就不对这些人抱以期望了,而今没罢遣他们回家,纯粹是出于面子,不想太难看。督伯,哈哈,老的老,小的小,就是练到天荒地老,又能练出什么模样?” “督护此言差矣。”刘洽说道:“洛阳的局势,你又不是不知道。中军态度暧昧,作壁上观,齐王冏声势浩大,唯长沙王能抗衡一二。司空则无兵无权,值此之际,哪怕只有一两百能战之兵,对司空都是很重要的。” 糜晃闻言停下了脚步,沉吟片刻后,缓缓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 随即他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之前司空身边的四十名护兵中,有名邵勋者,勇武绝伦,技艺出众,你我也是见过的。他带兵如何?” 刘洽突然皱起了眉头,道:“依稀听人说,他广收义子,阴结少年,不知道想干些什么?” “竟有此事?”糜晃有些惊讶。 “传闻而已,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刘洽面无表情地说道。 糜晃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后,说道:“罢了,我没时间来查证。这事知会王妃一声,待回来后再做计较。” 刘洽心中一咯噔,事情捅到王妃那里,就要复杂化了。但他也没办法,只能点头附和。 “你这几日在京中,可曾探得什么消息?”糜晃继续向前,随口问道。 “京中啊……”刘洽脸上是真的浮现出了许多忧愁,甚至还有几分恐惧,只听他说道:“怕是要动手了哦。” 糜晃心下一突,差点一个趔趄。 ****** 进入腊月之后,离过年就不远了。 但洛阳没有过年的气氛,一点都没有。 城内的公卿贵族们终于坐不住了。在没办法或舍不得离开洛阳的情况下,提前把家人子弟送到城外,似乎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潘园的日子依然平淡如水,没什么可多说的。但这种所谓的平淡,在紧张的时局之下,尤显弥足珍贵。 每一天都很宝贵,没有任何浪费的借口。 这个月轮到邵勋所在队值守宅园内部了,主要是后院部分。 他们接替了曾被糜晃评价为只可“粗警小盗”的老兵——真·老兵,年纪普遍在六十以上。 五十名少年手持器械,按部就班,在各处分派好岗哨。 邵勋细致地检查了一遍,颇为满意。 不说战斗力怎么样,就听话程度而言,这批少年是真的不错。 敢说怪话的刺头都被他收拾过了,老实得很。 即便没被收拾过的少年,也看到过校场之上,队主轻松击败邻队那些自夸勇武的壮士的英姿,全幢四百多人,好像没有他的对手…… 那还说个屁!不想挨鞭笞,就严格服从军令。 腊月十五,数辆牛车驶进了潘园。 许久未曾露面的王妃在后院中煮茶相待。 左思《娇女诗》中有“止为荼荈(chuǎn)据,吹嘘对鼎立”,说的就是此时上层士大夫阶级煮茶的情形。 来的是两位女眷,皆出身河东裴氏,一位是已故堂兄裴瓒之女,即王妃的侄女,另外一位则是王妃的妹妹,卞壸之妻。 三位女眷饮茶赏雪,倒也十分快意。聊着聊着,就谈起了侄女的婚事。 “奴奴十四岁了吧?再过年余,便可成婚了。”裴妃仔细看了一番这个侄女,笑道:“生得花容月貌,却不知哪家子弟有这福气。”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就见侄女低头不语。 卞壸之妻裴婉在旁轻声解释:“阿姐有所不知,族中已决意将奴奴下嫁。” “如何个下嫁法?”裴妃有些惊讶,问道。 “说时局丧乱,不如择一坞堡帅结亲,以为奥援。”裴婉说道。 裴妃皱起了眉头。 其实,这件事不是不能理解。 实力强一点的坞堡帅,拉起几千人的队伍不在话下。如果趁机吸纳了流民的话,上万人乃至数万人都可得。 确实不能用老眼光来看待了啊。 若国泰民安,四方升平,坞堡帅就是一条狗,杀之易也,根本不值得他们这些老牌士族正眼相看。但现在是什么时候?司马家骨肉相残,连番大战,国中四方动乱,流民蜂起,胡人还蠢蠢欲动,一副末世天下的景象!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坞堡帅的价值就大大提高了,关键时刻甚至可以救命。 “奴奴,你自己怎么想的?如果不愿意,姑姑来替你分说。”其实,裴妃内心之中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选择,但她还是想听听侄女的看法。 如果真的不愿意,她不介意与堂兄弟们理论理论,劝他们打消这个念头。 她已经替裴家牺牲过一次了,嫁到了东海王府,不想看到侄女也这般。 奴奴闻言,猛地抬起了头,神色间颇为意动。 在她的少女幻想中,当然是择一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的士族子弟最好了。成婚后,她可以弹琴跳舞,夫君写写诗文,闲暇时分,两人一起踏青出游,会会朋友。 这大概就是她最美丽的幻想了,而不是嫁给粗鄙的坞堡帅。 但——意动半晌后,眼神又黯然了下去。 她从小锦衣玉食,接受了最好的教育,于百般呵护下,无病无灾长大,比一般人幸运太多了。 她不能这么自私,家族若有需要,哪怕是嫁给匈奴人,她也没有资格拒绝。 “不…不用了……”奴奴流下了眼泪,道:“坞堡帅也没什么不好的。家里总会为我挑个有门第的坞堡帅……” 裴妃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为侄女,还是为了自己。 大势如此,裹挟了所有人。即便是世家大族,也有点身不由己的意味了。 裴婉的神情也有些哀伤。 在少女时代,谁没有过绯色的幻想?谁没有过默默喜欢的人?但那又如何? 时局若此,若想勉力支撑家族富贵,每个人都要付出,都要牺牲。 洛阳的局势已经不能用暗流涌动来形容了,可以说是一触即发。 有些嗅到风声的人,甚至举家出逃。 比如顾荣、张翰等人,经常谈论江东菜肴,有归去之意。 再比如颍川庾衮,前阵子带着妻儿逃入山中避祸。 而在外界,河间王司马颙(关中都督)、成都王司马颖(冀州都督)、新野王司马歆(荆州都督)、范阳王司马虓(豫州都督)等人纷纷上表,请罢司马冏。 他们并不仅仅上个奏疏,打打嘴仗就完事的,而是正儿八经地展开了武力恐吓。 其中,动作最积极的便是河间王司马颙了,他遣李含为都督,率两万先锋自长安出发,直趋洛阳,自己则在关中大肆征兵,众至十余万,以为后备。 邺城方面也大肆征兵,甚至招募了匈奴、羯人、鲜卑蕃兵助战,持续向洛阳施压。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禁卫军似乎也不敢公然支持司马冏了,他们选择作壁上观,哪边都不掺和,坐看成败。 洛阳,很可能迎来一场规模不小的火并。 如果外军再杀过来,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雪地中突然传来了一阵口令声,吸引了三人的目光。 裴妃看了一眼,原来是护卫后院的军士换防。 她突然间想起一件事,于是唤来仆役,吩咐一番。 仆役很快离去。 裴妃收敛心神,继续与妹妹、侄女闲谈。 第八章 你怎么报答我? 冷风呼啸,大雪漫天。 仆婢们煮起了第二壶茶,并且上了一些糕点。 裴氏女眷们的谈话还在继续。 “阿姐,司空那边准备怎么做?”裴婉踌躇了下,问道。 裴妃淡淡一笑,目光转向远处的值守军士,看了半天后方道:“他么,胆子不小,但实力不足。齐王、长沙王谁能赢,他就依附谁。赢的那位也需要帮手,只要尘埃落定后积极表态,总能捞点不大不小的好处。” 裴婉的目光也落在了军士身上。 那是一群满脸稚气的少年,虽然士气还算可以,但真的能打吗? 小裴抬起头来,顺着姑姑的目光,看向一位挎刀执弓,正在雪地里巡视的武夫。 裴妃看了一眼侄女,道:“那是一位队主,有人告到糜晃那里,说他阴结少年,似有异志。糜晃是个不管事的,最终还得我来问。” 小裴“啊”了一声,惊讶不已。 裴婉也饶有兴致地多看了两眼。比自家夫君高大、健壮,容貌看不太清楚,但应该还算周正。 大雪之中,身姿挺拔,龙行虎步,检查哨位一丝不苟。有时候甚至拿起哨兵腰间的佩刀,出鞘入鞘一番,看看有没有冻住。 “蛮细心的。”裴婉赞道:“如今这个形势,流民帅都有人招揽,何况自家府里出来的人呢?阿姐你是不知道,并州那边连年大旱,流民蜂起,胡虏作乱,不知多少公卿士女被掠走,不知所踪。听说甚至还有沦为果腹之物的……这位队主看着高大健壮,又有才能,不如高举轻放,收为己用。” 大晋士人尚柔之风盛行,自家夫君就柔柔弱弱的,有时出门还化个淡妆。 在裴婉的世界中,多的是这类人,早就审美疲劳了。这会乍一看到粗壮英武的军汉,心下觉得似乎也没那么粗鄙难看,别有一番味道。 夫君恩爱之时,总喜欢歇一歇。这般粗壮军汉,应该可以一路蛮干到底吧?想到这里,脸有些红,暗啐自己真是太空虚了,都在想些什么。 裴妃闻言不置可否。 邵勋有野心吗?当然是有的。 他有能力吗?似乎也是有的。 时光倒退十几年,对这种人,裴妃觉得严厉处置才是正确的。但这会么,她有点犹豫,人心长草了,谁又不是个野心家呢? 终究不同往日了,她有些惆怅,更有些怨恨。方才与妹妹、侄女的一番话,对她的冲击有点大。 “并州到这般地步了吗?”她幽幽说道。 其实,不用妹妹回答,她早就有所耳闻了。 乞活军下河北,军众里面就有大量并州官员、军将和士族。而几年前的齐万年之乱,数万关中百姓经汉中南下蜀地乞活,至今尚未平息,相反越闹越大。 其间诸多惨状,家书中多有涉及。 她现在能在潘园云淡风轻地饮茶、吃糕点,但将来呢? 她有些惶恐,这种命运不在自己掌控之中的感觉,真的太糟糕了。 “阿姐,我的几个手帕交姐妹,已经很久没音讯了。”裴婉说道。 裴妃叹了口气,心下做出了某种决定。 ****** 客人早已离去,茶有些冷了。 裴妃看着茶碗上最后一丝袅袅雾气,怔怔出神。 这缕茶香,真像大晋那气若游丝的王气啊。 “参见王妃。”邵勋来到廊下,躬身行礼。 裴妃抬起头,看着这个本身也是少年的军士。 确实挺高大的。双眼炯炯有神,充满着热忱,还有——野心。 双手垂于腰间,骨节宽大,手掌粗糙,似乎还有厚实的老茧。寒风劲吹之下,手指头冻得红肿了起来,甚至还有几处开裂。 这双手,与翩翩君子士大夫自然不能比。便是自家夫君,已经三十多了,但那双手白嫩得可与妇人相比,更别说那些二十啷当的世家子弟了。 这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他们的世界之中,没有痴男怨女间的风花雪月,有的只是底层黔首的挣扎求生。 他们的世界之中,没有游园集会上高谈阔论,有的只是汗摔八瓣的辛勤劳作。 他们的世界之中,没有优雅恣意的风度,有的只是直面锋刃的血腥。 两个世界之间,本有着牢不可破的藩篱,死死隔绝上下。但如今么,这道藩篱上的罅隙越来越多,整体也呈现崩解的趋势。 裴家女子,已经要择坞堡帅为婿了。 裴妃突然失去了很多气势。 她本就不是咄咄逼人之辈,沉默片刻后,问道:“听闻你在教习孩童?” “是。”邵勋答道。 这种事情本来就瞒不住,早晚的事。但他也有些惶恐,似乎大意了啊。 穿越以来,还没融入这个世界么? 还没把这个世界的规则当作本能么? 有些事情,后世看起来习以为常,但此时可不一定啊。 他站直了身子,静静等待下文。 “为何这么做?”裴妃问道。 “垂髫稚子、总角少年,本应承欢于父母膝下,却不得不手握干戈,军行千里,来到这是非之地。”邵勋答道:“仆夜中起身,听闻哭泣,心中颇是凄怆,便想着教其识字,即便将来退屯乡里,也多了一门本事。” “你倒是好心。”裴妃原本微皱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继续问道:“天下流离失所的孩童少年多着呢,你又能救得几个?” “能救一个是一个。” 裴妃的目光转向空旷的庭院,大雪之中,值守少年们冻得小脸通红,却依然肃立不动。 她想起了前些年洛阳城头变幻大王旗时,失败者仓皇出逃,多半抛弃妻子。 在别人看来,这或许不算什么。大丈夫何患无妻,只要逃得一命,将来总有机会另娶新妇,生儿育女。 但她是女人,却不能像“大丈夫”们那样思考。 去岁司马伦事败,诸王兴兵六十余日,死者十万人,失败者妻女的惨状,她都不忍细想。即便没参与司马伦谋逆,但遭受战争波及的士人家庭,逃难过程中妻女被人贩卖为奴者,也比比皆是。 她不想落得这般下场。 “若予你方便,将来可会报答?”裴妃收回目光,看向眼前的少年。 脸庞之上满是日晒雨淋的痕迹,皮肤谈不上黝黑,但也是古铜之色。武夫么,自然比不得养尊处优的士人。但在这个时候,她觉得这个双手布满厚茧、有着粗糙古铜色皮肤,双眼炯炯有神,充满热情与野心的武夫,比那些风度翩翩的世家子可靠多了。 “仆有恩必报。”邵勋心下一动,立刻答道。 他的声音不大,但掷地有声。 裴妃微微颔首,刚要挥手让他退去,却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报答谁?” 邵勋没有犹豫,回道:“报答王妃。” 裴妃的手下意识紧握了下,轻声问道:“如何报答?” “以死报之。” 裴妃转头看向庭院,枯树在风中摇曳不休,她洁白修长的脖子上已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们几个队主之间,须得和睦。退下吧。”裴妃端起茶碗,道。 “诺。”邵勋心中明悟,原来是被人告黑状了。 他行了个礼,快步离去。 裴妃放下早已凉透的茶,微微叹了口气。 这个世道,每个人都身不由己,每个人都下意识想抓住救命稻草。 但世事无常,谁又是谁的救命稻草呢? 第九章 火并 潘园外的小池塘边,人头攒动,奔忙不休。 庄客、仆役、军士都被动员了起来,趁着冬日水浅,给水塘、陂池清淤。 这不是什么好活计,但又是必不可少的事情。 河塘里清上来的淤泥可以肥田,而作为天然水库的河塘库容增大后,也能存留住更多的雨水,以灌溉农田——明年春播时,会额外播种一批闲田,以增加粮食产量。 “噼啪!”邵勋松开了夹子,一尾鲤鱼从淤泥中跃起,落在了草地上,跳动不已。 什长黄彪咧嘴笑了,一个箭步上前,将鱼拾起,扔进盆里。 木盆之中,泥鳅、小鱼钻来钻去,吐着泡泡。 毛二蹲在那里,“一二三四”数个不停。 另外一位什长张黑狗也出神地看着这些东西,喉结不自觉地蠕动着。 在他身后,已经有两位少年在杀鱼了。 他们一边抹着鼻涕,一边熟练地刮去鱼鳞,剖腹去除内脏。 再远处还有两位少年,乐呵呵地拿着杀好的鱼,准备回去炖汤。 “金三、王雀儿有口福了,好生照料,莫要大意。”邵勋跺了跺脚,水靠上满是污泥。 金三、王雀儿都是本队军士,一个十一岁、一个十三岁,其实都是小孩。前两天生病了,这会正在营中休养。如今这个世道,想弄点补身子的鱼肉是真不容易,也就今天清理水塘才逮着机会了。 “诺。”俩小儿听到队主吩咐,行完礼后,飞快转身离去。 远近正在载运污泥的少年们听了,嘴角含笑,干起活来也更有劲了。 是的,他们平时只能吃点粗陋已极的食物——其实,习惯了之后,并不觉得粗陋,因为他们根本就没见识过公卿士大夫们平日里吃的是什么——如麦粥、麦屑粥这类,都是用未磨的麦粒熬煮而成,嘴里淡出个鸟来。但在看到受伤或生病的人都能得到很好的照顾后,并不嫉妒。每个人都会生病或受伤,现在金三、王雀儿能享受这种待遇,将来自己也能。 太阳洒下的金色光芒,照在人身上,仿佛也更暖洋洋了。 他们这个队,现在就让人觉得待着特舒服。 队主有本事,能教人读书识字,甚至还特意挑了几个聪明伶俐之人,额外教习算数。 如果实在学不进,队主也不强求,反而因材施教。 身强体壮的,就教授刀矛弓箭之术,以增加战场存活率。 心思细腻的,就管些杂事,比如领来的各类物资的分门别类、保管分发。 腿脚灵便的,还可以当个信使、传令兵什么的。 总之队主啥都会一点,武艺尤佳,处事公平,让人信服。 心肠也不错,夜中查营,还会给人掖掖被角。谁生病或训练受伤了,想方设法弄来鱼肉将养身子。 少年们私下里笑言,队主似“老父”,管着一帮“义儿”,他们这五十人像“义儿军”。不过,也就私下里说笑罢了,很多人都是有父母的,若再拜义父,还得亲生父母同意。 “哗啦!”邵勋又趟入了水中,继续挖取淤泥。 在他下去后,十来个少年也跟着下水,一边干活,一边摸着河蚌,嬉笑连连,状似欢快。 虽然已经接受了数月严格的军事训练,但他们到底还是孩子啊。 爱玩爱闹,这是天性。 相比较而言,世家大族的孩子们一个个像小大人一般,从小就学习各类课程,培养城府。 邵勋想起四个月前去过的庾府,听说他们家的嫡女才六岁,就会写诗了,这长大后又是一个才女啊。 这可真是…… 他这一世快十六岁了,虽然识字,但真不会写诗。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当最好的教育资源都被世家大族垄断的时候,除非你像曹孟德那样强行招募落魄读书人,给战死士兵的后人开课上学,不然普通人哪来的受教育机会。 再者,如今正值乱世,读书识字固然重要,但没以前那么重要了。有多少本钱干多少事,邵勋如今想的,是怎么在这个乱世活下去、活得好。 一天活干完之后,回到军营之时,司空府来了个几个人,给他们队送来了一批笔墨纸砚。 邵勋心下暗喜,王妃的马屁没白拍,这不是起效果了么? 司空府来人中,其中一个是老熟人刘洽,另外一个名叫王导,出身琅琊王氏,曾仕刘寔府,任东阁祭酒,最近刚被司马越招揽,在府中担任参军一职。 刘洽的脸上有几分疑惑,似乎在奇怪邵勋怎么还活蹦乱跳的。 王导则面色淡然,只是多打量了几眼邵勋,但并未多话,完成任务后就走了。 一个军户罢了,不值得他多费心思。 邵勋则小心翼翼地把笔墨纸砚收起来。在地上写字,效率委实有点低,很不方便。 做完这些后,他来到了营房外,看着西边的晚霞。 这几天天气很好,虽然有些冷,但太阳出来后,照得人暖洋洋的。 潘园上下,趁着这阵好天气,加固了院墙,甚至增修了几个木质箭塔,终于有那么点坞堡的样子了。 院墙之外,水塘清淤、加深,灌溉水渠重新修缮,一些撂荒的农田也被清理掉了杂草,就等着明年春播。 他们能力有限,搞的工程量都不大,但所做的都是充满希望之事。 是的,就是希望。 邵勋甚至开始畅想,待到明年夏秋时节,粟麦丰收,菜畦内长满了青翠欲滴的果蔬,葡萄园内结出了累累硕果,可以晒制葡萄干、酿制葡萄酒,及至初冬,再宰杀一些猪羊,水塘里的鱼虾也长得又肥又大…… 这就是希望啊,乱世之中最美好的事物。 ****** “噗!噗!” 鲜血飚溅,几个满脸狰狞的头颅滚落在地。 “嗖!嗖!” 震天的哭喊声中,男女老幼纷纷走避。 刀枪无眼,箭矢无情。 正值二八年华的少女身中数刀,惨叫着扑倒在地。 懵懵懂懂的孩童被箭矢带飞了好几步,钉死在地上。他甚至没来得及哭喊一声,嘴角就满是血沫,稚嫩的小手下意识抓握着,似乎想牵住妈妈的手。 老人被撞倒在地,无数鞋靴踩过,很快就没了声息。 宫城之前的街道上,火光冲天,杀声震天。 司马家的好大儿们,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 就在今天早上,长沙王司马乂直接冲进皇宫,挟持了天子和百官,宣布齐王谋逆。 没人知道他怎么做到的,宫城守卫为什么没有阻拦? 也没人知道宫廷侍卫们为什么没有诛杀司马乂,因为他身边的人真的很少,只有一百多党羽,但最终的结果是:宫廷侍卫大部散去,少数为其所用。 齐王司马冏气急败坏,立刻命心腹将领董艾带着两千人攻打皇宫。 司马乂也是个狠人,押着帝后二人及文武百官充当挡箭牌,直接出了皇宫,攻打齐王府。 宫城以西,箭矢乱飞,火光熊熊。 北军中候下令关闭洛阳诸门,禁止城外军士入内。但司马冏、司马乂二人各有党羽发散钱财,招募亡命之徒,于是战斗规模越来越大,波及面越来越广。 二十五日,战场移到了上东门附近。 “嗖!嗖!”箭矢破空声不绝于耳,惨叫声此起彼伏。 天子(晋惠帝)吓得从御辇上滚落了下来,两股战战,胯下骚味扑鼻。 在他面前,大臣们已经死伤了十几个。 御辇之上,一支羽箭兀自震颤不休。 皇后羊献容呆呆地看着擦肩而过的长箭,愣在了那里。 她知道这个天下好不了。 她知道天子其实算半个傀儡。 她知道文武大臣们各有心思。 她知道……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贵为皇后的她,居然离死亡如此之近。 司马乂眼里压根没有帝后,拿他们夫妻两个当挡箭牌。 司马冏眼里也没有帝后,居然直接朝御辇射箭。 在这一刻,她的心态崩了。 堂堂母仪天下的皇后,与天街上死伤枕籍的士人百姓有两样吗? 这一通箭射下来,天家已经没有任何尊严。从今往后,他们就是宗王手里的玩物,就是军阀手里的傀儡。 天下诸州刺史、诸郡太守们,还有必要对傀儡恭恭敬敬吗?还有必要日夜转输钱粮进京吗? 这一通箭的后果,远比想象中要严重得多! “皇后救我!”又一箭射来,稍稍偏出,天子却吓坏了,下意识要把皇后拉到身前挡箭。 羊献容轻轻一甩手:“不能保护妻儿,你算什么男人?” 箭矢还在飞舞,但她已经不在乎了。生死之际,她似乎想通了什么,心里面有些东西被打碎了,再也难以拼接起来。 “皇后何出此言……”天子愕然,还有些惭愧。 羊献容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她曾经以为,天底下男子其实都差不太多。与其挑来挑去,不如挑个合自己心意的。 何谓合心意呢? 长相英俊,满腹诗书,气度非凡,风度翩翩。 如果做不到这些,那就选个高门贵第,能给自己带来无上的威仪和耀眼的富贵。 但在这箭矢乱飞的战场之上,她发现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这些,都不是真男人!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谁能让她避免斧钺加身的厄运,谁能把她护得好好的,谁就是真男人。 她想笑,又想哭,她觉得自己变了。 或许,不仅仅是她变了吧。 这个世道,在一点点改变所有人的观念,用最残酷的方式。 “败了!败了!”前方响起了杂乱的呼喊,来自齐王那一侧。 长沙王帐下兵马士气大振,突然间就变得神勇无敌,大喊着冲了过去。 这场火并,似乎到了尾声。 但这真的意味着结束吗?不,或许只是又一个轮回的开始吧。 第十章 乱兵(给盟主公子青衫加更2/3) 洛阳城内的火并只持续了三四天,很快就结束了。 齐王司马冏怎么也没想到,他费尽心机,把诸王的亲随、党羽都请出了城外,结果是这么一个下场。 心腹将领董艾手下有两千门客,长沙王司马乂手下只有百余部曲,最后硬是让人家绝地翻盘,获得大胜。 临死之前的司马冏是憋屈的,但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 也是在这一刻,他突然间良心发现。 自元康元年(291)贾南风召楚王司马玮进京杀外戚杨骏开始,这个天下就乱套了。 宰相杨骏、帝师卫瓘、楚王司马玮、汝南王司马亮、废太子司马遹、赵王司马伦等名臣宗王先后被杀,如今又轮到他齐王司马冏,或许还有他的弟弟北海王司马寔。 司马家的子孙,多死于司马家子孙之手。 司马家的兵马,多消耗在自相征伐之中。 司马家的天下,在逐渐崩溃。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他惨笑两声,闭上双眼。 大刀迅疾砍下,司马冏的头颅滚落在阊阖门外。 他死之后,三个儿子被送往金墉城囚禁,党羽尽皆夷三族。 曾经烜赫一时的齐王司马冏势力,就此烟消云散。 惊魂未定的天子大赦天下,甚至都等不及过完本年的最后几天,当即改元太安。 上台的长沙王司马乂,也是焦头烂额,他的首要任务是劝退已进军至洛阳西大门新安县的关中兵马,其次是安抚好尚在城外的数万豫州兵。 后者好处理,司马冏已死,朝廷发出退兵诏命,那些世兵军户们没有理由再为司马冏卖命,还不如趁早赶回家忙春耕。 况且,当初司马冏起兵讨逆后,为表示高风亮节,卸任了豫州都督的职务,如今坐镇许昌的是安南将军、都督豫州诸军事、范阳王司马虓(xiāo),让他把兵领回去名正言顺。 前者就比较麻烦了,需要复杂的利益交换。 成都、河间二王原本是打算率军进京的。他们料司马乂无法解决司马冏,于是打着利用他的主意,制造洛阳混乱,然后长安、邺城大军蜂拥入京,攫取权柄。 但谁能想到,司马乂拼死一搏,竟然把司马冏给杀了,同时还控制了朝政,天子诏命一发,河间、成都二王失去了进京的合法性,此刻怕是正急得跳脚呢。 东海王司马越第一时间站队新的胜利者,依附长沙王司马乂。 老实说,稍稍有点难看,因为他在此次火并中啥也没做。不过他也有理由,身边只有五十名朝廷配发的侍从,无兵无权,能咋样? 许是司马乂需要拉拢宗王,于是给了司马越一点好处:增封三千户,并由其推荐一位属吏出任东海郡太守。 要知道,在此之前,虽然司马越食封六县,但并不代表这六个县就归他管了,因为他的食邑只有五千户,本人更没挂刺史、都督等职衔,与其他宗王比,差得有点多。 这次算是军政一把抓了,终于可以同其他宗王看齐。 其实吧,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好处,但司马越什么都没做,不是么? 他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不敢像司马乂那样提前布局,更不敢像他那样手头只有一百多党羽就拼死一搏。 高风险高收益,低风险能有收益就不错了,别要求太多。 而洛阳城内的局势稳定后,城外的乱局才刚刚开始…… ****** 无边的旷野之中,到处是逃难的百姓。 他们是被乱兵驱赶的。 司马冏已死,来自豫州都督区的数万兵马茫然无措,不知何往,没等到许昌派人将他们领回,自己就乱了起来。 大部分人都准备回家。 世兵不是募兵,没有军饷,穷困潦倒,回家是心底最深处的渴望。在失去卖命的对象后,他们没有理由继续留在洛阳。 在离开之前,一些“小机灵鬼”决定抢一把,毕竟连遣散费都没有么。而在他们开始行动后,更多乱兵加入了进来,劫掠现象开始蔓延。 驻于城外的部分牙门禁军得到北军中候的命令,大举出动戢乱。劫掠的豫州世兵抵挡不住,纷纷溃散,亡命奔逃。因此,洛阳周边的劫掠行为很快消弭,只剩下些许余波。 但就是这些余波,也够很多人喝一壶的…… 元宵节这天,潘园院墙之上军士林立,鼓声隆隆。 “嗖!”一箭飞出,将一名耀武扬威的乱兵钉死在地。 “嗖!”又一箭射出,再毙一人。 “嗖!嗖!” 邵勋在可容两三人并排行走的院墙上走来走去,时不时拈弓搭箭,基本不落空,杀得一股数百规模的乱兵胆寒不已。 洛阳的消息陆陆续续传过来了一些,没有全貌,只有零零碎碎的东西,还真假难辨。但那是对其他人而言,对邵勋这种穿越者来说,足够完善整个拼图了。 他最近一直在思考,过去一年间得到了什么? 思来想去,最大的成果就是从什长变成了队主,虽然管的都是一帮下至七八岁、上至十六七的少年。 这份成果有极大的可塑性、成长性,他一直在这个方向努力。 除此之外,第二大成果是获得了实际主管潘园的东海王妃的信任——他自认为。 王妃认可了他教授读书习字的行为,并不认为这是“阴结少年”,同时通过司空府的关系,送来了一大批笔墨纸砚。 这在某种程度上,赋予了邵勋种种行为的合法性。 他最近总琢磨,这份关系需要好好维系,深入挖潜。他已经感觉到了王妃的不安——事实上在这会,安全感是绝对的稀缺品、奢侈品——并下意识想做点什么,那么这就是他的机会了。 除此之外,似乎也没什么可做的了。 有些憋屈、悲哀,但这就是现实。 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摆弄棋盘的,绝大部分人终究只是棋子罢了。 现在最明智的做法,就是跟着司马越“进步”而“进步”。 司马越已经熬死司马伦、司马冏两位“大哥”,现在司马乂是他的第三位大哥,他会不会趁着混乱的局势,招揽人手,暗中布局呢? 他相信会的,因为这是历史的答案。 政坛党羽之外,军权想必也是司马越关注的重中之重。 司马伦之乱时,洛阳禁军深度参与,互相攻杀,损失惨重。 此次火并,禁军几乎全程作壁上观,关键时刻甚至还关闭洛阳城门。驻于城内的宿卫七军就像聋子、瞎子一样,既不保护天子,也不出兵平乱。屯于洛阳近郊的牙门诸军只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才大举出动,消灭趁乱劫掠的外地世兵。 他们的表现让人满意吗?不,没人满意。 无论是天子还是宗王,都很不满意。 北军中候大概率要被整了,禁军诸将势必要投靠司马乂。届时,司马越会怎么想?他会不会有扩大私兵规模的强烈冲动呢? 这就是机会了。 虽然好处未必能落到自己头上,但机会就是机会,这一点毫无疑问。 那么,似乎需要多多表现一下。 “嗖!”长箭破空而去,直接射翻了一名正挥舞着马鞭,驱赶乱军步卒的骑士。 院墙上的军兵们纷纷喝彩,喧闹不休。 邵勋放下步弓,下意识瞥了眼正在院门后等待的八队队主杨宝。 他怀疑是这孙子告了黑状,因为他曾经被自己收拾过,而八队又是所谓的主力队之一,队主当然想更进一步。 说起来,都是督伯惹的祸啊! 谁不想升官? 这就存在竞争关系了,发生什么事都很正常。 同时,邵勋也有点感慨。 就他们这充斥着歪瓜裂枣的一幢人,居然也争成这个鸟样,该说底层军户们太卷了么? 但大争之世,似乎就得当卷王,不然就是炮灰的命啊,虽然卷王也有极大可能卷死自己。 杨宝听着耳边传来的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心中颇为不忿,更有些畏惧。 邵勋此贼,武艺确实了得,也不知道从哪学来的。 他曾亲眼看过,邵勋在摸到一柄长刀时,动作从一开始的滞涩,到逐渐熟练,再到出神入化。 他觉得邵贼不像是在学怎么用长刀,而是在找回使用长刀的感觉和记忆。 这个妖孽!杨宝啐了一口。 “咚咚……”鼓声隆隆响起。 “吱嘎……”院门缓缓打开。 整整两百军士鱼贯出门,倚墙而立。 “杀!”呼喝声骤然响起,吓了远处正在观望的乱兵们一跳,脸上渐渐生出迟疑、畏惧。 他们是想抢东西,但不是傻子。 眼前这个农庄,有高墙,有守卫,看样子士气也很不错,上下一心。 更可怕的是,有个神箭手在高处,闲庭信步般射杀任何敢于靠近的人,箭箭咬肉,精准无比,搞得他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若主要军官们还在,即便对方有神射手,该攻打还是要攻打,毕竟军令难违。但这会么,军官们自己都不知道跑哪去了,谁还愿意提头卖命? 柿子当然是要挑软的捏了。 欺软怕硬是人的天性,舍弃要死很多人的坞堡,转而劫掠那些没有自保能力的零散村落,不好吗? 所以,他们是真的想走了。 “嗖!嗖!”高墙上又是两箭射出,杀一人,伤一人。 其他弓手们见了,士气大振,也开始拈弓搭箭,射杀靠得过近的贼人。 乱兵纷纷往后退却,人挤人之下,恐慌情绪稍有蔓延。 “杀!”院墙门口的两百军士排着整齐的队列,小步快跑,冲了过去。 “走!”几个有马的乱兵头子没有丝毫犹豫,当先而走。 “走!”其他人紧随其后,乱哄哄地向远方溃去。 邵勋放下了步弓。 贼人已无战心,没必要穷追猛打。 这一波危机,算是应付过去了。他们也成功地在乱世中保护了自己一次,是的,仅仅只是“一次”而已,未来的危机,只会比现在更大。 第十一章 人选(给盟主公子青衫加更3/3) “邵队主。” “邵队主神射!” “邵队主威武!” 潘园之内,每个遇到邵勋的伍长、什长、队主乃至典计、管事等,都热情地打着招呼。 谁的能力强,谁更能保护农庄的安全,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 听说杨宝对邵勋很不服气,大伙就想笑。 杨宝什么本事?倚墙打打太平拳罢了,若无邵勋神射,乱兵能那么容易散去? 再说了,邵队主就算不用弓,单打独斗,你杨宝也不是对手啊。 邵勋含笑一一回应,状似谦逊。 吴前、黄彪二人跟在他身后,与有荣焉。 曾经被邵勋揍过的秦三也“叛变”了过来,一起跟在后面,说说笑笑。 “这次算是打出名气了!”黄彪得意洋洋地说道。 “整个正月,潘园这边应付了足足三拨乱兵潮,每次都少不了邵队主出力。”秦三笑道:“我寻思着,杨宝还别个屁的苗头啊!” “没那么简单呢。”吴前晃着手里的马鞭,低声说道:“上次那位王参军,听说来头很大。刘洽多有巴结,保不齐还得出什么幺蛾子。” “这……”黄彪一窒,怒道:“终日整这些阴私勾当。咱们厮杀汉,难道不是凭手里的家伙说话?” “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吴前冷哼一声。 秦三有些傻眼。 自己刚刚对邵勋输诚,难道做错了? “我说——”邵勋没好气地看了几人一眼,道:“你们这般嚼舌头,哪点像杀伐武夫了?这乱糟糟的世道,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刘洽、杨宝再上蹿下跳,自个硬不起来,又于我何伤?安心整顿部伍,别想东想西的。” “诺。”几人纷纷应道。 邵勋想起了初见王妃的那个下午。 她当时似乎遭受了什么冲击,心绪有些不宁,下意识想拉拢他。 既如此,王妃应该能为他遮风挡雨的……吧? 二月初十,在驱杀了最后一批百余乱兵后,潘园这边终于松快了下来。 众人抓紧时间,开始了春耕。 事情一件接一件,忙得让人目不暇接。 二月下旬,之前一直滞留在洛阳的司空府督护、幢主糜晃匆匆赶来潘园。 “子恢来得还算及时。”潘园正厅之内,王妃裴氏面无表情地说道。 “王妃见谅,最近忙于庶务,忽略了兵事。”糜晃有些尴尬地回道。 “糜君还真是老实人。”裴妃淡淡一笑。 要说没有怨气,那是不可能的。但事实如此,她能有什么办法?至少在夫君眼里,赶紧捞好处才是正理。这一点她理智上可以接受,但情感上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糜晃低下了头。 作为幢主,乱兵肆虐的时候不在场,潘园事实上缺失了最高军事长官——哪怕是名义上的——稍稍出点差错,整个农庄就毁了。 届时会发生什么?财货被劫掠一空,人员死伤惨重,王妃这种豪门贵妇下场更惨,很可能被贩卖为奴,这让东海王的脸往哪搁? 但事情就这么让人无奈。 世子司马毗在洛阳城内的司空府,东海王似乎就不怎么关注城外了。他的所有精力,都放在拉拢“名士”上面。 最近两个月,有多人进入司空府任职。 丹阳薛兼,江东五俊之一,父祖皆仕东吴,世为显宦,为司空招揽,许诺参军之职。 丹阳甘卓,东吴名将甘宁曾孙、尚书甘述之孙、太子太傅甘昌之子,许诺参军之职。 如果算上火并之前刚刚招揽的王导,以及正在招揽的齐王司马冏的府掾祖逖,人就更多了。 总之很忙。 除此之外,对军权的争夺也日趋激烈。 司空府的人才比起去年是多了不少,但胃口也越来越大,事情自然越来越多。作为跟随司空多年的老人,糜晃最近一直忙着招募溃兵及亡命徒,甚至奉司空之命,暗地里与禁军将官接触,着意拉拢。 他也很忙啊! 潘园的这一幢人,老实说已经没人在意了。老的老,小的小,济得甚事?唯一的可取之处,大概就是全员东海乡党了——子弟兵嘛,信任度天然高一截。 东海王不是很看得上这幢兵,糜晃同样看不上。因此,他最近除了帮东海王四处延揽世家人才外,还在想办法招募兵士。 世兵制下,军士的地域性非常之强,不是那么好招募的。就比如刚刚溃散的数万豫州兵,他们在豫州诸郡有田地、有宅园、有家人,怎么可能跟你去外地当兵? 况且这也不合规矩。 征发一地世兵去外地戍守或打仗,不是不可以,但都有严格的流程。譬如,豫州世兵如果去淮南,那么理论上这叫“出征”。 出征有时间限制,一年、两年或三年,期间有“分休”,可以回家与家人团聚,团聚完再“出征”,直到彻底罢遣,结束此次军事行动。 说白了,他们属于古典的耕战之兵。说是军户,不如说是农民,主业是种地,副业是出征打仗,技艺不精,训练不足,战斗力也就那样。 与世兵相比,募兵是职业武人,不需要种地维持生计,一生中大部分时间在训练、打仗,只要粮饷充足,可以全天候作战,没有那么多限制。 糜晃招募军士,其实招的是募兵。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涉及到方方面面,够他忙活好一阵子了。 “京中局势如何?”裴妃把玩着一件狐皮半臂,随口问道。 “长沙王忙于收拾残局,大小事务必遣人发往邺城相询,十分恭敬。”糜晃说道:“长安那位,已令先锋大军撤回,洛阳危局,似已稍缓。” 裴妃闻言,不置可否,但那双漂亮的丹凤眼中却浮现出几丝嘲讽。 司马乂明明取得了洛阳的大权,为何还对远在邺城的司马颖毕恭毕敬,让他也实际参与到天下的治理当中?因为诸王势力还很强,又以邺城司马颖、长安司马颙为甚,不拉拢他们,司马乂是坐不稳位置的。 而这种所谓的平衡,在见多了大家族内部倾轧的裴妃看来,完全是与虎谋皮,双方的关系早晚会全面破裂。 原因也很简单,他们都是司马家的子孙,谁不想效仿司马伦旧事,登基当皇帝呢? 能维持个半年和平,就很不错了。 想到这里,她微微叹了口气。大战一起,谁都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资粮都带来了?”裴妃不再想那些烦忧,径直问起了她关心的事情。 糜晃松了一口气,连忙答道:“战马二十匹、走马六十匹、挽马百匹、铠五十领、甲三百副、弓梢百根、弓弦五百、长矛千二百杆……” 说完,下意识揪了揪乱糟糟的胡子,五官纠结在一起,道:“惭愧。仆身为幢主,懈怠良久,竟要王妃来提醒。” 确实,他这个幢主当得非常不合格。 大晋文武官员虽说经常在位而不谋其政,但像他这样动不动消失,为主公奔走其他事务的,却也少见。 他甚至连本幢还剩多少人都不知道,日常训练之类更是疏怠已久,连各队队主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太清了。 “子恢以后还是多来来吧。时局丧乱,将来如何,谁都不敢保证。”说这话时,裴妃眼睑低垂,十指轻轻绞在一起,语气中似乎带着些许彷徨、恐惧,只听她说道:“潘园这一幢人,还是得抓起来。洛阳中军虽然紧要,但并不好拉拢啊。” “这……”糜晃迟疑了一下。 他似乎听出了王妃的语气,但并未起疑。妇人么,不就那样?任你再高贵、再睿智,遇事时沉不住气是很正常的事情。 之前王妃遣人至洛阳索要器械、资粮,王府诸幕僚不以为然,唯糜晃考虑到自己是幢主,王妃又身在潘园,故说了几句话,成功发送了一批器械过来——豫州兵溃走,散落的器械多不胜数,但不是什么人都能拿到的。 今日前来,先被王妃诘问,惭愧不已。现在看到王妃这么一副担忧、柔弱的模样,更是愧疚得不行,于是说道:“仆明日就上禀司空,选送一批募兵精壮过来。” 裴妃闻言,美目一抬,似乎有些惊喜,旋又有些迟疑:“募兵多为亡命徒,并非知根知底之辈,怕是不好管教。” “无妨。”糜晃胸有成竹地说道:“什长、队主仍由东海国兵充任,操训一段时日,就稳下来了。” “既如此,子恢还得多来几趟,主持整训。”裴妃说道。 “这……”糜晃又顿住了。 不是不想来,是真没时间啊。整训部伍,是需要吃住在军营的,像他这种大忙人,怎么可能做到? 裴妃见状,螓首低垂,似乎有些失望。 糜晃脸色纠结,想了想后,道:“仆自然是要常来的。不过——唉,不知这样可好?设一两个督伯,平日里由他们负责整顿、操演,仆有空就来,检阅军士……” “子恢此策甚好。”王妃舒了口气,眼底满是笑意,道:“微糜君,妾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糜晃舒了口气,打定主意回去后就向司空禀报,又随口问道:“不知王妃可有人选?潘园这边,终究还是看王妃的意思。” “妾一介妇人,如何懂得这些?”裴妃叹了口气,道:“正月以来,乱兵肆虐,妾深居庄内,惶恐不已,好在将士用命,最终有惊无险。府中仆婢私议,有队主名邵勋者,骁勇悍捷,箭毙贼兵二十余,功推第一,或可一用。” “仆亦听过此人名字。”糜晃脱口而出:“莫不是那个阴结少年之人?” 裴妃微微有些讶异,道:“竟是他?” 糜晃点了点头,道:“队主杨宝、秦三出首相告,言邵勋阴结少年,图谋不轨。仆未及查问,拖延至今,惭愧。此人……” 说到这里,糜晃神色一凛,正待继续说些什么,却见裴妃掩嘴轻笑。 “原来是他。”裴妃笑道:“妾想起来了。杨宝、秦三曾与邵勋比斗,听闻被一箭射散发髻,跪地讨饶,许是结下了仇怨,以至于此。” “竟有此隐情。”糜晃恍然大悟。 他是老实人,但不是傻子。裴妃言语之中对邵勋颇有维护,他便就坡下驴,道:“仆明日就回洛阳,禀报司空,请设督伯一职,整训部伍。若得允准,便提拔邵勋为督伯。” “若王府僚佐皆如子恢这般勤谨,何事不成。”裴妃微微颔首。 “王妃过誉了。”糜晃老脸一红,来之前还在卞府服了五石散,荒废了半日工夫,真当不起勤谨二字。 裴妃轻笑一声,没继续说这个,转而问道:“听闻令郎今岁已满十六?” “正是。”糜晃说道。 “不知可曾娶妻?” “未曾。” “糜家少年郎,定是不差的。”裴妃沉吟了下,道:“妾会留意此事,或可为令郎寻个出身大家的新妇。” 糜晃闻言,面现激动之色,当即起身一礼,道:“王妃厚爱,仆感激不尽。” “子恢何需如此?”裴妃双手虚抬,道:“东海糜氏,劳苦功高,大王日理万机,费心者乃国家大事,妾为内府之主,自然要为大王分忧。子恢,安心做事即可。” “是。”糜晃恭声应道。 糜晃离去之后,裴妃又仔细端详起了手里的半臂。 狐皮挺漂亮的,还是那位邵勋去山里猎得,进献上来。 他的射术,确实挺不错。施点小恩小惠,好好拉拢一番,乱世之中也能多一点保障。 对有才能、有本事的人而言,乱世让曾经极为坚固的社会秩序出现了极大松动,他们可能很喜欢吧? 有些人,死都不怕,就怕没机会啊。 “来人,把做好的戎服送过去。”裴妃站起身,看着放在案上的一套大红色戎服,吩咐道。 第十二章 争(给盟主囧囧木佐郎加更) (看了一下,今天又多四个盟主,谢谢读者老爷们支持。本来打算明天还加更欠账的,但这会已欠6次盟主加更,先还一更吧,剩下五更明天开始慢慢还。再次感谢。) “哗啦啦!”甲叶子铿然作响,听着就让人赏心悦目。 “还不错。”邵勋看着身上的铁铠,满意地笑道。 这是一领筩袖铠,是这会最流行的铁铠。 东汉后期出现,三国时诸葛亮曾对其进行工艺改良:“敕作部皆作五折刚铠,十折矛以给之。” 我们都知道,古代是很难进行技术保密的。于是,比原版更精良的诸葛筩袖铠很快流传了出去,风靡于三国两晋时期。 一直到南朝宋,依然视诸葛筩袖铠为珍品。 由后世出土资料可以看出,此铁铠呈鱼鳞状,胸、背连缀在一起,由肩部向下有筩袖,袖口收于肘部以上。 筩袖铠之外,还有一种用皮革制成的筩袖甲,整体呈龟背形状——所以,一般书中提到“甲士”,并不一定身着铁铠,也可能穿着皮甲等其他护具,铠和甲并不完全等同。 邵勋很满意身上这件筩袖铠,但总觉得还缺点什么。 他想起了昨天收到的几样物事。 一件大红色的戎服,是他特意列出款式,最后由庄园内工匠制成的。 戎服名櫜鞬(gāo jiàn),“红帓首,靴袴,握刀左,右杂配,弓韔服,矢插房”。 简单来说,戎服左边佩刀,右边有盛放箭囊和弓梢的地方,再配上绑扎于额上的“绛帕”(红抹额,日军“月经带”原版,红色),下身穿着袴奴,脚蹬靴,非常实用,穿上后活脱脱一副中晚唐大将、节度使的造型。 魏晋军队有独立建制的“弓营”和“弩营”,他们没有专门设计适合弓手、弩手的作战服。唐代要求军士全员会射箭,全员参与近战搏杀,全员长短兵器都要会用,因此戎服设计较为复杂,弓这种每个人都要携带的标配武器更是重中之重——唐代尤其是中晚唐以后,部队里没有专门的弓营,因为理论上每个人都是弓箭手。 鬼知道邵勋怎么对櫜鞬服如此熟悉的,反正他自己想了很久都没想起来原因。 但这种作战服是真的好用,左边抽刀,右边拿起弓梢就上弦、校准,然后拈弓搭箭,左手手臂上还有专门绑扎小圆盾的地方,背上还可插一把长刀、重剑,没有使用步弓的时候,右手一般还拄着根长枪——如果嫌长枪太轻,可以专门打制一把步槊,接战时可以敲击、横扫敌人的长矛。 总之十分方便,武装到牙齿的感觉。 “队主穿上铁铠,果然英武。”什长黄彪笑得合不拢嘴,趾高气扬地站在他身旁,用挑衅的眼神扫着其他队,说道。 被他扫过的人,纷纷低头。 邵勋也瞟了一眼。 这些兵太温顺了,大概上级克扣他们粮饷,都不敢反抗的。 这既是优点也是缺点,在如今天下大乱的情况下,弊端更明显一些。 夫战,勇气也。 士兵没有心气,还指望他们爆种? 面对敌人的锋刃,你敢不敢扒了衣甲,赤膊上阵,肉袒冲锋? 全幢五百人,他看不到任何一个敢这么做的。 难搞。 “幢主来了。”突然有人喊道。 远处辚辚驶来一辆马车,很快停在阵前。 幢主糜晃不知道是从哪个聚会场所匆忙赶来,居然一副峨冠博带的装扮。 微风轻拂,衣袂飘飘,脚踩木屐,气度不凡。 就是这个味,太冲了。 有人很喜欢,觉得这才是士大夫该有的风范,凭风而立,衣袂飘飘,潇洒不羁,温润如玉。负手而立之下,算无遗策,木屐踢踏之中,顽敌顿破。 一定要有不食人间烟火,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感觉! 也有人很不喜欢。治军是系统、科学的工程,它需要繁琐细致的工作,需要倾注大量的心血,甚至需要你与将士们同吃同住,浑身臭烘烘的。 出征之时,日晒雨淋,卧冰吃雪。 决胜之时,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误餐点误出胃病很正常。 冬天冻得双手开裂、流脓也很正常,岂不闻“都护铁衣冷难着”? 皮肤被风沙打磨得黝黑、粗糙,更是难以避免之事,毕竟“半夜军行戈相拨”之时,“风头如刀面如割”。 至于身上的伤疤,但凡上阵,就不可能避免。 糜晃这个样子,真的让人无语,相当不专业。但说句让人伤心的话,此时像他这种人太多了——不是没有愿意沉下心、脚踏实地做事的世家子,但真的很少。 清谈清谈,太特么不接地气了。 糜晃身后还有一人,便是之前来过的司空府参军王导了。 只见他倒背着双手,目光四下扫视,片刻后就收了回来,显然不感兴趣。 糜晃在他面前,倒像个随从一般,满脸堆笑说了几句话,远远听不真切。 王导耐着性子听了会,随后便摆了摆手,不言语了。 糜晃不以为意,踩着木屐来到阵前。 五百多人的队伍已经集结完毕,包括前几日新送来的百名募兵。 糜晃的目光在他们那里多停留了一下,毕竟是他遣人送来的,且都是自愿当兵的精壮,素质比其他人好多了。 是不是自愿当兵,差别太大了。 昔年马隆在洛阳选募远征凉州的将士,定下了严格的考核标准,包括体格、力量、箭术、武艺、意志等多方面因素,综合选拔,得三千五百人。 这三千五百人就是自愿从军,想要搏一把富贵的,因此耐苦战、士气高、心理素质强,被胡人骑兵包围,与后方断绝音讯时,仍然能维持车阵,远行千余里,大量杀伤胡骑,成功冲破包围圈,抵达凉州。 如果是征发而来的耕战之兵,在后路断绝,完全陷入包围的状态下,是做不到这种程度的。他们很容易慌乱,最终全军覆没——以步兵对付骑兵,步兵不慌乱,沉着战斗,是最基本的要求,可惜九成以上的步兵做不到。 “《魏武步战令》云‘伍中有不进者,伍长杀之;伍长有不进者,什长杀之;什长有不进者,督伯杀之。’皇朝因之,故有督伯整训部伍,为幢主左膀右臂。”糜晃清了清嗓子,道:“我事务繁忙,不能亲理军务。短时尚可,时日长了则不太妥当,故上禀大王,得允准增设督伯二人……” 督伯,也称“督战伯长”。此非标准职位,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更像是一幢之内的督战官,权责不小。到了晋代,伯长开始出现常设的苗头,有的督伯就管理百人队,有的管两百人。 一幢五百人中,伯长的数量也开始变得不固定,一般是一员,但两员、三员的情况也不鲜见,再往下发展,大概率会成为队主、幢主之间的一级常设职位。 糜晃原本只请设督伯一员,参军王导听说之后,认为不妥,应再增设一员,以为钳制。 司马越对这幢兵不是很关心,但他不会拂王导的面子,于是同意了。 两个督伯,各管一半人,互相监督,互相竞争,如此甚好。 “本幢之兵,人数杂乱,今有五百六十一人,故编为十二队。”糜晃继续说道。 简单来说,一二三队多为孩童少年,人员满编,稍有超出;四五六七队为老人,原本满编,现在缺编了二十多人;八九十队为精壮,同样不满编;十一、十二两队是新来的募兵,素质相对不错,处于满编状态。 “队主杨宝,向有忠义之心,拔为督伯。” “队主邵勋,武艺出众,带兵有方,亦拔为督伯。” 糜晃飞快地念完两个人的名字,随后看了一眼王导。 王导清了清嗓子,上前附耳说了几句。 糜晃面露难色,低声道:“杨宝此人,本事有限,怕是带不好兵。王参军过于抬举他了。” 王导皱了皱眉,貌似不悦。 这两个人他都见过。 杨宝没给他留下太深的印象,唯唯诺诺一武夫,撑死了有那么点武艺和带兵能力,算不得多高明。这类人,他见得多了。 邵勋此人就有点看不透了。虽然礼数不缺,但整个人就给他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一开始他没想明白,回去后一琢磨,反应过来了:不愿对他低三下四,没有谄媚的巴结,没有把自己摆在低贱下等人的位置上。 王导出身琅琊王氏,是北方最有名望的一批士族。日常生活中,他早就习惯了小姓、寒素门第对他的巴结,更习惯了普通人见到他时那种景仰、自卑的态度。 诚然,邵勋在礼节上没有任何问题。但在礼节之外呢?他没有额外或者说“多余”的表示景仰的巴结,在王导看来,这就是桀骜不驯,让他不太喜欢。 这是一种微妙的情绪,没法对外人言说,但确实存在着。 因此,在涉及到督伯问题时,他建言增设一员,互相钳制。在讨论两位督伯分管范围时,他再次插手,打算让邵勋分管一批老弱残兵。 这些,对他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随手为之罢了。但他知道,对邵勋这类普通人而言,往往决定了命运——上层的一粒沙,落到底层,可能就是一座山,让人难以承受。 “王参军……”糜晃稍稍思虑了下,斟酌道:“其实,如今很多什伍并不堪战,或可裁并。譬如那些老人,武帝时便诏令归家。而今正是用人之际,却不能这么做,不如令其在坞堡屯田、警戒小盗,不再参与操训,明年放归家乡,也是一桩积德之事。年幼孩童,一般料理,如何?” 王导默然片刻,忽然一笑,道:“糜督护倒是有些急智。” 糜晃心中一突,觉得王导说话阴阳怪气的,不过在想起裴妃的许诺后,硬着头皮说道:“听闻王参军与琅琊王睿交相莫逆……” 王导闻言,双眼一凝,冷笑两声后,一甩袍袖,道:“我还有事,先行一步,此间之事,糜督护自决即可。” 琅琊王家族与琅琊王氏关系密切,多次联姻。 到了这一代,司马睿与王导本人更是知交好友。但司马睿现在阵营不明,其叔父司马繇甚至是邺城司马颖阵营的,而王导的主公司马越则是长沙王司马乂阵营的。 司马颖、司马乂目前看起来还算融洽,合作愉快,实则关系不睦,早晚要大打出手——司马乂刻意拉拢禁卫军,就是为了将来翻脸做准备。 糜晃此时把话说开,已然得罪了王导。就本心而言,其实有点惶恐。琅琊王氏这座大山,压得他心头沉甸甸的。 不过,人已经得罪了,还能怎么办? 想到此处,他做出了决定:将新招的百名募兵交给邵勋管带,其他该裁并就裁并。 人生,就是在不断地做取舍,如此而已。 第十三章 为什么那么熟练 校场上的风波尚未兴起,便在王导的退让下平息了。 糜晃亲自找来了邵勋,仔细打量一番后,笑道:“还算有点英武模样。如此,也不枉我与王参军力争了。” “督护厚爱,勋铭记心中。”邵勋不知道糜晃、王导方才的对话,但他不笨,很快就咂摸出了味道。 “不是我,是王妃的大恩大德。”糜晃严肃地说道。 “王妃有知遇之恩,督护有简拔之德,仆皆铭记于心。”邵勋回道。 糜晃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多余的话就不说了,这两队募兵交给你,好好整饬,勿令王妃失望。至于那些少年、老者,你可有想法?” “或可安置在庄内,做些力所能及之事。”邵勋回道:“兵贵精不贵多,上阵之时,这些孩童老者若一哄而散,反而会影响士气。” “你说得有道理。”糜晃沉吟片刻,道:“那便将他们悉数委于你统带,你看着安排吧。” “诺。”邵勋应道。 他对糜晃的印象有所改观。 在此之前,觉得这就是个典型的不接地气的士大夫。这一番接触下来,发现人家身上的闪光特质还是不少的。 首先是为人实诚。 提拔自己为督伯,这是一桩恩德,但他没揽在自己身上,而是实话实说。 其次是人比较聪明。 在知道自己教习孩童读书识字后,没有把他与这些人分割开,而是继续让他统带,充分考虑了他的个人意愿。 有些士大夫们只是喜欢摆烂,但人并不傻啊。 “走,我带你去见见新募之兵。”糜晃招了招手,道:“这是真正的精壮,身强体壮,熟习诸般器械,有的人甚至是被打散的中军士卒。还有一些亡命之徒……” 说到这里,糜晃看了眼邵勋。 嗯,确实身材高大,但毕竟只有十六岁,身子尚未完全长开,不知道能不能降住这些兵了。 邵勋默默跟在身后。 铁铠的甲叶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左弓右刀之下,龙行虎步,意气昂扬,双眼之中充满自信,似乎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两人很快到了阵前。 整整一百人持矛而立,整齐肃然。 邵勋用专业的目光打量了一下。 这一百人,来源挺杂啊。 有些人看起来魁梧高大,孔武有力,但面相老实,眼神畏缩,一看就没上过战场,也没“欺负”过别人,就是个老实孩子啊。 后世曾有个广为流传的谣言:老实巴交的人是最优秀的兵员。但在西晋这会,时人在实践过后,早已否定了这种兵员,认为其“愚钝”、“暗弱”,不堪战。 邵勋也不认为这些人有多好,充其量是合格的兵员,而且还得加以改造,远非优秀的兵员。 还有些兵面色沉毅,一脸漠然,好像在乱世沉浮中早就消耗掉了最后一丝热情,磨灭了所有理想,而今不过是个行尸走肉般的杀人机器,活一天算一天,死了算球。 他们一般是洛阳中军士卒,应该是司马伦之乱时溃散的,也不打算归队了,就在乱世中四处瞎混,随波逐流。 第三批人则凶相毕露,多为匪贼之流,可能杀过人,还不止一个。 如今这个世道,匪贼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啊。但凡还能抢劫商旅、掠杀百姓,混口吃食,他们又如何愿意来当兵受管束? “这些兵……”糜晃似乎清楚这些人的底细,说了半截后,觉得不知从何说起,只能道:“好好带一带,别闹出乱子。” “诺。”邵勋的目光在他们的脸上扫来扫去。 有人下意识低头,有人平静地与他对视,还有人似乎不忿他的年纪,用略带挑衅的目光看着他。 哈哈!有意思,老子就喜欢收拾你们这些刺头。 “邵督伯可以说两句。”糜晃咳嗽了一下,道。 “诺。”邵勋行了个礼。 只见他径直走入队列中,看着一位面相老实之辈,问道:“汝何名?” “章古。” “为何来当兵?” 章古犹豫了一下,道:“房子让齐王拆了,没处去。父母健在时,为我说了门亲事,本想去当上门女婿混口饭吃,奈何郑屠户已看不上我,退婚了。” 军中传来一阵哄笑,章古面红耳赤,不知所措。 “你口齿还算伶俐,郑屠户却是走眼了。”邵勋亦笑道:“有什么本事?” “杀过猪羊,也杀过牛,手脚麻利,一刀毙命。”章古挺了挺胸,道:“剥皮也很快,还干净。” “杀过人吗?”邵勋问道。 “没。”章古脸色一白。 “杀人和杀猪没什么区别。”邵勋说道:“一刀下去,都会痛,都会死。区别就是猪被杀时,尖声嚎叫,屎尿齐流。人被杀时,他会反抗,会求饶。你现在当兵了,需要练杀人的本事。杀到别人害怕,杀到别人绕着你走,届时你到郑屠户面前,他就再也不敢轻视你了,明白吗?” 章古唯唯诺诺。 “瞧你那点出息!”邵勋嗤笑一声,道:“以后跟着我,我教你杀人的本事。异日功成名就,让郑屠户好好看看当初有多么走眼。” “诺。”章古应了一声。 邵勋锤了他一拳,道:“不要低头说话。我的兵,个顶个都是勇士,勇士岂能如此畏缩?昂首挺胸,不要害怕,杀猪是杀,杀人也是杀。你若再这般低三下四,一辈子让人瞧不起,懂?” “懂!”章古大声应道。 邵勋点了点头,走到另一名军士面前,直接拽起他的胳膊,摊开手掌。 “使弓几年了?”他问道。 “七八年了吧。” “以前在哪当兵?” “由基营。” “哪位将军辖下?” “右卫将军。” 洛阳中军驻扎在城内的部队被称为“宿卫七军”,分别由左卫将军、右卫将军、前军将军、后军将军、左军将军、右军将军、骁骑将军七人统率。 具体到方才提到的“右卫将军”,其辖下部队又可大致分为三部分: 三部司马统率的前驱营(重甲步兵,主官虎贲将军)、由基营(弓兵部队,主官积射将军)、强弩营(弩兵部队,主官积弩将军); 五部督统率的骑兵部队,分别是命中虎贲督、虎贲督、羽林督、上骑督、异力督; 殿中将军统率的部队,人数众多,大部分是步兵,只配有少量弓弩、骑兵部队。 这位玩弓七八年的禁军士卒出身右卫将军辖下的由基营,水平应是不错了——如果这支以大名鼎鼎的养由基命名的弓兵部队还没堕落的话。 “为何来当兵?”邵勋问道。 军士有些茫然,似乎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片刻后方答道:“家破人亡,无处可去。” “大丈夫何患无妻。”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瞧你年岁也不大,战阵之上奋勇杀敌,立下功勋之后,成家立业寻常事也,万不可自暴自弃。” 他知道,这些散落各处的禁军士卒,他不收拢的话,也会被别人收拢。 刘曜、刘聪、石勒之辈若来洛阳,大旗一挥,这些积年老卒投靠过去很正常。 给谁当兵不是当?还真讲民族大义呢?石勒帐下汉兵才是主力好不,羯人部落才多少人口?能出几个兵? “督伯这话,我记着了。”军士叹息一声,回道。 邵勋又来到一人面前,上下看了看,笑道:“匪里匪气,杀过不少人吧?” 这是一名脸上有刀疤的大汉,闻言硬邦邦地回了句:“十几个总是有的,还尝过官家小娘的滋味。” 江洋大盗就是不一样,看到邵勋年岁尚轻,心中就有点不服气,说话也不过脑子,压根没想过会不会被衙门逮回去拷打,交代犯罪事实。 邵勋脸色一落,直接上手扭住此人胳膊。 刀疤匪还待反抗,稀里糊涂就被反身压跪在地。 邵勋揪着他的发髻,从靴中抽出把小插子,抵在此人喉间,道:“督伯者,整肃军纪,练兵简卒。你忤逆上官,该受鞭笞之刑——服不服?” “服了,我服了。”刀疤匪菊花一紧,眼角余光瞄着寒光闪闪的匕首,大声道。 “自领鞭笞十下。”邵勋放开了他,道。 刀疤匪灰溜溜出列。黄彪带着两个少年上前,将其拖到一边。 少年们大概没见过这等凶人,手有些发抖,不过刀疤男也没反抗,顺从地被拉到旁边,扒了衣裤,噼里啪啦打了起来。 邵勋抽出腰间的弓梢,眼花缭乱地上好弦,然后看也不看,直接回身一射。 箭矢破空而去,正中数十步外的草人。 “尔等尊奉号令,日后自有富贵。若敢违命,休怪我辣手无情。”邵勋收起步弓,说道。 众军士先是傻呆呆地看着,待听到邵勋的声音后,立刻齐声大呼:“诺!” 被打完屁股的刀疤男趴在地上,看着远处微微颤动的草人,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督伯有此本事,我陈有根保你又如何?”他麻溜地爬了起来,光着屁股就在他大喊。 “有根可有种?”邵勋瞄了一下陈有根的胯下,问道。 “督伯恁地小瞧人。”陈有根大叫道:“若没种杀敌,我直接割了这卵子。” 众人哈哈大笑。 糜晃也不禁莞尔。 恶人就得恶人来磨。这位新官上任的邵督伯,看样子确实有几分本事,有希望带好这支部队。 只是——他为什么那么熟练? 十六岁的少年,怎么跟个死人堆里滚出来的老武夫一样?搞不懂了。 第十四章 不快 糜晃、邵勋在整训部伍,王导则直接回了家。 待及家门口,他发现这里停了一辆华贵的马车,顿时笑了起来。 他把心中的些许不快扔到了九霄云外,整了整衣袍,大笑着进门,道:“景文来矣!” 正在府中做客的琅琊王司马睿听到王导的声音,亦笑着出门,道:“等你多时了。” 二人相会于庭院之中,把臂言欢,大笑不已。 “夫君。”王导之妻曹淑行礼道。 司马睿前来拜访之时,王导不在,曹氏出面招待,这是通家之好了。 “速去置备酒席,我要与景文一醉方休。”王导拉着司马睿,坐到院中的石桌旁,吩咐道。 曹氏应了一声,离开了。 只要夫君不外出找女人,她还是很乖巧,很给面子的。 司马睿一点不注意形象,直接拿袍袖擦了擦石凳,坐了下来。 “这几日酒喝得委实有点多。”他苦笑道。 “就不能少喝点?”王导摇了摇头。 “不喝酒又能作甚?”司马睿轻叹一声。 “景文……”王导说道:“我知你内心苦闷,但时局若此,万不可灰心丧气,还是得振作啊。那些清谈,少去点吧。” “茂弘以前不是很喜欢清谈么?”司马睿诧异道。 “现在不喜欢了。”王导胖乎乎的手指在石桌上点来点去。 他知道司马睿内心忧惧、苦闷、彷徨。但说实话,如今像他这样的人很多,大家都很迷茫啊。 他突然想起了玄学的历史。 自前汉末年出现萌芽后,后汉有所发展。到了后汉末年,朝政日益腐败,儒学日趋僵化,士人苦闷不已,信仰动摇,偏偏家里又有着庞大的财富,于是只能追求个人的觉醒与享乐了。说穿了,就是一种逃避,逃避令人失望的现实。 玄学由此大发展。 如今的大晋天下,与后汉末年又有多少不同呢?诸王在洛阳周边打来打去,士人苦不堪言,家破人亡者不在少数,你说苦闷不苦闷? 既然苦闷,那当然要逃避现实了。 如果有朝一日,乱子出现在我身边,连逃避现实都做不到,那我…我…我就渡江南下,找个江南好风景的地方,继续我挚爱的游乐、清谈、服石、弹琴、书画…… 总有地方可以逃避的。 当然了,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王导就想着振作一番,觉得不能像往常那样胡闹下去了。 逃避现实是需要物质基础的,更需要政治上的庇护。不然的话,万贯家财、阡陌纵横、仆婢成群的庄园,早晚被别人夺去。 所以,他对那些到这会还在清谈游乐、醉生梦死的人多少有点恨其不争的感觉,遇到了就想点醒他们,尤其当这个人是他知交好友的时候。 “茂弘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司马睿仔细打量了一下王导,问道。 老友这几个月奔波多了,满脸疲惫之色,眉宇间更是有股化不开的郁气。 曾经明亮的双眼,也浑浊了不少。 司马睿其实很喜欢观察别人的眼睛,总觉得能从中读出很多不一样的东西。王导与人清谈之时,眼神很纯粹,很执着,甚至能看到一股认真的劲头。但现在么,似乎多了很多委屈无奈,又多了不少阴谋算计,还有几丝恼怒不忿。 他纵身跳进了名利场的大染缸,自然不可能再像以前那般纯粹潇洒了,可以理解。 “先别急着问我。”王导摆了摆手,沉吟一番后,突然问道:“景文你为何还留在洛阳?” 司马睿一怔,下意识答道:“不在洛阳,又能在何处?” “琅琊国呢?不打算回封地?”王导问道。 司马睿有些沉默。 其实,他又何尝不想回去?但回去有用吗? 首先,卫将军、平东将军、都督徐州诸军事、徐州刺史、东平王司马楙把持着这里的大权,充其量他只能管管琅琊的封地,且颇多限制。 其次,徐州附近的局势可不太稳,民变多发,乱成一团,琅琊国文恬武嬉,国兵连流民军都不一定打得过,太危险了。 第三,正如司马越留在洛阳寻找机会一样,他心底深处就没点想法吗?不可能的。 “行了,我知道你的想法了。”王导瞟了他一眼,道:“不过我还是得劝一句,洛阳并非久留之地,没有机会的,早点走吧。” “去哪里?”司马睿问道。 王导的脸上露出几丝高深莫测的神情,半晌后,轻声说道:“东平王是走了司马冏的路子才当上徐州都督的,其人又恶了东海王,想想办法,把他顶掉,你去下邳。” “哦?可有把握?”司马睿有些兴奋。 大晋的军队构成,分为中军和外军两部分。 中军又称禁卫军,驻扎在城内的为宿卫七军,宿于城外的被统称为牙门军,原本有十万余众,现在还有五六万人。 外军主要是八个都督区的世兵,如徐州、冀州、关中、荆州等,总兵力当在三十万人上下,基本都是世兵军户,如今还剩多少人,很难说得清楚,可能一半都不到了。 战斗力也非常差劲,比如新野王统领的外军就刚刚被南方流民击败——武备废弛到这种程度,也是没谁了,真不是敌人多厉害,是自己太烂了。 可以说,如今整个天下的最强武力,就是洛阳中军还剩下的那五六万禁卫军了,器械好,编制满,经验丰富,兵种更是齐全,步骑皆有,具装甲骑都有千余。他们若是没了,大晋威压天下的武力也就不存在了。 王导建议司马睿去下邳,其实就是让他出任平东将军、徐州都督,而下邳则是徐州都督的理所。 “现在还没有把握。”王导粲然一笑,道:“慢慢等吧,会有机会的。” “茂弘为何如此笃定?”司马睿奇道。 王导摇了摇头,笑而不语。 司马睿若有所悟,但觉得有些问题还没想清楚,想要开口询问,又有点不好意思,只能按捺住,装作明白的样子。 “说起来,下邳是个好地方,可进可退。”司马睿笑道:“只是,东面就是东海国,司空能答应么?听闻他在长沙王面前挺能说得上话的。” “等。”王导笑了笑,惜字如金。 司马睿暗恼。 王茂弘什么都好,就是太自负,说话云遮雾罩,在老朋友面前也不说开了,让他微微有些不痛快。 不过,他面上仍然维持着温暖、和煦的笑容,只听他说道:“其实,东海是小郡,关系不大。司空愈发得长沙王信任,想必能找到更好的封国,未必对东海多感兴趣。说起来,琅琊国与东海国还是接壤的,若我能出镇下邳,将徐州掌握在手中,那就太好了。” 王导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不过,在听到“东海”二字时,眉间又笼罩了一层阴翳。 司马睿一直悄悄关注着他的表情,见状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对?如果——” “其实没什么。”王导伸手截住了他下面的话,抬头看了会天,半晌后才说道:“东海有些小姓、寒素门第,如糜氏,还得小心对待。今日……” 王导顺势把今天在潘园的事情讲了一通。 司马睿听后颇不以为然:“我当是什么呢!糜晃怕是在培养班底吧?他的野心倒是不小,难道想捞个太守、刺史当当?至于那个叫邵勋的武夫,哈哈,整治他还不简单?找个由头杀了便是,谅也没人替他说话。实在不行的话,书信一封,让徐州官府逮了他的家人。” 王导闻言失笑。 他还不至于自降身份,专门请司空下令杀了邵勋。 一个小小的督伯罢了,卑贱的人儿,一辈子也别想对他琅琊王氏怎么样。他只是没达到目的,有些不快罢了。 若邵勋愿意跪在他面前,磕头道歉,这事也就过去了。 若他不这么做,一门心思跟着糜晃往前走,以后若犯到他这边,随手捏死,轻轻松松。 说白了,两人身份差距太大,不值得特意针对,掉价。 司马睿见好友不说话,心中了然,随口道:“若觉得不值当大动干戈,那就请裴妃动手好了,责罚、褫职,再送回东海老家,届时不过一种地的田舍夫罢了,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王导脸上的笑意突然就有些凝固。 他想起了某些事情。这个邵勋,真是糜晃的人吗? 裴妃,她到底想做什么? 京中有小道消息,裴妃兄长裴盾四处活动,想当徐州刺史。问题是,徐州刺史是由都督兼任的,难不成裴盾也瞄准了这个职位? 从名望、资历上来说,裴盾其实可以出任徐州刺史,但他不是司马氏的子孙,注定当不了徐州都督。 从门第上来讲,闻喜裴氏是北地一等门阀,三年前被杀的裴頠(wěi)更是士林领袖之一,影响力极大——裴頠之妻便出身琅琊王氏,其子裴该尚公主。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裴氏子孙的竞争力都很强啊。 王导突然就觉得里面的水很深,联想到堂兄王衍的谋划,心中愈发不快了。 第十五章 操控(给盟主寒风潇瑟加更) 大晋太安二年(303)三月初六,晴。 东海王司马越来了潘园一趟,很快又离去。 临走之前,他沿着潘园转了一圈,王导陪同在侧。 王导现在有些后悔入仕司马越幕府了,但思来想去,又觉得没有更好的去处。 司马乂这人,与他相性不合,实在不想过去凑热闹。况且,司马乂性格暴躁、鲁莽,解决问题的第一想法就是诉诸武力,看样子不像能在洛阳主政多久的样子。 只能先跟着司马越了,虽然此人也并非良主。 真的好难哟! “茂弘,你说裴盾有意到青徐任官,此事有几分可信?”司马越最近瘦了,脸色更是苍白无比,一点不像司马乂座前大红人的样子。 或许,日益膨胀的野心与窘迫无力的现实反复碰撞、拉扯,让他也感觉到心力交瘁吧。 “裴氏乃大王姻族,值此之际,不知可曾为大王提供助力?”王导反问道。 司马越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但只是一瞬间,他很快就挤出了笑容,云淡风轻地说道:“裴家在那里,本身就是最大的助力。” 王导沉默,片刻后方道:“大王,徐州重地,非宗室不能任之。况河北(黄河以北)之人,多附邺城。” 司马越哑然。 “司马孔伟(司马楙)这人,我不喜欢。”他说道。 王导心下一动,感觉有机会,但他按捺住了,没有主动提出来,只是说道:“大王或可遣心腹拉拢,令其主动投效。” “有点难。”司马越叹了口气。 随即又是一阵恼怒,裴家还不肯在他身上下注,很烦啊。难道真像王导说的那样,河北、河南士族,有畛域之分? 但他不能真的动怒。 裴家上一代是士人领袖之一,这一代又有诸多子弟在朝为官,遍布军政两界。 而在并州,裴家还是超级大门阀,土地阡陌纵横,部曲成群结队,拉出一两万人的私兵不在话下。更别说,并州还有依附于裴家的各个小家族,他们也颇有实力,不可轻侮。 听闻裴家还在大力巩固这种关系网,通过联姻坞堡帅、寒素家族等手段,进一步扩大影响力。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无论并州最后谁做主,都得与裴家合作啊。 不愧是能与琅琊王氏联姻的北地豪门,说难听点,裴妃嫁给东海王,真有那么点下嫁的味道了。在顶级士族眼里,司马氏也就那个样吧,更别说司马越是司马懿四弟司马馗的孙子,并不算特别近的宗室,身份有点差。 裴家,现在还不想下水。 “走吧,回京。”司马越最后看了一眼掩映在绿树红花中的潘园,心中冷哼一声,走了。 王导慢慢踱着步子,跟在后面。 这盘棋局,他还得慢慢操控,见机行事。 很多人都没意识到一个问题,即大晋到底还有没有希望。 在王导看来,没希望了。 诸王还得在洛阳厮杀几个来回,届时怕是一片废墟,彻底毁掉这个首善之地。 若不是觉得洛阳朝廷还残存几分威望,能任免一些官员的话,他都懒得继续待在这个鬼地方了。 小心行事,慢慢熬吧,直到达成目的为止。 ****** 司马越走后第二天,裴盾来访潘园。 是的,不下注是裴家整体的态度,但具体到个人,则有所不同。 裴盾还是比较热衷名利的,想要主动跳进洛阳权力场这个大漩涡。 他乘着马车而来,经过外面的斗场(校场)之时,突然下令停车。 军士们似乎在练习武艺。 军中操练,有单操、会操两种。 单操主要是训练个人技能,包括队列、武艺、旗号等等,频率很高。 会操频率稍低,需要军士们集结在一起,主要训练各种军阵。 眼前这个属于单操了,练的是长枪。 “不要觉得队列严整、军纪严明就够了。”邵勋手执马鞭,在场中转来转去,嘴里说道:“两军列阵厮杀,各执长枪刺击,谁更稳、准、快,就更容易刺杀当面敌人。每个人都做到的话,那么两军一交手,优势就很大了。” “敌军前几排会着铁铠,你若刺不准要害,趁早准备后事吧。” “握紧枪杆,不要抖。厮杀之时,当面之敌可能会敲击你的枪杆,你若脱手,就等死吧。” “为何刺得这么慢?你刺一下的工夫,敌人已刺两下。如此儿戏,当真不想活了吗?” “你这嗓门,没吃饱饭吗?当面刺杀之时,吼声如雷,可阻吓敌兵,让你多点胜算。” “眼角余光注意点脚下。交兵之后,尸横遍野,你若被绊倒,等死吧。” …… 裴盾饶有兴味地看着。 他还遣人打听了一下,原来那是位督伯,名叫邵勋,看样子挺负责任的,本事也不错。 这般不厌其烦地纠正士兵的动作,可谓尽心尽力。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想把对方聘过来当宾客了,好好教导一下家中的奴仆、部曲。 训练的场地位于小河边,河对岸还有百十个孩子在操演。 他们拿着去了枪头的木杆互相对练,一板一眼十分认真。但终究是孩子,练着练着就玩闹了起来,嘻嘻哈哈。 几个年长的伍长、什长拿着鞭子冲了过去,孩子们哭丧着脸,整理好队形后,继续对练。 再远一点的地方,则是大片的农田。 头发花白的老兵在田间锄草,时而直起腰来,含笑看着正在操练的少年们,指指点点,仿佛在回忆自己年轻时的峥嵘岁月。 这场面,竟然意外地和谐! 不过,树欲静风不止啊,他最近听到了一点风声…… ****** 潘园之内,繁花似锦,宾客如云。 正如重要节日之时,天子招待群臣,皇后会见命妇一样,如今的洛阳城内,大晋司空、东海王司马越三天两头举办宴会,着意拉拢士族子弟,为其所用。作为他的贤内助,王妃裴氏自然也会举办一些活动,将士族女眷们邀请过来,加深关系——诚然,闻喜裴氏并没有给东海王提供足够的支持,但裴妃本人已经在尽心竭力帮助丈夫了。 今日阳光明媚,裴妃邀请了不少人来到潘园,踏青游艺,欢度春日。 裴盾悄然抵达之后,直接被拦住了。他并不着恼,笑嘻嘻地坐了下来,打听来的都有哪些人。 没过多久,之前见过一面的督伯邵勋远远走了过来,他有心起身寒暄两句,一想到两人间的身份差距,觉得太掉价,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邵勋也看到了他,但并不认识,径直走过,身边还跟着几名士卒。其中一人虎背熊腰,满脸虬髯,偏偏匪里匪气,看着就不像好人。 “此人便是督伯邵勋吧?他要去哪里?”裴盾唤来了潘园的一位典计(相当于管家),问道。 “回裴侍郎,邵督伯应是巡视去了。王妃正在招待贵客,听闻去陂池那边踏青了,可出不得乱子。”典计说道。 “原来如此。”裴盾点了点头。 他想起之前与糜晃闲谈,提到有人告发邵勋“阴结少年”,那时他才是一个队主吧?这才过了多久,居然升任督伯了。 想到这里,心里微微有些堵。 一个军汉都能升官,他堂堂裴家子弟,却连个外州刺史都求不得,何也? 他还年轻,功名利禄之心,却是怎么也冷却不了。 “邵督伯很得王妃信任?”裴盾突然问道。 典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照实说道:“督伯勇武绝伦,令士卒畏服。值夜巡守,出行护送,一丝不苟,井井有条,阖府信赖。” “你!”裴盾有些无奈。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典计还是妹妹出嫁时从裴家带过去的,多年下来,居然翅膀硬了,翻脸不认人了,尽给他说没用的废话。 不过他也得到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邵勋确实有几分本事,妹妹大概是比较信任的。再联想到最近听到的风声,司马乂试图兼领北军中候之职,在安定数月之后,洛阳即将迎来新一轮的战争危机,妹妹这么做,大概也是想有点自保之力吧。 有本事的人,即便身份低微,在用人之际,也总能得到诸多优待。 不行!我得尽快跳出洛阳这个大火坑,谋个外州的好职位。 裴盾在前厅走来走去,半晌后对典计说道:“我去营区走走。王妃那边游艺结束了,你就遣人来唤我。” “遵命。”典计答道。 裴盾也不耽搁,举步向外,朝军士驻扎的营区方向而去。 (编辑和我说,更新有点快了……欠账只能慢慢还了,如果有推荐,就加更,压下速度。) 第十六章 游艺 邵勋抵达伊水之畔时,却见满地的莺莺燕燕,直让人看花了眼。 游艺这种活动,自秦汉时出现萌芽,发展到魏晋时代,已经颇具特点。 活动内容很多,如角抵、蹴鞠、投壶、下棋乃至百戏,其实就是趁着春暖花开、风景优美的好天气,大家一起到户外玩一玩罢了。 魏晋这会,因为门阀政治的极大发展以及士大夫尚柔之风的兴起,游艺活动开始更加偏向文艺,更加风雅。 摔跤、射箭、比武之类,一点都不“柔”,一点都不“风雅”好吗? 我们需要的是扑面而来的魏晋风度,需要的是文艺小清新,两个人滚在地上摔跤实在辣眼睛,不喜欢! 男人都这样了,女人自然更不喜欢这类活动,于是今日女眷们多在饮茶、奕棋、画画、写字以及诗赋唱和。 不要觉得她们文化水平低,事实上,魏晋时代士族女子的教育水平是要超过两汉的。 后汉年间,神学化的儒学处于大一统状态,强调“灭人欲”,男尊女卑的格局十分明显,极大压制了女子的教育,即便有,学的也多是礼教方面的内容。 魏晋仍然是男尊女卑,但女子却没那么“卑”了,封建伦理的压制得到部分解除。 儒教的僵化死板乃至向神学方向发展,政治上的腐败以及长年的战乱,极大冲击了原本的价值观体系。魏晋士人愈发怀疑人生,旧价值观逐渐崩溃,新的思想体系尚未建成,以至于社会上清谈成风、放浪形骸、奢靡无度,士人主张追求个性、自由,探索自我价值及生命的意义,在教育方面,“越名教而任自然”这个主张得到大多数士人的认可。 于是乎,女子教育的成果开始显现,一大批既精通琴棋书画,又深谙诗赋歌舞的才女被批量制造出来。她们不再是只懂封建伦理的“纸片人”,而是更加立体,更加生动了。 似乎是好事吧?充气娃娃确实不太得劲呢。 邵勋远远看着,裴妃被众星捧月般围在正中间。 她穿着一套杂裾垂髾(shāo)服,整体呈现上短下宽,上俭下丰的风格。 上身是传统的汉代深衣修改而来,较为修身,硕大的车灯塞在里面鼓鼓囊囊,粮食之丰足,绝对不会苦了孩子。 腰部用帛带紧紧束着,纤细异常,伸手轻轻一揽,那感觉绝对上头。 帛带外还有一条围裳,可以理解为围裙一类的东西。围裳将整个腰臀包住,下沿有层层叠叠的尖角形装饰,紧贴裙身,垂及裙摆,是为“髾”。 微风拂来,裴妃身后的髾随风轻舞,煞是漂亮。 仔细一看,原来是两瓣臀实在挺翘,裙、髾被顶起了一个优美的弧度,风一吹起,就飘飘荡荡。 嗯,这个时候如果下一场雨,将裙摆淋湿,曲线、弧度会更明显。 想到此处,邵勋突然有些愧疚。 王妃对他有恩,是他的贵人,心里这般亵渎,着实不妥。但他这具身体毕竟是个十六岁的少年,正处于精气勃发的阶段,王妃这种人的吸引力又是致命的。 少妇少妇,腾云驾雾,可不比那些身子都没长开的少女强多了? 难绷。 他的手下意识从刀柄上滑落,伸进戎袍里面,调整了下裤裆的姿态。 舒服多了,不再勒得慌,这才悄然远去,巡视四周。 “是你呀。”青青草地之上,一大一小两位少女正在采摘野花,见到邵勋路过,其中一人立刻眯起了眼睛,笑了起来。 “见过二位小娘。”邵勋行了个礼。 说是两位少女,但其中一个其实还是女孩,正是去年在庾家见到的那位小娘。 另外一个大概十六七岁的模样,亭亭玉立,气质娴静,给人一种空谷幽兰的感觉。她只抬头看了邵勋一眼,便转过了视线,看着手里的鲜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其实,像她这种士人家庭的女子,对军汉们不屑一顾才是正常的,庾家那位明显年纪还小,还没领略到“种姓制度”的真谛,过于天真烂漫了。 “这位是梁将军家的姐姐。”庾文君像只欢快的云雀,仔细介绍她身边的女郎:“出身安定梁氏,马上要去当豫章王妃了哦。” 安定梁氏,其实也算是士族里面比较出名的存在了。 东汉年间,权臣梁冀威风无比,一门三皇后、六贵人、两个大将军,把持朝政二十年,先后立了三个皇帝。 魏晋以来有所衰落,但到目前为止,虽然谈不上顶级门阀,但仍在一流末尾徘徊,其实不错了。 “梁将军”应该就是卫将军梁芬了。 这个职务怎么说呢,理论上很高,但梁芬应该没有开府,在朝中权力有限。他最好的出路,其实还是谋一个地方职位,比如刺史、都督之类,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这个眼光了。 “你今日在巡视?”庾文君问道。 “天下鼎沸,时局丧乱,正要多加巡视。”邵勋答道。 “难得有个春日游玩的机会,却不知下一次是何年了。”庾文君像个小大人般叹了口气,眼角的小月牙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丝忧愁。 “战事不远矣。”邵勋也叹了口气,道:“不知道今年能不能熬过去。” “啊?”庾文君惊讶地捂住嘴,娇艳的野花贴在脸上,颇有几分人面桃花相映红的趣味了。 梁氏也看了他一眼,不过并未说话。 “洛阳这种风口之地,不知道怎么都喜欢留在这。”邵勋看了眼远处的山川、河流,道:“你若想年年赏花,不如搬到江南去。” “为什么?” “要打仗啊。”邵勋说道:“打来打去,人都死光了,最后怕不是让并州匈奴占了便宜。” 梁氏蹙眉,似乎有些忧愁,又好像不太喜欢这类灰心丧气的话。 庾文君下意识问道:“你不是很厉害吗?我家的部曲,没一个有你这么能打。” 邵勋失笑,道:“战阵之上,万箭齐发,再勇武又有何用?世间最厉害的本事是‘集众’,它有排山倒海、改天换地的无上威能。我——差得远了,不过是乱世之中随波逐流的小卒子罢了,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遑论其他。” 他这一番话,让在场几人都沉默了。 庾文君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良久之后,天真地问道:“你会帮我吗?” 邵勋失笑,认真地说道:“会。” “那就好。”庾文君的嘴角又翘了起来,大眼睛弯弯的,笑得很欢快。 梁氏没好气地看了小妹妹一眼,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今日两人同乘一车,路上遇到个怪道人,说她俩皆有“凤格”,未来贵不可言,或有皇后之命。 她虽不信,但庾家小妹妹和一个军户聊得这么开心,显然是当不成皇后的。 眼前这个军汉,甚至只能娶军户女子为妻,和她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邵勋眼神不差,见梁家的那位天之骄女不愿多言,便行礼告辞了。 庾文君遗憾地行礼作别。 她今年才七岁,虽说六岁就会写诗了,但见过的人少,历事更少。在她心目中,这个武夫大概是她所见过的人中武艺最出众,最有本事的了。 她的心思与别人不一样。从前年开始,懵懂之中就听着父兄们激烈的争论、反复的抱怨,隐隐约约知道如今的世道不好,天天要打仗。而既然打仗了,那么最直观的就是你武艺怎么样了,对七岁的她而言,这简直就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情。 至于其他的,暂时想不到,也不愿意想。 和庾文君相比,已经十六七岁的梁兰璧就成熟多了,思考问题自然不会像小女孩那么简单。 她很清楚这个天下的权力和资源到底掌握在什么人手中。 若想在乱世中过得好,拥有更高的地位,结交更有价值的人才是真的。 豫章王,或许是一个不错的归宿——当然,她也没有选择,这是早就定下的事情。 邵勋离开二女后,先前一直沉默的陈有根咧开了大嘴巴,说道:“督伯是不是喜欢公卿士女?” “你想说什么?”邵勋瞥了他一眼。 “督伯如此英武,何必低三下四?”陈有根不以为然道:“若真喜欢官家小娘,督伯不妨放我离开月余,定给你扛一个回来。” 邵勋语塞。 其他几人也嗤笑不已。 陈有根莫名其妙,他在说正经的呢,没开玩笑。 有些乱得可以的地方,如并州,部分世家女子几乎沦为娼妓了,被人抢来抢去,一点不稀奇。 “去去去!”邵勋嫌弃地推了他一把,道:“去铁匠铺帮我盯着点,看看重剑打好了没有。” “诺。”陈有根胡乱行了个礼,离去了。 邵勋站到河堤上,看着远近春色。 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自省。 这段时间做了什么?得到了什么?有哪些困难?离最终目标是远了还是近了? 总体来说,稳步前进,但上头似乎总有个天花板? 他想起了刘裕。 此君在三十七岁那年,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五斗米道孙恩叛乱,东南八郡响应,局势糜烂。 到第二年,三十八岁的刘裕因为作战勇猛,战功卓著而崭露头角。 三十九岁的时候,终于积功当上了太守。 哈哈,快四十了,才有一郡之地。 那么,在三十九岁之前,他为什么没能出头? 天花板是真实存在的。 出身决定命运,而不是能力决定命运,有时候真的很操蛋。 还好,这里是北方,不是秩序稳定的南朝。 大乱之下,很多逻辑被颠覆了,机会或许要更大一些。 当然,这会的秩序还没彻底崩溃,还需要司马家的子孙们乃至胡人继续折腾,将笼罩在上空的黑幕彻底撕碎,把铁桶般的桎梏打破,给广大没有出身的人一个机会。 命运没法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觉,是真的不好啊。 第十七章 后路 游艺到下午差不多就结束了。各人各回各家,兴高采烈。 很意外地,裴妃令邵勋至正厅等候。 他没有犹豫,很快来到了厅中,却见一人已坐在那里。 那人就是裴盾了,他刚刚从军营内回来,若有所思,见到邵勋后,立刻上前见礼。 邵勋回礼,甚至有些受宠若惊。 裴氏子弟,居然会对一个小小的督伯行礼,似乎有点不可思议。 他没有坐,就站在那里,打算静观其变。 裴妃在前呼后拥下来到了正厅。 她瞟了一眼兄长,随后又把目光落在邵勋身上。 这个军汉,今日在游艺会场附近巡视,在她眼帘中出现了好几次,总体还算勤谨。 这就可以了,用人之际,要的就是这样有本事又勤谨的人。 “阿妹……”裴盾站了起来,正欲说话,却被裴妃用眼神阻止了。 “邵督伯今日与庾文君、梁兰璧言谈甚欢,都聊了些什么?”裴妃坐了下来,问道。 裴盾愕然,不由自主地看了几眼邵勋,嘴角抽了抽,似乎想笑,却不知道笑些什么。 “聊大局。”邵勋回道。 原来那两个小娘叫庾文君和梁兰璧啊。 之前只知道人家的姓氏,这次算是从王妃嘴里知道名字了。 “大局如何?”裴妃问道。 “听闻江夏、扬州、蜀中、陇上皆征战不休,郡县划地自守,刺史互相攻伐,都督野心勃勃,不知可为真?”邵勋抬起头,看着裴妃,问道。 裴妃看着他询问的神情,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了下午见到的场景。 一个言之凿凿对她“以死报之”的人,难道又想转投梁家或庾家么?心中微微有些不喜,好看的双眉也皱了起来,道:“是又何如?” 邵勋垂下眼睑,沉声道:“既如此,洛阳不妙矣。” 裴妃看着他,示意继续。 “并州有乱,冀州有乱,各地皆有乱,何人转输钱粮进京?”邵勋问道:“光靠洛阳周边,怕是养不起这么多军民。” 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没说。 洛阳周边就太平吗?恰恰相反,可能比其他地方还要危险。纵然洛阳城内储备了大量钱财、粮食、军资,但坐吃山空之下,又能维持多久? 洛阳是个火坑,毫无疑问。只不过这个火坑中还有不少好货,有太多人不顾危险,想要火中取栗罢了。 “你是怎么想的?”裴妃顾不得纠结下午的事情了,事实上她知道这很无谓,这会注意力已经被成功地拉到了时局上面。 邵勋心下一动,他总算慢慢摸到司马越政治集团的边了。如果说以前是外围马仔的话,现在大概可以被人称一声“大哥”了——严格来说还没进入核心圈子,但已经可以参与一些事情了,这都有赖裴妃的提携。 “需得有后路。”邵勋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句。 裴盾心思一动,目光渐渐有些热烈起来。 “后路……”裴妃的双手又下意识绞在一起。 其实,最好的后路不就是东海国么? 不是什么地方都有资格当后路的。每个州郡,都有自己的地头蛇,都有各自的势力格局,外人骤然空降过去,短时间内不一定能打开局面、稳住形势,更别说充分调动资源做大事了。 东海国经营多年,绝对是司马越集团最稳固的大后方。 但话又说回来了,东海国只有七个县,地方太小了,撑不起一个大势力。 如今最该做的,就是把后路做大做强,想想办法,将东海国周边的几个郡乃至整个徐州都督区都纳入己方势力范围,然后依托东海国,花时间、下大力气整饬,将其建设为自己稳固的基业。 司空府里的中下级幕僚,绝大多数都来自青、徐二州,他们是有很强烈的回到家乡的冲动的。故所谓的后路其实压根没太多选择,就当前的局势而言,司马楙统领的徐州都督区是最合适的——当然,如果局势骤变,整个北方都混不下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阿妹,徐州……”裴盾又要说话,却被瞪了一眼。 裴妃站起身,在厅中缓缓踱步。 中堂正厅的陈设很简单,除了少许字画、家什外,并没有什么奢华的物品。 所有东西都摆放整齐,一尘不染,体现了女主人独特的偏好和习性。 “你觉得哪里作为后路为佳?”她踱步到了邵勋面前,问道。 鼻尖微微传来一阵馨香。 入目所见是乌黑的鬓发,云发之下是闪烁着复杂情绪的双眼,接着是高挺的鼻梁、秀气的小嘴。 胸前鼓鼓囊囊,柳腰纤细惹人怜爱。 裙摆在走动中微微飘动,就像那摇曳的风情。 “仆试言之,王妃姑且一听。”邵勋移开目光,说道。 裴妃嗯了一声。 “洛阳虽然危机四伏,但仍然是攫取好处的唯一途径。”邵勋说道。 正如他所说,谁都知道洛阳危险,但离开洛阳的终究还是少数,大部分人还聚集在这里,甚至还有人在往洛阳赶,寻找机会。 原因很简单,朝廷发布的任官诏书仍然是有效的。要想当太守、刺史、都督什么的,还得在洛阳寻找机会。 “司空首要之务,乃寻求增封。”邵勋继续说道:“若能将兰陵、下邳、彭城等郡划入封国,与东海连成一片,则大有可为。” “若实在做不到,则退而求其次,谋取徐州刺史之位。” 兰陵以前就属于东海,十余年前,析东海五县置兰陵郡。 下邳、彭城在东海南边,这三个郡都隶于徐州。 三郡划入封国之内,可操作余地就大多了,同时也是一个可观的地盘,一旦成功消化,足以成为立身之基。 徐州刺史就要麻烦一些了,因为这是流官,理论上你是代朝廷管理地方,与封国完全是两个概念。 不过,看当下局势发展,流官和藩王之间的差别在逐渐缩小,倒也不失为一个无奈之下的替代方案。 “阿妹……”裴盾神情激动。 “你闭嘴!”裴妃头也不回地叱了一句,看着邵勋,问道:“如何得以增封?” “这就需要立点功劳了。”邵勋说道。 裴妃没有说话。 她明白邵勋的意思。像夫君现在这个样子,什么都不做,谁赢他就帮谁,固然不会有太大的危险,但也别想有多少好处。 邵督伯其实说得很隐晦了,需要“功劳”,不然无论把持朝政的是谁,凭什么给你增封? 但这事——唉,又和她一直以来的想法相悖。 她是真觉得如今的局势太危险,自家夫君又没有多少本钱,掺和在洛阳这个危局里实在太危险了。 但她似乎也没什么好的办法。 夫君铁了心要在洛阳这个大泥潭中打滚,一旦失败,她也跑不掉。如今所能做的,只能是默默支持了。 赌气发泄只会坏事,将本就不大的机会彻底葬送,连累己身,这个道理她还是明白的。 “邵督伯言之有理。”裴盾赞道,说完这句,他生怕被妹妹打断,气都不带喘地说道:“选来选去,只有徐州了。人都是现成的,管起来也方便。届时妹婿在洛阳秉政,阿妹坐镇下邳监察封国,我亦可在彭城协助一二,后路稳妥无比。” 说完,他又向邵勋颔首致意。 这个武夫,虽然仪容、风姿都不太符合士人的审美,在他看来着实不咋样,但提的建议都是切实可行的。 这个时候你去哪里都不合适。 并州?不说大旱造成的流民问题了,单说匈奴等胡人部落不断南下蚕食,就是个大问题。况且如今的并州刺史是司马腾,不方便动。 豫州?已经有人了,且真不太好取代,毕竟那是个都督区,且都督、刺史为司马虓。 冀州?并州流民已经大举侵入,有点乱,况且那是司马颖的地盘,如何让给你? 关中呢?那是河间王的地盘,一样不会给你。 荆州刚刚被反贼祸祸一通,现在还在激战中。 至于江南,人口、潜力都比较有限,暂时不考虑。 幽州则太远,更没有根基。 数来数去,也就兖州、青州、徐州比较合适了,考虑到基础的话,只能是徐州。 如今唯一的难处,就是如何运作此事,将其落实下来,这个有点难啊。 裴妃没有发表什么意见,转身回去坐了下来。 她想起了今日见过的世家女眷。 就打听到的消息而言,可谓触目惊心。 世道变了,好日子在一点点逝去,世家大族的观念遭受了一波又一波的冲击,原本就苦闷已极的内心,疮痍更甚。 她也有点失望。 只不过想要个能够安宁生活的地方,都没法满足么? 我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也没有多少野心,只是想偏安一地,继续维持以前的生活,过完这一生罢了。 可能比较自私,毕竟百姓的生活更惨,但人与人本来就不一样,不是么? “邵督伯,你——很好。先回去吧,用心带兵。”裴妃很快调整好了心绪,展现出温婉的笑容,说道。 “诺。”邵勋行了个礼,躬身退下。 裴妃螓首低垂,笑容渐渐散去。 她感觉自己变了。 在以前,或许压根不会对这类低级军官假以辞色,但现在却有些过分的关心。 她理不清自己的心绪,似乎被纷纷扰扰的时局裹挟,方寸紊乱,骄傲、冷静、自律这些特质在离她远去,变得有些不像自己了。 厅中响起了若有若无的叹息。 第十八章 自省(给盟主一木一浮生o加更) (又有新盟主,痛并快乐着,编辑的话先……不奉诏,加更一章,减轻点心理负担。) 外界风起云涌,潘园暂时还维持着相对安宁的状态。 邵勋坐在一棵歪脖子树下,拿着树枝写来写去。 一晃两个多月过去了,去年种下的冬小麦离收获越来越近。 成功越冬的牲畜们在万物勃发的季节成功繁衍,种群越来越大。 归他管理的三队孩童劳作、训练、学习三不误,所有人都在进步。 新来的两队募兵越来越服帖。在他的建议下,幢主糜晃委任李重(前洛阳中军老卒)、黄彪二人为队主,旦夕操练,已经有点模样了——其实,他们本来就颇具底子。 就连杨宝最近也很老实,或许督伯之位已经让他满意了吧。 一切都很好呢…… “目标。”邵勋在松软的泥地上写下这俩字。 其实,大方向他已经说过了,就是准备一条后路。 洛阳是死地,适合捞好处,不适合作为发育的根基。 在这一点上,他与司马越的利益是一致的。 不一致也没办法。 就他这个出身,这个地位,短期内想出人头地是做梦呢。唯一的办法,就是“借壳上市”,先依附司马越集团发展,走一步看一步。 那么,我有终极目标吗? 自然是有的。 但现在说出去只是徒惹人发笑,自己也会尴尬地抠出一室三厅。 邵勋抬起脚,将刚刚写下的两个字擦掉,然后又写下“措施”二字。 如何为了目标而努力? 结交贵人,获得青睐是其一。 培养班底,为将来主政地方做准备是其二。 苦练军兵,博取战功,获得升迁资本是其三。 还有第四点,防范各种不确定的风险,挤掉竞争对手。 这是四个主要努力方向,其实还有一些次要的努力方向,但优先级比较低,精力有限的情况下,抓大放小是为正理。 想清楚之后,他很快擦掉字迹,然后写下了“困难”。 有哪些困难呢? 最大的困难就是出身原罪,这个无解。 譬如结婚这种可能获得岳家政治资源的大事,他的选择面就很窄:只能与军户女子结婚。 不是我邵某人嫌贫爱富,单就容貌和素养来说,军户女子真的不中啊! 想到两个多月前游艺会上看到的那群莺莺燕燕,再回想起自己在徐州见到的那些军户女子,他就很无语。 士族女子不干农活,皮肤好,保养好。 从小营养充足,身材好。 她们的老爹更容易占有美女,基因好,整体更漂亮一些。 更别说教育方面了,军户女子九成九是文盲,才艺更是没有,没法比。 当然,事情也没那么绝对。 如今都什么时候了?很多规矩在慢慢打破中。神出鬼没的糜晃几天前来了一次,观阅完军士操练后,非常满意,闲谈时问及邵勋的婚事。 他隐约提及,从几年前开始,因为政局时常变化,一大群官员获罪,夷三族的都不在少数。有些士族女子嫁人了,本应随夫家一起处死,但因为娘家有关系,死罪得免,被接回去了。 但这些女子一时间也没人敢娶。 比如赵王司马伦篡位被杀后,伪太子妃刘氏(伪太子司马荂之妻)就没事,因为她的弟弟刘琨受到齐王司马冏的赏识。 但刘氏这种人,别看她是罪人,还是寡妇,也不是邵勋能得手的,他的地位还是太低了。不过比刘氏差一些的罪官家眷却并非不可能。 但他觉得这事不能操之过急,再等等。况且东海还有家人呢,这事也得问问他们的意见。 “困难啊……”邵勋用粗糙的大手搓了搓脸:“这脸怕是用护肤品都救不回来了。仪容、风姿算是毁了。” 别笑,仪容、风姿是选官的重要标准。 邵勋身材高大,孔武有力,首先就不符合士大夫“尚柔”的风气,给人第一印象就不好——事实上他也很诧异为啥裴妃没觉得他“丑”。 其次,这日晒雨淋的脸、常年使用弓刀的手,哪一点符合标准? 完犊子! 有时候挺泄气的,并州匈奴人就对中原骁勇之士十分友好,给钱、给房子、给女人,妈的待遇不要太好。 若非后世穿越而来的他还有点民族大义,径直去投匈奴算球,就凭他弓马娴熟的本事,混个小帅问题不大。 可以说,绝大多数困难都是先天出身带来的。 血统论之下,后天不知道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改变。 “沙沙……”邵勋用树枝将“困难”两字划了个七零八落,仿佛在发泄心中的不满一样。 这狗屁朝廷,还有保的必要吗? ****** 三伏热如火,笼窗开北牖。 六月很快到来,裴妃穿了一件清凉的两裆衫,外罩纱衣,乘坐马车来到了田间地头。 两裆本是汉时甲胄,后来演化成了衣服,乃贴身内衣的一种。及至晋太康年间,士女流行内衣外穿,两裆衫大行其道,成了夏日中一道亮丽的风景。 裴妃这种身材穿两裆衫,那真是好顶赞,让人吉尔不得放假。 她却毫不在意外人的目光,只看着一垄垄收割完毕的小麦,面露笑容。 邵勋带着十名士卒护卫在侧,他也带着欣慰的目光看着那些奋力挥舞镰刀的年老世兵们——唔,杨宝那厮似乎正在田中干活。 “总要种地的……”他不自觉地想起了之前听到的这句话。 乱世之中,这大概是非常提振士气的事情了吧? 看老兵们的样子,似乎也更喜欢收获粮食,而不是上阵打打杀杀。 那么,到底是谁造成了如今这一切的混乱,以至于要让百来买单呢? 那些人心中就没点愧疚吗? 最气人的是,他们这会还在醉生梦死,嗑药清谈,大鱼大肉,美女环绕。 把北方折腾残了以后,见事不可为,干脆拍拍屁股南下。 在江南,他们有辉煌的宅第,有连片的土地,有成群的农奴,可以放心地偏安一隅,继续门户私计之类的丑恶勾当。 邵勋后世读史之时,看到的都是士大夫们的风花雪月,看到的多是士大夫们的魏晋风度,一度还觉得挺美好、挺文艺、挺浪漫,扑面而来的清新气息让人沉醉不已。 但穿越过来后,却无法代入士大夫的视角了。 他现在觉得这些人都是有原罪的,需要改造。但悲哀的是,他还需要仰他们的鼻息过活,甚至巴结他们、迎合他们。 人啊,可能就是这样不断取舍、不断妥协的。最终磨平了棱角,被涛涛大潮所淹没。 “督伯似有所感?”裴妃好奇地看了他一眼,问道。 “夫战,资粮之重,当为首位。”邵勋回道:“而今天下诸州、郡、征、镇战乱不休,夫不得耕,妇不得织,百姓辗转沟壑,井邑化为废墟,长此以往,军馈定然不继。王妃打理潘园,诸事井井有条,仆佩服之至。上下近千军民,亦深感王妃之德。” “你倒是挺会说话。”裴妃淡淡一笑:“那日也是这般与梁兰璧、庾文君说的吧?” 邵勋愕然。 裴妃放下车帘,一时沉默了下来。 “启程去洛阳吧。”稍顷,她吩咐道。 “诺。”邵勋让人牵来马匹,翻身而上。 其他九人亦纷纷上马,散开在马车四周。 车驾缓缓而行,一路向西。 时值正午,日头正毒,只一小会,裴妃就又把车帘掀起透透气。 “梁兰璧之父、卫将军梁芬乃西州(关西)士人,与天水阎鼎等人相识,时常相聚。”辚辚车声中,裴妃温婉清丽的声音缓缓传出:“你既与糜晃糜子恢交好,就当谨慎从事。现时或没什么,可一旦局势有变,河南、河北、西州乃至吴地士人未必能意见一致,届时就会有影响了。你——稍稍注意点。” 邵勋悚然一惊,立刻答道:“谢王妃提点。” 果然,天下士人是有畛域之分的。 他其实隐约有这个意识,但没想到隔阂这么深。 衣冠南渡之时,好像河北(黄河以北)士人南下的就很少,河南士人南下的则很多。 至于关西士人,他还真不太清楚。 但似乎洛阳告破后,关西士人——主要是天水人阎鼎、武威人贾疋——将司马邺(晋愍帝)护送到长安,拥立为帝。 当时很多关东士人不愿去长安,要不要这样啊? 如果王妃不提醒,他还真可能踩这个雷。虽然未必会有多少负面影响,但他不是士族,对错误的冗余度很低,真没必要这样。 随后一路无话,在日头偏西之时,马车经上东门入城,直入司空府。 第十九章 火中取栗 “哈哈哈……”司空府内,高朋满座,欢声笑语不断。 确实,最近几个月司马越舔得很厉害。 用文雅点的词语来形容叫“恭俭退让”,用难听的话形容就是“阿谀奉承”。 但不管怎样,他舔到了。 司马乂非常高兴。 邺城的司马颖也没使绊子,甚至称赞过司马越几句,因为司马越暗中支持他担任皇太弟。 这就是左右逢源,墙头草,关键是还没暴露,不得不说是一种本事。 舔狗舔狗,舔到最后,应有尽有。 这不,范阳王司马虓已经被任命为征南将军,即将率军南下,处理荆州乱局。如果他有手段,当可趁势在荆州安插心腹。 司马虓、司马模、司马腾、司马越同为司马懿四弟司马馗之孙,关系自然不一般,绝对算是司马越的外援了。 至于原本的荆州都督(亦叫沔北都督)司马歆,因为军队多派往蜀中,无兵可用,刚被农民军大败于樊城,死。 “征南将军一至,张昌贼党不死何待?” “声势闹得挺大的,荆、扬、豫、徐、江五州之地,皆有波及,赶紧平灭了事,迟则生灵涂炭。” “江南诸州,武备废弛,也不知道在搞些什么,官军一触即溃,竟连流民都打不过。” “武帝削郡兵,地方仅有武吏,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罢了,不用过苛。” “如今这个世道,该重建郡兵了。” …… 众人七嘴八舌,谈得很尽兴。 司马越频频举殇劝酒,众皆酣然。 王导放下酒樽,随口应付着他人,心中默默思考。 最近,堂兄王衍又召集在京王家子孙,举行了一次密会,王导去了。 会中,王敦指出朝廷威望日衰,诸州有方镇化的趋势,且不可逆。既如此,不如派自己人去各州,攫取地方权力,以为奥援。 王衍基本同意这个看法,并对在场的王导、王敦、王澄寄予厚望,认为他们三个是琅琊王氏这一代中比较出色的族人,要勇挑重任,为家业的兴旺发达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王导对堂兄王衍比较尊敬,因为堂兄愿意留在洛阳这个龙潭虎穴,把弟弟们都送出去。 按照王氏子弟的规划,王导往徐州那个方向努力,争取自己出任刺史。如果做不到,就弄个宗王顶在前面,自己幕后操控一切。 王导选了好友司马睿。 司马景文至少从外表、性格来看,比较容易操控,是最适合的前台幌子。 但问题也存在着,闻喜裴氏的裴盾似乎对徐州刺史很感兴趣,这就面临着强大的竞争了。 王导最近心情的阴郁,一大半来源于此。 这会酒席上又听到范阳王司马虓担任征南将军,南下荆州平乱,心情就更是郁闷了。 征南征南,征完南之后呢?会不会派个心腹出任荆州刺史、都督?那样的话,荆州可就归司马越一系了。 烦躁!司马乂、司马颖就没点反应吗? “咳咳。”司马越清了清嗓子。 众人见了,纷纷放下酒樽,坐回自己的位置。 “今日参宴者,皆一时俊彦啊。”司马越笑道:“一年前,孤可没想过会有今日之局面。” “王之贤名,播于远近,四方俊彦纷纷来投,故有今日之盛景。”庾敳大声说道。 糜晃瞥了他一眼。庾敳其实并未加入司空幕府,只不过走得比较近罢了,却在此大放厥词,搞得好像他是首席幕僚一样,你把曹尚书放在哪里? 嗯,曹尚书正看着场中诸人,笑而不语。 曹尚书名曹馥,乃曹洪幼子,年逾七十,德高望重,现为幕府军司,头号僚佐。 “子嵩过矣。”司马越笑了笑,道:“而今河北名士径投邺府,西州士人多奔长安,河南、江东士人,多有依附长沙王者。孤这边,还差一些,差一些。” 他这话是用半开玩笑的方式说出来的,但也有几分真意。 幕府之中,虽然来了不少人,总体而言,人才还是匮乏。 吴地士人甘卓婉拒了他的招揽。 河北士人祖逖以母丧为由,并未入幕。 …… 说白了,人家要么投司马乂,要么投司马颖,为何投你呢? 名望、权势这种东西,可以影响很多人的选择,这就是现实。 不过,机会还是有的。 秉政的司马乂最近处理了一起谋刺事件。 简单来说,司马乂大事与邺城的司马颖商量,朝政由二人一起做主,但他忽略了屯兵关中的河间王司马颙。 要知道,当初对付齐王司马冏的时候,大伙可是说好了,事成后废帝,拥立成都王司马颖为天子,河间王司马颙则为宰相。 但司马冏直接被火并杀掉了,没劳烦长安、邺城二位帮太多忙,让这两位老哥十分失落。 好在长沙王司马乂脑子清醒,先稳住了邺城司马颖,一应大小事务都和他商量,并口头表示愿意拥司马颖为皇太弟,将来继承帝位。 这个条件无法完全满足司马颖。 人家要的是皇帝宝座,皇太弟什么鬼?再者,现在也没见到立他为皇太弟的诏书啊,你是不是在忽悠我? 好在司马乂愿意与司马颖分享朝政大权,暂时稳住了他,没让他当场发飙,拖到了现在。 与司马颖相比,司马颙真没得到太多东西,故十分恼火,做掉司马乂的冲动十分强烈。 就在前阵子,洛阳看似一片太平的情况下,前司马颙幕府长史、现河南尹、陇西李氏出身的李含暗中联络侍中冯荪、中书令卞粹等人,阴谋刺杀司马乂。 邺城司马颖乐见其成,默许了。毕竟两个人共掌国政,总没有他一个人说了算好。 但李含谋事不密,被前齐王司马冏幕府参军、现长沙王司马乂幕府参军皇甫商得知,当场告密,李含、卞粹、冯荪三人被捕杀,骠骑从事诸葛玫、前司徒长史牵秀亡命奔逃邺城。 李含一死,意味着司马乂、司马颙二人正式撕破脸,邺城司马颖多半也没耐心继续玩什么共掌国政的把戏了,听闻他最近征发了大量兵众,又联络鲜卑、乌桓、匈奴部落,磨刀霍霍,南下的意图十分明显。 这件事,对中原百姓来说固然是噩耗,对长沙王司马乂也不是什么好消息,但对东海王司马越来说,则未必是坏事,甚至可以说是机会。 你们互相火并,拼到最后,剩下的不都是我的了么? 这话不能公然宣之于口,但在座众人,懂的都懂。 主公不是第一回这么做了。 司马伦、司马冏都被他熬死了,在洛阳的局面一步步打开,如果司马乂再死,或许能更进一步,大伙也能跟着沾光,岂不美哉? ****** 司空府武库房外,邵勋意外碰到了两个人:何伦、王秉。 经旁人介绍,才得知他俩是东海国军将,这次带了一千多王国兵至洛阳,听大王号令。 “何将军、王将军。”邵勋立刻上前见礼。 “哎,何必多礼!”何伦上前两步,托住了邵勋的手臂,笑道:“都是乡党,在外就当互相帮助,今后都是自家兄弟,无需多礼。” 邵勋有些意外,从军的世家子这么客气的吗? 与糜家一样,何家、王家也是东海士族。 何家新起,底蕴较弱。 王家则是老牌士族,后汉王朗之后,曾与天家联姻,家世比何家强上太多了。 不过,王家确实厉害,王秉则不一定。他如此热情客气,多半是支脉出身,小时候家境可能还不咋样,故没那么多骄娇之气。 “正是。”王秉也在一旁说道:“咱们初来洛阳,人生地不熟,就得抱团。大王幕府之中多青徐士人,咱们军中也得多青徐兵将。邵君既是国人,就是自家兄弟,可以信任。” 邵勋再次行礼告谢。 有点离谱,他竟然感受到了家乡人的“温暖”,这是何等的卧槽! 地域、乡党,在中古时代,当真是极其重要的一种关系。 “二位将军率众而来,长沙王那边竟然可以通融?”邵勋问道。 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现在管得这么松了? 齐王司马冏那会,可是把诸王党羽都赶出了城去啊,结果何伦、王秉带着一千多兵马,大摇大摆地入城,竟然没有丝毫阻碍。 “长沙王怕是自顾不暇。”何伦比较谨慎,没说什么,但王秉却满不在乎地说道:“其实吧,他早就做好与邺城、长安大军厮杀的打算了,咱们这一千多人,固然不多,但也是份助力不是?” 见王秉的大嘴巴把什么话都说了,何伦也不再隐瞒,补充道:“长沙王拉拢禁卫军诸将,成果不是很显著,有些人暗通邺城、长安,有些人装疯卖傻,能为他所用的并不多。再者,禁卫军内部也很复杂,有些固然骁勇善战,有些部伍则滥竽充数,不堪一击。而今事急,自然能用的都要用起来了。” “原来如此。”邵勋再次告谢。 高级军将就是好啊,得到的消息比他多多了。这两人,今后还得多多结交。 “听闻邵君为督伯,代糜督护管着一幢兵?”王秉又问道。 “只管着二百余人。”邵勋说道:“两队丁壮,三队孩童少年,却不甚堪战。” “不少了。”王秉听完,脸色一松,继而劝道:“想办法多收拢些兵马。” “正是。”何伦也说道:“大王着我等招募亡散,扩军备战。邵督伯亦可效仿,洛阳重地,咱们自己人还是太少了啊。” “多谢二位将军提点。”邵勋真心实意地躬身行礼。 二人见邵勋执礼甚恭,非常尊重前辈,心中满意。 司空已经召见过他俩,下令招募散乱在各地的溃卒,扩充部伍。基本是有多少人招多少人,钱粮他来想办法。 屯于潘园的那一幢兵,他们粗粗了解过,过半不堪战,再加上有护卫王妃的职责,于是便熄了吞并的心思。今日见到邵勋如此客气,心中愉悦,乡党情结一上来,便多说了两句。 邵勋大概也了解了他们的想法。 从东海国千里迢迢而来,若说没有彷徨、担忧,那是不可能的。而今确实该团结互助,为他们东海人在洛阳站住脚一起努力。 如此甚好。 第二十章 撤离 “督伯。”柴房之内,陈有根匆匆而来,四下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用神秘的语气说道:“要打仗了。” 正在擦拭器械的士卒们一听,手脚下意识慢了下来。 邵勋用眼神示意,很快有两人起身,持械出了柴房值守。 “说吧。”他点了点头。 “有人收到邺城家书,言成都王集兵二十多万,分批南下,欲图洛阳。”陈有根说道。 “二十多万?”邵勋无奈地摇了摇头。 冀州都督区最多四五万兵马,前几年还损失了些,眼下能有三万兵就不错了。 所谓二十多万兵马,更大可能是二十多万临时征发起来的丁壮,这其实也是此时主流的战争方式:菜鸡互啄。 当然,也不是说邺城大军没有精锐。 事实上冀州都督区世兵的战斗力,在“八大军区”中算是处于第一梯队,还可以。 而且,他也不确定司马颖有没有整顿部伍,招募精锐,组建新军——作为一个乱世野心家,他应该是做过的,不然还争屁的天下。 唉,说到底,自己地位还是低,没法获取有效的情报,别人也不一定会告诉他,以至于这等消息,居然还要靠陈有根从大街上获取。 “邺城到洛阳,几时可达?”邵勋问道。 “走得快的话,一个月差不多。”陈有根说道。 “你怎知晓?” 陈有根略有些尴尬,嗫嚅道:“去过。” 邵勋也不问他为何去邺城,闭目思索了一会,便道:“潘园那边不能待了,得尽快撤回洛阳城内。” “是极。”陈有根连连点头:“那些老者杖翁,根本上不了阵。孩童少年,也只配当人果腹之物。若不撤回城内,危矣。” “现在就吃人了?”邵勋有些惊讶。 乱世才刚开头,有零星吃人现象他可以理解,但听陈有根的意思,已经大范围吃人了? “督伯,你武艺出众,处事公平,我服。但你该到下面多走走,有些地方,连草贼山匪都不愿意去抢。”陈有根说道。 “为何不去抢?太穷了?难道不可以掠人贩卖吗?我听闻并州匈奴、羯人多被官吏捕捉贩卖。”邵勋问道。 “有些地方的百姓,又穷又横,啥都没有,就烂命一条。”陈有根摇了摇头,说道:“匪贼去了,还不一定打得过。运气差点,被他们捉了卖为奴隶,或者沦为果腹之物。并州、冀州流民军中有‘牛肉’,供给颇多。事实上哪有那么多牛?怕是一二分牛肉、八九分人肉。” “乱得比我想象中还厉害啊。”邵勋叹道。 自己的生活确实太过单一了。 自东海来到洛阳后,要么在司空府当值,要么在潘园护卫,生活场景单调,与外界接触不多,信息确实闭塞了。 他终究只见识了这个乱世的小小一角啊,还是相对“温柔”的一角。 “有根,听闻山林水泽之中多亡命之徒,你可了解?”邵勋想到了之前何伦、王秉所说之事,突然问道。 “那哪能不知道?”陈有根咧了咧嘴,似乎想笑,待看到邵勋严肃的面庞时,生生憋住了,转而说道:“自长安到洛阳,从河内至襄阳,贼匪多不胜数,都快没山林给他们落脚了。就我当年与弟兄们闲谈所得,一个小土包上都有贼人。或许未必是真贼,他们也种地,但贼事绝对做过不少。” “这些人习气如何?”邵勋问道。 “督伯,我知你意。”陈有根说道:“其实多是诸州溃兵,没法回家,落草为寇罢了。习气还行,不过时间一长就难说了。” “嗯,我知道了。”邵勋点了点头,又问道:“要打仗了,你怕不怕?” “说不怕是骗人的。”陈有根叹了口气,道:“但如今到处都没活路,怕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拼一把,兴许能出人头地呢。” “若人人都如你这般,士气就上去了。”邵勋笑道:“行了,这次邺城、长安大军杀来,咱们避无可避,只能见机行事了。若真不得不上阵,我丑话说在前头,未奉军令,临阵脱逃者死。” “诺。”陈有根应道。 邵勋又把目光投向其余几人,众人纷纷应诺。 ****** 裴妃在洛阳没待多久,两天后就返回了潘园。 一路护送之时,邵勋找机会提了自己的建议。 “此番入洛,我便为此事而来。”裴妃叹了口气,神色间黯淡了许多,不如以前那么有神采了。 战争,是人都怕,妇人尤甚。 别以为大晋官军多有纪律,事实上王朝末年的军队,就没几支军纪好的,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才是常态。 至于门阀部曲、坞堡私兵、流民乞活等等,一个鸟样。 诸王之乱导致地方秩序遭到严重破坏,他们就趁机兴风作浪,杀的人可不少,抓的奴隶更是数不胜数,更别说吃下肚的“东西”了。 “王妃英明。”邵勋赞道。 跟着这么一个脑子清楚的上级就是爽,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心里有谱,而且不拖泥带水,这性格很好。 “督伯不怕死么?我记得你就上过两次阵吧?”裴妃问道。 邵勋略微有些迷茫,不知该怎么回答。 战争,谁不害怕呢? 这不是打游戏,鼠标一点,兵就冲过去了。这是要你亲冒矢石,横身锋刃之端,用生命做赌注,奋力厮杀的。 事实上别看他对下面人讲得慷慨激昂,那是为了严申军纪,鼓舞士气。在内心之中,他的情绪波动并不小,毕竟穿越者也怕死啊。 而且,这种情绪波动还不能显露于外,只能自己默默承受。 “王妃于我有恩,我没资格害怕。”邵勋缓缓说道。 这话把裴妃干沉默了。 邵勋则看着前方的蓝天白云。 有些话,无法对外人讲。 小时候,他的胆子不是很大——不,可能只是他以为的胆子不大。 五岁那年,村中有一老人过世,他被父母带过去。尸体已经凉了,面目有些狰狞,手脚黯淡发青,还有深紫之色。他以为自己很害怕,但当站到尸体面前时,他发现自己很平静。 上中学之时,亲戚家失火,有人被烧死。当人们从废墟中扒拉出面目全非的焦黑尸体时,他在人群中远远看着。他以为自己会很害怕,因为尸体的肚子都烧爆裂了,内脏显露在外,手指、脚趾融在一起,但他发现自己很平静,甚至在父母的要求下,给与自己同龄的尸体穿上了一件新衣裳。当时烂肉一块块往下掉,他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怕。 穿越之后,十四岁那年,镇压民变。此世父亲已老,弟妹年幼,他代父出征,亲手斩杀了一名乱民。 他以为自己会害怕,但当鲜血糊了一脸,亲自斩下头颅系在腰间时,他发现自己很平静。 夜深人静,剖析内心时,他不知道自己的下限在哪里。 在战阵厮杀之时,他甚至会摒弃所有杂念,脑袋一热就冲上去。 他感觉自己是一个很可怕的人。 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变态,得了心理疾病。 如今这个人吃人的世道,他真担心自己往变态的深渊一步步滑落啊。 所以,必须要找点有积极意义的事情,来冲淡自己的负面情绪。 建功立业、结束乱世,还百姓一个太平天下,废除大晋朝的许多骇人听闻的制度,让社会更加进步……等等等等。 如果没有这些崇高远大的理想照亮他的前路,充当锚定物,他觉得自己就像在黑暗中踟蹰行走的孤单旅人,最终会迷失方向,被黑暗吞没,成为石虎那类残暴之人吧。 “邵君这话,我能相信么?”裴妃轻声问道。 “王妃可拭目以待。” “好,我信你。” 一路无话,车驾在傍晚时分回到了潘园。 撤退的命令很快传达到了各处,不出意外地引发了小小的骚动。 但撤退并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庄园内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粮食还需要一两天才能收获完毕,今晚很多人要星夜挥舞镰刀了。 收好的粮食还要趁着好天气,扬晒一番,不然很容易霉烂。 庄园内的财物、工具要收拾打包,牲畜要找地方安置,最好是洛阳外郭的羊马墙内,实在不行移到城内也可以,但要找好地方。 最后,上千口人住哪里?这是一个问题,需要提前协调好。 总之一堆事情,得尽快处理完毕,毕竟敌军不会等你。 六月十五,糜晃来到了潘园,撤退已是箭在弦上。 第二十一章 财富(给盟主难见温柔加更) 邵勋最近在忙着代写家书。 从来没学过繁体字的他,下笔时如有神助,就是字迹有些娟秀,让糜晃哑然失笑。 而且,他写的竟然是楷书字体,就更让人好奇了。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 当他看到千恩万谢的士兵们时,什么话都没了。 威望怎么来的?就是从这些一点一滴的小事来的。 武艺出众,折服将士。 带兵有方,让人信服。 嘘寒问暖,令人感动。 还帮他们解决一些生活上的问题,比如代写家书,又收获一批好感。 糜晃看着那两队他亲手交到邵勋手上的募兵,见到他们恭敬驯服的模样,颇为感慨。 短短数月时间,军容焕然一新,至少从表面上来看,已经如臂指使。如果再花个一两年时间深入整顿,则可由表及里,达到真正的如臂指使。 把部队交给他,果然没错。 何伦、王秉之辈,本事固然不错,但和邵勋比,似乎还差了那么点意思。 乱世之中,能捡到这么一个人才,运气着实不错。 “邵郎君过来一点。”见邵勋写完家书,糜晃招了招手,说道。 邵勋大概知道是什么意思,心下激动,快步走了过来。 “这两队人,我从京中带来,交给你了。”糜晃指了指在不远处列队的百名士卒,说道。 “怎么来的?”邵勋看了眼,发现和之前送过来的人差不多,问道。 “比较杂。”糜晃解释道:“有些是失地流民,多为司州百姓;有些是溃散士卒,世兵、禁军都有;有些是豪门逃奴,你别担心,这个世道没人会追究了;还有些则是监狱中相对身强力壮的囚犯,许其维新自赎。” 说完,他有点尴尬,于是补充了句:“我好不容易从何伦、王秉那里抢过来的。” 潘园这边大撤退,并非所有人都去洛阳。 按照王妃的意思,一年前征发过来的东海世兵需要罢遣,主要是那些年岁较大的老兵,足足走了四队近一百六十人。 他们将带着潘园内部分工匠、仆婢乃至自愿东行的庄客总计三百余人,启程返回东海国。 就在昨天,甚至还有部分洛阳民户吵嚷着要跟着一起走,大概三百多户的样子。 裴妃知晓后,下令将庄园内收获的粮食交予他们带走,以供沿途吃用。 邵勋听闻,知道他之前献上的留后路建议起作用了,这就很好嘛——这些老兵西行,本就是一场闹剧,服役一年后能回家挺好。 至于那三队孩童少年,原本要一并罢遣,邵勋面见王妃后,这些人又留了下来。 他们已经耕读了一年之久,普遍认字不少,还有大约二十人跟着邵勋学习算术,亦小有所成。 比起他手里管带的成年士兵,邵勋觉得这些少年才是他最宝贵的财富。 士兵是可以取代的,而且很容易,就像糜晃新送来的百人一样,好好整训一年半载,基本都听话了。 但这些少年的培养周期却很长,没那么容易取代,将来如果治理地方,这些少年就是他的管理团队,可以与世家大族讨价还价的杀手锏。 “黄彪、李重!”邵勋喊了一声。 “在!”二人一溜小跑,前来听令。 “将新来之人打散,与你等手下混编为四队。”邵勋当场吩咐道,说完,又面向糜晃,道:“有国人周英、钟獾儿,忠勇老成,可为队主。” “就这么定了,首尾我来料理。”糜晃点了点头,道:“兵交给你了,一定要好好练。” “诺。”看着糜晃满是希冀的神色,邵勋沉声应了下来。 ****** 六月十六,第一批车队离开潘园,往洛阳而去。 四队队主吴前没走,已经五十岁的他死皮赖脸留了下来,帮着收拾庄园。 邵勋干脆让他帮忙照看一二三队的孩童少年,有点类似“领队”,他欣然应命。 四五六七队全是募兵精壮,队主分别为李重、黄彪、周英、钟獾儿——说是募兵,其实军饷很少,除了管饭之外,逢年过节得到的赏赐并不多,寥寥几匹布罢了,但就这待遇,已经非常不错了。 “毛二!金三!王雀儿!”看着即将远行的少年,邵勋喊道。 “督伯!” “邵师!” 三人立刻跑了过来,躬身行礼。 邵勋拉拉他们的手,又拍拍他们的肩膀,心绪涌动。 乱世破局的希望,就在这些少年们身上啊。 毛二今年十一岁,赣榆人。 金三十二岁、王雀儿十四岁,与邵勋一样,都是朐县人。 毛二相对较为聪明,读书认字之外,还额外学习算术。 金三则有点笨,认了一些字后,就把大部分精力放在练武上了。 王雀儿中人之资,种田、训练之余,读书认字,与大多数人一样。 “你等先行几日,到洛阳后,听督护之命,先安顿下来。”邵勋嘱咐道:“虽只有数日,但也不能荒废了学业。那本手抄《千字文》,乃我花费心血编纂而成,一有闲暇,就要多多温习,切记,切记。” “诺。” “谨遵邵师之命。” 三人纷纷应道。 车队缓缓远去,最终消失在天际边。 邵勋又回首看向潘园这个住了一年的地方。 这里绿树成荫,红花遍地,在夏日之中争奇斗艳,分外妖娆,端地是一处好所在。 但这样的世外桃源之地,马上就要毁灭了。 两军交战,互相厮杀,潘园这种地方又怎么可能不被乱兵洗掠? 正如方今这个天下,世外桃源一个接一个毁灭。 吴地、蜀地、关西、河北、河南,到处是战乱。说什么五胡闹起来才开始乱,那简直是扯淡,几年前就开始了好么? 八王之乱的战场,又何止洛阳一处!只不过这里最引人注目罢了。 感慨完之后,他整了整衣袍,入内面见王妃。 途中遇到了督伯杨宝。 秦三、郑狗儿、刘通三位队主向他点头哈腰。他们都是杨宝属下,但看见邵勋之时,从来不敢怠慢,礼数很足。 杨宝则有些尴尬。 经历了这么些时日,他老实多了,因为他的姑夫、幕府左司马刘洽居然扳不倒眼前这个家伙,让人十分泄气。 于是他也行了个礼。 邵勋回礼,对他身后三人颔首致意后,便入了正厅。 王妃正在翻看《千字文》,见邵勋进来后,说道:“惜君没有门第,不然就凭这本书,我就能请族中德高望重之辈帮你点评一下。” “点评”可不仅仅是评论,它往往意味着名望、地位的提高,可以登上更高的舞台。 士族的后生子弟,就喜欢请德高望重之人点评,一旦获得好评,立刻名声大噪,获得被宗王、高官征辟的资格,可谓做官的捷径。 赵王司马伦的心腹孙秀(孙吴宗室,孙权侄孙),就曾得到王衍的点评,从而飞黄腾达,不可一世。而王衍也因为这桩无心之举——他本来没想给孙秀点评的——在赵王上台之后,得到了孙秀的礼遇。 所以,这些高门士人的能量超乎你想象。现行的选官制度,简直就是为他们量身打造的,一点不夸张。 闻喜裴氏地位与琅琊王氏相仿,后世曾有“八裴方八王”之说,若能得到裴家长辈点评,确实是一个做官捷径。 但邵勋是军户,很难就是了。 “不说这个了。”裴妃放下书,看着邵勋,说道:“去洛阳之后,我就管不了你了。你——好自为之吧。” “仆未敢忘王妃提携、庇护之恩。”邵勋答道。 裴妃摆了摆手,轻叹一声,道:“邺城兵众二十余万,关中之兵亦有七八万人,以洛阳的情形,实乃以寡击众。万事不要逞强,安安稳稳即可。天塌下来,有禁卫军挡着呢。即便挡不住,司马颖、司马颙入了洛阳,也不会赶尽杀绝。你若有本事,自投成都、河间二王即可。” “王妃谬矣。”邵勋正色道:“仆出身寒微,在乱世中浮浮沉沉,飘零至今。若非王妃照拂,早已暴死他乡,曝尸荒野,又怎么可能有今日之地位?仆不懂什么大道理,亦无匡扶天下的资格,只知有恩必报。王妃待我恩重如山,仆自愿为王妃拼杀,纵死不恨!” 裴妃漂亮的双眼中有些惊讶,亦有些恍惚,沉默良久之后,轻声道:“去了洛阳之后,谨慎行事。其他的,我会想办法的。” “诺。”邵勋沉声应道。 裴妃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然后再度拿起了案上的《千字文》。 第二十二章 三人行必有我师 洛阳建都始于周公营造洛邑,后周平王东迁,正式成为首都。 后汉光武中兴,兴建南北宫,毁于董卓之乱。 曹魏建立后,文帝、明帝相继修建洛阳,于故址建太极、昭阳等殿。 司马氏代魏,仍以洛阳为都。 洛阳并不大。 东西七里、南北九里,自汉以来差不多都是这个规格,与北魏时庞大的洛阳城不好比。 四面开有十二座城门,曰大夏门、宣阳门、开阳门、上东门、平昌门等。 洛阳城西北角有金墉城,乃曹魏时营建,分为三部分,联为一体,故称金墉三城,又名永昌宫。 修建金墉城的目的是“备不虞”,这个习惯应该起源于曹氏在邺城西垣北段修建铜雀三台。 金墉城的防御设施非常完善,与洛阳东北角的百尺楼一起作为全城的制高点。但在这会,却成为了废帝、废后及获罪宗室的羁押场所。 汉魏、西晋洛阳城之外,还有许多建筑,居住着大量百姓,甚至公卿士族也多住于此,如太尉府就曾位于城南,城东还有吴、蜀二主宅第。 就邵勋等人刚刚抵达的城南地区而言,灵台、明堂、辟雍、太学、国子学当是最显眼的“地标建筑”。 他们入驻的就是辟雍。 辟雍是公卿子弟学习礼仪、雅乐、舞蹈、诗文、骑射等技能的地方,这会已经停办,正好空了出来。 辟雍之北是国子学,南面是一片民宅,西面隔着开阳门大街(南北向)遥遥相对的是明堂。 此处离司空府不远,地方也算宽敞,正适合大军驻扎。 先期抵达的潘园庄客、仆婢就集中于此,乱哄哄的。 老实说,邵勋微微有些失望。很显然,裴妃并没有把他们弄进城内。 不过仔细想想也能理解。 洛阳城内要么是皇宫、诸衙、仓库、军营等官方设施,要么就是真正的巨室豪门、宗王宅邸。普通民房不是没有,但你至少得是曹魏营建洛阳城时的第一批居民,没这个时代红利的话,想住进去是有点困难的——未得圣命,乱糟糟的泥腿子、军士们如何能进城呢?尤其在紧张的局势下,人家还担心粮食不够吃呢。 没办法,只能靠自己了。 从抵达的第一天起,邵勋就开始观察附近的地形、建筑、道路。 还好,他发现敌军若来,还是可以打一打巷战的。 另外,从军事角度来说,他们钉在城外,可以与城内的驻军互为犄角,互相援应,让敌军放不开手脚,甚至前后夹击,还是很不错的,前提是城内驻军真的支援他们——可能吗?难说。 “而今有三件事。”邵勋看着围在身侧的李重、黄彪、周英、钟獾儿、吴前五人,说道:“其一乃修缮辟雍外墙,其二为囤积军资器械,其三乃摸清友邻部队情形。” 说完,他看向吴前,道:“修墙之事,你来办。所需劳力,就近征发。” “督伯,附近多公卿巨室,如何使唤得动他们?”吴前叫苦道。 “此事我会与幢主商议,你做好准备即可。”邵勋说道:“都这个时候了,若还摆谱,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诺。”吴前放下了心,只要有人出头,他就是个奉命办差的人而已,不难。 二人说话间,开阳门大街上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众人寻声望去,却见数百骑策马而行,如风驰电掣般一掠而过。 “这——骑战马赶路,莫非有紧急军情?”宿卫军出身的李重面色凝重道。 一般而言,如果没有充分的理由,军中是严禁骑战马赶路的,抓到就要被鞭笞。 盖因马儿的体力很差,一天最多赶路两个时辰,其他时候要么休息,要么吃马料补充体力——反刍动物基本都这个德行,吃东西的时间很长。 如果骑战马赶路,却突然遇到敌人,当是时也,敌人马力充足,可反复厮杀,你的马儿却跑得体力不支,汗出如浆,还怎么打? 眼前这数百骑兵,很显然没有赶路用的骑乘马,只有战马,却依然风驰电掣般前出,肯定是有紧急军情了。 “没那么快来的。”邵勋安慰道:“至多是一些充当先锋的敌军游骑罢了,这队骑军应是出城驱赶的。或者,敌军尚未来,他们至外围部署。战洛阳,其实主要战的是外围啊。” 李重默默点头。 “只是游骑啊,那还好。” “游骑也很可怕,鲜卑还是乌桓?抑或是匈奴?” “出不了这三家吧。刚走的那批骑军,多半就是鲜卑人,只不过他们是禁军罢了。” “成都王麾下应该有很多骑兵吧?那可如何是好?” “只有拼了,拼死算球。”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邵勋皱了下眉头,他发现这些人很怕骑兵啊,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毕竟将来可是要面对铺天盖地的胡骑的。 “我问你们,如果行军之时,在平原旷野之中遇敌骑,有什么办法应对?”他转过身来,看向众人,问道。 场中一时间有些沉默。 “督伯,或可学马西平故智,使用弓弩、车阵?”李重毕竟是禁卫军出身,谙熟军事,第一个想到。 “这个办法为何有效?”邵勋问道。 “车阵首尾相接,可阻敌骑冲阵。偏厢车一侧有挡板,弓手立于车上,朝外射击,可从容杀敌。”李重答道。 “听到没?”邵勋看了眼众人,说道。 “听到了。” 邵勋当场俯下身来,拿匕首在泥地上画图解释。 其实,核心就是制造障碍物,阻止骑兵直接冲过来。不一定要偏厢车,紧急时刻,辎重运粮车都可以,甚至可以用士兵单人能够携带的鹿角,临战之时掷于地上,这也不是没人用过,效果还很好。 当然了,偏厢车肯定是最专业的。 一侧有挡板,可阻止敌方骑射手的箭雨,挡板上还有射击孔,己方步弓手可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从容射击。 考虑到骑射的稳定性、精准度、射程、射速、威力都不如步弓,目标还很大(有马),在对射之时,骑射手相当吃亏,根本坚持不下去。 有偏厢车遮护,步兵还可以轮番休息,体力、精力得以恢复,能连续作战。到最后,怕是骑兵比步兵还累。 马隆就是用的这一招,创造了奇迹。 “但此法也有缺陷,谁来说说?”邵勋画完车阵示意图后,突然问道。 “督伯,敌方如果有悍勇敢战之步卒,车阵就危险了吧?”黄彪思索片刻,说道。 “不错。”邵勋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道:“黄彪回答得很好,诸位再想一想,还有什么缺陷?” “用火箭攒射,或有危险?”有人问道。 “不,防火很容易做到,再想想。”邵勋摇了摇头,说道。 “截断粮道,此阵不攻自破。”有人说道。 “如果携带了足够的资粮呢?马隆当年随军带了足够三年所用之物资。”邵勋否定了,继续鼓励道:“再想想。” “挖断道路。” “填平道路很容易,这不是什么好办法,只能延缓车阵,而不能阻止。” “最主要的还是要挑选精锐步卒,马西平当年的三千五百人,都是精兵悍卒,诸般兵器都能使用,绝非乌合之众。”李重叹了口气,说道:“其实,草原也不是人人有马,战马亦很宝贵,能当上骑兵的,一定是优中选优,不会是滥竽充数之辈。反观步兵,低劣的发根木矛就上了,临战之时极易慌乱,一旦溃逃,会令全军士气崩溃。” “很好!”邵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前阵子我让大家都学射箭,很多人还不以为然,现在知道好处了吧?” 说穿了,步兵的门槛太低,是人都能上,且世兵制下,大部分步兵的素质堪忧,训练非常不充分。 反观骑兵,因为马匹的宝贵,天生就有门槛,水平低的人还没资格入选呢。 一个国家,到底有多少马匹呢? 盛唐之时,官营牧场加驿站,总共七十多万匹马。 辽国的马政办得十分出色,但全国才百余万匹马。 养马很不经济,牧民不一定爱养。且很大一部分牧民没有马,他们的身份是牧奴,没什么个人财产,平时骑着贵人的马匹,帮贵人放牧牛羊马驼,如此而已。 在中古时代,骑兵、步兵的个人素质,天然就不对等,所以多次创造了骑兵击溃步兵的神话。但如果遇到与骑兵个人素质相当的精锐步兵,虽然仍很被动,但劣势会大大改善。 “射箭太难了,没几年练不出名堂。”李重沉吟道:“其实,草原引弓之国,牧人少时骑羊,大了骑马,每年还举办集体狩猎活动,在骑、射这两项上,他们的基础很好。一旦入主中原,会愈发难以对付。” 这会胡人的战斗力,其实也就那样,一般般。但如果他们入主中原,装备水平会大大提高,甚至能靠中原百姓供养,让所有人——至少是一部分人——脱产,不再耽于生计,可以心无旁骛地训练,战斗力会逐渐提高。 他们在骑术、射术上已经很有基础了,一旦全脱产训练,已经精通的部分能够精益求精,不太精通的短板会得到弥补,可谓脱胎换骨的变化。 这个时候如果中原王朝还用临时征发的耕战之兵去对付全脱产的职业草原骑兵,那就是笑话了。 “所以……”邵勋清了清嗓子,道:“我总结下。行军之时遇敌骑,首先要用大车阻止其冲锋,其次车阵士卒要挑选精锐敢战之人。滥竽充数之辈,绝对不能用,那只会害了所有人。战时携带百姓一起行军,更是大忌,绝对要不得。都明白了吗?” “明白了。”几人齐声应道。 “回去后写心得,不认字的口述,找人代写。”邵勋补充道:“三人行必有我师,这样的方式非常好,大家一起学习,印象更深刻,真遇到情况时也不至于无计可施。” “诺。” “还有,我再出个题。”邵勋又道:“如果来不及摆车阵,或者摆到一半,敌骑已近在眼前,该如何拒敌?每个人都要交一份方略上来。就这样吧,先散了。” “诺。” 众人陆续散去,李重走在最后,临离开之前,他不由自主地多看了邵勋几眼。 这人,可不像是啥都不懂的世兵啊。 相反,他看起来家学渊源,非常老练。以步拒骑本就很难,但他就是成竹在胸,仿佛经历过不止一次那样。 甚至于,李重深刻怀疑,如果让督伯来统领骑兵,他很可能还是一个非常出色的骑兵将领,精通各种玩死步兵的战术。 真是奇人,莫非天授? 众人离开之后,邵勋爬上了辟雍外墙,俯瞰整条开阳门大街。 建筑鳞次栉比,房屋密密麻麻。 这个环境,无论骑兵还是步兵,都摆不开阵势。 一旦交战,只能是乱战。 兵多都不一定管用,因为接触面很小,前排厮杀的就那么点人。 如果一方兵众,但不甚精锐,前排被杀得站不住脚,仓皇后退之时,还可能会冲乱后方阵脚,造成大溃败,届时可就惨了,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这样一想,他对守住洛阳突然多了几分信心。 禁卫军的素质应该比邺城、关中那些兵要强。虽然听李重的意思,禁卫军中也有很多样子货、鱼腩部队,毕竟王朝末年了,可以理解。但整体应该还算可以吧?只要粮食、物资充足,洛阳完全可以守一守。 但问题来了,物资真的充足吗?一旦战争长期化,会不会粮尽呢? 他不知道。 他的层级很低,还接触不到这类核心机密,甚至裴妃、东海王都未必清楚,唯一掌握实情的,大概只有长沙王司马乂及幕府高级官员了吧? 蛋疼。 不管怎样,还是先做好自己的事情吧,练兵训卒,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第二十三章 按部就班 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辟雍馆舍之内,则落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这算是大晋朝重点机构吧,居然破败成这副鬼样了,一如大晋朝那千疮百孔的江山。 粮食、军资被堆放在几个相对完好的屋舍内,糜晃亲自检查一番后,来到了廊下,看着黑沉沉的天空,心绪不佳。 “前天,驻防于河内郡的几支牙门军倒戈降邺。”糜晃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哭还是笑。 “有多少人?”邵勋问道。 “不下万人。” “精兵还是羸兵?” “算是能打的。” 这下两人都沉默了。 其实,这也是邵勋一直以来担心的事情。 赵王司马伦时期,禁卫军就自相攻伐。上一次他们整体作壁上观了,但你能保证这次还是吗? 长沙王上台之后,首要任务就是整顿禁卫军。他的动作很大,一度亲自兼任北军中候,想要完整地控制宿卫七军和牙门军,着实吓坏了不少人。 但洛阳中军系统存在那么多年,已经自成一体,岂是那么容易改变的?于是乎,与成都、河间二王眉来眼去之辈不少,战力相对不错的禁卫军在事实上分裂了。 这次投降的万余人多半不是唯一一支,局势可以说相当严峻。 “这可真是让人泄气。”邵勋苦笑道:“这么一来,大都督(司马乂)怕是只能收缩战线,退回洛阳固守了。” “麻烦了。”糜晃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如果司马乂不再信任派驻于外的各支部队,那么就只能下令收缩,撤回洛阳附近,将各军置于眼皮子底下,严加看管。 但收缩战线不是没有后果的。 首先会伤损士气。 未战先却,你让别人如何看待?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这一点其实是非常致命的。 尤其是很多士人不懂军事,他们只会单纯从军队数量上来判断强弱,丝毫不会考虑士兵素质、装备水平、精锐程度这种东西。 三千人是比三万人少,但有时候三千精兵就能暴打三万乌合之众,俘斩一两万都不奇怪。 因此,单纯从兵员数量来判断各方实力是非常愚蠢的。 但战线不会骗人…… 你这一退,有问题啊,是不是怕了?是不是真的打不过? 第二个负面影响就是会导致外围大量据点的失陷。 这些据点并不是无足轻重的,有些非常关键,比如运输节点、水源、物资仓库甚至是牧场。 失去了这些地方,光靠洛阳一座孤零零的城市,却不知能坚持多久了。 以上两条都是很现实的困难。 糜晃虽然不怎么通晓军务,还是能想明白的。邵勋对行军打仗谙熟无比,看得就更清楚了。 有点难搞啊。 “想那么多作甚!过一天算一天了。”糜晃突然重重地跺了跺脚,准备离去,临走之前,他扭头道:“开阳门大街之百姓,我已奏请司空,征发了千余人,修墙筑垒不成问题。若材料不足,自拆民房可也。” “诺。”邵勋应道。 他愈发觉得糜晃这人不错。 说话客气,不像一般士人对他居高临下。 人实在,不跟你玩什么心眼子,该是什么就是什么。 军事能力确实弱,也不经常待在军营,但你有什么问题,他知道后都尽力解决。所谓在其位谋其政,他在幢主位上一天,就尽力负责。 这样的人很好了。 “修缮完外墙、馆舍,人放不放,你和杨宝商量着办吧。”糜晃抬脚走了两步,又补充说道。 所谓千余百姓,那是真·百姓,说人话就是无权无势的普通人。 至于世家豪门子弟、家人,这会留在洛阳的不多,都乌泱泱跑郊外避难去了。有的走得还很远,带着部曲僮仆,跑到了南边新城、陆浑一带的山里。 实在没法走的,想办法住进内城,或者几家、十几家合在一起,守望互助。 战争么,就是这个样子。 当乱军杀来时,谁也不比谁高贵,甚至豪门大户更易成为劫掠的目标。 ****** 月余时间一晃而过。 进入八月之后,风声越来越紧。 几乎每天都有部队调动出城,也有灰头土脸的部队撤下来。 很久没看到裴妃了。这些时日,只有一个王府典计过来,传达了些许消息:其实也没什么特殊的,无非是稍安勿躁,沉着冷静罢了。 邵勋趁机索要了大量箭矢、伤药、器械、粮食、布匹等物资,甚至就连笔墨纸砚都要了一大堆。 他继续按部就班地教导孩童少年,让他们不要管外界的事情,专心致志地学习。 当然,训练也是必不可少的。 今天众人就在练习射箭。 之前邵勋一直在思考,该怎么训练士兵。 这个时代的士兵,长枪兵就是长枪兵,除了拿枪戳人外,其他的技能都不太会。刀盾手就是刀盾手,就连弓手、弩手都有专门的部队——此谓“纯队”。 但军事水平是随时代不断发展的,到了唐代,要求就很高了,士兵必须全员会射箭。 长枪、步弓、横刀是每个人的标配武器,也就是说最差你也要精通三项技能,即刀、枪、弓。 事实上远远不止,一个标准营伍,还有长柄斧、钩镰枪(打骑兵用)、木棓、弩、重剑、陌刀之类的兵器,配发给一部分士兵。 晋军弩手射完之后,那也就射完了,没你啥事了。 唐军弩手射完之后,要拿着陌刀上前近战厮杀。 这被称作“花队”。 如果给士兵打分,纯队士兵的得分会比较低,花队士兵的得分则会很高,因为他们会的技能多,更适应复杂多变的战场,捡到武器就能用,军官能使用的战术更多。 但问题来了,花队训练成本太高,而且他们只能是当兵吃粮的募兵。传统的耕战世兵,他们要忙农活,无法脱产,做不到这种程度。 这是现实的难题,涉及到军制改革。 在如今这场即将展开的洛阳保卫战中,很明显,花队士兵的优势被无限放大。 环境越复杂,越考验士兵的全面性和单兵作战能力。 邵勋想了想,就他手底下这些人的水平,让他们全面学会刀、剑、枪、斧、槊、弓来不及了,那么只能现实点,挑最重要的先学一下:射箭。 “就这么三十来个人会射箭。”临时开辟的斗场之上,邵勋看着正在反复练习箭术的士卒,吩咐道:“将他们单独编为一队吧,由李重担任队主。” “诺。”跟在旁边的李重立刻应道。 “另挑四名高大有勇力者,至我身前听令,就由——”说到这里,邵勋看向陈有根道:“你来管着,由你当伍长。厮杀之时,若有胆怯畏战者,立斩之。” “诺。”陈有根兴奋地说道。 “就用新制的重剑吧。”邵勋补充道。 他喜欢用重剑——或者叫长剑——这种双手武器。 此物在唐代由陌刀演变而来,晚唐之时十分流行,诸镇都有双手重剑部队,如黑云长剑都、左右长剑军等,一般是精锐部队。 重剑用得好的,名气很大,如淮南张神剑、魏博邵神剑等,人们甚至忘了他们本来名字。 重剑舍弃了防御,大开大合,以伤换伤,以命搏命,面对着敌人的长矛阵,挥舞着重剑就斩杀过去。 这是一款非常适合亡命徒的兵器。 在潘园的时候,邵勋亲自指导,让铁匠打制了一把双手重剑。 陈有根看到后,十分喜爱,于是又打制了两把,专门由他携带,以做备用——战斗之中,武器卷刃是很正常的事情,最好能随时更换。 抵达洛阳后,由糜晃出面,再找铁匠制了十把。 邵勋打算让陈有根带着四名高大魁梧、体力过人之辈,作为他的督战亲兵,人赐铁铠一副、弩机一具、重剑一把,终日跟着他——督伯么,本来就是“督战伯长”的意思。 “其余三队,每日抽出时间习练步弓。”邵勋继续吩咐道:“我亲自来教。记住,你们是募兵了。世兵一天到晚要忙农活,不会几门技艺情有可原,但募兵可不能如此松懈,要对得起自己那份粮饷。” “诺。”黄彪、周英、钟獾儿三人同时应道。 “练兵打仗,说到底练兵才是关键。”邵勋说道:“总有人拉着一帮从田里征发的丁壮,然后寄希望于奇谋妙策来获胜,这纯粹是赌博。诸位,哪怕明天就要上阵厮杀,今天也得给我好好操练。稍事休息,两炷香后,咱们继续练箭。” 众人休息之时,邵勋来到了一二三队的孩童少年身旁。 他们昨天练过了,今天主要学习文化知识。 看到督伯前来,少年们纷纷行礼。 “无需多礼,好生温习功课。”邵勋温言说道。 对这些孩童,他的态度相对而言是比较好的,虽然训练时也会抽鞭子。 流民军缺少的就是这些人啊。 没有储备干部,你就治理不了地方。治理不了地方,你就没法长期立足。 穿越者只有一个人,哪怕他有什么好点子、好想法,也需要人去执行。 一个合自己心意的储备干部团队,才是穿越者意志能够有效推行的主要原因。 营中新来了几个教谕。 大战在即,物价飞涨,很多人衣食无着,尤其是那些无权无势的普通读书人——主要是商人或地方土豪子弟。 他们由于种种原因,暂时无法回乡,为了混口饭吃,便接受聘请,来到辟雍教授少年们读书识字。 这让邵勋的日常时间变得更加充裕。 他现在大多数时候只教算术、武艺,偶尔教一教《千字文》,不过少年们的日常管理他会深度参与,吴前就是他的代理人。 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对人说的,这些少年就是他最大的本钱。以后如果有机会,他会在部队驻地附近开办随营学校,亲自担任校长,一批批“出产”军官种子、储备干部。 世家大族确实垄断了教育,也正因为如此,才需要你去打破。 没有世家大族之外的人才群体,你除了依赖他们,还能怎么办? 第二十四章 比烂(给盟主欢悦加更) 到八月底、九月初的时候,战争的阴云已经完全笼罩在了洛阳上空。 九月初六,幢主糜晃再度来到军营——这次不走了,战争在即,名义上的最高指挥官不可能不到场。 随他一起来的还有位名叫裴十六的王府仆役,听名字就知道是裴妃随嫁的媵臣,三十来岁的年纪,面容严肃,神色谦恭。 糜晃借口巡视军营,先一步离开了。 裴十六行礼,道:“邵督伯。” “裴典计。”邵勋回礼。 “长话短说。”裴十六低声道:“两日后,司空、王妃要入内城暂避,由上军将军何伦率部护送。糜督护以及王秉将军所部千五百人,短期内无法入城。王妃关心督伯,着我送来一句话——” “贼军凶悍,多亡命之徒,王师士气低落,前锋数战不利。” “城内粮草只够支用半年,长期相持下去,必败无疑。” “万事不要逞强,更不要强自出头,静待局势出现转机。” 邵勋默默等待了一会,确认他说完了之后,又行一礼:“多谢王妃爱护。” 裴十六点了点头,飘然离去。 邵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这才慢慢直起身来,左手轻抚弓梢,右手握于刀柄之上。 消息不畅通啊。 作为下级军官,很难得窥战场全貌。 这就像是数万人阵列野战之时,军阵排出去几里地,左不闻右,右不闻左,前不知后,后不知前。 有的方阵已经与敌人厮杀了,有的方阵士兵们还席地而坐,吃食水恢复体力。 前阵已经被击溃了,后阵还在兴高采烈地往前挺进,没收到丝毫消息。 试想一下,作为宽阔战场上的一个小卒,你又怎么可能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不是只能尊奉旗号金鼓行事? 大旗一倒、谣言一出,如果士气不高,我管你什么,直接撒丫子跑路,“败了败了”不知道吗? 如今邵勋就面临着这么一个情况,消息闭塞,不知道战场进展,只能自己观察,或通过真假难辨的消息,结合大概历史进程猜测。 也只能猜个大概,细节是很难知道的,但有时候怕的就是细节。因为你的身板太弱,即便大方向不改,历史大潮的一个微小波动,都可能让你翻船。 难顶。 好在糜晃很快回来了。 “裴十六走了?”他问道。 “走了。” “那好,现在我来说,能说的都说,不能说的你也别问。”糜晃叹了口气,道:“放心,你我如今算是同舟共济,我还得靠你的本事活命呢,不至于坑你。” “先说第一件。”糜晃理了理思绪,道:“关中兵马来得很快,其先锋一部已在宜阳与王师交战。王师步骑万余,由皇甫商统帅,军报上说‘互有胜负’,但明眼人都知道,怕是吃了不小的亏。” “西兵统帅是张方,有众七万,目前应到了两万余人。”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邵勋,道:“这个张方,出身寒微已极,乃河间国人,有勇力、有才能,升官极速。去岁讨司马冏,他就来了,与李含共将两万军士。这次能统领七万大军,足见其人甚得河间王信任。” 邵勋听了心中一动。 河间王就是司马颙,坐镇长安,一直窥视洛阳宝器。 张方没有门第,居然能统率七万大军,一方面足见其才能,另外一方面也可以看出如果机缘巧合,普通人也是可以走上高位的,虽然这种例子极少极少。 他的人生,好像有点励志啊。 “张方骁勇难敌,但为人残暴,也不喜欢约束军纪。兵进弘农郡后,大肆掳掠,甚至有杀人充作军粮之举,你——不要学。”糜晃继续说道:“皇甫商这会应在宜阳,一旦溃败,张方就能直扑洛阳。西兵,其实离得很近了。” “大都督为何不增援皇甫参军?”邵勋问道:“万把人有点少。西兵又不是泥捏的,难道真要把人放到洛阳来打?” 糜晃沉吟了一会,道:“据我所知,大都督执行的是‘西守东攻’之方略,即以偏师御西兵,以主力战邺师。” “值此之时,不该集中精兵强将,先击破关中之军,再携大胜之势,与河北大军决战么?”邵勋不解道。 关中军队只有七万人,邺城方面则有二十多万。 如果他来指挥,则会调集主力,先打垮七万关中兵,再以得胜之师的高昂士气,迎战邺城大军。而且,关中兵来得快,河北兵来得慢,中间正好有一个时间差。 怎么这司马乂打仗,像下棋一样?西军兵少,我就少派点军队防御,邺师兵多,我就多派军队阻截。他到底打没打过仗?他的幕府决策机构之中,难道都是士族,没一个军将? “你这样太冒险了吧……”糜晃有些惊讶。 “本就处于劣势,如果再不把握战机,只是等死罢了。”说完,邵勋缓了缓口气,道:“不过,或许有我等难以了解的内情。” 糜晃点了点头,继续说道:“邺师主帅是陆机。” 说完,又介绍了一下此人。 东吴丞相陆逊之孙、大司马陆抗之子。少有奇才,文章冠世,曾在司马伦府上为参军,后为成都王司马颖赏识,充任平原内史。 陆机其实没有任何统领大军的经验,军旅生涯也可忽略不计,但这会却一跃成为二十多万大军的统帅。 甚至于,邺城内部都有人不服,北中郎将王粹(晋灭吴主将王濬之孙)就是其中之一。 白沙督孙惠(东吴宗室、豫章太守孙贲曾孙)与陆机同属吴人,知道他能力有限,劝其放弃主帅之职,但被拒绝了。 邵勋听完只觉震撼…… 从来没有征战经验的人,一来就上强度,领二十多万大军,这么儿戏的吗? 就因为他是世家大族出身? 说真的,还不如司马颙安排的张方呢。人家虽然残暴,到底是从军队下层一步步爬上去的,虽然他沾了河间国人这个身份的光。 陆机有啥?撑死了指挥过家里的部曲吧? “邺师尚在大河以北,可能还要半个月才能渡河南下。”糜晃说道:“所以,咱们若要厮杀,第一批遇上的多半是张方的人。” “半个月,唉。”邵勋有些恨铁不成钢,这个时间差完全可以利用。 “别多想了。”糜晃看他的样子,笑了:“实话实说,我不会打仗,不知道你说的方略对不对。但大都督既然如此部署,军令便不可违。只要司空支持大都督一天,咱们就得听令。” 这话一说,邵勋不由地看了他一眼。 糜晃哈哈一笑,道:“你是聪明人,当知我意。” 邵勋苦笑了下,道:“这仗,莫名其妙。” 他费尽心机囤积物资、勘察地形、制定针对性战术,忙得屁滚尿流,合着有些人并不打算真打啊。 得,还是听裴妃的好。 “不要强自出头”、“静待转机”,话里有话,说得很清楚了——不过,若有人犯到他手上,且机会合适,他也不会放过就是了。 “谁说不是呢。”糜晃无奈道:“不过,邵郎君做事有模有样,有你在,我安心许多。老实说,司空府上不少参军高谈阔论,头头是道,以前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看来狗屁不通。他们中有些人,甚至没在营中住过一天,偏偏被奉为座上宾,参谋军事,这是要害死人啊。” 没在军营住过一天的人却能成为军事决策机构的关键人物,甚至是军队统帅,这能怪谁? 好像谁也怪不到,制度就是这样。 真要怪,就怪九品中正制吧,真的太离谱,太不专业了。 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打来打去,都他妈是比烂。 “还有最后一件事。”糜晃正色道:“这几日,天子、大都督和满朝公卿在巡视各地驻军,可能会经过此处。不要懈怠,把军容整饬一番,别让人看低了。” “诺。”邵勋应道。 说是天子,其实就是大都督司马乂巡视各处罢了。只不过他想借着天子的名头,激励士气,坚定诸军守御的决心而已。 在这件事中,天子只是个工具人。 说曹操,曹操到。 九月初十,开阳门大街上仪仗如云,旌旗遮天蔽日。 天子司马衷、皇后羊献容、大都督司马乂及文武百官,在侍卫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南下巡视。 丑时初刻,过国子学,行至辟雍之外。 第二十五章 奉帝“出巡” 华丽的车辇之上,天子身着冕服,上绘日月星辰、山、龙、华虫、藻等,凡十二章。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看上去较为镇定,遇到欢呼的军民时,甚至挥手致意。 群臣穿着五时朝服,紧紧跟随。 因这会是秋季,看上去白花花一片,蔚为壮观——依制,五时朝服随季节变化而不同,春天为青色,夏天为朱红色,季夏(夏天第三个月,即六月)为黄袍,秋天为白袍,冬天则为皂色朝服。 比起天子,百官们的脸色就难看多了。 敌军若来,帝后未必会死,他们可不一定。 大家之所以留在洛阳,多抱的王衍那般心思,即自己在朝堂坚守,争权夺利,为家族谋官位,捞取好处。就本心而言,他们是真不愿意看到战争——投机者除外。 皇后羊献容穿着青色深衣,佩十二钿、步摇、大手髻,戴绶佩,姿容秀丽,风华绝代。 她的神色非常平静,仿佛是在春游一般。但仔细看她的嘴角,似乎带着点若有若无的嘲讽。 这个女人,自从经历了生死之后,似乎已经坏掉了…… 她看不惯天子夫君,看不惯把持朝政的大都督司马乂,看不惯文武百官,看不惯公卿士族。 在她眼中,这些人本身就是笑话。 文不能安邦治国,武不能戡定叛乱,终日蝇营狗苟,如同傀儡一般上朝下朝,嘴里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可笑之语,背地里干着令人发指的男盗女娼之事,要他们何用? 尤其是司马乂,更是无耻、无能、无德之辈。 羊献容依然记得宫城外向她飞来的箭矢,她从来没有离死亡如此之近。 司马乂还很虚伪,表面上对天子、皇后礼敬有加,任谁都挑不出毛病,实际上早就把宫廷侍卫遣散,然后让自己的部队轮番宿卫宫城,还动不动恐吓天子,以逞其欲。 而这样一个看似极为强势的权臣,在碰到拥兵二十多万的司马颖之时,又低三下四,大小事务悉数发往邺城,不敢擅自做主。时至今日,当司马颖彻底与他翻脸之时,才敢下定决心厮杀,纯纯怂包一个。 呵呵,就司马家这些货色,凭什么让她张开腿? 她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周围,以一种超然的态度,仿佛在看一场大型情景喜剧——或者说是哑剧。 唔,辟雍大门外跪着群军将兵士。 为首一人身着白袍,呵,又是无用的士人。 在他身后,还有两人。 左边一位身着筩袖铠,头几乎低到了泥里面,战战兢兢。 右边那位就不太老实了。 身材看起来很高大,身着大红色戎服,腰间别着弓梢、环首刀,背后还插着一柄硕大的长剑,抑或是长刀? 头微微低着,但在用余光悄悄打量圣驾,显得十分放肆。 羊献容甚至能感觉到,此人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的时间,要远比天子长。 呵,好大的胆子!好龌龊的心思! 不过她懒得管了。 自稍稍长成,秀丽姿容现于世人面前后,她早就习惯了各色男人审视她的目光。其间夹杂着多少让人恶心的东西,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 她以前很反感。 现在么,她很清楚自己的容貌、身段乃至身份也是一种资本,只不过没人可以配得上她罢了。 就连天子也不行了! 她瞄了一眼额头上隐有青肿的丈夫,那是被她拿花瓶砸的。 司马颙、司马颖之辈上表请诛尚书右仆射羊玄之(羊献容之父),他竟然认真与朝臣们讨论可行性。 这种男人有什么用? 泰山羊氏,什么时候这么被人踩了? 车驾很快过去了。 糜晃又等了一会,才慢慢起身。 邵勋眼疾手快,轻轻扶了一把,糜晃满意地看了他一眼。 杨宝则看傻了。 邵贼武艺这么好,居然还会察言观色,几百个心眼子,这他妈还是人吗? “回去。”糜晃大手一挥,招呼众人进了围墙。 “我昨夜得到消息,皇甫商已经战败,张方大军畅通无阻,可直入洛阳。我等好日子到头了,随时可能上阵厮杀。”糜晃说道:“你等做好准备吧。” “督护,营内尚有些许猪羊,不如宰了,大飨全军,提振一下士气。”邵勋建议道。 “此策甚好,你看着办吧。”糜晃心绪不佳,直接说道。 “诺。”邵勋应道。 “督护,贼兵既已击破皇甫商,那么今日大都督奉帝出巡,所为何意?莫不是要巡狩他处?”杨宝问道。 “哈哈。”糜晃大笑一番,拿手指点了点杨宝,道:“你啊你,都说些什么胡话?你看邵郎君就不会说这话。” “大都督奉帝出巡,依我看是在操演,将来还要奉帝出征呢。”邵勋笑道。 糜晃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看向杨宝,语重心长地说道:“邵督伯年岁比你小,但他看得很明白。去岁诛杀齐王囧时,大都督就拿天子做挡箭牌,其时帝后受到惊吓,百官死了十几个。此番大军压境,他不过是故伎重施,再次把天子拿来做挡箭牌罢了。毕竟,没几个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戕害天子,这就存在机会了。” 杨宝目瞪口呆。 他没想到,原来司马乂的下限如此之低,这种事都敢干,怪不得能当大都督呢,果然够狠! 同时又有些嫉妒,幢主糜晃就看重邵勋,对他爱理不理,心中颇不爽利。 他心中这么想,却不懂得掩饰,直接在脸上表露了出来。 糜晃看到了,本不欲说什么,但很快想到,以邵勋的武艺、见识,若上了战场,杨宝这厮还不被他玩死?心中怜意顿生,转而对杨宝说道:“杨督伯,军中向来以本事说话。你有什么看法,我本不想管,但我得提点你一句,张方可不是什么好人。他带来的关中大军,虽说本是良民,但出征在外,张方又肆意放纵,他们会变成什么德行,想必你也很清楚。弘农那边已经在吃人、杀俘了,张方至洛阳,你觉得他会放过你吗?跪地求饶有用吗?当下还得精诚团结,切勿自误。” 杨宝脸一白,讷讷不敢言。 “好好想想吧。”糜晃冷哼一声,甩袖走了。 ****** 从九月中旬开始,战争陡然加速。 二十日,关中兵在弘农肆虐了一番后,愈发逼近,洛阳一片风声鹤唳。 二十五日,黑沉沉的夜幕之中,数条火把长龙迤逦而行。 军伍不是很严整,喧哗声也比较大。 落在后面的辎重车辆之上,满是坛坛罐罐,还有大包小包,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塞的什么东西。 军士们的情绪比较高昂,步伐轻快,面带笑容,看样子是得胜之师。 马蹄声骤然响起,滚滚向西,不一会儿停在了个草亭旁。 亭中围着十余人,盔甲鲜明,面色凶悍。 张方大马金刀地坐在石凳上,嚼吃着“肉脯”。 他的凶名已经传遍弘农,现在又被洛阳士民所知。每每想到此事,心中就满是得意。 叫你们门阀士族看不起我! 哈哈,老子带着数万兵马杀过来了,你怕不怕? 驻兵弘农的时候,他抓了几个杨氏家眷,其中最可人者乃一对姑嫂。 嫂嫂风韵诱人,小姑子年幼稚嫩,日夜给他做饭、暖床,整整服侍了旬日,还是在他们兄长、父亲的注视下。 临走之前,他把这对姑嫂也做成了“饭”,那味道至今让他回味不已。 什么公卿士族,都是狗屁,长着两只脚的羊罢了! 张方都有些怀疑自己,年轻那会为何对他们毕恭毕敬,仰视无比? 他们能为了自己活命,主动献上妻女。 士女为了活命,小意服侍,骚浪无比,“神女”的形象都塌了好不? 这个世道好啊,哈哈,太合我意了! 马蹄声渐近,草亭外的军士纷纷掣刀捉弓,寻声望去。 不一会儿,一骑翻身下马,拜道:“都督,前锋已抵千金堨,并无伪太尉司马乂帐下兵马。” “好,先把千金堨占了,截断水渠。”张方一拍大腿,眼中凶光毕露,命令道。 “诺。”骑士领命而去。 张方将肉脯甩掉,在戎服上擦了擦手,笑道:“司马乂这会应在匆忙回援了吧?看不起我等西人啊,这次就让他好好瞧瞧,满朝公卿,可有一个会打仗,哈哈。” 亲兵亲将们也笑了起来,畅快不已。 千金堨是洛阳城西的大水陂,有多条石砌、砖券水渠通往城内,是内城、宫城的主要用水来源。这次给你截了,看你怎么喝水。 不得不说,张方为人虽然残暴,但打仗思路还是很清晰的,并不是那种鲁莽之辈。 优势兵力之下,仍然小心翼翼,可比某些滥竽充数的世家子强多了。 “都休息得差不多了吧?”张方起身,看着漆黑的天空,道:“连夜赶路,明早我要看到洛阳。” 众将轰然应诺,士气高昂。 第二十六章 但随我行 大晋太安二年(303)九月,天子很忙。 九月十三,帝后在群臣簇拥下幸邙山。 十六日,至偃师。 二十二日,回师洛阳城东。皇后、百官自回城,但天子被司马乂扣着不能走。也是在这一天,曾经与司马乂合作非常愉快的尚书右仆射羊玄之“忧惧而死”。 但这并不能阻遏邺城、长安大军的攻势,人家合兵三十万,气势汹汹而来,死一个羊玄之有用吗? 二十五日,天子又被拉到了缑氏县。 从天子的行程轨迹,基本就可以看出司马乂与河北大军交战的地点。 天子几乎成了“劳模”,哪里发生战斗,他就到哪里“鼓舞士气”。最近一次就是了,他跑到缑氏县,御辇立于阵前,众军山呼万岁,邺城方面的冠军将军牵秀战不利,引军而走,王师趁势追击,斩首数千。 东面的局势似乎还可以——虽然只是暂时的,待邺城主力陆续赶到,还会有变化——但西边却快速恶化了。 张方在宜阳击溃皇甫商所部万余人后,洛阳又凑了数千兵马,外加征发的豪门家奴、僮仆、洛阳百姓,又是一万多人西行,与张方交战多次,互有胜负,但伤亡较大,最终溃走,关中兵一下子冲到了洛阳内城之下。 九月二十七日,开阳门大街上涌出了大股百姓,闹哄哄地向南疾走。 到了下午,数百关中兵涌了过来,挨家挨户撞门。 这一片其实已经没什么人了。豪门大族的消息甚至比邵勋还灵通,早在十天前就陆陆续续南奔,往山里而去。但他们不可能带走所有财物,关中兵看重的就是这些了。 邵勋此时正趴在墙头,仔细观瞭贼势。 老实说,有些失望,或者说庆幸? 关中兵一路杀进洛阳,让他下意识以为敌军有多厉害呢。但这会一观察,大失所望。 这根本不是精兵强将的样子啊。 距离平蜀已经过去将近四十年,关中世兵才更替了两代人,居然就不行了。 当然,他们比起普通百姓还是要强不少的,但怎么说呢,邵勋的眼光太挑剔了,就是觉得这些人不行。 糜晃刚刚送走了一位信使,这会正仰首望天,沉默不语。 半晌后,他看向墙头,问道:“邵督伯觉得敌军如何?” 邵勋顺着梯子下到院中,道:“军容不整,又饱掠重负,无有战意。” “这是说——能打赢?”糜晃眼睛一亮,问道。 “我部战兵数百,驱杀乱跑乱撞的敌兵很容易,但要说打跑所有敌军,则不可能。” “也没说要打跑所有人,清剿开阳门大街上的贼众,能否做到?” “督护,最好联络驻灵台等地的友军,一同行动。” “唔,也有道理,但很难啊。” 二人一问一答,片刻后就没了声息。 糜晃不说话,邵勋则静静等待着。 “方才走的使者,是王矩派来的。”糜晃走到院中,看着披挂整齐、席地而坐、做好了出战准备的士卒们,道:“他是长沙国左常侍,扎营开阳门外,有众数千,我等皆从其节制。其实,之前他就已经派过家仆密来传讯,令我部向北进发,搜杀贼兵,被我顶回去了。这事,我没有说,你可知其中意味?” 邵勋点了点头。 “这次推搪不了了。有公卿至大都督营中哭诉,提及乱兵肆虐,苦不堪言。又,张方一面遣人截断水渠,一面扒开千金堨堤坝,将多余的水放掉。而今城中水碓干涸,甚至无法舂米。”糜晃说道:“所以,大都督要返回洛阳了,亲自部署,欲击破张方。” 混乱的战略!这就是邵勋此刻的看法。 简直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嘛。 先前只有一个皇甫商带着万余杂兵对付张方,惨败后知道不对了,又四处搜罗兵众,像添油战术一样与张方大战,而今又溃了,终于急了,于是决定回师,亲自对付关中大军。 “督护,东面打得如何?”邵勋问道。 “还不错。”糜晃脸上的表情松了些,道:“其实,我知道的并不比你们多多少。只隐约听闻王师胜多负少,邺城大军灰头土脸,故大都督有暇回师。” “大都督既回师,确实不宜推托下去了。”邵勋说道:“我等既非中军,又非长沙王嫡系,若问罪责罚,几乎不会有人替我们说话。” “是这个理。”糜晃点了点头,道:“所以,我再问你一遍,有没有把握打赢?” “督护,战阵厮杀,没人敢说一定赢。”邵勋回道:“我只有一句话,愿领精兵当先开道,督护紧随其后,总揽全局可也。” “好。”糜晃激动了起来,只见他上前一步,抓着邵勋的手,说道:“战若得胜,定与君把酒言欢。” 在糜晃心中,什么出身、门第,在这一刻都不重要了。 战场之上,能并肩作战的袍泽才是真的,能保他性命的勇士才有价值。 命都没了,还谈个屁的门第! 残酷的洛阳战局,经历过的人,或多或少都有所改变。 糜晃已经变了。至少在这一刻,他觉得东海老家的农庄、商铺、田地、部曲帮不上他一点忙,这里需要真刀真枪说话,门第再高,在张方眼里,也不过是釜中沉浮的几块肉罢了。 邵勋领命之后,便不再废话。 糜晃当场召集全幢伍长以上军官,将全权委任给他。 邵勋一把抓过还懵懵懂懂的督伯杨宝,让他滚回阵中。 “诸位,多余的话就不说了。”邵勋看着整齐排列的百余人,气定神闲地说道:“当兵吃粮,提头卖命,向来是厮杀汉的本分。” “诸位当兵的原因很多。有人只想混口饭吃的,这没错。但眼下这个局势,城中日蹙,斗米万钱,早晚吃不上饭。” “有人想博取富贵。这很好,都看到大肆劫掠的西人了吧?他们大包小包,鼓鼓囊囊,咱们抢过来,遍赏全军,岂不美哉?” “有人是衣食无着,无处可去,故来本幢为兵。我想说的是,待打完这仗,有了赏赐,你想去哪去哪,我绝不留难,说话算数。” “还有一些人觉得我武艺出众,处事公正,跟着我能活下去。我不想昧着良心说所有人一定都能活,但我可以保证,要死就死在一起,黄泉路上还能做个伴,不至于孤零零的。” “陈有根!”邵勋大声喊道。 “在!”陈有根大声应道。 他的脸色有些潮红,显然情绪激昂。 督伯的战前动员太对他胃口了。 有的军官就会空口白话,什么忠君爱国,全是狗屁,一点都不实在。 督伯就能对症下药,讲到人心坎里去,尽可能把所有人的士气都调动起来。 “我给你二什人,于阵后督战,若有逡巡不进者,立斩之。”邵勋命令道。 “诺!”陈有根杀气腾腾地扫了一眼所有人。 邵勋很快从一二三队中挑了二十名年岁较大的少年,与陈有根那伍汇合,充作督战队。 “有些话,我只讲一遍。”邵勋手抚刀柄,大声道:“士卒不进,伍长斩之。伍长不进,什长斩之。什长不进,队主斩之。队主不进,我斩之。我若不进,诸君可斩我首!” 糜晃在一旁静静看着,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军队,还真是冷酷无情。 他以前见过东海国上军将军何伦治军,可没这么严厉啊。 战前动员结束之后,军官们立刻下营,将士卒驱赶出来,排列整齐。 邵勋从容不迫地在阵前走着,令军士们给步弓上弦,检查铠甲、器械。 很快一阵抽刀入鞘声传来。 检查完毕之后,邵勋又在陈有根的帮助下穿戴完毕筩袖铠,佩上步弓、环首刀,在额头上绑好红抹额。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仿佛生命中有这么一种习惯,有这么一件重要的事一样。 吴前找来了王雀儿,将一柄重剑交到他手中,并附耳说了几句。 十四岁的少年重重点了点头,吃力地扛着重剑,站到邵勋身侧。 整整七队步卒三百五十人鸦雀无声,静静地看着他。 邵勋稍稍校准了下上好弦的步弓,执于手中,扫视了下众军,大手一挥:“但随我行!” 说罢,当先而走。 “但随我行!”黄彪的身子有些轻微的颤抖,或许是害怕,或许是激动,他搞不太清楚了,此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跟着督伯。 五十名甲士越众而出,跟在黄彪后面。 第二队、第三队、第四队…… 一队又一队鱼贯而出,在开阳门大街上重新列好阵势。 天空飘起了濛濛细雨,远处的西兵还在肆意抢劫。 他们发出畅快的欢笑,间或传来几声咒骂,隐隐还有男人临死前的惨叫和妇人声嘶力竭的哭喊。 “嗖!”一箭轻飘飘地飞了出去,指定了方向。 “杀!”邵勋大吼一声,举步而前。 “杀!”军士们以矛杆击地,斜举而前。 甲叶铿锵作响,军靴声动人心魄。 数百人如一道洪流般,逆流而上,直趋开阳门。 留守辟雍的孩童少年们纷纷涌到大门口,目光尽皆落在当先而走的“邵师”身上。 在这一刻,他是所有少年心中的英雄。 他无所畏惧,勇猛无前,把所有重担都挑在肩上。 有那年纪较小的孩子,甚至哭了出来。 稍大的少年,则紧紧抿着嘴唇,手用力握着刀柄,指关节都发白了。 邵师教他们读书识字。 邵师让他们明白为人处世的道理。 邵师尽可能给他们弄来好吃的长身体。 邵师夜里巡视军营,会给顽皮的孩子掖好被角。 邵师甚至给最爱哭泣的孩子讲故事,缓解他们内心中的苦闷与焦虑。 他就像一道阳光,照进了所有远离家乡的孩子的内心,成为他们心目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什么狗屁朝廷,关我什么事?若非要在朝廷与邵师之中选一个的话,结果毫无悬念。 雨渐渐大了,开阳门大街之上,响起了几声猝不及防的惊呼与惨叫。 战斗开始了。 第二十七章 有亿点点病(给盟主莘逊加更) 细雨之中,箭矢突然破空而至。 正大包小包走出某个高门大院的西兵惨叫连连,纷纷扑倒在地。 包裹滚落在地,露出了美丽的丝绢一角,很快就被鲜血染红。 有人大喊大叫,又想冲回来时的大院,不巧院中正有人往往涌,人人喜气洋洋,还扛着几个婢女妇人,顿时撞在一起。 “嗖!嗖!”箭矢再至,对密集的人群造成了巨大的杀伤。 西兵直接被射懵了,更失去了抵抗的勇气。 劫掠玩女人的时候,谁他妈的还着甲啊!这仗没法打,先跑了再说。 沙沙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举枪!” “刺!” 士兵们排成整齐的阵列,机械地按照命令递出长枪。 在这一刻,训练成果体现了出来。即便敌人没着甲,士兵们仍然下意识地往脸、脖子、大腿等部位扎去。 动作迅猛、有力、精准,瞬间造成了恐怖的杀伤。 三五成群的敌兵陷入了混乱之中。 有人想抵抗,招呼袍泽们结成战斗小组。 有人想逃跑,扔掉了一切能扔的东西,转身狂奔而去。 还有人试图往大街两侧的民宅内躲藏,寄希望逃得一命。 “噗!”红抹额在凄风冷雨中轻舞飞扬,势大力沉的重剑从上方斜斩而下,只听“咔嚓”一声,一名西军小校的脖子被劈开了大半,随之而来的是喷涌而出的鲜血。 邵勋一脚踢开软掉了的敌人尸体,举步向前。 鲜血染红了他的甲胄,腥味扑鼻而至,令人作呕。 但强烈的刺激过后,他仿佛觉醒了什么基因一样,浑身涌起了无穷的力量,还有—— 暴虐的杀戮。 “咔嚓!”这次的头颅直接滚落在地,溜溜转了一圈后,停在一个泥水坑中,尚未闭合的双眼还带着恐惧和绝望。 黄彪快走两步,带着身后的甲士紧紧跟上,围护在邵勋身旁。 到处都是“噗噗”的声响,那是长矛捅入肉体后的死亡音符。 有敌人负隅顽抗,很快就被密集攒刺而来的长枪给捅了个对穿。 有贼众试图躲避,民房中的百姓拼死抵住大门,不让人进来。 “啊!”惨叫声响起,刚刚还趾高气昂的西人被长枪钉死在门板上。 没有任何悬念,数百兵像推土机一般,沿着并不宽阔的大街稳步向前。所过之处,尸体满地,鲜血汇如溪流。 “夫战,勇气也!你怕,敌人也怕。你狠,敌人就会逃跑。”邵勋哈哈大笑,还不忘鼓舞士气。 敌军长矛捅在他的铁铠之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看都不看,重剑劈斩而下,敌人的半个肩膀被整体卸下。 “啊!”惊天动地的惨呼声响彻整条大街,鲜血如同喷泉般飞溅而出。 邵勋举着重剑,继续向前。 他的头脸之上满是鲜血,几乎糊住了眼睛。 雪亮的剑身之上,血迹斑驳,腥臭味冲天而起。 没有一丝害怕,浑身的细胞都在欢呼,久违的感觉不断复苏。 他甚至感觉到了身体的轻微颤抖,那是发自灵魂的兴奋。仿佛眼前的不是血肉地狱,而是饕餮盛宴一样。 怕不是有点大病! 但这种感觉来得刚刚好,娴熟的技艺、勇敢的意志以及残忍的杀心结合在一起,他化身为一台病态高效的杀戮机器。 他能预判敌人的动作,以至于敌人像是可笑地自动送到他的剑刃下一样——这是用节奏在杀人。 他总能打在敌人最难受的位置上,让他手忙脚乱,最后被斩于剑下——这是用经验在杀人。 他浑身浴血,吼声如雷,像是地狱中走出来的恶鬼一样,往往能夺人心魄,先手毙敌——这是用勇气在杀人。 他杀人的招数太多了,简直信手拈来,面对不同的敌人,瞬间就能使出最合理的方法,用最简练的动作、最快的速度,消耗最少的体力,解决当面之敌。 技艺娴熟的新人,或许也能杀死当面的敌人,但绝不可能像他那样举重若轻,体力消耗最少,动作一点不拖泥带水。 妈的,杀人都杀出艺术感了。 “饶命……”一名满脸稚气的敌兵哭丧着脸,踉跄后退,见到邵勋加快步伐,绝望地向前捅出长枪。 枪杆被邵勋夹在腋下,黄彪眼疾手快,刺出长枪。 “噗!”敌兵流着眼泪,捂着腹部,软倒在地。 无数军靴从他身上踏过,军阵一往无前。 黄彪用余光瞟了眼督伯邵勋,嘴角抽了抽。 他怕了,幸好督伯是自己人…… 杨宝在后面远远看着,只觉尾椎骨上生出一股寒意。 什么阴谋诡计,就是个笑话。你再智计百出,在邵勋这种残暴的实力面前,终究太过空洞——是的,在杨宝眼中,邵勋就是那种残忍暴虐的武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什么人都敢杀,让人发自内心地恐惧。 或许,他和张方是一类人吧。 ****** 雨越下越大,已经没人用弓了,战场上的一切都回归最原始的肉搏。 三百多战兵从辟雍出发,一路向北,过国子学、雨花寺、牛市等,杀出去了好几里地。 贼军屁滚尿流,遗尸数百,散乱得不成样子。 邵勋浑身已经湿透,血水顺着剑刃流下,滴答滴答,溅起一朵又一朵血花。 西面也响起了猛烈的喊杀声,那是平昌门大街。 驻扎在那一片的应是牙门军某部,人数不详。他们动手比这边晚,但终究是动手了。 听声辨战况,牙门军的战斗力还是不错的,杀声一直向北,往平昌门的方向延续。 能有人呼应,这种感觉真好。同时也从侧面说明,洛阳守军暂时还能拧成一股绳,大都督司马乂的命令还是管用的,至少部分管用。 邵勋回头看看跟随而来的军士们,发现第一排换了不少新面孔。 战争,总是会死人的,哪怕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依然会死不少人。 再后面,糜晃的幢旗还在,听那密集的脚步声,似乎多了不少人,莫非有城南百姓自发跟随? “打胜仗,容易不容易?”邵勋将重剑扔给王雀儿,换了一把新的,笑问道。 “有督伯在,何敌不可破?”黄彪避开了邵勋的眼神,大声回应道。 老实说,他有点害怕这种眼神。 凶狠、嗜血、暴虐,带有淡淡的血红之色,与往常平静、温和、睿智的模样完全不是一回事。 按鬼怪志异中所写,督伯莫不是被什么老鬼附身了? “督伯如此神勇,令人叹服。”弃弓捉刀的李重用略带崇敬的目光说道。 曾几何时,他虽被委任为队主,但一直板着张脸,没太多开心的模样。但经今日一战,看着邵勋身先士卒,一路砍翻西兵的勇烈场景,脸上突然有了几分笑意。 这般勇武之辈,在宿卫军、牙门军中当个幢主都够了。跟着这样的人厮杀,确实更容易活下来。 “既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邵勋哈哈大笑,重剑往前一指,道:“但随我行!” “但随我行!”黄彪、李重二人热血冲头,扭头向身后大吼。 “但随我行!”军士们喊声破天,士气高昂得无以复加,纷纷应道。 “但随我行!”声浪一直向后,传出去很远。 夫战,勇气也。 他们这幢人的底子本就不错,又是自愿当兵,被邵勋前后整训了一年有余,军纪肃然。 如果说临战之前,还有些许紧张、怀疑的话,那么经过刚才这么一阵的冲杀,信心暴增,士气也达到了很高的程度。 菜鸡互啄的战争,在装备水平没有明显差异的情况下,谁的士气更高昂,谁的赢面就更大。 于是,深秋冷雨之下,数百热血男儿排成整齐的阵势,在军官的带领下,沿着开阳门大街,墙列而进。 雨水冲刷不尽刀枪上的鲜血。 仓促集结起来的敌人被他们一冲而散。 溃兵哭喊着向北逃窜,与迎头而来的援军撞在一起,陷入了更大的混乱之中。 没人给他们调整的时间。 三百多人加快了脚步,成列逐奔,鼓噪而进,将人数远超他们的西兵杀得狼奔豕突,抱头鼠窜。 邵勋哈哈大笑,提着滴血的重剑,朝正在拨转马首,试图逃窜的一名敌军将校用力斩下:“给我人马俱碎!” “噗!”冲天的血柱飚起,却是重剑斩在了马身之上。 马儿痛苦地嘶鸣着,将敌军将校甩落马下。 邵勋顾不得拔出卡在马身里面的重剑,抽出步弓,直接套在落地的敌将脖子之上,用力一勒。 “死吧!”他满脸狰狞之色,肌肉虬结的双臂猛然发力。 敌将的脊背被死死压着,挣扎不得,片刻之后,脸上满是青紫,舌头都伸了出来。 邵勋又抽出匕首,也不管敌将是死是活,一点一点就将头颅割了下来。 “督伯威武!”军士们见着,纷纷大呼。 当是时也,马血淋得邵勋满头满脸,深秋冷雨之下,竟然还冒着丝丝热气。 血泊之中,他拎着一个血肉模糊的玩意面露微笑,仿佛在欣赏自己的战利品。 残存的敌军远远见着,发一声喊,惊恐散去。 这人怕是跟张都督一样,有点病。 “追!”邵勋将人头甩在一边,随手捡起一杆长矛,大踏步向前。 第二十八章 敬重 整个追击行动一直持续到傍晚。 当邵勋站在壕沟边,看着百余名敌溃兵如下饺子般纵身跃入浑浊的河水之时,方才下令收兵。 真是孬种!宁愿投水也不敢返身拼命,这样的兵,也就只能欺负欺负老百姓了。 黄彪抓了几个俘虏,这会用绳索捆着,押往后方。 邵勋拄着重剑,远远看着壕沟对岸的洛阳城。 壕沟是临时挖出来的,引入了河水,以做防御。 从军事角度来说,城南还是挺不错的。从城门到洛水也就十余里地,且建筑物繁多,不适合大军摆开阵势,这从敌军主攻洛阳东西两侧就能看得出来。 此时的平昌门、开阳门外军寨林立,刁斗森严。 城头亦有人走来走去,巡视不辍。 方才他们追杀敌军这么久,竟然没有守军出城配合,让他有些失望。 不知道是守将不敢呢,还是接到了不准出击的命令。他懒得管了,或许衮衮诸公压根没把他们这些城外驻军当人吧。 既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 邵勋转过身来,下令撤兵。 “诺!”几位队主纷纷应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执行力瞬间强了不止一个等级。 “杨督伯。”邵勋提着重剑,朝畏畏缩缩的杨宝走去。 杨宝面露恐惧,扭头看了看四周,见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哀声道:“邵督伯饶命。” 邵勋哈哈一笑,道:“你服了?” “服了。”杨宝连连说道。 “服了就好,滚。” “诺。”杨宝连忙爬起,见有些军士远远瞄了他一眼,顿时面红耳赤。 他知道,此战过后,邵勋的威望更上一层楼,他已没有丝毫可能竞争。 方才邵勋若提剑杀了他,往壕沟里面一扔,真不一定有人替他出头——兵荒马乱的战场上,死个督伯又怎么了? 好在人家比较心善,终究不是那种残暴到底之人,把他当个屁一样放了。从今往后,老老实实算了,毕竟跪也跪了,为了活命,不寒碜。 “邵君……”幢主糜晃从后头赶了过来。 他全程目睹了整场战斗,情绪激荡不已。赶来的路上,仿佛有一肚子话要说,但当见到浑身浴血,衣甲多有破损的邵勋之时,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督护来得正好。”邵勋笑眯眯地说道。 战斗结束之后,他整个人似乎正常了不少。之前那个样子真的有点“疯”,让人担心,更让人害怕。 “督护欲面见王都督吗?”邵勋看着隔着一条吊桥的开阳门,问道。 糜晃沉吟难决。 依本心而言,他是想要过去的,毕竟王矩是他名义上的长官。 但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又兵微将寡,万一渡壕北上,被要求率部留守,然后遇到敌大队人马,不但无法脱身,还可能当了替死鬼,那就对不起全幢弟兄们了。 邵勋看他犹豫的样子,心中感慨。 若换个人,早就撒丫子跑路,撤回去了。辟雍以及东面的太学都是各自独立的院落,占地面积适中,馆舍众多,院墙不矮,厚两到三米,是可以作为长期坚守的据点的。 相反,留在开阳门的话,还得自己重新搭建营寨,物资补给多半也很困难,一旦遇大队敌军,那真的是炮灰了。 但糜晃这人啊,居然主动从全局考虑,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该说他老实还是热心呢? 大晋朝若多几个这样的老实人,估计也不会混到如今这个地步吧。只可惜,大家都想得太多,囿于门户私计,事情就搞不好了。 “罢了,我遣人过河一趟,向王常侍报捷。这边就——撤兵吧。”糜晃最终下定了决心,说道。 “诺。”邵勋应道。 见邵勋答应得这么干脆,糜晃倒有点不会了,脱口问道:“邵郎君,方才打得那么顺手,斩杀敌军不下五百,真就这么撤了?” 邵勋想了想,觉得该对糜晃解释一下,免得他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于是说道:“督护有所不知。我军虽然打赢,但也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糜晃下意识问道。 “贼军饱掠重负,战意不足,此其一也。” “贼军四散各处,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一盘散沙,此其二也。” “贼军初入洛阳,摸不清我方部署,以为有大军杀至,士气低落,此其三也。” “有此三条,敌不败若何?” “但若等他们缓过神来,整军再战,胜负可就两说了。咱们这兵,确实比西人强一些,可也强不了太多,更兼兵力寡弱,一旦贼势大炽,举众而来,怕是抵挡不住。” “所以不如归去,谨守门户,以拖待变。反正咱们已经完成任务,帮王常侍扫清了一条街,还想怎样?甚至就连王常侍本人,怕是也没动过彻底击败张方的念头吧?” “有道理。”糜晃点了点头,道:“就依郎君所言。” ****** 收兵回营之时,依原路返回。 刚打了胜仗的军士们兴高采烈,将敌人的器械、衣甲全部取走,作为自家储备。 他们当然没忘了西人劫掠的财货,一一收拢起来,装在大车上。 陈有根带着二十余名军士监督,不让任何人私藏。 而在他身后,赫然摆着数枚血淋淋的人头,那是不遵军令,私吞缴获的士兵,被查到后,当场斩首,没有任何宽宥。 邵督伯说得很清楚,劫掠是可以的,但不许私自行动,要有组织地劫掠——或者说派捐,即让被劫掠对象自己把钱财送上来。 劫掠所得钱财,一一清点入账,统一分发。 说白了,一切要有规矩,哪怕是劫掠的规矩。 有规矩,伤害就能降到最低。在搜刮百姓和养军之间达到一个平衡点,毕竟朝廷不可能总发下足额的钱粮。 邵勋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走在大街上。 他的衣甲多有破损,战袍染满鲜血,重剑之上也遍布缺口。但精神很好,意气昂扬,睥睨四方。 “督伯。” “邵师。” “邵将军。” 所过之处,众人纷纷俯首行礼,恭敬异常。 邵勋笑了笑,这可太真实了! 任你平时展现再多的武艺,训练之中有再多的法度,都不如战场上的实际表现来得重要。 身先士卒,勇不可当,这是所有人都看见的。 更兼杀了一敌军将校,杀人过程还那么暴力血腥,让人兴不起任何对抗的念头。 大街上有不少穿着五花八门的百姓,手执木棍、柴刀、长矛等武器,此刻正排着整齐的队列,由军士领着,收敛尸体,打扫战场。 邵勋问了一下,原来是糜晃在后面收拢的,大概两三百人,多为豪门僮仆、奴婢,自发出来追杀敌军,结果被糜晃征发入伍,编组成军。 “不要放他们回去。”邵勋将王雀儿喊过来,让他去知会糜晃一声。 与豪门打交道,很显然还是世家出身的糜晃更合适,虽然他那个门第在洛阳豪门看来,多半还不够格。 戌时,大军陆陆续续回到辟雍。 邵勋走进大门时,但见灯火通明,所有人都等在那里。 有潘园来的庄客,有潘园仆婢,有工匠,有马夫,有他的学生,还有不少陌生的面孔…… “督伯威武!”众人齐声喊道,神色间颇为兴奋。 邵勋哈哈一笑,伸手下压,示意众人止住欢呼。 军官们站在他身后,个个与有荣焉,甚至就连一直和他闹别扭的杨宝,脸色也没那么黑了,嘴角甚至稍稍咧起。 “都愣着干什么?给儿郎们裹伤。”邵勋吩咐道。 “督伯,热水早就烧好了,伤药、布帛亦已齐备。”吴前挤出人群,一脸谄笑。 “你倒是机灵。”邵勋笑着指了指他,道:“厮杀半日,腹中饥饿,开饭吧。缴获的几匹伤马,你找人料理,炖烂了给受伤的儿郎们补补。马革想办法鞣制一下,存入库中。” “诺。”吴前应道。 就是邵勋不吩咐,他也想到了这些事,当下就点了几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去干活。 邵勋在王雀儿的帮助下去掉甲胄,浑身活动了下,这才感觉到左臂、胸口有些撕裂般的疼痛,原来是受伤了。 “邵师。”学生们都围了过来,定定地看着他身上的伤口。 王雀儿一溜小跑,打来热水,仔细清洗伤口。 毛二捧着干净的布帛、伤药,准备裹伤。 “呵呵。”邵勋笑了两声,看着众少年们,心中的戾气愈发消退。 “战阵之上,刀枪无眼,任你如何技艺出众,也免不了受伤。”他说道:“不过,比起你们能安心读书、训练,这些伤又算得了什么?” “邵师……”有小孩双眼通红,几乎要哭出声来。 “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作甚!”邵勋先是脸一板,教训道:“纵是战死疆场,马革裹尸,也是咱们武夫的宿命,何哀耶?” 说完这句,他脸色稍缓,换了一副语气道:“若真的过意不去,就好好学习,严加训练,在学业、武艺上精益求精,不断进步。如此,我心甚慰,拼杀起来也更有劲了。” “谨遵邵师教诲。”众人纷纷应道。 “一会都有肉汤喝,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哈哈。”邵勋面不改色地等毛二包扎完伤口,便站起身,轻轻拍着孩童少年们的肩膀。 院中角落处,一身着锦袍的青年静静看着这一幕,目光之中多有讶异。 沉默片刻后,他举步向前,往邵勋走去。 第二十九章 规划 “邵督伯,颍川庾亮有礼了。”青年躬身一礼。 邵勋回了一礼。 他稍稍有些惊讶。这么多年来,也就糜晃、裴盾两个士人向他行过礼,这位自称庾亮的应该是第三个了。 出于什么原因,他心中有数。有时候不得不感慨,人是需要展现出价值的,没有价值,啥都不是,有价值,就能出人头地,至少可以改善境遇。 当然,人与人是不一样的。 有些人只需要展现出一丁点价值,就能身居高位。 有些人则需要天大的价值,还得时机对头,才能前进那么一小步。 这就是门第的力量。 这就是现实。 “督伯可否行个方便?”庾亮直截了当地问道。 邵勋凝视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道:“请随我来。” 说完,带着庾亮来到了西墙根下的凉亭内。 陈有根远远看着,自觉扛着重剑跑到凉亭外站岗,防止闲杂人等打扰。 “我们见过吧?”凉亭内什么都没有,邵勋拿着一个蒲团递给庾亮,招呼他坐下。 “去岁见过。”庾亮笑了笑,道:“当时我在劈柴,督伯应没注意。” 邵勋含笑点头,应是护卫庾敳那次了,于是又道:“不意君竟是名门之后。” 庾亮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寄人篱下罢了,更算不得士族名门。” 说完,他也不藏着掖着,为邵勋稍稍解释了一番。 颍川庾氏并非源于名门望族。 后汉年间,先祖庾乘在县衙做门吏。名士郭泰非常赏识他,“见而拔之,劝游学宫”。后来,庾乘因儒学出名,但拒绝了征辟,没有出仕。 庾乘有二子。 长曰庾嶷,魏时至太仆卿,后来又没落了,“其后支脉不显”。 次曰庾遁,魏时为太中大夫。 庾遁有四个儿子,因为家族主修儒学,故仕途坎坷,只有长子庾峻、次子庾纯出来做官,前者为太常博士,专门给皇帝讲讲经学,后者得罪了权贵贾充,被免官。 庾遁孙辈的情况差不多,因为“时重老庄而轻经史”,混得不上不下。 庾峻这一支相对好一些,长子庾珉担任颍川郡中正,三子庾敳出任吏部郎。 其他支脉就差多了,庾亮之父庾琛就只在朝中当个小官,声名不显。 上次邵勋护送庾敳的时候,见到庾琛一家在城内的宅第被司马冏征用毁坏,全家“蜗居”乡下,便是他们家地位的真实反应。 时人虽然没对门第有严格划分,但已经出现“士族”、“小姓”、“寒素”的说法了。 士族也被称为“世族”,影响力巨大,庾峻这一支传下来的庾敳便可勉强称为“士族”,因为他们至少在颍川郡还是颇有声望的。 但庾家大着呢,成员众多,其他支脉可就不行了。 像庾遁长兄庾嶷这一脉,在士人眼里,已经可称为“贫寒”,虽然他们依然衣食丰足。 庾琛、庾亮父子对外可借颍川庾氏的名号,但实际么,冷暖自知。 当然,以上是庾亮的说法,邵勋并不太相信。 即便支脉出身,只要不是相隔太远,总不至于太差的。 比如,去年逃入山中的庾衮(庾亮伯父),仅仅只是个一生未做官的“处士”,但他的老婆却出身荀氏。 再说庾亮的母亲毌丘氏,门第很差吗? 他们一家因为迫在眉睫的战争,最近从洛阳郊外搬到了城南,借住在族人庾敳的别院之内,故称“寄人篱下”。 说得可怜兮兮,但邵勋觉得他们家既然有护院、部曲,怎么着也不会太差了。撑死了在洛阳没啥东西罢了,若回到老家颍川,一般豪强的综合实力多半还比不过他们家。 如果得到机会,外放做官,那更不得了,因为他们可以借助主家的乡品——颍川庾氏,被郡中正评定为第四品门第。 “庾君找我所为何事?”邵勋听完介绍后,耐着性子问道。 庾亮不意邵勋问话如此直接,稍稍愣了一会,苦笑道:“那就直说了。不知督伯可否将我家部曲放归?方才追杀逃敌,我为糜幢主、邵督伯大义感召,率僮仆、部曲三十余人出战,结果他们被糜幢主编入部伍,以军法管治,却回不得家了。” 原来是这事!邵勋感到有些好笑。 放人是不可能放的,这辈子都不可能。豪门僮仆,一般而言身强力壮,而他们带过来的部曲,也是精挑细选的,至少体格不错,怎么可能放走?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 “庾君为何不找糜幢主?”邵勋奇道。 “只要督伯许可,幢主定无异议。”庾亮说道。 邵勋不由地又打量了一下此人。 皮肤白皙、眉清目秀,放在后世,怎么着也是个小鲜肉。不过气质上却比空洞无物的小鲜肉沉凝许多,此时眉头微皱,嘴唇紧紧抿着,顺着眼睛,还能找到几丝无奈和希冀——他似乎很清楚如今的处境。 倒是个能屈能伸的聪明人。 “实不相瞒,放人是不可能的。”邵勋说道:“若放归你一家僮仆,其他人也找过来怎么办?是不是都要放掉?我方才听幢主提及,因水碓尽废,大都督传下军令,征发豪门僮仆、奴婢舂米,以济军需。事已至此,你还想怎么办?” “竟有此令?”庾亮一惊,脸色黑了下来。 他知道,人是不可能要回去了。 如今洛阳乱成这个样子,武夫们的胆子大了许多,没以前那么好摆布了。若惹恼了他们,大乱之中悄悄杀了你全家,再推给张方,你能怎么样? 权力、家世,只有在秩序稳固的时候才有大用。一旦大乱,很多东西便大打折扣,眼前这个邵勋,会不会下黑手杀人?谁都不敢保证。 “别白费力气了。”邵勋站起身,说道:“你若信我,可邀请相熟家门子弟,带着部曲僮仆撤到辟雍。这里大着呢,住的也不是一家两家,少不了你等居处。若带来的丁壮较多,我还可以做主,给你们安排最好的馆舍,哪怕把我的住处让给你都行,如何?” “情势真如此危急?”庾亮亦站起身,低声问道。 “成都、河间二王合兵三十万,气势汹汹而来,是那么容易放手的吗?”邵勋问道:“如果大都督拼死一搏,洛阳定然是要打烂的,别存着侥幸心理。正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我这里其实没多少兵,如果张方派遣大军而来,抵抗不了多久的。但如果能有千人上下,依托高墙守卫,还可勉力支撑。言尽于此,庾君可自决。” “受教了。”庾亮行了一礼,起身离去。 ****** “啊……”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夜空。 黄彪拿着一把匕首,用力插在俘虏的大腿上,再用力一扯,狞笑道:“听闻你们在弘农整出了多种吃法,尤喜挖妇人双乳,言此肉最嫩。你胸前虽连二两肉都没有,但你信不信我把你心肝挖出来,那个还要更嫩啊。” 俘虏面色惨白,双唇颤抖不已,想说话却说不利索。 “废物!”黄彪拔出匕首,麻利地切掉了俘虏两个手指,又换了几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再给你一次机会,想好再说!”黄彪怒道。 邵勋瞄了一眼,便失去了兴趣,接过王雀儿递来的木碗,大口喝起肉汤。 “督伯。”吴前从阴影处走了出来,低声说道:“方才问出来了,下午被你斩杀的贼将名叫李易。” “无名之辈……”邵勋说道。 撑死了是个管一两个幢的军校,甚至是个幢主,没太多价值。 “黄队主还拷讯得知,张方在城北吃了个败仗,损兵三千余。”吴前又道。 “败于谁手?” “从事中郎苟晞率宿卫军一部击破之。” “此人是何来历?” “听糜督护所言,苟晞出身河内苟氏,曾为齐王司马冏幕府参军。司马冏伏诛后,又入长沙王幕府,任从事中郎。” “河内苟氏,有这个家族吗?”邵勋问道。 吴前皱眉思索了下,最终摇了摇头,道:“似乎没怎么听过。” 邵勋明白了,河内苟氏多半已经不是士族。这个苟晞就是个普通人,又一个张方啊! 这让他有些兴奋,乱世还是有普通人机会的,虽然目前他只看到了张方、苟晞两个例子。 “苟晞大大落了张方的脸面,对我等而言不是坏事。”邵勋又道。 吴前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邵勋看了他一眼,道。 “督伯今日斩将破敌,固然大振声威,以后却不要这么做了。”吴前低声说道。 “为何这么说?” “我只问督伯一句,今所求何物?” 邵勋一怔,良久后说道:“官位。” “那督伯可知朝廷如何选官?” 邵勋点了点头。 这其实算是他最近一年最为关心的事情了,做过一定研究。 在西周时代,可简单概括为“世官制”。分封制之下,血统为尊,世代为官。 到了战国及秦代,有所进步,有荐举、军功、客卿、以吏入仕等多种渠道。 及至两汉、西晋,仕进途径的主体是察举、征辟。对普通人而言,其实不如战国、秦代那么友好了,阶层有所固化,反而开了历史倒车,也是离谱。 就本质而言,其实还是战国时太卷了,列国竞争太激烈,逮着人才就得用。即便是鸡鸣狗盗之辈,如果运气好,几代人经营下来,说不定就诞生一个新贵。 西晋是标标准准的贵族政治,血统论的天下。这会虽然已经开始逐渐崩溃,但惯性一时半会很难消失。 邵勋自忖,如果是在体制内发展,唯一的出路就是当“属吏”。 是的,这时候的中高级官员有选举权、授官权,他们任命的官员,就是具备人身依附特征的“属吏”。 出身寒微的张方其实就是河间王司马颙的属吏。 司马越幕府的左司马刘洽同样没有门第,是普通人,他也是属吏。 但这种人太少了,没有门第相助,这条路走得太崎岖。 当然,你也可以在体制外发展。 如各种坞堡帅、流民帅、胡人渠帅等,他们是地方实力派。如果朝廷失去了对某些地方的控制,就有可能发一张纸,任命你为某某官,算是地图开疆了。 这种一般在东晋时期的北方比较多见。衣冠南渡之后,北方沦陷,对于心向朝廷的坞堡帅、流民帅、胡人渠帅,晋廷不介意慷慨一点。 如果这些流民帅脑子不清楚,去了南方,那就是自寻死路。运气好的也就是当个炮灰,如北府兵军官等等。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流民帅如果留在北方,不一定混得下去,这个就难以评判了。 再狠一点的,直接搞农民起义军,这就是另立炉灶,当然可以不用鸟晋廷。 甚至投靠胡人,人家还是比较慷慨的,像黄皮子讨封一样,有地盘有部队就给官,可谓有求必应,一点不讲究。 邵勋觉得,他暂时可以尝试在“属吏”这条路上走一走。 属吏做到张方这种级别,其实已经非常牛逼了,他怀疑现在司马颙都不太好动他。 张方烧杀抢掠,吃人肉,玩弄公卿士女,屠戮豪门巨室,难道不是在削弱他主公司马颙的名声和影响力? 但司马颙现在还制得住他吗?很难说哦。 要想捕杀张方,得先把他手下的七万世兵解散,然后趁其不备,暗中下手。 做属吏做到让主公投鼠忌器的地步,张方值了。 张方的残暴固然不能学,但他有些东西是可以借鉴的。 至少,不能让主公一纸命令,就直接把你逮捕弄死。 说白了,你要有基本盘,只听命于你一人的基本盘,如此你才有讨价还价的本钱,甚至让主公投鼠忌器,觉得打压你不值得、太危险,会把事情弄糟。 团结在张方身边一群残暴武夫是其基本盘,那么我的基本盘呢? “放心,我自有主张。”邵勋拍了拍吴前的肩膀,说道:“大争之世,机会还是有的。” “督伯心里有数就好。”吴前点了点头,旋又道:“但身先士卒也太危险了。” 邵勋苦笑:“不拼,有机会也抓不住。” 吴前默然。 “你倒是有点想法的。”邵勋说道:“从东海来了那么多人,大部分浑浑噩噩,不知该做些什么,不知自己要的是什么,过一天算一天。你能出言提醒,我很承情,真的。” “督伯有大志,我早看出来了。”吴前笑了笑,道:“该说的已经说了,督伯万事小心。我能力有限,只能尽心竭力照看好那帮孩童。” “若能办好此事,功莫大焉。”邵勋说道:“他们才是破局之根本啊。” 第三十章 塑造(给盟主泪痕点点寄相思加更) 新人编入之后,自然不能与老人混为一队。 豪门僮仆、部曲总计二百四十余人,被整编为五队,各有队主——基本都是大家子弟。 这些人大多看过之前的战斗,表示情绪稳定。 从第二天开始,邵勋对他们进行了简单的整训,并派人至城南各处,搜刮粮草,搬运回辟雍甚至隔壁的太学存放。 十月初一,陆陆续续有不少人搬了过来,部分安置在辟雍,部分去了太学。 粗粗一看,倒也兵强马壮了起来。 初二,北边传来消息,张方吃了败仗后,放纵士兵在城西烧杀抢掠,以鼓舞士气,洛阳士民死者万计。 随后,张方率部攻洛阳正西的西明门,不克,退走。王师出城追击,斩首数千。 初三那天,大都督司马乂奉帝返回京城。数日后,牵秀率邺兵追至东阳门,战败,狼狈而走。 以上这些消息都是庾亮带过来的。 他想通了,说服了父亲庾琛,带着家人转移至辟雍暂居——事实上不来也不行,部曲都没了,无以自守。 “自九月以来,王师虽步步后退,但胜多负少,杀敌甚众。如此看来,洛阳之战或能取胜。”庾亮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幅临摹在丝绢上的洛阳舆图,在糜晃跟前侃侃而谈。 糜晃连连点头,神色间有些振奋。 邵勋倚在廊柱上,静静看着。 作为辟雍守军事实上的核心,他虽然没说话,但无论是糜晃还是庾亮,都下意识关注着他的态度。 糜晃还好,早习惯了,但庾亮心中却有些淡淡的不爽。 其实,在这个社会环境下,他有这种不爽老正常了。 士族与平民之间,确实存在鸿沟。南方先不谈,北方的秩序虽然在逐渐崩溃,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快速转过弯来的。 “战报可以骗人,战线不会。”邵勋突然说了一句。 糜晃、庾亮二人闻言有些愣怔。 “今日大胜,明日复大胜,后天还胜。赢赢赢,赢到最后,天子缩回皇宫了,大都督也撤回了洛阳。战场变成了西明门和东阳门,你就不觉得有问题么?”邵勋反问道。 “难道这些捷报都是假的么?”庾亮不可置信道。 “多半是真的。王师可能确实打了胜仗,杀伤敌军甚多,己方伤亡较小。这很正常,毕竟洛阳中军的战斗力还是可以信赖的。”邵勋说道:“但大都督无法给予敌人决定性的杀伤,即一战击破敌主力,俘斩五万以上,令其彻底胆寒。正所谓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你今日击溃一部,俘斩数千,贼众退走之后,收拾军心,重新整顿,复又杀来,你待如何?” “战术上不断胜利,战略上始终被动,这仗打得——问题很大。” “之前还在缑氏县、偃师县等地厮杀呢,现在退到洛阳城下了,我担心衮衮诸公会有想法啊。” “洛阳中军并非大都督嫡系,人家真的会为他一直卖命么?河间王、成都王若开出合适的价码,卖了大都督又如何?” “反正这么多年下来,赵王伦、齐王冏都被卖了,再卖一个长沙王乂又能怎么样呢?早卖完大都督,洛阳早日恢复平静,我还能踏雪寻梅,服石登仙,岂不快哉?” 糜晃听了默默叹气,显然想到了这种可能。 庾亮虽然早慧,但他才十五岁,没经历过太多人心诡诈,这会直面如土色。 邵勋说完,直接扭头离开,检查新来之人的安置情况了。 其实他心中也很烦躁。 这仗打得不知所谓,而自己的前途也愈发莫测。 司马乂看似连战连胜,战术上取得了上风,打得司马颖、司马颙暗暗皱眉——讲道理,当他们尽起三十万大军征讨洛阳的时候,绝对没想到会被教训得这么惨,说到底,还是战斗力弱了一些,如今却只能靠体量来赢了。 但司马乂的死穴也很明显:后劲不足。 开打到现在一个月了,精锐主力完全放弃了洛阳郊县,开始依托都城及外围阵地,试图打防守反击。 但反击真打得起来么?很难说啊。 无解,无解。 邵勋一间间馆舍走过去,检查得非常仔细,重点询问有没有军士骚扰。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心中满意,他现在还是有威望的,说话比正牌幢主糜晃还好使。 “又见到你了。”玄堂之内,邵勋看着有过两面之缘的小女孩,笑道。 “是你呀。”小女孩将手里的书放下,起身行了一礼,眼睛又眯了起来。 她身边还有几个小姐妹,不知道是哪家的,欲言又止,装作没看见邵勋,低头做着女红。 “在做好吃的?”邵勋看着溢出香味的瓦罐、饭甑,问道。 “仆婢都被你抓走了,只能自己做了。”庾文君小声抱怨了一句。 邵勋哈哈一笑,道:“兵荒马乱的,学会做饭有好处。” “我本来就学的呀。”庾文君捡起那本书,炫耀似的在邵勋面前晃了晃。 邵勋看到了名字:《食疏》。 他本以为士人女子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呢,看来有点误会了,或者他真不了解这年头贵族女子的教育情况。 “妇人需修妇功,无不蕴习酒食。”庾文君自顾自地背着书里的内容:“侍奉舅姑、四时祭祀,不可任僮使,定要常手自亲。” 意思很明白,侍奉公婆、四时祭祀,女主人最好不要借手仆婢,要亲手制作饭食。 对于自家丈夫的饮食,也要时时关注,挑选《食疏》中合适的菜肴,更换口味,将养身体。 所以,做饭是“妇功”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妇功”也是贵族女子的必修课。 邵勋觉得挺好的。 贵族女子还要亲手做饭讨好公婆、夫君,至少比后世很多普通人家的小仙女强啊,属实是时代红利了。 “小小年纪,想得倒挺多。”他笑道。 庾文君脸上涌出淡淡的桃红,明亮的眼睛低垂着眨了眨。 “外面是不是打得很厉害?”她转移了话题,问道。 “你见过吗?” “从御街过来的时候,满地是血,闻之欲呕。” “害怕吗?” “这个天下——”庾文君突然仰起脸来,认真地问道:“是不是就这样了,一直好不了?” 邵勋突然发现,小女孩的目光还挺复杂,蕴含的意味很多。 似乎有对美好生活的憧憬。 三月的春游大概是她第一次出远门吧。战争的间歇给了她足够的温柔,让她对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产生了过多不切实际的幻想。 似乎还有许多对现实的忧虑。 九月以来的战争足够残酷。尤其是张方所率领的关中兵,大大刷新了底线。开阳门御街上杂乱的尸体、腥臭的鲜血给她带来了难以想象的冲击,这是与三月份春暖花开、游人如织的美好截然相反的画面——当时与她一起踏青出游的小姐妹们,应该已经有人永远地消失了吧? 永康以来的乱象,真的是重新塑造了一代人啊,连小女孩都没有放过,所有人都被裹挟其中,顺着历史大潮,一路狂奔向黑夜。 “只要还有希望,就还有机会。”邵勋说道:“若一个个丧失希望,只想着逃避,那就难了。” “逃避?”庾文君问道:“你是说有人想去南方避乱吗?” 邵勋一怔。 按理说,没有经历过永嘉之乱,北方士人不至于彻底丧失信心啊。难不成,现在就有人判断八王之乱将造成巨大的破坏和难以挽回的损失,以至于悲观失望,想要南渡逃避了? 想到这里,他不得不承认,确实应该有这么些人,且他们的群体在不断壮大之中,但应该还没上升到主流吧? 庾家难道也想南渡了?不至于吧? 颍川老家那么大的家业,怎么可能说舍弃就舍弃?张方这人并未肆虐到豫州,匈奴更是尚未展露出野心,真不至于。 “我要去做饭了。”庾文君又行了一礼,向后走去。 她的小姐妹们拉住她,悄悄说着什么,还有人偷偷看向邵勋,应不是什么好话。 邵勋离开了玄堂,默默思考着刚才得到的讯息。 王雀儿被赶回去温习功课了,陈有根扛着重剑跟在他身后,抓耳挠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当精英背叛了这个国家,嘿!”邵勋说了一句陈有根听不懂的话,兀自看着天空。 穿越者怎么混得这么艰难呢? 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感觉,实在太差了。 “督伯。”陈有根终于忍不住了。 “说。”邵勋转过身来,看着这个匪里匪气的亲随侍从。 “庾家小娘子虽然早慧,六岁就能诗文,但终究太小了。”陈有根说道:“她娘亲毌丘氏倒有几分姿色,督伯若喜欢……” “嘭!”邵勋一脚把他踹翻在地上。 老子又不炼铜,又不是变态,至于这么恶意地猜度么? 陈有根有些委屈地看了邵勋一眼,仿佛在说,你杀人的时候就是个变态,病得很深那种,以至于把吃人肉的西兵都吓得一哄而散。 “起来吧,装什么?”邵勋又踹了一脚他的屁股,笑骂道:“你刚才说的话我很不喜欢,但你说话的语气,我很欣慰,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很好,继续保持。” 陈有根懵了,督伯这是什么意思? 邵勋大笑着离开。 陈有根丝毫没把世家、朝廷放在眼里,对这些权威十分蔑视,只真心认同能让他服气的人。 这就很好嘛。 有的时候,两害相权取其轻。 邵勋以前觉得这人习气过重,不适合当兵。但现在看来,关键时刻,陈有根反倒是有很大可能站在他这一边的人? 那么,该到哪里去找更多的陈有根呢?这是他需要长期考虑的问题。 第三十一章 佯攻 洛阳城东,军旗猎猎,兵戈肃杀。 十余名武夫被五花大绑,踉踉跄跄走向刑场。 “都督饶命啊,再不敢了。” “陆机,你屡战屡败,却拿自己人撒气,就这点本事么?” “你也不得好死,我等着,哈哈。” “大王让这种人来当都督,大业毁于一旦啊。” “抢点东西怎么了?我们只要钱财,张方不但掠夺金帛,连妇人也抢。” “大丈夫死则死矣,哪来那么多废话?” 刑场上传来一片嘈杂之声,都督陆机跪坐于案几之后,面无表情。 未战先掠,戕害百姓,惩治这些害群之马,我有错么? 冠军将军牵秀、中护军石超、北中郎将王粹、白沙督孙惠以及次一级的将领王阐、郝昌、公师藩等人神色各异,面面相觑。 参军王彰欲言又止,最终长叹一声,什么都没说。 “该行刑了。”陆机冷哼一声,正待下令,却听远处传来阵急促的马蹄声。 陆机猛然抬头,有些惊讶。 他经验不足,无法从马蹄声判断出大概人数,但二十余万大军,绵延数十里,分布各处,怎么可能让人轻易突进到自己的帅帐附近? 可若不是敌人,为何没得到通报?在中军大帐附近纵马驱驰,谁给的胆子?还有没有法度? 马蹄声越来越近,不一会儿就冲到了数十步外。 陆机长身而立,脸色难看。 是自己人,但这事更让他心塞。 百余骑直冲到十步外才停了下来,领头一将冷笑连连,直接下令道:“给儿郎们松绑。” “诺。”骑士纷纷下马,推开准备行刑的刽子手,一一解开囚犯身上的绳索,将其释放——这些囚犯,都是他们营里的袍泽,故来相救。 帅帐附近满是军将、士兵,却傻愣愣地看着,一动不动。 “孟超!”陆机大怒,道:“未奉军令,劫夺法场,谁给你的胆子?来人!” “哎,都督息怒。” “都督万勿动怒,孟将军也是一时冲动啊。” “大敌当前,当精诚团结。” 军将、幕僚们纷纷上前劝阻,还有人暗中给高踞马上的孟超打眼色,让他不要把事情弄得太僵。 不料孟超一点面子都不给,嗤笑两声,见犯事的囚兵都被救走后,持戟遥指陆机,问道:“这都是敢打敢拼的好儿郎,你却想杀了。貉奴,会当都督吗?” “你!”陆机怒不可遏,见左右无动于衷,没有帮他的意思,怒气冲心的他直欲晕倒。 孟超哈哈大笑,随后脸色一正,寒声道:“陆机,你的事发了!暗中勾结司马乂,莫不是想让二十万大军尽皆倾覆?” 众人大惊失色。 “过了,过了啊。” “陆都督虽偶有小败,说他要反过分了吧?” “我看不一定,打了月余,没占到什么便宜,反倒损兵折将,确实有问题。” “这话不能乱说啊。”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孟超不管他们,径自带人离去。临走之前,还拿大戟威胁了下陆机。 参军王彰、司马孙拯对视了一眼,都发现对方的脸色很难看。 陆机则一言不发,径直回了大帐。 孙拯心中忧虑,跟了进去。 “都督,军中还是有些忠义之士的,不如召其来帐中听令,稍后点齐兵马,将孟超捕杀。”孙拯建议道。 他是吴郡富春人,东吴孙皓在位时曾任黄门郎。东吴灭亡后,又出仕晋朝,担任涿县县令,现为陆机幕府司马。 今日孟超公然挑衅主帅的权威,影响十分恶劣,如果不严厉处置的话,以后还怎么号令全军?更何况,孟超骂陆机为“貉奴”,这是北人对南人的蔑称,孙拯心里也很不舒服。 陆机闻言,眼皮子跳了跳,没说什么。 “都督……”孙拯急道。 陆机伸手止住了他的话,沉默片刻后,道:“孟超对我发难,实是因为孟玖旧事。军中多为北人,素来不服我,若杀了孟超,或出大事。” 孙拯无语。 孟超的兄长孟玖是宦人,常年服侍成都王,非常得宠。之前,孟玖曾为其父求邯郸令,其他人都不敢发表意见,就陆机出言反对。他认为邯郸是重地,一定要仔细挑选有资格的人出任县令,怎么能让宦官之父来当呢? 梁子就此结下。 这次孟超的部队军纪涣散,四处烧杀抢掠,陆机派人严查,抓了十来个闹得最过分的士兵,打算明正典刑,以肃军纪。结果孟超率百余骑直冲法场,将人救走,公然打脸主帅,这梁子结得更深了。 “我自有主张。”陆机继续说道:“传令下去,明日诸营会攻建春门,不得有误。” 建春门也叫上东门,位于洛阳东段城墙。孙拯一听就明白,陆机这是想要通过攻破洛阳城来树立威望,进而令诸将俯首。 他没法评价这样做是对是错,只是提醒道:“都督,最好联络张方,东西夹攻,方有胜算。” “嗯,我省得。”陆机点了点头,道:“这就书信一封,送往城西。” ****** 古来攻城,要么围三阙一,降低守军抵抗的意志;要么四面合围,然后挑选重点做主攻,其他方向佯攻,分散守军注意力。 陆机欲攻建春门,想到的是让张方配合,在城西发动新一轮攻势,两相夹击。甚至于,南、北两个方向亦可派出少量部队佯攻,以做牵制。 张方答应了。 十月初八,陆机亲率大军屯于建春门外,张方当日也在城西发起攻势。 敌方两位“大佬”一西一东,对驻兵城南的王师而言,似乎可以松一口气。但陆机派往这边佯攻的部队,却得认真应对——说是佯攻,可也有两万余兵马呢。 “督护,方才拷讯俘虏,得知贼将名孟超,有众三千余。”邵勋站在墙头,指着开阳门大街上密密麻麻的敌兵,说道:“看他们的意思,应当是想肃清城南,然后以此为基,攻开阳门、平昌门。” “只有孟超部?”糜晃问道。 “不止。督护请看那边——”邵勋拿弓梢指着远处的国子学等地,说道:“四处皆有烽烟,孟贼是来打咱们的。” 糜晃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敌军此番是正儿八经的进攻,不是先前张方所部的劫掠。处处有警,意味着敌军人多势众,己方的前途一下子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但他也知道,这会千万不能表露出任何负面情绪,这对士气不利。 “邵督伯,辟雍全靠你了。”糜晃真心实意地说道:“我把随从也交给你统带,所有人都听你号令。此战若胜,将来就是豁出老脸,我也得为你请功。” “督护不必如此。”邵勋说道:“辟雍上下千余口人,自为一体,休戚与共。辟雍若破,谁又能独活呢?” “说得好!”糜晃的神色有些激动,道:“若用得着我,千万别客气。年少那会,粗粗学了点武艺,多厉害不敢说,与贼人比划两下还是可以的。” “督护且下墙头为我掠阵。”邵勋说道:“贼人已经杀过来了。” “好。”糜晃也不多话,三两下便下了梯子。 邵勋继续观察着。 辟雍对面是明堂,如果派驻一支军队,与辟雍守军互相援应的话,可以对敌军造成很大的困扰。 无奈辟雍这边的守军实在太少,而明堂又太大。邵勋思来想去,最后放弃了——分则力弱,让人各个击破就搞笑了。 齐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下一下拨弄着人的心弦。 邵勋死死盯着敌军,心中默数,大概三千一二百人的样子,步骑皆有——这就很诡异了,巷战中居然还投入骑兵,虽然只有一百多骑。 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 兵为将有嘛,说不定这一百多骑兵就是孟超的私人部曲呢?他如何肯拨给别人使用? 整体军容还算整肃,但也就那样。 你不能对承平已久的世兵抱有太大期望。或许在战阵上厮杀几年后他们的战斗力会有所提升,目前显然不行。 “只能靠守了,先磨一磨敌军的士气,再图其他。”邵勋暗暗盘算着。 敌军慢慢加快了脚步,甚至可以看到他们的面容以及带过来的五花八门的器械。 邵勋果断举起了一面皂旗。 正在庭中休整的李重一跃而起,带着已扩充至五十人的弓手快步上前。 第三十二章 磨人 “射!” 虽仅有五十人,居高临下的情况下,依然造成了可观的杀伤。 他们并不是漫无目的地散射,而是挑选好目标之后的精确射击。 对自己箭术自信的人,照着敌人面门来。 箭术一般的人,则挑着后排无甲或只有皮甲的人射击。 惨叫声不断响起。 箭矢如同疾风一样,反复摧折着衰草,敌人齐刷刷倒下了一大片,杀伤效果十分可观。 敌人也在反击。 邵勋立在墙上,陈有根、王雀儿二人举着大盾,左右遮护。 密集的箭矢之下,耳边尽是呼啸破空声,以及射在盾牌上的“哚哚”声。陈有根还好,气力较小的王雀儿已经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盾牌举得十分吃力。 “嗖!嗖!”邵勋的目光在人群中不断逡巡,找到目标之后,抬手就射,根本不瞄,全凭感觉,但命中率非常之高。 要不说军中射箭考核,抬手就射是加分项之一呢。训练中,有的人瞄来瞄去,邵勋上去就骂,再这么瞄下去,身上都被敌人射来的箭插满了。 “嗖!嗖!”抬手即射之后,邵勋又表演了左右开弓,箭矢飞出去,当场射倒一人,射落一人的兜盔。 他挑的都是有价值的目标,要么是军官,要么是旗手,要么是鼓吹之人,或者是飞快地跑来跑去的战场传令兵。 在他的操作之下,敌军很快就变得行动迟缓,阵型有些混乱。 往往第一拨扛着简易木梯爬墙的人被击退后,第二拨不能很快顶上来,白白浪费了前一批袍泽用命换来的成果。 但他们毕竟人多,在刀盾兵注重遮护之后,想射杀军官也没那么容易了。更何况辟雍这边只有五十名弓手,人均射了十几箭后,手臂开始酸软,气力渐渐不支,于是射速变慢,精准度下降——简而言之,杀伤力下降。 又草草射了几轮后,趁着敌军退潮的当口,邵勋命令他们下去休息,换另一拨只会粗粗拈弓搭箭的人上来。 而这个时候,肉搏战也进入到了白热化程度。 “杀!”黄彪怒吼一声,闪电般刺出手里的长枪。 “杀!”军士们也纷纷刺出长枪。 刚冒头的敌人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迎面怼来的数杆长枪。 有人大声惨叫,有人摔跌了下去,有人则鼓起勇气,仗着身上厚实的坚甲,猛冲猛打。 对这种人,有专门手持木棓、大戟、长柄斧的人招呼。核心要点就是趁着他们立足未稳,重型钝器兜头盖脸砸上去,将人杀伤,或者打落高墙。 这就是守城战的优势。古时甚至有老兵勇士爬上城墙之后,被童子勾倒,被妇人砍死的。 不过辟雍的院墙不是正儿八经的城墙,没有专业的城防设施,很多守城器具摆不开,却是要艰难很多,直接反应到战局上,就是己方伤亡不小。 邵勋射了一会箭后,感觉已经有人盯上他了,体力消耗也很大,于是果断拿起一把长柄斧,换了个位置,双手挥舞,对着爬上来的人就是一通砸。 “去死!”手执环首刀的敌兵身披重甲,全身遮护得严严实实,双腿踏上墙头后,左腋夹住一杆刺来的长枪,右手挥刀劈断矛杆,然后避开照着面门刺来的森寒枪头,蹂身而上,撞入了人群之中,霎时一片混乱。 “噗!”长柄斧斜斩而下,力量奇大无比,敌兵被砸得踉跄几步,从另一头摔落墙内。正在休整的士兵一拥而上,手持短兵将其杀死。 “嘭!”邵勋动作不停,长柄斧又劈向一名刚爬上来的敌兵。 此人似乎批了三层甲,身材壮硕已极,怒目圆瞪之下,威风凛凛,杀气冲天。 斧子重重劈在他的脸上。来不及发出任何呼喊,脸就肉眼可见地改变了形状,扑通一声,仰面朝天栽落墙根。 这还没完,左前方又有一全身重甲的勇士杀上来了,在他身后,还有两人身着皮甲,手脚并用,跃上了墙头。 当先那位勇士已经与守兵战成一团,邵勋来不及思考,下意识一斧劈向后面两人。 “噗!”锋利的斧刃切开皮肉,将人整条胳膊尽皆卸下,鲜血泉涌而出,喷在另外一人脸上,让他稍稍愣神了一下。 邵勋手脚不停,快上一步,撤斧横扫,将其扫落城下。 “啊!”侧后方也响起了惨叫,邵勋侧身一看,却见那位重甲勇士在杀一人、伤一人之后,被黄彪一刀割断了喉咙,无力地倒在城头。 “呼呼!”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面对面的厮杀,真的非常磨人,考验的就是刺刀见红的勇气。在这种情况下,体力消耗速度会快过平时,会让你高度紧张,会让你——变态! “杀!”邵勋随手一斧,将又一名重甲勇士的兜盔砸瘪了下去,麻利地踹落墙根。 随后,他扛着斧子,到另一处情况危急的地方救火。 身边不断有人倒下,又不断有人接替上来。 不知道杀伤多少人后,邵勋的身上已经插了好几支箭。受创都不重,甚至没能入肉,但也可见战斗激烈的程度。 要不要这样啊? 他们这里只是侧翼中的侧翼,却玩得这么刺激,下级武夫是真·炮灰! ****** 一天的战斗结束,高墙之内满是哀嚎。 邵勋卸了衣甲,王雀儿小心翼翼地给他裹伤。 糜晃、庾亮、杨宝等人围拢了过来,倾听着他的话语。 “无需慌乱。”邵勋皱着眉头,语气平静地说道:“攻守之战,前三天最为凶险,顶过这阵,基本就稳定了。” “今日敌军拣选了不少精锐,身披重甲,指望一鼓破城,结果被我们顶住了。选锋、精锐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待把这些人耗完,事情就好办了。” “想想看吧,若与敌阵列野战,这些选锋精锐会对我们造成多大的麻烦,但现在被我们依托高墙轻易斩杀,岂非大赚?” “放心,贼众没有必须攻下咱们这里的打算。孟超此人,心里说不定还惦念着去城东捞战功呢。咱们死死守住,绝不投降,他见无计可施,舍不得损耗自家部曲精兵,也就退了。” “晚上都警醒着点,我会随时巡查。玩忽职守、怠慢军务者,没什么好说的,立斩无赦。” 邵勋侃侃而谈,一副主官的语气,但所有人——包括糜晃在内——都是副理所当然的态度,连连点头,大声应诺。 就连庾亮这类高门子弟,之前还对邵勋这种身份的人颇有微词呢,现在也老实了。邵督伯处处救火,今日怕不是杀了二十人以上,堪称神将。 若无他,辟雍什么结局真不好说。 就凭这点,所有人都没资格歧视他——真看不起,也得埋在心里,不能宣之于口,全家老小都在这呢,可不敢发脾气。 “邵督伯言之有理,咱们投降了也没好果子吃,只能死扛到底了。从今日起,谁敢言降,休怪我不讲情面。”见邵勋说完,糜晃第一个表态支持,语气很严肃。 “诺。”不光督伯杨宝和几位队主应声,就连庾亮以及另外一位来自东海徐氏的少年也答话了。 邵勋不由地多看了他一眼。 与糜氏一样,徐氏也是东海国本地士族。就此时的地位而言,其实算不得多高。至少,他在和颍川庾氏的庾亮答话时,很明显姿态放得很低,虽然庾氏也算不得什么大门阀。 这位少年名叫徐朗,今年十八岁,不知道为何来到京城。反正他是走了糜晃的路子跑到辟雍来避难的。 见过邵勋几次,没怎么说话,即便沦落到这种地步了,还是一股子傲气。 大晋朝种姓社会遗毒不浅啊。 或许在徐朗心中,压根没觉得邵勋多厉害,我上我也行。毕竟这是陆机都能当二十多万大军统帅的年代,有这种想法不奇怪。 “既如此,各司其职,按部就班吧。”邵勋点了点头,看向庾亮、杨宝二人,道:“贼军多乌合之众,未必有夜战的本事,但不可不防,今夜就麻烦二位了。” “诺。”庾亮、杨宝二人立刻应下。 大体的情况他们也了解。 冀州都督区原本就四万世兵,如今一下子拉出来二十多万人马,绝大部分其实都是种地的农民,没有太多战斗力。 甚至于,就连世兵也已经腐化堕落不少了。不然的话,能让流民帅如入无人之境一样四处乱窜? 当然话又说回来了,辟雍守军的能力也不咋样,大家就是比烂罢了。今晚用心防一防,再磨敌人几天士气,差不多就结束了。 邵勋则想得比他们要更多一些…… 第三十三章 鼓起余勇(给盟主lixiaopang加更) 火盆噼里啪啦作响,照亮了漆黑如墨的夜空。 这个夜晚是寂静的,因为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即便躺在地上睡觉,也会翻来覆去,心神不宁,生怕突然发生什么不忍言之事。 这个夜晚又是喧嚣的,因为围墙内外经常传来喊杀声、惨叫声、兵刃交击声,惊扰了满院的清梦。 邵勋起身好几次,救了一次火。 豪门僮仆的战斗力有点差劲,差点被从隔壁潜越而来的敌军击溃。若非邵勋带着巡逻队恰好赶到,大院可能已经被攻破了。 杀退敌军后,他绕着围墙走了一圈,然后便回去休息了。 庾亮看在眼里,不得不佩服邵督伯心志之坚韧。 他以前听人说,后汉时出塞征讨鲜卑,一般是洛阳中军出身的刀盾步兵与具装甲骑配合。 刀盾步兵赶着大车,夜晚休息时环车为营。 鲜卑骑兵日夜袭扰,刀盾步兵一部分人打仗,一部分人席地而坐待命,还有一部分人呼呼大睡。 想想看吧,箭矢横飞、杀声如雷的战场上,居然还睡得着,这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积年老武夫吧——只可惜,这样的精锐在洛阳中军里面也是少数,大部分步兵的训练其实非常不充分。 邵勋此人,和他们有点类似了。 辟雍传闻他少遇神人,得授诸般文武技艺,庾亮以前不信,现在将信将疑了。 而这个心思一起,他对邵勋的观感再度起了变化。 现在,武艺军略的重要性被大大拔高了啊。清谈、风度、家世固然重要,邵勋在这方面确实差了很多,但已经足以让庾亮用更友好、更热情的态度对待他了。 人,就是如此现实。 邵勋没想那么多,睡醒之后,已经是后半夜了。 他从榻上起身,听取了陈有根的小声汇报,知道今夜没啥大的问题了,于是让他去休息。 “目标。”陈有根离开后,邵勋拿出匕首,在泥地上划拉了几下,写下了这个词语。 定期自省又开始了。 通过最近几日与豪门子弟的接触,他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他现在的本钱全是在体制内积累的。 如果离开这个体制,有多少人愿意跟他走?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邵勋也不想做太过乐观的估计。 他现在只是处于崭露头角的阶段,通过战场上的表现得到了部分人的善意与追捧,但这种善意,能不能让他们有勇气冲破各种阻拦,追随他而去呢?或许有这种人,但绝对不多。 还是需要时间继续经营,等待大环境的变化,然后寻机获得官位——大环境的变化往往是促使很多人改变主意的重要原因。 想明白了这点,下面就是—— 邵勋又写下了“措施”俩字。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体制内往上爬需要“功劳”和“关系”两大要素,他不是世家大族出身,这两者就更加不可或缺了。 就目前来看,他当上幢主的可能性很大,毕竟糜晃自己压根不想当,他更愿意在幕府体制内往上爬,那是他所擅长的。 但幢主再往上呢?比如混个将军之类,掌管一千乃至数千兵马,成为大晋朝的中层武官,这容不容易做到?需要哪些硬指标? 思来想去,邵勋觉得还是得在功劳和关系上做文章。 对庾家的态度,可以更亲密一些。 徐家那边,也可以尝试着破冰。 关键时刻世家子的一句话,抵得上你无数努力。 最后就是“困难”了,邵勋一笔一划写完,沉吟半晌。 不合理的社会制度的压制始终存在着,且一直是他面临的最大困难。 接下来就是明面上的敌人了:司马颖、司马颙的大军。 明面上的敌人好对付——相对而言——暗地里豪门政治这种根深蒂固的敌人,要难对付得多。 只能一步步来了。 邵勋伸脚擦掉了所有字,抽出腰间的环首刀,拿了一块抹布,一点一点擦拭起来。 火光明灭不定,照在邵勋几乎凝固的面容上,莫名地让人想起寺庙里的怒目金刚。 是的,在很多人眼里,他现在就是这样一个形象。 英勇无畏,敢打敢拼,武艺出众,能打胜仗,杀起人来也十分酷烈,其血腥程度让很多习惯了服五石散的世家子感到不适。但他也确实保护了很多人,令他们免于劫掠、屠杀甚至沦为果腹之物。 世家子们还需要更加深入地了解这个世界。 时代在改变。 ****** 这样一个夜晚,对于进攻方主帅孟超而言,同样是煎熬的。 他的兄长孟玖,很早就在成都王身边服侍了,深得信任,并为大王引荐了许多人才,如公师藩等。 可以说,正是因为兄长的苦心经营,才令孟氏在河北的根基愈发稳固,他孟超在军中也愈发如鱼得水。 这次对陆机发难,表面原因是陆机抓了他的人,但深层次的原因呢?或许有北人将官对吴地士族的不满吧。 简而言之,因为成都王这些年大力任用吴地士人,如孙氏、陆氏、顾氏子弟,导致河北士族非常不满,长期累积下来,矛盾已经很深了。 畛域之分、地域之见,无论什么时候都存在着,更别说是被征服的东吴余孽了,更让人瞧不起。 他们凭什么身居高位? 这不仅孟超想问,河北士人也想问。 陆机做得了都督吗?他没这个能力知道吧? 但话又说回来了,陆机毕竟是都督。你可以看不起他,挑衅他的权威,但在没被撤职前,大面上还是要服从调令的。 他被陆机排斥出了“容易立功”的主战场建春门,调到城南来担任佯攻,甚至还不是主帅,孟超虽然不满,还是接受了。 他本以为这是一场轻松的战斗,准备将辟雍攻破之后大肆屠戮降兵,以发泄心头怒火。但没想到啊,打了整整一天一夜,死伤六七百人,什么也没捞到。 要知道,他是本着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的原则用兵的,前面几批派过去的都是他认为比较能打的部队,却无一例外碰了钉子,死伤惨重。 这会眼看着天亮了,一夜未睡的孟超焦躁无比,死死盯着墙头那影影绰绰的人影,恨不得亲自冲过去将其尽数斩杀。 但他知道这样没用。 敌人并不是可随意揉捏的软弱废物,事实上挺能打的,整体素质甚至还略高过他们一线。 孟超从河北带过来的这支部队,有世兵、有私兵,还有临时征发的丁壮。他们并不是毫无战斗经验,而是在河北镇压过几次民变,感受过战场氛围,出征前更是进行了一番集中整训。 守军是什么人? 听闻有东海国兵,有徐州都督区的世兵,有洛阳周边招募的溃散士卒,还有豪门僮仆、部曲,来源很杂,但居然被很好地捏合成了一个整体,并在能力出色的军官鼓舞下,顽强战斗,守御至今。 老实说,孟超都有些佩服那位叫邵勋的守将了,箭术通神,近战勇猛,还会带兵,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屈居督伯之位呢? “草莽之中有遗才啊。”孟超恨恨地甩了甩马鞭,道:“今日继续进攻,不得有误。” “诺。”部将脸色为难,但还是应道。 “别给我摆出那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孟超执鞭劈头盖脸打了下去,一边打,一边骂道:“老子征战多年,自有分寸。昨日死伤是不少,但若拿不下辟雍,老子就没有颜面出现在貉奴面前。给我攻,若不成,提头来见。” “诺。”部将灰溜溜离开,其他人用同情的神色看了他一眼。 “咚咚咚……”没过多久,战鼓声在开阳门大街西侧的明堂内擂响,一队又一队军士走了出来,在无遮无挡的大街上列队。 军官们拿着鞭子、刀鞘,连劈带砸,令其排好阵势。 “嗖!嗖!”箭矢如影随形,破空而至,落在密集的人群之中。 惨叫声此起彼伏响起,刚刚排好的阵型一下子乱了。 军官们狠下心来,直接抽刀杀人。 弓弩手有序上前,试图压制院墙上的守军弓手。 十月初九清晨的第一波攻势,就在这种乱糟糟的情况下展开了。 孟超本打算回去休息,但终究放不下战事,依然钉在前方,观摩战局。 他看得出来,因为昨日死伤了太多精锐,今日攻城的效率不会太高——军汉们士气低落,在军官和督战队屠刀的强压之下,勉力鼓起余勇,可想而知战斗力如何。 但他同样清楚,辟雍守军的伤亡也不会小到哪里去:至少两百人,兴许三百。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比的就是谁能咬牙坚持了。 司马越这个狗东西,待攻破洛阳,定拿你治罪,再好好玩弄一番你的妻女,以泄心头只恨。 就这样一边咒骂,一边死死看着血肉横飞的墙头,孟超的眼睛渐渐红了。 伤亡是真的有点大,再这样下去,本钱都要没了…… 第三十四章 噩耗 对邵勋来说,今天的战斗并不激烈,但异常血腥。 敌人看样子是没办法了,一窝蜂地往上冲。 弓手几乎不用瞄准,抬手乱射,落空的很少。 一架又一架梯子靠上墙头,然后被刀劈斧砍,或者火烧油浇,在墙根下制造了无数的惨案。 昨日的尸体未及清理,今天又摞上了一大堆,甚至到了阻碍进攻的地步。 敌军完全不惜命,死了一群再上一群。 邵勋的重剑都砍得卷刃了。拿出环首刀后,杀了四五个人,又满是缺口。 守军的伤亡开始慢慢增大。 杀到中午的时候,队主刘通战死、钟獾儿负伤,溃散了一帮人。 陈有根带着督战队弓弩连发,将顺着梯子溃下来的二十多人尽数射杀。 血流了一地,腥气冲天,同时也震撼了所有人。 “作孽啊……”吴前带着一帮孩童上前,将尸体一一收拢,埋在后院之内。 打了一天半,他们已经死伤二百余人,这是前所未有的重大伤亡。 有人还在坚持。 有人开始怀疑人生。 有人则当了逃兵。 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邵督伯的存在是至关重要的。 他用身先士卒凝聚了军心,用神勇无敌稳固了阵脚,用财货奖励提高了士气。 虽只有短短一天半的时间,他依然成功地整合了来源复杂的各支人马。 曾经只能欺负百姓的豪门僮仆在血火淬炼之后,活下来的人褪去了痞气、油滑,变得漠然、残忍。 曾经老实巴交的私兵部曲,在付出血的代价之后,变得更加干练、娴熟。 曾经失去信心的溃卒逃兵,在杀红了眼之后,慢慢找回了久违的勇气。 被邵督伯整顿最久的那两个队,现在简直是擎天玉柱一般,勇烈敢战。 他们当然有伤亡,但出现缺员后,从其他部伍抽调就是了。而这些新加入的人,在惨烈的战场之上根本来不及想东想西,只能机械般地融入整体,下意识服从命令厮杀。 战场,从来都是融合淬炼的优秀场所,前提是能活下来。 “此人,不过尔尔。”院墙之上,邵勋一刀斩下,劈断了敌兵的脖颈。 “此人,打过几年仗,但还差一些。”他闲庭信步般走到另外一人面前,在敌人刀势用老,来不及回撤防守的时候,奋力一捅,将其腹部绞烂。 “此人,怕是第一次上阵。”面对着一个只有十四五岁、嘴唇上长着淡淡绒毛的少年,邵勋怒目一瞪,摆出气势汹汹的模样,直接就令对方手忙脚乱,然后轻描淡写的一划,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割断了他的喉咙。 庾亮在家兵的护卫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捅死了一名敌兵,在看到邵勋宛如艺术般的杀人动作之后,着实被震撼了。 尤其是最后那位毫无经验的少年敌兵,十成本事没能发挥出一成,就被邵勋用最省力的办法,稀里糊涂地割断了喉咙。 “敌兵退了……”他咽了口唾沫,说道。 “最后的回光返照了。”邵勋将环首刀扔给王雀儿,换了一把重剑,看着如潮水般退走的敌兵,说道。 “督伯何不纵兵追击?”庾亮问道。 “若我手下都是敢打敢拼之辈,这会已经追杀出去了,可惜!”邵勋笑了笑,道:“不过,机会还是有的。” “督伯的意思是……”庾亮不解道。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邵勋说道:“孟超这么打,已经把自己的本钱折掉了一半,还是最有能力的那一半,他不心痛吗?今天上午这几次进攻,其实就是他不甘心,上头了,想再搏一把罢了。结果没搏到,反而损兵折将,现在他要认真考虑该怎么收场了。再打下去,没有任何意义,除非有援军。” “这……”庾亮心中一惊,下意识问道:“会有援军吗?” “不知道。”邵勋很干脆地摇了摇头。 如果孟超得到援军,他觉得辟雍这边多半守不住,他本人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这是很悲哀的一件事,同时也是很现实的一件事。 他,作为一个穿越者,并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 生或死,不过是别人一念之间的事情。 运气好,他能活下来。 运气不好,这趟就白穿越了。 “督伯不怕?”庾亮问道。 “怕有何用?”邵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人这一辈子,会遇到很多生死大坎,唯有勇往直前,方能有一线生机。人事做到极致,若还是失败,那就是老天不眷顾你。死就死了,如此而已。” 庾亮默然。 人家就比他大一岁,却如此洒脱,不由得让他心生敬佩。 草莽之间亦有真英雄。 他们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热忱、勇气和本领,在属于他们的时间,往往能创造让人惊叹的奇迹。 这个世界,并不是世家子独有的舞台。 氐人李雄,在蜀中攻城略地。 牧帅汲桑,在河北拥众一方。 蛮人张昌,在荆州连破州郡。 比他们次一等的势力更是数不胜数。 乱世将至——不,乱世已至——在这个时候,所有东西都将被重新定义。 什么才是真正的财富?值得好好思考。 不知不觉间,庾亮的三观被小小地撬动了。 ****** 邵勋并没有想到,他预测中的机会很快就到来了。 建春门外一处叫石桥的地方,矢石横飞,铺天盖地攻来的邺兵狼狈退下,乱哄哄地往己方大营涌去。 将军马咸刚刚战死,不跑何待! 而就在这个时候,远处响起了有节奏的马蹄动地声。 冲在最前面的是一群盔甲鲜明的骑士,远远望去,人、马俱披重铠,手执大戟,赫然是幽州突骑督的具装甲骑! 他们放下了面帘,斜举着长戟,以一种不紧不慢的速度跟在溃兵后面。待时机差不多了之后,慢慢提速,平举着长戟,如同高速行驶的战车,直接撞进了正处于混乱之中的敌阵。 一千多具装甲骑展现出了惊人的威力,他们就像是一柄重锤,砸得河北人晕头转向。 长枪手扔掉了枪矛,转身便走。 弓弩手没有勇气射击,浑浑噩噩地夹杂在溃兵中,亡命奔逃。 有河北骑兵想要上前阻截,但被己方溃兵所阻,乱成一团,甚至还有人被拉下马来,坐在地上破口大骂。 司马颖重金招募的鲜卑、乌桓、匈奴骑兵飞快地绕行两侧,试图利用机动性玩死那些可怕的具装甲骑。 但在幽州突骑督身后,还有洛阳中军大将王瑚统率的数千长戟骑兵。他们不似具装甲骑那般笨重,相反轻捷快速,迎头就拦住了冲来的胡骑。 鲜卑骑兵还好,他们中许多人是长枪骑兵,在幽州时又与晋人接触较多,非常熟悉中原骑兵的战术,因此打得有来有回,一时半会不落下风。 但乌桓、匈奴骑兵就惨了。 他们以骑射为主,正面迎击之时,直接被大戟骑兵一冲而散,惨叫落马者不知凡几。 有人拍马逃跑,想拉开距离后再射箭,但一扭头,发现人家正挥舞着长戟追杀上来。 速度没优势,背射这种绝技也不是人人都会的,准头还不行,调头正面施射更是不敢,于是只能哀叹一声,往远处逃遁。 河北骑兵被压制之后,这仗就没悬念了。 洛阳中军的轻重骑兵轮番冲击,步兵趁势压上来,河北大军迅速崩溃,丢盔弃甲十余里。直到遇到先前倒戈的洛阳禁军上前阻截,才堪堪立住脚。 但惨重的损失已经产生了。 这仗,已经不止马咸一部的事了,诸军都受到了程度不一的冲击,死伤、溃散无数——不用仔细去数,三四万人的伤亡是难以避免的,数量更多的溃兵也得花较长时间收容。 将领方面,肯定不止死了马咸一个,看倒下的将旗就知道,不下十人,可以说伤筋动骨了。 而建春门外的惨败也第一时间传到了各处。 孟超得到消息时,无法用言语形容自己的心情。 你说高兴吧,全军大败,死者不知凡几,怎么高兴得起来? 你说难过吧,陆机吃瘪,损兵折将,下场堪忧,好像又挺高兴的。 总之,他愣神了好久,直到己方又一波攻势被辟雍守军击退后,他才反应过来。 现在该考虑的是自己如何脱身啊! 司马乂大胜,会不会发动全线反击?可能性很大。 那他们还留在城南就很危险了,必须尽快走人,以免被围歼。 “封锁消息,谁敢妄言建春门之败者,杀无赦!”孟超当机立断,下达了命令。 “另,把那批邯郸兵顶上去,再攻一阵。” “其余人,收拾行装。不,不要收了,尽快整顿部伍,往平昌门方向撤退。” “将军,要不要等晚上?”有人问道。 “怕是等不及了。”孟超看了一眼墙头,叹道:“建春门离这里才多远?冒不起这个险,速撤勿疑。” “诺。” 命令很快传达了下去。一时间鼓声隆隆,五百邯郸兵在军官的驱使下,垂头丧气发起了今天最后一波攻势。 而明堂之内,正在休整的守军默默整队,等待撤退的命令。 这场战斗,看似进入到了最激烈的阶段,最终却在高潮处戛然而止。 第三十五章 追杀 撤退的事情瞒不住任何人。 孟超的所作所为,完全可以用两个成语形容: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在一开始的时候,被留下来当替死鬼的邯郸兵确实没发觉,还在军官的督战下,奋力攻打辟雍,为此至少留下了百余具尸体。 但守军居高临下,在城头鏖战的督伯杨宝率先发现了敌军的动向,他稍稍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决定上报。 糜晃、邵勋闻讯,立刻上城头观瞭。 “确实在撤退。”邵勋看了一眼就明白了,随即若有所思。 才攻城两天,就着急忙慌地撤退,甚至连晚上都等不及,其中一定有原因。 其实也很好猜。 一个是主观方面的因素,即孟超不想打了,不想拼光自己的实力,不值得。但这才过去两天不到,是不是过于仓促了? 另外一个则是客观因素了。其他战场的局势出现了不利于他们的重大变化,以至于不得不撤退。甚至于,形势很危急,晚走一点都可能遭受灭顶之灾。 这败得有点惨啊! “督护,八成建春门那边有结果了,王师大胜,贼军惨败。孟超畏惧,不得不撤。”邵勋当即说道:“仆请调兵追击。” 糜晃稍稍犹豫了一下。 有必要追击吗?万一敌人使诈呢?击退敌军,守住辟雍,即便无功,肯定也是无过的,就这样安安稳稳不好吗? 不过他没犹豫太久,很快就同意了:“你做主,我信你。” 如此干脆地答应,原因有二。 其一是之前答应军事方面邵勋做主,食言自肥不是他的风格。 其二是深层次的野望,他出身东海糜氏。这个门第在后汉末年首次发家,但那会其实算不得什么大族,撑死了比较有钱,是个地方豪强、豪商,政治上的地位不高。 后来糜氏还分过一次家,一部分族人跟随刘备入蜀,一部分人留在徐州,就是糜晃的祖先了。 现在的东海糜氏,经过累代经营,勉强有了个门第,不过别说比不上琅琊王氏、闻喜裴氏这些第一等豪门了,离颍川庾氏都有很大的差距。 他的内心深处,其实是有点自卑的,同时也憋着一口气,想要让王导这种人看看,我糜晃也是能够建立功勋的。 老好人也有倔强,也有追求,关键时刻也能豁得出去! “那就请督护坐镇辟雍,为我掠阵。”邵勋点了点头,随即扭头看向杨宝,道:“杨督伯,立刻挑十余大嗓门军士上来呼喊……” 杨宝被他看得心中一突,下意识堆起笑容,道:“我这就去找人。” 不一会儿,十几个人顺着梯子登上墙头,在邵勋的指导下,冒着敌军的箭矢,大声呼喊道:“孟超跑了!孟超跑了!” 呼喊一出,开阳门大街上一片哗然。 那些邯郸兵早就攻不下去了,此时听到守军呼喊,下意识就停了下来,面面相觑。 邵勋哈哈大笑。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孟超从明堂那边跑路,并不难以求证,邯郸兵很快就能知道他们当了替死鬼的事实,届时不炸才有鬼了。 邵勋飞快下了城头,喊来陈有根、李重、黄彪、吴前、庾亮、徐朗等人,道:“把能动弹的都给我召集起来,出去追杀。” 众人一愣,但没有丝毫迟疑,立刻喊人去了。 片刻之后,大概三百人集结完毕。 邵勋想了想,又让吴前挑了五十名年岁较大的少年,持械出战——仗打到这份上,也该锻炼锻炼他们了。 邵勋点兵的动静不小,安置在辟雍内部的百姓纷纷涌来,默默看着。 庾亮之父庾琛一贯深居简出,这会也带着家人出了玄堂,静静看着即将出战的军士们。 庾文君站在娘亲毌丘氏身后,亮晶晶的眼睛找啊找,最终锁定在一人身上。 “但随我行!”此人又扎起了红抹额,将重剑插在背后,手里提着弓,一副睥睨天下的做派。 几乎已经成为他亲兵的王雀儿甚至牵了两匹马过来,神情严肃。 庾文君捏紧了手里的绢帕。 战争对她而言是灰暗的,而那个人所带来的胜利消息,是灰暗日子中为数不多的色彩。 就像是一道阳光,刺破了所有黑暗。 他可别死啊。 “但随我行!但随我行!”陈有根等人齐声大呼。 庾亮也情不自禁地喊了起来。气氛到了,在这个时候,再没有什么世家、豪强、军户、百姓之分了,所有人都是并肩杀敌的袍泽,都是同生共死的弟兄——至少在这一刻是这样的。 徐朗的嘴跟着嗫嚅了几下,见没人注意他后,不再扭捏,呼喊的嗓门越来越大。 大门后的障碍很快被搬开,早就破损不堪、多有烧焦痕迹的木门被从内部打开。 陈有根抢在最前面,一跃而出。 ****** 邯郸兵是真的崩了。 拿不战自溃来形容他们都算轻的了,在得知自己当了替死鬼后,震惊之后便是绝望乃至愤怒。 一部分人沿着开阳门大街直接开溜,一部分人则冲进了明堂,嘴里咒骂不休。 辟雍守军紧随其后,大声喊杀,士气爆棚。 在这一刻,再懦弱的追兵也成了勇士。 在这一刻,再勇猛的河北人也成了懦夫。 局面从开始就是一边倒。 邵勋策马冲入明堂,左右开弓,接连射毙数人,很快追上了拥挤在西门处的河北逃兵。 门不大,逃跑的人又争先恐后,挤作一团。 河北骑兵都弃了马儿,扔掉甲胄,拿刀左劈右砍,在同袍的惨叫声中夺门而出。 邵勋翻身下马,抽出重剑,如同天神下凡一般冲了过去。 在他身后,大群勇士紧紧跟随,满脸狰狞,杀声震天。 河北兵挤得更猛了,压根没有抵抗的心思。 “墙列而进,墙列而进忘了吗?”李重看着阵型有些前后脱节的己方士兵,大吼道。 队列很快整好,锋利的长矛成列捅了过去。 闷哼、惨叫声不断响起。 有敌兵痛哭不已,很快就被一矛钉死在墙上。 有敌兵跪地求饶,当场就被枭首,血流了一地。 有敌兵拼命往前挤,背上很快就被长枪捅入,挤着挤着就无力倒下。 更多的人一哄而散,试图逃得一命。 邵勋的重剑上下飞舞,所到之处,残肢断臂满地都是。 陈有根换了一面大盾,护在邵勋前方,环首刀时不时来上一下,必有斩获。 说真的,他很久没遇到过如此痛快的厮杀了,敌人都不怎么反抗的。 他现在愈发感受到,跟对人是多么地重要,甚至可以改变命运。 那就——杀! 杀杀杀,谁跟督伯作对,我就杀他个底朝天。 杀到别人怕,杀到自己怕,看看能不能杀出个名堂。 少年王雀儿手持一杆长枪,立于邵勋右侧。 他不像陈有根那么勇力过人、生死不惧,更没有多少基础。他是邵勋当上队主之后,才正儿八经接触严格、科学的军事训练的。 他不懂什么大道理,就知道督伯对他好,因此十分听话、百分感激,习文之时非常用心,训练之时苦学长枪刺杀之术。 是的,他的绝大部分精力花在长枪上面。数百个日日夜夜,就练习着那么十几个单调的动作,此刻在战场上,常年累月训练的成果展现了出来: 枪出如龙,简练、快捷、高效,这是“邵家班”的风格——不要浪费力气,战场上的体力是很宝贵的。 王雀儿毫不留情地刺杀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督伯的敌人,无论他有意还是被迫。 刺杀的人多了,他心中甚至升起了几点感悟,隐约觉得自己可以提前判断敌人行动的方向、下一步可能的动作。 这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通过敌人的步伐、表情,辅以战场上的大势,提前下手,一击毙命。 他尝试了几次都成功了,简直爱上了这种感觉。 督伯杀人,有一种独特的韵律美感,很多时候像是敌人把脖子送到他的刀上一样,王雀儿以前不明白,现在懵懵懂懂揭开了一层面纱。 邵勋靠的是经验积累,王雀儿却是天赋,二人殊途同归,都是一样的杀人机器。 明堂西门处的敌兵很快被清除一空。 邵勋踏着满是残肢断臂的血泊地狱,来到了平昌门大街上。 远处可见仓皇逃跑的敌军背影,孟超的将旗隐约夹杂其中。 “收拢马匹,给我送来!”他下令道。 第三十六章 莫敢敌者(给盟主举步難回加更) 战马很快送了过来,一共三十余匹。 邵勋看了看,状况还不错,都是孟超部骑兵遗弃的战马。 “会骑马的人出列,随我冲杀。”邵勋拉过一头最油光水滑的马儿,轻盈地翻身而上,抽出一把骑弓弓梢,熟练地上弦、校准。 陈有根、李重、杨宝三人会骑马,当场各挑一匹骑上。 此三人之外,还有十几个人站了出来,翻身上马。 这就是全部了。 大晋朝虽然不缺马,且在河南、河北多地养了大量官马,但普通世兵还真没机会练习骑术。除非你是豪强或富户子弟,不然还是老老实实当个步兵,马战你玩不来的。 不过,二十人似乎也够了。 邵勋舍弃了长戟,他是真不会用这种骑战武器,虽然此时非常流行。 他让人找来了一杆要几十年后才会大范围流行的马槊,提到手里时,挥舞自如,感觉非常亲切。 长戟、马槊都是中古时期流行的骑战武器。 前者盛行于汉代、西晋,后者盛行于南北朝、隋唐。 宋代以后,无论长戟、马槊都不太流行了,因为这两者是重型骑战武器,太重,不方便挂得胜钩上面,转而使用轻型骑战武器:骑枪。 但邵勋不太会用沉重的长戟,不太习惯用轻便的骑枪,他只对马槊情有独钟,挚爱非常。 敌人还在逃跑,他懒得想那许多了,直接大喝一声,道:“杀!” 陈有根等人刚杀出性子,士气正高,齐声喝道:“杀!” 正从明堂内源源不断涌出的步卒们也纷纷大喊:“杀!” 邵勋哈哈大笑,斜举马槊,当先拍马而去,其他人纷纷跟上,勇往直前。 敌人没跑多远,也没有任何秩序,更没有什么斗志。当邵勋追上落在后面的敌兵之时,没有任何人停下来反抗,全都抱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态度,亡命狂奔。 “死!”邵勋用马槊挑起一人,直接甩飞了出去。 尸体轰然落下,砸倒了好几个人。 标准的“剥洋葱”手法! 使用马槊的唐代骑兵,在围攻没有还手能力的步兵大队之时,经常绕着其外围冲杀,每过一次,就用马槊挑起一名步兵,甩入阵中。多过几次,步兵大阵会越来越“薄”,最终崩溃。 “孟超!”邵勋二度挑飞一人,眼望前方,大喝道。 在前面奔逃的孟超扭头一看,却见一红袍武将策马直冲,追杀而来。 “好嚣张的贼子!”孟超破口大骂。 他本身是个暴躁的性子,不然也不会做出当面打脸陆机的事情。 此时见到邵勋纵马杀来,心中又气又急,气的是他胆子那么大,根本不把他孟某人放在眼里,急的是这次失算了,让人撵着屁股追,损失惨重,而这一切,无疑都要怪邵勋了。 “将军,不能跑了。”骑督贾会勒马而驻,恳切道:“再跑下去,人都散了。” 孟超眼神一凝。 “将军,我带人冲下,杀杀敌人的锐气。”贾会扬了扬手里的长戟,道。 “好!你自冲杀,我收拢人马,确实不能再这么跑下去了。”孟超点了点头,说道。 贾会不再多言,匆匆点了数十骑,返身冲杀而去。 隆隆马蹄声响起后,溃卒纷纷避往街道两侧,将中间空了出来,倒利于骑兵冲杀了。 邵勋马速不减,直奔贾会而去。 贾会心中怒甚,老子出身世族,从小锻炼骑术、武艺,还没见过哪个军户如此嚣张的,你当自己神人天授武艺么? 当下也不多话,大戟闪烁着寒光,直朝邵勋胸口而去。 邵勋侧身一避,马槊猛地横扫,瞬间将贾会扫落马下。 贾会身后,一骑持戟刺来。 邵勋弃了马槊,险之又险避过,将对方戟杆夹于腋下,左手抽出环首刀,错身而过之时,“咔嚓”一声,将敌斩落马下。 “孟超!”邵勋冲透阻截,丝毫不停顿,朝孟超所在方向直冲过去。 一个照面,击伤一人,斩杀一人,动作干脆利落,气势直冲云霄,孟超看了稍稍有些慌乱。 刚刚被他聚拢的步兵更是吓得发一声喊,四散而逃。 “尔母婢!”孟超恨恨地骂了一声,竟然拨转马首,转身逃走。 邵勋见了,奋力催马,挥舞着刚抢来的长戟,眼中只有孟超一人。 孟超拍马狂逃,头都不敢回。 二人就这样一追一逃,在平昌门大街上奔出去了数里地,直让双方尚存的千余将士做了背景板。 “孟超受死!”距离越拉越近,待到只有一个马身之时,邵勋挥戟横斩。 孟超恰好扭头看了一眼,瞳孔巨震,来不及多想,下意识伏于马背之上。 “呼!”锋利的戟刃几乎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将兜盔扫落。 披头散发的孟超吓得亡魂皆冒,发疯般夹着马腹,马儿吃痛,奋蹄狂奔。 邵勋因为挥舞兵器,马速稍稍下降,让孟超又拉开了点距离。但他并未放弃,同样狂催战马,死死缀着孟超。 双方很快冲到了长街尽头,平昌门已遥遥在望。 而恰在此时,前方出现了一队乱哄哄的军士,看样子不下千人,正在匆忙撤退。 孟超见之大喜,这是己方人马,立刻大呼起来:“快来接应——啊!” 喊到一半,却吃痛惨呼,坠落马下。 原来是邵勋见快要追不上了,情急之下将长戟掷出,砸在了孟超背上。 长戟为铁铠所阻,并未对孟超造成致命伤害,但他也被打得口吐鲜血,一头栽落地面。 正在撤退的敌军面面相觑。有人认出了孟超,想要前出搭救。 邵勋已经杀红了眼,见状大怒,抽出上了弦的骑弓,甩手便射。 “嗖嗖!”箭矢破空而至,接连射倒三人。 敌阵之中一阵骚动,正往外奔的人竟然下意识顿住了脚步。 邵勋勒马停下,手握锋利的环首刀,奔到正摇摇晃晃起身的孟超身侧,揪住他的头发,在喉间横着一抹,鲜血狂飙而出。 上千敌兵傻傻地看着,不知所措。 邵勋手下不停,来回几下,将孟超首级斩断之后,提在手中,哈哈大笑。 敌兵看着浑身浴血的邵勋,以及他手中血肉模糊的头颅,心胆俱寒。有人下意识往后退,而他们的动作,又影响了更多人,一时间上千人挤作一团。 “嘭!”邵勋将首级奋力掷出,落入人群之中。 “咚咚咚……”建昌门城楼之上响起了激越的战鼓之声。 “跑啊!”有人发一声喊,转身而走。 “跑!”敌军本就处在撤退状态,心慌意乱。前面的人转身而逃,后面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当追兵来了,顿时没有二话,跑得比他们还快。 于是乎,奇景出现了:上千敌兵竟被一个头颅吓退,散得到处都是。 邵勋又返身上马,拿着骑弓,意态闲适地从背后点名。 平昌门大街上偶有敌溃骑奔出,见到他之时,竟然绕道而走。 邵勋也懒得追击了,就这样策马而立,时不时射几下箭,杀几个无头苍蝇般乱跑乱撞的敌兵。 没有人敢与他交手,当箭矢落下之时,慌乱的情绪就蔓延开来,原本还聚集一起的数人、十数人乃至数十人立刻四散而逃。 “嘚嘚!”凌乱的马蹄声渐渐传来,陈有根等人杀散敌军,冲出了平昌门大街。 “督伯在那!”陈有根长戟一指,惊喜道。 其他人纷纷望去。 彼时夕阳西下,血色阳光落在大地之上。邵督伯横刀立马,脚边扑着具无头尸体。 三三两两溃逃的敌兵见着他就跑,根本不敢招惹。 一时间,竟莫有敢敌者! 壮哉! 第三十七章 平昌楼 “那是谁的部将,竟如此勇猛。”平昌楼上,中垒将军裴廓出言问道。 此人年约三十,看起来刚毅俊朗,仪表不凡。若邵勋在此,仔细观察的话,可以发现此君眉眼间与裴妃有些许相似之处。 方才那通起到了巨大作用的战鼓,就是他让人擂响的。 都是战场上的老伎俩了。 战鼓一响,贼军以为城内守军要出击,直接原地溃散。 “从平昌门御街而来,莫非是驻明堂、灵台一带的司州世兵?”裴遐看了一会,没看出什么名堂,回道。 裴遐是裴廓的堂弟,今年二十六岁,尚未出仕。 河东裴氏是个大家族,真正登上政治舞台应该是后汉末年的裴茂了,他因率领关中诸将诛杀李傕而受封列侯。 裴茂有三子:裴潜、裴徽、裴辑,此三人在裴氏最辉煌的唐代(出了十七位宰相)被尊称为“三祖”。 裴潜在魏明帝时任尚书令,正始五年(244)去世。 潜子裴秀为大将军曹爽属吏。曹爽覆亡后,为司马昭属吏,晋时封钜鹿公,官至司空。 秀子頠为名士,因父亲去世时年岁尚幼,故投奔姨父贾充,不断得到提携,元康末为尚书左仆射、太子中庶子、侍中尚书。 因其表姐贾南风为皇后,裴頠身居高位,与张华等人共掌国政,后为赵王司马伦所杀。 经过这么一遭,裴潜这一脉算是元气大伤,不再成为河东裴氏政治上的代表。 裴茂次子裴徽字文秀,曾任曹魏冀州刺史。他有四个儿子:裴黎、裴康、裴楷、裴绰。 裴黎曾任游击将军,已逝,有二子裴苞和裴粹——这一支后世多在西凉地区发展。 裴康曾任太子左卫率,现已致仕。康有四子,即裴纯、裴盾、裴邵、裴廓,另有两个女儿,一嫁司马越,一嫁卞壸。 裴楷生有五子:裴舆、裴瓒、裴宪、裴礼、裴逊。 这一系原本发展较好,大有接替裴秀、裴頠父子,成为裴氏政治代言人的势头。但因为裴楷与贾充等人走得太近,其子裴瓒又是杨骏的女婿,故受到牵连,遭受重击,目前处于低调舔舐伤口的阶段。 裴绰字季舒,官至黄门侍郎,已逝,追赠长水校尉。裴遐就是裴绰的儿子。 总体而言,裴茂三个儿子中,属裴徽一脉发展最好,而唐代“西眷裴”也是由裴徽的子孙发展而来——因多在西凉地区仕官而得名。 裴徽四子中,目前看来裴绰这一支发展得不太顺利。不过到底是亲兄弟,裴康对已经亡故的四弟后人多有照拂,这就是裴遐跟在裴廓身边的主要原因。 “明堂、灵台的守兵早散了。”裴廓摇了摇头,道:“多半是从开阳门那边过来的。” 裴遐一想也是,那些司州兵多为新征,士气低落,听闻敌三十万大军杀来,不少部伍陆续溃散,在军官的带领下返回家乡,如何战至此时? 前些时日,堂妹的仆役裴十六从城南回来,言及辟雍守军糜晃部颇有章法,士气高昂,督伯邵勋有不世之勇,斩杀贼将李易,一路杀至开阳门外。 这一次,莫非还是糜晃立了大功?若是真的,他倒有几分本事,在幕府里面当督护太屈才了,参军事都没问题啊。 想到这里,裴遐心中一动,道:“此人定为越府家将,如此神勇,举世难得。兄长不如遣人探视下王妃,摸摸此人底细。” 裴廓看了眼堂弟,微微颔首。 他知道裴遐的意思,也知道裴遐心中苦闷,一直想出人头地。 妹夫司马越是个很好的投效对象吗?裴廓不敢这么说。 况且经历了裴秀、裴頠父子以及三叔裴楷这一支的两次劫难,裴家已经有点怕了,不愿再主动参与到皇室内部的权力倾轧之中。 至于子孙个人怎么选择,族老们不是很愿意管。只要不为家族招祸,多头下注是可以接受的——或者,这本来就是世家大族的惯用手段。 就裴廓本人而言,妹妹是东海王妃,二哥裴盾也想走东海王的路子外放当刺史,有这两个人在越府已经够了。裴遐再靠过去,其实没多大意义,不过他也不会当面阻止就是了。 “下直后,你径去拜访下大妹,看看她怎么说。”裴廓突然说道。 裴遐心中一喜,不过他很好地控制住了情绪,低声道:“诺。” 裴廓则默默看着一片狼藉的战场,心神早不知道飞到了哪去。 王师连连大胜,但局势仍然扑朔迷离啊,因为他太清楚那些大家族的德性了。 ****** 建春门之战的惨败,极大影响了整场战局。 至少,陆机已经丧失了野战的信心。 一方面是怀疑自己。 另外一方面的问题则更为严重:诸将本来就轻视他,经此一败,谁还听他的命令? 包括贾崇、贾棱在内的十六员将领被王瑚斩杀,令这个出身寒门的太尉府司马名声大噪。 当其时也,王瑚先纵骑突击,杀将军马咸,然后席卷溃兵,果断投入轻重骑兵六千余,反复蹂躏,再压上步兵,最终一战功成。 洛阳中军骁勇彪悍之处,令人闻之变色。 石超、王粹、牵秀等人已经不听使唤,各领部曲扎营,守望互助。整个冀州军处于一种惶惑不安的状态,短时间内失去了进攻的能力,必须好好整顿一下了。 而主力惨败若此,侧翼战场自然也好不了。 随着城北、城南的溃兵陆陆续续跑回来,陆机知道,又折了孟超! 他已经不再思考这对他意味着什么,他现在只想着如何稳住局面。 “不能再浪战了。”司马孙拯连声哀叹:“为今之计,只能深沟高垒,以坚寨挫敌锐气,慢慢收拾军心,再图其他。” 他与陆机绑定得太深,不可能转投他人,只能认认真真思考接下来的行动,免得闯下更大的祸事。 胜机其实还是有的。 就一个字:耗。 “都督,只要我军不退,洛阳城就仍被死死包围着。”孙拯说道:“二十多万大军,损失个几万人,天塌不下来。咱们还有机会。” “你也知道咱们有二十万人马,每日消耗巨大,全靠河北百姓日夜转输粮草,方能维持军馈不断。”陆机亦叹道:“相持日久的话,大王可能会失去耐心。” “可现在战不了了啊,也没人听令。”孙拯急道:“石超、王粹、牵秀、公师藩等人已不受节度,私下里还在密议着什么。这个时候,万不能出什么差错。” “密议……”陆机苦笑了下。 全军大败,不光他主帅陆机有责任,这几位大将就没责任吗? 一看前军兵败如山倒,多员将领战死,牵秀是第一个跑的,接着是石超、王粹、公师藩,把友军全扔在了后面。 说件讽刺的事,反倒是战前临阵倒戈过来的洛阳中军发起了反冲锋,稍稍阻遏了王师的追杀,不然损失绝对不止这么点。 这几位,多半在密议如何推卸责任,让他陆机一个人扛下所有。 他仿佛已经能预见自己的结局了。 十几员将领战死,多为河北士人,他们的家人会怎么看自己? 大军出征的时候,邺城百姓欢天喜地,更有人吹嘘自魏以来,未有出师如此之盛者。现在败了,死了很多人,账总是要算的,到时候谁会为自己说话? “别想那么多了。”陆机抬起头来,看着天边血红的晚霞,半晌后说道:“只要我还当一天都督,只要大王一天没将我革职,我就有责任带好各支营伍。” “都督……”孙拯脸色黯然。 “就这样吧。”陆机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遣人至各营,好好说话,把诸将都请过来。你说得对,现在该深沟高垒,慢慢恢复军心士气。待整顿完毕之后,再步步为营,重新发起进攻。” “信心!”陆机加重了语气,道:“信心最重要。东西两个方向合兵仍有二十余万,一旦转入防御,司马乂是吃不下咱们的。若大王不耐烦,或者产生误解,我来解释。” “诺。”孙拯应下了,准备去传令。 临走之前,他忍不住多看了陆机一眼。 曾经意气风发的太康之英,现已满脸憔悴,身形甚至都有些佝偻了。 孙拯猛地转过头去,洒下了几滴眼泪。 当初,就不该离开吴郡的。 功名误,功名误啊! 第三十八章 转变 正所谓几家欢乐几家愁。 邺师一片愁云惨淡,从主帅陆机往下,诸将默默舔舐伤口,城南的王师则陷入了欢乐的海洋。 “督伯回来了。” “快快出门迎接。” “这么多年,竟没看到过如督伯一般勇猛之人。” “督伯是真男儿。” 吵吵嚷嚷之中,邵勋沿着平昌门大街南行,然后横穿过明堂,取来时的路线返回辟雍。 沿途不断有军士汇集而来,甚至还有少量溃散后躲藏起来的司州世兵、洛阳中军以及其他什么地方的军士。 有百姓打开房门,躬身行礼,这是感谢他们驱杀乱兵,令他们不至于陷入困厄。 陈有根撇了撇嘴,道:“先前不敢露面,现在倒不怕了。记住了,邵督伯斩杀贼将孟超,解尔等于危难,千万不要忘了。” “岂敢,岂敢。”百姓纷纷回道。 还有大家族遣仆役过来询问,“邵督伯”是哪家子弟,是否出身魏郡邵氏。 魏郡邵氏是河北一个小姓士族。有邵乘者,武帝时任散骑常侍,乘子续,质朴有志,通经史,晓天文,在魏郡名声不小,现为成都王司马颖参军。 陈有根听了还没什么反应,一路迎接而来的庾亮却悄悄扯了扯邵勋的衣角,低声道:“魏郡邵氏子弟邵续正仕官成都王幕府。” 邵勋一听就明白了,这不是给我挖坑么?随即哈哈一笑,道:“我出身东海,如何扯得上魏郡的关系?怎么不说我是吴人?昔年吴将邵顗率部降于羊太傅(羊祜),好像就安置在徐州吧?老实说,我还不屑于扯上这些关系。大丈夫横刀立马,驰骋天地间,建功立业,取自于一刀一枪,何必攀附假亲戚?” “督伯又岂是貉奴可比?”庾亮笑了笑。 邵勋明白就好。 这年头,攀附亲戚的人不在少数。有些大家族,出于种种原因,并不介意这种事情。如果魏郡邵氏愿意认这门亲戚,将邵勋之名列于族谱之上,对军户出身的他助力不小——当然,魏郡邵氏这会未必愿意这么做,因为邵勋的价值还不够大,即便他已经表现出了惊人的勇武。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在事关家族存亡的事上,有些规矩、脸面、传统就不值一提了。 刚刚被张方祸害的弘农杨氏,你不妨遣人问问,如果有个姓杨的外人勇武绝伦,领大军无数,可以庇护他们安全,愿不愿意认下这门亲戚——以前或许自恃清高不愿意,但现在么,哈哈…… 庾亮突然想起了自己家。 话说,如果能让颍川庾氏与邵督伯结下善缘,今后一定会有好处。 夜幕渐渐落下,四野之中一片寂静。余下的只有铿锵的脚步声,以及时不时传来的呻吟惨叫声,辟雍已经遥遥在望。 次第汇集而来的军士超过了五百,鬼知道从哪钻出来那么多人。不过无论是老部下还是新来的,都面有红光,喜气洋洋,众星捧月般拱卫着邵勋。 这是他们的核心,是他们的灵魂,带他们打了两次酣畅淋漓的胜仗,让大家在这个残酷的世道之中活到了现在。 如臂使指,现在可以做到了。不会再有人叽叽歪歪,不会有人阳奉阴违,实打实的威望摆在那里,无人可以动摇。 辟雍很快就到了,大门外挤满了留守的少年们。 当他们看到浑身浴血的邵勋轻盈地跃下战马时,情不自禁地发出了热烈的欢呼。 “督伯万胜!”陈有根受气氛感染,咧嘴大笑道。 “督伯万胜!”军士们也跟着热烈欢呼起来。 有人用矛杆敲击地面,有人拿刀敲击着大盾,还有人高举双手,脸上的笑容灿若星辰。 邵勋伸手下压。 如同按下了开关键一样,军士们很快停下了欢呼。 “请幢主遣人至开阳门报捷。” “缴获之财物清点造册,按职级、功勋分发赏赐。” “器械、甲胄按需发放,新来之人编组成队,严申军纪。” “宰杀伤马、牛羊,遍飨全军。” 说到这里,邵勋顿了顿,补充了最后一句:“有我在,贼众易破耳!” 比方才还要热烈的欢呼声骤然响起,直冲云霄。 ****** 打了胜仗,大家的情绪都比较激昂。 跟着出战的士兵在喝完肉汤后,浑身暖洋洋的,眉飞色舞地向围拢在周围的百姓讲述着督伯的光辉形象。 百姓们也爱听。 他们要么是潘园撤下来的庄户、工匠、杂役、仆婢,要么是开阳门大街附近的留守大户子弟及家人,邵督伯越神勇,他们的安全越有保障。因此,即便听到某些明显过誉的话,多一笑置之,乐呵呵地继续听着。 糜晃的心情比所有人都好。 作为邵勋的直属上级,他是可以分润功劳的。司空若知晓,当会委以重任。 捡到了一块宝贝啊,糜晃笑得合不拢嘴。 自从结识邵勋后,他感觉自己在司空幕府内的前程可以重新规划了。 以前不敢想的事情,现在可以尝试去做。 以前不敢考虑的职位,现在可以竞争下。 想到此节,糜晃有些唏嘘。 司空也只有在声名不显、人才匮乏的时候,才会用他以及刘洽这类人,毕竟自家人知自家事,如果不是东海士族的身份,能当幕府督护吗? 而随着司空幕府的外来人才越来越多,糜晃总感觉有心无力,似乎没法和那些一时俊彦们竞争,渐渐要被边缘化了。 现在似乎时来运转了? 哈哈,真是天助我也。 “邵郎君,今日斩将杀敌,何其雄烈,我看敌军不过尔尔,不如休整几日,再行出师……”糜晃喝了一碗酒,满面红光地说道。 邵勋一窒,合着你当我是李嗣业、马璘那种猛男啦? 糜督护飘得比我还厉害啊。 “督护,如果孟超所部并未攻城,且人员齐整,有三千众,我拍马冲阵,会是什么结果?”邵勋问道。 “这……”糜晃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会死!”邵勋严肃地说道:“今日孟超只有千余众,且全军败退,无有战意,我策马追杀之时,超左右不过寥寥百余人,且多为惊弓之鸟,一哄而散。如此,我才逮住机会,斩杀孟超。咱们的兵,比孟超强得有限,万不可骄傲自满,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啊。” 猛将不是莽夫,除非实在没办法,临危受命之下不得不冲锋,其他时候心里都有一杆秤,知道什么时候能冲,什么时候不能冲。 香积寺之战时,李嗣业扒了衣甲,手持陌刀,肉袒冲锋,砍得安史叛军人仰马翻。 但怛罗斯之战败退时,他却用木棓把拥挤在山路上的拔汗那蕃兵砸落山谷,让他们别挡自己逃命的路,为此还被段秀实批评了,不得不留下来断后。 那时候他为什么不冲锋?人家心里有逼数啊。 战场装逼是一门高深的学问,没有项羽、冉闵、夏鲁奇的硬实力,就要多留几分心眼——这三位,是史书上仅有的记载着单场战斗中单人达成“百人斩”成就的猛男。 糜晃一听邵勋的话,心下讪讪,诚恳道歉:“晃实不知战场凶险,今后定会慎言,免得贻笑大方。” “督护言重了。”邵勋道笑道。 “不知郎君接下来会怎么做?”糜晃试探性问道。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抓紧整训部伍吧。”邵勋说道。 打了一场漂亮的追歼战,他现在的威望很高,正好可以从内到外好好整顿一番有些杂乱的部队,能少很多麻烦。 “是极,是极。”糜晃听了连连点头。 心中却在想着,有前后两场胜仗垫底,功劳其实比较耀眼了。 听闻王秉在城西吃了一场败仗,兵众大部溃散,两相对比之下,自己或许能得到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说起来,都是邵郎君拼死奋战带来的好处啊,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看着眼前这位英姿飒爽、勇武绝伦的少年,糜晃愈发满意了。 第三十九章 问对 一连串的军事胜利让大晋朝堂上紧张的情绪大为缓解,以至于天子司马衷都想举办朝会了,奈何在京官员不足,很多人失联,最终作罢。 大都督司马乂也不想在此时举办朝会。 所有事情都拿到明面上说,容易引起争论、波折,搞不好就会陷入被动,还不如私下里小范围问对,他提出建议,天子首肯,事情就定下了。 当然,问对需要天子召集,不是你想就行的。不过这对司马乂来说不算事,这不,刚刚“御驾亲征”张方回来没几天的司马衷,就“主动”召开了问对。 在场的除了帝后、宫人、司马乂之外,还有长沙王/太尉/大都督/骠骑将军幕府的几位僚佐:司马王瑚、掾刘演、左常侍王矩、文学杜锡、主簿祖逖等——因为身兼多职,司马乂够资格开府的名义很多,故有多套班子。 这会问对已经召开了一会,杜锡侃侃而谈:“雍州刺史刘沈,本为朝廷荩臣,忠勇果毅,无奈屈身西府,无日不思陛下之恩。今可遣使西行,密见刘沈,示以诏书,令关西诸郡起兵讨伐司马颙,或能令张方退兵。” 天子司马衷神游物外,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反正轮不到他做主,何必装模作样呢?再说,国家大事他也想不太明白,好像脑子不太够用——话说最近他简直化身为“大晋第一勇士”,厮杀最激烈的战场上,总能出现他的身影,然后引领王师反败为胜,神勇得不得了,虽然是被逼的。 皇后羊献容更是懒得废话。 她对司马乂没有任何好感,至今还记得当初飞向她的箭矢。若非运气好,这会早就香消玉殒了。更别说,还有父亲羊玄之这笔账,虽然家里人含糊其辞,但她又怎么可能不明白! 不过她很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的情绪,因为她怕死——贾南风能死,她羊献容就死不了吗? “陛下……”司马乂咳嗽了下,提醒道。 他今年只有二十七岁,正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年纪。如果说前阵子还有点消沉的话,随着接连几次的大胜,他的心气一下子起来了,觉得或许有机会赢得这盘棋。 他是个执行力很强的人,又能虚心听取意见,在底下人提出谋划之后,自己过一遍,觉得没问题就干,比如下令关西诸郡起兵讨伐司马颙之事。 “王司马言之有理,太尉看着办吧。”司马衷回过神来,点了点头,说道。 羊献容无语地看了丈夫一眼。 方才说话的是长沙王府文学杜锡,名将杜预之子,而不是太尉府司马王瑚——王瑚,字处仲,陈郡人,世寒素,因连斩十余河北大将,大破陆机,他现在是京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杜锡、王瑚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得到对方眼中的尴尬。 “陛下圣明。”司马乂躬身一礼,也不打算纠正什么了。 说完,又用眼神示意了下。 “陛下,臣闻江淮间多贼寇,百姓无以自安,或可檄调扬、荆、豫诸州大军会剿之,以正纲纪。”长沙王府左常侍王矩上前说道。 “此事……”司马衷下意识看向司马乂。 司马乂微微颔首。 “就由王卿主持吧。”司马衷说道。 “臣遵旨。”王矩行礼后退下。 王矩最近露了把脸。 以劣势兵力扫清了城南的敌军,虽然不是主要战场,但表现确实不错,受到了司马乂的重视。 府中幕僚们计议,认为单靠洛阳一地,不足以支撑整个朝廷的运转,必须依靠外州。恰巧荆、扬多事,难以平定,于是决定派自己人南下,趁机收取这些地盘,为洛阳持续提供资粮。 议论来议论去,最后司马乂乾纲独断,决定派王矩这个他最信任的心腹去南方,如今也就是走一遍流程罢了——兵是不可能给他带走的了,洛阳这边都不够用,只能靠王矩自己一个人,借着朝廷的大义名分来平乱,其实并不容易。 一连说了两件事,都办成了,司马乂心中喜悦。 太尉掾刘演察言观色,凑趣道:“大都督连番得胜,贼众惊恐。臣闻贼帅陆机惨败之后,威望大损,已经没人听他的了。邺城那边还传出风声,陆机或要被收监下狱。” 刘演,字始仁,中山魏昌人,刘琨兄子。 河北诸将本来就不服陆机,建春门惨败后,更不会听了。陆机现在怕是指挥不了几个人,接下来的战事,只能靠河北诸将自己发挥了,直到司马颖更换主帅。 司马乂故作不知,惊讶道:“竟有此事?” “千真万确。”刘演笑道:“邺府有人受宦官孟玖指使,出首告发,言‘机有二心于长沙’。司马颖疑之,遣人至军中查证,大将公师藩等人皆为孟玖引荐,故作伪证,站在孟玖一边,诚可笑也。司马颖虽然尚未褫夺陆机本兼各职,但估计也快了。” 司马乂哈哈大笑。 他笑得很畅快,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仿佛在发泄情绪一般。 “此皆太尉之功也。”刘演脸色一肃,道:“若无连番大胜,陆机又怎会落得这般下场。” “此皆太尉之功也。”众幕僚纷纷说道。 司马衷张了张嘴,没说什么。 羊献容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仿佛在跟着一起高兴,不过熟悉她的人可以发现,那笑容没有丝毫温度。 “宦者坏事。”司马乂慢慢收回了情绪,摇了摇头,随口问道:“孟玖为何与陆机过不去?” “孟玖之弟孟超与陆机有隙,曾当众劫法场,救下了他帐中干犯军纪的兵士,并质问陆机会不会当都督。”刘演说道:“超回营后,担心陆机报复,便将此事写入书信,送往邺城。孟玖览之,数日后惊闻超没于阵中,乃疑机害之也。” “孟超怎么死的?”司马乂看向王矩,问道。 他看到的军报中,只含糊提及王矩与贼战,孟超慌不择路,为越府督护糜晃所杀。当时没在意,现在觉得太简略了。 理论上来说,城南那一片都归王矩管,说孟超死于王矩之手,没有问题,但细节呢? 王矩心下一凛,立刻禀道:“太尉,建春门之战后,贼众慌乱,心无战意,纷纷撤退。糜督护率众追击,斩孟超于平昌门。” “到底是谁杀的?”司马乂眼一瞪,问道:“糜晃这人我见过两回,老实人一个,武艺荒疏,也不会带兵,你别告诉我糜晃亲手杀了孟超,他没这本事。” 王矩额头微微渗出汗珠,说道:“糜晃帐下督伯邵勋,得了孟超首级。” 其实,原本军报上是有邵勋名字的,但王矩阅览后,了解了一下此人,得知他只有十六岁,还是个士息,于是决定压一压,把邵勋的名字去掉了。 这事没有太多人反对,因为大家心里都不是很舒服。 “仔细说说,休得妄言。”司马乂说道。 王矩无奈,只能将战斗过程叙述了一遍。 当听到邵勋当着上千敌兵的面,旁若无人般下马,将孟超首级斩下时,司马乂愣住了。 王瑚、祖逖二人也抬起了头,颇为震惊,亦有些神往。 尤其是王瑚,他虽然是广义上的士族出身,但“世寒素”,从小吃尽了苦头,没那么多门户之见,心想可以结交一番邵勋。 可惜那人是越府家将,却不能招至自己麾下,微微有些遗憾。 “太尉恕罪。”王矩低下了头,惶恐道。 司马乂看着王矩有些斑白的两鬓,暗叹一声,不打算深究了,道:“给邵勋赐以金帛,以彰其功。” “诺。”王矩立刻应下了。 司马衷的嘴巴大张着,显然还没从王矩的叙述中回过神来。 当着那么多敌人的面,先连发三矢,吓退那些惊弓之鸟,再旁若无人收取首级,这人胆子怎么这么大? 羊献容暗暗冷笑。 那个叫邵勋的可怜虫,多半没什么出身,甚至连寒素都不是。 太好笑了。 司马乂,你的幕僚都好厉害啊,都是正人君子啊。有他们帮你,你一定能赢吧? 毁灭吧,她有些自暴自弃地想着。 这个朝廷只会戕害自己人,父亲全心全意配合司马乂,结果落得个“忧惧而死”的下场。 这个朝廷还只会嫉贤妒能,有功不赏,有过不罚,都是一群披着人皮的豺狼。 这个朝廷还礼崩乐坏,朝天子、皇后射箭,与当年当街弑君的成济有何区别? 毁灭吧,累了,我不想在这里演下去了。 还有那个邵勋,恨朝廷吧,恨司马乂吧,狠狠地报复吧,鹅鹅鹅。 “还有最后一件事……”司马乂看向帝后二人,说道:“议和之事,还得陛下拿主意。” “啊?哦!议和。”司马衷点了点头,道:“是该议和。打打杀杀,都没人舂米了,这可如何是好。朕不想再食肉糜了,嘴角都起泡了,唉。太尉素来有主意,这事交给你办吧。” 司马乂额头青筋直露。 幕僚们尽皆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臣遵旨。”司马乂深吸一口气,道。 第四十章 两手准备 接下来大半个月都比较平静。 十月十五日的时候,裴十六来了一次辟雍,密谈半日后离开,当晚乘坐吊篮入了洛阳城,直奔司空府。 司马越正设家宴招待招待几位宾客。 在场的有裴家子弟裴盾、裴遐,东海国将领何伦、王秉,王妃裴氏、世子司马毗也在场。 裴家人就算了,何伦、王秉登堂入室,意味深长。 应该说,司马越这是把他们两个引为心腹了,不然绝对不会让王妃、世子出来相见。 说难听点,将来如果司马越遭遇大难,托妻献子的话,何伦、王秉绝对是第一考虑对象。 所以,他俩非常激动,神态毕恭毕敬,眼睛都不敢多看,生怕冒犯了贵人。 裴妃意态闲适地坐在那里,默默听着众人说话。 “大都督奉帝出征,大破张方,东西两边尽皆大胜,洛阳局势真是一夜之间转危为安啊。”何伦眉飞色舞地说道。 他虽然出身大家族,但常年在军营里厮混,心思不深,谈起打仗就来劲。 对洛阳王师而言,十月真是一个梦幻般的月份。 月初的建春门之战,大破冀州兵马,斩首数万,杀马咸、贾崇等大将十六人,死者如积,水为之不流。陆机、石超等人连夜遁逃,不敢回顾。 随后,大都督司马乂又率部转战城西,复败张方,斩首五千余级。 自九月以来,张方已经损失一万多人马,陆机损失五六万人,而王师不过战死万把人,取得了空前的大胜。 当然,也不是没有隐忧。 王师死的主要是相对精锐的洛阳中军,而不是临时征发的司州世兵、洛阳丁男——这部分伤亡无人关心,但细究下来,可能不下一万五千,因此双方的真实战损比应该不到1:3。 中军本来就只剩五六万。临战之前,陆陆续续倒戈了两万人,城内外剩下的不过三万多。结果一个月损失了三分之一,确实够肉疼的。 但为了打胜仗,又不得不把他们往死里用,难办。 想到这里,何伦有点唏嘘。曾几何时,洛阳中军有十万余众,盔甲精良、训练有素、战力强横,压得各地世兵、边疆胡人不敢轻动。这才几年啊,十万大军就快被内战耗光了,不得不说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我看没那么简单。”王秉弱弱地说了一句:“贼军退后重整,似乎还想再战呢。” 王秉是王朗王司徒的后人,东海老牌世家,不是何氏这种新贵可比的,按理说不该如此气弱,但他在城外吃了败仗,所部五百东海兵外加近千司州世兵大部溃散,成了张方的战功。因此,他现在真没什么自傲的资本。 听到王秉说话,裴妃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心中有着难以描述的复杂情绪。 当初从潘园撤退时,她是打算把糜晃、邵勋所部弄入城内的,最后没能成功。 这本来没什么,王秉的部队不也没能进城么? 但她派了裴十六来回辟雍几次,邵勋态度恭谨,没有任何怨言,并且私下里说了不少效忠的话,就让她有点愧疚了。 陆机调集大军,四面围攻洛阳的时候,虽然不太愿意承认,她内心之中还是有些许担心的——嗯,就像是养久了的猫儿狗儿,不可能一点不倾注感情。 好在邵勋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听裴遐所言,单人独骑,斩杀贼将孟超,随后横刀立马,上千敌兵逡巡不进,最后一哄而散。 这是何等的勇武,何等的豪迈! 初听到这个消息时,她愣怔了好久。反复确认后,才终于放下心来。 其实她有些不解。 王秉也算是军中宿将了,为何打仗如此稀松,连邵勋这个少年郎都比不过?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这会在看到王秉那副丧气样的时候,似乎懂了。 邵勋这人,放肆的时候确实放肆,居然敢无礼地打量她。 王秉却连看都不敢多看她一眼,畏畏缩缩,谨小慎微。 或许,军中就需要一点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吧——这是她思考得出的结论。 当然,王秉这种军中老油子虽然经常不敢正视她的脸,但裴妃仍觉得他的目光有点恶心。 邵勋偷偷把目光落在她的胸上,裴妃觉得这只不过是少年慕艾罢了,似乎没那么龌蹉,可以原谅。 “我那两位兄弟确实没有放弃。”司马越低沉的声音打断了裴妃的遐想。 她站起身,给自家夫君斟满了酒。 司马越端起酒樽,面无表情地说道:“这仗还有得打。不过,我观大都督之意,似乎想要趁胜议和。” “议和?”何伦有些吃惊。 连战连胜,河北大军东逃二十里,关中张方向西溃至十三里桥,形势如此大好,怎么还要议和呢? “怕是粮食不够了吧?”裴遐在一旁问道。 司马越的神色有短时间的凝滞,旋又消解开来,看向裴遐,笑道:“叔道果是聪慧,王夷甫得佳婿矣。确实粮草颇为不足,大都督很是头疼啊,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故做了两手准备。成都、河间二王若愿议和便罢,若不愿,则遣使联络雍凉诸郡守,以朝旨令其出兵,进攻长安,先退一路之兵。再联络并州、幽州及边塞诸胡,令其南下袭扰邺城后方。” 裴遐心思细腻,很敏锐地捕捉到了司马越脸上一闪而逝的复杂情绪,似乎包含了不悦、嫉妒?他不敢多想,只道:“此策甚妙,思虑周全。” 司马越点了点头,道:“所以,万万不可懈怠啊。尔等还需好好整顿兵马,网罗英才。值此之际,一个勇武敢战之辈,胜过两个空谈之士。”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再度转向裴遐,道:“叔道前次提到的邵勋,确实是东海军校。孤亦不知他如此勇武,差点埋没了。” 裴妃正在低声教训八岁的世子,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众人的谈话。 有些事情,自己提出来就着相了,反而不美。 裴遐到王府拜会之时,提及邵勋,裴妃没流露出过多的情绪,而是不紧不慢地引导话题,不着痕迹地加深了裴遐的印象。 这样做是合适的。 因为在她看来,自己是在为家族网罗人才,结交善缘,并无任何私心。 今日家宴,司马越又提及邵勋,显然裴遐出力了。 这就很好嘛。 得一将才,在这龙潭虎穴般的洛阳,就多一分保障。 “那人——真的厉害。”裴遐似乎回忆起了那日的情形,虽说有己方那一通鼓的作用,更有正面战场的大势影响,但斩将杀敌总是真的吧? 现在不比攻灭吴蜀那会了,精兵强将凋零得厉害,无论是洛阳中军还是各地世兵,整体战力都在衰退,人才更是几近于无,或者说亟待发掘。 太尉府司马王瑚一战杀敌将十六员,怕是能在河北止小儿夜啼。 苟晞在城北连败敌军,亦为敌军所惧。 邵勋破军杀将,勇烈豪迈,让人击节赞叹。 但也就这几个了,而且三人中两个没有门第,一个“世寒素”,让人很是无语。 武德凋零的年代,一将难求啊,难怪司空如此重视。更绝的是,此人还出身东海,天然可以信任。 “哈哈。”见裴遐一脸羡慕的样子,司马越畅快地大笑:“糜子恢也和我说起过邵勋,乃我国人,过了年才十七岁,真是年少有为。” “夫君得人矣,可喜可贺,该饮一杯。”裴妃适时地替司马越斟满酒,柔声道。 司马越更高兴了,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夫君,邵勋既才十六岁,若好好栽培的话,可用几十年。不光夫君得利,世子亦可用之。”裴妃又道:“府中仆婢传闻邵勋得神人传授文武技艺,往投夫君,妾思之,岂非天赞?” “天赞……”司马越顿住了,慢慢地脸色有些潮红。 天赞! 他喝了点酒,本就有些上头,这会听到“天赞”二字,仿佛戳中了心事一般。 这是上天在帮我吗? 想起曾经的伏低做小、阿谀谄媚,司马越突然有点心酸,我这辈子太不容易了! 你当我那么贱,非要舔着脸去奉承别人么?甚至还被公卿士人暗地里取笑? 你当我那么蠢,非要不断改换门庭,受人讥讽乃至白眼么? 大家都是宗王,凭什么我要这么下贱? 不,以后不会了! 司马越下意识摇了摇头。 裴妃再度起身,轻抚其肩,状似安慰。 司马越有些感动,娘子终究还是关心我的。 那个邵勋,既是将星下凡,那么就试试他的忠心。如果真是个忠义之人,或可大用。 司马越已经想到了一件事,将来也许可以交给此人去做。 如果他连这事都能办成,那么忠心可嘉,可以重点栽培。 第四十一章 结交与重整(给盟主奎元哥加更) 家宴结束后,众客散去。 裴妃送从兄裴遐出门,顺道说了几句话。 “叔道既在四兄那里当幕僚,不妨替我带几句话。”不甚明亮的月光下,裴妃的脸上似乎有些忧愁。 裴遐不敢大意,立刻说道:“阿妹请讲。” “王师屡破冀兵,固威风凛凛。不过,妾担心邺人怀恨在心,将来一旦战败,会遂行报复。”裴妃皱眉道。 “这会不是打得挺好么?贤妹怎会想到战败?”裴遐问道。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裴妃叹了口气,道:“京中存粮,现在已不是秘密了。妾听大王提及,大约也就够支应到二月。如果这几个月打不赢,王师怕是难以为继。” 裴遐沉默。 这个问题确实非常棘手。 包围一座城市,并不需要你把刀枪架到城墙下,不留一丝缝隙,事实上只需控制住交通要道即可。 运粮需要车辆,车必然要走驿道,那么你截断驿道就行了。 如果是船运,其实也简单,截断水运即可。更何况马上要入冬了,河流封冻,船运没法继续。 至于人背肩扛,或者马驴驮运,效率太低,不做考虑——其实这招也很好防。 如今冀州兵在城东,关中兵在城西,虽连遭失败,但都坚持着没退。 城北芒山(邙山)一带还有邺兵偏师的营垒,城南洛水之南,则有鲜卑游骑抄掠,洛阳其实还是处于包围状态,外界资粮没法输入京中。 说实话,若非敌军来的时候已过秋收,这会局面还要更加艰难。 “阿妹,你想说什么,不妨直言。”裴遐想了想后,说道:“你虽为女儿身,然素有才智,我们都佩服,但讲无妨。” “如果长沙王最终失败,外军入城,恐会有很多不忍言之事发生。”裴妃说道:“就不说百姓了,单说城内外的公卿士族,万一被滋扰、劫掠乃至——” 说到这里,裴妃神情哀婉,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后,方道:“为今之计,还是得团结起来,不然就得受人摆布。我观司马颖不是什么有智略之人,也听不大进忠言,如果大伙团结在一起,他见无法得手,或许只要个皇太弟的名义就满足了。” “洛阳,不能落入他人之手,至少不能全部落入外兵之手。”裴妃最后说道。 有道理!这是裴遐第一个生出的念头。 别人不好说,张方手底下都是什么畜生? 他们一旦进了洛阳这个花花世界,放纵之下,不知道会闹出多少乱子。 所以,即便保不了全城,也要保护一部分区域,这就需要大家抱团了。 “阿妹觉得应该怎么做?”裴遐诚心问道。 “王瑚杀河北十六员大将,名望极高。苟晞也打得有声有色,甚至就连糜晃,都偶有小胜。”裴妃说道:“与他们多联络,大家一起抱团取暖,或许能保全各自家门。” 裴遐点了点头,同时看了堂妹一眼。 她如此卖力,多半是在为司马越拉拢禁军将领。 如果最终失败,诸将团结在东海王身边,他就有了与司马颖讨价还价的本钱。 司马颖应该不会愿意离开邺城老巢。 他确实才智有限,但并不傻。一旦离了邺城,来到洛阳,命运就不在自己掌控中了,就像当年的司马乂——最初可是带着二十万大军来诛杀司马伦的,但这二十万人多是世兵或临时征发的丁男,不是职业武人,你没法把他们一辈子绑在身边,总要遣散的。 而既然司马颖不肯来洛阳,就注定无法长期操控朝局,霸府之事,在这会有点难,条件不成熟。 随着时间推移,朝局多半会落在东海王手里吧?如果他得到禁军将领或士族豪门支持的话。 真是好计策,好谋略! 花奴可真是个贤内助啊,司马越得妻如此,赚大了。 两人又交谈了一会后,裴遐告辞离开。 裴妃收起了脸上的哀容,静静站了好一会。 她的所作所为,确实对得起裴家、对得起丈夫,对他们都有极大好处。至于那些附带的作用,都是小事了,不值一提…… ****** 深秋的早晨清冽、寒冷。 薄雾似纱,在空气中游游走走,遮蔽了一片狼藉的战场。 雾霭深处,一道火红色的人影大声呼喝着,重剑携千钧之势用力劈斩而下,每一下几乎都砍在同一处地方。 邵勋天还没亮就起来锤炼武技了。 聆听着值守士兵的口令声以及巡逻队来回的脚步声时,他会感到分外安心。 长期在军营里待久的人,或许都有这种嗜好吧。如果世道再乱一些,军营更是最后的安身立命之所,能给人提供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练完重剑之后,邵勋将器械扔给了王雀儿,自顾自地想着事情。 与孟超所部一战,他们这个小小的集体前后死伤近三百人。战斗刚结束之时,能战之士剩下的差不多也就这个数,如果不算那些少年孩童的话。 伤员之中,大概还能归队数十人,但也就这么多了。 邵勋有些感慨。 很多熟悉的面孔走了,如杨宝手下的队主刘通,他自己任命的队主钟獾儿——受伤不治。 很多他曾经看好的苗子死了残了,期望、努力化为乌有。 很多已经获得他初步信任的军官、士兵退出,今后又要重新走一遍流程,培养新人。 总而言之,花费心力建立起来的部队,一战就去掉了半数——少掉的不仅仅是人,还有的他的精力。 击败孟超后,有不少溃散士卒过来投奔,三五成群的,加起来人数还不少,以至于他们这个幢的总兵力已超过八百。 但这些兵来源复杂,甚至说的方言都不太一样,又正处于士气低落的状态,反而拉低了全幢的平均水平。 毫无疑问,他还需要花费大量精力来整顿。 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培养更多的自己人。 邵勋敢肯定,吴前、陈有根、黄彪等人是可以信任的,这类人加起来一共几十个吧。其中一部分甚至可以跟着他跑路,即如果朝廷要捉拿他,这些人不会站在朝廷一边。 此数十人之外,其他人可以尊奉军令,但还不至于成为他的私人。 今后努力的方向,就是培养更多的私人,并将他们投放到合适的岗位上去。 军队之外,他的人脉关系网也开始慢慢扩展。 糜晃就不说了,颍川庾氏、东海徐氏甚至汝南周氏的人,开始认识到他的价值,不再自恃身份,对他爱理不理,各种看不起。 这是一个好的开端。 他因为出身关系,对这些世家大族没什么好感,但他也是一个务实的人,知道不可能整体消灭世家大族,那么就只有一招了:分化瓦解,拉拢愿意合作的,排斥乃至打击不合作的,说白了就是统战。 仔细算算,任重道远,继续积攒本钱、结交贵人、建立功勋、获取名声才是最重要的。 不然的话,就这出身条件,说难听点,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自省完毕之后,他看到了换了一身皂色官服的糜晃,这是要出门啊。 “回一趟洛阳。”糜晃笑了笑,说道。 “看督护喜气洋洋的模样,莫非有好事?”邵勋开玩笑道。 “还真有好事。”糜晃想了想后,决定透露实情:“我接到消息,司空欲重整王国军。” “为何?” “王秉不是吃了大败仗么?一千五百人就没剩下几个。”说起这事,糜晃笑得嘴都要裂开了,只听他继续说道:“何伦手中之兵亦不足千,司空决定招募新兵,在洛阳重建王国军。” “招募多少人?” “上军两千、下军千人。” “这是次国的编制啊。” “就是次国的编制。” “准备募什么兵?” “洛阳市人。” “怎么能募洛阳市人?!”邵勋大吃一惊,道:“他们能打仗?” 糜晃无奈道:“而今商旅停顿,衣食无着的市人多得很,不募他们,又能募谁?况且,我之前看过那些人,并不瘦弱,应该可以。” “督护有所不知,市人心思浮动,奸猾似鬼。他们入了军营,只会带坏风气。我就直说吧,比豪门奴仆还差。”邵勋劝道。 “真那么差?”糜晃想了想,似乎真有点那个意思。 他东海老家就有商铺,他也经常去集市转悠,看到的市人确实不咋样,说他们一句势利、奸猾绝对没错。京师洛阳的市人,应该更变本加厉吧? “若真募了市人成军,仆带着本幢兵士,正面交锋,能把他们打得跪地求饶,把爷娘的棺材本都交出来——他们真的会交。”邵勋严肃地说道。 糜晃乐了,摇了摇头,道:“木已成舟,多说无益。其实,大伙都这样做的。管你什么市人、农人、仆役,抑或是胡人,十三岁以上就可征发,发根木矛就是兵了,不一样打仗?” “若想打胜仗,自不能如此草率。”邵勋说道:“大家以前是没怎么打仗,不太懂。但自诸王起义以来,各地多有交兵,总有人会学怎么打的。久而久之,什么兵源好,该如何训练,怎么提高战斗力,都会慢慢摸索出来。这么说吧,现在这仗,我认为打得有点儿戏,但五年、十年后,水平肯定会有提高。在大家都进步的时候,咱们反倒退步了,用洛阳市人当兵,那是要吃败仗的。” 糜晃倒没想到问题这么复杂,有点迟疑了。 “算了,我先去看看再说。”糜晃叹道:“可能——事情没有你我想象的那么简单。我怀疑何伦、王秉看上咱们的部队了,先去打探下。” 邵勋一听,脸色也变得严肃了起来。 “不一定是坏事。”糜晃安慰地说了一句,道:“我先走了。” 第四十二章 悬在头顶的剑 糜晃去了洛阳后,第二天就回来了,但没打探出什么名堂。 随后,从十月下旬到十一月底,他时不时往返内城与辟雍之间。 外界的局势较为平静。 冀州兵没什么动静,可能与主帅陆机无法控制局面有很大关系。 张方倒是十分活跃。 他在十月吃了一次败仗,麾下士兵战死五千多人,如果再算上之前的几次损失,这会他手里大概只剩五万三四千人还能动弹。 但他就是不走。 哪里跌倒,老子就从哪里爬起来。溃退至十三里桥后,他重整部伍,又杀回了城西,并修建了坚固的营寨,坚壁不出,跟王师耗上了。 司马乂没想到张方这么死缠烂打,盛怒之下,派兵连番攻打其营寨,但除了增加无谓的伤亡之外,收获甚小。 西兵虽然被打得不敢出战,仍然死死地钉在城西。 而这段时间内,邵勋一直在做两件事:整顿部队、征集粮草。 他现在的这支部队已经远远超出一幢编制。 孩童少年原本略略超出三队,这会差不多正好是三队的编制,死伤、病殁的人不多。 除此之外,还剩接近七百兵,来源复杂,邵勋将其略略区分了一下。 之前他考虑过,征发过来的豪门僮仆、部曲不能放走,现在依然是这个想法。但等战争告一段落后,他不会强留,一个是得罪人,另外一个原因更重要:这些人是有家属的,本身也不愿意抛弃妻子来搏命,强留留不住,整不好开小差跑了,影响士气。 当然,如果自愿留下当兵,则是另一回事。每个人的生存环境不一样,不能排除这种可能,万一他当奴仆当得不顺心,想换种活法呢? 强行编入部伍的世兵同理。 他们一般是家中的顶梁柱,被强征当兵本就很凄惨了。心中说不定还挂念着亲人,担心家里出事了,毕竟你不能指望别的部伍过境时秋毫无犯不是? 简而言之,强扭的瓜不甜。现在是解渴,将来只会败坏军中风气,徒增负能量,不如战事结束后遣散了事。 这类人大概有两百上下,单独编为四队。 剩下的五百人,当兵的原因各不相同,但基本都是自愿的。 邵勋和他们说得很清楚,既然当了募兵,说话就要算话,不能三心二意,否则军法处置。 这些人编为十队,装具相对精良,士气较高,邵勋把领到的金帛赏赐大部分发给了他们,另外四队只得少许。 亲疏有别,本就如此。 ****** 十二月初,邵勋又带人离开驻地,搜罗粮草。 身边除了老人外,还有几个新提拔的队主,如章古、姚远、余安等。 前番大战,死了刘通、钟獾儿二位队主,这会又扩编部伍,机会多了不少。 章古是洛阳人,退婚事件男主角,屠夫出身。 姚远则是关西流民,会几手庄稼把式,甚至还会骑马,邵勋很怀疑他是不是羌人。但姚远矢口否认,说自己是长安人,并非南安姚氏出身。 邵勋认可了这个说法。 他只是小小的底层军官,人家隐姓埋名图你啥? 余安是商人子弟,居然还起了个表字,曰“靖难”。 邵勋对他更是好奇,多次确认他真的要来当兵吗?不是回去继承家产? 余安直言家产没他的份了。他是庶出,生母早亡,父亲病逝后,直接给赶出了家门。除了当兵搏富贵,真没其他去处了。 邵勋对此不置可否。 余安识字,这一点很重要。有这个本事,混个温饱不算太难,为何来干这杀头买卖?联想到他的境遇,似乎有点明白了。 只是,这条路不一定好走啊。 如今这个天下,能安安稳稳过日子的州郡只是少数。战事极为频繁,很难给你成长的时间。 邵勋后世看史书,石勒、石虎之辈动不动拉起几十万大军,其实多为训练不足的丁壮,真的很难说是武人。 这种级别的菜鸡互啄,输赢都很正常,不确定性很大,一不留神就嗝屁了。 他来到洛阳一年多了,经历了两次战斗,最初的那些兵,至少换了三分之一,其中尤以与孟超所部的攻防战最为惨烈。 其实,他知道孟超的部队很一般,算不得什么强军。如果己方部队精锐一点,以几百人干翻他三千人,甚至追着打,伤亡就会小很多。 但这是不现实的。 他现在像被什么东西推着走一样,根本停不下来。好不容易整训了一点士兵,马上就被送入战争消耗,然后再补入新兵,一切从头开始。 蛋疼。 前方忽然响起了一阵嘈杂声,间或夹杂着人的哭喊。 邵勋快步走了过去,却见什长陈有根、队主李重二人正指派着手下,将一群人五花大绑。 “哪里的兵?”邵勋瞄了一眼,问道。 “登封县征来的丁男。”李重回道。 邵勋仔细打量了他们几眼。 确实,衣服五花八门,器械也杂乱得很,不是经制之军。 王师兵力不足,这是实情,没什么好隐瞒的。 洛阳中军就那么点人,完全不足以支应宽广的战线。因此,临战之前,司马乂大肆征发司州世兵甚至是农夫丁男,扩军备战。 这些登封兵,应该就是那会被召集来的。 “器械下了,人放了吧。”邵勋摆了摆手,吩咐道。 随后,他看着大街上一字排开的马车,问道:“弄了多少粮食?” “两百余石吧。”李重不太确定,只说了个大概的数字。 说完,又抱怨了句:“粮食越来越难弄了,还有人抢。” 邵勋点了点头。 如今整个洛阳都缺粮食,争抢是必然的。 最近一个月,因为局势稍缓,城内给他们送来了一千石粟麦和部分箭矢、弓弦等消耗品。 吴前私下里打听,得知城内同样很缺粮,送完这一千石,以后自己想办法吧。 邵勋立刻敏锐地判断出,在失去外州输京物资后,洛阳的存粮在快速消耗,不得不省着用了。 他从刚刚入驻辟雍的时候就很注重搜罗粮草。 那时候几乎没竞争者,逃走的高门巨室、富商豪强不知凡几,他们可以带走细软,却带不走粮食,于是就成了他们这幢人的重要补给来源。 但打了这么久,消耗确实很大,驻扎在城外的各部很可能没得到足额的补给,不得不自己想办法。时至今日,竞争者越来越多,争夺也越来越激烈。 无论打不打仗,人总是要吃饭的啊。 司马乂这仗,看似大占上风,伤亡比非常好看,但却有一个致命的地方:没能打破封锁。 事实上邵勋很奇怪,建春门之战后,他为何不趁着敌军新败、主帅陆机失能、群龙无首的有利时机,把能打的部队都拉出去,携大胜之势,与敌人来一次决战? 只要决战获胜,打通对外联系,物资匮乏的窘境就能大大缓解。 但这会过去快两个月了,敌军慢慢调整了过来,并重新任命牵秀为主帅。他们开始深沟高垒,步步为营,封锁住各条驿道、河流,仍然死死包围着洛阳城,这样下去,靠耗也能把洛阳耗死吧? 这一仗,只利速战,不利久持啊,司马乂连这都想不明白?又或者是,他觉得没有把握,于是以拖待变,寄希望于敌军后院起火,不战自乱? 信息实在太少,不好判断。 但缺粮这事,始终如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就要掉落下来。久而久之,士气要跌落的啊,届时想打胜仗就有点难了。 “军中存粮,可支几日?”邵勋问道。 李重摇了摇头,不知道。 陈有根脸上一喜。他什么都不知道,但恰好会解这题! “督伯,昨日吴前那老东西说,营中存粮不足三月,说最好宰掉一批挽马。”陈有根笑道:“今天又捞了些,差不多够三个月了。” “也就三个月罢了。”邵勋叹了口气,道:“鬼知道这仗还要打多久。” “督伯,依我说,还替朝廷卖个什么命?不如拉起这几百弟兄,趁夜出走,咱们去司州、豫州或者随便哪个地方,占个县城。届时想喝酒喝酒,想吃肉吃肉,就是你喜欢睡的世家小娘子,也尽可挑挑拣拣。”陈有根满不在乎地说道。 “闭嘴。”邵勋推了陈有根一把,怒道。 他的眼角余光在李重身上扫了一圈。 李重听到这话时,只低下了头,没说什么。 他是洛阳中军出身,对朝廷可能还残存着几分忠诚,邵勋吃不准他的态度。 他现在能指挥李重厮杀,靠的是什么?这是很值得细究的问题。 有些人的三观早就定型了,确实不太容易改变。 李重如此,士兵们呢? 他们终究不是自己的私兵啊,虽然邵勋一直在想方设法加深影响力,让更多人变成自己的“脑残粉”。 还需时日! “走吧,先回营。”他挥了挥手,说道。 第四十三章 整军 当征粮队返回辟雍的时候,远远看到了在大门口徘徊的糜晃。 陈有根这个脑子永远缺根弦的粗汉顿时笑了,道:“糜督护像个等待夫君归家的小娘子一样,可怜兮兮的。” 这个笑话太冷,没人跟着一起笑。除此之外,他还收获了一记刀鞘击打,老实了。 老陈手底下也有九个兵了,都是精挑细选的,比较勇猛。 人人有铁铠,各配一具弩机,一半人使用重剑作为主武器,另一半人暂时没配齐这玩意,还用环首刀凑合着。 他们既是督战队,也是邵勋的非公开亲兵,负责保护他的安全。 这是庾亮提出的建议。 上次战孟超部,邵勋身上多了一道伤口。虽然不大,但看着较为危险,稍微偏一点,就奔着心脏去了。而这,已经是他近段时间以来的第三个伤疤了。 如果他能在长年累月的征战中活下来,并且有所成就的话。年老的时候,或许可以拿这些伤疤来教育子孙。 话都想好了:“你们老爹我出身寒微,年少时便从军征战,历经数十年方有今日成就。其间诸多艰难,历历在目,光从我身上取出的箭头,就不下一百个……” 想想蛮带感的。 “督护。”邵勋快走几步,上前行礼。 糜晃拉住了他的手臂,神秘一笑,道:“有要事相商。好事!” “督护,你这是——”邵勋看了看糜晃的脸色,小声问道:“服石了?” 糜晃老脸一红,点了点头。 邵勋无语。 刚打赢第一阶段,第二阶段正处于艰难的相持时刻呢,你们就聚众那啥,可真行啊! “督护,五石散还是少碰为妙。坚守城南这三个月,你并未服石,不也挺好么?”邵勋劝道。 糜晃有些尴尬,嘟囔了句:“一开始也挺难受的。” 邵勋见了他的脸色,心下有些懊悔。 最近被人捧着、吹嘘着,心态有点飘啊。刚才那话,他觉得是规劝,但如果换个心胸狭窄的人,听在耳朵里,可能就是教训了。 确实不应该。 但说都说了,以他的脾气,也不可能往回找补,只能以后注意点了。 好在糜晃没有介意,一边往里走,一边叹道:“确实该戒了,不过今天来找你不是说这事。” 他很快把邵勋拉到一个角落,低声道:“何伦、王秉已经募到千余兵,这些兵将与我部归并在一起。” “你先别急,我说过,不是坏事。”见邵勋脸色不虞,糜晃立刻说道:“此番镇守城南,仗打得漂亮,作为幢主,我也是有功劳的,司空打算奖赏我。” “我向司空推荐了你,认为以你的才具,当个幢主绰绰有余。恰好司空对你的印象也很好,特地向我询问你的文才如何。据我私下里打探得知,他可能会让你当中尉司马。” “你也别舍不得那点本钱。这次部队整编是个很好的机会,过了这个村,可就不一定有这个店了。机会难得啊,有些事情,不能硬顶的。” 糜晃一口气说完,然后看着邵勋。 “原来如此。”邵勋缓缓说道。 “不过大王还没彻底答应你当中尉司马,你可知为何?”糜晃问道。 大晋朝的一个宗王封国,内部还是蛮复杂的。 简单来说,内史是最高行政长官(第五品),主管王国民政、司法、税收、教育等事务,同时监督宗王。 内史由朝廷任命,属吏自辟。 内史是政务官系统。 政务官系统之外,还有事务官系统。 最主要的便是三卿了,曰郎中令、中尉、大农(第六品)。 中尉典领王国兵马,负责军队建设、领地保卫等工作。 中尉下面有诸军将军,无论领兵多少,皆六品,相互间无隶属关系,但都受中尉节制。 如果是大国,还会设中尉司马一员(第八品),有的次国也会设此官职,主要负责军队人员招募、罢遣、抚恤、赏赐,协助训练、监察军纪以及提供军事建议等。 严格说起来,这是一个文职武官(八品),品级低于中尉(六品)、诸军将军(六品),但说出去比幢主好听。 中尉、中尉司马、诸军将军都由朝廷任命,属吏则自辟。 东海以前是小国,现在变成次国了,中尉司马可设可不设,就看司马越的心情了。 “中尉司马之事,还请督护示下。”邵勋虚心请教。 中尉司马虽然是小官,但对没有出身的普通人而言,非常不容易。 当年苟晞得司隶校尉石鉴欣赏,破格提拔,也才当了个小官。 没有贵人首肯,自身又没有门第,想当官真的很难。 第一步是最难跨越的。 跨过第一步后,阻力就要小很多。 “看你出去找粮食,想必也知道一些事情了。”糜晃叹了口气,说道:“洛阳存粮不多了。千金堨又为张方破坏,宫中饮水都困难,军民士人也差不多。初时或能忍受,但几个月了,何时是个头?再加上长沙王横征暴敛,豪门士族亦不得免,心中怨愤。司空这会整兵……” 说到这里,他下意识瞧了瞧四周,见没人靠近,遂道:“这兵——有大用!” 好家伙!邵勋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的心情。 他早就知道,司马乂不断打胜仗,但没从根本上改变局势。 或许,也就大头兵们在傻乐,觉得自己杀得痛快,敌人溃不成军,都不敢野战了,只能龟缩在营垒里。 但满朝文武、世家大族是什么态度? 三个月前,洛阳存粮是机密,可能东海王都不知道具体数字。 后来慢慢泄露了,但仅在高层之间传播。 三个月后,下级军官都知道了。 再加上张方堵塞千金堨,截断了洛阳大部分用水来源,搞得大家只能排队打井水,供应还很不充足。时间一久,不光官员士族不满,受影响最大的普通百姓怕是骂得更厉害。 这个时候,邵勋愈发觉得当初司马乂犯了严重的战略错误。 第一次错误是开战前,没有调集精锐的洛阳中军主力,先行打垮早到半个月的张方。 张方的兵不多,总共只有七万人,还是分批抵达,结果你就派了个皇甫商,带了万把成色可疑的兵马,还被张方击溃了。随后添油战术,再征发了一批洛阳丁男,二次战败。 这时候,河北大军也来了,司马乂错失良机。 第二次战略错误就是建春门之战了。 大胜之后,没有勇气压上主力,趁势与主帅失能,还没调整过来的河北军决战。到了这会,人家主力深沟高垒,截断驿道、河流,另派小股兵马出击骚扰,已然难以撼动。 或许有人会说,还有南方呢。 但邵勋所部驻守城南数月,真没见到豫州方向有资粮输送过来。 许昌都督司马虓也不知道在干什么,或许在荆州平乱?资源全用到南边去了?邵勋不太清楚,他地位太低,没人告诉他原因。 再者,司马虓乃至各地都督、刺史也不是傻子,你说自己连战连胜,有何凭据? 洛阳城不还是被围着么? 从外州官员的视角来看,你司马乂就是处于严重的劣势之中啊,还特么沾沾自喜,发各种捷报,骗人有意思吗? “你明白了?”糜晃看着邵勋的眼睛,问道。 “大概明白了。”邵勋下意识抚了抚刀柄,说道:“谢督护提点。” 左不过是要他卖命,现在债多不愁,无所谓了。 见邵勋面不改色地谈论“大事”,糜晃心中是真的佩服。 司马氏是皇族啊! 你听到的时候,手还特意抚到刀柄上,这…… “司空整军之事,看来难以避免了。就是不知,怎么个整法?”邵勋压根没关心糜晃心中的惊讶,转而问道。 “还是我之前说的,上下两军、六幢、三千人。”糜晃回过神来,收拾心情道。 “咱们这边的人,会怎么整编?” “肯定是要编进去的。”糜晃眉头一皱,道:“只能看着办了。你不是要放散一批人吗?趁早办理吧。如果整军完成,他们想走也走不掉了。至于那三队孩童少年……” “这些不便罢遣。”邵勋有些尴尬地说道。 开玩笑,他花了太多心血在这些人身上。 你知道半夜起身,巡视营舍有多么辛苦么? 战场上的伤马、死马以及搜罗到的猪羊大批量宰杀,至少三分之一的肉、汤给了孩子们。 教他们认字、学习算术所花费的精力,更是没法细算。 还有操演、整训,都要比其他队上心。 老子把他们视为真正的本钱! “邵郎君,你不要像个护雏的老母鸡一样。”糜晃语重心长地说道:“难道你就一辈子当个督伯?我实话和你说,这也是不可能的。你总要升官,总要往前走的啊,不然被人随手捏死,你愿意吗?而且,中尉司马能替你挡灾,宜细思之啊。” 邵勋默然。 糜晃这是掏心窝子和他说话了,做到这一点不容易,反正他认识的士人中,只有糜晃能这么坦诚。 但他确实不愿放弃这些孩子们,如果能将他们都转为募兵,那就再好不过。只是,难度不小,操作起来很复杂。 这就是地位太低的坏处。 你的心血,别人能轻易夺走、毁掉。而且他还没对不起你,给你升官啊,这都不要? “可有解法?”邵勋看着糜晃,诚恳地问道:“如果有,但讲无妨。哪怕需要杀什么人,都可以……” 糜晃心中一个激灵。 这个小郎君是真狠啊,司空都不敢杀司马乂,最多囚禁了事。 “我再想想。”糜晃皱了皱眉,道:“整军也没那么快。不过,你先跟我回一趟城,司空想见你。” “为何见我?” “谁让你杀孟超杀得那么荡气回肠?”糜晃笑了,说道:“司空现在就缺好刀,当好刀子吧,很多人想当刀子还没机会呢。如果事情办得漂亮,幢主是没问题的,中尉司马的希望也很大。” “行。”邵勋应道。 糜晃刚转过身去,想了想后,犹豫再三道:“如果实在不行,整军的时候,我去争上一争。” 邵勋一听,大为感动。 糜晃说得含糊,但意思很明了。他可以放弃在幕府里升职,或者出任地方官的机会,与何伦、王秉争一争这支部队的主官。 此时并非文武殊途,事实上文官、武官没有明确的分野,糜晃都可以做。 “别那副表情了,兀自像个娘们,哈哈。”糜晃拍了拍邵勋的肩膀,说道:“我家门第不高,外放当不了什么大官。我想过这事,东海国中尉这个职务,也是可以争一争的。” “督护有哪些竞争者?”邵勋沉声问道。 “幕府左司马、右司马、诸位参军事、上军将军、下军将军,都有可能。”糜晃说道:“其实,王导之类的高门子弟看不上东海中尉,也就刘洽、何伦、王秉之辈会与我竞争。” “如何能压他们一头?”邵勋追问道。 “见机行事吧。”糜晃没有正面回答,只说道:“走吧,回洛阳。” “好。” 诸州都督、刺史(一) 看到很多书友说太多司马,分不清。 还有人对此时的官职一头雾水,我发个单章,简单介绍下。 按州一个个来,时间是书中目前的晋惠帝太安二年(303)末。 (1)冀州:成都王司马颖。 晋惠帝元康九年(299)正月,冀州刺史、河间王司马颙改镇关中,成都王司马颖出任平北将军、都督邺城守事,寻加镇北大将军。 刺史为杨淮。 永康元年(300),司马颖官职如故,刺史换成了李毅。 永宁元年(301),司马颖起兵讨逆,拜大将军还镇。刺史还是李毅。 太安元年(302),没有变动,风平浪静。 太安二年(303),司马颖官职如故,刺史换成了后将军温羡。 至此,司马颖已上任五年。 (2)幽州:王浚。 永康元年(300),刘弘入为尚书,宁朔将军、都督幽州诸军事王浚上任。 刺史是谁无考,可能是王浚兼领。 永宁元年(301),没有变动。四月份,王浚进安北将军。 太安元年(302),都督王浚。 刺史石湛或石堪,不同史籍记载不同,我倾向于是石堪——大家知道这一阶段史书的问题了吧,错误茫茫多,前后矛盾的也很多。 太安二年(303),都督王浚。石堪“还大将军(司马颖)右司马”,和演接任刺史。 至此,王浚已上任四年。 (3)雍州:河间王司马颙。 元康九年(299)正月,司马颙离开邺城,改镇长安。 刺史无考,可能司马颙兼领。 永康元年(300),无变动。 永宁元年(301),无变动。四月份,司马颙加太尉。 太安元年(302),无变动。 太安二年(303),司马颙官职如故。刺史刘沈。 至此,司马颙已上任五年。 (4)豫州:齐王司马冏、范阳王司马虓。 永康元年(300),王浚“还青州刺史”,“寻改幽州”。八月,司马冏任平东将军、都督豫州诸军事镇许昌。 刺史何勖。 永宁元年(301)三月,司马冏起兵讨逆。司马虓任安南将军、都督豫州诸军事镇许昌。 刺史何勖也跟司马冏走了,“入为领军”。 他走后刺史是谁无考,可能是司马虓兼领。 太安元年(302),没有变动。 太安二年(303),司马虓进征南将军。 至此,司马虓已上任接近三年。 这一年刺史为威远将军刘乔。 (5)荆州:高密王司马略/新野王司马歆/刘弘 元康九年(299),安南将军、都督沔南诸军事司马略上任。 刺史刘彪。 永康元年(300),司马略改镇青州。平南将军、都督荆州诸军事孙旂上任。 永宁元年(301)正月,孙旂“召拜车骑”,未赴被杀,夷三族。 也是在正月,孟观任平南将军、监沔北诸军事,后被杀,夷三族。 至此,荆州的两个都督(荆州都督、宛城都督)皆因司马伦党羽的罪名被杀。 司马歆正月任南中郎将,二月加镇南大将军、都督荆州诸军事。 羊伊任平南将军、都督江北诸军事(镇宛城)。 这一年的荆州刺史是宋岱(有的史籍记载为宗岱,无语)。 太安元年(302),司马歆、羊伊、宋岱三人官职如故。 太安二年(303)五月,因荆州大部分世兵被派往蜀中平乱,司马歆、羊伊皆被起义军首领张昌所杀。 五月,宋岱卒。应该是寿终正寝,就是不知道死于荆州还是蜀中,因为他去蜀中平乱了。 六月,刘弘任征南将军、都督荆州诸军事、荆州刺史。 彭城王司马释任南中郎将、镇宛城。 荆州你方唱罢我登场,没一个人长久坐镇。 (6)扬州:谯王司马随/刘准。 永宁元年(301)之前,濮阳王司马允当了很长时间的扬州都督。这一年,谯王司马随接替,任安东将军、都督扬州诸军事。 这一年正月,郗隆拜扬州刺史,因其是赵王司马伦党羽,被人攻杀,父子皆死。 陈徽接任刺史。 太安元年(302)正月,司马随卒。刘准出任征东将军、都督扬州诸军事。 太安二年(303),刘准、陈徽官职如故。 至此,刘准当了两年都督。 (7)徐州:东平王司马楙。 永宁元年(301)八月,司马楙出任平东将军、都督徐州诸军事镇下邳。 刺史无考,可能由司马楙兼领。 太安元年(302),都督司马楙,刺史为冠军将军周馥。 太安二年(303),都督司马楙进卫将军,刺史仍为周馥。 七大州、八大都督区写完,累了,(二)以后再写吧。 吐槽一句,这时代的史书一言难尽。 空白就算了,矛盾、错漏才是最大的问题。有些州郡的县名都不全,你敢信?呵呵了。 同样是战争,我感觉晚唐、五代十国的史料保存都比南北朝多,无奈。 第四十四章 入见 邵勋、糜晃二人是从城东的建春门入内的。 因为冀州兵转入防守,城东局势稍缓,故建春门每日会开那么一两个时辰,以便军士们出外樵采——如果没有柴禾,做饭都是个问题,只能拆房子了。 这就是战争。 两军交兵,攻击对方的樵采人员,一直都是重要手段。 “督护,十月后贼众有没有再犯建春门?”入城搜检之时,邵勋轻声问道。 守门的大概是宿卫七军的人,检查十分仔细,哪怕糜晃手持印信,依然等了好一会,才把他放进去。 至于邵勋,他连官告都没有,甚至都不知道这个时代有没有官告、告身之类的身份证明文件,到最后还是用糜晃随从的身份入城。 “有过那么一两回。”糜晃想了想后,说道:“我也是听人说的,来的人不多,数千步骑,均被王师击退。” 邵勋点了点头。 看样子,敌军也没认真攻打。几千人,纯粹是来试探的。 “来试探的是牙门军,厮杀还是很惨烈的。”糜晃又道。 邵勋默然。 应该是倒戈司马颖的那部分洛阳禁军了,前后超过两万,却不知现在还剩多少。 听闻前阵子建春门之战,邺兵大溃之际,就是他们发起了坚决的反冲锋,这才没让王师斩获更多的人头。 这会又是他们过来袭扰,与王师互相消耗。死掉的都是精锐的洛阳中军,再打下去,怕不是要全部完犊子。 其实,拉长到整个历史维度来看,洛阳中军十万多步骑的覆灭是一场大灾难。 他们退场后,即便掌权的司马越百般努力,试图重建洛阳中军,但也没几个当年的老底子了,中军“二世”只是样子货罢了。 从此以后,北方的军事体系开始重构,各方势力竞相登场,从一开始的菜鸡互啄,到慢慢打出水平,打出战斗力。 南方也开始了痛苦的军事重建,从一开始的乌合之众,慢慢过渡到正规军队的样子。 而这个过程,对百姓是一场浩劫。 有些军队,战斗力很烂,祸祸百姓的本事却是史诗级的。 邵勋能看到历史进程,但他阻止不了。至少,洛阳中军的覆灭是难以避免的了——他们现在已经没剩下多少人了,两边阵营加起来,最多四万人罢了。 二人自建春门入城之后,折向北,至东阳门内御道,又经一道哨卡,这才获准西行。 东阳门内御道是洛阳城的东西大轴线,直通宫城阊阖门。司马冏、司马乂的党羽曾经在这条街上大战,死伤枕籍。而这条街上,住的达官贵人可不少。 比如,东阳门内西南便是前司徒荀勖的宅子。 荀家可是河南有名的豪门。荀勖好几个儿子都为显宦,一个女儿还嫁给了吴王司马晏,生子司马邺(后来的晋愍帝)。 荀勖宅北面,则有前侍中石崇旧宅,占地广阔,美轮美奂,却不知归了谁。 东阳门之外是外御道,去城两里地,还有吴、蜀二主旧宅,与马市相连。 总之,这条御道不得了,达官贵人很多,比邵勋之前驻扎的开阳门外御道强多了,住的人平均高了一个档次。 两人西行了一炷香工夫,便到了司空府。 “糜督护。”守门军士远远见着,立刻行礼。 糜晃嗯了一声。 邵勋回礼。 “主公可在家中?”糜晃问道。 “正在府中议事。” “与何人议事?” 军士不答。 糜晃脸上微有不悦之色,但没说什么。 邵勋默默观察。 糜晃平时对他还是很客气的,但那是一起扛枪、一起搏命结下的交情,他在面对其他人时,未必就是这个样子了。 嗯,这是一个很好的了解糜晃性格、处世另一面的机会。 “劳烦通禀一下,就说我与邵督伯到了,有要事求见。”糜晃说道。 “诺。”很快有人入内禀报。 糜晃、邵勋二人耐心等着。 不一会儿,便有仆役出门迎接,引领他们入内。 邵勋定睛一看,居然是裴十六。 他突然想到了王妃,不知道这次能不能见上一面。随即又自省,自己这是有点毛病吧,怎么老是想见别人的老婆? 不过王妃是他的大恩人,最大的靠山。 最关键的是,王妃是个很聪明的女人,虽然不参政预政,但总能通过种种手段,为他遮风挡雨。 可惜现在见不了。 ****** 清雅幽静的小道上,三人默默走着。 突然之间,只听裴十六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王参军来访,他提议刘洽出任东海国中尉。王妃说了一句,‘刘司马寸功未立,怎可擅任要职’,此事就作罢了。” 说完,裴十六便闭口不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糜晃、邵勋对视一眼,皆感庆幸。 王导这厮,有点过分了啊。他什么时候与刘洽搭上线的? 刘洽也是,脑子有坑吗?你什么家世,王导真瞧得上你吗?怕不是被人当枪使。 另外,邵勋也感觉到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 他不太清楚王导的性格,只能从他了解的大概历史,结合如今的局势来推测一番。 从历史来看,王导、司马睿是一伙的,两人同去了下邳,然后渡江南下,建立东晋。 在下邳的时候,王与马,到底谁是主导者?如果能弄清楚这个问题,很多事情就迎刃而解了。 还是从历史来看,邵勋觉得王导大概率是主导者。他挑选司马睿,一是因为两人关系好,第二么,有没有司马睿性格好拿捏的因素在内? “督护……”邵勋轻唤了一声。 “何事?” “督护可知琅琊王睿为人?” “恭俭退让。” 这就对了!邵勋恍然大悟,似乎想通了一些东西。 王导这厮,其实不是针对他,也不是针对糜晃,莫不是在针对裴家? 他大概把自己与糜晃都看作裴家的小马仔了,联想到裴盾想当徐州刺史的传闻,邵勋心里沉甸甸的。 会不会不止一个王导呢?琅琊王氏是个大家族,还有其他子弟,他们会不会都有任务? 只不过王导恰好被分配到了徐州? 其他子弟也各有努力的去向? 信息太少,不好判断。但邵勋已经很满意了,这就是穿越者的优势。 如果是土著,不知道王导后来与司马睿在徐州搭伙的事情,真的一头雾水。 可惜他的历史知识有限,除了知道辅佐建立东晋的王导外,就只知道一个造反的王敦。 王敦后来去了哪里?有没有谋一州刺史或都督的意图? 没人能回答他。 可惜了。 三人就这样默默走着,很快来到了司马越的书房外。 裴十六进去通禀了一下,二人被允准入内。 “参见主公。” “参见司空。” 糜晃、邵勋躬身行礼。 “坐下吧。”司马越吩咐了一声,自有侍婢拿来蒲团。 二人一齐跪坐于上。 邵勋不是第一次见到司马越了,但从来没这么近距离观察过。 从书案后的身形来判断,大概率是中等身材。 长脸,略有些瘦,颧骨微微突出。 额头有细微的皱纹,双眼略带疲惫之色,嘴唇紧紧抿着,似乎在生谁的气。 胡须打理得不错,看样子平时很注重形象。 整体看下来,似乎是一个焦躁不安、疲惫不堪的落魄中年人。 但邵勋很快否定了这一点。 司马越可谈不上落魄。 他这副形象,大概是煎熬许久导致的。 至于他要做什么,穿越者也知道。 是,邵勋不清楚历史细节,但司马越是八王之乱胜利者的事情还是清楚的。 再联想糜晃的暗示,结合当前洛阳内外的局势,邵勋只想吐槽一句:你玩得挺花啊!这就要做大事了吧?难怪这么煎熬。 苟,才是司马越一贯的风格。 主动出击这种事,他可能还不太习惯,何况这种事风险太大了,一不留神全家玩完,估计他最近都没睡好觉。 书房内还有一人,身材不高,胖乎乎的,保养得很好。 眼神锐利,略带审视,但没有太多侵略性。 他没有像糜晃、邵勋这样正襟危坐,而是很放松地跪坐在哪里,带点好整以暇的味道,即便糜、邵二人进门后也没有改变,昭显了相当的自信。 这就是王导了,邵勋见过。 今天这场面,有点刺激啊。 老实说,他更喜欢真刀真枪面对面的厮杀,而不是这种耍手段的政治场合。因为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劣势是什么。 兵法云:“扬长避短”。 与世家大族斗心机实在不明智,跟他们玩刀子才能发挥自己的本领啊。 另外,王妃不在,稍稍有点遗憾…… “今日召尔等来,实有一件性命攸关的大事。”司马越处理完手头的公务,抬起头来,用不疾不徐的语速说道。 糜晃、邵勋立刻抬起头来,做倾听状。 王导也略略正了正身子。 戏肉来了。 第四十五章 大事 “长沙王乂入据中枢之后,欺辱帝后,败乱国典,专擅弄权,宠信奸人。” “洛阳中军,国家干城,诸营又为其破坏,尽皆化为私兵。” “群官要职,朝廷公器。司马乂无丝毫敬畏之心,私相授受,以结党羽欢心。” “公卿巨室,四方郡望,帝赖之焉,又动辄屠戮、横征暴敛,以至天下汹汹,中外失望。” “孤见事不明,前为奸人所误,以至行止差错,依附有年。” “今悔之莫及矣,正欲洗心革面,肃正纲纪。” 司马越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屋内三人就像木头一样,静静听着。 来之前就有心理准备了,自家主公想要干什么,多多少少有点数,这会得到了确认,虽然惊讶,但并不会失态。 邵勋大概是最镇定的一位了,因为他早就从历史上猜到,司马越要么走了狗屎运,等到别人同归于尽后出来收拾残局,要么就是有过主动作为——比如背刺友军——火中取栗后,加速了他的上位。 现在看来,他决定背叛司马乂了。 “诸位皆一时俊彦,可有什么要说的?”司马越的目光先落在王导身上,然后又看向糜晃,最后盯着邵勋看了许久。 纯粹是好奇。 糜晃为他表功,裴氏的裴遐也提到他十分勇武。十月天子召司马乂问对,流传出了一些消息,更进一步加深了司马越的印象。 这是一把好刀,用好了可以起很大的作用,他现在就缺少好刀。 “大王,洛阳死地也,坐困愁城,不是办法。仆觉得,可暗中联络邺城、长安,相机行事。”王导直接忽略了司马越前面那番冠冕堂皇的话,压根不考虑他装模作样的心情,一开口就直奔主题。 当然,这是顶级士人的行事风格。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是你花费重金、百般礼遇聘请来的幕僚,不是狗,没必要太捧着你,过分委屈自己——像糜晃这类人肯定就不能这么做了。 “善。”司马越的面部表情有个不太明显的凝滞,很快便笑了起来,道:“茂弘人脉颇广,可能为此事?” “可。”王导没有推托,当场应下了。 事实上这对他而言确实不难。 世家大族的故伎之一,便是多头下注,广结亲友。邺府与长沙交兵,双方的幕僚互相认识的太多了,这就造成很多事情没法保密。相对应的,跳槽换个主公、打探消息、策反联络之类的事情,也很容易做到。 这事让他来办,再合适不过了。 “大王。”糜晃拱了拱手,道:“长沙王不会坐以待毙。其人权势熏天,出入之间,仪仗如云,随从如雨。骤然遭袭之下,亦可坚持许久,如果等到宿卫军来援,一切成空,刺客皆死于非命矣。” “宿卫七军、牙门军诸将,并非司马乂家奴,何至于此。”司马越莫测高深地说了句。 但糜晃没看出来,还在继续说:“大王,司马乂是大都督,掌管洛阳城内外数万大军,其人又带着中军打了几次胜仗,威望有了,这下……” “够了!”司马越无奈地打断了糜晃,道:“但说如何对付司马乂就行。” 说完,念糜晃是旧人,最近多有功劳,便补充了句:“城中粮草本只够用至二月。最近司马乂倒行逆施,搜刮百姓公卿存粮,以济军需,妄图多延续些时日,已然犯了众怒。” 糜晃愣了一下,似乎有点明白了,于是说道:“那也得等司马乂身边随从少的时候。大王,不知其人现在何处?” “去军营了,短期内不会回来。”说到这里,司马越也有点头疼。 在军营里,可不太好抓司马乂。 他刚才让糜晃不要考虑中军的态度,其实有些夸大。事实上,司马乂还是得到了一部分中军将领效忠的。 虽然这种忠心不是很牢固,司马乂一死,这些人肯定会另择新主,但要让他们公然捕杀司马乂,却不太可能。 “那就只能等了。”糜晃说道:“不知元日之时,天子可会召开朝会?” 司马越沉思了一会,道:“实在难说,可能性不大。” “大王,其实无妨的。”王导说道:“只要司马乂从军中回城,有的是机会,元日不行就人日,人日不行就正月十五,或者随便其他什么时日,总能找到机会。” 司马越缓缓点了点头,道:“不管怎样,这事是干定了!司马乂不倒台,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大佬们策划阴谋诡计,不断完善细节。 邵勋只是安安静静地跪坐在那里,默默听着。 其实,捕杀权臣这种事情,历史上的例子真不少。 清朝有康熙训练摔跤少年,擒拿鳌拜。事情做得干净利索,没留下任何隐患。 北周武帝宇文邕杀权臣宇文护的过程,就比较抽象了。 先把宇文护骗到太后那里,在他朗诵《酒诰》时,天子宇文邕偷偷跑到他背后,用玉笏砸宇文护后脑,将其击倒在地。太监何泉拿着刀过来,却害怕得手脚酸软,没砍中宇文护。最后还是提前藏在室内的卫王宇文直夺过刀来,将宇文护杀死。 过程——有点离谱,但确实成功了。 细究这两件事,核心原因在于天子是有威仪的,权臣入觐,不可能把杂七杂八的随从都带在身边,有时候就会处于势单力薄甚至落单状态,给别人创造机会。 曹操见汉献帝,也经历过“汗流浃背”的惊魂时刻。 简而言之,只要权臣没打算彻底不要脸,把皇帝身边的近侍、护卫、宫人全换掉,他就存在一定的危险。 司马乂遣散了侍卫,但没换过皇帝身边的人,仔细想想,中间是有机会的。 但邵勋觉得,或许还有其他办法吧? 洛阳缺粮、缺水,怨气冲天,随着时间拖延,支持司马乂的人会越来越少,反对他的人会越来越多,就不能慢慢等,等到他自然垮台么? 用得着这般行险? 还是说,这会他已接近自然垮台了? 可惜这个场合,没有他主动说话的份,只能被动听这帮“臭皮匠”安排了。他现在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表现太好了,让幕府那帮龟孙觉得可以不用等下去,直接强行抓捕或者擒杀? 如果真是这样,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不过,他是有辩证思维的人,凡事有利有弊,焉知此事不能为他增加些资本?比如中尉司马,这可是正儿八经的东海国武官,虽只是第八品,但对东海王而言,其实比朝廷的第六品官还重要。 毕竟是“自己人”么。 “既如此,仆以为可以开始准备了。”见司马越已经下定了决心,糜晃没得选择了,立刻说道。 司马越没说话,王导开口了:“正月里值守宫廷的乃苟晞所部。他是自己人,可以信赖。只消在殿中捉住司马乂,苟晞便可弹压将士,令其作壁上观,乃至关闭宫门。中军诸将本就对司马乂不满,闻其就擒,当会就坡下驴,接受事实。” 苟晞出身寒微,早年受到司隶校尉石鉴的赏识,担任从事。 石鉴死后,他结识了东海王司马越,得其引荐,任通事令史,还当过阳平太守。 两年前,他投入齐王司马冏幕府,任参军。 司马冏被杀后,苟晞又投司马乂,任从事中郎。前阵子还参与了战争,表现不错,深得司马乂赏识。 但司马乂似乎忘了,苟晞这人不存在任何忠心,先后投过石鉴、司马越、司马冏,他只爱自己。而且他年纪大了,已逾五旬,舍不得全家的富贵,非常担心战败后遭到清算,这就存在背叛的可能了。 糜晃也没想到苟晞这厮居然被拉拢过来了。 他本想问句“可靠么”,但生生忍住了,最后只问了句:“却不知有哪些人参与殿中之事?” 王导看向司马越。 司马越则看向邵勋,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久。 邵勋稳坐不动,他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力,只能听安排了。 “子恢,孤本欲何伦来办这事,但他怕了。”司马越纠结了一会,道:“过去三月,你在城南打得很好,让孤刮目相看。今让你来行此大事,敢不敢?” 糜晃用余光瞥了邵勋一眼,想起他们之前谈论的事,暗叹一声作孽,面上则堆起慨然之色,道:“有何不敢!” “好!”司马越大笑三声,道:“何伦是个没用的,你若办成此事,孤又何吝厚赏!擒拿司马乂,事涉机密,切记不得外传。动手之时,人贵精不贵多——” 说到这里,司马越看向邵勋,道:“邵督伯技艺出众,有万夫不当之勇,殿中以你为主,另拣选胆大骁勇之士数十,差不多就够了。事成之后,东海明年的孝廉就是你了。” 孝廉是当官的重要途径。 就州一级来说,刺史最重要的选举权是举秀才。按州大小分,大州岁举二人,其余诸州岁举一人。 到郡/国一级,则是察孝廉,这是郡守、国相(内史)的重要权力。晋承魏制,每十万口可举孝廉一人,不足十万以十万计。 东海一年也就一个名额。 那么问题来了,这个是不是要门第呢?一般来说是的,但奠定魏晋孝廉基础的魏文帝诏书上有一句话“其有秀异,不拘户口”。 晋承魏,亦有此制。 这个条款一般很少用。魏晋以来只有极少数惊才绝艳之人得以凭此鱼跃龙门,走入官场。 但确实有这么一条,于是就存在操作空间了。 孝廉只能举本郡/国人,司马越这么说,就有把握东海明年的孝廉一定是邵勋——邵某人快两年没尽孝了,但领导说你孝,你就真的孝…… 这是真正的封官许诺,进入官场的敲门砖。举了孝廉,以后再升官,就没那么麻烦了。 “诺。”糜晃、邵勋二人一齐应道。 司马越从案几后起身,在房内踱了一圈,试图平复心情。 从呼吸声可以听出,这会他的内心绝对已是波涛汹涌。 既畅想着成功后的喜悦,又有着失败后的恐惧? 毫无疑问,这是司马越赌得最大的一把了,一扫以前苟到底的风格,彷徨担忧是正常的。 邵勋默默坐着,暗自思考。 宫廷政变,从来不需要多么复杂。因为越复杂的东西,越容易出错,越容易泄密。 遍观历史,这种事就一句话:找好人手,上去干就完事了,胜败自有天命。 平心而论,司马越策划——或许还有几位禁军将领、朝堂高官——的这件事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在如今的大势加成下,纵有错漏,也无伤大雅。 司马乂,其实是被世家大族、禁军将领们给集体背叛了啊。 司马越只不过是他们推出来主持的代表而已。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司马乂已经死了。邵勋所要做的,就是给他的棺材板钉上最后一颗钉子,如此而已。 第四十六章 价值 书房密议很快结束了,眼见着天色已晚,司马越便准备去用膳。 用罢晚膳,他还要去新纳的妾侍那里转转。 洛阳乱得一团糟,对某些达官贵人而言,未必不是机会。 不然的话,以自己的年岁、身份、地位,如何得纳二八年华的士族少女? 妙哉,妙哉。 “主公。”王导直接打断了司马越的兴致,道:“有一事,方才不便言明。” 司马越有些不高兴,不过还是装出副温润如玉的样子,笑道:“你啊你,还遮遮掩掩,但讲无妨。” 王导组织了下语句,脑海中不自主地浮起裴遐拜访司空的事情,只听他说道:“督伯邵勋,固有万夫不当之勇,然其得罪了孟玖,恐于大局不利。” 司马越收起了笑容,不悦道:“君乃何意?” 王导也不管司马越知不知道孟玖、陆机之间结梁子的经过,自顾自又讲了一遍,然后说道:“司空有大志,但洛阳孤城也,为今之计,还是得交好成都王。勋固有勇力,然不过一匹夫耳。孟玖怀恨在心,日夜谗于成都,水滴石穿,恐坏了大事。” “孤早晚要和司马颖翻脸。”司马越说道。 “诚然。”王导说道:“大王欲遂大志,必除司马颖,但不是现在。为一匹夫而坏大事,窃以为有些不智。” 司马越脸色变幻了一下,最终还是说道:“不妥。孤若这么做,岂不是寒了众人之心?教别人如何看待?君勿复多言,孤自有计较。” “是。”王导恭声应道。 他本就没期待在这个当口能做成什么事,只不过提前种下颗种子罢了。 裴盾来得愈发频繁了,裴遐也第一次来访。 裴遐的背后,隐隐还有中垒将军裴廓的身影。司空若想拉拢禁军,势必要向裴家示好,裴盾当徐州刺史的可能性就大了许多。 这是他无法接受的。 最近,堂兄王衍提到荆州或有机会。 当初张昌造反,新野王、都督荆州诸军事司马歆被杀。征南将军司马虓南下平乱,派心腹张奕入荆州,领刺史之职,却为正牌荆州刺史刘弘斩杀。 刘弘上表请罪,朝廷为了尽快平定乱局,没有追究,司马虓势力被彻底逐出了荆州,司空就没有意见吗? 这就存在机会了。 堂兄属意王澄出任荆州都督,为琅琊王氏率先掌握一个大州。与此同时,他还过问了徐州的事情,让王导压力很大。 糜晃、邵勋二人,以裴妃为纽带,与裴家走得很近,是王导谋取徐州的绊脚石,心里老不爽了。 这次上眼药没成功不要紧。 洛阳的局势,还有的玩呢。 无论是司马越还是司马颖实际控制朝廷,都要启用堂兄王衍。 届时倒要看看,徐州刺史花落谁家。 ****** 城门关闭,糜晃、邵勋二人夜宿司空府中。 当然,两人不可能住在一起。 糜晃住在客房,有美婢暖床。 邵勋住在护兵们的营房内,伴着脚臭和磨牙声入睡——他早习惯了,军营就这个样子。 他的心态还是很好的,都要做大事的人了,却一点不紧张,反而睡得很香甜。 临睡前,甚至还和这几个护兵叙了叙乡谊,闲扯了几句老家的种种。 这种聊天当然是有好处的。 至少,邵勋了解到了徐州在过去一年内遭受过乱军的进攻,有个叫封云的人到处肆虐,官府费了老大劲都没平定。 他还了解到,扬州那边也有叛乱,朝廷似乎派了个姓陈的领兵与贼交战,多有胜绩。 这些似真似假的一手消息极大丰富了邵勋对天下的认知。他现在知道,扬州、徐州、荆州等地非常不太平,战火连天,诚可哀也。 同时也有点迷惑。 大晋朝廷地方军的战斗力忽高忽低,一会被流民军打得大败亏输,一会又连胜流民军,几乎完全看带兵的主将是谁。 说到底,还是晋武帝司马炎的锅——平吴之后,“悉去州郡兵,大郡置武吏百人,小郡五十人”。 一个郡就这点人,维持治安都够呛,搞笑呢。 地方上当然不是没有反抗,太守们是具体干事的,心理明白这点人不够,于是用地方财政多养了一批,但基数就那么大,再多又能多到哪去?更何况很多郡还是那五十兵、一百兵的配置,一旦有事,只能指望八大都督区调遣世兵过来,但他们动作迟缓,等抵达时,农民军早就做大了。 烂! 辰时,吃完麦粥之后,邵勋与糜晃汇合,返回城外。 临行前,他没见到裴十六,没有接到王妃的“最新指示”。 “督护,你之前说可以外放,能当什么官?”回去的路上,不便谈论机密大事,于是邵勋就扯起了别的,随口问道。 “县令。”糜晃说道。 “这……”邵勋有些吃惊。 邺城司马颖的幕僚陆机,出府后就统率二十多万大军,固然儿戏,但如果转任地方官,再差也是一个太守吧?甚至不止——事实上,陆机已经是太守级别的官了。 糜晃在越府当督护,离府后居然只能当个县令,差距何其之大。 “我家门第不高,若外放,确实只能当个县令。”糜晃感觉到了邵勋的惊讶,无所谓道:“九品中正制嘛,就这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刘洽若离府,县令亦不可得。” 两人一齐笑了。 私下里踩刘洽那鸟人,好爽。 “所以,你也别觉得耽误了我什么。”糜晃拍了拍邵勋的肩膀,道:“县令确实没意思。要么继续在幕府当僚佐,要么就另谋去处。东海陈中尉得了重病,卧床年余,王国军又是在洛阳异地重整,我搏一搏中尉并不难。别觉得我这样会得罪人,没那回事。想要往上爬,哪有不得罪人的?一团和气还能升官那种事,嘿嘿,想都不敢想。” “确实是这么个理。”邵勋附和道。 资源有限,官位就那么多,对出身不行的人来说,竞争压力很大,真的得拿命来搏,得罪人都是小事了。 “其实——”糜晃又看了眼邵勋,脸上的表情有些遗憾:“小郎君你的麻烦可比我大多了,你得罪的人太厉害。” “谁?” “阉人孟玖。”糜晃说道:“你杀了孟超,得到了升官的机会,但也得罪了孟玖。不过,或许我也逃不掉,谁让我才是幢主呢。” 邵勋默然。 其实,在朴素的武夫价值观中,两军交兵,各为其主,又没有用什么人神共愤的下三滥手段,堂堂正正交手击杀,算什么仇怨? 既然吃了武夫这碗饭,就该接受这样的结局啊。 只不过,孟玖不一定会这样想。 他是个阉人,心态扭曲,就因为陆云不同意他爹当邯郸令,就能记恨陆家兄弟,最终闹得不可开交,以陆机下狱、被杀为结局——最新消息,陆机夷三族,其弟陆云、陆耽以及好友孙拯、门人费慈、宰意皆被杀。 “也别想太多。”糜晃叹了口气,道:“陆机和孟玖结仇很早,不止这一桩事。或许,在孟玖看来,孟超之死绝大部分责任在陆机身上,他都不一定知道你我。但也不可不防,这是实话。从本心上来讲,如果司马乂不败,依然在中枢秉政,孟玖没有坑害我们的机会。但你觉得司马乂能赢吗?” 邵勋摇了摇头,司马乂昏招太多,已经错过了获取胜利的机会。 “那就没办法了。”糜晃继续说道:“我大不了弃官逃回老家。你现在只有一条路,让司空保你。陆机是平原内史,是司马颖的人,孟玖只要进谗言,让司马颖同意,陆机就死定了。但咱们是司空的人,孟玖要害咱们,没那么简单,得让司空首肯才可以。” “我的话没那么中听,我也不是那种巧舌如簧之辈,但说的都是实话。小郎君,你得让司空觉得有价值,不舍得丢弃你,明白吗?” “我懂。”邵勋深吸一口气,躬身行礼道:“谢督护指点迷津。” “无需如此。”糜晃摆了摆手,道:“如果没有你,我可能已经被孟超杀了。我不帮你,良心过意不去。还有,若担心家人,不如让他们躲我家庄子里去。徐州不太平,乱得很,跑掉的军户数不胜数,你家人跑了,没人会追究。” 说到这里,糜晃难得自傲一笑,道:“你既识字,当知后汉末年旧事。当时我家经商发了大财,但苦无官面上的势力,故重金资助刘玄德。当然,最后所获无几,徐州归了曹操。糜家虽未被特意针对,但日子真的不好过,花了好长时间才恢复过来。” “而今么,比后汉末年强了那么一点,谈不上高门贵第,但也勉强跻身小姓之列。数月前我儿来信,说要大修坞堡,以御封云、石冰之辈,我同意了。不就是钱嘛,哈哈,我糜氏经商的老本行可没落下,一般士族还未必有我家富足呢。” “坞堡完工之后,庄客部曲怎么也能拉出两三千之数,粗粗整训完毕,东海郡乃至徐州那些世兵,不是我看不起,只要不来上万人,根本拿不下。你爷娘弟妹若躲在坞堡里,当无危险。” 说到这里,糜晃又看了眼邵勋。 这个少年郎,弓马娴熟,善抚士卒,是个难得的人才。如果他是自己女婿,帮着整训庄客部曲,岂非天经地义? 只不过,唉,他看好没用,还得家中叔伯长辈们同意才行。 邵勋毕竟只是个军户,出身太低了。如果糜氏还是豪商,估计会招他为婿,但现在有门第了,有些人开始自认高人一等,却多了不少阻力。 真该拉那帮人到洛阳来看看,让他们见识见识张方的屠刀,或许会改变态度!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邵勋是匹“野马”,不是那么好驯服的…… 糜晃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闷头赶路。 邵勋也心事重重地跟在后面。 他的手已经下意识攥紧了刀柄。事情比想象中复杂,这一次,司马乂不抓也得抓了。 他生,我死。 他死,我生。 小人物没有选择。 这世上,最可靠的果然只有自己的刀。 第四十七章 根本 回到辟雍军营时已经是下午了。 风尘仆仆归来,他第一时间关注的不是别的,而是孩子们的学业。 金三、毛二、王雀儿三人有点“班长”的意思了,其中尤以王雀儿为甚,毕竟他上过战场,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 这会他正带着一队学生练习射箭,见糜晃、邵勋回来后,躬身行了一礼,然后继续操练。 很好,这才是军队该有的样子。邵勋静静观察了一会,随口指点了几句,纠正了一些动作。 糜晃饶有兴致地看着。 他虽然早就放弃习练武艺了,但看着孩童少年们一板一眼地锤炼技艺,心里还是很舒坦的。 他现在有点理解邵勋为何把着这些人不放了。 亲自带着一年半了吧?从一开始懵懵懂懂、时常哭泣的孩童,变成了有模有样的少年兵,再好好整训几年,这都是合格的基层军官。 糜晃突然有点想把这批人弄回自家坞堡的冲动了。 以前没这个想法,但在经历了惨烈的战争后,很多观念都变了。 至少,他现在不会轻易歧视有本领的武人,因为他们真的能救命——有些事,不亲身经历一番,光靠别人描述,很难理解得那么深刻。 兵家子,嘿嘿,兵家子。在大晋朝,很多时候不是好话,在多种语境中有骂人的意味。 让那些人继续沉睡吧,不要吵醒他们,老子现在就稀罕兵家子。 邵勋还看到了庾亮。 建春门之战结束后,战事烈度大大缓和。但居住在辟雍的这些人并未离开,因为没人敢保证双方会不会再大打出手。 邵勋和庾家、徐家这些人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生死存亡之际,有些门第之见、身份之见就没人再谈了,关系处得不错。 在这些家族子弟中,庾亮是他接触最多的一位。 邵勋觉得此人有点意思。 庾家以儒学传家,到这一代依然如此。但因为社会主流是玄学,庾亮也不得不钻研这门学问,参加各个聚会,与士人清谈。 于是,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出现了:庾亮在玄学方面声名鹊起,被越来越多的人熟知。但邵勋发现,庾亮这人内心真正认可、尊奉的,其实还是儒学,这从他的很多言谈举止中就可以看得出来。 从这件事上,或许可以一窥此人性格:他并非不知变通之辈,或者有点虚伪? 庾亮这会正与几个落魄读书人一起教习孩童识字,是毛二他们队。 他教得很认真,时不时引经据典,讲的居然是儒家那一套。 马脚这就露出来了啊! 假玄学粉丝,真儒家学者,没错了。 糜晃在临时校舍外站了一会,便离开了。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应该是去与庾琛等人闲谈。这段时日,他与东海徐家、颍川庾家、汝南周家子弟的关系一日千里。 人家有求于他,他也不摆谱,故相谈甚欢。 糜晃这种官场老油子,从来没有无效社交,一切都是有目的的。说白了,他要的是人脉,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邵勋没打扰他们。 他来到了另外一处空地上,金三正带着五十人席地而坐,跟工匠们学着修理器械。 无论战争还是训练,器械都是消耗品。 弓弦会松软无力,刀会卷刃,枪头会钝,甲会破损…… 古来征战,一定会有随军的夫子或者辅兵。当一天行军结束的时候,他们负责扎营、打水、砍柴、做饭、喂马乃至缝补衣服、修理器械等各种杂事,服务好战兵,让他们保持充沛的体力。 邵勋这支部队,严格来说是没有出征能力的,因为他们没有自己的后勤辅兵。这会驻扎在辟雍,避难于此的工匠、百姓充当了事实上的后勤服务队,但如果出征呢?蹭别人的? 军队建设是一个系统工程,千头万绪,并不简单。 三队孩童少年,一队学习,一队训练,一队劳动,如此交替轮换,确保他们尽可能接触更多的事务,掌握更多的知识,将来发挥更大的作用。 这是他的军官种子或者说干部种子。 他的要求其实不高—— 粗通文墨,能读写简单的公文; 熟悉军队的各个组成部分,不需要特别精通,但你一定要有全面的了解,别轻易被人糊弄,然后选择管理自己擅长的那一部分; 熟悉几门兵器,武艺过得去就行,有天赋的可以勤加苦练,走摧锋破锐、斩将夺旗的路子亦未尝不可; 最后一点,忠诚,忠诚,还是他妈的忠诚! 邵勋杀的人越来越多,安全感却越来越少,总感觉有奸人要谋害他。 他知道这种心理不可取,平时示人的也是温和、睿智、勇武的一面。但人总有另外一面,有些心事没法对人说,负面情绪全被他压制到了心底角落,以免影响自己的判断和行为。 不过,那淡淡的焦虑和紧张,却总是难以彻底排遣掉呢。 他知道,这是各种因素如时局、出身等等综合起来对他造成的压力,在现状没有彻底改变之前,很难排遣掉,只能缓解。 此时看到孩子们认真学习的劲头,紧张和焦虑倒是缓解了不少。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不知不觉,嘴角翘起了一个弧度。 这是真正的放松,弥足珍贵。 “邵师。”金三走了过来,恭敬行礼。 “过了年,你就十三岁啦。”邵勋笑着摸了摸金三的头,温言道:“想不想家?” “有时候想,有时候不想。”说完,金三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邵勋,补充道:“大多数时候不想。” “为什么?” “在家吃不饱,在这里吃得饱,有时候还能吃点肉,喝点肉汤、鱼汤。” “真的长大了。”邵勋比划了一下,道:“一年半前,你才这么高,现在这么高了。” “吃得多。”金三不好意思地笑了。 “多吃点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邵勋亦笑:“你当初跟我说,要把精力都放在练武上,我觉得可惜。现在看来,啧啧,这身板——我一会和吴前说一声,以后给你的饭量多加半人份。如果还不够,你自和他提,不会让你饿肚子的。” “那怎么好意思……”金三咽了咽口水。 “我这里是因材施教。”邵勋说道:“你体格不错,如果因为吃不饱饭而没长出来,那就太可惜了。” 邵勋知道,人的身高有三个因素决定。 基因决定理论身高,营养充足、锻炼充分的话,人的实际身高可以无限接近理论身高——但永远达不到。 欧洲开启工业革命后,老百姓的平均身高两百年增长了二十厘米,其实就是因为以前他们营养不足,实际身高没达到基因决定的理论身高罢了。 唐朝的时候,阿拉伯文献对唐军士兵有一个多次出现的记载:身材高大。 其实就是唐军营养相对充足,锻炼充分,身高体壮罢了。 如果等到明清时代,人口增长到两亿、四亿,但耕地数量却没有同步跟上来,人均资源占有量还不如隋唐的几千万人,甚至沦落到吃红薯度日,身高自然会慢慢下降。 体格与身高类似,先天基因、营养供给、后天锻炼共同作用,不全由基因决定,也不全由营养因素或身体锻炼任何一个单独决定。 但营养确实很重要。 能为他们多提供一点粮食、鱼肉,邵勋都会尽力去做。 这就是在体制内发展的好处,军械消耗品、食品供给乃至可以分担他训练压力的老兵数量——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必须有人分担重任——都不是流民军能比的。 “邵师恩德,我一辈子记得。”听到邵勋的话后,金三一脸严肃地说道。 “你记得就好。”邵勋点了点头,道:“乱世已至,活着都不容易。我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你们平平安安长大,然后一起努力,活下去。” 金三默默品味。 “活下去”三个字,让他胸中憋得慌。 他丝毫不怀疑邵师的话,因为最近几个月见到了太多的杀戮与死亡。 活下去这么简单的要求,却那么难以做到,这什么世道? “邵师,我都听你的。”金三认真地说道。 是啊,邵师那么勇武,懂的东西又那么多,确实只有他才能带大家活下去。 就连天上人般的世家子弟都对他佩服不已。 就连孟超那种凶恶的敌人都被他杀了。 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如果有人要杀我,你怎么做?”邵勋问道。 “砍翻他!” “如果要杀我的人是朝廷大官呢?” “砍翻他!” “如果天子要我死呢?” 金三犹豫了一下。 “哈哈!”邵勋笑着拍了拍金三的肩膀,道:“够了!” 说完,他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去。 他们已经学习了一年半,再过几个月,或许可以整一点大晋朝的黑材料,给这些孩子们加深点印象。 农民军都能拉到那么多人,他不信三观还没成型的孩子们对大晋天子有多么忠心。 他真的很满意了,阶段性成果不错,至少这些孩子对他非常亲近,而他也成功地在孩子们的心目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幼小心灵中留下的印象,一般而言成年后仍会记忆犹新,就像初恋一样,有回忆滤镜。 这才是他的基本盘啊,是他不会被人一份命令、一道诏书就弄死的根本。 下面——该是他为自己这个蹒跚起步的小团体挣命的关键时刻了。 回到住处的邵勋,轻轻擦拭着刀剑。 他的内心古井无波,他已经做好了杀戮的准备。 第四十八章 斩出个未来 时间一晃而过,很快来到了正月。 改元狂魔晋惠帝早就决定好了,今年叫永兴元年(304)。 永兴,寓意不错,就是不知道这个新年号能不能给他去去晦气,给大晋朝带来“永兴”了。 辟雍这边大体平静。 前些时日,南边传来消息,有鲜卑骑兵抄掠乡野。 不过这些胡骑很鸡贼,一不去草木深幽的山里,二不来建筑众多、地形复杂的城南,就在空旷的平原上活动,截杀信使、驱逐游骑——其实主要工作还是劫掠。 大家都不傻啊。 司马颖请人家来打仗,没给太多好处,鲜卑人就“自取”了,最后苦的还是洛阳百姓。 正月初八,眼见着前线趴窝,成都王司马颖接连派出使者,反复催促。 从出师开始算起,将近半年时间了。既是自魏以来从未出现过的庞大军团,那么各类物资的消耗也会一样庞大。 河北快吃不消了,百姓怨声载道,之前被暴打击溃的流民军又有死灰复燃的架势。 考虑到下个月就要春耕了,如果正月不打完,把士兵们放回家种田,接下来一年河北的日子还要更加难过,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 尤其是城西的张方已经两次上表请求班师,虽然都被长安方面驳回了——司马颙才不关心耽误农时会怎样呢——但消息传到邺城后,司马颖是真的坐不住了。 他甚至预感到自己会失败,忧虑非常,坐卧不宁。 于是,他决定孤注一掷,下令进攻。 新任主帅牵秀很反感这个命令,但又没有办法,于是召集诸将,商议后决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成都王的命令不能不执行,但又不能全部执行。 于是乎,一次中等规模的进攻展开了。 结果很惨淡。 堂堂正正的野战之中,数万河北军被打得狼狈而逃,死伤惨重。 至此,河北军前后已经被俘斩七万余人,差不多三分之一了,可谓伤筋动骨。 邺府幕僚苦求成都王不要再浪战,打不过的,不如继续深沟高垒,困死洛阳算了。 司马颖黯然同意了。 这一仗,兵员素质的差距体现得淋漓尽致。以至于他不得不思考,腐朽的世兵究竟还能不能倚为主力了。 糜晃和邵勋得知消息时已经是几天后了。 “三次稍微上点规模的会战,大都督都打赢了。”糜晃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不忍之色。 第一次是建春门之战,司马乂胜陆机,斩首三万余级。 第二次是千金堨之战,司马乂胜张方,斩首五千余级。 第三次是洛水之战,司马乂胜牵秀,斩首两万余级。 司马乂不是没输过,比如偃师等外围之战输了,但都是小败。况且,王师在城北取得过小胜,东阳门之战又败牵秀,城南还杀过孟超,类似小胜利也不少。 总体而言,打了不到半年,司马颙前后损失近两万人,司马颖损失七万多人,司马乂掌握的洛阳中军损兵一万几千。 战损比非常好看,局势却愈发被动,不得不说很离谱。 事到如今,邵勋也想不到该怎么赢了。 “督护何故嗟叹?”邵勋说道:“大都督错失两次机会后,就不可能赢了。王师本就利速战,不利久持,这会已是正月,太仓内没多少粮食了吧?” 太仓就在建春门内,是整个洛阳的粮仓。 到北魏时,太仓移到了东阳门内。 隋时,因为愈发依赖漕运,仓城修到了城外,如著名的河阴仓。 唐代吸取教训,又把仓城挪到了城内,位于东北角,曰“含嘉仓城”,可储粮百万斛。 “快见底了。”糜晃说道:“军士都减少口粮供给了。” “既还有,为何减少将士口粮?” “估计大都督想持久战吧。”说完,糜晃笑了,显然不太相信。 “关中如何?”邵勋总觉得司马乂在战略抉择方面缺乏破釜沉舟的勇气,一把梭哈固然是赌,但你有别的选择吗? “刘沈将七郡兵万余人攻长安,听闻司马颙手忙脚乱,差点应付不过来。不过他挺狠的,咬牙不召回张方的部队,还在周旋。”糜晃说道。 刘沈原本是朝廷派往蜀中总揽全局,讨伐李流的。行至长安时,被司马颙强留了下来,当他的军师,随后又出任雍州刺史。 司马乂为了缓解洛阳防守压力,派人至关中传诏,令诸郡起兵讨伐司马颙,先后有七个郡响应,团结在刘沈身边。 这个时候又不得不提下司马炎了。 正是他下令裁撤各郡郡兵,导致地方上无兵可用。这次七个郡联合起来,才拉起万余郡兵,大部分还是临时征发的农民,足见艰难。 司马颙手头的留守兵力差不多也是这个数,所以他在度过最初的惊慌期后,壮着胆子不召回张方,苦苦支撑,打定主意一定要干死司马乂。 “关中那边,胜在出其不意,越拖越危险。”邵勋判断道:“七郡兵多半不甚堪战,而司马颙手头还有万余留守兵力,这些人是可以打一打的。即便一开始猝不及防,吃了亏,调整过来后,刘沈胜算不大。没希望了,大都督寄望外人,此谓缘木求鱼。” “不说这些了。”糜晃摆了摆手,情绪不是很好。 虽然自己的“老板”司马越已经联络了几个禁军将领、朝堂高官背叛司马乂,但在看到司马乂连战连胜,却要一步步走向败亡的结局时,他心中是不太痛快的,觉得非常可惜。 “人挑好了吗?”他问道。 “挑好了,十个弓手、三十甲士,我没和他们说什么事,但和两位队主交代过。” 这种事情,动手前为了保密可以隐瞒士兵,但一定要对直属军官讲清楚,不然就是自寻烦恼。 就像司马越密议背刺司马乂时,一定要把他这个一线打手指挥官叫过去,说清楚他在干什么。 如果邵勋稀里糊涂到了现场,发现是干司马乂,心中畏惧撂挑子不干,或者没有心理准备,手忙脚乱搞砸了,那司马越就傻了。 司马越可以隐瞒自己的部分心腹幕僚,甚至对妻子裴妃隐瞒,但绝对不能向一线指挥抓人的邵勋隐瞒。因为现场可能会出意外,一线厮杀的士兵可以稀里糊涂,但指挥官有资格了解任务详情,随机应变。 “可靠吗?别见了司马乂当前,却不敢动手了。”糜晃问道。 “放心,我选的自是可靠之人。”邵勋说道。 十个弓手来自李重队,由他亲自管带。 另有三十人来自邵勋的“老本钱”,由黄彪率领,挑的是年岁较大的少年,普遍在十七八的样子。 士兵之外,还有陈有根、黄彪、杨宝、李重四人。 杨、李二人纯粹是带在身边看着,不给他们作妖的机会,哪怕可能性极小。 陈有根、黄彪知道要干什么事,他俩是亡命徒,包括那十名弓手亦是。 对付司马乂,其他都是次要的,唯有一点,带过去的人一定要可靠。 说动手就要动手,别他妈听到司马乂的身份就犹豫,那还玩个屁。 所以,他带的是亡命徒和脑残粉的组合,确保一击成功。 “尽量不要杀伤大都督。”糜晃提醒道。 “为何?”邵勋问道。 杀人和生擒是两个概念,难度完全不一样。 说难听点,找准机会,他一箭就能干掉司马乂,但擒捉他却要与他身边的随从近战,复杂许多了。 “司空不想手上沾血。”糜晃说道。 邵勋闻言微微颔首。 司马越这样做,可能是想拉拢司马乂幕府的士人以及禁军官兵。尤其是后者,司马乂连战连胜,威望涨了不少。如果司马越悍然杀人,可能会有负面影响。 “什么时候动手?”邵勋问道。 “大都督从城西退兵了,天子召其慰勉,咱们明日就回去,提早做好准备。这边你安排一下,别出乱子。” “放心,临走之前,我会把杨宝还有李重带走。辟雍这边,督护最好还是亲自坐镇一番。”邵勋说道。 “这……”糜晃稍稍有些踌躇。 “督护。”邵勋看着他的眼睛,道:“勋并非不知恩图报之辈。擒捉司马乂之事,乃督护多番绸缪,缜密计划,我只不过执行督护的命令罢了。” 糜晃略显尴尬地点了点头,道:“既如此,我今晚入城一趟,禀报司空。” 晚上城门肯定是不开的,但可以通过吊篮进去。 说完,糜晃纠结了一下,又道:“君当知干系重大,机会只有一次,万不可手软啊。” 邵勋笑着掂了掂重剑,道:“我明白。事已至此,我已没有选择,只能拿剑斩出个未来了。” 小人物的辛酸啊,呵呵。 为了往上爬,获得更高的地位、更多的资源,得罪人、干脏活、提头卖命等等,哪件事逃得过? 二人计议定下后,便不再废话。 当天晚上,糜晃悄悄回了一趟洛阳,后半夜回来了。他获得了留守辟雍的许可,这让邵勋松了口气。 第二天一大早,当庾文君吃力地端着饭甑出门时,正好看到提着重剑、步弓的邵勋,在前呼后拥之下出门。 仿佛有所感应一般,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金色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嘴角咧起的笑容是那么灿烂,似乎还带着点若隐若现的残忍。 庾文君放下饭甑,静静看着,直到一行人尽数消失。 她今年八岁了,直觉非常敏锐,这是个和她的兄长完全不一样的人。 杀人杀多了,都会这样吗? 一定要回来啊。 第四十九章 检验 自曹魏营建洛阳以来,太极殿就一直是正殿,即皇帝举办朝会乃至各种大型典礼的场所。 宫室光明,阙庭华丽。东西胶葛,南北峥嵘。 正所谓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天子所居之所,大气、威严、华丽,初到此地的人,免不了为眼前恢宏壮丽的景象所震撼,继而生出自惭形秽之感。 邵勋除外。 他见识过太多辉煌瑰丽的建筑了。 古时候的宫殿,在现代人眼里不过尔尔。 他甚至觉得宫室太过低矮,采光不良,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殿室所用的廊柱又太多了,极大切割了空间,摆个陈设都要考虑廊柱的位置,非常麻烦。 其实,天子上朝的正殿,远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大,现代一个大礼堂都能将其完爆。更别说大型室内体育馆了,这在古代就是降维打击。 “怎么,看傻眼了?”邵勋看着陈有根、黄彪、李重、杨宝四人,问道。 “这么粗的廊柱,如果拿来生火做饭,一定能用好久吧?中军都不用派人出外樵采了。”陈有根大张着嘴巴,惊道。 邵勋轻笑。 陈有根这货,就好像在说这张脸这么漂亮,打上一拳会哭很久吧?总感觉脑回路不太对劲。 “督伯,天子之居,果然气派非凡。宫人侍婢,更如天上人一般。”黄彪亦感叹道。 李重、杨宝二人更是有些神往,似乎在畅想自己是那朝官,能时不时来太极殿上朝。 邵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众人的神情,包括带过来的军士。 十名弓手虽然颇有亡命徒气质,这会还是有些不自然。 三十甲士都是精挑细选的少年,这会固然十分紧张,但都看着他们的“邵师”,等待命令。 总计三队孩童少年之中,目前最小的九岁,最大的十九岁。 这三十人,都是邵勋挑选的年纪在十七岁以上的,来自不同的队什。 亲手带了他们一年半,教习文武技艺,花费诸多精力,现在是检验成果的时候了。 不止是看他们厮杀的本事。 事实上,经过长达一年半的刻苦训练,这些少年的技艺水平还看得过去。 多的不敢说,长枪、刀盾耍得还可以,射箭虽然谈不上精通,但也已经属于“会”的范畴了。 邵勋更看重他们的服从性,即在长期夹杂私货的调教下,对他本人命令的服从程度。 这种服从,平时你真不一定看得出来,虽然邵勋一直都比较有信心。 最好到特殊场合下接受检验,才能让人最终放心,这次就是个好机会了。 “现在分派任务。”邵勋提高了声音,说道。 众人神色一凛,屏气凝神听着。 ****** 天空有些阴沉,笼罩着厚厚的铅灰色阴云。 北风劲吹,呜咽不已,似乎在为谁唱着挽歌一般。 一身戎装的司马乂,骑着匹神骏的战马,眉头紧锁,似乎有化不开的阴郁。 他现在后悔了。 数月前,曾经有人建议他奉天子出征,悉发洛阳十三岁以上男丁,合军十余万,与贼人决一死战。 那会他犹豫了。 阵列野战,一锤子买卖,不留余地,赢就是赢,输就是输,不会有第三种结果,是不是太冒险了? 当时幕府中争论得很激烈。 有人认为,洛阳中军骁勇善战,哪怕兵少,拣选几个能打的营伍充为前阵,摧锋破锐,定能把敌军打崩。 有人则认为,冀州兵并非弱旅,一旦深沟高垒,张方再来,两相夹击,大败之下连回洛阳的机会都没有。 最后,第二种意见占了上风,他决定以守为主,同时联络四方方伯,寄希望以天子的名义说动他们,一同起兵诛灭司马颙、司马颖乱党——说白了,就是以拖待变。 几个月的战事下来,他真的后悔了。 洛阳中军的战斗力确实很强啊,野战击败敌军的概率很高。特别是战争没爆发之前,张方、陆机信心十足,气势汹汹,他们多半是愿意野战的…… 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张方在西边深沟高垒,坚壁不出,死缠烂打。 牵秀在东边虽连遭挫折,但并未崩溃,仍然牢牢控制着洛阳通往外界的各条要道。 至于北边的芒山(邙山)之上,亦有敌军偏师的营垒。 洛水之南,鲜卑游骑尽出,四处抄掠,甚至还捕抓士人、工匠、医者,不知道发往何处。 洛阳城,被围得铁桶一般! 如果说这不算什么的话,那么缺粮可真的要了老命了。 最多持续到三月,太仓内最后一点存粮也会耗尽。这还是在他减少配给的情况下呢,如果正常敞开肚皮吃喝,下个月就得断炊。 难!难!难! “大都督?”杜锡提醒了一下。 “哦!入城。”司马乂反应了过来,马鞭一指,说道。 大将上官巳立刻指挥仪仗、护兵前进。 上官巳是天水上邽人,原为骠骑将军府幕僚,现为禁军大将。出战过几次,没取得什么成绩,甚至还小败过一场。司马乂怜其勤谨,便调到身边使唤。 在他身后,还有骠骑将军府司马刁协、记室督嵇含、参军荀邃(suì)、参军王承等僚佐。 前方就是宫城了,正对着的一道门是端门,过此门就是太极殿前殿。 按制,文武百官、外国使节至此,都要下马/车步行,司马乂却依然骑着马儿,随从前呼后拥,可谓跋扈。 不过,还有人比他更跋扈。当年赵王司马伦曾率五千兵过此门,登太极殿,僭皇帝位。 司马乂没那么离谱,表面工作做得还是很好的,虽然他也有当皇帝的野望。 “大都督。”正带着兵士巡逻的苟晞快步走了过来,躬身行礼。 司马乂略略点了点头。 苟晞出身寒微,但颇有才能。此番洛阳攻防战,表现不错,屡立功勋,司马乂非常赏识。 自遣散宫廷侍卫之后,宿卫七军各部轮番守卫宫城,替司马乂看着皇帝。 苟晞所部苦战良久,颇为疲惫,这个月正好退下来休整,宿卫宫廷。 司马乂非常放心。 此时见到苟晞,免不了鼓励几句:“苟将军功勋卓著,令贼人闻风丧胆,我心甚慰。过了正月,你部便从城北出击,攻邙山贼营,争取击破一路,解除侧面威胁。唔,我用人,向来有功必赏。苟将军家世不振,宁不想封妻荫子、追封父母耶?” 苟晞闻言,喜形于色,立刻拜倒于地,大声道:“仆誓为大都督死战。” 他从司马乂的话中分析出,大都督可能是要想与敌人决一死战了。 城南有洛水阻隔,派少量兵防守即可,况且数月以来,城南外围阵地从未失陷过,应不至于出事。 城北敌军偏师,人数不多,若能将其尽数剿杀,侧翼威胁顿解。 届时,只需派一员大将留守洛阳,阻击张方,大都督自领精兵东行,争取快速击破冀州兵,还是有可能胜利的。 只是——可惜啊,我已经回不了头了,大都督你为何不早下决心呢? 司马乂听到苟晞表忠心的话语,哈哈大笑,道:“你会有机会的。” 苟晞起身,一脸感激涕零状。 杜锡打量了他一眼。 苟晞自称出身河内苟氏,但河内郡的世家中却没这么一号。他应该有很强的提升家门的冲动,以期在中正的三年一评中令苟氏跻身士族之列。 怪不得这么拼命呢。 不过,他年纪太大,奔着六十去了,还有机会立下大的功勋吗?不太可能了。 仔细想想,也蛮可怜的。 不到二十岁就崭露头角,惊才绝艳,结果到了五十多岁才得到真正的机会,统领大军,征战疆场,建立功勋。 河内苟氏,注定要与士族失之交臂了。 司马乂没有多啰嗦,翻身下马,向前走去。 护兵以及大部分仪仗留在外面,只有几个幕僚及十余随从跟着进了端门。 苟晞默默看着司马乂的背影,心中翻腾不休。 左卫将军陈眕、殿中将军褾苞、成辅等人鉴于当前局势,担心失败后获罪,于是联合东海王司马越,共谋收捕大都督司马乂,以平息洛阳战乱。 这还只是主动站出来的。 没有站出来,但默许他们对付司马乂的人也不在少数。 大都督,这一次在劫难逃,他是被所有人背叛了。 可怜,可叹! 苟晞仰头望天了一会,然后眯着眼睛看向不远处正在休息的司马乂护兵、仪仗。 本想杀了他们的,可又担心打草惊蛇,便作罢了。 是的,苟晞没把握控制住帐下所有将士。他也担心有人向司马乂告密,以至功败垂成。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看好各个宫门就行了。 想到此处,他整了整戎装,专心巡视去了。 如今没有朝会,百官也不上直,宫门一般都是关闭着的,他要确保所有宫门都关着,没有人能逃出来。 今日的太极殿,会成为大都督的血溅之地么? 第五十章 大都督还要逃吗?(给盟主金角半岛加更) 天子司马衷脸色苍白地坐在御案后,皇后羊献容陪侍于侧。 侍中秦准、黄门侍郎潘滔、散骑常侍闾丘冲等大小官员亦在场,低眉垂眼,形同木偶。 殿中的气氛,着实有些压抑啊。 所有人都知道今天要做什么。有那胆小的,甚至拿眼睛瞟向天子身后的龙纹屏风——意不在屏风,而在藏于屏后之甲士。 左右两侧的偏殿内,亦藏着数十全身披挂、器械精良的武士,只待一声令下,便要行大事,试问他们如何不害怕——真打起来,刀剑无眼,误伤并非不可能。 摊上这种倒霉事,谁不心塞呢? 但又不能不拉一些官员来充场面,这事情,唉! 邵勋躲在屏风后面,呼吸微微有些急促。 他并不感到害怕,呼吸急促的原因是兴奋。 是的,要做大事了,邵勋已经陷入了一种病态的兴奋之中。 他脚边放着上好弦的步弓、一个箭囊、一把环首刀以及一柄重剑,随时可以取用。 只待信号一起,就可一跃而出,擒拿司马乂,完成任务。 对此,他非常有信心。 而为了抚平略显兴奋的心情,他不得不强制转移注意力,想象起了皇后羊献容的窈窕身段。 皇后就在他前面,隔着一道屏风。 鼻尖似乎还能闻到点若有若无的馨香。 可能是荷尔蒙带来的错觉吧。 十七岁的少年激素分泌旺盛,以至于此时,他连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都敢意淫。 真是胆大包天的杀才! 眼中没有任何权威,什么人都敢杀,什么身份的女人都敢睡,若给他机会,怕不是要翻天。 杨宝在旁边,畏畏缩缩地看了一眼邵勋。 有些事情,虽然过去很久了,还是记忆犹新。 现在的邵督伯还算正常,待会杀起人来,却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杨宝是真的有点怕,浑身浴血,宛如地狱恶鬼,那眼神就像要吃人,似乎还带点淡淡的血红。 妈的,督伯你醒醒,正常点好么? 督伯仿佛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狠狠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安分点。 杨宝低下头去,握着刀柄,紧张得指关节都发白了。 ****** 天空愈发阴沉了,仿佛在酝酿着什么风暴一样。 司马乂叹了口气。 随着敌人步步紧逼,出门樵采没那么方便了,接下来势必要毁坏公私庐舍,以为薪柴,这又是得罪人的事情了。 仔细想想,他最近干的得罪人的事太多了。 征发豪门僮仆是其一。 横征暴敛是其二。 减少口粮配给是其三。 因为疑神疑鬼,或杀或关了一批公卿官员是其四。 至于缺水之类,更是早早把人得罪干净了。 做点事,怎么就那么难呢? 陛下也不晓事,都什么时候了,还要慰勉,我需要你这点慰劳吗? 狂风扫过大地,吹得人眉眼生疼。 司马乂很快到了正殿之前,宫人、侍卫尽皆行礼。 他看都懒得看一眼,在随从的簇拥下,径直入了大殿。 “臣——”司马乂刚说了一个字,身后的殿门就被人合上了。 外面还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呼喊声。 “嗯?”司马乂先是一愣,继而想明白了什么,看向天子司马衷,大怒道:“你敢?!” 司马衷脸色发白,浑身像筛糠一样颤抖着。 我也不想啊,但我有选择么? 侍中秦准第一时间站了出来,展开一份诏书,诵道:“朕以寡昧,纂承皇统……” 这仿佛是一道信号,两侧偏殿内立刻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和抽刀出鞘声。 “护卫大都督!”两名随从抽出佩刀,立于司马乂身前。 上官巳转过身去,试图拉开殿门,但大门纹丝不动,顿时急得冒汗。 “快,上前迎奉天子。”刁协手一指,大声道。 司马乂回过神来,抽出佩剑,快步上前。 随从们比他跑得更快,直冲天子而去。 “嗖!”长箭破空而至,闷哼声在司马乂身边响起。 他脚步不停,咬牙切齿地冲向御案,剑光森寒,仿佛马上就要有人被斩于剑下。 天子吓得钻到了御案下面,颤声道:“不怪我,不怪我啊!” 皇后羊献容转身就奔向屏风后面。 “救我!”她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 邵勋放下步弓,提起重剑,双眼精光四射,兴奋不已,甚至在与皇后错身而过之时,还有闲心说了句:“别怕!” 匹练般的剑光从天而降,冲在最前面的司马乂随从下意识挥刀格挡,但重剑势大力沉,力斩而下,直接劈在他胸口,再横着一抹,鲜血喷涌而起。 “杀啊!”杨宝挥舞着环首刀,从另一侧冲了出来,迎上一名司马乂随从。 但甫一交手,杨宝就被砍翻在地。 邵勋上前一步,重剑用力斩下,那名刚撂倒杨宝的随从从肩膀到胸腹,被劈开了一道可怕的伤口,惨叫声惊天动地,几乎掀翻了殿梁。 司马乂已杀到近前,挺剑直刺。 邵勋仗着铁铠硬扛了一下,然后回剑欲斩。 司马乂对上他的眼神,吓了一个激灵。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啊,凶狠、嗜血等种种负面情绪汇集于彼,盯着他的时候,仿佛在看一头猪羊,思考着从哪处下刀。 他放弃了缠斗,直接转身,发足狂奔。 “呼!”重剑挥舞而下,司马乂仿佛感受到了那直追后脑的丝丝寒意。 他很快冲到了一根廊柱后面,抬眼望去,却见从左右偏殿冲出来的武士正在大肆杀戮。 幕僚、随从们惊慌失措。 有人四处乱走,寻找着可以躲避的地方。 有人大胜呼喊,但很奇怪,宿卫军士兵都不知道去哪了。 还有人往廊柱这边冲来,他们没想太多,只下意识想保护主公。 “嗖!嗖!”弓弦连响,箭矢横飞。 武士中有步弓手,这会正好整以暇地瞄准着四处乱窜的带刀随从,轻松射杀。 短短一瞬间,已经有好几人倒地了。 但那些手持长矛或环首刀的甲士却更为凶残! “杀啊!痛快地杀!”陈有根满脸狰狞,带着十名刀盾少年,顷刻间已经斩杀三名随从。 黄彪则带着二十名长矛手,两三人一组,轻松收割了几条人命。 “咄!大都督在此,尔等安敢犯上作乱!”最后一名随从被逼得无处可逃,绝望地大声斥责。 “噗!”王雀儿递出手中长枪,没有丝毫犹豫。 随从惨叫倒地。 “我乃颍川荀氏之……”参军荀邃被几名少年包围,走不脱的他搬出家世,颤声说道。 “噗!噗!”数杆长枪刺来,少年们的动作没有半点停顿,根本不受干扰。 荀邃不可置信地委顿于地,嘴角溢出鲜血。 “够了!把人抓起来就行。”黄彪越众而出,吩咐道。 跟司马乂一起入殿的随从已经被尽数屠戮,剩下的全是幕僚,手无缚鸡之力,没必要杀。 至于司马乂本人,他愣愣地站在廊柱后面,手里提着剑,剑尖微微颤抖着,昭示着主人的心情。 “嗖!”一箭飞出,射散了他的发髻。 重新捡起步弓的邵勋抽出第二支箭,遥指司马乂,平静地问道:“大都督还要逃吗?” 司马乂面色灰败。 脸上不知道溅了谁的血,缓缓流入脖颈之中,冰凉冰凉的。 陈有根一挥手,几名少年一拥而上,下了司马乂的器械,将他压倒在地。 “……逆臣司马乂逞凶肆虐,窥视神器,意图饕据天位……”侍中秦准的诏书还没读完,司马乂便已就擒。 天子还躲在御案下,瑟瑟发抖。 短短一瞬间,殿内仿佛就下了一场血雨,龙袍都给弄湿了。 皇后羊献容软倒在地上。 回来取步弓的邵勋就站在她身边。 方才的刀光剑影、血腥杀戮,直让她眼花缭乱,到现在脑袋还嗡嗡的,各种念头纷至沓来,最后只汇聚为一句话:“别怕!” 她仿佛有了点力气,默默起身,掸了掸不存在的灰尘后,又走到御案旁,将天子牵出。 “……今削其爵土,收归金墉,终身不得复用。布告中外,咸知朕意。”秦准终于读完了诏书。 “当啷!”上官巳将佩刀扔在地上,跪了下来。 其余几位乂府僚佐见大势已去,亦跪倒于地,泪流满面。 第五十一章 善后 战斗结束得干脆利落,众人一时处于失声状态。 整个大殿之中,只有不断挣扎的司马乂还在制造着动静,但他显然已经没法翻盘了。 “汝何人?”司马乂被拉了起来,死死看着邵勋。 邵勋不回他话,只拿出皮索捆绑。 “你可知我是谁?我是太尉、大都督、骠骑将军、长沙王司马乂,你们好大的胆子,你们……”司马乂拼命挣扎,口中叫嚷不休。 陈有根、王雀儿二人上前,一左一右,连踢带打,让他老实下来。 “你们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司马乂浑若未觉,继续叫嚷道:“我们能打赢,我已经准备与敌决一死战了。贼众不堪战,定能一举破之。快放了我,听到没有?” 陈有根、王雀儿“加大药量”,继续狠揍。 司马乂痛呼两声,怒视陈、王二人。 两人没理他,只管押着司马乂的双臂,不让他动弹。 司马乂颓然放弃了抵抗。 这几个兵,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王法,看到贵人,没有一点胆怯,上来就动手,不带半分犹豫的。 那边正在捆绑他府中幕僚的少年兵亦是。 幕僚们连声唾骂,又是报出自己的官职,又是搬出家世,恐吓连连,但迎接他们的只有老拳。 都是哪里找来的人? 要知道,这和乱军奸淫掳掠有本质不同。 数万人屠城,法不责众,士兵们没那么害怕,相反会有一种把以前的贵人踩在脚底下狠狠蹂躏的快感。 但这种小规模的政变突袭则不同,是可以找到正主的,都不害怕? “谁派你来的?苟晞?”司马乂冷冷地看着邵勋,问道:“他投靠了谁?” 没人回答,只抽空往司马乂嘴里塞了一块血迹斑斑的破布。 所有人都事先得到了命令,不准与司马乂多话,抓人就完事了。 “黄彪,你带人将大都督看守起来,不得有误。”捆完司马乂,邵勋拍了拍手,吩咐道。 “诺。”黄彪应道,然后推搡着司马乂进了偏殿。 他们第一次参与此类行动,有些甚至是第一次杀人。看得出来,动作有点僵硬,有人甚至浑身发抖,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害怕。 但他们披甲执刃,不折不扣地完成了任务,尤其是当敌人搬出官职和家世的时候,一点不手软,就像没有感情的机器一样执行完了命令。 这就很好嘛。 在他们心目中,“邵师”已经盖过了大官,这让邵勋非常欣慰。 还要继续加强这种信念,我的基本盘,只能听我的。 “陛下。”邵勋转过身来,拜倒于地。 天子已被皇后拉起,但看到浑身是血的邵勋走过来行礼时,又软了下来。 皇后羊献容倒还算镇定。 她已经能串联起一些事情了,原来这个名叫邵勋的督伯,就是当初问对上提到的斩杀孟超的勇将啊,那他好像有些麻烦。 “陛下,此乃擎天保驾之功臣。”羊献容咬了咬嘴唇,轻声道。 “功臣?”司马衷一听,力气又回来了,连声道:“对,对,是功臣。” 邵勋头更低了。 眼前除了地面,就只有皇后的裙摆。已为血迹玷污,带着股淡淡的腥味。 “陛下,既是功臣,当有赏赐。”羊献容提醒道。 “那就赏……”天子突然卡壳了,因为他不知道该赏些什么。 “咳咳……”侍中秦准故意咳嗽了一下,然后说道:“陛下,赐些礼服、金甲、宝剑就是了。而今该将圣旨发往各处,令中外知悉,此乃大事。” 羊献容不再说话了。 她的心情还有些乱,脑海中总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司马衷则慢慢起身,缓缓点了点头。 今天这场戏,真是要了老命了。 眼前这个兵家子,鹘落虎跳之下,连杀数人,比吃饭喝水还简单,让他到现在还心惊肉跳。 赶紧打发他走!朕累了,要休息。 羊献容扶起天子,朝侧门走去。 临行之前,她瞟了眼邵勋。 两年来,历经多次生死险境,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别怕”呢。 ****** 北风呼啸,呜咽不止。 邵勋收拾了下戎服,出了大殿。 宫人拉来了马车。 少年军士们将尸体一一搬出,置于车上,总共十余具,装了三辆大车。 “首次杀人,怕不怕?”邵勋看着一脸严肃的少年们,温言问道。 “不怕!” “有点怕……” “当时没怕,现在有点后怕。” 众人回答不一,邵勋听了忍俊不禁。 “你们都很不错。”他走过去,拍拍这个人的肩膀,摸摸那个人的头,道:“长大了,敢打敢拼了,真的很不错。这个世道,邵师带你们一起往前闯,咱们一定会过上好日子的。” “我听邵师的,让我杀谁就杀谁。”有少年说道。 “我也听邵师的。太厉害了,长沙王披头散发,被邵师步弓指着,动都不敢动。” “哈哈。前天刚来时,我还有些震撼呢。经过这一遭,大失所望,殿室是不错,但住在里面的都是什么人啊?” “天子是不是尿裤子了?”有人低声问了出来,说完,干咽了口唾沫,仿佛如此编排天子是罪大恶极的事情一样,但他还是下意识脱口而出。 所有人都沉默了。 邵勋看了看远去的马车,又看了看周围,还好,没有人。 见邵师如此谨慎,少年们齐齐低下了头,不过相互间还有眼神交流。 他们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不仅仅是皇权的神圣性,还有衍生出的许多东西。 比如,世家子弟是天上人,博学多才,挥斥方遒,其他人只配跪在他们脚下歌功颂德——别笑,这时候很多人这么认为,阶级间的差异大过鸿沟,以至于精神层面都被奴化了,认命了。 但现在呢? 荀邃轻而易举地被长枪捅死。 司马乂披头散发,身体颤抖,最后被他们绑死狗一样绑了起来。 上官巳扔了佩刀,跪倒在地,刁协、嵇含、王承等人也跪了下来,而他们拿着武器,威风凛凛地站着。 原来,天上人也会怕,也会死,也会求饶…… 他们并没有多厉害。 只要我们学好邵师教授的文武技艺,日夜苦练,敢打敢拼,就能以胜利者的姿态站在他们面前,俯视他们。 这样一种异样的快感,真的让人沉迷。 “抬起头来。”邵勋看着众人,说道:“我的儿郎,不比任何人差。你们学习的东西,甚至比牵秀、张方部队里的队主、幢主还要多。打赢他们,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也不可骄傲自满,回去后,该学习学习,该训练训练,该劳动劳动,以待天时。” “诺。”所有人都抬起了头,大声应道。 “不要乱说话。”邵勋又道:“咱们还很弱小,不能太张扬。可以和同袍们说说战斗的经过,但不要外传,咱们自己人知晓怎么回事就行了。更不要谈论天子,记住了吗?” “记住了。” “回去有好吃的。”邵勋展颜一笑,道。 少年们小小地欢呼了一下。 邵勋则哈哈大笑。 匈奴、羯人有部落,这些少年其实就是他的“部落”,虽然还很袖珍,规模还很小。 东海部落么?随便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了。 这个“部落”以他为核心,有文有武,自成一体,同窗、同袍、同乡三大要素俱全,内部凝聚力非常强。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不断提高地位,掌握更多的资源,慢慢积攒本钱,积累人脉。 最后,就像他对少年们说的那样:以待天时,伺机而动。 第五十二章 交接与赏赐 说完话后,少年们按部就班,分派岗哨,在大殿内外警戒了起来。 邵勋则继续站在太极殿外等待。 捉拿行动结束,并不意味着事情结束了。这会的他不敢有丝毫松懈,直到东海国上军将军何伦接到消息,带着千余兵士入宫城接走司马乂时,方才松了一口气。 这是个烫手山芋,早交出去早好。 “邵君又立功了。”何伦脸色复杂地说道。 他已经了解了大概情况,心中暗叹真是错过了好机会。 自己终究胆子太小,以为擒抓司马乂非常艰难,没想到他就带了这十来个人,三两下被拿住了。 不过,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 “司空运筹帷幄,督护缜密计划,我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邵勋说道。 “挺知情识趣的。”何伦笑了笑,道:“此番事了,糜晃出任中尉当无问题,君亦有前程。” 好家伙,连何伦都知道糜晃要当东海中尉了。 大家都不傻,盖因无论功劳还是门第品级,糜晃都够了。只要他争,何伦确实争不过。 此品级为中正品第,或曰“乡品”。 就此时的东海糜氏而言,乡品为第六品,称不上士族,算是“小姓”——品级是可以提升或下降的,由各郡中正三年一评。 糜晃有官身,如果外放可以当一个大县县令。 但东海国中尉也是第六品,仔细想想,其实不错。乱世了嘛,县令真不如中尉吃香。 东海老邵家没有乡品,一般而言,幢主就是他的天花板了。 但事无绝对,他固然没法像世家大族子弟那样直接门荫入仕(比如石崇),但还有察孝廉这样一个人家手指缝里漏下来的机会。 擒捉了司马乂,东海孝廉到手,做官的资格就有了。 这才是他想要的真正赏赐。盖因无论太守还是刺史,都是“朝廷命官”,不是“幕僚门客”,两者没有高低之分,属于不同的领域。 比如王导现在严格来说就不是“官”,而是司马越的幕僚——当然,他想当官很容易,琅琊王氏的门荫名额应该不少,再者,即便不门荫入仕,世家大族也有其他办法,比底层人容易太多了。 “好好干吧。”见手下兵士已经把司马乂押上了马车,何伦快步走到邵勋身旁,附耳道:“大王在洛阳重建王国军,你部要被并入,小心王秉。他的人被打光了,也没募到多少新兵,可能会盯上你。” “何将军提告之恩,勋铭记于心。”邵勋行礼道。 “走了。”何伦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邵勋静静看着何伦的背影。 司空欲组建三千王国军,按制是上军两千人、下军千人。 有擒捉司马乂之功,走个流程,让糜晃当上中尉问题不大。 那么问题来了,上军将军仍然是何伦?这是眼瞧糜晃入局,干脆放弃争夺中尉了? 王秉是下军将军?自己这一幢并入下军? 从人数上来说,他手头实际掌握的部队可以编为两个不满编的幢,王秉会不会给自己搞事? 如果他真这么脑残…… 邵勋的手下意识握紧刀柄。 旋即又松开了,他深吸一口气,习惯了用武力解决问题,杀心确实越来越重了。 杀王秉解决不了问题。 没了他,还会有张秉、李秉。 最好的办法,还是在糜晃的帮助下,与王秉好好谈一谈。 我带你飞行不行? ****** 天子颁布的诏书很快传遍全城,并掀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 有人痛哭流涕,呜呼哀哉,想要救出司马乂,但被左右劝阻了。 有人长吁短叹,神色怔忡,有心做点什么,理智又告诉他,都快要断粮了,还能怎么办? 还有人提前活动了起来,拜访东海王司马越,以及传闻与成都王关系较好的名士王衍,试图在接下来的政治洗牌中占得先机——司马家子孙们的内战罢了,何必那么死心眼呢? 至于更多的普通百姓或下级官僚,则巴望着赶紧结束战争,先把洛阳供水恢复了再说。 如果可能的话,能不能把被征走的父亲、丈夫、儿子、兄弟们放回家? 对了,赶紧让外界输送粮食进京吧,人饿得直打晃,撑不住啊。 基本可以说,从上到下士气涣散,投降在即了! 当邵勋带着手下出宫门,就敏锐地感受到了气氛的变化——守卫端门的禁军士卒交头接耳,喧哗不已,军官不能制。 远处驶来了一辆马车。 邵勋等人一齐望去,却见一士人下了车,朝这边行来。 “前方可是军校邵勋?”来人远远问道。 “正是。”邵勋行了一礼,回道。 来人并不回礼,只简略介绍了下自己:“幕府军咨祭酒、广陵戴渊,奉司空之命,接引邵军校入府。” “好。”邵勋回道。 戴渊点了点头,又打量了一眼邵勋后,径自转身上了马车。 邵勋一行人在后面步行跟着。 抵达司空府后,戴渊下车,先入内禀报了一番,然后让其他人都留在外面,自己领着邵勋入内。 “你也不是第一次来了,不该看的不要看,不该问的不要问。”一边走,戴渊一边说道:“司空可能要给你赏赐,这是天大的恩宠,今后定要铭记于心,为司空舍命拼杀,死而后已。” 邵勋连连应是。 对对对,你说得都对,什么人啊,这时候还摆谱。 二人一前一后,很快到了之前来过的书房。 这次王导不在,却多了另外数人,似乎在商议什么事情,见到有人过来,都停了下来。 邵勋悄悄看了眼,只认得一个潘滔。 潘滔还挺敏锐,注意到了邵勋一闪而逝的目光,竟然向他点头示意。 “参见司空。”邵勋躬身行礼道。 司马越看向戴渊,有些不悦,似乎怪罪他打扰了自己的兴致,又似乎怪罪他不分场合,他们在商议大事呢,你就不能等一等? 戴渊立刻明白了过来,连连告罪。 “罢了。”司马越冷哼一声,站起身来,走到邵勋身前,态度却好转了许多,笑道:“孤听说了,你亲手抓住了司马乂。好,很好!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战阵厮杀,擒拿敌将,实乃武人本分,不敢邀赏。”邵勋回道。 司马越哈哈大笑。 幕僚们亦凑趣笑了几声。 有人直言道:“兵家子喜欢的是金帛,司空赏些财货便是。” 还有人说道:“不如惠以宝甲,他们也就能用这些了。” “可能还喜欢妇人。”有人促狭道。 不出意外,这句话引起一番哄笑。 看得出来,现在司马越幕府众人的士气很高,正处于意气风发的状态。 司马乂倒台,洛阳权力要重新分配。 成都王司马颖当上皇太弟几无悬念,但他不会来洛阳,而是在邺城遥控朝局。 河间王司马颙同样不会来洛阳。 这就是机会了。 只要司空收拾好洛阳残局,未必不能与成都、河间掰掰手腕。毕竟,洛阳才是京城啊,控制了洛阳,就有了号令天下的名义。 大伙都期待着这一天。 “休要胡言。”司马越斥责道。 说是斥责,但语气并不严厉,脸上甚至还带着笑。 “斥责”完幕僚,司马越便看向邵勋,道:“你立下大功,孤当然要厚赏。金帛是少不了的,但这并不足以酬功。糜子恢立下大功,我许诺他可任中尉,幢主之职就由你接替吧。” “谢大王厚赏。”邵勋应道。 “糜子恢又在孤面前极力说你的好话,说你颇有选兵、练兵之能,一幢兵马个个精悍,如臂使指,故能斩将杀敌,势如破竹。”许是见邵勋非常沉稳,司马越愈发满意,又道:“下军兵士还没选满,不如就由你来替孤把关,多挑选一些壮士入营,如何?” “诺。”邵勋应道。 这还用思考吗?还用犹豫吗?这是升官的节奏啊! 果然,司马越接着说道:“孤说过,东海今年的孝廉会是你,勿要令孤失望。中尉司马你先担起来。” 很显然,这是违规操作。 中尉司马要等走完举孝廉的流程,再由朝廷任命,方能生效。 所以,邵勋现在只是个幢主,中尉司马还得等一等。 但司马越都这么说了,兵又是他找人募的,邵勋完全可以先兼任着,不会有人不承认他的身份就是了。 给邵勋这个官,幕府里不是没有反对意见。 不少人觉得给个幢主就够了。但一贯不怎么管事的军司曹馥说话了,认为此职很适合邵勋,他会选兵,知道怎样练出好兵。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司马越很信任曹馥。他是曹洪幼子,战争年代走过来的人,可不比府里只会纸上谈兵的人强? 再者,邵勋是国人,这一点非常重要。 比起来历不明、心思叵测的外人,东海籍的军官显然更加可靠,更能委以重任。 何伦如是,王秉如是,邵勋亦如是。 当然,比起前两位,邵勋的重要性要差一些。 毕竟何伦、王秉出身名门,能够给司马越带来政治上的助力,稳固后方局势。所以,哪怕王秉吃了大败仗,该用还是得用。整军完成后,一个下军将军是跑不了的。 邵勋一没办法替他稳固东海后方,二没法提供部曲、钱粮,三没法摇旗呐喊,充其量是把刀子罢了。 何伦、王秉却是握刀之人,有本质的不同。 “下去吧,好生做事。”许完好处后,司马越挥了挥手,道。 “诺。”邵勋再行一礼,退出了书房。 第五十三章 笼络(给盟主~若晨~加更) 第二天一大早,邵勋等人收拾器械、行囊,打算出开阳门,返回驻地。 不料在门口遇到了裴廓、裴遐二人。 邵勋其实不认识他们,但人家认识自己…… “邵督伯,中垒营裴廓有礼了。”裴廓从马车上下来,行了个礼。 裴遐跟着行了个礼。 邵勋回礼。 他已经是幢主,更兼东海国中尉司马之职,拿着司马越给的“尚方宝剑”,协助选兵、练兵。但这事还没正式落实,裴廓、裴遐二人并不知晓。 “去岁十月初九那一战,邵督伯阵斩孟超,吓退贼众。即便在城头,勇烈之风亦扑面而来。”裴廓笑眯眯地说道。 这是一个身材中等的汉子,看起来三十出头的样子。 脸部棱角分明,五官有点刚毅的感觉,又带着一丝俊朗,颇为耐看,有种阳刚之美。 胡须明显剪过,不长也不密,一根根张牙舞爪地竖立着。 这个世家子,不符合大众审美啊。 另外一位名叫裴遐的,面相就好(阴)看(柔)多了,身材单薄、瘦弱,但自有一股随性倜傥的风度。 这两兄弟风格迥异,看来环境真的能改变人的气质。 “裴将军谬赞了。”邵勋摸不清二裴的路数,本着言多必失的原则,尽量少说话。 裴廓感觉到了他的防备,并不介意,笑了笑,问道:“我等入府面见司空,邵督伯是聪明人……” 说完,眨了眨眼睛,转身离去。 裴遐亦转身离去。 临走之前,他顺着堂兄方才的视线,看向邵勋身后。 数十名兵士整齐肃立。 有人手抚刀柄。 有人拄着长枪。 有人握着步弓。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他们两人身上,浑身紧绷着,仿佛邵勋一道命令,他们就会冲上来,刀枪齐下,将二人斩杀当场。 真真丧心病狂! 不过吐槽归吐槽,裴遐不傻,他很清楚如果一个人想做出番事业,没点自己人是不行的。 邵勋身后这些士兵,有那么点“自己人”的味道了。 这个认知让他有些惊讶。 成都王、河间王这类拥兵自重的宗王有自己的亲信嫡系可以理解,但一个小小的督伯也有死忠亡命徒? 有点意思。 二人走后,邵勋也没有耽搁,直接招呼众人走了。 “回去后,谨守门户,不要觉得仗已经打完了。这个时候,一旦松懈,反倒最危险。”邵勋扫了眼左右,说道。 杨宝受伤了,天子施恩,让宫中医官诊治,邵勋让李重带着两人留下来照顾,这会在街上走着的,全是真真正正的“自己人”了。 “督伯,难不成是诈降?”陈有根有些吃惊,遂问道。 “人都杀了那么多,还诈降?”邵勋乐了,陈有根的思路真的非常广。 “那是因为什么?司马颖、司马颙要尽杀洛阳降兵?”陈有根怒了。 “不至于尽杀洛阳降兵,他们没这本事。”邵勋收拾心情,解释道:“我是担心有人秋后算账。其实无所谓了,债多了不愁,多几个少几个敌人又能怎样呢?” “因为杀孟超之事?”黄彪蹙眉问道。 “差不多吧。”邵勋说道。 “那还不速速回去准备?”陈有根一听急了,声音大了起来。 “准备什么?” “扯旗造反啊!”陈有根的“革命性”倒是很强,直接在大街上嚷嚷。 “洛阳中军还有将近三万人,其他杂七杂八的部队亦不下三万,怎么造反?” 陈有根一窒,调门降低了好多,嘟囔道:“那就出逃去当流民军。” “我问你,大晋到现在,可有一支流民军站稳脚跟的?”邵勋认真地问道。 陈有根张大了嘴巴。 他想反驳,但又不知道各地流民军的实际情况。 “我告诉你,只有蜀中那边勉强有一支,但他们其实也算不得真正的流民部队。”邵勋说道:“荆州张昌,声势何其浩大,现在呢?朝廷大军一旦围剿起来,他们就死定了。不,官军和他们互有胜负,真正打死他们的,其实是世家大族的私兵部曲。朝命一来,世家带上部曲为朝廷厮杀,积攒功劳,同时还锻炼了私兵,提高了战斗力。” “世家若占据州郡,对朝廷来说不是更糟?”陈有根不服道。 “确实。但那是以后的事了,朝廷现在只想干死造反的人,至于地方权力归谁,朝廷也管不了许多。反正那些世家大族表面上还是尊奉朝廷的,也会象征性缴纳部分赋税,他们的子弟甚至还会来洛阳做官。”邵勋说道。 “这不行,那不行的,到底该怎么办?”陈有根有些生气了。 他不是生邵勋的气,而是生这个世道的气,恨不得一拳砸烂。 “以后再说吧。”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扭头看着大街两侧了无生气的楼台馆阁,苦笑道:“本想带你们逛逛洛阳再走的,但如今这个情形,呵呵,街上连个鬼影都没有,没甚意思。下次再来吧。” “洛阳是真不行了。”陈有根也打量了一番,叹道:“上次来卖货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 “你不是山贼么,卖什么货?”黄彪奇道。 陈有根语塞。 黄彪这厮,别看长得不高也不壮,但其实是下手挺黑的一个人,有点蔫坏的感觉,陈有根不稀罕跟他斗。 “这是十年来洛阳最差的一年,但或许是今后十年中最好的一年。”邵勋突然冒出了一句话,陈有根、黄彪等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督伯,洛阳还能更差?”陈有根忍不住问道。 邵勋没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问道:“你想过什么日子?” 陈有根咧嘴大笑:“能吃饱饭,最好有酒有肉。哦,对了,还要娶个妻,如果能有一二小妾就更好了。” “如果需要你上阵拼杀才能过上这样的日子,你愿不愿意?”邵勋问道。 “督伯说笑了。”陈有根说道:“现在我也拼杀,不过就是混口饱饭罢了。太多人拼杀来拼杀去,也过不上这样的日子啊。如果真有,我他妈上茅厕的时候都琢磨怎么杀人。” “黄彪,你觉得过上这样的日子,需要多少家财?”邵勋又问道。 “如果是在乡下,怎么着也得百余亩地吧。”黄彪不是很确定,猜测道。 邵勋点了点头,道:“你们都是自己人,有些话我也不藏着掖着。我敌人太多,将来即便能主政一方,多半也弄不到什么好地方。如果我去的是被打成一片白地的州郡,我就给你们分地。不光你们,所有跟着我去的将士,都有地分。一人百余亩,好不好?” “督伯,这地是朝廷的地,还是可以传诸子孙的地?”陈有根问道。 “放心,不会让你们屯田的,都是一起拼杀的弟兄,何至于此。”邵勋笑道:“地可以传给子孙,家里减一丁户调,还免徭役。” “那么好?”陈有根震惊了。 其实,就大晋百姓来说,最可怕的不是税赋,而是徭役,那个是真有可能弄得家破人亡的。 如果能免除徭役,哪怕只限本人,做梦都会笑出声。 “免了徭役,但有兵役。”邵勋说道:“其实就是世兵,不过一家有一两百亩地,可传给子孙后代。如果种不过来,许你等自募几户部曲帮忙耕种。享受了这些好处,就得有义务。若有战事,尔等需自备器械,随军出征。” 陈有根还没反应过来,黄彪已经在默默思考。 督伯说“一两百亩地”,就按一百五十亩算好了,招募三户部曲帮忙耕种,一家五十亩,如果有牲畜帮忙,农具齐备的话,完全忙得过来。 主家只需要在农忙时下地干点活,甚至完全不用干活,而收获足以支应一家老小过上优裕的生活。 再置办点兵器,一年中有大把时间可以锤炼武技。 农闲的时候,集中起来操练,辨识金鼓旗号,演练军阵战术,久而久之,就是一支强军啊。 哦,对了,这般家境,养一两匹马并非不可能,这就更厉害了。 只是—— “督伯,这样会得罪人的吧?”黄彪问道。 邵勋点了点头,旋又笑道:“这世上,想做点事,哪能不得罪人呢?不过你们也不要对外张扬,我还是一个小小的督伯,却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走到这一步。” “督伯,若真有这样的日子,我跟定你了。”陈有根肃容道:“奶奶的,想地都想疯了。” 邵勋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跟着我,会有那么一天的。不管多难,咱们都要努力。” 其实,他说的这些事有点政治纲领的味道了。 他不喜欢西晋的门阀政治,想要打破这个制度,那么总得拿出替代方案吧? 光破坏不建设,那是流民帅,不是他邵某人的风格。 整体的政治纲领,他还没想好,但有一个原则,一定要契合生产力水平,契合时代风气和价值观。步子大了会扯着蛋,这个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之所以优先考虑给士兵分地,纯粹因为这是乱世,没有合格的军事力量,一切成空。 而且,有些事他也不确定最终能做到哪一步,意外因素太多了,门阀力量太强了。 或许,只有经历过乱世蹂躏的北方部分地区,才有可能给他一丝机会,施展自己的抱负。 这就是他不去南方的主要原因,至少是原因之一。 今天向黄彪、陈有根等人说出这些,其实有笼络人心的意味。 他有危机感了。 值此之际,内部必须抱成团,绝不能生出乱子。 而当所有人都团结在他身边时,哪怕只有一千人,甚至几百人,都是一股不可轻侮的力量。 我的人,我让他砍谁就砍谁。 没有我的同意,谁的命令来了都不好使。 都督军令?都督算老几啊? 天子诏书?对不起,不奉诏。 如果能做到这一点,他苦心建立的这个小集体就算成气候了,而且还具备了一定的先进性,可以和各个势力同台竞争,成为乱世中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 “走了,回家。”见两人还在思考,邵勋不以为意,大踏步向前。 回辟雍之后,他还得找糜晃谈一谈。 王秉这人到底能不能搞定,该用什么办法搞定,得商量出一个方案来。 可惜啊,没能向裴妃问计。 不然的话,她在司空耳边旁敲侧击一番,就能给王秉上点眼药,事情就好办多了。 金色的阳光洒落地面。 邵勋挎刀持弓,龙行虎步。 黄彪、陈有根等人紧紧跟随,亦步亦趋。 少年兵们斜举长矛,排着整齐的队列,认真地甩手甩脚走路,一丝不苟。 这支部队、这个团体,有点样子了。 第五十四章 身份 邵勋回到辟雍之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督伯不在,好像缺了主心骨一样,做什么事都心绪不宁。 他一回来,所有人都“活”了过来。手脚变勤快了,不再胡思乱想了,做事也更有劲了。 这就是灵魂人物的作用。 “督伯。”各队主及杨宝一齐过来行礼,汇报情况。 “你是何人?”邵勋看着脸上包着几层布,透着股伤药味,只露出眼睛、鼻子、嘴巴的杨宝,问道。 “督伯,我是杨宝啊,比你早回来一步。”杨宝急道。 “没留下来养伤?” “皮肉伤,不碍事。” 邵勋点了点头,赞道:“君还是很勇猛的。” 当初没看清,杨宝好像被人迎面砍了一刀。 但有兜盔、甲胄在,如果没被砍中要害,确实难死。 这厮,当时莫不是顺势躺下了? 这里人多,他打算给杨宝留点面子,便揭过了这个话题。 “一个个说。”邵勋坐了下来,看着众人,说道。 糜晃不知道去哪了,让邵勋很是无奈。 战争还没结束啊,大哥。这会要是被人突袭,指挥官不在,一旦输了,找谁说理去? “督伯,儿郎们一直分批温习功课、锤炼武技、生火做饭、修理器械,并无懈怠。”吴前第一个说道。 “那几个教谕没乱来吧?” “只教读书识字,偶尔讲些典故。倒是那位庾家郎君,引经据典,讲了很多。” “我知道了。”邵勋点了点头,道:“下一个。” “督伯,将士们这些时日一直在搜杀残敌,缴获甲仗千余,堪用者不下七百,剩下的修修补补,拆东墙补西墙,也能凑合用用。”队主姚远说道。 “以后得专门招募一批辅兵了。”邵勋想了想后,突然有了主意。 辅兵这个兵种,古来有之。 比如最初的上中下军(俗称“三军”),下军就主要从事后勤保障工作。 不过,东海国的王国兵,上、下二军都是战兵,战时都是临时征发工匠、夫子充当后勤保障——呃,好像这会大多数战兵也是临时征发的…… 不管怎样,战争这么严肃的事情,还是要尽可能专业化。 省钱固然很爽,有时候就省掉了战斗力。 在职业武人大行其道的年代,辅兵同样要接受严格的军事训练,要上阵打仗。战兵部队有缺额后,第一选择是从辅兵中调人补充。 不知道能不能说动司空改革军制,建立专业的辅兵部队,正好把这批孩童少年塞进去——估计很困难,虽然禁军骑兵部队已经有长期固定的辅兵了。 “下一个。”邵勋摆了摆手,说道。 “督伯,我遣人向南搜索至洛水。原本驻守在那边的一支部队已经溃散了,但鲜卑游骑并未渡河而来。”队主余安说道。 “溃散的都是什么人?” “新安县征发来的丁男,一仗未打,直接跑了。” 奶奶的,连敌人都没见到,自己原地溃散了,这都什么兵?邵勋很无奈。 要是敌人都是这种货色,他表演一次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也不是不可能。 “鲜卑人不会来送死的。”他说道:“下一个。” 队主们一个接一个汇报,杨宝扭扭捏捏地排在最后面,脸上还挂着尴尬的笑容。 “诸位。”待所有人都汇报完毕后,邵勋理了理思绪,道:“司空要重建王国军了,辟雍这边的兵,整体并入下军之内。我当一幢之主,糜督护将出任中尉。至于你等,有些人将会有新的幢主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向大家。 场中先是沉默了一会,然后便炸开了锅。 “幢主,我跟你。”吴前年纪大,腿脚不是很灵便,但脑子转得快,第一个说道。 “你管着的那三队人是我的心血,即便你不提,我也会把你要过来。”邵勋点了点头,说道。 “幢主,我也跟你。”黄彪大声说道。 “幢主,其他人我都不服,跟定你了。” “幢主……” 众人纷纷表态。 “幢主,我……我……我给你牵马执蹬,洗刷马匹。”杨宝轻声说道。 “哦?刘司马没给你安排去处?”邵勋瞥了他一眼,问道。 杨宝一窒,嗫嚅道:“这世道,跟着幢主能活下去。幢主,我有勇力的,会骑马,会射箭,也杀过敌兵。” “既然你铁了心跟我……”邵勋沉吟片刻,道:“那就去另一幢当督伯,如何?” “幢主,我——”杨宝有些急了。 邵勋伸出手,道:“且住。你去了另一幢,还是我的人。全幢五百军士中,至少四成是老弟兄了,你帮我盯着点,有事立刻前来汇报。” “这……好吧。”杨宝勉强点了点头,然而又有点不放心,扫了一眼周围,见人都在,一咬牙,直接道:“我对幢主的忠心,日月可鉴,幢主万不能放弃我啊。” “哈哈。”众人哄堂大笑。 邵勋亦笑,道:“想什么呢?你也是老人了,只要勤勉做事,我又怎么可能不管你?放心吧。” “那就好,我听幢主的。”杨宝松了口气,脸上有些红。 不过他不后悔。 世道如此残酷,想活命怎么了?幢主说了,我是“老人”,你们有些新来的,资历有我老吗?笑什么笑!只要我不要脸,一门心思跟着幢主,以后骑你头上拉屎时别哭! “事情就这么定了。”邵勋拍了拍手,止住众人的笑声,道:“整军的时候,糜督护说了算,届时我会挑五百人自己带着。没选到的人,去另一幢,还是自家兄弟,危难之时,自当同进同退,明白了吗?” “明白了。”众人轰然应诺。 邵勋挥了挥手,让他们各回各队,操练兵士。 人都离开后,邵勋又问吴前要来了一份名册。 “总一百四十六人,最小的九岁,最大的十九岁,十五岁以上的七十二人。”吴前在一旁轻声说道:“孩儿们对幢主还是很信任的,有些年纪小的堪称依赖。” “唔……”邵勋微微颔首。 带了他们一年半,确实比一般的士兵更听话,执行力更强,从这次擒捉司马乂就能看得出来。有些少年,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害怕,该出手就出手,没有丝毫犹豫。 或许,他们还没经历过社会的雨雪风霜,没有太多的利益羁绊,更重感情。 一旦把他们扔到社会上捶打个十来年,自身有了牵绊,有了利益拉扯,就没这么纯粹了。 他想起了后世冈村宁次评价日本兵的事情。 岗村认为,战前组建的部队,士兵年纪普遍不大,有理想,有热情,敢打敢拼,作风凶悍,不怕死。等到武汉会战结束,他发现本土送过来的补充兵里面一大堆三十多岁的复员军人,这些大龄补充兵军事素质还不错,但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后,不太信军部讲的那套了,精神上“垮了”,成了“老兵油子”。 当然,邵勋所面临的情况与岗村是不同的,只能说有些许相通之处吧。 这些学生即便年纪大了,但老师与学生的身份还在,年幼时的感情还在,即便不纯粹了,也比你随便拉过来的人可靠。 如果自己离开越府,出走他处,这些学生兵是最有可能跟着自己的。 “三队我要全部带走。”邵勋说道:“你来我的幢当个督伯。” 吴前大喜过望,没想到当了一辈子底层军户,临老了还能混个督伯当当,世事之离奇,莫过于此。 “谢幢主栽培。”吴前毫不犹豫地说道,眼睛还有些红。 “自家兄弟,这么客气做什么?”邵勋笑道:“你这个督伯,不需要管训练,这个我亲自来抓。你要把主要精力放在三队孩儿们身上,做好领队。” “领队”这个称呼,邵勋讲解过,吴前知道意思,于是说道:“这太简单了。幢主放心,我一定打理得井井有条,不会耽误事的。” “咱们这个小团体,还得努力啊。”交代完事情后,邵勋感慨了一声,说道:“一个小小的王秉,嘿嘿。还需要时间,还需要时间。” 那天陈有根提起造反和跑路的事情后,他其实认真推演过。 结论是:如果这会就拉起队伍出走,当流民军甚至土匪山贼,是没有前途的。 首先,没有那么多资源来武装部队。 军事训练是一项消耗巨大的活动,吃的就不谈了,光说器械消耗,就非常巨大。没有一个稳定的生产基地,没有大量储备物资,你是不可能长期练兵的。 流民帅带的部队,别看威风凛凛,四处乱窜,但在大晋军事力量彻底消耗完之前,他们也只能“流窜”了,很难站稳脚跟。结局要么是溃灭,要么是被招安,但招安了就受制于人,无论是粮食还是武器供应,上头把得死死的,不会给你任何机会——除非“上头”自己崩了,那样可能会有机会。 其次,没有那么多老手来训练军队,分担自己的压力。 当初糜晃给他前后送了两百人,其中不少是洛阳中军溃卒,他们熟习武艺、军阵,可以分担训练压力,是流民军极度缺乏的人才。 最后,被打上了流民帅的标签后,很难有人来投了。 贫穷、吃不饱饭,被人四处撵着跑,没时间发展根据地,缺乏人才和武器,更被人歧视,想翻身很难的——大晋现在没有一支流民军上得了台面,齐万年、张昌、石冰、封云或已经被剿灭,或即将溃灭,即便穿越者去带队,在乡间坞堡林立的情况下,真能比他们好多少吗? 社会环境不一样,在世家大族把控着乡间土地、人口的情况下,你即便真打败了官军,得到了一块地盘,也只能做到表面统治,图一乐罢了。没有官面上的身份,坞堡帅、世家大族们就不认你,税都没有,只能继续流窜。 在没能整出几万、十几万军队暴力破局的情况下,官面上的身份是很重要的。 所以,他还需要时间发育,以培养出真正属于自己的第一批军官种子。 当然,如果实在混不下去,那也没办法,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眼下显然还没到那个地步。 “幢主,糜督护回来了。”陈有根匆匆走了过来,喊道。 “我这就去迎接。”邵勋重重拍了拍吴前的肩膀,出门去了。 第五十五章 形势 “刚去了趟南边。”糜晃主动解释了他的去处:“有故友子弟在军中供职,故找他们问问洛水之南的情况。” “如何?”邵勋问道。 “鲜卑人撤了,据说回去找司马颖要账。”糜晃笑道。 “多是讹传吧?” “也有可能,但真走了。” “看来,战争是真的要结束了。”邵勋神色复杂地说道。 从理智上来说,他觉得投降没什么问题。 从感情上来说,他大部分时候都在与河北人厮杀,看到因为缺粮而失败,心里总不是滋味。 不过,似乎也没什么。 大伙兵还在。 又不是无条件投降,真把人逼急了,最后吃一顿好的,全军拉出去,强攻敌军营垒,胜负犹未可知。 建春门之战,冀州兵被赶羊一样驱杀十几里,足够他们长长记性了。 正面野战,你们不是对手。 “当然要结束了,不结束,司空怎么秉政?”糜晃说道。 “司空这次气魄很大啊。”邵勋有些惊讶,因为这真的不符合司马越过去的风格。 糜晃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小郎君当我真去南边闲逛了?” 邵勋默不作声,静静听着。 “我是去那边接人的,这事你不知道。”糜晃说道:“范阳王的信使。” 邵勋点了点头。糜晃是他的上级,没有义务什么事情都告诉他,即便出于职业操守与个人品格,主公的一些密事也不能四处宣扬。 “能说的都说,不能说的你也别问”——这是糜晃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老实人也是有原则的,现在他觉得能说,大概是因为邵勋愈发靠近司马越核心圈子了。 “司空正与邺府谈善后,他现在是洛阳朝廷与中军推出来的主事人,为了增加谈判的胜算,肯定会有所动作。” “都督豫州诸军事、范阳王虓、都督并州诸军事、东赢公腾,或为司空从兄,或为骨肉至亲,他们其实很愿意看到司空秉政,故可为外援。” “另者,司空亦遣使间道前往徐州、青州、宛城等地,拉拢东平王楙、高密王略、彭城王释,意图同进同退,共抗司马颖。” “皇太弟可以给司马颖,暂时亦可与他虚与委蛇,待大事抵定之后,司空定要与邺府争上一争的。” 糜晃说完了,邵勋快速消化着这些消息。 司马越真是个老阴比。 背刺司马乂,并不是对司马颖卑躬屈膝,而是自己想上位。 他现在极力拉拢禁军诸将,并千方百计讨好世家大族,取得他们在朝堂上的支持,安定洛阳局面,尽可能让更多的人团结在他身边。 在外界,并州刺史司马腾、青州刺史司马略是他的亲兄弟。 镇许昌的司马虓(堂兄)、镇宛城的司马释(堂兄司马植之子)更不得了,掌握着不小的兵权。 别看现在很多刺史都挂了都督某州诸军事的头衔,但在大晋朝,只有八个老牌都督区掌握着世兵。 这八位都督分别出镇长安、许昌、宛城、襄阳、寿春、下邳、邺城、蓟城,一一对应着曹魏时期的各个战略方向。 其中,坐镇长安、许昌、襄阳、邺城和蓟城的五位都督瓜分了三十万世兵中的大部分。 所以,都督豫州诸军事、范阳王司马虓的分量是很重的,都督沔北诸军事、彭城王司马释的分量轻一些,但也不可忽视。 再算上掌控着并州的司马腾、控制青州的司马略,东海王的潜势力已经呼之欲出了。 当然,以上这些人未必都会支持司马越,毕竟他苟了这么多年,别人不信任他是正常的。但就目前的形势来看,许昌都督司马虓应该开始支持他了。 怪不得,怪不得! 至于是司马越动手前就与司马虓联系上了,还是动手后再联络的,那就不知道了,反正邵勋倾向于前者。 都是司马懿四弟司马馗一系的子孙,勾搭上还是很容易的。 “也就是说,司空早晚要尽起大军,讨伐司马颖了。那么,兵从何来呢?他现在能掌握的部队太少了吧?”邵勋问道。 “这个定然要花些时间。”糜晃也有些不确定,只能含糊说道:“司马乂都能取得禁军支持,司空没理由不行。” 邵勋却不太乐观。 公允地说,司马乂的能力是强于司马越的,甚至强于司马颖、司马颙以及已经死去的司马冏,他能拉拢禁军诸将支持,不意味着别人也行。 再者,自从诛杀赵王司马伦之后,禁军很明显有了自己的意志。 在齐王、长沙王火并的时候他们选择作壁上观,不参与。 在长沙王、成都王、河间王大战的时候,又下场了。 等到东海王与成都王再战,他们会是什么态度,真的不好说。 有了自己意志的军队对上位者而言是可怕的,因为他们会受利益与本能驱动,不再惟命是从。 好在即便受本能驱动,他们现在也下意识靠拢司马越,共同对抗外来势力。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包括邵勋在内,洛阳王师在劣势下被迫抱团取暖,暂时形成了一个整体,避免被人清算。至于今后会不会分裂,那是以后的事情了。 “中尉司马当上了?”糜晃不想再谈这些事情,转移话题道。 “估计还得等几个月,司空让我先把事情做起来。”邵勋说道。 “不错,不错。”糜晃笑道:“以你家这个情况,出个当官的,真的不容易。” 举孝廉,史书上比比皆是,但不要觉得很容易,那是你把自己代入上层了。 州刺史举的秀才,有几个落到普通人手里? 郡太守察的孝廉,又有几个给没有家世的人? 太少太少了,偶有几个,都能在史书上大书特书。 但九成九的秀才、孝廉名额,却被士族在台面下默默瓜分了。史官都不兴记,因为太寻常了,本来就是给他们准备的。 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 秀才、孝廉已经脱离了本来意义,国家公器,世家大族分肥,如此而已。 “待洛阳事定后,可给家中书信一封,让他们也高兴高兴。”糜晃说道。 “届时家人还得督护多多照拂。”邵勋说道。 “小事,小事。”糜晃很高兴。 这是什么?这是表示亲近的意思。 家人都住进糜氏坞堡了,这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节奏。 他们俩人,利益捆绑得太深了。 “我亦已得司空许诺,只要抓了司马乂,我就是新的东海中尉。”说完,糜晃捋了捋胡须,带着邵勋快走几步,远离人群之后,方问道:“整军之事,你有什么建议?” 糜晃这么问了,邵勋也不客气,当即说道:“我会从现有兵士中挑选七队精壮,与三队孩童少年一起,编为一幢,我亲任幢主,吴前当督伯。其余兵士编入另一幢,杨宝调过去,担任督伯。” “司空既许我中尉司马一职,让我严格选兵并协助练兵,我决定挑选三十名精锐武士,曰‘教导队’,陈有根任队主。” “其他队主、什长、伍长名单,我会拟一份,交由中尉过目。” 糜晃一听,比较满意。 邵勋是有分寸的,他没有胡乱插手何伦的上军,只在王秉的下军做文章,这就很好嘛。 王秉若肯配合便罢,若不肯,到时候下面人不听他的,上头还有人拉偏架,定要他好看。 当然,王秉还可以选择鱼死网破,彻底翻脸。 但世间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想拿着好处却又不愿得罪人,想得美呢。 “过几日,就把部队拉回洛阳,辟雍这边不用守了。”糜晃说道:“再找个机会与王秉好好谈谈,我觉得他不是那种不识时务之辈。况且,我观王秉之意,似乎想往禁军中发展。司空拉拢禁军之后,定然会想办法安插自己人,王秉多半还看不上东海国下军将军这个职务。” “哦?难不成他还想当左卫将军、右卫将军什么的?”邵勋问道。 “你不想当?”糜晃奇道。 “不想。”邵勋老实答道。 糜晃大笑:“你真是个怪人。” 邵勋亦笑。 不是自己拉起来的部队,指挥起来很难得心应手,平时或没什么,一旦上了战阵,就能看出差别了。 空降或继承得到的官职,与白手起家能是一回事么?威望差老远了。 第五十六章 好聚好散(给盟主独爱李宗盛加更) 与糜晃分开后,邵勋立刻喊来了吴前以及三队孩童少年中的队主、什长、伍长。 看着黑压压席地而坐的一群人,邵勋开门见山道:“司空整军的事情,想必你等也有所耳闻。我长话短说,我想将你们整体转为募兵。从今往后,诸位就都是王国兵了。” “不要担心有人看不起你们。擒捉司马乂一战,他身边那些护卫、随从不就被你们打得稀里哗啦?长枪一刺,敌人倒地,大刀一砍,贼人授首。就连司空都称赞我挑选的甲士英武果决,你们不比任何人差。” “当了募兵,仍然由我带着,一切照旧。该认字认字,该学算术学算术,该练武练武,该种田种田,战例课也会继续上。” “当然,如果有人不愿意,即便冒着触怒司空的风险,我也会去分说一番,把你们放走。” “现在,都表个态吧。” 邵勋说完,就老神在在地坐在那里,目光不断扫视着少年们。 少年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脸上神色各异。 “磨磨唧唧,是男人不?”陈有根在一旁骂道:“留下就留下,继续大鱼大肉,继续跟着幢主习文练武。幢主是天上人下凡,一身本事绝不会藏私。不愿留下的滚蛋,我看着心烦,回去后继续种地。哦,对了,种地也不行,现在徐州在打仗,你们可能又要被征兵。” “陈有根,怎么说话呢?”邵勋斥责道:“好聚好散便是,师生一场,情分仍在,不愿留下当募兵的,我亲自做顿好吃的,大家吃完散伙,以后还能见面。” 陈有根被骂后,退到一旁,用恨其不争的目光看着少年们,嘟囔道:“世道这么乱,流民军可是吃人肉的,你们养得白白胖胖,被人捉去,可是挑了别人口福了。” 邵勋又瞪他一眼,陈有根这才闭嘴。 “有根兄弟真是……”吴前苦笑了一下,道:“我说两句。幢主带了你们一年半,待你们不错吧?” 待看到众人纷纷点头后,吴前继续说道:“我其实想让你们都留下的。诸王征兵,哪管你愿意不愿意,发根木矛就上了。徐州有封云、石冰之乱,你们回去确实可能被征兵。但幢主悉心教导你们一年半,情同父子,他不愿意强行留人。” “反正我是不愿意回去的。汗摔八瓣地种地,到最后糊口都难,还不如在军营里混口饱饭。幢主说让我当个督伯,老实说,我没想到。一把年纪了,还能混个小军官,以前想都不敢想。你们认字,武艺也比我强,将来的前程,又岂是一个督伯能打住的。” “世道乱糟糟的,回去的路上也不太平,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你们自己拿主意吧。” 说完,吴前亦退下,满怀期待地看着这帮少年们。 “相识一场,便是缘分。走与留,情分都在。”邵勋面色感慨地说了一句,道:“都表个态吧。” “邵师,不论你去哪,我都跟你。”王雀儿第一个站起来,大声说道。 说完,他看了看身周,十几个人跟着起身,道:“我也留下。” 还有三个人坐在地上,面红耳赤。 不一会儿,有一个犹犹豫豫站起,只剩两个伍长还坐在地上。 “邵师,我也跟你,天涯海角都去了。”金三起身。 本队的人陆陆续续起身,只剩四个人没起来。 金三大怒,连踢带打,又有两人起身,还有两个满脸惭愧,但始终没起来。 “邵师,我定然要跟你的。”毛二起身之时,两手连拉带拽,招呼着众人都起来。 最后还剩三人没起。 “陆黑狗,你家离幢主家不过十几里地,你也不起来吗?”毛二看向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怒气冲冲地问道。 陆黑狗嗫嚅了两声,不敢说什么,起身了。 毛二又点了另外两人的名字,那两人低着头,不敢看他,其中一人甚至还哭了。 毛二还待再骂,却被邵勋阻止了。 “好了。”邵勋站起身,看着站得满满当当的少年们,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好的事情,可不能再后悔。军中自有法度,即便我再舍不得,对于干犯军纪之人,也不得不用斧钺。” “谨遵邵师之命。”在王雀儿、金三、毛二的带领下,众人齐声道。 “好。”邵勋满意地笑了笑,道:“你等回去后,统计下各什伍军士的态度,汇总成册,交到吴前那里。” “诺。”众人大声应道。 “幢主,我会劝伍里的人都留下的。”一位坐在地上的少年哭道。 “人生于天地间,多有羁绊,或有不得已之事,必须回乡,我可以理解。”邵勋走过去,将他拉了起来,搂着他的肩膀,温言道:“吃顿好吃的再走。将来回了徐州,定有相见之日。” 少年泣不成声,其他人也多有感伤。 “会回家的。”邵勋一一拍着每个人的肩膀,许诺道:“你们但好好学习、刻苦训练,将来衣锦还乡,光宗耀祖,让看不起你们的人好好瞧瞧,是不是比他们有出息。” 随着他的安慰,众少年感伤的情绪被冲淡不少,进而生出一股希冀。 正是爱幻想的年纪,谁不想自己出人头地呢? 汇总数据当天晚上就送到了吴前那里,吴前又第一时间交给邵勋。 仔细看了一下,一百四十六人中,坚持要走的大概有二十余人。 邵勋松了一口气,这个结果完全可以接受。 这一次,他其实是耍了小心机的。 打感情牌、道德绑架甚至还有嘴替陈有根的“恐吓”,当然也少不了三位“班长”利用自己的个人威望连吓带骂,最终有这个结果。 不错,不错。也就是这些少年们了,普通的大头兵,他压根懒得费这些心思。 ****** 了却一桩大事后,邵勋又开始拜访庾亮、徐朗等人。 “战事要平息了。”邵勋说道:“你等早做打算。” 简单的饭菜,味道却不错。 毌丘氏、庾文君母女二人一起做的,不知道是不是从《食疏》上挑选的菜式。 “能进城吗?”庾亮问道。 “最好不要进城。”邵勋脸色一正,道:“议和成功之后,西兵、邺兵肯定要入城的。届时会怎么样,谁都不敢保证。” 这个年代的军队,士兵基本都是临时征发起来的。上头只管饭,没有军饷,出征在外,肯定会耽误家里的活计。 田里锄草、修缮房屋乃至给地主打零工等等,这些都干不了。 因此,士兵们是有很强烈的劫掠冲动的,有的甚至想要屠城,发泄欲望。 军官们出于种种原因,有时候会网开一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然你又不给军饷,部队士气就没了。 邵勋觉得一旦外兵入城,洛阳就会事实上被分割。 王师占一块地,邺兵占一部分,西兵占一部分,形同租界,大概就是这么个局面吧。 “不要回洛阳,往南走。鲜卑人早就撤了,南去畅通无阻。”邵勋说道:“找个地方先避一避,躲开最凶险的一阵子,然后想回来就回来,不想回来就算了。” 外兵初入城那会是最混乱的,过了这一阵,军官就会约束军纪,不会闹得太离谱了。 庾亮、徐朗对视一眼,缓缓点头。 “长沙王明明打了胜仗,张方、陆机、牵秀直如土鸡瓦狗一般,最后却是他们赢了。”徐朗叹道:“真不甘心。” 邵勋微微有些不自然。 长沙王还是他抓的呢,现在被何伦送到金墉城看管起来了。 “司马乂也不是什么好人,少说两句。”庾亮咳嗽了下,说道。 徐朗叹了口气,不再纠结这事了,转而问道:“如今这情形,若想入仕,该投哪方?” 庾亮下意识看向邵勋。 邵勋心中暗爽。 曾几何时,自己在他们眼里是什么形象? 经历了这几个月,地位见涨啊。 是了,他们都认为自己是越府家将,两次得到赏赐,显然颇受重视。又有一起厮杀结下的情谊,向自己问计再正常不过了。 最关键的是,自己平常说话颇有见地,有些言语发人深思,让十六岁的庾亮、十九岁的徐朗很是佩服,才有今日之局面。 “要投就投司空。”邵勋说道。 果然如此!庾、徐二人心道,这是在为自家主公招揽人才呢。 不过徐朗确实该投东海王,本身就是东海世家出身,还想啥呢? 庾亮则思考得多了一些。 司空已经征辟过他一次了,如果今年再征辟,该不该同意呢?或许,不该拒绝了吧? 邵勋饶有兴致地看着二人。 徐朗暂先不论,庾亮会不会真的入司空幕府呢?毕竟庾敳和司马越走得很近,且一直没放弃说动这个侄儿入幕。 他不知道历史上庾亮有没有接受征辟,想必没有吧。 司马越的名气还是略小了些。 如果庾亮入司马越幕府,算不算改变了他乃至庾家的命运呢? 我——终于混到可以撬动历史人物命运的地步了么? 想想蛮爽的。 而且,庾亮若入司空幕府,对自己也有好处啊。 糜晃离开幕府之后,需要有个人在里面传递消息,不然两眼一抹黑,真的太难顶了。 就这么定了!想想办法,把庾亮塞进去。 第五十七章 高调入城 永兴元年(304)——不,在司马乂就擒后,天子下诏改元永安,这会已是永安元年——正月底,到了该撤退的时候了。 两百名单独编队的士卒,倒没全部离开,走了一百六十余,剩下三十多表示愿意跟邵幢主干。 二十多名少年兵坚持回老家——其实还有一些少年并不坚定,但现在没后悔的机会了。 邵勋询问了留在辟雍的百姓,主要是原潘园的部分工匠、仆役,外加少数躲进来避难的洛阳人,最终有三十余家愿意跟这些少年人一起搭伴,前往东海。 邵勋嘱咐他们先向南走,再折向东,别被人捉去了。 临走之前,所有人吃了顿散伙饭,然后拿着器械、口粮,各奔东西。 有些许伤感或舍不得,毕竟一起住了几个月。比如庾家小娘子庾文君就趁着父兄不备,多看了邵勋几眼。 邵勋想开个玩笑,但一看她娘亲毌丘氏严肃的面容,便作罢了。 现代人的作风,最好不要套到古人身上,尴尬是小,得罪人就不美了。 “粮食、器械、被服、炊具,都收好了啊。”吴前像个絮絮叨叨的老农民一样,不住说道。 他是穷惯了的,见不得任何浪费。 哪怕是缺了几个角的瓦罐,一柄黑漆麻乎的木勺,他都舍不得丢弃,下令打包带上。 照他的话说,攒这点东西不容易,一定要勤俭持家。洛阳这个鸟样,整军后不一定会给他们发多少东西。 “这些马儿实在太能吃了,唉。回城后,找人换粮食吧,粮食太金贵了。” “哎哟,幢主的战例集小心点,锁箱子里,别扯坏了。少了这个,等到上战场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会,你们这些兔崽子就等死吧。” “磨刀石!磨刀石别忘了!” “这几张马胯革收好,能打几副好甲呢。” 吴前走来走去,大声呼喝,似乎已经完全进入督伯的角色了。 邵勋看了莞尔一笑,老东西彻底融入这个大集体了,比他还上心。 这份归属感,如果能扩散到每个人身上,他们就是一支打不散的部队,能以少敌多,勇往直前。 最终收拾妥当时,差不多已是下午了。 邵勋最后看了一眼战斗过数月之久的辟雍。 在这里,他损失了二百多儿郎,队主刘通、钟獾儿战死,他们的血几乎融进了每一寸土地。 现在又踏上新的征程了。 下一次的战斗或许更残酷,会有更多熟悉的面孔离去,但这就是人生——乱世中的人生。 没什么好纠结的,走了! “两两互相穿戴铠甲。”邵勋站在一辆马车上,手执重剑,大声道。 “诺。”将士们手下不停,轰然应命。 有之前裴妃的帮助,又打了两次胜仗,辟雍这边甲仗是真的不缺,甚至能武装出好几队身披铁铠的精兵出来。就装备精良的程度而言,不比洛阳中军差了,唯一欠缺的就是战斗力,离那些老牌部队还差一截,还需要时间整训。 可喜的是,他们的士气可能要比洛阳中军大部分营伍高出一线。 将为兵之胆,有邵幢主这等猛人在,儿郎们的士气很高。似乎只要幢主出马,带着他们前进,就没有赢不了的敌人。 见士兵们披挂整齐,邵勋跳下了马车,站在第一排,大手一挥,道:“但随我行!” “但随我行!”陈有根大吼一声,三十名精甲武士紧随其后,快走几步,团团围护在邵勋身周。 “但随我行!”黄彪同样大吼一声,带着本队五十名甲士跟了上去。 “但随我行!”第三队队主周英招呼道。 “但随我行!”一队又一队鱼贯而出,刀枪森严、盔甲鲜明,走在开阳门大街上,一路北上。 有三三两两的百姓走出房门观看。 还留在开阳门外御街的百姓基本都知道辟雍守军。几个月了,一直是这支部队维护着附近区域相对安宁的秩序。且经过肉喇叭陈有根的不断宣传,百姓们甚至知道有个名叫邵勋的督伯,勇武绝伦,斩将杀敌,令贼人不敢靠近。 名声,就这样起来了。 有好处有坏处。世上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关键看你怎么取舍,如何趋利避害。 申时,大队人马经开阳门入城,没有任何人阻拦,最终于傍晚时分抵达了东阳门内御街司空府附近。 铿锵的甲叶声、齐整的脚步声早就惊动了所有人。 司马越、裴妃、世子司马毗以及几位幕府僚佐,在先行入城的糜晃的介绍下,第一次认识这支在城外奋战将近半年的部队。 嗯,靠近司空府的都是成年军士。 其中,打过辟雍攻防战的老兵站在前面,战后投靠之人站在后面。 至于那些少年孩童们,则赶着辎重车辆,停留在远处,这边远远地看不真切——看到也无妨,这年头的军队里,老人孩子一大把,寻常事了。 “参见司空。”一身戎装的邵勋翻身下马,躬身行礼。 “参见司空。”军士们身披甲胄,以矛杆击地,齐声大呼,声音传出去了老远。 司马越定定地看了许久,面现殷红之色。 这部队,看起来比何伦的上军还要精悍啊。 是了,何伦率部从东海赶至洛阳后,未放一矢,未打一仗,自然比不上糜晃手下这些上阵厮杀过的军汉。 好,很好! “将士们苦战良久,皆有赏赐。人给布两匹。”司马越一高兴,当场宣布了赏格。 士兵们没有动静。 “谢司空赏赐。”邵勋再拜。 “谢司空赏赐。”军士们喜气洋洋,这才高呼道。 司马越还没看出什么名堂,王导却微微一皱眉。 私兵?不太像。 那就是令行禁止了。 这个兵家子,有点意思,几百人被他拧成了一股绳,威望有点高啊。 再对比何伦的那两千人,其中九百名东海兵还马马虎虎,但那千余新募之兵就差点意思了,说他们是百姓都不为过。 王导甚至悲观地猜测,邵勋能带着这几百人击败何伦的两千上军。 他的面色有些阴沉,胖乎乎的身体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小看邵勋这厮了。 一身盛装的裴妃站在那里,端庄秀丽,气质娴雅。 邵勋没有戴铠甲,而是穿上了那身大红色的戎服。 裴妃的目光在戎服上扫了几圈。 那么脏了,也不洗洗? 再看邵勋恭敬低头的样子,暗道原来他也有老实的时候。 以前单独召见时,他的目光射来射去,总是喜欢在她脸上。 你欠我的太多了! 接下来议和完成,张方大军入城之时,慢慢还吧。 九岁的世子司马毗大张着嘴巴,看着眼前这些拄枪挎刀的武士,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们看起来挺厉害的。 几个月前,当王秉带着仅剩的几十人逃入城中时,那些兵的模样,世子记忆犹新。 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王秉真的不行啊。 他生下来就是世子,从小接受的教育自然和别人不一样,说心思深沉可能过了,但绝对比一般人成熟,想得也更多。 他有时候还会被父亲带在身边,列席各种会议,听取幕僚们的建议,耳濡目染之下,对如今的形势有一番自己的见解。 邵勋是个有能力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母亲说他将来可委以重任,他觉得是对的。 这样乱糟糟的世道,有如此勇将,阖府安宁矣! 刘洽、王导都在说些什么怪话?母亲说他们嫉贤妒能,看样子也没错。 九岁的世子司马毗,第一次真正地从心底厌恶起了一些人。 “来人,备些酒肉,犒赏孤的将士。”司马越平复下了心情,吩咐道。 “诺。”立刻有人应命。 司马越以目示意,糜晃立刻上前,将邵勋扶起。 今日这趟高调入城,值了! 值此微妙时刻,主公再怎么样,短期内也不可能舍弃邵勋了。 他的重要性,很可能已经超过了幕府中的不少出身士族的幕僚。 “晚上有宴,苟晞、王瑚、裴廓、成辅等禁军将领会来。司空这边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军将,你是他亲口许诺的中尉司马,做好入席的准备。”糜晃低声说道。 邵勋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 奋斗两年了,终于有资格参加这种级别的宴饮了吗? 第五十八章 夜宴 夜晚,华灯初上之时,司空府内笑语盈盈,丝竹之声不断。 参与宴饮的人不多,大概十几个的样子。 酒过三巡之后,气氛逐渐热烈,交头接耳之声不断。 “听闻克俭为很多志怪故事做了序,京中扬名啊。”王瑚朝坐在自己右手边的中垒将军裴廓笑了笑,说道。 裴廓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过是闲来无事,支持几个不甚出名的小作者,让他们有口饭吃,倒让处仲见笑了。” “哪里,我也很喜欢看志怪故事,《列异传》已经看了不下十遍。”王瑚大笑。 《列异传》乃魏文帝曹丕所作,西晋宰相张华续写,记载了正始、甘露年间的鬼怪故事。 内容丰富,有道术降妖,有捉鬼卖鬼,有阴曹地府,有死人复生,还有冥婚等等,包罗万象,庞杂无比。 此书历经魏晋两朝,天子撰文,太监后宰相续写,可窥此时文化风气之一斑。 听到王瑚的话,裴廓笑得乐不可支,两人之间稍稍拉近了些关系。 这就像后世不太熟悉的人见面,问“吃了吗”,或者谈论天气一样,其实是同一种操作。 “数月前王司马大破陆机,震惊邺城。河北多了数万孤魂野鬼,宁不怕耶?”裴廓又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但也悄悄转移了话题。 王瑚会意,故作无所谓道:“那又如何?难不成那些死鬼还敢来找我算账?” “王司马确实豪迈。”裴廓肃然起敬:“死人确实不会,但活人呢?” 王瑚端起酒樽一饮而尽,道:“还望克俭不吝赐教。” “其实很简单。”裴廓也不兜圈子了,道:“只要同心协力,就没人动得了咱们。” “同心协力是不难,但总得有个主事的吧?”王瑚慢条斯理地说道。 “主事之人,并非远在天边,而是近在眼前。”裴廓端起酒樽,道:“王司马今日参加饮宴,想必已拿定主意了吧?” 王瑚自己给自己斟满酒,沉吟了一会,想说些什么,又摇了摇头。 裴廓脸色微变。 他没想到,王瑚这种连杀十几员河北大将的人,居然还在犹豫。 你到底知不知道河北人最恨谁? 建春门之战是迄今为止河北损失最惨重的一次战役,死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多出身河北世家,难不成你还能投司马颖? 就算司马颖大度,不计较这些事情,你也会受到排挤啊,真的有前途吗? 但王瑚只喝酒,却不再搭话了。 裴廓无奈,喝了一口闷酒后,扭头看向右边,却见邵勋在自斟自饮。 他已经听到一些小道消息,这个邵勋似乎要成为“官人”了。 了不得,战争中崛起的新贵,敢打敢拼,不怕得罪人,运气也不错,最终一跃而起。 “外军很快就要入城了,邵郎君有什么看法?”裴廓扬了扬手里的酒樽,问道。 “翼护司空,如此而已。”邵勋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裴廓先是一怔,似乎有些不太适应邵勋说话的语气。随即又释然,官人了,不再像以前那么谨小慎微。 他很快调整好了心态,笑道:“可惜你已是东海军将,不然定把你调入禁军。不过——也是啊,你只要遮护好司空府便行了。君乃东海人,荣辱系于司空一身,司空确实更紧要。” 邵勋笑了笑,没说什么。 当禁军军官?不是什么好选择。 入了禁军,要么钉死在洛阳,要么被司马颖、司马颙瓜分,迁去长安或邺城。 这不是没有可能。 他刚才偷听到了裴廓与王瑚的对话,觉得很有意思。 王瑚参加了今天司空举办的晚宴,本身就是一种靠拢的态度。但他似乎又不想完全靠拢过来,关键时刻没表态。 这是什么?这是待价而沽。 或许他在等司马颙或司马颖拉拢。毕竟禁军打出了威名,打出了统战价值。 但怎么说呢,邵勋并不觉得王瑚就一定会去邺城或长安。 官场是有畛域之分的。 按照约定俗成的看法,黄河是一条明确的分界线。 黄河以北的士人可能会来河南,黄河以南的士人也可能会去河北,但两者都不会是主流。尤其是在中央权威日渐破碎的今天,各郡士人多喜欢找离家近的政治中心,因为容易找到老乡,发展更顺利。 王瑚是陈郡人,去邺城有什么意思? 没看到陆机的下场吗?陆机或许直接死于孟玖之手,但河北士人的集体排挤绝对脱不开关系,王瑚是有多想不开才去邺城啊。 但不管王瑚去哪里,邵勋最终明白了一件事情:司马越想团结禁军,难度有点大。 最好的结果,就是拉拢一部分人,另外一部分人被成都、河间二王瓜分。 至于在京的其他宗王,对不起,他们连上桌的资格都没有。 裴廓看样子在想方设法团结禁军诸将,未必就是为了司马越,可能是想自保,又或者是增加议价权和统战价值,但看起来不会很顺利。 局势,有点乱啊。 “人心乱了。”邵勋感慨了一声。 裴廓闻言,一拍大腿,叹道:“王室将卑,人心确实乱了。其实我就是想给洛阳中军保留一点底子罢了。十年中军生涯,实不忍看到这支精锐之师分崩离析。” “已经分崩离析得差不多了。”邵勋摇了摇头,道:“赵王伦时代,就没了快一半人。” 裴廓苦笑,刚想说什么,却见上首的司马越连连举杯,于是大家一起跟着喝酒。 邵勋放下酒樽后,目光在席间悄悄搜寻着,先看到了糜晃。 糜晃遥举酒杯致意。 邵勋端起酒樽,再度一饮而尽。 老糜现在也是越府“名将”了,躺赢了两场胜仗,矮子里拔将军,地位水涨船高,势头很猛。 邵勋又看到了王秉。 他正低着头喝闷酒,显然心情不好。 邵勋有些唏嘘。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王秉还是蛮客气的。但在涉及到具体利益之争的时候,有些表面功夫就维持不住了。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但有时候也会背后打一枪。 这一枪,是糜晃和邵勋一起放的,王秉晕头转向,心里的滋味就别提了。 邵勋还看到了苟晞。 此人是第一个投靠司马越的禁军大将,这会坐得很近,言笑晏晏,关系颇佳。 如果司马越想提携某个禁军大将,苟晞肯定排在首位。 他能走到什么位置,就看司马越、司马颖、司马颙三人之间复杂的利益交换了。 苟大将军是人才啊。 年轻时得司隶校尉石鉴提携,那会应该也是个有志青年。但石鉴死后,他多年没有发展,直到投司马越。接着第二次改换门庭,投司马冏,再投司马乂,复投司马越…… 几姓家奴了这是? “没有门第,如果再舍不下脸皮,确实难混。”邵勋暗叹一声。 苟晞终究没有裴廓这样的家世,或许他也没办法吧。 历史上他最后好像获得了一州刺史的职位,就是不知道是“单车刺史”还是挂都督衔的了。 想到这里,邵勋又看了眼裴廓。 他兄弟在谋取徐州刺史,但如果拿不到“使持节”,无法掌握军权,只是单纯的单车刺史的话,其实也挺没意思的。 我的地盘在哪里呢? 邵勋又喝了一口酒,默默想着心事。 他已经渐渐意识到,不能要求太多。理想状态固然是在徐州发展,但如果做不到,必须要有备用方案。甚至于,有机会外放就要抓住,毕竟空出来的实缺不等人,他没有挑挑拣拣的资格。 只能先立功了,慢慢获得司马越的赏识和信任。 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就只能等晋廷的统治彻底崩溃,再也无力剿灭地方割据势力的时候,直接拉杆子占地为王。 丝竹之声愈发悦耳。 司马越拍了拍手掌,一队婀娜多姿的美姬入内,翩翩起舞。 夜宴,进入了高潮阶段。 第五十九章 夜宴之二 酒的度数很低,邵勋喝了好几杯,依然很清醒地坐在那里,悠闲自在地观赏着乐舞。 公侯王府的奴婢,一般是女主人聘人调教。大家族出身的女主人精通乐舞,兴致来时,也会亲自调教,务求尽善尽美。 高门贵第是需要排场的。 招待客人的女乐、舞姬就是排场的重要组成部分。 如果客人身份很高,主人有时候会拿自己的爱妾出来陪侍客人,以示尊重。这或许就是妾生子不太受待见的原因之一,因为有时候真的不确定生下来的是不是主人的孩子。 眼前这些舞姬,大概是司马越在洛阳置办的——是的,就像置办家具一样,置办舞姬。 而置办的过程也很简单。 魏晋本就有大规模蓄奴的风气,朝廷有官奴,私人有私奴,来源大抵是俘虏、罪人乃至自卖,供应十分充足,大可挑挑拣拣,反复压价。 尤其是自卖,已经成为现阶段的主流。 战争频繁,水旱灾害不断,早在十几年前,自耕农破产数量就开始变多。他们为逃避赋税、兵役,有的全家自卖为奴,有的好一点,依附世家大族,成为部曲、庄客,成为事实上的农奴。 当然,私人捕奴行为也不可忽视。作为奴隶市场的“有机补充”,这一块十分活跃,官员甚至暗中找人捕奴贩卖,赚取钱财,石勒就曾被戴枷挂锁,卖到山东为奴,成为大庄园里种地的奴隶。 农庄经济下,可不就是遍地奴隶、部曲? 现在的大晋朝,已然是一个半奴隶社会。 邵勋以前是军户,严格来说就是一个屯田农奴,还得兼职打仗。在士人眼里,可不就与蝼蚁差不多? 所以,他能举孝廉,从“奴隶”变成“奴隶主”,完成了跨越阶级的质变,真的是祖坟冒起滚滚浓烟,熏得广大军户尽皆流泪,艳羡不已。 音乐逐渐转为欢快,吸引了邵勋的注意力。 舞姬们动作奔放、流畅,直若飞翔。 俄而散开,如同欢快的小鸟,在一位位客人面前挥洒衣帻,俯仰屈伸,姿态婀娜。 客人们多饮了酒,一个个指指点点,嬉笑连连。 看那些老色批的模样,多半在对舞姬品头论足,想要尝尝鲜——这并非不可能,舞姬也经常被拿来招待客人,就看你身份够不够了。 此时一位舞姬便跳到了邵勋案前。 一会温柔雌伏,如小鸟依人般可爱,衣袂几乎擦过他的脸庞,饱满的XX像放慢动作一样从他视线里缓缓掠过。 动作是精心设计过的,什么角度、速度,都有讲究,再配上神态,绝对给你极佳的视觉享受。 一会又飘然远去,如那不甘束缚的雄鹰翱翔天空,姿态高洁,宛若圣女。 如果你初次参加此类宴会,没经历过阵仗,又饮了酒,这时候就有可能抓耳挠腮,下意识伸手挽留,那就出丑了。 邵勋稳坐案后,脸色甚至都没太多变化。 真人与硬盘里的老师固然不一样,诱惑力大了许多,但他的阈值有点高。 一般的女人,已经没法诱惑他、刺激他了。 他还记得擒捉司马乂那天,蹲在羊献容身后的场景。 那真是极致的享受,即便只是脑海中意淫一下而已。 如果真能得手母仪天下的皇后,甚至让这个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给自己生孩子,那才是发自灵魂的愉悦。 总之,他变态了。 小阵仗,对他无效。 “此何舞?”邵勋扭过头,向裴廓询问。 “鸲鹆(qú yù)舞。”裴廓说道:“男女皆可跳。不过今日这段舞却是精心编排过的,不知出自何人之手,有点意思。” 原来还改编过?邵勋点了点头,莫非出自王妃之手?如果是真的,那她可太寂寞了…… 坐在邵勋下首的一位士人听闻,笑了笑,看向邵勋的目光多有审视意味。 邵勋瞥了他一眼,面不改色。 你坐于我下首,都快排到门口了,地位比我还低,装什么装? 一曲舞罢,舞姬们各自挑了一人劝酒。 她们刚刚跳完舞,胸脯急促喘息着,再加上温声软语,别有一番诱人滋味。拿这个来考验干部,确实可以! “诸君。”司马越站起身,遥举酒樽,笑道:“司马乂就擒,外兵即将入城,咱们还得精诚团结,勿要让外人占了便宜。” 司空“献”酒,众人自然要给面子。 于是苟晞率先站起,大声道:“谨遵司空之命。” 说罢,一饮而尽,此为“酢”,亦谓“还酒”。 苟晞带了头后,其他人也陆续起身,饮完杯中酒,齐声道:“谨遵司空之命。” 司马越哈哈大笑,状似欢快。 他又让人斟满酒,自顾自一饮而尽。 这是“酬酒”,他喝完,客人随意。 献、酢、酬一套结束,司马越暂时离席而去,接下来是自由活动时间。 众人纷纷坐下,与身旁舞姬调笑。 “将军为何只顾吃肉?”舞姬斟完酒,悄声问道。 “难得吃肉,顾不上其他。”邵勋笑道:“这是什么,味道还不错。” 舞姬掩嘴而笑,道:“此乃邺中鹿尾,城中应是没多少了。” “这个呢?” “浑羊。” 邵勋看着眼前的这道羊,有些感慨。 置鹅于羊中,内实粳米五味,全熟之,一直是王公贵族的“私房菜”。 旋又想起城中缺粮的现状,不由得更是无语。 百姓缺粮,军士减少口粮配给,王公贵族却还在大鱼大肉。之前司马乂下令强征公卿存粮,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他们甚至有余粮喂养牲畜,供自己吃肉。 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何其巨大! 上升一个阶层,完全是不同的天地。 鹿尾、浑羊、美酒、舞姬、女乐等等,这是上层社会才能享受的。如果一个普通人,走了狗屎运进入这个阶级,多半用不了多久,就会被腐蚀了吧? 邵勋也喜欢美酒、美食、美人,但他觉得目前的社会现状,不足以支持他和他的子孙长久过上这样的优渥生活。 大地主、大庄园制经济的西晋社会,已经被历史证明了它的失败,最终被小地主、小庄园制的新势力取代。 比起相对稳定的南朝,北朝一直在进行着激烈的变革。 最终,进行了相对彻底的奴隶制改革,实行小地主军功制的北周,击败了改革不彻底的北齐,一统北方。 改革是必须的! 邵勋又一次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尽可能做完自己能做的,直到死的那一天。如果有未完成的任务,就交给下一代继续。 这是历史发展的方向,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即便新国君还是喜欢魏晋这一套,他也没法回头。 人,不能站在历史大潮的对立面,不然会被碾得粉身碎骨。 “你是哪里人?”邵勋问道。 舞姬又笑。 其他姐妹已经被摸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位官人倒是挺正经,居然有闲心和他聊别的。 邵勋猜到了点她的意思,笑而不语。 一边摸一边喝酒,后世也有类似场合,不就是商务KTV么? “包房经理”裴十六刚才从外面经过,邵勋还不想放浪形骸,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妾是并州人。”舞姬回道。 “并州匈奴情状如何?”邵勋问道。 舞姬愕然。 裴廓在一旁哈哈大笑,道:“你若问她乐舞,还能回你几句,问匈奴岂非缘木求鱼?” 邵勋笑了笑,没说什么。 不一会儿,裴十六又从外间路过,并向邵勋使了个眼神。 邵勋安坐了一会,片刻后起身,借口如厕,出了正厅。 “成都王要来洛阳。”裴十六快速说道。 “他怎么会来?”邵勋愕然。 “只是来一趟,很快就会回邺城。”裴十六说道:“消息可靠。” “谢王妃提点。”邵勋行了一礼,道。 裴十六点了点头,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真是阴魂不散。”邵勋低声唾骂了一句,无奈地摇了摇头。 司马颖若亲来,宦官孟玖定然会随行服侍。有些事情,又要复杂化了。 不过——管他呢!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以司马越这会对他的态度而言,问题不大,只是需要小心罢了,这从王妃的态度就能看得出来。 第六十章 谈妥 参加完那次宴饮之后,邵勋就一直待在军营内。 军营位于东阳门内御街,离司空府不远,离宫城也很近。 何伦部两千上军从金墉城撤回,同样入驻军营。至此,上下二军齐至,司空府一带也算是兵强马壮了——表面上看来确实如此。 “不会射箭就算了,长矛都握不稳,要你何用?都走吧。” “整个上午的操练,你都在偷奸耍滑,要你何用?你、你,还有你,都走吧。” “给假一日,你却到第二天下午才回来,当军营是集市么?抽五十鞭,赶走。” “终日怪话连篇,动摇军心士气,抽五十鞭,赶走。” “你们几个也不行,自己走吧,别让我动手赶人。” 正所谓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糜晃没有中尉的官印,邵勋也没有正式当上中尉司马,但他俩已经进入了角色,且没有人不认为他们是中尉、中尉司马。 邵勋这几天都在清理不合格的新兵。 一大堆油嘴滑舌的洛阳市人,全是王秉招来的,数量超过三百,邵勋根本不客气,一个个过关,大部分都被罢遣了。 只有寥寥数十人留了下来,基本都是在集市里干力气活的苦命人。交谈一番,粗粗了解品性后,便收了下来。 还得招二百多人。 这个事情其实不难。 糜晃提到,洛阳城内外有三万余杂兵,还有数量不详的溃卒,仔细挑一挑,甚至能挑二百多有一定军事经验的精壮回来。 邵勋同意了,他把这事交给吴前,让他抓紧办理。 司马越、司马颖、司马颙三人之间的扯皮应该快结束了。一旦利益分配完毕,外军就要入城,届时局面又要复杂化。 另外,留下的那几十名老实苦力单独编为一队。 邵勋其实不太喜欢老实巴交的士兵,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左右都分不清,训练的时候简直让人绝望。 但这次他有私心。 太极殿一战,少年们的表现很好,让他萌发了一些念头。 何不借招募新兵的机会,让这些十七八岁的少年下部队,担任伍长、什长、队主? 一个满编队五十人,共需要十六名伍长以上军官。 十七八岁的少年数量不少,有些人是真的没有学习天赋,读不进书了。 邵勋觉得,既如此,干脆别读了,反正已经粗粗认了不少字,不算文盲了,下去带兵吧。 散兵、溃卒固然不错,但多多少少有点习气,十七八岁的少年不一定压得住。 那就让他们带老实人。 军中凭技艺说话,那些干苦力的基本没接触过军事训练,你要是还压不住,那真的不适合吃武夫这碗饭,一辈子当个伍长、什长吧。 整军工作千头万绪,王秉好像没什么事,被糜晃拉着闲坐喝茶。 “邵君屡建奇功勋,阖府闻名,继业觉得如何?”糜晃仔细观察着王秉脸上的表情,轻声问道。 王秉身材不高,但颇为壮实。 许是从小定下的方向就是走武人路子,他也没一般士人的阴柔,相反颇为阳刚。 但长得阳刚,不代表这个人就真的阳刚了。 王秉身上缺少一股狠劲,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狠劲。 没办法,家庭环境决定了,他从没落到过必须搏命才能生存的地步。 官身,家里准备好了。 职位,打点一下,起步就是将军。 部下不听话?没事,家族派一些部曲从军,方便你掌控部队。 他从没遇到过真正的困难。 故碰到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凶人的时候,容易进退失据。 糜晃不是凶人,他说话还是很和气的,但王秉的目光老是瞟向正在斗场上整训部伍的邵勋。 他只是个幢主,即便当了中尉司马,那也只能“协助”整训部队。可你看他当仁不让的样子,是在“协助”吗?分明是主导好吧?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感觉此人杀性颇重。看似温文有礼,实则凶悍残忍。”王秉似在回忆。 当时他与何伦一起,在武库前见到了这个乡党。 谈话还是很客气的,邵勋的礼数也很到位。打听了下他的出身后,王秉便没再放在心上。 谁知一年过去后,此人斩将杀敌,名噪一时。 与他对比,自己则大败于张方之手,部众四散,全军溃灭。 变化太大了,让人晕头转向,一时间难以接受。 “邵郎君其实是个重情重义之人。”糜晃笑了笑,道:“滴水之恩,定以涌泉相报。你不会吃亏的。” “说得好听而已。”王秉嗤笑一声。 “继业你这就是说气话了。”糜晃摇了摇头。 “我说——”王秉抬起头,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糜晃,突然笑了,道:“你这么为他说话,是真想明白了?不怕他以后翻脸不认人?” 糜晃点了点头:“自是了解品性后才能做决定。” “知人知面不知心。”王秉提醒道。 糜晃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我东海糜氏精擅买卖。其中一项诀窍便是相人,相准后就不会犹豫。” “世事难料。”王秉讥讽道:“谁能想到刘玄德在徐州待不下去,狼狈而走呢?” “左不过‘赌’之一字罢了。”糜晃说道:“做什么事没风险?若瞻前顾后,我糜氏可做不了这么大的买卖。” “看来你是铁了心了。”王秉叹了口气,旋又问道:“莫非你想招他为婿?他这种狠人,怕是没那么容易笼络,别整成引狼入室,夺了你糜氏的家财、部曲。” “这些就不用你操心了。”糜晃面无表情地说道:“想必你也知道,邵勋今年必被举孝廉,届时身份就不一样了。该怎样,实宜细思之。” 王秉脸色微变,讷讷无言。 糜晃是他的直属上级,能拿捏他的办法很多,实在难以公然对抗。 再看底下,从督伯、队主到伍长甚至大头兵,三分之二是邵勋的人,几乎把他架空了。 在洛阳这种动不动就拿刀子说话的地方,反抗的本钱都没有。 真要撕破脸,王秉怀疑邵勋会不会在某个月黑风高之夜,直接拿弓弦把他勒死,再埋到野地里去,找都找不到。 唉,怎么会与这种人为伍呢? “我要安排一个幢主。”沉默半晌后,王秉突然说道:“我欠了个人情,现在要还。放心,不会坏事的。” 糜晃没有直接答应,而是问道:“还有吗?” “司空秉政后,我想去禁军为将,你得帮我说话。”王秉又道。 “这事容易。”糜晃一口答应了下来,然后又皱起了眉头,说道:“幢主之事,还需从长计议,你先把人带过来看看。” 王秉哼了一声,道:“邵勋好大的谱。” 在军队中安插私人,此时实属正常现象,因为很多部队有着浓郁的部曲遗风,后汉末年就开始了。 上级军官安插心腹做下级军官,下级军官再安插心腹做底层军官,一级压一级,人身依附的特征十分明显。 因此,他拿这点来说事,效果不大。 但心里就是很憋屈,一时间难以转过弯来。 糜晃看在眼里,拉了拉王秉的手,情真意切道:“继业,休要如此。你看我这半年,立了不少功劳,司空屡次夸奖,赏赐颇多。邵勋终究还是你帐下的幢主,他立了功,少不得你的好处。这么想,是不是觉得没那么难接受了?再者,世道这么乱,你也不能保证自己遇不到难事甚至险境,这时候可不就得靠咱们东海人一起抱团了?邵勋功成名就之后,你作为他的乡党,能亏待吗?好好想想。” “行了,我说不过你。”王秉貌似生气地拍了拍桌案,道:“反正被你们拿捏了,还能怎么办?我想当左卫将军或右卫将军,将来若有机会,你一定要替我说话。” “那当然了。”糜晃得意地一笑。 王秉看似生气,其实已经屈服了。 下军这千把人,再也无人会从内部作梗,可以放开手脚整训了。 糜晃对邵勋很有信心,只要一年内不打仗,给他时间,绝对能整顿出一支能拉上战场与人厮杀的部队。 一年,只要一年! 第六十一章 “负面新闻” 正月下旬的时候,或许是台面下的利益勾兑已经结束,外兵开始分批向洛阳开进。 首批抵达的是由郝昌率领的冀州兵,一共四千余人,从建春门入城。 其时邵勋正在领取一批器械耗材,刚刚回到军营时,就听到了一个不太好笑的笑话:幽州突骑督出城,遇到正在进城的冀州兵,郝昌部四千人直接原地溃散…… 邵勋听完目瞪口呆。 邺兵主帅牵秀闻知,羞愧异常,直接下令诸军屯驻于城门左近,勿要生事。 很显然,这道命令会让冀州兵怨声载道,但对洛阳百姓倒是好事。 与邺兵相比,张方统率的西兵就没那么多顾忌了,他们从西明门蜂拥入城,大肆劫掠,哭喊之声远近皆闻。 东海王司马越大为紧张,一边派人去请天子诏书,勒令西兵停止劫掠,撤出洛阳,一边召集禁军诸将,商议对策。 商议来商议去,最终的结果是按兵不动,封锁各个主要路口,不让狂乱中的西兵冲击洛阳的核心区域以及宫城。至于其他地方,自求多福吧,司马越也没办法,因为禁军并不是很听他的话。 禁军不好使唤,东海王国兵还是听指挥的。 正月二十六,糜晃、何伦、王秉、邵勋四位主要军将被喊到了司空府。 王导、戴渊、刘洽等幕僚皆在场,另有禁军将领苟晞、黄门侍郎潘滔、吏部郎庾敳等朝廷官员。 “郝昌之事,在军中传为笑柄,很多人说外兵不过尔尔,有些后悔了。”刘洽目不斜视,侃侃而谈。 邵勋悄悄看着这位幕府左司马。 刘洽竞争东海中尉失败,应该很懊恼吧。其实,司马越应该还是很信任刘洽的,不然就凭他的家世,如果不动用选举权的话,刘洽压根就入不了官场。 “这不是什么好事。”王导皱眉道:“禁军将士看到外兵如此不堪一击,再联想到之前屡战屡胜之事,或有悔意。司马乂那边,现在是谁守着?” “宿卫七军的人。” “不妥,最好换成咱们的人。”说完这句话,王导的目光在糜晃身上顿了一下,道:“糜将军或可率部接管金墉城。若事有不谐,立刻杀了司马乂,绝禁军将士念想。” 众人一时间议论纷纷。 禁军若反悔,确实有可能冲进金墉城,把司马乂放出来。只是这样一来,置司空于何地?置已经跳船的几位禁军大将于何地? 司马越立刻紧张了起来。 司马乂如果重新得到禁军拥戴,他就死定了,一时间气息有些不稳,坐在那里也觉得浑身不得劲。 “司空勿忧。”作为在场仅有的三个外人之一,黄门侍郎潘滔轻捋胡须,云淡风轻地笑了笑,道:“杀司马乂,何须脏了司空的手?我观张方此人残忍嗜杀,又深恨司马乂,若把人交到他手上,定死于非命矣。” 司马越暗舒一口气,脸上挤出来几分笑容,道:“潘侍郎此言有理。不如这就遣人至金墉城传令,将司马乂解送张方营中?” “不。”潘滔摇了摇头,道:“得让张方主动把人抢去,如此才不损司空名声。” “还是阳仲考虑得周到。”司马越脸上的笑容愈盛,只见他唤来一名仆人,耳语一番后,仆人匆匆离开,显然去传讯了。 “张方这种率兽食人之辈,居然也能……”司马越摇头叹息,不想多谈,仿佛多提一句张方,就会脏了自己的嘴一样。 坐在糜晃身后的邵勋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一眼潘滔。 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头是真狠啊,这般借刀杀人之计随手使出,而且面不改色,考虑得滴水不漏。 莫非是一个贾诩般的毒士?或许,他很快要投入司空幕府了吧,毕竟朝官做得也没什么意思——幕僚和官员,没有谁高谁低的说法,有人甚至连刺史都不当,非要钻营到宗王幕府里。 “谈完司马乂,再说说洛阳局势。”司马越手抚前额,用无奈的语气说道:“邺兵还算好,只在城外劫掠,西兵却要入城,大肆劫掠内城官民,不光劫财,还要杀人,不能放任他们这般下去了。” 放任的结果是什么?司马越的威信会遭到打压。 他这会正想方设法接收司马乂的遗产,万不能有太多“负面新闻”,名气还是很重要的。毕竟,这个天下越来越不成了,中枢威严日渐丧失,地方权力在一步步被世家大族抢夺,还是需要他们支持的。 是,在洛阳的世家官员看似柔弱,一甲士便可缚而杀之,但他们只是诸郡大家族在京城的代表而已。人家的根基在地方,庄园一座又一座,土地阡陌纵横,部曲私兵成千上万,这才是他们真正的本钱。 如果现在重新调查一番人口、田亩数量的话,自耕农不知道还剩几个。就连收税,都要仰人鼻息,人家给你看的,多半还是“假账”,图一乐罢了。 司马越很清楚自己要获得谁的支持。 “不如给张方升个官,抢够了自然就走了。”戴渊提议道。 王导不动声色,微微点头。 他其实很讨厌张方这个人,一点规矩都不讲。动不动杀戮抢劫,以人肉充军粮,还玷污官员公卿女子,但现在确实没办法,张方手握五万大军,禁军诸将又难以支使,那么就只能“哄”了。 “不如跟张方讲明白,如果他愿退出洛阳,就升为右将军、冯翊太守。”刘洽建议道。 “可。”司马越点了点头,又补充了句:“先让他杀了司马乂,再退出洛阳城,然后才能升官。” 众人没有意见。 邵勋看得大开眼界。 原来,手握五万兵,就能让朝廷捏着鼻子哄你。 我只有五百兵,朝廷却不肯哄我。 可真现实啊。 “司空,光靠这点怕是难以如愿。”苟晞突然说道:“仆愿意率本部兵马西进,阵列于御街之上,张方见到,或能见好就收,退至城外。” 司马越大喜过望。 苟晞是第一个投靠过来的禁军大将,意义非凡。这会又主动承担起责任,为主君分忧,焉能不喜?司马越心中已做出决定,在将来与司马颖、司马颙的扯皮中,无论怎样也要为苟晞谋一个高位。 他善于用兵,能打胜仗,又官场浮沉三十余年,资历也够了,绝对是最合适的招牌。 拿苟晞的境遇来晓示禁军诸将,跟着我,能升官。和我对抗,没有任何好处。 “如此甚好。”司马越站起身来,连声道:“就这么定了。张方之事,要从速办理,不得拖延。” “诺。”苟晞应道。 邵勋微微有些羡慕。 洛阳中军源自曹魏,那时有五校、中垒、武卫等营。 西晋时变成了左右卫、前后左右四军以及骁骑军,即所谓宿卫七营是也。 又,司马氏靠城外的军事力量发家,故西晋又置牙门军,屯于洛阳近郊。两者共同构成了洛阳中军。 禁军主官在曹魏时曰“领军”,晋时一开始叫领军,后改北军中候,然后又改为领军、中领军,现在又叫北军中候。 曹魏时的宿卫职官渐成荣誉职位,如裴绰去世后就被追赠长水校尉。 苟晞能当什么?北军中候?司马越能扶他上这个位置? 如果成真,这是被拿来当招牌了,命真好啊。 不过邵勋也不是特别羡慕。 朝廷能让苟晞当北军中候,就能把他拿下,毕竟不是自己的部队,你不下也得下。 从某种程度而言,苟晞甚至还不如自带部曲投军的土豪。人家带五百奴婢当兵,自任幢主,底下全是自己人,想干什么干什么,岂不美哉? “禁军那边也要派人交涉一番。”司马越又道:“即便不愿动弹驱赶张方,那么看好邺兵总能做到吧?这事——若思,你去办。” “诺。”戴渊起身应道。 “子恢。”司马越又看向糜晃,道:“练兵抓紧点,关键时刻,还是自己人可靠。” “诺。”糜晃应道。 他有点慌,下意识瞥了眼邵勋。 昨天小郎君和他说实话了,上军先不谈,下军一年半载内打不了野战。 糜晃听完就觉得头大。 下军新募了二百多人,原本的七百余人中,至少也有两百多是后面投靠过来的,更别说还有一堆少年了。花一年时间整顿是正常的,如果你不想他们一触即溃的话。 至于上军,九百东海兵还凑合,千余洛阳市人就是个笑话。 糜晃都有点想狠下心,与何伦撕破脸,把那些烂人通通剔除出去,重新招募丁壮、溃卒的打算了。 不然的话,如果今年司空要动兵,他们这三千人是上还是不上? 上,纯属添乱。 不上,也说不过去。 总之难办。 糜晃的目光瞧瞧落在何伦身上,闪烁不定。 第六十二章 举荐 计议结束后,糜晃用眼神示意了下,邵勋会意,跟着他留了下来。 “大王。”人走得差不多了之后,糜、邵二人一齐上前见礼。 “又有何事?”司马越瞟了一眼,问道。 这会他心烦意乱,本欲去小妾身上泻火,奈何这两人身份不同,于是耐着性子坐在那里。 糜晃是越府“大将”,本家在东海也很有势力,还是要给点好脸色的。 邵勋是越府“勇将”,摧锋破锐,斩将夺旗,勇不可当,还适合干脏活,也要好好笼络。 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孤为了正事牺牲太大了。 “大王,仆闻自汉以来,汝颍多奇士,其名行相尚,力持正论,由是清名益高,曹魏倚之以成霸业。”糜晃说道:“大王擒拿司马乂,有拨乱反正、回天再造之功,而今幕府却多有虚位,颇为不美……” “行了。”司马越摆了摆手,道:“你想举荐谁?” “便是之前大王征辟过的庾亮庾元规了,年方十六,中正简素,博学有才,又事亲以孝称,左右闻之,无不感叹。”糜晃说道:“此等贤才,仆实不忍其遗落于外,故请司空征辟。” 司马越迟疑了片刻。 老实说,庾亮第一次拒绝了他,他是有点不快的。如今又急着接收司马乂的幕府遗才,对庾亮不是那么热心了。不过,糜晃既然提了,面子还是要给的,便点了点头,问道:“子恢觉得以何位延请为佳?” 司马越的幕府,简单来说,最高级别的幕僚是军司——军司就是军师的意思,因避讳而改名。 作为幕府事实上的一人之下,军司事务繁忙,故置军谘祭酒协助处理庶务文书工作——军谘祭酒,原名“军师祭酒”,同样因避讳而改名。 另有长史、司马各一人——如果司马一个人忙不过来,则置左司马、右司马,前者为主,后者为辅。 还有从事中郎二人、参军六人、主簿一人、记室督一人、西东两阁祭酒各一人、西东曹缘各一人、督护一人以及诸曹令史等等,林林总总几十个职位还是有的,而今空缺很多。 “东阁祭酒尚缺,不如以此职待之?”糜晃建议道。 司马越想了想,这个空缺他其实已经有人选了,不过人家有官位,未必愿意来,默然片刻后,道:“那就以此职聘之。” 幕府两祭酒,西阁祭酒为主,东阁祭酒为辅。这俩其实都是万金油职位,没有具体职掌,哪缺人了都要去帮忙,还经常出外“跑业务”,可谓苦逼。但相对应的,也利于打探消息,搞好各部门关系,至少能混个脸熟。 糜晃让庾亮来当东阁祭酒,其实就是这个目的。他的督护之职要卸下了,以后不能成为瞎子、聋子,必须有眼线,就是庾亮了。 邵勋则有些感慨,世家子弟当官也太容易了,虽然只是幕府的官。但如果他得到主君赏识,推荐出去,担任朝廷命官并非不可能,不比他搏命出头来得强? “徐朗此人如何?”司马越突然问道:“有人请托到孤这里,正好门令史空缺了出来,或可安排?” 糜晃、邵勋心下一喜,还有意外收获? 门令史掌公府“门下威仪”,其实就是门房大爷头头。徐朗如果能当门令史,就是“门房徐大爷”。 但开玩笑归开玩笑,这是个正儿八经的幕府僚属,有不少手下的。有身份的客人上门,立刻通报上去,导引宾客,还要弄好排场,算是个不错的官场起点吧。 徐朗这小子,今年十九岁,在辟雍的时候一开始比较孤傲,喜欢装逼。但经历了几个月残酷的战斗,小伙子已经不装逼了,对糜晃、邵勋比较亲近,虽不如庾亮,也不错了。 “此人相貌俊秀,博闻多识……”糜晃照例夸了一通,然后说道:“若为门令史,当可大振司空威仪。” “那就让他当门令史吧。”司马越也不犹豫,当场做出了决定。 东海徐氏也是地方土族,拉拢其族人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不过一小小的门令史而已,给就给了,以后徐家若再有人来投,还得安排职位。 东海徐氏就乡品而言可能不如颍川庾氏,但在司马越心中,东海人就是靠得住,要重用! 糜晃、邵勋也比较高兴。 庾亮当了东阁祭酒,徐朗当门令史,他们在幕府内的消息愈发畅通,以后要多多来往,维系好这份关系。 人生每一个阶段,都会经历一些事,结识一些人。如果能够好好利用,多加积累,对下一阶段的发展是有好处的。 邵勋现在只能结识东海门第一般的家族,以及颍川庾氏的支脉,但已经够了。 来洛阳两年,仔细数数,本钱其实已经不少,虽然王导之流多半看不上。 ****** 金墉城外,大队军士突然涌入。 作为洛阳城的制高点,金墉城的防御设施是非常完善的。 城墙高且厚,守具完善,且分为整体相连的三个部分,可节节抵抗。 城内还有仓库,有水源,可作长期坚守。 历史上每次洛阳城陷,金墉城都是最后被攻克的。甚至在洛阳整体毁灭后,金墉城还在,多次成为占领洛阳的各个政权的刺史、将军驻地。 但这么一座坚城,如今却大门洞开,无数关中兵士蜂拥而入,直扑司马乂羁押之所。 司马乂已被削夺爵土,庶人一个,此时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被西兵抓住后,直接揪到城外广场,绑缚于柴堆之上。 张方亲自引燃柴火,看着在熊熊烈火中凄厉嚎叫的司马乂,哈哈大笑。 金墉城守军尽皆落泪,就连关中兵士也多有不忍,纷纷转过头去。 张方不以为然,逼着众人围观司马乂临死前的惨状。 他现在很快意,有种大仇得报的感觉。 司马乂率禁军打得他灰头土脸,七万兵折损两万,伤筋动骨,差点全军崩溃。 此仇焉能不报? “若想分食之,趁热乎去柴堆里捡,不然就烧糊了。”张方推了推身边的几名军校,说道。 军校们面露难色。 他们是吃人肉,但那是剔好后腌制、风干的肉脯,司马乂被烧成这个样子,谁吃得下? “哼!还挑挑拣拣。”张方不悦道。 众人尽皆变色。 张方喜怒无常,经常杀人,若惹得他不高兴,没准绑了扔进柴堆,与司马乂作伴了。 “哈哈,瞧你们那熊样,不过吓唬吓唬尔等罢了。”张方又大笑。 众人舒了口气,勉强干笑几声,同时也有些怨怒,如此戏人,好玩吗? “杀了司马乂,再抓一批奴婢,就撤吧。”张方拿来根长枪,在柴堆里戳了戳,方才心满意足地说道:“洛阳这鬼地方,连粮食都没有。司马虓好不容易送了一批进城,却交给了司马越,没咱们的份。回去的路上,怕是要吃肉了。老规矩,先吃男人。女人给弟兄们乐呵乐呵,最后再吃。” “诺。”诸将纷纷应命。 战争虽然结束了,但形势又出现了新的变化。 许昌都督、范阳王司马虓应该与司马越勾搭上了,公然支持,输送了一批物资进京,解了洛阳的燃眉之急。 其他州郡,在看到洛阳已经决出胜负之后,也开始解送拖欠许久的钱粮,毕竟大晋朝的余威还在。 率先行动的是徐州都督、东平王司马楙,第一批物资已经上路。 此君是老滑头了,没什么胆色,谁赢就支持谁,谁露出颓势,立刻翻脸不认人。 扬州、青州等地也开始输送物资,甚至就连曾经是敌人的冀州,也将扣下的资粮放行了。 洛阳仿佛一夜之间太平了,又要恢复往日的宁静与繁荣。 张方为人残暴,但不是傻子。 洛阳越太平,他就越扎眼,越可能被针对。正好朝廷拿官位收买,不如就坡下驴,见好就收。再者,关中还在激战,河间王打得很辛苦,已经遣使过来要求班师一部分兵马,那就没什么可犹豫的了,全军班师吧。 烈火熊熊,黑烟缭绕。 大晋朝最后一位有能力的宗王被以非常残忍的手段处死在烈火之中。 黑色的云雾升腾而起,渐渐扩散,似乎笼罩住了洛阳乃至整个天下。 禽兽在人间奔走。 朽木立于庙堂之上。 九州大地处处烽烟,惨剧一幕幕上演着。 洛阳稍得喘息,但或许只是更大的风暴来临之前压抑的宁静期吧。 第六十三章 三月三 战事激烈的时候,仿佛每一天过得都很慢。 可一旦和平下来,人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日子一不留神就过去了。 张方走了。 冀州兵也大部撤回。 不走不行,春耕在即,都是家里的壮劳力,缺了他们,今年河北的农业生产定然大受影响。 跟着冀州兵撤退的还有不少洛阳百姓,满脸麻木,唉声叹气。 但没办法,谁让他们的丈夫、兄弟、儿子战前就倒戈了呢?总计两万中军将士投降邺城,这会还剩万余,成都王有命,将这万把人尽数拉回邺城。家属情愿跟随者,发给资粮。 洛阳城内原属司马乂的近三万中军将士也分裂了。 虽然司马乂死于张方之手,但死得如此之惨,让人非常愤怒。 京中隐隐有谣言传出,提及东海王司马越勾连张方,借刀杀人。不少禁军将士十分失望,甚至是恼怒,干脆投了司马颖。 司马颖任命奋武将军石超留守洛阳,整编投过来的八九千禁军将士,连同四万冀州兵,共约五万人,分屯洛阳十二座城门内外,替他看着这座城市。 司马越收拢了剩下的两万中军。 战前征发的司州世兵、诸县丁男尽数罢遣,他们也要回家忙农活。 二、三月份的时候,司马颖上表请废皇后羊献容,幽禁于金墉城;废皇太子司马覃(司马遐之子、司马炎之孙)为清河王,天子一一应允。 扬州、徐州的流民军被平定了。 石冰、封云皆死,部众溃灭。立下最大功劳的陈敏出任广陵相(广陵国已除,其实是太守),带着部曲私兵参与平叛,出力甚多的周玘(义兴周氏)、贺循(山阴贺氏)没有得到任何赏赐,解散部曲后各回各家。 石冰、封云都可以算是张昌流民军衍生出来的派系。至于张昌本人,被刘弘、陶侃连败,主力被歼灭,本人四处逃窜,惶惶不可终日。 至此,整个大晋天下,除了还在激战的蜀中外,没有任何一路流民帅能成事,全数被剿灭。 这间破房子,远没到一踹就倒的时候。 三月初一,东阳门外鼓乐齐鸣,仪仗如林。 作为此次战争最大的胜利者,成都王司马颖带着大批随从,亲临洛阳。 司马越及百官出城数里相迎,然后直入皇宫。 风云,又一次被搅动了起来。 …… “快!快!披挂整齐,全军出动!”已经是第三天了,在城内有住宅的糜晃一大早就来到军营,着急忙慌道。 何伦、王秉、邵勋三人悉数到场,不解地看着他。 “不是打仗。”糜晃尴尬地说了句,然后又道:“天子于芒山脚下置宴,大飨洛阳军民。” “怕是大飨河北兵士吧。”何伦不屑地撇了撇嘴。 这厮,似乎对天子也不怎么尊敬。 “禁军出动吗?”王秉问道。 “那当然了,他们才是主力。”糜晃说道。 “成都王这是来耀武扬威的啊。”邵勋说道:“听闻河间王司马颙上表,请以成都王为皇太弟、都督中外诸军事,天子诏允。他这是志得意满了,想要大家看看他的威风。” “小郎君说得没错。”糜晃苦笑了一下,道:“三月三曰,士民并出江渚池沼间,为流杯曲水之饮,所以地点就设在七里河,故金谷园附近。天子宫人、文武百官、内外命妇、禁军将士都要亲至,甚至就连洛阳士民愿意去的,亦可参会。” “司马颖竖子,就这么想给司空一个难堪?”何伦脸色有点难看。 “别想那么多了,速速整队。”糜晃下令道。 “诺。”诸将纷纷应命。 “你带教导队护送王妃,她万万不能出事。”糜晃拉住邵勋,低声说道。 “诺。” ****** 高台昨天就搭建了起来。 司马颖在诸多将官的簇拥下,登高望远。 洛阳,天下之中。 汉魏以来便是都城,国朝亦都于此地,是司马颖朝思暮想的地方。 他知道自己还需忍耐,时机还没成熟。 现在来洛阳,下场就是司马伦、司马冏、司马乂,他没那么傻。 但他也知道,只要再除掉两三个宗王,打赢几场战争,他就将成为最后的胜利者,毫无风险地入主洛阳,登基称帝。 “咚咚咚……” 鼓声震耳欲聋。 从天空俯瞰而下,可见一个又一个黑压压的方块在地面上缓缓蠕动着,那是聚集在洛阳的数万将士。 玉带似的七里河两岸,还有零零散散的大片人影,那是洛阳公卿、官员、士女。 中间华盖最著处,威严壮丽,华贵已极,那是天子行在。 整个天下最具权势、最有影响力的人,泰半聚集于此。 “呜呜呜……” 角声唤醒了大地。 马蹄声渐渐密集了起来,间或夹杂着箭矢破空声以及嚣张的大笑声。 武夫聚集之所,又怎么可能少得了这些争斗场面? “哈哈,猎物放出来了,儿郎们正在争抢。”司马颖大笑道:“叔父,不如下去试试手气?” 说完,他也不管司马越同不同意,径直叫人拿来角弓,牵上马匹,就准备驰马射猎。 司马越脸色不是很好看,与司马颖不同,他本就不擅此道,届时被人比了下去,少不得一顿嘲笑。 正待推托之时,司马颖却一瞪眼,不给他拒绝的机会,拉着他的手就下了高台。 司马越无奈,只能让人拿来角弓,翻身上马,往场中而去。 其余宗王、官员、将佐没有动,继续留在高台之上。 两王较劲,关他们什么事? 如茵的草地之上,很快响起了新一波马蹄声。 司马颖确实是练过的。 或许在武夫们眼里,他的驰射之术不过尔尔,但这不是有比较对象么? 士兵们放了不少鹿、兔、狐之类的野兽,司马颖策马奔驰,连发三箭,很快就射中了一只灰不溜秋的野兔。 “皇太弟威武!” “皇太弟威武!” 紧随在他身边的骑士们纷纷鼓噪,大声欢呼。 司马越的脸色愈发难看。 他连发好几箭,全部落空,什么猎物都没得到。而且,策马奔跑了这么一会,就感到气喘吁吁,进而血气上涌,头也有点发晕,不得不停了下来。 司马颖扭头看了他一眼,愈发得意。 眼前又出现一只野兔,惊慌失措之下,左冲右突,走着“之”字形路线。 司马颖长笑一声,策马直追。 所过之处,时不时引发一阵惊呼,那是差点被撞的官员家眷、洛阳士民。 “哈哈,痛快!”看到那些端庄娴雅的士女们如受惊的狐兔般四散而逃时,司马颖就感到无比的快意,就像他在府中扑捉姬妾们一样快活。 野兔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司马颖掣起角弓,仔细观瞄。 “嗖!”箭矢快如闪电,直追而去。 清晰可闻的叹息声此起彼伏,没中! 司马颖怒火攻心,前方有数十道人影,他也不减马速,似乎就想这么直直撞过去,以泄心头之火。 “仓啷!”清脆的刀出鞘声响起。 司马颖一惊,下意识勒住马匹。 马儿痛苦地嘶鸣着,前蹄高高举起,原地转了两圈后,终于停了下来。 司马颖回首望去,却见一金甲将校手抚刀柄,冷冷看着他。 将校侧后方停着辆马车,一雍容华贵的妇人正脸色煞白地看着奔马而至的司马颖。 司马颖的随从们陆续赶至,见到有人竟然向皇太弟拔刀,纷纷掣出弓刀,破口大骂。 “好贼子,竟敢向太弟拔刀!” “皇太弟当前,还不跪下,听候发落?” “冲撞了皇太弟,当夷三族。” 邵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到底谁冲撞了谁啊,可真是会颠倒黑白。 裴妃缓步上前,柔荑按在邵勋手背上,将刀缓缓推入鞘中,然后行了一礼,道:“皇太弟有礼了。” “原来是叔母。”司马颖定睛一看,这美妇人不就是司马越之妻裴氏么?以前见过几次,这会再一看,似乎又添几分风韵,让人心里痒痒的。 一阵马蹄声响起,宦人孟玖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他先用阴冷的目光看了一眼邵勋,然后附到司马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司马颖一听,顿时来了兴趣。 只见他目不转睛地看了邵勋许久,拿手摩挲着下巴,笑道:“原来就是你杀了孟超啊。老实说,孟超还行,不是无能之辈。你既能杀他,应有几分本事。哦,听闻殿中擒拿司马乂,也是你动的手。啧啧,今日为何不下来射猎?” “职责在身,不敢擅离。”邵勋沉声回道。 裴妃下意识捋了捋垂到耳边的秀发,目光垂向地面。 “现在你去打只猎物回来,孤就赦你冲撞之罪,如何?”司马颖饶有兴致地看着邵勋,说道。 邵勋看向裴妃。 裴妃微微颔首。 邵勋又看向陈有根,陈有根会意,牵了一匹马过来,随即为难道:“司马,未带角弓……” 邵勋一愣。 司马颖神情不变,继续看着他。 “把我的弓拿去。”司马颖身后一锦袍老者拿出角弓,大声说道。 孟玖瞪了他一眼。 此人神色间顿生阴霾,与孟玖对视片刻后,扭过头去,不再说话了。 司马颖轻笑两声。 他身后的骑士亦冷笑连连。 裴妃满脸忧色,紧咬着嘴唇,正待上前说话,却见邵勋翻身上马,道:“打猎何须用弓?拿槊来!” 陈有根不明其意,但还是一挥手,两名教导队士卒一前一后,将一杆马槊抬了过来。 邵勋将槊握于手中,掂了掂后,道:“太弟稍待。” 说罢,奔马而出。 第六十四章 猎物 苍茫大地之上,鼓角之声阵阵,旌旗遮天蔽日,蔚为壮观。 一个又一个方阵披甲持械,肃然而立。 阳光渐渐升起。 站立许久之后,将士们都有些疲累。渐渐地喧哗声四起,交头接耳不断,阵型也有些乱了。 蓦地,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响起。 有无聊之人寻声望去,却一下子看傻了眼:一位金甲骑士正策马朝他们冲来。 此人身材高大,胯下战马亦有些神骏。 金甲在阳光下显得熠熠生辉,十分耀眼。 他手中持着一杆粗大的马槊,槊刃闪烁着森寒的光芒。 “这人莫不是傻子……”一位河北士卒喃喃说道。 “或许是皇太弟的亲将,派来巡查的?”有人疑惑道。 “或许来鼓舞士气的吧,披甲站了半天,腰酸背痛,都没力气了。” “这是哪位将军?” 士卒们七嘴八舌,互相询问。 那位骑士并未停下,相反马速越来越快,马槊也慢慢放平了,远远看去,竟然感受到了浓烈的杀意。 “不对,他不是咱们的人!”有人惊叫道。 “不是咱们的人是谁?一个人冲阵,找死吗?” “再看看。” 马儿依然没有停下,反而更快了。 “举枪!举枪!” “快举枪!” 幢主唐剑看出了不对,情急之下大吼道。 河北军士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将拄在地上的长枪斜举,试图阻挡来犯之人。 但来不及了…… “死!”邵勋冲到阵前,怒吼一声,马槊猛地横扫,势如千钧,瞬间荡开了好几根长矛。 唐剑正对着邵勋,在粗大的马槊横扫过来时,他下意识矮身低头,后退了半步。 但他很快感觉到了不对,脸有些红。贼骑犯阵,怎么能退呢? 我是幢主,我一退,军士们也要跟着退,那不完蛋了? 他鼓起勇气,握紧矛杆,准备招呼左右上前,将敌人捅下马来。 而就在这个时候,令他感到震惊的一幕出现了:邵勋荡开长矛之后,策马直冲,直接撞开了一名刀盾手,然后二度挥舞马槊,复荡开五六根长矛。 士卒们握不住矛杆,又为其威势所慑,纷纷后退,一时间人挤人,反而产生了更大的混乱。 “上来吧!”邵勋左手持槊,右手横身一捞,唐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横掼于马背之上,摔了个七荤八素。 “不过尔尔,哈哈!”邵勋拨马回转,大笑着离去。 场中一时间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俄而,对面的方阵之中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喝彩,那是洛阳中军一部。 邵勋单骑冲阵,生擒一人而还,豪迈勇武之处,让这些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老兵们也感到由衷佩服。 清脆的马蹄声向北远去。 金甲骑士所到之处,莫不是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洛阳中军前排士卒看了个分明,激动地拿刀敲着盾牌。后面的人不明所以,也跟着欢呼了起来。 浪涛如潮水般涌向北边的七里河畔,那正是司马颖驻马之处。 他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疑惑地拨转马首,手搭凉棚,向南望去,却见金甲骑士已近在眼前。 “嘭!”邵勋勒马而驻,将俘虏掷于地上,道:“太弟,此猎物如何?可还看得入眼?” 场中静得仿佛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 司马颖大张着嘴巴,显然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这军服——好像是自家的兵啊,看样子还是个军校,直接被人生擒了? 想到此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他嘴唇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孟玖亦有些傻眼,随即暴怒:这是谁的兵?这么不经事,主官别干了! 锦袍老者惊奇地看了邵勋一眼,呵呵笑着。 他五十多岁了,经历过残酷的战争年代。在那个金戈铁马的峥嵘岁月里,单骑冲阵,擒贼而回的人也不多。 这位金甲骑士可能取了巧,但本事已经足以让人惊叹了。即便在几十年前,也能让人待以上宾之礼。 在如今这个武德凋零的年代,更是鹤立鸡群般的存在。 实在太勇猛了! 锦袍老者起了爱才之心,仔仔细细打量了邵勋好久,将他的容貌记了下来,准备日后接触。 “太弟,邵勋空手而归,没得到任何猎物。他在戏耍太弟,乃大不敬之罪。奴婢请求——”孟玖催马上前,说道。 “住口!”司马颖直接打断了孟玖的话,气道:“你这阉货不要脸,孤还要脸!” 说完,他又看了眼邵勋,冷哼一声,道:“你打到的猎物,归你了。” 说罢,拍马离去。 随从们紧紧跟随而去。 锦袍老者最后看了一眼,心道原来他叫“邵勋”,得好好摸一摸他的底。 正准备离去之时,突然又拨马而回,将一张制作精美的骑弓交到邵勋手上,笑道:“良弓只配赠予壮士。新兴刘渊有礼了,后会有期。” 说罢,也不待邵勋拒绝,直接策马远去。 邵勋愕然。 原来这就是刘渊啊? 他下意识摸了摸马鞍,没带箭。 再抬头一看,刘渊已经混入人群之中,渐渐消失在了远处。 罢了,他赠我良弓,我再追上去杀他,实在过于离谱。更何况别人定以为我追上去要杀孟玖或司马颖…… 脚边响起一阵呻吟,原来是俘虏唐剑昏头昏脑地站了起来。 “嘭!”陈有根上前一记飞踹,又将此人放倒。 “哈哈,你是邵司马的奴婢,没让你起身,就老实躺着。”陈有根站在唐剑身旁,得意洋洋地说道。 唐剑有点懵。 我一个幢主,怎么就成奴婢了?怎么回事? 没人回答他。 司马颖一走,教导队的士卒立刻簇拥到邵勋身旁,齐声呼道:“司马威武!” 邵勋粲然一笑,将沉重的马槊顿入松软的草地之中,遥望司马颖离去的方向。 金甲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远远望去,直如神将一般。 ****** “陪我走走。”草地之上,裴妃脸上挂着明媚的笑容,轻声说道。 “诺。”邵勋也不多话,手抚刀柄,稍稍落后裴妃半步,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 裴妃捂嘴轻笑。 其实,像她这么聪明的人,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邵勋心中某些不可对人言的小心思? 这个少年郎,看自己的目光带着少年慕艾之色。或许,夜深人静之时,他还幻想过一些龌蹉的东西? 裴妃都知道。 但那又如何? 至少他愿意表忠心,愿意逗我开心,愿意在关键时刻护着我。 穿上华贵美丽的服饰时,总能收获他惊叹的目光,岂不比自己一个人孤芳自赏要好? “你该穿上天子所赐礼服的,那样就少很多麻烦了。”裴妃转过身去,看着玉带似的河流,漫步徜徉。 在前年的时候,河北发生水灾,鲜卑首领慕容廆(wěi)因早早就带着百姓农牧并举,故有余粮,送了一批至幽州,帮助朝廷赈灾,天子特赐礼服嘉奖。 这种礼服或者说命服,都有特殊意义,代表着政治地位的提高,正式场合多穿穿,绝对有好处。 邵勋是金口玉言之“擎天保驾功臣”,朝廷已经赐下礼服一套、金甲一副、宝剑两把,以示嘉奖。 严格来说,这是一种护身符,虽然效力可能没多大,但在别人害你的时候,至少能让他犹豫两下。 “礼服何如戎服?”邵勋摇了摇头,正色道:“我是武人,只适合穿戎服——” 说到这里,他看着王妃,道:“武人不能忘本。” 裴妃轻轻嗯了一声,脸上笑容不变,脚步愈发轻快了。 “上个月,帝于华林园置宴,皇后向我问起你了。”裴妃又道。 邵勋沉默。 当时自己处于什么状态?好像有点变态,兴奋得一比,就想杀人。 这是上头啊!那个时候容易嘴贱。 换成现在,他绝对不会说出“别怕”两个字,那是能对皇后说的吗?你还有没有分寸?有没有逼数? 不过羊皇后已经去金墉城了…… “皇后提及,成都王留兵千人,守御宫廷,想要撺掇天子提拔你为侍卫军将。”裴妃停下了脚步,看着潺潺流水,有些跃跃欲试的感觉。 她其实很能理解羊献容。 自己住在司空府的时候,夜中辗转反侧,孤枕难眠,也曾觉得那是座牢笼。 皇后住在宫中,侍卫全是随时可能诛杀她的人,心情怕是更加不堪。 有贾南风前例在,不知哪天,就有可能得到一杯金屑酒,悄无声息死去。 裴妃都有点佩服皇后了。 这般艰难的处境,怎么撑过来的?一天两天就罢了,长年累月如此,就是个正常人,怕是也要疯了。 “我不会去当侍卫。”邵勋说道。 “为何?”裴妃也没想得到什么答案,不过就随口问问罢了。 “我只有十七岁,历事甚少。经常看不清前路,做错事,得罪人。”邵勋说道:“若无王妃督导、纠正,早就不知道踏错多少步了。更兼王妃总是和颜悦色、宽厚相待,令我……令我……” “令你什么?”裴妃问完便后悔了,她生怕这个还有点“稚嫩”的少年突然说出什么让人不知所措的话。 “令我……不敢懈怠。”邵勋回道。 裴妃噗嗤一笑。 笑容绽放开来时,河畔的鲜花亦为之失色。 笑完之后,悄悄瞥了眼邵勋,裴妃慢慢收起笑容。 两人的对话,其实已经有点变味了,似乎模糊了主仆间的界限。 这让她的心情很是复杂。 她曾经只想保住优裕的生活,安宁平静地过完这一生。现在却状似无意地想要一些额外的东西,是太寂寞了吗? 果然人是会变的。 她轻叹一口气,收慑心神,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你确实不能懈怠。今日之事过后,司马颖不会明面上找你麻烦了,他还要脸。但不得不防孟玖那个小人暗地里使阴招。” “阴招?刺杀?”邵勋哂然一笑,他也就这点手段了。 “接下来一段时日——”裴妃顿了顿,道:“你最好待在军营内,哪也不要去。若有事,我会遣裴十六找你。” “诺。”邵勋应了下来。 他本来也没准备去哪里,整训部伍才是第一要务。 “今天——你很好。”裴妃轻声说了句,快步离去了。 邵勋悄悄抬起右手,轻轻嗅了嗅,似乎还残留着王妃的体香。 第六十五章 朝堂安排 非常炸裂的事情是瞒不住的,因为人们有很强烈的传播欲望。 时至正午,众军卸甲而坐,一边吃些食水,一边交头接耳。 不仅仅是洛阳中军,还包括河北军人。 在大头兵们眼里,勇武永远是最直观的东西,比什么说教都管用。 军官们更是神往至极,旁若无人地谈论起了邵勋的过往种种。 “听说孟超也是他杀的。” “孟超早该死了,他不但劫掠河南,连河北百姓都抢,死有余辜。” “我家有一批货,就是让孟超抢了,都没法追究。听到他死讯后,我多吃了两碗饭。” “邵勋斩孟超,可是荡气回肠啊。一人吓退千军,勇不可当。” “唉,以后战阵上,别遇到这等狠人。万一被他直冲入阵,把我也擒了,脸都不知道往哪放。” “多备弓手、长枪,能挡住的,今天大意了。” “邵勋这般性子,战场上怕是活不久啊。马失前蹄之时,就是他殒命之日。” “人家也没那么傻吧?次次冲阵?杀孟超之时,追着败军打。此番生擒那个唐什么,也是欺我等站立许久,气力不支。他不傻,心里有数。” “总之别遇到他。若哪天来了河北,实在抵挡不住时,我径自降了他。” 这些军官们多为地方豪强、豪商子弟,少有士人,平时言语粗俗,动辄“尔母婢”之类,此时听到有人说打不过就降了,顿时一静。 不过——也是啊,成都王还在,咱们自无二心。若大王不在,朝廷大军来了,这个邵勋当先锋,有必要死战吗?司马氏哪个子孙当皇帝,又有什么关系呢? “降?”还有人乜了一眼,冷笑道:“他还能重用咱们河北人不成?发什么春秋大梦呢?除非他来河北当官,娶河北高门贵第之女为妻,咱们还能跟着他。其他的,省省吧,他是东海人,只会巴结青徐士人,比如泰山羊氏、琅琊王氏之流,与河北有什么关系?” “也是。”有人下意识点头。 别怪大家老有地域之分,实在是这种例子太多了。 昔年袁本初为冀州牧,簇拥在身边的多为河北名士。 曹孟德称霸河南,河南士人多为其效力。 泾渭分明,清清楚楚。 河北败亡之后,七八万降兵被曹操驱赶着下荆州,为他送死。 不是自己人,自然不会珍惜。 邵勋的屁股在河南,有朝一日能当上大官开府的话,跑过去的绝对是河南士人,其中多半又以青徐士人最受重用。 天下事,不外如此。 河北人嘀嘀咕咕,邵勋则沉稳地四处巡视,做好安全保卫工作。 今天的这番“表演”不是没有好处。 士人参加聚会,是为了打名气。 名气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关键时刻真的有用。 武人其实也一样。 名气大了,各方势力争相拉拢,朝廷也会好言安抚。 率军出征时,兴许还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名气就是本钱,毫无疑问。 与河北将士相比,禁军儿郎们的欢呼声就要真情实意许多了。 很多人在打听邵勋的名字。 得知他是越府家将之后,同样与有荣焉——很简单,邵勋现在代表洛阳一方。 整个下午,不断有禁军军官过来拜访,或远远看上一面。 有好事者提及邵勋斩杀孟超之事,禁军将领好感更甚,若非囿于身份之别,拉不下面子,这会就有人请他喝酒了。 至于那些公卿士女们,倒没太过注意,只当做一个谈资,随口聊几句罢了。甚至于,他们的重点在于司马颖丢了面子,至于谁让他丢了面子,怎么丢的,就不是很关心了。即便有人提到邵勋名字,当时记住了,过一会也会忘记。 当然,那是大多数人。对某些有心人而言,则截然不同。 总体而言,今日被迫出手,利大于弊。 司马颖至少明面上不会再找邵勋的麻烦。至于暗地里怎么样,倒不是很怕了。 往军营里一钻,身边都是学生少年兵,安全感爆棚。 刺客?邵某人披甲持械,正面对打,手刃三五个不成问题。 小心一些,静待局势变化,这场危机也就过去了。 ****** 司马颖很快回了高台之上,脸色阴沉,仿佛酝酿着风暴一般。 老实说,他的心胸算不得多开阔。 在他没来洛阳之前,奋武将军石超就已经捕杀了不少朝官。而这些官员,无一例外都和司马颖有过宿怨。 尤其是让乐广“忧惧而死”的人,更是夷三族,毫不容情。 尚书令乐广是司马颖的岳父。司马乂生前曾诘问他是否私通邺城,乐广回答“广岂以五男易一女哉”——乐广全家都住在洛阳。 司马乂犹疑不定,最后还是杀了乐广。 司马颖得志之后,自然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洛阳一时间腥风血雨,持续了很久才平息。 今天他被邵勋下了面子,还没法发作,心里是很不爽的。 但他偏偏没法报复此人,如果他还要脸的话——即便手下人揣摩上意,也无法遂行报复,因为所有人都会把这事栽到他头上。 罢了!司马颖深吸一口气,孤连王瑚都能容忍,一个小小的东海中尉司马又算得了什么?当个屁一样放掉算了。 呃,王瑚确实投了司马颖,就在前阵子,让人大跌眼镜。 司马颖的亲信、冠军将军牵秀征辟王瑚为幕府司马,你敢信? 王瑚曾经打得河北大军狼狈而逃,杀了十几员大将,是河北士族最痛恨的人。不,远远不止,可能河北百姓也很痛恨王瑚。但牵秀就征辟他了,这事司马颖能不知道? 对于王瑚这种打出了统战价值的人,司马颖力排众议,相当宽容,令他掌握着投靠过来的禁军,留守洛阳,为石超副手。 从这个角度看,他的心胸倒也没那么狭窄。 “大王何时归邺?”幕府长史卢质有些不安地看着在原野上扎营的双方士卒,问道。 “怎么?怕了?”司马颖笑问道。 卢质语塞。 他总不能说,大王你只带过来了万余步骑,即便加上石超的五万兵马,咱们只有六万余人,而司马越却有两万兵! 六万对两万,我们没有优势啊。 现在大家都在旷野之中,一旦交兵,就是野战,这六万人可顶得住? “没胆的货!司马越这个人,我很清楚。以前一贯谨小慎微,没有把握的事,他不会做的。你怕,他也怕。”司马颖笑骂了一句,道:“就快回了。服饰、乘舆再催一催,尽快发送至邺城。欲行魏武故事,朝中还得有自己人,你觉得王夷甫如何?” “难得有个各方都不排斥的人。”卢志想了想,道:“也只能是他了。” 司马颖打赢了这场战争,但敌人是有条件投降,他还没法霸占所有好处,有些妥协也是必要的。更何况,长安那位的情绪也需要安抚,他们的联盟关系并未破裂。 王衍是名士,声望很高,各方都要给几分薄面,确实是很合适的人选。 “那就表奏王夷甫为尚书左仆射。”司马颖下定了决心,说道。 “表奏刘寔为太尉。” “你当个中书监吧,仍和我回邺城。” “保举……” “不能忘了河间王……”司马颖叹了口气,早晚要和他一决生死,但不是现在,只听他说道:“表河间王颙为太宰、大都督、雍州牧。” “东海王越守尚书令。他若还想安排什么官员,分润一些出去” 司马颖一口气点了好多人,幕僚运笔如飞,一一记下。 这就是政治分赃,大家都懂。 司马乂死后,成都王、河间王、东海王三家成为胜利者。成都王功劳最大,自然取走最多的好处。 但他也不敢不给其他两家好处。 就像卢质担心的,如果现在司马越翻脸,悍然动手,怎么办?一定能赢吗? 司马颖敢来洛阳,还是很有胆色的,冒了不小的风险。 司马颙就没敢来。当然,他现在也来不了,家里一堆叛乱需要平定。 而搞定洛阳之事后,司马颖就要回邺城行霸府之事了,一如魏武故事——当然,这只是想当然而已,他可能分不清无条件投降和有条件投降是怎么回事。 “邺中府第尽快修建,原来的太小了,不符合孤的身份。”司马颖又道:“地方不够的话,就拆民宅,谁不同意,夷三族。” “诺。”卢志应道。 “选秀女之事,也得抓紧。”司马颖又看向孟玖,说道:“人数不能少于五千。你多看着点,一定要模样周正可人的,最好是士族女子。” “诺。”孟玖乖巧地应下了。 “花钱的地方很多啊。”司马颖叹了口气,道:“今岁加征赋税。孤当皇太弟了,河北士民定然欢欣鼓舞,多收点钱,小事罢了。” 卢志、孟玖对视一眼,又很快撇开了视线。 “你等有什么亲朋故旧,尽皆报来,孤给他们官做。”司马颖哈哈一笑,道:“孤想明白了,如今这个世道,还是得用自己人。忠心最重要,能力反倒其次了。” “诺。”卢志、孟玖二人大喜,这下可名正言顺安排党羽了! 别看成都王威风凛凛,幕府人员众多,但内部竞争非常激烈,派系倾轧更是杀人不见血。 早些年,成都王受封蜀地四郡,历时十余年——蜀乱之后,徙封荆州南郡。 因此,他与蜀地士人来往极多,关系颇佳。 成都人杜轸,少师谯周。其子杜毗,被成都王辟为大将军掾。其弟杜烈,为王国郎中令——此职为封国三卿之一。 现在么,河北势力愈发崛起,蜀地官员越来越少。至于江东士人,经陆机一事,也是声势大衰,慢慢地不成气候了。 河北,本就不是吴、蜀亡国之民该来的地方。 卢志、孟玖二人,争夺的其实是幕府内河北士人的主导权。 将来成都王登基称帝,大伙还得靠各自安插的党羽争斗朝堂权力呢,可不能马虎。 第六十六章 赏宅 司马越很快就知道了邵勋、司马颖冲突的始末。 他并未关注细枝末节,而是着重询问了司马颖当时的表情,得知他黑着一张脸离去之后,哈哈大笑。 “壮哉!”他跪坐在蒲团上,猛地一拍案几,赞道。 果是天赞之人,真神将也! 幕府中居然还有人劝自己放弃邵勋,就像放弃司马乂一样,找个机会,故意让他“不小心”被石超的人抓住,结好孟玖,以争取时间…… 真是荒唐! 如此猛将,还是东海国人,我要多蠢才会放弃! 王妃说得没错,这是天赞!天赞! “赏!”司马越想越激动,嗓音沙哑地说道。 “大王,不知该赏何物?”糜晃轻声问道。 是啊,赏什么呢?司马越也愣住了。 升官暂时是不可能了,他还在整编禁军,条理还没捋清楚,没有空位。 “孝廉举完了没有?”司马越扭头看向军谘祭酒戴渊,问道。 “还要等到五月才能走完,六七月间可正式出任中尉司马,发给官印。”戴渊回道。 他其实已经很努力奔走了。 今年东海举孝廉是特事特办,速度可以用飞快来形容。饶是如此,还是被司空催促,戴渊心中愠怒,这个邵勋怎么这么不省事! 不过他很快又想起捉生口的豪迈之事,心中一个激灵:若是我被这般生擒,真是羞煞人也,掷于地上之时,怕是浑身都散架了。 “京中可有无主宅第?”司马越问道。 “有是有。”戴渊答道:“庶人司马乂幕府参军皇甫商死后,家人或死或散,宅第为其亲族所占。张方入城之时,又大索皇甫商亲族,皆杀之,如今却无人居住。在城外,皇甫商还有一座园林,同样无人居住。” 皇甫商就是告密事件主角,令司马颙爱将李含为司马乂捕杀,卞粹、冯荪二人同死,诸葛玫、牵秀亡命出奔邺城。 后来,皇甫商持诏西行,向其兄长、秦州刺史皇甫重求援,至新平时遇其从甥,被骗杀。 司马颙素恨皇甫商,一定要张方将其家人、亲族尽数杀戮。 关中兵现在还在围攻天水,皇甫重亲登城池督战,杀伤甚众,以至于司马颙都想放弃了。 此时听了戴渊的话,司马越思考片刻。 皇甫重虽然是秦州刺史,心向朝廷,然孤悬关西,恐难支持。想到此处,他很快做出了决定:“就将皇甫商宅第、园林赐予邵司马。金帛钱粮之物,亦发给一批,具体数目你们看着办。” “诺。”戴渊自无不可。 皇甫商家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宅园早晚荒废,不如赏出去,拉拢人心。 赏完宅园,司马越又脸一板,看向何伦,斥道:“看看邵勋如何勇猛,你们却这么稀松。若上了战场,孤还敢用你吗?” 何伦额头渗汗,连连告罪。 方才他带着两千上军与冀州兵来了一场操演,结果连一时三刻都没坚持住,稀里哗啦就溃了,大大现了个眼。 司马越冷哼一声,没再说什么,何伦是老人了,还是留点面子为佳。 况且,邵勋虽然勇猛,必要的制衡不能少,何伦、王秉再差,多少能平衡一下邵勋,不让他窜得太快——维持内部权力结构的平衡,是上位者必须掌握的技能,邵勋这种鹤立鸡群的人,有时候真的会让上级又爱又恨。 说完这些,司马越站起了身,看着旷野之中黑压压的军阵,久久不语。 他知道,迟早与司马颖有一战。 在他的规划中,最好带着王国军一起上阵,但这会么,却有些犹豫了。 这兵,真的打不了啊。 或许,只能让他们留守洛阳,对付张方了——若北伐邺城,长安司马颙定然会派兵东进。声援司马颖,领兵大将多半还是张方。 主力北上与邺兵决战,偏师阻击关中兵,这就是他的计划。 看来,也只能让王国军留守后方了,但——他们真对付得了张方吗? 或许,到头来还得寄希望于邵勋。 唉!司马越叹了口气,人才太少了。 整顿禁军的速度,必须加快。 想到这里,他又看向原野中的禁军士卒们。 他们现在能听话,只有一个最朴素的原因:不让河北人过分欺负,被迫抱团取暖。 如果能够如臂使指——现在就敢在这旷野中冲了司马颖! 什么会猎,会你鸟的猎!真当我对你低三下四了么? ****** 司马颖很快就走了,一起走的还有皇太弟的车舆、服饰及全套仪仗。 从此以后,司马颖就可以以皇太弟的威仪出现在河北大地上。甚至于,他很可能直接用皇帝的排场出行,他做得出来。 邵勋难得出城一趟,回家! 他现在有两处住宅,城内的宅第面积不大,堆放了许多杂物、器械之后,更没什么地方了。而且,还被张方派人火烧过,粗粗收拾了一番,没几间能住人的,不大修是不行了。 所以,他现在去的是城外的园林。 “就在金谷园旁边不远,皇甫商占地新建,不过两年罢了。”裴十六骑着一匹马,向还没去过城外别院的邵勋娓娓道来。 “两年前,皇甫商还是齐王冏的心腹。齐王冏败后,又附庶人司马乂,但熬到今年,也败落了。”一同跟来的糜晃叹息两声。 平心而论,皇甫商做得已经不错了。 能在齐王司马冏败后保全家族、宅第、财产,成功为司马乂招揽并重用,已是人力所能达到的极致。奈何没逃过洛阳新一轮的政治洗牌,出局了,而出局的代价就是家族覆亡,男女老幼甚至包括亲族,尽为张方所杀。 他的兄弟、秦州刺史皇甫重还在坚持,被关中大军围攻,最后的下场多半也好不到哪去。 “金谷园现在归了谁?”邵勋问道。 石崇也不过就死了四年,曾经辉煌无比的金谷园尚未完全衰败,应该会有权贵看上。 “先收归朝廷,后来赐给了石演。此人是石崇从孙,被封为乐陵公。”糜晃说道:“但石演对金谷园没有丝毫兴趣,直接发卖了贵重器物,解散了仆婢,然后离开洛阳,回乐陵国居住了。” “这是个聪明人啊。”邵勋惊叹道。 “这世上聪明人不少,但看透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则是另一回事。石演丝毫不留恋洛阳繁华,对辉煌壮丽的金谷园更无兴趣,只想着回封国荣养,确实是想通透了。”糜晃说道:“现在金谷园没人打理,荒草萋萋,狐鼠出没,有点可惜。就在上个月,石超还去了一次金谷园,他现在可喜欢住那了,有事没事就往金谷园跑。” “石超住金谷园时,随从多不多?”邵勋突然想到了什么,压低声音问道。 糜晃显然也考虑过这个问题,眼角余光左右看了看,低声道:“人挺多的,他还经常在那一片演武练兵。” “那算了。”邵勋果断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念头。 金谷园毕竟是山景园林,地势险要,如果还在那练过兵,多半有粗浅的防御设施,一时半会难以攻下。 但也不是不能利用这点谋取好处。 司马颖总共留了不到五万兵马,其中还有八九千人是降兵,分守十二座城门,平均一座门才能分到几个人? 老实说,不如把这五万人聚集在一处,同样有威慑力,还没有被人各个击破的危险。 如果找个机会,等石超去金谷园的时候,悍然发动,司马颖留在洛阳的这几万人就算是交代了。 届时石超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狼狈逃回邺城,听候发落。 “邵君看上金谷园了?”糜晃笑问道。 “即便金谷园落入我手,我只会做几件事。”邵勋说道。 “哪几件?”糜晃好奇地问道。 “第一,把那些漂亮的荷花塘清理一下,养鱼。” “第二,草场、花园清理一下,养牲畜。” “第三,其余边边角角的地都利用起来,栽上瓜果菜蔬。” 糜晃大笑。 这可真是不解风情之人才会给出的回答。 若换王导那等“风雅之人”过来,他能感受的是和煦的暖风、飘扬的柳絮、荡漾的碧波、迷濛的烟雨、清幽的竹海、娇艳的花朵乃至优雅的琴声、美丽的仕女,却不像邵郎君这般煞风景——魏晋以来的名士风流,到底懂不懂? 主打一个风雅、率性、潇洒,你给我谈种地养鱼,圈养牛羊? 糜晃是真的乐了,小郎君还没适应上等人的身份,说出去是要被人笑的,以后得好好规劝下,不然怕是很难融入士人圈子。 邵勋亦笑,自嘲道:“我是山猪,吃不了细糠。” 士人这个圈子,即便算上相对贫穷的支脉以及门第较低的寒门,占全国总人口百分之一有没有?可能还不到。 他们的生活,或者说所谓的魏晋风度,完全不同于另外99%。 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魏晋风度、奴隶社会同时共存,眼泪鲜血多过风花雪月,这才是真实的西晋。 “二位将军,园林到了。”裴十六指着前方一片掩映在竹木之中的宅院,说道。 邵勋放眼望去,却见十余人正快步走来。 “这些是什么人?”他问道。 “将军,此为庄园宾客、常从、典计之流,总共十一人。”裴十六答道。 “皇甫家留下的旧人?”邵勋有些奇怪,不是被张方杀光了么? 裴十六沉默了一下,附耳说道:“王妃派来的,放心,和裴家没关系。府中还有奴婢数十,皆为新募之人。王妃言及,‘君以中尉司马居府,须得募齐宾客奴婢,方为上家。’” 邵勋同时沉默。 裴妃怎么搞得跟女主人一样。 女人,你要理智点,让你老公知道了…… 邵勋下意识回头看了看,却见糜晃已经策马离开了十余步,正盯着一棵有点年头的老树,摇头晃脑,赞叹不已。 再看看身后,陈有根带着三十名教导队骑士,齐齐勒住了马缰,停在七八步外。 这帮家伙! 第六十七章 衣食客 来人渐渐走进,邵勋亦翻身下马 “拜见郎君。”一行人齐齐行礼道。 对庄园主人,仆役、宾客、部曲可称呼“主”、“主人”。 但邵勋年纪轻,亦可称“郎君”。 如果他年纪大了,还可称“公”。 如果是大官或名士,则称“明公”。 “无需多礼。”邵勋双手虚扶,温言道。 “老朽裴进,现为邵府典计,郎君请随我来,见一见庄子里的衣食客。”为首一人走近两步,神态恭敬地说道。 “好。”邵勋也不矫情,把马鞭扔给赶过来的陈有根后,举步向前,随口问道:“府中有多少衣食客?” “好教郎君知晓,邵府共有典计一人、账房一人、门下二人、常从四人、宾客六人、家僮八人、侍婢十二人。”裴进说道。 邵勋脸色一变,道:“这么多人,我养得起?” “郎君勿忧。”裴进说道:“庄子有水碓两座,田地十三顷,蓄养庄客三十余户。产出足以支应开销。” “哪来的庄客?”邵勋问道。 十三顷田,就是一千三百亩,真不是什么小数目,皇甫家族这么狠? 他最近读书,得知周处战死后,朝廷“追赠平西将军,赐钱百万,葬地一顷,京城地五十亩为第,又赐王家近田五顷。” 此时距周处死不过七年。短短七年时间,先后作为齐王司马冏、长沙王司马乂心腹的皇甫商就搞到了比周处还多的地,是他真的地位高,还是社会风气败坏了,官员公卿们不再注意吃相,加快兼并速度了? 或许兼而有之吧。 一千多亩地啊,还是洛阳近郊的地,以前真是想都不敢想。 “郎君在京中声名鹊起,愿意投效的庄客不在少数。”裴进说道。 他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一般。 乱世已至,就不说那过境的军队了,单是治安形势恶化,贼匪遍地,都对老百姓构成了严重的威胁。 聚居自保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邵勋在京城中的名气不小。他得庄园赏赐,宣传一下,愿意投效过来的百姓还是有的——放弃祖辈家传土地,举家逃亡,依附坞堡庄园,成为庄客部曲已是社会常态,而他们放弃的祖辈土地,自然会被别人收走。 “邵君你得习惯。”糜晃笑了笑,说道:“实在不放心的话,我书信一封,把你家人从东海接来,让他们帮着打理庄园,你专心练兵就是了。” 裴进低下了头。 邵勋想了想后,道:“也好,我让大侄、三弟过来,跟着裴典计学学如何管理庄子。” 大侄是他已经亡故的大哥之子,名邵慎,今年十三岁。 三弟名邵璠,今年十六。 让自家人过来,确实更放心一点,但他暂时不会动裴进的位置,这无关其他,只在于人情世故。 “走吧,进园子。”邵勋抬头看了看还算崭新的围墙、门楼,说道。 整个宅园大概占地三四十亩的样子,里面才几十个人,空空荡荡,不成样子。 邵勋的注意力主要放在庄园整体结构上。 首先是前后数进的屋宇,一共数十间,供主人及仆婢居住。最东北角有一高楼,三层,算是整座庄园的制高点。 屋宇左侧有一大片树林,据裴进介绍大概有数千株的样子,种类繁多,鸟雀云集。 树林后有一天然小湖泊,溪流出入其间,且似乎经过人工改道,绕庄园一周。 屋宇右侧还是树林,不过是人工移栽过来的。 邵勋仔细看了看,有枣、桃、梅子、杏、梨、柿、栗、蒲桃等果树,林林总总千余株还是有的。 林前还盖了一片木屋,充作马厩、柴房、仓库等设施。 屋宇后则是大片竹林,以及人工修葺的花园,还挖了一东一西两个小池塘,栽种了荷花。 据裴进介绍,内有鲤、鲫、鳝等鱼,时而跃出水面,颇有意趣。 其他还有一些单元区域,邵勋走马观花看了一会,算是开了眼界。 皇甫商其实算不得大官啊…… 但他搞的庄园就有如此规模,还是在土地资源相对紧张的洛阳周边,不由得让人猜测:外州现在是什么情况? “汉时仲长统曾言,‘使居有良田广宅,背山临流,沟池环匝,竹木周布,场囿筑前,果园树后。舟车足以代步涉之艰,使令足以息四体之役。养亲有兼珍之膳,妻孥无苦身之劳。’”糜晃跟着走了一圈,然后眼神复杂地看着邵勋,道:“小郎君,你如今有了官,还有了庄园,已经不是一般人了。我家——” 说到这里,糜晃止住了。 他本来想说“我家有女儿”,但想想算了。 裴妃给他长子糜直说了一门亲事,女方出身琅琊诸葛氏,端庄贤惠,知书达礼,嫁到糜家算是下嫁了。糜晃十分感激,道谢时提及邵勋年已十七,打算把女儿嫁给他,裴妃似乎不是很高兴,糜晃就没有再提。 他是聪明人,觉得裴妃一定另有安排,这事不是他能插手的。 今天见到这个庄园,又起了小心思,但终究还是没敢说下去。 “我家的庄园,占地虽广,却不如洛阳寸土寸金之地上的宅园。”见邵勋疑惑地看向他,糜晃打了个哈哈,道。 庄园是世家赖以存身之地。 如果说东汉仲长统提出了世家庄园布局标准样板的话,他还有一段话,则指出了庄园的本质:“逍遥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间。不受当时之贵,永葆性命之期。如是,则可以陵霄汉,出宇宙之外矣。岂羡夫入帝王之门哉!” 简而言之,庄园在手,天下我有。 魏晋南北朝时期,世家庄园“僮仆成军,闭门为市,牛羊掩原隰,田池布千里。” 世家大族掌握的庄园,完全自成一体,各种生活用品、生产资料都可以内部交易,形成集市,俨然一座小小的城市。 世家子们所居住的馆舍更是可与上林苑、太极殿媲美:“园囿拟上林,馆第僭太极。” 甚至于,别说世家大族了,没有门第的地方豪强也很猛啊:“豪人之室,连栋数百,膏田满野,奴婢千群,徙附万计。” 以上还是西晋之前的。 经过三国一番战乱,到西晋承平数十年,世家大族又变本加厉,到南北朝中期达到顶峰。 谢玄的庄园“右滨长江,左傍连山,平陵修通,澄湖远镜……湖中筑路,东出趣山,路甚平直……” 南朝宋孔灵符的一座庄园,就“周回三十三里,水陆地二百六十五顷,含带二山,又有果园九处。” 有这样的本钱,抱团起来之时,确实可以与皇权相对抗,换皇帝都不是问题。 与他们相比,邵勋的新庄园简直不值一提。 毕竟是洛阳,就连大名鼎鼎的金谷园,都不能和外地的世家大族们比土地面积、人口数量。 “郎君——”见邵勋、糜晃不再说话了,裴进继续介绍道:“河外便是附庄农田了,一般种粟麦、豆子。今岁招募庄客稍晚,已来不及种粟,只种了点豆子杂粮。待到收获完毕,便可熬豆粥,石崇经常以此招待客人。” “庄内还养了牛羊,郎君若想食乳饼,随时可来。如果想吃髓饼,最好等到明年,牲畜还是有些少。” 乳饼是用牛奶或羊奶和面制成,吃的人多一些。 髓饼就要少很多了,因为这是用牛羊等动物的骨髓加上蜂蜜、面粉制成,一般是贵族食物。 “若想饮酒,今岁多酿一些,郎君可随时品尝。” “千株果树,结果甚多,郎君练兵辛苦,仆会定期择选鲜果,送入军中,供郎君消遣。” 裴进一口气介绍了很多,彰显了自己对这座庄园的熟悉,还体现了干练的管理能力。 一般庄园主听到,肯定心花怒放了。 “庄园每岁结余多少?”邵勋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今年是第一年,却不知。”裴进老实回答道。 “应能多养一些人吧?”邵勋又问。 “数十人还是可以的。”裴进有些疑惑,郎君这是要干啥? 魏时有庄园主“宾客千余家”,动辄成军出击,劫掠商旅。 本朝其实也有,石崇就很喜欢带着庄客部曲出外抢劫,慢慢成为大晋最有名的豪富之家。 难道——郎君也想…… “洛阳久经战乱,百姓流离失所。”邵勋说道:“想办法招募一些孩童少年,以十至十五岁为佳,接到庄园中居住。你只管找人,我会派人安排好这些孩童的。以一百人为限,就这样吧,尽快!” 裴进先是愕然,随后又道:“郎君,庄子内咬咬牙,养一百孩童少年倒也不是不行,但这样就没结余了啊,甚至可能会亏空。郎君年方十七,以后还要成家立业,若不能尽快积累家财,将来怕是……” “够了,你照我说的办就是了。”邵勋提高了声音,说道:“洛阳的庄园,能存在多久都是个问题呢。你若胆子大,组织庄客向外多占一些荒地,多半没人管。城东的潘园,一年前我在那里屯垦,撤走之后,听说至今仍空着。兵荒马乱的,洛阳士民没太多心思种地了,你无需顾虑太多,照办就行。” “诺。”裴进无奈应了下来,同时也有点惶恐,如今的形势,好像真有点像小郎君所说的那意思。 糜晃在一旁看着,没有插话。 蓄养宾客,操练部曲,是每个世家大族都在做的事情。随着时局的不断崩坏,他们甚至加速了这个过程。部曲庄客的战斗力一日比一日强,一副做着战争准备的模样。 邵勋所做的事,与他们没有本质区别,而且似乎更进一步——通过这次的整军,糜晃再次确认,邵勋在培养军官。 其实这也没什么,大家都在这样做。 有人在禁军里搞,有人在自家庄园里搞,还有人在州郡培养私人。 说穿了,大伙都对大晋朝没太多信心,下意识想做点什么罢了。而他们做的这些事,似乎又在不断地掘大晋朝的根,加速它的衰亡。 邵勋的头脑很清晰,目标非常明确,几乎把每一分本钱都用到了极致。 刚得一座庄园的赏赐,立刻就用结余产出蓄养少年,教习文武技艺,培植私人党羽。 他似乎一直很坚定,一直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再考虑到他的年纪,糜晃都有些害怕了,甚至有些兴奋。 “刘玄德”三个字从他脑海中缓缓飘过。 这个人是糜家不愿提起的过往。 失败过一次了,糜家侥幸还存在着,甚至有所发展。 但这一次如果失败,会怎么样? 邵勋的出身,可比不了玄德公啊。 虽说玄德公穷困潦倒的时候都不一定吃得上饭,但他毕竟是汉室宗亲,这个身份一旦被人认可,相当具有号召力,毕竟人们会不自觉联想中兴汉室的光武帝。 再等等,糜晃深吸一口气。 王妃聪明、睿智,目光深远。她在考虑问题的时候,会摒弃感情因素,这一点是糜晃最佩服的。 王妃与邵勋非亲非故,能够不带任何感情地评价他的能力和未来。如果王妃都看好他,那么糜氏再加一把劲,投入更多,也不是不可以。 就这么定了! 第六十八章 统一思想 庄园只是一个小插曲,邵勋很快就回到了城中,准备继续操练部伍。 但没过多久,他与糜晃、何伦、王秉就接到命令,匆匆出城,参加一场重要的会议。 在场的有军司曹馥、军谘祭酒戴渊、左司马刘洽、从事中郎王承等幕僚。 王承是新来的,却能参与这种会议,不得不说与他出身高第有莫大关系。 王国军四人组地位不是很高,但正值武人用事的时候,自然是要参会的,哪怕只是列席。 除司马越一系的老人外,潘滔、庾敳这两个老面孔也出现了。 坐在他们旁边的,还有苟晞、上官巳、陈眕、成辅、满奋等人。 苟晞、陈眕、成辅都是背刺司马乂时的禁军将领,如今仍在军中领兵。 司马乂在殿中就擒后,王承、刁协、上官巳等人皆被释放。王承投入幕府担任从事中郎,上官巳投靠司马越,继续在禁军为将。 可以看得出来,正在重整禁军的司马越没敢胡乱安插自己人——何伦、王秉至今没去,更别说邵勋这种排序比他们还低的了。 同样可以分析出,司马越目前还远远谈不上“控制”禁军,撑死了处于“深入影响”禁军的阶段。 满奋则是曹魏太尉满宠之孙。以门荫入仕,曾当过吏部郎、冀州刺史,现为司隶校尉,算是司马越拉拢过来的重要朝官之一。 他们能来参加会议,基本都是极得信任了。 会议举办的地点比较特殊,位于城外山上,众人饮茶赏景,倒也快意。 “不似军议,更像聚会。”邵勋坐在糜晃侧后方,低声嘟囔了一句。 糜晃偷眼瞄了一下,司空在与曹馥谈笑,没注意这边,于是低笑道:“小郎君,这便是士族风范,突出一个雅字。你想想,若按你的喜好,军议之时甲士林立、刀枪剑戟罗列,将佐正襟危坐,面容严肃。累了以后,就地吃些干粮,吃完接着再议,这样好吗?” “难道放浪形骸才好吗?”邵勋看向坐于司空身侧的曹馥,问道。 其实他想说的是,专业点不好吗? 时值四月,天气转暖。曹馥袒胸露乳,半倚靠在一块青石上,哈哈大笑。 曹大爷七十多岁了,又有些肥胖,解开衣裳之后,肚上的老皮、肥肉一层叠一层,活似弥勒佛,看着就辣眼睛。 偏偏司马越视若无睹,习以为常。 魏晋士人,就是这么率性而为么? 刚刚进入“上流社会”的邵勋,只觉很震撼。 老实说,他有点怀念之前司马越在书房开会的场景了,那会大家好歹比较正经。 “真正的放浪形骸你还没见过呢。”糜晃神秘地一笑:“多跟曹军司亲近亲近,他年纪大了,就喜欢提携后进。家中妾侍如云,也照顾不过来,说不定就拿来招待你了。在座的这些人,泰半去过曹尚书府,会后你和他一起走,多聊聊。曹尚书很欣赏你的。” 邵勋笑了笑。 曹馥欣赏他这个不“英俊”的兵家子,多半还是看中了他能打。 乖乖,从曹洪时代活到现在的“活化石”就是不一样,刘渊都没他见多识广。 “天下丧乱,故人渐稀。有时候,都想在这山中寻一胜地,幽居筑宇,绝弃人事,就此终老算了。”曹馥摇着蒲扇,感慨道。 “孤亦有此想。”司马越大笑道:“惜时局若此,孤身为帝室苗裔,却不得不勉为其难,操持起这一大摊子事。唉,待诸事功成,朝中正本清源,孤便可以放下这些案牍之劳,颐养天年去了。” “司空是雅人。”曹馥笑道:“隐居之所,却不能太简陋了。” “孤也无甚要求。”司马越摆了摆手,道:“苑以丹林,池以绿水,吴姬三四,赵女五六,弹琴咏诗,逍遥终老,便够了。” 曹馥抚了抚颤巍巍的肚皮,眉头一皱,道:“赵女却在河北……” 司马越摇头失笑。 “诸位可能为司空解忧?”曹馥看向众人,问道。 “司空之愿,又有何难?”王导正打算说话,却被王承抢了先,只听这位出身太原高门的从事中郎放下手里的茶碗,静静聆听着潺潺流水、鸟雀啼鸣。 王导又要张口。 王承却好像知道他要说话般,开口了:“三月以来,司马颖任用私人、奢靡无度、横征暴敛,大失众望。” 王导节奏被打乱,一口气憋在胸中,郁闷不已。 王承继续说道:“前番洛阳大战,相持半年之久,邺兵死者不下七万,伤重不治、溃散不敢回家者亦有数万之众。司马颖又遣石超将兵四万守洛阳,如此一来,河北还有多少可战之兵?况司马颖所作所为已令河北士人怨怒,还有人带着部曲私兵从军,或者助粮助饷么?司空勿忧,但进兵即可。” 不得不承认,王承方才有点装逼,但说的话直击要害,还是有点水平的。 司马家的子孙,不知道怎么回事,在台下时还能维持一个好人设,可一旦掌权上台,多半会瞎搞,大失人心。 或许,之前的一切都是装的,他们的本性就喜欢乱来,只有这么一个解释了。 从头到尾维持一种人设到底的,可能只有天子司马衷了,一如既往地智商不太够用。 王承说完话,一甩袍袖,径直走到司马越旁边,端起茶壶给自己斟茶,并笑道:“献一计,赚主公一碗好茶,妙哉。” 司马越不以为意,抚掌而笑。 王导平复了下心情,脸上的笑容灿烂了起来,赞道;“此真知灼见也。” 心下却暗想,我想说的话被抢。 事到如今,谁还看不清司马颖有点自大自傲了呢?其实他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获得表面胜利后,被府中接连不断的恭维迷花了眼,竟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得罪了河北士人后,恶果马上就会显现出来。 谁给你提供兵员? 谁给你提供钱粮? 谁为你出谋划策? 没有河北士族的支持,你如何成事? 想到这里,不知怎的,他瞥了一眼邵勋。 他承认,曾经对此人的态度不是很满意。 士人就罢了,哪怕在自己面前放浪形骸,也没多大关系。但一个小小的军户,却不卑不亢,实在让他难以理解。 但那会也没特别在意。 可随着时间推移,这个军户竟然有了出身,且屡建奇功,凭借着司空国人的身份,步步升迁,听闻现在整个下军都听他的,王秉的权力被攫取一空。 这让王导有阵子非常烦躁。 但也只是烦躁而已。 邵勋掌握的那些兵,要吃饭、要赏赐、要训练,消耗大着呢。这些消耗靠谁来筹集?表面上是朝廷发放,实际上还不是世家大族从庄园里拉出来送到洛阳的? 他就是个无根之萍罢了,最好不要让他落地生根,一直在洛阳飘着吧。 王导做完了“心理按摩”,舒服多了,趁着王承讲完,其他人还没出声的当口,说道:“主公,仆以为司马颖最多能拉起七八万兵。我军只需步步为营,压向邺城,汇集各路兵马,众至十余万时,便可稳操胜券。” 以两倍的兵力打司马颖,稳不稳?听起来蛮不错的。 司马颖能赢洛阳之战,不就是靠着兵多么? 现在他恶了河北士族,支持他的人会变少,钱粮、兵员都不是那么充足了。这一仗,或许可以复制当初司马颖打洛阳时的战略,耗也能把他耗死了。 听王导这么一说,司马越即便想维持谦恭、稳重的人设,却也忍不住激动起来。 只见他扭头看向曹馥,笑道:“王家子不但擅诗咏,亦有军略。孤得茂弘参军事,大事济矣。” 曹馥微微一笑。 王导的本事,在世家子中确实不错。 世家子最需要什么本事? 不是行军打仗,那个自有兵家子。 也不是治理天下,天下不需要他们来治理。 他们需要的是洞悉人心,分析局势,拉拢别的世家,以壮己方声势。能做到这一点,就可以安邦定国,史书留名。 他观察王导很久了,今天他没体现出自己在这方面的智略,但不影响曹馥对他的评价。 王家诸人里,王导当居第一——可能王夷甫不这么认为,他太重视王澄了。 “《禹贡》有言‘太行、恒山至于碣石,入于海。’又有人言太行千峰竞秀,草木葳蕤,日出之时,云霞蒸于其上,大美矣。”司马越兴致起来了,似乎想要抒发一番胸臆:“待击破邺城,执司马颖于君前问罪,天下太平之后,孤便于太行之上操办雅会。届时诸君须得吟诗作赋,若有佳作,孤抚琴和之。” “定不能扫了主公雅兴。” “风物有殊,山河有异,仆定陪大王走一遭,见识下太行美景。” “秋高气爽之时,定已下邺城矣。此等良辰美景,正适合登高宴饮,抚琴咏诗,仆固愿参此盛会矣。” “妙哉!壮哉!此等盛会,令人神往。”有人甚至直接咏起了诗。 没喝酒,也没嗑药,但就是兴致起来了,衣服一敞,露出满是黑毛的胸脯,有节奏地拍着大腿,高声吟唱。 司马越大笑不已。 邵勋尴尬地和几位兵家子对视了一眼。 这场合,喊我们来作甚? 听到现在,他们只明白了一件事:司空下定决心要北伐邺城了。 大伙对此倒没什么意见。 东海、成都二王早晚大打出手,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事情。 北伐就北伐好了,听闻司空积极联络方伯,造起了不小的声势。不出意外的话,赢的希望还是很大的。 问题是,怎么个打法?到现在都没提,让人一头雾水。 邵勋接连不断地喝了几碗茶,正当憋尿憋得慌时,司马越慢慢站起身,扫了众人一眼。 周遭声音立刻小了下来。 “今日之会,只是给尔等通个气。”司马越轻轻踱了几步,走到一处山崖边,看着深谷中的清泉流水、草木花卉,道:“自暮春始,至盛夏止,孤要看到一支可战之军,然后料理干净洛阳,誓师北伐。孤决心已下,绝不更改。” “诺。”众人齐声应道。 今天,算是统一思想了,这是战前必不可少的工作。 第六十九章 王家 已经是永安元年(304)五月了,洛阳恢复和平的第四个月。 王衍刚刚下朝回家,就见到了王导、王澄、王敦三人。 他也不多话,点头致意后,便领着他们进了书房密室。 “嘿嘿,任他雨打风吹,任他千变万化,到了最后,还是要到老夫这里来,哈哈。”王衍得意地跪坐于案后,摇头晃脑。 平心而论,今年四十九岁的王衍是大晋“顶流”了。 玄学大发展的年代,各种聚会、辩论多如牛毛。 谁在这些场合一鸣惊人,渐渐就会声名鹊起,然后有“粉丝”,求着他点评、提携。 如果单人名气不够响的话,没关系,还可以组合出道。 “江东五俊”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甚至还有成团出道的:“金谷园二十四友”。 王衍无需如此麻烦。 在上一个顶流裴頠死后,他就是最当红的。 司马颖表奏他为尚书左仆射——巧了,这正是裴頠在元康末坐过的位置。 如果司马越秉政,同样需要他来妆点朝堂,吸引天下士人过来当官。 来的士人越多,司马越的声势就越大,权力就越稳固。 真是怎么都不会输啊,哈哈。 真的,王衍实在想不出自己怎么才会输。 王澄、王导、王敦看到堂兄如此惬意,忍俊不禁,心情放松了许多。 “茂弘。”王衍首先把目光投向王导,问道:“小小一个徐州,就真的没办法么?” 王导有些惭愧,道:“司空最近在拉拢东平王楙,可能不会动他的位置。在司空府里使劲,怕是不得其法,不如看看邺府那边如何?” “你倒是实诚。”王衍轻笑一声。 “不敢为了些许面子,而坏了家族大业。”王导说道。 “唔……”王衍站起了身,慢慢踱着步子,道:“皇太弟表奏我为尚书左仆射,其实是想让我在朝堂上助他。但他也没有多信任我,谋取徐州这种重镇,有点难。东平王从未表态站在谁那边,成都、东海竞相拉拢,谁都不敢轻易动他。” 墙头草会在什么情况下有统战价值? 答:各方势力大体平衡,没有一个人占据绝对优势的时候。 说白了,还是几个月前的那场战争没打明白,没打干净,没打彻底。 司马越接收了部分司马乂的遗产,又拉拢了司马馗一系的几个宗室,声势相当不小。 成都王战场上打得很难看,最后获胜也是靠了司马越反水,赢得比较侥幸,这就注定了他没法把洛阳一口吞下,彻底扫清团结在司马越身边的洛阳本土势力。 要想破解这种尴尬的局面,唯有一法:再打一仗,让赢的那方赢走全部,输的那方耗尽所有本钱。 局势会往这个方向走吗?目前看来是的。 “兄长可有方略?”王导诚心实意地问道。 王衍摇了摇头,道:“先看吧。如果司马越、司马颖大打出手,司马楙投谁?如果他站错了队,事后清算时,才有机会把他拿下。” 王导默默点了点头。 司马楙是个老滑头,从不轻易站队。他都是在形势比较明朗的时候跳出来,对胜者阿谀奉承,以保住自己的官位。 如果司马楙这次再站对了队,事情就麻烦了。 想到这里,王导微微有些懊恼。现在这个时间段太敏感了,往前推一年,徐州都没这么难拿下。但那个时候王家也不太说得上话,奈何。 “其实,我心中还是希望司马越能赢的。”王衍突然说了一句,吸引了三人的注意力。 “无他……”见三人目光炯炯地看着他,王衍失笑,潇洒地一转身后,伸了个懒腰:“司马越赢了,更容易给老夫奉上官位。” 王导三人皆笑。 徐州都督以前可是叫青徐都督。出镇下邳之人,开府时大量征辟青徐二州士人为幕僚,因此青州、徐州的联系是比较紧密的,时人经常把两地同时挂在嘴边,当作一个地理单元。 两地世家也经常联姻,关系不错。 因此,王衍确实更希望司马越赢,那样青徐士人的机会更大。 “可是觉得老夫过于自大了?”看三兄弟笑个不停,王衍自己也笑了,然后拿手指了指王敦,道:“处仲你也别着急,迟早给你弄来青州刺史。” “那就静候佳音了。”王敦大笑道。 王衍又看向王澄,目光中多有赞许,只听他说道:“平子,为兄会给你谋荆州,但还需要等。” “嗯。”王澄乖巧地应道。 他其实是被王衍夫妇带大的,对这个兄长言听计从,甚至有种孺慕之情。 “刘弘垂垂老矣,活不了多久了。等他死后,为兄就让你去当荆州都督、刺史。”王衍说道。 刘弘是现任荆州都督、刺史,今年六十九岁,听闻身体不是很好,快到生命的尽头了。 “不是还有陶侃陶士衡么?”王澄问道。 在镇压张昌流民军的过程中,陶侃战功卓著。刘弘对他十分欣赏,甚至当做接班人培养。 “陶侃?”王衍肆意大笑了起来,道:“陶侃在家躬耕之时,其母剪掉长发售卖,才换来酒钱招待客人。如此巴结,却只为了一个督邮。这种寒门子弟,也配当荆州刺史?” 陶侃家里穷虽穷,但和王瑚一样,也是有门第的:寒素。 其父陶丹,孙吴时任扬武将军。 东吴灭亡后,吴人的日子普遍不好过,但有父荫在,陶侃依旧能在县里当个小吏。日子过得一般,但绝对比普通百姓强。 当然,这种出身在北地一等豪门琅琊王氏眼里,就什么都不是了。 王衍现在正处于意气风发的状态,在家人面前私下奚落寒门再正常不过了。 听到兄长肆意张狂的笑声,王导却觉得有点刺耳。 兄长似乎和司马颖一般,有点自大了啊。 王衍不管弟弟们怎么想,反正他现在很高兴、很爽,一副指点天下的做派:“荆州有江汉之固,青州有负海之险,尔等出任方伯,我留洛阳,足以为三窟矣。今王室将卑,故使弟等居齐楚之地,外可以建霸业,内足以匡帝室。尔等当谨记于心。” “兄长苦心,定当铭记于心。”王敦、王澄二人齐声说道。 王导有些不自然。 怎么只提了青州、荆州,不提徐州?不提我? “茂弘,徐州地处江淮冲要,亦十分关键。”王衍没忘了王导,扭头看向他,道:“为兄的苦心,你们一定要体量。” 王导心中郁闷稍解,但还是忍不住问道:“兄之谋划,固然全矣、尽矣,却为何都在中原?弟听闻有人欲渡江南下,到吴地为官,兄长为何不谋划扬州?” “国之精华,十有六七在中原。”王衍回道:“再者,吾等祖宗陵寝皆在此,难道弃而逃之江东?” 王导无语。 兄长的信心还是过分强烈了,其行为与陆续南逃避祸的士人大相径庭。 从布置来看,青州、徐州、荆州,从三个方向围向洛阳,同时又都远离旋涡中心。 “外可以建霸业,内足以匡帝室”——确实,这就是兄长的战略布局,做两手准备,他终究还是想着抵定中原。 “兄长教训得是。”见王衍还看着他,王导无奈起身,躬身谢罪。 “罢了。”王衍摆了摆手,道:“徐州进可以取中原,退可以保江东,你既然有志吴地,那就多多努力吧,别让裴家小子给争走了。” “刺史、都督,总会拿下一样的。”王导说道。 王衍点了点头,旋又问道:“东海王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王导有些迟疑。 王衍冷哼一声,道:“都是自家人,有什么不能说的?平子,你可会泄露给皇太弟?” “不会。”王澄笑嘻嘻地说道。 他是成都王幕府的从事中郎,来洛阳办事,过两天就要回邺城了。 王导无奈,只能说道:“快动手了。牵秀幕府司马王瑚干得不顺心,去了两趟邺城,屡遭讥刺,心有悔意,打算重投司空。” 王衍闻言,摇头叹息:“这帮兵家子,素无信义,不奇怪。” 王导附和应是。 “好好辅佐东海王吧。等机会出现了,我自会帮忙。”王衍说道。 “好。”王导自无不可,一口应下。 第七十章 应用题 诚然,正如王导所说的那样:快动手了。 五月中旬的时候,司马越重新整编了禁军。 被他拉拢的禁军士卒并不多,就两万出头点。 这么点人,别说恢复宿卫七营、牙门军诸营的旧编制了,整三个营出来都很勉强。 目前禁军的现状就是,很多编制打残了甚至完全没了,各部缺编严重,人头稀少。 这种状态是不适合上阵的,必须重组。 幕府众人商议后,觉得编为左右两营最合适,外加一些独立部队,如幽州突骑督等,共同构成新的禁军。 编制不健全是可怕的,战场上会吃大亏。 于是,禁军整编计划就这么定下来了。 左右两卫各八九千人,步骑皆有,重甲步兵、轻装步兵配重骑兵——人披甲,马不披甲。 外加幽州突骑督具装甲骑千人——人、马俱披重甲。 骁骑军缩编为骁骑督,编制两千五百人,为轻骑兵——人配皮甲,马不披甲。 司马越还招募了一些老退在家的禁军将士,请他们重新出山,帮助训练新兵。 但不是现在。 因为这会只有豫州一地的钱粮入京,其他地方的还没到。他没有足够的钱粮大规模招募新兵,编组成军,只能先做好前期准备了。 数次整军会议,邵勋只参加了一次,提供了些中规中矩的建议。 他只是很感慨,辩证思维什么时候都有用。 洛阳纵有千般不好,但有一点是全国其他地方难以企及的:这里有极其丰沛的工匠资源,有庞大的武器储备,还有源源不断赶到京城的外地士人,他们会带来大量财货消费,而他们一来,商人们又组着队进京,提供各种物资…… 这让邵勋想起了历史上的一个人:韩建。 此人曾将唐昭宗劫持到华州,然后百官都跟去华州上朝,公卿贵族也跟了过来。外地赶考的士子、进京办事的官员乃至各种形形色色的人,全都往华州涌,韩建趁机收商税,数钱数到手抽筋。 当然,西晋这会缺乏完善的商业税收制度,商税另说,但这工匠资源实在太宝贵了。从低端的农具,到高端的锦服乃至奢侈品,都有对应的人才。只要洛阳没被封锁,各种原材料能进京,他们什么都能给你整出来。 这是流民军瞪大了眼珠子,直流口水也无法得到的宝贵财富。 另外,洛阳还有一个好处不得不提:这里是皇权的大本营,世家力量被极大压制了。 兵荒马乱之下,一个大头兵都可能砍死世家大族子弟,这是在地方上难以做到的——潘滔让邵勋去颍川郡时小心点,就是这个意思。 京城就是京城,这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开完会议后,邵勋就窝在了军营内,苦心操练部伍。 他自己亲带的幢有十队。 二月份重新编组后,计有—— 一队队主黄彪,满编五十人,步兵; 二队队主余安,满编五十人,步兵; 三队队主周英,满编五十人,步兵; 四队队主姚远,满编五十人,步兵; 五队队主章古,满编五十人,步兵; 六队队主秦三,满编五十人,步兵; 七队队主王雀儿,满编五十人,领的洛阳苦力新兵; 八队队主金三,满编五十人,领的少年兵; 九队队主毛二,超编,五十六人,领的少年兵; 十队队主李重,不满编,四十二人,弓兵。 算上他和督伯吴前,全幢总计五百整,差不多有一半是老兵——当然,这些人只是在这个时代算老兵罢了,在邵勋看来,技艺、经验还是不太够。 另有教导队三十人,陈有根任队主,他们严格来说不是本幢之兵,有点像邵勋的亲兵了,虽然他这个级别肯定是没资格配亲兵的。 此三十人皆精挑细选的,算是老部队中的精锐。 人赐铁铠一副、弩机一具、重剑一把(尚未全部配齐)、环首刀一柄、马一匹。 他们相对来说技艺较高,战斗经验更丰富,经常帮着邵勋分担训练压力,带一带本幢及另外一幢五百士卒。 那幢兵的新幢主也有了,是一个名叫高翊的人,年岁不大,二十岁出头的样子。 这人就是王秉让步的条件之一。 稍稍打听一番后,得知他并非出身士族,而是宛城一马商子弟,身量高大,力气也十分出众。 至于颜值——只能用“魁杰”来形容,反正挺“阳刚”的。 邵勋不知道王秉怎么会欠高家人情,莫不是欠了人家一大笔钱? 你这是买官卖官啊!虽说幢主之流的官职本就是给没有门第的地方豪强、豪商准备的。 邵勋没有驳王秉的面子,同意了。 毕竟这个高翊就身板来说很适合当个扛旗或者冲阵的猛人,家境也不错,居然自己配备了铠甲、武器,以及两匹战马、一匹骑乘马、两匹驮马,带了五个部曲,亦各有乘马、械,果然是地方豪强豪商的标准做派。 他愿意来洛阳“送死”,那就来吧。 高翊统领的这个幢叫“前幢”,满编五百人,起码两百兵是邵勋塞过去的。 塞过去的人谈不上多信任,如队主郑狗儿、督伯杨宝等等。邵勋让他们有事密告,这是一种考验,如果杨宝直接投靠了高翊,以后自然有他好看。 想得到邵勋信任,没那么简单。 诸事定下之后,就是训练了。 邵勋把更多精力放在亲任幢主的“后幢”身上,亲自狠抓,严格要求。 至于前幢,他有时候借着中尉司马的身份插手,调整一下他们的训练内容和方向,抽人考核一下。 高翊整体比较配合,可能王秉跟他说了啥。 更何况,单骑冲阵,擒贼而回这种事,你表演一下看看?别扯什么当天冀州兵没准备好,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总体而言,一千下军慢慢进入了正轨,个人技艺操练、金鼓旗号辨识、各种军阵战术演练轮番来,争分夺秒抓紧着,以期在下次战争来临时拥有多一点的胜算。 ****** “都想好没有?一个个答题。”训练场上,邵勋看着聚集起来的少年兵们,问道。 “我先来。”王雀儿当仁不让,侃侃而谈:“全军通过险要地段,核心在于不能被人设伏,那么就需要多派哨探,以为警戒。” 训练休息之余,邵勋出了一道“应用题”:如何安然通过地势狭窄、险要的地段? 这是老传统了,就像当初他在辟雍问部下们如何对付骑兵一样。 十五岁的王雀儿已经是带兵五十人的队主。 那些老实巴交的苦力对他唯唯诺诺,动不动就要下跪,已经把他的心气养起来了。这会要答题,他第一个站了出来,给出了一个方案。 “如果哨探被人悄无声息地干掉了呢?”邵勋问道。 “那就多派。” “派到什么程度才算多,你心中有没有数?” “至少得几十人吧……”王雀儿有些不自信地回道。 “这几十人如何分派?”邵勋追问道。 “各个方向都派。” “散出去多远?每隔多少里派多少人?每一个人带几匹马?几天的食水?相互之间如何联络?如果一队哨探失去了消息,规定时间没联络,该怎么处理?”邵勋问出了一连串的问题,都是细节,让王雀儿紧皱着眉头,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邵勋笑了笑,然后指着王雀儿,对其他人说道:“哨探不是一句话的事情,事实上很复杂。你们中许多人就和王雀儿一样,只关注大略,不重细节,但往往细节决定了成败。既引出了哨探之事,那么你们每个人都写一份如何周密安排哨探的方略交上来,我亲自批改。” “诺。”众人纷纷应道。 “现在——”邵勋又道:“我们就当哨探已经合理地派出,不再考虑这个问题,还有没有补充的?” “邵师。”金三站了出来,大声道:“过险要路段时,需全军披甲持械通过。” 古来征战,行军时是不披甲的,太累。 弓也是下了弦的,不然一路紧绷着,真到要打时,弓弦可能就松弛了——这是一种耗材。 长杆兵器与甲胄一样,不会随身携带,而是统一放在辎重车辆上。 你扛一根长矛走走路就知道了,短时间尚可,时间一长,贼耗费体力,速度还慢。 最关键的,行军时没有阵型。 所以,处于行军状态的部队是非常脆弱的,一旦被人突袭,就会陷入极大的劣势之中。 金三说通过险要路段时,士兵们需要全副武装起来,这是对的。 战争就不要嫌麻烦,你一偷懒,就可能给敌人机会,你不能指望他每次都抓不住。 “具体怎么个通过法?”邵勋不光看着金三,也转向其他人,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们。 “邵师。”陆黑狗突然起身,说道:“或可派一部分人提前占住两侧高地、半山腰什么的地方,然后全军披挂整齐,快速通过。” “最好排战斗队形通过,不能乱糟糟随意跑过去。”得到邵勋鼓励后,又有人说道。 “我觉得吧,先派一部分精兵当先开路,快速通过,到对面列阵,掩护后面的大队主力通过。等全部人都过去后,再恢复行军状态。” “我觉得……” 一个又一个人站出来发表意见。 邵勋脸上的笑容愈发明显。 就是这样,就是要这样! 每个人都参与其中,互相讨论、推演,真理越辩越明嘛。而且这样一种形式,也会让少年们印象更深,比单纯上课效果要好。 “现在总结一下。”邵勋说道:“第一条,要远远派出哨探,仔细查探附近有无敌军大队;第二条,派小股人马上左右高地,搜检林木幽深之处,看看有无伏兵,并趁机在两侧山上警戒;第三条,拣选精兵,当先开路,通过险要地段后,择址列阵,刀枪向外,掩护后续人马;第四条,全军披挂整齐,排成战斗队形,快速通过险要路段,确保安全后再卸甲、散阵;第五条……” “都记下来吧?”邵勋说完,扭头看向队主余安,问道。 “都记下来了。”余安运笔如飞,飞快地记下要点——后面还要重新整理、润色、誊抄。 “吃点食水。”邵勋点了点头,道:“一炷香后,各回各队,开始练射箭。” “诺。”少年们大声应道。 第七十一章 推演 如果只是培养中下级军官的话,战场上的实用知识就差不多了,剩下的就靠他们自己积累经验。 如果能悟出一些东西,就可更进一步,当方面大将。 如果在方面大将的位置上还能再进步,悟出新的东西,就可当大都督/元帅之类的顶级军官。 活到老学到老,并不是一句虚言。 邵勋很清楚,他教的这些学生兵大部分会止步于中层军官,只有极少数人能脱颖而出,承担方面大将的重任。 至于大都督、元帅之类,那就要靠运气了。 但该教的还是会教。 “今日推演,出此门便不能再提,违者军法处置。”邵勋看着席地而坐的伍长以上学生兵,语气严厉地说道。 “诺。”众人大声应道。 “设使司空奉帝北伐——”邵勋开幕就是雷击。 众人脸色一变,但都没有说话。 “以洛阳中军两万人为精锐,辅以四方丁男、世兵,坞堡部曲,以降兵为先锋,众至十万以上。”邵勋一边观察着少年们的表情,一边说道。 说是“推演”,但这推演也太真实了一些,比起之前讲的秦汉以来的战例,更能让人提起兴趣。 “太弟司马颖大失众望,中外皆怨。而今只能聚起五万兵,以万余中军为精锐。” “王师于七八月间大举北上,天子乘舆亲征,百官、诸王随行。” “比至河北,众至十余万。” 说到这里,邵勋停顿了一下,看向众人,问道:“设若你是司马颖,该如何应对?” 众人默默思考,一时间没人答话。 这个场面对他们来说太大了,没接触过,需要考虑的已经不仅仅是军事层面的问题了,还有很多战略方面的东西。 邵勋故意等了许久,让他们有时间思考。 良久之后,他点了一人,道:“金三,你来作答。” “诺。”金三起身,一开始还有些犹豫,很快就一脸决绝的模样,说道:“坚壁清野,把野外的粟麦都收了,百姓存粮搜刮干净,牲畜尽数宰杀,然后退守邺城。王师野无所掠,邺城又城高池深,久而久之,王师疲敝,定然退兵。此时便可以养精蓄锐之兵出城追击,或可大胜。” 此话一出,场中议论纷纷。 金三也太狠了。这样来一次,自己的损失也很大,即便打赢了战争,好像也失了人心,位置更不稳了,属于两败俱伤之策。 “此法其实不错。”邵勋先鼓励了一下金三,让他坐下,然后说道:“但司马颖不能这么打。邺府内部,人心各异。他已失了众望,再坚壁清野,怕是大半个幕府都要反了,所以他只要不想死,就不能这么做,至少不能坚壁清野。还有没有谁来答题?” “邵师,我来答。”毛二站起身,说道:“司马颖既失人望,或有挽回之法。” “继续。”邵勋鼓励道。 “幕府、官员、将领中,有谁人缘较差,又名声不好的,或可杀之平息众怒。其家财、奴婢分赏诸将佐,再振作一番,刷新吏治,哪怕只是做做样子,也可挽回部分人心。”毛二说道。 这是直线型思维。 失了人望,那就往回找补,不能说错,对大局肯定是有点帮助的,至于有多大效用,那就很难说了。 “毛二所言,不无道理。”邵勋没有全盘否认他的话,让他坐下后,说道:“若太平年景,司马颖这么做,或有奇效,因为他有的是时间来抚平动荡。但箭在弦上之时,这样做可就利弊参半,一言难尽了。此不失为一个方法,但于大局无补。还有谁?” “邵师。”王雀儿起身,信心十足地说道:“邵师讲过建春门之战。我闻邺师前军大败之后,诸营皆溃,生怕落在后面,当了别人的替死鬼。如此,或有一法,可解危难。但还有些不明,望邵师解惑。” “说。”邵勋很干脆地说道。 “王师集兵十余万,各来自何处?” “禁军两万,司州丁男世兵两三万人,大河南北或还有各路坞堡帅、豪强乃至贼匪之流,不下五万之众。范阳王亦可能征调两三万豫州世兵,奉天子出征。唔,或许还有一些降兵。” “如此庞杂之兵,如何指挥?” “你说呢?”邵勋笑着反问道。 “我不知道。”王雀儿惭愧地摇了摇头。 “我给你补充几点吧。”邵勋说道:“坞堡帅、州县豪强并没有什么忠心,他们或是出于无奈,或想博取出身、官职,故伴驾随征。朝廷没把他们当一回事,只想驱使他们送死罢了。他们也没把朝廷太当回事,只想着打打太平仗,趁机捞点好处,绝对不会死战的。本钱是他们自己的,打光了朝廷可不会对他们有好脸色。” “至于贼匪、降兵之流,更不可能死战。一有风吹草动,就有可能逃跑。” 王雀儿一听,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当场说道:“既如此,司马颖有一法可破王师。” “说。” “邵师,我还有一事不明。”王雀儿正打算说出自己的想法,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道。 “你事还真多,说吧。今日只是推演,并非真事,你说什么我都能给伱解答。”邵勋开了下玩笑,但不以为意,因为王雀儿想得越多,意味着思维越全面,这不是坏事。 “大军出征,有前、中、后之分,却不知王师以何人为先锋。”王雀儿问道。 十几万人,行军时不可能聚集在一处,总有人先走,有人晚走。这些人又来自各方,互不统属,前后拉长至百余里也很寻常。甚至于,有的部队已到邺城,开始交战了,有的才刚从临时驻地出发。 “以降兵为先锋。”邵勋说道。 其实,他也不知道司马越会以谁为先锋,只是用了一個时人惯用的套路来做“设定”,毕竟这只是“推演”啊,并非真事。 “降兵是河北人吧?” “是。” “那就真的有机会了。”王雀儿眼睛一亮,道:“若是我,就调集主力,迎敌而上,先打垮先锋,这应该不难做到。待前锋军败消息传回去后,中军如何不好说,但那些坞堡帅、豪强、贼匪一定会慌乱,逡巡不进,甚至散布谣言,向后退却。这时候,无需停顿,直扑中军就行。我军方胜,士气高昂。王师新败,定然气沮。坞堡豪强贼匪不战而退,会极大动摇军心,强如洛阳中军,也会疑神疑鬼,觉得所有人都抛弃了他们,因为周围友军全在后退。司空若能振臂一呼,令洛阳中军尊奉号令,迎敌死战便罢了,但若做不到……” 邵勋走到王雀儿身旁,拉着他的手上了前面,赞道:“有点意思了,怎么想到的?” “方才我说了。”王雀儿小声道:“建春门之战。” “那你如何肯定此战会与建春门一样?”邵勋问道。 “只是觉得有可能这样。”王雀儿不好意思地说道:“退守邺城,多半死路一条。不如主动迎敌,胜就胜,败就败,如此而已。” “你倒是胆大心细,勇猛精进。”邵勋笑道,说完又看了看金三,道:“金三过于狠辣,不把人命当回事,为了打胜仗,无所不用其极。” 众人低声哄笑。 金三面红耳赤。 “金三也不错。”邵勋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道:“战伐之事,性命攸关。如何取舍,殊为不易,你等今后各自体会。” “诺。”众人纷纷应道。 “今日这场推演——”邵勋拍了拍王雀儿的肩膀,让他回去坐下,随后便道:“你等觉得,谁胜谁败?” “王师败。” “王师胜。” “王师败。” “王师败……” 粗粗一点,觉得王师会败的占一半,三成觉得王师能赢,还有两成觉得王师顿兵坚城之下,无奈撤退,不胜不败。 总体而言,觉得王师的赢面不大。 对这个结果,邵勋是满意的。 马上就是北伐之战了,大伙可以通过战争进程来不断修正自己的看法,强化印象,获得新的感悟。 这一次,培养的是全局意识,而不是之前的军事常识。 就他个人而言,也觉得赢面不大。 诸部互不统属,匆忙召集,从未演练过一天配合,指望他们打胜仗,不如指望邺城内乱。如果这十几万大军中有一部被击败,其他人听闻败报,一哄而散各回各家的可能性很大。 历史上这类例子不少。 苻坚淝水之战,几十万大军之中,其实只有很少一部分与晋军接触,他们败后,其他人本就对苻坚没太多忠心,自然撒丫子跑路了。 说白了,苻坚从来没真正整合过这些军队——事实上,他更没有真正整合过他的国家,他只做到了表面统一。 另外还有唐朝九节度使围攻相州之役。 安史叛军节节败退,死伤惨重,士气低落。结果唐廷不设总指挥,九节度各自为战,一人败了,其他八个就会跑路,根本不会死战。因为他们没有总指挥,不知道谁断后,谁阻击,谁迂回,反正不要相信友军就对了,免得自己当炮灰。 司马越要想北伐成功,只能临时纠集各路杂七杂八的人马,因为洛阳的兵太少了。 临时纠集就罢了,关键还互不统属,山头林立,各自独立性很强,你不信任我,我不信任你,都想别人去送死,我来捞好处,这是最要命的。 如果带着这些人北伐,容错率太低。 前锋吃一场败仗,正常时候无伤大雅。他们本来就是探路,摸清敌人兵力部署的嘛,败了重整就是,等主力上来再好好打。 但这时候却可能引起大范围的连锁反应,导致北伐失败。 大溃退之中,谁都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活下来。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种“友军”各怀鬼胎的战争,还是不要参与为妙。 有那工夫,不如留在洛阳培养学生,整训部伍。 他绝不能像司马越这样打仗,一定要有一支相对纯洁、如臂使指的部队。 简而言之,学生军是嫡系,其他人马是杂牌,倚重谁心里要有数。 第七十二章 演武 六月二十日,芒山脚下,军士操练的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及至午时,司马越带着幕府僚佐赶到,三千人齐声高呼,让正在酝酿战争的司马越欣然大笑。 军心可用,军心可用啊! 糜晃、邵勋、何伦、王秉四人侍立于司马越身侧,神态恭敬。 司马越的目光在四人身上一一掠过。 糜晃带兵有方,可委重任。 何伦任事勤谨,足堪信任。 王秉不显山不露水,但他经常苦练武艺,也是有上进心的。 邵勋么,勇将一员,屡屡给自己带来莫大的惊喜。他还记得那天司马颖黑着个脸的模样,哈哈,实在太解气了。 此四位,都是难得的人才啊,今后要大用、重用。 “来人。”司马越突然喊道。 军谘祭酒戴渊亲手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过来。 司马越取下覆盖在上面的丝绢,原来是两方印信。 他先取出一方,看了看后,交到糜晃手上,道:“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东海国中尉了。” “谢大王简拔。”糜晃恭敬地接过印信,紧紧握于手中。 司马越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又取过另一方印信,交到邵勋手上,道:“君上月便已被举孝廉,现在中尉司马的任命也下来了,印信收好。” “谢大王简拔。”邵勋稳稳接过。 余光瞄了一眼,上刻:“东海国中尉司马”——具体型制可参照南京出土的“琅琊国中尉司马”印。 “你现在也算士人了。”司马越心情不错,忍不住多说了两句:“方今天下鼎沸,用武之地甚多。若能奋力拼杀,积功至六百石,光宗耀祖等闲事也。” “谨遵大王之命。”邵勋回道。 其实,严格来说他还不是士人。 像他这种情况,举了孝廉,做了官,如果儿子、孙辈再有人继续做到他这个程度的话,东海老邵家勉强可称得上寒素门第。就这,还得郡中正给你评才算,不评就不是,顶多算豪强。 这其实也是如今很多地方土豪的困境。 有的家族明明土地、部曲很多了,超过家业较小的士族,但他们偏偏没有政治地位,没有门第,只能被称为“豪人”,而不是“士人”。 东汉末年的糜家,就处于这种困境,不然也不会重金赞助刘备,搏一把了。 而今天下局势崩坏,门第的影响因素渐小,硬实力(土地、人口、钱粮)的影响因素上升,对于广大没有出身的豪强、豪商们来说,倒是個难得的出头机会。 邵勋依稀记得,后世南北朝时期,很多地方土豪自己当幢主乃至军主,带着部曲为各自的朝廷厮杀,可能就是为了提升家门地位,攫取地方权力吧。 司马越应该是希望邵勋为了个人前途乃至家世,为他司马家舍命拼杀。 好,很好,你的想法很好,但我更愿意看到晋廷崩溃,打破种姓天花板。 “大王,操演开始了。”从事中郎王承走了过来,禀报道。 “哦?孤要好好看看。”司马越哈哈一笑,走到高台前部,倚栏眺望。 王承落后一步,瞟了眼邵勋。 邵勋目不斜视,似无所觉。 从事中郎算是高级幕僚,地位比参军还高一些,按六百石官员的标准发俸。 苟晞就曾是司马乂的从事中郎。 邵勋感觉王承的目光中情绪很复杂,或许还记得当初吃了好几记老拳的事情?一辈子没受过这种羞辱吧? 邵勋心底暗笑。 他现在已经麻木了,司马越老是招降纳叛,有本事就把吃过我儿郎老拳的人都招过来,看我怕不怕。艹! ****** 猎猎风中,上下两军三千将士或持步弓,或举长枪,或执刀盾,成列肃立。 看起来还有模有样的。 但这是假象,走起来就乱了,毕竟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才训练了不到五个月。 邵勋对此颇有印象。 最开始的时候,除了有过军事经验的外,新人甚至左右都难以分清,不知道挨了他多少鞭子。 在那会,训练队列时,几乎一迈步就有人要挨打。 训练一个月后,走二十步会乱。 训练三个月后,走五十步会乱。 现在训练了五个月,走五十步不会乱了,但还是需要停下来重新整理对齐。 “咚咚咚……”鼓声突然间响起,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司马越凭风而立,手搭凉棚。 糜晃、何伦、王秉、王导、刘洽、戴渊、王承以及新来的庾亮等人站在后面,努力瞪大眼睛,看着斗场。 何伦部两千人以幢为单位,排成了一个小方阵,居于左。 王秉部一千人居于右。 中间隔着两百步。 此时鼓声响起,两军开始相向而行。 双方都没有用弓弩,且举着去了枪头的枪杆,先是慢慢踱步,数十步后,随着鼓声节奏一变,他们开始了小步快跑。 双方的带队军官不断呼喊,鼓舞士气。 上军一方的效果似乎不怎么好,出身洛阳市人的军士喧哗连连。 下军将士则齐声高呼,战斗力如何先不谈,这喊杀声确实非常洪亮,显得士气尤高。 “咚咚咚……”鼓声节奏又一变。 双方都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上军中东海兵在加速前冲,洛阳市人动作迟缓,阵型稍稍有点脱节了。 下军将士则满脸狰狞,仿佛在看着杀父仇人一般。 近了,很快近了。 下军士卒们在军官的命令下,陆续放平长矛。 在激越的鼓声之中,加快脚步,用尽全身力气,大吼一声:“杀!” 长矛直刺而去。 对面的军阵立刻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凹陷。 凹陷越来越大,越来越深,最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上军垮了…… 游手好闲的洛阳市人最先被吓破胆,转身就逃。 东海兵本还想抵抗一二,但很快被带崩,也跟着跑了。 两千人,就这么溃了。 菜鸡互啄的战斗,胜负立分。没有任何荡气回肠的反复纠缠,就这么干脆利落。 朔风劲吹,旌旗飞舞。 司马越看傻了。 何伦面红耳赤,羞愧不已。 王秉神色复杂,暗暗叹息。 糜晃容光焕发,与有荣焉。 王导面色阴沉,隐有恼意。 刘洽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庾亮则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十六岁的少年甚至有些崇拜地看着邵勋。 千人千面,心思各不相同。 “嘭!”司马越用力拍了一下案几,也不知道激动还是生气。 众人都不敢说话,只默默等着。 “下军一千将士,人赐绢两匹。”半晌后,司马越终于开口了。 “谢大王赏赐。”王秉上前一步,大声应道。 “子恢,上军这个样子,能战否?”司马越回过神来后,脸色难看地问道。 何伦低着头,有些担心,有些恼恨,还有些惶恐,他现在就希望司空不要注意到他。 “回大王,上军守城尚可……”糜晃只说了半句。 “野战呢?”司马越追问道,问完也没让糜晃回答,而是狠狠剜了何伦一眼,自己补全了:“野战多半一触即溃。” “不——”极度失望之下的司马越甚至开始了脑补:“怕是行军过程中就溃散了。” 何伦的脸红得像猴屁股一样,偏偏什么话都不敢说。 挨打的时候,就别废话了,那样只会被打得更凶。 “输给邺兵就罢了,人家好歹是上过战场的。但下军亦有新兵,人数还比你们少,甫一交手就大败,还有什么好说的?孤还能不能带你们上战场?”司马越怒气冲冲地说道。 “扑通!”何伦直接跪下了,道:“仆无能,请司空责罚。” 王秉叹了口气。 他无法描述自己心里的滋味,总觉得有邵勋这个手下,即便给他涨了面子,也完全没有任何快乐可言,纯纯一场噩梦。 伱打了何伦的脸,又何尝不是打了我的脸? “大王,何将军劳苦功高,不宜深责。” “大王,何将军忠心无二,此无价也。” “大王,何将军……” 幕僚们纷纷劝解,让司马越怒气稍抑。 “大王,王国兵成军时间太短了,还需大力整训。”在高级幕僚们纷纷发话后,东阁祭酒庾亮上前说道:“洛阳十分紧要,若无可堪信任之部伍戍守,恐难安稳,前方将士也没心思打仗。王国军大可留守洛阳,护卫世子、王妃以及禁军将士家眷。” 司马越脸上的怒气渐渐消散掉了。 是的,洛阳是他现在的老巢,十分紧要。 一旦有失,妻儿就被别人捉去了,脸往哪搁?尤其是王妃,他都不敢想象裴氏落入张方之手后会怎样。 还有禁军家属,一旦被张方的人祸害了,正在前方奋战的他们听闻,会不会炸营? 总之,洛阳一定不能有失,必须遣可堪信任之大将留守。 目光闪烁一阵后,他看向糜晃。 越府第一名将,只能是他了。 其他人,多为新附,他不信任。 “北伐之前,还得先料理了石超。孤话撂在这里,谁若三心二意,逡巡不进,定斩不饶。”说完,他拉过糜晃,低声道:“子恢,孤任你为‘督洛阳守事’,替孤看好后路。” 国朝有制,派往各地的最高军事长官,有各种不同的头衔。 都督诸军为上,监诸军次之,督诸军为下。 使持节为上,持节次之,假节为下。 糜晃当“督洛阳守事”,又不持节,是没有权力杀顶撞他的官员、军将的。 一般而言,都督、监、督皆可称“都督”,因为他们都负责一地的军事。 但具体之间还是有差别的,即无将军衔(四征镇安平)出任都督者,只能称“督”或“监”。 都督是地方职务,将军是中央职务,以将军衔出任都督,是中央干预地方的一种手段。 糜晃的本官太低,连“监洛阳守事”都不够格,只能是“督”了。 他纯粹就是个弱势都督。 但糜晃还是很激动,立刻应下了。 司空把后路交托于我,这是何等的信任,一定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正当糜晃自我感动的时候,司马越却叹了口气,用更低的声音说道:“洛阳能守则守,不能守就走,带上王妃、世子,撤回东海。若情势紧急,则弃王妃,保世子即可。” “诺。”糜晃心下一颤,应道。 司空这是担心邺城不能速下,相持日久,洛阳这边顶不住张方啊。 但我这一走,你在前边不也败了么? 这个问题不能深想,先干好自己的差事就行了。 若得机会,还是众人一起坐下来商量为妙。 “再有十天半个月,孤就要动手了。”说这话时,司马越的声音很低,神色间也有几分犹豫、挣扎,但最终汇聚成一股狠厉。 他已经伏低做小那么久,受够了。 人生短短数十年,却不知道有没有扬眉吐气的那一天,他不想等下去了。 第七十三章 底线思维 会操结束之后,全军回城。 教导队三十骑护送着邵勋、糜晃、何伦、王秉以及庾亮五人,落在大部队后面。 途经城北大夏门时,邵勋不自觉地抬头看了看。 西边不远处便是金墉城了。 此城位于洛阳西北角,整体并未嵌入洛阳城。 准确来说,金墉三城中只有南城位于洛阳城内,中城、北城则凸出于外。 这样做是有好处的,因为在事实上令洛阳北段城墙变成了不规则体,敌军一旦攻大夏门,很容易遭到金墉城守军的侧方向打击,伤亡会变大。 大夏门外立了几个营寨,驻扎了三四千河北军士。 这些兵没法回家料理农田,没法和家人团聚,早就憋了一肚子火。因此,面对进出洛阳的百姓,往往极尽勒索之能事,以补贴损失——他们认知中的损失。 不过,在看到全副武装的陈有根等人时,这些人又怂了。挥手让他们赶紧进城,别堵着门口。百姓们见了,纷纷大骂,河北军士回骂过去,一时间乱哄哄的,让人啼笑皆非。 “驻防洛阳五个月,这些人都养废了。”邵勋心中暗哂。 他多次进出大夏门,几乎是一点点看着这些邺兵“腐烂”下去的。 本就不是什么精兵,地里拉出来的农夫罢了。粗粗训练一番,更兼打了半年仗,算是有了点军事经验,但在城门内外摆烂了五个月,营中纪律松弛,已不复年初时的紧绷状态。 就像刚才,己方同袍与百姓、商人争吵,其他人在一旁事不关己,甚至嬉笑连连,这就很有问题了。 听闻司马颖在设法重建新军,这是正常的。从田里拉壮丁打仗这种事情,越少越好,兴许当下还能混一混,但只会越来越不符合时代要求。 入城之后,他径直回了自家府邸,糜晃、庾亮也跟来了。 不一会儿,收到消息的徐朗找了個借口,也上门拜访。 司马越幕府人员众多,正所谓府内无派,千奇百怪,邵、糜、庾、徐四人就是一个正在成型的小团体。 “方才何伦向我示好问计……”几个人坐下之后,糜晃就开口了。 教导队士卒熟练地烧水煮茶、生火做饭。 府中没有仆役,生活琐事全是大头兵们在负责。 “让他把那些烂兵全打发掉。”邵勋毫不客气地说道:“现在招募新人还来得及。洛阳城外溃卒不少,能减少很多训练时间。山林里还有大量贼匪,有信心压住他们的话,贼匪都比市人适合当兵。” 庾亮瞪大着眼睛,在一旁默默听着。 徐朗表情十分严肃,更有一种参与大事的激动。 “我明日就去找他,但这人不一定舍得啊。整训了五个月的市人,真的不堪用吗?”糜晃问道。 “今日不都看到了吗?”邵勋反问道:“妓馆奴婢、食肆役使、商铺牙人乃至僧道之辈,能打个屁的仗,一冲就垮了。就连守城,怕是都不够格。” 几人默默无语,气氛有些沉凝。 片刻之后,糜晃突然说道:“今日司空许我‘督洛阳守事’之职。小郎君,如你所愿了啊。” “哦?有多少留守之兵?”邵勋感兴趣地问道。 “王国军三千人肯定是要留下的。”糜晃说道:“或许还有几千兵,但你别想太多,或是新兵,或不遵我号令。洛阳怎么个守法,你可有方略?” 邵勋想了想后,说道:“事已至此,当开诚布公。依我之意,洛阳能守则守,不能守的话,就退守金墉城。此城极为坚固,守具完备,有大仓,有粮库,还有多口水井,只要把粮库、仓库填满,是可以长期坚守的。” “原来你打的这个主意。”糜晃一拍大腿,琢磨了片刻,又道:“金墉城确实可坚守,但需要守多久呢?万一司空败了,我等岂非死无葬身之地?” “那该如何?”邵勋问道:“不战而逃,罪莫大焉。” 说这句话时,他看了庾亮、徐朗一眼。 二人都有些不自然,显然不愿意就这么跑了。或者说,他们可以跑,但官没了,前期积累全部作废,需要从头再来——对世家子而言,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 “不战而逃确非上策。”糜晃凝眉苦思,片刻后说道:“司空北伐,若胜,当然一切都好。如果输了,也不至于全军覆没。数万人马溃回洛阳,张方也怕。我猜测,届时洛阳还是如今这个局面。司空的结局不好说,或许好,或许不好。如果他被司马颖擒杀,洛阳多半要重新推举一个人出来。到了那时候,我等可就得像司马冏、司马乂的幕僚们那样,在主公覆灭后,自寻出路了。” 糜晃这话说得有点悲观。 邵勋又忍不住看了庾亮、徐朗一眼,却见二人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便放下心来。 或许,这就是士族的处事方式,打工而已,忠心有,但不多。 “司空应不至于被擒杀。”邵勋说道:“坚守洛阳是不会错的。” “你为何如此笃定?”庾亮忍不住问道。 邵勋无法回答。 其实他现在的思路也有些混乱。 他知道司马越是八王之乱的胜利者,即便北伐失败了,应该也能安然逃回洛阳,东山再起——原时空历史轨迹,应该是这样没错的吧? 不过他也不敢完全确定。 万一有蝴蝶效应呢? 或者,司马越此番北伐,干脆就走了狗屎运,打赢了? 信(历)息(史)太(不)少(好),难以判断。 “司空身边备了不下二十匹快马,若这还不能逃走,也太背了吧。”邵勋含糊地回了一句。 “单骑走免”这个绝技没学到家,最好别出来混…… 庾亮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似乎——有那么几分道理? “先别说这个了,你们在城中的家人,必要时全数搬进金墉城。”邵勋知道自己的话破绽甚多,于是决定转移话题,只见他盯着庾亮,诚恳地说道。 庾亮大为感动。 邵郎君的眼神很真挚,仿佛在说,我很关心伱的家人,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还得预先多存粮食、箭矢、伤药等军资吧?”徐朗孤身一人在洛阳,没有家人牵累,直接问起了核心问题。 “自然要预先准备。”邵勋看向众人,说道:“不过,这事最好还是由朝廷来办。” “行。”糜晃、庾亮二人像下属一样连连点头,应了下来。 “你们是不是忘了石超?他手下好几万兵马呢。”徐朗弱弱地问道。 “没忘他。”邵勋笑了笑,道:“若连石超这关都过不了,还谈什么北伐。两万余洛阳中军,以有心算无心,胜算很大。” 徐朗迟疑地点了点头,显然不是很放心。 邵勋当然知道,打仗这种事,没有百分百确定赢的。 司马越若连石超这块绊脚石都扳不倒,那我就——不陪你们玩了,带着学生兵连夜润去东海,当糜家的赘婿。 嗯,如果来得及,还会带走裴妃和世子。当不了糜家赘婿的话,可以拥裴妃、世子回封地,观望局势。 如果这也不行——那我就占山为王,让多半已是未亡人的裴妃当压寨夫人,好歹落了个老婆,算是这两三年洛阳生涯的纪念。 底线思维,邵某人从来不缺少。 他能预感到,动手的时间愈发临近了,一切都将很快揭晓。 事实上也差不多。 数日后,糜晃面容严肃地召集邵勋、何伦、王秉三人,私下宣读了司空的命令。 七月初六动手,一举覆灭石超所部! 第七十四章 突然袭击 永安元年(304)七月,天热如火,闷热非常。 东海王司马越突然降低了开会的频率,更有甚者,时不时带着幕僚们出城游山玩水,吟诗作赋。 京中陆续出现了聚会雅集,多首诗赋为人传诵。再一看作者,嗬,不是洛阳名士,就是越府幕僚。 留守洛阳的石超听闻,暗自哂笑。 司马越,也就这点出息了。 于是,他更放心地住在金谷园。你还别说,大夏天的,山里面住着就是舒服。 七月初五,洛阳中军、东海王国军又一次出城操演。 这并不奇怪。在过去几个月内,他们一直定期出城,毕竟城内没那么大的空地给他们会操。 糜晃、邵勋等人抵达芒山后,正常操练了一天。 第二日,全军拔营,返回洛阳。 糜晃已是督洛阳守事。 按照计划,司隶校尉满奋、禁军将领苗愿的兵皆隶其指挥,前者有三千人,多为新募,后者只有两千,亦为新募,目前正由老退在家的禁军老兵协助整训。 加上东海军,总计八千众,这就是留守洛阳的全部兵力了。 邵勋不觉得糜晃真能指挥满奋和苗愿的部队,但事已至此,只能勉力行事了,反正他各种计划都想好了。 巳时初刻,王国军已近大夏门。 邵勋在陈有根的协助下,穿戴好了铠甲。 他看着立在身后的两百三十名盔甲精良的武士,没有说话。 战争,已经开始了。 按照司空的部署,诸将各自领兵,突袭石超部。 其中,大将苟晞领禁军六千,攻金谷园。最好能杀了石超,如果被他跑了,就纵骑追击,不让他回洛阳。 主将不在,兵众自然心神不属。这时候会谣言四起,都觉得自己被留下来当了炮灰,战意全无。更何况,这些邺兵分守十二座城门,半年来军纪废弛,只以敲诈勒索为能事,堕落得厉害,正适合突袭。 曾经投靠邺城的王瑚也会“反正归义”。为了保密,王瑚至今尚未对手下八千多将士宣布,只在少数心腹将领间提了一下。 这就够了。 突袭展开后,作为前禁军将士,石超留守洛阳的最强武力,即便他们不反戈一击,只作壁上观,什么都不干,都足以让局势产生根本性的逆转。 东海王国军三千人的任务是攻大夏门。 昨日出城操练,糜晃下令从全军中拣选精锐勇武之士二百人,披甲执刃,武装到牙齿,统归中尉司马邵勋带领,作为选锋当先突击。 剩下的两千余人继之,待选锋将敌人打懵之后,鼓噪而进,一举击败敌军——以他们的训练程度而言,和邺兵半斤八两,也就只能干这些了。 糜晃最开始其实想全军突击,一拥而上的。但邵勋不信任王国军整体的战斗力,坚持要求拣选精锐,充当尖刀,待趟平前路之后,再让主力部队上来打顺风仗。 精锐大多来自下军,上军的东海世兵中也挑选出了五六十人,总计二百。 邵勋给他们取了个名字:突将。 “突将”之名最初来自诸葛亮的《后出师表》:“自臣到汉中,中间期年耳,然丧赵云、阳群、马玉、阎芝、丁立、白寿、刘郃、邓铜等及曲长、屯将七十余人,突将、无前、賨叟、青羌、散骑、武骑一千余人……” 其实就是军队番号,顾名思义,大概是突阵之军。 糜晃一听这名字,眼睛都直了。 邵郎君你是不小心,还是故意的? 邵勋当然没有“我,新时代风投对象,速速打钱”之类的想法,他只是单纯觉得这个名字好听,不假思索地借用罢了。 昨天二百突将及三十名教导队士卒做了多次演练,这会已经磨光刀枪剑戟,上好了弓弦,全员披甲,临行前还各喝了一碗酒,确保突阵时勇气倍增——确保冲锋时已经上头。 “今日突阵,有死而已。”邵勋披好精甲后,转身看着众人,道:“还是老规矩,军士逃,伍长斩之;伍长逃,什长斩之;什长逃,队主斩之;队主逃,我亲斩之。我若逃,诸君立斩我首级。” “诺!”众人压抑着嗓门,齐声道。 此处离大夏门不超过二十步,守门军士正不耐烦地催促他们赶紧入城。 邵勋残忍地看了他们一眼。 该死的感觉又来了,重剑跃跃欲试,就想痛饮鲜血。 天生的杀胚快压制不住内心的渴望了,不能在女人身上发泄,就用杀戮来缓解吧。 我就是天生的恐虐变态啊! “突将何在?”邵勋当先而立,高举重剑,大喝道。 “突将在此!”二百余人齐齐抽出兵刃,大声应和。 这仿佛是突袭信号,陈有根带着三十人上前几步,弩矢连发。 李重亦带着四十余名弓手,分布两侧,拈弓搭箭。 猝不及防之下,还等着勒索百姓、客商的邺兵成片倒下,惨叫连连。 “杀!”二百多人汹涌而上,直冲大夏门。 陈有根带着教导队弃了弩机,手持重剑,直接杀进了城门洞内。 邵勋则带着二百突将向右直冲,来到一处长满青苔、挂满了衣服晾晒的营寨前。 营寨吊桥放着,壕门前就三五個兵士,正躲在阴凉处歇息。待看到大队甲士顺着吊桥冲入大营时,当场傻了。 没人理会他们,只要他们别主动找死。 邵勋身披金甲,一马当先,直接横身撞进了十几名正在巡逻的邺兵之中,挥舞重剑,连连劈斩。 血雨纷飞之中,手臂、头颅、大腿掉落满地。 他就如同一台人形兵器,仗着天子御赐铠甲的超卓防护,重剑大开大合,贴身靠近那些长矛手后,几无一合之敌。 突将们看得大为振奋,长枪、大斧、手戟、环首刀连下,跟在邵勋身后,将一队又一队齐整的敌兵杀散。 各个营房中陆续有人涌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就遭到了李重所领弓手的袭击。 箭矢破空而至,轻而易举地射入没有甲胄防护的身体,制造着一声又一声惨叫。 出身洛阳中军的李重是会打仗的,他的目光在混乱的战场上反复逡巡,看到哪处人多就往哪里射。 刚出营房?射!让你小子一时间不敢出门。 乱跑乱撞?射!把他们往另外一个方向驱赶,别几队人汇合一处,有了反抗的勇气。 有人试图击鼓聚兵?射! 有人大声招呼散卒向他靠拢?射! 这样一个头脑清醒,有战场阅读能力的部下,实在太难得了。 他真的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怎么与同袍配合。 但敌军确实多,他们只有四十余弓手,除一开始占据先机,制造了大量杀伤外,很快就被人发现。 甚至有敌军弓手还击,让己方产生了少许伤亡。 “突将何在?”邵勋挥剑斩断一名军校的头颅后,登上了一辆辎重车,大吼道。 他的金甲在阳光下十分耀眼,很容易就被人看到了。 “突将在此!”儿郎们轻易捕捉到了邵司马的身影,纷纷回应,然后向他所在方向靠近,将有些散乱的阵型重新汇聚起来。 “杀!”邵勋冲下车辆,长剑所指之处,便是攻杀的方向。 穿金甲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么骚包的装备,在战场上很容易成为箭矢磁铁,但也很容易让己方士兵看到,可谓有利有弊。 方才登上马车的一瞬间,便有数支长箭袭来。 他避开一支,劈飞一支,还有一支直接插在了甲胄上。 入肉不深,仅仅只是皮肉伤,但很疼,气得他直朝敌方弓手所在地冲去。 “死吧!”金甲硬扛,重剑劈斩,他跃身冲进了敌军长矛手的人丛之中。 “噗!噗!”左劈右杀之下,两具无头尸体轰然倒地。 长矛手纷纷后退,试图拉开距离,发挥长矛的优势。 但你被长剑手近身了,还想逃跑? “噗!”重剑斩在一名军校脖颈之上,横着一拉之时,仿佛能听到剑刃切割骨肉的声音。 “啊!”军校的身体软倒在地,一时还未死,双手下意识捂住伤口,不让鲜血喷溅而出,但越捂血越多…… “嗖!”又一箭射来,插在邵勋肩膀之上。 艹你大爷! 邵勋勃然大怒,挥剑斩杀一人后,提着重剑就追了过去。 弓手有些惊慌,想要射箭,似乎又有点来不及。那个金甲武士实在太凶了,跟个血人一般,杀到哪里,哪里残肢断臂乱飞。 这么犹豫了片刻,二度拈弓搭箭的时间就真的不够了,于是他转身就跑。 “敢跑?”邵勋直追而去。 一名敌兵下意识挥舞环首刀,砍在金甲之上。 邵勋一脚踹开他,继续追击。 又一名长矛手挺身而出,似乎想保护弓手。 邵勋避开戳刺,挥剑斜斩,大好头颅冲天而起。 连甲都没有,就敢来挡我? “哒哒……”军靴踩在血水之中,一步步逼近弓手。 此人还在逃,根本不敢回首。 “嘭!”又一人挡在路上,邵勋直接把他撞开。 弓手已逃到角落,无处可走,只能绝望地转过身来。 “死吧!”邵勋满脸狞笑,重剑劈斩而下。 弓手侧身躲避,却被斩中了手臂,齐肘而断。 “啊!”他凄厉惨叫着。 “还能射箭么?”邵勋哈哈大笑,将此人射在他身上的箭矢拔下,用力插进了弓手大张着的嘴巴。 惨叫声戛然而止。 时间似乎微微凝滞了那么一下。 即便是在混乱血腥的战场之上,如此凶悍绝伦的杀人手法,也让很多人失魂落魄。 就射了他一箭而已,结果就被追到角落虐杀而死。 要不要避开他? 第七十五章 新兵 “突将何在?”杀完弓手之后,邵勋持剑大吼道。 “突将在此!”一个又一个甲士向他汇聚而去,声音从没如此响亮齐整过。 “杀贼!”邵勋蹂身冲进了几名傻呆呆的敌兵之中,继续制造血雨腥风。 “杀贼!”突将们奋勇直上,人人争先,情绪完全被带动起来了。 金甲武士所到之处,敌军纷纷走避,不堪一击。 偶有想要抵抗之人,在看到金甲武士身后那些士气爆棚、满脸狰狞的突将时,也会失去勇气,转身而走。 突将们就像一柄铁锤,砸到哪里,哪里的敌人就四散而开,再也不成阵势。 整个营寨,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整個被突袭打懵了。 有敌军将领大声呼喊,匆匆聚拢了数百人,准备上去抵挡一番。 他已经看清楚,来犯之敌并不多,区区一两百人罢了,纵然个个勇武,士气高昂,但战了这么久,刀卷刃了,甲破损了,气力应该也消耗了不少。只要能抵挡片刻,回过神来的己方士兵就会越聚越多,进而将他们限制住,不令其四处乱冲乱杀。 到了那时候,磨也把他们磨死了。 想法很好,但不现实。 “杀!”营门外响起了铺天盖地的吼声,何伦、王秉等人带着主力部队冲了进来。 敌兵刚刚鼓起的勇气很快消散殆尽。 “跑啊!” “败了败了!” “往东面突围!” “带我走,我的腿受伤了。” “饶命,我降了。” 溃败是一瞬间的,没有一个邺兵还想留下来战斗。人人争先恐后,生怕被自己人扔下来断后,营门处甚至挤成一团,一如当初明堂内那个堆满尸体的西门。 而这番混乱,不出意外给王国军抓住了,他们好整以暇地排着阵列,长枪捅刺、步弓连发,轻松收割着敌人的性命。 胜负之势,显而易见。 “挺枪,刺!”王雀儿稚嫩的声音在战场上响起。 “杀!”长枪接连不断捅出,鲜血飞溅,惨叫不断。 “挺枪,刺!”王雀儿的声音继续响起。 “杀!”王国军下军第七队五十名洛阳苦力二度捅出长枪,再度杀伤了一大片邺兵。 仔细观察他们面容的话,会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 这五十名训练不过半年的新兵大部分都很紧张。 有人嘴里大吼着“杀”,但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着,捅出去的枪稍显绵软。 有人大张着嘴巴,却喊不出任何声音,双手紧紧捏着枪杆,指关节发白,几乎攥出水来。 有人动作僵硬,全靠平时棍棒教育下养成的肌肉记忆,机械地捅出长枪。 有人被敌人的鲜血溅了满头满脸,吓得大喊大叫,长枪胡乱地往前刺着。 好在敌人已处于崩溃状态。 不然的话,这帮人怕是要闹笑话,被人反杀也不是不可能。 “挺枪,刺!”王雀儿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了,本身又很要强,此刻口令声不断,枪出如龙,竟然没受多少影响。 “杀!”洛阳苦力们捅出长枪,捅完之后立刻收枪,在没得到下一次命令前,他们就端着长枪小步前进。 “挺枪,刺!”口令声再度响起。 “杀!”吼声如雷,拥挤在门口的邺兵大面积倒地。 “沙沙……”军靴跨过尸体,踩过血泊,继续前进。 “挺枪,刺!” 如此周而复始。 新兵们渐渐渡过了最初的紧张,肾上腺素飙升后,躯体僵硬的情况大大缓解,杀人的效率急速提升。 落在后面的邺兵很快被屠戮一空。 其他人扔了衣甲、器械,亡命狂奔,只为了能跑得更快。 三千多人,从被突袭开始,到彻底崩溃结束,也不过就小半个时辰罢了。 王国军象征性追击了一番,收获了百十个倒霉蛋的人头后,便收兵回营,打扫战场。 他们没有骑兵,追不上的。 逃跑的人可以把一切碍事的东西都扔掉,你不行。 逃跑的人可以不管阵型,怎么快怎么跑,你不行,你追着追着还得停下来整队。 追击残敌,扩大战果这事,还得靠骑兵啊。 ****** “司马!”战斗结束之后,浑身浴血的陈有根从城门洞回来复命:“战殁了五个弟兄,伤了十来个。贼众尽被斩杀,我把头都割下来了。” “伤得可重?”邵勋坐在一辆车上,吴前正在给他裹伤。 “有一两个怕是不成了,其他人将养一阵子,还能回来。”陈有根回道。 “还好。”邵勋舒了一口气。 伤愈归队的老兵是非常宝贵的财富。 教导队又都是技艺比较出众的勇士,平时充当的是邵勋亲兵的角色,死一个都很肉疼。 “邵师,本队战死两人,伤七人。”王雀儿也走了过来,禀报道。 “死的是什么人?”邵勋问道。 “新兵。” “还好。”邵勋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大胜之役也会死人,这是难以避免的。只要死的不是学生兵就好,洛阳苦力要多少有多少。 “你们队打得怎么样?给我说实话,不要掩饰,也不要大言。”邵勋又道。 王雀儿想了一下,道:“一开始非常紧张,有人甚至忘了挺枪刺杀的动作,有人浑身颤抖,使不出什么力气,枪刺得绵软无力。还有人恐惧到极点,就不听号令,乱扎枪。但刺过几轮后,情况有所改观,到了后面,顺畅许多了。” “你们运气不错。”邵勋说了句非常奇怪的话。 陈有根咧嘴一笑,道:“命好啊。第一次上战场,打的就是这种顺风仗。” 王雀儿没有反驳。 如果今天是一场双方都准备充足的野战,别的队不好说,他手下这五十人估计会伤亡惨重。 没别的原因。新兵太紧张了,有人脑袋嗡嗡地听不清口令,看不见旗号。 有人不会合理分配体力,打着打着就没力气了。 甚至还有人闭着眼睛乱刺,让人很是无语。 这般表现,只能一声长叹。 还好,这些兵比较老实、听话。训练时能吃苦,被棍棒揍了也没怨言。回去好好总结,做针对性训练就行了。 上过一次战场,见过血之后,新兵们也会从心理层面产生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下次再与人厮杀,情况就会好很多。 总之,新兵都要经历这一遭的。适应越快,越容易活下来。 等到这些新兵都能以相对平和的心态面对血肉横飞的战场,尽可能发挥出平时训练中的水准时,他们就成为老兵了。 如果他们经历的战阵再多一些,经验丰富一些,打的胜仗多一些,培养出必胜的傲气来,那他们就可称劲旅。 到了这个时候,这支部队就成气候了,不会轻易被人击败。 从无到有,手搓一支劲旅出来,非常不容易。可一旦成功,同样非常有成就感。 而且忠诚度会非常高,因为你是这支部队的缔造者,在士兵们还是菜鸟的时候就全程参与,一步步带他们走上巅峰,与他们有着太多的共同记忆,建立了独属于自己的威望。 伱就是他们的神,是父亲一般的人物。只要你活着一天,就没人敢反对你。 如果你死了,子孙兴许还能受点余泽。至于能不能压住那帮骄兵悍将,就看子孙的本事了,反正像你一样对他们如臂使指是很难的了,这是独属于缔造者的“最高权限”。 “带我去见见他们。”邵勋拍开了吴前的手,胡乱裹了一下伤口,在王雀儿的陪同下,来到第七队士兵身前。 他们正在搬运尸体,听到口令时,立刻原地站立。 这是条件反射了,训练场无数次棍棒、皮鞭打出来的结果。 邵勋看着一名身上染有鲜血的士兵,问道:“杀过人了?” 这人看起来有点木讷傻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问你话呢!”陈有根拿刀鞘打了他一下。 此人立刻反应了过来,大声道:“杀了一人。” “感觉如何?”邵勋问道。 “好像……不难。”此人艰难地回答。 众人都笑了,这是什么话! 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杀人的时候紧张吗?” 此人竟然真的仔细回忆了一下,半晌后才说道:“忘了。” 众人再度哄笑。 邵勋又拉过他身旁一人,问道:“第一次上厮杀,怕吗?” 这人犹豫了半天,最后才道:“一开始想尿尿,心里想挺枪刺杀,但喘不过气来,手脚还不听使唤,怎么都刺不出去。” “后来呢?” “后来有个贼人脚底一滑,撞在我枪头上,死了。我突然间就能喘气了,后来又杀一人。” 这次没人笑他。 他能杀两人,你行吗? 谁都是从新兵走过来的,他的表现其实很不错了。毕竟,没几个人像邵司马那么变——那么天生勇猛。 邵勋随后又重点询问了第七队的十余名学生兵军官,了解他们的状态后,才放下了心来。 第七队十六名伍长以上军官全是学生兵,士兵则全是相对愚昧,不通人情世故的集市苦力,这是自己掌握程度最深的部队。 这次战斗结束之后,或许可以尝试组建第二乃至第三支了。 第七十六章 信号 粗略的战斗结果很快就统计出来了。 此番趁敌不备,突下杀手,取得了辉煌的大胜,计斩首一千二百余级,俘八百余人,其余贼众溃散——他们的下场好不到哪去,洛阳周边还好,再往远走一点,坞堡帅、庄园主们会把他们统统抓走,成为庄园奴隶群体中的一员,能够回到河北的不多。 糜晃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甫一见到邵勋就大笑:“我料此战必胜,但没想到胜得如此干脆利落。邵君左突右冲,杀伤甚众,功居第一。” 邵勋谦虚地笑了笑,道:“以有心算无备罢了。贼众又不是什么精兵,有此结果,寻常事也。” “可没小郎君说得那么简单。”糜晃感慨了一声,道:“我方才询问了众突将,得知小郎君身先士卒,所向辟易,杀得敌军狼狈而走。若换一个人来,或许也能赢,但绝不可能赢得这般干脆利落。有功便是有功,我定会向司空禀报。” 邵勋又笑了笑,没说什么。 禀报有何用?撑死了钱帛赏赐罢了,这个时候也腾不出官位给他。更何况他太年轻,升官太快,容易引起其他人的叽叽歪歪——他又不是司马氏宗王或世家大族子弟,二十多岁就可统领大军。 糜晃说到这里的时候,何伦、王秉联袂而至。 王秉还没说什么,但何伦是真的服了,只听他道:“二百选锋破入营中,将三千贼众搅得天翻地覆。待我领大军赶至,就只有收拾残局了。这一仗,打得让人服气。” 何伦是上军将军,他都说话了,王秉也只能附和了两句:“骁勇悍捷之处,当世难寻,我也服了。” 花花轿子众人抬。 邵勋这般勇猛,他们亦能跟着分润些许好处,毕竟三千王国军是一個整体嘛。 于是乎,一个接一个军官过来拜会,说几句或真心或假意的恭维话。 邵勋当然不会全信。 何伦、王秉心情激荡之下,固然会说些溢美之词。但涉及到具体的利益之争时,又会冷静下来,该怎样还是会怎样。 人啊,要分得清真话和假话——呃,还有半真半假的话,或者纠结犹豫之下可真可假的话。 杨宝是走在最后一个的,待众人都散得差不多了之后,他神秘兮兮地凑了过来,低声道:“司马,突将们对你赞不绝口,甚至顶礼膜拜,都说以后还要跟着你,不想回原本的幢队了。” “就这事?”邵勋拿起牛皮水囊,喝了一口水后,漫不经心地问道。 杨宝尴尬地笑了笑,然后说出了他的真实来意:“司马,这些人如此勇猛善战,又都佩服你。不如请中尉出面,提拔他们为伍长、什长,编入上军,把何伦的人顶掉。他招的那些洛阳市人,方才交兵之时,犹豫胆怯,在看到我方即将大胜之时,方才出了把子力气。他们的带队军官,本就不行,合该被人顶掉。” 邵勋沉默了一会,然后笑了,道:“你的忠心我知晓了,但这会还不能做。” “为何?” “大战在即。有些事,当徐徐图之,急不得。” “诺。”杨宝失落地点了点头。 调到前幢已经半年了,他不是没有犹豫过。 在一开始的时候,他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都来汇报,非常勤谨。但过了两三个月后,他来的频率就渐渐少了,显然有所动摇。 但在看到高翊都被制得服服帖帖之后,他再度转变立场,又三天两头巴巴地跑来汇报。 这个滑头,没治了! “下去吧,和高翊说一声,集结部伍,咱们入城。”邵勋将牛皮水囊递给吴前,道。 “诺。”杨宝乖巧地应道。 杨宝走后,吴前忍不住问道:“司马,为何入城?” “此间战事已毕,贼众不敢再回来了。方才听中尉所言,广莫门那边的贼众亦已溃灭,城北无事,不入城何待?我自与中尉分说去,你带人收拾东西。”邵勋吩咐道。 “诺。” 洛阳北侧就只有两门,西曰大夏门,东曰广莫门。 两门数千邺兵溃散,这边的战事确实结束了,只需留少许人马守门,大队自可进城。 ****** 平整的大夏门内御道上,数千名军士排成整齐的队列开进了城内。 十二座城门处杀声震天,兵刃交击声、箭矢破空声、垂死惨叫声不绝于耳,早就让全城士民惶恐不安了。 高门大族自有从家乡带过来的护院部曲。 他们拿着军中制式武器,铠甲、弓弩、刀枪齐备——鬼知道从哪来的。 听到军队脚步声时,护院们立刻紧张了起来。 家族中的年轻子弟登上墙头,仔细瞭望。 年纪大一点的则在后面组织僮仆,给他们发放简陋的武器,基本是有什么用什么,木棍、柴刀都上了。且不止男仆,有些健妇也拿着木棍,一脸紧张之色。 正所谓久病成良医,洛阳被祸害这么多次了,若再不提高自家府邸的防卫水平,那就真的傻了——不说对付乱兵,现在的盗匪也越来越嚣张,成群结队的趋势愈发明显,你总得应付吧? 高门大族之外,还有进京的商人。 可不能小看他们。 在这个时节穿州过县做买卖,没点本事是活不下来的。 石崇那厮开了抢劫商旅的恶劣先河,全天下的商人们总会有点触动。 宗族子弟、乡党旧识中身强体壮的尽数招募过来,没事时就练练庄稼把式,免得遇到贼匪连抵抗之力都没有。 因此而增加的成本,自然摊到货物价格里面了。没办法,乱世就这个样子,大家凑合着吧,都忍忍。 东海王国军的进城,让商人护卫大为紧张。有人甚至从车底摸出了严禁流入民间的强弩,死死盯着路口,暗暗乞求不要有不识相的大头兵过来。 至于普通百姓,就只能紧闭房门,瑟瑟发抖了。不过也有勇气十足的几家人约定互保,总体而言不多。 “东海国兵,大破邺贼。” “各安生业,休要乱走。” “喧哗作乱,格杀勿论。” 十几名大嗓门的军士排在最前面,用长枪挑着砍下来的邺兵将校头颅,一边走,一边呼喊。 御道上偶有蒙面少年出没,撞到他们手上时,直接长枪戳刺,杀了个干干净净。 每逢大战,局势混乱之时,“恶少年”就会成群结队出没,或盗或抢,甚至还有放火杀人的,着实是一大祸害——蒙面的原因是怕被熟人认出,或抢了熟人社死。 王国军的呼喊起到了奇异的作用。 他们一不抢劫,二不杀人,只排着整齐的纵队前进,偶尔遇到盗匪恶少年,或是昏了头溃进城内的河北乱兵,还刀枪齐下将其诛灭,纯粹是在安定秩序。 人们心中紧绷的弦渐渐松了下来,甚至还有人低声欢呼——可能是被邺兵勒索烦了的人。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东海王国军的名声开始了进一步的传播。 洛阳百姓们陆陆续续知道,除了中军外,洛阳城内还有这么一支颇具战斗力且军纪良好的部队。 将来如果洛阳再面临战争威胁,或许可以依仗他们——名声看不见摸不着,但有时候就是能发挥极大的作用,甚至是关键作用。 邵勋则仔细观察着士兵们脸上的表情。 他看到了许多骄傲的面孔,尤其是当部分百姓发出欢呼声时,士兵们更加昂首挺胸了,原本有些敷衍的队列也变得更加整齐。 人是需要肯定的。 打了胜仗的人,尤其需要肯定,这有助于提高自信心。 自信心强时,能发挥出较高的水平。 没自信时,平时训练的水平都很难打出来。 一支强大的军队,需要科学、系统、艰苦的训练,也需要那种舍我其谁的自信心。 他们现在还差得有点远,但邵勋已经在有意识培养了。 特别是那些他视若珍宝的学生兵,更需要一场接一场的胜利来“喂养”,直到喂出一支能打胜仗的强大军队。 司空府很快到了,这里已经加强了戒备。 司空“新宠”、禁军大将苟晞派了五百精兵于此守卫,将周围占了个满满当当。 东海王国军没有停留。 一部分人径入军营,另外一部人则在街道口布防,警戒残敌。 虽然可能不需要他们这么做,但姿态还是要摆出来的。 同时,这也是邵勋隔空发出的信号。 ****** 司马越已经进了宫城。 他本以为这里是最难打的,因为宫城着实坚固。没想到,当诸门杀声四起,又久久等不到石超的命令时,守兵竟然投降了。 饶是一直在苦修内功气度,司马越还是忍不住破防了,喜形于色道:“诸兵降我,此天意也,速速进宫护卫天子。” “诺。”禁军将领成辅应了一下,挥手令军士们经端门入城,并收缴降兵的武器。 收拾了一番仪容后,司马越坐上了牛车,在众幕僚及随从数百人的护卫下,顶盔掼甲,持械而入。 天子已被大臣簇拥着来到了太极殿外,一见司马越,便道:“城内厮杀不休,司空为之?” “陛下。”司马越先行完礼,这才道:“太弟颖前番举兵攻洛阳,生灵涂炭,祸乱朝纲,中外怨怒。今次又于邺城横征暴敛,大造府第,严刑峻法,任用私人。臣为司空,有翼赞朝政、匡扶社稷之责,实不忍坐视先王功业毁于一旦。故四方延揽忠贞之士,断然起兵,讨伐不臣。” 司马衷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智商就那样。虽然臣子们一会品评这个宗王,一会又提及另外一个宗王,说得天花乱坠,但在他眼里,这些个宗王有什么区别,不都一样么? 伱打我,我打你,杀来杀去,一度没人舂米,又一度喝水都困难。 好不容易安顿下来,还要打? 前几天,听说宫里有物件被盗,侍卫说是因为洛阳兵力不足,以至贼匪横行。 他信了。 但又引出另一个问题,再打下去,兵是不是越打越少,盗贼越来越嚣张? 这就没人能回答了。 “陛下。”见天子愣在那里,尚书左仆射王衍提醒道:“司空戢乱反正,有功当赏。” “加何为贵?”到底有过好几次被胁迫的经历了,司马衷瞥了眼司马越身后的兵士,问道。 “不如加大都督,统御中外。”王衍说道。 “中书舍人何在,快拟诏书。”司马衷立刻喊道。 王衍笑眯眯地看了司马越一眼。 司马越颔首致意,一切尽在不言中。 王衍这货,从来不以经国为念,只思自全之计。 当年太子被贾后诬陷获罪,他不思力争保全,反倒千方百计让太子与他女儿离婚。 拿到太子手书之后,又不对外出示,而是藏了起来,观望风色,寄希望于太子能渡过险关,那样他女儿就还是太子妃。 这就是个反复小人,司马越深知其秉性,但如今却还要与他合作。 诏书很快写好了。 司马越恭敬接过,扫了一眼后,便将诏书交给成辅,令其至诸门宣读。如果还有邺兵在顽抗,有此诏书,当能瓦解一部分军心,尽快结束战事。 入宫城之前,他就已经收到消息,大夏、广莫二门皆克,俘斩四千余。 方才又有人来报,西明门、东阳门、建春门陆续攻克,杀敌万余。 再听听其他诸门的喊杀声,似乎渐渐低落了下去,也近尾声了。 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突袭,一举瓦解了司马颖钳制洛阳的力量。 等到攻克金谷园,擒杀石超,就彻底尘埃落定了。 值此志得意满之际,司马越只想仰天长啸,痛快地发泄一番。 首战得胜,壮哉! 站在司马越身后的王导把目光投向了兄长,一触即收。 大鸿胪王敦亦在。 他看向王导,神秘地一笑。 王导懂他的意思。 如果北伐邺城获胜,他参军事立下点功劳,再有兄长王夷甫从旁相助,徐州就不远了。 同时又有些惭愧。 他终究无法靠自己的本事来谋得州郡之位,终究还是要靠家里帮衬。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连陆机都不如。 人家也靠家世,但先任平原内史,再统领二十多万大军,仕途走得比他强太多了。 再加上幕府内新来的王承等人自恃门第,对他指手画脚,这些加起来,很容易就让他产生挫败感,同时也有所领悟:人不能自高自大,天下英才何其多也。 这就是前阵子听闻堂兄点评陶侃时感觉刺耳的原因。 多历事,才能打磨自己的品性。 多做事,才能锤炼自己的能力。 若还执迷不悟,二十年后他还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没有一丝改变。 人,终究要不断成长,不断进步。出仕这一年多来的经历,可谓弥足珍贵,比在家里瞎混十年都要强。 夕阳渐渐洒落,诸门的喊杀声愈发稀落。 洛阳,再一次回到了“众正”手中。 有那么一瞬间,王导觉得自己似乎触摸到了胜利的边缘。 但那是真实的吗?还是幻觉?曾经信心无比充足的王导,在这一刻却迟疑了。 第七十七章 交代(给盟主黑云白雨加更) 对石超所部的攻杀当晚就结束了。 根据打听来的消息,石超本人遁逃了,从者不过数十骑,十分狼狈。 分兵十二处的邺兵损失惨重,整体被俘斩一半以上,余众尽皆溃散。至于能不能回河北,就要看他们的运气了。 司马越第二天宣布赏格,参加行动的士兵人赐绢两匹——好家伙,让本就不太丰盈的府库愈发雪上加霜。 但效果也是显而易见的。 这年头的士兵,即便当的是吃粮的募兵,也没几个钱。 历史上第一次开启大规模募兵时代的唐朝,一名普通士兵每年的衣赐、粮赐、钱赐折合成钱,大概二十多贯的样子。 这还不算军中定期比武的赏赐,以及上级一高兴发下的额外加赏,几乎就是一人当兵,全家吃好的状态。 西晋的募兵,多集中于洛阳中军,日常领到的钱粮能有唐朝几分之一就不错了。 所以,两匹绢的效用是很强的,至少把士气给提起来了。 与洛阳中军相比,王国军将士们还得到了水果赏赐。 已经成功升级为宾客头子的唐剑带着庄客们,在庄园内采摘了数千枚各色果子,送至军中。 量不多,人手一枚罢了,意思意思。 军士们对此很开心。 邵司马如此勇猛,冲杀时锐不可当,千军辟易,私下里又这般平易近人,跟着他准没错。 邵勋没太多精力关注士兵们怎么想,因为他此时已至金墉城,四下打量着这座坚固的要塞。 “为何如此空荡?”他不解地问道。 跟在他身后的是幕府东阁祭酒庾亮,闻言笑道:“幸好来之前做了点功课。张方抓司马乂那次,人就没了大半。司马,你不会以为西兵就只抓个司马乂,不会顺手掳走其他人吧?” 邵勋哑然失笑,确实不可能。 张方“清空”金墉城后,被废的羊献容短暂地住了进来。就在昨日,她又被册封为皇后,搬回了皇宫,这边就空了下来。 邵勋对庾亮的表现也感到欣慰,至少他会提前做功课了,算是有心人。 没有谁一开始就厉害。 周处在乡下当街溜子时,与南山猛虎、长桥下蛟并称“三害”。后来他搏杀猛虎,一去不回。老乡们以为他和老虎同归于尽了,纷纷庆贺。当周处回来时,就遇到这个尴尬的社死场面,幡然醒悟,原来我在乡亲们心中是这個形象啊? 心神受到冲击的他去找陆云,询问自己年纪大了,再改邪归正还来得及么?陆云以“古人贵朝闻夕改”来劝他,“处遂励志好学”,浪子回头。 再早一点,“刮目相看”之前的吕蒙,和之后的他,也不是一回事。 这也是邵勋没有名人集邮情结的主要原因。 你以为他是史书上那种安邦定国的人,但他可能还没成熟,还没学到那么多东西,你一见到,交谈几句,大失所望,你觉得史书错了,其实是你刻舟求剑了,认为这个人二十岁时就有四五十岁时的本事,这不扯淡么? “这城可作为长期坚守之所。”邵勋仔仔细细观察着城墙、守具、仓库、水井、馆舍,最后说道。 庾亮还是有点不放心,欲言又止。 邵勋看了他一眼,温和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他其实也有些担心,历史已经被改变了,还沿着历史脉络走,可能是要吃亏的。 但大的历史脉络应该还没变吧?被改变的只是小细节。 像司马越北伐邺城之事,就难以更改,他的决心已经十分坚定了,哪怕和历史上出师时间不一样,但终究会出师,只是早晚区别罢了。 那么,结局呢? 现在还能坚信司马越是八王之乱胜利者这个“历史”是仍然正确的吗? 或许吧。他应该还无法改变如此深远的东西。 他一遍又一遍地分析,到最后只是抚住了刀柄。 历史会慢慢变得不可靠,唯有手中的刀永远可靠。 “你既留守洛阳,便向糜都督讨个差事,帮我招募兵士吧。”看完了金墉城,邵勋拉过庾亮,说道:“吴前和伱一起,他知道怎么选人,有他相助,不难的。” “好。”庾亮重重点了点头。 他知道,邵勋照顾他面子。终究还是吴前负责招兵,他只是跟着学习,增长点见闻、阅历罢了。 “走吧。”邵勋最后看了一眼金墉城,便转过身去,道:“大战在即,胜还好,若败了,届时敌我难辨,你就不要去曹军司那里了,尽量跟着我。” “好。”曾经颇有些傲气的庾亮几乎下意识点头,亦步亦趋地跟在邵勋身后,渐渐远去。 ****** 七月初八,已经是局势大定后的第三天了。 这一天午后,王国军四人组来到司空府,等待召见。 与以往一齐召见不同,这次是分头入内。 邵勋默默观察。 糜晃出来时无悲无喜,似乎早就预料到了。 何伦、王秉出来时面有喜色,好像司马越给他们许诺了什么一样。 邵勋深吸一口气,举步入内。 “参见司空。”见礼完毕后,邵勋愣了一下,发现稍远处还坐着王妃、世子,于是他又行礼:“参见王妃(世子)。” “坐下。”司马越和颜悦色地说道。 “诺。”邵勋跪坐而下,看着司马越。 他头一次见到自家主公如此客气。 这种客气,一般而言需要底下人拿命来还。 就像他关爱士卒一样,其实也期待着他们将来在战场上勠力死战。 这该死的上位者的温情啊。 “孤亦知许多营伍不堪战。”司马越看着正襟危坐的邵勋,笑道:“今日见得洛阳县兵,竟有着中衣、木履而持长矛者,形同儿戏。你为中尉司马,常年整训下军,孤看着比上军威武许多。何伦那边,孤已经说过了,从明日起,上军也由你来整训。” “诺。”邵勋沉声应道。 司马越的意思是,上军的练兵权归邵勋,统兵权当然还是归何伦——至于调兵权,那是中尉的权力。 不知不觉间,他在王国军内的影响力是越来越大了。 不过邵勋此时关注的重点却不是这件事情。 他微微低着头,眼角余光偷偷注意了一次裴妃。 裴妃没动静,坐在那里仿佛雕塑一般。 “孤还知道,以你的才具,当一军将军都绰绰有余了。”司马越继续说道:“大夏门之战,你身先士卒,被两创,杀敌无算,可谓居功至伟,这些孤都知道。放心,待到北伐功成,孤会大肆拔擢旧人,将军之职早晚是你的。” “仆诚惶诚恐,敢不为大王死战!”邵勋拜倒于地,大声道。 王妃那边总算有了点动静。 世子年幼,沉不住气,听到身被两创时,更是低低地惊讶了一声。 “洛阳之事,听糜子恢的,孤已向其面授机宜。”司马越摆了摆手,示意妻儿安静,目光只盯着邵勋,在说到“面授机宜”时,更是加重了语气。 “诺。”邵勋本能地觉得这里面有事,但此时也只能先应下,待回去后再问。 房间内一时沉默了下来。 就在邵勋以为司马越要令他退下时,却突然听到他轻飘飘的声音:“你觉得洛阳能守住么?” 邵勋心下暗叹,没把握守住,你又何苦打这仗?嘴上却说道:“只要众军勠力同心,守住不难。” “好。”司马越明显有些高兴,不由得多问了一句:“如果守不住,你待如何?” “仆带着王妃、世子突围而出,东奔徐州。” 司马越放心了。 若说帐下还有谁能带着他的妻儿突围而走的话,只能是眼前这人了。 可惜的是,他太年轻了,家世又不好,升官太快,自己压不住幕府反对的声音。 一堆四五十乃至五六十岁的人,胡子都白了,还在熬资历、等机会,在听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家世不行,还能年年升官时,他们会怎么想?幕府内部的士气还怎么维持? 出于爱才的角度,他都不能这么做,因为这是把邵勋架在火上烤。 但有功又不能不酬。或许,待到北伐成功之后,可以考虑把他外放到地方上,避开扎眼的洛阳。 可这把刀是真的好使啊,留在身边的作用似乎更大,司马越一时间竟纠结了起来。 要不要带他北征呢?冲锋陷阵,斩将夺旗,或许可以让他做上一做? 但如果立功了,难道真让他升官? 再者,自己年纪不小了,最近常感到身体不适。多年来就这么一个儿子,尚未成年,一旦有失,这辈子还有什么奔头?过继的儿子,和亲生的比,终究不一样啊。 思来想去,他又否决了这个念头。 场中再次静默。 世子似乎坐不住,扭动了好几次身子。 王妃娴静地坐在那里,双手绞在一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邵勋微微低头,正襟危坐。 “你退下吧,好生做事。需要什么,径直和糜子恢提。如果他做不了主,就与他一起去找王夷甫,他会出面安排的。”司马越回过神来之后,便挥了挥手。 邵勋应诺退下。 司马越怔怔地看着窗外。 恰值正午,骄阳正烈,但愿他的大业,也能如这正午骄阳一般,光耀四方吧。 七月初九,司马越离开了洛阳。 大晋第一勇士司马衷亲征,恢复身份的太子司马覃、宗室诸王、文武百官随行。 极得司马越信任的苟晞出任北军中候,算是禁军最高统帅了。 数万人经大夏、广莫、建春诸门而出,浩浩荡荡,络绎不绝。 而他们走后的洛阳,则迎来了糜晃时代。 这座多灾多难的城市,注定不会平静。 大晋朝的天下,也不会平静。 第七十八章 暴风雨前的宁静 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邵勋是不会放过大权在握的良机的。 大军出征第二天,他就率部接管了空空荡荡的金墉城。 随后,又让人打开太仓及武库,取了相当一部分物资,搬往金墉城内存放。 从这一天开始,物资随消耗随补充,确保金墉城内能有供一万人消耗半年的储备——金墉三城就那么大,只能存这么多了。 陈有根的教导队进行了扩编,主要抽调下军内经历过几次战阵的老兵补入,另有少数上军东海兵中技艺出众者。 整补完毕后,满编制五十人,陈有根也算是个真正的队主了。 上军千余洛阳市人被整体裁汰。 并非让他们走人,至少是整训了半年的兵,多少懂点规矩,也会点粗浅的军事技能。他们被编为“辅兵”,主要从事后勤支持工作,必要时才会上城头轮换。 至于上下两军空出来的缺额,则通过招募新兵补齐——人是新的,但未必什么都不会,兴许招来的“新兵”打的仗比邵勋还多。 他还趁机组建了两个新队。 攻大夏门之战有战损,大概数十人的样子,队主周英运气太差,追击敌人时中流矢而亡。 这次又抽了部分人手去教导队,空缺更多了。 邵勋将第三队打散,分入其余各队补充缺额。 同时重建第三队,任命金三为队主。 新建第十一队,提拔陆黑狗当队主——毛二有点学习天赋,算术不错,邵勋不太想他上战场卖命。 这两队士兵还是之前的来源:集市搬运苦力、码头力工乃至洛水、伊水上拉纤的纤夫。 邵勋一一过关,考核每个人,粗粗确认品性后才编入部伍。 这两队的主要工作只有三样:训练、训练还是训练。 当然,王雀儿队(第七队)虽然上过战场了,但还需要接着训练。 训练任务是很繁重的,邵勋有时候亲自抓,有时候让教导队代劳。 何伦、王秉几乎完全放手,任邵勋施为。 不知道是大战在即,被迫放低了姿态呢,还是司空给他们许诺了什么,导致他俩志不在此。 但不管怎样,这都是好事。 有的人千方百计想升官,越大越好,这是思维还没转过弯来。 历史上估计要等到永嘉之乱,才能让更多的人猛然惊醒,仔细审视自己的过往。 聪明人会抛弃不合时宜的旧有认知,重新定义乱世下真正的“财富”。 其中有毅力、有勇气之辈,会在朝廷秩序大崩溃时,利用难得的权力真空,扩充私兵,聚城而居,观望形势。 没那么多勇气的,则会想办法往南跑,谋個官位。那个时候也不挑了,以前能当太守的,现在一个县令就能满足,能当刺史的,太守也不是不能考虑。 大势之下,各人选择各异,并在历史长河中留下他们或沾沾自喜、或壮怀激烈、或苟且偷生、或一往无前的记录。 人和人,本来就是不一样的。 ****** 新兵招募、重整部伍、严加训练,本来就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邵勋一直忙活到七月底,才稍稍喘了一口气。 七月最后一天,他带着第三、七、十一三队百五十名士卒,出西明门前往他的庄园——就当是一次武装行军拉练了。 裴十六、裴进、唐剑三人出门相迎。 “郎君,上次听你的话,往外多占了一些地,确实没人管。”裴进一脸佩服地说道:“还有庄客带着地投献过来,只要能保他一家平安,地也不要了。” “你怎么做的?”邵勋问道。 “全收下了,现在有五六十户庄客,地都种不过来。很多是无主之地,听闻发卖都没人要,主人家收拾了点细软,就南下豫州、荆州了。”裴进说道:“按郎君吩咐,全都抢种了杂粮,很快就能收了。” 换做其他地方,无主之地多半会被士族、豪强占走,不会真的无主。 但洛阳这个地方太特殊了,被太多人盯着,年年打仗,谁受得了?你想卖都没人买。 整个洛阳盆地的人口一直呈流失状态,跑豫州去都比留在洛阳强。 如果豫州还不让人放心,那就去已经基本安定的荆州,听闻都督刘弘在给南下之人分地——至于那些地怎么来的,那当然得感谢张昌了,没有战乱,就不会有“无主之地”。 新得之地往往错过了春播时机,只能种些短生长期的杂粮了——主要是豆子。 在战争威胁日益临近的情况下,这是最合适的应急农作物,收获、晾晒之后,立马就是粮食储备。 “尽快收割吧。”邵勋说道:“庄园内的果子,分批采摘,想办法制成干脯。牲畜尽量催肥,然后宰杀,熏、腌随意,你看着办。水塘里的鱼能捕捞就捕捞,先送一批鲜鱼至军中,剩下的就制成鱼干吧。最后,多捡拾柴禾,往金墉城送。” “是……”裴进有些伤感地应道。 来邵府数月,是他平生第一次独立管理一个大庄园,可以说是他人生事业上了新台阶的重要标志。 但现在么,迫于战争,居然要如同坚壁清野一样将其毁灭,还是他亲自带人毁灭。 心中的酸甜苦辣,又有何人能知? “郎君。”唐剑上前一步,有些不自然地说道:“孩童少年总计一百零四人,皆已整训三月,要不要去看看?” 唐剑以前是河北幢主,现在是邵府宾客,手下管着的,只有同为宾客的另外六人。 他们以前锤炼技艺,看家护院,现在还需要管理那帮洛阳孤儿——战争制造的孤儿。 数月间,邵勋来过几次,主要考察少年们的文化和军事知识。 文化由困在洛阳、衣食无着的读书人教习。 军事知识主要是队列、阵型,由教导队抽空来教,邵勋也教过那么两三回。 随着地位水涨船高,他是真的越来越忙了,来庄园的次数只会越来越少。 “带路。”邵勋挥了挥手,说道。 唐剑立刻前头引路,邵勋在一百五十名军士的簇拥下,很快来到了右侧果园。 孩子们正在采摘鲜果,主要是梨、葡萄、柿子之类,还有人在用长矛杆打枣子,一派忙碌的景象。 邵勋无端间就有些生气,不是对这些少年,而是为发动战争的人。 但随即想到自己也是他妈的热衷战争的一员,怒气就散了。 大家先“苦一苦”,待战争打完,再还你们一个太平。 王雀儿、金三、陆黑狗三位队主好奇地看着这些洛阳少年。 少年们一边忙碌,一边也偷眼看着来到庄园的士兵,尤其是那三位年岁和他们相仿的少年。 教谕提起过,邵师还带了一大帮东海少年,习文练武。眼前这三位,应该就是了吧? 东海、洛阳两帮“熊孩子”,就这样互相对视了片刻,又很默契地移开了视线,情绪有点微妙。 东海一期、洛阳二期…… “派系”两个大字,仿佛从天而降,都快贴到他们脑门上了。 “孙和、张大牛,你们过来。”邵勋喊了一声。 “邵师。”二人放下手中活计,一齐行礼。 邵勋一左一右,拉着洛阳二期开学以来,相对最出色的两个少年,来到整齐肃立的一百五十名士兵前,说道:“他们中很多人,两年前开始习文练武,现在已经成了伍长、什长、队主,正式带兵了。伱们才学了三个月,所获有限,但切不可妄自菲薄,定要勤加苦练,将来也能当上伍长、什长、队主,甚至去郡县当官,明白了吗?” “明白了。”二人一齐应道。 邵勋满意地点了点头。 当官肯定是要出身的,不是谁都能做。 但他考虑的是以后。 现在大晋朝还能维持个架子不倒,中央权威虽然不断流失,但到底还在。说让你当太守,你去地方上,郡县的佐贰官员、士族豪强们还是认的,所以一切还要按规矩来。 率先出头挑战这个规矩的,要承受最大的反噬,这种人一般叫做“为王前驱”。 后世甚至还有人发明了“首倡必谴,殿兴有福”的理论。 等为王前驱的前几批造反者死光了,后继而来的人会有更大的发展空间,更容易成功。 说穿了,就是要有人消耗掉末世王朝残存的权威、财富、兵力,让这个注定会灭亡的王朝在元气大伤后,再也没有资源剿灭新冒出来的野心家。 在本朝,为王前驱的流民军已经死了一批了,如齐万年、石冰等辈以及期货死人张昌。 第二批流民军开始冒头,他们中的绝大部分,还是被剿灭的命运,只有极少数幸运儿能断尾求生。 等这一批基本死完,第三批就是实力派下场了,官方流民军(乞活军)、造反流民军、镇压流民军发家的地方将官、匈奴、鲜卑、坞堡帅乃至有野心的世家大族,粉墨登场,群魔乱舞——其实历朝历代都差不多,没有黄巾军为王前驱,就不会有诸侯据地自守,没有红巾军在北方大战元军,就不会有朱元璋在江南积蓄力量。 到了这个阶段,北方会彻底失控,有些“天条”、“铁律”就没那么死板了,会漏出来一部分机会——在和平年代极其稀有,独属于乱世的机会。 邵勋等待的就是这个机会。 “你们也不能松懈。”邵勋转过头去,看向王雀儿等人,说道:“我的官位,是靠搏命得来的,是靠身上五处伤疤换来的。战阵之上,刀枪无眼,唯有勤学苦练,才更容易活下来,才更容易建功立业。” “诺!”学生兵们一起应道。 “诺!”在他们的带动下,三队百余名士兵也齐声应诺。 邵勋满意地大笑。 裴十六左右看了看,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小郎君,王妃还在等你入见呢。” 第七十九章 白樱桃下紫纶巾 王妃站在后院花园内,定定地看着几株樱桃树。 秋风乍起之时,其实已经没什么景色可以观赏了。 这里重要的,就只有人罢了。 “参见王妃。”邵勋躬身行礼。 裴妃今天戴了个紫色纶巾,更添几分贵气。 魏晋时期,男子头戴纶巾,此纶音同“关”,比较大,主要用来束缚头发。 妇人所戴之纶巾,纶音同“伦”。共分两种,温暖时节佩戴的较为小巧,仅限头部。冬日严寒时节,不但纶巾较为厚实,大小也及肩,甚至延伸到半个手臂上,主要起防寒作用。 紫色、白色是妇人常见的纶巾颜色,比如石虎的皇后就喜欢戴紫色纶巾。 小巧的紫色纶巾旁,还有玳瑁五兵佩,走起路来摇摇晃晃,非常吸睛。 这妇人,越来越喜欢打扮了,以前很朴素的。 “在看什么?”裴妃轻声问道。 “白樱桃下紫纶巾。” 裴妃轻轻一笑:“你会写诗?” “不会。我只会打打杀杀。” 听到“打打杀杀”四字时,裴妃叹了口气,问道:“听糜子恢提及,你让我和世子都住进金墉城,何也?” “司空奉帝北征,结果尚未可知。西边传来消息,长安在大肆征兵,这会可能已经出发了。”邵勋说道:“王府只有五十随从护卫,不够安全。” “你不是增派了五十人么?” “不够的。”邵勋摇头:“张方至少能带两三万兵马过来,洛阳不一定守得住。” 长安司马颙到底能动员多少兵,经过这两年差不多也能看明白了。如果不伤筋动骨的话,大概就七万人的样子。 前番攻洛阳,损失不下两万,剩下五万。 这会秦州皇甫重还在坚持,听闻司马颙也派了部分兵马过去督战,那么如果张方奉命东进,他带来的兵能有这五万人的一半就不错了。 在这件事上,皇甫重其实是牵制了大量关中兵力的。 孤城一座,坚守大半年了,始终没被攻克。而朝廷却已经收了他兄弟的宅子,转赐给了邵勋,皇甫重的坚持注定要受到辜负——即使他派人突围而出,向朝廷求救,多半也没什么结果。 因此,张方东行的兵力,少则两万,多则三万,大概就在这个数字间。而且马上就要迎来秋收,秋收完了还有秋播——如果种小麦的话——农兵也不好大肆征发。 司马颙即便再不顾惜农时,也怕底下人群起反对。 但即便只有两三万人,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戍守洛阳的多为新募之军,勉强能鼓起勇气上城头,野战风险实在太大。邵勋已打定主意守了,先看看情况,守不住了再说。 “所以你担心西兵破城,捉了我和世子,令北征大业毁于一旦?”裴妃问道。 她很聪明,顷刻间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是。”邵勋回道。 “其实你想多了。”裴妃用略带点讥讽意味的语气说道:“如果邺城攻克在即,即便我们娘俩被张方抓了,他也不会收手的。况且张方这人虽疯,却不是傻子,他未必会对我们如何,司空他不会担——” “我担心。”邵勋直言不讳地说道。 “担心什么?”裴妃问完又觉得这句话不太合适。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到底在期待什么? 人家是個少年郎,容易冲动,万一说了什么令人难堪的话,伱怎么收场?但这个危险的游戏委实太刺激了些,能够填补她空虚生活的很大一部分。 她甚至微微有些紧张了起来。 “担心王妃……和世子。”邵勋回道。 裴妃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弛了下来,脸微微有些热。随即又用略带嘲笑的目光看向邵勋,似乎在笑他言不由衷。 “若守不住洛阳,你打算怎么办?”裴妃转过了身去,轻声问道。 “退守金墉城。” “金墉城也守不住呢?” “带你和世子突围。” 裴妃微微一怔。 邵勋没有用“王妃”这个中性的称呼,而是用了“你”,这让她有些不适应。 “兵荒马乱,矢石横飞的战场上,如何轻易突围?”裴妃转过身来,问道。 “我会给你挡箭的。”邵勋说道。 裴妃如白天鹅般修长的脖子上,渐渐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邵勋头微微低着,视线落在她的胸口。 裴妃今天穿了件轻薄的深衣,方才那句话说完后,深衣上部明显起了变化。 许久的沉默。 两个人都觉得这气氛有些不对,但又都很享受地沉溺其间。 “庄园……庄园这边,也要撤的吧?”良久之后,渐渐平复了心情的裴妃轻声问道。 “会。”邵勋肯定地说道:“留在这里,等死而已。全部撤进金墉城。” “你就没想过——”裴妃微微皱眉,道:“万一北伐大败,局面不可收拾了呢?” 邵勋一时间没法回答。 他最近正在怀疑历史被他改变了多少呢,心中的担忧从来没消失过。此时听王妃提起,更是忧虑。 但他确实没什么选择。 不守洛阳,直接东撤,那是作死。司马越不会再信任他,也会对他的忠心和能力产生极大的质疑。 事实上他只能坚守洛阳,与张方好好周旋一番。 客观分析,即便洛阳不守,还有金墉城,他没那么容易失败。 至于司马颖会不会南下,他倾向于不会。因为司马越还在联络并州、幽州、青州,让他们夹击邺城,司马颖的实力已经大不如前,他若派主力南下,则邺城不守,这是他无法接受的。 仗打到这个份上,其实有点明牌的意味了。 司马越如果有勇气,脑子够用,即便战败了,也该率溃兵退回洛阳,收拾残局。好好运作一番,说不定还能二次北伐。 这样一推演,其实留守洛阳的胜算还是有的。 十几万大军,哪怕只剩一半人。司马越半路上收拢溃兵,粗粗整顿一番后,带着他们回洛阳,里外夹击之下,兵力不足的张方只有抱头鼠窜的份——谁让皇甫重拖住了大量关中兵马呢? 司马越不会无能到惊慌失措,四处乱跑吧? 他真的有点会运营,半年来造了不少牌,司马颖即便打赢了邺城之战,只要没有全歼北伐大军,只要没有勇气直扑洛阳,他都只能求和。 形势和半年前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我还是要守洛阳。”邵勋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说道。 他现在不依靠历史,只从当前局势判断,就可以很清晰地看出,洛阳形势固然危急,但张方能破城而入的机会并不绝对。 司马越哪怕只有天子司马衷的智商,都会一路收拢溃兵,回洛阳整顿残局。 他隐忍负重这么多年,哪会被轻易吓破胆? “嗯,我听你的。”裴妃柔声应道:“过几日再把何伦、王秉唤来,敲打一番,让他们好好配合你做事。” 裴妃很清楚,她一介妇人,在杀伐大事上,还是该听男人的。 邵勋点了点头,道:“王妃做事条理清晰,真女中豪杰也。” 裴妃白了他一眼,左右看了看,叹息道:“这么好一座庄园,辛苦了半年,又要弃了,有些可惜。” 其中有些树、有些花,还是她让人移栽过来的呢。 “洛阳这地方,就没什么能长久的。”邵勋亦感叹道。 “你以后怎么打算?”裴妃问道:“就留在洛阳吗?” “我没有挑挑拣拣的资格。”邵勋诚恳地说道:“去哪里,不是我能决定的。” “那你当初还让我准备徐州的退路?”裴妃眨了眨眼睛,问道。 “当初想得太简单了。有些事也没有把握,只能那样。”邵勋无奈道。 “现在有把握了?” “现在我有把握,至少一部分兵愿意跟着我远徙他乡,选择没那么窄了。” “那你就随波逐流了?” “是。”邵勋点了点头,道:“我说过,我没挑挑拣拣的资格。实缺出来,一个犹豫,就给别人抢走了。现在如果司州有实缺,我都敢要!” 裴妃的神色有些怔忡。 鹰,饥则为用,饱则远飏。 有些鸟,是关不住的。 有些人,终究要离去,不可能一直停留在一个地方。 去了远方之后,他会遇到其他人赏识重用,会结识不同的世家子弟,会遇到其他女人。 “累了,送我回府吧。”裴妃意兴阑珊地吩咐道。 “诺。”邵勋注意到了她的神情,没说什么,只应下了。 第八十章 消息 训练新兵闲暇,邵勋也会去幕府逛一逛。 他没有幕职,按理来说是去不了的。但如今三分之二的幕府僚佐都随驾出征了,剩下的也不用每天上直。留守的军司曹馥干脆把幕府开在了自己家里,有事上门汇报,没事就在家歇着,或者在外打探消息。 曹大爷其实邀请过几次邵勋,都被他婉拒了。 这次上门拜访,令曹馥有些意外,特别是庾亮跟着他一起来了。 “小郎君可有表字?”曹馥坐在葡萄架下面,悠然自得地摇着蒲扇,笑问道。 古人一般在冠礼后取字,即“男子二十,冠而字。” “若天子,亦与诸侯同,十二而冠。” 也就是说,12-20岁都有可能举行冠礼,并不一定严格限定二十岁——如果父母身体不好,这个时间是有可能提前的。 比如汉武帝十六岁举行冠礼,就是因为景帝身体不好了。 万历皇帝八岁举行冠礼,也是同样原因。 不过邵勋之前是军户家庭出身,未必会行冠礼,曹馥这么问,只是表示亲近罢了。 “没有。”邵勋摇了摇头。 曹馥沉吟片刻,问道:“你可有什么志向?” “忠于司空,匡扶社稷,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邵勋回道。 “好志向。”曹馥赞叹道:“郎君确实是忠勇之辈,不如就以‘全忠’为表字,如何?” 邵勋如遭雷击,沉默不语。 邵全忠?你……你开玩笑? “哈哈,不喜欢就算了。”曹馥也不介意,打了个哈哈。 他又不是邵勋长辈,更不是他的师长,人家不乐意你取表字,很正常啦。 邵勋干笑两声,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其实,‘全忠’不错啊。”庾亮在一旁说道。 邵勋狠狠瞪了他一眼。 庾亮看出他真生气了,遂闭口不言。 邵勋又转怒为笑,小年轻就是欠调教。 “昨日我收到消息——”曹馥把蒲扇一停,突然说道:“孟玖死了。唔,应该是十几天前的事情了。” “孟玖?”邵勋一愣,旋即笑道:“他一直想杀我,没想到这么快就死了。” 之前他确实有点担心孟玖找刺客来干他,因此能不外出就不外出。即便外出,也没有时间规律,且会穿戴好盔甲,带上一大群人。 没想到啊,我还没死,孟兄你就完犊子了…… 家财没了吧? 奴仆散了吧? 虽然你是太监,但也有妻妾的,现在都归别人了吧? 去一大患,快哉快哉。 “孟玖一死,邺府上下稍有振作。”曹馥继续说道:“不过惶惑不安之人还是很多,东安王司马繇、折冲将军乔智明等人劝颖奉迎乘舆,颖不从。这仗,还得打。” 东安王司马繇是琅琊王司马睿的叔父,在邺府任事。 司马睿自正月以来,立场开始明确,奉司马越为主。 叔侄二人分头下注,也是为了保住司马伷这一脉的荣华富贵罢了。 目前,司马睿已经和在京诸王一样,被裹挟着北伐了。 司马越不傻,不会在自己出征的时候,还在后方留個宗王,这不是给自己挖坑么? 不可靠的军队要带走,不能留在洛阳。 对他来说,宗王同样有威胁,也要带走,置于眼皮子底下监管。 至于乔智明,此君为鲜卑人,字元达,以才能、品行著称。很早就投靠司马颖了,并为他带来了相当数量的鲜卑骑兵,故被表荐为殄寇将军,后在隆虑县、共县担任县令,政绩颇佳,百姓敬爱,称其为“神君”。 此番战起,他极力劝说司马颖奉迎天子——其实就是投降——被司马颖回怼:“卿名晓事,投身事孤。今主上为群小所逼,卿奈何欲使孤束手就刑邪!” 乔智明惭愧,领了个参前军事的幕职,带上鲜卑骑兵,到石超帐下听令了。 是的,就是石超…… 此君一路换马,蓬头垢面跑回邺城请罪。 司马颖没有怪罪,将五万步骑交到他手里,令其迎击司马越。 石超涕泪交加,将家里所有本钱都拿了出来,所有社会关系都发动了起来,招募勇士,拣选部曲,发誓死战。 在大军压境的情况下,曾经骄奢无度的司马颖,居然正常了起来! 顺风浪,逆风强,这鬼风气哪来的? “邺城战事,军司觉得何时会决出胜负?”邵勋问道。 曹馥哈哈一笑,没有直接回答,只道:“人只要活得够长,就能知道得更多。很多早年的事情,后生郎们都不记得了。我曾听过十拿九稳的战事打输了的,也曾见过山穷水尽下反败为胜的奇迹。军争之事,没那么简单哦。我等所能做的,不过是把人事尽到极致,至于胜负,还得看天意。” 邵勋品匝了下。 曹馥年纪大了,有种宿命论的唯心主义。 当然,这个时代的士人,信奉宿命的不在少数。 邵勋却很排斥这种思想。 太过软弱,不够积极向上,真男人就该远离这些东西。 说白了,他还是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没有真正融入进去。 他就是个信奉“事在人为”、“兵强马壮者为天子”、“藐视权威”的杀才。 这种信念,断然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 他的反骨,也一定是千锤百炼起来的。 这或许就是他对“全忠”这个表字如此排斥的原因之一,不仅仅因为历史上的朱全忠。 “不说这些了。”曹馥人老成精,一眼就看出了邵勋的不以为意,他也不怪罪,又看向庾亮,笑道:“元规,我十六岁那年,还在乡间斗鸡走马,不晓世事。伱却早早步入官场,锤炼心智,晓习公务。邵君是能人,和他多学学,不会错的。” “诺。”庾亮立刻应道。 他早就观察出来了,邵勋不但勇武,似乎还有些治理才能。如果让他去当个县令、太守,估计也能干得有模有样,不会被底下人轻易糊弄。 而且,邵郎君的很多见解,与世家子们从小熟知的不太一样,可以互相印证,得出新的感悟。跟着他,确实是条不错的路子。 曹馥说完,便不再言语了。 他从架子上摘了颗紫葡萄,剥了皮后便一口吞下,毫不在乎其他人的目光。 “对了,尔等今日前来,应是想知道西边消息吧?”曹馥吃完葡萄后,拿袖子抹了抹嘴,道:“西兵已经出动了。一共两万人,由张方统带,看动向不是直接来洛阳的,兴许要去河北。洛阳暂时无事,尔自操练部伍即可,一应所需,我会竭力支应。王夷甫虽然反复、张狂,但在这个节骨眼下,他不会作梗的。” 邵勋松了一口气,起身感谢。 如果不是背靠洛阳朝廷这棵大树,他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练出一支强军。 吃不饱饭,士兵们就没力气出操。 没有蛋白质摄入,你就不能训练得太频繁。 训练之中,各种器材损耗,触目惊心。 他们东海王国军,不但器械齐全,甚至还有备用武器。 一场战斗之后,刀很容易卷刃,枪头可能会钝,这些都需要辅兵连夜修理,但一天之内可不一定能修完。这个时候,备用器械就非常重要了。 从洛阳朝廷手里抠东西,不比从世家大族那里要钱容易多了?嗯,前提是金主爸爸在洛阳很有地位。 眼见着曹大爷已经没话说了,邵勋正打算告辞,庾亮却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道:“郎君忘了匈奴之事。” 哦,对!忙得昏天黑地,差点忘了,还好“小秘书”提醒。 邵勋又坐了下来,诚心请教道:“不知军司可知刘渊其人?” “刘元海?”曹馥回忆了下,道:“见过几回,是个出色的人物。” 说完这句话后,他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良久之后,方叹道:“其实,当年刘元海差点就当了征吴主帅。而今他也年逾五旬,却没有天时了。” 机会来时,寿命却不够了,郁闷不郁闷? 当然,刘渊未必会这么认为。 他这个人,大半辈子都在中原游学、做官。剥开他匈奴血统的外壳,内里其实是一个标标准准的汉家士大夫,还是道德水平不错的那种。 就曹馥看来,刘渊无论是品德还是能力,都比王衍强,而且强得不是一星半点。 他的成就没王衍高,主要原因还是家世。 门阀制度确立于东汉,于魏晋极大强化,到东晋达到巅峰,然后走下坡路,至隋唐衰亡。而既然此时门阀制度正处于接近巅峰的时期,胡人又怎么不可能不分姓呢? 北朝时曾有“虏姓”,此时其实也有。 但虏姓地位很低,经济上相当于寒门地主的特权,拥有牧子、奴婢、草场、牲畜,政治上则连寒门都比不过,进不了士族行列。 所以,匈奴、鲜卑、乌桓酋帅是没有门第的,理论上很难做官。 但他们比汉人有统战价值。 晋廷经常给内附胡人中的酋帅、大姓赐予官位,甚至是爵位。 说白了,你老老实实,别给我闹事,我给你糖吃。 所以,人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要有统战价值…… 刘渊就是被统战的人,但混了大半辈子,还是没混出什么名堂。 可年轻时大晋朝又处于强势期,不可能造反。如今中原打成一锅粥,有机会造反了,年纪又大了,真是造化弄人,如之奈何。 “有酋帅呼延攸至邺城,欲迎刘元海回并州主持大局,发匈奴五部之兵,以助成都。成都王犹疑不决,还未答应。刘元海令呼延攸先回去,自留邺城参赞府事。”曹馥说道:“多的我也不甚清楚。看这情况,早晚要走的吧。” 刘渊其实想走就能走,司马颖又没派兵监视他。 但这人还是有几分忠心的。司马颖不愿他走,他就不走了,只让呼延攸等人先行离开。 不过,正如曹馥所说,他早晚要走的。现在不走,将来也要走。 匈奴人来迎他不是没有原因的,天下大势已变,匈奴五部的野心愈发滋长,想要趁乱分一杯羹了。 “谢尚书告知。”邵勋行礼道。 庾亮跟着行礼,沉默不语。 诸王相争这么多年,好像争出事情来了啊…… 第八十一章 “无主之地” 张方暂时没来,又额外给了洛阳一点准备的时间。 各处的粮食开始了大规模的收割、扬晒、入库。 总要种地的,哪怕再难,也要努力活下去。 糜晃最近在与满奋、苗愿拉关系。 这是他擅长的。 以都督身份“折节下交”,希望两人能在关键时刻服从命令,不要各自为战。 满奋对糜晃不冷不热,但也没有不给面子。 苗愿是司马乂时代的旧将了,曾经跟过上官巳,为人贪婪、残暴,但还算识时务,对糜晃的拉拢比较热情。 这两人的兵多为新募,整训的时间不过三四个月。前几天出城集体会操,糜晃跟过去看了,回来后就有些沉默。 在邵勋的熏陶下,他现在有点眼光了,看得出什么是强兵,什么是羸兵。 这两位帐下五千兵马,就战斗力而言,可能还不如王国军。 战洛阳,却无可战之兵,让他很是神伤。 邵勋则在狠抓新兵训练。 王国军基本被补齐了,来了很多有军事经验的溃兵,经过一个月的整训后,算是粗粗熟悉了营伍。 邵勋只希望敌军来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好给他更多的整训部伍的时间。 但有时候啊,你越担心什么,什么东西就越容易来…… 永安元年(304)八月初,邺城以南的广阔平原之上,惨烈的战斗已近尾声。 一万五千河北降兵甫一交战,就被打得狼奔豕突。 大部分人当场投降。 都是河北人,何必打生打死呢?没那个必要啊。 甚至还有降兵临阵倒戈,加入邺城阵营,向南杀去。 他们的动作并不快,似乎有意让消息发酵一般。 与此同时,鲜卑骑兵却加速南下。 他们没有朝王师中军扑去。 两三万禁军不是他们能对付的,尤其是在轻重骑兵配备齐全,甚至具装甲骑都有的情况下,贸然冲上去就是找死。 他们专挑羸兵下手。 安阳西南,柳耆狼狈地奔马而走,不敢回顾。 他的同族兄弟柳安之挥舞着大戟,扫落数枚箭矢,紧紧护着柳耆。 亡命奔逃的同时,二人简直欲哭无泪。 解县柳氏是河东一個颇具实力的家族,部曲众多,牛羊被野,但乡品并不高。 柳耆祖父柳轨曾任尚书郎(第六品),与贾充共订新律。 父亲柳景猷只做了个小官。 到了他们这一代,干脆在家当坞堡帅,等待出仕的机会。 司空奉帝北伐,柳家没怎么响应,只有柳耆及同宗兄弟柳安之带着部曲东行,想搏个机会。 柳耆纯粹是功名心较重,柳安之则是因为娶了裴氏女为妻,二人结伴而行,共带了三千部曲,在黄河边汇入王师之后,一路劫掠,正快活呢,突然就遭到了邺师的突袭。 饱掠之下,众人皆无战意,于是一路溃退,甚至冲散了不知道从哪来的友军部队。 友军一看这个样子,跑得比他们还快,让柳耆、柳安之二人破口大骂。 不过骂归骂,逃命要紧。 二人仓皇南逃,不敢回顾,连部曲也不要了。 这仗,谁爱打打去,我们不伺候了,回家! 荡阴东北,一支被临时征发的农兵部队正在行军,结果越往北,遇到的溃兵就越多。 仓皇逃跑之下的溃兵,简直就是“谣言制造机”。 一会有人说全军覆没了,司空被擒杀。 一会有人说洛阳中军临阵倒戈,投降了司马颖。 甚至还有人说天子中箭负伤,下诏退位的。 谣言越传越离谱,让这帮农兵心慌意乱,当场溃散。 荡阴西北,来自陈留的郡兵听到各路兵马退却的消息后,原地驻扎。 期间有鲜卑骑兵汹涌南下,不过没管他们,径自走了。 到了晚间,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后,全军趁夜拔营,调头而走。 这就是北伐战场。 乌合之众们根本没心思力战,在谣言的刺激下,纷纷溃走。 而他们逃跑的举动,又极大影响了洛阳中军…… 八月初七清晨,石超趁着大雾,率邺师主力进薄中军。 中军人心惶惶,但到底素质不错,激战一日,未分胜负。 当天晚上,向南鼓噪而退的友军越来越多,中军士气愈发低落。 石超趁机投入全部兵力,不计伤亡,发起了夜袭。 投降邺城的前禁军将士,与忠于朝廷的禁军血战连场,双方尸横遍野,伤亡惨重。 战至第二天午后,洛阳中军终于坚持不住了,全军溃退。 天子司马衷身中数箭,堕于草中。 司马越在随从的护卫下狼狈走脱,身旁不过寥寥百余骑。 眼见着鲜卑骑兵已向南包抄而去,司马越心中畏惧,担心被截杀,于是向东逃窜,往兖州方向而去。 轰轰烈烈的北伐,就此搞得一地鸡毛,以失败而告终。 ****** 消息传到洛阳时,已是八月中旬了。 军司曹馥第一时间召开了会议。 “军败之事,想必诸君已有所耳闻。十万大军,一朝散尽,却不知有几人能回,唉。”曹馥虽然在叹气,但脸上没有分毫哀色,仿佛早就接受了这个结果一样。 其他人则神色各异。 有人惊慌失措。 有人捶胸顿足。 有人沉默不语。 还有人互相交换着眼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军司,司空何在?”糜晃这个老实人还是很敬业的,况且身为都督,责任重大,不能不详细了解具体的情况。 “老夫也不甚清楚。”曹馥摇了摇头。 那就是生死不知了?邵勋、糜晃对视了一眼,都有些惊讶。 司空是名义上的主帅,身份何等之高,怎么可能没消息呢?即便是死,尸体也能给别人辨认出来啊。 司马颖更会着重搜索司空的下落,怎么能生死不知呢? “司空莫不是回了东海?”有人下意识问道。 “荒唐!”曹馥脸一板,斥了一句。 其他人也觉得可笑。怎么可能? 就算北伐失败,只要回到洛阳,未必没有重整旗鼓的机会。 司马颖东、西、北三个方向都有威胁,他不可能派主力南下洛阳。只要稍稍收拢部分溃兵,回来后还能依城据守,等待时机变化。 这会又刚刚秋收完毕,新粮入库,短时间内没有军粮匮乏之虞。除非司空被吓破了胆,不然不可能不回来。 那人被骂得低下了头,可能自己也觉得这话太离谱了。这般不负责,岂是人主之相?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曹馥一甩袍袖,在厅中走来走去,显然在思考对策。 邵勋悄悄推了一把糜晃。 糜晃会意,清了清嗓子,道:“军司,不管司空身在何处,当务之急是把洛阳防务整饬好。” 曹馥停下了脚步,片刻后点了点头,道:“子恢所言甚是。洛阳是朝廷的洛阳,是司空的洛阳,并非逆臣司马颖的洛阳。排兵布阵,我不太懂,还得子恢多费心了。” “我为都督,自当尽分内之事。”糜晃说道。 “粮械可足?”曹馥问道。 “尚有些短缺。” “我会找人给你补齐的,还需要什么?” 糜晃看了眼邵勋。 邵勋没有犹豫,立刻说道:“仆以为,若有溃兵奔至洛阳城下,不得令其进城。须得打散建制,详加甄别以后,方能入城。” “可是担心贼兵赚门?” “正是。” “你言之有理,还有何补充?” “洛阳守军颇为不足。值此危亡之际,仆以为不该囿于军额限制,自缚手脚,当大开府库,招募勇士入营,以实军力。” 曹馥闻言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道:“可。” 邵勋低下了头,不说话了。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 王国军只有三千军额,按理来说不能超编,或者说不能超编太多。 但现在什么时候了?主心骨司马越生死不知,洛阳人心惶惶,保不齐有反骨仔出现,若还囿于旧规,死抱着教条不放,那才是傻子。 兵,越多越好。 你不招募,就可能被其他人拉去,反过来打你。该怎么选择,显而易见。 曹馥走了一圈后,坐了回去,老脸上的褶子挤成了一团。 司空到底去哪了?是不是该派出人手去寻找?如果他再不现身,洛阳可就无主了啊…… 没有天子,没有储君,没有宗王,没有权臣,没有百官,谁能压得住局面? 非常棘手啊。 司空——不会真跑回东海了吧? 第八十二章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天子又改元了。 改元其实并不少见,但像今上这般于一年中频繁改元的,却极少见到。 年初的时候还叫永兴元年,但正月还没完全过去呢,就改元“永安”。 这会么,刚刚被掳去邺城的天子司马衷下诏改元“建武”,从现在开始就是建武元年(304)了。 方伯、权臣们可能经常不理会天子诏书,但那是涉及到了根本利益。在改元这种小事上,没人会不给面子,毕竟无伤大雅。 洛阳朝廷新发的公函,已经是以“建武”为年号了。 邵勋刚刚就收到一份:洛阳武库调拨器械若干,以济军需。 这是全国规模最大的武库,大到床弩,小到磨刀石,应有尽有——嗯,至少账面上有,还很多。 军司曹馥、尚书左仆射王衍、督洛阳守事糜晃三人共同签发,自然不可能拿什么朽坏的兵器来糊弄邵勋,都是质量过硬的,至少堪用。 得到这批器械后,邵勋打算直接把部队翻两番。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我怕你个锤子! 部队超编了,将来发愁的是司马越,关我屁事。相反,他还得赞我当机立断,力挽狂澜。 抱着这种心态,八月底的时候,邵勋公然在洛阳芒山一带设卡,收容溃兵。 “停!让你们停下,耳朵聋了?”陈有根带着五十骑,迅速冲到一队跑得气喘吁吁的溃兵面前,怒吼道。 五十人下马后,身背长剑,手持弩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溃兵们不傻,看看这帮凶人,又瞧了瞧森寒的弩矢,没有反抗。 黄彪带了一队人,将他们的器械下了——如果还有的话——然后领到一边,粗粗甄别。 主要就是把人分开,互相指认名字、乡籍,还有就是听口音,聊其从军经历,看看有无破绽。 甄别奸细只是顺带的,把人打散带走才是主要任务。 不过邵勋还是比较挑的,不是什么人都要,至少要看着身强力壮才行,最好还会射箭。 弓手可轻易转为长矛手、刀斧手,但后者却不能轻易变成弓手。 李重一直在建议增募弓手。 之前后幢只有四十余弓兵,战斗中还伤亡了一些,七月刚补全至六七十人。现在有个收容溃兵的良机,若不好好把握,就太可惜了。 “你说你是中军的?哪点像了?”陈有根的大嗓门又在不远处响起。 “左卫将军辖下虎贲督的,当了九年兵了,千真万确。” 虎贲督是重甲步兵。但这厮身上就剩一件中衣了,形容憔悴,失魂落魄,任谁都会怀疑。 “还在胡扯!”陈有根嗤笑道:“左右卫虎贲都皆护卫天子、百官、诸王,天子都驾幸邺城了,你怎么逃出来的?” 老兵无奈道:“贼众只顾得抓天子、大官,谁管我们啊,抢了一匹马,趁乱跑了。” “马呢?” “半路折断了腿,弃了。” 陈有根一时没法判断,因为真有几个人指认他是中军士卒。 “天子情形如何?”陈有根还没说话,邵勋走了过来,问道。 老兵看来個“大官”,神色一振,道:“邺贼万箭齐发,弟兄们左右遮蔽,仍然无济于事。我看得清楚,天子身中三箭,从乘舆上栽落而下,堕于草丛之中。” “山崩了?”邵勋这话不是白问的,只是想确认是不是有人秘不发丧,用天子名义忽悠人。 “没有。”老兵咽了口唾沫,道:“贼众抓——迎上天子后,我远远瞧着有人呼唤医官,给天子治伤。” 邵勋缓缓点了点头,对陈有根吩咐道:“录其名,补入王国军。” “诺。”陈有根应道。 邵勋离开后,继续和学生兵们复盘北伐战事——以打听到的或真或假的消息为基。 如此一直到晚间,共收容到合格军士五百余人,全数下了器械带走。 如今只是第一批溃兵抵达洛阳,接下来还会出现更多。十几万人呢,真正死掉的怕是连个零头都不到,大部分或溃散,或成建制逃跑。 野外,不知道又会增加多少贼匪。 坞堡、庄园估计也会大发利市,溃兵中的弱者被贬为奴隶,躬耕于田亩之中,壮者编入私兵,佼佼者可以成为宾客,帮助坞堡、庄园提高军事水平。 所有人都在默默吞吃大晋朝残存不多的财富。 等到吞得差不多了之时,这间破房子就会被人踹倒了。 ****** 收兵回城之后,邵勋拉来糜都督背书,对全军进行了一次整编。 首先,他对每一队进行了调整。 一什十人,什长也包括在内,这就导致有一个伍长只能管四个人(包括他自己),不太科学。 唐代实行世兵制的时候,府兵中的火长(什长)就不包括在十人以内——伍和此时一样,伍长管包括自己在内的五人。 如此一来,每一什就需要新募一人,全幢会增加五十人的编制。 另外,旗手是兼职的,鼓吹之类更没有,这得军一级才会有配备。 邵勋决定额外增设一名督伯、一名文书、两名马夫(兼职兽医)、两名旗手、两名战场信使、四名鼓吹手、四名斥候、八名门警以及其他一些零散人员,全幢人员将膨胀到五百九十人出头。 说白了,这是奔着让幢这个单位能独立作战的路子去的。 下军原有前后两幢,算上军一级的零散人员,补充后将超过一千二百人。 收容溃兵之后,还会趁势扩编,全军将编为前后左中右五幢,近三千人的样子。 这就是本次收容溃兵的最高目标:下军三千战兵,辅兵另算——以目前手里的军官资源来说,人再多,就没法有效控制了。 军官任用方面,邵勋为中尉司马,兼任后幢幢主,另外四位幢主分别是高翊、李重、黄彪、余安。 陈有根队扩充为百人,不属于任何一军,但他本人在下军后幢挂个督伯的职衔。 吴前到裁汰下来的洛阳市人中当个幢主,从事后勤辅助工作——这支辅兵部队,预计将扩编至两千人以上。 至于上军的扩编,他权衡利弊之后,没有过多参与,只是给了不少意见。 反正何伦招募再多兵,将来还是自己来训练,有的是机会染指。 如此一来,东海王国军也算是兵强马壮了,成为洛阳城里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 “全忠——”整编完成后,糜晃拉着邵勋,才刚开了口,就感觉到不对。 “我尚未取表字。全忠何意?”邵勋黑着脸说道。 “这——庾元规提及拜访曹军司之事……” “原来是这厮!”邵勋心下恼火,对庾亮的观感有些差了。 “不谈这个。”糜晃察言观色,果断转移话题,提及正事:“收拢了如许多的溃兵,待张方来时,可否出城击破之?” 邵勋沉吟了一会,道:“惊弓之鸟、新附之卒,威信未立、恩惠未加,怕是不能野战。” “如此,我明矣。”糜晃就是这点好,愿意听取专业意见,不乱来。 况且他靠着这个尝到了甜头。 现在出门,见到他的人哪怕不乐意,也得尊称他一声“都督”。 “何伦听闻你出城募兵,午后自东阳门出,拦路设卡,募得了一千七百余人。”糜晃又道。 “这么快?他怎么募的?” “来多少抓多少。” 邵勋微微颔首,示意知道了。 老何这是来者不拒,说不定还是成建制拉回自己的上军,而不是像他这样精挑细选,打散后补入各队。 看样子他野心不大,就没想过把这支部队变成私军。再联想到何伦、王秉曾经谋求禁军职位的事情,邵勋更是感叹:或许司马越别的不行,看人还是有几分眼力的,何伦、王秉都是他家的大忠臣啊。 不知道历史上有没有向他俩托妻献子。以邵勋的了解来看,何伦、王秉或许能力一般,但司马越交给他们办的事,确实会尽力去办,哪怕他死了。 想到此处,邵勋这个满身反骨的家伙,居然对何伦、王秉起了一丝敬意。 这是有自己坚持、操守的人,不像他——底线都有一二三,各种plan A,plan B飞起。 “既不能野战,那就守城好了,等待司空的消息。”糜晃遗憾地叹了口气,他还是想建立些功业的,虽然主公不知道去哪了。 “都督且宽心。”邵勋笑道:“如果能将洛阳守军扩充至两万以上,张方到死也进不了城。” 这是事实。 这不是野战,是攻城,难度不在一个等级上。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张方就那么点人,拿头来打? 第八十三章 很快就出意外了 一连数日都风平浪静。 招募到的士兵越来越多,很快就达到了邵勋预想中的数字。 他之前没对糜晃说假话。 新附之人,还是吃了败仗的,不管他以前多辉煌,多能打,这会都需要整顿。 整顿有几种,一般而言,恩威并施才是最有效的。但现在没这个时间了,邵勋只能选择当初对付陈有根那一套。 “嗖!嗖!”连续数箭,根本没怎么瞄,抬手就射,次次正中靶心。 这样的表现,就连由基营出身的弓手们都服了。要知道,这可是披甲步射,与一般的无甲、轻甲射击完全是两个概念。 接着便是奔马驰射。 今天状态不好,但依然有五次命中靶心附近。 这个命中率相当高了,战场上不是射靶心,射人、射马更容易,有这個身手,真的很难落空。 南北朝时,贺拔胜走马射飞鸟,也不过十中五六。 很多水平达不到的人,根本不能在行进中准确射击,只能撞大运,或者干脆驻马射箭。 骑射,远没有那么简单。即便是匈奴、鲜卑,也找不出多少马背上的神射手。 “服了就好好练。”邵勋明智地没有再展现其他技艺,因为那种需要对练,草莽之中卧虎藏龙,搞不好就翻车了。况且射箭是诸般技艺中最重要的,在这方面露一手,足以服众。 “诺。”士兵们大声应道。 邵勋仔细观察了一下。 早早就跟着他的人嘴巴张得大,喊得用力。 这些人里面,曾经跟着他在潘园训练的已经没多少人,大概百十个的样子,战损率达到了一半。 与他在辟雍战斗数月的人也不遑多让,涨红着脸大声应诺。 这部分人相对多一些,大概两百出头的样子。 接着便是辟雍攻防战结束后投靠过来的,跟了他大半年了,三百余人,对他也比较信服。 后幢那些由学生兵带来的洛阳苦力就不用说了,水平确实很一般,但服从性很好,在学生兵的带领下,喊声尤其响亮。 也就是说,扩编后的下军近三千人中,只有八百多、不到九百人对他非常信服,乃至敬服。 剩下的两千人,应诺时有点应付差事的意思,即便他已经展露了绝技。 邵勋并不感到沮丧,这是正常现象。 他们中有些人或许听闻过自己的名声,但终究没和自己一起生活、战斗过,还存在距离感。 用战斗淬炼几次就好了。 这是个残酷的杀伐场,同时也是最好的淬炼场所。能活下来的人,最终都会变得和潘园老兵一样,渐渐如臂使指。 带着他们训练了半天后,邵勋来到了糜晃府邸。 大侄子、三弟过来了,他接到消息后,就连忙赶过来会面 “全……”被邵勋瞪了一眼后,在此等候的徐朗闭上了嘴巴,招呼门子开门,让邵勋入府。 “你本在司空府当门令史,没想到越做越回去了,居然来给糜中尉看大门。”邵勋跟在后头,开了个玩笑。 司空不在,门下便没什么“威仪”了,也没有讲究威仪的必要。徐朗清闲得很,整天不是拿着本兵书研读,就是跑到糜府,与邵勋等人交换消息。 庾亮也经常来。 邵府、糜府已经成了他们这个小团体的活动基地。 正厅内传出了一阵笑声。 邵勋老远就听出了糜晃的公鸭嗓子。还有一个稍年轻些的,第一次听到,以前没来过。 “参见中尉。”对糜晃行完礼后,邵勋的目光便锁定在两个人身上。 “二叔。” “二兄。” 大侄子邵慎、三弟邵璠一起过来见礼。 “让我好好看看。”邵勋笑了,连忙拉过两位亲人,细细看着。 侄男只比他小四岁,上次见到还是三年前呢,还是个顽童,偷骑了别人的马,差点屁股摔碎。 两三年过去,嘴唇上已长了一圈淡淡的绒毛,俨然是个少年了。 脸有些黑,显然在邵勋被征兵后,家里少了一个重要劳动力,大侄子不得不参与重体力劳动,日晒雨淋之下,就成了这副模样。 唯双眼明亮,神采奕奕,闪烁着对未来的渴望——他还小,还没“来得及”被苦难的生活磨灭所有希望。 “二叔。”邵慎揪着他的戎服袖子,高兴地说道:“你举孝廉后,家里便免了赋役。” “哦?那可是好事。”邵勋笑道。 虽然是穿越,但一家子也生活了几年,基本的亲情还是有的。 他至今还记得,被东海王征发前往洛阳之时,父亲拿出仅有的几个鸡蛋,让他路上吃,母亲则在门外垂泪,全家人都过来送行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现在建立了一番功业,能够反哺家里,让他们脱离危险的兵役、繁重的劳役、沉重的赋税,自然非常高兴。 “二兄。”三弟邵璠行了一礼,低声道。 他只比邵勋小一岁,但生性腼腆,不太爱说话。 家里养了一头牛、几只羊,经常交给他料理,结果他能待在牲畜栏一整天,里里外外仔细打扫,把那几头畜生伺候得爽歪歪。 这是一个内敛、仔细、认真的人,缺点是不擅长人际交往,有什么事喜欢闷在心里。 “三弟也长大了。”邵勋轻轻拍了拍他单薄的身体,叹道:“今后跟着兄长,多吃点好的,把身子养起来。” 邵璠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二兄,家里重定户籍,还是糜家帮忙奔走的。”邵璠突然说了一句,然后又低下头,看着脚尖。 “重定户籍?”邵勋先是一愣,很快就明白了过来,这是帮他家脱离军户的身份。 他现在是官,有诸多好处,比如荫庇亲属等等,重定户籍之后便可以享受了。 “邵司马,糜直有礼了。”厅中一位和糜晃有六七分相似的青年走了过来,躬身行礼。 邵勋立刻回礼,眼睛转向糜晃。 “这便是息子了。”糜晃笑呵呵地介绍道:“却比邵郎君痴长一岁,今年刚刚成婚。令侄、令弟来洛阳,我担忧路上不安全,便让犬子带了二百部曲,一路伴行,正好也来洛阳长长见识。” 邵勋心下感动,看着糜晃,道:“中尉义举,勋铭记于心。” 糜晃摆了摆手,道:“你我之间的情分,本就不一般,何必谢来谢去。今后还多有仰仗你之处。” 邵勋点了点头。 他与糜晃之间,几乎已是一体,没有不能说的话,利益捆绑很深了,确实没必要在嘴上谢来谢去。 糜晃随后解释了一番重定户籍之事。邵勋只知道大概,比如荫庇亲族不交税、不服役等等,但具体细节还不是很了解。 国朝有制:“其官品第一至于第九,各以贵贱占田……而又各以品之高卑荫其亲属,多者及九族,少者三世……” 简单来说,邵勋现在是第八品的中尉司马,且是现任官员,那么他可以按照规定拥有最高不超过十五顷的田地。 当然,规定是规定,实际么大家都懂。 一品官才能占田五十顷,石崇的田地数量则海了去了,实在难以统计,数千顷总是有的,这是字面意义上的“阡陌纵横”。 邵勋胆子大点,占个一品官才能拥有的五十顷田地,根本没人管——官员无论品级,皆没有课田、没有户调,基本等于不用纳税,占到就是赚到。 现任官员还可以荫庇亲属。大官荫九族,小官荫三族,人数不限,被荫者不纳赋税、不服徭役、兵役。 “宗室、国宾、先贤之后及士人子孙亦如之”——这几大类人同样可以荫庇亲属。 邵勋还可以拥有衣食客二人,不负役税。 这个朝廷,对士族、官员真的非常友好。 邵勋现在是第八品官了,重定户籍之后,三族亲戚都可以不负役税,你说他们感激不感激?你说亲族会不会为了他当官、当大官而卖命流血?答案显而易见。 举孝廉、中尉司马是殿中擒捉司马乂得来的赏赐,在这件事上,司马越绝对不算薄待邵勋,甚至可以说是厚赏。 西晋社会,官和民之间的差距,远比后面那些王朝要大,大很多。 听完糜晃的解释,邵勋大是感慨,突然间就有些罪恶感。 司马越这个老板,真的不错了,至少对东海老乡不错。 我却想…… 罢了,今后只要有能力,定保世子司马毗一世富贵,让他免于被人屠戮的厄运,让司马越的血脉在这个世上延续下去。 “小郎君,伱在想什么?”糜晃见邵勋愣在那里,轻声问道。 邵勋回过神来,道:“我在想如何为司空保住洛阳。” “郎君忠义之心,令人感佩。”糜晃叹道。 邵勋汗颜。造反成性、一身反骨的武夫,你不懂。 “时辰正好,就在这用午膳吧。下午你陪我巡城,苗愿、满奋二人小心思颇多,对我阳奉阴违。”糜晃皱着眉头说道。 “好。”邵勋根本不客气,直接应下了。 就在这时,糜府仆役领了一人过来。 徐朗探头望去,面色一变,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低声询问了一番。 邵勋看了一笑。 徐朗可以啊,这才上任多久,就收了心腹小弟。禀报事情都追到糜府来了,有前途! “何事?”看着转身回来的徐朗,邵勋问道。 徐朗的脸色有些苍白,道:“方才收到消息,广莫门外有北伐军士溃回,众至数千。苗愿初紧闭城门,任众军唾骂。后城外哄传大将上官巳、陈眕等人奉皇太子至,苗愿不得已,打开城门,将人放了进来,这会已往皇宫去了。” 糟糕!邵勋心中一个咯噔。动作这么快,怕是来不及阻止了。 糜晃的脸色也凝重了起来。 他本就是个弱势都督,苗愿、满奋都只是表面尊奉他而已。如今皇太子和几个禁军大将回来了,城内会发生什么变化? “苗愿匹夫!”邵勋恼怒地骂了一句,道:“早让他不要放人进来,他却偏偏不听。” 糜晃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连忙说道:“皇太子至,他也没有办法。此乃大事,应尽快与曹军司、王仆射商议。” “我去接王妃、世子入金墉城。”邵勋说道 “我去找曹军司、王仆射。”糜晃说道。 二人当机立断,分头行动。 “我呢?徐朗愣愣道。 “你去找庾元规,让他带着家人避入金墉城。”邵勋的声音远远飘来。 (明天就上架了,大概是12点过几分钟的样子。我是兼职写作,更新能力有限,26万字免费章节,几乎把我存稿耗尽,算是很有诚意了,明日12点过后,先放4更出来,后面再看情况。希望大家继续支持。) 上架感言 写书多年,第一次一号上架,差点闹了乌龙。 我以为是明天中午十二点,没想到搞错了,过了零点就开通VIP,实在汗颜。 《晋末长剑》这本书,在同期新书里成绩不错,长期霸榜第一,这都有赖于大家的支持,在此感谢。 本书主角出身之低,怕是在魏晋南北朝诸穿越之子中也是少见。 曾经考虑过是不是搞个士族身份,后来想想算了。 正如我书中所说,士族是一个有政治特权的群体,只占人口1%上下。 广义上的士族,包括世家大族、一般士族和寒门。 别看不起寒门哦,这是有政治特权的群体。 哪怕有的寒门很穷,但他们在做官上面是不存在制度、法律障碍的。在这一点上,比部曲很多的地方豪强还要厉害。 以前看了一些魏晋南北朝的网文,主角基本都是世家子,至少也是大族支脉或寒门出身。 我想写点不一样的,想写代表那99%群体的主角。 魏晋时期,风花雪月和艰难求生,到底哪个才能代表当时社会的实际风貌,各人有各人的见解,各人有各人的喜好,我就不赘述了。 总之,本书主角起点极低,所长者唯一身武艺和军略。 八王之乱是一個特殊的时间节点,往前早二十年,底层的机会不大,往后晚几十年,机会也不大了。 就这么一个时间窗口。 这也是我原本打算写后燕时期,后来又把切入点大幅度提前的主要原因。不如此,真的难以出头,时间窗口过了啊。 本书写到现在26万字,想必大家都看出来了,场景尚未铺开,新地图尚未解锁。 就目前而言,主角只是在洛阳这么一个最不像大晋的城市厮混,接触面有限,尚未真正投身风起云涌的争霸事业。同样尚未真正接触更多的社会阶层,未真正了解这个国家,他的生活很单调,除了阴谋、杀戮和女人之外,别无其他。 在后面,会慢慢展开地盘经营、合纵连横、军事战争、政治改革、社会思潮等方方面面的内容。 熟悉我的老读者都知道,我写文没有大纲。 以前起点投稿还要搞个大纲在里面,现在不需要,于是我连假大纲都懒得写,一切都是现推演,脑海中只有个大致方向。 也就是说,书里面的角色是有一定自主权的,他不完全受作者控制,一切要符合逻辑,要合理。 作为作者最大的权力,就是在主角面前出现几条岔路口的时候,为其选择一条,如此而已。 多的也不说了,谢谢大家支持。 零点一过,我先发五章为敬。 明天白天起来后,应该还有,具体几章,看我码字速度了,反正明天请了一天假。 最后,希望大家踊跃订阅。 尤其是首订(第一个VIP章节,第84章)。还有,别忘了投月票,谢谢啦。 第八十四章 规划与变化 上官巳进入洛阳后,惊魂未定地看了看尚未关闭的城门。 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大溃败! 其实压根没死多少人,但就是这么不可抑制地溃退了。 所有人都在逃,都抱着好处我来,送死你去的心思,一听到风吹草动,直接调头跑路。 有人跑着跑着就停了下来,观望风色。 有人一路向南跑,不带停歇的。 还有人奋勇北上,似乎想要抢回天子,但这种人太少太少了。到最后,多半被打起了性子的邺师包围,要不了一天工夫,就会全军覆没。 幸好我没那么傻! “陈将军——”上官巳一回首,看向与他结伴而回的左卫将军陈眕,说道。 “上官将军,就此别过了。”陈眕在马背上抱拳揖了一下,道:“我带着儿郎们寻处地方屯驻,不劳将军费心。” 他的官比上官巳大,无奈老部队基本在荡阴打光了,这会手下兵不满千。反观上官巳,他的部队固然伤筋动骨,但逃回来的甚多,不下三千。一路上收容的溃兵又都被他夺取,眼下已膨胀到七千多人,已不是他能对付的。 陈眕行完礼就走了,仿佛对上官巳避之不及一般。 上官巳眼神挣扎了两下,最终没有下达火并的命令。 现在还不是时候,会吓着很多人的,比如—— “上官将军,既已入城,是否……”坐在马车上的太子司马覃突然出声道。 太子只有十岁,但并不妨碍他看出上官巳的野心。 这个人,一路上嘘寒问暖,礼数周到,但就是不许他单独离开,而且派心腹死死监视,不让他与任何人接触。 他打的什么主意,还不清楚吗? “哈哈。”上官巳笑了声,道:“太子勿急,这就奉你入宫。” 太子脸色一白,嗫嚅了几下,在看到周围明晃晃的刀枪后,怕了,终于没说话。 上官巳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看了太子一眼,随后转向走过来的苗愿,问道:“你还有多少兵马?” “四千余人。”苗愿回道。 他本来只有两千人马,最近收容了点溃兵,扩充至四千出头。 “你我合兵一处。”上官巳低声笑道:“东海王生死不知。天子、百官又远在邺城,这洛阳也该换个人做主了。” 苗愿有些心动,还有点犹豫。 “怎么,怕了?”上官巳脸色一变,问道。 “将军是否忘了张方?”苗愿问道:“有溃兵提及,路上看到西兵调转方向,往洛阳而来。张方不除,万事皆休。” “此诚为可虑之事。”上官巳一听,稍稍收敛了点野心,认真说道:“你我二人合兵万余,城中还有满奋、糜晃部,加起来不少了。张方才几个兵?依我说,不如全军拉出去,击破西兵,如此则大功一件。携此大胜之势,城中还有何人不服?便是都督糜晃,怕是也要投奔过来。司马越生死不知,他就没想过将来怎么办吗?” 苗愿听闻,似乎觉得有点道理。 他们收容的溃兵来源很杂,但仔细找找,还是有不少中军老卒的。更别说上官巳手头还有直辖的三千多老中军了,战斗力很强。 去年张方七万大军压境,司马乂带着中军屡战屡胜,斩首两万级,杀得西兵只能龟缩营垒,不敢出战。 以此观之,似乎可以与张方一战? 上官巳看苗愿的脸色变化,就知道他被说动了,顿时笑道:“你也别担心儿郎们士气低落。” “哦?将军有何法提振士气?”苗愿问道。 “看——”上官巳马鞭一指,仰天大笑。 苗愿望去,却见一队又一队的士卒冲入街道,刀劈斧砍,甚至直接撞门。 门后传来阵阵惊呼,还有女人小孩的哭叫。 苗愿脸色一白,顿时知道上官巳想怎么提振士气了:劫掠。 “走,奉太子入宫。”上官巳搂过苗愿,笑道。 苗愿干笑两声,无奈跟随。 看似不太情愿,但没有野心的话,何苦跟上官巳趟这滩浑水? 东海王司马越没有任何消息,说不定逃亡途中,惊慌失措,在某個村子里面被人暗害了也不一定。 再者,即便他活着,成功逃走了,还能再起来吗? 苗愿以自己“丰富”的政治经验来看,可能性不大。 那么,不如赌一把?自己在洛阳做主,威福自专,岂不美哉?将来即便太弟奉天子返回,他们也可以献洛阳以降,又是大功一件。 想到这里,苗愿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 偌大一个府第,收拾起来没那么简单。 不过,主人家却可以先走。 当邵勋带着下军前、后二幢千余甲士赶到司空府时,裴妃已经牵着世子的手,在门内等候多时了。 “外间似乎很乱?”终究是女人,在遇到这种场面时,忍不住有点担忧。 是,裴妃很聪慧,也很有手腕。 但有些人不和伱玩这个。 张方、上官巳等辈,他玩阴谋、玩心眼确实玩不过你,于是他们改玩刀子。 请问阁下如何应对? “王妃且放宽心,我有应对之策。”邵勋已经全副披挂,左弓右刀,背后还插了把重剑,一副准备大开杀戒的模样。 “嗯。”裴妃很轻快地应了一声,拉着世子坐上了马车。 她很庆幸。 第一次见到邵勋是两年前了。当时有队主杨宝密告邵勋“阴结少年”,糜晃派人知会了一声,当真吓了自己一跳。 阴差阳错之下,决定放他一马,没想到两年过去了,居然得到了丰硕的回报。 当时自己是个什么心境呢?被堂妹、侄女带来的消息吓住了,心怀恐惧之下,做出了那个决定。 如果当时她们没来看望自己,没提到并州那些可怕的事情,或许结局会是另外一个走向吧? 世间事,大抵如此,自己运气不错。 “走!”邵勋翻身上马,下令道。 军官口令声四起。不一会儿,千余甲士排着的四列纵队,往金墉城而去。 大街上十分空旷,沙沙的脚步声四处回响着。而在远处的东城一带,已经燃起了冲天的大火,洛阳再度陷入灾难之中,这次是自己人动的手。 邵勋突然就感觉十分荒谬。 他曾经仔细谋划,想要维持洛阳城内艰难的平衡,试图在北伐大败之际,为洛阳本土势力保住这座城市——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包括司马越、糜晃、邵勋在内的诸多将官,都是洛阳本土势力的一分子。 如今正在作乱的上官巳部或许也是洛阳本土势力,但他们眼皮子太浅,太过放纵自己,发现自己成为洛阳最大军头之后,第一反应居然是抢劫。 这是穷惯了么? “邵司马,王国军能战否?能否击败上官巳、苗愿等人?”马车行走间,裴妃突然问道。 “回王妃,上官巳、苗愿二人很警醒。于路口设拒马、街垒,派军士戍守,急切间难以攻下。其部又多中军悍卒,战力强横,王国军新附之人太多,若攻杀而去,胜负难料。”邵勋说道。 “若王国军能控制洛阳大局,击退张方,也能为司空保留一条退路。”王妃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 邵勋闻言,不由得认真思考了一下。 如果糜晃能成功保住洛阳,司马越会回来吗?不好说,最多五五开了。 再者,到现在还没有他的消息,万一死了呢? 时至今日,历史只能参考,不能完全相信。他甚至怀疑,司马越北伐出师的时间,已经和历史不一样了,那么发生意外也不无可能啊。 他曾经派陈有根北上打探,又反复询问溃兵,都没有得到什么确切的消息。 但不管怎样,他还是打算观望一段时间。 曾经规划好的控制洛阳,捞取战功、名声的计划,已经完全破产,现在执行plan b:据守金墉城。 他想看看,有自己这么个钉子户钉在洛阳西北,上官巳到底会怎么做? 金墉城很快便到了。 何伦、王秉二人出城相迎,见到王妃、世子之时,立刻大礼参拜。 “二位将军勿要多礼。”裴妃牵着世子的手,道:“司空北伐,功败垂成,生死不知。而今孤儿寡母,惶惑不安,却要多多仰仗诸位将军了。” 说到最后,声音颤抖,微微有些哽咽。 何伦、王秉一听,眼睛有些红。 只见何伦长叹一声,道:“我等自东海而来,自当勠力同心。司空不在,金墉城内诸事,但由王妃、世子做主。” “守也好,走也罢,王妃、世子拿主意便可,仆无不遵从。”王秉亦道。 “我意坚守,以待转机,二位将军以为如何?”裴妃问道。 “谨遵王妃之命。”何伦、王秉齐声道。 裴妃轻轻点了点头,带着世子入城了。 邵勋走到何伦、王秉二人身前,三人对视片刻,都叹了口气。 时局扑朔迷离,谁都看不清未来。 在这种情况下,同为乡党的三人下意识亲近了不少。过往的些许小矛盾、小争端,在此时是那样地不值一提。 何伦、王秉已经不再去想禁军大将的职位了。 邵勋也不再去幻想凭借一己之力守住洛阳,立下不世功勋。 这个乱糟糟的世道,规划赶不上变化,只能随机应变了。 弱小是原罪,他们的力量终究还是不够。 第八十五章 说动 王衍接到消息时正在午睡,闻讯急忙起身,喊上同为留守朝官的大鸿胪王敦,一起驱车前往宫城。 守御宫廷的侍卫已经逃散一空。 宫城内外,全是上官巳帐下的洛阳中军士卒。通报身份后,被许可入内,但随从都被下了器械,留在端门之外。 王衍、王敦二人徐徐入内,一小校带着数十甲士护卫于侧。 王氏兄弟静静观察着。 入眼所见,到处是大包小包甚至载着满车财货的士兵。 他们喜气洋洋,高声谈笑,看着满满的“战利品”,嘴都笑歪了——既然劫掠皇宫就能收获如此之大,何必去和邺兵打生打死呢? 远处还有烟雾升腾而起,似乎是昭阳殿的方向。 “王仆射且放宽心,皇后、嫔御那边,已遣专人守卫。将军有言在先,擅自冲撞者杀无赦。”小校看到王氏兄弟脸上惊愕的表情后,低声解释了一番。 “上官将军真乃纯臣。”王衍不阴不阳地说道。 “忠勇为国,令人感佩。”王敦亦笑道。 二人的话搭配上皇宫里的烟雾,当真令人啼笑皆非,都是老阴阳家了。 但他俩也不敢直言斥责。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王家人可没有舍生取义的精神。 在石勒的屠刀之下,所谓名士,其实盛名难副,一下子就现了形,跪舔起来无比丝滑。 石勒的刀是刀,上官巳的刀同样能杀人。只不过后者比较熟,可以讨价还价一番罢了。 太极殿很快就到了。 这里的士兵更多,看着还算有点规矩,岗哨林立,刀枪森严。 王衍平复了下心情。 他虽然无耻,但人老成精了,善于在外人面前控制情绪。 这两年多来,洛阳的情形真的和外州不一样了。 满城的武夫劲……卒,动不动奸淫掳掠,杀人放火,几乎快要由他们做主了。 若说哪个城市最不像大晋的话,一定就是都城洛阳了。 在外州,世家子们可以游山玩水,吟诗作赋,欣赏林中美景,领略山川风华。 累了,可以躺在竹林里,聆听风吹竹海的美妙声涛。 烦了,可以不顾仪容,自得其乐地嬉游于丘邑市井间。 怒了,可以真性情骂人,让自己心念通达。 但这一切,在洛阳都行不通。 张方不会和你废话,他手底下的兵更是粗俗无比。 你展现魏晋以来的士人风度,他不懂,他只在乎舌尖上的感觉。 上官巳或许好一点,但究竟怎样,还得见了面才知道。 不得已的话,还是得哄。 “王仆射至矣。”上官巳听到通报后,快步从太极殿内走出,哈哈大笑道。 很快,他似乎才发现王敦一般,矜持地点了点头,道:“处仲也来了啊。” 小人得志! 王敦脸色一变,有些恼怒,很快又平复了下来,先向上官巳回礼。 上官巳向王家兄弟一一回礼。 “上官将军奉太子而归,功莫大焉,却不知有何谋算?”王衍问道。 上官巳微微有些愣神。 其实他也没想明白,只是下意识想做些什么罢了。 之前还耻笑糜晃、满奋、苗愿三部兵马,没有一部试图控制皇宫,现在被王衍这么一问,觉得好像没多大意义,毕竟天子还在呢。 “洛阳不可一日无主。”上官巳憋了半天,就蹦出了这么一句话。 王衍心下有数了。 从见面开始,到方才的对话,他已经探知了一点上官巳的分寸和底线。 于是问道:“上官将军意欲何为?” “天子巡幸于外,自然要奉太子监国。”上官巳说道。 王敦心下暗哂,这是在害太子啊。 如果是天子下诏,令太子监国,那还说得过去。 可如今被一群武人拥立监国,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太子只要不傻,都不会同意的。上官巳完全就是乱来,贪婪本性发作之下,欲效汉末董卓旧事? “上官将军固然一片忠心,但他人却未必能领会啊。”王衍叹了口气。 “这却要王仆射帮忙了。”上官巳逼视王衍道。 王衍不置可否,没有正面回答,只道:“将军固然英武,又有忧国忧民之心,然大功未立,恐难服众。” 上官巳默然。 他与苗愿合兵一处,固然人多势众,但城内还有糜晃、满奋、陈眕三部。 陈眕只有千把人,不足为虑。 满奋部原有三千人,现在估计也有五千了。 但糜晃所部,听闻收容了一些溃兵,人数怕不是有六千? 加起来也不少了,几乎和自己这边相当。 真打起来,他固然能赢,但也颇费手脚。 “如何立功?”上官巳问道。 “将军可知张方率部南下了?”王衍反问道。 “有所了解,却不知今在何处。” “离洛阳不远矣。慢则三日,快则两日,必然进薄城下。” “这么快?仆射如何知晓?” 王衍矜持地笑了笑:“我家总得有些耳目。” 上官巳神色一凝,有些怀疑王衍在诓他。 外间兵荒马乱的,收集情报可不容易。但这种事又说不了谎,因为很容易验证。 一时间,他疑神疑鬼,王衍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也更加神秘莫测了。 王衍心下则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厮总算没像张方那样,兜头一刀砍来,还是能够交流的。只要能交流,他就有办法,最怕的就是没有任何废话,直接动手的,那是真的不好办。 “还请仆射教我。”上官巳又行一礼,诚恳道。 “将军若能击破张方,回师之时,何人能挡?”王衍说道:“昔年钜鹿之战,项羽破秦军,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如此豪情,上官将军宁不神往?” 上官巳有些意动。 他有三千中军老底子,路上又收拢了零散中军溃卒两千余人,此时皆已重新整编。 可以说,这就是他最大的底气,也是他敢在城中肆意妄为的主要原因。 苗愿手下亦有五千兵,但和他的五千中军老卒比起来,不值一提。 东海王国军,虽有勇将邵勋,但兵不行,也不值得过多担忧。 陈眕兵太少,老底子在荡阴打光了,千把人成不了大事。 如果他能击破张方,再收拢张方的降兵,声势更壮,届时洛阳将再无人敢反对他。 膝行而前,莫敢仰视,哈哈,壮哉! “有上官将军,洛阳稳如泰山矣。”王衍笑着恭维了一句。 上官巳更加高兴了。 王夷甫乃天下第一名士,若太平时节,定然门庭若市。自己这种人,就是想见,怕是都没资格。如今他却在恭维自己,哈哈,妙哉! 想到此处,他喊来一名亲将,吩咐道:“你带五百人巡城,约束一下儿郎们,别闹得太过分。求财罢了,勿要惊扰女眷,不得胡乱杀人。” “诺。”亲将领命而去。 “将军高义,令人敬佩。”王衍脸色一正,退后两步,躬身一礼,赞道。 上官巳连忙将王衍扶起,道:“仆射万勿行此大礼。” “应该的。”王衍肃容道:“将军忠心许国,正要勇破顽敌,解洛阳危难,区区一礼,又算得了什么。” “破张方,保洛阳者,唯将军一人而已。”王敦趁势加了一把火。 上官巳笑意愈盛。 多年努力,终于走到这一步了么?琅琊王氏都对我卑躬屈膝,哈哈,以前做梦都不敢想。 西贼之兵,不甚堪战。长沙王在时,便打得他们溃不成军。 今有精兵五千余人,便可以此为基,再拉上陈眕、满奋、苗愿、糜晃等人,一同击之,大胜之下,便是我掌权之日。 “听闻仆射有女名惠风者,寡居多年。”上官巳得意之下,又道:“犬子年方十七,正与仆射之女般配,不知……” 上官巳的儿子十七岁,王惠风今年都二十五岁了,确实般配,般配得很。 女大三,抱金砖,女大八岁,能抱什么不敢想象。 王敦闻言,脸色微变。 王衍却丝毫不以为意,而是哈哈一笑,说道:“将军戮力杀敌,破贼归来,有大功于社稷焉。小女平日最是仰慕英雄,届时嫁入将军之府,可谓天遂其愿。” 上官巳听到王衍似乎是同意了,心下激动。 这可是王家女,哪怕是个寡妇,又岂是自家这个门第能仰望的? 没想到,竟然成了? “张方不来则已,若来,夷甫且在城头观我破贼。”上官巳拍了拍胸脯,大声道。 第八十六章 嘴炮 离开宫城之后,王衍、王敦二人在随从的簇拥下,回了府邸,与几位等待许久的来客密议一番。 主要是陈眕、周馥、满奋三人,外加一些零散留守官员。 没人是傻子。 作为左卫将军,陈眕居然被上官巳这种小人给压到头上,心中怎能不怨愤?再者,他也怕啊,兵寡力弱,万一被人吞并了,还有活路么? 周馥是原徐州刺史。 司马越北征前征调进京,入为廷尉。 此君出身汝南周氏,谈不上是谁的人。司马越调他入京,也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 作为廷尉,周馥手底下是有点人的,但比起经制之兵来说差得有点多。但多少是一份力量,王衍乃天下名士,周馥靠拢过来再正常不过了,无论他喜不喜欢这个人。 司隶校尉满奋,算是投靠王衍的人中掌兵最众的了。 他本来不可能有这么多人马,说穿了是司马越给的权力,让他配合都督糜晃,戍守洛阳。 若司马越还在,满奋断不至于如此,但谁让司马越消失了呢?寡妇都能再嫁,还不许一个统兵大将改换门庭了? 总而言之,在王师北伐失败后,王衍闻风而动,开始了自己的一连串操作,无论是出于私利,还是为了稳住洛阳局势,他的名望摆在这里,天然吸引人过来投靠,容不得他没有动作——可怜糜晃一个正牌都督,到头来还不如“名士”的身份管用。 议至入夜时分,客人分批离开。 王衍又倒背着双手,哼着小调,坐回了案几之后,自己给自己斟满酒,端起,一饮而尽。 “兄长好惬意。”王敦站在门口,笑道。 “力建奇策,匡救大难。鼠辈竖子,皆为吾驱策矣。”王衍一扫之前的谦卑、和煦,变得有些得意张狂。 “兄长一番谋划,怕是要成空矣。”王敦走了过来,为兄长斟满酒。 “哦?处仲觉得我有什么谋划?”王衍摇头失笑,道:“不过是与人虚与委蛇罢了。洛阳这個地方,谁掌权谁死。兄别无所求,只想着为你等谋划。” 纵然自视甚高,纵然对兄长有些许不满,在这个时候,王敦还是有点感动。 “为兄这个尚书左仆射是司马颖表荐的,司马越又需要为兄给他妆点朝堂,所以,王家完全没必要争洛阳这个苗头。”王衍继续说道:“在洛阳死,于外州生,为兄完全是仗着这副老脸,千方百计保全洛阳,将来无论谁入主,完完整整交出去后,便是大功一件。届时你等外放,我也好说话。” 王敦有些动容,恭恭敬敬道谢。 平心而论,兄长或对不起其他人,经常策划一些阴谋诡计,清谈时偶尔拾人牙慧,赚取名声,但他真没对不起自家兄弟。在他们面前也从来不掩饰什么,该笑笑,该哭哭,该得意得意,该失落失落,完全是真性情。 别人讥讽兄长“只思自全之策”,甚至暗地里说他是“无耻小人”,但对自家人来说,有这样的兄长,已是三生有幸。 见王衍面前的白玉杯中已空,王敦拎起酒壶,又要满上。 王衍伸手止住了,道:“一会还要去金墉城。” 王敦乃止,坐了下来。 “与我说说,糜晃、邵勋、何伦、王秉四人有何特异。”王衍说道。 “糜晃此人,心地不坏,为人又有点老实,可欺之以方。”王敦说道。 “何伦、王秉之辈,兵家子也,本事一般,胜在勤谨忠心,故为东海王所重。” “邵勋此人,有点看不透。”说到最后一人,王敦顿住了,半晌后才道:“年十七,武艺绝伦,在京中名气不小,杀伐场上勇猛精进,开阳门外斩孟超,大夏门击邺兵,皆身先士卒。按理说,此人乃莽夫一个,但我总觉得他心思深重,更不似少年人。” “哦?”王衍来了兴趣,笑道:“京中世家少年郎,能得处仲这般评价的,可不多啊。” 王敦摇了摇头,苦笑道:“看不透此人。总觉得其面厚心黑,大奸似忠,也不知他所求何物。” “做粗俗事的兵家子,怕是自己也不知道所求何物。你若不喜欢,随手使个绊子,耽误他几年,还不简单?”王衍大笑。 “兄长,这是洛阳……”王敦无奈道:“若在外州,当然有办法让他一辈子不得翻身,但这里却有些难。” 明明下午才被兵家子上官巳逼迫,这会又狂态萌发,看不起这看不起那的。 有些时候,王敦都很无奈。 还好兄长在外头很会装,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好了,我晓得了。”王衍笑了笑,问道:“邵勋此人,可能驱使?” “他和裴盾走得很近。京中有传闻,他想在徐州谋个官职,故为裴盾卖力奔走,恐与兄长所谋冲突。”王敦说道。 “嗯?”王衍一听,有些重视了起来。 狡兔三窟之策,是琅琊王氏的根本谋划,在这事上与王家竞争,容不得他不重视。 况且,青徐一体。邵勋既然想去徐州为官,如果不顺利,保不齐就去了青州,还是犯到了王家手上。 “茂弘为何没对我提起此事?”王衍严肃地问道。 “茂弘也是想着独自解决,不想事事麻烦兄长。”王敦没有任何添油加醋地回答道。 王衍脸色稍霁,片刻后点了点头,道:“让他吃点教训也好。” 他有预感,如果自己不出手,徐州很可能要飞走了。即便现在出手,徐州也未必能全须全尾回来。刺史和都督,能拿下一个就不错了。 “罢了,徐州之事日后再谈。时辰不早了,先去金墉城。”王衍看了看窗外的夜色,起身说道。 王敦轻声应是。 不一会儿,二人悄摸摸地出了门,在随从的护卫下,往金墉城而去。 ****** 金墉城很快就到了。 交涉一番后,城头放下两个吊篮,将二人接了进去。 王衍、王敦来到一处馆舍前。 粗粗一看,似乎曾是关押宗室犯人的殿室,此刻已经沦为了兵营。 两个大火盆置于殿前。 火光跳跃不定,映照在守门军士的脸上,是那样地狰狞与凶恶。 王敦眼尖,甚至看到了不远处屋梁下悬挂着的人头。 如果所料不错,应该是干犯军纪的兵士被明正典刑,悬首各处,以儆效尤。 周边时不时有脚步声、甲叶碰撞声传来,这是巡夜的兵士了。 两队兵交错时,还有口令声传出,一丝不苟。 再远处的黑暗之中,隐有人影,目光灼灼地扫视着四周。 王敦知道,那是暗哨。 军中夜警,有明哨、暗哨及游动哨,还有成列的巡逻兵士。金墉城这里,设防完备,基本都全了。 这个军营,管理得相当不错啊。 王敦悄悄摸了摸袍袖里的臂膀,居然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原来,威严肃杀的环境,真的会让人紧张。刀枪剑戟环列,又是夜间,旁边还挂着人头,真是想洒脱都洒脱不起来。 不一会儿,殿中出来十数人,虽是夜间,亦盔甲在身,手抚刀柄。 为首一人满脸虬髯,凶恶无比,扫视一圈后,目光定在二人身上。 殿内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王仆射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糜晃走得很快,话音刚落,就出了大殿,作揖行礼。 待看到王敦后,又是一礼,笑道:“不意大鸿胪亦至,晃有礼了。” 糜晃身后还有三名军将,赫然便是邵勋、何伦、王秉,齐刷刷行礼。 王衍、王敦兄弟回礼。 “漏夜来访,实不得已耳。”王衍笑了笑,道。 “还请速速入内。军营肃杀,怕惊扰了贵人。”糜晃侧身一让,邀请道。 “好。”王衍点了点头,与王敦一起入了殿。 几人分座次坐下后,王衍扫视了一圈大殿。 金墉城又名永昌宫,因为经常关押宗室犯人,殿宇不少,居住环境还是很不错的。 “王仆射至金墉城下时,老实说我很惊讶,再三相询,确认是贤昆仲来访后,喜出望外。”作为此地的主人,糜晃率先开口:“惜军中简陋,仓促间未能备下酒席,还望仆射见谅。” “哪里,哪里。”王衍摆了摆手,笑呵呵的,一副亲热的模样,道:“听闻令郎刚刚成婚?青徐本为一家,若早让老夫知晓,定送上一份厚礼。” “已成婚数月了。”见王衍如此客气,糜晃有点受宠若惊,只听他说道:“犬子之名,怕是污了仆射之耳。” “过了,过了。”王衍笑道:“若有机会,当见上一面,点评一番,为我青徐后生郎扬扬名气。” 糜晃这下是真的激动了,当下起身,郑重行了一礼,道:“仆射厚德,晃感激万分。今后若有差遣,定不推辞。” 王衍轻捋胡须,笑而不语。 王敦在一旁看得非常佩服。 名气的作用,就在此间了。不经意间,就让糜都督欠下了一个大人情,而兄长却什么都没做,只不过付出了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兑现的承诺而已。 糜晃行完礼后,便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脸上的激动之色仍未完全消去,只见他深吸一口气,问道:“仆射深夜造访,却不知所为何事?” 王衍闻言,眉头一皱,叹道:“还不是为了太子之事。” “可是太子有令示下?”糜晃问道。 王衍的目光依次在何伦、王秉身上扫过,及至邵勋时,微微停留了一会,随后一收,落于糜晃身上,道:“太子为上官巳挟制,所出不过是乱命耳。” “听闻今日午后,太子加周馥为卫将军、录尚书,可有此事?”糜晃问道。 “周祖宣忠贞许国,又岂能受此乱命?”王衍笑了,说道:“我观太子亦是迫不得已。上官巳骄横贪暴,无法无天,太子为其所制,恐非福分啊。” “仆射的意思是……”糜晃看了眼自己手下三位大将,迟疑道。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王衍叹道:“煌煌洛阳,不能毁于上官巳之手。我等青徐士人,更当勠力同心,共度时艰,以待司空回返洛阳。” “仆射所言极是。”糜晃闻言,亦长叹一声。 司马越的下落,是他最大的心病。 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让人心里七上八下,不得安稳。但只要一天没得到司空的确切死讯,他就要为司空尽忠一天,守好洛阳大本营。 邵勋在一旁默默听着,心中无端起了一股危机感。 这个王衍,看样子比王导厉害多了啊。别的不谈,这嘴炮杠杠的,技能满级了,三两下就把糜晃迷得神思不属,言听计从。 他的一身功夫,不会都修炼到口才上了吧? “我有一计,或可令洛阳重归平静。”王衍突然说道。 “仆射但讲无妨。” “此计曰‘驱虎吞狼’……”王衍沉吟片刻后,说道。 第八十七 驱虎吞狼 驱虎吞狼之计,其实就是让上官巳、苗愿二人与张方同归于尽,为洛阳消除两个不稳定因素。 至于为何一定要除掉上官巳,原因也很简单:这厮太过分了! 纵兵烧杀抢掠,高门大户多有波及,虽然这会约束了下,只求财不祸害人了,但还是犯了众怒。 再加上他挟制太子,一副野心勃勃的模样,大家都怕,密谋将其除掉就很正常了。 王衍临走之前,还奉送了几个消息。 北军中候苟晞没敢回洛阳,半路就折向许昌,投奔范阳王司马虓去了——这个消息不知道从哪来的,但应该是真的。 邺城那头,司马颖欲令天子下诏,废皇太子司马覃、皇后羊献容——这個多半是邺府从事中郎王澄私下透露。 裴廓、裴遐二人奔回了河东,观望风色——这个消息肯定是裴遐传出,因为他是王衍的女婿。 因并州司马腾、幽州王浚有所异动,司马颖在犹豫许久后,表匈奴左贤王刘渊为冠军将军,监五部军事,渊子聪为积弩将军,天子从之——王澄透露的。 司马颖获得大胜后,诘问曾劝他投降的东安王司马繇。繇无言以对,被杀。在这件事上,司马颖还不如袁绍宽宏大量,毕竟他是打输了才杀人。 种种消息,来自各方,昭显了琅琊王氏庞大的关系网。 这份能量,令人感叹。 世家大族几代人积累,确实不可小视。 之前看张方的人像杀鸡一样杀世家子,有点过于轻视了。到最后,看似威风凛凛的张方,搞不好要被这些人阴死。 想到此处,邵勋更坚定了白手起家拉部队的决心。 要让军官、士兵们与自己结成利益共同体,即没有这个团体在,大家就要受人欺负,逼迫所有人互相抱团。 只有魔法才能打败魔法。 能对抗世家门阀制度的,就目前而言,见效最快的就是军功入爵制度了,这也是南北朝后来的发展方向,也是门阀制度自东晋达到顶峰后,开始慢慢衰落的重要因素之一。 到隋唐那会,所谓的世家大族,已经没多少庄园、土地、部曲了,慢慢成了依附于皇权的装饰品。若是让魏晋的世家前辈们一看,怕是要笑掉大牙,你这也配叫世家大族? “司马。”陈有根入内,行礼道。 “给教导队的儿郎们知会一声,这几天别练得太狠,让将士们多留点体力。”邵勋一边擦拭环首刀,一边说道。 “要打仗了?”陈有根一怔,问道。 “嗯。”邵勋点了点头,又对陈有根这种心腹额外解释了一番:“王夷甫欲诛上官巳,令其出城与张方厮杀。不管胜败,咱们都会动手,上官巳、苗愿这回死定了。” 陈有根一听,兴头上来了,道:“上官巳那人,我早看他不顺眼了。什么东西?太极殿那会,弃械跪地,乞命求饶,现在却人五人六了,该死!” “他得罪了所有人,不死何待?”对这类缺乏政治头脑的人,邵勋总是感到很惊奇。 汉末有董卓、李傕、郭汜,这会又有张方、上官巳、苗愿,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稍稍一分析,都知道自己没能力掌控局面,为何还要强来呢?是被发泄的欲望驱动吗? 汉时又有王允等人哄骗军阀,耍得团团转,此时则有王衍。 王允诛杀董卓之后飘飘然,却不知王衍会怎样了。 下午,邵勋又陪着糜晃、王秉,见了一下何伦。 “都督,何必跟着上官巳出城呢?”何伦有些不满地问道:“我军一什、一伍中,新来之人极多,相互间都不太认识,如何野战拒敌?” “我军若不派人出城,上官巳恐生疑心。”糜晃也知道这样不是很好,但还是坚持道:“你将新附之人派出去。无需多,一千人足矣。下军亦会出一千人,由你临时统带,出城拒敌。” 说完,糜晃看了一眼王秉。 王秉会意,立刻说道:“届时定拨一千军兵予君。” 两千人足够了。别人根本不知道王国军收容了多少溃兵,上官巳也不会对他们的战斗力寄予多少希望。 邵勋没有说话。 这一千人肯定由他来选。至于会选谁,还用说吗?并非洛阳市人,他们好歹整顿了六七个月了,相对可以信任。 这次派过去的是新编的一千辅兵。关键时刻,信任与否比什么都重要。 见王秉也站了出来,何伦知道无法更改,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很清楚,王秉、邵勋不会舍得把精兵给他。在这场注定要失败的战斗中,他最好仔细想想逃跑路线,免得稀里糊涂丧命,那就太冤枉了。 这个时候,他的心中着实有些愠怒,已经对糜晃、邵勋、王秉生出了嫌隙。 见何伦接受了事实,糜晃稍稍松了一口气。 在王夷甫策划,他们配合的这场阴谋中,没有人是高尚的。 有一个算一个,全是心狠手辣之辈,从头到尾都在算计,甚至包括了张方…… ****** 建武元年(304)九月初五,洛阳城北,天高云淡,和风习习。 一大一小两条驿道上,大队军士汹涌南下。 驿道两侧的农田之中,骑兵纵横驱驰,蹄声如雷。 一万五千步卒、六千骑军,外加沿途收容的溃兵,全军两万七八千人,这便是张方的全部实力。此时抵达的为先头部队,一共三千步卒、五百骑兵,另有骑兵三千,尚留在芒山之中,原地待命。 张方引亲兵率先奔至洛阳城外,远远巡视一圈后,下令在城北扎营。 他打老了仗,一瞬间已在脑海中推演出了好几种情况。 在看到洛阳城头军兵们慌慌张张地走来走去后,冷哼一声,走了。 王衍、上官巳、苗愿、满奋、陈眕、糜晃六人亦登城瞭望。 不知何故,上官巳突然间就有些心惊,道:“去年此时,西兵尚不怎么样。一年过去,精悍严整了许多,何也?” 王衍有些愕然。 在他看来,去年的西兵和今年的西兵,不都一样么?这般大惊小怪所为何事? 糜晃却有几分眼力了,仔细一看,向王衍解释道:“西兵年年打仗,初时或不堪,打久了,总会有所提升。眼前这支西军,旗号严整、军威整肃,并非弱旅。” 王衍恍然大悟,原来是打仗打多了,练出来了。 仔细想想,河间王司马颙确实积极参与洛阳战事,每次都派兵了,少则两万,多至七万,历练相当不少。 听闻秦州皇甫重还在坚守,长安亦派大军参战,西兵打的仗可不少啊。 当然,话又说回来了,洛阳打的仗更多,无奈刚经历了荡阴惨败,军兵们士气低落,不好和人家比。 “传令下去,集结全军,出城拒敌。”上官巳突然下令道。 王衍一听,讶道:“上官将军这是……” 对未来的“亲家”,上官巳还是很有耐心的,解释道:“贼众远道而来,立足未稳,正合击之,挫其锐气。” 话是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大集兵马,以众凌寡,先击溃敌军先锋,不让他们顺利扎营,挫一挫他们的锐气,提振下己方士气。至于张方主力来后还打不打,他倾向于不打了。 简而言之,后悔了,想依托坚城耗走张方。至于是不是有负对王衍的承诺,却管不了那么多了。 命令很快传达了下去,早就准备好的诸营军兵依次出城。 上官巳下了城头,骑着一匹马,带上了老底子五千中军。 苗愿部三千人、陈眕部千人、满奋部两千人、何伦部两千人次第汇合而来。 全军一万三千,绝大部分是步卒,各部骑兵拼凑了一下,还不满千,有点寒酸。 不过够了,敌军先锋不过三四千步骑罢了。 三倍兵力压过去,以众凌寡,以强击弱,胜之必也。 王衍在城头看了一会,脸色有些纠结。 今天并不是约定好的动手的日子。 张方主力未至,上官巳就全军出击了,打算捡个便宜。这样一来,即便交兵,上官巳多半也不会有太多损失,甚至可能俘虏一批贼众,声势更壮。 如此,还能对他动手吗? 陈眕、满奋等人,会不会临场变卦? 王衍下意识有些不安,脑海中已经在思考,万一情形出现变化,该如何与上官巳进一步虚与委蛇。 唉,失策!意外怎么这么多呢? 处仲常讽我不通军事,如今倒真让他说中了。 隆隆的鼓声惊醒了王衍。 他瞪大眼睛,紧紧盯着城外。 万余人乱哄哄地排列成了一个方阵。 前军三千甲士,左右两翼各三千,后阵两千,余奇三千。他不知道这是曹魏以来标准的方阵,只觉有点像八卦的变种。 阵势排好后,鼓声节奏陡然加快。 全军万余众,在上官巳的指挥下,一往无前,直朝西军扑去。 正在扎营的西军匆匆集结,并派出骑兵袭扰、阻遏,争取时间。 上官巳亦派出骑兵,双方迎头撞上,先于步兵展开了厮杀。 鼓声仍在继续,双方越来越近。 战场上已经响起了密集的箭矢破空声,不断有军士惨叫倒下。 王衍扒在城头,手指微微蜷曲,像是要把城墙抠下一块似的。 片刻之后,双方终于短兵相接。 王衍目不转睛地看着。 原来,上万人的交锋,场面如此之大,过程如此之残酷。 “仆射,我军要赢了。”廷尉周馥靠了过来,神色复杂地说道。 上官巳手底是真的有点实力,怪不得他如此嚣张。 三千中军甲士与敌交兵后,一开始还处于僵持状态,双方都大面积死伤。但随着时间推移,西军渐渐不支,向后退却,到了这会,阵型已然散乱不堪了。 洛阳中军确实厉害! 周馥感慨一声,比徐州世兵强了太多,可惜基本损失殆尽了——或还有不少散兵溃卒,但从建制上来说,中军确实没了。 “杀!”战场上猛然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 周馥、王衍二人寻声望去。 “咚咚咚……”鼓声愈发激越,这是追击敌军的信号。 万余众士气大振,朝着敌兵溃逃的方向,成列逐奔,大呼酣战。 “赢了。”周馥面无表情地说道。 王衍没有说话,只皱眉苦思。 敌军越逃越乱,追兵也越追越散,前后脱节严重,阵型松松垮垮,已不复之前的严整模样。 而就在这个时候,芒山之上一片人喊马嘶。 稍顷,一队又一队骑兵缓缓而下。 粗粗整队之后,小步快跑,慢慢提速,朝追兵左右两翼包抄而来。 “完了……”周馥脑袋一片空白。 他没想到张方竟然还有这手准备,此战还有这等意外! 王衍震惊过后,猛然扭头,糜晃竟然已经不在了! 他不敢怠慢,当场唤来数人,令其分头去找糜都督。 第八十八章 洛阳城里无好人(给盟主我是食书兽加更) 混乱的战场之上,张方残忍地大笑着。 第一眼看到上官巳的将旗时,他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上官巳什么人,也配统领上万兵马? 犹记得去岁年末,作为乂府幕僚的上官巳被调入禁军,号称“大将”,领兵却从没超过五千,且指挥笨拙,屡屡被人抓住机会,打得灰头土脸。 他的本事,不过尔尔。 方才紧急拷讯俘虏,更知城内已是上官巳做主,这令张方更是啼笑皆非。 同时也升起了一股野心,或许可以派出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先夺门,试试能不能拿下洛阳。 念头一及此,就怎么也压不下去。 诸将更是兴高采烈,纷纷嚷嚷着进城。 他们稀罕高门巨室家里的钱财。 他们想要皇宫里面的宝贝。 他们更想看到曾经高不可攀的贵女们,在他们身下流着眼泪被蹂躏。 想想都激动得难以自制。 年初那把抢劫,草草收场,可不尽兴啊! 于是乎,抢城之议全员通过,没有一丝反对声音。 张方也不墨迹,当场派郅辅收拢骑卒,往大夏门方向冲去。 其时跑得最快的溃兵已经冲到了城门附近,守门士卒弓弩上弦,齐刷刷看向上官璞。 此人为上官巳族弟,领着两千人在门内等候,随时准备接应。 上官巳说得很清楚,他不回来,就不能关闭城门,免得“为小人所害”。 上官璞会意,知道兄长并未彻底信任王衍、糜晃、满奋等人,担心他们趁机关闭城门,夺取洛阳。 他坚决地执行了命令,在所有人都焦急看向他,甚至出言提醒时,充耳不闻,只顾看向城外。 隆隆的马蹄声渐渐逼近。 有点经验的人都知道,那是敌军携大胜之势,派出骑兵试图夺门。 “将军,被溃兵一冲,什么阵型都维持不住,那就乱了……”有人忍不住站了出来。 上官璞微微有些犹豫。 而就在这犹豫间,第一拨溃兵已经冲了进来,争相夺路,几乎挤塞了城门洞。 “将军,关不了门了,放箭吧。”又有人催促道。 上官璞脸色纠结无比,始终难以下定决心。 就这么耽误了片刻,汹涌而至的溃兵已经冲乱了弓弩手,席卷着向后逃去。 “完了……”上官璞的脑袋中一片空白,在亲兵的簇拥下,跌跌撞撞向后逃去。 ****** 邵勋见到糜晃时,下军三千士卒早就准备停当,在营中等待命令。 “上官巳见敌远道而来,且兵力寡弱,便欺之以众,当场率万余人马,经大夏门出城,与贼众战。看样子要战败了,不知道能回来几个人,小郎君速速带下军出城,进抵大夏门守御。”糜晃满头大汗,着急忙慌地说道。 “为何不关闭城门?”邵勋一边给军官们下令整队,一边问道。 早就整装待发的三千将士一跃而起,以幢为单位,粗粗整队之后,分批出城。 “上官巳的人守着大夏门,关不了。”其实,糜晃还真考虑过这个问题,结论是上官巳没那么傻,早已有所安排。 “都督想怎么做?”邵勋已经披挂整齐,并扎上了红抹额,郑重问道。 “郎君自决即可。”糜晃断然说道:“你先去大夏门,我自督余众继之。” “好。”邵勋本来还想问他敢不敢冒个险的,见糜晃这么说,不废话了,在教导队将士的簇拥下,翻身上马,向外冲去。 金墉城离大夏门很近,片刻之后就到了。 在看到正乱哄哄往城里涌的溃兵时,邵勋的脸色也变了。 计划赶不上变化,现在什么谋算都成空了,得先止住混乱再说。 “弓弩手上前,射!”他果断下达了命令。 前幢幢主李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不用邵勋多吩咐,他立刻下令弩手上前,发射弩矢,阻拦溃兵。 同时将扩充到二百的弓手分为三部分,百人在正面配合弩手,剩下百人分做两路,想办法爬到两侧建筑顶部,居高临下射击。 这样既可以阻拦溃兵,还能杀伤可能随之而来的敌军。 他的脑袋非常清醒,能举一反三,非常难得了。 “余安!”邵勋喊道。 “仆在。” “你带百人,搜罗马车、牛车,全部拉到街口来筑垒。” “遵命。” 吩咐完余安,邵勋又喊来信使,令其即刻回返金墉城,请糜都督携带拒马而来。 一切安排妥当后,他抽出重剑,下令刀盾手居前,长矛手继之,严阵以待。 陈有根身披重甲,带着百名教导队精锐士卒围护在邵勋周围。 洛阳历次大战,邵司马先后负伤五处,触目惊心。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谁知道下次会不会一支流矢就带走邵司马的命呢?这是他无法接受的,他还等着邵司马兑现诺言,给弟兄们分地呢。 “呜……”沉闷的角声响起。 随之而去的便是密密麻麻的箭矢。 正往后涌的溃兵就像蒿草遇到了疾风一样,纷纷扑倒在地。 弓弩手一般都是积年老卒了。 他们神色漠然地看着这一切,一刻不停地射击着。 在他们两侧,已经各有一队步卒持矛上前,捅死侥幸未死的溃兵,以及迟滞溃兵的脚步,给弓弩手争取更多的时间。 片刻之后,又有部分弓手爬上了屋顶。他们好整以暇的拈弓搭箭,偶尔射一射溃兵,但大部分时候还是盯着城门口。 “糜晃,你不得好死。”溃兵人丛之中,上官璞悲愤地大叫。 邵勋注意到了他,将重剑交到陈有根手里,然后拈弓搭箭。 “洛阳城里无好人。”他轻叹一声。 弓弦一松,长箭破空而去,正中上官璞面门。 箭雨还在施放,御街之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前面的人倒下,后面的人踩着尸体,跌跌撞撞向前奔去。 有人被长箭带飞,一时未死,仍然挣扎着起身,试图逃命。 有人在地上爬着,哀嚎哭泣,乞求下军的弟兄们让他过去。 还有人死命撞着两侧民宅,试图躲避。 但都没有用,弓弩手们就像执行军营夜间管理纪律一样,乱跑乱撞者,无分敌我,一律射杀。 人是脆弱的,血终有流尽的那一刻。 在遭到弓弩手的迎头痛击,死伤数百人之后,溃兵们终于清醒了下来,不再往后涌了。 邵勋喊来信使,吩咐一番。 不一会儿,便有十几人爬上两侧屋顶,大声呼喊。 “乱跑乱撞,格杀勿论!” “返身杀敌,节级超赏!” “骑军急来,马力不济!” “街道狭窄,正合杀敌!” 在他们的反复呼喊之下,溃兵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措。 到最后,部分中军老卒一咬牙,转过身去,长矛手主动上前,其余人互相配合,静静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非中军出身的溃兵被他们感染,也战战兢兢地在地上找拾兵器,准备与西兵厮杀。 “嘚嘚……”马蹄声已近在耳边。 顷刻之间,第一批数十骑已冲了进来。 待看到密密麻麻的长矛时大为惊讶,但已来不及减速,直接就撞了上去。 好一阵人仰马翻。 冲在最前面的西军骑兵纷纷落地,后面的人慌忙减速,但在他们身后,还有更多骑兵涌来,全都挤在一起。 一时间,狭窄的街道和城门洞里,战马嘶鸣,乱成一团。 “杀贼!”两侧屋顶上的弓手连连施射,盯着坐在马背之上,目标明显的骑兵,挨個点名。 溃兵们缓过了神来。 有胆大的直接拿长矛戳刺,将骑兵捅下马来。 还有人拿刀砍马腿,待痛苦的马儿将骑兵掀下马背后,早就等候多时的其他人纷纷上前,将未及起身的骑兵乱刀斫死。 可怜此时尚未发明双边马镫、高桥马鞍,骑兵的腿部、腰部无法有效借力,作战起来十分困难,自身目标又大,于是一个接一个坠落于地,被溃兵砍死。 几乎就是当年袁绍、公孙瓒界桥之战的翻版——前面的骑兵被弓弩大面积杀伤,人、马尸体形成障碍,后面的骑兵还在往前涌,却提不起速度来,结果被袁绍的步兵乱砍乱杀,大败亏输。 如今却有那么几分意味了。 城门洞里满满当当都是西军骑兵。 有人意识到不对,直接下马,试图步战。 还有人傻呆呆的坐在马背上,大声催促。 溃兵们连杀百余骑,士气渐渐起来了,呐喊着冲向城门洞,长枪戳刺、环首刀斩首,甚至还有人施放冷箭偷袭,配合愈来愈熟练。 步兵,何曾有过这么轻松斩杀骑兵的机会?没说的,杀就是了,他们不是对手! “击鼓进军!”邵勋又取回了重剑,下令道。 “咚咚咚……”鼓声隆隆响起。 王国军将士排着整齐的阵列,挺着森寒的长枪,小步快跑,直朝大夏门而去。 弓手们也次第汇拢过来。 没人指挥,他们将以小组为单位,瞄准还傻坐在马背上的敌骑,一个一个射杀。 城外的敌军骑兵似乎意识到了不对,纷纷拨转马首,向后退却。 城内的敌骑惊恐大叫,亦试图逃跑,但没机会了。 仗打到此时,已经没有任何悬念,几乎就是一面倒的屠杀。 第八十九章 吞并友军是优良传统(给盟主雨仙齐天加更) 鼓声仍在响。 大夏门内外,人、马尸体交错纵横,一片血泊地狱的感觉。即便是打老了仗的武夫,也忍不住生出反胃之感,实在是没见过如此层层叠叠的血肉,太惨了。 王国军已经冲出了大夏门,见人就砍,逢人便杀,别说西军了,就连己方溃兵都不太敢往这边靠,纷纷避走。 直到何伦带着寥寥百余残兵走了过来…… “何将军速速进城,找都督复命。”邵勋下令士兵们让开一条通道,让何部军士通过。 何伦低声告谢,不敢多看邵勋的眼睛,灰溜溜入了城。 远处还有马蹄声响起,那是不甘心失败的西军骑兵。他们远远游弋着,想要冲杀,却又不敢。 刚刚那场惨败,前后被斩六百余骑,尸体从御街一直延伸到城外。甚至就连主将郅辅都负了伤,死伤可谓惨重。 远远监视了一阵,在看到没什么机会后,他们终于不情不愿地撤了。 既无夺门的可能,那就等主力部队来了,再从长计议。 邵勋一直站在门外。 两千多将士披甲执刃,默默肃立着。 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很容易就把士气调动了起来。 这种临时爆发的士气或许会在不久后降低,但此刻的他们确实战意昂扬,勇猛无比。 战场信使全被派了出去,小心翼翼地在各处奔驰,寻找三五成群的溃兵,让他们经广莫、大夏二门入城——糜晃已带着四千上军接管了城防,广莫门就是他下令开的。 此番出战,总计一万三千步骑,最终回来的,不过寥寥三千罢了,损失还是很大的。 剩下的万人,并非全死了,或许还有一些躲藏在各处,但也不会太多,最多两千上下,但很难回来了,除非特地派人搜寻、收容。 一直到日头偏西,城外已经空空荡荡之时,邵勋才率部回城。 大夏门轰然关上,吊桥缓缓拉起,整个战场又恢复了平静,余下的只有躺在地上垂死呻吟的伤兵,以及天空中呱呱乱飞的群鸦。 回去的路上,陈有根低声汇报:死了三名学生兵。 邵勋只是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只要打仗就会死人,这是避免不了的。 “邵郎君真是力挽狂澜。”糜晃、王秉二人匆匆走了过来,满脸轻松之色。 当上官巳全军溃败的时候,糜晃是真的担心贼众趁势夺门,攻入洛阳。在那个时候,他甚至想放弃挽救的努力,直接固守金墉城算了。 还好,他关键时刻没有软弱,决定“挣扎”一下,拼尽全力守住洛阳。 结果自然是好的。 张方太心急,竟然派骑兵快马赶来夺门,结果被赶到的王国军在狭窄的街巷和城门洞里,好好教训了一番,局势转危为安。 这一整天,真是意外频出,让人心惊肉跳。 “邵司马。”又一人走了过来,作揖行礼。 “陈……将军?”邵勋看了一眼,此君满脸血污,披头散发,赫然是左卫将军陈眕,差点没认出来。 “邵司马今日立下大功矣。”陈眕不咸不淡地恭维了一句,然后拉过身后一将,对邵勋介绍道:“此乃吾旧将陈勇。” “邵司马。”陈勇躬身行礼。 邵勋回礼,问道:“陈将军何意?” 陈眕叹了口气,道:“今日之败,带回来的兵没剩几个了,还有四五百人的样子。陈勇,你一会带着儿郎们过来,与邵司马见個面。从今往后,你们就是他的兵了。” “诺。”陈勇应道。 见邵勋要说什么,陈眕抢先道:“邵司马,这都是洛阳中军的老底子,有的来自左卫、有的来自右卫,有的来自骁骑,技艺自然是不差的。而今心气有些低,好好整训一番,将来还是强兵。我——心灰意冷了,此时不作他想,唯愿邵司马善待众位儿郎。” 说罢,也不待邵勋回应,踉踉跄跄走了。 邵勋默然片刻,便让陈有根带着教导队,去把陈勇以下四百余人收拢起来。 糜晃靠了过来,用极低的声音说道:“陈眕听说你箭射上官璞的事情了。” 邵勋恍然大悟。 他原以为陈眕连续经历惨败,心灰意冷了呢。如今看来,真正原因是什么可很难讲。 说不定,陈眕害怕自己拿他开刀,索性交出兵权避祸,反正也没剩几个人了,不如卖个好。 洛阳城里都是人精,嘿嘿。 “满奋呢?”邵勋又问道。 “死了。”糜晃叹了口气,道:“被西军阵斩。” “满奋在城内还有两千多人吧?”邵勋问道。 “方才我遣人至其营中,别将侯虎、樊乘二人表示愿意尊奉号令。”糜晃说道。 “此二人是何来历?” “都是洛阳中军老将,年逾五旬,老退在家,司空北伐前将其聘出,带了数十老军操练新卒。” 满奋、苗愿合计有五千兵,都是三个多月前招募的新卒,当时请了不少中军老人帮着训练。 “想办法收拢过来。”邵勋低声道:“洛阳城里不能有第二家军伍,都督也不想苗愿擅自放人进城的事情重演吧?” 糜晃迟疑地点了点头。 这次苗愿自作主张,把太子、上官巳等人放入城内,造成了极大的风波,差点让洛阳万劫不复。糜晃也有点怕。因此,虽然觉得吞并友军有些不太好,最终还是答应了。 “上官巳可能跑了。”糜晃说道:“有人看到他带着亲随,向南逃窜,西兵追之不及。苗愿回来了,直接躲进了军营内。” “先不要理他。”邵勋说道:“当务之急,还是击退张方,保住洛阳。入城的溃军,都收拢起来了吧?” “除陈眕、苗愿的亲随外,余众两千三百人,皆已收拢。” 邵勋盘算了下,道:“我要三百人。剩下的——王将军,想不想带兵?” 王秉吓了一跳,眼神阴晴不定,有些怀疑邵勋在试探他。 “王将军勿要多想。”邵勋笑道:“我手下兵不少了,实在带不过来。我知你在上军中还有不少东海旧识、乡党。何将军那边,我自去分说,你想要哪个,他会放人的。这两千溃兵,就由你来带,如何?” 王秉有些意动。 他被邵勋架空很久了,本来想去禁军谋职,避开这个瘟神。但如今禁军都没了,一切谋算成空。此时听到还能重掌兵权,说不心动是假的。 犹豫片刻后,他躬身一礼,道:“司马今后若有差遣,尽管说便是。” “会有这个机会的。”邵勋将他搀扶而起,道:“伱部就还以下军为号,如何?” “自无不可。”王秉说道:“只是,原本的下军呢?” “当然以中军为号了。”邵勋当仁不让地说道。 糜晃有些吃惊,但没说什么。 大国才有上中下三军,其中中军两千,上下二军各一千五,合计五千。 东海不是大国,按制是不能设中军的。 但话又说回来了,如今是什么时候?一笔糊涂账,待打退敌人再说吧。 王秉很快便告辞了,欢天喜地去看他的新手下。 糜晃站了片刻,终究忍不住问道:“小郎君,你这是要自封中军将军?” “都是为了司空的大业,事急从权罢了。”邵勋叹了口气,道:“将来司空重返洛阳,一切交给他老人家定夺。他若褫夺我本兼各职,我定然遵从,绝无二话。” 糜晃无话可说。 在王秉走后,邵勋能直接控制的部队当在四千左右,其中三千战兵、一千辅兵。如果算上今天收拢的陈勇部四百多人、溃兵三百,就是四千七百多了。 当然,他相信邵勋的野心远不止于此。 侯虎、樊乘那还有两千余新兵呢,这个他可没分派下去…… 事实上邵勋确实已经把这些兵给规划好了:大部分充任辅兵,另抽四五百人出来,与原下军中的王雀儿、金三、陆黑狗三队,合并组成一幢。 邵勋考虑过。 都是募兵了,是否还有必要设伍长? 唐代的时候,府兵制崩溃,唐玄宗开启了大规模募兵时代,士兵的专业化程度、技能水平越来越高,并在中晚唐时趋于成熟。 当时很多藩镇军队取消了伍长的编制,因为军队组织度提高了,没必要再设这一级军官。 东海王国军现在是事实上的募兵,虽然因为成军时间短,总体还很稚嫩,但他们训练的强度、频率是要高过一般世兵的,组织度自然也高。 那么,是否可以认真考虑取消伍长这个级别的军官? 邵勋不是很确定,但他决定观察一段时间。 王、金、陆三队,所有学生兵军官拔一级,伍长当什长,什长当队主,队主当督伯。空出来的伍长,由新兵们自己推选一人出任。 新组建的这一幢兵,邵勋自己兼任幢主,金三、陆黑狗担任督伯。 陈有根部现有一百人,马上扩充为二百,编为一幢,陈任幢主,王雀儿调过去担任督伯。 这两支部队接近八百人,隐隐约约游离于王国军系统之外。 邵勋是特意这么做的,免得将来“分割财产”时,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他宁可管的兵少一些,也一定要“纯洁”。 有些兵,他能指挥,司空也能指挥。 有些兵,则只有他能指挥。 后者显然更重要。 第九十章 变天(给盟主唐金玉加更) 许是大战方歇,初五的夜晚比较宁静。 糜晃派出了大量游骑,四处侦查敌情,报回来的消息都是:西军在芒山一带扎营,似乎在等待大队人马抵达,这让他很是松了一口气。 这一晚,邵勋几乎没有停歇下来的时候,他有太多事要做了,而且不能拖延。 他直接找到了侯虎、樊乘二人,将失了主将的满奋残兵整体吞并。 至此,王国军中军已有战兵三千三百余人,编为六幢,多出来的即为陈勇幢。 另有辅兵三千人,编为五幢。 上军何伦部有五千出头。 下军王秉部为两千人。 城内还有苗愿部两千余人。 廷尉周馥有兵数百。 在经历了一番波折后,“东海帮”再度在洛阳城内占据了上风,且优势急剧增大。 天明的时候,一夜未合眼的邵勋匆匆回到金墉城,和衣而眠。临睡前,他给金三、陆黑狗下令,带本幢兵六百人入驻宫城,屯于太极殿前操练。 这一晚,对尚书左仆射王衍而言,多多少少有点煎熬。 及至天明,一夜辗转反侧的他愤愤起身,在庭院中走来走去,心情颇为不佳。 巳时初刻,王敦、周馥等人匆忙赶来。 王衍将众人请入书房,对坐无语。 “不意弄巧成拙啊。”王衍有些懊恼地说道。 王敦、周馥对视一眼。 原本上官巳在城内势力颇大,又挟制太子,大肆劫掠,野心极大。众人一看不对,遂联合起来除去他。 如今看来,阴差阳错之下,上官巳确实被除去了,但东海王国军手脚极快,大肆吞并友军残部,一晚上过去,洛阳城里俨然变了天。 今rb来还邀请了苗愿、陈眕,但二人都没来,态度怎样,一清二楚。 “据我所知,昨日率众击退西兵者,乃东海国中尉司马邵勋。主张吞并溃兵,控制满奋残部者,亦是此人。”周馥说道:“刚打完仗,就趁着王师新败,诸营惶恐不安的有利时机,遽然下手,快如闪电,一下子吞并了诸部。不单如此,邵勋还派了数百兵士入宫城,屯于太极殿前,将太子、皇后握于手中。依我之见,此子野心不小,怕是又一个上官巳。” 王衍有些无语。 真的小看这个兵家子了。就像一条毒蛇一样,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待机会出现时,毫不犹豫,立刻发动致命一击。 “我早说过,此人面厚心黑,大奸似忠。”王敦悻悻道:“兄长偏偏不以为然。” 王衍瞪了王敦一眼。 王敦哂笑,不以为意。 他就是这个性子,根本不怕兄长责怪,更何况兄长也不会责怪他。 “事已至此,还说这些作甚。”王衍长吁了一口气,排遣出胸中郁气。 “事已至此——”王敦嘿嘿一笑,模仿了一下兄长的口吻,然后话锋一转,道:“该好好摸清楚邵勋此人的路数了。其人手下诸将,或可暗中接触,看看有无机会。” “处仲,你太毛躁了。”王衍教训了一句,语重心长地说道:“邵勋是何禀性,还不知道呢,不要轻举妄动。若是张方那般凶暴之人,怕是又要弄巧成拙。” 王敦有些不服,想要说些什么,却在王衍的目光逼视下退缩了,低声应了一句:“好。” 王衍轻叹一声,处仲比茂弘还要锋芒毕露,却不是什么好事。 邵勋这种人,已然成了气候,该好好想個办法应付了。 在这件事上,王衍稍稍感觉有点无措。 他最烦和张方、邵勋这种人打交道了。 比辩经、比诗赋、比家世、比拉关系、比策划阴谋诡计,他从来不怕,甚至感到如鱼得水。 但张方这类人,他压根不会和你比这些。 喜怒无常,动不动就杀人,一点道理不讲,有时候都不给你反应的时间,全家人就下锅了,真真叫人欲哭无泪。 这个时候,你在外州有再多的部曲又有何用?帮不上一点忙啊。 “仆射既和糜晃糜子恢交好,或可找他一叙,探听风色?”周馥在一旁建议道:“糜子恢到底是东海大族,或许更容易打交道一些。” 王衍烦躁地站起身,久久沉吟不语。 事实上,他也觉得糜晃更好打交道,毕竟是士人嘛。 邵勋虽然有官品,却无人品——个人的品级,就是门第、乡品。 卑贱之人,骤掌大权,容易小人得志,贪横残暴,一如张方、上官巳,甚至苟晞。 权力这种东西,最是迷人眼啊,一个不小心,就会沉溺其中,然后举止失措,身死族灭,为天下笑。 “暂先观望吧。”王衍做出了最终决定:“张方尚在芒山,主力一至,想必就会直扑城下。若在这个时候出点乱子,恐非好事。” 张方和邵勋,到底谁控制洛阳更好,大家心里都有倾向。 况且,邵勋似乎并不能一个人说了算。 他头上还有个糜晃,身边还有何伦、王秉二将,甚至就连苗愿,虽已丧了心气,但也不是不可牵制一二。 总之,张方带来的灾难更重一些,大家都有点吃不消他。 两害相权取其轻,先这么着吧。 ****** 邵勋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猛然惊醒。 没办法,在这个时候,他没法麻痹自己,安然入睡。 “陈有根!”他站起身,大喊道。 “将军。”陈有根笑嘻嘻地走了进来。 “将军?”邵勋哑然失笑。 这个将军是他“自封”的,严格来说不作数。但只要士兵们认,问题就不大。 他现在最大的担心,就是之前对糜晃说过的话:“威信未立,恩惠未加。” 威信是有了一点了。 斗场上展现武艺,昨日又将夺门的敌骑驱逐出了大夏门。 但这种威信是薄弱的,并不稳固,完全不能掉以轻心。 “都督何在?”邵勋一边穿衣,一边问道。 “去见王仆射了。”陈有根拿来戎服,帮邵勋穿上。 邵勋眉头一皱。 昨日厮杀之时,没见到此人,这会却又冒出来了,挺能钻营啊。 老实说,直到现在为止,他都觉得王衍比王导强,但想想史书上两人的地位,只能无语。 “苗愿去守南城了吗?”邵勋接过陈有根递来的粟米饭,胡乱扒了几口,问道。 “去了。”陈有根说道:“他还遣人来金墉城,说之前一时糊涂,犯下大错,今愿奉都督为主,再无二心。” “都督怎么说。” “都督是厚道人,宽慰了他,令其仍领本部,守御南城。” “两千新卒,南城怕是守不好。就看张方何时看出虚实了。”邵勋笑道。 简而言之,苗愿手底下的那两千多整训了不过三四个月的新兵,站在城头还能唬人,一旦交起手来,可就要现出原形了。现在就看张方什么时候能看破南城那帮人的花架子。 不过,张方在北边,南城是相对最安全的一侧——理论上而言——兴许苗愿运气好,没遇到张方主力呢。 苗愿之外,王秉守东城,邵勋额外将中军辅兵加强给了他。 何伦部兵多,守相对重要的西城。 邵勋自领本部,于北城对敌。 城中还留有机动力兵力千余,随时准备驰援各处。 昨夜入睡前,邵勋甚至与糜晃计议,打算征发豪门僮仆、部曲,临时编组成军。 是的,豪门部曲就像地里的韭菜一样,会自己生长。 以庾家为例,之前的那批人被邵勋征发过。今年五月,颍川老家又有上百部曲来洛阳,可不就是自动生长么? 再者,不断有外地士人、商人入京。如今这年月,敢独身上路的,我敬你是条汉子,必然成群结队啊。 所以,洛阳城中其实沉淀了不少私人武装力量。只不过他们比较分散,没人组织起来罢了。 糜晃基本同意了邵勋的建议。 但他觉得,这事还得王衍出面才好办。 王夷甫身负天下之望,口舌功夫又了得,如果有朝廷出面,再由王衍从旁协助,此事不难办到。 对此,邵勋没什么好说的。他去劝世家大族交出私兵,人家以为和上官巳一样是来打劫的呢。王衍出面,确实是最合适的。 “名气真的能当饭吃!”邵勋一边吃饭,一边感慨,同时来了一次自省,看看最近的所作所为有没有疏漏。 我的目标是什么? 就现阶段来说,就是增加名气,培养私兵,同时不断加强在中军乃至上、下两军内的威信,造成既成事实。 将来如果司马越再度出现,他也有更多的筹码,好讨价还价。 那么措施是什么? 思来想去,其实完全没必要站到明面上。把兵带好,把部队稳住,把仗打赢,比什么都强。 王衍喜欢站在台前,那就让他出风头去好了,我不介意。但该给的好处不能少,这是底线。 最后就是困难了。 当前阶段,最大的困难无非是吞吃了太多的溃兵、友军,部队心思混乱,没法有效发挥出战斗力,这是需要努力化解的部分。 想明白之后,他不再迷茫,心中愈发坚定。 老板不在家的日子,真是别有一番风景呢。 权力真空的地方,天然就是野心家的乐园。 第九十一章 入见(给盟主睡不醒的年十二月加更) 吃完早饭后,又有消息传来。 张方派遣了少数游骑在城外活动,但大队人马没有动静。 邵勋换位思考,代入张方推演了一下。 昨日抢门,应该是临时起意,失败后,机会也就溜走了。而既然没法靠突袭破城,那么只能等主力部队陆续抵达,正面强攻了。 历史上的张方,兵力不会比现在多,却不知道怎么进城的。难道也是上官巳、苗愿出城野战失败,然后丢了洛阳? 不管他了,现在这个情形,打不得野战。只能耗下去了,耗他几个月,张方兵疲,己方逐步整训提高,届时局势就不一样了。 第二则消息是有关溃兵的。 城外陆陆续续有人跑回,有些人被张方捉去,有些人见城门紧闭,叫骂一番后,匆匆而走。 这里面,未必全是溃兵,说不定还有些军将、官员、公卿。 见到城门不开的时候,一定非常绝望吧? 最后一条稍微重要点的消息,就是并州刺史司马腾、幽州都督王浚大集结兵马,欲攻司马颖。 两人还各引外援。 前者拉来了拓跋鲜卑,后者联络的是段部鲜卑,各将兵众,一副大打出手的模样。 看样子,北伐邺城之战,对中原来说是一个重要节点。 在此之前,大家也用胡兵,但规模绝对没这么大,甚至是处于自己直接管控下的部队。 比如,邺城司马颖帐下的鲜卑骑兵就是直属部队,和草原没关系。 洛阳中军亦有。 幽州突骑督就是幽州汉儿和鲜卑人混编的具装甲骑部队。 但现在是什么样子?说好听点,叫“义从”,说难听点,你和他们的地位是平等的,他以一個独立势力的身份来参战,你只能建议他怎么做,而不能命令他怎么做。 新(坏)时代,来临哩。 用罢早膳,邵勋根本没时间休息,整理了仪容后,先去了王妃住处。 金墉城不大,人多眼杂,他只在门外说了一会话,多为请示之语。 王妃自然一一允准。 离开之后,邵勋又去看了看安顿在城内的庄园佃客、宾客仆婢,重点是洛阳二期一百零四名学生兵。见到他们在按部就班学习文化知识后,悄然离去,到金墉城外的广场上集结部伍。 吴前带着辅兵拉来了许多财货,多为各色布帛、乱七八糟的铜钱以及其他很多器具——实在不好计算价值,只能粗粗估值了。 “昨日夺门之战,我遣人高呼‘返身杀敌者,节级超赏’。说话算话!”邵勋看着整齐肃立的兵士们,道:“昨日力战贼骑者,依次出列,领取赏赐。丑话说在前头,若有冒领者,杀无赦,诸位可互相指认。” 一时间没人上前。 邵勋眼神一扫,见得一人,似乎有点印象。直接走到队列里,将其拉了出来,问道:“昨日夺门之战,我记得你捡了一杆长枪,回身拒敌了,为何不站出来?” 这人也是老兵油子了,看年纪当在三十以上,闻言低下了头,道:“以往遇到过两位上官,都说话不算数。昨日死战,也是为了自保……” “够了!”邵勋打断了他,道:“我说话算话。” 说完,让人捧了两匹布过来,道:“这是你的赏赐。” 士兵愣愣接过,神色颇有些动容。 “你居何职。” “伍长。” 邵勋想了想,从马车上抓了串大小、新旧不一的铜钱,塞到士兵手中,道:“你有官,就多赏一点。下去吧。还有何人?” 士兵捧着布帛、铜钱,神情恍惚地回到了队列中。 有功当赏,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但就是这种事,很多时候得不到坚决的执行。越是王朝末年,克扣、贪墨赏赐的情况就越多。 甚至于,压根就没安排赏赐,朝廷觉得不需要…… 第一个人得到赏赐后,陆陆续续有人站了出来。 文书一一登记,辅兵按人发放。 所谓“节级超赏”,顾名思义:一、按照级别发赏;二、整体赏额高于平均水准。 赏赐的钱财来自缴获,其实就是上官巳部劫掠所得。 这些钱,无论谁来要,邵勋都不会还回去,门都没有。 给伱们世家大族,不一定落得好,人家认为你是应该的。 给大头兵们,却是自己树立威信的重要道具。 谁是自己的基本盘,一定要弄清楚。 有了基本盘,才可以施展各种操作,拉拢、消化其他势力。 他的出身,注定只能走石勒改进版路线,不可能有其他。 世家大族的资源,看着眼馋,但那是有毒的蜜糖,还不一定吃得到。 裴妃,也不能代表裴家,她就是个王妃罢了。 王衍家族,他更是不敢过多纠缠。 至于庾亮一族,如果单他们家,倒是没什么。问题在于,颍川庾氏不是新野庾氏,潜势力可不小,也许门第不算特别高,但在颍川也是响当当的大家族。 为今之计,还是要做大基本盘,如此才有资格玩其他花样。 “好小子,居然诈领赏赐。”正思索间,耳边传来了陈有根炸雷般的声音。 邵勋看了过去,却见教导队士卒按住了两个瑟瑟发抖的兵士,唾骂不休。 “怎么回事?” “回将军。”陈有根大声道:“此二人乃满奋部溃兵,从广莫门入城的,冒领赏赐,被指认了出来。” 邵勋点了点头,道:“斩了。” “诺!”陈有根狞笑着抽出重剑,用力挥斩而下。 顷刻之间,两枚头颅滚落地面。 “请将军查验。”两名教导队士卒各捧着一枚头颅,呈递而上。 邵勋随手接过看了看,又扔了回去,道:“悬首城墙,以儆效尤。” “诺。” “立功受赏,我说话算话。谁受了冤屈,或家中有难,亦可来找我,总不能让我的儿郎受了委屈。”邵勋看着愈发肃然的将士们,道:“但有一条,违我号令、干犯军纪者,杀无赦。” “诺!”数千将士齐声应道。 “教导队,分批操练部伍!”下达完命令后,邵勋委任陈有根为临时留守,自己在黄彪幢六百军士的簇拥下,往宫城而去。 ****** 煌煌太极殿外,军士操练不休,声震屋瓦。 邵勋入了端门后,在太极殿前观看了一会训练。 这是他兼任幢主的部队,近六百人,部分来自原本下军的三、七、十一三队,部分来自满奋部新兵。 说白了,其实都是新人,包括学生兵军官。 有的新人打过仗了,两次都在大夏门,第一次是攻石超,第二次是杀退张方部骑兵。 大部分人则还没打过仗。 但邵勋就是喜欢这支部队,因为他的学生兵们能压住场面。 如果把兵换成昨天来投的陈眕残部老卒,肯定不会服从学生兵的管教,那就不美了。 这一幢人,他赐军号“银枪”。 这是彻彻底底的私兵。假以时日,哪怕天王老子来了,他们也只听自己一个人的。 王国军,只是他立功打名气的工具。 银枪军,则是他身家性命的保证。 “金三,再一次入宫城,有何感悟?”训练间隙,邵勋拉着已升任督伯的金三,笑问道。 “乱世之中,以力为尊。”金三毫不犹豫地说道:“银枪军越能打,邵师的抱负就越能实现。” 好家伙,金三是彻彻底底的肌肉男思维了。 上次考“应用题”的时候,他就来了个坚壁清野的招数,十分狠辣。 这家伙,与胡人一定很有共同语言。以后还是要多提点一下,乱世中重视武力是好的,但不能走极端,觉得兵强马壮就能包打一切。 “好好练兵。”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 太极殿前,随着黄彪那独特的带有韵律感的口令声,大群士卒分散至殿门内外,充任岗哨。 片刻后,黄彪又带人入殿巡视了一番,这才点了点头。 邵勋会意,举步入殿。 今日太子召见,询问城中情形,让邵勋有些诧异。 你不着糜晃,找我作甚? 想到最后,只有一个结论:你身形有点大了,即便想躲起来,还是逃不过有心人的目光。 嗨,这事弄得!我明明只想在幕后操控一切啊。 “参见太子。”邵勋躬身一礼,随后目光落在帘后一道窈窕的身影上,道:“参见皇后。” “邵司马免礼,赐坐。”太子正了正身子,伸手道。 邵勋看了看身上的金甲,道:“太子恕罪,甲胄在身,不便跪坐。” 太子一窒。 入殿之人,无论文武,穿着甲胄的确实少见。 不知道怎地,他突然想起了上官巳。眼前这个邵勋,不会和他是一路人吧? 思及此处,想好的话也不敢说了,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许是见着气氛有些沉闷,帘后响起了皇后如黄鹂般清脆的声音:“正月之时,司马勇战殿中,生擒逆臣。昨日又神兵电扫,驱杀入城之叛逆,令宗庙社稷转危为安。两次都是擎天保驾之功,司马可谓荩臣矣。今屯兵于太极殿外,操练不休,却不知何意。” “回皇后、太子。”邵勋说道:“宫中侍卫早就逃散一空,若无兵将戍守,恐难以自安。若皇后、太子不喜,臣这便下令撤军,另屯他处。” 说这话时,他的脸色有点严肃,太子一见,急忙道:“无妨,无妨的。” 皇后沉默了,片刻后才问道:“司马会保这一方安宁吗?” “臣本军户,世居于东海之滨,耕战于青徐之地。少聆忠训,早慕王化。得举孝廉,宠秩有加,喜不自胜,诚惶诚恐。”邵勋说道:“请太子、皇后宽心,有臣兵在侧,断无歹人能谋害天家眷属。” 太子听得将信将疑。 皇后却觉得此人说话文绉绉的,应不至于像上官巳那样贪横残暴,不讲规矩。况且,他上次还救了我。 羊献容透过珠帘缝隙,看了一眼恭谨肃立的邵勋,说道:“司马忠烈果毅,实乃国之大幸。洛阳新逢大乱,人心未定。城外又有河间逆兵,作乱犯阙,若任其闯入,天家颜面恐难保全。幸有司马矣,退敌之事,还望多多费心。若立新功,将军名号亦非不可得。” 羊献容随手画了个大饼,邵勋只当耳旁风过滤了掉,嘴上却道:“臣感激涕零,恨不得杀尽贼人,以报天家厚恩。” “下去吧,勤谨任事。”羊献容掀开珠帘,露出了一张精致俏丽的脸庞,说道。 “臣告退。”邵勋缓步而出。 殿中一时空了下来。 羊献容放下珠帘,道:“见也见到了,该放心了吧?这可能是个曹操,但绝不是上官巳。今日过后,吾儿便留在昭阳殿,温习经史吧。” 太子低声应是。 “有些事,你过早参与,并非福分,切记,切记。”羊献容叹了口气,说道。 两个随时可能被废的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想要活下去,还真不容易呢。 羊献容看着渐渐远去的邵勋身影。 先是“别怕”,再有今日问对,她心中已慢慢勾勒出了一个野心勃勃,又爱装模作样的武夫形象。 我只是想活下去啊…… 她惆怅地放下了珠帘。 第九十二章 司空最后的下落(给盟主高冷鸟加更) 张方的大部队一直到九九重阳节这天才来齐,随后便在城北扎下营盘。 糜晃派出斥候查探,贼军并没有伐木打制攻城器械,心下稍安。 至于张方为何没这么做,原因令人暖心:洛阳周围打来打去这么多年,近处的森林早没了,得到远处去寻找,这无疑极大增加了工作量。 另外一点,洛阳四周有大片民宅,真的摆不开兵力。 之前上官巳与张方野战,就出了城北民宅区。但这会你要攻城,就不得不顿兵城下,怎么办?拆房子?工程量太大。 放火烧房子?意义不大。因为即便你烧出一片断壁残垣,还是没法展开兵力。 城外真正开阔的地带,只在十二座城门附近,这也是为何外军攻洛阳,战斗总以城门命名的缘故——未必在城门旁边打,多半在离城门有段距离的开阔地带。 张方扎下营盘后,一直没有动静,可能自己也在犹豫吧。 这个鸟城,没有内应,守军再不内乱的话,真的只有长期围困了。 金墉北城城头,邵勋、糜晃、何伦三人登高望远,观瞭敌情。 “打又不打,走又不走,张方想作甚?”何伦看着远处密密麻麻的营垒,问道。 “来到洛阳,一仗不打,肯定说不过去,回去也不好交代。”邵勋笑了笑,道:“不管怎样,张方总得来送些人头再走。” “郎君这话说得豪情万丈。到时候城墙不守,我可拿你是问。”糜晃开了个玩笑。 “都督放心。”邵勋说道:“张方若诱我出城,我自不理会。若他来攻城,定杀个片甲不留。” 糜晃哈哈一笑,虽说仍未完全放心,但确实宽慰许多。 洛阳城下摆不开阵势,若要强攻,非常别扭。而城内增援起来又方便,即便军心不稳,战力稍弱,也可以凭借地利及人数优势,堪堪抵挡。 随着时间的推移,军心、人心会越来越稳定,张方就更攻不下了。 “都督今日心绪颇佳,可是有好事?”邵勋当前,何伦明智地不谈兵事,于是他把注意力放到了其他地方,敏锐地注意到了糜晃今天连笑好几次,心情相当不错。 “确有佳讯。”糜晃笑得合不拢嘴了:“本来打算回去后告诉你等,在这里说也无妨。范阳王遣使至洛阳,言司空已回徐州。” “果真?”何伦一喜,追问道。 “千真万确。”糜晃放声大笑,一扫多日来的阴霾。 邵勋也跟着大笑。 真心笑,不是假笑。 如果司马越这会就死了,对他而言并非好事。因为司马颖会去掉一大敌,并州司马腾、幽州王浚、许昌司马虓、青州司马略乃至宛城司马释等人,就不一定能被组织得起来了。 邵勋之前认为司马越打仗稀松,但运营还不错,就是这個原因了。 他有当盟主的潜质,能拉拢各路宗王、都督,尤其是司马馗一系的子孙,共同对敌。 在这个庞大的集团中,司马越是居于核心的关键人物。他若死了,司马虓、司马腾、司马略等辈奉谁为主?他们相互之间也不服啊。 而没有这股庞大的反司马颖、司马颙势力,洛阳必然不保,不是司马颖南下,就是司马颙东进。届时,邵某人也只能灰溜溜跑路了。 “司空还在,那大可居中联络,组织各路义师勤王,讨伐不臣。”何伦高兴地说道:“司空可是已经说服东平王(司马楙)?” 糜晃脸色一变,叹道:“司空奔徐州,从者不过百余。东平王闭门不纳,司空遂走东海。” 何伦唉了一声。 在他心中,恨不得司空马上打回洛阳。司空不在,邵勋都能压到我头上,日子难熬得很。 邵勋则默默品味司马楙、司马越之间复杂的关系。 徐州都督司马楙甚少得罪人,乱世老滑头了。 司马越战败东逃,他没有加害,只是闭门不纳,劝其离开罢了。那小模样,就像一个女的在说:“我们没有关系,你赶紧走,别让xxx误会……” 司马越当时应该是比较憋屈的。因为在此之前,徐州积极响应,往洛阳输送物资,态度非常到位。可一吃败仗,立刻翻脸了,变化太快,让人难以适应。 “我已派出信使,前往东海传讯。”糜晃看着二人,说道:“司空身边还有军将、幕僚跟随,他应想在徐州招募兵马,重新杀回来。诸路义师二度围攻邺城,为时不远矣。” “司空大业,成功有望啊。”何伦有些激动地说道。 “事已至此,我等唯谨守洛阳,等待司空号令。”邵勋说道。 “对!”糜晃笑道:“洛阳乃都城,哪怕打成一片白地,在天下人心目中,仍然意义非凡。这里不能丢,一定要守住。” ****** 洛阳离邺城并不远,快马数日即可抵达。 张方夺城失败,顿兵于城北的消息很快传了过去,但司马颖却无心理会了。 这会他正呆坐在陂池边,静静看着池边的残花败柳,一如他的心境。 卢志、王澄、杨准、崔旷等幕僚侍立于侧。 卢志原本被司马颖表为中书监,但他现在没法去洛阳,仍在邺府当幕僚,最新职务是“参署丞相府事”,乃司马颖事实上的军师。 杨准是“军谋祭酒”,其实就是越府的“军谘祭酒”。自从“军师祭酒”这个名字不让用后,各地发明了很多新叫法,“军谋”、“军谘”就是其中两样。 杨准算是名士。 被司马颖征辟后,不以官事为意,逍遥终岁,其实就是白拿工资混日子。 司马颖以其为名士,“惜而不责”,非常宽容。 崔旷是参军,博陵人,曾力劝司马颖发动荡阴之战,甚得信任。 比起主公,幕僚们的士气尚可,毕竟他们没有性命之忧,甚至可以转仕他府,总能有官做。 “顾彦先呢?”一阵寒风吹来,司马颖打了个冷战,转头问道。 “在侍奉天子。”卢志闷声闷气地回了一句。 司马颖凝视着这个曾经最信任的幕僚,知道他心中有气,良久之后,摇了摇头,道:“要不要派他去洛阳?” 顾彦先就是顾荣,吴人。 曾仕司马伦之子、大将军司马虔府,担任长史。 司马伦败后,转仕司马冏府,任主簿。 司马冏败后,转仕司马乂府,任长史。 司马乂败后,转仕司马颖府,任丞相从事中郎。 荡阴战后,天子至邺城,司马颖派顾荣陪着,于是兼领了个侍中的职务——他和卢志一样,既有幕职,又有官职。 最近,邺城有人提议与司马越讲和,并将天子送还洛阳。司马颖有些心动,打算派顾荣来办这事。 至于为何这般,就不得不说瞬息万变的河北战局了。 邵勋在洛阳和上官巳、张方斗得不可开交,荡阴获胜后的司马颖,也并不轻松,因为并州、幽州兵过来了。 双方多次交锋,邺师败多胜少,损失惨重。 尤其是最近在平棘的战事,石超一下子葬送了万余人,以至于王浚的斥候游骑都跑到邺城附近刺探军情了。 消息一传出,邺中大恐。 很多幕僚、官员逃走,因为他们听说王浚帐下的鲜卑骑兵四处烧杀抢掠,担心遭殃,故举家出逃。 至于邺城官民为何这么没信心,主要原因还是兵少。 荡阴之战,邺兵并不是没有损失。尤其是攻打洛阳中军的那两天,死伤枕籍,前后损失了一万多人。 这次在北边被司马腾、王浚零敲碎打,又损兵万余。 平棘之战后,邺城兵马已不足两万,难以应付并州、幽州两方面的夹攻。更别说,青州方向也可能出兵了。 司马越的党羽,委实太多了一些。 荡阴一战,他从河南召集了一大堆杂兵,溃散之后,司马腾、王浚、司马略还虎视眈眈。如果他们再败,司马颖怀疑这厮还能说动许昌都督司马虓、宛城都督司马释等人再行出师,简直怎么打都打不完。 司马颖不知道自己输在了哪里,可能要怪父祖吧,他们这一支的人丁怎么这么少? “太弟,天子还都之事,宜速行。”卢志劝道:“天下方伯闻之,或会熄了出兵念头。” “太弟,请奉天子还都。”王澄也劝道。 “太弟,一时送还天子罢了。度过难关后,还可以再让天子巡狩河北。”崔旷说道。 幕僚们的意见整体还是一致的。 在战局日益不利的情况下,再把天子捏在手中,坏处甚多。 该利用的价值,已经利用得差不多了。 天子刚刚下诏,废太子司马覃、皇后羊献容,令囚于金墉城。 诏书将不日抵达洛阳,届时司马颖还是皇太弟,大晋唯一储君。或可以此名义,徐徐图之。 当然,天子还都之后,又会落于司马越一系之手,届时会不会复立太子、皇后,就很难说了。 但眼下确实没法子。 奉天子还都,其实是邺府释放善意的表现。 如果不行,卢志建议司马颖以皇太弟的身份,表荐司马越为太傅。 说白了,就是求和——司马越败着败着,眼看就要赢了。世事之离奇,莫过于此。 “张方号为宿将,却连洛阳都拿不下来。”司马颖没有正面回答卢志的话,说起了洛阳局势。 若洛阳在张方手里,事情就好办多了。 “张方只有二万兵,强攻难以奏效。”卢志说道:“太弟,莫要将希望寄托于彼辈了。王衍天下名士,糜晃老成持重,又有勇将邵勋冲锋陷阵,洛阳只要没有内乱,很难落于张方之手。” “唉!”司马颖以拳击掌,非常懊恼,片刻后,道:“让刘元海回去吧,速速整备,发五部之兵助我。” “诺。”卢志应道。 事已至此,每一分力量都要用起来。 匈奴五部出兵后,至少可以牵制下司马腾,让邺城能集中精力对付王浚。 邺城还有两万兵,是生是死,全看这一战了。 第九十三章 垃圾时间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好吧,这是刘渊的幻觉。此地乃邺城近郊草亭,迎来送往之所,并非一望无际的草原,但他确实想了很多,思绪早就回到了少年时代曾经纵马驰骋过的茫茫草海。 那里有粗砺的朔风。 那里有洁白的羊群。 那里有奔腾的骏马。 那里有早年曾经喜欢过的少女…… 一别数十年,鬓发已白。 人生无常,发妻早已离世,儿女业已长大。 而自己,终究无可挽回地步入了人生的暮年。 “看不穿,看不穿!”刘渊苦笑两声。 他不明白,为何这把年纪了,还要回到草原上折腾。 呼延攸初来之时,他其实并不怎么热心。后来皇太弟不放他走,令其继续在幕府参军事,他就顺势答应了,没有任何不满。 但没想到,数月之内,野心竟然渐渐滋长,终至一发不可收拾。 呼延攸曾经对他说了一段话,乃转述的右贤王刘宣(刘渊堂祖父)之语:“左贤王(刘渊)英武超世,天苟不欲兴匈奴,必不虚生此人也。今司马氏骨肉相残,四海鼎沸,复呼韩邪之业,此其时矣!” 这句话仿佛击中了刘渊的内心,让他恍惚了很久。 这些时日,刘渊每每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之时,就会仔细咀嚼这句话。 从情感上来说,他无比赞同。 从理智上来说,他觉得很无谓。 匈奴早就七零八落了,还复什么呼韩邪大业! 常年所受的教育告诉他,放弃吧,一把年纪了,半只脚都进了棺材,为什么还要去陪那些野心家闹事呢? 他们真的发自内心地服从你吗? 你离家这么多年,部落里的亲朋旧识还有几个健在? 那些人,言语粗鄙,素无信义,更没有道德,你跟他们是一路人吗? 跟野兽待在一起,人也会变得残暴,这不符合你大半辈子的行事准则。 就这样来回纠结,刘渊内心之中反复交锋,煎熬无比。 直到司马颖替他做出了决定,一切都解脱了! 临走之前,刘渊最后看了一眼邺城郊外的风物。 野田广开辟,川渠互相经。黍稷何郁郁,流波激悲声。 别了,邺城。 曾经的刘元海,大抵永远死了吧…… 翻身上马之后,他再不回头,在宾客仆役的簇拥下,一路西行,快马加鞭,只花了十余日就抵达左国城。 九月底,右贤王刘宣等拜刘渊为大单于。 随后开往离石收拢部众,并以此为都。 虽然尚未正式开国称制,但匈奴势力的兴起,已然难以阻挡。 草创之初,事情千头万绪,繁杂无比,把刘渊累得够呛。偶尔清闲下来的时候,他一度想要延聘中原士人来帮忙,无奈应者寥寥。 士人不行,他又想着招募兵家子。 在这个时候,他的眼前浮现了一个人影。 那是春光明媚的三月,七里河畔青翠欲滴,流水潺潺。勇敢的少年单人独骑,直踹敌阵,生擒一幢主而回。 中原人才何其多也。 收了我良弓的勇少年,却不知在忙些什么…… ****** 邵勋在忙着和张方对骂。 这個吃人魔王花了足足半个月,跋涉百余里,伐木而归,然后打制攻城器械。等整得差不多了之时,已经是九月下旬了。 面对洛阳城外狭窄逼仄的地形,西军气得七窍生烟。 放火、拆房,什么招都用了,最后在城北清出了一块场地,勉强能容纳三千人。 攻城战就此展开,但却不太顺利。 你给了糜晃、邵勋半个月时间,人家不会什么都不做。 至少,军心粗粗稳定了下来。 王衍又施展三寸不烂之舌,从士族、行商那里“借”了三千人,编成部伍之后,严加整训,于是洛阳又多了一支机动力量。 此城,似乎愈发不可破了。 “张方,锅已备好,就等你洗干净了。”陈有根站在城头,大声呼喊道。 他喊完,十名特地挑选的大嗓门军士齐声复述一遍。 声音传出去了老远,城头守军哄堂大笑。 西军听完,脸色有些不自然。 他们固然吃人肉,但并不代表内心之中就认为这是对的。被守军公然奚落后,尽皆失色,士气有点低落。 “邵勋,躲在龟壳里作甚?兀自像个妇人,出来与我一战。”张方之子张罴骑着一匹神骏的战马,远远掠过战场。 张罴驰过之后,他的数名亲兵又上前,轮番挑衅。 邵勋哈哈一笑,拈弓搭箭,接连射倒两名贼骑,吓得张罴拍马远去,城头一片喝彩之声。 西军营寨之内,张方立于高台之上,远远看着。 攻城战已经展开了。 鼓手扒了上衣,赤膊上阵,咚咚敲着战鼓。 两千余兵步卒推着云梯车,踏过已经填平的壕沟,径直冲向高耸着的洛阳城墙。 甫一靠近,城头就落下了如雨点般密集的箭矢。 有人就近躲进云梯车肚子里。 有人举着大盾,严密遮护。 但箭矢太密集了,前冲的队伍里不断有人倒下,垂死挣扎的哀嚎是那样地震撼人心。 待靠近城墙根下时,城头又有落石、汤水、滚油、金汁落下。 任伱如何勇猛,任你穿几层甲,被滚烫的金汁一浇,也忍不住打滚痛呼。 如此受伤,与死无异,甚至更加痛苦。 张方面无表情。 打仗没有不死人的,他的心早就硬了,死得再多也不会有丝毫动容。他在乎的,只是如此攻城有没有效果。 如今看来,不是太顺利。 “登上城头了。”有亲兵惊呼道。 张方精神一振,聚精会神看着。 第一拨登上城头的人不多,大概二十几人的样子。 他们都是军中难得的勇士,身披重甲,气力惊人,更兼勇猛善战,一般人站到他们面前时,大气都不敢喘。 “或许,他们有可能……”张方的心中燃起一丝希望。 但这希望,很快又变成了失望,因为城头突然飞出密集的弩矢,刚刚登上城头的勇士立足未稳,直接就被射翻在地。 城下响起了一片哭喊声。有士兵不顾矢石,直冲过去抢尸体。 很显然,这是私兵部曲的主人家战死了,宾客们如丧考妣,拼了命也要抢回尸体,不然没法交代。 “唉!”周围响起接二连三的叹气声。 张方不想再看了,直接下了高台。 亲兵们面面相觑,也跟了下来。 “营中粮草尚可支几日?”张方一把抓过粮官,问道。 粮官有些害怕,干咽着唾沫,勉强说道:“还可支半月。” “没派人外出搜罗?” “已经尽量搜集了,不然早就断粮了。” “废物,再找不到粮食,等着下锅吧。”张方一脚踹翻粮官,怒道。 粮官连滚带爬远去。 张方拔出佩刀,狠狠斫了一下木柱。 他带兵打仗,粮草从来就没足过,不得不想办法就地筹集,因此闹出了很多骇人听闻的事件。 粮草问题,其实并不致命。 真正致命的是河北战局。 并州、幽州二镇联兵十余万,声势极其浩大,而成都王却只有不到两万兵了。 张方甚至可以大胆地说,邺城基本完蛋了,最迟也挺不过下个月。 而成都王完蛋之后,将置河间王于何地?置他张方于何地? 司马越并没有死,跑回了徐州,还有闲心发布檄文,号召诸位方伯讨伐成都、河间二王。 如此之大的势力,河间王真能抵挡? 好,就算河间王能抵挡,他张方怎么办? 两万余人顿兵洛阳城下,师老兵疲,然后等着各地兵马汇集而来,将他们一举全歼么? 张方已萌生去意。 今日试探了一下,敌军战力一般,但占着守城优势,还是能把他派过去的精兵给赶下城头。 既如此,也不用多试了,这仗没法打。 千锤百炼的精兵、骁勇彪悍的重甲武士,轻易被人用金汁、开水浇死,亏不亏? 不如归去。 张方的眼睛看向北方,离去之前,总要带走点什么东西。 他喊来了儿子张罴,隐秘地吩咐一番。 第九十四章 和平?休战罢了! 张方决意不再攻打洛阳,但战争不是立马就能停住的。 打制了这么多攻城器械,不用掉太可惜了。 收拢了如许多的溃兵,不消耗掉太浪费粮食。 后者尤其致命,回去的路上,不知道粮食够不够吃,多半又要吃肉。关中的肉不能随便吃,弘农那地方,吃了两回了,第三回还能找出多少肉? 难矣!先消耗点人吧。 九月二十五日,邵勋在深夜被叫醒,随后披挂整齐,带着从太极殿换防下来的的银枪军及中军一幢计一千二百兵,冲上了平昌门城楼。 马道之上,到处都是呼喊声、惨叫声,影影绰绰,辨不出身形。 “夜中之禁,乱跑乱撞,无分敌我,一律射杀。”邵勋直接下达了命令。 弩手上弦,弓手搭箭。 “呜——”角声一响,密集的箭矢发射了出去。 仿佛狂风暴雨一般,瞬间覆盖了大半个马道。 箭雨所过之处,再无站立着的人影。 角声一遍又一遍。 弓弩手们也站上了马道,朝城头射击,又换来了一连串的惨叫。 “咚咚……”鼓声响起。 教导队护着邵勋,一马当先,冲了上去。 城头的火盆熄灭了好几个,光线有些昏暗,但这只会让战斗更增几分阴森、狰狞。 “嘭!”陈有根冲在最前面,直如怒目金刚,一剑横斩而去,直接砍在对方脸上。 其他人迅疾跟上,在昏黄色的光晕下,与敌人展开了血腥的近身搏杀。 邵勋先冲到城垛边,将一个刚冒上来的人头斜斩而飞,随后飞起一脚,将另一個露出半个身子的敌人踹落城下。 身后有破空声传来,他侧身一避。 “当!”环首刀劈在早就坚硬如铁夯土城墙上,发出一声脆响。 邵勋一剑劈下。 “当!”为铁铠所阻。 但重剑劈斩的力量极大,敌兵环首刀脱手,兜盔被震落在地,身形也止不住踉跄后退。 “尔母婢!”邵勋打出了性子,快走两步,一把揪住敌兵的发髻,顺势将他按在火盆内。 敌兵被重剑劈斩得晕头转向,待清醒过来时,燃烧着的木炭已近在眼前。 “啊!”惨叫声惊天动地,皮肉烤焦的臭味弥漫开来。 邵勋死死按了片刻,便将他推倒在地,然后扬起一脚,把火盆踹向刚刚登上城头的两名敌兵。 炽热的木炭在空中飞舞,烫得敌兵哇哇大叫。 月华之下,重剑连连劈斩,雪亮的剑光从左杀到右,又从右杀到左,所过之处,五六名敌兵惨叫倒地。 教导队的士卒有样学样,端起火盆就往敌军人丛里扔。 弓手跟了上来,在远处仔细观瞄,朝有价值的目标射击。 战斗是血腥残酷的,极为考验人的意志。 教导队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倒在城头,用他们的血勇之气,一点一点将攻上来的敌人磨掉。 血肉磨坊,诚如是哉。这一晚,不知道吞噬了多少祭品。 银枪军跟上来后,局势已经彻底稳定了下来。 他们排成整齐的阵列,枪出如龙,将残存不多的敌人清理干净。 “啊!”最后一名敌军将校被逼到墙角,十数杆长枪齐齐捅出,将他钉死在了墙上。 银枪军的新卒们过于紧张,使了太大劲,甚至将此人给腾空架了起来。 血汩汩流下,在其脚下汇成了一个小血泊。 “嘭!”长枪撤回后,尸体轰然倒地。 敌将大睁着双眼,不甘地望向天空。 长安的月亮,应该也是这般明亮吧…… 邵勋提着滴血的重剑,在城头走来走去。 敌军已经不再往上攀爬了,显然知道城内来了援军,这次夜袭偷城失败了。 他们连攻城器械都来不及收拾,仓皇撤退,消失在夜色中。 马道上又响起了一片脚步声。 中军士卒们抓了数十名逃兵,推搡着押了过来。 邵勋冷哼一声,问道:“苗愿呢?” “苗将军负伤,被送回城中了。”片刻之后,一名逃兵说道。 邵勋沉默了会,将他揪了过来。 逃兵不明所以,却见匹练般的剑光斩击而下,大好头颅瞬间飞起。 “弃城而逃,该当死罪,全部斩了。”他下令道。 逃兵们一片哗然。 中军士卒可不管他们怎么想,刀枪齐下,很快就将这些人屠戮殆尽。 场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即便刚刚上阵杀过人的银枪军士卒们,也有些不适应。 “金三、陆黑狗!”邵勋喊道。 “在。”二人齐声上前。 “带人出城追杀一番,以牛市为限。”邵勋下令道。 “诺。” “知道怎么追击吗?” “多张火把,多擂战鼓,成列逐奔,三百步为限。”两人像背书一样回道。 多张火把是为了制造己方人多的假象。 多擂战鼓同理,甚至可以布在不同的方向,起到迷惑敌军的作用。 这都是夜战的伎俩,在敌军撤退时尤其有效。 成列逐奔,追三百步就停下来整理队形,然后继续追击。 这个措施是为了防止遇到敌军增援部队,或者被其断后的人马反冲击。 邵勋听完后就笑了,学生兵们是真的下了功夫,平时学习的技能背得滚瓜烂熟。 现在是让他们实践的时候了。 ****** 出城追击的银枪军在天明前回来了,几乎没什么伤亡,但也没多少斩获。 敌军跑得飞快,夜色中又难以辨别其去向。到了最后,只斩杀了几十个掉队的倒霉鬼——因为视力不佳而走散的人。 接下来数日内,敌军的攻势渐渐平息了下来。 偶尔发神经攻一次,人数也不多。 二十六日,攻东城。 一度打得王秉手忙脚乱,让敌军突上城头,最后还是靠了邵勋加强给他的三千辅兵,硬是靠着人数优势,把突破的敌人给堆死了——攻东城那几天,守军前后死伤四百余人。 东城不克,二十七日再打南城。 苗愿部的新兵想逃,但又不敢。 邵勋亲自带着预备队银枪军压阵,关键时刻加入战斗,最终击退敌军。 二十八日,西城小打小闹了一次。 何伦沉着应对,兵也多,没让张方得手。 打到这个时候,双方都明白洛阳之战就这样了。 一开始没得手,机会就永远失去了。 西军现在的进攻,更像是在为撤退或别的什么行动做掩护。 而且他们也不再派出精兵了,攻城的要么是羸兵,要么是收容的溃兵,自然不会有什么战果,纯粹给对面送人头罢了,甚至是在帮助他们的新兵成长。 九月最后一天,西军数千骑兵聚集在城外。 步卒则拔营而走,井然有序。 晚些时分,骑兵也纷纷上马,一溜烟消失在了远方的天际边。 洛阳城头当场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 从司空北伐开始,两个多月了,其间大起大落,历尽波折。此时还能站在这里的人,都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而这一切,都离不开那个男人。 金甲武士站在城楼上,沐浴着夕阳,霞光万丈。 他是洛阳能够坚持到现在的定海神针。 他的威望,已经无人质疑。 从城头撤下后,邵勋回到了金墉城,第一件事就是前往王妃居所,汇报请示。 旁人见之,交口称赞。 邵司马不但打仗厉害,为人又很忠心。即便司空不在,亦事事向王妃请示汇报。 王妃最近也收获了一批军心。 她带着府中婢女,以及住进来的其他家族的女眷,为将士们缝补战袍,激励士气。 甚至于,有两回还亲自做了饭食,带着仆婢们担往城头,以飨众军——呃,不是所有人都能吃到的,毕竟就那么点东西,据说让邵司马和教导队的军官们分吃了。 她的这种行为,在此时是比较少见的,因此效果格外好,确实起到了激励士气的作用。 “张方为什么现在才走?”裴妃隔着窗户,轻声问道。 “我刚刚听闻,这厮可能盗发了历代公侯之墓,甚至是皇陵。”邵勋回道:“他这人就这样,贼不走空,不捞点东西回去,将士们也有怨言,下次便不肯出征了。” “真是丧心病狂。”裴妃叹了口气。 邵勋沉默。 他的目光在模糊的窗户纸上逡巡,感觉裴妃好像换了一套衣裳。 每天请示,每天都换,型制还不一样,变着花样穿。 这是成年人之间的游戏,朦朦胧胧,乐此不疲。 不过邵勋知道,裴妃是有理智的。司空还在,她不可能怎么样。 是,此时的士女教育确实多样,礼教束缚大为减轻,风气相对开放,但像司马睿老妈那种传出诸多桃色新闻的,终究还是少数。 “你要找的东西,我找出来了,写在这方丝帛上,拿去吧。”窗户打开,露出裴妃宜喜宜嗔的脸。 邵勋接过丝帛,粗粗阅览了一番。 “匈奴就值得你这般费心?”裴妃有些不解:“张方退走,洛阳应该太平了吧?” “太平一时罢了。”邵勋说道:“司马颖颓势尽显,其若败,下一个目标就是司马颙。不扫平此人,司空安能稳居洛阳,发号施令?” 司马颖、司马颙是盟友,击败司马颖后,必然要进兵关中,讨平司马颙势力。 不将他们彻底消灭,司马越就是半场开香槟,喝高了。 仗还有得打,但洛阳确实可能迎来一段难得的平静期。 裴妃闻言,白了邵勋一眼,道:“你比我还了解司空。” 邵勋尴尬一笑,含糊道:“司空有大志,当然会一一扫平诸侯。” 他一边回话,一边看着丝帛上娟秀的字迹。 裴妃确实很有文学天赋,翻阅了那么多档案、史料,最后总结出来的内容十分精炼。 邵勋看完,已有粗粗了解。 简单来说,昔年魏武以南匈奴深处内地,势力渐大,始分其为五部,以弱其势。 每部置帅,选魏人为司马,以为监察。魏末又改帅为都尉。 左部都尉统万余落,居故兹氏县(今山西临汾市南)。 右部都尉六千余落,居祁县(今山西祁县东南)。 南部都尉三千余落,居蒲子县(今山西隰县)。 北部都尉四千余落,居新兴县(今山西忻州)。 中部都尉六千余落,居大陵县(今山西文水东北)。 对于南匈奴,曹操的态度一直是驱使其为兵,与各方势力交战。 他也很警醒,将匈奴拆分为五部是一招,同时还不断征发其人口——“礼召其豪右,使诣幕府;豪右已尽,乃次发诸丁强,以为义从;又因大军出征,分请以为勇力,吏兵已去之后,稍移其家,前后送邺,凡数万口……” 曹操的套路就是给匈奴上层当官,精锐士卒当“义从”,普通牧人随军出征。这还不算,匈奴人当了兵之后,还要把家人迁走,前后数万口。 这些到了邺城的匈奴人,基本被汉人同化了。你现在去问他们,多半不知道祖上是匈奴还是汉,那就默认是“魏人”,现在则默认为“晋人”,语言、服饰、生活习惯彻底改变了,失去了本族的文化特征。 曹操这么一番操作,使得魏末南匈奴大概只有十几万人口。 晋初又有塞外匈奴归附,前后十九种。上规模的只有三次,一次是“两万余落、男女十万口”,一次是两万九千三百人,一次是一万一千五百口,剩下的都在千人上下。 所以,现在的南匈奴五部,去掉晋朝战争征发后损失的人口——不仅仅是战死,还有本人当兵后,全家被迁移到西晋腹地汉化掉的——大概还有男女老幼四五十万人的样子,成年男丁十余万。 这股力量,相当不小了。 极限征兵的情况下,理论上所有成年男丁都要上阵,就是十几万匈奴兵。 当然,为了可持续性竭泽而渔,一般不会这么瞎搞,征发个五万人就顶天了。甚至于,五万人都嫌影响生计,出动个两三万人就差不多了,再辅以十几万汉人丁壮,组成了所谓的“匈奴大军”。 若洛阳中军还在,诸部轻重骑兵、具装甲骑编制齐全,自可与其一战,战而胜之的概率还很大。 可现在么,啥也不说了! 邵勋收好丝帛,告辞离开。 洛阳迎来和平?不存在的,只是休战罢了。 下一次的敌人,很可能就是匈奴。 司空会派他上阵吗?太可能了。 未雨绸缪是必须的。 而在此之前,他还有另外一件大事要做:邺城那边有信使过来,通报皇太弟司马颖可能在近期派兵护送天子南归,令洛阳留守将官迎奉。 第九十五章 抢种与养望 “若有来世,好生做人,别干坏事了。”十月的清晨,遍地白霜,吴前带着辅兵出来清理战场。 他刚刚看到了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尸体僵卧于地,面容痛苦,便多了几分感慨。 感叹完后,便弯下腰来,与辅兵一起将尸体搬上车。 对面的辅兵是新来的,满奋部残兵,入伍至今不过四个多月,只打过一仗,还全军崩溃了。此时看到尸体,脸色发白,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尸体上飞快地掏摸着。 还真有几枚铜钱被撸了出来。 吴前指了指马车上的竹筐,辅兵听话地把铜钱丢了进去。 缴获归公,统一分发,这是从一开始就建立起来的铁律,老人都习惯了,新人在熏陶下,也默认接受了。 马车辚辚向前,很快又停了下来。 吴前翻开一具尸体,道:“伤口全在前胸,怎么这么死心眼呢?爷娘养你这么大不容易啊,下次记得早点降顺。” 对面的辅兵拾起一杆长枪,放到另一辆马车上。 走过来时,与吴前一起,熟练地把尸体身上的皮甲扒了下来。 皮甲多有破损,但缝缝补补还能用。 上好的皮甲,可并不便宜啊。 马胯革、牛皮、猪皮甚至鹿皮,各色皮革打制的皮甲价值不一。 这一副应该是猪皮层叠打制而成,不算太好,但分发给战兵用,总比无甲强。 另外一边还有辆车。 两名辅兵一前一后,将几把满是缺口的环首刀收了起来。 辅兵中有专门修理器械的,交给他们重新锻打,又是一把好刀。 伤损的马匹、役畜也有人处理。 基本是就地切割,皮革收走,肉抬走,给嘴里淡出鸟来的袍泽们改善下伙食。 甚至就连动物蹄筋都有专人处理,制弓时用得上。同样的,射出去的箭还能回收,仔细检查一番后,大部分都能重复利用。 打扫战场的快乐就在于此,满满的收获感。 装战利品的马车很快就塞不下了,吴前带着一队人,押着二十多辆车回城。 战事结束,驿道上的人不多,但已经有少数消息灵通之辈,赶着大车进城了。 途径一片农田时,前方停了不少车辆,几乎将路面都堵住了。 吴前无奈,让人停下车。够着头一打量,嗬,却是几个峨冠博带的士人,正对着农田指指点点呢。 其中好像还有他见过的。 咦?那不是王衍么?吴前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 “彦国看了许久,可看出些许名堂?”王衍坐在车上,不耐烦地问道。 “老货恁地烦人!”胡毋辅之斥了一句,继续看向田中。 王衍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胡毋辅之就是这个性子,很有名士风范。 其子胡毋谦之,才学不及父,但父子二人都喜欢饮酒。 有一次,胡毋谦之看到父亲和人饮酒,直呼父名道:“彦国,你年纪大了,不能再这样喝酒。而且天天喝,将来会让我穷得光屁股面对邻居的。” 胡毋辅之不以为意,哈哈大笑,邀请儿子一起喝酒。 于是,父子二人“欢饮”。 “彦国……”王衍等了一会,又有些不耐烦了,催促道。 “听!”胡毋辅之打了個手势,让王衍稍安浮躁。 王衍狐疑地伸出头,侧耳倾听。 他方才看过了,东海国中尉司马邵勋带着一群士卒在耕田。就这事,有什么好看、好听的? “兄在城中弟在外,弓无弦,箭无栝。”远处隐隐约约响起了苍凉的歌声。 “食粮乏尽若为活。”有人高声和之,声音里还带着颤抖。 “救我来!” “救我来!” 田中所有人都和了起来。 “哈哈,妙哉!”胡毋辅之高兴地手舞足蹈,立刻让人拿来纸笔,打算记录下听到的这首歌。 吴前哂然一笑。 这歌他听过,还会唱。 最先是邵司马唱起来的,后来在银枪军中广为流传。 至于耕田,确实是邵司马在带头耕田。 战事一结束,邵司马就组织人抢种小麦,一点没耽搁,因为已经有点晚了。 其实,这会的河南,种越冬小麦的人不多,粟才是主流。 但邵司马觉得洛阳频繁战乱,难得有安宁的时候,不如抢种一批小麦,来年五月就能收。届时若还没打仗,那就再种一茬杂粮,将粮仓都充实起来。 因为耕牛严重不足,马耕又太浅了——更何况马儿同样很匮乏——于是邵司马像打仗一样,身先士卒,带着军士们一起“人耕”。 这会就是了。 吴前看了一会,心中愈发感慨。 邵司马说“洛阳城里无好人”,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但带头耕地,让儿郎们足食,而不是一味搜刮百姓,这却是什么来着?对,教谕们说的“大仁”。 大仁大勇,真的值得他追随。 “俚歌小调罢了,有甚好听?”王衍听了一会就没兴趣了,悻悻说道。 “救我来!救我来!听到没有?”胡毋辅之哈哈大笑。 王衍只当他发神经。 这人门第不错,但小时候家里很穷,与泥腿子接触多了,总有些神神叨叨。以至于太尉征辟他到幕府做官都拒绝了,怕不是有点病。 现在是太弟中庶子、阴平男,身份高贵,结果还是喜欢这些黔首们哼唱的烂俗小调。 能不能欣赏点高雅的东西? “我记完了,走吧。”胡毋辅之笔走龙蛇,将这首歌记下后,毛笔潇洒地一扔,直接上了牛车,把王衍往旁边挤了挤,道:“不虚此行,不虚此行啊。” “彦国,你是不是忘了正事?”王衍不满地问道。 “有酒没?”胡毋辅之问道。 “没有。”王衍很干脆地拒绝了。 胡毋辅之遗憾地咂了咂嘴,方才说道:“邺城败了,败得很惨。” “刘元海呢?他的救兵呢?”王衍神色一正,问道。 “来不及了。”胡毋辅之摇了摇头,道:“石超、王斌连吃败仗,士卒逃散,城中只剩一万五千甲士,守不住了。” 王衍差点被自己的唾沫呛死。 一万五千甲士,守不住邺城? 邵勋才多少人,他就敢守洛阳。 “王浚、司马腾十几万大军,邺城早晚陷落。纵是太弟想守,也没人陪他等死啊。”胡毋辅之叹了口气,说道:“更何况,太弟不想守了。旬日前便带着残兵败将,奉天子南奔洛阳。走得仓促,一路上,唉……” “一路上如何?” “君臣都未带钱。”胡毋辅之说道:“只有中黄门行李中藏了三千钱。被人知道后,天子下诏借钱,道中买饭。还没有食器,只能用瓦盆吃饭,唉。” 王衍无语。 你们有兵将随行护送,还要“买”饭? 最让人难绷的是,天子专门发了一道诏书,却是为了借钱吃饭…… “我跟了几天,便先行一步,来洛阳打点。”胡毋辅之仿佛也不堪回首,不愿多提这事。 王衍有些同情君臣一行人了,真的惨。 天子可能还好,习惯了。 司马乂奉帝出征的时候,夜宿豆田,条件也很艰苦。天子饭量又大,经常吃不上饭,人都瘦了…… 但司马颖从小锦衣玉食,这次是真的落难了。 他来洛阳,真是脱了毛的凤凰不如鸡,糜晃、邵勋若想杀他,一念之间的事情。 想到这里,便有些唏嘘。 曾经叱咤风云的人,也会落到这步田地。 “如今洛阳谁做主?”胡毋辅之问道。 “督洛阳守事糜晃总揽军务。”王衍说道。 话只说了一半,但他相信胡毋辅之听得懂。 军务归糜晃,政务当然由他王夷甫做主了。至于那位曹馥,虽然是司马越的军司,但看样子他也不想争什么。 “邵勋呢?”胡毋辅之问了一个名字,直接让王衍惊讶了。 惊讶的原因不是因为邺府官员知道邵勋,而在于胡毋辅之压根就不管事啊。 他是太弟中庶子,有正经官职的,但和丞相府军谋祭酒杨准一样,逍遥度日,不任官事,不是在游山玩水,就是在狂喝滥嫖——事实上,邺府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幕僚,只拿俸禄,不干实事,但司马颖确实需要他们妆点门面。 名士多了,声势就壮。 声势壮了,前来投奔的人就多。 为此多养一些风流名士,那都是小事了。 “邵勋是东海国中尉司马,自封中军将军,何伦、王秉、苗愿之辈,见了他都不敢正面指斥。”王衍说道。 “就他?”胡毋辅之惊讶地指了指正在田里像头老黄牛一样犁地的军将,道:“既然一人之下,权势熏天,又何故如此?” “怕是所谋甚大。”王衍阴阳了一句。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邵勋下地干活,也是一种“养望”。 有人养望靠卧冰求——咳咳,靠事亲至孝。 有人养望靠辩经清谈。 有人养望靠名士风流。 邵勋如此养望,吸引过来的怕是只有浊流役门,而不是清流名士。 “现在谁还没点野心。”胡毋辅之嘟囔了一句,然后正色道:“太弟既遣我来,我再不晓事,也得问清楚,可有性命之忧?” “没有。”王衍很干脆地说道:“邵勋是个懂规矩的人,不是张方,放心吧。” “好。”胡毋辅之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牛车走得很慢,歌声仍隐约传来:“救我来!救我来!” 俚歌小调,其实并不需要什么文采。 难的是你得贴近黔首们的生活,经常与他们攀谈,聊生活,拉家常,知道他们的诉求是什么,这才能写出脍炙人口的东西。 此时听到“救我来”三个字时,胡毋辅之就觉得有种动人心魄的力量。 他仿佛听到了大晋朝那千千万万无人问津的黔首,在悲怆地大喊:“救我来!”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第九十六章 指点 干完农活后,邵勋回到了金墉城。 辅兵们已经开饭了。 邵勋草草吃完,然后提了一些做好的饭食,往中城方向而去。 穿过一道门后,前方是一个庭院,院内栽有花卉树木,更有假山流水,十余间装饰考究的屋舍坐落其间。 裴妃、皇后二人正在对弈,看到邵勋进来后,齐齐抬眼望去。 王妃面带欢笑,气质娴静淡雅,最近甚至愈发平易近人,仿佛一道精美的菜肴,鲜香四溢,咬上去饱满多汁。 王妃还性格平和,很有包容之心。 邵勋喜欢女人身、心的包容。 废皇后羊献容不如王妃丰腴,但也身姿窈窕,颇有可观之处。 但邵勋觉得这个女人心思不简单——事实上王妃的心思也不简单,只不过她有时候会犯傻。 他只见过两次皇后。 第一次是在殿中擒司马乂,皇后二话不说,直接向他奔来,轻声呼救,可见眼力非常好,关键时刻不慌乱,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最有益。 第二次就是上回陛见了。 临走之前,皇后居然掀开了珠帘,露出她那精致俏丽的面容,其间有多少谋算,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其实,邵勋觉得羊献容和他算是一类人,都有着灵活的底线。 为了达到目的,有时候会使出一些非常规手段。 邵勋自己是因为杀伐过盛,心中缺乏敬畏感,有时候会不择手段。 至于羊皇后为什么会这样,他就不甚清楚了。 思来想去,大概还是环境吧。 世家大族出身的女子,心思本来就重,功利心极其浓厚。羊献容几次被废、被关押,随时面临生命危险,她黑化是大有可能之事。 联想到历史上他对刘曜说过的话,邵勋基本可以确定了。 嗯,羊皇后确实挺美的,但这不是邵勋关注她的主要原因。 世上人千千万,比羊献容美的大有人在,但她们不是皇后。 简而言之,邵勋只对皇后有兴趣,无论这个皇后是不是叫羊献容。 “参见王妃,参见皇后。”邵勋将巨大的食盒放下,躬身行礼。 “妾已是庶人,将军无须多礼。”羊献容低声说道,神色间颇有些柔弱凄楚的味道。 裴妃本来想和邵勋谈谈出迎天子的事情,见状说道:“君放下食盒便可,若有军务,自去处理吧,莫要耽搁了。” “仆有要事请教。”邵勋放下食盒,一一取出食物。 “这是从吴王府请来的厨子做的蒸饼。”邵勋取出一样,便介绍一样。 吴王“北伐”去了,至今还未回来。 邵勋听闻他家的厨子擅做蒸饼,便把人请了过来。 这個厨子做出来的饼上部会裂为十字形,类似于后世的开花馒头。 这项本事在此时并不简单,因为发酵技术并未普及开来,只被极少数人掌握。 前太尉何曾就只吃蒸好后上部裂为十字的蒸饼。 烤饼同理,没裂十字他不吃。 后赵石虎则要求将干枣、胡桃瓤塞入饼内,蒸、烤后裂出十字才吃。 有点装逼的意味,但这种食物确实极具“科技含量”。 “这是琅琊王府厨子制作的粲。”邵勋继续说道:“刚炸好捞出的。” 粲也叫乱积,是一种糯米制品,用水和蜜各半,调和米粉呈稀糊状,放入带孔的竹杓内,使稀糊从孔中漏入油锅,炸好后捞出。 可口松脆,还带点甜味,非常好吃。 琅琊王同样“北伐”了。 与吴王司马晏不同,琅琊王想办法偷跑了回来,邵勋也是刚刚听说。 司马睿一回来就住进了王衍家中。然后由王衍出面,求得糜晃许可,司马睿将母亲夏侯光姬接出,径自回封地去了——看样子是怕了,洛阳大舞台,不是谁都能唱戏的,能体面退出已经很不容易。 陈有根曾建议在洛阳捕杀司马睿。 邵勋思考之后放弃了,糜晃的面子不能不给。 他现在和王衍打得火热。 其长子糜直被王衍点评为“沉毅果断,经通大才,可副四方之委。” 毫无疑问,这是非常高的评价了。 就凭王衍这句话,糜直这会就能被各个开府的宗王、将军、都督们征辟,且至少能当个掾、主簿之类,从事中郎也不无可能。 这就是名士点评的威力,糜晃算是欠了一个大人情。 捕杀司马睿,很显然会同时得罪王衍和糜晃,不值得。 况且,他现在对回徐州当官不是很热心了,双方之间似乎没有了太多的利益冲突。 “这是拨饼……”——用大锅煮水,以小勺将面糊舀入一铜钵内,将铜钵放入大锅沸水中,拨动铜钵,使其急速转动,让面糊均匀粘在内壁上,最后把钵内薄饼取出倒入沸水中煮熟,再捞出放入冷水过一遍,最后取出浇上肉汁食用。 “马肉……” “牛肉……” 邵勋将带过来的五样食物一一置于案上,递进饮食。 裴妃对他笑了一下,开始取用食物。 邵勋大部分时候只派教导队亲兵送吃食,空闲时才会亲自做这些事。 今天羊献容在,他毕恭毕敬地递进饮食,裴妃又高兴了许多。 羊献容则轻声道了下谢,然后取用食物。 “还要请教,到底该怎样迎奉天子?”邵勋跪坐在二人对面,皱眉问道:“百官多在邺城,仆实不知该找何人请教。” 能请教的人当然是有的,王衍不就是么?但对这种嘴炮达人,“信口雌黄”成语的来源者,邵勋总是觉得应该敬而远之。 王妃出身大家,对这类事务有所涉猎,是最好的请教对象。 “君谬矣。”裴妃说道:“礼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迎奉。” 羊献容不动声色,只默默吃着食物。 兵荒马乱,即便是钟鸣鼎食之家,现在也吃不到多少好东西了。 这些肉、饼,制作精美,非常可口,她已是许久未曾享用。 东海王妃倒是好福气,有个这么忠勇的家将,侍奉勤谨,忠心不二,走到哪里都不用担心。 哪像她,夜中听到殿外军士换防的动静,都会吓得惊醒,再无睡意——无他,担心有人来“赐死”。 被废立了这么多次,她早就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 一开始还会哭泣,现在已经不哭了,因为哭也无用,该死还是会死。 “如何迎奉?”邵勋追问道。 “君可知富平津?”裴妃问道。 “知道。” “富平津上有浮桥,乃杜武库督造。君或可率军至富平津,迎奉天子。”裴妃说道。 邵勋明白了。 杜预造的这座黄河浮桥,莫非就是后世大名鼎鼎的连接河阳三城的浮桥? 听闻唐帝遣人至江西洪州伐大木制船,然后用铁链连接,将河阳南城、北城、中潬城(位于河中沙洲)连为一体,是重要的交通基础设施。 “君为国立下大功,再迎奉天子入京,或可名扬天下。”裴妃又道。 “谢王妃指点。”邵勋闻言,立刻起身行礼。 他还是抱有穿越前的旧思想,下意识觉得这个天子混得如此之惨,已是颜面尽失,无须太过重视,于是只打算在洛阳城外郊迎天子。 但裴妃的话,让他若有所思。 确实应该走远一点,显得更有诚意。 裴妃提到了“名气”,这才是关键啊。 名气大了,好处多多,前来投靠的人也多,将来升官也会更容易一些。 天子一高兴,或许还会赏点什么东西。到时候,掌吏部铨选的尚书左仆射王夷甫是同意呢,还是反对呢? “洛阳是邵司马保下的,若在迎奉天子之事上为小人所趁,则前功尽弃矣。”羊献容本来不想说话的,但或许是吃人嘴短,或许是其他什么原因,她也点了一句。 “谢皇后指点迷津。”邵勋又行一礼,道。 羊献容侧身避让。 她已被废为庶人,甚至是个罪人,担不起这礼。 二人就这样默默吃着,气氛有些沉闷。 邵勋静静等待,一点不着急。直到她俩吃完,才收拾餐具,转身准备离开。 “洛阳既已太平无事,明日送我回府吧。”裴妃突然说道。 “诺。”邵勋应了一声,大步离开。 羊献容有些羡慕。 她身边没这样的人,也不可能有这样的人。 如今此人名为东海国中尉司马,实则掌控洛阳军务,就连都督糜晃都不好违拗他的意思。 若能为自己所用,辅佐太子——同样关押在金墉城——将来处境或能有所改善。 至少,不用每天战战兢兢地应付那无边的恐惧了。 如果太子能顺利登基,甚至还能有更多的好处。 自古艰难唯一死,她是真没勇气从容赴死。 邵勋不管她们怎么想,回去后就召集诸位幢主、督伯,向他们说明了迎奉天子之事。 众人自无不可。 据斥候查探,张方确实走了,甚至都没在弘农郡过多停留,一副急匆匆赶路的模样,应该是收到了司马颙的严令。 那么,留何伦、王秉、苗愿三部约八千人守洛阳,王国中军、银枪军五千余人北上富平津迎奉天子,似乎正当其时。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永安元年(304)——是的,天子在得知自己将回返洛阳后,再次下诏,改元永安——十月初五,邵勋率部离开了洛阳,与都督糜晃等“亲友团”一起,北上开往富平津。 第九十七章 擎天保驾功臣 深秋露寒,百草枯黄。 通往河内的驿道上,旌旗猎猎,军势威严。 每隔一段时间,北上迎奉天子的众人总能听到连绵不断的鼓声。 一开始或不太清楚,现在知道了,那是军士们整理完队形后,继续前进的信号。 邵勋治军,还真是不怕麻烦。即便在这空旷无垠的四野上,即便并无敌人,数千大军依然严格执行军令,一板一眼,一丝不苟。 走在最中央的是银枪军近六百士卒。 他们或许打仗没有王国中军厉害,但胜在勤谨、听话,执行命令十分坚决,这是入伍后无数棍棒教育的结果,也是邵勋威信的体现。 银枪军阵中,糜晃、王衍并辔而行,邵勋稍稍落后半个马身。 在他身后,还有庾亮、徐朗、王敦等人。 庾亮之父庾琛也来了。 这是邵勋特别邀请的,后面迎奉天子时,他也得以跻身前排,混个脸熟。 对此,庾琛心绪复杂。 他知道邵勋是好意。以他现在的官职来说,如果有迎奉天子之功,很容易就能外放得个太守之职——这是他一直以来的追求。 但他也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 邵勋这個人,野心勃勃,还打着利用他的主意哪。 这个太守,多半不可能是他心心念念的江南,而是在北方,这让他有些犹豫。 不过,吴地太守之职不一定能到手,太多对时局灰心丧气的士人盯着了。如果能当中原大郡的太守,就偷着乐吧。 庾琛就这样一路想着,心事重重。 胡毋辅之坐在一辆牛车上,时不时把目光转向骑马的邵勋。 他到现在还有些担心。 邺城告破,太弟已无处可去。 西面是并州,东面是青州,北面是幽州,三面围攻。 说实话,他真的只有南下洛阳一条路了。但这条路远远谈不上安全,万一司马越起了杀心,司马冏、司马乂就是太弟的前车之鉴。 为今之计,只能寄希望于司马越要点脸,糜晃、邵勋也不是热衷钻营之辈,保住太弟一条性命。实在不行的话,就只有西奔长安,看看太宰司马颙能不能收留了。 庾亮、徐朗则比较振奋。 司马颖仓皇南下,天子还归洛阳,意味着东海王的全面获胜。 作为幕府的一分子,他们都有光明的未来,没有比这更让人兴奋的了。 至于王敦,则有些无所谓。 他的家世,注定了不需要迎奉天子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 有兄长在,坐等外放就是了。无论你有什么功劳,都休想和我争,除非东海王不需要兄长帮他妆点朝堂了。 但这又怎么可能! 没有名士、俊彦的朝堂,还能是朝堂吗?怕不是要被人耻笑。 所以,他稳得很,今天只是想跟过来,看看热闹罢了。 天子,也就那样了。 机会来时,谁不能取而代之? 就这样一路北行数日,很快抵达了壮丽的黄河之畔。 “停步!”信使快马向南,大声命令道。 “停步!等鼓声响起再行。”信使特意放慢了马速,沿途吩咐道。 王敦冷哼了一声。 这个邵勋,难道把这么多官员公卿当兵卒来治了么? 你好大的脸。 有心继续走,但前面的车马已经停下,王敦只能骂骂咧咧地下了车,打算看看怎么回事。 糜晃、邵勋、王衍三人登上了渡口旁边的一个高坡。 入目所见,大河两岸一片萧瑟,人迹全无。 曾经兴盛无比的渡口,可能有阵日子没迎来商旅了。 目力所及之处,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坞堡的轮廓。 秋风之中,送来了断断续续的铃铛声,那是坞堡示警的声音,可能把他们这一行人当成贼匪一流了吧。 官兵,有时候确实和贼匪差不多。 脚步声传来,胡毋辅之气喘吁吁地登上了高坡,道:“信使来报,天子昨日在温县谒陵,今日启程出发,明后天便能过河。” “信使”自然是皇太弟的信使。 邵勋回想起了半年多前的事情。那会的司马颖可谓意气风发,留五万兵戍守洛阳,自回邺城霸府,试图遥控朝政。 平心而论,冀州确实是诸镇中实力最强的。 一直到唐代,河北都是全国人口最多、最富庶的地方。 清河绢天下闻名,被列为第一等丝绸。 诗书传家乃至“书剑双美”的家族数不胜数。 永济渠运河直通幽州,极大繁荣了商业。 贝州大库存放着无数钱粮、甲仗,号为“天下北库”。 但坐拥这么一个风水宝地,搞不好政治,还是会完蛋。 司马颖好像吸取了司马伦、司马冏、司马乂的教训,因为他打赢后,很快离开洛阳,回了邺城。 但又好像没吸取,因为他当了丞相、皇太弟,在邺城操控朝局,俨然众矢之的。 不然的话,即便是同脉兄弟,司马越也不一定能说动司马虓、司马腾等人帮他。 政治,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天子可有难处?”糜晃看向胡毋辅之,问道。 现在大家都知道天子借钱吃饭的事了,了解了这一行人的状况。 护兵百余,多为邺城败卒。 宗王、大臣、家眷百余,这还是从邺城出逃时的人数。司马颖走后,邺城守军溃散,王浚大军攻来,一路烧杀抢掠,又有些后知后觉的宗王、大臣及邺府幕僚举家出逃,部分人汇入了天子逃难的队伍,现在已膨胀至大几百。 天子借的三千钱,只够他和随从吃饭的,其他人得自己想办法。 逃了这么久,日子应该很艰难了。 这次胡毋辅之带了一些钱回去,也只能勉强救急而已。 “天子……”胡毋辅之脸上现出不忍之色,道:“王浚已攻入邺城,士众暴掠,死者甚众。其人还遣乌桓酋帅羯朱率兵追击,至朝歌而返。天子走急,丧履。至温县谒陵时,还需借从者之履,唉!” 众人一听,面面相觑。 王浚是真不打算放过司马颖。攻占邺城后,还派乌桓骑兵追击,一路追到朝歌县。 这个县位于汲郡,离邺城并不近。追出来这么远,他是真恨司马颖啊。 或许,这就是司马颖决心出逃的主要原因。 留在河北,一旦落入王浚手中,哪怕司马越不想杀他,王浚也不会给司马越面子,定然杀之而后快。 另外,天子丧履这事也能从侧面印证王浚追击力度之大。 鞋都跑掉了…… “邵司马。”糜晃转过身来,道。 “在。” “你即刻率兵过河,迎一下天子。”糜晃吩咐道:“我等在富平津布置仪仗、鼓吹,恭迎圣驾。” “诺。”邵勋没有犹豫,立刻应下了。 糜晃这是老成持重之举,万一王浚第一次没追到,又派出兵马二次追击呢?特别是天子还在温县谒陵逗留了,难免王浚生出想法。 要知道,司马腾、王浚只是应司空的邀请出兵,他们并非司空的手下,只是盟友而已。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何况王浚一个外人。 司空是没有能力约束王浚的,只能建议。 司马颖就罢了,天子一旦被王浚劫走,麻烦得很。 邵勋没有耽搁,当场选了教导队及王国中军四幢兵计两千五百余人,顺着浮桥北上,直朝温县方向而去。 ****** 风渐渐大了起来。 无遮无挡的马车之上,天子司马衷拥着一层薄被,暗自神伤。 好饿啊! 洛阳现在应该有人舂米了吧? 不,朕要吃髓饼!好些时日没吃到了,甚是想念。 司马衷咽了口唾沫,够着头看向前路。 “顾侍中。”他喊道。 “臣在。”骑马伴于旁边的顾荣应道。 “还有几日可至洛阳?” “最多三日。”顾荣答道。 司马衷心下稍安,旋又问道:“洛阳——可还有如嵇侍中那般的忠臣?” 顾荣沉默片刻,答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何忧也?” 司马衷才不信呢。 是谁朝御辇射箭? 是谁让朕夜宿豆田,肚子饿得呱呱叫? 是谁逼着朕乘舆冲锋,身中三箭? 顾荣知道天子不信。 这种事,连傻子都骗不了啊! 好在圣上仁厚,不会追究他这明显的欺君之罪。 “顾侍中。”司马衷又喊道。 “臣在。” “饼还有吗?” “没了。”顾荣叹了口气,他也很饿啊。 在温县的时候,有耆老送了些吃食过来,但也不够大家分的。 太弟中庶子胡毋辅之带了些钱帛面圣,遂向邻近庄园买了些吃食,今早又吃完了。 这会大家都饿着肚子呢…… 司马衷失望地垂下了头。 他现在肚子饿,脚磨破了,还有些冷,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恨不得立刻飞到洛阳。纵然有什么事,也得先让朕填饱肚子再说。 远处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 司马衷还没反应过来,顾荣已经脸色大变。 随行的官员、公卿更是大哗,神色间多有不安。 皇太弟司马颖从后边策马而前,大声问道:“哪来的骑兵?” “太弟勿忧,渡口那边过来的,应是洛阳军卒。”费立大声回道。 司马颖点了点头,把心放回肚子里。 费立则带着数十骑上前,准备拦截询问。 此君是犍为南安人。 父费诗,诸葛亮逝世后,曾任蜀汉谏议大夫,后任晋巴西太守。 费立察孝廉入仕,担任成都国中尉,常伴司马颖身侧。 后出任成都县令、梁益宁三州都督,转了一圈后又回邺府。 马蹄声越来越近,费立也紧张了起来。 他眯着眼睛看向前方,手已经握住大戟。 而就在这个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叫:“那是朕的擎天保驾功臣!有金甲!” 费立愕然。 第九十八章 他好会啊! 已经恢复至二百骑的教导队在远处停了下来。 陈有根一声令下,留十人收拢马匹,其余人护着邵勋,往圣驾方向而去。 费立犹豫再三,问道:“来者何人?” “东海国中尉司马邵勋,奉都督糜晃之命,迎谒天子。”邵勋大声回道。 费立下马,作揖道:“还请邵司马率众稍离,勿要惊扰了天子。” 邵勋脚步不停。 陈有根冷哼一声,带着十余名顶盔掼甲的壮士上前,一挤一撞,将费立及其手下赶到一边。 费立大怒,右手紧握刀柄,直欲噬人。 陈有根看都不看他,自有教导队儿郎上前,与费立对视。 一方无甲,器械不全。 一方身披铁铠,背负弩机,手持重剑。 费立终究没敢动手。 司马颖张了张嘴,想要斥责几句,被邵勋的目光一瞟,又闭上了嘴巴。 这个少年郎,曾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若发起疯来,这边不知有几人够他杀的。 “陛下。”及至车前,邵勋以头触地,大礼参拜。 司马衷鼻子嗅了嗅,喜道:“快快起身。卿何名耶?可带酒食?” “臣名邵勋,正要侍奉陛下进食。”邵勋起身后,拍了拍手。 很快,便有教导队士卒开始从驮马背上解东西。 邵勋亲自动手,在草地上铺了一层毛毯,放下蒲团。 士卒们搬来几张小案几,又拿来食盒、食器。 司马衷下了马车,面露喜色。 “陛下巡狩日久,风餐露宿,且先用鸡汤。”邵勋拿出一个瓦罐,高举过首。 侍者接过瓦罐,想要先尝一尝。 司马衷出言阻止:“擎天保驾功臣,焉能害朕?” 天子虽然被人私下里称为傻子,但他分得清谁是忠臣,知道谁对他好。在这件事上,却要胜过不少人。 司马衷在蒲团上坐下后,接过侍者舀好的鸡汤,大口吞咽起来。 邵勋又拿出一个饭甑,道:“此乃新城稻所熬之粥。陛下离京日久,当思此物。” 新城在洛阳附近,曹魏时就以水稻种植出名。 曹丕就曾评价新城稻:“上风炊之,五里闻香。” 与新城稻齐名的是河内稻。 袁准在《招公子》中提到:“河内青稻,新城白粳,弱萁游梁,濡滑通芬。” 可见,洛阳周边还是有一定规模的水稻种植的,只不过价格偏高,普通人不易享用罢了。 司马衷一听,连忙放下鸡汤,催促侍者给他盛粥。 司马颖在一旁咽了口唾沫。 邵勋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又有教导队士卒从马鞍下解开包裹,取出胡饼,分给随驾众人。 胡饼干硬,难以下咽,但众人依然狼吞虎咽,纷纷道谢。 “此为鹅炙。”邵勋又道:“臣为陛下割炙,稍顷便可啖之。” 司马衷连连点头,赞叹不已。 邵勋就这样不紧不慢地侍奉饮食,十分恭敬。 到最后,甚至为天子倒了点酒。 司马衷一饮而尽,酒足饭饱之后,抓着邵勋的手,有些哽咽:“这么多臣子,唯邵卿前来迎奉。” “陛下,都督糜晃、侍御史庾琛等人正在富平津恭迎圣驾。”邵勋回道。 司马衷想了想,记住了这两個人,道:“此皆忠臣也。朕还都之后,定有赏赐。” 说完,让侍从将其扶起,道:“这便回京吧。” “臣遵旨。”邵勋说完,天刮起了一阵寒风,他立刻脱下披风,道:“寒风劲疾,陛下且披此假钟,以御风沙。” 司马衷愣愣接过,侍从连忙为其披上。 假钟就是披风、斗篷,因形如钟而得名。 因北人多骑马,假钟是一种非常常见的服饰,能防御风沙,又不妨碍行动,故穿用甚多。 在南方,假钟就不常见了,被视为一种非正式服饰。 南朝梁时,刘显将去寻阳,诸人约定送行。他拿出十匹丝帛,说饯行那天如果谁穿着奇特的衣服过来,这些丝帛就是他的了。 当天,周弘正着绿丝布裤,披绣假种(钟),轩昂而至,夺标取帛。 南北风貌之不同,可见一斑。 司马衷披上假钟之后,可能是心理作用,感觉暖和多了。 邵勋又至自己的战马旁,从留守军士那里取来马槊,至圣驾旁,道:“陛下,且容臣护驾前行。有臣在,定无贼人敢冲撞圣驾。” 司马衷眼睛红了。 有此忠臣,何愁天下不太平! 见天子默许了,邵勋又使了个眼色。 陈有根会意,趁着驭手没反应过来,抢先占了位置,为天子驾车。 “陛下,此为幢主陈有根,忠贞不二,勇冠三军。”邵勋介绍道。 “陈有根……”天子默念了一下,道:“有壮士驾车,邵卿护卫,朕无忧也。起驾吧。” “诺。”陈有根应了一声,稳稳地驾起马车前行。 邵勋披甲执槊,步行护卫。 教导队士卒纷纷回到马上,聚拢过来,紧紧跟随。 伴驾的官员、公卿、宗王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小小的中尉司马,好会啊! 天子对他印象极佳,众人也承了些人情,今天的风头几乎全让他一个人抢了。 有些消息灵通之人,联想到邵勋驱退张方,力保洛阳不失的事情,心中有数了,开始悄悄打听他的家世。 司马颖臭着一张脸,故意落在后面,但耳边依然传来一阵阵“聒噪”。 “邵勋年齿几何?门第几品?” “其人可已婚配?” “东海王可看重此人?” “他若能当上郡国太守,便可为吾佳婿。” 诸如此类。 “太弟,寄人篱下之时,当隐忍为重。”费立悄悄靠了过来,低声说道。 司马颖缓缓点了点头,神色黯然。 仅仅一年之前,他出兵二十余万攻打洛阳。 彼时兵众迤逦而行,鼓声绵延百里。出师阵容之盛,百年未见。 这才过了一年,形势便急转直下。 邺城被王浚攻破,死者无算。 他则带着家人仓皇出奔,无处可之。 怎么会这样呢? 司马颖怀疑完人生,又抬头看向那个披甲执槊的军将。此人恰如旭日初升,前途无量,与自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世间之事,扑朔迷离,直让人难以适从。 ****** 没有追兵的情况下,一路走得还算顺遂。 十月初九清晨,圣驾过浮桥,至黄河南岸的富平津。 霎时间,渡口处鼓乐齐鸣,热闹非凡。 刚刚下车的天子又被感动到。 邵勋不着痕迹地挤到了侍从身前,搀扶住天子。 “众卿……众卿……”天子哽咽,洒下两行热泪。 “臣等恭迎圣驾。”糜晃、王衍带头,纷纷拜倒在地。 “众卿平身。”司马衷带着哭腔喊道。 众人依次起身。 王衍酝酿了下情绪,道:“陛下北狩,宗庙震惊。臣等居于洛阳,外有贼兵,内有叛逆,艰难奋战,稍偃兵戈。今迎回圣主,必可重振颓纲,开启盛业,乃至稼穑连丰,华戎咸泰。大晋——中兴有望矣!” “大晋中兴有望矣!”众人纷纷贺道。 邵勋对王衍的“信口雌黄”又有了新的认识。 天下都这般操行了,他硬是说成要“中兴”,厉害厉害! 王衍此时正云淡风轻地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丝毫异色。 老江湖了,脸皮算什么?把控住局面,捞取好处才是真的。 今天哄了天子一下,天子记着了。接下来的朝政安排,还不是对他言听计从?至少在司马越回洛阳之前,他可以稳稳地操控朝政。 王衍在这边盘算,那边的司马衷收拾心情,问道:“糜晃、庾琛何在?” 嗯?王衍微微有些惊讶。 “臣在。”糜晃、庾琛二人应道。 “你二人之功,邵卿皆已详述。”司马衷说道:“朕回宫之后,自有恩赏。” 糜晃、庾琛二人心下激动,齐声道:“谢陛下隆恩。” 司马衷点了点头,道:“回洛阳。” 有这功夫,还不如去华林园看青蛙。文武百官,真不如癞蛤蟆有意思,它们还会为朕叫唤两声呢,你们会什么?咦,这时节好像没青蛙了啊…… 司马衷的兴致一下子小了很多,怏怏不乐地上车后,突然招了招手,道:“邵卿与朕同乘一车。” 嗯?我真的可以和陛下你开一辆车吗? 邵勋大喜,道:“臣遵旨。” 说罢便上了马车,继续披甲执槊,护卫天子。 王衍的嘴角微微抽动。 他看着邵勋,邵勋的目光似乎也捕捉到了他。 新老两代“影帝”大眼瞪小眼,又都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圣驾离开富平津后,一路向南,两天后抵达了洛阳。 大晋天子圣质如初,又回到了他忠诚的洛阳。 第九十九章 结交 天子经东阳门入城时,受到了洛阳士民的热烈欢呼。 有人是真心来的。 有人是过来看热闹的。 还有人是为了半个胡饼过来的。 彼时正值正午,吃了三大碗饭、一大块肉和一碗鱼汤的天子喜笑颜开,频频挥手。 但洛阳百姓的目光多落在天子身侧的邵勋身上。 无他,金甲太耀眼了,实在无法让人不注意。 天子身后还跟着一连串的车辆,驴车、牛车甚至羊车都有,是糜晃在富平津准备的,给宗王、公卿、官员乘坐。 这个时候,还有很多洛阳公卿的家眷出门迎接家人。 有人看到自家主心骨回来了,欣喜异常。 有人则没看到,痛哭流涕。 这就是战争啊,不是每个人都有幸活下来的。 司马颖与豫章王同乘一车,二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前者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直视洛阳百姓。 后者高兴地看着向他跑来的妻子。 嗯?邵勋扫了一眼,原来认识。 卫将军梁芬家的小娘子,与庾文君一起出游过,像個大姐姐一样照顾她。 光芒万丈的他含笑点了点头,没想到梁小娘子看了他一眼,似乎不认识般,一溜烟地跑过去,追在豫章王的车驾旁。 邵勋昂首挺胸,目视前方。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在密切关注他。 邵某人现在的名气是真的不小。 火并掉了上官巳,让满城公卿印象分+1(原来可能是负分……)。 驱退张方,更是让全城百姓感激万分——张方一来,公卿不一定有事,百姓肯定遭殃。 另外,战争甫一结束,他就带着军士、劝说百姓出城抢种麦子,并身体力行,带头耕地,让诸多有识之士赞赏不已。 这些名气,随着时间的沉淀,会慢慢显现出效果的。 车队在宫城外停下。 官员、公卿、宗王再拜天子,各自散去。 临时留守宫城的王国军下军将军王秉早就等候多时,大礼参拜。 “起来吧。”天子双手虚扶,然后又对陈有根道:“快,直去华林园。” “诺。”陈有根应下了。 端门已经大开,车驾过太极、昭阳二殿后,抵达了华林园。 六百银枪军士卒进了宫城,有条不紊地接替下军遗留下来的防务。从今往后,他们将是宫城内唯一的守备力量。 天子一下车就直奔池塘,随后便失望地顿住了。 邵勋瞟了一眼,满塘的枯枝败叶,有甚可看的? 他细细打量起了这座皇家园林的规制。 还是武夫的视角,哪里适合屯兵,哪里适合交战,仔仔细细琢磨了一番。 天子已在侍者的围护下,逛出去了好远。 邵勋懒得跟上,待看到糜晃满头大汗地走过来时,连忙上前行礼。 “都督可是送王夷甫回去了?”邵勋笑问道。 以前落魄的时候,王衍出现在我们的世界中了吗?没有。 现在掌握兵权了,他凑上来了,呵呵,老糜还是看不穿啊,被王衍忽悠得不行。 “还有司徒王戎,一起送回去了。”糜晃略有些尴尬地说道。 “都督急来此,有要事?”邵勋问道。 “方才收到故人来信,讲了一些东海之事。”糜晃说道:“裴盾、王导、刘洽、王承、戴渊等人,皆随司空去了东海。” “司空在做什么?” “大约在整顿军务吧。” 邵勋无语。 东海王国军的老底子早来洛阳了,那边撑死了剩下几百兵,有什么可以整顿的? “刘洽奉司空之令,招募、整训新兵。”糜晃说道:“王承当了东海太守,协助处理政务。” “太守?” “其实就是国相、内史。”糜晃解释道。 东海国就一个郡,太守与国相、内史并无区别——国相曾经废除过,但在实际中仍然存在着,比如陈敏就刚当了广陵相。 “司空莫非想在徐州做些什么?”邵勋问道。 “小郎君果真聪慧。”糜晃大笑道:“司空或许想让东平王(司马楙)挪挪位置。” “此事大有可能啊。”邵勋说道。 从情理上来说,别的州司马越可以不要,但徐州一定很想拿在手中。 司马楙站队失败,便给了司马越动手的理由。而以如今的形势来看,司马楙一定很惊慌,如果给他个别的去处,多半就从了,可兵不血刃拿下徐州。 另者,司马越应该开始通盘谋划天下诸州方伯的安排了吧? 冀州这么大块肥肉,会给谁呢? 算了,想那么多作甚,反正不可能是自己。 “还有一事。”糜晃说道:“我欲遣使至东海,迎司空回洛,如何?” “此为正事,当从速办理。”邵勋回道。 糜晃满意地笑了。 他有点担心邵勋大权在握,生出别的想法,这是非常危险的,也很短视。 “还有一事。”糜晃拉住准备离开的邵勋,道:“京中有些官员、公卿,托我邀请你参宴……” “为何不直接找我?” “你终日钻在军中,如何寻得你?” “宴无好宴,不去了。” “哎,别忙着拒绝啊,好事。你真不知你现在的名气?王夷甫还请你赴宴呢。” 邵勋吓了一跳,加快脚步离开了。 ****** 向天子辞行后,邵勋回到了金墉城。 裴妃走了,城内空荡荡的,除了废皇后羊献容、废太子司马覃外,就只剩庾亮一家了。 没什么意思。 和庾亮随便聊了一会后,便回了住处,研习经史。 庾亮回到自家馆舍时,看到父亲站在院中,遂躬身行礼。 庾琛嗯了一声。 妹妹庾文君、弟弟庾怿、庾冰、庾条亦上前见礼。 庾亮静静地看着庾琛。 父亲是个相貌清癯的中年人,平时话不多,非常低调,但庾亮知道,父亲只是不喜应酬罢了,胸中还是藏有锦绣的。 “记得吾儿初见邵勋之时,并不以为意,后来颇为热切,曲意结交,现在更是言听计从,何故也?”庾琛凝视着儿子的眼睛,问道。 庾亮不敢与父亲对视,沉默片刻后,道:“初时囿于旧见,觉得此人不过是个赳赳武夫罢了,虽然谈不上厌恶,但也不觉得亲近。尤其是他夺了我家部曲,心中更是不喜。” “不仅仅是这些吧?”庾琛问道。 庾亮知道瞒不过父亲,深吸一口气后,说道:“儿当时确实想得很多。邵勋乃军户出身,纵然勇武,或有军略,但出身决定了他前途有限。后来发现,他胸中有丘壑,料事多中,便真心信服,觉得他在这个乱世中,或能走得更远。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他硬是借着大势,一步步走到今天。” “此子确实是个异数。”庾琛叹了口气,道:“但洛阳并非善地啊,他留在此处,前途难测。” “父亲,如果东海王稳定朝局,然后腾出手来,一一扫平各路诸侯,能做到吗?”庾亮问道。 “元规,过了年就十七岁了,别再那么天真。”庾琛加重了语气,说道:“伱扪心自问,可能吗?” “那怎么办?” 庾琛闻言却沉默了。 怎么办?他也不知道啊。 他曾经想过去江南吴地当个太守,躲避北方战乱,却苦无门路,便把此事压在了心底。 迎天子回洛阳的路上,糜晃暗中询问,愿不愿意在河南或河北当个郡守。 他当时没有明确回答,其实就是不太愿意。 现在想了一路,渐渐有决定了。 怎么说呢?洛阳太危险了,乃众矢之的。诸王谁入主洛阳,最终都没有好下场,仿佛是诅咒一般。 如果能去外地当太守,即便不是江南,多半也比留在洛阳更好。 或许,该放弃不切实际的妄想了。 司马颖大败,河北及部分河南郡县肯定是要大大清洗一番的,届时会空出来许多官位。 刺史他是不敢想了,但捞个太守的可能性极大。 可能是冀州某郡,也可能是司州某地,看情况了。 “罢了,不说这个。”庾琛意兴阑珊地叹了口气,道:“你既与邵勋有旧,就好好维系这份关系。此人勇冠三军,又出身东海,手握大军,行事还有分寸,我看他还能往前走一走。” “父亲说的是,儿知道怎么做了。”庾亮诚恳地说道。 弟弟妹妹们在一旁默默听着。 庾文君低头眨巴着眼睛,听得似懂非懂。不过,中心意思还是明白了,父亲让大兄曲意结交邵勋。 他果然很厉害! 联想到在辟雍认识的徐家阿姐、周家小妹,言谈间都在说邵勋如何,她心中就有些不喜,好像自己的玩具被人盯上了一样,心下更涌起了一股奇怪的攀比心理:我可是前年就认识邵司马了,去年三月春游之时,还说过好一会话呢。 大兄会怎么结交他呢?会不会经常把他带家里来? 第一百章 我在皇家监狱签到 十月十六日,因局势稳定,庾琛一家搬离了金墉城。 邵勋亲自送行。 临行之前,他看到了在院中朗诵诗书的庾文君小妹妹。 唉,庾亮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他妹妹真的好可爱。 本朝几岁可以结婚来着? 女子十三岁便可嫁人,超过十七岁未嫁,朝廷就要强制婚配。 她家今天就要搬出金墉城了,以后得想办法多多来往。 我就喜欢皇后,未来的皇后也是皇后。 就这么想着事情,邵勋往自己的馆舍而去,打算好好研究一番并州匈奴的资料,但推开门时,才发现走错地方了,竟然来到了羊皇后的住处。 羊献容正在做女红,见邵勋前来,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又似乎有些嘲讽,还有几分得意。 “将军前来,或有要事?”羊献容放下手里的半成品衣衫,问道。 朝阳落在羊献容的脸上,细小可爱的淡色绒毛清晰可见。 脖颈修长雪白,像天鹅一般。 如果变成中箭的天鹅,脖颈一定更加诱人。 她的眼睛很会说话,看着你时,有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华贵气度。 但她说话的语气又柔柔弱弱的,惹人怜惜。 怜惜过后,又非常想要欺负她。 绝了! 不要被这女人的演技迷惑了! 邵勋暗暗警醒,随口说道:“想向皇后请教选官之事。” 羊献容招了招手,道:“这有石墩,坐下吧。” 邵勋不动。 羊献容低下头,轻声道:“妾是罪人,并非皇后。” 邵勋暗暗冷笑,我会被你这副表象迷惑吗? 嘲讽间,脚却已经挪动了,坐到了皇后对面。 羊献容高兴地笑了起来。 笑容很纯真,让人想到十几岁的青葱少女。 她支起右臂,露出洁白水嫩的皓腕,轻轻托着香腮,微微歪着头,轻启樱唇,道:“将军迎天子而回了?” “天子已回洛阳。”邵勋回道:“或许,用不了几日,皇后就能回宫了。” 羊献容“嗯”了一声,没什么欢喜的感觉。 想想也是,说不定哪天又给废了。 “宫城守卫,都是邵君的人吗?”羊献容眨着眼睛,睫毛晃来晃去。 “是。” 羊献容轻舒了一口气。 邵勋看着她。 羊献容不好意思地笑了,宛如一朵绽放的茉莉花。 嘶!这女人,比我还会,比我还影帝! 邵勋咳嗽了下,道:“臣告退了。” “将军迎天子而归,爵位不要想太多,自罢公侯以下诸爵后,很难了。但提升下官位却不难。”羊献容提高了声音,说道。 邵勋又坐了下来,道:“还请皇后分解。” “君以孝廉入仕,想必已有所了解,这个便不多说了。”羊献容说道:“另有官学、朝廷选举、州郡选举、公府辟召、门荫入仕、高官表启等几种方法。” “官学,即太学和国子学。国子学只收公卿权贵子弟,太学收官僚子弟,平民中若有才智超群者,亦可入学。” “皇后且住。”邵勋仔细询问道:“可否明示怎样才能入太学?” “邵君想入太学吗?”羊献容问道。 “非也。”邵勋沉吟了一下,道:“吾侄、吾弟年岁不大,勤奋好学,不知能不能入太学?” 羊献容不可思议地看了邵勋一眼,问道:“令侄、令弟才学如何?” 邵勋支支吾吾道:“最近学了几月,略略识得一些字……” 说完,他也觉得不好意思。 把几乎是文盲的亲族送进太学,你在开玩笑? 呃,也不是真的开玩笑。因为在洛阳的时候,他听说很多人只在太学里挂个名,从来不到,然后还能有官做,便起了心思。 羊献容有些傻眼。 听说过走后门进太学的,那些人虽然不知书,但好歹识字啊,你这也太过分了吧?就为了让亲族有资格做官? “就是挂个名而已。”邵勋解释道:“我一定严厉督促弟、侄二人的学业,定不让太学蒙羞。” 侄子、弟弟将来要做官的,当然不能是水货。 水平太差的话,不但帮不了什么忙,还可能会败坏自己的名声,让内部出现难以挽回的裂痕。 在这一点上,邵勋有着很清醒的认识。 “太学出来可未必能做官。”羊献容提醒道:“朝廷、地方、公府任官,还得考察风姿、仪容、德才、人品。” 人品就是乡品、门第。 此时有“官品”和“人品”的说法。理论上来说,官品要和人品看齐,但在实际操作中则不是这样。 比如,你家门第是第二品,但不可能一开始就让你当二品官,那也太骇人听闻了,总要慢慢升迁。一般而言,仕途起点的官品会比门第低,门第越高,低得越多,中间差三四品都不奇怪。 二品家族出身的子弟,第一份职位就有可能是庾琛的侍御史(第六品),但人家老庾奋斗多少年了? 也有官品比人品高的,这主要存在于出身寒素门第的士人中。人家起点很低,但慢慢升迁上去了。 人品短时间内无法提升,官品是可以的,只要跟对了人,押对了宝,坐火箭也不是不可能。 很遗憾,邵勋的人品是零! 现在又是第八品官,属于官品、人品倒挂。倒挂得越严重,加上他的年龄,往上升迁就越困难。 “人品……”邵勋默念了几下,没说什么。 羊献容突然生起股恶作剧的感觉,继续说道:“人品不行,很难补官的。” 羊献容伱不要哇哇叫!邵勋看了她一眼,温和道:“无妨。” “其实,以邵君的功劳,得一两個太学入学名额,并没有什么。此事易耳。”羊献容看向邵勋,大小适中、紧窄细腻的樱桃小嘴一张一合,道:“有迎驾之功,朝廷除官就容易多了,便是禁军大将,也不是不可能。三五年后,再得个将军号,开府水到渠成,令弟、令侄是太学生,当官名正言顺,没人能说出什么不是。” 羊献容提到的“除官”,就是做官的另一条路子了:朝廷选举,天子授官。 说白了,地方上有举秀才、察孝廉这种选举权,朝廷又怎么可能没有人才选拔渠道呢? 朝廷自己选举,天子授官,经常用“征、拜、授、擢、除、补、假、召、署”等字眼。 这条路并不容易,但就像羊献容说的,有迎驾之功,这比什么都管用。 而且,这还是一条升官快车道,就看你能量、关系大不大了——以前多为公侯勋贵、外戚子弟准备,现在也是。 当然,邵勋不需要朝廷选举,他的亲族也不需要,入太学挂个名就完事了,哪那么麻烦? 羊献容这是在暗示自己为朝廷效力呢,能快速升官。 嗬,这女人!马上朝廷都要变成司马越开的了,我还在乎这个? 当即说道:“禁军大将,非我愿也。” 这是很明确的拒绝了,羊献容脸色一白,继而有些黯然。 良久之后,低声说了句:“我……怕。” 我怕? 邵勋有些恍惚,他想起自己曾经嘴贱对皇后说了句“别怕”。 羊献容,你不要考验我,我人品是零啊!真想变成中箭的天鹅? “诸王在洛阳来来回回,司马伦、司马冏、司马乂一个个都死了,现在司马颖也败了,邵君就不为今后考虑?”羊献容加了把火,道:“只要忠于朝廷,会有回报的。” 嗯,“回报”两个字稍稍有些重。 邵勋眉头一皱。 想让我当吕布,背叛司空么? 当即起身,拱了拱手,道:“今日我一直在研习经史,并未见到皇后。” 说罢,转身走了。 羊献容丰富的表情在一瞬间尽皆散去。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她只想活下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司马越什么心性,她再清楚不过了。 他想自己登基称帝,但又不敢。心思纠结之下,保不齐会做出什么事。 今上的帝位是得到百官、士人认可的,正统性很强。 他在的话,其他人若想僭位,下场就是司马伦。 所以,羊献容真的担忧司马越会做出什么事。她不关心天子怎样,但天子活着一天,她的处境就不会低到泥地里面去。天子若不在,新皇又是司马越傀儡的话,她的下场绝对好不了。 今天的拉拢失败了,但又没完全失败。 邵勋还是有私心。只要有私心,就可做交易。 第一百零一章 潘滔 一晃一个多月过去了。 天子回到京城后,以王衍为首的朝堂似乎一直在与各位宗王联络,信使来回不断。 十二月中旬,天子下诏:改元永兴。 也就是说,今年剩下这半个月,就叫永兴元年了。 这一年,对天子来说真是多灾多难,以至于数度改元。 正月年号永兴,月底改元永安,八月改建武,十月改回永安,十二月再改回永兴。 负责记载今上实录的史官们都傻了,激烈争论一番后,决定将史书中今年的年号定为永兴。 天子又下诏:废司马颖皇太弟之位,仍为成都王,令居京城,不得擅离。 同时,复羊献容皇后之位,复司马覃太子之位。 一番折腾,就如同年号一样,又回到了原点。 仗似乎白打了,人似乎白死了。 但人总得往前看,生活还得继续。在皑皑大雪之中,永兴二年(305)不期而至。 “太宰司马颙表奏司空为太傅。东海传来消息,司空坚辞不就。”华林园西北,黄门侍郎潘滔说道。 邵勋没回答他的话,而是拈弓搭箭,射落了一只雉鸡。 军士们齐声喝彩。 陈有根、黄彪、余安、姚远四骑飞快奔出,最后还是黄彪眼疾手快,将雉鸡捞在怀里。 策马而回后,轻盈跃下,半跪于雪地之中,将雉鸡高举过顶,道:“将军,猎物在此。” “赏你了。”邵勋哈哈大笑。 他身后跟着两匹驮马,马鞍两侧挂着不少猎物——叫你们不冬眠,天寒地冻出来乱逛,出事了吧? 教导队中部分精于骑射的壮士也有斩获,多为雉鸡、野兔之流。 这会已经剥皮掏肚,处理了起来。 肉,自然要大家一起吃。 “将军真乃神射。”潘滔紧紧跟在邵勋身边,赞叹道。 邵勋仍然看着前方,眼神捕捉着山林衰草,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动静。 “咚咚咚……”鼓声响起,数队士卒拿着长枪,排着整齐的队形,快步上前。 山林中一阵鸡飞狗跳,数只猎物惊慌失措的奔逃了出来。 邵勋快如闪电地捉弓,粗粗一瞄,箭矢飞出。 一只火红的狐狸在地上翻了个滚,扫了扫腿,不动了。 对箭术自信的将士们亦纷纷开弓射猎,场中欢笑声不断。 王雀儿骑着一匹快马,奔至狐狸旁,侧身一捞,打马而回。 洛阳二期的学生兵张大牛遗憾地叹了口气,没抢到。 狐狸很快被送了过来。 “邵师射中的是狐眼……”王雀儿用看神人的目光说道。 邵勋咳嗽了下,他打算射右眼,结果射中了左眼。 这個误差,很合理吧? “趁热料理了,皮子留下,我有用。”邵勋将狐狸递回,说道。 司空远在东海,王妃孤零零地在洛阳,心情应该不怎么——呃,好像还不错。 不管怎样,多射猎几只狐狸,为王妃做一件新皮裘,作为迟到的新年礼物。 另者,秋冬射猎,也是一种军事训练。 士兵们按照旗号、金鼓要求,齐齐前进或后退,驱赶猎物。 射猎之人还能精进箭术。 不怎么精通的人亦可参与,以后打仗时手能熟一点。 随着洛阳盆地人口的日益减少,山林中的动物是越来越多了,今后可以多多组织射猎,既能吃肉,又能操练军士,两全其美。 正遐想间,又一只狐狸奔出。 “嗖!”箭矢破空而去,当场毙命。 喝彩声再度响起。 荡阴之战后新加入的士卒们用敬畏的目光看着邵勋,刚才这下瞄都没瞄啊,抬手就射,结果还就真中了。 军中早就传闻邵将军箭术冠绝京城,纵然有过誉之嫌,但也应是最厉害的那一批了。 在洛阳中军成建制覆灭,诸卫由基营弓手四散后,他很可能已升为最厉害的那一个。 “猎物真多,以前这里是禁苑吧?”邵勋放下角弓,问道。 “现在还是禁苑,只不过栅栏坏掉了而已。”潘滔笑道:“曹魏以来,芳林园西北有禁地,广伦且千余里。高柔曾上疏,言其中有虎大小六百头,狼有五百头,狐万头,鹿无算。邵陵县公(曹芳)继位后,改名华林园。国朝因之。惜二十年来无人修缮,虎狼多奔出,却不多见也。” 简单来说,禁苑是一个人造的、专供皇家射猎的畸形生态系统。 四周有围栏,“广轮且千余里”,不许百姓耕作、樵伐。 里面的动物都是人工投放进去的,种类较为单一。 鹿、兔作为食物链底层,虎、狐、狼作为掠食者,而它们同时也是人类的猎物。 天子休猎的时候,里面的动物会快速繁衍,生态濒临崩溃,这个时候甚至需要人工干预,或捕杀,或投放猎物。 说白了,这里不是真正的山林,只是一个供皇家打猎的人工场所罢了,还是简单容易版的。 最近十多年,洛阳多事。 禁苑已没多少人在乎了,渐渐被世家大族蚕食。 石崇的金谷园,就有一部分侵占了禁苑草场,只不过没人管罢了。 当然,蚕食禁苑的世家大族现在也不太想要这些地了。 有人在政治洗牌中获罪,有人举家丧命于战乱,还有人逃亡外州,一如整个洛阳盆地的大气候——有人来,有人走,但人口一直呈减少状态。 “潘侍郎……”邵勋又拿起弓,说道。 “将军何事?”潘滔有些奇怪。方才他几次挑起话头,对方都不太热情,这会怎么又主动搭话了? “冬日风寒,侍郎却没一双御寒鞋靴。如此股肱之臣,何薄待也!”说罢,抬手又是一箭,将一头正在奔逃的狼给射翻在地。 骑士们看见,纷纷奔出,争取猎物。 “狼皮就赠予侍郎了,做一双靴子,以御风寒。”邵勋回头看向他,笑道。 潘滔微微有些感动,郑重行了一礼,道:“多谢将军厚爱。” “王国军将,也能称将军吗?”邵勋哈哈一笑,问道。 “朝廷已许材官将军之职。”潘滔说道。 “我辞了。”邵勋摆了摆手,道:“本为越府家将,未得司空允准,焉能受此朝职?” 严格来说,中尉司马也是朝职,因为这是朝廷任命的,宗王没权力任命这种级别的官员,哪怕只是个第八品小官。 但规矩是规矩,现实是现实。 中尉、中尉司马乃至内史、郎中令、大农等封国官职,严格来说都是“朝廷命官”,但在世人眼里,这就是人身依附色彩非常明显的“属吏”,尤其是最近十几年。 因此,天子为彰迎驾之功,高高兴兴地加邵勋“材官将军”(第五品)之职,邵勋“固辞”。 这个结果,差点让天子自闭了。 那么大一个忠臣,居然不要朕给的五品将军,何也? 邵勋不好意思告诉他,即便是加官,我也不敢要啊。 十八岁的少年郎,这么快就升任杂号将军,不说别人怎么看了,司空还敢用我么?幕府众人还不得造反? 这可不是十九岁、二十岁就能当节度使的时代。 那会只要敢打敢拼,有勇力,有兄弟支持,杀将驱帅,自封留后又能怎样?朝廷不还得捏着鼻子给你补一道手续,送旌节、地图、印信,将你的留后变成正牌节度使? 但现在不行啊。 天子的信任,只能辜负了,除非司空同意。 “既不要将军名号,又不能外放任职,小郎君被夹在中间了啊。”潘滔看着邵勋的眼睛,似乎想捕捉些什么。 “别那么看我。”邵勋笑了笑,道:“禁军重建还没有眉目,材官将军是真没什么用,难不成让我征发夫子去修路?处虚名而招实祸,智者所不为。” 他现在如果去了军职,外放担任政务官,那就只能当个县令。 别以为这很小。 丹阳甘卓,曾经婉拒过司空招揽,去年再三延请,终于担任幕府参军,但很快又离府了,出补离狐县令。 人家什么家世,又如何得司空欣赏,但转任地方官的时候也就当个县令罢了。 中尉司马去当县令,完全称得上“擢”,那是升官好么? 但邵勋傻了才放弃军职从政,那是找死。 听到邵勋这么干脆的回答,潘滔笑了。 死死握着军权,不见兔子不撒鹰,这般清醒理智之人,是真的难得啊。 他愈发欣赏了。 “其实,将军完全不必烦恼。”潘滔突然说道。 “哦?潘侍郎何意?” “敢问将军,县令、郡守乃至刺史,因何而为人所重?” “人、地、财?” “不错。”潘滔也没想到邵勋的思维如此直击本质,高兴地说道:“便是小小一个县令,亦可调用夫子、征发兵士、筹集钱粮,这是很多朝官都难以做到的。” 邵勋看着他,等他继续说。 “将军既知关窍,何不变通一下?”潘滔笑问道。 “你是说……”邵勋若有所悟。 “然也!”潘滔抚掌大笑,道:“河南郡十余县,连年战争,撂荒而逃者不计其数。以至空守膏腴沃壤,却需从外州输运粮食进京。将军何不将其用起来?” 邵勋想了一会,摇头道:“不可,朝廷不会允许洛阳附近出现大的坞堡、庄园。” “那就走远一点。”潘滔毫不犹豫地说道:“君可知关中齐万年之乱时,西州流民大举外迁,一入蜀地,二入河南,自种自收,聚居成坞?再者,将军恐怕亦有所耳闻,并州刘渊起兵,败东赢公腾,连取数城,寇太原,并州百姓大量南下,途经河内后,直趋洛阳。这些人,将来也会如同西州流民一样,聚居成坞,朝廷能管吗?” 邵勋有点被说动了。 潘滔察言观色,又加了一把劲,道:“将军可知颍川庾衮?” “处士庾衮?”邵勋问道。 潘滔一笑:“原先确为处士,但他可不仅仅是处士。四年前,赵王伦僭位,诸王起兵,好一番混战。其间,张泓率军攻阳翟,庾衮率众聚保禹山,建禹山坞。泓见其严整,不敢犯,乃退。” “原来如此。”邵勋点了点头,道:“我之前小看庾衮了,以为他只是个胆小怕事之辈,携妻子躲入山中呢。” “庾叔褒确实是胆小怕事之辈。”潘滔大笑道:“现已携妻子前往汲郡,于林虑山中建坞堡,聚众耕作。” 邵勋哑然失笑。 不得不承认,他被潘滔说动了。 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太依赖上位者的信任了。 若哪天司空听信谗言,认为无法驾驭自己,或者别的原因,不再信任自己,那时候他所能得到的资源将大大减少。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哪怕将来注定要离开洛阳,但在此之前,多占一些田地,多招募一些庄客、流民,产出钱粮,也是好的。 银枪军可是自己的私军啊。 将来司空回了洛阳,该怎么解释?如果他一定要将其编入王国军甚至禁军呢?如果他拒绝给银枪军发饷呢? 潘滔让自己多占田地,自己养兵,此为正理。 但具体如何操作,选哪些地方建庄园,还得再考虑考虑。 与此同时,邵勋也有些无语。 他在洛阳掌握着极大的军权,名气也不小,本以为会吸引一些不得志的底层人才过来投靠。没想到,一杆子下去,居然钓上来一条大鲨鱼…… 潘滔这种贾诩般的毒士,一般人还不敢用呢,他所说的话,还是得再好好想想。 第一百零二章 殿中将军 围猎一直持续了好几天才结束。 正月十五那天,邵勋回到了洛阳。 他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糜晃,结果被直接拉到了酒桌上。 还能不能干正事了? 王衍家的府第清雅富贵,邵勋没心思看。 王衍家的舞姬婀娜多姿,邵勋没心思调笑。 王衍家的菜肴精美异常,嗯,吃了不少。 今天的主角是王澄,王衍最喜欢的弟弟。 这个宴会,是为了庆祝王澄找到了新工作:司空幕府长史。 是的,原邺府从事中郎王澄转投越府,一来就空降长史,位高权重。 知道这个消息时,邵勋看了一眼糜晃,糜晃点了点头,表示这是真的——当然是真的,这种事又怎么能开玩笑呢? 今天在场的还有一位名叫华谭的人。 邵勋对他有印象,扬州秀才入仕,在幕府担任军谘祭酒,听闻与司空一起逃回东海了。 这次连年都没过,又匆匆来到洛阳,可见有要事——对邵勋来说,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糜晃特意坐到了邵勋旁边,低声道:“司空有意征讨河间王颙,派人来提前做准备。” “如何准备?” “第一件事便是重建禁军。”糜晃说道:“先把左右卫建起来,可能会以王国军为底子。你有什么未完成之事,抓紧办理吧。” 靠!早知道接受材官将军的职务了,还是天子对我好。 “司空不要王国军了?”邵勋问道。 “刘洽在东海、兰陵、下邳等地募得数千人,这就是王国军。”糜晃说道。 “那中尉你……”邵勋感觉有些不妙。 难道我真的要成为禁军将领了? “司空在东海,刘洽也在东海。”糜晃只说了这一句话,但意思很明了,现在天天跟在司空屁股后面转的是刘洽,不是他糜晃。 司空或许认为他们保住洛阳是大功,但刘洽跟着他一起逃亡,也是功劳啊。 都说功莫过于救驾,刘洽有点那意思了。 “中尉要当左卫将军或右卫将军了?”邵勋问道。 他知道,自己的王国中军将军多半泡汤了。 糜晃摇了摇头,道:“和张方差不多。” 这什么话?邵勋有些无语,张方是冯翊太守,加右将军。其中,本官是第五品太守,加官是第三品将军。难道糜晃也是…… “弘农太守(第五品)、西中郎将(第四品)。”糜晃补充了一句:“张方攻洛阳的路上,弘农太守弃官而逃,空了出来,便给我了。司空的意思是让我整饬好弘农郡,为西征做准备。” 邵勋了然。 “你可能会担任殿中将军。”糜晃又道:“掌禁军一部,司空还是很喜欢你的。” 在洛阳中军编制完全时(超过十万步骑),左右卫将军各辖三部司马、五部督及殿中将军(员额不一)。 其中,精锐重甲步兵、弓兵、弩兵由三部司马统率,骑兵由五部督统率,剩下的杂七杂八的轻步兵统归诸位殿中将军管带。在那个时候,每一位殿中将军统率的轻步兵数量不会低于五千人,甚至更多。 这是個第六品的官职,相当不错了。 当然,司马越也没什么人可用了。 糜晃从第六品中尉变成第四品西中郎将。 自己从第八品东海中尉司马变成第六品殿中将军。 那么,何伦、王秉之辈,有没有机会从第六品王国上军将军、下军将军一跃而成左右卫将军(第四品)? 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北军中候是谁?”邵勋问起了这个最关键的问题。 “司徒王戎以中领军的身份兼领北军中候。” 中领军曾经一度是禁军最高长官,但现在已变成荣誉职位,北军中候才是禁军统帅——去年北伐前,苟晞就曾担任北军中候。 “想不到啊,弄来弄去,最后还是当了禁军将领。”邵勋无语问苍天。 羊献容,一定在笑吧。 他有预感,这个新禁军搞不好不是司马越独资的。他可能是股份最多的,但有没有绝对控股权很难说。至少,禁军法人是王戎,不是么? 这和司马越如今的政治地位类似。 他是各路势力的盟主,主导投资的项目还血本无归…… “十八岁的殿中将军,找谁说理去?”糜晃哈哈一笑,道:“也就是在军中了,如果放你出去,当个中县县令,怕是骇人听闻。” “我感觉司空从来没想过放我出去。”邵勋叹了一口气。 别看太守品级低,但“我的地盘我做主”,实际非常贵重。 去年正月,朝廷为了安抚张方,让他退出洛阳,给了右将军和冯翊太守两个职务,你问问张方喜欢哪个? 右将军品级是高,但也就是一份俸禄罢了,实际能管什么事?更何况,朝廷压根不会给张方发俸禄,洛阳百官都领不到足额俸禄,邵勋当了中尉司马这么久,更不知道该去哪里领俸禄。 大晋这个破房子,真的离散架不远了,居然欠薪! “庾琛那边也有眉目了。”糜晃低声说道:“这次真是卖了老脸,王夷甫同意庾琛当汲郡太守。” 邵勋重新审视了一番糜晃。 果然,他没有无效社交! 曾经以为他被王衍忽悠了,现在看来,双方互有来往,厉害。 又投资我,对我示好,同时编织另一条关系网,果然能混到现在还活蹦乱跳的,就没一个简单的。 历史上的他,可能也就缺乏点运气罢了。 “多谢中尉。”邵勋拱手道。 “庾子美老成持重,我也很欣赏的。”糜晃说完,又看了眼邵勋,道:“不过,以伱和庾元规的交情,怕是没到这份上吧,为何会替他父亲说话?” 邵勋支支吾吾。 “莫不是你想当他的女婿?”糜晃语出惊人:“不过,他女儿还小吧?哎,小郎君,不如当我女婿算了。吾女脾气好,心善,会侍奉公婆,打理家务,就是……就是胖了一点点。” “这……”邵勋无语。 胖了亿点点?一屁股坐死那种?算了。 音乐声响起,舞姬们又开始跳舞了。 邵勋看了眼主座,王衍、王戎、王敦、王澄都在,正与客人谈笑风生。 他不感兴趣,转而问道:“中尉去弘农,怕是不容易吧?” “确实。”糜晃叹了口气。 弘农本来是个不错的地方,人杰地灵,又地处要道,商旅繁盛,钱是不缺的。 但问题在于,张方每次过来,都必走弘农,诸县被祸害惨了。 司马越让糜晃当弘农太守,并非简单的酬功,一定还另有任务。 比如,筹集粮草、器械、役畜,征发夫子等等。总之,就是为西征做好前期的后勤准备工作,毕竟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嘛。 “那地方,还能喘气的,多半已在坞堡中了吧?”邵勋又道。 “不知还能有几个喘气的。”糜晃苦笑道。 邵勋眼珠转了转,道:“不如,趁着西征尚未展开,我陪中尉去弘农走一遭。山林之中,不是贼寨就是坞堡,最好把兵也带过去,好好清理一番。” “怕是会有损伤吧?”糜晃有些迟疑。 他知道王国军还打不了硬仗,坞堡其实并不好啃,有些甚至设在地势险要之处,没那么容易拿下的。 “兵总是要练的。”邵勋正色说道:“以战代练也是种办法。我就不信,那些贼匪的山寨有多坚固。打几个下来,后面的就怕了。届时中尉走马上任,便可相安无事,他们甚至还会奉上钱粮。” “不错。”糜晃终于点了点头。 忽然间,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问道:“河南尹周祖宣提及一事,你近几日把潘园占回去了?” 周馥原本是廷尉,最近当了河南尹,上任没多久。 “那本来就是我们的地啊。”邵勋说道。 “那是朝廷的地啊……”糜晃无奈道:“先前只不过是借给我们用罢了。你就是占了金谷园都没人说什么,潘园确实是朝廷的地。” “那我去占金谷园。” “你……”糜晃哭笑不得,道:“罢了。而今在洛阳周边夺占良田的公卿不少,也不缺你一个。周馥那边,不用理会,他就是新官上任,想做点什么罢了。” “手头无兵,还敢在洛阳占地,这些人怎么想的?”邵勋有些叹服。 这些就属于脑子不清醒的人了,还以为大晋朝处于鼎盛时期呢。 “中尉,我占地也是为朝廷分忧啊。”邵勋又道:“刘渊攻并州,百姓纷纷南下避祸。若不将他们管束起来,早晚变成贼匪,自己筑寨聚居,四处劫掠,那成什么样子了?” 刘渊已经正式建国了,胡、晋归附者日众。 他建国的理由十分“充足”:“吾,汉氏之甥,约为兄弟。兄亡弟绍,不亦可乎!” 于是定国号为“汉”。 众人请上尊号,即皇帝位。 刘渊谦让:“今四方未定,且可依高祖称汉王。” 于是即汉王位,大赦,建元“元熙”,追尊安乐公刘禅为孝怀皇帝。 又,立其妻呼延氏(续弦)为王后。以右贤王宣为丞相,崔游为御史大夫,左于陆王宏为太尉,范隆为大鸿胪…… 刘渊并不是唯一一个开国称制的。 在他前面,李雄自称“成都王”,大赦,建元“建兴”。 又废除晋法,约法七章。以其叔父骧为太傅,兄始为太保,李离为太尉,李云为司徒,李璜为司空,李国为太宰…… 纯纯李家班。 这个政权虽然得到了不少蜀地士人的支持,但还没有国号,看着有点像草台班子的样子。 总之,大晋朝似乎有点不妙了。 有一有二就有三,受刘渊、李雄鼓舞,说不定哪天就又跳出来个人,想要称制建国,割据一方。 “有些时候,我总觉得你和王夷甫棋逢对手,就该凑一块。”听到邵勋有些无耻的话,糜晃忍不住笑了:“要不你当他女婿吧?” “怎么现在一个个都想替我说亲?”邵勋无奈道。 “你难道真不知道你现在的名气和地位?”糜晃摇了摇头,道:“十八岁的殿中将军,大可挑挑拣拣。王夷甫家其他人我都看不上,但他女儿王惠风不错。虽然是寡妇,但娶回家能旺三代,后院绝对不会失火。” 邵勋懒得说话,我只对皇后有兴趣。 第一百零三章 后妈养的小团体 曹馥府上,庾敳、潘滔等人如约而至。 庾敳熟练地嗑散,飘飘欲仙。 潘滔摆了摆手,示意不要。 另有几个年轻人,包括庾亮、徐朗在内,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但见到潘滔没动静,只能按捺住心思,把目光瞟向那些漂亮的侍妾。 谁知曹大爷挥了挥手,侍妾们陆续离开。 “北中郎将、平昌公模加宁朔将军(第四品),镇邺去了。”大冬天的,曹大爷仍然摇着扇子,侃侃而谈:“温羡受封大陵县公,食邑一千八百户,仍为冀州刺史。” 平昌公司马模是司空的亲弟弟,原为散骑常侍(第三品),现在当都督了,镇守邺城,直接攫取了最大一块肥肉。 老实说,别人应该会有点意见。 司马腾不想挪个位置吗?并州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青州司马略呢?不眼馋邺城? 更别说,司马模什么都没做,屁的功劳都没有,就因为他是司马越的亲弟弟,从一个闲散宗室一跃而为冀州之主。 估计很多人在等着看他笑话呢。 闲散宗室,又没开府,手头能有几個亲信?你控制得了冀州吗? 温羡原本就是冀州刺史。 北征之时,逃回洛阳,然后跟着出征。失败后,逃回老家等着,居然又官复原职,还“从驾有功”,受封爵位。 而说起大晋朝的爵位,那绝对是史上最混乱的之一。 泰始元年,置“新五等爵”——如果算上王,则是六等爵。 王爵仅可司马氏子孙就封,暂且不论——原本只有亲王,后又多了个县王,只有少数人得封。 公(郡公、县公两种)、侯(郡侯、县侯)、伯、子、男五等爵,外姓可封,宗王后人递减爵位时亦可封,如东赢公司马腾。 外姓所封之五等爵,大多数是司马炎开国时所封,一般加开国二字,又可详细分开国郡公、开国县公、开国郡侯、开国县侯、开国侯、开国伯、开国子、开国男。 五等爵之后,还有乡侯、亭侯、关内侯、关外侯等。 泰始年间(265-274),又有关中侯之类,非常杂乱。 咸宁三年(277),荀勖上奏,认为“五等体国经远,实不成制度”,“然但虚名……略与旧郡县乡亭无异。” 荀勖觉得,五等爵与汉代的列侯分封没什么区别,请“裁度”。最终结果是,公侯仍从旧制,公侯以下基本不封了。即便有,也是公侯后人递减爵位时获得,且无封国,仅享有一些经济利益。 而公侯则是有封土的。侯国即便不满五千户,仍可置军,兵千人。 司马伦僭位时,滥封过一次,甚至连他家奴仆都封爵了。但除此之外,公侯以下很少封,算是把以往杂乱的封爵体系给重构了一遍——实际上,仅有公侯的话,清晰是清晰了,但又偏少。 与温羡一同受封的,还有延陵县公高光等人(食邑一千八百户)。 温羡出身太原温氏,是温恢之孙,高光乃曹魏太尉高柔之子,都是名门世家出身。 他们什么都没做,得了爵位。 从驾出征,拼死力战的将士们却没有得封。 合理,真的合理。 “东赢公腾进安北将军(第三品),并州多事,不知道他能不能撑住场面。”曹馥继续说道。 司马腾乃司马越二弟,司马模之兄,并州刺史、都督。 去年曾经率军击败过邺将王斌,为司马颖的最终倒台立下过功劳。 但没有什么可赏给他的。 将军号看着贵重,但没地盘、没兵,不太实惠。 邵勋之前宁可不升任材官将军,也要继续掌兵,这也是原因之一。 公侯以下的爵位,各种将军号,都是锦上添花之物,不值得花大力气追求。 司马越在二弟、四弟中,最终选择了还没有地盘的四弟司马模去邺城,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 如此一来,从西到东,并州、冀州、青州全部掌握在司马越的三个亲弟弟手里了,如果他本人再拿下徐州,堂弟司马虓在豫州,堂侄司马释还在宛城当都督,司马懿四弟司马馗一系的声势非常浩大了。 司马越作为这一系的“家长”,是当之无愧的盟主,虽然这个盟主的军事能力有点弱。 “军司,说这些作甚?”庾敳有些幽怨地说道:“司空到底几时回洛阳?听闻最近有不少士人前往东海,投奔司空,难道他就在东海开府,不管我们了?” “是啊。”庾敳起了头,有人叹了口气,接着道:“如果拿下徐州,司空必然自领徐州都督、刺史,为弹压地面,肯定还要在那边留一段时间,今年还能回洛阳么?” “东平王到底挪不挪窝?早点走,司空早点整顿完徐州,可早点回洛阳。” “我听闻司空给东平王许了兖州,东平王还在犹豫。” “还犹豫什么!再犹豫下去,宣布他是逆臣,诸镇共讨之,司马楙下场更不堪。” “谁说不是呢,希望他能早日想通吧。” 曹馥猛地摇了几下扇子。 众人停下了议论,都看着他。 偌大的东海王集团,现在隐隐分成了东西两部分。 东海王居东海,陪他一起逃难的王承当了东海太守,刘洽负责募兵,成了事实上的中尉。考虑到最近又有很多人前往东海,请求入幕,围拢在东海王身边的士人是越来越多了。 这样一来,当初留守洛阳的人就尴尬了。 以军司曹馥为首,幕僚、朝官十余人,声势不如那边壮,偏偏掌握着兵权,离天子还近,何去何从,确实该好好考虑了。 曾经有人打算东奔徐州,去司空身边做事,被曹馥以洛阳英才不足为由劝阻了。 但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 洛阳留守人员都快成后妈养的了,天天看着东海那帮人围在司空周围拍马屁,自己做什么事司空都不知道,久而久之,前途不妙啊。 其实,这就是派系问题,任何一个团体都难以避免。司马越的不在,恰好又将这个问题放大了。 曹馥很清楚怎么回事,他心中有数,唯一的办法,就是增加他们这边的力量,建立更多的功勋,让司空重视。 人嘛,总是更容易看到眼前的人,远方的人容易被忽略。那就用不容抹杀的分量,逼着司空把目光投注过来。 “糜子恢那边,怎么说?”曹馥转向潘滔,问道。 “他二三月间就能出任弘农太守,已经说好了,他愿意争一争西征主帅之位。”潘滔说道。 “那就帮他争!”曹馥毫不犹豫地说道:“我侍奉司空多年,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何伦、王秉想要左右卫将军之职。”潘滔继续说道:“司空还想任用陈眕、王瑚、褾苞等人,此皆禁军旧将,新募之兵里有不少禁军溃卒,他们带起来更方便一些。” “何伦、王秉,目光短浅。”曹馥评价了一句,又问道:“邵勋呢?” “我见到邵勋时,他在禁苑打猎,操练军士。”潘滔回道:“近几日还占了些田地,听闻要置办舞姬、女乐,又让他侄男、三弟入太学挂名……” “就这些?”曹馥问道。 “就这些。”潘滔坦然注视着曹馥,回答道。 “少年郎,骤登高位,经不起诱惑啊。”曹馥叹了口气,道:“也罢。还知道操练军士,这就够了。以后可用美人、钱财结交之。” 潘滔的话,曹馥当然不会全信。 但似乎又合情合理。 十八岁的少年,精气勃发,有了地位、权势之后,怎么可能忍得住不沾声色? 曾经极为看好的少年郎,不能这么堕落下去啊。 “王夷甫那边,遣人知会一番。”曹馥又道:“我不想和他争什么。他掌吏部铨选,我不会作梗。我要做的事,他也莫要胡乱插手。元规,你跑一趟。” “是。”庾亮轻声应道。 “军司……”徐朗突然出声。 “何事?” “裴廓、裴遐回来了,司空可能要任用。”徐朗说道。 曹馥默默思考。 裴廓本来就是中垒将军(第四品),若入禁军掌兵,天经地义。 裴遐是王衍女婿,尚未出仕。司空要用他,多半是招入幕府之中。 “王夷甫……”曹馥轻轻叹了声。 这个人,怎么这么能钻营? 司空北伐失败后,他稍稍沉寂了一段时间,大概是在观望风色。后来发现糜晃、邵勋等人是懂规矩的,就又出来了。 王衍,最会在规矩里玩了,最怕的就是不讲规矩的人。 他最近让原长沙王府文学杜锡出任尚书左丞(第六品),与杜家的关系日益密切。 当然,大家族本就互相联姻,关系扯不断理还乱。 谈不上有多和睦,毕竟有时候关系很好,有时候又因为利益之争而恶化。 但王夷甫真的太善于编织关系网了,像个蜘蛛一样。 与他一比,王敦、王导、王澄等人都得扔。 而王衍在朝堂上的党羽、盟友日渐增多,司空竟然默许了,可见也有投鼠忌器之处。 最简单的,洛阳还需外州供给。 没有王衍招徕的士人子弟入朝为官,大家还认不认这个朝廷,外州能有多少钱粮进京可就难说了。 没干脆利落地打赢仗,就不得不让渡权力,争取更多的盟友,司空也是无奈。 罢了,和王夷甫这个裱糊匠搞好关系,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就行了。 “邵勋那边,派人劝导下。”到了最后,曹馥又忍不住说道:“实在不行,让他娶个妻,收收心。你等帮着留意。” “诺。”众人纷纷应道。 邵勋现在是洛阳小团体里最能打的打手,天天和人抢地,那么贪财,搞得实在难看。 十八岁的殿中将军,娶了妻子后,自然会走上正轨——呃,被动走上正轨,因为正牌妻子会把妖艳贱货们治得死死的,牛奶只能归她吃,她嘴里漏出来的,才能轮到妖艳贱货。 “散了吧。”说完最后一件事,曹大爷精力有些不济,挥手道。 第一百零四章 宜阳 永宁二年(305)正月未过,邵勋便拉起部队西行。 糜晃被催得受不了,最终带着长子糜直以及两百糜氏部曲,一起西行。 以洛阳为中心,东西向的道路大致分为“成皋道”(东)和“崤函道”(西)。 前者是一条位于芒山(邙山)北麓、黄河南岸的滨河大道。特点是地势平坦,快速便捷,前往荥阳等地非常容易。 成皋是这条路上地势最险要的地方,附近历朝历代都建关隘,如成皋关、虎牢关、汜水关等,关隘地点或不太一样,但核心都是依靠嵩山余脉与黄河,依山滨水而建。 崤函道就要艰险多了,毕竟这里处于豫西山区,不是很好走。 准确来说,崤函道是一个统称,又可细分为东半部分的崤山道和西半部分的函谷道,以陕县为分界点。 崤山道还可分为南北两道。 南道通行条件最好,沿着洛水河谷走,直抵宜阳,故又名“宜阳道”。 “自周以来,长安、洛阳间的驿道就没怎么变过。”糜晃一边走,一边对邵勋说道,时不时还扭头看向身后的长子糜直,看看他有没有在听。 糜直从滨海平原来到豫西山区,一时间有些新奇,盯着山川的次数多了些,已被糜晃教训了好几次。 邵勋其实同样兴致盎然。 第一次离开洛阳城向西,他有种开新地图的快感。 “山川河流就这样,便是想改道也不行啊。”邵勋说道:“仆闻建安十六年(211),曹孟德为讨关中,开崤山北道。现在就这一南一北两条道了吧?” “嗯。”糜晃点了点头。 邵勋思虑了一下,他总觉得还有第三条道,后世在哪本书上看到过,好像是沿着黄河南岸,绕一个大圈,经“中流砥柱”那个地方,直抵陕县,但应该很不好走,车辆是没希望了,人、马估计也很危险。 “宜阳其实一直在洛阳控制之下。”宁静的山谷间,除了部队行军的声音外,就只有糜晃那标志性的公鸭嗓门了:“每次西兵攻洛阳,宜阳都要大战一番。司马乂秉政那会,皇甫商就在此与张方打过数场。” 宜阳是弘农郡最东边的一個县,因崤山南道尽在其境内,故十分紧要,战事一场接一场,十分惨烈。 以至于官员们都不愿在此当官,能推就推,不能推就弃官而走,小命要紧。 “宜阳还有多少人?”邵勋看着清澈宽广的洛水,以及两岸的河谷平原,道:“一路行来,渺无人烟。偶有一些百姓,看到咱们也像躲瘟神一样,跑得飞快。” “我亦不知。”糜晃叹道:“走吧,前面就是宜阳城了。” 邵勋点了点头,将一份写满蝇头小字的绢帛收起,放入怀中。 这是裴妃给他准备的“小抄”,详细记载了从《战国策》、《史记》等典籍中摘出的有关宜阳的一切——从战国韩邑开始,到秦武王使甘茂伐韩,乃至本朝隐士孙登所居的宜阳南山,应有尽有。 以后得专门养几个人研究这些史料了。 史料并不单纯是历史,有时候还和军事有关,比如古人走哪条路线,为什么这么走。他走这条路的时候好走么?遇到了什么困难?天气怎么样?等等一堆东西,都有参考价值。 宜阳城已经不存在县令了…… “恭迎府君。”宜阳县品阶最高的县丞齐顺躬身作揖,大声道。 在他的带领下,身后的吏员们亦纷纷上前行礼。 声音有点稀落,因为就连吏员都没几个了。 “诸君辛苦了。”糜晃下了马,看着破破烂烂的城墙,有感而发:“在这当官做吏不容易吧?” 齐顺等人面面相觑,这话叫他们怎么接? 邵勋呵呵一笑,下了马。 大军脚步不停,继续前进,往宜阳县城的方向而去。 王国中军原本三千三百余,这几个月补全编制至三千六百,另有辅兵三千,押着辎重车队跟在后面。 银枪军六百人、教导队二百骑也来了。 外加配属给他们的王国军上、下二军兵士三千人,这次出动的总兵力逾万,可能是王国军正式改组前的最后一次战斗了。 “宜阳可不小啊,六百石县令都不要了。”邵勋看着县城外缘城开垦的一小片土地,笑道。 国朝县分三个等级,诸县令、长、相,第八品,相当于邵勋现任的中尉司马。 诸县令秩六百石,第七品。 诸县令秩序千石者,第六品,相当于邵勋即将担任的殿中将军,以及王国军的诸军将军。 把县令看作小官,那是不科学的。 大名鼎鼎的护匈奴中郎将长史也不过相当于中县县令。 幕府内呼风唤雨的从事中郎以及各位公主们的驸马,也不过相当于大县县令。 能舍弃县令跑路,足以说明此地战事的激烈程度。 根据裴妃的小抄,宜阳县原本户册上超过三千户百姓,是标标准准的第七品、六百石县令——县千户以上,皆称令,不满千户为长,如果这个县恰好是州治或郡治,则满五百户就可称县令。 户籍上有三千户,实际数量可能翻一倍还多,但经历了张方祸害,宜阳县现在的实际人口能有一两千户就不错了。 “百里长吏,亲民之要也,不可或缺。”糜晃摇头道:“吾必上奏朝廷,新委任一令,尔等稍等月余便可。” 人选其实已经有了,黄门侍郎潘滔介绍了从弟潘思出任县令,军司曹馥没意见,糜晃也同意了,并报知司空知晓。下面就是走流程,王衍那边不卡,最多一个月就能走马上任。 邵勋默默盘算着。 县令有了。 县里的“上佐”肯定也被瓜分了,和他没关系,如丞、尉、方略吏——县丞齐顺本来就在。 其中,中小县的丞、尉皆为第九品,是官。 方略吏不是官,排在丞、尉之下,但县令无权自辟,亦为上佐之列。 上佐之外,还有“属吏”。 属吏又分“纲纪”、“门下”、“诸曹”三大类,几十个人还是有的。 这些都不是官,而是时人俗称的“县吏”,大部分是地方豪强的自留地——理论上来说,县里的所有吏职都是一种徭役,没工资的,白干活,至于是不是真白干,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属吏全部由县令自辟,这是关键。 邵勋看中的是两个职位:贼曹的主官贼捕掾、兵曹的主官兵曹掾。 贼捕掾顾名思义,抓捕盗贼。 这会的坞堡主有一个算一个,全部脱不了“盗贼”的帽子。 因为他们会抢劫过路商旅,抢劫没有加入坞堡的百姓,甚至是其他坞堡。 兵曹掾掌“兵丁征输”。 之前历次洛阳大战,一大堆县兵是谁送来的?其实就是县里面的小吏兵曹掾下乡征发,然后送到洛阳绞肉机里面去消耗。 兵曹掾人头熟,与地方豪强有交情,吃得开,经常成批成批地拉走庄客、部曲。因此,这个职位一般人还干不了,非得有很强的社会关系网才行。 但宜阳县的生态已经完全变了。 很多坞堡主甚至原本就是县里的小吏,一看打仗打得厉害,撂挑子不干了,自己回乡聚集庄客耕作,聊为自保。 邵勋完全不需要他们来帮忙征兵,因为自己有兵…… “中尉……”邵勋来到糜晃身后,低声提醒道。 “放心,哪怕县令没来,先给你安排好贼捕掾和兵曹掾。”糜晃扭头看着邵勋,犹豫再三后,问道:“银枪军与张方厮杀过,洛阳不少人都知道,突然不见了,会不会不太好?” “养不起,解散了。”邵勋大大咧咧地说道:“这年头经常解散部伍,寻常事啦。” 糜晃被他的无耻逗笑了,又问道:“你打算攻哪些坞堡?” “坞堡不打,打贼寨。”邵勋说道:“贼寨人少,也没坞堡那么坚固,找几个有水有田地的贼寨挑了,自己占下来,再招募流民屯垦。” 糜晃点了点头。 流民不是问题,洛阳周边现在就有不少来自并州的流民,且数量还在持续增加之中。 “但你得帮我压服那些坞堡主,不然怕是难以筹集钱粮。”糜晃认真地说道。 “好。”邵勋直接答应了下来。 你帮我我帮你,这才正常。 况且,坞堡主不是不纳钱粮,事实上他们是交的,甚至愿意出兵。 问题在于比例,糜晃想要更多,这个就需要谈了。 至于邵勋自己招募的流民,主要是养银枪军。 银枪军士卒半脱产、半屯田。 另外每兵还有五户流民提供钱粮支持,尽量减少银枪军士兵干农活的时间,增加训练频次。 考虑到最花钱的武器、甲胄已经解决了,这个体系是可以维持下去的,前提是有官面上的保护伞。 说白了,这就是他在极端情况下的备用方案。一旦情况有变,瞬间控制整个宜阳县,拉起六百训练充分的银枪军士卒,外加大量流民组成的民兵。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就是一支加强版的乞活军,独属于他一人的部队。 而在此之前,他尽可以继续挖大晋的墙角,利用殿中将军的身份,倒腾真正的流民军很难得到的优质武器、甲胄。 总之,司空伱老人家让我继续当打手,不让我外放,我认了,但也别怪我准备了备用方案。 再者,这年头官员、军将的亲族在外头大建坞堡、蓄养宾客的多了去了,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爱咋样咋样吧。 糜晃、邵勋入县衙后,立刻喊来县丞齐顺,仔细打听本地情况。 时间不多,军队拉出来消耗也不小,还是得速战速决。 西晋县一级官吏 下班后码了几个小时字,累了,换换脑子,写个西晋州、郡、县三级政府的架构。 之所以弄这个,是因为我发现有些读者在用东汉的官制套西晋。 或许是三国比较热门吧,大家对那时候的制度比较了解。 但我要说,西晋官制确实有很多与东汉相同,但毕竟演化了魏、晋两朝,改动不小了,不宜生搬硬套。 先从县一级开始。 一、主官名号 曹魏时期,诸县令秩千石者,第六品;县令相六百石者,第七品;诸县长令相,第九品。 西晋时期,诸县令秩千石者,第六品;县令相六百石者,第七品;诸县长令相,第八品。 《北堂书钞》七八引晋令:“县千户已上,州郡治五百以上,皆为令,不满此为长。” 县为国者为相。 因此,县一级最高长官的名号有三個:长、令、相。 二、职权 县令,职掌一县,职事最烦。 劝农、劝学、诉讼、收税乃至兵权等等,全部由县令做主,比后世其他王朝的县令权力大太多了。 比如,后世其他王朝县令没权处决囚犯的。但西晋的县令长“操刑杀之柄……令长断狱不但不待牧守覆案,且有上汤杀囚之俗也。” 再比如,西晋的县令还有兵权,这又是其他王朝县令所不具备的。 “令长之职,于县事无所不综,兵政自不例外。” 有的县令,会加将军号,这是三国以来的老传统了。 吕蒙,以平北都尉令广德长,后拜偏将军,领寻阳令。 本书中出现的乔智明,当县令时加殄寇将军。 南朝宋沈攸之,起为龙骧将军、武康令。 南朝齐萧赤斧,出为建威将军、钱塘令。 南朝梁沈瑀,起为建武将军、余姚令。 等等,不一一列举。 简单来说,至唐代,县令的职权就被阉割了不少。到明清,继续阉割,百里侯难副其实,县令之职也没有魏晋时被人看重了。 三、县佐吏 1、丞 诸县令秩千石者,第六品,其丞、尉第八品; 县令长相六百石及以下者,皆第九品。 目前可以考证到的是,西晋还是置县丞的,《晋书》提及:“范广为堂邑令丞……” 这是西晋末年的事情。 东晋有没有县丞,不好说。 南朝宋《宋志》:“(晋)后则无复丞,唯建康有狱丞。” 2、尉 官品参照上条。 大县置二人,次县、小县各一人。 洛阳置六部尉。 江左之后,建康亦有六部尉,至迟晋成帝咸和六年(332)时已有七部尉,自此未变。 七部尉:江尉在三生渚,西尉在延兴寺后巷,东尉在吴大帝陵口,南尉在草市北,北尉在朝沟村,左尉在清流溪孤首桥,右尉在沙市。 3、方略吏 县置方略吏四人,无品,吏职,但“不与县吏主簿功曹等同列,而与县尉另成一节。” 县丞(官)、县尉(官)、方略吏(吏)皆为一县之“上佐”,县令无权自辟。 四、县属吏 1、纲纪类 功曹、廷掾(只有西晋有,东晋没有)。 2、门下类 主簿、录事史、主记室史、门下史、门下书佐、门下干、门下游徼、门亭长、门下议生、门下循行等等,不一一写出了。 3、诸曹 户曹、法曹、金曹、仓曹(东晋时可能已改名仓督监)、贼曹、兵曹、狱曹、狱小史、狱门亭长、都亭长、驿吏、劝农、校官掾等等,不一一列出。 以上所有“属吏”,全由县令自辟,朝廷不管。 这些属吏全是一种徭役,没有工资。 《晋志》、《宋书·谢方明传》、《徐裕传》、《梁书·安成王秀传》等都提到了这些吏员是没有工资的,以至于刺史、太守看不下去,上奏朝廷为他们讨钱,不成功,梁安成王“简府州贫老单丁吏,一日遣散五百余人”,“百姓甚悦”。 当县吏成了一种苦差事,变成了“力役”,大概是因为有油水的都被豪强占了,剩下的要自己贴钱上班。 五、特殊职位 1、关谷塞道诸尉,第九品。 这个只有在该县有关隘的时候才会设立,归县令管,有兵。 这又是西晋县令权力大的佐证之一。至少在唐代,开元六上关、十三中关之类的关隘,县令无权管,也指挥不了驻扎于此的兵,明清就更不用说了。 2、县参军 县令加将军号时置。 完。 有空再写郡、州级别的官吏设置。 第一百零五章 云中坞 天空突然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寒风劲吹之下,直往人脸脖子里钻。 崎岖的山道之上,大群武士正在进军。 他们器械齐全,装备精良,面容更是严肃无比。 但看起来也不是很紧张。 银枪军六百将士是上过阵的,还不止一次,虽然打的仗都有点取巧,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积累出一定的自信,特别是在面对贼匪的时候。 教导队就更不用说了,他们都是各队挑选的精兵,打仗经验十分丰富,当然不会把小场面放在眼里。 上山这条路明显有人工开辟的痕迹。 最初可能是野兽趟出来的,后来变成了山上众贼匪行走的通道。 贼匪下山的原因是——种地。 抢劫也是有的,但光靠抢劫养不活自己。为了生活,每个人都打几份工,都身兼多职:农民、土匪、商人等等。 山道之外的密林里,还隐隐约约有人活动的痕迹。 那是银枪军和王国军的斥候,一共数十人,早早就上了山,仔细搜检各个适合藏兵的地方,以免被人埋伏——虽说真被埋伏了也没什么,山寨内就百十号贼兵,能怎样? 雪越下越大了。 贼人看样子今天不会下山了。邵勋已经远远看到了山寨那粗犷的墙体,以及围墙内部那袅袅升起后,又很快在寒风中飘散的炊烟。 “催一催辅兵,让他们快上来。”邵勋吩咐道。 “诺。”战场信使很快离开。 辅兵当然是王国中军的辅兵了,银枪军还没配这玩意,此时只是借调罢了。 吴前在后方督带五百辅兵,人人气喘吁吁,扛着梯子(爬墙)、大斧(斫门),背着火油(纵火)、门板(跨壕)等等杂七杂八的物事。 另有百余匹驴马骡等役畜,背着箭矢等消耗品。 至于食水,只能士兵自己随身携带,一般就几天的干粮。 攻坞堡的现实困难就在这里。 地形狭窄,展不开兵力,来一万人和一千人的效果,差别不大。 道路崎岖难行,辎重车辆没法上山,负重之下的骡马一不小心还会滚落山谷。 作战无法持久,几天的干粮吃完,就得下山,或者山下的人送上来,消耗很大。 如果没法一鼓而破的话,基本就只能谈判了。 坞堡主象征性交点钱粮,送质子,表示恭顺,进攻方见好就收吧。 当然,这是豫西山区的坞堡,平原地带的容易展开兵力,但人家的规模也更大。 山里面的坞堡可能就聚集着几百户人,但平原上的可不止。 后汉末年,满宠在河南连下二十余坞堡,得民二万户。 这还是坞堡尚未大举成风的汉末呢,平均一个坞堡就一千户了。在这会,三五千户人的坞堡都不少见。 “快点,快点!”吴前脚底一滑,老腰差点闪了,连滚带爬起来后,不住催促道。 常见的攻城器械没法用,只能靠这些梯子了,如果前面开打,他们还没赶到,今天不掉几個脑袋是难以收场的。 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正当辅兵们加快脚步,闷头赶路的时候,前方山林间传来了惨叫声。 吴前心中一个咯噔。 他很清楚,那是斥候在杀人,但手底拖泥带水,让人叫出声了。 果然,片刻之后,寨内响起了清脆的铜锣声,那是有人在示警。 吴前低声骂了句,大声道:“快,别小心翼翼了,都给我冲,快点!” 一时间人喊马嘶,粗重的呼吸声、沙沙的脚步声随处可闻。 辅兵们不再遮掩身形,奋起余力,加快速度冲向山寨。 “啊……”惨叫声此起彼伏。 当吴前背着一袋伤药赶到前边时,银枪军已经展开了战斗。 两百余名刀盾手、长枪手身披铁铠,阵列于前,正对着大门方向。 三百多名弓手手持步弓,瞄着墙头,连连施射。 吴前一时间看愣了。 终日在辅兵里头厮混,已经很久没看到战兵操练了。怎么一下子蹦出来这么多穿铁铠的重甲步兵,将军从洛阳武库倒腾了多少东西啊? “嗖!嗖!”一支支箭破空而去。 贼寨墙头一开始还有寥寥七八个弓手还击呢,很快就在大规模的箭雨覆盖下,惨叫着跌落墙头。 吴前知道,银枪军不是一般的军队。邵将军要求所有人都要练习射箭,成军一年以来,大部分人的箭术很差,只能说会射箭,谈不上精通。但三百多人一齐施射,打的还是小小一个贼寨,已经不需要你射得有多准了,铺天盖地的箭矢飞过去,贼人在低矮的墙头完全立不住脚。 鼓声响了起来,所有人齐声大喊了一声“杀!” “辅兵,填壕,架梯!” “第一队刀斧手,斫门!” “第二队、第三队准备登寨。” “第四队、第五队继之。” “第六队、第七队列阵等待。” “八至十队,停止齐射,以队为单位,轮番施射。” 督伯金三涨红着脸,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仔细看看,身躯似乎有轻微的颤抖。 那不是怕,金三属于傻大胆,完全不知道什么叫怕,那是兴奋或激动。 邵师站在一旁,没有干涉,任凭他自由发挥。 同为督伯的陆黑狗带着弓手,同样在执行他的命令。 金三没飘到天上去,已经算他身材敦实,体重够大了。 银枪军士卒们入伍时或许什么都不会,训练起来经常让人气得七窍生烟,但有一点,服从性好。金三说什么,那就是什么,执行起来丝毫不打折扣。 命令一下,门板已经铺在窄窄的壕沟上,甚至还垫上了茅草。 刀斧手们如出笼猛虎一般,直冲寨门。 有人拿大斧劈开木门,有人拿绳索绑缚于门上,然后让骡马拉拽。 木梯也架好了,两队甲士手持短兵,快步冲了上去。 城头终于出现了守兵。 他们冒着银枪军弓手的箭矢,大喊大叫,试图将木梯推倒。 还有几个幸存的弓手射箭还击,制造了几声闷哼。 很少有人不怕死。 银枪军士卒入伍前,要么是集市里搬运重物的苦力,要么是码头上卸货的力工,要么是伊水、洛水上的纤夫,都是普通人,基本没见过杀伐场面,军事技能更是接近于零。 一年时间,即便打了几次烈度不大的战斗,也不足以将他们训练成勇猛无畏的老兵。 但在严格到严酷的军令之下,纵然心中害怕,这会仍然下意识冲了上去。 服从命令,几乎成了本能——当然,不服从也不行,教导队那帮杀人如麻的狠人正盯着他们呢,后退者死! 敌军幸存的弓手很快被消灭干净。 邵勋也拿起步弓,找了找手感,三箭毙杀三名守兵精锐——只有他们三人身上有铁铠。 墙头很快展开了短促血腥的战斗。 一开始,双方还互有伤亡。就邵勋所见,银枪军这边大概有七八人栽落墙头。 但随着时间推移,训练、装备乃至配合方面的差距就显现出来了。 贼人一个个被斩杀,痛苦惨叫。 银枪军甲士越打越有信心,越打越勇猛,很快就把梯子提了上去,架到墙内,汹涌而入。 “轰!”就在这时,已经被斫得面目全非的寨门,在几匹挽马的拉拽下,轰然倒地。 寨外的军士们齐声欢呼。 邵勋也哈哈大笑,欺负小朋友挺爽的。 首次担任前敌指挥的金三看到寨门破开后,立即下令所有人都冲进去,迅速结束战斗。 邵勋不动声色地点了点陈有根。 陈有根会意,带着二百名教导队长剑手上前列阵。 如果有可能的话,任何时候都要尽量保留充足的预备队,即便用不上。 金三第一次独立指挥,着急了,后面会提醒他。 王国军的辅兵们也列起了阵。 他们没有甲,只有一杆木矛,战斗力相对差一些。这会看到银枪军战兵三下五除二破寨而入之时,颇有些震撼。 这就是一年前连左右都分不清的苦力? 当然,他们只能看到表面。 真实情况是,这些兵一开始确实没有什么军事技能,但并不代表他们一无是处。 码头上的力工,搬运货物时,往往十几人甚至几十人一群,互相之间配合默契,效率很高。 拉纤的纤夫同理,十几个人之间,如何分工协作,都有讲究。 简而言之,他们其实是有一定组织度和分工协作意识的。 现代工业社会,把每一个人都变成了工业生产中的一环。整个社会是一台精密运行的机器,大家各司其职,在生产生活中,每个人都习惯了分工协作。 这是什么?这就是组织度。 工业国家比农业国家强的不仅仅是生产力,他的每个国民都被驯化出了相当的组织度。在工厂里能分工协作,上了战场一样可以,比自由散漫的农民强多了。 这就是隐藏在水面下的秘密。 战斗很快结束了。 金三入内巡视了一番,然后出来禀报:“邵师,我部共杀敌四十四人。战死什长一员、伍长两员、兵九人。” “负伤者呢?”邵勋问道。 “一共十人,都是小伤,不碍事。” “战死者遗体收敛,伤者尽快医治。另,清点俘虏及缴获。” “诺。” 邵勋没有立即入寨,而是登上更高处,俯瞰周边。 贼寨名“云中寨”,名字很响亮,但邵勋却看笑了。 他笑贼众无谋少智,没好好利用周围的地形。 如果将山寨扩建一下,即可东、西、南三面临沟,北枕洛水。其中,西侧壕沟深七八米,宽近二十米,乃天然形成。东、南两面则可人工改造,深挖壕沟,用吊桥通行。 简单来说,山寨位于一座土塬上。 塬这种地形,在西北地区很常见,弘农也很多,说白了就是高出地面的一块台地,人们可在上面耕作、定居。 有的土塬两两相望,中间是一条深深的沟壑,驿道往往修在沟壑中。 土塬万般好,唯有一点比较致命:缺水。 当然,弘农的土塬又比后世陕北地区强太多了,至少这里草木茂盛,森林密密麻麻,一片连着一片。在塬上打井,应不至于像陕北黄土高原上的旱井那么困难。 而且,土塬北面就是水势雄浑的洛河,东北面是渠谷水,挖井取水并不难,足够百姓生活所需。 但种地的话就要下山了。 洛水南岸、渠谷水两侧零零散散开辟了部分农田,应该是云中寨贼匪及其家属们耕种的。 白天沿着南侧山坡下来种地,傍晚收工回寨。 这里,其实很适合建坞堡啊——大体位置在后世宜阳县张坞镇西南的苏羊寨,即南北朝时“云中坞”所在地,《水经注》有载“洛水又东,渠谷水出宜阳县南女几山,东北流经云中坞,左上迢遰层峻,流烟半垂,缨带山阜,故坞受其名。” 此时尚未建,因石材资源丰富,南北朝时云中坞曾豪横地用花岗岩做寨墙以及上下山坡的台阶。 这个地方,他要了。 贼寨只有百十户人家,其实绝大部分地面并未用到,任其长满草木,稍稍扩建一下,住个千余户不成问题,甚至更多也住得下。 这就能养两三百半脱产士兵了。 好地方!以后就命名为云中坞。 第一百零六章 杜尹 “寨主何在?”邵勋进入寨子后,第一句话就是找人。 所有人都看向墙边的一具无头尸体。 很好,省得杀了。 其实杀不杀都问题不大。百十户人家罢了,将来塞个千余户并州流民过来,他们一下子就被稀释了,翻不起大浪。 “金三。”邵勋唤道。 “在!” “即日起,你为云中坞坞主,率一至三队及本幢所属散卒,屯于此处,且耕且练,勿要令我失望。” “诺!”金三大声应道。 “其余人,随我下山。”邵勋丝毫不停留,直接吩咐道。 “啊?邵师,不吃些食水再走?贼寨内还养了一些牲畜,正好宰杀。”金三吃惊地问道。 “牲畜宰杀了多可惜。”邵勋摸了摸金三的头,哈哈一笑,道:“还有,不叫‘贼寨’,叫‘云中坞’,你既是银枪军督伯,又是坞主,切记。” 说完,直接走了,一点不留恋。 此地位于宜阳县西南,距县城三十里上下,不算远,也不算近。如果一路疾进,今晚就能赶到那座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破烂县城内。 但他今天不去县城,而是前往一泉坞汇合糜晃统率的大军。 一泉坞也叫一合坞。 《晋书》有载:“一泉坞,在宜阳西南洛水北原上。又名乙泉戍。” 《水经注》:“洛水又东,经一合坞南。城在川北原上,高二十丈,南、北、东三箱,天险峭绝,惟筑西面,即为合固。一合之名,起于是矣。” 和云中坞一样位于土塬上,大概用水充足的缘故,唐代甚至将宜阳县县治改到此处,并命名为“福昌县”。 福昌之名,由此而来,大致位于今宜阳县韩城镇福昌村一带。 一泉坞经营的年代很长了。 最早在三国时期,杜恕任弘农太守,就开始营建一泉坞。从此以后,一直掌握在杜家人手里。 目前坞主/坞堡帅是杜恕之孙、杜预幼子杜尹。多年来一直在一泉坞耕读,观望天下形势。 张方数经此地,都对这个乌龟壳一样的堡垒束手无策,只能听之任之,不管了。 当然,杜尹也很会做人,每次都奉上部分钱粮,态度十分恭敬。再加上他京兆杜氏的身份,都是关中老乡,张方还能怎么办?收钱走人,如此而已。 很显然,祖籍关中的杜尹已经是宜阳的地头蛇、坐地户了。他甚至谋求过弘农太守的职位,只不过让糜晃截胡了,心里微微有些不爽。 今天糜晃率大军来“拜访”,心中就更不爽利了,只是不表露在脸上罢了。 邵勋在傍晚时分抵达了大军驻地。 当他策马而至之时,王国中军数千将士齐声欢呼,让正出坞拜会太守的杜尹大为惊讶。 “此金甲武士,何人耶?”他看着糜晃,问道。 “殿中将军邵勋。”糜晃捋着胡须,呵呵一笑,道:“东海朐人,勇武绝伦。” “竟是他!”杜尹显然听说过这个名字,追问道:“可是殿中擒长沙王之小将?” “正是。”糜晃笑道:“天子御赐礼服、宝剑、金甲,彰其为‘擎天保驾功臣’。” 杜尹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大兄、尚书左丞杜锡曾跟他提过此人,说司马越帐下诸督、将皆了了,唯此人凶悍嗜杀,敢打敢拼。不但掀翻了长沙王,连上官巳、张方等人都没在他手里讨着便宜。 初听之时,杜尹不觉得有什么。此时见到真人,他信了。原因很简单,此人得军心。 没带过兵,没亲自管理过成千上万人,你很难体会这种所有人都对着你欢呼的感觉。 幸好他是殿中将军。 不然的话,跟着糜晃来弘农,加個将军号,划个防区,他们这些坞堡主就难受了。你说和他硬顶好呢,还是花钱消灾? “真虎将也。”杜尹赞叹道。 糜晃高兴地笑了,道:“若非弘农多事,我也不会把他叫过来了。” 多事?杜尹心中暗暗揣摩,又偷偷观察了下糜晃的脸色,没看出什么来。 严格说来,他们这些坞堡主身上都背着事。 有没有劫杀过商旅?多多少少有过的,主要是实力较弱的小股行商或商团。 有没有抢劫过百姓?那太多了,逼着他们成为坞人是每个坞堡主都做过的事。 有没有火并过其他坞堡?那当然也是有的。 坞堡与坞堡之间,关系很微妙,互相劫掠乃至攻杀并不鲜见。 只要朝廷认真查,总能查出问题来。 杜尹出坞之前,就已经与三兄杜耽商议过了,觉得糜晃此来说穿了就是“钱粮”二字。为免造成冲突,不如拿出一部分钱粮送他好了,就当打发叫花子。 一泉坞离宜阳县城就十几里,占的都是肥沃的水浇地,其中很多田地的来源不清不楚。张方数次过境,横扫宜阳,他们又在关中大军撤走后,趁机收了不少地,这都是有问题的。 花钱消灾看似憋屈,但其实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想到此处,杜尹又看了眼策马向这边而来的邵勋,最后看向坞堡角楼方向——三兄杜耽正披挂整齐站在上面。 一旦打起来,势必死伤惨重,对双方都不是好事。 “禀中尉,仆已率军攻破云中寨,俘斩数百。”下马后,邵勋大声禀报道:“今晚且休整一夜,明日仆再整军西行,攻其余诸寨,定要让其尊奉中尉号令。” “辛苦了。”糜晃点了点头。 杜尹眼皮子跳了跳。 他知道邵勋在吹牛,万余兵马,全部消耗干净了也攻不破全宜阳的坞堡。 但压力也是实实在在的,万一他先拿一泉坞开刀呢?即便侥幸守住了,也会实力大损,能不能在宜阳立足就很难说了,毕竟宜阳不止他们一个坞堡。 “云中寨我素有耳闻。”杜尹突然笑了起来,说道:“为首者乃几个积年老贼,多年来招募亡命,劫杀商旅,并强逼良家子为其耕种,渐成气候。将军破此寨,当是为民除害矣。” “哦?杜公竟知此寨?”邵勋奇道:“却不知洛水之畔还有几个贼寨?” 杜尹沉吟片刻,方道:“洛水膏壤,民风淳化。有杨公坞、合水坞、一泉坞等堡壁,皆尊奉王法,户调、田课从未短少,部曲儿郎送上阵者更是不知凡几,可谓尽矣、全矣。” “也就是说,除一泉坞、合水坞、杨公坞之外的皆是贼寨?”邵勋问道。 杜尹皱了皱眉。 这厮咄咄逼人,难道真不把宜阳“父老”放在眼里? 糜晃站在一旁,左手抚着刀柄,右手轻捋胡须,似乎完全没听到他们的话。 良久之后,杜尹舒了口气,道:“并非都是贼寨。” 邵勋心中有点数了。 这个坞主杜尹,看样子性格并不强硬。他刚才问的那种话,换做脾气暴躁又比较勇武的坞主,怕是已经勃然作色,可杜尹却生生忍了。 坞堡与坞堡之间,固然会互相攻杀,但互相联姻、互为奥援的也不少,有些小坞堡甚至会依附大坞堡。一泉坞的规模,在宜阳县算是比较大的,甚至可能是最大的,又怎么可能没有附庸? 邵勋若把这些小坞堡都挑了,一泉坞是阻止呢,还是默认? “既非贼寨,为何不来见府君?”邵勋逼问道。 “这……”杜尹的脸色有些难看。 邵勋心中暗哂,杜尹这性子,有点软弱啊。现在还好,若换到永嘉之乱时期,你纵然手握一泉坞这种大势力,怕是也顶不住一波接一波的攻击。 绵羊是带领不了狮子的,也练不出什么精兵。 到最后,要么部曲不能打,被人攻破坞堡,要么引强兵为援,但有可能被鹊巢鸠占哦。 大晋末年这个世道,弱者是不配活着的啊。 邵勋、杜尹就这样互相看着,气氛有些微妙了起来。 “唉,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糜晃好像刚发现邵勋、杜尹之间的不对劲,连忙走了过来,站在两人中间,摇头失笑道:“多大点事。不就见一见宜阳诸豪杰嘛?世甫,伱名动乡里,人头熟,就由你知会各家坞堡帅,令其来一泉坞会面,如何?我在洛阳数年,任事勤谨,并非什么贪暴之辈,稍一打听便可知晓。今国事维艰,开支浩大,用钱之处极多,我不过是讨些钱粮,以支国用罢了,于尔等何伤耶?” 杜尹本来就有出钱的心理准备了,这会听糜晃这么一说,便就坡下驴,叹道:“府君确实是至诚君子。也罢,我这就遣人至各坞壁通传。” “若天下多几个世甫这样的人,大晋中兴有望矣。”糜晃赞道。 艹!邵勋不由得多看了一眼老糜,啥时候把王衍的话学过来了? 话说开了之后,气氛便松快多了。 不一会儿,一泉坞大门洞开,杜耽亲自送了一批猪羊、酒肉出来劳军。 双方言笑晏晏,仿佛之前的一切不快都烟消云散了。 邵勋抽空把陈有根喊了过来,低声吩咐道:“黄彪、高翊二人一会会拣选三百突将,你带教导队与他们汇合,把所有能骑的都带上,今晚去金门山,把山上一个贼寨挑了。” “诺。”陈有根立刻应下了。 “你就不问问山上有多少人?”邵勋笑骂了一句。 “撑死了百十人罢了。” “有两百上下。”邵勋说道:“若偷袭不成,就不要硬来了。过几日我自领大军而去。” “定不劳将军亲至。”陈有根笑道。 “好,那就静候佳音了。”邵勋拍了拍陈有根的肩膀,道:“我不贪心,在宜阳建两三个坞堡就可以了。” 根据向导的情报,洛水一带大大小小的贼寨有十几个,其中条件最适合建坞的有三处。 云中坞已拿下。 金门寨位于后世洛宁县陈吴乡大原村附近的金门山上,在云中坞西南四十里。 这两处之外,还有一个檀山寨,位于后世洛宁县长水镇后湾村西、洛河北岸的龙头山上,人也不算多,即便小股精锐打不下来,大军一至,也能轻松攻下。毕竟这只是贼寨,不是坞堡。 檀山、金门、云中三坞堡,从西南向东北,顺着洛水一字排开,相互间隔四十里左右,非常适合屯垦、练兵。 邵勋得感谢世道还没特别乱。 等到永嘉之乱后,这些贼寨多半会被人攻取,然后扩建、改造成更为坚固的堡垒,聚拢流民,且耕且战。 而如果等到南北朝时期,坞堡数量更是暴增,简直每一处犄角旮旯都建了堡垒——《晋书·苻坚载记》中提及,关中三辅地区“坞壁三千余所……相率结盟,遣兵粮助坚。” 穿越到那个时候,真的欲哭无泪。 光三辅地区就三千多座坞堡,密度大得惊人,怕是甫一登场,人就失联,再回首已在坞堡为奴。 陈有根离去后,一夜无事。 第二天一大早,浑身血污的他回来了,马鞍下挂了好几个头颅。 一番禀报后,邵勋得知贼寨已拿下,突将、教导队总共折了四十几个弟兄,其中有十余人是夜走山路摔死摔伤的。 他没有耽搁,立刻让陆黑狗带三队银枪军士卒前往金门寨,替换留守突将。 开局非常顺利,很好。 第一百零七章 富婆通讯录 二月二,龙抬头,一般而言,已是春播的时节。 事情谈妥之后,一泉坞上下便不再紧张。庄客部曲们放下武器,开始准备春播的诸项杂事。 邵勋沿着坞堡走了一圈。 这些堡寨,所恃者唯险罢了。 一泉坞所在的台地,高四五十米,三面孤绝,只有一条斜坡可以上下。 攻城器械是指望不上了,只能靠人命堆。 沿着斜坡往上攻,无遮无挡暴露在敌方弓弩之下——如果他们有弩的话——这就是一条血路。 如果对方再用点檑木、滚石,伤亡就更大了。 等攻到坞堡下,架梯蚁附,百战精兵被人从城头推下,非死即伤——坞堡城墙看样子有三丈高的样子。 确实不值得正面强攻。 要么偷袭,要么谈判,对方交点钱粮,送个质子,再允诺出兵帮你打仗,就完事了。 杜家不是没根脚的人。 已故的杜预名声极大,长子杜锡为尚书左丞,次子杜跻为新平太守,杜耽、杜尹虽然在家耕读,但得官也很容易——若非糜晃横插一脚,杜尹多半已是弘农太守。 这样的家世,又有如此硬实力,能和平解决是最好的。 毕竟,带兵的这两位,一个即将上任弘农太守,一个很快就是殿中将军,都是朝廷官员,不是贼匪,还是要讲点规矩的。 “我帮你要了三万斛粮,够用吗?”宜阳县诸坞堡帅基本都来了,与他们吵嚷了半天后,糜晃出了大帐,拉住邵勋谈事。 “我只要两万斛粮就行了。”邵勋说道:“无需一次给足,每月送一点就行。剩下的一万斛,能不能换些耕牛、农具、种子?” “这些东西,大家都缺啊。”糜晃说道:“能大批自造农具兵器、养蚕织布、驯化小牛的,全县也就一泉、合水、杨公三坞堡能办到。” “能不能想想办法?”邵勋问道。 “尽量吧。”糜晃点了点头,道:“我新官上任,杜耽、杜尹兄弟怎么着也得给点面子。不过,小郎君你是不是摊子铺得太大了?占地建坞,蓄养宾客,很多人都在做,但像你这般着急的,却也不多见。就像你刚打下的云中寨,先安置两三百户人,慢慢来,花個几年时间站稳脚跟,再一点点扩建,不好吗?宜阳这些坞堡,不都是这么来的?一泉坞甚至从曹魏年间就开始营建,最初只是一个别院,三代人经营,才有了如今这个局面。” “大势如此,不得不着急。”邵勋说道。 糜晃将信将疑。 大势?现在大势很好啊,司空就剩最后一个敌人司马颙了。 “你若真想快些成事,只有一个办法。”糜晃说道。 “还请中尉赐教。” “娶妻。” 邵勋语塞,就是把自己卖了的意思? 他其实倒也没那么抵触,关键是自己现在卖不上好价钱啊…… “伱权衡一下吧。”糜晃说道。 邵勋只权衡了一秒钟,便问道:“敢问京中有哪些待嫁女子?” 快把富婆通讯录给我,快点! 糜晃被邵勋的干脆吓了一跳,结婚这种大事,难道是看嫁妆丰厚与否吗? 他认真想了下,正色道:“首选王惠风。” “中尉,你第二次提这人了。”邵勋无奈道。 “也就是你,我才屡次提。”糜晃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王惠风乃前太子妃,贞烈无比,她虽然守寡了,却还不一定愿意嫁给你呢。若真让王夷甫点头同意,王惠风被迫嫁给你,你就偷着乐吧。这女娃嫁过来后,会对你一心一意,勤谨侍奉公婆,仔细打理家业。如果你在外征战,她甚至能帮你管理坞堡,保证不会后院起火。一般人,我还不愿意介绍呢,撑死了提她姐姐王景风。” 听糜晃的语气,王景风是漂亮花瓶,没啥本事。王惠风是有手段的,而且是个贞妇,不一定愿意再嫁了。 邵勋摇了摇头,问道:“还有呢?” 糜晃看了他一眼道:“去求王妃吧,让她给你安排一门亲事。裴家女子多着呢,也很有钱,但真要说起来,不一定有寡妇容易得手。” 说到“得手”二字时,糜晃老脸一红,好像这个词不太好似的。 “王妃……”邵勋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妥,可能会把事情搞砸。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就没办法了。”糜晃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还真想在宜阳扎根不成?建坞堡花费很大的,京中公卿,有这个实力的也不多。” “怎么会?”邵勋惊讶道。 “怎么不会?”糜晃奇怪道:“我在洛阳就建不起坞堡,要钱没钱,要人没人,东海的钱粮部曲又不能飞到洛阳。” “京城就没富人了?” “京城现在最有钱的,就是王夷甫了,其次是羊皇后。” “嗯?”邵勋眼睛一亮,问道:“羊皇后怎么会有钱?” “羊玄之死后,羊家没人在京城,都回青州了。”糜晃说道:“昔年赵王伦事败,孙家兄弟夷三族,有些财货被抄没,有些则落到羊家手里了。羊家、孙家在京城的财货,现在都由皇后派心腹打理,你说呢?” 孙家兄弟主要是指孙秀、孙旂二人。 孙秀是司马伦心腹,曾经多次勒索富豪榜排名榜首的石崇。他的财货,真不一定全被抄走了。 羊献容能当上皇后,主要还是孙秀在运作——孙旂是羊献容的外祖父。 “中尉,我能不能向皇后借钱?”邵勋问道。 “最好不要。”糜晃摇了摇头,道:“欠下人情之后,你怎么还?万一皇后要你杀……” 糜晃闭上了嘴巴。 说这么多,完全是看在两人过命的交情上,不能再多说了。 邵勋已经听懂了。 洛阳朝堂势力,现在渐渐明晰了。 司空占一块,王衍占一块,尊奉天子的人应该算第三块。 司马越从头到尾,就没能像几个前辈那样,完全掌控朝廷,从一开始他就是合作、合作再合作。 不经意间,邵勋已经有资格跻身朝堂旋涡之中了。虽然别人想到他时,多半想将他当成吕布使唤。 他默默盘算了下手头的资产。 邵园(原皇甫商的庄园)又往外扩展了一些,现在有庄客百余户了。这个庄园的产出,主要是用来供养东海、洛阳学生兵的日常生活、学习及训练——原编入王国中军的东海学生兵全部剥离,成为邵园衣食客。 潘园也被占下了。虽然糜晃让自己还回去,但他一直拖延着。 潘园内有了几十户人,主要是当初跟着他撤到辟雍后的庄客、工匠、仆婢。有人成家立业后,便找上门来,请为部曲。 邵勋将他们安置到潘园耕种。 金谷园正主跑回乐陵国了,没有回来的意思。邵勋正在观望,看看有没有人跟他抢,如果没人,就直接占下,连带着附近的田地。 这不是没有后果的,但他准备扛下。 因为金谷园实在太优质了。 占地面积广阔,园内有山泉水,有人工修建的河道,有池塘,有果园,有草场,还有数量众多的馆舍。本体又依山而建,相对险要,花钱改造一下的话,也是一个易守难攻的坞堡——考虑到在洛阳周边,这个冤枉钱就不用花了,意义不大,但金谷园还是有用的。 快春耕了,有些事情确实不宜拖下去,盖因一耽搁往往就是一整年。他之前催着糜晃出兵,也出于这个因素。 农业社会,一切围绕农事。 “中尉,你还在此逗留多久?”邵勋问道。 糜晃心下一惊,他感觉此番邵勋陪他西行,主要还是为了办自己的事,其他都是顺带的。 听闻昨夜又挑了金门山的一个贼寨。 据向导所言,金门寨“山多重固”,险绝无比,有两百个贼匪在内守着。 结果好像伤亡四十多人就拿下了,糜晃知道时都惊了。 古来攻城,攻方比守方伤亡多三倍是正常的,多五六倍也很常见,除非守军都是一触即溃之辈。 以如此轻微的伤亡偷袭拿下山寨,无疑鼓励了他继续在宜阳干这事。 还有工夫替我震慑不从么? “总得留个五六天。”糜晃收拾心情,说道:“来回拉扯,讨价还价,却没那么简单。有些人还没法做主,得在自家坞堡与一泉坞之间来来回回。唉,你有事自去吧。速去速回!大军我带着。” 说最后一句话时,糜晃提高了点声音。 虽然老被人称为庸将,但庸将也是将啊,结寨自守的本事还是有的,可不能让人瞧扁了。 “中尉,幢主李重,颇有军略,有不解之事或可垂问于他。幢主高翊,技艺娴熟,冲锋陷阵,勇猛无匹。杨宝、黄彪、余安、章古等人虽无甚特异之处,但分划防区,各自守御的本事还是有的。”邵勋说道:“简而言之,如要排兵布阵,当咨李重。若需突阵杀将,可问高翊。其余人等,带兵守着寨子就行了。” “好。”糜晃点了点头,临了前,又忍不住问道:“小郎君,你占田建坞,蓄养如此多的庄客,到底所为何事?” 占田建坞堡,是每个士族或豪强的本能,但规模都不像他这么大,这是让糜晃难解之事。 “中尉觉得,洛阳真的稳了吗?刘渊在并州连战连捷,司马腾不能制,若其大举南下,如何抵挡?说穿了,我怕啊。”说完,邵勋行了个礼,匆匆离去。 糜晃皱着眉头,陷入沉思。 第一百零八章 两园 邵勋首先回了自家庄园。 “郎君。” “陈将军。” 唐剑正带着宾客们在大门外管理流民,见到大队骑兵涌来,看清楚之后,立刻上前行礼。 陈将军?邵勋看了眼陈有根。 陈有根有些不好意思,嘟囔道:“郎君,他们叫着玩的……” “郎君。” “将军。” “邵公。” 听到最后一个称呼时,邵勋只觉有些雷人。 他才十八岁,就有人喊他“邵公”?定睛一看,容貌居然和陈有根有几分相似。 “这是?”邵勋问道。 “回禀郎君,此乃我家大兄陈金根。之前一直在豫州务农,最近带着数十乡人来洛阳,讨口饭吃。邵典计已经应允了。”陈有根说道。 “邵典计”就是邵勋的三弟邵璠,跟在裴进身边学着管理庄园。邵勋曾经说过,邵园一应事务,他俩商量着办。不意多日未至,这边竟来了许多新投之人。 其实这也正常。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邵勋当了官,不但本家亲戚会来投靠,亲信、心腹的亲族也会来投靠。甚至就连奴仆都会介绍相熟的人来当奴仆…… “既然来了,就安排在庄园内吧。”邵勋点了点头,随即看了眼不远处搭起的一堆堆帐篷,道:“过去看看。” 陈有根刚想说他还有两个兄长也过来了,却不得不闭嘴,快步跟上。 王雀儿比他还快,带着数十人在前边开道。 帐篷外堆满了饭甑,这会正在熬煮粟米粥。 邵勋仔细看了看,还行,吃不饱,但也饿不死。 “给辈旅加些鱼汤。”邵勋马鞭指向最西边的一片帐篷,道。 那里坐着百余妇人,有的还带着婴孩,一路逃难过来,舍不得丢弃。 婴孩饿得哇哇大哭,妇人急着喂奶,却已没甚奶水,只能暗自垂泪。 到最后,还是有人心善,把孩子抱了过去,解开衣裳喂着。 “诺。”匆匆赶来的裴进立刻遣人办理。 池塘里的鱼去年就捞了一大半。 张方攻洛阳时,大部分时间在城北活动,没怎么来城西,倒让这个庄园勉强保存了下来——可能也与这边离洛阳稍远有关系。 这会再捞,塘鱼怕是要绝种了。 “粥饭再加点吧。”邵勋又道。 “诺。”裴进亲自回去吩咐了。 邵勋刚想再说什么,却见裴进已跑出去老远,便作罢了。 他是不是怕我破产,导致他失业? 邵勋叹了口气,手头确实有点紧,还是胃口太大了。 他信步走着。 帐篷内的人见到他,纷纷出来拜谢。 “尔等自何而来?”邵勋看着一张张惊惶未定的面孔,问道。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推举了一年约四旬的汉子上前。 “拜见郎君。”汉子说道:“我等皆太原人,躬耕于乡里,忽闻虏至,烧杀抢掠,惊惶之下举家南下,一路乞讨,终至洛阳。” “逃众都来洛阳了,还是有人去了别的地方?” “一路艰难跋涉,有人留下,有人继续,途中还有他人汇入。据老夫所知,来洛阳的不算太多。” “原来如此。”邵勋说道:“既来此,可愿安之?” 汉子沉默了一下,最后叹道:“实不相瞒。我本太原大家宾客,家主都觉得待不下去了,故率众南下。洛阳终究是天子脚下,或能安稳些许。” 邵勋暗道,这你可就错了。 在今年以前,洛阳可是战斗非常频繁的地方。先后死了司马伦、司马冏、司马乂,再败司马颖后,这里才算安定了下来。 “你既有家主,为何还愿来此?你可知,既投我,便为宾客部曲,却不好更易了。”邵勋问道。 “不欺郎君,若我家主人还在,必不来此也。”汉子说道:“惜已在河内病故,我已是无家之人,故愿投郎君。” “他们都是一般想法?”邵勋指了指他身后的百来人,问道。 “正是。” “我欲令尔等去宜阳,非在洛阳也,可愿?” “失家之人,还有何挑拣之处,固愿也。” “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就这么说定了,两日后启程。”邵勋说道:“唐剑。” “仆在。”唐剑大声应道。 “今有宾客几人?” “二十三人。” “两日后,我让孙和率一队人,你带邵园宾客,一齐护送太原客前往云中坞。” “诺。” “对了,此处有多少流民?” “二百三十二户、九百十二人。” “好,全送过去。”邵勋毫不犹豫地说道。 招募流民是裴进、邵璠共同负责的,唐剑只是协助管理。邵园这边,还会继续派人出去收人,带回来粗粗将养一番后,再发往宜阳那边,登记造册。 幸好学生兵们都识字,有些人还会算术,管理起来未必多厉害,但至少有管理了。 乱世之中,人才为贵。 第一期东海学生兵学习了两年多,总算派上用场了。 第二期洛阳学生兵学习不满一年,还得继续。 另外,今年可以招募第三期了。 从现在的形势可以粗粗分析出,洛阳将迎来一段难得的和平期。 这個和平期有多长,不好说,至少今年不会打仗。明年怎么样,还得再看,没人敢打包票。 和平期弥足珍贵,若不好好利用,将来是要付出代价的。 离开邵园后,邵勋又风驰电掣般从城西奔到城东,在潘园外驻马而下。 庄园内又出来个典计,名叫裴功,大侄邵慎跟在后面。 “郎君。” “二叔。” 二人先后行礼。 邵勋回完礼,心中就觉得有点不得劲。 到处是裴家人,我离开伱裴家还活不下去了? 罢了,牢骚少发,一会还得去找裴妃借钱…… “收了多少人?”邵勋看着曾经十分熟悉的潘园,很是感慨。 这里已经找不到任何战争的痕迹了,唯有当初修建的两座哨塔仍在清晰地告诉他,他曾在这里厮杀过。 “一百十户、四百五十一人,多是太原人,另有少许西河、平阳众。”裴功回答道。 十四岁的邵慎想答话,又答不上,急着挠了挠头。 “养了几天了?” “今日是第四天。” “两日后,你召集庄客,把他们都送到邵园,交给唐剑、孙和。” “诺。” 邵勋一把拉过侄子,问道:“最近可用功读书?” “用功了……真用功了。”邵慎立刻说道。 “为何有人说你终日骑马,拿着杆破枪刺杀草人?”邵勋问道。 “啊?”邵慎傻了。 自己身边竟有细作?还告黑状? “吃得好了,有力没处使是吗?”邵勋扇了他个耳脖子,道:“不是不让你练武,但不能偏废。你是太学生了,如果走出去连字都不识几个,不但你丢脸,我亦丢脸。从今往后,上午习文,下午练武,晚上温习功课。” “好。”邵慎不敢反驳,只能低头应是。 邵勋在潘园内吃了午饭,然后接见了下庄客们——都是老熟人了。 “辟雍一别,又见到郎君了。”有人泣道:“洛阳打打杀杀,几无活路。若非郎君收留,却不知暴死于何处矣。” “三年前,郎君于此御敌,而今名满洛阳,我等跟着郎君,算是跟对了。” “郎君不要抛下我等。” 众人七嘴八舌,纷纷叫嚷道。 其实,潘园的庄户,大部分都去东海了。那是司马颖大军威逼洛阳时的事情了,一晃已是两年半过去了。 邵勋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温言道:“乱世之中,聚在一起便是缘分。你等跟了我,断无舍弃之理。好生在此耕作,没人来问你们课税,也没人会征发尔等,各自安心。若有亲族投靠,或相熟之人,亦可引荐来此。地,多得是,缺的是人。” 他今年打算招募第三期学生兵,就安置在潘园。 此地现有五六十户庄客,自种自收,除了给庄园缴纳的租粮外,没有任何其他负担,倒也惬意。 但庄客人数还是有点偏少,最好扩大到一百户以上,反正周围的撂荒农田有的是。 学生兵,今后就靠他们养活了。 邵勋仔细回忆了下。 太安二年(302)的时候,他开始带第一批少年。 当初的一百五十人,而今只剩下一百十数人。 有人回家了,有人战死了,有人病殁了。 这一百十数人中,十五岁以上的少年为自己撑起了银枪军第一幢近六百士卒,是自己压箱底的本钱。 昨天吴前告诉他,第一幢现有六十二名学生兵军官,今年又有二十余人满十五岁,除去继续“深造”的外,还有十九人可用。 十九人中最出众者名徐煜,粗通文墨,箭术不错,骑术马马虎虎。 邵勋想了想,趁着司马越没来洛阳,这边自己说了算的时候,继续薅大晋朝的羊毛,新建银枪军第二幢,暂编三队一百六十八名官兵。 第一幢幢主他不再兼任了,改由金三出任,调教导队督伯王雀儿回来担任第二幢幢主。 募兵之事,还是由吴前负责,尽快招募完毕,展开训练。 司马越回洛阳前的每一分钟都很宝贵。 他回来了,就意味着不确定性,邵勋讨厌不确定性。 他第二天一大早就离开了潘园,从建春门入城后,先去一裁缝铺取了东西,然后直奔司空府。 第一百零九章 借钱 “一贼仗剑击于市,万人无不避之者,臣谓非一人之独勇,万人皆不肖也。何则?必死与必生,固不侔也……”甫一至司空府,邵勋就听到了朗朗读书声,不用问了,肯定是徐朗。 果然,徐朗听到脚步声后,立刻出门相迎,惊喜道:“不意郎君竟来此。” “诸事繁忙,有些不敢擅专,须得王妃定夺。”邵勋一脸正色道:“王妃可在?” “在的。”徐朗说道:“今日还问起弘农之事了。” “王妃实乃司空之贤内助,终日操心大事。”邵勋叹道:“世子呢?” “世子出外学习礼乐了。” “哦?”邵勋肃然起敬:“世子小小年纪,却这般勤奋,他日必有一番造化。” “郎君所言极是。”徐朗直接坐了回去,又捧起了兵书。 邵勋也懒得和他掰扯,悄摸摸地溜了。 王妃正跪坐在书房内,翻阅典籍。 以前这里虽然叫书房,但无论是竹简还是纸书,抑或是抄录在绢帛上的书籍,都没几本。王妃更多地是将其作为一个修身养性的场所,看看琴谱,写写画画,再煮一壶茶,悠然自得地看着庭院花木,任思绪飞到九霄云外。 但现在已经可以称作正儿八经的书房了。 王妃搜罗了很多经史子集,甚至游记心得,分门别类,一一放置好。需要时就搬来一本,细细查阅。 “宜阳……”案几上摊着一副手绘丝绢舆图,裴妃纤细白嫩的手指在上面划来划去,时不时在“宜阳”二字上转圈圈。 旁边放着一张白纸,上面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字,仔细一瞧,多数是某地距某地多少里之类。 脚步声轻轻响起。 裴妃抬起头来,看向门外。 邵勋夹着皮裘出现在门口。 裴妃掩嘴轻笑,起身相迎。 “王妃终日埋首案牍,却是辛苦了。”邵勋感叹道。 裴妃会吟诗作赋,写得一首好字,但她并不特别喜欢读书。 现在这个书房,只能说…… 邵勋拿出皮裘,道:“正月里打了不少野物,正好够做一件狐裘,便赠予王妃了。” “为何赠我?”裴妃眼神中有些许惊喜,问道。 “欠你的。”邵勋诚实说道。 “二月了,却不知还能穿几日,为何不早点送来?”裴妃故作不满道。 邵勋眼角余光扫了下四周,见无仆婢在场,便拿着狐裘,走到裴妃身后,轻轻披在她身上。 裴妃下意识远离了几步,但并未责怪,而是白了他一眼,轻斥道:“放肆。” “下官知罪。”邵勋亦退后一步,恭声道。 “下官”一词,最早见于《汉书·贾谊传》中的“下官不职”。 《魏志·杜恕传》中又提到“若令下官事无大小,咨而后行”。 顾名思义,指的是下属官吏的意思。 北魏时,驸马萧综见到公主,以下官自称,表示敬爱。 当然,玩得最花的还是齐神武帝高欢,见到小妾、前皇后尔朱英娥时,恭恭敬敬自称“下官”,然后再爬上床。 “仆明日便找人打制一张胡床,送至府中。”邵勋看着案几前的支踵,说道。 “可是汉灵帝所坐之胡床?”裴妃好奇地问道。 灵帝好胡服、胡帐、胡床、胡坐、胡饭、胡空侯、胡笛、胡舞,京都贵戚皆竞为之。 胡床最早出现在天竺,后传入西域,再传入中原。 “此胡床并非彼胡床。”邵勋笑道。 东汉时传入中国的胡床,准确来说是绳床、绳椅。其实就是一种可折叠的小马扎,椅面用绳子密密编成。 这是原始版,后来随着时间演进,到唐代时就变成一种木制坐卧器具了,还增加了靠背和扶手,舒服多了。 邵勋想做的就是这个。 “那我等着。”裴妃高兴地说道。 邵勋陪着傻笑,心里琢磨着怎么开口借钱。 裴妃脸上的笑容散去后,见邵勋仍然神思不属地假笑着,低头琢磨了一会,问道:“你正与糜子恢督率大军,进剿弘农贼匪吧?为何突然回了洛阳?” “行军征战,粮草为重,而今颇为不足……”邵勋叹道。 “还有人敢扣你们的粮草军资?”裴妃有些惊讶。 “非也。”邵勋说道:“弘农情势复杂,贼匪众多,有几处需得长期屯驻兵马,这却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哪几处?”裴妃已经来到了案几旁。 邵勋不意裴妃竟然问这個,下意识说道:“女几山、金门山、檀山……” 裴妃抽出案几上的一张纸,看了看后,若有所悟。 “你是不是想建坞堡?”她晃了晃白纸,问道。 邵勋有些傻眼。 他还在琢磨,怎么既能在裴妃面前维系面子,还能开口借钱呢,没想到人家已经猜出了一半——事实上,向女人借钱本来就不太有面子…… “是想建坞堡。一共三处,东曰云中坞,中曰金门坞,西曰檀山坞。”邵勋老实答道。 “你的家底,我略知一二。”裴妃笑了笑,道:“坞堡可不是那么容易建的,你想几时建成?” “今明两年。” “倒也不是不可以,人呢?有吗?” “我在收拢并州流人,已得数百户。” “吃食呢?”裴妃问道:“夯土为墙,可不轻松。流人为伱筑城,总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吧?” “宜阳诸坞堡帅愿给粮三万斛……”见裴妃已经猜得七七八八了,邵勋也不再隐瞒,将这些事和盘托出。 裴妃听完之后,终于明白了。 建坞堡的人手,其实就是流民,但你得让他们吃饱,其间的粮食消耗不是一般地大。 邵勋的意思是向宜阳坞堡帅买粮。 乱世之中,粮食很金贵,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但糜晃是弘农太守,他们又率大军耀武扬威了一番,这就存在可能了。 “你做得好一番大事……”裴妃神色复杂地看向邵勋,道:“就这么担心洛阳有事?” “是。”邵勋不想骗裴妃,正色道:“我担心匈奴来攻洛阳,欲有备无患。” “刘元海在并州无人可制?” “几无人可制。” 裴妃沉默了,她愿意相信邵勋的话。乱世之中,没有比他这类能打能拼的军将更让人信服的了。 “公府的钱却不好动用。”裴妃很快收拾好了心情,道:“明日我让裴十六拨钱五百贯、绢千五百匹予你,短期内就这么多了,你先用着。” “这是……”邵勋问道。 裴妃抬眼看向窗外,道:“我嫁入东海王府时的嫁妆,累年经营,在京中却只有这么多。” 邵勋一时失语,不知该怎么说。 “若还不够,卞壸夫妇回京了,我自去想法子。”裴妃又道。 邵勋还是沉默。 “若觉得过意不去,坞堡建成后,带我去看看。”裴妃笑了笑,道。 “好。”邵勋应道。 “你还准备找谁借钱?”裴妃好奇地问道。 “找……找曹军司。” “你也就认识这些人了。”裴妃说道:“曹军司家底殷实,但他却未必愿意出借。与其那般,不如让糜子恢调拨部分军粮予你,他再找曹军司索要即可。” “中尉已给粮三万斛,却不好多要。”邵勋说道:“他还要在宜阳、渑池等地建仓城,储备粮草军资,为西征做准备。” “子恢是老实人,你多找他几次,总能要到一点的。”裴妃说道:“纵只有三五千斛,亦是好的。” 邵勋点了点头。 一万大军,即便算上役畜,出征之时每月消耗的粮食也不过就三万斛出头的样子——斛是容积单位,曹魏基本沿用东汉度量衡,西晋“遵而不革”,此时一斛约20公升,一斛粮(不同粮食密度不同)一般也就相当于后世三十多斤的样子。 一个月就三万斛粮食的消耗,而邵勋所需又何止几个三万斛,确实不好动手脚,只能多种渠道想办法了。 “世事多艰。”裴妃又叹了口气,道:“若洛阳不守,怕是也只能躲你的坞堡里去了。” “不是我的坞堡,是我们的坞堡。”邵勋轻声纠正道。 “又放肆了……”裴妃转过身去,脸有些热,道:“你快些离去吧。” “诺。”邵勋又看了披着皮裘的裴妃一眼,轻手轻脚离去了。 回到大街上的时候,陈有根牵了马过来。 “去曹……”邵勋沉吟道。 “曹军司府邸?”陈有根问道。 “王……”邵勋又道。 “王衍家?”陈有根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 “羊……” “羊市?” “呃,不去羊市了。”邵勋重重地拍了拍陈有根的肩膀,道:“现在手头紧,过几日再让金根、银根、铜根兄弟来买羊,送至坞堡。” “好。”陈有根随口应下了。 就在这时,邵勋远远看见大侄子飞奔而来。 “二叔。”邵慎扶着司空府门前的石狮子,喘匀了气后,方低声说道:“有河南尹的仆役至邵园,邀你赴宴。” “周馥?什么时候?”邵勋问道。 “就今日。” 邵勋脸色纠结了好一会,半晌后才说道:“等入夜后再去。” 这时候的宴会,一般下午开始,经常整到半夜。 如果是晚宴,开到后半夜都很正常。 周馥找自己,意味深长。 邵勋不想被太多人观察到自己的行踪。 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 第一百十章 本土势力 邵勋抵达周府时,已是月上柳梢之时。 他带了五十甲士,从小门入内——既不想让人注意到他,又怕被人阴了,于是就整成了这副尴尬模样。 周府仆役欲引他入席,邵勋拦住他,问道:“今晚还有何人赴宴?” “游击将军王瑚、司隶校尉刘暾、尚书右仆射荀藩、中书侍郎周顗、侍御史周穆……”仆役一连说了十几个人的名字。 邵勋一听,好家伙!照着名单抓,保皇党定遭重创。 他犹豫了,打算开溜。 不料主人周馥亲自赶来,笑道:“郎君方至,复又离去,传扬出去,外人定以为我招待不周。走,随我认识些朝中俊彦。” 说完,亲自把着邵勋的右臂,笑呵呵地拉着入席。 邵勋不便拒绝,跟着入席。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上官巳入城之前,周馥对自己可不是这个态度。 宴会已经进行了大半天了,席间杯盘狼藉,客人们多有醉意,说话声音都大了起来。 “听闻皇太弟被废,河北有人蠢蠢欲动,似有叛意。”有人大声说道:“依我看,不如赐死成都王,绝了他们的念想。” “其实也不怪他们,跟错了人罢了。昔年齐王冏用事,何勖、董艾为左膀右臂,又有路秀、卫毅等五公,而今安在?” “你这是什么话?这些人侥天之幸,骤登高位,可谓沐猴而冠。齐王冏又权倾朝野,凌上迫下,败亡是必然的。” “喝酒,喝酒。” 邵勋走入厅中时,便听到了这么几句话。 这个时候,他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明悟:所谓的保皇派,其实并不是真正忠于天子,或者不全是忠于天子之辈。他们多数门第不错,官位甚高,但手头掌握的资源不多,在朝堂一轮轮的洗牌中,捞不到足够的好处,所以被迫团结在皇帝周围。 以齐王司马冏秉政为例,他的左膀右臂何勖、董艾以及五大功臣路秀、卫毅、刘真、韩泰、葛旟(yu)等都封了公侯,且抱团排斥其他人。 比如,顾荣就被葛旟赶出了幕府,到朝中做官。王豹直言敢谏,还被杀了。 一個政治团体,不能有效吸收新鲜血液,做好统战,还有什么生命力? 何、董、路等人在司马冏起家时提供了绝大的助力,但他们的家世仅限于地方州郡,影响力并未破圈,只能称作小士族,一朝进京,忘乎所以,买官卖官,放纵无忌,擅断杀生等等,偏偏还不分润好处给世家大族、高官公卿,生生把这些人逼成了保皇党。 长沙王司马乂能靠百余人奇迹翻盘,未必没有这些所谓的保皇党的功劳。 “诸君,这位小郎君便是殿中将军邵勋了。果毅敢战,英武绝伦,洛阳得保无事,皆为其功也。”周馥拉着邵勋,大声介绍道。 席间众人早就有了七八分醉态,闻言反应不一。 荀藩斜睨了邵勋一眼,醉意朦胧地问道:“殿中将军,自然是殿中立功而得了。这个功劳,拿得心安理得么?” 周馥面色一变,道:“泰坚勿要说醉话了。擒抓司马乂乃拨乱反正之举,功莫大焉,休要乱说。” “哼!东海王表奏你为廷尉,复表为河南尹,春风得意得很哪,看样子是忘却旧人了。”荀藩仰脖喝下一杯酒,冷笑道。 其他人或坐或卧,看着周、荀二人斗嘴,时不时把目光投向穿着一身戎袍的邵勋身上,满是幸灾乐祸的意味。 邵勋脸色淡然地看着这些人。 早就听闻,支持齐王冏进京秉政的多为地方士族,而支持司马乂的多为身居高位,却没掌握兵权、钱粮的世家大族,看来就是这批人了。 他们在战争中支持司马乂,却又因为身居清贵高位,没有掌握钱粮兵械实权,导致支持力度不够,在另外一批世家大族勾结禁军将领,共推司马越为主后,轰然失败。 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或许也正因为他们支持的力度不够,再加上家世显赫,竟然没遭到清算,以至于到现在还身居高位。 司马乂一系的失败者罢了,互相抱团取暖,发发牢骚而已,不值得过于重视。 “荀仆射从邺城回洛时,面有饥色,蓬头垢面,可还记得河内的两张胡饼?”邵勋缓步走入场中,看着瞪大了眼睛的荀藩,笑问道。 他知道荀藩为什么针对他。不就是杀了他长子荀邃么?到现在还记恨着呢。 他微微有些后悔,若知今日有荀藩在,必不来此。 “王将军,多日未见,别来无恙?”邵勋又走到一人面前,行礼道。 “邵……将军。”王瑚起身回礼。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少年郎,微微有些愣神。 一年多前,这个名叫邵勋的少年郎才刚刚凭借斩杀孟超之事声名鹊起,随后被司空选中,殿中捉拿司马乂,一路举孝廉,进中尉司马,再整顿王国军,保全洛阳,迎圣驾而归,终任殿中将军。 这一年多的邵勋,太耀眼了。 反观自己,建春门之战达到了声望的顶点,随后春风得意了一段时间,最后在司马颖、司马越之间摇摆不定,北伐失败后输掉了所有。 京中正要重建禁军,即便他能出任高职,也不过是回到了一年多前罢了。甚至于,他最终与左右卫将军失之交臂,只能掌握一小部分兵马,与面前这人同列。 际遇变化之玄,当真让人茫然无措。 “王将军之才,我亦佩服。”邵勋弯下腰,给王瑚斟满酒,道:“单论骑军运用之妙,洛阳无人能出将军之右。将军莫要灰心丧气,只要有机会,一定可以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的。” 王瑚闻言心中一热,鼻子有些发堵。 京中公卿巨室,只把他当做反复无常之小人,言语间多有讥讽。即便今日与宴,却只能敬陪末座,在席间赔笑。 但邵勋不然。 他不看自己的过往,不问自己的家世,他只看重自己的本事。 邵勋伸了伸手,从一名婢女那里接过酒樽,给自己倒满,然后对王瑚附耳道:“王将军,不要掺和政争了,你不适合玩这个,纯粹一点。” 说罢,一饮而尽,走了。 在场众人,或家世高贵,或学问满腹,或名满天下,但在邵勋看来,都不值得深交。唯王瑚一人,值得他出言点醒。 中原骑兵人才少,能指挥大规模骑兵集团作战的人才更少。 洛阳中军鼎盛之时,是有相当规模的骑兵编制的,这是中原不多的科班骑兵人才。 与草原牧民生活中练习骑术,围猎时练习战术不一样,中原的骑兵都是募兵,是职业武人,他们不用考虑生活,日常训练就行了。 单论骑马的时间,他们未必就比草原牧人少了,甚至更多,因为他们不用干杂活,不用为生计奔波,生活中只有一件事:训练骑战本领。 这是一支战斗力远超对手的骑兵部队,只可惜在战争中一点点消耗干净了。 王瑚身边聚拢着百十个逃回来的骑兵军官、老兵,关系密切,经常来往。 他还认识一些其他骑兵将领,他们身边也各自聚拢着数十人。 这些都是宝贵的资源,依托他们为骨干,钱粮、马匹足够的话,是可以一点点恢复禁军骑兵编制的。 乱世之中,人才为重。 王瑚品行再不堪,专业本领是有的,未来是光明的。 前提是别再玩政治了! 这里水太深,你真的把握不住,只会毁了自己。 周馥一把拉过邵勋,向众人告了个罪,来到后堂,苦笑道:“可惜!本欲让你认识一些人,没想到却成了这副样子。” “周公,我与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没什么可惜的。”邵勋说道。 “但你今天还是来了。”周馥看着邵勋的眼睛,说道。 人的眼睛会透露很多东西。 邵勋的目光非常明亮,包含着自信、野心以及对未来的无限向往。 这样的人,他以前也见过,多在士人圈子里。 游艺之时,他们是士女关注的中心。 清谈之时,他们把别人辩得落花流水。 从政之时,他们多谋善断,步步高升。 邵勋有点那个意味了。 他的自信和野心,来源于对女人、权力的征服。周馥倒有些好奇了,邵勋在军中的本领他已知晓,但这样的家世,能征服什么样的女子?难道他的主母裴氏给他介绍了什么世家女? “今日来此……”邵勋沉吟道。 “无须多言,一切尽在不言中。”周馥笑着打断了邵勋的话,只道:“天子时不时念叨伱,皇后也对你赞誉有加。” 周馥话说到这份上,已经算很诚恳了。 天子当然对邵勋有好感,但他不会主动拉拢邵勋,他干不了这么复杂的事。 那么,事情很简单了,今日邀请他赴宴,其实是皇后的主意。 这个羊献容,她从哪里知道我行踪的?莫不是整天派人监视我? 邵勋有点想让她哇哇叫了。 另外,他还想到了一点:羊献容现在是天家的代理人吗? 以他对羊献容粗浅的了解,皇后似乎不太在乎大晋朝廷怎么样,甚至还带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恶意。 她在乎的只有自己。 大晋朝廷能给她带来好处,能让她更安稳地活下去,她就帮扶大晋朝廷。 如果哪天带给她的只有坏处,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其踹翻。 这个女人,好像已经坏掉了。 以如今的局势来看,司空一直“蜗居”东海,人不来洛阳,那么就别怪一点点失去对朝堂的控制力。 当初司马颖那么大的声势,都无法在邺城霸府遥控局势,就别说靠兄弟才打赢的司马越了。 真当洛阳本土势力不存在啊? 这个势力集团的成员大部分不是洛阳人,准确来说,他们是扎根洛阳的高级士族官僚集团、禁军集团(已毁灭)。 你司马越在洛阳,或许可以影响这个集团,就像当初组织他们北伐邺城一样。 但你不在,影响力是会衰减的。久而久之,人家会推出一个新的人选,就像当初推出司马越对付司马乂、司马颖一样。 单说司马越失位的这半年,王衍已经自成一派,党羽众多。 周馥这一拨人似乎与天家关系密切,算是保皇派。 即将重建的禁军,也会有部分逃回来的北伐兵将加入,与东海王国军共同构成新的禁军集团——老实说,目前的东海王国军万余人,九成以上非东海人,只不过中高级军官由于历史遗留问题,还是东海籍出身罢了。 司马越要是再拖延下去,迟迟不回京城,形势会更加微妙——现在都有人拉拢邵勋了,将来就是拉拢糜晃,甚至已经在做了。 就连军师曹馥,也会渐渐与司马越生出嫌隙,不信任感加强。 一切都是旧事重演。 “周公有什么话,不妨直言。”邵勋说道。 周馥神秘地一笑,道:“君何出此言?当初为天子驾车的督伯陈有根,已由朝廷选举,天子亲授‘副部曲将’(第九品)之职。郎君若不推托,这会已是材官将军,更有其他妙处。” 邵勋不想问“妙处”是什么,他和这帮人不熟,也不想投过去。 周馥等了一会,见邵勋不说话,只能主动询问:“小郎君尚未娶妻吧?” “没有。” “若想往上走,还得有人扶持才行。”周馥笑道:“不如由我做媒……” “免了。”邵勋摆了摆手,起身道:“今日结识诸俊彦,已心满意足,该告辞了。” 周馥遗憾地叹了口气,起身相送。 片刻之后,又回到了后堂。 “如何?”司隶校尉刘暾走了过来,问道。 “比较谨慎。”周馥说道。 “不过,也不是没有机会,不是么?”刘暾笑道。 拉拢殿中将军邵勋,是皇后的意思,他们只是执行罢了。本不太看好的,因为此人为司马越奋力拼杀,还做了不少脏事,按理说是心腹了,但皇后却很笃定此人有野心,可拉拢。 如今看来,诚如皇后所言,邵勋是可以被拉拢的,就像曾经投靠越府的其他官员一样。 “石演那边有消息了么?”周馥又问道。 “回话了,‘金谷园乃不祥之地,君自决即可。’”刘暾说道。 “他倒是洒脱。”周馥笑道。 石演既然不要金谷园,还奉上了地契,那么事情就好办了。 明日进宫,知会一下皇后,派个仆役,将地契送至邵府。 送礼么,就要投其所好,送人家无法拒绝的东西。 第一百十一章 耕战 邵勋收到地契时,恰好就在金谷园内。 这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以至于没人敢要。 同时也是一笔庞大的财富,不知道多少人瞪着眼珠子盯着。 其实,如果有选择的话,邵勋更愿意把金谷园内那些装潢考究的馆舍、名贵的花木以及其他值钱的东西卖掉,他只要地就行了。 但这事也只能想想罢了。 “这些屋舍内,原本装饰着许多珍珠、玛瑙、琥珀、犀角、象牙,如今却不见了。”邵勋看着依山而建、高下错落的亭台楼阁,叹道:“让人进来吧。” “诺。”陈有根立刻奔出大门,将送地契的人领了进来。 邵勋坐到了石墩之上,静静等着。 已经化冻的金谷水潺潺流淌过台榭之间,时不时发出叮咚的声响。 池塘之内,鱼儿高高跃起,发出快活的“扑通”声。 鸟儿叽叽喳喳,欢快地在枝头跳来跳去,却反衬得庄园更加幽静。 脚下全是规整的青石板道路。 路两侧甚至修建了石质栏杆,雕刻了许多栩栩如生的动物。 石崇尔母婢,真是奢侈啊! “羊茗参见将军。”没过多久,便有一位弱冠之龄的年轻人躬身行礼。 “汝姓羊,可是羊氏族人?”邵勋问道。 “远宗羊氏子,让将军见笑了。”羊茗回道。 “所来何事?” “为将军奉上金谷园地契。” 邵勋沉默片刻。 其实他早就知道对方是来送地契的了,因为人家在山门外就表明了来意。 想了这么久,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拿下此园又如何? 石超来的时候,直接住了进去。 上官巳若能在洛阳稳住阵脚,也不会放过金谷园。 我老邵是洛阳大军头,自动被人贴上“贪横”的标签,不玩点霸占田地、强抢民女的把戏,那还算武夫么? 羊茗察言观色,见邵勋不说话,将地契交到陈有根手中,又退后两步,躬身一礼。 陈有根将地契递到邵勋手中。 邵勋粗粗一看,收了起来,又问道:“皇后遣你来,可有话要说?” 羊茗为难地看了陈有根一眼。 “径直说吧,此乃我心腹,凡事不避。”邵勋说道。 “东平王楙遣使入京,密见天子,哭诉半日,言东海王不法事……”羊茗说完,然后抬眼看向邵勋。 “继续啊。”邵勋催道。 “使者还提及,徐州幕府之中,多有僚佐暗通东海王,为其说项。”羊茗继续说道:“东平王忧惧不已,请朝廷为其做主。” 邵勋闭眼假寐,默默思考。 朝廷做主?朝廷做不了主。 站在天子的角度,他肯定不愿意看到司马越再领徐州。但如果有外部压力呢?比如司马越给糜晃下令,调动兵马,威逼帝后。 诚然,这样做有点难看,在谈判还有可能的情况下,司马越是不会真的撕破脸的。 但邵勋怀疑他已经失去了耐心,司马楙现在也只是在垂死挣扎,下意识求救罢了。 他拖不了多久了。 “使者有没有说东平王会怎么做?”邵勋问道。 “没有。”羊茗摇了摇头,道:“但东平王最近逐退了两名幕僚,又在下邳严查奸细,想必不会心甘情愿让出徐州。” 邵勋微微颔首。 割据一方的方伯,又怎么可能心甘情愿交出地盘? 如果羊茗说的话都是真的,那么司马越不动兵是不可能拿下徐州的。甚至于,他现在都没法沿着驿道过境徐州,回来洛阳。 绕路不是不可以,但也太丢人了吧? 邵勋突然觉得司马越也挺难的。手头就几千新兵,粗粗训练了三四个月,如果和司马楙正面对打,怕是要再现一个大脸。 这就是八王之乱的胜利者?水分也太大了吧。 想当年,司马乂可是调动数万禁军,与张方、陆机的三十万军队血战半年的。 这样的人,还能勉强称一声权臣。 司马越远不如司马乂矣。 邵勋想了想,觉得如果司马楙不识相,司马越最终还是会“摇人”,大军压境之下,司马楙如果不想死,最终还是会屈服。 大概就这样了。 “你走吧。”邵勋挥了挥手。 羊茗躬身退下。 看来,洛阳已经形成了一個新的风暴旋涡,很多人不愿意看到司马越回来啊。 那么,我愿意吗? 邵勋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裴妃的身影。 好像——我也不太愿意看到司空回来。 ****** 残雪化尽之后的洛阳郊野,已经有百姓在进行春播了。 策马行至此处的邵勋特地停下来看了看。 去年秋收后没种越冬小麦,这会春播种的是粟。 看来,小麦种植尚未大面积推广开来,这个要到中晚唐时期了。就连初唐,北方还是以粟为主,虽然当时的小麦播种比例已经大大提升。 但只要尝到了种植小麦的甜头,老百姓就会停不下来。到了北宋时期,北方小麦种植已经非常普遍,完全压倒了粟,成了主流农作物。 时代终究是往前发展的。 春秋时期,还存在着大面积的土地休耕现象,主要原因是土壤肥力不足。 到了魏晋时期,休耕已没有春秋时期那么频繁了,一岁一耕的土地大大增加,甚至出现了少量两年三熟制耕作的现象,可见此时的人们比起春秋时已经更懂得如何保持土壤肥力。 农业社会,以农为本。 或许,可以从这方面想想办法。 打仗、种田,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邵师,和牛市那边谈妥了,栏里的两百余头犍牛都归我们。”毛二骑着一头毛驴走了过来,高兴地说道。 邵勋扭头看向他,问道:“第一次谈这么大的买卖,如何?” “手心里全是汗。”毛二叹道:“生怕被人骗了,还怕买贵了,一遍又一遍砍价,到最后差点被人打。” “哈哈。”陈有根等人都笑了。 毛二亦笑。 他事先调查过,大概知道耕牛的价格,但第一次谈这么大的买卖,还是紧张到无以复加。明明谈好一个价格了,又疑神疑鬼,觉得自己买贵了,于是继续砍价。 一番唾沫横飞后,好不容易谈妥了一个更好的价格。结果又不自信了,觉得应该再砍砍价…… 若非有教导队的士卒陪着,毛二大概率要被人揍。 “花了多少钱?”邵勋问道。 “四匹绢一头。”毛二回道。 “不错了,我原以为要五匹呢。”邵勋说道。 耕牛的价格,不是一成不变的,事实上受到供求关系影响,波动极大。 唐代一头耕牛,有的地方三千多钱,有的地方两千多钱,最贱的时候甚至跌破两千,最贵的时候涨破七千。 另外,在贵金属货币严重不足的年代,很多时候采取的是实物交易。绢帛、粮食都可以拿来买牛,临时估价就行。 这个交易体系是非常麻烦的。最简单的,绢帛的价格差距极大。 同样大小的绢,廉价的两百余钱,贵的千余钱,有的堪称奢侈品的绢价格更不得了。 著名产地的绢,在估价时还有溢价。不甚出名的产地,哪怕这匹绢的实际质量一样好,也会卖不上价。 更别说,还有年份、款式等因素夹杂在内了——湿热的南方,轻薄的绢更受欢迎,而在北方,这样的绢会被认为用料不足,价格大跌。 裴妃给的绢,用料足,质量好,产地还是河内,虽然不是当地的一等品,但拿出来还是很受欢迎。 一头犍牛四匹绢,对方绝对有得赚,不至于真要打毛二。 “毛二。”邵勋喊道。 “在。” “接下来你就守在洛阳,负责采买耕牛、农具,钱花完后派人知会我。” “诺。” “钱总是不够用……”邵勋有些无奈。 其实,背靠洛阳这座“大城市”很不错了,因为这里是很多商品的大型集散地。 城东吴蜀二主宅旁边,就是著名的马市。战争没爆发之前,生意兴隆,每天都有大量马匹在交易。 牛市则在城南。 邵勋据守辟雍时,追击溃敌还到过那里。 去年正月战争结束后,洛阳大体和平。 从三四月份开始,附近的商人开始试探性来洛阳做买卖。 到了下半年,稍远处的商人也来了,牛市、马市、羊市也在那个时候重开,只不过比较冷清。 今年正月十五过后,许是信心恢复了,商业日趋活跃。 平心而论,洛阳纵有千般不好,商业方面是非常便利的。 两百余头耕牛,在外地短时间内很难采买到,因为人家就不存在这么一个专业集散市场。需要耕牛时,要么自己买小牛犊子驯养,要么从认识的人那里买,小农经济,商业化程度低。 但在洛阳,牛市里不但提供耕牛,还有拉车的牛——谁让士人好这一口呢——别说牛了,拉车的羊都能给你在羊市里整出一大群。 趁着洛阳还没毁灭,抓紧享受它提供的种种服务吧,用一天少一天了。 给毛二交代完后,邵勋让陈有根派一队人去牛市取牛,然后带往邵园,准备一起发往云中坞。 同时派出信使至云中坞,让那边准备粮豆、草料。长途跋涉之后的耕牛,掉膘掉得严重,得补一补才能干活。 “邵师,要不要买马?马市那边有人说,现在并州战乱,市马的商徒不敢过去,马市没多少马了。如果现在不买,就只能再等几个月,凉州那边可能会有马商送马过来。”毛二提醒道。 “省省吧,也不看看兜里有几个钱。”邵勋笑道:“纵然五户人共用一头耕牛,我也需要六百头。对了,还有农具要买,洛阳便宜些,但也要钱啊。裴——我弄来的钱还不够呢。” 毛二有些垂头丧气。 作为东海一期学生兵中最有学习天赋的一员,毛二知道自己该向哪个方向发展。 邵师曾私下里说过,不舍得派他上阵卖命,让他好好学习。因此,他除了读书识字、钻研算术外,还分出一部分精力,学习如何做买卖、管人和物,自觉收获颇多。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毛二已经算是他们这个集体的核心成员之一了。 越往后,他的重要性就越大,甚至超过很多银枪军军官。 耕战耕战,耕才是根基啊。 把这个搞好了,任洛阳风云变幻,他们这个小集体也能站稳脚跟。 第一百十二章 农事 二月初五,第一批并州流民离开邵园、潘园,前往宜阳。 他们大概要花三天时间才能抵达云中坞,然后接受军管,陆陆续续展开春播工作。 邵勋没有和他们一起走,而是先一步快马返回了云中坞。 几天时间没来,台地南侧的山坡下,已经竖起了一道木栅栏。 幢主金三挎刀持弓,威风凛凛,指指点点。 十几岁的少年已经颇有派头了,普遍比他大了至少十岁的洛阳苦力兵们毕恭毕敬,不一会儿就分派了几个人,带着小旗,藏到旁边的林木之中。 这是在布暗哨和游动哨呢,用小旗定期联络,一旦失联,银枪军士卒立刻集结起来,做好战斗准备。 如果贼人大至,全寨撞钟。 庄客里的男丁立刻动员起来,上城头厮杀。 健妇则充当辅兵,搬运伤员及各类守城器具。 小孩也不会闲着,他们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送水送饭、照顾伤员、运输箭矢伤药等等。 总之,全民上阵,不会有人闲着。 邵勋远远下马,沿着渠谷水静静走着,默默看着。 这条洛水支流的两岸还是有平整田地的,这会已经有人在春耕了。都是原来贼匪们的家人,辛苦又麻木地耕作着农田,机械地活着。 贼匪过得并不容易。这个世道,他们也就只能抢抢百姓或小股商队,所得有限,终究还是得靠种地养活自己。 “邵师。”金三很快得到通报,飞奔赶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两名憨厚老实的中年人——都是错觉,贼匪不可能老实。 “此何人?”邵勋指了指他身后之人。 “李鱼、邱大,我委任的里贤,一人管五十户。”金三回答道。 邑、里都是基层组织,被整体移植到坞堡里了。 时人都是这么做的。庾衮在禹山坞时,使“邑推其长”、“里推其贤”,将坞民堡户划分为一个個管理单位,因此“号令不二,上下有礼,少长有仪”。 “可曾种过地?”邵勋看向两位里贤,问道。 “种过。” 邵勋点了点头,然后带着他们沿着渠谷水行走。 “这些水渠都是你们挖的吧?”他指着那些弯弯曲曲、歪七扭八的灌溉水渠,问道。 “是。” “种的是粟?” “正是。” “有没有种过小麦?” “只种过两回。” “春播还是秋播?” “一次春播,一次秋播。” “为什么不种了?” “没那么多水渠。” 邵勋明白了。 其实是没那么多粮食,支持他们延长现有的灌溉水渠,说白了还是穷,没法一次性投入巨大的资源,把基础设施整好了,哪怕未来可见的收益更高。 “秋播之后,来年五月收麦,收完你们种了什么?”邵勋又问道。 “种了些杂粮,各种都有,下雪前收了。” “那一年日子宽松多了吧?” “是。” 邵勋看着蜿蜒向北的渠谷水,心中有了决定。 如果说此时小麦的种植面积只有一分的话,到南北朝时慢慢变成了二三分,到唐代变成了四五分,唐末五代十国已经变成了七八分。 老百姓为何如此狂热地要种植小麦? 一个是此时小麦的亩产比粟高,但这只是一个原因。 更重要的是,可以多收一季粮食。 隋唐时期,两年三熟制在北方旱作农业生产中已经颇为成熟,这个种植传统是自南北朝演变而来的。 魏晋传统的一年一熟,两年内只可收两茬粟。 隋唐的两年三熟,第一年春播种粟,秋收后种小麦,来年五月收麦子,收完后种一季杂粮,下雪前收获。两年时间内,可收一茬粟、一茬小麦、一茬杂粮(主要是豆子),土地利用率大大提高,产量也大大提高。 这样的种植模式是如此之普遍,以至于官府都改了收税制度,出现了夏税、秋税,一年两税。 夏税征收丝、绵、麦子及现金(一户250文),秋税收稻、粟、豆类和干草(一般是10束)。 从收税对象就可以一窥农业生产模式。 小麦种植面积增加后,围绕其的种植、加工、烹饪技术会慢慢出现,这个都不需要你操心。 就此时而言,贵族庄园里以小麦为原料的食物多的是,金谷园更是有水碓三十余区,每一区甚至修建了专门的道路运送各种粮食,加工技术门清得很,只不过不传播出去而已。 这也是邵勋为什么要拿下金谷园的重要原因,灌溉水渠、加工设备都是现成的,只不过人跑光了。乱兵也对这些东西没兴趣,他们要的是金谷园内的财货。 开花馒头这种东西,不能永远只存在于士族庄园里。 “春播尽快,勿要拖延了,尽可能多种一些,就种粟。”邵勋弯下腰,攥起一把泥土,仔细看了看后,说道:“春播完成后,开始挖沟、筛土。” “诺。”金三、李鱼、邱大三人一起应道。 河岸边还放了一些牲畜。 其中,五匹马、十三头牛,外加数十只羊在河左岸,悠然自得地吃着草,这应是贼寨原本畜养的牲畜。 河右岸还有二十余匹马骡、七八头牛,那是银枪军的役畜,由几名士兵管着。放养牲畜之余,他们还在收集干柴树枝,十分勤快。 “牲畜粪肥怎么处理的?”邵勋突然问道。 “捡回来堆角落里。” “走,去看看。” 李鱼、邱大二人有些惊讶,但不敢怠慢,前头带路。 朝廷大官,居然要主动看粪,不知道说什么好。 邵勋嘴角含笑,咋了,我就喜欢这样。 王衍之妻郭氏还专门把府中婢女派出去,看看路上有没有粪,有的话就赶紧捡回家。 这才叫持家有方,经营有道。 牛棚、马棚、羊圈位于山寨内部。这可以理解,牲畜是重要财产了,病死一头都很肉疼,更别说让人抢走了。 靠近牛棚时,邵勋远远就闻到了一股气味。 他眉头都没皱,仔细看着一堆牛粪。 看样子堆了一段时间了,外面还不怎样,里头怕是已经“熟”了。 时人捡粪回家,基本都是这样扔在一个角落堆着,过一阵子再清理。 邵勋也不知道这样好不好,感觉不太行。 他又进入了牛棚,里面的气味更加感人,仿佛从来没清理过一样。 他终于绷不住了,皱着眉头,问道:“为何不打扫牛棚?” “粪都铲了啊……”李鱼看到邵勋皱着眉头,有些害怕。 “这样吧……”邵勋沉吟了一下,道:“我说几件事,形诸文字,以后定成规制。” 他这句话是对金三说的,因为他识字,会写字。 “诺。”金三立刻让人搬来案几、木牍、笔墨。 “其一,一年内的粪不准用。” “其二,河道、水渠清淤时,挖出来的淤泥和于粪便之中。” “其三,厩里定期清扫,每半个月撒上一层土,清理一次,然后撒在肥堆上。” “邵师,这是为何?”金三一边写,还有心思发问。 邵勋也不是特别懂,只能说道:“掺了土的粪肥更持久。” “哦。”金三应了一声。 “还有,将来我是要养马的,马厩弄成这个样子,当然不成。”邵勋又补充道。 养马有两种方法,一是在草场上放养;二是槽枥马,即“骈死于槽枥之间”的“槽枥”。 说白了,就是圈养,定期放出去活动活动,有益于马身心健康。 这种养马法在缺乏大面积草原的地方非常流行,是一个无奈之下的替代方法。 后世南诏国就是如此。 滇池、永昌两地之马为野放,不置槽枥。 另选越赕马驹(腾冲马)数百至大理,三年内饲以米清粥汁,四五年稍大,六七年方成就。如此喂养之法下的马尾高,尤善驰骤。 槽枥马可以精细管理,用粮食喂养,马匹质量高。 正面冲杀的时候,可以把野放的马给冲得七零八落。 成本也是真的高,一匹马吃的粮食至少是人的三倍,邵勋暂时没这么奢侈。 但养马是必须的。 哪怕不组建骑兵部队,别的用马之处也很多。 一个斥候就要带好几匹马外出。 夜间扎营之时,远远放出去的暗铺也要备几匹马,以便看到夜袭敌军时,能及时回营——换着马骑,以便有充足的马力高速奔驰,传回消息。 战场信使要马。 小股袭扰敌人的游骑要马。 辎重部队要挽马或其他役畜。 中高级军官要备好几匹马。一是战场冲杀,马力不足时直接横跨到另一匹空马背上,继续厮杀,另外就是逃跑时能有马换着骑,维持高速。 高级军官的亲兵也要马,还不止一匹。 纯步兵部队,也是配备着大量马匹的啊。 “其四,在农田附近建牲畜栏,方便。若有贼人来攻,再行转移。” 邵勋又一口气说了好几条,算是把他肚里不多的存货掏干净了。 金三记录完毕之后,又拿给邵勋过目,确定无误之后,仔细收起。 “你们若有好的点子,也可以提出来,验证有效之后,发放赏赐。”邵勋又道。 形成文字之后,甚至可以集录成书,在自己名下的坞堡、庄园内抄录传播,主要面向参与实际管理的坞堡主、农庄典计。 如果别的坞堡、农庄有独特的农业技术,也可以互相交换。 他从不敢小看那些世家大族的庄园。 他们多年管理,有的经历好几代人了。长期的农业实践之中,不可能不总结经验,关键是他们敝帚自珍,不肯向外人透露罢了。 这和所谓的将门世家差不多。 行军打仗的知识,只在家族内部流传,甚至有自己编纂的兵书,秘不外宣。 所谓世家大族的底蕴,就在于此。 他们如果愿意互相分享,一定能够大大加快知识传播的速度,只不过没人愿意这么做罢了。 开花馒头啥时候普及到民间的? 邵勋并非世家大族出身,但他的底蕴来自后世,非常深厚。在某些特定领域,他一个人就抵得上世家大族几万人的庄园几代人的知识积累。 他的坞堡,不会比别人差,甚至能经营得更好。 这才是他的底气。 第一百十三章 送粮 第一批走得快的并州流民在第三天傍晚赶到了,时已二月初八。 一时间,云中坞内外吵吵嚷嚷,乱成了一锅粥。 金三气急败坏地集结了三队士卒,拿矛杆劈打那些不听号令的百姓。 他已经习惯了军中严明的号令,初看到自由散漫的并州流民时,差点气得杀人。 闹腾了好一番后,才算粗粗安定了下来。 百姓们先搭帐篷,然后领取粟米蒸饭,一时间炊烟袅袅,别有种浓郁的生活气息。 酉时,当糜直带着一队车马抵达云中坞外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他的目光锁定在邵勋身上。 据说此君杀人时十分暴虐,此刻却抱着一个哭泣着的孩童,似乎想要安慰。 兴许他不是什么好人吧,孩童被吓得不轻,直接哇哇大哭了起来。 糜直不自觉地笑了。 杜耽跟在他身后,仔细瞧着这个山寨。 第一印象就是乱。 山寨很小,但住进了太多人,于是帐篷搭得到处都是,从土塬下一直延伸到远处的竹海树林边。 马夫、仆役们已经开始卸货,主要是粮食,总共五千余斛,另有少量粗麻布、陶罐木碗之类的生活用品。 山寨里贤邱大、李鱼组织了一帮丁壮,前来帮助搬运。 糜直、杜尹二人袖手站在一旁,随意聊着。 “重节觉得此寨如何?”作为经历过坞堡改造、扩建的杜耽而言,他是专业的,甫一抵达此处,就用挑剔的目光四下打量着。 在他看来,云中坞选了个好地方。 东北侧、北侧有河流经过,河水两岸是大片的平地,可辟为农田。如果深挖沟渠,引水灌溉,这都是上好的水浇地,让人赞叹。 不过也就是赞叹而已,他还不至于觊觎。 洛水河谷不缺地,也不缺水,缺的是人。 一泉坞离县城不过十几里地,已经把最好的土地给占了,再多他们也吃不下,没有足够的人手。 云中坞附近还草木茂盛,竹海、树林、荒草甸子随处可见,都可以利用起来。 竹子可以制作各类器具,甚至是竹简。 林间可樵采,柴火不缺。 荒草可养牛放羊,不无小补——对云中坞来说,那些不适合开辟成农田的荒草甸子本身就是“食物”,通过牛羊来实现。 “怕是还要年余方能建成吧?”糜直说道:“我家在东海的堡壁,就用了一年时间,前前后后花了不少钱。” “定需一年。”杜耽点了点头,道:“还得钱粮充足才行。邵将军的宦囊,没那么丰厚吧?” 他总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一個军户出身的少年,来洛阳才三年,能积累多少东西?怎么就有那么大的胆子尝试建坞堡了呢? 大家族动辄数百口,经营了几代人,才有今日之盛况。一个无跟脚的少年军将,就想追上他们的脚步,委实难以想通。 “杜公有所不知。”糜直说道:“邵将军勇冠三军,天子亲口御赐‘擎天保驾功臣’,赏赐颇丰。” 杜耽笑而不语,心中不信。 勇冠三军就有钱?除非你直接去抢劫,不然还是要老老实实积累。 云中坞,今年的日子会很难过。 新来了这么多人,张口就是吃饭,消耗不是一般地大。 即便新辟了不少田,即便那些田不是纯粹的荒地,第一年亩收也不会高的。 第二年马马虎虎,但也高不到哪去。 直到第三年才会变成熟地,正常打粮食。 “郎君来了。”糜直低声说了一句,随后便快步上前。 杜耽整了整仪容,跟着上前。 运送粮食这种小事,根本不用他亲自带队,但他就是来了,主要还是为了见见这位殿中将军。 人家摆明了要在宜阳扎根,结交一下总没坏处。说不定,将来还要守望互助呢。 三人很快互相见礼完毕。 “听闻重节已经入幕为府掾?可喜可贺。”邵勋笑着说道。 掾不算低级职位了。 以糜直的家世,仕途起点是府掾,应该沾了糜晃最近三年来扶摇直上的光。 “只能诚惶诚恐,勤谨做事,不负司空重托了。”糜直回道。 “杜公亲自押运粮草,令我受宠若惊。”邵勋又看着杜耽,说道。 “左右无事,便来女几山看看。小郎君选的这个地方,妙哉。”杜耽的目光从邵勋身后的士兵及丁壮身上收回,笑容有些僵硬。 方才还在想邵勋根基太浅,积累不够呢,这些人怎么回事? 十一名士卒持矛肃立,纹丝不动。 再仔细看看他们身上,皆有筩袖铁铠,腰间还做了小改,挂了一柄环首刀、一根弓梢、一个箭囊,箭囊上绑着弓弦和绳索。 之前隐约听糜晃提及,邵勋练兵“心太大”,要求每个人要熟练使用长矛、环首刀和步弓。 一队五十人之中,至少还有二十人要择长戟、长柄斧、木棓之一学习,二十人学习使用钩镰枪,十人学会用弩及长剑。 这样练出来的兵,仔细想想有点可怕。 再深想,不太值得,太费钱了。 邵勋纵然能给他们配齐器械,也无法缩短训练时日。 没个几年,成不了气候。眼前这一什人,应该还没练成。 另外,这种兵必须心无旁骛,把大部分精力投入到训练之中。也就是说,他们必须要有专人供养,如此才能支撑得起巨大的消耗。 值得吗?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种兵确实厉害,什么都会。远了射箭杀敌,近了长短兵器配合,便是遇到骑兵,也有得一拼。 他真的穷吗? “邵郎君这一什兵,人皆有铠,着实让人羡慕。”杜耽又忍不住看向这些人,赞叹了一句。 “都是攻石超、张方时缴获之物,算不得什么。”邵勋哈哈一笑,道。 他这话半真半假。确实有一部分是缴获的,另外则是趁着洛阳混乱那阵子倒腾的。 事实上他最近正在让人清理金墉城,把当初从战场上缴获的武器运走,送到云中坞这边存放起来,第一批已经随着流民们一起过来了。 十一名银枪军士卒身后的那些邵园宾客,手里握着的就是当初石超所部的兵器——邺城制造,质地精良。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的邵勋是富裕的,因为他的武器装备很多。 作为体制内的一员,他从来没有切身感受过流民军器械匮乏的痛苦,也没有过流民军缺乏军事人才的难受劲。 但凡事有利有弊。 你享受了这些好处,定然也要承受流民军不曾有过的烦恼,比如头上有人指手画脚,受体制约束,容易被级别更高的官员打压等等。 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将军英武勇烈,宜阳有将军,当可安枕无忧了。”杜耽听到邵勋满不在乎地提及缴获时,差点破防,只能恭维了一句。 “郎君之勇,洛阳闻名。家父镇弘农,若能得将军翼助,确实可以高枕无忧。”糜直亦道。 邵勋向他眨了眨眼,道:“此事易也。” 糜直避开了他的眼神,没说什么。 但两人心中都明白怎么回事,下面完全可以操作起来了:弘农没有郡兵,完全可以从王国军抽调嘛。 几人说话间,粮食已经开始往寨内转运了。 并州流民们被组织了起来,将一袋袋粮食存入仓库内。 他们的脸上洋溢着笑容。 没经历过一路乞讨逃难的生活,就没法深刻理解他们的心态。 粮食就是人心,就是士气。 有了这些粮食打底,并州流民的心就定了下来。接下来驱使他们干这干那,就容易多了。 等到今年秋收完毕,哪怕收获的粮食完全不足支应全坞上下的消耗,也能让他们彻底扎下根来,因为他们看到了希望。 有希望,就有一切。 年幼的孩儿可以活下来,不用和别人易子而食。 父母得以赡养,不用痛苦地看着他们活活饿死,而把宝贵的粮食留给子孙。 夫妻两人也能有个存身之地,辛勤劳作几年后,兴许还能存下点粮食,去和人交换布匹,做一身新衣裳。 真好。 经历过颠沛流离生活的他们,非常珍惜安稳的日子。 “还有一事,几忘了和将军提及。”糜直突然说道:“家父决定两日后启程向西,向北过坂道,去渑池。” “我明日便回军中。”邵勋回道。 “如此甚好。”糜直笑道。 宜阳这边已经谈妥了,诸坞堡帅献粮二十三万斛、马五十匹、猪羊千只,以助军需——其中三万斛是给邵勋的。 邵勋听到糜直的话时,心中便有数了。 拦路抢劫,太低端了。 他们这种利用朝廷官面上的身份,带着大军软硬兼施,才是高端的抢劫。 反正只要不把坞堡帅往死里逼,留有余地,又有着朝廷的大义,习惯了花钱消灾的坞堡帅们,会自动奉上钱粮的。 宜阳只是第一站。 粮食搬空后,糜直、杜耽便告辞了。 为了感谢一泉坞额外赠送的锅碗瓢盆、少许木质农具以及一百坛咸菹,邵勋让人取来数十件长枪、环首刀,作为回礼答谢。 杜耽没有推辞,直接收下了。 一泉坞有打制武器的能力,但颇为不足,而且质地也不如军中所用的精良。 邵勋回赠的器械,确实是他们急需的,他没法拒绝。 同时,心中还思虑着,是不是可以再买一些? 云中坞百废待兴,什么都缺,却是存在机会了。 第一百十四章 唯一做准备的人 邵勋抵达大营的时候,正好赶上杀猪宰羊,于是笑嘻嘻地混了一顿酒肉,连带着教导队的儿郎们也沾了光,敞开肚皮吃了个尽兴。 酒足饭饱之后,大军西行。 杜耽、杜尹兄弟及一干宜阳坞堡帅们“依依不舍”,送了好几里地,然后脚步轻快地回家了。 离开一泉坞向西的路上,邵勋还遇到了第二批前往云中坞的并州流民,看样子三百户左右,扶老携幼,踉踉跄跄,艰难前行。 与他们一起过去的,还有部分军械、牲畜以及在洛阳采买的农具。 邵勋约束着将士们,严禁骚扰。 开玩笑,自家的产业,若是让大兵们抢了,不得把他们全砍了? 当天午时过女几山,流民们分批渡河,前往洛水南岸,大军则在北岸一路行军,当天晚上抵达三乡驿(今三乡镇)。 自三乡驿向北,有一条狭窄的山间河谷道,其中有一段开辟在半山腰上,道路一侧是山体,另一侧则是深涧,曰回溪坂——坂,山坡道也。 回溪之名,因冯异、邓禹而见诸于史。 二人率军在渑池县西战赤眉,大败。邓禹跑路至宜阳,冯异经回溪坂,仅带数人走归大营。 过了这段三十余里的山间河谷道,便能抵达崤山东西二坂中的西坂——崤山又分东西二崤山,西坂即西崤山的山道。 从这里向东,过东崤山,经新安等地亦可至洛阳,即曹操开辟的北道。 北道较为艰险,不如南道好走。 就连唐代天子就食洛阳,也喜欢绕远路走南线的宜阳道,为此还在洛水河谷修建了一连串的行宫,以便途中休息。 大军在此停留了三日。 期间,邵勋从上、中、下三军中抽调了两千余人,直扑檀山,将贼寨攻破,俘三百余户。 他又遣人至云中坞,找到了送牛而至的毛二,令其率银枪军第一幢的七至十队至檀山寨,收拾残局。 糜晃对此听之任之,基本不管。 糜直则亲随大军,观摩了一番。当看到两千多人又是渡河,又是沿着艰险的山道跋涉,然后前赴后继攻打贼寨时,微微有些失色。 这种战争烈度,确实不是乡间坞堡的火并可比的。 血肉横飞之处,尤为动人心魄。 至此,他算是明白了,邵勋控制了云中、金门、檀山三寨,花大力气经营,成气候后,在洛水河谷一带的影响力会大大增加。 早晚有一天,这个被群山包围的天然河谷会被他全部控制在手里吧? 眼光挺毒辣的,北有东西二崤山,南有熊耳山,唯有东侧面向洛阳的敞口,只要在这个敞口筑城——或者干脆重修宜阳县城,以之为屏——就能挡住入侵敌军。 敌人不拔掉宜阳,后路始终受到威胁,粮道有可能被截断,就无法安心挺进洛水河谷。 那么,大战就会发生在这個敞口附近。 此人,胸有韬略啊。 十五日,大军分批进入回溪坂。 艰险的山道之上,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尤其是辎重部队的辅兵,负重的车辆、骡马一定要小心伺候,别掉沟里去。 “这条路,秦时就开凿了,时至今日,依然在用。”邵勋下马步行,朝跟在他身边的糜直说道:“若有敌军自北边攻来,必走此路。” “为何不能挑山间小道,轻兵疾进?”糜直问道。 知道敌人会从这条路过来,那我在险要处临时筑城设栅,正面阻拦,却不知要打到何时,敌人还不如绕山间小路呢。 “绕路是可以,但山间小道未经开凿,人、马走着都困难,辎重车队绝无可能通过。这种轻兵疾进,只能出其不意,一旦为人发觉,必死无葬身之地。”邵勋说道。 轻兵疾进,没有辎重车队跟着,意味着你很可能没着甲,武器不全,身上只有几天干粮,箭矢等消耗品严重不足。穿越山道之时,体力消耗也非常大,甚至有不少人会受伤。 这样的状态,真的只能靠出其不意了,而且还得指望对面的人士气低落,一触即溃。 如果对方士气高昂,器械精良,体力充沛,敢打敢拼,就你这样的状态,纯粹是送人头。 “好像……是的。”糜直点了点头,道:“昔年曹魏伐蜀,邓士载偷袭阴平,一路艰险,七百里高山峡谷,抵达江油时,兵士们缺衣少械,蓬头垢面。若蜀军有训练有素之精锐严阵以待,邓士载怕是要全军覆没。” “哈哈。”邵勋笑了笑,道:“就是这样才能留名青史。其实就是赌,赌你后方空虚,赌你不设防。你若设防,他就死了,连退路都没有。” 穿过七百里无人区的邓艾大军,一路开山凿路,抵达江油时,可想而知是什么状态。 甲胄、武器肯定是不全的,一路上多半也吃不好,体力、精力消耗到了极点。 进入敌人腹地时,内心之中也很惶恐,士气不会太高。 结果蜀军直接投降了,让他们获得了关键的补给,那就没法说了。 “郎君说的北兵南攻,指的是何人?”糜直问道。 “我若说是匈奴,你信吗?”邵勋反问道。 糜直有些发愣。 他承认刘渊现在的势头很不错,但要南下攻击弘农,意味着他们已经侵入到了洛阳附近,怎么可能? “不信?不信就慢慢等。”邵勋笑了笑,道:“放心吧,弘农郡被群山分割,大体分为两部。山北位于大河之滨,与河东遥遥相望。匈奴若渡河南下,实难固守。山南夹在群山之间,内有河谷,水草丰美,还有良田万顷,宜牧宜耕。凭此可挡匈奴乎?” 他就不信了,从秦代到唐宋,一直就这两条路,匈奴还能变出花样来不成? 一条从崤山向东,过新安,趋洛阳,地势艰险。 一条从崤山向南,再沿着洛水河谷折向东北,前往洛阳。 如果匈奴要来,更大可能是从洛阳向西,攻宜阳。 但这并非不能防守。 宜阳县城需要大修一下,最好建个仓城,储备大量物资,屯驻个万余兵马,匈奴就绕不过去。 他们的骑兵需要吃饭,马的饭量尤其大。战争之时,不可能再拿草来喂养马匹,那样伱一天中啥事也别干了,自去牧马好了。 战争,打的就是后勤,拼的就是定力。 “匈奴若长期围困,反复攻打呢?”糜直问道。 邵勋哈哈大笑,道:“放心,他们比谁都穷。若洛阳无粮,长途转运,大半粮食消耗在路上,得不偿失。届时刘元海说不定还会招降我,委我官职。我若不降,他野无所掠,也只能撤了,直到他有能力占据洛阳为止。” “郎君计之深远,佩服。”糜直拱了拱手,真心实意地说道。 他比邵勋大一岁,但从未思考过如此深远的战略战术问题。 不过他还是难以相信匈奴会南下洛阳。 他们现在连太原都没能拿下,如何南下呢? 当然,他这么想并不奇怪。 所有人都没意识到——或者意识到了,但不愿深想——洛阳中军已经没了啊! 就并州刺史司马腾那熊样,能牵制得住匈奴主力吗? 若牵制不住,人家大举南下,拿什么抵挡? 可以说,到目前为止,为抵御匈奴而积极准备的人并不多,邵勋是下力气最大的一个,为此连裴妃的嫁妆都要了一部分过来,欠下了这辈子都不好还的人情。 事实会教育所有人,我只需埋头做事就行了。 二月十七,大军出了山道,抵达东西二崤山的交汇处,渑池县令送来粮草、酒肉劳军。 休整一日后,向西横穿西崤山石板道,进入两侧皆是高耸土塬的一线天官道之中,至二十日午后,过安阳故城,抵达陕县。 陕县没有县令。 县吏们看到洛阳都督的大军前来,立刻开门出迎。 糜晃父子等人入城暂住,邵勋则留在城外统御大军。 “陈有根。”邵勋大马金刀地坐在一辆辎重车上,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喊道。 “在。”陈有根立刻应道。 因为给天子驾车,他现在是第九品官身的副部曲将了,算是邵氏集团中第二个官人。 对此,老陈不是很稀罕。他的反骨怕是比邵勋还重。 “你附耳过来。”邵勋勾了勾手,说道。 陈有根靠了过来。 “你带着这封信,自茅津渡河,去一趟河东……”邵勋低声说道。 “诺。”陈有根若有所悟,忍不住问道:“如此大事,将军为何不亲自走一趟?” “我要陪中尉在附近转转。” “一路上除了山就是土塬,我看也没什么可转的。朝廷的事,何必那么尽心呢?”陈有根嘟囔道。 “你不懂。”邵勋装逼地一摆手,道:“我徂安阳,言涉陕郛,行乎漫瀆(du)之口,憩乎曹阳之墟。美哉邈乎!” “什么哉什么乎的……”陈有根小心将信收好,悄然离去。 他看似粗豪,实则内有锦绣,知道拜访裴氏是大事。因此,当天下午就带着二十余骑,自茅津过河,踏上了河东的土地,一路狂奔而去。 邵勋则抽空绘制着简单的地图,以便以后用到。 对他而言,这既是一趟耀武扬威之行,同时也是参谋旅行,重要着呢。 第一百十五章 老父亲 陈有根走后,邵勋就陪着糜晃在附近转悠,主要是挑选囤积军资粮草的节点。 这种节点要离前线近,方便运输,但又不能太近,那样容易被人攻击。 选来选去,最后选定了安阳故城。 此城位于陕县东偏南十里,据闻战国时就有了,后来屡修屡废。而今县治在陕,此城却有些破败,粗粗修缮一番后,或可做仓城,囤积物资。 邵勋还去了安阳东面逛了一番,发现了一个位置绝好的营建坞堡壁垒的地方。不过考虑到手头的实力,他最终放弃了,以后再说——此地后世名硖石乡,位于三门峡通往渑池的道路上,中间有一长段官道修建于土塬之间,幽深狭窄,直如一线天,周围被山川环绕,南北朝时有坞堡,唐贞观年间置崤县,县治一度位于硖石坞。 在陕县附近征收了一圈粮草后,邵勋又得三万斛,于是遣人送往金门寨储备起来。 二月底,大军西行,经曹阳墟,前往弘农——曹阳之墟,乃汉献帝东还,露次之所。 而此时的陈有根,业已抵达闻喜,等待数日后,在寒食节这天见到了裴康。 裴康垂垂老矣,但阅完信件后,依旧十分恼怒。 最近一年,他收到好几封家书,经常看到“邵勋”这个名字,心中便有了不快。 虽说国朝风气比起前汉来极为开放,士人聚会动不动披头散发,纵酒高歌,兴之所至,拉上女人一起玩乐,但裴康还是很看不惯。 后汉以儒家为经典,不喜妇人学得太多,本朝礼崩乐坏,妇人从小学得就多,经史子集、乐舞厨艺,甚至包括如何打理家业,看来是走错路子了。 二三月间游艺,妇人、男子夹在一起玩投壶,抚琴吟诗,他以前觉得没什么,现在出了女儿这一档子事,心情大坏。 嫁给司马越十年了,认识那个邵勋才三年,这就变心了? 他绷着张脸,心中恼火。但恼火过后,又对这個远嫁的女儿有些担心。 这几年,四兄弟中就剩他一个人还存活于世了,甚至就连子侄辈中,都已有人辞世。 人老了就恋旧,更挂念儿女。 裴康叹了口气,端起案几上的瓷碗,开始吃饭。 陈有根就坐在裴康左侧下首,默默喝着粥。 寒食节习俗,禁火三日,造饧大麦粥。 因此他这会喝的便是麦粥了。 粥里有杏仁研磨的酪,还浇了饧(麦芽糖),甜丝丝的,非常可口。 此时的云中坞,即便过寒食节,怕是也吃不了这些东西。 大麦不一定有。 没钱买杏仁。 饧蜜更是奢侈。 他深刻地感受到,裴家似乎跟他们不是一路人。 裴妃从小就是吃这些东西长大的。 他小时候则吃过草根,抓过田鼠充饥,还下河摸过鱼,差点淹死。 将军与裴家搅和在一起,真的合适吗? 两碗大麦粥很快吃完了。 仆婢立刻上前,收拾餐具。 裴康慢条斯理地吃着,好半天后,才拿丝绢擦了擦嘴,道:“客人陪老夫出外走走吧。” 陈有根不是普通人,为天子驾车,朝廷选举,得授第九品官身,更是——更是那个人的亲信,裴康对他还是保持了最基本的尊重。 至于他带来的那些教导队骑士,则看都没怎么看。 两名样貌清秀的婢女上前,搀扶住裴康。 陈有根默默跟在后面。 他们来到了一处树林边,多松柏之属。 远处有大片屋舍,高低有致,错落有序。看仆役进进出出的样子,似乎住着不少人。 “二百年了……”裴康指着那片庞大的院落,说道:“自后汉年间始,闻喜裴氏从一豪强慢慢发轫,终至北地第一等世家。二百年间,子孙兴旺,代有人才出,或好学不倦,或清谨勤勉,或胸有韬略,或武艺过人。壮哉,煌煌大家。子孙三世不异居,家人怡怡如也。宗亲族人,无论远近贫富,皆自远会食。贫孤者,抚养教励,权贵者,提携后进……” 裴康说得很动情。 陈有根听得昏昏欲睡。不过意思他明白了,裴家是个底蕴极其深厚的大家族,不但在朝廷里有人连续做官、做大官,地方上的实力更是可怕。 三世以内聚居的族人怕是就有数百了,三世以外分家另过的只会更多。这些人里面若出点人才,主家又会与他们加深联系,提供助力。 陈有根深刻怀疑,河东郡的官员是不是多多少少都受裴家影响?甚至于,很多官吏本身就是裴家子孙,或者是他们的姻亲、门生、故旧。 这些世家大族!怕是只有张方这种狠人才能对付。 “你既是官人,想必不是那不晓世事的愚者。”裴康转过身来,又看向另外一个方向的陵园,说道:“我裴家祖宗陵寝在此,家业在此,族人在此,亲朋好友亦在此,走不了了。” “这……”陈有根有些着急,但他嘴拙,不知道怎么说,到最后只蹦出一句:“匈奴若南下,这些都要毁灭,一点不留。” 裴康笑了笑。 他甩开婢女,倒背着双手,在场中走了几步,然后指着一条小河对面隐约可见的青黛色墙体,道:“那便是坞堡,但我裴氏不止这么一个堡壁。每个坞堡,皆以本族子弟为核心,部曲为骨干,庄客或吸纳的流民为兵壮。治民如治军,上下一体。匈奴若遣大军而来,不计伤亡,确实可以攻破我裴氏的坞堡,但那又何必呢?合则两利,争则两败,刘元海是聪明人,他没那么傻。甚至于,他还会给裴家更多的好处,让裴氏得到在大晋朝无法获得的更大的权力。所以,你说呢?该不该走?” “若我是匈奴,定将坞堡攻破,威福自专。”陈有根不服气,犟道。 “颍川庾衮庾叔褒知道吧?”裴康问道。 “知道。”这事陈有根听邵勋提起过,赵王伦僭位时建立禹山坞的“处士”。 “知道就好,老夫也省得浪费口舌。”裴康道:“庾叔褒在禹山坞做了很多事。峻险厄,杜蹊径,修壁坞,树蕃障,考功庸,计丈尺,均劳逸,通有无,缮完器备,量力任能,物应其宜,使邑推其长,里推其贤,而身率之。” 简而言之,庾衮建起禹山坞后,先完善基层组织,把堡户划分为一个个基层单位。 与他们一起发誓:“无恃险,无怙乱,无暴邻,无抽屋,无樵采人所植,无谋非德,无犯非义,戮力一心,同恤危难”——这是约法诸章,建立约定俗成的粗浅法律体系。 除此之外,还建立了考核制度、统计制度。 严格管理,以身作则,一起劳作,实行配给制,杜绝浪费,互通有无。 军事方面则囤积大量物资和守城器具,派人设栅,正面对敌,同时监视有可能被漏掉的丛林小道,以免被偷袭。 最后,把合适的人用在合适的位置上,在他那里没有废物,每个人的力量都要利用起来。 这样一搞,禹山坞上下极为整肃,颇有章法,以至于张泓的官军竟然不敢进犯。 “庾叔褒出身颍川庾氏,从未做过官,不过一处士而已。像他这样的人,我裴家多得是。”说完这些,裴康看着陈有根,道:“我知你家主公手下也有些人,两三年前教的少年粗通文墨,会点简单的算术,可粗粗管理坞堡了。但能管和管得好,是两回事。有本事的坞主,能让全坞上下粟麦丰收,牛羊被野,上下一心,还不耽误操练。没本事的坞主,只能勉强维持,甚至入不敷出,你说差距大不大?你家主公需要裴家,刘渊就不需要吗?” 陈有根没话说了。 他再犟,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世家大族人才确实多。不光是他们本族的人才,还有诸多沾亲带故的小士族、小豪强、小豪商,以及被他们影响的地方官吏。 邵将军现在只有三个坞堡,还能分出精力过问,将来地盘大了,不可能面面俱到,那就要看底下人的本事了。 想到此处,陈有根也恼了。 若按他以往的脾气,早就拂袖而走了。但他身负将军的重托,却不能如此意气用事,只能冷哼一声,发泄心中不满。 裴康却不以为意,呵呵一笑,道:“我老了,有时候总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陈有根茫然地看向他,这是何意? “花奴是我大女儿,幼时特别黏我,大了却不听话了。”裴康神色怔忡地看着地面,良久之后才说道:“你回去吧。” 陈有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过些时日,老夫让柳安之带五百匹蜀锦南下宜阳,让伱家将军别乱跑。”裴康已经回府了,声音仍远远传来。 他本来还想多说两句的,想想算了。 女儿不懂事,不要脸,做父亲的却不能不为她着想。她和邵勋之间的丑事,却不能让更多人知晓。 有空的话,他还得去一趟洛阳。 一方面会会老友,一方面敲打下女儿,别恋奸情热之下,什么都不注意,让外人看出端倪。 真是不让人省心啊。 陈有根则笑了。 老东西最终还是想着狡兔三窟嘛。弘农有什么不好的?多分一部分人出去,就能多一分胜算。万一刘渊昏了头,非要和裴家较劲到底呢? 不过,柳安之是谁? 无名之辈,却想来宜阳指手画脚,还要让将军迎接? 他懒得多管了,径自离开,去与手下儿郎汇合。 这次的任务,应该没有失败,这让他的心情很好,甚至哼起了俚歌小调:“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嘿嘿,什么世家大族,不还是被将军唬住了?待到异日尽起十万大军,吓也吓死你。若吓不死,在你面前宰了王衍,看你怕不怕。” 第一百十六章 最后的墙角 邵勋再次见到陈有根时,已自弘农郡治所返回。 此县在今灵宝东北黄河边,晋名弘农,唐时初名桃林,后改名灵宝,因“灵符”而得名。 弘农西北三里有浢津,乃大河津渡之要。 邵勋一一记下沿途地形、驿道、水源、渡口、城池乃至打听来的各种杂七杂八的消息,心满意足而回。 三月初十,大军夜宿于陕县城南的召公塬上。 邵勋对这个地名颇有好感。 召公子孙在汉代多改姓为“邵”,这是天意啊。 我家的地。 包括陕县、弘农都是我家的地。 “将军,裴公答应派人至宜阳了,是一个叫柳安之的人,带五百匹蜀锦。”大帐之内,陈有根将多日来的一切娓娓道来,和盘托出。 “柳安之?王妃的侄女婿?”邵勋听过这个人,乃河东的坞堡帅,柳家族人,娶了王妃的侄女奴奴,听闻还参与了去年的荡阴之战,损失惨重,一千五百部曲最后只回去了不到千人。 “这個柳安之,我料其并非单纯送锦而来。”邵勋继续琢磨道:“可能还想看看咱们的本事,以及做到哪一步了。” 很显然,柳安之就是来考察的。 五百匹蜀锦只是“首付款”。如果考察结果不错,有可能会追加投资,甚至会有裴家核心成员南下,谋求弘农的官位。 邵勋刚刚收到消息:侍御史庾琛的汲郡太守已经走完流程,即将走马上任,原汲郡守张延本要平调河内太守,结果被裴家人横插一脚,裴整出任河内太守。 邵勋不知道历史上怎样,但就目前分析而言,裴家人似乎有扩张势力的想法。 想想也对,这年头谁没点野心呢?王衍都在谋求徐州,或许还有青州,裴家又怎么可能对近在咫尺的弘农没想法? 有个叫裴廙(yi)的人,去年年底出任弘农县令。邵勋几天前刚刚见过,但不太清楚他的底细,可能不是裴家核心主脉成员,但他能来弘农,肯定是一河之隔的裴家使了力。 乱世已至,闻喜裴氏开始在河东郡周边的河内、弘农二郡扩张,完全合乎情理。 拿弘农来钓他们,保准一钓一个准。 “将军,要不要把人都拉出来,吓那柳安之一跳,免得他看轻了咱们?”陈有根问道。 “不用。”邵勋摆了摆手,道:“该怎样就怎样。有银枪军在就够了,他们虽然才练了年余,但拉出去卖相还是不错的。” “银枪军那帮苦力,现在确实不一样了。”陈有根有些酸溜溜地说道。 曾几何时,那帮人是真的傻。教导队操练的时候,不知道打了多少棍子。没想到啊,这才年余,就有点模样了。 “说起银枪军,我又有了些新的想法。”邵勋的右手放在案几上,食指轻敲桌面,显然在盘算着什么。 陈有根看着他,安静等待。 “这几日,你摸下底。如果教导队整体离开王国军甚至是禁军,看看有多少人愿意。”邵勋说道。 “为何这么急?”陈有根惊道。 “不是我着急,是司空急啊。”邵勋苦笑道:“华谭在京中连连催促,曹军司派了庾元规西来,将官印送到了糜府君和我手中。” 说罢,邵勋从一旁的小箱子内取出了殿中将军的官印,道:“我现在已非王国中军将军了。” “你这将军本来就是自封的啊……”陈有根低声说了一句,不出意外,被邵勋狠狠瞪了一眼。 “殿中将军,掌典禁兵督守殿廷,分隶左、右卫将军,朝会宴飨及乘舆出入,直侍左右,夜开宫城诸门……”邵勋看着官印,慢条斯理地说道:“从今往后,我就是禁军将领了,王国军也将被拆散,分至各处。” 其实,殿中将军是一个比较要害的职位了。 古来值守宫城,除侍卫外,还有禁军野战部队。 这个传统一直到北宋都有,什么殿前司的金枪班、内殿直等等。这些部队既要参加对外战争,还要轮番宿卫宫廷。 说穿了,就是天子想增强在军队中的影响力罢了。 羊献容拉拢邵勋,原因就在于他是殿中将军,一线带兵将领。 关键时刻,比禁军统帅北军中候还有用。 毕竟,北军中候不会直接统带宿卫宫廷的部队,但殿中将军会——这就像国防部长和一线师长的区别。 如果羊献容真想策划什么阴谋,殿中将军能发挥极大的作用,比如封闭宫城,捕杀权臣。别管后果如何,这是真有可能做到的,前提是这位殿中将军能深入控制自己的部队,至少培养出了相当一部分亲信。 “将军,咱们那些老人,是不是都要撤出来?”陈有根问道。 “要撤,但不能全撤。”邵勋点了点头,道:“教导队我不打算留给禁军了,你和兄弟们议一议,尽量全出来。我新立一军,曰‘长剑军’,就以教导队为老底子了。” “长剑军屯于何处?”陈有根眼睛一亮,急问道。 他早不想给这个鸟朝廷效力了,能独立出来再好不过了。 教导队本来就相当于邵将军的亲兵,对他十分信服,大部分人应该愿意走,只要能有地方让他们落脚。 “今日庾元规前来,我想起了一个地方。”邵勋说道:“禹山坞。” “阳翟县那个坞堡?” “是。”邵勋说道:“迫退张泓后,庾叔褒便离开了禹山坞,回颍川老家住了一阵子,后来重回洛阳。洛阳连番大战,庾衮又携妻子族人前往汲郡林虑山,建了第二个坞堡。庾衮走后,禹山坞散了大半,而今却没多少人了。” 禹山坞的情况是比较特殊的,因为这个坞堡没有“核心”。 庾衮只带了少量族人,纯凭个人能力和魅力,笼络住了来源极其复杂的堡户,然后一起盟誓,坚持到张泓撤军。 说白了,这是庾衮为了自保,以及不忍看到阳翟县百姓遭受匪兵蹂躏,带他们上山筑坞罢了。禹山坞内的很多小帅、邑长、里贤,甚至直接就是阳翟县的官吏。 形势稳定之后,他们就走了,好好一个禹山坞便这么半废弃了下来。 邵勋的盘算是,通过汲郡太守庾琛的关系,让正在林虑山筑坞自耕的庾衮出面,利用他残存的影响力,将禹山坞占下来,作为新组建的长剑军的驻地。 为此,他需要与庾家进行利益交换,比如从王国军内招募一部分人,跟着庾琛去汲郡上任,成为汲郡事实上的郡兵——河北可不太平。 这个事情并不简单,但也不难。没有利益的话,邵勋不愿意消耗他的威望和影响力来干这事,但若有禹山坞这么一个实实在在的利益,他还是愿意的。 司空不来,大家就可着劲折腾。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嘛。 “你再在军中拉拢一些相熟的兵士,要敢打敢拼的,只要他们愿意走,就全数编入长剑军。毕竟过去好几年了,禹山坞现在是什么情况,还很难说,人多点没坏处。”邵勋说道:“银枪、长剑二军都是我的心腹,无分彼此。从今往后,你们在阳翟操练,他们在宜阳整训,将来都有大用。” 宜阳、阳翟离洛阳都不算远,带两三匹快马一日便可至,这有利于他经常前往这几处巡视、检阅,增强影响力。 再远就不行了。 士兵长期见不到主帅,可不是什么好事。 听完邵勋的话,陈有根先是点了点头,旋又忍不住问道:“我等走后,将军你在禁军中怎么办?没自己人了啊。” “这什么话?”邵勋乐了:“黄彪、余安、李重、章古、吴前不是自己人么?还有那么多老兄弟,我带他们打过张方,杀过孟超,还揍跑了石超,还愁没自己人?” 陈有根有些迟疑。 他总觉得只有教导队才是最可靠的,是邵将军的亲兵,其他人都不行。 “别多想了,我既能带出伱们,就一定还能带出更多人。”邵勋笑道:“把我的老底子打散,有些人算盘打得挺精,但只要给我足够的时间,我还能拉出一支队伍。终日游山玩水、清谈服散的禁军大将,又如何能让军士们真心信服呢?” 其实,就上位者来说,每次军队整编,都是破除原本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的良机。 把你的老部队拆散,调你到新的岗位,手底下全是新人。前期积累废了大半,一切从头开始,这是避免军中形成军阀山头的必要手段。 就是换成邵勋来整编,他也一定会这么做,别把他人想得太傻了。 出于这个思路,就只有提前挖墙角了,尽可能保存更多的本钱。 有些人总会作死的,慢慢等待机会就是了。 与陈有根密谈完毕后,邵勋又去找了糜家父子,谈妥了招募一千五百王国军士卒前往弘农担任郡兵的事情。 糜晃纵是对司空再忠心,在这件事上,他也是有私心的,没有拒绝,甚至催促邵勋尽快办妥。 一切计议停当后,大军缓缓东归,于三月底回到了洛阳。 四月初八,华谭令曹馥施加压力,让王国军开至城外,检点兵员数量、武器。 邵勋拖着没答应。 四月二十日,华谭再催,还是拖延。 五月初一,北军中候王戎亲自下令解散王国军,军士以队为单位打散,与新招募的一万多士卒一起,编为禁军左右二卫。 这一次,邵勋没有拖延,很麻利地配合了。 至此,曾经在洛阳煊赫一时的东海王国军,成为了历史。 邵勋也正式开启了操练兵士、入宫值守以及经营私家产业的忙碌生活。 第一百十七章 司空出山 “五月初五,曹军司府聚会,邀我服散,拒绝了,准备离去。但听闻曹军司的舞姬、妾侍会出来陪客,我犹豫了,但还是走了。” “五月初十,芒山操练,亲自动手斩了一名不尊号令的队主、什长伍长七八人,顿时如臂使指。” “华谭至河内、汲郡、荥阳、河东募兵而还,禁军左右卫已各自扩充至一万六千余人。新兵充塞其间,望风而逃的可能性愈来愈大。” “骁骑军开始重建,然只有千余人,当不得大用。” “何伦当上了左卫将军,王秉却与右卫将军失之交臂。左卫之中,苗愿居然也混上了殿中将军,与我同列,却不知走了谁的门路。” “从来没想到过,禁军甫一重建,就有这么多人过来争夺官位,都不怕死么?” “六月初一,苗愿率部撤出宫城,我部接替防务。” “羊献容要送我女乐,拒绝了,怕不是间谍?她又以河北多有反叛为由,建议处死成都王,将成都王一家子女眷打包送给我,我心下意动,但义正辞严地拒绝了。” “六月在太极殿前操练了一次,君臣失色,皆以为有乱兵。” “七月初一,右卫殿中将军陈眕率部轮值宫城,幢主杨宝秘密来报,皇后羊献容多有拉拢。” “羊献容这次危险了!他拉拢我没关系,我不会乱说,但陈眕可不一定。” …… 正经人谁他妈写日记啊!邵勋把纸团成一团扔了。又不放心,干脆点起蜡烛,将其烧为灰烬,然后撒入窗外的清泉流水之中。 以后再不写日记了,没劲,傻帽! 此时他正住在金谷园内,偌大的庄园空空荡荡的,没几个人。 除五十几个招募不久的仆婢外,就只有原东海一期学生兵四十余,还都是未满十五岁的,最小的才十岁。 床上也空荡荡的。 舞姬没有,女乐没有,因为没钱置办。 至于妻子,谁让邵勋非要等自己“市值”最高时再变现呢?现在他的行情非常好,从底部爬坡,连续暴涨,远未形成顶部。 作为底层出身之人,结婚是大事中的大事,必须卖个好价钱。 当然,如果实在卖不出好价钱,或者贬值了,那就挑個合自己心意的女人结婚——此处应有底线一二三。 反正睡不着,邵勋便不想睡了,拿起一张丝绢,就着蜡烛,仔细看着上面的文字。 第三期学生兵已在三四月间招募完毕,总计一百二十七人,在十到十五岁期间,基本都来自太原及其周边区域。 太原三期学生目前安排在潘园学习、训练、劳动。 邵勋经常去看他们。 他的日程真的安排得非常紧。 如果本月没轮到值守宫廷,基本是第一天操练兵士;第二天赶去宜阳,巡视坞堡、训练私兵。 第三天傍晚连夜返回,宿于邵园或潘园,询问庄园事务,若有不决之事,当场处理。 第四天清晨回到金墉城,继续操练一天。 到了第五天,再去邵园给洛阳二期学生上课,检验学习进度。 第六天,去潘园给太原三期学生上课。 第七天,操练士兵。 第八天,在金谷园给东海一期剩余的学生上课,教导武艺、军略,这时候能稍稍休息一下。 第九天,前往禹山坞巡视、操练私兵。 第十天,拉着本部五千出头的士兵出城会操,演练军阵。 至于社交,那只有晚上才有空了。 他是真的太忙了,以至于裴妃都觉得很惊讶。 看完太原学生兵的名录后,邵勋又拿来木牍,凭借印象写了一些简单的评语,以便日后对照。 这一写就写到了后半夜,他又拿起糜晃写给他的信,仔仔细细阅读起来。 糜家是东海土著士族,消息自然不是一般地灵通。 他在信中提及,司空遣使至幽州、豫州、并州、冀州等地,号召诸位方伯、宗王联兵攻河间王颙,并且宣布了其诸大罪状。 方伯们应者寥寥,不是很感兴趣,唯王浚、司马腾、司马模、司马虓响应,并积极整顿兵马,往洛阳方向汇集。 东平王司马楙闻讯,惊慌失措,在幕僚的劝说下,遣使至东海,面见司马越,表示愿意让出徐州,去兖州当刺史。 司马越大悦,当场自封徐州都督、刺史——徐州本来的刺史周馥去年入为廷尉,后转任河南尹。 至此,司马越兵不血刃拿下了徐州,可谓一大胜利。 信到此处戛然而止,给人留下了充足的遐想空间。 邵勋自己推演了一番,觉得司马越在安定完徐州之后,定会率新招募的数千王国军以及徐州世兵西行,返回洛阳。 这算是“王者归来”么? 数万大军穿州过境,别人不怕么?他会不会还觊觎着沿途的其他大州?比如豫州? 许昌都督是司马虓,但豫州刺史不是他,而是威远将军刘乔。 有没有好汉挡他一下? 写完给糜晃的回信后,邵勋起身给自己倒了一碗水。 这个时候,他有些后悔没收下羊献容的好意了,身边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简直辱没身份。 喝完水后,他拿起了汲郡来信。 庾琛在四月初至汲县上任,带过去了一千士兵,由幢主姚远、郑狗儿二人分领,各五百兵。 庾琛在信中表示感谢,因为天下诸郡并无经制兵马,这一千人起了大用了。 同时直言河北局势混乱,贼兵四起,烽烟不断。他打算以此一千兵为骨干,征发丁壮,固守城池,誓与贼兵血战到底。 此外,他还下令各县士族抽调部曲,把截各个路口,以遏贼军。 很显然,庾琛比较有经验,没有贸然要求各个世家大族派兵入郡城助守,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谁是敌人,谁是盟友,总体而言十分谨慎。 邵勋从他的信中得知,目前河北作乱的人马有多股,其中声势最大的一支为公师藩所部。 此人是司马颖旧将了,参加过围攻洛阳之战。此刻带着一帮邺城的残兵败将,又大肆拉丁入伍,传言兵众数万。 邵勋思考了一下,敏锐地发觉河北世家大族很可能参与了这场叛乱。不然的话,公师藩如何能轻而易举地起事? 想想这些世家也挺有意思。 司马颖横征暴乱、骄奢无度的时候,集体抛弃他。等到司马颖被废,又后悔了,觉得河北人失去了一次千载难逢的良机,于是支持司马颖旧部叛乱。 这帮反骨仔,比我还会造反。 老造反家了,一直到唐代都脑生反骨。 写完给庾琛的回信后,邵勋直接和衣而眠。第二天一大早,临时更改了去禹山坞的行程,径入曹馥府邸。 “军司。”看着连打哈欠的曹馥,邵勋躬身行礼。 曹馥揉了揉眼睛,叹道:“上次让你留下,你还假清高,现在又急吼吼来了。去吧,小红在榻上,帮老夫治治她。” “军司!”邵勋无奈加重了语气。 曹馥呵呵一笑,道:“少年郎就是沉不住气。怎么?清净的日子不习惯,想要打仗?” 仔细算算,自张方退走后,洛阳上下确实过了大半年的和平生活,舒心多了。 “司空是不是要回洛阳了?”邵勋开门见山地问道。 曹馥闻言沉吟了一下,反问道:“你怎么看?” “司空自领都督、刺史,想必要安顿一番,或要一年半载。”邵勋认真分析道:“但司空等得及吗?” “司空确实等不及了。”曹馥赞许地看了邵勋一眼,道:“自北伐邺城以来,司空已离开洛阳一年。其间诸多风云,皆与司空无关。再这么下去,洛阳还是司空的洛阳么?” “军司所言极是。”邵勋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荡阴惨败,溃兵洗劫洛阳,司空不在。 张方南下,试图攻取洛阳,司空不在。 守军北上迎奉天子,回銮京师,司空不在。 百官上朝下朝,议定天下大政,司空不在。 洛阳百姓过了安定祥和的正月,然后春播,准备喜迎八月的丰收,司空还不在。 好像有没有司空,都一样啊。 如果大晋天下没有这些打来打去的宗王,似乎更好? 司马越若还认识不到这里面的问题,他身边的幕僚班子就不合格! “司空要回来亲自主持平乱。”曹馥说道。 “平哪里的乱?”邵勋追问道。 “四方之乱。”曹馥看了他一眼,说道。 “全线出击?”邵勋震惊了。 曹馥也叹了口气,道:“不知道司空身边都是什么人,自高自大,尽出馊主意,确实是全线出击。范阳王虓已率军北上,星夜兼程,驰援河北。司空将率部回洛阳,主持西征之役。” “此事当真?”邵勋再三确认道。 “真的。”曹馥长叹一声,说道,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而叹,片刻后又道:“司空还准备顺路拿下刘乔,将豫州控制在手中,交给范阳王。” 威远将军刘乔当了三年豫州刺史,与许昌都督司马虓不算很对付。司马越这是想让司马虓兼领豫州都督、刺史,为自己左膀右臂。 如此四面树敌,该说他自大呢,还是信心足呢? “司空有没有想过刘乔不会就范?”邵勋问道。 “自然是想过的。” “那为何还让范阳王率军北上?” “因为平昌公(司马模)屡战屡败,丧师失地,不救不行了。” 邵勋明白了。 河北这地方本就不服司马越,如果任凭公师藩及郝昌等人闹下去,会有更多观望的人加入进来,反对司马越,故需快刀斩乱麻,迅速平定。 “多谢军司相告。”邵勋行了一礼,道:“仆这就回去操练军士,随时准备出战。” “静候司空军令吧。”曹馥点了点头,道:“徐州诸军合计不下三万,而刘乔兵寡,司空应当是想亲自率军威压,一如司马楙旧事。” “诺。”邵勋应道。 第一百十八章 考察 战争的阴云陡然降下,让刚过上不到一年好日子的洛阳百姓非常惊慌。 但事已至此,他们又能怎样呢? 在这个多事之秋,河东裴家的人悄然抵达了宜阳。 “这粟长势不错啊。”裴康下了马车,跨过一道浅浅的水渠,站在田埂上,看着正在奋力收割粮食的坞人们,说道。 “宜阳的地,自然是极好的。”邵勋站在老头侧后方,轻声解释道:“这些田亩,播种前并非荒地,只不过没人耕种罢了,休耕了两三年,更见肥沃。堡户们清理完杂草后,便种了一茬粟。秋收完毕后,还会再种麦子。” “你一个杀伐武人,谈起农事来倒头头是道。”裴康的脸色看不出好坏,语气也很平静地问道:“战事一起,自去劫掠即可,何必费心费力打理庄园?” “裴公说笑了。”邵勋说道:“张方之辈,戕害百姓,残暴不仁,必将为天下人唾弃,我焉能为此?” “张方固然残暴,但能征善战,多有胜绩。你可知河间王已在整顿兵马,张方率先锋一部五千骑至潼关?”裴康说道:“他若直攻弘农,能把你置办下的家业一扫而空,你还能笑得出来么?” “五千骑?”邵勋皱眉道。 “五千骑很奇怪么?去岁荡阴之战,张方有万余骑。”裴康说道:“秦州皇甫重败死,关中再无后顾之忧。司马颙之前或许还在犹豫,这会见到四处烽烟,还会怕你们么?” “来就来吧。”邵勋哂道:“我曾在城门内斩杀他六百骑,若还来,再杀一遍又如何?” 跟在裴康身后的柳安之不由得看了邵勋一眼,仿佛确认他是真有信心还是说大话。 司马颙据关中,容易招募骑兵,打起来非常麻烦,可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的。 不过,柳安之在路上与裴康讨论过,不觉得司马颙有胆子东进。 他增兵潼关,说到底还是打着观望的主意。 若司马越焦头烂额,无法平定局势,他才有可能派兵东出。 毕竟,就在数月前,他还连连上表,请朝廷给司马越加官,足见惊慌失措的程度。 司马越一系的力量,到现在为止还是压倒性的优势。 “靠那些兵?”裴康指了指不远处正在洛水南岸操练的军士,问道。 “裴公请看——”邵勋拍了拍手,很快便有信使前去传令。 不一会儿,临时集结起来的六百银枪军士卒将长枪置于脚边,快速给步弓上弦。 “呜——”角声响起,六百人齐齐挽弓,斜举向上,手一松,数百枝箭矢已破空而去,散落在七八十步外的大群草人身上。 “咚咚咚——”鼓声响起,军士们动作快捷地挂起步弓,拾起长枪,墙列而进。 裴康还没看出名堂,柳安之脸色已经变了。 全员披甲步射! 看那弓,挽力应该也不错,八十步外就射,哪怕是抛射、散射,也足以造成一定的困扰了。遇到意志不坚定的敌军,这会怕是就会有喧哗声响起,哪怕他们在这轮抛射中压根没死伤几个人。 再看他们行进间的队列,更是让人惊讶。 伍长、什长不断用手势提醒士卒维持阵型,非常积极、主动。 队主背上插着一杆小旗,上面绘着禽兽,很是显眼。在看到这杆旗时,所有人都知道以他为中心对齐,他下令前进,大家就前进,他下令停下,所有人就停下,他下令快速进击,所有人就成列逐奔。 底层军官质量很高啊! “呜——”角声第二次响起。 士兵们齐齐停下,将长枪置于脚边。 “呜——”角声第三次响起。 “嗡……”铺天盖地的箭矢向前射去,散落在草人身上及四周。 “咚咚咚——”鼓声响起,所有人动作熟练地挂好步弓,拿起长枪,排着整齐的阵列,大踏步前进。 三十步时,最后一次齐射。 几乎是直射了,强劲的箭矢将草人尽皆扫倒,让人看得目瞪口呆。 “咚咚咚……”鼓声节奏陡然激烈了起来。 “杀!”所有人用矛杆击地,大吼一声,然后排着阵势,小步快跑,纵身而上,用尽全身力气将长枪刺出。 最后一点草人也被刺倒在地。 尘埃落定之时,所有人都看呆了。 不光裴康、柳安之,甚至包括那些正在收割粮食的并州流民。 “这……”柳安之干咽了一口唾沫。 “如何?”裴康看向他,低声问道。 “我家的部曲怕是打不过。”柳安之低声回道,说罢,似乎觉得这样的口气太软弱了,又补充道:“他们的铁铠太多了,打起来很占便宜。” 裴康固然不太懂兵事,但他懂人心,直接自动过滤了柳安之带有感情色彩的补充,只看事实。 他知道,这個勾引他女儿的邵勋确实有几分本事,练出了一支好兵。 听说这六百人里最早的一批入伍不过一年半,就有如此水准,可见邵勋是下了很大一番功夫的。 裴康甚至怀疑,他训练殿中将军所领的本部禁军兵马时,都没有如此尽心尽力。 而且,这打法很怪异啊。 裴康看过自家部曲、庄客操练,虽然记不太清细节了,但绝对不是眼前这样。 他扭过头看着邵勋,道:“郎君这战法,出自何处?” “自创。”邵勋回道。 当然不是自创的,但我总不能说唐玄宗演武时就是这个打法吧? 冷兵器时代也讲究火力投射。 当你全员会射箭时,那投射密度是秦汉以来的军队所难以比拟的。 如果再配上装备战马、陌刀(或重剑)、单兵弩的骑马步兵,在战场上快速机动,到位后下马集结,持弩射击,拿陌刀/重剑砍人,就更无法抵挡了。 战术打法是随着时代不断向前发展的,老子“首创”这种打法,伱们都给我卷起来吧,卷死你们。 “你才十八岁,怎会这些?”柳安之破防了,忍不住问道。 邵勋笑而不语。 金三在一旁忍不住说道:“邵师曾在梦中遇金甲神人,传授诸般学问、兵法、武艺,此乃天授。” “子不语怪力乱神,金三,你胡说些什么?”邵勋作色道。 裴康脸色变了。 这不怪他,实在是这年头鬼神之说太流行了。 连魏文帝曹丕、大晋宰相张华都喜欢写鬼神精怪志异,士人谈玄时,也经常扯到这方面,信的人很多。 柳安之的脸色也有些发白。 昨天他亲手把五百匹蜀锦交到了邵勋手上,当时看着杂乱无章、堆放着大量木板夯土的云中坞,心中一度怀疑:裴公是不是看错人了? 这会却不敢有这种想法了,他偷偷瞄了一眼裴康,只感觉他人老成精,高深莫测。 裴康平复了下心情,手捋胡须,面无表情。 我给他五百匹蜀锦,是让他从花奴身边滚蛋。司马越远在徐州,若女儿的肚子被弄大了,他丢不起这个脸。 不过现在嘛,他的心情很是复杂,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裴公,若有足够钱粮,我可练出数万精兵,天下何处不可之?”邵勋轻声说道。 他的头微微低着,态度十分恭敬,这让裴康的心情好了许多。 裴康挥了挥手,柳安之一怔,随即退后远离。 “你到底想做什么?学刘渊么?”裴康走近几步,低声问道。 邵勋吃不准他为什么这么问,先试探性回道:“我乃越府家将,自然是为司空练兵。” “此乃私兵。”裴康不吃这一套。 “带着私兵部曲为主公奋战,寻常事也。”邵勋说道。 “你再这么说,老夫可就走了。”裴康面无表情地说道。 绝杀! 邵勋不敢耍滑头了,只能说道:“天下丧乱,筑坞练兵,实为自保耳。” “这话有几分真心了。”裴康点了点头,道:“但还不尽不实。” 邵勋无奈:“裴公,你觉得这天下还有救么?刘渊、李雄开国称制,而洛阳中军覆灭后,朝廷已无自保之力,诸州方伯野心滋长,纷纷招募健锐,扩充部伍,将来会怎么样,委实难讲。这时节,不练点兵,纯粹是拿一家妻儿老小的性命开玩笑。” 裴康本来还听得暗暗点头,待到最后一句时,瞪了邵勋一眼。 一个待价而沽之人,哪来的妻儿? 此人,为了往上爬,真是不择手段。 偏偏女儿傻,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堪称绝配。 “你这坞堡——还不行。”半天之后,裴康终于开口。 邵勋大喜:“正要向裴公请教。” “现在有多少粮食?”裴康问道。 “在弘农筹得八万余斛。”邵勋说道:“养了许多兵士、千余户并州流民,却已消耗得七七八八了,这会还倒欠一泉坞两万斛粮食,本打算秋收后还账,好在有裴公送来的五百匹蜀锦,却要宽松一些。” “今年收了多少粮食?” “云中、金门、檀山三寨,共得粟六万余斛。” “入不敷出。”裴康点评了一句,道:“这样下去,你明年还得借粮,还得起么?可曾想过办法?” “还请裴公赐教。”邵勋老老实实说道。 “你还在收流民?” “是。金谷园那边新得四百户并州百姓,正要迁至金门坞。” “野心勃勃。”裴康哼了一声,又问道:“花奴可知你干的这些勾当?” “知道。” “吾女如此聪慧,却陪着你胡闹。你将来准备怎么对她?” “我指着洛水发誓……” “够了!你不要脸,老夫还要脸。”裴康气哼哼地说道:“随我去趟洛阳吧。” “好。”邵勋应道。 就在此时,一阵马蹄声传来。 二人寻声望去。 司空府门令史徐朗匆匆下马,奔了过来,道:“成都王颖死了。” “谁杀的?”邵勋还没问,一旁的裴康惊问道。 徐朗看了他一眼,含糊道:“天子降诏,虎贲中郎将王秉引兵捕拿,连同其二子被一并赐死。” 裴康叹了口气。 天子是不可能降诏的,他连司马冏、司马乂都不想杀,又怎么可能害司马颖呢? 这事只有一个人能做得出来,他那位在徐州志得意满的女婿。 杀司马颖,就能绝了河北诸将造反的大义了吗?怕是没那么容易。 这不一定是好事啊! 第一百十九章 又菜又爱玩 在仔细嘱咐金三、陆黑狗、毛二抓紧粮食收割、扬晒、入库后,邵勋陪着裴康、柳安之回洛阳。 马车走得慢,一天之内赶不回洛阳,当天晚上便露宿郊野。 唐剑手下的宾客已扩充了一倍,他现在差不多是个队主了,夜晚便带人在外围警戒。 裴康、柳安之也带了不少部曲,同样宿在外头。 中夜之时,裴康遥望天空,久久不语。 五星盈缩失位,则其精降于地为人。其中,太白降为壮夫,处于林麓。 他默默回到帐中,取出占卜器具,算了一卦。 没得出什么结论,于是按捺下心思,决定还是按传统的办法观察。 第二天继续赶路,于午后抵达了洛阳。 洛阳周边也在秋收。 今年没旱灾,没水灾,没蝗灾,众人喜气洋洋,兴奋不已。 可算是能松一口气了。 至于明年怎样,那谁知道呢?就连天子公卿都不知道明年咋样啊。 入城之后,邵勋径自回了自家府邸,撰写教学计划。 傍晚时分,徐朗带着裴康、柳安之来了。 裴、柳二人在后面,徐朗在前面快走几步,在邵勋耳边轻声说道:“王妃亲送裴公至门外,双眼红肿,人皆言王妃至孝……” 神他妈至孝!莫不是被骂哭了?还好老裴应有分寸,外人在场时应不会乱来。 邵勋整了整衣袍,将二人迎了进来。 “这里不常住,让裴公见笑了。”邵勋将人引入正厅,吩咐仆役煮茶,结果仆役告诉他没茶了,顿时有些尴尬。 “无妨,老夫带了茶。”裴康身后还跟着两名眉清目秀的小厮,闻言立刻从盒中取出茶团、茶锅、佐料,然后去打水烧煮。 柳安之站在前院中,欣赏着器械架上的诸般兵器,并不入内。 “裴公见谅,我本军户,家中不常备雅物。”邵勋让人搬了两张胡床过来。 裴康惊异地看了一眼,这种坐具,还是第一次见到。 坐下后试了试,唔,宽敞、舒适。 腰背累了时,可靠在身后的胡床背上,两侧有扶手,同样十分贴心。 总之,他有点喜欢这个坐具了,开口便道:“此物甚妙,郎君倒是个会享受之人。” “裴公若喜欢,便让人将胡床拿回去。”邵勋笑道:“也是军中劳累,便想着弄個舒适些的东西出来。胡床是其一,还有高脚案台(桌子)。” 裴康不置可否,只是盯着胡床看了许久,然后目光一收,理了理思绪后,道:“昨日与你浅论天下大势,今日颇有暇,还想再论一遍。君可知而今大势?” 邵勋端起酒壶,在酒碗里倒了一些,然后拿手指蘸了蘸,在桌上写下了几个词:东海、朝廷、河间、匈奴。 “且试言之。”裴康期待地看着邵勋,道。 这是北方四个最大的势力。 东海王拉拢了不少同脉兄弟,实力最强,虽然他个人实力最弱。 朝廷还是有影响力的,至少可以任命刺史、都督、太守,天下诸州郡还要输送钱粮入京。 河间王坐守关中,虽然眼看着要被攻打,但实力还是有的。 匈奴刘渊已经开国称制了,是北方第一个这么做的,任谁也不能忽视。 至于其他小势力,都在这四大势力夹缝中生存。 听到裴康的话,邵勋又在“东海”二字右边写下了“范阳”、“平昌”、“东嬴”、“宁朔”八个字。 在“朝廷”右边写下了“天子”、“王衍”、“禁军”三个词,写完后,又把“禁军”擦掉了。 “河间”右边写下了“士族”、“张方”两个词。 “匈奴”右边则没写什么,因为他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为何不写了?”裴康问道。 “实不知匈奴内情。”邵勋摇了摇头,道。 不是不想打探,实在是没这个能力。 收集情报,总要有个据点,养一批人吧?收集过程也是一笔花费,还不小,一个两个点还能设立,几十个、上百个情报收集中心,谁养得起?司马越都养不起。 再者,你在当地有人脉吗? 外地人过去,十分扎眼就不说了,情报收集效率定然无比低下,很难得到多少有用的东西。若外出打探,确定不会被人抓去当奴隶? 这种事,就只能与地头蛇合作。 王衍在这种事上就非常有实力,因为他是天下名士,人脉十分宽广,家族又几代人经营,不是一个没有底蕴的暴发户可比的。 裴康显然也知道这事,于是略过不提了,转而问道:“你写了天下诸多势力,可能推演接下来如何?” 邵勋想了想,道:“欲知天下事,还是得看这些掌权之人想要什么。”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 裴康微微有些不满,道:“事到如今,还不肯说些实话么?厅中就你我,传不到他人耳中。” 邵勋点了点头,道:“东海王想重回洛阳,操控朝政。至于想不想更进一步,还得再看。仆以为,东海王现在还是理智的,但若出了什么变故,可就难说了。” 人不可能从头到尾保持理智。 司马越确实很难僭位当皇帝,因为他是宗室疏属,别人不服,他也知道这点。但知道归知道,一旦他觉得自己时日无多,想要过把瘾呢?有时候理智是会被冲动压倒的,很难讲。 “司空兵少、钱少、粮少,要想扫平敌众,只能靠诸位方伯。但方伯不会白白替他干事,方伯也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范阳王在豫州被刘乔掣肘,只有兵权,无政权,若要驱使他出兵,或可以豫州刺史之职相诱。这或许便是范阳王星夜北上的原因,他想军政大权揽于一身。” “平昌公坐镇邺城,他唯一所想,便是平定叛乱,坐稳冀州之主的位置。” “东嬴公在并州,屡受匈奴侵攻,形势不妙。他或许想换个位置,做个舒舒服服的刺史。” “宁朔将军王浚攻司马颖,半出于私仇,半出于成都羞辱天子,以下犯上。如今天子还都,司马颖已死,他出兵可能就是应付差事,除非司空许下更大的好处,才会卖力。” “朝廷之中,原有三派。禁军覆灭之后,只剩天子、王衍两派了。” “部分朝官尊奉天子,是为忠臣。所思无非是平定天下纷乱的局势,他们与司空不睦。” “其余则为王衍党羽,多为门户私计。他们倾向于司空,但又不完全听司空的。” “新禁军尚不成气候,诸将或依附司空,或为王氏私人,忠君之辈少之又少。” “河间王今只思自保而已。他或许会联络其他方伯,共抗司空。此番增兵潼关,便有观望之意。一旦司空吃几场败仗,西兵又要汹涌东进矣。若司空连战连胜,则会谨守门户。” “西州士人,荣辱皆系于河间王,但他们与张方这种出身寒微之辈矛盾甚深。仆听闻颙府有参军毕垣,乃河间冠族,为张方所侮,由此可见一斑。若河间王不能解决士庶之间的矛盾,则危矣。” “至于刘渊,他的野心最大,想要鼎革天下。” 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基本把每个势力的诉求说清楚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每家都有外部矛盾,内部亦有隐忧。 司马越自身实力孱弱,必须依靠盟友的力量。 司马颙唯才是举,曾先后提拔李含(寒门)、张方(无门第)担任都督,统领大军。而这两人一朝得志,便得意忘形,大大加剧了颙府内部矛盾,尤其是张方,给司马颙带来了无数的恶名,哪天被杀一点不奇怪。 越府、颙府之战,比拼的就是内部稳定程度。相较而言,司马颙那边更难,士族与张方之间的矛盾已经到了尖锐的程度,这会只是勉强没翻脸罢了——若张方将天子劫去长安,怕是就要彻底翻脸了。 “说得不错。”裴康哈哈一笑,道:“管中窥豹,很不容易了。” 邵勋分析出的东西,依赖的都是公开消息,从各方诉求入手,抽丝剥茧,层层递进,很有水平了。 “裴公谬赞了。”邵勋谦虚道。 “我在京中尚有些老相识,可商借部分财物。这事交给吾儿道期来操办,若有短缺,你自与他商量即可,助你将云中坞建好。”裴康又道。 “仆感激不尽。”邵勋一听,立刻起身行礼。 中规中矩,没有特别的热情,也没有失礼。 嫁裴氏女这种事提都没提,投入极其有限。 云中坞已经建了一半以上,他们的投资也就仅限于把这座坞堡完工而已。 事实上邵勋有些奇怪,都什么时候了,还紧着钱袋子不放? 裴家能投资任何人,就是不可能投资司马越、司马颙等宗王。 自从裴秀、裴頠以及裴楷、裴瓒两父子因为掺和皇室内乱而遭受重击后,裴家早就吸取教训,抽身而出了。 如今留在司马越身边的,不过裴盾一人而已。 那么,伱们那么多钱粮,打算如何使用?乱世之中,如果不能快速变成实力或影响力,等着给人上供么?刘渊索要的,可是你给我的几十倍、上百倍。 “另者,裴家若南下弘农建坞堡,须得守望互助。”裴康又道。 “此事自无不可。”邵勋说道。 裴康酝酿了下情绪,复道:“今日我仔细询问了花奴,她不敢隐瞒,将诸事和盘托出。还好,你二人还算克制。金墉城非常之时且不论,花奴搬回司空府之后,你去找了她两次,虽然说得过去,但不能再多了。从今往后,你忙于军务即可,休要胡思乱想。” 邵勋沉默。 以他现在的身份,乡品较低的士族嫡女未必不能娶得到。 中等门第的庶女或守寡嫡女,也不是不能试一试。 但那有什么意思? 女人身上没有标签、没有身份、没有感情,关起灯来就是一个样,索然无味,那还不如娶糜晃家的胖妞呢。 这年头谈感情太奢侈,近乎不可能,那么就只有身份能让他感到愉悦了。 别说什么理智、危险,我杀人时理智么? 我拿人头把玩时理智么? 我理智的地方已经太多了,不残害百姓、财物多赏赐给亲信、尽心教育学生、勤恳训练军士、不断结交有用的人、思考新的替代制度,在女人方面还要剥夺我不多的快乐,像没有感情的机器人一样工作,这是要逼我造反啊。 不过,裴康说的也不无道理,暂时还得装装样子。 他暂时忍得住,但担心寂寞多年的裴妃忍不住。 一旦有像琅琊王妃私通小吏的风声传出,裴妃可不一定有夏侯光姬那样的结局啊。 于是,他点了点头,道:“裴公且放宽心,我对王妃敬爱有加,断不会有任何亵渎之意。” “悬崖勒马,犹未晚也。”裴康松了口气,道:“老夫能从家书上看出些端倪,前来制止,也是为你好。东海王手握重兵——” 话未说完,幕府东阁祭酒庾亮突然来访。 “郎君,司空败了……”庾亮脸色焦急地说道。 “在哪败的?”邵勋稳坐于胡床之上,面色不变,问道。 司马越吃败仗,值得惊讶吗? “司空带着上万王国军、两万徐州世兵,西屯萧县,刘乔遣兵至灵璧(属萧县)。两军交战,司空大败,奔回徐州,收拢残兵,止千余人。”庾亮说道。 出徐州,向西不远就是豫州沛国的萧县。也就是说,司空一出门就输光了本钱,又缩回去了。 “然后呢?”邵勋问道。 “曹军司让我等做好出征豫州的准备。司空现在焦急万分,羽檄各处,令共伐刘乔。” “我知道了。”邵勋点了点头。 司空好不容易积攒的兵力,又特么一战浪完了,真是又菜又爱玩。 现在急得四处摇人,连洛阳的兵都看上了。 就是不知道这会司马楙是什么想法,会不会后悔把徐州让出去了? “郎君万勿掉以轻心。”裴康一开始被败报震惊得无以复加,这会才反应过来,皱着眉头说道。 东海王怎么谁都打不过? 之前败于司马颖还好说,这会连豫州刺史刘乔都能败,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再这样下去,即便回了洛阳,威望也会大损,没法顺利操控朝政。 “放心。”邵勋笑道:“禁军什么货色,我心里有数,不会浪战的。再者,司空吃了这么大一个亏,河间王会不会有想法,还很难说啊。能不能顺利南下、东进,还在两可之间呢。” 庾亮听懂了。 如果司马颙遣兵东进,洛阳这边肯定无法抽出兵马支援司空。 但是——这会不会引得司空不快? 他们已经很久没见到司空了,听闻不断有士人投徐州而去,徐州幕府日渐壮大,已经超过荡阴之战前洛阳幕府的规模了。 这事情,唉! 第一百二十章 决定 一直等到八月中旬,洛阳禁军仍然没有开动,原因是北军中候王戎死了。 大军失主帅,如之奈何。 左卫将军何伦、右卫将军裴廓、骁骑将军王瑚成了禁军中职务最高的三人。 王瑚的骁骑军只有一千余骑,实力太弱,暂且不谈,那么如果从禁军中挑选主帅,何伦、裴廓是最合适的了。 当然,也有可能朝廷空降一个某某将军下来,统领大军。 但这其实是很不负责任的一种行为。 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等等,早就不领兵多年了,纯属加官、美官,让他们来统军,必然各种不谐,凭空增加不必要的风险。 好在司马越惨败之后,头脑清醒了一些,他再派使者入京,与王衍、曹馥商议主帅人选。 九月初一,邵勋正在金墉城外整训部伍,黄门侍郎潘滔来了。 邵勋上前迎接,有阵子没看到他了,虽然他邀请过自己赴宴,但不是没去么。 “上次一别,已是数月未见。”邵勋笑道。 “将军可得空?得空便说两句。一会我还得去曹军司府上。”潘滔面容严肃地说道。 邵勋直接将他请到了里面的监舍内——其实是殿室型制。 “若司空军令下来,小郎君一定要尊奉号令,率部出征。”潘滔直截了当地说道。 邵勋有些诧异,不过还是回道:“军令一下,定然遵从。” 潘滔仔细看了眼邵勋,见他不像在说假话后,松了口气,道:“司空虽败,但到底还是司空。只要他愿意许下好处,还是能招来兵的。范阳王这会已至河北,闻许昌空虚,匆忙回返,又遣使至徐州,面见司空,请调幽州劲骑助战。” “鲜卑骑兵?” “正是鲜卑骑兵。范阳王索要五千骑,以许其大掠豫州为酬。但司空还在犹豫,问于左右,众皆不能决。又致信曹军司,军司亦未回复。”潘滔说道:“不过,若真让他要来这五千骑,刘乔父子不过一两万兵,可能抵挡?你若不出兵,届时就是众矢之的。” “多谢侍郎相告。”邵勋行了一礼,道。 潘滔说的都是事实。司马越打仗稀烂,但摇人的本事一流,真给他弄来五千鲜卑骑兵,刘乔父子确实危险了。 另外,以大掠豫州为酬?这都什么畜生? 去年攻司马颖,王浚得鲜卑骑兵相助,连战连胜。攻破邺城后,鲜卑人大掠,死者众多。 回城之时,鲜卑人还抢掠八千邺城女子北归,至易水时,王浚阻拦,要求他们放人。 鲜卑骑兵将八千女子尽皆沉死于易水,大怒而去,王浚不敢说什么。 中原大地群魔乱舞! 偏偏王浚、司马虓这种货色还大权在握,叱咤风云。 仗夷建威,厉害啊。 待我银枪、长剑二军练成,用马西平故智,横行中原,四处攻伐,看你鲜卑骑兵能耐我何? “还有一事。”潘滔拉着邵勋远离了殿门,附耳低声说了半晌。 “你是说……”邵勋有点懂了。 潘滔点了点头,道:“小郎君自决即可。” 说完,潘滔拱了拱手,离开了。 潘滔离开之后,邵勋一个人坐在殿室内,反复思考、权衡、盘算。 及至兵士送来午饭之时,他还在默默思考。 就在这个时候,左卫将军何伦又至。 ****** “何将军。”邵勋出门相迎,躬身行礼。 “哎,何须如此。”何伦一把扶住邵勋,道:“今岁以来,感觉大伙生分了许多。” 他指的是糜晃、邵勋、王秉等一干东海老人。 糜晃以西中郎将的身份出任弘农太守。 到任后唯选募健儿,囤积粮草军械,操练兵士,修缮城池关卡,很少回洛阳了。 关系是需要时时维护的,当你在外地时,慢慢地就生分了。 王秉与何伦生分大概还是因为自卑。 两人曾同为六品王国将军,现在一個当了左卫将军,一个没能当上右卫将军,身份之别,换个豁达的人可能无所谓,但王秉没那么豁达。 邵勋纯粹是太忙了,心思多放在经营私家产业上面。 “将军何出此言?”邵勋笑道:“都是东海人,自当勠力同心。” “是极,是极。”何伦犹豫再三,最终说道:“司空遣使而至,以我为都督,统率左卫及骁骑军南下豫州平乱。郎君勇冠三军,可能为先锋?” 邵勋暗哂。 何伦作为自己的顶头上司,居然这么卑微,重话都不敢说,让人感慨。 想当初上官巳之乱,自己直接自封中军将军,何伦的兵还是他施舍过去的。 守洛阳之时,他发号施令,何伦捏着鼻子遵从。 莫不是那会留下了阴影? 邵勋嘴角含笑,道:“若为先锋,我要自己选兵,器械也得多配。若要什么资粮,敞开供给。” 何伦大喜:“就依你所言。” 何伦这么说,邵勋便不客气了,当场点了十人,又道:“左右卫拣选老卒精锐,由此十人统带。最好会骑马。另,王瑚所领之骁骑军亦要出动,至少配属我部一督人马(五百骑)。” 何伦连连点头,自无不可。会骑战和会骑马是两个概念,仔细找找,还是不少的。 邵勋呵呵而笑。 名气和威望是有用的,司空如果想要对付我,仅靠这些人,怕是缘木求鱼。 正好,这次可能还会有其他地方的兵马过来,会剿刘乔父子,可以见识见识他们的本事。 左卫、骁骑出动,右卫一万六千余人留守,弘农那边也不是以前随便进出的公共厕所了,洛阳应该不会失守吧? 不行,还是得写封信给糜晃,建议他固守城池,不要浪战。 弘农城里本有一千五百老王国军,糜晃扩充到了三四千人,又处在交通要道、必经之路上,只要坚守城池,张方的骑兵拿不下来。 弘农又被祸害了好几次,野无所掠,连吃人都有点困难,张方敢不敢冒着饿肚子的风险来洛阳? 想到此处,邵勋毫不迟疑,向何伦告了个罪后,当场回金墉城写信。 写完给糜晃的,又分别给金三、陈有根、王雀儿写信。 王雀儿的银枪军第二幢一百多人前往云中坞整训。 长剑军现有三百五十余人,邵勋令陈有根率二百人西行至云中坞。 金三、王雀儿二人悉遵陈有根号令,选调四队银枪军士卒至回溪坂伐木设栅。 如果有敌军来袭,无需硬碰硬,拣选险要之处设伏,迟滞袭扰即可,给檀山、金门二坞百姓撤离争取时间——一到两天就够了。 反正这两个坞堡基本没投资,就算丢了也没什么。 云中坞尚处于紧锣密鼓的建设阶段,虽未完工,但已有部分区域可以固守了。 当然,张方来这边的可能性不大,邵勋只不过习惯性未雨绸缪罢了。 天塌下来,糜晃顶在前头呢。 写完信后,邵勋喊来新任亲兵队主唐剑,让他亲自送信。 送唐剑出门时,看到何伦竟然还没走,邵勋想了想,又问道:“何将军,不知可否调集右卫一部,西进弘农,协助糜府君守御?” “郎君,禁军什么情况你是知道的。”何伦苦笑道:“守城尚可,野战不行啊。” “只要能守就行了。”邵勋说道:“西兵若东进,自固守城池,无需野战。敌军若绕过城池不打,就出城袭扰其辎重部队,断其粮道。敌军若攻城,那没什么好说的,守就是了。” 何伦迟疑片刻,最终点了点头,道:“此事得和曹军司、裴将军商议,我一会便去。” “无需多。”邵勋说道:“右卫虎贲中郎将王将军部有重甲步卒两千余人,其中不少乃是中军悍卒,调派过去,据城而守,贼军定无计可施。” “拿野战重甲步卒守城,也就伱了。”何伦笑着离开了,道:“静候佳音即可。” 邵勋松了一口气。 该安排的,差不多都安排下去了。 接下来,我就要拿着鸡毛当令箭啦,坐稳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出动! 九月初二清晨,整齐的脚步声出了金墉城。 “黄彪。” “在。” “率本幢士卒前往马市,扣留所有马匹。战马、挽马、走马,通通扣留,全部拉来金墉城。” “诺。”黄彪正要招呼兵士离去,又被邵勋喊住了。 “若马商叫屈,就写份字据给他们。”邵勋吩咐道。 “遵命。”黄彪立刻带着本幢五百兵士整队离去。 “章古。” “在。” “大索城内车行,将所有车辆扣留。套子卸下,挽马、驴骡拉走。” “诺。”章古带着本幢五百兵士离去。 “李重、余安。” “在。” “你二人带本幢军士,去城外诸庄园索要马匹、驴、骡。” “诺。”余安立刻答应了,李重犹豫了一下,也答应了。 一千兵士整队而去。 “何忠、郑东。” “在。” “在东阳门内御街布防,不许一匹马骡走脱。” “诺。” 命令下达之后,邵勋让人搬来胡床,大马金刀地坐在金墉城内,嘴角含笑,露出了上下对称的四颗小虎牙——仔细看看,更像獠牙。 是的,这个一贯讲规矩的殿中将军,在这一刻,露出了他疯狂的獠牙。 讲规矩,那只是因为利益不够大,不值得翻脸罢了。 当利益足够大的时候,我管你是谁? “哈哈!”邵勋突然笑了起来。 居然有人觉得他讲规矩。 都没见过我杀李易、孟超,擒捉司马乂时的疯劲吧? 我变态起来,自己都没法控制自己啊。 太阳渐渐升起,九月的阳光暖洋洋的。 邵勋眯着眼睛,尽情享受着暖阳。 唐剑带着已扩充至五十人的邵园宾客,顶盔掼甲、持械肃立左右。 大街上逐渐响起了气急败坏的唾骂声,那只是第一波受害者。 邵勋闭目假寐,似乎睡着了。 城东马市之内,军士们挥舞着矛杆,劈头盖脸砸下,将前来阻拦的马商尽数推开。 有护卫忿忿不平,打算从车厢底部、商铺角落里抽出兵器,不过很快被首领制止了。 他们顺着首领的目光,看向左右两侧的屋顶。 五十名禁军弓手已爬了上去,拈弓搭箭,虎视眈眈。 “呸!”有人啐了一口,将环首刀重新藏了起来。 大家对付贼匪还能比划两下,但弓手的威慑力实在太大了。 便是一个贼寨中,弓手的地位都很高,分赃时往往能拿到更多。 没有着甲的情况下,不宜冲动。 “唏律律!”马儿痛苦地嘶鸣着,直接被军士们粗暴地拉出了马厩。 它们奋力甩动蹄子,想要攻击让它感到不舒服的人类,不过都落空了。 不一会儿,有马夫赶至,徐徐安抚,马儿暴躁的情绪有所平复,顺从地被拉走了。 整个“借马”过程安宁而祥和,没有发生丝毫冲突。 临走之前,黄彪让人写了一份简单的字据:北军中候王戎借马七百三十三匹。 王戎已经死了,这账怕是只能找王衍要。 呃,王衍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家的们就被叫开了。一番僵持之后,被牵走了十匹马。 带队的章古根本没和他多话,拉了马就走。 “与上官巳何异!”王衍之妻气得直抚胸口,差点喘不过气来。 王衍同情地看了眼妻子。 连路上一块粪都不会放过的郭氏,今日被牵走了十匹马,没晕过去已经算坚强了。 王景风、王惠风姐妹躲在屋里,透过窗棂看着外面,然后面面相觑。 “这些兵卒,早点卒了好。”王景风气哼哼地说道。 她的面容姣好,风情十足,与妹妹站在一起时,像只美丽的白天鹅。 妹妹王惠风倒也长得不赖,只不过她一贯素面朝天,不喜妆饰,又冷冰冰的,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自然不如姐姐夺眼球。 但她比王景风有脑子,此时已在仔细分析军士们这么做的目的。 听父亲说,司空在萧县惨败后,下令征调洛阳禁军,南下豫州,攻刘乔父子。 那么,这批四处征马的人应该就是要出征的那部分军士了。 只是,要这么多马做什么? 王惠风一瞬间有了好几种猜想,只可惜现在都无法去证实。 吴王府、豫章王府、廷尉府、侍中府…… 到处都是人喊马嘶的场景。 一匹匹马儿被拉走,集中到金墉城。 当邵勋假寐醒来时,已有好几拨人被挡在外面了。 到了下午,军司曹馥坐着牛车,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全……小郎君,你到底在做什么?为何全城大索马匹?何伦不敢出头,躲起来了,于是一個个都闹到老夫府上,就连天子都被惊动了。”曹馥焦急地说道。 九月初秋,曹馥额头上出了一层油汗,看着十分滑稽。 “军司稍安勿躁。”邵勋将曹馥迎了过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胡床上,问道:“天子可曾下诏斥责?” “这倒没有。天子有大事要忙。”曹馥说道。 “何事?” “将私蛤蟆变成公蛤蟆。” 邵勋忍俊不禁。 九月了,蛤蟆还能蹦跶几天?天子这一番苦心,注定要付之流水。 “你还没说,到底意欲何为?”曹馥又问道。 “驰援范阳王。” “有这么急?要这么多马?洛阳离许昌又不远。” “军情紧急,我心中亦很忧急。”邵勋笑道:“军司勿忧,我马上就走了。” “什么时候走?” “最迟明天中午。” “弄到多少马了?” “马不下一千匹,驴骡亦有千余。等人全回来了,或许会超过三千之数。” “你……你可真是乱来。”曹馥舒了口气,悻悻道:“老夫以为伱反了。” 如果筹码足够,我不介意这么做。 邵勋心中默念一句,嘴上说道:“军司好没道理。我为司空拼杀,甘担骂名,不赞我两句便罢了,缘何污蔑我?” 曹馥欲言又止。 你孑然一身,无妻无子,无牵无挂,真反了也不稀奇。 七十多年的岁月里,他见过太多事情了,没有什么不可能。 “军司,王仆射那边,帮我担待着点。待到凯旋归来,定负荆请罪。”邵勋说道。 “你怎么坑害王夷甫了?”曹馥好奇道。 “让他欠了点账。”邵勋含糊说道。 曹馥懒得多问了。 今天这场风波,他还担得下来。毕竟是借马,不是强抢,据说班师后会物归原主。 不管大家信不信,有这个说头,很多事情就好操办了。 再者,正如邵勋所说,他是为了驰援范阳王,拳拳忠心,司空难道还能真生气不成? 吃了那么一场大败仗,手头几无可战之兵,你手下最能打的将军为了你的大业搜罗马匹,快速驰援许昌,弄点马又怎么了? 曹馥待到午后走了,不过没回府,而是入宫向天子陈情,尽可能压下这场风波。 当天傍晚,何伦带着千名精挑细选的勇士来到金墉城。 邵勋一看,兵士里有不少熟人,立刻笑了。 “突将何在?”他猛然大喝一声。 千名军士中,有人不明所以,但立刻有人大声高呼:“突将在此!” “哈哈!”邵勋大笑。 把我的老部队拆散,焉知不会传扬我的名声? 突将儿郎们,你们的金甲将军回来了。 没说的,这一千人临时编组为两幢,幢主高翊领一半,一位名叫张劲的原中军军官领另外一半人。 “把趁手的兵器都带上,一人准备五日干粮,四日马料(一般是豆子、秕谷)。”邵勋吩咐道。 “诺。”高翊、张劲二人齐声应道。 邵勋盘算了下,如果算上骡子,能够骑乘的工具最终可能会有两千多。 一千突将,外加他的五十亲兵,差不多够了。 至于大部队,就交给李重、黄彪二人统带,在后面慢慢赶了。 先锋嘛,一般要提前三日出动。 作为先锋中的先锋,他们明天就走。 这一次,我为你们表演下什么叫数百里奔袭。 九月初三,天刚蒙蒙亮,金墉城便大门洞开。 一千零五十名军士齐刷刷地跨坐到马背上。 在他们身后,还跟了两百来人,带着两千余匹马、驴、骡。 有的背上驮着行李,有的则空跑,以维持体力。 “出发!”邵勋大手一挥,当先奔出。 千余骑紧随其后,经西明门而出。 他们走后,剩下的两百来人小心翼翼地驱赶着大群马骡,缓缓驰向城门。 第一百二十二章 没有回头路(为盟主公子青衫加更) 壮丽的山川河谷间,骏马奔腾,如诗如画。 一匹匹马儿涉渡浅滩,溅起大蓬水花。 一位位骑士风尘仆仆,眼神依然坚定。 破敌之后,人赏绢五匹,若有斩获,另行加赏。 这种超卓厚赏,非常少见,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此时再不拼命,何时拼命? “下马休息一个时辰。”河畔草地边,邵勋下令道。 命令一下,所有人都行动了起来,并没有立时休息,而是先分派人员远远警戒,然后给马儿松开肚兜,收收汗,再喂养一些豆子、秕谷、盐水。 做完这些之后,这才席地而坐,取出干粮食水,大口啃吃起来。 邵勋盘腿坐在地上,拿着一份丝绢地图,仔细观看。 唐剑递过来一张干硬的胡饼,邵勋头也不抬,抓起就啃。 他们现在在梁县郊野、汝水之畔,距离洛阳已有百里上下。 马换过一次了。 准确地说,现在骑的不全是马了,还夹杂着大量骡子。 换下来的马交给后面的那两百多人。 他们手头掌握着超过两千马骡驴子,其中一半驮载着行李——主要是甲胄、长枪,另有部分修理工具、伤药、磨刀石、备用弓弦等零散小玩意。 驮载行李赶路并不轻松,马骡的体力消耗并不小,因此每隔半天,需要将行李转移到另一匹马骡身上,以恢复体力。 大体而言,他们目前处于一种波次前进的方式。 三千匹马骡分成三部分。 第一部分由战兵骑乘赶路,马儿跑不动时就地休息,喂养马料、盐水,自己也抓紧时间吃些食水,或者假寐一番。 等第二批空载的马匹赶上来后,休息结束,战兵换马骑乘,继续赶路。体力大耗的第一批马就地休息,或者放牧以节省马料。 第三批驮载行李的马骡来后,更换行李到第一批马背上,然后由少量人手带着空载的马匹追赶战兵。 核心思想就是换马不换人,波次前进。 现在人少,只有千余兵,等到数万骑兵长途奔袭时,那场面可就热闹了。 一整条奔袭线路上,有人在战斗,有人在睡觉,有人在前进,有人在喂养马匹,有人在整理行李,整体其实也是呈波次前进的方式。 长途奔袭,与短距离爆发式突击,本来就不是一回事。 邵勋研究完地图后,又等了一会,后续马群还是没来,这让他有些焦急。 第一次带着大队骑马步兵长途奔袭,确实容易磕磕绊绊。 大家都没经历过,每一个小环节都可能出问题,而出问题的代价就是时间延迟,久等不至。 以后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像唐军那样组建专门的飞龙军——飞龙,御马也。 精通诸般武艺的重甲步兵,携带铠甲、器械、弓弩,骑马赶路,到目的地时下马步战。 既有骑兵的机动性,又有远超骑兵的战斗力,还有攻坚能力,非常均衡的兵种。 但也只是想想罢了。 一个骑马步兵的成本,甚至超过一名骑兵,这真是富人的玩具啊。 霞满西天之时,后续马群终于赶来了。 邵勋没有责怪满头大汗的军士,什么都没说,直接下令换马,连夜赶路。 士兵们默默拿出简易火把,放在马鞍下鞍袋里,一人两支。 稍稍整队一番后,呼啸而去。 ****** 许昌城内,人心惶惶,奔走不休。 绝大部分世兵已被范阳王带去河北,交由苟晞统率,攻公师藩、郝昌等辈。 听传回来的战报,似乎打得不错,再有数月,一定可以彻底剿灭这些乱臣贼子。 本来就这样下去,一切都在掌握中,很不错。 但现在出了意外。 东海王率师三万,西屯萧县,被刘乔一战击破,狼狈奔回徐州。 这不仅仅是战场失败的问题了。更严重的是,豫州刺史刘乔反了!被司马越逼反的。 这可如何是好? 许昌空虚,仅有两三千守军,还尽是出征前挑剩下的老弱残兵,士气极其低落。 你指望那些或者白胡子一大把,或者满脸稚气的世兵守住许昌? 没人敢这么想。 有些人甚至已经开溜了,宁可躲到城外的庄园里,也不想留在许昌城内等死。 而他们的离开,又极大动摇了士气,让更多的人想要开溜。 无奈之下,留守许昌的督护田徽只能下令关闭城门,严防死守。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一帮老弱残兵,杀敌不敢,趁夜缒城而出的胆子还是有的,还不小。 于是乎,每到半夜,许昌四面城墙就成了“高速公路”,不断有人缒城而下,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田徽不是没想过办法,比如杀人立威,但都只能止住一时,第二天故态复萌,如之奈何。 再等旬日,怕是人都要跑光了,盖因越往后跑得越厉害。 “督护,是不是行文郡中各家,令其派家兵部曲入城助战?”有小吏跑过来问道。 田徽踹了他一脚,骂道:“竖子欲害我耶?人心难测,谁知道进城的是不是刘乔的人?” 小吏哭丧着脸,说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城内兵丁已不足两千,不少还是新征之僮仆,如何能战?” “守不住也要守。”田徽恨恨地看了他一眼。 当然,话是这么说,但真当守不住的时候,田徽绝对不会留下来送死。 就凭他在范阳王身边多年鞍前马后的功劳,即便丢了许昌,也不一定会被责罚,甚至仍可继续领兵,积累功劳,再行复起。 钱财、女人、豪宅都是虚的,唯自己的命最重要。 “别趴在地上了,装什么装?”田徽又飞起一脚,斥道:“速速派人打探消息。刘乔怕是已从沛国班师了,看看他们是回梁国还是径来许昌。” “诺。”小吏躺在地上,艰难地呻吟道。 刚才确实是装的,这次是真的被踢伤了,挣扎了好一会才起身,然后低头离去。 田徽冷哼一声,带上护兵,开始巡城。 豫州比较特殊,乃八大老都督区之一。其中,刺史驻梁国项县,都督治所则在颍川郡许昌。 自曹魏以来,许昌向为重镇,不但屯驻着大量世兵,还有堆积如山的钱帛、粮草、甲仗,以便随时南下对付东吴——一线的宛城都督帐下兵马不多,只能固守,没有多少反击的能力。 这样一個重镇,可以说万万丢不得,但田徽压根没有与其同殉的想法。 快马都准备好了,还不止一匹。 刘乔若来,直接带着长子及范阳王妃出逃,许昌给你。 至于自家妻女,那就顾不得了。 男人征战,抛妻弃女寻常事了,不用大惊小怪,管她们什么想法,我自保命要紧。 巡视完全城后,田徽自回宅休息去了。 兵丁日渐稀少,看着闹心,还不如回家玩女人。 ****** “唏律律!”行走中的马儿突然前蹄一软,跪倒在地。 邵勋吓了一跳,但没有慌乱。 在旁人的惊呼声中,他的左脚猛地外伸,蹬住地面,堪堪稳住了身形,没有飞跌出去。 随后右脚猛磕马腹,双手用力拉缰,使劲一提,战马猛然站立了起来。 策马缓缓骑了一圈后,他看着日上三竿的原野,下令道:“安排好警戒,全军休整。把向导给我喊来。” “诺。”唐剑这才回过神来,应命而去。 突将们远远看着,尽皆佩服不已。 昨夜赶了几个时辰的路,不少人栽落马下。 有人是因为骑术不佳,有人是因为太过劳累,还有人就遇到了马失前蹄。 邵将军的骑术,也是第一流的啊。 向导很快赶了过来,躬身行礼。 “此乃何处?”邵勋问道。 “此地名关乡。”向导回道:“我等已入豫州襄城县境,如果白天继续赶路,应能来得及在关门前入城。” “我去县城作甚?”邵勋笑了笑,接过胡饼和水囊,大口嚼吃起来。 昨日白天行军大半天,晚上又跑了不下半夜,而今人困马乏,却不得不延长休整时间了。 黄门侍郎潘滔只给他出过两计。 第一计让他在洛阳周边收拢流民,择址建坞堡。 这条建议,对邵勋而言可谓关键。 别人的兵,哪怕深受自己影响,终究还是不稳,除非那人死了。 相对可靠的,只有自己一手拉出来的私兵部曲。 潘滔第二条建议是——许昌兵少,且多老弱! 对此,邵勋一开始犹豫不决,在金墉城内想了很久。 后来么,结果都知道,他是个变态啊。血涌上头之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潘滔的计策上加以改进,许下厚赏,激励士气,直接来了个数百里大奔袭。 眼看着离许昌越来越近,邵勋反倒放松了下来。 有些事,没有回头路。 横财不发白不发,范阳王你算老几?就连你堂兄的王妃以及羊皇后,我都想让她们给我生孩子。 吃完胡饼后,邵勋取来重剑默默擦拭。 如此直到午后,新一批马骡送来后,他一跃而起,翻身上马。 千余骑士快速跟上,如同一股汹涌的洪流,横穿过秋收完毕的农田,向东而去。 九月初七夜,大队骑军出现在了许昌城西,驻马停立。 终于到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密集的马蹄声惊动了城头上的守兵。 他们先是惊呼一声,然后有人开始探头探脑张望。 “快开门!” “开门!开门!” 突将军的士卒们鼓噪了起来。 “城下何人耶?”片刻之后,城头有人战战兢兢问了起来。 “洛阳来的,不是刘乔之兵,速速开门,迟则斩你狗头。”有人大声说道。 这句话一出,城头没动静了。 突将军士卒渐渐等得不耐烦,纷纷破口大骂。 “再不开门,把你等当刘乔一并打了。” “远道而来替范阳王卖命,连顿热饭都没有吗?” “弟兄们,我等人困马乏,又累又饿,还要受他这鸟气,是可忍孰不可忍,爬上去,把他们都剁了。” “对!砍了他们,换个讲道理的人来说话。” 渐渐地,有人鼓噪了起来。 邵勋用眼神示意,很快便有人冲进城外附郭的民房内,挨家挨户搜寻。不一会儿,便扛着两架梯子走了过来。 “啪嗒。”木梯很快便靠在了城墙上,有人手持短兵,快步爬了上去。 爬到梯子顶部时,拿出铁鸱(chi)挂上了城头,然后飞快地攀爬了上去——铁鸱,亦叫“飞钩”,军中常见的攀爬类工具。 没有任何人阻止,仿佛这就是座空城般,让城外正在寻找长梯的军士们目瞪口呆。 “吱嘎。”城门很快被打开了。 邵勋见状大喜,立刻下令进城。 本来还以为要等到天亮后辎重马队抵达才能开始攻城,没想到守军这么怂,竟然直接弃守,却省去了很多麻烦。 他相信,刘乔若这个时候率兵来攻,定然一鼓而下,没有任何悬念。 隆隆的马蹄声响彻许昌内外。 守兵惊慌失措,四处逃窜。 有人甚至扒了衣甲,躲进了黑暗的街头巷尾。 有人则打开了其他城门,向外逃窜。 还有人往田徽府而去,大声呼喊。 进城的突将军没和他们纠缠,立刻分成几部。 一部控制入城的城门。 一部直奔范阳王府,“保护”范阳王家眷。 一部奔向府库,及时控制起来,免得被人破坏。 许昌,基本已经宣告易主。 田徽得到消息时正爬在小妾身上使劲,吓得只披了件单衣,赤足散发,连滚带爬冲了出去。 刚要出门,见到满大街的骑士,又吓得关了起来。 一边在心中咒骂刘乔,一边冲向后院。 及至院墙下,一跃一攀,人已翻过墙头,落在了黑漆漆的大街上。 还好,这里没什么人,他一路躲躲藏藏,在几名溃兵的带路下,从城北一座开着的城门跑了出去。 待出了城,终于长舒了口气。 “督护,刘乔怕是不会对我等留手,还是快走吧。”一名骑士靠了过来,正想招呼田徽一起上马逃命,结果被拽翻在了地上。 田徽也不多话,翻身上马,用血肉模糊的双脚一夹马腹,马儿嘶鸣一声,奔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他要赶紧前往河北,向范阳王告警。 许昌已失,若哪支援军稀里糊涂撞了进来,岂不是要吃大亏?及时将这件事报上去,应该也算是功劳吧? 田徽一走,其他守军面面相觑,随即一哄而散,各奔各处。 许昌城内,邵勋第一时间直奔武库。 当沉重的大门被打开,军士们举着火把进入时,全都看傻了。 长枪、环首刀、铁铠、皮甲、大斧、长戟等等,应有尽有,粗粗一看,怕不是有十余万件? 邵勋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十分精彩。 他走到放置铁铠的地方,举着火把看了一番,然后拿手摸了摸。 乖乖,全是货真价实的优质铁铠。 数量最多的自然是筩袖铠了。 除此之外,还有千余件两裆铠。此铠出现在后汉末期,此时不如筩袖铠流行,但也不少见,历史上要到南北朝时期才真正流行。 邵勋甚至还看到了五百多领明光铠。 此铠同样出现在东汉末年,三国时期已有少量装备。 如曹植曾在《先帝赐臣铠表》中写道:“先帝赐臣铠,黑光、明光各一领,两当铠一领,赤炼铠一领,马铠一领。” 由于防护力较强,且外形帅气,明光铠在这个时期主要由中高级军官穿戴。上位者赏功之时,也经常发下明光铠,即主要作为赏赐物品,并非军中制式装备。究其原因,大概还是造价高了些。 历史上真正在军中大范围装备,却是要到南北朝后期了,且北朝装备较多。 《周书·蔡祐传》云:“祐时着明光铁铠,所向无前。敌人咸曰‘此是铁猛兽也’,皆遽避之。” 筩袖铠、两裆铠、明光铠,哈哈! 邵勋压抑住仰天大笑的冲动。 他粗粗一扫,武库内怕是有七八千领铁铠。就这还是司马虓出征后剩下的存货,可想而知战前有多少。 怪不得都想当都督呢,手中掌握的资源确实庞大。 许昌作为曹魏以来的重镇,就地位而言,可能比长安还重,是魏晋两朝当之无愧的核心要地,失火后的洛阳武库,都不一定比许昌武库强多少啊——元康五年(295)冬十月,洛阳武库大火,“二百(零)八万器械,一时荡尽”,“故累代之宝及汉高斩蛇剑、王莽头、孔子屐等尽焚焉。” 邵勋突然间思绪发散,想到了一個问题。 历史上刘乔有没有攻破许昌?有没有取走这些装备? 刘乔之外,有没有农民起义军占领许昌,并依仗武库内的装备,鸟枪换炮,一下子抖了起来? 不是他看不起流民军,实在是他们的武器装备不太行。一支万人部队,不知道有没有几百副铁铠,如果能完整地攻取一个武器库,对他们而言绝对是质变。 他想起了去年年底被擒杀的张昌。 此人就曾在襄阳、宛城一带活动,趁着荆州世兵被调往蜀中平乱的良机,试图攻取荆州都督驻地襄阳、沔北都督驻地宛城,但都没能成功,只能转而去攻打一些郡县。 但攻打郡县,所获完全不能解渴。只有攻取襄阳、宛城两地,才能获得两大都督区海量的战备物资库存,完成部队的质变升级。 唔,当时刘乔亦率军南下荆襄平乱,倒是巧了。 这些东西,从现在开始,都是我的了。 邵勋笑得合不拢嘴,立刻喊来唐剑,低声吩咐道:“你立刻遣人至禹山坞传讯,让他们派人过来,搬取器械。不,你多跑一趟,去云中坞,让人组织车马而来。禹山坞的人,我还不是很放心。” “诺。”唐剑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应下了。 就身份而言,他是邵勋的奴仆,手下的五十人也是邵府宾客出身,属于彻彻底底的私人。在这个年代,人身依附的特征十分明显,确实没什么好犹豫的。盖因便是邵勋倒台了,朝廷也不会放过他,下场惨不可言。 邵勋很快离开了武库,并把几乎一半兵力都部署在了此处,随后又去了隔壁,提着大斧将门锁砸落。 军士们奋力推开大门,然后点起火把入内。 好家伙!隔壁是武库,这里存放的则是钱帛。 有些朽坏的木架遮掩了不了钱帛的“芬芳”。 是的,在邵勋眼里,钱就是带有“芬芳”的,因为它能通鬼神,太好使了。 不知道多少骁勇彪悍的壮士,在钱帛的驱策下,奋勇杀敌,建功立业。 妙哉! “高翊。”邵勋喊道。 “在。” “先把我许给儿郎们的赏赐发下,一人五匹绢,决不食言。”邵勋说道:“伍长以上军官,节级优赏。你算一下总共需要多少,然后派人来取。” “诺。”高翊兴奋地离开了。 许昌大库的东西能拿吗?按理来说是不行的。范阳王司马虓的家当,怎么能随便取呢? 但话又说回来,这年头大掠全城的军队还少么?张方是做得最过分的一个,但不代表其他人不做。 而且,将军都这么说了,他们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天塌下来,有邵将军顶着,“纵兵大掠”的罪名还栽不到他们头上。 这钱,拿得放心。 邵勋则静静看着琳琅满目的仓库。 说不担忧那是骗人的,但决心已下,事情也做了,还能如何? 在金墉城的时候,他权衡利弊了很久。 300%的利益,资本家敢卖绞死自己的绳索。 如今这里又何止三倍的利益。可以说是他三年多来能到手的最大的一笔横财,完全值得冒险。 如果放弃此次机会,却不知要积攒多久才能得到这么多东西了。五年?不太可能。十年?也很难说。 赌就赌了,司马越难不成真敢拿我治罪? 若真那样,我直接执行plan b,回师洛阳,大闹一番。 若有四方之兵来攻,直接卷了洛阳的财货,拿着刘渊给我的信物,带上私兵部曲,牵着裴妃、羊皇后投刘元海去。 当然,这只是生死存亡之际最后的选择。在此之前,似乎还有别的办法。 邵勋想了想,喊来两名亲兵,令其给黄彪、李重传令,加快速度,轻兵疾进,速来许昌。 许昌的财货,见者有份。甚至就连何伦所部来了,也可以沾一沾荤腥,大家都分一分嘛。 老子从不吃独食! 我最看重的,只有那大几千副铁铠,其他的都可以分。 想到此处,邵勋心情大好,出了大库,开始给军士们分发绢帛。 第一百二十四章 人人有份 九月初八一大早,邵勋恭恭敬敬地前往范阳王府拜会。 不一会儿,府中仆役打开了正门,邵勋在五十甲士的护卫下,入内拜访。 王妃三十许人的样子,出身范阳卢氏,可能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乱局,微微有些慌张,见到邵勋这个赳赳武夫时,手下意识握紧了裙摆,内心之中显然并不平静。 “将军此来,所为……所为何事?”卢氏长相很秀气,身形娇小,说话细声细气的,更是微微带着几分颤抖。 笼中的金丝雀啊,未经历过社会的雨雪风霜。邵勋大概明白了,范阳王妃年逾三十,但心理年龄则未必,这种人好对付,虽然她未必能在司马虓面前说得上话。 “王妃勿忧。”邵勋挤出了几丝温和的笑容,道:“昨夜之事,实乃误会。我等奉司空之令,率师南下,驰援许昌。不意田督护竟以为贼军大至,仓皇遁逃,让人啼笑皆非。” 嗯?卢氏睁大了眼睛,颇有些不可思议的样子。 “真的?”她问道。 “真的。”邵勋说道:“王妃若不信,可遣人出城追寻,或能找到田督护,将其请回许昌。一番对质,事情也就清楚了。” 卢氏紧咬着嘴唇,手指下意识抠着指甲,看样子有些意动,又有些担忧。 邵勋紧张地等着她的回复。 田徽那厮,应该跑远了吧?若真把他找回来,还有些尴尬呢。实在不行,派人在城外守着,悄悄截杀了事。 正思虑间,卢氏那边说话了:“妾要修书一封,送往范阳王大营,将军可否行个方便?” “自无不可。”邵勋说道:“我乃洛阳中军左卫殿中将军邵勋,越府家将,奉司空军令,引兵一万为先锋,驰援许昌,征讨刘乔父子。一身赤胆忠心,绝无冲撞之意,王妃还请解释一番,勿要令范阳王分心,影响河北战事。唉,兵危战凶,一旦分心……” 卢氏脸色一白,直接起身道:“妾这就写信。” 刚跌跌撞撞地奔出两步,许是意识到有外人在场,脸一热,赶忙收拾心情,以一种端庄娴雅的姿态来到书房一角,跪坐而下,摊开纸笔写信。 邵勋真想看看信里写的什么内容,但又没有合适的理由,只能作罢。 与此同时,脑海中反复权衡计算。 司马虓看到自己老婆的信时,会有什么反应?还会着急忙慌地派兵回来吗? 理性分析,应该会的,但心情可能没那么急迫了。 只要拖得十天半月就行! 待我把武库里的铁铠运走,其他器械、财货与众人均分,届时法不责众,爱咋地咋地。 将近一万八千将士,人人有份,司空心里再不爽,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过后穿小鞋是肯定的,但那又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将军还会去征讨刘乔父子吗?”角落里响起了怯生生的声音。 “自然是要的。”邵勋一脸慨然之色,道:“刘乔鼠辈,竟趁范阳王北伐冀州之时作乱,若不擒杀之,实难解心中义愤。” 卢氏心下稍安,继续挥笔写信。 片刻之后,她将信件封好,唤来一名仆役,着其尽快送往河北大营。 邵勋全程没有阻止,见到信写完后,立刻说道:“刘乔方得志,豫州人心不稳,许昌城内或有宵小勾连作乱。王府甚为紧要,万万不能有差池,故仆遣兵数十长直于此,定不令贼人惊扰王妃。” 卢氏沉默了一会,道:“将军自便即可。” “仆告退。”邵勋行了一礼,悄然退去。 及至门外,喊来高翊、张劲二人,道:“速速搜寻马骡,越多越好。另,不要出城索要,颍川多荀氏之类的世家大族,先不要和他们发生冲突。” “诺。”二人应道。 长途行军至许昌,不是没有马骡损耗,现在当然要补充了,而且要快。 因为他接下来真的要打刘乔。打不打得过另说,但行动一定要有。 这就是政治,态度很重要。 ****** 刘乔其实还在沛国没走。 原因是他担心司马越再杀回来,虽然可能性很小。 三万徐州大军,真正死的不过数千人罢了,大部分人是溃逃过程中跑散了。若司马越将其尽皆收拢,也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与此同时,他还在不断地与司马越、司马虓等人打嘴仗。 信使时不时奔出,带着他的表疏送往洛阳。 他也收到了荆州刘弘送来的信件。 毕竟当年一起战斗过,交情还是有的。刘弘在信中提出愿为中人,消解他与司马越之间的冲突,“同奖王室”,但刘乔没兴趣。 他现在心气起来了,名满天下的司马越,不过如此,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出徐州。 刘弘也给司马越去了信件,同样得到了措辞严厉的拒绝。 对此,他很难受。 于是向朝廷上疏,认为有史以来,未有如此骨肉相残者,“臣窃悲之”。今边塞有变,中原却纷乱不休,诸王不体谅国家,只以竞争长短为能事,若四夷趁虚而起,会招致大祸。 他建议朝廷下诏,令宗王、方伯尽释前嫌,各守封地,若有谁再在没有天子诏命的情况下擅自动兵,天下共诛之。 应该说,荆州都督刘弘是大晋朝不多的忠臣了,是真心在为天下考虑。 只可惜,司马越根本听不进他的话。 刘乔不知道刘弘的真实想法,但他现在真的很享受碰瓷司马越,不断打嘴仗的快感。 一封封奏疏发往各地乃至洛京,旗帜鲜明地表达了他的态度:我与司马越势不两立,他什么东西,也敢自称身负天下之望? 九月初八,刘乔遣子刘祐及诸将至各县,收集粮草,继续钉死在沛国,与司马越耗上了。 司马越是真不想理他这坨臭狗屎,掉份! 但谁让他打仗水平那么菜呢?如今被刘乔缠上了,寸步难行,只能和他在烂泥塘里打滚。气急败坏之下,终于同意了范阳王的请求,遣使飞马至幽州,请五千鲜卑骑兵南下助战。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邵勋终于在九月十三日等来了黄彪、李重率领的五千余步骑。 而在他们到来之前,禹山坞的人已经来过两次了,运走了千余领铁铠。 速度有些慢,主要是车辆不足。等到云中坞那边的人过来后,想必会有所改观。 九月十四日,许昌城外校场之上,旗风猎猎。 一匹匹绢帛被分发而下。 每個领到赏赐的人都高呼一声“谢将军发赏”,然后喜气洋洋地回到队列中。 黄彪等人还没什么,李重却是有政治头脑的。 整个发赏过程中,他感觉颇不自在。到了最后,终于忍不住了,问道:“擅开府库,滥赏军士,将军可知在做什么?” 邵勋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黄彪、章古等人却不乐意了,直言相斥道:“李重你说什么胡话?大战在即,无赏何以激励士气?” “弟兄们养家不易,得点赏赐又怎么了?” “李重你失心疯了!” 诸位幢主们纷纷指责,甚至就连配属过来的骁骑军骑督段良都颇为不满。 这个鲜卑人把玩着手里的锦缎,笑道:“李幢主不妨听听帐下儿郎们的意见?” 李重懒得搭理他,只看向邵勋,道:“将军行事素有分寸,当知其中利害。范阳王若回师,追究起来,恐生波折。” “此事我自有计较,君勿复多言。”邵勋说道。 李重一窒,半晌后长叹一声,道:“遵命。” “今日全军大酺,明日兵发沛国,征讨刘乔。”邵勋又下令道。 包括李重在内,所有人都齐声应命。 洛阳禁军整训还不到半年,虽然有不少中军老卒,但战斗力仍然让人担忧。 不过,跟着邵勋打仗,众人都有信心,以前那么难都扛过去了,现在怕个屁,打就是了! 当天晚上,全军杀猪宰羊,酒肉管够。六千多将士吃得满嘴流油,畅快不已,再加上白天发放的赏赐,顿时人人思奋,士气倒是上来了不少。 九月十五,邵勋留黄彪、郑东二人领兵一千,留守许昌,自领步骑五千五百余人南下,兵发沛国。 大军进兵极速,傍晚时分就抵达了新汲。 当天晚上,邵勋委任李重统领步军四千人,自己则带着所有搜罗来的马骡,带着突将军及新来的骑督段良部五百人,趁夜离营,消失在了汝水东岸。 第一百二十五章 刘祐 和洛阳比起来,豫州风貌果然大不一样。 如果说洛阳皇权压制了诸多世家大族的影响力,使得他们在天子脚下收敛点了的话,豫州就不同了,这里世族扎堆,农庄、别院、堡壁随处可见,形成了一个个分割的军政实体,与大晋州郡县三级官员分享权力。 邵勋带着千余突将军、五百骁骑军,总计四千余匹马骡驴子,携七日食水、马料,一路走来,看到的便是这种情况。 大晋朝曾经做过人口统计,灭吴后在2200万上下。但傻子都知道,世家大族隐匿了很多人口,那么他们究竟掌握了多少呢? 后世学者普遍认为,在八王之乱刚爆发那会,西晋实际人口当在3500万左右。也就是说,全国有大量人口被世家大族藏起来了,根本不上报。 在朝廷的户册上,不存在另外1300万人。但这些人口,不会没人管,朝廷管不到,世家大族、地方豪强会来管。 当然,士族、豪强不仅仅只有这1300万人。存在于户册上的2200万人口,也大量被他们荫庇、驱使,能够为朝廷所用的人口,是一年比一年少,税基一年比一年小,以至于现在运送钱粮入京,都要和世家大族讨价还价了——这就是王衍存在的意义。 这个国家的形态,随着八王之乱日渐深入,在加速、加速再加速…… “苦县……”九月十八日夜,一路向东搜索前进的邵勋坐在苦县郊外的某处田埂上,就着昏暗的烛火,根据印象绘制地图。 高翊、张劲、段良三人看了一会就没兴趣了,各自坐着擦拭兵器。 高翊勉强算是邵勋的老人了,王国下军那会就在。 张劲是禁军重编后分配到他手下的人,可以说是幢主,也可以说是部曲将,因为他是有官身的。 段良是鲜卑人。 这在洛阳中军内部很正常,盖因曹魏时期就大量招募胡人骑兵。大晋朝的幽州突骑督至少一半人以上是鲜卑、乌桓,其余诸卫的骑军将士也多有鲜卑、乌桓、匈奴人。 都是当兵吃粮打仗,给谁不是当?给天子当兵,钱可能还多点,家人还能搬过来,成为洛阳人。 “苦县这個名字有点耳熟啊。”邵勋嘀咕了一声。 他感觉这地方好像和王夷甫有关,但又想不起来,只能作罢。 “将军,再找不到敌军,可就要回去补给了。”高翊低头擦拭着佩刀,说道。 “先别急着回去,实在不行,向百姓借粮。”邵勋摆了摆手,说道。 说是借粮,多半还不上,用征粮可能更合适。 天下诸县,还没依附庄园的“自由”百姓不多了。他向百姓摊派,其实也是在加速庄园化的进程,让更多的百姓出于安全考虑,献上田地,成为庄客。 这几天他们确实在搜索敌军。 战场是有迷雾的。 经过打探消息、分析情报,他也只能知道敌军大概的方位,具体位置是不清楚的,只能靠自己搜索。 同样,敌军也不知道他们的位置,甚至连他们有没有来都不一定知道。 目前邵勋能掌握的只有两点:一、刘乔在沛国;二、前几日他派人至周边筹集粮草。 就这么多了。 “将军。”一名信使匆匆走了过来,禀报道:“谯国那边传来消息,两日前有刘乔部兵马在那边筹集粮草,昨天向东去了,不知何往。” 邵勋与高翊等人对视一眼,尽皆大喜。 抓到行迹就行,接下来完全可以顺藤摸瓜,找到刘乔的所在。 “还有一事。”信使欲言又止。 高翊、段良二人识趣离开。 信使稍稍等了一会,方道:“将军,禹山坞那边传来消息,有一支车队没回去,他们派人沿路搜寻,发现了血迹、断矛,其他什么都没有,连尸体都不见了。” “嘭!”邵勋一拳擂在田埂上。 稍稍一想就明白,这是被人黑吃黑了。而有这种能力的,颍川也就那么几家,荀氏、陈氏、庾氏等等。 一支运输队,大概有两百多个坞民,外加三五十长剑军士卒。这个实力虽然不强,但也不是贼匪之流能搞定的。 至少那几十个长剑军武士,非得世家大族倾力培养的精锐部曲才能对付。至于堡民,战斗力一般,世家庄园里拉个一千部曲出来,再配百八十个骑兵,确实可以将他们围歼。 这个世道,最大的敌人果然不是什么流民军、官军、胡人,而是这些掌握着少则数百、多则上万私兵部曲的地头蛇们。 “云中坞的人呢?”邵勋问道。 “金幢主带了两百余兵、四百丁壮,离禹山坞还有两日行程。车马则要更远一些,还有三四天才能到。” “一路轻兵疾进,器械都不全吧?”邵勋说道:“让他们在禹山坞配齐器械,押运铁铠回云中坞,不能再出差错。让陈有根亲自负责搬运许昌武库之事。” “诺。”信使等了一会,见邵勋没别的吩咐后,行了一礼,匆忙离去。 邵勋理了理思绪,决定暂且压下此事,战事要紧。 “传令下去,连夜东进。”他喊来段良、高翊二人,吩咐道。 “诺。” ****** 夜晚的郊野静谧、迷人。 微风轻起之时,混合着泥土的芬芳,让离家日久的厮杀汉的心中起了别样的缱绻。 家中怎么样了? 屋顶的茅草要加固一下,不然冬日大风,怕是要被吹走。 井轱辘上的绳索断了,二弟说找人重新搓一根,不知道弄好没有。 儿女们一直吵嚷着十月朔日要吃麻羹豆饭,应该吃上了吧? 养的那几只肥羊,婆娘不会提前卖了吧?一定要等到仲冬再卖啊。 罢了,应该打不了多久了,最多再有月余就能回家。如果败家婆娘真把羊提前卖了,定要好好收拾她。 “嘚嘚……”急促的马蹄声响起,惊碎了很多人的美梦。 刘祐掀开帐篷,神色惊疑地四处观察着。 夜色茫茫,看不真切。 马蹄声越来越近。 片刻之后,数百骑冲至近前,围着他们绕圈子,不时投下箭矢,制造了大片混乱。 辎重运粮车围成了一圈,骑兵没法直接冲进来,但远远投放箭矢还是可以的。这些运粮兵丁没有丝毫准备,顿时吃了大亏。 “哪来的贼骑?”刘祐有些吃惊。 徐州世兵已经被完全打垮了,方圆数百里之内根本不可能还有敌人。 不,严格来说还是有的。 刘祐脑海中瞬间冒出了几个世家大族的名号,大庄园之内,养个百余匹甚至几百匹马并不费事,毕竟他们自家子侄辈也要习练骑战、驰射功夫,有的宾客更是正儿八经的骑兵,但他们与父亲素来交好,很难让人相信会出兵相攻。 那么这是从哪冒出来的?莫非是范阳王的兵? 父亲在虓府中有老友,暗中传来消息,范阳王在得知父亲击败司空后,立刻率师回援。但他们多是步兵,哪可能这么快? “嗖!嗖!”没人回答他,唯有箭矢不断破空而至。 夜间射不太准,但营地内人太密集了,依然造成了可观的杀伤。 远处的夜幕之中还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 很快,隐隐约约的人影出现在了眼帘之中。 “杀!”晚风送来了杀气冲天的高呼声,让刘佑心中下意识一抖。 步点陡然加快,甲叶碰撞声仿佛近在耳边。 “啊!”第一杆长枪刺中了辎重车上的守兵。 夜风送来的甲士一跃而起,登上了车厢,连刺带砍,杀戮不停。 守兵被一冲而散。 甲士们又纷纷跃下车辆,冲入营地内大砍大杀。 守兵虽然人数众多,但仓促之间遭袭,根本反应不过来,一时间鬼哭狼嚎,狼奔豕突。 刘祐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让人打开辎重车阵的缺口,带着匆忙集结起来的数十骑,冲向正在攀爬车阵的敌军,试图将他们拦腰截断,给守军喘息之机。 但夜色之中早有人注意他的行踪了。 邵勋带着五十骑,策马直冲,迎面而上。 骑兵对冲,十分残酷。 勇敢无畏的、怯懦胆小的、技艺高超的、水平低劣的,无论你是哪一种,迎面冲锋之时,辗转腾挪的空间不大,都要直面敌方刺过来的长枪、马槊、长戟。 一个不小心,就要坠落马下,身死当场。 双方加起来百余骑很快交错而过,瞬间产生了大量空跑的无主战马。 邵勋勒转马首,提着尚在滴血的马槊,大喝一声:“刘祐!” 刘祐亦拨马回转,看着百步外的邵勋,道:“汝何人?” “哈,诈了一下,果然是你!”邵勋哈哈大笑,策马直冲而上,唐剑赶忙拍马,带着数骑,护卫左右。 邵勋不断催马,速度极快。 看着对方一往无前的气势,刘祐心中有些惊疑,寻思着是不是该暂避锋芒,躲过他这一轮冲锋,再策马奔到远处,拿箭来射他。 “死!”容不得刘祐更多思考了,邵勋瞬间冲到了近前,粗大的马槊直奔胸口而去。 刘祐下意识躺倒在马鞍上,躲过了这凶猛的一击,正待起身之时,却见一柄锋利的环首刀从天而降。 “咔嚓”一声,鲜血喷涌而出。 刘祐的身体在马背上摇晃了一下,轰然栽落地面,溅起一片尘土。 第一百二十六章 新张方 刘祐授首之后,这支征粮大军很快陷入了混乱之中。 五百骑顺着缺口冲了进去。 但只冲了一次,立刻狼狈退了出来。 人实在太多了,根本跑不起来。有人甚至被从马背上拽了下来,消失在人丛中。 大意了! 突将军兵士倒是杀得十分痛快,刘部三千余人大体溃散,被他们追出了车阵,一路留下了无数尸体。 天可怜见,他们到现在都莫名其妙,不知道被谁打了。 谁能来得这么快?就是从洛阳出师,一点不耽搁,这会有没有到许昌还两说呢。 但事实摆在眼前,刀枪箭矢在反复收割着他们的生命,所有溃兵都在狼狈挣命,趁着夜色的掩护,散往四面八方。 突将军追了一会就收兵了。 配属过来的骁骑军骑兵压根没动弹。 或许是觉得这帮刘部溃兵太穷了,邵勋也没有向他们宣布高额赏格,不值得追杀。 邵勋只看了他们一眼,没怎么意外。 不是自己的部下,就是这个样子。 在许昌收了赏赐,就帮你打仗,至于打到什么程度,那要看骑兵大爷们的心情。或许,只有王瑚才能真正指挥他们了吧。 高翊已经带人在打扫战场了,得到了兵器甲仗两千余件,其中铁铠只有十分之一。 其实不错了。 邵勋曾经询问过洛阳武库的人,他也没有确切的数字,只提及十年前洛阳武库大火时,烧掉的208万件兵器甲仗中,铁铠应只有三万余领。 以此观之,这会全天下各州官方的铁铠数量加起来估计超不过十五万领,私人的则难以统计。 刘祐这支征粮队,能搜罗到两百多副铁铠,已然不错。 当然,皮甲也有大用,一并收了,派人监督俘虏们驾车运输。 “遣人向司空报捷吧。”邵勋吩咐道。 高翊一愣,应下了:“诺。” 邵勋点了点头,自顾自找了辆辎重车,和衣而睡。 天亮之后,大军再度出动。 九月二十日,根据拷讯俘虏得来的情报,直奔睢阳,遇到了一支赶路的部队,一番冲杀,杀敌五百。 二十三日,行至相县北,遇到一支征粮队,人家直接退进了城内。 二十七日迅速转移至萧县附近,伏击了一支辎重队伍,斩首千余。 连续出战以来,战果不小,前后四仗,零敲碎打,忽东忽西,行踪不定,把刘乔派出去筹集粮草的部队给冲了个七零八落,累计斩首三千余级,击溃六千余。 屯于萧县城内的刘乔闻讯,却不知作何感想。 他稀里糊涂赢了,又即将稀里糊涂奔向失败。而今手头兵不满五千,还被截断了与老巢项县之间的联系,颓势十分明显了。 突将军也打不下去了。 长期的征战之中,马骡损耗较大,野地里又补充困难,再加上人员方面的损失,将士们都有收手之意。 但他们不像骁骑军那么直白,而是委婉地提出了意见,邵勋就坡下驴,同意了。 事实上,他也不想把刘乔一棍子打死,那样司马越不是要来了么? 现在恰恰不能让他来,不然许昌武库搬运之事如何收场? 十月初,他退回了苦县,宿于宁平城,与率众轻取陈县、项县的李重部四千步军汇合。 而这个时候,他就像从没有手机信号的野地突然回到了文明世界一样,信息纷至沓来。 ****** 司马越收到邵勋捷报的时候正在检阅部队。 看完之后,当场喜形于色。 “孤算是明白了,洛阳诸将,堪用者唯邵勋、糜晃二人。”司马越大笑道:“刘乔竖子,安敢辱我!今斩其一子,令其椎心呕血,他日再擒此老贼,明正典刑。” 阵容愈发庞大的幕僚团队凑趣地跟着大笑。 最近数月最得宠的是记室督孙惠。 是的,司空幕府僚佐数十人,有得宠的,也有郁郁不得志的。而且,没有人可以一直得宠,总有起起落落,搞得跟后宫争宠一样。 孙惠原本是成都王司马颖的幕僚,东吴宗室之后。 荡阴之战后,司马越败奔徐州,孙惠投奔而至,献计献策,颇受看重。于是转记室参军,参与幕府诸项决策,红极一时。 第二红人当属新投奔过来的汝南王司马祐。 去年年底,在司马越最落魄的时候,司马祐书信而至,表示归顺。今年年初,又带着部分王国军前来投顺,虽然人不多,但让司马越十分感动,然后一战浪光了。 当然,司马祐并不在意自己封国的军队没了,他只对政治投机感兴趣。 司马越若重新入主洛阳,他的一切损失都会得到弥补,还会大赚特赚。 “大王,今可令何都督加快进军,控制许昌,再领主力南下,汇合邵将军所部,会攻萧县。如此,则刘乔授首矣。”孙惠在一旁说道。 “德施言之有理,那就传令吧。”司马越点了点头。 孙惠是记室参军,本就掌管文书工作,得令之后,当场坐回到案几后,挥毫落笔。 司马祐趁机跟到了司马越身侧,补上了孙惠离去后的位置。 “永猷。”司马越仿佛知道这位堂侄的到来,走出去几步后,突然问道:“你觉得,邵勋此人能用否?幕府之中,很多人对他不满,多有责难。有些是真的,有些则是捕风捉影,此人不过十八岁,为何让人如此攻讦?” “正如阿叔所说,他只有十八岁。”司马祐道:“骤升高位,遭人嫉妒,也是寻常。再者,阿叔觉得张方此人如何?” 司马越眉头一皱,不悦道:“邵勋与张方,不是一路人。” “诚然,他们不是一路人,但并非没有相通之处。”司马祐说道:“想必阿叔知道,河间冠族毕垣为张方所辱,关系极差。但我恰恰听闻过一桩秘辛,最先张方还是想和颙府诸人交好的,无奈屡屡被人轻视、戏耍、羞辱,其中就有毕垣。” “张方出身微贱,以勇力闻名,为人不拘小节,经常闹笑话。颙府众人常以兵家子嘲笑之,令张方羞愤在胸,又不敢发作。” “及至张方屡战屡胜,功勋卓著,盖过幕府那些参军、督护,于是更遭人嫉恨。群起攻讦之声四起,他整個人被孤立了。” “再加上他肆意妄为,凌辱士族女眷,纵兵大掠,杀人制脯,种种恶事做出来,就更加让人难以接受了。也就河间王敢用他,换个宗王,怕是早斩了张方了。” 司马祐、司马越同属宗室,说话自然不一样,无须完全站在士族的角度看问题。 司马颙其实也是同理。 这个人还是比较喜欢唯才是举的。在张方之前,就重用过寒门出身的李含。 李含有门第,乃陇西李氏出身,但过于微寒,依然惹得颙府士族不满,遭到压制。 买官卖官,重用鸡鸣狗盗之辈,什么脏水都往李含身上泼。 李含发迹之后,确实提拔重用了一些亲朋故旧,但谁不这么做呢?何必指责李含提拔的人“鸡鸣狗盗”呢?难道就因为人家出身差? 但这些事,他也没法多说,只能把心思闷在肚里。毕竟得罪了士人,万事皆休。 张方和士族幕僚之间选谁,司马颙很清楚,他拗不过大势的。 邵勋在越府横空出世,发家轨迹和张方别无二致。都是出身平民,微贱不已,再建立军功,一步步往上爬。 张方曾得到长安富豪郅辅的青睐,颇多资助,让他踏出了关键的一步。 邵勋与东海富豪糜晃的关系也不错,关键几步之中,都有糜晃的身影。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张方、邵勋走的是同一条发迹之路——话又说回来了,平民出身,不走这条路还能怎么样?军功是最好的门路,甚至是唯一的门路。 “邵勋纵兵大掠许昌,开府库滥赏军士,邀买军心,你觉得如何?此人会不会反?”司马越轻声问道。 “阿叔,方今多事,用其才即可。”司马祐说道:“若实在跋扈难制,就提前下手,一刀杀之。” 司马越微微有些不忍。 他现在有些理解司马颙的心情了。 张方是河间人,是司马颙封国的家将,这种关系自不一般。因此,即便张方做下了诸多恶事,为司马颙招来了无数骂名,最终还是不忍杀之——至少到目前为止,张方依然统领大军,颇得信重。 司马越自问没有司马颙那种心胸,如果邵勋像张方那样跋扈难制,他绝对无法容忍。 好在邵勋一直比较恭顺,屡屡给他惊喜。 尤其在荡阴之战失败,洛阳人心惶惶的时候,他能主动站出来收拾残局,保护了王妃和世子,功莫大焉。 但这次纵兵大掠许昌,让他颇为不满,经司马祐这么一说,更意识到了邵勋身上某些与张方、李含甚至苟晞等辈趋同的气质。 贪横暴虐,目中无人。 再发展下去,怕是会变成东海国的张方。 “永猷……”司马越叹了口气,道:“你跑一趟许昌吧,代孤行事。让何伦留兵戍守城池,封闭府库。已经发出去的赏赐就算了,不用追回。邵勋拿了多少军械、钱财,让他吐一点出来,我也好跟武会(司马虓)有所交代。” “诺。”司马祐应道。 “还有——”司马越拉住了司马祐,郑重说道:“警告下邵勋。孤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凡事别做得太过分。钱财也就罢了,军械拿了作甚?他家有几个部曲,需要那么多军械?” “诺。”司马祐知道,阿叔已经对邵勋起了警惕。一如司马颙曾经对张方无比信重,最后又生分那样。 阿叔和邵勋之间,现在有那么点互相利用的味道了。 君臣之间一旦出现这种苗头,关系定然好不到哪去,早晚会破裂。 张方、邵勋,难道从底层爬上来的人,最终都会走上这条路吗? 是天生如此,还是被人所逼?或许兼而有之吧。 司马祐叹了口气,缓缓离开。 第一百二十七章 有变 就在邵勋转战萧县的那天(二十七日),都督何伦统领着近一万三千步骑抵达了许昌附近。 当天晚上,汝南王司马祐入营。 第二天,全军转向,于入夜时分抵达了许昌城外。 黄彪、郑东二人磨叽了半天,以天色已暗为由,拒开城门。结果当天后半夜,还有一支车队满载铁铠,从北门而出,悄悄溜走。 二十九日晨,城内有士族领着僮仆家兵抢先打开了城门,恭迎何伦、司马祐入内。 看着匆匆赶来迎接的黄彪等人,司马祐哂笑了一下。 人心啊人心。 颍川乃至豫州的人心,到底在谁手里,可见一斑。 颍阴荀氏、鄢陵庾氏、新野庾氏、长社钟氏、汝南应氏、安成周氏、谯县夏侯氏、沛国刘氏……等等数十家士族,他们向着谁? 既不会是张方,也不会是邵勋。 豫州,本就是天下士族非常密集的地区,每一家都至少数百私兵部曲,最多的甚至一两万。 除了他们之外,还有汝南国、梁国、谯国、沛国四个王国以及一些公国、侯国,各有兵一千至数千不等。 司空与刘乔战,他们大多作壁上观,入场者较少,但不意味着可以忽视他们的存在。 看样子邵勋还是有脑子的,事先叮嘱过他的部众。 就像当初有人在司马颙面前进谗言,说张方攻洛阳,意图挟持天子,割据一方那样。张方最后退兵,未必没有这方面的原因——另外一部分原因则是邵勋拼死固守洛阳,没让张方得逞。 哈哈,这两个人互相厮斗,妙哉! 司马祐没说什么,何伦脸上却有些挂不住了。 他知道邵勋不在,于是底气十足的喊来了黄彪、郑东二人,骂道:“你们好大的胆子,让本督在野地里吹了一夜的冷风。这般跋扈,谁教——定然是你二人天生贼胚,入了禁军还死性不改。” 黄彪肃立着,就当耳旁风了。 郑东则有些不安,想要解释,最终不知从何说起。 “滚吧!带着你们的人,滚出许昌,到城东驻扎。”何伦耍完了威风,大手一挥,道。 “诺。”黄彪、郑东二人一齐行礼,然后带着军士们离开了许昌城。 司马祐、何伦二人又赶至府库,仔细清点了一番。 司马祐对数字并不是很在意,只要没彻底搬空,再让邵勋吐出来一点好处,这事情表面上就过去了。 范阳王那边,其实问题不大,因为司空现在想要亲领豫州,就像他亲领徐州都督、刺史一样。 徐州很快就要交出去了。 参军王导东奔徐州,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王衍在朝,对司空十分尊重,配合默契。 因此,司空打算让琅琊王睿出任徐州都督,王导辅佐之,算是卖王夷甫一个面子。 不过,司空也留了一手,刺史没有给出去。 只有军权没有政权的都督是很难受的,只有政权没有军权的刺史更难受。 许昌都督范阳王虓,与豫州刺史刘乔之间的争斗,历历在目。 琅琊王若只是個下邳都督,考虑到他的本领、声望,可能还不如范阳王在豫州好过。 司空自领豫州后,最终还是会交出去。 作为司空的身边人,司马祐很清楚司空对平昌公有多么失望——私下里痛骂已是家常便饭了。 但平昌公到底是司空的亲弟弟,真真正正的自己人,无论闯什么祸、捅什么篓子都不会真正怪责。 因此,豫州在稳定一段时间后,最终多半会交给平昌公。他没有能力应付河北复杂的局面,只能到豫州这个相对安稳的地方混日子了。 冀州会给范阳王。 这也没有太过亏待他。冀州虽然从去年以来战乱不休,但底子厚实,平定乱局之后,休养生息一番,绝对比豫州好。 司空为了这一家子人,可真是操碎了心。 在府库装模作样巡查了一番后,司马祐便离开了,往范阳王府而去。 他一走,何伦也松懈了下来,道:“随便查查就行了,无需太过仔细。” 小吏们先是一愣,然后纷纷应是。 都是人精了,有什么不懂的? 更有机灵鬼数人,已经在暗自琢磨,何都督是不是因为没得到好处,在暗示他们什么?那这个账就要重新做了。 何都督那里怕是要准备一份大的,他们趁机也揩点小油水,美哉,妙哉! ****** 邵勋收到各处“发来”的信息后,很是消化了一阵子,然后笑了:“如许多人闲着无事在找我,我却在为司空拼杀。” 刚从云中坞返回的唐剑有些忧心忡忡,问道:“郎君,汝南王使者令我等交出全部劫掠所得,难道真的要给吗?” “漫天要价,落地还钱。”邵勋冷哼一声,道:“先把战场上缴获的破损战甲,送三百副过去。我就不信,他真敢到我面前来讨要。” 司马祐奉司空之命至许昌,封存府库,清查账目,最后派使者来到已行军至谯县的邵部大营内,说他们劫掠了“两千副铁铠”,限期交还。 此话一出,邵勋就明白了。 笑话!老子已经搬走了六千六百余副,除被黑掉的那批外,绝大部分已存放至禹山坞,其中一千五百副甚至已经运回了云中坞。 两千副,你看不起我? “想必将军也看出来了,此乃小惩大诫。”李重坐在邵勋对面,丝毫不避忌地说道:“即便此事最终高举轻放,司空也不可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若两相猜疑,最终……” 说到这里,李重遗憾地叹了口气。 “君这话不中听,但却是实诚话。”邵勋点了点头,说道:“看来得下猛药,做好最坏打算了。” “将军何意?”李重惊讶道。 邵勋不答反问:“你觉得突将军儿郎如何?” “都是左右卫挑选的老卒,不少人甚至从军十年以上,见仗数十次,当然是极好的。”李重回道。 “这些突将儿郎,日子过得如何?”邵勋继续问道。 “不太好。”李重说道:“但洛阳百姓的日子都很艰难,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屁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邵勋暴了句粗口,道:“回来的路上,我与诸儿郎言谈,有人扒开衣甲,一一数着身上的伤疤,告诉我何年、何地以及怎么受的伤。这等勇士,你只让他糊口就够了吗?说得过去吗?” 李重无言以对。 “难怪儿郎们不愿死战!”邵勋瞥了李重一眼,又问道:“伱觉得我有了这么多铁铠,该不该扩军?” 李重心中一突。 高翊、章古、余安等人远远围在四周,抱臂看着他。 “放心,如果说这会谁最不愿意看到朝廷威严尽丧的话,那一定是我了。”邵勋挥了挥手,道:“去督促下辎重车队,让他们仔细准备粮草、器械。如果你想通了,自可来找我。” “诺。”李重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邵勋招了招手,让高翊、章古等人都靠过来,道:“你们几个啊,若论行军打仗、指挥若定,一个都比不上李重,差远了。” 几人被训得灰头土脸,又不敢反驳。 邵勋也不想提这些糟心事了,开门见山道:“经历了许昌武库案,司空应对我有些戒心了。本来我估摸着三五年内都不太可能有机会外放任职,现在看来,十年内都未必有了。因此,以前的谋划再也做不得数,得重新想办法。” 其实,就算没有许昌武库案,司马越让他外放的可能性也在逐步降低。 原因很简单,他一直在吃败仗,手头没有足够的军事人才。不把自己的利用价值榨干了,不会放他走的。 有些事情,你想的是这个方向,但现实走向往往是另外一个方向。 “什么办法?”章古傻愣愣地问道。 “其实,这也怪我,以前想得太简单了。”邵勋叹了口气,道:“金三、陆黑狗、毛二最近点计了一番,云中、金门、檀山三寨六百名银枪军士卒,已有近两百人娶妻,全在今年。” 众人静静听着。 “都是并州流民,有的甚至还带着一二小孩,他们倒是不挑,直接娶回家了。”邵勋笑到一半,突然止住了,咳嗽了一下,道:“其实是我疏忽了。他们本是苦力,很多人一辈子都娶不上妻,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当然忍不住。如此一来,倒给我出了个难题。” “将军,这不挺好么?”高翊不解道:“娶了妻,有了孩子,他们就扎下根了。” 就是他们扎下根了才让我郁闷啊!邵勋心中暗叹,但这种事如何跟其他人解释呢? 人是有七情六欲的,不是机器人,生理需求就是其中之一。 在三座坞堡内,银枪军士卒的地位并不低。每个人有五户百姓供养,自己闲时再下下地,日子相对富足。饱暖了,那啥就来了。 “不提他们了。”邵勋说道:“我准备扩军,首批便是突将儿郎。你等若有相熟的,可帮着劝一劝。” “将军,养兵要钱的,哪来的钱?”高翊问道。 他家做生意的,对钱最是敏感不过,一开口就直指核心。 “这次也抢了点钱,先这么对付着。此番南下,我看中了一处地方,待班师后,我带你们去看看。”邵勋说道:“先这样吧,眼下还是先把刘乔击破要紧。” 第一百二十八章 广成泽 何伦、司马祐去了许昌,邵勋便不再磨磨蹭蹭了,开始加快行军速度。 平心而论,从整场战役来说,他真没怎么磨蹭。 刘乔刚刚打垮司马越时,整个豫州没有能威胁他的人,按照常理来说,至少两个月内是安全的。但邵勋出乎意料的数百里大奔袭,直接打崩了刘乔派出去的征粮队,继而直趋萧县、相县一带,威势无二。 刘乔死了儿子,又不知道邵勋带来了多少人,心气已丧。再加上荆州刘弘表示要出兵、鲜卑骑兵已经大举南下的消息传来,他就更惶恐了,结局不言而喻。 刘乔现在都有些后悔与司马颙结盟了。 是的,在看到萧县之战大破司马越后,司马颙遣使东行,与刘乔搭上了线,两人相约为盟,共抗司马越。 老实说,这是一步臭棋。 与司马颙结盟,直接促使荆州都督刘弘倒向了司马越一边。 张方的名声实在太臭了,河间王还在用他,简直匪夷所思。刘弘不愿与这等人为伍,当场命幕府参军刘盘领一军北上,受司马越节制。 范阳王表苟晞为兖州刺史,由其统率大军在河北平乱,自领偏师回许昌,加入进攻刘乔的序列。 司马越败着败着,兵是越来越多。 政治这玩意,真的一言难尽,可能比军事能力还重要。 除非你是常胜将军,一直赢赢赢,打得人家政治满分的人欲哭无泪,最后把自己的、别人送的、借来的以及其他各种手段弄来的兵马全部送光,但这种人又有几个? 当然,司马越的政治能力也很一般,至少他没有敏感性,昏招很多。无奈这会有名望的宗王剩下的就那么几個了,不是投司马颙就是投司马越,怎么办? 捏着鼻子认了吧,支持司马越,这是全大晋还有点忠心的裱糊匠们的共同想法。 司马氏倒台,天下倾覆,对既得利益者而言不是什么好事。毕竟大部分人没什么野心,只想保住富贵罢了。 于是,在这样一种大背景下,司马越的声势愈发壮大。一度被打得只剩残兵一千的他意气风发,表示要踏平刘乔,回到洛阳,再西征关中,执司马颙于君前问罪。 他又行了! 嗯,他行了,刘乔不行了。 十月初九,刘乔在萧县城外阅兵,发下重赏,誓师血战。 结果当天晚上,他就带着心腹南奔,不知何往。 这个人实在太操蛋了,但也冷静得可怕。 四方围攻的大势已成,再挣扎也不过是多坚持月余罢了,最终肯定会败。但那会可能就不好走脱了,还不如现在就跑,可能还有一条生路。 刘乔失踪的消息酝酿了一两天时间,然后向四周发散。 司马越收到消息时有点意外,但也没太过失态。 经过一连串的打击,刘乔所部军心已然动摇,再加上四方之兵汇集而来,败亡是必然的。 哈哈!天下英雄,尽为孤驱使矣。 邵勋收到消息时,还在行军途中,立刻停下了。 一天后,他收到消息,司空令左卫将军何伦率众东迎,其余各部且罢兵,各回各镇——邵勋、刘盘当然会罢兵,但鲜卑人已经南下快二十天了,这时候让他们回去,容易吗?怕不是得大出血才行。 至于为何没让邵勋去迎,明面上的理由是河间王司马颙给了楼权、石超等人一些兵马、资粮,令其东进弘农,须得尽快回师剿灭。 理由很充分,但或许还有别的意思,只不过邵勋懒得关心了,不外乎哪些事。 十月十八日,他让李重率军回洛阳,自领亲兵及突将军近八百骑西行,一路穿州过县,于十月下旬抵达了一处地方。 大部分人留在山麓的草泽间牧马,邵勋带着唐剑、高翊、余安、章古等人继续登山。而当他们登上高山,所有景色都映入眼帘时,一个个都说不出话了。 邵勋骗了他们。他其实早注意到这个地方了,而不是此番南下才知道。 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封页反面角落里有个小小的落款:裴灵雁。 他翻到某一页,道:“周阹环渎,右矕(mǎn)三涂,左概嵩岳,面据衡阴,箕背王屋……” 什么鬼?唐剑等人茫然地看向他。 邵勋装逼不成功,只能对这些大老粗们认真解释:“此为汉时广成苑,帝王校阅、讲武、行猎之所,地域辽阔,山川秀美。” 众人一愣一愣的。 唐剑问道:“将军,秀美不秀美又怎样?都是拿来樵采的。” 邵勋无奈。 艹,今天这个逼我一定要装完,哪怕硬装也要装下去。 “你等可知广成苑内有什么?”他问道。 “有野物。”杀猪匠出身的章古一眼看出了活跃在水泽草地间的鹿群,说道。 “不错。”邵勋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道:“广成苑有山有水有田,草木茂盛,飞禽走兽极多……” 他简单解释了一番。 广成苑地域辽阔,周围群山环绕,被波、溠、荥、洛四条河流贯穿,又“神泉侧出,丹水涅池”,水资源十分丰富,更有一巨大的天然湖泊湿地广成泽。 换言之,这里改造一下,是可以开辟出大量良田的。不改造的话,也能利用部分田地,取天然河水、湖水灌溉,因为后汉天子就在这里“览原隰,观宿麦”。 山脉、丘陵、平原、湿地、草原、河湖交杂,共同构成了辽阔的广成苑。 汉天子于此校阅部队、讲武狩猎。 隋代于此兴修水利工程,开辟大量农田。 唐太宗李世民在此猎获了一头野猪,泡广成汤温泉,后来这里更是开辟出了广成泽牧场,畜养大量军马。 宋以后,渐为百姓所据,开始出现一个个村落。 “看那边!”邵勋手指远处的一面山坡。 还没消化信息的众人抬眼望去,林木之中,似乎有亭台楼榭的遗址。 嗯?还有人在活动? 唐剑佩服地看向邵勋。他早注意那片遗址了,可能是后汉广成苑宫殿的一角,但真没注意到里面有人。 这就是神射手的眼力吗? “那是坞堡?”唐剑问道。 “不是坞堡,坞堡哪有那么破破烂烂的,更像是聚落。”高翊说道。 “聚落好歹还有看得过眼的墙呢。”余安摇了摇头,看向邵勋,道:“将军,仆以为那是流散至此的外州百姓,找了几间尚算完好的殿室,遮风挡雨罢了。” 邵勋点了点头。 帝王行宫,一般人是不太愿意来的。 唐代在此修建了清暑宫。 本为避暑之用,无奈选址错误,为了观赏风景,建在日晒西山的位置,夏天贼热,又没做好防蛇措施,行宫内经常出现游蛇。 最后,李世民下令废弃这座行宫,将宫中财物分给宫人,任其自散。 一直到唐末,除了偶尔进山樵采、打猎的百姓外,都没有人搬进清暑宫及其附近区域居住。 邵勋也不想搬进那些百年未曾修缮,早就朽烂不堪乃至倾颓坍塌的宫室居住——广成苑禁囿最后一次大规模修缮,应该是后汉灵帝时期了,至今已逾百年。 但他对广成苑的资源十分感兴趣。 这里可能是整个河南条件最优良的牧场了,也是唐代东都极其重要的军马来源。 中原内地养马,很多都选择山脉丘陵地区。盖因马不喜热,丘陵相对凉爽,同时草木资源丰富,利于扩大种群。 想养马,总能找到地方的。钱镠都能在杭州城外养三万匹马,更靠北的河南只会更合适。 “我想占下此地。”邵勋突然说道。 “将军既然想占下,那就占好了。这么上好的地方,被流民冲进来垦荒,着实难看。” “上万顷地都有。” “没有那么多。想要有万顷良田,还得花大力气清理。填平沼泽、开挖沟渠,修建陂池,哪那么简单?” “说得也是,不过确实是好地方,天子真会享受。” “好地方只能给郎君。将来谁若来抢,咱们合力将其砍出去。” 邵勋听着众人的话,心中满意。士气不错,军心可用。 昨晚他与几个核心部下仔细分析过。 他们现在不缺军械,缺的是能使用这些军械的人。 人学会使用军械,辨识金鼓旗号,会阵列而战,需要一个训练过程。 不训练就给他们配发铠甲、军器,战斗力连坞堡的部曲都不如,人家好歹还练过,甚至打过仗,这是纯纯运输大队长了。 现在问题来了,你有多少钱粮来养他们? 这就涉及到需要更多的从事生产的人口以及土地的问题了,开“分基地”势成必然。 这个“分基地”还不能太远,远了就会慢慢脱离控制。那么,在洛阳本身是死地的情况下,就只能在洛阳周边想办法了。 综合这些因素,广成泽确实是无奈之下的最好选择了,至少邵勋可以几天来一趟。 匈奴若南下,也未必会跑这里来。即便来了,还可以退守山上的堡垒固守。 耕和战,一体两面。 创业,真的不容易。 积累实力,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在永嘉之乱爆发前,他不敢盲动,只能默默种田,并利用官面上的身份为坞堡遮风挡雨,免去诸多麻烦,如此而已。 第一百二十九章 回坞 离开广成泽之前,邵勋拿马鞭指了指东方,道:“由此往东,就是豫州襄城郡。此郡没有什么大士族。” 说完,他又指了指南面,道:“广成泽往南,则是南阳。士族众多,如刘氏、范氏、乐氏、宗氏等,不可小视。将来若在此屯垦,定要小心南阳方向,一旦有条件了,几条要隘须得筑城戍守。” 南阳是个盆地,出南阳向北,一共有三条驿道,自汉以来就是如此。 唔,其中一条道旁的山里,似乎还有阴丽华的浴室。 大大小小的战争,多数发生在这三条路上,刘秀、刘备都在此留下过事迹。 守住这三条并不太好走的路,基本就无事了。 至于小路,管不着。后方留有一定数量的机动部队,随时扑灭即可。 “防备的重点还是东面。”邵勋说道:“颍川这个‘贼窝’,敢抢我的甲胄,早晚找他们算账。” “谨遵将军之命。”众人齐声应道。 邵勋点了点头。 现在,他的这些核心部下,算是统一思想了,这一点很重要。 之前在许昌,司马祐、何伦要进城,黄彪确实拦不住,无论文的武的都不行。 文的方面,司马祐是司空特使,何伦是出征大军主帅,你到底听不听命令?不听命令是不是想造反? 只要不想当场造反,那就得听令。 武的方面,就黄彪那一千人,连许昌一面城墙都站不满。 更何况,士兵们在面对都督时,心思不一。除非你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明确告诉大家,从今天开始,我扯旗造反了,把不愿意跟着你一起造反的人剔除出去,统一思想,这才有可能上下坚定一致。 当时邵勋自己都没公开表明态度,就别怪士兵们挡不住何伦了。 现在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态度十分明显,我抢了这么多甲胄,要扩军,要待时而动。 不愿意入伙的可自去——李重终究没有走,在长谈一番后,他似乎可以接受邵勋当权臣,至于是否更进一步,他沉默了。 这个人,现在可以用。 将来无论是平乱,还是与匈奴大战,李重都会尽心尽力,这一点无需怀疑。 甚至于,权臣竞争者之间的厮杀,他也会站在邵勋这边。 人才难得,希望他将来会改变想法,那样大家还有可能互相善终。 见识完广成泽风貌后,一行人风驰电掣般北上。突将军儿郎自回洛阳,邵勋则半途拐去了宜阳。 靠近云中坞时,远远就听到一阵钟声。 正在地头劳作的流民们纷纷停手,拿着镐、锹冲向停在路边的马车,当场取出长枪、环首刀之类的武器,几個庄头之类的小头目甚至套上了皮甲,开始给步弓上弦。 坞内也响起了聚兵的鼓声。 不一会儿,披挂整齐的百余名军士列队而出,枪、弓、刀、甲齐备,前排的二十余人甚至还拿着长柯斧、木棓等长柄钝器,准备将骑士砸落下马。 很好,训练有素。 邵勋远远下马。 唐剑等五十骑士亦下马,围在邵勋身侧。 “是邵师,收器械。”带队军官大吼一声。 堡民们脸色一松,手里的枪刀慢慢垂了下来。 “别动!”邵勋喊了一声,慢慢走近列队而出的百余名银枪军士卒,仔细看着。 训练了一两年,士兵们从内到外已经完全不同了。 队主们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背上的认旗在山风中呼啦啦作响。 认旗上是一头张牙舞爪的猛虎,似乎昭示着他们的风格,如同猛虎下山一般,撕碎敌人。 士兵们以队主为中线,即便地面多有崎岖,依然排着整齐的队列。 长枪握在手里时,不松不紧,刚刚好——邵勋犹记得他们新入伍时的模样,死死攥着枪杆,指关节都发白了。 “留一半人,其余解散!”仔细看完一圈后,邵勋下令道。 “诺。”带队督伯大声道:“抽队队形,前进。 解散撤退,亦有章法,更是一种训练。 比如,战场之上,敌人骑兵绕到大阵后方发起攻击,怎么做? 可能很多步兵大阵直接就顶不住了,但在唐代,有严格的规定,曰:抽队。 一队五十人有两名军官,主官叫“队正”,俗称“队头”,副手叫“队副”。 队头跑到后方,队副顶到正面,隔一队抽一队,一队面向前方,一队面向后方,然后前进或后退百步,立定。 整顿刀枪,执弓架弩,做好战斗准备。 邵勋让一半人留下,一半人离开,就是故意考察他们的训练情况。 如今看起来,还算满意,练得很好。就是不知道上了战场,面对铺天盖地的胡人骑兵,情绪极为紧张时,还能不能这么流畅,估计不太行。 哪天弄支骑兵过来陪练,吓唬吓唬这帮人,让他们提前熟悉骑兵的作战方式。 “都解散吧,你留下。”邵勋挥了挥手,说道。 “诺。”督伯点了一人,让他带着部伍上山回寨,自己留了下来。 “你叫侯飞虎对吧?”邵勋问道。 银枪军第一幢两个督伯,一曰陆黑狗,一曰侯飞虎。 相较而言,黑狗还是比飞虎厉害一些。 而且黑狗离邵勋东海老家近,只有十几里地,飞虎则是邻县的。 “是。”侯飞虎毕恭毕敬地答道。 “我不在的时候,训练有没有落下?” “每日锤炼技艺,三日一小操,十日一会操,从无懈怠。” “将士们成家之后,操训尽心否?” “回邵师,若偷奸耍滑,自有军棍落下。” 邵勋笑了起来。 这帮学生军官,下手是真的狠。 苦力们刚入伍的时候,什么都不会,面对已经颇有技艺底子的学生军官,敬为天人。 这种从一开始就种下的威压种子,在长期的森严军纪浇灌下,已经让士兵们生出了深入骨髓的畏惧,服从性是相当地好。 吃点军棍,对皮糙肉厚的他们来说,已是家常便饭。 “好好练。”邵勋叮嘱了一句:“记住了,你们是募兵,当兵吃粮的,要随时做好出征厮杀的准备。” “诺。”侯飞虎大声应道。 邵勋看着士兵们列队离去的身影,沉默不语。 募兵待遇都是相对不错的,更适应全天候作战。 农忙时节,他们可以打仗。 大冬天的,依然可以出征。 他记得唐末藩镇混战时期,有一年特别冷,大冬天平地雪深数尺,士兵们依然奋勇厮杀,追击溃敌。 天寒地冻之时,士兵们拉不动弓,甚至拉断弓弦,依然要战斗。 能忍耐严寒,能承受酷暑,不受农时限制,随时随地出征,这种全天候的作战能力,是募兵最大的优势。 募兵当然会成家立业,甚至于就没有不娶妻生子的,因为他们待遇好。 首次大规模开启募兵时代的唐朝,一名募兵每年的赏赐——没有军饷这个名目,只有衣赐、粮赐、钱赐,在元旦、春社、重阳、秋社、冬至等重要节日发放——折合成钱有二十余贯,这样的待遇,一家子吃好喝好完全没问题,多个小妾也不在话下。 银枪军募兵陆陆续续要娶妻生子,这没问题。 难的是将来如果要转移,无端增加成本,还不小。 但伱又不可能阻止他们娶妻,这违反人性。 在这件事上,只能边走边看了。 进入云中坞后,邵勋没有急着查阅档籍,而是先看了看正在收尾建设中的坞堡。 整体呈矩形,四个角上设有角楼,比墙顶高两层,各能站数十人,一般安排弓弩手居高临下射击。 只有南侧城墙上开了门,上设门楼。 门楼与角楼之间,有飞栈连接,可互相支援。 城墙外侧还绘有刀枪剑戟图案,不知道从哪里请来的画师弄的,老实说有点浪费,但看起来挺威武的。 反正后期都是裴家出的钱,无所谓了。对他们家而言,修一个已完工一半的坞堡,那根本就谈不上投资。 不过,裴家不把这点钱放在眼里,邵勋还是很感谢他们的。 至少,他们派来的很多人深谙坞堡设计与建造。库房设哪里、水井安排在何处、过兵的道路怎么修、内部房间如何排布等等,清清楚楚。 他们甚至要求在院墙外又加建了一道稍矮的城墙,有点类似羊马墙。 羊马墙外挖壕沟,埋尖刺,用吊桥通行。羊马墙内寄放牲畜,可令整个坞堡内部更加清洁、卫生、宜居。 总之很有经验,提出的大部分意见都被采纳了。 今年入冬之前,云中坞差不多能够完工了。 整个坞堡内部分上下三层,密密麻麻建了近两千个房间,并且留有一定的新建余量。 房间不大,挤一挤住一家五口人不成问题。 士兵的房间稍大一些,居住条件更好。 最好的当然还是邵勋的馆舍了,前后两进,甚至建造了花园。 这…… 老子都没提这要求,裴家的“设计师”就给安排了? 稍稍有些浪费,但看起来确实很爽啊,体现了他的地位。 看完内部结构,邵勋又登上了门口,俯瞰远处。 云中坞本身处在一处台地上,三面临沟,只有南侧有山道通行而下。 上山的路狭窄逼仄,很难走。 在邵勋看来,这个坞堡最大的优势不是有多坚固,而是地形限制了敌军,摆不开什么兵力。 哪怕来了十万人,他也就只能派一两千兵,添油战术般一批批上,其他人只能干瞪眼看着。 敌人倒是可以长期围困,但成本极为惊人。与其那样,还不如谈判呢。 史上北方遍地坞堡,有的被敌人攻破,有的安然屹立数百年,奇迹般度过了整个南北朝。 能长期生存下来的,要么战斗力强,有武勇优势,要么地势险要,让敌人无法发挥兵力优势,或者兼而有之。 云中坞,至少占了个地势险要。只要守军敢打敢拼,匈奴人真不一定拿得下来。 明年,金门坞要开工建设了,檀山坞也将起个头。 财政压力很大,以至于邵勋都想卖一些武器、铠甲了。 但终究舍不得,还是先借钱吧。实在不行,再动用准备扩军的钱。 第一百三十章 特权阶级 云中坞内,士兵们搬来了几大箱竹简、木牍,邵勋足足看了一下午。 去年云中、金门、檀山三寨,共得粮六万五千斛,听起来很多,但由于建坞堡占用了大量人力、原本农田数量太少、沟渠太少等各种因素,远远不敷使用。 从裴妃那弄来的一千五百匹河内绢、五百贯钱早就花光了,裴康后来送的五百匹蜀锦也用了个七七八八,可以说是花钱如流水。 但乱世嘛,钱是最不值钱的,邵勋非常看得开。 坞堡的存在,可以有一个相对稳定的后勤基地。 后勤基地的存在,可以让他养活这六百名银枪军士卒,并支持他们持续训练,不断提高水平,提高战斗力。 归根结底,人是最重要的财富。 邵勋现在很有成就感。 他的私兵从“零级”慢慢变成“一级兵”,再变成“二级兵”…… 最后再上阵厮杀,活下来的会变成“精英兵”。 这才是他最大的财富,是他不会落入卸磨杀驴窘境的最大依仗——司马家的人最喜欢干这些事了,怎能没有防备? “1300余户并州流民,6300余口人,平均一户还不满五口,开辟了161顷农田,管理着大小174头牲畜。这家底,比邵园强得有限。”邵勋将一捆竹简卷起来,放入脚边的箱子里,眼睛看着窗外的一棵白樱桃树,默默思考。 因为既要组织人手修建坞堡,又要派人开挖沟渠,平整田地,今年云中坞没有组织秋播,而是等到明年开春后再行春播。 播种面积应该还能有一定程度的增加,希望能到200顷甚至更多。 新开辟的农田,即便原来并非纯粹的野地,而是被人抛荒的良田,第一年也不会有多高的产量。 邵勋让檀山坞的毛二统计三个坞堡的农田收成。毛二算术不错,最后算出来的种子收获比也就1:4的样子。也就是说,你撒15斤种子,最后只能收获60斤粮食,十分蛋疼。 第一年种粮,收成也就是图一乐。 “我为什么这么穷?”邵勋叹了口气,起身离开了庭院,在坞堡内巡视起来。 空旷的院场内,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竹匾,里面多为晾晒的山野货。 邵勋拿起一枚干蘑菇看了看,不确定是否有毒。 旁边一位老者正在给晾晒的蘑菇翻面,见到邵勋时立刻停下手,恭恭敬敬让到一旁。 “杖翁无需害怕,我又不吃人。”邵勋放下蘑菇,笑道。 没想到老者更害怕了,嘴角嗫嚅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敢。 “此蕈都是尔等采摘的?”邵勋问道。 “是。”老者答道。 “卖了换钱还是自家吃?” “吃。” 邵勋皱了皱眉,语言交流能力有点弱啊,于是他尽量想好要问的话,让对方回答是或者否就行了。 “青黄不接时吃吗?” “是。” “除了蕈还吃什么?” “野菜、野果、榆树叶、桑葚。” 邵勋点了点头。 后世21世纪,一個人一天吃一斤多粮食,他很可能吃不下去。 但往前推个几十年则不然,一个干重体力活的成年男子一天吃三斤粮食都不稀奇,因为肚里没油水。 他还记得村里有个在码头上船挑货的男人,回家后拿着脸盆在吃面,还能连汤带面吃个精光,都不知道他的胃怎么装得下的。 邵勋曾与他攀谈过。 他说早上出门吃三大碗粥,挑几担货后,撒一泡尿就感觉到有点饿了。 吃不到肉奶制品,光摄入碳水化合物的人,如果恰巧还是干重体力活的,就是这么可怕。 野菜、野果、树叶、桑葚、蔬菜以及一切能弄得到的吃食,都是他们补充营养的途径。 “今年地里收成怎样?”邵勋又问道。 “不成。”老者摇了摇头。 “有两斛吗?” 老者点了点头。 “你家分到几亩地?” “十一亩。” “明年好好种,会有更多地的。”邵勋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钱,塞到老者手里,然后离开了。 云中坞还没有自给自足的能力,今年完全就是配给制。全坞的老百姓,光日常劳作、生活,6300口人每年就要吃掉七八万斛粮食,考虑到他们还要建坞堡、挖沟渠、平整田地,消耗更大,今年云中坞的亏损着实厉害。 明年他的要求不高,不奢望扭亏为盈——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只要把亏损幅度大大降低就可以了。 第三年,达到盈亏平衡,或者略有些盈余。 第四年,有相当的盈余。 这还是在他开了农业金手指情况下的最好情况了。古代集体开荒,前三年基本是纯投入,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而说到农业金手指,邵勋很快来到了山脚下某处。 这里有一座座“土山”,更准确地说是粪土山,成分为人畜粪便和以泥土后形成的混合物,气味十分感人。 最“熟”的一批粪土已堆放大半年。这会已经有人将其挑走,撒到农田里。 最“新”的粪土山还在慢慢长高。 渠谷水畔,趁着冬季枯水期清淤的丁壮将一车车的淤泥拉过来,与新鲜粪土不断搅拌,然后堆积起来。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只是听命行事罢了。 金三执行命令十分坚决,而且管理起来很严酷。他人虽然不在,运铠甲去了,但各项命令依然被不折不扣地执行了下去。 以军法治民,或许不太科学,不太人性化,但乱世之中,你还想怎样? 并州流民们对此没有任何意见。 没经历过饥饿的绝望,就不会珍惜安定的生活。 他们现在不是流民了,而是正儿八经的堡户、坞民,干活、种地、吃饭,虽然辛苦,但能活下去,一家老小能够团圆,这比什么都好。 邵勋最后看了看那些牲畜。 整体数量有所增加,明年会更多。 云中坞附近的丘陵缓坡,不适合种田,但很适合放牧。牛羊马的数量会一年年增加,每年还会固定产出大量的鲜奶。 魏晋以来,上层官员公卿的食谱中存在大量的奶制品,普通百姓受此风影响,也多有食用。 比如奶粥。 这是一种混合着粟、奶、野菜熬煮而成的粥,风靡大江南北,是很常见的食物。 即便到了唐代,人们仍然经常食用奶制品,并发明了诸多品种,如干酪、酸浆等等。 白居易就很喜欢自己煮奶粥喝。 但不知道为何越往后,奶制品食用就越少。 最大的原因可能还是人地矛盾,人口增长过于迅速,人均资源占有量反而少了。 就比如邵勋看到的那些丘陵缓坡,甚至是山间的平地,时人完全没兴趣去耕作,因为其他地方有更多、更好的农田。 膏腴之地你不耕,去改造贫瘠的丘陵? 这些丘陵缓坡、山间细碎小盆地乃至林间空地,作为牧场最合适,无需改造成农田,你也没那么多人手去耕作。 牲畜产出的奶主要制成各类干酪、奶渣。 普通堡户没份,那是银枪军士卒的,每个月都发。 银枪军士卒定期去山上训练,顺便打猎,猎物也是他们的,与堡户无关。 可以这么说,银枪军官兵是一个特权阶层。 最好的待遇、最精良的武器装备、最严格的训练,农忙时下地帮帮忙,自己再侍弄一些瓜果菜园,除此之外就没事了,除了训练还是训练。 士兵们的“竞争力”如此之强,纷纷娶妻就不奇怪了。 这是一个全新的阶级:职业武人、军功集团。 它是邵勋一点点呵护、培养出来的,现在还只是个幼苗,未来或许能长成参天大树。 乱世是他们最好的土壤,新事物的诞生也必然会爆发出强大的生命力。 有些胜利,是军事的胜利。 有些胜利,是政治的胜利。 有些胜利,是制度的胜利。 三者其实又密不可分,相辅相成。 只有魔法才能对付魔法。 发个单章,本书的写作宗旨。 趁着字数不多,写在前面,让更多的人看到,免得读到后面时觉得“上当”。也省得我以后再发单章解释。 水了。 这章水了。 看了跟没看一样。 怎么还不推动情节? 各位老爷,种田情节也叫水吗? 我问个问题,推动情节,主角装逼,那么他装逼的本钱、底气在哪? 本书一开始,主角处于最底层,生活场景很单调,很多上层发生的事情他都不知道,也没资格参与,因此他的时间过得很快,因为他生活中真的没有太多特别的东西。 有时候几个月一晃而过,他除了训练就是训练,我没什么可多写的。 因此,那个时候你可以说“节奏”很快,主角接连装逼打脸。 但人生过程,并不是线性的,不同的时间段,平台不一样,地位不一样。 现在的主角,官位处于中间偏上,他解锁了更多的生活场景,结识了更多的人,有更多的事要做,时间流速会慢下来,节奏必然要变慢。 再说说推动剧情。 我在上本书举过一個例子:李世民。 他的一生,完全可以写一本,爽点密集,一个接一个。 但就这样一个爽点密集的人,他四处征战的过程中,也有大量节奏极其缓慢的时间段。 有的战争,他与人对峙七个月,一直不出战。 有时候,他长达一两年没什么出彩的情节。 这就是你们说的“水”。 真实的人生,他不会一个劲地装逼打脸个没完。 他有站在舞台中央的高光时刻。 也有在幕后苦练内功,不为人知的阶段。 其实,大部分时候,真实的人生就是“水”,哪怕李世民这种爽点密集的人,他的真实人生依旧节奏缓慢。 老读者都知道,我写书没大纲,一直是在现有情节下推演。 作者群里有人说,要xx字安排一个小高潮,不超过五万字安排一个大高潮。 作为写书来说,这样的节奏能有效调动读者情绪。 但凡事有利必有弊,这么写,必然要牺牲合理性。 就我来说,有些无伤大雅的合理性可以无所谓,但有些则一定要注重。 我举个例子,一场决定主角人生成败的决战,后勤体系、武器钱粮都是凭空来的…… 说实话,这样的不合理我完全无法接受。 实在太操蛋了,打仗居然连后勤都可以不考虑,这个挂开得也太大了吧? 我也开挂,但我不想开这么离谱的挂。 我愿意开的挂,一般是某件事情有可能成功,也有可能失败,或者某些装备,你有可能拿到,也可能拿不到,这个时候开挂。 就像许昌武库,里面的装备历史上让农民军王弥轻易拿到手了,然后王弥部流民军鸟枪换炮,一下子发达了。 主角来拿,并不会比王弥更难。 当然,任何事有利必有弊,王弥拿了这些装备,后果是什么?被石勒忌惮,最后为其所杀。 主角拿了装备,也有后果,就是被司马越忌惮。 想要得到什么,就要付出什么。怎么可能光有好处,没有坏处? 再说回本书。 读者们是不是忘了主角只有18岁? 我才疏学浅,不知道魏晋以来有几个18岁就能外放当县令、太守、刺史的?凤毛麟角。甚至根本不存在——我没通读每个人的传记,如果有的话,提醒我。 18岁就外放当太守、刺史,这个挂太大了。 我自己区分了一下:小挂和大挂。 对极少数人起作用的,叫小挂。 对整体起作用的,叫大挂,甚至是超级挂。 18岁可以指挥五万甚至十万人,这在历史上有过,其实也极少极少。但当地方政务官,比如太守,这是挑战整个社会的潜规则,挂有点大。 起码你得过了弱冠之龄吧。 打仗不考虑后勤,是挑战这个位面的物理规则,属于超级无敌挂,假得冒泡,没有任何爽感可言。 所以,二十岁之前,别考虑外放了。 在此情况下,我做了一番推演。 大背景:永嘉之乱尚未爆发,西晋官方仍有镇压力量。 第一条路:辞官回家,经营自家地盘。 结果:没有官面上的身份,无法荫庇田地、部曲,别人找过来问你收税。 你对司马越没价值了,他手下人会过来试图侵吞伱的财产。 到最后,两败俱伤是最好的结果,更大可能只能跑路,一切积累归零。 第二条路:拉部队造反。 私兵倒是有一千人,再裹挟一些部曲,拉拢部分禁军士卒,往最好的情况估计,大概能拉出六七千部队。 最后结局是什么? 司马越摇个五千鲜卑骑兵过来,你就要完蛋,全军覆没。 第三条路:不造反,只四处流浪。 那么,这么多部队,怕是一出京就断粮了。 攻坞堡取粮,就这几千人,能打下几个?稍微大一点的都拿不下来,更不值得用精兵的性命,去换城头上的部曲、庄客甚至老农、健妇、小儿的命。 几个少年,一桶金汁下来,就能让你死十几二十个银枪军士卒,心疼不心疼?亏不亏?他们擅长野战,拿来攻城是最大的浪费。 而且,这样依然会被镇压。 现在西晋官方还是有足够的力量的,石勒第一次创业,被打得只剩18骑,投靠匈奴去了。 本书主角也要投靠匈奴吗? 所以,他现在哪也去不了。 这就是他一个军户出身的人,爬到现在的位置,所要付出的必然代价。 得到什么,就必然要失去什么。 一本书的主角,他是有自己的性格、价值观、知识积累、行事方式和思考问题的模式。 有些人会说,怎么写还不是作者一支笔。 这话也对也不对。 作者确实有相当的权限,但也不是自由写的。 作者写的东西,归根结底是主角在这样一个时代中的浮沉,要考虑很多东西,不是主角想怎样就怎样。 主角的一些想法,是他人生中某个过程、某个阶段的想法,我写出来了,但不一定是对的,也不一定会实现。 主角也在学习这个时代,不同的年龄段,积累不一样,想法也会变化。 上本书的主角就是一个成长性主角。 一开始掌握的军事知识并不多,但一生中都在反复学习、实践,慢慢提高。 一开始三观很正,但慢慢地被时代浸染,从一个面对罪将家眷都不太好意思下手的人,变成打了胜仗俘虏敌人妻女。 事实上我很奇怪“人设”这个词。 人的一生中,少年、青年、中年、壮年、老年多个阶段,性格、三观等等会出现巨大的变化,一个人设从头到尾都不带变的吗? 从一开始就是“严谨”、“冷酷”、“无情”,然后十几年乃至几十年,经历了无数事,阅历不一样了,地位不一样了,知识储备不一样了,居然还维持着之前的人设。 再说回本书主角,他有一身武艺军略(可以理解为天授),但其他的都没有,和上本书没关系,性格、家庭、阅历都不一样了。 他就是个有现代记忆+武艺军略的少年,全新的人物,不同的性格——比起上本书,这本主角性格明显有不稳定因素,这从杀人时就看得出来,更冲动一些,有时候胆子奇大无比,毕竟他连空虚寂寞的大嫂都敢勾引。 最后简单总结下吧,作者的一支笔,确实可以写很多东西,但也有些极大的限制。 在作者赋予了初始设定(主角的出身、能力、性格等等)之后,就要模拟推演了。 书中的人物,在自身性格、能力和时代背景、风气的交织作用下,会有自己的行事轨迹。 本书没有大纲,我脑海里只有一个模糊的方向,全靠现时推演。 这就像玩游戏,作者在前面出现岔路的时候,偷看秘籍,给角色选择一条路,增加他的成功率,但不可能凭空生造出一条捷径来。 或者历史上有过类似的事,而且还是同时代的,但这种好事未必能轮到主角,我作为作者,动用权限,给他了。 其他的全靠推演。 邵勋是角色,我是玩家兼管理员,可以给他开后门,但不能无视游戏的运行程序。 本书发展到现在,主角所做的一切,已经是当前情况下所能做到的极致。 他开分基地,都是无奈之下的最优解。 这些都会慢慢成为他的积累,并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发挥更大的作用。 仙侠文里主角炼法宝看过没?这就是成长性法宝。 看到这里的读者,大概都清楚我的写作方式了吧? 起点来了一大群某卢作者,有明确的拉情绪节奏大纲,流水线作业,爽点一个接一下,几乎要飞起。 我这本和他们不太一样,就写这么多吧。 第一百三十一章 守望互助 檀山坞并不是什么都没有。 事实上,这里是一个大号窝棚区,居住着三百户土匪家眷、三百多户并州流民,总计两千八百多口人。 今年他们沿河开垦了七十顷田地,亩收二斛左右——不够他们自己吃的。 “明年怎样,你心里有没有数?”邵勋看着毛二,问道。 “邵师,秋收后整饬了不少沟渠,入冬后准备利用那片烂泥滩,挖一个大水塘,明年一定会有更多的田地。” “沟渠?是自流渠吗?”邵勋问道。 毛二没听过“自流渠”这种说法,但从字面意义上理解了,立刻回道:“是自流渠,现在也只能是自流渠。金门坞没人懂如何制作提水车。” “不错。”邵勋点了点头,暗想回洛阳后,得专门找一找会制作提水车的人。有些地方地势较高,水流不过去,如果有提水车,可以开辟出更多的水浇地。 “明年准备播种多少顷?我只要数字。”他又问道。 “我们准备播种一百五十顷。”毛二严肃地说道:“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那我等着。”邵勋笑道。 事实上,他现在的心里也有点小期待。 粪土山到底有没有作用?会给产量带来多大的变化? 虽然经验告诉他这样是有用的,而且有大用,但没见到事实之前,他也没表面那么笃定。 如果真的有大用,那这就是他起飞路上的重要助推器,原本预估的发展路线可以重新修改。 “金门坞户口与你们这边相仿,陆黑狗一样信誓旦旦开田百五十顷,到时候你俩比一比,看看谁的产粮多。胜者可得一项赏赐。”邵勋又道。 “什么赏赐?”毛二好奇地问道。 “成为太学生。”邵勋笑道。 毛二的脸色红润了起来,道:“邵师,我一定赢。” “哈哈。”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也觉得你能赢,但不要掉以轻心。” 嗯,他在金门坞也是这么说的。 陆黑狗比毛二更激动。 太学生有做官的资格——不一定能有实缺——对他们这些人而言诱惑很大,毕竟是土生土长的晋人嘛,虽然接受了两三年教育,但有些渴望是从小养成的。 邵勋又默默算了算。 如果云中坞能播种250顷,金门、檀山两坞合计播种400顷,亩收三斛的话,全年可生产十九万五千斛粮食,而他们自己消耗十四万斛出头——其实消耗不止这么些,因为他们还要修建坞堡、开挖沟渠、陂池,都是重体力活。 这么一算,粮食仍然入不敷出,但亏空确实大大减少了。 不过,亏空就是亏空,这是要填的。更何况,他还在继续招募流民,明年的消耗远不止这么些。 此番破刘乔父子,他是立了功的。但有许昌武库案,很可能什么也捞不着。 但那是正常情况。 现在不正常,因为司空很明显要西进关中,攻打司马颙,还得用他邵某人,那就不能太打压他。 飞鸟未尽,怎么能把良弓藏起来呢? 但也不可能赏他官位了。 自古以来,赏功自有一套体系。如果有人短时间接连立功,升官太快,怎么办? 这个时候就不会升官了,会从别的地方弥补。 赏赐爵位、赏赐钱财、赏赐土地、赏赐豪宅、赏赐美女、赏赐荫庇的土地、人口数量,以及子孙门荫入仕的名额,或者干脆给你的直系亲属授官。 甚至于,有时候赐给你威武的仪仗,超越伱门第、官品等级的待遇——一般而言,都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总之,朝廷不会让自己陷入赏无可赏的境地。 那么,真的赏无可赏怎么办?很简单,杀! 温柔点的,就挑你些小毛病,降职、削减食邑等等,总之是有办法的。 在要西进的大背景下,司空不会真的追究许昌武库案——至少装也装成这样。 那么,他多半会赏赐钱财、土地、美女之类。 至于爵位、做官名额,呵呵,怕是没那么大方。 但就现阶段而言,钱财也确实是最实惠的,毕竟邵勋的摊子铺得有点大,进度上得有点猛,花钱的地方很多。 一位宗王、一位殿中将军,互相虚与委蛇,这事暂时就这样了。 ****** 邵勋回到云中坞的时候,遇到了闻讯前来拜访的杜耽。 “杜公好有闲情雅致。”邵勋远远下马,对着杜耽行礼。 杜耽回礼,慢慢踱着步子走了过来。 “杜公不在家操练庄客,来云中坞作甚?莫非想找我喝两杯?”邵勋笑问道。 杜耽摆了摆手,道:“若要饮酒,自无问题,而今却有一事。” “都是守望互助的宜阳乡里,杜公有话但讲无妨。”邵勋正色道。 “有军士返回洛阳,在闾邑间大肆吹嘘,说郎君一千破刘乔十万大军,可真?”杜耽问道。 “多有大言。”邵勋失笑道:“杜公学富五车,当知刘乔兵众并不多,且多为新募。豫州精锐,多在范阳王手中,今却在河北厮杀。” 豫州是老都督区,是有一定军事实力的。但经过这么多年的折腾,损失也不轻。司马虓基本把比较能打的都带去河北了,现在交到了苟晞手里。 刘乔手头确实有一部分兵,那是他当年南下荆州平张昌时的老部队,但只有数千人,后来新募了万余,整体战斗力算不得多强。 司马虓若全师而回,刘乔必无幸理,只不过他大部分兵深陷河北,带不回来罢了。 “刘乔最多两万兵。”杜耽笑了笑,说道:“但小郎君还是很厉害了,即便占了個出其不意,此等勇猛精进之军略,依然让人感慨。少年意气,壮哉!” “杜公家学渊源,只凭半真半假的只言片语,便能料我兵机,勋佩服。”邵勋真心实意地说道。 杜武库的儿子,或许是知兵的。能通过简单的交战时间,再加上前阵子闹得沸沸扬扬的借马事件,反推邵勋的用兵方略,有点意思。 “郎君过誉了。”杜耽谦虚道:“接下来是不是要去弘农?” “石超等人不是退回去了么?”邵勋问道。 邺城被攻破后,不是所有人都跟着司马颖来洛阳了。石超、楼权、公师藩等人当时在外领兵,就没跟过来。 后来自然兵无战心,纷纷溃散。这几人有的留在河北潜伏,有的则间道奔往关中,为司马颙收留。 这次司马颙给了他们一千至三千不等的兵马,令其东出潼关,攻打弘农、洛阳。若有机会,再杀回河北,声援公师藩等人。 无奈他们连第一步都没跨过。 糜晃坚壁清野,坚守城池,并在各个要隘设寨,屯驻兵马,与石超等人打得有来有回。 就在昨天,邵勋收到消息,石超等人已经退兵了。 糜晃这一波,算是稳住了。 结硬寨打呆仗的本事,确实可以。 “也是。”杜耽说道:“不过,他们能来一次,就能来第二次。” “杜公直言即可。”邵勋说道。 “郎君既然在豫州大胜,想必缴获颇多……”杜耽说道。 邵勋心中一喜。 他也正有此意。 但这事么,谁先开口谁吃亏,杜耽居然看上了他缴获的那些装备,那么他自然可向他买粮食。 这几年的天气,说风调雨顺可能夸张了,但也没太多的灾害。杜家的一泉坞规模不小,开垦的都是熟田,粮谷积存很多,自有出售的余裕。 再说了,宜阳乃至整个弘农,还有不少坞堡。通过杜家这种地头蛇联系,可以把生意做得更大。 他们也不会吃亏。邵勋即便再怎么心黑,卖出去的武器价格还是不高,又是做工精良的军械,他们甚至可以说赚了。 这就叫双赢。 大战在即,弘农这种夹在中间的地方,有点危机感的坞堡帅都会想着囤积器械,提高武备水平,反正粮食有的是——嗯,如果发生灾害,那粮食就比武器重要了,此时的决策很可能就是错误的,但人没有预知未来的本事。 “杜公既有此意,我又焉能藏着不给?”邵勋笑道:“这事不急,待部众返归之后,再行计较。” “说得也是。”杜耽微微颔首,道:“那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邵勋说道。 宜阳的坞堡主,就当前而言,都是可以争取的对象。 他是六品殿中将军,与太守糜晃关系密切,有官面上的优势。在地多人少的大背景下,宜阳坞堡帅们没必要刻意针对他,相互之间没有太大的利益冲突,完全可以守望互助。 将来若遇到大股敌军来袭,这种守望互助的关系就很关键了,今后得多多来往。 第一百三十二章 交易 司空还在赶往许昌的路上,最终会回到洛阳。但洛阳上下,似乎对此没什么感觉,谈论的人都很少了。 大伙挂在嘴边的,更多还是颇具传奇色彩的“一千破十万”,虽然实际情况并不是那么回事。 天子很愿意相信这种事,激动得无以复加,虽然这场烂仗,都是他的臣子们在互捅,毫无意义,损失的都是中原的元气。 “邵勋又会做鸡汤,又会打仗,岂非经世之才?”华林园内,天子司马衷一边吃着饼,一边说道。 皇后羊献容敷衍地应了一声。 天子,当真不知道司马越回京意味着什么么? 你现在能吃胡饼,将来保不齐给你个毒饼,唉。 羊献容是真的有些伤神。 她都有点害怕了。 司马越不在的这一年多,她为了自保,可是做了不少事。 她并非不知道这样做的风险。 事实上她很清楚。如果有选择的话,她更想与天子离婚,就像当初王惠风与太子离婚一样,回家居住。 大晋朝这个模样,就算做到贾南风第二,又能如何?没用的,她还是众矢之的,还是逃脱不了性命之忧。 但与天子离婚,也就只能幻想下了,谁会允许? 她只能留在这个宫中,为了自己的将来,徒劳地谋划一些东西,以期获得一时之苟安,直到大晋朝轰然倒塌。 想想都绝望。 “皇后自早过午,皆未进膳,不如来张饼?”见皇后不说话,司马衷突然拿起一张温热的胡饼,递了过去。 在一瞬间,羊献容有些感动,不过在接过胡饼后,这种情绪便消散了。 她是個十分现实的人,经过几次废立,更是看透了许多东西。 天子是个好人,但也就是个好人罢了。 这个世道,好人是没有用的,狠人才更如鱼得水。 邵勋是个狠人吗?目前看来是的。 太极殿之时,杀人干脆利落,眼都不眨。 金墉城那会,说实话她都有那么几分魅惑的意味了,但这人就是不上钩,虽然即便上钩了,也不会给他任何甜头。 金谷园之事,更是没有下文。 收了好处,没有一点表示,这还是人么? 羊献容有点不知道如何拉拢邵勋了。 目前能确定的,只是这个人有野心。 许昌武库案的消息别人不清楚,但颍川的世家大族多多少少知道些,宫中亦有所耳闻。 凭此,羊献容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邵勋有野心,还不小。 他与司马越之间,应该已经貌合神离了吧? 那么,如何利用这一点呢? 她暂时还没有头绪。 “皇后,邵勋回京了没?”天子突然问道:“朕要赐他一柄宝剑,去把那些躲起来的蛤蟆都挖出来。朕不想听它们叫了,朕要吃。” “应还没有。”羊献容随口说道:“京中不是有军士传言,邵勋去了广成苑旧址么?” 广成苑! 羊献容心中一动,邵勋这人做事都有目的,他去广成苑做什么? 那地方已经废弃百年了,什么都没有,他想做什么? 羊献容一时间十分好奇,都想要找人查探一番,把原委弄清楚了。 她下意识觉得这里面可做些文章。 ****** 邵勋在十一月初回到了京城。 路过司空府时,扭头看了一眼,似乎期待能看到什么一样。 结果看到的只有仆役。 仆役还认识他,恭敬行了一礼,然后门令史徐朗便扔了兵书,奔出来打招呼。 邵勋用眼神示意,连连摆手,在徐朗疑惑的目光中离去了。 以前来过几次王府,每次都笑容满面,脚步轻快,这次怎么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在自家住了一晚后,第二天一大早,宫中便来人了,天子令其觐见。 妈的!消息传得真快。 城里这个宅子,一定被人监视了。 唉!邵勋装逼地想了想,人红是非多啊。殿中将军这种掌宫廷宿卫的要职,在京中确实算一号人物了,什么宫廷阴谋、政变都绕不开他们。 临离去之前,他想了想,让仆役把两张胡床带上。 一行几人就这样去了宫城,过端门之时,仆役自回府邸,胡床则放在门口。 “将军。”杨宝不知道从哪窜了出来,临近邵勋时,不知道激动还是咋地,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杨幢主与我分属左右卫,何须如此?”邵勋惊道。 杨宝有些尴尬,刚才太激动,腿软了。不过他面不改色,顺势拜了一下,然后起身,一整套动作丝滑无比,看不出任何滞涩,仿佛他原本就想这么做一样。 “我能当上幢主,多亏了郎君美言,此大恩大德,永远铭记心中。”杨宝说道。 邵勋根本不相信他的话。 不过杨宝今日跪拜他,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确实不一般。 因此,他和颜悦色地说道:“你我皆是同乡,互相帮衬乃应有之意。” 杨宝连连点头,道:“郎君要入宫?我已接到军令,这就遣人护送。” 邵勋一听,拿拳头敲了敲他的兜盔,道:“我什么身份?如何当得起宿卫护送?” “那就挑几个老兄弟,帮郎君抬着家什进去。”杨宝说完,不待邵勋拒绝,立刻点了几人。 不一会儿,七八个人赶了过来,见到邵勋时,齐齐行礼:“参见将军。” 邵勋一看,确实都是老兄弟了。有的甚至跟他一起在辟雍战斗过,现在居然都当上了什长、队主,立刻拍了拍他们的肩膀,道:“自王国军解散后,已有半年未见尔等了。” “恨不能重回将军帐下。”几人齐声叹道。 “会有机会的。”邵勋哈哈一笑,然后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端门。 他现在在禁军中的名气,确实相当不小了。 王国军时代,他以中尉司马的身份主导训练,认识他的人极多。 几次战争,又把他的名气进一步传扬。 王国中军六千余人是他亲自带的,有时候还抽调上下二军的精锐出战。这些人,在禁军大扩编的时候,很多都捞到了什长、队主甚至更高的职位。 就像今日值守宫廷的右卫殿中将军陈眕部,就有不少当年的老部下,走到哪里都有目光投注过来。 “以后得找机会,与他们聚一聚。”邵勋一边走,一边想道:“关系到位了,即便他们暂时不愿意跟着造反,也有其他诸多好处。高高在上的司马越,如何懂武夫之间的交情?这种名气,总会有发挥作用的那一天。” 太极殿很快到了,但这不是目的地,一行人走了好远,最后抵达了华林园才算完事。 “拜见陛下、皇后。”邵勋跪在地上,大礼参拜。 巧了,皇后好像还是穿着擒捉司马乂时的长裙。 华丽、威严、秀美,让人想要——把它撕碎。 “邵卿速速起身。”天子正在吃东西,有些口齿不清地说道。 “邵卿。”皇后羊献容按了按天子的肩膀,示意他安静,然后看着邵勋,开口道。 “臣在。”邵勋应道。 你在金墉城的时候,可不是这种态度。 当时晃着洁白水嫩的手臂,故意诱惑我来着。 虽然我是皇后控,但我还是把持住了。 “后汉马季长曾有赋云‘方余皇,连舼舟,张云帆,施蜺帱,靡飔风,陵迅流,发棹歌,纵水讴,淫鱼出,蓍蔡浮,湘灵下,汉女游……’”羊献容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说道:“不知邵卿可曾听过?” 余皇、舼舟是南方地区的船名。 把这些船用铁索连起来,在湖中游荡戏水,说的便是后汉天子在广成苑湖泊内嬉游的场景。 羊献容这么说,肯定意有所指。 这个时候你的回答,会决定很多事情,必须慎之又慎。 “臣听闻过,说的是后汉广成苑盛景。”邵勋回道。 天子还在吃东西,羊献容慢慢踱着步子,离邵勋忽远忽近,嘴上说道:“邵卿可去过广成苑?” “去过。”鼻尖传来了几缕馨香,没有海的味道,邵勋闻着很是舒服,回道:“广成苑虽已荒废,却山川瑰丽,景色壮美。后汉时的园囿,依稀有存,诚可追忆往昔盛景。” “陛下。”羊献容脚步轻快地绕过邵勋,走到天子面前,轻启朱唇道:“或可遣人至广成苑查访一番,若真有几分颜色,或可稍稍修复后汉以来的园囿。盛夏之时,便有个泛舟戏水之处。” “朕不想去那么远。”司马衷皱着眉头说道。 他有些地方傻,有些地方又不傻。 外地修起行宫来,他若坚持,也不是不能去,但一定前呼后拥,甚至就连即将回洛阳的司空司马越也会跟随。 他们一个个都不想朕脱离手掌心,走到哪里都要跟着。 “陛下……”羊献容不满道。 “也罢,先遣人查访吧。”司马衷无奈道。 邵勋默默听着。 天子司马衷其实很好相处,对权臣们也很配合。 这么好的一个傀儡,为什么被司马越杀了呢?没道理啊。 换上来个晋怀帝,天天和司马越对着干,偏偏还被他拉拢了不少朝臣、将领,开始“亲政”,生生把司马越给逼出了洛阳。 你不是司马伦、司马乂,没有控制皇帝的威望和能力知道吗? 还是说,中间存在着一些未曾载于史书的隐秘,发生过什么事情?只是,这个就难以知晓了。 天子同意查访之后,羊献容慢慢直起身,看向邵勋。 邵勋微微有些犹豫。 他知道,羊献容想和他做交易。 或许,还有一些别的阴谋? 但他真的很无奈啊,我看上的地方,伱掺和个什么劲? 不就是想让我允诺,值守宫城的时候,能够顶住压力,保护她和天子的安全么? 这事不是不能答应,但不是现在。 他和司马越之间,现在敏感得很,最好不要节外生枝。 羊献容,整天瞎搞,沉不住气! 有策划阴谋的劲头,不如借我点钱。 第一百三十三章 挖蛤蟆 天子很快坐上了胡床。 看得出来,他很喜欢这种新式坐具。 支踵真的有点累,时间长了很不舒服,这个坐具就很好。听说是从后汉胡床改来的,果然有几分门道。 司马衷开心地扭来扭去,脸上满是单纯的快乐。 邵勋已经在挖蛤蟆了。 堂堂殿中将军,“一千破十万”的猛将,这会正站在华林园的河池淤泥中,拿着铁锹挖蛤蟆洞,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就连不远处肃立着的侍卫们都忍俊不禁。 邵勋瞪了他们一眼。 他认识这几个夯货,跟他一起打过大夏门的邺兵,似乎还有过斩获。在满眼菜鸡的禁军之中,算得上“勇士”了。 皇后羊献容慢慢踱了过来,似乎对挖蛤蟆很感兴趣,一眼不眨地看着。 但她嘴上却没闲着,轻声说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你现在并非越府家将,而是天子亲军将领,何须瞻前顾后?” “我不会背叛司空。”邵勋大义凛然地说道。 羊献容轻笑一声。 “越府诸僚却不会这么认为,东海王也不会这么想。”羊献容说道。 邵勋当然清楚,但懒得理会。 事实上他现在真的对蛤蟆感兴趣,想要挖一只出来看看。皇后只能看不能吃,有什么意思? “智者当会未雨绸缪。”羊献容说道:“其实也不需要你做什么,用心守卫宫城就行了,不要让宵小谋害陛下。” 邵勋放下铁锹,看向羊献容,问道:“皇后为何如此着急?” 羊献容沉默了一会,最终决定以实相告:“东海王打算废掉太子。” “什么时候的事?”邵勋突然起了点危机感,什么消息都不知道,这是边缘化的标志啊。 “就这几日。”羊献容叹了口气,道:“应难以更改了。” 太子虽然不是亲生的,但到底带过几年,是她最大的依仗。如果太子被废,那她还有什么指望?新帝多半听司马越的,哪天她被人送壶鸩酒,连个水花都泛不起来,没有任何人在意。 难怪!邵勋点了点头,羊献容又受刺激了。 她现在精神状态不稳定,邵勋不想和她多说,等她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再从长计议。 于是他继续挖蛤蟆。 羊献容见他如個滚刀肉一般,不得不拿出大杀招:“广成苑是个好所在。山川秀美,地域辽阔。既有原田可观粟麦,又有水泽可赏鱼鸟。便是哪天河南也发生如并州大旱一般的惨事,广成泽亦很难尽数干涸,可用来浇灌粟麦。” 邵勋不挖蛤蟆了。 皇后确实做过研究,思路也很开阔,女子能做到这份上,真的不容易。 如果太子司马覃将来能登基,作为太后的羊献容干预朝政,发号施令,他一点不奇怪。 这个女人,比裴妃厉害,只可惜她处境太差,如同笼中鸟一般,死命扑腾翅膀,制造动静,却怎么也逃不出去。 邵勋的想法和羊献容不太一样,他更多从军事角度考虑。 洛阳本身是一个大盆地,周围都是山。 就洛南而言,一般有三条路,都修筑了关卡,即洛南三关。 其中,正南方的道路是相对最好走的,大体是坦途,中间只有一段狭窄逼仄之处,即伊阙关所在的地方。 此地在后世非常有名,因为伊阙两侧的山体上,被人凿刻了大量佛像,即著名的龙门石窟。 邵勋曾经有个“狂野”的想法,把洛南三关一锁,让那帮傻逼和匈奴斗去。 匈奴若想来广成泽,除了翻山越岭外,就只能绕道荥阳、颍川、襄城三郡,即走一个几乎是270度的大弧线,绕过洛阳东面的整个山区,再从广成泽东南方杀过来。 在彻底占领洛阳盆地之前,匈奴几乎不会这么做。 豫西山区,对骑兵真的不是太友好。 反观豫东,则一马平川,土地平整得不像话,最适合骑兵驰骋。但那里世家大族多,坞堡庄园密集,匈奴再势大,也不是短短几年内能啃下的。 历史上洛阳周围八关几乎没发挥作用,任人来去自如。 说白了,还是人不行,都让人打到首都附近了,人心早就不在。 反观东西魏、北周北齐那会,洛阳作为前线,双方反复鏖兵,厮杀得极为惨烈。几乎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胡汉战士的鲜血——想在豫西山区前进一步,就要拿血来换。 广成泽所在地区,在唐代被称为汝州。 东都畿汝节度使一般就领河南府(洛阳盆地及周边)、汝州两地。 后世这里是汝州、伊川、汝阳、嵩县等地。 西晋这会,只设了一个梁县,周边土地分属河南郡、襄城郡,处于两郡乃至两州交界,人烟相对稀少,又山岭、河流、湖泊、沼泽遍地,不利于骑兵驱驰,但利于开展农业生产。 差不多是一个郡的大小,广成苑就占去了很大一部分。 对已经成为洛阳“地缚灵”的邵勋来说,其实是一个很不错的地方了。 唯一的缺点在东面,地形敞口太大,直面豫州世家。 至于南边的南阳,也有一定的威胁,但不大。 当地的世家大族,如乐氏、应氏等,都是自守之犬。 宛城都督的兵力也不多,张昌之乱时已经葬送掉了一大半,现在都是新募的,还在训练,守城尚可,野战一般。 “皇后思虑周详,连大旱都考虑到了。”邵勋感慨道:“永康二年(301),似乎就有过了?” “七月大旱。十月,太原等郡又遭虫灾,青虫食禾叶过半。”羊献容说道:“并州成如今这副样子,四年前那场大旱难辞其咎。” 旱灾和蝗虫不一定会把百姓的生活完全摧毁,因为在此之前多多少少有点余粮,但旱灾、虫灾却激化了矛盾,让当地局势不可控起来,这才是比天灾更可怕的事情。 “确实,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邵勋说道。 “司空回京之前,有些事还能办。若等他回来了,怕是要生波折。”羊献容说道:“广成苑中修一园囿,花不了多少钱。如果邵卿有意愿,自可领材官将军之职,督造此园。” 羊献容真的挠到了他的痒处,邵勋有点把持不住了。 “花不了多少钱”,这话轻飘飘的,但那是从朝廷的角度来看。 国家财政中的“小钱”,可能就是地方豪强两三代人积累的家产。而且朝廷有大批熟练工匠,有谙熟选址、设计的技术官僚,这个团队不比你土法造坞堡强? 但现在时机不是很成熟,他不想这么快做出决定,打算等司马越回京后再观望一下。 对了,司马越已经在许昌了。 鲜卑骑兵的先头部队八百骑也抵达了豫州,由范阳王府司马刘琨统率,田徽副之——老田还能“戴罪立功”,这个就很离谱。 “何去何从,君可自决。”羊献容又催促了一句。 邵勋依然沉默不语,甚至弯下腰,开始掏蛤蟆洞了。 羊献容水汪汪的魅惑大眼中立刻全是寒意,热情瞬间冷却,不装了。 她转过身去,来到天子司马衷身侧,轻轻坐了下来。 “邵卿真是奇才。”司马衷笑道:“胡床坐着舒坦。朕要命人多制一些,分赏给公卿百官。” 羊献容一窒,陛下你人怪好咧。 “陛下,邵卿一腔精诚,忠勇为国,杀敌之余,又献上奇物,何不赏之?”羊献容轻声说道。 司马衷想起了河内之事,连连点头。 “该赏何物?”他问道。 羊献容神秘地笑了笑,凑到司马衷耳边,道:“陛下,此等忠臣,过了年就十九了,却还未婚配,亦无子嗣。终日为朝廷效命,征战四方,万一哪天战死沙场,岂不可惜?” 司马衷叹了口气,深以为然。 他甚至够起头来,看着正在挖蛤蟆的邵勋,心中愈发恻然,仿佛邵某人明天就要战死沙场了一般。 “皇后可有妙法?”司马衷问道。 羊献容心中暗道,既然你这么不上道,就别怪我了。 她平复了下心情,低声道:“陛下,邵卿这种少年功臣,就得配名门之女。但他家世稍逊,却有些困难。” 其实羊献容说得没错。 邵勋现在就是男版大龄剩女。想把自己卖个高价,但高不成低不就的,尬在那里。 大家族未出阁的嫡女是不可能了,只能捡漏寡妇,但也有相当难度。 庶女的价值就大大降低了,还不如寡妇嫡女。 至于小家族,他又看不上。 说实在的,他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家庭,挑三拣四,最后怕是只能匆匆娶一个。 司马衷虽傻,但也知道一些人情世故,听了皇后的话,立刻说道:“名门很难的,这可如何是好?司空说要征关中,万一……” 羊献容点了点头,然后又凑到司马衷耳边,低声道:“今恰好有一人。” “何人?” “原尚书令乐广出身南阳大族。其父乐方曾为夏侯玄参军,广历任地方、台阁,遗爱甚多。其人又擅清谈,名重八方,时人多将其与王夷甫并列。”羊献容继续说道:“广为长沙冤杀,朝廷追赠哀荣。诸子皆有官职在身,一女嫁给了安邑卫氏之卫阶,另一女为成都王妃,而今却幽禁在府中,乃待罪之妇。” “你是说赦免乐氏之罪,令其改嫁邵勋?”天子瞪大了眼睛,问道:“乐家能同意?” 羊献容也有些踌躇。这是南阳乐氏的嫡女,和庶女完全是两个层面的事情。 赦免乐氏“谋逆共犯”的罪名后,确实不好操作了,但她真的很想看到邵勋娶了成都王遗孀为妻之后,司马越是怎样一副表情。 伱不是不愿靠过来吗?有的是办法治你。 就算你过后去找司马越陈情表忠心,人家会信你吗? 羊献容又想笑了,有种恶作剧的快感,还有种作死的刺激感觉。 她终日忧虑,神经绷得太紧,这种刺激感真的让人感到愉悦。 “朕要问问邵卿的想法。”天子终究是厚道人,没跟着皇后一起“胡闹”,立刻从胡床上起身,说道。 羊献容脸色一变。 心中默默盘算着,如果邵勋不答应怎么办?是不是可以暗中使人散播谣言?就说邵勋主动请婚? 第一百三十四章 扩军 面对天子的询问,邵勋直接拒绝了。 我生平有三愿。 其一是致天下太平,让百姓安居乐业,不再受战乱之苦。 其二是建立新的体系,改变士族一家独大,缺乏制衡的局面。 其三是在广成泽温泉中集齐十位胡、汉皇后,召唤天可汗宝座——唐代先后有十位皇后泡过广成泽温泉。 乐氏还不太够格,给我当收藏品是可以的,其他还不行。 当然,这是装逼的话,其实他非常心动。 但有一事不明,乐氏还有多少财产?会不会被抄家抄得差不多了? 再者,现在时机不对。 你晚个一年提,说不定他就答应了。 南阳乐氏嫡女,即便是寡妇,在这个时代,配他邵某人也绰绰有余了,简直是祖坟冒青烟的大喜事。 但现在么,先等等。 这个人他记心上了,不知道能不能找個机会偷偷看一看。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邵勋大义凛然地说道:“接下来或要西征关中,诸事繁杂,恐无时间成婚。” 司马衷愣了,点了点头,道:“邵卿不愿意,那就算了。挖到蛤蟆了吗?” “没有。”邵勋惭愧道:“臣拈弓搭箭,例无虚发。但蛤蟆却深藏洞穴之中,不好捕抓。譬如用兵,贼众若躲在坚城之内,却不好破之。” “那就只能等蛤蟆出来,与其野战了。”天子叹了口气,神情萧索地走了。 邵勋见天子已走出去了七八步,低声道:“皇后留步。” 羊献容看着邵勋,道:“何事?” “臣劝皇后慎重行事。”邵勋说道。 羊献容的贝齿紧紧咬着嘴唇,冷笑道:“笼中之鸟,瓮中之鳖,有什么可慎重的?” “皇后自轻了。”邵勋认真说道:“司空若对帝后不利,不但朝臣不满,禁军将士们也会哗然。此时,他便在洛阳待不住了。司空不会如此不智的。” “虽说天子是君,皇后也是君,但终究是有差别的。”羊献容说道:“贾南风就可以死。” 从狭义上来说,一个国家就两位君:天子和皇后,其他都是臣民。 从广义上来说,天子、皇后、太子、太子妃也是君,但太子夫妻终究比不了天子夫妻,理论上来说只能算半个君,即储君是也。 再细分一下,天子与皇后,地位也是有差别的。 贾南风可以死,司马衷就不能随便杀。 “皇后,你冷静些。”邵勋无奈道:“即便臣愿意听从皇后吩咐,也不够啊。四位殿中将军,轮番戍守,一年之中臣只轮得到三个月。还是说,皇后拉拢了其他什么人?” 羊献容不置可否。 邵勋看她表情,心中一凛,莫非真有? 他觉得自己似乎该对司马越的真实影响力重估一下了。 历史上晋怀帝登基之后,从一开始就咄咄逼人地夺权,对司马越把持朝政非常不满,要亲政。偏偏司马越还顶不住,被迫退让,自请出镇许昌,避免与皇帝产生直接冲突。 也就是说,如果今上司马衷突然间雄起了,与权臣撕破脸,最终结果如何不好说。 贾南风、司马伦、司马冏、司马乂等人一个个把持朝政,很可能只是利用了今上的“纯质”。朝臣、将领们一看天子这鸟样,也没心思跟着他混了。 但如果出现一个正常且有为——至少表面如此——的天子呢?其他人不好说,但屡战屡败的司马越却对付得十分狼狈。 权臣,终究还是臣啊。司空的威望,在荡阴之战前是最高峰,慢慢地一路下跌。再跌下去,王衍这头老狐狸都要看不起他了。 “是不是陈眕?”邵勋突然问道。 见邵勋在胡乱猜测,羊献容的脸上已经换了副笑容,变得高深莫测了起来,只听她说道:“邵卿何必乱猜?中军乃天子亲军,不是王国私兵,尽忠职守不是应该的么?” 邵勋叹了口气,道:“现在娶乐氏,我认为不妥。” 羊献容懒得说话了。 “皇后今日心神紊乱,所思所想颇为不妥。”邵勋说道:“但广成泽对我确实很重要。你开出的价,我有点难以拒绝。” “邵卿为何变得如此……坦诚?”羊献容有些惊讶。 邵勋暗叹,还不是怕你这个疯子做出什么不可理喻的事。 “皇后对臣如此爱护,臣宁不感佩?”邵勋回道:“材官将军就算了,臣不敢居之。广成泽修园囿之事,似可行之,最好快一点。” 邵勋刚才认真想了下。 现在是小冰河时期吧? 小冰河时期倒不是绝对有多冷,最难受的是极端气候,比如明末最耳熟能详的大旱。 皇后说得对,四年前并州大旱,赤地千里,你能保证其他地方不会有? 广成泽是一个巨大的沼泽湿地,中间有星罗棋布的湖泊。最大的一个,甚至可以铁索连舟,畅游嬉戏。 这里的水资源太丰富了。如果哪天真有大旱,这绝对是救命的——即便水位降低,沼泽退化,终究还是有水,其实整个广成泽就是个巨大的天然水库。 他在这里开荒种地,即便遇到大规模的干旱,依然可以勉力维持。 当别人都被干旱打击得元气大伤的时候,他却坚持了下来,实力对比就发生变化了。 “方才你不愿意,现在又愿意了……”羊献容嘴角挂了点嘲讽。 “皇后说得对,臣思虑不周。”邵勋说道。 对对对,伱说得都对。安抚情绪激动的女人,就不要和她讲道理,讲到最后,全是一地鸡毛,不如另辟蹊径,比如狠狠地鞭挞一番。 “那你……”羊献容又迟疑道。 “去岁正月,太极殿之中,帝后受贼人凌迫,臣第一个救的是皇后,不是天子。”邵勋轻声说道:“臣说话算话,只要值守殿庭,定不让小人谋害帝后。” 我只能拦住明面上的敌人,走其他渠道的,你们自己小心。 羊献容怔忡了许久,半晌后嗯了一声。 邵勋暗暗松了一口气。 历史上天子被毒杀后,羊献容好像还通知废太子、清河王司马覃赶紧入宫,然后领着他去太极殿登基,最后晚了一步。 废太子有个屁用!人家司马炽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弟,名分上你争得过人家么? 这种疯事都干得出来,不被赐死算是新皇胸襟广阔了。 这女人就是个炸弹,现在被缠上了,只能尽量思考如何变废为宝了。 邵勋想了想,拿出黄毛的语气说道:“给我钱!” 羊献容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要钱做甚?” “成都王的家产一时拿不到手,就只能找皇后借一点了。”邵勋说道:“殿中之兵并不全数可靠,皇后居内辅政,臣在外练兵,一内一外,可保洛阳无虞。” 说得似乎有道理? 羊献容点了点头,问道:“你要多少?” 邵勋决定说一个大的,便道:“钱两千贯、绢四千匹。” 羊献容听完,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后捂着嘴笑了。 邵勋莫名其妙,难道说多了? “好。”羊献容一口答应了下来。 邵勋若有所悟,但他很快收拾好了情绪,道:“那便如此了。盯着臣的人很多,皇后没事不要召见臣了。” 说这话时,微微有些汗颜,就好像拔那啥无情一样。 羊献容没有回答。 邵勋也不管她了,约定好送钱时间后,见天子无召,便告退离开了。 他飞快地回到了府邸之中,唤来唐剑,令其至禹山坞、云中坞等地传讯,将陈有根、金三、毛二、陆黑狗、王雀儿等人全部喊来。 六七日后,众人如约而至。 邵勋摒退仆婢,看着面有风尘之色的诸人,一笑,道:“我意扩军。” 陈有根精神大振,问道:“郎君,扩军多少人?” 金三等人亦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银枪军一幢有62或63名吾之爱徒……”邵勋说道:“一开始或有必要,但两年了,新兵们都有了些模样。去岁令其众推伍长,一年过去,不也挺好么?所以,我决定——” 众人心中有数了,都期待地看着邵勋。 “什长亦由其自推。”邵勋说道:“一队增设队副一员,队主、队副皆由我弟子出任。一幢再增设一员督伯,管资粮军器、夜间警巡、军纪斥候,另外两员督伯则专司作训。如此一来,每幢共需队副以上军官24人。” “银枪军第一幢,就地扩编为一、二、三幢。所募之新兵,与老兵打散后混编。三幢兵扩编完成后,计有一千八百余人,分驻宜阳三坞,严加训练。” “原银枪军第二幢168人,改编为银枪军第四幢。一应军制,还按老的来,不与前三幢同。开过年来,会有新一批洛阳弟子下部队,届时再募四队人,如此便有七队近四百人了。这些人,就留在金谷园操练。” “长剑军现有三百人出头。击刘乔之后,一些突将儿郎欲投我门下,尽数编入长剑军,如此长剑军可增至八百人上下,屯于禹山坞操练。” “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众人齐声应道。 邵勋满意地笑了。 他的实力,还是以银枪军为主。 当初教弟子,说是作为军官种子来的,这并非虚言。 至少两年时间的习文练武,下部队时初授伍长之职。 一年之后,拔为什长。 现在两年了,最次的也能当个队副。 这一批人,以当年的东海学生为主,最多的跟了他四年,少的也跟了三年半,都算是他的核心班底。 以这批人为骨干,操控将近两千名银枪军士卒,上下一体,同心协力,如臂使指,终于让他有了那么一丝底气。 当然了,从六百人一下子扩充至一千八,人多了,战斗力却下降了。 现在需要时间,让他们以老带新,严格训练,慢慢把战斗力提升上来。 兵多的感觉,真好。 这个世道,没有足够能打的兵,真的只能任人宰割,睡觉都睡不安稳。这次的扩军方案,自许昌武库案后就已经注定了,羊献容的折腾,只不过加速了这件事。 不过邵勋也很清醒。凡事有利必有弊,兵多了,实力强了,他的风险也在累积。 羊献容那疯女人的钱,是那么好拿的吗?做梦。 她的情绪没那么稳定,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有理智的,保不齐什么时候给你来个大的。 邵勋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第一百三十五章 招揽 冬十二月,金谷园外已经落下了大雪。 这一年的冬天,着实有点冷。 范隆紧了紧身上的皮裘,下令停车。 他这辆车停下后,一溜十余辆依次停下,驭手、护卫们纷纷哈着热气,开始忙活——主要是照料役畜。 范隆站在雪地中,看着远处的袅袅炊烟,有些出神。 上一次路过金谷园是什么时候来着?他有些记不清了,大概是十几年前吧,那会还是金谷园的鼎盛时期,远处的那个小村落以及周围的土地,似乎是石崇拿来养马的地方。 都说沧海桑田,眼前这只有十几年,却有了如此大的变化。 数十户人家密密地扎堆住在一起,四周全是农田,种了冬小麦,眼下都出了绿油油的麦苗,在大雪之下绽放着盎然生机。 “呼……”他吐了一口气。 十几年间,洛阳权贵来来回回,起起落落。到最后,名气最大的金谷园竟然落在一个杀伐武夫手里。 长安与洛阳,西张方,东邵勋,有点意思。 张方发迹之后,就受到颙府士人集体排挤。 邵勋发迹之后,会不会被越府士人集体边缘化? 可能性不小啊。 范隆摇了摇头,这种没有门第的武夫,能欣赏、会驾驭的人可不多,须得找对明主。 张方就没找对人,蹉跎了这么多年,与颙府诸人的关系是越来越差了。他也自暴自弃,肆意妄为,死期将至,却不自知,可怜可叹。 邵勋发迹的时间短,被打压的时间也短,甚至于还未遭受过切肤之痛,他可能还想在越府效力,如何招揽,却要费一番心思了。 已经有随从上前叫门了。 金谷园落入邵勋之手后,正门似乎已经挪到了山坡之上。 随从踩着石阶一级级而上,很快被拦了下来。 范隆凝神望去,却见左右两侧的松林内,突然就出来了七八个兵丁,手执长枪,肃立一旁。 他侧耳倾听,风声太大,什么也听不见。 这金谷园,好好一处雅地,怎么变成了军营一般?岂非煮鹤焚琴? 不一会儿,随从回来了,禀道:“大鸿胪,已经有人进去禀报了。” “邵勋在府中?”范隆问道。 “不知。”随从说道:“无论是仆役还是军兵,口风都很紧。” 范隆点了点头,又问道:“此兵如何?” 随从想了想,道:“观其神色、姿态,不太行,还不如邺府兵士。” “这定然是私兵部曲了。”范隆说道。 “是。”随从答道。 等待的时间有些长,风雪又大,范隆年纪不小了,只觉寒意往骨头缝里钻,不由地在地上踱起脚来。 随从、护兵们年轻力壮,又都在北地出生长大,这点风雪倒能忍受,不算什么。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范隆便问道:“早上马市打听到的消息,你等觉得几分真假?” “怕是真的。”一名随从说道:“请神容易送神难,鲜卑人要是那么好打发,王浚就不会那么头疼了。” “司马越必然要开府库拿钱,发下赏赐,安抚其众。”另一名随从说道:“不过这也不一定能让鲜卑人满足。” 老实说,比起鲜卑,请匈奴人打仗算是成本最低的了。 出的钱少,更听话一些,有时候拿到手的钱与事先许诺的不一样,他们也认。 但鲜卑人可没那么好说话。 除了钱财,他们还喜欢抢女人、玩女人。 尤其是中原女子,比起草原上的漂亮太多了,鲜卑人如何忍得住? 司马越想花点钱就打发掉他们,有点难度。 “肯定要允许鲜卑人劫掠。”又有随从说道。 同样的钱,劫掠得来的和开府库得来的能一样吗? 设身处地想想,如果你是鲜卑人,当然更喜欢劫掠了。因为劫掠过程中可以发泄兽欲,肆意杀戮、淫辱妇人,这都是能让人得到极大愉悦的手段。 光拿赏赐,却没这么多好处。 “如此一来,司马越声望损矣。”范隆笑道。 鲜卑人打不破坞堡,州城、郡城、县城却很空虚,破几個的话,烧杀抢掠一番,豫州士人想必也会受损,对司马越的观感会变差。 听闻司马越还要西征关中,届时多半还要用这些鲜卑骑兵,又是一场浩劫啊。 中原豪杰,都是这种德性的了么? 范隆有些唏嘘。 想当年,他、朱纪与汉王(刘渊)三人同在上党崔游门下读书。闲暇之余,经常饱览山河,结交士人,时不时就能遇到允文允武的贤才,或有一技之长的专才,倾心相交,非常佩服。 这才过了四十年,中原就成这副样子了。 最有名的宗王却不能统率雄兵,戢定叛乱,反而要借助外人,堕落至斯,可怜可叹。 正门忽然大开,有人下山来了。 范隆等人结束了对话,静静等待。 ****** 邵勋正在府中招待客人:以曹馥为首的一干留守幕僚。 金谷园的名气太大了,就连曹大爷都忍不住要来看一看。 尤其是冬日降雪之后,登楼远眺,美不胜收。 这时候烫几壶酒,服点散,找几个美姬,一起乐呵乐呵,简直是人间极乐。 可惜这里什么都没有,让人颇为遗憾。 邵勋接到“赠弓故人”遣使来访的消息后,便向曹馥告了声罪,径自离开了。 他们这批人,现在有点互相抱团取暖的意思了。 可能曹馥在司马越那里还有点分量,其他人就不太够格了。偶尔聚在一起,也尽是牢骚之语,负能量满满。 毋庸置疑,他们在越府中的地位整体下降了一大截,远远不如那批徐州新贵们。 邵勋和这些人没什么好聊的。他参加集会唯一的原因,就是想多打听些消息,比如司马越何时进京,接下来要做什么之类。 一番交流下来,好像明年正月之前,司马越都来不了了,西征之役却不知何时开启。 邵勋对去关中卖命的兴趣不大。 司马越让他去,他就去。 司马越不提,他绝对不会主动去。 因为去了也什么都得不到,还能让你镇守关中不成?别闹了,那多半是给司马氏宗王的,不会给外姓人。 宗王上任之后,官位还不够给自己人分呢,当地士人也要分走很大一部分,没你的份。去了就是纯卖命罢了,没什么意思。 穿过一道长长的连廊后,邵勋见到了前来拜访的范隆。 “范公来访,着实令人惊讶。”邵勋伸手示意客人入座。 不冷不热,似乎已经表明了一定的态度。 范隆不以为意,看着面前的桌子、胡床,惊讶之色一闪,随后便坦然坐下。 “汉王可好?”邵勋拍了拍手,让亲兵端上来茶水,亲自给范隆倒了一碗,问道。 “南征北战,意气昂扬,戎马倥偬之间,总向我等谈起当年七里河畔的金甲小将。”范隆告谢后,笑着说道。 “我家世不高,声名不显,不意汉王竟还记得。”邵勋笑道。 “大汉并不看重门第。有才之人,便可身居高位。”范隆说道。 邵勋笑而不语。 其实,汉国并非不看重门第,实在是无人愿投罢了。 刘渊开国后,以上党崔游为御史大夫,但老人家拒绝了。 九十三岁的人了,实在不愿意在人生末尾再做匈奴的官。崔游固辞,因为他曾是刘渊的老师,无法强迫,最终只能作罢。 眼前这位范隆,则是刘渊的同窗,雁门人。 刘元海开国称制,匈奴人自然欢欢喜喜去做官,但投效的晋人却很少。 考虑到刘渊半辈子在中原游学、做官的经历,他可能对那些匈奴贵族看不太上,觉得他们虽然习得汉文,少数人甚至畅读经史,但深受胡风浸染,终究不太一样,心心念念想招募中原士人,来填充他国家的官位。 但这个节骨眼上,谁会去呢? 大晋朝至少架子还维持着,更是天下正统。汉国虽然声势不错,连连攻城略地,但终究是蕞尔小邦,更是胡奴所立之国,若投效而去,怕是要被人笑掉大牙,名声直接就臭了。 说白了,刘渊得亮一亮拳头,再展现点力量,攻下更大的地盘,甚至把目标瞄准洛阳,才有可能吸引更多的人才投靠。 现在他还没来得及做这些事,自然招不到人,以至于都到邵勋这边来试探了——作为汉国大鸿胪,范隆绝对不止拜访邵勋一人,但这一圈下来,估计没啥收获。 原来刘渊起家也这么困难啊。 “小郎君若愿北上游历,汉王定然欣喜。”范隆又道:“敝国最重武勇,汉王看重的勇将,重号将军唾手可得。统领大军,南征北战,建功立业,位列三公,也不是不可能。” “汉王好意,我心领了。”邵勋说道:“我无甚大志,所爱者唯醇酒妇人耳,却是辜负汉王盛情了。” 范隆听了大笑,道:“敝国呼延氏向出美人。郎君若北上,露一手绝艺,公卿贵人见了,以女妻君,等闲事也。” 他说得倒是没错。 匈奴风俗,没那么多门第之见。你有本事,又是汉王看重的人,娶个呼延氏、刘氏之女为妻,太正常了,无需考虑太多。 邵勋摇头失笑,道:“范公且住,我无意北上,君回去后自可如实禀报。” 范隆叹了口气,道:“既如此,我便离去了。” “范公。”邵勋看着范隆离去的背影,喊了一声。 范隆疑惑地回过头。 “汉国若有变乱,待不下去了,金谷园内有君一席之地。”邵勋说道。 这次轮到范隆失笑了。 他摇了摇头,消失在连廊尽头。 邵勋把玩着茶盏,默默思考。 先给范隆种下个种子。 如果自己日后没发展起来,自然一切休提。 如果发展起来了,那他这里就是另一条路。 范隆是大鸿胪,又是刘渊同窗,在汉国的地位并不低,认识很多匈奴贵人以及刘汉宗室。 刘渊年纪大了,他死后国家还能那么稳当吗?怎么可能。 内部残杀、争权夺利,是草原传统了。 他不介意收留一部分政争的失败者,这是有好处的。 第一百三十六章 山中猛虎 离开金谷园后,“商队”继续西行。 往西南走了一天后,远远看到一间食肆,于是停了下来。 “店家可能照料役畜?”有人问道。 店家已经老眼昏花,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后,点了点头。 三四十头马,吃用不少,但他这里积存了很多干草,勉强可以应付。 不一会儿,便有两位少年走了出来,一人给挽马解套,喂食草料、盐水,一人则搬来大捆干草,拿铡刀就地铡碎。 “光吃草怎么行?我等还要走远路。”一名范隆的随从说道:“没秕谷吗?” 少年回头看了看老者。 随从让人拿出几张皮子递过去,道:“速拿秕谷来喂。” 老者接过皮子,一张张仔细检查,确保品相无差之后,终于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后院又出来一名满脸横肉的健妇,轻轻松松背着一大袋秕谷。 背完一袋之后,又回去背第二袋。 “店家常备此物,看来洛阳商旅来往颇多啊。”范隆进了食肆内,盘腿坐在蒲团上,笑道。 盘腿而坐,他已经颇为习惯了,因为匈奴人就喜欢这样。 店家问清楚他们要吃什么之后,先去了一趟后厨,然后才走了过来,给范隆斟酒,随口说道:“今年商旅确实多了。听客人口音,是从并州来的?” 范隆惊讶地看了店家一眼,点了点头,道:“从太原而来,贩些皮货、马儿。” “这两年并州客商少了。”店家也不想多问,只说道:“大旱之前,每年都有贩运马羊、药材、皮货的并州商徒南下。” “店家倒是见多识广。”范隆笑道。 四年前的并州大旱,影响深远。从此以后,局势越来越乱,终至不可收拾。 现在依然有很多并州人南下,但却是流民了。 “这几年见得也少了。”店家叹道:“打打杀杀,无有宁日。若非去岁赶跑了张方,洛阳更不成样子。” “何人赶跑了张方?” “还不是那‘一千破十万’的邵司马?” “他现在是殿中将军了。”范隆笑道:“店家缘何如此清楚?” 店家沉默了好久,最后说道:“我有二子,一子死于成都、河间伐长沙之战,一子死于东海伐成都之役……” 范隆闻言叹息,起身给店家斟了一碗酒。 一年之内,两个儿子先后战死,白发人送黑发人,何等凄惨。 不过,方今天下,到处是这等惨事,宁无一片净土,还有什么可说的? 店家端起酒碗饮了一口,道:“这店也是时开时闭的。从去岁腊月到今年腊月,整一年了,算是开得最长的一次。” “生民多艰。”范隆跟着感慨了一声。 但说归说,他还是会继续为汉王招揽贤才,继续为汉王的征伐大业添砖加瓦,继续把这个世道搞得更乱。 这并不奇怪。 人可以有同情心,可以在一定范围内释放善意,施舍好处,可一旦触犯到他的根本利益,所有都是浮云。 “只希望邵司马在洛阳多留几年,银枪军多留几年,我也好多开几年店,把几个孙儿养大。”店家说道。 “银枪军?”范隆一怔。 “就在西南边的山里,听说好大一個坞堡,有时候会行军到这边。带着大车,鼓角不断,兵士站在车上,向外射箭。老朽眼拙,不知道练的什么阵法。” 官场上很多事情,真的就是只瞒上不瞒下。 云中坞在女几山建造一年了,来往洛阳、女几山之间的大车很多,人也很多。 一会过车队,一会过大队流民,一会有人赶着耕牛,一会有兵来来往往,还经常有信使在这家小店歇马吃饭。 士兵、信使们不可能什么都不说,时间长了,很难瞒得住底下人。 史上很多上位者事到临头,发现事情超出他们掌控时大为惊讶,其实那是因为你不接地气,被人糊弄了。瞒上不瞒下,老官场传统了。 此时范隆听了,却在想:“司马越知道这事吗?” 旋又想到,官员军将修坞堡庄园的不在少数,司马越就算知道,也不一定就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是,坞堡和坞堡是不一样的,部曲和部曲也是不一样的。 有的时候,细节往往要人命。 “店家方才说银枪军赶着大车,行军射箭,可否细说一下?”范隆又问道。 “老朽也不甚清楚。”店家仔细想了想,道:“就是带着许多马车、骡车,分成两列,军士在中间行军。鼓声一响,立刻停下,车队首尾相接。随后便有军士跳上车,待角声一响,便向外射箭。” 老者说得很简略,甚至有些杂乱,但范隆却听明白了。 这是步兵对付骑兵的套路啊。 大队步兵行军,辎重车辆置于两侧,防止骑兵直接冲过来。遇敌骑之时,辎重车首尾相接,围成一圈,骑兵没法直接冲,下马步战又打不过步兵。远远射箭吧,骑弓射程、力道、准度都不如步弓,更别说人家可能还有弩,确实难办。 前汉攻匈奴,卫青似乎就是这样做的。 马隆西进凉州,也是这么做的。 这个邵勋,怎么老是操练对付骑兵的战法? 他的兵,有那么精锐么?车阵很简单,但不同的人用起来,效果天差地别。 范隆想起在金谷园看到的那些兵,很差劲啊,他怎么敢的? 饭菜很快端了上来。 范隆与随从们三两下就吃完了。等到马也喂得差不多了之后,会账走人。 车队一路向西,沿着破败的官道艰难前行。 待到女几山附近时,范隆与几位随从停了下来。 远处是连绵不绝的山林,松柏之属甚多,即便在隆冬之日,依然郁郁葱葱。 山林前面,突兀地升起了一个土塬,大概十多丈的样子——晋中书监荀勖曾造尺,比后汉、魏尺稍短(接近21.9厘米),一步六尺,约合1.3米,一丈十尺,约2.2米。 土塬还挺大,上有竹木,占据了一半以上的地面。 塬北枕洛水,人立于其上,可居高临下俯瞰玉带似的河流。 土塬西侧是一条深沟,深三四丈,宽十丈左右,原本可能是干涸的河道,现在则长满了竹木杂草。 范隆眼尖,甚至看到十几头羊在深沟内徘徊,从雪堆下刨出干瘪的枯草,快活地啃食着。 土塬东侧是渠谷水,两岸开辟了大量的农田,还挖了不少沟渠,挺用心的。 南侧什么样子看不到,应该是上下土塬的道路了。 塬上有坞堡,位于西北角。 堡寨西边就是那条深沟了,塬壁相对陡直,难以攀爬。 北边是洛水,同样很难过去。 东侧什么样子看不清楚,可能挖了壕沟吧。 坞堡北侧住了不少堡民,因为墙上开了少许菱格形窗口,偶有顽童把头伸出来,大叫一声后又缩回去,其他孩童便齐声哄笑。 土塬南侧隐隐传来鼓声,甚至是数百人齐声喊“杀”的声音。都不用多想,便可知那是军士在操练——银枪军? “深山之中,竟然藏着这么一头猛虎。”范隆感慨不已:“这个邵勋,既有家业在此,难怪招揽无功。” “大鸿胪,要不要派人过去查探一番?”有随从问道。 “不。”范隆摆了摆手,道:“勿要打草惊蛇。再者,邵勋是汉王看重的人,他又对我以礼相待,何必如此?走吧,没甚可看的了。” 洛水北岸也有大片平整出来的土地,看样子明年春天要开垦种植了。 从土地数量,大致可以估算坞堡内的人口。 这个坞堡,住着不下五千男女。 范隆一行人很快便走了。 途经三乡之时,稍稍歇脚,然后便沿着山道迤逦北上,消失在了茫茫群山之中。 而在三乡西边的金门山,他念兹之人正在巡视。 第一百三十七章 共同记忆 杜家交割了年前最后一批粮食,共三万斛,全数送到了金门坞。 剩下的要等到明年开春后了。 洛水其实是能通航的。 史上刘裕攻至此处时,曾派人伐木造船,逆水而行,看看最远能航行到什么地方。 因此开春化冻之后,水位上涨,用木船运输资粮更为方便,运量也更大。 邵勋刚刚领了一批流民来到金门坞,一共两百户,来自豫州。 鲜卑大掠,百姓凄惨无比,而司马越坐镇许昌,无能为力。 每一次入中原征战,都是鲜卑人壮大己身的良机。 前年的洛阳之战,鲜卑人多抄掠财货、妇女、工匠,司马颖不能制。 这次请其来豫州,免不了又一番生灵涂炭。 从首批逃到洛阳的流民口中,邵勋已经粗粗了解了情况:司马越一口气赏出去了五万匹绢帛,但鲜卑人并不满足,仍然在四处大掠。 另有风声传出,鲜卑人年后会移师西进,准备进军关中,战争是停不下来了。 “日子虽然艰难,节还是要过的。”今天是腊八节,邵勋亲自来到金门坞,带着大家过节,一起乐呵乐呵。 他这并不是无的放矢。 底下人为什么认你,你的权威从何而来?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 就邵勋看来,与他们一起欢乐、一起痛苦、一起劳作、一起训练、一起经营生活,带着大家一起富贵,形成牢固的共同记忆,是提高权威的重要途径。 在这个共同记忆中,你最好不要缺席。 金门坞内已经修起了一座漂亮的小院,又是前后两进带花园,完全模仿的云中坞。 邵勋在云中坞巡视之时,发现小院的卧房地面新铺了一层砖。 他悄悄抠出一块,在反面刻下“裴”字之后,又放了回去,然后吩咐军士守卫,不准任何人入内。 今日来到金门坞,他再次抠出砖。刻字的匕首在空气中游移不定,一会像是要写“庾”字,一会像是写“乐”,还有点像“卢”,最后终于刻下了“乐”。 之所以想刻庾,是因为今天庾亮也来了。 这会他正捏着鼻子,行走在一个個大缸中间。 做完“坏事”的邵勋走了过来,道:“元规醒酒时常食此物,这会却又嫌弃了,何也?” 庾亮不好意思地放下了手。 仲冬之月,百姓们喜欢采撷打过霜的菘菜(白菜前身)、菁(莼菜)、葵(冬苋菜)等杂菜,晒干之后,放入有盐水的大缸之中,用条石压实,再盖上盖子,做出来的便是“咸菹”。 咸菹呈金黄色,其根茎被称为“金钗股”,既甜脆,又酸美。上到王公大臣,下至升斗小民,无不食之。甚至就连大军出征,都经常携带此物,可谓国民食品。 邵勋也很喜欢吃。 他甚至有一个恶趣味,让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裴妃、羊皇后亲手给他做咸菹。 做得好的,赏一件皮裘,然后坐下来剥蒜! “郎君,颍川那边有消息传回了。”走到一处无人角落时,庾亮说道。 山风飒飒,松涛阵阵,几乎把两人的声音全盖过去了。 新来的豫州流民怯生生地看着寨内忙忙碌碌的众人,吃完粟粥后,摘菜的摘菜,劈柴的劈柴,融入到了集体劳动之中。 邵勋收回目光,问道:“如何?” “之前那批铠甲,应是颍阴荀氏的人做的,但未必是主家。”庾亮说道。 其实,他们家在鄢陵庾氏之中,就算不得主家。 河东裴氏三代才异居,但很多大家族两代人就分家了,庾亮他们家现在就是支脉。 颍阴荀氏的家业更大,人更多,很多支脉也颇具实力,这次却不知是哪一支做的。 “我猜也是。”邵勋点了点头:“距禹山坞最近的,就颍阴荀氏、长社钟氏两家了。” “另有一事。”庾亮正色说道:“族中有人询问,郎君你是不是要来颍川建坞?毕竟禹山坞离颍川很近了。” “你替我带个话。”邵勋说道:“我对颍川没兴趣,若能与禹山坞守望互助,则大善。” “可。”庾亮点了点头。 “庾家之人……”邵勋迟疑片刻,问道:“为何要问这个?” 庾亮看了他一眼,低声道:“郎君是否忘了许昌武库案?族中有人猜测,你至少拿走了五千副铁铠,还想找伱采买呢。” “为何都急着买铁铠了?皮甲不也挺好?” “自然是都买了。”庾亮叹了口气,道:“鲜卑大掠豫州,有两千余骑窜入鄢陵,我庾氏有不少正在开河的庄客被掠走。而今对司空很失望,痛骂不绝于耳。既然朝廷不能指望,那就只能靠自己了。” “另则——”庾亮又道:“禹山坞之事,别人不知道,我庾家还是明白的。两千余户堡民、数百精锐甲士,实力不容小觑。郎君在洛阳还有金谷园、潘园、邵园三处庄园,这实力放在豫州,也是个大豪强了,不少寒门、小姓还没这么多部曲私兵呢。” 说完这句话,庾亮下意识看了眼金门坞。 他是聪明人,邵勋特意带他来云中、金门、檀山三坞转了一圈,展示实力的意图非常明显。 三大庄园、四大坞堡,拉出五六千丁壮不成问题,更别说他还有数量不详的精锐私兵了。 如果他愿意,这几千人完全可以身披铁铠,纵横豫州——即便攻不下坞堡,也足够吓人了。 经历了鲜卑大掠一事,主家那边也务实了。有实力,就可以合作。 邵勋微微颔首。 如果说天底下有哪个士族对他的底子最了解的话,那必然是裴家和庾家了。 禹山坞最初是庾衮建立起来的,后来大部散奔他处,留下来的几百户堡民里,一定有和庾家关系密切的。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些人就是间谍,但邵勋懒得去甄别了。 自从下决心以广成泽为核心基地之后,近在咫尺的颍川世家就成了绕不过去的话题。 拉一派打一派这种传统故伎,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不过时。 鄢陵庾氏现在未必会和他们怎样,合作或许也是有限度的,但只要他们的态度不是敌对,哪怕仅仅是中立,对邵勋都是有意义的。 颍川那个世家窝子里,他急着打开一个缺口,免得将来出现问题。 “汲郡那边如何?”邵勋又问道:“文君他们都回来了吗?” 庾亮心下一动。 郎君不问别人,只问了文君,这是何意? 文君过了年才十岁…… 庾亮心下有些乱,回道:“已至洛阳。河北局势太乱了,家父靠着郎君相赠的那一千老卒,拼了命才守住郡城。而其他郡县,多有陷贼者。郡县官员,下场凄惨者不计其数。” 河北太乱了,汲郡太守庾琛也没信心能一直不出差错。因此,待到局势稍稳,便立刻把妻儿送回了洛阳。 “回来就好。”邵勋笑道:“正月里我登门拜访一下。” “好说,好说。”庾亮心事重重地说道。 不远处响起了呼唤声,二人结束了交谈,举步走了过去。 金门坞坞主陆黑狗正提着把尖刀,揪住一只哀哀叫着的黄狗,迅疾捅下。 黄狗惨叫一声,当场毙命。 血放干净后,众人趁热处理。不一会儿,黄狗便成了盆里的一堆肉,放到了祭台前。 黑狗杀黄狗,干脆利落! 邵勋笑呵呵地拍着陆黑狗的肩膀,道:“何时祭灶神?” “快了。”陆黑狗焦急地看着远处。 山脚下,肥猪的惨叫声惊天动地,几乎要把树上的雪给震落。 腊日祭灶神,这是传统了。 有以豚酒相祭的,也有杀黄狗祭祀的,谓之黄羊。 金门坞条件不行,本不应该举办这种节日盛典的。 一干流民们也早就尝够了颠沛流离的苦,变得极其卑微,仿佛只要能活下去,什么都无所谓。 邵勋让人杀了十头猪、七八只黄狗,举办一场祭祀。目的是告诉那些流民,你们是人,不是只剩下果腹本能的野兽,来到金门坞后,各安生业,用心耕作,日子会一点点好起来的,你们也会重新拾起为人的种种礼仪。 猪肉、狗肉很快被端了上来,放在祭台前。 邵勋当仁不让,站在最前面,当着金门坞上下一千户堡民的面,大声朗诵着祝词:“伏见近年以来,生民颇遭灾荒,纳得王租之后,即不充口食……” 他的声音抑扬顿挫,饱含感情。 堡民们文化水平不高,听不太懂祝词,但庄严肃穆的气氛下,每个人都下意识收敛了起来,肃容静立,默默倾听。 听着听着,心中渐渐起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原来,我们现在有依靠了,不用再孤零零地一家人乃至一个人挣扎求存了。 这种有集体、有组织可以依靠的感觉,难以描述,却又妙不可言。 每个人都很享受这种感觉,并下意识想维护这个来之不易的集体。 孤立无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没人想再次经历,真的。 而站在最前面大声朗诵祝词的人,则注定要成为很多堡民未来多年里最深刻的回忆。 第一百三十八章 卖命 回到洛阳后,年关将近,衙门基本都封印了,整座城市陷入了年前的懒散气氛之中。 扩军募兵之事,在十一、十二两个月里陆续完成了。 这事还是吴前负责,庾亮、徐朗二人从旁协助的。 老吴现在在左卫里当个幢主,其实不怎么管事。 五十来岁的人了,武艺又很一般,其实不太适合继续吃武夫这碗饭。 吴前也是这么觉得的。 他管理全幢士兵,完全是靠与刺头们处好关系,称兄道弟,吃吃喝喝。 另外就是借着邵勋的虎皮,把刺头们搞定了,其他人都不是事。 但邵勋有点想把吴前调回来了。 弟弟、侄子还需要学习,担不了大任,金谷园又缺少一个心腹管事之人,老吴是最合适的了。 这事等过完年再说吧。 腊月二十七,邵勋看完银枪、长剑二军的兵籍名册后,长长舒了一口气。 至少从现在开始,司马越无法轻易杀掉他了。 从体制内调集禁军,首先就会有人通风报信,还会有人阳奉阴违,接着便会有人劝司马越“息怒”,搞来搞去,一地鸡毛,半天动不了兵——前提是邵勋不公然造反。 即便动了兵,调集個一两万人马,邵勋也早就跑到云中坞,做好了厮杀准备。 一两万人马在坞堡下,一次只能出动一两千人,就凭这些训练不到一年的禁军,且还三心二意,不打算真对邵勋下死手的那种打法,司马越最后怕不是要气得吐血。 也就是说,现在的禁军,司马越固然能指挥,但已经没有那种绝对的掌控力了——事实上,荡阴之战前的禁军,司马越也无法做到这一点。 他要杀邵勋,或许只能从外州调兵过来。但如此大动干戈,值得吗?周期这么漫长,邵某人早就麻利地跑路了,或者想到了其他化解之法。 当然,司马越虽然无法轻易杀死邵勋,但仍然可以给他的事业造成严重破坏,司马越本人也会威信大失,付出不小的代价。 两败俱伤!不知不觉间,邵勋竟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张方的下场,大概率不会落到我头上了。”邵勋嘿嘿一笑,道:“冯翊太守,有个蛋用!真当冯翊郡上下听你呢?不是自己拉起来的部队,就永远不可靠。” 张方是个太守,却无法有效调动冯翊郡的资源。 邵勋不是太守,但他敢肯定,天下绝大部分太守拉不出两千二百银枪军、八百长剑军这样的部队,更没法像他这样直接掌握着五六千户百姓,能有效调动这几千户人生产的每一分资源。 是,我现在是弄不到太守的“虚名”,但那又如何?我的真实能量与太守无异。 “郎君,陈督来了。”唐剑轻手轻脚走了过来,禀报道。 听到“陈督”二字时,一时没反应过来,过后才知道是指陈有根。 国朝有制,督一军称“督”或“督军”。 武帝司马炎就曾下诏“罢山阳国督军”。 洛阳中军曾有上骑督、异力督、幽州突骑督等编制,其主官就称“督”或“督军”。 如果是督好几支军,那就是“都督诸军”,简称“都督”。 陈有根现在是长剑军主官,称他一声“陈督”或“陈督军”完全没问题。 “走!”邵勋不再迟疑,立刻出了庭院,披甲上马。 陈有根带着五十长剑军武士汇了过来。 “最近可曾募得勇士?”邵勋问道。 “又募得数十,其中不少人是散入山林草泽间的亡命徒。”陈有根小心翼翼地说道。 “无妨。”邵勋道:“正月里去山里行猎,把儿郎们都叫上,我一个个观察。” “诺。”陈有根放心了。 长剑军与银枪军不一样,这是一支亡命搏杀气息十分浓厚的部队。 从根底上来说,这里就没有好人,好人也待不住。 早期的时候,他们中绝大部分人都是邵勋的亲兵,即教导队是也。 后来加入了很多突将,也是跟着邵勋一战大夏门、二冲许昌城、三打刘乔父子的胆大包天之辈。 邵勋控制这支部队,靠的是威望和恩义。 威望是一次次战斗打出来的,同时也有他超卓的武艺作保。 恩义则是通过打猎、赏赐等手段。 银枪军则不然,这是一支军纪严明到骨子里的部队。 两支部队成军时的基调就不一样,也没有谁高谁低的说法,都有用。 有时候,战场上两军僵持的时候,就需要长剑军这种部队来“爆种”打开缺口,给银枪军主力创造机会。 简而言之,银枪军是托底,长剑军提高上限,两者缺一不可。 大队人马很快来到洛阳,入了邵府。 邵勋吩咐仆役将府中的肉、奶都拿了出来,给儿郎们做顿好吃的。同时又拿出了一批布帛,一人发两匹,作为正旦赏赐。 “还是跟着郎君好。”众人纷纷赞道:“能打胜仗,还有吃有喝有赏赐。” “好好锤炼武技。”邵勋笑道:“将来建功立业,钱财美人哪个不可得?” 众人听了,纷纷喝彩,然后又骂以前的将官,恁地看不起人,把他们兵家子给踩到泥地里去了。 邵勋嘴角含笑离开,翻身上马之后,在唐剑等人的护送下,很快来到了司空府。 年前拜见王妃和世子,奉上礼物,是他一年中难得的光明正大入府的机会。 及至入府之时,还颇有些心虚。但随即又想到,这只是他今年第三次踏足这个府邸,一次取裴妃整理的资料,一次送礼物兼借钱,这次是年前拜见,谁敢说我天天来? 来到前庭时,邵勋看到了曹馥、庾亮等人,一个个脑门上都刻着晦气两字。 “曹军司。”邵勋躬身行礼。 “后生郎无须多礼。老夫这军司,怕是当不了多久喽。”曹馥说道。 邵勋有些惊讶,又有些恍然。 司空久不来洛阳,早晚的事吧? 但军师之职,何等重要,徐州那一大帮子新人,资历不够,怕是都没资格当军师,最终会给谁呢? “军司劳苦功高,司空定有安排。”邵勋说道。 “呵呵。”曹馥淡淡一笑,司马越是什么样的人,这些年他也看清楚了,如果就此离了越府,不会有任何补偿,也不会再请他回去。 司马越信任你的时候,那是好得不能再好,一旦生分,那就是路人了。 荡阴之战后的一年半时间,留守洛阳的这部分人,基本算是被放弃了。司空看到他们,多半心里也膈应——我连战连败,你们却在洛阳混得风生水起,情何以堪? “军司今后若有难处,遣人知会一声便是,仆绝不推辞。”邵勋靠近了两步,低声说道。 庾亮就在曹馥身旁,闻言看了邵勋一眼,若有所思。 曹馥叹了口气,道:“难得你有心了,今后多来我府上走走。” “是。”邵勋应道。 现在的曹馥,比起一年多前,确实不太一样了。 那会的曹军司,发号施令的时候,还能依稀看到几丝狰狞,现在就纯纯老大爷一个。 不过邵勋绝不敢小看他。 曹洪时代的活化石,一辈子经历了多少事,认识了多少人?曹大爷的潜势力、关系网,绝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司马越以前找他当军师,不是没有原因的。 “对了,司空要与河间王议和了。”曹馥突然说道。 “怎么个议和法?”邵勋问道。 庾亮、徐朗二人也寻声望了过来。 “以张方暴虐嗜杀,盗掘皇陵、公侯之墓为由,请杀之,如此方能议和。”曹馥看了邵勋一眼,说道。 邵勋只觉菊花一紧。 司空幕府有人拿他和张方类比,邵勋已在几次聚会中有所耳闻。 老实说,真有点像。 如果张方不吃人、不残暴,为人正常点的话,邵勋不介意和他交个朋友,因为实在太有共同语言了。 作为底层崛起的老前辈,张方一定有很多心得感悟,说出来后,能让邵勋少走很多弯路。 你在司马颙幕府是怎么被人打压、排斥、羞辱的?可有化解之法? 我在司马越幕府该如何面对士人阶层若有若无的排斥? 只可惜,张方可能要死了,因为幕府中没人会为他说话,相反还满是谗言。 他活命的唯一机会,就是利用多年来的威望,牢牢把握住部队,让司马颙投鼠忌器。 “河间王愿意杀张方?”徐朗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 曹馥摇了摇头,没说话。 邵勋也沉默。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如果司马越让糜晃来诱杀自己,能防住吗? 仔细想想,糜晃应不至于如此。但自己最好也不要让老糜陷入这种两难境地,不要给人机会。 裴十六从里面走出,轻声呼唤众人入内。 邵勋整了整衣袍,跟在曹馥身后入内。 曹馥只躬身行礼。 邵勋现在是禁军将领,按理来说也只需躬身行礼就可以了,但他曾经是王国军中尉司马,算是越府家将,却要大礼参拜了。 在面对东海王和王妃的时候,他理论上甚至要自称一声“臣”,虽然羊献容那货老是蛊惑他是“天子亲将”,无需听司空号令。 “都起来吧。”裴妃双手虚扶,目光在邵勋身上一绕,看到他身上的戎服后,便收回了。 众人分次序落座。 邵勋这次没被排在门口,而是坐在曹馥下首第三个位置上。 殿中将军了,他再谦让,地位较低的人也不好意思坐在他上首。 “司空在许昌安抚豫州士众,最迟三月会回到洛阳。”裴妃清丽的嗓音在屋内徘徊着。 邵勋听着只觉悦耳,眼角余光偶尔落在她脸上,发现带着淡淡的愁容,但风韵却更胜往昔。 二十五岁,正是少妇最好的年华呀。 “三月之后,或有大事。妾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过多置喙。”裴妃继续说道:“唯愿诸君精诚团结,共济大事。将来论功行赏,定少不了尔等一份。” “诺。”众人齐声应道。 邵勋的声音稍稍大了些,显得十分忠诚。 裴妃状似无意地看了他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随后便谈了一些琐事,世子又讲了几句,然后便退散了。 邵勋惆怅地出了司空府,唐剑立刻牵马过来。 他摆了摆手,道:“走走吧。” “诺。”唐剑带着亲兵步行跟在后面。 年前的洛阳,大街上已经没几个人了。 但怎么说呢,以前战争爆发的时候,街上也没人,但给人的感觉大不一样。 百姓是“健忘”的,他们已经忘却了一年多前的残酷战争,这或许是好事,毕竟人总要向前看的嘛。 “总要种地的……”邵勋的脑海中突然又回响起了这句话。 那位老丈是幸运的,至今还活着,带着儿孙们在潘园耕作,一家团圆。 “唐剑。”邵勋轻声唤道。 “郎君?” “要去关中打仗了,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或许该多抢掠些财物回来?”唐剑说道:“之前抢许昌武库,动的是范阳王的东西,这次抢河间王的话,应无大事。” “抢完东西之后呢?”邵勋问道。 “自然是运回宜阳,或者广成泽。” 邵勋摇了摇头,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我不喜欢为司空卖命打仗,但有时候,能有卖命的机会,至少能让矛盾缓和些。司马氏的子孙,都喜欢养恶犬,用完就杀掉。前有成济,后面说不定会有张方,将来会是谁?” 唐剑听了,面色微微发白。 不过在邵勋身边日久,唐剑多少也明白点如今的局势,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 他甚至能补充一句,司马冏杀了他曾经非常信任的主簿王豹,只因为他忠言直谏。 司马颖杀了服侍他多年的宦官孟玖,只为了挽回河北士人之心。 “不过或许也没那么悲观。”邵勋突然又笑了:“司空打仗,未曾一胜。” 唐剑亦笑。 二人走着走着,路过了成都王府。 邵勋微微停下脚步,看着紧紧封闭着的大门。 门口有军士站岗,看样子乐氏仍然是待罪之身。 邵勋甚至都忘了司马越给司马颖栽了什么罪名,好像是谋逆?乖乖,谁顶得住啊? 慢悠悠踱回邵府之后,有仆役来报:幕府遣人送来一批丝绸、铜钱、金银器及其他物事,以酬征讨刘乔父子之功。 数量最大的就是丝织品了,种类也比较丰富,绮、锦、绫、绢、缣、罗、纱等十余种,各五十匹至两百匹不等,总一千多匹。 邵勋随手拿起一匹看了看,织工用绛、宝蓝、绿、淡黄、白五色丝线织出了树纹锦,上有装饰花纹,乃同款树纹,呈带状错位排列。树干用彩带装饰。整体因为色彩的交替而产生了繁缛变化画面,让人惊叹。 邵勋放下锦缎,拿起一匹绮看了看,同样巧夺天工:上绣两只对称的长角卧羊,下面是一些珍奇异兽,底部还有“贵”字纹绮,整体纹饰较为复杂,极具艺术美感,价值应不低。 这些丝织品,可比以前他发给儿郎们的“白板”绢帛强多了啊。而且不太好估价,一般只在上层公卿之间流通,想买也不太好买,因为都是定制的,没有面向市场。 更别说那堆金银器了,同样不太好估值。 “卖命钱发下来了啊……”邵勋让人把东西收起来,后面再看能不能换点粮食。 第一百三十九章 他回来了 洛阳西北的曹魏旧苑内,一场颇具军事色彩的围猎行动已近尾声。 邵勋把四幢银枪军的七成兵力、长剑军的一半人都拉了过来,整整两千军士,在山林草场间大声呼喝,同进同退。 甚至于,部分禁军亲信也来了,如黄彪、余安、章古、吴前、秦三、郑东等人。 他们在军中年余,各自也发展了部分亲信,林林总总来了数百人。 再加上金谷园、邵园、潘园三地的千余庄客,聚集在这一处的军士已近四千——庄客平日里种地,为邵勋打粮,但冬闲之时,拉出来练练还是很有必要的。 “郎君,银枪、长剑二军人皆有铁铠,几乎和王秉手底下那三千人仿佛了。”黄彪一边熟练地炮制着猎物,一边说道。 他是真的羡慕。 殿中将军所领,多为轻甲军士。 不是一副铁铠都没有,但真的很少,五千多人里面,有个三四百副顶天了。其他的,至少三分之一无甲,剩下的身着其他各色杂甲。 说白了,四位殿中将军所领之两万众,在人数上是中军主力,在实力上却不是。 王秉是虎贲中郎将,领右卫前驱营,三千重甲步卒,多有中军老卒,这才是禁军真正的主力。 黄彪挺看不起王秉的,但谁让人家是王朗王司徒的后人呢? “王秉年前从弘农回来了。”邵勋也在炙烤猎物,随口说道:“他在那边还算卖力,戍守堡寨,令敌无计可施。贼众撤退时,他甚至还出城追击一把,长进了。” 你进步,别人也会进步。毕竟连天子都从听蛤蟆叫,进步到吃蛤蟆了,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王秉再长进又有何用?”黄彪不屑道:“不就顶了个好家世么?” “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邵勋说道:“跟着我,会有机会的。咱们这个团体,会有出头的那么一天。” 一個以底层人为主的军政团体,要想在这个世道中崛起,何其难也。 他们只能先占据士族力量不强的地方,或者当地原本士族力量很强,后来被严重削弱了,只有这两种地方,才能给蹒跚起步的他们提供机会。 邵勋看得很清醒。 如果司马越现在让他去当颍川太守,他是玩不转的,税都不一定收得上来。 当襄城太守就会好一些,因为那里的世家力量相对较弱。 但不管怎样,他没得选择。 只能尽量团结部分士族,打击另一部分士族,再通过设计的政治经济制度,创造一个新阶级。 至少,陈有根、黄彪等人,对邵勋画的大饼很感兴趣。 靠建立军功获得利益,不问出身,这也是陈、黄等人唯一的选择。 从根本利益上来讲,他们很难背叛。 根本利益之外,还得靠个人感情维系。 邵勋将一块烤好的肉递给黄彪,道:“忙了一早上,先垫垫肚子。” “谢郎君。”黄彪将脏兮兮的手在戎服上擦了擦,接过盘子,道。 不远处传来喝彩声。 邵勋看过去,原来是长剑军有人飞马射中一只狐狸。 “来人!”邵勋喊道。 “郎君请吩咐。”唐剑去射猎了,这会是吴前跟在邵勋身边。 “罢了,我亲自来。”邵勋擦了擦手,走到一辆马车旁,取出一段锦,拿到手里。 片刻之后,那位长剑军骑士飞奔而至,下马献上猎物,道:“仆将此物献给将军。” “你是队主常粲吧?果是好儿郎。”邵勋笑道:“你打到的猎物,我怎好擅夺。令堂在禹山坞住得可还习惯?” 常粲一听,声音有点哽咽了,道:“将军请了医者来瞧病后,好多了。阿娘一直嘱咐我为将军效死。” “什么死不死的?晦气。”邵勋哈哈大笑,上前拉起常粲,道:“我平生最重勇士,记住了,勇士在我面前无需跪拜。将来还要一起富贵,死之一字,万勿再提。” 邵勋提起猎物看了看,道:“肉分给儿郎们,大家一起吃。皮子你自带回,给你阿娘做个什么物件也好,若不够,自来找我。” 说完,邵勋又把那段锦披在常粲身上,道:“赏你了。骑上马走一圈,让大家都看看。在我这里,勇士就该有重赏,不问出身。” 常粲抹了把眼泪,披着锦翻身上马,得意洋洋地驰骋了一圈。 旁人看了,眼红不已。 那段锦看着就很名贵,价值不菲,帛行里根本没有,从没拿出来卖过。 常粲一个积年老贼,居然能得到世家公卿才有的高级货,这如何不让人羡慕?顿时人人奋勇,个个争先,飞禽走兽们算是倒了血霉了。 邵勋哈哈大笑。 他就喜欢看到这个样子,勇士们固然喜欢钱财美人,但他们也需要得到尊重和认可。 这等乱世,苛待勇士,本就是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偏偏还是常态。 人是感情动物,勇士更有脾气和性格,以钱财赏之,以恩义结之,缺一不可。 “将军,若要西征,真要带上他们吗?”吴前跟在邵勋身后,轻声问道。 “不光他们,还有银枪军一部。伱觉得光靠操练,能练出好兵吗?”邵勋反问道。 吴前好歹在军队里摸爬滚打了好多年,又如何不知?只是有些不忍罢了。只听他说道:“长剑军便罢了,都是刀头舔血的亡命徒。银枪军可有很多新兵……” “新老夹杂,并非全是新兵。”邵勋说道:“我只带一幢人,辅以四百长剑武士。操练,终究是假的,即便列阵演武,士兵们也知道不会真的厮杀。但西征不一样,这是真打。即便没有轮到他们交手,只要去了,都有收获。” 俗称感受战场气氛。 训练之中,很难达到这种效果。但真实的战场,哪怕只是上阵站在那里,最终没轮到交手,心理上的淬炼也不容小视。 当然,原因不止于此。 想到这里,邵勋就有些唏嘘,同时鄙视自己。之前还想着,司马越不主动让他去,他就坚决不去呢,事到临头,他也在现实面前屈服了—— 他现在很想去劫掠财货,为自家的小事业添砖加瓦。 邵园、潘园、金谷园三大庄园,去年大力收拢流民,侵占被人放弃的民田,大力耕作,但说到底只有1100余户庄客,一年下来产了六万斛出头的粮食,另养了524头大小牲畜。 但这三个庄园却是稳定出产粮食的机器,比云中、金门、檀山三坞强多了——这三家一整年只产了六万五千余斛粮食,养了392头牲畜,但入不敷出。 不过,禹山坞是例外。 这是个成熟的坞堡,虽然有些残破,但田地、沟渠都是现成的。去岁又送了一批流民过去,再加上阳翟县投献而来的百姓,现有2700余户庄客,产粮十万斛出头,另有590头牲畜。 银枪军手头还掌握着721头耕牛,长剑军手中有马骡千余匹——绝大部分已归还洛阳士民。 如果不算那些军器和现金(绢帛、钱、金银器)的话,以上差不多就是邵勋的主要资产了。 粗粗一算便可得知,去年的粮食缺口至少在二十万斛以上。刨去从弘农坞堡帅那里敲来的七万余斛粮食,还欠了不少债——财政如此恶化,与他积极收拢流民不无关系。 到最后,只能拿钱帛以及缴获的刘乔父子数千件军器抵了账,且还不够,又把战场上缴获的刘乔部数万斛粟填了出去,才差不多抹平亏空,所剩无几的资源则采买了部分材料,用作今年金门坞前期建设。 好在三大园和禹山坞去年秋收后都种了越冬小麦,夏收后还能种一季杂粮,今年的粮食缺口会大大减少,前提是不再接受新流民。 但这又怎么可能?豫州大乱,涌向河南郡的流民不知凡几,邵勋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千方百计想收拢一些。 他甚至连今年的学生兵都招了,主要来自受鲜卑蹂躏颇深的豫州梁国,共155名十到十五岁的少年,即将安置到金谷园内学习、训练、劳动。 所以,无论出于哪个方面考虑,他都必须再捞一把。 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 没办法,野心家就这个鸟样,总是为财政问题所困,因为他们的欲望实在太强烈了。 而既然要去关中捞钱,有些事就不能让禁军来做,私兵部曲更为合适。 反正这年头带着私兵部曲为主公打仗的人太多了,邵勋带个千把人出战,没人会说什么,相反还要夸他忠勇。 围猎结束之后,众人高高兴兴地围坐在一起,炙肉煮汤,好不快活。 新募的军士慢慢融入了这个新集体。 有钱拿,有肉吃,不比以往的日子强多了? 二月,邵勋又两次拜访曹军司,与一干被冷落的幕府士人喝酒扯淡。 期间,他还邀王瑚、段良、何伦、王秉、陈眕、苗愿等禁军大将饮宴,进一步加深感情。 以往的王国军老部下他也没忘记,找机会安排了几顿。 整个二月,就在这么吃吃喝喝中度过了,倒也不是没收获,至少他与禁军将官们的交情进一步加深了——至少表面如此。 永兴三年(306)——这次天子没有改元——三月,邵勋率部值守殿庭,也是在这个时候,他收到消息,司空率万余兵马北上,前往洛阳。 天子司马衷无动于衷,只下意识感到些许不安,但并不影响他吃饼。 皇后羊献容则像那被逼到墙角的母兽,浑身毛都炸了起来。 一年零七个月之后,司马越终于要回到这个天下的权力中枢了。 洛阳,很可能迎来新一轮的政治洗牌。 第一百四十章 糊弄 殿中将军,除警戒戍守、夜开宫门之外,还掌乘舆之事。 皇后羊献容要乘舆去华林园,邵勋就得随行伺候。 但皇后并不想要邵勋伺候,她只想找邵某人问计。 “皇后勿要忧虑。”看着一脸寒意的羊献容,邵勋无奈道:“只要什么都不做,司空必不会拿你怎样。” “你可知,他已打算立豫章王炽为皇太弟?”羊献容的眼睛里有几分恼恨、几分惊慌,还有几丝疯狂。 邵勋默然。 他承认,他又没得到消息。或许,司空幕府内也没多少人知道吧。 “那又如何?”他说道:“天子尚在,何忧之有?” 羊献容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邵勋。天子在的时候,我不一样住进金墉城了? 邵勋想了想,现在没法鞭挞这个女人,吵架是吵不过她的,更怕声音大了引来那些已被摒退的宫人侍卫,只能转移话题,问道:“广成苑如何了?” “才三个月,能有何进展?”羊献容有些不耐烦了。 “冬日水浅,正合清淤疏浚,开挖陂池,加固堤坝。”邵勋说道。 “你就一点不知道?”羊献容心中暗恨,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意广成苑那点破事,顿时恼道:“闻朝廷修广成苑园囿,颍川、襄城、汝南、南阳、顺阳五郡国征夫派役,至今已历两月。” 邵勋大喜。 朝廷的命令还是好使的,在这种小事上,诸州方伯也没必要和朝廷硬杠。 一下子征发五个郡国的夫子修园…… 艹!邵勋都要哭了。 靠他来攒钱,猴年马月才攒得齐啊? 能不能征发自带干粮的夫子帮我家修坞堡? “皇后放心,臣必保帝后无虞。”邵勋激动之下,保证道。 是的,他也很想保天子。 天子的正统性太强了,偏偏又很纯质,谁都能利用他薅一把羊毛。 王衍在薅羊毛。 司马越在薅羊毛。 羊献容也在薅羊毛。 这样一個非常好用的印章机器,司马越有病啊,非要杀。 “你如何保证?”羊献容一眼不眨地看着邵勋,逼问道。 “皇后……” “你练的兵呢?”羊献容又问道。 “一直在练。” “济得事否?” “皇后欲做何事?” “诛杀奸佞,敢吗?” 皇后又不理智了! 邵勋耐着性子说道:“皇后,司空身负天下之望。范阳王镇豫州、高密王镇青州、平昌公镇冀州、东嬴公镇并州,范阳王表荐的苟晞镇兖州,皆大权在握,司空若出事,难以善了。” 羊献容呵呵冷笑。 邵勋心下也有些恼怒。这女人以前还诱惑他呢,那时候多妩媚,现在完全不装了,却难看了许多。 “广成苑没必要修了。”羊献容冷笑道。 “皇后!”邵勋也不装了,马勒戈壁,蹬鼻子上脸了是吧?我——我算了,不和她一般见识,先想个办法忽悠一下。 “怎么?”羊献容紧紧盯着邵勋的眼睛,道:“想和司马冏、司马乂一样凌迫君上?” “皇后何出此言。”邵勋故作长叹,脸色急剧变化,纠结了好一番后,跺了跺脚,道:“也罢!若事情紧急,臣拼得官位不要,也会想办法把皇后送出宫,如何?” 羊献容神色有些松动。 说实话,这个皇后她真不想当。还不如回泰山老家,悠游度日呢,就怕泰山羊氏不敢接纳她。 但一般的地方她也不想去。 她不想吃苦,不想没有服侍的人,不想没有诸多贡品享用。 若天子愿意与她离婚,再改嫁给某个大家族子弟,那是最完美的。 邵勋愿意把她送出宫,那是送到哪里?再者,他有这个胆子吗? 邵勋见她不信,决定加点料,道:“这话臣之前只对一个人许诺过,臣说话算话,皇后勿疑。” “谁?”羊献容被勾起了八卦心,问道。 “成都王妃。”邵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羊献容惊疑不定地看了他一眼,道:“你竟然见过那个罪眷了?” “是。”邵勋惭愧地点了点头,道:“臣欲在广成苑为皇后练兵,待机而动。后又思及,若能结好南阳乐氏,则后路无忧矣,或还能得些部曲钱粮。故偷偷翻墙进了成都王府,见了王妃一面。” 羊献容先是将信将疑,然后用奇怪的眼神看了邵勋一眼,讥讽道:“只见了一面,就敢许下重誓,邵卿还真是情深义重呢。” 邵勋面现赧色。 接下来便是一阵难言的沉默。 “邵卿!”羊献容冷不丁地唤了声。 “臣在。”邵勋疑惑地看了羊献容一眼,我给伱抓了这么大的“把柄”,多少该提升点信任度了吧?这又是想出了什么幺蛾子? “准备乘舆,去成都王府。”羊献容说道。 “诺。”邵勋暗叫要露馅了,不过面不改色,硬着头皮应下了。 “罢了,去了又如何。”羊献容突然一笑,道:“记住你说的话。现已三月,春水上涨,不便清理河塘,广成苑那边已经开始运输木石,四月就开工兴建园囿。汝——勿忧也,好好练兵就是。” “臣遵旨。”邵勋暗暗松了一口气。 今天,应该是把羊献容糊弄过去了。 妈的,这个炸弹太可怕了。可恨自己没有骨气,非得用朝廷的人力物力,唉。 三月最后一日,天子降诏,立豫章王炽为皇太弟,布告中外,咸使知悉。 没有太多意外,因为这是东海王与王衍、荀藩等重臣商议后的结果。 大家都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除了少数人。 ****** 天空飘起了濛濛细雨,深宅大院之内,一位妇人正对窗而坐。 她拿起铜镜,定定看着。 镜中人面容消瘦,但眉宇间却显露出了无尽的清雅气质。 好久没修饰容颜了。 她叹了口气,盖上了镜子。 铜镜背面露出一行小字:“人咸知修其容,而莫知饰其性;性之不饰,或愆礼正;斧之藻之,克念作圣。” 纤细白嫩的手指在字上一一划过,反复几次。 南风透过窗户吹了进来。 未曾挽起的秀发轻舞飞扬,洒落地面的裙裾随风荡漾。 风越来越大,带着细密的雨丝,妇人却浑然不觉,动都未动。 两裆衫渐渐紧贴在了身上。 风雨就像一位高超的画师,用它凝练的画笔,从上到下描绘出了一幅绝美的画卷。 从颈部往下,先是凸显出了精致优雅的锁骨,如同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升起的礁石。 再是高耸秀气的山峰,遥遥相对,夹河而立,坚实而不可摧。 山峰往下,是渐渐收窄的湖面,没有一丝波纹,平滑如镜面。 仿佛没有画尽兴一般,风雨渐渐加大。 妇人定神许久之后,终于起身,裙裾紧贴在身上。 画师运笔如飞,很快勾勒出了两个浑圆的半球。 妇人懊恼地看了看衣裙,迈着修长笔直的双腿,来到里间坐下。 轻轻拂下彩色锦缎后,露出了一面古色古香的汉筝。 纤手轻轻拨弄,清曲流淌而出。 妇人纤发已为风雨打湿,紧紧贴在脸上,她却连理一下的兴趣都没有。 秋水双眸上缓缓滴落着雨珠,青葱十指带着无尽愁绪,将满腔幽恨送入琴弦之内。 曲调唯美哀婉,诉说着往昔种种,仿佛就是眼前这个妇人的自画像一般。 高潮之处,弦凝指咽,鸣声暂歇,当真是别有幽愁一万重。 好一个清静娴雅间又带着丝丝幽怨的美妇! “笃笃……”许久未有人拜访的宅院外响起了清脆的敲门声。 接着便是杂乱的脚步声以及隐隐约约的低声交涉。 交涉持续了很久。 终于,正门吱嘎一声打开,杂乱的脚步声穿过庭院,走过连廊,越过小桥流水,向书房靠了过来。 脚步声停止了。 妇人抬起头来,看到了五六个健妇,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走吧。”没有多余的废话,领头的健妇尖声说道。 妇人也没有问,只抱起了琴,缓缓起身,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一样。 第一百四十一章 杀张 整个三月,邵勋都被拘束在宫中,难以外出。 他只能通过时不时上朝的潘滔打探一些消息。 令人感到惊讶的是,司空并没有入洛阳,而是带着大军,从洛阳东掠过,然后北渡黄河,屯于温县去了。 如此诡异的行踪,哪怕邵勋没得到任何消息,也可以断定:河北战事又炽。 温县这个地方位于司州河内郡,向东北进军,可驰援河北,向西翻越王屋山,则可至河东郡,再经蒲坂津渡河,进入关中。 司马越手头不过万余成色可疑的兵马,宁敢两头援应? 河北之外,青州也开始了叛乱。 为王前驱的第三批人马下场了。 惤(jiān)县县令刘伯根起兵造反,聚众数万,被称为“东莱妖贼”。 之所以如此称呼,全因为这货是天师道师君,而东莱也是天师道广泛传播的区域之一。 初听到这个消息时,邵勋比较震惊,因为他在洛阳压根没见到什么天师道人物。偶尔听闻谁谁家里信奉天师道,也不以为意。 总体而言,洛阳及其周边,并非天师道的主要活动区域,这次算是开眼了。 古代社会,尤其是魏晋这种喜谈鬼神的社会,宗教的威力不是一般地大。 一個县令居然能聚集起万余兵马,没有宗教加成是不可能的。 东莱人王弥带着家里的僮仆部曲加入造反大军。 王弥家世不错。 祖父王颀曾任玄菟太守,跟随毌丘俭讨伐高句丽,大胜而归。 后又任天水太守,随邓艾伐蜀。 入晋后转任汝南太守。 王弥之父声名不显,但传到他这一代,家资仍然颇为可观,能养不少部曲僮仆。 或许是不甘心于这样沉沦下去,王弥决定铤而走险,加入天师道叛军,搞事! 因为有王弥这样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加入,刘伯根十分欣喜,亲自任命王弥为长史,其堂弟王桑为东中郎将。 青州刺史、都督、高密王司马略亲自率兵征讨,大败而归,跑路到了聊城。 不知道是不是司马越家族的“基因”问题,司马略现了个大眼,首次在乱世中露面,结果就被宗教起义军给击溃了。 但这支起义部队也没讨着好,幽州都督王浚遣兵南下,一战破之,斩刘伯根。 王弥带着少许亲信逃入长广山,落草为寇,暂时避避风头。但以他散尽家财也要造反的劲头来看,估计接下来还会搞事。 青州文恬武嬉,徐州世兵又刚被司马越败光,地方上缺乏可靠的镇压力量,有点空虚了。 这个世道,越来越乱了。 三月过后,四月由殿中将军陈眕值守殿庭。邵勋稍稍自由了一些,除了操练禁军,结交将领、士人之外,便在各大坞堡之间打转了,忙得脚不沾地。 四月初五,他接到命令,随中军左卫主力一起,西进新安。 战争的阴云,陡然密布。 不过,或许仅仅是施压,谁知道呢。 ****** 长安东郊的霸上,同样飘洒着细密的春雨。 霸上因灞水而得名。 早在春秋时期,秦穆公就在灞水上修桥。 新莽时期,曾一度将其改名为“长存桥”。 晋时,又改名为灞桥。 此灞桥,或许早非秦穆公时的灞桥,甚至桥址都不一样,但灞水上总有座桥,以便沟通东西。 灞桥以西,便是霸上了。 之所以带了个“上”字,其实是因为霸上就是位于灞水以西的一块高出地面的土塬。 是的,又是西北地区常见的土塬地形。因居高临下,向为屯兵之所。 张方的大营就位于此处。 或许是连日阴雨的缘故,大营内军士们的士气有点低落。 前年攻洛阳,本来是个好机会。 司马越在荡阴惨败,溃不成军。上官巳溜回去后,在洛阳城中大闹,搞得人心惶惶,城池岌岌可危,仿佛一通鼓就能拿下。 但有个叫邵勋的人横空出世,打碎了所有人的美梦。 他残忍而暴虐,又狡猾奸诈,在大夏门内狭窄的街道上,强弩雷发,箭矢如雨,生生斩杀了六百名精锐的骑兵,让抢门功败垂成。 到了最后,出征的两万多步骑没抢到足够的财货,只能盗发陵墓,聊以自慰。 今年又说要东攻洛阳,石超、楼权、牵秀等河北将领甚至已经领兵出发了,但后续部队没跟上,最终没甚成果,灰溜溜退回——究其根本,还是河间王没下定决心,如之奈何。 “大王惧矣!”中军营房之内,张方醉醺醺地喝着酒,唾骂不休:“什么狗屁士族,胆怯懦弱,首鼠两端,就会坏事。” 亲兵们战战兢兢地看着自家都督,不知道该靠近还是远离。 都督醉酒之后,横剑杀人之时可不少见。 纠结了半晌之后,他们叹了口气,互相对视了一下,便齐齐离去了。 “毕垣鼠辈,但知言和。”张方仰脖灌了一口酒,继续骂道:“却不知司马越根本不愿议和。可笑啊可笑,长安、洛阳近在咫尺,司马越得多傻才肯跟你议和?今后若有机会,定要食汝肉、寝汝皮、饮汝血,好好把玩一番汝之妻女,再散入营中为娼妓,哈哈!” 营外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草地泥泞潮湿,马儿跑不起来,众人身上也脏兮兮的。在营门口验明正身后,守门裨将恭恭敬敬地将郅辅等人让了进去。 “汝自去吧,我找都督有要事相商。”郅辅挥了挥手,道。 裨将恭声应是。 如此态度,不仅仅因为郅辅是张都督帐下第一大将,更因为其他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张方微时,郅辅资助他的不仅仅是钱粮,还有部曲。 这些郅家部曲跟随张方东征西讨,活下来的人都成了张方亲信。 当然,这些部曲曾经的主人郅辅,更是张方心腹中的心腹,机密之事从不相避。 对此,郅辅也很是感慨。 但他没有办法了。 家业都在长安,能怎么办呢?河间王动动手指头,就能让自家灰飞烟灭。 不要怪我,要怪就怪毕垣吧。谗言是他进的,你若做了鬼,自去找他,休要来缠我。 郅辅踩着泥泞的烂地,一步一滑地进了营房。 本欲开口说些什么的,却见张方已醉倒在案几上,哼哼个不停。 郅辅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身看向几位亲随。 亲随们脸色苍白,但都点了点头,散开在外面,不让任何人靠近。 郅辅脸色抽搐地走了过去,站在张方身侧,一时间没有任何动作。 他的眼前,浮现出了往昔的一幕幕。 年少时的张方,以勇力闻名,作为河间国军户世兵,跟随河间王,先去邺城,再来长安。 两人的相识,缘于偶然。 一个是长安鼎鼎大名的富豪,一个是落魄的军户,偏偏一见如故,言谈甚欢。 自己看中了张方的武勇以及他河间国人的身份,张方则对自己的万贯家财颇为惊叹。 接下来就是识英雄、重英雄的佳话了,自己豪迈地拿出部分家财和部曲,赠予张方。 张方十分感动,约定“苟富贵”,定不相忘。 而事实也是如此。张方以勇武闻名,渐渐立下诸多功劳,最终发迹。 发迹后的张方没有忘了自己,将帐下第一亲将的位置给了过来,并毫无保留地信任自己。 这些年,靠张方赚了不少。 早些年投下的钱财、部曲,早就连本带利赚了回来,甚至翻了几番。 张方没有对不起自己! “唉!”郅辅叹了口气,轻声道:“负心人在此,勿要怪我。” 说罢,抽出佩刀,照着张方的脖颈重重斩下。 “咔嚓!”刀入骨肉之中。 张方的身体猛然颤抖了一下,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郅辅。 郅辅狠下心,加了把力,猛然一划。 鲜血喷涌而出,溅了他一身。 张方的眼神渐渐暗淡了下去,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些什么。 郅辅俯下身子,只听到了“小心”两个字。 小心?郅辅一愣,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待到张方没有任何动静后,郅辅将其头颅切割下来,然后用布包着,提在手里,出了营房。 营房外恰好有几位偏裨将领赶到,见郅辅浑身是血的模样,愣在了那里。 再看到郅辅右手提着的尚在滴血的“布包”时,下意识后退了两步,手已经抚在了腰间刀柄之上。 “你等原为我家僮仆,而今是要拦我吗?”郅辅面无表情地问道。 几人没有说话。 “此乃大王之命,尔等要抗命吗?”有亲随走了过来,厉声斥道。 “事情既已做下,便不可挽回。尔等好好想想,值不值得?”又一名亲随说道。 “让开!让开!”第三名亲随推了他们几把。 几名偏裨将领低着头,默默让开了。 郅辅看都不看他们,大摇大摆地出了军营,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曾经可止小儿夜啼的张方张都督,就此命丧军营,死在了自己最信任的恩主手里。 四月底,张方的头颅被塞入木盒中,飞马送至温县,交到了司马越手里。 司马越不想看。 幕僚们仔细检查,并找来几个认识张方的人反复查验,最终确认张方已死。 司马越听后狂喜。 老实说,他没想到司马颙这么傻。 真以为杀了张方就能议和?怎么那么天真? 张方怎么死的,瞒不住任何人。关中诸将士,宁不心寒耶?还有几个肯为司马颙卖命? “哈哈!真是天助我也!”司马越在大帐之中肆意大笑,手舞足蹈。 幕僚们纷纷上前恭贺。 “传我将令,以糜晃为都督,总领大军,杀奔关中。”司马越脸色一肃,大声吩咐道:“此战,不破长安誓不罢休。”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两路进兵 大军不是那么快能行动的。 因为司马越想要召集更多的兵马,等待从陈留、荥阳、河南等郡征发的兵丁齐聚后,才会大举进发。 金谷园那边甚至有人赶到新安,说有官吏上门征丁,被他们顶回去了,小吏诺诺不敢言。 这就是自耕农为何投入庄园、坞堡的重要原因。 征兵之时,诸县兵曹掾优先征自耕农,因为他们好摆布,不费事。 自耕农不够了,就去找没有门第、没有官职的豪强。 如果还是不够,再就找寒素、小姓士人。 难度从低到高。 没有人是傻子,趋利避害是本能。再打下去,自耕农只会越来越少,坞堡会越来越多,甚至就连一些庄园,也会尝试改造为坞堡——庄园很多是度假别院性质,如金谷园、潘园等,相对容易攻破。 一起来新安的还有各个坞堡、庄园的管事人员。 邵勋着重听取了金谷园、潘园、邵园的耕种事宜,得知麦苗长势良好之后,放下了心。 六月麦收,届时全部拉至金谷园处理。 洛阳这两年安定了,金谷园的逃人陆陆续续回来了一小部分,三十多区的水碓可处理太多谷物了。现在只勉强开了几个,再搞下去,邵勋觉得自己可以接业务,帮别人舂米、磨面。 四大坞堡中,金门坞是重中之重,今年一定要完工。 开春之后,杨公坞、一泉坞、合水坞交割了部分粮食“尾款”,加起来六七万斛的样子。 幢主王雀儿汇报,有个叫羊茗的人送了一批钱绢至金谷园。 去岁年末赏下的诸多锦绮绫罗、金银器之类,粗粗估了价,在洛阳采买了粮食、牲畜、农具及生活用品,送往各個坞堡。 钱一到手,基本就花光,还会欠债。 邵勋一点不慌。笑话,大老板哪有不负债的? 五月中,第一批从司州、兖州征发来的丁壮抵达新安,辅兵终于有了。也恰巧是在这个时候,进兵的命令下来了。 五月十八,大军西进。 他们这一路主要由中军左卫构成,除少许留守人员外,出动了一万五千人。 骁骑军出动了一千五百骑,老底子算是拿出来了。 自去年四五月间重建中军后,骁骑军就一直在艰难地扩充着。方式主要是招募亡散人员,另收少量新兵,现在才慢慢积攒到一千八九百骑的样子。 著名的幽州突骑督也重建了。 作为中军内部不隶属于任何一军的具装甲骑,曾经有一千多骑,而今收拢了部分老兵,招募了百余新兵,洛阳武库搜刮了下马铠,只堪堪凑了四百余骑,这次也跟过来了,伴随步兵前进。 邵勋对这支部队比较关心。 因为这是一支能极大威胁银枪军的部队,虽只有区区四百余骑,但冲起来真的很要命,训练不足的银枪军真不一定顶得住。 一万五千步军、两千轻重骑兵,外加超过两万的丁壮夫子,这一路加起来快四万人了,可对外号称十万大军。 “十万大军”花了足足七八天时间才穿过了一百多里的山路,非常之慢。 这条北线道路俗称“新安道”,与南边洛水河谷的“宜阳道”同为潼关通向洛阳的关键道路。 邵勋他们从新安县西十余里的秦赵二故城出发——史上秦、赵两国在此会盟,各据一城,故得名,又称“俱利城”,因会盟对双方都有利。 横穿河谷,进入崤山山道。 当是时也,狭窄之处仅容方轨,无数人员、车马排着队通过,效率极低。 走过东西二崤山的坂道后,进入弘农郡陕县地界,路也只是稍稍好走了些,但仍然是在山区艰难踟蹰。 昔年曹孟德恶南道之险,遂开北道。可北道亦有其险峻之处,着实不好走。 洛阳之地利,可见一斑。奈何每次外兵打到洛阳,既无人自告奋勇到这些险要处列栅戍守,也无人坚守外围关卡,到最后总是让敌军大摇大摆趟过各种险要之处,进至洛阳城下。 五月底,大军抵达弘农,邵勋见到了阔别年余的糜晃。 ****** 五月底的宜阳道上,马蹄阵阵,旌旗猎猎,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军在河谷内迤逦西行。 稍顷,数名斥候带着十余匹马飞快奔至一简易渡口。 渡口附近有一老二少三名船工,正坐在树下休息。见到信使之时,立刻行动了起来。 两名少年去解系在树上的渡船,老者则上前迎接。 “我要过河,快!”为首一名斥候大喊道。 老者没有废话,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河畔码头,准备撑船。 他来自太原,本就是汾水上的船工。来到云中坞后,得了个好差事,在洛水上摆渡,方便来往人员。 不过这活也干不了多久了。 他下意识看向西边不远处,一座浮桥已横跨南北两岸,渐渐成了云中坞百姓前往洛水北岸的主要途径——随着堡民的日渐增多,坞堡方面已渐渐不满足于在洛阳南岸、渠谷水东西两侧耕作,开始向北岸扩张,今年春播的不少田地就在北岸。 斥候很快上了渡船,其他几人则牵着马匹,驰向西侧的浮桥。 不一会儿,云中坞内就响起了沉闷的钟声。 正在田间地头忙活着的百姓立刻收拾东西,向南岸撤退。 有些人甚至想奔回家里,取了家什再走,不过很快被庄头连打带骂,灰溜溜地跟上大部队,走了。 另有几个庄头组织了百余身强力壮的百姓,拿着长矛、步弓,占据了一处高地,打算阻滞一会——如果真有敌军奔袭过来的话。 经历过乱世的百姓,早就褪去了天真,一个个非常明白这个世道的残酷。 为了耕田方便,现在有部分百姓在田间地头搭了窝棚,农忙时就住在里面——住在坞堡内的话,田地在近处还好说,稍远些的话则较为麻烦,每天不知道要多走多少路。 窝棚内肯定是有财物的,如被服、炊具等等。对这些堡民而言,其实是很重要的财产了,想要带走很正常。 但军情紧急,容不得半分大意,说不定就因为取了东西而来不及逃走,被人捕杀。 果然,在最后一批百姓撤回南岸,断后之人撤到浮桥上时,大队骑兵的身影已出现在远处。 庄头拿起斧子,将连接浮船的竹纽斩断,放了几条船到南岸。至此,浮桥已经断了三分之一。敌人如果想通过浮桥过河,已经不可能——紧急情况下,甚至可以纵火烧浮桥。 骑兵越来越近。 汹涌的马群穿过驿道,踏过农田,一路向西。 庄头看了心中滴血。 再等三个月,北岸的这些粟就可以收获了,这会被骑兵一践踏,却不知还能收得几粒米。 “鲜卑人!”因金三带队随征,原驻金谷园的银枪军第四幢开到了云中坞戍守,幢主王雀儿爬上了一棵树,瞭望对岸。 无边无际的人马,沿着河谷向西行军。 有人专心赶路。 有人则停了下来,拿着马鞭对坞堡指指点点,时不时爆发出一阵笑声。 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这帮人一定在对坞堡上下的狼狈撤退模样品头论足。 是啊,他们人多马多,想打就打,想走就走,潇洒惬意。你纵是想报复,却连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吃灰的资格都没有。 在豫州烧杀抢掠一通的鲜卑人,现在压根不把笨拙孱弱的中原人放在眼里。 曾几何时,他们也是以仰视的态度看着中原大国的。 后汉年间,鲜卑屡次犯边。朝廷组织具装甲骑、刀盾步兵的混合部队,征发沿边内附部落的轻骑兵,数次征讨草原,建立了无上的声望。 即便经历了汉末百年大混战,大晋开国之后,鲜卑人依然只能仰视中原,收起自己的各种小心思。 但随着最近十来年诸王混战,不断引鲜卑、匈奴、乌桓南下,渐渐让这些草原汉子看清楚了中原的内情。 特别是当他们骑上骏马,挎起弓刀,一次又一次击溃中原军队时,什么仰视都没了。 有些人可能还转不过弯来,还习惯性对中原毕恭毕敬——虽然这并不妨碍他们在内地烧杀抢掠。 有些人是真的膨胀了,认为中原不过尔尔,迟早成为他们肆意纵横的牧场。 但悲哀的是,事情很可能还真在向他们想象的方向发展。 有些人,宁可南渡之后继续风花雪月、醉生梦死,“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游目骋怀”、“极视听之娱”,也不愿意留在北方,像个男人一样,保护妻儿,赶跑敌人,重建家园。 鲜卑人逗留了一会之后,便策马离去了。 王雀儿带着第四幢的兵士们沿河布防,防止有小股游骑渡河而来,烧杀抢掠。 一直坚持到傍晚时分,才撤回坞堡之内。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洛阳中军右卫的部队出现了。 同样是一万五千左右的步卒,外加两万余农兵夫子,赶着大车小车,一副连夜行军的急促模样。 张方已死,形势一片大好。 大军已然聚齐,自当加快行军速度,速攻关中。若给司马颙时间,说不定他就重新稳定动荡的军心了,届时反而难打。 因此,右卫将军裴廓决定连夜行军,不给西贼喘息之机。 汝南王司马祐也随军了,一眼就看到了这个规模相当不小的坞堡。 他找来几名禁军偏裨将校,询问是否能在堡内征丁征粮,不料所有人都支支吾吾,劝阻不休。 司马祐心中了然,这个坞堡有点来头,暗暗记下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入潼关 鲜卑骑兵由祁弘、刘琨二人统领。 横穿半个洛水河谷之后,折向北,慢吞吞地通过了山道,再一路奔行,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才到弘农,几乎与北路前后脚抵达。 豫西山区,骑兵奔袭个蛋! 排着队在山路上小心翼翼走路的时候,尤为滑稽可笑。摔落山谷的马儿没有两百匹也有百余匹,鲜卑人还未打仗,就已经亏了。 他们没有在弘农过多停留,甚至连都督糜晃的宴请都拒绝了。 祁弘是王浚幕府的主簿,和洛阳这帮将官不是一路人,他就是個来助拳的“客将”而已,压根没打算给糜晃面子。 刘琨是范阳王幕府司马。 他倒是想见见一位叫邵勋的殿中将军,因为这人在范阳王幕府之中的名声“如雷贯耳”——不是什么好名声。 许昌武库案,是范阳王这么多年吃的最大的一个哑巴亏。 若被刘乔父子攻破许昌,掠走甲仗也就罢了,偏偏许昌武库被“友军”给抢了,如何不让人生气! 范阳王私下里摔了花瓶,询问有没有办法弄死这个人。 这话一出,大家就明白了,明面上动不了邵勋,只能想些暗杀之类的腌臜手段。 刘琨着实不想掺和这事,他只对邵勋长途奔袭,阵斩刘祐的事情感兴趣。 中原诸州,用骑兵用得如此得心应手的人,却不多见,偏偏此人当时才十八岁,让人震惊。 坊间传闻,邵勋曾得神人传授诸般技艺。 对此,信的人还不少,刘琨就认识一个专门写志怪录的人,甚至把这种传闻记录了进去,并且写了洋洋洒洒千余字的批注,引经据典,煞有介事。 也有人说邵勋是天上人下凡,游历一世红尘,便回到天上。 刘琨对此将信将疑,同时也愈发好奇了,想见他一面,看看传闻真假。 这样一个在战场上大放异彩的年轻将领,对于素来喜好兵戈之事的刘琨而言,若错失结交机会,就真的太可惜了。 无奈他不是主将。 五千鲜卑骑兵只听祁弘的,连都督糜晃的军令都不会搭理的。于是,在稍稍补给之后,他也只能遗憾地放弃面见邵勋的机会,继续行军,直奔湖县、潼关方向而去。 司马颙在此部署了兵马:弘农太守彭随、北地太守刁默合兵两万余,共拒东兵。 是的,司马颙帐下也有弘农太守,盖因湖县、潼关、华阴在地理上都属于弘农郡,数年来一直被关中兵控制着。 但守军士气低落,战意不足。 不用怀疑,这就是杀了张方的后遗症。 司马越来得太快,根本不给司马颙重整军心的时间。五千鲜卑骑兵昼夜兼程,在弘农郡城时都不想停留,直接冲杀了过来。 离谱的是,司马颙还给守军加了点料:司马越拒绝议和之后,他后悔了,迁怒毕垣、郅辅,但毕垣是“河间冠族”,即便杀张方的主意是他出的,却也不能加罪,于是只能把没跟脚的郅辅给斩了,以泄心头之恨。 这样一来,西军本就不高的士气顿时雪上加霜。 潼关岌岌可危矣。 ****** 六月初一,主力大军分批离开弘农。 糜晃、邵勋二人并辔而行。 “司空在萧县一败,陈敏便借口募兵,回去后割据江东作乱,至今未能平定。”糜晃说道。 驿道两侧的山塬郁郁葱葱,繁花似锦,一如司马越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局势。但一片大好之中也有隐忧,那就是青州刘伯根、扬州陈敏之乱。 刘伯根掀起的天师道叛乱已被王浚所遣之鲜卑骑兵讨平。 陈敏之乱却愈演愈烈。 说起来,这还是司马越的锅。 张昌部将石冰窜到扬州时,掀起偌大动乱,最后就是陈敏率兵讨平的。 徐州封云作乱,陈敏复率兵讨平,积功升为广陵相。 司马越自徐州出师,将陈敏召到身边,为前锋都督。 萧县败于刘乔之后,陈敏看透了司马越的草包本质,借口回去帮他募兵,一去不返。 接着便是割据作乱了。 其实,江南大族不介意再出现一个孙策。 无奈如今大晋朝还有点威望,实力也没衰弱到极点,陈敏家世又一般,愿意与他合作的士人并不多,孙策却是做不了了。 但不打仗是不可能讨平的了,而今只能由大晋忠臣、荆州都督刘弘出师。 “四方多事啊。”糜晃叹了口气。 老实说,他对主公司马越也有点腹诽。 陈敏之乱本可以避免的。若在萧县击败刘乔父子,陈敏能回江东吗?回不了! 而且,挟此大胜之势,陈敏的野心也会遭到压制。 无奈一战惨败,不但陈敏跑回去造反,请来的鲜卑骑兵还大掠豫州,作了无数孽。 甚至于,糜晃怀疑青州刘伯根作乱,也与司空在军事上的接连失败有关。 说白了,威望太低了,有点压不住场子。 “都督有何打算?西州军心动荡,击之不难。获胜之后,可曾想过在关中为官?”邵勋问道。 他察言观色,发现糜晃有点失望。 当然,这点程度,并不会动摇糜晃对司马越的忠心。 再失望,他也会尽心尽力。只不过,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很多事情都是从一点点的失望开始的,慢慢等吧。 “关中绝无可能。”糜晃摇了摇头,道:“出了陈敏这档子事,关中多半会给某位宗王。即便留人镇守,也是短期的,厘定局势之后,便会交给宗王出镇。此战若真能得胜,我多半会入朝为官吧。司空在朝中乏人,不能什么都靠王夷甫。” 入朝为官?哪有割据一方痛快!但升官入朝,却也是再正常不过的擢升,况且糜晃本人并不抵触,这就没办法了。 “别光问我,你呢?”糜晃看了眼邵勋,道。 “寸功未立,怎好谈这些。”邵勋笑道。 糜晃亦笑:“看祁弘、刘琨等人一骑绝尘的样子,你要立点功劳,怕是不容易。” “总有机会的。”邵勋说道:“鲜卑人奔着长安去的,西军只要不惹他们,多半无事。” “唉。”糜晃叹了口气。 请来的兵,一个个桀骜难制,压根指挥不了,如之奈何。 西军的部署,现在摸清楚了。 一共有三道防线。 第一道就在弘农境内,以彭随、刁默的两万余兵为主。 第二道防线在华阴,多为河北旧将,如牵秀、石超等,兵不多,区区万余罢了。 第三道防线在灞水一带,由马瞻、郭传两将统率,兵力不详。 昨夜两人饮宴,聊了聊。 邵勋认为,如果第一道防线告破,后面就没希望了。 过了潼关,一马平川,不再有地利优势。考虑到西兵普遍士气低落,兵力上又处于绝对劣势,这仗确实没得打。 “你家那几个坞堡如何了?”糜晃又问道。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落在邵勋身后的一千军士身上。 其中四百人牵马步行。 马背上驮着铠甲、弩机,身上背着重剑、环首刀。 看他们的样子,凶悍难制,目中无人,唯紧紧跟在邵勋身后,亦步亦趋。 换个人来,怕是难以指挥这帮骄兵悍将。 另有六百士卒,似乎是洛阳守城战里昙花一现的银枪军,领头之人名叫金三,糜晃甚至见过。 此六百人排着整齐的队列,认真甩手甩脚地走路,与前面那四百人完全是两个风格。 六百人里新老夹杂,大概三分之一老兵、三分之二新兵的样子。 老兵相对更从容镇定,目不斜视。 新兵喜欢偷偷用余光四处张望,显得十分好奇,直到身背认旗的军官拿刀鞘砸下去为止。 这些人的器械放在后面的辎重车辆上。 糜晃注意到,人皆铁铠一副、长枪一根、环首刀一把、步弓一张,外有杂七杂八的器械若干。 说这些人是庄客部曲,谁信? 联想到许昌武库案,糜晃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云中坞已经完备,金门坞入冬前大体能完成。檀山坞要等到明年了,钱粮实在匮乏。”邵勋回道。 糜晃点了点头,片刻后说道:“击败司马颙后,你想去哪里,自和我说一声。我将你派过去,别闹出太大动静就行。” “谢了。”邵勋在马背上作揖,表示感谢。 糜晃这个老好人,应该已经感受到平静湖面下的暗流了。 他的内心之中,应该也很彷徨吧。 “都督。”邵勋又道:“裴家在陕县东新修了个坞堡,你就没想过吗?” 糜晃闻言,微微有些茫然。 他是真没想过以后该怎么办。 有些事情,真的不愿去深想。在他心中,司空击败河间王,扫平关中,再剿灭扬州陈敏之乱,似乎就大体太平了。 从此以后,司空在朝中秉政,他们升官发财,名留青史,难道不好吗? 但仔细想想,这种美好的愿望更像是空中楼阁,不着实地。 都不是初出茅庐的新人了,早就过了爱幻想的年纪,何必自欺欺人呢? 邵勋的问话,让糜晃心中微微活络了起来。 裴家都在弘农建坞堡了,伱还在犹豫什么呢? 六月初四,大军抵达桃林塞,即秦函谷关旧址附近。 此时前方传来消息,彭随、刁默率军至湖县。 因军士逃亡日众,不得已之下,裹挟着全军出战,被鲜卑骑兵一战冲垮,全军覆没。 祁弘等人趁势进占湖县,入潼关,再奔至华阴,一路畅通无阻。 糜晃听闻之后,下令加快行军速度。 五日后,作为中军先锋的邵勋率部进入潼关,正式踏上了关中的大地。 当天晚上,他遇到了从宜阳赶来的信使,一番交谈后,顿时大怒:艹你大爷,哪部鲜卑践踏我家禾苗?心中当即开始盘算,怎样才能找着机会,摆人家一道。 第一百四十四章 你敢说个“斩”字吗? 进入华阴县境之后,驿道两侧便弥漫着大股血腥味。 再望向远方,似乎还有冲天的烟柱。 “作孽啊……”吴前不知道自己第几次收尸了。 他的军旅生涯,似乎总在收尸与打扫战场间度过。 庄园前横七竖八躺着数十具尸体,大多是正面中箭倒地。 夫子们默默上前,将尸体搬上骡车,准备拉到远处挖坑掩埋。 进入庄园后,传来了浓烈的血腥味。 吴前嗅了嗅,看向一个方向。 一个已经死去多时的中年男人被绑在树上,看他的年纪已及装束,似乎是这座庄园的主人。 男人脚下躺着几具赤身裸体的女尸。 尸体已经面目全非,似乎贼人发泄完后还破坏侮辱了一番。 其中一具尸体看样子是中年妇人,下身一片狼藉。临死前手伸向男人,在地上爬行了一段后最终死去。 吴前指了指,有夫子找了几张草席,把这几具尸体裹在一起,准备埋到一个坑里。 “嘚嘚……”一阵马蹄声传来。 不一会儿,便有几人入内,见到院中血腥的场景后,先是一愣,然后骂了声“晦气”,匆匆而出。 院外响起了小声的汇报。 很快,一位锦袍士人走了出来,见着院中情形后,眉头一皱。旋又扫了眼吴前等人,厉声道:“好好收拾一番。勿要多言,休生怨怼。鲜卑铁骑是司空重金礼聘而来的,摧锋破锐,立功无数。撒点小性子算什么,我不想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否则定斩不饶。” “诺。”吴前等人纷纷应道。 “戴祭酒。”锦袍士人出门后,司马颙幕府长史杨腾立刻上前,笑道:“小地方粗陋,不堪入目,还是去华阴城里歇息一晚吧。” “也好。”戴渊笑了笑,道:“杨长史此番立大功矣,司空定有重酬。” 杨腾心中喜悦,立刻说道:“还是借着司空虎威,不然也没那么容易赢。戴祭酒临阵抚众,令其归降,功劳却是大多了。” 戴渊哈哈大笑。 杨腾是個知情识趣的,今后可多多结交。 自鲜卑骑兵大破彭随、刁默后,一路追击至华阴。 守御此处的乃牵秀、石超等河北旧将,因其据城固守,鲜卑骑兵却不好破。 关键时刻,颙府长史杨腾亲至,诈称颙命,令牵秀等人退兵,然后又遣人将牵秀捕杀。贼众遂溃,鲜卑骑兵趁机冲来,万余兵马死伤大半。 戴渊亲自出面,招抚剩下的残兵四千余人。 残兵人心惶惶,遂降。 戴渊令左卫将军何伦派出少许人马,押着这些降兵前往关东,交予司空处置——肯定不能让他们还留在关中了,降而复叛不是什么新鲜事。 二人说话间,便来到了大驿道上。 最后一批留守华阴的鲜卑人正在拔营启程,前往郑县。 临走之时,营中惨叫连连。 有几个妇人跌跌撞撞跑了出来,很快被利箭射中背心,扑倒在地。 戴渊看了,微微有些不忍,但也就是“微微”而已。 他才能还是很不错的,不然也不会被司马越派过来随军监督。 但正因为才干不错,他才清楚如今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击败司马颙,扫平最后一个敌人,比什么都重要。在此之前,切忌节外生枝。 些许小代价,完全可以忍受。 是的,就是小代价。 鲜卑人虽然贪暴,但祸害的关中人里,平民占了大多数。偶有几个庄园主,那也是豪强,家名不显。 不去管这些事,不会有损于自己的名声,更不会上史书。 百年之后,他还是清名无暇,甚至会被人尊为名臣。 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不能让鲜卑人在长安搞得太过分,其他地方随意。 但他也有些烦恼,进了长安之后,鲜卑人真的能听话吗? 他不太确定,甚至有点想故意放慢行程,不去长安了。 反正攻入长安之后,司马颙多半大势已去,他去不去长安,问题不大。 事后过去收拾残局,凭吊一番、安抚人心就可以了,说不定还能得到别人称赞。 想到此处,他换了一副笑脸,道:“听闻华阴风物颇佳,想在此盘桓个几日,不知杨长史……” “祭酒有此雅兴,仆定然作陪。”杨腾立刻说道。 二人相视大笑,把臂而行。 ****** 禁军左卫在三天后抵达了郑县。 一路上见了好几个坞堡庄园,有人愿意献上钱粮,有人则怒目相视。 邵勋很理解他们的行为,事实上他也很愤怒。 鲜卑贼子,抢粮就抢粮好了,何必杀人? 邵勋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好人,他有时候也很变态,但多年来他一直恪守一点:不要残害百姓。 权力越大,你造成的破坏就越大。 积累了什么负面情绪,在自家妻妾身上发泄就好了,还能多生孩子,何必让生活本就困难的百姓连活下去的资格都被剥夺了呢? “都看到了么?”邵勋看着燃烧着的村落,以及被尸体填满的水井,道:“自己不强,就要被人蹂躏。如果鲜卑人攻破云中坞、禹山坞,你们的妻儿是什么下场?别说鲜卑人了,随便哪一路流民帅攻破咱们的坞堡,会有什么结果?” “另者,自己不强,就要请外人来帮你打仗,但外人是什么德行,都看到了吧?与张方无异。” “这样的仗,就算赢了又如何?人心尽失,将来还会有反复。” “所有人,无论战兵还是夫子,帮忙清理废墟,掩埋尸体。人死了,总要入土为安。下辈子警醒点,反正都要死,不如和鲜卑人拼了。” “诺!”诸将纷纷应道。 很快,不止银枪军、长剑军,禁军各幢也行动了起来。 人人神情肃穆,沉默不语。 所谓兔死狐悲,诚如是也。 这会虽然没有什么民族意识,但华夷之分还是有的。关中这种地方,素来是中原王朝的正统核心区域,鲜卑人跑过来大肆烧杀抢掠,算什么事? 诚然,如果他们的主将不在乎的话,这些禁军将士虽然心中不忍,但也不会多说什么。乱世么,哪里没有这样的惨剧? 但邵勋不是明确地点出来了么?在他的影响下,银枪、长剑、禁军诸营将士的情绪被慢慢引导了起来,怒气开始积累。 甚至就连过路的左卫其他营伍的将士,见了之后,也有些骚动。 同为殿中将军的苗愿甚至专门跑了过来,一番相询之后,既有些怪邵勋小题大做,同时也有点恼火。 鲜卑人在豫州怎么做的,邵勋先撤了,没看到。但他跟着左卫将军何伦一起迎司空,多多少少看到了一些。 比关中的惨剧好一些,但也好不了太多。 苗愿长叹一声离去后,傍晚扎营之时,糜晃、何伦又来了。 糜晃尚未说话,何伦却太清楚邵勋的禀性了,慌忙说道:“小郎君你可别乱来啊。” 邵勋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校准步弓。 “我说真的。”何伦急道:“鲜卑骑兵来去如风,逮不住的,你别冲动。” “何将军这话,让人听了匪夷所思。”邵勋说道:“就连幽州都督王浚,在得知鲜卑人抢掠妇女而归之时,都会试图出手阻止。你就这么干看着,什么都不做?” “我军多为步卒,怎么做?”何伦无奈道:“再者,伱若攻杀鲜卑,祁弘、刘琨不会善罢甘休,王浚也会恼你,司空更会震怒。他老人家失信于王浚及鲜卑,以后还怎么拉人来打仗?” “那是司空、王浚该烦恼的事情,与我无关。”邵勋满不在乎地说道:“大人物,就一点担当都没有吗?” 此话一出,何伦无言以对,糜晃的眉头却紧紧皱在了一起。 邵勋的话不中听,甚至有点桀骜不驯,类似张方那种跋扈劲。 但他之前有句话没说错,鲜卑骑兵攻入邺城,烧杀抢掠,死者甚众,临走时更带走了大量邺城女子。王浚作为大军统帅,他还敢说一句“有敢挟藏者斩”,虽然最后鲜卑人也没给他面子,宁愿把八千个女子沉入河中淹死,也不放她们回家。 如今鲜卑人的老毛病又犯了,你连阻止一下都不敢吗?你敢像王浚那样说一个“斩”字吗? 糜晃脑海中激烈交锋着。 一边是生民百姓的苦难,一边是司空的大业,两者似乎对立起来了。 司空若要成事,百姓就要死。 “昔年洛阳中军健在时,建春门之战,数千轻重骑兵直冲贼众,什么鲜卑、乌桓、匈奴都被冲垮了,有何惧哉?”邵勋校准完步弓,又放了一句话。 “你也知道那会中军还在。”何伦无奈地看了邵勋一眼,道:“而今骁骑军的那些人,却未必愿意听我等指挥,他们可能也想跟着抢一把。” “那就不靠他们,咱们自己打。”邵勋说道。 “你怎么打?这不是送死么?” “若我有办法呢?” “你有屁的办法!”何伦即便再怕邵勋,这时也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够了!”糜晃看向邵勋,道:“你切勿轻举妄动,我先遣人去祁弘营中,严申军纪。” “都督,这事不如让华祭酒或汝南王去,他们是司空派来监察诸军之人,此乃二人本分,何须亲自出头呢?”邵勋提供了一个建议。 糜晃瞪了他一眼。 这个小郎君,越来越锋芒毕露了。以前固然骁勇,但还算守规矩,从去年许昌武库案开始,愈发桀骜不驯,不知道他哪来的底气? 糜晃觉得该挽救一下他,免得进一步与司空交恶,终至不可收拾。 一边是自己的忘年交,一边是主公,糜晃不希望看到任何一人有事。 最好一团和气,君臣相得。 “我这就遣人去请华祭酒和汝南王。”糜晃说道:“尔等整顿部伍,明日继续进发。” “诺。”邵勋、何伦二人应道。 第一百四十五章 这口锅谁敢背? 从郑县向西,可谓一路坦途。 不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坦途,军事意义上同样如此。 司马颙这一把,基本军心尽失,没人愿意卖命了。 充当先锋的鲜卑骑兵行至灞水之时,郭传、马瞻利用河流、土塬抵挡了几天。正待请示下一步该怎么办时,司马颙却举家出逃了。 消息几乎没能掩盖,守军当场崩溃,六月二十五日,祁弘、刘琨二人率军直扑三十多里外的长安城。 长安城内人心惶惶。 作为司马颙经营了多年的大本营,有人试图做最后的抵抗,有人试图逃跑,还有人茫然不知所措。 六月二十七日晚,随着第一批人开城出逃,整个局势急转直下。 这个时候,没人愿意抵抗了,毕竟河间王都跑了,想挑头出面组织抵抗的人一看其他人纷纷溃逃,顿时熄了心思,匆匆回到家中,收拾细软,准备趁夜出城。 鲜卑骑兵如潮水般冲了进去,一场屠城盛宴就此展开。 他们等这一刻太久了。 长安虽然不如邺城,但也有堆积如山的财富,有无数可以武装部落的甲仗,有漂亮的女人,足够他们尽兴许久了。 刘琨面有不忍之色,试图阻止,但没人听他的,最后只能黯然离去。 主将祁弘满面笑容,满不在乎。 以前在邺城就是这么干的,难道长安有什么特殊之处吗?数千里赶来帮你打仗,屠个城都不乐意,像话吗? 儿郎们一路之上,已经算克制了。若非一直用长安财富多、女人多来诱惑他们,鬼知道他们半路上会干出什么事。 到了这個时候,刘琨阻止不了,祁弘也阻止不了。 司马祐还想做最后一次努力。 “祁将军,小城小邑就罢了。长安天下瞩目,可不能乱来啊。”司马祐苦口婆心地劝道。 确实,长安的规模可能还不如邺城,但这座城市的政治意义可不一样。 说天下瞩目,那是一点不夸张。你干了什么事,很快就会哄传天下。至于天下人会怎么看待这事,那就不好说了,肯定不会有什么好话。 “司空允诺的事,汝南王欲反悔耶?”祁弘质问道。 他身后还有几个部落贵人,同样怒气冲冲地看向司马祐。 说话怎么能不算数呢? 之前大掠豫州,就不太爽利。许昌那边时不时派人过来要求他们收敛点,不要闹得太过。 是,你司马越要脸,怕威望受损,但关我们什么事? 千里迢迢为你打仗,死伤人命、损失战马,家里的活也耽误了,答应的事为什么不作数? “祁主簿可不要说昏话!司空答应了什么事?司空何时答应过这事?”司马祐吓了一跳,连声说道。 允诺鲜卑人劫掠长安这种事,司空能答应吗? 他若公开这么说,谁还敢在他幕府里供职? 屠戮长安这种事,你不公开说,我们可以假装不知道,还有辩解的余地。但你若真傻到承认了,那对不起,大家都得自寻门路。 这口锅,无论如何不能扣在司空头上。 祁弘嗤笑一声,扭头对几位部落贵人说了几句。 众人哈哈大笑,都用嘲讽的眼神看着司马祐。 出来卖,还要装,有意思。 没人再搭理他了,一行人很快进入了长安城,加入了狂欢的序列。 司马祐摇了摇头,上马离开了。 他有些恼恨戴渊,关键时刻不过来,这么爱惜羽毛? 不过这事啊,还是得想想办法。 司空无论如何承担不起长安屠城的责任,那么只能把责任往鲜卑人身上推了。 他们野性未驯,桀骜难制,不听号令很正常。 待鲜卑人抢够了,再斥责一番,想办法抓几个倒霉鬼,明正典刑了事。 厘清思路后,司马祐最后看了一眼已传出哭喊声的长安城,在随从的簇拥下,策马离开了。 ****** 邵勋得感谢马瞻、郭传抵抗的那几天。 正是因为他们的阻滞,才令禁军主力只比鲜卑人晚了一天,就赶到了长安城外。 糜晃其实已经收到消息了。 心中的愤怒自不用多说,任何正常人看到屠城这种最大的恶,如何能忍? 但他不是热血上头的少年了,有太多的利益羁绊,有些决定是不太容易做出来的。 长安城门并没有关闭,偶尔有百姓士人趁着混乱逃出来。 整座城市沐浴在屠刀与火光之中,在夜色之中绽放着血色之花。 即便在城外,亦可听到阵阵凄惨的哭号声。 已经肆虐了一天一夜,鲜卑人仍然不愿意收手。 “都督,有军士不遵号令,擅自屠城劫掠,出兵戢乱不是应该的么?”邵勋站在糜晃身后,轻声问道。 糜晃犹豫难决。 “昔年洛阳中军擅自劫掠,北军中候还要派人捕杀一批倒霉鬼做做样子呢。鲜卑人难道比禁军还高贵?” “司空想必不知道贼人如此猖狂贪暴,他老人家若在场,定然也会下令戢乱。” “长安何等重要,若被鲜卑屠戮个几万人,天下哗然,司空名望受损,恐不美也。” 邵勋一句句劝导着,让糜晃心中的那架天平愈发倾斜。 何伦在一旁欲言又止,最后说道:“不如等右卫、骁骑军赶来再说。” 邵勋看都不看他,继续看着糜晃的脸色,说道:“都督,邺城遭难,那是王浚的事,司空名望不会大损。但长安遭难,总要有人承担责任的,万一……” 他这话半真半假。 长安如果被鲜卑杀个几万人,可能会有人承担责任,也可能屁事都没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邵勋现在用笃定的语气说出来,就让糜晃下意识有些不安。 万一,他真的被当做替罪羊拉出来了呢? 可能性不大,但确实存在可能。 一旦承担责任,或许不会死,但褫职之类的事情多半免不了。即便后面司空出于补偿,再把他升回来,几年时间却耽误掉了。 糜晃张了张嘴,似要说些什么。 出兵戢乱,是正当的吧? 不让司空背上恶名,也是为他老人家着想对吧? 捕杀少许闹得最过分的,悬首各处,震慑其他人,让长安恢复平静,似乎可以把事情控制在一定程度内? 想到此处,他声音沙哑地说道:“传令,左卫出兵戢乱,由——邵勋统一指挥。” “诺。”邵勋、何伦、苗愿以及其他几位司马、将军齐声应道。 大伙早看不惯那帮鲜卑人了。 一路上事情做得那么绝,那么残暴,和张方也不遑多让了。无人出头便罢了,今有人愿意出头,都想干他们一下。 “注意分寸。”糜晃一把拉住正在披甲的邵勋,低声说道:“一路战来,鲜卑人也是流过血、立过功的。捕杀个百十人,小惩一番即可,莫要把事情闹大。” “诺。”邵勋稍显敷衍地应了一声。 随后看向诸将,道:“我自领本部兵马,至平朔门、朝门,驱杀贼人、设置街垒。苗愿!” “末将在。” “伱自率本部,一分为二,至杜门、安门,设障置垒。” “遵命。” “张横。” “末将在。”前驱营虎贲中郎将张横立刻应道。 “你部分作三支,分别至直城门、章城门、雍门。” “遵命。” “由基营、强弩营……” “随军辅兵……” 邵勋一一吩咐完毕,最后说道:“军令传达已毕,诸将各领部伍,即刻行事。记住,街垒一定要设,且不止一道。强弩营、由基营分至各门,弓弩上弦,箭矢带足。总之,把鲜卑人堵在城里,别让他们冲出来。” 堵在城里,不让鲜卑人出来,这是关键。 巷战步战,就凭那帮铠甲都没几副的罗圈腿,压根不是对手。 骑兵跑不起来,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诺。”众人齐声应道,然后纷纷散去。 见到邵勋已经上马,糜晃犹豫了一下,又嘱咐道:“注意分寸。” “都督勿忧。”邵勋说道:“仆心里有数。” 第一百四十六章 逃之何急也! 最先爆发战斗的其实是城外。 有百十个鲜卑人苦逼地留在外面照顾马匹,因为他们没有把所有马都带进城内。 看到陈有根带着四百长剑军赶至时,这些正在喂马的鲜卑人不明所以,这是要做什么? 有人喊了几句,但没人听得懂。 四百人下马之后,留二十人收拢马匹,其余三百多人立刻整队,披甲执弩,朝放牧的鲜卑人冲来。 有鲜卑牧人觉得不对,下意识夺了马匹,转身就逃。 有人傻乎乎地看着,结果迎接他们的是密集的弩矢。 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一个又一个鲜卑人扑倒在地。 有人拿出武器反抗,很快便被弃弩执剑的长剑军武士砍翻在地。 几乎是单方面的杀戮。 “常粲,你带五十人,上马追击残敌。”陈有根吩咐道。 “诺。”常粲没有废话,立刻带着本队五十人,一人领了三匹马,带上单兵弩和重剑,朝着几名敌人逃跑的方向追去。 “刘大,你领五十人收拢马匹。”陈有根继续下令:“其余人,随我搜寻贼人,看看还有没有牧马地。” “诺。”众将士轰然应命,纷纷散开上马,呼啸着消失在了夜幕中。 朝门外,战斗开始得稍晚。 银枪军第一幢六百人当先出发,赶到之时,发现城门洞里有三三两两闲聊的鲜卑武士。 两百名老兵拿着上好弦的步弓,迎头就是一通箭雨。 黑漆漆的城门洞内,闷哼惨叫之声不断。 步弓手没有停,射完一轮之后,从腰间箭囊内抽出第二支箭,一边前进,一边照着人影憧憧的地方攒射。 惨叫声慢慢变少,渐至于无。 四百名银枪军新兵拉来了七八辆辎重车,结阵冲了进去。 他们走了数十步,终于遇到了第一股鲜卑人,正是听到城门处惨叫声过来查看的。看样子百人上下,没有骑马,手执五花八门的兵器,气势汹汹。 “呜——”角声一响,老兵弓手们又冲了过来,拈弓搭箭,兜头盖脸射了过去。 鲜卑人猝不及防,当场躺下了二十余人。 其他人破口大骂,纷纷向后溃散,看样子是喊人去了。 “咚咚咚……”鼓声响起,禁军左卫的刀盾手们赶了上来,由幢主黄彪统率,手执大盾、环首刀,紧紧跟在辎重车辆之后,沿着大道前进。 “沙沙”的脚步声响起,穿着仅有的四百副铁铠的长枪手跟在刀盾手后面。 在他们身后,还有数量更多的手持长枪的步卒,身上仅有皮甲甚至无甲——不过也够了,在狭窄的街道上,不需要全员披铠。 由基营派了四百名步弓手到朝门助战。 他们惊异地看了一眼人人持弓的银枪军。 有些弓手当了十来年兵了,还是第一次见到全员弓手又全员近战的部队。 强弩营的人也来了。 他们一边在后方筑第二道街垒,一边用马车拉来几台巨大的弩机,试图上前支援步军。 整個进攻队形很快摆好了。 强弩被搬上了马车,刀盾手、长枪手护卫前后左右,掩护弩手操作弩机。 大队人马跟在后面。 森严的长枪丛林一眼望不到头,步弓手忽前忽后,随时援应各处。 由基营甚至分了部分弓手进入街道两侧的民宅,有人爬上了屋顶,有人甚至蹲上了树,手持强弓,居高临下点杀着三三两两的鲜卑人。 街道尽头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邵勋听到后,立刻登上了一处民宅的墙头,远远瞭望。 骑兵越来越近,速度越来越快。 邵勋都懒得出手了,因为总有傻逼要在狭窄的街道上玩骑兵冲锋。 “呜——”角声响起。 强劲的机括瞬间推矢而出。 粗大的弩矢带着死亡的尖啸,穿破浓浓的夜空,携千钧之势,撞入了迎面冲来的鲜卑骑兵之中。 人仰马翻! 强弩带来了可怕的杀伤,马儿痛苦地人立而起,将背上的骑士甩翻在地。 骑士凭借着矫健的身手,在落地的一瞬间翻滚而出,还没来得及起身呢,另一头马轰然倒地,压在了他的小腿上。 “咔嚓”一声,惨嚎声响彻半条街道,一如他昨晚虐杀的那名妇人临死前的凄厉嚎叫。 又一批弩矢射来,这次是骑士栽落马下。 身上的铁铠像纸糊的一样,直接被弩矢洞穿,人也被强劲的力道带飞了出去,最后轰然落地,一动不动。 弩矢不断激射而出,骑兵的尸体堆积如山。而他们倒下后,甚至形成了更大、更多的障碍物,将后续骑兵的冲锋完全阻断。 “咚咚咚……”鼓声响了起来。 “杀!”弓手越过人马尸体,站着攒射了一波。 长枪手艰难地翻越障碍物,然后齐齐整队,再小步快跑,追在正策马回返的鲜卑骑兵屁股后面。 “杀!”长枪成列捅出,三五成群的骑兵完全不是对手,瞬间被刺倒在地。 有人徒劳地挥舞着长戟,但坐在马背上的他,腋下、前后的空档实在太大了,先被一根木棓打翻在地,再被冲上来的刀盾手割破喉咙。身体抽搐一番后,就此不动了。 墙列而进的步卒们在街巷中是无敌的。 强弩、步弓提供了远程火力,大盾遮蔽了绵软骑弓带来的威胁,长枪戳刺,环首刀斩首,没有人能阻挡他们。 鲜卑人“尽兴”了一天一夜,早就体力大亏,很多牧子、牧奴找不到头人,组织起来的最大规模的反抗也就百人级别,很快就被彻底粉碎。 街道上全是人马尸体,层层叠叠,堆积如山。 马肯定是跑不起来了,现在只能玩他们不擅长的步战。 但步战需要组织,需要装备,需要训练,他们在这一块是欠缺的。当面对排成严整阵型,各兵种齐备,配合默契的禁军左卫时,几乎无法阻挡片刻。 更别说还有人是罗圈腿,下马步战真的难为他们了…… ****** 夜空上飘来了一片乌云。 狂风乍起,吹散了长安的血腥气。 但杀戮并未停止。 成列的禁军步卒手持刀枪,逐屋清理干净了北城这一块的残敌。 没有时间细细点计,但怎么着也杀了千余人。 又前进了片刻,他们遇到了从雍正方向杀进来的前驱营一部五百余人。 这几百重甲步兵浑身浴血,会师之后哈哈大笑,纷纷叫嚷着“杀得痛快”。 两军汇合之后,继续沿着大街清扫残敌。 没过多久,直城门、清明门方向的杀声稀落了下来,两边加起来近两千步卒成功杀穿了整条街道,在中央会师。 至此,会师的这几部已经斩杀了至少两千五百鲜卑骑兵,成果斐然。 分布在南侧、西南、东南诸门的左卫军士还在厮杀。 但听稀落的声音,应该也近尾声了。 众人心中愈发振奋,换成平日,要拼怎样的老命才能杀掉五千骑兵? 经此一战,洛阳最大的敌人也被解决了——呃,怎么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祁弘匆匆躲进了宫城。 他不傻,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绝无可能骑马冲出去了。 人马尸体阻塞街道,各个城门内设置了至少三道街垒,怕是一冲出去就会被弓弩射成筛子。 他曾经想缒城而出,但没找到机会,于是且战且退,躲进了宫城内,试图负隅顽抗。 但仓促之下,身边只聚集了两百余人,这让他欲哭无泪。 曾经煊赫的五千铁骑啊,若在野地里冲锋,谁拦得住? 偏偏他们被人阴了,堵死在长安城内,找不到脱困的办法。 如之奈何! 更让人绝望的是,王都督通过嫁女儿拉拢的段部鲜卑,经此重创,还能再起来么?要知道,在前几年的多场战事中,他们已经零零碎碎损失了三千余骑,这次再丢五千,对于不过十五六万人口的段部鲜卑来说,可谓伤筋动骨。 段部鲜卑不是没有敌人的。 草原上最怕露出颓势,因为一旦如此,你就有可能被凶恶的邻居分食。 唉! 不过,现在不是为段部悲伤的时候,那也和他关系不大。祁弘收拾心情,四处寻找脱困的办法。 就在这个时候,宫城神虎门、云龙门外响起了鼓噪声。稍顷,兵刃交击声响起,留守在门后的鲜卑兵狼狈而走,一哄而散。 一东一西两座宫门次第打开。 “杀贼!”银枪军数百士卒从神虎门杀进,前驱营数百甲士从云龙门攻入。 大军在宽阔的宫前广场上列成方阵,然后快步前进。 “完了!”祁弘将最后的百余人派出,与敌军厮杀。 自己则带着数名亲随,往宫城北面的逍遥园方向奔去。 及至近前,才发现逍遥园内全是枯枝败叶,久不启用,各道门都封死了。 他急得团团转。 情急之下,唤来一名随从,令其抱着自己往上送,手扒住墙头之后,正待用力,却听“嗖”的一声,长箭从后方飞来,透颈而出。 祁弘的双手在墙头最后扒拉了几下,随后无力垂下,轰然倒地。 金甲神将快步冲了过来,重剑接连横斩,几无一合之敌。 片刻之后,逍遥园内连祁弘在内的四人尽数被杀。 他施施然擦了擦重剑,再摸出环首刀,将祁弘的头颅割下,拎在手里,笑道:“祁将军逃之何急也!” 第一百四十七章 我仍然忠于司空 暴雨倾盆而下,开始洗刷长安城内的血迹。 一晚上的屠杀已经结束。 一万五千余禁军步卒、两万民夫丁壮,外加邵勋的上千私兵,沿着诸门层层推进,远了发弩,近了射箭,然后重甲步兵在前,轻甲武士继之,互相配合,步步蚕食,将每一处可能躲藏敌军的地方都搜杀干净了。 天明之后,战斗基本结束。只偶尔传出零散的惨叫声,那是躲藏在民宅中的鲜卑人被长安百姓揪出,乱刃分尸。 邵勋在清晨时分出了城,面见都督糜晃。 糜晃不想理他,没给好脸色。 城内厮杀了一整夜,弩机发射的声音他在城外都能听得到。 密密麻麻的军士堵住各个门口,城外还准备了少许游骑,确保没一个人能逃得出去。 如此做派,是小惩大诫的样子吗?他又不傻,如何看不出来? 邵勋不以为意,只拉着糜晃的手,惭愧道:“鲜卑贼子反抗激烈,将士们收不住手,打出了性子,一路砍杀,最后竟然将贼人尽数屠戮。仆发觉之时,已然晚了,最后只捡回了祁主簿的头颅。” 说罢,将布包解开,从中取出一枚血肉模糊的玩意,放在案几上。 糜晃觉得碍眼,直接将头颅扫落在地。 “你可知经此一役……”糜晃看着邵勋的眼睛,说道。 “经此一役,司空也没办法了。”邵勋丝毫不掩饰地说道。 “你!”糜晃瞪大了眼睛。 “段部鲜卑强敌环伺,不一定能来找我报仇。”邵勋坦然说道:“而没了鲜卑骑兵,王浚有何惧哉?他又远在幽州,怕是还要想办法替段部鲜卑擦屁股,帮他们抵抗草原上的敌对部落。” “你……要反?”糜晃急道:“小郎君,不是我说你。你是越府家将出身,即便离府,也不能反司空啊。” “都督何出此言?”邵勋笑道:“司空简拔我于行伍之中,我焉能背之?此番屠戮鲜卑,实在是因为他们做得太过分了。长安名城,被鲜卑杀了万余人,此等兽兵,与张方何异?屠之有甚错处?” “放心,昨夜我已晓谕军士,此乃司空军令,出兵戢乱,皆有赏赐。” “今日还会布告全城,司空素来爱民,岂能坐视鲜卑屠城?都督勿忧,这几日找个良辰吉时,为死难百姓招魂。百姓闻之,谁还会怪罪司空?” 糜晃沉默了一会,叹道:“真是上了你的鬼当!伱好大的胆子,诈传军令,不怕司空事后发难?” 邵勋躬身一礼,道:“还请都督帮忙转圜一二。” 姿态做得很足,但跋扈劲冲天而起,让糜晃一阵眼晕。 “你给我说实话,有多少家底?”他压低了声音,问道。 “银枪军三千、长剑军两千、骑军五百,总共五千五百步骑。另有铁铠一万五千领、甲仗器械数万。”邵勋说道。 糜晃被震得五迷三道。 这個实力,司空怕是真的动不了他。 禁军左右卫以及骁骑军,对司空来说没那么可靠。他们与邵勋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许昌武库案时,邵勋只取铠甲,钱帛则分赏左卫及骁骑军诸将士。 长安一役,诛杀五千鲜卑骑兵,那么鲜卑人抢掠来的财货怎么处理? 以邵勋的性子,估计还是分出去。 左卫拿大头,尚未赶来的右卫、骁骑军说不定也能分润点好处。 他又这么能打,名气还大,在王国军及禁军中经营了四五年,司空敢用禁军对付他吗? 是,禁军至少一半以上的将领,仍然是忠于司空的。 但忠于司空,未必代表着他们愿意杀邵勋,虽然强行命令,他们可能也会勉强出动,但效果如何就很难说了。 同样的,如果邵勋打算对司空不利,禁军诸将也会反对。 这就是禁军的现实,至少是左卫一万六千余人的现实。 糜晃皱眉思索着,如果邵勋不考虑名声及后果,现在就投靠天子、皇后,与周馥等人搅和在一起,司空怕是连洛阳都不敢进。 一时半会,确实动不了他啊。 这个小郎君,不知不觉间,已经和当年的张方有些类似了。 司马颙投鼠忌器,不敢用大军征剿张方,害怕出动的兵马临阵倒戈,于是只能用暗杀的手段来诛除此贼。 唉,东海国的张方,成气候了。 糜晃心绪复杂,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都督放心,不会让你为难的。”邵勋正色道:“我仍是司空的家将,仍然愿意为司空拼杀,绝无二心。” 说完,心中默默地补充了句:我只是不想落入兔死狗烹的境地罢了。 其实,从今年年初开始,司马越就已经不太好杀他了。 邵勋不知道司马越起没起过这个念头。 不管有没有,当时河北动乱,范阳王、平昌公的兵马陷在里面,并州刺史司马腾更是抽不出兵力,青州司马略被宗教起义军击溃,司马越攒的三万大军又被浪完了,他确实难以调集外军来对付他。 司马越自许昌回来后,直接屯于温县,或许就有这方面的因素。 进了洛阳,总要入宫吧?万一有人铤而走险,利用殿中将军职务之便,将他杀死在宫城里呢?他这种擅长阴谋诡计的人,最喜欢以己度人了。 当时决定松一手,利用邵勋攻司马颙,榨干最后的价值,或许是他真实的想法。 没人会坐以待毙。 这次邵勋把鲜卑骑兵全闷死在长安城里,不知道司马越作何感想?又一支强军没了啊。 公允地说,如果他要对付邵勋,五千鲜卑骑兵绝对是王炸,能起到极大的作用。 现在没了,邵勋也想不出司马越该怎么对付自己。 老子接下来就要用长安的粮食、钱财、马匹,以及许昌的铠甲扩军了。 你现在不敢动我,明年更不敢动我…… 满身反骨的人,就是这么嚣张。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糜晃用略带责备的眼神看着邵勋,叹道:“司空为你举孝廉入仕,可没对不起你。” 邵勋沉默,片刻后说道:“是。” 司马越确实没有对不起他。 对他的一些限制,也是上位者常用的制衡手段罢了。 问题的关键在于,荡阴之战后,司马越整整缺席了一年零七个月,洛阳产生了巨大的权力真空。 不说邵勋抓住了机会,就连保皇党那帮人都羽翼渐丰,王衍更是大捞好处。 等到司马越再度出现时,他面对的是一个陌生的洛阳。 如果没有许昌武库案,邵勋、司马越之间或许还能维持相当的信任,但邵勋主动放弃了这份信任,因为他想得到那批铠甲。 这次杀鲜卑,一方面是鲜卑屠城,没看见就算了,知道了的他实在不能忍。 其次,好处也是实打实的。 来见糜晃前,陈有根来报,昨夜及今晨在城外收拢了八千余匹马。 城内也粗粗统计了一下,完好无损的马匹还有三千左右。 一匹马值多少钱?这要看什么类型的马了。 挽马最廉价,驮马稍贵,骑乘马更贵,战马极贵。 鲜卑人的这些马,最次也是换着骑乘的走马,战马更是占据了一半左右。 汉文帝时,有人卖马售价15万钱,非法获利500钱,被免官。 汉武帝时,一匹马价格20万钱。 汉成帝时,驿马价格暴跌至7000钱。 东汉马援曾给杜林一匹马,人家还了他5万钱。 东汉灵帝时,征调豪族马匹。世家大族故意怼他,一匹马索价200万钱——此非正常价格。 三国时,普通马匹一万钱左右,战马价格则飙升至十万钱。 三国归晋后,经历了一段难得的和平岁月,马匹价格开始跌落。 但八王之乱这么多年,马价就像坐火箭一样,年年飙升,现在一匹血统纯正、速度快、耐力强的军用良驹的价格又突破了五万钱。 当然,草原上不太注重马匹血统培育,而是任其自由交配,马的品相都很一般。 鲜卑人的这些马,能卖到五万钱的不多,但绝没有任何一匹低于一万钱。 上万匹马,就是十多万贯钱,没人能忍得住。 当然,把这些马作价售卖是非常愚蠢的,邵勋绝对不会这么干。 河南最好的牧场在广成泽,如果不骑着它们打仗,那么就无需喂养粮食,直接野地里放牧就是了。 缴获的马匹之中,几乎全是公马,且绝大部分已经去势——不去势的马,脾气相对暴躁,喜欢踢人乃至追逐母马。 只有寥寥两百余匹,不知道是主人喜欢骑烈马还是什么缘故,没有去势。 这两百多匹马送至广成泽,再找一些母马,慢慢繁衍。 当然,母马筹集不易,可以先找很多驴子过来,给这些公马当“后宫”。 骡子军,不也挺好么?老子不怕被人笑。 重甲步兵骑上骡子,在战场上快速机动,不比两条腿快? “你先下去吧。这里的事,我还得好好想想。”糜晃挥了挥手,叹气道。 “都督,切勿让司空威名受损。”邵勋情真意切道。 “滚吧,得了便宜还卖乖。”糜晃斥道。 邵勋低下头,行礼后离开了大帐。 糜晃默默跪坐了下来,久久不语。 有些事情,一旦越界,就会渐成陌路,唉! 他还是想抢救一番,试图修复邵勋与司空的关系。老好人的本性,根深蒂固矣。 第一百四十八章 送礼(为盟主道哉反也加更) 厮杀已经结束,但伤痛却绵绵无绝期。 长安人口并不算太多,一下子被杀万余,真的是家家戴孝,户户哀悼。 糜晃在城外主持招魂仪式,邵勋没有掺和,那是主帅的舞台。 他打开了长安府库,将积存的粮米分发了一部分出去。 数量不多,只能说稍稍抚慰下百姓们痛失亲人的心。 另外,从鲜卑人那里缴获的财物一一清点,再在长安城内寻访。如果有家人健在的,还回去一部分。 这事他亲自来抓,一直花了好几天工夫,才陆陆续续分发下去,百姓们自然感恩戴德。 而这个时候,右卫、骁骑军也陆陆续续抵达了城外。 甫一进城,右卫将军裴廓、骁骑将军王瑚等人就震住了。 大街两侧的屋檐下,悬挂了无数人头,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远处。 过了几日,人头已经腐坏干瘪,此时正有人挨个收取,准备拉出去挖坑埋了。 “好气魄,好手段。”裴廓长吁一口气,叹道。 王瑚则下意识一个激灵。 他也是骑兵,实在无法想象骁骑军若被人堵在城里,会是怎样一個结局。 哪怕是具装甲骑,面对街垒也冲不起来啊,最后只能被人一一砍翻在地。 作为同行,王瑚升起了一点兔死狐悲之感,全程沉默不语。 长安家家户户都在办丧事。 跟着裴、王二人入城的将士看了,恻隐之心顿起,看着那些人头时的目光也变了。 禁军的军纪一般,滋扰百姓的事不少,但屠城劫掠这种离谱的事情,他们从没做过——或者说还没来得及做。 鲜卑人好大的胆子,居然跑到长安来屠城。幸好糜都督、邵将军当机立断,出兵戢乱,将贼人尽数斩杀。 想到此处,人人只觉痛快。 不为别的,就为披麻戴孝的长安百姓,这把杀得值! 邵勋在逍遥园内办公。 裴、王二人抵达时,亲兵皆被留在外面,一人带了数名随从入内。 沿途到处有银枪军的士卒在值守。 二人入园之时,所有人都盯着他们看。 裴廓哑然失笑。 他知道云中坞的存在,知道那里屯驻了数百名私兵,甚至知道这批私兵的来历。 邵勋不辞辛劳,嘘寒问暖,教导学生,将那些少年孩童一手带大,直如父亲般的地位。 再以长成的少年担当军官,招募河上的船工、纤夫,码头、集市的苦力,充任兵士。 一张白纸的老实苦力,容易被身负武艺的少年军官压服、驱使,长时间整训下来,服从性极佳。 而少年军官们对邵勋又有种亦师亦父的孺慕感,可谓上下一心,如臂使指。 最后,再以银枪军分屯各处操训,以军法治坞民,乱世之中,一个小势力就这么成型了。 别人都是先有坞堡、坞民,再有私兵。 邵勋是先有私兵,再有坞堡、坞民。 有点意思。 当然,现在类似邵勋这种人渐渐多了起来。 前阵子,度支校尉陈颜向自己抱怨。因为战乱不休,许多百姓从并州、冀州南下,在大河两岸聚居垦荒。其中有勇力者,身边聚集着数百亲信,驱使着数千流民,伐木夯土,建造坞堡。 洛阳周边的坞堡,是越来越多了。 其中最有名望者两人,一曰赵固,一曰上官巳。 赵固来历不可考,陈颜甚至不知道他是哪里人,家世如何。 上官巳则是禁军大将出身,带着部分残兵败将出逃洛阳后,居然收拢战乱流民,聚居垦荒,自号坞堡帅了。 真是天下大乱,群魔乱舞啊! 几人很快进了逍遥园。 邵勋正在伏案写字,见着二人时,连忙起身行礼,笑道:“裴将军、王将军。” 二人官阶比邵勋高,此时却都回了一礼。 “五千骑,一战而没,小郎君可曾想过后果?”事情重大,二人都没心思客套,裴廓直接开门见山,问道。 “五千匪众罢了,屠之大快人心,司空听闻亦要拍手叫好。”邵勋说道。 裴廓仔细看着他的眼睛,半晌后叹了口气,道:“你想清楚了就好。” 王瑚在一旁默不作声。 邵勋注意到了他,哈哈笑道:“王将军来得正好。见者有份,勿要推辞。” 说罢,从案几上拿起一份礼单,递了过去。 “这……一千匹马。”王瑚下意识忽略了礼单上的其他财物,惊道。 裴廓也不淡定了。 一千匹马,好大的手笔! “骁骑军苦无马匹,我早知之。”邵勋脸色一正,道:“山野草泽之中,还有不少逃散的骁骑、上骑、虎贲、异力、突骑将士,都是积年老兵了,配上马就能上阵厮杀。将来骁骑军若要扩编,马是少不了的。” 王瑚犹豫片刻,收下了礼单。 他真的无法拒绝这份礼物。骁骑军现有接近两千将士,出征之时,多牵马步行。 何也?只有战马,没有代步用的骑乘马。 战马舍不得骑,可不就只能牵马步行,与步兵混在一起了? 他若拒绝这份礼物,骁骑军上下能埋怨死他。 做老大不是那么容易的,你得考虑到方方面面。 “唉,骁骑军确实缺马,这份礼物,某愧受了。”王瑚躬身一礼,道:“以后若有招呼,某定不推辞。” 做出决定之后,王瑚才有闲心看礼单上的其他东西。 邵勋送了他个人十匹马,骁骑军将校亦有一匹至五匹不等。 此外,还有少许金银器,军官们人手一两件,都是长安豪富之家的用品——未必是纯金或纯银的,很多是鎏金之类,但也非常不错了。 裴廓也有一份礼单。 禁军右卫得马五百匹,金银器若干。 他倒洒脱,直接收下了。 反正不是自己抢的,都过了两遍手了,而且原主都死光了,拿下来没问题。 况且,他是闻喜裴出身,拿了就拿了,能咋地? 三人在逍遥园内坐了一会,及至午时,一起吃了顿饭。 王瑚很快告辞离去,裴廓稍稍留了一会,他还有话要说。 “做下这么大的事,小郎君接下来怎么办?”裴廓问道:“莫非想在关中谋官?” 邵勋摇了摇头,道:“关中待不下去的。” 他这两天查阅过长安官府档籍。 因为战乱频繁,保管不当,有些资料遗失了,但仍有参考价值。 据资料记载,太康元年(280),雍州六郡共九万四千余户,大概五十余万编户人口。 太康以后的资料不见了,邵勋询问了几个残存的小吏,得知元康六年(296)应该是关中人口的峰值。但他们也没有具体数字,只大略说有“十余万户”。 元康六年的时候,匈奴寇关中,北地太守张损死之。 当年八月,氐人齐万年叛乱。 还是当年,“关中饥,大疫”。 瘟疫一直流行到第二年(297),结果又叠加大旱,“关中饥,米斛万钱”。 这个过程中,因饥饿、瘟疫而死的却不知有多少。 而齐万年叛乱之时,从雍、秦流出至汉中、蜀中的人口有四五万户——秦州人口本来就少,这些人大部分还是关中的。 另外,流入南阳的也有几万口人。 流入洛阳周边的,差不多是同样数字。 如果再算上战争导致的人口损失,邵勋推测此时关中编户人口当在七万户以内,这从司马颙出兵的数量就可推测一二。 即便算上世家大族隐匿的人口,估计也就十二三万户的样子,六十多万人口。 那么,此时的胡人呢? 元康六年(296)的时候,朝廷编户人口大概不到七十万,胡人数量在八九十万。 齐万年之乱,胡人有所损失,如今胡汉人口大约对半分的样子,胡人可能还略多一些,因为不断有人迁入,汉人却在慢慢离开关中。 总之,现在的关中大概也就百余万人口,胡汉各占一半的样子,胡人略多一些。 长安,自汉末屠城之后,一度只剩百户。 三国百年战争,长安人口损耗不小,现在也就三五万的样子。 这样复杂的环境,他一个没甚根基的外来人,很难站得住脚。 再者,司空也不会同意的,朝廷官员、地方刺史太守乃至世家豪强,都不会认他。 简而言之,他现在收了一波人心,但也仅限于长安而已,其他地方则没有任何群众基础,打不开局面。 说难听点,反复被战争蹂躏的洛阳盆地,都没有关中复杂。 他终究还是要回到洛阳,回到广成泽。 “那你还是打算回到洛阳喽?”裴廓把玩着礼单,问道。 “是。”邵勋点了点头,道:“我接下来需要夯实根基。” “小郎君是清醒之人,我没话说了。”裴廓叹道。 若他是邵勋,这会就该回去练兵屯粮,深居简出,以待天时——是的,有识之士都看出来这天下好不了了,只不过都在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邵勋崛起太快,根基不稳,底蕴不足。 此番全歼五千鲜卑骑兵,注意到他的人会越来越多,研究他的人也会越来越多。 从今往后,他要面对的局面会更加复杂。 夯实根基是没错的,这也是唯一正确的路径。 第一百四十九章 恐怖平衡 七月初四,数万大军屯驻的霸上军营内,喜气洋洋。 一辆辆马车被拉了进去,满载钱帛。 禁军将士,人给绢一匹,军官逐级加给。 辅兵夫子,只要参与了战斗,也能领到数十钱意思意思。 长安没那么富裕,数万人一领赏,缴获的财物就去了大半。 邵勋还给各级军官送马和金银器,又是一笔开支。 总之,到了最后,他自己只留了区区五六千匹绢、两千余贯钱。 当然,他最大的收获还是将近八千匹马,这会都在城外的塬上放牧,由长剑军及左卫一部看守。 领到钱的禁军将士喜笑颜开,人人称赞邵将军慷慨大方。 尤其是左卫儿郎们,跟着邵将军去了一次豫州,领到钱了。这次来长安,又弄到钱。 不愧是神人降世,跟着邵将军就是好。 左卫将军何伦现在已和邵勋并排站了,不再让邵某人落在他身后。 许昌那一回,小吏们给他偷偷送了五千匹绢,回去后就换了一座大宅子,添置了许多家什,纳了几个小妾,还整了一队女乐舞姬出来。 这次来长安,宦囊再丰,多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个邵勋,实在太客气。 更懂得分润好处,从不吃独食,难怪大家都喜欢他。 是的,左卫诸将校,往邵勋面前凑的不知凡几。以前何伦心里还不太舒服,次数多了以后,他释然了。 钱和女人才是真的。 世上之事,在于难得糊涂。 我对司空是忠心的,邵勋也没有反司空,甚至多次在公开场合说感激司空的简拔之恩,那就装糊涂吧。 再者,很多底层军校本就是跟着邵勋一步步起来的。有官身的中层将领也跟邵勋关系不错,还能怎么样? 待回洛阳之后,看看情况再说吧。 “都督,河间王跑哪去了?”从霸上回城之时,邵勋问道。 糜晃仿佛老了许多,终日愁眉苦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待邵勋问第二遍时,他才反应过来,说道:“我亦不知。只传闻奔南山去了,何伦派了兵马追索,一无所获。” “原来如此。”邵勋点了点头,又问道:“将士们领了赏,眼见着无仗可打,都有思归之意,不知何时撤兵?” “就这么急着想回家?”糜晃转过头来,难得地开了句玩笑:“你又未娶妻,急着回家作甚?” 我急着把财货搬回去啊!邵勋笑道:“得了这么多财货,回去把金谷园收拾下,以后娶了妻,住着也舒服。” 其实,他已经开始转运财货了。 长剑军分出了两百人,在长安周边征发车辆,以粮食为酬,前往弘农郡待命。 长安作为关西重镇,战备核心城市,积存了大量军粮。 邵勋以前不喜欢运粮食,因为又笨重又廉价,这次时间充裕,短时间内还大权在握,便起了心思。 大体思路是,先通过渭水河道,将粮食水运至弘农,然后陆路转运至金门坞。 至于金门坞如何与云中、檀山两地调配,那是后面的事情了。 路途当中肯定会有损耗,还不小。 发给驭手、夫子的酬劳也不是什么小数目。 但能运多少是多少吧,一泉坞等地已不太愿意卖粮食了,可能他们的存粮已跌落到警戒线以下,要缓一缓。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粮食比钱帛更重要。 当你能利用权势和影响力,把钱帛换成粮食的时候,那就赶紧换。能换多少换多少,换到人家不愿意和你换为止。 另外,洛阳市面上也有不少外地运来的漕粮——度支校尉陈颜就专门负责漕运之事。 这些粮食哪怕价格稍贵,邵勋也是能买就买。 乱世之中,粮食、耕牛、农具、马匹、武器哪一样不比钱帛重要? “司空尚未下令。”糜晃简略地说道。 “捷报已发?” “昨日才发。” “谢都督。”邵勋拱手作揖。 糜晃帮他拖了几天,很够意思了。 不过,戴渊、司马祐去哪了?前天见到了汝南王,转了一圈就走了,都没和自己说话,一副看死人的表情,就差把“张方”两字贴到自己脑门上了。 嘁!张方的很多大将是当年郅辅家的僮仆。 他的部队也是司马颙给的。 我如果只有禁军在手,那确实有可能被人寻着空子暗害。 但银枪军护卫身侧,司马越想害我却没那么容易。 当然,天底下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最重要的是,你得让司马越感到害怕。机会只有一次,如果失败了,会是什么后果? 你都要杀邵某人了,人家可就没什么顾虑了,名声上也不会有任何损失,届时报复起来,你可顶得住? 入宫面圣之时,会不会汗流浃背? 住在城外别院的时候,担不担心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被大队“土匪”包围? 当伱有反杀的手段时,人家才会清醒,才会斟酌再三。 这就叫恐怖平衡,双方都不会宣之于口,但心中有数。 “再屯驻一阵子吧,我估摸着司空的命令快来了。”糜晃神色黯然地说道。 “都督勿要多想。”邵勋劝慰道:“回去之后,司空定会善加安抚,不会过多责怪。” 撤军是肯定的,唯一的悬念就是几月份罢了。 左右卫将士急着现在就走,赶回家还来得及过重阳节。 ****** 温县郊野的司马氏祖陵之外,司马越气喘吁吁地坐了下来。 前天听到五千鲜卑骑兵全灭的消息后,他直接病倒了。一直在床上躺了两天,才堪堪起身,他第一件想到的事情就是谒陵。 河间、东海两個司马氏子孙互相攻杀,没想到两人手下各出了个桀骜不驯的“叛将”。 张方已经授首,邵勋何时去死? 记室参军孙惠轻手轻脚走了过来,道:“司空,王夷甫快到了。” 司马越嗯了一声,目光看向远处的青松翠柏,沉默不语。 鲜卑骑兵没了,该如何与王浚分说? 今后战事不利时,该怎么打? 邵勋先抢许昌武库,又在长安坑害鲜卑人,该怎么处置? 一桩桩一件件,都让他茫然无措。 “司空,还有一事。”孙惠又道。 “说吧。” “宫中传出消息,赐邵勋女乐数人。” “就这?”司马越不悦地看向孙惠,但他现在身体虚弱,强摧出来的怒火却显得有点气势不足。 “其中一名女乐乃前成都王妃乐氏。”孙惠补充道。 司马越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坏消息太多了,与那些相比,这都是小事。 “天子赦免乐氏之罪了吗?”他问道。 “未曾。” 司马越点了点头。 没有赦免乐氏的罪名,那她就只是一个罪眷、一个女乐歌姬罢了,天子背后的那些人,终究没有和他明着干,只能暗戳戳耍点小手段给他添堵,可笑可笑。 远处响起了蹄声。 司马越抬眼望去,却见王衍骑着一匹驴过来了。 “司空,何至于此?”王衍坐在驴背上,叹了口气,说道:“讨颙大胜,不是喜事么?” “夷甫,休要说风凉话。”司马越站起身,直感觉一阵头晕,勉力说道:“你帮不帮我?” 王衍哈哈一笑,翻身下驴,然后说道:“司空,你方寸乱了。” 司马越不语。 “我试言之,你姑且一听。”王衍说道。 司马越点了点头。 “敢问司空,军令一下,西征大军可会回返?”王衍问道。 司马越又点了点头。 洛阳禁军当然要回洛阳了,这是朝廷的军队,不是谁的私兵,不可能长久留在关中。 “朝廷可会授十九岁之人太守之职?”王衍继续问道。 司马越摇了摇头。 就像张方在颙府遭受排斥,邵勋在越府遭受若有若无的敌视,苟晞蹉跎三十年未有寸进一样,没家世、没根底的人想当太守,太难了。更何况世家子也不可能十九岁就当太守,邵勋若想此时当太守,割据一方,会遭到集体抵制,这道任命就不可能发出来。 “敢问司空,关中世家、氐羌贵人与邵勋有旧乎?”王衍又问道。 司马越还是摇了摇头。 “既无兵,又无名义,还无旧识,司空何忧也?”王衍笑了笑,潇洒地掸了掸袍袖,云淡风轻地说道。 “孤所忧者,又岂是这些事!”待王衍“表演”完,司马越没好气地说道。 他又不是没有幕僚,自然有人帮他分析这些事情。 邵勋不可能赖在关中,因为禁军将士还要回家,他们走后,邵勋站不住脚。 他担心的是回来后如何面对邵勋。 是的,邵勋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司马越,司马越也没想好该怎么面对邵勋。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两人都是政治动物,脸皮什么的压根不重要,最终还是会面对现实。 “放心,荀泰坚虽与你我不是一路人,但他也不喜邵勋。尚书左右仆射都看不上此人,司空又有何忧?”王衍笑道。 王衍是尚书左仆射,荀藩是尚书右仆射,王衍为主,荀藩为辅,共掌吏部铨选,权力非常大。 “好。”司马越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些笑容。 有此二人配合,事情却容易了许多。 他需要回洛阳,这本来没什么,但自己疑神疑鬼,总觉得洛阳不太可靠,有人想像对付司马乂那样对付他。 邵勋如此跋扈,更让他逡巡不进。 如果有王夷甫相助,重组禁军事情就好办多了。 事实上,他已经给河北去信,令司马模帮他募兵,送来温县。并对他讲明了这批人是要来洛阳当禁军的,一定要优中选优,不得糊弄。 司马模听闻,直接成建制抽调部队,连同其家人,一起送往洛阳,非常支持了。 统军大将名宋胄,一共五千步骑,这会已经出发了。 宋胄原为平阳太守,名声不太好,打压寒门出身的李矩,夺了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官位。 宋胄离任后,族人宋抽出任平阳太守。 西河宋氏,算是当地的老地头蛇了,在平阳势力不小。 这批人抵达后,算上正往这边押送的四千降兵,以及带过来的万余兵马,差不多有两万了,正好组成禁军的左军、右军。 这两万人是“纯洁无瑕”的,不像左卫、右卫、骁骑那样不可靠,足以护卫他入京。 离开洛阳近两年,军队都要被人偷了。再不回,你是不是还要偷别的东西? 这次非得好好整顿一番。 不过,他还是有些发憷——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万一邵勋鱼死网破,该如何应对? 想到此处,他觉得还是先摸摸底再说。 王府掾糜直,似可担此重任。 王衍在一旁默默看着,良久后暗哂。 想得越多,说明你越不敢撕破脸,还想维持表面和气。 到头来,还是你退一步,我退一步,如此而已。 看来,合该我王氏撞大运,居间得利,青州老家估计能拿到手了,妙哉。 第一百五十章 金谷园的海棠 太极殿外,乐氏紧紧抱着琴,眼中别无他物。 这是她成为太弟妃的那天,夫君送给她的,珍贵无比。 而今她什么都没了。 地位没了,丈夫没了,儿子没了,娘家为了避嫌,也不和她来往,除了满腔幽恨之外,唯有这副琴筝,能稍稍寄托些许思念,能让她安安静静地回想已经逝去的过往。 人,就是活在回忆中的。 马车辚辚驶来。 乐氏看了眼羊献容。 羊献容点了点头,道:“去吧。” 乐氏淡淡一笑,抱着琴转身上了马车,再不言语。 马车慢慢离去。 羊献容突然间有些后悔。 没别的原因,就是看到乐氏这样一个罪眷居然能脱离苦海,飞出牢笼,有些羡慕罢了。 那个兵家子虽然有些跋扈,但他身边没有女人,乐氏这份气质、容貌,眉宇间还带着点淡淡的哀愁,邵勋见了真能忍得住? 想到这里,羊献容的脸也有些烫。 陛下以前一直盯着蛤蟆,现在又喜欢让人在河里扑腾,看鱼儿跃出水面。 难道蛤蟆、鱼都比皇后好玩吗? 羊献容过去懒得想这些,认为有些生活完全是可有可无的,今天心绪却有点乱,转身乘舆离去之时,颇有点落荒而逃的感觉。 乐氏与另外三名女乐当天就抵达了金谷园。 “前行看后行。”一个略带些许稚嫩气息的嗓音骤然响起。 “齐著铁两裆。”百余人齐声附和。 “前头看后头。”最初那個嗓音再度响起。 “齐著铁冱(hu)鉾(máo)。”百余人再度高喝。 乐氏掀开车帘,看着正排着整齐队列走出金谷园的少年。 他们一脸严肃,因为用力唱歌脸都涨红了。 身上穿着大得有点滑稽的皮甲,肩上扛着长枪,一边走路一边唱,十分认真。 金谷园中竟蓄养着如此多的少年兵,还唱着不知道从哪传来的俚歌小调。 小调的用词很浅白,曲调也没甚高雅之处,但乐氏精于音律,很容易就能听出,这首小调朗朗上口,由少年兵们唱来,带有一种独特的韵味,更能缓解操练过后的疲惫。 挺有意思的。 马车很快行驶到了山门前。 乐氏轻轻下了车,绣履踩在松软的草地上,打量了一下大名鼎鼎的金谷园。 “哇!”远处响起了一阵惊呼。 乐氏抬眼望去,却见七八个十岁左右的少年瞪大了眼珠子看向她。 他们手里抱着干草,有人还流着鼻涕,乌黑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领头的少年年纪大一些,挨个斥骂这些看傻了的孩子,让他们赶紧走。 “什长,那是师母吗?” “什长,师母来了,我们要去参拜吗?” “什长……” 乐氏抿嘴一笑,收回了目光。 其他几位女乐也下了车。 乐氏脸上的笑容一收,抱着琴缓缓向前。 金谷园的管事满头大汗地在前头引路。府中别人不知道,他还是知道这些女乐身份的,其他三人平平无奇,唯乐氏一人最为紧要:这可是太弟妃! 郎君今年十九岁,看样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娶妻。乐氏来到身边服侍,搞不好就先生下几个孩儿,郎君若喜欢得紧了,直接娶为正妻,也不无可能。 这种事情,谁说得准啊。 绮春阁很快到了,这是安排给乐氏的住处。 管事简单交代一番后,便匆匆离去。 不一会儿,又有几位婢女送了些日常用品过来,其中甚至包括从成都王府内取来的物件。 乐氏小心地放好琴,然后捋了捋秀发,打开窗户。 首先映入眼帘的一个池塘。 塘中种满了荷花,清风拂来,水波不兴。 金谷水穿塘而过。 河畔栽种着许多海棠树。 传闻石崇非常喜爱此物,并以海棠无香为憾事,曾经叹曰:“汝若能香,当以金屋贮汝。” 文人雅士之间,甚至会互赠海棠。 可惜,花期已过,现在却看不到了。 乐氏又在房间内缓缓转着。 这个地方曾经有人住过,因为放着一张有点奇怪的床榻——很高,四个角上有脚,还悬挂着纱帐。 床的斜对面有个书架,放着不少书籍,有纸质的,也有竹简。 乐氏有些好奇,拿起一份看了看,开头几个字就吸引了她:“广成苑……” 广成苑的改造已经很深入了。 去年一整个冬天,都在清淤疏浚,开挖陂池,加固堤坝。 今年三月开始,来自五个郡国的数万夫子又开始了营建。 因为挖了几个陂池,一些小湖泊、小水塘内的水被引了过去,形成了较大的湖泊。 夫子们在湖泊之间铺设道路,以利通行。 湖泊之间的空地在逐步清理之中,这些都将规划为农田。而且是高质量的水浇地,产量会相当不错。 当然,按照羊献容的脾性,自然不可能专心给你搞农田。 事实上,在她的干涉下,小一点的湖心岛上修建了观景亭阁,大一些的岛则修建了小院,可以住人的那种。 夫子们砍光了半山腰上的杂木后,本来移栽了许多果树过来,但羊献容又要求加塞一批漂亮的花木,整个花园出来,可供赏景。 这些事情若让邵勋知道,保不齐又要怒火万丈,让羊献容哇哇叫了。 乐氏看完之后,看了看封页,没找到落款,不知道谁送来的。 再看其光洁程度,很显然还没被翻阅过。 她脸一热,将书放回原位,然后来到窗前,轻轻坐了下来。 两瓣硕大浑圆的半球压在胡床上,将臀部的裙身绷得紧紧的,乐氏左手支腮,看着窗外的美景。 广成苑…… 不知道此地的主人邵勋为何对广成苑如此执着。 他想当襄城太守吗? 广成苑离南阳那么近,若能去一趟,看看儿时玩过的草地,少女时代钻过的花园,以及出嫁前一天晚上,静静坐过的观月亭。 那里,满满的都是她过往的回忆啊。 这个杀来杀去的世道,她已经厌烦了。 想到此处,她叹了口气。 邵勋似乎也是个热衷杀来杀去的人,偏偏自己落入了这种粗鲁的军头手里。 她下意识抓紧了亡夫送给她的琴,仿佛这是救命稻草一般。 她还想起了丈夫回邺城时提到邵勋时的场景,说那个金甲小将把人当猎物,马踏万军,生擒一军校而回…… 幽怨的叹息声响起,这都是命。 ****** 卢志来到了成都王府,却发现这里已经空无一人。 他眉头一皱,仔细询问了街坊之后,才得知太弟妃居然已经在好几个月前被接走了,不知何往。 卢志顿时有些懊恼。 免官在家,消息不通,着实让人烦恼。 旋即又叹气,太弟满门早就被赐死了,独留了王妃一人。如今王妃也不见了,最后一个故人也消失在了他的世界之中。 卢志有些茫然,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自己这一身才学,又能卖给谁。 实在不行,只能去投司马越了。但前两天传来的消息,又让他有些犹豫。 西征大军固然讨平了河间王,攻占长安。 但都督糜晃、殿中将军邵勋等人却将入城劫掠的鲜卑骑兵尽数诛杀。 卢志不相信这是司马越授意的。 仔细想想,糜晃这人忠心有余,但能力、魄力上都有所欠缺,多半也不是他的主意。 那么答案很明显了,殿中将军邵勋主导了这次事件,因为露布飞捷的文书上此人名字排在第二位,比何伦、裴廓、王瑚等人更靠前。 卢志琢磨一番,敏锐地嗅到了一些不寻常的意味。 司马越、邵勋这对君臣之间,似生嫌隙。 其实这也是必然的。 两人走到这一步,谈不上谁对谁错。 邵勋若按部就班,忠心耿耿,混到一定程度后,就升不上去了,然后甚至十年、二十年乃至三十年都不得升迁。 下场惨一点的话,就混得和张方一样,被幕府士人集体排斥。 这个世道,本就如此,不是你能力出众、功勋卓著就能改变的。 邵勋似乎早就认清了自己的前景。 他的反应,有些过于激烈啊。 “汪汪……”正在闷头走路的卢志突然听到一阵犬吠。 不对,不是犬吠,更像是人学狗叫。 扭头望去,却见前太弟中庶子胡毋辅之正趴在地上,准备钻狗洞。 他顿时气乐了,道:“彦国,大街之上人来人往,何故做此丑态?” 已钻进去半个身子的胡毋辅之又艰难地退了回来,看到是卢志,满不在乎地笑了,道:“子道,我正要找人喝酒,无奈门子说什么都不让进,只能出此下策,钻狗洞进去了。” 卢志摇了摇头,无语。 胡毋辅之这个行为,在某些讲究率性风流的士人眼里,倒也算不得什么事,甚至会被人夸赞一句“真性情”、“真名士风流”,但卢志却看不惯。 都不是小孩子了,这样真的有点胡闹。 于是他转身就走。 “子道今日怎有空闲逛?”胡毋辅之追了上来,抓着他的手,大声问道。 卢志甩了甩手,却没能甩脱,只能无奈道:“今日去太弟府上,想拜会王妃,无奈人去楼空。” “你去那里当然找不到了。”胡毋辅之笑道:“王妃却已被天子赏给殿中将军邵勋了,而今多半在金谷园。” “你怎知道?”卢志惊讶道。 “王平子说的,应不会错。”胡毋辅之道。 卢志停了下来。 第一百五十一章 利益交换 糜直八月才从温县出发,一路向西,过王屋山,然后在河东郡渡过黄河,进入冯翊郡。 最终赶到长安时,已是重阳节前后。 长安郊外的塬上多了很多新坟,密密麻麻看着让人毛骨悚然。 他在塬下稍稍停留了会。 天空一丝云儿也无,塬上的松柏林间,秋风飒飒,送来阵阵呜咽。 他突然间打了个寒颤,对前路愈发迷茫了。 司空对他还算客气,但有些过于客气了。 幕僚们在说什么重要事情时,都会用眼角余光瞥他一眼,仿佛不想传到他耳朵里一般。 糜直是个心思敏锐的人,他能够感受到若有若无的气氛变化。 他知道,自己被人提防了。 唉! 糜直叹了口气,收拾好心情,很快来到了霸上大营之内。 邵勋还在长安城中组织粮食转运。 金门坞已经收到第二批粮食了。 前后两次转运,去掉途中损耗,总共得粮十九万斛。 第三批已经启运,大概九月底可开始第四批粮食的运输工作。 闲暇时间,他也收到了来自各方的消息。 道士范长生下山,成都李雄甚礼遇之,以其为“四时八节天地太师”——又一个吊炸天的官职。 李雄正式称帝,国号“大成”,改元晏平,大赦天下。 这個位于蜀中的政权,因为地理封闭,看样子稳定下来了。 自西汉大地震之后,汉水改道,从此无人再能重演“暗度陈仓”旧事。蜀中钱粮想要运出,不能像刘邦那样利用廉价的水运,只能走漫长崎岖的山路。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十车粮食路上估计要损耗七八车,当年诸葛亮那困难到极点的后勤就是明证。 这个地方,别人打进去难,里面的人打出来也难,估计就那样了。 因为西征“有功”,天子加司马越为太傅,录尚书事。 又以范阳王司马虓为冀州都督,镇邺。 平昌公司马模实在搞不定河北那摊子事了,于是拍拍屁股走人,到许昌走马上任,换个舒服点的地方继续瞎混。 司马越正式组建太傅幕府,以王衍为军司,曹大爷算是彻底靠边站了。 新幕府里绝大多数都是在徐州征辟的士人,或者是荡阴之战后跟他逃去徐州的人。 比如军谘祭酒庾敳、主簿郭象等人,不务正业,纵酒放诞。前者还大肆捞钱,后者品行不堪,玩弄权术。但因为他们名气较大,为士人称赞,故司马越非常器重他们。 都是什么玩意! 邵勋也听到了司马越要重建禁军的消息。 洛阳中军本就分宿卫军、牙门军两部分,前者驻城内,后者屯于洛阳郊县。 宿卫军又称宿卫七军,即左卫、右卫、左军、右军、前军、后军、骁骑七大营。 如今的洛阳中军只有三万余人,编为左卫、右卫、骁骑三支。 司马越重建左军、右军,看似在恢复中军编制,实则在安排自己人。 他——终究还是怕了。 邵勋哂笑一声,左军、右军堪用吗? 不过,从司马越的角度来说,这倒是正常的。 左卫、右卫、骁骑三军在现阶段是不可能公然反对他的,他不需要左军、右军多能打,反正能护持着他就行了。 再没可靠之兵,难道继续在温县晃荡,有家不能回么? 而正当他思考着左军、右军的来历时,糜晃、糜直父子来到了逍遥园。 三人相对行礼,然后分别坐下。 “太傅已经下令撤军了。最迟九月底,所有人都要撤离。”糜晃最近的神色稍稍有些好转,看样子一番交涉之下,他没有受到重责,甚至还被司马越抚慰了。 那么问题来了,太傅为何不遣使抚慰我?抛开事实不谈,我杀了五千鲜卑骑兵,难道没有功劳吗? “都督莫不是升官了?”邵勋注意着糜晃的脸色,问道。 糜晃挤了点笑容出来,道:“司隶校尉,算升官吗?” “官品高了,当然算升官。”邵勋笑道。 不过,实权太守的位置没了。 司隶校尉固然有兵,但不多,甚至还没度支校尉手底下的人马多。后者管理漫长的漕运线路,大几千兵马还是有的,司隶校尉最多三千,可能还不到。 “弘农太守给了谁?”邵勋问道。 “弘农令裴廙(yi)升任太守。”糜晃说道:“你家那些坞堡,好自为之吧,我照拂不了了。” “哦。”邵勋满不在乎地应了一声。 嗯?糜晃看邵勋一点不慌,顿时有些诧异。随即又想到当年他俩往裴妃跟前凑的样子,顿时悟了,看来小郎君在这条路上走得比他还远,与闻喜裴氏的关系不简单啊。 “太傅打算怎么安排我?”沉默了一会后,邵勋问道。 糜晃深吸一口气,有些事情,终究要面对的。 只听他说道:“太傅正在慢慢健全洛阳中军编制。” 邵勋点头,示意他知道。 “牙门军也会重建。”糜晃说道:“太傅想让你来管牙门军。” “牙门军有几营?” “牙门军草创,就你部一营。” “多少人?” “你殿中将军所领旧部,五千余人。” 邵勋久久不语。 糜晃静静等他回应。 糜直则屏气凝神,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逍遥园内,有六百名顶盔掼甲的银枪军武士。霸上大营之内,还有数万兵马。若此人暴起发难,会如何? 有的时候,翻脸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这是要将我赶出洛阳啊!”邵勋突然一拍案几,大喝道。 糜晃眉头一皱,没什么反应。 糜直却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 银枪军武士纷纷望了过来,有人甚至把手垂到了腰间刀柄之上。 “太傅还许你一职。”沉默片刻之后,糜晃突然说道。 邵勋气乐了,道:“都督,你我什么交情,还藏着掖着?” 他知道,糜晃也是奉太傅之命,一点点放出好处。 如果邵勋反应不激烈,那后面的就没了。 同时他也有些感慨,糜晃这人怎么说呢,太愚忠、太老实了,到现在还没对司马越彻底失望,还在尽心为他做事。 司马越这鸟人,何德何能,有糜晃、何伦、王秉这样的人效忠——诚然,他们三人能力一般,但忠心没得说,完全可以托付后路。 “太傅许伱材官将军之职,督造广成苑。”糜晃继续说道。 这就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了。 广成苑是怎么回事,经历了一年时间,已经不算秘密了。 司马越确实可以勾结王衍,把这个工程停了。如今拿出来说事,其实就是以此为筹码谈判。 “我推了几次的材官将军,终究还是没推掉啊。”邵勋转怒为喜,笑道。 “材官将军是第五品,看似只升了一品,可这一步没那么简单。”糜晃语重心长地说道。 官场之中,总有某些级别的官位,看似只有一步之遥,但很多人终其一生,都难以跨越。 对他们来说,这就是天花板。 升官不是一直可以升的。摸到天花板之后,无论立下多少功劳,都很难再进一步。 从第六品的殿中将军,升任第五品材官将军,这一品的跨越不知道拦了多少人。 材官将军与郡太守、国相、王国内史平级。 以材官将军的身份领牙门军,有点不伦不类,但谁让牙门军只有区区五千余人呢?洛阳中军鼎盛时,牙门军可是有十几营总计步骑五万余人啊。 宿卫军一般不出动,牙门军才是西晋朝廷的战略预备队,机动作战力量。 “牙门军屯驻何处?”邵勋问道。 “你想屯何处?”糜晃反问道。 邵勋沉吟了一下。 牙门军一般是屯洛阳城外的郊县,有时就在洛阳、河南二县,有时在偃师等地。 “我老在太傅面前晃悠,想必他也觉得碍眼。”邵勋自嘲道:“放我去梁县,离得远远的,正合太傅之意。” 理论上来说,梁县也是郊县。 但郊县与郊县是不同的。就好比原本驻地是在北京附近的通州,现在给你整到延庆去了,这也太“郊”、太“村”了。 糜晃听了却没反对,显然他清楚司马越是真不想看到邵勋。 甚至于,司马越想把邵勋弄得更远,去江东甚至蜀中平乱,与陈敏、李雄同归于尽算了,但他也知道这不可能。 “梁县似可,太傅应不会反对。”糜晃思虑一番,点了点头,说道:“就在广成苑旁边,你来往也方便一些。” “我还能回洛阳吗?”邵勋笑问道。 糜晃瞪了他一眼,道:“没人拦着你回洛阳。” “那好。”邵勋说道:“若哪天广成苑停工了,我就回洛阳。” 糜晃叹了口气。 邵勋与太傅之间的事情,他写了好多封信,大力转圜,痛陈利害,最终有这个结果,其实非常不错了。 但他的苦心,又有谁理解? 太傅不理解他,邵勋也不理解他,这事弄得…… “太傅还有一个要求。”糜晃最后说道:“若有战事,牙门军是要出征的。” “除了江东之外,哪里还有战事?”邵勋问道。 青州刘伯根被幽州南下的鲜卑骑兵斩了,王弥逃窜山林,不知所终。 河北已经被初步压下去了,表面上平静得很。 关中也被讨平了。 蜀中被所有人下意识忽略了。 就目前来说,除了江东陈敏之外,就只有匈奴刘渊还在蹦跶了。 经历了这一年的事,司马越至少表面上获得了一定的威望,他的敌人都被干挺了。 这或许就是他回洛阳的底气? “总之你小心些吧。”糜晃没有正面回答邵勋,只说道:“而今各地皆平,幕府之中或许有些人会盯上你,把你当做下一个敌人。你离了洛阳,那些人可能会撺掇太傅调集河北、豫州乃至徐州等地的兵马……” 说到这里,糜晃就不说了。 不管这些人的谗言会不会成真,但总是个威胁。或许太傅本人也曾经起过这类念头,反正小心就对了。 “所以太傅这是在玩缓兵之计?”邵勋问道。 糜晃摇头叹息,道:“太傅还不至于如此,你终究还是有用的。” 河北真的平定了吗?怕是连太傅都不敢肯定,不然的话,范阳王就不会出镇邺城了。 许昌兵还是有战斗力的,公师藩等人就是在他们的围剿下,最终败亡。 但当地局势很诡异。 司马颖虽死,打着他旗号的人很多。摁下去一波,又会起来另一波,无穷无尽。 说不定哪天又有人起事了,谁说得准呢? 留着邵勋,还能干干这些杂鱼。 而只要稳定个几年,太傅应该能把禁军军心都收了吧? 糜直从头到尾都没说话。 今日这场会面,对他心灵的冲击比较大。 原来,面前这个十九岁的将军,已经做下了这么大的事,让“权倾天下”的太傅都奈何不得,要和他“讲道理”。 原来,手里有兵,在禁军中有影响力,会得到这么多好处。 清谈所带来的名气,看样子要渐渐让位给刀把子了。 他对这个世道的认知,不知不觉前进了一大步。 第一百五十二章 自由 军令是“九月底”撤军,邵勋真的拖到了最后一天。 前来接替长安防务的人名叫梁柳。 此君为天水人,乃皇甫谧姑表兄弟,曾当过城阳太守,现为太弟太保。 皇甫这个家族,与司马颙是真的有血仇。 皇甫商就不说了,半路被司马颙所杀。 皇甫重坚守秦州,最后城破。 梁家作为他们的姻亲,与皇甫氏一样,素来心向朝廷,是难得的忠臣。 考虑到他太弟太保的身份,那就有点意思了。 皇太弟司马炽作为一股政治势力,这么急着抢班夺权了吗? 太傅也真是的,现在谁都敢和你玩心眼了啊。 但邵勋也有些为梁柳担心,因为他只带了寥寥数十人上任。 镇守关中的兵,要么是收容的溃散降人,要么是士族、豪强提供的,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能力整合这批兵马了,反正禁军不可能留给他的,也没有禁军愿意留在长安。 最后一批运送粮食的船队比禁军早三天离开,载运了约二十万斛,最后能运到金门坞的,大概能剩一半以上吧,小心一点,别摔落太多山崖的话,可能有六七成。 为了这批粮食,梁柳差点和邵勋打起来。 无奈他没几个兵,军心也不稳,最后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其实也不怪他。如果说此时哪里灾害最频繁的话,一个是关中,另一個则是并州,人口衰减得不成样子。梁柳心疼粮食,也是可以理解的。 回程的路上,邵勋继续绘制着地图,有时还带着亲随策马到另一处,来一次短途参谋旅行。 部队交由李重带着。 攻杀鲜卑骑兵时,李重率部自鹿子苑出发,入平朔门,攻入皇宫、东宫,进退有序,指挥有方,比那些只懂一腔热血直接莽上去的人要强。 十月中,大军过了潼关,继续前行。邵勋遣人往闻喜一行。 二十二日,至弘农县。与新任太守裴廙交际一番。 裴家最近一两年运作比较频繁。 先是裴整出任河内太守,再是裴廙担任弘农太守,听闻还在朝中使劲,试图力推裴纯担任荥阳太守,再考虑到掌兵一万六千余人的右卫将军裴廓,裴家这是要作甚?造反吗? 二十七日,至陕县。 十一月初八,当洛阳下起纷纷扬扬大雪的时候,出征的禁军终于回到了家。 去时五月,回来是十一月,整整半年时间。 还好没打太多仗,不然今年都不一定能回来。 洛阳大街小巷之上,百姓们好奇地看着鱼贯入城的军士。 有风雅之人坐在楼上,当着漫天风雪,轻摇羽扇,谈笑风生。 “虎兕出于柙,是谁之过与?”有人问道。 “你这话才过了呢。杀鲜卑,有什么过错?”有人反驳道。 “鲜卑乃中朝礼聘而来的兵将,杀了他们,岂非失信于人?中朝大国,还讲不讲信义?” “信义——可是有些人带头不讲的吧?” “闭嘴,饮茶。” “说得极是,这茶汤不错。” 虽然大家都闭嘴不说话,但眼睛都看着街道上的兵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禁军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有记性好的人想了想,禁军似乎是前年四五月间成军的吧?当时就万余人,以东海王国军为主。而那支东海王国军,最开始只有数千人。 后来补入了不少逃回来的溃兵,以洛阳中军老卒为主,再又招募新兵,才有了如今的禁军。 老兵和新丁混杂,就是这支禁军的底色。 现在看来,老兵还是老兵,新丁却有些不一样了,成熟了许多。 有那懂军事的暗暗思忖,这支三万余步骑的禁军如果再好好整训个一两年,甚至拉出去打几仗,应该会更强。 虽然比不上荡阴之战前的洛阳禁军,但也不是谁都能轻侮的。 想到此处,他们暗暗松了口气。 衮衮诸公,可千万别乱来啊。 好不容易呵护起来的新禁军,若是被你们整垮了,以后谁来保卫洛阳? 大军缓缓而行,分至各处军营屯驻。 众人看了许久,直到最后一支营伍过完,才收回目光。 说实话,大伙以前是不太看得起这些武夫的。 但如今嘛,啥也别提了,一年年的战乱,让人心烦。 公卿巨室还罢了,他们这些底层士人受伤害最深,真没啥资格厌恶兵家子。说破天,你也得靠人家来保护啊。 ****** 回到金墉城驻地后,邵勋第一时间召集了诸位军官骨干。 他准备派出一部分人马,协助他们把家人接过来。 这是一项长期的工作,可能需要一年时间。 人接过来后,暂时安置在各个坞堡,反正当地还有空余的房间。待明年正式移驻梁县之后,再统一安置。 众人自无异议。 事到如今,天下是个什么局势,心中都有数。 有些地方现在没乱,早晚会乱。 乱世之中,什么都靠不住,唯有手里的刀枪靠得住。把家人接到身边,置于自己的武力保护之下,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众军散去之后,邵勋登上了金墉城头,俯瞰整个洛阳。 金墉城要让出来了。 他将离开洛阳,前往南方的梁县,坐观风云,待时而动。 司马越也回洛阳了。 从今往后,他会试图增强自己对朝堂、军队的控制力,一步步挽回那失去的一年零七个月。 这十九个月的空白,对司马越是真的要命。 如今不知道要花费多大代价来弥补,甚至于,永远弥补不了了。 邵勋从梁柳出镇长安就能看得出来,皇太弟司马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有自己的谋算,自己的想法,自己的雄心壮志。 司马越立此人为储君,怕是走了眼。 接下来几日,邵勋让人准备了一些礼物,他要一一上门拜访,如糜家、曹家、庾家、徐家、潘家、何家等等。 太傅府上,他不会亲自去了,虽然他很想见一见裴妃。 皇宫,现在也去不了了。 马上就要去梁县,值此之际,老实说他有点压不住心中的某些感觉了。 他连羊皇后的手都没摸过。 他知道,这是作死,羊皇后翻脸的可能性不小,虽然她曾经魅惑过自己。 但人不可能永远理智,都要走了,就想大胆一把,摸一摸羊皇后的手,揽一揽裴妃的腰…… 忽然一阵冷风吹来,雪花打在脸上。 邵勋清醒了。 若有十万大军在手,羊皇后、裴妃都会成为自己孩子的母亲。可惜现在没有,只能意淫一番了。 这该死的年轻身体,精力还真是旺盛。 他转身下了城头,开始伏案写教学计划。 待忙完洛阳之事后,已是十一月下旬,他悄然离开了金墉城。 十二月初一,一辆马车离开了金谷园。 乐氏悄然掀开车帘,看着外面的雪景。 一位金甲武士策马于旁,扭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 乐氏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仿佛你把她当做透明都可以,或者走向另一个极端,对她做任何事情,她也认命。 有雪花飘进了车厢内。 她小心翼翼地放好琴筝,伸出左手,任凭一朵雪花落在手掌心,慢慢融化。 梨花般的雪,素雅、淡静,仿佛世间一切纯洁美好事物的结晶。 同时又有些冰凉、凄冷,让她感同身受,自哀自怜。 邵勋瞄了一眼,太弟妃有点忧伤文艺的感觉啊。 这几天他按捺住了心思,没有猴急。 他现在是一个口味挑剔的美食家了。 美味的猎物,一定要慢慢调理其状态,达到预期效果之后,再宰杀烹饪,获得极致的口感。 总之,每一份大餐都要有其独特的韵味,让他饱餐之余,还能够回味余韵,获得精神上的满足。 “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下,鸟兽绝迹,人烟寂寥。”邵勋突然说道。 乐氏先看向他,又看向远处寂静的雪原。一望无际,除了皑皑白雪之外,什么都没有,空洞洞的,一如她此时的心境。 “待到春来,积雪融化,山旁、河畔、林间、草甸中,草木葳蕤,百花盛开。”邵勋又道。 乐氏不自觉地想象了一下,嘴角微微露出些笑容。 “更有那云雀,在枝头飞舞,花间徜徉,无拘无束,自由自在。”邵勋继续说道:“蓝天碧水之间,纵情欢愉,俯察世间之美景,可谓极乐也。” 乐氏看了他一眼。 曾几何时,她也是这么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喜欢在花园、树林间嬉戏。 长大之后,却有许多人来要求她这样那样。 嫁人之后,虽然夫君对她不错,但总觉得束缚越来越深了。 翁婆是天家之人,虽然已经故去,但王府那森严肃穆的气氛,总让她不自觉地压抑住天性,循规蹈矩地做人。 有一次,向来好脾气的她甚至对婢女发火了。 从那时候起,她总担心就这样过下去,早晚有一天,她会磨灭掉最后一丝温婉、柔美、善良与怜悯,变成南阳乐氏那个大家族里很多年长女性的形象。 云雀的快乐,确实不是她这样的人能轻易享受到的。 “来。”邵勋伸出了手。 乐氏疑惑地看向他,不明所以。 邵勋也不要她回答,俯身一捞,将乐氏柔软的身躯抱入怀中,置于自己身前。 双腿一夹马腹,骏马嘶鸣一声,在雪地里风驰电掣起来。 耳旁全是呼呼而过的冷风。 乐氏一开始还有些僵硬,片刻之后,却觉心中郁结已久的不快散去了不少。 她放松了下来,甚至伸出手去接迎面打来的雪花,脸上浮现出了久违的笑意。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了羊献容。 一个人身处冰冷寂寞的深宫,还时不时面临着死亡的威胁,如同笼中鸟,更如圈里待宰的猪羊。 在这一刻,乐氏明白羊献容最后看她时的眼神了,那是羡慕,对自由的羡慕。 乐氏轻叹了口气。 抱着他的这个兵家子,也许将来会败亡,但在这一刻,却让她享受到了云雀的快乐。 这个人,谈吐并不粗俗,为人也不残暴,敏锐地察觉到了她内心隐藏的情绪,并想办法为她纾解。 落在他手里,也不算太坏。 接下来的一路,邵勋时而带乐氏骑马,时而带她下地步行,慢慢讲解着附近的山川地貌。 偶尔甚至还谈起冬日打猎的事情。 乐氏身上披着一件暖和的皮裘,就是邵勋打猎得来的。本欲送给裴妃,却没了机会。 乐氏并不知道其中的曲折,但听到之时,心中依然微起波澜。 快到金门坞的时候,她突然说道:“前些时日,原邺府司马卢志来金谷园拜访,未能见到将军,便走了。他给妾留了一封信,有他在京中的住址……” “哦?”邵勋惊讶地看向乐氏。 乐氏避开了眼神。 第一百五十三章 游戏 山重水复之间,一座坞堡出现在了眼前。 坞堡和坞堡是不一样的。 像赵固、上官巳等人在黄河边建立的坞堡,其实就是个简陋的土围子。 高端些的坞堡,如历史上的云中坞,甚至开采附近的大理石,充作下山的阶梯。 玉璧城也不大,就型制来说,和最大号的那一批坞堡差不多(可比肩县城里面较小的那批),结果高欢上了头,死了七万人也没攻下。 坞堡的安全性,一看地势是否险要,二看用料是否扎实,三看守具是否齐备,四看军民是否齐心。 刚刚完工没多久的金门坞,用料算是相对扎实的。 整体位于山腰之上,且“山多重固”。上头还有泉水流入,有点类似高句丽人在山顶建立的山城了。 驻守金门坞的银枪军第二幢士卒们远远就看到了邵勋一行人。 待到唐剑遣人通传之后,大队人马立刻下山出迎。 “邵师。”陆黑狗、侯飞虎二人躬身行礼。 “参见将军。”数百将士用矛杆击地,齐声大吼。 “无需多礼。”邵勋远远下马,然后又将有些挣扎的乐氏从马背上抱下,笑道。 乐氏脸有些红,稍稍捋了捋耳边的鬓发,低头不语。 方才邵勋的手第一次碰到了她的前胸,好像是无意的,又好像是有意的。 乐氏抬头看了眼邵勋。 他面带笑容,注意力全在打量那几百名军士,根本没有任何异样。 看来他是无意的。 乐氏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只能暗暗做着心理建设:“我是天子赏赐给他的奴婢,他要做什么,我也没办法。” “半年不见,看样子操练没拉下。过年之前,我检查一下尔等技艺,优胜者有赏。”邵勋说道。 “诺!”数百人齐声应道,声浪完全盖过了呼啸的寒风。 “回山。”邵勋大手一挥,然后拉着乐氏的手便上了山道。 乐氏浑浑噩噩,走到一半,才发现手里少了点什么,原来是琴忘拿了,还放在马车里。 但又何止刚才忘了拿?这几天经常忘了,经常想不起来…… 她的脸有些红,又有些愧疚,还有点想流泪的感觉。 这才几天? 她绝不是这么见异思迁的女人。 但跟在邵勋身边,总是很被动,一步步被他扰乱心绪,偏偏还挺喜欢这种感觉,仿佛自己压抑多年的天性束缚被慢慢解开了一样。 “拜见将军!”金门坞数十位里贤、庄头齐齐行礼。 一位里贤管五十户百姓,权责范围限于坞堡内部。 庄头则负责管理出外耕作的堡民,农闲时的军事训练或集体劳作,同样由他们负责带人抵达指定地点。 “今日喜庆,无需多礼。”邵勋虚抬双手,说道。 他用眼角余光瞄了下乐氏,发现她淡定地站在那里,既不紧张,也不畏怯,落落大方,仿佛见惯了这些场面一样。 他这才意识到,这几天经常被自己抱在怀里的小女奴,原来是太弟妃啊,差一点就母仪天下。 啧啧,我果然是有品味的,就喜欢这些高质量的女人。 “邵师,都准备好了,包括你说的赤豆粥。”陆黑狗走了过来,禀报道。 所有人都用期待的目光看向邵勋。 别看他们一个个都是管理几十户人的“官”,说到底金门坞还是太艰苦了,底子太薄,以至于连他们都谈不上吃得多饱。逢年过节可敞开肚皮吃,对他们而言也是种诱惑。 今天是腊日,除了传统的祭灶神之外,邵勋还吩咐把冬至一起过了。 冬至在此时不是什么流行的节日,很多地方甚至压根不过,还没有后世“冬至大如年”的说法,但邵勋觉得还是要过一过的。 他不确定接下来几天是不是还在金门坞,于是干脆并在一起,同过两节。 正好从长安运来的三十多万斛粮食之中,有不少赤豆、黑豆、绿豆之类的杂粮,节日食品赤豆粥算是有了。 “那还等什么?”邵勋说道:“种地、操练、挖河、放牧、建坞堡,辛苦了一整年,不该好好吃一顿吗?” 此话一出,里贤们面露喜色,然后纷纷去各自辖区传令。 不一会儿,欢呼声响彻整座坞堡。 邵勋哈哈大笑,拉着乐氏来到了他的小院。 甫一进去,就把乐氏揽入怀中,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收拢的流民,你看他们多高兴。” 乐氏被全堡欢乐的情绪感染,嘴角露出了笑容,就连邵勋的手落在她的翘臀上都忽略了。 ****** 傍晚时分,邵勋出了坞堡正门,登上了一处可俯瞰整個河谷的高坡。 在最高处,他伸出了手。 乐氏犹豫了一下,递出了手。结果一个不小心,直接被邵勋来了个公主抱,满满抱在怀中。 我是天子赏赐下来的奴婢,我没办法的…… 乐氏脸色微微有些纠结,最终没有挣扎。 邵勋找了个倒在地上的枯树干,擦掉积雪后,坐了上去。 “范阳王虓死了。”邵勋突然说道:“河北又要乱了。” 乐氏嗯了一声。 邵勋有些奇怪,好歹曾是邺城的女主人,怎么没兴趣听河北的事了? “禁军前脚刚走,后脚关中就乱了。司马颙被人迎回长安,梁柳手下的兵临阵倒戈,杀了他,投降司马颙。”邵勋又道。 这其实就是他不确定还能不能在家过年的主要原因,万一司马越要他带兵出征呢? 乐氏又嗯了一声。 邵勋有些奇怪,低头望去,却见乐氏伸着纤纤素指在树干上写着什么东西。 “乐岚姬?”邵勋看着残雪上的字迹,面色不动,心中大喜。 乐氏轻轻点了点头,但很快眉宇间又生起一丝哀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或许是想起了曾经的亡夫吧。 邵勋没有趁机揩油,他小心翼翼地操控着局面,只稍稍搂紧了她。 他的优势十分巨大,因为乐岚姬是奴婢身份,心理上已经对他不设防,比其他女人容易得手太多了。 这场追捕游戏已经进入深水区,但还没到采摘果实的时候,邵勋沉迷于其中,强烈的满足感让他灵魂都有些战栗。 “山中之岚……”他在乐氏耳边轻声说道:“你合该属于这座山,而不是被束缚在森严的牢笼之中。在金门山上,你可以随意释放天性,忘却一切烦忧,尽情享受欢愉。” 乐氏被耳边的热气弄得晕晕乎乎,脸像烧起来了一样。 “听,山风在向你打招呼呢。”邵勋的声音像魔鬼的低语。 乐氏真的听了起来,眼神甚至露出了些许欢喜,仿佛回忆起了什么——或许是少女时代的什么经历吧。 两人安安静静地抱坐了许久。 邵勋克制着自己,一直没揩油,偶尔往怀里搂紧一些,帮乐氏避风。 回到坞堡小院时,两人间的气氛明显不一样了。 邵勋坐在案前,查阅各坞堡、庄园送来的光熙元年(306)的数据——讨平司马颙后,天子下诏改元,今年是光熙元年。 云中坞进入第二年的耕作,施加了混合河底湿润淤泥的粪土后,产量相当不错,但因为被鲜卑人践踏了部分河北岸的田地,总计287顷农田只收得了六万六千余斛粟——一晋斛粟米约三十多斤。 该坞堡现有1600余户堡民、7500余口人、282头大小牲畜。 金门坞现有1200余户、5200余口,今年开垦了约150顷,收四万四千余斛粟,畜养了149头牲畜。 檀山坞差不多同样户口,开垦了160顷,收粮四万七千余斛,大小牲畜167头。 很明显,在竞争中檀山坞胜出了,于是毛二得到了入太学的名额。 明年檀山坞堡也要开始建设了,预计一年内完工。 禹山坞的发展则已经到顶,年收十六万五千余斛粟,十分稳定,另有大小牲畜820余头。 这个规模,不是一个坞堡的极限,但却是禹山坞的极限,可能还能增长一些,但空间不大了。 真正能打粮食的坞堡,还得在平原——后世刘曜攻郭默于怀城,从他家一个坞堡内就缴获八十万斛粟米的存粮。 三大庄园的发展受到诸多限制,今年夏收后,又种了一茬杂粮,全年共收接近十三万斛粮。 粗粗一算,今年的粮食缺口只有十万余斛了。 金门、云中、檀山三坞几个月前都种了越冬小麦,明年粮食产量会大幅度增加,届时就会有余粮了。 再考虑到今年从长安弄了不少钱粮,几年来第一次不为财政所困。明年檀山坞的建设,甚至可以不用向外人借钱。 当然,该借还是得借。 能借到钱也是种本事,更何况他还要扩军。 算完账后,邵勋心中喜悦。 乐岚姬轻抚瑶琴,如同一缕清泉,抚慰了他有些疲劳的神经。 邵勋倚靠在胡床背上,默默看着跪坐在琴前的乐氏。 身形优美、气质娴雅,娇艳的脸上带点淡淡的红晕。 二十四岁的年纪,正是一个妇人最最成熟娇艳的时候啊。 他突然间生出了娶这个妇人为妻的冲动。 但他很快掐灭了这个念头,我在尝试俘虏这个女人的身心,怎么可能反被女人俘虏呢? 可笑可笑。 第一百五十四章 第一届全体大会 新年很快来到了。 正月初七人日,太傅幕府“第一届全体大会”正在王府举办,酒过三巡之后,气氛愈发热烈。 庾敳喝多之后,回忆起了几年前的“心酸”,眼泪直流,蒲扇般的大手没轻没重地拍着庾亮的肩膀,大声道:“元规,太傅第一次征辟,你还不愿意来。当时邵勋也在吧?这个忘恩负义之辈,你还和他往来作甚?” 庾亮面露尴尬之色,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个伯父跟着太傅东奔徐州,现在颇受信重,但私下里风评不是很好。原因也不是他捞钱捞得太多,而是不给他人分润,喜欢吃独食。 邵勋说他从没见过吃独食的人有什么好下场。 庾亮受他影响,觉得很对。 因此,看在伯父的份上,稍稍提点了几句。 没想到却惹恼了伯父,多喝了几杯之后,竟然翻起了旧账,让他十分狼狈。 “元规,你别躲!”庾敳仰脖灌了一樽酒,声音更大了:“你到现在还和邵勋搅和在一起,来往密切。你到底看中了他什么?再这样下去,你是不是要把妹妹嫁给他?” 庾敳的声音有些大,好多人都听见了。 九月刚被征辟为从事中郎的胡毋辅之也是个酒鬼,这会一听,拍了拍案几,笑道:“我见过一次邵勋,当时张方刚退,他亲自下田,像头老黄牛一样犁地。还弄了首什么俚歌小调,什么来着,待我想想……” 众人被胡毋辅之的话吸引了注意力。 “对!”胡毋辅之又一拍案几,直接唱了起来:“兄在城中弟在外,弓无弦,箭无括。食粮乏尽若为活?救我来!救我来!” 唱完之后,也不管其他人的眼光,直接哈哈大笑。 “粗鄙!”主簿郭象评价了一句。 胡毋辅之怒了,要和郭象干架,众人慌忙拉住。 郭象下意识后退两步,见胡毋辅之被拉住了,悻悻然回了座位。 这個从事中郎,与军司王衍关系密切,他还得罪不起。 不过心里的火却燎烧得厉害,直欲寻找发泄口,正好看到正与伯父拉拉扯扯的庾亮,阴阳怪气道:“元规,伱家妹妹嫁予邵勋,可要太傅做媒?” “舍妹才十一岁,主簿说笑了。”庾亮连连摆手。 “可以先定下嘛,很多人家不就是这么做的?有那处得好的,七八岁就定下了。”郭象继续不阴不阳地说道。 庾亮有些恼火,别过头去,懒得理他了。 主座那边,出来敬酒的裴妃不知道为什么,起身离开了。 司马越不以为意,继续和王衍商量着事情:“天子已征颙为司徒,颙就征了。” 司马颙重入长安,与其说是卷土重来,不如说是个意外。 其实他也是半推半就决定出山的,无奈梁柳太倒霉,直接被倒戈的军士杀了。 但司马颙也知道,这次不一样了,他对关中已经失去了控制力,早晚败亡。因此,在收到天子的诏书后,他立刻收拾行囊,准备来洛阳当司徒了——事实上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河间王只有长安一座孤城而已,必然会来。”王衍举起酒樽,笑道:“恭贺太傅。” 司马越哈哈大笑,志得意满得很。 已晋爵南阳王的司马模(原平昌公)派了心腹大将梁臣在路上等着,司马颙这次是来不了洛阳了,他全家都会死。 之所以司马模出手,是因为司马越打算安排这个弟弟出镇关中,都督秦雍梁益诸军事,替他看好西面。 范阳王虓暴死之后,并州刺史、东嬴公司马腾出镇邺城,晋爵东燕王。 至于并州的位置,他本来没想好给谁。 但新征辟的左长史刘舆甚得他的欣赏,军国之务,悉以委之——是的,徐州时期的大红人、记室参军孙惠失宠了,现在刘舆是越府诸僚佐之中最当受宠信的。 刘舆趁机进言,为其弟刘琨讨得了并州刺史的职位。 说实话,并州没多少人愿意去,最后司马越同意了。 他的这一系列安排,在王衍等人的大力配合下,都得到了通过。 这让司马越非常高兴,曾经的彷徨一扫而空,大权在握的感觉又回来了。 是啊,他确实没什么敌人了。 司马颙将死。 并州、冀州、雍州也各安排了自己人。 曾经让他辗转反侧的刺头邵勋被赶出了洛阳。 朝廷中枢之内,还有何人能反对他? 没了,一个都没了! 除了那个傻乎乎的天子,没人能压在他头上。 司马越把玩着白玉杯,寻思着要不要送那个傻子去见先帝。最近一段时日,皇太弟炽时常来访,态度恭谨,看起来更好控制一些。 但今上么,谁都可以利用。 自己能利用。 王衍能。 其他人也能。 不如换个脑子清醒的,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这样他就可以独揽朝政了。 人啊,一旦得到了权力的快感,就分外无法容忍别人分享。 今上的权力,谁都可以利用一把,一点不“专属”,让他有些恼火。 真的没什么敌人了,剩下的人都可以被他驱使,包括邵勋——对此人,他现在也想开了,就当是找鲜卑借兵吧,反正都要付出代价。 “元规,你给我说清楚。”庾敳吐着酒气,道:“子美是不是要把文君嫁给邵勋?” 司马越一听,心中有些不快。 王衍老神在在地坐着,冷眼旁观。 “子嵩、元规,都坐下。”司马越冷冷说道。 庾敳一听,酒醒了些,摇摇晃晃地坐下。 庾亮整理了下交领,亦端正坐着。 “怎么?”司马越面无表情地说道:“颍川庾氏要和东海邵氏结亲了吗?” 众人哈哈大笑。 庾氏确实是颍川的士族,但东海何时有个邵姓世家了? 太傅真会戏人,有意思! 庾亮额头冒汗。 他知道,太傅这是在讥讽。 “仆实不知此事。”庾亮尴尬回道。 司马越冷哼一声,道:“‘不知此事’何解?邵勋乃孤帐中大将,庾氏俊杰又在幕府效力,两家结亲,不是挺好的么?孤看也别拖延了,尽快把事定下吧。” 庾亮背上都有汗了,太傅这是在说反话呢。 他嗫嚅了两下,最终没说什么。 这个时候,多说多错,少说少错,等太傅把注意力转到其他人身上时,他就过关了。 果然,司马越又冷笑着说了几句要为两家做媒的事情,便被王衍拉了过去,继续商议大事。 “周馥在朝中甚是碍事,向与荀藩等人朋党为奸,或可将他打发出去,与陈敏厮斗。若不成,正好治他的罪。”王衍说道。 司马越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陈敏这个人,他亦深恨之。没有别的原因,他感受到了“侮辱”。 之前陈敏平定石冰、封云之乱,干脆利落,让他很是欣赏,于是调到身边来,一起讨伐刘乔父子。 可谁知,一场大败之后,这厮竟然以回扬州募兵为借口,一去不返,还割据作乱。 这是什么?这是对他赤裸裸的藐视。 每每想到此节,司马越心里总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恨不得立刻杀了陈敏。 周馥不是他的人,不如一脚踢去寿春,让他和陈敏争斗,最好两人都完蛋。 “还有一事,吏部郎周穆、御史中丞诸葛玫欲复清河王覃为皇太子,这事须得注意。”王衍又道。 清河王司马覃也是个倒霉孩子。基本上每次废立皇后,都要牵扯到他。一会是太子,一会是清河王,变来变去,几乎成了别人眼中的笑话。 此时听王衍这么一说,司马越的面色阴鸷了起来。 王衍作为军师,确实是合格的,方方面面都替他考虑到了,比曹馥强多了——后者关系太复杂,牵扯的利益太多,做决定往往拖泥带水,出的主意“镇之以静”居多。 周穆、周穆…… 司马越有些踌躇,这可是他姑姑的儿子啊。 不过,旋又想到周穆乃周馥堂侄,心中恶感更甚,决意杀此二人。 我倒想看看,我“任性妄为”之下,可有人敢反对? 至于杀不杀清河王,还要再想想。 前番上官巳作乱,就拥立清河王监国。真要挑他的毛病,还是能挑出来的。 再等等,如果机会合适,顺手杀了,一点不费事。 这个时候,他的心中又涌起了无限自豪。 大权在手,生杀予夺,权势还真是让人迷醉。 第一百五十五章 宝藏 过了正月十五后,趁着幕府尚未正式上直,庾亮离开了洛阳,驱车赶往宜阳。 胡毋辅之那个酒鬼,前几天与人欢饮之时,直接打着酒嗝,大言不惭说司空做媒,欲令邵、庾两家结亲。 消息很快传出去了,甚至就连家里都知道了。 母亲神色阴郁,很是骂了一番胡毋辅之,因为他坏了自家女儿的名声。 妹妹文君倒没什么异样,一直捧着本书在看。 庾亮有些疑惑,妹妹一直结交的都是世家女子,不会真看上邵勋了吧? 旁敲侧击一番后,庾亮心有点凉。 妹妹倒没看上邵勋,只是不排斥罢了。 但就这个“不排斥”,已经很可怕了。 乘车赶路的时候,他一直心事重重,连路上有人喊他都没听见。 “可是太傅东阁祭酒庾元规?范阳卢志有礼了。”一人骑着毛驴赶了过来,拱手作揖。 庾亮看着他温和的笑容,连忙吩咐停车,下来回礼。 卢志这个人,他见过一两面。 第一次应该是两三年前了,他短暂地在朝任了一段时间的中书监,随后便返回邺城了。 第二次见面是在年前,他奉太傅之命,招揽此人入幕。 卢志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 庾亮不知道他有什么好犹豫的。别看你以前是中书监、成都王第一谋主,可你们这批人都败了啊,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若不投司空,你现在连当個县令都难,没人敢用的。 “元规这是要出远门?”卢志笑问道。 庾亮不想被别人窥探自家的事,只含糊道:“立春之后,景致颇佳,便打算四处转转。” 卢志看了下周围灰色的原野,以及残留着的积雪,笑而不语。 嫩雏庾亮有些招架不住,便欲行礼告辞。 卢志轻笑一声,单刀直入道:“我受材官将军邵勋所邀,欲往宜阳金门坞一行,不知可与元规同路?” 庾亮大窘。 他知道被卢志这个官场老油子看破了,只能说道:“却是巧了,与卢公同路。” “那就边走边聊吧。”卢志笑道。 “也好。”庾亮没有马,只能坐回车里,透过车窗与卢志说话。 “听闻材官将军帐下有银枪、长剑二军,却不知如何。”正月的寒风还是凛冽,但卢志似无所觉般,兴致很高。 “有几分门道。”庾亮敷衍回道。 其实他也不知道“门道”在哪里,只是单纯觉得那帮军士学的东西很多,比较厉害。 嗯,你只会耍长枪,但人家既会玩长枪,又会射箭,自然厉害了。 这就是庾亮朴素的认知。 “有众几何?”卢志追问道。 “不知。”庾亮警惕了起来。 这人问东问西,问的还都是核心,让庾亮有些警惕。 当然,他也不太清楚银枪、长剑二军到底有多少人,只隐约知道今年又要扩军了。 卢志不问了。 现在研究邵勋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也留意了一番。 他发现,邵勋不喜欢像一些人那样动不动席卷几万、十几万大军——成都、河间、东海三王就非常喜欢这么做。 邵勋可能是钱粮不够,扩军非常理性,并且十分注重质量。 走少量精兵路线,还是大量羸兵路线,很难说谁好谁坏。 卢志这次就想亲眼看看,邵勋练的兵到底怎么样。 洛水尚未解冻,两岸的崇山峻岭之间,白雪皑皑,山风阵阵。 卢志一路上就这么看着。 当经过云中坞之时,他先是瞄了眼那座占地广阔,且型制还算不错的坞堡,随后便被残雪覆盖下的麦苗吸引住了。 现在喜欢种越冬小麦的可不多,十亩里面能有一二亩就不错了。 原因很多,但田地贫瘠是绕不过去的因素。 都知道种越冬小麦后,第二年还有时间再种一季杂粮,能多收点粮食。但地力呢? 种得越多,田地越容易贫瘠。 卢志虽然不太懂其中的道理,但他总觉得,地里凭空多收了粮食,地一定也付出了“代价”——就是“贫瘠”了,肥田变瘦田。 两年收三季粮食,大家都想啊,但地力撑得住吗? 卢志一边走,一边思考着。 庾亮的目光则被那些拉出来操练的农夫庄客吸引住了。 刚过正月十五,就要迎来操练。 半个月的时间,能操练三次左右,随后还有别的活计。 他以前不知道农家到底有多忙,有多辛苦。无奈邵勋就喜欢在农田里晃悠,他被迫跟着长了不少见识,现在也知道百姓确实不易了。一旦战争爆发,随意拉丁上阵,又会给农业生产带来多么巨大的破坏。 这么看来,邵勋有些想法是对的。兵是兵,民是民,最好分清楚一点。 只可惜,现实中没有这么理想的情况。 就连邵勋本人,也在操练堡户坞民,还不是打着让他们上阵的主意? ****** 正月十八,金门坞到了。 通传一番后,二人被迎接了进去,但不是去坞堡,而是山间一处小盆地。 盆地面积很小,一番平整后,拿来做了斗场,供士兵们练习诸般技艺——主要是射箭。 斗场外零零散散站着百余人,好像是在警戒。 斗场内更没什么人,好像只有一男一女两个。 卢志眯起眼睛,仔细望去。 一位年轻的军将正手把手教太弟妃射箭。 太弟妃大概是第一次摸弓箭,有些雀跃,更有些害怕。 只见她闭着眼睛,略略拉了一下弓弦,然后一松手,箭矢歪歪斜斜地飞了出去。 年轻军将轻笑一番,将太弟妃搂入怀中,然后拿出丝绢,轻轻擦了擦太弟妃鼻尖上的细汗。 更让卢志感到惊讶的是,太弟妃居然一点不排斥此人的搂抱,看样子早习惯了。 甚至于,她的两只手慢慢伸出,犹犹豫豫之下,最终轻轻搭在了男人的后腰之上…… 卢志连忙转过身去。 太弟妃这么庄重娴雅的女人,何至于此! 庾亮则目瞪口呆。 那个女人是谁?莫不是天子赏赐的乐氏? 他突然间松了一口气,但又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悦。 邵勋很快看到了卢志、庾亮二人,笑着打招呼。 乐氏转过身来,看到卢志之时,脸刷得一下就白了。 她的身躯有些颤抖,仿佛被人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 邵勋握住了她的手。 乐氏抬起头来,眼睛都有点红了。 “我不会负你的。”他说道。 “真的?” “真的。” 乐氏低下了头。 良久之后,深吸一口气,渐渐平静了下来。 “卢长史原为成……成都王谋主,素有才干,交游广阔,唯心胸狭窄了点。”乐氏轻声说道:“他多半还和邺府旧将有联系,却不可轻视。成都王偶尔略显公子气,盛怒之时经常斥骂诸将。妾有些时候帮着转圜,令其免于责罚……” 邵勋心中狂喜。 不到两个月前,乐氏还是一副抱着琴,仿佛生无可恋的样子。 现在么,却逐渐展现了天性,脸上的笑容也多了。 更特别懂事,知道该怎么帮“夫君”。 大家族出身的女子,或许有这样那样的性格、喜好,但真的没一个简单的,耳濡目染之下,政治嗅觉十分灵敏,尤其是乐岚姬这种在邺城“深造”过的。 “走,去见见他们。”邵勋毫不避忌地拉着乐氏的手,说道。 乐氏没有挣开。 她抬起了头,尽量用一种端庄大方的姿态,亦步亦趋地跟在邵勋身后。 “卢公、元规。”邵勋一一行礼。 二人回礼。 “王妃……”卢志看向乐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听到故人嘴里的“王妃”二字,乐氏只觉心底一股酸涩涌了上来,瞬间让她有流泪的冲动。 她稳了稳心神,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礼,道:“妾已是邵家妇,不再是什么王妃、太弟妃。” 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但坚定地说完了。 卢志点了点头,有些唏嘘。 邺城遭难,而今更是被司马腾占着。 曾经人才济济、鼎盛无比的太弟府,也在雨打风吹之中,风流尽散。 而今留下的,不过是些孤魂野鬼罢了。 “乐夫人可还记得石超、楼权、楼褒、郝昌、王阐等将?”卢志问道。 乐氏点了点头,道:“此为邺府旧将。” “他们都曾受过夫人的恩惠。”卢志叹了口气,道:“而今有的流落关中,与太傅作对。有的潜于河北,蓄养甲兵,还是打算与太傅作对。” 乐氏脸上流露出些许伤感,但她也真的不太关心这些人、这些事了。 她是女人,又能做些什么? 邵勋默默看向卢志。 岚姬说他心胸不够宽阔,但他却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司马颖父子三人被赐死后,乐氏又被幽禁于府中,最后还是卢志不怕担风险,为故主操办了丧事。 邵勋只见过一次成都王,不太了解这个人。但从河北接二连三有人打着他的旗号造反来看,成都王似乎也没差到哪里去。或许这得益于他早年的礼贤下士吧,司马家的人就这个性子,一旦起势,很容易飘,但在起势之前,很会装样子。 牵秀、公师藩、石超、楼权、郝昌等人,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还在与司马越作对,屡败屡战,始终不愿投效他。 这份战天斗地的精神,邵勋看了也十分感慨。 他本能地想做点什么,但考虑到自己的家世、出身,又默默叹了口气。 “山间岚雾重,卢公、元规不如随我进坞详谈?”邵勋看向二人,说道。 他还看了一眼乐氏,没想到乐氏正在看他,于是笑了笑,抓紧了她的手。 这女人身上的宝藏,怎么挖都挖不完啊。 第一百五十六章 亮家底 金门坞小院的墙角,开了点点梅花。 一行三人坐在庭院内。早春的暖阳落在身上,倒也没那么冷。 乐氏来到了卧房,找寻烹煮茶水的器具。 坞堡初成,连仆婢都没有,只能亲自动手。 但乐氏的脸上却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仿佛丈夫的朋友来访,她作为女主人出面招待一样。 卧房内比较粗陋,她也是第一次进,找来找去,脚下被绊了一个趔趄。 乐氏吓了一跳,轻轻拾起那块砖,准备放回原位。 蓦地,她的手顿住了,因为那块砖的反面,刻了一个个大大的“乐”字。 她定了好久,若无其事地把砖放回去,然后找到茶锅、茶具,煮茶去了。 庭院中,邵勋侃侃而谈:“东燕王带了许多并州百姓东行,河北定然会乱起来。” 卢志不置可否。 东燕王腾带过去的并州百姓,看似流民,实则不然。 这批百姓是有组织的,且多为青壮,里面甚至有不少并州兵将,如州将田甄、田兰、任祉、祁济、李恽、薄盛等,听从官府指挥,号为“乞活军”。 说他们是流民军,那是不对的。 因为正统的流民军会被官军镇压,乞活军不但不会被镇压,官府还会给予钱粮、武器资助。 说白了,就是原并州刺史亲自带着他们到河北讨饭罢了。 见卢志不说话,邵勋也懒得多说了,只略略点了一句,道:“成都王在河北的余泽,不是无限挥霍的。” 卢志听他这么说,也摇了摇头。 “如果这也做不到,能否帮忙一事?”邵勋问道。 “何事?”卢志问道。 “汲郡太守庾公,手握雄兵一万。”邵勋说道:“他在司州地界,与河北无干。若诸位将军不入汲郡地界,庾公自然也没兴趣出境扫敌。” 卢志思虑良久,最后终于点了点头。 对河北“义军”来说,最怕的是腹背受敌。如果汲郡方向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那自然是最好的。而且,去年打过汲郡了,没打下。相反,阳平等郡都攻克了。 原因也知道。汲郡太守庾琛比较谨慎,仓促之间没有用当地士族、豪强的兵,而是以带过去的一千王国军为骨干,招募勇壮,固守城池。虽然比较狼狈,但到底守住了。 如今过去了一年,庾琛在当地慢慢打开了局面,部分士族、豪强献上钱粮,让庾琛养了三千兵士。这個郡,确实不太好打,没必要硬来。 庾亮在一旁听到谈论自己的父亲,顿时想要说话。 邵勋拍了拍他的手,示意安静。 庾亮果然就安静了。 卢志默默看着,暗忖邵勋虽然不被越府士人接纳,但这几年他也不是白混的,至少得到了糜、庾、徐三家的善意,且在其年轻一辈的子弟中著有威信,很不容易了。 “诸位将军若在河北待不下去,自可来梁县找我。”邵勋又道。 卢志闻言却摇了摇头,道:“未到山穷水尽之时,怕是不会来。再者,我的话他们也不一定听了,只能尽力而为。” 邵勋点了点头,和他预想的一样。 他现在只是小露了一把脸,但别人真知道他有多少家底么?这可不一定。甚至就连庾亮、糜晃都不知道他控制着多少军民。 “卢公今后有何打算?”邵勋问道。 卢志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或会去太傅那里谋一幕职吧。” “太傅幕府事务繁杂,又无亲朋故旧,去了没甚意思。”邵勋看了他一眼,道:“不如谋个太守之职,襄城、顺阳就不错。” 在司马颖最得势的那会,卢志可是第三品的中书监,大权在握。转头去任太守,固然低了,可谁让他“犯了错误”,是被清洗的那一批人呢? 卢志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问道:“向闻将军帐下有银枪、长剑二军,可否见识一番?” “卢公今日来得却是巧了。”邵勋笑道:“长剑军不在,但银枪军却大部汇集于此。走吧,去山下看看。” 说完,他喊来唐剑,让他通知诸位幢主整队。 正月初七之后,银枪军就迎来了新一轮的扩编。 原第四幢392名官兵扩编为第四、第五幢,总计一千二百人出头。 这不到四百名士卒中,大部分是两年兵,少部分是一年兵,扩编之后,这两幢将以新兵为主,老兵只占三分之一。 一至三幢一千八百余兵中,一年兵占了三分之二,两年兵占了两成多,三四年的兵还不到一成。 第一幢参加过屠杀鲜卑的战斗,有所战损,补充缺额之后,整体战斗力应该是五个幢里面最强的。 总体而言,第一幢战斗力最强,二、三幢次之,四、五幢再次之。 今年还会组建第六幢,大概在三四月间。 第一批东海学兵中又有十余人满十五岁,洛阳二期中则有二十余人满十五岁,且学习快三年了。太原三期子弟中,到四月份会有一批人学习满两年,年纪也合适。 这些人加起来,差不多可以按照旧架构组建满编的一幢六百人。 老规矩,还是招募一张白纸的新人,学生兵从伍长、什长、队主做起,锻炼自己的能力,一到两年后扩军之时,再让他们各升一级,为自己掌控更多的兵马。 去年年底回到洛阳时,邵勋还带回了一批长安百姓,主要是女人和少年。 鲜卑在长安杀了一万多人,许多少年成了孤儿。 很多女人失去了亲人,虽然她们本人侥幸活了下来。 这部分人自愿跟着邵勋来洛阳,陆陆续续都安置好了——银枪军的大头兵们,对这些遭受过不幸的女人还真的很感兴趣,认为她们比庄户家的女子好看多了,故十分抢手,已有不少对成婚了。 妈的,人人都是曹贼。 总计168名长安少年被编为第五期学生兵,今年正式接受教育。 东海一期、洛阳二期、太原三期、梁国四期、长安五期,基本已经形成完备的梯队建设了。 人数也比较多,邵勋甚至已经不再参与具体的教学,只制定计划、参与管理。 文墨方面有专人教,武技则聘请了武师。 邵勋的角色,更像是校长和教导主任,同时负责解决学生们的生活问题。 源源不断地制造粗通文墨、初步武艺入门的学生兵,从底层军官干起,慢慢学习,慢慢进步,有点工业化流水线的味道了。 毫无疑问,银枪军的成长与壮大是个漫长的过程。在现阶段,邵勋主要还是靠禁军和长剑军这种现成的队伍打天下,但他相信,总有一天银枪军会挑起大梁,成为他的核心武力。 那个时间节点,说不定就是在天下最为混乱的时候。 当乐氏端着煮好的茶水来到庭院时,邵、卢、庾三人早已离开。 而这个时候,山脚下已经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 她连忙放下茶水,冲进了卧房,取下墙体上一块木板,透过菱格形的窗口,俯瞰而下。 整整三千名士兵正鱼贯而行,在一片空地上列阵。 他们身披铁铠,腰间插着弓梢、箭囊、环首刀,手臂上还绑着个小圆盾。 不一会儿,略有些乱糟糟的阵型便列好了。 乐氏趴在窗口,目光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了那个男人。 他穿着大红色的戎袍,身披金甲,左手挽马缰,右手高举。 每至一处,立刻有人带头高呼。 “万胜”的声音此起彼伏,永不停歇,震得山上的鸟兽都有些骚动,震得远处驿道上的车马都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乐氏看了好久,才悄悄把木板封上,然后站在卧房中一块有些松动的地砖上,绣履踏啊踏,嘴角带着笑容。 山下的卢志则有些吃惊。 庾亮更是大张着嘴巴,仿佛处于失神状态。 三千甲士?! 经历了这几年的战争,他不是一点不知兵。至少,他清楚一个军阵里面不需要人人都披铁铠,很多时候只要最前面那几排人有就勉强可上阵了。 三千身披铁铠的甲士,配个一万轻甲、无甲士卒,拉出去就是一万多兵马啊,还是挺正规的那种。 难怪、难怪了…… 他突然间有些羡慕,背靠洛阳朝廷,本身又是禁军大将,这起家速度确实快。 不过,他也清楚,小郎君这一路走来颇为不易,身上已经有五六处伤疤了。 这些家业,都是拿命搏来的。 这个世道,对肯拿命来搏的人越来越友好了。 世家子如果还想依靠家族世代积累来和他们拼,不一定拼得过啊。 世家大族每年出产多少粮食,增加多少财富,基本是恒定的。 但这些武人则不一样,有时候就突然间一夜暴富,比如抢了许昌武库,然后拉起数量吓人的兵马。 “邵将军,你这……”卢志愣了好久,突然间摇头苦笑,道:“便是在河北,也排得上名号了。公师藩败亡前,还没这个家底呢。” 邵勋看了他一眼。 卢志果然与河北叛将藕断丝连,连公师藩多少家底都知道。 “与河北诸将却不好比,我这银枪军儿郎,却还脱不了繁重的劳作,只能算半脱产。若哪天能心无旁骛锤炼技艺,才是一支强军。”邵勋笑道:“我之前说的话仍然有效,河北诸将若愿来梁县看看,欢迎之至。” 卢志长叹一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是聪明人,善于透过现象看本质。 世家大族强在哪里?人脉、权势先不谈,他们最重要的优势是有众多宝贵的人才。 动辄数百人、千余人的大家族,挑挑拣拣,总能找到一些堪用的人才。 跟随了家族几代人的部曲之中,也会出一些人才。 随后,他们便可以这些人才为凭,打理地方,扩军备战。 邵勋走了另一条路,自己批量培养人才,以师生关系为纽带,以恩情维系。虽然整体质量可能不如某些世家大族,但至少是有了。 这有点像胡人部落了。 他们差不多也是这个情形,以本部落的贵人、奴仆为基干,扩充部伍,四处征战。 他们的人才质量同样一言难尽,与邵勋差相仿佛,甚至还更差一些。 但能打就行。 你能打之后,总会有人来投靠。 邵勋的名气如果再大一些,部队再强一些,再赶上好时候,说不一定就能一跃而起,成为北地有名有姓的军阀。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卢志心事重重,一潭死水的内心更起了些许波澜。 邵勋今日有向他亮家底的意味,这意味着他已经无需再保密自己的实力了。 这个人,野心不小啊。 不过,对他卢志而言,或许不是什么坏事。 第一百五十七章 别了,洛阳 卢志走了,走得很干脆,也没留下什么话。 但邵勋知道,事情已经起了变化。 世间诸多事,本来就不可能当场有结果,大多是前因、发展,最终开花结果、瓜熟蒂落。 他也要离开金门坞了,而他与乐氏之间的游戏,也到了“结算”的那一刻。 二月二,龙抬头。 静谧的夜空之中,繁星无数。 “有人说我是太白星精降世……”邵勋从背后轻搂着岚姬柔软的娇躯,说道。 乐氏趴在窗台上,像个文艺女青年一样一颗颗数着星星。 数着数着就乱了,不是天上的星星太多,而是她的心乱了。 天上神人的手粗糙无比,与地上士人光滑柔嫩的手完全不是一回事。 常年习练重剑、弓箭磨出的厚实老茧,在从小锦衣玉食的世家女子细腻白嫩的肌肤上逡巡,让搂抱在一起的两个人都下意识抖了一下。 她假装无事地时而看着漫天繁星,时而俯瞰着银色月华下波光粼粼的河流。 她的脸色越来越红,呼吸也愈发急促。 她又想流眼泪了。 两个月就身心沦陷,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水性杨花的女子。 她只能不断告诫自己,以后再遇到变故,不要再苟活了,你丢不起那個脸。 夜风轻起。 河面上水波涌起,潮来潮去。 漫天繁星之下,一个曼妙的山中精灵,被一个粗鲁的猎手捕获。 但那个猎手,在得意洋洋品尝猎物的时候,焉知没有被精灵反向捕获呢? 乐氏无力地抬起头,眼角余光落在琴筝之上。 那是当太弟妃时,夫君送给她的。 她睁大眼睛,想要努力看清琴筝。 到了最后,眼前只有邵勋陪她说笑,抱着她骑马,拉着她的手在山上徜徉,告诉她你是山中自由的云雀,并手把手教她射箭,亲昵地为她擦汗的场景。 最后一幅画面,则是房间中那块刻着“乐”字的地砖。 “等一下!”乐氏擦了擦眼泪,突然说了一句。 “嗯?”男人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乐氏转过身来,紧紧地搂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怀里,呢喃道:“现在好了……” 男人若有所悟,心中的满足感几乎冲破天际。 这就是全面胜利! ****** 本世界第一次成为男人的邵勋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在三千大军的护卫下,离开了金门坞,前往洛阳。 乐岚姬坐在马车里,时不时看着他。 有时候又下意识摸摸小腹。 弄了那么多,会不会怀上孩儿? 娘亲总说自己是个好生养的。邵家人丁不丰,郎君二十岁了还没子嗣。乱世将至,没人敢保证自己一定能活下去,自己难得有个依靠,或许该为他诞下血脉。 庾亮又一次来了,这次是奉太傅之命,给邵勋更换新的官印,并催促他尽快离京,前往梁县。 邵勋自无不可,笑着答应了。 庾亮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马车里的乐氏,总感觉这两个人之间不一样了。 具体哪里不一样,却又说不上来,总之感觉不太对劲。 乐氏慵懒地侧趴在车窗上,心头的凄苦卸去之后,整个人都容光焕发了。 她看着路边的山山水水,只觉分外妖娆。 这样快乐的日子持续了数日,大部队很快就抵达了金谷园。 邵勋没有入城。 三千银枪军甲士一旦进入洛阳,必将引起极大的混乱,满朝文武怕不是觉得他要谋反。 裴十六、羊茗二人等在金谷园大门外。 他俩一边等人,一边互相打量着对方。 两个人都很低调,都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是谁,但越是如此,越是尴尬。 邵勋远远下马,哈哈大笑,但临近之时,又不知该如何打招呼,只能生生憋住。 “郎君,借一步说话。”裴十六、羊茗二人几乎同时开口。 开完口,又都嫌弃地看了对方一眼。心中默忖,回去后一定要打探清楚对方的底细。 “唔,十六,你先过来。”邵勋犹豫片刻,向裴十六招了招手。 羊茗吃惊地看了他一眼。 裴十六甩了甩袍袖,笑着离开了。 乐岚姬下了马车,袅袅婷婷地立在那里,静静等待。 她不认识羊茗,但羊茗认识她。 前太弟妃、成都王妃乐氏嘛。羊茗悄悄瞄了一眼,心中有数了。 他可不是庾亮那种雏。 乐氏三个月前离开皇宫,当时是一副病美人的形象。三个月一过,气质仍然娴静淡雅,但脸上的神色多了一丝灵动,怎么说呢,就像一个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突然间真性情了起来。 真性情的男人很多,真性情的女人则很少。 这个邵勋,调教妇人有一手啊。 乐氏也是个大美人,怕是已经让他从身到心,囫囵吞下了。 邵勋很快与裴十六说完话,后者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他又招了招手,羊茗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低声道:“将军带三千虎贲上洛,不怕非议吗?” “兵越多,越不怕非议。”邵勋淡淡说道:“东西都送来了吗?” “下午就送来。”羊茗回道:“其实成都王府内已无多少财货,皇后补了一些,望将军好好练兵。” “成都王府现在是朝廷的房子了吧?” “是。” 邵勋遗憾地叹了口气,本想把这座王府卖掉,换点粮食、牲畜带去梁县呢,没想到产权竟然属于朝廷。 “宫中情形如何?”他又问道。 羊茗愁眉苦脸一番,道:“太傅已将侍卫全数换掉。每日值守殿庭的,也是何伦、宋胄之辈。” “宋胄?” “原平阳太守,现右军将军,手底下有一万人马。”羊茗说道:“王秉升任左军将军,亦拥众一万。太傅自领北军中候,统领左卫、右卫、左军、右军、骁骑五军五万四千余步骑。” 邵勋带着五千余人编入牙门军后,朝廷又在河南、河内、荥阳等地募兵,补全了编制,接替他殿中将军职务的是一个叫司马纂(zuǎn)的人,也不知是何来历,反正不是司马家的,也不是洛阳人——有人说他是鲜卑人,也有人说他是凉州人,莫衷一是。 “让皇后小心些吧。”邵勋叹了口气,道:“太傅步步紧逼,我担心他得意忘形,做出什么不忍言之事。” 羊茗默然。 司马颙已经死了,据说在半路上被人掐死。 好歹曾是名噪一时的宗王,奉天子诏命入朝为司徒,结果半路上全家被杀。 天子听闻后都哭了,说害了他,下旨追查歹人。 太傅不同意。 天子坚持要求彻查。 太傅怫然不悦,最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欲立清河王为太子的吏部郎周穆、御史中丞诸葛玫双双被杀。 历任徐州刺史、廷尉、河南尹、司隶校尉的周馥被调出京城,担任平东将军、扬州都督,主持剿灭陈敏之事。 这一连串动作下来,保皇党噤若寒蝉。不少人已经不愿再围在天子、皇后身边,秘密转投皇太弟司马炽去了。 经历了这么一番,皇后也算是看明白了。 那些所谓心向朝廷的将领,在关键时刻,并不敢站出来对抗司马越。 这两年,京中敢真正不给司马越面子的,唯有邵勋、周馥等寥寥数人,但他们都走了。 “若实在不行,就快马来梁县,报予我知。”邵勋拍了拍羊茗的肩膀,说道。 “这——来得及吗?”羊茗有些迟疑。 是啊,来得及吗?邵勋也不是很确定。 他想了想,觉得不能只拿钱不办事,于是说道:“若真有不忍言之事发生,新君登基。那么皇后乃新君皇嫂,并非太后,或许这不是坏事吧。你们也别被动等待,宫中总得有点自己人吧?太傅若实在要杀人,就跑吧,到了广成泽行宫,便可讨价还价了。一个皇嫂罢了,又不是太后,没那么重要的。新君想必也不想看到皇嫂仍在宫城之内,届时会有转机的。” 羊茗听得触目惊心。 听邵勋的口气,怎么好像太傅很快就要弑君一样?虽然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放心,撑过这一阵,说不定就没那么难了。”邵勋也不方便多说司马炽与司马越之间的争斗,只能含糊安慰一番。 “借君吉言了。”羊茗拱了拱手,离去了。 邵勋招了招手。 乐岚姬抿嘴一笑,先是矜持地走了几步,待靠近邵勋时,被猛地拉入他怀中。 邵勋轻嗅着她脖颈间的馨香,然后扭头看了一眼金谷园,又看了看远方地平线上的洛阳城郭。 别了,洛阳。 别了,裴灵雁、羊献容、庾文君。 我先去给砖头刻字了,我还会回来的。 (本卷结束) 第一章 县令(为盟主美酒甘薯我都爱加更) 春雨过后,漫山红霞。 汝州、平顶山这一片,在春秋时是应国的地界。 此国以鹰为图腾,乃西周时武王宗室应侯封地。 沧海桑田,世事变幻,一眨眼千年已过,古应国早就消散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但这片土地上的人还在,他们开垦出了荒芜的土地,发展出了灿烂的文化,建立起了更为庞大的帝国。 苍老又年轻的应国,如今迎来了一位新的客人。 梁县多桥。 一大早,新任县令羊曼就骑马过了薄后桥,组织县吏丈量土地。 县吏们唯唯诺诺,听清楚命令后,纷纷散去。 羊曼看着他们的背影,沉默不语。 这是个苦差事,没人愿意干,甚至就连他本人,都不太乐意。 梁县没有非常有名望的士族,甚至整个河南郡都没几个世家大族——纵有,现在也慢慢迁走了。 但没有原生的世家大族,本地却有不少从京中迁来的贵人。 洛阳战乱不休,很多公卿感到害怕,但又舍不得离开京城,于是就往郊县使劲,占地建别院的比比皆是。 杜家三代人之前就在宜阳落脚,本朝又大力建设一泉坞,好好一個京兆杜氏,居然成了宜阳县的坐地虎。 像邵勋那样堂而皇之地利用洛阳旁边的膏腴之地种粮食的,其实是少数。跑到郊县的公卿贵族,估计暗地里还在耻笑邵某人,金谷园好是好,灌渠齐全,田地肥沃,还有水碓,可一旦战争来袭,保得住吗? 比起其他郊县,如偃师、缑氏、巩县、新城等地,梁县终究远了点,来此地落脚的公卿巨室不多,多的反而是一般小士族。而且,他们也没打算在梁县长期落脚,观望之心甚浓,一个不好,就脚底抹油往南阳、襄阳方向去了。 因此,从他们手里清理田亩,还是相对容易的。 但羊曼依然很烦。 作为泰山羊氏的新一代“俊异”,他本不打算现在就出仕,即便他今年已经三十四岁了。 无奈族中有耆老劝说,最后捏着鼻子认了,离乡来到梁县。 反正是个县令罢了,若不合自己心意,甩手就走,官也不要了。 现在他心里就不太爽,于是找了间酒肆,坐下来休息。 随从们一拥而上,铺地毯的铺地毯,搬案几的搬案几,拿食器的拿食器。 若非身处荒郊野外,这会还得有丝竹之声…… 乡野小店,食物粗陋,甚至有些不堪入目。 好在店家能言善道,知情识趣,这才让羊曼没有当场拂袖而去。 “相传汉时薄后回乡,官府便在汝水上修了座石桥,曰‘薄后桥’,便是此桥了。”店家手脚麻利地做好了拿手菜,端过来之后,谄媚地说道:“郏城那边亦有一座,却已损毁。” 羊曼扫了一眼,没动筷,而是问道:“此桥甚新,怕非原桥吧?” “明公果是慧眼,一下就看出来了。”店家继续拍着浅白的马屁,脸上的笑容几乎要把嘴角给扯裂。 “可有名胜古迹?”羊曼问道。 “没。” 羊曼没兴趣了,自顾自想事情。 仆人亦从后厨出来,端上来了一道菜,乃用河中捕获的肥鱼,切成鱼脍后,与山野小菜一起炖煮。 羊曼这才动筷,吃了几片后,轻轻点了点头。 仆人默默退下。 店家目瞪口呆地看着羊曼。 县令却不知出自哪家,排场这么大。走到哪里,居然都带着厨子、食器、酒具、案几等物事,与他们这些小门小户却不一样。 眼见着羊曼不理他,他也悄然离去。 羊曼一直在酒肆内待到傍晚,终于见到了第一个过来诉苦的人。 “羊公!”一个满脸虬髯的大汉直接拜倒在地,委屈道:“何故清丈田地?” 羊曼也很无奈,是啊,何故清丈田地呢?多年来不就这样的吗? 朝廷颁布的占田法,从来不就是个笑话吗?何必折腾呢? 但他也是无法,只能做这个恶人了。 “李利,你家何必霸着那些田呢?反正也无庄客耕作,只能长草,不如放出来,也能免去一场灾祸。”羊曼一甩袍袖,倒背着双手,站在酒肆门口,看着远处的山川草木,说道。 “羊公。”李利一脸纠结,道:“长满草,也可以拿来放牧啊。再者,还有很多是良田呢……” “你还好意思说!”羊曼霍然转身,拿手指点着李利,斥道:“你家一大半地都来得不清不楚,当我不知晓?前年有杨氏举家南迁襄阳,他家留下的宅院、田地是不是被你收走了?” “羊公?”李利嗫嚅了两下,没敢说话。 上月县令置宴,遍邀本县士人、豪强,李利去了。当时觉得羊公很好说话,也很健谈,待人更有如沐春风之感。 回来后,逢人便说不愧是泰山羊氏子弟,自有一股风度,众皆以为然。 可谁成想,翻起脸来,却直接变了一个人。 见李利一副衰样,羊曼也叹了口气,提点了他两句:“材官将军邵勋要地,可不是我为难你等。有些巧取豪夺来的地,吐出来一点。强编为部曲的庄客,放散一部分。言尽于此,好好想想吧。” 一个没有门第、没有官职的豪强,却趁着世道混乱的机会,拼命侵占田地、强收部曲。也就没人治他,真遇到什么心狠手辣之辈,完全可以让他举家遭难。 材官将军邵勋就是这类人了。 他统领的牙门军有五千二百余人,这可不是什么过路的军队,而是在梁县长期驻扎。纵然不舍得拿大军攻李利家的坞堡,但你总要出堡种田的吧?有的是办法拿捏伱。 与这种长期屯驻的军头作对,委实不理智。不如好好谈谈,看看人家开出了什么条件。 李利很快被轰走了。 他走之后,很快又来了第二批、第三批人…… ****** 一叶扁舟悄然靠岸。 绿意盎然的杨柳丛中,邵勋、唐剑、黄彪、吴前、陈有根等人说说笑笑走了出来。 “郎君果然说话算话。”陈有根咧嘴大笑道:“说给地,就给地啊。” “郎君何时说话不算话了?”黄彪瞟了一眼陈有根,道。 “黄彪尔母婢,怎么老是对我阴阳怪气?”陈有根大怒:“上次在洛阳就是。老子不想和你计较,你还来劲了是吧?” 黄彪冷笑一声,道:“你对我大呼小叫没有关系,若惊扰了主母,可就不美了。” “什么主母?不过是——”陈有根说到一半,赶忙来了个急刹车。 不动脑子话赶话就是这样。妈的,又被黄彪这个坏种摆了一道。 “够了。”邵勋说了一句,然后带着众人进了一处宅院。 宅院坐落于汝水北岸,掩映在红花绿柳之中。 进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个荷塘。 时已三月,清风徐徐,水波荡漾。 荷叶之下,蛙鸣阵阵。 绿树旁边,鱼跃水面。 池塘边的一个亭子内,乐岚姬指使着几个成都王府出来的仆婢准备餐食。 来到梁县、广成泽这种河南水乡,首先要吃的便是鱼了。 邵勋不喜吃鱼脍,乐氏便亲手做了鱼羹。 汝水两岸居然还开辟了部分稻田——这股风潮应该是更北面的新城等地引领的——那么自然少不了稻米粥。 除此之外,便是寻常的肉食、牛羊乳、果蔬之物。 邵勋天天锤炼武技,还要在她身上使劲,乐氏开心之余,几乎把几本食疏菜谱翻烂了,变着法给他补身子。 她唯一不太开心的,大概就是邵勋总喜欢在后面。 有时候一个人胡思乱想,她总觉得郎君喜欢的是她的臀,而不是她的人,颇有种患得患失的感觉。 几人落座之后,乐氏悄然隐去。 邵勋右手食指在石桌上轻轻敲击了两下,众人便屏气凝神,肃容恭听。 “禹山坞那边,先调三百人过来。具体哪些人先来,陈有根你做主。”邵勋说道。 “诺。”陈有根应下了。 “说是分一百五十亩,不一定能足额。”邵勋又道:“但应大差不离,一百亩以上肯定是有的。至于如何耕作,自己看着办。家里人种也好,募部曲耕作也罢,都可以。但有一条,技艺锤炼不能落下。每年有几次全军会操,届时考较武艺,若不行,府兵就别当了,让给别人吧。” “诺。”陈有根心中一凛,默默思考首批人选。 思来想去,只能把最能打的那几批调过来了。 真是便宜那帮小子了! 从个一文不名的贼寇亡命徒,忽然有家有业,这是祖坟冒青烟了么? 而这一点,也是他最佩服郎君的地方。 很多人都奇怪,他这个暴虐凶狠的性子,怎么甘愿屈居人下的? 对此,陈有根心中只有嗤笑。 你们懂个屁! 这世上最厉害的人,不是他多么凶狠,多么勇武,而是他知道如何挽救世人,让这个狗屎般的世道重归正常。 我就佩服这样的人,而且他还说到做到,不比你们强多了? “长剑军将士所用之甲胄、器械、乘马,归他们自己。”邵勋说道:“但只此一回,今后若有损坏、遗失,自己想办法。” “粮饷发到今年年底,明年就不发了。” “洛阳那边有一些河北流民,我会遣人收拢,以一千户为限,他们可以自己来挑人。领回去后,登记造册,便是他们各自的部曲了。老规矩,我帮着养一年。从明年起,各自的部曲各自养。” “如果分到的地实在不行,明年收不了多少粮食,自报上来。吴前会亲自查验,确如所说的话,明年可酌情补发一批粮食。” “府兵诸般细则,这个月我会仔细斟酌,布告众将士。总之,给了地,就要服从军令,无论是武技锤炼、全军会操还是出征打仗,若不从,自有军法处置。” “诺。”这次所有人都应声了。 第一批只有三百人,但不会只有这一批。 大家都可以期待。 第二章 部曲 三月初九,第一拨百名长剑军武士抵达梁县。 他们是幸运的,因为已经有了现成的部曲——梁县地方豪强放出来的。 常粲站在田埂上,第一次见到了他的部曲:三户梁县本地人,因为遭了灾,被迫投靠地方豪强李利。 部曲是部曲,奴婢是奴婢,本身是不一样的。 部曲介于自由民和奴婢之间,可以娶良人为妻,可以保留自己的财产,除了人身依附之外,与自由民没有任何区别。 常粲默默看着三户总计十六名男女:丁男四人、丁女五人、孩童七人。 四个丁男之中,只有一人正值壮年,其余三人年纪都不小了,至少四十往上。 为何会出现这种状况?无非是打仗罢了。 如果洛阳再出现战事,这四个丁男搞不好还得上阵,能不能回来就难说了。 女人没什么可说的,日晒雨淋之下,比起常粲在长安见到的那些小娘子差远了——常粲刚刚成婚,妻家是长安城里做买卖的,全家被杀,只剩她一个。 小孩年岁普遍不大,最大的一個男孩可能还不到十岁,这会都怯生生地看着他,下意识想往大人身后躲。 常粲寻思着,与自家部曲第一次见面,总该讲点啥,给点什么见面礼。 无奈憋了半天后,只道:“我姓常,尔等今后便是我家部曲了。就是村东头那一家,很好认。” 说完想了想,又学邵勋的口吻,严肃地说道:“好生做事,休得偷奸耍滑。” “是……”部曲们稀稀拉拉地应道。 常粲微微有些气恼,又道:“我又不是什么苛刻的主家,怕甚?” 说完,走到马匹旁,从鞍袋内摸出一张干硬的胡饼,掰成了几块,一一塞到几位孩童手里,粗声粗气地说道:“拿着,赏你们了。” 小孩干咽着口水,有人“嗖”得一下就接过去了,有人看了看大人,见没反对之后,便接了过去。 常粲笑了起来,走近两步,想摸一个小孩的头。 不过,他本是积年老贼,亡命徒一个,身上武器叮当作响,颇为吓人。小孩一见,直接“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抹着眼泪跑了。 常粲挤出来的笑容僵住了。 片刻后,扫兴地挥了挥手,道:“各自散去吧。” “是。”部曲们顿时一哄而散。 微风吹来,常粲有些失落地蹲了下来。 在他的预想——或者说臆想——中,部曲应该是那种闲时种地,战时上阵,大呼酣战的勇猛之辈。 如今看来,好像有点差距啊。 木讷傻呆,不善言辞,胆小怕事。这样的部曲,还指望他们陪自己一起出征?多半只能干干洗刷马匹、生火做饭之类的杂活。或者被上头集中起来,修治营垒。 也罢,能干好辅兵的活就不错了,想那么多作甚? 回到家中之后,妻子正在侍弄菜畦。 常粲看她那笨手笨脚的样子,暗暗叹了一口气。 城里的女子是好看,但干起活来——唉,真是一言难尽。 不过他不后悔,好看就行了。 军士素来被人瞧不起,本来就不可能娶到长安城里的女子。 上次听潘园一位教谕提到,曹魏年间(青龙三年235)的“录夺士女”事件,他就觉得很悲哀。 兵户家的女子不愿嫁给兵户,导致士兵娶不到妻子,影响士气,于是朝廷清查,将已经嫁人的兵户女子抓走,强迫其改嫁。 本朝先帝(司马炎)时也有这种事,且规模远超曹魏时期。 两起事件对士兵们来说,都是很提振士气的“正面事件”,但常粲听了就很愤怒。 凭什么敢打敢拼的军士娶不到妻子? 凭什么他们只能娶军户女子为妻? 老子就要娶长安城里的女人为妻,哪怕她不会干农活,我乐意! 菜畦里种了一些菘、韭之类的蔬菜,看妻子那笨手笨脚的模样,常粲一把夺过木勺,一边舀水浇菜,一边说道:“做饭去。” 妻子应了一声,脸有些红。 常粲快乐地浇着菜,畅想着今后的生活。 妻子以前生过孩子,那么和自己也能生,而且多半不会难产,这让他舒了口气。 这个小院是本县豪强李利家一个农庄管事退出来的,还不错。 呸!什么管事?家生奴婢罢了。 就身份而言,还不如军户,偏偏人五人六的,还混了个李府婢女为妻。但他们的孩子,注定还是奴婢。 府兵就不一样了,免除徭役,只服兵役,是完完全全的良家子——不,汉时的良家子都不如他们。 听陈督军说,邵将军还有别的好处给府兵,比如立功得官什么的——这可是得官,无需看家世,只要杀敌立功就行,天底下还有这么好的事? 无奈将军现在没法做主,让朝廷改制,人微言轻之下,什么都干不了。 他妈的!常粲把木勺扔在水桶里,默默想着,如果有一天,邵将军入洛阳秉政,他们的好日子是不是就来了? 甚至于,更进一步? 百官、宫殿都是现成的!听闻皇后生养过,那么邵将军都不用娶妻了,因为就连皇后都是现成的,还能生养。 若真有这般好日子,舍命搏杀也愿意啊。 灶间生起了火,妻子已经在煮粟米粥了。常粲浇完菜,又把乘马带到门外的小河边,亲自洗刷。 马儿亲昵地蹭着他。 杀人如麻的常粲哈哈大笑。他刚从广成泽回来,那里还有三百个弟兄以及一批丁夫役男,终日牧马。 也是在那个时候,常粲第一次见到万马奔腾的大场面。 广成泽是个好地方,好山好水好风景。若能拿来种地,一定能收很多粮食。 河对岸响起一阵马蹄声。 十来个骑士远远向常粲打招呼,并够着头看常家小院,看看他家新妇有没有出现在院中。 常粲笑骂了几句,随即自豪地挺起了胸膛。 长安女人确实漂亮,唉,自己辛苦点就行了。锤炼武技之余,帮着干点农活,日子不就是这么过的么? 待把阿娘从禹山坞接来,再与新妇生几个孩儿,日子就更稳妥了。 一定要多生几个男孩! 以后选一个最出挑的,把自己这一身杀人的技艺都教给他,大了后还能跟着将军出征。兴许就建立了功勋,有了自己的家业。 老常家也要开枝散叶,说不定百年后就是个大家族呢? ****** 风起于青萍之末。 有些东西,一开始平平无奇,不一定每个人都能看出其中的奥妙。 就梁县豪强李利来说,他只看到了一个大军头贪横残暴,带着一帮亡命徒抢他的地——虽然这些地也是他从别人那里抢来的。 然后呢,大军头又把抢到的地分给士兵,邀买军心! 表面上看起来似乎也没错,好像就是这样的,甚至还给第一批来的那百十个人配了部曲。 一兵三户部曲,为那些亡命徒耕作百余亩地。 除此之外,如果有牲畜,似乎还会帮着放牧——这年头,或因为开发程度不够,或因为水利工程缺失,或因为人力不足,总之长满草的荒地很多,是放牧的好去处,故严格来说,府兵们的收益并不止那百余亩地。 “唉!”李利踢飞了一截枯枝,心中郁闷不已。 他才三十岁,三年前开始接掌家业,主打的就是一个“勇猛精进”。 别人不好意思拿的地,他好意思拿。 别人不敢要的地,他敢要。 县里面有好几个吏员与他称兄道弟,征兵收税时保管把那些默默耕种自己土地的人给整个半死,然后他再来当好人,笑纳土地和部曲。 其实,很多人都是这样做的。世道如此,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就许你士族侵占田地,不让我等地方豪强发展壮大?乱世将至,田地多、部曲多、粮食多、院墙高,才是最让人心里踏实的事。 这个材官将军,早晚躺棺材! 呃,这话也就只敢心里说说罢了,因为李利很快看到了数十名身负重剑、弩机,身披铁铠的骑士。 偏偏这些人还不是样子货,而是货真价实的敢杀人的亡命徒。 别问李利为什么知道,这个世道太多这种人了。 骑士们策马而过的时候,浑身甲叶子哗啦啦作响,武器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 那么长、那么重的剑砍下来,身披铁铠都要被劈得晕头转向,更别说他们家凑不出十副铁甲了。 这帮人!李利心中气闷,快步回到家中后,盘算再三,觉得这事不是他能改变的。 最好的办法还是多联络一些人,造成声势,然后派人去洛阳,看看能不能找到门路,把邵勋这人给弄走。 或者,去颍川似乎也行? 总之,不能让邵勋这么胡搞下去了。 第三章 劝羊 邵勋天未亮就起身练剑了,随后匆匆洗了个澡,又回到榻上抱着乐氏睡了个回笼觉。 老实说,他以前没这么“懒”的。 但家里有了女人之后,很多生活习惯都改变了。 最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想裴妃和羊皇后的次数变少了…… 这让他有些担忧,再这么下去,我他妈要变成专情的人啊! 但——岚姬的容貌、身段也不差啊,睡觉时喜欢抱着他,让他很满足。 这可是太弟妃! 天底下有狗胆享用皇后、太子妃、太弟妃的人,我谦虚点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桃奴……”邵勋用大毅力从温香软玉中起身,说道。 “嗯?”乐岚姬撑起手臂,颤巍巍的,让邵勋一阵眼晕。 他着迷地抚摸着自己女人的腰臀,说道:“以后在榻上时,我能不能自称‘臣’?” 岚姬依偎到他怀里,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能不能穿上太弟妃的礼服?”邵勋不死心,又问道。 乐氏还是看着他,不说话。 邵勋老脸一红,有些招架不住,起身道:“该去广成泽一趟了。” 岚姬连忙起身,去找寻衣物。 邵勋的目光顺着岚姬的身影转来转去。 那个琴被藏哪去了?最近一直没看到。 乐氏这個文艺女青年,虽然生了孩子,但邵勋怀疑她都没谈过恋爱——对古人来说,这确实有点难为他们了。 没谈过恋爱的太弟妃,被少年军户的鬼火骏马给拿下了,这个黄毛当得好啊。 以后有机会,去南阳便宜丈人家看看——当然是带着军队去。 戎服穿戴完毕后,感觉有点小了,毕竟是几年前做的。 乐氏皱眉道:“该重新做一件了。这个‘勋’字是谁绣的?针脚歪斜,不是很好看。” “这……”邵勋沉吟道:“可能是学徒学艺不精吧。” 糊弄过这件事后,他龙行虎步般来到膳堂,刚吃完早饭,却听羊曼来访。于是只能改变行程,先招待客人。 羊曼身量很高,但身形瘦弱,颔下留着长须,看起来仙风道骨,颇有气质。 甫一见面,他就仔细端详着邵勋,片刻后叹了口气,道:“果是少年虎将,天不怕地不怕,做得好大事。” 邵勋不动声色,说道:“羊公此言却令人费解。” 羊曼看着他的眼睛,道:“有些事,例来如此。” “例来如此便对吗?” 羊曼不和他争辩,只道:“你若只在梁县折腾,还说得过去。我所忧者,你将来会在河南、襄城、颍川、南阳等地也这么做,届时人人自危,齐齐反对你,你怎么办?” “世间事,本来就不容易。”邵勋说道。 他知道羊曼什么意思。 这是个聪明人,均田也不是什么发明创造,古来有之。 他给士兵分田,有些蠢货可能看不出来什么,但羊曼瞧出了一些端倪。 他担心邵勋会把这种事推而广之,然后引起世家大族、地方土豪的群起反对。 不过,他是真看得起自己啊。 我现在连梁县县令都不是,就担心我拿下河南、襄城、颍川、南阳等郡? “罢了,口舌之争无益。”羊曼摇了摇头,道:“我只是提点你一下。田地、部曲是很多人的命根子,即便泰山羊氏亦不外如是。你这么做,是要犯众怒的。” 邵勋拱了拱手,表示感谢。 在一个世家庄园遍布的时代搞均田制,就好比藩镇割据的年代搞中央集权,都是最高难度的任务,因为伱要面临大量既得利益者的反对。 但他不想建立一个前赵、后赵、前秦之类的国家。 这些国家,天生发育不良,在立国之初就做了大量妥协,可以说是与大庄园主们共治,根基直接就不稳。 一旦大败,反贼四起,土崩瓦解。 但羊曼说的也是实话。 靠你一个人,行吗? 南北朝三百年的事,你想一代人干完,可能吗? “不提这事了。”羊曼皱了皱眉,又看向邵勋的眼睛,问道:“广成泽那里,你打算怎么办?养了八千匹马,很多人看着眼红。洛阳那边也有消息,太傅幕府有人建议收马为朝廷所用,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邵勋眨了眨眼睛。 羊曼有些不悦。 “哈哈。”邵勋笑道:“还请羊公赐教。” “你用不了这么多马。”羊曼笃定地说道:“你家才几个庄园?养得起几个兵?骑兵也不是那么容易练成的,没个几年根本不堪战。不如售卖一些,马还是有很多人要的,还能结好他人,落个人情。至于留下多少自用,你心里有数就行。” “卖给谁?”邵勋问道。 “不用问我,泰山羊氏远在青州,也用不了你这些马。”羊曼说道:“你看着办就行,我只是提点一下。” 又提点?羊曼挺傲慢啊。 不过他说的也是实情,邵勋默默思忖着,一时间没有回话。 “我实不知你怎么说动皇后的。”羊曼也不管邵勋在想什么,自顾自道:“但我既然来了这里,就不得不问一句,前有广成苑,后有均田,你到底想做什么?” “未雨绸缪罢了。”邵勋实话实说。 “可否详述?” “羊公可听闻上月青徐二州之事?” “刘伯根遗众死灰复燃?” “然也。”邵勋说道:“高密王略才具不足,徐州世兵又一扫而空,偌大的两州之地,竟无人可制王弥,若任其做大,泰山羊氏又该如何?” 就在上个月,王弥从山上下来,拉了一帮土匪山贼,再裹挟部分百姓,居然接连攻破二郡。 青州刺史、高密王司马略不能制。太傅司马越委任公车令鞠羡为东莱太守,讨伐王弥,结果反被王弥所杀。 对这个结果,邵勋早有预料。 说穿了,还是司马炎的锅。他下令罢废天下诸郡兵,搞得连郡都尉这种官都被裁了。有的郡自己养了一点兵,但战斗力很可疑,因为朝廷从制度上就否决了郡兵的存在,纵然地方上的有识之士对此进行软抵抗,用地方财政养郡兵,但人数和战斗力呢? 王弥之辈能横行青徐二州,制度上的问题逃不掉。 要知道,刘伯根的主力已经被鲜卑人一扫而空,王弥手头不过是些残兵败将罢了,就这还能连连得胜,该说青徐二州空虚到极点了吗? “王弥还动不了羊氏的根基。”羊曼说道。 “现在动不了,将来呢?”邵勋问道:“他现在只聚集了万余人,如果先挑实力较弱的庄园打,打下来后裹挟人丁,再攻大一点的庄园甚至坞堡。待他聚集到五万以上的人马,不惜伤亡,日夜围攻羊氏的坞堡,可顶得住?” 羊曼还真的认真思考了下,最后摇了摇头,道:“待他有五万人时,朝廷就会派大军讨伐了。” “朝廷多事,未必有暇征讨王弥。”邵勋说道:“而天下既然能出王弥,当然也能出李弥、张弥,若席卷而至,却无足够精兵抵挡,一切成空矣。” “你这法子,倒不失为一个省钱的养兵办法。”羊曼叹道:“可惜你动了天下士族的命根子。” “我抢不了所有世家的命根子。”邵勋隐晦地说了句。 羊曼心中一动。 “羊公可闻狡兔三窟?”邵勋又问道。 “不妨说来听听。”羊曼道。 “王夷甫从数年前就开始布局。”邵勋说道:“琅琊王睿镇徐州,王导辅佐之,一应大小事务,皆由其所出。我又听闻,其弟敦亦可能出任青州刺史、都督。另者,荆州都督刘弘刚刚薨逝,王夷甫又盯上了。此谓狡兔三窟也。” 羊曼有些吃惊。 “一步慢,步步慢。”邵勋说道:“羊氏、王氏素为望族,于青州比邻。而今慢了一步,朝中亦无人帮着说话,怕是赶不上他们了。但豫州、司州还有机会,羊公不如好好考虑下王夷甫的狡兔三窟之计。” “你能给羊氏什么?”羊曼问道。 “我拥众逾万、兵甲坚锐,还有八千匹马,不知可能入羊氏法眼?” 羊曼沉默许久,最后说道:“兹事体大,我还得与族中商议。” “自该如此。”邵勋说道:“梁县清丈田地之事,还请羊公继续费心了,牙门军为羊公后盾,若需出动,招呼一声便是。” “你就是借着羊氏的名头胡作非为罢了。”羊曼说道。 “区区一县罢了,羊公想必还压得住。”邵勋亦笑道。 羊曼轻笑一声,直接起身,道:“事情既已弄清楚,便不再多言了,告辞。” 这么干脆利落? 邵勋连忙送行,待至门口时,突然问道:“羊公来梁县,是受何人所托?” 羊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皇后先后动用了三笔钱,助你成事,真当羊家不知道?族中耆老也担心你们在策划什么大事,若无法收场,最终危及本家,也不无可能。你好自为之吧,我也不知该怎么说。” “好胆,真是好胆!”羊曼摇着头走了。 艹,怎么天底下那么多聪明人?邵勋纠结了一会,大声喊道:“唐剑。” “在。” “备马,去广成泽。”邵勋说道:“牙门军黄彪、高翊、余安、章古率本部兵马随行。” “诺。” 邵勋抬头看了看有些阴沉的天色,默默思索。 坚持住!有阻力是正常的,只要坚持下去,排除万难,最后总会云开雾散。 第四章 行宫 经历了一年零四个月的改造,广成泽的部分区域已经有些模样了。 进度最快的是广成宫,位于崆峒山上——后世汝州临汝镇南、涧山口水库北。 此山传闻为广成子修仙处,史载黄帝曾问道广成子于崆峒山。 山不高,百余米的样子,也不大,伐木平整之后,只够在山上修一个中等规模的行宫。 邵勋在山下看了看,此宫比一般的庄园大不了多少,殿室数十间罢了。 但花费却不小! 盖因周围全是广阔的沼泽、草原、密林,材料运输不易,往山上运更不易。 他又看了看周围的景致。 崆峒山下,农田东一块西一块的,只粗粗整理了出来,并未播种。 农田之间,随处可见碧波荡漾的湖池——不知道哪个天杀的,还往湖中铺路,路的尽头是一個观景凉亭。 你奶奶的,我想修的是军事要塞,你给我整度假胜地是吧? 但——算了,毕竟不是自己出的钱,又能怎样呢? 此外,他还很是感慨。 后世这一片已经是人烟相对稠密的区域,可谁能想到,此时却是一片水乡泽国呢? 南北朝结束,广成泽已经有所退化、淤积,“吐”出来了部分陆地,但依然沼泽遍地——每一个小冰河时期,其实都是沼泽退化,慢慢淤积成陆的时期,广成泽如是,东北的辽泽亦如是,甚至就连幽州出关的滨海道(辽西走廊),都是唐末、五代小冰河时期形成的。 就这样一直淤积,再加上人类活动,到了21世纪,广成泽最后的遗迹,大概就只剩下涧山口水库了。 一千七百年沧海桑田,变化确实太大了。 “殿室皆已完工?”邵勋收起感慨,遥指崆峒山,问道。 “大小殿室六十八间,皆已完工。”正在崆峒山周围忙活的南阳郡丞乐宽本不是很耐烦,但在看到邵勋带过来的两千余兵马时,顿时改变了态度,道:“将军可要上山看看?” “走。”邵勋当先而走。 唐剑连忙带着已扩充至两队(113人)的邵氏亲兵,紧紧围护在四周,并派出二十余人当先开道。 抵达广成宫后,又分至各处警戒。 乐宽默默看着,只觉有些好笑。 不过一个材官将军罢了,又不是权倾天下的宗王,搞这么大排场作甚?这么怕死吗? 邵勋不知道乐宽心中所想,他只是不停地看着殿室。 用料十分扎实,土木混合结构,甚至还用了少许砖块、条石——之前看山下有好几处地方浓烟滚滚,原来却是在烧砖。 国家工程,果然大手笔。 “加一个仓城吧。”邵勋说道。 “仓城?”乐宽有些吃惊。 一个行宫而已,需要什么东西从山下运上来就是了,何必搞仓城? “无需大,能储备数千人半年粮米即可。”邵勋说道。 “诺。”乐宽叹了口气,应下了。 广成苑一共征发了五郡国近六万夫子,实在扰民。 第一年便罢了,大家还能忍受。 今年是第二年了,郡国之内已然滋生怨言。 他不敢想象明年会怎样,会不会有人暴动? “广成宫彻底完工之后,便不要修殿室了。”邵勋又道:“多平整一些田地出来,多开挖一些陂池,多疏浚一些河道,河堤可以不必现在就加固。牧场周围,围一圈木栅栏,再修几座土城、仓城,作为屯兵、屯械之所。” 乐宽听了欲言又止。 这不是往行宫的路子上走,更像是军寨。 “此为天子讲武校猎之所,不能马虎。”邵勋看了他一眼,道。 乐宽拱了拱手,道:“诺。” 邵勋的这个理由很烂,但也说得过去。 一旦天子真带着禁军来此讲武,确实需要军城营垒,还需要囤积物资的仓城。 邵勋见他不说话了,便点了点头,自顾自下山。 广成泽太大,不可能全部圈起来,事实上也没必要如此。 就凭这里的地理环境,也不适合骑兵行动,盖因骑马走着走着就是一条河、溪,或是一个水泊,或是烂泥地。若匈奴骑兵来这里,邵勋不介意再堵他们一回,将其局限在小块的孤立陆地上,周围全是河湖,想跑都跑不起来,最后从容调集步兵,完全就是一面倒的屠杀。 当然,匈奴若调集大量步兵来此,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过,短时间内也没这种可能,他们现在甚至连洛阳都不一定拿得下。 回到山下后,邵勋又四处巡视。 他甚至看到了好几个码头,脸色再黑。 好在码头附近就是成片的农田,找人问了一下,从前年冬天开始,到今年春天为止,共清理出了汉时“观宿麦”的旧田千余顷,因百年未曾耕种,杂草、灌木长势十分茂盛,清理时很是费了一番手脚。 另外,在建设过程中,他们还自行改造出了三百余顷农田,主要来源是砍伐森林、归并沼泽——深挖水库之时,会用淤泥填平部分沼泽,形成新的陆地。 对这些“新地”,邵勋完全不抱太多指望。 砍伐森林得来的农田,那叫田吗?说不定地底下还残留很多树木的根系。这样的“农田”,没个几年时间的改造,根本不会有产量。 但用河底淤泥新造的湖畔农田,却可以尝试种植了。前两季的产量肯定不会高,但多打理打理,慢慢会变成肥沃的高产水浇地。 中原百姓对自然的改造,其实就是这么一步步来的,俗称“开荒”。 邵勋在广成泽整整转了三天时间,每处地方都仔细看到了,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三月十六日,他再次登上了广成宫峰顶,俯瞰周围壮美的景色。 早就返青的草场之中,骏马奔腾。 领头的公马意气风发,涉过浅浅的溪流,一往无前。 数百匹马紧随其后,溅起大蓬水花。 牧场里的八千匹马,现在分了好多群,各有头马领着,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广阔的草场中。时而驰骤奔跑,嘶鸣撒欢。 时而停下来,嚼吃河畔鲜嫩多汁的牧草。 多么快意的生活啊! 马群中间,偶尔会看到几个骑士,粗放管理着这些马群。 周边的山坡上,修建了不少小木屋,屯驻着部分长剑军武士及数百名从禹山坞征来的丁壮。 邵勋已决定派一幢牙门军驻守此地,将那些丁壮替换回去。 这些马是他迄今为止搞到的最大的两笔财富之一。 诚然,马会衰老,会受伤,会生病,上了战场后更是消耗品,但还是好多钱啊…… “现有多少母马?”邵勋扭头问道。 “不到五十匹,搜罗不易。”唐剑答道:“母驴倒找了两百来头。” 公马与母驴交配生下的叫驴骡,公驴与母马交配生下的叫马骡。 驴骡更像驴,马骡更像马。 马骡体型稍大,脾气大,好奇心强,吃得多,但耐粗饲。比马的力气大,耐力和负重能力更强,抗病能力也更强,但速度比马慢,且不能生育。 驴骡体型比马骡小,力气也稍小,但性情更温顺一些,寿命也长十年左右,母驴骡偶尔还能与公马或公驴生育。 总体而言,马骡还是比驴骡更优秀一些,毕竟二十年和三十年的寿命区别不大。入了军中,它们估计连活十年都够呛。 “慢慢来吧。”邵勋说道:“洛阳马市有时候会卖母马,慢慢搜集即可。” 他又看向那些河湖沼泽。 鸳鸯、鸥、鸹、鸬、鹭等水鸟栖息其间,捕食嬉戏。 天空还有大雁飞过。 水面之上,偶有鱼儿跃起。 据驻守此地的长剑军将士所言,广成泽内盛产鲂、鲟、鳊、鲤、鲿(黄辣丁)、鲨(一种吹沙小鱼)等鱼,多年无人采捕,体型硕大,数量众多。 真是一副原始狂野的景象。 “广成泽内有多少百姓?”邵勋又问道。 唐剑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邵勋默然,他身边真的缺少得力的文官,这种一般出身士族,却鲜有来投靠他的。 他创立的这个军政集团,有点畸形啊。 “不过,仆听闻广成泽南缘有一个大聚落,几个小村,大概有几百户人的样子,部分是本地百姓,部分为南下流民。”唐剑补充道:“做不得准,只是听闻。” “遣人去查探一番,若真有聚落,就占下来。”邵勋面无表情地说道:“聚落之民,配给长剑军将士为部曲,若不愿,就赶走他们。” “诺。”唐剑应道,这事他会通传给陈有根。 “就这样吧,广成泽还需要时间。”邵勋翻身上马,道:“回家。” 他说走就走,丝毫不拖泥带水。 广成泽暂时没有太多可做的。 夏天的时候,他可能会想办法收拢一批流民,来此种一季杂粮,摸摸底,看看这里的土地到底怎么样。 明年的时候,会有更多的田地被整理出来,届时可以扩大种植面积,收一茬之后,就可以预备分给府兵了。 长剑军还在收人,仔细考核诸般技艺之后才能编入,比较严格,目前人数接近九百。 他们分下去后,财政负担会大大减轻。 银枪军这种半脱产的士兵可以慢慢尝试着完全脱产,一切最终还是和经济实力挂钩。 第六章 得罪我的人都要死 梁兰璧走后,裴妃也没了继续游览的兴致,回到了府中。 书房之中,十余幕僚围在司马越身边。 有人沉默不语,眉头紧皱。 有人不断喝茶,掩饰内心的紧张。 还有人颇为不满,但又无可奈何。 司马越脸色潮红,看起来激动不已,却又有些许惶恐。 今上崩了,换个人上去。待过几年,再…… 届时,或许就有机会了吧? “咳咳。”司马越想到最后,愈发激动,竟然咳嗽了起来。 做权臣的,哪个不想当皇帝呢? 军政悉在你手,诸事一言而决,但头上偏偏还压着个人,任何事情最终都要得到此人的首肯才行,哪怕只是走走过场。 他知道,心腹幕僚之中,有不少人反对他弑君,但那又如何? 赵王伦僭位,诸王起兵诛之。 但今时不同往日,天下诸州,谁能起兵?谁会起兵? 司州亲自坐镇,可保无虞。 唯一的潜在威胁邵勋驻梁县,手头不过数千兵,而禁军十倍之。 纵然禁军很多将校与其关系密切,但不过是骑墙罢了。 邵勋带着他们打了几次胜仗,得了许多好处,关系密切,但若其举兵向洛阳而来,反对自己,禁军也是不同意的。 南阳王模已经出镇关中,都督雍凉诸军事,是自己四弟。 高密王略镇青州,是自己三弟。 东燕王腾镇冀州,是自己二弟。 并州刺史刘琨乃刘舆之弟,是自己亲信。 琅琊王睿镇徐州,同样依附自己。 至于豫州,更是自己亲领,官员从上到下清洗了一番。 幽州王浚最近关系不睦,但他不会起兵反对自己。 也就荆州、扬州两地有些危险了。 荆州刘弘死前驱逐了自己的堂侄、宛城都督、彭城王司马释。好在他已死,荆州群龙无首,唯有刺史(刘陶)还在,干不了什么事。 扬州有周馥在,确实是個麻烦事。但大势之下,他敢逆天而行? 天下全是自己人啊,为何不能尝试更进一步? 想到这里,司马越又激动地咳嗽了起来,同时心下有些黯然。 体力、精力一年不如一年,自己还能活多久? 有些时候,他挺羡慕司马伦的,至少他在临死前当了一把皇帝,过足了瘾。 自己面临的局势,比司马伦好了不知道多少!至少没那么多不知所谓的宗王起兵反对自己……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不一会儿,军司王衍出现了。 只见他挥了挥手,让书房内的幕僚尽皆离开。 司马越不以为意,示意他们离去。 “太傅,为了处理这些首尾,可真是费劲。”两人当面,也没什么好装的了,王衍直接坐了下来,说道:“天子春秋四十九,驾崩说得过去。首尾处理干净后,没人会乱说,说出去也没人信。唯有一事,皇太弟于灵前即位之后,可不能再乱来了,他才二十四岁。” 司马越脸皮抽抽,王衍说话有点不客气,让他有些恼火。 但关键时刻,他不愿意得罪“居宰辅之重”的王衍,毕竟很多事情还要靠他的名望来遮掩呢。 天下士人会怎么看待天子驾崩之事,全看王衍一张嘴怎么说。 于是,他只能暂时把这份恼怒压在心底,换了副笑容,道:“辛苦夷甫了。” “都是为了大晋天下。”王衍叹了口气,又道:“太傅,荆州无主,该早做决断了。” 这就开出条件了?司马越一皱眉,道:“荆州重地,须得宗王出镇。我意高密王略改镇荆州,如何?” 王衍早有所料,立刻问道:“青州呢?” “令弟处仲有方面之才,似可委之。”司马越说道。 王衍微微颔首,脸上笑容绽放,道:“承蒙太傅错爱,处仲只能勉力为之了。” 好处到手,王衍的态度好了许多,开始认真为司马越谋划大事,只听他说道:“周祖宣至寿春,平定陈敏之乱,但首功却在江东士人。” “初,吴中大姓首鼠两端,似有拥立陈敏之意。顾荣等人接受陈敏官爵,甘氏与陈氏结亲。久而久之,发现陈敏不似人主,于是背弃了他。” “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江东士人,不介意出现第二个孙策。而今四方平定,该注意下江东了。” “夷甫有何妙计?”司马越问道。 王衍说的是实情。 在这次陈敏之乱中,吴中大族试图投机,虽然半途而废,却值得警惕。 “值此之际,须得安抚。”王衍说道:“不如征顾荣为侍中,纪瞻为尚书郎。辟周玘为幕府参军,陆玩为掾……” 王衍一口气说了不少人,有的与他相善,有的关系一般,确实没太多私心。 司马越听了,恼意稍去,暗道王夷甫在安抚人心方面还是很有见地的,于是点头同意。 不过王衍的私货很快来了:“然江东无主,总不是个事,还得宗王出镇。” “再等等吧,周馥一时半会不好动。”司马越推托道。 王衍也不硬来,竟然点头附和了:“确实需要寻个契机。” 他一点不着急。 天子驾崩,总有人会怀疑是司马越干的,虽然没有证据。 太傅威望受损是必然的,今后他会更倚仗自己在朝中为他办事,机会多着呢。 “说完江东,再谈河北。”王衍继续说道:“公师藩败亡后,有残众推汲桑为首,收茌平牧苑马匹,聚众劫掠,自称大将军,声言为成都王报仇。又有石超等人潜回魏郡,招募亡散,自称奉成都王妃密信,成都王尚有遗腹子存于世,聚众作乱,攻陷城邑。” 司马越一听,叹了口气。 河北这个烂疮,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他知道四弟才具不足,无法掌控邺城,于是让堂弟范阳王虓出镇冀州。 豫州兵确实能征善战,很快平定了河北局势。但随着范阳王暴死,豫州兵久战思归,不得已放了他们回去。 但这一放就出事了,河北叛贼死灰复燃,再度兴盛起来。 二弟似乎不像能平定的样子,这可如何是好? 或许,只能靠苟晞了。 当初他在范阳王帐下为将,为平定公师藩之乱立下了汗马功劳。后以许昌世兵为骨干,组建兖州新军,屡战屡胜,而今让他再入河北,应能平定乱局吧? “苟道将勒兵于大河之上,可令其做好准备。”司马越说道。 王衍心中有数了。 太傅这是不想让人插手冀州,还指望他弟弟东燕王腾能力挽狂澜呢。 易地而处,王衍也不想这么做。 汲桑、石超等人尚未紧逼邺城,似乎可以观望一番,再做决定。 兖州兵一旦入河北,将来邺城姓谁,可就很难说了。 “成都王真有遗腹子?”司马越眼神闪烁了下,突然问道。 王衍愕然。 “怕是假的。”王衍摇了摇头,道:“成都王被赐死后,王妃乐氏一直被幽禁府中。若真有遗腹子,朝廷岂能不知?” 司马越心下稍安。 司马颖于永兴二年(305)七月被赐死。 从那时候算起,即便真有遗腹子,最晚光熙元年(306)四月就出生了,但一直没有。 十一月的时候,王妃乐氏被赐给邵勋。 她若诞下子嗣,只可能是邵勋的种,与成都王何干? 但司马越还是不放心,又问道:“会不会外间还有?” “太傅放心。”见到司马越有些紧张,王衍安抚道:“若非王妃乐氏所出,谁敢说此为成都王子嗣?” 司马越放心了,笑道:“公师藩这等邺府重将都败亡了,汲桑乌合之众,还不如公师藩,焉能成事?” 不过想到邵勋后,司马越心里又不是很得劲,问道:“邵勋屯兵梁县,他会不会做什么?” “太傅。”王衍笑了,问道:“邵勋兵众几何?” “五千余。” 牙门军的人数、器械都是要点计造册的。这是发放钱粮、器械的凭据,朝廷当然知道。 “禁军有众几何?” “五万余。” “禁军诸将多为世家子,他们可会对邵勋言听计从?” “不会。”司马越回答这话时有些迟疑,但也大差不离,他们与邵勋关系不错,但还不至于为了邵勋而反对自己。 更何况,最近几个月禁军还进行了一番整顿。 人数增加了两万,诸部打散混编,大量来自青徐、豫州、河北的将校升任各级军官,邵勋的影响力已经大大下降了。 司马越甚至有一股冲动,召邵勋入幕府。 以前他不敢这么做,怕弄得太难看。 但现在么,有禁军做后盾,底气却很足了。 邵勋若敢来,他勉强可以原谅他,让他在幕府内当个督护或参军,卸下兵权。 若不敢来,则是心中有鬼,或许可以出师征讨? “太傅!”王衍察言观色,提醒道:“此时不可妄为,当镇之以静。即便要施展手段,也得等上半年再说。” 天子驾崩,新皇登基,在这个敏感时刻,做什么都不合适。梁县可就在洛阳肘腋之侧,一旦乱起来,那就太难看了。 “也罢,就先让他逍遥数月。”司马越无奈道。 王衍点头称是,同时心中暗凛:太傅心胸狭窄,以后与他谋事,还得小心些。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王衍便告辞离开了。 司马越在书房内坐了许久,然后唤了一老仆,道:“你去下徐州,告诉裴盾,顾荣等人北上后,若逡巡不进,犹豫不决,即杀之。” “诺。”仆人悄然离去。 司马越长出一口气。 陈敏曾经戏耍了自己,一直让他引为耻辱。 顾荣等辈,居然附于陈敏,助纣为虐,让他十分恼火,甚至把对陈敏的部分恨意都转嫁到了他们身上。 他们若敢来洛阳,勉强可以原谅。以后见了面,定要问问他们当初到底怎么想的。司空、太傅不投,偏偏投陈敏?莫不是失了智? 若顾荣等辈犹豫不决,正好找借口杀了。 得罪过自己的人,一个都不能留。 司马颖、司马颙已经全家皆死,天子也死了,接下来是谁? 第七章 新人旧人 在京文武大臣陆陆续续收到消息入宫。 现场早就被收拾干净了,甚至就连大行天子都换了一身新衣,看不出任何异样——即便看出来,也没人会说。 皇太弟司马炽跪在尸体旁,失声痛哭。 “出门之时,大雁悲鸣,声声断肠,情知不妙矣!”司马炽泪流满面,泣道:“宫使忽至,突闻噩耗,悲不自胜,踉跄入宫,想要见陛下最后一面,却天不遂人愿。呜呼哀哉,痛杀我也!” “太弟节哀!”尚书右仆射荀藩双眼通红,伸手扶住了司马炽。 “太弟切勿伤心过度。”太弟少傅、延陵县公高光亦一同上前,扶住了司马炽。 “太弟节哀!”其余大臣纷纷劝道。 “陛下何故弃我而去!痛杀我也,痛杀我也!”司马炽先是甩开了荀藩、高光二人的搀扶,然后大叫一声,似乎伤心过度,晕厥了过去。 大臣们赶紧揽住,将太弟扶到偏殿安歇。 太弟晕过去了,任人施为,很快就被放到了榻上。 大臣们叹息连连,对兄友弟恭的场面感慨不已,纷纷赞叹太弟心性纯良。 他们离去后,太弟少傅高光、舅舅王延、尚书郎何绥等人靠了过来。 “太弟。”高光轻声呼唤。 司马炽睁开了一条眼缝,观察一番后,“啊呀”一声,猛然“惊醒”了过来。 “痛杀我也!”他又流起了眼泪。 “太弟,此间并无外人。”高光说道。 司马炽脸上的哀色慢慢收敛,片刻之后,他坐了起来,问道:“外间如何?” “群臣不知何为。”高光说道:“王夷甫方至,询问有无遗诏。若无,可速拟,当众宣读,众臣奉太弟灵前即位可也。中书舍人以为不可。” “这……”司马炽有些迟疑地说道:“天子方行,孤万念俱灰,实在无心他事。” “太弟!”王延急了,低声说道:“方才我收到消息,清河王覃已赶来此处。” “什么?!”司马炽顿时急了,问道:“他是废太子,入宫作甚?谁叫他来的?” “只能是羊皇后。”王延说道。 司马炽脸色阴晴不定。 权力之争,最是无情。 他本来是个闲散宗王,对朝政无甚兴趣。为人谨小慎微,更善伏低做小——或许,这就是司马越看上自己的重要原因吧。 但自从被立为皇太弟后,他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清河王时而为太子,时而被废,还是有点号召力的,不可以等闲宗室来看待。 这个时候他若退了,清河王登基称帝,他会放过自己吗? 没人敢保证。 所以,哪怕为了身家性命着想,这个时候都不能退。 一退,就是万丈深渊。 司马炽很快起来了,他朝高光等人点了点头,举步出了偏殿,众人连忙跟上。 “太弟。”王衍一眼看到面露哀戚之色的司马炽,立刻上前,先说了句:“太弟节哀。” 司马炽又流下了眼泪。 王衍叹息一声,道:“天不假年,先帝西行,然国不可一日无主,还请太弟暂收悲念,于灵前即位,臣率百官拜之,定下君臣名分。” 司马炽带着哭音道:“但凭仆射做主。” “此乃臣之本分。”王衍道。 他悄悄观察了一下皇太弟,莫名地想起了一個人:邵勋。 当初至河内迎奉天子,邵勋就像个老狐狸一样,面面俱到,博得众人赞誉。 皇太弟在太傅面前十分恭谨,但王衍总觉得他是装的。对于太傅弑杀天子,扶皇太弟上位的事情,他不是很赞同,但木已成舟,此时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皇太弟司马炽在宫人的陪同下,很快来到了御案后的榻上,跪坐而下之时,他感到浑身都兴奋地颤栗了起来。 这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 天子之尊,外人难以想象。每一个宗室,年少时或多或少都幻想过这种事。 太傅急不可耐地弑君,或许就有这个因素? 赵王伦明知僭位不可行,却依然忍受不了巨大的诱惑,宁可与诸王刀兵相向,也要当一把皇帝过过瘾。 人啊,终究逃不过名利二字。 “臣王衍拜见陛下。”尚书左仆射王衍引领群臣,行三叩九拜之礼。 “臣某拜见陛下。”群臣纷纷拜倒于此,高呼道。 司马炽只觉一阵眼晕,心砰砰直跳,兴奋之情充溢胸口。 “众卿平身。”司马炽的声音带着颤抖。 虽然只有寥寥二十余人赶到,但重臣皆集于此,这一拜,名分已定,他人再无机会。 不过,太傅呢? 司马炽的目光搜寻着,没看到太傅的身影。 他很快收回了目光。 从今天起,他要好好理政,把天子失去的权力一点点收回来。 他要诛除奸佞,廓清宇内。 他还要戢定天下,令四海升平。 他要做的事很多。 ****** 清河王在端门外被拦住了。 将军缪播将其擒下,听候发落——缪播,光禄大夫缪悦之子,东海兰陵人,曾为司马越之父司马泰幕府的祭酒。 皇后羊献容听闻,匆匆出了宫,正要搭救,却被殿中将军陈眕派人请走了。 “皇后息怒。”陈眕苦笑道:“臣这殿中将军怕是做不了几天了。皇后若愿听,我便说几句心里话,若不愿,臣也不拦着了,皇后自便。” 羊献容不说话。 陈眕当她默认了,于是说道:“皇后若什么都不做,新君、太傅多半不会加害皇嫂,何苦如此呢?” 羊献容不说话。 其实,她内心之中也有些茫然。 是啊,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清河王已经不是皇太子了,没有名分,贸然入宫,谁会服他呢?最后会是什么下场? 但内心之中,总有一个声音告诉羊献容,做点什么吧,他们连天子都敢杀,若什么都不做,与坐以待毙有什么区别? 可能是长期以来被多次废立留下的阴影吧,天子遇弑又给了自己极大的刺激,所以疯了。 是的,我可能疯了,我早就疯了…… 羊献容露出凄婉的神情。 “今日皇后召清河王入宫,欲拥其登基为帝,很多人都看到了。”陈眕叹了口气,道:“错事已然做下,而今却只能等待新君发落了。” “不可能!”羊献容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一般,脸上浮现出一股怒意,质问道:“你想让我坐以待毙?” “皇后,不可一步错步步错。”陈眕劝道:“此时若回宫,不一定有事。新君刚登基,未必愿意抹下脸皮加害。太傅那边刚刚……先帝刚刚驾崩,人言可畏,太傅也未必会在此时做什么。” “此时不做,将来也会做。”羊献容冷笑道:“只要太傅待在洛阳,我就逃不过一死。” 陈眕语塞。 是啊,太傅若离开洛阳,很可能没工夫料理皇后、清河王。但他形势一片大好,又怎么可能离开洛阳? 新君以前对太傅言听计从,不可能为了曾威胁他皇位的皇嫂、废太子而与太傅发生冲突。 完全没必要么,不用脏了自己的手就能去除一大威胁,何乐而不为呢?至于太傅敢不敢做这些事,不是明摆着的么?天子都…… “皇后待如何?”陈眕叹了口气,问道。 “送我去梁县,送我去广成宫!”羊献容脸上浮现出一股疯狂之色,道:“材官将军邵勋受过我多次恩惠,我让他起兵诛除奸佞,他一定会同意的。” “皇后!”陈眕无奈,加重了语气道:“邵将军只有五千余众,而禁军有五万多步骑,此时北上,不啻以卵击石。禁军又多了不少新面孔,譬如拦住清河王的将军缪播,便是太傅从东海带过来的,服侍太傅父子两代人,他们与邵勋可没什么交情,皇后指望他们临阵倒戈么?”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等死行么?”羊献容眼睛都红了。 “皇后,邵将军此时未必敢迎你,去了那边,也是让他为难……”陈眕说道。 “你收了邵勋多少好处?这么替他着想?”羊献容声音哽咽,然后凄然一笑,道:“我出身富贵之家,惠性早成,淑德克茂。甫及笄年,艳比琼娥。天家来聘,母仪天下。呵呵,到头来引颈就戮,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说完,泪如雨下。 陈眕亦有些难过。 沉默半晌后,仰首望天一番,道:“臣受帝后大恩,无以报之。也罢,皇后请上车,臣这就护送皇后前往梁县,借兵讨贼。” “清河王能不能救出来?”羊献容破涕为笑,问道。 陈眕摇了摇头,道:“今日之禁军,和数月前不同了,我瞧着都陌生。皇后请勿节外生枝,这就启行吧,再晚城门就要关了。” 羊献容有些不甘心,只能闷闷不乐地上了车。 马车辚辚而行。 陈眕带着百余心腹兵将护卫于侧,出了平昌门,一路向南。 老实说,他现在有些惶恐。 冲动之下做出的决定,也不知道会给家族招来多大的灾祸。 不过,他这个殿中将军本来也做不了多久了。 放人通知清河王,他也有责任,很容易被查出来,削官去职是最好的结果。 遥想百年之前,颍川陈氏是多么辉煌。 从曾祖陈群任曹魏司空,录尚书事。 祖父陈佐官至青州刺史。 父亲陈准为太尉、广陵郡公。 到了他这一代,身为“金谷园二十四友”,早早名满洛阳,一度出任左卫将军,但随着局势动荡,官越做越小。 家族之中,其他人的发展也不是很顺利。 颍川陈氏,眼见着要走下坡路了。 今日自己参与清河王之事,免不了被清算,或许会连累家族,唉。 但事已至此,又有何法?只能一步步走下去了。 第八章 担了干系(给盟主uesugikensh加更) 梁县县城外,有人比邵勋还急,那就是县令羊曼了。 脸色彷徨、纠结,带着丝丝怒意,但又不好发作出来的那种感觉。 他总觉得,羊献容这一次胡闹,要给羊氏带来极大的负面影响。 羊献容与羊曼并非缘于一脉。 羊献容曾祖父羊耽,乃曹魏太常卿。 祖父羊瑾,官至国朝尚书右仆射。 父亲羊玄之,又是尚书右仆射。 羊曼曾祖父羊衜,乃羊耽之兄,曹魏上党太守。 祖父羊发,曹魏淮北都督护军。 父亲羊暨,曾为阳平太守。 这两脉的关系其实还不错。 羊衜死得比较早,其子羊发、羊祜等皆由羊献容曾祖父羊耽抚养长大。 羊献容任性闯祸,羊曼满腹怨气,却也不好说什么。 “兄长……”羊献容下车后,看到长身而立的羊曼,眼圈就红了。 羊曼最后一点怨气也消散了,只叹了一口气,别过头去。 老实说,羊献容、羊曼隔了四代人,“从兄”都称不上,前面得加好几个“从”,但她打小就喊羊曼兄长,关系亲近,羊曼真的对她生不起气来。 “参见皇后。”邵勋上前一步,先看了眼殿中将军陈眕,对他点了点头,然后躬身一礼。 “卿还念我是皇后……”羊献容泫然欲泣道:“好,很好。” “臣受皇后大恩,此生难报,自然唯皇后之命是从。”邵勋慨然说道。 “好,太傅勾结……”羊献容一喜,立刻说道。 “皇后!”邵勋打断了她的话,道:“天色已晚,臣恐有歹人出没,且先幸臣之府第,明日前往广成宫,可好?” 羊献容傻了,这是什么意思?不帮她了? “请皇后幸绿柳园。”邵勋不再管她,直接下令道。 羊曼没有反对,默许了。 陈眕暗松一口气,道:“请皇后上车。” 羊献容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傻愣愣地上了车,然后才反应过来,咬牙切齿地瞪了邵勋一眼。 邵勋浑然不觉,吩咐临时召集起来的三百府兵当先开路,陈眕部护卫车驾,往绿柳园而去。 走在路上的时候,邵勋有些不放心,低声询问陈眕:“皇后一路上有没有说什么?” 他知道,羊献容现在情绪波动很大,非常不理智,甚至有点神经质了。 她若胡乱说些什么,比如太傅弑君之类,可就麻烦了。 “没有。”陈眕说道:“皇后一路上都很沉默。” 邵勋松了一口气。 他现在不想和司马越撕破脸。 至少在明面上,他现在还是司马越“信任”的大将,只不过非常跋扈罢了——武人嘛,贪财、好色、跋扈都是可以理解的。 现阶段与司马越翻脸没有任何好处,只有坏处。 他需要的是时间。 需要时间把长剑军府兵安置完毕。 银枪军招了太多新兵,需要把这帮生瓜蛋子练好。 牙门军需要继续笼络感情,确保关键时刻不会出岔子。 最后,他还需要整饬广成泽。 提兵上洛阳,不但会让自己背负道德压力,也不一定打得进去,最后结局多半不妙。 简单来说,羊献容跑到梁县来,对他而言不是好事。 如今需要思考的是如何变废为宝。 他看向了在马车边低声与羊献容交谈的羊曼。 他有点猜得出来羊曼现在的心情。 作为羊家人,羊曼确实有点可怜羊献容。 但可怜不代表赞成。 摒弃兄妹间的亲情,冷血点讲的话,羊献容待在宫里就好了,新君或太傅杀了她,也会到此为止,不会波及泰山羊氏,即所有罪责仅及羊献容一身,无涉其他。 但她被吓坏了。 以前是没地方跑,可能就万念俱灰待在宫里等死了——运气好不会死。 现在有地方跑,结果连夜奔来梁县,事情一下子就复杂了。 羊曼很快与羊献容说完话,策马上前,低声道:“借一步说话。” 邵勋点了点头,两人策马走到远处。 羊曼脸色不是很好,直截了当地问道:“皇后来了,如何处置?” “自然迎至广成宫了。”邵勋理所当然地说道。 羊曼欲言又止。 “羊公,事已至此,还要犹豫么?”邵勋突然提高了声音,道:“想办法谋个太守之职吧。公为名士,此不难也。顺阳太守刚刚空出来,想想办法。今上舅父王延,素有贪财之名……” 羊曼默默想了一下。 要想当太守,现在就一条路,走王衍或司马越的路子。 但听邵勋的口吻,似乎也可以走天子的路子?这真的能走通吗?天子真敢与司马越对着干? “羊公,顺阳、南阳、襄城都是好地方,三者得其一,则进可攻退可守。”邵勋说道:“羊后来梁县,羊家已经担了干系,那就别想太多,索性按着自己性子来——” 羊曼苦笑。 这個邵勋,千方百计想拉羊家下水。 他早就看出来了,此人在梁县、广成泽扎根,短期内根本不可能走。现在就是变着法儿拉人来给他壮胆,羊氏如此,说不定还有乐氏、庾氏? 他有这本事吗? 不过,不得不说,这么些时日来,羊曼也被邵勋影响了。 他确实有实力。 就直接掌控的军事力量而言,比泰山羊氏还强了,虽然整体实力还远不如羊氏。 或许,略略投一些来此,不是什么坏事。 毕竟,王夷甫家几年前就开始谋划狡兔三窟了。 裴家从去年开始,接连在弘农、河内、荥阳等地使劲。 大家都开始行动了,羊氏若毫无动作,岂非要一步步沉沦下去? 邵勋有一句话没说错,他在梁县任县令,羊后奔梁县而来,羊家已经担了干系了。 想到此处,他只能长叹一声,暗地里决定再派第二批信使回老家,催促一番。 羊家累世二千石、九卿、校尉,更与天家联姻,门生故吏众多,这么好的条件,若让一些不知所谓的家族超越,简直是耻辱。 邵勋这种势力,都不需要投多少钱,对整个泰山羊氏来说,可能只是一步闲棋。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羊氏是羊氏,羊曼是羊曼,两者并不等同。 对羊曼个人而言,这就是他的全部。 如果他搞砸了,羊氏保不齐就会放弃他,任他自生自灭,就当投的这份钱打水漂了。 他在羊氏的地位,有点类似裴盾在裴家的地位。 裴盾走司马越的路子,成功谋取了徐州刺史,算是狡兔三窟中的一窟。 此外,裴廙出任弘农太守,裴整出任河内太守,都是裴家弄的“新窟”。 这些“新窟”允许失败,事实上失败一两个也没关系,裴氏家大业大,承受得起。可一旦成功,投的钱财、人才、人脉就连本带利收回来了。 闻喜裴氏、琅琊王氏都早早布局了,泰山羊氏到底在搞什么? 想到这里,羊曼甚至对族中耆老产生了几丝不满。 太迟钝了! 将来如果泰山羊氏没落,你们现在迟钝、犹豫的决策将是主要原因。 “邵君方才提及王延。”羊曼下意识看了看左右,又低声道:“此人固贪财矣,亦颇受今上信任,但今上乃太傅所扶,他真敢忤逆东海?” “羊公,今上是君,太傅是臣,谈不上什么‘忤逆’。”邵勋说道。 羊曼瞪了他一眼,道:“好好说话。” “羊公若不信,可慢慢观察。”邵勋说道:“看看新君是怎么做的。另者,方才陈将军私下里对我说,他离京之时,有旧部出城送行,其中有人提及太傅‘弑君’。即便捕风捉影,太傅的威望已然受损。” 这就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司马越在洛阳权倾朝野,皇帝突然死了,总会有人“阴谋论”的。 事实上邵勋也不知道司马越有没有弑君,但这口锅司马越不可能完全甩掉,威望大损已是必然。 另外,如果新君是皇太弟司马炽找人杀的,那就更有意思了。 邵勋有上帝视角,知道司马炽不是省油的灯,事实上他甫一登上皇位,就开始“留心庶事”,亲政的意图已经丝毫不加掩饰。 偏偏司马越还没好办法。 刚死了一个皇帝,再死一个是吧?你担得起吗?届时不但群臣反对你,禁军也会反对你。 司马炽的水平其实算不得多高。 他太急,太冒险,太冲动。正常来说,刚刚登基,怎么也得虚与委蛇一番,等个一两年,待自己皇位稳固之后,再与司马越翻脸。 但他偏不,十分“勇猛精进”,从第一天开始就搞小动作,想方设法收权。 在这桩荒唐大戏中,司马越的水平同样低劣无比。 他最大的失误就是选了豫章王司马炽为皇太弟,给自己埋下了大雷。 “邵君之意,太傅会慢慢掌控不住局面了?”羊曼轻声问道。 “此为必然。”邵勋说道:“太多人怀疑太傅弑君了,即便嘴上不说,但心里肯定有自己的看法,慢慢就会显现出威力了。” 老实说,邵勋现在真怀疑天子是不是皇太弟司马炽杀的了,因为他得到的好处最多。 随着天子遇弑之事慢慢发酵,今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抛弃司马越,投靠新君。 他简直赢麻了。 但仔细想想,似乎又不可能。 司马炽的底子太薄,能量不够,做不了这种事。 不管怎样,这次司马越算是栽了个大跟头,他这个势力也要慢慢走向土崩瓦解了。 邵勋只需慢慢等待时机即可。 羊献容在关键时刻给自己惹麻烦,那么就出钱财和政治资源补偿吧。 第九章 一夜无梦 午后的阳光下,一切似乎都很静谧。 河水静静流淌着。 山川田野更换了春季的服色。 鸟儿叽叽喳喳叫着,从一个枝头跳到另一个枝头。 远方有牧童在唱歌。 田里有农人在忙活。 偶有纵马奔驰的骑士出现,在路过绿柳园时,都会下意识放慢脚步。 乐岚姬坐在海棠树下,静静听着墙外传来的童谣,嘴角不自觉露出笑意。 她有时候会抚琴一曲,让自己沉浸在音乐的海洋中。 琴音依旧流畅、悦耳,但内里间却有了不小的变化。 半年前,当她被幽禁于成都王府,琴音婉转凄凉,带着无尽的幽怨与恨意。 数月前,当她在金门坞时,琴音低沉彷徨,带着些许迷茫和一丝丝的期待。 如今,她已身在绿柳园,琴音欢快明悦,带着说不出的雀跃,可能还有些许羞意。 琴如其人。 琴音是人的心声。 东风乍起,吹皱了一池绿水。 海棠花飘飘荡荡,落在案几之上。 乐岚姬轻轻拂掉花瓣。 花瓣下是一本名册,当先几个字是“梁县武学”。 是的,梁县城东的荒地上正在兴建一批木屋。建成之后,所有学生兵都将搬来此处,集中学习、训练、劳动。 邵勋身边打打杀杀的武人多如牛毛,但适合管理的人才却极其匮乏——这不是光能写会算就行的,各期学生兵中,目前也就寥寥十余人勉强能胜任,且还缺乏经验。 乐岚姬偶尔会帮帮忙,比如整理花名册,计算、采买武学所需的各类物资等,然后从绿柳园派出管事,具体执行。 绿柳园现有仆婢数十,许多都来自原成都王府。 对这些仆婢而言,熟悉的人还在,王妃也还在,全府上下就换了個男主人罢了,“影响不大”,该干嘛干嘛。 岚姬指挥起他们来也更加得心应手,心理上更有一种安全感。梁县武学的前期筹备,有成都王府的几个管理了几十年的老仆操办,不会出任何岔子。 匆匆处理完最后一点事务后,岚姬慵懒地走到旁边的矮榻上,打了个哈欠,准备小憩一会。 这一睡就睡到日头偏西。 邵勋心事重重地提前回到了家,打算布置一番,蓦然看到海棠树下春睡正酣的美人时,顿时笑了起来。 春衫正薄,馨香袭人。 美人那浑圆起伏的翘臀正对着他,每次都看不腻,每次都把玩不够,每次都想寻幽探密,每次都在上面丢盔弃甲…… 他将美人轻轻抱起,送往卧房之中,待会还有客人要来。 “郎君似有忧愁?”岚姬很快醒了过来,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后,轻声问道。 “洛阳出大事了。”邵勋将女人放到床上,扯来一层薄被,轻轻盖上,然后坐在床边,道:“天子已崩,皇太弟于灵前即位,改元永嘉,大赦天下。皇后吓坏了,出逃梁县,一会就到绿柳园。” 乐岚姬的眼睛瞪大了,比金门坞那晚瞪得还要大。 “此事你不要多想了。”邵勋轻抚着她的脸,问道:“我在广成泽见着了南阳郡丞乐宽,你认识吗?” “那是一位族叔。”乐岚姬说道:“小时候居于老宅,就在南阳城南九十里,族叔经常过来走动。父亲带他参加了几次清谈,族叔名声渐渐起来,后来就被征辟入仕了。” “世家大族做官,还真是容易,随便吹两句就行了。”邵勋感慨道。 乐岚姬噗嗤一笑,道:“几代人奋斗,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我却没有家世,咱们的孩子将来如何做官?”邵勋笑问道。 乐岚姬的脸红透了,没说话。 房间内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片刻之后,岚姬轻声问道:“要不,妾书信一封,让族叔来绿柳园一趟?” “能不能让你几位兄长过来坐坐?”邵勋问道。 “好。”她一口应下了。 邵勋不提,她暂时不会与家里人主动联络。如今提了,她也有些欣喜,自然会想着见到家人。 梁县向南翻过一座山,就是南阳国的鲁阳县地界,可谓近在咫尺。 邵勋在梁县、广成泽大展拳脚,时间长了,外界总会知道,总会有所议论。 本着分化拉拢的原则,他想在南阳、颍川两地的世家群中打开缺口。 在南阳方向,他选的是地头蛇乐氏。 现在的乐氏,未必看得上他,未必愿意加入他创建的体系中,但提前接触一下,结个善缘,总没错的。 万一自己在北边打生打死,结果梁县、广成泽这里被人捅了屁股,那就真的太尴尬了。 “郎君一会要见客?”岚姬问道。 “皇后车驾离此不过十里,待会就与县令羊祖延、殿中将军陈眕一起过来。”邵勋帮岚姬掖了掖被角,道:“睡一会吧。过两天不忙了,带你去山中打猎。” 乐岚姬轻轻点头,心中充满了欢喜。 活了二十五年,还是第一次有男人愿意这么哄她。 因为这份欢喜,她愿意央求族中长辈、兄弟、姐妹以及少女时代结识的友人,看看能不能帮到郎君。 ****** 天刚擦黑,绿柳园外就人喊马嘶。 羊献容下了马车,用挑剔的眼光看着这座宅邸。 定是哪个乡间豪强的宅院,花了血本,但处处透着股缺乏底蕴的暴发户的味道。 也不知道怎么落到邵勋手里的。 他不是什么好人,甚至可以说是洛阳数得着的狠人,什么都干得出来,这座宅院多半路不正经。 邵勋没打算大张旗鼓,而是很低调地把人领了进去。 陈眕想要说些什么,邵勋摆了摆手,道:“陈将军之意,我已知悉,明日再谈。” 陈眕点了点头,带着兵将去绿柳园北面的村子借宿去了。 羊曼犹豫了一会,也告辞了,明日再来便是。 乐岚姬还是起来了。 她在绿柳园中连妾都不是,严格来说就是婢女身份,按理是没资格来见羊献容的。 不过她还是过来了,带了亲手制作的酒食。 “你……”羊献容看着乐岚姬愈发娇艳的容颜,有些吃惊,更有些嫉妒,一时间竟然失声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皇后请用膳吧。”岚姬将食盒放下,一一取出精美的食物。 “你现在很快活吧?”羊献容酸溜溜地说了一句,随后想到自己的处境,心里那股难受劲上来,别提了! 乐岚姬没正面回答羊献容的话,只叹了口气,道:“若我晚出嫁几年,能遇到郎君就好了。” “呵呵,尚书令的女儿,谁不盯着?邵勋又是什么家世?伱若不是寡妇,不是罪眷,他凭什么得手?”羊献容冷笑一声,道。 乐岚姬也不生气,就那么从容地摆着食器餐碟,优雅大方,动作轻快。 羊献容讨了个没趣。不过肚子确实饿了,也顾不得与岚姬置气,当场吃了起来。 乐岚姬就静静地坐在对面,也不说话。 羊献容突然间觉得有点不自在。 乐氏曾经爬到过她头上——虽然只是太弟妃,但司马颖倒台前,谁都知道太弟妃的能量可比皇后大多了。 司马颖落败后,乐氏被她狠狠拿捏了一阵子。 可这才过了多久?乐氏好像又爬到她头上去了。 这个女人,看着颇有气质,大方娴雅,但绝对不是省油的灯。 长着一副不要脸的魅惑人的身段,邵勋如何把持得住?一定被她吃得死死的。 呃,说邵勋,邵勋到。 “皇后,臣今夜值守宅院,定不教歹人惊扰皇后。”房外响起了器械与甲胄的碰撞声,还有邵勋低声分派岗哨的命令声。 羊献容心下有些感动。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乐岚姬。 岚姬已经低下了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羊献容突然间觉得饭菜更加美味了,胃口大开,吃了不少。 不过,吃着吃着她又有些醒悟。 我和乐氏一个奴婢置什么气? 唉,过去两天一夜,人都要吓死了,看来是累了。 默默吃完之后,乐岚姬便收拾器具离开了。 不一会儿,有几个成都王府的婢女入内,服侍羊献容洗浴。 一切妥当之后,已是月上柳梢。 羊献容第一次躺在高脚床榻之上,微微有些新奇。 窗外有轻微的脚步声和甲叶碰撞声。 “邵卿,是你吗?”羊献容突然喊道。 “皇后,是臣。” 羊献容松了一口气,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裹着被子睡去了。 深夜子时,羊献容突然惊醒。 窗外似乎已经没有了声音。 她的心砰砰直跳,下意识有些恐惧,不由自主地喊了声:“邵卿?” “皇后别怕,臣在。”甲叶声又响起,还有那沉稳有力的声音。 “嗯。”羊献容躺了回去,突然间想流眼泪。 自己出身这么好,身份如此高贵,怎么就落到这步田地? 这个天下,就真的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了么?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怎生如此命苦?怎么到处有人想害她? 她想不明白,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默默流眼泪。 胡思乱想许久后,或许太累了,或许受了太多惊吓,羊献容终于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直到日上三竿才醒来的羊献容猛然发现,多年来她第一次睡得如此安心。 她愣了好久。 第十章 契机 今天已是永嘉元年(307)三月二十四日,天气不错,风和日丽,暖风习习。 一夜未睡的邵勋在唐剑的帮助下,吃力地解开了铠甲。浑身轻松的同时,几乎脱力摔倒在地。 羊献容刚出门就看到了这一幕。 她下意识咬紧了嘴唇,没说什么。 “臣拜见皇后。”邵勋躬身行礼。 腿脚有些酸软,应不是这阵子夜夜瘫在岚姬身上的原因,昨晚披甲执刃大半夜,虽然可以坐下休息会,但真的很累。 也就他了,换个训练不足的普通士卒,多半扛不下来。 “邵卿辛苦了。”羊献容今天的话温柔多了,再不似昨天那般吃了火药一样的口吻。 “皇后请来臣书房,羊公、陈将军已经到了。”邵勋说道。 但愿他一晚上的苦没白吃,皇后今天能冷静些,坐下来认真分析后面怎么办。 “嗯。”羊献容轻声答应了。 邵勋立刻带着羊献容来到书房。 羊曼、陈眕二人连忙行礼。 羊献容回礼,坐了下来。 邵勋给她倒了一碗茶,又拿来几碟点心,放在她面前。 羊献容微微低下头,看着点心,默默不语。 “皇后,这边都是自己人,臣就直说了。”邵勋斟酌了一下,道:“臣先说皇后最关心的事。” 说到这里,邵勋看了羊献容一眼,道:“皇后于臣数有恩惠,臣向来知恩图报,故不会把皇后送回去,皇后勿忧。” 羊献容点了点头。 她愿意相信邵勋的话,因为他昨晚在房间外披甲值守一夜。 那一夜,是她多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夜。 仿佛无论外间有什么风浪,都不会影响到她。 她可以躲在那个小小的房间内,或看书,或弹琴,或饮茶,或写写画画,或想些别的事情。没有人能加害她,她不用怕。 她突然间更厌恶乐岚姬了。 邵勋说完之后,又看向羊曼、陈眕,见他俩没说话的意思,便继续说道:“臣昨晚仔细思虑过,先帝大行,新君登基,诸事繁杂,且十分敏感,短时间内太傅怕是没精力料理咱们这边。” 邵勋说这话是有把握的。 他做事,给人的印象就是非常跋扈,仿佛什么都敢干,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 许昌武库那么大的事,他就敢劫。 长安城里的五千鲜卑骑兵,他就敢杀。 太傅你敢不敢赌我举兵向洛,揭发你弑君的罪责,把局势搞得一团糟? 你敢不敢两败俱伤? 我就是個张方一样的人啊,完全不在乎什么影响,你敢不敢赌? 张方到最后,都有点试图劫持天子,与司马颙叫板的意味了,虽然被邵勋拼死顶住了——历史上张方劫持天子回长安,肯定不是司马颙的主意,也不是幕府的主意,因为这只会给司马颙的声望带来巨大的损害,这只可能是张方自作主张。 太傅你说我敢不敢让羊皇后指证你弑君呢? 街头巷尾议论就罢了,做不得准,皇后的指证谁能忽视? 伱说现在洛阳有多少大臣、多少将领怀疑你弑君? 人心向背,明矣。 “我也想了一夜。”羊曼叹了口气,道:“太傅应不敢索回皇后。如此,只会显得他心虚。即便真要除去隐患,也不会是现在,至少等个一年半载,待风头过去再动手。” “今早洛阳有人快马来告。”陈眕亦道:“天子走得不明不白,到现在竟无一人担责。医官、御厨、宫人,尽皆无事。尚书右仆射荀公请彻查此事,被太傅否了,只言天子已近五旬,体力衰竭,吃饼时——噎死了。” 邵勋一听,认真思考了下。 吃饼噎死这个说法,有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味。 毕竟,无论天子是被谁毒死的,总要有人担责吧?这等大事,厨子、宫人是背不起这口锅的,没人是傻子,别侮辱大家的智商。 所以,这事多半真是司马越干的? 他可真是太那啥了…… “太傅现在很被动了。”邵勋综合了羊曼、陈眕的消息,说道:“即便没人宣之于口,但他背负着所有人的怀疑,朝臣、禁军都在怀疑他,威望大损。易地而处,太傅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淡化此事,不要让人反复提及大行天子的死因。提的人越多,他就越被动。到最后,洛阳没人支持他,他就只能被迫出镇外藩。” 离开洛阳,出镇外藩,其实还是一种淡化的手段。 人是会遗忘的,热点也会消退。 先帝之死就是现在的“头条”,天天“刷屏”,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正在快速传播、发酵之中。 人的力量在于集众,但众人怀疑你时,你的力量就大大削弱了。 现在不是规则彻底消散的乱世,弑君是所有人都不能容忍的事情,你破坏规则,就要承受规则的反噬——规则来源于朝廷官员、禁军将校、世家大族、外州方伯乃至普通百姓的价值观集合。 也就是没有确凿的证据,不然这会司马越已经狼狈出奔了。 所以,出镇外藩是一个非常不错的淡化此事的手段。 当你不在人们视线中时,谈论的人自然就少了。 待过个一年半载,风头过去之后,还可以继续回洛阳秉政。 “但太傅肯定恨上羊氏了。”羊曼无奈地叹了口气。 “所以羊氏要及时自保啊。”邵勋立刻打蛇随棍上,笑道。 羊曼瞪了他一眼。 “我还有钱。”羊献容放下手里的点心,说道。 羊曼又瞪了妹妹一眼。 “我也被太傅恨上了。”陈眕苦笑道。 “陈将军放心,太傅现在一定不敢动将军的家眷。”邵勋说道:“相反,他可能还会害怕有人浑水摸鱼,谋害将军家人。” 陈眕默默点了点头,但还是有些不放心。 “陈将军出身名门,不知颍川陈氏可有什么自保手段?”邵勋没打算放过陈眕,直接问道。 “我知你意。”陈眕叹道:“今日我就回趟颍川,痛陈利害。太傅若真出镇外藩,多半是许昌了,此事不可不察。” “怎可让陈将军空手而归?”邵勋说道:“我愿赠马百匹,以壮将军行色,回去后也好说话。颍川陈氏若愿购马,一切好商量。” 陈眕遥遥拱手,表示感谢。 “羊公,茌平牧苑之马已为汲桑所得,泰山羊氏想必也很缺马。”邵勋又道:“我愿赠马两百,羊公可想办法遣人护送回去。” 羊曼道了声谢。 事实上他很无奈。这边邵勋送马给羊氏,那边羊献容又一副白给送钱的样子,到底是赚是赔? 邵勋则很满意。 昨天羊献容刚来的时候,他确实有些手足无措。但经过一夜的细想,他敏锐地发现,世上之事有得必有失。 他失去的是司马越本就不多的信任,两人间的关系更加僵硬、恶劣。 得到的则是与颍川陈氏、泰山羊氏——至少是他们一部分子弟和资源——抱团取暖的机会。 这个机会十分宝贵。 如果真能执行到位,他手下内政人才匮乏的窘境会得到一定程度的改善。 “我猜——”邵勋最后说道:“最多再过旬日,太傅的使者就会来梁县了,届时自可看清楚太傅的真实想法。” 羊曼、陈眕二人缓缓点了点头。 “这几日,我会传令诸坞堡,将银枪军主力调来梁县。”邵勋又道:“与牙门军、长剑军会操。” 银枪军现有五幢三千人,分驻各个坞堡操练。 长久见不到不是好事,正好借此机会,让各幢调集一部分人手过来会操,顺便检验一下他们几个月来的训练成果——主要是看去年十一、十二月招募的那批新兵怎么样了。 如果有必要,他甚至会下令全军缟素,哭祭大行天子,看看到底谁先慌。 羊献容则十分开心,脸上绽放出了难得的笑容。 她想看看银枪军是什么模样。 邵勋拿了自己那么多钱,若练不出一支强军,那就罚他以后在广成宫值守。 我从小到大,想要得到的东西,没人敢不给。 也就当了皇后之后,天天受委屈。 如果银枪军练得好,那就再赏邵勋一笔钱。他一定会感恩戴德,然后意识到乐岚姬是个没用的女人,只能以美色娱人,帮不上一点忙。 计议定下之后,羊曼、陈眕告辞离开,他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而这些事,对邵勋也非常重要。 他感觉到了某些契机,且这些契机成真的可能性在不断加大。 如果真能将颍川陈氏、泰山羊氏拉下水,他创立的这个军政集团就要迎来质变了。 羊曼、陈眕离开后,书房内空了下来。 羊献容拿起点心,斯文地吃了起来。 邵勋看了她一眼,问道:“臣今日便护送皇后幸广成宫,如何?” 羊献容吃不下去了,犹豫再三后,说道:“广成宫不是还有工匠在绘影壁么?待完工之后再去吧。” 她有些怀念昨晚一夜无梦的感觉了,甚至食髓知味,想要一直这样下去。 “不行。”邵勋直接拒绝了,然后看着杏眼圆睁的羊献容,苦口婆心劝道:“皇后居于臣宅,短时间尚可,长则惹人非议。这样吧,待会操结束之后,臣便奉皇后幸广成宫。” 羊献容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只能闷闷不乐地答应了。 第十一章 成果汇报 永嘉元年四月初一,晴。 今天算是大场面了。 分散在各个坞堡整训的银枪军调整布防,一到四幢全部来了梁县。 已经分下去的三百多名府兵也被召集了起来,此刻正在空地上披甲。 他们各自带了一名部曲,这会正手忙脚乱地把马牵过来。 部曲的器械很简陋,一杆长枪罢了,看起来还很破旧,不知道从哪里缴获的倒了几手的装备了。 府兵们穿戴完毕之后,纷纷上马,然后接过一杆长枪,狞笑不已。 一会他们要客串骑兵,狠狠教训下银枪军的那帮靠两条腿走路的“傻子”——银枪军士兵因为招进来时多为苦力,为人又不善言辞,训练过程中笑料百出,一向被长剑军看不起。 为了提升效果,银枪军的步卒们不能使用超长长枪,不能在阵前摆拒马,不能在大阵四周挖陷马坑,不能把辎重车辆堆起来作为障碍…… 当然,长剑军也不会真冲上去。 鼓声响起,三百余骑鱼贯而出,开始慢慢提速。 两千四百余名银枪军士卒排成了一个方阵。 邵勋把自己的亲兵加强给了他们,作为散队,分散在方阵的左右两侧。 散队一般分布在大阵前方和左右两侧,多为军中精挑细选的骁勇之士,诸般器械都很精通,敢亡命搏杀,主要作用是骚扰或迟滞。 大阵后方一般是辅兵辎重部队。银枪军暂时没有辅兵,于是给他们加强了部分运粮车、辎重车堆在后面,防止骑兵绕后攻击。 从临时搭起的高台往下看,三百余骑携大股烟尘,往大阵直冲而去。 四幢两千四百余步卒里,新老夹杂,这时一下就看出差距了。 老兵也没面对过骑兵的正面冲锋,但还立得住脚,紧紧攥着长枪,哪怕手心出汗,依然死死站在那里。 军官们就站在旁边,他们对骑兵同样很陌生,同样有些害怕,但总不能在部下面前丢了面子,纷纷大吼大叫,要求军士们稳住,退后者斩。 大吼大叫是一种发泄紧张情绪的方式。当见得多了,对生死已经相对漠然时,他们就不会浪费这个力气了,只会死死盯着冲来的敌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新兵则一开始颇有些骚动,后来在老兵和军官的带领下,虽然紧张依旧,总算勉强立住了脚。 三百骑慢慢转向,在阵前一横,试图绕向右侧。 “呜——”角声一响,这意味着步弓和强弩射击了。 骑兵绕到侧翼,散队的亡命徒们立刻迎了上去,数人一组,长枪、钩镰枪、木棓、步弓、刀盾互相配合,主打的就是迟滞。用自己的生命为赌注,扰乱骑兵队形,与骑兵互相消耗,给大阵调整争取时间。 少数步兵结成战斗小组,主动迎着多数骑兵反冲锋,这需要极大的勇气,邵勋不认为自己的亲兵能达到这种水平。 散队战术,在此时也不流行,这要到唐代才会成为步兵标准战术。 讲武终究是讲武,不是真打。 三百骑分成多支,绕过袭扰他们的散队,速度已经大大下降,驱驰空间也不够了。 这個时候,银枪军步卒执行抽队战术,调整了防御方向,并利用步弓、强弩射程的优势进行反击。 三百骑损失了大部分速度,不得已之下往回撤,在远处收拢集结。 片刻之后,他们排成了相对密集的阵型,往右侧一角直冲而去。 这是梁县武学讲授的骑兵标准战术之一,邵勋起名为“暴攻一角”。即骑兵忍受巨大的伤亡,不惜代价猛攻步兵大阵一角,试图打开缺口。 “陈有根气急败坏了。”邵勋挥了挥手,钲声立刻响起,正在慢慢提速的骑兵放弃了进攻,绕着大阵转了一圈后,回到出发地,下马休整。 这样的讲武,以后还得多来几次。 或许士兵们知道不是真打,会让效果大打折扣,但也不是一点收获都没有。 至少,他们可以熟悉一点骑兵的作战方式。 至少,他们能提高面对骑兵时的心理阈值。 有些东西,你没见过,就很容易自己吓自己。 见多了,就没那么害怕了。 练一支军队,真的不容易。 积累军队的传承,更是不容易。 战场上的表现,和平时的训练息息相关,容不得半点马虎。 时不我待。 “如何?”邵勋收回目光,看向羊献容,问道。 羊献容看得有些出神。 骑兵纵横驱驰时,她的手紧紧捏着,指甲几乎嵌入肉里。 当步兵齐刷刷地调整阵型,长枪斜举,拈弓搭箭时,牙齿已经紧咬着嘴唇。 这会被邵勋一问,她愣了好久,才轻声问道:“邵卿能不能去广成宫长直?” 什么?邵勋都快晕了,这女人是什么脑回路,答非所问。 羊献容调整了下呼吸,问道:“邵卿养这许多兵,花费多少?” “每兵月给粮三斛,年给布三或四匹。”邵勋回道。 “你今年扩军了,粮布不够吧?” “确实不够,所以打算卖点马。” “我可以从荥阳、陈留、河内三地调一批钱粮牲畜过来,你不要卖马了。” “不卖马如何养……”邵勋话说一半,看到羊献容乞求的眼神,顿时悟了。 这小娘们还有压榨的潜力啊。不过,老是花女人的钱多不好意思,我像什么了?吃软饭的?成何体统! “卖马不仅仅是为了换粮帛,更是一种维系关系的手段。”邵勋说道。 羊献容有些失望。 她甚至有点想在金墉城时那样魅惑邵勋了,无奈这人不上钩,便放弃了。 “不过,即便皇后不提,臣也会护卫好广成宫的。”邵勋说道。 羊献容心中欢喜,点了点头,道:“我会给钱的。” 艹!邵勋有些无语,皇后口不择言了啊,于是纠正道:“护卫皇后,乃臣之本分。” “本分……”羊献容默默咀嚼着这个词。 “皇后,讲武也看了,该幸广成宫了。”邵勋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臣亲自护送。过几日,黄门侍郎潘滔、太傅幕府东阁祭酒庾亮会至广成宫,觐见皇后。” “嗯。”羊献容应了一声。 就在此时,高台下的军士们开始了齐声高呼。 “吃谁的饭?”有人大声问道。 “吃邵将军的饭。” “穿谁的衣?” “穿邵将军的衣。” “为谁卖力?” “为邵将军效力。” 如是者三。 邵勋脸上没有丝毫尴尬。 这是私人可以合法养兵、练兵的时代,银枪军是私人部曲,碍不着朝廷什么事。他这么做,别人完全无法指摘。 羊献容又看了一眼正在欢呼的士兵们,下了高台。 ****** 广成宫的夜晚宁静而神秘。 浓稠的夜色如同一汪泉水,将白日讲武的喧嚣完全淹没。 邵勋从绿柳园内借了十余成都王府出身的婢女,跟在羊献容身边服侍。 整个行宫还没有彻底完工,但大部分殿室都可以住人了,就是空空荡荡的,白天还好,一到夜晚,胆小的人真的待不住。 随军带了一些简单的家什。 对羊献容这种身娇肉贵的女人来说,自然是远远不够的,只能靠她自己慢慢添置了,反正她有钱。 前半夜邵勋一直很忙,主要是在山下布置、检查岗哨,直到月上中天之时,他才得了空,静静坐在正殿门口的台阶上,仰望星空。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坐下来,认真自省。 目标仍然没有变。 措施已然在进行中,下面就是安静地等待结果了。 “困难。”他就着火光,用树枝在地上写下这两个字。 困难显而易见,或许到他死都没法改变——他的出身劣势,可以被弱化,但永远无法消除。 另外就是与司马越越处越僵的关系了,这一次潘滔南下,着实耐人寻味。 “邵卿。”身后响起了鬼魅一般的声音。 正凝神想事的邵勋吓了一跳,差点一个翻滚出去,然后拔刀砍人。 大半夜的,皇后不睡觉在作甚? “皇后。”他起身行礼,疑惑地看向羊献容。 “睡不着了。”羊献容轻声说道。 邵勋示意慌慌张张跟过来的婢女回去,然后亲自回殿,端来了两张胡床。 羊献容坐了下来,看了眼地上的字迹,问道:“邵卿也害怕吗?” “臣不害怕,臣只是担忧罢了。”邵勋回道。 “担忧太傅么?” “我和太傅已不可能和解。”邵勋说道:“皇后是不是还在担心臣反悔?臣轻易不许诺,许诺了就会做到。” 羊献容轻轻叹了口气。 她什么都没有了,对邵勋来说,她的价值已经大大降低。 先帝尚在的时候,她还能帮着建广成苑,但现在已经脱离了她的控制。 世间的尔虞我诈,她见得太多了…… 火盆噼啪作响,邵勋看了一眼羊献容。 羊皇后的脸,是他身边所有女人中长得最好看的,精致、美丽、高洁——如果她不犯病的话。 他有几分察言观色的能力,知道羊献容的内心之中,总喜欢对人做“坏的假设”,这与她这些年的经历有关。 这个短时间内没办法解决,只能靠时间来抚平了。 “邵卿既为武人,想必会时时出征吧?”沉默片刻后,羊献容问道。 “四方多事,难免的吧。河北战事正烈,并州匈奴肆虐,说不定哪天就率军出征了。” “会不会有危险?” “战阵之事,谁敢说一定没危险?”邵勋笑道:“不过,厮杀时越是怕死,越容易死。臣的胆魄不错,应没那么容易死。” “邵卿。”羊献容突然问道:“还记得成都、河间二王围攻洛阳时的事么?” “记得。” “当时你与司隶校尉糜晃跪拜于辟雍门外。” “是。” “那是你第一次见到我吧?” “是。” “当时伱在想什么?” “臣在想,帝后巡视诸营,一定得拼死奋战,以报——” “不,不是。”羊献容摇了摇头。 邵勋愕然。 “当时你在偷看我……”羊献容神秘地笑了笑,起身回去了。 这!被人当面揭穿,邵勋不由得老脸一红。羊献容这是在说他胆子很大吗? 皇后已去,余香袅袅。 邵勋揉了揉脸,收拾心情,继续在殿外巡夜。 殿内,羊献容先是写了几封短信,准备找人送往荥阳、河内、陈留。 做完这些后,她躺到了床榻之上,留神了下外面的动静后,轻轻一笑,片刻后便沉沉入睡了。 第十二章 又要卖命 古礼,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 天子大行,并不会现在就办葬礼,而是停灵在一处宫殿,等待数月后下葬。 因此,司马越现在并不需要将多少精力用于天子后事上。他所烦心的,更多的是河北那堆烂摊子。 东燕王司马腾刚刚被新君改封新蔡王,都督司、冀二州诸军事,但这并没起到“冲喜”或“换手气”的效果。相反,局势急转直下。 河北人对司马越一系人马的态度是微妙的。 有人热心功名利禄,支持。 有人不那么热心,中立。 还有人反对司马越,给叛军提供钱粮、武器乃至兵员。 打着公师藩旗号的汲桑势力发展很快,已经快要逼近邺城了。 这给了司马越很大的压力。 他预感到,冀州这么一块大肥肉很快就要离他而去了。这个时候,必须要做点什么。而且,己方的阵脚一定不能乱,切忌发生内讧。 内讧的主要压力来自朝臣和禁军。 在这个时候,他的使者频繁穿梭于世家大族、公卿朝官、禁军大将的府邸——当然也有人南下梁县了…… 来的人是潘滔和庾亮,彼时是四月初十,有幸参观了第二次骑兵冲锋训练。 比起十天前的那次,这回银枪军士卒们从容了不少,调整阵型时的慌乱错漏减少了很多,速度也更快了。 不停地找问题,解决问题,然后通过高强度的训练,让官兵们形成条件反射。将来上了战场,就能胜算大增。 牙门军也跟着操练了一回,整体表现比银枪军稍好,毕竟他们的平均军龄略长一些,有过厮杀经验的老兵也更多。 看完之后,二人跟着邵勋一起上山,觐见皇后。 先帝大行后,太常定谥号曰“惠”,是为孝惠皇帝。因此,新君下诏,尊羊献容为“惠皇后”——她是皇嫂,显然没法当太后,这也是当初急着让清河王登基的原因之一。 潘滔先当着众人的面宣读了天子诏书。 羊献容拜谢之后,满面轻松地站了起来。 天子承认了她的身份,令别居广成宫,并赐器物、宫人、侍卫若干,前往广成宫服侍。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今上确认了广成宫作为皇家行宫的地位。如果有可能的话,接下来可能还会进一步营建,没有停工之虞了,除非遇到不可抗力因素。 “将军所练之兵,颇有章法、气度,却不知真上了战场会如何。”潘、庾、邵三人出了正殿,坐在山顶的一处观景凉亭内,潘滔率先打开了话匣子,说道:“若能不散乱,便合格了。” 是啊,合格的要求真低。面对骑兵集群冲锋,能站住脚,不当场溃散就算合格了。 这就是如今的现实。 生产力水平低下,充数的壮丁一大堆,他们一上阵,自然被骑兵拿来刷战绩。 “其实,禁军很多营伍也能做到这点。”潘滔继续说道:“银枪军中,新卒不少吧?若能再好好练个年余,定能更进一步。” 邵勋拱手致谢。 潘滔是提醒他不可骄傲自大。 禁军还是有一些老底子的,多为原洛阳中军老卒,军事素质超过银枪军老兵,和长剑军相仿,只不过上头总有人瞎搞,导致他们发挥不出实力罢了。 邵勋多次领禁军征战,对这些老兵也很垂涎。但他现在养不起,只能作罢了。 “银枪军还需见见血。”潘滔又道。 “第一幢在长安杀过鲜卑,算是见过血了。”邵勋说道:“其余数幢,在熊耳山中剿过匪贼,对厮杀也不算陌生。” “君精于战阵,当知剿匪与阵列厮杀完全不是一回事。”潘滔说道。 “潘侍郎好口才。”邵勋笑道:“说吧,太傅想让我作甚?” “让你去河北,你去不去?” “可有朝命?” “你想不想去?” “诸事繁杂,须臾不得离开。” “那不就是不想去了?”潘滔笑了笑,道:“太傅可能要出镇外藩了。” 邵勋心中一动,问道:“去哪?” “自然是许昌了,避开洛阳这個是非之地。”潘滔说道。 “人言可畏啊。”邵勋故作叹息道。 他是百思不得其解司马越为什么要走这一步,这下全完了,又不得不离开洛阳。 或许他还存着避一阵风头后再回来的打算,但世事变幻,又岂会事事如他意? “许昌的位置很关键。”潘滔又道:“位于洛阳之东,出镇之后,东西南北皆能呼应,还能直领豫州,不是什么坏的选择。” 如果有选择的话,司马越一定会继续留在洛阳,不去许昌。 不过事已至此,没什么好的办法了,以平定叛乱为由,暂时离开洛阳是最好的选择。 况且,司马越人在洛阳的话,对徐州的控制力度会减弱——他并不会完全信任裴盾、司马睿二人。 在许昌建立霸府,还可以通过政治上的盟友王衍遥控朝局。 如果这也不行的话,司马腾(冀州)、刘琨(并州)、司马模(关中)、司马略(荆州)以及司马越直领的豫州,从四个方向包围了洛阳,总能有点效果吧? 总之,司马越做好了一切布置,然后便把精力放到军事上了。 是的,“越总裁”又要上线了,亲自微操河北、青州的战事。 刘伯根被杀,王弥二度起事,连杀两个太守,不但在青州肆虐,还攻徐州。 青州司马略拍拍屁股走了,徐州司马睿、王导二人拿王弥没办法,二州为之动荡。 到最后,还是兖州都督、刺史苟晞派兵东行,一举击溃王弥,让二度创业的王大将军(王弥自封征东大将军)单骑走免,收拾了点残众后,再度蛰伏了起来。 王弥被压下去后,汲桑又冒起了头。 不得已之下,苟晞这个救火队长又分兵北上,等司马越到位后,即进军河北,厉行镇压。 第三批下场的造反者们,陈敏、刘伯根、公师藩皆死,依然旋起旋灭,无法对抗晋廷的围剿大军。 但通过细节可以看得出来,晋廷的围剿有点顾此失彼的感觉了,按下这头起了那头,疲于招架。而且,很多原本镇压叛乱的官军将领成了叛贼,没当叛贼的也成了军阀,这进一步为晋廷敲响了丧钟。 “太傅是真的在认真考虑让你北上。”绕了一圈后,话题又回到了原点,只听潘滔说道:“先去河内、汲郡,后面或者去河北,或者北上并州。刘渊也在攻城略地,朝廷大军连连失败,不断退守,现在也就剩个晋阳了,十分危急。” “并州户口已不满二万户。”庾亮在旁边插了一句。 邵勋沉默地点了点头。 这是司马腾的锅。 并州大旱、蝗灾接踵而至,司马腾不恢复生产,相反不断乱搞,临走之时又拉走了大量军民(乞活军),并州可以说完全瘫痪了。 二万户,也就十万人罢了。即便算上隐户,又能有多少呢? 相反,当地本有匈奴五十万人,还有羯人等杂七杂八的部族,听闻刘渊还在草原上诱招部落南下,当地的胡汉人口比例至少已是3:1,可能达到了4:1。 刘琨也就只能勉强自保晋阳一地罢了,无力对外拓展。 “潘侍郎,新君这些时日如何?”邵勋问道。 “今上登基第二天,就开始留心庶事。”潘滔说这话时有些茫然,有些惊讶,还有些冷笑:“群臣皆言,自武帝后,终于迎来一圣主。故群情激奋,声势愈众。” 一个司马越扶持上来的傀儡,刚刚登基,就迫不及待想要亲政,这么性急吗?还是吃准了先帝刚刚驾崩,笃定自己不会有事? 但他确实达到目的了。 先留心政事,表达了自己亲政的渴望,同时吸引忠臣围绕在他身边,讨论国家大事,发表的见解纵然不算多高明,但肯定也在水平线上,故得到臣子认可,以至于大家都兴奋不已——有惠帝做对比,今上再差也差不到哪去。 “新君不是那么容易摆布的,他早晚与太傅起冲突。”邵勋悄悄放了一点结论出来,并观察二人反应。 庾亮不太相信,潘滔则信了七分。 “潘侍郎,太傅有没有邀你入幕府?”邵勋又问道。 “或有此意。”潘滔说道:“这会尚未腾出位置,将来可能会给个司马吧,小郎君为何问这个?” “侍郎真要去当幕府司马吗?” “尚未下定决心。”潘滔实话实说。 邵勋点了点头。 作为留守洛阳的一分子,潘滔从未正式加入过司马越幕府,他一直只有朝官身份。 司马越应该还是想用潘滔的,但暂时也确实腾不出位置,需待内部人员调整完毕,拿个司马或长史的高级职位出来,潘滔才有可能应允。 不过即便潘滔真去了太傅幕府,也不是什么大事。 聪明人从不会只给自己留一条路。 “看来,出征势在必行了。”邵勋叹道:“太傅既然开出了条件,这个时候不能不给面子。不过,能否帮我拖个一两月,多索要些钱粮、器材?银枪军操练频繁,积存器械消耗很快。” “现在还能拖。”潘滔想了想后,说道:“如果邺城或太原告急,就真的没法拖了。” “太原我不去,打不开什么局面,相反会损兵折将。”邵勋摇了摇头,道:“能否见一见天子?” “尽量吧。”潘滔回道。 邵勋连忙致谢。 作为被解散的“洛阳留守群”的一分子,潘滔倾向于他,但人家也有自己的利益考量,不可能完全倾向他,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帮忙,已经很够意思了。 庾亮从头到尾没说上什么话。 在这个场合,他这种小角色真的没有插话的余地,只能默默学习、体味了。 这种难得的经历,对他是有好处的,能学到多少,就看他的悟性了。 第十三章 临走前的布置(为盟主上马出城回首加更) 既然又要卖命出征了,临走之前自然要处理掉很多首尾。 长剑军现有九百余人,梁县已分下去三百。 广成泽南缘的那个聚落已经控制住了,邵勋私下里称其为“汝阳”。 汝阳有七八百户,半是本地人,半是流民。四月初的时候,又迁过去百余户河北流民,打算安置三百府兵于此,目前正在安置过程中。 第三批府兵三百人会继续安置在梁县,整个工作差不多在下半年秋收前完成。 府兵的统领机构本来打算叫“折冲府”,但这涉及到改制的事情,影响太大,于是作罢,改用“乡团”的名义来掩饰。 梁县府兵暂编两个乡团驻防地。 其一驻薄后桥南北,曰“石桥防”,员额三百,平时分散在家,战时各领一名部曲出征,共六百人,差不多是一幢兵。 其二位于梁县东界的永兴寺附近,曰“永兴防”,员额三百。 汝阳只有一個乡团驻地,曰“南山防”,员额三百。 今年会全部安置完毕,进一步调整细则,并让府兵们熟悉新的生活、生产及征战方式,以后就会成为地方上的低成本、高效能守备力量,大大减轻财政负担。 府兵,来多少他要多少,因为在初期成本投下后,维持成本很低,而战斗力又很不错。不趁着这会流民四处乱跑,部曲随便抓,且土地资源相对丰富的时候搞定,以后就难办了。 四月十五,陈眕从颍川返回,拉带回了千余辆大车,满载粮豆。 “这是……”邵勋粗粗算了一下,怕不是有八九万斛粮食? “族中耆老有言,而今马价腾贵,他们也不知道一匹马值多少。”陈眕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这有九万斛粟麦豆子,郎君你看着给吧。” 原来是买马!邵勋点了点头。 广成泽现在还有七千多匹马,主要是野放,成本极低。 野放的马一天中大部分时候在吃草,是没法打仗的。若要打仗,就得喂粮食,考虑到马的食量,邵勋一直没敢大肆动用这批马。 但总这么放着也不是个事,马会生病,会受伤,会衰老,总之会有损耗。拿在手里不用,一天天地缓慢贬值,还不如拿来做人情。 “就予你六百匹马吧。”邵勋也不想过于斤斤计较,直接一口价。 “好。”陈眕立时应下了。 颍川陈氏不如以往了,族里也就不到两百匹马,既要出门骑乘撑场面,不让别家看低,还要供子弟及精锐部曲练习骑射、骑战,真的不太够用。 再者,这是整个颍川陈氏的马。 陈氏是个大家族,分家另过的支脉不少,具体到某一家,马匹数量更少,都想买点充充场面。 当然,说都是这么说,“自己骑着玩”,但世道这么乱,马匹的军事意义不容小觑,买回去做什么用,懂的都懂,不用多说。 “新野庾氏与我家有旧,亦想买一批马。”陈眕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 “新野……庾氏?”邵勋稍稍有点惊讶。 庾亮他们家是颍川郡的地头蛇之一,是为颍川庾氏。 新野庾氏在荆州义阳郡。 两个庾氏可能在后汉年间就分家了,这会完全是两个家族,他们来买马,着实有点出乎邵勋的意料,为什么不是颍川庾氏呢? “他们买马的理由是什么?”邵勋问道。 “南阳、义阳、顺阳一带,多有关中流民,盗贼横行,为了自保,故买马。” “好,我同意了。”邵勋说道:“但只能卖二百匹。或者,让他们派人来广成泽面谈。算了,怕是没这个时间了,就二百匹,让他们送粮四万斛至梁县交割。” “好。”陈眕松了口气,应道。 “陈将军。”说完马匹买卖的事情,邵勋换了副笑眯眯的表情,拉着陈眕的手,笑道:“将军在禁军为将多年,故旧甚多,可否说得一些精悍之士南下?我平生最喜勇士了,只要能打,来者不拒,通通分地,一人至少百亩,或有百五十亩,如何?” 陈眕想了想,立刻点头道:“此事易耳。我这几日便回趟洛阳,召集旧部。” “好。”邵勋大喜。 事实上,他最近也在发动关系,招诱禁军老卒南下当府兵。 府兵最大的优点不是能打、成本低,而是不易造反。 平时分散在各个村落,轻易不许召集。 召集的话,则要走一套复杂的程序。 府兵的管理机构,如折冲府、诸卫等,没有兵权,只是个管理机构罢了,非必要不会接触府兵将士。 邵勋打算在梁县设一总揽府兵事务的机构,由陈有根、吴前以及东海学生出身的毛二三人共同管理。 若要召集府兵,需得三人共同签字画押,缺一个都不行。然后至少两人一起出面,持信物至各防征召将士,少一个也不行。 这件事,他会在出征前召集全体府兵,当众宣示。 长剑军将士对他是信服的,暂时没人能取代他的威望。如此一来,他也不太担心有什么脑子拎不清的人趁机作乱。 他很信任陈有根,也不相信老陈会作乱,但必要的制衡手段不能缺少,这对老陈也是种保护。 ****** 四月底,邵勋已经彻底搬到广成宫的偏殿内办公——他是材官将军,负责督造广成苑,此为名正言顺。 羊献容已经有阵子没失眠了,容颜愈发娇艳,刚来时的憔悴一扫而空。 唯一让她不开心的,就是乐岚姬老是来“看望”她,然后夜宿偏殿之中。 这个时候,羊献容的内心就很烦躁。 中夜起身,有时候偷偷逛到邵勋住的偏殿外,总能听到那压抑到骨子里的带着哭音的呜咽,最后听到男人一声大吼,她往往落荒而逃。 四月最后一天,乐岚姬又带着酒食来了,没想到刚吃了一半,就捂着嘴在外边呕吐去了。 羊献容傻了,怔怔地坐了半天,然后魂不守舍地出了殿门。 闻讯赶来的邵勋把岚姬搂在怀中,笑个不停。 岚姬的妙处真是肥沃,还好生养,以后一定能为老邵家多多添丁。 乐岚姬的脸像熟透的红苹果,螓首埋在邵勋怀中,嘴角带着笑。 经历那么多混乱的日子,她不想再失去什么了。 郎君对她很好,万般宠爱,她想就这么一辈子安安稳稳地过下去。 她甚至已经很久没想起成都王了,过往的日子遥远得像是上一世。 她被邵郎带着出外踏青游玩,被他抱在怀里呵护,被他摆弄成各种姿势,每天都在怀疑这是不是美梦一场。 “好了,去殿中好生歇息。”邵勋拍了拍岚姬的臀,轻声说道。 岚姬皱了皱眉,臀上有几处青紫,方才却是被拍疼了。 成都王以前都不敢这么对她,因为她真的会生气,但现在么,迷迷糊糊间就被折腾了,好像习以为常,没有任何抗拒的感觉。 她脸一红,自去偏殿休息不提。 邵勋亦起身,这才发现手里还拿着几张纸。 这是正在组建的银枪军第六幢的花名册。 人员大部齐备,后面会屯驻禹山坞展开训练。 禹山坞今年抽调了一千堡丁,东行徐州、豫州,帮忙寻访、搬取邵氏军政集团官员们的家人。 长剑军散为府兵后,禹山坞缺乏防卫力量,新组建的银枪军第六幢正好补上空白。 银枪军第五幢分为三批,分屯云中、金门、檀山三坞堡。 一至四幢会带走,跟着邵勋出征。 牙门军本有五百人驻广成泽牧场,接下来会再派一千人过去。 总计一千五百牙门军士卒,外加梁县轮番征发的一千丁壮,帮他看守好这个牧场——其实主要守备力量还是外围的府兵及其部曲。 两百人留守大营。 另留五百人屯于绿柳园旁边。 剩下三千人,则与银枪军两千四百余人一起,构成北上的主要战兵。 至于辅兵,则奉朝命在司州征发,不会低于五千。 骑兵的话,则请求朝廷派出骁骑军一部随征。 全军万余人,在河北不算什么大势力,但也不是谁都能轻视的。 至多为司马越卖个半年命,差不多就交代过去了。如果可能的话,多捞点好处,积累本钱。 将花名册收起后,羊献容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 “你要出征了?”她轻声问道。 “嗯,还会回来的。将士们的家在这里,我的家——也在这里,还能去哪里?”邵勋说道。 羊献容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感觉到平静了一阵的内心又开始不安了,她已经习惯邵勋在广成宫内外巡视,即便朝廷已派了百余宫人、侍卫过来伺候。 “皇后闲居无聊之时,或可找点事做做。”邵勋说道。 “什么事?”羊献容诧异道。 “羊氏向为大族,才智杰出之士甚多。像之前见过的羊茗,就很干练。”邵勋说道:“皇后惠心明婉,毓灵天汉,若愿意做事,寻常官吏怎比得了?广成泽今岁种了一千三百余顷粟,七八月间便可收获。秋收之后,还会种冬麦,不下两千顷。这些事多由五郡国夫子在做,我不是很放心。皇后若能参预此事,则无忧矣。” 羊献容居广成宫,近在咫尺,又是先帝惠皇后,她来监督广成泽农事,想必会很不错。 诚然,广成泽新田产量会很低,但以后总会慢慢提升的,邵勋非常重视,甚至比对梁县更为上心。 他不想这事被弄砸了。 “你觉得我能做好?”羊献容问道。 “当然。”邵勋毫不犹豫地答道。 羊献容有没有理政能力?当然是有的。 历史上她当汉赵皇后时,“颇与政事”、“外参朝政”。 从小受了严格、优良的系统教育,别人根本没这个机会。 或许羊献容的真实水平比不上后世其他王朝的大臣,但在这会,比烂之下,应该还是可以的——即便真不行,她还有许多人手可以驱使。 再者,给她找点事做做,或许也能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别终日胡思乱想,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情绪再度崩溃。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邵勋是在救赎她。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羊献容帮了他许多,他真心希望她能更好、更正常。 “那我试试。”羊献容嗯了一声,旋又抬起头,说道:“我只帮你。” 邵勋叹息一声,轻轻点了点头。 第十四章 统战价值急剧提升 进入五月之后,对司马越而言,坏消息不断传来。 最大的噩耗来自于邺城。 司马腾本来就没甚根基,为人又奢靡无度,大失人心。偏偏他还对兵士极其吝啬,贼兵大至之时,只赐将士米各数升,帛各丈尺。 河北人本就对他不满,于是没人再为他卖命,当天就散了不少人。 汲桑攻入魏郡,太守冯嵩领兵出战,将士一哄而散,为汲桑大破。 司马腾仓皇出逃,被桑将李丰追斩。 收到这个消息时,邵勋明白,自己的统战价值急剧提升。同时,卖命的时候也到了,多半要出征河北,剿灭这次叛乱后才能班师。 世间事有利有弊。 利用体制捞好处,那么就要为体制承担义务,这次就是了。 五月初五,太傅司马越在辞去北军中候之前,最后下达了一道命令:牙门军北上,至洛阳接收器械、资粮,十日内抵达。 军令抵达梁县后,信使飞驰于各处,一支支部队开始汇集。 永兴寺外某间村落,常粲与他家那位名叫李四的部曲一起行动,将铠甲、器械搬上马背,牢牢捆扎起来。 他的妻子刘氏怀孕了,这会正默默垂泪。 常粲先是回头叱骂了一声:“老子还没死呢,就哭哭啼啼,晦气!” 妻子连忙擦干眼泪。 常粲回过头来,脸色有些黯然。 沉默地将几张胡饼塞进鞍袋后,又检查了一下器械是否堪用。 一切停当之后,他定定地站了一会,道:“邵将军于我有恩,不能不报。我若死了,你就寻个好人家改嫁了吧。” 说罢,牵着马儿出门,再不回头。 李四左手提了个包裹,右手扛着把长枪,对刘氏行了一礼后,匆匆跟上。 石桥、永兴、南山三防,总计六百名府兵、部曲陆陆续续汇集起来。 牙门军驻地内,大车一辆接着一辆拉出。 所有人都默默检查着器械、食水。 上过几次阵的他们并没有感到多么害怕,但兵危战凶,每一次出征,都会有人回不来。 士兵们排着队写家书。 三名文书根本忙不过来,到了最后,只能留下几句简短的话。 “阿娘,秋衣不用送过来了,待班师后再说。” “我在军中一切安好,若得胜而归,定有赏赐,届时可买几只羊。” “照顾好孩儿们,年底即归。” …… 文书笔走龙蛇,一边写一边暗暗叹气。 三千牙门军北上,却不知几人能归。 广成宫下的银枪军临时驻地内,军士们刚刚结束一场操练。 金三骑着一匹马,大声说道:“跟着邵师,定能大破贼军。总之一句话,上了战场,谁敢逡巡不进,我定斩之。” “想想你们过的什么日子,堡民又过的什么日子。若畏敌怯战,羞也不羞?” “河北富庶,破贼之后,缴获定然不少,大伙都能分润。” “银枪军天天被那帮亡命徒耻笑,这次便让他们看看,到底谁才是真男儿。” “遇到贼人,给老子死命杀,鸡犬不留。” “出发!” 五月初六,邵勋在绿柳园辞别乐氏,在她担忧的目光中翻身上马,提军北上。 岚姬怀孕之后,他心神的一部分仿佛留在了这边。 有了孩子,很多想法就不一样了。 但武人的宿命,就是在不断的厮杀中,你死或者我亡,永远没有尽头。 大军出发之后,离别之愁渐渐消散,意气逐渐昂扬起来。 从天空俯瞰下去,一支又一支营伍开始汇集,跟在金甲神将的大旗后面,汹涌北上,绵延数里。 ****** 五月十二,充当先锋的牙门军高翊幢五百人抵达京东石桥。 十三日,邵勋率主力抵达。 十四日,最后一批府兵抵达石桥,入驻营地。 邵勋策马直上高坡,遥望远处密密麻麻的人群,那是天子在送行出镇许昌的司马越。 一同前来的,还有大量洛阳士民,依依惜别,哭哭啼啼——别误会,他们不是送司马越,而是为随太傅出镇许昌的禁军将士送行。 清脆的马蹄声响起,侍中华混、太傅幕府右长史傅宣并辔而行。 “邵将军请速去陛见。”华混在马上拱了拱手,道。 傅宣则仔细打量了一下邵勋。 这個人的名字,在幕府内几乎是一个禁忌。 贪财好色、嚣张跋扈这八个字,无比贴合此人。 在洛阳周边抢地,是为贪财。 纳成都王妃为妾,丝毫不考虑负面影响,可谓好色。 抢许昌武库,十分嚣张。 不遵号令,擅杀鲜卑,这是跋扈。 甚至于,他利用名气、威望,将五千牙门军打造得铁桶一般,形同私军。 另外,他又故意表现出嚣张跋扈的性子,让人吃不准他会不会翻脸,投鼠忌器,左右为难。 本来有收拾他的机会的,无奈先帝大行,时机稍纵即逝。 到了现在,太傅出镇许昌已成定局,却很难找到良机了。 对此,很多人扼腕叹息。 傅宣则若有所思。 他是太傅幕府右长史,同时也是朝官(御史中丞)。 太傅信任他,委以要职,他却不以为然,心向天子。 邵勋跳得越欢,他越高兴。 “臣遵旨。”邵勋下马行了一礼,复又上马,看着远处的华盖,道:“走也。” 唐剑扛着邵勋的将旗,紧随其后。 百余名邵氏亲兵、三百府兵策马而上,带起滚滚烟尘,气势惊人。 及近,邵勋勒马而驻,看着阵列于野的一营军士,道:“可是左卫前驱营的儿郎们?” 有人认出了邵勋,大呼道:“邵将军来了。” “邵将军要随我等去许昌么?” “邵将军!” 有军官发现了骚动,严厉呵斥,军士们这才作罢。 邵勋瞟了他一眼,比较陌生,可能是司马越新提拔的吧,策马而去。 行至右卫殿中将军、三部司马诸营时,又被认了出来。 没有人高呼,但阵列中有嗡嗡的喧哗。 许多列阵的军士目光追随着他。 邵勋一挥手,喧哗声顿时大了起来,军官不能制。 “哈哈!”邵勋大笑三声,数百骑紧随其后,穿过一营又一营,直至天子华盖三百步外才停了下来。 “小郎君。”左军将军王秉为难地看着邵勋,说道。 邵勋解下环首刀,潇洒地扔给王秉,然后看了看持械护卫于外的左军将士。 看样子不是河北人就是徐州人,不认识——左军、右军应该是司马越最信任的部队了。 “让开!”唐剑举步上前,对守卫军士怒目而视。 王秉松了口气,挥了挥手,军士们让开一条路。 邵勋昂首向前,唐剑亦步亦趋。 所有人都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不明白天子为何要特别召见此人。 还有,此人名气看样子很大啊,禁军诸营都有仰慕他的将士,甚至就连左军将军王秉都对他客客气气的。 与士兵们相比,军官则思考得更多。 有些人甚至恶意揣测,如果太傅想对邵勋来个下马威,怕是要弄巧成拙。 所至之处,不断有人欢呼,太傅下得了台么? 走了百余步,邵勋目光一瞟,与一名非常年轻的军官视线对上了。 那人笔直地站在队头,嘴唇轻启,似乎在无声地说“邵师”两字。 邵勋目光一触便收回了。 他记起了此人,东海一期的学生兵,吃散伙饭后回家了。 没想到过了几年,居然又回洛阳了,还是左军的一名队主? 哈哈,我的学生,自然是极为出色的。又赶上扩军的好时候,他不当队主,谁当队主? 走了二百余步后,有宫廷侍卫上前检查,确保没私藏器械后,将二人放了进去。 前方渐渐出现文武将官,还有人悄悄往前挤,想要看看是何方神圣。 听闻是邵勋后,没了兴趣。 此人在洛阳的名声很大,待久了的人多多少少都见过。尤其是需要上朝下朝的官员,在殿中多次见过此人。 邵勋昂首走到十余步外,见得跪坐于御案后的天子,不敢多看,大声道:“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礼,望陛下恕罪。” 说完,躬身行了一礼,道:“愿陛下洪福齐天,消弭兵革,致四海于升平,固百代之洪基。” 场中静默了一瞬。 坐在天子下首的司马越看了邵勋一眼,心中十分别扭,更有几分厌恶乃至狠厉。 刚刚晋升为司空的王衍则饶有兴致地看着邵勋。 这人言而有信,在洛阳征了马匹,后来还回去了,让人不好太过指摘。 同时也很能打,杀李易、斩孟超、攻大夏门、固洛阳,旋又数百里奔袭刘乔,斩其子刘祐,随后在长安围杀五千鲜卑骑兵…… 人出名后,一桩桩一件件事就会被挖出来,反复研究。 传闻邵勋身上有五六处伤疤,悍勇之处,可见一斑。 这人如今的地位,都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禁军将士的敬仰就是明证。 京中有传闻,惠皇后羊氏赠以金帛,助邵勋发家。 对此,王衍嗤之以鼻。 他固然看不大起兵家子,觉得他们粗鄙无文,与士人聊不到一块去,但这种离谱的谣言,他却不愿意信。 羊氏或许真给过金帛,但没有这些东西,邵勋就起不来吗?脑子呢? 尚书右仆射荀藩则看都不想看一眼。 对于拉拢邵勋,他一直不发表意见,其实就是沉默的反对。 被人追问原因时,他就会说此人桀骜难制,若让他起势,恐非国家福分。 可惜很多人不以为然,总以为自己足智多谋,可以驱使这些凶悍的武夫,却不知人家根本不和你玩阴谋诡计,直接来硬的,此谓与虎谋皮,殊为不智。 皇后梁兰璧先是皱了一下眉,觉得邵勋多多少少有些跋扈,不够谨小慎微。但随即又骄傲地端坐着,任你如何英雄了得,还是得为天家效力。 天子司马炽则仿佛发现了宝贝一样,心中暗喜。 他想起了舅舅王延查到的消息—— 邵勋乃东海朐人,徐州都督帐下世兵军户出身。 永宁二年(302),太傅请托都督司马楙,于东海国招募勇士,邵勋入募,来到洛阳,为东海王府护军。 其后两年,渐立功勋,升为幢主。 永兴元年(304),殿中擒司马乂,东海国内史刘载举其为孝廉——东海国内史虽然是朝廷官员,负责监察东海王司马越,但这事本身应是司马越发挥影响力促成的。 荡阴之战后,以东海国中尉司马身份收拢溃兵,固守洛阳,迫退张方,一时间名声大噪。 再之后的事情就很清楚了,甚至不用特意查,司马炽都有所耳闻。 这样一个与太傅渐生嫌隙的大将,用处太大了,值得好好拉拢一番。 想到此处,他决定多说几句,勉励一番。 第十五章 汲桑小贼,何足忧也 石桥附近的临时行在内,君臣问对正在进行时。 “卿言致四海于升平,朕心甚悦。”司马炽温和地说道:“然河北乱起,却乏良将,邵卿可敢北上击贼?” “汲桑乃茌平苑牧场之贱卒,公师藩营伍之微材,包藏祸心,罪恶已彰,臣愿提兵北上,献其首于阙下。”邵勋掷地有声地说道,配上他大义凛然的表情,活脱脱天下第一忠臣。 司马炽听了大悦,继续问道:“卿可有剿匪良策?” “回陛下,臣意破其军,诛其首。其余贼众,或偶被胁从,或穷饿依投,或遭俘指使,反迹不彰,情有可原,似可赦免,可令其散归乡里,重归王化。如此,则乱平矣。”邵勋说道。 乱平不平,只有天知道。 河北的叛乱,并不是因为百姓活不下去。事实上一开始主要还是政治因素,即部分河北士人、将官不甘心成都王的失败,绝望反扑。 这部分人已经被消灭大半,如今只剩石超等寥寥数人还在坚持。 简单来说,现在是河北叛乱的第二阶段,政治已经不是主要因素了。汲桑虽然打着公师藩甚至成都王的旗号,但实为野心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对这些并非活不下去而造反的人,可杀其骨干,赦免胁从,慢慢平息战乱。 至于骨干是什么人,邵勋的理解是“老营”。 就像明末流民军有所谓的“老营”一样,汲桑之流一定也有。 老营造反之心十分坚决,待遇也是相对最好的——吃最好的食物,用最精良的装备,优先享用女人,分到的赏赐最多…… 对于这些造反积极分子,应严厉打击。 被他们裹挟的其他人,可区别对待——邵勋打算抓走种田。 “邵卿之言甚合朕意。”司马炽高兴地说道:“天用日月,皇帝亦赖股肱,邵卿干练多才,又有仁爱之心,若能平定河北乱局,朕又何吝厚赏?” “臣谢陛下隆恩。”邵勋感激涕零道。 司马越的拳头微微有些紧握。 王衍看着他,微微摇头。 司马越松开了拳头,轻哼一声,道:“陛下,河北乱众攻城破邑,杀害名王,可见都是冥顽不灵之辈,何须囿之?今可一并诛杀,令其胆寒,再不敢犯上作乱。” 群臣们纷纷点头。 在这件事上,无论是保皇派还是其他什么人,对河北叛贼都没什么好感。 “犯上作乱”四个字算是说到他们心坎里去了,可笑河北还有士人支持汲桑,以为他们真顾念成都王呢,不知所谓! 刁奴欺主,绝对不能原谅!除非实在平定不了,那个另说。 司马炽听了有些不高兴,但没有明着驳司马越的面子。 他已经获得了巨大的胜利,虽然这个胜利是司马越愚蠢送给他的。 于是只能转移话题,道:“土木之工,辛勤已极。邵卿督造广成苑,尽心尽力,朕已知悉。待北征功成归来,一并赏赐。” “臣感激涕零,不知何言。”邵勋眼眶微红,哽咽道。 司马炽温和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他可不是司马衷,什么都不懂。臣子们每天都在展示精湛的演技,他本人更是個中翘楚,对这些早就免疫了。 皇后梁兰璧倒是微微有些感动,心中暗忖:庾家妹妹若是嫁给邵勋,倒也不是一点都不能接受。 太傅司马越一甩袍袖,不想在这个场合继续待下去了,起身说道:“陛下,臣这就出镇许昌了,不剿灭四方乱贼,绝不回京。” 司马炽急忙起身,快走两步,拉住司马越的手,脸上满是忧愁,道:“太傅可否暂缓出镇?若无太傅在京中辅政,朕心中不安。” 天子话音刚落,立刻有文武大臣出言劝阻。 王衍冷眼旁观,不发一言。 太傅决定的事情,他也不会硬劝。 幕府诸僚佐,在他看来就没几个有本事的。一如当年成都王幕府,养了一堆终日饮酒、不务正业的酒囊饭袋,还带坏了幕府风气。 想到此处,王衍心中冷笑,如今真是什么人都敢自称名士了。 太傅招揽了太多所谓的“名士”。而名士有放纵的特权,饮酒作乐、放浪形骸、荒疏政务等等,有这帮人在太傅身边出谋划策,难怪他接连走了两步昏招。 第一步昏招是毒杀先帝,令自己威望大损,大权旁落。 第二步昏招就是出镇外藩了。有人觉得这是好计,但王衍以为不然,司马颖在邺城建立的霸府成功了吗?没有。 那么,你凭什么觉得许昌霸府能成功? 出镇外藩只有一个结局,朝官、禁军渐渐被天子渗透、拉拢,再不复为太傅所用。 相反,顶着压力留在洛阳,韬光养晦,静待非议过去,才是更好的选择。 不过这也和他没关系了。 司马越去了许昌,反倒更会依赖他王夷甫,居中取利的机会大增。 去吧,去吧,有人想死,怎么拉都拉不回来,那就让他去死好了。 “陛下,而今四方不靖,臣别无他想,唯愿扫平诸贼,安享太平罢了。”司马越坚决地说道。 “唉!”司马炽叹了一声,依依不舍地放下了手,道:“太傅尽早归来,洛阳不能没有太傅总揽全局。” 司马越烦躁地应了声:“臣知矣,告退。” 说完,也不待天子应允,直接转身离开了。 经过邵勋身侧之时,冷冷扫了他一眼。 这个人,到现在还愿意尊奉他的号令,出兵东征西讨。在不明真相的人眼里,邵勋或许对他十分忠心,但这只让司马越感到憋屈。 一个张方一样的人,谈何忠心? 司马越离开之后,邵勋亦躬身告退,很快出了行在。 在外面等待的亲兵及府兵们,在看到邵勋、唐剑安然出来后,顿时松了一口气。 作为邵勋身边的核心部下,这些人多多少少知道自己的屁股该坐在哪边。 他们与士族不是一路人。 他们努力的方向,就是为了打破士族垄断官位的现状,就是为了从士族那边虎口夺食。 他们凭军功获取富贵,不问出身,只看本事。 邵将军是他们这个小团体的领袖,千万不能出什么意外。 邵勋让唐剑帮他卸下铠甲,然后扒开戎袍一角,指着肩上的伤疤,笑道:“自用兵以来,历大小数十战,直面锋刃,横身于立尸场上,掩有今日。儿郎们敢不敢随我北上取富贵,杀汲桑一个人头滚滚?” 众人齐声大笑,道:“杀汲桑一个人头滚滚。” 数百骑很快回到了大军营地,在洛阳城东等了三日,领取了大批资粮器械,汇合了骁骑军一督五百骑及司州丁壮万人,然后向北,过芒山,渡黄河,直入河内。 他们没有在此停留,而是直接开往东北方向,并于五月二十七日入汲郡,屯于汲县城外。 二十八日,汲郡太守庾琛带着郡中将佐出城犒军。 “庾府君。”邵勋亲自出营,将庾琛等人引入营中。 治汲两年,庾琛头上的白发多了不少,看来这个太守并不怎么好当。 不过,白发多了,庾琛的气场也强了。 邵勋默默观察,发现老庾眼神明亮,偶尔精光四射,入营之后,目光所至,无不是军中最紧要关窍之处。 庾琛这两年,至少有一半时间在与叛军周旋,看样子学到了不少东西啊,比庾亮那小子进步还快。 “参见将军。”待邵勋、庾琛寒暄完毕之后,姚远亦上前见礼。 邵勋回礼,然后问道:“怎不见郑狗儿?” “上月剿贼,没于阵中。”姚远黯然回道。 他与郑狗儿受邵勋指派,脱离王国军,跟着庾琛来到汲郡,厮杀连场,交情匪浅。 郑狗儿战死沙场,他心中不好受,对贼人更是恨之入骨。 邵勋听到郑狗儿的死讯,默然片刻。 五年前他就认识郑狗儿了,算是资历非常老的部下,如今战死异乡,魂归九幽,或许这就是武人的宿命吧。 “府君,不知本郡贼情如何?”邵勋收拾心情,直接问道。 庾琛沉吟了一下,道:“前月王阐来过一次,上月石超来过一次,大掠一番后就走了。” “汲桑贼众呢?” “已掠邺城而去。” 其实,他说得还算简略的了。 汲桑破邺城、杀司马腾后,在城中大肆烧杀抢掠,死者逾万。就连邺城宫殿都被他烧了,火光旬日不灭。 “今在何处?” “数日前军报,言汲桑贼众已窜至阳平,似欲渡河攻兖州。” “流寇作风。”邵勋冷哼一声。 庾琛眉头皱了一下。 新蔡王败亡之前,也曾轻视汲桑,说道:“孤在并州七年,胡围城不能克。汲桑小贼,何足忧也。” 随后就城破,轻骑出奔,为桑将李丰所杀。 司马腾长子虞素有勇力,听闻父亲被害,立刻率兵回返,李丰被他追得走脱不得,绝望中投水而死。 结果当天又遇到李丰余众,司马虞及二弟矫、三弟绍、钜鹿太守崔曼、车骑长史羊恒、从事中郎蔡克等人皆被贼众所害。 司马腾只有四子确逃得一命,而今却不知去了何处。 邵勋若轻视贼人,定然要吃亏。 想到此处,庾琛决定好好提点一下,虽然他对这个由胡毋辅之那狗东西造谣的便宜女婿不是很喜欢。 第十六章 汲桑(为盟主巴彦格日顺加更) 就在庾琛、邵勋在大营中讨论敌情的时候,阳平一带的黄河渡口外,人头攒动,大军云集。 蓦地,人潮猛然向两边散开。 当先而来的骑兵连连挥鞭,劈头盖脸地打向避之不及的军士。 第一队百余骑走过后,又是数百骑驰来,护卫着一名相貌雄伟的大汉慢慢前行。 此人高鼻深目,粗壮有力,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甚至还阻止了亲兵鞭挞士卒的行为。 待此数百骑行过后,大队士卒护卫着数千辆车出现在远方的地平线上。 车上满载粮食,按一辆车载50-60斛来算,这里大概有二十多万斛粮食。 听起来多,但对人数高达五六万的大军来说,根本不算啥。 按制,军中最好要存足支三月所用之粮草,以后随用随补,一次至少运一月所需——需要数千辆马车、骡车、驴车或牛车。 如果实在不足,最少也要有一月存粮,不然军粮见底,抢都来不及,大军岂不是一哄而散? 五万多大军,算上战马、役畜,一月就要十余万斛粮草,石前锋抢来的这些粮食,真不怎么够吃的,甚至还不如一个小世家的存粮多。 “石前锋又打胜仗了。” “石前锋壮哉。” “该敞开肚皮吃了吧?” 运粮车队驶近时,众人纷纷叫嚷,可怜巴巴地说道。 负责督运粮草的夔安、王阳二人听了大笑。 不一会儿,支雄从后面赶了上来,大怒道:“还有没有规矩?石将军怎么说的?你们不是流民,不是草贼山匪,是义军。义军就要有义军的样子,乱哄哄像什么样?” 说完,大手一挥,数百甲士从后面涌来,拿刀鞘把人打得抱头鼠窜,然后勒令其整队肃立。 做完这一切后,支雄方点了点头,下令继续前进。 另外一边,石勒进了大帐,卸去甲胄,然后拿起水囊,咕咚咕咚喝了个痛快。 “将军。”片刻之后,冀保、吴豫、刘膺、桃豹、郭敖、刘徽、张越、赵鹿等人纷纷汇集而来,齐齐行礼。 “支屈六,听闻你部之中,有人征粮时擅掠女子,藏于军中,可有此事?”见到支屈六时,石勒猛地将水囊掷下,问道。 “有。”支屈六不敢隐瞒。 “好大的胆子!”石勒大怒:“我等兴的是义师,故征收义谷以济军需,缘何胡乱害人?” 支屈六不能对。 “犯事之人斩了,悬首营门。女子发一袋粮谷,放散归家,立刻去办。” “诺。”支屈六松了口气,匆匆离开。 其余诸人神色一凛。 比起大将军(汲桑),扫虏将军(石勒)治军严厉,但又仗义疏财,待人宽厚,众皆服之。 可以劫掠屠城,但一定要有命令。无令而行,立斩之。 “将军,此番撤军,还会再过河吗?”眼见着帐中气氛沉闷,范阳人桃豹出声问道。 “不去了。”石勒摇了摇头,道:“苟晞自兖州发兵,率众北上,已无机会。” 众人一听苟晞的名字,皆有惧色。 实在是一年前跟随公师藩起事时的印象太深刻了。 范阳王司马虓率许昌兵北上,苟晞临前指挥,调度兵马,数番厮杀,一举击溃了公师藩的主力。 众人狼狈而逃,至今对苟晞心有疑惧。 “怕什么!”广平人逯明不服气道:“许昌兵大部回了豫州,留在兖州的不过万人,苟晞手里大部分是兖州兵,有何惧哉?” 怕豫州兵,不怕兖州兵,这是因为他们被豫州兵教训过,还没被兖州兵暴打,所以有信心对抗。 当然,逯明这话也有提振士气的意味在内。 石勒闻言先是沉默,然后转头看向一位年老儒生,恭恭敬敬地问道:“崔公遍读经史,值此之局,可有良策?” “崔公”默然片刻,道:“吾观司马越心胸狭窄,不似人主,必不能驾驭苟晞等辈。而今军食足敷数月所需,不如稍却之,避往清河。苟晞若纵兵追击,则在河北与其相持,久而久之,司马越忌惮苟晞,便会出现转机了。” “妙。”石勒抚掌而笑,道:“大将军也有此意,可谓不谋而合。” 崔公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 石勒沉吟片刻,道:“遣人禀报大将军,粮草已至,何去何从,速做决断。” “诺。”晋阳人郭敖恭声应道。 迎来送往、导引宾客、分发钱粮这类琐事归他负责,自然由他派人前往大将军营中通禀。 使者很快抵达了汲桑营中。 彼时汲桑刚刚巡视而归,盘腿坐于大帐之内。 十余人环列左右,拿着蒲扇用力扇风。 五月底已经比较炎热了,但汲桑身上却披着名贵的狐裘,屁股下垫着厚重的茵毯。 不知道的人以为他肾虚。 知道的人都明白,大将军穷怕了。在邺城抢了些好东西,便视若珍宝,即便大热天也要穿在身上,不肯离体片刻。 使者入帐后,把石勒的想法禀报了一遍。 汲桑听后,擦了擦汗,笑道:“石(bèi)想见好就收?也罢,便如他所愿,兵发清河,这个先锋还由他来当。” 石勒原名,有人说他祖上是匈奴羌渠人,但他居于上党,被划为羯人——说实话,羯人成分复杂,只要住在那一块的,不管哪個部族,都被晋廷称为羯人,因为他们懒得区分。 加入公师藩的部伍后,汲桑为取姓名“石勒”。 石勒敢打敢拼,勇猛善战,经常充任先锋,汲桑还是很信任的。 此番南下劫掠,其实只是一次试探罢了,看看能不能突入兖州,占据地盘。 是的,汲桑并没有什么战略。或许是被晋廷围剿怕了,他的流寇思维越来越重,打下一地,烧杀抢掠后就退走,压根没想着留下来占地盘。 不过,或许这也怪不了他。 世情如此,还能咋办? 州城、郡城好破,因为兵力稀少。 但世家大族的坞堡兵多,却不好打。 不是打不过,问题是值得吗?死伤个几千人攻下一处坞堡,俘虏的青壮年还不一定能弥补损耗呢。 更何况,攻堡的兵众很多都已南征北战数年,更有大量河北老兵,去换种地的丁壮,不值得。 如今他们也就挑墙矮人少的土围子,一鼓而破,这个最赚。 土围子好打,但不解渴。时间长了,资粮消耗殆尽,又面临官军进剿,就不得不转移。 现在,又到了转移的时候啦。 想到此节,汲桑只觉愈发闷热。 但他反倒下意识裹紧了身上的皮裘,任凭汗水四溢。 旁边的人肉风扇脸色苍白,手像抽筋一样加大了摇扇的频率。 “嗤啦”一柄蒲扇直接断开,前半部分落在汲桑脸上。 汲桑猛地一拍案几,喝道:“斩了!” 兵士们一拥而上,不顾摇扇之人哀求,直接拖了出去。 剩下的人肉风扇手们满头大汗,小心翼翼地摇动着,为汲桑带去阵阵清凉。 汲桑霍然起身,踱出大帐,看着大营内来来往往的军士,突然间一阵惶恐。 手握雄兵数万,却连一块稳固的地盘都占不住,见天被人撵着跑,这是为什么? 朝廷进剿只是一方面。 更大的原因,还不是他们出身太差?被士人瞧不起,乃至不配合? 妈的,五万兵对付不了你们,那么五十万呢? 我就不信,人的脖子还能比刀硬。 杀杀杀! 杀到你们怕,杀到你们跪地求饶,杀到你们哭泣哀嚎,到时候还敢小瞧我们吗? 他突然间不太想走了。 好不容易拿下的阳平,为何轻易撒手? 苟晞是赢过一次,但未必能次次赢。 先等等吧。 实在不行,再去平原汇合石勒。 ****** 六月初五,司马越已至许昌。 幕府众人陆陆续续赶来。 先到的人没急着做事,而是游山玩水,或者通宵达旦服散饮酒,纵情欢娱。 司马越很宽容地看着这一切,一笑置之。 士人嘛,总要优容一些——换句话说,没出身、没门第的人要是这么不像样,那就是找死了。 人手聚齐之后,幕府众人商议的第一件事不是剿匪,而是如何远距离操控洛阳朝政。 这又花了旬日工夫。 一直到六月下旬,苟晞、邵勋等不及了,连连遣人催问,司马越这才正儿八经地与幕僚们商讨起了进兵方案。 六月二十五日,司马越遣幕府左长史刘舆前往汲郡,征召汲、魏、河内三郡兵,并牙门军邵勋部,共两万余人,以刘舆为都督,东进邺。 临行之前,汝南王司马祐拉住刘舆,低声叮嘱一番。 苟晞率众渡河北上,攻东武阳。 两路大军齐发,如同两记拳头,凶猛击向汲桑。 而他自己,则领左军、左卫及许昌兵各一部三万余人,北上官渡,声援苟晞。 作为两路大军的统帅,这一次他明智地没有亲自指挥,而是作为后援,居中策应。 不得不说,司马越走出这一步,剿匪作战就成功了一半。 打仗,就该交给专业的人来办。 司马越吃了许多教训,终于对自己的能力有几分认识了——或者说他害怕了,在这个敏感时刻,他真的输不起。 反正无论苟晞、刘舆打到哪里,最大的功劳还是他司马越的,因为他才是大军统帅。 第十七章 先锋 邵勋这些时日一直屯于汲郡。 自从刚来那天与庾琛详谈一番,并抽空接触了汲郡兵军官之后,他对汲桑部有了一定的了解。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邵勋喜欢从优势和劣势两方面来分析。 敌军的优势是什么? 战斗经验丰富,血里火里走过来的次数多,毕竟过去几年一直在打仗,一年见仗数十次,就频率而言远超禁军、银枪军。 劣势是这多为失败的经验。 一旦失败,人员死伤、逃散过多,有经验的战斗人员就会大量损失。新拉的壮丁战斗力严重不足,必须多打仗才能成长起来,但他们中的大部分显然活不了多久。 说白了,古今流寇差不多都是这个套路。 百战余生的精锐收拢在身边,作为核心部队,然后以这支核心精锐驱使大量炮灰,流动作战。炮灰中侥幸活下来的,便算是通过了考验,收入核心营伍,死了的——也就死了。 我军的优势是什么? 装备精良,训练系统,技艺娴熟——是的,技艺娴熟是一大优势,流寇没太多时间来给你学习各种武器的门道,壮丁拉来后吃不了几顿饭就要上战场。 另一大优势就是部队长期在一起训练,互相之间较为熟悉。 对银枪军而言,则更为特殊,因为与邵勋的师生之谊,军官的主观能动性够高。 我军的劣势是什么? 最主要的就是战斗经验相对匮乏,没有经历过血腥残酷的战场。 平时练得好,不代表上了战场不掉链子,这是需要注意的地方。 那么,明白了敌我优势,兵法要旨便是扬长避短,这个时候就可以做针对性训练了。 邵勋让汲郡兵一起加入了训练,庾琛欣然同意。 于是,银枪军(2400多)、府兵(300)、牙门军(3000)、汲郡兵(2000)总计7700战兵,进行了连日的高强度训练。 府兵部曲、汲郡兵一部及司州丁壮万人同样进行了训练。只不过强度没那么高,一个是三日一练,一個是十日一练。 七月初二,当刘舆及随从百余人抵达汲县东郊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热火朝天的场面。 “这时候才练兵,怕是晚了吧?”有人咋咋呼呼说道。 刘舆并不理会,只默默看着。 近两万人规模的操练,诸般军令井井有条,全军运转或稍有滞涩,但已经非常不错了。 这年头见到的,多是不堪驱使的羸兵,如同许昌兵、兖州兵那般久经战阵,运转自如的,却没有几支。 面前这支军队,如果去掉明显是丁壮夫子的那部分,其实还看得过去。 尤其是那全员披铠的三千多战兵,对军令十分熟悉,执行坚决。说进就进,说退就退,纵有散乱,也在一般水平以内。 再好好练个年余,上几次战阵,绝对是一支强军。 “这个打法真是古怪……”从事中郎沈陵挤到前面,够着头看向远处,喃喃自语道。 沈陵字景高,吴兴乌程人,刚被征辟入府没多久。 “哗众取宠罢了。”从事中郎王俊(原名单人旁+隽,打不出来)笑道:“我亦未见有人如此排兵布阵。这般出奇,胜还好,若败了,怕是要军破生死。可怜成都王妃那等大美人,又要易主了。” 刘舆听闻,心头一热。 他也好美人。成都王妃乐氏他见过,确实是第一等的容貌、身段,更兼有才气,有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感觉。 刘舆以前没想法,但乐氏如今委身于邵勋这等粗鲁军汉,还有什么可骄傲的?如果能收入房中,倒多了不少乐趣。 王俊悄悄看了一眼刘舆的脸色,心叫不妙。 太傅征辟刘舆前,幕府中有人说道:“舆犹腻也,近则污人。” 这人固然有才,但为人放荡,品行一般,好比一团油垢,还会污染带坏身边人。 刘舆是非常喜欢美人的,听闻天子舅父王延的小妾荆氏擅长音律,姿色过人,便上门要求见一见——结果自然是被拒绝了,王延如何肯将自己的宝贝示予外人? 想到此处,王俊懊恼地摇了摇头,早知道不提乐氏了,自己找机会收入房中不好吗?如今却要面临刘舆的争竞,实在不妙。 “排兵布阵我不懂,但邵勋肯定能打赢。”第三位从事中郎出场了,赫然便是前太弟中庶子胡毋辅之,只听他说道:“此人能下田力耕,非寻常人也。” 众人下意识忽略了胡毋辅之的话。 这人不太着调,嗜酒如命,喝多了还喜欢大嘴巴,什么都说,拉都拉不住。 而且他的能力也有些差,投靠太傅后,曾补陈留太守,因对军事一窍不通,不能胜任,于是免官,再度回到幕府,出任从事中郎——这其实是一个很重要的幕职,但如今多用来安排闲人,偏偏这些闲人能力上有致命的缺陷,不知道耽误了多少事。 听闻胡毋辅之最晚明年就要离开幕府,出任兖州大中正——这倒是挺适合他的。 “杀!” “杀!杀!” 一个接一个方阵齐声大吼,声震云霄,同时也意味着今日的操练结束了。 军士们依次离开斗场,前往营房。 邵勋则带着亲兵,策马行来。 “刘都督。”靠近之后,邵勋潇洒地跃下马,躬身行礼。 “邵将军。”刘舆回礼,同时打量着邵勋。 好年轻啊! 武夫风吹日晒,卧冰吃雪,看起来会比实际年龄更大,但就这么看下来,还是年轻啊。 听闻他今年才二十岁,刚刚行冠礼的年纪。 自己却四十四岁了,与之一比,譬如夕阳与朝阳。 邵勋也在打量刘舆。 大名鼎鼎的刘琨的兄长,妹妹曾是伪太子妃——可惜年纪三十七八了,这个邮他没兴趣集。 听闻刘舆记忆力过人,为了博得太傅青睐,曾默默记诵天下仓库、牛马、器械、地理以及军事簿籍等资料。待到太傅开会时,别人不甚了了,他却对答如流,还能以这些为基础,出谋划策,很有心计,也很厉害。 另外,此人的气质不同于一般士人——好吧,此时士人千奇百怪,什么气质都有,毕竟都有人当街表演钻狗洞汪汪叫了,在闹市区裸奔的士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不知道是嗑药嗑傻了还是怎么回事。 刘舆身上有种浪荡不羁的气质,配上他还算不错的样貌,在后世怎么着也得是个中年浪子、帅大叔级别的人,挺吃香的。 不过在混乱的河北,这一套不顶用。 这里用刀枪说话,用生命做赌注,赢者通吃,弱者输光一切,帅大叔也只能沦为食物。 “听闻邵材官至汲之后,终日操练兵马,不知能否出战?”刘舆笑了笑,指了指正在回营的银枪军,问道。 “长史观此兵如何?”邵勋问道。 “器械精良,颇有章法,可谓强兵矣。”刘舆说道:“譬如邵材官的亲兵,人皆披明光铠,便是太傅亲军也无这般豪奢。” “吾之亲军只有百余,太傅亲军却有数千,如何能比?”邵勋摇头失笑。 司马越的所谓亲兵,就是第三度重建的王国军,目前有三四千人,多募自青徐二州,且还在继续扩充中,估计最终会达到五千步骑的规模,其统帅是老熟人:东海国中尉刘洽。 刘舆亦笑,然后看着银枪军的背影,问道:“有此强兵,贼必丧胆矣。不知可能提兵东进,以为大军先锋?” “诸军尚未齐整,这便要出击?”邵勋奇道。 魏郡太守冯嵩曾被汲桑击败,手头只有数百残兵败将。汲桑东走之后,连邺城都无力收复,只在乡间奔走,利用太守的威名,到各家拉赞助,慢慢扩充部队。 司马越许其戴罪立功,或许因为此人曾经击败过石勒,还对他抱有期望吧。 河内太守裴整遣部将郭默率军三千东行,如今还有数日行程,并未抵达。 汲郡兵倒是准备好了,由别部司马姚远统率,共三千人,战兵、丁壮各半——老实说,庾琛对姚远不错了,一个没有出身的外地人(关中人),愣是想办法给他弄了个第九品的官身,可谓天大的人情,甚至有几分人身依附的意味了。 “有邵材官在,何需郡兵凑数?”王俊凑了上来,说道。 邵勋理都不理他,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王俊讨了个没趣,心中暗恼:幕府之中不知道多少人盯着金谷园呢,更有人哀叹邵勋将其改为农田、果园、鱼塘,煮鹤焚琴,跃跃欲试着想要夺取,等着吧,有你好受的! “都督何意?”邵勋沉声问道:“若有军令,仆领兵先行可也。” 刘舆点了点头,道:“军情如火,兵贵神速,何须等待大军齐至?邵材官领兵先行即可,我自督大军以为后援,勿忧也。” 邵勋看了他一眼,道:“诺。” 刘舆是都督,军令还是要遵从的。但他总觉得这帮人不是什么好鸟,或许打着让自己与汲桑互相消耗的主意吧。 区区大几千人,万一对上汲桑主力,被几万人包围,到时候刘舆会救吗?未必。 这是公开的阳谋,利用大势挤压,不断消耗邵勋的本钱,却不知谁的主意。 第十八章 孤魂野鬼 七月初三,天降细雨。 昨晚全军大酺,酒肉管够,并领取了大量物资。 今日开拔,士气还算高昂。 充当先锋的除了邵勋带过来的牙门军及私兵外,还给配了骁骑军五百轻骑、五千名司州丁壮,赶着上千辆大车,携可支月余的粮草、器械,往东北方向进军。 七夕节这天,大军宿于朝歌县。 这座县城在叛军与官军之间反复易手,城中残存的数百户百姓像鹌鹑一样瑟瑟发抖。 邵勋没有为难他们,直接宿于城外,并出钱招募了二十几位工匠、向导随军。 这个时候,他收到汲郡转来的军报:苟晞攻东武阳,首战告捷,但并未言明有没有克复此城,也未谈及杀伤敌军几何。 唐剑则给邵勋递来了一封绿柳园的信件。 交信之后,他便安排亲兵布防去了。 此人原为幢主,被俘之后,倒也干脆,以邵府宾客身份自居,做事井井有条,安排防务一丝不苟,不该看的从不看,不该听的从不听,可见有自己的一套价值观,且比较有分寸。 邵勋拆看信件后,便知道是岚姬写的。 信中提到她的长兄乐凯(字弘绪)已经辞官回乡,经营家业,听闻妹妹怀孕后,便从南阳北上,至绿柳园探望。 吴前遵照前嘱,与乐氏谈及马匹买卖,敲定了五百匹,八月秋收后交割。 岚姬母亲知道女儿没名没份地怀上了孩子,终日哭泣,遣长子送来了数十仆婢、大量金银器、家什、钱帛——没说为什么,邵勋猜测大概是希望黄毛对女儿好点吧。 在朝歌停留一日后,继续北行,过荡阴,于七月十二日抵达没有任何敌军的安阳县。 当天下午,在城北的安阳桥附近扎营。这个时候,“神出鬼没”的卢志又出现了。 “听闻太傅欲辟卢公为祭酒,缘何不就?”邵勋笑呵呵地将卢志引入大营,笑问道。 其实他知道,祭酒不是什么实权职位,卢志可去可不去。 如果没有金门坞的那次见面,卢志犹豫之下,可能就去了——同为司马颖僚属,胡毋辅之不就出任从事中郎了么? 如今卢志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四处乱窜,神神秘秘,却不知起了什么想法。 “邵君不要再往前了。”卢志没有回答,直接说道。 “为何?”邵勋奇道:“哨探来报,邺城有少许贼军,我为先锋,自然要克之。” “那不是贼军。”卢志摇头苦笑:“汲桑确实留了数百贼众于邺城,不过已逃走,数日前,石将军派人占了邺城。” “石超?” “正是。” “他真能折腾!”邵勋一拍案几,道:“让他走,去哪我不管,邺城让出来。” 卢志摇头叹息。 “卢公。”邵勋看着他,语重心长地说道:“事已至此,还下不了决心吗?石超、楼褒、楼权、郝昌、王阐诸位将军,少的兵不足千,多的也不过数千人,军心士气又低落,粮械两缺,怎么打?今苟晞将兵五万攻东武阳,刘舆拥众两万余,太傅亦率三万大军屯于官渡,随时可渡河北上,此十万众压过去,诸位将军怕不是皆成齑粉。” 卢志沉默不语。 邵勋冷哼一声,也不说话。有人想寻死,他拦不着。 石超等人是成都王故将,汲桑也打着成都王的旗号,如果这几人不愿投降,他会把他们当敌人干掉。毕竟,石超、汲桑名义上可是盟友啊。 “你若愿娶太弟妃为妻,我豁出老脸,或可说得石超等人来投。”片刻之后,卢志目光灼灼地看向邵勋,说道。 邵勋摇了摇头,拒绝了。 卢志这帮人,心心念念的还是在河北起事。但自己奋斗五六年,好不容易攒下的根基皆在河南,若去河北,将士们也不会答应。 再者,他还想和庾氏联姻,并通过庾氏以及正在拉拢的陈氏,希望在颍川郡打开缺口,稳住这個方向,如何能娶乐氏为妻? 河北一帮孤魂野鬼,分量不够,他没兴趣。 “唉!”卢志叹了口气。 他是聪明人,当然知道邵勋已不太可能离开河南,只是颇为遗憾。 这么一个能打的少年军将,在河北颇有用武之地。人还这么年轻,放弃河南的基业,统领成都王旧部,在河北重新奋斗,也不是不可以啊。 奈何,确实有点强人所难了。 放弃奋斗多年的基业,从头开始,这个决心不是每个人都能下的,除非河南实在待不下去。 “卢公,你别和石超他们搅在一起了,没下场的。你若来帮我,政务皆由公做主,如何?”邵勋诚恳地说道。 卢志一听又苦笑,道:“你那点家业,有多少政务?” “卢公,我家业是不大,但与一般人不同。”邵勋说道:“我走的是一条艰难的路,但也是稳固的路。上次会面之后,梁县、广成泽一带又有了很大的不同,有空来看看便知。” 卢志被勾起了好奇心。 他信息不是很通畅,真不知道邵勋又搞了什么,于是点头道:“王师入河北,这地方确实待不下去了,或可南下梁县,以观邵君家业。” “这个不急。”邵勋又拉住他的手,笑道:“而今四处战乱,贼匪横行,路途多有不畅。卢公不妨在我军中多留几日,待得胜班师之后,一起回洛阳,可好?” 卢志想了片刻后,轻轻点了点头,道:“也好。不过,我得先去趟邺城。” “此为正事,早去早回。”邵勋说道。 ****** 卢志当天就走了。 邵勋等到第二天,便下令全军过洹(huán)水,直扑四十里外的邺城。 从战术上来说,欲攻灭分布在阳平、平原的五六万叛军,压根无需走邺城。 但说穿了,古今中外打仗,都逃不过“观瞻”二字。 唐安史之乱时期,李泌建议分出一部兵马,自河套北出塞,经大同,迂回攻幽州,“覆其巢穴”,但肃宗抵挡不了收复洛阳的政治意义,拒绝了,继续在中原绞肉。 司马越同样抵挡不了收复邺城的政治意义,于是绕了这么一大圈,反倒给了汲桑充分的调整时间,也是没谁了。 而这个时候,刘舆才施施然带着大军出汲郡,速度很慢,一天走不到二十里。 他与官渡的司马越保持着密切的书信联络,几乎每天都有使者往返,带来太傅的最新指示。 “田甄、田兰、李恽等人欲投太傅,太傅欣悦,令其率军南下。”看完信件后,刘舆对王俊、沈陵等人说道。 “乞活军可能战?”沈陵有些疑惑。 “还是有些战力的,若不能打,早让人吞了。”刘舆说道:“就算战力不行,待邵勋元气大伤之时,也总有机会。” 沈陵微微颔首。 乞活军这个组织,属于半官半民。 司马腾把他们从并州带过来,各级首领皆为并州将官,乞活军中亦有大量并州士卒。 但他们以前的官职都不作数了,司马腾死后,更是没妈的孩子,形同孤魂野鬼,不知何依。 以太傅的地位,将其收服简直小菜一碟。 如今恰好有用得到他们的地方,如果立下奇功,正式收编不在话下。 田甄、田兰、李恽等人说不定还能重获官职——他们本来就是官,恢复官身并不困难,说不定还能更进一步,得到升迁。 如果立不了功,那么就没人关心他们了,太傅也会失去兴趣,撑死了收拢一部分投靠最积极的人,作为新的刀子、打手,为太傅镇压河北。 邵勋与乞活军,若能为太傅消灭汲桑,然后再互相火拼,那就太完美了。 总之,从目前的局势来看,机会还是蛮大的。 打死汲桑除外患,打死邵勋除内患,妙哉。 邵勋这个人,心里是真的没数啊。你什么出身,还上蹿下跳,金谷园都敢拿在手里,简直不知所谓。 刘舆倒想看看,如果邵勋的牙门军和私兵部曲在战争中消耗掉,他怎么保住洛阳周边的三处庄园? 他如何握得稳抢来的那数千匹鲜卑马? 到时候自己上门见乐氏,他敢拒绝吗? 对了,还有荆氏。唉,真是我见犹怜,如此美妇,怎么能委身于王延呢? 七月十五,尚未行至朝歌的刘舆收到消息:邵勋收复邺城。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遣使者携军令至,令其速速东进,攻汲桑。 第十九章 一鱼两吃(为盟主巴普洛夫博士加更) 汲桑已从东武阳退至阳平。 东武阳被苟晞占了,“义军”损失五千余人。 不过汲桑不心疼,能打的老部队跑得飞快,大部撤回来了,死掉的多为顿丘、阳平等地拉的壮丁。 这些田舍夫,要多少有多少,死就死了。 苟晞进占东武阳后,并没有立刻追击,而是搜罗船只,将尚在大河南岸的部队、辎重、粮草一批批渡过来。 汲桑趁机修缮城池、深挖壕沟、兴建营垒,打算与苟晞长期相持。 但还有一桩忧心之事,那就是西面来报,太傅幕府左长史刘舆率军八万,自汲郡北上,已复邺城,正往阳平杀来。 八万大军?汲桑只是笑笑。 他手下真实兵力不过五万余,曾经号称二十万,吹牛谁不会啊?刘舆能有三万兵就不错了。 但刘舆这一路也是实实在在的威胁,必须重视。 汲桑唤来斥候,仔细询问了刘舆大军的动向后,心中冷笑。 他好歹走南闯北多年,依附于朝廷在茌平开办的赤龙、骥等牧场,做过贩马生意,见多识广,如何看不出其中奥妙? 那个名为先锋的邵勋,说白了就是个可怜虫,被所有人顶在前面。刘舆根本不关心他的生死,同时也胆小如鼠,畏缩不前,已经与邵勋部拉开了相当的距离。 既然你送大礼,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汲桑浑身燥热,将狐皮裘一甩,夺过一把蒲扇,径自扇了扇风后,大笑两声,道:“这便吃了邵勋,挫刘舆之锐气。他那般胆小,听闻前锋军败,想必就不敢来了。” 诸将坐于帐中,屏气凝神看着汲桑。 大将军一旦扔掉狐裘,就说明他要做大的决定了。 被官军两路夹击,确实很难受,如果能迫退兵力较少的一路,当能大大改善目前的处境,说不定就能与苟晞长期相持了。 “逯平!”汲桑大喊道。 “大将军,末将在此。”逯平霍然起身,应道。 “你带三千老弟兄,我再予你万人,寻个好地方,干了邵勋,敢不敢?”汲桑问道。 “有何不敢?”逯平大笑:“大将军静候佳音便可。” 汲桑面露笑容,但还是不放心,又点了一人:“李乐,你领本部千骑,听逯平调遣。” “诺。”李乐也不废话,立刻应下。 战事已进入关键时刻,容不得一点差错。 大将军坐拥茌平两大牧场,也不过得马数千罢了,组建的骑军不超过三千,多为牧场牧民、军卒以及当年贩马的老弟兄——兼职马匪。 他带走一千骑,已然是三分之一的老底子,大将军确实下决心了。 “明白了就去吧。”汲桑十分干脆,道:“领了器械、粮秣便走。记住,打仗要动脑子。去岁石勒败丁绍,便是用的巧劲,你等学着点。” “诺。”逯平、李乐二人齐声应道。 汲桑挥了挥手,令其自去。 能抽调的机动兵力,基本就这些了,剩下的还要分兵把守各处,防备苟晞。 也正是因为这個原因,他才让逯平、李乐二人动动脑子,别击败了邵勋,自己也损失惨重,那样后面的仗就不好打了。 这一次,狗朝廷是真的下了决心,扑过来的兵太多了。 他得好好想想,万一无法取胜,后路在哪里…… ****** 官渡大营之内,幕僚们进进出出,不断将最新情况汇总,呈报至司马越案头。 司马越看着地图,甚是烦躁。 “庆孙(刘舆)不在,孤竟无人可用耶?”司马越一指戳在地图上,不悦道。 庾敳、郭象等人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这两人平日里甚烦庶务,尤其是前者,“纵心事外”、“袖手无为”,基本不管事。 站在他们的立场上,我们这些名士是来给你撑场面,打名气的,伱还真让我出谋划策啊? 有那工夫,我们不如坐下来聊聊玄学,不比绞尽脑汁处理“俗务”强? 庾敳够着头瞥了一下,发现司马越的手指落在“肥乡”二字之上。 这个地方有什么出奇之处吗?庾敳不太清楚,大概太傅盛怒之下也没在意吧,随手一点而已。 “太傅,东、西两路大军合围汲桑,何忧也?”新入府的记室参军阮瞻上前,轻声问道。 司马越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阮瞻看了看地图,又对照了下之前得闻的诸部动向,脸色有些不安,提醒道:“太傅,材官将军邵勋轻敌冒进,是不是提醒下?” 庾敳、郭象同时看向阮瞻,像看傻子一样。 阮瞻不以为意,继续慢吞吞地说道:“邵材官乃军中闻名之勇将,若因轻敌折损,恐伤士气,太傅还是速速遣使劝诫下吧,着其勿要贪功了。” 折损勇将,确实很伤士气,甚至会导致大败,这在历史上并不鲜见。 阮瞻提醒司马越注意这一点,别折损了“爱将”,这是出于职责,并无私心。 事实上他对邵勋没什么恶感。 他也没太多门第之见,早年甚至还为家世低贱之人弹过琴,愉悦众人。 太傅征辟,他本不想来的。 他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料,对功名利禄也没太多兴趣。太傅征辟僚属,又首重名气,次重才干,他觉得这样不好,不想给幕府添乱。 无奈太傅再三征辟,这才领了个记室参军之职,做做文书之类的庶务。 这会其实是他第一次在军事上建言,也不知道对不对,反正尽到职责就是了,听不听是太傅的事。 太傅当然不听。 “千里(阮瞻),军争之事你不懂。”司马越淡淡说道:“有的时候,需要老成持重,缓缓进兵。有的时候,就需勇猛精进,不给敌人喘息之机。而今便是后者了,邵勋勇冠三军,所统牙门军又是禁军骁锐。汲桑小贼也,破之不难。一旦邵勋包抄到位,苟道将再正面进军,贼众必败。” “太傅明见,仆谬矣,贻笑大方了。”阮瞻不好意思地说道。 庾敳、郭象扭过头去,不想再看这个老实傻子了。 司马越看着地图,神思有些恍惚。 前阵子,他偶然间从府中仆婢那里得知,邵勋这厮竟然还送过一件皮裘给王妃裴氏。 每至冬日,裴氏都穿在身上,司马越见过好几回。 这其实不算什么事。 幕僚、家臣给主母送礼以求上进,并不鲜见,说出去很正常。 但司马越就是很不开心。 联想到出镇之前,裴氏沐浴而出,司马越数年来第一次发现妻子竟如此美貌,想要求欢,没想到直接被裴氏甩开了手。 裴家来头不小,司马越也不好硬来,于是只能去找小妾发泄,最后竟没能成功。 这让他更是愤怒,甚至怀疑邵勋、裴氏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事。 当然,他知道这不可能,纯属捕风捉影,庸人自扰,但就是忍不住去想。 邵勋那厮,是不是对王妃之类身份高贵的妇人有什么特别的偏好? 好在他理智尚存,很快排除了这些无聊的杂念。 但邵勋确实让他很是烦恼。 这样一个勇将,又是东海国人,按理来说应该极力拉拢,委以重任的。 他一开始也是这么做的,但许昌武库案后,邵勋的野心暴露无遗,让他不得不正视。 长安屠杀鲜卑后,即便再傻,也知道不对劲了。 这个人,根本没有忠义之心,浑身反骨,没有一丝拉拢的价值。 那么,有些事就必须要做了。 以邵勋为先锋攻汲桑,是属于全局的一部分。 刘庆孙给他谋划的方略,就根本来说,还是以剿灭汲桑为首要任务。 让邵勋与汲桑互相消耗,此为堂堂正正的庙谋,若他敢不遵号令,没有人会支持他,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调集苟晞、王讃(同“赞”,zàn)、刘舆、河北诸郡兵乃至乞活军等部,围杀之。 想到此处,司马越终于快意了。 再不限制邵勋,今后怕是愈发难制。 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还能活几年?若自己死了,邵勋还在,何伦、王秉之辈可能制之?世子能驾驭他吗? 这个时候,他愈发理解司马颙了。 这人其实早就想杀张方,无奈其人有用,一直舍不得,拖着拖着就尾大不掉,最后不得不行险,出其不意地让郅辅出手,方除此獠。 平定河北,削弱邵勋实力,一举两得,一鱼两吃,妙哉。 司马越的目光又落回地图,仿佛看到了千军万马反复厮杀、尸横遍野的惨状。 第二十章 我意已决 司马越的手指无意中戳到了“肥乡”,事实上,西线的第一场战斗恰好就在肥乡打响。 首先交锋的永远是斥候,接着便是游骑。 后者的作用是捕杀、驱逐对方的斥候,压缩其活动范围,令其变成聋子、瞎子,增加己方的主动权。 汉地的战争中,很难做到完全遮蔽战场。因为双方的游骑数量都不会太多,而地域又很广阔,总会有斥候漏过,令其传回消息。 但如果是草原骑兵南下中原,事情就比较麻烦了。 他们的游骑数量铺天盖地,确实可以极大压缩中原军队获取战场信息的能力,从而陷入被动之中。 但今天的这场碰撞还是传统中原军队之间的厮杀,撑死了汲桑出身牧苑,手底下马匪、牧民以及会骑战的牧场兵卒多罢了。 田野之中,箭矢破空声不绝于耳,时不时还有兵刃交击声传来。 李乐带着五百骑,登上一处缓坡,俯瞰整个战场。 地里的粟只收了一半。 因为战争,百姓纷纷走避,或逃入乡间,或躲进坞堡,将已经成熟的粟留在地里,试图等厮杀完毕之后,再行收割。 “让儿郎们收着点,别把敌人吓坏了,不敢来。”李乐马鞭一指,吩咐道。 将校们哈哈大笑,很快便有人传令去了。 “义军”骑兵收到指令后,陆陆续续放慢了动作,将官军斥候向西驱赶。 斥候骑术不错,一人三马,逃得飞快,只一会儿就消失在远方。 “走!”李乐一夹马腹,下了缓坡。 数百骑跟在后面,蹄声隆隆,意气昂扬。 一路之上,看到了许多正在西进的义军部伍。 还是老规矩,驱使不甚能战的羸兵向前,先行消耗对方的体力、精力乃至箭矢,列精兵于后,关键时刻投入战斗,一锤定音。 为了增加胜算,他们甚至一路上拉丁入伍。 在途中歇马时,李乐甚至看到数十骑拦住了来不及撤回坞堡的百余村夫。 李乐哈哈大笑,道:“舍命不舍财,蠢!” 他说话间,更多的义军涌了上去,将村民中的妇人直接拖走,当场就弄了起来。 有男人欲反抗,直接抬手一刀,人头滚落而下。 有小孩拉着母亲不撒手,有人狞笑着将其高高举起,摔落地面。 哄笑之声愈发热烈。 李乐看着有趣,直接走了过去,看着那些双眼赤红的男人,道:“自己的妻女被人玩弄了,心痛吧?哈哈,走,跟我去玩弄别人的妻女,赚回来!” “将军心善,抬举你,可别不识相。”亲兵在李乐身后叫道。 “你家那婆娘,浑身没一处好看的,玩完就扔了,可惜个甚?走,跟咱们去弄官家小娘,那个细腻嫩肉,过瘾。” “咱们义军很多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女人嘛,哪里没有?” 亲兵们你一言我一语,嬉笑连连,百无禁忌。 流寇么,从古至今,基本都是这個套路,不然他们的人从哪来? 当受害者变成加害者,他就失去了人性,变成了欲望驱使的野兽,这支军队就变成了兽军,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破坏力极强。 真正带着妻儿家小的流寇,那都是成了气候的大股势力了,有底气和官军比划几下,已经不太好围剿了。 李乐看了几下那些妇人,没一个有姿色的,顿时失了兴趣,恰好马也歇得差不多了,于是继续西行,一刻不停。 ****** 正在行军途中的邵勋很快收到了消息。 他第一时间派出信使前往中军,给刘舆传讯,催促主力大军速速前来。 其次,他召集了诸将,计议接下来的行止——说是“计议”,其实是他独断专行。 “古来征战,未闻有一路避战、保存实力而成事者。”邵勋直接定下了基调,道:“我意碰一碰贼众,试试他们的斤两,你等但思虑如何排兵布阵即可。” 说完,他的目光一一扫过牙门军的李重、高翊、黄彪、章古、余安等人,以及银枪军的金三、王雀儿、陆黑狗等学生兵军官。 “郎君,我看不如在此地扎营等待。”黄彪第一个说道:“斥候探报贼众不过一两万人,我军亦有万众,贼军大至,或攻我营垒,届时便有机会了。如果贼军不上当,或可遣两三千丁壮夫子为先锋,诱其前来。” 黄彪这个主意可真够损的。 丁壮夫子能打吗?当然不行。 就战斗力而言,可能还不如汲桑贼寇的炮灰兵众呢。他们一上阵,定然大溃,没有任何悬念。 黄彪当然知道这点。 事实上他就是利用这些司州丁壮当诱饵,令贼军轻视,上当来攻,再以逸待劳,防守反击,一举得胜。 “将军。”李重拱了拱手,道:“汲桑贼寇也,若面对此等草贼,还不敢迎面而上,我等又有何面目自称禁军?士气可鼓而不可泄,仆建议多遣斥候游骑,查探敌情,观瞭地势,择一有利之处,布好阵势,与贼众决战。” 李重出身洛阳中军,自有一股傲气,对祸乱河北的贼子,他分外看不起,直接建议迎敌而上,一举破之。 邵勋听了,面露笑容。 黄彪则有些尴尬,邵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了一下。 两人性格不同,出身不同,经历不同,想出的主意自然不一样,很正常。 “邵师,我觉得该速速进兵,一举破敌。”第三个说话的是王雀儿,十八岁的他已有几分沉凝气度,只见他指着不远处正在行军的银枪军说道:“银枪军儿郎入营数年,苦练不辍,已颇有章法,而今缺的便是血火淬炼。若连汲桑贼众都不敢打,今后遇到比汲桑厉害的,是不是还要退却?邵师,下命令吧,破了贼众,救百姓于水火。” 金三傻愣愣地看了王雀儿一眼。 他也赞成主动迎敌,理由是老子厉害,天不怕地不怕,贼众来一个砍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干就是了,看看谁厉害。 但王雀儿给出的一个理由居然是“救百姓于水火”,这是读书读傻了吧? 唉,幸好我读不进就果断不读了,没他这么迂腐。 “邵师,打吧。”十六岁的金三平时吃得好,已然长得五大三粗,为人更是凶狠、粗豪,他是不知道什么叫害怕的。 邵勋看了金三一眼,又笑。 这个学生很奇怪。东海一期一百五十人中,就他身体发育最快,因此邵勋曾叮嘱过吴前,让他好吃好喝供着金三。 但金三长身体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是往横向长。 体格粗壮、敦实,骨节宽大,力量极强。唯一的缺憾就是身高稍矮了一些,不过他还有可能二次发育,看看能不能再长高一点。 “章古,你说说看。”邵勋又用鼓励的眼神看向这位退婚主角。 “将军。”章古说道:“仆屠宰牲畜之时,总是先将其五花大绑,无力反抗,然后再一刀捅入心尖。对汲桑贼众,我觉得黄幢主之策颇为妥当。” “余安。”邵勋又点了一人。 “我听将军的。”余安应道。 邵勋随后又点几人,众人纷纷依照自己的想法,给出了意见。 邵勋全部听完后,不置可否。 众人屏气凝神,静静等着。 “我曾听过一句话,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邵勋说道:“现在有很多人盯着我们这个团体,他们觉得自己兵多、钱多、粮多,又足智多谋,合该驱使我等为其卖命,功劳还归他们,毕竟‘定策’首功嘛。我在梁县、广成泽为大伙谋的福祉,现在知道的人还少,将来知道的会越来越多,环饲我们的群狼也会越来越多。若稍微露出点疲态,怕不是要被人分而食之。” “今我为先锋,退是不可能退的。既如此,不若进兵,拿汲桑练练手,见见血。将来若对上匈奴,尔等还能有一战之力。” “我意已决!传令全军,从速进兵,与敌决战。” 邵勋抽出佩刀,扫了一眼众人,道:“若有逡巡不进者,立斩不赦。” “诺。”诸将轰然应命。 命令下达后,各部立刻开始行动。 邵勋又找来辅兵军官,令其拣选精锐,布置在车队外侧,护卫好辎重部伍,勿要令敌偷袭得手——邵勋不指望他们能帮什么忙,不添乱就行了。 今次一战,还是得靠自己人。 第二十一章 用什么脑子打仗,拼了! 刘舆这次的反应很快,得到消息之后,立遣从事中郎胡毋辅之快马来到邵营,督促其从速进兵,击溃当面之敌,“拊汲桑之后背”,与苟晞一南一北,夹击贼军。 胡毋辅之传完令后还得接着督战,无法离开,因此一直哭丧着个脸,唉声叹气不停。 没人关心他的心情,上万大军马不停蹄,一路东进,寻机决战。 …… 七月十八日是个阴天,微微有些细雨。 这种阴雨天气,不会阻碍骑兵行动,也不会影响弓弩的使用,还十分凉爽,当真是个——厮杀的好天气。 李乐爬上了一棵树,站在颤颤巍巍的枝丫上,瞭望敌情。 远方的地平线上,民房错落有致,田野一片金黄。 稍近些,则是一处不算太高的土坡。土坡两侧,则是大片的荒草甸子。 蓦地,一面大旗插上了土坡,在南风中猎猎飞舞。 李乐一惊,下意识看向土坡后面,脸色顿时凝重了起来。 灰色的民房、金色的田野之间,出现了一道银色的洪流。 最前方数十人,身披重铠,手持长柄斧。 后面百十人,则手捉步弓,背插长刀。 再后面,银色洪流愈发汹涌,铺天盖地,长枪丛林一望无际,仿佛突然从田野里长出来一般。 鼓声不断响起,风中传来了浓烈的杀意。 李乐扭动了一下身体,枝丫仿佛不堪重负般,几要断开。 “嘚嘚……”离他最近的荒草丛中,突然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人高的荒草齐齐摧折,高头大马出现在了他的眼帘之中。 一匹、两匹……十匹、百匹…… 仿佛变戏法一般,一群又一群的骑兵从荒草中冲出。 他们没有携带长杆兵器,但身披铠甲,腰悬弩机,背插长剑,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直朝正在前方布阵的千余义军步卒冲去。 李乐还没反应过来,西北、西南两個方向又传来了大地的震颤。 他踮起脚尖望去,却见数百轻骑从两侧迂回而来,或持大戟,或掣角弓,阵型密集,意态闲适,仿佛早就熟悉了骑战厮杀一般。 “吹号,进兵。”李乐心下一急,话刚说出口,只听“嗤啦”一声,树枝彻底断裂,李乐屁股着地,摔了个七荤八素。 “上马厮杀,快!”李乐顾不得揉屁股,大声下令道。 有人比他们厮杀更快! 三百府兵遥至敌军阵前百步外下马,然后分出二十人收拢马匹,其余二百七十战兵快速排成了整齐的队列,手持弩机,向前射击。 弩矢破空而至,直接在敌方不甚严整的阵型上射出了巨大的缺口。 敌军阵中一片哗然,骚动不已。 常粲将弩机放回马鞍下面,然后抽出重剑,大吼一声:“冲阵!” 二百七十人齐刷刷抽出长剑,再度排成紧密的阵型,小步快跑,迎敌而上。 阵中没有喧哗,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叮当的甲叶碰撞声,偶尔传来一两声口令,也是军官在提醒士兵们注意阵型。 常粲身先士卒,勇不可当。 前后左右,不断有人加快脚步,试图超过他。 虽不到三百人,但气势逼人,杀意冲天。 千余义军的阵型先遭弩矢射击,这会还没恢复过来,看到对面的官军弃弩持剑,冲杀而来之时,有些慌乱。 “嗖嗖!”阵中射出了稀稀拉拉的箭矢。 冲锋的府兵微微低头,任凭箭矢从身旁掠过。 他们已到五十步内。 敌军再射一波箭矢。 常粲冲在最前面,耳边破空之声不断,一支箭都没落到他身上。而在他身后,则接二连三响起了闷哼。 天不收我,还有何惧? 常粲脸上挂着狰狞的笑容,加快脚步,喘息声也越来越重。 敌兵的面容甚至可隐约看清了。 他们在慌乱,他们在害怕,他们不堪一击。 二十步、十步…… 常粲脸色愈发潮红,身上插着两三支箭的他大吼一声,左劈右斩,荡开了捅过来的两根长矛,蹂身而上,直接撞进了敌军人丛之中。 “咔嚓!”令人愉悦的脖颈折断之声响起,鲜血冲天而起,糊得常粲满头满脸。 但这并未阻止他。 腥臭的鲜血仿佛助燃剂一般,轰地一下就点燃了他心底全部的杀意。 长剑无情斩过,残肢断臂狂乱飞舞。 后续的府兵一拥而上,重剑齐齐力斩,如同摧枯拉朽般,直接冲破了义军的阻截。 交手只一合,千余人就忍受不住这么凶猛的打法,直接被冲散了。 李乐带着一千骑兵左右驱驰,正与骁骑军反复厮杀,骤闻义军步卒溃败,当下没了战意,直接让人挥舞旗号,向后撤退。 前哨战,就这么仓促开始,又匆匆结束,快得仿佛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但满地的尸体与鲜血做不得假,这里确实发生过一场短促而激烈的战斗,死者不下千人,如今已然结束。 但这个所谓的结束,或许只是更大规模战斗的开始。 ****** 李乐匆匆撤回了驻地,来不及清点人数,直接朝逯平说道:“快,他们追来了。” 逯平先是一惊,再一喜,问道:“来得好快啊,我还以为他们会深沟高垒,引我前去呢。” 李乐看逯平欣喜的神色,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 “怎么?有些不对?”逯平笑容一收,问道。 “官军有些难缠。”李乐如实说道:“他们有五百骑,骑术不错,器械精良,敢打敢拼。” “什么?”逯平有些惊讶:“官军骑术还能有你们好?” “不如我们好,但也不好对付。”李乐深吸一口气,没有丝毫隐瞒,也没有丝毫掩饰或夸大地说道:“咱们的儿郎,天生长在马上,诸般技艺自不是官军能比的,若花些时间,拉开距离,我有把握将这支官军骑卒重创乃至围歼。但他们擅长正面冲杀,十分勇猛,若无地利,实在不好拿捏他们,便撤了。” 一个擅长正面冲锋,一个擅长游击骑射,各有长处,李乐确实没说假话。 若场地足够宽阔,没有沟渠、树林、房屋阻碍,能够充分拉开距离兜圈子的话,他能把这些禁军骑兵玩死。 但现实中没有这么理想的场地,冲着冲着,就总遇到障碍物,不得不转向,损失速度,然后被擅长肉搏冲锋的骑兵抓住,一击冲垮。 说白了,马匪擅长打滑头仗,喜欢和草原人那样玩骑射,毕竟骑兵之间的正面对冲太考验勇气和组织度了。 “步军呢?”逯平下意识问道。 其实他心中已有答案,只不过还想再确认一遍罢了。 “怕是回不来了。”李乐说道。 逯平先是一愣,然后哈哈一笑,道:“无妨,本就是诱饵,死就死了。我倒要看看,邵勋率军奔袭而来,而我以逸待劳,到底谁吃亏,谁占便宜。” 说完,他看着李乐,道:“这么说,官军下午便能赶到。我这便让儿郎们吃些食水,养精蓄锐,待邵贼赶来,一战擒杀之。” “逯将军。”李乐想了想,建议道:“排兵布阵的时候,把老兄弟们排在前面,我有点不放心。” “嗯?”逯平有些惊讶,问道:“官军甚是骁勇?” 李乐直接把他惊鸿一瞥中看到的官军打法说了出来。 逯平听后,凝眉苦思良久,喃喃道:“步兵携弩剑,骑马赶路……” 几百人不多,但厮杀正烈之时,在战场上骑马机动,却比步兵两条腿快多了。 逯平也打了不少仗了,很清楚阵列野战之时,战机稍纵即逝,如果被一股骑马步兵盯上,在你来不及调整的时候,骤然奔袭而至,沿着缺口钻进来,恐要坏大事! “能不能把这股人驱散?”他抬起头,看向李乐,问道。 “我尽量。”李乐很清楚这会不是保存实力的时候了,慨然说道:“临战之时,若官军再来这招,我拼着大耗本钱,也帮你把他们驱散了。” “好!”逯平一拍大腿,道:“就这么说定了。届时我亲自带着老兄弟冲杀,赢就是赢,输就是输。他奶奶的,大将军非要让我学石勒,用什么脑子打仗。现在看来,也不是那么好用嘛,干脆与他们拼了。” 拼得过,自然一切都好。 拼不过,他们也早就习惯了,跑路就是,烂摊子丢给大将军发愁去。 二人计议已定,便开始各自忙活。 李乐领着骑兵去喂养、洗刷马匹,并找好埋伏的地方。 逯平则去挨个找将校谈话,重新调整部署。 打了这么多仗,大伙早就不是雏了,慢慢总结出了一套适合自己的办法,并一步步加以改进。 人总是会进步的。 去年攻邺城,损失惨重。 今年攻邺城,表现就好多了。 石勒总说,他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整顿部伍的时间。 只要有个一两年,好好整训一番,把他们转战各处积累下的经验好好琢磨吃透,转化为战斗力,那么全军将迎来脱胎换骨的变化。 妈的,石勒还真有几分门道,但如今缺的就是时间。官军一步步进剿,根本不给他们喘息之机,如之奈何。 午后申时,西边的田野之中又出了那面大旗,仿如催命符一般,插在一个小土包上。 迎风飘舞的“邵”字大旗之下,密密麻麻的银色武士钻了出来,一队又一队,站满了驿道、村落和田野。 土包上的大旗慢慢移动了起来,百余骑下了高坡,先是横向转了一圈,似乎在观瞭地势、敌情。 很快,他们向这边冲了过来,领头的金甲大将手持一杆粗大的马槊,威风凛凛,豪情万丈。 第二十二章 决胜(为盟主白看十年一朝入坑加更) 邵勋率亲兵薄阵,并不是为了冲阵,更多是为了观瞭军势。 斥候给的情报固然不少,且可多人互相印证,但他总觉得这帮人成长起来没几年,于是像个不放心的老父亲一样,亲自出马,查探敌情。 另外,己方士兵虽然半路上吃了食水,休息了一会,但随后又赶路,这会刚刚列好阵,席地而坐休整中。自己过来骚扰一番,吸引敌方注意力,也能延缓交战的时间,给己方争取更多的休息时间。 思虑间,他已经突到了敌军大阵外缘的一箭之地。 流寇一阵哗乱,很多人纷纷起身,拿着弓箭往外胡乱射击,但因为距离太远,够不到。 “嘚嘚……”一阵马蹄声响起,原来是埋伏在小树林后的李乐部冲了出来。 “好嘛,摸清楚了一处敌军藏兵点。”邵勋哈哈大笑,迎面直冲而去。 唐剑猛夹马腹,带着十余人冲到前面,紧紧护卫着邵勋。 一百多步的距离,对骑兵而言真的不算什么,双方很快迎面相撞。 关键时刻,流寇又下意识横向躲过邵氏亲兵的锋矢,不敢硬碰硬,试图游斗取胜。 但短兵相接之下,哪由得他们如此自在? 邵勋越众而出,沉重的马槊横扫而去。 敌骑也算精悍,要么伏于马背之上,要么仰面躺倒,甚至还有人侧身躲在战马的一侧,只有寥寥一两个倒霉蛋试图用骑枪去挡马槊——结果毫无悬念,直接被重如千钧的大槊扫落马下。 唐剑抽出环首刀,紧随邵勋之后,与敌骑错身而过之时,提刀一划。 那些刚从马背上起身的敌人还没反应过来,直接就惨叫落地。 偶有几个躲过的,又被接踵而至的马槊骑兵直接挑了起来,身体在半空中惨叫连连,随即被甩落地面。 不敢面对面硬冲,当什么骑兵?只敢玩骑射,算什么好汉? 呃,“邵贼”很快玩起了骑射…… 只见他冲出二十余步后,勒马回转,将沉重的马槊顿于松软的泥土之中,然后抽出上好弦的角弓,连发数矢。 每射一下,总有人应弦而倒。 数十骑向他围拢了过来,满脸恨意,誓要把他拿下。 邵勋又发三矢,这次射的是马。 冲锋中的马儿或者人立而起,痛苦嘶鸣;或者前蹄一软,横着栽飞了出去。 敌骑见状,纷纷散开绕行,但一下子就损失了速度。 邵勋收起角弓,持槊而上。 唐剑等人兜了一圈后,又围了过来,紧随其后。 马蹄声疾,呼喝连连。 双方数十骑再度迎面撞在一起,邵勋抢占了左手位,冲刺方向与马儿奔跑方向角度一致,十分舒服。 他甚至在敌人惊讶的眼神中单手持马槊,迎面之时轻松挑起一人。 唐剑等人死命阻拦着后续敌军刺过来的长枪,双方错马而过之时,又多了不少空跑的无主之马。 敌骑胆寒了。 他们有二百余骑,官军只有百余骑,但连冲两回,己方已经有五十余人坠落马下,对面死伤的不过寥寥十余。 再这么冲一次,可能就要垮了。 所有人面面相觑,皆有退意。 正犹豫间,却见对面的邵勋弃了马槊,又端着角弓上来了。 破空之声连响,三箭之中只落空了一下,另有一人惨叫栽落,一马痛苦地甩落了背上的骑士,跪倒在地。 “撤!”敌骑坚持不住,一哄而散。 邵勋占了便宜,还要继续卖乖。 在撵着屁股追杀一阵,复射杀两人后,他一拨马首,直朝敌阵冲去。 外围的流寇看了半天骑战,早就心生寒意,这会看到骑兵踏阵而来,前排的人下意识往后退,一大坨人给挤在了一起。 邵勋的心砰砰直跳。 他的性格中有很大的冲动因素,有时候脑子一热,不管不顾起来,连皇后都敢撩,太子妃的衣服都想撕,还想给主母放产假,此时见到这一阵的流寇并不精锐,面有惧意,心下一横,直接就冲了上去。 敌军顿时慌乱不已,有人扭头就跑,有人向后退,还有人向前挤,试图拿长枪戳刺。 邵勋哈哈大笑,环首刀横向一斩,格开一柄长矛,然后伸手一捞,将一面盾牌抓在手中,拨转马首,扬长而去。 紧随而至的唐剑亦放慢速度,拨马离开。 “将军单骑冲阵,夺牌一面!”他大喊道。 “将军单骑冲阵,夺牌一面!”众骑士齐声大吼。 “将军单骑冲阵,夺牌一面!”高亢的声音迅速沿着整個战场蔓延开来。 骑士们走到哪里,哪里的喧哗声就大了起来。 流寇兵士们将信将疑,一时间谣言四起,军官不能制。 逯平正在指挥排兵布阵,见状心底一凉。 事情是真的,他已经看到了。 那个冲阵的勇将,嚣张不可一世,偏偏胆子奇大无比,眼光还毒辣,知道哪些人可以冲,哪些人不能冲。 他妈的!有脑子还敢打敢拼,从哪冒出来的? 他不想再等下去了,下令尽快整队,一波直接冲过去。 胜就是胜,负就是负,看命了。 越往后拖,胜机越小。 邵勋炫耀一阵后,见得马力已不如之前充足,便往本阵一溜烟跑了。 李乐从另外一边冲了过来,象征性追杀一阵后,亦撤了回来。 接下来,便是双方主力步卒的会战了,他们已帮不上太多忙。 ****** “将军威武!” “万胜!” “杀他个人头滚滚!” 邵勋策马缓缓而行,高举右手,哈哈大笑。 唐剑执着盾牌,跟在邵勋后面,策马行过每一个方阵,所过之处,喝彩声连连,士气蹭蹭地往上涨。 原本略有些紧张的银枪军士卒忘记了害怕,脸红脖子粗地跟着高呼。 原本就不把流寇放在眼里的牙门军众将士更是欢呼连连,纷纷摩拳擦掌,欲将敌军撕碎。 消息传到后阵,正在环车为营的府兵部曲、丁壮夫子们也镇定了下来,对这场战斗多了几分信心。 夫战,勇气也! 敌军有经验优势,我军有装备优势,现在又士气高涨,还有何惧? 对面响起了一阵又一阵的鼓声。 邵勋回首望去,却见贼众粗粗整队完毕后,已经一窝蜂地冲了过来。 “击鼓,进军!”他没有丝毫犹豫,不趁着这会士气大涨进兵,等儿郎们的兴奋劲过了,再去打烂仗? “咚咚咚……”鼓声很快响起,中军高台上旗号连连,位于右前方的牙门军两千人及一千丁壮齐步前进。 中军大阵之中,席地而坐的银枪军、府兵们纷纷起身,列好阵势。 听到第二通鼓,开始进兵。 左后方还有一千牙门军,带着两千辅兵同样起身,但并未前进,而是持械肃立。他们要第三通鼓后才会进兵。 最后,还有两千丁壮、三百府兵部曲以及四百余骑兵,他们留守后方的辎重车阵。 辅兵不会动,但骑兵随时会出击。 天气渐渐闷热了起来,战场上一丝风儿也无。 雄鹰飞过天空,锐利的眼神注意着地面上正要舍命搏杀的人类。 一方排出了方阵,毫无特点,中规中矩,边缘处还有些散乱。 前进之时,有人走得快,有人走得慢,前后脱节。 另外一方排出了斜线般的阵型。 右前方走得最快,试图包抄对方的左翼。 中间全员披铠,阵型严整,士气高昂。 左后方的阵型稍有些散乱,每走五十步,就要停下来整队,然后继续前进。 雄鹰飘飞而去,地面上的战斗也进入到了血肉横飞的阶段。 冲在最前面的流寇气势汹汹,面目狰狞,并且大喊大叫着为自己鼓劲。 在他们两侧,各有两百多名弓手快步上前,拈弓搭箭,准备射击。 从他们的视角来看,对面的官军素质很高,队形严整,配合默契。而且武备精良,重铠武士密密麻麻,一排又一排,无有尽头。 对面的鼓声停了,正在前进的队列也停了。所有人都放下了手里的武器,动作熟练地从腰间取下步弓,从箭壶中抽出长箭。 “这……”流寇下意识放慢了脚步,有些傻眼。 “呜——”角声仿佛从地底响起一般,放出了无数恶鬼。 “嗡——”密密麻麻的箭矢从对面飞来,几乎遮天蔽日。 前排的老贼们下意识低头。 这是远距离抛射,并不可怕,捱过这一阵就好了。 箭矢如雨点般落下,叮叮当当敲砸着兜盔、甲叶,并未造成多少伤害。 但他们没事,后面的人就惨了。 闷哼惨叫声不断响起,一个又一个走着走着就跌倒在地。 有人抱着大腿直吸气,一瘸一拐地向前走着,还算顽强。 有人直接捂着脖子倒在地上,被无数人踩过。 还有人身上连件皮甲都没有,偏偏倒霉地插了好几支箭,或许都入肉不深,但自己吓自己,大呼小叫,直接被军官一刀捅死,免得影响军心。 这一轮抛射过后,饶是三千老贼,阵型也散乱了不少。 尤其是两侧的弓手,直接躺下了七八十,剩下的匆忙还击,数百支箭飞往对面的银枪军大阵之中,似乎没起到多少效果,只稍稍令其阵型散乱了一下,但很快就有背插认旗的军官连连呼喝,调整队形。 向前走了二十步后,阵复如初,看不出一点异样。 “呜——”角声再起。 银枪军又停下了,所有人将长枪倒在地上,再次取下步弓,箭雨如期而至。 这一次的伤亡就比较恐怖了。 无甲的流寇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在地。 轻甲贼人的阵型也东倒西歪,这边缺一块,那边缺一角的。 后面的人懵懵懂懂,在军官的驱使下上前补缺,维持阵型完整。 “快!往前冲,别节省体力了。”逯平沿着两个小方阵中间的空隙,策马而前,大声下令道。 如果再按部就班地走,官军还能射一轮箭,而且是威力最强大的三十步直射,届时不直接把他们射崩了?那还打个屁? “干掉他们啊!抢他们的甲!” “杀呀,冲完回来的,可以去甲字大营玩女人。” “西天佛爷护我身,刀枪不入,冲!” 贼寇首领们纷纷鼓劲,带着一帮披甲贼子纵身而上,直冲而去。 他们已经顾不得阵型了,乱就乱吧,总比再挨一轮箭强。 对面的官军也加快了脚步,双方很快短兵相接。 “嘭!”长柯斧凶猛地砸在一名重铠贼首胸口,当场把他撞飞了出去。 “嘭!嘭!”百余杆长柯斧、木棓迎头砸下。 刀盾手们顶着大盾,呐喊着直冲。 长枪手紧随其后,枪出如龙,精准地捅刺着。 排在前面的全是两三年的老兵,绝大部分参加过长安屠鲜卑之役。 站在血腥的战场上时,他们已不甚紧张,长年累月苦练的技艺能顺利发挥出七成以上。 “刺!”王雀儿冲到前面,在他的带动下,老兵们机械地捅出长枪,一次又一次。 对面的贼寇多亡命徒,十分凶悍,但技艺并不是很出众,完全是凭着一股不要命的凶狠劲在搏杀,指望敌人知难而退,望风而逃。 “刺!”没有人退,第二轮长枪捅出。 老贼们大喊着口号,仗着身上的铁铠,直接冲到长枪丛林中,左劈右杀,生生制造出了一小波混乱。 银枪军士卒接二连三被砍倒在地,痛呼惨叫。 “刺!”后排的长枪手快步而上,如林的长枪刺出,直接将这些老贼给串了起来,鲜血流了一地。 “刺!”连续数轮之后,王雀儿、金三等人的嗓音早就淹没在混乱的战场杂音之中,但银枪军的老兵们自发地念着口令,提枪刺杀,节奏刚刚好,显然已打出了感觉。 在他们的带动下,后面的一年兵乃至新兵深受鼓舞,紧张情绪大为缓解,渐渐想起了训练中的动作要领。 军官们趁机鼓劲,带着他们墙列而进,一一刺杀着被老兵漏过来的贼寇。 整整两千四百人,如同一台精密的杀人机器,嗡嗡运转着,所过之处,尸横遍野,哭喊连连。 “刺!”长枪铺天盖地捅来,最后一拨敢打敢拼的老贼也胆寒了,直接转身而逃。 “嘚嘚……”常粲紧紧盯着中军指挥车上的旗号,见到出击的命令后,立刻带着部下上马,奔涌而出。 敌军骑兵出动了。 很快,己方后阵辎重营内响起了一通鼓,骁骑军也出动了。 双方指挥官都打出了后手,大战已进入到了最后阶段。 邵勋站在指挥车上,居高临下俯瞰着战局。 己方偃月阵核心中军部分是两千四百银枪军,面对三千老贼的冲击,岿然不动,甚至还反杀了回去,将他们一步步往后推,已然崩溃在即。 三百府兵抓住机会,打算给处于崩溃边缘的老贼们来一下侧击,一举击垮之。 敌军骑兵显然是来阻止他们的,于是骁骑军立刻出动,横击而去,与敌骑战在一起。 右前方“月牙尖”部分,牙门军儿郎们已经快要到位,可以随时侧击敌军。 但这场战斗,似乎已用不着他们了,因为敌军正面就没顶住。 府兵骑马快速机动,很快就抵达了老贼侧翼。 他们照例来了一波弩机齐射,直接将贼寇最后一点阵型打乱。 随后便是长剑武士们的白刃突击,配合正面的银枪军儿郎,追着混乱的老贼们大砍大杀,并驱赶着他们向后溃退。 老贼不傻,知道冲乱己方阵营是什么后果,但到处都是官军,慌乱之下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浑浑噩噩向后溃退。 灵醒的人还知道从两个方阵之间的间隙内通过,那是预留给溃兵的通道。 但这类人太少了,更多的人慌不择路,直接撞开后方的无甲、轻甲炮灰,夺路而逃。 银枪军加快了脚步,队形愈发整齐,士气愈发高昂,很快就冲到了一片混乱的贼军阵前。 “刺!”密集的长枪刺出。 从指挥车上看去,贼军大阵像墙体坍塌一般,剥落下了一大片砖石。 “刺!”长枪再度捅出。 杀伤更加恐怖,因为敌人已经没几个人在反抗了。 前军的败退,阵型的混乱,还有人大喊大叫,无一不让人心慌意乱,莫有斗志。 “刺!”银枪军士卒们肆意收割着人命。 “跑啊。” “败了,败了!” “别打了,我是被他们逼着杀人的。” “饶命。” “刺!”银枪军士卒自发地喊出了口号,杀声震天。 在他们的凶猛攻势下,继前阵后,敌军中军也不可抑制地崩溃了。 战斗至此,胜负已无丝毫悬念。 第二十三章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不准跑!” “回去,都给我回去厮杀!” “狗东西,让你好吃好喝,玩世家女人,就这么报答我的?回去啊!” 逯平带着亲兵上前,挥刀连砍,试图阻止崩溃的大军。 但身处群体之中的人一旦失去理智,短时间内是很难恢复过来的。 根本没人听逯平的。 讲点礼貌的,绕着他和亲兵走。 不给面子的,直接撞过去。 甚至还有刀兵相向的,把亲兵督战队都冲垮了。 逯平的马儿受惊,直接扬起前蹄,人立而起。 亲兵们赶忙拉住,然后拥着他向后跑。 李乐好不容易摆脱了骁骑军的纠缠,见到逯平陷入危险之中,赶忙带着百余骑前来相助。 但很快就有一阵弩矢发射声传来,李乐肩膀中了一矢,痛得不行。胯下的马好像也受伤了,疯狂地乱跑乱跳,直接将李乐掀了下来。 李乐猝不及防,一只脚被勾在马镫里,身体倒在地上。 马儿拖着他乱跑乱撞,直到耗尽了最后一丝生命力,轰然倒下,好巧不巧,直接把李乐压在了下面。 他还有几分意识,但身边全是溃兵,压根没人管他。 片刻之后,整齐的脚步声传来。 躺倒在地的李乐扭头望去,见到了一堵堵如山般的银色长墙。 长墙保持着小步快跑的节奏,看到李乐还活着,有人随手扎了一枪,彻底泯灭了李乐的最后一丝意识。 逯平终于冲出了溃兵人群,扭头一看,身边就剩下三五十人了,垂泪不已。 “将军,走吧。留得命在,还有机会。”眼见着主将不愿走,亲兵抽出匕首,刺了一下逯平的马屁股,马儿受惊,一下子冲了出去。 众亲兵迅速跟上,仓皇离去。 骁骑军渐渐收拢了起来。 他们都是老中军,太知道眼下该怎么办了。不用任何人指挥,就自发地驱赶着溃兵,像赶羊一样,将他们分散赶往各个方向。 跑得慢的“羊”,直接上去一戟,不会有任何反抗。 其他“羊”见状,心生恐惧,下意识加快脚步,试图逃命,直到耗尽最后一丝体力,瘫软在地上——这下连逃都没力气了。 当然,溃逃是主流,但也有少数人聚在一起,试图做最后的顽抗。 这些人有死志,骑兵是冲不动的,也不值得冲。 府兵们很快就骑马赶到,然后下马弩机攒射,直接将其打得大乱。接下来便是重剑武士的冲锋,一波组合拳下来,基本没人顶得住。 “不要给贼人喘息之机,厉行追击,一刻不停。”信使带来了邵勋的最新命令。 骁骑军、府兵们得令之后,将“羊群”赶向后方,交给银枪军、牙门军来俘虏,自己则拨转马首,一路前追。 这一追就追到了黄昏时分。 骁骑军率先回返,每个人的马鞍之下都挂着好几个人头。 府兵则还没回来,听闻抓了千余俘虏,正带着他们缓缓而行。 银枪军、牙门军已经停止追击,开始打扫战场了。 此战,当场斩首不下两千,追击过程中又杀四千余,另俘虏了四千人左右,余众近四千,散往各处。入夜之后,却不便抓捕了。 “着府兵回来之后换马,带上部曲,趁夜追击。”从指挥车上下来的邵勋直接吩咐道:“多张火把,多造声势,再多带一些鼓,四方擂之。” “诺。”信使翻身上马,前去传令了。 贼军刚经历大败,如同惊弓之鸟。 黑夜之中,压根不知道有多少追兵过来,看到那么多火把,那么洪亮的杀声,以及到处可闻的战鼓声,不心胆俱裂就算好的了。 六百府兵及部曲,可以吓唬逃走的数千贼军一整夜,让他们听到马蹄声就赶紧跑路,没时间休息,没时间吃饭,慌慌张张走一整夜,体力大耗,精神恍惚,自相践踏,天明之后只能束手就擒。 反观牙门军、银枪军刚刚大胜,士气高涨,养精蓄锐一整夜后,天明再度出击,将无人可挡。 邵勋这一把算是把敌人给算死了,种种小手段信手拈来,不是神人天授还有谁? 吃过晚饭之后,他甚至有时间检阅一下部伍。 经过这一战,银枪军的老兵们固然更能打、更勇猛了,但新兵们心理上的淬炼更不可小视。 他们已经知道,原来自己这么厉害。战前的忧虑完全是自己吓自己,没必要。 他们更知道,邵将军勇冠三军,跟着他打仗,就是这么容易。 军心、忠诚心都更加深化了。 一胜解百忧,诚如是也! 胡毋辅之匆匆回到了辎重车队,让随从拿来笔墨纸砚,直接伏在车厢上写字。 “……逯平、李乐者,本为茌平苑之牧卒,久沐王化,不思报效。俄兴悖乱,附于剧贼。广集叛夫,招纳庸丁。容纵贼人,残害乡里。所过之处,井邑皆空,耕桑尽废,百姓流离,易子而食。此固天地之所不容,人神之所共弃……” “……材官将军邵勋,以忠事君,以孝事父,以义事主,拥骁锐之师徒,擅征战之法令……带甲数千,去县三里,御敌杀戮,大挫其锋…… “……一战功成,果枭逆首,尽戮凶徒。城池方遂保全,士庶免罹涂炭……” “当是时也……” 最后是一段带有浓重個人感情色彩的艺术化加工过的作战过程,非常详尽,甚至连邵勋的心理活动都有。 当事人如果看了,绝对脸红——大哥你写得也太夸张了。 除此之外,里面还有不少神神鬼鬼的东西,一看就降低了真实性。 最绝的是,胡毋辅之写的这玩意,还是有不小可能上史书的…… 后代修《晋书》时,难免魔法元素过多。 卢志在一旁看着,嘴角直抽抽。好几次伸出手,想要夺过笔自己写,但想想自己啥身份?就叹着气作罢了。 这些士人,能不能严肃一点? 胡毋辅之写完后,得意地放在嘴边吹了吹,待墨迹干了之后,便装入信封封好,交予使者,快马送往都督刘舆处。 他懒得多想自己这么写会有什么后果。 爷不在乎! 这世上能让我低头的只有美酒。 ****** 肥乡县东的一处废弃村落内,逯平是真的跑不动了。 方才逃跑之时,马儿不幸别了腿,直接将他甩了出去。 回去一看,老伙计躺在地上流眼泪。 逯平亦垂泪不已,随后在亲兵的搀扶下,踉踉跄跄逃跑。 每次想要停下来歇息一会时,就总听到急促的马蹄声,以及田野中大张着的火把。 鼓声也到处擂响着,让人晕头转向,吃不准官军从哪追来了,有多少人。保险起见,他们只能继续逃跑。 直到天蒙蒙亮时,才终于到了这个村落。 逯平说什么也不愿意跑了,嚷嚷着死了算了。再一数亲兵,原本四十余人,现在只剩寥寥七八个,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半夜跑散了。 兵败如山倒,就是这个德性。 逯平叹了口气。 邵贼追得太凶了,自己的兵不睡觉,也要把他们驱赶出来,追亡逐北,简直离谱。 这个时候,我若有一万精兵——不,五千就够了——直接反杀过去,定能将邵贼杀得大败亏输,直接反败为胜。 “将军,吃点粥吧。”有亲兵端着熬好的粟米粥走了过来,说道。 逯平咽了咽口水,打了半天仗,又逃了一晚上,再不吃点东西,连跑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接过木碗,唏哩呼噜地喝了起来,一边喝,一边咂嘴。 小时候,总觉得粟米粥香。 长大之后当牧卒,时不时干干马匪,来钱多了,就不觉得这玩意有多好吃了。 没想到时过多年,再度捧起粟米粥时,发现它是那么地美味。 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这里有火,你们几个进去看看。” “有贼人,快出来,不然烧房子了。” “一万多人都败了,就你们几个,还打什么劲?不如降了,活罪虽然难逃,死罪却可免了。” “妈的,还不出来是吧?放火,烧房子!” 门外很快响起了兵刃交击声,还有密集的弩矢发射声。 逯平似未所觉,仰头喝完最后一口粥后,提起环首刀,直接冲了出去。 “嗖!嗖!”数支利箭射来,直接将逯平带飞了出去。 他呵呵笑着,仰头看着天空。 茌平苑的天,也是这么蓝啊,这次是回不去了…… 官军很快冲了过来,将其首级割下,置于鞍袋之中,然后草草搜索了一下,确认没有隐藏的溃兵之后,继续向东追击。 第二十四章 许昌与洛阳 七月十九日,养精蓄锐了一整晚的大军离开了肥乡,折向东南,追击敌军而去。 邵勋临时收到消息,几乎是在他击败逯平、李乐的同一天,苟晞在阳平再破汲桑,杀数千人。 南北两线皆败,汲桑确实气数已尽,不像是能翻盘的样子了。 此时的驿道之上,打了大胜仗的银枪军士气高昂,每每看到邵勋策马而过之时,就自发地欢呼起来。 邵勋乐得他们如此。 自己花费五年时间,倾尽心血培养的私兵,终于有了点模样,可以上阵打仗,还能打胜仗,这巨大的满足感足以让任何人为之沉醉。 牙门军则有些不忿。 肥乡之战,他们担当侧击任务,没有得到什么出手的机会,只在最后关头追亡逐北,打了一次顺风仗。而此战最大的功劳,却落在之前一直被他们瞧不大起的银枪军身上,因此个个都不服气,心里憋着一团火。 而心里不爽,自然就要发泄出来了。 三天后,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地抵达了馆陶县。 城内只有区区千余义军,人心惶惶。 辅兵们花费一天工夫,简单打制了一些梯子,当天晚上突然夜袭,逾越墙垣,攻入城内。 贼众溃不成军,大部溃散。 二十一日,继续向东,一路追击,丝毫不停顿。 二十三日,行军途中得到消息,石勒从清河南下,救援汲桑,为苟晞大破,死者逾万。二人收拾余众,仓皇溃往清河。 于是大军调转方向,往清河而去。 二十五日,牙门军击败断后的义军夔安、桃豹部,二人仅率数十骑走奔。 二十六日,克复清河县,继续向北,追袭不停。 而这个时候,刘舆终于慢悠悠地抵达了邺城。 邺宫残破,难以住人。好在城内空宅子很多,不至于没法安排。 “好好的王宫,被一帮不知所谓的贼人烧毁,却不知何时得以恢复旧观。” “若彦国在此,说不定还会去凭吊哭祭一番。” “哈哈,彦国是個痴人。” “看过彦国的军报没有?简直把邵勋吹成天下第一名将了。” “苟道将不也打得挺好?俘斩更多,比邵勋的成果更大。汲桑五万贼众,基本溃散得差不多了。我听闻汲桑南奔茌平牧苑,此为找死。石勒带着数百骑向北,不知何往。” “不知不觉,河北乱军终于要平定了啊。” 众人吵吵嚷嚷间,神色都有些复杂。 两个没有门第的人领兵,接连大破贼军,如秋风扫叶一般,将河北给收拾了一个遍。 但在他们之前,南阳王模控制不住局面,灰溜溜走避许昌,再至长安。新蔡王腾则更惨,父子四人只活下来了一个,家族几乎覆灭。 诸王之中,唯一有点本事的大概就是范阳王虓了,奈何他三十七岁暴死,不然也不至于多出这么多首尾。 每每想起这么些事,众人都有些不自在。 联想到原本关西第一大将张方同样没有门第,就更让人难受了。 这个世道,怎么竟是些不知所谓的低贱之人冒头呢? “胡毋辅之的捷报,我已遣人发往许昌。”之前一直在看地图的刘舆突然抬起头来,说道。 “许昌?”有人不解。 “汲桑大败,太傅已离开官渡,返回许昌。”刘舆解释道:“河北大局已定,不会再有什么变化了。” “那我们?” “我们还不能走。”刘舆摇了摇头,道:“有成都王残部在广平活动,太傅有命,挥师北上,剿灭之。” “那邵勋……” 刘舆脸色一沉。 其实他不太清楚前线的情况,胡毋辅之的捷报多有夸大之语,不能全信。但他看到邵勋死死咬着贼众追击的样子,就知道肥乡之战他们的伤亡并不大,故有余力、有信心追击逃敌,也就是说,他们现在是一支士气高昂的得胜之师…… 很显然,消耗邵勋的目的没有达到。 相反,他可能还缴获了大量物资,俘虏了许多溃兵、工匠,实力比起战前还有所增强,更不好对付了。 “等等太傅那边的回应吧。”刘舆叹了口气。 他是真的担心因为这件事没办好,而在太傅面前失宠,让别人爬了上去——太傅最近对黄门侍郎潘滔非常欣赏,大有邀请他入幕的意思,刘舆很有危机感。 听刘舆这么一说,众人也闭嘴了。 阴谋诡计耍得再多,有人家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管用吗?想到此处,微微有些气沮。 “邵勋现在在清河附近吧?”刘舆问道。 “是。” “他有没有说要做什么?” “向北追击石勒,誓要诛杀此獠。” “咦?”刘舆惊讶地喊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怪哉。汲桑、石勒大败,部众离散。汲桑南奔茌平,石勒北逃安平,邵勋为何舍汲桑而追石勒,难道石勒的价值比汲桑还高?” 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费解。 是啊,为什么呢?汲桑的人头可比石勒值钱多了啊。 “令其见好就收,西进襄国,堵住石超等人北逃之路。”刘舆下令道:“其余诸军,随我北上广平,剿灭司马颖旧部。” “诺。”众人纷纷应道。 ****** 捷报入许昌之时,太傅身体又不好了。 他将胡毋辅之的军报看了又看,心中愈发不爽利,暗暗决定:今年就把此人踢到兖州,让他去当个整日耍嘴皮子的大中正,终生不复入朝堂。 “太傅,此时当镇之以静啊。”主簿郭象坐在对面,轻声提醒道。 司马越叹了口气,微微点头。 打了胜仗,即便再不喜欢,也得捏着鼻子给赏。毕竟,禁军本来是不会出动的,邵勋完全出于“恩义”,才率师出征。他甚至连私兵部曲都带上了,任谁也无法指摘他的不是,你这时候再苛待他,可就说不过去了。 “邵勋在清河做了什么?”司马越突然问道。 “据刘庆孙查探,派捐钱粮,搜罗工匠。”郭象回道。 司马越冷哼一声。 邵勋当真是连掩饰都不屑了。看样子他对追击残敌也没太多兴趣,更多地是想捞好处。 “给军司王衍写信,就这般说……”司马越清了清嗓子,口述一番后,让记室参军孙惠润色、誊写,发往洛阳。 信件送走之后,司马越只觉一阵无力,头也有些发晕。 想了想后,又道:“着田甄、薄盛、李恽三人来许昌见孤。” “诺。” “邺城已复,何人镇之为佳?”司马越又问道。 他现在对宗王的能力已经不太信任了。更何况,也没有合适的出镇邺城的宗王人选——即便有,人家也不一定愿意去。 “太傅,或可致书王司空相询。”在这件事上,郭象不敢胡乱发表意见,只能推给王衍。 司马越点了点头。 其实他已经有人选了:中书令和郁和仲舆,和峤之弟,金谷园二十四友之一,素有清干之称。 名士、名人,或许能镇得住邺城。 “苟道将那边,不要拖沓了。”司马越说道:“既已侦知汲桑南逃茌平,就挥师南下,搜剿之。抓到之后,不必请示,直接挫骨扬灰。” “诺。”郭象心中一凛,太傅对杀害他弟弟、侄儿的仇人,可真是狠啊,也真是记仇啊。 他有点怕了,第一次觉得在太傅身边当幕僚不是什么好事,但又舍不得权力的美妙滋味,一时间有些踌躇。 许昌“霸府”的信件以最高规格传递,一路换马不换人,第二天刚入夜即被呈送到了王衍案头。 郭象夹带了点私货,将他对《庄子》的一些新注解附在信中,一起送了过去。 王衍看完后,不置可否,将其交给女儿王惠风收了起来。 王景风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直打哈欠。 王衍嫌恶地看了她一眼,骂道:“除了容貌,当真一无是处。” 王景风不知道遭了哪门子无妄之灾,一时间愣在那里,嘴也撅了起来。 王衍扭过头去,长叹一声。 王惠风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信,清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王衍暗暗赞叹,到底是当过太子妃的,有点气度,可惜不是男儿,可惜了啊。 “你怎么看?”王衍问道。 王惠风摇了摇头,道:“女儿一介妇人,如何参预大事?” “我就要听听你的看法。”王衍耐心地说道。 王惠风沉吟了一下,道:“邵勋锋芒毕露,譬如颙府之张方,盖过诸多士人光芒,必然惹得越府名士不满。太傅本人亦不想重酬邵勋,太守之职几无可能。那么,就只能给金帛赏赐、给爵位了。” “唔。”王衍轻捋胡须,点了点头。 其实,他觉得司马越心胸过于狭窄,不利于驭下。什么人一旦被他恨上,那真是一地鸡毛,弄得太难看。 有时候,王衍都想跑到许昌,给司马越话疗一番,让他悠着点。 老夫还想靠你捞好处呢,别乱来啊。 “持公而论,邵勋的功劳,县侯够不上,除非他抓住了汲桑。但听闻汲桑奔向了茌平,那是苟晞大军屯驻的地方,这个功劳想必与他失之交臂了。所以,亭侯、乡侯就到顶了。”王惠风继续说道:“不过,如今四方多事,说不定会滥封。苟晞即便抓住汲桑,在以往最多封个县侯,现在却说不准了,可能会有郡侯。那么,作为战功第二的邵勋,封亭侯就说不过去了。” 其实,在国朝初年,杜预有灭吴定策之功,也就封了个县侯。 当然,这是正常的。 开国之初,爵位一般都比较吝啬,卡得比较严。越往后就越松,到了王朝后期,往往滥封,寻常事也。 “胡毋辅之说邵勋练得一手好兵,你怎么看?”王衍又问道。 “女儿不通兵事。”王惠风摇了摇头,说道:“但邵勋数百里奔袭刘乔,又于长安斩杀五千鲜卑,并不似那等庸碌之人。此番击汲桑,摧锋破锐也是真的,他的银枪私兵,应有几分战力。” 王衍捋着胡须在房间内走了半天。 王景风无聊地伸了个懒腰,美好的身段显露无疑。 王惠风静静坐着,轻轻摆弄着信件。 王衍停下了脚步。 老实说,他都有点心动了。 要想在洛阳作威作福,耍弄权柄,没有能打的部队支持,还是有点困难的。 太傅不要邵勋,我能不能私下里拉拢一番呢? 他为这个想法犹豫不决,因为邵勋这个人似乎有点难以驾驭,过于跋扈了。 但他在禁军中的名气十分响亮,王衍亲眼所见。 同时也能打仗,打胜仗,这就更难得了——不得不说,邵勋奋斗五年,硬生生凭借自己的出色表现,活出了巨大的统战价值,就连王衍都开始打他的主意了。 “先探探太傅的口风吧。”王衍下定了决心。 第二十六章 谶纬 这是一个安静的夜晚,天空繁星点点。 邯郸城头,一位老者仰首望天,看了许久之后,低下头,久久不语。 石超等了半天,不见他说话,猜测他是害怕,于是拉着他的手,道:“崔公既已投我,便是自己人,有何不可言?” 崔公还是不说话。 石超耐心地说道:“事已至此,藏着掖着才不妥啊。” 郝昌、王阐、楼权、楼褒等人亦好奇地看着崔公,静静等待。 崔公本是博陵人,游历山河之时,被石勒所绑,引为谋主。石勒败后,将归家,又遇到石超,被“请”来了邯郸。 其实都是老熟人了,以前见过面——在这件事上,邵勋想得还是简单了,汲桑既然打着公师藩的旗号,又怎么可能与石超等人完全没联系? 崔公长叹一声,道:“太白与荧惑会,革命之象也。” “这……”石超一惊,问道:“崔公是说我等能定鼎天下?” 崔公瞟了石超一眼,问道:“谁是太白星精?” 石超凝神苦思。 王阐却与郝昌对视一眼,心砰砰直跳。 崔公在谶纬之说上面是很有造诣的,他说的话,可信度极高。 卢志等对他俩说,洛阳有传闻,材官将军邵勋乃太白降世。以前不信,但现在信了七分,因为这个人似乎生而知之,又勇冠三军,屡战屡胜,如何解释? “就不能是我等吗?”石超不甘心地问道。 “吾昨日以天时冥数而观,将军无能为也。”崔公丝毫不给面子,直截了当地说道。 “仅此一观,便能断我前程?”石超质问道。 超弟熙欲言又止,终究没有插嘴。 “昨日老夫亦见得东方有黄气数根,直立数丈,此必太白星也。”崔公又道:“其气颇壮,隐隐然压制洛阳王气矣,早晚必应验。” 石超一窒。 这话他不敢轻易否定,因为就在不久之前,已经应验过了。 陈敏作乱之时,有望气者陈训说:“陈家无王气,然洛阳王气甚壮,不久当灭。” 后来果然应验了。 再远一点,吴国孙皓时,有望气者说:“荆州有王气破扬州,而建邺宫不利。” 孙皓深信不疑,乃征夫子开挖荆州世族名家之墓。 后施旦在建邺反,孙皓杀之。又派数百人鼓噪入建邺,杀施旦妻子,称天子派荆州兵来破扬州贼,以应望气者之言——这有点强行“应验”的意味了,果然不灵。 这么多人都信,石超再有主意,这会也将信将疑了。 “都督。”郝昌、王阐有些不好意思地站了出来。 一旁的楼权见了,亦有些意动。 “闭嘴。”石超瞪了他们一眼,又看向崔公,道:“刘舆将兵万余,自邺城北上,崔公不妨算一卦,胜负如何。” “何须卜卦?”崔公摇了摇头,道:“傍晚时分,都督听得雁鸣否?” “听到了。”石超愕然。 “其鸣悲也,便可知吉凶。”崔公说道:“夫天虽有大象而不能言,故运星精于上,流神明于下,验风云以表异,役鸟兽以通灵。此乃上天之所使,自然之明符。” 说这话时,崔公一副仙风道骨、高深莫测的模样,即便是扯犊子,但已经把石超绕进来了,让他无法有效思考。 “运星精于上,流神明于下……”果然,石超被成功降智了,开始了喃喃自语。 但被降智光环笼罩的,又何止石超一人? 在场的除了王阐还算清醒外,其他人都有点五迷三道,满脸惊疑。 “都督。”王阐又站了出来,道:“山穷水尽了,还犹豫什么?但凡有地方去,能有人投靠,又何至于此?”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也是王阐的心里话。 你还能投靠谁?没去处了啊! 王浚?他不把你绑了就不错了。 司马越?真的不敢,也不想,那是仇人。 哦,似乎还有个刘渊。 王阐不愿意投匈奴,至今也没几個士人为刘渊做事。他封的几个官,基本都是当年游学时的同窗。 反正,不想死就得投降。 投刘舆还是邵勋,几乎不用选。 石超仰天长叹一声,道:“要走就走吧,我也不拦你等。” 王阐有些不忍,最终躬身行了一礼,咬牙离开了。 “都督。”郝昌上前,嗫嚅道。 “滚!”石超斥道。 郝昌灰溜溜离去。 楼褒、楼权二人远远拱了拱手,亦匆匆下楼。 石超流下了两行热泪,扭头望去,身边已空无一人。 等等,空无一人?崔公呢? 崔公已至城楼下,一把年纪了,腿脚飞快。 王阐打开城门,给了崔公两匹马,道:“崔公,就此别离了?” 崔公一把夺过马匹,道:“回去告诉卢子道,该帮的忙我已经帮了,就此回乡。此生——再不相见。” 说罢,翻身上马,不疾不徐,慢悠悠地消失在夜幕中。 “真奇人也。”王阐赞了一声,随后他又看向城头。 虽然没看见石超的身影,但他知道,都督就在上面。 身后传来了嘈杂声,大队军士赶着车辆、骡马,离开了邯郸城,向东而去。 “子将,还犹豫什么?速走。”楼权、楼褒二人招呼道。 “这就走。”王阐笑了笑,接过亲兵牵来的马匹,一跃而上。 “子将,邵材官真是太白星精降世?”郝昌走了过来,低声问道。 “十有八九。”王阐回道。 “你怎知道。” “卢长史说的。” 郝昌点了点头。 卢志的才学,大家都很佩服,他既然这么说了,那么又增几分可信度。 他当然不会全信。但正如王阐之前所说,他们没去处了啊。 苟晞再来,可顶得住? 范阳王没死之前,就是苟晞统领其帐下兵马,在河北大杀四方。这才过去多久,大家都没忘记呢。 这是个大杀星,犯到他手里绝对好过不了,不如赶紧跑路。 呃,不叫跑路,叫趋吉避凶。 ****** 八月初五,当邵勋抵达巨鹿,开始征粮之时,终于收到了明确的消息:王阐等四将率三千余人来投。 几乎于此同时,刘舆率姚远、冯嵩、郭默等将抵达邯郸城南,开始扎营。 刘舆知道了邯郸守军“四散而逃”的消息。 在他抵达的当天,石超又率众“出逃”。 刘舆趁势进兵,结果在街道上遭到了伏击,损兵近千,仓皇败退而出。 石超这才真正出逃,一路向西,往武安奔去。 其弟石熙则率数百人北奔。 兄弟二人分头逃窜,令刘舆勃然大怒。 他亦分兵两路,分头追击,最终只逮到了石超一部,杀数百人。 石超领兵千余,越太行至上党,不知何往。 “石都督应逃走了。”巨鹿城头,邵勋马鞭指向西边,道:“过武安,至太行,或投刘元海去了。” 武安在邯郸西面,有一条通往河东的陉道。 《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秦军)军武安西,秦军鼓噪勒兵,武安屋瓦尽振。” 当时秦军就是经太行八陉之第四陉滏口陉过来的,石超当走此道无疑。 王阐等人松了口气。 到底是老兄弟,他能逃走,大家都很开心。 “杀!”城外响起了整齐划一的呼喊声。 众人很快被吸引了注意力,纷纷看过去,却见银枪军两千余人披甲列阵,正在演练刺杀之术。 即便他们已经在战场上证明了自己,但训练仍然不可少,且非常严格。 这会长枪刺杀已近尾声,众将士在军官的命令下,抽出弓梢,开始给步弓上弦。 很快,一队又一队的人出列,一边小步快跑,一边对着草人射箭。 此为进阶版训练:行进间射草人。 步射,不仅仅有站着不动射箭,也有行进间射箭,都要考核。 最早的一批老兵,甚至抽出了长垛箭,找了一面空无一人的城墙,练习往城墙上射箭。 还有玩破甲箭的…… 总之,依据入伍时间、训练进度不同,各队、各幢训练的科目不一样。 最终,随着训练的不断深化,大家的进度会慢慢趋同,便可集体演练了。 “如何?”邵勋看着四人,笑问道。 卢志在一旁沉默不语,一会看看王阐等四人,一会又看看城下的银枪军士卒。 “将军可真有耐心。”王阐收回了目光,苦笑道:“这兵花费太大了,且至少两三年才能小成,五年成气候,七八年方能大成。” 光一个弓箭,就不是短短两三年内能练精的,太难了。 邵勋哈哈一笑,道:“诚如子将所言,这些兵太难练了。尔等来投,令我不复缺兵少将矣。” 王阐等人面色一喜。 确实,银枪军练好了固然精锐,但却折损不起,只能拿来进行关键的野战。 其他场合,便是他们的用武之地了。 不过,唯一让人烦心的就是邵勋的身份。 官品不低,毕竟是第五品的材官将军了。 但没有地方职务,这是硬伤。 他们投了过去,训练之余保不齐还得种种地。 而且,邵勋和他们有言在先,赏赐是没有的,只能混口饱饭。兴许逢年过节会发点东西,但不可能向银枪军、牙门军看齐。 说穿了,这待遇和辅兵差不多。 若非实在山穷水尽,眼见着要全军覆没了,投邵勋不是什么好选择。 只能先将就着了,有卢长史和乐妃等故人在,总不至于真沦落到辅兵。 第二十七章 拉拢 八月初十,邵勋奉命南下,一路搜罗无家可归的儿童少年,至八月十五时才抵达邯郸。 刘舆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魏郡太守冯嵩更是黑着一张脸,他好不容易征集的兵马,在邯郸城内又被石超阴死了一半。 “刘都督。” “邵将军。” 一行人见礼完毕后,邵勋便问道:“还未抓获汲桑?” “旬日前在茌平见到过其行踪,帐下不过千余人,为苟将军所迫,亡奔草泽间,应活不了几日了。”刘舆回道。 “既如此,可是要班师?赏赐何时发下?”邵勋说道,说完,一指远处披甲肃立的银枪军、牙门军数千儿郎,道:“都等着拿赏回家呢。” “邵将军,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王跳了出来,道:“我闻你进兵各处,但搜罗粮草、财货,此时已赚得盆满钵满,还要什么赏赐?不得为太傅分忧?” 邵勋仿佛没听到他的聒噪一般,只问道:“太傅可已发下军令?” “不曾。”刘舆说道:“不过就这几日了。赏赐肯定会有的,君立下大功,此番或可封爵,金帛一起发下。” 按照惯例,封爵的时候,除了食邑外,还会有绢帛奖励,一般和食邑数相等。 国朝荀勖曾建议罢公侯以下封爵,上从之——虽未完全罢废,偶有人得封乡侯、亭侯之位,但终西晋一朝,乡侯只有五例,亭侯只有二十五例,远远少于公侯数量。 从此以后,爵位制度以王(郡级)、公侯(县级)为主,偶尔会出现一两个奇葩。 比如,刘舆听到风声,苟晞会被封为郡侯。 郡,本来是封给宗王的,结果给公侯,可谓奇葩。 但别急,国朝还有专属公侯的县一级被封给宗王,即“县王”,又是奇葩。 但这两者不是常态,一般而言,郡封王(郡一级有时会出现公爵,多为宗室爵位递减所封)、县封公侯才正常,列侯极少出现。 “哦?可受封何爵?”邵勋感兴趣地问道。 “听闻是县侯。”刘舆神色复杂地说道。 二十岁的县侯,固然不少见,但多为世家子,寒门、平民出身的很少。 十年前,参与平定齐万年之乱的李矩,立功之后,也只得封东明亭侯,食封七百户。 司马伦僭位,连自家奴仆都封爵,这样一搞,爵位就没那么神秘了,邵勋算是赶上了好时候。 这人! “此侯可能置国相?”邵勋又问道。 “可。”刘舆叹了口气,道。 邵勋心中大喜。 他奶奶的,终于可以有几个官位安置人才了,这下应该能吸引人才来投了吧? “太傅有功必赏,真乃信人。”邵勋赞道。 刘舆就像吃了只苍蝇般,十分不适。 这次真的完蛋了,没消耗成邵勋,自己心急之下,还被石超耍了一通,不知太傅会如何看待。 邵勋懒得管他怎么想。 司马越在给官位和爵位之中,选择了后者,这符合他吝啬的性格。 无所谓了,你不想给名义,但世道如此,处处反贼,用人之际你再怎么吝啬,终究免不了一点点让步。 这就是大势,无人能挡。 想到此处,邵勋立刻喊来唐剑,让他带一封信回京。 ****** 洛阳太极殿内,朝会刚刚结束。 天子司马炽留了王衍、荀藩、高光等臣子进行小范围问对。 众人先谈了几件财政上的事情,随后话题便转到了河北戢乱之上。 汲桑已经在数日前被苟晞抓住了,直接处死,河北第二轮叛乱算是被平定了,现在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 “苟晞功推第一,受封东平郡侯,食封三千户,赐绢三千匹,朕无异议。此等荩臣,合该重赏。”司马炽说道:“另赐金银器五十件、女乐十人,以奖其功。” 中书舍人立刻草拟诏书。 苟晞是兖州刺史,东平郡又隶兖州,就在家门口,非常不错了。 王衍也没有意见,事实上他现在有点神思不属。 昨天曹馥居然上门拜访,提及邵勋在河北平乱中的表现,让王衍有些吃惊。 他确实知道当初司空幕府留守洛阳的那批人关系密切,隐隐以曹馥为主。 但他没想到,年逾七旬的曹尚书居然愿意为邵勋说话,这不由得令他开始重新评估这帮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当然,事情完全没他想得那么复杂。 单纯就是一个经历过三国时代的活化石,在经受冷落之后,对仍然愿意尊敬他的年轻人,随手施加一点善意罢了。 曹馥背后的关系极其复杂,王衍也得尊他一声前辈,如今两人又同属一個阵营(司马越前后两任军师),王衍没有推托,答应了。 更何况,他现在也想与邵勋做交易。 对王衍来说,他宁愿与此人做交易,也不愿意与身为外州方伯的苟晞做交易,因为后者不是禁军将领,难以影响到洛阳中枢。 苟晞受封郡侯,是太傅定下的,只不过没指定哪个郡罢了。 此时议定下来,受封东平郡,也不算亏待苟晞了。 邵勋受封县侯,太傅也捏着鼻子答应了,下面就要讨论具体封地了。 “邵勋论功第二,可封县侯,食邑一千四百户,乃次国侯。另赐绢一千四百匹。”高光说完,看向天子。 司马炽读懂了他的眼神,道:“赐金银器三十件、女乐四人。胡毋卿的捷报朕看了,文采飞扬,又不乏激昂意气。邵卿忠贞许国,朕实爱之,卿等速速选一个好封地。” 王衍仍然老神在在,没有说话。 作为司马越的代表,他不阻止,那就真的没人阻止了。 当然,他也没理由阻止。 “陛下。”荀藩说道:“或可在河北择一县封之。” 司马炽脸色不虞,心下暗道荀泰坚还记挂着以前的旧恨呢。这可不好,邵勋是朕看中的人,得想办法化解他们之间的仇怨。 他最近动作频频,不但想拉拢邵勋,还暗地里接触了其他几人,比如禁军将领缪播、缪胤兄弟。 此二人乃安平王司马孚外孙,河间王司马颙前妃缪氏之弟。 父子两代人皆为东海王一系效力,实为家臣。 但家臣也是可以背叛主公的,就接触下来的情形看,完全有机会。 对此,司马炽的内心是喜悦的。 缪播、缪胤是家臣,邵勋是家将,当他们一个个背叛司马越时,他想看看太傅是什么表情。 或曰这里面蕴藏了巨大的风险,可能令太傅勃然大怒,但那又如何? 权力之争,容不得半点退却。 司马炽爱权力胜过一切,他必须要这么做,为此可以承受巨大的风险,为此可以牺牲一切。 “不妥。”高光察言观色,见天子不高兴,便道:“苟晞都能得封兖州东平,邵勋于肥乡之役,斩二将、俘杀万人,何以如此苛待?” 荀藩不理他,只道:“但凭陛下做主。” 司马炽面无表情,看了下高光。 高光会意,道:“曹魏年间,邯郸王曹温改封鲁阳王,食封四千四百户。至国朝,以魏宗室降封鲁阳县公,食封一千八百户。而今国除为县,正可重封。” 鲁阳国除之后,变成鲁阳县,隶南阳国。 从地理位置上来讲,位于梁县南边,离牙门军驻地很近,正可封给邵勋——河南郡乃京畿重地,不适合拿出来分封,只能在梁县周边的襄城、南阳等地想办法了。 “可。”司马炽点头应允。 中书舍人立刻开始拟旨。 “陛下。”高光顿了一下,又道:“邵勋请以前中书监卢志为鲁阳国相。” “大材小用了。”司马炽轻叹一声,道:“可。” 说完,他看了王衍一眼。 王衍无奈,道:“但凭陛下做主。” 他其实是知道此事的。卢志当了鲁阳相,必然要拒绝司空给出的幕府祭酒之职,邵、卢二人这么搞,委实是不给太傅面子。 但明面上也没有任何问题。 邵勋是太傅“爱将”,卢志是太傅看中的人才,都是“自己人”,怎么说? 罢了,都是小事,不值得使绊子。 他现在有点想见见邵勋了。 太傅幕府有机密消息传出,东海王身体欠佳,这让王衍有些忧虑,不得不再度施展未雨绸缪的绝技,提前布局。 他知道自己的长处和短处。 就军事方面而言,他绝对玩不来,必须有合作者。 合作者还不能是一个,那样会让自己的话语权大大削弱。 最好由几个人分掌禁军,谁也不服谁,最后都要由他王衍来裁决,这样才能利益最大化。 邵勋是他看中的第一个人,另外几个还要继续考察。 至于天子会不会来争夺禁军,他认为是有可能的。这个就要提高警惕了,如今看来,天子对邵勋也很感兴趣,这让王衍有点危机感。 一个军户出身的年轻人,开始被大人物你争我夺了啊,运气真不错。 “太傅何时下令撤军?”议定完封爵之事后,司马炽心情不错,遂问道。 “或在九月。”这事荀藩、高光等人无法回答,只能由王衍来说了。 “班师之后,令邵卿入宫觐见。”司马炽高兴地说道。 “遵旨。” 王衍脸色淡然,没说什么。 天子这是丝毫不加掩饰了,他最近任命刘暾为尚书左仆射,补了自己出任司空后的空缺。听闻还打算插手尚书系统,将高光推上尚书令的位置。 由此及彼,王衍还可断定,天子一定也在拉拢禁军诸将,邵勋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 如此心急,太傅在许昌可坐得住? 你出门躲清净,可知后果如何?东奔徐州那一年零七个月的教训,还是没吃够啊。 第二十八章 大汉(月票加更2) 天使还没来,就已经有不下三个人给邵勋提前通风报信了。 “现在可称郎君一声‘君侯’了。”邯郸城外的军营中,卢志笑着行礼。 君侯乃汉时对列侯或尊贵之人的一种敬称,魏晋袭之。 如,曹丕就曾言:“近日南阳宗惠叔称君侯昔有美玦,闻之惊喜,笑与抃会。” 可见一斑。 “何须如此?”邵勋连忙拉住卢志,郑重回了一礼,道:“国事悉委于君矣。” “诺。”卢志恭声应下。 他知道,“国事”并不单单指那一千四百户食邑。 鲁阳是有县令的,即县令、侯相并存。 就像王国很可能也有太守,即太守、王国内史(王国相)并存。 国朝有制,封爵之人只能得食邑租赋的三分之一。 邵勋受封鲁阳县侯,食封一千四百户,那么卢志作为侯相,只能管那一千四百户,且只能取租赋的三分之一——东晋时变成九分之一。 王国内史、公侯相理论上有监察宗王、公侯的任务,因为他们是朝廷命官,与宗王、公侯没有关系。 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就如今的情形看来,内史、公侯相渐成私人,这是达官贵人侵夺朝廷权力的结果。 地方上的太守,往往斗不过王国内史。 县令,基本玩不过公侯相。 卢志的任务,就是想办法搞定鲁阳县令,逼其就范,慢慢侵吞鲁阳全县,将其化为私域。 这个任务不难,他已经想好招了,保准把县令恶心得不行,最后只能屈从。 邵勋踌躇满志,他现在差不多有大半个郡的地盘了,如果把梁、鲁阳二县、诸庄园坞堡都算上的话。而且,这大半個郡的百姓多是他亲自拉来安置的,就资源的收取、使用来看,效率极高,甚至远远超出一个郡,接近两个郡。 有些朝代,二十户人才能养一个脱产职业士兵。 有些朝代,五户人就能养一个,战斗力还很不错。 区别在于前者的租赋不一定收得上来多少,后者则把大部分剩余资源收上来了,并投入军队建设中。 本君侯,也要起势啦。 邵勋满意地与卢志对视一眼,又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九月初一,太傅军令下达,限期十日之内,诸郡兵、牙门军及部曲离开邯郸,返回各自驻地。 邵勋当然要拖到最后一天。 八月底的时候,他已拣选五百牙门军并一千丁壮,护送一批征来的财物、器械送往梁县——尤其是器械,他谁都没给,养的私兵越来越多,训练损耗很大,比如库存的弓弦都快用完了,急需补充。 在河北搜罗的第二批工匠近百人,一并发回。 如今还剩十天时间,他自然不会放过,不趁机多搞点东西,对得起这趟出征?反正河北素有富裕之名,我来帮你们与河南人“均贫富”。 重阳节这天,天使至邯郸,当场宣读了封侯之命,众皆恭贺。 邵勋趁机打听了一下,苟晞受封东平郡侯、抚军将军、都督青兖诸军事。 苟晞一战得了一个州,我只得一个县,司马越对苟晞这么信任? 呵呵,无所谓了。司马越的信任从不能长久,他和苟晞绝对会翻脸。 是日全军大酺,好好吃了顿酒肉。 九月初十,搜罗了最后一批钱粮后,大军离开邯郸,班师回朝。 ****** 并州山野之中,刘渊放下手中的骑弓,有些遗憾。 这是一把与邵勋所用一模一样的角弓,本就是雌雄一对。赠了一把出去,自己留用一把,今日有降人前来,提及河北战事,刘渊想了许多。 用弓之人,起势了啊。 “四方豪杰皆来相投,孤喜不自胜。”他收拾了心情,看向刘宣等人。 汉国此时的制度,是有点“反潮流”的。 其国以丞相、御史大夫、太尉为百官之首,此为汉代三公,与魏晋时尚书台掌核心权力的制度大为不同。 汉国丞相是右贤王刘宣,太尉是左于陆王刘宏,御史大夫本给了刘渊曾经的老师崔游,但人家“固辞不就”,后来给了匈奴贵族呼延翼(刘渊岳父)。 “大王,勒一来便立功,或可封其为王。”丞相刘宣答道。 其实早就私下里商议好了,这会就是走个过场罢了。 站在一旁的石勒听后,感激涕零,直接跪了下来,道:“汉王厚赏,宁不以死相报耶!” 同时暗忖,汉国就是大方。 刘元海尚未称帝,不过是“汉王”而已,却肯封我为王,是何道理? 当然,他也不是没立功劳。 从河北带过来的数百骑就不提了,在途经上党之时,利用祖父耶奕于、父亲周曷朱结识下的老关系,说得部大张督、冯莫突等人来降——一部之长,俗称“部大”。 这就是父祖余荫。 好似中原的所谓寒门,有的寒门子弟穷得吃不上饭了,但他却可能认识大人物,有父祖时代存留下来的老关系,这是很多富甲一方的豪强都极为羡慕的。 “那就封辅汉将军、平晋王。”刘渊高兴地说道:“督可为亲汉王,莫突署都督部大。” “臣叩谢大王隆恩。”石勒、张督、冯莫突三人齐声喊道。 两个亲王、一个都督,确实大方啊。 “张督、冯莫突,你二人部众归平晋王节制,不得有误。”刘渊看向二人,又道。 “遵旨。”二人应下了。 石勒大喜。 他之前只不过是劝说二人降顺汉国,但并不是他们的上司,撑死了算同路人罢了。今有汉王旨意,当可以数百老兄弟为骨干,统御此数千羯众。 “乌桓张伏利度有众二千,壁于乐平,孤屡招,不能致。”刘渊又对石勒说道:“你若能劝其来降,部众亦归汝统领。” “臣遵旨。”石勒满怀信心地应下了。 在河北被苟晞打得如丧家之犬,惶然间投奔汉王,却时来运转了? 一下子得了大几千部众,其中还有相当数量的骑兵,这一趟来得值了。 当然,对刘渊而言,他也没什么损失。 张督、冯莫突之前一直在上党,乃晋属胡部,与他没关系。他们能来,一者有晋国官吏欺压的因素在内,二者有汉国声势愈壮的原因,但石勒的功劳也不可忽视。 乌桓张伏利度更是不愿投汉,石勒若能说其来降,那是他的本事。 汉国就是这样,高官显贵,能者居之。 谁能拉来兵马,谁就可当官、当大官。 邵勋若能带着他的兵马来投,给个“辅汉王”、“忠汉王”又能如何? “起来吧。”刘渊双手虚扶,道。 石勒等人赶忙起身,毕恭毕敬。 刘渊举步向前,在飘满落叶的河谷间徜徉。 远处是连绵的群山,回荡着悠远苍凉的牧歌。 他叹了口气,这个国家终究还是以匈奴为主,野蛮、愚昧、凶残。 他曾经想过改变。 匈奴将乔晞攻西河郡,执介休令贾浑。 贾浑不愿投降,大骂:“吾为晋守,不能全之,岂苟求生以事贼虏,何面目以视息世间哉!” 晞大怒,将杀之。 晞将尹崧劝他不要杀人,可慢慢软磨硬泡。之前大汉攻略四方,抓到了不少晋国官员,有人一开始不愿投降,但关的时间久了,就会有一些人改变想法。 人才难得啊。 晞不听,终杀之。又见浑妻宗氏貌美,欲纳之,宗氏怒骂,再杀。 想到这里,刘渊叹了口气。 他当时就将乔晞召回,削夺兵权,降秩四等,并收葬贾浑夫妻。 但大汉国内,又岂止一个乔晞? 有些事,他也没办法违逆所有人。 只能一声叹息了。 石勒站在太尉刘宏、丞相刘宣、御史大夫呼延翼、大鸿胪范隆、太常朱纪、黄门郎陈元达、崔懿之、建武将军刘曜等人后面,默默跟随,却不知道汉王在叹息些什么。 “石卿。”刘渊突然转过头来,看向石勒。 众人立刻让至两旁,石勒近前,道:“大王。” “卿从河北来,可知当地内情?”刘渊问道。 “回大王。”石勒沉稳地说道:“河北几经战乱,已十分空虚。镇压义军者,多为外来之客兵。然客兵必返,此时便是机会了。” “唔。”刘渊有些意动。 大汉终究是要开疆拓土的,但对于接下来的扩张方向,臣子们却意见不一。 有人主张攻晋阳。 有人想要打关中。 有人想入河北。 还有人撺掇着南下洛阳,试探下晋国还有没有能力守住国都。 刘渊思来想去,始终没拿定主意。 河东有山河之固,易守难攻,又可四处出击,究竟选哪个方向,确实不好遽下决策。 “大单于不可!”太尉刘宏急道。 刘渊看了他一眼。 刘宏连忙改口道:“大王不可。河北乃重镇,晋廷焉能坐视?不如先全取并州之地,再论其他。” 刘渊微微颔首。 是啊,肘腋之地尚未扫清,又如何对外出击呢? 这个肘腋之地指的是平阳、河东等郡,而不是晋阳。 并州刺史刘琨压根没几个兵,无力牵制汉国大军。但你若主动打晋阳,他可能会招来拓跋鲜卑相助。 鲜卑凶猛,战力强横,汉国已经吃过亏了,暂时不宜动晋阳。 反正刘琨也不会主动来打他,大家相安无事即可。 石勒在一旁默默观察,并仔细分析汉国君臣的对话,顷刻之间,他似有所悟,立刻说道:“大王,晋国朝堂多酒囊饭袋,何惧也?” “哦?”刘渊有些好笑地看着他,道:“东武阳、阳平数战,卿与汲桑大败亏输。肥乡之役,材官将军邵勋俘杀万余众,追亡逐北。晋国朝堂,显然不全是酒囊饭袋吧?” 石勒闻言一笑,道:“苟晞、邵勋素为士人所鄙,我料司马越、王衍之辈难容。今二人或已班师,河北便是白茫茫一片大地,可任大汉铁骑驱驰,再无敌手。臣不才,愿领本部兵马东下太行,为朝廷取河北诸郡。” 刘渊想了一会,点头应允道:“可。” 反正是羯胡兵众,死不足惜。 石勒愿带着他们去河北,那就去好了。 “臣领旨。”石勒压住内心的激动,应道。 他就像一个输光了钱的赌徒,没想到才过半月,便天降横财,囊中复丰。 正好再去赌一把! “石卿取河北,正可为朝廷牵制晋国兵力。”刘渊看向诸位臣子,道:“尔等不得怠政,宜速速积聚钱粮器械,来年孤要亲征平阳。” “臣遵旨。”众臣齐声领旨。 刘渊一一扫过众人的面庞。 国家草创,虚位甚多,官员都凑不齐啊。 数年来他一直礼贤下士,奈何应者寥寥。如果能取下平阳、河东二郡,想必声势更大,或有更多人来投。 “范卿。”刘渊又道。 “你再跑一趟中原吧。”说完,刘渊走到他身前,低声耳语补充一番。 第二十九章 赶场 大军说撤就撤,速度极快。 苟晞是第一批撤离的,仍回兖州,遣其弟苟纯将兵万余,东行青州,试图镇压王弥。 刘舆在九月初五撤离,诸郡兵各归各郡,司州丁壮次第返乡。 邵勋算是走得最晚的。 大车小车,大包小包,活似搬家。 有人看到了,大肆讥讽他贪财,因为他什么都要——吃饭饮水的陶罐、瓷器都想办法运走了。 路过汲郡时,与太守庾琛促膝交谈一番。 庾琛态度又好了不少,言谈间多次打量邵勋样貌,却不知何故。 九月底,洛阳已经遥遥在望。 银枪军、牙门军屯于城北大夏门外,邵勋亲率百余亲兵入内。 时隔甚久,再一次见到金墉城和大夏门时,直感慨良多。 九月三十,天子召见,邵勋匆匆入宫。 这一次的觐见场合比较随意,天子在华林园游船上置宴,招待众臣。 听到丝竹之声时,邵勋才恍然记起,天子又赏他女乐了。 除去岚姬外,另有七人。 前面几个他还见过,其中有个长得比岚姬还好看,但他提不起多少兴趣,思虑着过几天就把她们嫁给立功将士。对她们好,对将士们也好。 “邵将军,这边。”天子舅父、散骑常侍王延远远招手,亲自下船迎接。 “王散骑有礼了。” “将军无需多礼。” 二人一番见礼后,一前一后上了游船。 舱内丝竹之声更加悦耳,还有舞姬曼妙的身姿,间或夹杂着男人的笑声。 “臣邵勋参见陛下。”这次没有甲胄在身,没了理由,邵勋只能拜倒于地。 唔,场景似曾相识,邵勋的眼角余光又瞥见了前方华丽的裙摆。 这些华丽、高贵、威严又不失美丽的长裙,对他有致命的吸引力。 “卿速速起身,快与朕说说肥乡之役的事情。”天子司马炽已喝了不少,见到邵勋时,畅快地大笑。 有宫人将邵勋引至一案几后。 邵勋坐下后,道:“陛下,肥乡之胜,有赖天子洪恩,将士用命,臣实不敢居功。” 司马炽拿着白玉酒杯,与王延相视一笑。 “在天子面前,君侯何须自谦,难道担心无赏吗?”王延故作豪爽地大笑。 老实说,邵勋没找到什么笑点。 不过天子显然想知道内情,梁皇后亦在一旁好奇地看着他,邵勋高质量男性的老毛病发作,不免有些卖弄,于是细细讲了内情。 良久之后,所有人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就连正在演奏的女乐都时不时瞟他一眼,舞姬亦有些分心。 “单骑冲阵,夺牌而归,复又指挥若定,大破贼军,虽古之名将,亦不过如此。”天子感叹一声,端起酒杯,道:“为肥乡破贼,满饮此杯。” “满饮此杯。”众人纷纷举杯共饮。 邵勋这才有时间打量舱内众人。 大部分都是见过的,甚至能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和官职,毕竟殿中将军不是白当的。 有些人对他举杯示意,如尚书左仆射刘暾。 也有人对他视而不见,如尚书右仆射荀藩。 总体而言,这些保皇派们对他态度还算友善,拉拢的意图十分明显。 “邵卿才干若此,实乃国家之幸。”天子放下酒杯,笑道:“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前功已赏,新功未建,实不敢邀赏。”邵勋说道。 天子的赏赐不是不能要,暗地里给可以,但这是公开场合,拿了就是很明显的站队了,他不会这么做。 司马炽听后,脸色不变,对王延等人笑道:“邵卿有此成就,岂能无因?守道坚固,行已端方,今见矣。” 王延、高光、刘暾等人连连称是,言笑晏晏。 正常宴会一直持续到黄昏时分,邵勋方得机会告退。 为他开门的是殿中将军苗愿。 “君侯而今却是炙手可热之人了。”苗愿有些酸溜溜的,也有些高兴,毕竟是一起患难过的。 邵勋在宫城外与他多聊了会。 “过几日,把当年一起杀张方、进讨关中的老兄弟们召集起来,痛饮一番。”邵勋拉着苗愿的手,说道。 苗愿眼睛一亮,立刻笑道:“此事易耳,大伙早说要聚一聚了。” 邵勋点了点头,又问道:“禁军诸部而今是什么模样?” “太傅弄来了不少人,但争权夺利,贪墨钱粮,操演是没人上心了。”苗愿叹了口气,说道。 和自己掌握的情况差不多。 邵勋皱了皱眉,果然什么部队丢到司马越手里就要糟。 禁军只有两万人的时候,他独掌四分之一,严格整训,定时操练。 扩充至三万余人的时候,训练也算正常,吸收了大量溃散中军老卒后,甚至能拉出几支素质优良的部队打硬仗。 现在的禁军有五万多、接近六万,却已经被折腾得面目全非。 按理来说,随着禁军成军时间变长,严格管理、正常训练的话,战斗力是会逐渐增长的。但现实是内部分裂、军心涣散。 邵勋之前就听杨宝等人抱怨,在京担任司隶校尉的糜晃也提过一嘴,今天见到苗愿,一番交谈之后,基本确认了。 再这么搞下去,以后拿什么来保卫洛阳? 洛阳不保,他在梁县、广成泽一带折腾的家业也危险——说难听点,洛阳就是邵某人的盾牌,他不想这面盾牌很快破碎。 ****** 在邵府住了一夜,正准备出门置办礼物,分别拜访曹馥、糜晃等人时,唐剑来报:司空王衍邀宴。 邵勋犹豫了一下,同意了。 人红是非多啊,连着赶场,他装逼地感慨了句。 换以前,他压根不会与这些人扯上关系,生活就是单调的训练、打仗。 每天一睁眼,就是军士们臭烘烘的脚丫子。 一闭眼,就是军士们的磨牙声。 仿佛他的世界比别人少了一大块。 现在不一样嘞。 赴宴地点在城外的一处农庄别院,依山傍水,景色宜人。 抵达之时,王府仆役将其引到庭院之内,却见一群老老少少在清谈。 王衍挥了挥手,示意众人不要谈玄了,然后一一介绍。 王含王处弘,治书侍御史王基之子。 王敦王处仲就不用多说了,邵勋见过好几次,为人表面随和,内心则不然。 王含、王敦都是王基之子,母亲出身泰山羊氏。 另有王舒王处明、王邃王处重,侍御史王会之子。 邵勋一一与这些公子哥们见礼,并默默观察。 王含他不了解,但观其外貌气质,再听得几句话,初步感觉和他弟弟王敦性子差不多,外宽内忌,心性薄凉,甚至有几分残忍。 呃,王敦已向他望过来了,目光不善。 邵勋愕然,下意识摆弄着手里的干枣,王敦目光愈发不善了。 干枣咋了?碍你啥事了? 邵勋拿起一粒,塞进嘴里嚼吃了起来。 王衍轻轻拍了拍王敦的手,然后说道:“君侯年且二十,可有表字?” “没有。”邵勋说道。 表字一般是长辈、业师给取的,邵勋还没这个机会。 他昨天想了想,打算让曹馥替他取個字,进一步加深双方的关系。 这会王衍提起来,让邵勋有些惊讶,你居然敢占我这个便宜? 幸好王衍没再提这事,话锋一转,道:“君侯在河北大破贼军,显然熟稔兵事,却不知如何看待王弥此人?” “王弥两次惨败,两次复起,并迅速拉起万余兵马。别的不谈,身边一定有数百乃至上千积年老贼。不消灭这些人,就消灭不了王弥。”说到这里,邵勋瞟了一眼王敦,道:“听闻王使君将赴青州之官,或会遇到王弥,一个不好,是要吃亏的。” 王敦脸上已经恢复了笑容,至于心情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王含则不如王敦那么会表面工夫,见到邵勋这个兵家子泰然自若,侃侃而谈,似乎没怎么把王敦放在眼里,顿时有点傻,更有些生气。 一个人把自己摆在什么位置,不是装腔作势就行的。它源于内心的底气,是自然而然的一种自信——说得直白点就是,我就惹你不高兴了,你能奈我何? 邵勋并不是装腔作势,这一点王含还是能够看得出来的,但这尤为让他恼怒。 王舒、王邃则不动声色,静静看着。 今日这场聚会,说白了只是初步接触,双方都不会谈什么实质性的东西。 总得来往试探个几次,双方心里都有数后,族兄才会寻一个契机,把事情挑明。 邵勋这个人,确实和传闻中一样,有些跋扈啊。 仆婢们端来了酒菜,众人如同出游一般,在庭院中席地而坐,侃侃而谈。 庭院后面的一间偏厅内,王景风搬来一个矮几,又踮起脚尖,从屏风顶部悄悄看向院中。 她的目光扫来扫去,最终锁定一人。 面色刚毅——有点丑! 肤色和常年下地的田舍夫一样——太黑! 坐在那里时,右手偶尔抬起,挥舞一二,但左手始终低垂,离刀柄很近——杀才!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王弥贼寇也,两次被人击溃。今苟道将都督青兖诸军事,宁不能剿耶?”王敦问道。 “使君去了便知。”邵勋笑道。 王景风不想看了,因为她有点担心族叔王敦要发火。 “阿鱼,你在做什么?”旁边响起了惊讶的声音。 王景风受惊,站立不稳,当场摔了下来,并且还是屈辱的脸部着地的姿势。 “叔母……”王景风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来人是叔母襄城公主司马脩袆,此时正无奈地看着她。 婢女们上前将王景风拉起。 王景风一瘸一拐地走了几下,然后被司马脩袆拉去了里间。 “你方才在偷听?”司马脩袆看着正在揉脸的王景风,问道。 王景风如梦初醒,慌忙说道:“叔母小心,青州有王弥之乱,听说凶得很。身边有一千剧贼,人人身长八尺……” 司马脩袆噗嗤一笑,道:“接下来伱是不是还要说他们会呼风唤雨?” 王景风赧然,说不下去了。 婢女们亦纷纷偷笑。 襄城公主是武帝最宠爱的女儿,出降王敦时,嫁妆是其他公主的十倍。 因为司马脩袆的地位,婢女们有点恃宠而骄,曾经就嘲笑过驸马王敦。 至于王敦是不是记恨在心里,那就不好说了,至少到目前为止,碍于公主情面,他还没有下手。 “你听谁说的?”司马脩袆有些好笑地问道。 “鲁阳侯邵勋,就是那个阿黑。”王景风说道。 “休要胡说八道!”司马脩袆斥了一句。 阿黑是驸马王敦的小名,这怎么能张冠李戴呢? “放心吧,你叔叔当过左卫将军,素有军略,不会有事的。”看着王景风担忧的眼神,司马脩袆笑了笑,说道:“他会护着我的。” 当然,就只是说说而已。 真遇到危难,驸马会怎么做,她心里完全没底,这些年一直是吵架过来的,丈夫甚至想要借机处死自己的陪嫁婢女。 这么小心眼、睚眦必报,那个阿——鲁阳侯若得罪了丈夫,多半会被一直记恨着。 今日这场聚会,应当是特别邀请鲁阳侯的,意在试探、拉拢。 但鲁阳侯锋芒毕露,却不知效果如何了。 司马脩袆摇了摇头,拉着王景风离去了。这些事情,不是她们妇人该操心的,出嫁从夫,有男人管着就行了。 倒是阿鱼着实有几分容貌,守寡多年,将来会不会被迫出嫁呢? 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吧。司马脩袆暗暗叹了口气,有些烦恼,很难对外人诉说。 第三十一章 谶谣(月票加更3) 邵勋离开洛阳之前,布置了募兵任务,并交由从梁县赶来的吴前主持办理。 太傅幕府东阁祭酒庾亮因为与邵勋往来密切,渐渐无事可做,便告了个假,从许昌赶来洛阳,会同办理——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协助募兵了,可谓驾轻就熟。 门令史徐朗已经离府,即将入禁军右卫出任强弩营主官,即俗称中的三部(前驱、强弩、由基三营)司马之一。 徐朗官职低微,他也就是个殿中司马罢了,不可能像当初王秉那样以虎贲中郎将领前驱营。但也是不错的官场起点了,对他这种喜爱读兵书的人而言,更是对胃口,因此即将高高兴兴地去赴任。 而因为禁军人数大增,前驱、强弩、由基三营恢复旧制,不再由宿卫七军的将军直领,中间设了个三部督,右卫三部督是朱诞,天子司马炽提拔的新人。 徐朗还有旬日才会赴任,于是跟着吴前一起募兵,积累经验。 此二人之外,还有一位出身汝南周氏的子弟,名周谟,小名阿奴,二十来岁的样子,看着没甚特异之处。 他的父亲周浚曾做过安东将军、扬州都督,叔叔周馥是现任扬州都督,兄长周顗周伯仁曾是先帝近臣。 邵勋与汝南周氏搭上关系,最早可追溯至辟雍攻防战。 但那会关系较浅,来往较少。随着他声名鹊起,汝南周氏加大了与他来往的力度,到了这会,周谟这种名气较小的嫡脉子弟都来了——邵勋怀疑这些世家大族内部有個“评分系统”,你取得什么样的成就,人家就给出什么样的支持,童叟无欺,价格公道。 周谟应该就是汝南周氏投资他这个方向的代表了。 对大家族而言,这只是他们投资的诸多人选中一个小方向,但就像羊曼说的,对家族来说,这只是一个很小的投注,对他这种具体执行人而言就是全部。 他成功了,以后周家就以他为主。 他失败了,周家就与他撇清关系。 乱世中的规则,就这么简单粗暴。 庾、徐、周三人跟着吴前,带着数十随从,先去了城东洛水之畔的一处地方。 这里有一座河伯庙,众人到时,但见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数百名面色黝黑的纤夫挤来挤去,够着头向前看。 “那不是胡毋辅之吗?”吴前眯起眼睛,看了半天后,问道。 “正是胡毋彦国。”庾亮瞄了一下,眼现怒火。 虽然他对鲁阳侯邵勋非常佩服,很多时候下意识跟着他四处跑,以至于被人认为“邵党”中坚分子,他还是不能接受妹妹嫁给邵勋。 但令他泄气的是,父亲居然不是很反对了,母亲也不说话,这——难道我错了吗? 胡毋辅之这厮,没有半分酒品,实在可恨。 “下水了,下水了!”纤夫们一阵骚动,有人高喊了起来。 不一会儿,却见胡毋辅之跟着两个船工,登上一艘小木船,划向河中央。 胡毋辅之坐在船舱内的案几后,一边端起酒碗抿一口,一边笔走龙蛇,好像在写什么东西。 稍顷,胡毋辅之写完了信,站起来朗诵一番后,将信抛入河中。 做完这些,他又将壶中酒洒入河内,嘴中念念有词:“幽明共赞,神祇护佑,礼毕!” 船工向岸上挥手,立刻引来一阵欢呼。 “泰山胡毋班(胡母班)曾被山神召唤,请其为妇婿河伯带信,信者众多,传扬甚广。胡毋辅之被人请来祭祀河伯,并不奇怪。”庾亮熟读经史、志异,对各种奇闻怪谈也有所了解,当场解释道。 “元规,你信吗?”徐朗问道。 庾亮迟疑了一下,没说信还是不信。 徐朗笑道:“此事必以讹传讹,我所信者,唯经世济国之道。” 周谟来的时间短,这时没插话,只默默看着。 “好了,该募兵了。”吴前这人不识字,没文化,但走南闯北大半辈子,立刻就岔开了话题,道:“走吧,过去看看。” 三人自无异议,带着一帮随从走了过去。 “赵槐?”一名身强力壮的纤夫正在与人分祭祀用的酒肉,看到一行人过来时,先是目光一凝,待看到熟人时,立刻喊了出来。 “季收?”被喊做“赵槐”的人站在吴前等人身后,乃银枪军第一幢的什长,听到喊声时,定睛一看,原来是当初一起拉纤的老熟人。 季收将祭肉交给别人分发,擦了擦手后,走了过来,先对吴前等人行了一礼,然后眼神复杂地看着赵槐。 赵槐变了。 人站在那里,身姿笔挺,目光湛然,不再是以往那种微微躬着腰,一副谨小慎微、唯唯诺诺的模样。 他腰间悬着一把环首刀,左手自然地搭在刀柄上,右手虚握成拳,垂于腿侧,走起路来,微微前后晃动,甚有章法。 身上的袍服也是新的,好像还是锦袍,不知道谁赏赐的。 总之,一别数年,整个人由内而外地产生了巨大的变化,仿佛完全是另一个人了,差点没认出来。 “季君三四年没见到赵槐了吧?”吴前自来熟地上前,拉过季收的手,笑道:“赵槐现在是银枪军什长,手底下管着十个兵呢。长安之役,斩鲜卑首级两枚,肥乡之战再立新功,就连鲁阳侯都夸赞他‘勇猛骁锐’。” “鲁阳侯?”季收疑惑道。 “便是材官邵将军了,去年派我等过来募兵的,这就忘了?” “哦,原来是降世神人。”季收与身后几人对视一眼,不知道在交换什么意见。 “嗯?”吴前一愣,这帮人怎么知道的? 仿佛看到了吴前的疑惑,季收低声道:“昨日有童谣,‘太白降世,许昌库开;洛水断流,真人乃出。’” 吴前还没反应过来,身后三人却齐刷刷地看向季收,脸上神色各异。 太白主兵,主杀伐,这似乎解释了某人为什么要抢许昌武库,这是天性啊! “洛水断流,真人乃出”这句话有点难以理解。 但最近十年,先是关中连续大旱,再是并州大旱,谁知道哪天会不会来个河南大旱? 这段“童谣”不知道是谁散播出来的,很明显是针对鲁阳侯,因为他是太白星精降世的传闻已经在部分士人圈子内传播了。 别觉得时人不信这个。 杜预为《左传》写注时,曾提到:“童龀(chèn)之子,未有念虑之感,而会成嬉戏之言,似若有冯者,其言或中或否。博览之士,能惧思之人,兼而志之,以为鉴戒,以为将来之验,有益于世教。” 杜预这种朝堂高官认为,小孩子心思单纯,天真无邪,不会受太多干扰,嬉戏童谣可能对也可能错,有识之士应当仔细分析,以为鉴戒,或有用处。 另者,此时的天文学中,认为荧惑星降世变成童子,歌谣嬉戏,这被称为“谶谣”。 这就是个迷信的社会啊! 见吴前等人交换眼色,尽皆无言,季收又看了眼威风凛凛的赵槐,心一横,道:“既是邵太白募兵,我等自当从之。” 他身后还有七八人,见“带头大哥”这么说了,纷纷说道;“我等愿追随邵将军。” 吴前回过神来,忧心忡忡。 季收却不放过他,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吴公”,催促不已。 吴前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我何德何能,敢称‘吴公’。” 季收不理,只问道:“此番募兵几何?” “暂募一千二百人。” “那得多跑几个地方。”季收笑道:“我家中有些亲朋好友,在外做庄客,形同奴婢。我将其偷偷唤来,举家投奔邵将军,如何?” “须得老实本分才行。”吴前说道。 “那是自然。”季收拍胸脯保证道:“常年吃苦,能下地干活,可上河搬货,若不听话,随便打。不似那等老贼悍卒,不服管教。” “可。”吴前点了点头,道:“不过有言在先,若不成,还是会罢遣,不可能什么人都收的。” “好,好。”季收连连点头,满口答应。 随后,他喊来几人,令其各自呼朋唤友,顷刻之间,便拉出了百余人,吵嚷着要当兵。 他们不傻,不会仅仅因为一句童谣就争着当兵。 更大的原因是吴前每次来募兵,都会带上一些银枪军士卒现身说法,用他们的经历来吸引这些纤夫、苦力们。 人终究是向往好日子的。 不当兵就不会死了吗?你太天真了,死的可能性也很大。 既如此,不如当兵搏一搏——仅限禁军和银枪军,其他人若来征兵,他们保管躲起来。 当天下午,由季收带路,吴前等人又跑了几处地方,募得四五百人。 整个过程之中,庾亮、徐朗、周谟三人心事重重,愁眉不展。 庾亮甚至想到了是不是有人陷害鲁阳侯,并把目标锁定在了太傅幕府的一些人身上——有些时候,不需要上位者直接下令,自有急着幸进之人主动跳出来,施展腌臜手段,会是谁呢? 唉,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奈何奈何。 但另外一方面,他心中也有几分动摇,万一这个童子歌是真的呢?有没有可能是真的? 第三十二章 盘账与应对 邵勋收到消息时,尚未回梁县,而是临时拐到了新近完工的檀山坞。 这是几年来建成的第三座坞堡,也是短期内最后一座。 他第一件事是盘账。 在经历了两年小心翼翼的经营后,今年云中三坞进行了首次两年三熟制试播种。 去年秋收后种下的越冬小麦,在五月间收获。 亩产么,只能说还行吧,与粟差不多。 云中坞收获了11.2万余斛,金门坞收获6.4万余斛,檀山坞收得6.5万余斛。 夏收后种了一季杂粮,入冬前收获,三地总计收15万斛出头。 三个坞堡的大小牲畜数量增长到了733头。 以上是宜阳县的产业。 在阳翟县,邵勋还有个禹山坞,为了养护地力,今年只种了一季粟,收得11万斛,另有大小牲畜892头。 洛阳的三座庄园,因为两年三熟制执行的时间不一,今年以金谷园收粮最多,约9.2万斛,三地总计收得粟麦粮豆15.8万斛,另有牲畜735头。 梁县则有绿柳园,今年只草草收了1.8万斛粟,置办了百余头牲畜。 广成泽的数据尚未汇总而来,但邵勋不太抱指望。 总体而言,他治下的百姓分布四个县,总计已有42000多人,最长的统治了五年,最短的统治了一年,绝大部分统治了三年左右,全年消耗了六十多万斛粮食,盈余极少。 好吧,事实上没有盈余。 银枪军一年发放的粮赐就超过13万斛,另需万余匹绢。 再加上战死士兵的抚恤,以及承诺给府兵养部曲一年的开销,几乎把去年从关中抢来的粮食消耗一空。 唯一的存粮进账来自卖马收入,总计卖给南阳乐氏、新野庾氏、颍川陈氏一千匹马,总进账21万斛粮食,再加上花钱采买的部分高价粮,总计约三十万斛存于梁县,算是多年来第一次有粮食储备。 抢回来的马儿,去掉本次出征损耗,以及部分生病而死的,总计还剩六千三百余匹。 明年会继续卖一部分,换成粮食储备,免得继续贬值。 盘完账后,邵勋微微点了点头。 他早知道自己的财政没那么紧张了,但直到看完账本之后,才最终放下心来。 “毛二,云中三坞就这样了,明年檀山、金门二坞可少少收拢一些流民,云中坞就不要进人了。”邵勋让人将竹简、木牍一一收好、抬走,然后说道:“新来之人,几年内都是亏的。虽说长远有益,但邵师变不出那么多粮食,如今这年月,金银器、钱帛乃至器械甲仗,不一定能换来粮食,就算能买到,也亏得很。” “邵师你把洛阳的粮价都买上去了,很多人骂呢。”毛二全面管理三個坞堡后,气度不一样了,居然敢和邵勋开玩笑了。 邵勋听了哈哈大笑,道:“骂吧,邵师不在乎。明年邵师要重点管着广成泽那边,鲁阳县也要兼顾。别看有三十万斛存粮,但那个动不得。” “明年会有战事吗?”毛二敏锐地想到了什么,问道。 “你啊,心思细腻得像妇人。”邵勋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邵勋还记得五年多前,毛二脚踝受伤,当时都哭了。 这么一个秀气的学生,本身又有读书做管理的天分,今后就往这条路上走吧——东海一期一百五十人中,就数他最出色,毛二也算是百里挑一了。 “若有战事,确实需要精打细算。”毛二说道:“邵师今岁俘虏了八千人,养他们也需要粮食。” “没有八千。”邵勋说道:“也就七千多吧,剩下的是工匠,分到诸坞堡及广成泽安置。汲桑贼众,就在广成泽屯田,给战死儿郎们挣抚恤。王阐、郝昌等河北军士三千余人,亦在广成泽、鲁阳,半屯田半训练。” 对于河北军人的安排,粗看起来有点黑心资本家的味道。但他们不降,也逃不过个死字,如今自己给自己挣一部分口粮,邵勋再补贴一部分训练用的粮食,等到时局变化,他们也可以苦尽甘来嘛。 邵氏军政集团的军队,在邵勋心里其实是分三六九等吧。 银枪军是当之无愧的核心,现有六幢3600人。出征后伤亡了一部分,包括部分学生兵军官。这会已另行招募新人,再抽调一部分学生兵充任军官,把编制完善了起来。 到了明年二月,会有新一批学生兵学满两年且年龄达标,银枪军第六幢就地扩编为第六、第七幢,另组建第八幢——此为军官培养部队。 吴前新募的一千二百人,就是为扩军做准备的。 长剑军现有石桥、永兴、南山三防。在过去一年,陆陆续续有部分禁军老兵愿意举家南下,开过年后会新组建两防,这也是明年工作的重点之一。 简单来说,长剑军(府兵)多招募“成品”,即有底子、有战斗经验的老兵。 银枪军就当前而言,一个老兵不要,全部招募一张白纸的新人自己训练,几乎已经成了传统。 这是两者最大的区别。 牙门军算是第三等的部队,装备较差。五千多人撑死了四百多副铁铠。 邵勋打算再观察观察,确定这支部队不会在一道圣旨下发生混乱时,便给他们改善一下装备,提高战斗力。 至于王阐、郝昌、楼权、楼褒乃至陈眕这些人,其实算是“外系杂牌”了。但他们来得早,将来未必没有变成嫡系的机会。 而既然是杂牌,待遇当然是不行的,混口饱饭就差不多了,全按银枪军的待遇来,邵勋会破产。如果转为府兵,一时间又没那么多地和部曲给他们。 军队建设,还是得循序渐进。 不过,看着实力慢慢增加,一点点变强,终究还是很让人愉悦的。 邵勋喜欢这种感觉。 ****** 呃,他的兴奋劲并没有持续多久,当接到吴前的汇报时,心情一下子恶劣了起来。 “哪个孙子在害我?”这是他第一时间冒出来的疑惑。 首要怀疑对象是越府的一些不知所谓的幕僚。 他都不知道跟那些人哪来的仇怨。 司马越都没放话说要对我怎么样,但你们就喜欢揣摩上意,不知所谓。 汉国大鸿胪范隆的嫌疑稍小一些。 毕竟刘渊对自己好像还可以?但也不能排除。 以前的刘渊是一个人,当了汉王后的刘渊则是另一个人。 人是有可能被环境、权力异化的——不,不是有可能,而是必然。 总之,大概就这两家了。 其他人也不会搞我……吧? 邵勋转身一看,才想起卢志去了鲁阳,檀山坞这里只有毛二。 “毛二,此事你觉得该如何处理?”邵勋决定考一考他,问道。 “邵师,此事不如找侯相相询。”毛二回道。 “别躲,邵师就要听听你的意见。” “不如上表自辩?” “伱啊……”邵勋有些失望。 毛二算术不错,文采也可以,管理水平虽然一般,但也在合格水平之上,可惜还是理工男的直线思维。 还有很大的成长空间。 “上书自辩,便是心虚,落了下乘。”邵勋说道:“可懂?” “那怎么办?”毛二挠了挠头,道:“那就列一份名单,找人多编几分童子歌,给每个人都弄一份,混淆视听。” “不是很妥当。”邵勋摇了摇头,道:“你还是好好整顿这三座坞堡吧。这是许多银枪军儿郎的家,不可轻忽了。” “诺。”毛二脸色一正,沉声应道。 他看出来了,邵师对他的回答不是很满意。 但自己确实不太懂这些东西,还是做好本职工作要紧。 能力有限的话,勤可以补拙。 他比不了那些世家子眼界开阔,他是军户家的孩子。 他手下还有二十余人,多出自东海、洛阳,要么和他一样是军户家庭长大,要么是战争孤儿,他们都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但他们还可以学习,可以成长。 邵师让他们这帮不适合上战场的学生管理云中、金门、檀山三坞的庶务,其实也是在培养他们的能力。 万不能让邵师失望了。 十月十四日,刷完存在感的邵勋打算离开檀山坞,返回梁县了。 谶谣之事,他打算静观其变。 反正这种事的发酵还需要一段时间,最终传至天子和太傅耳中时,可能已是过年前后了——如果司马越没干这事的话。 这两位也不可能单凭两句童谣就拿他怎么样,但有所警惕是肯定的。 尤其是天子。 本来关系处得好好的,这下可能要前功尽弃了,但邵勋也无所谓了。 说句搞笑的,现在最能拿捏邵勋的,不是天子,不是司马越,而是王衍。 但王衍又是三人中最势弱的,他是司马越的军师,也是政治上的盟友,属于东海王一系中的半独立势力。 他当了北军中候,想必对军权也有点想法。 他需要合作对象。 所以,短期内应该问题不大。 至于长期么——呵,长期的话,无论天子、司马越还是王衍,都会更加迫切地需要我的合作。 风浪越大,鱼越贵。世道越乱,武人越值钱。走着瞧好了,王弥会教训所有人的。 第三十三章 敌不动我不动 永嘉元年十月十六日,邵勋远远看到了绿柳园。 出征一次,差不多就是半年时间。若非能发点财,解决下明后年的军饷发放问题,他是真不想去。 乐岚姬正在妆点房间。 她已怀孕接近七个月,小腹高高隆起,按理说该好好休息的。 但正因为孩儿将要临世,她的心情愈发愉悦,每天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君侯偶尔在书房过夜,这里的眠床也换掉。”乐氏坐在胡床上,双手轻抚小腹,柔声说道。 “诺。”仆婢们齐声应道。 话说绿柳园的仆婢是越来越多了。 以前有一半以上是成都王府的,这次又从南阳来了不少人,都是岚姬少女时代的身边人,让她十分开心。 新床其实已经打制了一套,就放在院子里,马上就能搬进来,再组装完毕,晚上就能用。 后汉服虔曾言:“床,三尺五曰榻板,独坐曰枰,八尺曰床。” 床榻有时候被合起来称呼,因为“床,装也,所以自装载也”,就型制来说,坐卧的床主要区别在于大小。 床无论坐卧,都不高,一般“高下六寸”,也就是14厘米多一点。 邵勋不习惯这种,因此特地命人打制较高的眠床,适应他的喜好。 客人来他家拜访,一般也不会跪坐,有胡床。 吃饭也不在矮几上,而是有正儿八经的高桌。 这是他身为现代人的倔强。 坐了一会后,岚姬又在婢女的搀扶下,看着一套帷帐。 帷帐是从南阳送来的,博山文锦织成,衔五色流苏,华美异常。 岚姬小时候用的就是这类锦帐。 从今往后,她就将与君侯在这套锦帐下,相拥而眠,每每想及此处,脸都红透了,又无限欣喜。 可怜邵大将军,之前当小兵时要么睡草席上,要么在草堆里和衣而眠,渐有成就后,也是睡在粗布帷帐内。 现在算是被这些富婆带着全面提升生活品质了,还尽是他没见识过的东西。 “夫人,这些珠帘……”有婢女走了过来,问道。 岚姬本来挺欢喜,听到“夫人”二字时,脸色有些黯然,道:“你们看着布设吧。” 说完,离开了书房,来到院中。 斜对面的几个女乐已经走了。 她们本就来自天下诸郡,以值役(徭役)的形式来到洛京。 自汉以来,除了雅舞仍用良家子(爵位五大夫或官秩六百石以上子弟),其余皆是“国之贱隶”——三国时尤甚。 到了本朝,各地女乐以“贱隶”身份轮番入京服徭役,这对她们未必是坏事。盖因在地方州郡,她们的日子更惨,经常被官员上佐拿来招待客人,因其才貌俱佳。 走掉的女乐被赐给立功将士为妻,这对她们是一大解脱。 当然,每个人想法不一样,不可一概而论。 有的女乐,可能并不一定喜欢清贫的生活,宁可继续周旋在达官贵人之间,因为她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哪怕是以女奴的身份。 ****** 午后时分,邵勋回到了绿柳园。 甫一进门,就把乐氏搂在怀中,轻轻抚摸着她的小腹。 仆婢们尽皆垂首,不敢多看。 二人进到里间后,邵勋小心地扶着岚姬坐下,又伏在小腹上听了一会,笑道:“半年未见得吾儿,甚是想念。” “郎君怎知是儿子?”岚姬轻轻抚摸着邵勋的脸,问道。 “我的种,如何不知道?”邵勋站起身,道。 岚姬脸又红了,同时也有些欣喜。 邵勋很快从腰间解下一個木匣,置于桌上,打开。 乐氏瞟了一眼,喜上眉梢。 邵勋从中取出一对珍珠耳环——穿耳施珠曰“珰”,此本出于蛮夷所为也……今中国人仿之耳。 此时的耳环,十个有八个是珍珠耳环,非常流行。 乐氏今天梳了个双环髻,配上这对珍珠耳环,相得益彰,十分明艳。 她又粗粗看了看其他首饰,其实没她以前用的好,不过仍然喜滋滋地着人珍藏起来。 这年头,服散的人多,愿意费心思给女人找礼物的却不多。 “一会卢子道等人会来,你随我见一见。”邵勋拉起岚姬的手,轻声说道。 “嗯。”乐氏乖巧地应道。 邵勋随后又关心了一下胎儿的事情,直到唐剑来报:侯相卢志及河北诸将已至。 这才整了整袍服,拉着乐氏出门。 “参见君侯。”卢志、王阐、郝昌、楼褒、楼权五人齐齐躬身,行礼道。 “无需多礼。”邵勋回了一礼,道:“都是自己人,来这边坐。” 乐岚姬身子不便,只稍稍欠了一下身,算是回礼。 她的目光有些低垂,脸有些红,似乎不太好意思看眼前几人。同时有些慌,下意识扭过头,待看到邵勋的身影时,心才重新落回了肚子里。 卢志等人抬起头来。 他倒没什么,向乐氏行了一礼后,便去了池塘边的亭内落座。 王阐等人看着太弟妃高高隆起的小腹,神情复杂。 他们在河北与石超一起“口嗨”太弟妃有遗腹子,并打着这个旗号作乱,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凝聚人心的一种手段罢了。 但这会真真正正看到太弟妃已怀有身孕时,个个神情不自然,匆匆行了一礼后,灰溜溜走向凉亭。 “君侯,鲁阳令已经屈服。”凉亭内已传来卢志的笑声。 “哦?子道施了何等手段?”邵勋感兴趣地问道。 “一者,我令其征发丁壮,出给钱粮,组建侯国军千人。”卢志说道。 “哈哈。”邵勋笑了。 这招有点狠。 按制,侯国无论大小,皆置军千人。 问题在于,这是哪一年的老黄历了?如今什么世道,鲁阳县怎么可能出这个钱?遍观天下,连公国都没几个养了足额的兵众,别说侯国了,你逗我玩呢? 但卢志这么要求,从律令上来说完全没有问题,占着理。 “二者,王、郝二位将军带着千余兵至鲁阳,县令一见,直接装病了。”卢志继续说道:“而今他不再管事,县衙上佐、吏员皆尊奉君侯号令。” “好。”邵勋高兴地说道:“侯相出马,果然不凡,我本以为总得花几个月的时间,慢慢软磨硬泡呢,没想到这么快就成了。” “此赖君侯虎威。”卢志笑道:“若无洛阳、豫州、河北诸场大胜,可没那么容易。” “子道过谦了,该是你的功劳,就是你的。”邵勋摆了摆手。 卢志也不争辩,此时王阐等人业已入座,便又说道:“仆在鲁阳,收到君侯之信,已知谶谣之事。” 王阐等人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邵勋也收起了笑容,静静听着。 卢志其他才能不清楚,但他真的很擅长包装人设。 成都王司马颖是什么人,邵勋多多少少有点了解,但卢志愣是把他包装成了贤王一个,在河北名声极佳,得到了绝大部分士族的支持。 后来,也就是司马颖当了皇太弟,飘了,不听劝了,最终人设崩塌,露出了本来面目,让人大失所望——就这样,现在河北还有人打司马颖的旗号作乱。 甚至于,历史上整个西晋末年、十六国初期,都可以算作广义上的司马颖系势力与司马越系势力的争锋。 刘渊、刘聪父子难道不是司马颖封的官吗? 邺城将要告破的时候,刘渊甚至已经带了两万人去支援,只不过来不及了,最终被手下劝着退兵。 石勒、汲桑更是司马颖旧将公师藩的人,起家第一桶金也是靠着收拢公师藩残兵。 简单来说,刘渊分到了司马颖给的官,以此名义统领匈奴诸部。 石勒等人分到了司马颖的兵,兴风作浪。 邵勋分到了司马颖的老婆,也不亏,借鸡生蛋,第一个孩子就要有了。 是人是鬼都在秀,就司马颖全家毙命,惨。 “谶谣之事,信的人很多,认为其是无稽之谈的人也不少。”卢志说道:“从天子角度来看,信或者不信,全看大局。天子需要君侯效命时,哪怕内心深信之,也得忍着,待度过了眼前难关,才有秋后算账的机会。太傅或许也信,但他一时半会拿君侯没办法。” “至于王衍。”卢志沉吟了下,道:“此人极好谈玄,或许信得最深。但他素无大志,但随波逐流,捞取好处罢了。他没有为了心中所求而破釜沉舟的决心,听得此童子歌,第一反应不是与君侯为难,而是与君侯相善。” 邵勋一听,赞道:“子道真是把王衍看透了。” 王衍是个标准的政客,绝对谈不上政治家。 他口才甚好,眼光极佳,很早就开始“备战”,布局深远。但他有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卢志说的,没有清晰的目标,更没有为了这个目标而赌上一切,破釜沉舟的勇气。 王衍只想在规则内长袖善舞,左右逢源,他跳不出这个圈子,有路径依赖了。 “除此三人外,其余诸方伯或有威胁,但都不大。”卢志说道:“故君侯无需做任何事,等就行了。” “等什么?”邵勋故意问道。 “等四方消息,再做应对。”卢志理所当然地说道。 邵勋笑了笑,道:“听子道一席话,恰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 卢志不是穿越者,当然想不到再等半年,王弥就要一路杀到京城了。 邵勋不太清楚其他历史细节,但这件事还是知道的。 届时,谁特么还管谶谣的事情?太白星精才是大家需要的啊,最好是真的。 “对了,子道方才提及太傅会信此谣,难道这事不是太傅做的?”邵勋问道。 卢志捋了捋胡须,沉吟道:“据君侯所言,刘汉大鸿胪范隆诚心招揽。我思来想去,这事极有可能是他做的。太傅若想找君侯麻烦,犯不着用此等手段。” 邵勋微微颔首,旋又问道:“此谣后两句‘洛水断流,真人乃出’何解?洛水怎么会断流呢?” “关中大旱,赤地千里。并州大旱,汾水为之不流。可不就是这几年的事情?”卢志说道:“天有大象而不能言,故运风云以表异。大旱之象,实乃上天示警,洛水断流又有什么稀奇?今年不断流,明年也会断流。明年不断,后年也会。只要有一年断流了,此谶便应验了。” 说完,卢志小心地看了邵勋一眼,问道:“君侯当真不知?” “知什么?”邵勋不解。 卢志与王阐等人对视一眼,都有些疑惑。 片刻后,卢志问道:“君侯既不知,为何在广成泽上下那么多工夫?” 邵勋愕然。卢志你不会也信了吧?伱不是说那是人造谣言吗? 见邵勋神情不似作伪,卢志收起疑惑,道:“鲁阳那边,君侯最好亲自去一下。仆奔走多日,觉得有几桩事较为紧要……” 说罢,一一叙来。 邵勋连连点头。 几人边吃边聊,直至晚间,方才各自散去。 主角养兵数量 主要是看一些人整天说主角养了一万多兵,我得好好澄清下。 主角到底养了多少兵?我给个结论:少于1913人,而且成本还不全是自己承担的,花费最多的铠甲、武器、耗材部分,基本来自缴获。 下面一一细分。 第一部分:银枪军 现有3600人,半脱产,训练之余,自己还侍弄果园、菜畦,种少量地,另放牧牲畜。 每兵每年得粮36斛,主要发给家属,如果有的话。 每兵每年得绢3匹,还是发给家属。 一兵一年的口粮,大概32-33斛,是普通百姓两倍,由指定的五户百姓供养,不够再由半脱产的他们自己挣,比如放牧的牲畜生产的牛羊奶制成的干酪,定期宰杀的牲畜等等。 所以他们是半脱产,书里不止一次强调了。 我算1800人。 一个士兵花费最多的部分是哪里?不是吃的,不是绢帛赏赐,而是武器铠甲。 以唐代为例。 唐玄宗时期,全国约58万军队,其中有马的骑兵、骑马步兵16万人。 安史之乱后,唐德宗建中年间,中央禁军+各地藩镇兵共76.8万。 唐穆宗时期,因为人口恢复,上升到99万出头。 自此基本没变,一直在这个数字上下浮动。 晚唐时,因为长期藩镇割据,纵有战争,也限制在局部地区,因此人口快速恢复,不下3500万,或曰接近4000万,最激进的学者认为唐武宗会昌年间人口数量甚至已经恢复盛唐时,证据是河北人口接近盛唐,有些县还多设了几个乡。 我按3500万算,就是700万户,养一百万士兵,七户养一兵。 为何能养这么多? 很简单,士兵花费最多的不是口粮,而是战备物资。 比如,中晚唐时,一匹马值40匹普通杂绢,按照当时的钱绢价格,约20贯钱——北宋时,这个数字会暴涨到200贯以上。 一匹马的售价,差不多就可养一名全脱产职业士兵一年,故置办起来非常困难。 铠甲的价格我没查到定数,众说纷纭,但可以肯定的是,比马贵。 另外还有训练器械损耗。 哪一样不比口粮那点东西贵多了? 古代所说“XX户”养一兵,很多人就下意识以为要这几户才能挣出一個士兵的口粮。 其实,古代算的是总账,即多少户百姓提供的赋税,才能覆盖一名脱产职业士兵的开支——在中间损耗较少的情况下,这个数字最低是五户。 如果单算士兵吃饭的花费,即便他一年的粮食消耗量是普通人两倍以上,那真的不值一提。 银枪军最大的开销:铁铠,主角给置办了,从今往后只有折旧费。 武器:一样。 训练耗材是这三样中相对最少的,之前靠库存,现在又缴获一批,长远靠禁军。 也就是说,银枪军最大的开销并不由主角治下百姓承担,我给这里算1800人都算多了。 他们事实上只承担粮食,以及部分绢帛赏赐。 第二部分:牙门军 现有5200人,这是禁军!禁军!禁军! 重要的事说三遍。 他们是朝廷养的,主角不出钱,明白吗? 居然有人把他们也算进主角养兵数量里,没看书吗? 第三部分:长剑军/府兵。 现有900人。 为什么要办府兵?因为他们的维持成本极低,就初期一次性土地投入,而且战斗力还不错,所以可以用个几十年、一百年。 一百年后,你让他们的后代继续当府兵,他们都不乐意,会求着你转为民户。 唐代天宝年间攻南诏,杨国忠甚至让人把士兵拷着送到前线,强迫他们打仗。 所以唐朝在南诏屡吃败仗,那些都已经是垃圾兵了,家里可能就十几亩地,技能不行,装备不行,本身还极其抵触打仗,不败才有鬼了。 但前期府兵是很好用的低成本、高性能士兵。 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把府兵也算进主角的养兵数量里? 第四部分:河北降军。 现有3300人。 他们自己屯田、屯田、屯田! 重要的事说三遍。 都没听说过古代的屯田兵?明朝卫所兵总知道吗?自己种地,产出给自己发工资,再养活卫所官员。 主角不养他们,明白吗?就算给点补贴,撑死了折合三五百人顶天了。 第五部分:亲兵。 总计113人,这是全脱产职业士兵,主角自己养的。 综上所述,主角实际养兵开销也就千余,且开销大头已经一次性覆盖了,剩下的就维持费用。 怎么会有人算出一万多? 书里都写得很清楚吧? 难道不计算一次性覆盖掉的武器铠甲费用? 难道不计算府兵的土地价值? 难道不计算朝廷拨下来养牙门军的钱粮? 难道不计算缴获所得? 奇哉怪也。 第三十四章 都是弟弟(月票加更4) 车驾刚过济南,尚未进入齐国境内,四周就不太平了起来——去年,先帝给齐王平反,司马冏长子司马超袭爵。 王敦有些紧张,下了马,登上一处山坡瞭望。 老实说,他没有太多的军事经验。 在王家诸子弟中,因为好读《左氏春秋》,得了个知兵的名声,于是在族兄的运作下,到青州担任刺史。 但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带兵打仗,纯靠手下中层将领,自己是不太懂的。 这本来也没啥关系。 世家大族么,谁不养点家将,谁不结识几个世代为将的兵家子? 我只需要懂个大概就行了,具体排兵布阵自然由他们负责。 嗯,想得是挺好,但有时候会遇到意外。 “嗖!嗖!”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驰来,箭矢飘落在车队中,引起一片惊慌,甚至是哭喊声。 “没用的妇人!”王敦恨恨地骂了一句。 关键时刻大哭小叫,祸乱军心,真是一点用都没有。 自从遣散府中数十姬妾后,他已经多年没碰过女人了。自此以后,吃得香睡得好,每天不用为那点事烦恼。至于公主因此与他不断吵架,那都不叫事。 男子汉大丈夫,有些事干不了,那也不要自暴自弃,我还可以追求别的。 只是今天—— “嗖!嗖!”箭矢越来越近。 有人看到山坡上的王敦,立刻下马奔了过来,大呼着朝他射箭。 王敦大惊,匆匆躲避。 仿佛跟他开玩笑似的,一支利箭带着呼啸的破空声,从他头顶擦过。 王敦吓得加快脚步,回到了山下的车队里。 护军将领已经带人上前拒敌了。 另有几名家将,各领十余人,沿着山坡往上爬,阻止敌人占据高处,让他们陷入被动。 司马脩袆掀开车帘,匆匆下了车,脸色苍白。 “夫君……”她抓住了王敦的手。 “让开!”王敦一把甩开,让司马脩袆一個趔趄。 “你?”好歹是公主,脾气自然不可能小,见到夫君如此对她,又气又急,颤抖着伸出手指,就要叱骂。 又一支箭隔空而至,落在马车上,箭羽兀自震颤不休,阻止了一场即将爆发的吵架。 司马脩袆“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活了三十五岁,还没人这样对待过她。 侍女们纷纷上前搀扶、安慰,有胆大的甚至出言斥责王敦。 王敦愈发恼火,但现在没空管这些贱人,他只关心来袭之敌。 “兄长。”王舒匆匆走了过来,头上还顶着几枚草屑,看起来煞是可笑,只听他说道:“今岁青州贼寇愈炽,州郡不能讨,已然成患。也不知这是哪一路人马,莫非是王弥的部众?” 王敦干咽了一口唾沫。 他有点后悔了。 以为凭借自己的治军才能,到青州后,拨给钱粮,厚养军士,便可练出一支强军,镇压贼寇,然后把青州上下打造得铁桶一般,成为琅琊王氏的根基。 月初领命之后,便兴冲冲地带着百余随从,日夜赶路,前往青州之官。 结果,还没到治所呢,就被来了个下马威。 青州的贼寇这么猖獗? 前方已响起了兵刃交击声,还有人临死前的惨叫。 王敦听得愈发慌张,太阳穴砰砰直跳。 襄城公主司马脩袆擦了擦眼泪,又走了过来,道:“夫君,道路难行,不如回返洛阳。妾求一下皇弟,让陛下……” “滚啊!”身边骤然响起声音,王敦吓了一跳,直接推了一把。 司马脩袆摔倒在地,不可置信地看着王敦。 “来人,牵马。”王敦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车队后方,接过一匹马,翻身而上,道:“我身负国家之重,不能有失,先行一步,尔等自散吧。” 所有人都傻了。 这是连妻子都不要了,就为了逃命?至于吗? 贼寇虽然到处射箭,但方才交锋了几合,人数并不算太多,完全可以将其击退,再前往青州,看看情况再说。 “兄长。”王舒拉住了王敦的马缰,面容严肃地说道:“夷甫千辛万苦为你赚来的青州刺史,这就不要了?” 王敦面现犹豫,扭头看了眼后方。 护兵们还在与贼寇交锋,似乎已经稳住了阵脚,并一步步将贼人向外驱杀。 好像——不用那么狼狈地逃了? 但很快又想到方才擦肩而过的利箭,心中一紧。 再思及青州贼寇复起,聚众数万,攻城略地的消息,他突然间就没信心了。 即便成功抵达临淄(青州刺史治所)又怎样?压得住那些凶悍的贼人吗? “我意已决。”王敦掰开了王舒的手,回头看了眼重新燃起希望,并用期待眼神看着他的妻子,道:“辛苦将士们力战了。襄城公主侍婢百余人,尽皆赏赐给儿郎们为妻。我之家财,亦分了吧。事急矣,我先去了。” 说罢,一甩马鞭,狂奔而走。 王舒傻傻地看着王敦背影,久久不语。 司马脩袆瘫坐在地上,眼中已没了泪水,只有一片空洞与绝望。良久之后,转化成了刻骨的恨意。 侍婢们都吓坏了。 她们平时仗着公主撑腰,对驸马有些不太恭敬,没想到就被记恨上了,这下被赏赐给大头兵们为妻,真是哭都哭不出来。 远处的兵刃交击声渐渐稀落了下来。 贼寇人数占不到优势,护兵们又奋力厮杀,眼见着啃不下这个车队,于是四散而走,撤了。 片刻之后,收拢回来的护兵将士听得既有女人睡,还有钱拿,兴奋异常。 司马脩袆突然反应了过来。 只见她稍稍修饰了下容貌,起身看着众将士,道:“这些侍婢,最长的跟了我二十年了,出嫁时就陪着,名为主仆,情同姐妹。今予尔等为妻,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定要善待。” “公主……”侍婢们尽皆垂泪。 司马脩袆心一狠,只当没看见,又命人计算了下钱财,分成百余份,哽咽道:“这些便当作我出的嫁妆吧,今后好生过日子。” “公主厚恩,粉身难报。”众将士一听,感激涕零,纷纷跪倒在地。 “这就回洛阳吧。”司马脩袆转身上了马车,收起哀容,脸色瞬间变得冰寒刺骨。 ****** 年关将近之时,洛阳的生活节奏一下子慢了下来。 外地的坏消息对他们太过遥远了,而洛阳又平静了数年,大伙都下意识忽略了那些烦心事,高高兴兴过大年。 城南的开阳门外,大车排队等待进城。 冬菜、柴禾、粮食等等,维持城市生活的各种消耗品,被马车、驴车、牛车、骡车等一辆辆送进去。 王衍在门内等待了一会,这才与潘滔等人出了城。 “菜、菜,还是菜,就知道阿堵物。”王衍叹了口气,道:“若哪年缺粮了,却不知要饿死多少人。” 潘滔听了哈哈大笑,道:“我家在洛阳城郊亦有数十亩菜畦。前阵子守园人来报,卖菜得钱二万,欲奉上,我没收。在洛阳左近,种菜可比种粮赚得多。” “为何不收?”王衍奇道。 他年轻时虽然谈不上喜欢钱财,但绝对不会厌恶。现在么,唉,他非常厌恶别人在他面前提钱,这全拜老妻郭氏所赐。 “我立园种菜,以供阖府老小仆婢数十口人啖食尔。何必卖菜以取钱,夺守园人之利耶?”潘滔洒脱地一笑,说道。 王衍肃然起敬,但还是问道:“胡荽一亩可产两车,一车值绢三四匹,可不少钱呢。我家——呃,有人贩葱为业,不过是不起眼的小菜罢了,却积聚了大量钱财。阳仲就都不要了?鲁阳侯占着的潘园,以前就归潘氏所有吧?夏秋时节,有十几岁的少年郎推着车,沿街贩卖果蔬,获利甚丰,不可惜?” 潘滔哈哈一笑。 王衍说着说着,就把话题扯到鲁阳侯身上,有意思。 不过这事他知道,并不觉得有什么。 潘岳之宅,被朝廷抄没,鲁阳侯占去了,朝廷也没个说法,一直拖着。 朝廷都不急,他急什么? 那些卖菜小儿他也见过。 据闻是鲁阳侯收养的孤儿,教以学识、武艺,有时候也下地劳作。水果、蔬菜丰收之时,将他们发遣出来售卖,并不是今年独有。 听闻鲁阳侯三弟邵璠就管着这一摊子事。 邵园、金谷园、潘园所产果蔬、肉奶、鱼虾,部分供少年学生啖食,部分拿来售卖,换取钱绢。 今年好像迁走了一部分人,吃不掉的果蔬更多,自然拿来售卖了。 “鲁阳侯昨日遣人送了两头野猪、数只鹿到我府上,佃钱已然收取。”潘滔笑道。 王衍默然。 他也收到了许多野物,还有不少皮子。据闻是鲁阳侯组织军士在广成泽行猎所获,妻子郭氏大加赞叹,一改往日刻薄,让王衍面上无光。 “鲁阳侯会做人啊。”他叹道:“谶谣之事,怕是动不了他。” “但总是很多人心里的一根刺。”潘滔说道。 “很多人”是指谁? 首先便是天子,还有没有必要拉拢鲁阳侯了,这是个问题。 其次是司马家宗室,无论哪个宗王掌权,都比外姓人好,他们不想被除国。 最后便是出镇许昌的太傅了,他可能是心情最复杂的,内心的戒惧之意甚至不下于天子。 “阳仲,你为何离间苟兖州与太傅?”往前走了一段,与随从们拉开距离后,王衍低声问道。 “司徒何出此言?”潘滔不以为然:“兖州冲要,魏武以之创业。苟晞有大志,非纯臣也。若久处兖州,则腹心生患。不如迁之青州,厚其名号,晞必悦。晞走后,太傅自牧兖州,经纬诸夏,藩卫朝廷,此乃防患于未然。” 本月,王衍从司空变成司徒,同时还是北军中候,禁军最高统帅。 潘滔已经入幕府为职,担任司马。 就在前阵子,他向司马越进言,苟晞都督青兖二州,权柄太重,宜夺兖州。 司马越觉得有道理,上表朝廷:以晞为征东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领青州刺史,加侍中、假节、都督青州诸军事,封东平郡公。 很明显,这就是潘滔提出的“厚其名号”,夺其实权。 有些人喜欢名号,喜欢升官。 有些人则喜欢实权,认为花里胡哨的官职并不能给自己带来实际利益。 苟晞明显是后者,毕竟军头嘛,对自己能掌握多少资源更在意。 面对朝命,苟晞从了,最终离开了兖州,去青州上任。但他肯定也对司马越恨上了,两人翻脸已成事实。 “处仲奔回洛阳了。”走着走着,王衍突然停了下来,叹道。 王敦不敢赴任,被贼寇吓得丢下公主、半路奔回的事情,已在洛阳传开,引为笑谈。 王衍也脸上无光,更恨其不争。 好不容易为你争来的刺史,就这么轻易丢掉了。 现在青州归苟晞了,都督之外,再兼领刺史,军政一把抓,已然难制。 唉! 王衍不想说什么,连骂人都没力气了。 家族之中就这么几个歪瓜裂枣,他能怎么办?他能靠谁?难道靠女婿? “夷甫。”潘滔斟酌了一番,道:“鲁阳侯骁勇善战,屡建功勋,三军皆服。其军又屯于梁县,乃洛阳肘腋之地,为今之计,不如与之相善,将来也好有个照应。” 王衍叹了口气,不想说什么。 他方才想到了弟弟王澄。 他在上个月去了荆州,持节都督、领南蛮校尉、荆州刺史。 王衍在弟弟身边安排了人,得知他赴任后,以郭舒为别驾,委以府事,自己不管了。 然后日夜纵酒,不亲庶务。虽寇戎交急,不以为怀。 郭舒三番五次进谏,以为宜爱民养兵,保全州境,澄不从。 听到这个消息时,王衍差点背过气去。 这些弟弟们,在他面前时侃侃而谈,恭俭谦让,一副君子风范。 结果一旦去了地方任职,全都原形毕露,让他茶饭不思,忧愁不已。 怎么会这样呢? “不如——”见到王衍愁眉苦脸的样子,潘滔眼珠转了一转,道:“我遣人邀鲁阳侯来洛阳,推心置腹一番,看看风色。” 王衍不说话,但也不反对,算是默许了。 正当潘滔准备喊人时,王衍伸手阻止了,道:“左右无事,梁县也不远,不如去看看。” 第三十五章 后悔来了 王衍回到家中时,看见了正在苦读兵书的王敦,心下稍慰。 他本欲带上这个弟弟,一起南下梁县。 但一想到弟妹回洛阳后,眼神冰冷,不吵不闹,直接搬去了城外别院,与弟弟形同陌路,期间甚至还入宫了一次,心下就有些不安。 唉,想必处仲也很烦恼吧。 叹了口气后,他便带了些随从,与潘滔一起南下梁县了。 梁县并不远,第二天近午就看到了远处地平线上的城郭。 时北风呼啸,大雪漫天,王衍也不觉得苦,而是下了马车,边走边看。 结果这一看,就让他皱起了眉头。 村头的一棵大槐树下,挂着数枚血淋淋的人头。 树下一人,泰然自若地放着羊,一点没觉得人头膈应。 王衍走了过去,问道:“君何为也?” 牧羊人见他衣着华丽,知道是个有身份的人,不敢怠慢,道:“看守头颅。” “咩……”两只羊用蹄子刨开积雪,翻找着枯黄的牧草。 嘴巴一撅一撅的,连草根都吃的一干二净。 “这是谁的头颅?” “熊耳山的几个剧贼。” “熊耳山那么远,为何来此?” “被李利请来的。” 王衍眯着眼睛想了下。 他记性不错,李利乃梁县豪强,年中曾去过洛阳,不知道走了谁的门路,找到了尚书右仆射荀藩,提及邵勋在梁县种种不法事。 荀藩当时没理他,打发他走了。 前阵子荀藩出任太子少傅,已经不是尚书右仆射,大概更不会管了。 没想到李利这种人够狠、够绝,居然从熊耳山请来剧贼,真真不得了。大概是看到邵勋带着大军去了河北,心思活络了吧? “此地何名?”他又问道。 “石桥防。再往南走七八里,就是李家防了,不过现在没几個人,开过年来会有三百户搬过去。” 王衍一愣。 这个防那个防的,地名好怪。难道是新取的? 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后,他离开了大槐树,继续南下。 土地一块块的很平整,田间沟渠纵横,让人看着赏心悦目。 每隔一段距离,总能看到一块木牌子插在地里,上面写着字。 王衍起了兴致,凑近一看:“常粲,一百三十七亩又二十步。” 他抬头看了看从上一块木牌到这一块的距离,默默估算了下,确实百余亩的样子。 看来,这个叫“常粲”的人家里有一百三十七亩地。 “阳仲。”王衍转过身去,看向辚辚行来的马车。 潘滔正在车内哈气搓手,闻言道:“夷甫,大冷天的有甚可看?” 王衍不答,只问道:“一户百姓之地,一般有多少?” 潘滔笑了,道:“若按朝廷占田令来说,一丁七十亩,若按实际来说,呵呵。” 王衍笑了笑,和自己想得差不多。 平头百姓,要么只有很少的地,要么依附豪强、士族,没有地。 他虽然多年未回琅琊了,但年少时的印象应该没错——唔,那会百姓家里的地似乎比现在多很多。 走着走着,便到了午时,村里家家户户的灶房上都升起了袅袅炊烟。 “阳仲。”王衍又回过头来。 潘滔无奈,不坐车,下来陪他一起走。 “百姓都有一日三餐么?老夫记得是没有的。”王衍迟疑道。 “早上出门吃一餐干的,傍晚从田间回来后,吃一顿稀的。农忙时会吃三餐,自古皆然。”潘滔说道。 王衍微微颔首。 禁军将士不训练时,也只吃两顿,不过都是干的。 出操训练时,才会吃三顿。 这个村子的百姓一天吃三顿,是何道理? “夷甫。”潘滔无奈地说道:“你不觉得石桥防这个名字很怪异么?” 王衍下意识点了点头。 “防者,兵戍也。”潘滔解释道:“整个石桥防,就是一个军戍,屯有数百乡团兵士,各有部曲。村子前后左右的田,都归乡团兵士所有。再稍远点,看见那片荒地了么?没分下去,但也归此戍,时常有部曲前去放牧。方才你在大槐树下看到的那人就是部曲,他在看守人头,也在替主人放羊。” 说完,潘滔又详细解释了一番石桥防这类乡团戍区的来龙去脉。 王衍听完后,有些惊讶,更是多看了一眼潘滔,暗暗猜测他与邵勋是什么关系。 他应该不是邵勋的人,但关系绝对不一般。 二人说话间,已到一户人家门口。 常粲的妻子刘氏挺着个大肚子,陪着常母在干家务。 常母已没几颗牙,但脸上笑呵呵的,仿佛这辈子苦尽甘来,过上了以往难以想象的好日子一样。 常粲在整理器械架,时不时从上面取下一把武器试试。 最开始的时候,上面只有一把重剑、一柄环首刀,现在又多了长枪、木棓。 看样子,主人也开始尝试着使用更多的器械了,让自己更加全面。 王衍、潘滔等人从外面走过时,常粲的眼神凝了凝。迟疑片刻后,刷地抽出环首刀,追了上去。 王、潘二人的随从大惊,纷纷拿出器械,护在二人身前。 “汝何人?莫非奸细?”常粲夷然不惧,看着王衍,问道。 那些家丁护卫,他一个都没放在眼里。 村中有数十户府兵,如果围拢过来,这些人一个都跑不掉。 “大胆!”有护兵斥道:“此乃北军中候王司徒,尔敢冲撞?” 常粲一愣,环首刀微微低垂,道:“最近石桥防时有贼奸前来窥探,将军令我等严加盘查……” “你是常队主吧?”潘滔走了过来,笑道:“出征前见过一面的。” “潘侍郎?”常粲把刀收了起来。 “今却在太傅幕府供职。”潘滔说道。 “东海王……”常粲笑了笑,挥了挥手,道:“尔等自去吧。” 说完便走了。 王衍一直冷眼旁观着。 他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事情。 这个名叫常粲的“队主”,从头到尾没向他行过礼,甚至还执着利刃,言语跋扈。 这种兵,从哪里找来的?又怎么练出来的? 即便是洛阳中军,士兵们也规规矩矩、战战兢兢,看到他王衍时大气都不敢喘,说话都不利索。 难道真是什么样的将领带什么样的兵? 邵勋带过的兵,不出数年,一个个都是骄兵悍将? 王衍使了下眼色,一名随从会意,取出两匹绢,走进了院子,交涉一番。 不一会儿,常粲又走了出来,先看了眼潘滔,见对方没说什么后,点了点头,道:“乡野人家,饭食粗陋,司徒怕是吃不惯。” “无妨。”王衍摆了摆手,直接走了进去。 潘滔及数名随从紧随其后,其他人都留在外间,看守马车。 常粲的母亲、妻子似乎怕生人,草草行了一礼后,便躲到厨房去了。 王衍不以为意,进了正厅。 厅内有一张小榻,供客人坐卧。榻上铺着草席,草席上又加了一层垫褥。 光这一点,穷人家就做不到,他们一年四季都是草席,甚至有些没落的寒素士人远支家庭都是如此,王衍见得多了。 他脱了鞋,直接坐了上去,四下打量。 小榻左右还有两张单人坐的小床。 床板及四周有隐囊——所谓隐囊,即用布或锦等织物作成外罩,内中实以轻软之物(丝绵、苇絮、羽毛皆可),放在背后或身侧,供人倚靠用。 看到此处,王衍与潘滔交换了下眼色:这个家,真算不得清贫啊,甚至可以说薄有资财。 而且,女主人也有几分品味,不是那等愚昧村妇,应见过点世面。 王衍又抬头看了看。 屋顶有承尘,看新旧程度,应是今年新加上去的。 覆盖的地方不大,仅能遮护坐卧之处——所谓承尘,即“施于上承尘土也”,主要是防止梁上的尘土落到身上,故在床顶架设承尘,类似于天花板。 这个东西,对一般人家可有可无。 作用不大,花费不低,似无太多必要,但此物又是区别普通人家和殷实人家的标志之一。 客人来你家,如果身上落了灰,你介意不介意? 介意的话,就花钱装承尘。 不介意的话,这玩意完全可以省掉。 王衍别的不懂,但他接触的士人太多了。 贫寒的、富贵的、有才的、无才的,等等,甚至去过他们家拜访。 这个常粲家,不简单啊。 邵勋来梁县才一年多,他手下的兵就跟随他抢了个盆满钵满? 王衍一边思虑,一边继续打量。 蓦地,他看到了两个香炉。 此二炉大小不一,新旧不一,型制不一,摆放在那里就很怪异。 一般人家即便买香炉,肯定会买两个一样的,眼前这两个——多半是抢来的吧? 王衍嘴角微微一抽,这才想起人家是骄兵悍将啊。 出征一趟,连香炉都抢,真真丧心病狂。 当然,王衍并不知道,常粲不是最离谱的,有的人连虎子都抢,还打算送给主母呢。 常粲很快端来了食物,主要是粟米饭、胡饼,外加一点咸菜,少许熏肉。 王衍、潘滔二人起身告谢。 常粲终于回了一个礼,然后便走了。 王衍端起碗筷,吃了几口便放下了,道:“阳仲,你说这些人是乡团,怕是不尽然吧。” 潘滔倒吃得很欢,听到王衍问话,放下碗筷,道:“夷甫觉得如何?” “那么多器械,总不能放着看吧?”王衍说道:“若有人能精熟诸般技艺,那定然是锐卒,不可小视。” 王衍不通兵事,他只从最朴素的角度考虑,但结论却是对的。 说完,他看了看门外,压低声音道:“鲁阳侯有多少乡团?” “此地名石桥防,东南永兴寺那边还有个永兴防,至于李家防,应是新建的,人员尚未齐备吧。”潘滔说道。 “养这些兵花钱吗?” 潘滔摇了摇头。 “一防有多少兵?” 潘滔还是摇头。 王衍有些不满,但脸上不动声色,又端起饭碗吃了几口。 熏肉并非豚羊之属,好像是鹿肉,应是打猎所得,味道还不错。 鹿肉能吃,那么鹿皮呢?可制甲胄! 这些乡团兵士有部曲,鹿皮甲可自用,亦可给部曲用。在估算各防士兵数量时,绝对不能只算兵士本人,他们的部曲也不可忽视啊。 这不就是一个个小豪强? 不声不响间,邵勋在梁县折腾出了这么大的局面,真是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 很多事情,别人说起来,伱可能不太会在意。但当亲眼看到时,则是另一番感受。 邵勋到底想做什么?王衍突然有点后悔来梁县了,有点不太想和邵勋沾上关系。 太白降世,许昌库开;洛水断流,真人乃出…… 王衍脸色凝重,仿佛雕塑一般,久久没有一点变化。 他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不喜欢讲规矩,喜欢在规则外重起炉灶的人。 这样的人,让他下意识很排斥。 但——唉。 第三十六章 客人 王衍一路南行的时候,邵勋也在招待客人。 听闻他发迹了,老家东海那边过来了一堆亲戚,吵吵嚷嚷数十口总是有的。 邵勋将他们安置在绿柳园旁边的空置民宅了,然后专心侍奉父母。 是的,他的父母也被接来了,一起来的还有妹妹、侄女等人。 父亲年逾五旬,年轻时当过世兵,甚至参加过灭吴之役,据说有过斩获——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反正父亲一直这样吹。 不过,他在本村的世兵群体里确实有几分威望,说话声音都大。 嗯,今天嗓门一下子降了,颇有些拘谨的感觉。 当一身盛装、贵气逼人的岚姬出门迎接时,差点没吓一跳。 母亲刘氏是个老实的军户女子,沉重的生活让她脸上多了无数皱纹。也就这两年住在糜家坞堡,不用干活,气色才好了起来。 她的关注点与其他人不一样,在看到岚姬高高隆起的小腹,再听闻她将要临盆时,便抹起了眼泪。 “小虫,以后要善待岚姬,一定要好好对待。”刘氏拉着邵勋的手,仔细叮嘱道。 乡下人家,不太关心岚姬的身份是妻还是妾,只知道这是儿妇,要生孩子了。 邵勋连连点头应是,同时脸色有点黑。 唐剑等亲兵站在门外,眼神飘忽,不知道往哪里放。 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啊? “大虫命不好,暴死异乡。以后要照顾好侄男侄女,让他们享福。”刘氏继续说道。 “是,儿记着了。”邵勋应道。 侄男邵慎就站在一旁,微微低着头,老老实实。 他现在在洛阳西半片的乡间,纯纯一霸。 经常骑着高头大马,拿着角弓、长槊,身边聚集着十来个少年,招摇过市。 也就没干出什么欺男霸女的事情,不然早被邵勋收拾了。 “好了。”老父邵秀摆了摆手,蹙眉道:“少说两句。小虫现在当官了,身边猛将如云,你还喊他小字,成何体统?” “你不也喊……”刘氏不解道。 邵秀脸上挂不住,冷哼一声,不说话了。 “罢了。”刘氏擦了擦眼睛,走到乐岚姬身边,拉着她的手,道:“新妇有孕在身,还是回里间歇息吧,莫惊扰了我孙儿。” 岚姬下意识瞟了邵勋一眼,“新妇”这个称谓让她有些暗喜,见邵勋没纠正后,便应了一声,然后在婢女的搀扶下,回房休息了。 她临盆的时间,差不多就这十来天了,马虎不得。 乐氏离开后,老邵又瞪了一眼妻子,走过去低声道:“人家是成都王妃,你没大没小作甚?” 刘氏不理他。 平日里在乡间人五人六的,看到息妇(息子之妇)就大气都不敢喘,有什么用? 再是王妃,她肚里的孩子也是我儿子的种,我有儿子撑腰,犯得着小心翼翼么? 几人说话间,邵勋的妹妹邵莺悄悄离开了中堂,顺着岚姬离开的方向摸了过去。 她今年十一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站在门外,怯生生地看着“嫂子”,有点不敢近身。 岚姬正在抚琴,见到邵莺时,脸上浮现出笑容,招了招手,道:“妹妹速来。” 邵莺一点一点蹭了过来。 岚姬看着这個呈小麦肤色的乡间丫头,笑道:“会抚琴吗?” 邵莺摇了摇头。 在乡间摸鱼捉泥鳅她会,琴却没见过。 另外,“嫂子”浑身上下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举手投足间让她自惭形秽,下意识不敢放肆,手都不知道往哪摆。 若邵勋在此,定然会极为惊讶。 他上一次见到妹妹时,还是五年前。六岁的小妹就很顽皮了,天天在外面瞎逛,还与同龄的小男孩打架,十足的野丫头。 这几年,听闻也没太多改变,只是不与那些男孩一起玩了,本身还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 今天看到岚姬,完全被压制了,老实得像换了个人。 或许,她幼小的心灵中,已经模模糊糊知道一些东西了。 “嫂子”和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二哥出生入死,一定做了很大的事吧?不然如何能娶得嫂子这样的美人? “我——嫂子教你弹。”岚姬拉着邵莺的手,轻触琴弦。 当悦耳的声音传出时,邵莺下意识一缩手,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 岚姬让她坐在身边,仔仔细细教了起来。 邵莺时而听讲,时而被“嫂子”身上华美的裙装给吸引了。 岚姬不以为意。 她从没想到过有这么一天,要费尽心思讨好一个军户家的小女孩。 更何况,自己并不是她的真嫂子。 前些天颍川大中正庾珉来访,郎君与其密谈半日,言笑晏晏,却不知何事。 世上之事,总是让人如此烦忧。 ****** 王衍来到绿柳园时,邵勋正被母亲“押”着捞咸菹,然后洗净、切碎。 常年挥舞重剑的手孔武有力,但在切菜时却怎么都不得劲,差点伤了手指。 听到唐剑禀报时,他有些疑惑。 刘氏在一旁听到“王司徒”三个字时,吓了一个激灵,身子直往灶房里面躲,并催促儿子快去迎接。 邵勋笑了笑,道:“阿娘勿忧,王夷甫来此,必有所求,晾他一下也无妨。” 刘氏只感到心砰砰直跳。 司徒是什么官,她大约有点数,好像比太守、刺史还大,这是说晾就晾的? “小虫……”她欲言又止。 邵勋转过身来,认真地对母亲说道:“阿娘,儿不是什么小人物了。王夷甫出身琅琊王氏,位列三公,职掌数万禁军,连天子、太傅都甚是倚重。但这没什么,方今天下,还没几个能让我怕的人。想当年,长沙王都被我捉了——” “你捉了长沙王?有没有捉成都王?成都王妃……”刘氏疑惑道。 邵勋脸色一变,赶忙说道:“阿娘说得是,王司徒乃贵客,岂能怠慢?儿这就出门迎接。” 说罢,一溜烟走了。 王衍莫名其妙地等了一会,随后被迎了进来。 邵勋直接将王衍、潘滔二人带至书房,寒暄一番后,笑道:“司徒好雅兴,眼见着要过年了,还来梁县游玩。” 王衍咳嗽了一下,道:“一路游玩下来,确实大开眼界。” “我等经石桥防、李家防南来。”潘滔在一旁补充道。 邵勋恍然,道:“乡间土团,让司徒见笑了。” 王衍有些沉默。 这一点不像他的风格,仿佛被什么东西降维打击了一般。 “君侯设乡团,却不知何为?”良久之后,王衍终于开口了。 邵勋好整以暇地调整了下坐姿,让自己更加舒服,然后说道:“为了防备王弥,防备匈奴,司徒可信?” 王衍点了点头,道:“并州有报,刘渊大集兵马,意图南下太行。但这怎么看都是防备之举吧?” 邵勋没有外部的情报网络,他建不起。 司马越其实也没,比他强得有限。 但王衍关系网四通八达,即便在并州这种胡人占据绝对优势的地方,他都能给你整来第一手消息,确实不简单。 王衍收到的消息是:汉主刘渊遣刘聪等将统率兵马南下,占据太行诸陉道。 在他看来,刘渊这是利用河东表里山河的地利优势,试图以少量兵马堵塞陉道,以便在其他方向发力。 另外,石勒等将率军东行,同样占据了滏口等陉,似乎也是在防备什么。 以此观之,刘渊当攻平阳、河东二郡。 但他没有直接点出这个。 “刘渊欲攻平阳、河东。”邵勋不想绕圈子,直截了当地说道:“石勒或下河北。王司徒觉得,刚刚经历一番战乱的冀州,可挡得住匈奴大军?平阳、河东二郡,若无朝廷大军增援,可守得住?” 王衍默然片刻,又问道:“王弥何解?” “司徒。”邵勋凑近了一点,看着王衍的眼睛,说道:“王弥已聚众数万,若杀出青州,奔入兖、豫乃至河洛,谁能挡之?” 王衍猛然坐直身子,皱眉道:“苟道将为青州都督,屡次大破王弥,难道不能剿之?” “若苟晞纵放王弥呢?”邵勋问道。 王衍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固然眼光不错,但思维上有个致命的盲区,那就是没有考虑武人会掀桌子这种事。 这也不怪他,因为此时的社会环境,这种事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 邵勋的思维压根没这种局限,他分析了每一种可能,甚至拿黄巢来做案例。 黄巢过淮河前后,手握重兵的高骈在淮南按兵不动,坐视黄巢北上。 黄巢走的路线是汝州、洛阳、潼关、长安,都是唐廷控制较深的地区。至于藩镇势力猖獗的地方,黄巢没有去,诸镇也作壁上观,看着黄巢入关中,攻陷长安。 等到黄巢飘了,觉得自己实力强劲,打算出兵收取长安以西地区,并被京西北诸藩镇暴打,惨败而归之后,天下诸镇发现黄巢灭不了大唐,这才行动起来,纷纷出兵入关中,剿灭黄巢势力。 这一幕,难道不会在西晋上演? “司徒,若苟晞但驱逐王弥,自保青州,纵其入兖州,太傅可能抵挡?”邵勋又问道:“如果太傅不能抵挡,地方州郡无兵,王弥可就一路杀至洛京了,届时会如何?” “君侯有点危言耸听了吧?”王衍有点难以相信,更难以适应。 梁县之旅,一路上看到的东西,让他有些难受。 邵勋搞的那些东西,目前还只能算是萌芽,但王衍知道,那是一种可以在全国推广的模式,这就很可怕了。 因此,在来到绿柳园之时,他有点沉默。 现在与邵勋聊了一会,又发现苟晞可能不会听任太傅乃至他摆布了,人家居然会撂挑子不干?伱凭什么?你一个连寒素都不是的军头,凭什么敢纵放王弥入京? 但邵勋言之凿凿地告诉他,苟晞完全有可能这么做,并且理由都能找出无数个。 “司徒。”邵勋又给王衍来了一记重击:“不光苟晞会纵放王弥离境,太傅多半也不敢与王弥对阵。王弥看到前路没有任何阻碍,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王衍心神有些紊乱。 他觉得自己今天大失水准,引以为傲的口才一点发挥不出来,完全被邵勋这个小军头牵着鼻子走,理了理思绪后,说道:“禁军回返洛阳后,太傅尚有数万兖、豫兵马——” “但太傅不敢。”邵勋毫不犹豫地打断了王衍的话,说道:“太傅或敢威压天子,但他不敢直面王弥、匈奴,他怕。更何况,届时河北就一定平静吗?苟晞绝对不愿意再为太傅出兵河北了,太傅只能自己想办法平定。” 这话说得毫不留情,让潘滔都有些侧目。 “太傅自牧兖州,司徒却在洛阳。”邵勋又隐晦地提醒了一句。 这句话的意思是,你和司马越的利益并不完全一致。 司马越已经出镇外藩了,你却在中枢为官,你没法离开洛阳。保住洛阳、保住朝廷,就是你最大的利益。 王衍霍然起身,在书房内走来走去。 半晌之后,他转身看着邵勋。 “仆愿奋力厮杀,击破王弥贼众。”邵勋沉声说道:“若匈奴南下,仆亦会提兵北上,与其力战。” 王衍看了他许久,终于微微点头。 邵勋微微松了口气。 王衍并不是司马越的下属,而是政治上的盟友、合作者,这一点很重要,因为代表了相当的独立性。 他刚才对王衍说的话,半真半假,有那么点忽悠的成分,但整体没什么问题。 不管司马越是真的没胆子和王弥决战,还是被河北牵制了精力,结局都是一样的。 邵勋不认为他能挡住王弥,更大可能是压根不会挡。 考虑到苟晞的态度,王弥来洛阳的可能性相当大,必须认真对待。 第三十七章 新年(月票加更5) 离开绿柳园后,王衍没有立刻归家,而是拉着潘滔去了西北边的广成苑。 在广成宫山麓,他遇到了已被拔为中典牧都尉的乐宽。 从郡国上佐,一跃而为朝官,是好是坏,难以言说。但乐宽没有选择,大过年的还只能与牲畜为伍,回不了家。 王衍、潘滔二人并非公干,但一为司徒,一为太傅幕府司马,都不是他能得罪的,很快便请到了位于广成宫西边的一处名为芝兰院的地方。 此院从去年下半年开始营建,前阵子刚刚完工。 主体建筑依地形而建,乃深入湖泊的一个“半岛”。 地方不算很大,但有树林,有竹园,有院落,有观景楼阁,甚至还有建在湖面上的水榭。 今年再装饰一下,搬点洛阳左藏器具布设一番,差不多就彻底完工了。 王衍倒不觉得建这么个园囿有什么劳民伤财。 反正是征发的百姓役徒,要多少有多少,伐木建屋、开山取石、烧制砖瓦等等,“不费事”。 “对岸似乎是农田?”王衍眯着眼睛看了许久,不确定地问道。 农田和芝兰院不搭啊,怎么布的景? 乐宽也有些尴尬,解释道:“那里本是一片竹海,鲁阳侯下令砍伐了一部分,制作竹器,供广成苑用度。辟出来的地,烧荒之后,在年初改作农田,种了一季粟。” “亩收几何?”王衍收回目光,随口问了句。 “不到两斛。”乐宽答道。 这个产量,可以说很低了,即便施加了河底淤泥,产量也不过六十斤上下。 “何人耕种?”王衍又问道。 “南阳、顺阳二郡役徒。” “粮呢?” “供其啖食,若有余,许其带走。” 王衍又看了看四周。 广成苑这個地方,他其实关注过——在地图上关注。 就地界来说,超过半个郡,只不过从来没人开发,连百余年前的汉末麦田都长满了荒草。 朝廷大规模介入此地,差不多已两年三个月了,靠着五郡国六万余夫子役徒,生生兴建了广成宫、芝兰院、汤池(天然温泉)三处宫苑。 除此之外,还开辟了千余顷农田。虽然产量让人思之发笑,仅可供屯丁啖食,但这是第一年。 等到永嘉二年(308)春播,亩收会有一定提升。 再往后,一年年增加,最终变成熟地。 广成泽的地,那是要多少有多少啊,只要你舍得下力气改造。 王衍下意识想做点什么,但一摸身上,没带占卜器具。 他不动声色,穿过拥有数十间屋舍的芝兰院,又向西走了里许,看到了一处打好地基的空场。 “此为何地?”王衍问道。 “永嘉仓城。”乐宽答道:“明年春播后,待役徒聚齐,才会正式兴建。” “那边是什么?”王衍伸手一指,问道。 永嘉仓城临溪而建,小溪对岸,零零散散分布着三个刚起了头的木质建筑,看着像仓库,但又不完全像。 “那是三个草料场。”乐宽回道:“牲畜过冬之前,需得备好干草,故建草料场备之。待到开春牧草返青之后,便可野放了。草料场旁边,则是牧苑,而今只有牛羊马豚两千余,乃朝廷所有。” 王衍点了点头,又问道:“听闻鲁阳侯有马数千匹,野放于苑中,却不知在何处。” “离这二十余里,有点远。”乐宽答道:“鲁阳侯遣了千余军士屯驻、看守,一般人不敢靠近。” 王衍唔了一声,没说什么。 潘滔亦不动声色,但心中翻腾不休。 他与邵勋来往确实更密切一些,但也不可能窥得鲁阳侯势力的全貌。甚至可以说,他知道得还没庾亮、徐朗二人多。 来梁县前,他了解了一件事:广成泽屯丁今年种的那千余顷地,明年将交由汲桑贼众俘虏耕种,这是邵勋全面插手广成泽的标志性事件之一。 田地明面上都是朝廷的,但谁在用,可就很有讲究了,反正天子也不了解这里具体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在修宫苑。 广成泽这地方,只要不惜血本,还可以开辟出几千顷地,且是不缺灌溉的水浇地。如果整饬完毕,是真的教人眼红啊,到时候或会有人来争抢。 他想到了那个“洛水断流”的谶言,心中一动,没说什么,继续看着。 接下来,几人一直转到天黑,在芝兰院歇了一晚后,第二天又至广成宫觐见惠皇后羊氏,方才回返洛阳。 回去的路上,王衍一直在回想羊献容方才的状态。 比起先帝大行时,似乎好了不少? 殿内摆放了许多书籍、图册,王衍没好意思翻阅,但应该是惠皇后搜罗甚至就是她本人亲笔所书。 听闻她遣人在新城、陆浑等地寻访擅长种植水稻的农家,要在广成泽内种稻。 对此,王衍只能愕然,妇人终日折腾这些事作甚? 不过转念一想,惠皇后正值青春,一人幽居深宫,找点事做做也是好的,免得弄出些让人措手不及的事情。 潘滔也在思考,角度与王衍不同。 他擅长相人。 在王敦少时,他就给下了评语:“君蜂目已露,但豺声未振耳。必能食人,亦当为人所食。” 这次看到羊皇后,只觉有些不对。 羊氏不太喜欢庶务。潘滔完全看得出来,惠皇后是耐着性子在做那些事,似乎是在做一场交易。 交易这种事,可就很有说道了。 如果是男女之间的交易,交易到最后,总会发生点额外的事,尤其是惠皇后这种独身别居的女人。 潘滔心中有所猜测,还有些担忧,最后会不会发生什么让天家蒙羞的事情? 不过眼下这个世道,天下板荡,群雄争锋,比起这些,惠皇后那点事又不值一提了。 他坐稳了身子,开始思考接下来的局势走向。 鲁阳侯给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他将信将疑,接下来正好默默观察,看看事情是不是如鲁阳侯所料那样发展。 如果成真,很多事情便要重新谋划了。 ****** 王、潘二人回到洛阳后,很快便迎来了正旦。 天子司马炽于宫中置宴,遍邀群臣,其乐融融。 而在梁县、广成苑一带,新年的气息同样十分浓重。 天还未亮,邵勋便猫到了广成宫正殿外忙活着。 深夜的山上寒风刺骨,哈气成冰。 邵勋手上的冻疮几乎全部裂开,隐有血迹渗出。但他仍然一丝不苟地把竹子排好,等到天边熹微之时,引燃了火堆。 “噼啪!”爆竹声声,传遍了寂寞清冷的深宫。 羊献容从睡梦中惊醒,听到外面的爆竹声时,连忙唤来宫人询问。 “鲁阳侯在外燃放爆竹,说为皇后迎新年。”宫人垂首答道。 羊献容愣在了那里。 松软的被褥从肩头滑落,路过胸前时,稍稍迟滞了一会,又颤颤巍巍地落了下去。 她的嘴角渐渐勾了起来,一度、两度、三度,渐渐地整个屋子似乎都明亮了起来。 “噼啪!”之声次第传来。 羊献容很快就穿戴整齐,走出了殿门。 远处是白雪皑皑的群山。 群山之麓,庭院、楼阁、河池、农田点缀其间,隐有鹿群奔走,虎狼长啸。 住在这个地方,直似隐士一般。 但羊献容不是隐士,她也没有当隐士的想法,她是个小时候被宠坏了,长大后又被吓坏了的女人。 宫人搬了张胡床过来,羊献容坐在那里,托腮静静看着,一如金墉城那会的明媚。 邵勋起身行了一礼,脸上有些许灰黑。 羊献容噗嗤一声笑了。 邵勋亦笑,道:“皇后放过爆竹吗?” 羊献容摇了摇头。 邵勋拿起一截,递了过去,道:“正旦乃三元之日,当鸡鸣而起,于庭前爆竹,以辟山臊恶鬼。臣半夜就来了,准备了这么一大堆,为皇后驱邪。” 羊献容心中一暖,有些雀跃地接过爆竹。 “置于火堆之中。”邵勋指了指熊熊燃烧的火堆,说道。 羊献容嗯了一声,起身走了过去。谁知刚到近前,火堆中“嘭”地一声爆响,吓得她一个趔趄。 邵勋眼疾手快,伸手一揽,将羊献容抱在怀中。 场中一时静了下来。 羊献容轻轻挣了一下,邵勋赶忙松手,退后两步。 “嘭!”爆竹又炸,但都抵不过他心脏剧烈跳动的砰砰“巨响”。 皇后的腰,好软啊。 他抬起头,看向羊献容。 羊献容背对着他。 清冷的山风吹拂而来,皇后的耳根却愈发殷红如血。 片刻之后,她撩了撩发梢,拿起竹子,置入火堆之中。 火焰渐渐吞没了竹节,没人说话,气氛稍稍有些旖旎。 “嘭!”爆竹声再起。 邵勋的心跳已经恢复正常。 他暗叹自己定力还是不够,这才一年没碰女人,就开始胡思乱想了。 “恶鬼避矣。”皇后不说话,邵勋只能硬着头皮尬聊:“却不知这说法从何时而起。” 羊献容转过身来,脸蛋上还残留着几丝红晕,不过神情已恢复正常。 只听她说道:“《神异经》云‘西方山中有人焉,其长尺余,一足,性不畏人。犯之则令人寒热,名曰山臊。以竹着火中,烞(po)熚(bi)有声,而山臊惊惮。’《玄黄经》又谓之山巢鬼也。” “原来如此。”邵勋继续尬聊。 羊献容已完全恢复正常,开心地说道:“居宫中之时,正旦亦有庭燎,只不过从未亲手燃放。今日——妾很高兴,圆了少时心愿。” 她脸上的笑容完全是真心的,不带丝毫功利,就是纯粹的高兴。 邵勋也为她高兴,道:“比起去年,皇后心宽许多。” 第一疗程,算是成功了吧? 羊献容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转过身去,看着秀美的山川大地。 邵勋默默燃烧完剩余的爆竹,然后便行礼告辞。 羊献容仿佛没听见,凭风而立,一动不动。 第三十八章 慰问 整个正月,邵勋都挺忙的。 正月初一天没亮去看望羊皇后,毕竟出征以来大半年没见到了,出于关心朋友的角度,也得去看看她的精神状态稳定了没有,是加大剂量还是出院,总得有个判断。 正月初七人日这一天,在家剪纸人。 立春这天,则在家挥毫泼墨,贴“宜春”二字。 正月十五,插杨柳枝,然后召集亲兵亲将吃吃喝喝,加深感情。 正月二十,在稍稍拖延了数日后,乐氏诞下一子。 邵勋被拦在外面,不能进去看,心情依然十分激动。 这一日,亲兵们每人领到了两匹绢的赏赐。 邵勋没多少休息时间。 二月二,他亲自带领绿柳园的庄客们展开春耕后,就又带着亲兵东行至阳翟县,从禹山坞开始巡视。 禹山坞建成已差不多七年时间,在邵氏辖下诸坞堡中,算是年头最长的了。 与宜阳县三坞最大的不同是,禹山坞是一个相对成熟的坞堡,除了牲畜数量多,粮食产量稳定外,这里还有一定规模的蚕桑业。 时值二月,桑叶尚未长出,但穿行在一片又一片的桑林中间时,依然让人赏心悦目。 蚕桑业有明显的地域性。 正如唐代诗文中提到的“幽冀桑始青,洛阳蚕欲老”,此时南方温暖地区可能已经准备采摘第一批桑叶了,洛阳这边却尚未长出,百姓们在春耕完毕后,最主要的工作就是侍弄菜畦、修理农具以及给果园施肥。 桑林之外还有麻田,产出除了供坞堡三千余家使用外,还略有盈余,可对外出售。 禹山坞地近豫东平原,确实比洛水河谷的那三处坞堡强多了。 毛二跟在邵勋身边,来禹山坞“参观学习”。心细如发的他发现邵师的目光在桑林、麻田间停留许久,立刻说道:“邵师,云中坞也有桑林了,檀山坞有人在后山燎松鬻墨,金门坞的竹器上佳,梁县这边都有用的。” 邵勋哈哈一笑,拍了拍毛二的肩膀,道:“不错,今后邵师就靠你来赚钱了。” 毛二不好意思地一笑,抿着嘴,暗暗琢磨着有什么来钱的路子。 进入坞堡后,银枪军第七幢迅速集结完毕,在院场上列阵。 这是新组建的部队,成军三月有余,暂驻此地训练。 除了二十余名学生兵军官外,其他人看着有些陌生。 邵勋勉励了几句,一人发下一匹绢,顿时人人高兴,個个欢呼。 邵勋哈哈一笑,然后便挑了几户堡民慰问——基本都是银枪军士卒家属。 因为种种原因,银枪军各幢经常在四个坞堡轮戍,一年为期。 轮戍期间,很多士兵就地成家,娶了妻子,家也安在那边。久而久之,就比较散乱了。 邵勋打算过完今年,就把所有银枪军及其家属迁到梁、鲁阳二县,集中安置,然后派出士兵轮戍四大坞堡,以方便管理。 “杖翁今年高寿?”穿过走廊后,邵勋来到一间房前,看到一位老者正在太阳光下,眯着眼睛磨制马鞭,遂问道。 老者吓了一跳,慌忙起身。 有人大声说道:“此为材官将军、鲁阳侯、银枪军邵督。” 老者立刻行礼。 邵勋将他拉住,道:“令郎乃银枪军士卒,去年随我出征,奋勇厮杀,立得功勋。诸般赏赐可已到手?” “赏赐?”老者想了想后,然后点了点头,道:“坞主给了一袋豆子。” “多大的袋子?能否让我瞧瞧?”邵勋问道。 老者点了点头,放下手里的马鞭,回屋寻摸了一会,拿出一个小布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正月十五全家吃豆糜,已经用掉不少了。” 邵勋接过袋子,比划了下,大概能装一斛的样子,顿时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问道:“豆糜可好吃?” “好吃哩。”老者仿佛回忆起了那顿全家团圆的温馨晚餐,嘴角都笑歪了,露出几颗黄牙,道:“吃之前先祭了蚕神,我儿吃了两大碗,还有三片肉,那是他们队去山上打猎得到的野猪肉,香哩。”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 邵勋亦笑,然后挥了挥手,两名亲兵提来一袋麦子,大概也是一斛的样子,送到老者屋里。 邵勋拉着他的手,道:“我的儿郎,只要奋勇厮杀,将来都会有富贵。” 老者下意识想要缩回手,但被邵勋紧紧抓着,不由地老泪纵横,道:“正月十五团圆吃豆糜,已是许久未有之事。我家以前也是殷实人家,老朽年少时还跟着家人走南闯北,见过世面。奈何世道不行,渐至沦落,食不果腹。幸有将军,幸有将军矣。” 邵勋叹了口气,道:“会好起来的。” 他又看了看老者已近完工的马鞭,拿在手中,道:“此鞭价值几何?” “若去县里,可售十余钱。” “何物制成?” “三年桑木即可。” “会不会制弓?” “会一点。”老者说道:“不过,最少要十五年的桑木方可为弓材,禹山坞最老的桑木比这坞堡的年头还长,但也只有十年。” “那就要等了。”邵勋笑道。 “十五年桑木任为弓材。”老者说道:“若五年后老朽还活着,定为将军制一把良弓。若十年后还活着,便带着徒弟为将军打制战车。二十年的桑木,是上好的犊车材哩。若将军等不及,明日老朽便去山上瞧瞧,或有年头长的枣榆树,挑挑拣拣,先做个车毂……” “好了,好了。”邵勋拍了拍他的手,温言道:“有你们在,我便知道今后的路该怎么走下去。” 说罢,拿着马鞭走了。 唐剑路过老者身边时,掏出一把钱,数十枚总是有的,塞到老者手里,道:“将军很喜欢你的马鞭,特令我买下。” 随从们一个接一个离开,前往下一户人家。 老者捧着钱,愣怔许久。 当年石崇抢我家财货,杀我亲人,有冤不能申,有仇不能报,以至于此。 这天下,若都是鲁阳侯这等人,岂非清平盛世? ****** 离开禹山坞后,邵勋又绕了一圈,去洛阳周边的三大庄园巡视。 对于是否把这里的人撤走,他还没下定最终决心。 尤其是邵园、潘园去年种了越冬小麦,要五月中旬才能收获。金谷园今年养护地力,只春播了一季粟——与粟相比,小麦可以越冬,这是非常巨大的优势。 粮食是很宝贵的东西。 洛阳近郊种经济作物的人太多,像邵勋这样把膏腴之地拿来种粟麦的,却少之又少。 实在危急的话,把人撤进洛阳城避一避算了。 王弥这厮,战斗力也就那样,他没有本事攻破有数万禁军把守的洛阳城。 邵勋在金谷园遇到了正在南下的学生兵。 他们是去年在河北收拢的,总计172人,被邵勋私下里称为“邯郸六期”。 他们的目的地是梁县武学,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金谷园,从今往后就是一个纯粹的农业生产基地。 在这里逗留了数日后,二月十五,司徒王衍驱车而至。 “再过月余,金谷园海棠花开,便是洛阳一处盛景,可惜君侯将此景锁闭于内,不让外人观赏,却是不美。”王衍信步徜徉在小溪流水之畔,看着遍布四周的海棠树,笑道。 “司徒若想赏景,随时可来。这金谷园内的仆婢,我都想遣散了,免得害了他们,只留山下的庄客与磨坊。”邵勋说道:“司徒若等不及,今日便可住进来。” 王衍呵呵一笑。 他是很喜欢金谷园,但真不至于夺人所爱。 不过,难得鲁阳侯愿意开放此地,那么时不时过来欣赏下美景,举办一些士人聚会,倒也不错。 金谷园盛会,已是许久未有了,几乎成了传说。 “南阳王模半月间连发两疏至朝廷。”走了一圈后,王、邵二人在凉亭内坐了下来,王衍开口道:“凉州张轨病风,口不能言,使其子茂摄州事。但陇西内史张越不服,与其兄酒泉太守张镇、西平太守曹祛,联名遣使至长安,请以秦州刺史贾龛代之。龛犹豫再三,乃止……” 简单来说,凉州内部有很多人对张轨不服。 他们先推举了贾龛,再举凉州军司杜耽摄州事,最后推举张越,反正谁当刺史都行,就是不能张轨继续当,可见有很深的内部矛盾。 朝廷弄不清楚情况,于是这些人选一个都不同意,决定让侍中袁瑜去当凉州刺史。 凉州听闻,遣治中杨澹驰诣长安,当着南阳王司马模的面,把自己耳朵割下来,置于盘中,担保张轨是被人诬陷的。 都督雍、凉诸军事的司马模被如此血性男儿给镇住了,上表请停袁瑜的任命。 “君侯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置?”王衍问道。 这是考我啊! 邵勋理了理思绪,道:“张凉州一时名士,威著西州。对朝廷又很忠心。值此之际,当镇之以静,仍令其领旧职。仆听闻张凉州年少时住在宜阳女几山,我这便遣人挑些家乡礼物,朝廷可遣使携至凉州,善加抚慰。” 云中坞就在女几山上。 张轨少年时代住在宜阳,一度在女几山隐居,后得其叔父的门荫入仕名额,开启了官场生涯。在他的心目中,一直认为宜阳才是真正的故乡。 听了邵勋的话,王衍微微颔首。 这是老成持重的做法,他很满意。 张轨其实还是比较忠心的。 永宁元年(301),出任凉州刺史,到任后大破鲜卑贼匪,安定诸郡,并广施教化,局面为之一新。 三年后,听闻河间王、成都王攻洛阳,他甚至还派了三千兵东行,欲入卫京师,可惜被司马颙所阻。 在前年,他再度大破鲜卑,收降十余万口、牛羊马匹不计胜数,觅地安置。 这样一个人,至少明面上十分忠心,对朝廷百般恭敬,没有理由动他的位置。 况且,人家还很有统战价值。 “青州那边,贼势果然大炽。”结束了凉州话题后,王衍又道:“此刻宫中怕是正在议论此事呢……” 第三十九章 怎么打 王弥是一个心智非常坚韧的反贼。 第一次带着家僮部曲,加入刘伯根的宗教起义军,算是小股东,被幽州南下的鲜卑骑兵剿灭——段部鲜卑的雇佣兵业务是真的广,同时接两笔生意,五千骑南下豫州帮司马越,另有数千骑南下青州。 第二次自己是大股东。很遗憾,被兖州刺史苟晞出兵剿灭。 这是第三次了,几乎由他独资。 从正月底开始,青州各郡就急报连连,王弥的部众愈发庞大,开始分兵各处,攻打郡县。而郡县无兵,守令多被杀。 这个时候还没几个人重视,估计也就青州都督苟晞比较上心。 进入二月后,情况明显严重了起来。 如同癌细胞扩散一样,王弥部众的活动范围明显加大,人数也越来越多。 甚至于,躲藏起来的天师道部众纷纷加入,并利用宗教关系,帮王弥拉人头、壮声势。 二月底,刚回到绿柳园没几天的邵勋又被王衍喊去了洛阳,让他大呼晦气。 地点还是上次的王家别院。 吃过一次教训的王敦面无表情,在案几上铺开一份地图,简略地介绍了下情况。 “贼势大炽。”王衍说道。 “贼势滔天。”邵勋说道。 他有些难以相信,因为贼人已经出现兖州、徐州境内了,据闻后续还有大队人马,蜂拥入兖。 山东到河南多远?按王弥这個进军速度,邵勋完全可以判断,他们没怎么遇到阻碍,完全是在武装行军。 容易攻打的郡城、县城一鼓而下。 难以攻打的坞堡丢弃一边。 容易拿下的村落、土围子、堡壁则啃掉,壮大实力。 “司徒,事到如今,还怀疑我说的话吗?”邵勋问道。 哪怕苟晞真打不过王弥,只要认真围剿、阻击了,都不至于让王弥搞出这种高歌猛进的行军速度——他又没小摩托! 王衍皱着眉头,死死盯着地图,却看不出所以然。片刻之后,他看向弟弟王敦,然后果断目光一转,看向邵勋。 王敦脸上青气一闪,没有说话。 邵勋用手指在地图上划了划,道:“设若王弥此刻从青州出发,如果不打仗,日行三十里,四月中可至许昌,五月可至洛阳。” 青州到许昌多远?一千多里。 日行三十里,那都算快的了,有的军队只能日行二十里。 一千多里路,四十多天从青州赶到许昌,可能吗? 可能的。前提是不打仗,一路武装行军。 王弥有可能创造一仗不打,六十天速通山东、河南,抵达洛阳的奇迹。 听到邵勋这话,王衍面无表情,因为他还不太相信。 但如果一切成真,他内心之中对苟晞、司马越将会极为失望。 他是只顾门户私计,但也不想朝廷完蛋。 他的狡兔三窟,从来只盯着北方,他没有想过将中原拱手让人,苟安江南的事情。 “太傅领兖、豫二州数万雄兵,怎可能令王弥如此轻松挺进许昌?莫要误人。”王敦忍不住了,这人好大的名声,怎地如此胡说八道。 邵勋有些不耐烦。 王敦这人,怎地心眼如此之小?我哪里得罪你了? 不过还好,王家的掌权人是老壁灯。 老壁灯有能力,但私心非常重,现在得忽悠住他,让他撑住洛阳的场面,给我遮风挡雨。 “处仲,我确实不能肯定太傅一定会避让。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苟晞已经让了,太傅再让,又有什么奇怪的?石勒、石超等人已经进军河北,太傅兴许要把主力调去平定河北乱局呢。”邵勋说道。 听到“处仲”二字,王敦怒极,你什么身份,敢称我表字? 不过,怒到极点,他反倒一笑,道:“鲁阳侯言之有理,是我疏忽了。” 王衍眉头一皱。 邵勋不再理王敦。 丢下妻子和部众,单骑逃回洛阳,无论有什么理由,都难逃“鼠辈”二字,不知道有什么可骄傲的。 这种人,就只能在士人圈子里撒泼。 仗着自己的家世,笃定别人不敢拿他怎么样。即便被抓下狱,也会有人营救,于是做点大胆、出格的事,混个名声。但当他真遇到生死时刻,且别人不会因为他的家世而手下留情的时候,就彻底现出原形了。 “张凉州欲遣北宫纯等将率凉州精兵入卫洛京,这会估计已经上路了。”王衍突然说道:“但光靠他们并不足,还得靠禁军。君侯可有什么建议?” “仆只有四点。”邵勋说道。 “其一,即刻核查禁军人数、器械,做到心中有数。” “其二,东阳门太仓有多少存粮,好好查一查。洛阳武库有多少器械,亦要查清楚。” “其三,修缮洛阳周边关塞。现下可能已来不及了,但可多多积存守具,以备不时之需。” “其四,下诏天下诸州,令其选送精卒、器械、钱粮入京。” “就这些?” “就这些。” 王衍站起身,在院内走来走去,仔细思索。 王敦有些烦躁,悄然离开了。 邵勋继续看着地图。 “君侯打算怎么打?防还是攻?”王衍停了下来,问道。 “司徒,禁军现在是个什么情况?”邵勋反问道。 “看着——都还行。”王衍有些迟疑。 他本来想说禁军可战的,但看着邵勋的目光,又咽了回去。 他对自己的军事才能没把握,以前还会询问弟弟王敦,现在对他失望了,暗叹王家人或许都没有军略,故不敢随意发表意见。 “一年多前的禁军只有两万人,却可击溃现在的五万多禁军。我这么说,司徒可信?”邵勋问道。 “君侯但说如何打仗,莫要东拉西扯了。”王衍摆了摆手,说道。 “守洛阳,不在于洛阳本身,而在于洛阳八关。”邵勋说道:“为今之计,当探明王弥进军路线,再作计较。” 这是打算御敌于洛阳之外了,即利用洛阳盆地周边的山川地利,击败贼军。 邵勋说得很浅白,王衍听明白了,觉得这个方略算不得错。 当然,他也不会光听邵勋的。 他拉拢军事人才,也不可能只拉拢邵勋一人。 他会多方听取意见,最终再禀报天子。 ****** 午后,王衍入宫问对。 邵勋则离开别院,返回梁县驻地。 王家别院建得还是挺别致的。 春意融融之时,百花盛开,泉水叮咚。 曲折回环的连廊建于河塘之上,还可欣赏游鱼,别有意趣。 唯一不和谐的,大概就是偶尔传来的女人讥讽声和男人气急败坏的咒骂了。 邵勋穿过连廊之时,看到一个宫装丽人坐在前方。 眉毛细弯,皮肤白净,五官精致,明眸牿齿,整体虽然谈不上美绝人寰,但也可称一声漂亮。 更兼身上有股雍容典雅的气度,看人时,甚至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呃,她看了自己一眼。 邵勋拱了拱手,离去了。 妇人扭过头去,继续盯着河塘。 出了王府之后,邵勋先去糜府拜访了一番,却没见到司隶校尉糜晃,听闻巡查诸县去了。 有心去曹馥府上一转,又有点发憷。 他现在自制力有点差,担心真的上马“整治”小红,反而不美。 洛阳大街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连续几年的和平,已经让人们忘了当初的惨痛记忆。 邵勋沿着东阳门内御街东行。 他走得很慢,仿佛在一步步丈量似的。 五年前,他还是个小人物,跟着糜晃从建春门入城,然后拐到这条御街上。 五年后,他已是王司徒的座上宾。 时光催人老,也催人奋进。 他做到了。 “回去。”出了东阳门后,他吩咐道。 “君侯,回哪里?”唐剑牵来马匹,问道。 “禹山坞。” “诺。” 邵勋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现在要开始做战争准备了。 一场接一场,永远没有尽头。 王弥如果从许昌方向来洛阳,那么基本就两条路线,一条是邵勋当初数百里奔袭刘乔的路,一条则是经禹山坞附近的阳翟县,然后过轘辕关入洛阳。 前者可能性小一些,后者较大,因为更近。 其实,他都有点想兵发许昌,到那里去迎击王弥。 但他吃不准王弥部队的兵力和战斗力,更担心洛阳那帮孙子不派援兵、不发粮草,把自己晾在许昌——他们完全做得出来。 这是一个相互间没有信任的社会啊。 回到梁县之后,邵勋便开始了大练兵。 而此时,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 三月,王弥的动向愈发明显,主力部队已经进入兖州。 太傅司马越又来了迷之操作。 先是以有人欲立清河王司马覃为太子为由,将其关入金墉城,然后鸩杀。 随后,遣河北降将王斌率五千甲士,打着“入卫京师”的旗号来到洛阳。 最后,太傅离开了许昌,移镇鄄城。 这个架势,完全是策应河北的模样,因为他还连连催促王浚,南下共击石勒。 王浚其实还能摇来鲜卑骑兵,当初镇压刘伯根的那批鲜卑人,甚至还有不少具装甲骑,但人家来不来就不好说了,毕竟在长安吃过亏。 三月二十日,卢志匆匆来到禹山坞,第一句话就让邵勋大惊:“君侯宜撤离禹山坞军民,退保梁县。” 第四十章 人设(月票加更6) 禹山坞外的桑林内,已吐出了点点嫩芽。 菜畦之内,早韭已经长得老高。 牛羊马驴在山脚下徘徊,时而低头嚼吃嫩草,时而抬起头来,用无辜的眼神看着人类。 “吃谁的饭……穿谁的衣……”银枪军第七幢的官兵们喊着口号,进行着艰苦的训练。 甚至就连堡丁,今天都被拉出来集体操练了一番。 妇人在地里忙活着,感到劳累时,便直起腰,看着远处正在操练的父亲、兄弟、丈夫,嘴角露出欣慰的笑容。 孩童们去河边取水浇菜,去山上捡拾柴禾,去照料牲畜,偶尔打打闹闹,欢快的笑声洒满一路。 这就是禹山坞,就是禹山坞堡民们辛苦又朴素的生活。 难道要把他们最后一点生存的希望也剥夺了? “君侯欲做纯臣耶?”卢志的话就是这么犀利,直指核心。 “我并非纯臣,君当知也。”邵勋回道。 “君侯想做什么样的臣子?”卢志不放过他,直接问道。 邵勋不敢回答,只能含糊说道:“我愿为朝廷拼杀。” 卢志呵呵一笑,道:“朝廷若在,君侯居洛阳、荆州之间,便可不腹背受敌。朝廷若不在,天下无主,四方混战,别说荆州、南阳之兵可能攻杀过来,豫州、关中之兵亦可能围攻而至。君侯确实需要朝廷。” 邵勋尴尬地笑了笑。 谋士把话说得这么直白了,他还在打马虎眼,逼问一句才透露一点。 这是什么?这是不信任卢志,毕竟他才来“上班”几个月而已。 不过卢志确实点出了核心。 朝廷现在还有名义,可委任刺史、太守、都督,天下方伯还在解送赋税、输送女乐、工匠入京值役,甚至还有人派兵入卫京师。 如果能在朝堂上得一合作者,帮自己稳住其他方向,得以集中精力开拓,河南起家才有可能。 唐末朱温镇汴,也是打着剿灭秦宗权的名义,让四周藩镇不来攻他,甚至在朝廷派来的都统、监军的催促下,结成同盟。 消灭秦宗权的过程中,朱温不但清理了宣武镇内的刺头,还借机吞并义成、东都、奉国、河阳等藩镇,时机成熟后与山东二朱、徐州时溥、青州王师范翻脸,专心向东,扩大地盘。 在起家的前期,朝廷政治上的帮助十分重要,不知道能为自己挡掉多少刀兵之灾。 从这个角度来说,邵勋是有动机维护大晋朝廷的,至少不能让它过快倒下,或者严重损失威望,这不符合自己的利益。 “子道既清楚其间道理,为何还让我撤掉禹山坞军民。此坞依山而建,并非处在旷平之地上,王弥纵然要经此道北上,也不一定非要打禹山坞吧?”邵勋说道:“此獠一路行来,州郡但闭门自守,也没见王弥停下来攻谁。他的眼中,大概只有许昌、洛阳吧?” 兖州那边,已经有太守因为坐视贼军过境,而被朝廷撤职了。 当然,朝廷也只能拿太守们出气了。司马越带着大军离开许昌,避往鄄城,朝廷就没法撤他的职。 卢志想了想,叹道:“君侯既坚持,便罢了。但禹山坞仓城不大,储粮有限,最好把老弱妇孺撤来梁县,临时安置。堡丁就留下,协助军士守城。” “可。”邵勋说道。 山下的农田、麻田、桑林可能会遭殃了,不管打赢打输,禹山坞今年都会遭受重创。 “可知王弥有多少兵众?”卢志又问道。 “出青、徐二州时便有五六万人,现在却不知也。”邵勋说道:“沿途有不少豪强、天师道教众乃至郡国兵士败类加入其中,待至许昌,可能会有十万之众,或许更多。” “十余万众,便不能硬来了。”卢志道:“也不知其战力几何,确实只能先稳一稳,看清其实力,再做打算。” 不能不打,直接让开。毕竟你是朝廷大将,享受了朝廷的诸多好处,趴在朝廷身上吸血养兵,如果不能体现出价值,不能承担义务,你有什么用? 也不能拼得太狠,大量消耗己方实力,那样朝廷有可能会秋后算账。 其间的度,并不好把握。 只想拿好处,却不愿付出代价,太理想了。 “子道有何良策?”邵勋虚心请教道。 “君侯既不愿撤离禹山坞,仆只有中策了。”卢志说道:“主力前出至郏城、襄城境内,屯于汝水西岸。贼众若来,可阻河而拒。离禹山坞更近,呼应起来也更方便一些。” “若贼走梁县、伊阙关入洛阳,那么就要在汝水大打出手,绝不能让贼人突入进来,否则基业尽成灰矣。” “若贼走阳翟、轘辕关入洛阳,则蹑其后,与轘辕关守军前后夹击,将贼人歼灭在山谷之内。” “王弥穿州过境,刺史、太守们但闭门自守,其志必骄,就让洛南的山谷成为他的葬身之地。” 自古以来,山川便是战争中非常重要的因素。阻河而隔,与直接面对面,完全是两个概念。 对付王弥,去掉留守之人,邵勋能调动的兵力大概在万人上下,若能配合数万禁军,确实能打出一场漂亮的歼灭战,至少也是击溃战。 “我得子道,诸事无忧矣。”邵勋笑道。 “仆不过是提些建议,怎么打还要看君侯。”卢志自谦道,随后,他又一脸正色道:“王弥之乱,固然是大危机,但也有很多机会。君侯该好好想想,今后以怎样一副面目出现在天子与公卿巨室面前。” 邵勋微微点头。 这是在给他包装人设,固化形象,以便获取利益。 “老实人吃亏。”邵勋只说了一句。 卢志一听便笑了,然后用略带欣赏的目光看向邵勋,道:“君侯以前便深谙此道。若太过老实,即便立下大功,也得不到许多好处。我知君侯并非没有分寸之人,但有时候跋扈一些,确实会让人举棋不定。” 老实的苟晞,朝廷让他从兖州滚蛋,他就滚了,兵都带不走几個,还得去青州重新编练部伍。 苟晞应该也是伤心了,从今往后,大面上估计还会尊奉朝命,但私下里一定会小动作不断。换句话说,老实人苟晞消失了,现在是军阀苟晞。 邵勋比起苟晞,有劣势,也有优势。 劣势是太年轻,升官都不好升,同时没有苟晞几十年的积累。 优势是就在洛阳旁边,还是禁军将领,处理起来难免束手束脚。再加上他着实能打,为朝廷解决了许多麻烦,体现出了自己的价值。 跋扈是他的保护色,抢地、抢钱、抢女人,都可以用一句“年少气盛”来搪塞。 小错误不断,大错误不犯,坚决尊奉朝廷号令,让去关中就去关中,让去河北就去河北,连私兵部曲都带上去为朝廷征战,这不是大大的忠心吗? 本身还会拉关系,换你是上位者,面对这样一个刺头,确实只能又爱又恨。 “君侯既已有通盘部署,仆觉得,此番战王弥,当体现出‘忠心’二字,同时再建立战功,让朝堂上下挑不出毛病。最后顺手捞取好处,让朝廷在两难之间,最终倾向君侯,捏着鼻子认了……”卢志随即仔仔细细说了一番。 邵勋听得连连点头。 一大一小两只狐狸,三言两语间,便敲定了大体方略。 ****** 三月一晃而过,随着王弥在兖、豫二州如入无人之境,太傅司马越更是远避鄄城,洛阳的有识之士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 合着没人阻挡王弥啊,就让他这么一路冲过来? 于是乎,从三月底开始,不断有士人离开洛阳,先是举家暂避郊县,然后便思考起了下一步的出逃方向。 有人向西避入山中,有人向南奔往南阳。 四月初,禹山坞的老弱妇孺已经打包好了搬家的一切,然后或扶老携幼,或乘坐车马,向西避往梁县。 王司徒召唤,邵勋紧赶慢赶,入夜前抵达了王府别院。 王衍亲置小宴招待。 “天子曾经做过左卫将军,荡阴之战时也带过兵,他打算插手战事。”王衍说这话时不是很高兴,毕竟他才是禁军统帅,天子插手干涉,显然是不信任他。 邵勋随口附和了一下。 老逼登家排场不小啊,丝竹阵阵,舞姬飘袂,让自制力愈发差的邵勋时不时分心。 “天子打算如何插手?”他一边问,一边四下打量。 王府中有个女乐才貌俱佳,气质出众,虽然是“高级妓女”,但还是让他多投注了几道目光。 “老夫上次入宫问对,天子同意御敌于关塞之外。”王衍说道:“目前,天子身边最得宠的将领有三人,其一是缪播,其二是缪胤,此皆太傅父子故臣,今为天子所用。其三是朱诞,乃右卫三部督,经常入宫问对。” 真是一代新人换旧人啊! 邵勋有些感慨,天子难道已经忘记我了吗?还是因为谶谣之事,不敢用我,不想用我? 天子当过左卫将军,荡阴之战时领过兵这事,邵勋还真不太清楚。 他只知道司马越北伐时,将宗王都带在身边,却不知他们具体做啥了。 “缪氏兄弟或会各领禁军一部,把守伊阙关、轘辕关,阻遏贼人。”王衍继续说道:“老夫会坐镇洛阳,总揽全局,调度各部。君侯……” “愿尊奉司徒号令。”邵勋掷地有声地说道。 “好。”王衍有些高兴。 他知道邵勋不一定会很痛快地接受调度,但有这个表态,总比没有好。 两人相视一笑,举杯痛饮。 放下酒樽后,邵勋眼角余光发现,上次那位宫装丽人从不远处路过,似乎还停留了一会,注意他在做什么。 待邵勋转过头去,却已芳踪渺渺。 “处仲去哪了?”见王衍看向他,邵勋随口掩饰道。 “这两日天子频频召见臣子问对。处仲身为秘书监,须臾不离,昨晚便宿于宫中,忙至深夜。”王衍说道。 “原来如此。”邵勋点头道。 王敦原本是大鸿胪,后来出任青州刺史,半路奔回洛阳后,这两个萝卜坑都没了,于是出任秘书监。 这个第三品的清贵职务,多半还是王衍运作的。为了帮不成器的弟弟,老逼登操碎了心。 二人随后又聊了许多其他方面的事,直到半夜方才罢散。 王衍邀邵勋留宿一晚,明日随他一起入宫陛见。 考虑到亲兵都带在身边,邵勋同意了。 王衍不胜酒力,早早离去。 王敦亦不在,襄城公主司马脩袆遣人安排了住处。 房间不大,装饰得素朴典雅,与暴发户完全是两个风格。 王府还特意安排了人服侍。 邵勋定睛一看,竟然是宴上见过的那位女乐,顿时大喜:老逼登真知我意! 这容貌,我见犹怜,这气质,不比岚姬差了。 只是脸上怎么有个耳光印? 已经禁欲一年多的邵勋懒得多想,直接吹灭烛火,抱着美人登榻。 我今天也考察下世家大族招待客人的侍婢成色如何。 唐剑披挂整齐,无视王府家丁不善的目光,带着一众兄弟们在外值守,一丝不苟。 里间很快响起了妇人从喉咙间溢出的婉转悠长的“嗯”声。 一夜很快过去。 邵勋清晨醒来时,发现美人眼角隐有泪痕,忍不住又是怜爱一番。 神清气爽地出了房门之后,发现一脸疲倦的王敦回来了。 邵勋向他行了一礼,然后在亲兵的簇拥下,前去盥洗、用膳,不一会儿便与王衍驱车离开。 第四十一章 侦查 王敦回来之后,家里空空荡荡。 公主司马脩袆一个人待在房间内,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他不想问,也不想看见她,悠然自得地用完早膳后,便想听小妾宋祎吹奏一曲《梅花落》,放松下紧绷的情绪,陶冶情操。 最近实在太累了。 幸有宋祎,丽质天成,在音律一道极具天分。满洛阳之中,或只有散骑侍郎王延家的荆氏能与之媲美。 美人时常有,有的还美绝人寰,但内里空无一物,实教人提不起兴致。 故他遣散了其余姬妾,独留宋祎一人在侧,以娱己身,抚慰心情,珍不示人。 实在是兼具美色与才情之人太过稀有了! 与宋祎相比,襄城公主性子骄纵,盛气凌人,实非良配。若非自己早年荒恣于色,体为之弊的话,一定会与宋祎生下儿女,悉心教导。 想到这里,他再忍不住了,起身唤来仆役,问道:“素娥呢?将她唤来。” 仆役看了他一眼,嗫嚅不敢言。 王敦有些好奇,问道:“可是尚未起身?” “是……” 王敦笑了,一边出门,一边说道:“待我去瞧瞧,美人春睡,妙哉妙哉。” “郎君,宋姬昨夜宿于西偏房第一间。”仆役心一横,说道。 王敦定住了。 他突然想到,邵勋昨夜宿于府中,似乎就在西偏房第一间,今早还打了个照面。 他霍然转向,直朝西偏房而去。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拳头也渐渐握了起来。没人看得清他的表情,但任谁都知道,他正处于盛怒的边缘。 “嘭!”房门被推开了,映入眼帘的是白花花的一片。 宋祎正低头默默披着衣裳,准备起身。 王敦只觉一阵气血攻心,半晌后,不死心地问道:“素娥,你——邵勋没拿你怎么样吧?” 宋祎眼睛一红,微微遮蔽了下那双修长白嫩的大腿,起身行礼。 王敦飞快地瞟了一眼,但他宁愿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嘭!”他又摔门而出,仰首望天。 云色很淡,近至于无。 他再低下头,草色青青,绿意盎然。 “一定是司马脩袆那个婊子!”王敦心中很快想明白了,怒不可遏:“不过就是委弃于道罢了,值得这么恨我?” 他在院内走来走去,脸上的表情急剧变化,一会咬牙切齿,一会阴冷无情,一会又满是恐惧。 宋祎出了门,如孤魂野鬼一般轻轻飘向远处。 王敦似乎察觉了,又似乎没察觉。 他像只困兽般,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终于停了下来,脸上闪过一丝决绝,须臾又恢复平静,再也看不出任何异样。 他离开了西偏房,回到书房之内,找出兵书,认真诵读。 王家子弟众多,要想脱颖而出,靠谈玄、拉关系、政治平衡,他没有半点优势,唯有一点:在王家内部,他是最知兵的。 若有军职,多半落到他身上,其他人都不行。 这是他最大的优势,也是唯一的优势。 而今却要在这条道上继续走下去,精益求精,最终摘取甘美的胜利果实。 他只能这么做了。 将来如果有机会,一定弄死司马脩袆这贱妇,最好神不知鬼不觉。因为有些麻烦,便是他也承受不起,王家也担待不起,只能慢慢找机会了。 王衍下午才回来,眉宇间微微有些忧色。 方才进宫之时,别人没注意,他却偷偷看到了。 邵勋与值守殿庭的军校十分熟悉,远远地交谈了很久,这才随他一起入宫。 这人怎么比自己还能钻营? 我替太傅、天子妆点朝堂,你替他们培养军校是吧? 正思虑间,仆役悄悄走了过来,在王衍耳边低语一番。 王衍听后,半晌无语。 都什么时候了,还来这出?弄得家宅不宁,成何体统。 “将宋祎唤来。”王衍脱了鞋,跪坐在榻上,说道。 “诺。”仆人行了個礼,正打算离去,却又被王衍喊住了。 老头脸上的表情变幻了一下,最终觉得有些脏事不太适合自己来做,于是说道:“你遣人去将宋祎的家人接入府中,再派辆车,将此女送往梁县。做完这些,禀报下公主,看看她怎么说。” “诺。”仆人会意,知道该怎么做了。 此谓一石三鸟之计。 公主心中显然有气,此举或能令其消气。 控制住宋祎的家人,也就控制住了宋祎。 送往梁县,卖鲁阳侯一个好,让他知道王家忍痛割爱,心怀愧疚。 其实,不管计策效果怎么样,眼下也只能这么做了。 挥手打发仆人之后,王衍静静坐了下来,思考入宫问对的得失。 ****** 洛阳通往梁县的驿道上,一辆辆满载粮食、军械的大车缓缓而行。 入宫一趟还是有好处的,天子首肯,王衍下令拨发了大批粮械、少量钱帛给邵勋,着其前出至襄城,堵住贼众入京的一条道路。 邵勋领命之后,连家都没回,直接带着亲兵奔向偃师东南的轘辕关,打算亲自走一遍这条路。 洛阳盆地向南,还有三关,自西向东分别是伊阙、轘辕、大谷三关。 其中,位于洛阳南边的伊阙关最为重要。 因为此关是这条路上唯一的险要之处,关前关后皆是地势平坦的河谷地,唯伊阙关所在颇为“险仄”。 大谷关在洛阳东南数十里的山谷北口,当谷道。 山谷两侧陡绝,山径崎岖,且非常容易埋伏,一般不会走这里。 轘辕关在偃师东南五六十里,山路险隘回旋,凡十二曲,将去复还,故得名。 出山可至阳城县境。 出阳城县,再往东南,沿着颍水行军,相对便利,可一路至阳翟。 总计百余里的山间河谷路,邵勋反复走了五天,并绘制了一份详细的地图。 地近禹山坞时,甚至看见了两座历经风雨剥蚀的土城。 “此为阳关聚,在阳翟县西北三十余里。”跟随而来的庾亮说道:“昔年王莽曾遣王寻、王邑将兵百万至颍川,刘秀将数千兵,徼之于阳关。这两座夹颍水相对而立的土城,便是阳关聚了。” “元规做功课了。”邵勋笑道。 庾亮淡淡一笑。 谁没有上进心?眼看着邵勋一步步起势,而他却毫无作为,心中别提有多着急了。 但他现在没有着力点,不知道该往哪处使劲。 太傅幕府那边,眼见着不可能有什么提升的空间了,那么只有依附邵勋了吧? 前阵子在洛阳,母亲与自己一番长谈,他才最终下定决心。 自己三不五时地跟着邵勋跑,在别人眼中,早就是铁杆邵党了,还去许昌当那个没甚意思的东阁祭酒,完全是浪费时间。 于是,在太傅移镇鄄城的时候,他辞去了东阁祭酒之职,回到洛阳。 回想起当时太傅以及幕府僚佐们的眼神,庾亮只觉汗颜。 但回到洛阳后,他发现自己又无事可做,为此失落了很久。 直到前几天邵勋带上自己,跋山涉水,查探这条驿道。 他提前做好了功课,以期一鸣惊人。 “走了这一路,你觉得如何?”邵勋走到颍水之畔,命人测量水深,随口问道。 “这条路不是很好走,王弥真会来吗?”庾亮疑惑道。 “有进步。”邵勋哈哈一笑,道:“做好万全准备,总是没错的。记住,哪怕后手最后没用上,也一定要有后手,绝不能大意。” 庾亮轻轻点头。 “王弥会走哪条道,我也不甚清楚。我希望他走轘辕道,而不是伊阙道,但世事难料,谁说得准呢。”邵勋说道:“天子也做了两手准备,缪胤领兵八千,守伊阙。缪播领兵五千,守轘辕。大谷关那边,亦有司隶校尉糜晃所领之三千众。无论王弥走哪条道,都不是那么好过的。一旦顿兵于关城之下,锐气就没了。” 入宫问对之时,王衍综合各家之所长,提出了一份详细的方案。 洛南三关皆派禁军戍守,利用山川、坚城消耗敌军的兵力、物资和锐气,待其疲态尽显之时,派出养精蓄锐已久的禁军主力,出关决战,一举破敌。 这份方案,可以说十分保守,充分考虑到了禁军如今的状态,让他们以守为主,先适应一下战场氛围,看看敌军的成色,再做计较。 一份中规中矩的防守反击战术,只要好好执行,不出意外的话,赢面很大,王弥甚至没机会摸到洛阳近郊。 在这份方案中,邵勋甚至看到了一丝隐藏的杀机:如果王弥攻不下轘辕关,或者不走那条路,邵勋就要被迫与敌决战了。因为不打垮他的话,王弥压根靠近不了伊阙关。 这老壁灯!坑起人来是一套一套的。 但你还没办法,有本事不要拿人家钱粮物资。 朝廷给伱吸血,就是让你卖命的,本质上就是一场交易。 离开阳关聚后,邵勋又直奔襄城、郏城一带进行侦查。 襄城郡下辖襄城、郏城、舞阳、昆阳等七县,是广成泽的东大门,同时又是南下南阳的主要道路之一,可谓冲要之所。 更妙的是,此地世家力量不强,折腾起来不会有特别大的声响。 王弥不来,他还不好插手呢。 第四十二章 我有多少兵? 就在邵勋与王衍入宫问对后不到半个月,王弥大军就扑到了许昌。 守军只有可笑的千人,一通战鼓之后,直接拿下。 随后便是一场“饕餮盛宴”! 王部将士褪去了人性,充分展现了兽性,在许昌这座豫州名城之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王弥不以为意。 不让儿郎们好好发泄一番,上了阵谁为你卖命? 你一不发钱粮,二没有恩义,人家跟你一路过来,图什么? 所以,他想得很通透,该乐呵就乐呵,该厮杀就厮杀,今朝有酒今朝醉,人死鸟朝天,怕个屁! “将军既举义师以平天下,自当约束部伍,严申军纪,以为天下表率。”有被绑来的士人劝道:“而今所过之处,多行杀戮,百姓散亡,嗟怨之声,盈于道路。长此以往,必为人所诟,恐伤将军仁德之名。” “老头说得什么话?”前锋将军刘灵大笑道:“有本事别吃我们抢来的粮食。” 刚刚冲进衙厅的王桑听了亦笑道:“这老头口是心非,昨天吃得可欢了,整整三大碗。” 老者面红耳赤,长叹一声后,放弃劝说了。 正在擦拭佩刀的王弥放下布帛,道:“谢公,你读过书,我亦读过。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汉光武成事之时,军纪好吗?魏武帝平定天下之时,难道没有滥杀无辜?待攻下洛阳,我便约束下军纪,届时还要请教谢公。” “洛阳乃天下之枢,岂是说打就能打下的?”谢公摇了摇头。 “许昌不是重镇吗?”王弥不屑道:“我以为要费些手脚呢,结果才擂了一通鼓,先登勇士就拿下此城了,谢公怎么说?” 谢公哑口无言,半晌后方道:“太傅身负天下之重,手握重兵,却不救涂炭,早晚为世人所弃。” “哈哈!”厅中众人大笑,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谁都没想到,权倾朝野的司马越竟然不敢在许昌等着他们,仓皇避让,轻易让出了这座重镇。换个眼界低点的义师首领,许昌都够他登坛祭天,开国称帝了。 费解!令人费解! “司马越徒有虚名罢了。”王弥得意地一笑,道:“我等从青徐二州出来时,他不敢去鄄城,窝在许昌。待我深入豫州,他又弃许昌,移镇鄄城。说什么平镇河北?我看就是怕了,不敢一战。” “他打仗就没赢过,有何惧哉?”王桑笑道:“待杀进洛阳,捉了他妻儿,看他有何面目立于世间。” “人家脸上那层皮,胜过三重甲,妻儿被执又如何?我自岿然不动。” “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洛阳没了,他责任最大,届时天下哗然,他还能坐稳丞相之位吗?” “兴许他乐得看到洛阳告破呢。” 厅中的中层将领们也奚落起了司马越,刁钻毒辣之处,直惹人发笑。 谢公听了直摇头,显然对司马越的行为也很不理解,只觉他已经疯了。 王弥擦拭完佩刀,将其“哐”地一声扔在案几上。 有些人听到动静,收起了笑容。 有些人还在嘻嘻哈哈,不以为意。 更有甚者,还有人扯着嗓子问门外走过的军士,今天吃什么。 王弥嘴角直抽,他突然想到了一個问题,遂扭头看向弟弟王桑,问道:“而今我有多少大军?” 王桑愣了,道:“五万?” “你昏头了?出青州时就不止五万了。”王弥瞪了他一眼。 “八万?”王桑不确定地说道。 “我看有十万。”刘灵说道。 “不下十万。” “十二三万都有了。” “不止,不止,应该有十五万。” “你说少了,有十七八万人。” 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回答,王弥的嘴角抽得更厉害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古往今来首位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兵的大军统帅。 不过这也不怪他。 一路之上,不断有人入伙,又不断有人离开,谁弄得清到底有多少兵? 他前后封出去几十个将军,有些人面都没见过,只存在于纸上,甚至不知道他们如今屯于何处,还在不在。 没关系!王弥默默安慰自己。 好歹整编出了几万像点模样的部队,由老兄弟们掌握着,一路行来,不断整训,还能上阵打一打。 其他人爱怎样怎样吧,壮壮声势总是好的。 攻关隘、城池的时候,也能把他们拉过来,用人命趟出一条路。 只要拿下洛阳!只要拿下洛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到时候我就不跑了,安安心心在洛阳建制,整顿部伍,委任官员,把这份基业稳固下来。 “许昌乃重镇,尔等可查抄到器械?”王弥又问道。 他主要看向刘灵。 此君乃阳平人,家里穷得叮当响,饭都吃不饱,偏偏力大无穷,也不知道怎么长的。 奔跑中的牛马,他轻轻松松徒手制服。 就因为这一手,在乡间名气不小。后加入天师道,一步步成为师君,公师藩起事的时候,他聚拢了数千人,自称将军,后被打散。 这厮是个铁杆反贼。 天下太平的时候,他就经常抚胸长叹:“天下何时大乱?” 果大乱后,如鱼得水,勇冠三军。 可以说,他是这支队伍里,除他王弥外最能打的人了,故为先锋,有众二三万人。 “大将军,武库内兵甲不过数万,太少了。”刘灵说道:“司马越一定被他手下那帮人骗了。很多器械朽烂不堪,我都怀疑是不是曹魏年间的旧货。” “伱就没有拷打库吏?”王弥问道。 “打了,还杀了几个呢,没用。”刘灵叹道:“库吏直叫屈,说当年鲁阳侯率军袭占许昌,府库为之一空。” “果真?” “应假不了,好多人都看到了。” “鲁阳侯现居何职?” 刘灵张口结舌,不能对。 “谢公?”王弥又问道。 “鲁阳侯就是材官将军邵勋,出身寒微,技艺出众。”谢公说道:“去岁征河北,大破汲桑,俘斩万余众。前年在长安,围杀五千鲜卑骑兵,也是个胆大包天之人。” 王弥一听,叹道:“此人竟不能为吾所用。” “鲁阳侯乃越府家将,如何会降你?”谢公叹道。 王弥冷哼一声,道:“待我攻破洛阳,抓了司马越之妻,便将其赏给邵勋。他辱了主母,不降我还能降谁?我就不信了!” “你!”谢公骂道:“鲁阳侯屡为朝廷、太傅出征,忠心耿耿,怎可能行此丑事?” “怕是他心中也念着自家主母呢。”王弥随意口嗨了一下,便不再理此人,转而看向刘灵,道:“武库中的器械,你挑拣一下,堪用的就发下去,接下来还要大战。” “诺。”听到“大战”二字,刘灵有些兴奋。 “兄长,接下来去哪里?”王桑问道。 “我意攻轘辕关,直入洛阳。”王弥说道。 “为何不走伊阙关?” “儿郎们天天叫嚷,恨不得飞到洛阳,一天也不想耽搁,我能怎么办?”王弥有些头痛地说道:“谁让轘辕关近一百多里呢?” “轘辕关好走吗?” 王弥回忆了一下,有些不太确定。 年轻的时候,他曾经游侠各地,到过洛阳,甚至结识了汉主刘渊。但他已经记不太清有没有去过轘辕关了,只能搪塞道:“先去看看再说,兴许好走呢。” “也是。”王桑点了点头,道:“这两年,咱们还不是一路趟过来了。管他呢,遇到官兵,冲杀一阵就溃了,都那个德性。” “洛阳文恬武嬉,听闻禁军也完了,应不能打。” 嗯?王弥看了一眼说话之人。 一路行来十分顺利,竟然有人说禁军不能打?再不能打,还能比州郡兵差?还能比司马越差? 他下意识感觉有些不对,有些人自衿自傲地厉害啊,长期以往是要吃亏的。 不过,眼下却还不能大肆整顿。 士气可鼓不可泄,待打下洛阳,正式建制的时候,一定好好收拾下这帮兔崽子。 “二弟。”王弥突然喊道。 “兄长。” “这两天就算了。从后天始,你带人收拢下部伍,别让人跑得太散了。”王弥叮嘱道:“如果有人不听,就打发他们去伊阙关,不要跟着咱们了。” “诺。”王桑痛快地答应了,道:“咱们走轘辕关,先入洛阳,让那帮小子跟在后面吃灰吧。” 此言一出,众皆大笑。 谢公无奈地摇了摇头,似乎在悲叹如此乌合之众,居然一路毫无阻碍地冲到了许昌乃至洛阳附近,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在许昌“休整”了数日后,四月下旬,王弥大军分批离开了许昌,直奔西北方向而去。 一路之上,人马浩浩荡荡,络绎不绝。 颍川诸世家但闭门自守,如同鹌鹑一般,躲在坞堡内,不想与贼军发生任何冲突。 实在是贼人太多了! 漫山遍野都是,无穷无尽,密密麻麻。如果专门停下来围攻某一座坞堡,没有任何人顶得住,家破人亡的可能性极大。 所有人都暗暗乞求着这帮瘟神赶紧离去,不要再祸害颍川了。 当然,也有胆大之人瞪着明亮的双眼,四处找寻有无被贼众祸害的村落、坞堡,看看能不能将其吞并。 这就是乱世,受害者与加害者之间并不存在严格的界限,转换自如。 第四十三章 来了,都来了 襄城县内一片混乱,原因无他,太守跑了。 不用朝廷来免官,他自己先润为敬,免得下场不妙。 郡县佐官、吏员们见状,逃散一空,偌大的襄城竟然没个主事人。 到了第二天,稍微有点资财的人开始出逃。 大车小车,充塞道路。 汝水渡口之上,船工们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心惊胆战的他们甚至怀疑贼人是不是打过来了,吓得直接划船至西岸,不做买卖了。 有一部分胆大的还在渡人、渡马,这个时候往往能随意索价,别人还不敢还价。 午后,一个消息开始在人群中流传:王弥贼众已破郡城,分兵四掠,很快就要到汝水了。 此消息一出,渡口附近的混乱再上一個级别。 有人弃了车马,拿着细软就跑。 有人到上下游查探,看看有无可涉渡的浅滩。 还有人犹豫不决,四处找人询问,辨别消息真假。 但这个时候,压根没有好消息。反倒是谣言传播得飞快,人们压根不惮以最大的恶意猜度局势,然后吓唬自己或者别人。 简而言之,出逃的人一片混乱。 渡口对岸,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数百骑在岸边勒马止住。 数人下马,揪着两名船工将他们渡过河去。 片刻之后,一面飘扬的“邵”字大旗插在了河对岸。 数名旗手立于旗下,顶盔掼甲,背负长剑,顾目自盼,夷然不惧。 有些站在渡口外围,正想往里挤的人看见后,下意识停了下来,傻傻地看着这面大旗。 河对岸开来了更多的部队,一字长蛇般的队伍远远看不到头。 一名身着大红色戎服的青年武将策马向前。 上百亲兵紧随其后。 “前行看后行。”红袍武将大喊道。 “齐著铁两裆。”百余亲兵齐声高和。 “前头看后头。”红袍武将再喊。 “齐著铁冱鉾。”这次不单亲兵在喊,就连一些正在行军的士卒也高喊了起来。 马队疾驰而过。 军士们的目光追随着那道红色身影,有学生兵军官抽出环首刀,敲击着绑扎在手臂上的小圆盾,大喊道:“万胜!” “万胜!”声浪从一幢传到另一幢,整整传递了五次,然后很快掀起了第二轮。 河对岸逃难的人群看了,下意识放慢了动作。 不挤了,不推搡了,也不叫骂了。 前面的人定定地看着。 后面的人交头接耳,互相询问,然后再扭头看看那面“邵”字大旗。 旗帜仿佛有魔力般,一下子镇定了人心。 “不逃了!”有勇少年挣脱了母亲的手,在父亲气急败坏的目光中,飞快地抢过一匹马,翻身而上,疾驰而出,声音远远传来:“我随鲁阳侯击贼,爷娘勿忧,去去便回。” 他的举动鼓舞了不少人,又有十余壮士奔出。 有人一边走,一边破口大骂:“一帮贼子,当我襄城无人耶?” 还有人回头看了一眼,道:“逃又能逃到哪去?若贼渡河追来,还是一个死,不如拼了。” 众人都避开了他的目光。 人一上百,形形色色。 有人勇敢,有人怯懦,本就很正常。 王弥大军杀来,众皆逃亡,有些人被裹挟其中,本就不情不愿。如今鲁阳侯渡河击贼,看到主心骨了,勇猛之士自然愿意追随旗下,保卫桑梓。 河西岸的军士已经停了下来,在河岸草地上列阵。 王阐、郝昌等河北将领指挥着本部三千三百余人,在工匠的带领下伐木,制作简易浮桥。 石桥、永兴、南山以及刚刚组建完毕的李家防,各抽调两百府兵,计八百人,携带马匹、部曲、器械,先期渡河。 所有船工都来到了河西岸,将一名名士兵、一匹匹马渡过去。 过河的府兵稍事休息后,便按队为单位,分散开来,查探消息。 傍晚时分,陈有根亲自带着两百人冲进了城门大开的襄城县。 他没有丝毫犹豫,第一件事就是封存府库,然后将县衙、州府内残存的吏员都召集起来,令其发动城中百姓,抽调丁壮,发给器械,上城头巡视。 与此同时,派出信使前往诸县,以南路都督鲁阳侯的名义传讯,诸令长再有弃城而逃者,斩无赦。 这道命令可以说非常严厉了,不是免官这种温柔的惩罚,而是杀! 当天后半夜,邵勋带着亲兵渡过了河。 这一次,他带来了银枪军一到五幢三千战兵、长剑军八百,外加河北降军三千三百人及两百多工匠——他们充当辅兵。 银枪军第六幢屯驻绿柳园附近,并府兵四百、牙门军两千人,充作总预备队。 银枪军第八幢因为全是新兵,被分到了宜阳三坞训练。 牙门军另有一千二百人留守广成泽。 剩下的两千人被李重带去了禹山坞,与银枪军第七幢一起,作为该坞堡的中坚守备力量。 所有作战部署已经完成,就等着接下来的大战了。 ******* 四月二十二日,王衍亲自巡视了一番洛南三关,轘辕关是他的最后一站。 殿中将军缪播亲自出关城相迎。 一番寒暄后,众人上了城头。 “这……”阳光有些刺眼,王衍手搭凉棚,看着前方掩映在草木山体中间的驿道。 道不甚宽阔,有些路段甚至堪称狭窄,错车而过都不可能,仅容方轨。 以他有限的军事知识来看,正面攻打是极为困难的,这让他信心大增。 王敦跟在兄长身后,默默看着。 郁郁葱葱的草木让他有些心烦意乱。他强行摒弃杂念,默默看着地形,与兵书中所述一一对照。 蓦地,他脑海中生出一个想法:“缪将军,何不拣选精兵,至两侧山上埋伏,待敌大队人马路过之时,突然杀出。贼众行军之时,乃一字长蛇阵,首尾难以相顾,或能将其截成数段,大获全胜。” 缪播一听,觉得有点道理,于是他看向王衍。 王衍犹豫了一下,道:“缪将军但固守城池便可。值此之际,能不犯错就是最好的。” “兄长!”王敦有些不甘心。 缪播也用期待的眼神看向王衍。 说实话,守城得到的功劳,如何能与野战破敌相比?差远了! “无需冒险,按令行事即可。”王衍说道。 “诺。”缪播应下了。 微微有些遗憾。 他现在非常需要在天子面前表现一番,以期获得更高的官位、更大的权力。奈何王司徒不同意,可惜了。 王衍的目光越过驿道,落在了南方的莽莽群山之中。 一个多月的时间,就让王弥横穿整个河南,太傅难辞其咎。 洛阳,终究还是要靠禁军来守,无论来犯之敌是王弥,还是已经磨刀霍霍的匈奴。 王衍第二天回到了洛阳。 这个时候,各地援军陆陆续续汇集,主要是附近州郡的部伍,其中最显眼的一支是来自凉州的部队:由北宫纯、张纂、马鲂、阴浚等将率领的五千凉州骑兵。 五千骑带来的轰动效应十分巨大。 尤其是他们的战马高大神骏,与北方草原相对矮小的马完全不是一回事,正面冲锋应该十分厉害。 这五千人里,有凉州汉儿,有依附而来的鲜卑、羌种,每个人都有战斗经验,看着就彪悍轻捷,不是那种花架子部队。 凉州苦寒之地,竟然藏着这么一支强兵劲旅,洛阳士民闻之,顿时奔走相告,振奋无比。 要知道,禁军这会才两千余骑啊,没凉州援军一半多,这仗好打了! 另外,北宫纯带来的凉州骑兵还极大震慑了潜在的野心家们——呃,邵贼若在此,也会被震慑,这狗屁朝廷居然还能摇来五千凉州精骑,这不是逼着我继续装忠臣么? 随北宫纯一起来的还有凉州的贡品:骏马五百匹、牛角、毡毯、香药数万件。 比起其他方伯,张轨在缴纳赋税之余还奉上贡品,确实极为恭敬了。 天子闻讯,特于宫中赐酒招待北宫纯等将,并遣使西行凉州慰勉。 一时间,仿佛让人看到了大晋朝中兴的假象。 但另外一方面,王弥已率众开往轘辕关是事实,刘渊在囤积完粮草器械后,举大兵杀向平阳、河东二郡也是事实。 这番光怪陆离的景象,直让人感慨万千:大晋朝固然问题重重,但其国祚实不该这时候绝,之所以落到眼下这步田地,全是人为作死作出来的。 诚哉斯言! 第四十四章 接战 禹山坞铸了一座铜钟,大概是全坞上下三千余户军民中最值钱的宝贝之一了。 铜钟被安在一座位于半山腰的小院内,四周植了几株梨树,结出的果子香脆可口,经常有胆大的孩童过来偷食。 看守铜钟的堡丁撞着了,也只当没看见。 院内还有一口小池子,引山泉水而至,清冽甘甜。夏日喝上一口,能让舒爽直沁入心脾。 小院外的平地甚至缓坡上,栽种了许多瓜果菜蔬。 墙角隐有青苔,诉说着岁月的痕迹。 一只老猫窝在屋顶,慵懒地晒着太阳光,享受着难得的宁静。 “哐……”铜钟猛然撞响,惊动了小院。 老猫睁开眼睛,浑身毛都炸了起来。 “哐……”第二声撞钟响起。 在小院外浇菜施肥的堡丁先进院子确认了一番,然后一哄而散,边奔跑边喊道:“钟响了!有贼人!” “哐……”钟声三度响起。 坞堡吊桥轰然放下,大门洞开。 正在外劳作或操练的丁壮们在里贤的带领下,有组织地上山,撤回坞堡。 钟声反复响起,回荡在整个山间。 有那信仰神佛之人,跪在神龛前,神情肃穆,嘴里念念有词。 有那正在制作工具的匠人,听到后一声叹息,手下不自觉地加快了动作。 “吱嘎。”仓库大门被打开了,第一批撤回来的堡丁在院场上整队后,被带着过去领取兵器。 每个人都神情肃穆,接过兵器时,像是在接过宿命一样。 “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银枪军第七幢六百士兵已经集结完毕,披挂整齐,一边快步行军,一边喊着口号。 他们中的三分之一已训练了一年半,剩下三分之二都是入伍不过半年的新兵。在学生兵军官的鼓动下,士气相当不错,但他们的定位是轮换用的预备队。 真正担纲主力的是李重率领的两千牙门军士卒。 此刻他们已经登上角楼、城墙,弓弩上弦,长刀出鞘。 甚至还派了一部分人屯于堡外的小楼内,与坞堡遥相呼应。 “轰隆!”随着最后一批堡丁撤回,吊桥被拉了起来。 风飒飒吹过,坞堡外寂静一片。 曾经热闹无比的桑林内已渺无人烟。 曾经笑语不断的水井旁一片狼藉。 曾经挥汗如雨的菜畦中,散落着三三两两的扁担、粪桶。 仿佛施了魔法一般,四野一片寂静,连牲畜都见不到一头,只有树林中的涛涛松声,只有树叶在随风起舞。 蓦地,山腰上冒出了几个人影。 他们手执利刃,身被甲胄。 他们脚步迟疑,面露疑惑。 明明之前探得这是一個有钱的坞堡,有数千户耕作,匆匆赶来之后,怎么一户人都见不到?这撤得也太利索了吧,他们是有多熟练了啊? “嗖!”一箭从墙上射来,落在贼人前方数步之处。 这是警告。 再往前,他们不会留手了,大家都不好收场。 打头的贼人停下了脚步,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后方挤挤挨挨涌上来一大群人,推着他往前走。 “嗖!嗖!”密集的箭矢飞出,战斗已不可避免。 李重登上最高处,俯瞰全局。 幢主郑东跟在他后面,指指点点:“山麓下贼众铺得很开,大概有四五千人,山路上前少后多,挤了大概两千多。再远处似乎还有不下万人,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过来。” “后山遣人把守了吗?”李重问道。 “已遣人把守,一有消息就会报来。” 李重点了点头,继续观瞭敌势。 郑东默默看着这个人。 作为前突将,他对鲁阳侯非常敬重。与军中同僚欢饮之时,很少见到李重的身影,总觉得这是一个自己把自己孤立起来的怪人。 更有人神神秘秘地提到,李重与他们不是一路人。 郑东将信将疑,因为说这话的多为六年前就跟着鲁阳侯的老人。他是半途加入的,对此不甚了了。 但鲁阳侯对李重比较信任,毕竟独领一军这种事不交给老人,而交给老人口中“不是一路人”的李重,足以看出很多事情了。 而李重也确实很有能力。 指挥打仗不急不缓,颇有章法。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心思缜密,方方面面都能考虑到,很少露出破绽。唯一欠缺的,大概就是一股狠劲,一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拼搏劲。 他想得太多。 想太多的人,往往没有这种豁出去拼了的勇气。 “啊!”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起。 二人连忙看过去,原来是一名贼兵被射中面门,扑倒在地。 今日死的第一人出现了! 李重聚精会神地看着蜂拥而至的贼人,反复评估着对方的真实实力。 如果不行的话,那就别怪我赶羊了…… ****** “邵”字将旗已经插到了襄城城头。 几乎是在王衍巡视轘辕关的同一天,邵勋抵达了襄城县。 稍顷,陈有根提着几个头颅走了过来,道:“君侯,此乃襄城郡丞王冲、主簿山柳、功曹史曾贵、督邮郑隆之首级。仆在野地里将其抓获,奉君侯之命,当场诛杀,明正典刑。” 襄城郡左兵曹掾陈曈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干咽口水。 太守逃走后,郡县佐吏随之逃散一空,他正好生病在家,难以行走——说真的,如果没生病,他这会也走了。 听闻鲁阳侯下令诛杀溃逃官吏后,他吓得发了一身汗,病一下子好了,并在鲁阳侯入城之时,带着全城父老出城相迎。 鲁阳侯称赞了他抱病坚守的精神,令他心下稍安,积极奔忙诸般事务,十分勤谨。 今日见到四名被诛杀的官佐后,心中后怕不已,背心已然湿透。 “悬首各处,以儆效尤。”邵勋下完命令后,直接下了城头。 未几,大队人马鱼贯出城,在野地里列阵。 邵勋策马奔过每一面幢旗,所过之处,欢呼声不断。 陈有根带着八百府兵,牵着马儿在另一处等待。 贼众已经攻来襄城,有些出人意料,但仔细想想,又在情理之中。 王弥在青州两次被打得大败亏输,即便重新起势,手头又有几个人?差不多就千余老骨干,即便往多了算,大概也就三四千人。 以这三四千老骨干拉起队伍,在青州打了几场,说是互有胜负,其实败仗居多,最后被苟晞赶跑。 离开青州之后,一路狂飙猛进,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内,队伍急速膨胀。 偏偏王弥还不停下来整顿,足见此人非常没有政治头脑,只懂一路莽,杀杀杀。 这样一种情况下,王弥能有效控制全军才有鬼了。 攻向襄城的这部分人,天知道是出于王弥的命令,还是他们自己主动来的。 不过没关系,拿他们开刀试试手就行了。 “陈有根!”邵勋策马而至,马鞭一指前方正在整队的敌军,道:“禹山坞那边已经开战了,贼众战力有限,你敢不敢去试一试他们?” “有何不敢!”陈有根大声道。 奶奶的,都是要造反的人,你们居然比我先反,还弄得满地生灵涂炭,今日不把你们的脑壳敲碎,我就不姓陈。 “知道怎么打吗?”邵勋问道。 “末将谨遵君侯将令。”陈有根答道。 “好!”邵勋笑道:“就按我教的来,带上此八百骑,进兵!” “诺。”陈有根翻身上马,大吼一声:“杀!” “杀!”八百府兵纷纷上马,从部曲手里接过长剑、弩机、角弓、环首刀等器械,狂奔而出。 他们首先奔往敌军右侧。 这是一个万余人的大阵,由四五个小方阵构成。 阵与阵之间,有的间隔十步,有的间隔二十步,有的间隔三十步…… 有的方阵已经整队完毕,开始进发了。 有的方阵还在吵吵嚷嚷,乱哄哄的。 大阵外围,没有设阻碍敌方骑兵的弩机,或许没这个意识,或许压根没有。 骑兵数量很少。 按制,如果是进攻阵型,骑兵最好布在楔形前军的左后方、右后方。 如果是攻守兼备的阵型,则置于中军或后阵,但步兵小方阵之间要留足骑兵出击的空隙。 贼军布置的确实是攻守兼备的阵型,寥寥三五百骑兵置于中军大纛之下,但供他们进出的间隙嘛…… 这就是草台班子、流寇部队与训练充分的正规军之间的差别。 不吃几次教训,不好好来一番正规化建设,他们的战斗力是起不来的。 反观对面的银枪军,虽只有三千人,但全员披铠,器械精良。 布好方阵之后,将士们持械肃立,鸦雀无声。 差别太大了。 “嘚嘚”马蹄声响起,八百府兵很快机动到位,下马之后,角声一响,全员集结起来,先来了一波齐射。 如果从空中俯瞰的话,立刻可以注意到敌方右翼的壮观场景:军士大面积倒地,喧哗声四起。 敌军立刻进行了调整。 一些弩机被搬了过来,连连施射。 部分箭术精湛的步弓手也被派到了这一侧,瞄准下马的府兵,拈弓搭箭。 “撤!”眼见着敌军长枪手乱哄哄地涌了过来,陈有根立刻下令击钲。 八百府兵丢下了十余具尸体,匆匆后撤,上马离开。 他们沿着敌阵兜了一圈,这次来到了左翼。 同样的战术再次使用。 敌方中军大纛之下人喊马嘶。 数百骑被气急败坏的主将派了出来,但容他们进出的通道不够,敌军阵型又有些混乱,故动作极其迟缓。 有骑兵挥舞着马鞭、刀鞘,想要拓开一条路。 有的骑兵则直接冲过去,把那些倒霉的步兵撞倒在地,践踏而过。 惨叫声接连不断响起,让军心有些动摇。 “撤!”陈有根再度下令上马,离开战场,转向敌军后阵。 他已经试出了敌军的斤两,连抽队都不太会,还打什么阵列野战? 绕到后阵后,直接给他们来一波重甲冲锋好了。 但或许已经不需要这么麻烦了。 从空中俯瞰而下,敌军原本相对“凝聚”的阵型,被他们反复骚扰之后,向左右严重“凸出”。而此时前军还在向前进发,准备与银枪军野战,再加上他们自己的骑兵搞出来的动静,整个大阵已经可以用严重散乱来形容。 主将似乎看出了不对,准备开始整顿了。 但没人会给他机会。 “咚咚咚……”三千银枪军重甲武士齐齐迈步,一往无前。 七十步后,箭雨破空而至,将敌将整顿大阵的努力全部报销。 五十步,箭雨再至。 而此时,八百府兵已在敌军后方下马,儿郎们抽出重剑,凶猛地冲向了敌军。 敌军后面两个小方阵匆忙抽队转向,结果把自己弄得一团乱。 重甲长剑手顶着稀稀拉拉的长枪,左劈右砍,如陷阵死士一般扎进了敌军人丛之中。 正面战场,银枪军队列之中不断有人倒下。军官们大声鼓劲,然后所有人顶着敌方的弓弩,完成了最后一波齐射。 敌军前排士兵稀里哗啦地倒了下去,已经有人转身溃逃了。 “咚咚咚……”鼓声节奏陡然一变。 “杀!”银枪军儿郎们加快脚步,手持长枪,迎面冲了上去。 他们与八百府兵一起,如同一前一后两柄巨锤,将已经前后脱节、严重变形的上万敌军给砸了个稀巴烂。 邵勋让人取来马槊,他要开无双了。 唐剑慌忙带人拦住,道:“君侯,大胜之局已定,何必亲身冒险?战场之上,刀枪无眼,虽一流矢亦要人命。君侯身负众人之望,万不能有失。” 邵勋拉了拉马缰,没拉动。 唐剑倔强地看着他,死不松手。 “罢了。”邵勋看向前方,叹了口气。 三千银枪军已经将敌军大阵打得严重内凹,溃散者不计其数。 而在敌阵后方,喧哗声越来越大,已经有大量兵士往脱离战场,亡命奔逃。 这场战斗,确实赢定了。 而他,也试出了贼众的实力——标准流寇水平。 “给王阐传令,率辅兵出动追击。记住,成列逐奔,三百步为限,整队后方可再追。”邵勋下了马,吩咐道。 “诺。”很快便有信使去传令了。 邵勋牵着马,在阵后徘徊着。 现在的战场,有如迷雾。 可能有十万以上的贼众,如无头苍蝇般沿着各条路线进军。 他要迫切摸清楚王弥所在的方位,不能让这些外围小杂鱼给遮蔽了视线,放掉大鱼。 王弥无法有效掌控这么多部队,但这也给了他天然的掩护,真是讽刺。 第四十五章 狂喜 襄城之战的结果,让一众被特意请上城头观战的襄城官吏、豪强、父老们大为振奋。 原来贼人的战力并不行啊。 那他们是如何一路高歌猛进,横穿整个河南,杀来此处的呢? “贼众之内,应有官军将卒,然操练时日尚短,大阵不能自如运转,致有此败。”有人拍着墙头,听他口气,居然在为贼人叹息,如果不是真正喜爱打仗之人,那绝对是反贼了。 “我家亦请了几个中军小校帮忙操训部曲,一年练个十次上下,差不多就是这样子了。”又有人说道。 “在哪里请的人?景思可否借一步说话?” “无需遮掩,告诉大家不妨事。山林草泽之中,有许多溃散士卒,不想回家,也不想归队,熊耳山中有唤张大眼者……” “多谢景思。” “多谢李公。” 众人纷纷称谢,暗暗决定,回去就重金礼聘这些洛阳中军小校、老卒,操练部曲。 家中原本那些武师、庄头、部曲将,也不能放弃了,他们虽然能力一般,胜在忠心勤谨,正好互为制衡。 这世道,不好好提升下部曲庄客的战斗力,是越来越不成了。 “练得再好又有何用?”有人突然说道:“数万贼众涌来,日夜围攻,你只有两三千部曲,纵战力强横,还是会被耗死。鲁阳侯以不到四千之众破万人,固然神武,但不可能不死人。多打個几次,兵锋就钝了。我等该做的,乃是守望互助,一家有难,几家赴援,如此方为上策。” 这话说得没毛病。 人家把脖子洗干净了让你砍,多砍几次,刀还会卷刃呢。再精锐的兵,也架不住一次次消耗,守望互助才是正道。 “周公,吾家小女明年就满十三岁了,听闻令郎尚未娶妻,不知……” “哎呀,继业,你我两家本就联姻了两代人,如此亲上加亲,求之不得。” “今后当互通有无,守望互助。周公有事,招呼一声即可。” “理当如此。” 残酷的世道一点点展现在众人面前,由不得你不改变。 先是鲜卑骑兵大掠豫州,今有王弥贼众横穿河南,朝廷看样子是不太成了,自家基业还是得自家来操心。 不能再吝啬钱了。 部曲要多练。 军事人才要厚养之。 器械钱粮要多多积存。 更要通过结义、联姻等方式,守望互助。 这个世道太难了。 “鲁阳侯回来了!”有人惊呼道。 众人纷纷望去,却见刚打了胜仗的银枪军已经缓缓收拢,簇拥着一位红袍大将入城。 部分辅兵正在追击敌军。 部分辅兵开始打扫战场,并押着一队又一队俘虏,将他们驱赶在空地上,看守起来。粗粗一看,莫不是有三千人? 还有一批辅兵去取敌军辎重,里头多半有贼军沿途抢掠的财货、粮食,又是一笔不大不小的收获。 “快下城迎接。”有人起了头,众人纷纷跟随。 刚走到街道上,就看到了迎面而来的大军。 没有任何人说话,众皆拜倒于地。 生死之际,唯有武力最有说服力。 ****** 出乎意料的是,贼众对禹山坞的围攻持续到了第二天,因为王桑接手了战事。 昨日首次攻城,“义师”大败而归,甚至被从坞堡内出击的牙门军一路驱赶到山下,死伤枕籍。 王桑接到消息后,迅速赶来。 痛定思痛之下,贼众对战术做出了一定的改进。 他们先在山道上挖了几道壕沟,壕沟后筑起矮墙。 这能够有效防止滚木礌石从上而下滚落,给己方造成重大伤亡,同时也能防止被守军一冲到底,赶羊似地溃到山脚下。 矮墙后布了大量弓手,甚至抬了几台弩机上来,严阵以待。另有身披铠甲的“中坚营”精壮贼子,手持长枪大斧,既起到了守御阻遏作用,也是督战队。 用精锐驱使老弱送死,这战术他们演练过无数回了。 做完这一切,便是前赴后继的攻城战了。 冲在前头的全是无甲炮灰,一浪接一浪。 坞堡上箭如雨下,轻轻松松收割着人命。 弓手压根不用瞄准,随便射,大多数情况下不会落空。 也不用使太多劲,因为敌人身上压根没有防护的甲胄。 吊桥外的壕沟已经被填平。 壕底的尖刺上串着一具又一具尸体。 尸体之上还是尸体,层层叠叠,直到与地面齐平。 第一轮炮灰用生命填完壕沟,拆毁壕墙后,后面人的人扛着门板,抬着长梯,硬着头皮冲了上来。 即便是老人和小孩亦被裹挟其中,或面露恐惧,或歇斯底里,他们唯一的作用,就是消耗守军的体力、精力、箭矢乃至各种守具。 城头落下大蓬箭雨。 正在冲锋的小孩,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老人拿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走着走着,直接被人推挤到了前边。 坞堡外围小寨内伸出一柄长枪,将老人刺死。 躲在后面的精壮奋起一刀,直接将长矛斩断,然后翻身越过矮墙,冲入寨内。 又是几杆长枪刺来,直接将他以及紧随其后的两人刺死。 但人太多了,一个接一个涌进来,胡乱砍杀,虽然他们并不情愿。 守军死伤了七八个,无奈放弃矮墙,退入小楼。 贼人紧追而至,在门口堆放薪柴,打算将门付之一炬。 坞堡正面,长梯已经搭上墙头,蚁附攻城之贼无穷无尽。 一波进攻溃退之后,山道矮墙后射来大量箭矢,将炮灰们尽皆扫倒,逼迫他们向两边山林之间逃窜,别冲撞精壮老贼。 王桑冷冷看着这一切。 在他的指挥下,又一批千余炮灰直冲而上。 这些丁壮,要多少有多少,死完一批再驱赶一批,根本不心疼。 冲三次活下来的,如果身强体壮,就编入“中坚”、“泰山”二营,好吃好喝供着,器械尽量配齐,以恩义结之,严加操练,作为今后的主力。 如果会骑马,则充入“鹞子营”,成为精锐。 这就是他们培养士兵的办法,一直以来便是如此,所谓大浪淘沙是也。 “在这死死盯着,如果溃下来的人乱跑乱撞,格杀勿论。”王桑看了一会后,对底下人吩咐道:“诸道壕沟,谁敢不战而退,定斩不饶。” “纵然要走,也要杀伤守军后再退。给你的强弓硬弩,不是摆设,给我好好用起来。” “拼人命,守军拼不过咱们。但绝对不能像昨日那样,被他们赶羊似地一路赶到山脚下。” “诺。”贼军将校纷纷应命。 王桑又看了一眼,下了山,到营寨内休憩。 这个坞堡不是非打不可,但既然有三千余户人家在此耕作,丁壮数量显然不少,总是个威胁。 攻不下来不要紧,但一定要拦住守军。 这会兄长正率大军进抵轘辕关,不能出任何意外,一旦久攻不下,被迫撤退的话,路上可不能有任何阻截。 轘辕关! 王桑下意识看向北方,真心希望守军能像之前一路上遇到的那样不战自溃。 如果能攻进洛阳,会有什么样的好处,王桑想都不敢想。 ****** 轘辕关外,最先抵达的是“义军”先锋刘灵所部,抵达的时间恰好是王衍离开后的第三天,即四月二十五日。 关城略有些破败,但整体仍然较为坚固。 关城也不大,驻扎不了太多士兵,但问题是,他们也摆不开多少兵力。 想不到办法后,刘灵干脆不想了,扎下营盘之后,第二天便把沿途征来的丁壮死命往上驱赶就是。 如此攻了一天,死伤了两千余人,半点成果都没有。只有一次侥幸摸了上城头,还很快就被赶了下来。 他都生出些不详的预感了。 久攻不下,后路如果再被截断,这还怎么打? 正踌躇间,却见一队骑军赶了过来,定睛一看,乃征东大将军王弥。 “大将军。”刘灵立刻出营相迎。 “如何?打得下来么?”王弥看着巍峨的关城,问道。 “要费点工夫了。”刘灵说道。 他力大无穷,骁勇绝伦,但面对铁桶一般的关城也没办法啊。 “后队传来消息,鲁阳侯邵勋在襄城大破王癞子,后又移师郏城,在汝水间打了好几仗,击破了高平张氏兄弟。”王弥皱着眉头说道。 刘灵想了想,对这几个人没印象,于是说道:“邵勋只在汝水两边厮杀,看来是想保着自家的坛坛罐罐。早知道咱们一股脑儿杀过去算了,说不定能在邵勋的地盘上好好抢一把,走伊阙关入洛。” “现在说这些都晚了。”王弥说道:“邵勋料理完那些乱跑乱撞的蠢货,就会蹑着咱们追过来了。禹山坞就是他的,吾弟折损了不少人手,硬是拿不下来,已经叫苦不迭要撤了。泰山、中坚二营,凭借沟壑、营垒还抵挡得甚是辛苦,唉。” “邵勋有多少人马?”刘灵问道。 “据溃兵讲,有个七八千吧。” 刘灵心中一动,但一想到现在再转向已不可能,顿时泄气了。 “轘辕关再打一天,如果不行,咱们就撤。”王弥果断地说道。 “撤向哪里?” “向东,去荥阳、陈留。” 向东去荥阳的话,需要丢弃不少辎重,很多部队也会被放弃,只能带着精锐营伍跑路。 虽说这些羸兵死不足惜,但收拢起来也挺费手脚的。 但如今确实没什么好的办法了。 当断则断,这是他们不断失败,却总能死灰复燃,重新再起的主要原因——断尾求生这招学不会,还怎么流动作战?趁早回家种地吧。 “我有一计,或可试试。”王弥想了想,觉得硬打也不是个办法,于是拉过刘灵,耳语一番。 刘灵听完,不抱太大希望,道:“大将军,守将怕是没那么傻。” 王弥瞪了他一眼,道:“试试就行,若不成,大不了死个几千累赘罢了,不心疼。” “也罢,就试一试。”刘灵应下后,立刻去安排了。 傍晚时分,诸般准备已毕。 当是时也,轘辕关外一片狼藉。贼军闹哄哄地拔营而走,委弃于地的车马、牲畜、粮草乃至金帛不计其数。 更有人大呼小叫,不断招呼自己的部众跟上,似乎攻城不克,转头奔往他处了。 半山腰上的密林中,刘灵是真的在认真考虑该撤往何处的事情了。 自己的亲军以及几个精锐营伍一定要带上,剩下的谁先走,谁断后,都颇有讲究——事实上压根不会有什么得力的断后,就是把他们扔给官军当替死鬼罢了,他们已做过很多回。 思虑之余,他时不时看向轘辕关城门,并未抱太大希望——敌军若不追出来,其实这时候也可以选择真撤了。 而就在他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轘辕关一直紧闭着的城门突然大开。 刘灵不可置信地看了王弥一眼,两人都能看清对方眼里的狂喜。 不会吧,真上当了? 第四十六章 哭笑不得 缪播带着四千人冲了出去。 毕竟是经制之军,当然是排着整齐的队列出战的。 敌军的实力,在昨日的攻防战中已经得窥一斑,其实就是从地里拉来的农兵罢了,撑死了有股流寇的亡命劲头。 其实他昨天就想主动出击了。 自古守城战,如果没有外围据点,与主城遥相呼应,守军又不敢出城迎击的话,一般会守得很艰难。 敌军的攻城器械没法烧毁。 射出去的箭矢没法回收。 不能趁着他们攻城失败溃退的当口,有效杀伤其人员。 更别说夜袭令其不得安寝了。 死守绝对是大忌! 缪播熟读兵书,还带过兵,虽然没打过仗,但这一点还是知道的。 于是,在看到敌军乱哄哄地撤退后,他力排众议,率军出击,争取一战破敌,俘斩万人乃至数万众。 届时,消息传至宫中,自己该是何等地畅快! 大军出城之后,追了数百步,断后的贼兵见了,只稍稍抵挡片刻,就一哄而散,亡命奔逃。 缪播哈哈大笑,道:“不经事的贼人,一触即溃,破之易也。” 而就在这个时候,原本还算严密的追击阵型,在前进过程中慢慢散乱了。 原因无他,地上有很多钱帛。 当第一个人忍不住弯腰去捡的时候,很快就有第二个有样学样的人。 贼军还遗弃了不少牲畜。 有几個禁军士兵向马匹奔去,争相抢夺。 还有人跳上大车,在车厢内翻翻捡捡,找寻财物。 没来得及去车厢内翻捡的不要紧,直接将车套解开,牵着拉车的牛就走。 整个场面一片混乱,比方才敌军撤退还要乱糟糟。 缪播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妙,脸色一板,斥道:“传令,擅自捡拾财物者,杀无赦。” 亲兵拨转马首,正要去传令,却见得前方烟尘漫天,大队贼军顺着驿道冲杀了过来。 而这个时候,左右两侧的山林之中,亦有贼兵大喊大叫着冲了下来。 刘灵把老底子都用上了,数千人三面围攻而至,杀了禁军一个措手不及。 “缪播!”刘灵手执一柄沉重的大戟,从山腰中一跃而出,顺着小路直奔山下。 “嘭!”大戟在他手中仿佛是个轻便的玩具,随手挥舞之下,势大力沉,被扫到擦到之人无不惨叫倒地。 缪播已经懵了,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完了,中计了! 刘灵身披重铠,长戟大开大合,瞬间就撂倒了十余禁军兵士,直朝缪播所在方向而去。 战场之人都看得有点傻,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力大无穷之辈。 他身后那数百亲兵,念着天师道的口号,奋勇直上,骁勇难敌。 外围战线很快就垮了,刘灵离缪播仅有数十步。 “嗖!”一支流矢飞来,缪播的马儿前蹄一软,跪倒在地。 缪播惊呼着回过神来,立刻转身逃跑。 他一逃,本来还打算抵抗两下的禁军士卒顿时崩溃了,纷纷四散逃亡。 刘灵紧追不舍,带着数百亲兵,死死咬着缪播的部众。 缪播过了城门,冲进了轘辕关内。 刘灵追到了门外。 缪播没有停留,直接冲向关城后方。 刘灵带着亲兵冲进了关城。 缪播接过一匹马,挥舞着马鞭狂奔而去。 刘灵气急败坏,让骑军赶紧上来,死死追杀,不要停留。 在刘灵后方,越来越多的贼军杀了回来,如潮水般涌入轘辕关,没有任何人能阻止。 关城,陷落了。 ****** “四月二十日,于襄城破贼军王癞子部,斩其兵众三千余,俘四千众,癞子仅以身免。” “二十一日,破张氏兄弟部八千人。” “二十二日,复破之,斩其将校以下十余人。两战俘敌三千余,斩首两千八百级。” 三天时间内,以银枪军为主力的南路军在汝水一带连打四仗,累计斩首逾六千,俘虏了七千多人,余皆逃散。 这么一番下来,总算让那些昏了头作“布朗运动”的贼匪们冷静了下来,纷纷远离此地,要么再返回颍川,要么南下汝南,但绝大部分还是向北追随王弥去了。 王弥控制不了所有人,“加盟”匪首们各有想法,他也懒得管,只握紧能控制的那几万人就行了。可没想到,在邵勋的一连串打击下,贼众纷纷北上,主动追随“征东大将军”去了,不得不说十分讽刺。 “给黄彪传令,带预备队沿汝水扫荡。溃散在外的残敌不少,勿令其靠近鲁阳、广成泽、梁县。溃敌能收拢则收拢,不能收拢的,击之勿疑。”往禹山坞前进的路上,邵勋给信使下令道。 信使复述一遍后,领命而去。 邵勋一振马腹,前冲而去。 细雨浸润过的乡间道路上,士气高昂的大军迤逦而行。 俘虏及缴获的财物已交由预备队接收,现在他们又是轻装上阵了。 除银枪军、府兵及河北降军充当的辅兵外,队伍里又多了两千余名器械五花八门的“义从”武士,多为自愿跟随而来的襄城勇少年、游侠,剩下的多为在襄城、郏城两地征发的豪强僮仆、释放的监狱囚犯。 一个势力,不能只有精兵,还需要大量杂兵。 一场战斗,哪怕敌人只和你比划了几下,就坚持不住败退了。但在这个过程中,强弓硬弩远射,短兵近战搏杀,你不可能毫无伤亡。 即便你身着铁铠,近战时也架不住钝器的用力劈砸。 即便你遮护得再好,一台强弩一次就发数矢,将多名铁铠武士洞穿在地轻轻松松。 强弓近距离施射,铁铠也挡不住弓箭,更别说别人还能照面门射。 密集队形之中,杀伤力尤其可怕。 纵然你打出一比几十甚至一百的神话般的伤亡比,击杀、俘虏敌军一万众,你的战死数量也不会低于一两百。 刀锋,打着打着就会钝。 精兵,杀着杀着就会消耗掉,如果没有时间补充的话。 这时,杂兵或二线部队就至关重要了。 如果不是不信任刚俘虏的王弥贼众的话,这会邵勋就已经挑选一部分精壮补充进来了。 能有义从武士加入进来,那是再好不错了。 以这两千人为先锋,所到之处,尽是破胆的贼兵,这个时候就不用消耗宝贵的银枪军士卒了,毕竟即便是追杀溃敌也会有伤亡。 二十四日午后,大军靠近禹山坞,王桑部在听闻他们到来后,仓皇向北遁走。堡众追击一番后,便即撤回。 “君侯,禹山坞幸无所失。”李重从山上下来,恭声禀报道。 “伱打得不错。”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以五千余兵硬撼数万贼人,杀伤颇众,不错了。有什么感悟没有?” 李重沉吟了下,道:“对上这些不顾惜人命的贼子,最好还是与其野战。攻城、守城,反倒让其发挥优势了,这次禹山坞就被他们困住了。如果君侯不来,还得相持多日呢,直到他们承受不住伤亡为止。” “不错。”邵勋点头道:“感悟都记下来。咱们打的每一仗,得失之处,多已编纂,而今又可加上你的这一部分。” 与王弥这种少数精锐裹挟多数炮灰的部队野战,很容易令炮灰崩溃,影响其精锐主力的士气,进而打成击溃战。 但攻城守城就不一定了。 如果贼人四面筑墙挖壕沟围困,就变成了你攻城,伤亡骤增。 当然,凭借李重手里的两千牙门军、六百银枪军新兵,野战不一定能赢,毕竟牙门军是轻步兵,装备太差,训练也不如银枪军。 邵勋没有苛责他的意思,事实上打得很不错了。 禹山坞钉在这里,牵制了大量敌军,其中包括王弥的堂弟王桑,说出去他对得起朝廷了,任何人都无法拿避战来指责他。 “君侯这就要北上吗?”李重问道。 “久战疲惫,先休息一两日吧。”邵勋摩挲着下巴,说道:“再者,让轘辕关好好磨一磨敌军的锐气。王弥如果没被充分消耗,士气犹存,掉过头来攻我,也是个麻烦事。” “君侯老成持重,此为正理。”李重回道。 这场战争,鲁阳侯从头到尾都在力战贼军,三日四胜,威震襄城,确实没有任何消极避战的举动。 李重即便再担心洛阳,也不得不承认鲁阳侯尽力了。 邵勋随后又看了下山脚下的农田。 贼军倒没有故意破坏,但大军来来回回,践踏是难免的。今春播下的粟,秋天不知能收获几何。看样子,今年治下的各坞堡、庄园乃至广成泽,最好都要播种越冬小麦,尽量多打一点粮食。 至于地力的养护…… 匈奴都打到平阳了,明年多半就要南下,还养护个蛋的地力! 战争爆发后,农田就会处于事实上的休耕状态,有的是时间恢复地力。 二十五日,大军在禹山坞休整一天。 邵勋从银枪军第七幢中抽调了部分军官、士兵补入一到五幢,完善其编制。 第七幢产生的缺额,自己想办法招募新人补充。 二十六日午后,邵勋从禹山坞抽调了一千堡丁、五百牙门军,以幢主章古为先锋,并将两千义从配属给他们,先期北行。 二十七日一大早,银枪、长剑二军并辅兵大举北上,追蹑敌军而去。 二十八日,司隶校尉糜晃从大谷关派出使者,绕道梁县、禹山坞,从后方追上邵勋。 “轘辕关失守了,五千禁军大部溃散,殿中将军缪播单骑走免。”当从气喘吁吁的使者嘴里听到这个消息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果然意外很快就发生了! 真是能作死啊! 听到失守过程的邵勋不知道该喜还是悲,到了最后,只能哭笑不得。 “给前军传令,昼夜兼程,追蹑其尾。”邵勋吩咐道:“再给王阐、郝昌传令,牛车放在后头,先挑选一批马车、骡车上来,随军出发。” 命令下达之后,大军行动的速度陡然加快了起来。 第四十七章 坚定守住(月票加更7) 天子比邵勋更早知道轘辕关失守的噩耗,而且他知道得更多。 比如,禁军右军万余人正往轘辕关进发,过偃师县才走了不到一天,毫无防备的他们就遇到了突然出现的贼军骑兵,随后则是铺天盖地的步军,仓促接战之后,不敌,败退而走。 贼军趁势追杀,斩获甚众。 收到消息的洛阳立刻关闭城门,京师为之大震。 二十七日夜,天子于太极殿召司徒王衍、左卫将军何伦、右卫将军裴廓、左军将军王秉、骁骑将军王瑚、太傅府司马王斌、凉州幕府督护北宫纯以及几位心腹重臣入宫问对——至于右军么,右军已经溃散了啊,残兵还没来得及联络上…… 这几人中,王衍是禁军统帅;何伦、裴廓、王秉、王瑚是禁军大将。 王斌是司马越的直系代表,从豫州带了五千甲士入援京师,其部还是很有战斗力的。 当然何伦、王秉也是司马越的铁杆;裴廓只能说是半个司马越的人;王瑚则中立,谈不上倾向谁,虽然他曾经投靠过司马越。 北宫纯则是凉州张轨派来助拳的客军。 这些人加在一起,差不多就代表着如今洛阳的主要武装力量了。 “陛下,贼军虽众,但不可能全数扑往京师,而今至偃师者,不过其先锋悍贼数千步骑罢了。紧随其后者,也就三四万人,不如禁军人多势众。”王衍第一个发言,只听他说道:“而我又有洛阳坚城,有人心所向,贼至洛阳,为王气所压,心惊胆战,十成战力发挥不出三成,必无忧也。” “司徒所言当真?”天子司马炽心下稍安,但仍有些不放心地问道。 王弥破许昌之时,他有些惊怒交加,更有些害怕。 随后,在臣子们仔细分析利弊之下,他的信心陡然暴增,觉得此战必赢,没有任何悬念,因此一度插手排兵布阵,让王衍有些不满。 轘辕关失守,右军上万人在行军途中被击溃后,他的信心突然间跌落谷底,觉得这仗要输了,国都要陷了。 大起大落,属实是不通兵事、不了解实际情况的人的常见心态。 他们很容易过分乐观,一旦战场情况与他们的认知不符,又会滑落到另一个极端,过分悲观。 让他们保持在脚踏实地的中间态,其实并不容易。 “陛下,贼众若来,出城与其决战即可。”王衍深吸一口气,道:“老夫在进宫前,已卖掉了牛车,誓与贼众死战。即便战事不利,大厦将倾,也会护得陛下周全,驾幸长安。” “王卿……”司马炽有些感动。 他但知道王衍私心极重,为自家子侄及党羽谋求好处,并非纯臣。但没想到,关键时刻,王衍还是愿意护着朝廷、护着主君的。 他对王衍的认识更深了一步。 何伦、王秉、北宫纯等人也看了王衍一眼。 败报传来的时候,主动卖掉牛车,这個表态十分关键。考虑到他天下名士的身份,确实有很大的安定人心的作用。 仅此一点,王衍就超过了许多人。 “陛下,臣方才想了想,其实轘辕关破了又能如何?”王衍说道:“禁军居洛阳,贼众来此,我倚城而战,与其相持。南路都督、鲁阳侯邵勋在汝水三日四战,皆获全胜,而今已提兵北上,至阳翟县境,携新胜之师拊贼后背。如此前后夹击,王弥焉有不败之理?” 不得不说,王衍的“话疗”还是很有功力的,一下子就把天子的心给定住了。 天子的心一定,不再搞什么骚操作,这仗就好打了。 “王卿言之有理。”天子稳了稳心神,道:“速遣使至阳翟,着邵勋昼夜兼程,轻兵疾进,夹击贼军。” 中书舍人当场拟旨,没有丝毫耽搁。 王衍心中暗叹,天子还是太着急了一些。 不过问题不大,以邵勋的跋扈劲,他不一定会完全遵从诏命昼夜兼程、轻兵疾进,因为那会让自己陷入极大的危险之中。 “防卫洛阳之方略,朕悉委于王卿。”司马炽又说道:“调用何部,任用何人,一言可决。” “臣遵旨。”王衍立刻起身,应道。 “北宫卿……”司马炽似乎才想起了凉州督护北宫纯,又道:“君有精骑数千,屡破鲜卑,当为世之勇将。贼众大至之时,当奋勇厮杀,建立殊勋。” “臣遵旨。”北宫纯暗道早该轮到我说话了。 王弥贼众,在他看来也就那样。 两军阵列野战之时,先用禁军步卒与其厮杀,动摇其阵脚,令其慌乱。接着他亲自挑选骁勇善战之凉州老卒百余人,人马具装,找准机会冲一波,轻骑再紧随其后,如此或有胜机。 当然,说到底还是要禁军的配合。 王弥贼众虽然是流寇,但依然有精锐。 直接带五千骑冲阵,可能要吃大亏,他还没自大到这种程度。 这几日他观察过禁军,战力固然不太行,但也不至于比王弥贼众还要差。 这一仗,赢面很大,不知道大家都在慌个什么劲。 何伦、王秉、裴廓、王瑚等人互相看了几眼,明白这是关键一战,不能再混了。 回去之后,定要找来将校们说清楚,贪墨军需、欺男霸女、奴役士兵之类的小毛病,都可以容忍,但接下来的洛阳保卫战一定要卖力,否则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打胜了,一切都好说。 打败了,吃饭的锅就被砸了。 正常人都知道该如何抉择。 ****** 贼众先锋至偃师的消息很快在京城扩散了开来,士民人心惶惶。 若非城门关闭,只允许运输粮肉、果蔬以及清理垃圾的车辆进出的话,这会洛阳已经产生规模不小的出逃潮了。 曹馥镇定自若地坐在自家后院内,亲手给花花草草洒水,然后挥毫泼墨,练了一会字。 洛阳曹家其实没多少人,子孙们大多在外地为官,留在京中的唯有嫡长孙曹胤(这个名字……)一人。 “阿翁真决定了么?”曹胤走了过来,低声问道。 他身材不高不低,但较为壮实,此刻腰悬弓,手握刀,看起来颇有几分模样。 事实上他是练过多年武艺的,从小就练,只不过长大后,耽于享乐,没有坚持下去。 今年以来,局势日益混乱,曹胤又重拾荒废数年的武艺,慢慢练了几个月——老实说,有点痛苦,但又不得不练。 “阿翁年纪大了,人又懒,走不了多远。再加上还喜爱洛阳的诸般享受用度,实在难以割舍。”曹馥神态自若地数落着自己的种种缺点,笑道:“所以缑氏县就不错,待贼军退避之后,你就募人建坞吧。” 一次又一次动乱,再迟钝的人也知道该想想办法了,如果不愿离开洛阳的话,那就去郊县建坞堡,这也是唯一的选择。 “好。”曹胤没有任何犹豫,道。 别人不清楚曹氏家底,他还是了解的。住在洛阳周边的曹氏宗族子弟不少,南阳、陈留、邺城亦有。 这次选在缑氏县建坞,也是由曹馥出面,集合宗族子弟之力,搞一个大的。 然后,宗族子弟完全可以带着家人、僮仆、部曲搬进去,家财、粮食、牲畜有多少算多少,全都转移过去。 这样的宗族骨干子弟军,在保卫自家产业时,还是愿意卖力的。 听闻司隶校尉糜晃也让其子糜直辞了东海王府掾,打算在洛阳周边觅地建坞。 舍不得官位,离不开洛阳,那么就要做好万全之计。 “全忠到哪了?”曹馥舒服地坐到了一张躺椅上,问道。 躺椅是邵勋送的,曹大爷甚是喜爱,赞不绝口,每天都要躺。 “应该刚过阳翟,还没到阳关聚。”曹胤有些羡慕地说道:“这一战,他在汝水那一片算是打出名气了。就连襄城百姓逃亡,也首选他的防区。王癞子、张氏兄弟等贼匪,皆为其所破。听闻禹山坞那边还逼退了王弥之弟王桑的大军,颍川、襄城等郡的士人、豪强,就算再看不起他,这会也要攀攀交情了。” “是啊,全忠知进退,有分寸,懂得分润好处。这样的人,如果是士族出身,早就一飞冲天了。而今花了六年时间慢慢爬上来,哈哈,也不算慢了。”曹馥畅快地笑着,说道:“战事结束之后,遣人去邵府拜访一下。如果他想襄城太守这个位置,帮帮忙。” 曹胤一怔,道:“邵勋当不上襄城太守吧?” “他是当不上,但他身边有人能当上。”曹馥说道:“况且,我看他也不想当太守。” 曹胤若有所悟。 当了太守,可就要卸下军职,离开禁军了。 对邵勋而言,一个郡守的价值远远没有禁军将领重要。 后者可以让他在洛阳发挥影响力,为各方所拉拢。没了这个职务,他就很难在朝廷那里弄好处了,后面再被调离襄城,也没人会为他说话。 “京中还有什么消息?”曹馥轻轻摇晃着躺椅,问道。 “大多是谣言,还有不少骂太傅的,偶有几个有关并州的消息,有人说刘渊攻克平阳、河东二郡后,要么去关中,要么打洛阳。”曹胤说道。 “刘元海不太愿意去关中,可能会打一打,但不会长期占据。”曹馥说道。 “为何?” “你可知流落南阳的关中百姓?” “知道。” “当地官员屡次催促这些百姓返乡,甚至要发给路费,都没人愿走。”曹馥轻笑一声,道:“关中什么样子,没人比这些流民更清楚了。他们死都不愿回关中,你觉得刘元海愿意去么?打一打,收拢点财货、部落、人丁就差不多了。” “原来如此。”曹胤点头道:“那就是要南下洛阳了。” 曹馥不置可否,反问道:“就没人念叨鲁阳侯吗?他以前可是洛阳的大救星啊。” “真有不少人提到。”曹胤说起这事时,颇有些羡慕嫉妒的感觉:“有人说王弥能比张方还厉害么?不如请鲁阳侯回来当北军中候,统领禁军击破王弥。” “哈哈。”曹馥笑了一声,然后闭上眼睛假寐,再没说什么。 曹胤行了一礼,悄然离去。 第四十八章 合兵 阳城县郊野,贼军乱哄哄的,赶着大车小车往前追。 流寇是没后勤,但却不是一点粮食都不带。 一般而言,随军带个月余粮食很正常。每到一地,以这些粮食做“胆”,然后花时间分兵四掠,抢更多的粮食。 如果抢到的粮食够多,拥有几个月的粮草也不奇怪。 征东大将军走得太急了,攻破轘辕关后,急着去洛阳,把他们落在了后面,紧赶慢赶,却怎么都赶不上。 不过大伙的兴致都很高。 洛阳是什么地方?天下之中,国都所在,天子公卿聚集之所。 这里囤积着多少钱粮? 这里积聚了多少财货? 这里有多少漂亮的宅子? 这里有多少美人? 别觉得俗。 大家又没读过书,终日为一口吃食奔波,劳心劳力,现在造反了,能打进国都洛阳,还不许我等放纵一下啊? 平生就两个愿望:能敞开肚皮吃饱,能肆无忌惮玩女人。 其他的,大家不懂,也没兴趣。 “走走走,抢钱抢粮抢女人!”有军官用最朴素的语言鼓舞着士气,效果贼好。 你看,原本走得有些累了,一听这话,气力复生,腿脚走得飞快,把拉车的牛马累得气喘吁吁。 “师君,这次会在洛阳传教么?”有人问道。 乖乖,这是何等狂热的信徒! 军官兼师君一听,立刻笑道:“大师君(刘灵)说了,以后河南郡就和东莱一样,是咱们天师道的大本营啦。” 在整個北方,青州算是天师道发展比较迅猛的区域,而东莱又是青州诸郡里面发展最好的一地。这次打到洛阳,如果能站稳脚跟,河南郡就将是天师道又一个稳固据点。 “将军,破了洛阳,能分地么?”还有人问道。 “分,肯定分。”师君满口答应。 当然,他并不是很确定。事实上,以他的观察来看,征东大将军(王弥)有可能会与士人合作,委任他们为官员,帮他稳固基业。 不明白?参照刘渊,他没有称帝,而是自封“汉王”,开国建制,时机成熟后再更进一步。 征东大将军很可能会在士人的拥戴下,自称“齐王”。 他们这类元从军官可能会有些好处落下,但数量高达十万的普通士兵就不一定了。有些人说不定要被遣散,甚至沦为士族坞堡、庄园内的奴隶。 但看透归看透,他却没有能力抵抗。 他有所求,比如自身的荣华富贵,比如天师道的传播等等,就没法和大将军硬顶。 这个世道,无论是官军还是义师,底层人都吃亏啊。 就这样一路走了十余里,众人停下来休息。 就在此时,几名游骑狂奔而至,其中一人背上还插着箭矢,大呼道:“贼至矣!” “贼?”有人疑惑地看过去,谁是贼?官军不是称呼我们为贼么? “师君”也愣了一会,迎上前后,还递了一个水囊给游骑,道:“哪来的贼?” 游骑一把推开水囊,怒道:“什么时候了,还问来问去?早知道不入伙了,就你们这德行,早晚让人杀光。我若回洛阳中军,怎么也能混个什长、队主。” “鲁阳侯邵勋追来了。”旁边另一游骑说道:“是走是战,快拿个章法出来。” “走?”师君反应了过来,道:“如何能走?来人——” 命令还未及下,前方已出现漫天烟尘,似有大队骑军杀来。 几名游骑对视一眼,方才说话那人瞄了眼还坐在地上说笑的贼兵,“呸”了一声,道:“走!别理他们了。” 说罢,翻身上马,几人一溜烟远去。 烟尘越来越近,渐渐出现了骑兵的身影。 很快,数骑奔上一处缓坡,将一面“邵”字大旗插在上面。 其余人等从他们旁边快速通过。 打头的数十人甚至没有军服,穿着五花八门,器械也各自不同,但士气十分高昂,嗷嗷叫着就冲进了贼匪大队之中。 “噗!”利刃划过肉体的声音清晰可闻。 “嗖!”箭矢破空而至,钉在了一名贼军小校的胸口。 “嘭!”战马直接撞上了闪避不及的贼兵,马儿人立而起,蹄子重重落下,踩在另一名贼兵身上。 “官军杀来啦!” “天杀的官军又来啦!” 仿佛热油落进了蚂蚁丛中一样,数千贼兵一下子乱了起来。 有胆大的奔向车驾,去取武器。 胆小之人直接钻进了车底,试图躲避。 老人抱着孩子,瑟瑟发抖。 少年呆呆地看着南边越来越多的官军,腿脚酸软,想跑都提不起劲。 义从军的儿郎们水平其实很一般,但这会士气正盛,坚信跟着鲁阳侯必胜,因此十分勇猛,骑马四处乱冲。 呃,打得没有章法,纯属乱杀一气,但他们激情之下的作为,反倒造成了不错的效果:贼军更乱了。 义从步兵们吭哧吭哧赶了上来,拿着长枪、木棓、环首刀、长戟等乱七八糟的兵器,横身冲进了贼军人丛之中。 战斗并不激烈,也很乱。 一方瞎打瞎冲,一方乱跑乱撞,直如卧龙凤雏,菜鸡互啄。 交战片刻之后,离得稍远的贼军已经撒丫子跑路了。 离得近的贼军在抵挡片刻后,因为不成组织,基本也溃散了。 师君跳上了一辆马车,大声呼喊,让贼兵们向他靠拢。 一名从襄城县大狱释放出来的囚犯拈弓搭箭,直接射中了他大张着的嘴巴。 箭簇从后脑勺透出,带着丝丝血意。 师君栽落马车,传道梦想就此中断。 “杀贼啊!”越来越多的义从兵冲了上来,一开始还有些犹豫、担心,在看到贼人四散奔逃之后,仿佛吃了兴奋剂一样,士气暴增,感觉自己如天兵下凡一般,神勇无比。 你看,我砍他,他都不敢反抗。 这人身上还有甲呢,居然连滚带爬,且吃我一枪。 哈哈,他居然跪地求饶,去地底九幽求饶吧! 今天射中五六个人啦,平时兄长总嫌我射得慢,上了战场就是个死字,真该拉他来看看,慢慢射,前面全是猎物。 战场已经变成了一边倒的结局。 待章古率牙门军上来后,贼军已被彻底击溃。 他当场放出牙门军,令其从速追击。 至于贼人遗弃的辎重,则交由禹山坞的堡丁。这里离坞堡不远,押运回坞后,再换一批人跟上来,完全来得及。 衔尾追击敌军,就是这点好啊。 贼人战斗意志薄弱,辎重还多,几乎和顺风仗无异。 ****** 追击从来没有停下过。 继三十日傍晚于阳城县外击溃贼军后队辎重一部,斩首两千余级后,义从先锋士气爆棚,强烈要求连夜赶路,章古许之。 五月初一,义从先锋于道中遇贼,惊走了三千余贼人,获其辎重。 五月初二,抵达轘辕关外,见有贼人戍守,便在关外扎营,准备第二天向西,绕道大谷关进入洛阳盆地——从时间上来说,过轘辕关后也要向西,与经大谷关抵达洛阳差不了多少。 当天夜里,关城北面响起了喊杀声。 原来是司隶校尉糜晃,以及增援而来的度支校尉陈颜在攻关城。 王弥打仗,从来没有后路一说,走到哪,打到哪,吃到哪。守军见关城北面都出现了官军,再看到在关南扎营的官兵,立刻意识到他们被放弃了,三千余人弃守关城,向北突围,试图与主力汇合,结果大部就歼。 五月初三,邵勋率军抵达轘辕关,与糜晃、陈颜二部会师。 “王弥到何处了?”三人见礼完毕后,邵勋直接问道。 “先锋怕是已抵洛阳近郊,大队主力顶多延后个一两日。”糜晃回道。 邵勋观察了下老糜。 自长安归来后这一年多,老糜过得不是很顺心啊。 司隶校尉这个职务其实不错,位高权重。但他没能在幕府挂职,很明显已被排挤出了核心圈子。 不过没听闻糜晃与天子有什么接触。 看来,即便被司马越疏远了,老糜依然没有背叛老上司。 这么忠心的人都不用,怀疑这怀疑那的,不知道司马越在想些什么。 “王弥一路上分兵了吗?”邵勋又问道。 “一部分向东走了,看样子要去荥阳。不过,他们应是主动离开的。”糜晃还未答话,度支校尉陈颜先说道:“我在洛水、大河一线屯兵,击溃了好几股。” 陈颜不是司马越的人,因为他之前还打算拥立清河王司马覃为太子。 如今司马覃死了,两个阴谋拥立他的人(陈颜、吕雍)都没事。这该怎么说?司马家小儿还不如这些军头有能量? 邵勋一度怀疑陈颜和羊家关系密切,得找个机会问问羊献容。 “王弥部众亦有在轘辕关外东行的。”邵勋说道:“如此看来,抵达洛阳的贼众应不会太多了,或许五万,或许七八万,如此而已。” 一路走,一路有人掉队,王弥这个大将军当得有意思,或许他们早习惯了吧。 “稍事休整之后,我欲直趋洛阳击贼,二位……”邵勋看了他们一眼,问道。 “小郎君说那么多作甚,同去便是。”糜晃说道。 从糜晃口中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后,邵勋展颜一笑,过往的些许芥蒂,应该随风而散了吧? “同去。”陈颜也不废话。 邵勋点了点头。 陈颜是被糜晃唤来的,看来两人关系不错,都能互相配合进兵了。 加上他们两部,全军万余众,已经可以做很多事了。 但——先休息一天,恢复下体力。 是的,他已经接到了天子诏书,但那又如何?士兵体力不支,如何打仗? 明天做顿好吃的,猪肉炖粉条——不是,缴获的受伤役畜宰杀掉,全军大酺,后天再进兵。 第四十九章 凉州鸱苕 就在邵勋先锋义从抵达轘辕关下的同一天,王弥主力才从偃师县分批次出发。 先锋刘灵部两万人提前一天走。 王弥部在五月初二出发。 大军出行,尤其王弥义师这种素质的部队出行,更加复杂。 第一批人天还没亮就出发了,第二批人在天亮那一刻离营,第三批人…… 一直到午后,乱哄哄的义师才走了个差不多干净——王桑率万余人留守,阻遏一下可能出现的追兵。 不过,义师固然乱,但比起四月份刚攻破许昌那会,却又齐整了很多。 不遵号令、四处乱跑的人被邵勋迎头痛击。 心思叵测,只是跟着捞好处的贼众半路脱离。 送死也送掉了很大一部分炮灰。 这一切成功地令义师瘦身下来了,整体也更为精练。 其实,流寇就是这个样子的。 你打他,连番大胜,只要没有对其主力精锐造成严重损害,只是从身上掉落了几块松松垮垮的肥肉的话,无伤大雅,因为他们在长途行军过程中本来就会不断“掉肉”,无论有没有经历战斗。 进军洛阳,对王弥而言是激动的。 无论之前多么沉静干练,多么狡猾残忍,毕竟是土生土长的晋人,天然对洛阳的天子公卿们有一种敬畏感。但这种敬畏在心中异化后,就是残忍和暴虐,有一种特别想要毁坏掉的冲动。 此时他正骑在一匹骏马背上,身边是由千余老贼精锐组成的“鹞子营”骑军。 鹞子营来源很杂,一半以上是青州的,除此之外还有溃散过来的汲桑残众、开小差的徐州官军、兖州部分豪强和小士族的精锐部曲等等。 流寇的外围炮灰常年更换,甚至一场战斗后就换了许多人,但这种精锐骨干营伍的人员更换率就没那么高了,除非遭受毁灭性打击。 鹞子营前后,还有泰山、中坚、陷阵、无前等营,各有三四千人不等。 以前当然没这么多人,但最近两三个月扩充得实在有点快,让王弥稍稍感到有点担心——很多人带械来投,一看就来历可疑,不是溃兵就是贼匪,未经考验,忠诚度一般。 但眼下需要他们打仗,却不得不客气一番了,待打下洛阳后再行整顿。 有时候吃撑了并不是坏事,只要你有时间消化。 六七万步骑的规模是庞大的,整個行军队列拉长到了数十里,浩浩荡荡,无边无涯。 途经的县乡还有不少百姓。 有的零零散散数百户聚居在一起,建了个土围子。甚至土围子都没有,用木栅栏围了一圈,自称“坞壁”,这个时候,就有人带兵过去冲一下,一鼓能拿下的,直接抢光,丁壮拉入部伍,成为外围羸兵。 有些土围子比较厚实,百姓也比较悍勇,一鼓拿不下的,就逼迫他们交一些钱粮出来。 至于那些看着规模较大的坞堡,就不去费那个事了。不是打不下来,是不值得动手。等哪天成为坐地虎的时候再来收拾,不信他们不投降。 五月初四,先锋刘灵部已抵洛阳东郊。 这个时候,邵勋、糜晃、陈颜三部合兵万余,也离开了轘辕关,往偃师方向挺进。 此时的洛阳,则正在进行着战前的最后动员。 ****** 永嘉二年(308)五月初六,王弥部众陆陆续续抵达洛阳城下。因为人数太多,全军已近八万人,故分布在城南、城东两大块区域内。 其中,王弥大营设于建春门外,城东计有贼众五万上下。 城北有偏师七八千,只作骚扰用。 当日,刘灵率两万余人移师城南,其人亲率五百骑、三千步卒开至津阳门外叫阵。 这个时候,邵勋已经率部至偃师。 王桑有些焦急,因为他手头实在没什么能打的部队,出城交战一番后,大败,遂龟缩城池,不敢出战。 邵勋留陈颜部数千人监视贼军,自领银枪、长剑、牙门等军并司隶校尉部兵士三千人西行,开往洛阳。 刘灵在城外叫阵一番后,津阳门轰然大开,左卫将军何伦、骁骑将军王瑚、凉州督护北宫纯三将率三千余人出城。 刘灵登上一处房顶,俯瞰官军。 他和历次进逼洛阳的各路人马遇到了一样的困境,城外民宅太多,大部分质量还很好,拆都很费劲,故摆不开太多兵力,只能进行这种以“千”为单位的战斗。 官军出动了三千步兵、三四百骑兵,外加——咦,当先而出的这批步卒好怪! 刘灵定睛望去,只见百余士兵身材极为高大,且气力惊人,即便身披两层铠甲,手持大盾、长戟,步伐依然不慢。 再看他们的阵型,更是怪异无比。 非传统中原步兵大阵——事实上一百多人也排不出什么阵势——隐隐数人一组,执大盾者气力最佳,那盾简直有一人高,在这会非常少见,盾手拿的不是环首刀,而是剑。 盾手之后,一人持长戟,看样子势大力沉。 一人持长枪,背上似乎还插着可投掷用的短矛。 这是什么打法?刘灵看不懂。 好吧,看不懂他也不多想了,直接发令:五百骑兵冲一下。 命令下达之后,五百骑便出了阵,先小步快跑,再慢慢提速,然后仗着己方人多,对方人少,竟然直接冲了上去。 赫然是当年界桥之战,公孙瓒用万余骑兵欺负袁绍八百步卒的翻版,直接硬怼——巧了,袁绍的八百步卒也和凉州脱不开关系,“(麴)义久在凉州,晓习羌斗,兵皆骁锐”。 五百骑汹涌而至,直接冲散了那百余步卒的阵型。 刘灵松了一口气,但没高兴多久,却发现那百余人散而不乱,竟然不结阵与骑兵厮杀了起来。 他们三人一组,一人将盾插在地上,盾后有撑脚,以此直面骑兵的冲锋。 一人毫不畏惧,挥舞着沉重的长戟去砸马背上的骑兵,或者干脆勾马腿,看他们满脸狰狞怒吼着的样子,似乎打定了以命换命的想法,凶悍无比,杀气冲天。 另外一人直接拿着投矛,“嗖”地投出一根,又准又狠,中者立毙,惨叫着摔落马下。 他们有时候也会站稳在地面,拿长枪迎着骑兵就刺过去,怒目圆睁——你刺我,我也刺你,谁先眨眼谁是怂货,敢不敢搏命? 不出意外,五百骑只冲进去了一小段就人仰马翻,摔落地面者不计其数。 后续的骑兵连续遭受投矛袭击,一片片落马,蔚为壮观。 “杀贼!”有长戟兵向前冲锋,照着那些失去了速度,正在拨转马首的骑兵就打。 或刺或劈或砸,勇猛无比。 在他们的带动下,盾手、长枪手、投矛手也冲了上去,迎着骑兵展开了冲锋。 一部分敌骑绕到侧面,拿出角弓射箭。 但凉州步卒很快反应了过来,剑盾步兵拿大盾挡住,投矛手再上,一根根掷了过去,仿佛练了很多年一样,投矛指哪打哪,精准无比。 射得对方人仰马翻之后,剑盾步兵跨步而上,拿盾牌直接砸在落马后摇摇晃晃起身的敌骑身上,然后迅疾地刺出一剑,当场格杀贼人。 区区百余人,面对五百骑兵的围攻,一丝慌乱都不见,井然有序地进行着战斗,仿佛在过往的军事生涯中,他们无数次面对过这种场面一样。 敌骑很快溃退了,甚至可以说是四散而逃。 百余凉州重步兵杀起了性子,追在骑兵后面猛冲。 他们一边追,一边怒吼,随手斩杀掉落在最后面的十余贼骑后,直接撞进了贼军步卒大阵之中。 “杀!”一往无前的凉州勇士将前排的贼人给撞了个七零八落。 “咚咚咚……”鼓声擂起,左卫将军何伦抓住战机,将禁军步卒压了上去。 “杀!”三千步卒看了半天,早就士气大振,热血沸腾,这会排着整齐的队列,追随着百余凉州勇士的脚步,朝已经慌乱无比的贼军步卒冲了过去。 即便是刘灵悉心培养的步兵精锐,即便他们中很多人是逃亡士卒,有战斗经验,即便他们有三千人,但在面对百余凉州重甲步兵不讲理的打法时,依然手忙脚乱,渐渐呈溃散之势。 而当禁军左卫步卒跟上来后,胜负已经没有任何悬念了。 这一战,北宫纯拣选百余勇士突阵,先破敌骑,再冲步兵,几乎无人能挡。 一个多月速通河南的王弥贼众,在津阳门遭受了一场耻辱性的溃败。 凉州鸱苕(chi tiáo),寇贼消。 鸱苕翩翩,怖杀人。 不知道当津阳门之战的结果传到建春门时,王弥会作何感想。 关于凉州入援洛阳兵力 首先,资料来源主要是《晋书》中帝纪、当事人的个人传记以及《资治通鉴》。 其他等级低一点的史料里提到的“三千义从”、“千余骑”之类我就不写了,就用这两本。 (1)永嘉二年(308) 《资治通鉴》“张轨亦遣督护北宫纯将兵卫京师”、“北宫纯募勇士百馀人突陈,弥兵大败”。 原始记载只有这两句。 从这里可以判断,凉州援军数量是100+(其实北宫纯募的勇士也不一定就是凉州人……) 这一战的情形,正如书中所述: 从史书记载分析,王弥军应该是据城南、城东,因为仅有的三次出现地名,第一次在津阳门(城南),第二次在建春门(城东),第三次在七里涧(城东)。 史书对战斗过程语焉不详,缺失过多,但多方印证,大体分析,依稀可以看出几点: ①第一战在城南的津阳门,北宫纯率百余人突阵,“弥兵大败”(主将不一定是王弥)。 ②几天后第二战,位于建春门,有没有打史书没说,只有王弥烧建春门而走的事情,我认为大概率是打了的。 ③烧建春门后,王弥向后(东)退却,在七里涧被禁军追上,又败。 ④综合这些记录,王弥并没有很多人认为的百余人突阵就一战败逃,事实上战斗不止一场,只不过晋代史料空白严重,记录不全,语焉不详罢了,我认为至少打了两场,看到取胜无望之后,死心了,转进,然后被禁军王秉部追击,大败于洛阳城东的七里涧。 再来看看匈奴方向。 刘渊在308年1月,“汉王渊遣抚军将军聪等十将南据太行,辅汉将军石勒等十将东下赵、魏”——这是防止晋军围魏救赵,故预先堵住太行陉口,专心攻平阳、河东二郡。 “北宫纯等与汉刘聪战于河东,败之”——《资治通鉴》。 这里的“河东”大概率是河东郡,也与前文刘渊遣刘聪派兵占据太行对上了。 刘聪的兵可不少,而且匈奴骑兵数量众多,北宫纯兵力不可能少。 100+、1000+的兵力压根不可能,至少数千。 (2)永嘉三年(309) 当年8月,匈奴南下洛阳,在弘农战败。 10月,二度下洛阳,“北宫纯等夜帅勇士千余人出攻汉壁,斩其征虏将军呼延颢。” 这里其实也没说这千余人到底是不是凉州兵,姑且认为是,出现人数了:1000+ 但也没说309年到底有多少凉州兵在洛阳。 再看几段史料: 《张轨传》:“遣治中张阆送义兵五千及郡国秀孝贡计、器甲方物归于京师。令有司可推详立州已来清贞德素,嘉遁遗荣:“高才硕学,著述经史;临危殉义,杀身为君;忠谏而婴祸,专对而释患;权智雄勇,为时除难;诌佞误主,伤陷忠贤;具状以闻。州中父老莫不相庆。光禄傅祗、太常挚虞遗轨书,告京师饥匮,轨即遣参军杜勋献马五百匹、毯布三万匹。帝遣使者进拜镇西将军、都督陇右诸军事,封霸城侯,进车骑将军、开府辟如、仪同三司。” 晋怀帝什么时候加张轨镇西将军呢?永嘉四年(310年)10月。 《资治通鉴》:“诏加张轨镇西将军、都督陇右诸军事。光禄大夫傅祗、太常挚虞遣轨书,告以京师饥匮。轨遣参军杜勋献马五百匹,?布三万匹。” 也就是说,在310年10月之前,至少就已经有五千凉州“义兵”来洛阳了。 与他们一同来的,还有凉州人才的做官推荐信。 这五千义兵大概率是309年来的,打完匈奴后回去了。 张轨送推荐信,大概率也是309年的事情。 309年打完,可能最迟310年上半年回去了。 等到当年10月份,天子遣使至凉州,加封张轨为镇西将军,基本就是这个情况。 为什么这么说呢? 《张轨传》:“策未至,而王弥遂逼洛阳,轨遣将军张斐、北宫纯、郭敷等率精骑五千来卫京都。” 前面提到的310年10月,天子派使者去凉州册封,还没抵达呢,匈奴又来洛阳了(311年)。 于是张轨再派“精骑五千”入援京师。 他不太可能同时派两波援军来洛阳,毕竟凉州形势也很复杂。 综上所述—— 第一次(308),北宫纯甚至还去河东打了匈奴刘聪,并将其击败。 这一年的兵力,不可能只有100+,大概是几千人。 什么时候离开的不太清楚。 第二次(309),大概率就是那“五千义兵”,什么时候离开的不清楚,大概是309年年底或310年上半年。 第三次(311),“五千精骑”。 以上。 第五十章 走(为盟主大筒木月加更) 王弥很快就知道了,但他怀疑刘灵在侮辱他的智商。 五百骑兵冲百余步兵,还把他们冲散了,然后反而惨败而归? 这还不算,被这些人席卷着溃骑,硬顶着强弓硬弩,把己方三千步卒给冲乱了阵脚,然后让禁军步卒捡了便宜,一战获胜? 他当场抽刀,把刘灵派来报信的使者给斩了。 不过,斩得了一个使者,斩不了第二个、第三个。 很快,接二连三的使者跑了过来,言禁军大举出城南,借着首战获胜的高昂士气,猛攻刘灵营垒,刘先锋连溃数营,狼狈不堪。 王弥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 他早就觉得洛阳中军比州郡兵能打,无奈底下人一路高歌猛进,士气大涨,已经不太相信了。 这次吃了教训,应该清醒点了吧? 不过,他还是不信百余步兵能正面击垮五百骑兵,还是在阵型被打散的情况下。 阵散了,不害怕吗?不逃跑吗? 前后左右全是骑兵,你为什么还敢站在那里,与骑兵搏杀? 他实在想不通,天下还有这么不怕死的精兵? 除非,这些人早就习惯了被优势骑兵包围,早就习惯了己方阵型被冲散,不得不三五成群配合作战的情况。 他出了大营,先仔细检查了一下营垒,然后翻身上马,带着鹞子营向西南方向而去。 “金刚奴,你到底打的什么仗?”王弥先高高扬起马鞭,最后又轻轻收起。 刘灵块头太大了,披上重甲后,跟头熊一样,王弥心下有点发憷,虽然他不太愿意承认。 “大将军……”刘灵倒没注意王弥的细微变化,面红耳赤道:“官军的打法太怪了,我从没见过被骑兵冲散后,步兵还能继续打的,一时大意吃了亏。” 王弥冷哼一声。 刘灵脸上愧色更重,只听他说道:“随后百余兵冲阵,虽弓弩连发,亦不能制。那些人好像不怕死一般,前面倒下,后面跟上,前赴后继,直冲而至。儿郎们胆气为之所慑,官军大队再压上,便溃不成军了。” 王弥定定看了他许久,仿佛是在分辨这是真话还是假话。 良久之后,他收起了怒容,道:“这些精兵,你觉得洛阳还有多少?” “应不至于太多。”刘灵说道:“此百余人,应是从全军中挑选,许下重赏,故亡命搏杀,虽死而不旋踵。” 王弥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他的眼角余光瞟了瞟左右,凑近刘灵,低声道:“昨夜得报,轘辕关失守,官军邵勋部进至偃师,吾弟大败,退守城池。邵勋很可能已经绕过偃师不打,直奔洛阳而来。” 偃师离洛阳很近,士兵们一人携带几天干粮,完全可以不要后路,直接杀过来。 刘灵听了一惊,问道:“邵勋还有多久至洛阳?” “最多一两天吧。”王弥叹了口气,道:“我本来还想凭借营垒,与官军打一打呢,现在看来……” “大将军。”刘灵连忙说道:“我部士气已挫,这两日不能再战了。” 野战先败,三千五百步骑都是老底子了,死伤过半。 随后又被攻破了几個小营寨,虽然死的都是羸兵,但对整体士气有影响。 眼下官军久战疲惫,退回城内休整了,如果明日再来,怎么办? 王弥有些无语。 刘灵这厮,作战甚是勇猛,但该跑的时候绝不犹豫,指望他断后,可能性不大。只能把他顶在前面当先锋,如此才能放心使用。 “你觉得能打下洛阳吗?”王弥问道。 他这语气有些纠结。 好似有点不甘心,都跑到洛阳城下了,结果才吃了一场败仗,就要逃跑,实在不甘心。 洛阳啊,这是洛阳啊。 万一拿下来了呢?那该多美? 万一与官军正面对决,突然飞沙走石,官军睁不开眼睛,口鼻不能呼吸呢?这不就赢了么? 呃,王弥很快把这丝侥幸念头给掐灭了。 他以前绝不会寄希望于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实在是洛阳的诱惑太大,让他有点把持不住,胡思乱想。 再者,如果邵勋没有从背后追杀过来,或许还能等几天,再打两仗,看看情况。 实在无法取胜的话,那也就死心了,走就走,没有遗憾。 但眼下却没有这个条件了,必须当机立断。 “我意撤军,如何?”王弥欺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了。 刘灵丝毫不感觉意外,反问道:“往哪撤?” “城东是不可能了。”王弥说道:“只能向北,过芒山,再渡河北上。” “你是要……”刘灵下意识问道。 “昔年游侠洛阳,我与汉主刘元海有过交情。渡河北上之后,如果实在没办法,就投刘元海好了,先有个容身之地再说。”王弥说道:“想必你也看出来了,咱们这部队,打不了硬仗,稍微遇到点凶狠的官军,就顶不住了。如果能有个喘息之机,好好整训个年余,战力会很不错。” “汉主刘渊无人可用,求贤若渴。我若往投,必能高官厚禄,伱也会有一份前程。” “何以见得?”刘灵问道。 王弥瞪了他一眼,这就是不关心“国家大事”的结果,只听他说道:“石勒、石超以及羯众、乌桓首领投奔而去,皆有官职。石勒就是平晋王,我去得稍晚,怎么着也能封个重号将军、侍中之类,如果带过去的兵多,或许还能更高一些。” 刘灵有些腻歪,道:“刘汉那个样子,纵然封王又如何?俸禄都不一定有吧?” “管那么多作甚?”王弥不耐烦地说道:“你道我想投刘渊?这不是没办法了么?王癞子手下人不少,还会操练军阵,被邵勋野战击破,这是个好相与的人?汲桑都被他杀得大败亏输,你觉得我等有汲桑能打吗?” “伯仲之间吧。”刘灵说道。 “金刚奴,别怪我不提醒。而今你折了本钱,已无力再战。看在过往屡立战功的份上,我让你先走。若还怪话连篇,自个想办法吧。”说完,王弥转身便走,十分干脆。 数万人撤退,即便已经定好要留替死鬼断后,却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这个时候跑,其实已经稍稍有点晚了。 在昨晚收到偃师传来的消息后,今天就不该打,不但损兵折将,还白白浪费了一天时间。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都到洛阳城下了,不打一仗就走,确实很难甘心。 而今该死心了,早走早好。 ****** 五月初七,在首战告捷之后,官军士气大振。 王衍王司徒亲临城头,总督各部出战。 而绝大部分贼众还不知道要撤退的消息,他们苦着脸,战战兢兢固守营垒,与从诸门而出的禁军厮杀。 一时间,城外浓烟滚滚,杀声震天。 贼兵抵挡不住,一步步呈现溃败之像,于是开始烧营、烧房屋乃至烧城门而遁,试图阻挡追兵。 及至午后,王弥、刘灵二人先后率部出奔,向北遁去。 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东面的七里涧附近,已经出现了一面高高飘扬的“邵”字大旗。 打先锋的是数百骑,他们这个时候也顾不得爱惜马力了,数里地须臾而至,直接冲到了贼军的外围。 一部分人下马,单兵弩连发之后,排着整齐的队列冲了上去,死命追杀,制造着越来越多的混乱。 下马厮杀的步兵身侧,大概还有两三百骑一掠而过,撵着一股敌军的屁股就冲了上去。 当中一将,身着先帝御赐金甲,手持粗大的马槊,勇猛无匹。 从城头望去,他带着的那两三百骑,如同锋利的尖刀,“嗤啦”一声就断开了由数以千计的乱兵组成的“布帛”。 冲透敌阵之后,他勒马回转,两百余骑紧随其后,再从一部分乱兵外围斜掠而过。 所过之处,溃兵惨叫连连,不断倒下。 这个时候,溃兵们本着趋利避害的本能,纷纷向东而走。 金甲将领达到目的后,便不再冲杀,而是不紧不慢地席卷着溃兵,驱赶他们向东,将其体力慢慢消耗干净。 “鲁阳侯来了!”东阳门城楼之上,刚刚从颍川郡中正任上入京的庾珉抚掌大笑,状似欢快。 王衍亦笑,舒了口气。 贼众本来就要败了,邵勋一来,彻底泯灭了他们最后一丝翻盘的可能,再无任何意外,如何不高兴? 另者,他这一手驱羊赶羊的本事不错啊,是个天生会用骑兵的神人,胆子也大。 正遐思间,那边七百余府兵已经再度上马,朝敌军遗弃的营垒冲去。 似乎要截获最后一股溃兵,似乎又有别的目的。 “咚咚……”城头的鼓声越来越激昂。 津阳门、平昌门、开阳门、宣阳门、东阳门、建春门、大夏门、广莫门…… 洛阳南、东、北三侧诸门洞开,无数禁军将士蜂拥出城,追着敌军大砍大杀。 被遗弃在最后面的贼兵哭喊连连,毫无斗志。 而率先出逃的老贼们则气喘吁吁,先死命狂奔一阵,然后稍事休息,恢复体力之后继续逃窜。 人没有上帝视角,不可能在极其复杂、混乱的战场上发现每一支出逃的人马。更何况,丢弃在后面的炮灰渐渐充塞了整个原野,追兵也闹不清楚谁是谁,这就给了他们机会。 当然,还是要且战且退,入夜后再改变方向,尽可能甩脱追兵。 至于甩不脱的,那就是你命不好,怪不了任何人。 出来打仗,早晚有这一天的,要习惯。 整个洛阳左近,近七万弥兵陷入了总溃退之中,战争已进入追亡逐北的阶段。 第五十一章 我还会回来的 从洛阳向北,越芒山过河,抵达河内,对邵勋来说再熟悉不过了。 四年前他离开洛阳北上,迎奉先帝回京,走的就是这条路。 此番追敌,心中又是另一番感受:长年的战争,已经让芒山以北大为萧条,曾经偶尔能见到的村落,已经完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全是各色各样的坞堡、土围子。 坞堡内的人也发生了很大变化。 操河北口音的人非常多,并州口音的也不少,显然都是逃难过来之后,在黄河沿岸聚居成坞,结寨自保,都不容易! 当天傍晚,他们追到了富平津附近,几乎所有的船只都被溃兵占据了,来来回回摆渡着人员、马匹。 “嗖!”邵勋将马槊顿于地上,抽出角弓,抬手一箭,一名正在收拢溃兵的王弥部军官栽落马下。 仿佛是信号一般,聚集在渡口附近的溃兵立刻炸了。 有人四散而逃,往树林、民宅里躲。 有人向远方溜去,试图远离渡口,再借着夜色想办法逃窜。 更多的人则涌向十余艘还没来得及离开的渡船。 他们完全丧失了斗志,根本不敢回顾,扑通扑通跳下水,在淤泥中艰难跋涉,或者泅水而至,死死把住船帮。 “哗啦!”一艘满载溃兵的船只失去了平衡,直接侧翻在水中。 溃兵们惊呼不已,被倾覆的船只罩在头顶。 湍急的水流冲刷而至,溃兵们浮沉了几下,很快就没影了。 看到这般惨状后,其他船上的溃兵急了。 有人抽出佩刀,照着抓住船帮的手连连挥舞,一时间惨叫连连,船舱内不知道多少了多少血淋淋的断指。 “戕害同袍,你不得好死!” “带我一个吧,就带我一个!” “我怀里有宝贝,全给你,让我上船吧。” 水中的溃兵们连声哭喊,或咒骂,或哀求,或利诱,但都没用。值此生死时刻,没人是傻子,就算一个两個心软,其他人也不会答应。 最后一批渡船载着数百人渐渐远去,将几乎是他们十倍的人遗弃在黄河南岸。 “冲!”邵勋收起角弓,掣起马槊,直冲而下。 百余亲兵以及义从骑手们紧随其后,大声呼喊,箭矢连发,长枪戳刺,将稍稍有些凝聚的溃兵再度冲散。 邵勋的马槊上已经挑起了一具尸体,只见他用力一甩,强大的压力几乎让马儿软倒在地。 “嘭!”尸体落在人群之中,又惊散了一大片。 亲兵、义从们趁机杀了上去,左右驱驰。 溃兵们慌不择路,蹈河而死者不计其数。 远处又响起了一片马蹄声。 邵勋寻声望去,却见密密麻麻的凉州大马出现在一片高坡上。 未几,数骑快速奔来。 唐剑欲上前阻拦,被邵勋拉住了。 马槊在手,天下我有! 骑着骏马,身上有甲,手里有槊,马鞍上还挂着箭囊和角弓,怕什么? “前方可是鲁阳侯?”数骑在十余步外停住,为首一人作揖道。 “正是。”邵勋远远看了一眼此人,看不太清楚外貌细节,但觉浓眉大眼,皮肤黝黑,手臂粗壮有力,抓着一杆大戟举重若轻,方才奔马之时骑术绝佳,人马结合得非常好。 训练有素的沙场老武夫了! “某凉州北宫纯。”来人简略地介绍了一下自己,道:“方才观察了一会,鲁阳侯骑术卓绝,箭术精湛,一杆马槊使得上下翻飞,深得稳、准、狠三味。突阵横扫之时,又深谙势大力沉的诀窍,便是在凉州,耍得如此好槊的人也少之又少。” 事实上,北宫纯对不远处的那个人也非常有好感。 原因无他,看着就像武夫,很对胃口。 武夫的气息是隐藏不了的,外貌、气质以及举手投足间的小动作,外行看不出来,但内行一眼就能看个七七八八。 他们这类人,与世家大族出身的武将完全不一样。 他们学不来人家那套高雅的儒将风范,人家也学不来他们这种底层一步步杀出来的悍将作风。 “原来是北宫督护。”邵勋看了眼正汹涌冲向溃兵的凉州骑兵,翻身下马,笑道:“凉州鸱苕的威名,我已听人转述。津阳门之战,将军实乃首功,壮哉!” 北宫纯自衿地笑了笑。 邵勋手下的这两百余骑,水平很是一般,战斗力有限,他还没放在眼里。 但鲁阳侯本人,却是中原难得一见的骁勇骑将,他不介意结识一番。 “凉州边陲,羌种、鲜卑动不动叛乱,数万骑并不鲜见,我部将士早就习惯了。”北宫纯哈哈一笑,道:“该怎么打还是怎么打。贼骑若要杀我,不还得面对面?既面对面决生死,又有何惧?马上之人、地上之兵,都只有一条命,拼就是了,大不了与敌偕亡。” “将军果然豪迈。”邵勋赞道。 北宫纯似是听得多了这类赞扬,并不在意。 今日也是二人第一次见面,交浅言深并不适合,寒暄完毕之后,便告辞离开了。 邵勋不以为意,让人收拢了一批俘虏后,便打道回府。 一路追到黄河岸边,至矣尽矣。 王弥之乱,也算是阶段性平定了。 此人在青州屡战屡败,被人驱赶出来后,不到两个月速通河南,杀至洛阳城下。 在他人生最巅峰的时刻,邵勋、北宫纯等人将其残酷镇压,部众四散,惨不忍睹。 经过八王之乱中后期这七八年来的战争,流民军们应该是没有能力撼动晋廷的统治了,无不旋起旋灭,尽数溃败。 他们粮械两缺,人才匮乏,军队建设不正规,战斗力太弱,虽人多势众,动辄数万、十数万兵,往往被人数比他们少得多的正规军击败,难免覆灭的命运。 侥幸存活下来的石勒、王弥等人,也只有卖身投靠另一个政权,才能苟延残喘,勉强安顿下来,艰难地进行着军队的正规化建设。 但战争并未结束。 接下来拉开帷幕的,将是规模更大、更为残酷、整体技战术水平更高的政权与政权之间的战争。 匈奴,已经磨刀霍霍。 刘元海,也忍不住了。 ****** 黄河对岸,王弥、刘灵等人长叹一声,默默无语。 虽然依靠大量替死鬼争取时间,让二人得以逃出生天,但毕竟有黄河阻隔,撤退不易。 截至邵勋、北宫纯二人追杀至富平津那一刻,成功渡过大河的不过三千余人罢了。 其中,归属王弥的两千上下,刘灵的部众只有千余。 从其他中小渡口逃到北岸的人也有,但并不多。 王弥遣人联络,大概只有三四千人。 空前的惨败! 或许,当他做出决定杀向洛阳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这样的事情。 攻破轘辕关,只是老天和他开了一个玩笑,结局不会有任何改变。 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堂弟王桑丢下大部队后,成功甩脱了官军,渡河北上,正赶来汇合。 但他手下亦不足两千兵。 三方加起来,总共八九千步骑,总兵力还不到攻破许昌时鼎盛状态的十分之一。 太惨了。 日落西山,暮色渐沉。 追杀的官军已押着俘虏回撤,河对岸的坞堡之中,陆陆续续出动了不少部曲。 他们少则数百人,多则三五千,开始吃官军漏下的“残羹冷炙”。 躲藏起来的溃兵不会有好下场,不是被坞堡部曲、庄客们所杀,就是被他们抓回去种地,成为奴隶。 世家大族、庄园主、坞堡帅们,同样是“义军”的天敌。 以后得势了,一定要好好收拾他们!王弥暗暗咬牙,恼恨不已。 “大将军,使者派了吗?”刘灵吃了两口干粮,问道。 “派了。”王弥神色萧索,心情沉重,随口敷衍了两句:“刘元海素遭士人鄙视,故千金买马骨,咱们这时候投过去还不迟。一会路上再拉点人,将声势弄大点,免得被匈奴轻视。” “好。”刘灵应道。 无非就是找几个好打的村落土围子,攻破后烧杀抢掠一番,然后女人玩弄后杀掉,让将士们恢复一点士气。男人则强编入伍,把他们部队的人数弄上去,将来汉国派人点检兵员数量时,面上好看点。 “后面要好好练兵了。”王弥叹了口气,道:“青州第一次起事时,五万余众,被数千鲜卑骑兵一冲而垮。这次人数更多,还是惨败。王浚、苟晞、邵勋、北宫纯,谁都能揪着咱们狠揍。也就司马越那个怂货,不敢对上咱们罢了。这次拉完人头,以后不要随便收人了,我算是看出来了,人多不顶事,除了吃干饭,屁用没有。” 刘灵不以为然。 该拉壮丁还是得拉,兵不多,谁都看不起你。待有了自己的地盘,才谈得上好好练兵。 再者,羸兵多打打仗,总能练出来的。 王弥瞟了他一眼,知道他不服。但他不想多说什么了,眼下还得精诚团结,去了匈奴那里,他们哥几个若不能抱团互助,早晚被人吞的渣都不剩。 吃完食水,恢复了体力后,王弥最后看了一眼夜色沉沉的河南,转身离去。 我还会回来的! 第五十二章 敲定 永嘉二年五月初十,已经是大战结束后的第三天。 残敌基本被清剿一空,在紧闭了数日之后,洛阳城门再度开启。 一切似乎都恢复到了从前。 卢志、庾亮等人匆匆赶来了潘园,入眼所见,却是鲁阳侯正带着将士们在翻耕田地,准备抢种一茬杂粮。 他顺着田埂走来走去,发现去岁种下的越冬小麦,泰半被破坏掉了,存留下来的不多。 再等不到一个月,这些小麦就能收割了啊,真是作孽。 “洛阳近郊的无主之地是越来越多了,只要你想种,随便占。”邵勋将钉耙扔给唐剑,擦了擦汗后,笑道。 卢志也只能苦笑。 如果说前几年还有些回光返照,洛阳田价有所回升的话,经历了王弥之乱,洛阳田价怕是会跌落谷底了。 迁走的人会越来越多,无主之地也越来越多。 潘园周边都是上好的膏腴之地,以前是有主的,现在未必有了,如果组织人手耕种,应能收不少粮食。 “君侯欲驱使俘虏种地?”卢志停在一条水渠边,问道。 渠内虽然长了不少杂草,略有些淤塞,但水流潺潺,依然在顽强地发挥着灌溉作用。 所谓的膏腴之地,不仅仅指的是土壤肥力,也包括完备的水利设施。 光洛阳城附近十余里内,就有千金堨、鸿池陂等大型水库,辅以谷水、伊水、洛水等河流,灌溉十分便利,故农田产量极高。 这些上好的田地乏人耕作,不断被人遗弃,确实是一件非常可惜的事情。 将来如果战争愈发频繁,水利设施会被破坏,农田长期撂荒之后,恢复起来也比较困难,洛阳的农业就算是废了。 “我在轘辕关、偃师、洛阳、富平津抓了一万二千贼兵,不想白养他们。这几日便将他们分为三个营,派牙门军将士看守,在附近找寻一些无主之地,抢种杂粮。秋收之后,再从各坞堡、庄园抽调人手,教他们种冬小麦,明年五六月间便能收了。”邵勋说道:“落到老子手里,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农具、耕牛是否充足?”卢志问道。 “农具好说,贼兵不喜欢抢这个。偃师、缑氏等县被他们祸害过了,我已遣人去找寻,耕牛就难了。”说到这里,邵勋一笑,道:“不过,人耕也不是不可以。这些贼子,死不足惜。耕不动,打死了事。” 卢志没什么反应,庾亮却心下一跳。 鲁阳侯到底是杀伐武夫,够狠。 “禹山坞那边也有五千俘虏。”卢志提醒道。 “就地编为第四营,开往阳城县,找寻无主之地耕种。”邵勋说道:“黄彪来报,梁县已收拢约八千俘虏,我令其编为第五、第六营,押往广成泽开荒。” “粮食可够?”卢志着紧道。 他知道,君侯获得了不少贼兵辎重,粮食肯定是有的,但够不够两万多俘虏嚼吃,这是個问题。 “缴获之粮豆,还没点计出来,但不多,应该只有二三十万斛,这帮穷鬼。”邵勋笑骂道。 卢志默默算了一下,如果让俘虏们只吃个半饱,这点粮食够养他们大半年左右——吃不饱,又三天两头下地干活,俘虏们便是想逃跑都没力气。 不过,杂粮三个月就能收了,这部分粮食入库之后,加上缴获的粮豆,差不多可以养俘虏们到明年五六月间麦收。 就是不知道到了那个时候,这些俘虏还会剩下几个,洛阳又是什么样子,会不会还有战争。 “君侯,此番贼众肆虐,偃师、缑氏、阳城、阳翟乃至襄城几个县,破坏甚烈……”卢志又道。 “说吧,我听着呢。”邵勋说道。 “君侯可至诸县,收敛骸骨,祭奠死难者……”卢志遂娓娓道来。 简单来说,这些地方被破坏得比较剧烈,甚至到现在还有少许贼匪在活动。 世家大族或无事——这些地方也没什么世家大族。 但小豪强、寒门乃至普通百姓却遭了大难,无主之地非常多。 卢志建议先去收一波民心,然后利用在那边打了胜仗的名气,将那些无主之地分下去——优先分给即将搬迁的银枪军士卒家属,亦可安置府兵。 邵勋听了有些感慨。 卢志这个“形象设计师”是合格的,千方百计为他造势,巩固民心,同时还不声不响地把好处收入囊中。 另外,他更感慨的是,当初刚到梁县时,还需要动粗让地方豪强吐出非法侵占的土地,没想到王弥这么一闹,啥恶名都不用担,直接收获无数上好的田地——只要你有武力能保住这些地。 王弥之乱,或许是他建立的这个小小的军政集团夯实根基、快步发展的大契机。 银枪军的家属们离开了狭窄逼仄的坞堡,到阳翟、郏城、襄城这种肥沃的平原地带生活,小日子突飞猛进。 府兵的安置也可深入进行,无需和世家大族直接撕破脸。 甚至就连牙门军的家属,都可以考虑搬过来,地多得是。 这件事如果办成,他在广成泽、襄城郡、颍川西北角这一片算是彻底站稳脚跟了。 从今往后,洛阳是他的挡箭牌,为他遮风挡雨——必要时,他会提兵北上,为洛阳遮风挡雨,帮洛阳,其实就是帮自己。 首选扩张方向则是南阳盆地,这个需要耐心地等机会。 庾亮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 如果花个一年半载,把这些事办成,鲁阳侯就将在事实上成为汝水、颍水一带的土霸王,即便颍川世家众多,却也没哪个有实力和他叫板,差得太远了。 想到这里,庾亮心中有些酸涩。 王弥来了,颍川世家不敢叫板。 鲁阳侯成气候了,颍川世家同样不敢叫板。 如果将来匈奴来了,颍川世家怕是还不敢叫板。 这个世道,变化太快了。 怪不得现在连伯父(庾敳)都不再攻击妹妹嫁给邵勋这件事了,子据伯父(庾珉)更是欣然赞同。看他的意思,如果邵勋看不上文君,他甚至愿意把自己的孙女嫁过去。 另外,近在咫尺的许昌陈氏,似乎也有这个意思。 鲁阳侯挺到现在没娶妻,大概就是在等这个机会吧。 庾亮长吁一口气,他发现和鲁阳侯、卢志这类人比起来,自己还差得很远。 “走吧,去潘园坐坐。”邵勋与卢志谈完人设包装的事后,挥了挥手,带着二人进了庄园。 潘园似乎曾经被一股贼军占据过,里头乱糟糟的。 房屋被破坏得不成样子,很多竹木被砍伐掉,不知道做了什么。 花园之中,到处是人畜粪便,臭气熏天,尿骚味遍地。 亲兵们粗粗打扫一番后,邵勋拉着他们坐了下来。 沉吟片刻后,他说道:“此番入卫京师,我也算是薄有功勋。王司徒那里,或有几分情面……” 说到这里,他手指轻巧桌面,似乎在做最后的决定。 卢志、庾亮二人默不作声,静静等着。 “子道曾为中书监,当一太守绰绰有余。”邵勋看向卢志,说道:“我欲令汝为襄城太守,如何?” “君侯但有所命,无不从之。”卢志仿佛早料到了,云淡风轻地说道。 “好,那就照着这个目标去办了。”邵勋笑道:“我囊中人才匮乏,鲁阳相之职,不知何人可替?” “清河崔氏素有贤才,如果君侯愿意,仆这便遣人北上,定说得数人来投。”卢志看了邵勋一眼,试探道。 邵勋仿佛没注意到他的眼光,欣然同意,道:“麻烦子道了。” 卢志出身范阳卢氏。 河北那几个世家大族,互相联姻,关系复杂。 卢志之妻崔氏,乃曹魏司空崔林孙女、御史中丞崔参之女。 卢志还有两个连襟,一为并州刺史刘琨,一为前河东太守温襜。 温襜之子温峤,十七岁被司隶校尉征辟,监察百官,弹劾庾敳搜刮民财。 庾敳不以为意,反倒对他大为赞赏,故名声大噪,被举为并州秀才,现在在王衍王司徒幕府做事。 对了,因为弹劾庾敳之事,温峤还和庾亮认识了。 世家大族之间竞争起来毫不留情,但仔细查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却极其复杂,兴许都是亲戚。 庾亮在一旁听得有些羡慕。 其实,他倒是对鲁阳相跃跃欲试,奈何有自知之明,以他现在的年纪、身份、地位,确实还差一点。 敲定这些事后,邵勋又道:“此事宜速不宜迟。洛阳上下大破王弥,太傅听闻,或心中怨愤,我担心他忍不住要回京。今日有些晚了,明日子道与我去一趟洛阳,面见王司徒,将这事定下来。” “也好。”卢志自然没有意见。 至于邵勋说的司马越回京,并非没有可能。 但他现在回来能做什么?到处都是反对他的人,朝野之间对他意见很大。 他或许能凭借何伦、王秉之辈掌握禁军的便利,在洛阳耀武扬威一番,但除了让自己的小丑形象加深一层之外,没有任何益处。 如果他脑子足够清醒,即便回了洛阳,也该镇之以静,慢慢挽回形象,用柔和的手段一点点收回权力。 但这也只能稍稍延缓一下他的颓势。 在王弥这件事上,他终究错得太离谱了。 第五十三章 建言(月票加更8) 回洛阳的路上,随处可见被破坏的庄稼。 部分田地已经有人出来料理了,他们的选择和邵勋一样,抓紧时间抢种一茬短生长期的杂粮,收成低点就低点,至少可以保证明年的口粮。 考虑到地多人少的现状,甚至可以多种一点,广种薄收即可,那样明年甚至还有些盈余。 但也有部分田地从此无人问津了。 主人不知道是死了还是逃了。 两者结局其实差不多,逃了的人必然是对洛阳乃至整个河南郡灰心失望了,举家南迁,再也不会回来。 大乱之际,有人走,有人留,本就很正常。 建春门外有人在清扫灰烬。 弥兵撤退之时,为了阻挡追兵,四处纵火。很多逃难的百姓、士人回家后,发现家没了,家里值钱的财物也不翼而飞,饶是心中早有准备,仍然欲哭无泪。 今年的生活,对他们而言注定是艰难的。 邵勋带着数百人进城,前呼后拥,浩浩荡荡。 义从军已经有人陆陆续续离开了。 邵勋没有亏待他们,从抢来的财物中分了一些,让他们不至于空手而归。 但仍然有部分人愿意留下,大概一两百的样子,且两极分化十分明显,要么是襄城勇少年,要么是游侠罪犯。 义从军的番号没有撤销,邵勋委任了一位名叫满昱的人担任督军。 此人年十七,世代军户,南郡人,自小躬耕垄亩擅鱼猎,长于弓射行舟。 及司马诸王争斗受征发,溃败后于襄城落草,身边聚拢了二十余人。 昱不甘于微末,每行事必约束群盗。王弥寇境,他没有投奔,而是带着群盗为官军厮杀,显然是有脑子、有野心的。 “鲁阳侯来了。” “是鲁阳侯。” “洛阳有凉州鸱苕和银枪军,稳如泰山矣。” “唉,说实话,稳不稳也就那样。洛阳城里的人是稳,我家却被烧了。” “为何不能御贼于八关之外呢?” “这要问缪播了,他丢了轘辕关。” 洛阳城里有许多吃饱了没事干的闲人,这会战事结束,已经从惊慌中缓过了神来,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 凉州鸱苕不用说。 北宫纯带来的那五千人,在城内外被传得神乎其神——“一百破八万”之类的段子,已经开始小范围流传了。 鲁阳侯邵勋也得到了一定的赞誉。因为他在关键时刻率军赶到,与禁军前后夹击,大破贼人——其实,邵勋在洛阳之战最后阶段的功劳,并没有出城猛攻贼营的禁军大,但谁让他之前拯救过洛阳,名气大呢,洛阳人就乐于发掘他的种种事迹,哪怕别人的功劳比他稍大。 邵勋骑着马儿静静走过街道,不一会儿便到了司徒府,遣人通报之后,很快入内,显然王衍已向仆役们知会过了。 今天只有他一个人来,卢志临时赶回广成泽,协助处理五郡国役徒闹事之事。 “司徒可是入宫了?”被引到书房坐下后,邵勋问道。 “正是。”仆役没有过多透露信息,只道:“君侯稍待即可。” 邵勋点了点头,默默等待。 这是王衍家,却见不到王敦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去王家别院等待,兴许能碰到王敦,瞧瞧他现在是什么模样。 收起思绪后,他便观察起了书房的摆设。 整体而言很素净,没有过多的装饰,书籍很多,看样子王衍也是手不释卷之人,怪不得能成为本时代第一嘴炮,肚里没点货,辩论都辩不赢。 他旋即想到这时代绝大部分书籍都藏在这类士人家里啊。 他们垄断了知识,这就是最大的底气,就是最大的统战价值。 而且他们掌握的不仅仅是文学知识,还有军事、农业、算术、天文、谶纬、管理等方面的知识。 昨日邵勋与卢志谈论府兵安置中冒出来的问题,光一個“土地更易”,他就没足够的人手去办理。 所谓土地更易,即在分配田地时,有的土地肥,有的土地瘦,有的离水渠近,有的离水渠远,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情。 解决办法是给予补偿。 事实上在唐代,就有一种“倍给”政策——不一定是加倍给,而是根据实际情况,多多少少在数量上补偿一点,弥补质量方面的不足。 不是谁都能处理好这种事的,事实上对能力的要求并不低,不仅需要你懂点农事知识,对管理、口才、人情世故等方面都有要求。 关键是这类人才的需求还很大,不是一个两个就够用的。 邵勋自己固然能处理,但他就一个人,还能顾得了所有事? 历年培养的学生兵,目前也就不到三十人适合管理岗位,且还在诸坞堡积累经验。 在坞堡岗位轮完一圈后,邵勋会安排他们下县,接触更全面的事务,进一步提升能力。 与士人合作,已成必然,他的人才缺口太大了。 学生干部只是他向士人压价,避免他们狮子大开口的工具罢了。 书房外有人影闪过。 邵勋余光一瞟,只见到一个身材高挑的女郎背影。 不,准确地说,只看到了一抹臀影,很赞。 从去年三月到今年五月,积攒的存货只在宋祎身上送出去两次,这会大战方歇,心里又有点蠢蠢欲动了。 宋祎的容貌,当真绝赞。 就脸蛋而言,邵勋见过那么多女人中,只有羊皇后可与之媲美。 这种程度的美貌,几乎可以让他忽略宋祎的身份。 而虽然没有身份带来的刺激感,宋祎却很紧,才艺更是上佳。 将来组建个私人乐队,只让她们给自己演奏,排遣疲劳,绝对是一桩美事。 静静地等了一会,很快,不远处传来了谈笑声,偶尔听到“景风”两字。 片刻之后,那女郎又从外面路过,还好奇地看了邵勋一眼。 邵勋自认为英俊地露出了个笑容。 女郎噗嗤一笑,加快脚步离开了。 “君侯。” “司徒。” 王衍很快来了,二人见礼完毕后,相对而坐。 东拉西扯一番后,一大一小俩狐狸很快进入了正题。 “王弥之乱,君侯连战连胜,立功颇大,朝廷定会有封赏,或能提一提你的食邑。”值此之际,王衍也不再兜圈子了,直截了当地说道:“从次国侯变成大国侯,增食二百户。多的也不要想了,北宫纯乃首功,还没官爵封赏呢。凉州众人,也就得了些钱帛。” 邵勋想了想,这确实是朝廷干得出来的事。 “还有呢?”他问道。 “还有几千钱绢赏赐。” “司徒。”邵勋有些不满:“凉州将士早晚要离京,下次来不来可就不一定了。而我居梁县,朝廷有事,哪次不来勤王?” 王衍面无表情,心下却暗恼。 这小子是越来越不好拿捏了,而且,他比北宫纯等人能闹腾多了。 朝廷不给立功的北宫纯封爵,当日冲阵的百余勇士亦只有少许钱帛赏赐,人家不哭不闹,平静地接受了,忠心无比。 但邵勋就不好这么糊弄了,他是真会闹,也是真跋扈。 而且,他说得没错,凉州远在千里之外,路途遥远,来一次不容易。 明年如果还有战事,他们能不能来很难说。 但邵勋就在河南郡,真有事的话,远水解不了近渴,还是要优先安抚好他的。 “你想要什么?”王衍问道。 “任卢志卢子道为襄城太守。”邵勋说道:“原太守弃土而逃,已坐罪免官,卢志正好接替。” 王衍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这个要求倒也不过分,但他不会这么轻易答应,嘴上继续纠缠道:“守相之职,何等重要——” “司徒!”邵勋加重了语气,道:“襄城七县,为弥贼祸害,至今仍有少许残匪,一般人干不了。” “你!”王衍眼睛一瞪。 他的性格,轻易不会与人置气。合则两利,不合则散,即便真要搞一个人,也不会公然撕破脸,而是杀人于无形。 但在面对邵勋的时候,很多手段没法用。 真撕破脸吧,邵勋肯定会很难受,甚至养不了这么多兵。但事情一定也会弄得不可收拾,今后洛阳有事,别想喊得动他了。 今后洛阳会有事吗?王衍觉得,事情只会越来越多。 也就是说,邵勋的重要性大大提高了。 但这个人的跋扈劲是真的让人难受,居然威胁派到襄城的新太守,让王衍很是无语。 邵勋以前固然跋扈,但也没到这个地步啊。 这厮,真的是看菜下碟。朝廷稍微露出点疲态,他就提价了。 “司徒。”邵勋又换了副口吻,笑道:“襄城那地方,我为司徒管着便是。闲时练些兵,洛阳有事,须臾北上,力保朝廷安危。另者,广成泽北缘有一地甚美,背山临水,长堤环绕,绿树成荫。春日之时,百花盛开,含津吐荣……” “行了。”王衍真拿他没办法,挥手阻止了。 先讲明自己的价值,是洛阳附近最靠谱的武力,你们必然要用我。 再威胁一番,襄城太守别人干不了。 最后来软的,给你在广成泽旁边挑了一个风景胜地。言外之意,可以建庄园。 伱别说,这个还真让王衍动心了。 他家那个别院被贼军祸害得一塌糊涂,思来想去,洛阳城郊还是有点危险,在广成泽觅地新建一个显然更好。 世家大族,没有庄园别院是不行的。 “卢子道当过中书监,确实可任襄城太守。”思及此处,王衍终于松口了,道:“还有么,一并道来,省得你再来烦老夫。” “黄彪、李重二人,骁勇善战,屡建功勋,可为部曲将。”邵勋又道。 “可。”王衍点了点头。 这都是小事了,你不给官,人家在事实上也是官——对普通人而言改变阶级的天大的事情,在王衍眼里,几乎不值一提。 “最后还有一事。”邵勋继续说道:“仆建议朝廷出面,组织百姓、庄客、堡户抢种杂粮,收获后,改种冬小麦。” “就这事?”王衍有些惊讶。 “此乃大事!”邵勋正色道:“今岁春粟,收成恐大受影响,现在抢种菽豆之属,收完后再种麦子,来年五六月间便可收获。王弥已被击溃,短期内或无事,但明年呢?手中有粮,心中不慌,收了麦子以后,即便有敌来犯,亦可坚守许久。” “这年月,种稻麦的人很少……”王衍有些犹豫:“磨麦也是件麻烦事。” “司徒糊涂啊。”邵勋不客气地说道:“麦饭再难吃,总比饿肚子强啊。” 王衍想了想,微微点头。 王弥这么一闹,今年很多地方的粮食必然减产,确实要想想办法了。 “其实不仅仅是洛阳。”邵勋又道:“或可朝廷具文,发至司、豫、兖、徐、青五州,令其着手此事。” “有这必要?”王衍疑惑道。 “居安思危,未雨绸缪。”邵勋回道。 “在司州行此事即可。”王衍否决了,但又没完全否。 “也罢。”邵勋叹了口气。 能在司州推行此事也不错了。 看如今的情形,匈奴连河东、平阳二郡还未打下,即便明年南下,也不会来得太早。 只要六月以前不来,那么司州各地的冬小麦就收获了,大大充实了库存。 相反,如果还是按照老传统,明年“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万一匈奴在秋收前南下,可就惨了。 退一万步讲,哪怕匈奴没赶上秋收,万一明年有旱灾、蝗灾呢? 夏天温度高,适宜蝗虫大量生长,而冬天几乎没有。 夏天的旱灾频率还远超其他三个季节。 比起粟,越冬小麦遭受灾害的风险较低,产量还高,是非常理想的规避风险的农作物。 “你一个武人,如此关心百姓生计,真是难得。”敲定此事后,王衍开了句玩笑。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邵勋义正辞严地说道:“我实不忍看到饿殍遍野之类的不忍言之事。” “哗啦!”王衍还没说什么,书架后面响起了一阵动静,随后便是悄然远去的脚步声。 王惠风走在前头,面有好奇之色。 王景风有些懊恼,不住地说道:“阿妹,实不怪我。鲁阳侯说这话太好笑了,我没忍住。” 王惠风不理她,还在想着方才鲁阳侯的话。 虽一兵家子,亦关心百姓生计,比起很多放浪形骸的士人,却好太多了。 第五十四章 拜访 邵勋在洛阳的节奏非常紧凑。 五月十一在王衍家。 五月十二就来到了庾家——呃,拜访庾亮。 “数年以来,河北诸郡之中,唯汲郡始终未陷。无论哪一路贼人攻来,庾公都能固守城池,帐下三千精兵也算是练出来了。”谈话地点本来安排在正厅的,但毌丘氏将其改在了后园之中,邵勋自然无可无不可,此刻正侃侃而谈着河北局势。 他的对面坐着庾珉。 庾亮侍立一侧,给长辈和主公煮茶。 “河北乱首,换成了二石。刘元海似乎对二人有所分派,勒于二月寇常山,为王浚逼退。石超下汲、魏等郡,亦无功而返。二人一南一北,争相攻城略地,太傅忧心不已,一度遣兵渡河北上,迫退石超。”庾珉叹道。 离二人稍远处,一双绣履突然出现,停在了大树后,侧耳倾听。 曾几何时,她是一个热情天真的小女孩。有着大而黑的眼睛,闪烁着热情、天真、好奇的光芒。 六年过去后,十二岁的她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曾经笑起来像月牙一样的眼睛多了几分少女的明媚,睫毛微翘,眼底仍然有着一抹野鹿似的热情。 嘴唇愈发嫣红,此时微微抿着,时而惊讶地张开,随即轻轻捂住。 轻盈紧束的腰身略有些单薄,但已经初露曲线。 一只绣履在地上无意识地磨来磨去,似乎在埋怨庾珉为何滔滔不绝,说个不停。 这两年,家人亲戚们经常挂在嘴边的一个名字就是“邵勋”。 说这话时,还有意无意地看向她。 少女不是什么都不懂。 事实上,十三岁就可以出嫁的年代,母亲往往会在女儿十一二岁时,教授如何为人妇的知识,这是世家女子教育的一部分。 她什么都懂。 “邵勋”二字听多了,小时候的记忆慢慢浮出脑海,并不断加深,几乎成了一個符号。 事实上她也闹不清楚自己内心怎么想的,或许只是被动地接受家族安排的命运,她无力反对,也没有理由反对。 又或许也没有那么不情愿,小时候就见到了他的厉害之处,一度让她认为能够保护家人的男人才是最有用的。 那时候留下的深刻印象,让她的审美与寻常士女有了些许不同。 可能还有些微的满足感吧。 勇冠三军的大将、年纪轻轻的县侯、人所瞩目的洛阳救星,鄢陵庾氏、许昌陈氏都有意嫁女联姻,是谁则无所谓。但据兄长说,他“点名”要自己…… 胡思乱想间,对面已经谈完了一个话题。 庾亮也把茶煮好了,倒到两人面前的茶碗中。 “鲁阳侯至今尚未娶妻吧?”庾珉喝了一口茶,突然问道。 无意识磨蹭着地面的绣履突然间乱了节奏,变得笨拙慌乱了起来。 少女下意识站直了身子,变得更加端庄。 脸微微有些发烧,喉咙间有种发胀的感觉,心跳渐渐起速。 “未曾。”邵勋回道。 庾珉笑了笑,道:“梁县、颍川近在咫尺,还得守望互助才行。” “庾公所言甚是,我亦有此意。”邵勋亦笑着回道。 庾珉不再说了。有些事点到即止,该怎么做,邵勋自然懂,庾氏还要脸,这种事不可能主动提出来的。 从现实利益来讲,庾家需要一个武力强横的外援。 这在过去或许有人不以为然,但经历了王弥之乱,持这样看法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没有人是傻子,在身家性命、祖宗陵寝受到威胁的时候,人总是很现实的。 诚然,邵勋出身不好,但他能打啊。 而且,他现在是鲁阳县侯、材官将军,还手握重兵,与司徒王衍关系密切,庾家哪个人比得上? 从邵勋的角度来看,他若想整合颍川这么一个人口、财富都十分庞大的富庶郡国,必须要有自己人、合作者。 鄢陵庾氏,从后汉年间就扎根颍川,是非常合适的对象。 当然,颍川还有别的士族,也可以与邵勋合作,但他不是点名文君侄女了么? 呃,细究下来,这事是胡毋辅之那个大嘴巴说的,也不一定准。但邵勋没有否认,态度可见一斑。今日一试探,愈发肯定了庾珉的想法。 这事有戏! 而在听到邵勋肯定的回答后,少女脸上烧得更厉害了。 眼底的热情闪烁着,她屏住呼吸,仿佛怕惊动了谁似的,悄悄从树后探出脑袋,窥视了一番。 巧了,邵勋正好也往这边看了一眼。 咦,瞧我看到了什么?一双带着探寻、期待、热情、羞涩等多重情绪的少女之眼,脸上还有着火烧般的红晕。 而在接触到他的目光后,少女的眼神骤然变化,惊讶、呆滞、慌张等情绪浮现上来。 未几,一阵窸窸窣窣,节奏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大树后似乎已经空无一人。 场中静默了下来。 庾珉看向庾亮,庾亮面红耳赤。 邵勋收拾心情。 他突然间觉得,少女也挺有意思的。虽然征服起来简单了点,没有成就感,但作为一个合格的老色批,家里就应该实行多元化的战略。 庾珉咳嗽了下,道:“子美久在汲郡,左支右绌,有没有挪个地方的想法?” 庾亮回过了神,道:“倒是有过只言片语,但无处着力。” 汲郡地处前线。 随着刘汉势力的日渐膨胀,这个地方早晚要受到攻击,无论是佯攻还是主攻。 老实说,庾琛做得已经很不错了。 他靠着邵勋早期送过去的千余士卒,然后施展诸般手段,团结地方豪强、士人,打赢了几次战斗,威望渐升。 随后,邵勋通过卢志,与石超等人暗中勾兑,在河北其他郡县四处叛乱的情况下,汲郡得保安宁,庾琛在当地的威望又蹿升一截,收到了不少钱粮部曲,郡中三千士卒也算久经战阵,有点战斗力。 但毕竟是前线,短时间内尚可维持。时间一长,若无朝廷的支援,早晚会扛不住。 庾琛有此意,也是担忧朝廷无法有效在河北用事,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罢了。 “在击溃王弥后,朝廷可能有意在并州、河北用兵。”邵勋透露了一点消息,只听他说道:“太傅亦有此意。” 这么一说,二人有些明白了。 在清除了内部隐患后,朝廷必然要向匈奴用兵。 以前是诸王混战,实在腾不出手来。 现在诸王混战结束,只剩东海王一家了,面对成都王临败前搞出来的“怪物”,朝野上下都有平灭之的需求。 尤其是太傅司马越,他现在的压力很大,迫切需要证明自己,挽回形象。 那么,向匈奴用兵,也就很正常了。 说到底,现在的有识之士固然认为匈奴已然势大,难以遏制,但并不觉得一定会输,还是想着打一打的。 刚刚在洛阳城下大放光彩的凉州兵,今天早上启程离开,返回凉州。听闻他们回去的路线会经过河东郡,势必会与匈奴激战。 由此或可窥得朝廷态度,他们并没有打算放弃并州。 八王之乱已经结束,穿插其间的张昌、刘伯根、汲桑、王弥等小插曲亦一一平定,晋、匈之间的战争,会成为接下来的主流。 或许会持续一些年头,因为匈奴的实力也就那样,并没有占到多大的优势。甚至从纸面上来看,匈奴还处于劣势。 这场战争,还有得打! 结束在后园的谈话后,邵勋告辞离开,回到了阔别已久的邵府。 王弥之乱期间,邵府接纳了一部分潘园庄客。此时已经离去,但整个府邸仍然有点凌乱。 邵勋不太在乎,遣人草草收拾一番后,便坐下来写信。 卢志刚刚汇报,广成泽那边有役徒作乱,不过很快被留守的牙门军镇压了。 作乱的原因还是太苦了。 广成泽的建设,今年已进入第三个年头,或者说是两年零七八个月。 不单夫子役徒们苦不堪言,地方官府也烦透了,出现了一些情绪。 邵勋想了想,作为六年来他从朝廷那里薅的最大的一把羊毛,这个项目还是得继续下去。 得,又得麻烦王司徒了。 和这人打交道,全是赤裸裸的利益。这次得想个好说辞,让王司徒发挥“信口雌黄”的绝技,劝说天子,坚定广成苑行宫继续下去的决心。 朝廷经历了王弥之乱,威望有些受损,但也只是“有些”。趁着还使唤得动地方官府的有利时机,抓紧搞吧。等到以后州郡不鸟朝廷了,到哪去白嫖钱粮、物资、劳动力? 想好这件事后,邵勋又处理起了战殁将士的抚恤事宜…… 一桩桩事,直忙到深夜才罢休。 第五十五章 辞别 最近几天,京中传出了一个消息:鲁阳侯邵勋打算以近乎免费的方式,开放金谷园三十余区、邵园四区水碓,给人磨面。 消息没有引起特别大的轰动,仅仅只是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在市井间流传罢了。 原因也很简单,现在种麦的人不多,磨面的需求不大。 或许,只有等到真正需要的时候,这个消息才能重新冲上“热搜榜首”,为人津津乐道吧。 五月十六日,屯田军第一营五千名俘虏来到了金谷园外。 他们有气无力地挥舞着各种农具,在五百牙门军士卒的监督下,于田间地头忙活着。 如果能倾听他们心声的话,“饿”、“累”两个字绝对是出现频率最高的。 不过他们偷不了懒,牙门军士兵如狼似虎,紧紧盯着他们,谁手脚慢了,直接拿鞭子抽。 不拿俘虏当人看啊! 众人齐齐哀叹,跟着大将军造反,从青州一路跑到洛阳,就是给人当奴隶种地的吗? 但世道如此,怨不了谁。 当他们在裹挟丁壮,烧杀抢掠的时候,关心过别人的想法吗?有眼下这种“包吃包住”的生活,已经是侥天之幸了。 金谷园内,今日来了一大群士人男女。 邵勋说开放部分“景区”,那就真的开放,随意参观、游玩、聚会。 王衍也来了,因为邵勋要走了。 “广成泽北缘的那块地,我已遣处仲去看了,可以建一個大别院。”王衍的兴致很高,看样子邵勋送的礼很合他胃口。 年纪大了的士人,就喜欢幽游林泉这种调调。从这个方面下手,简直一打一个准。 “庾珉庾子据要当侍中了。”王衍眼神复杂地看着邵勋,说道。 此子若家世好一点,家里那两个赔钱货——很显然,这是老王引述郭氏的原话——不就嫁出去了么? “哦?好事啊!”邵勋有些兴奋。 侍中虽然位列九卿之下,但却是实权官位,“机密大谋皆所参综,诏命文翰亦悉预焉”。 简而言之,侍中能接触到太多的核心机密。有的诏命还没写呢,侍中就已经参与讨论、决策,这个时候如果透露一点给邵勋,那简直太有用了。 庾家现在也不得了啊。 主脉庾敳在司马越幕府干活,反倒是官位、实权最低的了。 两个支脉之中,庾珉担任颍川郡中正时,负责点评本郡士人子弟,给世家门第定等级,人脉很广,攒下的人情应该也不少,在颍川算是很吃得开了。 庾琛是汲郡太守,任上干得很不错。 邵勋在王衍面前提过几次,老王对他也很欣赏,因为大河以北的诸位太守们经常丧师失地,庾琛却稳如泰山,这不是能臣是什么? 唉,我果然有先见之明,与庾家联姻,好处多多。 走之前去趟曹大爷家,请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尚书出面,帮他做媒,走个过场。 曹大爷一贯喜欢提携后进,这种白得的人情,想必不会拒绝。 仿佛知道邵勋在想什么一样,王衍突然说道:“魏郡邵氏,家风不错,不如你和他们联宗,如何?” “联宗?” 王衍点了点头,道:“昔年后汉太傅袁隗与中常侍袁赦联宗,传为美——嗯,好处颇多。你若想与魏郡邵氏联宗,其实并不难。邵续邵嗣祖在邺府为参军时,与卢志相识,由他牵线搭桥,或很便利。魏郡邵氏现在的日子不是很好过,他们应该也想和你结交。如果实在不行,老夫亦可书信一封……” “司徒欲作甚?”邵勋惊讶道。 “罢了,当老夫没说。”王衍可能是一时冲动,后悔了,咳嗽了下,将此话题揭过,道:“朝廷欲在河北、并州用兵,你去吗?” “司徒,总得让人喘口气吧。”邵勋笑道:“我部久战疲惫,还需休整。” “也好。”王衍点了点头。 此番在并州、河北用兵,其实是司马越主导的。调用到了豫州兵、兖州兵、并州兵、禁军一部以及好几个郡的兵马,总计数万人。 或许会真打,或许仅仅是做出个姿态,不会真的动手。 王衍不是很感兴趣,但该配合司马越的地方,他还是配合的。 他现在忙的,主要还是邵勋提议的在司州诸郡推广冬小麦的事情。 改变人们的农业习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事实上需要大量复杂细致的工作,且主要压在郡县两级。 好在现在还有时间,希望到时候能多一些人改种冬小麦吧。 匈奴人太不安分了。 ****** 临离开之前,邵勋提着礼物,登门拜访了下裴妃。 前往书房的时候,又碰到了范阳王妃卢氏,邵勋停下来行了个礼。 卢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回礼后匆匆离去了。 来到书房后,裴妃亲手煮了一壶茶。 邵勋悄悄看了一眼,书案上有他送的小熊青瓷灯,里面还有灯油,看样子经常用,顿时放心了。 “洛阳城门大闭之时,妾是有些担心。”裴妃随口说着旬日前的事情,弯腰给邵勋倒了一碗茶。 五月中下旬的天气已经有点炎热了。 裴妃穿着两裆衫,俯身倒茶之时,美好隐约可见。 邵勋甚至产生了种错觉:他出征之后回家,妻子穿着宽松的居家服饰,一边说着闲话,一边给他倒茶上点心。 “今年洛阳战乱不休,明年会乱得更厉害。”邵勋将有如实质的目光收回,道:“王司徒都去广成泽那边觅地建别院了,王妃不如也遣人去建庄园,洛阳还是太危险了一点。” “洛阳城会破吗?”裴妃有些惊讶。 “眼下应不会,但将来很难说。”邵勋说道:“若觉得别院清寂,或可遣人至河东……” “听闻匈奴攻平阳、河东二郡,那边现在怎样了?”裴妃有些忧虑。 司马越出镇鄄城后,幕府随之而去,她和世子二人住在洛阳,确实很难及时得到各方消息。 “郡县无兵,挡不住匈奴的。”邵勋说道:“平阳、河东富庶,得此二郡后,匈奴便可以此为基,南下攻弘农,进而至宜阳、洛阳。” 裴妃听到匈奴可能占领河东郡时,神色间有些担忧。 娘家就在那里,匈奴人成为河东新主人时,该怎么与他们相处? “放心。”邵勋看出了她的担忧,道:“刘元海是有章法的,不会乱来。也就索取些钱粮罢了,顶多再派几个远支子弟出仕做官,没甚大事。” 说完,他拍了拍裴妃的手,以示安慰。 裴妃下意识想缩回,但邵勋直接握紧了。 书房内静得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 两人的心跳都很剧烈,仿佛能通过手臂传导一样。 “妾——”裴妃又一用力,抽回了手,深吸一口气后,颤声道:“你在广成泽创下如许家业,一定很缺人吧?妾可书信一封,让阿爷举荐几个人才过去。帮匈奴,还不如帮你。” “好。”邵勋亦收回手。 没有很强烈的拒绝、斥责,没有挨耳光,甚至能感受到裴妃第一次试图抽手时并没有真的用力,他终于放下了心。 裴家的子弟,当然是极好的,能对冲卢志一系的影响力。 将来如果反击匈奴,或许还能得到一些便利。 用了他们的人,更会有示范效应,吸引更多的人才来投靠,名气也能更大,总之好处多多。 “伱在宜阳有三个坞堡,岂不是危险了?”裴妃突然想到了这事,有些紧张地问道。 “不是我的坞堡,是我们的坞堡。”邵勋纠正道。 裴妃白了他一眼,这人总是把话题往旖旎暧昧的方向扯。 “不过,你说得对。云中三坞在将来会变成前线,不是很安全了。所以我想让你去广成泽建别院,一旦洛阳大乱,还有个落脚处。”邵勋说道:“昨日王衍向我提及,国舅王延似乎也想去广成泽找地方。没人是傻子,接下来几个月,可能会有越来越多的公卿遣人南下。王妃若过去,并不扎眼。” 裴妃没有说话。 邵勋有点着急,道:“裴十六精明干练,他能干好这事。” “我去了,又能如何……”裴妃叹了口气,轻声道。 这话倒让邵勋不好回答了,毕竟前几天他才去了庾家,准备联合他们,在南边大展拳脚。 说到底,还是他渣。又勾引大嫂,又想娶小美女,家里还养着太弟妃。 裴妃注意到了他怔忡的神色,收拾了下纷乱的心情,道:“再等数月吧,待过去的人多一些,我再遣裴十六南下。” “好。”邵勋舒了口气。 裴妃看了看他着紧的神色,心情好了起来,又给他添了点茶。 日头渐渐西斜,邵勋不便久待,喝完茶后便起身告辞。 出了太傅府后,他没有逗留,在亲兵的护卫下,出了津阳门,连夜南下梁县。 此间事已告一段落,接下来他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练兵、种田以及其他各项夯实基础的事务上。 根基不牢,地动山摇。 若干不好幕后千头万绪的工作,处理不了幕后琐碎繁杂的事务,你都不会有台前唱戏装逼的机会。 他如今的地位,不是开无双得来的,而是靠种田得来的。 第五十六章 祭、抚恤(月票加更9) 长长的车队出现在道路尽头。 闻讯赶来的襄城百姓肃穆而立,静静看着。 最先传来的是鼓吹声。 前排是八名军中吹角手,鼓着腮帮子用力吹奏。 角声苍凉,带着些许哀思。 后排是七名鼓手、一名排箫手。 鼓声轻缓,不疾不徐,箫音哀婉,似乎在引导着亡魂追随他们前行。 走了一段后,鼓吹手一停,由百余名梁县武学生组成的挽歌郎齐声轻唱——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稍踟蹰。” 边走边唱,其神哀也,其声悲也。 挽歌郎之后,是一辆妆点过的栈车。 栈车上饰以白布帷幔,内置草席,裹着尸骸。 有人立于车上,自栈车左服宾奠币而出。 第一辆栈车驶过后,后面是第二辆、第三辆…… 栈车左右,则是大队缟素军士。 兵戈在阳光下照耀的熠熠生辉,为这场葬礼额外增添了许多肃杀意味。 送葬队伍经过百姓聚集的区段时,人人肃穆,甚至隐有哭声传出。 哭完后,又看着队伍中担任吉凶导从的邵勋、卢志、羊曼、庾亮、吴前、毛二等一干人,纷纷拜倒于地。 车队辚辚而行,很快越过人群,靠近了目的地:一处荒芜的土塬。 人群陆续起身。 有人叹息道:“昔年武帝崩,亦不过百二十挽歌郎。今鲁阳侯亲自主持,官员将士数千人会葬拜送,鼓角横吹,奠祭于路,悲号满野。罹难军民死后之哀荣,尽矣。” “汉魏故事,大丧及大臣之丧,执绋者挽歌。”又有人说道:“黔首苍头,何时有此哀荣?” “余今年四十矣。昔年共游一途、共处一室、共宴一厅之人,或死于非命,或南渡吴地,举目四望,索然已尽。”还有人叹道:“不知我死后,会不会有人来送葬。还是曝尸于野,任鸟兽啃噬?” 说罢,已是潸然泪下。 “鲁阳侯在,君何忧也?”有人劝道。 “南渡之人多矣,留下来的却也不少。鲁阳侯数救洛阳,屡破贼人,定能保得一方安宁。” “板荡之秋,鼎沸之际,或有神人出。引领苍生,救苦救难。只要鲁阳侯不弃我等南渡,保他又如何?” “世道丧乱,太白降世,何不从之?求人不如求己,鲁阳侯帐中乏人,不如往投,帮他把基业做大。即便将来仍免不了覆灭,那又如何?大不了一起赴死罢了,我祖宗寝园在此,却不愿南渡。” “对,求人不如求己。帮鲁阳侯,便是自救。” 众人七嘴八舌,让中年人的心情好了许多,只见他抹了抹眼泪,道:“也罢。我好歹能写会算,昔年也在陈留当过县吏,纵年逾四十,拼着这把老命,也能再帮鲁阳侯十年。诸君共勉。” “共勉!”众人纷纷应道。 土塬之上,邵勋看着一一落葬的骸骨,亲手撒出奠币,唱道:“人之处世兮谁不贪荣,倏归泉壤兮天地何平……儿女泣血兮号天叩地,尘埋金玉兮永镇桑梓。” 鼓吹手再度演奏。 鼓角之声响彻天地间,回荡不休。 邵勋一一扫过无数新坟,高声道:“大丈夫存身天地间,有所为有所不为。南渡苟安,风花雪月,非我愿也。仗剑屠贼,护卫桑梓,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乃我毕生之所愿。尔等若有灵,当助我!” 说罢,抽出一支箭,折断于新坟前,道:“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清风骤起,奠币随风起舞,呜呜咽咽,绕其身周。 ****** 整个收敛、安葬、祭奠的行动一直持续到了五月底。 诸县无令长,但豪强父老纷至沓来,拜见鲁阳侯。 邵勋抽时间与他们一一交谈,择其优者充任县吏,甚至安排了几个小士族出身的上佐,待太守卢志上任后,即行文朝廷,请求授官——刺史、太守、县令可以征辟属吏,但无权安排州郡县上佐。 空缺出来的无主之地,主要拿来安置银枪军将士的家人。 他们算是半募兵,吃粮当兵。理论上来说,无需给其家人分地。 但理论归理论,实际上还是要分的,哪怕少少分一点,一家二三十亩,由家人耕种,也能令其生活好起来。 如此一来,银枪军士卒的生活水平,在襄城这一片应该是相对不错的了。 这项工作,邵勋交由卢志、毛二领头,襄城诸县官佐配合,花上三四個月的时间,一一安置完毕。 与这项工作一同进行的,还有阵亡士兵的抚恤以及香火祭祀问题。 “战殁将士有子嗣的多吗?”离开襄城郡的路上,邵勋问吴前。 这摊子事,一直由老吴在管。 “大部分已经成婚。”吴前的两鬓已经一片斑白,身后跟着几个子侄辈,特意带过来在邵勋面前露露脸的。 “有子嗣的却不多。”吴前补充道。 “如果没有子嗣的话……”邵勋沉吟片刻,道:“我拨出一笔钱,你找找战殁将士的亲族,想办法过继一个,令儿郎们在九幽之下,亦能得享祭祀。” “诺。”吴前应道。 这个事非常繁琐,耗时漫长,还需要到处跑,与人磨嘴皮子,甚至遭受白眼。 只能由他去办了,反正他也不怕别人说什么。 “最麻烦的是府兵。”邵勋说道:“嗣子一定要找好,地就不收回了,由嗣子长大后继承。你定期去看一看,若有人侵吞这些土地,由本村、本防府兵出人,抓捕定罪。” 如果是一个正常运行多年的府兵系统,其实不存在这个问题。 历史上府兵在北魏末年出现雏形,东西魏逐渐发展,北周最终大成。理论上来说,朝廷赐予府兵的土地,在府兵老死或战死后,要由朝廷收回。 但实际操作中一般不这么做,而是在府兵的子侄辈中挑一人继承。 如今初设府兵,那么就存在一个问题,即府兵没有子嗣或子嗣还没长大就战死了,如何处理? 只能从府兵所在家族中想办法了。 邵勋不收回府兵的地,其实是不合理的,过于大方。 府兵战死,就应该把分给他的地收回,转交给他儿子、侄子或其他亲族子弟中愿意当府兵的人继承。战死府兵的家人,由其家族、亲族抚养。 这就是家族乃至宗族存在的意义,历史上也是这么做的。 府兵们出于规避风险的考虑,会互相结亲,成为亲戚,以便在自己战死时家人能受到亲族照顾。 久而久之,就有了“亲党胶固”的风气,大家互帮互助,形成一个抱团的集体,形成武人特有的价值观。 现在府兵初设,有的士兵甚至是外地人,家族也在外地,却没有这么一个互相联姻、互帮互助的团体。 那就只能大方点了,反正这会无主之地甚多。 等熬过几十年,府兵开枝散叶,壮大亲族,情况就又不一样了。 六月初六,邵勋抵达了广成泽,第一件事就是查看“恤田”。 恤田有一千三百余顷,去年由五郡国夫子开荒,种了一季粟,产量感人。 今年交由汲桑部俘虏耕种,还是春播种的粟,现在还没到收获的时候,但已经可以看出来一些东西了。 “君侯。”负责管理这一片的是中典牧乐宽,见到邵勋前来时,立刻行礼。 乐宽是朝廷命官,不是邵勋私人。 不过他手里现在也没多少牲畜,空闲时间较多,于是便帮着兼管恤田。 其手下还有十几个人,都是南阳乐氏派过来的,对经营田庄非常熟悉。 能读写公文,会管账算账,还有管理才能,甚至制定了奖惩措施…… 没有这帮人,邵勋还真管不好恤田这摊子事——能管和管得好,完全是两个概念。 这些世家大族手里的资源,真的很丰富,能帮你把后勤打理得十分丝滑,让你无后顾之忧,专心练兵打仗。 邵勋对他们是又爱又怕。 爱的是他们的管理经营能力,降低闹事频率的同时,增加产出——凭良心说,比他用军法管制俘虏屯田强多了。 怕的是他们在自己这个团体里不断渗透,渐渐壮大。 但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战争是最优先的事项,消耗了大部分资源,只能先半提防半利用了。 “去年我来看过一回。”邵勋指了指这些地,说道:“五郡国夫子将地里的石头清理掉,竹木砍伐干净,烧荒一遍后,又挖了一批树根、竹根,最后亩收不到两斛,有的甚至只有一斛五六斗。今年再挖树根,春播之后,亩收能上两斛么?” “能。”乐宽很肯定地回道。 邵勋一听大喜,乐家的管理团队果然是专业的。 恤田事关战死士兵的抚恤,十分重要。 如果亩收能上两斛,扣除屯田俘虏们的口粮、奖励,差不多能剩十余万斛粮食,发放抚恤之余,绝大部分能收走发饷。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种田是有瘾的,因为收获能给人极大的愉悦感,并激励你继续深入种田。 邵勋深谙此道。 唔,以前对岚姬的态度不是很到位,今后要改,要更温柔一点。 第五十七章 垛田 六月暑热,芝兰院内也不得清凉。 邵勋换了一身粗麻短褐,在淤泥中深一脚浅一脚行走着,时不时让人拿来纸笔,记录一番。 在他的记录中,现阶段的广成苑大致分为几个建筑组团。 其一是广成宫组团。 广成宫组团分为山上的广成宫建筑群、山下的翠囿建筑群。 前者是住人的,有不到六十间殿室、一个仓库、一个小军营。 后者是菜畦、果园,用木栅栏围了起来,另有住宅、水碓磨坊、仓库等屋宇三十余间。 其二是汤池组团。 汤池组团分为温泉建筑群、冬园建筑群。 前者分为数個院落,总共百余间屋舍,另有亭台楼阁等附属建筑十余。 后者不大,主要是依托地热温泉种菜的。此为汉代故智,即靠近温泉的地方气温稍高,故种植菜蔬,供冬日享用。 很显然,冬园就起这个作用,给泡温泉的贵人们奉上冬日的新鲜果蔬。 其三是永嘉仓城组团。 此组团下辖永嘉仓、草料仓、水碓、牧苑、军营等多个建筑群,是广成泽的核心重地,也是今年重点建设的项目。 其四便是芝兰院组团了。 此组团下辖芝兰院建筑群、码头建筑群。 前者有前后数进七八十间屋舍,后者有码头、仓库、军营以及一个修造小船的作坊。 邵勋对享乐建筑不感兴趣,对功能性建筑还是很有好感的。 而他又见缝插针,下令在各个建筑组团之间的空白地带开辟田地、整饬沟渠。 这会他就走在一处正在平整的田地附近。 地上满是淤泥,而淤泥取自旁边的沼泽。 简单来说,一片沼泽之中,有的地方浅,有的地方深。 在开发过程中,思路就是在深的地方清淤疏浚,挖宽挖深,然后用淤泥将浅的地方填平,变成农田。如此一来,农田周围便环绕着河流湖泊,方便灌溉,而农田内又有大量富含营养的淤泥,可供农作物生长,提高产量。 这个思路是邵勋提出来的,灵感来自于“垛田”。 华夏先民开发淮南的时候,就做过这样的事。 一块块垛田被河湖包围,宛如水中央的小岛,岛上遍植农作物,产量很高。 而随着时间推移,上游带来的泥沙越来越多,很多小岛慢慢连在一起,形成了陆地。 沼泽河湖慢慢消失,连片的平原越来越大——到21世纪,苏北其实还有这样的“小岛”垛田残留,可窥一斑。 广成泽的这些垛田,未来也会连片成陆,这是规律,早晚的事情。 “这稻是刚种下的?”邵勋看着一片片新长出的绿苗,问道。 “是,惠皇后遣人至新城、陆浑等地招募的,另有部分从河内南下的流民,总计四百余户,耕种了六十余顷——” “垛田。” “对,耕种了六十余顷垛田。”羊茗说道。 河南、河内二郡,自曹魏以来就有名稻(新城稻、河内青稻),当地是有一定规模的水稻种植的,确实可以找到不少擅种水稻的民户,但是—— “差不多一年了,惠皇后钱花了不少,就弄了这些?”邵勋叹了口气,问道。 南阳乐氏团队接手的恤田,最开始就是羊献容在搞的,由羊茗总负责,管理来自南阳郡的一批垦荒役徒。 当年结束后,产量很低,供役徒们嚼吃完,只剩少少一点,于是让役徒自己带回家了。 今年由南阳乐氏的人全面接手,却与羊氏无关了。 而羊献容去年就开始寻访擅种稻的人来广成泽,搞了这么久,在役徒的协助下,才开辟了六十余顷。 这效率,还不如烧荒呢。 五郡国夫子大建屋宇,砍了许多竹木,空出来大片土地。 另外,荒草甸子也是茫茫多。 一把火烧了,不知道多过瘾——呃,不知道能烧出多少田。 “罢了,惠皇后也是在为我趟路。”邵勋觉得对羊献容要以鼓励为主,毕竟她没花自己的钱。 而且,沼泽确实要深入清理的。 他提过一次垛田,羊献容记住了,并付诸实施,虽然只搞出了这么点袖珍稻田,也不错了。 这六十余顷地,丢给她自己玩算了,爱咋弄咋弄,我不稀罕要她这点东西。 “王弥乱平后,惠皇后又遣人北上河内,招募百姓。”羊茗继续说道:“匈奴肆虐,河内百姓惶惑不安,愿意抛家舍业南下当庄客部曲的人不少。惠皇后打算新募五百户人,明年继续扩大垛田数量。” 这是和水稻卯上了! 邵勋点了点头,道:“惠皇后行事颇有章法,佩服。” 羊茗左右看了看,低声道:“惠皇后说,将来君侯若进军襄阳,就需要咱们自己人了。” 邵勋一听,这才认真起来。 他没去过襄阳。 但他知道,此时的江汉地带,开发程度很低,水网密布之处,不差淮南多少。 事实上,别看三国时襄阳、荆州屡屡见诸史籍,战争频繁,但这两地直到唐代,都不是什么人口密集区,开发程度不高。 比襄阳更靠南的地方,在唐宋之交,甚至还有大量蛮人部落存在,唐廷特设武昌军节度使镇之。 前几年的荆州张昌之乱,历时两年方才平定。而张昌,恰恰就是蛮人。 “惠皇后深谋远虑,真乃女中诸葛。”邵勋赞道。 “惠皇后昨日遣人至泰山,痛陈利害,族中耆老闻听君侯之名,想必会有决断。”羊茗又道。 “青兖之地……”邵勋摇了摇头,认真地看着羊茗,说道:“别看王弥走了,但苟晞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其弟苟纯,杀性极重,酷烈无比,定然逼反青州父老。再者,河北战乱不休,一旦控制不住,必会蔓延到青兖。羊氏乃簪缨世族,若还留在青兖,早晚遭受重创。琅琊王氏怎么经营的?羊氏实宜细思之。” 分散投资是世家的拿手好戏,但泰山羊氏投资风格太过保守,且在投资方向、份额上出现了严重的误判,若不纠正,没落是大概率的事情。 如今这个社会环境,各个野心家无不在拉投资、拉赞助。 刘渊最苦逼,甚至还不如邵勋、苟晞这两个出身较低的武人,原因无外乎他是匈奴政权。 但刘渊“注册资金”多,“融资需求”较小,这却是他的优势。 “君侯所言甚是。”羊茗回道:“苟晞、苟纯兄弟多严刑峻法,擅行杀戮,惹得民怨沸腾,便是泰山羊氏,也屡受其胁迫。此人,不似能久据青州之象。无外敌还好,若有人攻来,苟晞早晚落败。” 邵勋微微点头。 泰山羊氏还是有底蕴的,能看明白很多事情。但看得明白,还得有行动啊,我这等米下锅呢。 离开芝兰院后,邵勋又去他的牧场看了看。 抢回来的马匹,一晃两年了。 王弥之乱后,马价暴涨。这两天又有人过来谈买马,陆陆续续敲定了七八百匹,大约能进账二三十万斛粮食。考虑到禹山坞、潘园遭受贼人祸害,金谷园、邵园也受到了程度较轻的影响,以及去年年底扩军后的开支,这些粮食也就只够填补损耗罢了。 去掉这部分马,以及老病而死、战争损耗的数量,广成泽牧场内野放的马匹数量将下降到五千匹左右。 马这玩意,纯粹就是一件消耗品。 战场之上,万箭齐发。 冲杀之时,刀枪林立。 无论怎么选时机,都不可避免战马的损耗。 急行军之时,还有可能损耗骑乘用马和驮马。 遇到危险路段,马失前蹄,挽马也会大量损失。 没有造血功能,数量必然会逐渐下降。 可喜的是,经过多方搜罗,母马的数量已突破一百。 广成苑内,也有了数十匹小马驹,都是这两年陆陆续续生下的。 呃,它们与从鲜卑人那里缴获的“太监马”不同,是可以不断繁衍,慢慢扩大种群数量的。 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等将来数量多到一定程度,就可以尝试搞马政了。 一定不能允许马儿自由交配。 体型、速度、脾气、力量、耐力、耐病等基因要慢慢提纯,马的功能也要慢慢区分。 冲阵的马强调冲击力和速度。 奔袭的马强调耐力。 拉车的马强调力量和耐粗饲。 代步的马——呃,没啥要求,平庸的就行。 总之,这是一项长期、系统的工程。 区分用途、科学育种,才是穿越者应该提倡的,也是马匹培育的正确方向。 第五十八章 崔公 夏日的夜晚,星汉灿烂。 夜风劲吹之下,蚊子也很少。 邵勋双手枕头,躺在船舱里,惬意无比。 乐氏抱着他们的长子“金刀”,坐在码头上玩闹着。 “金刀”是小名,因一眼相中了金刀玩具而得名。 作为家中第一个孩子,金刀备受宠爱。 爷爷奶奶就不说了,那是抢着抱,欢喜得不行。 唯一让他们不满的,大概就是南阳那边居然派了一个奶妈过来,专门带孩子,剥夺了他们许多乐趣。 另外,息妇家的强势,也让他们微微有些不自在。 与世家大族做亲家,对他们而言压力极大,只不过平时不说,不想增加儿子的心理负担罢了——事实上他们一年之中也见不到儿子几天。 金刀吃完奶后,在母亲怀里傻乐了一会,然后便时不时转过头来,盯着父亲看。 岚姬不断逗他,始终无法完全吸引他的注意力。 最后她放弃了,把金刀交到奶妈手里,来到小船上,坐到了邵勋身侧。 邵勋往旁边让了让,解开了缆绳,然后将岚姬搂到怀里,并排躺着看向夜空。 小船在湖中飘飘荡荡,不知何往。 乐氏的文青病很快就犯了,看着满天繁星,问道:“郎君,哪个是织女星?” 邵勋努力瞪大眼睛,装作认真地找了半天,最后遗憾地说道:“没看到。” 乐氏吃吃笑了两声,把头枕在他怀里。 邵勋调整了下姿势,让怀里的岚姬躺得更舒服。 没办法,南阳“乐氏集团”的项目经理们就在广成泽里干活,黄毛必须伺候好集团的大小姐。 不知不觉间,攻守之势异也,邵勋再不敢站起来蹬自行车了。 “下次出征是什么时候?”乐氏的声音缥缈清幽,好似从山间传来一般。 “不知道。”邵勋轻抚着女人的背脊,道:“匈奴已经攻到河东,有些人早晚会想起我来。” 北宫纯带着凉州兵返乡,经过河东郡时,狠狠教训了一下匈奴,大破刘聪,斩首三千余级,然后潇洒地走了。 匈奴整整一個月没敢行动。 直到确认凉州兵不会再回来,这才集结兵马,猛攻平阳、河东二郡。 平阳太守宋抽弃城而逃,河东太守路述战死。 为了更好地控制这两个富郡,刘渊迁都至蒲子县。 一河之隔的关中上郡四部鲜卑首领陆逐延、氐人酋长单征归降刘渊。 上郡在三国时就一度为南匈奴占据,隋唐时为夏、绥、银、麟四州,宋代为宋、夏拉锯之处。 这四部鲜卑、一部氐人,好像就是特意为刘渊准备的,解锁一定声望后即可兵不血刃夺取,让他顺利地把势力范围延伸到了黄河以西的河套地带。 面对匈奴咄咄逼人的攻势,太傅司马越还在与天子扯皮,口号喊得震天响,说要对匈奴动兵,但拖拖拉拉,至今还未完成兵力部署,甚至连正式调兵都未展开。 “若匈奴打过来,顶不住的话……”乐氏说这话时微微有些颤抖,不知道在害怕什么。 “就跟我回南阳吧。”片刻之后,她看着邵勋,用期待的眼神说道。 “上门当赘婿?”邵勋开了个玩笑。 “你要是能娶我就好了……”乐氏含糊不清地说了句。 “我不会走的。”邵勋看着天空,说道:“这次跑到南阳,下次跑到襄阳,后面就是奔江夏,何时是个头?” 乐氏从他怀里仰起脸,道:“妾在邺城之时,见过刘渊、刘聪父子。” “啪!”邵勋拍了下她的翘臀,道:“大丈夫岂能藉此偷生?” 说完,可能觉得这话不太合适,又用玩笑的语气说道:“将来若抓着此父子二人,定要令其来拜见成都王妃。” 乐氏轻轻掐了他一下,不过自己的脸也有些热,悄悄埋进了男人的臂弯里。 清凉的夜风之中,小船已漂至湖中央。 漫天星斗映照湖中,美不胜收。 湖畔的蛙鸣渐渐远去,鱼跃水面的声音偶尔响起。 静谧的夜晚,暴风雨前的宁静,是那样地美好。 “将来,我要在广成泽储备数百万斛军粮、十万匹骏马,操练五万精兵,横扫……”高质量男性的发言只说了一半,邵勋猛然发现怀里的女人已经睡着。 他调整了下姿势,让女人睡得更舒服,然后默默规划广成泽的建设。 ****** 七月底的时候,邵勋在芝兰院接见了一批来自河北的客人。 为首之人名叫崔功,别人都唤他“崔公”,听闻是卢志的旧识。 崔公一脸晦气,盯着邵勋看了许久,最后才说道:“君侯怕是不知道老朽在石勒军中待过吧?” “哦?竟有此事?”邵勋哈哈大笑,道:“去年伐汲桑,终与崔公缘悭一面,殊为可惜。石勒其人如何?” “有雄心壮志,知民生疾苦,眼下或还有些稚嫩,将来必为君侯大患。”崔功说道。 “那就是说,眼下石勒还不如我。”邵勋说道。 “石勒已有上万骑,君侯却不如也。”崔功不客气地说道。 “石勒说得诸胡来投,骑兵确实多。”邵勋点头承认。 “石勒之兵,器械亦不如将军部众精良。”崔功又道:“背靠大树好乘凉,将军有洛阳、许昌武库供给器械,石勒远不如也。不过,老夫在宜阳、梁县、鲁阳转了一圈,却未见得有多少工匠,何也?” “实不相瞒,我数次出征,也俘获了不少工匠,总计五六百人还是有的,而今安置在汝阳。” “汝阳?”崔功一愣。 “在广成泽西缘。” “原来如此。”崔功点了点头,又问道:“此数百工匠,有多少会打制铁器?” “不到一半。”邵勋说道。 其实,铁匠也是战略资源。 铁匠之中,擅长打制武器的,更是重要战略资源。 邵勋俘获的将近六百名工匠,主要来自汲桑、王弥二部,另有少量乃自己招募。 这些人里面,铁匠的比例很高,这和流民军重点搜罗此类人才有关。 但他们打制武器的本事参差不齐,远不如洛阳那帮工匠制作的武器精良。 邵勋将他们安置到了广成泽西面新设的汝阳防——此防安置三百府兵,目前只到位了二百余,未来将与南山防一起,承担起汝水上游的防务。 这批铁匠现阶段的主要任务是打制农具,然后出售给府兵使用。 其他时候,他们也承担修理军用器械的任务,以弥补训练损耗。 铁匠之外,还有约三百名木匠、篾匠、漆匠、皮匠等杂七杂八的匠人。 总体而言,邵勋手里掌握的工匠资源其实不少,但比起他野心勃勃的计划而言,还是远远不够用,即便这些匠人已经在带徒弟了。 “看样子君侯心中有数,老夫便不多言了。”崔功放过此节,又提起另一件事:“宜阳诸坞堡,只有云中坞有数十亩桑林,但年头极短。禹山坞有数百亩,也不过数年而已。金谷园三地,加起来约百余亩,但十年以上的桑林较少。听闻君侯练兵,极重用弓,为何不令百姓广植桑树?一者可多产绢帛,二者可制弓梢,这等大事,居然不重视。啧啧……” 弓梢当然不是必须用桑木。 但考虑到蚕桑业,这又是可以把耕战结合在一起的经济作物,非常重要。 而且,桑木也是非常优良的战车材料。制车过程中的碎木还适合制马鞭、刀把、木杖,利用率很高。 “坞堡新建,庄园亦屡受战火摧残,以至于此。”邵勋先解释了一番,然后说道:“崔公所言甚是有理。然诸事繁杂,一直未曾着手……” “罢了。”崔功说道:“卢子道已替君侯考虑到此节。清河家家户户养蚕织布,清河绢亦行销北地,闻名诸郡。卢子道三天两头催,甚是烦人,老夫既接了鲁阳相之职,便已带了数位精于此道的典计来此,君侯只需拨下地来,招募流民即可。” “鲁阳县事,悉委于崔公矣。”邵勋郑重一礼,道。 崔功坦然受此一礼,捋须笑道:“还得君侯骁勇善战方可,若战事不利,譬如河北诸郡,则万事皆休矣。” “河北战况如何?”邵勋问道。 “今岁石勒寇常山,为王浚击败。”崔功说道:“以吾观之,不过是石勒小试牛刀罢了。过些时日,他必然再入河北。和郁镇邺,无兵无钱,挡不住石勒、石超二人的。王浚多年来倚仗鲜卑打仗,自己的幽州兵不好好练。而今匈奴来袭,手忙脚乱,开散府库,厚养军士,操练兵马,却不知来不来得及。真要说起来,这事和君侯脱不开干系。” 今年石勒寇常山,确实是王浚独立击败的。 但正如崔功所说,匈奴的重点在河东、平阳二郡,石勒只是偏师。 若明年大集兵马攻常山,王浚怎么办? 这个锅,邵勋得结结实实背在身上,甩不开了。 “王浚还能唤来段部鲜卑么?”他哈哈一笑,问道。 崔功想了想,道:“喊还是能喊来的。段务勿尘毕竟是他女婿,不好太拂了面子。不过,老夫听闻,王浚在击败石勒后,遣了一部兵马东行,似助段部鲜卑御敌,想必段务勿尘也是麻烦缠身。” “实在不行,他还有个乌桓女婿苏恕延,想必能请来助战。”崔功又揶揄道。 邵勋笑了笑。 王浚这厮,把女儿当工具,一个嫁给鲜卑首领,一个嫁给乌桓首领,引夷狄为臂助,在河北威风八面。 之前击败司马颖,乌桓人就参战了,不知道和他的女婿苏恕延有没有关系。 想想国朝初年,幽州突骑督(具装甲骑)还招募幽州汉儿入洛阳当兵。 这才过了几十年,幽州的兵源就不行了?不知道王浚怎么想的。 不过,若王浚支棱不起来,河北确实很麻烦啊。 邵勋是绝对不相信司马越能搞定河北局势的。 没想到在长安围杀鲜卑骑兵,最后倒是给石勒助攻了,真是离谱。 还是先搞好自己的事吧,指望别人,终究不靠谱。 第五十九章 底气 八月金秋,桂花飘香。 整整1362顷恤田之内,冀州屯田军第一、第二营六千余名屯丁挥舞着镰刀,开始收割粟米。 地里的粟稀稀落落,产量注定不会太高。 有人收割时,甚至碰到了残存的石子,将刀刃损坏。 有人收割时,看到已经腐烂了一小半的树根,于是做个标记,秋收完毕后再来挖掉。 杂草不可避免地被一起割倒,屯丁们心中暗叹,多长一株草,就少收一株粟,地里积存多年的草籽还是多了一些。 好在情况在一点点改善。 比起去年,今年亩收当在两斛左右。 按照乐家制定的规则,大家都能多吃几口饭,肚子能更饱一些。 产量最高的那一百人,还能得两匹绢帛赏赐,并提前转为民户——这一下子就免去了四年“刑期”,谁不发奋? 恤田一河之隔,是大片郁郁葱葱的树林。 树林前后左右乃至中央,像癞子的头顶一样,好一块秃一块的。 修建行宫不但需要烧砖制瓦、开山取石,也需要大量木材。 现在用的木料多从他处调用,但广成苑内也大量砍伐竹木,阴干后备用,这从第一年就开始做了。 于是,森林、竹海一片片消失。 当然了,数万人的规模,对山林造成的影响压根谈不上多大。 广成泽就超过半个郡大小了,如果算上周围的山林、草地,则远远超过一个郡。 持续三年的开发,也只是整饬出了一小部分罢了。 树木被砍伐后清理出来的空地,被改造成了农田。 因为挖树根带走了大量泥土,这些农田的质量谈不上多好,即便运来了不少淤泥、灰烬肥田,产量依旧少得可怜。 这個判断,邵勋一走到田间地头时,就看出来了。 但他没有废话,而是挥舞着镰刀,与来自颍川郡的役徒们一起收割。 银枪军也临时结束了训练,整整六幢三千多人轮番上阵,收割粟米。 “鲁阳那边差不多也开始收割了吧?”邵勋弯着腰,飞快地割着粟,嘴上说道。 庾亮勉为其难地跟在旁边,笨手笨脚干着活,回道:“比这边略早一些,再过几日,就收完了。” 老实说,他是真不愿干这种粗笨活计。 无奈邵勋脸一板,他就有点畏惧,于是勉强跟过来了。 他辞了幕府的东阁祭酒之职,现在跟在邵勋身边,没有任何职务,活似仆役一般。 邵勋在淤泥里行走,他要跟着。 邵勋下地收割,他要跟着。 邵勋乘船捕鱼,他要跟着。 邵勋去牧场看马,他也要跟着。 诸如此类。 “今年这批新开之地,计有1409顷有余,如果明年交给你来管,能不能干好?”邵勋收割的动作很快,大镰刀摆动的幅度不大,但效率极高,不一会儿就落下了庾亮好几步。 庾亮一听,心神大振,立刻说道:“君侯放心。我家在鄢陵也有庄客部曲,定能干好。” “没那么简单哦。”邵勋笑了笑,道:“青州屯田军八千降人,他们可不好管。” 庾亮一听,亦笑道:“我让族中派二十名典计、管事,另遣三四百部曲家兵过来,不妨事。” “好。”邵勋也不废话,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恤田那边,牙门军迟早要卸下看守职责,毕竟太影响训练了。 从明年开始,完全交给南阳乐氏管理。 他们能拉出数千部曲家兵,派个三五百人过来,完全不是事,能减轻自己的压力。 眼前这1400余顷田是去年秋收后平整出来的,今年由青州屯田军第五、第六两营(尚有近八千人)耕种,明年完全脱手,解放出五百牙门军,参加可能爆发的战争。 今年秋收后,还会继续平整一部分田地,耕种的劳动力还没找到。大概率是明年交给洛阳三园撤下来的庄户,目前已增长到2500余户,算是自己的私人产业。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会交给三弟邵璠、大侄子邵慎共同管理。 三弟跟着裴妃的典计们学了几年,进步不慢,可在裴进等人的协助下,勉强管理庄园。 邵慎身边围着一群“恶少年”,整天策马骑射,舞刀弄枪,闲时也带着庄客们操练一番,人头比较熟。 二人配合,一文一武,大概能将这个新庄园勉强运转起来。 广成泽这个新开辟的后勤基地,短期内基本就是这么个格局了:邵氏、乐氏、庾氏三家共掌,源源不断地为他提供粮草。 禹山坞那边,准备交给舅舅刘氏一家,他家以前是世兵小军官,比邵家强那么一点点——乱世之中,任人唯亲有时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真没办法。 宜阳三大坞堡,由学生干部管理。 绿柳园现在也有近千庄户了,由邵父带着一帮亲戚管理。 鲁阳有崔功,梁县有羊曼,襄城则归卢志,周谟最近到了县令被杀的阳翟走马上任。 仔细算算,现在手头实控十个县,外加广成泽和几个零散的庄园、坞堡。 耕战系统之中,耕这一部分,基本“外包”给亲戚了——妻族也是亲戚嘛。 邵勋突然间觉得,他的这个势力与北朝胡人何其相似! 他现在就是专司练兵、打仗的“胡人”…… 难道这就是历史发展的必然? 不,他还有挣扎的余地。 他还有绝招。 现在需要的是快速积累实力,不然的话,等别人积攒了大量钱粮,并在长期战争中锻炼出了一支可靠的军队,倾巢而来时,你的政权就算再纯洁又有何用?体量太小了啊。 先活下来是最重要的。 ****** 恤田收获完毕后,第一件事就是授予奖励。 一百名劳动积极分子被编为民户,落籍广成泽南部的南山、汝阳二防。 此百人听到自己的名字时,千恩万谢,喜极而泣。 在广成泽开荒种地可不是什么好差事,病死、累死甚至被打死的并不少见,今能成为民户,可谓身份上的一大飞跃。 哪怕没给他们分地,靠着给人当部曲,日子也能过得不错。 他们离去之后,其他人几乎羡慕得眼睛喷火。 不过,惊喜马上落到他们头上。 邵勋下令招募七百人为兵,分给王阐、郝昌、楼褒、楼权四将。 这样一来,四位河北降将各领兵千人,于鲁阳县屯田,自食其力,邵勋额外补贴他们少许粮食,以令其有余力操练。 说白了,这四千人现在已经成了事实上的辅兵。 每次银枪军出征,几乎都会把他们拉上,再塞一些工匠过去,安营扎寨、输送粮草、樵采做饭、修理器械、照料牲畜绰绰有余。 辅兵出征亦有赏赐,再加上日常补贴、自己屯田,生活并不算太差。屯于鲁阳县的这批河北降兵之中,甚至已经有人娶妻,在当地扎根了。 去掉这批人后,汲桑降众只剩六千左右,缩编为一个营,继续耕作恤田,且下个月就会开始:种植冬小麦。 “元规,颍川役徒就要回乡了,你是本郡豪族,发放余粮之事,就一力操办了吧。”邵勋拍了拍庾亮的肩膀,道:“账无需算得太细。他们辛苦了一整年,多拿点粮食回家,也好让家里的日子宽松些,去吧。” “君侯,征发役徒开荒,向来有之,从没如此大方过。这……”庾亮有些疑惑。 “元规!”邵勋拍他肩膀的力气更大了,让庾亮龇牙咧嘴。 国朝泰始年间,于蓟县修造了一个水利设施,可灌田万余顷。 而蓟县新增的这万余顷良田,都是幽州官府征发役徒开荒所得。他们回家时,可没说能带余粮回家——所谓余粮,即秋收之后,扣除役徒开荒过程中消耗的口粮所剩下的粮食。 邵勋搞的这些,可算是善政了,同时也提高了开荒的积极性。 “人要有仁爱之心。”邵勋说道:“这等施恩机会,白给你的,勿要让我失望。” “诺。”庾亮应下了,很快便找人去操办。 邵勋叹了口气。 这帮世家子,是真不把百姓当人看啊。 我都觉得自己已经是黑心资本家了,没想到他们更狠。 南阳、颍川两郡役徒轮番开荒,明年则轮到顺阳郡役徒。 对他们好点,能降低闹事的频率,也能传播自己的名声。 广成泽附近的襄城、南阳、顺阳、颍川、汝南诸郡,他都有想法,早晚要一一占据。 人心这东西,虚无缥缈,看不见摸不着,但关键时刻就显现出威力了。 傍晚时分,他登上了一处高坡,看着仍在辛苦劳作着的夫子役徒,看着一片片收割完毕的农田,看着一条条铺好的路,看着一间间完工的屋舍,看着漫步徜徉着的牛羊马匹,看着湖面上星星点点的渔船…… 满足感油然而生。 这才是他与人争斗的底气。 第六十章 有事真上 长堤怀抱绿水,鸟儿叽叽喳喳。 广成泽的北缘,亦别有一番天地。 朝中烦心事一大堆,王衍遂告了假,来到南边散心。 庄园已经开工了,由几个家族子弟负责督造。 洛阳过来的工匠手艺精湛,动作麻利,王衍看得连连点头。 “君侯躲在这边倒是自在。”湖畔柳树下,王衍感受着青山绿水,心情甚是愉悦地说道。 “司徒来此,必有要事。”邵勋笑道。 王衍摇了摇头,道:“确实有事,但不是大事。实在是在洛京待得烦了,南下游山玩水,怡养心境。” 理论上来说,王衍并没有太多实权,想偷懒的时候可以很闲。 但他之前担任尚书左仆射的时候,在中央和地方上安插了许多自己人,党羽众多。本身又是名士,影响力很大,因此虽然很少直接操作政务,但天子三番两次垂问,党羽们也经常在他家聚会,能干涉的事情还是很多的。 当然,也不能忘了他是北军中候,禁军名义上的统帅,在如今这个年月,此职甚为关键。 “能让司徒烦心的,想必不是小事。” “无非是钱粮罢了。” 说完这句话,王衍简略解释了一番。 王弥入寇京师,终究还是造成了一定的恶劣影响,即中央权威的丧失。 有些州郡,干脆借口地方不靖,收不上税,减少了解送入京的钱粮数量,朝廷还没什么好办法。 老实说,在地方上自耕农急剧消失的年代,朝廷收税本来就靠士族赏脸。 士族愿意给多少,那就是多少。哪怕朝廷压下了指标,完不成的也比比皆是。 天子讨厌王衍吗?那是必然的。 但他不能动王衍,一动,钱粮都收不上来几个。 老王这個裱糊匠,现在所做的事情就两个:一是利用自己的影响力,让都督、刺史、守相乃至地方上的士族纳税——多多少少给一点,你们也不想朝廷真的垮台对吧? 二是利用官位与地方士族们做交易,到最后其实还是让他们出钱、出人。 这个活,换个人来干的话,在朝廷权威日渐沦丧的今日,真未必能有王衍做得这么好。 老壁灯别的本事或许稀松,但口才了得,拉关系卖老脸的能力更是堪称上乘。 今年朝廷的财政收入受到了不小的影响。 这不,洛阳中军战损的人员都没招募,而是让各营自己拆东墙补西墙,内部抽调人员完善编制,整体上则压缩员额。 原本五万四千余步骑的宿卫七军,现在还剩四万七千人上下:左右二卫各一万五千出头,左军有接近万人,右军尚余五千,骁骑军二千。 邵勋掌管的牙门军原本五千二百人,现在只有五千,那二百人的缺额干脆不给补了,真没钱。 也就是说,现在的洛阳中军只有五万二千余人了,听闻还要减少钱粮配给,日子确实不好过。 “王弥来一趟就罢了,很快便被击溃。”邵勋听完后,说道:“如果匈奴再来围攻一次洛阳,朝廷的日子岂不是更难?” “谁说不是呢?”王衍叹了口气,看向正在建设的自家庄园。 老壁灯心中涌起一股冲动,这朝廷还有没有必要保了?天天和人扯皮,他也累啊。 与其那般,不如趁早多给自家倒腾点东西,再走一步看一步。 “司徒……”邵勋不知道王衍在想什么,但心中升起一股危机感,连忙说道:“事情尚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万勿灰心丧气。” 谁知王衍一听,脸色更是忧愁,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老夫弄得心力交瘁,几次都想撂挑子不干了。” “司徒有何难处?仆能帮的一定帮。”邵勋立刻给王衍打气。 “而今却有一桩难事……” “司徒不妨道来。” “太傅已徙镇濮阳。”王衍说道。 邵勋点了点头,他也收到了这个消息,庾亮告诉他的,而庾亮的消息来源多半是侍中庾珉。 “马上又要移镇荥阳。”王衍继续说道。 这个消息邵勋却不知道了,于是问道:“为何移来移去?幕府搬家不麻烦么?” “太傅要亲自指挥对匈奴的战事,荥阳离得近,更方便一些。”王衍说道。 艹! 邵勋不知道该怎么吐槽,太傅你昏头了吧? “真要打?”他问道。 “真要打。”王衍毫不犹豫地说道:“匈奴攻下平阳、河东二郡,朝廷总要有点回应吧?具体部署,说给你听也无妨——” “豫州刺史裴宪将率军二万北上白马,援应汲、顿丘、魏三郡。” 裴宪是裴楷之子,算是裴家中坚一带的代表人物之一,与裴整、裴廙之类的旁支子弟完全不是一回事。 “王堪率禁军一部屯东燕。” 王堪,东平寿张人。其父王烈,与嵇康相善。 王堪入仕之后,官至尚书左仆射,现为车骑将军。其人与陈留阮瞻(竹林七贤阮咸之子)乃姨表兄弟,曹魏中领军许允的女婿。 他率军屯东燕,目的与裴宪一样,防备的是刘汉外围杂牌王弥、石勒。 “曹武率军屯大阳,以备蒲子。” 平北将军曹武,乃前朝宗室后裔。 大阳在河东郡,很明显是防备匈奴主力的。 邵勋听完,只觉得云里雾里,便问道:“司徒,裴宪、王堪、曹武三路大军,是何人所派?” “裴豫州这一路,乃太傅所指,天子诏允。”王衍说道:“王堪、曹武年事已高,久未领军,却是天子钦点之将。” 我艹! 这是从垃圾堆里翻出来几个老大爷,然后让他们领军,与司马越针锋相对? 天子司马炽这性格,邵勋不好评价。 你们可以争斗,但别拿军国大事斗气啊。万一弄出事情来,亏的是朝廷本身啊。 “朝廷用兵,是何方略?”邵勋问道。 “这得问太傅了。”王衍哂笑一声,又道:“君侯乃用兵大家,或能得窥一二?” 邵勋摇了摇头,他真不知道。 各路人马的兵力、战力,一无所知。 各路人马的战术目标,一无所知。 大军统帅的战略方向,一无所知。 他甚至怀疑,司马越是不是压根没什么战略目标,纯粹乱打一气? 或者有战略目标,但不靠谱,执行过程中走样? 他不是司马越肚里的蛔虫,他不知道。 但他觉得,这个用兵思路,不是很对。 “禁军此番亦要出征。”王衍突然说道:“老夫思来想去,实在乏人。君侯……” 邵勋突然间有种上当的感觉。 他看向王衍,瞪大眼睛。 王衍也看向他,面带微笑。 片刻之后,邵勋释然了,哈哈一笑,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说话算话,司徒勿忧。” 作为洛阳的地缚灵,帮洛阳就是帮自己,想通了也没什么。 匈奴的势力壮大,对他也不是好事。能遏制一下,拖延人家崛起的时间,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而且,现在后方也算是比较稳固的了,出征没什么后顾之忧。 另者,趁机索取一批军资消耗品,补充库存,再为将士们讨点钱粮赏赐,也是好的。 见邵勋这么痛快地答应,王衍内心之中也比较满意。 鲁阳侯确实跋扈,但有事他是真上啊。 其实,天子、太傅也不约而同点了他的名,鲁阳侯根本跑不掉。 只不过这事知道的人极少,王衍没说,想提前看看邵勋的态度罢了。 结果让他欣慰。 有些人,只想拿好处,不想付出代价。 有些人,不想啃硬骨头,只想吃肉。 有些人,只想别人送死,他躲在后面捡便宜。 这三类人,即便价值再大,处理起来再棘手,王衍也不想与他合作。 没有担当的人,关键时刻靠不住。 “何时出兵?”邵勋问道。 “最迟九月中。” “休整了四个月,就又要出征。司徒没觉得,国事越来越危急,战事越来越频繁了吗?” 王衍没回答这个问题,只问道:“你需要什么,自问老夫讨要即可。我将你配属至裴豫州帐下,免得多有掣肘。” “好。”这个时候不能客气,邵勋应下了。 “还有什么需要老夫出面的?”王衍又问道。 “没了。”邵勋说道:“司徒但盯着冬小麦播种之事即可,此为大事,不可马虎。明年百姓活命,全仗此物。我家那些水碓,敞开给百姓磨面,不收钱。” 王衍听了,即便脸皮再厚,私心再重,也不由得有些动容。 看着邵勋严肃的面容,他一瞬间甚至起了点自惭形秽的心思——但也只是一瞬而已。 “君侯所作所为,真是羞煞诸多人。”王衍叹道。 邵勋哈哈一笑,道:“我一介军户,得升高位,从此锦衣玉食,享用诸般绝色美人,若不为百姓做点事,焉能心安?” 王衍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第六十一章 荥阳 下了一场秋雨后,荥阳陡然冷了起来。 但百姓的生活更加冷。 因为连年战争,荥阳又地近京师,不但钱粮被搜刮得厉害,百姓也被大量役使,苦不堪言。 而就在这一片破败之下,荥阳郊野悄然建起了一座佛寺。 先帝在位时,国朝有180座佛寺、僧尼3700人。随着战乱程度的加深,佛寺数量反倒增多了起来,即便是士族豪强,也出资兴建佛寺。 原因无他,僧尼们宣扬的神魂不灭、因果报应、三世轮回、天堂地狱之说太吸引人了,比起道人说的“白日升天、长生世上”更高明,更容易让人相信——或者说愿意相信。 “佛乃戎神,岂能供奉?”在这座名为三界寺的丛林之外,有人大声说道。 正在排队入寺的百姓对其怒目而视。 僧人笑而不语,甚至跑过来问他们要不要喝水。 此人直接转身走了,来到另一人面前,道:“阿舅,百姓多立戎神,僧尼不事劳作,长此以往,或有祸事。” “阿舅”先安慰了他一下,然后叹息一声,道:“世道艰难,若非实在困苦已极,百姓又如何会奉祀戎神?” “这……”小伙子无言以对。 “阿舅”名叫李矩,平阳人。 平阳被匈奴攻占后,他带了一批人离开家乡,刚刚来到荥阳落脚,准备聚居成坞,自食其力。 最近甚至接了太傅幕府的“买卖”,帮着修缮河渠,以利漕运——黄河两岸的流民所建的坞堡,基本上都接到了幕府的买卖。 “太傅要对河北用兵,会不会用上我们?”外甥郭诵有些憧憬地说道。 他还年轻,还有一腔热血,总想着为朝廷建功立业,光耀门楣。 “太傅……”李矩轻叹一声,道:“太傅频频调兵遣将,若真想平定匈奴,我便是豁出这条命,也要为他拼杀。可惜!” “可惜什么?”旁边有人忍不住问道。 “太傅又想进兵,又犹犹豫豫,举棋不定。”李矩说道:“王车骑屯东燕,裴豫州镇白马,说是要援应汲、魏、顿丘等郡,但依我观之,纵然王弥、石勒之辈攻破这几个郡,他们也不一定渡河北上。说是援应,其实是阻贼渡河,不令其杀入河南罢了。” 李矩迎头泼了这么一盆冷水,众人尽皆失声。 大伙抛弃家业,远行至此,不就是盼望朝廷带领他们打回去吗?太傅意欲北攻匈奴,所有人都很高兴,结果你告诉我这是假的? “我说的也不一定是真的。”看到众人黯然的神色,李矩鼓励道:“兴许太傅被架在火上烤,下不来台了呢?大势逼着他出兵,他就不得不出。” 众人神色稍振。但也不是很开心,被逼出兵,能打好仗吗?万一败了,后面还愿意出兵吗? 没人知道。 不远处的河岸边,传来了阵阵整齐的带有节奏的呼喊:“兄在城中弟在外,弓无弦,箭无括……” 纤夫们吃力地拉着船只,将一批从扬州运来的粮秣输送至码头。 李矩出神地看着这些人。 事实上他与纤夫打过交道。最近一段时间,河内、荥阳、陈留三郡的纤夫群体躁动不安,吵嚷着要去银枪军当兵。 银枪军的威名,李矩也有所耳闻,他甚至知道银枪军一般在年底才会募兵,今年怎么提前了? 整整一千二百苦力、纤夫被募走。 没选上的人扼腕长叹,仿佛错过了什么千载难逢的良机一样。 再这么搞下去,河上拉纤的人都不太够了——事实上已经不够了,这几年涌入了太多笨手笨脚的新人纤夫、苦力,让度支校尉骂个不停。 银枪军! 李矩摩挲着下巴,以他现在的身份,却没资格结交鲁阳侯。 听闻他是太傅手下第一勇将,却不知会不会奉命北上。 ***** 八月底的时候,司马越抵达了荥阳。 幕府众人也跟着过来了,第一件事是抢房子。 不是开玩笑,这是真的。 幕府所在已经选好了。太守裴纯将自己新建的一座庄园献了出来,作为司马越的住所及幕府办公议事的地方。 但其他人就没这个面子了。 左长史刘舆动作最快,在城里低价买了一座宅子,堂而皇之地搬了进去。 右司马潘滔拿下了城内第二好的宅子,主簿郭象只能退而求其次,拿下了次一点的宅院,为此还和潘滔闹了生分。 另一位主簿卞敦同样住在城内。 他是今年新来的,出身济阴卞氏,之前在朝中任尚书郎。 荀闿(颍川荀氏)、王承(太原王氏)、闾丘冲(高平闾丘氏)、阮瞻(陈留阮氏)、姜赜(天水姜氏)、钟雅(颍川钟氏)…… 这些人纷纷在城内外找房子。 实在找不着城里的,就在外边找個小村子,住在乡野民宅内。 条件是真的艰苦,一时间甚至连做饭的厨娘都没有,个个叫苦连天。 司马越用罢午膳后,在刘舆、郭象、庾敳、王、潘滔、王玄等人的陪伴下,信步徜徉。 荥阳的秋景还是比较漂亮的。 白云悠悠,田野金黄,轻风拂来,落叶缤纷。 幕僚们谈笑风生,甚至有人提议吟诗作赋。 司马越干笑了两声,便皱起眉头。 他从这绚丽秋景之中,竟然嗅出了无尽严冬的味道。 他知道,这是心境在影响他,但这难道不是事实吗?身体衰败的速度出乎他的意料,他怀疑自己到底还能撑多久。 他死不要紧,但世子才十三岁,他该如何面对这个乱糟糟的世道?他能继承自己手底下那庞大的势力吗? 或许,该寻个机会,让世子开府了,给他征辟一批士人为幕僚,尽心辅佐。 再找个机会,给何伦、王秉、王承、刘洽等人说一声,交代好后面的事情。 但这还不够,这还不够…… 司马越想到了两个人:糜晃、邵勋。 糜晃被自己刻意疏远,但他坚守己身,为人有臣节,或许可以再给他个机会。 邵勋此人,司马越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 这个人,即便装作以前的事都没发生过,即便刻意拉拢,他应该也不会真心顺服。 这就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还是让他毁灭掉吧。 “子嵩。”司马越招了招手。 正与郭象谈笑的庾敳立刻上前:“太傅?” 其他人也停了下来,注意着二人的对话。 “令侄女……” 庾敳闻言吓了一跳,连忙说道:“只是有传闻,但至今未见到有人去下聘。” 司马越的脸色不是很好,让庾敳看了有些害怕,下意识出言辩解。 司马越冷哼一声,道:“这种事还能作假?” 有了这个传闻,本身就说明了很多事情,况且庾家也没出来澄清。将来邵勋若毁约,庾家绝对与他势同水火——这种事是能开玩笑的? 而邵勋与颍川庾氏结亲的原因,他大概也能猜到。 庾文君伯父庾珉为侍中,相当于有实无名的宰相,如果这还不算什么,他之前当了好多年颍川郡中正,不知道点评了多少士人子弟。 这是什么?这是人情,攒在手里的人情! 被他点评的士人子弟官做得越大,庾珉的好处就越多。 颍川这种地方世家扎堆,可想而知庾珉手中有多少人情。 比起这个兄长,庾敳真是差太多了! 庾文君之父庾琛为汲郡太守,是大河以北少有的能守住地盘的守相,能力相当不错。将来再往上走一走,并非不可能,如果他能找到门路的话。 庾氏一门,虽然不如那些大门阀,但也不可小视了。 邵勋与其结亲,既在朝中有关系,又在颍川地方上有门路,他的野心当真不小。 “太傅……”庾敳有些惶恐地看着司马越。 司马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再搭理,转而将王叫了过来,远离庾敳几步后,低声道:“这两日,你抽空去一趟白马……” 王听得连连点头,恭声应下了。 王玄站在最后面,看看一脸死灰的庾敳,再看看面露喜色的王,若有所思。 他是在司隶校尉糜晃之子糜直出府后,被征辟为府掾的。 他本在陈留郡中为官,不是很愿意来,但父亲(王衍)写信过来,让他径去赴任,这才硬着头皮过来了。 来了后就有点后悔。 这个幕府,死气沉沉,让他十分不适。 偏偏还分成好几派,一部分人终日游山玩水、放浪形骸,一部分人专门搜刮财货,一部分人倒是干活,但勾心斗角,还有一部分人干脆就心思叵测,不似真心为太傅效力。 这个幕府,固然能捞钱,能捞官位,但这些对他都毫无意义。反而是同僚间气氛不谐,让他分外难受。 眼前这个庾敳,曾经一度很受太傅欣赏,但就因为鲁阳侯之事,他就平白受到了猜忌、冷落,太傅的心胸,何其狭窄!这不是生生把人往外推么? 至于王,更是小人一个,偏偏还极受宠信。 太傅找他什么事情,随便一猜就能知道,多半与鲁阳侯有关。 王玄想了想,觉得有些事情还是对父亲说一下比较好。 他老人家,最近与邵勋走得很近啊。 第六十二章 消失 司马越抵达荥阳的时候,邵勋刚刚结束在广成泽的巡视,回到梁县绿柳园,与家人待在一起。 接下来就要金戈铁马了,他分外享受出征前的温柔缱绻。 重阳节这天,吴前禀报:一千二百新兵已募齐。 邵勋下令银枪军第八幢就地扩编为第八、第九幢,新组建第十幢——此幢军官要到明年过年后才能到齐了,只能先搭个架子出来。 八、九、十幢留守,一到七幢出征,这是已经定下的计划。 前七幢里,第一幢六百人资历最老,平均军龄在五年以上,经历的战斗也相当不少,从洛阳守城战开始,到长安之役,再到北征汲桑、战王弥,无役不与,经验相当丰富了。 这六百人的箭术,已经可算登堂入室,毕竟长达五年的不间断训练不是盖的。 枪术、刀术亦颇有火候。 弓、刀、枪之外,每个人加练的一把器械也非常不错。 面对骑兵的时候,有人拿木棓、长柯斧砸人,有人用长戟或钩镰枪勾马腿,有人执刀盾斩杀落马的敌人,小组战术非常熟练。 可以说,他们已经完全具备了洛阳中军覆灭前那批老兵的实力,而且比他们更加多面手,更能适应复杂的战场环境。 第二、第三幢与第一幢相比,实力有所欠缺,但差得不多。 第四、第五幢…… 基本上,排序越靠后的幢,实力相对越弱,整体呈递减态势。 第六、第七幢实力是最差的,其中尤以第六幢最差,毕竟第七幢还防守过禹山坞,有过一次正儿八经的战争经验,前者就纯粹是空白了。 这个实力,能否对付匈奴,他不敢说。毕竟匈奴再菜,人家在并州打了多少年了,战争经验那是极其丰富的,就算是临时拉出来的农民、牧民,也比王弥、汲桑那伙流寇强,因为人家是真的经常打仗。 不过如果是干王弥么——他问过手下诸将,大家都捧腹大笑,王弥的部众也叫军队? 石勒也不是不能打一打。 前年去河北的时候,汲桑部众的实力也很菜,比王弥强得有限。 不过到底过去两年了,石勒手下的人马,也并非当初汲桑那伙人,而且他手里有乌桓、羯人部众,能拉出来上万骑兵,须得小心应对。 万一失败,后果很严重。 带出去的这4200名银枪军士卒一旦覆灭,他或许还能勉强稳住广成泽、襄城的局面,但六年努力至少废掉一半,等于浪费了三年时间,军心士气也会受到打击,保住洛阳的前景愈发黯淡。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现在居然已经能承受一次重大失败了!容错率提高得不是一点半点啊。 种田果然是有效果的。 阳光斑驳,树影婆娑。 清风徐来,笛声悠扬。 邵勋惬意地躺到躺椅上,闭眼假寐,放松心情。 树林外数步是一条水渠,此时流水潺潺,顺着田埂上扒开的缺口,静静流入田中。 秋收早已结束,灰色的田野被翻耕了一遍,河水浸泡之后,泥土变得湿润松软。 再过些时日,麦子就要种下了,这象征着明年的希望。 邵勋特别喜欢躺在树林边,沐浴着阳光、秋风,看着金色的田野。 这是他放松的方式,能够极大缓解潜意识中的焦虑。 至于深层次的原因,他也想不明白,只能归结于“俗”。 原来我就是这么一個喜欢农事的俗人啊。 “当年绿珠是怎样一个人?”粗糙有力的大手抚摸着宋祎娇嫩的脸蛋,邵勋轻声问道。 笛声停了。 今年才十八岁的少女起身行了一礼,道:“柔媚、贞静、娴雅。” 旁边传来一声嗤笑。 正在浅饮菊花酒的羊献容看了一眼宋祎,道:“以色娱人之辈,也敢这般形容?” 宋祎低下头,不敢说话。 “来一曲《梅花落》。”邵勋挥了挥手,对宋祎说道。 宋祎脸一红,坐回去后吹奏起了笛曲。 邵勋的目光从宋祎吹笛时不断变幻的唇上收回。 这张小嘴,功力颇深啊,他实爱之。 乐岚姬坐在旁边一张高脚桌后,意态闲适地抚着琴,与宋祎互相配合,相得益彰。 她的目光时而落在羊献容身上,时而又落在邵勋腰间,然后气息就有些不稳。 传闻后汉年间,汝南桓景随费长房学道。 一日长房谓云:“九月九日汝家将有大灾,可令家人作绛纱囊盛茱萸系臂,登高饮菊酒,当可消灾。” 桓景依言为之,至夕还,家中牲畜皆暴死。 虽然只是传说,但毕竟流传百余年了,时人深信之,渐成风俗。 郎君腰间的茱萸囊却不知是谁送的,反正她还没来得及送出就见到了。 羊献容注意到了乐岚姬的目光,眼神微微有些躲闪,不过神色很快就淡然了。 元旦那日,邵勋陪她燃爆竹,重阳佳节送他一个茱萸囊又如何? 此谓礼尚往来,正常得很。 “还缺一个舞姬。”邵勋和着音乐,右手轻敲扶手,叹道。 岚姬抿着嘴唇,琴音微带些许幽怨。 羊献容想要说些什么,但发觉说什么都不合适。 邵勋似无所觉。 听裴妃说,范阳王妃卢氏擅长舞蹈,连西域的胡舞都很精通。若能把她请来,为自己献舞,那就太爽了。 王妃献舞,和普通舞姬献舞,给人的满足感就不一样,差太远了。 我看的是舞蹈吗?不,我看的是征服。 太阳渐渐落山。 岚姬回家看孩子了,宋祎也起身离去。 “广成泽的稻子已经收第一批了。”羊献容看着邵勋,轻声说道。 邵勋扭头看了她一眼。 羊献容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期待之色。 毕竟才二十二三岁啊,放到后世,还是个大学生。 这张脸也是真的漂亮。 “家尊昨日便说,惠皇后遣人送来了五百斛广成稻,让我好好报效皇后呢。”邵勋笑道。 “你准备怎么报效?”羊献容低声问道。 “皇后想怎样?” “把乐氏、宋氏这两个女乐遣散掉吧,我再送你两个更好看的。”羊献容转头看着远处空旷的原野,说道。 邵勋乐不可支地笑了。 羊献容脸有些红。 鲁阳侯手握重兵,屡战屡胜,各方拉拢,现在心气也上来了,在她面前再不似以前那般谨小慎微,都敢放声大笑了。 “第一批广成稻,亩收几何?”邵勋岔开了这个话题,转而问道。 “不下三斛。”提起这事,羊献容就有些得意,只听她说道:“六十余顷稻,能收接近两万斛。你信不信,我拿这些稻去洛阳卖,能换回六万斛甚至更多的粟米回来。” “我信。”邵勋毫不犹豫地说道。 羊献容一怔,可能没想到邵勋直接就信了,以为他不知道稻谷的价值呢。 在曹魏那会,天子经常拿稻米来赏赐臣僚。 国朝亦有之。 一般的士人想吃稻米,急切间想买的话,还不一定买得到呢,总得先和店家约好,等待多日才能买回家。 “没意思。”她又把手支在腮上,出神地看着几瓣在风中飘零的树叶,道:“收获的稻谷都送你了,拿去赏赐给将士们吧。” “好。”邵勋也不客气,直接应下了。 有这两万斛稻谷,即便此番出征毛都没捞到一根,赏赐也有着落了。 而且这是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人才能享用的“高级食品”,尤能激励士气。 “我会向儿郎们宣示,此乃惠皇后所赐。”邵勋又道。 “为什么?”羊献容扭过头来看向他,不解道。 “将士们听闻,定然感激皇后。”邵勋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道:“以前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羊献容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嗯”了一声,又扭过头去。 “皇后有慧,才干出众,能折服广成泽上万将士。”邵勋走到她身边,并排看着远方的田野,说道:“以前为人掣肘,无能发挥。今后有臣在,皇后但尽情挥洒才智,必无人能害你。” 晚风吹来,羊献容但觉心头块垒一松,很多不愿回忆的过往、很多深藏记忆中的恐惧,仿佛随风消散了一般。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邵勋,良久后又移开视线,轻声说道:“你但练兵打仗,后方钱粮之事,我会尽心打理的。” 邵勋用柔和的目光打量着羊献容。 去除了心中阴郁的惠皇后,仿佛被重新洗练了一番,变得更加从容、自信、美丽了。 这才是真正的美羊羊啊。 以前那个急躁、阴郁、绝望、恐惧的羊献容,大约已经永远消失了。 现在总不能还有人说我光拿钱不办事了吧? 九月十一,重阳节后第三天,邵勋离开了梁县,率军北上洛阳。 新的征程,又开始了。 第六十三章 最实在的东西 朝廷也不是一点不办事。 这不,不少工匠被派了出来,帮着金谷园、邵园修缮水碓的同时,还利用积存的木料,新制了一批战车——这是邵勋点名要的东西。 可惜时日尚短,目前只打制二百余辆。 好在多方搜罗,少府库中尚有余存,大概三四百辆的样子。 邵勋亲自检查了一番,发现有点破旧。 “别看了,都修缮过,速来交割。”秘书监王敦带着几位少府官吏,奉天子之命将这些偏厢车移交给邵勋,此时看到邵某人甚至钻到车底查看,脸色很不好看。 邵勋也不和他生气,一一检查完毕后,签字用印接收。 已经占了王敦那么大便宜,何必与他置气呢? 宋祎那几乎要断气的细密娇喘,不知道骗走了自己多少元气,将来还会是自己私人乐队的主力成员,已经赚大了。 王处仲,好好读兵书吧。 “把车拉走,先叫儿郎们熟悉一下。”邵勋吩咐道。 “诺。”代表银枪军、牙门军来接受战车的王雀儿、李重二人齐声应道。 “走,去金墉城。”邵勋一挥手,在将士们的簇拥下,来到金墉城。 北军中候王衍正等在这里。 “君侯不够大气。”王衍摇头叹息道。 此番出征,骁骑军调拨了“命中虎贲督”五百骑、“幽州突骑督”一百骑,由骑督段良率领,临时配属给邵勋指挥。 邵勋也不小气,向骁骑军赠马百匹,以便他们出征时卖点力气。 骁骑军收到马后,又额外询问,能不能购马五百匹? 事情一路报到了王衍那里,邵勋最后给了个良心价:二十五万斛粮。 一番扯皮之后,最终达成协议,梁县大库内的存粮达到了七十二万斛余,已经逼近储量极限。 老王一开始没打算出钱的,而是用禁军各部搜罗到的旧战车四百余辆来换。 但邵勋压根不买账。本来九月上旬就要出征的部队,迟迟没有动静。 到了最后,王衍认清了形势,知道今时不同往日,军头们没那么好使唤了,捏着鼻子同意把禁军战车借给邵勋,班师后归还。 “为朝廷厮杀,连部曲都带上了,这还不大气么?”邵勋貌似不解。 王衍摇了摇头,不和他争辩了,转而说道:“车都修缮过,有蒙皮,能防火。就连拉车的役畜上方,都盖了一层厚毡毯。你若嫌不够,自己加盖一层。” 邵勋仔细看了看。 偏厢车从设计出来的时候,就考虑了防箭、防火。 所谓偏厢车,即对外一侧和顶部有挡板,防御敌方射过来的箭矢。 挡板做好防火处理,免得被人射火箭引燃了。 挡板上有射击窗口,步弓手站在车厢内,透过窗口对外射击——可同时容纳2-3人射箭。 另有2-3名近战武士,披挂甲胄,坐在车厢内。如果有敌人步兵攻来,立刻依托偏厢车与敌厮杀。 拉车的役畜亦做好了防火、防箭措施。 直射过来的箭靠挡板,抛射的箭力量不足,靠毡毯、蒙皮防御——其实也可以加一层隔板,但为了节省成本,就没弄。 这就是当年马隆远征凉州时的标配装备。 全车做好配重,确保重心稳固后,成两列出行,遇敌时首尾相接,形成一个环形防御圈,只要带足各类军需物资,军士又沉着冷静,骁勇善战的话,马隆、刘裕都有力地证明了,鲜卑、南燕、北魏骑兵拿他们没办法。 关键是你的步兵要善战,要有一颗大心脏,这是重中之重。 收齐总计千余辆战车后,大军开拔至洛阳城北的芒山脚下,操训了三天,顺便等待辅兵的齐聚。 此番出征,计有银枪军4200人、六防府兵1000人、牙门军六幢3000人、洛阳中军轻重骑兵600、义从200,总计9000战兵。 辅兵方面,六防府兵自带部曲1000人、河北降兵4000人、洛阳中军辅兵800人,另有临时征发的司州丁壮2000人,工匠、驭手、马夫、兽医、医者、建筑工等功能性人员3000,总计10800人。 全军约两万步骑,算得上兵强马壮了。 而且,就素质来说,依稀有点当年洛阳中军出征时的盛况了。就战斗力而言,这会洛阳中军虽然也能找出媲美他们的阵容,但这大几千精兵却分散在四五万羸兵里,完全被淹没了,发挥不出实力。 九月十九日,各路人马悉数抵达,全军合练一番后,拔营北上。 这一次出征,没有太多人关注。 对洛阳百姓而言,大部分人甚至不知道有这场战争——只要敌人没打到洛阳家门口,对他们而言都不叫事。 当然,对有心人而言,还是比较关注的。 天子很关注。 王衍很关注。 王敦也很关注。 除他们之外,庾家一行人也出城送行。 邵勋甚至看到了庾文君。 小美女鼓足勇气看着他,邵勋挥手致意。 曹馥已经上门过几次,谈妥了这桩婚事。接下来就是挑好一个黄道吉日,正式上门下聘了,什么娶过门再说,但婚事先确定下来。 不然的话,你不娶,开过年来十三岁的庾文君就可能出嫁了。 芒山脚下也有一些好事者在围观。 他们可能并不太清楚,大晋朝有主动进攻能力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 八王之乱,打光了十万洛阳老兵,打光了国库,打光了朝廷的威严…… 这個天下,可用一句话形容:坏日子还在后头呢。 ****** 大群马儿奔过废弃的村落,驰过荒芜的农田,惊散了无数百姓。 乌桓胡骑压根不理他们,自在地唱着牧歌,悠闲地放牧着马群。 在军事力量已接近完全瓦解的河北,没有人能威胁他们,除了幽州南下的兵马。 但幽州人自顾不暇,根本没兴趣也没能力来干涉冀州。 现在,偌大的冀州已是大汉的跑马场,即便一时占不下来,但抢了就跑却没问题,别提多痛快了。 而这一切,都是司马家子孙自相残杀造成的,哈哈,妙哉! “你,你,还有你,速速带人去割草。”夔安伸手一指,几位晋人豪强便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然后带着手下的丁壮去割草了。 有些丁壮似乎比较怕夔安手下的羯兵,听到可以远离的命令,心下激动,没想到脚底拌蒜,直接摔倒在地。 “哈哈!”羯人、乌桓人、匈奴人乃至晋人尽皆大笑。 夔安亦笑,同时满意地看着周边枯黄的牧草。 去年攻入河北的时候,他们就奉汉王之令,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撒下了无数草种。 时隔一年,牧草长得十分肥沃、粗壮,让人大为欣喜。 中原真是上好的牧场,比草原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河北,又是这片上好牧场中最顶级的存在。 眼前的这些牧草,长得半人高的比比皆是,与草原上那贫瘠可怜矮小的牧草比起来,完全不是一回事。 这会牧草已经枯黄,可能还看不出来。 如果是盛夏时节,保管茎叶饱满、鲜嫩多汁,马儿吃了气力倍增,驰骋沙场许久都不会累。 石勒从一间茅草房内走了出来,看着空旷的原野。 河北人口又少了,废弃的乡村又多了。 当然,可能不全是跑掉了。 人少了,地就多了,百姓们可以自由挑选田地耕种。出于安全考虑,他们更喜欢聚集在一起,互保互助。 也有人去投靠地方豪强、世家大族,成为部曲庄客,冀保得性命。 河北大地,在战争日益频繁的情况下,正在发生着巨大而深刻的变化。 “大王。” “将军。” “都督。” 桃豹、王阳、逯明等老兄弟策马而来,恭敬行礼道。 石勒又看了眼后面几人。 支雄、呼延莫等人恍然大悟,亦躬身行礼。 石勒点了点头,道:“如何,石超肯让出邺城么?” “那厮不让邺城。” “他死都不肯挪窝,好像邺城是他家祖坟一样。” “石超要反,都督不如禀报汉王,请汉王定夺。” 石勒面无表情,伸手止住了他们的争吵。 众人果然噤声。 在经过一年时间的整顿,并亲自充任先锋,攻破壶关后,石勒在老兄弟们面前的威势是越来越大了。 邺城本为冀州都督和郁镇守。 当大汉军队攻壶关之时,此人甚至还派了千余军士西行,与刘琨部将黄秀共救壶关。 结果么,自然被石勒一击而破,黄秀败死,壶关陷落,随后和郁便跑了。 攻占壶关后,三万余汉军汹涌入河北,分由石勒、石超、刘灵、王弥、王桑、阎罴、綦毋达七将统率。 在这些人里面,石勒带来了七千骑,是为主力。 石超有兵三千。 王弥拥众五千余。 王桑有兵三千余。 刘灵有四千多人。 阎罴有兵四千。 綦毋达统匈、汉兵马三千余人留守壶关。 从兵力构成来看,除了镇东将军綦毋达统率的三千余步骑是正儿八经的刘汉兵马外,其他都是杂牌。 此番出征,石勒是名义上的统帅,但他未必能指挥其他六将。 石勒也明白这一点,因此他也不争什么,抓紧时间捞好处便是。 “此番出去,可有斩获?”石勒问道。 “人都带过来了,一共八千,比咱们人还多呢。”王阳当先回道。 石勒点了点头,然后让人搬来几个大包裹,解开后,竟然全都是官印。 “让垒主们过来。”他吩咐道。 很快便有人将诸位垒主请了过来,不多不少,正好八位。 “带兵足千者,授将军印。不足千者,发给都尉官印。”石勒左右手各托着一枚印绶,大声道:“可听明白了?” “明白。”八位垒主小心翼翼地答道。 石勒问清楚八人各自统率的兵马数目后,将其一一发下。 八人领完印,跪倒在地,大声道:“拜见平晋王。” 石勒脸上露出了笑意。 军队不足的短板,渐渐补齐了。 他帐下有上万骑兵,这次带过来了七千,但步兵数量极少,却不美也。 河北大地之上,坞堡、壁垒林立。 有的坞堡人数众多,城高池深,战斗力也不俗,难以攻克。 有的壁垒却只有一两千、两三千丁壮,堡壁就是一堵矮小的泥墙罢了,容易攻打。 还有的壁垒,甚至只是数百户、千余户人家临时凑在一起,围了个木栅栏罢了。 他现在没有能力啃大坞堡,那么就从小壁垒攻起。 而且,乱世之中,从来不缺乏野心家。 他还没动手呢,就有几个匪首、豪强带兵前来投靠,让他有了第一批步兵——公允地说,在这件事上他借了汉王的虎皮,若非汉王亲封的平晋王、辅汉将军,别人不一定会主动投靠。 但无论如何,他成功了。 现在是时候攻取、胁迫更多坞堡,令其交出钱粮、牲畜乃至丁壮了。 他的要求不高,收得五万人就罢手,回并州屯田去。 从此以后,他将成为汉王帐下领兵最多的大将,地位直线提高。 乱世之中,钱粮、大军才是最实在的。 第六十四章 虫豸 从洛阳出发的邵勋花了好几天工夫才渡过黄河,抵达河内郡——此地目前还是王土。 大军没有停留,而是直接折向东北,往汲郡方向而去。 十月初一,庾琛登上了汲郡城头,看着远处银光闪耀的大军,默默松了口气。 关键时刻,还是女婿靠得住! 他已经咬牙将郡兵扩大到了五千。 没有军赏,只管饭,为的就是抵御匈奴。 但自家人知自家事,区区五千郡兵,或许能守住城池,但野外却要放任给匈奴祸害了。 匈奴人的做法如同贼寇一般,以裹挟丁壮入伍为能事,然后驱使他们攻更多的堡壁,获取更多的钱粮、丁壮。 这样一来,你即便守住了城池又有何用?坞堡帅们不是傻子,眼见着朝廷无力救援,他们投向哪边就显而易见了。 要知道,河北本就和洛阳不太对付啊。 “咚咚……”鼓声突然响了起来,庾琛心神一震,放眼望去。 还好,没有敌袭,只是大军整完队后继续前进罢了。 庾琛在城头,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援军的全貌。 大军约两万上下,呈一字长龙前行。 偏厢车、辎重车置于两侧。 斥候、骑兵在外围游弋,时不时将探查到的消息传回来。 偏厢车外有挡板,看不清楚内部情况,但可隐约看到兵士的器械、甲胄,显然上面坐着人。 辎重车上也有人,刀盾手、步弓手、弩手、长枪手一应俱全,随车前进。 步兵、马匹走在最中间,共分四列纵队,一幢又一幢,高举着旗帜,意气昂扬。 每行进一段距离,各部就停下来整理队列,然后击鼓,继续前进。 这兵,走得很慢,估摸着一天也走不了三十里,但一路上十分警惕,随时做好了战斗准备。 庾琛现在也算知兵了。 有的军队,就知道赶路,甚至申时(下午三到五点钟)居然还在行军。 宿营之时,只在路口置点拒马,然后搭帐篷睡觉,连营寨都不下的。 就这样,号称日行六十里、八十里甚至百里,以为夸耀——说白了,就是以降低安全性为代价,提高行军速度。 有的军队,下午太阳还在天上呢,就开始安营扎寨,壕沟、营墙、拒马一应俱全,为此哪怕花上两个时辰也在所不惜。 甚至于,为了寻找到有树林(伐木立寨)的地方,有时宁可少赶路,一天只走二十里,夜晚宿营之时也一定要有坚固的营垒,不肯露天搭帐篷睡觉。 他的女婿显然是后者了。 有些辎重车上甚至载有立栅栏的木桩、立柱,宁可每天下午扎营、清晨拔营,不厌其烦,也要减少被人偷营的可能。 如此老到,莫非真是神人降世? 大军很快行进到了郡城附近。别部司马姚远上城头请示后,庾琛与其一起出城迎接。 “府君。” “君侯。” 见礼完毕后,庾琛上前拉着邵勋的手,感慨道:“匈奴大至,已破邺城,然裴宪、王堪等辈或抱头鼠窜,或勒兵于河上,逡巡不进,赶来救河北百姓者,唯君侯一人而已。” “裴豫州没来?”邵勋一怔。 在河内的时候,裴宪遣使而至,令邵勋督大军救援邺城,他随后便带人渡河北上,以为援应。难道这是忽悠人的? “贤——君侯当真不知?”庾琛讶道。 “一路都在探查匈奴踪迹,当真不知。”邵勋说道。 “裴豫州已然退兵。”庾琛说道。 邵勋一下子愣住了。 庾琛见他真的很惊讶,便解释道:“就在三天前,王弥、刘灵率众南下,并遣小股人马渡河,裴豫州探得敌情后,一路南奔,不知何往。” “兵呢?他的兵呢?”邵勋问道。 “裴豫州遁走后,诸将各领部众南归,退了。” “好贼子!”邵勋也不给裴家人面子了,当场骂道:“若落在我手上,定把他弄死!” 裴宪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直接丢下大军跑了。但他这一跑,也直接把豫州兵的士气弄没了。 当年范阳王司马虓镇许昌的时候,豫州兵平定河北叛乱,大杀四方。 司马虓暴死之后,苟晞接手,依然打得汲桑、石勒狼狈奔逃。 现在苟晞也走了,换上来的都是什么歪瓜裂枣? 王弥破许昌,豫州兵被司马越捏在手里,避战。 王弥屯兵河北,裴宪竟然直接跑了,豫州兵退走。 这么搞来搞去,曾经还算能战的豫州兵便算是废了,士气完全崩盘。 妈的,都什么狗东西?匈奴能成事,和这些狗屁名士脱不开关系! 前有冀州都督和郁弃邺城而逃,后有豫州刺史裴宪扔下大军玩消失。 你们还能不能干事?不能干事赶紧腾出位置,换人! 艹! “冀州刺史丁叔伦(丁绍)呢?”平复心情后,邵勋又问道。 “在安平,看样子也不会进兵了,但固守而已。”庾琛回道。 “豫州都督呢?” “王士文在许昌,不会来了。”庾琛叹息道。 王士文出身东海王氏,乃王肃之孙、王虔之子、司马昭皇后王元姬的侄子,目前是南中郎将、许昌都督。 邵勋皱着眉头思索着。 陈有根在一旁听了半天,眼睛都瞪大了,情不自禁道:“庾公莫不是搞错了?王弥都能吓退裴豫州?五个月前,我等在汝水痛击王弥。洛阳城下,弥兵溃不成军,逃过大河者不足万人。此等败军之将,亦能吓退一州刺史?” 庾琛脸有些红,显然也觉得很不好意思。 已经升任牙门军副督的李重垂首不语,显然十分失望。 王雀儿、金三二人面无表情,但眼中的鄙夷却怎么都藏不住。 你若是遇到刘渊跑了还情有可原,可被王弥吓跑,那真是不可理喻。 难道是之前司马越避战,任弥兵攻破许昌,所以让众人高估了王弥的实力?可他明明在洛阳城下惨败了啊,主力部队尽丧,而今还有几个兵? 统率一部辅兵的陈眕心中哂笑。 他出身世家,在京中厮混多年,见的人多矣。 和郁、裴宪之流,名声很大,才能也确实有的,但多在文学、礼仪方面,让他们当都督甚至领兵打仗,确实勉为其难了。 如今两個人都跑了,还都是太傅钦点的“爱将”,不知道荥阳幕府听闻,又是一番什么反应。 哈哈,说真的,太傅还不如向苟晞低头,把人家请回来呢。苟晞虽然没有门第,出身寒微,但战绩摆在那里,让他领豫州兵,说不定就击破王弥、石勒之辈了。 非要用名士,非要看出身,心胸狭窄,容不下外人,就是如今这么一个结果。 退一万步讲,你就算要用有名气的士人,好歹选对人啊。 陈眕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经历了这么多事,他已经不再迷信出身了。 邵勋、苟晞甚至当年的张方,都比这些人能打,而且能打多了。 王阐、郝昌、楼权、楼褒四将则面面相觑,暗叹如果当年进剿河北的不是苟晞,而是裴宪、和郁之流,他们是不是早就成事了? 司马越,简直是个笑话! 偏偏这种人还赢了成都王,只让人觉得憋屈。 “传令,就地扎营屯驻。”邵勋吩咐道:“另遣使飞报洛阳、荥阳,请天子、太傅定夺。” “诺。”唐剑很快去安排信使了。 庾琛已经明白了,鲁阳侯也不知道他已成孤军,顿时有点泄气。 河北大局,当真无法挽回了么? ****** 汲郡、上党交接的林虑山中,王桑灰头土脸地退了下来。 林虑山中有一峰,俗谓“大头山”,十分险峻。 山中还有田地、泉水,数千户聚保之,以颍川处士庾衮为主。 庾衮生活简朴,躬亲稼穑,带着百姓在山中耕作。 临人之丧必尽哀,会人之葬必躬筑,劳则先之,逸则后之,言必行之,行必安之。 可谓处事公正,以身作则,故林虑之人多附之,号为“庾贤”。 每有战事,必令前妻荀氏、继妻乐氏所生四子庾怞、庾蔑、庾泽、庾捃亲临一线,带着庾氏宗族、部曲为先锋,迫退贼人。 这样一个内部上下一心,又有主心骨的险峻坞堡,确实无法轻易攻克。 王桑试了一下,损兵千余,没有任何成效,于是便退兵了。 大头山下,刘灵一只脚翘在马背上,笑嘻嘻地看着王桑。 “王散骑死心了么?”他问道。 王桑是刘汉散骑侍郎。 其兄王弥则被封为司隶校尉,加侍中、特进——王弥固辞,刘渊固请,最后还是就任了。 刘灵则混了个平北将军。 “死心了。”王桑黑着脸说道。 “死心就好。”刘灵跃下马背,说道:“在你攻林虑坞的时候,我带着人马扫荡了一些村乡、堡壁,得六七千丁壮,分你一半。” “石勒不是让咱们把丁壮都交上去么?”王桑问道。 石勒是主将,他的命令很严:以五万人为限,抓满就撤。而且只能抓丁壮,老弱妇孺不得伤害,仍令其留在原地耕作。 刘灵满不在乎地笑了笑,道:“伱兄长还没死呢,这就要投石勒了?” 王桑脸色更黑。 刘灵这厮,嘴上从不积德,经常让人难堪。 但他不敢找刘灵的晦气,没别的原因,打不过他。 “走吧,去与侍中汇合,他那边也抓了万把人。”刘灵蒲扇般的大手伸了过了,像拎小鸡一样拎起王桑,拽着他下山,一边走,一边说道:“汲郡没怎么被祸害过,富庶得很。而今百姓多往南逃,托庇于郡城。咱们率军南下,看看能不能捞一笔。” 魏、汲、顿丘三郡,是石勒划下的活动范围,主要目的就是抢钱抢粮抢人。 对这个作战目标,众人都举双手赞成。 壮大部伍嘛,谁不喜欢?当流寇那会就是这么干的,算是老本行了。 这三个郡,看样子也没什么兵力了,取之易也。 至于王堪、裴宪之辈?哈哈,看他们那熊样,完全就是依托大河,阻止他们南下河南罢了。 一群鼠辈! 司马越更是鼠辈中的鼠辈,不值一提。 这次投汉王算是投对了,河北竟然如此空虚,不趁机捞点好处那就是傻子了。 第六十五章 微妙的态度 就在王桑、刘灵试图汇合王弥,再度南下汲郡的时候,荥阳幕府也收到了汲郡发来的表章。 司马越已经知道裴宪弃军而逃的消息了,老实说他很惊讶,更多的则是震怒! 他从没想过放弃大河防线,不战而退。 即便无力剿灭河北的刘汉势力,至少也得把黄河给守住吧?若让人直冲至河南,所有人都要遭殃。 因此,他给裴宪的命令十分明确:屯兵于白马,守住这个渡口,同时派遣游骑至各处巡视,防止贼人偷渡。 总而言之一句话,你哪怕不敢渡河北上,至少也得给我守住黄河。 很显然,裴宪让他失望了。 “遣人去一趟洛阳,罢裴宪豫州刺史之职、罢裴廙弘农太守之职。”司马越无力地倚靠在坐榻靠背上,吩咐道。 裴宪弃军而逃,当然要免官。 裴廙则是因为他在任上给邵氏在弘农的三个坞堡提供了诸多便利:不纳粮、不出丁,抢占的地也给合法化了。 这让司马越很不高兴,正好裴宪之事传来,让他对裴家人印象更加恶劣,于是一起罢免了事。 “太傅,裴廙以何名免官?”主簿郭象问道。 “裴廙用刑太甚,不得士民欢心,故免之。” “诺。”郭象很快写好了奏疏,遣使送往洛阳。 在这件事上,两位尚书仆射、中书监乃至司徒王衍都不会拂了太傅的面子。 只要他们不反对,裴宪、裴廙的官就丢定了。而这,其实也是太傅对裴家隐隐的不满,你都给我送来的什么人? 我对得起你们裴家了! 裴纯任荥阳太守,裴整任河内太守,裴廙任弘农太守。 裴盾任徐州刺史,裴宪任豫州刺史。 裴廓任右卫将军。 裴邈任幕府从事中郎。 你们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可惜的是,现在围在他身边的都是这类人。 时至今日,司马越也有些后悔了,觉得他们给自己带来了很多祸患。 但后悔也没用,不用他们又能用谁呢?不用他们,谁支持自己呢? 得了士人的好处,就下不了船了啊。 “太傅,白马那边……”郭象写完后,觉得该提醒一下。 即便为自己小命着想,也不能让贼人杀到河南来啊。 司马越想了想,直勾勾地看着郭象,问道:“豫州还有多少兵?” “还有……”郭象不能对。 “太傅,总共就这两万人了。”刘舆在一旁说道:“平定河北时战死了一批,当年被苟晞带了一批去兖州,这两年平乱又亡散一批,还余两万众。” “着王士文好好整顿兵马,再增募一批新兵。”司马越吩咐道。 “诺。” “兖州兵也好好练。”司马越说完,又暗叹一声。 兖州兵尚有四万余众。 他是兖州牧,兖州兵名义上的统帅,但不可能亲自管理,实际上也是交给幕府众人去统带。 如今是什么样子,他心里没底,依稀记得当年苟晞带着这批人在东武阳一带连破汲桑、石勒,威风凛凛。 徐州兵又恢复到两三万人了,由裴盾领着。 再加上王国军,仔细算算,他手头的兵不少,虽然都分散在各处。 这些兵,还是要好好练的,将来才好交给世子。不然的话,他何以在乱世立足? 不知道为什么,他最近老想到世子,这让他有些茫然,又有些惶恐。 他有时候还会想到邵勋,以及渐渐流传开来的那个谶纬。 太白降世,许昌库开,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洛水断流,真人乃出,这有待应验。 不管是不是真的,他都不希望看到此人继续上蹿下跳。 “庆孙,前方回报,刘元海以石勒为帅,统十万步骑,真耶?假耶?”司马越突然问道。 “或有虚言。”刘舆思索了下,回道:“但三四万骑应该还是有的,如此诈称十万,乃兵家诡道也。裴豫州遣了几批探子,也是侦得这番军情后,方才乱了手脚。若只有寻常步骑数万人,何至于此。” 司马越点了点头。 三四万骑兵,难道还吃不下邵勋那区区万把人?就让匈奴埋葬掉他吧。 不过,他更可能逗留在汲郡,畏缩不前,该好好想想用什么手段对付他。 ****** 洛阳稍晚一日收到消息。 十月初五,朝会罢散后,天子移驾华林园,置茶酒招待几位重臣,顺便问对。 皇后梁氏亲自调教了一批女乐、舞姬助兴。 君臣其乐融融,慷慨激昂,大有中兴景象。 来的人有: 太子少傅荀藩——现太子名司马铨,乃前太子司马覃(清河王)之弟,司马炎之孙。 尚书左仆射刘暾、尚书令高光、尚书郎何绥、太仆卿缪胤、太史令高堂冲、散骑侍郎王延等十余人。 缪播因轘辕关之败,卸下了禁军职务,当上了黄门侍郎。不过这只是個过度,听闻马上会晋位侍中,参与机密。 天子一系之外,还有司徒王衍、侍中庾珉、右卫将军裴廓、骁骑将军王瑚等朝臣。 他们并非天子的人,但也只能说略倾向于司马越,且最近一年多来,对司马越愈发失望,属于可以合作乃至拉拢的对象。 皇后梁兰璧时刻注意着场中情形,然后安排节目,节奏掐得刚刚好,令一众君臣十分受用。 梁皇后也非常高兴。 二十一岁的年轻皇后眼里只有天子,大部分时候用充满崇敬、爱慕的眼神看着丈夫。 天子欲振作朝纲,收回先帝时代失去的权力,这叫拨乱反正,乃天经地义。 而今恰巧有这么个机会,她虽然有些不安,但依然无比支持。 今日群贤毕至,畅谈国是,更让她觉得丈夫做对了,眼中的柔情蜜意都快溢出来了。 不过,有件事让她觉得有些不对—— “鲁阳侯所奏之事,臣以为当认真对待。”众人谈论到河北之事时,侍中庾珉说道:“要么战,要么退,将战欲退,未战先退,固非用兵之道也。” 庾珉这么一说,众人倒不好回避这个问题了。 天子看向他时,突然间有些厌烦。 昨日他隐晦地问过众臣,庾珉有大才,可否出任一州方伯? 他是真没想到,亲自挑选的重臣,居然与邵勋扯上了关系,故想把他踢走,换一个人。 尚书令高光建议庾珉出任雍州刺史,调镇西将军山简入为仆射。 这事遭到了刘暾的反对,因为他担心山简顶掉自己的位置。 司徒王衍也隐隐表达了反对的意思,认为关中实在紧要,当镇之以静。 天子如果非要选拔州郡贤良入朝,那么不妨以山简出任尚书右仆射,庾珉仍任侍中,南阳王旧人丁绰可任雍州刺史,以安其心。 王司徒的建议,令高光、刘暾都很满意。 高光与山简有旧,想让他入朝帮自己,制衡下刘暾。 刘暾保住了尚书左仆射的位置,勉强满意——左右仆射,以左为主。 山简想必也有意离开关中,到洛阳花花世界来享乐。 庾珉多半不愿意去关中,侍中权力甚大,傻子才不要。 南阳王司马模送走了朝廷选的刺史,换上了心腹,同样高兴。 王司徒的提议,竟然令人皆大欢喜! 当然,天子不满意,但他也没办法,最后只能放弃了让庾珉滚蛋的想法。 “邵卿拥众二万,骁勇善战,如何不能破贼?庾卿杞人忧天了。”天子笑了笑,道:“朕在宫中,静候佳音呢。” 庾珉沉默了。 天子显然对邵勋有意见。 但在去年,天子还满心欢喜地想要拉拢鲁阳侯,将他视为又一个缪胤、缪播。 其间原因,大概就只有那么一个了:谶谣。 这个侄女婿,唉!崛起太速,为人所嫉,不知道被谁坑害了。 谶谣之事,固然牵强附会者多,智者所不信也。但在涉及到天下归属这种事情上,从来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 天子也就被人掣肘着,不然怕是已经找个由头弄死鲁阳侯了。 此番北伐,指望天子出手干预,可能性不大。 同时,庾珉也有些感慨。 匈奴攻占平阳、河东二郡,太傅信誓旦旦要北伐,到最后居然是这么一副结局。 现在想来,太傅并不是真心想北伐。 只不过是因为他一路纵放王弥,威望严重受损,想要做些什么挽回人心罢了。 但就这个挽回人心的举措,居然只停留于嘴上,动真格时缩手缩脚,居然连王弥、石勒之辈都怕,还有什么好说的? 唉,一群蠢物罢了! 鲁阳侯若聪明,就该勒兵回返,虚与委蛇一番,反正各部未齐至,谁也没法指责他。 罢了,回去后找人带封信过去。 第六十六章 大风 十月初九的清晨,天空竟然飘起了雨夹雪。 褚翜(shà)起床之后,打了一个寒颤。 他不是第一次来河北了。 成都、河间二王讨伐长沙王乂,围攻洛阳之时,他就弃官逃往幽州避难。 结果河北也不平静,住了三四年后又返回阳翟老家。 昨天他受侍中庾珉所托,带着两封信来到汲郡。 其中一封是庾侍中写给鲁阳侯的,内容不知。 另一封是庾侍中为他写的举荐信:出任鲁阳国大农。 褚翜对这个职务不是很感兴趣,也不是很想当官,太危险了。 作为阳翟县本地的世家,虽然在王弥过境时遭受了巨大打击,但老底子还在,部曲、田地仍然很多,并没有到活不下去的地步。 他需要的不是官,而是一个能稳定生活下去的秩序——朝堂诸公,求求你们了,别再让我东奔西跑避难了。 鲁阳侯这几年声名鹊起,保境安民,屡破顽贼,在洛阳三关以南诸县受到了不少人的拥戴。其在襄城郡收敛死难军民,并带着将士官吏会葬的事迹,褚翜亦有所耳闻。 于是,他不介意来看一看这個人到底怎么样。 第一印象还是很不错的,待人温和,言之有物,刚毅果决,内心坚定。 但只第一印象还不够,他还需要进一步观察。 “风真大啊。”褚翜用手遮挡着脸部,防止雨雪吹进眼睛里。 汲郡城北的原野上,已经站满了人。褚翜用力睁大眼睛,寻找着那位红袍大将。 “贼兵已经南下了,无边无际,可能有十万人。” “为何这么快南下?” “刘渊称帝,改元永凤,以其子刘和为大将军,子刘聪为车骑将军,侄刘曜为龙骧将军。听闻还要大封功臣,石勒、王弥、石超等辈自然要卖力了。” “唉,刘渊称帝,国朝……” “噤声。” 褚翜从两位小吏身旁走过,不动声色。 粥已经熬了起来,府君庾琛下令给南下避难的百姓施粥,尽量让他们能够熬过这段艰难的时光。 而在北方更远处,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龙还在迤逦南下,那是躲避兵灾的百姓。 羯人残暴,即便石勒百般约束,依然免不了有伤害百姓的事情发生。 大坞堡还能有些许自保之力,与石勒、王弥等人进行谈判,奉上点钱粮,送上一两个族中后辈作为质子,再象征性派数十名、百来个庄客替石勒等辈打仗,事情也就糊弄过去了。 但其他人就没这个面子了,能攻破的堡壁、村垒,羯人绝不会放过。 因此,在事情传开之后,汲、魏二郡百姓扶老携幼,汹涌南下,四处找地方避难。 或许,他们并不觉得官府一定能够保护他们,但去了总有个念想,万一呢? “贼兵已至共县,烧杀抢掠。有人家刚娶亲,新妇就被抢入营中蹂躏,新郎还要给他们站岗放哨。” “你怎知道?” “逃难过来的人讲的。还有邺城过来的人传言,石勒已在修缮王宫,准备给刘渊迁都后居住。” 褚翜继续不动声色地走过。 谣言越来越多了,他也分不清真假,甚至连敌方兵力多寡都不清楚。 事实上,汲郡这边没人知道来了多少敌军,可能只有一两万,可能有三五万,甚至十万以上也不无可能。 谣言很吓人。 如果说有什么比谣言更吓人的话,那一定是过了几手的谣言,那他妈简直要把人吓尿。 褚翜走了半天,碰到了正与一大群人交谈的太守庾琛。 “府君。”褚翜躬身行礼。 “谋远。”庾琛回礼。 对这个兄长介绍过来的人,他还是很客气的,随意寒暄几句后,继续与诸县父(士)老(人)攀谈。 “邺城王府君(王粹)出逃,为勒追斩,郡兵溃散,城池已为石超所据。” “赵郡有消息传来,石勒率军杀至,西部都尉冯冲领兵与之战。冲大败,自冲以下,死者数千人。” “石勒还在中丘破乞活军郝亭(一说赦亭,疑误)、田禋,皆杀之,俘斩甚众。” “勒兵攻……” 全是关于石勒的消息。 庾琛听完,只觉刘汉诸将在河北遍地开花,四处攻城略地,守相不能制,都督、刺史、将军或死或走,局势一片糜烂。 石勒到底有多少兵?现在已经没人弄得清了。 褚翜也不急着走了,在旁边默默听着,越听越是触目惊心。 长沙、河间、成都诸王在洛阳厮杀时,他远避幽州,也曾遍游河北诸郡,当时的感觉很不错,民风淳朴,士人热情。 但现在么——当初见到的人还在不在? 河北的衣冠君子们还好吗? 庾琛听完,则深深叹了口气,心中有些惶恐。 他下意识看向不远处,目光搜寻之下,看到了身着一袭红袍的鲁阳侯,于是带着众人前去。 褚翜默默跟在后边,很快就来到鲁阳侯所在之处。 那是一处车营,林林总总千余辆车停在旷野上。鲁阳侯正蹲在地上,与工匠交谈。 “君侯。”庾琛唤道。 邵勋起身,看到来了黑压压一群人,只对庾琛行了一礼。 庾琛将刚刚听到的消息复述了一遍,然后补充道:“贼兵已过共县,正往郡城杀来。” 狂野的冷风袭来,夹杂着雪头子,直往人脖颈里钻。 避难而来的衣冠士人纷纷以袖拂面,冻得浑身发抖。 褚翜抹了一把脸,静静看向鲁阳侯。 邵勋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短而粗硬的胡茬上粘着几粒雪花,假钟、戎服更是已经湿透,但他笔直地立在那里,仿佛石雕一般。 “多谢府君相告。”邵勋点了点头,然后又看向庾琛身后的逃难士人,道:“多谢诸君相告。”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何意。 邵勋抬起头来,看着阴沉的天空,感叹了一声:“风真大啊。” 庾琛愣了。 褚翜瞪大着眼睛,看着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军将。 “幸好带了绵衣。”邵勋微微一笑,喊来了唐剑,问道:“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唐剑答道。 邵勋也不多话,径直检查着每个营地。 庾琛等人沉默地跟在后面。 银枪军驻地。 一队队士兵排着整齐的队列,走出了营门,在旷野中列队。 辅兵们拉着各色车辆,将一件件武器、一个个包裹、一袋袋粮食拉出营寨。 牙门军营寨。 黄彪、余安、高翊等将已经开始把人带出来了。 李重站在营门口,顶盔掼甲,神色严肃。 见到邵勋过来后,他躬身行了一礼,然后继续紧盯着出营的兵士。 义从军、骁骑军…… 一队队军士从各个营区汇集而来,在旷野中列成了几个方阵。 辅兵们亦将车辆整齐排列在驿道上、草地中,然后集结列阵。 西北风劲吹,发出一阵紧似一阵的呼号。 邵勋骑着战马,挨个阵列走过,风中隐隐传来他的声音—— “刘渊已经僭号称帝,他大封群臣,誓要马踏洛阳,征服中原。” “石勒是他的先锋,在河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河北发生的一切,终究会发生在梁县,发生在襄城,发生在广成泽。” “你们的家人,也会承受河北百姓遇到的一切苦难。” “你们家里的钱粮,会被人抢走。” “你们的妻女,会被人凌辱。” “你们本人,会被驱使着攻城略地,辗转于沟壑之间。” 邵勋说的每一句话,都由百余亲兵齐声高呼。 大阵内的军官们再复述一遍。 将士们听着听着,火气渐渐上来了。 邵勋特意停顿了一会,确保每个人都听清楚了,确保每个人的情绪都酝酿到位了。 “逃是逃不掉的!”他加重了声音,高声道:“为今之计,只有——” “杀了他们!”大阵中有军官带头高呼。 “杀了他们!”士兵们在军官的带动下,齐声大呼。 邵勋一夹马腹,在一个个方阵前行过。 “杀了他们!”他高举右手,大声道。 “杀!杀!杀!”四千余银枪军儿郎用矛杆击地,怒吼着高喊道。 “杀了他们!”邵勋又来到牙门军阵前。 “杀!杀!杀!”刀盾手们拿刀击打着盾牌,涨红着脸,士气高昂。 “杀了他们!”邵勋停在府兵阵前。 “杀!杀!杀!”将士们左手握着缰绳,右手抚着插在地上的重剑剑柄,高声呼喊。 邵勋又一一掠过义从、骁骑军乃至辅兵大阵。 所过之处,杀声盈野,完全盖过了呼啸的西北风。 庾琛等人尽皆失色。 片刻之后,又伱望我我望你,眼神中渐渐露出希冀。 在诸军依次溃灭的时候,在士人百姓们仓皇南逃的时候,在朝堂高官装聋作哑的时候,有那么一支部队,远道而来。 他们听到了所有的坏消息。 他们目睹了各种惨状。 他们遇到了恶劣的风雪天气。 他们没有畏惧。 整整两万人在汲郡城外誓师,义无反顾,逆流而上,要“杀了他们”! 这等万丈豪情,纵然最终失败,又有何恨! 有人甚至跃跃欲试,打算随军北上。纵然年老体衰,无法上阵厮杀,也可造访各个坞堡,卖老脸为北上大军讨来钱粮。 “出发!”邵勋抽出佩刀,遥指北方。 风很大,湿透了的假钟被吹得呼啦啦作响。 两万人依次离开,向北进发。如同一支利箭,刺破了呼啸而来北风,一往无前。 第六十七章 翻天覆地的变化 风渐渐小了,但雪下得更大了。 这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天。 有人不以为意。 有人喜笑颜开,因为汲郡有一部分县乡奉朝廷之命,种了冬小麦。 雪下得大,能有效杀灭虫子,不让麦苗被冻坏,明年五月或许能迎来丰收。 有人则忧心忡忡,觉得这般异常的天气,明年可能会有灾害。 但现在不是担心收成的时候。 空旷原野之中,骑兵纵横驱驰,呼喝连连。 风雪之中,弓弩都失去了作用,游骑们转而使用最直接的方式:面对面肉搏。 骑督段良带着百余骑士,勒马回转。 方才一次冲锋,直接把敌人冲散了。但他们并未退却,而是缓缓收拢队伍,又在前方聚集了起来。 “杀!”段良一马当先,百余骑紧随其后。 马儿喷着响鼻,小步快跑。 骑士们斜举着长枪、大戟,不疾不徐。 片刻之后,马儿开始加速,骑士们脸上的神色也凝重了起来。 速度更快了。 “呼!”百余杆长枪大戟齐齐放平。 对面的马速也提了起来,向骁骑军迎面冲来。 激烈的碰撞很快到来,风雪中夹杂着清脆兵刃交击声以及接二连三的惨叫,或许还有马儿痛苦的嘶鸣。 双方近三百骑错马而过。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失去了主人的空马在雪地里四处乱跑,散得到处都是。 段良再一次勒马而驻。 他看着大大缩水了的本方队伍,没有丝毫犹豫,大吼一声:“杀!” 已不足百骑的骁骑军骑士齐声应和。 对面沉默了一会,突然间拨转马首,消失在了风雪中。 “追!”骁骑军将士一夹马腹,亦消失在风雪中。 厮杀完毕的战场上,一片寂静。 几匹马儿踱了回来,站在主人面前,轻轻舔舐。 主人不会再动了,热血渐渐冷却,身体慢慢被风雪覆盖…… 骁骑军离开后半日,一支车队出现在远方。 大车行于两侧,步兵走在中间,骑兵在后头牵马步行,浩浩荡荡,大概有四千人上下。 斥候时不时返回,将各处情报一一通禀。 敌军分成多支,正在各个村垒、堡壁处掳掠。 他们也有斥候,在听到官军杀来的消息后,纷纷退走,消失在原野之中。 不过,也有一些贼人不知道没收到消息还是被放弃了,依然在围攻堡壁。 共县福禄乡境内某坞堡外,杀声震天。 堡主刑纬手持大戟,奋力挥舞,顷刻间扫落了三四名贼兵。 部曲们见坞主如此勇猛,士气大振,发起性子来,不要命地以伤换伤,以命换命,终于将敌人的攻势打退。 刑纬想笑,但浑身脱力的他已经笑不出来了。 能打退一次、两次、三次进攻,能打退五次、十次吗? 一念之差,导致他一开始不愿降顺,打出真火后,双方已经下不了台了。 这个时候,他便是想投降也不敢了,正在坞堡外收容溃兵的贼众也不会接受他们的投降。 双方斗到最后,必须有一方精疲力竭躺下,除非有外人过来解围。 有吗? 刑纬苦笑一声。 他们家是邯郸人,因为父祖历任汲郡丞、共县令而在此落籍,成为汲郡坐地户。但毕竟只经营了两代人,他这一代又没得官,只在县中当個小吏,与本地大族的交情确实不够。 其余诸堡,大抵不会来救他们了。更何况,贼众势大,他们多半也自身难保。 完了,家业传到第三代,要葬送在我手里了。 想到此处,刑纬不由得洒下了两行热泪。 “咚咚……”鼓声响起。 刑纬一个激灵,唤来子侄,道:“扶我起身,与贼子拼了。” 没人过来扶他,所有人都呆呆地看向远方。 刑纬心下一惊,挣扎着起身,向南望去,却也呆了。 “邵”字大旗高高飘扬,一支数百人的队伍正在快步前进。 比他们更快的是那些骑士,在百步外下马后,迅速集结起来。 收拢马匹的收拢马匹,作战的作战,还有人在四周游弋警戒,一连串的动作干脆利索,仿佛演练过无数遍一样,每个环节都不浪费时间。 “嗖!嗖!”弩矢击发而出,在风雪中似乎效果不太好,只造成了有限程度的混乱。 但这已经够了,他们很快挥舞着重剑,百余人直冲而上,从侧后方展开了攻击。 在他们后方赶路的数百步卒也加快了脚步,紧随其后冲了过来。 “开门,出堡冲杀!”刑纬第一时间反应了过来,下令道。 几个子侄辈如梦初醒,纷纷下了寨墙,率领退下来休整了一段时间的庄客部曲,呐喊着冲出了坞堡。 前后夹击,基本没有任何悬念了。 重剑连连劈斩,头颅滚得满地都是。喷涌的热血将雪地染得殷红,是那样地刺眼夺目。 长枪成排捅入肉体,收割人命的效率比重剑还要高。 贼兵力战许久,气力不支,又骤然遭到攻击,直接就顶不住了,下意识向后溃去。 而就在此时,两百余坞堡丁壮从背后冲出,给了他们最后一击。 围攻堡壁的三千余贼人直接大溃,四散而逃。 老贼们跨上马背,狂奔而走。 新贼们哭喊着跟在后面,踉踉跄跄。 府兵们再度上马,追击而去。 牙门军的步卒大砍大杀,毫不留情。 北风呜咽,大雪纷飞。 无边的旷野之上,人就像动物一样,被肆意围猎着,一个个栽倒在雪地里…… 共县成山乡刘村附近,聚居自保的刘氏宗族数十家,带着三百户依附而来的庄客,户出一丁,跟着骤然杀至的牙门军一部追亡逐北…… 共县城北,退隐在家的前汲郡太守在收到消息后,令长子率僮仆部曲出击,突袭了正在庄内休息的百余贼人…… 短短一天之内,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汲郡很少受到乱军肆虐,本地豪强、宗族、世家乃至蓄养宾客的富商们,还没有投降的习惯。 如果无人来救,在贼众势大的情况下,他们早晚会如同魏郡的庄园主、坞堡帅们一样妥协。 但世上之事没有如果,官军就是来了。 在仔细对比了一下石勒和朝廷后,发现还是石勒更黑,抢走的钱粮够朝廷收几年税了,而且还要他们出丁壮,那还犹豫个屁!直接动手就是。 刘渊、石勒之辈还能坐天下不成? 嗯,有点像是透支了河北世家豪强们对朝廷的最后一点习惯性信任。 在他们的固有认知中,石勒和汲桑差不多,就是贼,长久不了。 而刘渊则和齐万年、张昌等辈一样,待朝廷腾出手来,早晚会剿灭,即便今年王弥已经打到过洛阳城下,动摇了一点他们的“信仰”。 战场局势的快速变化,让正在搜刮钱粮、人丁的王桑、刘灵二人晕头转向。 他们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汲郡太守庾琛疯了,出动郡兵向北,找他们决战呢。 “大意了。”王桑不断派人前往各处,下令诸部向他靠拢。 刘灵则面容严肃,反复询问了好几名信使后,最终脸色一垮,不可置信地说道:“可能不是庾琛,而是鲁阳侯邵勋。” 王桑吓了一跳,惊问道:“邵勋不好好待在梁县,跑来汲郡作甚?朝廷那边,为何没人提醒?” 呵呵,这就和晋廷不清楚匈奴内情一样,刘汉对晋廷内部的事情也两眼一抹黑。 更何况,东出七将大部分都是外系兵马,刘渊很重视你吗? “鲁阳侯带来的兵,应该不会低于一万。”刘灵搓了搓手,面色纠结,仿佛又想打,又不想打似的。 “金刚奴,你疯了?”王桑推了他一把,问道:“你的人收回来多少?” “三千多吧,新丁占了大半。”刘灵说道。 说完这句话,他笑了笑,道:“遣人知会你家兄长吧,再把阎罴也拉过来,咱们四家聚在一块,慢慢想办法。” “石勒那边呢?”王桑问道。 “当然也要通传了。”刘灵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若想对付邵勋,还得石勒的骑军过来。与邵贼阵列野战,你可有信心打赢?” 虽然他们嘴上经常揶揄石勒,但关键时刻真离不开他。 河北的本地官军确实不行,问题是他们也不怎么样啊,更别说部队里还夹杂着大量新征入伍的壮丁了。与官军相持不下时,往往是石勒的骑兵一锤定音,解决所有麻烦。 石勒不来,他们真没信心打赢邵贼。 “那就等石勒来吧。”王桑叹了口气。 邵贼怎么这般阴魂不散呢? 洛阳之败后,他们花了五个月的时间,慢慢整顿残兵,最终军心稳定了下来。 这次出太行山扑向河北,是他们整顿完毕后,最好的扩充部伍的良机,就像以前在河南做的那样。 结果这才入手不到万人,就被邵勋追过来了,根本没时间整顿。 说实话,如果不是外面人多,王桑都想哭了。 怎么每次我刚刚扩军,队伍庞杂无比,还没形成战斗力的时候,就被你追打过来?专门盯着我打是吧? 刘灵不管王桑在想什么,又找来几个信使,吩咐一番后,转身说道:“我已令各部退往林虑,把邵贼的粮道拉长一些。接下来,就看石勒的了。如果他都没把握,咱们就撤,别管那些坛坛罐罐了。” “好。”王桑没有犹豫,点头答应了。 说完,他也找来信使,至各处通传。 当流寇那会,保命第一诀窍就是果断。 邵贼不可能天天蹲在河北。 他早晚要回到梁县,那时候咱们再东出抢掠,机会多得是。 不过,如果能吃掉邵贼带过来的大军,那可是极大提振士气的事情啊。 鲁阳侯善战之名,动于大河南北。 杀掉这种晋廷名将,比杀十个庸将都管用。从今往后,河北诸郡还不是随便横着走? 想到这里,王桑的心突然间热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刘灵,刘灵也正看向他,颇有些心照不宣的感觉。 第六十八章 风雪之中的追袭 一阵马蹄声传来,百余骑穿过田野,冲到最前头。 正在行军的士兵们见了,纷纷高呼。 邵勋挥手大笑。 他默默看着行军中的纵队。 虽风雪弥漫,但士气仍然维持在相当水准上。 这不仅仅是因为战前动员的到位,也有后勤保障完善的因素。 至少,战兵人手一套绵衣。 绵非棉。 所谓绵衣,其实就是布面夹袄,里面塞着缫丝织布时剩下的丝绵——因为较短,不适合织布,故拿来作为御寒材料。 绵衣发展到后来,里面充塞的已经不仅仅是绵了。 成本高一点的用禽鸟羽毛,成本低的用苇絮。 在前汉的时候,为了方便冬季作战,甚至在里面塞铁片,制成绵甲,即所谓的“坚甲絮衣”。 但这种绵甲很不实用,防护力也很差,很快就被淘汰了。 士兵们宁可同时穿绵衣和甲胄,但更多的时候,绵衣也不穿,就披甲,冷就扛着,这样更方便,即所谓“都护铁衣冷难着”是也。 当兵打仗是一件苦差事,无论哪个年代都是如此。 “君侯!”路口站着一群老老少少,大概数十人的样子,高声呼喊道。 邵勋勒马停住,仔细看了一眼。 唐剑策马而至,低声汇报了一番,原来是本地豪强坞堡帅们,带着酒肉粮食前来劳军。 邵勋点了点头,然后看着众人,高声道:“父老厚爱,吾已知悉。粮肉且收下,酒么——” 他马鞭一指北方,道:“待破敌之后,再与河北父老共饮。” 说罢,拍马而去,风中还隐隐传来他的声音:“若还有血性,可入吾义从军,北上杀敌。” 车辚辚,马萧萧。 中军上万士卒迎着风雪,一刻不停地前进着。 片刻之后,便有十余壮士奔出人群,自带弓马、器械,跟着大军北上。 每过一个路口、村乡、坞堡,这样的场景反复上演,汲郡父老的抗敌热情已被完全点燃,不但送粮送物,还出了上百骁勇子弟从军,跟着鲁阳侯一起杀敌。 人是需要组织的。 组织起来的人,和一盘散沙的人,其能量天差地别。 官军的抵达,在恰当的时候,将这些人给组织了起来。 粮食解决了,物资解决了,甚至就连兵源都解决了一部分。 当这股力量越来越大之时,便不是谁能轻易阻挡的了。 ****** 刘灵、王桑二人主导的退却,计划很不错,但实际执行起来么,却不那么美好了。 最大的问题还是天气。 申时以后,天色又阴沉了下来。 北风横扫大地,吹动着漫天大雪,撤退中的人马艰难踟蹰着,甚至难以辨别方向。 这个鬼天气、这個能见度,就连斥候都失去了作用,所有人都闷着头赶路,同时暗暗后悔没有留在共县县城内。 有几支部队陆陆续续汇合了过来,但还有相当多的人马,却一时间失去了联络。 王桑、刘灵不得不放慢速度,边走边等待。 但他们这一放慢脚步,也给了追兵机会。 天色将黑未黑之时,后方突然奔来了数骑,还没等他们说话,兵刃交击声已隐隐传来。 刘灵暗骂一声,风雪这么大,都能听到厮杀声,追兵来得是多快啊! 他爬上了一座废弃房屋的顶部,试图瞭望敌情,但风雪太大了,天色也黑了一点,什么都看不清楚。 杀声越来越清晰。 很快,一条银色的钢铁长龙出现在眼帘之内。 刘灵下意识握紧拳头。 银色长龙的甲胄上落满了积雪,他们哈着白汽,端着长枪,排着整齐的队列,硬顶着风雪,快步前进着。 己方士兵完全不是对手,被打得节节败退。 “刺!”如林的长枪迅疾捅出,雪地上仿佛开了红色染铺一般,鲜艳得让刘灵的眼睛刺痛。 “杀!”一名长枪手刺杀当面敌人之后,甚至不用军官指挥,上下挥舞了一下,非常精准地使用矛杆,打落了一名冲过来的敌方步兵的长矛。 旁边一人眼疾手快,一枪捅出,将其格杀。 配合之默契,让人叹为观止。 刘灵甚至能想象得到,在过去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这些银色武士们一有空闲,就会互相对练,掌握了许多战场上的实用杀招。 他不想再等下去了,匆忙下了屋顶,召集一帮亲兵,迎面冲了过去。 银枪军武士已经冲进了村内。 数十人见着他们,直接就杀了过来。 当头一人背插认旗,似乎是个小军官。 刘灵一点没有废话,挺矛直刺。 对方居然没有避让,而是凶狠地持矛一拨,将刘灵刺过去的长矛打偏了,然后用力压矛,试图将刘灵的矛刃压住。而他左右两人,快上几步,一人挺矛直刺刘灵腋下,一人奔着他的腿脚而来。 亲兵们奋力截住两人的攻势。 刘灵愤怒地使起蛮劲,反手将小军官的矛斜压在地上,然后上前一步,突施巧劲,竖着用矛杆将小军官击退,随后不待其反应过来,闪电般举矛过顶,一枪斜刺,将矛头送入了小军官的喉咙,将其毙杀。 还没来得及兴奋,身旁响起惨叫,一名亲兵已向后仰倒,再无声息。 “呼!”一杆长枪带着呼啸的风声,直刺刘灵面部。 电光火石之下,刘灵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双腿弯曲,矛杆一格,长枪从其右肩上空穿过。 刘灵后退半步,举枪直刺,结果被另一人格住。 妈的,这些兵成精了!他心中暗骂,长枪格杀之术怕是练了不下五年,不但个人技艺出众,就连配合都十分默契。 “呼!”长枪又直刺而来。 刘灵后退一步、两步,对面的银枪军武士略有些心急,追击得快了半步,刘灵抓住机会,不退反进,一枪刺中对方腋下,再杀一人。 “杀了他们!”风雪中又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眼见着亲兵不断倒下,刘灵心中愈发焦躁,卖了个破绽,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刺死第三人后,终于破防了。 刚刚被他杀死的那名银枪军武士,从面相上看起来,不过就是个三十许人的憨厚苦力罢了。但他持矛动作标准,步伐坚定有力,目光一直在自己的面门、腋下、膝盖等甲胄遮护不到的地方打转,刺杀动作刁钻歹毒,迅疾如风。 在亲兵的卫护下,刘灵勉强格杀军官一人、士兵两人,却把自己累得够呛,气喘吁吁。 妈的,邵勋从哪找的这些人,一个个这么难缠。 “败了,败了!”风中传来令人颓丧的呼喊声。 刘灵再不敢耽搁,在一部分亲兵的簇拥下,转身便走。 另外一部分亲兵留下断后,与银枪军士卒缠斗在一起,双方不断有人惨叫着倒下。 “嘚嘚”马蹄声响起,刘灵如风一般冲出了村子,消失在夜幕中。 越来越多的银枪军杀了进来。 贼兵一哄而散,顾不得漫天风雪,顾不得深夜的严寒会不会把自己冻死,这会他们只想逃,只想离这帮技艺娴熟、杀人如麻的官兵远一点。 夜幕终于完全落了下来。 搜杀完最后一名贼兵后,银枪军士卒将伤损的马匹拖了过来,就地宰杀。然后拆了一些民房,开始生火,熬煮肉汤。 就着肉汤、干粮吃完饭后,他们还要继续追击。 这个恶劣天气,让他们引以为豪的步弓无法使用。但没关系,近战肉搏一样可以摧垮敌人。 他们是银枪军第一幢,大部分人都从军五年以上了,正面肉搏,不信有人能挡住他们的长枪丛林。 ****** 逃了大半夜后,刘灵在共县北境一个被他们占领的村垒内,遇到了一队正往回撤的己方兵马,总计两千人上下,这才松了口气。 结果才坐下来喝了点热汤,吃了几口干粮,村外又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铿锵的甲叶声在村垒前后响起,似乎有人在包抄他们? 刘灵看了看左右的亲兵,不过寥寥数十人罢了。 再看看村落内挤得满满当当的士兵,绝大部分是被拉来的新丁,此刻满脸惶恐,喧哗声四起。 “走!”他没有丝毫犹豫,换了一匹马,直接骑上,然后招呼能跟上的人全数跟上,向东突围。 黑夜之中,火把根本不起作用,只一会就被风雪打灭了。 刘灵也顾不得其他了,只认准一个方向,闷头狂奔。 他已经不再想部众们能不能逃出来,也不再想王桑此刻在何处,他只想逃得一命。 他在林虑还有数百人,在邺城还有近千兵,这都是他的老底子,只要收拢起来,还有复起的机会。 黑沉沉的夜色之中,跟在他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稀落。 途中找了个背风之地休息一番,吃了点食水后,刘灵换上马再度狂奔。 先向东,再向北,仓皇间跑进了林虑县境。 当十月十一日清晨的阳光从东边升起之时,能跟上他步伐的不过二三十骑罢了。 这个时候,一队人马从南边跑了过来。 刘灵刚想起身逃窜,却发现是仓皇北撤的己方人马,遣人一问,居然是王桑的部众。 原本在附近劫掠,结果没人通知他们撤退,也没有官军来打他们,打听到王散骑、刘平北都率军北还之后,他们失去了继续留在这边的勇气,带着抢来的人丁、财货就跑,不意撞到了刘灵。 刘灵松了一口气,堂而皇之地接过了指挥权,率部向北撤退。 他很清楚,经过一天一夜的厮杀,官军的追击高潮已经过去了。 黑夜之中,他和王桑的部众散得到处都是,官军再有本事,也弄不清楚他们都往哪跑了。 他现在安全了。但也有些欲哭无泪,撤退果然不是那么容易的。 邵贼追得也太紧,借着风雪掩护,直接把自己的兵散开,四处袭杀。 南下共县的这批人,不知道还有几人能还。 回到邺城之后,怕是要真的看石勒的脸色过活了。 那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一不小心,部队直接被他吞了…… 第七十一章 名不见经传之地 石勒终于下定了决心。 于是乎,大队骑兵在旷野中集结了起来,分成数股,朝着车阵冲了过去。 陈有根被分派到了前军车阵之内,眼见着敌骑袭来,一声令下,五百辅兵手持弩机,站到了横放着的辎重车之后。 部曲们举着大盾,站在各家“老爷”的身前,为其遮护箭矢。 另有五百辅兵拿着长枪、环首刀等器械,席地而坐。 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比较惊慌,毕竟没打过仗、杀过人,眼见着铺天盖地的骑兵冲来,换你怕不怕? 另外一部分人则只有些许紧张,多为河北降兵。 他们上过阵、杀过人,打过胜仗,也吃过败仗,知道真实的战场是怎么一回事。 但不管他们怎么想,这就是残酷而真实的战场,每个上了战场的人都没有选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偏厢车内,牙门军、义从军的弓手们已经上车,站在射击窗口前,拈弓搭箭,面容严肃,只待命令。 近战武士们也拿好了器械,随时准备动手,虽然他们不相信有骑兵傻到直冲大车。 “呜——”角声响起。 长剑军的单兵弩率先击发。 锋利的弩矢破空而去,落在冲过来的敌骑丛中,引起一片惊呼。 步弓手们也拉起步弓,将长箭射了出去,再度制造了一阵人仰马翻。 偏厢车车厢上响起了稀稀落落的“哚哚”声,那是箭矢落在上面。 辅兵部曲的大盾上也落下了一些箭矢,但软弱无力,造不成大碍。 与“挠痒痒”的骑弓相比,步弓和单兵弩的杀伤就十分可观了。 冲过来的数百敌骑中,落马者数十,惨叫声不绝于耳。 只这一轮对射,敌骑就吃了大亏。 因此,在草草兜了一圈之后,他们狼狈地退回了出发地。 片刻之后,似乎不死心似的,他们换了一个方向,再度袭扰。结果毫无悬念,撂下数十具尸体后,向远方退去。 中军、后军也遭到了敌骑的袭扰。 李重在后军车阵内指挥府兵、牙门军,沉着冷静地击退了敌军。 邵勋在中军,甚至没有插手指挥。 全员会射箭的银枪军士卒挽起强弓,挨个点名,给敌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看了一会之后,他便吩咐埋锅造饭,无需惊慌。 天边最后一丝亮光也被黑暗吞没了,火盆、火把被点了起来,照得营地一片亮堂。 士兵们分批吃饭,恢复体力。 遗落在车阵之外的伤马、死马被拖了回来,辅兵们手脚麻利,当场切割,熬了许多肉汤,分给诸营将士。 “石勒请客,马肉甚是美味啊。”邵勋端着一碗肉汤,唏哩呼噜喝完,笑道。 众人哈哈大笑,紧张的气氛消散一空。 待众人笑完之后,邵勋放下木碗,又道:“我看石勒不死心。入夜之后,可能会遣人来攻,不可掉以轻心。” “诺。” “还是老规矩,各幢各有防区,未得命令,乱跑乱撞者,无论敌我,皆杀无赦。” “诺。” “吃完赶紧睡觉,定好轮换值夜人选。” ****** 静谧的夜空之下,石勒登上了一处高坡,看着那片灯火通明的营地。 营地外围是车阵。 打退第一次袭扰之后,晋兵还抽空安放了拒马、鹿角,甚至挖了简易陷马坑。 骑兵直冲,没有任何胜算,只会被射成刺猬。 那么派步兵进攻呢? 老实说,石勒有这個冲动,但又有些犹豫,于是向谋士们询问。 “大王不可。”刁膺连忙劝阻,只听他说道:“若经年征战之兵,或可一试,然我军步卒,泰半新丁,很可能夜袭不成,反倒把自己阵脚弄乱。” 石勒一皱眉头,又看向张敬。 “大王若实在想夜袭,或可遣少许精卒一试,若不成,天明后再做计较。”张敬回道。 石勒微微颔首,心中已经有了计议。 他下意识看向张宾,张宾对他点了点头,道:“大王明鉴。” 三个谋士意见统一,石勒便放弃了夜袭的打算,只着骑兵不断骚扰,让晋军惊慌,睡不好觉,体力大亏,天明后再决胜负。 一夜无事——如果你忽略掉黑夜中时不时响起的瘆人惨叫的话。 二十五日阳光升起的时候,晋军营地内已经开饭了。 敌骑照例前来袭扰。 不过,在经历了昨天之事后,车阵内的晋军士卒们已经能够平常心对待了。 千余骑规模的冲锋袭扰都无成效,就这百余骑吓唬谁呢?你们甚至都不敢靠近步弓射程范围,趁早别白费力气了。 用完早饭后,全军休息小半个时辰,然后继续出发。 这个时候,他们与昨天行军的方式又不一样了。 简单来说,车阵更短了,也更宽了。 两边的大车甚至行到了田野之中,他们根本不在乎践踏禾苗——如果种了冬小麦的话——遇到难以跨越的地方,甚至会填平水渠、铲掉田埂。 军争之事,本就如此。 两军在道中相遇,不可能只在驿道上打仗,一旦摆开阵势,直接就去田野里了,有时候甚至会拆掉民房,免得阻碍进兵。 车队辚辚前行,一路上鼓角之声不断。 昨天被敌人驱赶回来的骑兵,又被撒了出去,远远散开。 他们的主要任务还是为了查探消息,免得被敌人扑到近前还不自知。 不出意外,敌骑又开始了围猎,目标就是晋军的骑兵。 他们利用人多势众的优势,不断压缩其活动范围,最后将其逼入车阵强弩保护范围之内。 车阵有时候会停下来,搭起一个简易高台,登高望远,瞭望敌情——主要是为了寻找有无敌军步兵大队。 步兵行动迟缓,不可能短时间内靠近车阵,定时瞭望即可。 行至近午,全军停了下来,然后迅速开始布阵。 邵勋登上了高台。 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队又一队的敌军步兵,旌旗林立,鼓声阵阵。 他笑了,然后问了下地名。 “野马冈。”唐剑回道:“离邺城还有七里。” “石勒不敢再放我向前了。”邵勋说道:“这一战,避无可避,对谁都是如此。” “君侯等很久了吧?”唐剑笑道。 “我和石勒都等很久了。”邵勋说道:“传我将令……” ****** 野马冈,名不见经传之地。 所谓山冈,也不过是一处小土梁罢了,一点不雄伟,一点不巍峨。 大晋永嘉二年(308)十月二十五日的正午,晋、汉双方八万将士在此汇集,定胜负,也决生死。 晋军近两万人,环车为阵,三阵呈品字形,互为援应。 汉军六万余步骑,在旷野之中列阵,以排山倒海之势压来。 午时三刻,双方都吃完食水,休息完毕。 刹那间狂风大作,军旗翻卷,让人惊诧莫名。 风很快就停了,汉军一个万人大阵趁势掩杀而至,他们没有任何犹豫,直接选择攻打兵力最雄厚的中军车阵,试图一举压垮晋军。 “呜——”角手们深吸一口气,鼓起腮帮子,奋力吹奏了起来。 密集的弩矢最先发射。 这不是府兵手里的单兵弩,而是架于辎重车上的强弩。 如长矛般粗长的弩矢激射而去,带着死亡的尖啸,直接落在了汉军步兵大阵之内。 大盾、铁铠根本抵挡不住,前进中的步兵稀里哗啦躺了一地。 敌骑出动了,但他们没有冲击车阵,更像是督战队一般。 步兵大阵后方还有阵,前排已经架起弓弩,只要有人回顾,立杀之。 走在最前面的人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冲。 弩矢一刻不停地击发着,前后已经制造了三百余人的伤亡。 敌军加快了脚步,也顾不得阵型混乱了,瞬间冲到了六七十步的距离上。 单兵弩、步弓齐上,箭矢如雨点般落下。 如果说强弩制造的伤亡只能算小儿科,单兵弩也只是挠痒痒的话,步弓的杀伤力可就十分吓人了,因为弓手的数量实在太多,投射密度不是弩能比的。 前排的盾手经历了三轮打击,基本已经死伤殆尽。 身披铁铠的重步兵冲到三十步直射距离上时,面对密密麻麻的箭矢,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在地。 但他们无路可退。 前排被后排推挤着,前阵被后阵威逼着,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杀!”射完最后一轮箭后,绝大部分银枪军武士将步弓挂在腰间,然后抄起器械,与敌人战在一起。 刀盾手站在车厢上,用一人高的大盾死死遮护住全身,将敌人刺过来的长枪向外推。 手持木棓、长柯斧的壮士奋力挥舞着手里的钝器。 “嘭!”沉重的长柯斧砸在一名敌兵的胸口,碰撞之处立刻肉眼可见地凹陷了下去。 这个试图爬上车厢的敌兵轰然倒下,砸得身后好几人跌跌撞撞,一片混乱。 “嘭!”木棓砸在兜盔之上,被砸之人满脸鲜血,一声不吭倒了下去。 “嗖!嗖!”有步弓手靠了过来,利用车辆之间的间隙,几乎可以闭着眼睛朝外射箭。 正往前涌的敌兵无遮无挡,成片倒下。 但他们还在往前涌,满脸狰狞地冲击着一个又一个车厢。 已经有盾手被人刺中,惨叫着倒地了。 敌兵大喜,顺着这个空缺就往上爬。 长柄斧、木棓齐至,将一个又一个试图攀爬的敌军扫倒在地。 但他们人数太多了,又一个盾手倒地,一名银枪军长枪手在连续刺死七八个敌人后,被人刺中甲叶缝隙,惨叫着摔落车下,瞬间淹没在人群之中。 数名敌兵爬上了辎重车车厢,还没来得及欣喜呢,密集的弩矢射来,胸口飚射而出的鲜血在阳光的照耀下,显现出了妖艳的金红色。 几名司州丁壮鼓起勇气,扛着大盾冲上了车厢补缺。 他们大喊大叫,发泄着心中的无边恐惧,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将敌人伸过来的武器奋力向外顶出。 枪头刺在大盾之上,刮擦之声让人心里发毛。 环首刀劈在盾牌上面,一声声仿佛催命一般。 长柄斧、木棓一刻不停地挥舞着。 人员密集的战场之上,没有比钝器更好使的了。 甚至有一名力大无穷的牙门军士卒,奋力挥舞着旗杆。 旗杆所至之处,敌兵就像狂风劲吹之下的衰草,尽皆摧折。 一名义从军将士杀至兴起,热血上头,甚至直接跳下了车厢,冲向敌兵人群,木棓接连挥舞,不知道打折了几根肋骨,又砸烂了几个头颅,直到他被人群彻底淹没为止。 第一波凶猛的进攻持续了小半个时辰。 敌兵如海浪一般,一浪浪砸向车阵。 车阵就像那坚固的长堤,将汹涌的浪潮尽皆粉碎。 “嗖!嗖!”弓手们大概是最安全的了,他们一刻不停地将箭矢投入密集的人群之中,制造着开战以来最大的杀伤,直到敌军坚持不住,向后溃退为止。 “咚咚……”鼓声陡然激越了起来。 正席地而坐、养精蓄锐的一千二百名银枪军武士猛然起身。 辅兵们奋力拉开了几辆车,打开一个缺口。 一千二百名银枪军顺着缺口汹涌而出,追着溃退的敌军大肆砍杀。 敌兵溃得更厉害了,并且四散而逃。而他们的这种行为,又阻挡了己方骑兵的冲锋,让追击的银枪军士卒能够更从容地斩杀敌人。 “噹噹……”钲声响起,追杀了百余步的银枪军武士慢慢撤了回来。 辅兵们又将辎重车、偏厢车拉了回来,阵复如初。 溃逃的敌军冲向后阵,后阵万箭齐发,将逃回来的敌兵成片扫倒。 逃兵们哭爹喊娘,纷纷向两边溃去,由军官老贼们收容。 战场一时间沉寂了下来。 石勒站在高坡上,吃惊地看着这一切。 上万人冲向车阵,不过小半个时辰,就伤亡过半。 这场战斗,打得委实太惨烈了一些。 征战数年以来,他还是头一次遇到邵勋这样的敌人。 他的弓手实在太多了,近战搏杀的甲士也技艺娴熟,勇猛无比,整个车阵像刺猬一般,对所有冲杀而至的人虎视眈眈,并将其生命吞没。 王弥、王桑二人站在他身旁,看得面如土色。 晋军这种阵势,要多少人命去填? 刘灵的脸色同样很不好看。 在那个风雪之夜,他早早领教了银枪军武士的难缠,今日这场攻防战,再一次印证了他的观点,骑兵拿不下他们,步兵就更没戏了。 石超沉默地看着,仿佛事不关己一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石勒很快恢复了正常,犹豫片刻之后,下令第二阵发起进攻。 “沙沙”的脚步声很快响起。 沉默的步兵大阵再度涌向车阵。 胆小的新兵甚至已经开始哭泣。 胆大的人也暗暗祈祷晋军的弓弩不要落在自己身上。 纵是积年老贼,在看到车阵内外盔甲精良、严整以待的重甲步兵之时,依然忍不住干咽唾沫。 但这就是战场,也叫立尸场。 以血肉之躯,直面锋刃,是所有武人的宿命,不管你愿不愿意。 “嗡——”阳光似乎被遮蔽了一般,铺天盖地的箭矢落了下来。 勇敢的、怯懦的、技艺娴熟的、武艺荒疏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主动从贼的、被迫入伍的……等等,在这一刻,什么都不重要了,所有人都公平地接受着强弓劲弩的审判。 能活下来的,唯有运气好的。 汉军如同牲口一样,被驱赶着发起了二次进攻。 汹涌的浪潮卷土重来,重重拍向无数大车组成的崖岸,然后被击得粉碎。 一波又一波的攻势,产生了无数的尸体。 杀到最后,尸体层层叠叠,几乎与车等高,双方的武士站在尸体之上,舍命搏杀。 有人矛杆捅断了。 有人盾牌被砍得破碎开来。 有人拉断了弓弦。 有人刀卷刃。 灰色的浪潮在持续冲击了三次之后,后劲不足,向后溃去。 车阵再度被打开,这次换一千五百名牙门军将士追杀。 敌人溃不成军,麻木地向后奔跑着,任凭晋军的刀枪落在他们背上,丝毫不敢反抗。 敌军骑兵出动了。 这次规模不小,且提前找好了路线,出动了整整两千骑。 “终于等到你了!”邵勋一拍高台栏杆,当场发下命令。 片刻之后,开战至今从未出手过的“幽州突骑督”亮相了。 整整一百骑,人马俱披重铠,手持沉重的大戟、马槊,顺着车阵缺口鱼贯而出,在车阵外集结。 “命中虎贲督”三百余骑、义从军不到两百骑紧随其后,甚至就连府兵都出动了擅长骑战的三百人。 九百骑以具装甲骑为先锋,借着混乱战场的掩护,朝直冲过来的敌骑横击而去。 羯人轻骑兵的任务是冲击越阵追杀的晋军,行至目的地附近时,陡然看到具装甲骑向他们迎面冲来,顿时吓得亡魂皆冒。 但混乱狭窄的战场压根容不得他们做出任何机动。 具装甲骑拦腰冲了过去,将他们截成两段。所过之处,羯人轻骑兵纷纷落马,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命中虎贲督、义从军、府兵们紧随其后,大肆砍杀,轻松收割着敌骑的生命。 羯骑一看不对,纷纷拨转马首,向后溃去。 具装甲骑远远兜回来后,死死咬在后面。 命中虎贲督、义从军、府兵亦调整方向,跟在具装甲骑身后,席卷溃骑,越冲越猛,士气爆棚。 羯人溃骑逃命的方向正是中军大纛所在之处,盖因石勒将所有骑兵都攥在手中,没有放给任何人。 此时见到千余骑向这边亡命溃奔,顿时气急败坏。 他让人连连挥舞旗号,但没有任何效果,逃命的人是听不进任何东西的。 “唏律律!”已经有部大带着骑兵撤退了。 “竖子!”石勒急得大骂。 但没人感到羞愧,打不过就跑,我们是来捞好处的,不是陪伱送死的。 更多的部大带人撤退了。 桃豹、支屈六等人冲了过来,劝道:“大王,先撤吧,回过头来再收拾残局。” “你们!”石勒眼睛都红了。 六万大军啊,这里有六万大军啊! 他这一撤,还能回去几个? “快扶大王上马!”桃豹一使眼色,几名亲兵上前,七手八脚将石勒扶上马背。 张敬等谋士见战事不利,也顾不得其他了,纷纷拉过马匹,翻身骑上。 凌乱的马蹄声响起,似乎映照着石勒的心情。 奔逃途中,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见立纛之处,一片混乱。 有人卷旗而走。 有人大声喧哗。 有人发足狂奔。 有人弃械跪地。 片刻之后,具装甲骑以一往无前之势,冲破重重阻截,撞飞无数残兵败将,来到了大纛之下。 骑督段良勒住马匹,在乱哄哄溃逃的人群之中,艰难地下了马背,然后抽出一把斧子,照着大纛一顿猛砍。 石勒的帅旗,不情不愿地砸落地面。 第七十二章 欢喜与哀愁 早在具装甲骑冲散贼军两千骑的时候,牙门军一千五百步兵已经追着敌军大肆砍杀了起来。 追出去上百步后,他们压根没听到收兵的钲声,反倒是在其身后,又有整整三个幢的银枪军步兵追了出来。 不光如此,辅兵们还在后方整队,依次而出。 车阵上一下子开了三个缺口供其出入。显而易见,这是放出胜负手,痛打落水狗了。 而在主阵的西北、西南两侧,车阵亦同时打开,接到命令的陈有根、李重各遣两千余兵出击。 万余将士呐喊着冲向敌军,鼓噪而进。 敌军第二阵步兵直接溃散,向后奔逃。 后阵再次万箭齐发。 但这一次,他们没能驱散掉无脑乱跑的贼兵。 溃兵一排接一排倒下,欲往两侧跑,但两侧尽是高亢的喊杀声,无奈之下,只能推挤着前面人,以他们为肉盾,一股脑地涌向己方后阵。 追兵一刻不停,手起刀落,长枪攒刺,溃兵涌入后阵,直接将其带崩。 至此,尚存于战场之上的四万贼军步卒整体崩溃,被三路追杀而来的万余晋军杀了个人仰马翻。 邵勋站在高台之上,气定神闲地看着这一刻。 数万人崩溃的场面是壮观的,极为震撼人心。 从高处俯瞰而下,三把锐利的尖刀从左中右三個方向捅入敌人柔软的腹部,瞬间打出了巨大的伤害。 追亡逐北,一往无前。 而这个时候,石勒的帅旗才刚刚落地。 他没有任何翻盘的机会了。 “石勒这人,也不知怎么成势的……”邵勋摇了摇头,下了高台。 随公师藩造反时,被范阳王司马虓杀得大败。 去年的东武阳之战,五万大军在苟晞面前被打得总崩溃。 历史上明年的飞龙山之战,十余万大军被王浚杀得大败而逃。 这人前期的关键战役不知道输了多少场,最后居然能基本统一北方,也是个异数。 或许,坚韧不拔、善于纠错是他的优秀品质吧。 整个追击行动一直持续到傍晚才落幕。 九百骑兵最先回来,然后是步兵。 粗粗一点计,此战斩首两万余级,俘万人,算是彻底击溃了南下汉军主力。 车阵内外,人人喜气洋洋,高谈阔论,大笑不已。 苦逼的辅兵们又要打扫战场,又要照料伤兵,还要生火做饭,甚至要修理器械、修剪马蹄、整理物资…… 将士们吃饭的时候,邵勋带着亲兵至各营巡视。所至之处,虽然没有太多言语,但从将士们的表情、动作来看,主帅的威望又提高了。 这就是战争红利。 除了战场缴获、地盘、名气之外,在军队中威望的提高,同样是巨大的收获。 没人喜欢跟吃败仗的人混。 打胜仗的人,总是更容易得到他人的投靠。 出征的两万大军,自己人只占了一半,剩下一半人是朝廷配属的。他们是人,不是机器,跟着鲁阳侯打了这么大一场胜仗,心中自然会有倾向。 或许,在当前这个阶段,这种倾向还不足以让他们背弃朝廷,投靠邵勋。但正所谓量变产生质变,当形势大变时,就会显现出威力了。 吃罢晚饭之后,邵勋没有任何犹豫,趁着敌军大败,惊魂未定的有利时机,全军北上,入夜后夺占邺城。 几乎与此同时,他令李重、陈有根二人率牙门、长剑二军及辅兵丁壮七千余人,携带辎重车、偏厢车北上追击——他特别叮嘱,大军以持重为主,先以己之不可胜,待敌之可胜,毕竟贼人的骑兵大部分都逃掉了。 ****** 石勒被部下簇拥着溃逃之后,先向东,再向北,直至半夜时分,马力实在不足之时,才停下来休息。 他让各将自报本部兵马数量,粗粗点计一番,身边已不足三千骑。 王弥、刘灵仍跟在身边,此时正在外面喂马,与部下们待在一起。 石超、王桑则掉队了。 这一仗,败得实在太惨了。 吃了些食水后,他幽幽咽了口气,然后见到众人都垂头丧气的,眉头一皱。 片刻之后,他脸上挤出了些许笑容,道:“一个个垂头丧气作甚?” 夔安抬头看了下他,欲言又止。 石勒哈哈一笑,道:“当年在茌平苑劫道的时候,咱们才百余骑。后来跟随公师藩起事,被豫州兵追得东奔西跑,部众四散。” “公师藩败后,汲大将军自己单干,部众扩充至五六万人,后又被苟晞击败。最惨的时候,身边不过千骑。” “投奔汉天子后,一番辛苦,终有数千落、万余骑。此番前后忙活两月,众至数万,虽被邵勋击败,但仍然不算亏。” “眼下有三千骑,再收拢收拢,五千骑不是问题。剩下的兄弟也未必就死了,可能已经跑回家了,到时候还能见面。” “赵郡那边,旬日前便已转运丁壮、财货回并州,咱们即便就这样回去,也是大赚,何忧之有?” 石勒一番话,先忆苦,再思甜,还是有点效果的。而且他并没有说谎,都是实情,一点没夸大。 自几年前起事以来,他们就是这样一路吃败仗过来的。但失败并没有压垮他们,反倒让实力愈发壮大,越打越强。 众人仔细想想,确实是这么回事,于是士气稍复。 不过,终究是吃了大败仗,不可能完全恢复。尤其是这次,聚拢了六万余步骑、无数钱粮财货,是他们起事以来最兵强马壮的时候,也是心气最高的时候,结果被人来了当头一棒,怎么可能不难受? 场中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众人各自吃着食水,想着心事。而就在这个时候,张伏利度、张督、冯莫突等人走了进来。 石勒心中咯噔一响。 “大王。”三人齐齐行礼。 你看我我看你之后,还是张伏利度开口了:“部众们吵着要回家,不想打了。” 石勒沉吟着。 内迁诸部,即便过了百余年,仍然是传统的部落组织形式。 部落由氏族构成。 所谓氏族,可以简单理解为姓氏,头领有姓,他的姓就是这个氏族的名字。大部分人无姓,立功后可以以本氏族为姓,盖因一个氏族的成员之间基本都有血缘关系。 一个或多个氏族共同组成一个部落。 部落首领需要得到氏族头人的支持,不然根本坐不稳位置。 氏族头人对部落首领不满,有可能拉着本氏族的人出走,加入别的部落。 当然,由多个氏族构成的部落,也有可能脱离某个部落联盟,加入另一个部落联盟,这都很正常——大名鼎鼎的契丹八部,其实就是一个部落联盟,唐玄宗时以大贺氏族为首,故称“大贺氏联盟”,玄宗中期被唐军击溃重组,以楮特部落的遥辇氏为可汗,故称“遥辇氏联盟”,而迭剌部落的耶律氏则世为军事首长(夷离堇)。 羯人、乌桓、匈奴都是这个组织形式。 所以,当张伏利度提到有部众吵着离开时,他也没办法。 石勒的眉头皱得很深。 以前还不觉得,经过野马冈之战,他愈发深刻认识到了部落兵的危害。 他没法直接指挥哪怕一个兵,必须通过部落首领下命令,而部落首领则要通过氏族头人来执行军事行动,因为他们是以氏族、部落为单位出动的,而不是队、幢、军等晋、汉步兵常见的军事组织形式。 这种部落兵,以利相聚,无利则散,不可能为你死战的。 “部大走之何急也。”石勒很快反应了过来,拉着张伏利度的手,笑道。 张伏利度叹了口气。 他接受了汉国的官职,其实是愿意服从石勒命令的,但底下人不理解啊。 汉国又不发钱粮,出征要自备马匹、器械,亏的都是自己的钱。若能抢到东西还好,抢不到的话,凭什么听你的? “真要走?”石勒没有松开手,轻声问道。 “真要走了。”张伏利度说完,似乎为了安石勒之心,又道:“回去之后,明年还会尊奉大王之命出征。” 石勒暗松了口气,对张伏利度等人说道:“诸位部大也不容易。班师之后,我会遣人送一批钱粮过去。” 张伏利度等人大喜,齐声道:“多谢大王赏赐。” 石勒亦笑,待张伏利度等人离开后,脸色才阴沉了下来。 眼见着屋内全是亲信,他也不掩饰什么了,直接说道:“此辈只可驱使,不可倚之为臂助。” 刁膺等人默默点头。 “大王。”桃豹起身说道:“此番抢了不少钱粮,回去之后,不妨以此招诱代北诸胡,编练成军,或可如臂使指。” “大王,早该这么做了。”夔安在一旁帮腔道:“在张伏利度、冯莫突等人头上也花了不少钱了,到头来兵还不全是咱们自己的,有甚意思?” 石勒伸手止住了众人的话。 事实上他心中已经有了决定,征战河北,还是得靠自己人,桃豹等人说的话并没有错。 不光代北杂胡可招募,甚至连匈奴部众都可招诱而来——呃,方才听到桃豹提到“胡”之一字,他微微有点不喜,但这会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吃一堑长一智。 吃一次亏,就要总结经验教训,再加以改进。 骑兵要以自己人为主。 步兵也要好好练,随意征发入伍的丁壮,在邵勋那些技艺娴熟的精兵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明年——要不去王浚那里碰碰运气? 听闻他麻烦缠身,都已经派兵前往辽东支援段部鲜卑了,或许无力看顾常山、中山等郡国。 至于邺城么,石勒短期内是不想来了,真的晦气,待实力积蓄到一定程度后,或可再次尝试南下。 第七十三章 人心 战后第二天的邺城非常平静,甚至有些过于平静了。 与汲郡父老竭诚欢迎朝廷大军相比,邺城百姓就是漠然以对了。 其实这也不怪他们。 四年前,王浚攻破邺城,鲜卑在此狂欢,死者逾万。 两年前,新蔡王司马腾入主邺城,百般盘剥,家破人亡者不在少数。 一年前,汲桑攻破邺城,死者以万计。 今年,石勒再破邺城。还好,死的人不算多,石勒还是愿意约束军纪的。 另外,邺城或许也没多少人可死了吧。 石勒破城不过月余,邵勋又收复了这座被贼军放弃的城市。 四年之间,四次易手,死者不计其数,财货损失更是难以估算。 试问如果你是邺城百姓,对这些来来回回的大兵们有好感吗? 如果你是邺城百姓,对洛阳朝廷还有几分忠心? 邵勋行走在宽阔笔直的街道上。 军士们如临大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所有百姓被勒令紧闭门窗,不许探头探脑,违者以刺客论处。 甚至就连街道两侧的房顶上,都有牙门军的弓手攀爬了上去,目光灼灼地盯着各处。 邵勋对此很不高兴,但所有人都坚持这么做。 对此他只能沉默。 是啊,他已经是一个冉冉升起的军政集团的核心了。 这个集团的武人们不在乎邺城百姓怎么想,甚至不在乎天子世家怎么想,他们只希望保住自己的利益,不希望看到集团分崩离析。 如果邵勋被人刺杀于邺城,没有一个人有足够的威望挑起大梁,继承领袖的位置。 广成泽武人集团,势必会解体。 “开门!”邵勋随意挑了一户百姓家,说道。 这是一個小院,兴许里面住了还不止一户人。 唐剑没有废话,直接开始敲门。 许久之后,才有一老者颤颤巍巍地打开了院门。 如狼似虎的军士瞬间涌了进去,挤满了每一个角落,甚至还有人拿长枪戳刺角落里的一个柴堆。 老者何时见过这个场面,顿时吓得哆嗦了起来。 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勿忧,不是来索逃兵的。” 说罢,他径自走进了堂屋。 屋分三间,左边是卧室,可能是老两口住的,因为此时正有一个老太婆躲在屋内,眼怀恐惧地看着挤进来的铁甲武士。 他们一个个神色漠然,手抚在刀柄之上,目光扫视四周,落在她身上时,仿佛在看物件一般。 在死人堆里滚过几回的老兵,不把别人的命当命,有时候甚至也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堂屋右边同样是一间卧室,此时传来一阵惊叫。 邵勋走了进去,数名银枪军武士正要去掀榻上的被子。 被子下窝着一大一小两个少女,已经缩到了墙角,瑟瑟发抖。 “够了!”邵勋说道。 银枪军武士立刻退了回来,持械肃立着。 老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连声说道:“将军不可!将军不可啊!” 邵勋搀扶住了他,问道:“老丈怕甚?” 老人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唯紧张地看着两位少女。 “这是你孙女?”邵勋问道。 “是。” “令郎呢?” 提到这事老人眼圈一红。 他还没说什么,对面卧房里的老太婆却抽抽噎噎了起来,道:“我家本有三男,长男随成都王攻洛阳,再也没回来。二男为汲桑所征,都说他死在了东武阳。三男尚未长成,却暴病而亡。就连我家长男之妇,都受不了跑啦……” 说到这里,老太婆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老者以目示意,不断对老妇使眼色,担心她哭得太厉害,让这帮兵大爷们厌烦,直接一刀斩了。 邵勋走向榻边。 小小的薄被根本掩盖不住两位少女的身体,大半个肩膀露在外边。 老者欲上前阻止,直接被两名亲兵给按住了。 邵勋脱下披风,盖在少女肩上,转身问道:“日上三竿了,为何窝在榻上?” 老者一愣。 “君侯问你话呢。”唐剑提醒道。 “这……”老者嗫嚅了一会,方道:“成都王、南阳王、新蔡王、汲桑、和都督、石大胡来来去去,征派频繁,家中衣物多被征收。而今就两套衣物,谁出门谁穿。” 邵勋叹了口气,他早猜到了。 比起坞堡内的庄客部曲们,自耕农和城市居民尤其凄惨,因为没人庇护他们。 当然,如果战争深入进行,坞堡的生活也会急剧恶化,早晚的事情罢了。 他拉过唐剑,吩咐了两句。 唐剑立刻照办。 片刻之后,有亲兵捧来了几匹绢帛、麻布,还有人搬了几袋粮食。 “布收下吧,给她们做几身衣裳。粮食藏好了,莫让人知道。”邵勋对老者说道。 老者大张着嘴巴,不敢置信。 “我不是什么好人。我首先要养活我的兵,让他们吃好喝好,然后才会考虑百姓过得好不好。”说到这里,邵勋拍了拍老者的肩膀,道:“但有些时候,我也会任性一番。” 说罢,看了一眼俩少女。 大一点的有些羞涩地转过了脸去,小一点大睁着眼睛,看着这个身材魁梧的“君侯”。 邵勋笑了笑,转身离去了。 军士们排着整齐的队列,跟在他身后,铁甲铿锵,鱼贯出门。 “缴获的财物,归属邺城百姓的,着即归还。其他的,好生收拾,运回梁县。”邵勋吩咐道。 “诺。”唐剑应下了。 邵勋继续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走着。 邺城缴获之财物,显然不全是在城中抢掠所得,还有大量来自周边诸郡的钱粮。 邵勋不是好人,他做不到分毫不取,但眼皮子底下看到的,他也不会装看不见。 就像进军关中的时候,他半激于义愤半出于其他目的,将烧杀抢掠的五千鲜卑骑兵闷死在城内一样,看不到就算了,他也有很多顾虑,不可能随心所欲,但看到了之后,他没法再无动于衷,没法像司马祐、戴渊、刘琨一样与鲜卑称兄道弟。 人,本身就是矛盾的啊。 二十七日,邵勋又像在襄城时那样,收殓邺城及周边死难者尸骸,带着官员将士举行会葬。 与此同时,他认真思考起了班师之后,汲、魏、顿丘三郡的权力安排问题。 权力最厌恶真空,你不填补,自然有别人来填补。 汲郡已经有了老丈人庾琛,这几年内威望逐步蹿升,控制力还是很强的。 顿丘郡同样遭到了石勒洗劫,而今皆已退走,一支偏师就能占领。 魏郡太敏感,邺城又是朝廷紧盯着的地方,不可能给你。但邺城之外,却并非不可操作。 关键是人心。 人心向着伱,你即便一时当不了刺史、太守,也可以实际控制这片土地。 人心不在,再没有大义,那就真的不好办了。 野马冈之战,在都督、刺史完全缺位的情况下,邵勋独自击败了刘汉大军,他估摸着,人心还是有的。 如今需要做的,就是继续巩固,并等待消息逐步扩散、发酵。 他还需要继续留在邺城一段时间。 打完仗就撤,起码损失一半以上的好处,智者所不为也。 二十八日,报捷信使离开了邺城,奔往荥阳、洛阳。 野马冈之战的消息,也在河北大地上飞快地扩散着。 ****** 离开邺城后,石勒一路向北奔逃,沿途收拢了点残兵败将。 十月底的时候,仓皇抵达中丘。 此时一清点,身边只有骑千五、马两千七百,留守中丘、襄国两地的步卒汇拢过来,也不过两三千人罢了。 稍事休整一天后,听闻追兵已过邯郸,直奔襄国而来,又带着这不到四千步骑北上常山。 行至半路之时,甚至嫌步卒走路太慢,分派部将统带之后,又一路奔往井陉。 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呢?石勒就是典型了—— 十一月初五,刚刚抵达井陉的石大胡遇到了集结而来的幽州兵及常山、中山二郡兵数万人。 他完全没有抵抗的念头,丢下还在转运物资的部分人员,西窜回了河东。 好在幽州兵没和他较真,俘虏一批财货后,兴高采烈地离去了。 这一仗,真是打得石勒欲哭无泪。 野马冈之战前,他在邺城指挥着六万二千余步骑,在赵郡、常山一带还有三万步卒在转运钱粮、牲畜。 如果算上中丘、襄国等地的少许留守兵马,兵众已近十万。 野马冈之战后,六万兵覆灭大半,转运物资的三万大军也被幽州人咬走了五六千。 被他亲自带回河东的不过一千五百骑兵罢了,其中至少一半还是王桑、刘灵的青州老贼,将来会不会被索要回去还不一定呢。 遗弃在山东的步卒最终能跑回来几千人了不得了。 也就是说,他现在能直接控制的不过就三万步骑罢了,绝大部分还是新兵。 羯众、乌桓七千骑最终能回去五千就不错了,甚至只有四千。 明年怎么打,该好好想想了。 在石勒撤回河东的同一时间,败报也传到了刘汉的国都蒲子县。 刘渊正带着人在山中打猎,看完之后,沉默许久,然后唤来了大鸿胪范隆。 范隆抵达之后,见到了刘宣、刘猛、刘和、刘聪、刘曜、刘欢乐等宗室,以及呼延翼之类的外戚。 除他们之外,只有一人比较特殊:氐人酋长、镇西将军单征。 他女儿单氏刚刚被立为皇后,与呼延皇后并列——是的,大汉现在有两位皇后,即呼延皇后、单皇后。 这个女人,范隆曾经见过一面,本为陛下侍妾,或许出于拉拢需要,被立为皇后。 对陛下的这种行为,范隆没有太多异议。 草创之时,为了拉拢人心,不得不如此,也是没有办法。 但这个女人,长得实在漂亮,被很多人觊觎,其中甚至包括车骑将军刘聪。 红颜祸水,却是个隐患。 “朕早年识得邵勋,屡次相召,不来助我,惜哉。”刘渊说这话时,颇有些遗憾的表情,神色间更有些追忆,似乎在感慨逝去的时光。 “陛下,臣办事不力,以至于此,请责罚。”范隆上前,躬身一礼道。 “范卿何须如此?”刘渊反应了过来,连忙拉起范隆,叹道:“朕并未责怪范卿,只是感慨英才不为朕所用罢了。” 范隆直起身子,一脸感激之色。 “还是谈正事吧。”刘渊说道:“方才单卿建议朝廷向关中用兵,众不能决。忽又听闻河北之败,更是众议纷纷。范卿乃朕之股肱,可能建言?” 范隆眼角余光悄悄扫过众人的脸色,思忖了下后,便道:“臣闻天无二日,人无二主。晋国骨肉相残,民不聊生。殿陛之上,乃亡国之暗夫,江湖之间,多无用之士人。如此孱弱之象,合该攻之。” “哦?”刘渊笑了,道:“朕都不敢小瞧晋国君臣,范卿何轻之耶?野马冈之战,石勒六万大军土崩瓦解,鲁阳侯邵勋威震三台。晋国如此气象,何来亡国之说?” “六万新附之卒,难挡二万悍勇之兵。”范隆回道:“大汉有劲兵二十万,却非邵勋所能抵挡。王师大举南下之日,便是邵勋投归明主之时。” 刘渊哈哈大笑。 范隆察言观色,在顺着他的意思说话,这不难看出来。 不过,他确实有这个意思,只不过还没下定决心罢了。 “卿再走一趟洛阳吧,为朕打探虚实。”刘渊吩咐道。 “臣遵旨。”范隆应道。 “河北之局,你觉得该如何处理?”刘渊又问道。 “陛下当遣使安抚平晋王。”范隆回道。 既然河北不是朝廷的用兵方向,那么就需要好好安抚石勒了,至少要让他打起精神,继续为朝廷牵制晋国河北的人力、物力、兵力。 “传旨,授石勒安东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一应幕职,着即报来,有司当准其所请。”沉吟片刻后,刘渊做出了决定,下令道。 而这道旨意一出,匈奴下一个主攻方向基本明确了:不是洛阳便是关中,河北已经被排除在外。 “邵勋击败石勒的战法,诸位好好参详,说不定哪天就对上了。”刘渊又转过身去,看着刘和、刘聪、刘曜等一干人,道:“他这是奔着咱们大汉来的啊,银枪军亦堪称劲旅,将来遇到了,定要小心。” “臣遵旨。”众人纷纷应道。 第七十四章 太傅有福气啊 荥阳最近十分“繁荣”。 首先是太傅幕府的搬迁,令本地涌来了大几十名领有幕职的士人。 他们有家人,有仆婢,并带着少量部曲宾客。 幕府僚佐之外,还有大量低级吏员,以及受他们驱使的、轮番征发值役的帮闲。 光这一项,林林总总就六七千人了。 这还没完,一些商徒跟着幕府搬来搬去做买卖,这又不少人。 还有工匠、乐人…… 可以说,幕府搬到哪里,哪里就十分繁荣——如果他们每次消费都给钱的话。 消费只是促进经济繁荣的一个手段。除此之外,还有投资。 在过去半年内,幕府主导的投资项目主要有三大类。 其一是修缮驿道。 其二是维护荥阳、陈留、河南三郡的陂池及灌溉渠网。 其三是疏浚、拓宽河道,以利漕运。 公允地说,幕府还是干了点人事的。但诡异的是,这些人事多集中于过去几个月内,以前不是没有,但真的很少。 究其原因,有点头脑的人都知道,太傅想改善形象,让人少骂两句。 最后一件给荥阳带来“繁荣”的事情就是河北流民的大举南下了。 这有好有坏。 好的一方面在于地太多,人不够。流民的南下,可以大量耕作撂荒土地,多产粮食。 坏的方面在于土客之争,治安恶化。 这种情形在荆州、豫州已经有苗头了。 荆州北部的南阳、襄阳一带,关中流民数量极多,且每年都在持续流入——走武关方向入南阳。 流民聚集成坞,少的数百家,多的千余家、数千家。且因为人在异乡,非常抱团,一方有难,四方赴援,当地土著对其较为敌视,矛盾不少——朝廷谓之“居民”、“流民”之争。 豫州一带主要是王弥之乱所带来的后续影响。 王弥巅峰时兵众十余万,最终到达洛阳城下的不过七万余人罢了。剩下的七八万人里面,有的被官军剿灭,有的则散落地方,聚集自保,伐木建寨,耕作田地。 他们耕作的田,很显然名义上都属于世家大族、坞堡帅,甚至还侵占了大量自耕农的土地,并将其裹挟入伙,成为定居“流民”。 这同样是一种“居民”、“流民”之争,在豫州诸郡并不鲜见,矛盾也不少。 总之,现在荥阳乱糟糟的,人头杂乱,官民不堪其扰。 各种犄角旮旯里,坞堡一座接一座立起。其中最有名的,当属李矩、郭诵这对舅甥建立的堡壁,一开始只有平阳来的数百家,吸纳河北流民后,渐至千余家。 这一日,司马越在幕府内召见了李矩,多番抚慰。 李矩很激动。 权倾朝野的太傅对他赞誉有加,天可怜见,十几年来第一次有这么大的官看重他。 司马越也很满意。 他现在对州郡兵乃至禁军都没什么信心了,觉得他们战斗力太差。于是把目光放到乞活军、坞堡帅、流民帅、世家部曲身上,多方延揽,意欲收为己用。 幕僚们提供了一份名单,李矩就是其中之一。 一番交谈下来,他发现李矩果然忠心耿耿,不由得感慨万分:司马氏享国数十年,终究还是有忠臣的。 舒爽之下,赏赐颇多,并留李矩在府中用饭。 席间谈笑之声不断,直到一封捷报传来…… 主簿郭象游玩聚会去了,因此今日乃另一位主簿卞敦当直。他不是傻子,实在不想在太傅高兴的时候触霉头,但没办法,谁让太傅叮嘱过,河北战事的消息要第一时间通禀呢?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果然,不出他的预料,太傅在听闻野马冈之战的结果后,脸色一下子变了。 李矩有些疑惑。 传闻邵勋乃太傅爱将,每次相召,必出师以从。此番刘汉七将寇河北,裴豫州丢下大军逃走,王车骑屯于东燕,按兵不动,唯邵勋深入河北,大破贼人,一举收复名城。 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难道不是为太傅增色吗? 怎么太傅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 好在司马越知道席间有客,暗暗平抑住翻腾的心绪后,强笑道:“邵——太——全忠果然有本事,不负吾之厚望。先前在汲郡破王桑、刘灵,便已初露峥嵘。此番再败石勒,河北无忧矣。好事,大好事啊!” 卞敦凑趣笑了一声。 李矩则十分神往:“鲁阳侯不待援军齐至,便锐意北上,数破敌军。如此豪情,真乃大丈夫也,恨不能相见。” 卞敦站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对李矩使眼色,十分纠结。 司马越脸上的笑容快维持不住了,同时感到一阵阵头晕。 这是他的老毛病了,只不过这几年愈发严重,有时候甚至影响到了他的判断力——就好像头脑“窒息”了一样。 在这间歇性的大脑窒息中,邵勋这个名字几乎成了一個符号,对他的病症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野马冈之战,呵呵,野马冈之战,你为什么不败呢? “太傅。”李矩还在兴头上,继续说道:“鲁阳侯这一仗赢得干脆利落,大振河北军民士气,便如当年苟道将迭破公师藩、汲桑一般,神勇盖世。太傅得鲁阳侯,幸矣。” 卞敦差点扶额哀叹。 李矩你搞不清楚情况,就少说两句行不行? 一下子提了苟晞、邵勋两个名字,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俩可都是太傅曾经十分信重,逢人就夸勇武盖世、韬略满腹,后来又都闹翻了的“爱将”啊。 虽然卞敦也不太清楚为何太傅总和有本事的人闹翻,但闹翻已是事实,你还这么夸,真是想死啊…… 你完了。 果然,司马越越听越难受,眼前甚至有发黑的感觉。 回想过往,未尝没有后悔过,也不是没想过如何修复关系。 就在上个月,他还思考过能不能与苟晞和解,重归于好。 幕府之中,也有一些人这么劝他,毕竟苟晞拥兵甚众,又很能打,乃乱世中的绝大助力。 但想到最后,总是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 尤其是苟晞还曾经写信质问他为何言而无信,还质问他为何压下他给将士请功的奏疏?言辞之间非常激烈,态度很不恭敬。 司马越越想越气,于是彻底断了与苟晞和解的念头。 邵勋这个人,老实说他明面上比苟晞恭敬多了。每次召唤都出兵,甚至连私人部曲都带上了,不了解内情的人看了,哪个不夸赞? 太傅你有福气啊…… 太傅得邵材官,天下定矣…… 鲁阳侯可翼护太傅家门两代人…… 太白星精降世,为太傅折服,太傅头上隐有黄云紫气焉…… 诸如此类。 被这些人一说,司马越有时候也难免动摇,觉得是不是该与邵勋和解? 但还是与苟晞同样的情况,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而且,邵勋与苟晞一样,居然不主动伏低做小,低头认罪,不给他台阶下。 伱这样端着,让我怎么原谅你? 司马越其实知道,这叫“心胸狭窄”,不是为人主者该有的品质。 但我就是心中狭窄了,你待怎地? 最近一年,他更是听到了妻子与邵勋的种种传闻。 以前他不信,认为这是捕风捉影。但听得多了,有时候就忍不住往这方面想,难道真有这回事? 想得多了,心中更是嫉恨交加,更不可能原谅邵勋了。 “嘭!”司马越重重拍了下案几。 “太傅,这……”李矩吓了一跳,抬头看向卞敦。 卞敦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然后笑道:“太傅醉矣。世回若有事,可速去。” 李矩尴尬地起身行礼,然后告辞。 离开之时,心中暗叹:河南人生地不熟,消息闭塞,却不知做错了哪件事。莫非,太傅与邵勋之间多有龃龉? 叹息过后,又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这世上谁都靠不住,唯有积蓄实力,操练兵马,才能站稳脚跟,才能为朝廷尽忠。 李矩离开后,司马越慢慢缓过来了。 良久之后,只听他问道:“仲仁,你说洛京之中,是不是人人都对孤阳奉阴违?” 卞敦心下一跳,道:“太傅何忧也?京中有王司徒坐镇,幕府诸令从无推诿、拖延,一切井井有条,何人敢违背太傅之命?” “王夷甫……”司马越轻哼了声,没说什么。 卞敦察言观色,暗自思忖或可给王司徒写封信。 “孤该回趟洛阳了。”司马越站起身,说道:“过完年,待荥阳、陈留、河南三郡的驿道、陂池、沟渠整饬完毕后,孤就回京。” “诺。”卞敦应道。 “河北之事,你怎么看?”司马越问道。 “仆只是主簿,不敢妄言。”卞敦回道。 “让你说就说。”司马越不满道。 “仆以为,可召鲁阳侯班师。” “班师后呢?” “厚其名爵,夺其实利。” “怎么做?” “可晋其爵,县公、郡侯皆可,但不准插手河北之事。” “河北交给谁?” “丁绍可也。”卞敦答道。 丁绍以前是广平太守,在河北深耕多年。曾救过南阳王司马模之命,模为其立碑。 汲桑之乱时,率军追杀残兵,获得了一些功劳。 战后叙功,南阳王为其说话,升任冀州刺史。 这样一个人,其实比和郁那种闻敌而逃之辈强多了,至少他敢带兵打仗,在河北也有些人望。 “那就以绍为宁北将军、假节、监冀州诸军事,镇邺城。”司马越说道:“刺史——孤再想想。” 卞敦垂首不语。 其实,他知道太傅心中早就有都督、刺史的人选了,也知道太傅的心思,所以甫一提议以丁绍为冀州都督,太傅就一口应下了。 丁绍转任都督后,刺史一职多半会由一个河北出身的人担任,且最好有军略,会打仗,对太傅忠心。 这么挑选的话,人选已经呼之欲出了:幕府左司马王斌。 丁绍在河北多年,从太守干起,人望不低,又会领兵打仗。 王斌曾为成都王司马颖帐中大将,后投靠太傅。王弥之乱时,率五千甲士入援洛阳,参与过最后的决战。 用这俩人,目的也很明了,卞敦深知之。 第七十五章 偶遇 风雪之间,行人踟蹰。 裴康掀开车帘,洛阳青黛色的城郭已近在眼前。 “停下歇歇吧。”裴康吩咐道。 “诺。”负责护卫的柳安之下令停车,一行数百人便在这个离洛阳只有几里地的乡野小店外停了下来。 风有些大,吹得马车上的雨布哗啦啦作响。当雨布掀起一角时,露出了色彩斑斓的绢帛。 毫无疑问,这是上等河东絁。浸染的手法也颇具功力,色彩鲜艳,美轮美奂。 这种绢帛在市面上非常好卖,盖因其美观大方的同时,又结实、耐磨,能使用很久。 裴康一口气带来数千匹,可谓大手笔。 乡野小店不大,裴康与寥寥数人坐进去后,其他人自找了个避风之处休息。 店家很快温好了酒,又上了几个菜,便悄然退去了。 “一路上心事重重,眼见着要到洛阳了。老夫就问你一句,想好了吗?”裴康饮了口酒,满足地叹息了声,问道。 柳安之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道:“想好了。” “哦?”裴康闻言有些惊讶,道:“昨日问你,还支支吾吾,怎么今日就想通了?” “还不是因为裴公收到的那封家书?”柳安之苦笑道。 他们是从河内方向过来的,行至芒山之时,河内太守裴整遣人送信而至,言鲁阳侯邵勋领兵北伐,大破刘汉六万兵马,收复邺城,威震山东。 如果说在此之前,裴家还有人对结好邵勋有意见的话,经此一役,说怪话的人应该会少许多。 裴康之前算是“力排众议”,现在则是“水到渠成”。说不定,还能拉到更多的钱粮、子侄、部曲至广成泽——闻喜裴氏其他支脉的“投资”,或者说“股本”。 “大族行事,本就该如此啊。我老矣,不便离开河东,你还年轻,正适合闯一闯。”裴康说道,说完,亲自给柳安之斟了一碗酒。 柳安之受宠若惊地接过,连称不敢。 裴康放下酒壶,又道:“这個天下,没人说得清楚到底会怎样,唯有多仕几家,方能保得家业不坠。” 柳安之默默点头。 族兄柳耆留在河东,打理家业。如果刘汉强令其出仕,就现阶段而言,他会推辞。 如果实在推拒不过,则会任官,成为刘汉官僚体系的一员。 至于裴家,现在是不会出仕的。 刘元海也不敢强迫他们,一旦动了裴氏,会让裴、宋、柳、薛等大家族集体不安,国内动乱不休。那样的话,他的宏图大业可就成泡影了。 对了,最近太原王氏分出一支,到平阳郡皮氏县定居。看他们那样子,未来几年内还会有人陆陆续续搬迁过来。 但裴、柳、薛三家对其分家的真实目的有些怀疑。 早不来晚不来,恰好在刘渊攻下平阳、河东二郡后,方才分家搬迁。考虑到太原王氏与刘渊密切的关系,此举着实有些可疑。 总之,裴、薛、柳三族抱团互助,与其他家族也有联系,甚至与一河之隔的关中世家都多有往来。 如果刘汉势头好,大有一统北方的苗头,那么他们的态度会慢慢改变。 如果势头不好,有灭亡之征兆,那就对不起了,不出仕,谁让你是匈奴政权呢? 他们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就看时局如何发展了。 刘汉之外,其他势力也会有所考察。 最近几年势头很猛的鲁阳侯邵勋、青州苟晞兄弟都是他们重点观察的对象。 柳安之就是来投奔邵勋的。 家族内定,无论他愿不愿意,都得过来。 从今往后,他与邵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若面临生死危机,如果太过麻烦,家族都不一定会搭救他。 另外,如果柳氏有人出仕刘汉,将来战场上还有可能兵戎相见。 这就是世家大族分仕各方的潜规则——当然,规则是规则,具体还要看私人关系等等,非常复杂。 “店家速速温酒。”门外响起了粗豪的嗓门,不一会儿,一位身材魁梧的壮士走了进来,又重复了一遍。 店家连连应声。 壮士看到裴康时一愣,拱手作揖道:“裴公。” 裴康点了点头,但不认识此人。 很快又有二人入内,见到裴康时也是一愣,齐齐行礼道:“裴公。” “原来是卫氏、乐氏英才。”裴康起身,拉着二人一起入座,笑道:“好些年没见到二位后生郎了。” 来人分别是卫玠、乐凯。 卫玠是前帝师、司空卫瓘之孙,其妻乐氏乃乐凯之妹,已过世。 乐凯则是名士、尚书令乐广之子。 卫氏本身也是河东一个大家族,但在八王之乱初期遭受重创,一门九人被诛杀,只有卫璪、卫玠二人恰好不在家,幸免于难。 其实裴家也在八王之乱前期被重创过,但受到的伤害远小于卫氏,再加上裴家本身根基深厚,发展至今,两家已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上了。 再者,河东卫氏现在也十分低调,除了亲族之外,基本不与外人多来往,颇有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感觉。 “裴公神完气足、老当益壮,不知羡煞多少人。”卫玠不说话,乐凯开口道:“这是要去洛阳?” “正是。”裴康也不隐瞒,直接说道:“听闻弘绪在南阳耕读经年,怎有暇来洛阳闲逛?” “总要出来走动走动的。”乐凯笑道:“先到梁县看了下妹妹、外甥,再至河东访亲,与叔宝同游洛阳。过几日还要去趟荥阳,看望舍弟。年前,兴许还会去趟邺城吧。” 乐凯之弟乐肇在太傅司马越幕府内担任中下级僚属,暂居荥阳。 卫玠之兄卫璪在朝任散骑常侍,这是一份闲职,相当于后世的顾问。有没有权力,全靠受不受天子信任。 卫璪在先帝时还算受信任,今上即位后就不行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嘛,很正常。 乐凯说他一路访亲,倒也没错。妹妹、妹婿、弟弟一路看望过来,至于邺城的邵勋是他什么人…… 嗯,不好说。 反正现在南阳乐氏对这个捡来的便宜“妹婿”很上心,毕竟离得太近了,南阳的鲁阳县甚至就是邵勋的封地。 家门口的军头,就问你怕不怕? 裴康在听到“外甥”一词时心下不喜,但他不动声色,问道:“去邺城?见鲁阳侯么?” 乐凯坦然地点了点头,一点不隐瞒。 卫玠悄悄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似乎想说些什么。 乐凯无动于衷。 事实上南阳乐氏的一些动作,瞒不过别人。 你在邵勋身上加注了,时间长了,外人慢慢都会知道,毕竟广成泽那地方现在也变得人多眼杂了,很难保密。 事实上乐凯是在河东接到家书的,其时已是十一月中,野马冈之战过去了二十天。 收到妹妹写来的信后,他便与卫玠同行,先来洛阳,打算拜会司徒王衍后,再前往荥阳、邺城。 至于去邺城有什么事,他大略知道一点。 老实说,他不是很感兴趣,顿丘也太危险了一点。而且他是乐氏长子,父亲被长沙王司马乂所杀后,他现在就是乐氏主脉的家主,真不适合到顿丘担任太守。 不过,三弟乐谟倒是可以出仕。 他曾经当过县令,后辞官归家。出任太守之职,倒也不算突兀。 况且,现在怕是已没多少河南士人愿意去河北当官了,竞争不会太激烈。 就是苦了三弟了! “鲁阳侯威震三台,河北士民多赖其焉。”裴康感慨道:“此番班师归来,天子少不得嘉勉。” 这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在座的都是功力深厚的玄学家,哪个不夜观天象、查气望气,哪个不写几本神鬼志异? 去年的谶谣,经过一年时间的传播后,知道的人太多了。 若鲁阳侯就此默默无闻,或许就没人提起了。但他势头极盛,野马冈之战,二万破六万,杀得石勒溃不成军,已经有人把他与苟晞相提并论了,谓之当世韩白。 这样一个人,难道不是太白星精降世? 好吧,或许有人会问,难道苟晞也是太白星精降世?但问题是,邵勋过了年才二十二岁,他可没多少时间学习兵法韬略,一身武艺更是在十五岁那年就显露峥嵘。 从“理智”的角度判断,他才是天降神人啊。 这种人,天子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嘉勉? “鲁阳侯乃大晋中兴神将,天子得其助力,四海升平矣。”乐凯一脸赞同的神色。 毫无疑问,这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裴康听了,心中愈发不喜。 当然,这年头让他不喜的事情越来越多了。 侍中庾珉的族侄女已是鲁阳侯定下的正妻,再难改变。 裴家若想嫁个嫡女给鲁阳侯为妻,却已经晚了。 邵勋首先就不会答应。 河东远在大河以北,颍川却近在咫尺,如何选择,显而易见。 再者,也会大大地得罪庾氏,麻烦颇多。 想到这里,他看了一眼乐凯,心中郁闷。 乐氏再不济,鲁阳侯的长子却是乐家女儿所生,人家奔走的理由都比裴家充分。 唉,事情怎么搞到这一步,明明——邵勋那胆大包天的坏种先勾引的是主母啊。 意兴阑珊,真的意兴阑珊,老裴不想说话了。 柳安之在一旁默默喝着,耳朵却早已竖了起来。 有些事,他隐隐约约知道,但他装作不知道。 今日这场偶遇,对裴公来说可真是闹心。 但能怎么样呢? 时局的变化,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在他看来,有些事只要去做,永远不会晚。 再者,一定没机会吗? 眼前这位卫玠,他的姑姑卫琇就是幽州王浚的第二任妻子——王浚一生四娶,前三位妻子都已经过世,现任妻子出身清河崔氏。 将来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裴公心里其实明白,只不过不太舒服罢了。不然的话,他也不会带着大笔财货来洛阳,且在接到河内裴整的家书后,更是拉着他说了好多话,进一步坚定了决心。 河东郡已然沦于匈奴之手,裴家该做多手准备了。 第七十六章 讨价还价 老裴进了洛阳之后,发现扑了个空。 太傅府大门紧闭,只有少许留守护卫及仆婢。略一询问,原来他女儿与范阳王妃卢氏一起南下广成泽别院了。 别院名“棠梨”,因别院附近的山上有大片野梨而得名。 女儿曾在家书中提起过,八月秋收之后,她与卢氏在广成泽西北觅地建庄园。 棠梨院占地数顷,目前已建好了一小部分。 范阳王妃的庄园名“流华”,比裴家的稍大,由卢氏陪嫁过去的媵臣管理督建。 卢氏应该是比较有钱的。 范阳王镇豫州多年,后又攻伐河北,三十七岁暴死。因无嗣,故养南阳王司马模之子黎为嗣子。但司马黎还小,且一直住在长安,并未前来侍奉名义上的嫡母卢氏。 卢氏无处可去,就和女儿搅和在了一起。范阳王的资财,泰半在其手中,难怪有钱建庄园。 裴康在门口站了一会,仆役门纷纷请其入内安歇。老裴摆了摆手,直接去了王衍家。 其时已华灯初上,王衍听闻,连忙出门迎接,好一番热情寒暄后,方引其入内。 郭氏虽然吝啬,但还是场面人,连忙吩咐仆婢撤了自家人要吃的宴席,重新开一席。 置办酒宴需要时间,王衍、裴康二人便来到书房内,对坐而下。 “仲豫入京,还带着数百部曲,阵仗颇大啊。”王衍笑道:“怎么?刘元海凌迫甚剧,待不住了?” “刘元海还是懂规矩的,不至于此。”裴康摇了摇头,道:“过完年后,老夫就回河东,没甚大事。” 王衍笑了笑,也不多问,就坐在那里,气定神闲。 裴康的养气功力却不如他深厚,年轻时辩经也没赢过王衍,于是说道:“听闻夷甫在广成泽大兴土木建别院,真是好享受。” “年纪大了,就想着松间明月、清泉流水,悠游度日,不问世事。哈哈,倒教仲豫见笑了。”王衍轻笑道,脸上还露出一副神往的表情,仿佛恨不得现在就丢下一切,去享受那世外田园似的。 “广成泽近山,山中有贼匪,宁不怕耶?”裴康问道。 “些许蟊贼,有何惧哉?” “广成泽从一蛮荒之地,大有改观,皆赖一人之功矣。” “圣天子在上,诸郡国守相协力,终有此貌。” “夷甫!”裴康不想绕圈子了,加重了语气,说道。 王衍哈哈大笑,道:“方才戏君耳,何急耶?” “洛阳被刘元海占下后,夷甫怕是比我还急。”裴康不满道。 王衍这才收住笑容,问道:“仲豫远道而来,到底为了何事?” 肯定不是因为河北战事。 河东郡虽然离洛阳不远,但也不算近。裴康出发之前,那边可能还没打起来。 他来洛阳只有两个目的,一是见见邵勋,二是见见司马越。 乱世已至,裴家这两三年活动频繁,一改当年畏畏缩缩的作风,可能真是被逼急了吧。 河内、弘农、荥阳、徐州、豫州相继拿到了手,一度声势鼎盛。 但随着局势发展,豫州没了,弘农也没了,甚至连老家河东郡都落入了匈奴手中。 如果匈奴大举南下,荥阳、河内保得住吗?未必。 这样一算,裴家手里就只剩个徐州了。 但裴盾的才具也就那样,真的足以让他保住徐州吗?未必。 这么看来,到最后,裴家极有可能鸡飞蛋打,一個好处都保不住,全部丢掉。 不过,裴家如此,王家又好得到哪去呢? 想到这里,王衍也有点泄气。 处仲去青州上任,半路奔逃而回,丢了个大脸。 平子任荆州刺史,但饮酒作乐,不问政事。 茂弘陪着扬州都督、琅琊王睿南渡建邺,局面也非常艰难。 但相比较而言,他已经是做得最好的了。拉关系、攀交情、搞平衡,这是王家家传本事,茂弘前几年还比较稚嫩,现在吃一堑长一智,却是学到了不少。 他比自己的处境好多了啊。 琅琊王性子软弱,又对他言听计从,当可大展拳脚。洛阳这边,太傅司马越…… 太傅最近应该是对自己有所不满了,连带着对王家也有些不满。 太傅一旦不满,会做什么事,例子都是现成的—— 裴豫州被免官之后,弘农太守裴廙跟着倒霉。 太傅应该是动不了自己的,那么其他人呢? 王衍收拾心情,问道:“仲豫有话直说吧,事到如今,无需藏着掖着了。” “那好。”裴康点了点头,道:“野马冈之战后,鲁阳侯威名日盛,直追苟晞。他或有一些想法……” ****** 酒宴罢散之后,王衍又回到了书房。 两个女儿正在看书。 “大风”看得哈欠连天,头一点一点的,仿佛轻轻一推,人就会倒下去一般。 “小风”看得很认真,甚至长时间停在某一段,反复咀嚼。 还是小女儿好!王衍叹了口气,唯一的儿子在荥阳当幕僚,老妻又只对打理家业、聚敛钱财感兴趣。 有时候他有不解之处,想换个思路问问人,都只能找小女儿。 “阿爷。”王惠风起身行礼。 “轰!”王景风吓了一跳,轰然倒地。 王衍厌恶地看了她一眼,骂道:“再这般不晓事,干脆把你送给鲁阳侯好了。” 王景风一听,瞬间清醒了,眼泪汪汪道:“阿爷,你就算急着把我嫁出去,也不能挑邵勋那种粗鲁不解风情之辈啊。” “无知!”王衍确实还没脸皮厚到送女儿的地步,但话赶话之下,不假思索道:“若鲁阳侯真那般粗鄙无文,惠皇后羊氏就不至于三天两头登门拜访了。” “羊献容?”王景风傻了,愣在那里。 王衍咳嗽了一下,下意识觉得方才这话有点过火了。 他在家人面前从来都是真性情,并不隐瞒什么,毕竟出门戴着面具,回家还戴面具的话,那也太累了。所以,有时候一不小心就会透露出很多东西。 王惠风也有些惊讶。 她认识羊献容,甚至在少女时代就有来往。 羊献容是什么样的人,她十分清楚。 容貌、才学什么的就不用多说了,都是上上之选,单说性子,骄傲得像只白天鹅一样。 寻常士人根本不被她放在眼里,哪怕她要嫁给谁,也不一定会真心看得起这个未来的夫君。 多年不见,羊献容变化那么大? 当然,与姐姐不同,王惠风对邵勋的观感并不太差。 她并不以貌取人,从有限的观察中,觉得鲁阳侯不是那种自高自大之辈。而且,在他的内心中,还是有着朴素情怀的,这就超过很多人了。 “不说这个了。”王衍坐了下来,直接说起正事:“河东陷落,裴仲豫急眼了,撺掇着老夫帮邵勋,为他谋取一些好处。” “是鲁阳侯请托的吗?”王惠风坐了下来,轻声问道。 “或许是吧。”王衍皱着眉头,说道:“但他能有什么好处呢?” “人情。”王惠风肯定地说道:“人情可大可小,对鲁阳侯这种人来说,宁可欠人一千匹绢,不愿意欠一个人情。” 王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王景风在旁边“噗嗤”一笑,然后赶紧捂住嘴。 “阿鱼为何发笑?”王衍无奈地看了大女儿一眼,问道。 王景风仔细观察了下王衍的表情,确定他不会发怒后,方道:“女儿还记得数年前,阿爷定下‘狡兔三窟’之计时意气风发的模样。当时茂弘叔叔也在,阿爷志得意满,猖狂—骄横—都不对,当时阿爷非常满意,自觉妙计得售。” 王衍绷不住了,但又不知从何反驳,最后只能苦笑一声。 他不是那种严肃的学究,而是善辩名士。现在只是年纪大了而已,搁二十年前,放浪形骸的事情并没有少做,有时候堪称自大骄狂。虽然只是在家里如此,但难免被至亲之人看到。 “裴仲豫何止挖了三个窟。”王衍吐槽道。 王景风又笑了,道:“两个大洞,三个小洞,快让人……” 王衍、王惠风同时看向王景风。 王景风噎住了,低下头不敢说话。 “阿爷,太傅想要让丁绍、王斌出任都督、刺史,朝廷那边能同意吗?”王惠风悄悄掐了姐姐一把,转而问道。 “尚书台三位主官,高光乃天子心腹,刘暾、山简我有把握。”王衍说道:“刘暾刘长升与邵勋还有过一面之缘。山季伦与裴仲豫关系不错,唉,真要论起来,尚书台那边邵勋、裴康加起来的面子,还真不小呢。太傅若回京,定然要清理尚书台。再不动手的话,以后老夫都不太好帮太傅办事了。” 魏晋以来,尚书台是最核心的权力机构。 后汉末年,魏武帝曹操出征在外时,荀彧为尚书令。 国朝承袭旧制,尚书台依然总揽全国政务。 太傅司马越有“录尚书事”的头衔,但他不在朝中,影响力日衰。天子趁机插手尚书台系统,把高光推上了尚书令的位置,刘暾在先帝时也倾向朝廷,与太傅分庭抗礼的意图十分明显。 就连王衍,卸任尚书左仆射,升任司空、司徒之后,还需要靠着六位尚书、左右丞等次一等的官僚,以及与高光、刘暾的私人关系来间接操作。 当然,他还有其他手段来发挥影响力,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总之,司马越是需要他的。但不会把希望全寄托于他身上,清理尚书台势在必行——王衍仿佛看到了许多家破人亡的惨剧。 “邵勋想要什么?”王惠风又问道。 “他在邺城假惺惺做戏呢。”王衍没好气地说道:“先为死难军民会葬,再召集父老,立纪功碑,吹嘘他的战功。另外,还遣人送了一封举荐表状过来,节操高洁者、熟读经史者、临危不惧者、忠心进谏者、武勇机智者等等,林林总总数十人,听闻河北父老莫不庆贺。最后,他还要顿丘太守之职。” “他这年纪当不了太守,太过骇人听闻。”王惠风说道。 “确实当不了。”王衍点了点头,道:“但他可以让别人当啊。” 王惠风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她仔细回味了一番父亲提到的诸般事,发现邵勋做事真的挺有章法,而且公私都兼顾到了,比许多只懂门户私计的人强多了。 只是,她还有一点不明白:邵勋在河北做这么多事,目的何在? 他又不可能长期留在那边,这不是为他人做嫁衣吗? “罢了。”王衍突然叹息了一声,道:“这一年年的,变得也太快了。邵勋以前压根进不了老夫的眼帘,现在还要帮他办事,这天下真是……” 王景风看着父亲长吁短叹的模样,突然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这才几年?父亲与鲁阳侯之间的关系就变成这样了。 如果明年再出点什么大的变故,会不会把自己送出去? 想到这里,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手下意识抓紧了大腿——呃,突然间又猛然松开,原来不小心抓了妹妹。 嘻嘻,妹妹的大腿没我的结实,王景风的心情又莫名地好了起来。 第七十七章 纪功碑 乐凯离开洛阳之前,也拜访了王衍。 他的面子就不如裴康好使了。 南阳乐氏的家门,比起闻喜裴氏还是大大不如。如果尚书令乐广没死的话,王衍会很热情,但现在么——应付一番得了。 乐凯很明显感受到了王衍态度的变化,但他并不介意。 顿丘太守太危险了,如果拿不下来再好不过了,那样他在邵勋面前也交代得过去,三弟可以留在家中帮他。 十一月二十日,他抵达了荥阳,与二弟乐肇仔细交谈了番。 乐肇有离府的想法,被乐凯劝住了。 南阳乐氏如果没人在外做官,不是什么好事。 他之前去河东时,就听闻了解县柳氏的事情。 柳耆祖父柳轨不过是个尚书郎而已,父亲柳景猷更是一个小官,到了柳耆这一代,没官做了…… 于是整个家族都很挣扎。 薛家也差不多。 作为蜀汉移民,当初带了整整五千户百姓来河东,而今已经过去四五十年,差不多两代人了,薛家控制的人口数量更加庞大。 而且,由于是三国失败者,他们非常注重练武自保,薛氏部曲私兵的质量非常高,内部还很团结。但就这样的本钱,因为缺乏官面上的助力,同样发展不顺。 裴、薛、柳三家,说是联盟,但另外两家天然就矮裴氏一头,其实算是半仆从了。 南阳乐氏必须要有人在外做官,越多越好。 而且,他们家与邵勋绑得很紧了,太多人力物力投向了邵氏,这不是什么好事。 乐肇在太傅幕府做官,走的是另一条门路,比乐家单独吊死在邵勋一棵树上强。 说服二弟后,乐凯便没再耽搁,渡河北上,经汲郡,于十一月底抵达了邺城。 “自汉以来,五部匈奴许居内地,久沐王化,薄立功劳,朝廷抚绥,常布恩信。近岁则有凶逆之徒,不念父兄之教,侵暴州郡,劫掠道途,颇为边患……” “伪安东大将军石勒,本羯奴也,承祖父之奸谋,逞豺狼之凶戾,胁从百姓,为祸一方,积恶成殃,罄竹难书……” “材官将军邵勋,胸怀仁义,常思去杀。然事关除暴,理合用钺。故兴雷霆之怒,厉行原野之诛……前时共县,破王弥之先锋,后有邺城,摧石勒之大阵。故得洗荡妖氛,式布君恩……” “银枪、牙门、骁骑、义从等军将士,常思励节,忠贞用命,暴露郊原,血战功成。邯郸故地,邺城名区,遂得保安,人所共庆……” 铜雀台之外,正有人反复朗诵着一段碑文,让刚刚抵达的乐凯听了個正着。 找人打听了一下,原来是纪功碑正式落成。 碑文乃鲁阳侯亲笔所撰,镌刻完毕后,还会散榜于各村乡要道,咸令知悉。 乐凯听完,目瞪口呆。 纪功碑者,纪念战功之石碑也。 这个妹婿,打赢了石勒,还要杀人诛心,把他的功劳传扬至各处,把石勒的败状散播于闾里。 好,真是好!妹婿他可太会了呀! 正念叨间,邵勋已在一众邺城父老的簇拥下离开了纪功碑落成典礼现场。看到乐凯时,便与父老们告一声罪,抽身而出。 “弘绪远道而来,辛苦了。”他拉着乐凯之手,笑道。 “君侯这一连串眼花缭乱的动作,让人目不暇接。”乐凯亦笑道。 首先,举荐三郡父老为官,即便做不成,也帮他们扬名了。 其次,呈递了一份有功将士的表状,其中包含了许多“义从将士”之名。很显然,这里面有不少人是河北士族、豪强子弟,等于卖了他们一个好。 再次,将三郡俘虏放散归家,并派军士一一护送,让父子得以团聚,夫妻得以重逢,保全人伦,善莫大焉。 再次,归还邺城百姓财物,散放军粮,救济老弱鳏寡。 最后,立碑纪功,大大夸赞了一下他和他的军队,并将石勒钉在耻辱柱上。 这一桩桩一件件,乐凯有的已经知道了,有的则是刚刚才知晓。现在他只有一个感觉,鲁阳侯不但会打仗,还会治政,尤善收拢民心。 “卢子道教的。”邵勋凑了过来,轻声说道,说完又大笑离开。 乐凯摇头失笑。 卢志固然提了些意见,他确实擅长这个。但鲁阳侯本身一定也精于此道,不然如何能这般驾轻就熟? 褚翜跟了过来,拱手作揖。 乐凯连忙回礼。一番寒暄后,得知此人出身阳翟褚氏,算是鲁阳侯控制区的土著世家了。 他不动声色,跟在邵勋身后,暗道前年、去年还没几个世家投靠鲁阳侯呢。今年以来,数量明显增多了,乱世真是武人绝好的舞台啊。 他们光芒四射,意气风发,每个人都要求着他们。 他们不需要玩弄什么手段,他们也不擅长这个。就凭借硬实力,教你无可奈何。 就像纪功碑文所说“兴雷霆之怒,行原野之诛”,一口气在野马冈诛六万凶徒,比什么都管用,比什么都震撼人心——你日哭夜哭,哭得死石勒的六万大军么? 投靠这样的人,哪怕他一时没法开府,没法给予幕职,也是值得的啊。 ****** 回到邺城后,乐凯跟在邵勋后面,又见了一波客人。 这些人多为河北小姓或寒素士人,甚至还有不少没门第的地方豪强,听闻野马冈之战后,慕名而来。 邵勋对他们很客气,一一交谈之后,置酒饮宴,至夜方散。 “君侯何日班师?”回到邵勋的临时住所后,乐凯迫不及待地问道。 “快了,就这几天吧,将士们还急着回家过年呢。”邵勋让唐剑煮了一壶茶,然后与乐凯、褚翜三人共饮。 “大军一撤,河北故态复萌,一切照旧,不都白费了么?”乐凯问道。 “所以要弘绪来帮我啊。”邵勋说道。 “我要侍奉母亲,怕是难以离家。”乐凯摇了摇头,道:“三弟弘范,或能助君侯一臂之力。” “哦?弘范本领如何?”邵勋问道。 “善经史,也学过刀矛之术,或可勉力一试。” “也罢,那就让弘范来试试吧。”邵勋拍板道。 他确实快要撤军了。 他的基本盘不在这里,将士们也归心似箭,不可能留在河北。但打赢了这一仗,不做点什么总觉得亏得慌。 但他也不能派个心腹部将留在这里当官,那太可惜了。 人不是忠诚度永远满级的机器,时间长了,“心腹”也不心腹了,必生嫌隙。 思来想去,只能派个有紧密利益关联的亲族留此镇守,南阳乐氏就很合适。 而且他们家族必然有入仕的途径或名额,比邵勋手底下那帮泥腿子出身的将领容易得官多了。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考虑,乐氏都是最合适的。 唯一需要担心的,大概就是乐谟乐弘范有没有能力控制住顿丘郡了。 这需要他自己努力。 邵勋不可能把银枪军、牙门军这些部队留在这边给他支持,这等于是肉包子打狗,给人送部队呢。而且将士们也不愿意与家人常年分离,除非你让他们举家搬迁至顿丘郡,但那样的话,这些人还属于你么? 河北与梁县,在洛阳横亘中间,且面临着匈奴威胁的情况下,必然只能居其一。 两个都拿在手里,那是考验别人的忠心呢。 既然如此,不如交给附庸或盟友。 汲郡庾家如是,顿丘乐家亦如是,即便将来丢了也不心疼。他只想给试图整合河北的人制造阻碍,拖延他的脚步罢了。 天下丧乱,大家都在赛跑,有时候争的就是那一线之机罢了。 “义从军人数已破千。”邵勋遣人喊来了满昱,吩咐道:“你即刻遍访诸队,询问河北籍将士,有无愿意前往顿丘为郡兵者。” “诺。”满昱很快离去了。 “我估摸着,义从军能有千人留下来当兵。他们打过王桑、刘灵、石超等人,并非没上过阵的新丁。有不少人甚至自备马匹、器械,会骑射、会马战,我都留给弘范。”邵勋又看向乐凯,说道:“顿丘父老,这些时日我也接见了不少。明天我带你一一拜会,或能再收些部曲、钱粮。南阳那边,最好拣选少许精锐至顿丘,充任郡兵骨干,方便统御。有了这些人,弘范便可粗粗站稳脚跟了。接下来怎么做,可多学学汲郡庾公。匈奴入侵之时,两家可互为援应。若陆路不通,便走水路,自河上运兵、运粮,当可避开匈奴骑军抄截。” 邵勋想得很多,方方面面都说给乐凯听了,生怕他不知道。 但他说得越多,乐凯越是面露难色,因为他发现顿丘太守真不是什么好职位,战争风险非常之大。 邵勋仿佛看出了他的畏惧,于是说道:“若能勉力守住顿丘,便是一大功,我都记在心上,将来定会有个说法。若实在遮护不住全郡,勉力保城亦可,总之牢牢钉在这里,让敌人后路始终不靖。” “好。”乐凯沉重地点了点头。 褚翜在一旁默默看着,细细思索。 鲁阳侯这是在河北又插了一颗钉子啊,不知道针对的是谁。 但汲、顿丘二郡确实很危险,在今后几年内,定然战事不断。毕竟黄河渡口就那么几个,乃兵家必争之地。 鲁阳侯的胃口,还真是不小呢。 第七十八章 体系上 十二月初六,邺城外锣鼓喧天,鼓乐齐鸣。 鲁阳侯邵勋率部踏上了归程。 邺城父老出城数里相送,依依惜别。 邵勋拿袍袖挡着脸,擦了擦眼泪。 片刻之后,大声道:“诸位——” 邺城父老慢慢安静了下来——不,应该说是汲、魏、顿丘三郡父老,甚至还有远自广平、阳平、清河等地过来的。 鼓乐也停了。 大地一片安静,唯余呼呼的风声。 “保境安民,属在牧宰。余不过率军抚安罢了,事成则退,诸位无需远送。”邵勋说道,说完,看向了北方的安平郡。 冀州都督丁绍没有来邺城,还滞留在安平,或许想避免一场尴尬吧。 “临走之前,有几句话。我姑且一说,君等姑且一听。若觉得有道理,或可效行之。若所言皆虚,尔等自便可也。” “州郡置兵,本防贼寇。邺城重地,尤为紧要。衣帛之赐,每月粮米,须得当时分付。若有克折拖欠,长吏当别议处分。” “旷野之内多有闲田,与其虚弃,不若济人。流民乞活,本为果腹,或可招募,课励耕种。所收粮米,以备水旱蝗灾及当处军粮。” “选官用人,在于拔其干能。著有劳绩军功者,当擢升右职,以安其心,以励其志。” “君以人为国,人以食为天,上下一心,有国有家,切记切记。” 说完,躬身行了一礼,上马离去。 “恭送鲁阳侯。”邺城父老诚心实意说道。 鲁阳侯临走之前说的都是实在话,让人尤为感佩。 河北人多、钱多、粮多,也不乏骁勇善战之士,但就是一盘散沙,难以联合起来,以至于被人欺负。 河北士人做官的途径也不是很通畅,太傅司马越更重视青徐士人,以至于河北人得到的官位很少。 前任都督和郁是汝南人,现任都督丁绍是谯人。再往前数,宗王不谈,温羡是太原人,李毅、石湛、杨淮等没一个是河北人。 这次算是给了个王斌,怕也只是形势危急之际的权宜之计。 可惜,鲁阳侯不能来河北。他若愿来邺城,主心骨就有了,而今却只能多往汲郡庾公那边多走走了。 大风扬起,旌旗猎猎,长龙般的队伍一眼看不到头。 班师的队伍中,除了军士之外,还多了数十名汲、魏、顿丘三郡的寒素、小姓士人子弟,未必是主脉,支脉更多一些,但这已经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了。 而比起士人,三郡豪强、富商子弟则要更多一些。他们没有门路,留在当地撑死了干個县吏,运气好点能当上佐,除非奇遇,很难当上官。 考虑到刘汉势力不断东侵,故留在河北也没多大意思,不如出去闯一闯,兴许能搏个富贵呢? 总之,此番出征河北,不仅仅有军事上的胜利,还有其他许多或明或暗的好处。 有些好处并不一定现在就能兑现,甚至永远无法兑现。但只要机会出现了,总能发挥一些作用。 邵勋算是把野马冈之战的剩余价值给最大化发掘、利用了。 十二月十八日,大军抵达洛阳城北。 ****** 吴前带着他的长子吴勇、侄子吴离抵达大夏门外驻地。 与他们一同来的,还有上个月刚刚招募完毕的数百新兵,多来自河南、河内二郡,连同家人一起南下梁县。 今年的新兵其实出征前已提前招募了,这次增募的三百余人,主要是为了补充银枪军战殁以及伤愈无法归队而产生的缺额。 牙门军也有缺额,但这个就要朝廷补充了——看如今的财政状况,却未必有了。 新兵、老兵相见,虽然器械、装束一样,但气质完全不一样。 经历了连番大战,银枪军前三幢千余人已经是标准的老兵了,技艺娴熟、装备精良、经验丰富,身上甚至还带着一股常年打胜仗培养出来的傲气。 第四、第五两幢千余人在慢慢地向老兵蜕变,且还有一部分人并未完成诸般器械的完整训练,再有个一两年,再多打几仗,就会是精锐老兵了。 六、七两幢战斗力一般,还需努力。 邵勋当天带着这些人去金谷园、邵园附近转了一圈。 青州屯田军第一营五千人驻金谷园,第二营五千人驻邵园,第三营两千人驻潘园,五月种下杂粮后,八九月陆续收获,九月中下旬又种了越冬小麦,长势还算不错,毕竟他们屯田的地不是真的生地,甚至是水利设施完善的熟地,只不过没人要了罢了。 第四营五千人驻阳城。 第五营五千人、第六营三千人在广成泽开荒种地。 冀州屯田军已缩编为一个营六千人,在广成泽耕作恤田。 此番攻石勒,又带回来七千余俘虏,即将编为冀州屯田军第二、第三营,继续到广成泽开荒。 “屯田军自食其力,很不错。金谷园庄客管得住他们吗?”邵勋看着那些蓬头垢面的汉子,朝赶过来的大侄子邵慎问道。 “饥一顿饱一顿,活还重,就算想反,都没那力气。”邵慎满不在乎地说道:“一个营明面上有五千众,其实已经病死、累死不少了。” “秋天收的杂粮全留给他们吧,你看着发放,别让他们吃得太饱,但也别故意苛待。”邵勋吩咐道。 “好。”虽然不理解二叔为何对俘虏们这么仁慈,他还是答应了。 “那些都是你的人吗?”邵勋指着远处那几十个挎刀持弓的少年,问道。 这些就是所谓的“恶少年”了,平时十分凶恶,好勇斗狠,但在看到银枪军士卒的时候,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都是一起打猎的伴当。”邵慎有些紧张地说道。 “你是该有自己的班底,不然无法统御部众。”邵勋摸了摸他的头,说道:“庄客别操练得太狠,他们是民,不是兵,要适度。” “诺。”见二叔不追究他与恶少年们混在一起的事情,邵慎松了口气,大声应下了。 邵勋笑着拍了他一个耳脖子。 邵慎喜欢舞枪弄棒,这几年一直在习练武艺,纵马驰射。 跟他一起混的恶少年都不是什么好鸟,有人甚至打伤过不止一个人。 邵慎给他们口授官职,恶少年们嘻嘻哈哈应下了,然后各自操练邵园、金谷园、潘园的庄客。 其实练得还可以,拿上武器后挺像模像样的,至少可以唬住这些屯田俘虏们。 总体而言,为邵勋节省了不少兵力,省了很多事。 不知不觉间,大侄子也能帮上忙了啊。 十九日,收到消息的侍中庾珉来到了金谷园。 “君侯昨日屯兵大夏门,一时三刻便传遍全城。就连天子都被惊动了,连番询问。”庾、邵二人坐在金谷园内最高处,俯瞰着山下的田野、森林、河流、庄园和城郭,心胸为之一扩,庾珉讲起了京中的趣事:“司隶校尉糜子恢入宫禀报,言君侯班师而归,因赶路甚急,未及通禀,故致此惊。” “我班师而归,河南、洛阳二县毫无反应,不遣人查问,不勘验文印。过芒山之时,禁军似未所觉,任我长驱直入。”邵勋说道:“这般松懈,假使匈奴大军汹涌而来,洛阳诸公怕是跑都来不及。” 庾珉有些叹气。按说禁军成军好几年了,应该战斗力越来越强才对,但看现在的样子,好像也没什么进步,不知道诸将都是怎么管的。 “朝廷给你的封赏已经下来了,尚未正式颁诏,想不想听听?”庾珉问道。 “正要请教。” “晋爵鲁阳县公,食封一千八百户。” “食邑什么的不重要。”邵勋一听来了精神,问道:“容我开府否?” 庾珉呵呵一笑,道:“开府是不可能的。但你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 “咸宁三年(277),诏徙诸王公皆归国,更制户邑,以中尉领兵。平原、汝南、琅琊、扶风、齐为大国,梁、赵、乐安、燕、安平、义阳为次国,其余为小国。郡侯、县公亦如小国制度。” “但那是国朝初年的事了,现如今,官属随国大小无定制。不过,武帝时定下的制度一直未曾废除。” “细究起来,除相或内史之外,国主有师,后改为傅,一人。又有友一人、文学一人,皆第六品职官。此为清望之官。” “又有王国二卿,即郎中令、大农各一人,皆六品”——公国制度仿小国,但无中尉,侯国在公国的基础上再减大农一人,所以,严格来说邵勋在当县侯时是无权置大农,管理属地财务的。 “三卿之外,有典书令、典祠令、学官令、典卫令、牧长、典府丞、谒者、中大夫等,各有职掌……” 庾珉洋洋洒洒介绍了一大堆,听得邵勋两眼放光,这可比县侯正规多了啊,仿佛跃了一个层级似的——诚然,他不能开府,但作为县公可以有属官,等于变相开府了。 随即又有些疑惑,遂问道:“朝中公卿多矣,个个都有这些属官么?” “怎么可能?”庾珉失笑道:“以王国来说,诸王就国,方置属官。若不就国,大国置守士百人、次国八十人、小国六十人,如此而已。郡侯、县公视同小国,若不就国,亦只有卫士六十人而已。” “那我这县公能就国否?”邵勋问道。 “君想就国便可就国,不想就国便罢。”庾珉看着他,认真地说道:“按制,鲁阳国相、丞、傅、友、文学、三卿等有品级之官,皆由朝廷选任,朝廷支俸。而今朝廷却不太可能选官了,也不可能为你养官、养兵,伱当量力而行,自置属僚,报予朝廷,尚书台那边应无大碍。” 说到这里,庾珉状似无意地感慨了句:“文君侄女真是好福气,嫁人可用国公之礼,得御赐朱服,很多宗王之女亦不得这般风光。” 邵勋会意,立刻说道:“我与文君,自小相识,情分非凡。分别之后,日思夜念,已非文君不娶。” 庾珉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也是担心邵勋中途变卦,于是再确认一番。 现在得到了明确的回答,为邵勋在朝中使劲的时候,理由也更充分了。 “这几日,我会多写几封书信,遣人带至颍川。”庾珉又道:“年后会有一些颍川俊异前往梁县,君可考较一番,能用则用,不能用就算了。” 邵勋了然。 方才他表态一定娶庾文君为正妻后,庾珉便投桃报李,介绍颍川士人——多半是他当郡中正时点评过的——前来任职。 这不仅仅是一份“工作”那么简单的事情,事实上表明了政治倾向。 从今往后,颍川这个人杰地灵之处向他敞开了大门。 第七十九章 体系下 庾珉走后,邵勋仔细盘算了一下。 公国属官怕是置不齐,原因无他,发不起那么多钱,唉。 司马炎定下这套制度的时候,诸爵食邑很多,养得起这么一套班子。 但邵勋的鲁阳县公才一千八百户食邑,养不起那么多官,所以只能挑重点了。 二十日,他带着亲兵及两幢银枪军士卒入城,引得值守城防的禁军将士惊诧莫名。 想要上前斥责,结果被邵勋眼一瞪,皆讪讪而退。 邵勋直接前往曹馥府邸拜访。 曹大爷在家躺着,悠然自得,甫一见到邵勋,就笑道:“你啊,一回来就弄了这么大动静,真不让人省心。” “打的仗越多,越怕死。”邵勋老老实实地说道:“我怕京中有人谋害我。” “天子若召你入宫,你待如何?”曹馥问道。 “若有此事,以前去也就去了,现在却有些犹疑。”邵勋笑道:“大不了装病。” 装病是士人的特权,特别是他们不想出仕的时候。 有时候不光装病,还装疯、装残疾,什么都装。 “你走到这一步,有如履薄冰之感么?” “有。” “有就对了。”曹馥哈哈一笑,道:“和小红腻一会,烦恼顿消。” 今天小红坐在曹馥身旁,闻言吃吃而笑,用妩媚的眼神瞟了邵勋一眼,似嗔还怨。 邵勋已经看不上小红了。 王敦家的宋祎,不比小红香多了? “说吧,今日来找老夫,所为何事?”曹馥在小红的臀上捏了一把,说道。 小红嗔怪着离去,让两人可以私下里密谈。 “特请曹公屈就鲁阳国傅之职。”邵勋起身行了一礼,恳切道。 曹馥听了,有些感慨,似乎还有些感动。 良久之后,他叹息一声,道:“老夫倒没什么,可你知道这会恶了太傅么?” “知道。” “你既知道,老夫倒也不好推辞了,恁地让后生郎小瞧。”曹馥笑了笑,道:“刚在缑氏百谷建了坞堡,打算去那里颐养天年呢,没想到转眼去鲁阳了。” “公府设于梁县。”邵勋解释道:“从今往后,一切军政文令,皆由公府下达。” 曹馥点了点头。 这就是立制了,和草台班子有本质区别。 邵勋辖下的坞堡庄园、私兵部曲乃至鲁阳一县,政令皆由公府所出。 国傅的主要职责是辅导国主。 邵勋明事理,其实不用他辅导什么。他所要做的,就是卖老脸,帮邵勋在朝中疏通关系,同时介绍干练之才为邵勋效力。 他就任鲁阳国傅,更多是一种政治表态,即他以及他身后的明势力、潜势力,到底支持谁? “国相是崔功么?”曹馥又问道。 “正是。”邵勋没有丝毫迟疑地答道。 国相治民,除军事外,民事皆由其所出。 本来这个职务应该给卢志,但卢志现在是襄城太守,转任国相的话,还要再操作一个襄城太守,比较麻烦。 朝廷不是伱家开的,给你操作一个顿丘太守已经不容易了,别给尚书台的老爷们添麻烦。万一让天子、太傅心中不爽利,襄城直接没了。 “好,好啊。一步步看你走到今天,真的很不容易。”曹馥说道:“待公府职官充实之后,你就算彻底站稳脚跟了。洛阳无事,你确实不宜多来。太傅这人啊,一旦血气上涌,老夫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过完年后,老夫就举家搬去梁县,届时就仰你过活了。” “曹公说笑了。” 随后二人又谈了谈曹家的坞堡。 坞名百谷,位于缑氏县。北依景山,南傍休水,沟壑纵横,土崖遍布。因四周多松柏之属,亦称“柏谷坞”。 其实就是利用当地的天然山谷修建的坞堡,四方高,中间低,有水陆码头通外边。 东晋戴延之《西征记》中提到:“坞在川南,因高为坞,高十余丈,刘武王西入长安,舟师所保也……谷中无回车之地。” 晋义熙十二年(416),刘裕西征关中,于柏谷坞败后秦赵玄,并在坞中营建三個钩锁垒,形成鼎足之势。 坞堡还在建设之中,但曹氏宗族及僮仆奴婢千余人已经搬了过去,在谷中耕作,积蓄粮草,放牧牛羊。 曹氏部曲也在陆续搬迁,最终大概会有两千余家定居此处。 王弥之乱,别看很快就被平定了,但影响着实深远。 另外,曹馥提及糜家在嵩山中择平地建坞,招募流民数百家,且耕且戍,同样是受了王弥之乱的影响。 邵勋听了,暗想待明年匈奴入寇洛阳,届时不知又有多少人会在洛阳周边觅地建坞。 荥阳李矩,曾如钉子户一般坚守多年。 宜阳一泉坞,似乎到东晋年间仍然存在,直到实在坚持不住,遂携周边其他坞聚百姓五万余人南迁。 邵勋是很乐意看到洛阳周边大兴坞堡的,因为这意味着百姓们被组织了起来,武装了起来。 将来若与匈奴在洛阳长期相持,周边各个坞堡将是重要支点。 匈奴骑兵甚多,容易为其抄截粮道。但若有坞堡存在,且相互间距离不远,那么就可用车阵掩护,在各个据点之间转运粮草、器械、人员。 人不是铁打的,即便有车阵,在面对大队骑兵时,士兵们依然会紧张,会疲累,时间长了,就可能为敌所趁。 这个时候,若有一个坞堡供你休整,缓解精神上的紧张,缓解身体上的疲劳,补充箭矢,安置伤兵,那简直再好不过了。 休整完毕之后,车阵可满血上路,再去下一个据点。 史上刘裕伐南燕,从徐州出发后,三十里筑一城,屯粮驻兵。 这些临时修筑的土城,其实就是一个个兵站,让步兵们可以在骑兵的骚扰监视下,一路向前,给主力部队转运物资粮草。 其作用与坞堡类似。 洛阳的达官贵人们这时候修建起来的坞堡,将来都可以利用。 离开曹府之后,邵勋又去拜访了糜晃等人,然后便率军南下,回家! ****** 从洛阳南下,一路上满是绿油油的麦苗,为残雪覆盖着。 当然,也有许多地空着,没有种小麦。 官府的效率也就那样,即便王衍已经很重视此事了,经常催促、随时检查,但官府、百姓之中不以为然者大有人在。 这就没办法了。 二十四日,大军抵达梁县,银枪军分批给假,回家过年。 邵勋则鬼鬼祟祟去了棠梨院。 裴十六正在院外组织人手清理沟渠,见到邵勋后,连忙上前行礼。 “裴君你忙,我随便转转。”邵勋两眼望天,似在欣赏风景。 裴十六会意,继续指挥庄客干活。 邵勋逛着逛着,不小心进了棠梨院的大门。 “啊呀!”迎面撞来一具娇软的身体,他赶忙伸手揽住,定睛一看,却是范阳王妃卢氏。 唐剑等人站在门外,听到动静后,下意识抽出刀剑,冲了过来。待见到邵勋抱着一个女人后,又纷纷退了回去。 卢氏身体娇小,挣了一下没挣开,正待板起脸,却见到裴妃走了过来。 她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慌忙跳到一边,看看邵勋,又看看裴妃,说道:“嫂嫂,你听我解释,我没有和你抢鲁阳侯的意思……呃,不是……是……哎呀!” 卢氏语无伦次的话,把邵勋、裴妃都说得脸红了。 两人面面相觑。 邵勋还没什么,裴妃的脸却红得跟血一样。还好,仆婢们离得远,听不到卢氏说的话,不然她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勇气站在这里。 邵勋叹了一口气,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古话太对了,奸情败露了呀! 最亏的是,几年了,我才摸了一下小手,屁好处都没尝到,结果已经让这么多人知道了。 他恨得牙痒痒,一把拉住卢氏,把她拽到正厅内。 裴妃跟了上来,挥手让仆婢们尽皆散去。 有人心中暗道,原来鲁阳侯经常来太傅府,是看中了范阳王妃啊。 不知道卢妃何时与鲁阳侯勾搭上的。可怜范阳王一世英明,死后连个子嗣都没有,眼见着要被鲁阳侯吃绝户了。 正厅内,卢氏心有惴惴,低头不语。 邵勋瞪着她。 以他如今的地位、权势,一个没有丈夫、子嗣的王妃,还不被他放在眼里。 说难听点,卢氏这个样子,即便被人杀了,都没几个人为她伸冤。 当然,邵勋不会这么做。 卢氏与卢志有点亲戚关系,同出范阳卢氏,别人可以杀,他不行。 裴妃先白了邵勋一眼,用眼神示意他避一避,然后走了过去,将卢氏娇小的身体搂入怀里,没怎么酝酿情绪,眼睛就红了,然后伏在卢氏耳边,轻声说着什么。 邵勋狼狈地出了正厅,再灰溜溜地出了大门,然后坐到裴十六身旁的一块大石头上,扯了根草茎,毫无形象地嚼着。 “君侯……”裴十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今年有多少人过来修别院了?”邵勋问道。 “最先来的是司徒王衍家,东北边湖对岸的那片庄园就是了。”裴十六答道:“秘书监王敦经常遣人过问,显是两家合建的。但不知为何,襄城公主又在湖这边单独修了一座庄园,由其家令督造,快完工了。” 与公侯伯子男一样,公主有封地,有食邑,甚至有属官,主要是傅、令、丞、仆、舍人等,依食邑多寡,员额不定。 襄城公主司马脩袆的封地在襄城郡舞阳县,足足五千户。 有时候邵勋都觉得王敦不可理喻。 你一个吃软饭的,怎么这么理直气壮呢?居然把富婆丢在半路,饭碗都不要了,脑子坏了吧?还是平日里经常受气,早就心态扭曲,对公主极其不满了? 唔,并非没有这种可能。 公主的侍女都敢对王敦不恭敬,可想而知公主本人是什么态度。 “那边好像有不少人啊?”邵勋指着占地颇广的公主庄园,问道。 “襄城公主的家兵。”裴十六说道:“听闻公主将侍女分赐诸将士为妻,众人感恩戴德,为公主驱使。她又从舞阳县封地调来了一批庄客,总计千余户,上半年开荒,下半年就种了冬小麦,也不知明年能有几个收成。” “新辟之地就种小麦,襄城公主还真是果断。”邵勋赞道。 “听闻主持此事的乃公主傅程元谭,洛阳人。”裴十六说道。 邵勋一听,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啊。 石勒攻广平,太守弃官而逃。 邵勋与王衍书信往来,得知很多人不愿去河北,朝廷有意选程元谭任广平太守。 老壁灯甚至还向邵勋推荐过此人,说他虽年逾六旬,但颇有才干,打理地方绰绰有余。 邵勋当时嫌老壁灯看人的眼光不行,没回应,但现在又起了兴趣。 他的公府,确实乏人,空空荡荡,门可罗雀。 若真有才干,用了又何妨?军队在手,怕个球! “还有哪些人过来了?”邵勋继续问道。 “国舅王延、吴王司马晏、太傅长史潘滔、荆州幕府参军崔旷……” “等等。”邵勋打断了裴十六,问道:“高密王属僚崔旷为何来广成泽?” “这却不知了。” 邵勋暗自思索,这个崔旷曾经当过司马颖的参军,不是博陵人就是清河人,却不知是卢志还是崔功喊来的了。 妈的,再这么搞下去,鲁阳县公府要变成成都王府2.0了。 卢志什么都好,唯有一点,喜欢排挤他人,没有太多的容人之量。 “罢了,用人就要用他的长处。”邵勋暗叹了声,有人能帮他笼络人才,就现阶段而言,利大于弊,以后再说吧。 随后裴十六继续介绍。 真是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竟然有二十多位官员公卿来广成泽建别院了。 大部分人就搞个小院子、小别墅,真·避难所。 但也有财大气粗之辈,直接上马庄园的。 难道都不怕我把你们的财产、部曲通通收了?邵勋看着渐渐开发起来的“别墅庄园区”,暗道以后一家家上门收保护费,看你们交不交。 正思虑间,有仆役自棠梨院内而出,唤裴十六入内。 裴十六告罪离去,片刻之后又回来了,低声道:“王妃在等君侯,有要事相商。” 说完,又补充了句:“裴公也在。” 卧槽!裴康也来了?刚才怎么没发现?邵勋吓了一跳。 整了整衣冠后,举步入内。 第八十章 俸禄 棠梨院只建起了一小部分,但仆婢已经有了数十人。 此时已近正午,厨房立刻忙活了起来,给鲁阳侯的亲兵做饭。 大厨房旁边的小厨房内,裴氏、卢氏二人在亲自忙活。 两人都红着眼睛,显然是哭过一场的,尤以卢氏哭得最伤心,脸上竟然还有泪痕。 裴妃取来细绢,置于一木架上,然后将面粉倒在上面,慢慢筛出细白面。 “冬日天寒,涕冻鼻中,霜成口外,充虚解战,汤饼为最。”裴妃一边筛面,一边说道:“你多久没做过饭食了?妇功都忘了吧?” 卢妃有些不好意思,道:“好多年了。” “我也好些年没做了。”裴妃叹了口气。 两人说话间,已合力筛了一些白面粉出来,然后加水和面,揉搓。 裴氏、卢氏很用力,面被挼(ruo)得极薄。 裴妃拿刀比划了一下,在面皮上切割,二指宽、两寸长一断。 片面皮的时候,她瞟了一下卢氏,忍着心中的酸涩,道:“若有孩儿,将来年老体衰之时,还可让他亲手制一盘汤饼,却比仆婢做的更美味。” 卢氏先是脸色一黯,然后又是一红。 女人年过三十,却连个孩子都没有,她以前不愿想、不敢想,现在想起来,又想大哭一场了。 难道真指望司马黎侍奉她养老? 那孩子十岁了,还不肯离开长安,定要留在亲生父母身边,卢氏怎么也无法将其当做儿子看待。 嫂嫂这话的意思,她也明白,其实是让她改嫁——不,其实不是嫁,而是被人纳了。 但她又有些不甘心,范阳卢氏的女儿,怎么能给人为妾呢?况且她是王妃,脸还要不要了? “这个邵勋,怎么就盯着司马家的女人……”卢氏有些凄苦,不小心把心里话说了出来:“难道他要夺了司马家的江山,还要……司马家的女人么?” “薰娘怎如此粗俗?”裴妃脸一红,斥道。 不过想想也是,太白下凡,就是来当司马家女人克星的吗? 两人说了会话,气氛没那么尴尬僵硬了。 裴妃脸仍然很红,也有些委屈,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要面对卢薰异样的眼神。 卢妃的脸也有点红。 有些时候她会看一些描写空闺怨妇的诗赋文章,她以为是思念亡夫所致,现在发现,好像不全是这个原因。 “够了,就这么多吧。”二人忙活得额头冒汗,整出了一大盘面片,然后便拿去隔壁厨房,放入煮透的沸水中,急火逐汤熟煮。 裴氏、卢氏你一片我一片,很快把盘里的面片都放入了锅中——此物在唐代称“不托”,有种说法是原本手托面团在锅边撕片,后改为案几上片面或手撕,不再手托,故有此名。 面片很快煮成。 裴妃将其捞了出来,置于碗中,卢妃则浇上肉汁调拌。 汤饼一共做了两碗,一碗给邵勋,一碗给裴康。 裴、卢二人看了,都很有成就感。 贵族女子从小修习妇功,汤饼、水引饼之类简直是必修课,但她俩养尊处优多年,技艺有些荒疏,不知道多少年没给家人做过饭了。 今日一看,还好,做得不算太难看。 “弱如春绵,白若秋绢。”裴妃赞道。 “气勃郁以扬布,香飞散而远遍。”卢妃接了一句。 “行人失涎于下风,童仆空嚼而斜眄。” “擎器者舔唇,立侍者干咽。”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然后乐不可支地笑了。 奇怪的女人! 笑完之后,便一人端着一碗,前去给裴康、邵勋二人递进饮食。 裴、邵二人正在厅内闲坐着,先聊了会征伐河北的事情,然后便提及了河东局势。 正在这时,两女端着汤饼过来了。 “先吃饭。”裴妃将自己端着的碗放在父亲面前,说道。 卢氏纠结了下,走到邵勋身旁,将碗轻轻放下。 “大冬天的,吃一碗汤饼,真是极致享受。”邵勋赞道。 裴康点了点头,看了看女儿,心中无语。 二人不再说话,开始吃汤饼。 裴、卢二人退到外间,迎着暖阳,信步走着。 她们登上了一处依山而建的亭阁,看着远处光秃秃的树林、冰封的河面以及渺无人烟的荒草地,心中都感受到了难言的寂寥。 “这般萧瑟景物,好似这個世道。”裴妃倚在栏杆上,眉宇间多有忧愁。 卢氏亦有所感,沉默不语。 “起初,我也是惶恐不安,心有所感……”裴妃又道。 “嫂嫂,我不会说出去的。”卢氏低着头,轻声说道。 裴妃脸有些热,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说,只能随口说道:“来广成泽避难的公卿士人越来越多了。乱糟糟的世道里,你孤身一人,便是家将家兵亦不可靠。” 卢氏脸一白。 试问如果一个王府颇有资财,且这个王府已经没有男人,只剩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王妃,世道又愈发混乱,朝廷威望日衰,秩序一天天崩坏,会怎么样? 卢氏忽然间明白,她跑来和东海王妃一起住,固然有两人关系不错的因素在内,但真的没有其他原因吗? 有些东西,她没有去深想,但趋利避害的本能已经帮她做出了决定。 尤其是某些所谓的亲戚、某些所谓的家将看她的眼神,她甚至都不敢仔细查账。 “嫂嫂。”卢氏抱住裴妃,已经眼眶微湿。 裴妃脸更热了,心中羞愧无比。 为了掩盖某些事情,不得已吓唬卢氏这个相对单纯的女子,与她一直以来所尊奉的东西相悖,总感觉没脸见人了。 若按照她的想法,邵勋身边最好一个女人都没有,但她也知道这是奢望。 乱世死人堆里杀出来的武人,又如旭日初升,不断崛起,怎么可能呢…… 他已经不被任何人束缚了。 越往后,她们这些娇女贵妇就越要依靠人家。 风呼啸吹来,远方的山麓传来了开山取石的声音,即便在这个寒冬腊月间,亦没有丝毫停歇。 南下营建别院庄园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 裴、邵二人吃完汤饼之后,继续议事。 前弘农太守裴廙丢了官,邵勋本身有锅,在与裴康计议一番后,给了他鲁阳国丞之位。 此职第八品,比太守低,算是国相的副手。 老裴还提了柳安之。 柳安之带了五百部曲私兵过来,其中三百人是裴家的,两百人来自柳家。 外加三千余匹绢,这是裴家出的,比朝廷赏赐还多——邵勋晋爵鲁阳县公,赐绢一千八百匹、钱千贯、金银器百件。 邵勋给了侍郎一职。 “郎中令暂缺,柳安之可领侍郎一职,五百部曲编入义从军,问他愿不愿意。若愿,年前即可上任,不愿就回去吧。”邵勋说道。 郎中令(第六品)是个非常关键的职位,大体有三项职责:其一是负责领地内选举,其二是负责宿卫工作,其三是传达教令。 其他两项还没什么,宿卫可是非常紧要的。 宿卫的含义,不仅仅是侍卫,那太狭隘了。 在这会,野战部队轮番宿卫京城、宫廷,宿卫军就是野战主力——洛阳中军驻扎在城内的部分,就被称为“宿卫七军”或“宿卫七营”。 郎中令可安排宿卫军驻防、传令调动等,是非常关键的职务。 在邵勋的规划中,银枪军、长剑军将是未来的宿卫军,保卫他的“首都”,义从军、牙门军是“外军”,在战略要地充当驻防军或一线反击力量。 所以,郎中令他不可能交给外人。 学生兵是最合适的,但他们现在资历太浅,即便这些年已经陆陆续续有七八个人入太学挂名,有做官的资格了,但年纪太轻,不适合当六品郎中令。 所以郎中令暂缺,邵勋亲自兼任这个职务。 郎中令下有八品侍郎两员,算是副手,一个给柳安之,另外一个给陈有根。 侍郎可自辟属吏,不过不用他们自己找人了,邵勋打算给他们塞一批河北过来的士人、豪强子弟。 从今往后,银枪、长剑二军的集结、驻防、调动将由事实兼任郎中令的邵勋负责,两位侍郎带着属吏传达命令、巡视诸营、清点人员及装备。 一切都按制度来。 “他来都来了,怎会不愿意呢?”裴康哈哈一笑,显然对八品侍郎比较满意,笑完又问道:“你现在给了几个官了?” “相、丞各一、傅一、侍郎二、大农一(褚翜)、典卫令一(唐剑)、典书令一(羊茗),总计八员。” “年支多少?” 邵勋算了一下。 国朝官员俸禄发放的标准,非常混乱。 在秦汉时期,使用的是“秩石”制。 曹魏时期则出现了官品。 到了这会,则是秩石、官品并行的“双轨制”。 到南北朝中后期,则基本就是官品制了。 所以,“双轨制”运行期间的官员俸禄标准,是比较混乱且奇葩的。 鲁阳国相崔功,第五品、秩千石(有些县令也秩千石,有些太守则是两千石),按照国朝标准是月给粮五十斛(一年600斛),春给绢三十匹、秋给绢七十匹、绵七十斤,另有菜田六顷、田驺六人。 他这个第五品的官,和尚书令一个工资标准。 是的,尚书令秩千石,有些大县县令也秩千石,而前者总揽全国政务,后者只能管一县,简直离谱。 邵勋决定使用南北朝中期开始的以官品为俸禄发放依据的制度,摆脱混乱的双轨制。 国相一年的收入分为五部分。 粮:600斛。 布帛:绢100匹、绵70斤。 钱:暂无。 禄田:六顷(在职期间享受此项收入,离职则无)。 力役:田驺六人,负责耕作禄田,若不够,可增加人手,反正俘虏很多。 国相之外,第六品大农、傅每年得粮480斛、绢70匹、绵50斤,禄田五顷,隶役若干。 另有五个八品官,年得粮240斛、绢30匹、绵20斤,禄田三顷,隶役若干。 “年支两千余斛粮、近四百匹绢。”邵勋回道:“或许更多。” “多也多不到哪去。”裴康评价道。 邵勋点了点头。 这些俸禄,肯定是不够的,因为他们要自辟属吏。 属吏有的可以通过徭役的方式征辟,有的则需要花钱。 事实上一直到唐初,官员的工资都是不太够用的,这个时候就要推出另一项不固定、但数额不容小视的收入了——赏赐。 唐太宗李世民就经常赐宴,并允许官员们把吃不完的食物带回家给家人吃——还真有很多人打包带回去。 此外,宴会上“巧立名目”,以各种说头赏赐很多财物下去,作为官员收入的重要组成部分,以弥补正经俸禄的不足。 当然,这年头当官的以士人居多,家庭条件比初唐那会好多了。有的人甚至嫌官衙简陋、用度不丰,自己贴钱当官,以维持生活品质不下降。 当官还有很多隐形收入,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把公府官员置办齐了,能花几个钱?老夫囊中还有不少英才呢。”裴康有些不满地说道。 “粮、田、役徒都是够的,绢不够。”邵勋看着老裴,道:“要不,裴公……” 如果真按裴康说的那样把官员置办齐备,至少也得五六十人,支出可不就是现在八个人那么少了。再加上逢年过节的赏赐,一年几千匹绢的财务窟窿找谁去填?除非老裴愿意报销…… “你啊,真是没当过大官。”裴康轻蔑一笑,道:“别算计那点钱了。刘元海让裴家出人当官,不但没有俸禄,还得裴家出钱出粮。伱看看人家怎么做的,你又是怎么做的?” 邵勋失笑。 胡人政权怎么就喜欢玩这个? 他记得历史上北魏初期官吏无俸禄,任其搜刮。到了后来,朝廷发现这样搞损失更大,不得已定下了俸禄标准。 “你那么大名声,颍川士人就没点进奉?”裴康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邵勋,道:“他们现在开始投靠你了,进奉在哪里?就连老夫都——” “罢了。”裴康摆了摆手,道:“你自己看着办吧。索要进奉名声不好听,但哪个不做?他们现在怕你,求着你,就该给进奉。光靠你出征缴获的那点钱绢,纵然一时够,长远来看也是不够的。” 邵勋听完,立刻起身行了一礼,道:“请裴公就任鲁阳国友一职。” 友,职掌陪侍国主左右,对国主有所进益和匡正。 正如司马炎为诸王选友时所言:“昔韩起与田苏游而好善,宜必得其人。” 这是个清望官,事少、钱多(六品),其实就是跟在国主身边出点子。如果看到国主有什么做得不对的,立刻进谏,匡正他的行为。 老裴本来想拒绝的。 我一个七十多岁的人,陪你二十多的人“游玩”,丢不起那脸。更何况你发俸禄的钱还是我送来的,这是要我自己花钱陪你“玩”?岂有此理! 不过,裴氏、卢氏很快携手而至。 老裴心中一动,遂叹道:“罢了,这把老骨头还要陪你折腾,真是——唉!” 邵勋先是愕然。 初看裴康脸色,以为他要拒绝呢,没想到突然间就同意了,发生了什么?他想做什么? 邵勋突然间觉得,请裴康担任国友、“匡正”自己的行为不一定是好事…… 第八十一章 慵懒的年节 因为裴康在棠梨院,邵勋没敢放肆,谈完正事后,怏怏不乐地离去了。 范阳王妃卢氏乘坐马车,和他同行了一段路。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邵勋总觉得这女人在悄悄看他。 行经流华院门口时,他让亲兵帮着搬运了一些家什入内。 流华院内亦有家兵护卫,见到大名鼎鼎的鲁阳侯抵达时,呼啦啦全跪在了地上。 有几人的身体甚至有些颤抖,似乎在恐惧着什么。 “你在怕什么?”邵勋拿马鞭敲了敲其中一个人的背,问道。 “君侯……”这人似是扛不住事,面如土色。 邵勋看了一眼卢氏,卢氏微微点了点头。 “拉下去拷讯。”邵勋一挥手,亲兵们一拥而上,将此人拉了下去。 其他亲兵刀出鞘、弓上弦,死死盯着其他护卫。 有的家兵面色坦然,无所畏惧。 有的家兵甚至面露喜色,恨恨地看了一眼另外几人。 另外一些人就脸色不太自然了。 邵勋想了想,步入院中坐了一会。 卢氏先是愣了一会,然后很快会意过来,问明邵勋的口味喜好后,亲手煮好了一壶茶,为他斟上。 邵勋也不客气,端起茶碗,悠然自得地喝着。 满府仆婢默不作声,静静看着。 静静喝完一碗茶后,唐剑走了过来,轻声禀报一些。 事情其实没什么,无非府中仆役、家兵上下勾结那点破事。暂时他们还没多大的胆子,只敢昧点钱,但将来谁知道呢? “下次给我做水引饼吃。”邵勋起身告辞。 “嗯。”卢氏脸色微红,轻声应道。 仆婢们头低得更厉害了。 大队人马很快走了,与他们一起离开的,还有流华院的十余名护卫、仆役。 卢氏站在院门口,看着邵勋渐渐消失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 途经广成宫时,邵勋没有停顿,直接回了绿柳园。 他现在有些累了。 周旋于几个女人之间,原来也这么累! 如果是几十个女人甚至三千佳丽,他简直不敢想象。 或许,到了最后就像司马炎一样,乘坐羊车。拉车的羊走向哪里,当天就在哪個嫔御那里过夜,并为之留下“羊车望幸”的典故。 还好他悬崖勒马,没再招惹卢氏。 回到绿柳园时已经是二十五日了,还有五天就过年。 当他舒服地坐在躺椅上,听着岚姬柔顺的声音、母亲抱怨中带点关心的唠叨以及儿子满口的“咿咿呀呀”时,别提多放松了。 这个时候若还有人喊他出征,绝对翻脸! “小虫,你现在一年要出征几个月?”母亲刘氏一边给长孙缝着衣服,一边问道。 “三五个月总是要的,兴许半年。”邵勋闭着眼睛假寐,享受着宋祎柔嫩小手的按摩,嘴里说道:“再往后,出征的日子会越来越多。” 刘氏欲言又止,最后忍不住问道:“能不能和王司徒说一声,朝廷就没有第二个会打仗的人了吗?我儿出征一趟,半年不得归家,若一年两年还好,年年如此,仗就打不完吗?” 邵父在一旁咳嗽了下,开始发表高论:“王司徒乃天下名士,他召小虫出征,乃是着意栽培。若忤逆了他,或对小虫仕途不利。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乐岚姬眼里带着笑意,为邵勋捶腿的节奏都差点乱了。 “王司徒?”邵勋抚摸着宋祎的俏脸,道:“阿娘你就别担心了,王司徒在我这的面子没那么大。儿率兵出征,其实是自愿的。明年匈奴若打来洛阳,哪怕朝廷未下旨,儿也会领兵北上拒敌,不要分文好处。” 邵父哑然。 刘氏下意识忽略了前面的话,关注起了重点,问道:“匈奴要南下?” “八九不离十。”邵勋说道:“刘元海这几个月在抓紧整顿平阳、河东二郡,理清内部、积蓄完钱粮后,多半就要南下了,十多万兵马总是有的,骑军不下五万。” 刘氏不知道“五万骑军”是什么概念,但反正很多就是了,此时听到儿子的话,心神为之一垮,眼圈红了。 邵父也有些沉默,叹息一声后,出门吹冷风去了。 他年轻时参加过平吴之役,知道五万骑兵意味着什么。哪怕只是五万牧民牧子,至少他会骑在马上射箭、砍人吧?至少他跑得很快吧?抄截起你的粮道来,你怎么应对? 这仗,凶险得很哪!几千万把精兵,一个不好,说不定就淹没在这些潮水般的胡兵里面了。 “刘渊海这人真是……”刘氏将衣服放下,有些恼意。 “刘渊,字元海。”邵勋纠正道。 “刘海元这人……” “刘渊,字元海。”邵勋再一次纠正。 刘氏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午饭吃了吗?” “吃过了,肉汁汤饼。”邵勋随口答道。 “肯定没吃饱。”刘氏絮絮叨叨地出门了,给儿子准备点心。 乐岚姬的手停了下来,问道:“军中还有汤饼?” “途经棠梨院时,东海王妃怜我是越府家将,出征日久,辛苦万分,故亲手做了汤饼,邀我享用。”邵勋看着乐岚姬的眼睛,说道。 岚姬先有些惊讶,然后才反应过来男人是在骗他,噗嗤一笑,道:“美得伱!” “不信就算了。”邵勋笑道。 “东海王妃端庄大气,又是你的主母,哪有主母给臣子亲手做饭的道理?”岚姬白了他一眼,继续捶腿。 邵勋嘿嘿一笑,不再争辩。 岂止东海王妃一人,妯娌两个一起做饭,如果不是老裴那个电灯泡,鬼知道我今天晚上回不回家。 说实话总是没人信!过两天去羊皇后那里喝粳米粥,弥补下失落的心情。 不过,这样也是真的累啊。 纵马驱驰,弯弓百战,打生打死,满身金创……到头来,还不是为了这几个女人的孩子在搏命。 为x生为x死,为x操劳一辈子。 呵,男人! 母亲刘氏端来了一碗粳米粥,还有酸脆的咸菜,搭配起来非常可口,邵勋一会就吃完了。 很好,羊皇后家不用去了。 喝完粥后,他在汝水之畔信步徜徉。 时近元旦,四野之中空寂无人。 远近之间,到处是烟村庐舍。 梁县的百姓,每一年都在增加。 百姓的生活谈不上多富裕,但至少能勉强生活下去,能阖家团圆,这比什么都强。 为x生为x死只是句玩笑话罢了,就算为了这平静的生活不被暴力打破,满身金创也是值得的。 我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干刘渊海——不是,刘海元——也不是,为了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临近过年前一天,范阳王妃卢氏遣人送来了五百贯钱、一千匹绢,说是“谢礼”。 乐岚姬不动声色地收下了,看邵勋的眼神也变得有些高深莫测。 邵勋懒得解释,继续在家躺着。 这是他一年中难得的不受打扰的闲暇时光。 或许,即便是匈奴人也要过年吧。 过完这几天,便是永嘉三年(309),历史上永嘉之乱真正开启的时间段。 从此以后,洛阳保卫战一场接着一场,打了接近两年,最终洛阳在粮道被切断,君臣内斗不断,司马越失去信心,带兵出逃的情况下陷落。 洛阳真守不住吗?未必。 洛阳会被打烂吗?必然。 这是巨大的危机,同时也是绝好的机遇。 能不能崛起,就看这一波了。 数日后,新年到来。 天空飘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为永嘉三年的新春带来了浓厚的年味。 陪伴家人过完正月十五后,邵勋又带着亲兵下乡,一一拜访将士们的家人,并送上一份礼物。 这是每年的保留节目了,花费不大,效果极佳。 就这样一直忙到二月,又开始接见一波又一波的颍川、河南二郡士人,勾兑利益,忙得不亦乐乎。 其实正如裴康所说,颍川陈氏、钟氏、庾氏甚至包括荀氏等大家族在内,都奉上了大笔钱粮,态度十分明显。 邵勋知道,这是一份契约。 我帮你做官打理后方,给你提供钱粮,你提供安全保护,互惠互利,互相合作。 这就是乱世的现状,乱世的生存哲学。 忙完这一切后,三月仲春不期而至。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担任大农的褚翜前来禀报,今春的雨水似乎较往年偏少。 邵勋心中一个咯噔,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王朝末年,怎么能少得了水旱蝗匪呢? 他第一时间赶往了广成泽,他最大的农牧业基地。 第八十二章 水与旱(上) 俗话说“春雨贵如油”。 春天正值农作物生长的关键时期,需要大量的水分,如果降水稀少,必然会影响产量。 邵勋首先来到那一千三百余顷恤田查看。 去年秋天种下了越冬小麦,这会正是拔节孕穗的时候,万万出不得差池。 还好,广成泽有水。 雨水少了,就苦一苦冀州屯田军六千名屯丁了,让他们手动灌溉。 其实,在有完善渠网系统的地方,人工灌溉并不算太麻烦。广成泽的田,至少有一半以上可通过水渠灌溉,剩下的一半今年也会陆续完善。 “麦收之后,抽四百人调往鲁阳,交予王阐等人统带。”邵勋看着正在田间挑水灌溉的屯丁们,说道。 “诺。”大农褚翜、侍郎陈有根、典书丞毛邦同时应下了。 恤田当然由大农负责,但涉及到俘虏转为辅兵,又需要郎中令这个部门参与了。 简单来说,这就是两个机关的业务交叉部分。 另外,此命令需典书令(第八品)统管的衙门来发布,此时典书令不在,由典书丞(第九品)记下,回去操办。 国主向国内发布的文书曰“令”,典书令负责起草和发布。 国内各处的文书,同样由典书令接收并提交给国相、国主。 有的时候,典书令甚至可以对呈递上来的文书提出修改意见,不合格的就退回重来。 此外,典书令还负责人事招聘——在鲁阳国,这项权力被邵勋拿在手中。 典书令有五位佐官:典书丞一人(第九品)、治书四人(第九品),属吏若干。 毛邦就是毛二,太学学历,今年十八岁。 新年过后,邵勋让他上任典书丞。 典书丞主要工作是协助典书令起草、发布命令,一般是比较重要的事。 四位治书则处理比较繁杂的日常事务,比如这里需要多少农具,那边需要多少耕牛,今年要哪些屯丁要去哪里锄草开荒之类。 典书令是羊茗,这会去洛阳公干了。 从典书丞到四位治书,全是有太学学历的东海一期、洛阳二期学生兵。 其实就是之前跟着毛二的那批人,他们中大部分去阳城、阳翟、梁、鲁阳四县当吏员历练了,少数佼佼者被授予公府官职,已经与老同学们拉开了差距。 “恤田事关战死、病殁、伤残将士抚恤,不得马虎。去岁收了多少粟?”邵勋问道。 “二十七万八千余斛,皆已存入永安仓。”褚翜刚接手大农职务不到四个月,就已经把这些理清楚了,只听他说道:“永安仓可储粮百万斛,去岁七月完工。” 广成苑去年的主要工作是永嘉仓城以及附属建筑的建设。 永嘉仓城非常大,历经两年建设,可驻兵数千人,储粮三百万斛——目前基本还空着。 永安仓城算是比较小的了,且不在朝廷规划上面,所以用来储放私人存粮。 恤田产出扣掉一年约三万斛的抚恤开支后,大部分可用来支付银枪军士卒的军饷——绢帛不够,很多时候是用粮食折色。 恤田会增加到一千五百顷,然后固定于此,短期内不会增加了。 看完恤田之后,邵勋一行人跨过两道木桥,向西南方走了三四里路,来到了另一片田地旁。 庾亮已等在路旁,见到邵勋后,立刻行礼道:“邵公。” 他身后有四名小吏,同样行礼。 邵勋被他的称呼雷得不行。 我才二十二岁,就被人称为“邵公”了吗? 但严格说来,他现在确实有资格称公了。 有些人没有爵位,但因为德高望重,或者官做得比较大,别人会称其“某公”,邵勋是正儿八经的鲁阳县公,称公没有任何问题,就是有点奇怪。 “你现在管的是禄田了,事关公府官吏福祉,可不能出差错啊。”邵勋一把拉住他的手,边走边说。 大舅子的待遇就是不一样,庾亮心中很受用。 为了给邵勋干活,他从颍川征辟了两名依附庾家的豪强子弟,又接收了河北过来的两名寒门、豪强出身的小吏。 一共四名属吏,全由他一人开支,付出非常大。 二月份他刚被授于学官令(第八品)一职,主要负责鲁阳县公亲属的教育。但这会显然无需他干这個,管理好禄田就是他最主要的工作。 邵勋爬上一处高坡,看着正在田间浇水的屯丁们,问道:“这是青州屯田军第五、第六两营吧?” “正是。”庾亮吭哧吭哧地爬了上来,回道:“尚余七千七百余人,乃王弥残众,多来自青、徐、兖三州。” “一年下来,干得如何?”邵勋问道。 眼前这片地总共一千四百顷出头,前年秋冬时开辟,去年种过一茬粟了,收成嘛就不谈了,反正邵勋没留下一粒米,全由垦荒的役徒带走了——甚至还倒贴了点。 秋收后由青州屯丁接手,种了一茬冬小麦。 “还算卖力。”庾亮说道。 话音刚落,田间传来一阵哭喊声。 邵勋寻声望去,却见庾家部曲正拿着刀鞘朝一名屯丁劈头盖脸砸下去。 部曲一共十人,领头一人身强体壮,腰间挎着步弓,身上居然有铁铠。 他身后还有两名身披皮甲的部曲,手拄着枪,腰间悬着刀。 其余七人则无甲,但刀枪齐备,其中两人甚至还背着步弓。 这配置,可以啊! 管理“集中营”的屯丁完全没问题,比大侄子带的那帮庄客强多了。 “夏收之后,把干活最卖力的四百人调出来,发往鲁阳,交给王阐等人。”邵勋吩咐道,说完,又提了句:“每人发五斛粮作为赏赐,银枪军借出车辆,为他们运到驻地。恤田那边的四百人同此办理。” “诺。”褚翜等人齐声应道。 禄田今年也会扩充到一千五百顷,然后维持这个规模。 当然,叫是叫做“禄田”,但其中九成以上的田地还是给公府产出粮食的。毕竟现在才给出去十几个官,总共划拨了49顷禄田而已。 “那是韭菜、菘菜么?”邵勋遥指一片树林旁的田地,问道。 “回邵公——”庾亮答道。 “喊我郎君。” “回郎君。”庾亮说道:“那是崔相的禄田,共六顷。有五顷是去年秋收后种的小麦,今年又划一顷空地,崔相家人赶至,令种菜。” 理论上来说,官员是可以选择他家禄田种什么农作物的。官府其实就是出田、出人,收成归你,作为你俸禄的一部分而已。 刘宋之时,陶潜为彭泽令,有禄田三顷。 当时很多官员懒得管自家禄田种什么,于是有司统一安排种“秫”(shu,糯稻)。 但陶潜家不同意,“妻子固请种秔(jing,粳稻),乃使二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秔。” 西晋这会,禄田有时候被称为“菜田”,更不一定种粮食了。 随你自便,收多收少都是你的,吃亏了不要叫唤就是。 “崔相经营有方啊。”邵勋笑道。 众人凑趣笑了两声,同时暗暗思索,自己是不是也该考虑下禄田如何经营呢? 只要他们这个集体不被人消灭,只要广成泽没遭到严重破坏,只要他们没叛投他人,这些禄田就是他们的。 一般来说,即便熬资历也能慢慢升官,禄田只会增加,不会减少。 种粟麦确实不够来钱,种菜、种瓜可能更赚一些。 “我怎么没禄田呢?”邵勋看着田野中都有人浇水之后,紧张的心情大为缓解,于是开了个玩笑。 “明公——”褚翜上前一步,说道。 “停,你也喊我郎君。”邵勋无奈道。 “好。”褚翜不好意思地笑了,然后说道:“郎君有十顷禄田,惠皇后遣人种了牧草,这会已经返青了,长势很不错,有隶役四十人打理。” 邵勋有些惊讶,这事他却不知道,于是问道:“哪来的牧草?” 没想到褚翜更惊讶,说道:“张骞使外国十八年,得苜蓿归。今西州(关西)田野有之,年年自生。二月生苗,刈苗作蔬,一年可三刈。” 邵勋点了点头。 原来是张骞出使西域时带回来的,汉武帝为了养马,真是费了好大心机,连牧草都考虑到了。只可惜三百多年了,一直没在整个北方推广,至少广成泽就没见到多少高质量、高热量的牧草。 牧草当然也可以人工种植。 事实上,人工种植的产量、质量远远高于野生的,且一年可割三次。羊献容让人种了十顷苜蓿,显然是为了饲养牲畜。 这女人! 邵勋提过一回垛田,羊献容记下了,然后努力操作,像模像样。 邵勋说喜欢吃肉喝奶,羊献容又记下了,居然专门种了十顷牧草来养牲畜。 邵勋都有点感动了。 他又看了一眼长满苜蓿的农田,然后对褚翜说道:“广成泽有七条大河补水,伱遣人专门盯着这些河,再找人记录下雨水多寡。今年这事,怕是没那么简单。” “郎君是说有可能大旱?”褚翜惊问道。 “难说。”邵勋也不敢肯定,只能叹道:“过来转了一圈,稍稍放心了些。但若真有大旱,广成泽数百个大小湖泊多半存不住几个,届时灌溉农田就要走很远了。有些提水车,怕是也用不上了。先盯着吧,今年不知道要减产多少,唉!” 说完,带人往北边去了,那是垛田、湖泊的密集区域。 第八十三章 水与旱(下) 但凡谈到水利工程,大致有三类。幸运的是,广成泽都有。 第一种是沟渠。 渠,水所居也。 河者天生之,渠者人凿之。 简单来说,就是开凿沟渠,引河水灌溉。 广成泽是一个巨大的湿地,外围有七条大河、十几条小河流入,输水量巨大。 如今很多已经开始耕种的农田就靠沟渠灌溉,这是最简单、最传统的水利工程了,秦汉时代就开始大量出现。 渠又分自流渠和提水渠两种。 前者水面高于农田,挖好沟渠后,水自流也。 后者水面平行或低于农田,需要用水车提水。 邵勋方才转悠的时候,就在思考一个问题。 这会是春汛时节,按理来说河流水位要大涨的,但部分提水车已经无法运行了,水位低得可怕。 这可是“国家工程”,少府工匠制作的水车,用了也没多久,不存在质量问题。 其实有眼睛就能看到,春汛不汛,问题很大。 第二种水利工程曰“陂”。 陂,池也。 陂得训池者,陂言其外之障,池言其中所蓄之水。 简单来说,就是人工水库。 广成泽的湖泊太多了。 历史上直到唐代,广成泽经过一个小冰河时期三百多年的淤积成陆,面积已经缩小很多,但汝州仍有三十六陂,其中位于梁县的黄陂(非湖北黄陂)最大,灌田千顷——事实上三十六陂大部分位于梁县。 一個人工湖(黄陂)就灌溉十万亩农田,可见此地上好的农业资源。 此时的广成泽,面积远大于唐代,水资源更加充沛,可以说是一片原始狂野的沼泽风貌。几年的人工开发,也只是驯化了一小部分罢了。 邵勋走了一圈后,焦虑心情有所缓解,对褚翜说道:“若大旱来临,河流不定会不会断流,陂池尤为关键。这是你们整饬出来的最大的陂池吧,何名也?” 褚翜扭头问了一下。 他来得晚,没参与前几年的水利工程,在得到确认后,看了一眼邵勋,道:“此为‘邵公陂’,可灌田千余顷。去年深秋新辟的田地,全靠此池灌溉。若事急,恤田离此不远,亦可调屯丁挑水浇地。” “这……”邵勋愕然。 去年与岚姬泛舟湖上的时候,还没有名字呢,怎么现在就叫“邵公陂”了? 不过这个陂池修得是真漂亮。 湖畔修竹茂林,野花遍地,甚至还有成片的桑林。有些地方还修了石阶、码头,乘船可至远处的芝兰院。 此时湖面上已经有一些船在捕鱼了。开春之后,江河化冻,鱼儿肥美,捕一些上来熬汤,分给干活的役徒、屯丁,好让他们更有力气。 邵勋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邵公陂西北面是成片的荒田,去年开辟出来的,共一千三四百顷。 今年春天种了粟,由河北俘虏的石勒部众耕作,有七千余人,被编为冀州屯田军第二、第三营,由义从军派了几百人临时看管。 这片田地,邵勋原本打算交给洛阳三园退下来的庄户耕作的,但他们估计要到秋天才能南来,故先交给俘虏们种一茬,把荒地变得熟一点。 “若真有大旱,这些春种之粟,不知道能不能熬到秋收。”邵勋指着那些已长出稀稀拉拉粟苗的农田,说道。 众人面面相觑,既惊且疑。 大农褚翜只不过出于职责,看到今春雨水稀少,所以提醒了下,但其实也没太当回事,心里还想着说不定过些时日就连降大雨,水势汹涌呢。 但鲁阳公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让他也有些不淡定,下意识紧张了起来。 不会——真要大旱吧? “唉,就这个天时,匈奴还不消停,还要打仗!”邵勋叹了口气,嘴里忍不住骂骂咧咧了起来:“不全力抗旱保禾稼,偏要打仗。打打打,尔母婢!待老子提兵北上,杀个人头滚滚,看你们还打不打!” 他现在是真的无法理解刘渊。 如果真有严重的旱灾,并州不可能不受影响,顶多程度稍轻一些罢了。 农业生产都受到巨大的影响了,你偏还要打仗,有病吧? 当然,他也知道,这可能就是农耕思维与游牧海盗思维的差异。 遇到灾害了,有的人第一时间想的是全力抗灾,减轻损失,有的人想的则是堤内损失堤外补,去别人那里抢劫,弥补损失。 即便刘渊本人脑子清醒,他的政权底色注定了还是强盗思维。 “郎君其实该庆幸。”褚翜斟酌了一下词句,说道:“去岁种了冬小麦,再有两三个月就能收了。即便真有大旱,也不是一下子来的,我等辛苦些,日夜督促,定保夏收无虞。” 邵勋舒了口气,觉得确实不该给底下人增添负能量,于是笑道:“褚君说得没错,纵有大旱,我料盛夏时节最严重。五月便可收麦,这批粮食咱们一定要拿稳了。” “诺。”众人神色稍振。 “若夏日果有大旱,这批冬小麦真的救命了。邵师未雨绸缪,明见洞察,实乃万千百姓之恩人。”典书丞毛邦说道。 邵勋习惯性摸了摸他的头,旋即想到毛二十八岁了,再不是当初那个伤了脚踝,哭泣不已的孩童,便收回了手,笑道:“就你会说话,不肉麻么?” 毛二一脸正经地说道:“邵师来之前,司州种冬小麦的人很少。而今很多,不但多收了粮食,还有可能避开大旱,不知道能救多少人的命,此非恩德耶?” 毛二这么一说,其他人各有所思。 大旱意味着歉收,歉收意味着饥饿,饥饿意味着动乱,而动乱又会让更多的人无法安心耕作…… 这样一连串下去,不出两年,白骨蔽野,人皆相食矣。 从这个角度来说,鲁阳公至少在司州活民无数,为他立生祠都不为过。 “我宁愿没有大旱。”邵勋叹了口气,说道。 中原连年战乱,人口本来就不算多,再这么下去,北方还能剩多少人? 就像权力真空会被人填补一样,土地真空同样会有人来填补。 国朝才几十年,北方草原已经有几十批胡人南下。 他们填满了并州、幽州、雍州,就会往司州、冀州、豫州挺进,一步步深入内地。 刘渊治下的五部匈奴,男女老少加起来不会超过五十万口。 但你真觉得击败这五十万男女老少就算完了?事实上,这几年还不断有胡人南下。 关中的人口比例已经反转,邵勋不知道是不是史上第一次胡人数量超过汉人,目前显而易见的事实上,关中汉人百姓在往河南、南阳流出,胡人在不断迁入,比例还在继续缓慢地失衡。 将来若平定关中,不知道要花多少力气同化这些胡人。 整个南北朝,或许就是在经过这样一种“腾笼换鸟”之后,整个北方进行了痛苦的三百年大融合。 如果此时能保有足够的主体民族人口,或许融合就不用这么长、这么痛苦了。 “好生做事吧,一有情况,即刻来报。”邵勋挥了挥手,离开了。 “诺。” ****** 广成宫位于崆峒山山顶,宫殿外有一个小广场,面积不大,但雕栏玉砌,十分考究。 春日的暖阳之下,邵勋躺在椅子上,默默想着事情。 三月发生了一件事情:荆州都督、高密王略薨了。 他一死,原本还打算过两个月再回京的司马越坐不住了,立刻经荥阳入京,还带着两万多兵马。 这几年,司马越势力消亡得有点快。 先是范阳王司马虓暴死。 接着是新蔡王司马腾为汲桑所杀。 现在是高密王司马略病死。 司马懿四弟司马馗这一脉,人丁也开始凋零了。 现在仍然掌握着权力的,不过是镇关中的南阳王司马模,以及太傅司马越本人罢了。 司马越入京后,第一件事是自解兖州牧,领司徒。 王衍则当了太尉。 又以王敦为扬州刺史,尚书右仆射山简为荆州都督,镇襄阳。 另外,以王秉为左卫将军、何伦为右卫将军,把兵力最雄厚的两支禁军掌握在了手里——右卫将军裴廓下课,换句话说,被清洗了。 而这,多半只是司马越将要进行的清洗风暴的第一步。 他离开洛阳太久了,官员、禁军之中对他阳奉阴违的人太多,现在清洗还来得及。再晚一些,事情会棘手很多,甚至完全清洗不了。 邵勋暂时只收到了这么多消息,但已经够他分析很久了。 “太傅还需要王衍。”宫人们洗了一些桑葚,羊献容令其自散,亲手端来一盘摆在桌上,轻声说道。 “他现在是司徒了,不是太傅。”邵勋说道。 他刚来洛阳时,司马越当的是司空。 跑路徐州一年零七个月后回京,当了太傅。 这次在许昌、鄄城、濮阳、荥阳之间转悠了两年后回京,又当了司徒。 不知道折腾个什么劲。 王衍跟在他后面也是一路换着三公当,从尚书左仆射升任司空,再任司徒,现在是太尉。 “你很担忧?”羊献容毫无形象地趴在桌上,看着邵勋,问道。 “我确实很担忧啊。”邵勋无奈地说道:“若我是司徒,确实也会想着清洗朝堂、禁军,但现在真不是好时候。” “为何?” “一清洗难免收不住手,届时朝堂上人人自危,禁军中则人心涣散。” 羊献容摆弄着一颗桑葚,问道:“伱在广成泽,拥众逾万,怕什么呢?” “我怕刘渊趁势杀过来。”邵勋说道:“今年很可能大旱,整个河南不说颗粒无收,但肯定会大大歉收,若还遭到战火摧残,明年百姓怎么活?” 旱灾来临后,最危险的不是当年,而是第二年。 因为当年多多少少还有些存粮,能勉强对付过去,那么第二年呢? 按照经验,大旱之后很容易迎来蝗灾,若明年蝗灾大面积爆发,那可真是致命一击。 邵勋怀疑,这次是不是河南受灾最严重? 最近几天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历史上洛阳最后陷落,与陷入严重饥荒不无关系。 这固然有漕运被刘汉大军切断,外地赋税无法运入京中的关系,但洛阳周边旱蝗连续爆发,肯定也是一大因素。 这一次大旱,河南多半是重灾区。 与河南相比,并州、冀州、扬州、荆州可能没那么严重。 这可真是天要亡大晋,没有办法。 连老天爷都不帮你啊!你是不是做过什么让老天爷很不高兴的事? 天降灾害,让原本还可勉强守住的洛阳彻底崩溃,晋、匈实力对比发生重大变化——农业社会,旱灾、蝗灾造成的伤害,可能远远超过战场上的损失,纯属降维打击了。 “这个世道,人皆自保而已,只要熬到五月,慢慢把麦子收了,还怕什么?”羊献容歪着头看向邵勋,问道。 “单靠一个广成泽,可打不过匈奴。”邵勋开了个玩笑:“若洛阳守不住,我怕是要带着你跑了。” “带我……一个人跑?”羊献容轻声问道。 话说完,脸微微有些红。 邵勋伸出手,慢慢靠近羊献容的嘴唇。 “你……”羊献容想往后缩,但好像全身力气使不出半分一样,完全被定住了。 邵勋擦了擦她嘴角的桑葚汁,说道:“肯定会带上你。” 羊献容的脸又像去年正旦的那个清晨,血红血红的。 “你想好了吗?”羊献容把脸埋在手臂中,闷声问道。 “想好什么?”邵勋不解。 羊献容扭过头去,看着山下,轻声说道:“你若招惹了我,家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都要遣散掉。” 邵勋的手仿佛触电般迅疾缩回,枕在脑后,看着远方的白云,轻轻晃着躺椅,不说话了。 羊献容的眼中起了层水雾。 她真的有些委屈。 出身名门,还是皇后,纡尊降贵垂青于你,你还不知足…… 但很快,她又记起太极殿刀光剑影之中,邵勋对她说了一句“别怕”。 又记起逃难到梁县时,邵勋披甲执刃,站在门外守了一整夜,安抚她惊魂未定的心绪。 又记起新春之时,邵勋用皴裂的手指,在寒风中为她准备爆竹。 又记起他亲口对她说“以前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羊献容又有些迷茫了。 “人生无常。”邵勋突然说道:“譬如这香兰——” 说着说着,邵勋起身走到栏杆边,指着外边的兰草,说道:“生于春夏之间,幽雅清秀,风姿卓然。然由夏入秋之后,白日渐短。袅袅秋风起时,岁华尽摇落……” “你在笑我?”羊献容瞪了他一眼。 “我在说我自己。”邵勋走到她面前,轻声说道:“人生无常,以后的事情谁都无法预料。我有很多事要做,我的野心很大,我又有些妇人之仁,想要挽救这个世道,挽救很多百姓的生命。与匈奴的战争,不知道要打多久,兴许哪天我就兵败身亡了。就像这香兰,初时葳蕤幽独,卓尔不群,最后零落成泥,芳意无成。” “我确实不敢招惹惠皇后,臣告退了,一会还要去看看堤塘。” “堤塘是惠皇后遣人督造的,或可救活许多百姓,臣感激不尽。” 说罢,转身便下了山。 待到山下时,悄悄擦了擦额头的汗。 羊羊还没想通,不如去范阳王妃那里坐坐。 当然,这是玩笑。 邵勋很快来到了银枪军的驻地,开始操练军士。 天灾么得办法,能做的已经做了。 如果有可能,他希望今年的主题是抗旱救灾,但很显然这是痴心妄想。 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战争史。 互相厮杀才是主旋律。 匈奴要来,那就来吧,大不了痛痛快快杀一场。让刘元海这种趁火打劫的人看看,你的人就是一群狗屎。 第八十四章 掀桌子 进入四月以后,天气愈发炎热。 华林园内的溪水河池水位下降了一大截,有的甚至露出了河床,只剩中心还有几汪残水。 数年前邵勋曾站在齐腰深的池水中,为先帝挖虾蟆。 现在么,同一处地方,已经可以看到裸露出来的池底淤泥了。 大旱之威,以至于斯。 作为天子,司马炽还是要做一做样子的。 这几天,他下诏减膳一餐,以示与民同苦。 至于是不是真的与民同苦,那就不知道了。 反正,在南阳等五郡国不愿再派出夫子役徒修建广成苑后,天子又下诏汝南、汝阴、梁国、陈留四郡国五万余役徒前往广成泽,修建宿羽宫。 总领广成苑修建的人换了,本来天子打算派一位宗王坐镇的,因为他对鲁阳县公十分忌惮。司马越入京后,派幕僚戴渊、程收南下,督查广成苑,意味深长。 天子也没心思管这些小事了,他有更迫在眉睫的危机。 这一日,缪播、缪胤、王延、何绥、高堂冲、高韬等十余人齐聚华林园,一个个如丧考妣,神色慌张。 司马炽也有些不自然,更感到腹中饥饿。 恰在此时,皇后梁兰璧领宫人送来了一些点心,供君臣分食。 司马炽吃了一个胡饼,感觉好多了。 皇后心中满足无比,像個沉溺在恋爱中的小女人一样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天子在与忠臣们策划大事,这是男子汉做的事情。 作为妇道人家,她只能不断鼓励、安慰天子,让他没有后顾之忧,专心致志。 “姜赜、杜概被杀了。”高韬似乎完全没注意到皇后、宫人们的到来,脸色煞白地说道。 说完,喉间有些哽咽,浑身更是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高韬是尚书令高光之子,其父在去年年底病逝,追赠司空、侍中。 姜赜是原太傅幕府、现司徒幕府参军,天水人。 杜概的身份与姜赜一样,京兆人。 司马越入京后,任司徒,把持朝政,不觐见皇帝,唯大肆清洗异己。 众人商量来商量去,觉得不能如此被动下去,必须做点什么。 于是乎,高韬主动请缨,勾结姜赜、杜概二人,意图谋刺司马越——高韬目前还在服丧期,按理来说可以闭门谢客,不问世事的,但他或许利令智昏,或许怀着满腔忠诚,总之干了这事。 当然,事情没成,中途就泄露了,于是就有了姜赜、杜概被杀之事。 他俩死了,高韬能逃得掉吗? 高韬现在的表情告诉大家,他自己认为自己逃不掉,这是在找天子保他了。 “高卿……”司马炽安慰道:“卿乃名门之后,不至于此。” 梁兰璧诧异地看了一眼天子,微微有些惊讶。 “陛下……”高韬抖得更厉害了,眼中一片死灰。 天子好像在安慰他,但话里话外完全没有主动保他的意思,让他凭家世“硬抗”,这不是笑话吗?涉及到这种最高层次的权力之争,什么家世保得住? 这不是在争一个县、一个郡,而是天下! 司马炽扭过头去不看他。 其他人一见,心下凉凉。 高韬因为直接策划、组织刺杀司马越的事,固然难逃一死。但他们与司马越作对的时候少了吗? 先帝之时,今上明敏果决,礼贤下士,风度翩翩。私下里与众人谈及天下之事,慷慨激昂,多有见解。 及今上登基,大家都暗自庆幸,终于来了一个圣明之君,大晋中兴有望矣。于是乎,个个奋勇,人人争先,不断策划一桩桩事,把权力慢慢夺了回来。 有这些事在,司马越不会迁怒他们吗?不会秋后算账吗? 众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 而就在这时,华林园诸门被轰然打开,大队甲士汹涌而入,占据了每一个角落。 “这……” “大胆!尔等可是要谋逆?” “堂堂皇居,哪来的乱兵?” “卫士何在?” 正愁眉苦脸的大臣们吓了一跳,如同应激反应般,下意识就出言斥责。但你若仔细看他们的脸色,便会得出结论,这不过是色厉内荏罢了。 王秉走了进来,先看了看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此刻却慌乱得要死的朝臣们,对天子拜倒于地,大声道:“臣王秉得报有人谋乱,故率兵入卫。陛下勿忧,待捉拿逆党之后,自会转安。” 司马炽的脸色十分苍白,额头隐有汗迹,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在这一刻,他甚至怀疑司马越是不是要弑君。 皇后梁兰璧轻轻握住天子的手,表示安慰,然后镇定地看着王秉,轻启朱唇,问道:“王卿,逆党何在?” 王秉起身,手抚刀柄,扫了一眼后,开始一一点名:“黄门侍郎缪播、太仆卿缪胤、散骑常侍王延、太史令高堂冲、延陵县公高韬、尚书郎何绥……” 王秉一口气说了十几个人的名字,被点到名的神态各异。 有人见司徒不肯放过自己,事到临头反倒放下了,惊慌失措的脸色慢慢恢复正常,起身向天子告别。 有人涕泪齐下,不知所言。 还有人不断地向天子求情,比如高韬—— “陛下,陛下!”高韬跪在地上,抱着司马炽的大腿,泣声道:“臣本在为父居丧守孝,不便外出。若非对陛下、对朝廷满怀赤诚,四处奔走,又何至于此?臣可是奉陛下之命啊。陛下!陛下救救臣吧!” 司马炽以袖掩面,不与高韬对视。 梁兰璧欲言又止。 “陛下救我!”高韬还在号丧。 王秉一看实在不像样,直接下令兵士抓人。 数名甲士一拥而上,像拖死狗一样把高韬拖走了。 其他人也不会放过,在王秉的指挥下,几人一组,很快把司马炽身边诸人给抓了个干净。 从头到尾,司马炽一言不发,只是叹息罢了。 皇后梁兰璧看得如坠冰窟。 她现在终于明白,父亲(卫将军梁芬)为何一直不愿掺和朝政了,但领俸禄,诸般大事一言不发,可谓明哲保身到了极致。 原来,权力之争是如此可怖。 他们一直以来策划的种种计谋,在绝对的武力面前,是那样地不值一提。 只要司马越舍得拉下脸,只要他不愿再讲规矩,什么权谋都只是个笑话罢了。 人抓完之后,王秉并没有离开,只见他挥了挥手,很快便有人过去传令了。 不一会儿,又有二十余人入内,见到天子之后,齐齐拜倒在地,涕泣不已:“陛下。” 司马炽一看,终于流下了眼泪。 这些人来自左右卫、左右军、骁骑军,轮番宿卫宫廷,最次的也是殿中司马、三部督之类,皆是最近两年着意拉拢的禁军将领。 在去年年底,司马越想要回京的消息流传开来后,他更是一狠心,将殿中武官尽皆封侯,可谓下了血本。 司马越入京有些日子了,一直不敢入宫觐见,忌讳的便是这些人。 难道他们也…… “陛下保重,臣要回乡了。”有人叹息道。 “陛下……”有人泣不成声,但哭而已。 还有人重重地嗑了几个头,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天子,仿佛在见最后一面似的。 “带他们出去!”王秉挥了挥手,下令道。 军士们上前催促。 殿中武官们再度行礼,慢慢离去。 王秉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 事实上他有些奇怪,把人赶走就是了,何必让他们再来见天子呢?想到最后,始终想不明白的他,只能将其归结为司徒在向天子炫耀吧…… 有点可惜了! 这些人,都是禁军诸营的中层武官,一朝散尽,会产生极大的混乱,需要不少时间来恢复。 更何况,他们并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离开,往往还有心腹下级军官被牵连,被赶走的远远不止这二十几个将领。 这个时候如果有人攻来,王秉不确定禁军会不会一哄而散。 接下来,得抓紧时间提拔新人,整治军心了。 想到这里,他也不想多留了,转身看了一眼帝后,行礼道:“陛下,从今日起,殿庭值守将不再由殿中将军负责。司徒有令,自东海国拣选八百骁勇之士,护卫皇居。他们一会便会来换防,陛下勿惊。” 禀报完后,他大咧咧地抬起头,看着天子,拱手道:“臣告退。” 说罢,带着甲士转身离开。 怎么说呢,既有些叹息,又有些兴奋。 在天子面前如此跋扈,对王秉而言还是头一回。 天子身边的侍卫都被换掉了,对司徒来说也是头一回。 这是一点面子都不给了,彻底掀桌子了。 王秉突然间想到了远在梁县的邵勋,不知道为何,方才还气势十足的他一下子萎了。 不过他很快为自己开解了:从东海国来的兵将,就没有不怕他的。 数万禁军将士,就没有不知道他的。 还好不用和他直接对上,不然王秉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对他说硬话动粗。 同时又不由得恶意揣测,如果邵勋还是殿中将军,司徒一纸命令将他赶走,他会不会落得涕泪交加的下场? 好可惜啊,没法检验。 王秉走后,华林园内空空荡荡。 司马炽愣了半晌后,突然大叫一声。 “陛下。”梁兰璧回过了神来,紧紧握住天子的手,柔声安慰:“陛下,司徒还是要脸的,不至于乱来。陛下且放宽心,假以时日,会有转机的。” “你懂什么!”司马炽用力一甩梁兰璧的手,直接跑开了。 第八十五章 分兵 三四月间的朝堂大清洗影响深远。 不知道多少官员公卿下狱被杀,又不知道多少人逃离洛阳。 总之,在司马越彻底撕破脸,且更换宫廷卫士之后,朝廷的权威进一步沦丧——这次不是敌人打过来,而是司马越自己把朝廷脸面扔在地上,且还狠踩了两脚。 短期来看,他或许大大出了口恶气。 从长期来看,这是在缩减大晋朝的寿命。 司马家子孙做出如此不理智的事情,着实让人诧异。 五月初,廷尉诸葛诠“审判”完毕后,拟定一干乱党死罪,报予司马越幕府之后,刘舆、潘滔二人力主杀之,司马越同意。 于是尽斩缪氏兄弟、王延等十余人。 但不波及家人,亦不抄没家产,且允许各家子弟收尸安葬,算是给了面子。 五月初六,刘舆骑着高头大马,在数十随从的簇拥下,来到了国舅王延府上。 国舅府上正在治丧,刘舆视若未见,径直走了进去。 王延的子孙多在外地,一时未及赶回,尸首还是仆役领回来的,此时放在一张敛床上,用衣衾盖着,周围悬挂着白幔。 这就是小敛仪式了。 敛者,敛藏不复见也。 小敛用衣衾遮住死者,大敛将死者放入灵柩。 敛,一般在死后三日,“三日而后敛者,以俟其生也。三日而不生,亦不生矣……亲戚之远者,亦可以至矣。” 因为府中没有主人,只有妾侍荆氏以及典计荆成、家将荆弘在操办丧事。 刘舆一进正厅,眼睛就挪不动了,直勾勾地盯着荆氏,仿佛看不到其他人一般。 想要俏,一身孝。 荆氏本就丽质天成,娇弱柔媚,此时穿上一身孝衣,当真勾魂夺魄,让刘舆差点忍受不住,直接扑上去。 好在他还有理智,挥了挥手,很快便有随从搬来一些钱帛器物,放在屋内。 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这些财物就被堆在敛床边,与王延的尸体比邻。 荆氏不解地看向刘舆。 刘舆潇洒地一笑,道:“美人稍安勿躁,过几日便来接你回府。” 荆氏脸一白。 荆成、荆弘二人面有怒色,但什么都没敢说。 刘舆是司徒身前的大红人,杀国舅就是他进言的,谁敢得罪? 见到荆氏一脸死灰的样子,刘舆心中痒痒,情不自禁上前几步,想要摸荆氏的小手。 荆氏后退两步,道:“国舅尚未及敛,长史便要行孟浪之事么?” 刘舆乃止。 随后笑了笑,道:“那就多等几日。” 说罢,大手一挥,前呼后拥出了门,直奔司徒府而去。 刘舆走后,荆氏无力地跌坐在地上,两眼怔怔。 “阿妹。”荆成皱了皱眉头,正想说些什么,又听到一阵脚步声。 司徒幕府从事中郎王倒背着双手,缓缓步入灵堂。 一双绿豆眼转了一圈,很快锁定了荆氏。 就这么定定地看了会,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很显然,他的定力不如刘舆,直接就想上手。 荆弘看不下去妹妹受辱,挡了上去,怒视王。 王不耐烦地看了荆弘一眼,道:“你就是王延家将荆弘吧?往日里可神气得很。” “正是我,王中郎待如何?”荆弘问道。 王哼了一声,道:“看在你妹妹份上,便不追究冲撞之罪了。” 说完,眼睛扫了一下刘舆送过来的财物,心头火大,说道:“但有一事你须谨记,刘庆孙所求之事,一概不许答应。这些财货,着即送回。至于令妹,勿忧也。过几日我便遣人上门娉之,以后你们兄弟就跟着我,定有好处。” 说完,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荆氏,转身离开了。 他也要去司徒府。 今日有要事相商,不可缺席。 王离开后,荆氏已是泪流满面,伏在案上哀哀哭泣了起来。 国舅在时,将她深藏府中,极少示人。但即便如此,她的名声还是传扬了出去,既精于音律,又天生丽质,美貌惊人,怎么可能不被人谈论呢? 国舅尚未及敛,尸首还躺在那里,刘舆、王便上门相争,丑态毕露。 这世道还有妇人的活路吗? 家中没有男人,就要被任意欺凌吗? 荆成、荆弘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 荆氏哭了一会,渐渐去了悲意。 只见她站起身,稍稍擦拭了下眼泪,哽咽道:“将国舅入殓吧。” “阿妹,你这是……”荆成有些不解。 “把灵柩带去广成泽别院。”荆氏坚决地说道:“我虽是音伎,也不愿委身如此无耻之人。去别院!广成泽山清水秀,国舅长埋于彼,想必会很欢喜。” “这边的宅院呢?”荆弘问道。 “不要了。”荆氏说道:“别院那边什么都不缺,但行即可。” 兄弟俩对视了一眼,叹了口气。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选择呢?只能走了。 ****** 司徒府内,“群贤”毕至,但却气氛凝重,半晌没一个人说话。 旱灾越来越严重了。 自春至今,雨水极少,最近两个月更是完全停了,禾苗干枯欲死,百姓愁云惨淡。 好在去年秋收后,有相当一部分田地种下了小麦,本月即可陆续收获。 在河水尚未完全断流的时候,在千金堨等陂池尚有存水的时候,朝廷乃至庄园主、坞堡帅们组织百姓挑水,夜以继日,竭力灌溉,愣是撑到了现在,力保小麦能顺利收获。 或许会有所减产,但绝大部分可收割入库,这无疑让人大大地松了口气。 二月初种下的粟就完蛋了…… 禾苗生长关键期滴雨不下,且眼见着伊水、洛水快露底了,却不知如何维持到秋收? 想必那些没有听劝,未在去年秋收后种冬小麦的人是欲哭无泪了。 真的,这才五月初,仿佛就看到了秋天颗粒无收的悲惨情状。 日子还怎么过? “天厌晋德”——这是一个最近仅在父子、兄弟、熟人间私下里流传,但却被很多人知晓的说法。 而且,这句话还有背景:司徒司马越欺凌君上,擅杀朝臣,倒行逆施,以至于此。 这话没人敢说,但真有不少人信,包括幕府僚佐们。 刘舆跪坐在那里,心思却还放在荆氏身上。 那脸蛋、那身段、那神气,让他心中痒得不行,恨不得现在就飞到王延府上,将美人搂在怀中,肆意爱怜。 王坐在不远处,悄悄观察着刘舆的神色,对军司王衍所说的话充耳不闻。 什么旱灾?关我屁事!又不是没水喝,没粮食吃,至于么? 死几個贱民而已! 大晋天下,人多着呢,要多少有多少,种地的人是怎么都不缺的。 倒是刘庆孙要和我争荆氏,这件事比较麻烦。他在司徒面前更受宠,不一定争得过他啊。 王忧心忡忡,双眉紧锁,愁容满面。 司马越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暗暗点头。 王还是可以大用的,这般为主上担忧,忠心可嘉。 那边王衍已经说完了大旱的事情,顿了一顿。 幕僚们纷纷进言,多有夸赞王衍之语。 老壁灯心下暗爽。 旱灾日益严重,他的名声却渐渐大了起来。 很多人都知道去年朝廷行文司州诸郡,令种冬小麦,此事便是王衍一力推动的。 他甚至还发动各种关系,反复催促,真的下了大力气,卖了老脸,收获了无数埋怨。 当时做这事的原因是担心匈奴打过来,没想到歪打正着,抢在河水断流前收获了一茬粮食,真的救命了。 嘿嘿,当时埋怨老夫有多狠,现在就夸得有多狠,妙哉。 幕僚们夸完后,司马越也夸赞了几句,随后便提起了另一件大事:“罢殿中武官之后,有人回乡居住,有人南下——有人前往州郡任职,还有人投了匈奴!” “孤已得报,刘渊迁都平阳之后,秣马厉兵,得此无君无父之辈相助,已决意南下。” “上月,渊以王弥为帅,石勒为前锋,并渊子聪,共攻壶关。关城已陷落多日。此其一路也。” 其实,还有一些话司马越没好意思说出口。 刘渊以王弥为侍中、都督青、徐、兖、豫、荆、扬六州诸军事、征东大将军、青州牧,与楚王刘聪合兵,进攻壶关。 刘琨遣二将救援,全军覆没,二将皆死。 司马越不是没有做出应对。 他以淮南太守王旷为帅,将五千淮南郡兵、万余淮南丁壮,将军施融、曹超各将数千豫、兖之兵,总计三万人,北上救援壶关。 施融、曹超建议不要北上并州,在河内阻河拒敌,防止敌人直扑洛阳即可。 王旷大怒,坚持进兵。于是三万人进入上党,与刘聪在长平相遇,惨败。 施融、曹超战死,王旷不知所踪,三万人被斩首一万九千余级。 刘聪趁胜连拔两城,上党太守庞淳以壶关降汉。 刘琨以都尉张倚领上党太守,据襄垣坚守。 刘聪又转兵袭晋阳,不克。但趁机招降了原本依附刘琨的一些匈奴(铁弗氏)、鲜卑(白部鲜卑)、乌桓部落,得数万口、万余骑而回。 战事至此,短期内已告一段落,或许还有一些扫尾战斗,但都无关大局了。 匈奴前后斩首两三万级,俘万余兵,得了大半个上党,又进账了一大批部落,削弱了刘琨继续摇胡人助战的潜力,可谓大胜。 王衍听司马越说完,则在想另一些事情。 王旷(王羲之之父)是他堂弟,与琅琊王睿交相莫逆。 琅琊王南渡建邺后,王氏宗族陆陆续续南迁了数百人,显然押上重注了。 司马睿又以王旷为淮南太守,替他稳住江淮之地。 司马越看在眼里,定然有了想法。 他可能已经有点忌惮司马睿了。 调王旷率南兵北上,是三月以前就做出的决定,那时司马越还没回洛阳呢。 王旷北上救援壶关是匈奴出兵后临时决定的,未必没有消耗王旷的意思在内。 对此,王衍没什么好说的。 司马越惯会这招,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去年就让邵勋北上收复邺城,试图消耗他。 结果野马冈之战,石勒六万大军土崩瓦解,没达成消耗的目的。 今年王旷北上救援壶关,长平之战惨败,三万人几近全军覆没。 司马越却得逞了。 王衍只能暗叹:仗打成这样,夫复何言? “匈奴第二路以刘景为帅,叛臣朱诞为前锋都督,克黎阳,于延津败王车骑、汲郡守庾琛,现已退兵。”司马越继续说道:“匈奴两路皆获大胜,饱掠一番后退回,诸君议一议,此为何耶?” 众人一时有些沉默。 为何?目的不是明摆着的么?先扫清外围,再找渡口南下洛阳啊。 黄河尚未断流,匈奴大军要南下,必然只能走那几个渡口。 攻占壶关后,便可由此东出,进入汲、魏、顿丘三郡,找渡口南下,绕道陈留、荥阳,从洛阳东边迂回而至。 但到了这会,他们显然已经有更好的南下途径了——长平之战结束后,上党绝大部分地区已落入匈奴之手,他们可以很方便地南下河内,再直趋洛阳。 “司徒。”王衍不想和司马越玩什么猜谜游戏了,直接挑明了答案:“匈奴经此两胜,士气大涨,或许真的要南下洛阳了。这一次——避无可避。” 司马越闻言,心中有些不悦。 王夷甫是不是在暗讽些什么?不妨把话说明白! 但他也知道,王衍没说错,这次确实避无可避了。 清理了朝堂、禁军,洛阳现在由他说了算,大敌当前,他没法走。再一走,可能就真的回不来了,最后等待他的只有众叛亲离的结局——合着伱回来就是杀人,把人心弄乱,把军心弄垮,然后再拍拍屁股走人? “匈奴会从何处至洛阳?”司马越按捺住心中不满,问道。 王衍低头不语。 司马越目光转来转去,最后看向刘舆,问道:“庆孙向有智计,可能为孤解惑?” 刘舆回过神来,想了想后,道:“正如司徒方才所言,匈奴有三条进兵路线。西路乃自河东南下,攻弘农,自西向东攻洛阳。” “中路为直下河内,渡河后从北向南攻洛阳。” “东路为自黎阳渡河,攻荥阳,自东向西至洛阳。” “三路皆有可能,或可分兵把守,阻敌于外。” “今曹将军屯大阳,王车骑屯白马,此为两路。只需增兵河内一路,固守即可。” 司马越微微颔首。 摸不准敌人的动向,就只能处处分兵了,仗有点被动。 “河内方向,何人为帅?”司马越又问道。 刘舆会意,立刻说道:“鲁阳县公邵勋骁勇善战,当可为帅。” 第八十六章 走不开 《晋末长剑》最快更新 [] 正午之时,阳光正烈。 糜晃走在皴裂的大地上,艰难前行。 这里原为一片沼泽地,现在已经完全干涸,甚至连底部淤泥都晒得邦邦硬,踩着只有松软之感,完全不用担心陷下去。 干渴的大地、枯萎的庄稼、哀嚎的百姓,大概就是如今中原的典型场景。 穿过这片沼泽区后,糜晃登上了一处平坦的路面。 路不长,但很宽。 路面甚至铺了一些碎石子、砖瓦,大概是开山取石、烧砖制瓦后用剩下的。 路另外一面是大片的芦苇丛。 本应郁郁葱葱、随风起舞、野鸭齐飞的景象,大抵是见不到了。留下的唯有矮小、干瘪甚至已经枯死的芦苇,在风中了无生气地摇曳着。 糜晃沿着道路前行,路上甚至看到了几头倒毙于地的野物尸体。似乎刚刚死去,正有人在切割。 稍远一点的水泊边,兴许是还有点残水吧,野兽成堆,纷至沓来。 有人在组织狩猎,所获颇丰,但这似乎只是另一种竭泽而渔吧。 走到路的尽头后,一个巨大的陂池映入眼帘。 陂池的水位已经大大下降,不知道有没有鼎盛时期的四分之一。 陂池内外,大群人正在忙活着。看他们的样子,应该是趁着大旱疏浚陂池,拓宽加深,以便将来能存更多的水。 糜晃问了一下带路的人,得知这是广成泽第二大陂池,名“材官陂”,仅次于“邵公陂”。 拓宽加深之后,附近还会营建一个庄园,交给南下部曲耕作。 糜晃听了微微点头。 即便大旱年间,依然没有灰心丧气,一直在为着明年做准备,这份意志确实让人惊叹。 过了材官陂后,穿过一片干涸的沼泽、两处挣扎中的果园以及大片竹海,眼前豁然开朗。 “好一派麦收盛景。”糜晃手搭凉棚,看向南方。 金黄色的麦田一眼望不到头。 田野之中,人头攒动。 有人在刈麦,有人在捆扎,有人在运输,还有人在捡拾残留在田间的麦穗。 麦田边的空场上,有人在打麦,有人在扬麦,有人铺开了晾晒…… 从头到尾,没人闲着。 糜晃情不自禁地走了下去。 没人注意他,所有人都专心致志地做着手头的事情,脸上带着严肃乃至虔诚的表情。 大灾之年,谁能对粮食不虔诚呢? 糜晃很快找到了邵勋。 他戴着草帽,正挥汗如雨地收割着麦子。 此时阳光甚烈,邵勋没有遮护完全的脖子、手背上全是红印,但他不以为意,一边与人说笑,一边收割着小麦。 他身边都是什么人啊? 典书丞毛邦、侍郎陈有根、柳安之、学官令庾亮、典卫令唐剑、牧长吴前——牧长又称“厩牧长”,掌知畜牧牛马事,第九品官。 鲁阳公府的一半官员齐聚此处,与吏员、士兵、屯丁们一齐收割麦子,可见邵勋本人的重视。 糜晃见了,只叹了口气。 鲁阳县公都不辞辛劳,亲自下地干活,其他人纵然心中不愿,也要硬着头皮一起干了。 再联想到京中的刀光剑影,他的眉头皱得就更深了。 司徒与天子争大权,幕僚们争女人、争财货,浑然不管其他事,若没得对比也就罢了,但看着眼前一派热火朝天的场面,糜晃直接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邵勋一手捏合起来的这个军政团体,确实有那么一股旭日初升的味道,人心齐、会种地、能打仗,领头人还很有才干,脑子清醒,将来走到哪一步,委实不好说,但看着很不错。 “糜公稍待片刻。”邵勋听到亲兵的禀报后,在田野中挥舞着镰刀,大声道。 “小郎君自便。”糜晃回道。 他方才看得很清楚,邵勋的脸晒得有点黑,但透着一股红润,说话中气十足,与京中很多服散纵酒的士人完全不一样。 那些人皮肤白皙,有的还很俊秀,十指不沾阳春水,比女人还白嫩。 刚刚被杀的尚书郎何绥,乃开国功臣何曾之孙。 何曾奢靡无度,每天吃的饭菜就要花费一万钱,他还抱怨说没有值得他下筷子的地方。 何曾之子何劭,日食二万钱。 何绥、何机、何羡兄弟,在此基础上变本加厉,比祖父更加奢靡。 何绥死后,家财多半保不住,虽然司徒没有下令抄家。 这世道,唉。 上面那一群人但风花雪月,下面的人流血流泪,上下隔绝。连接两方的,要么是上层中少数体察民情的,要么是下层中少数跃升至上层的,但这两类人都极少极少。 邵勋属于后者,他带着一群属官下地干活,未必是要折磨他们,可能是想让他们多了解下农事,知道田舍夫的不易。 有的人完全不在乎田舍夫的死活,死命压榨。 有的人是真不知道田舍夫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压榨起来没個数。 邵勋大概是想挽救后一类人吧。 庾琛家那小子,本是极英俊一少年郎,现在晒得黝黑黝黑的,被邵勋折腾惨了吧? 糜晃随意走动,继续看着。 不远处的山脚下,有人在打磨石盘,应该是要制作石磨磨麦。 大旱之际,很多水碓没法用了,畜力磨盘是最好的选择。 这玩意在士族豪强的庄园内并不鲜见,不然他们也没法吃胡饼、蒸饼、汤饼之类的面食了。唯在下民之中较为少见,因为他们一般习惯种粟。 不知不觉间,司州部分地区的农业生产习惯开始改变了啊。 有的人,在试图改变这个天下,造福生民,壮哉! 几辆马车顺着铺好的路行了过来。 一位头戴帷帽的妇人下了马车,手里还提着食盒。 她身后还跟着十余护卫、仆役,这会纷纷从车厢内取出食盒,静待吩咐。 “噹”声响起,赫然是军中退兵的钲声。 邵勋直起身来,稍稍捶了捶腰,与属官们说说笑笑走了过来。 军士、屯兵们也陆续收工,前往另外一侧,排队领取粟米饭、咸菜、鱼汤。 原来到吃饭的时候了。 农忙之际,一日三餐,非常不错了。 糜晃与邵勋等人一一见礼寒暄完毕。 邵勋告罪一声,来到路边的榆树下,惊喜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妇人掀开帽檐下帷幔,竟然是范阳王妃卢氏。 在看到邵勋一脸惊喜、不似作伪的表情时,心中一暖,暗道我来送个餐,他这么高兴么?想着想着,竟然有些欣喜雀跃。 “郎君刈麦辛苦,妾在家中做了一些饭食,却不知郎君喜欢不喜欢。”卢氏仰着脸说道。 “薰娘做的,我都喜欢。”邵勋轻笑一声,拉着卢氏的手上了马车。 糜晃瞟了一眼,便不再多看。 竟然是范阳王妃,为何不是……她? “糜子恢来找郎君,是不是又要出征了?”车厢内有个小案几,卢氏一边摆弄着餐碟,一边问道。 “可能是吧,但我现在走不开。”邵勋接过蒸饼,咬了一口,味道不错,又连吃两大口。 卢氏看邵勋非常喜欢她做的吃食,心下忍不住喜悦,旋又想到眼前这个男人要出征了,心中怅然若失,刚找到一个可以依靠的人,结果又要上战场卖命。 邵勋继续吃着,也不问卢氏为何给他送饭——这是第一次。 到最后还是卢氏忍不住了,低着头说道:“王国舅家的荆氏兄妹三人来广成泽了。” 邵勋点了点头,不是很关心,只是赞道:“薰娘手艺这么好,以后要多尝尝。” 卢氏嘴角含笑,一直捏着裙角的手终于松了开来。 “刘庆孙遣人来追索荆氏,被我撞见,骂回去了。”卢氏 第八十七章 相忍为国 [] 糜晃离开广成泽时,见了一下戴渊。 此人正坐在修了一小半的宿羽宫内,与程收对弈。 糜晃与他没什么好多聊的,只略略谈了一下广成苑的修建事宜,便离开了。 山上草木焦枯,了无生气。 役徒们手上、嘴角都是血泡,形容枯槁。 这一切都让糜晃暗暗叹息。 但当他与役徒们交谈过后,却发现这些人居然不愿回家,甚至打算把家人接来广成泽,顿时惊了。 再一问,原来汝南、汝阴、梁国、陈留等地同样大旱,赤地千里,且已经有人把老家的消息传过来了。 役徒们老实木讷,但不是傻子。 老家的地都快冒烟了,广成泽却还顽强保留着部分水源,这是人所共见的事实。 今年大旱,明年就不大旱了吗?没有旱灾,还有蝗灾呢。 故老相传,大旱之后必大蝗,明年怎么过? 他们看到了广成泽相对丰富的水资源,看到了广成泽地里黄澄澄的小麦,知道这里能活人,傻子才会走呢。 离开广成泽,踏上北归之路时,天色已经渐暗。 糜晃坐在马车上,途经一市集时,与随从们下车吃饭。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从北方策马而至。 当他们将马匹交给店家照料时,突然来了句:“洛水断流了。” 大部分过路的食客还没什么反应,糜晃脸色却变了。 随从们亦面面相觑,全都下意识看向广成泽方向。 “买些干粮、打些井水,连夜回洛阳。”糜晃上了马车,吩咐道。 “诺。”随从们心不在焉地应道,一边采买食水,一边相互间以目示意。 谶谣真的应验了啊! 毫无疑问,绝大部分人认为谶谣“主角”是鲁阳县公邵勋,还有很少一部分人认为谶谣所应之人乃王弥,因为他的头衔太吓人了——侍中、特进、都督六州诸军事、征东大将军、青州牧。 但不管是谁,对大晋天子、司徒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们会不会铤而走险呢? 真这样的话,可就真的乱了啊。 马车离开之时,糜晃同样叹了口气,掀开车帘看了眼广成泽方向。 广阔的田野之中,依然有无数屯丁就着月华的光辉,拼命抢收小麦。 可真是一片生机勃勃的热土啊。 流华院内,邵勋刚刚开完会。 旱情越来越严重,夏收后肯定没法种粮食了。 他决定等到秋天,无论旱情是否缓解,都将下种新一季的冬小麦。 在他的印象中,蝗虫一般在盛夏时节最多,似乎成虫期就在那会。在此之间,蝗虫还未成熟,移动能力没那么强。 但他也不是很确定,毕竟河南、河北、关中各个地区气候、纬度都不一样,蝗虫的生长期多半不一致。 这是最烦的。 你应付完本地蝗虫,可能还会迎来外地蝗虫,冲击一波接一波,直到夏天过去。 众人散去之后,邵勋大咧咧地宿于流华院中——都把手下召集过来开会了,显然没什么可遮掩的,也无需遮掩。 唐剑将众人一一送走后,又检查了一遍哨位,然后自觉地远离了后院。 静静地坐了半个时辰后,他又出去巡视了一遍,然后听到亲兵来报:“国友裴康来了。” 他立刻出门,躬身行礼:“裴公。” 裴康今天晚上没来开会,曹馥也没来——他俩本来就是门面招牌,来不来都无所谓。 但这会前来,怎么都透露着不寻常。 “有急事,速速通禀鲁公。”裴康的脸色有些凝重。 唐剑犹豫了一会,没动。 裴康有些不悦,道:“唐典卫缘何站着不动?有十万火急之事。” “有多紧急?”唐剑问道。 裴康一听,心中了然,更堵得厉害,嚷嚷道:“你不通禀,便让老夫进去。老夫乃鲁阳公友,需得匡正国主。” 唐剑不太敢阻拦裴康,只能稳住他,道:“裴公稍安勿躁,仆这便去通禀。” 说罢,对院门口的几名兵士使了下眼色,离开了。 跨过两进房屋,走过一个花园之后,唐剑的脚步便有些迟疑。 在后院值守的亲兵挺胸叠肚,威武肃立。 唐剑轻叹一声,硬着头皮继续前行。 穿过一道连廊后,遇到几個流华院侍婢,纷纷行礼。 唐剑大声回应,嘱咐她们打起精神,不得偷懒。 又往前走了几步,突然传来“呀”的一声高亢呼喊。 然后便是人垂死之前的“呃呃”声,仿佛有什么气堵在胸口,一时间无法排遣而出的样子。 似乎还伴随着哗啦啦的水声。 唐剑宁愿自己什么都没听到,赶忙退后几步,看着廊柱上的雕刻,仿佛能看出花一样。 片刻之后,邵勋披着一件深衣走了出来,问道:“何事?” “裴公漏夜而至,说有十万火急之事。”唐剑远远回道。 “稍等。”邵勋点了点头,又回了房间。 卢氏像濒死的鱼一样翻着白眼,时不时猛地抽搐一下。 邵勋拿起丝绢,细心地帮卢氏擦了擦,然后将白玉般的身体抱起来,道:“薰娘先睡,我还有事。” 卢氏慢慢回过了神来,一把抱住邵勋,问道:“还回来么?” 雪白光滑的身体紧紧贴在黝黑粗壮的男人怀中,月华照耀之下,对比鲜明,奇异的荫弥感油然而生。 “回。”邵勋拍了拍她的臀,道:“这几日我都睡这边。” 卢氏轻嗯了一声,然后似乎想到了什么,仰起脸,红着眼圈说道:“郎君可千万不要把方才的事情说出去,不然我不活了。” 脸色无比认真,还带着几分哭音。 邵勋哑然失笑,目光在地面扫了扫,大旱之年,居然湿漉漉的。 卢氏都快哭出来了。 小时候尿过床,怎么年过三十了还尿?她真的无法接受。 “绝对不说,放心吧,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邵勋将卢氏放到席上,为她盖了层薄被,细声安慰几句后,穿上袍服离开了。 出门之时,满面春风。 他的两个小妾,都有小秘密,都对他说要是被别人知道,她就不活了。 哈哈,司马家的女人,怎么都这么可爱?比男人可爱多了。 来到前厅之时,裴康已经吹胡子瞪眼,很不高兴了。 “君为县公,夜宿范阳王遗孀之府,成何——”裴康刚刚开始施法,就被打断了。 邵勋说道:“明日便遣人来娉。” 裴康一窒,正要二度施法,又被邵勋打断了:“武帝初年,因战乱频繁,下诏鼓励寡妇改嫁,以实户口。而今战乱剧于彼时,我娉个寡妇又怎么了?你情我愿,又非欺男霸女。” 裴康无言以对,只能生生咽下这口气,转而说道:“老夫方才收到消息,洛水断流了。” 卧槽!即便真有心理准备,邵勋还是有些惊讶。 他当然不信什么谶谣。 大旱之年,洛水断流又不是不能理解。 新中国成立后,黄河还多次断流呢。 断流不是全流域没水,而是某一段没水,河床裸露而已。有些较深的河段,可能还积存着一些河水。 但他理解没用,关键是其他人怎么看。 此时老裴就用黄鼠狼看鸡的眼神看着邵勋,让他有些不自在。 “鲁公可知如此一来,有人就容不得你了?”裴康幽幽说道。 邵勋叹了口气,道:“我还是那句话,今年就该抗旱救灾,打个屁的仗。但我说了不算,刘元海硬要来,我也没办法。匈奴既来,朝廷就该好好迎战。听闻有使者快马前往凉州搬救兵,这就很好嘛。上下同心,匈奴并非不可战胜。但如果再出内乱,可就难说了。” 从理智角度来分析,他现在最大的利益、首要任务就是保住大晋朝廷,不要让它受到严重削弱,更不能让它倒台。 朝廷威望跌得越厉害,地方藩镇化的可能性就越大。 届时大家就不是朝廷任命的方伯,而是乱世争霸者,彻底没了约束,陷入无序混战,谁最危险? 不是匈奴,而是身处四战之地的邵某人。 司马越调动豫州兵从东向西进攻,匈奴从北向南进攻,割据荆州者从南向北进攻,关中南 第八十八章 话疗(加更求月票) [] 糜晃回到京中后,一直没见到司马越,原因是他病倒了。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病的,糜晃也不敢猜测,反正这两年司徒的身体一直不太好,且不断恶化,生病实属正常。 但四处疯传的谣言,依然让他忍不住猜测。 想到最后,只是喟然长叹。 他忍不住回想起了七年前的场景。 那时候他还只是个督护,为司空督练第一支兵马,邵勋还只是个什长罢了。 七年过去了,世间风起云涌,让人眼花缭乱。 这七年间发生的事,可能比过去二十年、三十年还要多,还要让人震惊。 仿佛什么东西突然加快了速度,让人极其不适应,然后下意识想做点什么,结果越做越糟,最终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大晋朝,要亡了吧?”糜晃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吧,其实他对大晋朝亡不亡没有那么关心,无非就是换個人当天子罢了。但他对恩主比较关心,他毕竟是司马氏的人啊。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邵勋对司马氏应该不怎么关心,除非那是个姓司马的女人…… 糜晃咧嘴笑了笑,十分难看。 “阿爷。”糜直走了过来,行礼道。 糜晃看了看长子,门外还有二十余人。 有的从弘农过来,是他当弘农太守时结识的老部下。 有的就是洛阳人,禁军清洗后投奔过来的小军官。 还有一批是从东海老家过来的,家族部曲中的骨干。 “去吧,回嵩山。”糜晃挥了挥手,说道:“现在到处是流民,你们好生经营。” “得亏去年秋天听劝,种了小麦。”糜直感慨道:“今年秋天如果下雨,还得种,避开明年的蝗灾。” “你有主意,阿爷很欣慰,去吧,没事不要回洛阳,好好操练庄客。”糜晃挥了挥手,说道。 “是。”糜直行了一礼,然后带着部下们离开了。 嵩山坞堡现有一千三百余户,可拉出两千丁壮。 他们在山里种田操练,应对时局,非常不容易。 但如今哪里容易呢? 山里再辛苦,也比洛阳安全啊。 再者,洛阳陷入大战的时候,嵩山坞还可以作为一个屯兵点,给邵勋用一用。 是的,就是给邵勋用。 糜晃对禁军已经绝望了。 经历了大清洗的禁军,已不再具备主动进攻匈奴的实力,只能在洛阳周边防守。 即便是与匈奴野战,也一定是倚城而战,不可能远征了。 他曾经与邵勋畅谈过军事。 邵勋认为,能深入敌境进攻的是第一等军队,能在己方境内进攻的是第二等军队,能在敌方境内守城的是第三等军队,只能在己方境内坚守的是最下等的军队。 进攻和防守,对军队素质的要求完全不在一个层面。 如今的禁军,大概介于第三等和第四等之间,堕落得有点快。 从今往后,他们大概率只能被动挨打,守守城池了。 而洛阳这个情况,守到最后,也一定是守不住的。 难矣。 糜晃一直在京中待到六月中,才接到入见司徒的许可。 六月十六,他匆匆来到了司徒府。 “参见王妃。”见到裴氏时,糜晃躬身行了一礼。 裴妃回礼,然后轻声说道:“子恢勿忧,王太尉、潘、刘二位长史皆在,小心说话即可。” “谢王妃提点。” 裴妃飘然远去。 糜晃叹了口气。 得知司徒病重之后,王妃便带着世子回到了京中,亲手照料。 这让糜晃都不知道怎么说好了。 轻手轻脚来到卧房后,却见司马越半倚半躺在榻上,神色萧索,静静听着王衍说话。 糜晃悄悄看了眼,差点流下眼泪。 司徒本就清癯,经过一场大病后,更是瘦得颧骨都凸出来了。 眼神也有些浑浊,不再似之前那般有神。 看来,洛水断流对他的打击非常大啊。 “司徒。”糜晃行礼。 司马越转过头来,看向糜晃,眼神有些闪烁,十分复杂。 “坐吧。”司马越无力地抬了抬手,说道。 糜晃坐了下来,低头不语。 王衍继续说话:“谶纬之说,盛于后汉。彼时《五经》不可改,儒生为了幸进,不断修饰经书,神鬼之说不断引入,信者多矣,但虚无缥缈之说亦多。” “夷甫是说,谶纬乃是儒生释经弄出来的,不足信?”司马越问道。 王衍捋了捋胡须,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道:“前汉有《河图》九篇、《洛书》六篇,云自黄帝至周文王所受文本。又别有三十篇,云自初起至于孔子,九圣之所增演,以广其意。如《河图赤伏符》、《河图帝览嬉》、《洛书甄曜度》、《洛书摘亡辟》、《孔子河洛谶》等。” “然后汉这些谶经纬书,其实也是前代所遗。千年以降,经手谶纬经书者不知凡几,各怀目的,不乏居心叵测之人,为达到不可告人之目的,乱写谶纬。” 说到这里,他举了几个例子。 司马越听得十分入神,凝重的脸色稍解。 王衍一直在悄悄观察司马越的脸色,见此心下渐安。 他没有全面否定谶纬之说,而是先从数量众多的谶纬书籍方面入手,指出谶经纬书的内容十分庞杂,历朝历代都有人加私货,演变下来甚至有互相矛盾之处。 这是一种经典的话术手段。一本书哪怕99.9%的内容是正确的,只要0.1%有问题,那就可以揪着这点穷追猛打,混淆视听,全面否定这本书,并给人制造一种固有印象。 司马越显然入彀了。 “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经学成为官学。然天下之事,包罗万象,数百年前的经典如何能包治一切?故儒生用谶纬之说穿凿附会,以免儒家经典为人攻讦。完美之‘经’,只能由‘纬’来完善。”王衍又说道。 “前汉末年,王莽为篡权,大量炮制谶纬。当其时也,谶纬之说泛滥无比,王莽不但不禁止,反而纵容乃至奖励。然王莽篡位之后,立即下令禁控谶纬,由此可见一斑。” 司马越听了微微颔首。 糜晃也情不自禁点头,他觉得自己都快被说服了。 “仆闻贤明之君,皆对谶纬之说不屑一顾。”王衍察言观色,继续说道:“汉光武曾颁图谶于天下,为谶纬定型,遏制其发展。” “魏武帝曾科禁内学,禁毁谶纬之说。” “国朝武帝又禁星气谶纬之学。” “故此说不足信也,司徒勿忧。” 王莽曾经为了上位而疯狂炮制谶纬之说,上位之后立刻下诏禁止。 刘秀平定天下后,于中元元年(56)颁布图谶,其实就是规定了谶纬的格式,最终解释权归官方版本,其实是为了遏制谶纬之说的发展。 但官方这种行为,也令谶纬成了显学。 第八十九章 开诚布公(上) [] 司马越松口之后,整个六月,王衍都在清点物资。 大战即将来临,这时候再不把家底弄清楚,就真的完蛋了。 王衍太清楚管理洛阳武库、东阳门太仓那帮人的德性了,因为以前就是他的人在管,现在则换了司徒幕府的新贵——王衍不认为他们与自己的“小弟”有什么区别。 甚至于,很多人还没“吃饱”,吃相可能会更难看一些。 清点完物资后,七月初一,王衍派人南送了一批,主要是各种军资。 他很清楚,梁县那边有一定的生产能力,但很薄弱,几年内都不可能自给自足。比起钱粮,军资更能吸引邵勋。 除了这些事外,他在朝中几乎没什么可做的了。 司徒幕府的人几乎把持了一切,甚至开始侵夺他的权力。王衍遣人旁敲侧击了一番,司马越压根不问,遂死心。 七月中,眼见着邵勋还没有北上的动作,王衍便亲自去了一趟广成泽。 “自春至夏,未有一滴雨落下。”王家别院外,听着女儿王惠风的话,王衍只是无语。 如果还不下雨,广成泽大概也要减少秋播田亩数量了。 毕竟,小麦比粟更需要灌溉,没水肯定不行。 但粟没法越冬,没法利用灾害减少的冬春时节,这是致命的缺陷。 “广成泽收的粮食,只够他们自己吃吧?”王衍顺着长堤往前走,问道。 大女儿王景风拽了根枯萎的柳条,无聊地甩着,跟在后面。 小女儿王惠风闻言点了点头,道:“怕是还得用掉点存粮。梁县、鲁阳虽然河湖纵横,也种了小麦,但收成应比不上广成泽。襄城七县、阳翟、阳城、宜阳的日子也不好过,鲁阳公大概要开仓放粮,救济一点。” “他还能撑一年。不过,也就撑一年而已。”说到这里,王惠风的语气稍稍有些惋惜。 这个男人,她只远远见过一两次,甚至没说过话。但因为父亲的关系,她一直在搜集有关他的材料,摸清楚他的家底,为此甚至把并州、冀州、豫州等地的消息处理都延后了。 在她的认知中,鲁阳县公是个难得的干才,心中又有热忱,当真是奇男子一個。 今年以来,父亲在京中声名鹊起,威望大涨,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去岁力推冬小麦,众皆以为有先见之明。但王惠风知道,这是邵勋出的主意,前几年他一直在推行“两年三熟制”,与传统的“一年一熟”制相比,好处多多。 她找人问过,两年之内,粟、麦交替种植,能减少虫害,麦的亩收还比粟高,而且还能多收一季杂粮。 最重要的,今年的大旱已经证明,没有什么比规避灾害更重要的了。 这个功劳,其实该是鲁阳县公的。 “他能撑一年,洛阳都不一定能撑到一年。”王衍苦笑道。 大旱之际,江、汉、河、洛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断流,可谓史无前例。 因为断流,漕运不通,今年各地的赋税就没能及时解送入京,也就附近的豫、荆、冀、司四州通过陆路转运,输送了少许钱粮过来。 但陆路转运如何能跟漕运比?差远了。 所以,现在洛阳也缺粮,每一斛都得精打细算——光靠洛阳盆地,是养不活这么多禁军、官员、工匠以及其他各色人等的。 到了明年,即便漕运畅通,多半和今年一样,不会有多少钱粮入京,因为今年大旱的恶果会反应到明年,今年赋税上的亏空,也会反应到明年。 今年洛阳能依靠太仓存粮、少量入京赋税以及收获的一批冬小麦挺过去,但明年日子就难过了,后面怕是要陷入严重饥荒。 这一切的压力,都落在他肩膀上,因为他最大的作用就是卖老脸,为朝廷催缴赋税。 明年的话,大概只能向平子镇守的荆州、处仲镇守的扬州以及裴盾所在的徐州多索要些钱粮了,还不一定有多少。 刘元海若知道接手洛阳将面临这样一副烂摊子,大概都没兴趣南下了。 没钱没粮,还有十几、二十万不种地的人,送给你要不要? “阿爷,实在不行去建邺好了。”王景风大大咧咧地说道。 夏日天热,衣衫甚薄。 她胸前鼓鼓囊囊的,偏偏还挺拔得很,不知道咋长的。 腰肢纤细、匀称,大腿修长、笔直,臀肉结实、挺翘,配上那副堪称完美无瑕的脸蛋,当真风华绝代——就是人有点傻。 “建邺?”王衍有些心动,但终究摇了摇头,道:“一旦南渡,就再也回不来了。” 王惠风也皱起了眉头,轻轻叹息一声。 对琅琊王氏而言,南渡以后确实还能安享富贵。但北国江山是真的拱手让人了,士民百姓会过上什么日子,可想而知。 忍心吗?王惠风不知道。 因为唯一的兄长在外做官,她历来帮着父亲打理文籍,甚至是外地送来的情报,比王景风甚至兄长王玄、叔叔王敦、王导等人知道的多得多。 百姓生活的种种惨状,她是有概念的。 如果北方陷入无序混战之中,百姓的日子会比现在更凄惨——都说眼下惨,但这会的日子或许已是未来多年内最好的时候了。 她固然向着王家,愿意为家族尽自己的一份力,但她终究也不愿意看到天下百姓陷入悲惨的境地。 这无关其他,仅仅只是良心罢了。 远处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 在四周警戒的王家护卫立刻紧张了起来。 不一会儿,百余骑出现在道路的尽头,然后直奔王家别院。 “太尉。”邵勋轻盈地跃下马背,对王衍行礼。 “鲁阳公。”王衍回礼。 邵勋的目光在王景风身上停留了一会,饶是已经见过一回了,依然赞叹不已。 老壁灯怎么能生出这么漂亮的女儿,真是他的? 看到王惠风时,则有些惊讶。 此女沉静内敛,落落大方,居然也在打量他。 长得高挑漂亮的应该是姐姐王景风了,清秀内敛的则是王惠风。 就本人的喜好而言,他觉得王惠风更好,原因不解释。 “太尉相召,必有要事。”邵勋笑道。 王衍以目示意王景风。 王景风也不着恼,行礼后离去了,王惠风却站在王衍身后没有走。 “你猜老夫召你何事?”王衍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问道。 “催我北上?”邵勋笑道:“仆正在练兵呢。新募了两幢兵士,刚刚来广成泽,正在给他们上规矩。” 王衍再不通兵事,也知道这些基础的训练完全不需要主将出马。 但他不想拆穿,只是倒背着双手,在前头慢悠悠地走着。 邵勋不以为意,跟在后面。 走着走着,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故意不小心,居然和王惠风并排了。 王惠风看了他一眼,带着温和的笑容——若王景风在此,定然要嘲笑邵勋两句了。 三人走着走着,已经来到了一处僻静的竹林旁。 “全 第九十章 开诚布公(下) [] “累年以来,四方多故。” “大河以北,犹集戎兵。” “荆扬之地,疮痍仅平。” “潼关以西,灾患频仍。” “豫兖中州,百姓流亡。” “遂使天下租赋,半资军食。物力凋耗,人情艰危。又有匈奴鲜卑,豺狼本性。前番长安,屠戮万人,今岁黎阳,沉河三万。诸般情状,实令我心忧。”邵勋用“考研”的顺口溜说道:“其实我也没什么大志——” 说到这里,邵勋看了一眼王衍,道:“而今想做的,无非是劝农重谷,以备饥荒,训卒练兵,用防寇盗罢了。” 王衍默默品味着这些话。 邵勋确实和他开诚布公了,但又没完全开诚布公。 他说的这些,可进可退。 表面看起来,完全是一个忧心天下的忠臣,但王衍不相信他就这么点心思。 乱世之中,谁没点野心? 就连他最初制定狡兔三窟计划的时候,也是带有相当野心的。 那个计划,可进可退。 进的话,图谋中原,定鼎天下,王家贵不可言。 退的话,保境安民,以待圣主,王家仍不失公侯。 计划执行到现在,他已经死心了,完全放弃了“进”的可能性。 茂弘(王导)同意自己的看法,平子(王澄)无可无不可,也就处仲(王敦)觉得太可惜了,还有点不甘心。 王衍现在对王敦非常失望,觉得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般激进,可能会给家族带来祸患。只不过终究是族亲兄弟,他到底还是心软,给王敦谋了个扬州刺史之职。 话又说回来了,王家诸人在才能品行方面,都有严重的缺陷。 包括他自己在内,还有王敦、王导、王澄等人,没一個有成事的能力,撑死了是个辅佐之才。 既如此,就要好好挑选辅佐之人了。 茂弘在江南辅佐琅琊王,待机而动,这是好的,应该继续。 他在京中辅佐司马越,但司马越命不久矣,却要好好挑选下一个人了。 邵勋是个好苗子。这几年王衍一直在观察他,觉得各方面能力都十分出色,有成大事的潜质,无奈他出身太低了,这让他成功的可能性小了许多。 这倒不是王衍看不起他的出身。 从理智角度分析,这么低的出身,对士人的吸引力太小了。七年以来,邵勋才吸引了几个士人? 如果是司马氏宗王,有他这个表现,早就入主中枢,再次也是个说一不二的权臣了。 看看司马冏、司马乂、司马颖、司马越故事就知道了,一旦得势,士人纷纷聚拢过来,还尽是有名望的大家族子弟。 邵勋呢? 南阳乐氏、颍川庾氏算是与他走得比较近的,但这俩也不是一流士族。 裴家到现在还只是投入了一部分,三心二意。 泰山羊氏与裴家差相仿佛,力度甚至还不如裴氏。 范阳卢、清河崔也只出了一两个人,其本家压根谈不上下本钱。 至于颍川陈氏、阳翟褚氏、汝南周氏,还不如乐氏、庾氏,都有点不入流了。 但除了邵勋,京中也找不出第二个出色的人了。 天子已经不可能再信任他,他还能辅佐谁?难道是东海王世子? 每每想到此处,王衍就很纠结。 出身、门第,直如天堑一般,压制得邵勋这个好苗子步履艰难。 王衍都为他可惜了。 不过——他也不是没有转机…… 王衍想起了最近疯传的谶谣,有些好笑地想道:却不知太白星精门第几品? “君有此志,便已超过太多人了。”王衍收拾心情,说道:“确实,走一步看一步吧。今日你表明心志,老夫也不藏着掖着了。今后有甚难处,老夫尽力帮你化解。洛阳的难处,你帮老夫化解。这个世道,谁都看不清前路,互相扶持前行吧。” “正有此意。”邵勋笑道。 危机之下,暗流涌动,各人各寻门路,司马越也没办法。 三人谈完事后,便离开了这个幽静的竹林,向外走去。 “你何时率军北上?”王衍问道:“第一批军械已经送抵。数日后还有一笔钱帛,你领受后就来洛阳吧。若还有什么难事,现在提出来,老夫帮你想办法。” “确实有一桩难事。”邵勋说道:“听闻顺阳内史空出来了?” 王衍看着他,久久不语。 这小子还真是打蛇随棍上,有洞就钻啊。 顺阳国属荆州,是顺阳王司马畅的封地,下辖八县,太康十年(289)户二万余。 经历过战乱,但也多了不少关西流民,十几万人口还是有的,甚至更多。 原来的顺阳内史名刘璠,是前荆州都督刘弘之子。 山简出镇襄阳之后,但狂喝滥饮,不恤政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某次听下面人八卦,信以为真,于是表奏朝廷,说刘璠在顺阳国颇有威望,当地士民有可能劫其为首领作乱。 朝廷一听,这还了得,于是将刘璠召入洛阳,任越骑校尉——这是一个闲职。 “伱想让谁当顺阳内史?”王衍不和他兜圈子了,直接问道。 “梁令羊曼羊祖延。” 王衍沉思良久后,说道:“让羊家一起使劲,尽逮着老夫用是吧?” “好。”邵勋大喜。 羊氏、王氏一起使劲,弄一个太守级别的官而已,把握还是很大的。 “何时率军北上?”王衍自觉抓住了邵勋的把柄,问道。 邵勋果然被拿捏住了,说道:“最迟月底,钱粮到了就走。” 王衍叹了口气,驱使邵勋这种人太费劲了。 好在邵勋也有分寸,讨价还价到最后,不会真的谈崩。 与老逼登谈妥后,邵勋直接回了流华院,发号施令。 王阐、郝昌、楼权、楼褒、陈眕五将,率辅兵五千人北上广成泽,十日内抵达。 这些辅兵本还有三四千人,接收了部分“劳改积极分子”之后,人数大增。 随后,又整编了部分南下投奔而来的禁军将士,人数达到了六千。 这次带五千北上,可谓主力尽出,虽然他们的战斗力不咋地。 鲁阳县今年新添了一防府兵,现有两防579人。 梁县有三防,广成泽两防,总计七防府兵,共征调1200人北上,编组为长剑军。 长剑军的战斗力参差不齐,有人很厉害,有人一般,但整体还是可以的。 且随着时间推移,整体战斗力会越 第九十一章 会议(为盟主柿子很香加更) [] 七月最后一天,邵勋在绿柳园召开军事会议,将官齐至。 林林总总大几十人坐在院子内,分亲疏远近、地位高低安排座次。 左半部分是文官,右半部分是武官——文武是职位区分,并不是人的区分,此时一个人既可以当文官,也可以当武官,分野并不明显。 长剑督陈有根坐在邵勋右下首。 不管以前怎么样,他现在是侍郎,隐隐邵氏帐下第一大将,地位很高。 长兄陈金根坐在后面,他是陈有根的部曲将,统率着陈家数十部曲僮仆,上阵时充当亲兵。 陈银根、陈铜根二人则无缘列席,前者是宜阳贼捕掾,后者是公府舍人——舍人无品级,但有禄田五十亩,属于干杂事的小吏。 长剑军副督常粲亦坐在陈有根身后。 陈有根下首是李重,牙门军副督。 从军事才能角度来看,他才是邵氏集团头号大将。而且他为人谦逊,手不释卷,勤于学习,在牙门军群体中有相当威望,且多次带兵打仗,独领一路。 陈有根的能力,真的不好与他比。 座次如此安排,颇有玄机。 李重下首,则是侍郎柳安之。 柳安之再往下,依次是银枪军两位副督王雀儿、金三,他俩身后还坐着陆黑狗、侯飞虎、徐煜、孙和、张大牛、蒋恪等幢主,基本都是东海、洛阳、太原前三期的。 至于第四期开始的梁国、长安、邯郸以及去年招收的邺城七期诸多学生中,暂时还没出现有资格坐在这边的人。 银枪军是邵氏军政集团当之无愧的主力,人数众多,技艺娴熟,坐在那里鸦雀无声,静静聆听邵师训话。 银枪军众人之下,则有义从督满昱、辅兵五将王阐、郝昌、楼权、楼褒、陈眕,各有随从,黑压压坐了一大片。 左边文官方向,最靠近邵勋的是曹馥,然后是裴康。 这两人地位高,但其实不太参与日常政务管理,只有搞不定的时候,才会请他们出面疏通关系,发挥影响力。 真正的文官之首还是襄城太守卢志。 邵勋在河北的许多统战行为,都是卢志写信过来叮嘱的。 而且,比起王衍、王导这一众王家子弟来说,卢志有很强的操作庶务的能力,这是他们欠缺的——王衍、王导的技能,更主要点在“维持会长”这个方向,实际治理能力是不行的,这可能与世家大族不太喜欢操作庶务有关。 卢志之下,有国相崔功、丞裴廙、大农褚翜、牧长吴前、学官令庾亮、梁令羊曼、典书令羊茗、典书丞毛邦、四位治书、阳翟令周谟、中典牧乐宽等人。 邵氏亲族也来了一些。 禹山坞坞主、亲舅舅刘善、三弟邵璠、大侄子邵慎以及叔伯、堂兄弟、表兄弟十余人,基本都来了。 刘善四十出头,以前继承了邵勋外公的位置,当过徐州世兵的队主,在乡间是有那么几分傲气的。 今天是他第一次出席如此高规格的会议,看看身旁那些世家子弟,有点自卑。再看看对面那帮杀气腾腾,一看就不是好人的武官,更是感受到了天然的压制——军中丘八们就吃这套。 “鲁阳县公到。”典卫令唐剑率先走了过来,大声唱道。 邵勋身穿戎服,龙行虎步走了过来。 “参见明公。”刘善跟着众人起身,齐齐行礼。 这个外甥,不得了啊。 七年时间,怎么就闯下这么大的家业? 文官武将,一個个毕恭毕敬。 一声令下,估计能把一州之地搅得天翻地覆。 以前还觉得姐姐嫁到邵家是下嫁了呢,可现在看来,他们家是高攀了啊。 前几年妻子还提议把女儿嫁给邵勋。当时姐姐欢喜得不得了,说表兄妹亲上加亲,是大好事,可惜被自己私下里否决了。 如今是不可能了。 成都王妃、范阳王妃相继住到绿柳园之内,世家嫡女温文尔雅、知书达理、贵气逼人,直接把家里的丫头给比下去了。 可惜。 “坐。”邵勋大马金刀地坐在胡床上,双手虚压。 众人纷纷落座。 “出征在即,长话短说。”邵勋伸出一根手指,道:“第一件事。” “我出征之后,曹公担任留守之职,一应军政事务,悉由曹公做主。” “庶务方面,崔公、卢公副之,大事商量着来。若实在难决,则遣信使送来军中。” “诺。”曹馥先起身,姿态摆得很足。 “坐着说话即可。”邵勋起身走了两步,将曹馥搀扶着坐下。 崔功、卢志二人亦起身应诺。 邵勋令其一一坐下。 崔功还好,卢志或许心里不太服气。但面对曹馥这种老资格的不倒翁,他还是给予了面上的尊重。 裴康就有点麻了。 合着没他啥事,心下有点不得劲。 “军务方面,由黄彪、吴前、柳安之协助曹公。留守之牙门军、府兵、银枪军、义从军等,其布防、调动、出战,皆需四人会签,其令方可生效,缺一不可。”邵勋又说道。 “诺。”黄、吴、柳三人齐声应道。 “第二件事。”邵勋继续说道:“洛阳三园及屯田军南撤之事,抓紧办理。” 说到这里,他看向了邵慎、邵璠二人。 二人立刻起身,只听邵慎说道:“叔叔——” “嗯?”邵勋瞪了他一眼。 “鲁公放心,第一批人携四万斛麦已过伊阙关,不日即可抵达广成泽。第二批人差不多也出发了。最迟八月下旬,洛阳三园会撤干净。”邵慎大声回道。 “可能要到九月初。”邵璠补充了一句:“东西太多,屯丁们也有些骚动,最好遣一军押送。” 邵勋立刻看向黄彪,命令道:“调拨一幢牙门军士卒,协助撤离。” “诺。”黄彪应下了。 洛阳三园现有庄户4200余户、二万余口,耕种了1250顷田地,有1100余头大小牲畜。洛阳即将成为战场,他们是肯定要撤下来的了。 “第三件事,宜阳三坞,撤一部分人下来。”邵勋看向毛邦,道:“毛二你治三坞多年,这事你来操办。” “诺。”毛二应下了。 位于宜阳县的云中、金门、檀山三坞,目前计有堡民5200余户、23100余口,开垦了1150余顷农田,有超过2000头大小牲畜。 邵勋之前就与毛邦谈过了。 大旱之下,坞堡因为地势问题,井水干涸,山中亦很难找到水。别说耕作了,人畜饮水都困难,必须走很远的路,去已经断流的洛水中担水,十分辛苦。 七月份他们就已经开始撤离了,大群百姓扶老携幼,走过崎岖的山路,来到广成泽——比起洛阳三园,他们近多了。 现在考虑的是要不要把剩下的人全撤了。 最后商量的结果是,每坞留一千五百堡丁,粮食留一半,其余人员、牲畜、粮食全部运走。 “第四件事。”邵勋说道:“九月十五之前,不论下不下雨,都要播种冬小麦。恤田、禄田、南北二材官庄、垛田全部下种。襄城七县、阳翟、阳城、梁、鲁阳四县、禹山坞、绿柳园一同办理,能种多少是多少,总之尽一切努力种地。” 所谓“南北二材官庄”,其实是广成泽内新建的两个庄园,俗称“南园”、“北园”。 北园原有1350余顷田地,去年冬天开始清理,今年上半年清理完毕,但并未来得及播种就迎来了大旱,索性再清 第九十二章 吉兆 [] 邵勋抵达洛阳的第三天,辅兵差不多就配齐了。 朝廷从河内、陈留、荥阳三郡各征集一千丁壮,又额外调拨了三百工匠,与邵勋带来的三百工匠、五千辅兵一起,构成了后勤保障体系。 至此,战兵有九千人,辅兵九千八百人,外加一百六十余名邵氏亲兵,总兵力接近一万九千。 八月初九,骁骑军又配虎贲督、命中虎贲督各五百骑、幽州突骑督一百五十骑过来,全军破两万。 八月初十,司马越将养了一阵子后,出面召开会议。 其他倒没什么,唯任命尚书左仆射刘暾为都督洛阳守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八月十一,刘暾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巡视西郊大营。 “大都督。”邵勋带着一众将领,亲出辕门相迎。 “鲁阳公帐下壮士何其多也。”刘暾看着正围绕着战车操练的军士们,赞道。 前几年,这支军队打的多是汲桑、王弥、石勒之辈,连连获胜,已经养出了一点傲气。 这次对上的是刘汉,战斗力却强了许多,不知还能否得胜。 “只要好好操练,不乱来,谁都可以养精兵。”邵勋说道。 刘暾哈哈大笑。 鲁阳县公意有所指啊,不过他不介意。 见刘暾这个样子,邵勋知道自己猜对了。 先帝在的时候,刘暾就是保皇党。 先帝大行之后,刘暾的角色有些模糊,似乎不再那么保皇了。 但这又怎么可能? 一辈子的信念,就算改变,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一百八十度转弯。他最多不再忠于朝廷了,却未必会改投司马越,眼下应该算是中立派系,微微倾向于天子那种。 “来之前,本还有些担心呢。见了鲁阳雄兵之后,却放心了许多。”刘暾收起笑容,道:“如此,宜阳一路无忧矣。” “宜阳?”邵勋有些惊讶。 他都做好去河内的思想准备了,结果你告诉我去宜阳?不过这样也好,有宜阳三坞在,落脚点是有了。 宜阳诸坞堡帅们也算认识,有点交情,可以互为奥援。 宜阳令潘思更是老交情了,这几年帮了邵勋不少忙——潘思乃潘滔族弟。 “正是宜阳。”刘暾点了点头,道。 二人说话间,阴沉多日的天空终于飘下了几丝细雨。 邵勋、刘暾赶忙仰起头,清凉的雨丝落在脸上,让人感到一阵发自灵魂的喜悦。 “落雨了!”有人惊呼道。 李重满脸喜色,伸出手掌,轻触雨点。 陈有根咧着大嘴巴,脸都笑烂了。 正在操练的军士们下意识放缓了手里的动作。军官们压抑着心底的喜悦,板着脸将马鞭抽了下去,呵斥他们继续操练,不得停顿。 “落雨了!”司州丁壮们就没这么好的纪律了,一个个欢天喜地,大声欢呼。 还有人泪流满面。真的,太不容易了。 长达半年的大旱,除了一开始外,中间几乎没下什么雨。 干枯的大地摧毁了禾稼、草木,也摧毁了他们的生活。 大河南北,到处是嗷嗷待哺的百姓。 不知道多少人,无声无息地死在这次大旱中——匈奴在黎阳将三万人沉河,但大旱杀死的又何止一两個“三万”。 “此乃吉兆!”刘暾也非常高兴,说道:“匈奴即将入寇,大旱立刻结束,此非吉兆耶?我军必胜!” 邵勋喊来唐剑,吩咐道:“传下去,天降甘霖,此吉兆也,我军必胜!” “诺。”唐剑立刻操办。 片刻之后,营地内外便传来了高亢的欢呼声。 刘暾捋着胡须,暗暗点头。 鲁阳县公是懂得怎么激励士气的,难怪屡战屡胜。宜阳这一路交给他,应无大碍。 “鲁公何时进兵?”刘暾问道。 “今日全军大酺,吃顿好的,明日西进,如何?”邵勋问道。 “可。”刘暾高兴地说道。 没有拖延,说走就走。 人云鲁阳县公骄横跋扈,又是色中饿鬼,还贪吝财货,看来有些不实。 有事他是真上啊!光这一点就够了。 非常之时,就该用非常之人。说句难听的,如果张方还在,且愿意为朝廷厮杀,刘暾都敢用他,哪怕受到外界的非议。 巡视完西郊大营后,刘暾又去了糜晃、陈颜的营寨。 他俩合兵八千余,其实不是什么精兵,就是司隶校尉和度支校尉的本部兵马罢了,战斗力与禁军差相仿佛。 邵勋去宜阳,这俩会带着一批丁壮守新安道。 因为你不知道匈奴会走哪条路过来——从大阳渡河之后,如果抄近路就走新安道,如果绕远路就走宜阳道,都得防。 雨下了半天就停了。 当天夜间,又下了一阵淅淅沥沥的小雨,但也很快停了。 接下来数日,再度晴空万里,金乌高悬。 八月十五,邵勋率众抵达云中坞,秋雨复至。 最后一批老弱妇孺正在撤退。 邵勋站在干涸的洛水河道内,目送所有人远去。 “邵师,今岁要不要种麦子了?”云中坞坞主王辉上前问道。 王辉是洛阳的二期的学生,今年十九岁,管理云中坞两年半。 此番大撤退,他心中有些难受。 五月下旬收完冬小麦后,他们没有闲着,一直按照当初邵勋编纂的农书在养护田地。 大旱之年,依然想方设法找湿润的淤泥,混入人畜粪便之中搅拌,作为肥料积存起来。 如果九月种下小麦的话,来年收成一定非常好。 这不是几年前了,宜阳三坞的田地现在较为成熟,养护非常得力,又地近洛水及其支流,乃上好的水浇地,价值难以估量。 “罢了。”邵勋摇了摇手,否决了。 这才下了两三场雨,且并不大,暂时没有种地的条件。 再者,这里有极大可能变成战场,别搭进去了种子,最后却颗粒无收。 河道里响起了一阵阵的马儿嘶鸣声。 骑督段良手下的人正在牧马。 大旱之年,草木焦枯,洛水河道成了草原。盖因这里的泥土相对湿润,且很多较深的河床形成了积水潭,周边水草丰茂,鲜嫩多汁,马儿非常喜爱。 此君在野马冈之战立下大功,封县侯够不上,最后给了他个很少封的亭侯,另赐财货若干。 这次调拨骑兵随行,段良是主动要求来西路的。 跟着邵勋打仗能立功受爵,跟着王堪、曹武、王旷等人,连命都不 第九十三章 谄媚 [] 浢津渡口外,船只往来不息,将一匹匹马、一名名军士渡过河来。 邵勋只看到了洛阳、宜阳少少地下了几场雨,但此时的关中,却早已大雨连绵。 干涸得几乎冒烟的河道渐渐有了积水,然后在几天内恢复流淌。 黄河弘农段两大渡口浢津、茅津两岸,未曾绑扎好的渡船甚至漂流进了河中央,让船夫跺脚直叹。 临时浮桥已经开始修建了,且不止一道。 从河东、弘农两郡征发来的夫子忙碌不休,又是转运粮草,又是修桥铺路,偏偏还吃不饱饭,一个个欲哭无泪。 弘农县外,营垒已经修建起来了。 太守垣延忍受着本地百姓、士人、豪强的白眼,借着匈奴的虎皮,强征了许多粮食、酒肉,送至匈奴军中,让刘聪十分满意。 刘聪,字玄明,刘渊第四子。 年轻时游历洛阳,勤奋好学,熟读经典、兵书,出口成章,擅长草书、隶书,文学造诣比较深厚。 而且他臂力惊人,能挽强弓,箭术出色,在洛阳闯下了偌大名声,可谓允文允武之辈。 扬名之后,被本郡太守辟为主簿,逐渐步入官场,熟悉大晋朝廷的那一套。 成都王镇邺时,封刘聪为积弩将军,参加过八王之乱,有军事经验。 今年的长平之战,更是刘聪的成名作。 “虏姓”中的名门屠各氏,一举击败“汉姓”名门琅琊王氏,斩首一万九千余级,迫降上党太守庞淳。随后挥师北上,逼得刘琨龟缩城中,不敢出战,然后大摇大摆地把依附刘琨的几个部落逼降、迁走,一时名声大噪。 匈奴南攻洛阳是已经确定的事情,但大军征发、调动,却不是短时间内能完成的。 此番南下的兵马,不过就万余骑罢了,来源还十分杂乱,既有匈奴本部,也有投降的铁弗氏、诸部鲜卑、氐羌之流,甚至连汉军骑兵都有。 仓促之间,刘聪只能征集到这么多人。 但就这么些人,依然大破晋平北将军曹武,斩首数千级,俘万人。 随后,大军自茅津过河,一举袭占空虚的陕县,然后奔赴郡城弘农(今灵宝北),希望打個出其不意。 奈何太守垣延居然已经侦悉,城门紧闭,让刘聪大失所望,毕竟骑兵不擅攻城。 可谁成想,垣延居然投降了!当真是喜从天降,意外频频。 至此,刘聪即便再气度沉凝,也忍不住大笑。 自去年败于归家的凉州兵后,至今十余战,未尝一败,前后俘斩的人丁超过十万、牛羊杂畜数十万。 这是何等伟业? 别说刘聪了,就连刘渊都十分惊喜,三次下诏嘉勉。 再赢下去,大汉储君的位置也不是不能奢望一下啊。 妙哉! “垣府君,昨日未及细问,今日却要问得一句……”刘聪推开了身边的一位美人,笑道。 这女子固然婀娜多姿,但比起庶母单氏总少了点味道。 草原有收继婚的风俗,但刘聪在中原游学、做官多年,却未受此风浸染。他觊觎单氏,一是因为容貌,二是因为单氏的身份,总能给他带来别样的刺激。 玩女人,谁还不玩点身份啊!光玩那具皮囊有甚意思? “殿下请说。”垣延一脸谄媚地作揖道。 “君为何降我?” 垣是一个很少见的姓氏。 但在汉中略阳,桓道垣氏却是正儿八经的士族。 垣延祖上自称乃秦将桓齮(yi)之后,后改桓为垣——垣延不知真假,亦无法考证,但一直以此为荣,虽然洛阳有些名门望族讥笑他家是氐人之后。 垣家的发展一直比较挣扎,汉代出过一个太守,随后默默无闻。 近百年来,渐有起色,被本郡中正评为第七品门第,家族慢慢兴旺了起来。 垣氏一直尚武,族人普遍技艺出众,这和地方局势有关。 垣延同样文武双全,出任弘农太守后,训卒练兵、修缮城池、积蓄甲兵,从未放松过。 对这位弘农太守,匈奴也是研究过的,刘聪从来没想过他会投降,故有此问。 “实不相瞒。”垣延叹了口气,道:“我家本西陲氐人,素为中原士人所鄙。就这个太守,还是给东海王的幕僚庾敳、郭象塞钱得来的。然晋主昏庸暗弱,权臣一手遮天,中枢权威日丧,地方士族豪强桀骜不驯,我这个太守快做不下去了。” 刘聪把玩着酒杯,微微颔首。 这倒也不能算是假话。 以他对晋廷的了解,确实是这个样子。垣延这种人想当太守,不送钱能行吗? 略阳垣氏这种小姓,门第相当一般,被人鄙视也很正常。 垣延说太守干得不舒心乃至干不下去,他信了六七分。 “殿下于并州数战皆捷,俘斩无数,天下震动。”垣延起身给刘聪斟满酒,继续说道:“大汉天兵一至,仆登城瞭望,便为之所慑,唉!” “如何?”刘聪一饮而尽,笑问道。 “此皆虎狼之士,洛阳中军与之一比,土鸡瓦狗耳。殿下带此兵,何人能挡?”垣延说罢,又给刘聪斟满酒。 刘聪哈哈大笑,道:“过了,过了啊!” “殿下自谦了。”垣延继续给刘聪倒酒,一脸正色道:“琅琊王氏何等声名?长平之战,亦为殿下所破。仆思来想去,实在找不出一个能与殿下媲美之人。” 刘聪一听,心中舒爽。 长平之战确实是他的得意之作。而且干挺了琅琊王氏的王旷,将北地一等豪门的脸面死死踩在脚下,别提多爽了。 这个垣延会说话,以后可以带在身边,解解闷也是好的。 想到此处,又满饮杯中酒,已是微醺。 突然间,他想到一人,问道:“东海邵勋,颇有用兵之能,孤与之相比如何?” 垣延默默给刘聪斟满酒,道:“邵勋用兵,骄横自大,早晚要吃个教训。而且此人品行不堪,必然走不远。” “哦?如何个不堪法?”刘聪颇感兴趣地问道。 “范阳王乃司马越亲族,暴死之后,留有遗孀卢氏。”垣延说道:“仆听闻邵勋垂涎卢氏美色,多次入府强辱之。又有 第九十四章 求援 [] 匈奴大军修建了颇为标准的营寨,这却是与流民义军本质的区别。 但终究有些大意了,没想到垣延这种人来骗、来偷袭。 真的,他送了好多酒肉,让大伙开开心心吃了一顿。再加上楚王聪对他的赞誉,不知不觉间,戒心就放下了许多。 哨戒肯定是安排了的,但整体放松的情绪下,难免有些懈怠。再加上弘农降人懂事,专门给他们送了吃食,就有点虚应故事了。 当然,他们最终为自己的懈怠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黑夜之中,大群甲兵急冲而至。没有任何废话,先把这些外围的岗哨给摸了。 巡逻的游动哨早就不见踪影,少许几个暗哨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被知道他们位置的弘农郡兵给杀了个一干二净。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夜袭的军士们脸色发白,浑身有止不住的战栗,但没有人停下,只跟着火把的指引,朝辕门方向冲去。 辕门外先是传来高亢的喝问声,随后便是箭矢破空声及人临死前的惨叫声。 门板被放在壕沟上。 数十名勇士冲上前去,有人拈弓搭箭,瞄着人影憧憧的营墙射。 有人挥汗如雨,拿大斧斫门。 有人将绳索系在营门上,另一头则套在牛马身上,使劲拖曳。 弘农郡兵的进攻,已经惊动了营内的匈奴守军。他们再放松、再懈怠,毕竟是常年打仗的,这会也知道有些不对了。 于是,很快便有军官带人冲了过来,试图搞清楚状况:是有人夜袭,还是干脆炸营了? 迎接他们的是劈头盖脸的箭雨。 这个时候,不用再怀疑了,定然是有人夜袭,而且多半是近在咫尺的弘农郡兵! 匈奴军官大怒,立刻组织人手还击,同时派出多位传令兵,吹响号角,叫醒全营。 “呜——”低沉又高亢的角声响起。 “咚咚咚……”聚兵的鼓声也响了起来。 匈奴大营一片哗然,军官、部大、头人们连打带骂,将士兵们整队完毕,源源不断去增援营墙方向。 一部分人已经取来了马匹、弓箭、器械,准备出营迂回包抄——不管逮不逮得住贼人,先把人吓跑也是好的。 而就在此时,只听“轰”地一声巨响,营门不堪重负地倒落地面。 “杀!”垣延抹了一把冷汗,大喜过望,立刻带着士兵们冲杀了进去。 他是真的身先士卒,不避锋刃。 从略阳老家带过来的数十子弟、部曲也勇不可当,亡命搏杀。 在他们的带动下,两千郡兵士气大振,高声呐喊,鼓噪而进,杀得仓促集结起来的匈奴人节节败退。 在队伍最后面,还有数百人抱着柴草、火油,举着火把,每至一处,立刻堆放柴草,燃放大火。 在他们的努力下,军营内的起火点不断增多,一处、两处、三处……渐至熊熊大火,将小半個营垒尽皆吞没。 刘聪从睡梦中匆匆起身,酒已经散了不少,但浑身酸软无力,仍有些宿醉之感。 不过,在听到垣延诈降,举兵杀来的消息时,立刻清醒了大半。 “奸贼!”刘聪的声音中满怀悲愤。 他还有些不信,一掀帐帘,大踏步走了出去,就着熊熊火光,赫然看到了正披着铁铠,手持步槊,呼喝厮杀的垣延。 “好贼子!”刘聪的眼睛都红了,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将垣延碎尸万段。 “来人,速速点兵,随我冲上去,不杀此贼誓不罢休。”刘聪抽出佩刀,大吼道。 “殿下!” “殿下息怒!” “殿下快走吧。” 将佐七手八脚拉住刘聪,苦劝道。 不是他们不想打,实在是无力回天了。 如今是什么个情况? 其一,晋人诈降,骤然杀至,这边措手不及,没有准备。 其二,晋人四处纵火,制造混乱,夜色之下,浓烟之内,很多人不辨敌我,乱杀一气。 其三,营垒外还有隆隆的战鼓声,其他营门处还有喊杀声。诚然,这可能是敌人使出的计策,但混乱之下,指挥不灵,架不住有人信啊。这不,已经有部大带着本部落士兵,拍马出走了。 “殿下,军争之事,不可强来。不如暂先退去,整顿军伍,返身再战。” “是啊,殿下,现在很难召集得齐人手,不如先退避一下,收容一下溃兵,再定行止。” “殿下,咱们马多,垣贼追不上的,先退吧。” 众人七嘴八舌,将当前形势说明白了。 从这里也可看出,这些匈奴军将的经验较为丰富。 未叛晋之前,部落之间有争斗,积累了大量小规模战斗经验。 八王之乱中,作为雇佣兵参战,又积累了不少大规模战斗经验。 而今与晋军、鲜卑打了好几年,成长起来了一大批将领、老兵,军事实力每年都在进步。 他们说的,都是很中肯的意见。 刘聪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在瞥到不少匈奴兵敌我不分,自己打自己之后,长叹一声,上马离开了。 亲兵、将佐们簇拥在其身后,从东北边的营门逃窜而出。 刘聪走后,匈奴人彻底崩溃。 找到马匹的上马逃窜。 找不到马匹的撒丫子狂奔。 总之狼奔豕突,惨不忍睹。 烈火仍在燃烧,渐渐吞没了整个营垒。 心高气傲、屡战屡胜的刘聪,以一种可笑的方式兵败弘农。 太守垣延,就此一战成名。 邵勋得到消息的时候,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 比起诈降,垣延真降的可能性更大。 再者,他对此人也不太了解,着实无从辨别。 “如你所言,垣府君昨天夜里就动手了,现在让我过去,何意耶?”邵勋背着双手,在金门坞内走来走去。 唐剑带着亲兵,虎视眈眈看着两位信使,仿佛只要邵勋一声令下,立刻会将此二人斫成肉泥。 这两人带了数匹马,从弘农一路急而来,花了足足一天一夜才把消息传递过来。 仗早他妈打完了,现在喊我们过去,到底是什么意思? “匈奴势大,刘聪所将不过万人,乃先锋耳。至多下月,其主力部伍便可集结完毕,大举南下。”使者恳求道:“府君请邵都督即刻率军北上,助守弘农。” 邵勋不置可否,而是走到墙边,看着挂在上面的地图。 他所将之兵共两万,离弘农最近者乃府兵一部,屯于回溪坂,督促宜阳诸坞丁壮伐木设栅、取土筑垒。 战术意图很明显了,将相对最好走的一条山路堵住,阻拦匈奴大军南下洛水河谷。 至于其他山间小路,只 第九十五章 致人而不致于人 [] 刘聪被夜袭之后,一夜东奔数十里。 天明之后,方才恼羞成怒地停了下来,遣人四处收容溃兵。 这就是骑兵的好处了。 哪怕是被偷袭,只要寻着马匹,逃了出来,基本就安全了。 弘农郡兵总共不知道有没有百骑呢,根本不敢追击,怕被反包围吃掉。更何况,黑灯瞎火的情况下,他们也不知道匈奴溃兵往哪个方向走了,撑死了抓点倒霉鬼,大部分人都能逃走。 换成步兵,在这种情况下逃跑就有点困难了。 垣延可以击败刘聪,但没法全歼他的部队。 刘聪也明白这一点,在花了三天时间,陆陆续续收容到六七千骑后,他甚至都想杀个回马枪,报复一下垣延了。 二十二日,王弥自大阳渡河南下,抵达陕县,与刘聪汇合。 看着王弥身后那稀稀拉拉的数百骑,刘聪眉一皱,问道:“侍中可是渡河增援?步军呢?没有步军,如何攻城略地?” 王弥下马之后,躬身一礼,道:“殿下,未得天子诏命,不敢轻动。” “那你过河来作甚?”刘聪有些恼怒。 “殿下心绪不宁,因怒兴兵,大忌也。”王弥认真说道。 他帐下确实有三万兵,绝大部分都是步兵,乃最近一年整训得来的。 去年共县、邺城之战,几乎把他的老底给亏蚀了干净。 曾经鼎盛无比的两万多兵马,最后回去的还不到四千。 好在天子仁厚,并未责怪。许其自募兵士,并将一些俘虏也交给他。 就这样整训了半年,然后跟着楚王聪出征,大破刘琨,军心士气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恢复。 发展到现在,所统之兵已由一年前的四千变成了三万。 这三万人,他痛定思痛,觉得一定要好好练。 为此,女人不玩了,酒不喝了,天天吃住军营,苦心孤诣,目的只有一个:找那狗日的邵勋算账,一雪前耻——每次我刚刚发达,你就来打我,我老王家欠你什么了吗?至于这么针对我么? 当然,他也知道,这三万兵的战斗力还不太够,离邵勋的精锐部曲银枪军还有较大的差距。现在与其阵列野战,不过送人头罢了。 所以,他把人马都留在河对岸的大阳,继续操练。本人在接到刘聪的命令后,过河来看一看,能劝就把他劝回去。 始安王曜、汝阴王景已在聚集兵马,待河西、河东各部落齐至,凑個五万骑不成问题。 大司空呼延翼则在召集汉、氐、鲜卑、匈奴诸部步卒,最终目标是征发十万步军。 从兵马数量来看,这一次是倾国之战了,奔着灭亡晋国的目标去的。 朝廷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灭国之战,楚王在弘农小挫一场,就要发脾气,何必呢?等大军齐聚之后,小小弘农,还不是弹指可破? 王弥不想和刘聪乱来。 “你这贪生怕死的鸟样,打算一辈子被石勒压着么?”刘聪稍稍冷静了些,但心中仍然不爽,讥讽道。 “石安东已经败了。”王弥微微一笑,说道。 “嗯?败给王浚了?”刘聪讶然道。 “小挫一场,听闻损兵数千。”王弥说这话时,微微有些遗憾。 王浚也太差劲了,听闻喊来了乌桓女婿苏恕延,得数千乌桓骑兵相助。 鲜卑段勿务尘本不来的,但王浚以三百副马铠相赠,于是少少派了两千余骑助战。 结果么,飞龙山之战确实击败了石勒,但杀伤不多。 王弥甚至怀疑,王浚只是惨胜罢了,因为他都没敢追击石勒,让石勒带着主力跑了。 “石勒去哪了?”刘聪问道。 “率军南下汇合石超了。”王弥答道:“而今在何处,我却不知晓了。大概离了常山、中山二郡,奔往冀州南边了吧。他只要不靠近幽州,王浚压根懒得出兵。” 刘聪一听,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情再度翻腾不休。 “石勒真是好运道。”他拿着马鞭甩来甩去,既有些羡慕,又有点嫉妒。 河北都是些什么人?能挡得住石勒吗?怕是一个都没有。 那么富庶的地方,直任石勒跑马,四处抢掠,壮大己身。 上次听人说,石勒兵众已近十万,虽多是土鸡瓦狗,战力羸弱,但数量是真的吓人。 此人一边屯田,一边练兵,一边抢掠,再给他发展下去,还会像现在这么老实听话么? 王弥悄悄看了刘聪一眼,若有所思,于是又道:“殿下,仆听闻石勒在常山弄了个‘君子营’,其人恐有异志。” “君子营?”刘聪疑惑道。 王弥解释了一番。 石勒在常山、中山、钜鹿等郡活动,俘虏了一批衣冠人物,别立一营,号“君子营”。 其实就是石勒约束不住手底下的人,于是把当地读过书、有一定文化的人集中起来保护,收为己用。至于普通百姓,祸害了也就祸害了,他们没有士人有价值,不会帮他打理军政事务——当然,他也会尽力约束部众,奈何部队越多,军纪越差,有些事不是他想管就管得了的,只能尽量了。 “好你个王飞豹……”刘聪似笑非笑地看了王弥一眼。 王弥躬身一礼,道:“殿下明鉴。” 刘聪没说什么。 王弥、石勒之间有竞争,这是肯定的。 相互间说坏话,中伤对手,也是难免的。 但这事不是他现在该操心的,他最想做的事,还是想干死垣延啊! 每每想起那场晚宴,刘聪就臊得慌。 垣延说的每一句吹捧之语,仿佛都在狠狠地抽他的脸。 从小到大,真没吃过这种亏,真没受过这种委屈! 但王弥说的也是实情…… 意气用事的话,会不会让陛下不悦? 罢了,再等月余,待大军齐至,定要把垣延挫骨扬灰! “嘚嘚……”西边响起一阵马蹄声。 刘聪定睛一看,原来是征虏将军呼延颢,此番随他南下弘农的大将之一,统率匈奴本部兵马。 “殿下。”呼延颢下马后,对刘聪行了一礼,但在看到王弥等人时,却什么表示都没有,显得十分倨傲。 “呼延将军匆匆而来,何事?孤不是让你收容散卒去了么?”刘聪疑惑道。 呼延颢脸色有些难看,他看了看王弥,又看了看刘聪,欲言又止。 刘聪大度地一挥手,道:“王侍中乃朝廷重臣,无需避。” 呼延颢迟疑了一下,咬牙道:“垣延那狗贼——” “垣延怎么了?”刘聪的呼吸有些急促。 “那狗贼遣人挑着殿下的兜盔、战衣,在各处宣扬。我等气不过,纵骑追击,却追之未及,又让人跑回了弘农。”呼延颢说道。 < 第九十六章 目标:大阳(加更求月票) [] 二十四日启程时,邵勋留李重领牙门军两千、辅兵一千、宜阳堡丁两千于此,筑垒设寨,以为后路。 东西二崤两条艰险坂道的交汇处,如果不看好了,一旦为人攻取,再想回到洛水河谷,就得丢弃大部分辎重,狼狈走小路回去了。 辎重置办起来并不容易,粮食、工具、炊具、药品、车辆、备用器械甚至是钱财,一旦为人夺取,士气必然大跌——历史上就有不少军队,被人迂回攻打辎重部队,随车携带的个人财物被夺,导致士气崩溃进而战败的。 大军出行,斥候远远放出三十里。 这是极限了。准确来说,五里放一批,十里一批,二十里一批,三十里最后一批。 如果是骑兵为主的部队,甚至可以放五十里、一百里,但意义不大,三十里的警戒范围足够了,无论敌人是步兵还是骑兵。 当然,以上全是正常行军时的状态。 如果是急行军、追敌、败逃,则又是另一回事。不然的话,史上也没有那么多被埋伏的事情了。 人人都按规定来,都很专业,还埋伏个屁!当然,这也是不可能的,盖因很多军事团队本身就是草台班子,他们存在的作用,就是成就别人名将的威名。更何况,斥候远远没那么神,他们经常发现不了近在咫尺的敌人。 二十五日,抵达硖石坞地界。 这是裴家的一个坞堡,大家相安无事。 二十六日,进入深邃的土塬地形。 邵勋特意登上了一座塬,俯瞰塬下。 作为黄土高原的延伸,弘农的土塬太多了,塬与塬之间有许多深沟峻谷,驿道就在这些深谷中。 历代有很多文人走过这条路,都形容过道路之险峻,如“客路两崖开”、“土立如深壁”、“天光窥一隙”、“峭绝千仞崖”等。 如果此时在土塬上埋伏兵马,弓弩齐发,落石砸下,正在塬间驿道上通行的邵部兵马一定损失惨重。 甚至可以在土塬上筑城。大名鼎鼎的玉璧城就位于一個土塬上,四面皆临深谷,宇文氏置总管一员,统领其军。 总之,这个地形其实是可以利用的。邵勋摩挲着下巴,默默思考着对策。 二十七日,大军行至陕县东南,陡然开始加速。 一千二百府兵分成两部,一部由常粲率领,共三百人,直奔陕县西北四里的茅津渡口;剩下的由陈有根统率,九百骑直奔陕县东北三里,那里是敌人的浮桥。 章古、余安二人率一千牙门军、一千辅兵、一千宜阳堡丁,绕过陕县,前往城西南七里某处。 至于主力部队,则屯于陕县城下。 城内有敌,早早关闭了城门,并派出了几批信使,亡命西奔。 接下来就是重头戏了…… 天晴了不过五六日,又是一场瓢泼大雨袭来。 大河两岸,吸饱了雨水的泥土发出愉悦的呻吟。 黄河之上,一条长龙般的浮桥横跨两岸。兴许已过了运输高峰,此时桥面上几乎没什么人,唯有两岸各屯驻了数百军士。 九百骑冒着大雨,直冲而来。 途中不断有人摔倒,但剩下的人若无所觉,冲到近前之后,纷纷下马。 稍顷,整齐的队列已经在河岸边展开。 大雨冲刷着甲叶。 重剑、长柯斧、步槊已经高高举起。 守卫浮桥的王弥部兵众傻愣愣地看着他们。 齐整的脚步声响起。 数百长剑军甲士呐喊一声,冲向了粗粗搭建的营寨。 几乎只有一道低矮木篱的营垒完全没有任何抵御能力,三下五除二就被劈开斩断。 陈有根身先士卒,让过一杆刺来的长枪,重剑劈在对方的肩膀上,瞬间卸掉对方一条胳膊。 陈金根执着大盾,左遮右挡。 陈氏家兵们横身冲入对方人丛之中,不断有人被刺中甲叶缝隙,捂着肚子倒地。剩下的人杀红了眼,硬顶着伤亡近身,重剑不断劈斩,杀得对方的长枪手连连后退。 后面的长剑军武士加快脚步,粘着对方砍杀,怎么都不让长枪手拉开距离。 敌兵退,他们追。 敌兵无奈停步,他们勇往直前。 大雨之中,弓弩完全报废,双方拼的就是一股血勇之气。 “贼子!”陈有根一剑斜斩进敌兵身体,抽了一下,没抽动。 后面有长枪刺来,他干脆舍了重剑,一把握住枪杆,用力拽了一下。 敌兵踉跄向前。 “贼子!”陈有根怒吼一声,举起砂钵大的拳头,猛然轰在对方脸上。 敌兵向后倒去。 陈有根却不放过他,揪住他的衣服,一拳又一拳。 陈金根带着家兵死命向前,用大盾遮挡住四面八方刺来的长枪。 “哈哈,脑袋还没我的拳头硬!”陈有根甩开已经面目全非的敌兵尸体,又揪过一人,拳拳到肉,凶狠无比。 敌人都被他凶悍的打法吓坏了,双腿战战,发一声喊后,转身就逃。 “贼子莫逃!”陈有根捡起一杆长枪,怒吼着冲了上去。 数百府兵一拥而上,如砍瓜切菜般,将已经动摇的敌军一冲而散。 真实的战场交兵,在初始时总是残酷而血腥,双方不断死人,在过了某个阈值之后,又总是以另一方的快速溃败而告终。 说白了,谁更有勇气,谁更能忍受伤亡,谁就能赢得胜利。 新兵和老兵最大的差距之一,就在于忍受伤亡的能力。 清扫完渡口之后,府兵根本没有停歇,顺着浮桥就冲向北岸。 南岸激战了这么久,浮桥上早就没什么人了。 北岸的守军也反应 新年写给书友的一封信 运营官和我说,起点有个集龙珠的活动,只要发个单章就行了。 我也不懂,那就写一个吧,也不知道这样行不行。 下面我就按照起点活动的要求走流程了…… 第一部分:回顾2023年创作故事。 2023年9月结束老书的时候,新书题材一时没法确定。 最开始准备写清末,但在起点可能性不大,后来想写元末,又怕因为和老朱争霸的内容被冲,算了,以后再写吧。 最后定了两晋南北朝。 做出这个决定后,面对长达三百年的时间段,一时又不知从哪里切入。 最开始想写前燕或后燕那会,后来发现,好像没有崛起的可能,遂作罢。 于是认真研究了一下。 但凡一个乱世开启,有一個特征十分明显,那就是一开始的时候各路争霸者都很菜,军队战斗力也惨不忍睹,但打着打着,文臣武将慢慢历练出来了,军队战斗力也起来了,这时候就陷入稳定期了。 汉末三国就是例子。 曹操一开始的军队质量,简直烂到家了,说是农民也不为过,其实就是书里大部分义军流民帅的水平。可能还不如,因为老曹的军队三天两头炸营,开小差的不知凡几。 其他诸侯也好不到哪去。 这是什么军队?汲桑、王弥就这个鸟样。 说实话,曹操初期的军队可能还不如书里面屡战屡败的世兵。 在那阵子,无需避讳,就是菜鸡互啄。只不过《三国演义》太经典了,把他们美化了,让人下意识忽略了这些问题。 一个高水平的武将,完全可以在这些垃圾兵里面开无双,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 说白了,一个人的水平不是一开始就那么高的,是需要不断学习、积累的——20岁的诸葛亮,绝对没有后期的那种水平。 一支军队,也是需要不断历练、淬炼,才能达到高水平——打黄巾时还胆怯不已,逼着老曹不得不亲自上阵的军队,也没有后期白狼山之战时那么牛逼。 所以,我思来想去,在大范围天道法则(九品中正制)压制的情况下,只有八王之乱那会就切入,一个底层人才有那么一点机会。 如果等到南北朝,各方的军队都慢慢练出来了,那就没戏了。 大概就是这么个思路。 第二部分:印象最深的催更内容。 寄刀片、喊爸爸、威胁举报,还有什么补充的? 第三部分:和书友互动的有趣瞬间。 太多了,本书书友骚话特别多,就作者最纯洁。 第四部分:给读者的新年祝福。 简单点吧,新年快乐,谢谢大家的支持,真的感谢! 第九十七章 嚣张(上) 大阳不大,只是中条山以南的一座小县城。 中条山又名襄山、薄山。 《封禅书》记载:自华以西,名山七,一曰薄山。薄山者,襄山也,亦中条之异名。 中条山自西向东一百多里,接太行山脉,是并州表里山河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和平年代,这条东西向的山脉毫无疑问阻碍了南北交通。但在战争年代,这条山脉的价值就十分巨大了。 就大阳这个方向来说,既有茅津这样一个连接黄河南岸陕县的重要渡口,又有虞坂岭这样的纵贯中条山的陉道,可谓要害之处。 茅津在北周时期置太阳关。 唐代建永久性浮桥,曰“大阳桥”或“太阳桥”,开元中置水手二百人管理。 茅津东北十余里可至大阳县——唐天宝初更名为平陆县,自此未变。 县东北循沙涧河谷北上,穿越山道之后可至虞原——虞原,虞仲所封,晋国借道于虞以伐虢者也。 自虞原下山有坂道,二十余里长,不太好走。但走过这段艰险的山路后,就进入平坦的运城盆地,向西北走三十多里可至河东郡治所安邑县。 平北将军曹武率军屯于此处,防备的就是匈奴出河东郡城,然后过虞坂道,穿中条山渡河南下。 但他失败了,万余大军几乎全军覆没。 今王弥所部屯于此处,异日渡河南下攻洛阳,他们将会是先锋。 简而言之,这是一个桥头堡。 并州沟通大阳,需要穿越中条山。 弘农沟通大阳,需要北渡黄河。 现在邵勋来了。 八月二十九日清晨,无边无际的大军已经汹涌而至,铺满了整個原野。 留守大阳的是王桑,城内外驻扎了约两万军士。 邵勋给了他一个像男人一样决战的机会。 大家别玩什么阴谋诡计了,阵列于野,一决生死,敢不敢? 王桑不得不战,盖因大阳城小,他帐下数千本地士兵的家人住在城外,急切间没法撤走。 巳时初刻,双方吃罢早饭,在旷野中开始列阵。 王桑基本把能拉的人都拉出来了,两万众齐齐整整,排出了一个方阵。 从阵型来看,可知王桑还是有些胆怯的。 自家人知自家事,这两万人整训不过一年,战力有限,主动进攻敌人是找死,不如排出一个相对保守的阵型,等敌军来攻。 若能侥幸不被冲散,便可趁着敌军兵锋已钝的良机,发起反冲击,或有取胜之机。 “邵勋此贼,我素知之。长于东海之滨,举孝廉入仕,残暴嗜杀。” “若为其所俘,尔等皆为刀下鬼矣。” “尔等之妻女,亦要为其兵士淫辱。” “君等为家人计,当奋勇死战,脚不旋踵。” 王桑做起了战前动员。 不得不说,效果还是不错的。在听到家人可能被欺辱后,至少那几千名本地士卒心中涌起了战意。 另外一头,晋军也开始排兵布阵。 “陈有根!”邵勋喊道。 “末将在!” “你领府兵十队作为战锋,此为第一阵。” “诺。” 陈有根立刻点了五百人,其中四百重甲步兵,手持重剑、长柄斧、木棓、步槊——都是自重较大的武器。 另有百人持单兵弩,背负重剑。 “金三!” “末将在!” “你领两幢银枪军,紧随其后,间隔五十步,是为第二阵。” “诺。” 金三立刻点了第一、第二两幢一千二百人,在战锋之后列阵完毕。 “段良!” “末将在!” “你领虎贲督骑军,分布金三左右,此为第三阵。” “诺。” 骑督段良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五百骑兵牵着战马,分散到了第二阵左右。 位置略微靠后一些,两边各二百五十骑。 “王雀儿!” “末将在。” “你领六幢银枪军,是为第四阵,乃中军本阵,立于大纛之下。” “诺。” 第三至八幢整整三千六百名银枪军甲士在邵勋身周布阵完毕。 “陈眕!” “末将在!” “你领辅兵为后阵,居于中军之后。此为第五阵。” “诺。” 陈眕领命而去之后,数千辅兵立刻行动了起来。 “王阐,郝昌!” “末将在!”二人齐声道。 “你二人各领二百骑,屯于后阵左右,是为奇兵,乃第六阵。” “诺。”各路降兵之中亦有善骑战者,总共凑出了四百人,由王阐、郝昌统领。 “楼权、楼褒!” “末将在!” “伱二人各引百五十名善弓弩者,布于全军左右两侧游走。若有贼骑逼近,立射之。此为第七阵。” “诺。”二将领命而去,很快挑好了人,都是以前的河北老部下。 “唐剑!” “末将在!” “全军进击之时,若有溃逃者,立上前斩杀。我若逃,立斩我首,勿得迟疑。” “诺。”唐剑大声应道。 他带着一百多名亲兵,全身明光铠,器械精良,威武不凡。 身侧还有数百府兵甲士,这是预备队。 “传令,击鼓进军!”邵勋登上指挥车,下令道。 “击鼓进军……” “咚咚咚……” 战鼓隆隆,杀气盈野。 “杀!杀!杀!”晋军将士以矛杆击地,大吼三声,随后便举步向前。 ****** 王桑也登上了一座高台,眺望前方。 军中自有法度,阵列野战之时,指挥官必须居于登高望远之处。 立大纛,左右置鼓角,留预备队。 散将立于大纛之下,主帅下令后,领预备队一部出击,或一锤定音,奠定胜局,或前出堵漏,力挽狂澜。 王桑今天立了大纛,鼓角、预备队皆有,可见经过一年时间的训练,这支部队至少从外表上看起来颇有章法了。 如果能够时光倒流,王桑带着这两万人,当可轻松击败去年五月的自己。 军队的正规化建设,对战斗力提升是非常巨大的,而且越是基础差的部队,提升越大——这就像是从零分到六十分,以及从六十分到九十分一样。 乱世之中,大家都在进步——除了司马越。 从王桑的视角来看,晋军排出的是典型的雁形阵。 “头雁”五百人,长槊重斧、大盾重剑,气势汹汹。 “头雁”之后,又是三行大雁。 中间是千余长枪步卒,应是邵贼部曲银枪军无疑。 左右还各有二三百骑,牵马步行,稍稍落后。 第三排则是厚实的中军,足足四千余人。 再往后还有…… 这个阵布得真是嚣张! 根本没把他们这两万人放在眼里,完全打着一股击破的主意。 第一阵冲不破,第二阵接着上。 第二阵还打不破,中军主力直接压上来。 总之突出一个猛打猛冲,立分胜负。 鼓声隆隆,一声声仿佛催命符一般。 “嗡!”方阵这边射出了大蓬箭雨。 对面举着大盾,勉力遮护。 至于抛射而出的,或许能造成一定伤害,但不多。 好在还有弩机,虽不多,但每一发射出,总能洞穿对面的重铠武士,甚至制造一条血路。 “杀!”对方加快了脚步,猛然冲了上来。 百名弩手散在两侧,连连施射。 “哚哚!”大部分弩矢为己方盾牌所阻,但大阵之中依然有不少人惨叫着倒下。 第一排的长枪手已经把枪放平,随时准备刺击。 但对方毫不畏惧,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了进来。 “嘭嘭!”长枪刺在大盾之上,不断发出声响。 对面的盾手铆足了劲,用力往前顶。 长剑手高举重剑,完全放弃了防守,用力劈斩而下,制造了一大片腥风血雨。 还有人拿着长柄斧,直接朝人脑袋、胸口砸去,劲道之大,令人咂舌,仿佛他们已在家中独自习练了千百遍一样。 木棓其实也不差,上粗下细,头部还有尖刺,当它们带着呼啸的风声扫来时,往往能撂倒好几个人。 只一合,最前面的一排人就成片倒下。 接着是第二排、第三排。 那五百人就像是锋利的尖刀,直接扎进了己方柔软的腹部,划拉出了巨大的伤口。 更可怕的是,这把刀还在不断地往里钻,即便付出巨大的伤亡,也要反复撕扯、搅动,将伤口不断扩大,让伤者流出更多的血。 王桑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喉咙不自觉地干咽着。 他知道邵贼排在前面的定然是陷阵死士,战力强横,但他顶在前面的也是老手精锐啊…… 阵型竟然被直接打凹了进来,这他妈怎么回事! 他当机立断,在接战不过一炷香的时候,就派出了预备队。 预备队一共两千人,离开大纛之后,为了快速前进,分成了两部分,从两个小阵之间的间隙内前出,打算侧击晋军的陷阵死士。 但就在他们闷头赶路的时候,晋军第二阵已跨过短短五十步的距离,骤然杀至。 布于两侧的虎贲督骑兵立刻出击,顶着箭矢,不顾伤亡,一头撞进了正在前出的敌军预备队之中。 战场之上人仰马翻。 虎贲督骑军固然被步兵限制了速度,冲不起来,但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有力阻止了敌军预备队的前进。 金三统率的一千二百银枪军士卒加快脚步,顺着府兵们打开的缺口,一拥而上。 战机稍纵即逝,有时候争的就是那一刹那。 第九十八章 嚣张(下) “刺!”银枪军冲杀进来之后,长枪左右刺击,动作精准,迅捷有力。 一、二幢都是老兵了,即便之前有战损,也会从其他幢抽调有技艺傍身的士兵补入,不会直接招新人,故整体战力非常强横。 如果说五百府兵只是一把尖刀,制造了可怕的伤口,让人大出血的话。 千余银枪军涌进缺口之后,直接就打出了血崩。 他们所过之处,刺死无数敌兵,别说什么伤口了,这是直接开膛破肚好吗? 正在前方奋战的府兵本来伤亡不小,身上的衣甲又多有破碎之处,这会听到左右敌兵的喧哗,士气大增,于是奋勇前进,将当面之敌冲得连连退却。 “刺!”银枪军的长枪丛林继续进行着无情的杀戮。 混乱的敌军成片倒下,喧哗声越来越大,阵型几乎被压缩到了极致,且最后面已经有人开始溃逃了。 晋军第三阵四千余人冲了上来,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王桑部整整五千人组成的前军大阵被全数击散。 这些战前号称最勇猛、最精锐的兵士完全失去了斗志,被晋军驱赶着向后溃逃。 王桑立于中军之内,看得手足冰凉。 噩梦又一次来了。 洛阳城下,被晋军击败一次。 共县郊外,又被邵勋追亡逐北。 这一次大阳城下,两万大军已经抵敌不住,处于崩溃的边缘。 三次,足足三次!两年败三次! 邵贼你他妈为什么一直盯着我们打? 兄长着我把好后路,保住这两万大军,结果被我一战葬送了,这可如何是好? 王桑的眼角余光瞥见有亲兵过来。 他顺势晃了一下,大喊道:“痛杀我也!” 喊毕,流下了两行热泪。 亲兵亦泪流满面,但还是尽职尽责,架着“摇摇晃晃”的王桑,劝道:“将军,前军已溃,左右两翼喧哗声四起,后阵亦有些骚动,这仗打不下去了啊,还是快走吧。” “痛杀我也!”王桑再度大喊一声,晕了过去。 亲兵会意,立刻把他架下了高台,然后牵来马匹。 王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泣道:“都是随我多年的老兄弟啊,何忍弃之?” 亲兵递过马鞭,王桑下意识接着。 “我不走!”王桑突然大喊道。 亲兵又递过缰绳,王桑下意识接过。 “你等放开我,我与邵贼拼了!”王桑痛哭道。 亲兵将王桑扶上马背,王桑下意识一夹马腹,急蹿而出。 亲兵们亦纷纷上马,仓皇离去。 最先看到王桑逃跑的是后阵,他们直接失去了斗志,往北方的山里散去。 接着是左右两翼,有人逃回大阳城,有人则扔了衣甲器械,准备逃回家。 中军受到影响,亦大呼小叫,乱哄哄地向后跑去。 两万大军崩溃了。 晋军趁势追杀,大呼酣战。 从这一刻开始,战斗将进入斩获最大的阶段——古来战争绝大部分阵斩也都是在这一刻产生的。 邵勋又看了一会,便施施然下了指挥高台。 后面已经无需他指挥了,诸将经历了严格的训练,又打了这么多仗,很清楚应该怎么做。 唐剑带着亲兵,又指挥着预备队紧紧护在周围。 现在的战场非常混乱,已不再泾渭分明,若出现小股敌军奇袭主帅并成功的荒谬事情,谁都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午后,邵勋在将士们的簇拥下,进了大阳县城。 城内似乎没多少人,寥寥数百户罢了。 他懒得多看,直接进了县衙,开始下达命令。 “抓紧打扫战场、清点物资,入夜前必须完成。” “逃进中条山的溃兵就不要追了,任其自去。” “斥候游骑前出,好好监视中条山以北,不得有误。” “伤兵先运回陕县,妥善安置。” “辅兵匠营速速修理衣甲、器械,若来不及,先拿缴获的换上。” “全军休整一日,明日入夜前整理好军资器械,做好撤离的准备。” “先这么多吧,尔等速速去办。” “遵命。”诸将齐声应道,面色恭敬。 主帅的威望,就是在这一次次的战斗中建立的。 胜得越多,越无人敢挑战主帅的权威。 邵氏军政集团,现在只有一个核心,且这个核心的地位在不断加强。终有一日,这個核心的地位将牢不可破。 ****** 余安、章古两个“臭皮匠”坐在山塬上,你一言我一语,商量着对策。 “贼众若来,直接发以弓弩,将其射个人仰马翻。”章古够着头看向塬下,说道。 余安淡淡一笑,没说什么。 幽州突骑督的副督段雄是老实人,闻言直接摇了摇头,道:“不能这么打。” “那怎么打?”章古眉头一皱,有些不客气地问道。 “我军有三千余步骑,兵力算不上多,能打的更少。”段雄分析道:“章幢主领五百牙门军伏于西塬,余幢主领五百牙门军伏于东塬即可。辅兵、丁壮无需跟着上塬,他们战力太差,大部分不会射箭,不会用弩,另者,也没多余的弓弩给他们——” 章古张口结舌,想要说些什么,又觉得人家分析得没错。 余安则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段雄瞥了一眼章古,又道:“咱们这能打的不过千余步骑。贼兵大至之时,是不可能留下他们的。” “那怎么打?”章古下意识问道。 “我是这么个打法,姑且一说,二位姑且一听,行不行,二位做主。”段雄清了清嗓子,说道:“贼众来时,如此布置……” 就在章、余、段三人商量着如何埋伏的时候,弘农城下,战事正烈。 被强征而来的丁壮越来越多,数量已经超过一万五千。 他们被王弥的军士驱赶着,拿着简陋的武器,一波又一波地冲向郡城。 场面是惨烈的。 他们用自己瘦弱的身体,填平了壕沟,拆毁了羊马墙,消耗了守军的箭矢,然后搭起长梯,蚁附攻城——是的,他们连填壕车、云梯车这种攻城器械都没有,就只有梯子,完全凭借血肉之躯攻城。 垣延立在城头,焦急地看向东方。 经过数日血战之后,守军已不足两千,且带伤之人不少。 城中紧急征发了一批丁壮,亦不过一千七八百人罢了,且也消耗了不少。 再打个十天半个月,他这点人可就要打干净了,届时会是什么下场? 后悔吗?可能有一点。 但现在后悔也没用了,刘聪不可能放过自己。夜袭溃败之后,又调集兵马过来围攻,本身就说明了很多事情。 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只有都督邵勋统率的兵马了。 如果他能及时赶来,或能迫退敌军——也只能迫退了,匈奴骑兵众多,不可能被里应外合,若想走,直接从弘农旁边的浢津渡口以及临时赶造的两座浮桥撤退就是了。 但即便只能做到这一步,也非常不容易了。 他会来吗? 弘农城外,刘聪也非常烦躁。 投入八倍以上的兵力攻城,打了好几天,硬是拿不下。 他知道,垣延这厮奸诈无比,一定恐吓了全城军民,说匈奴破城之后会屠城,以坚定守城之志——他确实有这个想法,但又不太敢。 王弥这厮倒是有点乐在其中的感觉。 从一开始的不情不愿,到现在主动督促攻城,十分卖力。 他知道,王弥如同石勒一样,驱使着强征来的丁壮送死,然后再从侥幸活下来的人里面挑选精壮,补入自家营伍,壮大实力。 所以,他一点都不心疼,毕竟死的都不是自己人。 这几天,他甚至还造好了浮桥,往河北转运财货、粮食,大发其财。 每每想到此事,刘聪就像吃了只苍蝇般,肚里不是滋味。 他妈的! 今天已是八月三十,到底何时才能攻下? 而就在这个时候,却见数骑从河北快速通过浮桥,抵达了弘农城外。 他们第一时间进了王弥的大营。 刘聪并没有感到什么不对,这几天王弥的人一直在大河两岸往返,进进出出之间,无非就是钱粮、兵员之事。 他懒得关心。反正到了最后,王弥肯定会将最大的一份财货送给他,朝中还需要他去平事呢。 他现在只关心何时抓住垣延那个狗贼,一雪心头之恨! “殿下……”刘聪没去找王弥,王弥却主动找了过来,且脸色苍白,隐有悲意,更有几分绝望。 “怎么?攻城死了大将?”刘聪不解道。 “殿下,邵贼来了。”王弥长叹一声,无力说道。 “哦?到哪了?”刘聪有些感兴趣地问道。 “大阳……” “什么?大阳?他过河了?”刘聪一惊。 “过河了。”王弥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只听他说道:“大概有一万五千步骑,走浮桥过的河,先败吾弟桑,再占大阳。” 刘聪霍然起身。 他感觉自己有点流年不利。 先被垣延摆了一道,这会又被邵勋蹑在身后,悄悄袭占了陕县、大阳。 这他妈打的什么仗? “大阳离安邑并不远。”刘聪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转来转去,兀自说道:“若让陛下知道,孤……” “陛下定然已经知晓了。”王弥看向刘聪,说道:“如果我所料不错,这两日就会有使者过来,殿下或该想想如何应对。” 刘聪沉默了。这一次,在陛下那里失分不少啊。 王弥又叹了口气,麻木地坐了下来。 他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当是重新夺回大阳。而这,离不开刘聪的帮助。 他对独自战胜邵贼已经死心了——至少眼下是死心了。 第九十九章 把他留下! 八月最后一天,攻城战还在继续,而且愈发急促、惨烈了,仿佛要把人打光一样。 野外已经抓不到丁壮了。 能攻破的堡壁,已经尽数攻破。 攻不破的,人家也送了一些钱粮、丁壮过来,再索要就不合适了,人家也会反抗。 王弥手头还有两万四千余人,其中万人乃“老兵”,从大阳带过来的。剩下万余人都是弘农丁壮,对王弥来说,他们就是消耗品。 数日攻城战,得精壮三千,今日又得千人。此四千众,现在也被王弥看作老兵了,算是自己人。 这些人暂时还打不了什么大仗,得像熬鹰一样熬一熬,令其归心。然后再带着他们享受点好处,比如奸淫掳掠什么的,或者赏赐几番财物,才能真正成为自己人。 王弥派了一千老兵,带着这些“老兵”经浢津渡口及浮桥过河。 浢津,位于弘农县西北三里,与陕县旁边的茅津一样,乃大河津渡之要——西边还有个潼津,后来移到河东境内,名“风陵渡”。 弘农与河东之间,就这三处最方便渡河。 邵勋占了茅津,刘聪、王弥占着浢津,西边的潼津没人管。 刘聪、王弥现在如果退却,可经浢津过河。 从此向北,能抵达后世的芮城,然后过中条山陉道,抵达涑水流域——今运城永济一带。 现在的问题是,要不要就此过河撤走? 王弥有点纠结,既想就此过河,返回河东,待汇合大军之后,再重新夺回大阳——他是真的有点怕了。 同时,王弥也想现在就东进,收复陕县,将邵贼堵在大阳。 就算最终没能留下他,让邵贼向东经轵关陉窜入河内,至少也能留下一部分,让他吃个教训。 我单独是对付不了你,但天子正在集结大军,数万骑将你包围,你还能插翅飞走不成? 与王弥相比,刘聪则更想把邵贼留住。 仗打到现在,他已经有点上头了。 垣延先是诈降,把他气得七窍生烟。随后,又派人挑着他的兜盔、战衣,四处宣扬,更让他热血上涌。如今邵勋又北攻大阳,破王桑,大大打了他的脸。 如此种种,你告诉我怎么忍? 他知道,刘曜、刘景已经在平阳、河东召集兵马,各部落之兵纷纷汇集而来,现已有三四万骑。 大司空呼延翼则在聚集步卒,以能征善战之禁军虎贲左右卫、羽林左右卫、骁骑、越骑、射声、强弩等军为骨干,辅以部落兵、汉军,现在也有了七八万人。 这些人压上去,邵勋必无幸理。但问题是,这样打赢了,与他刘聪有什么关系? 他想现在就赢,凭借他手中的七千余骑兵,以及王弥的两万多步兵。这样打赢了,才能一雪前耻。不然的话,心中总是不太舒服。 所以,他很快做出了决定。 垣延此贼,暂先放他一马,留步骑万人监视就行了。 若他敢出城,那求之不得,正好将他剩下的那两三千人给围歼了。 若他不敢出城,也不过就多活月余罢了。 想明白之后,他立刻给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 ****** “不知道家里秋播了没有。”七里隘山道,章古坐在山塬上,紧紧盯着塬下幽深的驿道。 他的家人早就搬到了梁县,在乡下耕作田地。 今年的大旱,对农业的摧残是相当彻底的。 果树、菜畦、牧场这些来钱的快的玩意被一扫而空。 若非五月收获了冬小麦,粮食也会颗粒无收。 入秋后下了几场雨,但并没有所谓的“秋雨连绵”之势,整体还是略少的。 按照计划,如果可行的话,九月初就要秋播,最迟也不能拖过九月十五。 希望能如愿吧。 弘农的土塬地形对章古来说比较新鲜。 没有山那么高,但陡峭多了。 有的塬壁,甚至是直上直下的,形成了很多深谷。 今日,就让这些山谷成为敌人的葬身之地吧。 “幢主,贼骑还有三十里。”有斥候匆匆上塬,禀报道。 “再探。”章古下令道。 “诺。” 斥候离去后,章古有些不放心,在塬上各处伏兵点转悠着,做最后的确认。 西塬上有五百兵,并不是都聚在一处,事实上分成了好几部分。 一边检查,章古一边回忆起了那天段雄的话:“一千人伏于两边塬上,敌兵大至之时,你数着人头,待走过十队(五百人)后,立刻弓弩齐发。放箭之时,西塬先射,边射边喊,贼众必然想要躲避,将背后让给东塬。余幢主听到西塬的呼喊之后,再带人放箭,杀伤必众。” 到底是禁军出身的人,真的会打仗。 上头下令埋伏,章古就带人埋伏,但怎么埋伏才能达到最好的杀伤效果,他却不甚了了了。 这种小细节、小窍门,谁没事会告诉你?若非经历过,怎么学得到?怕是只能自己慢慢摸索,慢慢总结。 而段雄教的方法,其实就是流传在禁军中的经验,是一种军事传承。 传承一断,经验可能就没了,然后新人们再从头学起,摸索总结。 所以,流民军一旦得到有经验的军官士兵加入,战斗力会得到飞速提升,这就是其中一个原因。 章古又回到了出发前的位置,嘱咐士兵们吃些食水,维持体力。 过了一会后,斥候来报,还有二十里。 再过一会,十里、五里…… 马蹄声渐渐大了起来,还很密集。 章古神色一振,趴在塬上悄悄看着。 慢慢地,敌军出现在了眼帘里。 最前方是十余骑,这是敌方斥候、游骑,一人三马。 急行军之下,大队人马很难慢慢等待斥候仔细搜索,两边的土塬更不可能派人来仔细查看——当然,有的将领谨慎,宁可来不及赶到目的地,坐视友军陷入危难,也要先保证自己安全,这样的人会停下来等個一天半天,确保安全后再走,刘聪显然等不及。 游骑快速通过,消失在了远方的地平线上。 伏兵没有任何反应,任其自去。 “嘚嘚”马蹄声再起,这次是两百余骑,同样一人三马,伏兵又任其自去。 就在章古等得有些沉不住气的时候,前方终于出现了铺天盖地的骑兵。 一人双马之下,四千余骑显得气势逼人。 章古瞪大眼睛看着。 因为地势渐渐收拢,人马太多,敌骑渐渐放慢了速度,呈纵队前行。 简而言之,由原先无边无际的“大海”,变成了向前奔涌的“洪流”。 洪流气势磅礴,一往无前。 马儿体魄矫健,奔驰之时鬃毛飞扬,硕大的马蹄蹬着泥地,发出动人心魄的震颤。 马背上的人骑术卓绝,意态闲适地操控着马儿,人马结合得非常好。 老实说,章古觉得他们的骑术比禁军骑兵强,比府兵里那些号称会骑战的半吊子强出不知道多少。 策马奔驰,弯弓搭箭,反复骚扰,一般的步兵真扛不住。 不过,今天爷爷要干死伱们啦! 章古心中默默数着,等差不多过了五百骑后,让人竖起大旗,然后发一声喊,将箭射了出去。 “杀!”跟在他身后的两百人仿佛得到了信号一般,纷纷掣出弓弩,向塬下射去。 不会射箭的则举着大石头,奋力砸下。 驿道上顿时人仰马翻。 匈奴人又惊又怒,有人下意识找地方躲避,有人则狂摧马匹,向前疾冲。 就在这个时候,对面的东塬上也竖起了旗帜,杀声大起。 数十名弓弩手痛快地射杀着惊慌失措的匈奴人,一边杀,一边大声鼓噪——这是在传递信号。 “冲!不要停!”刘汉平北将军刘灵大吼一声,带着亲兵向前奔跑。 其他人也反应了过来,纷纷跟上他的将旗。 隘道遇伏,但敌兵人数并不多。从箭矢的密度来看,撑死了一两百人罢了,还造不成多大的杀伤。 继续往前,顶着伤亡冲过这一段就好了。 至于前边是不是有敌人,管不了那许多。敢挡我的路,老子与你拼了! 匈奴骑兵继续向前。 没想到才走二三里,两边山塬上又射来大蓬箭矢,间或还夹杂着一些落石。 又是一阵人仰马翻。 艹! 刘灵一边挥舞着骑枪,遮挡左右射来的箭矢,一边破口大骂。 前后左右到处是破空声,他身上已经插了两支箭,马也中了一支,差点把他掀翻。 他扭头看了一眼,暗暗松了口气。 大队人马虽然狼狈,仍然跟在后面,听声音数百骑总是有的。 两侧山塬上的敌兵人数和之前差不多,一两百人的样子。这让他稍稍安心,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会射箭和用弩的,继续冲,冲过这一阵就好了! 呃,就这样冲了大约三里路,第三波打击降临…… 刘灵身上又多了支箭,马儿也倒地了。 匆忙之中,他换了一匹空马,让亲兵打好将旗,大声喊叫,招呼后面人紧紧跟上。 箭矢破空声渐渐远去,惨叫声也渐渐绝迹。 前方猛地一亮,道路豁然开朗。 “冲出来了!”刘灵松了口气。 他勒住马匹,回身望去,跟着他一起冲出隘道的大概只有三四百人。 隘道内依然有连绵不绝的惨叫声,以及马儿痛苦的嘶鸣声。 慢慢地,又有二三百骑冲了出来。 “收容人马。”刘灵立刻下令。 也就是在他下令的同一时间,东边的原野上响起了沉闷的马蹄声。 刘灵扭头望去,呆在了那里。 高大神骏的战马、粗长威武的马槊、人马俱披重铠,这不是具装甲骑是什么? 第一百章 中邪 段雄想起了战前制定计划的时候,那两位牙门军幢主惊讶的目光。 哈哈,一群嫩雏! 除了自己在战争中琢磨出来的少得可怜的经验,就没正儿八经接触过正统的军事传承。 诚然,有的人没读过兵书,没学过兵法,但在长期战争中摸索出了自己的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所作所为“暗合兵法”。 但这种人终究只是少数。 当时他故意问道:“幽深塬道之中,贼见遇伏?会怎么做?” 章古认为贼军会退却。 余安则认为已经入隘道的人无法退,会造成很大的混乱,只能加速向前冲,如此尚有一线生机。只有那些还没来得及进入隘道的人方有退却的可能,但贼军也就此被截成两段了,败局已定。 段雄比较欣赏余安的头脑,于是提点了一下:“这个时候,若能将辅兵、丁壮置于南边,待敌大队通过之后,击鼓吹角,呐喊而进,绝大部分贼众便不敢退却,只会并力向前。” 章古听了觉得有道理,又问道:“那为何不在前方拦着?贼众从南边来,东西二塬弓弩齐发,南边再埋伏辅兵丁壮,呐喊鼓噪,北边隘口若能堵住,则可将贼军全歼。” 为什么?马上你就知道了。 一百五十骑具装甲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冲向还在收容部伍的匈奴人。 一些人惊慌失措地散开,在外围兜着圈子,试图射箭。 一些人直接夺路而逃,连刘灵的招呼也不管了。 还有人被撞了个正着。 金戈铁马之下,惨叫连连,痛呼不已。 同样是骑兵,但他们的马与具装甲骑比起来,简直就像是驴。 同样是骑兵,但他们的装备与具装甲骑比起来,简直就是乞丐。 两相冲击之下——不,事实上只有一方冲击,另一方是被冲而已——轻骑兵直接给打散了,落马者不知凡几。 一轮冲锋结束后,具装甲骑远远兜回,发起了第二轮冲锋。 有那么一瞬间,刘灵纠结无比。 他已经看清楚了,这支具装甲骑身边没有轻骑兵遮护,威力虽强,但动作笨重迟缓,而附近的地形又相对开阔一些,理论上来说,是有机会利用速度将这些铁皮人给击败的。 具装甲骑追不上轻骑兵,这是他们的死穴。 但他终究还是放弃了。 刚刚经历了埋伏,冲出隘道时又遭到具装甲骑截击,他是真的有点害怕了。 如果与他们纠缠太久,会不会被邵贼的步兵或轻骑兵缠上,那样可就完蛋了——鬼知道附近还有没有埋伏什么人马! 纠结了这么一会后,具装甲骑又冲到近前。 刘灵长叹一声,施展空中换马的绝技,跳到了另一匹空跑的马背上,大喝一声:“走!” “轰!”具装甲骑冲进了轻骑兵阵中,所过之处,坠马者数十。 匈奴轻骑发一声喊,齐齐逃走。 段雄兜了一圈后没有追击,而是下令回到出发地,在辅兵的帮助下下马恢复体力。 然而没过多久,又有三四百匈奴轻骑冲出了隘道,神色惊慌,狼狈不堪。 具装甲骑纷纷上马,从山坡上直冲而下,迎面杀进了匈奴轻骑之中。 匈奴人被冲得七零八落。 丢下七八十具尸体后,一哄而散。 ****** 隘道南口,正如段雄之前建议的。 三千辅兵丁壮高举旌旗,四面擂鼓,呐喊着冲了过去。 后队的匈奴骑兵已经知道前面有埋伏,心中本就惊慌。 在见到大量步卒朝他们杀来,且漫山遍野都是旌旗、战鼓声时,更慌了。 这得来了至少两万步军吧? 这么大的声势,摆明了要将他们围歼啊。 于是乎,一部分尚未进入隘道的骑兵当机立断,拨马回转,朝远方的旷野中窜去。 另有数百已经进入隘道,但入得不深的,亦纷纷回首,向后溃退。 两侧山塬上的弓弩一刻不停,时不时有落石砸下,匈奴骑兵损失惨重。 狼狈回到南侧入口之时,见到大队步卒,连冲都不敢冲,竟然夺路而逃。 辅兵丁壮们本来还心中惴惴,担心会不会被匈奴骑兵冲垮,待见到他们只想着逃命,还手都不敢时,勇气暴增,纷纷加快脚步,拦了上去。 长枪戳刺、木棓砸人、钩镰枪钩马腿,杀得匈奴人仰马翻。 战争是勇气和意志的较量。 这些辅兵丁壮们战斗力其实很一般,正常情况野战,估计要被匈奴骑兵玩死。 但在这会,他们却士气高涨,鼓噪而进,勇不可当。 反观匈奴人,脑子里只有逃命一个想法,敢于停下来组织反冲击的人极少,且很快就被淹没在了汹涌的步兵人潮之中。 辅兵丁壮们也不管这些逃跑的匈奴骑兵,任其自去,然后稍稍整了下队形,沿着隘道,从南向北进攻。 隘道内还有少许残存的匈奴骑兵,见到后方来了晋兵时,亡魂大冒,拼了命地催马,向北逃窜。 看,这就是排兵布阵的奇妙之处了。 三千辅兵丁壮如果安排在隘道北口,就会直面夺路而逃的匈奴骑兵,这时候会发生什么事难以预料。有极大可能,这些人要被冲垮。即便不垮,也要付出难以想象的惨重损失,毕竟他们装备很差,战斗力也不行,更无多少战斗经验。 但如果你把他们放在敌军屁股后面,在敌人心无战意的情况下,就能超水平发挥。 非老于战阵之辈,玩不出这种花样。 辅兵丁壮冲进来后,东西二塬上的牙门军将士也下了山,与其汇合。 隘道中全是人马尸体,血腥气冲天而起。但儿郎们却十分兴奋,并力向北,杀声震天。 路上遇到匈奴伤兵,直接仁慈地补上一刀。 遇到落单的贼人,远了射箭,近了长枪戳刺,杀得十分痛快。 而在此时的隘道北口,段雄率领的具装甲骑冲了三四次后,终于冲不动了。 他们的战果也是惊人的:直接斩杀了超过三百匈奴骑兵,更是直接打散了他们的建制,令其丧胆,慌不择路,莫有斗志。 章古、余安二人在隘道中匆匆一点计,杀贼逾千。 隘道南口亦击杀贼人四百余。 他们这一通埋伏,以轻微的伤亡代价,获得了斩首一千八百级的效果,可谓辉煌的大胜。 而且,据抓获的俘虏指认,还有一位名为呼延宏的外戚子弟被乱箭射死…… ****** 战斗并未完全结束。 刘灵在冲到距陕县数里之处时,遇到了回返的七百余骑。 这些人要么是在前面探路的轻骑,要么是被章古、余安二人放过的前队,听闻后方遭到埋伏之后,立刻返身驰援,结果半路遇到了狼狈奔来的刘灵。 刘灵身边只有两百余骑了。 众人停下歇马,吃些食水,并派人收容散卒。 至午后,又有三四百骑来投。 看着渐渐壮大的部伍,刘灵惊魂稍定,长叹一声后,对众人说道:“沿原路返回已然不可能,不如一路向东,找渡船返回北岸,如何?” 众人也没什么心气了,纷纷应是。 出征之前,他们是气势逼人的五千骑兵,仿佛天下之大,随处都可去得,没人挡得住他们,没人追得上他们。 如果邵贼主力仍在大阳,那么他们就发挥骑兵超卓的机动性,奔袭百里,将浮桥占住,乃至破坏浮桥,把邵贼的主力大军堵在北岸。 到了那时候,他就只能仓皇东撤,翻越王屋山,出轵关陉,进入河内。 这個撤退是仓促的、狼狈的,必然要丢弃一切不必要的辎重,还要面临大汉步骑的追击,损失必然不小。 如果他留在大阳不走,那就更好了,几万骑兵压过来,他就只能退守城池。然后十万步兵掘壕三重,围也把大阳围死了。 楚王殿下制定的这个计划没有任何问题,行动也非常果断,从弘农城外出发,一路急行军,打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 奈何邵贼奸猾,提前预判了他们的计划,七里隘设伏,把他们杀得狼狈不堪。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输了就要认,找个机会撤回去要紧。 楚王所领兵马不过是前锋罢了,大汉十五万步骑主力尚未出发,过阵子再来报仇。 休息完毕后,刘灵带着众人上马,一路向西北方向而去。 在靠近陕县的时候,前方突然间冒出了数百骑。 对方似乎也很惊讶,没想到能在陕县郊野遇到匈奴。 但他们反应很快,立刻下马集结,占住驿道两侧,熟练地掏出弩机,迎着匈奴骑兵就射。 “冲过去,不要恋战!”刘灵大吼一声,在亲兵的围护下,拍马直冲,速度飞快。 匈奴人——好吧,绝大部分不是匈奴人——尽可能将身体伏在马背上,躲避弩矢。 还有人在高速奔驰下施展藏身绝技,时而挂在马的这一侧,时而挂到另一侧,试图躲避密集射来的弩矢。 但迎面相遇,又岂是这么容易逃掉的? 弩矢从道路两侧交叉射来,千余匈奴骑兵再一次为人们表演了壮观的人仰马翻剧目。 有人直接被弩矢洞穿,栽落地面。 有人被射中坐骑,直接被甩飞了出去。 还有人被前面的尸体所阻,来不及转向,连人带马摔倒在地。 场面是惨烈的。 但匈奴人完全没有停下来反抗的意思,几乎将马力摧到了极致,亡命狂奔,毫无斗志。 就这样奔出去了十余里,眼见着马儿已不堪重负时,后方又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刘灵扭头看去,却见数百骑兵手持马槊、大戟,呼喝着追了上来。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心中涌起一股悔意。 早知要被这么撵着屁股追杀,当初就该在隘口外尽可能多地收容溃兵,然后死战的。 但他当时怕了,习惯性跑路。 在遇到方才那帮持弩的骑马步兵时,也不是不可拼死一战。 但他又急着跑路,莫有斗志。 现在遇到的应该是晋国骁骑军,这帮人是专业骑兵,马力多半还充足着,怎么逃? 一步错,步步错。 现在回想起来,今天像中了邪一样,从遇伏的那一刻起,一步步都在别人的算计中,不断错失机会,不但丧失斗志,终至穷途末路。 “唏律律”马儿突然前蹄一跪,软倒在地。 刘灵一不留神,被甩飞了出去,还好他反应快,落地时翻滚了一下,没受什么伤。 就在他起身之时,十余骑奔至身前。 有人惊喜地喊道:“这有个贼将,抓活的!” 刘灵刚想反抗,却已被团团围住。 他叹了口气,垂下头,弃械跪地。 在他身侧,大群骑兵如风驰电掣般掠过,追杀仍在继续。 第一百零一章 平静(为盟主浙东观察使加更) 刘聪派兵奇袭茅津的事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战场上很多事情就这样,我定下一个战术意图,然后争分夺秒实施。成功,那也就成功;失败了,也不奇怪。 很显然,刘聪的战术意图失败了。 百里奔袭茅津的五千骑兵,最后只跑回去了一千六百骑。 当天夜里,又回来两百骑。 第二天,再回来百余骑。 然后就没有了。 据闻还有一部分突破了隘道,但他们现在在哪里,是不是还活着,一无所知。 刘聪收到这个消息时,刘渊的使者、大汉宗正呼延攸刚刚抵达。 刘聪对他没什么好脸色。 一是因为战败的消息。 二是因为这人没啥本事,朝廷实在没什么官位可安排给他,于是只能当宗正——呼延攸乃呼延翼之子,呼延皇后的侄子。 而且,这个人的态度还很差。 “天子诏命,班师回朝!”呼延攸扯着刘渊的虎皮,当着诸将的面,大声应道。 刘聪怒视着他,眼神想杀人。 “你……”呼延攸退后半步,有些害怕。 “殿下。”大鸿胪范隆站到二人中间,笑眯眯地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草原引弓之国,何止十万骑,今不过损兵数千,有何惧哉?天子素来爱护殿下,今可速回,具陈战况。下個月出师,殿下仍可为先锋。” 范隆说前半句话的时候,刘聪还没什么反应。待听到后半句时,脸色稍霁。 范隆察言观色,知道劝说有效果了,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他很了解楚王,知道他的脾气很倔,好胜心极强,打仗容易上头,怕是不太容易说服。 十月出师是早就定下的事情,五万骑兵、十余万步兵,浩浩荡荡,攻克洛阳是最低目标。 楚王为先锋也是早就定下的事情,毕竟大汉宗室里就没几个打仗打得好的。 楚王刘聪是一个,始安王刘曜是一个,汝阴王刘景也算一个,但后两者都不是陛下息子,这中间还是有差别的。 范隆其实不太赞成刘聪当先锋。 大汉军制与晋国不同,素来重骑兵、轻步兵,先锋都督定然统率骑兵,可谓掌握着全国精锐。 刘聪一旦当先锋,那么从匈奴本部、汉军、羯众、乌桓、河西氐羌、鲜卑诸部以及代北杂胡总计数十万众里面挑选出来的五万精骑,可就要交到他手里了。 刘聪的性子,只能说有好有坏。 范隆很是担心,一旦他在洛阳城下受挫,该撤退时,却怎么都不肯撤退,甚至驳回天子的旨意,非要打赢才肯走。 将不因怒兴兵,这是最基本的事情。 楚王聪可不一定做得到啊。 “既有天子诏命——”刘聪说到这里时,顿了一下。 王弥站在一旁,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但现在他也没任何办法了,好在本钱没全部折光,从头再来吧。 呼延攸又神气了起来,冷笑地看着他。 天子又怎样?若无呼延氏支持,天子也坐不稳这个位置。 刘聪这人,打仗不是大胜就是大败,还说不得了? “那就撤兵吧。”刘聪艰难地说出了后半句:“不过——” 范隆、呼延攸的心又提了起来。 “可遣骑军一部在弘农城外埋伏,如果垣贼出城来追,或可杀之。”刘聪又道。 范隆心中暗暗叹气。 楚王还是不死心,临走还想捞一把。 不过派骑兵伏击,倒也没什么。 没伏击到,直接撤走就是,干脆利落。况且,确实也应该防备垣延出城追击,虽然他已经被打得没什么实力了,出城的可能性不大。 “老夫只负责传旨,如何撤,殿下自决即可。”范隆说道。 刘聪点了点头,立刻传令。 片刻之后,正在行军万余步骑开始转向,回弘农。 九月初二午后,大军回返弘农。 郡城内外一片寂静,仿佛之前惨烈的攻城战都不存在似的。 刘聪恨恨地看了一眼城头,“垣”字大旗高高飘扬,仿佛在嘲笑他一般。 “撤!”他一甩马鞭,往浢津方向而去。 王弥部已经撤了一批至河北,如今留在河南的尚有一万五六千人。 接到命令后,陆陆续续拔营,分批过河。 残存的四千匈奴骑兵远远游弋,监视着弘农城。 若在以往,他们万分渴望敌人放弃坚固的城池,然后在野地里将其围歼。 但现在么,却没那么多心思了。 连吃两番大亏,心气已经没了,需要时间来恢复。 整个撤退过程非常平和。 双方好似有默契一般,就此结束了这场持续长达半个月的战争。 最后一批匈奴骑兵离开时,将浮桥拆散、摧毁。 大河内外,再度恢复了平静。 ****** 九月初二,邵勋陪着最后一批撤离的士兵离开了大阳县城,抵达南岸。 几乎与刘聪一样,他下令将浮桥一把火烧掉,隔绝南北。 抵达陕县后,全军没有休整,直奔弘农。 途经七里隘时,他特意停下来看了看。 战场已经清理完毕,但依然存在着不太明显的血迹、断掉的箭矢以及遗落在草丛沟壑内的破损武器。 “记一下。”他突然说道。 亲兵们搬来案几、笔墨纸砚,文书坐了下来,准备记录。 “刘聪此人,性子要强、不服输、易怒。”邵勋说道:“用兵风格——” “大胆勇猛,甘冒风险。” “此人打仗只有两种结果,大胜或是大败。” 文书笔走龙蛇,飞快地记录着。 “刘聪打仗有方略,能一眼看出关键。在他面前,故弄玄虚容易弄巧成拙,四平八稳的战法最适合对付这种人。”即便是敌人,邵勋也不愿过多诋毁。 事实上,他对刘聪给出的是中性评价,并没有因为刚刚胜了他就看不起。 刘聪派骑兵急袭茅津,确实冒险了点,但战术意图非常大胆。 稍稍推演一下就知道,己方主力都在河北的大阳,刘聪发挥骑兵的高速机动能力,袭占空虚的茅津后,将浮桥烧掉,会给邵勋造成多大的麻烦。 只不过邵某人打仗一贯四平八稳。 离开崤坂二陵时,留李重率数千兵屯驻,把好后路。 北上大阳时,又令章古、余安埋伏于陕县西南的七里隘,甚至把具装甲骑都配属给了他们,这也是稳固后路的招数——不指望真埋伏到敌人,只是一手准备罢了,无功而返就已经令他满足了,因为这意味着敌人没来抄他后路。 历史上喜欢轻兵疾进的将领多了,有的甚至上了史书,被人称颂赞扬。 但轻兵疾进本身就意味着巨大的风险,胜在出其不意。 一旦敌人有了准备,多半成功不了,甚至遭受严重损失。 刘聪遇到邵勋,只能说算他不走运,恰好遇到喜欢结硬寨、打呆仗的乌龟流派。 如果他遇到的是同样喜欢弄险的将领,说不定就成功了。 所以,没什么好嘲笑敌人的。 每个将领的性格、风格都不一样。 事实上邵勋有时候也想尝试一下刘聪的作战风格,盖因他打仗固然稳,但有时候容易错失良机——有的战机,需要你降低自身安全冗余,冒兵败的风险来捕捉,但他不太愿意冒太大的风险。 “分析敌将性格、风格,尤为重要。”邵勋又最后补充了一句。 文书记录完毕后,呈递了上去。 邵勋看完后,觉得没什么问题,又递了回去,道:“班师后,编入《银枪军战史》。” “诺。”文书小心接过。 回去后,还要润色一番,编入战史,日后这都是梁县武学教学时要用到的。 大军继续前行,于九月初五抵达了弘农。 太守垣延亲自出城相迎。 邵勋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人。 其貌不扬,矮小粗壮,肤色甚至有点黑,手上有厚厚的老茧。 这真的是士人吗? 还是说,长期面临战争威胁的边地士族与中原的士族不太一样? “垣府君做得好大事啊。”邵勋笑道:“把我都骗了。” 垣延苦笑一声,道:“若非都督来援,弘农早晚失守。” 邵勋看着在远处列阵的千余弘农郡兵,问道:“府君还有多少兵?” “一千六百余。”二人说话间,已来到列阵的郡兵阵前,垣延说道:“本还征集了一些丁壮,匈奴撤走后,便放散归家了。” 邵勋点了点头,看着这些屡经战火的军兵们。 “邵司马。” “邵将军。” 有几名军官情不自禁喊道。 “哦?你等——”邵勋仔细看了一眼,有些眼熟。 “我等乃东海王国军部众,当年跟着糜校尉来的。” “原来是你们!”邵勋高兴地走过去,拉着手,惊喜道:“见到故人,当浮一大白。” 几人都很高兴。 说话间,又有十余人涌了过来,齐声道:“参见邵司马。” 邵勋看了看,不太认识,但还是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道:“今晚与君等痛饮。” 当年为了西征长安司马颙,糜晃以西中郎将的身份出任弘农太守,带去了一千五百王国军。 从关中班师,出任司隶校尉之时,糜晃又把骨干都带走了,留下了千人左右。 而今数年过去,又历多次战火,那一千人不知道还剩下几个。 垣延在一旁默默看着。 在这时候,他才算彻底认识到,这位名满洛阳的鲁阳县公的影响力。 真是走到哪里都有他带过的兵啊。 跟他说话的这十几人,算是郡兵的骨干军校了,经验丰富。 他若想要接手弘农郡兵,大概不会有太多阻碍。 与军校们说完话后,邵勋便在大军的簇拥下,进了弘农郡城。 入城之时,他问了一句垣延:“匈奴军众甚多,早晚大举来犯。府君可有什么方略?” “邵公可否明示?”垣延说道。 “若匈奴集结十余万大军来犯,弘农是守不住的,不如退入宜阳,如何?”邵勋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垣延犹豫难决。 他是太守,守土有责,不是说走就能走的,这事难啊。 集中解答一些问题 随着剧情发展,刘汉政权的比重会越来越大,有些背景知识的介绍,不太适宜放在正文中,于是发个单章,丰富一下。 第一,匈奴的人数。 第一卷94章已经介绍过了,曹魏时期大概三万余落,十几万口。 那么西晋时期呢?以下仅包括内迁匈奴十九种。 开幕雷击——西晋开国那一年(泰始元年265),“塞泥黑难等二万余落归化,帝复纳之,使居河西故宜阳城下。后复与晋人杂居,由是平阳、西河、太原、新兴、上党、乐平诸郡靡不有焉。” 开国第一年就内迁了十来万匈奴人。 咸宁三年(277):“西北杂虏及鲜卑、匈奴、五溪蛮夷、东夷三国前后十余辈,各帅种人部落内附”——人数不详。 咸宁五年(279):“三月,匈奴都督拔弈虚帅部落归化”——人数不详。 咸宁五年(279):“冬十月戊寅,匈奴余渠都督独雍等帅部落归化”——人数不详。 太康五年(284):有“匈奴胡太阿厚率其部落二万九千三百人归化”。 太康七年(286):“又有匈奴胡都大博及萎莎胡等各率种类大小几十万余口,诣雍州刺史扶风王骏降附”。 太康八年(287),“匈奴都督大豆得一、育鞠等复率种落大小万一千五百口,牛二万二千头,羊十万五千口,车庐什物不可胜纪,来降,并贡其方物,帝并抚纳之”。 太康十年(289):“奚轲男女十万口来降”。 以上仅仅是司马炎时期内迁的,没算以前“积存”的,也没算晋惠帝、晋怀帝时期被刘渊招诱南下的。 有些读者不信,认为匈奴没多少人。 我数学不好,有没有大手子帮我计算下? 司马炎时期的侍御史西河郭钦上疏曰:“魏初民少,西北诸郡,皆为戎居,内及京兆、魏郡、弘农,往往有之。今虽服从,若百年之后有风尘之警,胡骑自平阳、上党不三日而至孟津,北地、西河、太原、冯翊、安定、上郡尽为狄庭矣。” 看看当时的描述,并州、关中到处是匈奴,并州是相对最集中的。 这还仅仅是匈奴,没算羯人、乌桓、鲜卑。 乌桓是内迁人数仅次于匈奴的。 第二,匈奴的生产方式。 匈奴并非没有种地的习惯,早在西汉年间就有了,但因为草原的环境,只有特定地区适宜种植业,因此规模不大。 南迁之后,他们把在北方草原种植的糜子带了过来,作为传统农作物耕种。 糜子非常适宜草原的环境,事实上一直到辽国时期,契丹人还特别喜欢种糜子,潢水(西拉木伦河)流域种植业规模十分庞大。 当然,他们所谓的种植业,与汉地又大不一样。 别以为内迁汉地后,他们的生活、生产方式就渐渐向汉人靠拢了,这可真不一定。 唐代内迁至淮西的突厥人,不事稼穑,但以游牧、弋猎为业,整个南阳盆地、淮西到处是赶着牛羊放牧的突厥人。 胡汉交融之后,当地风气狂野,造就了大名鼎鼎的“蔡贼”。 内迁匈奴、乌桓人是半定居形式。 种地时,往往种子一撒,然后就不管了,秋天再来收割,贮藏于地窖之内。 这种习惯在后世诸胡中依然有体现。 唐代的吐蕃人占领河陇后,在当地种青稞、麦子,是同样的操作方式,播种就完事了,没有田间管理。 五代时的奚人“春借边民之荒田种穄,秋熟乃来收获,毕则窖于山下。” 甚至到了蒙古人那会,依然如此——“蒙古昔种田,撒种委之去,谓曰靠天收,秋成返刈获。其去非无因,或猎或牧。” 种地只是增强了他们抵御风险的能力,让他们能养活更多人,事实上他们是半农半牧的生产形式。 这从他们的食物、衣物上就能看得出来——不种桑麻织布,主要穿皮裘,食物中存在大量牛羊乳、肉类。 第三,匈奴的军事。 有些人有一个很大的误区,就是认为兵要一直养着。 事实上,在唐玄宗时期开始大规模募兵(职业化)以前,中国一直是少量募兵+大量征兵的形式。 什么是征兵? 就是从地里拉来农民打仗,打完仗解散,回去种地。 下次需要打仗时,再把你征发起来。 但募兵呢? 募兵是有军饷的,有一笔庞大的维持费用。 开启大规模职业化募兵的唐朝最多时有多少兵? 唐玄宗天宝十节度的兵力数据摆在那里,光一个范阳镇就九万人,当时全国大约56-60万军队。 但请注意,这个时候的军队,并不完全脱产,还有一部分人是屯田的。 有书友提到怛罗斯之战,其实高仙芝没多少兵。 整個安西四镇,也就两万余兵。 他当时应该是挑选了几千或一万兵——不可能全部调走,地方要驻防——然后又征发了“土团乡夫”(农闲时操练的农民)一万余人,凑足了两万唐军(1万以内的正规军+1万多土团兵)。 另外,他还征发了蕃部丁壮五万人——葛逻禄、突厥种部落。 再回到唐代兵力。 到了中唐藩镇割据时期是多少人呢? 穆宗、宪宗时期都有宰相汇报,九十九万余人——具体数据我上本书写过,记不清了,99万7千多还是8千多的,精确到了个位数。 宰相的正式奏疏,精确到个位数,做不得假,至少兵籍文册上有这么多人,财政预算也要按这么多人来制定。 唐三百多州,每个州都有州兵。几个州组成一个藩镇,有镇兵、牙兵。 一些重要地点,还有县镇兵。 值得注意的是,这时候士兵们不愿意屯田了。 除了少数边远军州,物资转运困难的地方还有屯田现象外,剩下的都是职业士兵。 中晚唐一个兵年花费20-24贯石,当时全国财政收入最多时3600万贯石——和明清时不一样,中晚唐两税法(以财产多寡计税,不按户计税,有钱的多收,没钱的少收,有点类似清朝的摊丁入亩)时,商税(榷盐、榷茶、榷铁、榷漆等等)最多时占到了财政收入的一半。 当时唐廷给每个藩镇定了军额,如宣武镇十万人、淮南镇三万五千人、幽州镇五万人等等…… 数据有据可查。 养不活兵的藩镇,中央补贴,这些藩镇一般相对听话,愿意为中央打仗,讨伐不听话的藩镇。 至于有人提到西班牙养多少兵费劲这种事。 我第一本书正好写大航海时代的,比较了解那时候的内容。 首先,那是募兵,即职业士兵。 其次,火器时代,花费激增。 第三,国王其实没什么钱。 英格兰国王为了打英荷战争,把老婆的嫁妆都卖了,还欠了一屁股债。 这些债向谁借的? 贵族、教会、银行家。 这是东西方国情的不同。 军事和外交归国王,国王打仗,贵族、教会不一定出钱的。 国王只能在直属领地征税,或者借债。 伦敦或阿姆斯特丹的银行家们还给国王高利贷,比如信誉不好的西班牙王室,借贷成本是年利率20%,因此几次破产。从美洲运回来的金银,经常来不及铸币就直接以银条、银块形式拿去还债。 另外,西班牙60%的收入,是被王室奢侈花费掉了,并没有用到军事上。 好像扯远了。 再说回匈奴。 胡人政权,你用汉地的标准来衡量就大错特错了。 其实胡人政权的征兵形式大同小异。 有据可查的契丹,一户出一丁是常态,三户出两丁也不鲜见,出征的人还要自己准备武器和一部分粮食、肉干、奶酪。 他们种地后就不管了,秋天才收,中间不需要忙活,反正“靠天收”。 男人出征后,女人小孩亦可勉强放牧,维持生产。 大发之下,所有成年男丁齐上阵,固然会影响农牧业生产,但负面影响远不如汉人那么大——当然,非到生死存亡时刻,也没哪个首领闲着没事玩“大发”。 平时为民,战时为兵,几乎没有维持成本,所以不存在养不养得起这种事情,因为他们就不养兵。 胡人正规化建设后,也会尝试组建职业士兵,比如契丹的皮室军,平时就有人供养,不怎么需要干活,专心训练就是了。 另外再谈一下组织形式。 此时基本是部落、氏族形式。 历史上胡人组织形式出现质的提升,是唐代的吐蕃。 吐蕃实行“茹—东岱制”。 翼长、万户、千户、百户、小将——翼长统领至少一个万户。 这是史上第一次出现如此严密的组织结构。 茹—东岱制下,各级官员管军又管民,以军法治民,组织度非常高。而且军事装备非常好,从中亚、天竺掳掠了大量工匠,有成建制的具装甲骑。 说实话,若非吐蕃这种农牧混合国家运气不好,遇到了上升期的唐朝,估计会很厉害,毕竟安史之乱后,他们深入中亚,与阿拉伯人激战,还经常南下印度抢劫。 当然,吐蕃运气也不错。 唐玄宗天宝年间,吐蕃连吃败仗,损失惨重,九曲之地尽皆丢失,有亡国之忧。但戏剧性的是,唐朝安史之乱了,吐蕃又活了…… 吐蕃的制度,与女真的猛安谋克制、蒙古的万户制大同小异。 即胡人打破了部落、氏族的藩篱,以一种组织度更高的形式调用他们的人力物力,并且提升了凝聚力。 这会的匈奴还不存在这种组织度。 最后说一点,算是我的个人见解,不一定对。 就总体而言,募兵制是要优于征兵制的,缺点是维持成本太高。 不打仗的话,募兵也要领工资,而征兵在家种地,是农民。 打仗的话,募兵要领双倍乃至三倍工资——中晚唐防秋,各藩镇派兵到边境,帮助中央守边,朝廷给两份工资,藩镇给一份工资,三倍工资。 而征兵打仗,还是没有工资,或者只有极少的赏赐。 在募兵制大规模开启前,压根就没军饷这个概念。 另外,很多人都听说过“一汉当十胡”这种说法。 对,这是西汉年间。 到了后来,陈汤说现在不行了,只能“一汉当五胡”。 原因是什么? 胡人也在进步啊。 西汉时中原与匈奴的文明、生产力差距极大,体现在战争上,就是西汉军队武装到牙齿,而匈奴只能武装极少数精兵,绝大多数人居然用骨箭,更别说大规模装备甲具了。 另外,当时马具也不行,骑兵威力不够大。 东汉时,这个差距缩小了。 胡人装备提升了一些,而且出现了能提升骑兵战斗力的马具。 到了魏晋南北朝,因为胡人大举南下,差距更加缩小。 而且双边马镫、高桥马鞍出现,让骑兵可以借力,在马上做更复杂的动作,骑兵威力暴增。 再到唐代,汉人军队的装备优势更小了,这时候怎么办? 只能靠武勇。 说一个典型例子,唐中宗时在阴山修三受降城,打算修瓮城、马面,置守具,被很多人反对。 反对的原因你想象不到:他们认为城池修得太好,会让士兵有依赖心理,不愿出城野战。 唐代朔方军六万余人,其实马不多,绝大多数是步兵。 胡人骑兵来了,步兵要敢于出城野战。 毕竟薛延陀人都能靠步兵一统草原对吧——薛延陀大概是蒙古草原上唯一一个靠步兵称雄的霸主了,奇葩。 写得有点散乱,其中一些还是集中回答读者的疑惑。 先这样吧,继续码字。 第一百零二章 磨刀霍霍 刘聪的败兵很快回到了平阳。 平坦的河谷地上,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画风。 一种砖石、土木混合建成的坞堡,高高矗立在平原上。 坞堡周边,阡陌纵横,良田千顷。 另外一种是村落或者说聚落,大多新近迁移而来,以氏族、部落的形式存在,各归刘氏、呼延氏等匈奴贵姓统领。 刘聪就有自己的部落:曾经的匈奴奚轲部。 回到部落后,诸部大人(部大)、小帅、氏族头人纷纷前来拜谒:“殿下。” 刘聪面有愧色。 出征的万骑中,有不少来自归他管的几个部落,即所谓的匈奴本部。 这次显然有人没能回来,让他有些难以面对大小头人们。 “诸位……”刘聪张着嘴巴,却不知道怎么说。 “殿下。”有部大上前道:“草原男儿重兵死,生来就是为了打仗,殿下无需自责。” 众人纷纷称是。 刘聪心下好受了些,展露了点笑容,在部大、小帅、氏族首领的簇拥下,进了一座土城。 有少女进献牛乳、乳酪、羊肉、青穄饭(糜子)、东墙酒等传统食品——东墙(又名东蔷,史学界至今未能考证出是哪种植物),色青黑,似蓬草,实如葵子,至十月熟,能作白酒。 刘聪招呼部大们围坐成一圈,如草原习俗。 他其实不太喜欢这些食物。 早就习惯晋人生活方式的他,对这些所谓的传统无感,但为了亲近部落头人,他演得很好,吃得也很欢快。 刘聪动手之后,头人们也吃了起来,肉、饭、奶都吃。 “听闻诸部被征了万人?”吃得半饱之后,刘聪喝了口酒,问道。 “两户出一丁,并非大发。”有部大说道。 “咱们的人出得有点多了。” “如果能抢到东西,就不亏。” “昔年汉人出钱出粮让我们打仗,现在晋人不出这个钱了,可不得自取?” 此言一出,众皆大笑。 刘聪亦笑。 “且汉故事,供给南单于费直岁一亿九十余万。” 简单来说,东汉朝廷每年花费价值“一亿九十余万”的钱粮物资送给南单于,养着这帮匈奴雇佣兵。 三国百年,匈奴人依然是雇佣兵,为曹魏打仗。 西晋前中期亦是。 所以方才有部大说匈奴人“重兵死”不是瞎说,职业雇佣兵嘛。 只不过南迁汉地之后,他们确实有点废了,不如草原上新崛起的鲜卑人凶猛。 “晋人骨肉相残,精兵强将打得差不多了,但还残留着几支劲旅。”刘聪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说道:“鲁阳县公邵勋,帐下银枪军颇有章法,很难缠,尔等遇到了当小心为妙。石勒曾提及他善用车阵,你等或可想想办法。” “殿下这么说,我等自会小心。” “或可用狼捕猎之法对付。” “对。迟滞、围困、挖路、纵火、发烟,一起上,他那车阵一天能走十几里就不错了。” “我倒想会会他,看他有多厉害。” 刘聪听了,心下甚慰。 他们没遇到过邵勋,气势倒是挺足的。这不是坏事,打仗靠的就是士气。 若惧怕邵贼,打仗时就会缩手缩脚,反而不美。 “下个月出征,殿下会统领我等么?”有部大问道。 “下個月?已经定了么?” “差不多了吧。干酪、肉脯、粮食都征上去了,估计快了。” “这一仗,若抢不到东西,可就亏了啊。”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匈奴打仗,最大的难题便是粮食的筹集。 今年并州也遭了旱灾,虽然不如河南严重,但也是受了影响的,粮食筹集不易。 石勒贡献了一点,灾情较轻的河西诸部也送了些粮食、牛羊过来,但还不够,只能靠南下去抢了。 “攻洛阳,我仍是先锋。”刘聪点了点头,说道:“届时会有很多河西、代北部落兵过来,你等要与其处好关系,莫要生分。厮杀之时,当同心协力。” “遵命。”众人齐声应道。 吃完酒席之后,刘聪出了土城,在部落驻地转了一圈。 有人在磨刀。 有人在调校骑弓、步弓。 有人在洗刷马匹。 有人在准备捕俘的绳索。 有人则领着一帮少年,将一些经验传授给他们,教他们如何打仗。 以上是男人。 女人则在为牲畜准备过冬的草料。 还有人在挤奶、晾晒乳酪、准备干粮。 甚至还有人在杀羊,一方面因为过冬草料原因,深秋宰杀牲畜是传统,另外一方面也是为了准备随军用的肉干。 乳酪、肉干非常顶饿,还不占地方、重量轻,是长途奔袭的骑兵必备之物。 刘聪看了颇为感慨。 这么好的兵,怎么就在垣延、邵勋那里吃了大亏呢? 他这两天一直在反思。 邵勋这个人打仗,颇有方略。 一个突出特点就是想得很多,未虑胜,先虑败。 进攻某地之前,第一个想到的是保障好粮道,第二个考虑的则是战败时的退路。 简直是个老气横秋的将领! 他才二十多岁,怎么打仗像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一点少年意气都没有,一点豪迈激情都没有! 但这种人破绽是真的少,让他很头疼。 他最喜欢那种大开大合的将领,勇猛精进,同时破绽也不少,双方打得你来我往,险象环生,都有机会取胜。 在这种乱战中,他往往能够发挥骑兵优势,抓住稍纵即逝的战机,一举破敌。 去年王旷若不进长平,在河内阻河而拒,想要击破这三万大军,还不太容易呢。 但王旷就敢大举北上,最后被他的骑兵围住,一举击败。 这一次南下洛阳,他不想遇到邵贼。那厮打仗的方法,简直让人恶心。 不过,以后终究还是要遇到的。 自己身上的毛病,以前就有人提过,只不过自己不爱听,现在是要慢慢改正了。 因怒兴兵、急躁冒进、过于好胜等等,不是为将者该有的素质。更不是为人君者该有的品质,如果自己还想要得到那个大位的话。 夕阳西下,在野外站立良久的刘聪清醒了过来,叹了口气后,朝土城走去。 吃了亏后,他似乎成熟了不少,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了。 而刘聪口中的“邵贼”,俨然大晋军界“教父”,在一批批催熟着各路将领。 王弥、石勒、刘聪…… 接下来,却不知是哪一位“受害者”了。 ****** 范隆比刘聪先回到平阳城,第一件事就是入城禀报。 刘渊听闻之后,没说什么,他现在有别的事烦心。 “陛下似有忧心之事?”范隆问道。 刘渊看着摆在案几上的一份地图,随口问道:“玄明几时过来?” “就这几日吧。”范隆也说不好,只能如实回答。 刘渊点了点头,其实他并不太关心这事。 范隆悄悄看了一眼舆图。 大汉发展至今,已然颇具实力。 并州六郡,大部为朝廷攻取,刘琨几乎已被包围,就连联络洛阳,都只能走襄垣这个方向,且信使还有被捕获的风险。 司州的平阳、河东二郡亦入手。 关中的冯翊郡内,有依附朝廷的部落。 广阔的河西之地,有单皇后娘家以及陆逐延统率的四部鲜卑来投。 富庶的河北,有石勒攻占的地盘。 这是一个横跨并、雍、冀、司四州以及河西草原部分地区的大国了。 “粮!”刘渊拍了拍案几,叹道。 粮食问题,始终是症结。 从冯翊召集了万余氐人,从上郡征发了万余四部鲜卑,新兴、雁门二郡的铁弗氏、白部鲜卑万余骑,代北杂胡万余骑,外加匈奴本部两万骑、数万步军,平阳、河东还有诸坞堡丁壮、王弥部…… 这么多兵马聚集起来,消耗实在巨大。 “最迟十月出发。”刘渊站起身,没有看范隆,而是看着外面突然而至的秋雨,说道:“范卿,你觉得该从哪个方向进兵?” “臣以为出轵关、入河内为佳。”范隆建议道。 “因为垣延、邵勋刚击败了玄明么?”刘渊解开了眉头,笑问道。 “非也。”范隆摇头道:“河内富庶,利于筹粮,亦便于联络平晋王。” “石勒现在倒是打开局面了。”刘渊笑道:“此番攻洛阳,石勒那边该如何使唤?” “或可令平晋王南下豫州。”范隆说道:“邺城、汲郡、顿丘三地,其守相与晋阳刘琨一样,仅保城而已,不堪一击。平晋王南下,他们无力阻拦。石兵一入豫州,王堪、王士文之辈便难以援应洛阳。” 刘渊微微颔首。 这个方略其实不错,还可以趁势切断洛阳的一条运粮通道。 “却不知洛阳君臣如何应对了。”刘渊又转了回去,说道。 “他们说不定以为陛下不会攻洛阳了呢。”范隆笑道。 刘渊大笑:“召来了这么多人,不打一仗怎么行?卿去催一下玄明吧,让他速来见朕。” “臣遵旨。”范隆告退离去。 出城之时,遇到了大司空呼延翼。 他眉头紧锁,忧心忡忡,连范隆都没注意,直入城内。 范隆心下泛起一股忧虑。 呼延翼最近一直在整顿步兵,天天为粮食发愁。而且,听闻征集过来的步军群情汹汹,对呼延翼没发下足额军粮非常不满,喊打喊杀之辈亦不在少数。 范隆总觉得他头顶黑气缭绕,好像有血光之灾。 他摇了摇头,甩掉了这个想法,快步离开了。 第一百零四章 后方(为盟主汉明帝加更) “王弥这穷鬼!” “刘渊也是穷鬼!” 驿道之上,陈有根越想越气,拿马鞭直抽俘虏。 俘虏被打得惨叫连连,却不敢反抗。 “怂货!”陈有根又揍了一下,这才放过了这个倒霉的俘虏。 邵勋站在山坡上,看着在驿道上慢慢前行的队伍。 俘虏、俘虏、还是俘虏…… 车马、车马、还是车马…… “幸好只抓了不到六千人,不然还养不起了。”邵勋开了句玩笑,但也是实情。 刘灵立在一旁,默默垂首。 被俘之后,一直没人管他,冷落了好几天。而且因为体型高大魁梧,还被戴枷,吃饭都不方便,难受得要死。 就这样磨了几天后,昨天鲁阳县公终于愿意见他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把自己知道的全说了——都不用拷打。 鲁阳县公问他愿不愿意当马夫,他喜出望外,当场同意。 所以,他现在成了一名“光荣”的马夫,专门为鲁阳县公牵马执蹬,或者驾驶马车。 “金刚奴,敢不敢去一趟洛阳?”邵勋突然问道。 “我一个人去?” “会有人陪你去的。” “遵命。”刘灵没有犹豫,立刻应下了。 “事不宜迟,即刻动身吧。”说完,邵勋唤来一名文吏、一什亲兵,着其带着刘灵前往梁县,再由裴康领人去洛阳,向天子具陈匈奴内情。 人到齐后,刘灵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邵勋看了他一眼。 这个人还是很有意思的,非常现实,堪称有奶就是娘的典范。 可用,但不能信任。 刘灵还非常健谈,说起话来有点小幽默。 他曾对邵勋提及刘渊在汾水中“发现”玉玺的事情,上面有字:“有新保之。” 据说是王莽时的玉玺,简直扯淡。 他还提及了一件在平阳广为流传的事情:刘渊认为他的兵可以一当十——当然,这是刘渊鼓舞士气时说的话,有具体语境,但大多数人不会分辨,只会四处宣扬。 “今见众十余万,皆一当晋十,鼓行而摧乱晋,犹拉枯耳。上可成汉高之业,下不失为魏氏。”——这是四五年前的事情,当时刘渊主力还是匈奴五部,就有十几万丁壮。 刘灵对刘渊极尽吐槽之能事,把他说得一文不值。陈有根等将领听了,对他鄙夷不已。 好歹是你曾经投靠的君主,一旦改换门庭,就这么损人家的? 人品实在太差,不能深交。 “都督。”有信使飞奔而来,远远下马后,疾走几步,将一封敕命交到唐剑手上。 邵勋接过来看了看,冷笑一声,道:“不去!” 唐剑、陈有根、金三等人都看向他。 “天子令我东去白马,增援王堪、刘洽、王士文等辈。”邵勋解释了一番。 “见天拿我等当牛马使唤呢!”陈有根怒了。 此番大战,他率领的府兵屡次陷阵摧锋,伤亡不小。刚打完弘农,又要去白马,这是想让他们一点点把人拼光呢。 “都督,还是得好好回应一下。”唐剑思虑周全,提醒道。 “唔……”邵勋想了想,道:“那就找文吏写封奏疏吧,辞句尔等斟酌一下,大意是我部久战疲惫,伤亡甚大,又粮械两缺,军士怨言满腹,实不宜轻动。” “今当固守宜阳,为朝廷守御好这一路,不令匈奴突袭而至。” “再加一句,匈奴已在大肆整顿兵马,最迟十月就会南下,朝廷当做好应对。” “有这几条够了,就这么办吧,写完后发至洛阳。” “遵命。”唐剑立刻找人去办了。 邵勋则摇了摇头,这不是天子的意思,而是司马越借天子之名下达的命令。 开什么玩笑呢? 再强的兵,被你调来调去,折腾来折腾去,最后也发挥不出多少战力。 一帮虫豸,格局太小,整天想的就是内斗。 大军于九月中旬返回了宜阳,就地屯驻休整。 这個时候,邵勋突然收到了一份礼物:骏马二十匹、牝(pin)马六十匹。 这是北宫纯遣人绕道送来的。 原因是去年邵勋挑选了一些宜阳特产,交由天使携至凉州,送予张轨。 张轨内心之中,一直把宜阳视为真正的家乡,感情很深,见到家乡特产之后,非常欣喜,这应该是他的回礼了。 而且礼物挑选颇见心思。 牝马正是他急需的。 多方搜罗数年了,母马数量都没超过二百,得张轨相赠,当有二百余匹了。 那二十匹骏马也没去势,真的够意思,可拿来配种。 九月十六,邵勋下令宜阳三坞抓紧时间秋播。 他这是打算赌一把了,也说明他不会轻易离开这里,司马越的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 弘农大胜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整个洛水河谷,得知大军回返后,杜尹第一时间赶到了金门坞。 洛水之畔的驿道上,一队队俘虏垂头丧气地前行着。 一泉坞、杨公坞、合水坞等本地大坞堡的坞堡帅们都来了,静静看着这些俘虏,没有一丝喧哗。 他们甚至看到了匈奴人——无需听他们开口说话,看发饰就知道了。 这种现实教育,比什么都管用。 战前叽叽歪歪,出点钱粮丁壮,都要左一个警告右一个威胁,现在呢? “明公真神人也。”杜尹深揖一礼,叹道。 “明公用兵,百战百胜。微明公,匈奴已马踏洛水,兵临宜阳矣。”杨公坞坞主杨会赞道。 众人纷纷上前,谀词如潮。 邵勋呵呵一笑,摆手道:“闲话少说,匈奴只是前锋被打退罢了,还没到可掉以轻心的时候。” “什么?匈奴还会来?”有沉不住气的坞堡帅惊问道。 其他人也面面相觑。 刘汉这次被俘斩两万多人了吧,怎么还敢来? “邵太白不能走啊。”又有人喊道。 此言一出,众皆侧目。 虽然很多人都觉得鲁阳县公是太白星精下凡,但当面宣之于口的却几乎没有,这厮是宜阳第一个这么说的。 可能他自己也觉得这话太过骇人听闻了,尴尬一笑,悄悄往后面躲。 邵勋仿佛没听见,只说道:“匈奴必来,君等勿疑。不是走宜阳,便是过新安,或者下河内,尔等还需厉兵秣马,休要掉以轻心。” 杜尹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都能看得到对方的忧虑。 这个忧虑不是因为匈奴要来,而是战争。 匈奴或者邵勋占着宜阳,对他们来说差别不大,都会索要钱粮、丁壮。 最好匈奴不来,那样便没有战争了,他们也不用出钱出粮供给开销。 “明公,战前征发的诸坞部曲,不知……”交换完眼色后,杜尹代表众人问道。 “你等还有良心么?”邵勋还没说话,陈有根炸雷般的嗓门已然响起:“若非都督打退贼人,你等不但要送钱粮丁壮,怕是还要出女人劳军,送质子至匈奴军中。什么部曲?没了。” 陈有根话音一落,众皆失色。 “有根,闭嘴。”邵勋斥了一句,然后转过头,温和地说道:“诸坞部曲还有四千余众,被我留在回溪坂屯驻。匈奴若南下,此为必经之路,须得守好,眼下还不是解散部伍的时候,稍安勿躁。” 杜尹心下暗叹,人怕是要不回来了。而且,搞不好还要他们出粮养着。 这事弄得! 但邵勋打了大胜仗,气势正盛。杜尹却不太敢公然讨价还价了,只能生生忍住。 “别不知足!”陈有根刚被呵斥,嘴上却不饶人,依旧嘟囔道:“去年是谁让播种冬小麦的?王太尉也是得邵都督请托,行文诸郡推行此事。若都督不提,你等今年就等着喝西北风吧!” 众人一听,面有愧色,气势跌落到了谷底,再不敢提什么放人了。 “回溪坂屯军甚是辛苦,粮草方面要诸君费心了。”邵勋顺势说道。 “这……”杜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道:“此事责无旁贷。” 他一表态,其他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有那么一两个坞主怯生生提议,派子侄辈去统领自家部曲,被邵勋目光一扫,顿时哑了,再不敢说话。 邵勋拉起杜尹的手,说道:“我在宜阳亦有家业,算半个宜阳人。宜阳的将来,还得大家同心协力。屯驻回溪坂四千二百众,我意将其编为一部,军号‘忠武’,杜公可否屈就忠武军副督一职?” “固所愿也。”杜尹很快调整了心态,躬身一礼,道。 邵勋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我闻宜阳县衙诸吏,多有不堪驱使者。出征之前,请教潘令,打算汰换一些人。实不相瞒,这些人多为我门生,将来下乡办事,还望杜公行个方便,可否?” “好……”杜尹麻木地应下了。 鲁阳县公这是一口把宜阳吞下了。 若说以前只有县令潘思倾向于他,但出县城十里,诸事还是坞堡帅们做主的话,现在却不一样了。 比如,鲁阳县公的门生当了宜阳县兵曹掾,到各坞堡征兵,伱给不给? 方才都答应他“行个方便”了,将来再反悔,真当人家不会发飙么? 邵勋闻言,哈哈一笑,道:“今日见得宜阳诸英才,喜甚。金门坞我是地主,岂能不备酒席?谁都别走,不醉不归。” 唐剑听完这句话,不用邵勋吩咐,已经派亲兵去准备了。 宜阳县非常重要,本来户口就非常殷实。战乱一起,很多百姓跑来这边避难。这一个县的人口,可能就不比其他五个县加起来少。 班师的路上,都督曾提起与垣府君商议好了,将湖、陕、弘农三县残存的人迁移过来——如果安置不下,就往广成泽疏散。 就连垣府君本人,心思也动摇了。 其家人即将迁往梁县。 一旦事有不谐,就带人避往南边的朱阳(北魏朱阳郡、唐代朱阳县,今朱阳镇),再定下一步行止。 生死之际,没人是傻子。 实在不行,直接把部队拉走,投靠邵公了。 人家不是不敢这么做,只是不舍得丢掉好不容易得来的太守官位罢了。 第一百零五章 入宫 俘虏们在九月底被送到了广成泽,就地编为并州屯田军第一营。 春夏大旱,广成泽没法种地,于是屯丁们被集中起来,疏浚沟渠、扩建陂池。 材官陂东北边两三个小湖泊被沟通了起来,形成了一个大水库,可灌田三千余顷,一下子超过了邵公陂,跃升为广成泽第一大湖。 湖旁边的田地被清理了出来,约一千二百顷,刚刚下种,后面就会交给并州俘虏照料了。 “鲁阳县公又打胜仗了……”湖畔长堤之上,十余人漫步徜徉着。 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个妇人。 左边一人身材娇小,挺着個大肚子,时不时伸手抚摸,眉宇间带着无尽的温柔。 看得出来,这多半是她第一个孩子,十分宝贝,这会还没出生呢,就将无尽的母爱都倾注了过去。 另外一人年岁稍长,身上带着股雍容华贵的气度,又有上位者常见的不怒自威,显然习惯了发号施令,不容任何人违逆她的意志。 她看向孕妇的眼神十分复杂,有一分惋惜、两分不以为然,更有七分羡慕。 年纪大了,或许还能冒险生,但…… 总之,这辈子都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公主见过邵郎吗?”孕妇轻声问道。 “见过一两回。”说话的赫然是襄城公主司马脩袆,只听她说道:“鲁阳县公来过王家别院,远远见过。” 不光见过,还发现他老是偷看宋祎,这才有了后面的事。 “如何?” 司马脩袆笑而不答。再差还能有王敦差? “熏娘你怎么跟的鲁阳县公?”司马脩袆好奇地问道。 广成泽北缘这一大圈,俨然是“高档住宅区”。 太尉、公主、宗王、国舅、尚书等等,皆在此觅地建宅,有的甚至还搞了个庄园,养着家丁家将,管着一大帮子庄客,开荒种地。 襄城公主的别院是其中规模最大的,共有三百余顷地。 扩建陂池时,她令程元谭带着家兵、庄客参与劳作,贡献了不少力量,条件是完工后可取水灌溉自家田地。 “乱世已至,我一个妇道人家,若无男人遮风挡雨,不过就是砧板上的鱼肉罢了。”卢薰自然而然地说道:“兵荒马乱的时候,不是被家将背叛,就是为外人掳去。或者悄无声息地死了,都不一定有人为我伸冤。既如此,不如找个男人依靠。” 司马脩袆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 她想起了当初陪王敦去青州赴任时的情景。 王敦逃走后,若非她当机立断,同意将婢女许配给护卫军士,并且把财货均分的话,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说不定…… 想到这里,心中突然有股慌乱之感。 一直以来理所当然的东西,在乱世来临的时候,或许都不再理所当然了? 她的眼神无意间落在卢薰隆起的小腹上。 丈夫逃了,当时身边若有儿子,事情应不至于这般危险。 卢薰有男人依靠,将来还有儿女,她这辈子都不用担惊受怕了。 “昨日收到郎君来信,他同意了。”卢薰突然说道。 “嗯?同意什么?”听到这么没头没脑的话,司马脩袆有点诧异。 “郎君说此池公主出力甚大。”卢薰看着司马脩袆,眼神也有些复杂:“他忆起当年在别院见到公主的旧事。彼时不知是公主,但觉公主庄敬肃雍,风华绝代,让人自惭形秽。又仿佛受粹气于灵源,美不可方物,故不敢多看。” 司马脩袆有些惊讶,更有些不好意思。 她当时好像刚和王敦吵完架,坐在池塘边生闷气。 邵勋路过时,她扭头看了一眼,便继续看池塘了。 他也觉得我太严肃甚至严厉了吗?但当时确实在生气…… “郎君说这个陂池可叫‘公主陂’。”卢氏低着头,轻轻抚着小腹,闷声道:“公主或可遣家兵帮忙管着新来的俘众,郎君抽不出兵。作为交换,公主别院的田地可由屯丁一并耕作了,不用公主出人。” 司马脩袆完全没注意后边那句话。在听到“公主陂”三字时,心绪就乱了。 卢薰悄悄看了司马脩袆一眼,心中暗叹:郎君怎么一个接一个讨好这些妇人? “鲁阳公还在宜阳吧?”司马脩袆回过神来,随口问道。 下了多场秋雨后,池水已经渐渐涨起来了。 她的目光落在碧波荡漾的湖面上,感觉亲切了许多。 她头一次感觉到这个陂池是如此美丽,景色是如此美好。 这还是深秋,若等到春夏之交,公主陂定然会是广成泽一处名胜之地。 “是。匈奴要南下,郎君走不开。”卢氏叹了口气,说道。 司马脩袆愣了一下,道:“洛京传闻,匈奴今年不会来了,难道是假的?” “我相信郎君。”卢氏认真地说道:“他在打仗,洛阳那些人没在打仗。” 司马脩袆无言以对。 “洛阳会破吗?”她问道。 卢氏摇了摇头。 司马脩袆心绪更加复杂了。 万一洛阳城破,匈奴会不会顺势杀到广成泽来?没有人敢保证。 她觉得,似乎该回一趟洛阳,入宫见见帝后了。 朝堂高官、司徒幕僚,似乎都不怎么靠谱的样子,若被匈奴杀个措手不及,岂不冤枉? ****** 十月初二,洛阳一片平静,甚至有几分欢乐。 司马脩袆入城之时,颇有些诧异,还有些不适应。 是啊,广成泽固然山清水秀,景色宜人,但太荒凉了,什么都没有。 一开始或还很新鲜,可时间久了,就觉得很无趣。 当然,她现在已经渐渐习惯这种无趣了,或许真的老了吧…… 进入宫城之后,天子在昭阳殿接见司马脩袆。 二人甫一见面,就有些唏嘘。 “阿姐许久没入宫走动了。”天子司马炽说道。 司马脩袆凝视着天子略有些憔悴的面容,眼圈一红,叹道:“阿姐家中的事情,陛下也知道,实在没法对外人说。而今住在广成别院,心思懒散了许多。” 天子叹了口气。 姐弟二人,竟然都落得这般不顺心的境地,如之奈何。 良久之后,司马炽率先打破了沉默:“阿姐说匈奴欲入寇洛阳,从哪听来的?” 司马脩袆犹豫了一下,说道:“从鲁阳县公家眷处得知。” “哦?”司马炽有些惊讶。 阿姐怎么和邵勋扯上关系了?莫非…… 但又觉得不可能。 他这个姐姐,虽然脾气不好,年轻时甚至有些刁蛮任性,但从来没见过她对丈夫以外的男人假以辞色。 她应该只是单纯与邵勋的妻妾交好,听闻了一些消息。 “刘玄明会来么?”司马炽说这话时,微微带着回忆之色。 当年刘聪游学洛阳,乐广、张华都对他十分看重,故名噪京城。 后来,太原王济带着他来拜访。 当时自己还是豫章王,请二人制乐府歌。 刘聪作《盛德颂》,其实还不错,颇有功底。 临别之前,自己还赠了刘聪柘弓、银研。 总体而言,他对刘聪的印象很不错。但刘玄明居然要为先锋,率军来打洛阳,真是造化弄人啊。 “刘元海诸子中,只有四子刘聪善带兵,他必来。”司马脩袆说道。 “阿姐怎如此笃定?”司马炽看着姐姐的眼睛,问道。 “鲁阳县公之妾卢氏所述,陛下勿疑,此千真万确。”司马脩袆急道。 如此大事,难道不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吗?怎地天子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阿姐,你与鲁阳县公之间……”司马炽迟疑了一下,有些问不出口。 司马脩袆摇了摇头,正色道:“陛下乃伟岸君子,缘何似妇人一般饶舌耶?” 司马炽讪讪一笑。 敢当面指斥天子的,也就这位姐姐了。看她坦然的样子,应该和邵勋没什么关系。 这样也好。 至少她认识邵勋的家眷,有个传话渠道总是好的。 “阿姐勿怒。”司马炽连忙说道:“方才所述之事,朕其实亦有所耳闻。但如今这个情况,军政皆操于东海之手,实在无能为力。” “陛下难道不能发道旨意吗?”司马脩袆诧异道:“东海王亦不想洛阳遭难,值此之际,或可同心协力。” 襄城公主这话说得没毛病,但司马炽不爱听。 只见他犹豫了会,突然问道:“朕若写一道旨意,阿姐可能替朕带出去?” 司马脩袆下意识一个激灵。 密诏、衣带诏等词瞬间涌入脑海,她不想掺和这事,坚决地摇了摇头。 “那带句话总行吧?”司马炽的言语有些卑微。 司马脩袆不说话。 “阿姐可帮着传一次话。”司马炽见她并没有告辞离开,知道有戏,暗道到底是阿姐,比外人可靠太多了,于是说道:“朕前为奸人所误,对鲁阳县公多有成见,今悟矣。” 司马脩袆等了半天不见下文,疑惑道:“就这么多?” “就这么多。”司马炽微笑道:“阿姐传话即可,邵卿会明白的。” 司马脩袆微微颔首,然后又问道:“匈奴入寇之事……” “阿姐有所不知。”司马炽解释道:“数日前,河东裴仲豫便已入朝,具陈此事。太尉、司徒、仆射均已知晓,至于他们会怎么做,朕却不知了。” 这话说得有点可怜。 堂堂天子,被人当笼中鸟一样养着,什么事都做不了主,难怪他对匈奴入寇不甚感兴趣。 司马脩袆叹了口气,默默起身告辞。 待襄城公主离开后,司马炽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 邵勋还真是神通广大,连阿姐都能为他驱使。 不过,就当前而言,这不是什么坏事。 阿姐是扬州刺史王敦之妻、太尉王衍弟媳,身份特殊。 她进宫的话,不会特别惹人怀疑,是个很合适的传话人选。 暂时先与邵勋虚与委蛇一下。 在对付司马越这件事上,他们未必不能合作。至于合作完后会怎样,以后再说。 第一百零六章 洛阳保卫战 裴康住进了王衍家,两个老壁灯商议了一阵后,又喊来了好几个人。 最显赫的当属督洛阳守事、尚书左仆射刘暾了,其子刘白也跟着来了。 另有十余人,皆洛阳实权人物—— 王府主簿裴遐,王衍女婿,裴康之侄。 王府监军裴邈,裴康族侄。 司徒掾杨俊,出身弘农杨氏,其父杨准为名士,曾仕司马颖府,与裴頠、乐广交好。 司徒幕府参军王玄,王衍之子。 司徒府长史潘滔。 镇军将军司马毗(司马越之子)幕府长史周顗,历任秘书郎、吏部尚书。 太子洗(xiǎn)马卫玠。 太尉(王衍)幕府东阁祭酒温峤。 …… 其实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很有意思。 首先,王衍自成一系,其子王玄、祭酒温峤都是他的人。 裴家自成一系,以裴康为首。 潘滔、杨俊、卫玠、周顗、刘暾、刘白算是“散人”,第三派系。 但三个派系之中,有着扯不断理还乱的联系。 如,裴遐是王衍的女婿。 杨俊与裴頠、乐广关系很好,而卫玠又是乐广的女婿。 潘滔又和王衍有些私下里见不得人的关系。 对了,温峤还是庾亮的好友。 周顗、刘暾关系不错。 周顗的弟弟周谟投靠了邵勋,任阳翟令。 刘暾与邵勋关系尚可。 总之,仔细论一论,世家大族之间关系复杂着呢。 眼前这帮人,最终算起来,都有一個共同点:与邵某人有关。 今日聚在一起,倒不是说他们投靠了邵勋。 事实上,这是一个正在重组、成型的政治集团,有自己的利益。 “司徒昨日召集幕府僚佐,商议对策。”王衍开门见山道:“他对匈奴入寇洛阳将信将疑,今日已遣使至河内、弘农查探。” 说这话时,王衍多多少少是有点无奈的。 他在河东、太原有点关系,小女儿整理材料后,明确说了匈奴必然要来洛阳。 裴康更是河东大族,在河东、平阳等地的消息比他还灵通,同样说了匈奴要入寇。 奈何司徒还是不太相信,非要实地查验一番后才肯做决定。 甚至于,就连被关在深宫中的天子都派人垂问了,司徒仍然执迷不悟,如之奈何。 “司徒为人谨慎,并非坏事。”裴康为女婿开脱了一句,道:“其实,匈奴只要一出师,过河之时,必然被侦悉,届时再做准备,还来得及。老夫只是担心,匈奴即便大摇大摆过来,最后也挡不住。而今禁军是个什么情形,诸君想必也知晓。” 众人闻言皆叹息。 禁军的脊梁骨被司马越生生抽断了,士气还很低落,即便提前做了准备,真打得过匈奴吗?谁都不敢如此乐观。 “禁军还不是最大的麻烦……”潘滔与王衍眼神交汇了一下,开口说道:“司徒沉疴难愈,这才最让人揪心啊。” 听到这话,正在捋胡须的刘暾的手顿了一下。 如果说司马越是洛阳事实上的最高统帅的话,那么他刘暾则是名义上的洛阳大都督。 司马越的身体状况,懂得都懂,无需多说——这也是他们聚在这里的重要原因。 一旦司徒故去,谁来整合洛阳朝堂,谁来控制军队,这是个值得细究的问题。 那可是熏天的权势啊,谁不眼热? 卫玠、周顗在一旁默默听着,他俩都有点后悔今天来了。 司徒还没死呢,一群人就在虎视眈眈,想要瓜分其遗产,真是不知所谓。 还好王衍明智地结束了话题。 他只是放风试探一下罢了。事到如今,随着司徒的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他的命令已经无法被很好地执行了。 三心二意之辈越来越多。 找后路的人越来越多。 到了最后,当司徒咽气的那一刻,或许权力已经重新分配好了。 继承者直接走马上任,没有任何滞涩,一切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在这个过程中,唯一的不确定将是宫里那位。 “鲁阳县公邵勋以久战疲惫、粮械不足为由,拒绝前往白马。”王衍说道:“王车骑飞章请调邵勋东行,愿以钱粮器械相助。司徒已然应允,但老夫觉得邵勋未必同意。值此之际,当以弥合鲁阳、司徒二人关系为要。大敌当前,不能生乱。” “这事老夫来操办一下吧。”刘暾说道:“调令晚几天发没甚关系,先拖个旬日再说。” 王衍微笑点头。 官场之中,有无数看起来合理的拖延方法。 先拖个五日、十日,看看情况再说。 “弘农太守垣延又请移治宜阳,上一次司徒否了,这次多半还是一样。”王衍继续说道:“鲁阳县公同时上表,以弘农残破不堪为由,请移治宜阳,以为固守。此时非但不会有成效,可能还会弄巧成拙。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是压下去吧。” 王衍看向杨俊。 杨俊点了点头,道:“太尉放心。” 一群人接下来又讨论了些其他事情。 处理手法尽可能照顾了每个人背后的利益,同时加强了默契与信任感。 这就是司马越病重所带来的负面影响。 当他无法掌控局面,不能“开大会”的时候,底下人就会分成几个小圈子“开小会”。 幕府的权力,事实上已经在一点一点被转移。 司马越能有效掌控的,或许就只有军队了,毕竟军中徐州人太多了——清洗禁军旧将后,司马越多以徐州、兖州二地将校顶替。 有些事情,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终究在一点一点起变化了。 众人罢散之后,裴康、王衍二人私下里又密谈了一会。 “刘灵的话到底准不准?”王衍再一次确认道。 “应该没错。”裴康说道:“老夫从河东、平阳得到了些消息,诸部杂胡齐聚河东,不打一场,刘渊都没钱遣散他们,肯定是要来的。” 王衍闻言叹了口气。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匈奴十余万步骑,禁军可顶得住? 方才刘暾已经同意,利用他有限的职权,调派一部分军队前出,至外围各个要点布防。 但王衍不是很看好。 他说不出为什么,就是觉得不看好,倒是别吃了一连串败仗,再被人逼到洛阳城下,那可就危险了。 同时,他也对邵勋的态度有些不满。 他一副坐定宜阳的样子,根本不动弹,有点过分了。 当初还说好同进退呢,而今却耍滑头,这小子! “听天由命了。”王衍神色郁郁地说道。 洛阳面临两大危机,一是匈奴入寇,二是司马越病重。 两件事有一个处理不好,都会产生巨大的动荡。 偏偏这两件事,王衍都没把握。 ****** 十月初八,就在洛阳方面还在疑神疑鬼的时候,安邑城外已经成了骑兵的海洋。 汉国楚王刘聪、始安王刘曜、汝阴王刘景、侍中王弥、征虏将军呼延颢五人站在高台上,接受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片刻之后,刘聪、刘曜、呼延颢依次下了高台,然后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千余骑紧随其后。 然后是数千骑、一万骑、两万骑…… 整整四万骑,走了两三天才全部走完,呼啸着向东,出轵关陉,奔赴河内。 刘景、王弥二人则率一万骑、汉军步兵两万余(王弥部)、匈奴步军六千,越中条山至大阳。 当天夜里,第一批数百骑经渡船过河,其余人督造浮桥,于十月十二日大部渡河完毕,再一次袭占陕县。 而在更北边的平阳,大司空呼延翼筹集到一批粮食,就发一批人至河北(县名,河东郡属县)、大阳,着其渡河,归属刘景、王弥指挥。 十三日,弘农太守垣延带着一批军民向南,转进朱阳。 十四日,郡城为匈奴夺取。 十六日,再拔湖县,掳掠一空。 另外一个方向,刘聪等人率四万骑横行整个河内,四处劫掠。 同时向坞堡、壁垒征集粮草、丁壮,队伍有所壮大。 河内太守裴整飞表乞援。 到了这个时候,没人再怀疑匈奴的决心了。 他们确确实实地南下了,并且兵分两路,一路出轵关陉奔河内,一路南下弘农,连克数城,似有经新安道逼近洛阳的企图——但或许也只是虚晃一枪。 总之,他们来了。 司马越的幕僚们,再一次证明了自己的无用。 河内铺天盖地的匈奴骑兵,也在向他们发出无声的嘲笑。 洛阳保卫战,即将开始。 第一百零七章 三关 [] 十月十八日,邵勋来到了回溪坂。 经过一个月时间的营建,回溪坂南出口附近已经完工了几个营寨。 前寨位于坂道之上,不大,挤三五百人都费劲。 后寨位于地势开阔之处,可驻兵三千余。 在涧底河两岸,又各建了一个营寨,同样非常狭小,总共驻扎了六七百兵。 忠武军四千二百人,就屯驻于这里。 “郎君,忠武军尚未有督军。”巡视完毕后,唐剑尽职尽责地提醒道。 督军空缺,副督还在一泉坞与家人道别,同样没过来。 忠武军上下,处于没有主将的状态。 大战在即,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你觉得让垣延来当督军如何?”邵勋问道。 “郎君如此看好他?” “他毕竟是太守,有这层身份在,好办事太多了。郡兵也会编进来,忠武军会有接近六千之数。”邵勋说道:“回溪坂,我就交给他了。陈眕会当另一個副督,他是禁军将领,主抓操训,杜尹负责钱粮器械。” 唐剑默默点了点头。 郎君做事,经常把前因后果解释给他以及其他亲信听,栽培的意图十分明显,他当然是知道的。 垣延那批人大概还要一个月才能抵达。 朱阳是弘农县的一个乡,位于群山之中,须得先向南绕道上洛郡,在上洛、卢氏二县交界处折向东北,顺着洛水走,全程山路,非常不好走。 垣延所部大大小小数千人,扶老携幼,一路趟来,不知道要减员多少。 在他抵达之前,陈眕就是忠武军事实上的督军了。 午后,邵勋又回到了金门坞。 主力大军屯于山下,操练不辍。 上月种下的小麦已经长出了绿油油的嫩苗,邵勋一路看过来,长势很不错。 金门坞坞主、洛阳二期的学生郑隆对土壤肥力很有自信,种得比较密,期望明年五月能多收一点粮食。 随军而来的工匠在修理器械。 撤下来的百姓在县吏的带领下,各自划片定居。 有人来,就有人走。 对弘农、陕县、湖县的百姓来说,宜阳是“后方”,“安全”。 但对宜阳本地人来说,宜阳是“前线”,“不安全”。 洛阳已经有人大举南逃了,宜阳当然也有人走,还不少。 他们走了,土地、房屋就留下来了,正好安置。 十九日,正在亲自指导银枪军训练的邵勋收到消息:王师与匈奴连战数场,皆败。 第一场是在河内。 匈奴大肆劫掠,将攻温县司马氏宗陵,太守裴整遣督将郭默率军救援,为匈奴所败。 第二场在孟津。 匈奴大军开始造浮桥,将渡河。 司徒越越过刘暾,遣将军宋胄率禁兵五千阻河拒之。 匈奴于上游、下游各找了几处地方,用小船潜渡了数百骑,绕道后方,突袭了一支往孟津运粮的队伍。 宋胄听闻粮道被断,大骇,率军南撤。 匈奴造完浮桥渡河,追上宋胄,大破之。 第三场还是在河内。 郡人闻知郭默、宋胄皆败,于是突然作乱,袭杀忠于朝廷的官将军士,执太守裴整以降。 暂时就这么多消息。 邵勋看完后,只一个感觉:禁军倒也没那么不堪,至少还是敢出战的。 无奈骑兵太少了。 去年五月王弥之乱时,骁骑军还有两千骑。 这两年历了不少战事,非但没有增加,还减少了,总数跌破两千——其实这也正常,没钱,邵勋的牙门军缺额都没补。 这么丁点骑兵,即便正面战斗力比匈奴强,但兵力本身就不在一个数量级上啊。 宋胄这场败仗,就吃亏在没有足够的骑兵上面。 当然,他自身也有问题。 一被匈奴骑兵断掉后路就慌,就想跑路。 野外到处都是匈奴人,你怎么跑?还不如立寨坚守,待匈奴自退——如果随军携带的粮食足够的话。 以步拒骑,战略上太被动了。 更何况还没有统一指挥。 邵勋看得出来,大都督刘暾非常保守,完全是打着任匈奴南下,然后依托洛阳城防守反击的套路。 而司马越插手指挥,调宋胄北上,未必与刘暾通过气。结果就是宋部孤立无援,一被包围就跑路,跑路过程中大败。 刘暾收到宋胄兵败的消息时,估计是懵逼的。 邵勋把自己代入宋胄的位置,也觉得是个坑! 驻兵孟津,阻河拒敌没问题。但需要有友军配合,孤军是很困难的。 就像宋胄遇到的问题,匈奴主力确实只能走浮桥过河。但他们也可以用小船摆渡少量人马过河,骚扰守军的后方,这时候就需要有二线部队反击,驱逐这些渗透过来的敌军,保障一线的后路通畅。 宋胄当时的心理活动是什么,已经无人知晓。可能他也没指望有友军来增援吧,所以果断跑路了。 这样想想,倒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主要责任不在宋胄身上,在上层。 这仗打得! “传令!”邵勋看完地图后,将其甩在桌案上,大声道。 唐剑立刻喊来一名文吏。 “长剑军副督常粲率五百府兵及部曲,东行宜阳县。余众由陈有根率领,进驻伊阙关。梁县征集丁壮一千,配属其指挥。” “牙门军幢主郑东,率五百人进驻轘辕关。禹山坞坞主刘善,率堡丁两千北上,配属郑东指挥。” “牙门军幢主秦三,率五百人进驻太谷关。吾侄慎,率洛阳三园庄客部曲两千北上,配属秦三指挥。” “部曲将黄彪,率留守牙门军、银枪军、府兵(四千余人),屯于绿柳园,随时援应各处。” “着吴前至屯田军各营,挑选精壮三千,送至绿柳园,交由黄彪统率。” 文吏笔走龙蛇,很快记录完毕。 邵勋看完之后,没有问题,唐剑立刻遣人去传令。 局势变化很快,不得不做出相应的处理。 邵勋又拿起那份地图,仔细看了起来。 他知道历史上这一年,洛阳没有陷落。 但那是历史,现在他不敢肯定,毕竟变化已经不小了。 他不确定朝廷有没有派人驻守洛南三关,大概率是没有的,毕竟那是所谓的后方。 洛南三关主要防御南边来的敌人,就关城的型制而言,对北方的防御能力较差。但终究是关城,总比临时修建的营寨强,现在派人占了,就堵住了敌人直接南下的便捷通道。 匈奴人如果真要袭击广成泽,除了派小股人马翻山越岭,偷渡似的渗透过来之外,就只能向东,绕道荥阳、陈留、颍川、襄城四郡,可能性不大,也不具备突然性。 现在,他把自己、禁军以及匈奴人全部“关”在三关以北、大河以南、嵩山以西这么一个盆地、丘陵内了,要干就干吧。 陈有根在二十日下午就疾驰到了伊阙关。 果然,除了数十名负责收税的河南郡“武吏”外,关城就没一个兵。 “滚!”陈有根拿马鞭轰走了向他走来的几名武吏,然后指挥府兵接收关城。 伊阙关北还有不少行人、马车,见到军兵们似乎有关闭伊阙关的意思,纷纷加快脚步。 有些人是幸运的,抢在关城封闭之前通过,顺利南下。 还有一些人则被拦住了。 府兵们掣出长剑、弩机,令其北返。 “将军,行行好,让我过去吧。家父乃尚书郎…… 第一百零八章 河谷 [] 宋胄战败的消息传回后,刘暾气得不行。 当天就入司徒府,争执一番后,没有结果。 司马越既没有撤他督洛阳守事的职,也没有保证后面不再插手军事,总之一地鸡毛。 二十三日,数千匈奴骑兵出现在洛阳城北。 二十四日,大队步军又至,打着“赵”字大旗。 游骑捕获了樵采的匈奴步兵,拷讯一番后,得知他们是汉安北将军赵固的人马。 赵固是谁?怎么从来没听过他的名字? 朝堂上下好一番鸡飞狗跳,最后终于查清楚了,原来这人是一位坞堡帅,聚堡户数千耕作于大河南岸。 匈奴一来,主动投降。 随后,赵固又说降了几位坞堡帅,共投匈奴。 刘聪直接表其为“安北将军”,将几家坞堡的兵众都授予赵固,由其统率。 很显然,赵固等人不是迫于形势投降的。 他们有不小的野心,想趁着乱世搏富贵,与那些被迫出钱、出粮、出丁以息事宁人的坞堡帅们有着本质的不同。 司马越听闻之后,久久不语。 今年以来,怎么这么多人主动投降?去年还没这么普遍的。 难道天下之人都对大晋失去了信心么? 河北还在大晋手里。 河南还在大晋手里。 雍凉还在大晋手里。 江南也在大晋手里。 就算丢了洛阳,又如何?绝大部分州郡,还在大晋手里啊! 想到这里,司马越眼前一黑,几欲晕倒,左右连忙将其扶起。 良久之后,司马越缓了过来,神色悲凉。 越来越频繁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扼住了他的脖颈,让他的大脑“窒息”一般。 这还是身边有人看着,如果夜深人静之时,身边无人发觉怎么办? 他不敢想象。 而且,他身上还不止这一桩毛病…… “司徒。”军司王衍凑近了过来,仔细看着他。 “夷甫。”司马越勉强笑了笑。 王衍放下了心。 最近他听人说,司徒晕倒之后醒来,有时候会短暂地不认识人,而且脾气极大,动辄打杀。就连王妃都被他骂过,还质问他是谁家妇人,怎么出现在他面前? 还好,只是短短一瞬如此。 但这已经足以让人忧心了。 “司徒,敌情已基本判明。匈奴至少三万骑,或许更多,由伪楚王刘聪统领。”王衍说道:“沿途招降纳叛,得步军两三万人,多来自河内及河南二郡。据悉,伪司空呼延翼在平阳整顿步卒,不日将东来。或许,眼下已经出发了。刘都督下令尽撤城外诸军,屯于诸门内外,如王弥攻洛之旧事,先与贼相持一番,再做计较。” 其实,刘暾的这个套路还是王衍建议的。 去年五月,王弥兵至洛阳,守军便如此布置。相持数日之后,王弥见无法取胜,引兵离去。守军出城追击,大破之。 当时的总指挥就是王衍。他这么建议,属实是路径依赖了。 “会不会太怯懦了,有伤士气?”司马越问道。 “禁军士气低落,理该持重一些。”王衍说道。 司马越有些尴尬。 孟津之战,是他在幕僚的撺掇下发起的,结果十分惨淡。 禁军右卫五千人马土崩瓦解,殿中将军宋胄以下将校数十员死难。 他到现在也不觉得这样做有问题,只是觉得没配合好罢了。 “新安道上不是也有贼军么?如何了?”他又问道。 “度支陈校尉所部败于硖石,退至函谷关后,复败。”王衍说道:“收得残兵千余,屯于西明门外。” “怎么败的?”司马越觉得自己的额头又突突直跳了,有些生气。 “陈校尉与王弥大战,居于上风。伪汝阴王刘景率精骑绕后突袭,左右驰射,王师遂败。” “阵列野战真打不过了?”司马越问道。 王衍摇了摇头。 “那邵勋怎么打的?”司马越一拍案几,质问道。 王衍仿佛没感受到司马越愤怒的情绪,只道:“邵勋也不与匈奴骑兵阵战。七里隘之战,乃设伏取胜。闻贼骑大至之后,他便退守宜阳了。” 司马越一窒。 这小贼脑子这么清醒?知道什么能打,什么不能打,确实比宋胄、陈颜之辈强多了。 “也就是说,匈奴两路进兵,已从西面、北面进薄洛阳?” “西路或许只是偏师,贼军主力还在北面。” “匈奴粮道在何处?能否遣兵遮断?” “司徒,匈奴粮道当有两路。一路为新安道,一路为轵关道。”王衍回道。 新安道指的是粮食自大阳运到陕县后,一路向东,过新安县运抵洛阳城西。 轵关道指的是粮食自大阳东运,出轵关陉,入河内,再南下运至洛阳城北。 其实吧,匈奴是有粮道,但似乎又没粮道。 因为他们的粮食真不够吃。 不然也不会沿途大肆掳掠,并逼迫坞堡、郡县供给粮草了,为此还耽误了不少时间。 “邵勋不是不愿去白马么?”司马越突然说道:“着其北上攻陕,断匈奴一路粮道。” “是。”王衍低下头,应道。 司马越的脸色渐渐好看了起来。 他发现,这一招真是绝。 邵勋若能攻克陕县,匈奴两条粮道被断一条,军馈不继。 邵勋若攻陕失败,似乎也不是坏事。 “着北宫纯来见孤。”司马越坐直了身子,下令道。 去年王弥围城,靠着凉州兵的勇猛击退。 今岁匈奴来攻,或许也能靠他们力挽狂澜。 司马越不介意见一见此人。 其实,没等司马越下令邵勋北上,陕县的敌人就攻过来了。 来者乃老熟人王弥。 不知道他是不是自愿,反正他的兵汹涌南下,二十四日一大早就在回溪坂立寨。 双方在狭窄的地形上展开了激战。 真的很激烈,但水平也真的不高。 忠武军那帮菜鸟,战斗力与弥兵半斤八两,双方你来我往,打得十分热闹。 一整天下来,各自死伤数百,收兵回营。 二十五日,邵勋率银枪军一部抵达回溪坂大营,亲自督战。 陈有根去了伊阙关。 李重在前两天带着牙门军去了宜阳县,全面负责那个方向可能出现的战事。 段良、段雄二人带着骑兵屯于金门坞,是为机动力量。 邵勋手头能动用的战兵,也就四千多银枪军了。 从战略态势上来看,他似乎被“包围”在了狭长的洛水河谷内。 回溪坂方向有刘景、王弥。 东北方向正对洛阳的那个大敞口,可能会有匈奴骑兵突入。 好在粮草尚算充足,可支数月。 河谷内又有宜阳县城及众多坞堡作为支点,在车阵的掩护下,他可以从一個支点“跳”到另一个支点,机动能力并未被剥夺。 是的,机动能力非常重要。 他的主力是步兵,匈奴主力是骑兵,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他的步兵如何在骑兵眼皮子底下长距离机动,乃至主动发起进攻? 相互间间隔数十里的各个支点是关键。 他从金门坞出发,行军四十里可至云中坞。 从云中坞出发,东北行二十里至一泉坞,再二十里不到可至宜阳县城。 出宜阳到洛阳稍远一些,近百里,但也不是不可以走,只是风险稍大一些罢了。 在这一整条线上,他是可以在骑兵包围下机动作战的。 但如果没有这些支点,从金门坞到洛阳小二百里,一路趟过去,风险就会急剧放大,不是说一定会失败,但真的很危险。 也就今年大旱,洛水通航能力尚未完全恢复,不然的话,事情可能更简单——粮道交给船运,骑兵抄截的风险大大降低。 总之,他不怕被人“关”在洛水河谷。 但如果要出洛水河谷,增援洛阳,还是得把王弥、刘景这两个烦人虫击退。 “呜——”涧底传来了沉闷的角声。 营寨之上,箭矢如雨。 来自略阳垣氏的垣喜扒了上衣,亲自擂鼓助威。 军士们受其鼓舞,奋勇厮杀,激战小半个时辰,将王弥又一次攻势挫败。 见敌兵退去,垣喜直接跳下了高台,来不及披甲,就挺着一杆长 第一百零九章 前出 [] 刘聪的大营设在城北广莫门外。 四万骑兵,外加一路招降纳叛得来的各种杂牌,营垒规模是非常庞大的。 大一点的可驻兵数千乃至万人,小一点的可能只有千把人。 营垒与营垒之间有间隔,谨防一营溃散时影响到其他营寨,或者大火蔓延之时,把所有营垒都烧了。 当然,洛阳盆地地形还算宽敞,有这种筑营条件。如果是地形复杂的地方,那就不好办了,八十多年前有个人就被一把火烧了个七七八八。 数万汉军的营垒从城北排到城西,甚至连城东都有一部分,蜿蜒十余里,层层叠叠,蔚为壮观。 标准的围三阙一战术,独留城南有洛水的一面,用心之险恶,可见一斑。 但想想又有些奇怪,洛阳城内外还有接近六万步骑,与刘聪的兵力不相上下,这种包围,总让人觉得很离谱。 “邵勋在宜阳?垣延呢?”城北大营外,刘聪巡营的间隙,还不忘关心两个“老相好”。 “应也在宜阳。”征虏将军呼延颢答道。 刘聪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龙骧将军刘曜紧随其后。 此人是刘渊侄子,但年幼丧父,由刘渊抚养长大,算是半個儿子了。 长相雄健威武,比刘聪还高出半个头。能文能武,工于草书、隶书,有善射之名,更能挽一般人开不了的强弓,曾一箭洞穿寸余厚的铁板。 他比较喜欢读书,什么都读,涉猎广泛,最喜欢的还是兵书。 二十岁时至洛阳游历,犯事后逃走,后在并州隐居多年。 刘渊起事后,他加入了进来,屡立战功,这会已是始安王、龙骧将军。 听到刘聪还在念念不忘邵、垣二人,不由地劝谏道:“大都督,天子只欲夺洛阳。” 刘聪听了有点不高兴,正想斥责,突然想起前些时日的反思,于是生生咽回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道:“永明所言甚是,孤不该因私废公。攻洛阳,你可有方略?” 刘曜看了他一眼,吃不准该不该说真话。 “但讲无妨。”刘聪一副虚怀如谷的样子,仿佛你说什么我都会虚心听取。 刘曜酝酿了一下,道:“其实,大都督现在的方略就不错。分兵四掠,以济军需,还能令晋国上下失望,离心离德。即便此番拿不下,明年再来,定会容易许多。” 骑兵没法攻城。 四万骑兵杀奔洛阳城下,晋军又打定主意龟缩防守,他们没有用武之地,但也不可能干坐着吃饭不动弹。 于是乎,刘聪将其中一半人分派了出去,两三千骑一股,辅以赵固等人的步兵,四处掳掠。 沿途遇到的坞堡壁垒,能打下的就打下来,打不下来就吓唬,连吓唬都吓唬不了的,他们也不浪费时间,直接去下一家。 说一千道一万,粮食是最大的症结。 大汉并不富裕,为了此番出征,准备了许久,但粮食始终不太够,如之奈何? 指望后方转运粮草,那是不太现实的。 在河内弄了不少,但也架不住人吃马嚼。渡河南下之后,又掳掠了一批,还是紧巴巴的——实在是人多、马多,堆起来小山般的粮食、干草,没几天就给你吃光了。 昨日军议,有人认真提出了意见,认为在缺乏步兵的情况下,无法轻取洛阳,不如分兵四掠,刘聪采纳了。 但他们也同时提出,洛阳守军数量庞大,即便大汉步兵全数到齐,也不一定能攻克这座城市,不如掳掠完了就撤,刘聪没有采纳这一点。 他很清楚,底下人对拿不拿得下洛阳不太感兴趣。 谁都知道洛阳城里财货山积、美人如云,但打不下也没办法啊。不如抢点县城、坞堡的钱粮牲畜财货,让大伙多多少少得点好处,然后回家算了——这就是下面人的心态。 但刘聪无法接受这种事。 他更看重荣誉、地位、名声——或许还有美人——但一般的财货真提不起他太大的兴趣。 他只想要洛阳。 “大司空的步军何时能至?”刘聪停下了脚步,轻声问道。 营门外回来了数千步骑。 打头的是数百骑兵,后面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马车、牛车,再后面又是两千多步骑。 车上满载粮食、钱帛、金银器、皮子等各色财货,甚至还坐了数百妇人。 很显然,这是掳掠而回的财货女子。 妇人们眼见着离匈奴大营越来越近,吓得哭了起来。 匈奴骑兵见了,哈哈大笑。 刘聪当没看见。 天子经常强调善待百姓,但真的有些无力。 出征将士想要钱财,能不给吗? 男人想要抢女人回来享用,能不给吗? 提头卖命,所思所想就两件事:钱、女人。 这是将士们永恒的追求,不满足这个,白给你打仗? 即便是天子也无法违拗这两条,除非你平日里就给大伙发钱粮,让大伙有钱粮养家,有钱财娶妻,不然就别废话! “军中弄一堆妇人,容易生事,趁早转运回去吧。谁抢的归谁,着各个部大、小帅、头领记好,运回平阳后再分发。”待那群人走过后,刘聪吩咐道。 “昨日就开始转运了。”这事是安阳王刘厉负责的,他立刻上前禀报:“今日又运走一批。正好,卸完粮后,用粮车将这些财货、妇人运走。” 刘聪点了点头,心中还是有些挥之不去的焦虑。 这仗,怎么打啊? 将士们抢是抢得开心了,但洛阳城却岿然不动,怎么办? “尔等各回各营吧。”刘聪叹了口气,道:“明日试着攻一下洛阳,就选西明门。若不行,将王弥调来,他的兵总比赵固强一些。” “遵命。”征虏将军呼延颢应道。 他就驻军西明门外。楚王这么说,显然是想让他率部进攻了。 正好,他也想试试晋国禁军的斤两。 洛水河谷这边,无聊的山地战斗已经进行不太下去了。 四千二百忠武军打到现在,还剩三千人上下。 王弥那边好不到哪去,伤亡略多一些。特别是在二十五日银枪军突然投入战斗后,他们直接损失了近千人,接连放弃了两个营寨,并且退后五里以上,伐木设栅。 邵勋下令云中、檀山二坞各抽调五百堡丁,金门坞出一千人,总计两千丁壮,交由金门坞坞主郑隆统带,作为忠武军的后援。 随后他便撤了,带着银枪军、骁骑军及辅兵总计近万人东行,两天后抵达了宜阳县城,与李重汇合。 至于回溪坂这鸟地方,交给壮丁民团好了。 陈眕、杜尹、垣喜三人合力,郑隆继之,总共五千步卒,以守御为主,保住这一路不失便有功。 他现在的精力主要放在东面。 “前天和昨日皆有 第一百十章 夜袭 [] 大晋永嘉三年十月二十八日,晴。 一大早,大军就拔营启程,离开了柳泉,向东行去。 柳泉是一个乡,属宜阳县。 事实上大半个洛水河谷都属于宜阳县,柳泉只不过是最东边的一个罢了——该乡位于魏晋宜阳东二十里,今柳泉镇附近,唐置柳泉驿。 柳泉乡已经没几個人了,土地荒芜,房屋倾颓,一派失落景象。 少部分完好的房屋内,住了部分匈奴骑兵。 他们的胆子是真的大,一人三马,抵近侦查,反复骚扰,就笃定你没办法追上他。 在大军拔营启程,并派骁骑军前出的时候,他们甚至都没离开,依然远远吊着,用阴狠的眼神盯着这支部队。 期间离开了数骑。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去报讯的。说不定,要不了一天,就会有铺天盖地的匈奴骑兵涌过来,尝试着吃下他们这支部队。 他们太有心理优势了,因为晋军都是“聋子”、“瞎子”,不知道匈奴大军的部署,又运动到了何处,对付他们非常简单——这就像打游戏时,对方扭头看了眼你的屏幕,知道你的具体部署,而你却对对方的情况一无所知。 邵勋站在一辆辎重车上,默默观察了许久后,突然间下了车,然后翻身上马,带着百余亲兵疾驰而出。 休养充足的战马跑得飞快,而且洛水恰好在前方不远处拐弯,不利大范围机动。 数十匈奴骑兵见到车阵内冲出了百余骑,直接一哄而散,向后退却。但跑着跑着,却被洛水所阻,不得已向东北拐弯,但这一拐弯,立刻就被缀上了。 邵勋拿出刘渊赠送的角弓,驰马中连发五矢,毙杀三人,又射中了一匹马,只有一箭落空。 主帅如此神勇,车阵内的步卒们看得士气大振,喝彩连连。 跟在邵勋身边的亲兵更是热血沸腾,几乎将马速催到了极致,轰然撞进了匈奴骑兵丛中。 马槊一挑,一具尸体便被甩飞了出去。 长戟一挥,甚至有头颅直接被割断。 还有人高速冲刺,骑枪扎入敌兵身体时几乎折断了,可见恨之深。 是的,这些匈奴游骑太烦人了,所有人都恨不得他们原地暴毙。 他们不敢正面交战,就反复骚扰,有时甚至趁你不注意,直接贴近了射一箭,然后快马遁去。 大军扎营樵采的时候,辅兵们压根不敢单独出去,必须有严阵以待的步骑兵护卫,搞得大家都很累。 这次趁他们大意,终于逮着个机会痛揍一番,让匈奴人也吃吃教训。 太解气了! 追杀得差不多了之后,邵勋下令收拢匈奴人遗落的马匹,然后收兵回车阵。 经过之处,士兵们无不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邵勋哈哈大笑,为将者就要在合适的时候鼓舞士气。 哪怕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胜利,哪怕只消灭了二三十敌骑,只要让士兵们看到敌人狼狈逃窜以及悲惨受死的模样,就能提振士气。 匈奴是人,不是神,他们也会犯错。 沉住气,默默观察,机会来到时迅猛出击,总会有斩获的。 有了这次成功的突然袭击之后,匈奴游骑消停多了。 他们拉开了足够的安全距离,并且随时注意附近的树林、河湾、房屋等障碍物,确保不再被人轻易追上。 而距离拉远了,车阵内的步卒也放松了许多。尤其是那些辅兵丁壮,不再紧张兮兮地一直盯着敌人了,精力、体力消耗大减。 二十九日傍晚,大军抵达九曲,开始扎营。 这里已经在河南郡境内了,隶河南县。 九曲之地,顾名思义,弯弯曲曲,地形复杂,还有九段坂道。 这里是步兵的主场,骑兵冲过来速度大减,只会被轻易宰杀。 而就在当天夜间,野外出现了密集的马蹄声,震天动地,数里外都能听见。傻子都知道,来了一支规模不小的匈奴骑兵部队。 至于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无外乎吃掉这支以银枪军为主力的晋军,又或者迟滞他们的行动,不让银枪军参与到其他战场上去。 邵勋岿然不动,组织士兵们轮番休息,与敌军耗上了。 他现在面临的是孟津之战时宋胄的处境——手头的兵太少,除了李重所部外,不会有人来增援了。 但他就敢赌,赌匈奴人粮草不足,耗不过他,也没有能力攻下他的营寨。 赌输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再撤回宜阳城补给罢了。 看谁耗得过谁。 而就在邵勋率部抵达九曲,就地扎营屯驻的时候,约八十里外的洛阳城西,攻城战刚刚结束。 出战者乃安北将军赵固所部万人,他们首先清扫外围,与度支校尉陈颜、司隶校尉糜晃两部四千余人激战,打了整整一天,才在匈奴骑兵的协助下将其击败。 陈、糜二人退回城内休整,前平阳太守宋抽率五千豫州兵接替。 赵固遣人攻了一下,被击退,损兵五百余,今日的战斗就此结束。 也就是说,匈奴人所谓的攻城,连城墙的边都没摸到,至今还在洛阳外围的民宅建筑区打转。 以他们这种孱弱的攻城能力来看,拿下洛阳几无可能,除非守军自己崩掉。 当天晚上,刘聪下令王弥停止攻击宜阳,率部东行,昼夜兼程,经新安前来洛阳。 汝阴王刘景率骑军一万在陕县、新安之间游弋,顺便找利于藏兵之处埋伏,一旦邵勋所部北出,寻机将其歼灭。 三十日上午,赵固继续攻城。宋抽倚城而战,将其击退。 下午的时候,汉征虏将军呼延颢率匈奴及杂胡兵数千下马步战,再攻西明门。 宋抽不敢耍滑头,亲临前线鼓舞士气,最后率豫州兵将其击败。 当天傍晚,宋抽部久战疲惫,回城休整。 将军彭默率兖州兵五千出城接替位置。 一连两天,双方在西明门外激烈厮杀,总体而言晋军占了上风。 赵固不过一坞堡主,手下所谓的步兵也以堡丁居多,即便有匈奴骑兵在一旁协助,依然损失惨重,没法推进到城下。 最后,匈奴人自己上阵,骑兵当步兵用,表现依然惨淡。 汉征虏将军呼延颢没有办法,眼见着军中士气受挫,遂从西明门外大踏步后退,屯驻到当初张方修建的壁垒残垣内,同时飞报刘聪,请其定夺。 十月,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当十一月第一天的阳光从东边的地平线上升起时,西明门城楼之上,来了一群贵人。 天气很不错,没有风,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司马越自觉身体状况有所好转,于是亲自上了城头,鼓舞士气。 所过之处,将士们的欢呼声虽然有点敷衍,但终究还是给面子的,这让他心情更好。 何伦、王秉等心腹将领紧随其后,北宫纯站 第一百十一章 不走!(为盟主小蔡想睡觉加更) []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贾胤、北宫纯二人重金招募了千余名勇士,除少部分来自禁军、豫州、兖州诸军外,绝大多数来自那五千凉州兵。 挑选完毕后,简单合练了半日。傍晚时分,又吃了些食水,然后便养精蓄锐,静等出击的时候到来。 一直休息到丑时,众人被军官叫醒,稍稍吃了些食水,检查器械,调整一番后,于丑时半出发。 西明门外,居然起了层薄雾。 贾胤看了大喜,道:“真天助我也。” 千余甲士同样喜形于色,士气大振。 “上马。”北宫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接下令。 众人纷纷上马,直冲张方故垒而去。 马蹄上包着布,但也只是稍稍削减蹄声罢了,不可能完全隔绝震动和声响。 一路上遇到过几批匈奴斥候、暗哨乃至游骑。 他们全都用惊讶、震骇乃至恐惧的眼神看着这帮晋军。 没人理会他们,所有人都闷头赶路,直冲匈奴营垒区。 营寨一座接一座,密密麻麻,无有尽头。 按照日间探得的方位,他们直奔最大的那一个。 “下马!”北宫纯下令道。 千余人默不作声,陆陆续续下马。 有人过来收拢马匹,大部分人则开始检查器械。 “无亭障、无拒马、无壕沟,匈奴人这是……”贾胤忍不住笑了出来。 一般而言,营垒外会立几个小规模的亭障,能驻几十到几百人,与主营寨互相呼应,还能起到警戒作用。 拒马可阻挡骑兵靠近、破坏营墙,甚至也能阻滞一下步兵,给营墙上的弓箭手提供极好的射杀机会。 壕沟就更不用说了,那相当于护城河,作用极大。 匈奴人这都不设,大意、懒惰还是根本不懂?应该是大意了。 北宫纯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笑意。 贼人如此轻敌,这是给他们送功劳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若匈奴人诸般设施完善,守具齐备,还特别警醒,又怎么能得手呢?古来大将成就不世之功时,总有些原因的,要么对手弱,要么对手蠢,要么运气。 今日便给匈奴人一个难忘的教训。 片刻之后,匈奴营中已经有了动静,或许是仓皇奔回的斥候回报了消息。 贾胤、北宫纯不再犹豫,下令进攻。 数架长梯毫无阻碍地搭上墙头,勇士们一跃而上。 有几個匈奴人气喘吁吁地上了营墙,结果看到了十余名满脸横肉、目露凶光的大汉。 大汉根本不废话,环首刀迅疾劈来,惨叫声划破夜空。 仿佛按下了快进键一样,所有人的动作都快了起来。 营门之外,刀劈斧砸之下,大门轰然倒地。 数十人执大盾于前,长戟兵紧随其后,步弓手、刀斧手、钩镰枪兵、长柄斧兵,甚至就连策马冲杀的骑士都有…… 匈奴人连日掳掠外加攻城,身心俱疲,无有防备。当夜袭晋军冲进来的时候,他们心慌意乱,大呼小叫。 只要设身处地想一下就知道了,你身处营地内的某个角落,睡得正死之时被袍泽摇醒,然后人家告诉你敌军夜袭,已经冲进了营寨内。 你一听就慌了,下意识就想跑——至少不能再待在营帐内了。 这个时候,外面一浪高过一浪的杀声扑面而来。 到处都有鼓角之声,根本不知道来了多少敌军,值夜的己方袍泽又能不能顶得住。 于是你和袍泽们出了营帐,入目所见,到处都是刺眼的火光,乱哄哄的人群——他们和你一样,睡梦中被惊醒,器械、甲胄全无,脸色惊慌,不知所措。 军官们在声嘶力竭地叫喊,下令将士们向他靠拢,前出御敌,但黑暗中一箭飞来,正中面门,军官倒了下去,士卒一哄而散。 有军官成功召集到了一群士兵,奋力向前,意图挡住敌军的攻势。但营地内到处都是乱跑乱撞的人群,他们神情惶急,大喊大叫,极大阻碍了反击。 甚至有两拨人急着杀敌,仓促间撞在了一起,黑暗间不辨敌我,又精神紧张,自己先杀了起来。 试问在看到这些乱象时,你还剩下几分勇气? 至少,呼延颢已经吓得手足冰凉,没几分勇气了。 他被人叫醒之后,匆匆披了件单衣,直接就跑,压根没有留下来力挽狂澜的想法。 “莫走了呼延颢!”远处响起了整齐的吼声。 呼延颢爬上马背,扭头看了一眼,却见火光之下,大群晋兵墙列而进。 弓弩齐射、长枪戳刺、大刀挥舞,遇到走着、跑着的人便杀,效率极高。 而匈奴兵似乎怕了他们,纷纷向后退却,远离这般杀神。 “将军,事急矣,快走吧!”亲兵连连催促,神色惶急。 “好。”呼延颢不再废话,拍马便走。 都说“草原好贵种”,呼延氏世为匈奴贵人,更是刘汉后族,他不能死在这里。 只要逃回去,楚王、天子都不会怪罪他,还会好言安抚——说难听点,天子、楚王可以杀宗室,但杀呼延氏这类有部落、有地盘的贵族却要犹豫再三。 只要逃出生天,他还是高高在上的征虏将军,富贵享受不尽。 他不能死! “呼延颢在那,杀了他!”远处又传来吼声。 呼延颢吓了一个激灵,急夹马腹,但才冲出十余步,就被一群溃兵挡住了。 亲兵们急火攻心,直接抽出刀剑,一边喝骂,一边劈砍。 溃兵惨叫连连,抱头鼠窜。但也有一些心思凶狠的,绝望之下想拉人垫背,直接还手。 呼延氏亲兵猝不及防,当场躺了好几个。 好在亲兵们甲具齐备、器械精良,技艺也很不错,反应过来之后,刀剑齐下,将几个敢于反抗的牧奴牧子给砍翻了,然后又簇拥着呼延颢向前。 “回去之后,皆有重赏。”夜风寒重,只披着单衣的呼延颢冻得直打哆嗦,但他还是挤出几丝笑容,对亲兵们说道:“抓获的中原士人妻女,任尔等挑选。钱帛金器,一人赏两车,另赐宅邸一座……” 亲兵们听了士气大振,脚下生风,气力暴增。在这个时候,哪怕呼延颢没有马,众人都会把他架出去,不然找谁领赏去? 但老天爷仿佛要和他们作对,前头又涌来一群溃兵,挡住了去路。 呼延颢气得破口大骂。 这帮溃兵真是昏了头! 要跑也不是往这个方向跑啊,伱们这是去赶着送 第一百十二章 谁能阻我? [] 洛阳连番激战的消息并未能够及时传出去。 胜了,无法鼓舞其他战场的士气。 败了,敌人给你大肆宣扬。 这就是信息传递问题。 好在邵勋及时封闭了洛南三关,让贼众主力被限制在洛阳盆地之内。偶有渗透到三关以南的,立刻被骑马的府兵及部曲们围追堵截,最终被一一消灭。 匈奴人后来也知道了,如果不能打破这三道关城,派再多的小部队渗透南下,只是给晋军送人头,没用的。 不过他们现在也没兴趣南下,洛阳盆地内已经开了多个战场,无心他顾。 在陕县、硖石这一片,王弥部众撤得飞快,仿佛十分不情愿与邵勋部激战似的,哪怕对面的忠武军战斗力十分可疑,望之不似邵军。 刘景还待在这一片,一开始无所事事,但最近遇到了一点麻烦:镇守关中的南阳王司马模在军谘祭酒韦辅的劝说下,派将军淳于定、赵染率军二万东行,似要出潼关击刘景,又似要自蒲坂津渡河,攻入河东境内。 无论走哪个方向,都足以让刘景感到紧张。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们更怕关中的晋军,因为他们经常利用钱帛招诱诸胡,聚集大股骑兵,比洛阳禁军的步兵更难缠。 荥阳太守裴纯遣李矩率军西进,攻赵固等人的坞堡,誓要消灭这些逆贼。 因为石勒没有南下,许昌都督王士文、车骑将军王堪在洛阳冒死突围而出的使者严令下,率军一万五千,北渡黄河,进入汲郡地界,似要攻河内,断匈奴归路。 荆州都督山简,听闻洛阳被围,下令诸郡拣选勇武之士送往襄阳,打算聚集五千精兵,北上救援洛京。 徐州刺史裴盾整顿了一万兵马西行,意图入援京师,但刚出门没多远,因为钱粮没给够,加上裴盾在当地严刑峻法,不得人心,军众鼓噪,各自散去,裴盾无奈返回徐州。 扬州去年被送掉了两万人(长平之战),但都督周馥素来忠贞,心向天子,即便与司马越不和,依然派五千人北上,这会已经出发。 司马越的亲信、陈留太守王讃聚兵三千,进入荥阳境内,打算过成皋关,进入洛阳盆地。 总而言之,在匈奴骤然杀至,洛阳被围之后,天下诸州郡立刻派出了力所能及的援兵,打算勤王——他们真不一定是为了帮司马越,事实上司马越没这么大号召力,这些人帮的是朝廷、是天子。 这其实也算是一次“意志检定”。 至少在永嘉三年十月,大晋王朝勉强通过了意志检定,人心还在! 邵勋在九曲,陆陆续续收到了一点消息。 老实说,他有点惊讶。这个僵尸般的朝廷,居然还能号召起这么多勤王大军,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真是见鬼了! 于是,他的野心收敛了一点,人也变得“忠贞”起来…… 第一通鼓声在九曲之地响起。 辅兵们立刻行动了起来。 没喂的役畜赶紧喂,没收拾的器具赶紧收拾,没准备好的干粮赶紧拿出来放到好取用的位置,总之一堆杂事…… 第二通鼓声响起。 所有役畜都被上了套,车辆开始移动,辅兵们也开始分至各個营区,由军官们带着集结,做好出发准备。 战兵们则开始检查器械。 一时间,抽刀入鞘之声不绝于耳。 备用弓弦被绑扎在了箭囊之上,每个人都在数壶中箭,少于三十支的立刻找辅兵取用。 战马也被牵了出来溜几步,算是热身。 第三通鼓声响起。 战兵们开始两两互相披甲,并互相检查对方的器械。 上好弦的步弓悬在腰间左侧,环首刀挂在右侧腰间,长枪在手里,没有问题。 行军队列旁边的几辆辎重车上放着长柄斧、钩镰枪、木棓、步槊以及备用器械。 军官们开始确认哪一伍上哪辆偏厢车,谁和他们轮换,支援这两伍的预备队又是谁…… 一切井井有条。 战至今日,银枪军这支部队算是有点精锐的模样了,虽然邵勋总觉得他们还不行,水平还是太差,还要再练…… 当第一辆偏厢车缓缓下坡,出现在眼帘中的时候,匈奴人一下子骚动了起来。 这两天,他们把四千骑分成三部分,轮番上阵骚扰,除了付出百余人死伤的代价外,几乎一无所得。 还把自己累得够呛! 听闻军中粮草已不足半月所需,又打不下洛阳,每个人都很焦虑,不知道还留在这边的意义是什么。 就比如眼前这支步军,全部加起来可能也就一万出头的样子,但非常老练。 是的,就是老练。 或许在其他人眼中,技艺、纪律、器械很重要,但在这些匈奴骑兵看来,眼前这些兵的老练最烦人,知道什么时候做什么事,知道谁做什么事,而且越打信心越足,越不怕他们的骚扰。 即便在万军之中,该吃饭就吃饭,该睡觉就睡觉,哪怕外围的袍泽打得血肉横飞,杀声震天,他们依然能安之若素地席地而坐,吃食水恢复体力,甚至躲在大盾、军粮袋后面和衣假寐。 这支部队成军年头应该不短了,至少四五年,而且经历的战斗非常多,一个个都他妈成杀才了,轻易不会崩溃。 前天,征虏将军呼延颢令他们转道向西,轮番袭扰这支部队,让他们吃不好、睡不好、大耗精力、大亏体力,然后他亲自率主力前来,一举围杀之。 标准的草原群狼捕猎战术。 就是一路跟随、骚扰,时不时上去咬几口,让猎物流血,惊慌之下自乱阵脚,耗尽体力,最终轰然倒下,被群狼分食。 但陪他们“练”了一天一夜,好像没有任何效果。 总计四千骑,分成三部分,一次冲上去袭扰的只有千余骑,人家都不带正眼看你的。 他们还有精于肉搏的骑兵,没机会就养精蓄锐,有机会就突然杀出,搞得大汉骑兵在不断流血。 尔母婢! 车辚辚,马萧萧,长龙般的大车一路向前,无可阻挡。 邵勋穿着大晋天子御赐金甲,手持大汉天子御赐宝弓,威风凛凛,顾盼自雄。 没有什么战术是完美无缺的。 车阵只能对付纯骑兵部队,如果是步骑混合的大军,就有点麻烦了。 比如,人家埋伏在道路两侧,用投石车砸你怎么办? 刘裕就想过这个问题。 他的解决办法是在两侧的车上张挂布幔,缓冲落石。 车阵是移动的,只要扛过这个路段就安全了,毕竟投石车几乎无法移动。而且投石车的射程十分感人,准头更是感人中的感人,且用不了多久就散架了。 第一百十三章 涧水 [] 天边熹微之时,营地内已满是饭香。 去年的陈粟早就吃完,现在随军携带的是檀山、金门、云中三坞废了老大劲才磨好的面。 许是知道今天有大战,辅兵们做了蒸饼。 蒸饼要用猪膏做才香。但出征在外,哪有这个条件?拿马膏凑合凑合得了。 当然,马儿一般比较精瘦,脂肪极少。两百匹死马也没刮出多少油,凑合凑合,让大伙闻一闻香气得了。 一人两个蒸饼、一碗肉汤,外加一点咸菜,每个人都吃得很欢。 王阐左右巡视,看着辅兵们将一筐又一筐做好的蒸饼送到战兵手里后,方才坐了下来,吃一口蒸饼,就一口咸菜。 大战在即,他却已经感受不到什么紧张情绪了。 麻木了,真的。 搁几年前在河北军中时,在野地里被骑兵包围着乱窜,简直难以想象。 终大晋一朝,好像也就马隆做到过。 鲁阳县公重复了马西平的壮举,还不止一次。 银枪军也真的是好兵,最长的已服役五六年了,见仗无数。 一杆最普通的长枪,当你千锤百炼之时,它就已经不普通了。 握在手里仿佛生命一般,脚步一跨,腋窝、膝盖、脖颈、面门,哪里铠甲遮护不到,它就能钻到哪里,快如闪电。 有些银枪军老兵,耍长枪之时甚至会卖弄破绽,还有高举过顶刺杀这种非常复杂的弄险招数。 他们还会射箭。 近距离时,射满一壶三十支箭不成问题。 稍远之时,射個十几支也不在话下。 阵战之时,拉满了射个三五箭,然后提着长枪就厮杀,对他们而言已是寻常。 有银枪军在,什么忠武军、义从军才能听话。 他们是邵氏的基石,压箱底的武力。 今日最能打的四五千银枪军尽集于此,还有五百陷阵府兵、千余骁骑,欲与是他们数倍的贼众决战,豪情壮志若此,王阐觉得死而无憾了。 今日就算死了,爷们也是堂堂正正与数倍贼军厮杀时战死的,干他娘的! “咚咚咚……”第一通鼓响起。 辅兵们立刻开始了行动,几辆空了的运粮车首先被他们拉拽到了河边。 齐声呼喝之下,直接将粮车拖入河床之中。大旱之年,冬日水浅,涧水竟不能将其完全淹没。 很快,第二辆车被拖曳了过来…… 另有一些辅兵将空了的粮袋填满沙土,然后放在车厢内部,稳固其位置。 对面的匈奴游骑看得目瞪口呆。 他们昨日还在寻思,涧水虽然不宽,也不深,但在他们的注视之下,不是那么容易造浮桥的。 而且浮桥狭窄,一次过不了多少人,届时他们有很多办法堵截,纵骑冲锋、围着攒射等等,定教晋人付出巨大的伤亡代价。 十几架弩车被喊着号子的辅兵们搬到了河岸边。 对岸的匈奴骑兵仿佛看到了瘟神一般,慌忙拨转马首远去。 辅兵们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哈哈大笑。 “呜——”角声响起。 数十杆粗大的弩矢被射向对岸,一些未来得及离开的匈奴骑兵人仰马翻。 有人运气好,只是马被弩矢洞穿了,人摔落之后,还能离开。 有人就没那么好运气了,直接被带飞了出去。而他们的惨状,让更多的匈奴骑兵打马离开,到远处列阵。 一辆辆运粮车被填入河床。 车厢内部实以沙袋土囊,水流又不大,因此稳固得很,没有被冲散之虞。 很快,涧水直接被截断了大半,下游的水一下子浅了,很多地方直接裸露出了河床。 更多的沙袋被搬了过来,还有门板、木头、芦苇等,有什么用什么,直接往河床里铺。 “咚咚咚……”第二通鼓响起。 披挂整齐的金三带着银枪军第一幢六百人涉渡而过。 紧随其后的是常粲带的五百府兵。 千余甲士趟着没过脚踝的积水,快速通过,至河东岸列阵。 “嘚嘚……”密集的马蹄声响起,匈奴人不能再等了,焦急万分的他们直接纵马冲锋,试图将刚刚过河的这批人给赶下去。 千余步兵列了个倒v字。 外侧大盾、长枪竖起。 里侧士兵来了一次弓弩齐射。 伤亡在骑兵冲锋过程中就产生了。 骑士落马倒还没什么,最麻烦的是战马中了箭矢,形成了障碍,让后续骑兵慌忙绕行,整个队列变得有点散。 按理来说,匈奴骑兵不该硬冲的,骑弓如何与步弓、弩对射? 冲锋的过程中,还没进入骑弓射程呢,就已经让人“白嫖”了一轮箭矢。 但他们没有办法。 让人顺顺利利过河并建立了前出阵地,将领们回去后还能活?只能拼了。 进入骑弓射程后,匈奴骑兵从中间分成两批,各自绕着晋军步卒射箭。 箭矢破空而至,部分落在前排高高举起的大盾上,部分落入阵中,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铁铠的防护能力还是很强的,除了极少数倒霉鬼被射中没有遮护的部位,发出闷哼痛叫之外,大部分箭矢被兜盔、胸甲所阻。 晋军的还击很快到来。 弩的射速太慢了,银枪军的步兵们又来了一次齐射。 几近四百张步弓射出的箭矢远远落在匈奴骑兵之中,即便散得已经很开了,而且在快速移动中,但惨叫声依然不绝于耳,落马者比比皆是。 匈奴人很快拨转马首,绕向远处,回归本阵。 正面又冲来了第二批骑兵,依旧是绕行骑射。 或许是见到匈奴人没有派出近战骑兵,或许是轻视他们的战斗力,金三直接下令变阵。 步兵们散得更开了一些,不再似之前那么密集,以减少骑弓带来的伤害。 装填完弩矢的府兵远远射出一轮,打得匈奴骑兵人仰马翻。 步弓手们紧随其后,箭如飞蝗,杀伤甚众。 匈奴人照例绕向倒v阵型的两翼,绕行骑射。 许是派出的人多,这一次他们的战果稍大些,大概撂倒了十余名晋兵,但己方的损失也急剧放大。 这般对射,委实吃亏! 所以他们很快退去,战场上一时间平静了下来。 伤兵躺在地上,哀嚎不已。 伤马侧卧着,眼里流出大股泪珠。 第一百十四章 无能为力 [] “呜——”角声响起。 密集的箭矢飞了出去,首先对准的便是那些正在外围绕行骑射的骑兵。 很快,府兵将装填完的弩矢激发,直对正面杀来的匈奴步兵。 轻骑兵哪有什么像样的甲具?有件皮甲就不错了,遑论铁甲! 因此,弓弩造成的打击效果十分可观。 方才府兵射了一轮单兵弩,银枪军士卒射了三轮弓,不但将骑射手们给驱逐了,还把正面下马步战的匈奴兵给射了个七零八落。 射完弓弩后,绝大部分人拿起长枪、重剑、大盾、环首刀、长柄斧、木棓等器械,肃立在鹿角、辎重车后面。 只有少量臂力过人的士卒依然掣着步弓,准备等敌人靠近一点,换省力的方式射箭。 第一波匈奴兵已经冲了过来,甚至能够看得清他们的样貌了。 或髡发,或束发,甚至还有辫发的——很显然,不是并不全是真·匈奴人,或者说绝大部分是杂胡。 战斗立时打响。 伍长季收拿着杆勾马腿的钩镰枪,直接把敌兵的脑袋勾了过来,什长赵槐手起刀落,脑袋“嘭”地一声掉落脚下。 对面一杆长枪刺来,大盾没能遮护得住,擦着赵槐的耳畔穿过。 旁边袍泽立刻挺刺,正中敌人咽喉。 不意对面来了个力大无穷之人,木棓带着呼啸的风声,直接扫倒两人,并砸在第三人的脑袋上,此人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嗖!”一箭飞来,正中大力士的面门。 大力士痛得大叫,直接伸手去拽箭杆,旁边一柄环首刀直接斩在他的手臂上,几乎令其齐肘而断。 匈奴那边又刺来一杆长枪,被大盾遮住。 一杆长柯斧从天而降,直接将刺枪之人击倒。 鹿角内外,短兵相接的场面此起彼伏,非常血腥。 双方不断有人倒下,鲜血汇流成泊,脚踩在上面“啪嗒啪嗒”作响。 金三挺着一杆沉重的步槊,先是横扫一番,直接荡开三四根长枪,左右两人快步前上,长枪一刺即收,然后再挺刺。 数息之间,已然刺倒四人。 一名身披重甲的匈奴人怒吼着冲了进来,完全不顾胸前空门大开,只挥舞着沉重的大戟,瞬间劈倒一人,然后又蹂身而上,锋利的戟刃划过一名银枪军士卒的喉咙,鲜血狂飙而出。 “啊!”正当他继续前冲的时候,脚背、膝盖各中一枪,痛地跪倒在地。 “呼!”长柯斧横扫而至,几乎将他半个脖子都给削了下来。 “嗖!”一箭刁钻地飞来,刚刚还在挥舞长柯斧的银枪军老卒中箭,仰面倒地。 “嗖!嗖!”银枪军弓手们很快发现了突施冷箭之人,一左一右拈弓搭箭,瞬间将其击毙。 五百府兵又射完一轮弩后,匈奴骑射手顶不住伤亡,纷纷远去。 常粲没有丝毫犹豫,下令弃弩用剑,越过鹿角,从左右两翼包抄了过去。 冲到近前的匈奴人还剩两千上下,拥挤得不行。 面前的人不断倒下,后面的人奋勇上前,神色癫狂无比。 这一仗,对他们来说完全就是耗,哪怕用几個人换对方一条命,也是值得的。 而且他们无路可退,后方两百步外,还有三千名正宗的匈奴五部骑兵列阵督战。若不战而退,这些人是真敢直接冲杀过来的。 从左右包抄而至的府兵主打一个快字,冲入人群之后,重剑劈斩、横扫,一口气不带歇的。 而他们的举动,终于让匈奴步兵从癫狂中冷静了下来。 前面的人茫然不知,还在与银枪军互相砍杀,后面的人却已经开始溃退,向后逃去。 府兵们也不管那些溃逃的敌军,只包抄至后方,与银枪军前后夹击,将未及逃窜的匈奴人一一斩杀。 匈奴骑兵有了动静,慢慢开始加速。 不过到底是留了一手,没有真的冲杀那些溃兵,而是向两侧绕开,再冲向晋军这边。 但这么一耽搁,却已经来不及逮住越阵而出的府兵了。 他们从缺口内撤回,银枪军弓手上前来了一轮齐射。 匈奴骑兵悻悻地丢下了数十具尸体,向后退去。 场中又安静了下来。 短短两百步的距离上,横七竖八躺着无数人马尸体。 而在鹿角大阵两翼,还各躺着二三百具匈奴骑射手的尸体,从早至午无人清理。 风呼啸而过,呜咽不已,仿佛在为双方的死难者吟唱挽歌。 汉安阳王刘厉驻马高坡,无言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没有用! 真的没有用! 三千轻骑兵下马步战,直接撞了个粉身碎骨。 他看得很清楚,对面的战兵只有两千余人,能远射、会近战,还全员披铠,配合默契。 别说三千人了,再加一倍,六千人也冲不破——除非这是六千训练有素的重甲步兵。 但这会从哪里来这么多重甲步兵? 大汉确实有善战的精锐步卒,但那是护卫天子的羽林、虎贲将士,这会应该还在大司空呼延翼帐下,有没有出大阳还不知道呢。 洛阳附近的步卒,只有赵固、王弥这两部。 前者是坞堡丁壮,战力本来就不强。 后者两年败三次,好不容易练出来一点人,马上又被杀得尸横遍野,什么时候才能成长为精兵? 步兵不行,只有骑兵,那就是一条腿走路,真的不行。 幸运的是,晋军也是一条腿走路,他们的骑兵不行。 如果要选的话,刘厉会选骑兵,想打就打,不想打就走,非常主动。 而非常不幸的是,刘厉的骑兵现在失去了主动权,他们必须打,不能走。 第三轮进攻开始了…… 涧水西岸,战斗结束得甚早。 在具装甲骑冲出的那一刻,匈奴轻骑果断放弃了冲锋,转而四散开来,试图利用速度耗死晋人的甲骑。 段雄统率的轻骑没给他们这个机会,一轮凶猛的冲锋,直接将试图聚集起来的匈奴轻骑击散。 具装甲骑转而蹂躏了一下匈奴溃卒,如同泥头车撞进了人群中一样,所过之处,尸横遍野,惨不忍睹。 他们反复冲击了两次,直到一股匈奴轻骑绕了个大圈,试图兜住他们之时,才火速退回了营地,处于步兵弓弩保护之下。 不一会儿,段雄也带着轻骑兵返回。 战斗在事实上结束了。 涧水西岸的不到四千轻骑,外加临时调过来的四五千赵固部步兵,完全拿不下营地内的数千晋军。 这个仗还怎么打下去?

@/9书#吧{首;发,>请您!到六!九:书<吧{去:看! “闭嘴。”梁芬坐了下来,道:“此事老夫自会处置,你听命便是。” 更别说田舍夫、地方镇兵、部落牧人、坞堡民之类了。 “未曾。” 家里空荡荡的。 到了这会,就剩这么一个女儿了,孙辈也就只有一人,入冬后还染了风寒。他这一支,徘徊在绝嗣的边缘。 “阎台臣后来去了凉州,前阵子和鸿胪寺的庾元度暗通款曲。”皇甫昌为梁芬倒了小半杯酒,说道:“今日接到其手书,便急着赶来了。” 梁兰璧避开了父亲的眼神探问,只道:“阿爷要去长安了?” “父亲要来?”梁兰璧问道,但没什么惊讶。 梁芬点了点头,道:“陛下西巡点了你作为左民部随驾官员,这些时日准备准备,别到时一问三不知,白白浪费良机。” 锦衾之下,邵勋睁开了眼睛。 “晋东莱国止六千五百户,今逾万,卿等尽心矣!朕这就遣人寻访司马蕤王府旧吏,查其档籍,卿等安坐便是。” 梁兰璧闻到了食物的香气,但她最近没什么食欲,不怎么想吃。 “可确切?”梁芬问道。 皇甫昌也不追问,回到屋中后,问道:“梁公可还记得阎鼎?” 昨天陛下在九华台上温酒,与凉州士人清谈。彼时她在东侧云龙门内的佛堂修行,都能听到君臣欢笑的声音。 宫人默然无语,她能怎么办,只能说道:“先准备早膳吧,陛下今日不练武,豚、鸡、鱼三味少少准备些即可。” “阿爷。”梁兰璧行了一礼。 外间响起了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似乎在询问是否在九华台用早膳。 好在时不时有梁氏、皇甫氏子弟登门探望,让他不至于连话都没人说。 没过多久,外间又有动静,似乎御辇驶了过来,还有侍卫甲士齐整的脚步声。 她心中愧疚难以形容,但在被陛下欺负的时候,想到文君,又有一种发自灵魂的颤栗。 同时也有些忧愁,舒服是舒服了,万一让庾文君知道了,该怎么办?文君对她是真的好,经常来看她,安慰她,并说她可以回家闲居,没人会为难她。 “明公,这也不是什么坏事。”老仆说道:“长房——” 女人背对着他,两人腹股相贴,就这么搂在一起睡了一夜。 “哦。”梁兰璧轻轻点头。 “我不管你了”这句话徘徊许久,始终吐不出去,最后只能长叹一声,道:“你好自为之。若想回家了,遣人知会一声便是。为父为天子劳心劳力多年,这个面子还是有的。我老了,护不了你几年了。” 文君现在不能服侍陛下,她帮文君,总比其他人好对不对?她是绝对不会伤害文君的…… 老仆看了看皇甫昌,又凑到梁芬耳边,低声道:“太医署不止一人诊断,应无差错。” 门被推开了一条缝,外面有人轻声询问道:“陛下可曾起身?” 宫人站在厅内,看向东侧偏殿。 长子二十多年前被乱兵所杀,次子九年前病死。 梁芬沉吟片刻,摇头道:“台臣还是这样子,为功名利禄迷了心眼。不过,这回他倒误打误撞走对了。他也是有福气的,有此事,便不至于没好下场。” 紫葡萄也陡然涨立了起来。 左民侍郎皇甫昌今天就来了。他是梁芬妻子皇甫氏的族侄,前秦州刺史皇甫重的养子。 天依然黑沉沉的。以往她很讨厌这种深沉的黑暗,现在却巴不得黑夜更长一些,因为她可以安逸地缩在男人怀里,即便要被他折腾。 怀中柔软的娇躯动了动似乎也醒了。 “不孝女愿意回家了吗?”梁芬问道。 梁芬冷哼一声。 好在时候不早了,男人只是随手把玩了一下,随后便替她掖了掖被角,起身更衣了。 见梁兰璧醒来后,宫人脆声道:“太后,仆射今日会来佛堂。” “现在是大梁朝了。”梁芬瞪了皇甫昌一眼,没回答。 “天太冷了,梁公速来,酒刚温好。”皇甫昌笑着迎出了门。 “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是艺术夸张,但真实情况好不到哪去。 就在这时,有老仆入内,在梁芬身侧附耳密语一番。 “你还愿意唤我阿爷。”梁芬苦笑了下,问道:“为何不愿回家?” 梁芬这时已慢慢冷静了下来。 皇甫昌为其目光所慑,干笑一声,道:“我去把门窗关好太冷了。” “吱嘎!”门被轻轻关上。 他要离开啊!梁兰璧侧过身来,看向窗棂。 “东莱郡:县六,户一万一千一百、口五万八百。” 殿室之中,温暖如春。 无错版本在读!6=9+书_吧首发本。 她的身份上不得台面,关西士人再强,也帮不了她什么,她没什么奢望。 甚至于,识字的人都未必尽知。 男人粗鲁地揉了一阵,她气息有些紊乱。 老仆察言观色,低声道:“明公,太医署的医者一辈子不知道见了多少人心鬼蜮之事,他们嘴很严实的,绝对不会乱说。当年惠帝为人毒杀,太医署的人至今未向外吐露半个字,足堪信任。此事尚有挽回的余地。”皇甫昌吓了一条,不知所措。 梁兰璧低下头,似乎打听注意不说话。 妻子也在数年前病逝了。 回到家中时,已是华灯初上时分。 “此乃古制。”梁芬说道:“新朝开国,巡视四方,让天下人知晓今夕是何年。” 他这一脉人丁不旺啊。 小作文批注又来了:“曹魏此郡便是一万户,晋时一万户,梁又一万户!不论何人治下,不论疾疫、灾害如何,不论是否久历战事,户皆一万,朕信矣!” “回佛堂修行吧。”梁兰璧坐起身,看着身侧男人躺过的凹陷,有些怅然。 梁兰璧的政治敏感性不低,一下子就分析出来了。 看着素服相迎的女儿,梁芬有些难过。 不过,好像和她没关系了。 “嗯?”梁芬目光陡然一凝,看向皇甫昌。 家中就只剩十一岁的长孙(次子所生),入冬后就卧病在床。 男人盥洗结束之后,很快乘车离去。 “嘭!”梁芬拍了一下案几。 每每想到此事,都不由得黯然神伤。 “是。”宫人答道:“仆射要去长安了,点评雍秦凉三州士人,临行之前,可能有话要对你说。” 皇甫昌左看右看,尬笑道:“我再去温一壶酒。” “他?台臣?”梁芬一顿,苦笑道:“台臣啊!他心太大了,老夫镇南阳时,他还想着割据自立。后来不是投匈奴去了么?” 这是关西士人最大也是最好的一次机会。过了这遭,以后可就要按部就班了,除非大梁定都长安,不然很难斗得过关东士人。 “是啊。”皇甫昌说道:“阎氏在天水、武威、金城都有族裔,也不是什么小族了。阎台臣若能说动阎氏归国,背弃张骏,便是一桩功劳,今后还能为明公所用。” 这不是玩笑,事实上这会天下知道改朝换代的人并不多,基本也就是有权有势以及识字的那帮人。 “好你个邵全忠!”梁芬怒道。 来人脚步声远去。 “老夫年逾六十,还能在位几年?”梁芬摆手道:“而今所为,不过为梁氏子弟铺路罢了。平定西凉之后,便该退位让贤了。” “明公何言老耶?”皇甫昌笑道:“就连赵王都很敬重明公呢。” 说罢,转身出了门。 梁兰璧眨了眨眼睛,感受到臀瓣中夹着的物事后,脸红了。 尤其是那份食物可能是为陛下准备的。他是习武之人,早上都要吃肉,但梁兰璧现在只觉得有点恶心,不想吃。 左民曹在开国后变成了左民部,主官尚书一员,另置侍郎二员,为尚书副手,皇甫昌便是其一。 “你到底回不回家?”梁芬方才被女儿岔开了话题,这会继续追问。 她只能用她是被迫来麻痹自己。 “为何巡视?” 最后附有一个大大的红叉,上书二字:“无能!” 陛下要宠幸她,作为一介亡国妇人,她也没有办法拒绝不是? 宫人又走了进来。 梁芬魂不守舍地出了宫。 梁芬被女儿的态度气着了,但想到就这么一个孩子了,又想起亡妻皇甫氏临死前拉着他的手,让他护着他们的孩儿,便怎么都说不出重话。 文册正好停在最后一页:“下邳不论,凡十九郡、一百十二县,计军民二十七万八百余户、一百二十五万四千三百余口。” “是,与姚弋仲等辈一起走。”梁芬说道:“二三月间,陛下也会西行,巡视雍秦。” 她们的动作非常轻柔,因为里面传来着轻微的鼾声。 来人似乎有点着急,叹道:“今日有登高之会。再不起,皇后要起了。” “是。”皇甫昌替梁芬掸掉肩头落雪,然后扶着他往里走,问道:“如何?太后愿回家吗?” “这是要打仗了……”梁兰璧低声说道。 梁兰璧一听这话,眼泪顿时涌出。 天子白天日理万机,晚上继续理机,累得很今天都没起来练武。 换了一桶水后,西边膳厅内的桌案也清洗干净了。 这是跟她许久之人了,以前是家中婢女,三年前被她召进了宫中,现在则随她在佛堂中修行。 好像偷了她什么心爱事物的刺激感觉。 到处弥漫着冷清、孤寂的气息。 …… 宫人将书册档籍、笔墨纸砚仔细收好,又擦洗了一下桌面。 梁芬见了,也眼圈微红,道:“罢了。为父对不起你,耽误你一生。这世道——” “太后愿归家静养。”老仆回道。 ******午后,梁芬果然来了。 “乐陵郡:县五,户一万二百,口四万九千五百。” 这才开国两个多月,有些消息闭塞、喜欢关起门来过小日子的人真不一定知道。 但她不愿走,陛下也不放她走。 “是。” 梁芬脸色阴晴不定,最后终于长叹一声,道:“老夫这辈子欠邵全忠的么?” 被老梁念叨的邵某人刚刚结束正月十五登高之会,此时正在芒山脚下陪客人饮酒。 楚王邵珪、修容卢氏、秘书监卢谌、黄门侍郎许式、散骑常侍祖应五人亦在场,来客则是许柳及祖逖之子祖道重。 (本章完) 第三十三章 岔路 天不晴,晚上也有雪。 一杯又一杯的酒下肚后,气氛慢慢热烈了起来。 这是一个精舍小院,建成时主人一定花费了不小的代价。然乱世一来,终成一场空,没人说得清主人家去哪里了,院落就荒废在了这里。 局势渐渐好转之后,有人盯上了这个院落,不过很快又被官府收走,连带着周围一大片的土地,全都变成了军府用地。 大梁开国前夕,院落变成了芒山龙骧府的谷仓之一。 二十余年间,从豪族精舍,变成废弃院落,再变成军府宅院,它不会说话,但却折射了时代的变迁。 篱笆院墙之外,身披羊裘的武士来回走动巡视着。 漫天大雪洒落而下,将入冬前种下的小麦尽皆掩盖。 院中石磨旁,军士们将麦麸扫落进簸箕里,准备夜中起身给战马喂食。 纸灯在风中飘飘荡荡,摇曳不定,昏黄色的光晕显得朦朦胧胧。 童千斤端着两盘热气腾腾的炒菜,用手肘推开屋门,走了进去。 屋内坐了八九个人,谈笑风生,气氛热烈。 「朕上午收到书信,司马睿可不安生啊。」邵勋的声音传入耳中,似乎带着几分玩味、几分挪撤以及几分惺惺相惜(?):「司马睿年前登晋王位,正月人日刚过,群臣复劝,请即皇帝位。睿辞之。」 祖应一脸病容,听了没什么大的反应。 许柳却十分惊讶。 人日就是正月初七,今天是正月十五,不过八天时间,这说明什么? 说明建邺内部通风报信的人太多了,正月初七当天就有人写好信,派人渡江北上,然后一定有专人负责此事,快马送入京中,前后不过八天。 如果是正常传播,没有两个月不可能。过年前后,兴许会拉长到三四个月。 大梁天子对建邺非常关注啊, 「季祖(许柳),君久居江东,可知此番劝进之后,建邺掌权者何人?」邵勋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灌郎立刻上前,为众人斟酒。 祖应还是那副有气无力的模样,不过一直在观察郎。 就容貌来说,比他父亲略胜一筹,诸般风姿也非常符合士人的口味。但气度方面,比起他父亲就差了许多,毕竟经历不一样,也太年轻了。 但有一说一,在十九岁这个年纪,楚王已经相对不错了,从小肯定是经历过名师教导的,又在梁王身边言传身教,规矩甚严, 放到世家大族里面,也是家族可以重点培养,入仕后为家族谋取利益的核心子弟了。 他还算满意。 薰娘坐在部勋身边,目光只落在儿子身上。 做母亲的别无所求,赶紧娶妻,生下孙子孙女后,她就可以安心了。 这一辈子,前半生大起大落,后半生美满幸福,她就这点要求。 秘书监卢谌、黄门侍郎许式则比较热切。 说不上有什么野心,但就是存着那么一点期盼,希望这桩婚事尽快完成一一在太常寺的操作下,其实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现在就只差最后一步,已然无法反悔。 许柳见到邵为他勘酒,立刻起身致谢,然后又一脸惶恐地坐下。 「陛下,若无意外,王导王茂弘必为丞相,总揽政事。」许柳收拾心情,回答道:「至于军务,实则赖于外州。” 「哪几处?」邵勋问道。 「淮阴、寿春、裹阳三处。」许柳说道:「淮阴、广陵之间,多为南下之徐泗流民军,乃祖士稚一手创建,众约三万。” 「寿春之兵,一为寿春、合肥之戍兵,一为江州兵。」 「襄阳便是荆州劲卒了。” 邵勋点了点头,南朝弄来弄去,在军事上基本就这个格局。 流民军拱卫建邺以北的淮泗流域,吴地大族也提供部分兵马及水师一一邵勋称之为「徐州集团」。 寿春那边就脱胎于东吴江州集团了。 此地在东吴时就出了很多大将,周瑜屯军的柴桑就在这一片。 孙权多次攻合肥,也从江州调兵一一邵勋称之为「江州集团」。 最西面的就是荆州了,以裹阳、南郡、江夏、江陵、武昌等地为基本盘,水陆皆有,邵勋称之为「荆州集团」。 三大集团之外,其实还有江东豪族兵马以及屯于建邺左近的部队,其中相当一部分是青徐豫三州流民军,不过都不一定是第一代流民了,很多少年就出生在吴地,但在江东政治语境中,他们仍是「流民」,通过侨置州郡来缓慢地安置。 这些军事集团哪家强呢?现在不好说。 历史上前期脱颖而出的是荆州集团。 这支以荆州本土士兵及流寓而至的关西精壮编练而成的部队,因为长期与北朝作战,经验丰富,战斗力强劲。 桓温北伐时,自江陵出师,步骑四万人,主力便是荆州集团兵马了。 在这个时空,邵勋仔细研究过南阳发来的军报,认为南朝最强的其实还是荆州集团。 谁能想到,二十多年前张昌在荆州叛乱,荆州世兵乃至宛城世兵不堪一击,数次为其击败,死了不少大将甚至宗王。 但在刘弘收拾世兵余烬,安置关西流民,再征发豪族、蛮侗丁壮后,又重新编练出了一支可战之军。 建邺方面对其也非常支持,苦心打造,战斗力与日俱增,已经成了南朝最重要的支柱。 与荆州兵相比,所谓的北府兵还没到冒头的时候,不过因为离建邺近,青徐流民军总会更受重视,再加上荆州遥远,叛乱风险较大,超过荆州兵是早晚之事。 现在需要把北府军提前扼杀,至少重创,将来也会更方便一些。 想到这里,邵勋问道:「屯于建邺附近的兵马,由何人统领?” 「之前是刘琨。」许柳说道:「刘琨北上之后,听闻要交给山遐山彦林。」 「山遐何许人也?」邵勋问道。 「山遐乃山涛之孙、山简之子,性情刚猛,为余姚令之时,以豪族多挟藏户口为由,大肆清理,得万余口。」许柳说道:「余姚豪强虞喜藏户甚多,山遐欲捕杀之,余姚父老以喜‘有高节, 不宜屈辱’为由阻挠,县兵竟不能捕。」 「余姚豪族又以山遐营建县舍为由,构陷其罪。会稽内史问之,遐乞留任百日,将未竟之事完成,不许,遂坐罪免官。” 卧槽!竹林七贤的后人,名气极大,居然和一个县的地头蛇斗得有来有回,最后还被构陷赶走了。 若非他名士之后,又是南渡高门的身份,可能已经被余姚豪族弄死了。 邵勋倒对此人起了几分好感。 勇士啊! 可惜你没有一个很好的环境,若在我这边,你放心大胆查,老子为你撑腰。 「山遐既已免官,为何又骤掌大权?」邵勋问道。 「山遐从侄女为王太子司马衷之正妃,此乃外戚,一飞冲天寻常事也。」许柳有些羡慕地说道:「山氏诸子皆才具平平,唯山遐勇于任事,前番查余姚户口多半也是司马睿、王导等人授意, 发现走不通之后便收手了。这会时过境迁,拔之正合适。」 邵勋思索了一会。 这可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司马绍若不死,太子之位是他的,那么他的妻族外戚定然执掌大权,比如历史上的庾亮。 但他死了。而司马衷本来就很得司马睿喜爱,一度想立他为世子,这会当上太子顺理成章,而太子妃山氏的家族就乘风而起了。 不知不觉间,庾文君成了他宠爱的小娇妻,亮子也为他扛活,建邺风云变幻,走上历史的岔道或许未必是岔道,十八岁的司马衷若没跟祖渺北伐石勒,也不至于几个月内突然暴毙身亡一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病死、战死或者其他什么死法一概不知,只知道他死了。 「陛下,晋太子妃山氏乃羊羊彭祖外甥女。」许柳又道。 邵勋这次是真的无语了。 你们要不要这么会编织关系网啊? 南晋、北梁,权贵阶层关系盘根错节,让人惊叹不已。 若此时司马睿形势占优,邵勋怀疑他治下的官员军将也会与对面大范围暗通款曲。 「河内山氏———」 他叹了口气,道:「西巡之时,朕会带上山世回,再和羊彭祖好好说道说道。至于你一—」 许柳神色一正。 「早些回去吧,联络忠义之士。」邵勋说道:「一旦时机成熟,立刻起事,朕会遣大军接应。 「臣遵旨。」许柳大喜。 「仪祖(许式),敢不敢随季祖南下?」邵勋看向许式,问道。 他不太敢。 但话到这份上了,只能硬着头皮道:「臣遵旨。」 邵勋很快又看向邵,问道:「获郎,你敢不敢南下?「 邵震惊了。 「陛下。」卢薰下意识抓住了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邵勋轻抚其手背,看向儿子,道:「瞧你那熊样。为父让你去谯郡,又不是让你去建邺。」 邵脸色稍安,躬身行礼道:「儿—————臣遵旨。” 「带上你的王府僚属吧,让他们给你出出主意。」邵勋说道:「你三叔也会跟着南下。记住了,王府属官可以建言,但你要学会自己做决断。」 「是。」邵心神渐渐归位,沉声应道。 邵勋最后看向祖应,笑道:「士宁,我儿如何?可配汝女?」 祖应淡淡地笑了笑,道:「楚王丰神俊朗,又勇于任事,实乃佳配。” 邵勋大悦,又看向儿子,笑道:「郎,若做不出成绩,就别回来成婚了。士宁之女在洛阳名声不小,爱慕之人不知凡几,我看你也别耽误人家了。” 邵面红耳赤,只道:「儿一定会办成此事。」 卢薰轻轻拍打了下邵勋的手,似是责怪他吓唬儿子。 邵勋哈哈大笑,道:「趁雪饮酒,快哉。来,正事已毕,今夜但痛饮而已。” 第三十四章 面见(上) 停!」武士拈弓搭箭,大喝一声。 而说话之间,一支羽箭飞了出去,没入残雪之中,箭羽震颤不休。 正往北奔行的百余人吓了一跳, 很快,二十余丁壮上前。 大部分人拄着长矛,少数人持有弓刀。 最强壮的七八个还身着皮甲,看起来有两下子,应是上过阵。 「都是乡党,莫要动手。」一中年人策马上前,用谯沛口音大喊道。 本地人?挎弓武士与同袍面面相,稍稍放下了点戒心。 「尔等何人,从何而来?」武士大声问道。 远处的坞堡之内,钟声不断,显然堡主在集结兵马了,很快就可以增援过来。 作为与吴兵相持第一线,这些坞堡的军事素养还是可以的,一般性的中小规模战斗都可以胜任,反应也非常快一一反应不快的都没了。 而大梁朝廷在这片的政策基本就是本地人守本地,尽可能不占用朝廷的资源,因此默许他们在地方上坐大,甚至委任豪族子弟为官。 比如前谯国内史、现谯郡太守桓宣就出身「人(县)桓氏」,乃地方上一个中等士族,日子过得不好不坏,虽没有进入中枢,但在前任太守因为被吴兵攻入郡内且地方上发生叛乱而免官之后,人桓氏就已经是谯郡数一数二的家族,仅次于夏侯氏。 「我乃桓公部曲将,奉命北返,收拾家业。」来人大声道。 一听「桓」这个姓,这些坞堡民们就菊花一紧。 武士顿了顿,复问道:「哪个桓?” 「龙亢桓。」来人回道。 「我道是谁,原来是渡江那个。」身后已经有数百人集结而至,武士胆气陡增,大笑道:「几以为是桓府君亲族。」 众人一听并非太守族人,也松了口气,纷纷叫道:「还有女人!抓了当奴婢!」 「对!吴兵能抓谯人,谯人如何抓不得吴兵?」 吵吵之下,抽刀出鞘之声此起彼伏,足见双方往日里积怨之深。 「慢!」数十骑踏雪而来,远远停了下来,领头的名叫张平的坞堡主伸手阻止道。 说完,又对身侧一人低声道:「屠各,你引五十骑绕后,盯着点,但不要擅自出手。」 名叫「屠各」之人领命而去,带着五十骑,远远兜向侧翼,并将角弓拿了出来,典型的匈奴轻骑兵战法。 五十骑绕行之后,来人这边一阵慌乱, 张平稳稳坐于马背之上,静静看着对面慌乱的模样。 许久之后,见五十骑并没有发动进攻的意思,他们终于安静了下来。 「来个能说话的?」不知道什么缘故,张平这个脾气暴躁、杀人如麻之辈居然没第一时间动手,而是和和气气地说道。 对面阵中一人上前,长揖一礼,道:「事关机密,将军可否私下叙话?」 「君何姓?」张平问道。 「桓。」 「好!」张平点了点头,翻身下马,步行向西。 此人亦步行而西。 两人走出去二十余步后,停了下来。 「相(县)人桓抚见过将军。」桓抚又施一礼,道。 听到「桓抚」这个名字后,张平心下大定。 楚王殿下坐镇谯城,遣人至此,令其接应祖渺司马桓抚至谯城。 张平何时见过如此大人物?接到命令后不敢怠慢,天天派人在淮水一带巡视,总算见着了。 只要他把桓抚一行人安全带到谯城,便有可能得到桓宣桓府君甚至楚王的赞赏。 这个买卖值得做! ****** 一行人很快被送到了一个坞堡内。 领头的几位官员甚至被安排了不错的屋舍。但你懂得,有些人平日里住着大庄园,娇妻美婢伺候着,如何习惯坞堡那狭窄、潮湿、阴冷的小房间? 这不,祖渺幕府解散前的参军殷义就不满了。 他一点没有寄人篱下的自觉,且这么多年一直看不起兵家子。 张平将自己家人住的屋舍让了出来,殷义一见便骂道:「此舍只堪作马既!」 张平听了,额头隐隐露出青筋。 他的子弟家人也对殷义怒目而视。 「住口!」桓抚扭头看了下殷义,喝道:「我等来此乃谋大事,非为享乐。「 殷义被这么一骂,怒气上涌,好悬才忍住了。 桓抚是司马,他只是个参军,级别不一样。 祖士稚死后,祖士少实际掌握兵权,就目前看来,桓抚依旧受信任,而他殷义则有点要被扫地出门的意思了,地位差距比以前更大了。 尔母婢!待去了洛阳,见着族人,便要你等好看。 我族侄女可是大梁天子宠妃,看你们将来要不要巴结我! 「张将军,不知龙亢桓氏老宅如何了?」桓抚问道。 「君不是相人么?」张平问道。 「帮桓公问问。」桓抚答道相县桓氏是后汉经学家桓谭后人。 龙亢桓氏则是后汉帝师桓荣后人,家族精研《尚书》,乃经学世家。 县桓氏则是曹魏太常桓阶后人,祖上原籍长沙,后迁至县。 如果说相县桓氏、龙亢桓氏还有点亲戚关系的话,县桓氏就真的是外人了。 「桓公渡江后,此宅为人所据。后吴兵打来,他们似被击破,四散而走。」张平说道:「据我所知,直到去年中,桓公庄宅已经无人居住。吴兵曾放过一把火,屋垣倾颓,怕是已无几间完整的屋舍了。」 「至于农田,多半荒废。偶尔有人去放牧牛羊,也是放完就走。那边离淮水太近了,容易为吴人劫掠。” 「其实整个谯郡现在不缺地,只缺人。两军相持这么多年,伤损太大了。」 「多谢告知。」桓抚行了一礼,道。 张平摆了摆手,道:「楚王殿下已至谯城。我观诸君颇为疲累,今日便休整一番,明日一早北上,如何?」 「可。」桓抚应道。 二人说话间,坞堡民们已在大院中支起炊具,为新来的一百多人准备饭食。 「怎么来了这么多人?男男女女不下百人?」张平指着一行人,好奇道。 桓抚面现郝色,道:「多为龙亢桓氏子弟、部曲、奴婢,来收拾老宅的。” 张平一听就明白了,遂问道:「茂伦公(桓彝)在建邺官居何职?」 「中书郎。」桓抚答道。 「此职何掌?」 桓抚沉默片刻,道:「编修国史。」 不过,建邺有传闻,桓彝有可能调任尚书吏部郎,但还没有尘埃落定的事情,桓抚不想多说。 再者,江左的制度有点奇怪,开始杂曹魏时期存在、大晋朝早已改革的制度。 比如曹魏置尚书郎中(九品制之第六品)二十五人,分任诸曹从事,协助主官处理事务。 而江左台阁现在就有二十余曹,分到中书省的就是中书郎,分到尚书省吏部的就是尚书吏部郎。 前者没什么实权,编修国史而已,后者却是一个实权衙署,在五品以下官员的选任中,有一定的建议权。 但说实话,都不是什么大官,还不如外放当个太守呢。 张平不知道内情,但听到「编修国史」四个字就明白了,合着完全没什么权力啊。 这纯属是在江东干得不顺心,于是又试探着投向北方。 桓彝一定非常关注桓抚的动向,好决定自己下一步的动作。 这些人啊! 「这(huo)坑坑洼洼,煮点肉也这么慢,到晚上能煮熟不?」殷义的声音又在院中响起:「还不如熔了做成兵器。 张平闻言,站到殷义身前,道:「古有诸侯问鼎之轻重。今天下方平,君便欲碎此鼎耶?「 殷义冷笑道:「待我去了洛阳,见得族人,便碎你头,看你还惜不惜此鼎!」 张平勃然大怒,刷地一声抽出佩刀。 桓抚连忙按住了他的手,低声道:「息怒。此人乃殷淑妃族叔,为人张狂,勿要和他一般见识。我这就带他走,连夜去谯城。” 张平听到「殷淑妃」三字时,清醒了一些,连续深呼吸数次后,终于压下了那股杀人的冲动。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响起。 张平寻声望去,却见一跟随桓抚而来的少年卯足了劲,狠狠甩了殷义一巴掌,直接将人打懵了。 张平心下大爽,怒气消了很多,遂问道:「此何人?」 桓抚犹豫片刻,凑到张平耳边,低声道:「此为桓公长子温。」 「真少年英雄也。」张平击掌赞叹道,旋又想起桓温的身份,暗道桓彝比他想象得还要有决断力,居然已经下定决心了。 其实想想也是。 桓彝并不是什么甘于寂寞之人。 作为刑家之后,不知道多么渴望再造家族辉煌呢一一本地人都知道,桓彝就是当年被诛三族的曹魏大司农桓范之子桓楷(在逃)的后人,虽然他没看过桓氏的族谱。 及至国朝,赵王伦位,桓彝投奔齐王司马冏,事败后逃回家。 沉淀一段时间后,复投司马睿,并随之举族渡江,可惜看样子没受什么重用。 想到这里,张平居然有点可怜桓彝了。 两次出手,都没跟对人— 桓温打完殷义后,让自家部曲将其看押起来。 殷义反复叫骂、威胁,桓温不为所动,只道:「此时揍你,你也只有生受着,叫骂何益?徒增苦痛耳。你若想报复,我便随你去洛阳走一遭,又如何? 1 殷义被惊呆了,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怕挨打,只能用愤恨的眼神看向桓温,心想该如何找回场子。 桓抚叹了口气,吩咐道:「用完饭食就走。」 说罢,看向桓温,有些忧虑,思着得将他带到谯城,若能得楚王青睐,便不惧小人报复了。 天色将暗之时,众人终填饱了饥肠。 桓抚向张平深施一礼,带着十余人告辞离去,剩下百人则往桓氏老宅而去。 正月底,桓抚一行人抵达了谯县。 太守桓宣陪着鲁王邵、楚王邵挂,在太守府召见桓抚、桓温、殷义三人。 第三十五章 面见(下) 二月第一天,春播尚未开始,谯县夏侯氏庄园外,僮仆们刚刚结束一次操练这是本月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操练, 明天要过社日节,因在农历二月二前后,故称「春社节」。 春社过后,就要农忙了。 去年种了冬小麦的没那么忙,但也要被召集起来疏浚河道、开挖沟渠,以利农业灌溉。 去年没种冬小麦的更多一些,春种粟,八月收。也有极少数人种春小麦,但说实话,小麦这种食物还处于大范围普及阶段,若非官府强力推行,光靠其自然演进,两百年内都不一定有此景象。 当天下午,楚王府中尉盖厚率百骑自左国苑驰至。 他们一人三马,甲具齐全,马粗长得可当旗杆,出现在夏侯庄园外时,立刻引起了轰动。 不愧是幽州突骑之乡,人和马都不缺,只要能准备齐全这一百人的甲胄、器械,组建具装甲骑并不困难。 盖厚抵达时,邵亲出庄园迎接, 桓宣、桓抚、桓温、殷义四人跟在后面,同样见到了这一幕。 「具装甲骑。」桓宣见了叹息道:「众皆言建此军不值得,然若两军阵列厮杀,苦战良久,队形散乱之时,骤然杀出,或有奇效。」 「昔年洛阳石桥之战,成都王司马颖前军就为洛阳精骑击溃。」桓抚说道:「不过,彼时骑军能直冲步军,现在却冲不得了。」 「我若得此军,建功立业寻常事也。」桓温看着那上百精骑,有些羡慕。 当步兵苦战多时,体力大亏,伤亡惨重,士气低落时,无需多,一百具装甲骑冲杀过来,就有极大可能奠定胜局。 少年人有建功立业、彪炳史册的梦想,桓温功利心尤甚,非常渴望名留青史「你一介降人,无根无基。」殷义笑道:「昨日殿下都未曾和你说话,你要等到几时才能领军?兵书都扔了吧,没用了。」 桓温凑近了,低声道:「殿下就在此间,你说我敢不敢打你?」 殷义下意识后退一步,旋又想起桓温在恐吓他而已,脸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白桓温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道:「竖子!」 刚退回原位,眼角余光到一人正看着他,仔细一瞧,却是鲁王邵。 那目光让他很不舒服。 这个鲁王不知道怎么回事,站在一地,天然就不是主角,而是习惯把主位让给别人,自己在一旁默默观察。 目光不阴冷,但非常复杂,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总之让人很不舒服。 这是个怪人。 「让儿郎们吃顿好的。」楚王的声音自前方传来。 嗯,有点故作此态,显然平日里不太习惯说这些话。 换当今天子过来,做这些事应该更加自然,更加驾轻就熟。 「谢殿下恩赏。」盖厚一声招呼,让众军入了庄园,找地方屯驻。 邵则转过身来,刚想说些什么,又对邵行了一礼,道:「三叔———” 「你来,我看着。」邵简略说道。 「哦,好。」邵干笑一声,道:「昨夜匆匆一唔,未及细说,今日便在这林深水秀之地,好好计议一番。」 说罢,当先入内,众人紧随其后。 ****** 今日天气不错,无风,阳光明媚。 夏侯庄园后院亭中,摆放了十余案几邵、邵并坐上首。 太守桓宣、楚王师崔悦、友鲜于屈、文学郦怀、中尉盖厚等人分据下首。 祖渺妻弟许柳、司马桓抚、参军殷又以及桓彝长子桓温敬陪后座。 主人家只露了一次面,为在座诸人点燃了熏香,上了酒食,略略说了几句话,便识趣离开了。 亭前的草地上铺满了地毯乐人坐在两侧,开始演奏。未几,一队舞姬而至,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邵面无表情,并不怎么饮酒,只静静看着。 邵微微有些志忘,不过很快便沉浸进去了。 今日这个氛围,很好嘛。 在父亲身边,闷都闷死了,钱也没得花,全靠娘亲接济。 现在娘亲也没钱了,又靠舅家进奉,成婚后还得靠妻家,直到他能从食邑收到税为止。 说句不怕人笑话的事,父亲第一次用西域香药,叹息「过了、过了」,连带着他们兄弟几个也没过上多好的日子。 还是出来舒服,没人管,一一三叔? 邵下意识看了眼邵。 邵泰然自若,道:「侄今日为何举止失措?何为大事,何为小事?大事办好,小事不值一提。」 说罢,便不再多言。 邵心下稍安,道:「今日与诸君高会,实乃幸事,先饮一杯。」 众人闻言,纷纷举杯痛饮。 随后便谈些风花雪月之事,主要是王府众人挑头,其他人凑趣说上几句。 一曲舞罢,邵挥了挥手,令乐人、舞姬散去,然后平静了下心绪, 道:「后方那位着白袍者可是桓公长男?」 「桓温拜见殿下。」桓温跪坐于案几下,拜道。 「果有几分意气。」邵笑道:「孤最爱这等少年豪雄了。」 桓温听了面色如常,殷又却脸色一白。 他再嚣张,也不能当着楚王的面嚣张。 他再看不起兵家子,也不能当场表现出来。 桓温这人眼看着要走武人之途,自甘堕落,以后有的是机会整治。 「听闻茂伦公和庾公有旧?」邵又问道。 此言一出,众人都看向桓温,看他怎么回答。 桓温沉默片刻,答道:「昔年桓豹为羊公(羊瑾,羊献容祖父)主簿,家父往返洛阳、谯国之间,多次途经颍川,和庾氏众人相识。」 邵微微偏首,看向三叔。 邵道:「司马冏秉政时,桓豹为御史,奏事未先经齐王府,遂遭遣斥,丢官去职。时桓彝为豫州主簿,后为冏之骑都尉。」 邵连连点头,三叔知道得就是多。 「庾公在颖川守孝,君可要去拜访?」邵看向桓温,问道。 桓温没有犹豫,道:「仆携有家父书信,自要往颍川一行。」 桓抚看了眼桓温,暗道他早就打定主意了。 殷义则暗暗叫苦。 桓温只打了他一巴掌,庾亮若来,怕是连打带端,这场子是找不回来了。 殷氏也得听庾氏的啊! 邵则有些可惜。 桓温一介少年,对他来说,王府属吏是一个非常好的进仕之途。 这些官主要看亲王本人的意见,中下级官员直接自己招募了,都无需过吏部。 高级官员需要报吏部,但也只是走个过场。 最关键的是,王府属官是正经职官,普遍在五品到九品之间,将来出任他职,这个品级就可以作为参考。 桓温虽然白身一个,但也不愿投他,看样子居然要走庾亮的门路,投奔秦王府? 他没有继续招揽的兴趣了,还是燕人贴心。 于是,他开始进入正题,道:「桓司马,建邺朝廷那边可下达移屯军令?」 「尚未。」桓抚立刻回道:「我等渡淮之时,收到广陵快马来报,建邺群臣二次劝进,请司马睿登皇帝位,睿复拒之。于是乎,江南诸郡频献祥瑞,以此彰显司马睿治下升平之世。」 「如此看来,第三次劝进很快了?」邵问道。 「多半在二月间了。」桓抚说道;「司马睿此人,故示宽仁,矫揉造作,恨不得群臣泣血撞柱,宗室齐表忠心,方才勉力进位。」 邵又看向三叔。 「睿,宗室疏属。」邵惜字如金道邵明白了。 司马睿在宗室里都算血缘比较偏远的,这是非常大的劣势。 前普惠帝开始,怎么着都要在司马炎子孙中找人当太子、太弟。 当年司马越弑君,却不敢登基称帝,因为他是司马道一脉后人。 所以司马睿需要群臣、宗室个个表态、人人过关,且让他们三番五次劝进, 最后全都下不了船,一个都别想跑。 此人表面纯良,实则没那么简单,心也是黑的。 邵回过神来,又看向桓抚,道:「刘琨在做什么?」 「刘越石三天两头拉拢军中将校,分祖将军之势。」桓抚说道:「据传闻, 祖将军可能要出任淮南太守,所部军士也将西调,免得他们在徐州为乱。」 「军士家人、田宅都在徐州吧?」邵问道。 桓抚微微有些惊讶,道:「是。」 能问出军士亲人、家产在哪里这种事,说明楚王并非高高在上、不通实务之人你换个士族子弟,他不一定想得出这种细节。 「士少将军威望如何?对帐下军士可有恩义?」邵追问道。 「昔年士稚将军于淮阴收拢流民- 一「孤问的是祖士少。」邵说道。 「亦有恩义。」桓抚被问得有点冒汗了。 邵看了殷义一眼,不置可否。 士兵们的家产、亲眷都在徐州,要让他们提着脑袋跟你在外地造反,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祖士少将以何由举事?」邵挂继续问道。 「生造谣言便是。」桓抚说道:「随后便以祖氏部曲私兵为基,裹挟他人向军士们宣扬打回徐州,如此则一呼百应。」 邵又要扭头看三叔了。 邵咳嗽了下,用平静的目光看向侄子。 邵生生止住了找「场外援助」的冲动,思虑片刻后,说道:「若真打回徐州,多半全军覆没。不若袭占淮南,以迎王师。军士们若不满,可先散府库金帛为赏,安抚其心。待王师大至,则胜算更大。君便如此回应祖士少。」 说完,心砰砰直跳。 他第一次做这么重大的决定,手心都冒汗了。 「三叔——.—」邵看向邵。 「袭占整个淮南不容易,分兵之下,恐为晋兵各个击破。不若只占要戍,死守待援。」邵说道。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算是破例了。 「三叔说得是,侄思虑不周。」邵报颜道。 他自觉今天表现不太好,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桓抚等人却对他评价不错,至少没有眼高手低的毛病。 听闻他才十九岁,历事不过两三年,相当不错了。 就连桓温都不由得多看了邵两眼。 「就依此议。」邵平复心情后,说道:「朝廷正在调集精兵,不动则已, 一动必须成功。」 说完,正准备起身离去,却觉得好像有什么应该说的话忘了。 募然,他想起来了,道:「孤之正妃乃士少将军侄女,今后便是一家人。举事之时,勿要相疑。孤绝不负祖氏,大梁绝不负祖氏,君等皆有富贵。” 散会之后,邵避开旁人,凑到邵身边,轻声问道:「三叔,侄今日如何?」 「尚可。你才十九岁。」邵说道。 「比之父亲若何?」 邵难得笑了,道:「二兄十九岁时已名震天下,司马越不能制。” 邵汕山一笑,道:「我还得历练几年。」 第三十六章 居丧之人 谯城之会后,一行人便各自散去。 许柳、桓抚等人潜回吴地。 其实也不算潜行了,人家就是大摇大摆回去的,向东绕行一下,走自家防区就是了。 令人称奇的是,殷义居然没去洛阳,而是跟着桓抚走了。 邵继续回左国苑。三四月份牧草返青之后,北上平城公干一段时间。 邵则回洛阳,继续执掌大理寺以及调教他钟爱的「酷吏团队」。 桓温先回了趟龙亢老宅,复至颖川,拜会庾亮。 庾亮正蹲在鄢陵老宅之中,每日闲得蛋疼,得知有客拜访,还是故人之子, 喜不自胜。 不过,居丧期间,你若是大办酒席、听乐赏舞,传出去之后肯定不美。 而且,理论上来说也不能接待客人,只不过这条不是很严格。 但庾亮还是很注意。 二月十五,入夜之后,他派人将桓温请到了居丧住的草棚之内,前汲郡太守庾怪、洛阳令庾冰、大将军府仓曹令史庾条、梁县尉庾翼四人皆在。 庾琛后,庾家五人众被「一锅端」,通通回家居丧,损失惨重。 五人之中,最大的庾亮已经四十了,最小的庾翼才二十四岁。 因庾琛逝还不满一年,兄弟五人都住在草棚之内,生活简朴,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 当然,你也可以不这么做。 这是魏晋! 不在丧期做点出格的事情,展现狂放不羁的态度,算什么士人? 不过庾亮终究是居父丧,不是叔父、叔母丧一一亲叔父、伯父丧需服十四个月,叔母、伯母只需一个「小功」,即五个月。 叔父丧、伯父丧可以有变通的办法,甚至可以丧中「拜时」成婚,即不举办婚礼,拜舅姑即可,这是朝廷与士人之间的「默契」,毕竟有些「良缘」实在太难得了,急于嫁娶,没办法。 另外,亲爹死了,服丧三年,叔父、伯父再死,服丧十四个月,还有母亲、 叔母、伯母接踵而至,运气差的真的吃不消,所以一般只有父丧、母丧严格执行,其他都可以变通一一但这也是有争议的,你要做好被人攻许的思想准备。 庾亮兄弟是一点变通的办法都没有,只能在家「清心寡欲」,「静心哀思」 桓温的到来,倒是让他死水一滩的生活起了点波澜。 「君可有表字?」庾亮睁着一双夜猫子般亮晶晶的大眼,直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白天睡得太多了,晚上睡不着。 四兄弟坐在昏黄的油灯下,默默打量着他。 「渡江前家父为我取字曰‘元子’。」桓温说道。 「茂伦真是图省事。」庾亮笑道:「一别经年,他在建邺可好?」 桓温是长子,可不就是元子么? 「不太好,甚是想念明公。」桓温说道。 「哦?既如此,当年我劝他留下来,为何不愿?」庾亮问道。 「既已入镇东幕府,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桓温说道:「便如明公侍奉陛下至今,未曾改易一般。」 庾亮笑了笑,揭过了这个话题,又问道:「元子你欲从军?」 「正是。还望明公成全。」桓温起身一拜,恳切道。 「元子,汝经学传家,为何想做武人呢?」庾亮有些不解:「北地虽然风气有异,但你要说兵家子地位比士人高,那也是骗人的。你入了兵家,你子孙可就要被人戏称‘将种’了。」 司马炎没打过仗,不一样被自己妃子称为「将种」?一旦入了此门,三代之内难以洗脱,庾亮是要桓温好好考虑一一自小习练武艺没什么,可以称为君子六艺,但从军打仗就是另一回事了。 「天下尚未归于一统,武人有建功立业之机,不得不剑走偏锋。」桓温说道。 此话一出,庾亮算是有点了解桓温的性情了。 经学世家出身的子弟,在如今的风气下投身军旅,不可谓代价不大,不可谓不是一场豪赌。 「元子这么说,是觉得以文官入仕没什么机会了?」庾亮淡淡说道。 「一步慢,步步慢。」桓温说道。 庾亮暗道你是多看不起我。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桓温说的话有一定道理。 作为一派势力的领袖,最忌讳赏罚不公。桓温若寸功未立,如何提拔呢? 对这个天下来说,文臣立功的机会已经很少了,桓温想从军也不是不可以理解。更何况,桓彝书信里提到,元子性喜动,从小喜欢读豪侠志士传略,不是当文臣的料。 「你要想从军也不是不可以。」想通了之后,庾亮也不再强求,但又忍不住问道:「可曾读过兵书?」 「自小通读。」 「带过兵吗?」 「带过自家庄客操练?」 「多少人?」 「千余人。」 庾亮叹了口气。只有带兵一千的经验,还没上阵打过仗。 说难听点,他在广成泽当「典狱长」的时候,最多时都指挥过几千人,更别说他去徐州之后,组织过更大规模的战争一一胜负结果先不论,至少庾亮也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战争经验算得上丰富, 「可曾研习过今上历次大战?」庾亮问道。 「有所耳闻。」 「可知河阳筑城之战?」 「略知一二。 「此战换你来打,怎么打?」 「持重而行,能胜则打,不能胜则保全实力为上。」桓温沉吟片刻,说道。 「那要打到什么时候?」庾亮忍不住问道。 「明公难道不知此仗精髓在于提振威望?」桓温不服,少年意气上来,侃侃而谈:「打赢了自无二话。若战败,则威望大损,异日行禅代之事,恐有为难之处。」 庾亮听了有些失望,道:「我固非良将,但总觉得你缺少一种气度。」 桓温疑惑地看过去。 「说不清。」庾亮摇头道:「遮马堤之战那个雷雨夜,天子亲率精兵渡河北上,喊出‘拔匈奴之地,置之中华’,这种事我觉得你做不到。你想得太多,便会患得患失,反而不容易打赢。」 「气度——」桓温仔细咀嚼着这个词。 他才十七岁,纵熟读兵书,却也难以理解这两个字。 见桓温还能听得进去,庾亮笑了,说道:「当大将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元子,不如你去度田吧,陛下对此大为光火,一大批人要丢官去职,你到田曹领个小官,度一县之田,倒也不是不能安排。」 「仆还是想从军,望明公成全。」桓温坚持道。 「罢了,不勉强你。」庾亮叹了口气,道:「我写一封信,你带去秦州,面见温泰真,请他安排吧。天子要西巡了,或有机会。」 「可是要攻伐凉州?」桓温问道。 「或许还有杨难敌。」庾亮说道:「也别问东问西了,你才十七岁,要学的多着呢。」 庾亮想起了自己十七岁时被天子「支配」、「捶打」的恐惧,当时觉得苦, 现在只会会心一笑。 他和天子的情分,哪是外人能理解的?我闯再大的祸,天子都会原谅我—— 又说了一会话后,桓温被带到农庄歇宿。 庾亮则看向几个兄弟,问道:「桓茂伦之子,如何?」 「才十七岁,哪看得出来。」庾摇头道:「此人有招揽的必要么?」 「故人之子,照拂一下罢了。」庾亮说道。 他确实没对桓温多重视,只不过看在桓彝的面子上,抽出时间亲自见个面, 考较、指点一番罢了。 「兄长,桓元子还是可以一用的。」庾冰说道:「今汝颍士人,文臣多而武将少。桓元子出身经学世家,才学自然是不差的,又愿意当兵家子,颇为少见。 若将来立了战功,还可转文臣,为兄长臂助。」 「那还不如让他投奔秦王府,当个小吏。」庾条说道。 「他来晚了,没合适的官位了。」庾翼道:「若有了战功,再转秦王府,或许更妥当。秦王食邑在扶风,需得有人帮他收取租赋。当地胡人众多,不容易啊。」 庾亮突然站起身,有些烦躁。 虽然说出去有点不孝,但他被困在这个小草庐内,自觉非常憋屈。 别人都在大展拳脚,他只能在一旁看着,久而久之,真不是什么好事。 还要一年多才能「出狱」!急! 如果不是怕人非议,他这会都想请求起复了,唉。 「天子何日起行?」他看向庾,问道。 庾怪负责对外联络一一当然是私下里一一与朝中很多人有接触,此时回道:「也就半月之内了。」 「这么快?」 「上郡、冯翊又有叛乱。」庾说道:「侯飞虎已率义从、落雁二军过蒲津关了,为此事,天子决意提前西巡。」 「巡」的核心是宣示天威,其中自然包括镇压叛乱。 「何人留守洛阳?」 「应是陈有根了。」 「张硕呢?」 「这便是奇怪之处了。」庾说道:「张硕竟然率军南下了。」 庾亮一惬。 他感觉自己被封锁消息了,肯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说不得,便是去年年底朝中重臣商议拉拢祖约之事了。 想到这里,庾亮便有些怅然,都忘掉我了吗? 「我要写封信,二弟,你遣人送至秦王府。」庾亮坐了回去,不甘心地说道。 「写什么?」庾怪下意识问道。 「此番西巡,陛下或至扶风,大军威压之下,可从速清丈食邑田亩、户口。」庾亮说道:「这事若能办好,好处享用不尽。」 第三十七章 西巡 野王城外,春播早已完毕。 彭陵带着五百兵,来到了沁水西岸的邸阁旁,监督役徒领取资粮。 河对岸是平坦的草地,此时已长出点点嫩芽,让人看得赏心悦目。 草地再过去则是大片农田,麦苗长势良好,似乎预示着今岁是个大稔之年一一即便运气稍差,也是个平年。 太守陆荣、郡丞韦(i&o)二人站在草场、农田的交界处,指指点点。 陆荣是天子门生,早年从军,后转文,从一县佐吏干起,及至河内太守,为天子守着这个夹在洛阳、上党之间的锁钥之地。 韦的底细也被大家知晓了。 他是刘汉黄门侍郎,入本朝连降好几级,还被调离了长安,到野王担任河内郡丞。 不过彭陵还是很承他情的。盖因韦在野王开了家私学,由其子侄教授文学,彭陵二子就在这间私学内读书。 这样一种情况下,他不好意思再骂韦, 东方天际边,隐隐约约有座庄园。 庄园内开出了一支队伍,看人数在五百上下,清一色的壮丁,赶着牛马大车,甚至还有驴骤等驮兽,浩浩荡荡,渡河西进、南下。 待行至渡口附近时,领头一人下马,拜伏于地。 彭陵擦了擦眼睛,仔细一看,原来是张家的张安。 这个张家在大晋朝那会还算有名,河内平皋人,后迁至野王。 族中出了个张春华,嫁给司马懿为妻,司马炎开国后被追封为皇后。 当然,听闻在后汉年间家世更不得了,连续出了司徒、太尉,二世三公。 既是同乡,又是豪门,河内张氏与司马氏联姻就很正常了。 不过,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张氏在大普朝六十年「太平盛世」逐步走衰,还不如汉末那会呢。 及至晋末,河内被王弥、石勒、刘雅等人轮番占据,张氏虽勉力自保,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大梁开国后,张家只有一两个子弟在外郡当个县级佐官,哪天重录谱,河内张氏可能沦落为寒门一一这坠落的速度有点快。 太守陆荣似乎没什么耐心,略略说了几句话后,便挥手让此人离开。 韦亦袖手立于一侧,没说话,只笑吟吟地看着张安。 司马懿秉政那会,韦氏能这样对待张氏吗?显然不能。 但现在可以了。 张安也不着恼,牵着马登船渡河,很快来到了西岸,见得邸阁这边的动静, 想了想又凑过来,大笑道:「竟然是彭官人,听闻你升幢主了,可喜可贺。” 新朝建立后,禁军也捞到了很多好处。 比如督伯、幢主都有官品了,前者是从九品,后者是正九品,这是魏晋以来从未有过的事。 也就是说,彭陵现在是官人了,而张安这个张春华的族人后裔则不是。 如果不考虑底蕴、名气、财富、部曲的话,彭陵和张安现在门当户对,让人笑掉大牙。 当然,实际生活中,又怎么可能不考虑这些因素呢? 一个家族的经营,不是一两代人就能成功的。即便河内张氏穷到饥一顿饱一顿,而彭陵升任六七品官,让别的家族选择联姻,也只会选穷困潦倒的张氏,而不是暴发户彭氏。 不过彭陵也不在乎就是了。 他没有太多的想法,见着张安时,只道:「别耽搁了,速速南下听令,天子不日西行,若失期了,你家这坞堡就得拆了。」 张安闻言,面色一变,不过很快又恢复正常,笑道:「彭幢主说得是,这就告辞。」 说罢,退回到了渡口边,等待自家坞堡民们把车马、役畜一一渡过河来。 野王城郊这一片,乡村错落有致,绵延出去很远。 张安静静看着,心情复杂难言。 这都是黑稍左营将士家人集中居住的地方,每家分个五十亩地,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 他们的丈夫、兄弟、儿子则在野王当兵,拱卫洛阳北大门。 这么一支军队的存在,已经深刻改变了河内的格局乃至风气。 目之所及,乡间顽童们拿着木棍,在河边打打闹闹,欢笑不已。 有些大孩子甚至一把住那些五六岁的小童,让他们拄着木棍列队。 这在旁人看起来可能想笑,但张安却笑不出来。 今日是流着鼻涕列阵的顽童,十年后就是粗通技艺的少年,二十年后就是合格的兵员了。边塞军镇若招募从军健儿,完全可以从他们中挑选。 只要真的有功名利禄可取,以方为单位计数的孩童中,总有人愿意去的。 一郡如此,扩大到整个天下,数万人唾手可得。 ****** 陆荣巡视一圈后,渡河回了西岸。 韦跟在身后,亦步亦趋。 「有时候真羡慕他们几个啊。」乡间小路之上,陆荣突生感慨。 韦眼珠一转,便明白什么意思了。 陆荣的资历之老,完全可以和王雀儿、金正比肩。 他们两个一为单于大都护,一为镇西将军,都不是陆荣这个太守能比的。 陆荣长子名叫陆新,可以入今年新开办的太学,也可以入武学。许是不甘心,陆荣将长子送进了梁县武学。 「罢了,都是陈年旧事。」陆荣又摇头道:「这把年纪了,还想那么多作甚。宪道,向北转输资粮之事,就由你担着了。」 「是。」韦应道。 天子要对西凉动兵了。 不出意外的话,一共三路人马。 北路军自阴山出发,绕行居延海,自北向南攻击。 这一路主要是拓跋鲜卑骑兵,但朝廷不可能一点人不派。 事实上,北路军由单于大都护王雀儿任统率,领高柳、武周二镇骑马步兵三千,由单于府参军桃豹统领; 岢岚、新兴、雁门、代四郡胡骑五千,由岢岚太守刘昭统领: 左骁骑卫骑军三千,并幽州突骑督一千五百,由左骁骑卫将军邵慎统领; 上党羯骑五千,因刘闰中随驾西行,不再出征,由部大麻秋统领: 最后便是拓跋代国骑军四万余,由辅相王丰统领: 全军计五万余骑,连带着放牧、扎营的老弱妇孺,总人数将超过六万,实力颇为可观了。 为此,朝廷下令调集绢二十万匹、粮三百万斛充作赏赐,输往平城。 绢由河南调集,粮食部分由太原、乐平、西河三郡就近调拨,部分由冀州输送,部分由河内、汲郡、荥阳、濮阳等地调发。 韦需要负责的就是本郡摊派到的三十万解粮豆的转输。 北路军之外,还有中路军、南路军。 中路军据说自安定出发。 刘粲入主关中时期,为经略西北,先后于安定郡下增设了三水(今宁夏同心县东)、朐衍(今陕西定边、宁夏盐池一带)、鹑阴(今甘肃白银市平川区水泉镇)三县。 其灭亡前一个月,又刚刚恢复了汉灵洲县一一因位于黄河沙洲之上,故曰「灵洲」,大抵位于今宁夏吴忠附近。 四县之中,三水、朐衍是匈奴征讨当地部落,令其归附后设立的。 鹑阴县位于黄河东岸。彼时刘汉与凉州有过小规模战争,主要在秦州陇西一带争夺,鹑阴是匈奴开辟的「第二战场」,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发挥作用,刘汉就灭亡了。 长安城破后,鹑阴县随酒泉王石武一起归降。石武复叛,鹑阴县未随之叛。 灵洲县则是匈奴向卑移山扩张的成果,是三水、朐衍设立后的进一步战果, 与鹑阴县类似,刘汉灭亡后归降。 但这四个县虽然派设了县令等官员,但当地基本仍是杂胡自治,只是名义上的臣服。 此番西征凉州,雍州、安定郡便在诸县征发丁壮,在鹑阴囤积资粮,作为中路军的出发地。 该路以护匈奴中郎将靳准为统帅,领京兆、北地、安定、扶风、始平等郡匈奴杂胡兵三万骑。 南路军毫无疑问自秦州陇西郡出发,北上直攻罕、金城,主力是金正辖下各部胡汉兵马,总计约万人,战时还会配属一部分天子扈从兵马给其指挥。 从去年到今年,足足囤积了半年的粮草军资。 三路大军齐头并进,王雀儿为北路统帅,靳准为中路统帅,金正为南路统帅天子驻踏萧关,总揽全局一一此为汉武帝西巡时所经之处。 从兵力构成上来看,大部分其实是驱使的杂胡兵马,另征调一部分府兵、禁军,真正的大梁精兵并不多,且多拱卫于天子身侧,顶多一部分人马参战罢了。 这一仗,以打促降,剿抚并用,击破西凉之后,大梁朝的声威必将更上一层楼,王朝基业愈发稳固。 韦这种降人不论,陆荣是真心希望取胜的,因为他的个人、家族荣辱早就和天子、和大梁绑在一处了。 甚至不仅仅是他,整个河内数千户黑稍左营将士家庭,以及分得田地、宅院的普通百姓,都不希望大梁战败。盖因无人希望自己的利益受损,没人愿意看到豪族反攻倒算。 二月底,洛阳城外的兵士、车马铺天盖地,粮草军资堆积如山,时机已经成熟了。 三月初一,大梁天子邵勋以王衍、褚、张宾、陈有根、糜晃、裴廓六人为留守「执政」,临时设「政事堂」。 天子西巡期间,诸般军政事务由政事堂六位执政会商,若有不决之事,由皇后庾文君裁决。 西巡结束之后,罢执政,政事堂裁撤。 毫无疑问,这是新朝雅政的一次预演。 第三十八章 重走宜阳路 老王家的金谷园已经处于半废弃状态很久了。 除了少许仆婢之外,几乎无人居住。 就连这些仆婢的存在,也是有原因的,除了日常洒扫之外,他们最主要的任务有四: 其一,定期收获庄园内的果蔬,卖钱! 其二,定期砍伐一些树木、枯枝,卖钱! 其三,定期开放水确,为洛阳士民磨面,赚钱! 其四,定期收拾牲畜栏内的大粪,卖钱! 只能说,郭夫人是商业鬼才,不放过任何一点赚钱的机会,如果有可能的话,王衍下班后都得被她支使去捡大粪。 反观老王,金谷园在他手里纯粹就是财务黑洞。 召集士人聚会,花钱! 移栽诸多名贵花木、运来假山奇石,花钱! 时不时把金谷园借给别人使用,消耗自己库存粮肉布帛及各种设施折旧,花钱! 今天老王又把金谷园借出来了,因为邵勋一家人西行之时,在这短暂停留一天,处理一项紧急事务。 没办法,才刚离京半天,消息就来了。 于是趁着离京不远,把军政要员们喊过来,商议一番。 「二月间,江东诸郡祥瑞频献,朕都不知道世间居然有如此多的祥瑞,司马睿治下是如此国泰民安。」邵勋笑道:「二月二十,司马睿接受群臣劝进,决意登皇帝位,这会大概在筹备登基典礼了。又或者,已经祭天称帝,改元大赦了席间坐了二十余人,外头还有两千亲军,金谷园内储备的干果、咸鱼、美酒被一车车拉出来,甚至还宰杀了不少牛羊,供这两千多人吃喝。 郭氏看着库房内飞速减少的物资,听着一头头牛羊被宰杀时的惨叫,黯然神伤。 偏偏王衍一点不在乎钱,还特意吩附把美酒佳着都拿出来,不能丢了他丞相的面子,让郭氏非常火大。 不过她是个场面人,虽然性情吝啬,喜欢从细微处抠钱,但从来没在外人面前下过丈夫的面子。 要花钱,那就花吧,就是有点心痛。 「虎头,你怎么离席了?多吃点啊,别让外人吃了。」郭氏轻抚外孙的脊背,说话间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虎头之前与王玄之子王贤去观赏石崇种的海棠花了。 王贤缅怀了一下绿珠绝色,虎头对此之以鼻,说石崇没见过漂亮女人。 表兄弟二人话不投机,遂半途分开。 此时见了郭氏,虎头规规矩矩行了一礼,道:「见过外祖母。」 郭氏见了虎头就高兴,道:「外间有小人说你不拘小节,我看都是胡乱中伤。」 虎头碘地笑了笑。 郭氏看了看前方围坐在毛毯上的君臣们,低声道:「梁奴都在听政,虎头你为何离席?军国大事,你就该多听听,多建言,让陛下知道你的才能。」 虎头连连点头,但就是不挪动脚步。 郭氏瞪了他一眼,叹着气离开了。 虎头嘿嘿一笑,耳边隐隐传来父亲的声音:「祖、刘二人屡次相争,已是势同水火。朕料司马睿登基后,必然将要分祖约之权。然江东可战之军不多,弃祖兵不用绝无可能。如此看来,祖约出任淮南太守之事已成必然。祖氏三万之众, 或被一分为二,乃至一分为三。传令下去——」 接下来便是张宾的声音。 他的中气没有父亲那么足,听起来就没那么清晰了,虎头只隐隐听到「太守」、「治寿春」、「囤积资粮」、「固守待援」等话语。 略一思索,他大概串起来了:张宾的意思是,淮南太守的治所在寿春,让祖约举城归顺,以待王师。 只不过,「囤积资粮」何意?难道是寿春周围河道纵横,利于水师,不利步战,所以要提前囤积资粮,不然容易被吴兵截断后路,成为一座孤城? 虎头越想就越心痒痒,恨不得现在就去参详一番,并在脑海中幻想若他来指挥这一仗,该怎么打。 「寿春」、「志在必得」、「速速联络」的声音渐渐传来,虎头已经清楚了,司马睿刚刚登基,怕是就要挨当头一棒。 但这是他自找的。即便这次祖约不反,下次也会有其他人反。 形势如此,建邮朝廷又是一副七拼八凑的模样,造反太容易了。 ****** 三月初五,浩浩荡荡的队伍沿着洛水河谷西进,绵延十余里。 至云中坞时,停留一日。 邵勋拾级而上,边走边看。 「这台阶是一点点开辟出来的。」邵勋指着脚下铺满青砖的台阶,说道:「当年还没铺砖,一遇雨天,湿滑难行。」 说完,他伸出右手,将裴灵雁拉了上来, 她左右看了看。 坞堡处在半山腰上,十分险峻。 山上层峦叠嶂,云雾出其间,洛水自东侧流过,宛如一条玉带,又似天然的护城河,将坞堡紧紧护住。 山下则是绵延到很远之处的农田。 河谷狭窄,每一寸土地都被利用起来了。 向阳的山坡上,栽满了瓜果菜蔬, 起伏不定的丘陵上,果园随处可见。 牛羊马儿走在干枯的河道之上,默默啃食着河心最湿润处长出的鲜嫩牧草。 再看看脚下,青砖缝隙之中,青草破土而出,虽被人反复踩踏,亦顽强不屈台阶两侧修建了栏杆,木色深沉,光滑无比,显然已有不少年头了。 「当年你就靠这些坞堡,一点点起势。」裴灵雁看了有些感慨。 「还有你给我的钱。」邵勋低声说道:「你拿嫁妆给我建坞堡,这事我到死都不会忘记。」 裴灵雁眼波流转,道:「不是谁拿了钱都能有今日这番伟业的。」 邵勋哈哈一笑,拉着女人的手登上山腰,来到了云中坞前的广场上。 亲军布满了坞堡内外,以云中尉为首的十余人恭敬地等待着。 邵勋只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客气地说了几句话后,便来到了他曾经短暂居住过的小院落。 时至今日,云中、金门、檀山三坞依然保留着他的居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就是他的「龙兴之地」。 小院内的陈设仍在,突出一个粗犷、简陋,与洛阳宫中的没法比,但邵勋看了却十分亲切。 在院中站了没多久,随驾的官员、嫔妃、皇子们都跟了过来。 院外有人够头够脑,瞪大眼睛看着。 邵勋之所以没和他们多说话,主要原因是这里的人已经换过不止一遍了,当年认识的、有印象的几乎都去了其他地方。 就连那位叫张钦的云中尉,也不知道是几期的武学生,与他们只有名义上的师生关系,不像前几期亲自上课教导的那帮人亲切。 云中坞变了,他也变了。 当年的他,孤身一人,手下就六百银枪兵,在乱世中挣扎求存。 如今的他,身边簇拥着高官大将,跟着衣着华丽的妃子,还有几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好大儿。 一切都变了。 之所以在此停留,终究还是心底那一丝怀念在悸动。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邵勋拍了拍当年亲手栽下的樱桃树,有些感慨。 虎头在一旁看了想笑。父亲老了,尽伤春悲秋。 不过这坞堡倒有点意思,看起来好难攻打啊。 趁着父亲感慨的时候,他四处乱转着,亲兵们也不敢拦他。 虎头走着走着,来到了小院的卧房内,待看到只有前后各一个不大的窗户时,顿时有声,道:「父亲当年被人打成什么样啊,要把坞堡修得这么易守难攻。」 或许是他太「孝」了,看窗户时一不小心被绊了一下,低头一看,却是一块砖被翻了出来。 这砖好像一开始就没铺好,或者被人抠出来过,导致不如其他地方的砖块严丝合缝。 虎头拿起一看,脸色顿时变得十分精彩。 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但这个秘密他兜不住,很可能会迎来如山父爱,正准备放回去时,邵勋已带着一行人走了进来。 看到虎头拿着砖,一脸手足无措的模样时,邵勋脸黑了。 此番西巡,他可是带了不少嫔妃,除了皇后庾文君不能随驾外,三夫人都跟过来了,九嫔、美人、才人中亦有多人跟随。 倒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脸上有点挂不住。 虎头汕汕一笑,将砖块放回原位,用脚踩实。 梁奴跟在邵勋身后,疑惑地看了一眼虎头,又看了看他脚下的砖块。 虎头悄悄往外溜,经过梁奴身边时,低声说了句:「别看了。」 「砖有何奇特之处?」梁奴看了眼父亲,见他已经在怀念屋中陈设时,悄悄溜了出来,问道。 「有字。」虎头说道。 「什么字?」 「父亲的兵法。」虎头坏笑道。 梁奴看向他,满脸问号,一块砖能刻几个字?还兵法?那他得去学习学习。 「梁奴,你太方正了,这门兵法学不会的。」虎头又道:「不如学学别的。 梁奴收回目光,道:「今日来此,确实学了不少。」 虎头张大了嘴巴。 「足食足兵,民信之矣。」梁奴说道。 虎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一座破坞堡你都能看出这么多东西? 「阿爷不走新安道,但走宜阳,定有深意。」梁奴看了虎头一眼,说道。 虎头无语,道:「其实没什么深意。” 梁奴不信。 虎头不敢多说,只道:「你以后就知道了。」 而就在兄弟俩说话间,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片刻之后,信使急匆匆而至,递上了一份来自南方的急报:司马睿正式称帝,改元「太兴」。 第三十九章 老人 云中坞以西的金门坞,倒还有一些老人。 金门尉钟球带着几个二十多年前的坞堡民、伤残武人,在晒场上坐着,与天子闲谈。 老人们一开始都很拘谨,但在喝了两碗酒,聊了几句当年之事后,慢慢放开了。 金门尉钟球是七年前来投靠的。 他是当年在辟雍战死的东海人钟灌儿的侄子,于是排除万难,向人借了钱, 全家搭乘运输漕粮的船只,抵达了洛阳,然后便进了汴梁武学,出来后担任金门尉。 云中、金门、檀山、甘城、禹山、白超、硖石、桃林八坞现有近一万七千家百姓,名义上已经划归少府,所有百姓都是「园户」,但实际管理坞堡的都是武学生,诸堡尉皆从九品。 钟球原名钟驴球,粗俗无比,读书之后改名,去掉「驴」字,单名球,一下子高大文雅了起来。 他也很聪明,知道天子想看什么、听什么、聊什么, 这会就说道:「陛下当年在金门三坞创制的堆肥之法,似已为整个河南学去,一亩地能多收数斗粮食。」 邵勋看向远处的农田。 印象中当年低于河岸,现在差不多已经齐平了。 集粪后混以河底淤泥,搅拌、堆放,再在粮食收获后撒入田中,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竟然出现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只不过,和两年三熟制一样,堆肥之法推广起来也不是那么顺利。 农民既渴望粮食增产,又极度保守,事情没那么容易的。 好在豫州、兖州、司州西半部分基本都推广了,正在向东部缓慢传播。 并州因为去了大量府兵,新农业技术的推广甚至比河南部分地区还快。 真算下来,也就青州、徐州、冀州、幽州比较缓慢了,小麦种植比例低、会堆肥的人少,农业生产相对较为落后。 「尔等过得如何?」邵勋看向几位老人,问道。 说完,又加了句:「当年一起厮杀过,无需遮遮掩掩,说实话。」 「陛下。」良久之后,终于有人说了,道:「当年跟着陛下挺进洛阳,受重伤后就回金门坞了。托陛下的福,今有妻子儿孙。老妻大疫那年死了,两个儿子去了洛阳,都成家立业了,一女嫁到了檀山坞,唯幼子和我仍留在金门坞。” 「金门坞地少了一些,胜在收成高,山上也能放点牛羊,日子倒不差。」 「人日那天,二子带着家人自洛阳回返,全家人聚在一起。都说一日不杀鸡,二日不杀狗,三日不杀猪,四日不杀羊—-我家全杀哩。没办法,借了左邻右舍的屋宅,就给人家送点酒肉。全家人在此住了四十余日,孙辈绕膝之时,老朽想起当年一起拼杀的袍泽,嚎陶大哭。」 「陛下,不容易啊。」老人抹了把眼泪,道:「老朽是并州人,这辈子打算就葬在金门坞了,和一干老兄弟们作伴。谁先走就送他一程,晚走的让儿孙送。 有我等在,宜阳就是陛下的宜阳。老朽一直和儿孙说的,当年逃难到洛京,衣食无着,若无陛下收留,就没你们了。」 说完,众皆心有戚戚焉。 邵勋感慨道:「有你们在,朕有何忧?」 洛阳周边都是基本盘,这种情形,就是睡觉都觉得安稳。 「年前赐下的礼品,收到了么?」邵勋问道。 「收了。」 「有多少?」 「三斛粟麦、两匹绢、一贯钱。」 「别人也收到了这么多吗?」 「是,晒场上当众发的。堡里那些后生郎都羡慕着呢,说为陛下拼杀真是值。我们都笑了,便是缺胳膊少腿,陛下仍记得我们哩。」 「金门尉如何?」邵勋指了指钟球,问道。 钟球脸色一紧。 老兵欲言又止,道:「钟官人很尽心。」 邵勋点了点头,不再追问此事,又随口道:「令郎在做什么?」 「在后山跟人调墨。」老兵说道:「这还是当年陛下交办下来的事,这么多年了,人都换了好几个,还在调。」 多年来,金门坞后山一直有人在研究如何调制适合雕版印刷的墨水,比少府搞得还早。 到了这会,产品已经迭代很多次了。说实话,还有很多不足,但比起最初那款产品好太多了。 邵勋甚至想过全国悬赏,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盖因这玩意需要一点运气, 一点新思路,参与的人多了,说不定哪个人撞大运,就搞出来了。 今年二月洛阳太学重开,对雕版印刷的需求愈发迫切,现在就卡在墨上面, 始终搞不出来。 需要一点运气! 「看到你能安度晚年,朕就放心了。」邵勋站起身,说道:「年轻时为朕拼杀,若晚景凄凉,朕又有何面目安享醇酒美人?」 说罢,拍了拍手,让亲兵拿来绢帛。在场之人各两匹,作为见面礼。 众人千恩万谢。 「无需谢我。」邵勋亲自把老兵扶而起,道:「二十年前你很勇猛,不避锋刃,冲杀在前,这些都是你应得的。」 说完,又问道:「和二十年前相比,朕可有变化?’ 「变化大了。」老兵笑道:「身边跟着一群天上人般的嫔妃,老朽几以为看错人了。」 邵勋哈哈大笑,道:「当年和你们在一起,被臭脚熏得睡不着觉。」 众皆大笑。 「今日请尔等吃酒肉。」邵勋说道:「全堡两千家,人皆有份。” 众人听了,兴高采烈。 天子请客,说出去多有面子?于是乎,钟球立刻派人去传令,让坞堡丁壮下山,收拾场地,准备柴禾。 邵勋转身离开后,看向跟在身后不远处的几个儿子,问道:「方才之事,可有所得?虎头,你先来。虎头?虎头呢?」 虎头已经溜到了墙边,手里拎着一个大石锁,正在尝试翻墙,听得父亲呼唤,吓得将石锁一扔,小跑过来,道:「阿爷,儿方才认真听了。洛阳周围,就得多安排这样的人。将来若有贼人造反,也没人响应,反倒会奉朝廷之命,诛杀贼人。」 说到最后,声音一低,嘀咕道:「便是出外打猎,被人关了城门,也可以跑宜阳来召集忠勇之士。」 邵勋右手高高扬起,想要打,最后又放下了,笑骂道:「话糙理不糙。」 「春郎,你说。」邵勋看向这个一直没太多存在感的儿子,问道。 「可令阿爷声名远播。」春郎紧张地说道。 「也不算错。」对这个儿子,他期待不高,因此较为宽容,话里话外都是鼓励,只听他又道:「你几位兄长都曾管过禁苑。过几日你就带着王府属吏去檀山坞吧,那里有两千户坞堡民,好好管起来。明年秋收后,我会遣人巡查。若管得好,这两千园户以后就是你的食邑了。」 老五被封为韩王,食万户,封地在上洛郡卢氏县。 三家分晋之后,卢氏、宜阳这一片便在韩国疆域之内。 晋末以来,卢氏县因为地处山间,且有一片不算太小的河谷平原,聚集了很多流民,三千户左右,全给老五做食邑了。 周边山林地带还划了一大片,其实没多少百姓,千余户的样子。 檀山坞有两千户,未来一并划拨给他作为食邑,这样就有六千多户了一一其实最终数字也就只有这么多,户口再清查下去,也没什么潜力了,自然禀赋就这样。 不过,因为在山里,财货运出来损耗较大,老五实际收到的钱粮会更少。比起其他几个兄弟,他是真的穷。 「梁奴,该你说了。」邵勋又道。 「阿爷,儿只看到‘信服’二字。」梁奴说道。 「何解?」邵勋问道。 「阿爷收拾旧山河,还让他们过上了太平日子,衣食无忧,故愿意为阿爷拼杀。」梁奴说道:「这样的人越多,大梁基业就越稳固。 1 「书读得不错。」邵勋点头道:「你今后治理一地时,要谨记今日之语。」 随后又问了老七、老八,他们各自只有十二岁、十一岁,回答和老六梁奴差不多,都是读书时读到的道理,至于自己明白多少,那就不好说了。 读书读来的,和做事感悟出来的,其价值完全不是一个等级上的。 等到三人实际任事时,再观察一番, 反正部勋这种开基之主,从来不看一个人嘴上说得多漂亮,而是看他实际任事之时如何。 梁奴等人,还需要等待机会证明自己在这方面的能力。 当天夜里,邵勋宿在金门坞。 「当年就是在这扇窗前,被你骗去了童男之身。」推开窗户之时,邵勋看向贵人乐氏,笑道。 乐岚姬轻轻拍了一下他,脸上也多有怀念之色。 二十年了,为眼前这个男人养育了一儿一女。前尘往事,早就如乱世之中的种种,消逝在了晚风之中。 「我当初差点也被你骗了。」乐岚姬轻声说道。 邵勋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她。 「你是第一个愿意哄我的男人。我满心欢喜,一度起了奢望,你或许会娶我为妻。」 「月色不错。」邵勋说道。 女人轻笑一声,仿佛非常喜欢看到男人局促的样子,因为这证明他还有良心,还在意她。 「要不,今晚试试?」邵勋突然说道。 乐岚姬先是惊讶,继而满脸通红。 四十大几的人了,你还来这个? 「罢了。」邵勋汕汕一笑,坐回案几之后,翻阅起了刚送来的军报。 侯飞虎已平定冯翊、上郡叛乱,斩首四千余,俘万人。 邵勋大笔一挥,将俘虏悉数发往汝阴,交给张硕。 那边需要大量炮灰,无论是打仗的炮灰还是后勤炮灰,很快就要用到了。 三月初八,邵勋没再去檀山坞,而是直接北上,再折向西,于三月十七日抵达了陕县。 稍稍停留两日后,继续西行,往潼关而去。 这个时候,祖约接到命令,正式出任淮南太守。 第四十章 寿春 从广陵、淮阴等地至淮南,虽是逆流,但乘船速度很快,至少比徒步行军快多了。 邵勋收到军报时,祖约已经赴任数日,待到三月二十五日,先锋部队三千人已经抵达寿春城外。 前任太守去宣城了,高高兴兴交割,并将自己的一座宅院,连带附属竹林、 池塘、菜园,作价百万钱卖给了祖约。 祖约只给了二十万钱,剩下八十万约定半年后再给。 人家也理解,搬个家没这么容易的。 首先,财货没全部带过来。 其次,原本驻地附近的家产可能要清理一部分,筹集钱款。 最后,你要给祖约在淮南捞钱的时间嘛。 领了钱,高高兴兴前往宣城后,祖约终于住进了这座占地非常广阔的庄宅。 「我等皆成游军矣。」 「不知何时能归乡。」 庄宅之外,正在卸行李的军士们哀叹抱怨,见到祖约时,又纷纷闭嘴。 祖约面无表情地进了宅子。 「游军」是什么?既指居无定所,四处流浪的部队,亦指游动作战的部队, 这里很明显是指前者了一一「绣与刘表相恃为强,然绣以游军仰食于表,表不能供也,势必离」,说白了就是抛弃妻子、远离家人、四处就食的人马。 成游军了吗?好像对,也好像不对。 祖约不愿多想,径直入了宅院。 「主公。」许柳、桓抚、祖涣、殷义四人上前,齐齐行礼。 「等不及了。」祖约先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见众人不明白,苦笑道:「我那兄弟,兴许看出朝廷对我不满,于是在建邺中伤我,说我有反意,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好多人都知道了。」 众人一惊,这是在说祖纳啊。 他不是醉心于围棋了么?怎么祖车骑(祖渺,死后追赠车骑将军)一,镇西将军(祖约,镇西将军领淮南太守)一走,他就跳出来了?真是小人! 「我亦不知朝廷会不会信他,而今须得万全之策。」祖约说道:「季祖,路上就在钻研了,可有所得?」 「主公,仆方才与诸位同商议了下。」许柳胸有成竹道:「寿春之重,在于外,而不在于内。」 「仔细说说。」祖约坐了下来。 「夫地形者,兵之助也一一’ 「说重点。」祖约咳嗽了下,道。 「好。」许柳不再废话,摊开地图,指着寿春周边的地势,道:「主公请看,寿春北滨淮水,河面开阔,水势雄浑,可阻北方劲骑南下。城东北有渺水流经,折向西北,汇入淮水,此河极为紧要,乃南北战守之资。」 「寿春城北、淮水以南,有硖石山、八公山。硖石山在寿春西北二十五里, 八公山在寿春东北五里,与寿春夹渺而峙,此皆要地。纪思远(纪瞻)镇寿春时,在硖石山、八公山筑城,以为寿春屏障。」 「主公若想守寿春,石先不论,八公山须得屯驻重兵。口(水入淮河处)营垒亦得分兵屯驻。」 「若有余裕,洛口(洛涧入淮水处)、钟离亦得分兵。事有不谐之时,可接应北兵南下。」 说完,许柳便看向祖约。 祖约默默看着地图。 简单来说,如果是针对北方防御,那么淮水是寿春的第一道防线。 位于淮水南岸自西向东分布的石山、口营垒、八公山是第二道防线。 这两道防线失守之后,说明敌军至少已经抵达了淮水南岸、肥水东岸,从北、东两个方向威胁寿春。 这个时候,寿春宽阔的护城河以及城池本身,就成了第三道同时也是最后一道防线。 但以上都是针对北方的,对从南方攻来的大军,就要麻烦许多,没那个地利了。更何况南军水战能力远在北军之上,寿春以南河道纵横、池沼遍地的情况更有利于他们发挥。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分兵占领更多的地方,完全是取死之道。 他就一万五千人上下,分驻四五处,一处三四千人,太危险了。 「惜韩潜、童健等将不附我,向刘越石输诚,奈何。」祖约叹了口气。 被别人拉走了一半部队,能不生气吗? 但生气有什么用,人家听你兄长的,可未必愿意听你的啊。 「主公,事已至此,该舍弃一些不重要的地方了。」桓抚建议道:「寿春城中尚有三千兵,乃本郡土人,主公可将其派往城外屯驻。石山上有两千江州兵,须得找个由头调走。」 「若想阻遏南兵,最好再在合肥屯驻重兵,找机会奔袭东关(濡须坞)水陆营寨的土兵、江州兵。」 「若不行此事,势难阻遏南兵北上。」 南兵北攻寿春,最便捷的路线就是自长江经濡须水(今裕溪河)进入巢湖, 再出巢湖,经施水(亦叫南渺水)抵达合肥,再经肥水抵达寿春、淮水。 你不在合肥挡住他们,南兵就会顺着水路源源不断过来,难以抵挡。 当然,如果能把屯驻在东关的资粮烧毁,可极大延缓吴兵的进军速度一一至少可阻挡一路。 想当年,司马昭就觉得这里十分关键,于是带兵杀过来了,为诸葛恪大败, 死者数万人,就是着名的「东关之战」了。 这是一个连接长江与巢湖的关键节点,地势险要,坞堡坚固,同时还可下水寨,阻断北兵自合肥、巢湖一带进入长江的企图。 曹魏、司马晋与东吴在北至合肥、南至东关一线,打的仗真是数都数不清了。 最终的结果就是战线僵持在这里。 孙十万拿不下合肥,更别说合肥以北的寿春了。 曹魏、司马普也拿不下濡须坞或东关,无法挺进长江。 如今合肥在淮南太守治下,但守御此地的是庐江兵,有没有把握拿下来呢? 祖约凝眉沉思,举棋不定。 「主公,别想了。」殷义冷笑一声,道:「合肥戍兵是庐江何氏的私兵部曲,若无合适理由,他们怎么可能听令?」 祖约微微叹气。 世家大族的私兵就是这样,独立性太强。一句话,你用什么理由将他们调出合肥,北伐梁国?人家不傻,会怀疑的。 如果只是渡河北上劫掠,倒不是没有可能,但也看人家心情了。 「罢了,不能太贪心。」祖约摇头道:「就一万多人,守这守那,处处分兵,到头来一场空。」 「主公英明。」虽然被驳斥了,但桓抚不以为意,大声道。 作为司马,他只是提出这么一个可能,拿主意是主将的事情。 「先拿住寿春、口、八公山。」祖约很快做出了决定,然后又道:「遣使往建邺一行,就说远戍他郡,将士鼓噪,请还徐州。」 「使者走后十日,再派一使,言将士不见家人,怨愤不已,请朝廷拨钱粮、 船只,搬取军士家人,以安众心。” 众人仔细一琢磨,纷纷会意。 这有点麻痹建邮朝廷的意思了,乃缓兵之计。 「徐州那边一一」祖约最后说道:「韩潜、童健虽不愿附我,却也不会加害军士家眷。便是此二人利欲熏心,将士们也不会答应,君等勿忧。」 「是。」几人齐声应道。 这一点他们也不怎么担心。 再怎么着,以前都是一起厮杀的好兄弟,彼此间可能还沾亲带故,如今有将领带着他们改换门庭,短时间内绝不至于对着以往的同袍家眷痛下杀手,除非建邺方面另派大军北上。 「给大梁天子的信,我亲自写。」祖约最后说道。 而就在祖约与部将们商议大事的时候,中垒将军张硕已经抵达了颍口。 「颍口」,顾名思义,颖水入淮水处,位于淮水北岸,汝阴郡境内。 张硕只带了寥蓼十余骑,沿河观察地形。 至于银枪中营及其他杂兵,则仍在汝阴、谯郡腹地,以免打草惊蛇。 老实说,虽然天子给他下了命令,但就本心来说,仍有疑虑。 他不完全相信祖约会造反,总猜测其中是不是有诈。 万一把他们骗到了淮南,再派舟师封锁河面,组织大军围攻,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但他也对祖约造反抱有十分热切的心思,盖因一旦是真的,则可夺取这座淮南重镇,甚至可以尝试打一下合肥。 如果拿下合肥,那么就有了后方腹地,就存在征集粮草、役徒的可能,比占据寿春这么一个离淮河不远的孤零零的城池意义大多了。 就是不知道淮南人多不多。 曹魏、司马晋年间,因为与东吴反复拉锯,淮南二百余里无人烟,几乎成了一片白地。 晋朝灭吴之后,令淮南人次第返乡,无论是被魏晋捕捉的淮南人,还是被孙吴掳掠的淮南人,问明乡籍之后,一律遣返,不得阻拦。 如此数十年,淮南十余县始有人烟。 晋太康年间,淮南郡有三万三千余户。这个数字可能是大晋朝难得的比较真实的户口了,毕竟以前淮南是真的惨,别说土豪了,世家大族都给折腾得待不下去。 张硕一直观察到了傍晚时分,直到对岸石山上的晋兵都注意到了他们,并从山下的水寨内调拨船只,试图捕杀他们之后,才调头离去。 当天深夜,他收到了祖约遣人送来的密信。 仔细检查了下封印后,他便拣选信使,飞报天子。 (早八点那章向后挪一挪,求月票。) 第四十一章 沈阳 清脆的马蹄声行走在塬道之间。 正午时分,终于见到了驿站。 信使大喜,奋起余力,快速冲了过去。及近,翻身下马,急匆匆地冲进了驿站。 片刻之后,驿站内奔出一少年,背着包袱,至既内选了一匹油光水滑的乘马,翻身骑上。 一妇人追了出来,大喊道:「么儿,先吃一口再走。」 少年摆了摆手,策马狂奔,向西疾行。 就这样一路奔行,于四月初五这天抵达了沈阳龙府,将急报呈递了上去。 一切完成之后,他瘫坐在地上直喘气,暗道天子跑得真快,已经入潼关数十里了。 「从哪里来的?」一三十许人的府兵推开了柴扉,好奇地问道。 「华阴。」 「这么小就当急递?」府兵赞叹道:「在你这个年纪,我才刚被乞活军裹挟,什么都不会呢。」 少年笑了笑,勉强站起身。 府兵身后出来一身材粗壮的妇人,手里提着一个木桶。桶很沉,不知道装了什么。 妇人披头散发,脸也有些黑,直让人怀疑她是不是晋人一一,梁人。 「给他来碗粥。」府兵指了指少年,说道。 妇人有些疑惑,似是听不懂。 「他!粥!」府兵一边做出留粥的动作,一边简略地说道。 妇人这才明白,左右看了看,又去灶间取了个木碗,盛满之后,来到少年面前,递给了他。 少年腹中正有些饥饿,吞咽了两下口水后,有些迟疑。 府兵哈哈大笑,道:「沈阳军府虽只设年余,然都是熟地,去岁收了不少粮食,朝廷也发下了不少赈济粮,昨日天子驾临,又遍赏绢二匹。一碗粟米粥而已,不值一提。」 少年这才接过,连声致谢。 香喷喷的粟米粥已经出锅一段时间了,只余温热,少年曦哩呼噜喝着,十分痛快。 府兵又看向那位妇人,指了指她的头发,道:「说几遍了?挽个发髻。此非羌地,披头散发像什么样子?」 妇人似是听懂了,唯唯诺诺而去。 她穿过一张小桥,到了对岸的地头,将粥桶顿于地上。 几个正在田间锄草的男女见了,纷纷放下锄头,拿着木碗来盛粥。 府兵从腰间取出弓梢,一边上弦,一边说道:「布谷鸟叫,正合农时。那片地也是我家的,荒着实在烦心,正好清理一番,种些黍豆。」 他话说得不清不楚,但少年明白了。 那些人应该是他家的部曲,因为要干活,所以加了一顿中饭。 如果主家不给,那么部曲们一天就只会吃两顿,即早上出门吃一顿,晚上回家吃一顿,肯定是不饱的,但这也是如今绝大多数百姓的日子。 一天吃三顿,实在太奢侈了。 一天三顿猪膏蒸饼,那简直是罪过,大概只有官人才能享用了。 这位府兵其实心地挺好的,知道给自家部曲加餐,不是那等苛刻之人。 「弘农那边的府兵如何?」 「送信去过一回闾乡,看着不错。」少年很快喝完了粥,将木碗拿到河边, 仔细洗刷了一番,嘴里说道:「听闻几个军府官将凑钱请人烧了一窑砖,改建新房了。」 「真不错。」府兵感慨道。 少年将洗好的碗递了过去。 府兵指了指灶房,道:「自己放进去吧。」 少年应了一声。 这个时候,院外走来几个孩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见得府兵后,纷纷行礼放好木碗的少年一见,好像都是部曲家的孩子。 但这些孩童的夏言却说得不错,虽然仍带着些古怪的口音,却比方才那位妇人强多了。 见少年感兴趣,府兵轻笑一声,道:「待小儿长成,谁能说他们是氏羌?反正我看不惯的地方,都让他们改。」 「他们听吗?」 「听。」 「为什么?」少年下意识问道。 「大概是因为我心善吧。」府兵说道,说完,自己都笑了。 少年亦笑,但他觉得府兵说的可能是真的。 「我——」少年笑完,看了看天色,支支吾吾道。 「回家了?」府兵拈弓搭箭,只听「嗖」的一声,稍稍偏离。 射完后,他摇了摇头,叹息不已。 「是要回去了。」少年不好意思道。 「去吧。」府兵摆了摆手,又抽出一支箭,开始练习。 「嗖!」这一次正中草人。 「明日我也要去军府了。」府兵朝少年笑了笑,道。 「出征?」少年惊道。 「为天子扈从,西去安定。」府兵脸色一正,抚摸着弓身,道:「若要为天子厮杀,那也是本分。昔年在乞活军里时,真没想到有今日。」 说完,又抽出第三支箭,继续练习。 少年对他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 邵勋此时正驻于沈阳军府以西数里之处, 午后收到急报时,正在召集远近父老宴饮。 距离攻灭刘汉已经一年多了,关中偶有叛乱,但大体还算平静。 这其实并不奇怪,因为损失的主要是匈奴,其他部落及时投靠了过来,除了冯翊郡之外,格局基本没动。 你没动人家利益,人家也没那么傻,非得上杆子一定要造反。 至于有没有蛰伏起来的野心家,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肯定有,还不少。但他们既然选择暂时蛰伏了,那就当他们真心顺服。 总之主打四个字:相安无事。 因此,当邵勋抵达关中时,土人、酋豪还非常给面子,纷纷前来拜见。 邵勋与他们言笑晏晏,实则腻歪透了,在接到急报后,便离席而去,召随驾而来的太保潘滔、尚书左仆射梁芬、中书侍郎沈陵、侍中刘闰中、抚军将军侯飞虎、西中郎将北宫纯、秘书监卢谌等人商议。 军报挨个传了一遍。 众人看完之后,尽皆沉吟,显然都有想法。 「陛下。」潘滔率先说道:「祖约举事之期并没有特别急迫。他方就任镇西将军领淮南太守,司马睿便是想动他,也会再等几个月。而今三路大军已经出动,平凉之役近在眼前,一切以西事为重。」 邵勋一听,笑道:「卿过虑了。朕起兵以来,腹背受敌,南北同时开战之事并不鲜见。昔年曹孟德据河南,亦如此这般。张硕有银枪中营六千、洪部三千、质子军五千、左飞龙卫府兵九千余,此骁锐之徒两万余人,辅以郡县丁壮、 沙海、河阳水师数千,又有何惧?或许无法南下合肥、东关,但守御寿春却不难也。」 潘滔说道:「陛下还是小心一些。寿春一失,合肥便近在眼前,吴人不会善罢甘休的,恐招至大战。」 「若有大战,我自河北调兵马。」邵勋说道。 「如此,臣无话。」潘滔说道。 大梁朝的兵力还是很雄厚的,尤其是可征调大量府兵, 此番西巡,左右金吾卫各出动了六千人,左右羽林卫各出动三千,右骁骑卫亦出动三千骑,这便超过两万步骑了,连带着黑稍右营六千人,已经西行秦州, 配属金正指挥。 留在身边的扈从部队则有亲军两千、黑稍左营六千、银枪左右二营一万二千、义从、落雁二军一万五千骑,外加临时征调的关中府兵两千余人,约三万七千步骑。 而在关东,除宿卫洛阳的一万八千府兵外,地方上依然可以调用数万人,只不过没必要罢了。 府兵这种部队是真的好使,谁用谁知道, 若非今年要打仗,邵勋还会继续下令设置府兵。尤其是胡人较多的关中,非常有必要增设几个军府一一此番冯翊、上郡叛乱,韩城、朝邑两防府兵就发挥了不小的作用,把叛乱规模限定在了一个不大的范围内,没让其蔓延出去。 「陛下。潘公所言不无道理。」中书侍郎沈陵说道:「依臣之见,江东大族对寿春、合肥还是比较着紧的,一旦有失,必然群集大军,舟师巨舰溯流而上, 直扑巢湖。这里不好打,昔年曹孟德兵不可谓不精矣,然四越巢湖不成,只得空望濡须水,叹‘生子当如孙仲谋’。今时过境迁,或有变化,但陛下万不可大意。」 邵勋一听,微微点头,道:「景高所言不无道理,朕知道了。令祖约拖延即可,待击破张骏,朕亲至寿春治水师,会一会江东群豪。」 想当年,天王都亲至寿春(彼时为避郑阿春讳,已改名「寿阳」),派尚书朱序前去面见谢石,劝其投降一一听,好像不太吉利。 但不管怎样,南下恐吓一下吴人总是需要的。 这会直接灭晋可能有些困难,条件还不成熟,但打一场防守反击,问题不大。 难道八公山还能因为我创造什么成语不成? 「三郎,你尽快去一下秦州。」邵勋看向北宫纯,道:「金正为南路都督, 卿副之。听闻辛晏父子据罕,张骏亦忌之,你看看能不能劝降。他若愿归正, 朕立置河州,以他为刺史。」 「臣遵旨。」北宫纯立刻应道。 「靳准已经准备渡河,此先不论。」邵勋又道:「再催一催王雀儿,四月了,还在盛乐打转,要等到几时?子谅,诏书你来写,措辞可以委婉些。」 「是。」卢谌应道。 安排完这一切后,邵勋站起身,道:「天下就西北、江南、蜀中三地了,朕不想等太久。」 第四十二章 河州 第998章 河州 开春之后,罕城外就多了不少壮丁健妇,开始修城池。 原因是辛晏嘎到了不同寻常的气味, 进入四月之后,族兄辛谧的到来,更证实他的许多猜想。 「兄长说张骏不似人主,却不知邵太白如何?」起伏不定的丘陵之上,草长莺飞,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辛晏随手折下一朵野花,放在鼻尖轻嗅着,问道。 辛谧也对这样的景色非常怀念,因为他童年时长大的陇西就是这个样子。 绵延不绝的山岭、水势湍急的河流、高过腰身的蒿草以及那点缀在河谷中的屋舍、农田,即便过了数十年,依然让他难以忘怀。 此刻听到辛晏问询,哑然失笑,道:「邵太白已奄有北地泰半,何须多言? 这个天下,更是他一刀一枪打下来的,与张骏这等坐享父祖其成之人可不一样。」 「功业说完,再说形貌。邵太白魁伟清奇、豪爽大度,又有识人之明、容人之量。这可不是愚兄说的,而是王夷甫说的。他身负天下之望,亦为邵太白折服,公明觉得大梁天子如何?」 辛晏想说王夷甫可能言过其实了,但一想起他的名气,又生生止住了。 「张骏又是什么样人,公明比愚兄更清楚吧?」辛谧继续说道:「他年少时的那些传闻,知道的人可不少。” 说到这事,辛晏忍不住笑了出来。 张骏是个什么样的人?从有能力御妇人开始,就食髓知味,嚣张跋扈,骄奢淫逸。 不知道是特殊癖好还是怎么着,他总喜欢深夜在大街上晃荡,行那荒淫放荡之事,以至于都有人效仿。 另外,虽然才学不错,十岁就能写还算可以的文章,但张骏长相可不怎么样。凉州上下想方设法为张骏的仪容粉饰,最后只给出了四个字:「奇特壮美」。 这样一个人,在非常注重仪容风姿的年代,肯定会让人嘲笑,乃至轻视。 一句话,你的长相不似人主。 辛晏是士人,审美自然靠拢世家大族。 更何况陇西辛氏也不算小门小户,曾为袁绍效力的辛毗、辛评兄弟认识不? 前者做到曹魏侍中、卫尉。 辛毗之子辛敬是曹爽参军。 女儿辛宪英是才女,与泰山羊氏联姻,生了二子一女。其中长子名叫羊瑾, 就是羊献容的祖父,女儿嫁给淮南太守夏侯庄,外孙名叫司马睿。 你说说,这盘根错节的关系,能差么? 事实上,直到晋朝灭亡前夕,陇西辛氏还有不少大官,只不过战乱一起,留在关东的较少,大部分人麻利地收拾行李跑回关西了一一危机一来,人本能地想往家乡跑,即便嫌老家偏远,对以后发展不利,那也尽量留在离老家最近的大城,比如长安。 辛谧西行前见了羊献容一次,叙了叙关系,算是远房表兄妹,于是西行劝降族弟辛晏。 当然,这只是一部分原因。 真正核心原因是辛谧吃够了颠沛流离的苦,见到有人能收拾旧山河之后,非常高兴。 而这个人还不是胡人,尤让他赞赏,毕竟当初他可是拒绝了刘聪的征辟的。 现在他只想大梁朝稳定下去,他在京中当官,为陇西辛氏的发展壮大尽一份自己的力量。 辛晏,他必须劝。 若能举西平、晋兴二郡及罕营来降,辛晏的发展甚至比他还要好,陇西辛氏就更上一层楼了。 只不过辛晏还有些犹豫,想了想后,问道:「叔重,你说大梁天子欲委我为河州刺史,此河州括地几何?」 「焉支山以南,皆为河州。」辛谥说道。 「那便是金城、晋兴、西平、罕三郡一营?」辛晏有些心动。 「营」是凉州一个非常特殊的编制,与郡平级。 比如凉州就有「玉门大护军」,领营兵,直接受刺史管辖。 戊己校尉府本身的屯军也是一营。 辛晏的正式官职就是「罕护军」,领罕营兵。 罕非郡,其地甚至属于陇西郡。因长期镇守河南(黄河以南),且有战争压力,辛晏已经控制了晋兴、西平二郡,作为金城郡的侧翼防护力量。 大梁朝若想直取金城,理论上罕不在行军路线上,可以不管。 但真的吗?显然不能。因为人家可以从侧翼发起攻击,威胁你的粮道,不将其拔除是无法全力攻打金城的。 这便是他的统战价值了。 所以邵勋愿意为他设河州,以他为刺史,但方才辛晏提到了金城郡,这却有点不同。 只听辛谧解释道:「公明,这就是贪心了。君现在也管不了金城,难道大军压境之下,还贪心到想占此大郡?金城郡已然许给了别人。」 「谁?」辛晏非常敏感地问道:「游、还是窦?」 辛谧摇了摇头,并不回答,仿佛让他猜似的。而这只让辛晏更加焦躁,感觉自己可能要被卖了。 「公明,张骏早就对你不满了,上次便要发兵攻打,只不过正值隆冬,最终作罢而已。」辛谧说道:「此番你等便是侥天之幸,击退了大梁王师,你觉得张骏还会容忍你吗?你若不信,让辛容礼(辛韬)问问从事中郎刘庆,当时到底怎么回事?」 「无需多问了。」辛晏摆了摆手,道:「张公庭确实想杀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刘庆将他劝阻张骏之事当成大功,向我索贿,故我知其内情。」 「那你还为他卖命?」辛谧质问道:「若攻来的是匈奴便罢了,愚兄不愿出仕匈奴,也不愿看到你降匈奴,反而会劝你拼死一搏。但邵太白乃中夏之人,朝中大臣多为有名望之辈,这是个堂堂正朝,值得投效。河州刺史已经很不错了, 你道为何愿意让你继续统领此二郡一营么?」 「为何?」辛晏有所猜测,不就是因为他手头有兵么? 「不想看到你的兵被打光。」辛谧冷冷一笑,道:「你练点兵不容易,一朝覆没,氏羌、鲜卑、匈奴之辈再不能制,河南就乱了。你自己想想,河州局势到底稳不稳?若你的兵没了,会怎样?西边可还有慕容吐延(慕容兄长慕容吐谷浑之子)的部众呢。」 辛晏被说得脸色一白。 尤其是那句不愿看到你的兵被打光,更是让他羞恼万分的同时,又有些耻辱乃至害怕。 他是真的有点想降了。 ****** 山花烂漫之中,温峤娇下了马。 身后跟着一群杂胡酋豪,个个喜气洋洋。 「可别再说我欠债不还。」温娇转过身来,笑道。 「使君真乃信人。」 「下次还要和使君博戏。” 「使君,我不会赢你太多的。」 众人嘻嘻哈哈,乐不可支。 堂堂秦州刺史,居然和他们赌钱,还输了,有意思。 不过温使君赌品是真的好,输了不急眼,欠债必还。有时候来了部落里,还给大伙带点中土的绢帛作为见面礼。 秦州诸郡,他基本都跑过了,认识他的人太多了。 温使君甚至能叫得上很多部落大人的名字,一起喝酒、博戏、御妇人,谈笑之间,部大们对朝廷也有了一定的了解,更正了以前许多错误的看法。 说难听的,以前有人造个谣,可能就会让人惊慌不已,进而跟着作乱。 现在听温使君一说,好像不是那么回事,没那么容易听信谣言了。 今日北上桑城,不少氏羌部落大人都被喊来了。 他们又带着少则百人,多则数百的随从,竟然汇聚成了一支人数超过五千的大军,这会正在山下扎营,看着像模像样。 桓温手头也有数百人。 因为庾亮的举荐,他一来就被任命为陇西郡都尉。州中出钱招募了五百壮土,交给他指挥,算是将陇西郡兵重建起来了。 桓温非常珍惜这个机会,虽内心之中对这些羌胡兵非常鄙视,但还是强迫自已与他们同吃同住,慢慢熟悉了起来。 而今还需战功来建立威望「元子,恐怕罕、金城都没厮杀的机会了。」温峤轻轻揉了揉左半边脸, 说道:「可失望?」 「使君,难道他们要降?」桓温紧了紧手里的弓刀,凝神问道。 「辛晏觉得金城窦涛要降,窦涛觉得辛晏要降。」温娇说道:「而窦涛又压不住游氏、翰氏,觉得他们要借自己人头立功,都想逃回自家部落了。如此人心涣散,不降何待?」 说完这句话,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他被牙痛折磨许久了。 一开始没注意,痛得也不厉害,从今年开始,痛楚逐渐加深,已经有点让人难以忍受的苗头了。 桓温听完他的话,沉思许久。 温公向所言必中,此番分析也非常有道理,这让桓温有些焦急。 他需要立功啊。 「你啊,赌性比我还重。」温娇看着桓温略显稚气的面庞,打趣道:「从军杀敌,建功立业,这条路很难走的。当初你就该厚颜求肯,让庾元规给你介绍一门好亲事,如此便可以不走弯路了。你看我啊,娶了琅琊王氏女,一下子从负债连连变得家资巨万,不想学学?」 桓温摇了摇头。 温娇大笑,笑到一半,牙又疼了起来,于是脸色骤变。 「使君。」有部大凑了过来,道:「牙疼很要命的,得拔掉。」 「如何拔?」温娇眼睛一亮,问道。 之前在洛阳问了许多人,有人说用钳拔掉,有人说用锤敲掉或锉子磨掉,听得让人胆战心惊。 来秦州后,齿疾继续困扰着他,这时候又见识了新的拔牙方法。 有氏人部大赌钱时介绍了一个神箭手,说他能开别人开不了的强弓硬弩,让温峤把龋齿绑在箭矢之上,「嗖」地一下就拔掉了。 今日这羌人部大凑上来,显然又有了新的手段,只听他说道:「我家有神驴,脾气很坏,然气力惊人,使君一一” 「罢了。」温娇听得有些害怕,摆了摆手。 这个时候,前方有数骑驰回,禀道:「使君,桑城靳将军报,辛晏举晋兴、 西平二郡及罕护军营降。」 「元子,如何?」温娇转身看向桓温,得意地问道。 第四十三章 造反专业户 晋」字大旗被取了下来。 辛晏看了看,扔掉了,没打算保存。 如此做派,也是个狠人了,根本没打算给自己留后路。 与此同时,另一面「梁」字大旗升了起来。 罕城内外看到这一幕的都很清楚,一夕之间,河南改天换地了。 因为战争而被征发至此的诸部丁壮们面面相。 不过也无所谓了。有晋一代数十年,凉州幕府对这些部落还是有一定积威的这份威力一度有所下降,但在马隆西征凉州,大破秃发树机能后又挽回了不少,然后再下降。时至今日,还残留着最后一部分,让他们在做出决定时下意识跟随直接管辖他们的凉州幕府及其中下级官员,警如枪罕护军辛晏。 他们真的搞不清楚大晋朝、大梁朝是怎么回事,甚至很多人压根不知道大梁朝已经开国了。辛晏带他们归顺新朝,他们也只是习惯性遵从上级命令而已。 至于遵从到什么时候,那就要看有没有外来强权打破他们的这种心理习惯了,或者干脆自己滋生出野心,对罕护军乃至凉州幕府祛魅,直接单干。 就当前而言,很显然他们遵从了辛晏的命令。 正在修筑城池的上万人摇身一变,拿起武器,牵来战马,浩浩荡荡出发,往湟水河谷前进。 温娇则来到了桑城镇。 得知辛晏没有率军东行,而是直接北上后,立刻将手头的兵力派了出去,越沃干岭北上,前往金城。 理由很简单:战机稍纵即逝,若拖拖延延,等金正主力大军抵达再北上,说不定金城的局势就变了。 桑城镇将靳明思虑再三,决定不发兵,等待金正将令。 而此时的金城郡内,形势十分微妙。 四月初五,得知辛晏「叛乱」之后,金城太守、轻车将军窦涛当机立断,率五千骑南下,直趋沃干岭。 岭上有寨,乃去年入冬前修建的,以应对紧张的局势。 守将乃前姑臧令辛岩,有众两千,却不知他是什么立场,总之窦涛觉得该拿下此人,然后以沃干岭为屏,抢占有利地形,接下来是投降还是死战,都可自由选择。 当然,还有另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但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窦涛率部离开后,金城郡的大门一下子就紧闭了起来,仿佛守城之人意识到了什么一样,如临大敌,战战兢兢。 他们的紧张是正确的。 就在窦涛走后第二天,金城以北的一座背山临河的大庄园内,正在进行着紧张的动员。 晋时俗谚:「与游,牛羊不数头;南开朱门,北望青楼。」 说的便是金城郡两大豪族氏和游氏。 那么问题来了,牛羊不数头,用什么来计数呢?答案非常简单粗暴:山谷。 你有几个山谷的牛羊?我十个。 我有二十个山谷的牛羊,我比你有钱。 边地豪族,就是这么任性。 这一天,氏子弟从各处次第汇集而来,举事已近在眼前-—” ****** 「三叔,又反啦?」隆隆的马蹄声在庄园外响起,及近,陶轻盈跃下马背,大声喊道。 满头白发的恪闻言,淡淡一笑,道:「我氏哪一年造反得少了?便是邵勋治凉州,稍不如意,照反不误。」 翰陶哈哈大笑。 汉时边章、韩遂乱凉州,氏就跟着浑水摸鱼了,最后又斩韩遂首级,反复横跳。 三国时,氏族人依然反叛不断。 张轨治凉州时,晃、翰佩阴谋废掉张轨,以张越、张镇兄弟(后者时为武威太守)取代。失败后,翰儒等人又「劫持」前福禄令恪为主,打算响应秦州刺史裴苞,抢班夺权,最后被张是平定。 如此三番五次作乱,张家也拿他们没办法。 鞠氏切割快,与作乱的族人表面划清界限,同时又是地头蛇,你张轨一个外来人,没有根基,只能借力打力,如何能将氏连根拔起? 翰儒趁着张轨中风造反,那么大的事,还不能杀,只能「徙元恶六百余家」,直到后来儒第三度造反,这才平定。 造一次反只追究「六百余家」,这成本也太低了,所以今天又造反了。 「枣郎回来了吗?」恪出了庄园大门,问道。 「前天就跑了,应快回来了。」陶回道:「我已经派人接应了。」 「枣郎」名叫护,是张骏幕府的参军。家造反,他当然要跑了。 不过,理论上来说事不大。 造反的是恪,和护有什么关系? 但凡事就怕万一,张骏要是恼羞成怒,真杀了翰护,那不是白死了么?所以翰护强烈要求先跑路,你们慢点造反。 「回来就回来吧,那个参军没什么意思。」恪说道:「大梁天子已许老夫金城太守之职,武威不要了!」 「哈哈。」陶大笑道:「三叔总算想明白了。可惜当年二叔、五叔等人就是想不通,非得去长安趟浑水。损兵折将不说,还让张轨、张是父子赚了名声。」 其实,翰陶也曾东行过。 张轨派他带三千家精锐东行,看看情况,最后半路跑回来了。 关中太乱了,各路人马杀作一团, 匈奴能厘清,邵勋能厘清,他们氏没这个能力。左看右看,不如占据金城,先联合游氏把窦氏搞垮,然后再把游氏整死,剩下的边氏、宗氏等族都是小门小户,不值一提。 待真正控制金城这个河西最富庶的大郡之后,再想办法将焉支山以南全部拿下一一届时又要面对辛氏这个拦路虎了,任重而道远啊。 「三叔是明白了,侄男今日就走,别耽搁了。」恪说道:「夜长梦多,先把榆中拿下,坐实咱们氏的威名,将来便是大梁王师到了,想反悔也不行了。」 「好!」鞠陶不再废话,看了看庄园外正在列队披甲的精卒,道:「三叔得为我益兵。」 「予你两千。」恪说道:「有此两千五百精兵,够了。」 翰陶点了点头,立刻前去点兵。 片刻之后,大军汹涌而出,一日渡过黄河,南下至榆中城外。 刚要叫门之时,却见城头落下一蓬箭矢,伤了数名兵卒。 翰陶破口大骂,道:「辛髦,时至今日,汝还欲为张家卖命?忘了你叔母之事了?」 城头一人闻言,探出半个身子,拱了拱手,道:「不劳将军烦忧我家之事。吾族叔已为河州刺史,正兼程而来,将军若无事,可自去也。」 陶一听,暗道坏了。 从罕出发,沿着漓水(大夏河)河谷进发,可至晋兴郡左南县、左南津(今已淹没在刘家峡水库中),渡河后折向东北,可至金城县(今兰州西),再往东便是金城郡治榆中县了。 这是来抢金城郡的。 尔母婢!乃公须不能让你得意! 不过,他却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骑兵不能攻城啊,难道下马来打?可又缺乏攻城器械,一时间竟不知怎么办才好。 城头的辛髦见了,暗舒一口气。 城内真没什么兵,几乎都让太守窦涛带走了。 至于窦涛为什么跑,其实很简单,他待不住。 他的老巢不在这边,纯粹是被张轨扶持起来斗游、二家的。若被堵在榆中,万一部落被人抄了呢?找谁说理去? 焉支山以南的这几个家族,相互之间矛盾不小,斗得很厉害,不然的话,能让张家得意到现在? 方才翰陶说的叔母之事并不是空穴来风。 当年族叔辛理仕张轨。轨欲夺其妻,以寡妹妻之,族叔不愿,割鼻自誓。 张轨大怒,徙其为敦煌太守,族叔很快就死了一一「遂以忧死」。 到了张茂时代,父亲辛凭为敦煌太守,彼时他(辛髦)回陇西祭祖扫墓,为辛晏所留。恰好武威盛传辛晏要反,逼得父亲不得不主动站出来,建议张茂讨伐辛晏。 张茂问君只有独子一人,为辛晏「强执」,不怕被杀吗? 这话问得有点诛心,因为带着点你们辛家人是不是勾结在一起的意思,你是不是笃定辛晏看在同族份上,根本不会杀你的独子? 好在最后证明是谣言,辛晏没反,事遂作罢。 但张家人压根不信任辛氏,张骏秉政后又想讨伐辛晏,简直不知所谓。 现在你如愿了,我们辛氏真的反了,你待如何? 「谨守城防,勿要懈怠。」榆中令辛髦对县中诸曹吏以及各家部曲官长说道:「家素无信义,从后汉反到现在,大梁天子深厌之。而我辛氏自汉以来, 世为边将,公忠体国,美名远扬。中州士人交相称赞,无不称道。」 「今族叔为河州刺史,得天子信重,君等可自省之,投辛耶、窦耶、耶、 游耶?」 「一念之差,万劫不复,勿谓言之不预。’ 「今也不需要你们做什么,但谨守城池而已。尔等家小皆在城中,若放氏部曲入城,万一惊扰了家眷,悔之莫及。」 「言尽于此,尔等宜细思之。」 这话说得实在,众人听了,纷纷应命。 他们不是窦氏、氏、游氏、辛氏这类大族,没那个资格掺和进他们之间的争斗。 给张家当官是不错,给大梁天子当官更好,好好护住自己家人、财产,等待大梁王师前来即可。 邵勋能一统北地,澄清宇内,显然有大气运在身,他们也不想抗拒天命了。 第四十四章 岭南岭北 沃干岭,也称「阿干岭」,即东胡语系中哥哥的意思, 即便到了后世,兰州依然有许多以「阿干」为前缀的地名,如阿干谷、阿干镇、阿干水。 阿干水后世叫雷坛河,是兰州的重要水源之一。 从交通方面来说,阿干河谷又是连绵山川之中一条相对容易通行的道路,汉魏以来皆开辟驿道,方便行人,同时也利于军队调动。 窦涛就是循阿干河谷南下,然后至沃干岭,与梁军对峙。 至于对峙之后是死战还是投降,那就看他自己选择了。 金城大乱,失去了张家的支持,他有点力不从心,搞不好就被人报复整垮了所以,他还存着一点奢念:万一张家坚持住了呢? 他是氏人酋长,与本地的汉人豪族素有矛盾,如果不是张轨大力扶持,他也不可能当上太守、轻车将军。 但事已至此,他也不会真的为了张家而搭上一切,特别是以自家部落为赌注,那不值得。 他只想再看一看,观望一下,局势变化应不至于那么快,几天时间而已,他还浪费得起。 从榆中出发,一连走了两天时间,终于远远看到了横亘于前的沃干岭。 山上隐见营寨,还有大旗飞舞,不过窦涛很快下令停止前进。 先锋五百骑接到命令后,勒马停驻,不知何故。 窦涛带了数十亲随上前,仔细观察着。 时已四月,山上草木茂盛,清泉潺潺。 大风吹起之时,松涛阵阵,蒿草随风摇曳。 天空澄净洗练,与白云交相辉映。 怎么看都是一个明媚的春日,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但窦涛看着看着,仿佛在沃干岭的草木之中看到了无数伏兵。 再一擦眼,那是真的草木,而不是兵。 窦涛深感忧虑,难道自己心底已经恐惧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但却不自知? 他不定,难以抉择。 部落贵人们纷纷看向他,有些奇怪, 斥候都已经回报,一切正常,没有任何伏兵,有什么可忧虑的?而今就该加速前进,与辛岩部汇合,再做下一步行止。 「府君?」有人催促道。 「等等。」窦涛居然下了马,站在路边草丛之中,轻轻摩着下巴,思考了起来。 部落贵人们面面相靓,都看得出对方眼中的一抹惊惧。 他们不是害怕敌人,而是害怕窦涛这个样子。 说实话,即便前方有敌人,他们也不怕,大不了奋力拼杀就是了。 或者你干脆点,直接下令撤退,那我们转道回逆水河谷(庄浪河),各个部落结寨互保。 最怕的就是进又不进,退又不退,那是真有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而就在此时,许是见他们半途停下了,对面沃干岭上下来了数骑。 为首一人,乃幕府监军牛度,见得大军,便喊道:「窦府君缘何巡不进? 「牛度?」窦涛上前几步,惊讶道。 牛度是陇西人,而牛氏又是陇西狄道县一个地方土豪,汉时就存在了,代表人物便是董卓的女婿牛辅。 牛度之父牛综,曾与张轨一起求学于皇甫谧门下。因着这份交情,牛度得以进仕幕府,担任监军。 「窦府君,我闻游氏部曲已经发兵,攻入逆水河谷,你怎还在此处?家不要了?」牛度又大喊道。 窦涛身旁几个部将一听,集体哗然「声。」窦涛呵斥了他们一声,道:「真假未知,却为人一言摇动心魄, 这般心志,以后还敢带你们出来打仗?」 众人欲言又止。 话不是这么说的,若此刻他们被人包围了,也敢亡命搏杀,但部落老弱妇孺为人挟持、攻杀,却没那股心气了,都急着回去。 更重要的是,牛度这话说到了他们的心坎上,他们早就急着撤兵了。 「敢问辛将军何在?」窦涛问道。 「正在营中接待朝廷使者。」牛度也不避讳,直接说道。 窦涛久久无语。 既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 正待下令之时,却见后军有信使奔来,大声道:「府君,氏一一」 「啪!」窦涛一马鞭砸了下去,把信使打懵了。 窦涛静静看着他,目光凶狠。 使者悟了,上前几步,低声禀报道:「氏一部两千余骑见着后军,不问情由,就是一通猛打。我等猝不及防,损失惨重。」 声音虽低,但还是有很多人听到了。 当场就有人绷不住,惊怒道:「我等没得罪氏,为何动手?要动手也是游氏啊。」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更多人陷入了惊慌。 昔年游楷为金城太守,依附司马,参与围攻秦州刺史皇甫重之事,结果死伤惨重。张轨趁机打压,扶持窦涛当太守,氏人势力趁机扩张,夺走了游氏控制的逆水河谷。 这是游氏最重要的农耕区域,一旦丢失,损失极大,而这也是原本并驾齐驱的、游两家渐渐拉开差距的主要原因。 他们就不恨? 这么一想,真没人想再为张家卖命了,纷纷叫着回家。 窦涛沉思许久,叹息道:「撤军!」 事已至此,什么投机都没意义了,而今最紧要之事,还是撤兵回返,保住家业。 命令一下,前队变后队,后队变前队,数千人心事重重,沿着来路仓皇后撤但走着走着,前方溃兵越来越多,窦涛惊怒不已。 氏不盯着游氏,非得来干他们,简直有病! 而在他们走后,辛岩亦率军北上,进入阿干河谷。 他们队伍里多了一支从陇西过来的军兵,约五百人,领头者是一个少年郎, 名叫桓温,似乎正要经历他人生中第一次正儿八经的战争。 ****** 另外一边,辛晏长子辛宣率三千骑昼夜兼程。 过晋兴郡左南县时,又移诸县乡,收拢了两千余人,全军于四月初五渡过左南津,抵达黄河北岸。 辛宣部没有如其他人猜想的那样前往榆中,而是在金城西境掠过,从相熟部落内取得部分补给、更换部分马匹之后,沿着逆水(庄浪河)河谷北上,两天疾驰两百余里。 途中挑了两个挡在路上的氏羌小部落,皆为窦氏附属。 这帮人十分凶残,见人就杀,见物就抢,所过之处,火光冲天。 张氏还有威信之时,他们自不好互相攻杀,但现在一个个都反了,往日恩怨纷纷涌上心头,自然百无禁忌。 好在他们还知道主要任务是什么。 四月初九,大军抵达广武郡城枝阳。 枝阳县来不及征调兵马,直接被一鼓而破,复又北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迫降永登县,再抢占令居县。 枝阳、永登、令居都是广武郡辖县。 张是秉政之时在汉代故邑基础上设立,其作用主要是安置雍秦流民。 其中,枝阳在永登南苦水镇一带,永登县就在今县附近,令居则在古浪西。 晋兴、普昌、武兴三郡类似,都是张家用来安置流民的,其作用和南朝的侨郡差不多。 辛宣出得令居,武威郡已近在眼前。 但他们也没法更进一步了,盖因洪池附近有董广部驻军,闻得辛晏反叛,大惊失色,立刻谨守营垒,并飞骑报往姑臧。 这个时候,逆水河谷内的几座军城也反应了过来。 这些城池不大,如允街城、阳非亭、清塞城等等,各自只有数百至千余兵不等,多为来自广武、金城各县的胡汉成兵。 辛宣部一人两马,驱策奔驰,跑得实在太快了,他们根本没反应过来,不知道这三千骑是奉命调动呢,还是干脆造反了。 待得到各县传来的消息,以及被屠的部落老弱哭告时,他们终于反应了过来,这是造反啊! 他们大怒之下,也就怒了一怒,盖因初十这天,又有三千余骑自允街城(原允吾县,已罢废)方向而来,气势汹汹,一路举着「梁」字大旗,另有「河州刺史辛」的将旗,让人目瞪口呆。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知道,辛晏反了,且带着岭南三郡(金城、晋兴、西平)的兵马大肆杀来。 而这个消息自然很快传到了武威。 数年以来,姑臧第一次白天关闭城门,武威全郡大震。 张骏第一时间召集幕僚议事。 几乎是在同一天,大梁护匈奴中郎将靳准率部自鹑阴渡河,抵达西岸。 一场短促激烈的战斗后,击溃了前来阻滞他们的卢水胡一部。 当天傍晚,卢水胡沮渠部大人沮渠遮率子侄入靳准营,降之。 从整个战局来看,大体可分为岭南、岭北两大区域, 岭南(焉支山以南)几乎已经完全变色,金城窦涛因为受过张家太多恩惠, 且仇家太多,未能及时投降,被氏偷袭了一次后军,然后自家部落又被过路的辛宣躁了一番,游氏之兵紧随其后,进入逆水河谷,试图击破窦氏氏羌,恢复自家往日的农庄。 不出意外的话,氏酋窦涛很可能会被游氏、氏联手做掉,虽然这并非大梁朝廷的本意,无奈人家内斗太厉害。 简单来说,岭南和张骏没关系了,即便还有心向他们的将官,大势裹挟之下身不由己,只能跟着辛、游、翰这几家一起反。 梁秦州刺史温娇令桓温率五百骑前往金城,自督五千胡兵继之。 金正快马赶到了狄道,频频调兵遣将,主力部队昼夜兼程,排山倒海般压向黄河。 岭北稍好一些。 但辛氏已联络敦煌,令太守辛凭找准机会归正大梁。 护匈奴中郎将靳准大举渡河之后,卢水胡匈奴已不成阻碍。接下来他们会沿着焉支山北麓的绿洲农田、草原地带一路西行,直奔姑臧,配合自逆水河谷北上的辛晏、辛宣父子。 如此一来,张骏南、东两个方向皆面临敌军,形势已经极为恶劣。 而如果说军事上已经十分险恶的话,凉州幕府人心的动荡可能更加可怕。 第四十五章 战和之策 大晋太兴元年(328)、大梁开平二年、大成玉衡十八年四月十二日,夜色深沉。 姑臧城外正在连夜修筑营寨。 信使往来奔驰,气喘吁吁。 一会有人自城中出,奔往各处调兵;一会有人自远处来,汇报各种情况。 从来没有哪一天,姑臧城似这般紧张过,即便张轨中风卧床那会都不至于此。 人的名、树的影,邵贼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的大军杀来,是一定要见血的,而且一定会让凉州现有格局产生巨大的变化。 姑藏城内,也正进行着紧张的兵力调动。 幕府右司马韩璞临危受命,担任起了指挥城防的重任。 他也是老将了,粗粗一估算兵力,立刻就建议放弃城外驻军,只留少许兵力监视,主力撤回中城、北城、南城。 这个建议引起了巨大的争议,但韩璞非常坚持,因为姑臧城很大,非常大,即便是在中原,亦可称为雄城重镇。 最初的姑臧城为匈奴所筑,东西三里、南北七里。 现在被称为「中城」,整体呈矩形,南北两端呈翅形。 张轨在位十四年,扩建姑臧城,在中城以北营建「北城」,作为他办公、居住的地方。 张轨死后,张是继位,执政六年。期间但积蓄实力,发展生产,没大兴土木。 张是之后是张茂继位,短短在位的四年间,他也不愿劳民伤财,就只提出重新、彻底地修城防,并在北城营建制高点灵钧台。 前者得到了同意,后者被群僚劝阻。不过,随着匈奴西进的企图愈发明显, 最终于五年前建起了灵钧台,作用是「王公设险,武夫重闭」。 很显然,这是模仿邺城铜雀三台,考虑到张茂自己就住在灵钧台,日常办公亦在此处,那就更明显了。 张骏于四年前继位,他是个喜欢大兴土木的主。 恰好张轨、张是、张茂时代长达二十四年的收拢流民、安抚部落、发展生产奠定了相当的物质基础,于是他开始营建南城。 南城主要是作为宫城存在的一一虽未开国称制,但张茂曾接受匈奴「凉王」册封,匈奴败亡后,张骏对外且不论,对内自称「凉王」。 南城目前只是圈起了城墙,打好了宫殿地基。 在张骏的规划中,谦光殿(又叫「明德堂」)是他办公理政的地方,位于正中心,但他不住在这里。 谦光殿西有政刑白殿,南有朱阳赤殿,东有宜阳青殿,北有玄武黑殿,为四时宫,依照季节不同,每宫住三个月。 此五殿之外,其实还有许多殿室,张骏亲自规划命名,但因为上位不过四年,来不及修建而已。 南、北、中三城之外,四周还要各筑一小城,作为姑臧的外围屏障,这倒是已经完工了,因为非常小,城周各千步(边长不到四百米)而已。 城内各植园圃,同时也作为讲武场,进行小规模的练兵。 四座小城和三座大城,便有了凉州七城的雏形了。 试问如此复杂、大型的城池,怎么守?需要的兵力是海量的。 韩璞觉得,要么放弃守城,直接与来犯之敌战于外围;要么就全线收缩,把每一分兵力都撤回来,并放弃一些不甚紧要的城区,全力守住核心区域,比如中城和北城。 但他这个建议能不能被接受,还得看张骏及幕僚们议事的结果****** 中城的闲豫堂现在是张骏的主要居所。 韩璞巡视完城防后,便奉命前往闲豫堂。 堂前有闲豫池,池中置有五条铜龙,张牙舞爪,威风凛凛。 韩璞看了却有些叹气。 这五条巨大的铜龙若铸成钱,却不知可以发多少赏。 张家人才能是有的,但太喜欢享受了,张轨时代就开始营造宫殿,及至今日,祖孙三代「不改初心」。 穿过横跨池面的木质连廊后,韩璞很快来到了堂前。 军士搜身之后将他放了进去。 会议已经开始了,气氛稍稍有些凝重。 见到韩璞后,坐于上首的张骏点了点头,示意他赶紧入座。 韩璞行了一礼,坐到了长史泡祎对面。 这会正在说话的是凉州别驾阴监:「仆白日自西而来,为贾氏劲骑追捕,幸逃脱矣。主公,贾氏有异心,宜拔之。」 韩璞听了就有些腻歪,现在谁没异心? 武威贾氏就是贾翊的后人。 前有酒泉太守张镇等人勾连秦州刺史贾龛,欲图凉州。 后有张是妻弟贾摹势倾西土。也不知道哪一天,凉州突然出现了「手莫头, 图凉州」童谣,张茂便将其骗来,斩杀。 此事过后,张茂非常得意,「豪右屏迹,威行凉域」,说得很好听,凉州大族们一下子都收敛了啊,以至于张茂的威风通行全境。 但你只是杀了一个贾摹而已,贾家势力仍在,焉知不是人家对你失望了,不搭理你了? 刚来时谦逊无比,利用姻亲关系拉拢贾氏,得志后翻脸不认人,事情不是这么做的。 此刻阴监说完,将军贾骞浑身一颤,立刻拜道:「主公,此必是误会。” 韩璞有点可怜他了,被家族连累,奈何。 张骏阴沉着脸,没搭理贾骞,只看向阴监,问道:「贾氏可有拦截信使之举?」 「这却不知,或是有的。」阴监说道。 张骏脸色更难看了。 方才底下人来报,参军护家人去楼空,已举家潜逃。想到这里,他看向贾骞,莫非你也要这样? 张家人太没有安全感了·—— 「多派信使。」张骏想了想后,说道:「高昌、西海太远,就算了。敦煌、 晋昌、酒泉、张掖、武兴、西六郡之兵须得尽快召集。” 凉州是有人的,也是有兵的,但问题在于需要召集。 如果不是主动进攻别人,那么这些人平时多散在各郡务农,毕竟长久维持一支数万人的部队消耗是很大的。 可一旦被人突袭,麻烦就大了。考虑到河西走廊那噩梦般一字排开的地形, 召集人手是需要时间的。 武威、武兴二郡近在尺,人口也最多,这会可以聚集到两万左右的兵马, 如果再召集二万人,把握就比较大了。 「主公。」韩璞身侧一人起身,却是左司马阴元,只听他说道:「仆闻董将军尚在洪池,其部万人,皆骁锐之士,今宜召回。古人云「城大难守’,今姑臧七城不过万余兵士,实难守御,望主公明鉴。」 「我已下令征发丁壮,至于董广一—」 张骏说道:「天黑之前,他派人攻打辛宣,大破之,斩首数百,进占清塞城。我思来想去,或可看看这一路战果。」 韩璞一听,大失所望。 他的意见和阴元一样,这时候就该集中兵力,等待时机。 方才张骏说西海太远了,他不同意。 西海太守、建威将军张肃乃张轨之弟,治下多鲜卑、匈奴,因长期征战,堪称劲旅,这时候就该固守武威,等待张肃搜括西海、敦煌、酒泉等郡兵马增援而来。 阴元也是同样的感觉。 见张骏不听,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这是你张家的基业,你做主,我不管了。 「长史为何一言不发?」张骏又看向祎,奇道。 汇祎无奈,只能说道:「辛氏叛乱之后,岭南沦陷。靳准又自鹑阴渡河,卢水胡等部皆降。武威以西诸郡,到底怎样委实难言。仆以为当遣使谒长安,与梁帝讲和。」 督护李良(李)一听,立刻斥道:「公乃州中长者,缘何说此丧气之话?」 说完,又看向张骏,恳切道:「主公,仆不才,愿率军东行,击破匈奴,解一路之危厄。」 「季子有此心气,壮哉!」张骏赞许道。 不过,他却没回应李良率军出战的请求。 从事中郎阴据察言观色,了解到了张骏纠结的内心,遂禀道:「主公,议和未必真和。若不想和,但遣使虚与委蛇而已,还可拖延时间,待诸郡兵马汇集而来。」 前锋督护阴预亦禀道:「主公,仆闻梁帝邵勋好美色。今宾遐观内有西域美人,可进献一二,勋大悦之下,或可缓上一缓。」 「荒唐!」扬烈将军宋辑怒道:「国家大事,却靠妇人来转圜,羞也不羞? 我宁可战死沙场,也不愿如此卑躬屈膝。」 阴预被这么一,脸上挂不住,嘴张了张,却无言以对。 张骏久久沉默。 前阵子,因高昌郡的设立以及西域长史李柏的大力经营,鄯善王元礼有些惧怕,遂选送宗室美女。 焉耆王闻之,亦送美人。 张骏看过,都是精挑细选的有姿色的女人。 他想了想,送礼总不能送用过的,那就只能选元礼之女了,这个还没用过。 但这事确实丢脸,不能明着来,得散会后私下里操办。 至此,他的想法其实很明了了:以拖待变,等待援军。 阴据说得没错,议和而已,又不是真的一定要和,缓兵之计罢了。 梁兵来得实在太快,明明去年下半年还在和他互派使者,扯皮谈判呢,怎么突然就翻脸了?另外,辛晏这颗毒瘤在他叔父张茂时代就要挤掉了,最后没敢。 他用事后,同样想征讨,最后也没能成功。 时至今日,辛晏给他来了一记狠着,打得他头晕目眩,顷刻间就杀到武威门口了。 「诸位。」见众人议论之声渐息,张骏站起身来,道:「事至今日,唯战、 和两途罢了。我意已决,两策并行。」 「议和之策,以治中从事阴澹为使,前往长安,看看梁帝到底所求何物。」 「战守之策,以扬烈将军宋辑为将,统三千骑东行,沿途招揽鲜卑、匈奴之众,以御靳准。」 「以威远将军宋毅率两千步骑南下,益兵洪池,尽快击溃辛晏一路。」 「以右司马韩璞率六千步骑留守姑臧,尽快征发豪族部曲、丁壮,旬日内我要看到有两万大军。」 「复遣使至岭南各郡,我不信那边没有忠勇之士了。若有心向幕府之人,可函授官职,令其举兵征讨乱贼。」 此数条,尽速施行,不得有误。 第四十六章 赌狗 从陇西郡狄道县向北,已经成了军队的海洋。 左右金吾卫、左右羽林卫的旌旗遮天蔽日,填满了陇西、金城的山川河谷。 他们阵型齐整,行军从容不迫,士气还很高昂。 偶尔在路边休整时,还能听到「计功」之类的话语,再看看他们脸上渴望的表情,什么都明白了:这些从中原万里迢迢而来的武夫们非常渴望军功,战斗欲望极其强烈。 这叫什么?这叫闻战则喜。 这种士气,与临时集结起来的部队可不一样。 队伍里还有大量马车、牛车、骡车,上面载满了盔甲、长枪、大斧、木等器械,粮食等军资亦应有尽有,可见准备十分充分。 土气高昂、资粮不缺,敌方内部又有倒戈之人,这仗打起来太轻松惬意了。 在他们前方,桑城镇兵也出动了,一共五千人,步骑皆有。 车马颇为不足,很多人居然扛着长枪走路。 骑兵披着件羊皮大袄,舍不得骑马,同样步行赶路。 从这些小细节就可以看出,桑城镇是真的穷,至少一时半会还没积赞出足够的资财,没法充分武装自己。 右骁骑卫的轻骑从他们身侧绕过。 密密的蒿草丛中,到处是奋扬的马蹄。 马匹身形高大,普遍比桑城镇兵的战马高出一到二掌,即便是春天,看起来也油光水滑的,显然平时照料得不错,就等着上战场这一下呢。 最关键的是,他们不止一匹马,故行军非常迅速,已经冲到了最前面。 金正登上了桑城镇外的一座山头,俯瞰全局。 陇西、金城的地形,除了山峰就是河谷,简单又复杂。 从交通方面来说,没有什么惊喜,更没什么意外。 自秦以来,好走的路早就被人探出来了,并修建了相对宽阔笔直的驿道。 每朝每代战事爆发之时,都会对这些驿道进行修。两汉、三国年间,在这片土地上打过的战争已经无从计数,赵充国、诸葛亮、姜维、郭淮等等,都在此留下了自己的印记。 现在轮到他金正了。 金正的目光投注到了正前方。 右羽林卫将军、老将苗愿率三千府兵、三千部曲转而向西,前往罕方向。 罕的投降,给整个战局带来了非常积极的变化。不然的话,这会大军就得向西进发,围攻罕,同时防备自沃干岭而下的敌军。 如果久攻罕不下,那就会给敌人聚集兵力、粮草的机会,仗会更难打。 辛晏这人早就和张茂、张骏叔侄有矛盾了,但以前匈奴人攻来时他没投降, 而是捐弃前嫌,相忍为国,配合自武威、金城南下的凉州兵作战。 如今大梁王师一至,他在深思熟虑后投降了,如此对比,让金正对辛晏产生了不少好感。 这是个有大局观的人。 他或许残暴、嗜杀,但那都是小节,就大节来说,他无愧陇西辛氏的家风。 大军迤逾前行。苗愿部会在罕补给一番,顺便震下当地的胡汉百姓,然后循辛晏出兵旧路,自左南津渡河,经广武郡北上。 左羽林卫将军姚远同样带着六千人,折向东北,翻过沃干岭,进入阿干河谷,前往金城。 震加收拾残局之后,他们将自金城津渡河,往广武方向开进。 南路数万大军浩浩荡荡北上,不但把岭南诸郡一些仍然首鼠两端之辈给震住了,同时也趁机清理了一下地方·—— ****** 桓温虽然才十七岁,但他真的是个明白人,尤其在温娇面授机宜之后。 四月初九这天,金城郡金城县(今兰州西)以西的黄河谷地中,一支人马被围困了起来。 此部大约有千余人,被氏、游氏、宗氏、边氏等豪族兵围困在了河滩北岸。 他们摆出了凉州兵经典的以步拒骑阵型,背临黄河,大盾居前,长枪硬弓位于其后。 豪族兵们知道这般硬碰硬不好打,会死伤大量人马,但他们仍然义无反顾地发起了攻击,可见上头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消灭这股窦涛部的精锐氏羌兵。 桓温带着五百骑从战场外围斜掠而过,直追正往西逃的另一股兵马。 曾经声势煊赫的五千氏羌兵,先被氏偷袭,再被金城各路豪族兵截击,待逃到金城县西境时,早已损失过半。 此刻又有千余人被围,跟着窦涛西逃的也就一千二三百骑。 经过逆水、黄河交界处时,窦涛短暂地犹豫了一下,没有北上,而是继续向西,前往他早年的发家之地河会城一一此城位于湟水、黄河交汇处,故得名,大体在后世兰州达川镇境内,古城基址犹存。 但别人能这么轻松地让他跑回去吗? 策马奔逃之际,窦涛扭头回望了下,只见东边烟尘漫天,蹄声如雷,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追杀他。 他怎么都想不通,只稍稍犹豫了一下,竟然连投降的机会都没有了。即便他阵前大喊降顺梁帝,却没人理他,照打不误。 这会追得最紧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看他们的装束,显然是氏羌。但从战马、武器来看,显然又不是,更像是朝廷经制之军。 只可惜现在没机会弄清楚了,窦涛哀叹一声,下令加速撤退。 当然,即便是撤退,也不是撒丫子乱跑,此刻桓温就感受到了半空之中,箭矢你来我往,破空声不绝于耳。 最近的那一支,甚至从他耳边擦过。 他感觉浑身都战栗了起来。 那是一种他说不清楚的感觉,既有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的恐惧,似乎又带着点兴奋,更有那么几丝刺激。 他在江南长大,平日里自谢弓马娴熟,但在这西北战场之上,他学的那点骑战之术似乎又泯然众人矣。 你能杀别人,别人也能轻易杀了你,你没有任何优势,一不留神就命陨当场。 但他没有退路。 桓家这个情形,不拼能行么?能有前途么? 咬着牙,一支又一支箭搭上弓弦,激射而去。 奔驰这一瞬间,他已经射倒了两名贼兵。但还不够,这点微不足道的战功没人会当回事,甚至都不一定会为你记上,更难以让人信服。 撤退中的敌军发起了一次反冲击。数百骑自两侧坡地上冲了下来,迁回包抄,正面还有数百人挡着,气势汹汹。 桓温下意识想收拢兵马撤退,等待后续人马赶上,但有那么一瞬间,他从心底发出了一种歇斯底里的吼叫。 你们这些氏羌贼子,难道不能乖乖下马,束手就擒吗?为什么还要反抗?为什么不能成为我的战功?为何要为难我? 他双眼赤红,连连发箭,再毙两人。 他被功名利禄迷了眼。 他被若有若无的自毁情绪控制了。 他把生命推上了赌桌,看谁敢跟他赌。 「嗖!嗖!」密集的箭矢攒射而来。 耳边尽是破空之声。条地,跨下战马哀鸣一声,桓温暗道不妙,立刻调整身形。 冲锋中的战马轰然倒地。 桓温从马背上摔下,因为提前做了准备,一个翻滚卸力之后,抄起地上不知道谁遗弃的马,大吼着就冲了上去。 迎面冲来两骑,他们是看到桓温落马之后,特地冲过来捡便宜的,见到敌将非但不跑,反而拾起长准备步战,顿时有些惊讶。 其中一人立刻拨转马首,同时侧身甩了一箭。 「嗖!」箭矢擦着桓温头顶飞过。 另一人手忙脚乱拔刀,不料桓温快走几步,一类捅下。 惨叫声响彻原野,敌骑捂着胸口,轰然倒地。 马儿嘶鸣着空跑了出去,很快又回转而至,在主人尸体旁闻闻嗅嗅。 桓温大喜,提着长就上了马背,找准一人,继续厮杀。 军士们奔涌而至,见得主将如此勇猛,士气大振,也不管两侧的敌骑了,紧紧簇拥着桓温,朝挡在正面的敌骑直冲而去。 双方错马而过,死伤之人不计其数, 窦涛心痛地看着身边愈来愈少的亲随,正欲兜马厮杀之时,却见数百步外, 更多的骑兵冲了过来。 从烟尘规模看,起码有两千骑。不用想了,定是鞠氏、游氏之兵。 他顿时失去了继续战斗下去的勇气。 跑!跑回河会城! 他现在需要喘息之机,需要召集更多的兵马,需要找到在这场乱局中脱身的机会。 「曦律律!」马儿的前冲之势生生止住,窦涛一个回身,却见方才与他们搏杀的敌骑又冲了过来。 领头的白袍小将生猛无比,即便身上插着两支震颤不休的箭矢,依然冲锋在前。 窦涛鼓起余勇,招呼部众迎面而上。 双方不约而同地发了一轮箭矢,然后抽出短兵,准备格战。 这一次,厄运没有再降临到桓温头上,而是换了一个人:窦涛。 冲锋到一半,他便马失前蹄,轰然倒地。 这次可不是之前那种游走骑射的松散阵型了,而是密密麻麻的近战搏杀队列。 数息之间,对方已碰撞在一起。 窦涛刚刚站稳身形,就见眼前一暗,喘着粗气的高头大马已近在眼前。 「噗!噗!」同一时间,数把兵刃招呼在他身上,即便有盔甲遮护,窦涛依然血流如注,直接被撞飞了出去。 双方上千骑错马而过。 桓温捂着隐隐作痛的左肩,兜马回转。 他看到了! 他看到窦涛死了! 电光火石一瞬间,他和几名亲随一同动手,齐齐招呼在窦涛身上。 而因为急于对付窦涛,他被人用杆狠狠扫了一下,差点坠落马下。 但他赌赢了。 他有些神经质地笑了一下。 这一把赌赢了,下次再把赢来的战果悉数压上,再赌一把,会怎样? 这种赌命的感觉让他很迷恋,同时又带着股深深的恐惧。 身上插着的两支箭矢以及青紫肿痛的左肩告诉他,可以赢无数次,但只要赌输一次,他就会输光所有。 要不要继续赌?他的脸色由红润慢慢地转向苍白— 四月十二日,桓温率部冲至河会城。 闻窦涛已死,氏人大部溃散,余众尽降。 这是一场糊里糊涂的仗,心存降意的窦涛莫名其妙就成了别人的战功,连给他张口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但没人会为他伸冤。 温娇、桓温有战功,氏、游氏想他死,在送上去的军报里面,只会写窦涛对张骏愚忠,负隅顽抗,最后全军覆没。 这就是盖棺定论。 第四十七章 来都来了,就别走了 河会城西北来了一支规模不小的队伍,总数不下万人,身后的山谷中,还跟着不少车辆、牛马羊等牲畜。 前锋数百骑看到河会城后,远远停了下来。 片刻之后,又有千余骑上前,领头一人名叫秃发推斤,长得膀大腰圆,满脸横肉,兜马转了一圈后,跃下马背。 他先看了下河畔长势良好的牧草,又看了看城池附近今年新种下的粟米,沉默不语。 老实说,他们之前放牧的湟水流域也不比这边差多少,但他就是觉得不行, 挖空心思想往东边去。 与他一般想法的人其实很多。 哪怕西边有些牧场地势平坦、一望无际,牧草长势非常好,他们也想东迁。 先去金城,再至广武,复至武威。 这个过程或许要等机会,或许要花费数十年,但他们乐意。 到了武威后,有的人就满足了,不再走了。 有的人则仍不满足,想着继续往东走,前往关中的安定、略阳、南安、扶风等郡。 当地其实也有部落,那些部落也想往东,比如当年姚弋仲就带着数万人东行,从南安一路跑到了扶风。 而扶风的屠各匈奴呢?他们去了更东边的新平、北地。 向东走是一股潮流,人人都想接触更先进的文明,过上更好的日子。 这个过程从后汉年间就开始了,一个个部落放弃自家的牧地,不要了,东迁。然后他们遗弃的地盘被西边来的部落占据,过一阵子这个部落也走了,继续让给下一家。 整个过程持续到现在,这便是北方胡人数量逐年递增的重要原因:他们不但自己繁衍人口,还有新鲜血液补充。 秃发推斤也想东迁。 他们现在在湟水两岸放牧,同时附庸了西平郡内的不少部落,实力颇为可观。 秃发推斤的梦想就是占据氏羌窦氏的河会城, 他曾经有过机会。在那会,窦涛被张轨扶持,当上了金城太守,然后不断蚕食游家的势力,渐渐在逆水河谷一带取得了优势。 秃发推斤本以为窦涛过上好日子了,就看不上河会城了,会把这片让出来。 可谁成想,窦涛占据逆水河谷,成为广武郡三县最大的豪族,同时把势力延伸至金城、榆中之后,依然不放弃河会城,而是大力经营,把核心部落放在这一块, 且牧且耕,反复驱逐向此渗透的秃发鲜卑。 想到这里,秃发推斤就不由得了一口,自言自语道:「窦涛这么贪,过上好日子就把门关死,活该有此下场。」 说话间,西南边又来一支人马,人数同样十分庞大,充塞整个河谷,根本看不出有多少人。 秃发推斤遣人一问,原来是气伏部的人过来了。 这是一个大部落。 秃发树机能叛乱前,乞伏部不如秃发部。 秃发树机能之乱被平定后,乞伏部已经超越了他们。 该部在陇西郡西部、晋兴郡一带放牧,分布较广,本身也比较松散,名义上接受枪罕护军辛晏的管理。 此番攻伐武威张氏,乞伏部也接到了命令,只不过召集人手需要时间,于是晚了旬日才出发。 秃发推斤看到这些人后,心下一紧。 同为鲜卑,他能不知道乞伏氏的想法?晋兴郡是比较差的,汉人都没几个, 乞伏部要么东进陇西,然后往天水方向挤,要么干脆北上金城,向武威方向靠。 说白了,他俩是竞争对手。 今窦涛已死,部众四散而逃,河会城交给谁是个问题。 秃发推斤冷哼一声,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他要去面见大普朝的官员了,没功夫搭理乞伏部的人。 ****** 四月十五,温娇抵达河会城后的第二天,金正就来了。 南路统帅一来,按理说温娇就该回去了,但他还不能走,得忍着牙痛继续干着。 金正负责军事仗,他负责政治仗,如此而已。 不过,有时候他也会为金正提供一点建议。 「清塞城守军本在观望,辛宣一败,此千人遂附董广。」温娇指着案几上的地图,说道:「辛晏率部北上,又败,死伤千余人。以此观之,凉州岭南、岭北之兵战力不一,武威兵或强一些,罕兵要弱上三分。” 金正听完,笑一声,道:「使君不懂打仗,休要乱说。两支部伍,今天我赢你,明天你赢我,本就寻常。甲赢了乙,乙赢了丙,就觉得甲比丙强,我看要吃大亏。士气、体力、地形乃至疫病、天气,都可能左右胜负。强兵一定就能打赢弱兵的话,那天底下还用打仗么?比一比会操不就是了?」 被金正这么毫不留情地数落,温娇一点不生气,只笑道:「我非起于行伍, 你说了算。」 世上有两种统帅。 一种是温娇这种,自小学兼文武,经书、兵书都读,一旦当统师,不会从底层做起,而是直接空降,然后依靠拉拢的人才甚至家兵家将控制部队,指挥作战。 另外一种就是从小兵做起,所谓「起于行伍」是也,一步步爬到顶峰,金正、王雀儿、侯飞虎、李重、张硕等辈皆是如此。 两种统帅不一定谁强谁弱,主要还是看人。但有一点,前者肯定不如后者熟悉军队,金正说的就是这么回事。 温娇还是很欣赏金正的,虽然这厮老他。 金正身上锐气十足,性格狂傲不羁,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剑,一个不好就会割伤自己。 如果金正是温娇的部将,他觉得只会有限使用此人,并且千方百计防着,实在不行干脆杀了了事。 但这不妨碍他欣赏此人,因此即便金正屡屡出言不逊,他也不会真的生气。 「靳准这厮,刚刚传来军报,已击破扬烈将军宋辑,俘斩三千余人。」金正见温娇不和他斗嘴,便觉得没甚意思,于是谈起了正事:「他这一路,倒是赚了便宜,我担心他抢先进武威。」 「宋辑有多少人?部众来自何处?」温峤敏锐地问起了细节。 「有姑臧派出的兵马,还有鲜卑之众。」金正说完,将军报递给温娇。 温娇仔细看了看,道:「应是他沿途收拢的。昔年张轨大破鲜卑,此为其立威之战,降者十余万人。这些鲜卑多半都是秃发树机能降众后裔,或许还有多年前依附乞伏氏,但没跟着他们南迁至陇西、晋兴的一些部落。」 「管他哪里人。」金正冷笑一声,道:「乞伏氏、秃发氏的人我也看了,器械还不如姚弋仲部,更别说匈奴、羯人了。此辈亦无多少忠心,吃了败仗后,恐怕会降者如云。」 温峤听后,想了一想,道:「靳准得胜,对大局是有益的。其部沿着祁连北麓疾进,一路收降部落、坞堡,很快便能抄至仓松、洪池之间,董广必然不能久守。」 金正没有反驳。 武威郡虽大,但其实从姑臧向东一直到黄河,基本没什么县乡,以游牧部落为主,即卢水胡、鲜卑及其他不知名杂胡的牧地。 而在祁连山北麓,因为有着高山融水,以及部分季节性河流,存在一些农垦区,以坞堡、庄园为主要形式。 靳准部渡河之后,就是沿着祁连山北麓进兵。 理论上来说,他们可以直接抄截洪池岭敌军后路,就看靳准愿不愿意了。 「靳准来得这么快,王雀儿部却始终不见踪影,我看这仗没他什么事了。」金正突然感慨了一声。 王雀儿当上单于大都护,当时惹得多少人羡慕?但在平城那个地方,很难施展本事啊,现在看来是亏了,除非邵师另行安排。 「使君就在此处吧。」金正又道:「陛下有意在河会置军镇,这个地方不会交出去了。窦涛残部可多加收拢,勿令其为他人所得。我一一” 说完,他看了看地图,道:「这便北上了。」 「将军勿忧,后路我来遮护。」温娇拱了拱手,说道。 金正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四月十八日,金正一路北上,抵达了清塞城外。 辛晏、辛宣父子连败两阵后,知耻而后勇,于野战中击败了董广,围攻清塞,两日破之。 双方又沿着洪池岭对峙了起来一一这其实从侧面印证了金正之前的说法,胜负有凭,但又不是一成不变。 金正找人粗略了解了一下战况,得知温娇手下有个叫桓温的小将也参战了, 马马虎虎,随大军「混」了个太平功劳。 不过其部却已经快速扩充到了千余步骑。 金正依稀记得,温娇曾以五百骑属之,算是陇西郡兵,以为先锋。 河会一战,桓温阵斩窦涛,表现不错,但部众肯定有损失。 这会却又扩充了千余步骑,显然一路之上他没闲着,招降纳叛了。 这人倒是有点意思。 如果是纯粹的武人,只知道打打杀杀,那么他不会有意识做这种事。 桓温这人倒是挺有悟性的,本能地知道扩充部伍,积累实力。如果运气好的话,将来肯定能继续往上走,毕竟他是庾亮的人。 「传令下去,将轻骑悉数派出。」金正抵达后,第一道命令就是针对各路杂胡的:「绕洪池岭北上,多带马匹,持七日粮,袭扰姑臧。」 第二道命令是针对府兵的:「左右金吾卫随我进兵,邀战贼军。再催一下左羽林卫、黑稍右营,限两日内进抵清塞。」 「董广既然来了,就别回去了。」 第四十八章 遍地奉先 四月二十日,战事差不多已开始大半个月了,从洪池岭向北,经仓松县到姑臧的百余里道途上,突然就出现了大股骑兵。 有来自岭南的低羌、鲜卑、匈奴之众,也有来自岭北的氏羌、鲜卑及其他杂胡,双方你来我往,斗个不停。 这并不奇怪。整个凉州十一郡在吸纳大量雍秦流民后,户口早就超过了百万,如果再仔细清点一下各种部落,人口接近一百五十万也不无可能。 这百多万人里,胡人可是占了大多数,连带着凉州正规军里的胡兵数量都达到了六成上下,至于非经制之军,那自然是胡人占据绝大多数了。 凉州其实就是一个打着汉家大旗,但胡人是主体民族的地方。好在胡人内部分成多个族群,并不统一,所以也能勉强维持。 他们或心甘情愿,或被迫屈从,总之听命于两方,互相斯杀不休。 二十一日,战场蔓延到了姑臧西北的武兴郡一带。 小河之畔,一座孤零零的坞堡外,猛然间冲出了上千人。 此千人分成两部,一部五百人为步军由坞堡主阴汉亲领,屯于河东岸,守着南北十余里唯一一座石桥。 另外五百人人有马,跟着一雄壮之人身后,直冲而出。 此人身宽臂粗,气力惊人,胸前两个护心镜鼓鼓囊囊,赫然是个女人,乃坞堡主阴汉的「娇妻」郭富贵。 郭家在西平、武威二郡也算是大族了。 曹魏之时,西平郭氏造反,失败,郭满之女郭氏被没入宫中为奴婢,不过很快得到了魏明帝的宠爱,册封她为皇后,西平郭氏就此声名鹊起一一有一说一, 这崛起的方式也够奇葩的。 郭富贵家趁着这股东风迁到武威做官,但在其父去世后,因为根基太浅、人丁太少,连个儿子都没有,于是只能招婿上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郭富贵才是「娶」丈夫,坞堡老人也都是她家的,再加上她长得实在是「富贵」,因此在堡中比丈夫说话还好使。 这会带兵冲出去后,如同一辆大型战车,横冲直撞,骁勇难敌。 不知道从哪边过来的一路人马被冲得人仰马翻,散了一地,兜到远处重整之后,发现那个护心镜特别挺实的猛将换了一匹马,又要冲杀过来了,顿时头皮发麻。 「前方可是焉支长姬公?」正要再度厮杀之时,阎鼎突然从石桥那边冲了过来,大声问道。 焉支长姬严一愣,问道:「君何人?」 「天水阎鼎。」阎鼎在马上拱了拱手,又驰近数十步,道:「姬公乃中原士人,帐下兵卒多雍秦人氏,何故反耶?」 姬严一听,眼晴瞪得老大,喝问道:「奉义赴难,何言反耶?」 「公奉何义?」阎鼎问道。 「张西平救危济困之义。」姬严答道。 武兴郡是永嘉中设立的,当时关中一片混乱,各路人马厮杀不休,很多百姓流落凉州。 张轨遂设侨郡安置,武兴郡便是其一,初时只辖焉支、新二县,后陆续增加,武兴、襄武、大城等县属之,最终多至八九个县。 侨郡不是正常的郡,侨县也非正常县。比如后汉时有彰县,属陇西郡,那一片的流民跑过来后,张轨将其集中安置,设新县。 陇西郡城襄武县的人跑过去,亦集中安置,设襄武县。 略阳郡的汉羌百姓跑过去,置武兴县,因略阳有武兴城。 如此种种。 八九个县的范围有多大呢,其实就只有后世永昌那一片,即一个县的大小。 究其原因,武兴郡最初的流民只有几千户,雍秦一个地方可能只有几百户人逃过来,于是这几百户人就集中居住,设一县。 过阵子,另一个郡又逃来几百户人,同样集中安置,同郡、同县人住在一起,别立一县。 姬严是关中士人,十多年前随其父,带着自家僮仆部曲西逃,路上又收拢了一些关中难民,于是张轨置焉支县安置他们,令其屯垦,自食其力。 今其父已逝,葬于武兴,姬严因才学不错,出任焉支长。 他还是念着张轨的好处的,于是如此作答。 但阎鼎却回道:「此乃小义,非大义也。” 「大梁天子扫平北地,收拾旧山河,以致天下太平,故有晋梁禅代、除旧布新。」 「今北地悉平,唯凉州未下,遂有征人远行、大军薄城。值此之际,公举兵相抗,固得美名耳。然则随君流寓凉州之人,田园宅第不保,父母妻不安,则何如?君报张西平之恩,乃小义,保一县乡党安危,乃大义。张西平泉下有知, 亦要劝君放下刀兵,休做无谓之抵抗。」 姬严听完,脸色还没什么变化,但随他而来的将校军士们却面色懦懦。 姬严看了他们一眼,默默叹息。 「公又言赴难。」阎鼎下了马,孤身上前,朝姬严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凉州之难何在?在于张骏不识天数,负隅顽抗。他若不在,凉州自无难也。」 「张骏之外,诸胡酋豪蠢蠢欲动,虎视耽耽。武威劲兵若悉数覆没,何人再来压制群胡?彼时之难,恐怕更让人心焦。” 「公赴难一一」阎鼎已经走到了姬严近前,一把拉住了他的手,道:「却赴错了难也。」 姬严眼神迷茫,嘴唇微微颤抖。 「姬公,大梁天子非常信重凉州父老。平定凉州之后,还得倚重公等,勿忧也。」阎鼎摇唇鼓舌,目光死死盯着姬严,道:「辛公明为河州刺史,氏亦得太守之任,此皆凉州旧族。」 说到最后,压低了声音,道:「除了张氏,什么都不会变。」 姬严眼皮子跳了跳,半响之后,沙哑着声音问道:「陛下会怎么对待张氏?」 「陛下连曹疑都能容下,何况张氏?」阎鼎说道:「公等奋力抵抗,才是害了张骏啊。抵抗得越激烈,大梁王师折损越大,天子愈发恼怒,届时张公庭是何下场,可就很难说了。」 「而今,还能举家迁至洛阳,当个富家翁。」 「时日一久,恐全家男丁遭,妻女没为奴婢。」 「张西平一世英雄,姬公何忍心见其后人下场如此不堪?」 「唉!」姬严长叹一声,泪流满面。 「眶」一声,他掷刀于地,泣道:「我对不起西平公大恩啊。」 「姬公何出此言?」阎鼎惊讶道:「陛下还欲重用公等。若能力同心,为朝廷守御凉州,以公之才具,必能升迁。将来照拂一下张氏后人,又有何难?」 姬严闻言,拿袖子擦了擦眼泪,道:「君所言甚是。不过,西平公后人真不会有事?」 「天子一言九鼎,说话算话。二十多年来,君仔细想想,今上可有毁诺之事?」阎鼎反问道。 姬严想了想,好像没听说过。 「公回焉支之后,可劝一劝宋府君。」阎鼎又道:「听闻他在召集兵马,此害人害己之举—. 姬严又叹了口气。 武兴郡别看有八个县,其实就最初的两个县有城墙,其中焉支稍大,故郡治位于此处。 阎鼎这是要他趁太守宋修不备,拘禁之。 这事能做吗?他犹豫不已。 不过,方才阎鼎说得好像也没错,「害人害己」——””· ****** 同样是在这一天,西郡太守赵爽(shi)刚刚率征集来的四千余步骑东行,就见到郡城日勒的城门被关上了。 他悚然一惊,回头望去,却见城头「晋」字大旗已经解下,换上了「梁」旗。 军士们亦纷纷大哗。 赵爽狂奔至城下,喝道:「何人擅关城门?」 前幕府主簿马鲂拱了拱手,道:「府君可知老夫为何不待你远去就关闭城门?」 赵爽一愣。 马鲂笑道:「君前为兰池长,以幸进,却不知爱惜来之不易的官职,老夫是在救你啊。」 听到「以幸进」三个字时,赵爽有些恼怒。 他之前确实是西郡下属兰池县的县长,率军出外操练时,军士张冰于清涧水中得一玉玺,于是献了上去。 当时张是秉政,以为天命,大喜之下将赵爽调入幕府为官。到了张茂时代他又回到西郡当太守,已有五年之久。 反观马鲂,二十年前随北宫纯、张纂、阴三人一起,入援洛阳,资历不可谓不老。 到张茂时代,马一直做着主簿这个实权位置。但张茂死后,张骏以他年事已高,不愿任用,于是马鲂只能回了西郡老家。 想到「北宫纯」时,赵爽悚然一惊,道:「北宫三郎回来了?」 马鲂回道:「府君治西郡数年,对老夫礼遇有加,有些事就不瞒你了。北宫三郎已是大梁西中郎将,稍稍立些战功,便可开府辟除。梁帝有德啊,这么多年还念着旧日情谊,教人心折不已。昔年老夫入援洛阳时,也曾与梁帝有过数面之缘,彼时见得其身后有黄龙腾空而起,便知天命有归。今愿举西郡以献,免去百姓一场刀兵。府君若愿改弦更张,算你一份,如何?」 赵爽沉默许久。 就在马鲂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却听他说道:「劳烦马公给我几面梁旗,这就举义归正,奔赴武威,尊奉大梁将帅号令。」 说罢,下令军士们将普旗尽数丢弃。 马鲂目瞪口呆,叹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城外的数千军士一阵头晕目眩。 出门前还是晋军呢,这才走了几步路啊,就成梁军了? 若是再多走几步,是不是又成普军了?又或者干脆是凉军? 城头变幻大王旗,今见矣。 第四十九章 言尽于此 第1005章 言尽于此 赵爽说得慷慨激昂,要数百里赴援,那也就是说说而已。 事实上,他只是走了几里地,当道设寨,如此而已。 不过郡城日勒这个位置确实很关键,与删丹(今删丹)并为河西走廊两大节点之一,屯军于此,可有效阻挡张掖、酒泉、敦煌、晋昌、西海、高昌六郡的援兵。 地形就这个样子,除非穿越沙漠,不然你绕不开西郡。 这其实也是凉州地势上的重大缺陷。 走廊过于狭窄,诸郡一字排开,敌人从西边打过来时还好,可节节抗击,可若从南北两个方向杀来,就容易拦腰截断,运转不灵,没法充分调用力量,只能各自为战。 更别说,祁连山还将凉州一分为二,当政治中心设在岭北时,岭南部分天然有离心倾向,还不如重设一州,各自分开过。 西郡东面是武兴郡,这会正经历一场短暂的混乱。 焉支长姬严突然动手,囚禁了太守宋修,并移诸县,请归附大梁。 其余七县反应不一,有的直接反正,有的观望风色,有的破口大骂,但按兵不动。 到了最后,只有不到一千骑东行,为凉州大族北宫氏、贾氏兵马截击,仅数十人狼狈逃进了姑臧城。 张骏最近刚被董广、宋辑的败仗搅得心神不宁,闻讯大怒,下令诛戮将军贾骞、辛韬全家,以警示心怀不轨之人。 当贾、辛两家百余颗人头被悬于各处城门的时候,守军固然得到震了,但也士气大跌,因为他们知道城外有太多人发动叛乱了。 于是乎,没有任何意外,城内开始谣言四起,人心惶惶。 四月二十二日,姑臧东南方的祁连山北麓,烟尘漫天,大军云集。 正在城外游斗厮杀的杂胡兵马纷纷走避,然后用惊惧的目光看着这支部队。 核心是五千靳部匈奴骑兵一一刘汉亡国后,靳准整合了靳、乔、呼延、屠各等部残余人马,成为新的靳部。 另外还有关中诸郡的屠各(金日禅后人)、安定卢水胡、氏羌、鲜卑,全军三万骑。 渡过黄河后,武威卢水胡、鲜卑诸部相率来投,浩浩荡荡两三万骑,皆受靳准指挥,赶着牛羊,一路向西,冲到了姑臧东南,连克仓松、揖次二县,将姑臧的东部屏障彻底拔除。 随后,靳准将部众一分为二。 沿途收拢的杂胡骑兵去围困姑臧城,截杀信使,断绝外援。 跟随他而来的关中胡骑大举南下,直扑洪池岭侧后。 当天下午,他登上了一座山峰,俯瞰战场,以便更好地调动大军。 这个时候,迎面而来的南方响彻山谷的杀声。 「金」字大旗高高飘扬,数个步骑大军在宽阔的河谷间列阵。 粗粗一数,几乎有两万人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便是府兵左右金吾卫、左右羽林卫、右骁骑卫乃至黑稍右营之类的经制部伍了。 靳准找了一块大青石,准备坐下观战。 黄白城守将窦于真很有眼色,拿衣袖擦了擦石头,请靳准入座。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到天子都不怎么害怕,甚至有些嫉妒他和可敦一起过夜,但在看到靳准时,仿佛在面对一条毒蛇。 真是邪了门了! 梁阿广、路松多、金愚亦在一旁观战。 群胡之中,还有一人比较显然,便是阴密镇将羊了。 他手下的兵大多是氏羌、匈奴,另有部分羊氏部曲,全军两三千人,一起跟过来了。 与其他人不一样,他不怕靳准。 靳准也不想和这厮多话,因为羊挺疯的, 靳准甚至怀疑他有病,自己这种正常人没必要和疯子计较。 「金督攻得很猛啊。」羊嘴角微微翘起,不知道是欣赏还是讥讽,或许是前者吧。 金正这种人,在朝中已然自成一派。 长安的镇西将军府中,关东、关西幕僚数十人,金家部曲宾客数百,本人在军中也交游广阔, 还认识不少落魄寒门士人·—·— 以前总说谁谁依附谁,现在金正就是可以让人依附的参天大树。 在场这些人,包括靳准在内,平日里不都要受他节制? 所以,靳准也没干看着,派手下头号猛将平先引精骑三千,从凉州兵营垒旁翻山而过,冲进岭南,准备与南路大军前后夹击,猛攻一支出营野战的敌军。 战斗已经持续一会了。 令人惊奇的是,凉州兵居然还在支撑,并未显露败相。 「金」字大下,令旗不断升起,信使往来奔驰。 左右金吾卫的府兵们如海浪般直冲而上,凉州兵然不动。 右骁骑卫骑兵迅疾冲锋,掩护府兵撤退。 左右金吾卫整顿之后,发起第二次冲锋,敌方阵坚如初。 平先部骑兵适时抵至,从侧后方发起攻击,一时间箭如雨下。 凉州军阵型终于出现了动摇。 左右金吾卫大阵趁机压下,发起了第三次、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冲杀。 金正大下,又有几面令旗升起。 左右羽林卫也投入了战斗。 左右金吾卫居中,左右羽林卫自两翼前出,黑稍右营居后接应。 不知道是辛晏部还是别的什么豪族私兵,策马狂奔,与凉州军的骑兵绞杀在一起。 一时间,战场上杀声震天,无数男儿怒发冲冠,在这片遥远荒凉的山谷内肆意挥洒着生命。 靳准投入的第二支骑兵部队加入了战场。 草壁镇将靳明瞅准机会,率三千骑突入战场,从凉州军一处缺口涌入,然后死命往里钻,不断扩大缺口、制造混乱,顷刻之间,便将敌军后阵搅了个人仰马翻。 如此围攻之下,凉州军终于支持不住了,后方两个大阵最先溃散,然后是最精锐的前军大阵, 整整九千人被打得狼奔家突,四散而逃。 「董广败了。」靳准站起身,默默看着。 「都说凉州大马横行天下,其实有点过誉了。」羊说道:「我看凉州步卒更耐苦战,被左右金吾卫连冲三次才垮。」 「金吾卫以前没和凉州军交手过。」路松多摇了摇头,道:「中原何时有如此多的投矛手?冲阵之时,短矛呼啸而来,洞贯铁甲,没见过吧?岭南没这种兵,只有武威、敦煌、酒泉等郡才有。 比人还高的大盾、呼啸而来的投矛、硬弓大马,这是张骏的老底子了,一战被摧破,可惜了。」 几人说话间,战场上的凉州残兵已经被分割包围,成批成批的弃械跪地。 代表着河西最强武力的董广、宋毅二军,就此覆灭。 左右羽林卫率先冲上了洪池岭,留守营垒的千余敌军毫无斗志,悉数投降。 没用多久,便有人捧着董广、宋毅的人头献上,战事就此尘埃落定。 「走,去姑臧。」靳准不再看了,起身下令道。 二十三日夜,靳准的大蠢出现在姑臧城外。 二十四日白天,充作先锋的右骁骑卫亦抵达城外。 军士们用长矛挑着董广、宋毅的人头,在城外绕圈行走。 二十五日,六千余名俘虏被押至城外,哭豪震天。 姑臧大恐。 ****** 经历了十余日的跋涉,凉州治中从事阴澹终于抵达了长安。 邵勋已在此驻踏多日,正要启程西行,闻凉州使者至,便在鹿子苑池沼畔接见。 阴澹毕恭毕敬地坐在胡床上,口中侃侃而谈:「吾闻理天下者,在于镇靖藩屏,和合远方;抱忠诚者,在于毗赞王室,名列爵秩。」 「永嘉以来,中原丧乱。张西平节抱孤贞,德器宏远,顷以河陇之地,邦国巨屏,乃用贤良之材,牧兹黎元,拔熊黑之士,抚我师旅。遂致宵小自新,盗匪遁逃。此功可昭日月,可表一-” 「张西平守任一方,固有功也。」邵勋把玩着手里的白玉酒杯,问道:「然张骏何功?」 一双白嫩的素手取走酒杯,又为他斟了一点酒。 做完这一切后,靳月华便安静地坐在邵勋身侧。 靳月晖坐于另一侧,羞涩地低着头。 小姑娘年岁不大,但身形不矮,笔直地跪坐在那里时,双峰突出,纤腰一握,原本平坦嫩滑的小腹微微隆起一个弧度,稍稍破坏了这种美感,但也洗去了小姑娘脸上的青涩和稚嫩,多出了几分成熟的风情。 邵勋太喜欢浇灌这朵新嫩紧致的雏蕾了。 阴澹不敢多看姐妹俩,听到邵勋的问话后,又道:「我家主公当天家之信重,保宁朔漠;承父祖之烈风,抚绥河西。兢兢业业之中,常惧失坠;勤勤恳恳之时,屡恐不德。凉州十二郡三营,风化日厚,民咸安乐,此为保境安民之功。」 「既有功,何不改旗易帜,入朝为官?」邵勋反问道。 「守屏之臣,未敢轻离。」阴澹回答道「说到底,还是放不下。」邵勋笑道:「朕已至长安,发大兵五十万,岂能为你三言两语所退?朕不急,儿郎们已得金城,迫近洪池。靳准又败宋辑,威震沙漠。十二郡三营忠贞之士,咸思自拔;迷迹之徒,尽皆惶恐。朕有何急?张骏若不急,但安坐城中,一月之内朕便能见到他。” 阴澹听了,沉默不语。 「楼兰美人,朕收下了。」邵勋说道:「然则朕更喜凉州壮士。张骏若知机,这会就该降了。 能多保留几分凉州元气,便是他的功劳,仍不失富家翁。若负隅顽抗,则罪孽深重,岂不闻斧钺之刑?言尽于此。当今之世,没人值得朕纤尊降贵,屡诏求请。机会给了,抓不住怪得了谁?」 说罢,一挥手,示意使者离去。 阴澹无法,只能行礼告退。 梁帝话说得很清楚了。 举凉州而降,全家无恙。 死硬顽抗到底,可不能怪他说话不算数。 回到馆驿之后,阴澹左思右想,担心延误时机,于是立刻写了一封信,着人快马送回。 京兆太守郑世达奉命点了五十骑,沿途护送,确保这封信安全、快速地送进武威城。 第五十章 居延 居延海,又称居延泽,乃弱水北流形成的尾闾湖。 所谓尾闾湖,直白点说就是内陆河流到这里流不下去了,于是在地势低洼处形成了沼泽湖泊。 阴山以北的诺真水汉其实也是一样的尾闾湖。 而既然流不下去,水体自带的盐分自然很难排出去了,因此居延海是半咸水湖。 后汉年间,因为上游截留灌溉农田以及地质变迁等因素,居延海分成了东西两部分,西海稍大,东海稍小。 居延泽西南有一城。 汉武帝太初三年(前102)秋,强弩将军路博德筑之,曰「居延塞」 近代考古,出土汉简三万有余,显示亭障密布于弱水上下游两岸,呈南北直线排列。 后汉年间,大量亭障毁于战火,无力维持。 魏晋以来,更没心思恢复。 时至今日,亭障数量不及前汉年间十一之数,整个西海郡亦只辖一县,即居延县,户二千五百半个世纪前的数据,当然,至今未改。 西海都只有一个豪族,即西海陈氏。 晋咸宁年间,陈氏子弟陈恭陈元起、陈基陈元声入洛阳求学,名列《辟雍碑》。 但这个家族底蕴太弱了,也太穷了,根本无力支持二人在中原继续发展,最后只能返回家乡吃沙子,与胡人作伴。 现任西海太守张肃,乃张轨之弟,年事已高,六七十岁了。 张轨末期,为了帮扶侄子,稳定四方,张肃出任西海太守,一镇就是十余载。 去年晋梁禅代,张肃听闻之后,悲愤不已,差点气死。 好在听闻开国的邵勋乃东海人,非匈奴鲜卑之辈,总算有所安慰,没真的咽气。 但老头还是很愤怒,一辈子的信仰没了,你赔我啊? 此番听闻那什么狗屁大梁朝居然打过来了,要抢他侄孙的大位,于是移诸部,邀他们出兵, 共同平叛一一文由陈氏子弟陈润所写,落款日期为「神龟十二年四月二十日」。 经七天时间整顿,居延城及附近各亭障兵士次第收拢,向张掖郡进发。 而他们离张掖多远呢?一千五百三十里! 这条路便是居延路。 自河西走廊向北,多为大漠,其中唯居延路附近有弱水,又勾连居延泽,中间可营田之处甚多,水草丰美,供巨万人,故汉时匈奴入寇,非常喜欢由此南下。 所以,张肃的大军就是沿着居延路南下的。 老头年纪大,心甚急,不顾身体衰弱,留人在后方收拢步卒,自率一千轻骑充当先锋。 四天之内,行军六百余里,帐下骑兵慢慢增加到两千左右,都是你一百、我二百,从各个亭障之内汇集而来的。 这个时候,他们已抵达弱水分流之处(分为东西两支,分别注入东西居延泽),此处有一军镇,曰「两汉城」,乃西海郡诸亭障中最大的一个,平日驻军五百,连带家属、奴婢总共近四千人。 张肃终于走不动了,要歇一歇。 按照约定,一些鲜卑部落大人率军来汇。 部落很多,但大多依附一个姓「乙弗」的氏族,有那么点部落联盟的意思。 乙弗联盟散居于武威西部、西郡北部乃至张掖、西海二郡,乙弗氏本部则牧于张掖、西海之间。 他们的实力也就那样。南边的秃发鲜卑时不时越过大斗谷(大斗拔谷)进入张掖,袭击乙弗联盟,乙弗氏不能敌,听闻他们遣使联络慕容鲜卑的吐谷浑部,试图联兵自保,共抗秃发鲜卑。 当然,乙弗氏也求助过张掖太守、西海太守,但他俩实力有限,更对这些部落冲突没甚兴趣, 自然置之不理了。 乙弗部之外,还有一个折掘部。 他们以前曾附于乞伏部,在卑移山南部放牧。乞伏氏南迁至陇西,复至晋兴等地,折掘氏没有跟从,而是一路向西,抵达西海, 放牧多年后,又向南迁徙,在两汉城附近活动。 他们和乙弗氏一样,同样深受秃发鲜卑的滋扰,一度想南迁至西平郡境内,与吐谷浑鲜卑背靠背,共同抗敌,好悬才被摁住了,没走成。 此刻见到张肃,旧事重提,请朝廷发兵打击秃发鲜卑。 张肃能怎么办?只能支支吾吾。 不过,这不妨碍他画个饼:「秃发推斤随辛晏造反,有此逆事,将来须饶不过他。诸君勿忧, 且随我至武威,上表陈情,都督自然会有计较。」 乙弗、折掘二部大人心事重重。这话说了太多遍,已然没人信了。 张肃见了,心中不悦。 张掖、武威、西海这么好的草场给你们,可不是让你们摆脸色的。 你们要感恩戴德,哪怕自己吃不饱饭,哪怕时不时被敌人袭扰,哪怕朝廷没法调解你们的予盾,没法保护你们,你们也要自觉为朝廷拼命。 于是说道:「如此大事,尔等何敢推三阻四?若能痛击邵梁伪朝,中原必有人群起响应,届时兵进关中,富贵不难得也。休要想东想西,此战一一有我无敌!」 乙弗、折掘的首领们自动忽略了不切实际的废话,只惊讶道:「梁朝是何物?有几个郡?」 很显然,他们到现在都不清楚外界发生了什么事,下意识认为这个「邵梁」王朝可能就是旋起旋灭的草头王,他们是来帮大晋朝剿灭叛匪的。 「是有那么——几个郡。」张肃含糊道:「破之易如反掌。」 诸部大人们面面相,有些不信。 他们消息闭塞,但不意味着傻。 都调动西海郡的兵马了,你告诉我「破之易如反掌」? 「府君,不知匈奴汉何在?」折掘部大人折掘木闾头问道。 「刘粲已经败亡。」张肃沉默片刻,说道。 「被邵梁灭亡的吗?」乙弗莫贺问道。 张肃无言以对,但看着众人的目光,又不能不回答,只能说道:「其自取灭亡耳。” 诸部大人面面相,好像一一有点明白了。 张肃感觉到了不妙,于是不再多言,道:「今日休整一夜,最迟明日午时,诸部悉发。「 「遵命。」声音稀稀拉拉,不太整齐。 其实不光鲜卑人了,就连诸亭障汇集而来的汉兵都有些犹疑。 事情好像不太对劲啊。 ****** 五月初一,居延泽北群兽奔走,惊慌失措。 北方的天际边,一道由沙尘构建的黄色长龙正在往南快速移动着。 正在放牧的少年愣愣地看着这一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马蹄声响起,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走了过来。 眼力已经有所不济的他眯起了眼睛,仔细看向远方。 黄龙呈东西向排列,绵延数里,十分壮观, 而在黄龙前方,似乎还有许多黑乎乎的快速移动的「物体」。 少年目光明亮,看了半天却看不出什么名堂,只能把疑惑的目光投向老人。 「不好!」老人突然大叫一声,粗大的巴掌重重拍在马脖子之上,引起一阵嘶鸣。 「怎么了?」少年察觉到了不对,下意识开始给角弓上弦,问道。 「快走!」老人并不回答,只一把拽住少年,想带着他离开。 「羊!羊还在那吃草。」少年挣扎道, 「不要了,走!」老人坚决地说道。 少年为其狠厉的目光所,一时间竟不敢反抗,只满脸痛惜地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看。 这个时候,许是进入到了水草丰美的区域,烟尘有所减少,少年赫然看到了一支规模庞大的骑兵队伍,这让他吓了一大跳,心中再无对老人的怨忿。 只是,他们从哪里来的?难道是东面的卑移山,抑或更远的阴山? 两年前,少年随父亲一起被征发,护送部落大人之女远嫁。来回走了一趟后,才知道卑移山西麓还生活着不少部落。 那边说是沙漠(阿拉善),其实存在许多水草丰美的湖泊,有部落在附近放牧。只不过,若无人带路,一般人很难知道该怎么走,说不定就迷路了,然后渴死、饿死在沙漠中。 这些骑兵是有人引路带过来的? 没人能回答他了,他也不想知道了,因为这会他只想逃命,逃得越远越好。 汹涌的骑兵浪潮很快扑进了水草丰美的泽地。 箭矢在空中飞舞,马刀在阳光下闪耀,濒死惨叫声不绝于耳,一场惨烈的屠杀瞬间展开。 拓跋鲜卑骑兵将屠刀斩向了他们曾经的同族。 精壮被抽走大半的河西鲜卑被打得狼奔家突,哭喊连天。 老弱妇孺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无数骑兵如魔神般纵马而入,加入这场血腥的饕餮盛宴。 一支满脸风尘之色,但士气还算高昂的部队迅疾冲至居延城下。 仅有的守兵大呼小叫,很快就被铁骑一冲而散, 当先而至的左骁骑卫数百骑纷纷下马,然后抽出长枪大戟,粗粗排了一个阵列,冲进了城门。 另有两千余骑从城东侧穿行而过,一路向南。 五月初三,他们绕过了大部分亭障,奔袭夺取了空虚的塞上翁城一一此城在居延城南四百里。 初五,千余骑冲至两汉城外。 守兵反应及时,关闭了城门,男女老少齐上阵,用惊惧的目光看着袭来的这支部队。 所有人心中都有个问号:他们从哪来的? 许是锐气已失,又或者是马力不足,先锋大军稍稍放慢了脚步,开始劫掠附近的部落,补充战马、肉脯、干酪。 一日后,另一支休整完毕的部队在麻秋的率领下,继续追击,往张掖方向而去。 很明显,这是一支绕道居延泽,顺弱水而下的骑兵一一又或者是奇兵。 时至五月初六,西海郡基本已被他们淹没,接下来便是张掖,夺取此地后,大军转而向东,过西郡,直抵武威。 初七清晨,消息很快送抵了正在南下的张肃部两万余步骑。 这等消息,瞒不住人的。 乙弗、折掘等部大哗,纷纷提兵回转,与自家部落汇合。他们只有一个奢望:敌人还没找到他们的牧地。 与此同时,张肃病倒了。 这是一种生理和心理上双重的垮塌,药石难救, 第五十一章 只要坚守,就有希望 其实,早在大军突入西海的时候,张掖郡就已经按兵不动了。 他们曾经组织过援军,但在信使回报,西郡叛乱,太守赵爽率军阻住驿道后,他们就偃旗息鼓了。 毫无疑问,他们是有忠心的,但不多。 如果西郡没反,或许张掖援军已经开往武威了,但西郡反了,路不通,那就怪不了我们了,这就是他们的想法。 张掖西边的酒泉、晋昌二郡一般无二。 他们没有特别强烈的救援武威的想法。能救就救,不能救就算了,指望这三军集结重兵与西郡死磕那是想多了。 另外,敦煌郡直接易帜,归顺大梁。 这个郡位于西睡边鄙之处,但却是个大郡,在雍秦流民大举涌入之前,甚至比武威人口还多。 凉州有名的豪族,大多聚集于此处。 如龙勒索氏、广至盖氏、渊泉张氏(张氏在晋昌有分支,亦宗党旺盛)、效谷宋氏、曹氏、令狐氏、敦煌汇氏、马氏(马氏在酒泉有分支)、阴氏(阴氏在武威有分支)、段氏、侯氏、尹氏等。 其中,尤以索、张、阴、宋四姓为最,在凉州幕府中占据了大多数职位。 可以这么说,凉州幕府一半以上的将吏是敦煌人,由此可见敦煌郡在凉州十二郡三营中的重要地位。 敦煌郡举义归正,其实是诸大族支持的,但他们一个都没出面,反正太守辛凭「一意孤行」 说要归顺大梁,大家也没法阻止是不是? 他们这么做,主要还是为了保证身在武威做官的族人的安全。 能去那边当官的,肯定是族中比较出色的子弟或地位不俗的长者,你把他们坑了,像话吗? 新设没多久的高昌郡太守杨宣是张骏心腹,敦煌一举义,立刻断了其入援通道。 杨宣手中兵不多,除了戊己校尉府的赵贞残兵外,就只有当初张骏留给他的两千武威兵,其人收到消息后,立刻准备救援,并且移玉门营,后者不应。 于是事情就消停下来了。 西域长史李柏深受张轨大恩,又得张骏信重,在杨宣偃旗息鼓后,他去信一封,破口大骂,打算单独出兵救援武威,并且传令鄯善、龟兹等国,令其各派两千骑来会,但被手下文武将官劝阻了。 西域长史府位于楼兰,非常依赖中原。 别看他们去年会同高昌太守杨宣一起,征讨鄯善等国,威风不可一世。但说到底只有几千兵而已,西域城邦国家再小,真怕你这三五千人? 人家怕的是中原朝廷震怒,引发更严重的后果,所以表示顺服,给个面子而已。 西域长史府和高昌郡(原戊己校尉府)一样,面临着非常现实的问题,即他们需要寻求中原朝廷的支持。 一旦凉州张骏被击败,而他们的立场又站在张骏一边,事后被清算时必然惨不可言。 退一万步讲,人家没清算你,但也不支持你了,你还怎么号令西域诸国。 说白了,他们需要扯中原朝廷的虎皮,无论这虎皮是汉、魏、晋还是梁,你总得有一张。 他们没资格参与中原混战,静观其变,等待大军头们决出胜负即可。 如此七算八算,凉州局势基本明晰了: 金正统率的南路军与靳准统率的东路军已经会师于姑臧城下,岭南三郡一起造反,武威、武兴二郡外围势力基本被清扫一空一一以金城太守窦涛、将军宋毅、董广败亡为标志。 北路军在五月初抵达西海,一击即破。 西海太守张肃率军南下,病倒于途。 军士们仿徨无依,已决定投降。 武威以西诸郡要么投降,要么按兵不动,要么想救援却被劝阻或道路不通。 总之,张骏就剩一座姑臧城了。 ****** 五月初三,就在北路军袭取塞上翁城之时,姑臧东侧、北侧的小城已被攻破。 东城是金正驱赶胡兵攻破的。 此城名曰「讲武场」。 周长不过千余步,部分区域植有园果,另有讲武场可供操练,内驻数百兵。 卢水胡首领沮渠遮带着本部丁壮,以及部分鲜卑人,顶着姑臧城头的箭矢,三面围攻,在付出了两千多人伤亡的代价后,拔除此城。 黑稍右营也攻了一次,以积攒战斗经验这支部队虽然训练几年了,但上战场的机会较少。 攻灭匈奴时,在上郡攻打过一些堡寨。 前番洪池岭大战,他们也列阵参与了,但从头到尾都没实际接战,只感受了下大规模战列野战的气氛。 此番攻武威东城,督军赵玮亲自擂鼓,数千人分批攻打,表现还不错。 金正可不惯着谁,但凡归他指挥,都要上阵厮杀,不是说禁军就可以避战的。 北城被秃发氏、乞伏氏的人联合攻下,死伤与东城差不多。 此城名叫「玄武圃」,内植园果、药材,有一座非常小的宅院,是张骏的「行宫」。 胡兵涌入城中后,将能抢的东西都抢光了。 武器、粮食、布匹、牲畜等等,一扫而空,可惜还是所得甚少,难以弥补亏空。 讲武场、玄武圃攻克后,西侧、南侧的近千守军直接降了,被勒令开出城池,羁押了起来。 自四月二十六日主力大军抵达姑臧后,总计七八天的时间,除开前几天是整顿来此的各种部伍,打制攻城器械外,后面几天便是围攻乃至攻城战了。 今四面小城已破,再不用担心侧翼遭袭,大规模攻城的时机已经成熟。 城内守军的兵力已经探查清楚了。 精锐可战之兵不超过六千,另有差不多一万五千丁壮。 丁壮并非毫无战斗力。 凉州情势特殊,即便是民壮也富有战争经验,野战都能打一打,别说守城了。 粮草、军资据信还算充足,守个半年不成问题。 真要强攻的话,损失会非常巨大。 金正固然不在乎军士的性命,甚至连自己的命都不是特别在乎,但他也知道,你要是真整出死伤几万人的惨重代价,把带过来的府兵弄得伤筋动骨,即便最后拿下了姑臧,断然没好果子吃。 所幸都这个时候了,姑臧守军士气低落,并无死守顽抗的必要,或许存在别的破城方式。 这一天,他在城外转悠了一圈,随后便召见了武威各豪族耆老、部落酋豪,与他们共商大计。 ****** 姑臧城内确实暗流涌动。 自大军围城后,张骏几乎每天都要在闲豫堂内召集幕府将吏议事,今日同样不例外。 辉煌绮丽的殿室内,张骏的脸色特别难看。 他是个有主意的人,下定决心后就会去做,意志非常坚定。但在这种生死关头,他却犹豫了, 失去了往日的果决,内心随着幕僚们的争论,一会倾向投降,一会又倾向死战,摇摆不定。 支持他的主要是敦煌宋氏的人。 这是一个武力强宗,晋朝才开始发迹,但地位低下。 张轨治凉州后,面对遍地豪族的现实,大力提拔豪强、胡酋。 前有氏酋窦涛,压制金城的汉人世家大族, 后有武力强宗宋氏,拔其门第,大加任用,对冲旧族的影响力。 张轨的立威之战就是宋配为他打的,斩首万余,迫降武威郡内的鲜卑部落十余万人。 后来宋配又为他击败谋夺凉州刺史大位的张镇、张越兄弟,复为其击败秦州刺史裴苞,战功赫赫,数年前病逝于西平太守任上, 前阵子在洪池岭战死的威远将军宋毅,被靳准击败的扬烈将军宋辑都是敦煌宋氏的人。 另有宋修、宋混、宋澄兄弟及宋晏、宋矩及宋配之子宋悌,皆一时俊彦。 年岁稍长的宋修任武兴太守,已被囚禁。 剩下的年纪较轻,在凉州幕府及西平郡公府担任下级僚佐。 再给宋氏二十年时间,待这些青年俊异积累了资历,武威几乎要成「宋家帮」了。 他们其实是不愿看到张骏失败的。 这会便是吃了败仗而回的宋辑在侃侃而谈:「吾闻邵贼以金正为帅。此人领兵,喜勇猛精进动如脱兔,而今却是围城之战,恐非金正所长。」 「其人又广集叛夫,聚众十余万,声势看似煊赫,然末将登城望远,却见金正营中每日屠宰牲畜以千计,粮草消耗无算,长此以往,诸部怨忿。」 「秃发、乞伏、沮渠等部野无所掠,却在攻战时死伤人丁,必不能久持也。金正若强行驱使其攻城,定起变乱。” ‘届时,主公只需遣一支精兵,趁夜出城掩杀,诸胡自乱也。而诸胡一乱,邵兵亦会丧胆,皆思归去。凉州劲兵可紧其后,趁势掩杀,可获大胜。」 说完,宋辑看向其他人,道:「今只需坚守即可。守上一月,贼人便成疲军,守上二月,贼营便会鼓噪,坚守三月之后,贼若不解围而去,定难逃覆没之局。」 司马韩璞目光与宋辑一触,晒然失笑。 计划是不错。 梁军远道而来,消耗极大,若能守三个月以上,他们怎么着也该退了。但问题是,你守得了三个月么? 七天前梁人驱赶六千洪池岭降兵至城外,极大影响了士气。 两天前,东西南北四座小城皆陷,其中两座甚至是直接投降的,还看不出来吗? 再等几天,若西边诸郡皆降的消息传来,大伙看到只剩武威一座孤城了,会怎么想? 守三个月?思之令人发笑。 长史阴元看到宋辑投注过来的目光时,淡淡一笑,道:「宋将军乃沙场宿将,老于兵事,所言自然是有道理的。」 抚戎将军张阆也看到了宋辑逼视过来的目光,但他资历很老,多年前曾奉张轨之令,率义兵至洛阳勤王,还当过金城、武兴、武威三郡的太守,自然不惧宋辑这种人的挑畔。 此刻毫不退让,只道:「宋将军前番率三千兵东出,后只得千人而还。败仗若此,还敢大言不惭,实乃可笑。主公若听信汝之妖言,张氏死难无子遗矣。」 「膨!」张骏重重拍了下案几。 他知道,自从杀了辛韬、贾骞二人后,少府(凉州刺史府)、太府(西平郡公府)数十僚佐看他的眼神就变了。 除以宋氏为首的少数人外,大部分都不支持他。 今日这场议事就看出来了。 人是到了,但不说话,或者阴阳怪气,还有直接回骂的。 这般暗流涌动,他实在不敢想将来会怎样, 他才二十二岁,本来就很多人不服他,如今又处于这么一个大军围城的局面之下,稍有风吹草动,极可能变生肘腋。 会不会有人暗中开城门? 会不会有人取他头颅以献? 闲豫堂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打断了张骏的胡思乱想。 片刻之后,理曹索询快步入内,禀道:「主公,仆率兵巡城,见得阴治中(阴澹)亲随自长安回返,携书信一封。」 说罢,将信件呈递而上。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这封信上。 第五十二章 君鲁肃耶?张昭耶? 张骏接过信件后,很快就看完了。 众人看不到信,那就只能看张骏,试图通过他的神色琢磨出什么来。 张骏的神色非常气愤,似乎受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侮辱一般。但这信可是阴澹写的,用词很可能已经极尽婉转,就这样都看得气愤异常,看样子梁帝邵勋开出的条件很差,甚至说了什么很难听的话,纵然百般修饰,依然让张骏看怒了。 宋辑同样目光灼灼地看向张骏,隐含期待。 不过张骏没说什么,又低头看起了第二遍, 这一遍就看得比较仔细了,花费的时间比较长,脸上神色变幻十分精彩。 宋辑心中一凉,这是意动了啊, 如果压根没考虑过投降,那么根本不会看第二遍,直截了当拒绝,并当众表明决心即可。 说穿了,张骏内心是摇摆不定的。 一方面舍不得丢弃父祖传下来的基业,一方面又对局势感到悲观,这个时候,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对他产生影响,进而做出坚守到底或出城请降的决定。 其他幕僚同样不说话,就那么静静看着。 许久之后,张骏放下信件,扫视众人一圈,道:「昔年曹操兵临荆州,东吴尚有鲁肃、周瑜坚主力战,今只有宋将军一人,何也?」 说罢,霍然起身,冷哼一声,道:「纵然要降,亦有张昭等人将原委徐徐道来,君等却一言不发,又是为何?」 还是没有人说话,殿中弥漫着难言的沉默, 「长史、二位司马、宋将军留下,余众都散了吧。」张骏又恼火地坐回了案后,说道。 不说话比骂他还让人难受,因为这说明他们轻视自己,完全是一副另做打算的态度了。 「不告退。」众人纷纷离席而去。 待最后一个人影消失在转角之后,张骏看着祎、阴元、韩璞、宋辑四人,轻轻叹了口气,将信件交给四人传阅。 祎最先看完,神色间并无异样,好似早就想到了一般,随后将信件递给阴元。 阴元看完之后,放在案几之上,拈须沉思,一副为了主公考虑的模样,实则颇有点置身事外的感觉。 宋辑起身走到对面,将信拿起,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随即冷哼一声。 韩璞咳嗽了下,伸手示意。 宋辑仿若未见,嘴里骂了一句:「邵贼视凉州无人耶?「 韩璞起身,一把抓住宋辑的手,在他愤怒的目光中,拿走了信件,回到座位看了起来。 片刻之后,冷笑三声,也不知道笑的谁。 「都看完了?」张骏突然说道:「既已看完,可畅抒己见。」 长史汇祎沉吟片刻,道:「主公,梁帝奄有北地,大势已成。凉州不过天下一隅,绝难相抗。 今冀望山高路远,道阻且长,以为拖延之计,仆以为实乃下策。」 「若是太平守成之君,或囿于群臣谏阻,或苦于钱粮不足,围城日久之后,无力持续,或有一线议和之机。」 「然梁帝起于行伍,多历杀伐之事,心志韧于常人,豪勇过于挤辈。一次不克,来年复攻,凉州永无宁日矣。」 话止于此,但意思很明白了。 如果主公你面对的是邵梁二代或三四代,或许还能凭借山高路远固守反击。 这些守成之君主要靠权谋政斗来控制朝堂,推行自己的意志,一旦消耗太大,得不偿失,就会引来诸多反对意见,确实有可能捏着鼻子同意你半割据的地位,只要改旗易帜,表面臣服即可。 但这会面对的是开国之君,还是乱世中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最上乘的开基之主。 这种乱世豪雄,心志坚韧,手段狠辣,还威望奇高。 他们压根不屑于用所谓精妙的政斗手段来达成自己的目的,而是往那一站,别人就自然而然按照他下达的命令来执行。 若有反对,一力平之。 这种人,除非内部叛乱,或者有外敌一一比如江东司马睿或辽西慕容氏一一大举攻杀而至,又或者吃了大败仗,确实打不过,不然你别指望他会放弃,朝中也没有能够制衡他的力量。 张骏虽然是所谓的「守成之君」,但这个乱世之中,便是守成之君也和大一统王朝盛世年间的守成之君不一样的,他能够深刻理解汇祎的这番话,沉默片刻后,问道:「建邺有琅琊王监国,禅代之后,他或许会称晋王乃至登基称帝,岂能没有北伐之意?」 祎摇了摇头,道:「琅琊王困于网中,自保尚可,北伐极难,万不能指望彼辈。」 张骏代入江东那个环境想了想,确实如此, 听闻当初祖渺北伐徐州,江东豪族只愿供给少许粮草、器械、兵员,一旦打过淮水之后,便兴致缺缺,似乎守着淮阴一线就已经满足了,指望他们给邵勋造成多大的麻烦,委实想多了。 「长史去过洛阳,可知梁帝其人如何?」张骏又问道。 「英武果决,心志坚韧。」祎几乎没多做思考,直接说道,显然已经琢磨此人许久了。 张骏看了他一眼,脸上表情有些奇怪,旋又看向阴元,道:「左司马有何见解?」 阴元起身一拜,道:「仆请主公早降为妙。「 张骏虽然心中有投降的念头,但见阴元这么直接,还是有点吃不消,问道:「卿何如此胆怯? 业7 「仆为主公计耳。」阴元起身说道:「战至今日,武威已是孤城一座,然武兴、西郡近在只尺,援军不过千人耳,还为地方豪族拦截。张掖、西海、酒泉、晋昌、敦煌、高昌六郡之援兵,主公可曾见得?」 「许是路途遥远,未及赶至。」张骏说道。 「主公若这般作想,恐贻良机。」阴元说道:「实不相瞒,晋梁尚未禅代之时,曾诏举数十凉州子弟入朝为官,其中颇多敦煌、酒泉、张掖子弟。在诸郡豪族看来,梁帝很是信重他们,今后仍会倚重彼辈。」 「主公方才提及曹操征南之事,诚如是也。鲁肃、张昭若降曹,操当以其还付乡党,品其名位,犹不失下曹从事,乘犊车,从吏卒,交游士林,累官故不失州郡也。既如此,不如降邵。” 这话直接揭开了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了其下现实而又丑陋的一面。 人家降邵之后,仍然可以「累官不失州郡」,地方事务仍然靠他们裁决,或许有少数忠义之辈,但绝大多数人没有必然抵抗的理由。 在阴元看来,西边诸郡可能就张肃愿意提兵来救,因为这是「宗室」,不愿看到张氏「王朝」覆灭一一在很多时候,都知道重用宗室容易出乱子,但就是不得不用,原因便在于此。 听完阴元这番话,张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问道:「君张昭耶?鲁肃耶?」 阴元再拜道:「仆至今仍在姑臧,未如护那般不告而别,主公可知我心意。」 张骏脸色稍缓,旋又有些颓丧曹操并未打到孙权家门口,但邵勋已实打实把姑臧围住了,这时候怕不是遍地张昭,而无鲁肃。 他转头看向两位武人,先掠过宋辑,而看向韩璞,问道:「韩司马有何话说?」 「主公若不降,仆便一起赴死。主公若降,仆亦无二话。」韩璞叹了口气,语言中似乎有些不满,带了点情绪,道:「左不过是我欠你们张家的,临死之前还了这份恩情,干干净净下幽壤而去。不过一一罢了,有些话汇长史、阴司马已然说尽,我便不多言了。」 张骏听了,心绪极为复杂。 韩璞是老将了。祖父时代就在军中为将,父亲在位之时就升任司马,至今已历十年。 平日里对他不是很尊敬,怪话连篇,一度让他以为这人要降。 没想到啊,生死之际,他居然愿意为张家赴死。 做人不能光看表面,有些人性格乖张,桀骜不驯,但他真愿意为你拼命。 有些人恭顺无比,却暗地里恨不得你死。 只可惜,到这会他才明白这一点,是不是太晚了? 「韩璞竖子,说的什么话?」宋辑瞪了一眼,骂道:「口出怨言,灰心丧气,如此作态,大军焉能不败? 韩璞只了他一眼,冷笑两声,不再多言。 有这种不识大势的人在,难怪走到今日这般地步。若早早投降,何至于此?而今却连累得他韩氏一同覆灭。 「主公。」宋辑说道:「正是咬牙坚持的时候,万不可三心二意啊。韩璞此辈无能,牢骚满腹,仆请总领大军,守御三城。” 韩璞本来打定主意不说话了,不料宋辑直接辱骂,顿时不乐意了,又说起「怪话」,只听他道:「宋将军是怕梁帝不用你宋氏了吧?也是,宋家有何名望?若无西平公拔擢,便是再过一百年,宋氏也无崛起之机。」 敦煌宋氏是土豪,以武力着称,但在大晋朝一直名不见经传。 武帝世,宋质任敦煌郡功曹,这已是宋氏能爬到的顶点。 彼时太守尹卒,曾参与灭蜀之战的凉州刺史杨欣表敦煌令梁澄领太守。 宋质不从,废澄,表令狐丰为太守。杨欣遣兵来攻,为宋质击败。 结果真让令狐丰当了太守,丰死后,又由其弟令狐宏继任太守,一直到四年后,杨欣才找回场子,斩杀令狐宏,宋质则不知所踪, 这是宋氏处处受制,愤之下意图暴力破局的一次尝试,奈何处在晋武帝时期,机会不大,最终失败。 张轨镇凉州后,宋氏终于得到了机会,所以他们是真不愿看到凉州易主。 韩璞其实说中了宋辑的内心。 宋辑转过头来狠狠盯着他,直欲噬人。 「看我作甚?」韩璞笑道:「让你平日别只顾着舞枪弄棒,多读点书,你却不听。你家那位令艾公(宋纤)才学不错,乃宋氏一门上千族人中难得的饱学之士。你若有暇,何不从他读书?听闻他隐居酒泉南山,注《论语》、为诗颂,多少人求见而不得。」 「多读书是有好处的。梁帝出身士息,比你宋氏还贫贱,你说他会不会重用土豪寒人?」 「早点降顺,宋氏兴许还能被任用。若在此口出狂言,不识天数,恶了梁帝,那才是宋氏一门难以挽回的巨大损失。」 「老夫说的这些话,可懂?」 宋辑膛目结舌,想要说些什么,却哑口无言。 张骏则有点懵。 刚还对韩璞起了些好感呢,现在却又恨他多嘴。 宋辑难得的一个主战派,被你三言两语动摇了心志,你到底是哪边的? 韩璞注意到了张骏的目光,但他不在乎,只拱了拱手,道:「梁帝雄才大略,远近咸服,但却有寡人之疾,主公早做决断。” 张骏被壹得说不出话来。 想生气,却又有些无力。 他娶妻不过数年,夫妻恩爱,情谊甚笃。若爱妻被邵勋掳去,在他身下婉转娇啼,曲意承欢, 想想都受不了。 祎察言观色,道:「主公,值此之际,仆愿夜出姑臧,至梁军营中,会一会梁军将帅。」 张骏并不说话。 许久之后,才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 第五十三章 没有选择 氾袆是从南城出来的。 行经此地时,街道两侧到处是打好的地基,以及修了半拉子的园囿、屋舍、殿宇。 此情此景,让氾袆有些黯然神伤。 这都是民脂民膏啊,结果半分没用到军争之上,全拿来享受了。 看着在空地上搭毡帐的军士,氾袆暗暗猜测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 “氾公,请随我上城楼。”在前头带路的理曹掾索询低声说了句。 “好。”氾袆点了点头,快步跟上。 几人一前一后,很快登上了一座城楼。 此楼名“青阳楼”,乃南城东门,门曰“青阳门”。 城楼上燃着诸多火盆、火把,将周围照得亮堂堂的。 军士们肃立四周,沉默地看着氾袆一行人。 没有人是傻子,上头吩咐他们准备吊篮,送人出城,就已经猜到其中部分关节了。 张骏若下定决心,殊死抵抗,至于派人出城吗? 只要派人出城,那么就说明一件事:张骏还是想谈。 如果再聪明点,分析推理一番,便可知姑臧危若累卵,没有守得住的希望,所以需要提前接触一下梁人,谈一谈条件。 “长史,可以了。”一名军校走了过来,指了指已经绑扎好的绳索和吊篮,说道。 氾袆点了点头,正要入篮时,抬头看了看城外。 城东梁军大营灯火通明,刁斗森严。外围还隐有马蹄声响起显然是游骑在来回巡视,驱逐靠近窥探之人。 氾袆不再犹豫,站入篮中。 军士上前,奋力搬起,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吊篮一点点放下去。 很快,吊篮落到了地面。 氾袆走了出来,仔细看了看周围。 四周黑乎乎的,借着城头洒落的微弱光芒,氾袆隐隐见到了黑色的凝固血迹,以及折断的长枪、刀剑,似乎这里曾经历过一场大战。 “守来守去,连城墙根都不守,不知道打的什么仗。”氾袆叹了口气。 他又看向东侧远处黑乎乎的城垣,那是已被梁人攻克的东城“讲武场”。 氾袆记得,东西两侧小城外住着许多鲜卑人的,而今却不知身在何处。 这些鲜卑人乃依附姑臧的编户百姓,平日里主要负责照料牧苑。 是的,东西二小城外是宽阔平坦的草场,原本放牧着大量牲畜,故这两座小城也被称为东西二苑。 临战之时,这些鲜卑人带着牲畜跑了,却不知有没有顺利逃脱。 思虑之间,两名随从依次而下。 二人一番摸索,成功点燃了火把,然后看向氾袆。 “走!”氾袆大踏步向前,一点不惧。 随从很快跟上,手抚着腰间刀柄,与其说是以防不测,不如说是给自己壮胆。 三个人落入梁兵的汪洋大海中,济得甚事! 走了数十步后,很快有游骑发现了他们,然后靠拢过来。 “勿要动手。”一名随从上前,施了一礼,大声道:“我等乃张凉州使者,有要事相商。” 游骑沉默地看着他们。 须臾之间,又有数骑上前,将他们团团围困了起来。 两名随从有些不安,氾袆却泰然自若,只站在那里,静静看着。 “带他们入东城。”游骑似乎还是名小军官,挥了挥手,下令道。 “使者请随我来。”一名骑士拨转马首,大声道。 氾袆默不作声跟上。 又走了数十步,东城很快到了。 骑士上前交涉一番,城头放下一吊篮,将三人一一吊入城中,然后安置在一座宅院内。 这个宅院氾袆太熟悉了,乃自家主公观阅军士演武时临时住的地方。 院中岗哨密布,墙角放着几杆大旗,上头隐露字迹:“右骁骑卫将军段”。 原来是府兵! 东城不大,能屯驻三五百骑顶天了,而右骁骑卫将军是正三品,其人竟然如此轻身犯险,离姑臧南城不过百余步,胆略当真了得。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主官居前,能更好地观察、调动、指挥帐下兵卒,这是非常现实的好处。 邵勋能成事,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一手调教的部队,人人都想立功,求战欲望极其强烈。可笑宋辑还指望坚守数月之后待梁军自退,现在看来,可能性不大啊。 没有粮草,这些府兵很可能把周围部落牧人的骨头都榨出油来,支撑他们继续围攻。 院中还有许多穿着麻布衣服的丁壮。不出意外的话,这便是府兵部曲了,此刻他们正忙着各自的事情。 有人在给马匹喂夜草。 有人在修剪马蹄。 有人在挑拣柴禾。 有人则在收集损坏的器械,装上马车,却不知要运往何处。 至于府兵——两侧房屋之中传来了如雷的鼾声,除值夜之人外,大部分都已经入睡,养精蓄锐。 井井有条,忙而不乱,各司其职,战意昂扬…… 有这样的部队,难怪能横扫整个北地。 ****** 直到天明,才有人领氾袆前往中军大营。 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金正的大帐中来了不少凉州人。 氾袆粗粗一看,梁国西中郎将北宫纯、焉支长姬严、枹罕护军辛晏、前幕府主簿马鲂、骑督辛岩、贾摹(张寔妻弟)之子贾庄、卢水胡首领沮渠遮、秃发鲜卑首领秃发推斤、前帐下督阎沙族人阎鼎。 看到阎鼎时氾袆一愣,似乎有些印象,因为此人曾在凉州钻营,亦曾求到他府上,有过一面之缘。 阎氏在天水、武威也算大族了。 张寔就是被阎沙刺杀而死。但阎氏族人却没事,毕竟汉末就跟韩遂造反的老资格豪族了,阎行更是娶了韩遂的女儿,还成功跳船到曹魏一边。 阎沙生前与韩璞关系不错。 抬头不见低头见,祖上那点破事算个屁啊,说不定韩、阎两族乃至金城边氏、敦煌马氏、武威北宫氏以后还要携手,像边章、韩遂、马超、阎行、北宫伯玉造后汉的反一样,给邵勋来个大的。 “见过金将军。”氾袆收回目光,对金正行了一礼。 金正也不让他坐下,只用危险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问道:“听闻氾长史去过洛阳,甚得天子礼遇?” “是。”氾袆不知何意,应道。 “既见过天子,为何不降?”金正把玩着一枚虎符,问道。 “吾受张西平拔擢,佐助其后人,不敢背德弃义。”氾袆答道。 “那你来此作甚?” “受府主之命,保全武威士民。” 金正突然笑了,道:“你们这些人,满口仁义道德,实则男盗女娼。请降就请降,说那么多作甚?” 此言一出,场中诸人都有些不自然。 他们投降,或多或少都有一套自洽的逻辑。深究下来这种自己骗自己的理由真能站得住脚吗? 金正你骂氾袆就行了,何必将我等也带上?我们不要脸吗? 当然,金正丝毫不在乎他们的幽怨,只看着氾袆,道:“张骏若早早入朝,此刻已然是天子座上宾,然擅起无状之衅,是何道理?岂不闻自绝者不能容?” “将军言是也。”氾袆道:“然哲王之理天下也必宥过释冤,与人休泰。我家主公也是受人蒙蔽一时迷迹,今为息兵革,愿归庭阙。如此,则全父祖之名,又固君臣之义。” “这话不像是张骏能说出来的。”金正冷笑一声,道:“我遣兵连破四城,他还不愿降呢。你莫不是两头骗?” 氾袆面色不变,道:“将军何疑耶?临行前,我主尝言,凉州被兵以来,将士不顾危亡,决命捐躯,此固义烈也。然死难者颇众,长此以往,恐亭障多废,边塞不靖。又言春来便战,百姓勤苦,辗转之际,哭声动天。每念及此,便不忍心。仁者当以安人为本,不以争斗为荣,今罪止于我,为百万黎庶计,又何惜此身哉?” 金正哈哈大笑,帐中梁军将校们亦笑。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还不是被围城三重,实在没信心了,才愿意投降? 在座凉州豪族们则反应不一。 有那与张骏有仇的,比如辛氏、贾氏、阎氏,笑得乐不可支。 胡人酋豪则是尬笑。 北宫纯、马鲂、姬严等人则是苦笑。 还有面现赧色的,总之什么心态的都有。 金正笑完之后,脸色一收。 帐中笑声渐止。 金正用略有些遗憾的语气说道:“张骏终究还有点父祖余荫。陛下有令,军到即降,另有任用。城破之前出降,不失富家翁。汝就此回报,今日我等一天,若无回信,则挥师攻城。” 他没说城破就擒之后怎么办,这就要靠张骏自己脑补了,反正不是什么好事。 氾袆闻言微微有些皱眉。 条件不差,但也不是很好。不过他很清楚,这么多凉州豪族坐在这里,攻城的杂兵是有了。而且,一旦用他们劝降,或许还有不俗的效果。 “另赠你一言。”金正又道:“张掖郡已降,酒泉、西海、敦煌、晋昌、高昌等郡被阻隔于外,断无援兵来此。何去何从,悉听尊便。” 氾袆拱了拱手,没再多言,当天就回了姑臧城,将所遇之事一一禀报。 这个时候,南城有豪族私兵鼓噪而出,迎梁军入内。 好在三城之间有城墙、城楼、城门阻隔,骚乱一时间蔓延不到中城、北城。 但出了这种事情,本身就是对士气的严重打击,无论对普通军士还是幕府将佐,抑或是张骏,皆是如此。 他其实没有选择了。 第五十四章 一月战争 闲豫堂在中城西南部,因此很容易就听到了鼓噪之声, 张骏正在和家人用午饭,得知此事之后,当场放下碗筷,令亲兵给他披甲。 妻子严氏紧紧握着拳头,担忧地看向丈夫。 被邀请一起用膳的长史泡祎亦擦了擦嘴,起身追了几步。 「丁零当唧」的声音之中,张骏披上了铁铠,挂好了弓刀,还拿起了一杆长枪,一副身先士卒,准备厮杀的模样。 但那煞白的脸色,以及微微颤抖的嘴唇,依然可以看出他内心的恐惧。 不死到临头,谁都可以是大英雄、大丈夫, 生死关头,思绪纷飞,各种以前被下意识忽略的想法涌上心间,让人茫然失措,方寸大乱。 如果能挺过这一关,便算是经历了生死,精神意志可以上一个新台阶。挺不过去,那就这样了。 大街上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 片刻之后,已经有人在敲门。 院中的僮仆亲兵尽皆失色,一时间,抽刀出鞘之声不绝于耳。 还有人立于廊柱之后,拈弓搭箭。 一队刀盾手列阵横队,举步上前,至门后立定,军官扭头看向张骏。 张骏稳了稳心神,道:「开门。” 「吱嘎!」院门被打开了。 张骏一看,原来是阴元、宋辑三人。 「主公,南城有段氏私兵擅开端门,鼓噪而出。遇梁兵后,复退回。」阴元禀报道:「韩将军已遣人设置街垒,将梁人压在端门内大街上。」 阴元说完,张骏还没说话,宋辑却道:「主公,城楼还在我军手中,南城无遮无挡,只要弓弩齐发,定可将梁人尽数驱逐,然韩将军却不愿动手。” 张骏不理,只看向阴元,问道:「南城可守得住?」 「凉风门有劲兵守御,强弩已抬上城头,中城料无大碍,南城不好说。」阴元回道。 南城正门(南门)曰「端门」,梁兵就是从这里攻进来的。 之前由段氏、张氏私兵守御,结果人家直接不干了一一段乃段颍后人,如今已是武威一土豪, 算不得什么大族了,张氏同样是武威土豪,乃汉末军阀张横之后,与敦煌张氏没关系。 凉风门则是中城南门,乃出入中城、南城的唯一通道,城防设施完善,屯有重兵,短期内确实没什么大碍。 但问题是,事已至此,还有必要守吗? 张骏初始下意识着紧城防,此刻心情一松,也慢慢想到了这个问题,顿时面现颓丧。 再努力又有什么用?不过早死几天、晚死几天罢了。 方才祎也说了,他没援兵了!没有人会来救他了!即便有,也被张掖、西郡阻隔,完全过不来。 原本心中还有那么一丝不甘心,投降之后连个官都不给吗?现在想想,都这样了,富家翁似乎也不错。 浮财收拾收拾,田宅、庄户、屋舍、牲畜都交给梁人,去到洛阳之后,闭门谢客,就此度过一生一一二十二岁的他,人生其实才刚刚起了个头,正妻严氏所生长女才六岁,夫人马氏、刘氏所生之子各只有两岁,结果全家人的命运已经一眼看得到头了。 「罢了一一」张骏长叹一声。 正要说话,却被宋辑打断了,只见他情真意切道:「主公,还能再战啊!」 张骏却意兴阑珊,摆了摆手,看向汇祎,说道:「劳烦长史为我拟令,晓谕三城将士一一降了吧。」 说完这句话,仿佛已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严氏连忙上前扶住,流泪道:「夫君,陛下言而有信,做个富家翁,一家人在一起,不用担惊受怕,其实也挺好。” 张骏苦笑一声。 自祖父来凉州,一家人就没安生过。 先是鲜卑叛乱,给初来乍到的祖父来了个下马威。 祖父中风之时,口不能言,先是张镇、张越兄弟阴谋叛乱,后有氏、曹氏等割据一方。 父亲在位六年,被帐下督阎沙刺杀。 叔父那会,连番交兵,被迫向刘汉、拓跋代称臣,内部还有辛晏等人不服管教。 到了他这一代,先有戊已校尉叛乱,接着便是梁军打上门来。 支撑到现在,已是心力交,难以为继这烂摊子,交给别人吧,他不要了。 甚至于,这会他心中隐隐升起一股幸灾乐祸的感觉,非常想看看那些背叛他的人,在被邵勋管制时会怎样。 依他们桀骜不驯的模样,保不齐还要再生事端。 凉州这片地方,自后汉以来就没安生过, 你们能反我,敢反邵勋吗? 而在听到投降的命令后,阴元默默叹息一声,宋辑则满脸挣扎,手刚抚向腰间,却被阴元住了。 「宋将军,姑臧之事,外间并不知晓。」阴元语重心长道:「主公出降之后,君还可以改换门庭,转仕梁帝。可若做出什么不值当的事,就没法遮掩了,宋氏一族恐有大难。」 宋辑的手紧紧着刀柄,指关节都发百了。 阴元松开了手,道:「话已说尽,君可自决。” 宋辑的手也慢慢松开了,颓然垂在身侧。 ****** 午后,三城将士陆陆续续收到了命令。 几乎没什么骚乱,所有人都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说到底,凉州的军队就是「众筹」的,张家自己一部分,豪族一部分。现在豪族起了异心,张家自己也不想打了,那还坚持个什么劲? 早点结束,回家忙农活去,如果家还在的话。 金正第一时间来到了南城。 原本进入南城的是辛晏从晋兴召来的氏羌兵,这会仍驻留在内,并将投降的武威兵驱逐了出来。 城内一片喊叫之声,稍微值点钱的东西都被抢掠一空。 这些氏羌兵像八辈子没见过钱财一样,什么都要。也就南城是作为宫城规划新建的,此刻并没什么百姓,屋舍殿宇也不多,值钱的东西大部分都没来得及筹办,抢也抢不到什么东西。 这不,有人甚至把房梁给拆了,扛着上好的木料就要跑。 金正忍不下去了,下令将这些人尽数捕杀。 在府兵的威下,辛晏虽然不满,仍然调用罕营数千军士入城,捕杀了数十名闹得最过分的氏羌兵,这才堪堪稳下来。 中城东侧开了洪范门,这也是中城唯一允许开的城门。 大队武威兵鱼贯出城,列队上交器械。 宋辑落在人群最后,仰天长叹。 在洪范门外受降的乃西平、晋兴二郡兵,以前算是一家,态度还算不错。 带队的西平卫氏、郭氏子弟甚至和宋辑熟识,并没有怎么为难他,甚至邀他到营中坐坐,一起叙旧。 宋辑没什么心情,只略略聊了几句,将三千人马的器械上交,带到指定地点安顿好后,便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北城开了最北侧的安昌门。 灵钧台上有两千兵士,在张骏下令投降之后,仍然不肯弃械出降。 右司马韩璞孤身入营,扇了守将两耳光,将哭哭啼啼的两千将士带了出来,在城北席地而坐。 桓温默默看着这些降人,志得意满的同时,微微有些叹息。 不知道为何,他突然想到了江东的司马睿。 异日梁军攻入建邺,不知道他是什么心境,又是个什么想法。 但桓温不可怜他们。 终日袖手清谈便罢了,关键是霸着清贵职位,不给别人机会,让广大有识之士一一尤其是他桓某人一一上进艰难,只能从事官品较低且事务繁杂的役门职业,死不足惜。 他是上过战场,立过两次功劳的人,和他们不一样, 整个受降过程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一万七八千武威兵几乎尽数来到了城外,被分成数处,徒手静坐。 辛晏一部数千人控制了南城。 秦州兵控制了北城。 黑稍右营督军赵玮率本部兵马,自南城入内,过凉风门后,直入中城。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大街上行人绝迹,除列队而过的军士,一个人影都看不到。 这个时候,张骏则在幕府主要官员的陪同下,肉袒而出,向梁军统帅金正请降。 ****** 受降仪式设在城西广夏门外。 长史祎献上了凉州十二郡三营的版籍一一包括「版」,即辖区地图,以及平民百姓的「黄籍」、郡望士族的「白籍」。 金正高于马背之上,根本没有下马扶张骏的意思,只遣幕僚收下图籍,然后马鞭一抬, 道:「假凉都督先去我营中暂歇,听候天子发落。」 张骏赤裸上身,自缚绳索,双手反绑,嘴里衔着一块玉璧,头卑微地磕在地上。 这都是投降标准流程了。 第一个叫「肉袒牵羊」,第二个叫「负荆请罪」,第三个叫「泥首衔璧」,另外还杂了「面缚而降」,总之要素极多。 另外,金正喊他「假凉都督」也没错。 如果说张轨、张是父子接受过晋廷册封,还可以说是「真凉都督」的话,那么张茂就谈不上, 更别说自封凉州牧的张骏了。 他若死了,墓碑上也只能刻「假凉都督」四字,「凉州牧」是不可能写上去的,因为没有名义。 张骏跪在地上听完,没有多话一一他也没法说话一一起身之后,默默低着头。 金正刚要策马而去,见得他那模样,笑一声,道:「给他松绑吧。」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给赵玮传令,将张氏族人一并押解而出,送往大营安顿,以礼相待, 勿要惊扰。」 已经升任镇西将军幕府长史的甄驿笑眯眯地走了过来,道:「假凉都督请随我来。」 说罢,遣人给张骏松绑,并奉上一套袍服张骏取下口中玉璧,回头看了眼夕阳下的姑臧城,恍如大梦一场。 大梁开平二年(328)五月初四,以张骏出降为标志,伐凉之战大体结束。 割据凉州二十八年的张氏政权就此倒台。 从开战算起,前后不过一月时光,张骏就丢掉了此十二郡三营之地,让人震惊不已。 第五十五章 萧关善后(上) 克复凉州的消息当然用快马送回了。 而这个报捷的人选竞争非常激烈,差点打了起来,最后决定从府兵、秦州刺史辖下及凉州降官中各选一人,一同前往关中。 这个时候,邵勋已在扶风境内。 一大早,秦王府左常侍(正八品)袁耽就来到了一座别致的院落外,与前来报捷的桓温等人撞了个正着。 袁耽是袁冲幼子,今年十八岁,少有才气,熟读经典。 他成长的阶段,正是邵氏如日中天、步步崛起的时候。 上头有三个兄长。长兄早早南渡,在建邺附近置办了产业,但在一次组织庄客开辟荒田的时候,突然就得了急病,数日即死。 二兄是大梁驸马都尉,尚城阳长公主。 三兄现为濮阳太守。 他去年出仕,被秦王辟为左常侍,今岁天子西巡,他是随驾官员之一。 在过去一个月内,他奉秦王之命,走遍了扶风郡西边几个县,主要任务是清理户口。 此事就连天子都很关注,今日他便奉命觐见,汇报成果。 待看到桓温等人时,略略打了招呼,认识了一下。 「令兄原为东曹,极受信重,惜天不假年。」桓温主动提起了袁耽长兄袁略之事,只听他说道:「若江东能编纂《风土病》一书,或能有些转机,可惜了。」 袁耽听了,行礼致谢。 老实说,这个兄长他都没见过,指望有什么感情那是扯淡的。但毕竟是兄长,人家告诉了你详细的情况,还是要感谢的。 「此番征凉,元子都上达天听了。」袁耽笑了笑,道:「陛下还问过龙亢桓氏的近况呢。「 「哦?」桓温一惊,他何德何能,居然令天子垂问? 「秦王亦遣人打听君之近况。」袁耽左右看了看,低声道。 桓温暗道这定是庾公为他说好话了。 想到这里,看袁耽的目光更加热切,已打定主意多多结交。 他是河南士人,天然就该向着秦王。除非秦王看不上他,他可能才会走走温娇的门路,转投燕王一一说起来,温泰真也是个奇人,游走在秦、燕之间,偏偏都被两方视作自己人。 离他们七八步远的地方,敦煌太守辛凭之子辛髦、左羽林卫别部司马刘锋(邵勋表兄刘宾之子)也在窃窃私语。 「刘将军可曾娶妻?」辛髦问道。 「勿要唤我将军,不过一小校耳。」刘锋摆了摆手,道:「未及娶妻。」 「将军如此年少有为,或已寻好了人家?」 「亦未曾。」刘锋退后半步,对辛髦的热情有点吃不消。 看到他这样,辛髦笑了笑,不再纠缠。 流寓凉州的辛氏族人要融入大梁官场了,现在就得行动起来。 东海刘氏虽非汉室后裔,但比真汉室后裔还好使。况且他们没有门第,被很多人歧视,陇西辛氏愿意与他们结交,甚至愿意嫁女,还不喜出望外? 至于辛氏会不会被人讥讽嘲笑,那肯定是有的,攀附皇亲国戚嘛。 但管不了那么多了。雍州士族都深感力不从心,何况秦凉士族?鱼和熊掌兼得的美事,那是给河南士族准备的,还轮不到他们。 「吱嘎」一声,院门打开了。 亲军督黄正将众人请到了偏院,用些食水,等候召见。 ****** 草壁镇的春色也甚是撩人。 邵勋其实一大早就起来练武了,不过回房更衣时看到玉体横陈的场面,有些意动,又趴到匈奴皇后身上尽兴了一番。 靳月华面现痛苦之色,感觉几乎要被捏爆了。 好在男人很快死命钻进了她身体深处,一跳一跳之后,瘫在了她的背上。 靳月华静静等了一会,才轻声呼唤宫娥进来清理。 宫人目不斜视,手脚麻利。 年过四十的邵勋喘气良久方才起身,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 靳月华悄悄将腿夹紧,往身下垫了点东西,一动不动, 「刘粲曾在此大破氏羌,朕今在此损兵折将。」邵勋开了句玩笑。 靳月华脸上有些烧,转过头来,嗔了男人一眼。 「平定凉州之后,朕欲召你父入觐。」邵勋说道:「以其为河州都督。」 靳月华很聪明,一下就就猜到了什么,立刻说道:「万一贼众叛乱,我父恐有性命之忧。」 「昔年俘获刘汉禁兵甚众,此皆罪人,今救免一部。」邵勋说道:「尽数发往河州。」 刘汉败亡时,禁军分散在蒲津关西城、潼关及长安三地,共一万五千人,并其家属,编为汴梁役户,这会还在洛南地区兴修水利。 邵勋打算赦免其中一部分,迁往河州,编为良民或镇民,监视乞伏部、秃发部甚至是河州刺史辛晏。 他实在是找不到能常驻陇右的部队了。 派谁去呢?真的太远了。 像当初那样派黑稍右营去已经不合适,那会右营全是新兵,如今却成军数年了,还打过几次仗,不太舍得。况且,他还准备在大规模度田完成之后,新建黑稍中营呢。 府兵也不合适。 边塞地区的第一道防线就不能是府兵,第二道、第三道防线布置府兵还差不多。 思来想去,只有这些罪人、降人可以用了。 但他们是存在叛乱的可能的,所以需要一个相对受信任的人统率。 以靳准为河州都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说实话,有点对不起老靳,举目四望,尽皆鲜卑,一不留神就叛乱了。若他掌控不住手里的部队,被人杀了是大概率的事情。 「河州都督驻何处?」靳月华担忧地问道。 「西平郡。” 靳月华眼泪流了下来,这是要和秃发鲜卑、慕容鲜卑(吐谷浑部)拼命,背后还有乞伏鲜卑, 几乎身处敌人正中心了。 这是什么意思? 凉州叛乱和吃饭喝水一样寻常,她父亲死了不可惜呗。 赦免的匈奴禁兵即便全军覆没也不可惜呗, 邵勋一看,也有点不好意思,道:「在河州干个几年,朕就将他调回来,入台阁为官,如何?」 靳月华也顾不得别的了,猛然起身,委屈道:「合着靳家女人就专门服侍你,男人就专门给你卖命。” 邵勋笑了笑。 这个女人很有灵性,极会察言观色,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稍微「得寸进尺」一些,可以略略「恃宠而骄」,真是把他的性格琢磨透了。 「趁着大军还在凉州,罪人可从速押往彼处。」邵勋说道:「朕可以将缴获的财物、牛羊分一些给他们,消解怨气,剩下的就靠你父的手段了。若还不放心,可从靳部、綦毋部中挑选一些健勇之士,以为爪牙,朕会给他们授予官职。” 「刘汉禁兵心气已经被消磨许多了,料不难掌控。况此辈尝居平阳、长安,沐浴华风日久,其家人且牧且耕,与鲜卑并不一样。中原若有灾患,百姓衣食无着、家业尽毁之时,朕亦会趁机征发灾民发往河州,移民实边。如此数年,局势会慢慢好转的。」 「靳氏的功劳,朕会一直记得。」 靳月华听到这里,心下稍安,但眼泪却更多了,只见她扑进邵勋怀中,道:「你方才还对我那么凶。” 手紧紧揽住了邵勋的腰,俏脸埋在他脖颈处,哀婉、委屈、难过的抽泣清晰可闻,声声入耳。 邵勋心中愧疚更甚。 若非好大儿们还不够格出镇一方,他又何须让靳准卖命? 当然,即便儿子们能力够了,也不会这么搞,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基本部队,去河州比靳准还危险,但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 用早饭前,邵勋就收到了报捷文书,喜悦之下,立刻请辛髦、刘锋、桓温一起用饭。 三人刚刚吃过,这会却不敢多言,挨个坐下,端起粟米粥便喝。 邵勋很快吃完,漱口之后,又拿起捷报看了看。 三人几乎同一时间放下筷子。 邵勋笑道:「凉州平定,朕了了一桩心事。」 说完,目光在三人身上一转,最后落在桓温身上。 桓温眼角余光注意到了,心砰砰直跳,兴奋无比。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不说,背脊竟然微有汗意「桓卿是陇西都尉吧?」邵勋问道。 「正是。」桓温感觉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心中暗恼自己不争气,更感慨权力的诱惑让人迷醉不已。 「温泰真是你举主吧?」邵勋又问道。 「是。」 「去了陇西,可有所得?」 桓温暗暗平复心情,尽量用沉稳的语气说道:「秦州杂胡甚多,一旦叛乱,缓急之间难以自保邵勋点了点头,这是有见识的。 其实秦州就是叛乱风险稍低版本的河州。 士族豪强就那么几个,乡野之间多为氏羌、鲜卑及少量屠各匈奴。 温娇可是没带兵就去上任了,活蹦乱跳到现在并不简单。 「有何解法?」邵勋问道。 「唯有强迁部落一途。」桓温答道。 「凉州、河州可有需要强迁之部落、豪族?」 「有。」 「哪些?」 桓温一时间竟然卡壳了,因为在他看来,凉州豪族、酋长有一个算一个,通通不可靠,全都得迁走。 大梁朝怎么打下的凉州,作为亲历者,桓温再清楚不过了,但这显然不可能。 看到桓温那副窘迫样,邵勋笑了,十七岁的「桓大司马」还是嫩啊。 「卿有斩将之功,朕该如何奖赏?」邵勋用玩味的表情看向桓温,问道。 桓温低下头,道:「上阵杀敌,乃武人本分,不敢邀赏。」 「怎么年纪轻轻,却和王夷甫一样言不由衷?该是你的就是你的。」邵勋说道:「我儿看中你了,想让你入秦王府为中尉,你可情愿?」 桓温心下一紧,脑子都快转冒烟了,最后艰难说道:「臣尝视己身,颇觉不足,愿在边塞历练。」 邵勋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卿有此志,便是不俗,且先随驾吧。」 「臣遵旨。」桓温没有二话,直接应下了。 邵勋旋又看向辛髦,道:「辛晏首倡义举,乃此战头功。朕向许河州刺史不变,罕营兵仍归其统领。晋兴郡改为罕郡,治罕县,亦为刺史驻地,领金城、罕、西平三郡。卿回返之后, 可与辛公明提及此事。” 「遵命。」辛髦应道。 「如此,大事定矣。」邵勋高兴地说道。 五月初十,圣驾往西北方向行去。 与此同时,他下令凉州降官、诸部酋豪悉数赶来萧关觐见。 第五十六章 萧关善后(下) 前往萧关路上的时候,邵勋收到了南方的消息。 四月初及四月中旬,祖约派出了两批使者抵达建邮,诉求都是一样的:要赏赐、要搬迁家人。 令人震惊的是,第二批使者都抵达几天了,建邺朝廷居然还没正式讨论这件事情。也就是说,第一批使者呈递上去请求后,可能被压下来了,或者这件事就不是建邮朝廷最关心的事情,彼时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样也好,邵勋懒得多关注了,因为他也有更重要的事情。 五月初十启程,一天后抵达县。 着名的陇山或者说陇坻就在县西数十里。 大军完全是沿着水河谷在行走。 河谷不是很宽阔,但依然开辟了大量农田。 邵勋大部分时间并不乘坐马车,而是策马于山间河谷之中,仔细查看当地民生。 「过了雍县往西,河谷地就是最宝贵的,争夺甚是激烈。」邵勋马鞭指着左右两侧的山上,说道。 四子部裕、五子邵彦、六子邵瑾跟在后面,举目遥望。 山间旌旗密布,可看到正在行走的大队军士。 稍远处,偶尔见得一个坞堡。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是戎氏的坞堡,先前跑到草壁镇献粮十万斛、牛羊五千只,以赞军需,甚至还塞了两个家族嫡女,都是模样周正的,被邵勋婉拒了。 戎家现在就是一个土豪。 祖宗戎赐,曾以都尉身份追随刘邦击破项羽,食邑八千户,后获罪败落。汉宣帝时,徙长安,后汉年间,复徙至扶风,地位大不如前。 在胡人大举涌入关中后,戎家穷则思变,开始构筑坞堡,经营庄园,操练部曲,并与周边胡人酋帅来往。 甚至于,戎家部曲庄客中都有不少胡人,不过谁关心呢?以后编户时,汉人庄园里的胡人都是汉人,胡人部落里的汉人全是胡人,朝廷根本不会仔细分辨, 也无从分辨,因为他们自己都说不清祖上是汉还是胡,只能这么简单粗暴。 「梁奴,雍、、陈仓三县是你的食邑,此景此景,可有感触?」邵勋问道梁奴策马上前两步,道:「陛下一一邵勋瞪了他一眼。 「阿爷,戎家这坞堡不下一千五百家,或有两千家。」梁奴说道。 「三县黄册上只有五千户,你觉得准吗?」邵勋问道。 「定然是不准的。扶风羌胡作乱,动辄数万人,这就不知道多少户了。而祸乱之源,便在西边诸县。」梁奴说道:「昔年姚弋仲率羌众东迁,跟随者数万人,于榆眉耕牧,如此数年,部众不但没有饥困而散,反倒愈发兴旺,可见一斑。」 榆眉在雍、之间(今陕西千阳县附近),姚弋仲挺进至此,成为关中实力派,被匈奴册封为平襄公。 现在姚弋仲走了,这块地被朝廷收取,大部划归草壁镇。 而说起户籍,那就是黑色幽默了。 晋太康盛世时,扶风六县户二万三千,然经历了晋末常年战乱、天灾,去年朝廷派人查扶风郡户口(非度田),得二万五千户。 其实本来还是报二万三千,但黄册原件上有涂改痕迹,在郡、池阳二县名下各加了一千户,变成了二万五千。 邵勋直接把扶风太守撤了,以京兆人金昭惠为扶风太守,原因是你糊弄我都不愿意费心。 金昭惠据说是前汉名臣金日禅后人,乃汉献帝时充州刺史金尚玄孙。父金道震,普武帝时任扬州别驾,然后就安家在那边了。 金昭惠有个长兄叫金昭明,现任晋廷兵部郎,三弟金昭显在建邺治产业,老二就是金昭惠了,全家早早就跑回了长安。 刘汉灭亡后,出任池阳令,这会又由梁芬举荐,升任扶风太守。 金氏也是京兆郡一大豪族,作为金日后人,居然没人出仕刘汉。 「六弟,这些豪族就是欠打。」燕王邵裕大声道:「阿爷若愿给我几千精兵耍一耍就好了,六弟的食邑我来清理。」 邵勋一马鞭抽了过去,虎头好像早就防着这一招了,电光火石间纵马一跃, 闪开了。 「过来。」邵勋招了招手。 邵裕嘿嘿一笑,又策马而至。 邵勋一鞭子抽了个结结实实,然后赞道:「骑术不错,有为父当年的风范了。」 「还差得远呢。」虎头嬉皮笑脸道。 倒也没夸张。 父亲现在还骑得烈马,开得硬弓,骑术更是甩他很远,便是军中好手都赞叹不已。 「你都开府了,至今不重府事,僚属都没征辟几个,何也?」邵勋问道。 「儿缺钱了,丞相就给我钱用,不急。」虎头笑道:「跟在爷娘身边,帮衬兄弟姐妹,蛮好的。 邵勋摇头失笑,这个儿子性格随他娘,勇武随他。 梁奴也笑了。 诸兄弟中,他和虎头还是比较亲近的。 邵勋又看向六子,问道:「而今大军还在,你若不抓紧清理户口、田地,悔之莫及。」 邵瑾立刻回道:「父亲放心,儿已在扶风招揽了几人入府为官,有此辈协助,料无大碍。今已清得三千余户,离万户已是不远。」 梁奴是秦王,食扶风郡西三县。虽然只能享受食邑的租赋收入,不能插手政事,但按照魏普以来的传统,他还是喜欢在这虚封的封地内拔擢人才。 而这些人才,心理上对他有天然的向心力,认为自己是秦王的「国人」,这就是双向奔赴,皆大欢喜。 「为你的食邑,侯飞虎在扶风、略阳间又打了两仗。」邵勋说道:「你其他兄弟可没这等好处,便宜你了。」 说罢,一挥马鞭,疾驰而去。 三子紧紧跟在后面。 一时间,河谷中满是骑军驰骋之声。 远近坞堡、部落闻之,震骇不已,几以为朝廷秋后算账来了。 路途之上,邵勋下诏:分凉州之敦煌、晋昌、高昌三郡置沙州,以郗鉴为沙州刺史,领玉门护军、戊已校尉。 又以抚军将军侯飞虎为都督凉、沙二州诸军事,领凉州刺史,兼西域都护府大都护。 联系之前的任命,邵勋显然是把凉州地区分为了两部分,即河西和陇右。 陇右由辛晏、靳准分掌,河西则由侯飞虎一言而决。 上层格局定下来后,就是中下层了。 ****** 五月十八日,萧关城下,以安定太守垣喜为首的一众官员早就恭候多时。 垣喜跟随邵勋多年了,本在黄头军为督军,现任安定太守,为他镇着这个胡汉交杂之地。 他恰好又是邻郡秦州略阳人氏。在垣延因病故去后,垣喜这个曾被赐姓的家奴居然正儿八经入了垣氏族谱,且重开一页,也是离谱。 而也正因为此,曾经帮助匈奴的略阳垣氏避免了东迁的厄运,仍留在本地。 垣喜及一众官员身后,还有梁、皇甫、胡、杨、席、伍、张等豪族耆老。 这个「张」,便是张轨、张骏宗党所在了,位于乌氏县(今固原东南、平凉西北,战国时乌氏戎故地,秦时开疆所得)。 随驾大军一部早已提前两天抵达,将萧关城池及远近山头都占了下来,布设了好几道防线,扎营立寨,戒备森严。 此刻又有一队接一队的军土、一辆又一辆马车驶近, 众人细细盯着,待见到天子御攀时,纷纷拜倒于地,齐声道:「吾皇万岁。」 御攀停在了萧关城外数十步,邵勋下了马车,左右看了看。 萧关地势很高,堵着一处山间隘口,防备敌人自西北边袭来,突入泾水河谷当然,如此复杂的地形,不可能只靠一个萧关堵住,保守估计得建纵贯南北数百里的七八个关隘。 此关也只是堵住了相对好走的一条路罢了,军事价值一般,象征意义倒挺大。 「都起来吧。」邵勋双手虚扶,道。 众人齐齐起身。 邵勋也不入城,只上前几步,看着太守垣喜,笑道:「想当年,垣卿是朕帐下第一个敢肉袒冲锋的勇士。时过境迁,今已是一郡之守。」 垣喜再拜,道:「若无陛下,臣不过一介奴婢耳。今得尊位,便已光宗耀祖,死而无憾。」 「无卿,安定不定矣。」邵勋一把拉起垣喜,道:「且为朕一一引荐安定英才。」 「臣遵旨。」垣喜应道。 尚书左仆射梁芬站在后面,静静看着家乡的山山水水。 年少之时,武帝裁撤郡兵。安定情势复杂,不愿裁撤,但也不能公然对抗, 于是轮番征发豪族私兵守御关塞,梁芬就曾带着梁氏部曲守过萧关。 数十年过去了,梁氏在沉寂多年后,又一次接近了权力的中心,家族在安定的地位愈发稳固。 他没什么不满的了。 或许,女儿一天天变大的肚子是他唯一的忧愁来源。 想到这里,老梁不由得怒视了下邵勋。 全忠你还有心思与安定士人谈笑风生,吾女怀有身孕之事一旦暴露出来,就是天大的丑事,老夫都找聋哑人暗中照料吾女了,你能不能省点心? 通事舍人庞觉走了过来,找到了随驾官员中地位最高的梁芬,低声禀报道:「仆射,护匈奴中郎将靳公已率五千骑,护送武威降官数十人过河,离此不过三日路程。」 「张骏可在其中。」 「在。」 「好。」梁芬点了点头,道:「此事老夫已经知晓。」 舍人行礼退下。 梁芬看了此人一眼。南安庞氏族人,同样是他诏举的,乃汉时庞德后人。 前头邵勋已经入城了。 梁芬想了想,又唤来一人,问道:「姚弋仲怎么还没来?」 「杨难敌听闻圣驾西巡,吓得魂不附体,遣使请降。姚公令其至萧关面圣, 难敌本来答应了,后又反悔,姚公遂遣兵征讨。此事陛下也是知道的。」 梁芬唔了一声,挥手让人退去。 西边这个情形,实在太脆弱了,仿佛有点火星子就能燃烧起来。 天子西巡是必要的。 梁芬甚至想劝他往天水走一走,收拢一些豪族、胡酋子弟,哪怕只是让他们当亲兵、侍卫都可以。 花钱少,却又能安抚人心,不做何待? 第五十七章 降人与卖命之人 五月二十一日夜,天空繁星点点,四野万籁俱寂。 离萧关只有三十里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张骏觉得离开凉州后,越往东行,胡人越多。 也就是说,武威、长安之间,存在一个巨大的胡人扎堆聚居区。 这个区域内,胡人人口占据了绝对优势,汉人豪族星星点点般分布其中,如汪洋大海中的礁石。 这个看法或许有些偏颇,毕竟从长安至凉州,有南北两条路呢,而他们走的是北线。 但南线的秦州也好不到哪去,他很清楚。 如今他们所在的地方名字很有意思:高平。 其实就位于陇山尾闾。 泾水发源于此,流向东南。 高平川(固原清水河,非呼和浩特清水河)亦发源于此,流向西北。 附近还有一些其他河流,地当泾、渭、河间高处,而地势相对开阔,可谓又高又平,故汉时便有「高平」之名。 高平现在是氏羌的地盘,张骏弄不清他们属于哪个部落,也没兴趣搞清楚, 反正他们还算乖顺,入夜前送了些肉脯、干酪、粟米过来,大概是唯一的安慰了。 想到这里,张骏摇了摇头,他怎么为邵贼忧虑了起来呢? 两名小妾带着孩子进了马车,开始喂奶。 妻子严氏带着六岁的长女在摘洗葵韭,这是从附近一个菜园内取得的。 长史祎上门讨要,皇甫家的守园人听闻张西平后人在,没有二话,亲自送了半车过来,够他们这几十人吃好几天了。 左司马阴元、贼曹隗瑾则坐在火堆旁闲聊,声音隐约可闻。 「张公病殁了。」阴元说道:「听闻王雀一一王公取西海,众军鼓噪,于是抱病回返,逝于塞上翁城。」 「可惜了。」瑾叹息道:「高昌如何了? 「杨宣挂印而去,带着僮仆于乡野中开挖井渠,躬耕自食。」阴元道:「他倒是个有气节之人,我不如也。」 张骏远远听得,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滋味。 即便早就打定主意不再关注,此刻听了,依然有些触动。 他辜负了叔祖,也辜负了杨宣、宋辑、宋修这些忠心之人。 如果一觉醒来,突然时光倒流,回到了三月开战前夕,他能力挽狂澜吗? 仔细想了想后,又颓然地低下了头,他不能,结局是必然的。 「李柏降了。」阴元继续说道:「离开了中原,楼兰无法独存。他不但缺乏兵员、器械,甚至连普通百姓都奇缺无比,指望着朝廷迁徙个几百户过去呢。」 「这不可能。」瑾摇了摇头。 谁都知道迁走胡人,再迁入汉人的好处,但事实上往往只能做到第一步,即迁走胡人,而无法做第二步。 说白了,掌握在朝廷手里的人太少, 除非遇到非常严重的天灾,摧毁了一个地方的秩序,产生大量流民,不然别想这么干。 梁帝如此巨大的威望,也只能通过贬谪罪人的方式来获得人口。 「诸郡皆降,凉州是翻不了天了。」阴元道:「不过这样也好,虽有些损伤,但不至于伤筋动骨。临行前,我向金督建议在中原招募无家口之累的骁勇健卒,却不知怎样了。」 「金督应该不会久镇凉州。」瑾沉吟道:「他多半还是会回到长安,对付杨难敌,然后图谋汉中。」 阴元点了点头。都督雍秦梁益四州军事,不图谋汉中乃至蜀中,难道整天睡大觉? 「不过,后方不稳却也是件麻烦事。」阴元又道:「就雍秦二州这个状况我看比凉州好不到哪去。大梁朝怕是要花几十年来料理关西,二百年积弊,没那么容易的。料理不好,就是后汉百年羌乱,怎么都平定不了。」 「司马想那么多作甚?」瑾笑道:「而今我等还不知归于何处,想得太多,徒惹人笑。」 「也是。」阴元低笑一声,道:「闻到饭香了,定是粟米饭和春韭。’ ****** 二十二日走了半天,萧关那破败的城墙就已出现在眼帘之中。 大部队停下了。 如狼似虎的军士站在拒马后面,刀出鞘、弓上弦,一副虎视的模样。 这是随驾而来的关中府兵,一共九百人,在最外围布设,盘查来往官员、军士。 数千骑兵没有下马,而是静静等待命令。 他们大部分都是靳准从长安带过来的匈奴兵,以靳部为主,杂了大量屠各、呼延、乔、卜等部落牧人一一当然,现在都是「新靳部」,部落吞并本就很正常。 换句话说,都是靳准较为信任、掌控力较强的私兵。 张骏掀开车帘,脸上表情丰富,似乎既有些许害怕,又带着些他都说不清楚的幸灾乐祸。 不过让他失望了。 靳准第一时间下马,然后令帐下军官带着部队去寻找山谷宿营。 他只带了十余名亲随,与站在拒马后的府兵军官交涉一番,然后便坐在道旁的一个草亭内,默默等待。 张骏有些失望,又有些了然。 靳准在武威可不是这个样子。 破城之后,听闻凉州府库以及张氏府邸内的财物都被取走了。梁帝没有出赏,于是只好拿凉州财货赏赐诸军,靳准可是和金正狠狠争吵了一番,声音之大,连在营中羁押的张骏都听见了。 但他敢和金正争吵,此时却不敢说任何废话。邵太白积威之深重,张骏算是见识到了。 联想到他做点什么事都有人劝谏,顿时又恨了起来,看向汇祎、阴元、韩璞、瑾等人。 阴元感受到了目光,奇怪地看了张骏一眼。 韩璞懒得多看,只观察起邵兵。 凉州不是没有悍勇之土,事实上文人都敢打敢拼。治中从事杨澹,昔年去见过南阳王司马模,为了取信于他,当场割下了自己的耳朵,置于盘中,而后引经据典,晓以利害,最终阻止了司马模派人取代张轨的企图。 这种边地士人,自有一股狠劲,与中原土人是不一样的,奈何人心不齐。 不过邵兵看起来也颇有可观之处。 就眼前这些府兵,技艺看不出来,精气神却非常不错,一旦阵列厮杀,士气会很高昂,忍受伤亡的能力会让你吃惊。 这是韩璞的经验,他不会看走眼。 「输得不冤啊。」他轻叹道。 今后若能回凉州当官,小心思还是收起来点为妙。 唔,还得看着点其他人,别让那些脑子不清醒的人造反连累自己。 一行人等了许久,便听得马蹄声。 很快,一少年带着两名文吏赶了过来。 「邵将军。」拒马后面,带队部曲将立刻上前行礼。 「陛下有令,于萧关城楼召见凉州英才。」被唤作「邵将军」的人下马回了一礼,说道。 「末将遵命。」部曲将下令军士移开拒马,搬走鹿角,让出一条通道。 「靳将军亦一同前往。」邵将军又道。 「臣遵旨。」靳准行了一礼,道。 眼前这个人乃天子收养的孤儿,姓邵名贞,小字「丑奴」。习练武艺非常刻苦,再过几年定然可以外放为官,没有必要得罪。 一行数十人继续前行。 所过之处,两侧山腰之上到处是顶盔攒甲的军士,以「银枪」、「黑稍」为前缀的旗帜随处可见。 一处宽阔的山谷之内,甚至还屯驻着大量骑兵,守御非常森严,也很有章法。 这下连阴元都感觉到了不一般。 一路走,一路看,一路窃窃私语,感慨连连,直到攀上一条山道,抵达萧关为止。 ****** 邵勋刚刚行猎回来,身上仍穿着火红色的猎装,正与一众官员们谈笑风生。 张骏在亲兵的引领下来到城楼,悄悄瞄了一眼。 这人据说年过四十了,但外表却看不出来,大概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说起话来中气十足,非常洪亮。 而且,他说话时往往带着手势,有股不容置疑的味道。文武官员们侍立于侧,但笑而已,目光始终落在邵勋身上,偶尔插一两句话,也是顺着他的意思在说。 这让张骏有些吃味。以往我说话时,总有人唱反调,或者他在上头说,下面人不以为意,交头接耳。 这一对比,差距就太明显了。 打天下的人和守成之人,威望果然不一样。 邵勋很快发现了张骏等人的到来。 张骏没有犹豫,直接拜倒在地,口呼道:「罪人张骏拜见大梁天子。” 汇祎、阴元、韩璞等人亦纷纷拜倒,口呼「罪官」、「罪将」。 邵勋走近几步,身上的弓刀轻声作响。 张骏头更低了。 这个大梁天子,与其说是皇帝,不如说更像将师,这让他更是紧张,因为武人的脾气可不怎么好。 棕色的皮靴落在他面前。 张骏紧张了起来,脑子都有些乱了。 良久之后,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昔年朕与张西平也算有旧,至凉州募兵、买马之事,多有仰赖。他的后人,朕又何忍加害?起来吧。」 「谢陛下隆恩。」张骏松了一口大气,缓缓起身。 「朕已命人在宜阳女几山上营建精舍,便是令祖父少年隐居之所。」邵勋又道:「今后好生过日子吧。朕非量狭之人,说过的话也算数,卿勿要胡思乱想。」 「谢陛下赏赐。」张骏一脸感激之色。 邵勋不再关注他,把目光投注到了祎身上,笑道:「长史,又见面了。」 祎苦笑道:「陛下神威,罪官叹服。」 「卿有何罪?」邵勋不悦道:「朕还要任用君等,万勿自暴自弃。」 「陛下胸襟宽广,臣佩服。」祎拜道。 邵勋之前没有张骏,此时却亲手将汇祎扶而起,道:「朕不喜得凉州, 喜得公耳。今晚城下置宴,与君等同醉。」 说完,又与其余诸位降官一一见面。 这个时候的萧关城内,靳准则获准与女儿靳月华见面。 「他一一对你如何?」靳准低声问道。 靳月华看着父亲着紧的模样,心下暗叹,面上却流露出一副娇羞的模样,红着脸道:「陛下很宠爱女儿,女儿也———-也很喜欢陛下。」” 靳准见状,心绪复杂难言。 良久之后,才叹了口气,道:「你喜欢就行。不过,当初若是另外寻个好人家一一」 「父亲。」靳月华急忙打断了靳准的话,道:「女儿习惯了荣华富贵,已经当不了民妇了。小时候,父亲常讲历朝英雄之事,陛下乃开基之主,雄才伟略, 又正值盛年,女儿喜欢得紧,父亲勿要担心。」 靳准默默点了点头。 靳月华也沉默了。 片刻之后,她说道:「河州都督之事,父亲要想想办法。女儿多番求肯,陛下令府兵八卫将军查阅兵籍,行文军府,招募弓马娴熟之府兵子弟。八万人中, 总能寻得一些有志于边事之人,可让父亲带去西平。」 靳准有些意动。 其实他不需要多少人。他有自己的部落,挑选一两千骨干易如反掌。 不过,如果天子允许他招募一些志愿西行的府兵子弟,倒也不是不可以。 正如女儿所说,八万户府兵呢,年龄合适、弓马娴熟的子弟肯定不少。即便大部分人都不愿去,但挑挑拣拣,总有些足够「傻」的人愿意去西平。 无需多,千人足矣。 另外,他在关中也有故旧,从他们那里招募少许酋豪亲随也不是不可以。 如此凑足三千骨干,性命便有了保障。 而后可扯着朝廷虎皮,以此三千人驱使五千户禁兵,慢慢收拾人心吧。 不过,心里终究还是有些不爽利。 「女儿还求肯了陛下,遣使至西平宣诏,令西平郭氏、卫氏、杨氏、马氏、 田氏等豪族每季大集庄客部曲,交由父亲操练旬日。」靳月华又道:「如此,或可稍解危难。」 靳准听了,有些不是滋味。 自己的身家性命,居然是靠女儿保下来的。 「他一一陛下真的对你很好?」靳准左右看了看,再一次低声问道。 靳月华「嗯」了一声,眼波流转,脸蛋更红了,声如蚊道:「陛下一有空就陪我。」 靳准稍稍放下了心。 看样子,邵勋比刘粲那个不是玩意的东西好多了。 再者,靳部还需要仰赖大梁朝廷,他的其他子女、族人要么住在介休,要么在洛阳。 他其实也没多少选择。 第五十八章 牵一发动全身 凉州降官在萧关待了三天。 第一天晚上:喝酒。 第二天:打猎、烤肉。 第三天:讲武、安排工作。 一连串下来,数十凉州降官大部任用。 长史汇祎出任黄门侍郎(正四品),左司马阴元出任中书侍郎(从四品): 右司马韩璞出任宁远将军(从四品),领张掖太守。 三位幕府主官中,一位担任天子近臣,一位出任台阁佐官,一位以从四品将军的身份出任张掖太守,整体不错了。 之前来面圣并献上楼兰美人的阴澹,转任西海太守(正五品)。 凉州别驾阴监出任兖州别驾。 贼曹瑾回到家乡,担任高昌太守。 以阎鼎为凉州别驾,以贾庄为姑臧令,以西河太守田茂为武威太守。 已经挂印而去的杨宣被邵勋看上了,征其为颖川太守,至于来不来就看他自己了。 隐居酒泉南山的宋纤被征辟,入国子学讲学,同样一一来不来看他自己。 其余诸人,各有任用。 简单来说,受损的主要是张氏一族和他们的铁杆,以及在战争中稀里糊涂站错队的人。 一番安排下来,凉州诸人大悦。 之前流传的消息果然是真的,不枉他们在整场战争中消极对待,没有拼死抵抗,而今都获得了回报。 大梁天子已经足够英明神武了,但这个天下并非他一个人短时间内就能改变,终究还是要任用他们这些人。 安排完这些人后,五月二十三日,凉州胡人首领又次第抵达, 邵勋照例与其饮宴,席间收到了来自张掖、酒泉的消息:代国镇东大将军刘路孤部军纪奇差,兵士四处劫掠,张掖、酒泉二郡颇受茶毒。 王雀儿令代国辅相王丰率众捕杀乱兵,反为刘路孤所败。 消息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 当然,也有王雀儿不敢做主的因素, 他就是这样的性格,如果换作金正,可能就先斩后奏了。 但王雀几相当清楚其中的利害,他没有权限或者说自认为没有权限做出一些惊天大事:比如集兵围剿刘路孤。 「雀儿啊雀儿,都这个时候了,想那么多作甚!」邵勋叹息一声,说道:「有些人,狼子野心,不敲打不行的。时至今日,朕奄有北地,复有何惧?」 说罢,将乙弗部头人乙弗莫贺、折掘部头人折掘木间头唤至近前,问道:「刘路孤大肆劫掠,你二部可受其害?」 「陛下。」二人齐齐拜倒于地,大声道:「自两汉城往南至张掖郡,拓跋氏掳掠甚勤,鸡犬不留,诸部损失极大,有人甚至闹着要去青海。” 「青海?」邵勋一。 乙弗莫贺以为他不明白青海在哪里,便道:「就是汉时‘卑禾羌海’。诸部鲜卑以此海色青,而唤之‘青海’。」 西汉时称之为「卑禾羌海」,是以当地部落命名。 王莽时改称「西海」,纯粹是为了东西南北对称,并不流行。 至西晋,因为「西海郡」的存在,于是改称汉时另一个名称「仙海」,或直接借用土人称呼「青海」一一一至东晋时,青海之名基本固定了下来。 「胡闹!」邵勋说道:「尔等未降,刘路孤情有可原。既已降顺,便是大梁赤子,无人可以加害。此事,朕会为你们做主。」 乙弗莫贺、折掘木间头对视了一眼,都有些不相信。 大晋朝那会,他们被南边的秃发鲜卑劫掠,朝廷基本不管。 而今被拓跋鲜卑抄截,大梁新朝会管吗? 其他部落头人听到后,都停止了谈笑,齐齐看向邵勋。 草原部落头领,最初都是由断事官、裁决官演变而来的,可见居中裁断一事何等重要。 你不调解他们的矛盾,不制止不安分之人吞并、攻杀邻部,那么你就没有威望,就没资格统领他们。 反之,如果你真的可以为他们做主,公正行事,裁断纠纷,那么就会有威望。 现在所有人都等着,看邵勋会怎么处理。 秃发推斤更是感到心下一紧。 这种欺负邻居的事情,他干得可不少,不然怎么可能建立起如此大的势力? 整个秃发鲜卑十几个部落,基本都听他一人,秃发氏就是事实上的联盟之主,就像当初的拓跋氏一样。 如果梁帝严厉禁止部落间相互攻杀,那么他有必要认真考虑是不是还要投梁当然,现在梁人势大,需要蛰伏下来避避风头。 「刘卿。」邵勋看向侍中刘闰中,招了招手。 「陛下。」刘闰中起身行礼。 「卿即刻携诏西行,传朕旨意,夺刘路孤本兼各职,押来问罪。」邵勋吩咐道:「落雁军你带走,归你指挥。」 「臣遵旨。」刘闰中喜道。 他大喜没有别的原因,而是天子胸怀广阔,真的把他当自己人。 有的人委任胡官,其实只是承认既成事实,让他们当自己部落所在地的土官罢了。 有的人任用胡将,也只是看中了胡人酋帅的实力,给个名义,让他们带本部兵马。 今上让他当天使传召,乃至指挥禁军,这说明什么?说明胡人也是可以在大梁朝内真正当官的,而不是拘束于一地、一部的土官土将。 「以冯翊太守游子远为广武太守,兼领河会镇将。」邵勋继续说道:「此事卿协助办讫再回。」 「遵命。」刘闺中应道。 吩咐完毕,邵勋便离席而去,又唤来梁芬,令他派人飞马至平城。 处理刘路孤,牵一发而动全身,没那么简单。 这个时候,明眼人也琢磨出点味道来了。 天子怕不是早想动刘路孤了,只不过一直拖延到现在。而今凉州降顺,正好借此事动手。 若刘路孤屈服,兴许能保住性命,但独孤部首领就要换人了,可能是他儿子,也可能是他叔侄辈,甚至是个外人。 若他不愿屈服,则万事皆休。 二十五日,在萧关停留许久之后,邵勋接受群臣建议,往西北方黄河方向一行,镇抚诸部。 闰五月初一,大军抵达大麻川(今打拉池)。 初四,下令以所处之地置晋初废弃的祖厉县(今会宁),隶安定郡。 这个时候,他收到了又一份来自南方的消息。 ****** 司马睿称帝后,丹阳太守改称丹阳尹,首任丹阳尹毫无悬念:山涛之孙、山该之子山玮。 在刘琨走后,曾代理了丹阳太守一段时日的郡丞杜义交出了印信,成为了山玮山彦祖的下属。 山玮对他还是比较信任的。 五月二十日,他们二人同乘一车,入东宫面见太子一一不知不觉,他成为「 太子党」的一员了。 东宫是新建的,位于台城之内。 听,台城也是新建的,且正在建。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建邮压根就没有什么外城、宫城,原本大家都挤在东吴园囿内办公,但天子(司马睿)都登基了,于是在园囿原址营建宫城,且因为台阁重臣都在此办公,故被人称为「台城」。 东宫位于台城东侧边缘地带,至于目前是什么状况马车停下后,杜又踩在了没膝的荒草中。 他丝毫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早习惯了,不是么? 丞相王导的衙署都没建,门楼顶上还盖着茅草呢,就先给太子建东宫? 不,今上礼让群臣,不会这么做的。 二人一前一后走了数十步后,看到了一个用栅栏围起来的地方,那便是东宫地界了。 门口站着东宫卫士,通票一番后,便将他们放了进去。 「彦祖快来,今日得一豚,有口福了。」新任北军中候山遐山彦林在远处笑着招手。 山玮听了大笑。 建邺就是这么穷,便是官员贪污,得几百匹布了不得了。 现在还算好的。 最初渡江的时候,得一豚得群臣分食,由此创造了「禁」的说法。 当然,这不是说官员们自己穷。 事实上,王导家里还是很富的,庄园也很大。 穷的是以前的幕府、现在的朝廷,收不上来多少税,全靠江东大族接济,奈何? 「太子何在?」山玮问道。 「正在生闷气呢。」山遐低声道。 「为何?」 「琅琊王(司马冲)北巡之事被否了,反倒有意让太子北上。」 「谁干的?」山玮吃惊道。 「还能是谁?石婕妤呗。」山遐说道。 说完,忍不住叹道:「国事至此,还要内斗,真是一一!」 「彦林慎言。」山玮扭头看了看杜义,低声道。 杜义傻笑了下,尴尬无比。 「石婕妤」原本是琅琊王府中夫人(其实就是小妾)。 王妃郑阿春病逝后,天子有意将其册封为皇后。 王导上书劝谏,认为此举不合礼法,目前这事僵住了。 但石婕妤已是事实上的后宫之主,其子冲被封为琅琊王,对太子之位也是虎视耽耽的,毕竟天子娶续弦妻太晚了,彼时世子已立,明面上的嫡子(郑阿春所生第二子)都没被立为太子,那么说明大家都有机会。 太子司马衷(生母为宫人荀氏,已改嫁他人)同样视琅琊王司马冲为最大对手,因为他已经成年了。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 考虑到最近有立嫡子为太子的呼声,杜义觉得这汪浑水更复杂了,最好不要掺和一一他有底气这么做。 山遐、山玮说完话后,在内侍的引领下,进了一座略显破旧的小院。 太子妃山氏正在指挥宫人采摘园蔬,见得三人后,行了一礼。 「阿妹何须如此?」山玮抢先说道:「妹是君,兄是臣,该为兄行礼才对。 其实山氏是他们的从妹,但为显亲近,二人都是按亲妹称呼,反正山氏这一支没什么亲人了一一真要论的话,其实还是有的,伪梁侍中羊曼、阴密镇将羊都是太子妃的舅舅。 「礼不可废。」山氏坚持道。 随后授了授耳畔的秀发,道:「刚搬过来,宫中颇为凌乱,诸公都是夫君的近臣,还请担待一些。」 「都是自家人。」山玮笑了笑。 左右看了看后,又觉得有点心酸,道:「阿妹这日子过得甚是辛苦。待明日,兄遣人送些日常用度之物过来。」 院中居然还开辟着菜,听说是妹妹亲自带着宫人一起种的菜。 入夜之后,妹妹还要亲自缝补衣物,甚至为太子抄写文书,实在太辛苦了。 当然,不排除有赚取贤惠名声的因素,但人员、用度不足也是实情。 山氏听了兄长的话后,一边麻利地摘菜,一边说道:「陛下有意北伐,而钱粮用度紧缺。妾在宫中自食其力即可,丹阳若有金帛,不妨送往大营,毗赞王业。」 山玮、山遐对视一眼,尽皆暗叹。 就在此时,太子司马衷走了出来,道:「三位来得正好。陛下有诏,令我率东宫僚属,渡江北上。」 说到这里,脸色灰败,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 「邵贼害苦了我!」他最后叹道:「也别站着了,都来议一议,如何度过这个难关。」 第五十九章 糊弄一番得了 山氏兄弟入座后,并没有立刻开始议事。 事实上他们又等了一会,又有羊家兄弟赶到。 羊固,黄门侍郎,但以书法出名,尤擅草书、行书。 羊炜,太仆,不知所能也。 从泰山羊氏内部辈分上来说,羊固高一辈,他与羊曼、羊、羊献容是同一辈人。 羊炜父亲羊济曾任大普朝护匈奴中郎将,他还有个兄长叫羊鉴,仕官伪梁, 任冀州都督。 听起来与北方勾勾搭搭是吧?那你看看山氏兄弟呢? 太子妃山氏是羊曼、羊的外甥女就不谈了,山玮二弟山世回任伪梁左骁骑卫长史,这又怎么说? 真揪着这个不放,你就没人可用了。南渡士人哪个没有北方亲戚? 实在不行,你先把王导抓了。 对了,刘隗、卞壶也得抓,要抓的人太多了。 今上和邵勋系出同门,一个是司马越宗人,一个是其家将,各自收拢了一部分司马越势力,真分得清吗? 简直庸人自扰! 「道安,何来之迟?」山玮笑着向羊固打了声招呼。 「说来也是晦气。」羊固叹道:「今日换便服上街,遇一道人,非要强卖符水,回来晚了。」 「道人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山玮说道:「还是僧众好,劝世人去邪累,澡雪心神,积行树功。如此,便可化恶为善,世间便没那么多戾气。」 「可不能这么说。」羊炜笑道:「宣帝可是鬼官。」 此言一出,在座五人皆笑。 「卿等在说什么?」司马衷从外间走了进来,问道。 「在说丞相乃受道世家。」山遐扫了一眼众人,说道。 其余几人但笑不语。 「何止琅琊王氏?」司马衷坐了下来,道:「谢氏、孙氏、殷氏皆是。吴地大族如葛、陶、沈、孔等一般无二,便是我那幼弟,身边都有道士。」 当然,他忘记提到了司马家,他们家才是真的信道啊。 「谈正事吧。」司马衷揉了揉眉头,道:「昨日伴驾出巡,途中陛下提起北伐中兴之事,言辞急切,孤不得不应承下来。邵贼三月便已入关中,四月攻凉州,胜负犹未可知。朝中公卿皆以为凉州山高路远,未易攻伐,短期内或相持不下。但若迁延日久,凉州恐不利也。」 「又,荆州陶侃来报,有凉州使团借道蜀中,抵达江陵,这会正往建邺赶来。如此忠心,须得接应一二,万不能让人寒心。」 说完,看向众人。 「不知殿下可曾与东宫僚属相谈?」山遐拱了拱手,问道。 「昨日谈至半夜。」司马衷说道:「今日想问问卿等是何看法。」 「东宫僚属怎么说的?」山遐问道。 司马衷沉吟片刻,低声道:「以拖待变。」 山遐闻言有点欣慰,又有点悲哀。 东宫那帮人别的本事或许一般,但琢磨人心是有一套的,他们必然看得出来,天子所说的「北伐」、「接应」、「不能让人寒心」都是反话,因为这个朝廷从一开始就没有大举北伐的能力,也没有接应过别人,更是一直让人寒心。 远的不谈,今上登基前那次是怎么回事?建邮这么多年总共就赞了两万大军,全给拉出去了,说是要北伐,最后不还是偃旗息鼓? 朝廷脸上挂不住,杀淳于伯了事,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到底怎么回事。 北伐半途而废,这责任是小小的淳于伯能担下的吗? 所以,现在人人都清楚了,北伐就是个笑话,停留在嘴上而已,你要是当真可就是傻子了,会被人嘲讽的。 「以拖待变好啊。」山玮赞叹道:「殿下至江北巡视一番即可。每至一处, 多停留些时日。短则月余,长则数月,如此要不了多久,北边就有消息传回了。」 「彦祖所言甚是。」羊固摇头晃脑道:「北伐无兵无粮,如之奈何?此事万不能碰。胜了还好,败了则万事皆休。」 「道安所言极是。刘琨屯于淮阴、苏峻驻于广陵、诸葛恢镇京口、祖约守寿春,此四部兵马谁能动之?怕是一部都难以支使。便是勉强上阵了,也不会尽力,天子可能还会责怪。」 「别人不好说,京口那帮人绝无可能使唤得动。诸葛恢与石氏关系匪浅,很难听命于殿下。」 「江北风月也不错,走一走无妨的。」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把个中情由剖析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不得不说,这几人虽然看起来不太靠谱,但说的话并不离谱,相反一股吃死了司马睿、王导及南渡士人心态的感觉。或许,他们自已就是南渡士人,又在朝为官,天天接触第一手信息,以己度人之下,猜别人的心思并不难。 司马衷听他们这么一说,脸色好看了许多。 事实上,东宫僚属们也是这么说的,但他昨晚辗转反侧,还是有些担心。今天听山氏、羊氏这些妻族姻亲也这么说,便彻底放心了。 「说起来,邵贼也挺能折腾的。」司马衷感慨道:「四十岁的人了,还有几年好活?若我居洛阳,掌北地权柄,这会已经垂拱而治。」 「这个年岁,该考虑如何传位了。」山玮附和道:「万一暴卒,却未安排好后事,岂不天下大乱?」 南渡士人,对「暴卒」这个词真的谈之色变,因为这样死的人太多了,往往到最后都不知道死因,只能归结于神神鬼鬼,因为你压根没法解释,年纪轻轻、 身体强壮的人突然就死了,没有任何征兆。 山氏带着几位宫人走了进来,端着茶水、点心。 茶水就很普通了,也不知道哪个郡县上贡的, 点心就是蜜饿干果之类,据说是太子妃亲手制作的,也是辛苦。 众人纷纷起身,连连致谢。 山氏将茶水、点心放下后,挥手让宫人退下,然后就坐在一旁,静静整理书筐。 众人不以为意,早习惯了。 山遐只看了从妹一眼,便清了清嗓子,道:「殿下可能求得调兵文书?禁军两万众,若能调个数千人乃至万人,则北上时安稳许多。」 山氏手微微一顿。 「数千人足矣。」司马衷心情放松之下,笑道:「邵贼远在凉州,北地空虚,无妨的。” 羊炜拈着胡须,亦笑道:「多一些更好,吓一吓邵贼便是,总不能真去游水玩水。」 山氏将一文稿放下。 第一页文稿角上有几滴烛泪,字迹却娟秀华美,无一丝潦草的痕迹,显然出自山氏手笔。 「夫君万不可轻敌。」山氏突然抬起头,说道:「邵太白一介士息,以至今日,必有过人之处。妾闻建邺上下多以其出身为由嘲笑,实不该如此。」 「夫君北上,纵然缺兵少粮,无力北伐,也不该空耗时日。妾闻江北有诸多青徐豫兖乃至河北流民,近者耕作已不下十年,远者几至二十年,朝廷却不令其就近附籍扬州。诸般艰难,难以赘述。夫君不妨多多查访,然后上奏朝廷,乞置侨郡、侨县,令其附籍。如此,则士民大悦,尽皆感念夫君,岂非美事?」 为何不让流民过江?为何不设侨郡侨县?原因很复杂。 设侨郡侨县安置流民需要土地。 南渡士人多自傲于原本的郡望、乡品,比如济阳江氏在北地是名门望族,江氏子弟南渡之后,对外往往自称「济阳江氏」或「陈留江氏」,你为他侨置济阳郡后,他们便有了家,无论是做官还是其他什么,都便利很多。 这就是人情,拿到手后好处极多。 司马衷闻言若有所悟。 山氏见丈夫明白了,便不再越俎代厄,端着餐盘出去了,将空间留给男人们。 外间日头渐高。 五月的天气有些炎热了,宫人们仍在菜田中劳作。 山氏看了两眼,吩咐道:「都去歇息吧,待傍晚时分再来。」 宫人们如蒙大赦,纷纷行礼告退。 清风吹来,扬动着山氏的秀发和裙角。 她仔细看着院子内外的菜和果树,嘴角露出些许笑意,心中更是涌起一股无与伦比的满足感。 她轻轻走了过去。 地上洒落着些许花瓣,她轻轻捡起几瓣,放在手掌心,静静看了许久,仿佛能从落红中汲取力量和美丽一般。 「殿下,肉香正烈,仆今日不走了,定要好好吃上一顿。」 「听闻殿下得了数十斛荪米。夏日将至,荪米饭配禁,便是神仙也不换啊。」 门厅外响起了谈笑声。 山氏将掌心的落花撒在树根,随即便转过身去,步履从容地来到厨肆外,查看午饭准备得怎么样。 末了,又道:「给门警、侍卫也分些酒肉,许其带回家中。」 吩咐完毕后,又回到卧房。 房内陈设一般,看不出任何奢华的样子,唯两具坐榻之上摆放着一些金银器、锦缎。 山氏仔细看着。 太子明天要去马家见生母。东宫用度固然不丰裕,但这事不能马虎,须得备足。 她一样样挑着,将要送出去的礼物置于一边,然后吩咐宫人取走装好。 做完这一切后,她来到窗前,推开了窗户。 见没人注意到,便惬意地伸了个懒腰,二十四岁少妇傲人的身材显露无疑。 很快,山氏就好像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出格事情一样,脸一红,坐了下来,抓起案几上某份抄录而来的公函仔细审阅。 「自春以来,霖雨连绵,浸坏道途。灾至此,黎元重困。臣祖约泣血上奏,请发钱粮——..—」” 山氏看完一遍,又看一遍。 祖士少好像已经数度索要钱粮了。淮南水灾真有那么严重?朝廷怎么看? 第六十章 葛公(不是) 第1016章 葛公(不是) 晋太子司马衷磨磨蹭蹭,终究还是渡江北上了。 闰月(五月)初五,就在邵勋收到消息后的第二天,琅琊王司马冲正在府中宴客。 在座之人地位最高的有两个,其一是新近袭爵谯王的司马无忌,以屯骑校尉之身领禁军一部,屯于石头城,拱卫建邺西侧安危。 其二则是诸葛恢。 这人一开始就是司马睿的亲信,担任幕府主簿,后任江宁县令,为司马睿南下打前站。 作为琅琊士族、司马睿国人,极受信任。司马睿南渡之后,驻丹阳,同时想把手伸向人口较多、相对富庶的会稽郡,于是派诸葛恢前去担任太守。 公允地说,诸葛恢还是有相当能力的,在会稽郡干得不错,于是回朝任官。 不过他运气不好,中间服母丧两年多,自己又生了大病,连续免官两次。 几年前复出,慢慢升到了侍中。 因为北方强大的压力,司马睿令其出镇京口,以侍中之职总领当地的两万世兵,拱卫建邺东侧安危。 司马、诸葛二人之下,还有御史中丞熊远。 他是豫章南昌人,非常励志。 其父祖皆为石崇奴婢(苍头),且比较受信任,让熊远从小接受了教育。从人身依附关系来讲,即便石氏给熊远脱了奴籍,身上的石家色彩却怎么也不可能洗干净的。 前阵子司马睿欲立石氏为皇后,被王导劝阻,认为不合礼法,现在结果出来了:司马睿认怂,他也不打算立皇后了,册封石婕妤为石贵嫔,令诸子以母礼事之。 石贵嫔出身乐陵石氏,与渤海石氏(石崇、石超所宗)算亲戚,但分家了。 汲桑起事时,故廷尉石勘退保厌次乡里,庄园被攻破,与长子石定石庶公、 小子石迈石庶昆俱死,乐陵石氏遭受重创,人丁寥落已极,就只有石兄长石陋一子石远石庶祖存活一一彼时家洛阳。 永嘉二年(308),石远先至乐陵奔丧,收敛族人遗骸,然后带着家人前往颍川,投奔从妹石令修(石之女,嫁入颍川陈氏),再与陈氏、妻家部分人一起经徐州南渡建邮一一石远妻荀柔乃故中书侍郎荀岳之女。 石贵嫔就是石远最小的妹妹,也是唯一的妹妹。 石远无子女,且至江东后没几年就病逝了,这一点比较伤,以至于石氏无人可用。 石崇奴婢之后要不要用?用! 叔母诸葛男姊(石勘妻)家里人用不用?用! 从姐石令修诸子(颖川陈氏)用不用?用! 嫂嫂荀氏家里人用不用?用! 今日在场的诸葛恢、熊远与石贵嫔关系密切,就是被任用的典型了一一当然,诸葛恢也不需要靠石贵嫔这层关系,更别说石贵嫔就是他在永嘉三年(309) 介绍给司马睿的了。 不过,诸葛氏与石氏的关系也不止于此。 诸葛恢大女儿诸葛文彪就嫁给了石贵嫔之子、琅琊王司马冲,二人今年刚刚成婚。 在建邺,诸葛氏绝对算得上一个显赫的门第。 这会诸葛恢说话声音就很响亮:「江北有消息传来,贼将张硕屯兵颖口,操练不休,我料太子定不敢至合肥,论寿春!」 说话间,一群莺莺燕燕列队而至,给众人进食。 这些婢女皆衣绫罗绸缎,手捧琉璃食器,里面放着炖好的豚肉,香气四溢, 从这一细节就可以看出,琅琊王司马冲的经济状况比太子司马衷强得不是一星半点。 再看看府中陈设,金银玉器不少,比起东宫那陈旧的家什又强了许多。 说到底,这些都是看人的。 太子未必一定搞不到钱,但琅琊王是真的高调。 诸葛恢对此熟视无睹,他自己就不是低调的人。 为了争个面子,丞相王导都敢,眼前这些算什么? 此刻只见他等了等,待婢女们离去之后,朝坐于上首的琅琊王司马冲拱了拱手,道:「殿下,此乃良机。」 「哦?」司马冲放下酒杯,忍不住咳嗽了两下,道:「机从何来?」 诸葛恢暗暗皱了皱眉。 琅琊王就这点不好,身子骨太弱了,一副病的样子,稍微喝点酒就咳嗽,像什么话? 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只道:「殿下且听老夫娓娓道来。」 「向昔葛公所言,无不中,孤在此听着。」司马冲伸了伸手,道。 诸葛恢再行一礼,然后看向众人,说道:「公等可紧紧盯着太子的动向,一有机会,便可纠劾。孝文,君乃御史中丞,用点心。」 「遵命。」熊远起身行了一礼,应道。 熊远熊孝文大概是普梁两国中唯一出身比邵勋还低的高官了,苍头奴婢之子,竟比士息还低,所以他很自卑,一直谨小慎微、礼数十足。 前些年,大晋忠臣、死后谥号「烈」的王敦王处仲听闻他有才能,心中不悦,想把他调过来当长史,熊远不敢去,求爷爷告奶奶得免。 如此薄弱的根基,诸葛恢说什么,那就只能点头应是了。 「听闻你结交了几个江州官员,可与他们一起使劲。今时不同往日,朝中吴地官员已至半数,天子也非常看重吴地士人的想法,或有奇效也未可知。」诸葛恢还没放过熊远,继续叮嘱道。 「是。」熊远应道。 「孝文,听闻你父祖脱奴籍还乡里,得益于潘岳潘安仁劝说。今梁国太保潘滔尚在,可曾有来往?」司马无忌突然说道。 熊远闻言,心中恼怒。 他是谨小慎微,但作为言官又怎么可能是纯粹的好好先生?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呢。 他承认,当年县召其为功曹、郡辟文学乃至察孝廉,石氏是其恩主,但这些年他自己也很努力,为了取得天子信任,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心血,怎么一个个看不到他的才能,反倒盯着以前的那点破事椰乃至中伤? 「公寿,过了。」诸葛恢摆了摆手,道:「今正事要紧。」 「公寿相戏耳,孝文勿要往心里去。」司马冲亦道。 司马无忌笑了笑,看向诸葛恢,问道:「葛公可知张硕其人如何?」 「有些才具。」诸葛恢说道:「对战事应当是较为精通的。真说起来,邵贼当年教导的门生都很不错。王雀儿、金正、侯飞虎皆大放光彩,乃当世名将。张硕、蒋恪、徐煜、赵玮等人亦为一时之选。惜哉!王茂弘当年就说此子有狼顾,有不臣之相,宜诛之。奈何太妃总为其说好话,唉。」 其他人跟着叹息了一声。 太妃何止为邵贼说好话,都为他生了三儿一女四个孩子了。 「罢了,不提陈年旧事。」诸葛恢说道:「单说张硕此人一一诸葛恢沉吟了下,道:「邵贼西行之后,他便南下颍口,应是为防备王师北上的。眼见着金正等辈建功立业,张硕能不急?若有机会,他定然会尝试着南下,纵非大队人马,遣小股游骑窥探不无可能。」 「而太子固然性纯孝,然非有胆略气魄之人,闻知有邵兵南下,或不敢西行。天子闻悉,定然大为失望。」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看向女婿司马冲,道:「根基一一便是这么一步步动摇的。」 司马冲先是面色一喜,继而又有些忧虑,道:「陛下登基之后,数次龙体抱恙,若迁延日久———」 「殿下,大事可急不得。」诸葛恢面容严肃地说道:「若弄巧成拙,只会坏事罢了。」 司马冲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他们这一家子,从父亲司马睿到几个儿子,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恭让谦退」 臣僚们说什么那就是什么,绝对不会遮挡贤路。 当然,父子四人中,有人是真的恭让,有人就不一定了。 见司马冲态度还算不错,诸葛恢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也不能光指望太子出错,殿下也得做点成绩出来。」 「请葛公明言。」司马冲恳切道。 「琅琊国并无实土,流寓建邺的北人不少,其中来自琅琊的官民不下千户。 殿下不妨上疏,请置侨郡、侨县。」诸葛恢说道:「便从丹阳郡中寻一地,置琅琊国、临沂县,安置流民。如此,殿下便有封国、有实土,百姓也有所依,天子闻之,定然大悦。」 「葛公言之有理。」司马冲一听,连连点头,道:「孤今日便上疏。」 诸葛恢欣慰地点了点头。 他今天也要回京口了,好不容易来建邺一趟,自然要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 王导的位置,他也想坐一坐,一切就看能不能把琅琊王扶上去了一一今上立太子,而有琅琊王,从内心深处来讲,他未必不愿看到儿子们争一争,这无关其他,也不是说他不爱儿女,这只是本能罢了。 宴会一直持续到入夜时分方才结束。 月上柳梢之时,诸葛恢与众人分别,匆匆上了马车,连夜赶往京口。 初六午后,诸葛恢抵达了京口,这个时候,一江之隔的广陵传来消息:太子司马衷在广陵查访贤才,点计流民,并派了一批使者入京。 诸葛恢心中咯瞪一下,这是在玩什么招数? 第六十一章 试探? 白头翁来了!」邗沟之畔,一僮仆飞奔来报。 「白头翁也是你叫的?」司马衷笑骂一句。 僮仆年岁不大,十三四的样子,细皮嫩肉,齿白唇红,这会脸上带着些许惊恐之色,道:「白头翁身边跟着几个凶人,挎刀持弓的,眼晴老在奴婢身上打转,一脸淫邪。」 「你速速躲起来。」司马衷挥了挥手,说道。 僮仆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躲进了车队之中。 车队外站着不少军土,他们同样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看向僮仆。 僮仆眨巴着眼睛,都快哭了。 「臣苏峻拜见太子。」前方传来了洪亮的声音,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苏将军请起。」司马衷坐在那里,双手虚扶,同时细细打量这个人。 年纪不小了,当在五十以上。 五官周正,身形颁长,动作轻柔雅致,举止得体大方,似乎从小被规训过。 但他的胡须看起来很久没有打理了,略略有些凌乱。 眉头下意识皱着,似乎总有什么不解的难题,即便是在觐见太子的时候,依然无法彻底放松下来。 他的眼神更是复杂,既有自小到大读书所带来的忠正慨然之色,又有颠沛流离、遭人轻视之后慢慢积聚起来的愤薄失望之情。 这就是一个经历了乱世毒打,身上又肩负着沉重担子的军头。 所以,他四十岁那年就已心力交、满头白发,号「白头翁」。 有时候他会烦躁不安、喝骂他人,早些年还会自省,觉得此非君子之风,但现在越来越难以控制情绪了,因为周遭的一切都烂透了。 有时候他会对百姓的痛苦视而不见,甚至主动制造痛苦,因为不这样就会让自己痛苦,他内心深处知道这是不对的,但他已经习惯了用「世道如此」来麻痹自己。 圣人所教,不能适应所有的情况。 有的时候,他还会对朝廷的态度恼怒不已。 虽然他知道朝廷有苦衷,江东大族更不希望看到他们南下,朝廷最终只能折中一下,将他们这类流民军出身的人阻拦在江北,但他依然很愤怒。 被种种复杂情绪拉扯着,苏峻满头白发、焦躁愤薄,整个人像是一座外表毫无动静但内里沸腾不休的火山,随时可能喷发。 而让这座火山稍稍冷却的因素,说起来十分可笑,竟然是苏峻青少年时代所接受的忠君爱国教育,但这又能维系多久呢? 司马衷不知道苏峻复杂的内心,他只是坐在那里,一副富贵公子哥的派头, 说道:「苏将军阻我西行,却不知何故?」 太子洗马陈达等人站在司马衷身后,静静看着。 苏峻默然片刻,只道:「祖约自兵力不足,这两个月屡次派人前来临淮、 淮陵、广陵等郡,招诱旧部,搬取军校家人。」 陈达眉头一皱,与太子中庶子沈桢对视一眼。 「哦?」司马衷有些惊讶:「为何兵力不足?」 苏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终没有明确回答,而是说道:「许是邵兵大集, 他有所担忧。四月以来,祖士少将寿春三千土兵放散,人皆称贺。这三千人的缺,总要有人填补。」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有点露骨了。 司马衷还在思考,常年带兵的东宫诸卫率们却脸色一变。 武人能不知道武人? 祖约就算还没反,肯定已经有过这种念头了。 这苏峻也不地道,说话吞吞吐吐,不肯交待实情,你内心到底有多矛盾啊? 这个人,怕不是又一个祖约,也不是很可靠。 「苏将军,你说祖士少会不会一—」 」司马衷终于反应了过来,一脸震惊之色,说话都不利索了。 「老夫亦说不好。」苏峻说道:「太子英睿,想必有办法试探。」 试探?对对对,试探! 想到这里,心中已经有了主意,同时也很感慨,果然还是要到下面来走一走啊。 建邺很多人轻视白头翁,说他好好一个士人子弟,却自甘下贱愿意当流民帅说实话,建邺的大老爷们清谈时慷慨激昂,仿佛天下诸事都非常简单,一如掌中观纹,他们看不起的人多了,比如梁帝邵勋。 但司马衷觉得,鹰扬将军苏峻还是很有本事的,眼光很毒辣,通过蛛丝马迹就判断出祖约可能有反意。 想到这里,他立刻着急了起来,决定派第二批使者入京,具陈苏峻所言。 这个时候,他又福至心灵一般,立刻说道:「苏将军,孤已决意上疏朝廷, 请置侨县。苏将军是青州长广人吧?或可于堂邑郡析地侨置挺、掖二县,将军意下如何?」 苏峻神色一动,问道:「此二县用来安置何人?」 「将军族人、部属,皆可落籍于此,占田、察举、征辟一如正郡。」司马衷答道。 苏峻暗暗舒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来,可算有了一件舒心的事情。 他手下有八千众,不少人的儿女就在江北出生,大的都十几岁了,却如孤魂野鬼一般,不知道归属何处,如今总算有个说法了。 他拜倒于地,大声道:「太子恩德,峻铭记于心。” 「将军快快请起。」司马衷说道:「且为孤说说祖约之事。” 「此事易耳。」苏峻说道:「太子可遣人至寿春,召祖约至广陵,问以灾情、河防。他若心中坦荡,定然前来。若心中有鬼,多半推托,一试便知。” 司马衷初听时连连点头,渐渐却有些脸色发白,忍不住问道:「万一逼反了祖约呢——.」 苏峻不悦:「世间哪有万全之策?」 司马衷曙不定。 ******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吴宫荒草之中,司马睿看着正在修的苑林,舒心了许多,于是吩咐在此置家宴,一家人团团圆圆、开开心心。 而在家宴开始前,他又仔仔细细读了一遍太子遣人送回来的信。 于堂邑郡置尉氏、挺、掖三县没什么,本就是他开国后要做的事情,太子此举正合他意。 另外,琅琊王冲也懂事了许多。 方才他提议析丹阳江乘县地,置琅琊国,领临沂一县,以安置当年跟着他过来的千余户琅琊百姓。 二子都提到了置侨郡、侨县之事,说明他们用心了,司马睿很高兴。 但高兴之余,却又有些忧心。 祖约真有不臣之心? 司马睿不是司马衷,他经验丰富,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就朝廷这个情形,江北的那些军头们有几个忠心耿耿的?反与不反都在一线之间罢了。 首先朝廷就不信任他们,不然为何不让他们过江? 其次朝廷一直在有意无意地限制他们,他们自己应该也能感觉到,因此肯定会离心。 但忠心不足,不代表会反,这是两回事。 思来想去,渐渐忧心了起来。 「陛下为何如此忧愁?」贵嫔石氏走了过来,轻声问道。 司马睿轻轻叹了口气,道:「人心难测啊。」 石氏轻笑一声,直接紧挨着司马睿坐下。 司马睿尴尬地扭过头去。 这个女人,当年跟他时还是个少女,落魄无比,只有一个兄长可以依赖。 那时候多稚嫩啊,一晃却过去快二十年了。 而今的她风韵成熟,浑身天然带着股肉腻的味道,前胸像是充满了气的猪,微一转身,就要触碰到他的脸。 敦伦之时,活似一头气力惊人的母豹子,让人难以驾驭。 十年前他就喜欢这点,十年后他讨厌这点。 「昨日,祖纳祖士言密报,其侄祖道重不见了。」司马睿悠然道:「渺有二子,长子在祖约军中,小子本在建邺,今却不见,你说去了哪里?」 「陛下当遣人责问祖家僮仆。」石氏说道。 「已经问出来了。」司马睿笑了笑,道:「原来数月前就被人接走了,恐已至寿春。」 石氏感觉汗毛竖了起来。 「你说朕是装糊涂呢,还是质问祖约呢?」司马睿说道。 石氏讷讷无言,暗叹太子运气还真不错,刚想抓他错处呢·—· 就眼前这事而言,她感觉非常棘手,怎么都不好处理。 「丞相怎么说?」石氏问道。 司马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举起手中的信,道:「太子欲召祖约至广陵,朕否了。丞相说,或可趁着邵勋不克分身,集兵北伐。」 北伐是假,处理祖约是真。 王导的意见很明确:如果祖约没把家人及祖道重尽皆搬走,还可勉强容忍。 但祖道重已经被他暗中带走,且其悄悄在徐州搬取帐下军校家眷,则必有反意。 这个时候就不能装看不见了,因为一旦待邵勋平定凉州,且祖约准备完毕, 那么他很可能携寿春以降。 最好的办法,还是集结各路人马,以北伐为名,大举进入淮南,相机行事。 司马睿还没真正下定决心。 不过他很清楚,没时间了。此事万分紧要,便是江东大族也会感到恐惧,这一次当力同心。 「罢了,先开宴吧。」司马睿摇了摇头,说道。 不远处,已经出现了琅琊王司马冲、王妃诸葛文彪夫妇的身影一一诸葛文彪还有两个妹妹,二妹稍大,十一二岁的样子,曰「诸葛文豹」,三妹较小,不过两岁,名「诸葛文熊」。 太子妃山宜男的车驾也到了。 阖家团圆,真好,只是不知道这样美好的时光能否长久持续下去。 司马睿抬头望向北方。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一艘又一艘船只已经开始聚集。 其实,自欺欺人没用,软弱示好也没用,大家都没有选择。 第六十二章 风角 再往前走百余步,便是合肥县界了。 许柳将数十骑兵远远派了出去,自己则在庄园大门外等着。 片刻之后,一辆马车当先驶了出来。 「季祖。」车帘掀了开来,车内有喊声响起。 许柳走了过去,问道:「阿姐何事?」 车内坐着两名妇人,年岁稍大的便是姐姐许氏。 另一人年岁较轻,则是许柳的妻子祖氏。 是的,这段关系非常「复杂」。 已知:祖渺是祖约的兄长; 又知:祖渺之妻许氏是许柳的姐姐; 结果:许柳是祖约的女婿。 你就说这关系炸裂不炸裂说是祖逊之子祖涣女婿,更离谱。 当然,祖氏青春年少,并非许柳元配,而是续弦妻,但还是那啥了点。或许,乱世中人并不太过在乎这些事情。 「你一一小心些。」许氏有很多话想说,最终只叹了口气。 「夫君,事不可为,就先退回寿春,妾等你。」祖氏低头说道。 「好,你们快走吧。」许柳看着阴阴沉沉,似乎又要下雨的天,催促道。 马车再度启程。 数十骑当先开路,大群庄客部曲扶老携幼,沉默地跟上。 这个庄园是许柳置办的,拿来安置当年跟随他从河北南下的许氏庄客。 最初的三百家现在已经变成了五百家,户数大大增加了,但老人却一天比一天少。 他们与吴人格格不入。 比如他们喜欢吃酪,但吴人觉得吃了这个可能会死。 比如他们中会骑马的人很多,但没几个会操舟的,吴人正好相反。 比如他们称蛇为「蛇」,淮南这边称「子」。 比如他们称,淮南人呼为「去蚊」。 如此不一而足。 时日久了,总是被视为异类,要么你改变,要么吴人改变,要么互相改变。 但这才二十年而已,一代人远远不足以改变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程度。 现在他不想改了,尔母婢,爷反了!不,乃公举义归国了! 搬取家人的队伍走远后,北方又开来一支车队,还夹杂着很多驴骡。 车队旁边则有上千军士,看样子是沿途押运的。 「怎么来得这么晚?」许柳一皱眉,问道。 带队的将校名叫董昭,原祖渺幕府督护,现成德令。 「府君,路太难走了。」董昭无奈道:「坑坑洼洼,和徐州一般无二。’ 许柳没说什么,因为这是事实,来的时候他就好好感受过了。 「府君,将来若打起来,路这么差可是个麻烦事啊。」董昭见许柳认可了他的说法,顿时来劲了,又道:「寿春到合肥的路还能勉强走走,但合肥往东、往南,可就不好走了。北兵南下,见了怕是要骂人。’ 这却是个很现实的问题。 吴人不是不走陆路运输,奈何水运更廉价,只有陆路马车的三十分之一,运量还特别大,速度飞快,无论运兵运货,都是上上之选。 河南那边为何不断疏浚河道?原因就是水运廉价。只不过河南的水运与江东却不好比,不在一个层面上。 比起修路,吴人更喜欢造船。如果不能在水师方面取得优势的话,即便你的部队过江了,只要敌人不是一触即降,而是死命抵抗、坚守待援,过江部队就有成为孤军的可能。 当然,如果得了益州,出蜀顺流而下,那就简单多了,无需再纠结敌人的水师优势。 「合肥——.」许柳轻轻念叨了两声。 ****** 合肥方面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甚至比苏峻还早。 边地豪族或许对来自中央的消息反应不够迅速,但家门口的一草一木,还是非常熟悉的。 何充很早就注意到了祖约的异动,但当时没觉得他有反意。 五月时他得了一场病,卧床不起。 祖约不知,三番五次召他入寿春议事,都没能成行。 结果就在前几天,他病愈视事,祖约却以他重病为由,要求免去合肥令之职。 何充只觉震惊。 合肥令倒没什么,他身上还背着一个职务,那个更为重要:王导幕府参军。 大晋朝说是有扬、荆、江、湘、交、广六州以及徐、豫、宁三州各一小部分,但真正重要的只有扬州、荆州、江州三地。 盖因此三州户口相对繁盛,财货较多,尤以扬州为最,故扬州刺史之职非得天子心腹不可,或者干脆就给宗室一一作为利益交换,其他州就要给世家大族了今上登基数月,目前是以丞相王导暂领扬州刺史之职,同时都督扬、徐、 豫、兖、青五州诸军事。 何充在王导幕府任参军,率数千兵屯合肥,同时兼任合肥县令。 所以祖约顶多让他当不成县令,就这还得吏部核准。至于他身上参军之职是罢免不了的,更别说镇守合肥的五千兵了一一其中三千人乃庐江兵,以何氏私兵为骨干。 现在何充只想知道祖约想干什么! 你昏头了吧,难道真要反? 何充有些生气,更有些迷茫。 「轰隆隆!」天空落下一道惊雷,一副乌云密布、风雨欲来的模样。 何充收回思绪,回到船舱之中。 「明兴要去寿春,真是胆大。」何充坐到了舱中一案几后,亲手给高哩斟了一杯酒。 「我不明白,寿春难道变成龙潭虎穴了么?」高惶笑问道。 「君真不知?」何充问道。 「旬日之间,自合肥往北,忽然多了不少军士。」他又说道:「祖士少上疏请奉太子北伐,遂遣官吏至各县征集粮草、役畜、车辆,完全是一副竭泽而渔的架势。我看他有异心,君此去,料难回也。」 见何充什么都知道,高便收起笑容,认真道:「义之所至,虽百死而不悔。」 何充闻言,竟不知说些什么。 天子让高惶去寿春,他确实不得不去。 当年江州刺史华轶不服王命,被攻杀。彼时高寓居江州,被辟为西曹书佐,在华轶死后,他将华轶之子藏匿了起来,经年之后,遇到大赦才令其出来。 今上听闻,嘉而宥之,引为参军。 而高惶并没有什么家世,如此恩遇,确实需要拿命来还的。 「祖部将士,很多人不明就里,为其蒙蔽。」高又说道:「朝廷特降恩旨,淮南将士可散归各乡,与家人团聚。此恩一施,祖兵人心紊乱,料不能久持。但总要有人去宣诏,何公无需担忧,守御好合肥,等待换防部伍抵达即可。」 何充叹了口气,道:「君乃慨然君子,我亦非小人。放心,有我在,合肥断然丢不了。」 说到最后,忍不住问了句:「朝廷真下定决心了?’ 「种种内情,我知道得不多,但依我观之,祖约肯定起过造反的念头。既如此,便该调走。」高惶说道:「但愿祖士少还没有利令智昏,不可救药吧。” 何充不看好,只觉得多半是送死,于是问道:「何时北上寿春?」 「一俟大军齐集,便要北行。」高说道。 ****** 「看出来了没有?」八公山上,祖约焦躁地走来走去,问道。 术士戴洋站在山峰最高处,身旁插着一根竹竿,竿顶端挂着鸟羽编成的羽葆,在风中狂暴地飞舞着。 片刻之后,他走了过来。 祖约紧张地看向他。 「主公,请看羽葆。」戴洋手一指,说道。 祖约依言望去,却什么都看不出来,只知道羽葆在乱舞。 他深吸一口气,用清澈的目光看向戴洋,道:「还请国流为我详解。」 「昔年管擅风角占卜之术,曾言「若夫列宿不守,众神乱行,八风横起「说重点。」祖约心情烦躁,没兴致和他扯淡,直接说道。 「风势戚戚蓬勃,又南北杂乱,乃大兵将至风。」戴洋指着羽葆,大声说道。 翻译成人话就是:风很大,一股呼啸而来的磅礴气势,且还有乱流,这就是大军压境。 「果真?」祖约却有些犹疑,问道。 戴洋笑而不语,自无比。 「再看看,看仔细了。」祖约指了指羽葆和天,吩咐道。 戴洋无奈,只能又观察了许久羽葆,再看了看天,这才说道:「风势无变, 仍谓大兵将至。仆又以望气术观之,南方阴云密布,乃‘黑云压城’之势,主公须得妥善应对。」 祖约信了五分。 这老头是吴兴长城人,十二岁那年得病死了,五日后突然复活。宾客家人问他这五天去哪了,他说遇到了天神,授予符,并带他逛遍了天下名山,遂习得风角之术。 戴洋虽形貌丑陋、猥琐,但在吴地名气很大,预言了很多事情,无不中。 他的成名战是预言东吴将亡,遂托病不仕。 随后预言了王机造反等事,声名愈广,就连王导生病时都听从他的建议,换了个房间住,病很快就好了。 戴洋最近一次名声大噪则是为司马睿择定了登基的具体时辰,并且驳倒了太史令的反对意见。但很快,他消失了— 再一次出现,便是寿春。 他不是被绑架来的,而是带着家人悄悄溜过来的。 祖约见之大喜,赐宅赐钱赐美人,并请他占卜,于是就有了今天这一幕。 「国流乃得道之人,所占定然不假。汝等速速准备,勿得轻忽。」祖约转过身来,看向几位心腹,说道。 说罢,又拉住殷义,低声道:「汝今晚乘一扁舟,北上颍口,将此间之事尽数报予张将军知晓。 戴洋在一旁看着,嘿然而笑。 风角、望气之术,旁人只得皮毛,故多不中,而他却尽得精髓。 若问精髓何在?那当然是成为公卿高官的座上宾,多多打探消息,熟知天下大势了。 第六十三章 生机勃勃(为盟主青悠矜心加更) 瓢泼大雨终于落了下来。 顷刻之间,四野全部笼罩在连天的雨雾之中。 颍水两岸,不断传来奔跑声、呼喊声。 这两天的水着实有些大,豫州各地其实已经下了好一阵子的雨了,连带着颖水水势猛涨,让正在卸货的运兵们大呼小叫。 「有人落水啦!」凄厉的呼叫声猛然透过雨雾传出,让人悚然一惊。 张硕披着蓑衣,从陂池旁边经过,看都没看一眼。 你敢相信,舟师兵卒居然还有游泳都不利索的? 一开始还兴致冲冲的他,现在猛然发现,与普国水师相比,大梁水师是正儿八经的弱旅,和两国陆师的战斗力恰好是颠倒过来的。 「张将军。」遮雨棚内,殷义站了起来,不甘心地挤出了一点笑容。 张硕瞟了眼殷义脚下极为干净的鞋靴,再看看放在雨棚一角的板舆,沉默地坐到了胡床上,自顾自脱下鞋靴。 殷义的脸色立刻变了,嘴唇微微颤抖了两下,最终什么都没说。 「之前是我催促,祖士少说时机还没成熟。后来我不催了,祖士少又急着举事了,何也?」将长靴扔到地上之后,张硕问道。 「之前不打有不打的理由。」殷义耐着性子说道。 「说来听听。」 「军校家眷皆在徐州,未及搬取。粮草颇为不足,只可支三月所需。拉拢郡中豪族也耗费了一些时日。」 「如今怎样了?」 「军校家眷大半搬运过来了,若非伪晋太子司马衷巡视江北,恐会搬取得更加顺利。」殷义说道:「粮草已可支半年以上。」 「就这么多?」张硕惊讶道。 「就这些。」殷义回道。 「还不如早打。」张硕脸一落,不悦道:「要么就拖到秋冬时节,要么两个月前就开打,现在举事算怎么一回事?」 殷义被这么一番数落,怒气上涌,话语也带些情绪了,只听他说道:「王导又不是傻子。先前忙于劝进、登基之事,无暇他顾,而今差不多也腾出手来了, 恰好大梁西征张骏,彼辈自以为得计,眼见着就要动手了。况且我家主公请吴地有道之人以风角占候卜了一卦,寿春有大军压境之忧。」 「这你也信?」张硕震惊了。 「为何不信?」殷义更加震惊。 张硕霍然起身,懒得再搭理这人了。 他仔细盘算了一下。 其实,殷义所说也不无道理。 将祖约调离徐州其实只是建邺朝廷计划的一部分,他们的最终目的是让祖约入朝,拿个清贵官职供起来,从而防止他帐下的部队变成祖家军,朝廷使唤不动。 天子西巡关中,大军征讨凉州,对不知内情的建邺朝廷来说,岂非料理内部问题的绝佳良机?只不过他们本可以再快一些的。 当然,司马睿三月才登基,一堆事情要处理,不克分身,故凡事镇之以静结果给了祖约额外的三个月时间。 如今看来,这三个月他利用得不怎么样。 石山是控制住了,八公山上新修了一座城,另外就是囤积了一批粮草器械,搬运了部分军校家人至寿春,以便举事时他们能放心大胆跟着干。 除此之外,淮南官员、豪族的拉拢严重不足,这可能有害怕走漏风声的缘故。 另外,千不该万不该,你去徐州招诱旧部做什么?这不是打草惊蛇么? 建邺朝廷已经判断出祖约要反了,张硕敢肯定这一点。 祖约似乎也隐约嗅到了这么一丝危险的味道,于是派殷义过来,打算立刻举事—— 这个应对倒也不算太差,以快打慢本就是兵法精髓。 想到这里,张硕站到殷义面前,逼视着他,问道:「事已至此,祖士少可已下定决心?须知有些事情做了就没回头路了,更不能半途而废,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殷义听得心神一颤,咬牙道:「张将军且放宽心。合肥那边似已看出点了什么,既不遵号令,又不输运粮草,再拖下去,必无胜算,我家主公已然下定决心。」 张硕点了点头,旋又恼怒道:「祖士少来寿春快半年了,连合肥都拿不下, 军心也不是很齐,就这样子还想造反,纯粹痴人说梦。” 「罢了,罢了,把寿春让出来,这仗我来打,祖士少率部扫荡郊县即可。」 「就这样,速去回报。」 殷义行礼告退。 这一次,张硕没有等太长时间。第二天午后,殷义再度乘船抵达颍口,入营密议。 闰月二十三日清晨,云收雨散。 颍口大营之内,第一支军队打开营门,至旷野中列阵。 一艘艘船被从陂池中拉了出来,开始装载资粮。 战争机器轰鸣着发动了起来。 ****** 司马睿家宴那天,建邮朝廷虽然还没正式下定决心,但先期准备已经做起来了。 那支船队从建邮出发,只一晚上的时间,便聚集到了广陵。 「苏将军———.」司马衷有些山汕地看着苏峻。 「太子可留在广陵转输资粮。上阵厮杀之事,臣自为之。」苏峻抱拳一礼, 然后朝弟弟苏逸点了点头。 「兄长放心,弟明日就移师堂邑,当道设栅,绝不让贼人潜越至此。」苏逸说道。 苏峻遂不再废话,迈着沉稳的步伐,登上了一艘船只。 在他身后,密集的脚步声响起,一名又一名士兵跃上甲板,汇入了出征的队伍。 大旗在河面上飘扬着。 沉默的武人几乎站满了甲板,他们的脸上写满了麻木。 第一艘船只装满人后,纤夫们齐齐大吼一声,然后喊着充满节奏的号子,步履沉重地拖曳起了船只,向北方驶去。 簇新的航船航行在古老的运河之上,竟然充满着一股奇异的协调之感。 司马哀看着在风中飞舞的旌旗,听着响彻河岸的战鼓,仿佛嗅到了独属于战场的气息。有那么一瞬间,已年近三旬的他居然起了股上阵搏杀的热血之感-———— 一江之隔的石头城下,洪波涌起,惊涛拍岸。 募地,隆隆的战鼓声响起,一艘船只出现在了江面上。 今日东南风劲吹,这艘从京口驶来的大船逆流而上,航行得飞快。在靠近石头城下的河浦时,才调整了下风帆,放慢了速度。 「监扬州江北诸军事山」的大旗出现在了岸边。 这是北军中候山遐山彦林的又一桩职务,为的就是能有名义调遣扬州各处的水陆兵马。 大船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慢了。 很快,只听「」的一声巨响,船头水花四溅,在离岸边十余步的地方下锚泊。 山遐左手抚剑,右手拈须,静静看着航行而来的巨舰, 此船长二十余丈,高出水面三丈,看起来就像是江面上的一条阁道,可载兵土六百人,使用拍杆、强弩、铁汁乃至兵士手里的单兵武器杀敌。 毫无疑问,这是东吴造船技术的集大成者,也是整个天下最强大的战船如果说哪里造船技术第二的话,那一定是蜀中了,他们喜欢造连舫,看起来像移动的水面城楼,而不似战航,最多可载兵士二千人。 「哗啦」战船上放下一艘小舟。 片刻之后,十余人下到小船上,往岸边划来。 「陆玩见过都督。」奋武将军、吴郡陆玩身着皮甲,罩着假钟,威风凛凛。 「有陆氏子相助,大事济矣。」山遐笑道。 战船上有很明显的吴郡口音对话,顺着风远远飘来。 船是朝廷的,但操纵的船工、厮杀的兵士却是陆氏部曲。 「邵贼一统北地,想必精兵强将甚多。」山遐继续说道:「料理祖约之时, 若北兵南下,取胜之机便在水军之上。此战,仰赖士瑶了。」 「我已过天命之年,垂垂老矣。」陆玩摇头道:「若非得知寿春有失,恐已在家闲居。历阳水军都督之职,该让后生郎们来担一担。」 山遐听了大笑,道:「待打完这一仗再说。」 二人说话间,又有不少船只自东向西驶来,操纵船只的绝大多数都是东吴豪族私兵。 吴地安危,确实和他们脱不开关系。他们若不支持,说难听点,你连水军将士都凑不齐。 东吴亡国那年,被晋军登记在册的东吴水军竟然还有大小五千多艘舰船,多无人驾驶,被普军收缴。 「咚咚—————」西边又传来一阵鼓声。 同样型制的大船升起石锚,缓缓起航。 「都督石头水陆军事司马」的大旗迎风招展,这是西阳王司马的新职务。 他总督建邺水陆兵马二万余人西进,目前已集结了八千余人,第一批五千水师当先开路,前往合肥。 加上历阳水师万余人、东关水陆兵马二万人,以及山遐亲领的五千禁军步骑,全军近六万人,沿着长江西进,浩浩荡荡,直扑淮南。 石头城外,观礼的建邮士民无边无际。 风景最秀丽处,丞相王导静静看着江面。 水军盛况空前,然陆师稍显不足,看起来有点头重脚轻的感觉。 但江东就这个样子,你不能既拥有强大的水师,又保有无敌的骑兵,那不现实。 太子妃山宜男在丹阳尹山玮的陪同下,对着山遐所在之处指指点点。 「这一仗,江东豪族还算是支持。答应出水陆兵马四万余,这会已集结了不下一万五千,分至建邺、历阳、东关各处。若大胜,则彦林声望日隆,都督中外山玮说起来神采飞扬。 山宜男脸上带着矜持、含蓄的笑容,只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微微转头,平静地看向从兄。 山玮闭嘴了。 石头城外突然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又一支规模更大的「北伐」水师出动了。 真是好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第六十四章 渡河 淮水两岸的浮桥架设了整整三天。 架设浮桥的同时,一艘艘船只穿梭于淮水两岸。 二十四日正午,中垒将军张硕登上了一艘水师航船。 这艘船能载二十余水师兵士及额外的百名陆师,算是大梁最强大的战舰了。 这一段的淮水河面不是很宽阔,但水势湍急,并不很好走。 行船之时,张硕站在船头,静静看着对岸的石山。 此山被淮水一劈两半,分为东西二硖石山。 淮水流经此处时,拐了个弯,由东西向变成了西南、东北流向,故为东岸和西岸一一当然,也可以说是南岸和北岸。 原本东硖石山屯住着两千名江州兵,水陆皆有。好在大半个月前被祖约调走了,却是去了一大障碍。 不然的话,在渡河之前首先需要爆发水战,然后攻地势险要的山城。 只要守军意志顽强,水陆配合,粮草充足的话,其实并不好打。 水师战舰很快抵达了对岸。 由度支中郎将兼任都水使者、水军都督的杨宝站在东石山上,对着淮水指指点点。 如同工蚁一般的水军官兵扛着斧头、锯子,拉着牛车赶往各处树林,大肆砍伐,制成木桩,然后输往岸边。 无数精壮的汉子跳入齐腰深的水中,号声连连,在东西二石山下游处树立木桩,以阻遏敌方可能溯流而上的舟师。 很显然,他们打不赢晋国水师,无法「明拦」,只能用木桩或铁索「暗拦 了。 无论如何,一定不能让晋军水师截断大军后路,否则有全军覆没的风险。 先期渡河的银枪中营将士正在淮水东岸列队。 当脚踏着坚实的大地之时,他们一个个都生龙活虎了起来,各自检查器械然后整队向东进发。 二石山以东三十里处,还有一支部队被水师载过了河。 姚兰脸上带着些病容,站在松软的河岸淤泥地里,艰难地行走着。 质子军将士的状态不是很好。 之前转战汝南、襄阳时,他们就有很多人不适应环境,这会到了汝阴,连月大雨,军中疫病丛生,死了不少人,甚至就连姚兰都中招了。 论起对淮南、淮北环境的适应,出身雍秦的他们远不如银枪中营那帮河南八但如山军令之下,没有任何退缩的可能。 他们将生病的人疏散至汝阴郡城,余众三千余步骑分批渡河,往八公山方向前进。 桓抚带着四千人屯驻于山城之上,见到有人渡河,立刻登高望远。 在他的视野中一- 第一批渡河的骑兵已经翻身上马,慢慢驰骋了起来。 在淮南这片土地上,大规模的骑军可不常见,当他们奔驰起来之时,寿春军民尽皆失色。 不过这支骑军只跑了一会就停下了。多雨季节,土地泥泞湿滑,不少人落马了,这会正泥猴也似地破口大骂。 骑兵身后的河岸旁,船只往来穿梭个不停。 他们似乎在抢时间,在江东水师抵达之前,尽可能输送更多的军资、粮草过来。 一些步军也开始列阵了。 服色五花八门,甚至还有人穿着锦袍,真是离谱到家。 器械也不一样,看样子都用着自己较为顺手的东西。 队列不是很整齐,只能说比一般的农兵好,但比精兵差了许多,甚至不如江东世兵阵列齐整。 从这些特征基本可以分析出,这支部队成军时间不长,兵士多为富家翁子弟。如果说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的话,可能是他们的个人勇武了,技艺应该也比较娴熟。 河对岸还有无边无际的人群在等待渡河。 丁壮役徒们拉着木料,在河边一字铺开,不是打制浮桥便是准备沉桩拦河了想到这里,桓抚突然忧虑了些。 别运兵啊,多运点粮草、箭矢、伤药过河。 一旦粮道被江东水军断了,就得靠积存的资粮过活了。 山脚下响起了一阵呼喊声。 桓抚望去,原来是第一批渡河的质子军已经抵达山下,正与外围布设的己方军士交涉。 桓抚定了定神,下山去了。 ****** 「诸位,事已至此,还有何话?」寿春太守府中,祖约满脸不悦之色,对被「邀请」过来的一众佐官们大发雷霆。 众人面面相,但也没有过于惊慌失措。 大规模的叛乱,真的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吗?那是不可能的。 这都好几个月了,聪明人早就看出点什么来了,有了心理准备。 不那么聪明的也慢慢意识到了,做出了自己的抉择。 只有蠢人到现在才恍然大悟,继而面如土色。 面色难看没别的原因,院子里正躺着几具血淋淋的尸体呢。 国难之时,总有那么几个人或者说「节抱孤贞」,或者说「不识时务」,不屈被杀,但大部分终究堪不破生死那关,只能降顺了。 稍微有点忠心的,会在局势安稳下来后想办法逃走。 没那么忠心的,就随大流仕奉新朝了。 此刻被祖约一质问,很快便由寿春令、郡丞带头,齐声道:「我等愿奉大梁正朔。」 祖约满意地笑了,然后又有些狐疑,不过没说什么。 官员们看他脸上的表情,都很无奈。 我们不投降,你恼怒杀人。 我们投降了,你又怀疑假降。 你到底想怎样? 好在祖约知道自己患得患失了,控制住心底翻腾的情绪后,便下令道:「既如此,尔等仍留原职,各回衙署,筹措、分拨资粮,征发役徒,以应王师。有些县乡,你们去劝一劝,让令长们识时务,尽快归正。」 「遵命。」众人齐声说道。 祖约最后看了众人一眼,便在亲随的簇拥下,离开了太守府。 大街上到处是成群结队的军土,在各自军官的带领下,至城外集结。 一边走,一边有话语声传来。 「祖将军带我们打回徐州,无需慌乱,听命行事即可。」 「刘琨手下那帮人都是和咱们一起逃难、一起经历过生死的,万不至于对尔等眷属下手。」 「十余年来,尔等互相联姻的不少,姻亲会对姻亲下手吗?不至于。」 「只要打回去,定然一呼百应,勿疑。」 这是安抚的话,同样还有恐吓之语,比如「晋廷根本不拿我们当人,随意驱使,如同鸡犬一般。」 「你们中很多人的孩儿都快成亲了,可到现在还是孤魂野鬼,入个籍都这么难,你觉得建邮公卿都是什么人?」 「既已举事,便不可再想东想西。一旦战败,依建邮公卿的德性,怕不是尽皆坑杀我等。」 另外还有拆台,但不无道理的话「大丈夫何患无妻?寿春管得严,不方便。待去了成德、合肥等县,就痛痛快快抢一番。」 「抢个新妇回家,不比家里那老物好看?」 「兴许仗打完了,新妇都有身孕了,也抢到置办家业的钱财了。’ 「唯有一条,定要奋勇厮杀,败了可就什么都没了。纵可退至淮北,梁人却也不会正眼看待尔等。」 如此不一而足。 总体而言,每个军官性格不一样,见识不一样,收拢人心的手段也不一样。 在他们的鼓动下,军士们既有些气愤,又有些担心,还有些犹疑,勉强聚拢了起来,至城外列阵,然后领取资粮,目标:合肥。 ****** 从寿春到合肥,几不下三百里,当然不是短时间内能到的。 这个时候,巢湖水面上已经出现了一批先锋舰队。 他们自濡须坞出发,大大小小二十余艘航船、三千余兵。 收到这个消息后,高便辞别了何充,只带着几名随从,乘一艘小船北上。 船工年纪很大了,须发皆白。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为这一趟所收的丰厚资费而满意。 因此在往北走了两日,半途停靠时,他甚至将捕到的几尾鱼仔细收拾了一下,炖了一瓦罐汤献上。 高惶略略感谢之后,便坐在船舱之内,抓紧最后的时间,完善各种细节。 他是作战计划的一部分,或者说聊胜于无的闲子、弃子。 大军在后,他在前。 大军武力威,他到寿春宣诏,下令放归祖部军士,并给予赏赐。 他不确定会产生什么效果,但有些事做总比不做好,况且想到这里,高惶苦笑了下。 他没有门第,出身低下,最适合当弃子了。 而这种家世,想要往上爬,肯定要付出比世家子更多、更大的代价。纵然天子青,你也得有让别人说不出话的功劳才能提拔,不然的话,你视满朝公卿为何物?天家奴婢么? 今上可没有邵勋那么大的威望,做点事太费劲了。 但反过来讲,巨大的风险之中,也蕴藏着莫大的机遇。 一旦三言两语瓦解祖部军心,那么便可化解一场危机,随后朝廷另派重臣至此,收拾局面,击退梁国可能的窥伺。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了。 仔细过了一遍后,高惶谢绝了随从递来的鱼汤,出了船舱,下到岸上走走。 河水静静流淌着,曾经破败无比的淮南在经过几十年的休养生息后,又有了几分气象。 好地方! 北人南下,诸多不便,但淮南却是相对不那么难以适应的地方了。 若让他们在淮南站稳脚跟,大力经营,便会如曹魏那般,再也赶不走了。 「」马蹄声传来。 高哩一惊,寻声望去,却见十余浑身泥泞的骑士从一处小树林后转了出来。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箭射中大腿,顿时摔倒在地,惨呼不已。 两名亲随猛然从船舱内冲出,一跃上岸,朝高奔来。 「嗖!嗖!」更多的箭矢袭来,亲随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尽皆倒地,已然出气多进气少。 「再动射死你!」一名粗壮的汉子下了马,看着白发船工,冷哼道:「府君三令五申不得私藏船只,当耳旁风么?」 「将军冤枉啊!」船工叫屈道:「老翁向居巢湖之上,自合肥而来,并不知府君将令。」 「少废话!」汉子摆了摆手,然后点了两人,道:「你等带着这艘船回去。」 「遵命。」两名军士上前,一左一右挟制着船工,道:「放心,不会杀你。 府君需要船只转输粮草,如此而已。 ? 汉子则走到高惶面前,低声问道:「君何人?」 高哩满脸苦痛之色,并不言语。 「不说?」汉子冷笑了声,探手往高惶衣袖、胸口摸索,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这个时候,一名军士自船舱内走出,道:「队主,找到了一个包袱。」 汉子伸手接过,打开翻找了几下,便面色大变,道:「人带回去。」 军士应了声,然后像揪小鸡一样把高惶揪起,朝船舱内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牵动了伤口,高惶终于忍受不住,惨叫了起来。 「别把人弄死了,想办法给他止血。」汉子骂了一声,然后便不管了,只下意识看了看北方。 远方的地平线上,已经出现了先锋大军的身影。 那是许柳许将军的部伍,一共两千步骑。 闰五月最后一天,祖约部将许柳率两千军抵达合肥附近。 这个时候,南肥水河面上舟船云集,旌旗林立,战鼓之声数十里不绝,声势极为骇人。 晋军主力一部、水陆兵马两万余人已经抵达此地。 第六十五章 斛兵塘 收到消息之后,陆玩立刻回到了船上。 他们三天前就来了,也就因为等待物资、汇拢各部兵马,稍稍耽搁了下,不然早就进驻寿春、淮水,大举「北伐」了。 乘船行军的速度,远不是陆路可比的。在开阔水域,如果顺风顺水,骑兵都要被他们远远甩在身后,可谓省时省力,机动性超强。 唯一的缺点是:船只不能上岸。 「此地何名?」他问了问左右。 「斛兵塘。」 「缘何得此名?」 「斛兵塘乃汉末曹操屯田时开挖,初名「粮兵塘’,以屯兵实为粮兵故。百余年来,以讹传讹,先名‘量兵塘’,再有人望文生义,遂名‘斛兵塘’。」 「可是此塘?」陆玩指了指河东岸不远处的一个陂池,问道。 「非也。」宾客回道:「斛兵塘在施水(南水)西,此塘无名。」 「我正想说此塘呢。」陆玩手搭凉棚,仔细看了看前方,道:「那是谁家的兵?怎么背靠水塘列阵?胜了还好,败了无处可退。」 「那是被祖约骗走的江州兵,部曲官长乃南昌雷爽。」宾客回道。 「哦?可是送剑给张华张茂先的雷焕之子?」陆玩问道。 「正是此人。」宾客答道:「祖约调其至巢湖,以已兵守之。爽怒甚,方才与帐下军士立下血誓,不破贼人不还。」 陆玩笑而不语。 他知道这个人,所以宾客一提就想起来了。 无他,丞相王导有一爱妾就出身这个家族,「颇预政事」、「纳货」,被人戏称「雷尚书」。 「雷氏兵战力如何?」陆玩又问道。 宾客却答不上来了,最后只能拱了拱手,道:「汉末亦纵横一时,而今只讨过山虏。两三千人打起来,应还看得过眼。」 「汉末?」陆玩一惬。 汉末雷薄乃袁术部将,术败后,拒其奔。又有庐江雷绪率部曲数万纵横于江淮间,都不咋样!而且隔得太远了,以前的本事未必能传下来,毕竟不是所有家族都可以称为「将门世家」的。 「雷爽打过仗吗?」陆玩问道。 宾客沉默片刻,道:「只打过蛮人、江贼,算是见过血吧。” 陆玩皱了皱眉,他还需要加快了解各部情况,而今简直是将不知兵。 定了定神后,刚想让雷部退到水塘后,却发觉可能有点晚了,遂作罢。 如今晋军的阵型有点怪。 整体以水军为依托,步卒下船之后,阵列于河畔。 少量骑兵部署于远方,不过看如今这个天气,骑兵大约是派不上用场了。 因为处于南渺水之中,水军一字排开,故陆师也是一字排开。 一旦敌人击溃陆师,冲得近了,船上射程较远的弩矢连发,大量杀伤敌军, 让溃兵能逃回水师舰船。 与此同时,航船内部还可派出生力军上岸接应。 这是纪瞻(已故)提出来的,他曾在淮水与邵兵厮杀多年,慢慢总结出来了这种发挥己方优势的打法。 但缺点也很明显,无法离开水师太远,偏偏水师不能上岸,局限性非常大, 只适合南方地形。 陆玩又看了看整体的兵力布置。 水塘前是老将雷爽统率的两千江州兵,其南侧则有约一千五百人,刚刚下船整队完毕,乃寻阳郡周家部曲,由周光统率,原驻庐江,这次被调过来了。 雷部北侧部署着约两千人,乃会稽山阴谢氏的人马,原驻东关,为陆玩一路收拢而至。 看到这里,陆玩微微有些无奈。 都是两千人上下规模的私家部曲,或许长时间在一起,配合极为默契,战斗力不俗,但如果需要打几万人的大战呢? 江南能玩大兵团作战的,就只有文武兼修的陆氏以及实战中练出来的义兴周氏、吴兴沈氏等以武力着称的豪族,其他都不太行,还得练。 好在眼下倒也无需太过担忧。 来犯之敌应是贼军前锋,亦只有两千上下。离他们大概百余步的样子,这会正在集结列阵。 敌阵后方,还有千余名不知道从哪征发而来的丁壮,这会见得王师威势,直接撒丫子跑路了。 这股敌人不难对付。 「来人一一」陆玩下令道:「遣人阵前招降贼众。」 命令很快传达了下去。 片刻之后,一骑上前,大声道:「天子已诏令尔等归家,一年内不复征发, 将校皆有赏赐,何集兵作乱耶?还不一一啊!」 一箭飞出,正中面门,使者惨叫一声,栽落马下。 「咚咚咚—.—鼓声响起。 对面的两千人排着整齐的队列,如同山岳一般压来,而他们挑选的对象赫然便是背靠水塘的江州兵。 雷爽瞪大了眼睛,愤怒至极,地一声抽出了莫邪剑(仿)一一传闻过延平津时,真剑自其腰间跃出,堕入水中,遍寻不得,至于真假,懂的都懂,但不妨碍老雷家的人对外当段子讲。 敌军仍在前进。 所过之处,泥水飞溅。 烈日照耀之下,兵刃闪烁着寒光。 雷部军士微微有些骚动,但还站得住。 雷爽也感觉到了些许紧张,豆大的汗珠自额头流下,让整个脖子都痒痒的。 一阵风吹来,带着点水腥气,又似乎是血腥气。 敌人越来越近了,雷爽几乎能够看到他们脸上的之色。 他与祖约部接触过三四个月,稍稍了解一点情况,只是没想到今天居然要互相厮杀了·.— 「督军。」有人轻声呼唤。 雷爽回过神来,见是侄子雷典,立刻反应了过来,道:「放箭!」 雷典领命而去。 片刻之后,刀盾手快步前出,步弓手紧随其后,自两翼绕出。 许柳部排出的是锋矢阵,弓手本就部署在两侧,这会令旗一发,已快速小跑到前方。 一时间,箭矢在两军之间飞来飞去,惨叫声此起彼伏。 「膨!」陆玩一拳擂在船舷上,有些不满。 一道简单的调弓手的命令,许柳部是靠令旗,弓军小校前进时也一直关注着主将所在方位,见到旗号之后,立刻带人上前施射。 反观雷爽部,以他家部曲私兵为主,却是靠口口相传下令,这是坏习惯! 这些野路子土豪,战阵经验多为攻打蛮人山寨所得,完全靠自己在战争中总结经验,虽不能算差,有些甚至很适合他们自己的独特打法,但坏习惯终究太多。 若没人点拨,或战场上吃了大亏,有些坏习惯可能永远改不过来。 不过一一算了吧。 陆玩叹了口气,两三千人的战斗,规模很小,他们的这些坏习惯并不致命, 以后有机会了再整顿,如果他们愿意把私兵送出去接受正规训练的话。 战场之上,箭矢横飞。 雷爽立于一个土包之上,只觉头顶、四周全是呼啸的破空声。 惨叫声、咒骂声、呼喝声不断在耳边响起,炸得他脑袋嗡的。 十一郎雷明在前方不远处朝他呼喊着,雷爽竟听得不太真切。 完了,战前立誓时的热血早就退得一干二净,这会恐惧涌上心头,几乎想要放弃。 但他又看了看前后左右之人,都是雷家儿郎啊,怎么跑? 他们是自己的儿子、侄子、外甥、从弟、从侄、表甥-— 七八岁时开始练武,吃了很多苦都没放弃。 他们的爷娘把孩子交到他手上,殷切盼望能给孩子挣来一场富贵。 若自己临阵脱逃,将来有何面目去见亲族?那比死在战场上还难受! 甚至会让自家这一房沦为宗党、姻亲指责、辱骂、嘲笑的对象,子子孙孙永远抬不起头来··.— 「杀!」前方已经交起手来。 只一个照面,雷氏部曲就被冲得节节后退,惨呼倒地者不知凡几。 雷爽暗叹一声,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后退。 十一郎雷明见伯父没有下令,一咬牙,带着百余名身披铁铠的部曲自己方方阵右翼前出,准备侧击许柳部兵土。 许柳压根不管侧翼,径直挥兵上前坚锐的锋矢深深楔入敌阵,稍稍有些钝了,但后续兵马不断投入。 双方齐声怒吼,血肉横飞,杀了个天昏地暗。 陆玩紧紧看着前方战场。 雷家军不太妙,方形军阵被打凹了下去,军士们似乎不太适应如此血腥激烈的厮杀,成片倒下,边缘处甚至有人开始溃散了。 不过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雷爽仍站在中军大旗之下,没有逃跑,没有退却,因此雷家军虽然被打得晕头转向,伤亡惨重,但整体并未溃散。 相反,不断有身披铁铠的年轻军校带着部众向雷爽处靠拢,试图延缓败局。 另有一人带着百余甲士前出,绕行侧翼。 许柳一开始没理会,只猛攻中军,但其靠近之后,分出一部,将敌拒止在外。 陆玩唤来一人,低声吩咐了一下。 很快,桅杆上升起了两面旗帜。 部署在雷部两侧的寻阳周氏、山阴谢氏兵马开始了移动,竟是要左右包抄许柳,利用人多的优势吃下这支叛军。 战斗并没有结束,还早着呢。 陆玩冷静地看着,并不为雷部兵士成片成片倒下而产生任何心理波动。 「!」就在周、谢两部前出,准备转向的时候,正面战场上雷爽的将旗轰然倒地。 宗党情义、少年热血在这一刻终于消耗殆尽。 雷氏子弟大哭着抱起中箭倒下的雷爽,向后退去。 雷氏部曲没了指挥,再无坚持下去的勇气,乱哄哄地溃退。 无数人丢下一切能丢的东西,纵身跃入水塘,向对面游去。 雷氏子弟很快被许部军士追上。 有人咬牙反冲锋,试图断后,但只稍稍阻挡了片刻,很快又被击溃。 雷部溃兵哭喊连天,散得到处都是。 许部军士追杀了一阵,不过很快便听到了收兵的鸣金之声,盖因其左右两翼正有三四千敌军杀来,而他们本身阵型稍稍有些凌乱,之前又厮杀良久,体力大降。 收兵的过程有些混乱,甚至被包抄而来的周、谢二部咬住了一块,但许柳非常果断,直接放弃追杀,且战且退。 「贼兵要退,传令追剿,务必不能让其跑掉。」陆玩下达了今天第三道命令命令下达之后不久,有人匆匆而至,禀报雷爽死于乱军之中。 陆玩叹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 是日,祖约部先锋许柳道途遇敌,浑然不惧,直攻晋军本阵,斩晋将雷爽, 率胜兵千人而还。 晋军也认为自己胜利了。 他们把战死的许部军士首级尽皆斩下,悬于船外侧。 大军继续向前,沿着南渺水,浩浩荡荡,直奔成德县而去。 六月初二,晋军于成德县西遇祖约部万人,互有胜负,于是对峙了起来。 第六十六章 风格迥异的对手 六月初四,合肥城外的河道、湖池内,船只停得满满当当。 县令何充几乎看呆了。 各种物资不要钱般地往这边运,几乎都存放不下了,于是只能征发老人健妇,临时修建更多的仓库、邸阁。 操着各种口音的兵士也在往这边聚集,一营又一营,规模浩大。 老实说,以往江东北伐,各地豪族就像打发叫花子一样,给个仁瓜俩枣,征发少许兵丁送往朝廷,基本就差不多了。 但这一次「北伐」,总体而言还算是慷慨,几乎又恢复到当年晋廷还在时, 各路大族老老实实凑钱粮布帛,给洛阳上供的状态了,甚至犹有过之。 山避山彦林带着五千禁军在合肥上岸。 跟随他而来的还有西阳王司马部水陆军士一万六千余,其中,水军一万、 步军五千、骑兵一千,外加数百亲兵甲士。 兵力构成还是那么头重脚轻。 只能往好的方面想了。孙权时代,水军上岸当步兵是常规,但很显然不如真·步兵专业,攻个几千人把守的合肥都费劲得要死。 司马羡部还有六千人屯于巢湖之上。没办法,船太大,贸然进入南渺水有点风险,先留在后边转运粮草军资了。 山遐部五千禁军倒都是步兵,训练正规、器械精良、成军年头也不算短,但有个巨大的缺点:战争经验少。 这种大军,优缺点非常明显,邵贼看了都挠头。 山遐没在合肥逗留多久。 他将所有水军大舰编为一组,包括滞留在合肥附近陂塘、河道中的船只,交由老将、句容许朝统率,总计一万二千水军,翼护巢湖、合肥一线,并接应仍在往这边赶的部队一一许朝曾为周访、甘卓部将,二人先后病故后,转任东关水陆都督,其家本为汝南人,汉灵帝中平年间南迁江东,其妻葛氏是葛洪的姐姐。 六月初五,山遐抵达成德县附近。 此时,聚集于此的晋国水陆兵马已不下三万五千。 「拜见大都督。」登上临时搭建的高台时,诸将纷纷来拜。 山遐扫了一眼,顿时生出了一股豪迈之气。 不过,他首先需要解决现实问题。 「祖约在成德?」山遐看向略显破败的城池,问道。 「大都督,祖约部应不下万人,分屯城内和城外两处。」陆玩指着远方,介绍道:「城东立一营,约有五千众。城中之兵略多,应在五千至七千之间。城、 营相互援应,猝难攻取。末将至此,与其战了数场,没能占到便宜。」 「想当年祖士稚在淮阴招揽流民,熔炼兵器,彼时多嘲笑之。」山遐叹道:「然多年下来,其部已精锐敢战,俨然强兵。士瑶,吾自洛阳得一兵书,乃邵贼所撰,授予诸武学教授门生弟子,其中颇多可观之处。邵贼打仗,必明敌我优劣,以今观之,祖约强在何处?弱在何处?我军强弱又如何?」 陆玩想了想,道:「祖部军士征战多年,此一强也。」 「其部金鼓齐备,号令严明,其二强也。」 「祖约擅蛊惑军士,故士气犹盛,此三强也。」 「祖部军士家眷多在徐州,此一弱也。」 「祖兵局促一处,资粮不足,此二弱也。」 「祖兵无端作乱,行悖逆之事,诸县黎庶无人应之,此三弱也。」 山遐听了,觉得挺像那么回事的,遂赞道:「士瑶真乃良将。” 「我军之强,在师出有名、在水军劲悍、在资粮充足。」陆玩继续说道: 我军之弱,则在步军「其一曰‘习气颇多’。军士不可谓不敢战,技艺也可圈可点,然散兵游勇习气极多,须得大力整顿。 21 「其二曰‘互不统属’。甲部两千、乙部三千、丙部四千,如此种种,凑在一起。江南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如此散乱,难以并肩协力。战事顺利时乱打一气,战事不利时一哄而散,无人断后,此乌合之众也。」 「其三曰‘历战过少’。朝廷公卿但在建邺安坐,终日袖手清谈,不务正业。多年以来,江淮之间全靠搜刮流民成军,令其卖命,然却不管不问,仿佛江北乃化外之地。长此以往,祖约等辈说反就反,此太阿倒持也。」 山遐听完,仿佛被雷劈中了一般,久久无语。 司马听了,苦笑道:「士瑶所言并非无的放矢,但严重了,却不知孙吴之世如何应对的?」 「汉建安二十二年春,丹阳贼帅费栈(原山越首领)受曹操印绶,煽动山越,以为内应,与曹军南北夹击。曹军无功而返之后,孙仲谋遣我叔祖(陆逊) 及会稽贺公苗(贺齐)领兵征讨,大破费栈,收捕山越宿恶,以强者为兵、赢者补户,遂得精卒数万人。」 「此前一年,鄱阳山越宗帅尤突受曹操印绶,诸县山越民应之,同样是我叔祖及贺公苗讨平,得兵八千。」 「更远之时,周公瑾以江东六郡,以当中国百万之众,军中更是颇多山越。」 司马一听就明白了。 汉末三国之际,如果说哪里豪族势力最强的话,那肯定是东吴了。 孙策、孙权想要编练自己的军队,却苦于户口不足,于是在无法直接抢豪族丁口的情况下,征讨山越就成了必然。 因为山越「无主」,谁抢到归谁,等于是孙氏和江东豪族一起出兵,胜利后「分赃」。 以山越成军,严加编练,这就是孙氏自己的部队,和豪族无关。 当然,终东吴一世,这样的军队还是太少,到最后都没能压制住江东旧族, 但确实是一个思路。 陆玩提起这事,就是告诉他们,如今的北方流民就是曾经的「山越」,是大晋朝廷唯一能掌控的户口,结果你们却漠不关心,将他们拦在江北,存着让其与邵贼互相消耗的龈心思,大错特错。 好在如今已经有所转变了。 侨郡、侨县起了个头,说明朝廷开始正视这个问题。 假以时日,流民中赢弱者编户落籍,变成为朝廷提供资粮的户口;健壮者编练成军,严加操训,并配以精良器械,说不定将来就能成为一支横扫北地,击破伪梁的北府劲旅。 只是没想到啊,东吴都亡国几十年了,而今定都建邺的大晋朝,还是面临东吴一样的情况,要走一样的老路。 「此事容后再议。」山遐出面终结了这个讨论,转而问道:「如今该如何破敌?」 陆玩想了想,叹道:「水军破不了城。若强行攻打,只能损兵折将,届时大军掩杀过来,恐不利也。」 「什么?哪来的大军?」山遐惊道。 「末将昨日捉了几个出外樵采的祖兵,方知邵兵已渡过淮水,进驻寿春。」陆玩说道。 「邵兵有众几何?」 「说两三万的有,说三五万的有,甚至有人说邵兵不下十万。」 「怎这么多?」山遐不淡定了。 即便按最少的两万人算,也足以决定整场战争的胜负了。 恰如陆玩所言,你即便把眼前这三四万水陆兵马全部压上去,围攻成德县, 也不一定打得下来。师老兵疲之时,邵兵自寿春南下,里应外合,得胜不难。 他突然就觉得此战前景黯淡了。 「大都督,也不是没有胜机。」司马羡见山遐脸色难看,宽慰道:「苏士高、刘越石一路— 山遐脸色稍缓,但还是忧心。 ****** 寿春附近其实还有三千祖家兵,但被张硕打发出去了:由祖涣统领,一路向东,收取粮草。 其实希望不大。祖家军这种外来兵马,未必能让正婴城自保的诸县降顺,即便他扯出了大梁的虎皮。 张硕已经在寿春待了好几天时间了。 他点计了一下手头的兵马,大致有银枪中营六千屯于寿春城内; 质子军四千在八公山布防; 左飞龙卫一部四千八百已经渡河完毕,屯于寿春城外。 为这一万五千人服务的还有汝阴、陈、梁、南顿、新蔡五郡丁壮万余。 另外,洪部三千人接替了东西二石山的防务; 左飞龙卫一部四千八百人东进到了涡口,监视义成方向一一淮南郡在淮水北岸有三县,即下蔡、平阿、义成,其中,下蔡、平阿经多年拉锯,早就被吴兵放弃,迁走了百姓,唯义成县仍在其手。 最后便是数千水师了,不过张硕压根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因为杨宝怂到只敢在河里下木桩,而不敢主动寻找江东水师大战。 六月初五,在收到斛兵塘及成德两战的消息后,他大致清楚了对面的实力。 当天下午,他以左飞龙卫将军徐朗留守寿春,水军都督杨宝副之,自引银枪中营全部六千、质子军千人、左飞龙卫一部一千二百,并诸郡丁壮七千,总计一万五千步骑汹涌南下,直扑成德,驰援祖约。 他走后第二天,淮水水面上驶来了一支规模庞大的船队。 大大小小的船只不下五百,顺着东南风,桨帆并用,逆流而上,声势极为浩大。 初六清晨,先锋船队抵达涡口附近, 蒙蒙细雨之中,粗大的弩矢携千钧之势飞向在涡口附近扎营的左飞龙卫阳谷、郡乡二龙府的军士们。 镇守于此的乡部曲督陈银根气得火冒三丈, 奈何贼人压根不上岸和他们打,于是只能把消息尽快传递出去。 初七午后,晋军水师先锋抵达了八公山附近。 宽阔的河面上,鼓声隆隆,不绝于耳。 快要接近拦河木栅时,数艘上前,将粗大的绳索系于木桩之上,然后向下游拖曳,试图拔除这道位于肥口的水上阻碍。 未时,晋将韩晃率三千人,在水师的掩护下,登陆南岸,朝八公山挺进。 与此同时,童健率三千人至北岸,在已经塌了大半的下蔡县城附近登陆。 几乎一瞬间,寿春左近的战斗就打响了起来。 在北方打惯了仗的梁军,遇到了一支风格异的军队。 第六十七章 抉择 第1023章 抉择 旺—」一支马队停了下来,稍事休憩。 军士们熟练地给马儿松绑肚带,牵着缰绳,慢跑一圈,收收汗。 彭思安则换了一批备用马匹,带着十余人,寻找了一个小土包,了望地势。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湖泊,水势浩荡,绵延不知几许。 湖面上停泊着数十艘舰船,他们似乎发现了自北方南下的这支骑军,于是派了几艘小船,划向岸边,近距离观察。 彭思安没管他们,而是喊来向导,问道:「此湖何名?」 「阳渊。」向导回道。 「通往何处?」 「成德、合肥。」 「那就对了。」彭思安说道,随即又有些皱眉,拿出地图,仔细验证。 南渺水(施水)自合肥西北方流来,分为两支。 一支流向东南,注入巢湖且不论。 另一支流向西北,亦称「支津」。 支津在合肥县北境汇入一低洼地带,名「阳渊」,亦称「阳湖」。 阳渊向北有一河,名「阎涧水」,此水蜿北流,注入渺水(北水),然后自成德县城西流过,一路直抵寿春、淮水。 这是曹操为南征而拓宽、疏浚的河道,晋灭吴后,再次疏拓,而今已非常可观。 晋末时于寿春置度支校尉,专司转运漕粮,便是利用这条河流一一后世称「巢肥运河」,亦称「巢淮运河」,乃沟通长江、淮水的干渠,而阳渊、支津、阎涧水在后世基本都已开辟成农田。 行军打仗,最忌迷路。 彭思安对淮南地理两眼一抹黑,全靠地图和向导。 但地图不太准,盖因其不会及时更新。 一场洪水,都有可能让河流改道,让某县迁治,搞得你无所适从。 再加上地图上画的山或河流,你可能会认错,走岔路了,所以还是得靠本地向导。 他带的人马共千骑,卢水胡、冯翊氏羌各半,在向导的带领下,绕道南下, 连行三日。 中间有多难,不想说了。 入目所见,不是河流、水塘,就是长满水草和芦苇的淤泥沼泽,相对坚实、 干燥的路都是魏晋两朝一点点填湖、夯实出来的,真的很不容易。 最让他绝望的是,途中所遇的大部分小河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地图上也没有,但却是实打实的行军阻碍,对骑兵而言更是如此。 以前军中很多人笑称,出征时带了具装甲骑,有可能战争结束了,都没找到出战的机会,盖因其使用条件较为苛刻。 到了淮南这边,具装甲骑干脆不用带了,因为就连骑兵的使用条件都十分苛刻。 水泊遍地、河流纵横、泥土松软,还多雨潮湿,这鬼地方非得移民数十万, 死命开发个上百年,将大部分小溪、沼泽填平,变成农田、城邑之后,才适合骑兵纵横一一简单来说,需要改造环境。 「怎么办?」虚除伊余策马而至,指着湖面上隐隐骚动起来的晋国水师,问道:「被发现了,还要去合肥吗?」 「军令既下,就是送死也得去。」彭思安叹了口气。 大梁的军纪就这么严苛,能怎么办? 张将军很显然对合肥有相当的想法, 他可以理解。拿下此城,便可控制施水河道,将普军阻挡在巢湖内,而合肥以北的水系则可以放心大胆地使用,成为己方兵员、资粮的运输通道。 这就是一个通衢要地。 张将军是真的想在成德歼灭普军主力啊,然后顺势直取合肥,乃至窥视巢湖、濡须坞(东关)。 罢了,他想怎样就怎样吧,南下走一遭而已。 「咚咚.—」阳渊湖面上响起了连绵不绝的鼓声。 数艘大舰开了过来,晋国水军立于船舷两侧,手持步弓、刀盾、长枪,大声呼喝,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呵!」他冷笑一声,立刻点了二百人,换上备用马匹,严阵以待。 其余人继续休息。 休息完了就继续南下袭扰,没有商量。 ****** 六月初六,一场声势浩大的攻城战结束了。 各路人马闹哄哄地退了回去。 桓抚自城外营垒出击,祖约自开城门,一并杀出,直将普军赶到河岸边,方才撤回。 当城门紧闭,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山遐、陆玩等人尽皆无语。 昨夜夜袭,不克。 今日白天攻打,又损兵折将。 最让人难受的是,守军完全没有丁点坚持不住的意思,强攻看样子难以奏效。 山遐立于高台之上,俯瞰全景。 各营将帅居然开始挖沟设栅,加固起了水陆营寨,这是担心祖兵出城杀过来啊,于是深沟高垒,以为死守计。 这个时候,即便再不知兵,也明白正面突破绝无可能了。 「大都督——.」身侧响起了苍老的声音。 山遐回过神来,道:「仲先有话可直说。” 说话的是江北都督(山遐监扬州江北诸军事)府从事中郎许副许仲先,乃许朝兄长。 只见他拱了拱手,道:「大都督还欲战否?」 「仲先何意?」山遐问道。 「若战,还有三月之期。至迟八月中,就该退守合肥了。」许副说道。 「为何这么说?」山遐奇道。 「大都督乃北人,不知此事。」许副侃侃而谈:「淮南夏日多雨,水势暴涨,故可行船之处多矣,甚至楼船大亦可直入寿春。然九月之后,雨势渐消, 河水渐枯,可行船之处变少。老朽担心阎涧水不利行船,阻大军归路,将军不可不察。」 简单来说,就是施水北流至支津河、阳渊、阎涧水(这一段其实也被纳入了「渺水」,虽然是支流)汇入肥水正流这一段,如果夏末秋初雨水较少,是有可能影响航运的,这在魏普年间并不鲜见。 现在是多雨季节,河水暴涨,自然无碍,但再过几个月呢? 「若不战,宜徐徐退兵。」许副不待山遐回话,又道:「若实在不甘心,肥水西、芍陂东南那一片,可修城池,背靠烟波浩渺之芍陂,以为合肥北屏。或至阳渊下水寨,以为前哨。从今往后,固守合肥即可。合肥在,则东关安。东关安,则江防固也。便是丢了寿春,也不是不能守御江南。」 「住口!」山遐下意识斥了一句。 许副淡然一笑,并不介意。 山遐很是无奈。 这帮江东豪族,眼见着拿不下成德,便想打退堂鼓了? 今日能退寿春,明日就能退合肥,后面还能退东关,直至一路丢掉所有江北要戌,纯粹以长江为屏。真到了那时候,离死就不远了。 他虽然没听过「缓冲区」这个概念,但道理是明白的。 江北的据点存在着,那么你就有犯错的空间,因为人不可能一直不犯错。 犯了错不要紧,好好改正,再打回来就是。 在江北与敌军反复争夺,哪怕打得很狼狈,江南却是安全的。 可一旦双方隔江对峙,就没有犯错的空间了。一不留神被人突破江防,则土气全无,建邺要不了多久就会陷落。 许副年过七十了,长于东吴的他可能习惯了没有寿春、合肥,只能靠巢湖, 东关作为江北屏障的事实。 他或许觉得曹操的百战精兵都四越巢湖不成,被死死阻挡在合肥一线,司马氏也在东关惨败,损失了数万大军,依靠这条防线也不错,更别说合肥还在手中了,竟比东吴还稳妥。 但山遐不敢这么想。 东吴有天时,东一一大晋有这个天时么?太晚了啊。 淮南每一座城邑都十分宝贵,应该寸土必争才是,如此江东乃安,怎么能轻易放弃呢? 这个时候,另一位从事中郎顾众出言道:「大都督,仲先所言并非没有道理。今水师多而陆师少,兵卒不精,士气不盛,难以攻拔成德,不如归去。合肥有新旧两城,旧城南临江湖,往来易也,西城有奇险可倚。两城并立,善加守御,则江东基业固也,何须在成德、寿春打生打死?」 山遐一听,更是皱眉,简直和许副一样的论调! 但许氏乃句容豪族,顾氏更不用说,他们的意见是要听的,不然钱粮兵士都无从筹措。 可山遐还是有些不甘心,遂看向陆玩。 「大都督可是在等北路消息?」陆玩问道。 山遐被说中了心思,默默点头。 「大都督,战至今日,祖兵尚不可破,况邵兵乎?」陆玩说道:「水军若能截断淮水,让邵兵成为孤军,或可观望一二,若无能,则不如迁走成德百姓,退至合肥,以为长久之计。将军若要等,亦可,然不应再攻城池了,不如加固营垒。即便祖兵出城乃至邵兵南下,以深沟高垒迎之,辅以水师舰船,固守退敌。」 山遐这次沉吟了许久。 众人不再催促了,只静静等着。 「我意已决!」山遐停住了脚步,道:「加固营垒、水寨,以为固守之计。 另遣人至各处,迁徙百姓至合肥。君等便依此令。」 「遵命。」众将佐齐声应道。 山遐在等北边的消息,而北边如何了呢? 初六、初七两天,晋军水师都在奋力拔除肥口以北河面上的木桩,清理航道。 当天夜里,杨宝遣水师将士上浮桥,施放火船,顺流而下,无果。 而韩晃、童健二军则被质子军、左飞龙卫府兵击溃,两路损失过半,残兵败将两千余众在水师接应下逃走。 初九,晋军不再尝试派兵上岸,而是继续清理航道。 他们的意图很明显:彻底断绝南北联络,让过河的梁军成为瓮中之鳖,粮尽军溃。 消息自然很快传到了张硕军中,这个时候他已经抵达成德附近,与部署在外围警戒的普军水陆兵士遭遇。 他和山遐一样,也面临着抉择。 如果不能迅速击溃山遐部主力,而北面的浮桥被晋军摧毁,那么就要仔细算一算积存的粮草够吃多久了。 于是他详细写了一封信,具陈自己的想法,交由信使即刻发往天子驻之处 第六十八章 无疾而终 六月初十,成德城外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雷明站在船头,仔细观察着梁军的营寨。 成德地势低洼(今已在瓦埠湖底),算是一个缩小版的下邳。 后者四面环水,宛如水中孤岛,故徐州李重一度放弃。 成德是两面环水,即城西和城南。 城西是水,且因为地势低洼,此处河面极为宽阔。 城南则蓄积出了一个小湖泊,尤其是多雨的夏秋季节,芦苇荡密密麻麻,小船纵横其间,往来偷袭,十分方便。 所以,祖约部万余人分作两处,一处位于城中,一处位于城东。 晋军水陆营寨则就在城南和城西。 攻城时,军士自陆寨出一一若非实在没有空间,城墙选址时不可能紧贴着水,容易被洪水损坏,一般有个至少两里以上的距离。 防守时,则依靠营垒以及水师舰船上的弓弩杀伤敌军。 如果选好水陆营寨的位置,比如陆寨位于一块延伸至水中的突出部上,那么水师甚至可以航行至陆寨侧前方,则陆寨难以被攻克,盖因敌军攻寨时不但面临正前方的打击,侧翼也被弓弩覆盖,伤亡会急剧放大。 新来的梁军自然没法在城西、城南立营,他们选择的是城北。 夜渐渐深了,梁军营地依然灯火通明。 丁壮们彻夜不休,仍在挖掘壕沟、修筑土墙、树立栅栏,忙碌得如同在侍弄自己的庄稼地一般。 前方的芦苇荡中传来了轻轻的划水声。 如果仔细听的话,似乎还有紧张的呼吸声。 六月的夜晚依旧很热,空气闷闷的,有种将雨未雨的感觉,十分难受。 虫鸣蛙叫都消失了,周遭剩下的唯有木浆搅动水面的声音,以及偶尔传出的兵刃碰撞声一一十分轻微,但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那样刺耳。 雷明头上扎着白布,全身素。 他身后的士兵以及邻近的十几艘船上的尽皆如此。 黑色之中,或许有些显眼,但他不在乎了。 伯父战死,全军大溃,为了回去好交待,他们需要一次说得过去的战绩,不然所有人都抬不起头来。 船只轻轻滑动着,轻盈得宛如水面上的一片落叶。 驶入芦苇荡中时,所有人都伏低了身子,刺啦刺啦的声音响个不停。 募地,船只速度慢了下来。 船工拿木浆撑入河底淤泥之中,直到船停泊在平静的水潭之中。 气泡从河底溢出,发出咕咕的声音,难闻的气味弥漫在周遭空气中,不过没人关心这些,大家都等着信号。 等待的过程是焦躁的,甚至让人心生恐惧。 天空阴云密布,雷声不断,但一滴雨都没落下来,衣服湿哒哒地黏在身上周遭又伸手不见五指·· 所有的一切都让人心生烦躁,甚至想要大喊大叫发泄一番。 但没人敢动。 这种小规模的突袭,在以往打江贼、蛮人的战斗中演练过许多次了,他们知道要点在哪里,甚至明白如何才能更好地伪装自己,所以他们尽可能沉住气,等待命令。 「杀啊·————」寂静的夜中突然飘来了一阵鼓噪。 船队中有轻微的骚动,很快就被制止住了。 「杀贼-—---」喊杀声越来越猛烈,隐隐夹杂着充满节奏的鼓声,以及弩矢划破夜空的呼啸声。 仍然没有命令传来。 雷明的呼吸愈发粗重了,握紧刀把的手滑腻无比,几乎能出水来。 不远处一棵长在河中沙洲的树上传来了不知死活的蝉鸣声,在愈发猛烈的喊杀声传来后,蝉鸣忽然停止了。 岸上正在劳作的丁壮似乎接到了命令,陆续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开始整队。 这似乎是一个信号,猛然之间,鼓声响彻整个河面。 「哗啦啦———」水潭中百争流,昏黄的火光照耀下,船只剪影瞬间破碎。 高大的芦苇此起彼伏倒了下去,无数箭矢从芦苇荡中飞了出去,将站在岸上警戒的梁军尽皆扫倒。 「杀贼!」船工奋力滑动小舟,快要接近岸边时,拿桨一撑,脚底用力,小船打着横,轻轻撞上了泥岸。 高亢的喊杀声瞬间响彻夜空,黑乎乎的散兵队列如潮水般涌向岸边那里是灯火通明的梁军营地。他们远道而来,立足未稳,连营盘都没来得及扎起,正是夜袭挫其锐气的良机。 ****** 大野部曲督秦三刚刚和衣躺下,很快就被人喊了起来。 在部属的指点下,他很快看到了正杀向岸边的敌军。 浅浅的壕沟之外,数百民壮狼奔家突,被人追得哭爹喊娘火盆照耀之下,匹练般的刀光连连斩下,每落一下,必有人扑倒在地。 督促民壮干活的府兵部曲也被突袭打懵了。 有人直接调头逃跑。 有人大声阻止民壮冲击已方营地。 有人呼唤同伴,试图结阵御敌。 但这一切都没用,些许抵抗,夹在整体的溃败之中,起不到一丝一毫的作用。 「废物!」秦三怒骂一声,让人给他披甲。 丁零当唧的穿戴声中,他的目光仍死死盯着战场。 壕沟之后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 三百府兵从席地而坐到起身列队,只花了数息,当他们如移动城墙一般抵达壕沟东侧时,西侧的乱民已经涌了过来,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刀盾手上前阻挡,弓弦声在其后连响。 昏头昏脑的乱民先被盾击、刀劈,再被密集的箭矢杀伤,很快就被驱杀一空。 剩下的人也不敢再往前了,纷纷往两侧溃走。 上岸的普兵气势如虹,追在其身后连连砍杀,痛快无比。 「杀贼!」这次是梁军这边喊出来的。 第一批人射完箭后,将步弓悬于腰侧,然后从背上抽出长剑。 「轰隆隆!」一道惊雷落下,瞬间照亮了半个夜空。 三百左飞龙卫甲士齐齐跃入了浅沟之中,墙列而进。 壕沟西侧已经有三三两两的普军跃入了壕沟之中。 「噗!」重剑迅疾斩在身形未稳的普兵身上,惨叫声凄厉已极,为这个混乱的夜晚增添了更多残酷的元素。 「当!」砍刀劈在铁甲之上,几乎溅起了火星。 被劈中的府兵身形一个翘超,很快反手一斩,沉重的长剑呼啸着劈在了敌人的肩脾骨上。 剑刃入肉声和骨骼碎裂声几乎同时响起,此人飞起一脚,将当面之敌端飞了出去。 浓重的夜色之中,似乎仍能看出敌兵脖颈处如喷泉般涌出的鲜血。 「轰隆隆!」第二道惊雷落下,壕沟中几乎站满了府兵甲士, 他们面色冷漠,剑刃、甲叶之上粘着明显的血迹,脚下则是仍在抽搐着的温热尸体。 更多的晋兵向前涌来。 他们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黑夜给了他们掩护,他们是夜袭者,他们占有心理优势,敌人一定惊慌失措,望风而逃。 更猛烈的碰撞在壕沟边展开了。 府兵队主、刘灵之子刘昂挥剑横斩,势若千钧的剑锋斩进了敌人的腿脚,他几乎感受到了敌人腔骨的碎裂。 敌人惨叫着跌入了壕沟之中。 刘昂侧身一让,不料前方又坠落一具尸体,将他砸倒在地。 混乱之中,已经有人踩了过来,他气得破口大骂,但没人理他。 惨呼坠地之声不绝于耳,尸体一具具落下,几乎要把壕沟西半部分填平了。 刘昂奋力站起身来,踩着尸体就往前冲。 「轰隆隆!」第三道惊雷落下。 铁甲武士已经站上了壕沟西沿。 有人高高举起重剑,完全不顾中门大开,完全是以命搏命的狠辣路数,剑刃之上满是缺口与血迹。 有人无情地刺死摔倒在地的敌兵,甲叶上满是鲜血,似乎还挂着一段肠子。 壕沟内人影憧憧,剑刃、甲叶在雷光下闪耀无比。 铁甲武士几乎下意识整理了下队形,排成一排。 雷光消失,豆大的雨滴落了下来,浇灭了残存的火把,浇灭了一切光亮。 里啪啦的雨声之中,唯有整齐的脚步声以及接二连三响起的惨叫声。 雷明跌跌撞撞地被赶回了后方。 热血在消退,身体在变冷,恐惧涌上心头。 耳边全是杂乱的脚步声、惊慌的喊叫声以及兵刃入体的惨叫声。 他的身体被人撞来撞去,几乎要摔倒在地。 催命般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越来越近了。 他抽出兵刃,将挡在前面的人一刀砍倒,然后发足狂奔,奋力冲向河岸边。 芦苇荡中亮起了幽幽的灯火,在风雨之中明灭不定,似乎很快就要熄灭。 他神经质般地笑了起来。 一只手抓起身上的素,擦去了脸上的雨水,瞪大双眼,朝芦苇荡跑去。 雨越来越大,狠狠击打在河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但无论多么密集的雨声,似乎都无法遮盖那响彻整个天地的暴喝:「杀!」 「哗啦!」一只脚已经踩在了泥水中,雷明心下一喜,终于逃出生天了。 「哗啦!」木浆搅动河水的声音响起,船只缓缓离开河岸,向远处飘去。 斜风袭来,雨势更急。 船上的灯火灭了,雨幕之中,什么都看不见,唯余深沉的黑暗,一如他的心境。 更多的人涌到了岸边,冲进了芦苇荡中,对着船只远去的方向哭喊连连。 没有用了,没人会回头,没人会来救他们回去。 雷明气得拿刀了一下水面。 「杀!」岸边响起了高亢的吼声。 「噗噗」入肉声不断,一具具尸体栽入河中,再无声息。 雷明扔掉了一切能扔的东西,一个猛子扎入水中,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雨幕之下。 几乎是在一瞬间,密集的箭矢射了出去。 芦苇之中,响起了接二连三的惨叫声,以及更多的入水扑腾声。 还好,雨越来越大了。 箭矢不再射出,杀声也不再响起,整个天地笼罩在自然之威下。 战斗结束了。 ****** 雨下了一整夜,到十一日白天都没有停止。 山遐踩着咯吱作响的木板,行走在水寨之中。 「监扬州江北诸军事山」的大旗已经湿透了,垂头丧气地裹在旗杆之上,一如他此时的心境。 昨日一场夜袭,总共派出去了三千水陆兵士,城西、城南各一千五百人。 后半夜陆陆续续回来了,结果不是很好。 清晨一点计,城西只回来了不到五百兵,大部分是水军,另有百余人游水至对岸,天明后才被人接回。 城南打得也不好,但撤退还算有序,总计有千人回返。 听完战斗过程后,他沉默许久。 梁人初来乍到,不熟悉地形,不知道他们的打法,骤然遭袭之下,一开始有点混乱,但很快就组织起了反击,将上岸偷袭的晋兵悉数赶下河去。 这个反应、这份战斗力,让他颇有些惊惧。 没办法了,只能固守。 巡营结束之后,山遐遇到了陆玩,两人对视一眼,尽皆苦笑。 「坐一会。」山遐让亲兵端来两张坐榻,置于营寨一角。 连珠般的雨幕之中,如林的桅杆隐约可见。 水潭之中,停泊着数百艘大大小小的船只,一艘连一艘,挤挤挨挨。 偶尔有几艘舰只开出,沿河巡视、探查。 大部分都了无生气地停在那里,似乎在等待撤军的命令。 「大都督倒也不用焦急。」陆玩说道:「这么一场豪雨,却不知要下几天。 方才我至陆寨看了一下,壕沟已经蓄满了水。待到晚上,壕沟两侧都要被淹。这个情形,仗是打不成了。即便雨停了,梁人一时半会也攻不过来。」 山遐默默点了点头。 陆寨与城墙间大概有里许的洼地,早晚被淹没。即便水退了,也是一片泥泞,梁军攻过来只会成为活靶子。 就算后面出太阳了,将烂泥地晒个干透,那也不过是深沟高垒,守营而已。 梁军就算野战一个打十个,在水师侧翼夹击下,他们要攻破这个水陆连营, 不付出惨重伤亡是不可能的。 当然,从这个谋算就可以看出,山遐已经正式承认:大晋朝的陆师野战打不过梁军,而今只能靠营垒、城池固守,靠水军偷袭,勉力支撑。 这个仗,就这样了。 「大都督也别觉得这场仗一无所得。」陆玩又道:「带过来的这三万余水陆将士,也算是磨练一番了。下次再有几万人出征,乱象就会少了。建邺文恬武嬉,好多年没正儿八经打过这种仗了。邵贼帮你练兵,想那么多作甚?烂仗打得再多,也练不出来。这种仗多打打,即便败了,只要不伤筋动骨,把大部分将土带回去,再补入新兵,好好操练一番,下次一定能打得更好。」 「最怕的就是那种一战尽墨,不但没能练成兵,反倒把本钱折光了。只能再招募新兵,从头训练,还没练成呢,又上战场,再被人打得惨败,死伤泰半。为今之计,该是把江东子弟都带回去,把多余的资粮都留给合肥。 「庐江、淮南、安丰、广陵等郡的土兵其实不差的。说句难听的,可能比大都督带来的禁军还能打。历任江北都督都会征发这些土兵北上,与豫州邵兵厮杀多场,野战或许不行,守城却可胜任。邵贼银枪、黑稍精兵名闻天下,但拿来攻城又能消耗到几时?有万把土客之兵,准备半年粮草,合肥城高池深,固守不难也。最怕的其实是浪战啊。」 「!」山遐突然起身,看着潭中漂浮不定的浮萍,苦笑道:「若士瑶战前这么说,我定然听不进去。或许,眼下只能固守,以待转机。」 转机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只模模糊糊有个概念:通过防守积累战争经验,编练新军,厘清军制,一点一点拉近与邵兵之间的差距。只要陆师不再一战即溃,有一定的野战能力了,那么配合水师,是有可能守住这半壁江山的。 按照邵贼兵书上说的,从新兵到老兵是提升最快的阶段,战力飞涨,但从老兵到强兵就慢很多了。他不奢望练成多强的兵,但现在手底下这些乌合之众,确实有极大的提升可能,甚至改一下军制,正经操练年余,都能进步许多。 没有人天生会打仗,也没有人天生就厉害,慢慢练,慢慢打,顶过邵贼声势最猛的阶段,说不定就有转机了。 「回去之后,朝堂上怕是有好一场争端。」山遐又道。 这次陆玩没多说什么。 诸葛恢和山遐的争端,他不想掺和。他只希望两人不要斗得你死我活,进而毁坏大局。 「士瑶,明日你带一部水军南下至阳渊。」山遐说道:「把新来的八千将士带回合肥。」 「遵命。」陆玩应道。 从十二日开始,雨断断续续,几乎就是阴一天雨一天的样子。 地势低洼的成德县附近河湖水位全线暴涨, 晋军甚至撤掉了一部分陆寨,梁军也转移了一次营地,搬到更高处,但却远离了一线战场。 十五日,山遐收到了一个好消息:梁人骑兵一部在合肥城东北被发现,其部疫病丛生,饥困难当,马匹倒毙于途者甚多,且因连日阴雨,难以驰突,正在村落中劫掠粮草。 守军水陆并进,大破之,斩梁将虚除伊余,余众溃散。 但山遐已不想打了,因为他的军中也出现了疫病。 他相信,对面的梁军营中好不到哪去,因为北人比他们更难以适应淮南的天气。 二十日,雨终于停了。 这个时候,北边传来消息:水军已拔除肥口外梁人设立的木桩,毁浮桥一座,正准备一鼓作气,继续拔除第二道障碍,彻底毁掉二石山之间的两座浮桥,让梁军断粮,并寻机歼灭其水师。 这个消息让山遐有些动摇,因为似乎出现了全歼梁军府兵、银枪军的机会。 疫病、断粮、阴雨·. 如果再把徐州的祖约部将士家眷押来,演一出「四面楚歌」的大戏,似乎把握更大。 但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邵贼平定凉州的消息传来。 从事中郎许副病倒,数日即殁,军中疫病也愈演愈烈,再等下去,大军恐怕有覆没之忧。 在这样一种艰难的情况下,山遐终于不再坚持,下达了撤军的命令。 第六十九章 不约而同 大营之中,呻吟哀嚎声不绝于耳。 由壕沟隔开的独立营地内,至少躺了两三千人。 医者跑来跑去,并征发了大量民壮,来回照顾。 《风土病》(第一版)这种书他们都读过,但仔细对照之下,大部分的病症都对不上,茫然无措,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太医令皇甫方回甚至都随军南征了,但他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只能先捡认得出的进行对症治疗。 「暮春以来多雨,很多坑洼之处积满了水,此谓‘死水’。死水一多,孳生蚊虫,这是疟病,照方诊治。」他一边说,一边提笔签发命令,下拨药材。 药材有没有用,很难说。 汉末有治疗疟病的方子,但据他观察,效果很差。或许,只有特殊地方产的药材,效果才能好一些? 但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聊胜于无吧。 疤病十分麻烦。 他和天子谈过,天子认为死水中最容易擎生蚊虫,不停流淌着的河流则要好一些。蚊虫叮咬了患虐之人后,再去叮咬其他人,就容易把「虐虫」传播过去, 久而久之,营中患病之人愈发多,终至不可收拾。 天子还认为蚊只能飞数十步,至多百步,因此清理百步内的死水塘就可以了。 皇甫方回对此持怀疑态度,但天子坚持要求写进去。 此番出征,军营中便是照此办理的,填平了不少水塘,但问题是无法尽善尽美。 如此多的大军,周遭河湖水塘又极多,填不胜填。 营寨绵延出去很远,每个单独的营寨之间还要布设壕沟,防止营啸蔓延或敌方攻破一个营寨之后顺势直取下一个,总之不可能不被蚊虫叮咬。 但此举确实也减少了患虐的可能,总体还是有效果的,不然怕是要死更多人。 「这几日雨停了,让樵采军士大举外出,多砍些干柴回来。」皇甫方回又吩咐道。 《风土病》中同样建议喝热水。 为何仅仅是建议呢?因为很难做到。 先不说被人限制樵采这种事了,梁军还不至于如此。但说周遭环境,多湖沼水草芦苇,这种东西根本不经烧,要收集非常多才行,很费劲,根本不够用扎营立寨,利于樵采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优势。 再者,连日阴雨,更增添了困难。 军士们热饭都不一定吃得上了,只能嚼保存了一些时日的干粮,喝生水。 至于说汉时少量出现的石炭(煤炭),太少了,而且根本不可能长途运输, 没这个能力。 皇甫方回一边签发命令,一边总结。 《风土病》这本书还得再删改、新增,越湿热的地方越危险,越容易患病,「蛊虫」、「疫虫」似乎不仅仅来自水里,土、气、风中似乎都有,整体比相对干冷的北方多多了。 同时他还发现了一个现象:寿春就好多了。 好像是越早变成城邑、周遭改变越彻底的地方越不容易患病,人烟稀少、野兽出没的荒地则要危险得多。 写到最后,他干脆搁下了笔。 这仗就不该在夏天打,如果等到冬天,病虫是不是会少很多?至少蚊子不见了。 ****** 大营之中,张硕刚刚披挂完毕。 军士们的精神头不是很好。 无他,天天下雨,营地内湿漉漉的,身上几乎要长毛了,难受得要死。 更别说不断有人病倒,被送入后方营地隔离开来,这些都打击了士气。 对了,吃不到热饭、热汤,几天还好,经常如此,那是真的士气不振。 不过,在军令下达之后,他们还是很快整队完毕,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祖约部将许柳已经带着两三千人先期出发了,一路着敌军的踪迹,向合肥方向追击。 梁军作为后继,晚一天出发。 毫无疑问,这是一次大胆的行动。 张硕判断山遐撤退之后,北边淮水上的普军水师肯定也会撤退。 如此,则后路无忧。 至于说会不会有生力军来接应普军,应不至于。 徐州李重、南阳乐凯都会发动进攻,牵制一部分敌军。 李重那边可能牵制不了几个人,毕竟淮水下游一带水势雄浑,河面更加开阔,一不留神就被人留在南岸了一一从徐州方向南下建邺,是诸条路线中最难的,也是最不可取的,除非守军一触即溃。 乐凯倒是能牵制一部分人。 其实这就够了,晋国最能打的部队就是荆州兵,牵制住他们就行一一晋廷向以淮阴为「北府」,淮南为「西府」,盖因镇守这两处的大将往往带有「北」、「西」字样的将军号,且能开府,而今祖约举事,淮南糜烂,「西府」这个头衔或许会飞到荆州都督身上,至于「北府」会不会易主则很难说。 大军整队完毕后,正待出发,监军蔡裔欲言又止。 他不是怕了,而是职责所在。 说实话,若他处在张硕的位置上,一定会做同样的事情,南下追击,但他现在是监军,职责不一样,就要从其他方面考虑了。 张硕试了试抽刀入鞘之后,见蔡裔面色不豫,道「元子何故如此?」 既然张硕问了,蔡裔便不再藏着掖着,直接说道:「都督,若淮水上的晋军水师不退呢?届时大军远在合肥,后路粮道被断,能久持乎?」 张硕沉吟了一下,道:「若事事皆要稳妥无比才动手,那便是武学里说的‘结硬寨、打呆仗」。此番本是我攻淮南,不意晋人来得如此之速,反倒变成彼攻我守了。今敌军退却,不追何待?」 「若贼伪退诱敌呢?」蔡裔问道。 「追一下总是要的。」张硕坚持道:「而今淮南诸县皆在观望,若能追到合肥城下,纵无力攻取,淮南北边诸县却有可能改旗易帜。另者一-」 说到这里,他扭头看向北方,道:「江东水军实在恼人,动不动截断后路, 断我粮道,此诚可忧之事,故需效曹魏故智,于淮南屯田,就近筹措资粮。” 「屯田?」蔡裔是真的震惊了,不由得多打量了几下张硕。 「昔年邓艾于两淮屯田,淮北二万人、淮南三万人,十二分休,常有四万人,且田且守。六七年间,积粮三千万斛于淮上。」张硕说道:「惜当年所屯之田多已荒废,水渠亦多湮废,还得花大力气整治。若我仍镇淮南,今冬便征发兵士、百姓修治陂池、灌渠,待淮南粮收,纵淮水为人截断,又有何惧?」 蔡裔一时失声。 张硕此人,与其说是战将,倒不如说是个屯田将。 他南下的主要目的竟然是扩大占领区,以便后方能安心屯田积粮。 「君勿要多劝。」张硕当先而出,声音远远飘来:「此时不敢进,悔之莫及。」 ****** 六月二十五日,天水。 前方军报每隔几天就有一封,大部分是关于北方草原的,这也是邵勋最关注的。 至于张硕营中发来的,他不甚关心。 只不过确实有点惊讶。 祖约拖来拖去,果然拖出了事。 按照最先的计划,祖约于寿春举事,然后尽可能煽动更多的人加入进来,配合南下的张硕部,让淮南全境变色。 但第一步就失败了。 前后拖延许久,一会索要粮草器械,麻痹建邺朝廷;一会调整布防,解散或遣走不可靠的部众;一会要去徐州搬取将校家眷,不然他们不愿跟着反,总之一堆事,结果就让建邺朝廷嗅出不对了。 邵勋基本可以肯定,建邺朝廷在祖约举事之前一段时间,就已经讨论结束, 开始委任官员、调集兵马了。 祖约麻痹他们,他们也麻痹祖约。 于是等到祖约举事之时,晋军主力一部已经抵达巢湖,待许柳南下之时,历阳水陆都督陆玩已经抵达合肥,双方先锋迎头相撞。 张硕决意南下成德,与普军水陆主力厮杀,颇为冒险,盖因后路不稳。 但邵勋没有阻止。 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张硕完全没必要写这封自明心志的信。 有什么用? 若单骑走免,逃回淮北,该斩首还是得斩首。你是都督,握有全权,同时负全责,不可能你提前打了预防针就不追究。 如今的战争进程,邵勋不是很清楚。 他甚至怀疑水师已经全军覆没了,这倒是个难题。 所以,今天他决定给张硕回一封信,由秘书监卢谌拟写。 「几个要点。其一,修治二石山城及水寨,可容纳水师屯驻。」 这其实是给水师一个避战的场所,搞存在航队。 存在舰队虽然总被人嘲笑,但不是没有用。结合水寨、木桩乃至铁索,可以勉强维持一个沟通南北的通道。 但这不是短时间内能完成的,至少需要几个月。 「其二,若能控制芍陂,则修治陂池,若不能,尽可能抢占良田所在,朕会发胡汉丁壮前去屯田。」 屯田是必须的,盖因即便有了水寨,在水军战力远逊于江东的情况下,依然可能被摧毁,再度被隔断南北。 也就是说,从河南渡河攻打淮南,往往只有短短数月时间窗口,持续能力不足。若能在淮南收粮,则可大大缓解此窘境,届时江东水师甚至都不会过来了, 因为用处不大。 「其三,看好祖部军士,勿要令其遁逃。」 张硕来报,祖涣率三千人东行收取诸县,行至半途,军众鼓噪,直接散走了一半人。 这些人去哪里?当然是跑回徐州和家人团聚了。 祖约手头剩下的兵马,多半也军心浮动,不可不防。 「其四,若遇大疫,勿要勉强,量力而行。」 「其五,勿要杀降。」 「其六,把质子军撤回来,他们死人太多了。「 「就这么多吧,卿自斟酌语句,聊为润色,写完就遣快马发出。” 「臣遵旨。」卢谌应道。 邵勋点了点头,随即站在地图前,仔细看着横亘东西的阴山。 (今晚还有一章,双倍月票了,求票。) (朋友写的《犁汉》完结了,有兴趣的书友可以看下。) 第七十章 朴实无华 刘路孤跑了。 这厮嗅觉是真的灵敏。刘闰中带着落雁军抵达武威后,与金正密议,召刘路孤来姑臧议事,刘再三推托,不至。 事情到了这步,其实有点明牌了。 他和王丰起了矛盾,甚至还小做了一场,关系破裂。 金正召他入武威议事,他不敢来是正常的。 事实上,刘路孤压根不听号令,直接带人跑了。 落雁军、骁骑卫、上党羯骑乃至部分凉州降兵分至各方,围追堵截,王丰更是带着乌桓人死咬着不放,前后数战,杀刘部两千余人。 目前各部已齐集西海郡,在居延泽一带牧马,随时准备追至阴山。 而在平城方向,自然也会有动作。 六月二十一日,凉城郡的山顶宫殿内,王氏伸了个懒腰,然后站在巨大的铜镜前,静静看着。 几个月没见到邵勋了,他却还在帮自己的忙。 有时候想想,跟了他也不错,虽然他一直在步步加强对她的控制。 王氏看着镜中人,轻笑一声。 「太夫人。」殿室外面响起了轻声呼唤。 王氏轻嗯一声,离开了铜镜。 中常侍宣怀走了进来,低着头,询问道:「可盥洗更衣了么?」 「可以。」王氏点了点头。 宣怀同样是那个男人送来的,原本刘汉的中常侍,其女宣氏乃刘聪中皇后。 王氏无法拒绝,更不敢拒绝,虽然她明知宣怀负有监视她的职责。 宫人们走了过来,捧着各色服饰,宣怀则到外间准备车。 紫色深衣、宽大外袍一一穿上身。 镶嵌着金玉的束带紧紧束住盈盈一握的腰肢,显得上身是那样地坚实、高耸两条裤褶依次套上,紧紧裹住结实、丰满、修长的大腿,配上长筒皮靴,颇有点草原女儿英姿讽爽的味道了。 最后一顶华丽的莲花冠,雍容、典雅、庄严,象征着她至高无上的身份和权势。 王氏低头看了看。 威严华贵的礼服之下,紧紧包裹着草原上最尊贵的女性肉体。 肉体的秘巢中本应诞生血脉最纯正的草原雄主,而今却一次又一次被粗暴地与入,反复玷污,孕育来自中原的孽种。 但她似乎已渐渐习惯这种违背传统的禁忌快感了。 四名女侍吏穿着鲜卑风格的交领上衣,下着及地长裙,头戴笼冠,在下巴处用彩色丝绦系着。 当王氏出门时,四人紧紧跟上。 一人拿着符宝印信,一人手执文册,还有两人捧着王夫人的外袍长摆。 她们都是王氏精挑细选的女官,上传下达,执行她的意志。 代公拓拔什翼键正在外面等着。 甫一见面,便眼晴微红地看着王夫人,质疑道:「阿娘,为何要拿办刘路孤王氏没有答话,只牵住了他的手。 已经九岁的什翼犍愤然甩开。 王氏扭头看向儿子,目光严厉。 什翼犍与她对视了一会,最终低下了头。 王氏再度牵起他的手,来到凉城宫前的广场上。 凛冽山风之中,群臣拜伏于地。 王氏停下了脚步。 「卿等也是来劝的?」她问道。 众皆默然。 良久之后,长孙睿说道:「可敦,昔年幸广宁时,镇东大将军(刘路孤)也算有功。若无他,可能早就为祁氏母子所败,难以等待晋国大军来援。这次他只是一时糊涂,并无反意,臣请宽宥。」 「你们呢?」王氏看向其他人,问道。 长孙睿身后跟着一群中下级官员,闻听此言,纷纷说道:「臣请宽宥镇东大将军。」 王氏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代公复国已经四年了。」只听她说道:「四年中,克盛乐、下朔方、降库结沙诸部,遂全有阴山,复经营卑移山,四方百姓不下六十万。国势如此蒸蒸日上,你们竟然只顾念着刘路孤,到底有没有良心?」 「若无我四处奔走,这个国家四年前就没了,你们亦不知成了哪里的孤魂野鬼。平日里发发牢骚就算了,我只当一个笑话。可在这种大事上,你们竟还如此不知好歹,那就是丧良心了。」 说话间,乘来了。 这是大梁开国后赐下,代公及太夫人王氏各一套,连同诸般仪仗,一并送至平城。 王氏不再多话,牵着什翼犍的手登上台阶,坐进乘攀之中。 ,挽车也,一般是指帝后、公卿乘坐的人力便车,即以人来挽车。 王氏母子上车后,诸般仪卫一一上前。 一时间,伞盖、羽葆、旗幡如林,团团护卫着乘,气派非凡。 别的不说,如今的代国比起拓跋猗卢那会是正规多了。 当年猗卢的御可没这么多仪仗,先后依附晋国、梁国之后,代国制度正规化的建设持续推进,公室威严与日俱增,如今俨然是一个胡汉杂得十分明显的草原盛国。 譬如这羽葆,便是饰有华虫图案的圆盖,以及雕羽装饰的旗幢,庄重华丽, 威风凛凛。 凉城国中尉羊权策马而至,见得代公和王氏后,下马拜倒,问询一番后,挥了挥手。 深沉的角声响了起来。 五百骑当先而出,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意气昂扬。 另有五百骑分列乘攀左右,仔细护卫着。 最后是两千步卒,其中约一半人身披铁铠,器械精良,威武不凡。 这些都是凉城国兵,总计三千步骑,年龄在十五到十八岁之间,已由凉城国中尉羊权精心训练了两三年。 本事么只能靠说马马虎虎,不差。 王夫人舍得下血本。 平城、盛乐两地打制的铁铠、皮甲、枪、步骑弓中有相当一部分流入了凉城国。 先前出发的五百骑虽然没有马甲,但人手一套铁铠、一根马、一柄马刀, 骑弓、步弓各一,完全是当做心腹武力来供给的。 两千步卒中有一千铁铠武士,另外千人也有皮甲,甚至让平城的亲军侍卫都极为眼红一一代国生产各色器械的效率本就不高,还优先配给凉城国,让别人怎么活? 但没办法,梁帝邵勋的威势实在惊人。诸部联合起来也未必打得过,还不如暂时蛰伏,等待时机。 只要什翼犍长大亲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什翼犍!」王氏看了下儿子,警告道。 什翼键收回了与群臣对视的目光,闷闷不乐地看着前方。 山道弯弯曲曲,大队人马走得很慢, 金雕在天空盘旋着。 朔风将伞盖吹得呼呼作响。 阳光照在乘上,王氏身上的金玉闪闪发光,华贵无比。 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后,她对此愈发迷恋了。所以,即便是儿子,她也不会给好脸色。 「时候差不多了。」王氏突然说道。 什翼犍愣了一下。 「东木根山那边应该已经动手了。」王氏又道:「平城的刘路孤家眷,应该也被抓了。」 什翼犍悚然一惊。 「不要多想。」王氏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道:「再过些时日,独孤部的丁口就会出现在云中、马邑二郡,成为你的编户,你该高兴才对。” 什翼犍微微有些颤抖。 「他们什么都不会说的,死的人不会胡乱攀咬,而活下来的人什么都不知道什翼犍沮丧地低下了头。 不知道为何,他想起贺的母亲祁氏。 那个女人更加凶残,一下子杀了五十多部落首领,几乎把整个国家搞乱掉。 母亲现在—— 「刘路孤跑去阴山北边了,与刘虎合流,他不会回来了。」王氏双手抚于腹前,坐姿极其端庄,但说的话却让人心惊肉跳:「再过几年,大梁天子会为你寻一门好亲事,乃中原士人之女。为娘做到这个地步,对得起你了。」 拓拔什翼键有点想哭,似乎即便成年以后,母亲也不会放权。 她肯定不会! 汉地有天家无父子的说法,草原又如何能母慈子孝呢? 而就在王氏、什翼犍母子交谈的时候,东木根山以西的草原上,一支规模庞大的车队正在北行。 他们的人数非常庞大,绵延二十余里,人数超过了两万五千。 正常来说,这些人里面至少有七八千成年(十四岁以上)丁壮,而今却只有三千。 他们面色惊慌,显然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远方的地平线上,乌桓轻骑的身影若隐若现。 甚至就连鲜卑都有不少,主要来自普部、达奚部,以及四年前投降而今非常忠勇的一一或许是故作忠勇一一拾贲部、乌洛兰部骑兵。 他们的出现,让正在迁徙中的独孤部牧民更为惊慌,几乎有四散而逃的架势或许,他们的结局已经注定了。 无独有偶。 代国南都平城诸门紧闭,城内各条街道上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随后便是猛烈的喊杀声。 亲军侍卫一部被堵在军营内,离武库只有一步之遥,却始终冲不过去。 对付他们的同样是亲军侍卫,密集的箭矢自他们手中射出,将曾经的同袍尽数屠戮于军营之内。 一间间公卿府邸的大门被撞开,男人的喝骂声、女人的哭喊声此起彼伏,浓郁的血腥气飘荡了很远,直令人作呕。 城外的几座庄园也遭到了围攻。 辅相卫雄、左将军莫含带着大群汉兵,将刘路孤家的庄园抄掠一空。 留守的高柳镇兵也出动了,联合自新兴、雁门北上的四个龙骤府府兵,在平城周边弹压,维持秩序。 草原政争,一点不复杂,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动手之前,都知道可能会产生极大的负面影响,甚至离散人心,但就是忍不住动手。 只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草原的地理环境造就了他们这种直来直去的传统。 令人惊讶的是,平城东市居然还照常营业,一点没受血腥杀戮造成的影响。 从远方俘获而回的数千杂胡人丁,此刻正像货物一样以车作为计量单位,一车车被母丘氏、羊氏的商队买走,输往洛阳、汴梁。 这是此次战争的红利之一:俘虏。 或许也正是这种买卖的存在,让阴山以南诸郡(云中、马邑、凉城、定襄、 五原、朔方六郡)对大梁起了不少好感。 这便是王氏如今的底气之一。 经济层面的嬉变润物细无声,但却极其有效,且势不可挡。 刘路孤及其党羽完了。 (第三更送上,明天早上八点那章晚点,大概午后更,今天有点头痛,睡得太少了。) 第七十一章 积极要求进步 曹嶷刚从东木根山返回平城。 两相一对比,还是更喜欢平城一些。 都是草原,但差别太大了。 北边的草长得太稀疏草与草之间裸露着大量沙子,只有河畔及山麓才长得好一些,不多的农田也开辟在这一片。 平城这边的牧草就紧密多了。开花之后甚至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蜜蜂飞来舞去,辛勤忙碌着。 单于都护府的人甚至帮云中郡培养了一大批养蜂人。 蜂蜜本来就是草原主要特产之一,以往主要靠采野蜜,现在人工养蜂。 这种技术在中原也是比较先进的。 蜂箱是由前晋张华在一本名叫《博物志》的书中记载,出现的年头很短,应该是晋时才有人尝试收捕野蜂,而在此之前多为野放。 平城东市已经出现了大量蜂蜜、蜂蜡,售价肯定比粮食、肉奶高多了,但比起中原蜂蜜的价格,不值一提。 今日曹嶷就遇到了亲自押送大批牲畜、奴隶、皮革、鸟羽以及蜂蜜至平城的徐澄之。 徐澄之是徐州东莞人,曾为徐州治中从事,前后侍奉过多位徐州幕主。 幕主经常换,治中从事却一直干了下去。 他是王衍的人,出任凉城大农也是王衍的安排,至今已快一年了。 “少监。”见得曹嶷后,徐澄之率先行礼。 凉城国大农理论上来说没有品级,有也是代国的官品,和中原不是一套体系。但在单于都护府深耕云中、马邑、凉城三郡数年之后,从代公兼任副都护开始,陆陆续续有好几个人兼领幕府官职。 比如,幕府分置左右长史,左长史仍是何伦,右长史则是代国辅相王丰。 再比如,幕府分置左右司马,左司马为孙和,右司马则是代国镇西大将军郁鞠。 二人之下,还有参军、从事中郎、督护各一人。 这个目的,一是为了模糊单于都护府和代国朝廷的界限,二是为了让代人分享权力,进入体制,以更好地调动代国的资源。 他们不是代公,只要有官当,仍掌握一地大权,管你上头是谁? 初时可能心理上还不适应,或念旧恩,或谓胡汉有别,所以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 大梁天子的改革,从来都是循序渐进,而不是一步到位,给你留下充足的缓冲时间。 所以,凉城大农这个职位有个潜规则下的官品:正六品,比少府少监(正五品)低两级。 “弘道,以你我的渊源,何须如此?”曹嶷一把扶起徐澄之,责备道。 徐澄之眼睛一亮,低声问道:“天师——” “哎,往事休要再谈。”曹嶷咳嗽了下,略微有些尴尬。 天师道历来受打压,被晋廷蔑称为“妖贼”,梁朝开国后又有什么区别呢? 今上为晋臣时,可是残酷镇压过天师道徒起事的啊。 徐澄之伯父、东莞徐宁徐安期可是鲍靓的弟子。 而鲍靓精通尸解之术,永嘉年间已带着大批门生弟子及其家人,并徐州豪族徐宁、臧琨一起南迁,开馆教授炼丹、尸解之法。 前几年,鲍靓见葛洪“道术非凡”,于是将女儿鲍姑嫁给他做续弦妻,夫妻二人一起研究炼丹、医药。 老岳父鲍靓还在研究尸解,因为他年纪渐渐大了,得为死后如何超脱于世考虑。 徐澄之没有跟着南下,但他确实是正儿八经的天师道徒。 曹嶷不知道他有没有私下里开馆收徒。 你可别让一帮拓跋鲜卑学了道术啊,万一战场上来招狂风大作,岂不完蛋? 于是,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弘道,你带来的牲畜、生口、蜜蜡我收了,有多少收多少。你以后好生做官,别乱来。我看你也挺有本事的,心思要放在正道上啊,翼护一方百姓,令其安居乐业不好么?” “超脱了世人,却超脱不了自己,唉。”徐澄之听了有些不甘心。 说实话,他都想跑江南去了,道术使我快乐。 “今上不喜天师道。”曹嶷见了,低声叮嘱一番:“他是太白星精,法力非凡,你斗不过他的。” 徐澄之悚然一惊。 太白星精何等伟力,确实斗不过。不过,若今上建个神国就好了,统治天下不比现在容易多了? 见徐澄之已经受到了震慑,曹嶷不再多说,而是看着那些蹲在墙根下的男男女女们,问道:“哪里来的生口,怎如此瘦弱?” “西征诸部回返后献给王夫人的。太夫人在凉城避暑,遂命我带人将生口送来此地,共一千二百人。听闻是路上顺手打了几个不愿献上牛羊的部落,贵人都被弄死了,部众分作数处。这一千二百人,来自三个不同的部落。”徐澄之说道:“长途跋涉之下,可不就瘦弱不堪了么?其实都是饿的,身子没病。” 曹嶷点了点头道:“看他们命好不好了,若走到晋阳还活着,便能活下去。” “怎少府也采买奴婢了?可是官奴不够?”徐澄之问道。 官奴耕作官田,是官员收入的重要组成部分,其来源一为俘虏,二为罪人。 “少府园户耕作园囿田地,与官奴何干?”曹嶷摇了摇头,道:“这是放牧屯田用的。” 少府是皇帝的钱袋子,平日为宴会、祭祀提供各色用品,逢年过节时再拿些粮肉果蔬给官员发福利,俸禄不由他们支出。 “去哪里屯田?”徐澄之问道。 “淮上。” “那得死多少人?”徐澄之大惊。 “少府要为天子分忧。”曹嶷正色道:“淮北屡遭侵掠,人烟稀少。淮南新得,更是地广人稀。此等沃土,既可圈牧场,又可耕作。说你不要整天醉心道术你还不听,为官之道是什么?可懂?” “揣摩上意?”徐澄之下意识说道。 曹嶷一窒,干笑道:“弘道你还是很懂的嘛。少府监庾公已上奏天子,请于淮上置园囿,发园户五千放牧牛马、耕作农田。老夫本来都要回去了,没办法,遂多留几日,采买些生口。” “胡人去了那边不消两年,得死一半人。”徐澄之说道。 曹嶷闻言笑了笑,道:“你这些生口,我看精壮不多,打算作价几何?” “两匹杂绢一个人,不分男女老幼。”徐澄之回道。 “我带来的是河内绢、清河绢,一匹一个,全买了。”曹嶷说道。 徐澄之盘算了下,河内绢、清河绢确实更值钱,于是点了点头,道:“好。不过须得请示可敦。” “太夫人。”曹嶷纠正道。 “须得请示太夫人。”徐澄之立刻改正口误。 曹嶷满意地笑了,又道:“你看,一绢胡而已,死了又如何?再买就是了。强者就留在北地,转售给官私之人,羸者补户,想反也反不起来。” “让胡人知道,下次就要涨价了。”徐澄之说道。 “随意。”曹嶷满不在乎地一挥手。 经营多年的河南一户纳绢四匹半,绢帛多不胜数,反倒粮食没那么多。 不过他很快想到了一件事,问道:“代人收了这么多绢帛,怎么用出去?” “现在代人也爱享受了,衣帛者很多。”徐澄之说道:“再者,有西域胡商收这个。” “什么?胡商?从哪里过来的?”曹嶷有些惊讶。 “从北边草原过来的。”徐澄之理所当然地说道:“曹公不会以为胡商只走凉州或河州吧?据我所知,一旦凉州、河州路不通,就有胡商走草原,甚至还有远至扶余、高句丽的呢。” “原来如此。”曹嶷感慨道。 “代人卖一生口,不过得绢二匹罢了,但这些绢转售给西域胡商,其利大增。至于赚多少,却不是我能知晓的了。”徐澄之说道:“而西域胡商得知代人手里有大量绢帛,还卖得比较便宜后,这两年走北线草原的商队越来越多。曹公你去一趟夏宫就知道了,殿中有诸般珍宝,可不比世家大族差。” “夏宫?” “就是凉城宫。”徐澄之道:“夏日暑热之时,太夫人携代公至凉城巡视,大会诸部。冬日大雪纷飞之时,巡视长春宫,那里有温汤,故又称‘冬宫’。” 曹嶷点了点头。 不知不觉间代国居然能稳定出售绢帛了。按照徐澄之的说法,西域胡商“人傻钱多”,鲜卑人肯定赚得比朝廷多——当然,这个贸易链条上,没有谁是亏的,只不过赚多赚少罢了,就连花高价买丝绸的西域胡商,回去后也能以更高的价格出售,说不定他们才是赚得最多的。 “罢了。”曹嶷看了看天色,道:“你尽快知会一声太夫人,我在此等待数日。” “好。” “你那些蜂蜜、蜂蜡品相不错啊。”曹嶷又道:“一会送至馆驿,自有人予你钱。” “钱也收的。”徐澄之连连点头:“永嘉通宝在平城、盛乐还是有很多人用的。” “以后就是‘开平通宝’了。”曹嶷说道:“听闻天子巡视至天水时,闻陇西有铜,可能要设钱监,今后开平通宝多矣。” “五铢钱还在用呢……”徐澄之笑了笑,道:“辅相王公屯兵朔方,很可能要与刘路孤、刘虎大战。后面数月,俘众多矣,曹公若还来此地,可要多备钱帛。” 曹嶷哈哈一笑,道:“就怕代人不要钱。” 徐澄之仔细琢磨了下这番话,赞叹不已。 代人能通过做买卖得到超乎他们想象的财富,那还抢什么抢? 当然,如果中原暗弱,他们南下能破开名城大邑,抢到天量的财富,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时间轴 一些读者想看这个、想看那个,我再次强调一下。 我是按时间轴写的,即随着时间的推移,一步步推演。 古代一个事件,假设按照小说的元素:目标、铺垫、高潮、转折、结尾,时间跨度至少几个月,甚至长达一两年。 这可不是现代,过程是非常漫长的。 所以写古代的高潮事件,你不可能完整不破碎地盯着一件事写到底,因为时间跨度太长。 比如,328年1月做了甲事开头的准备,然后年中7月开始具体实施,329年1月有初步成果,年中6月达到高潮,年底尘埃落定。 整个跨度长达两年。 你不可能两年只写这一件事,现实中也不可能,古代帝王将相人家都是多件事同时操作,甲乙丙丁几件大事并存,而且往往都很重要,慢慢等结果。 再比如有人说夺嫡,假设某个皇子做一件事,被申斥了,或者自己觉得不妥当,很可能就暂缓几个月乃至一年,这几个月难道一下子跳过去了? 再比如战争,动辄对峙一年半载的不在少数,然后迎来胜利高潮。 但问题是,这一年半载的时间你怎么办?难道直接跳过去了?直接写结果? 老实说,我不知道其他历史作者怎么处理的。 或者直接跳过一年,等下一次再跳一年,下下次再跳一两年?强行跳过时间BUG? 或许模糊时间线,让读者摸不着现在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故意隐藏时间BUG? 又或者把两三年才能出结果的布局,强行压缩到一个月内? 我不打算这么写。 我第一本书《南美》、第二本书《晚唐浮生》,还有正在连载的这本,都是按时间线来写。 打个仗,行军可能就几个月,我实在想不通怎么那么快就跳到结果,都有超时空传送能力么? 本书刚结束的征讨凉州战役,从327年开国前就开始布局,接见凉州使者,然后我写别的去了,把这件事放下,因为几个月内不会有结果的。 然后到了年底,穿插一笔,任用凉州士人为官。 然后我又放下了,写别的事情,因为接下来几个月不会有结果。 再到328年三月,前线开始出兵,一个多月打完,这时候我是连贯写下去的,从三月一直写到五月。 再然后就是主角西巡,做战后安抚、分赃,这没几个月不可能结束,光来回走路都要两三个月,然后接见、许诺、封官,这段我就没细写,一笔带过,而是用张硕打寿春来代替,因为这是同时进行的另一件大事。 如果换别的写法,恨不得定策后就出兵,然后抵达战场,大战一番,胜利结束,时间压缩得极短,整个事件过程细究下来,连行军的时间都不够。 但有人觉得这样流畅啊,一两年才能完成的事我压缩到一两个月,是不是读得爽? 如果有人问两个月行军都不够,准备、输送资粮还要几个月,怎么这么快? 别问,问就是有时空传送术,可传送物资,也可传送兵员。 但我不能这么写。 我在写一个事件时,脑子里就在拆解,这个步骤要多长时间,那个步骤要多长时间,其实本书的事件过程已经压缩过时间了,再压缩就不礼貌了。 所以到最后,按时间轴写是难免的。 但这样也是有坏处的,完整事件过程会被分割,即目标、铺垫、高潮、结尾没法一气呵成写完,爽点大大降低。 而且多个事件相互穿插,按照时间轴推进,会略显凌乱,也显得比较流水账。 就像当下在写的打淮南的剧情,显然已到结尾,接下来几个月就是对峙乃至各方扯皮,我抓紧这个时间空挡,尽可能用其他事件将其串起来,然后再回到淮南乃至建邺。 而且我还见缝插针,写了多年来草原风貌的细微改变,这是主角几年前定下的决策的反馈,这很重要,不能不写。 制定一个政策,不是穿越者一下令,马上就有结果的,这不可能。 整个过程持续很久,可能影响未来几十年,而这种影响是细微改变的,几个月、一年内看不出太大变化,非得拉长到两三年、三五年才有一定变化,所以我每隔一段时间,见缝插针,给个反馈,让读者看到主角政策的后续影响。 我看到有些人写这种改革剧情,居然几个月、一年内就出了别人几十年才有的成果,不明觉厉。 我是不会这么写的。 还有人说主角买奴隶异想天开。 魏晋、南北朝、隋唐可是草原酋豪大规模贩卖奴隶啊。 即便后来北周废奴,实际上呢? 到了唐代,还存在大规模的奴隶买卖行为,政策是政策,实际是实际。 以至于半岛那边都遣使至长安,要求唐朝禁止买卖新罗婢。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市场不消费了,那么奴隶贩子就不会去抓人了。 唐代山东沿海可是住着好几万新罗人,你以为他们都是商人或渔民吗? 就本书这个时代,公卿豪族买胡人当奴隶再正常不过了。 你以为谁去抓的? 石勒是奉谁的命令去抓奴隶? 一整条黑色产业链,最上层是一州刺史、都督,中层是各级官员、军将,下层是胡人酋帅,消费市场是庄园主和坞堡主。 他们买人过去种地、放牧或当兵,古来有之。 魏晋、北朝几次讨伐草原,抓来的人丁怎么处理的? 一部分编为军户,一部分当奴婢种地,一部分作为福利分赐官员军将。 唐代几次征高句丽,李靖还是谁都说府兵到草原上抢奴隶回中原贩卖(也有自用)。 征高句丽,府兵抢了很多奴隶,李世民都出钱赎买过一批,安置幽州为百姓。 你说奴隶需求大不大? 还有都护府之事,这可不是我发明。 事实上,当地酋豪兼任幕职并不鲜见。 最典型的是唐代在西域于阗国,驻军在尼雅绿洲一带屯垦,国中大批唐人官员,到了后期,连司法、收税都是唐人在搞,这就是温水煮青蛙。 这种统治,除非有外力相助,比如吐蕃,不然靠自己内部很难推翻,因为形成新的利益团体了,于阗王但内里坐,外事有唐官处置。 真正不能靠这种方法对付的,其实是居无定所的部落,唐代在他们身上是失败的,政策只管用一段时间。 但只要存在定居属性,基本都逃不过这种套路,除非中原朝廷自己崩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 有些人没听说过,就觉得震惊,你异想天开。 最后再强调一下:我还是按时间轴来写,因为时间是一条清晰的主线,贯穿主角个人、子女、各项政策、世家大族乃至整个天下。 各条支线都会涉及,我一步步推演,没有大纲。 第七十二章 样板 针对刘路孤的追捕稳步进行着。 刘闰中、王丰二人为主,并发动各个部落,总计五万余骑,对不足万人的刘路孤围追堵截,将其部一路压到了阴山西北。 对刘虎的策反也在进行,无非是当初你远遁高阙塞外时,刘路孤反倒领余众投降拓跋郁律,反正就是揭他们之间的伤疤,翻旧账。 大梁册封的五原郡公拓跋槐也接到了命令,自东向西夹击刘路孤、刘虎。 他们派了万余骑,行动迟缓,暂时还未与刘氏兄弟接战。 平城那边应该也动手了。 王氏吹过几次枕头风了,说刘路孤拉拢了一些人,团结在拓跋什翼键身边,想办了他。 邵勋之前有所顾虑,没答应, 平定凉州之后,自觉能够承受负面影响了,恰好刘路孤给了他把柄,不办他办谁! 可怜刘某人草原孤忠,铁血铮铮的好汉子,被一介妇人发了几次骚就整垮了。 当然,邵贼也早想办刘路孤,既能享受王夫人的尽心服侍,还能灭掉他早就想办的刘路孤,一举两得了。 六月最后一天,邵勋已抵达了陇山之上。 秦州刺史温娇正组织丁壮于此修建关城。 关名由邵勋亲赐,曰:「大震关」 传闻汉武帝巡视至附近时,雷震惊马,故得名一一汉时便有旧关,已废。 此关地处陇山重岗之中,当陇山东西交通之孔道,最宽广处才二百余步。 关城一设,生生截断了自陇西入关中的主干道。 如果定都长安的话,那么此关地位当与潼关(通河南)、武关(通荆州)、散关(通汉中)地位相同,为京师四面塞也。 邵勋立伞盖于山上,伴驾臣子、后妃、军士环列左右,静静看着山下的关城修建工地, 因为驿道被遮了一半,行走起来非常麻烦, 一支自关中往西的商队车马甚至避让到了旁边的林谷之中,让一群衣衫槛楼的人率先通过。 「看了这么久,数出来多少人头了么?」邵勋抓紧每一次机会培养儿子们,这会就在考较他们判别敌军人数的本领。 「五千人。」梁奴想了想后,答道。 「得有六千了。」虎头说道。 梁奴皱了皱眉,有点不自信了。 邵勋又看向老五春郎、老七斗牛。 兄弟俩站在一起,这时候有些紧张,下意识齐声道:「六千人。」 邵勋不置可否,再看向老八阿冠。 阿冠今年才十一岁,若非他母亲羊献容是随驾嫔妃之一,他也不会过来。 这个时候,他平复心情,道:「阿爷,大约有五千五百人。」 邵勋有些惊讶,问道:「你数过?没有金鼓旗号,怎么判别人数?」 「儿仔细数过。」阿冠说道。 说完,低下了头,似乎因为父亲不信他而有点难过。 邵勋起身摸了摸他的头,道:「你娘也是的,山间清冷,也不多准备些衣物。” 羊献容正在不远处饮茶,闻言白了他一眼。 邵勋心虚地避开了羊献容的眼神。 昨日游览山川,他和羊献容聊起昔日之事,有些冲动,于是又自称「臣」,将大晋皇后的股间弄得一塌糊涂。 事后很后悔,万一·——— 他不敢想象,他还想羊献容陪着他一直走下去呢。 邵勋将御袍脱了下来,披在儿子身上。 对这个孩子,他缺少关心,偏偏他娘亲也不怎么关心,于是就有点愧疚一一有愧疚,但不多。 「黄正,你来告诉他们有多少人。」邵勋说道。 「陛下,此为金城窦氏一部,计八千二百四十余人,方才已过五千七百。」黄正大声道。 几个儿子听完,面色各异。 邵勋却很开心,这一项基本都算合格了。 梁奴算是最差的,但也在合格线上。 「方才考了军事,今却要考民事。」邵勋说道:「少府请置苑囿,朕准了。这些氏羌去了淮上,该如何使用?虎头,这次你先来。」 「阿爷你这么说,我就不客气啦。」虎头嘿嘿一笑,道:「先挑寿春左近的空地。没空地就把人赶走,换地。置武库、邸阁、军营,精壮者编为世兵。农忙时节不论,每月集中操练几天,令精壮识旗号、知进退、明军纪。如此,便可用来守城。” 「赢弱者编为民户,每户年给粮一二斛,拨给世兵,让其吃饱,或可多操练些时日。如此数年,则淮南兵逾广、粮逾多,大事可成矣。” 「为何挑寿春左近之地?」邵勋问道。 「不易受贼人滋扰。」虎头答道。 邵勋微微有些失望,但不死心,追问道:「没别的原因了?」 虎头眨巴着眼睛,许久后才道:「没了。」 「梁奴,你会怎么做?」邵勋问道。 「阿爷,儿亦会挑寿春左近屯田。」梁奴说道:「原因有三。” 「其一便是四兄所言,不易受贼人滋扰。合肥、寿春几近三百里,有大梁天兵在,晋人断难袭至寿春城下。” 「其二,寿春东有渺水,南有芍陂,西有黎浆水,北有淮水,灌溉便利。昔年邓艾屯田,亩收三倍于西边,可获大利。” 淮南的土地是十分肥沃的。 开发程度很低,千万年积累下来的肥力全淤积在土壤中,有点处女地的意思。 灌溉十分便利,几乎所有田地都可以成为上田- 一一一般而言,水浇地多为上田,旱田多为中田、下田。 如果搞稻麦轮作,那粮食收成会非常不错。 「其三,寿春乃楚国旧都,名区奥壤。秦汉以来,率为重镇。司马晋灭吴之后,回迁淮南百姓,优先安置于寿春。按《风土病》一书来说,寿春疫病更少,园户更容易活下来。」 邵勋听完,敲了敲虎头的大脑袋,道:「整天打打杀杀。《风土病·扬州篇》读过没?」 「没有。」虎头老老实实答道。 「好好读书。」邵勋训斥道:「打打杀杀得不了天下。」 「父亲你不也打打杀杀么?」虎头说道。 邵勋一证,又敲了两下,怒道:「为父的本事,你见得少了。” 「是。」虎头低声嘟道:「你还会刻砖。」 「你在说什么?」邵勋疑惑道。 「我在说阿爷你还会做买卖,比别人做得都兴旺发达。」虎头说道。 邵勋狠狠瞪了他一眼,又看向六子,问道:「梁奴,可还有经营淮南之策?” 「虎头方才说了,做买卖。」梁奴说道:「淮南水路纵横,四通八达,往来贩货可大得其利。」 「贩哪些货? 「北货南贩,南货北运。」梁奴说道:「淮南应还产茶。将来可由少府圈一些山岭,专司种茶。」 邵勋唔了一声。 六子军事稍差,其他方面却很细心。 四子军事稍强,其他稍弱一一其实未必弱,就这混小子不当回事,不好好说话。 到现在为止,他没有放弃一个儿子。 都在有针对性地要求他们补足各自弱点,强化优点,把整体能力提高一些。 如此,将来才有能力出镇一方。 山下的俘虏很快过完了。 秦州民壮刚刚甩开膀子,继续修建关城,结果西边又出现了一支队伍。 那是秃发氏的人丁,总共六千余。 听闻石虎在秃发鲜卑某个部落,邵勋立刻遣人去查,最后发现人已在数月前跑了。 于是罚了秃发推斤一千帐人丁。 秃发推斤犹豫了大半个月,仔细权衡,最后认罚。 倒不是这点人的事,主要是威望受损。 但他能怎么办? 凉州张骏这么大的势力,刚刚覆灭。在这个节骨眼上,哪个部落首领会跟着他反?失心疯了? 说难听点,就算要反,也得等邵勋回了洛阳再反啊。 这六千多人,一并交给少府。 这是历朝历代的故智了,抓了胡人奴隶,流放南方一一依照南方开发程度不同,目的地也不一样,早期是淮南,中期是吴越,后期则是岭南,用他们的白骨开发处女地。 邵勋突然转过身,看向羊献容,脸上笑得像一朵花一样。 「说吧,要多少人丁、钱粮?」羊献容拿起一块点心,放进秀气、紧致的小嘴中,轻轻嚼吃着。 「你去淮南建一个庄园,最好既种粮食,又养牲畜,还产茶、丝、果子、药材、皮子,每年的账列清楚。收多少,支多少,赚多少,一一列明。」邵勋说道:「朕要让北地士人看看,南方庄园到底是什么样子。」 羊献容慢条斯理地吃完,方才说道:「那就从广成泽调人了,他们会种稻子,会养牲畜,会侍弄菜地、果园、竹林,你再予我一些奴婢。」 「好。」邵勋一口答应了。 如果把南方土地看做待售商品房的话,羊献容的淮南庄园就是样板房,走上正轨之后,可以组织一波波的「买房客」(北地士人、将官)去看房。 下定决心后,邵勋立刻让人拟旨,发往淮南,然后便带着大军,返回关中。 七月初十,张硕在施水北岸收到了诏书。 这个时候,他刚刚下达撤兵的命令。 只能打到这里了,甚至于,他撤走之后,施水北岸、西岸、东岸很多土地还会回到晋人手中。 但这不是没效果的。 通过这一仗,梁晋双方自然会产生一个有些模糊的停止线,各自默认哪边归谁,直到下一次交战。 施水河道上,晋军水师云集。 南边不远处,合肥当然屹立。 很显然,到了这里,他们不会退了,除非你将其大败,彻底赶走。 山遐在城头走来走去,良久之后,吩咐道:「给建邺报捷。」 第七十三章 补救(上) 大晋太兴元年(328)七月十三日,陆玩带着水师抵达历阳。 历阳(今和县)本是淮南一属县,晋惠帝时期,析淮南东南部的历阳、乌江二县置历阳郡,治历阳。 原因无他,这个地方太关键了。 历阳对岸就是着名的采石矶,长江上的重要渡口,故置历阳郡一一京口、历阳并称建邮东西锁钥。 司马睿登基前,就在此筹建水师,开国之后,再众筹一把,设历阳水陆都督,一般兼领历阳太守之职。 下船之后,陆玩先回了趟家,褪下戎装,沐浴更衣,然后踩着木履,峨冠博带,乘坐牛车直奔江边。 「都督。」雷明、雷典兄弟齐齐拜倒。 「今日单为你二人送行,无需多礼。」陆玩摆了摆手,道。 雷明、雷典二人恭敬地侍立一旁。 「这次和梁人交兵,可有所感?」陆玩问道。 江风凛冽,气象万千。 对岸的牛渚山高高耸立,采石矶深入江中,仿佛两位沉默的巨人,静静品味着大江东流去的万古豪情。 「打不过。」雷明老实地说了一句。 游泳逃回来的他,仍记得那个惊雷之夜,电光闪耀下的拧面孔。 或许,只有在颠簸不定的船上,他才有信心战胜这些人。 「他们一一」雷典想了半天,找不出合适的词句,最后只能说道:「仿佛生下来就做着杀人买卖。」 陆玩微微点头,但心下却是一惊。 他也觉得梁军骁勇善战,短时间野战确实难以抗衡,但没想到雷氏兄弟被吓成了这样,这是破胆了么? 想到这里,他微微有些后悔,当初该力劝大都督,不要派雷氏兄弟回去「报捷」的。 但随即想到了雷氏的另一身份,只能暗叹一声,道:「回去之后,先见一下丞相,听听他的想法。」 「是。」二人齐声应道。 「还有一一」陆玩想了想,说道:「山彦林向有贤名,今虽讳败为胜,恐不能堵悠悠之口。建邺内外,谗间并起,或有害于国家。丞相乃智者,当有所断。」 雷明、雷典对视一眼,眼中都有些惊惧。 两路出师,数万大军,不但劳而无功,还丢了寿春,只能退保合肥,这难道不是败吗?陆士瑶这么说定有所指。 只不过到底指向何处,他们却不甚了了。没办法,地位太低了, 之前听从妹说山彦林要从北军中候之职升任中领军,实际权责虽然没有太大变化,但官品是大大升高了。 将来若太子继位,台阁重臣还不是随便挑? 但是现在看来,有人不会让他好过了。会是丞相吗? 建邺有人戏称大晋朝是「王与马共天下」,全国四分之三的官员出自丞相五导一门,山遐山彦林的急速崛起未必没有原因啊,他真会一不振? 雷明、雷典兄弟脑子飞速旋转,却想不出个所以然。不过有一点是明确的, 他们是丞相的人,也只能站在丞相一边另外,陆玩与丞相没有太多交情,关系很一般,他绝对不是丞相的人,可却半途把他们兄弟请到这里叮嘱一番,说些模棱两可的话,很让人摸不着头脑。 或许,只有丞相才能听懂陆玩的话外之音吧。 ****** 雷氏兄弟抵达建邮的那天,太子司马衷自广陵回返。 在这场声势浩大的战争中,他几乎成了隐形人,这既是不幸,同时也是幸运。 不幸之处在于他没露脸,幸运之处在于他没丢脸。 但事情还是有些不妙。 七月十四,司马衷在东宫内召集了一批他认为可靠的心腹议事。 参会之人多为中低级官员,像太子太傅、少傅一般由丞相、三公、卫将军、 三省主官之类的兼领,司马衷还真没资格使唤得动他们,更不敢将其引为心腹。 掌管东宫宫事的太子詹事时设时废,或由太傅、少傅兼领,此时亦无。 故在座的以四位太子中庶子(第五品)中的二人颜含、沈桢为首。 另有太子庶子(第五品)江彪(bin)、太子家令(第五品)蔡邵、率更令(第五品)卞瞻、太子右卫率(第五品)周(yán)、太子中舍人(第六品)虞茂、太子舍人(第七品)阮宁、太子洗马(第七品)陈达、杜潜等十余人。 这些基本就是太子近年来搜罗的班底了,十分可靠一一至少司马衷是这么认为的。 人一到齐,他就有些急吼吼地说道:「事急矣!」 「殿下。」颜含重重地咳嗽了下,道:「太子身负天下所望,当有定性。」 说罢,站起了身,扫了一圈屋内众人,说道:「不过些许风霜罢了,何急耶?况兹等事体,当以国家为重,太子乃国之储君,当放宽胸襟,休要有那门户之见。」 司马衷被他这么一说,心中惭愧。 沈桢瞟了他一眼,暗道颜弘都为人刚正,太子以其名声广大,招致东宫便罢了,居然引其议事,却是昏了头了。 颜弘都多半不会做小人行径,而今日恰恰是「群小」议事,如之奈何。 「殿下。」沈桢决定出来定个调,免得风向走歪了,只听他说道:「淮南战事虽云胜捷,然天子那关怕是过不去。山彦林经此一遭,恐有负天子殷望。」 一句话里两个「天子」,前面一个确实指司马睿,后面一个则是代指司马衷了。 「君有何策一一何言,速速道来。」司马衷说道。 「殿下勿忧。」沈桢淡淡一笑,道:「祖约作乱,献城以降,引得梁兵大举南下。一夕之间,江北不复为王土。山彦林统军出征,虽未克复寿春,然保得历阳、合肥等锁钥之地。吾闻其已陆续招得数千祖部军士来投,临退之时,又遣水师搬取数县百姓,此非功耶?」 「所得之军士、百姓已不下七千户,多为徐、豫二州之人,今悉发往芜湖。 臣以为,或可于芜湖县置谯国,以山彦林为监谯、淮南、历阳、庐江四郡诸军事。」 众人一听,暗暗思索。 本来按照计划,山遐打赢之后,便可强势入主中枢,担任要职中领军或中书监,以分王导之势。 但现在一切都泡汤了。仗没打赢,说什么都没用。 虽说国朝高门士人论罪,向来罚酒三杯,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山遐是绝无可能回到中枢的,甚至北军中候都保不住,因为有太多人想看他的笑话了,不仅仅是王导。 那么,不如退而求其次,仍镇外藩。 扬州江北都督估计当不上,那就换个名头,监四郡军事,换汤不换药,先避避风头再说。 这里面最核心的关键就是天子的态度。 沈桢思来想去,他有极大的信心觉得天子不会过于追究山遐的责任,因为天子需要这么一个人来限制王导的权势。 「殿下,今日臣入宫中,闻天子属意刘琨刘越石、王舒王处明二人分掌禁军。以此观之,历阳、东关、合肥诸路兵马应不会一一」太子洗马陈达说着说着,瞟了一眼颜含。 颜含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冷哼一声,径直起身行了一礼,道:「太子身侧多有正臣,老夫身体不适,告辞。」 说罢,直接走了。 司马衷下意识伸了下手,又颓然放下。 不过,颜含一走,屋内气氛却松快了许多。 太子家令蔡邵松了口气,道:「殿下,若建邺军权落入王茂弘之手,则历阳、合肥军权必归他人。而今可虑者,乃诸葛道明。听闻朝廷欲在京口置侨郡,诸葛道明手中有诸多北地流民,更有精卒万人,若其起了心思,恐不利也。” 京口流民属于历史遗留问题。 当初司马睿幕府自徐州南渡之时,大批青徐士民跟着一起南下。在那个当口,江东豪族还没反应过来,因此一下子涌入了许多人。但也正是因为他们的涌入,使得江东居民与北方流民之间的矛盾尖锐了起来。 从那时起,除非士人家族及其部曲,一般流民都被拦在江北,甚至不少门第不够高、名气不够大、来得比较晚的士人也只能留在江北,直到其被征辟做官为止。 诸葛恢就掌握着这股力量,其以侍中身份镇京口,编练了一万兵卒,已然数年之久。 考虑到京口的独特位置,这股力量十分关键。 「荒唐!」太子庶子江彪一听就驳斥道:「诸葛道明乃正人君子,忠心有嘉,何中伤耶?」 蔡邵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并不多言。 别人不清楚,他却知道一点秘辛。 听闻江彪偶然见了一次琅琊王妃诸葛文彪,便魂不守舍,念念不忘。 但问题是你有机会吗?便是琅琊王了,诸葛文彪也只会继续当她的琅琊太妃。 忠心护「主」有用吗? 司马衷不知道这事,只奇怪地看了一眼江彪,便道:「今需得为山彦林转圜一二,此乃正事,余事休要多论。诸位有何良策?” 「此事还得着落在丞相身上。」良久之后,中舍人虞茂拱了拱手,道。 司马衷一惬,有些不解。 就在此时,却见一宫人走了进来,行至司马衷身侧时,附耳说了几句。 司马衷听了脸色一白,扭头看向外间,却见太子妃山氏向他点了点头。 完了,天子被气得病倒了! (最后一天,有票速投啊。) 第七十四章 补救(下) 时已入夜,太子右卫率周点了数十人,轻车简从,直抵东掖门外。 台城或者说建邺宫仍在营建之中,东侧城墙已完工大半,置一门,曰「东掖门」。 东掖门以东隔着一条路,便是如今太子司马衷居住的苑林了。 东宫侍讲王彪之正站在路西侧,躬身行礼道:「殿下,臣已将左卫将军请来,可速入内。」 司马衷微微颌首,下了牛车。 不知道是心情焦躁还是激动,他差点一个翘超,太子妃山宜男一把拉住。 左卫将军、南顿王司马宗刚拿着钥匙走来,嘴里念叨个不停,见到太子时, 皱眉道:「为何不乘?」 「国家草创,便是天子亦驾牛车,左卫将军何出此言?」王彪之猛然转身, 逼视司马宗,斥道。 司马宗敢挑太子的毛病,在王氏族人面前却不敢造次,闻言不再说话,将钥匙交了出去,吩咐兵士开门。 一派簇新之色、仿佛还带着点木料气味的东掖门被用力推开。 东宫卫士被留在外面,太子夫妇、东宫侍讲王彪之三人步行入内。 一队军士护卫于侧,很快将他们带到了太极殿前。 太极殿是台城内唯一完工的殿室群,本作朝会之用,并非寝殿,但如今这个时候想啥呢,有正儿八经的殿室住就不错了。 太极殿共有十二间殿室,象十二月,皆已完工。 两侧还有东堂、西堂各七间,正在兴建。 殿堂之间有东西二上阁,方庭阔六十亩,今只草草规划,并未动工。 宫城卫士向由禁军充任,并定期轮换防区,今日值守太极殿及东掖门一带的便是左卫将军司马宗所领一部人马。 此人以前极受宠信,毕竟是宗室。但随着司马睿开国称制,各项制度与监国乃至幕府时代有所调整,司马宗地位大不如前,心中不满是正常,而将这种不满发泄出来也是正常的一一皇权本就不振,况太子乎? 司马衷心中有些不忿,但山宜男用眼神止住了他的盲动。夫妻二人遂默默前行,很快入了殿室,东宫侍讲王彪之则留在外面等待。 而甫一入殿,司马衷就眼神微凝,琅琊王司马冲居然先来了! 「参见太子、太子妃。」司马冲、诸葛文彪双双上前行礼。 司马衷、山宜男回了一礼。 「三弟,父亲如何了?」司马衷低声问道。 「午后听闻败报,便有些晕眩,这会好多了。」司马冲说道。 「琅琊王糊涂!」太子妃山宜男毫不客气地说道:「大晋刚于建邺中兴数月,一派勃勃生机,哪来的败报?」 司马冲闻言一愣。 琅琊王妃诸葛文彪本来安静地站在那里,一副不愿说话的样子,听得山宜男这般诘问,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山宜男也注意到了诸葛文彪。 两人以前接触不算多,毕竟一个是司州士女(河内郡),一个是徐州士人(琅琊郡),本就不是一个圈子的。 偶尔听得一些消息,也不过是诸葛道明生得二女,皆秀外慧中。 她对此没什么感觉,偶尔心中会有一些不服气,难道我不美吗?只不过很快将这种情绪压了下去。 她是太子妃,自不能和一般士女那般放纵性情,当端庄娴雅,做好太子的贤内助。 将来做了皇后,母仪天下,其他人还不是要向她恭敬行礼? 诸葛文彪很快收回了目光,没有说话, 忽地一阵肉风袭来,贵嫔石氏步履匆匆而至。 四人再度行礼。 天子有制,诸王以母礼事之。理论上来说要晨昏定省,口称母亲,但司马衷实在喊不出口,故只行礼。 毕竟,太子生母还活着呢,只不过在给别人当妻子罢了。 「随我来吧。」石氏轻声说道。 众人依言而行。 司马睿已半倚靠着里侧的厢板坐了起来,气色不算很差,但看得出来没什么精神头。 「太子、琅琊王留下。」说罢,看了看石氏。 石氏会意,领着山宜男、诸葛文彪到外侧等待。 走了几步之后,石氏轻轻拉住诸葛文彪的手。 对这个儿媳,她是真的喜欢。 身材高挑、匀称,比一般的士女都要高一个头,不愧是青徐那片出来的。 美貌、文采并佳,就是性子有些冷,但她儿子也不差,一定可以慢慢好起来、情谊笃深的。将来生个王子,就更完美了。 反观太子妃,成婚这么多年,只生得一女。 太子另有一庶子,却是妾侍所生了,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缺憾。 想着想着,却感觉手中生出一股力,原来诸葛文彪想挣脱出去。 石氏嗔怪地看了儿媳一眼,松开了。 里间已经传来了说话声「战事至此,非山彦林一人之过。」司马睿说道:「朕躺了一下午,也想了一下午,为今之计,只有四个字,‘相忍为国’!」 司马衷、司马冲一副被雷击中的样子。 这不是邵贼挂在嘴边的话么? 相忍为国、夷夏俱安、与时俱进可谓伪梁的基本国策,其中尤以「相忍为国」喊的时间最长。 「渡江之时,朕有‘百六’,多为北地士人。中兴之后,北人、吴人已各占一半。」司马睿继续说道:「朕给东宫、琅琊王府选用的属吏,吴人亦不在少数,你二人当体朕意。若想保得江东一隅,便得与吴人相忍为国。” 朝官确实北人、吴人各占一半,但那只是人数而已,两者之间还是有高下之分的,北人往往身居高位,吴人多为下僚,这便是区别。 再者,一个家族的地位高低,一看门第、二看婚姻,从太子、皇子的婚配情况就能看出很多端倪了。 吴人地位有提高,但还不能与南渡土人分庭抗礼。 「自东吴始,江东豪族便想着割据一隅。昔年若非庐江陈敏实在不像话,人望又太低,兴许早已据建邺自立了。我家这个江山,得来并不容易。朕居中调和,种种苦楚,难以对外言说,也只有石贵嫔可以倾诉一二罢了。」说到这里, 司马睿的眼神极为复杂。 有庆幸,有担忧,有愤满,看向儿子之时,甚至带着几分期望。 他这个主君,做得可不容易啊! 从幕府时代开始,就先天不足,大小事务多由王导一手操持,毕竟当初王家看上他,可不就是因为「谦让冲退」? 可七尺男儿,谁没点脾气?任你如此揉捏,时日久了,心中积累的不满几乎要让他疯狂,乃至不顾一切爆发。 但他不能这么做。 王导虽然擅权,满朝文武官将多出于其门,但终究表面功夫做得不错。 而且他看得出来,王导并无取司马氏而代的野心。 王茂弘其实过得也不舒心。 缝缝补补,将半壁江山勉强捏合在一起,容易吗? 为了讨好吴人,甚至主动学吴语,然后操着一口脚的江东话,为人嘲笑, 容易吗? 撮合多桩婚姻,调解南渡士人的矛盾,并代表他们与江东豪族扯皮,容易吗? 推己及人,司马睿觉得王导心中肯定也有愤薄。 所以,他不该向王导发火,还是继续扮演好「谦让冲退」的角色吧。 相忍为国么,邵贼二十年前喊出的这句话,越琢磨越有味道。 「经过淮南一战,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晋王师还缺几分火候。」司马睿又道:「今需补救,不补则断无幸理。」 司马衷、司马冲二人出神地听着。 「一曰‘安民’,二曰‘富国’,三曰‘强兵’,三者其实本就一体。」司马睿说道。 「今已于江北堂邑郡置尉氏、挺、掖三县,安得万余户民人。」 「丹阳郡则有琅琊国、临沂县,有民千五百余户。山彦林将淮南民人及祖部降众发往芜湖,那便就地安置,查清其原籍,于芜湖侨置郡县。” 「京口有两万余户青徐百姓,都是当年跟随朕南渡之官民,今户几何,须得查清。」 「此辈非那豫兖司冀流民,乃我家柱石,万不可轻忽。可于京口筑城,置徐州属郡。」 「建邺亦有不下两万户,亦可酌情侨置郡县。」 「流民多矣。早渡之人已有子孙,繁衍不息。编户齐民之后,可为朝廷供给资粮,朕也不用每次都舍下面皮,向吴人求请了。」 「流民成军之事,早已行之。然能战否,颇为可疑。今后定得用心操练,以补不足。」 「江东豪族部曲守御尚可,进取极难。异日若想誓师北伐,还于旧都,还得倚靠朝廷兵马,切记。」 说了这仿佛交代后事的一大通后,司马睿便停了下来,微微喘息。 司马衷、司马冲二人定定地站在那里,好好消化这番话。 外厅的石氏、山氏、诸葛氏三女听了,各有所思。 石氏有些惶恐。 不过淮南一场失利而已,难道这么严重? 她悄悄看了山氏一眼。山宜男面色也有变化,不过还算镇定,神情更是有些坚毅,仿佛不愿就此认输,要辅佐太子力挽狂澜一般。 诸葛文彪暗叹一声。 虽说她有诸多不满,但万一真到了那一天,皎皎之躯,又怎能为敌人所辱? 大不了一死而已。 里间司马睿休息片刻,声音再起:「东宫多有不足,委屈吾儿了。台城西南侧运渎边上已建起崇正殿并东西二厢堂,可为东宫,过几日就搬过去吧。 ? 「道让,琅琊国不过千余户,亦委屈你了。今以会稽、宣城二郡五万二千户为尔封邑,但你不要之国了,就留在建邮。地方军政事务,自有二郡内史为你打理。」 「建邺东西有二锁钥之地。自建邺往东至京口,江面宽阔,风高浪急,南岸则矶石绵延,高岗逼岸,宛如长城,未易登犯。京口往下,则江面逾阔,风浪逾急,沿岸或高峰横亘,或江泥沙淖,或洲渚错列,皆浅涩短狭,难以通行,故紧要处唯京口一地。其后又有秦汉旧河,东吴更开破冈渎,过江则至广陵,直入中渎水(邗沟),诚为京东重镇,非宗亲或重臣,不得出镇。」 「京西则有历阳。东西二梁山夹江而峙,俯瞰洪流。此处江面束狭,更有牛渚山、采石矶深入江中,利于登犯。贼若自寿春、合肥而来,必经此渡江。昔年孙策破刘,全取江东六郡,便自此济。历阳之重,甚于京口,亦得宗室、外戚镇之。」 「山彦林丧师失地,!就让他留在芜湖,料理完流民后,可移治历阳,为朕监镇一方,此事朕会与丞相商讨的。」 「还有广陵——」 司马睿絮絮叻叻,反复交代个不停。 很显然,经历白天这事,他产生危机感了。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的身体了。 (码完就发,饭都没来得及吃,求票。吃完饭继续码字,继续码完就发,可能要半夜了,不用等,明早起来看即可,顺便投下月初月票,谢谢。) 第七十五章 土断与商(上) 司马睿既然有所明悟,动作一下子就加快了。 整个七月,一系列的任命以让人眼花缭乱的速度下发,其中最重要的有三桩。 其中,最令人瞩目的便是禁军的调整了。 刘琨偌大的名气,却无法当中领军,最终给了个太尉,属于高高挂起,不给实权。 其实司马睿很想用他,但大普朝国情如此,不是皇帝想怎样就怎样的。 王舒王处明出任中领军,成为整个禁军名义上的主师。 山遐任谯国内史、西中郎将,监谯、历阳、庐江、淮南四郡诸军事,暂治芜湖。 他保留了开府的权力,又驻京西重地,故被时人称为「西府」。 王舒住进了当年司马睿为镇东大将军时的府邸,掌禁军,故曰「东府」。 诸葛恢罢侍中职,出任镇北大将军,驻京口,领徐州刺史,监青、徐二州诸军事,被称为「北府」。 山遐、诸葛恢这两个人选几乎是必然的。 司马睿本心想宗室甚至自己儿子出镇,以便掌握兵权,但凡事都要讲力量对比。 世家大族给你兵权好让你来杀我么? 到了最后,也只能由既是世家大族,又与皇室联姻的人出镇,算是一种另类的「相忍为国」。 东府、北府、西府之外,还有南府。 太兴元年(328)八月初十,以王彬为江州刺史、南中郎将,镇湓口(今九江四府都掌兵权,皆为军府。 再简单点说,东府管禁军,西府管豫州兵,南府管江州兵,北府管青徐兵当然,东西南北四府都是「俗称」,并非正式官职。 一切尘埃落定后,已是八月十四日。 正准备离开建邮的诸葛恢来到了金城时已八月,一派秋收景象。 令诸葛恢感到亲切的是,琅琊国的百姓种的是粟,而不是稻一一其实这会江南种粟的不在少数,并非普遍种稻,甚至还有种小麦的,只不过很少就是了。 「今日便厚着脸皮留下来,叨扰一顿粟米粥。」走在田埂上的诸葛恢心情颇佳,笑着说道。 「还有许多要请教妇翁的地方呢。」琅琊王司马冲故意用着比较亲切的称呼说话。 诸葛恢闻言,笑而不语,只看着前方的金城。 这座东吴时期修筑的城池,将成为新的琅琊王府,同时也是琅琊国属官办公的地方。 「琅琊国能得江乘县割实土置临沂县,委实不易。」诸葛恢突然说道:「老夫也是渡江十年以后才有户籍。」 诸葛恢是哪里人?按照当下来说,丹阳郡怀德县人氏。 但怀德县是一个只存在于纸面上的「幽灵县」,只有一个县衙位于台城南七里的某个宅院,该县本身并无实土。 县衙的主要工作就是登记户籍,目前大约有一千户人家,人员构成是:早期南渡幕僚、后期加入的官员以及司马睿琅琊王府旧人、七大姑八大姨。 与其说是县,不如说是档案局。 但治金城的琅琊国、临沂县又不一样了,他们有实土了,就是眼前这片刚刚丰收的地方,原属丹阳郡江乘县。 总共一千五百户人家,多为当年自琅琊国南下的百姓。 「不过一一」诸葛恢又话锋一转,道:「置侨州、侨郡、侨县,所有人都会叫好,可若给郡县实土,就未必所有人都欢喜了。” 司马冲听得一愣,下意识问道:「妇翁何出此言?」 「殿下以后会知道的。」诸葛恢哈哈一笑,并不多加解释。 看他那样子,似乎南渡士族对此事褒贬不一。 司马冲还要再问,却见诸葛文彪突然说了句:「今上初至建邺,一切镇之以静。流民蜂拥而至,居民苦之,于是驰山泽之禁,并无侵夺江东豪族土地之举, 如此十余年。今日却要土断流民,其间烦难之处,夫君可自思之。」 简单来说,司马睿那帮子人刚至建邺的时候,并没有站稳脚跟,不好过于侵犯江东豪族的利益。但跟着他们来的流民可不少,总要生活吧?于是「驰山泽之禁」。 山川湖泽是朝廷的、是国家的,这是司马睿唯一能利用的土地。 而山泽承载能力有限,这也是后来把流民拦在江北的原因之一。 十年之后,司马睿渐渐站稳了脚跟,但当初跟随渡江的流民却扩散到了各处。 有的还在山泽之中生活。 有的「侵占」吴人开发不过来的荒地耕作。 有的成为豪族部曲庄客一一很多南渡士族在丹阳、毗陵、会稽置庄园,弄走了大量流民。 还有成为屯田军户的。 用脚趾头想想也该知道侨置郡县后,搜括、登记户口时有多麻烦。 幸好王导是支持这件事的,不然根本干不成。 诸葛恢听女儿这么说,便看向她,笑道:「吾女堪为内助,明年若能诞下子嗣,则一—」 说到这里,摇头失笑,二人才成婚半年,太急了些。 几人一边走,一边说话,很快到了城外。 「咚咚咚—.—」鼓声突然响起。 诸葛恢面色不变,司马冲却吓了一跳。 「定有人在练兵。」诸葛恢说道:「道让,他们都是你的卫士,以后要多加亲近。」 「妇翁说得是。」司马冲一副下属的模样,和他爹在王导面前别无二致。 「老夫去了京口,也要练兵了。」诸葛恢神色不明地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忧愁。 「我闻邵贼有府兵,于淮南大破山彦林,骁勇难敌,妇翁是要练府兵么?」司马冲问道。 「老夫倒是想,可也就只能想想而已。」诸葛恢苦笑了下,说道:「除非江东豪族都失心疯了,愿意献出土地。今讨要些侨郡侨县,都要费尽口舌。难,难如登天!」 诸葛文彪听了也有些神色惬。 邵太白能行此制,江东却不行,如之奈何。 不过她没有说什么,没那个心情,不想说。 ****** 诸葛恢第二天就走了。 这个时候,山遐山彦林同样自建邺离开,乘船西行。 他没有先去芜湖,而是来了一趟合肥。 原王导幕府参军何充已经升任淮南太守,不过只领得合肥等七县,只能算半个太守。 「梁人可有动静?」山遐一下船,就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听闻府兵已撤走。」 「为何?」 「仆设法抓了两个游骑,听闻其国内强迁匈奴,遂乱。」何充说道:「洛阳调左飞龙卫平叛。」 「北地也不太平啊。」山遐展颜笑道。 「银枪中营还在,屯于寿春。」何充又道:「祖约部已撤出了成德,向西袭取了庐江阳泉故城,与庐江郡兵隔水对峙。」 何充说着说着,便让人拿来了地图,道:「以此观之,梁人只重寿春。成德、阳泉、西曲阳三地多用来遮护外围,王师若不去讨伐,其多半相安无事。若大举征讨,则贼众或倾巢而出。 「他们想做什么?」山遐仔细看着地图,有些不解。 何充摇了摇头,道:「这却难以知晓了。」 山遐唔了一声。 其实这样也好,国中正在土断侨郡、检括户口、整军备武,一堆事情。 他监四郡军民事务,同样不克分身, 不过,经历了之前的大战,他也不会天真到觉得梁人什么也不做,就在那文恬武嬉。 如果邵勋真是这样的人,他又何德何能奄有北地? 这样的乱世豪雄,定然有自己的野心,自己的抱负。 他对北地的改造十分深入,他在一步步建立他想要的王朝。 有些时候,山遐甚至顾不得敌对立场,想看看邵贼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这一生,能完成他的抱负么?平定天下就花了半辈子,时日不够了吧? 「不过一一」何充想了想,道:「月余以来,寿春派了一些人至各县。阴陵县长曾降祖涣,后反正归国,扣了几个梁人。拷讯一番后,得知他们居然在搜罗各色工匠乃至曾贩货至外郡的商徒。」 「嗯?」山遐一证。 工匠还好理解,商徒有什么用? 在山遐看来,士农工商,商是最没用的。 不事耕业,相反搅乱人心。 邵贼好列也是一代豪雄,怎生如此重视商徒?难以理解。 不过,想不明白就不想了,继续观察便是。 想到这里,山遐收回思绪,说道:「次道,我不会在此多做驻留。合肥靠你了,一定要守住。我心忧寒冬腊月之时,贼众会大举南下,万不可轻忽。」 「是。」何充躬身行了一礼,道:「我已于城中囤积资粮、整备守具。合肥城高池深,未易轻克。便是打到最后一人,我也要将此城守住。」 「壮哉!」山遐赞道:「若各地郡守、军将都有此等精气神,国事复有何忧? 八月十五日,山遐离开了合肥,乘船前往芜湖,而被他念叻不已的寿春,则迎来了一批「客人」。 领头的是一位名叫孙佐的老者,听闻他是乐安孙氏子弟,且是夫人羊氏派来的话,张硕立刻明白该以何种态度对待一一羊夫人之父羊玄之可是乐安孙氏的女婿。 老头第一句话就让张硕震惊莫名:「淮南何物最能生钱?」 见张硕不答,老头也不强求,只嘿嘿一笑,道:「将军可能为我攻拔几座茶山、竹园?」 说完这两句话,老头便飘然而去,口中犹自道:「世人皆赞竹柏贞,我却爱其能生钱·—」 (年前月底三天,求票目标完成,加更三章,此为第一仗。另,月初求票。 第七十六章 土断与商(下) 种粮之事,你等为之,休要打搅老夫。」寿春城东渺水之畔,孙佐对随从摆了摆手,然后继续听面前一老说话。 「野蚕太多了,漫山遍野都是,没人要啊,不值钱。」老姬絮絮叨叻,脸上还带着点异。 虽然口音很难懂,要人「翻译」,但孙佐还是很感兴趣,随后拿起一个蚕茧,仔细看着,问道:「一年能收多少野蚕茧?」 这下不用老姬说了,陪同翻译的官员直接答道:「一年一万多石总有的,多得很。」 「吃什么?」 「自食叶成茧,大如奈,色绿。」 「郭义恭《广志》言‘(青州)柞蚕食柞叶,可以作绵’,便是此物吧。」 孙佐说道。 椎树、树,各个地方叫法不同。 其实何止青州、淮南,东吴那边都有过这种野蚕,只不过未必吃这种叶子了「河南民户,年纳绵三斤。」孙佐感慨道:「而淮南一年捡拾野蚕茧便有数十万斤。绵可做绵衣,惜北地民人天寒之时苦无御寒衣物。这不就是钱么?满地都是。」 「记下来。」他转过头,对一名年轻子侄说道。 「杀!杀!杀!」肥水东岸传来一阵浓烈的喊杀声,吓了孙佐一跳。 定晴望去,原来是银枪中营的士卒被拉到八公山操练。 「就知道打打杀杀。」孙佐地说了句:「老夫可是在为天子趟出一条坦途大道。」 「知道怎么写么?」孙佐又看向侄子孙松,问道。 「野蚕自食叶成茧— 「回去要与诸州士人清谈的,可不能这么写!」孙佐脸一正,道:「野蚕茧遍地,俯身可拾,不下二百万斤,直抵数十万户民人一年绵租。土人尝言‘此物淮南非多江南多’,而江南卑湿,民不用此物,弃若履。若贩回北地,石崇、 王恺亦不及我富。」 孙松目瞪口呆。 孙佐嘿嘿一笑,若无我力经营,羊夫人焉能如此受宠? 他很快便与老妪作别。临行之前,给了人家一匹绢作为报酬, 淮南、江南是比较落后的,几乎见不到品相这么好的绢帛,一匹足够老用很久了。 吃罢午饭后,孙佐又走了几处,随意问询。 孙松跟在后面,不停地记录。 而就在这种记录中,一个庄园的雏形便展现了出来。 八月二十日,孙佐回到了寿春,少府少监曹疑也抵达了此处。 此人六月还在平城,两个月后就来寿春打前站,端地卖力。 不过,他见到早上起雾,便有些疑忌,怀疑这是瘴气。 「曹公勿忧,这是雾。」杨宝站在船头,大笑道。 说话间,轻舟已顺着黎浆水拐入了芍陂。 陂中已有十余艘舟船,每船载有二三十名兵土,皆挎刀持弓,严阵以待。 曹疑看了,不由得有些紧张。 「放心,江东水师已退。」杨宝说道:「庐江或有性习水战之人,但多在南边,北边甚少。纵有,亦可搏战。」 「看到那边的水门了么?」他手一指,道:「那便是邓艾治芍陂时所修大香门。东吴全琮曾将其挖断,芍陂屯田一片汪洋。晋时淮南相刘颂将其修复,故又可屯田,惜无人。」 「今得阳泉,芍陂北边无忧。今冬但疏浚沟渠,恢复旧田即可,明年开春后便可耕种。」 「若贼人水军再来,则如何?」曹问道。 「张都督有意入冬后攻庐江。」杨宝说道:「贼人必在合肥重兵设防,攻庐江可出人意表。若能得手,还可全有芍陂之利,岂不美哉?」 「夏天打了,入冬后还打?」 「夏天不该打,入冬后正该打。」杨宝满不在乎地说道:「兵,多得是。」 曹疑无言可对。 「以后便在邓艾旧田处屯垦。」杨宝说道:「若粮食能积满邸阁,还能调来更多兵。」 曹疑仔细看着烟波浩渺的芍陂。 依目前的情况来看,大概只能屯田五千顷。 如果能妥善修治陂池、灌渠,则能增至万顷。 芍陂最多能灌溉的农田应该不会超过二万顷。 但这已经很惊人了。 按照天子的计划,稻麦轮作,一年两熟。而这种能充分灌溉的农田收成往往很高,按五千顷计,初期一年都能积累五百万斛粮,耕作个几年后,还能大大增加。 有此粮草,定然能支持大规模的战争,在淮南地区攻城略地并非没有可能。 却不知道南朝督淮南军事的是谁了,今后几年,他不会有安生日子过的。 八月二十二日,曹疑回到了寿春,立刻开始撰写奏疏,发往洛阳。 ****** 秋雨浙浙沥沥,洗净了洛阳的尘埃, 政事堂内,丞相王衍拿起一封信,仔细看了好几遍。 「茂弘啊茂弘,人力有时尽,休要挣扎了。」王衍叹了口气,将信件放下。 侨郡土断,从长远来看是必须要做的事情,但这事怎么看怎么小家子气。 昔年刘弘镇荆州,来了不少流民,他直接开禁山泽。山泽不够,将张昌之乱后产生的荒地授予流民。所有流民户口尽数编入本州、本郡。 但到了江东那里,却必须置侨郡了,是何道理? 当然,江东情势复杂,他不好随意妄言,但王导辛苦裱糊,他却能政令通畅,两相对比之下,心中还是很舒爽的, 「天子至何处了?」王衍喊住在旁边整理档籍的令史,问道。 「已至弘农。」 「怎生如此之慢?」 「两位靳美人怀有身孕,故行程稍慢。」 王衍一听,挥了挥手,示意他知道了。 起身到廊下欣赏了片刻秋雨后,王衍又慢悠悠地回了殿中,坐在邵勋特意为他打制的书桌之后一一省得跪坐。 单于都护府左长史何伦请于平城置坊市。 坊自然就是洛阳、邮城、汴梁三地的里坊,乃围墙圈起来的宅院区。 坊与市联系在一起,顾名思义,用围墙圈起来的集市。 之所以议置坊市,实源于一次奴婢买卖。 凉城大农徐澄之送了千余奴婢至平城,少府少监曹出钱欲买。按照惯例, 无分男女老幼,一人两匹杂绢一一其实是一种产自河东、平阳的绢帛。 曹疑以其所携清河绢、河内绢柔且密为由,提议一匹绢购一人。 徐澄之一开始答应了,但需请示代国太夫人王氏,最终竟被驳回,理由是西域胡商不认为一匹清河绢、河内绢能值两匹河东杂绢。 奴婢买卖最终没做成。 这事其实很正常。 河东、平阳二郡本就不止一种绢,其余各郡也不止一种。 王衍没仔细数过,但大梁疆域之内几百种绢帛总是有的。 有的硬一些,有的软一些。 有的密一些,有的疏一些。 有的染过色,有的没有。 有的带彩丝,有的没有。 有的甚至夹着麻或兔毛编织,有的全部是蚕丝。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绢帛这种东西,做出来本就是给人穿戴用的,自然依据用途不同织造不同种类的绢了。 再者,织工手艺有好坏,织法也不一样,自然绢帛价钱就不一了。 更别说还有新旧之分,一年绢和三年绢价钱天差地别。 你拿绢帛当钱用,说值一千钱,我说只值五百,争执不休,属实正常。 说白了,这种东西就不适合拿来当钱用。 但少府监庾不依不挠,勃然大怒,听闻在官署里骂了许久,话说得很难听,总不离男女之间那点事。 王衍听了只想笑,今上什么德性还不知道吗?一把年纪了,气大伤身啊。 庾应该也上疏攻许王夫人了,因为天子知道了此事。 而他的应对之法让王衍惊讶无比,天子居然要举办一场清谈,召士人及商徒参会。 王衍思虑良久,总觉得这事不简单。 或许并不仅仅与做买卖关联,还有其他事情,且是天子多年来一直谋划的某件事。 他猜不透,但非常好奇,迫切想知道天子在玩什么把戏。 他总觉得,天子在将予头对准江南后,愈发不掩饰自己的意图了。 「不干正事!」王衍暗暗腹诽了一句:「些许阿堵物,比得了收拾天下重要么?」 不过,交代下来的事还是要办的。 王衍仔细想了想,回忆印象中哪些士族家里是做买卖的,结果发现,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 比起二三十年前,现在做买卖的士人是真的多。 贾南风乱政以前,天下大抵太平。在那会,太原王氏算一个,济阴卞氏算一个,连带着他琅琊王氏,都经营着一门或好几门买卖。 但终究庄园遍地、坞堡成群,大部分豪族还是自给自足,除了盐铁之外,有求于他人的少之又少。 毕竟,这就是士人的最高追求啊:自给自足,不求人。 梁国二十郡度田之后,事情慢慢起了变化。 很多豪族再也无法维持以前的庄园,开始习惯去集市上买东西了。 你别说,老妻郭氏养匠人做金银器,行销远近,获利颇丰。而在以往,庄园主多让自家金银匠人打制各种器具,几乎不会去市上买,除非来了一批充满异域风情的货品。 今年又有十九郡在度田一一其实去年已经清理过一次了,但天子不满意。 度田完毕后,谁敢说天下会变成什么样? 王衍看不清,只觉有些迷茫,他好像已经渐渐跟不上天子的步伐了。 八月底,洛阳西郊出现了一支庞大的队伍。 所有人都知道,天子西巡结束,返回了忠诚的洛阳。 (白天有事,第三章晚上,应该不会太晚。) 第七十七章 家事与学 重阳节这天,大梁皇后庾文君终于忍不住了,借着出外登高游玩的机会,杀到了城西梁府。 天子、皇后双双驾临,当然没人敢阻拦。 「梁卿这果园整饰得好。」邵勋装模作样拿起一枚梨,洗净后啃了起来。 「陛下再晚几天过来,可就没了。」梁芬笑道,随即有些感慨:「十亩薄田、几亩果园菜、数十株桑,都是臣闲时一点点开辟出来的。」 说话之时,梁芬总是担忧地看向里边。 邵勋看他那样子,也不说话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心事重重。 邵勋只能没话找话,说道:「年前天下诸郡上计吏会入京,朕已令众官会于广成泽宿羽宫,今年正旦朝贺便放在彼处。届时还会有一些名土、豪商与会,朕要与他们清谈,共商国是。梁卿觉得如何?」 「后汉之时,天子便常在广成苑戏水、讲武,可也。」梁芬说道:「彼处更是陛下的龙兴之地,自该回去看看。」 宿羽宫规模不小,是邵勋当材官将军时督建的,后来普息帝司马炽赐给了皇姐司马祎。晋梁禅代,仍赐司马祎,足见新朝天子德行有加,对前朝皇室的孤儿寡母都如此照顾。 司马祎年纪不小了,一年中大部分时候住在宿羽宫,偶尔有司马毗、司马黎、司马确(已升任襄城太守)等人过来看望。 入冬之后,便去羊献容当年居住的广成宫住上几天,泡泡温汤,吃些冬日难得一见的果蔬。剩下的日子,与广成泽那一堆前朝的遗老遗少或踏青游玩,或登山赏秋,甚至干脆来洛阳住上月余,生活比较自在,故身体还算不错。 邵勋也想去看看她。 他现在是喜欢新鲜年轻的肉体,但对这些旧人,如果一点不闻不问,似乎也不太对。 当然,开会是主要之事,其他都是次要的。 「梁卿为何不治产业?」邵勋看了看这个可能还是捡来的宅院,问道。 「浮沉大半生,只得一女、一孙,女不孝,孙体弱,治产业给何人?」梁芬语气淡淡地说道。 「朕可以给你一点钱粮、奴婢。」邵勋说道。 梁芬叹了口气,道:「臣无功,不敢受此赏。” 邵勋正待再说些什么,却听一阵环佩叮当,庾文君已经走了过来。 梁芬行了一礼,飘然远去。 庾文君神神秘秘地说道:「夫君,你道我发现了什么?梁阿姐她怀孕产子了,刚生下没几天。」 邵勋心下大震,面色却不动,看了庾文君一眼,问道:「此何人之子?」 「据说是一西州士人,阿姐早年与其相善,后来被迫嫁给了豫章王。」庾文君说道:「此人胆子是真大,前朝皇后都敢染指。听闻数月前病殁了,恐是? 说到最后,庾文君稍稍有些犹豫,终究没说出什么不好的话,只是看了邵勋一眼,道:「此子有些瘦弱,甚是可怜。’ 邵勋心下有些担忧,恨不得现在就去看他的孩儿,不过脚却站在原地没动, 叹道:「八个月就产下,确实容易体弱。不如赐些滋补之物,如何?」 庾文君看着邵勋,说道:「妾已交办此事。夫君你以前可不会管这些琐事的啊。」 「梁卿理政勤苦,朕理应优恤其家人。」邵勋说完,一把搂住庾文君,道: 「齐杖不衰期早过,朕想煞皇后了。」 庾文君脸一红,又看着邵勋的眼睛,道:「以前都叫我文君的,你是不是就喜欢皇后?刘汉皇后、拓跋代可敦,还有前晋皇后——” 「无稽之谈。」邵勋抱紧了庾文君,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独爱大梁皇后,爱了二十年了。」 庾文君眼中狐疑之色渐淡,脸更红了。 「符宝今年十九了,也该成婚了,一直拖下去不像样,夫君你可有人选?」庾文君挽着邵勋的手,行走在秋天的果园内,轻声说道。 「今冬去宿羽宫,届时会有许多人过来,不乏年轻俊异。」邵勋说道:「让符宝自己挑,她看上谁就是谁。我的女儿,还不需要委屈自己。」 「符宝不喜欢文弱的。」庾文君轻笑道:「她说最好心志刚毅、博览群书、 弓马娴熟,还长得好看的。」 「要求这么高?」邵勋倒吸一口冷气。 「寻常人家就罢了,有汤沐邑的天子长女,这要求高吗?」庾文君掩嘴笑道。 符宝没有食邑,因为她一直央求邵勋把平阳上林苑赏赐给她作为汤沐邑。 但上林苑太大了,虽说多是山,可周回二百余里实在太大,邵勋不肯,最后决定降低「一点」:赐景福苑(许昌宫旧址)及附近草泽,周回二十余里。 从经济角度来说,不如食邑,但这块地是少府名下的苑囿,有河池、竹园、 农田、果园、菜、桑林、草场,甚至就连宅院、水确等都是现成的,完全自己做主,另给园户三百,也不错了。 将来她若遣人去江南开辟荒山野岭建庄园,邵勋也会提供钱粮、人力的支持有这样的资本,再加上符宝容貌算是中上了,人财两得,仕途能坐火箭,要求高又如何? 「妾这便让人把消息散出去。」见邵勋不反对,庾文君便道:「京中贵妇听闻,定要其父兄、丈夫快马传递,下个月全河南都知道了,冬月河北也会尽知。」 「一帮长舌妇。」邵勋笑骂道。 「还不是夫君威加海内,大梁光耀四方?」庾文君笑道:「若是晋朝公主, 年轻俊彦怕不是要快马逃遁。」 邵勋大笑。 这话说得他心中舒爽。一个朝廷正统不正统,天家威望大不大,自然会从方方面面体现出来。 ****** 九月初十,邵勋又来到了城南的太学。 开国之前,他就在重新整顿太学了。 梁晋禅代之后,正式招收学生,今年二月初开学。 因为时间仓促,首批学生不多,只有百人而已。 即便他极力照顾,入学的百人还是以土人为主,外加部分武人、豪商子弟。 太学不是初级教育,事实上是有一定入学门槛的,这百人算是经过筛选入学的,被统称为「门人」。 入学两年后可以试经(考试),今还不到一年,自然没到考试季。 太学最多试五经,但学习的内容远不止五经,事实上有十多本书。像诗书礼易之类的传统经典,时人也不太爱读一一《易》可能例外一些。 盖因此时做官,最主要的是家世、名气。 家世是天生的,没法改,名气却是后天的,可以操作。 扬名的机会主要有二。 其一是知名老登点评,这多多少少还是和家世挂钩; 其二是清谈聚会一炮走红,为人称赞、传扬,或者靠长期经营人设,慢慢红起来。 第二种方式对家世要求降低了很多,一般士族或寒门子弟也有可能走通这条路子。 但在清谈聚会上,谈儒家经典是红不了的,主流意识形态也反感儒家那套东西,他们更亲近「放达」、「自然」、「真性情」,即「越名教而任自然」,探究生命的意义,玄之又玄。 所以儒生极力批判这种意识形态,因为他们的地位降低了太多,完全被压制了。 等到历史上南北朝那会,儒生还要大力批判佛学、道教思想,因为玄学热过去了,佛学、道学热再度兴起,儒学仍然被压制。 士族子弟不知道怎么了,大部分人就是不喜欢儒学,无论他们学没学过,无论南方北方。 邵勋觉得他奋斗了半辈子,威望、名气与日俱增,也算是「知名老登」了, 或许可以通过点评的方式引导某些东西。 清谈这种聚会形式,他觉得挺好,没必要禁止,只要议题正经一点就行了。 因地制宜嘛,他最擅长这个了。 等这方面出成果之后,太学的教材就可以更换一下了,反正学生们也不爱读。 至于郡县两级的基础教育,目前只在胡人聚居区推广了,比如岢岚、平阳、 西河、雁门、上党以及河对岸的上、雕阴、新秦等郡,各设郡、县博士一员,教个二三十名学生。 全国推广绝无可能,不具备这个条件,承担不起这个代价,只能一步步来。 九月十五日,邵勋下令于汴梁开设国子学。 与太学面向所有阶层不同,国子学只招收公卿勋贵子弟,包括府兵勋官子侄辈皆可入学,只要有推荐信即可。 学制与太学大同小异,暂时不会做大的变动,时机还不成熟, 对邵氏王朝来说,根基还是勋贵,而非士族。 两者之间可能存在重叠部分,但终究是两个概念。 他现在需要做的是护持好太学、国子学,让这两种新的选官途径稳定传承下去。 比起九品官人法,太学、国子学的试经制度还是有一定先进性的,他所要做的就是不能让其沦为摆设,毕竟魏晋两朝就是如此。 就当下而言,土人还不太会反对这种制度,盖因其本来就是魏普旧制,抵触程度相对较小,另外就是普通人的学识完全比不上他们,分去的「门人」名额较少,士族暂时不会产生危机感。 这种改革,就比较轻松愉快了,因为压根没到图穷匕见的那一刻。 第七十八章 赌神(上) 十月头上的时候,已经有一些近处的士人、商徒抵达洛阳了。 洛阳城东某宅内,聚集一大帮子人。 桓温一入内,便觉一股巨大的声浪传来。 「刚从江夏、襄阳一路回来,陶侃禁博戏,实在憋得厉害。」有商徒目光紧紧盯着骰子,嘴中抱怨道:「襄阳幕府僚佐的赌具被收缴一空,扔进了河里,气煞我也。」 「这如何能禁?」有商徒笑道:「便是下围棋都能博而赌之,禁不了的。」 说话间,五枚投子(骰子)已经被扔在了木碗中。 「卢!卢!卢!」投掷的商徒大呼小叫,围观之人嬉笑连连。 很快,五枚骰子已有三枚停了下来,其中两枚现出了黑色一面,一枚现出白色,另外两枚转跃未定。 不过商徒懒得看了。 围观之人哈哈大笑,幸灾乐祸道:「杂采!」 桓温一看,便再也挪不动脚步了,这是「(chu)蒲」。 此时博戏刚刚开始,他略一搜寻,便看到了袁耽。 袁耽向桓温笑了笑,没说话。 恰好这时轮到袁耽投掷,只见他将五枚骰子拿在手中,搓揉许久,口中念念有词。 许是这种做派给人增添了心理压力,便有人道:「搓揉作甚,速投。」 袁耽哈哈一笑,五枚骰子齐齐掷出。 一瞬间,便有三枚骰子翻了黑。 紧接着是第四枚,露出牛犊图案,定在了那里,而第五枚仿佛吊人胃口一般,始终转跃不定。 众人见了,气氛轰地一下热烈了起来。 「卢!卢!卢!」的喊声又响了起来,几乎震破屋顶。 仿佛响应众人呼唤一般,第五枚棋子定了下来,赫然是牛犊。 「卢!真的是卢!」围观之人齐齐大喊,神色癫狂。 袁耽哈哈大笑,扫视了其他三名博戏之人,道:「我便不客气了。” 说罢,执筹(木条)拨出一马(棋子),在秤(棋盘)上走了十六格。 接下来又轮到其他人投子了,只不过运气都不好,没掷到贵采,不能出马。 到袁耽时,他又拿着五枚般子搓揉许久。 其他三人面色不豫。 袁耽冷笑一声,五枚棋子齐出,翻腾片刻后,赫然是:黑黑黑雉雉,矢数十四。 「又是贵采!」众人惊呼道,纷纷用惊叹的目光看向袁耽。 「方才口出狂言,现在认识我袁彦道了么?」袁耽执筹,再出一马,走了十四格。 现在的棋盘上,袁耽已经出二马,一前一后,其余三人还没掷到贵采,五匹马都窝在家里,气得牙痒痒。 桓温用崇敬的目光看向袁耽,赌神啊! 接下来继续投子,袁耽运气不好不坏,连掷数轮,得一「白白白雉雉」的八矢贵采,再出一马。 其余三人有两人也掷得贵采,出一马,最后一人始终没掷得贵采,一马未出片刻之后,外间有人喊了声「元子」,桓温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房间。 来人是左骁骑卫长史山世回,一见桓温便道:「元子,今日休沐,你不在家读书习武,却跑来这里博戏。」 「我不是———-没有—————」桓温辩驳了两句,见人家不信,只能说道:「这些商徒玩得大,击一马要二十万钱,我没这许多。」 「你还是想赌。」山世回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他,道:「今上不喜博戏、 厌恶服散,但凡有志于任途者,都不会沾这两样。便是手痒了,私下里玩两把即可,怎可在此人多眼杂之处博戏?」 桓温恍然大悟,惭愧地行了一礼,道:「受教了。」 「走吧,去那边坐坐。」山世回扯了一把桓温,说道。 桓温默默跟在后头。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了一厢堂内。 房中已经有几人在饮茶闲聊。 「淮南有消息传回,野蚕遍于山谷,吐丝成茧,大如卵,却不知真假。」一人穿着蜀锦的中年汉子说道。 「听闻建邺也有。东吴黄龙年间有人记载过。」说话之人年纪比较大,许是怕冷,身上穿着一件洁白的狐裘,应出自拓跋代国。 「淮南俘获了吴兵,提及宣城亦有此物。」 「却未必是柞蚕。」 「野蚕罢了,我也弄不清。」 更多人参与了进来,你一言我一语,显然有些心动。 野蚕茧丝,可做绵絮,塞入麻衣或绢衣之中,便是一件上好的御寒绵衣。 很多官员一年可领几十斤绵,便是拿来做冬衣的。 更别说军中士卒的冬衣了,那个数量才大呢,毕竟汉地士卒可不一定有羊皮裘穿。 几人说完,仿佛刚注意到桓温一般,眼神看向山世回,有问询之色。 山世回遂为桓温和众人互相介绍。 好一番见礼完毕之后,桓温才知道几人中以蜀锦汉子和狐裘老者地位最高, 前者是田曹尚书刘泌,后者是供军院监糜晃。 「元子,听闻你在江东多冶游,可知野蚕之事?」糜晃示意桓温坐下,问道。 「回糜公,我曾至宣城郡,听土人提及野蚕,生茧大如鸡子,弥漫林谷,凡三百余里。」桓温说道。 几人对视一眼,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喜意。 「可还有其他物事?」刘泌问道。 「药材多矣,鱼盐亦不少,或还有铜铁金银。」桓温说道。 场中顿时为之一静,显然都在默默消化这个消息。 他们都没去过南方,对南方财富多寡的概念只停留于传闻,但他们愿意相信。 不是他们天真,而是人总是下意识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北方度田如火如茶,眼见着十九个郡年底就能完成清查,其间财富受到损失的人可不在少数。 他们能满意吗?必然不能。 但在没法反抗的情况下,只能相信天子提出的另一个方案:北失南补。 不相信也没办法,公然对抗度田的不是一个两个,但结局都很悲惨。 甚至今年就有:东莱、乐陵二郡袭杀度田的官员,被查出来后,举家潜逃, 带着宗党部曲,浮海南下江东。 济南郡亦有人不满,不过没袭杀官员,而是千余家聚在一起,奔长广,渡海南下了。 至于明里暗里贿赂官员的,那太多了。被人举报之后,全家贬为罪人,发往河州。 在豪族们看来,度田就是他们的「斑斑血泪」史。 没有站出来反抗的,那就是被迫屈服、默认损失了。 他们愿意屈服,与天子曾经的许诺不无关系:去南方开荒置庄园。 而随着大局已定,且度田越来越深入开展,他们对这件事愈发迫切了。 南征江东,已经不仅仅是天子邵勋一个人的事了,而是关系到广大北地豪族的切身利益。 正所谓上下同欲也。 不过在座的这几人,却不是去南方开庄园的,或者说不仅仅是开传统的仲长统式庄园。 他们是天子近臣,更理解天子内心的想法和抱负。 天子更希望他们从商做买卖,而不仅仅是开辟荒地种粮食,那样就太让人失望了。 而这,其实也是天子召集了一堆商徒来此的主要原因。 「江南奇货多,可富家、可赡族,妙哉。」糜晃笑了笑,看向众人, 道:「东海糜氏赖以存身的本事,可不能荒废了。」 「糜公,陛下前言,可还作数?」有那远道而来的豪商,忍不住问道。 「陛下一言九鼎,说话算话。」糜晃说道:「你家若能在江东扎根,光大门媚,未必不能评上门第。」 「我家不治四书五经,也能评门第?」此人忍不住问道。 「若能连续几代人做官,如何不能?」 「商徒亦能做官?」 「兵家子可以做官,胡人可以做官,商人为何不行?」 此人一听,喜形于色。 桓温一听,心中震动。 其实,即便不能当官,只要在江南当个富家翁豪族,一样舒服。 江东有周氏、沈氏、钱氏等土豪,并无门第,比顾陆朱张四家差远了,但宗族富贵少不了,这都是活生生的例子。 「陛下何日南征?」有人受到鼓舞,说道:「如山海般的财货,就等着自取呢。」 「还得给陛下献上一份。没有他,哪有这等好事?」 「把吴宫美人献给陛下就行了。」 「哈哈。」 一阵笑声响起,众人情绪都有些激昂。 「元子————」外间响起了呼喊声。 桓温下意识扭头望去,他听出来了,那是袁耽的声音。 「去吧。」糜晃挥了挥手,道。 刘泌仔细打量了一番桓温,若有所思。 桓温行礼告退,出门寻得袁耽。 「赢了?」他问道。 袁耽大笑:「如何不赢?击马十次,得二百万钱。赌关坑,赢百万钱。五马走完,再收百余万。」 桓温有些咋舌。 玩得这么大,这帮豪商真是不得了。 以前听闻有人下棋赢一座别院,今日袁彦道赢四百余万钱,一套上好的宅院到手,也差不到哪去了。 但他还有个问题:「你赢的钱呢?」 「要去坊市取。」袁耽说道:「谁能随身带几百万钱?拿货冲抵给我了。有的人啊,出门数月,一笔买卖没做成,货倒是输光了。” 说到这里,袁耽笑眯眯地看向桓温,道:「元子,你弓马娴熟,随我去取货,分你百万钱,如何?」 桓温想拒绝,但话到嘴边,又可耻地咽回去了。 「好。」他脸一红,应了下来。 (第二章午后) 介绍下樗蒲 樗(chū)蒲是汉以来非常流行的一种博戏方式。 樗,臭椿树。因最初的投子(骰子)是用此木料制成的,故得名。 汉代就有了,但规则比较复杂,到了魏晋时代,有所简化,玩得人更多。 一、赌具 ①马:一般用棋子代替。 ②枰:棋盘状的木板。 ③筹:木条、竹条,用来拨棋子。 ④投子:就是骰子,骰子呈椭球状,共五枚。 其中三枚都一样,一面黑、一面白。 另外两枚在黑面刻上牛的图案,被称为“犊”,白面刻上鸡的图案,被称为“雉”,于是共有黑、白、犊、稚四种花色,五枚一齐投掷,有多种排列组合。 二、规则 一般是四位玩家。 每人持五马(五枚棋子,每个人的棋子颜色不同)。 棋盘上有“马道”,每一马从起点开始走“马道”至终点。 马道共有一百二十格,分为三段,每段四十格,每四十格中间有一关,走完这一百二十格,这匹马就算完成任务了,谁先走完五匹马就胜利。 那么,怎么走呢?掷骰子。 骰子规则: 五枚骰子一起掷(也有放在竹筒里摇的),按照不同花色,有如下排列组合—— 组合1:黑黑黑犊犊(卢采),矢数16,可以在棋盘上走16格; 组合2:黑黑黑雉雉(雉采),矢数14,可以在棋盘上走14格; 组合3:白白白犊犊(犊采),矢数10,可以在棋盘上走10格; 组合4:白白白雉雉(白采),矢数8,可以在棋盘上走8格; 以上四种组合被称为“贵采”或“王采”。 组合5:白白白雉犊(开采),矢数12,可以在棋盘上走12格; 组合6:黑黑黑雉犊(塞采),矢数11,可以在棋盘上走11格; 组合7:…… 不一一介绍各种组合了,这些被称为“杂采”或“贱采”。 开局时,各位玩家的马放在起点,轮番掷骰子。 掷到贵采才能走马,不是贵采不能动。 走马道时,按照矢数在棋盘上走相应的格数。 可以吃别的玩家的马,这叫“击马”,可以赢钱,被吃的马返回起点。 自己的马可以叠起来一起走。 每40格一关,临近关时,围观群众可以与玩家对赌,他的马会不会掉进关里。 掉进去后,掷到贵采才能出来,不是贵采不能动。 最后走完全部五马算赢。 有点类似飞行棋,对吧? 三、赌钱典故 1、刘裕、刘毅 历史上刘裕、刘毅等人在东府聚众赌博。 这里额外说一句,后来有人觉得带上棋盘花费时间太长,干脆直接掷采比大小,下面说的这场很可能就是如此—— 后于东府聚樗蒱大掷,一判应至数百万,余人并黑犊以还,唯刘裕及毅在后。 毅次掷得雉,大喜,褰衣绕床,叫谓同坐曰:“非不能卢,不事此耳。” 裕恶之,因挼五木久之,曰:“老兄试为卿答。” 既而四子俱黑,其一子转跃未定,裕厉声喝之,即成卢焉。 毅意殊不快,然素黑,其面如铁色焉,而乃和言曰:“亦知公不能以此见借!” 操他大爷!我真不能相信这是史书,如此传神地描述了一场赌博。 一群在史书上有传的人玩这个游戏,轮到刘毅时,掷出了“稚采”,也就是“黑黑黑雉雉”的组合,14点,贵采第二,只有“卢采”能稳压。 于是刘毅大喜,注意,这里有细节描写—— “褰衣绕床”、“叫谓同座”。 也就是说,刘毅掷得14点后,提着衣袍,绕床庆贺,还挑衅同座,说今天你们要是掷不出卢采就完犊子了。 刘裕面对挑衅,“恶之”,然后把五枚骰子抓在手里,搓揉许久,嘴里说:“大哥我来回应你。” 操!这里又有细节描写,像电影镜头一样。 “既而四子俱黑,其一子转跃未定,裕厉声喝之,即成卢焉。” 刘裕要想掷出卢采,必须五子全黑,即“黑黑黑犊犊”。 四枚骰子已经全黑,就最后一个在转。 刘裕大喝一声:“卢!” “即成卢焉。” 刘毅“面如铁色”。 点评:这一段真的很有戏剧性,拍电影一样。 2、日漫风格的赌神袁耽 耽字彦道,少有才气,俶傥不羁,为士类所称。 桓温少时游于博徒,资产俱尽,尚有负进,思自振之方,莫知所出,欲求济于耽,而耽在艰,试以告焉。 耽略无难色,遂变服怀布帽,随温与债主戏。 耽素有艺名,债者闻之而不相识,谓之曰:“卿当不办作袁彦道也。” 遂就局,十万一掷,直上百万。 耽投马绝叫,探布帽掷地,曰:“竟识袁彦道不?” 简单来说,桓温年轻的时候喜欢赌钱,输光了所有家产,还欠了一屁股债。 于是找袁耽帮他赢回来。 袁耽正在服丧,居然脱了孝服,直接跟他去了赌场。 债主看不起袁耽这个面生的年轻人,说除非你是袁彦道,不然今天别想赢我。 于是开赌,十万一把。 赌神袁耽赢了百万钱,将骰子扔掉,把孝帽砸在桓温债主脸上,说道:“现在认识袁彦道了吧?” 点评:太他妈热血励志了! 3、宇文泰 周文帝曾在同州,与群公宴集,出锦罽及杂绫绢数千段,令众将樗蒲取之,物尽,周文帝又解所服金带,令诸人遍掷,曰:“先得卢者即与之。”群公掷将遍,莫有得者。 这一把赌得大! 彩头是:锦罽+杂绫绢数千段+宇文泰裤腰带。 其他赌博方式还很多,甚至下围棋都是,比如谢安还是谁,就靠下棋赢了一个别墅,就不一一赘述了。 第七十九章 赌神(下) 袁耽、桓温二人先回家,喊了七八个僮仆,各具杖械。 另有几个苍头,赶着牛车,浩浩荡荡前往坊市。 坊市新建于城南,周遭一堵厚厚的围墙圈着,开有数门。 目前还没正式启用。 启用之后,每门都有军士守御,进出都要登记。 桓温第一次见到这种如同城寨一般的集市,只觉得很新奇,遂道:「朝廷这么做,难道是怕商徒逃遁?」 「就是怕他们不纳钱,私下买卖。」袁耽左右看着,说道。 视线之中,屋舍连连,还用低矮的木栅栏分作了好几个部分,被称为西厢、 东厢、南堂、北堂之类。 每区都有许多店铺、货栈,这会已经有人住进来了。 袁、桓二人走了许久,才到一店铺前。 店主一见袁耽,面如铁色, 他家几个僮仆也面色不善,收拾货品的动作也慢了下来,视线更是隐隐瞟向停在院中的马车下方般而言,那里藏着各色武器。 「刘三郎,我来取钱了。」袁耽笑嘻嘻地说道。 桓温身上罩了件披甲,腰间挎着上了弦的步弓,手里还提着一把连鞘环首刀。 在凉州战场上厮杀过的人,气度就是不一样,可以说精气神已经经历过一次淬炼了。 他现在是正七品黄沙典事一一全称「黄沙狱治书侍御史典事」。 此职晋武帝设,后罢废。 国朝再设黄沙狱,以黄沙御史为主官,审理诏狱案件,同时复核廷尉审理之案件。 黄沙狱因度田而设,里面已经关押着两名太守了,即东莱、乐陵二郡太守。 尤其是乐陵太守,听说还是司隶校尉邵续的姻亲舅族成员,阳奉阴违,掩护袭杀度田官员的土豪逃遁,于是给抓进了黄沙狱。 桓温是黄沙狱典事,专管庶务,履职已有月余。 别人不知道他的身份,但多多少少认识袁耽,因为他是皇亲国戚一一二兄袁能尚城阳长公主。 因此,在见到袁耽后,心中再不舍,也只能忍痛下令搬货。 袁耽暗暗松了口气。 皇亲国戚又如何?真遇到要钱不要命的人,还是有可能翻脸的,杀了人就跑,举家迁往江东,你都反应不过来。 僮仆们很快上前,一一搬取财货,多为生石斛、黄连、薯之类的药材,这必然是个淮北客商,说不定经常渡河至淮南买货,杀人潜逃至晋国太正常了。 客商还补了一些钱绢,免得货全被人搬走了,嘴里还絮絮叻叻:「坊市里不用钱绢,故没带那许多。你若愿等月余,我去相熟之人那里借点钱绢还你,如何?」 袁耽哈哈一笑,道:「无需麻烦,我拿货即可。母丘家的商行收药材,卖得出去。」 客商面色一变。 母丘商行可是母丘淑媛家开的,而母丘淑媛是庾皇后出嫁时的妾,袁耽又是秦王府左常侍,这全都是一家子啊! 袁耽见他脸上那表情,挪道:「你说你,喜欢赌,赌输了又舍不得,何必呢?」 「左右无事,手痒了就玩几把。」客商道:「以往也能赢点的,没想到官人你绝技若此,下回不敢了。」 「你也就输了百余万钱而已。」袁耽摇头失笑:「既然这么好赌,敢不敢赌一把大的?」 客商疑惑地看向他。 袁耽说道:「知道府兵么?」 客商点了点头。 「各地府兵早的已不下二十年,弓马娴熟的子侄辈多矣。他们可不一定人人都过得好,尤其是爷娘过世后,受兄嫂白眼的。」袁耽说道:「他们有的等到了授田,有的分到了父辈用勋官换来的占田,有的则什么都没等到。你去兵多地狭的洛南找一找,多的是此类人,不光府兵子弟,其部曲子弟也能厮杀一二。前阵子护匈奴中郎将靳公刚招募了一批,你若愿出高价,应也能募得几个。」 府兵子弟多,府兵部曲子弟更多。只要肯出钱,招募个几十人还是有可能的,特别是那些府兵部曲子弟,他们更惨,日子更难。 「招募这些人作甚,我又不当贼匪。」客商奇道。 「陛下随时可能南征。」袁耽说道:「江南虽有诸多不便,然财货遍地,你等若能组织人手南下,如同那流民帅一般,攻城略地,呼应王师,将来必得一官半职。」 「纵胆子小,也可在山野之中伐木取土,修建坞堡,耕作荒田,积蓄资粮。 王师渡江,最怕后路被断,粮草不济。你等若能提供资粮,助王师站稳脚跟,还怕没官做?」 「你今日输的钱,已经可募五六十人了。以其为骨干,裹挟丁壮庄客,便可做得大事。」 「实在不行,出钱募一些人,或者捐一些资粮,送至寿春张公、南阳乐公帐下,将来论功行赏,给你算几级勋官,去江南占田,岂不美哉?” 「要赌,就赌一把大的。百万钱和累世富贵比起来,不值一提。」 桓温不由得看了袁耽一眼。 这可真是不得了! 若把这些人发动起来,力量不可小视。 客商一时间愣在了那里,竟不知说些什么, 袁耽不以为意,转对桓温说道:「陛下冬月初就要南下广成泽了,你去不去n 「自是要去的。」桓温说道。 袁耽先是笑而不语,又道:「你若发达了,以后可要照顾我啊。” 「小小的黄沙典事罢了,终日忙于庶务。」桓温叹了口气,说道:「依着我本心,不如留在凉州,还有建功立业之机。实在不行,去南安亦可。」 「会有机会的。」袁耽随口说道。 南安太守姚弋仲今年再攻杨难敌,调集南安、略阳、阴平三郡氏羌数万众, 大肆围攻。 年中的时候,三战三胜,难敌狼狐逃窜,姚弋仲一路追击。 后来打了几个月,再无大的战果,原因是山道难行,粮草补给困难,而杨难敌所守之城塞又险固无比,只能退兵。 不过,经历了连续几年的厮杀,朝廷出粮帛、器械,南安等数郡杂胡出兵, 已经把杨难敌耗得油尽灯枯。 最大的破坏是经济方面的。 敌人一来你就跑,固然让他们无功而返,但对农业生产破坏极大。 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日子就要过不下去了。 所以,杨难敌内部现在也是暗流涌动,要求投降的声音越来越大。 无奈朝廷以其降而复叛为由,拒不接纳一一不止对大梁降而复叛,当初被刘汉打得狼奔家突,一度投降,后来又叛。 姚弋仲更是遣人散播消息,杨难敌屡降屡叛,大梁天子震怒,非欲得其首级不可。 杨难敌罪止一身,无涉其他,若有忠勇之士执其本人及宗党首级,以地来降,立授正五品职官。 条件开得非常优厚,机会难得。 若在以前,愿意杀杨难敌来降的人可能不是很多,但在连续打击数年之后, 再多的忠心也消磨得差不多了。 谁敢保证明年梁军会不会打过来?若打过来,日子怎么过? 杨难敌死期不远矣。 「官人,收好了。」片刻之后,一苍头上前,躬身行礼道。 「拉走吧。」袁耽吩咐道。 说完,又看向客商,问道:「你方才说,带的钱绢不多,那么如何做买卖? 以物易物?」 「以物易物也难。」说到老本行,客商叹了口气,道:「我这药材只能卖给药铺、医者,他们又不一定做买卖,只有绢、粮,铜钱都没多少。我若收了这些,还得想法子换成别的,还经常换不成,只能带着钱绢回乡。沛郡绢帛不错, 我带回去的外地杂绢能值多少很成问题。粮食更是只能折价卖掉,铜钱之中,也夹杂着诸多杂钱,一不留神就被骗了。」 「自汉以来,不都是这么做买卖的么?」袁耽问道。 「话是这么说-————」客商道:「可若铜钱充足,天下做买卖的人再多一倍, 寻常事也。买卖的货品怕不是能多出十倍,便是朝廷十五货一课税,我等亦心甘情愿。」 「原来如此。」袁耽点头道。 阳夏袁氏也做买卖,主要是他已过世的父亲那一辈。 不过袁氏只卖,很少买。 卖的都是自家庄园产出的用不掉的粮帛果蔬,多在附近市集中出售,不会走远。 到了他们这一辈,多忙于仕途,却不太关心此事了。 况且,度田中也损失了不少农田、庄客。也就他们袁氏资历老,永嘉年以前就已经是陈郡豪门,拿出的地契多为普惠帝、普武帝时期,甚至曹魏年间的都不少,因此还可维持家门。 「你等此番前来坊市,所为何事?」袁耽又问道。 「登记谱。」客商说道:「登记完了,便有一铺面。以后洛阳县地界上多于十万钱的买卖,都只能在坊市做。去外间私下买卖,恐要被抓。河南县也有一坊市,在城西,一般无二。」 「于坊市买卖,便于朝廷纳钱么?」袁耽下意识说道。 「恐有此意,但听闻还有其他妙处,我却不知了。」客商说道:「其实朝廷若置商税收钱,倒也没什么。当务之急是多铸些铜钱,没有钱,真不好做买卖。」 袁耽点了点头,临走之前问道:「下月你去广成泽么?」 「去。」客商愣了一下,迟疑点头。 「别怕,去了广成泽我也不敢赌。」袁耽大笑,转身离去。 第八十章 婚礼 十月京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件事,大概便是楚王成婚了。 王妃是散骑常侍祖应祖士宁之女,出身莲人祖氏,家族世二千石,虽说比不上那些四世三公, 两世三公之类的门第,但胜在经久不衰,门第不坠,这就很不容易了。 而今第十代,似乎有更进一步的可能,可谓兴旺无比。 新任广威将军(从四品)祖约自淮南返回,送上了好大一份贺礼:多东南奇物,价数百万钱。 诸宗亲、公主亦纷纷到场。 左骁骑卫将军邵慎给从弟送玉璧一对、良马五十匹、金银器若干。 城阳长公主夫妇携一子一女自阳夏而来,献上贺礼百万。 齐王夫妇亦至,王妃刘氏已身怀六甲,拉着祖氏的手说了好久的话。 楚王邵有点强颜欢笑的感觉。 妻子很美,很有才气,但不是他想要的。 帝后同样送了礼物,不过是在成婚之前,今日已拿出来招待宾客:产自义阳郡的茶叶数百斤。 经过数十年的传播,天下士人饮茶之事渐多。 晋武帝时期还只在豪门巨室、名人逸士之间流行。 晋后期,此风浸染日甚,公卿朝官饮茶者日多。 今上也是个爱茶之人,无论出现在什么场合,多以茶、酒二物待客。在他的努力下,饮茶群体再度扩大。 到了这会,便是太守、县令,也喜采买此物,或自煮自饮,或招待客人。 宾客送完礼后,大部分人没有资格留下,只能离开,当然,也有能够留下,但觉得太无聊,于是决定溜走的,比如邵度。 他是巨鹿郡王邵慎长子,母杜氏。 十五岁的少年郎,已然身形颁长,健壮非凡,几乎和他父亲一般高了。 这也正常。 邵慎虽然沾了叔父邵勋的光,但终究吃过十余年苦,而生于永嘉年间的邵度却从小大鱼大肉, 还喜欢舞枪弄棒,身材自然健壮。 邵度身边跟着几个随从,基本都是当年他爹在甘城坞时那帮恶少年的子侄一一忠武军解散后, 那批人基本都转为了府兵军官。 此刻见得袁耽,便大笑道:「彦道何时南下?」 「我要随驾。」袁耽行了一礼,道:「得看殿下何时动身了,许是冬月初吧。」 「冬月初走不了。」邵度说道:「叔祖要做咸,不做完三大缸走不了。」 袁耽一听,脸色差点抽搐。 这混小子,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堂堂开国之君,被堵在宫里做咸菜,是不是你还要说他的马上都挂满了咸菜晾晒? 「君有何事?」袁耽平复心情,问道。 「带我去耍几把蒲。」邵度笑道。 袁耽转身就走。 「哎,别急啊。」邵度追了上来,无奈道:「过几日我就要去少府任事了,那时再博戏,怕是要被阿爷打断腿。” 「他人博戏是为钱,君为何物?」袁耽停下脚步,问道。 邵度有些不好意思,道:「当屋呼卢,颇有意趣。” 袁耽笑了笑,道:「待我把你钱赢光了,你就觉得无趣了。」 邵度先是愣然,继而叹道:「也是,况我也无甚钱。」 「君去少府任何职?」袁耽问道。 「当个令史,管几个铸钱炉子。」邵度回道。 「铸什么钱?」 「你可知汉武帝「白金三品」?」邵度问道。 「什么?」袁耽大惊失色:「此汉武掠夺民财,岁余即废不行,难道一一「彦道勿惊。」邵度说道:「陛下还不至于如此贪财,只是与此物相类罢了。」 所谓「白金三品」,是汉武帝发行的一种货币一一算是法币了。 材质说是银锡合金,其实主要是锡或铅,银很少。 这种「银」币有三种面值,其一曰「白撰」,直三千钱;二、三种没有名字,各直五百钱、三百钱。 时人俗称龙币、马币、龟币,中间无孔,没法用绳穿,各有龙、马、龟图案,龙币背面外缘还有一圈外国文字,却不知是哪国文。 汉武帝也知道发行这种货币和抢劫无异,于是先整了一场祥瑞,先在苑中发现白鹿,然后郊雍时又获角兽····— 简单来说,人为制造新货币的神圣性,以为「天用莫如龙,地用莫如马,人用莫如龟」,一套三枚,故曰「白金三品」。 但世界是物质的,老百姓发现白金三品里面几乎都是铅,白银很少,于是私下铸造。 一时间,举国造假币,天下沸腾,「吏民之盗铸白金者不可胜数」一一-到最后被从牢里放出去的造假币者就有几十万人,还赦免了一百多万自首之人。 百金三品法币发行的失败,只有一个原因:汉武帝太贪了。 你发行法币,收点铸币税,5%、10%之类,没问题,大家犯不着为了这点利益而冒死罪的风险,这世上比一成收益高的买卖数不胜数。 但你用八两铅来骗大家的三千五铢钱,过分了吧? 你强行规定龙币一枚当三千钱,好,我不反对,我也铸这个钱,阁下该如何应对? 所以,铸一枚银币,你可以在重量上做文章,赚点好处,但不能偏离太远一一这便是袁耽担心之处。 「少府本欲铸龙、马、龟三币,但这不是被汉武帝弄臭了嘛—」邵度说着说着,便从兜中摸出一圆形银币,道:「故少府只铸龙币,朱提银九、锡一,重四两(不到56克),直万钱。」 袁耽接过银币,仔细看了看,正面是龙的图案,背面则有两方「少」字戳记。 随即又默默心算,如果是四两成色十足的朱提银,差不多值九千六百开平通宝。 如今这枚龙币重四两,又是银九锡一,还强行规定直万钱,朝廷确实赚了,但赚得不多,不值得冒着杀头的风险去私铸,除非你能直接接触银坑。 但现在还有个问题,朱提银在汉末已经枯竭了,而今各地或还有些小银坑,但都不如当年朱提银的盛况。 所以,纵然这种龙币能为天下人接受,却铸不了多少,完全不敷使用,撑死了作为赏赐之物发给臣子罢了。 昔年曹魏降将郭修刺杀费祎,死后追封长乐乡侯,其子袭爵,赐绢千匹、银千饼。 这个银饼就是赏赐之物。 当然,严格来说还是有区别的。曹魏赏赐的银饼并非钱币,不像汉武帝的「白金三品」以及今上的「龙币」,明文规定是钱币,且盗铸者死。 袁耽将龙币塞回邵度手里,笑道:「万钱而已,也就何曾一天的饭钱。」 「曾子劭日食二万钱,我都不知道怎么吃的。」邵度叹道:「我上次要吃鹿尾,阿娘都让我等半个月再买。」 「家有余财而不汰侈,杜夫人可谓贤矣。」袁耽感慨了下,旋又问道:「此钱铸了多少?」 「千枚而已。」邵度说道:「我去任事之后,再打听下铸不铸。」 「那有什么用?」袁耽奇道:「一场蒲都输赢几百万。名气大一些的豪商,哪个不带价值几千贯、上万贯的财货?一千龙币,也就一万贯而已。你让温秦州拿上赌桌,一天就输完了。」 邵度忍俊不禁,只能说道:「我亦不知,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袁耽默默站在那里,仔细思索。 老实说,他挺感兴趣的,比赢一把大的还感兴趣。 明知道龙币不够用,为什么还要铸造?这一千枚放出去,一眨眼就没了,连个水花都不带响的,而且从今往后未必会出现在市面上。 其实不独袁耽了,正在楚王府内饮宴的少府监庾也不是很明白。 天子觉得他贪、笨,很多时候不愿多讲,让他摸不着头脑。 喝得昏昏沉沉之后,庾数被人扶了回去。 第二天清晨,邵勋、庾文君二人已在正厅坐着。 新婚夫妇齐齐来拜。 邵勋观察了一下,昨天还强装笑容的二子邵脸色好了许多,儿媳祖氏一脸害羞之色,人比花娇。 邵勋略微有些感慨。 不知不觉间,他竟然也到这个年纪了。 再过几个月,第一个孙子或孙女都要降生了,想想简直恍然一梦。 庾文君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邵勋回过神来,看着新婚夫妇,道:「佳人成对,喜结良缘,此诚可贺之事。你夫妇二人今后还要互相扶持,共赴白首之约。」 二人齐齐应了一声。 邵勋看向二子,道:「既新婚燕尔,下个月就留在洛京吧。」 「父亲。」邵一听,立刻说道:「儿愿伴驾南行,为父亲分忧。」 邵勋无语。 放你小子的假,还不愿意。 「也罢。」他起身道:「左右不远,去便去了。一会去见见你娘亲,她等你很久了,昨晚泪流不止。” 用过早饭之后,邵勋便上了车。 「陛下—...」庾文君轻声说道。 「叫我夫君。」 「夫君不陪我去看看梁阿姐么?」庾文君问道。 「去了恐惹人闲话。」邵勋说道。 庾文君哦了一声,又道:「上次夫君说阿姐之子只有八个月,其实不对。妾遣人问过了,乃足月产子。」 邵勋无奈道:「你们这些妇人,整日便关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朕却没这份闲心,回宫后还要处置刘路孤之事。」 说完,摇头失笑,仿佛很无语似的。 「陛下是做大事的——.」庾文君看着前方,轻声说道。 御缓缓向前,很快便入了宫。 这个时候,北边传来消息:王丰、刘闰中、王雀儿等人合兵,于高阙大破刘路孤、刘虎兄弟。 刘虎率众降。路孤负伤,仅率数百骑远遁,后为河西鲜卑折掘部擒获,正送来洛阳。 与此同时,代公拓拔什翼及太夫人王氏押着刘路孤家眷及其党羽千余人南下,顺便朝贺。 北方这一摊子事,算是暂时平定了,今可集中精力对付南方。 (第三章送上,求月票。) 第八十一章 震惊!孩子们竟然…… 邵度的情报异常准确。冬月初的时候,邵勋真的没南下,而是留在洛阳。 冬月之时,甚至去了芒山、尸乡等地,给府兵发放礼物,回程之时,再探望禁军将士家人,忙得脚不沾地。 不过众人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今年冬天在广成泽过,这是早就确定的事情。 冬月初十,甚至已经有人提早南下了,比如鹅毛般的大雪之中,一匹小马驹快乐地撒着欢。 马背上一红衣女郎正熟练地控驭着马匹,在纷飞大雪之中肆意驰骋。 不远处列着五百精骑。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红衣女郎,几乎不愿转动分毫。 景福公主邵福,年少时就经常跟着陛下一起游宴、行猎,骑术相当了得,更会飞马射箭一一虽然准头不怎样。 简单来说,她几乎是所有参加过上林苑演武的年轻军士们的「白月光」。 而今,白月光要嫁人了,鸣呼哀哉, 纵马驰骋了一会后,符宝兜回了一座草庐前,轻巧地跃下马匹。 李重的三个儿子纷纷行礼,然后穿着孝服离开了,将空间让了出来。 今年早些时候,淮陵郡公李重的母亲死了,本来都准备回乡奔丧了,结果一份《夺情起李重为镇东将军诏》的诏书发往徐州,于是只能继续留镇。 但李重夺情,其他人则要守孝,包括他的三女儿李毓。 李重之前一直很宝贝这个女儿,回绝了很多不成器的浮浪子弟,以至于都十六岁了,还没嫁出去。不过在听闻有皇子看上她之后,心下大惊,立刻降低要求,开始物色,结果他母亲病逝了。 虽说士人嫁娶有拜时的说法,即丧期也可以嫁娶,以及各种「礼岂为我而设邪」,但李重还是没这么做。 如今一年快过去了,李毓也快出孝期了。不过别急,李重的父亲在老妻过世后,好像也不太行了·—— 「树娘,我二兄成婚了。」符宝见人都走光了,便凑到了李毓面前,轻声说道。 「楚王?」李毓回过神来,看向符宝,下意识问道。 她穿着一身孝服,脸上还有些茫然之色,符宝一时间竟看呆了,喃喃道:「树娘,你长得真好看,若被我二兄娶走,着实可惜了。」 李毓被她逗乐了,沉重的心情有了些舒缓,道:「我没见过楚王。」 「他不行。」符宝坐直了身子,道:「心思重得很,一点不光明磊落。」 李毓轻轻捂住了嘴,想笑又不敢笑。 「再说了一—」符宝又道:「便是要嫁,你不如嫁给我六弟梁奴。」 李毓回忆了下,印象中还是个小孩,遂嗔怪地看了一眼符宝。 「你十七,他十二,也就-————-就大五岁。」说到最后,符宝自己都笑了。 都是小孩! 「唉,外人都赞诸王或‘敏识冲远’,或‘学深行直’,或‘雅量宽和’什么的,其实都不怎么样。」符宝托着腮,轻声说道:「你若嫁过去,真是便宜他们了。」 李毓终于忍不住笑了,轻轻推了下符宝,道:「怎么这么说话?」 符宝亦轻笑一声,都是被她欺负过的, 「你呢?我在家中,都听闻陛下要你自择夫婿。」李毓问道。 符宝脸微微一红,道:「随便挑个看得过眼的就行了。」 「你想要什么样的人?」李毓好奇道。 「至少箭术、骑术要比我强。」符宝脱口而出,然后又补充道:「还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就像我父当年被匈奴兵围数重,依然谈笑风生,大破贼人。」 「还要有决断,不能瞻前顾后。就像一一就像高平之战时,我父力排众议, 自洛阳东出,斩将破敌,追得靳准狼狈逃窜。」 「最好还有点文采,不过不能写那些软绵绵的诗赋,最好像我父骂石勒、刘聪、刘曜的文那般气劲十足。” 「还有.」 李毓惊讶地看着符宝。 符宝脸更红了,道:「最后便是不能纳妾。阿娘盛年独守空房,时常中夜起身,长叹不休。忽之间,已是年老色衰,便是父亲将她接了过去,却也不常探望。他一一他妻妾太多了。」 李毓也跟着叹息了声。 她父亲亦有妻妾十余,好几个都是天子赐下的,比如刘聪的后妃,甚至都给她添了弟弟妹妹。而她母亲只是以前的洛阳中军小校之女,却比不过后来的这些绝色美人,自然郁郁寡欢了。 「不过,符宝你这么找,怕是难哟。」李毓用温温柔柔的声音说道:「陛下乃人杰,气度非凡。少时来家中做客,偶然见得一面,我都不敢多看。天底下这种人或许有,但凤毛麟角,如何能遇到呢?京中那些将校子弟,青楼都逛烂了, 看着就让人不喜,你别嫁不出去吧。」 「树娘你说的是陈有根的小子吧?」符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乐不可支:「他还到我面前献殷勤来着。」 李毓听了,却有些羡慕地看向符宝,道:「陛下是真的宠你。若换别家天子,管你喜欢不喜欢,早塞给军中大将当儿媳了。」 符宝闻言,浮现出些许幸福的表情, 她想起了小时候父亲到南阳给她当马骑的事情,那是心中愧疚想弥补她吧? 两人一时间竟有些沉默。 良久之后,符宝叹了口气,道:「我要去广成泽了。蕙晚还记得你。」 「过了年她也十七岁了吧。」李毓记得这个人。 不爱说话,一本正经,礼仪无可挑剔,从各方面来说都是最标准的士女,不像她们。 很多时候甚至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现在姓什么?」李毓问道。 符宝脸上的表情变得精彩了起来,道:「姓王。」 李毓闻言,脸一红,轻轻了一口。 ****** 马车隐没在了风雪之中,渐不可见。 阁楼之中,暖意融融。 程氏收回目光,裹紧了身上的衣物。 左大腿根部有道已经干涸的白线,煞是显眼。 她轻轻叹了口气,不过神色间却有些欢喜,或许这与男人对她的许诺有关。 院中又有客人来了。 石弘自阁楼上收回目光,看着来人,惊奇道:「什翼犍,你还没死?」 拓跋什翼键径直走进了石弘常待的那间书屋。 待石弘也进来后,什翼犍轻声问道:「滋味很难受吧?」 石弘定定地看了什翼犍一眼,叹道:「你才九岁吧?别这么老气横秋。」 什翼犍失望地摇了摇头。 「你来此做什么?」石弘问道。 什翼键刚要说话,却听院内响起了清脆欢快的笑声。 那是她母亲正在和程遐之妻李氏谈笑。而程遐,官居单于都护府东曹,已历四年。 李、王当年是有交情的。 此番来京,王氏带了许多礼物前来探望,故言笑甚欢。 「什翼犍,你怕了。」石弘突然笑了,道。 拓跋什翼键沉默片刻,道:「你恬不知耻。」 石弘面色不变,道:「你知耻,不还是要来跪拜亚父?我母亲就住在城中, 你母亲却千里来送一一」 拓拔什翼犍用凶狠的目光看向石弘。 石弘摇了摇头,道:「还是狼崽子的时候,最好收摄爪牙。」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似乎又带着点蛊惑的味道。 什翼键安静了下来。 「听说刘路孤被抓了?」石弘问道。 什翼键虽说比较早慧,但到底还是孩子,闻言红了眼睛。 这个姐夫,其实有点像他的父亲,非常关心他、支持他,而今却被抓了。 而他的亲姐姐拓跋氏,作为罪眷,也被赏给了一位据说在淮南立下了战功的梁国军将。 「刘路孤活不了。」石弘说道:「他的部众在东木根山,如今被瓜分了吧? 我猜,王夫人收编了天部?或许王丰也得了好处。能落到他们手里算好的了,被其他部落瓜分的老弱妇孺,搞不好就被卖了,反正他们是铁弗匈奴,又不是真鲜卑。」 什翼犍眼睛更红了。 「独孤部精壮死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老弱妇孺翻不起大浪。」石弘说道:「说不定他们会落到元真手里。你有一年没见过他了吧?重阳那天,我远远见了一面,被天子抱着。」 什翼犍双拳微微紧握。 「狼崽子一发怒,老虎就笑了。」石弘笑一声,问道:「昨天城外来了大股骑兵,是不是你们的人?」 拓拔什翼键不说话。 「去哪了?好像下午就南下了。」石弘追问道。 什翼犍沉默许久,才道:「淮南。」 「得有上万骑了吧?吓都吓死吴人了。他们全国怕是都凑不出这么多骑兵。」石弘感慨道:「淮南大雪纷飞日,铁马冰河薄合肥。」 什翼犍嘴角扯了扯。 石弘见他那表情,笑道:「我读书非为吟诗作赋,只是为了看看这个天下会变成什么样。若与猜想相合,便心中喜悦。」 说完这句,似乎也有些莫名的情绪,最后只怅然道:「或许,一辈子这样也不错。今上,终究还是有些雅量的。” 什翼犍还小,听不懂这句话。 石弘低着头,转过身去,叹道:「什翼犍,代国骑兵都在为天子攻打江东了。这不是钱的事情,而是一一」 石弘斟酌了一下语句,道:「而是一种服膺。若今上舍弃中原帝位去平城当单于,哪怕他不是鲜卑人,你都得滚,明白吗?他把鲜卑勇士给折服了。」 「好好侍奉亚父吧,我想几年后还能看到你。」 什翼犍有些惊讶,也有些迷茫。 风呼呼吹着,一直吹到了冬月十五。 这一天,金根车缓缓驶出了洛阳,向南而去。 (今天还是三更。第二更待我睡醒。求票。) 第八十二章 来了,都来了 宿羽之名,源于倦鸟归巢。 整体而言,这座掩映在山林之中的宫殿环境清幽,风物美丽,是一个不错的颐养性情的地方。 从天子下诏的那一刻起,襄城、颍川、河南、汝南、南阳五郡就征发了六万丁壮。 有人开始整修道路,不仅仅是宿羽宫,从梁县到广成宫再至宿羽宫的驿道坑洼之处,尽皆填平。 有人收割干草,清理杂木,转输资粮,将草料仓、柴房、邸阁彻底填满。 还有人将不经常住人的房屋打扫了一番,门窗、屋顶之类多有修。 最后,趁着冬季枯水期,广成泽稍稍有些失修的陂池、堤坝得到了维护,河道、灌渠也被彻底清淤,甚至新开挖了一小段,以应付逐年滋长的户口。 六万丁壮在冬月十五前后走了,随后便是从河北赶来的右飞龙卫府兵四千八百人、从平阳、河东、弘农赶来的黄头军四营各一部计万人,这些人屯驻在广成泽附近,从外围三十里开始,层层驻防,设卡查验。 一连忙活了好几天,直到圣驾抵达前夕,整个广成苑才彻底平静下来。 冬月十六,原陈郡太守、现太常寺少卿华恒抵达了宿羽宫碧霄殿,召见了来自诸郡的士人、商徒。 土人、商人这个群体,其实还是有一定重合度的。 大家族分工明确,有人做官保驾护航,有人治学打响名气,有人经营庄园维持家族根基,有人操练庄客部曲以为武备。 而在靠近大城市或者比较富庶的地方,庄园内有一定数量的粮食、布匹、果蔬、牲畜剩余,或者林木等经济作物用不掉,就会想办法卖掉,这些在家族里面都有专人负责。 平原华氏的华迎之就是这样的人了。 曾祖华虞,晋尚书令、开府仪同三司,已故。 祖父就是眼前这位华恒了,晋驸马都尉,梁陈郡太守、太常寺少卿。 父亲华俊,原本在家治产业,开国后去一河之隔的济阴郡当了个县令。 而他华迎之,本来该出仕了,家族也有门路,但现在情况起了变化,他要为南下江东做准备。 坐在他身边的是一位名叫胡毋休的年轻人。 华恒目光自孙子华迎之身上掠过,看向胡毋休,挤出了一点笑容,道:「智周,老夫还担心你嫌路远就不来了。甚好,天子昨日道次馆驿,还问起你了。」 胡毋休一听,受宠若惊,立刻起身行礼,道:「得天子垂顾,诚惶诚恐。」 华恒见他这副模样,笑了,道:「一点不像你父祖放达。」 呢,当然不像了,毕竟不是亲生的。 想当年,胡毋辅之管不住自己的嘴,就是喜欢喝酒,喝个不停,最后把身体喝垮了。 他儿子胡毋谦之酗酒更厉害,不到三十岁就死了,竟没比父亲多活几年。 父子两人都死在酗酒上面,让人胃叹不已。 胡毋辅之本有大机缘。 今上非常嘉赏他的文采,常用为书记,引为近臣,奈何奈何。 胡毋谦之娶琅琊王氏女,无后,于是过继了族子胡毋休为嗣。 此人与胡毋辅之、胡毋谦之父子完全不一样,但因着福泽,依然能得到天子垂问。 但胡毋休才学一般,也不会经营名声,早早就开始居家治产业,竟是放弃仕途一脉了。 可惜! 胡毋休身旁则是濮阳成公。 前晋有成公绥,得张华赏识,位列国子博士;又有成公简,任太子中庶子、 散骑常侍,后奔苟曦,俱死;还有成公忠为关内侯,成公苞为贾南风私府丞、黄门中郎将,成公重为大鸿胪等。 至本朝,成公段为将作大匠。 这个成公就是成公段之孙,同样居家治产业。 华恒一一看过去,和每个人都略略说了几句话,摸了摸底,许久之后才离去他一走,场中先是静了一会,继而热闹了起来。 来碧霄殿的众人,整体比较年轻,最大也不过三十多岁而已,且多在族中治产业,不入仕途,没那么多顾忌,说话比较随意。 「山下材官南北二庄也住了一些人。」有人说道:「多来自雍秦并凉四州。 「不止。还有胡人豪族呢,什么折掘氏,听都没听过。」 「永嘉仓城那边是什么人?」 「我等随从都安置在永嘉仓城,你不知道?」 「原来如此。,身边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要不我也住永嘉仓城去。」 「多少人想来碧霄殿还没机会呢———」 吵吵之中,华迎之悄悄凑了过去,道:「智周,过几日清谈,可有所准备?」 「还不知道天子要谈什么呢。」 「不是讲了么,‘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华迎之说道。 胡毋休听了有些沉默。 这是《管子》里面的话。听闻诸皇子必读《管子》、《盐铁论》、《商君书》,可窥邵氏家族教育一斑。 这句话里面,士农其实都是捎带的,真正要提的是工商吧? 而今北地太平,地广人稀,只要不连年征战,没有永嘉、神龟年间那种骇人的天灾,整体来看粮食还是够吃的。天子又在北地度田,可想而知,工商之人会迎来较大的机遇。 其实族中也谈过此事。 泰山郡还没度田,但这是迟早的事情,庄园解体之后,以胡毋氏为例,能保有几百家庄客就不错了,且多集中在主支,旁支别脉的日子怎么过,大家都没有头绪。 要么造反,逼迫天子让步,要么就南下江东,开辟新庄园,没有第三条路。 但开荒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甚至有可能亏损一一带几百家庄客南下,一场疫病整不好就死一半人,庄园也开辟不下去了。 如果在开荒的同时,再搞些能快速回本的买卖一一甚至只要能回一部分本就行一一或许整个过程能更容易一些。 再者,而今大量奴婢被送到汴梁售卖,如果能经商致富,便有钱买更多的奴婢,对开荒大业有利。 从这个角度来看,天子其实也是在为北地豪族南下扫清障碍,提供便利,减轻他们对度田的抵触心理。 「清谈何人主持?」胡毋休突然问道。 清谈不是议事、问对,而是一场闲谈聚会,有时候甚至士女也会被邀请过来,形式比较轻松、随意,会准备好各种茶酒吃食,搞不好还有歌舞助兴,但基本的主家或主持之人还是有的。 他们会引导话题,维持秩序,不令整场清谈离题万里,或者说什么犯禁的事情。 胡毋休就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丞相王夷甫。」华迎之说道。 胡毋休愣了一下。 那这就不是寻常的清谈了,而是带点国政的意味,正所谓「共商国是」是也。 胡毋休拱了拱手,表示感谢,他得好好想想了。 「却不知陛下与会否?」成公在一旁听得入神,出言问道。 华迎之看了他一眼,道:「必来。但多半如晋阳论道那般,最后参会,一锤定音。」 成公懂了。 他没参加过普阳论道,但听说过这事。 那一次,还是梁王的今上让武人侵门踏户,成为一股让人难以忽视的势力。 今大梁已经开国,朝中一堆武人出任高官大将,便是成果。要知道,在以往,便是征镇安平、四中郎将多半都不是武人来当,而是世家大族子弟,更别说刺史、都督了。 后朝史官治书,必然绕不过晋阳论道。 今又有「广成论道」,却不知会造成何等深远的影响。 而在碧霄殿众人方才提到的材官庄内,吵闹声似乎更大。 原大将军府金曹母丘禄行走于众人间,所至之处,不断有胡人酋豪与他打招呼。 母丘禄笑眯眯地一一回应,时不时停下脚步,与人交谈。 他似乎会说一点乌桓语、鲜卑语、匈奴语,交谈起来没有太多的阻碍,更引起了一波波的好感,气氛更加热烈。 「普骨,今年的‘腊配’收到了吧?」见到普部贵人普骨听时,母丘禄立刻问道。 所谓「腊配」,其实就是做生意的分红,因为固定在每年腊日发放,故称「腊配」。 今年还没到腊日,但买卖其实早就结束了,母丘禄令人先把代国那一众贵人的分红算出来,提前一个月发下。 「今年不少啊。」普骨听热情地迎了上来,大笑道。 他脖间的金链子更粗了,而且变成了两根,两只耳朵上的金耳环也换了,个更大,更重,以至于母丘禄担心会不会把耳朵扯坏,但人家好像不在乎,要的就是这股气派。 母丘禄看过账本,给普骨氏分了绢四千余匹、钱千五百贯,还饶了点中原常见而草原没有的日用品,大概价值几百贯的样子。 没办法,钱绢不足,商行手里砸了一大堆粮食,都不知道怎么处理。原因无他,洛阳、汴梁、邮城等地采买草原货物的官民,非常喜欢用粮食来买东西。 而粮食每多存一年,价钱就要贱上几分,绢帛也差不多,都不如铜钱保值。 所以,做到最后,有些买卖都不敢做了,怕亏本一一国朝商事不振,钱是非常重要的原因。 「为了给你们准备腊配,真是费尽心力。」母丘禄看了眼普骨听的金链子, 道:「幸好九月时朝廷出了一批绢帛,把粮食买走了,不然我都发愁。」 普骨听笑了笑,道:「那批粮食送去淮南了吧?」 母丘禄一愣,道:「你怎知道?」 「我家出了两千骑,能不知道?」普骨听说道:「这会大概已在淮南卖命厮杀了吧。” 「得了江东,你的腊配更多。」母丘禄说道:「此番出兵,不亏的。」 一名鲜卑骑兵,出发前就给两匹绢,战后再依据战功发放赏赐,倒也不是白驱使他们打仗。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就不全是钱的事情,不然的话,山避山彦林直接加价,岂不是能令这些鲜卑骑兵当场倒戈? 「以前你这么说,我不信。」普骨听笑道:「得了几年腊配,我信了。大单于赶紧打下江东吧,我倒要看看腊配能不能上一万匹。 7 母丘禄亦笑。 钱之一物,能通神,无往而不利。 第八十三章 前路 冬月二十,邵勋先入驻了广成宫,离宿羽宫一步之遥, 「三个紧要之处!」他伸开双手,说道:「其一,先度田之二十郡,户口渐滋,民家渐殷,变化日大。可先自陈郡、濮阳等地挑选一二口才便给之人,详加陈述。」 美人崔氏、郑氏一左一右,为邵勋褪去衣袍。 婕妤王惠风坐在一旁,静静听着。 这是让王衍私下找人,把控局势。开会,怎么能没有托呢? 「其二,‘天下不患无财,患无人以分之’。九州初定,百废俱兴,但天下财富绝对不止这么多,若能善加打理、调配,则上下皆得其利。」 王惠风微微颌首,示意她在听。 邵勋的衣袍渐渐被脱光了,但王惠风的表情、眼神几乎没什么变化,仿佛在她眼中,这些都不重要。 崔青娥、郑樱桃二人却眼波流转,俏脸殷红。 「其三,庄园林立之时,纵有商事,颇多不振。今北地已有改观,从今往后,买货之人渐多,商事必兴。商之一道,奥妙便在于互通有无。为便利商事, 朕有方略。」 王惠风嗯了一声,起身准备写下来思考一番,再私下里和父亲说。 她很快便离开了,出汤池之时,只听到里面水花四溅的声音——— 冬月二十二日,碧霄殿内已经坐满了人,讨论渐至中盘,气氛渐渐热烈。 「怎能说无用呢?」母丘禄笑道:「譬如鲜卑诸部,有的年景不好,牧草不丰,于是入秋后开始杀牲畜,损失颇重。及至明年,而牲畜不足,产奶不丰,民无以果腹。可若有人将其牲畜买走,给其粒食,则商徒得利,牧人亦得利,岂非两全其美?」 王衍高坐上首,闻言说道:「或曰‘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以利’,宗儒怎么看?」 母丘禄起身行了一礼,道:「汉时桑弘羊有言‘使治家养生必于农,则舜不甄陶而伊尹不为厄」。今北地初平,地广人稀,却还有人吃不饱饭,何也?农具不齐、耕牛不备、技艺不精耳。设若有商徒贩卖耕牛、工具至各处,则百姓大得其利,此为君子之义,何言小人之利?」 母丘禄的意思是,如果一个人为了养家只需要种田,那么舜就不会去做陶匠,伊尹就不会去当厨师。 很多地方农业生产极其落后,且农具、耕牛不足,如果有商人贩卖而去,则必将促进其农业生产。 商人在这个过程中是正面作用,为了重农而抑商完全是因壹废食,还找出一大堆理由,简直不知所谓。 「宣城野蚕自生茧,凡三百里。此北地御寒之绵也。」母丘禄继续说道:「若无人收买、均输,则北地民人依旧受寒,宣城民人依旧穷苦。” 「江南之橘柚,北人所爱。若无人采买、转售,则北人不得食此物,南人便毁橘、柚,任其腐烂于田间,此富国富民耶?」 「江州之好木,河阳、蒲津浮桥所需——.—.” 「扬州之楠梓,送终之所需—.—” 母丘禄一口气说了很多。 中心思想翻译成后世术语便是:如果没有商业交流,没有商品经济,那么就无法调动人的积极性,令其全身心投入生产之中,一个地区的商品财富总量就极其有限,自然而然,生产力水平也得不到提高。 这话没有毛病。 因为此时的庄园经济,商业流通真谈不上多发达,就像淮南、宣城的野蚕, 青州其实也有,但同样是因为流通原因,这笔财富就淤积在了当地一一一旦淤积起来,任其腐烂,没法交换出去,这笔财富的价值就大打折扣。 而豫州的普通民户,年纳绵三斤,就这三斤绵都是巢丝织布时从掉下来的碎丝线头中收集起来的,还不一定足够。 如果能捡拾野蚕茧,凑个三斤一点问题都没有,多出来的碎丝做个被子不好?省得冬天冻得瑟瑟发抖,却无绵被。 而豫州同样也有青州缺乏的各类财富,双方互通有无,生活水平都能有所提高,这就是商业的意义。 「幸你生在国朝,若在后汉,怕是要被贤良骂得自绝于世了。」王衍笑道。 老妻郭氏就买卖做得飞起,王衍虽然看不惯,但多少也受些影响,对经商没那么反对。 而他这么说,显然是有引导话题的意思了。 在座又多是本人或家中有经商之人的大族、豪商,自然不会有什么反对意见「天子有言,‘天下不患无财,患无人以分之’,诚哉斯言!」王衍继续说道:「蜀中之锦缎丹漆,河陇之骏马筋羽,草原之牛羊蜜裘,扬州之鱼盐楠梓, 荆湘之药材骨象-----此等财货,产地极廉,而河南价贵。若有通商之利,则两相安乐,各得其利。此财一一便需商人来分。」 普骨听在下边坐着,听到王衍的话,叹为观止。 说出来别笑,他第一次知道天下有这么大,各地民俗、财货又有这么多不同蜀中锦缎,他见过,非常昂贵,便是他家中也不多。 南方的丹漆,也是居家生活必不可少之物,如果你还追求相对奢华一点的生活的话。 听闻中原富贵人家用楠梓为棺?帝后公卿的棺材最初就是叫「梓宫」吧?事死如事生,这种死后的待遇,他家祖祖辈辈都没享受过。 还有·— 草原终究只是天下一隅啊! 普骨听感慨连连,暗道比起大梁,平城那个朝廷简直低劣,看着就不是一回事。 「诸位。」在王衍的话告一段落后,华迎之起身道:「正如丞相所言,天下有无穷财货,待商而通,待工而成。天子雅量,不与民争利,只待尔等作舟、 驾牛马,致远穷深,交通货物,便利百姓。如山海般的财货,就在那里,只待尔等去分了。士农工商,皆国之石民也。各有所专,各安其位,如此即可。」 「士农工商,皆国之石民也」,这是先秦时期管子的思想,如今还成立吗? 老实说,不如那时候。 自前汉以来,商人的地位一会高,一会低,经历了后汉儒家神学化僵硬发展的百余年,商人地位是有所贬低的。 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以义治国,何必言利? 这套东西曾经大行其道,变成了政治正确。 不过自汉末以来,汉儒思想彻底崩溃,而今是一个思想上的莽荒时代。 各种学说都可以拿来谈,神鬼志怪都可以,你要是讲得有趣,且能自圆其说,还能打响名气。 君不见,教授「户解」之术的鲍靓都有数千门徒,学说广为流传,你还能说什么? 当然,儒学并未消亡,还存在着自己的一块地盘。严格来说,而今是百花齐放,什么都可以谈,没有一种压制其他学说的主流意识形态,没有成体系的宗教化、神学化思想。 至于玄学,那本身就是一个大杂烩,没人说得清玄学是什么,玄之又玄耳。 此时的士人,并不讳言利。 天下顶级世家太原王氏卖杏,还要把核给钻掉,怕别人拿回去种,和他家竞争,这是钻到钱眼里了。 便是眼前的王夷甫,老妻郭氏做生意之余,还把仆婢赶出去捡大粪。 如此种种,可见一斑。 简单来说,这会不存在压制工商业发展的思想桔,只不过庄园制经济的社会形态减少了商业的需求,让其发展不起来罢了。 对商人而言,这是一个惨淡的时代,但同时又是一个无与伦比的美好时代, 全看你怎么理解了。 华迎之说完后,王衍扫视众人一番,道:「天子向言‘相忍为国’,但并非一味需索,而无回馈。北地度田,势在必行。天子知尔等苦楚,故以经商之利相补,个中苦心,尔等可互相转告。」 「或曰经商固有大利,然亦会折损,是也,无需讳言。惧怕风险者,安坐于家便是,无人上门相逼。一俟江南平定,便可收拾器具,带上僮仆部曲南下,今后你在庄园中酒池肉林也好,隐居治学也罢,都无人管你。」 「大势若此,不可违逆。前路放在这里了,君等宜细思之。若有不解之处, 亦可互相讨教,广为辩论。今上乃贤君,必不会堵塞言路,有话直说便是,总要为尔等扫除后顾之忧方可。」 说罢,王衍便收回目光,端起茶碗,轻啜饮用。 众人窃窃私语,议论不休。 其实到了这会,框架早已定下来了,即北地必须要度田,无论谁阻拦都不可。而补偿你们的一是南方庄园,二是经商之利。 你可以只经营庄园,也可以庄园、商业并行,都没有问题。 但朝廷既然举办了今日这场清谈,便有引导你们多多从商的意思,不要只是小富即安,好像庄园在手,天下我有,得了庄园,便可以一辈子躲在里面逍遥, 再不出世一样。 朝廷希望你们有点志气,把南方的家业做大做强,把土人捕捉了或者向外驱赶,一点一点开发蛮荒之地。 你们是士族、豪强、巨贾,甚至三者合一,不是没有政治保障的白板商人, 地方官员想要拿捏你们,顾虑颇多,不要担心辛辛苦苦经营的家产一夜之间被县令破家收走了。 事实上县令更怕你们! 话至此处,皆已说尽。 王衍很快也消失不见了,转而让度支尚书荀绰主持,先让他们自己议论个几天再说。 (今天又是三章,上个月月底的月票加更还完了,再求下票,谢谢。) 第八十四章 货币 整个冬月下旬,宿羽宫内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甚至于,早在清谈开始前,就有没接到邀请的襄城、颍川、河南、弘农、河内、南阳、顺阳等郡豪族赶至梁县,一边访亲会友,一边打探消息。 清谈开始后,广成泽北缘的前普遗老遗少的别院庄宅内住满了人。 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提着礼物上门,说要住上十天半月。 至于安置银枪军伤残老卒的驿站,更是人满为患。 人家辛辛苦苦养了一年的牲畜,几天内就被一帮外地豪族子弟吃光了,于是又去村上采买,生意红火无比。 而这个时候,消息一点点透露了出来,在更多的人群中传播。 冬月二十七,汴梁度支校尉高明帐下都尉安、司马卞滔押运一批布帛、牲畜抵达广成泽,交割完毕之后,暂歇两日。 在附近闲逛时,遇到了有过数面之缘的司马毗。 卡滔从叔卡壶之妻裴氏便是裴贵嫔的妹妹,因此他和司马毗见过几次面,交情马马虎虎。 司马毗身边还有二人,相互介绍之后,卞滔才知道那个年岁稍大之人叫王秉,出身东海王氏,曾经做过东海王国军将军以及禁军大将,却不知现在有没有官职在身,反正他不肯说。 年岁较轻之人名司马黎,晋南阳王司马模之子,说是来广成泽探望妹妹的。 再一问他妹妹是谁,居然是大梁景福公主邵福。 示滔顿时用奇怪的眼神看向司马黎。 司马毗、司马黎二人的兄弟姐妹倒是不少,可惜都姓邵。 王秉主要在南阳诸郡考察风物,偶尔也会进入襄阳,被抢过一次财货,但总体还算安全,毕竟陶侃这个人还是讲规矩的,倒不以抢劫行商为乐,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为商人保驾护航。 这次他从南边进了一批葛布回北地,过年前后卖掉,买家运回去后裁减,再分发至各处。到了夏天,便可以此布制成清凉裙衫,很受欢迎。 「说起做买卖,老夫此番带过去的永嘉通宝被人争抢。」王秉说道:「吴人说是不要伪朝的开平通宝,但私下里还是收了,成色太好,比起我收到的‘沈郎钱’好了不止一筹。」 说罢,王秉摸出几枚轻薄的铜钱,分给众人观看。 示滔拿起一枚,都不敢用力,怕直接折。 所谓「沈郎钱」,乃王敦镇荆州时,为解决财用不足,令手下参军沈充私铸的钱。 王敦死后,沈充回到家乡,又开炉铸钱,故此钱在荆州和三吴地区都可见踪迹。 「沈郎钱」是小钱,突出一个轻、薄,质量低劣,中间的孔大得吓人,故不甚值钱。 但你别说,凡事靠对比。 东晋一一因东吴故,北地多称司马睿朝廷为「东晋」一一和前晋一样,不铸新钱,仍用市面上流通的旧钱。 以前是东吴旧钱为主,杂以蜀钱、汉五铢钱等,现在又涌过去了一些永嘉通宝乃至开平通宝一一古时钱币称「宝货」,通宝即通行宝货之意。 不过永嘉通宝已经停铸了,存世量不会太多,随着时间的推移,今后是开平通宝的天下了。 「君为何带沈郎钱回北地?不如采买些轻便之物回来。」卞滔看完,将钱还了回去,问道。 「买不到了。」王秉说道:「况我只带了几千沈郎钱而回,若去洛阳、汴梁、邺城、东垣四地交给少府,还能换开平通宝。” 卞滔一听,下意识问道:「若从吴地收钱回来换开平通宝,可有赚头?」 「朝廷应是有赚的。」沉吟许久之后,王秉说道:「晋钱低劣,吴人亦厌之。而梁钱型制精美,成色十足,尤其是开平通宝,吴人嘴上不说,私下里收得比谁都快。」 简单来说,一种货币如果成色低劣、型制不一,那么就会贬值,反之升值。 这个时候,市面上就会追逐好钱,摒弃坏钱,这里面往往加了不理智因素, 比如纯按含铜量来说,十枚好钱只能抵十五枚坏钱的话,在实际交易中往往可换到十七八枚,甚至更多。 坏钱收回来,拿其中十五枚熔铸成新钱,如果不考虑损耗的话,剩下的就纯是赚的。 当你的货币大举入侵别人市场的时候,就有可能收铸币税。 「惜铜钱太少了,否则仅此一项,就收益颇丰。」卞滔是有见识的,立刻说道。 「我也正烦这事。」王秉叹道:「昔日去江夏,带了许多清河绢,本以此物价贵,可采买许多货物。可吴人却说江夏暑热,土人只好轻薄绢布,而不爱密实的清河绢,气煞我也。」 绢帛价值的衡量,各地是有不同标准的。 清河绢产自河北,经纬密度高,用料足、厚实,这本是优点,因为耐磨、保暖,故在北方比较出名,溢价高。 可在江南,因为天气炎热,当地人喜欢经纬密度低的绢帛,主打一个轻薄、 透气,这样穿着舒服,所以清河绢根本卖不上价。 如果不懂这个,做生意会吃大亏,本钱都赚不回来。 所以,南北方缺少一种能够让大家都认同的一般等价物,甚至南方、北方内部都缺少这种玩意,极大阻碍了商业发展一一铜钱是可以,但太少了,完全不够用。 「听闻陇西有铜坑,少府已派人去看了。」一直没说话的司马毗说道。 「你怎知晓?」卡滔奇道。 司马毗面色郁郁,道:「我入宫见阿母,说要做买卖,偶然听得此事。」 卞滔恍然大悟。 如果没有庾文君,裴贵嫔都当皇后了,她确实能知道。 「不够的。」王秉却在一旁说道:「一笔买卖动辄数百万钱,如何够?」 众人面面相。 ****** 碧霄殿内,王衍手捧一物,道:「我有此物。」 众人寻声望去,皆不知何物。 殿内此时也正谈论到货币问题,这个拦路虎不解决,虽说也不是不能做买卖,但麻烦太多、阻碍太大,很多生意就黄掉了,因为商人们也吃不准天下那几百种绢帛的实际价值,宁可不做。 更别说,很多人确实想买东西,但他手头只有粮食,没有钱帛,怎么办? 商人远道而来,不可能拉着几船粮食回去,他又不是专做粮食买卖的,没有门路也卖不掉啊,说不定就亏本了。 王衍此刻看向众人,说道:「此为天子令少府所铸,曰‘大梁龙币」。重四两,银九锡一,直万钱。」 众人听了,先是一惊,继而有些疑惑。 没办法,听到「龙币」就吓了一跳。 汉武帝白金三品「珠玉在前」,你别是又来抢钱的吧? 不过在听到重四两的时候,心下稍安。 有人甚至拿出了牙筹,当场细算。算完之后,长舒了一口气,朝廷是抢钱了,但一枚龙币只抢了几百钱,比汉武帝拿八两铅(汉武帝龙币重八两)直抢好太多了。 不过够用吗? 前汉时就开采朱提银了,王莽革新时,强推朱提银币,到诸葛亮治蜀汉那会,朱提银坑已经慢慢枯竭了啊。 西域胡商带来中原的那点银根本不够。 天下还有一些小银坑,产银也很少。 哪来那么多银做买卖?还不如用铜钱呢。 人群之中,华迎之接到信号,长身而起,先行一礼,问道:「敢问丞相,少府铸了几枚大梁龙币?」 「千枚。」 「那也就一万贯而已。」华迎之说道:「予一人可谓富矣,予天下人则颇为不足,如之奈何?」 王衍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拍了拍手。 片刻之后,有军士端着托盘入内,一人发了一枚龙币。 王衍端起茶碗,静静品茗,等待众人观赏钱币。 良久之后,他放下茶碗,轻咳一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你等庄园之中,多有邸舍、邸店吧?」王衍问道。 此言一出,有人点头,有人摇头。 邸舍或邸店,其实是庄园内部的商店,但一般得上点规模才会开设,毕竟人少的话也撑不起一个内部交易市场,所谓「闭门成市」也。 出售方式是寄卖。 比如某人擅长编竹器,做了几个竹篮,就拿到邸舍寄卖。 庄园内有人需要竹篮,就会去买,一般是给一些粮食、布匹,甚至鸡蛋、葱韭等农产品。 东西卖掉后,邸店会通知寄卖者,让他去取报酬,这就完成一笔交易了。 这样内部完成交易,几乎不与外界发生纠葛,就是庄园制经济的典型特征。 王衍以邸店举例,众人都好理解。 于是他又道:「朝廷欲广设‘邸店’,曰‘坊市’。君等可携货物至坊市, 市有令一人,佐官若干,登记各色货品,广而告之。」 「入市商徒人有一簿,载货殖‘出’、‘入’。出多少,便记多少;入几何,便记几何。」 「此为闭门交易,限十天或半月。最后两三天聚在一起清账,互相划抵进出。账目便以‘龙币’计。」 「清账完成,该补补,该收收。若实在亏欠,尔等自决。」 说完,便看向众人。 众人听完,先是一呆,继而大喜。 都是老商徒了,仔细一想,谁不知道这样做的好处? 有龙币统一计价,再不用拿各色绢帛以及成色、型制、新旧不一的铜钱扯皮,争得面红耳赤,你只要给你的货品定价就行了,至于值不值,别人自己会衡量。 而且,在坊市里交易的一般都是豪商大贾,动辄数百万钱、千万钱,平时哪来那么多铜钱给你用? 现在不需要了,直接在纸或木牍上记载多少龙币就行了。 你卖了一百龙币的药材,然后买了九十龙币的铁器,只需在纸上记就行了, 根本不需要真拿出这么多钱,然而两笔买卖就真真切切地做成了。 最后两天,大家坐在一起,统一划账。 整整半个月内,所有人加起来可能进行了上亿钱的交易,结果划账后也就剩一些零头需要支付罢了,不要都可以。 当然,也不排除有人光卖货,一点不买,但这不是合格的商人,只赚一遍钱,太亏了。 不过,就算真有这种人,大不了回到以前罢了。 坊市的整个交易过程依然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减少了无数扯皮,对铜钱、绢帛的需求降到了最低。 而当商人不再需要带着大量铜钱、绢帛出门的时候,这些钱帛就可进入民间,让小商贩甚至普通百姓也有钱用,极大缓解了民间的钱荒,毕竟以前大部分铜钱其实是被商人占用了一一有一说一,带着大量钱帛出门很危险。 另外,坊市集中交易也有好处。 找寻感兴趣的商品容易了,甚至可以货比三家,这都是现实的好处。 至于少府铸造的龙币,有没有其实都没关系了。 你都不需要拿出实物,大家知道有这么一个东西就行了一一在后世,这叫「 (虚拟)记账货币」。 甚至于,有人已经举一反三,别人实在「出项」太多,亏欠了许多龙币,似乎也不打紧。 登记好商人谱,如果他们家是有名望的大家族,信誉较好的话,下一次再清账也不是不可以。 「此为天子所想之法,对尔等可真是拳拳爱护了。」王衍感慨道:「自古以来,可没哪位天子如此急商徒之所急。」 「吾皇万岁!」不知道哪个愣头青脱口而出。 「吾皇万岁!」顷刻之间,众人纷纷跟着喊道。 第八十五章 定调与期望 腊月朔日,碧霄殿的讨论基本已经告一段落。 广成宫温泉中,得到消息的邵勋决定出山了。 水汽氮氩,几乎看不清面容,他随意拽过一个白花花的大臀,也不管是谁的了,尽情释放之后,起身到外间宽衣。 「昏君!」王惠风终于忍不住了,低声说了一句。 「惠风你要匡正我啊。」邵勋笑道。 「这些美人比我好看的多了。」王惠风放下手中的文稿,温柔地替邵勋整理衣袍,说道:「你当初缠着我,是为了琅琊王氏一邵勋笑而不语。 「还是因为我是太子妃?」 邵勋脸色一僵。 「你啊—————」· 王惠风有些无奈,道:「司马晋、刘汉宫妇的贞洁都被你坏了一个遍。」 「你怀上桑榆的那天,我欣喜若狂。」邵勋说道。 「让太子妃怀孕,你很得意吧?」王惠风白了他一眼,道:「该去参会了。」 邵勋已经换上御袍,道:「这便去了。此事一结,劝朕南下攻取江东的声音又要大上几分。」 「襄阳不好打吧?」王惠风担忧道。 「你给朕当个宫廷女官吧。」邵勋说道:「省得在汤池时,没人进来传话。」 「昏君。」王惠风叹了口气,道:「过完年就四十二了,不想着节制一下么?这个天下若无你,不知道又要怎么互相攻杀。” 「何至于此。」邵勋摇头道:「若我仍是晋朝大将军,或许会天下大乱。今已是大梁天子,再稳个数年,人心渐附。」 「你也知道这个道理啊。」王惠风说道:「开国才年余,人心能稳固到哪去?」 「惠风真是贤内助。」邵勋感慨道,募地,只听他转过身来,看向王惠风, 道:「其实,当年我尚未娶妻时,有人说你在家守寡,让我娶你为妻。」 「那还不被你气死。」王惠风笑道:「而且我若嫁了,可会真的匡正你,让你当不成昏君。」 「或许真被你管得死死的呢。」邵勋说道。 王惠风轻笑了声,道:「去吧,都等着你呢。’ 御很快离去。 王惠风在廊下站了会,又回头看了看温泉「淫窟」,吩咐宫人道:「准备车去皇后那。」 ****** 「拜见陛下。」宿羽宫碧霄殿内,诸州士人、豪商纷纷拜倒,心悦诚服。 丞相王衍起身后,侧身一让,将主座让了出来。 「丞相是长者,何须如此?」邵勋找人搬来御座,与王衍的胡床并排。 王衍又让人将胡床搬到下首,这才坐下。 有那去过建邺的,听闻有次司马睿与王导一起坐在御座上,看似无分高下, 再瞧瞧名气更大的王衍,两相一对比,天下局势可知矣。 邵勋先看了一下众人。 自汉以来,曹魏、司马晋、邵梁自有国情。 国情很复杂,但最清楚的脉络便是世家大族的存在。 对外征战、国计民生,几乎都离不开他们的身影,就连做买卖,他们都是主力。 前有公孙瓒与卜数师刘纬台、贩李移子、贾人乐何当(三人「富皆巨亿」)结为兄弟,后有刘备与豪商糜氏结为亲家。 不过在那时候,富商自己武力有限,他们主要投资军阀。 到了曹魏时期,土族直接下场做生意,与之前的局面已经有所不同,似乎更「不要脸」了,盖因在汉时,士族之所以成为士族,更多因为他们身上清高的文化属性。 不管怎样,事已至此,就要直面现实,在实际情况下加以引导、改造。 而且,凡事有利必有弊,要辩证看待。 至少,世家大族经商更容易在商人势力脆弱的起步阶段,得到政治上的庇护重商主义、重农主义、资本主义等等,都是工具罢了,最终目的是发展生产力。 「卿等皆大才。」邵勋说道:「货殖,朕不太懂,你等方是大家。朕也不想着与民争利,毕竟这本就是补偿你等的好处,但有一条,须得在市中买卖,照章纳税。」 「长途贩运货物,过关卡无税,入坊市则有市税,暂二十税一。若于坊市外私下买卖,万钱以上者,严惩不贷。 7 这句话的意思是商税暂时只有「市税」一项,税率5%,没有关税或其他什么杂税。 至于以后收不收,还要再看。 一般而言,这个税率并不重,而且商人们现在非常乐意在坊市内交易,你赶他们去外面买卖都不愿意。 朝廷也非常容易收市税,翻翻账簿就可以了,一目了然。 这个收入初时可能不怎么样,但一切走上正轨呢,会十分惊人的。 想当年,桑弘羊为汉武帝搞钱,不知道在工商上面弄来多少收益。 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商业大繁荣的中晚唐,商税、盐酒收入一度占到唐廷财政收入的四成以上,甚至接近一半。 这是一个巨大的财源,是邵勋留给后世子孙的礼物。 但商税收入在历朝历代波动很大,西汉就很多,东汉、魏晋就很少,中晚唐、两宋又暴增,明朝又骤减,有没有能力吃到这份蛋糕,也要看子孙的本事, 邵勋是管不了了。 「今岁襄城等十九郡度田,比起去年大有增长,计有户三十万一千三百余、 口一百四十七万五百余。」邵勋继续说道:「三十九郡粗粗度田完毕,北地变局日益显现,再过五年、十年,你们会发觉好处的。” 「这些钱你们可以拿走,然则朕更希望卿等行商之时,让天下黎元都得到好处。朕闻关西、淮南等地竟然还有田,百姓刀耕火种,辛勤无比。卿等若想贩卖农具、耕牛,便得让他们改改种田的法子。」 「二十年前,朕的夫人们穿一件葛衫,都要在京中四处找寻。而今渐多,可仍然价贵,入不了寻常百姓家。然则淮南、江南此物多矣,山林中随处可见。吴女每年割完一批葛藤后,因无利可图,便不再割卖此物。卿等若能让吴女逐利, 不惧划伤指掌,多多进山割藤织布,成倍乃至上十倍输往北地,则寻常百姓亦能享受夏日清凉。」 「这便是国富,也是朕希望看到的事。」 当然,邵勋这话里面有个漏洞,即殖民贸易中出现过的一个问题:农民不掌握经济作物的定价权,因为市场波动,价格暴跌,于是为了弥补收益,有了种植更多经济作物的冲动,然后进一步打压价格,所谓越穷越种,越种越穷。 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了,就现阶段而言,远不至于如此。盖因像葛藤这类经济作物,基本都是淮南、江南野生的,没人特意种植,吴女在农闲时进山割一批罢了,如果真无利可图,她们就不会这么做,也不指望这个活命,主业还是种地。 当然,如果你搞的是种植葛藤的奴隶庄园,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玩意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代-吧「行舟驾车,致远穷深,还需道路。」邵勋又道:「打下江南之后,秦汉、 三国以来的沟渠水道,还得疏浚畅通,以利货殖。此事紧要,朕后面会想办法。 为了你们,朕这几日都在苦思冥想,茶饭不思,将来可不要让朕失望。」 「有什么话,卿等径自发问即可,今畅所欲言。」 「陛下,何时攻伐江东?」有人忍不住问道。 邵勋悄悄瞟了王衍一眼,老登办事还是靠谱的,遂道:「兵者,国之大事, 而今北地度田方炽,朕担心有人作乱。」 「陛下何忧也?北失南补而已。」成公慨然道:「货殖之事,陛下尽矣、 至矣。若还不领情,我亦不知该如何说。此等疯魔之人,料也无人支持,瞬息可灭。」 邵勋文看向其他人,鼓励他们发言。 「陛下,若攻江南,臣愿献粮五万斛。」又有人说道。 王衍微不可觉地点了下头。 邵勋明白了,这也是托,于是说道:「朕怎好白拿你的钱粮?不妥不妥。」 「陛下,忠热切之心,不好推拒。」王衍手捻胡须,道:「不如暂且记下,将来在会稽选个好地,赐其为家业。」 「唔,还是夷甫老成谋国。」邵勋笑道:「便依此办理。」 其他人一听,只觉卧槽,献粮就能去会稽这种好地方? 那我献钱帛、献牲畜、献人丁呢? 果然啊,江南那么大,谁去哪里,谁不能去哪里,都是有说法的。 有那家中还算宽裕的,已经有点想法了,准备一会私下里打听打听。 丹阳、会稽算是江东顶好的地方了,听闻司马睿小朝廷里不少人都在会稽置产业,定然差不了的。 「诸位。」邵勋站起身,扫视一圈,道:「既知新朝雅政,该当广而告之。 卿等回乡之后,可告知宗党、姻亲,一起商议。大势之下,江东必无幸理,卿等皆有富贵,传诸子孙后代。」 说完,又道:「朕明日于宿羽宫正殿置宴,卿等若有年轻子侄,可随同赴宴。」 众人听了神色一震,纷纷以目示意,一切尽在不言中。 甚至就连王衍都顿了顿,暗叹族中那几个子弟不太成器啊。江南倒有一些少时便被人赞誉的,但那就和他没关系了。 (有事出门,晚上回来再更一章。) 第八十六章 挑选 宿羽宫外的山林间,金鼓之声不断, 黄头军士卒排着松散的队列,穿行其中,呼喝连连。 在他们的努力下,大群走兽被驱赶了出来,在空旷的草地上奔驰着。 草莽之间,轻骑纵横,破空之声不绝于耳。数十少年郎几乎在同一时间奔出,争抢起了猎物。 「粗俗!」司马祎坐在邵勋身旁,透过林木缝隙,看着下边,道:「不知多少年轻俊彦在拼尽全身气力,就为了入你之眼。」 邵勋看了看身旁的两个女儿,笑道:「入我眼没用。」 符宝听了,脸微微有些红,不过仍然瞪着大大的眼睛晴,看着下方。 这个位置绝妙非凡,被松柏掩映着,外人不易发觉,但又可居高临下,就近观察那些年轻子弟。 王蕙晚坐在她身旁,神色清冷,仪态一丝不苟。 「蕙晚,此间无他人,这样不累么?」邵勋看了眼这个女儿,无奈道。 符宝坐在那里,意态闲适,手撑着下颌,眼珠转来转去。 蕙晚则端庄无比,上身笔直,双手拢于腹前,偶尔和符宝说句话,就是笑也不露齿。 这个女儿,让司马祎「毁」了! 此时听到邵勋的话,王蕙晚微微转头,惊讶地看了过来。 「你娘都不这样。」邵勋说道:「她蛮横着呢,公主脾气奇大无比,都敢踢我。」 司马修祎绷不住了,轻轻掐了邵勋一下。 邵勋作势痛呼。 王蕙晚更惊讶了。 邵勋遗憾地叹了口气。这个孩子他见的次数最少,小时候就没抱过几次,现在大了,却不太方便了。 「王夷甫有没有来找过你?」邵勋又问道。 「从伯来过一次。」王蕙晚说道。 开过年来,她也十七岁了。 名义上是琅琊王氏女,却又是事实上的当朝公主,母亲还是晋朝公主,在王夷甫眼里,怕是奇货可居! 邵勋太清楚王老登的谋算了,不过他真是疯了,蕙晚的婚事自然由他这个当父亲的决定,还轮不到王衍。 「夷甫说什么,乖女休要听,他老糊涂了。」邵勋说道:「宿羽宫以前是你们娘俩的,今后还是你们娘俩的,干脆招个上门女婿算了。」 王蕙晚低下了头,耳根有些红。 符宝闻言,瞪大眼睛,看了看环境清幽、占地颇广的宿羽宫,颇为羡慕。 司马祎心下一暖。 这个行宫是晋息帝赐给她的,若邵勋不认账,那也没办法。 邵勋凑了过去,说道:「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司马修祎抬起脸看向他,笑而不语。 「那是在王家别院吧,你一个人坐在连廊中生闷气。」邵勋说道。 「王处仲忍气吞声半辈子,最后想害我一下。」即便过去多年,说起这事司马修祎依然有些情绪波动。 「王敦可是大晋忠臣。」邵勋笑道:「临死之前,犹自想着诛除国贼,时人为之感泣。」 此言一出,司马修祎先是一愣,继而叹了口气,好似对往事没那么耿耿于怀了。 报复也报复了。 后来这个男人她虽然不是特别喜欢,但至少对她们娘俩不错,对女儿也足够关心,不是公主,胜似公主。 她这一辈子,好像运气不错。 少时是晋武帝最宠爱的女儿,大了嫁入琅琊王氏,中年后还有依靠,得到庇护,还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人生至此,复有何求? 不远处的山下传来一阵喝彩声。 四人寻声望去,却见一只白兔奔行于荒草灌木之间。 数骑紧追于后,你争我夺,互不相让。 白兔啊,这可是祥瑞。在它面前,其他猎物都可以扔了,若能生擒之,今日便是第一。 不过,射死白兔不难,生擒却极难。 盖因此兔动作灵活,虽然惊慌失措,被人赶得四处乱跑,可仍然走着「之」 字形,并不容易抓捕。 符宝站起身,嘻嘻一笑。 提着裙摆快走几步后,唤来一人。 片刻之后,一只硕大的金雕被送了过来。 符宝将皮套缚于手上,金雕稳稳落了下来。 「去吧,大雀儿。」符宝左手前伸,金雕冲天而起,扑向山下。 追在白兔身后的骑士还剩三人,以一白袍少年冲得最快,几次探手去捞,都没碰着。 前方马蹄声阵阵,又有数骑围来。 年轻的勋贵子弟们奋声呐喊,脸色涨红,为了人生中的关键飞跃,使出了浑身解数一一老实说,方才这一阵追逐,已经有人被下黑手了。 白兔被新来的这群人一吓,又折向后跑。 桓温大喜,暗道出门前掷了一下,五子全黑,今日合该我撞大运! 正要催马上前,却见一只硕大的猛禽以令人惊叹的速度俯冲而下,铁钩般的爪子紧紧一握,就将白兔提溜而起,飞向天空。 桓温大怒,起角弓,刚做出拈弓搭箭的姿势,却心中一动,最终止住了。 松柏之间,符宝松了口气。 大难不死的「大雀儿」飞了回来,将白兔踩在地上,已然死透了。 邵勋看了眼那个白衣少年,暗道脑子转得不慢。 司马修祎也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了下山下众人,捂嘴轻笑。 王蕙晚则像个安静的学生一样,认认真真看到现在。 她听母亲说,但凡这种事,一般都提前有个大致人选范围的,这个白衣少年多半就是其中之一。 ****** 华灯初上时分,殿中暖意融融,气氛热一一其实有点拘谨。 二三十名精挑细选的少年郎分次落座,饮完数杯之后。 作陪的丞相王衍、司徒裴邈、太保潘滔、司空刘翰、太尉羊冏之等人轮番出面,借着谈笑的机会,考较众人心性、才学。 正殿侧门后摆了个屏风,微微有些突兀。 符宝拽着蕙晚坐在后面,侧耳倾听。 符宝脸红扑扑的,配上一身洁白的貂裘,颇有几分小儿女的美态。 邵勋入座之前,看到女儿这副模样,又看看满座的公卿子弟、年轻官员,心中突然有些不是滋味一一养了十八九岁的女儿,要被人「骗」走了! 不过符宝却很难理解老父亲的感受了,她现在正和蕙晚叽叽喳喳,轻声说个不停。 被强拉过来的蕙晚无奈得很,基本不说话,只听,偶尔给一些自己的看法。 「陈是好像知道我在这里,一直偷偷朝这边看呢。做梦!三天两头逛青楼, 我不会嫁给他的。」 「垣节光屁股的样子我都见过,太熟了,不好意思。」 「陆新不是在梁县武学么?他比我还小两岁,谁把他叫来的。」 符宝一边偷看,一边说道。 「陆新之父乃陛下门生,于礼来说他比你低一辈,不合适。」王蕙晚突然来了一句。 符宝一呆,还有这说法?父亲也太不讲究了,幸好我没看上陆新。 「羊侍中家的那谁,我忘名字了————」符宝又扭过头去,喃喃道:「太文弱了。」 王蕙晚几乎想走了。 不过就在此时,有宫人绕了一圈,将一叠文稿偷偷送到屏风后。 王蕙晚又来了兴致。 姐妹两人头凑在一起,仔细观看。 方才陛下高兴,令以冬狩为题,当场作诗赋。 一群下午狩猎时表现出众的子弟这会却面色难看,不知所措。 而下午被甩在他们马后吃灰尘的人此时就面露笑容,胸有成竹。 众人写完之后,一一交了上去,先由重臣点评,再呈交御案之上。当然,还抄录了一份送到两位公主身边。 「什么勇士数千,夜逼禽兽?这谁写的?」符宝拿起一份,笑得乐不可支。 「你小声点。」王蕙晚扯了扯符宝,轻声说道。 说完,也好奇地凑了过去,看完后,捂嘴笑道:「文字质朴了些。」 「猎服葳,翘袖繁鼓-—-,太绮丽了,看着就没有精神。」符宝又拿起一份,看完后连落款名字都没注意,直接放下了。 「辞藻还可以,但意气不足,若能多一些兵戈杀气就好了。」王蕙晚接过一看,点评道。 符宝连翻好几份,最后停下了动作,仔细看着。 王蕙晚瞄了一眼,道:「以猎禽兽比猎贤良,以驱虎狼比驱胡虏。又言冬狩不足夸,勒石燕然方为功。这气度、意境确实高上一筹,谁写的?听起来像是上阵斯杀过,想要建功立业,雄心万丈。」 符宝指了指名字。 王蕙晚一看,轻噢一声,原来是他。 旋又看向符宝,心中有点数了。 总要选一个的,不是这个人,就是那个人。 说是自择夫婿,那也只是让你在一个较大的范围内自己选罢了。 开过年就二十岁了,不可能再拖延下去。 「唉!」符宝突然叹了口气,道:「阿爷为我操碎了心,诸般宠爱。我也要为阿爷分忧了。他很好,将来若能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一切都值了。」 王蕙晚瞬间沉默。 是啊,无忧无虑了十几年,锦衣玉食,尊荣无比,享受了这么多好处,也要承担自己应尽的那份责任。 片刻之后,有宫人过来,轻声询问一番后,悄然离开。 邵勋喝完一杯酒后,离席更衣,很快就知道了女儿挑中的夫婿。 回到席间时,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桓温总觉得天子在看他,这让他又惊又喜。 难道真是卢采! 第八十七章 应对之策(上) 腊月初八,寒风凛冽,鸣咽不已。 龙亢桓氏老宅附近,麦苗青青,绿意盎然。 桓彝随意走了走,感觉很是舒心。 家乡好,还是家乡好啊! 是的,桓彝已经回来了。 江东仕途不顺,编修国史的中书郎一做就是多年,颇觉苦闷。 建邮一度有传闻,说要任他为吏部郎,级别没变,实权大大增加,不过终究没有成真,于是干脆辞官在家,不干了。 淮南之战结束后,眼见着要检括户口、登记侨民,桓彝不再犹豫,连家产都不要,只带了些细软干粮,便举家登船离开。 呢,不但没人阻拦,还他妈有人送行,这就是大晋朝的国情一一说实话,如果有北地士族南下江东,情形也好不到哪去。 回到老家住了三月,该拜会的旧人拜会了,该走访的亲友走访了,甚至参加了一次谯、沛二郡士人的清谈聚会。 总体而言,有老关系在,融入得非常快,比当初刚去江东时还如鱼得水。 士族么,你帮我我帮你,剪不断理还乱,就是如此自在。 这一晃便到了腊日。 听闻儿子受庾元规、温泰真提携,入了黄沙狱当典事,心下稍安。 现在他要运作一下自己了。 他才五十三岁,身体康健,今年甚至还生了个儿子,精力充沛得很,自觉不该就此窝在家里,还可以在仕途上走一走嘛。 但老桓清楚,即便有老友庾元规帮忙,没有任何功劳的话,可走不上去。 在这一点上,北地风气和江东是有区别的。 说难听点,长子桓温好歹还阵斩金城太守窦涛呢,这是实打实的军功,你有什么? 桓彝肯定是无法上阵斯杀的,他只能另辟径,比如给认识的人写信。 当然,这需要让朝廷知道,不然如何能算作他的功劳呢-—”· 腊月下旬的时候,年节将近,丹阳丞杜义收到了桓彝的信,先是一笑,再是一惊。 笑是因为桓彝白费劲了,他本来就与北地暗通款曲,只不过也没有真的投降罢了。 惊则是因为桓茂伦怎么看出来的?难道我脸上写了叛徒两个字吗? 恰在此时,丹阳尹山玮遣人相召,一起入东宫议事,吓得杜义当场把信烧了,这才惊魂未定地上了牛车,往东宫而去。 ****** 东宫其实不「东」,整体位于台城西南部,西临运渎。 运渎,顾名思义用来运输的。 孙权搬来建邮后,令左台侍御史郗俭开凿运渎,直通仓城。 而今八十八年过去了,运渎还在使用,且年前经历了一次彻底的清淤疏浚, 不但可作运输之用,同时还是台城的护城河。 建邺东宫和洛阳东宫一样,开有三门,正南为承华门,东西两侧分别是安阳门和奉化门。 牛车穿过了一片杂乱的工地,停在了承华门前。 杜义下车后,回身看了下。 快要过年了,台城南侧的城墙还在持续营建,真是一刻不停。 「下次再来,还得经台城诸门。」杜义摇了摇头。 这个时候,亲随已与东宫二卫的兵士交涉完毕,可以入内了。 东宫二卫共四千人,都是从禁军转来的。 原本总计二万禁军,其实是按普开国初年七军五校的规制来组建的。 但东晋草创,显然无法完善宿卫七军及五校尉营兵编制。 到了最后,宿卫七军只得其三:左卫七千、右卫七千、骁骑二千。 其中,左卫、右卫轮番宿卫台城。 现任左卫将军是南顿王司马宗,右卫将军则是虞胤,此人是司马睿元配妻子虞孟母之弟。 宿卫七军中其他的前后左右四军将军亦有,只不过都是空头名号罢了。 五校尉营兵只有屯骑二千、步兵、射声各一千,总计四千人,由谯王、屯骑校尉司马无忌统率,驻石头城。 宿卫三军及三校尉营兵合称建邺禁军,归中领军王舒指挥。 建邺城中还有一些零散的兵马,比如西阳王司马开府,朝廷赐其「千兵百骑」一一字面意思,就是一千步兵、一百骑兵,归其个人统率。 类似司马的人还有,但基本只有一百兵到数百兵不等,不算禁军,不算郡兵,是朝廷为他们养的私兵,只能说大晋朝水太混了,太复杂了。 太子司马衷搬去东宫之后,左卫、右卫各抽调两千人,组建东宫二卫,这又算是东宫属兵了。 整个建邺城,从军队来看都是散装的,令人称奇。 杜义入了崇正殿,便看到了太子庶子江彪,想开个玩笑的,但人家是太守级别的官员,自己只是郡丞,官品还没县令大,见礼之后,便找了个靠外的位置, 老老实实坐下。 片刻之后,丹阳尹山玮入内,见着杜义,笑道:「弘治,坐那么远作甚?来我身侧。」 杜义苦笑了下,道:「罢了,这边可观庭中奇石,甚好。」 山玮摇头失笑,随后左右看了看,终于没见到颜含,顿时松了口气。 搬到东宫后,太子府又多了个太子詹事,乃会稽孔愉,不过同样没喊他过来,因为他与丞相王导相善,有些事不方便当着他的面讲。 「淮南、庐江二郡遭贼,总是坚守不出,也不是办法啊。」 「那能怎么办?上万鲜卑铁骑,纵然分成了数股,那也不好打。能守住城池、坞堡就不错了,开春之后,其自退走。」 山玮听到了有人在说话,定晴一看,却是太子洗马陈达和左卫率应玄。 原左卫率回家丁艰去了,应玄出任此职没多久。 不过他是自己人,更准确地说是太子妃山氏的自己人一一应玄之父应詹,出身南顿应氏,乃山简旧部。 听到他们提起淮南、庐江战事,山玮也很感兴趣,遂凑过去倾听,不料就在此时,太子夫妇二人齐至。 山玮和众人一齐起身行礼。 「坐下吧。」司马衷脸上又是标志性的苍白,回了一礼后,匆匆说道。 众人遂落座。 司马衷、山宜男二人并坐上首。 开腔之前,司马衷先看了下山氏,见她点头之后,才说道:「今议淮南战事。」 「邵贼此人穷兵武,大雪纷飞之际,亦遣兵南下。何次道与贼兵相持施水半月,然贼转入庐江,大肆抄掠,民情不安。陶道真(陶瞻,陶侃之子)与贼战,大败,幸郡城未失,不然真不知该怎么说了。」 「今各地飞札而至,皆言山彦林拥水陆兵马二万余,却不救援庐江、淮南。 诸位可有良策?」 果然说的是淮南战局。 不过,他们能怎么办啊?难道把东宫二卫派过去打仗?恐怕也打不过。 鲜卑骑兵来去如风,而南兵以步卒为主,累死了都追不上,这仗怎么打? 太子右卫率周听了,微一皱眉,道:「殿下,却不知贼骑来自何处?」 司马衷一愣,迟疑道:「应是—————· 「成德、阳泉。」山宜男抢先说道。 司马衷汗颜,他本来准备说寿春呢。 「既如此,也不是不可以防。」周说道:「淮南、庐江二郡,湖池众多, 河溪纵横。便是天寒结冰,冰面亦很薄脆,过不了人马。贼骑驱驰于野,走不了多远便会为河流阻隔,过河之后,再走几里,又是河流。臣实不知,如此水网密布之地,怎生让骑兵跑起来的? 2 说到这里,不待司马衷回答,又道:「我猜二郡豪族见得大队贼骑而来,便已畏惧,故据守坞堡,任贼骑纵横。如此,局面其实不算太坏。理他作甚,贼野无所掠,早晚自走。」 「话不是这么说的。」应玄清了清嗓子,道:「若任贼骑来往纵横,二郡豪族见了,难免灰心失望。久而久之,恐于大局不利。山都督最好还是动一动,纵不能赶走胡骑,至少要让二郡大族见得王师,如此方能与邵兵久持。」 「应将军说得在理。」太子中舍人虞茂说道:「南北相争,首在人心。不闻不问,只会让二郡都父老大失所望,还是得想想法子。」 想法子那就要出兵了。 虽说庐江、淮南不可能所有河流都结冰了,但枯水之时,终究有些不便。 大船开不进去,只能走小船,但船一小,风险也大了。 「能不能一一」就在众人思索之时,山宜男突然说道:「能不能把贼骑引到一处,然后暗中遣人烧掉木桥,令其夹于河湾之间,进退不能、驱驰不得,再以步卒杀出,一举剿灭?」 「难。」周摇头道。 「贼人恐不会上当。」太子家令蔡邵说道。 「一着不慎,恐要为贼骑所迫。」太子中庶子沈桢亦道。 山宜男见众人这么说,有些难堪,便不再说了。 杜义冷眼旁观。 其实此策也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 鲜卑人上万,形形色色,总有骄横大意之人,况且晋兵一直避战,他们早就心中轻视了,骗个几百骑到不利地形上,伏兵齐发,你敢说一定成不了? 「那怎么办?」司马衷唉声叹气道。 「殿下,臣愿往合肥一行。」左卫率应玄长身而起,道:「这个围,总得有人解。再这么拖下去,山都督恐狼狈不堪。」 「可有把握?」司马衷问道。 「尽力而为。」应玄说道:「殿下不应为此等事体分心,而今天子抱恙,局势波诡云,此乃大事。」 司马衷悚然而惊,默默点了点头。 不到最后一刻,谁都没法安心。最近一段时日,左卫将军司马宗可不是很老实,他和右卫将军虞胤过从甚密·—— 收拾心情后,司马衷说道:「此事就交给卿了,尽力而为即可。” 「遵命。」应玄应道。 「还有一事。」司马衷又道:「天子有意以东宫属官为使入蜀,何人为之?」 「殿下,不如派颜弘都前往。」丹阳尹山玮建议道, 司马衷下意识看向山氏。 山氏颌首。 司马衷又看向其他人,众人皆无异议,早想打发他走了。 「那就以颜弘都为使。」司马衷下定了决心。 随后又议了议其他事,直到傍晚时分,众人才行礼告退。 这个时候,山宜男喊住了落在后面的应玄,轻声说道:「高正此行,多加小心。妾闻胡人向贪财货,若能设法诱其来劫掠,并以舟师杀之。哪怕只是小挫其锋,都能令局势大为改观。妾不擅军争,缓急之间只想到此策。高正熟读兵书, 何次道亦有军略,可试行之。若实在不行,亦无需顾及妾之颜面强行为之,当以大局为重。」 周刚走出没几步,闻听此言,脚步一顿,旋又快步离开。 「臣去了再看。」应玄看了山氏一眼,回道。 山氏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又回了正殿,见人都走光了,便对司马衷说道:「夫君,颜公乃正臣,出使远行之事,还需好生安抚。」 「那就召- 一一「最好亲自上门。」山氏看着他,说道。 「行。」司马衷微一犹豫,便应承下了。 当天晚上,司马衷亲至颜含府第。 第八十八章 应对之策(下) 颜公家中陈设委实粗陋了些。」明暗不定的烛火中,司马衷有些惊讶。 「奢则不孙,俭则固。」颜含一脸正色道:「异日太子登基,当以俭朴为要。臣未闻上俭而下不丰,欲寡而下不给者。江左虽言中兴,然内有权宦,外有国贼。洛阳父老翘首以盼,北地华夷引颈而望,殿下当慎之、诫之。」 司马衷目瞪口呆。 怪不得东宫僚属都不太喜欢颜含呢。他是太子,上门刚说一句话,还是好心,结果就引来这么一通训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太子少傅呢。 不过「江左中兴」以后,司马氏确实更习惯「面刺寡人」了。颜含这么说, 他就只能生受着。 「颜公所言甚是。」司马哀笑道:「今后国事多多仰仗颜公了。」 颜含面色没有太多变化,转而说起了正事:「入蜀之事,早该为之了。邵贼欲南下江东,荆襄、合肥、广陵三路难矣,其或自散关南下,入汉中,攻巴蜀。 尽得蜀地后,再与南阳、新野之兵联合,夹攻襄阳、江夏、江陵,荆州一去,湘州势不能独守。如此,江东危矣。」 司马衷听得有些紧张,连忙问道:「伪成一一成国可能抵挡邵兵?况李贼亦是可恨,夺我魏兴郡,以致其落入邵贼之手。」 梁州诸郡,除了为氏成攻取的外,其余都心向司马氏。然荆北、梁东拉锯多年,有些郡县就挺不住了。 如魏兴郡被成国拉拢,降之。一年后,郡人不服,内乱,杀太守归晋。再一年,复乱,驱逐太守,归梁。 新城郡被陶侃牢牢控制着,但更西边的上庸郡就有点微妙了。 人家本来蛮忠心的,但就是看不到希望啊。虽然辟处山中,易守难攻,一般没人料理他们,但时间长了,难免往襄阳输送了许多财货、丁壮,怨言丛生。 在魏兴郡降梁之后,郡中不少父老起了别样的心思,亦欲降之。 当地有流言,梁镇西将军金正的使者自魏兴南下,鼓动他们杀郡吏以降。 再这么搞下去,大晋朝的梁州可就没多少郡县了。 对于鼓动梁东三郡叛乱的氏成,建邺上下颇多痛恨,司马衷也不例外。 不过,颜含却有不同的看法,只听他说道:「殿下,此一时彼一时。交好李成,一者无需在梁、益二州屯驻重兵。二者可协力同心,王师于荆北抵御邵贼, 李成则可专心守御汉中,如此,三国鼎立之势成矣。朝廷土断、检户、练兵皆需时日,而今能不开战就不开战,五年之后,局势或有大变。」 大晋朝现在是有益州的,治巴东郡。 此郡原属梁州,晋惠帝太安二年、永兴元年期间,因蜀中大乱,交通阻绝梁州刺史无法管理南部诸郡,遂将巴、巴东、涪陵三郡转属益州,以更好地整合蜀地残余资源,与李氏对抗。 只不过,巴、涪陵、江阳等郡相继失陷,最后只剩了个巴东。 目前该郡「文属益州」,实际上归荆州管辖,盖因其「据荆楚之上游,为巴蜀之喉」,控扼三峡之险,顶着蜀东门户,算是当年夷陵之战后吴蜀对峙的关键所在,故陶侃表母丘奥为益州刺史、监巴东诸军事,镇守此地。 如果成、晋两国不能握手言和,那么迟早要在巴东交手。毕竟当年夷陵之战后,蜀国犹据有巴东,可遮掩门户,今不在手,心实难安。 司马衷听颜含这么说,心中赞同,于是追问道:「颜公以为,事能成否?」 「事在人为,总不能什么都不做。」颜含叹了口气,道:「况邵梁攻杨难敌甚急,将图汉中,李氏宁不急耶?此间或有机会。」 司马衷大大地松了口气,道:「是极。邵贼若不能克合肥、襄阳,必图汉中、蜀地,再顺流而下,效当年晋灭一一,古人旧事。李氏若知机,当益兵汉中,修城防,免得为邵贼所趁。” 「若世间之人都如此知机,那倒能减不少纷争了。」颜含意味难明地说道:「老夫年前就会启程。殿下在京中,当亲贤者,远小人,孝事父母,友爱兄弟。如此,则国安祚长。」 司马衷定定地想了许久。 他不傻,只是习惯性听从别人意见罢了,好坏还是分辨得出的。 颜含的意见和王导差不多,虽然他们两人不是很对付。 北伐只是说说而已,真正该做的是守御。 守的时间越长,根本越稳。 「受教了。」司马衷起身一礼,道。 颜含受了这一礼,脸上终于有了点欣慰之色。 太子虽然有很多让他不满意乃至愤怒的地方,但并非昏之人。今时今日, 他已是最好的人选,没办法,相忍为国吧。 ****** 颜含很快就出发了,都没和家人一起过年。 而今年的正旦,建邺也颇为冷清。 元日那天,天子司马睿与群臣共饮,气氛还算热烈,算是稍稍凝聚了下人心,鼓舞了下士气。 但数日后,他就又回宫中静养了,只有王导、刘、刁协、六壶、司马美等重臣入宫奏对时才能见到。一般性的事务,外朝就处理了,反正这个天下有没有他似乎都行。 太兴二年(329),立春之日。 王导、王悦父子一时兴起,各自写了一堆「宜春」帖子,然后张贴于各处, 互相比较。 品评许久之后,王导倒背着双手,在院中漫步徜祥,道:「今晨便出门,想必消息已传出去了吧?」 「还不够。」王悦说道:「今只有十余南渡士人耳。正月十五那天,儿约了吴地大族共宴,席间会谈起北边诸事。」 正如邵勋在建邮有耳目一样,人家在北地也有消息渠道, 广成会议,堂而皇之地鼓动北地士族南下建庄园,凝聚北地人心,削减度田矛盾,并将其力量整合起来,减少南征的反对意见,这种事当然要好好利用一下。 从正月开始,各种聚会清谈之中,就要广泛传播此事,尽可能让更多的人知晓。 邵贼想凝聚人心,江东亦可借此凝聚人心。 王导倒要看看,北人都要分食你们了,还有没有人想不战而降。 「如此一来,土断、编户、练兵的阻力也没那么大了。」王导说道:「国中便能安稳一些。」 「其实还有隐忧。」王悦轻声说道, 王导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只道:「大郎过于忧心了。」 「琅琊王·——」王悦道。 王导不答,只看着院中竹木,许久之后问道:「琅琊王成婚一年了吧,可有子嗣?」 「一妃四夫人,皆无所出。」王悦说道。 「无子嗣,何以为君?」王导摇头道。 成婚一年,没有子嗣不奇怪,一妃四夫人无人怀孕也勉强说得过去,毕竟才一年嘛。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可就惹人疑虑了啊,谁敢赌? 反观太子司马衷,正妃诞下一女,妾室生下一子,虽同样子息艰难,终究还是有后的。 两相一对比,琅琊王就算本事再强,没有子嗣这一条就足够让他靠边站了。 在这件事上,诸葛道明怕是也措手不及,王导都有点同情他了。 不过,说完琅琊王司马冲,王导又看向儿子,叹息一声。 王悦脸色黯然。 他是嫡长子,成婚多年,同样没有子嗣。 世家大族子弟,不知道为何,子息艰难的比比皆是,以至于经常过继。 他已经不再服散了。不过停散之后,身体每况愈下,稍有些风寒,便头疼脑热,卧床不起,他可能已经没法为王家留后了,将来只能从弟弟那里过继一个奉祠香火。 见大郎那个样子,王导便不再多说了,转而道:「淮南、庐江之事,你怎么看?」 王悦平复了下心情,道:「山彦林治芜湖,开辟污莱,垦治良田,费神费力,怕是无力北上。纵有,也只是小股舟师罢了,恐难以驱走胡骑。」 「土断、检户是正事,山彦林其实是对的。」王导说道:「邵贼想必也看到了这点,故遣胡骑南下,四处袭扰,搅乱人心。若山彦林沉不住气,将安置流民的钱粮用于军争,大举北上,却堕了邵贼奸计。」 「西府还是有能战之兵的。」王悦说道:「其以祖约降众七千为骨干,另募流民、土人精壮数千,耕种之余,多番操练,渡江北上之后,辅以水师,或有所获。」 「山彦林非莽撞之人。」王导说道:「其或会北上,但以安抚人心为主,未必愿意以短击长攻鲜卑胡骑。如此也好,先堪堪稳住局面,安顿好百姓,操练好兵马。无兵无粮,如何久持?」 王悦了然。 芜湖现在算是山遐的「老巢」了。 那地方他去过一次,地域广阔,但渺无人烟。 境内森林湖沼一处连着一处,仿佛无穷无尽般。自春秋时就开发了,可至今成果寥寥,人口也很少。 朝廷侨置谯国于芜湖县,不是没有原因的,这就是一个没人要的地方罢了。 年前,山遐上书,请于芜湖侨置淮南郡寿春县,以安置去年迁走的淮南百姓,朝廷许之。 也就是到了这会,芜湖才迎来了巨大的机遇。 一万多户百姓涌入,分作二十余乡,各自垦荒,全靠宣城、丹阳等郡接济, 可谓难矣。 至少要到明年秋收之后,芜湖才能勉强自给。 至于为征战提供资粮,还得再等。 「先过完这个年吧。」王导拍了拍儿子瘦削的肩膀,轻声道:「去陪陪你母亲。」 王悦走后,王导继续在院中思索。 良久之后,他决定趁着年节闲暇,多写些信,发往江东大族,向他们详述邵贼南下后的利弊,坚定其抵抗的决心。 邵贼从未将你等放在眼里,今更要分食尔等资财、田地、人丁,以安抚其部众,何去何从,宜细思之一一这便是今年宣传的重点。 第八十九章 准备、消化 河道之外,鼙鼓之声动地而来。 铺天盖地的骑兵冲了过来,声势之大,几让人想起数十年前的那场大战。 那也是一个冬月,天寒地冻,漫天大雪,东吴舟师扬帆北上,雪中奋短兵, 大破司马氏。 但那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而今这帮吴人,似乎远不及当年。 这不,刚刚从船上卸下粮草、金帛,准备用牛车运往附近的军堡内,就被鲜卑骑兵发现了。 他们呼啸而来,快如奔雷,驱驰之间,大呼小叫,箭矢飞来飞去。 拉车的役徒、护卫的军士们见了,发一声喊,直接向后逃窜,车辆扔得满地都是,沿河一字排开,颇为壮观。 船上放下搭板,将溃逃的人接了上去。 眼见着鲜卑骑兵越来越近了,船工们干脆收起搭板,向河中心撑去,免得被敌人下马杀至船上。 船舷外侧也竖起了盾牌、挡板,后面脚步声不断,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曦律律!」第一批抵达的鲜卑骑兵在河岸边勒住马匹,随手朝船上射了几箭,不过都如泥牛入海,没造成什么影响。 船上之人也不与他们交战,而是撑船远离,渐渐消失在了视线中。 更多的鲜卑骑兵冲了过来,闹哄哄地下马,抢掠金帛财货,喜笑颜开。 当先抵达的那批人见了,心下焦急,亦下马争抢。 「」马蹄声响起,第三批人到了。 他们算是有点责任心的,拿马鞭抽了几下乱哄哄的人群,打算先把粮食收拾起来。 而就在此时,对岸的湖荡中响起了低沉密集的鼓声。 顷刻之间,数十艘小船自芦苇后直冲而出。 船工操舟技艺高超,三两下之间,船只便横了过来。 每艘船上载着数十名兵士,前排举盾,后排拈弓搭箭。 要时间,密集的步弓射向岸边,箭矢去势之快,几乎让人反应不过来。 正在收拾财货的鲜卑人猝不及防,成片倒下。 船只越来越多,好像他们早就埋伏在那里一样。 箭雨也越来越密集,河岸边如同长了一层白毛,在寒风中飘飘荡荡。 如此密集的箭雨覆盖,自然不可能还有人幸存。 少数反应较快的鲜卑骑兵连滚带爬,抢得马匹后逃至远处,惊魂未定地看向这边。 船上鼓声再一变,放下了搭板片刻之后,数百步卒依次上岸,手持长枪大盾,弓弩遥遥对着远方。 还有一些人手执刀斧,搜索整个战场,将鲜卑人的首级尽皆斩下,收集起来。 湖荡中最大的一艘船上,周光松了一口气,胆怯之心消去很多。 看样子,只要合理运用战术,在水网密布地带,是可以击败骑兵的,没必要那么害怕。 至于空旷无垠的地区,那就算了吧。 沿着河道进军就很好,后勤无虞,还能依托战船背水而战··· 正月十五前后,普军在巢湖附近连续打了两次小规模的战斗。 一次以金帛粮草相诱,舟师伏击,斩首四百余级,俘百人,获马二百匹; 一次以舟师绕后,截断桥梁,鲜卑骑兵仓皇撤退,在水网密布地带苦不堪言,放眼望去,要么是坞堡,要么是沼泽树林,要么就是横亘于前的小溪河流, 被水师截击了几次之后,散落一地,如同当年在河南失了建制的匈奴骑兵一样, 饿死、病殁、冻死、被杀千余,还有数百人迷失了方向,最后成了俘虏。 正月十八,山遐山彦林亲至合肥,不过没有北上。 为了不影响芜湖的垦荒,他只带了两千水军、两千步卒来合肥。听闻合肥以北的河道时而冻几天、时而又融化几天后,他果断放弃了北上的念头。 合肥以北的施水,几乎成了双方默认的缓冲区。 ****** 几乎是在山遐抵达合肥的前后脚,张硕也来到了芍陂以北巡视。 从去年深秋开始,一批又一批的役户、罪人抵达此地。 除了冬至、正旦各休息了几天外,所有人都在清淤沟渠、平整田地。 期间发生过几次叛乱事件,但都被银枪中营快速平定了,也正好让新送来的军士锻炼一下。 去年该部病死了近千人,是成军以来损失最大的一次,今全数补齐一一不过,这一批禁军新兵的队副、队正乃至督伯、幢主却并非武学生,而是来自北方的镇兵。 少府陆陆续续发了一千三百园户过来,多为原郎陵屯田军士卒。 男女老幼近六千人于八公山下清理农田,又在山上伐木取石,修建屋舍。 整个山区外加附近一大片无人区被划为了淮南苑,为天家苑囿。 下个月就要开始春播了。 粟种已经准备好,农具业已齐全,就是耕牛、耕马还有些匮乏,只能凑合着来了。 祖约部军士也在淮北的下蔡县境内展开了屯田。 张硕实在不敢让这些人还留在淮南, 随着时间的推移,眼见着打回徐州无望,三天两头有人逃亡,再搞下去,怕不是要逃散略尽。 没办法,张硕上书,从前阵子作乱被镇压的刘汉禁军家眷中,挑选了一批孤儿寡妇发来下蔡,以安众心。 若这也安不下心来,还想着回去找原本的妻儿,那就没办法了,只能全数调离淮上。 不过这样一来,淮南的兵力就很稀薄了。 府兵、胡兵不可能长期驻留此处,现在的寿春就银枪中营一部,其他都回家团聚了。甚至就连他们也无法久驻此地,年后就会离开。 届时谁来接替,并无人知晓。 巡视归来之后,张硕得到了鲜卑骑兵开始收缩的消息,顿时冷笑一声。 那个什么镇北大将军达奚贺若自大无比,以为可在水网密布地区纵横驰骋, 纯粹是想多了。 不过还是要安抚下这些人,别让他们泄了士气,先顶到换防人马过来再说。 正月二十,他文去了一下东西二石山。 经过入秋以来的努力,两座山上的城寨都进行了加固。山下的河面上也修治起了水寨,水军都督杨宝各派了千人分驻两地,权作留守。 有这两个水寨在,整个寿春便安全了许多。 一直到河南境内的河道冰封前,水师都在抢运资粮,输往寿春。 淮水今年其实几乎没有结冰,不过晋军水师也没来,故转运起来非常顺畅, 前后送了百余万斛粮豆至寿春各地。 可惜朝廷没有在过年前选派大队步军南下,支持他攻庐江,反而派了拿钱打仗的鲜卑骑兵,如之奈何。 ****** 时间进入开平三年(329)后,一切都渐渐明朗了。 及至二月春社前后,梁晋双方气氛日渐紧张,虽然没有大打出手,边境上小规模的摩擦开始增多。 仍驻广成泽的邵勋,适时抛出了议题,令朝堂重臣们讨论:南征之役,先攻晋还是成? 在此期间,他则加快速度,安排一系列的事务。 桓温现在成了大梁公卿子弟的公敌,他与景福公主将在三月成婚。 邵勋没有管小儿女的事。 如果桓温连这些压力都扛不住,那就一辈子驸马都尉当到死吧。 不过符宝倒是很维护未来的丈夫,把那些人一个个骂得狗血淋头。 这未必是好事,也不一定是坏事,全看他的造化了。 长子金刀已经完全胜任左飞龙卫长史一职,诸般事务都清楚了,邵勋将他调到了少府,出任第二位少府少监,专管雕版印刷最后冲刺事宜。 目前调配出来的墨已经相对不错了,但邵勋还是有些不满意,让少府再改进一下。 给他们一到两年时间,如果还是不行,那就用现在的残次品,不会再拖了。 次子邵仍驻左国苑,不过兼了个太仆寺少卿的职务。 他在单于府的幕职仍挂着,在代国深入推广马耕事宜,并督促太仆寺的牧官继续选育优良的适合马耕的马匹。 三子将桑梓苑打理得井井有条,户口有所增长,财货产出大增。 当然,这不一定是他的功劳,更大可能是赵王府僚属们的本事,但会用人也不错。 邵勋会考察下赵王府哪位属官这么有能力,随后会将其调走,再看看三郎能不能稳住这一摊子事。 安排完这一切后,他就开始把精力放在军事上了·— 「什么时候放我走?」清晨的广成宫内,王氏把脸靠在邵勋胸口,轻声问道。 二月初的天气还有些冷,山中尤甚。 两人拥卧在一床被子内,说实话挺舒服的。 不仅仅是温暖的原因,王氏更感觉到了一种心理上的放松。 她在平城权势熏天,威风八面,但不知道为什么,神经就是紧绷着。 看谁都觉得他想造反。 看到那些部落大人,就在猜度他的内心:你是不是觉得我和祁氏无异?你是不是觉得我在鸡司晨?你是不是觉得很屈辱?你是不是在等什翼犍长大? 这种不安感始终无法排遣,哪怕攻灭刘路孤势力后,许多人看她的眼神已经有些畏惧了,她依然没法彻底放下心来。 但当她离开经营多年的老巢,来到陌生的广成泽时,却一下子放松了。 尤其是晚上说几句软话,让男人抱着她睡时,那股安心的感觉是难以言喻的。 在这里最大的风险,其实就是这个男人总想弄大她的肚子。 来广成泽这两三个月,她可能比庾皇后陪他过夜的次数还多,这也是她唯一的烦恼了。 「这么急着走?」邵勋用力抱着女人,说道:「刘路孤刚被收拾,你兄长坐镇盛乐,清理残余,平城还有单于府,你担心什么?」 「我要回去看女儿。」王氏轻声说道:「我们的女儿。」 「她现在像我还是像你?」邵勋来了兴趣,问道。 「小时候像你,现在像我。」王氏轻笑一声,道:「像她的娘亲才好啊,以后便是草原上最美丽的云雀。」 邵勋笑了起来,道:「把她接来洛阳,我要抱抱乖女。」 「过了年才三岁,太小了。」王氏往上挪了挪,双手抱紧了邵勋的脖颈,硕大无朋贴着他的胸口滑动了起来。 「真是年轻的肉体啊。」邵勋心中感叹道。 睡了王氏几年了,孩子都生两个了,但眼前这个女人才二十四岁。 拓跋郁律给他留下了多么享用不尽的遗产啊。 「怀了孩子再走。」邵勋拍了拍她的屁股,波纹荡漾。 王氏没有说话。 「嗯?」邵勋倒有些不习惯了,以前这女人总是苦苦哀求的。 「你说鲜卑贵人都在怎么看我?」王氏突然说道。 「他们在装傻。」邵勋说道:「第一个不愿装傻的人被杀了,会消停一段时间。」 「其实,漠北那些部落已经不来平城朝贡了。」王氏说道:「东木根山也有部落私下里骂我,不辞而别。」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邵勋无耻地说道:「你不是刚征服了朔方、库结沙和卑移山的部落么?我看来的人比走的人多。」 「总有一天会四分五裂的。」王氏突然有了些情绪,道:「草原上都是桀骜不驯的狼。我就算养几个面首玩弄他们都不会如此轻视我,反倒还会保持敬意。 但一个被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有什么威望可言?若非什翼犍还在,代国早散了。到了最后,恐怕只有乌桓人和梁人不会走。」 邵勋沉默了一会,道:「过几天我会在洛南招募一些愿意博取功名的府兵、 部曲子弟,去盛乐南边的红城设军镇。每年都招募,招到多少算多少,最终把红城镇完善起来。有武周、高柳、红城三镇在,会安稳一些的。” 「你还是不懂。」王氏说道:「他们现在是不会反,但他们可以走。”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邵勋问道。 「我想要当你的皇后,你能给吗?」王氏突然笑了,语气似乎也是玩笑。 「代国女主不要了?」邵勋似乎也用玩笑的语气说道。 「代国早晚是什翼犍的,我还能当政几年?」王氏说道。 「哦?」邵勋笑了,道:「什翼犍亲政第一件事,就是赐死他的母亲。」 王氏惬无语。 有那么一刻,竟然想流眼泪。 她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就走到了今天这步。 在一开始的时候,她好像是为了什翼犍求救兵复国来着,并且那时候是真心实意为这个儿子奔走。 但渐渐地,什翼犍不理解她,她也一步步疏远这个儿子,只拿他当招牌。 现在,她竟然防备着儿子了,儿子似乎也对她痛恨无比。 这中间一定有什么人或事情促成了这个变化。 曾经善良的母亲堕落了,也回不去了,因为她有点上瘾,也有些贪恋。 「我怀了。」许久之后,王氏说道。 「真的?」邵勋一喜,问道。 「天天被你这么用,能不怀么?」王氏有些无力地说道:「大着肚子回去, 便是有鲜卑贵族作乱,发动宫变都不奇怪。」 「那就去凉城,稍稍遮掩下耳目。」邵勋说道:「凉城是安全的。‘凉城’越多,你越安全。」 王氏不太想说话。 「我多拨五万匹绢帛给你。」邵勋又道:「你拿去给出战淮南的诸部丁壮发赏赐,战死者多给些抚恤。那些不太稳的人,你拟个名单给我。代国是大梁臣属,我还是可以征调属国兵马的,入秋之前让他们来河南。你做好准备,如果他们不来,立刻飞骑相告,即行镇压。 ? 「我一次次这么做,他们能认我才怪。」王氏终于说了一句话。 「这次如果是个男孩,再册封一个郡公。只要他们现在不敢造反,以后就难了。」邵勋紧紧抱着女人,柔声说道:「待草原上都是我们的孩儿,你还用怕那些部大们?」 「你要这些兵做什么?」王氏反搂住邵勋,在他怀里低声问道。 「打襄阳。」邵勋说道:「陶侃和乐凯互相攻杀这么多年,南阳都穷困潦倒了,我不信襄阳还能撑多久。」 「我怀孕了,这几天你陪我。就在这边走走看看。」王氏又道。 「不急着回去了?」邵勋笑问道。 王氏摇了摇头,道:「我是女人,总有软弱的时候。你陪陪我,我满足了, 回去后才能狠下心杀人。」 「好。」邵勋一口应下。 稳住北边,他才有余裕攻南方。 而且,虽说重点是攻打江南,但对北方的消化却不会停下,这也是一项长期国策。 第九十章 余丁 二月中下旬的时候,大部分人都离开广成泽返回洛阳了。 邵勋时而在梁县,时而至鲁阳、叶县,时而在襄城,与父老交谈。 这一片算是他统治最铁的地方了,真真正正的龙兴之地,又位于洛阳肘腋之侧,快马一天可至,行军也不过几天路程而已。 「说难听点,如果将来洛阳有人作乱,关闭城门。」邵勋指着四周遍布的村舍,说道:「我儿一可去弘农、河内召集府兵、黑稍军,二可至平阳、河东集结黄头军,三可以南下此地,征集最早跟随我的儿郎们,届时四个方向进兵,洛阳内部再有些忠勇之辈,奸贼不死何待。」 说话间,已经扩充至两千五百人的亲军散往各处警戒, 如同当年杨勤站好最后一班岗之旧事,黄正也要离开了,下个月就会出任万胜军副督兼第一营督军。 杨勤将出任银枪中营督军,率部回汴梁休整。 张硕仍留淮南,升从三品征虏将军,但并不开府,只兼领淮南太守,监淮南、庐江、汝阴、谯四郡水陆诸军事。 他手下的基本部队也进行了大调整鲜卑骑兵已经北返,头领达奚贺若正赶往广成泽面圣。 之前攻灭匈奴时,有赵固、杨韬、梁勋三人,各种部众。 其中赵固还有两万兵,约一万四千余家,之前被发往义阳郡屯垦,今仍留原地。 杨韬还有六千余家、七千余兵,之前在汝南,正月下旬被发往了寿春,张硕令其开至西曲阳一带,收拾淮人留下的农田。 梁勋已改名梁功,手下有五千家、五千兵,之前发往谯、沛一带垦荒,正月中同样南下了,屯于淮北的平阿、涡口一带,这会已经在春耕。 黑稍右营赵玮部全体南下,屯寿春城内,是张硕的基干力量。 下蔡还有祖约部军士。 总计两万多人,以步军为主,兼有少量骑兵,便是张硕所能掌握的全部力量。 去年腊月间,冯翊郡氏羌酋帅虚除权渠因儿子伊余死于淮南,遂趁着关中胡汉百姓即将过年的机会,举兵作乱,一时间声势浩大。 金正率步骑一万五千余人东行,同时调关中府兵、雕阴、上郡胡兵,厉行镇压。 年前,权渠为部下所杀,降。 邵勋遂插手冯翊诸部事务,调整了一番,于后世澄城县附近置洛东龙府。 又将赵固、梁功、杨韬等人迁走后的地调整了一番,分置阿城、蓝田二龙府。 所需三千六百府兵由兖州、豫州世兵抽调精壮二千四百人,再由洛南招募数百弓马娴熟之府兵、部曲子弟,外加去岁攻凉之战中表现出色的数百精壮,共同编组而成,部曲则抽调汴梁役户配给。 充豫世兵还剩少许老弱病残,悉数转为民户,令其脱离苦海。 如此,兖豫二州世兵已成历史。 大梁朝境内,还存在大规模世兵编制的州,已然不多了。 新的军事力量取代了传统旧军队,是为新朝雅政。 邵勋也对整个天下乱七八糟的军队、部落感到头疼,这种乱象贯穿整个南北朝,直到天王在渺水一把送掉一一坑人的是,送掉杂兵的同时,也把嫡系给送了。 邵勋并不认为坚的思路有什么不对。 杂兵不送留着过年吗? 他真正信任的还是自己一手创建的禁军、府兵,包括他们的子弟此刻进村之时,早就得到消息的府兵子弟纷纷上前,好奇地看着父辈口中英明神武的太白星精。 「吾皇万岁。」在亲兵的示意下,众人纷纷拜倒。 还有那「机灵」的,又补了一句:「拜见皇后。」 同时暗叹,皇后可真年轻。 抱着元真的王银铃先是一愣,然后竟然不避,就站在那里。 邵勋轻咳一下,站到她身前,道:「都起来吧。」 亲兵们也知道捅了娄子,气急败坏,低声喝骂道:「此非皇后,乱喊什么?」 王银铃轻声嘟一句:「元真,你父可真无情。」 五岁的元真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把脸埋在母亲怀里,道:「我听阿娘的王银铃亲了儿子一口,贴在他耳边说道:「乖儿,不枉怀胎十月生你下来。 以后阿娘只能靠你一一你们啦,你们一定要兄弟友爱,互保互助。」 「阿娘,你是说什翼犍吗?」元真好奇道。 那个「兄长」他不喜欢,以前还悄悄打过他,长大后他一定要打回来。 王银铃腾出一只手,轻轻抚了下小腹,道:「你的弟弟在这里呢。」 元真有些迷茫地看向母亲平坦的肚子。弟弟在哪里? 王银铃轻笑一声,心情好了许多。 男人可以换,儿子没法换。 男人绝情,那就好好培养儿子。 「都是好儿郎,却不知可愿远赴边塞,建功立业。」邵勋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此话一出,原本热闹的氛围微微有些冷场。 邵勋不以为意,大笑一番,道:「窝在家中,种着那几亩薄田,勉强度日, 有滋味吗?富贵自当马上取,连这点志气都没有,恁地让人轻视。」 毫无疑问,这是激将法,对十几岁的少年郎有特攻,因为他们容易脑子发热而效果确实也不错,天子激将,一瞬间便有人上套了,不顾父母忧愁的目光,大声道:「陛下,仆愿取这功名。」 「仆亦愿取此功名。」有一就有二,很快就有更多的人站了出来。 邵勋趁热打铁,对黄正说道:「找人记下,再发给安家费。」 黄正会意,这是不给他们反悔的机会。 邵勋看向跟在不远处的常隆,道:「朕记得你家便住石桥防吧?」 「正是。」常隆说道:「老宅留给弟妹们了,我随爷娘住洛阳。」 常隆是左金吾卫将军常粲长子,今年十八岁。 五年前的晋阳,常粲这个粗人灵机一动,打蛇随棍上,赖上邵勋的话头,把他儿子送到身边当亲兵。 邵勋对这些勋贵子弟一样照顾。 亲军不需要战斗力多强,要的是忠诚、细心,于是着意栽培,已将其提为队主。 「石桥防算是最早的一批府兵了,各家子弟可多?」邵勋问道。 「仆不常回老宅,只听闻家家户户都有二三个成年子弟,当不成府兵。」常隆说道:「后面几批还好,没那么多。但再过几年,也会多起来。」 「这些人靠什么过活?」邵勋问道。 据他从左骁骑卫那边查到的数据,洛南、襄城府兵及部曲家庭加起来,大概有超过三万十五六岁以上的子弟,既无法继承府兵位置,也无法给府兵当部曲。 前阵子靳准本来只打算招募一千人的,最后一口气招走了约两千人。 侯飞虎也派人来洛南、襄城募兵,因为武威条件还算不错,直接干走了三千少年郎。 弄走了这批人之后,剩下的多是外出闯荡意愿没那么强的了。 其实这还是府兵子弟呢,尚武风气较强,如果是普通民人子弟,绝无可能招到这么多。 「回陛下,左骁骑卫府兵几乎人人是勋官。许多老兵就拿出一辈子的积蓄去买田,先在洛南、襄城本地找寻,但田少价贵,买不了多少。后来多去邻近的汝南买地,那里荒地多,价廉,离襄城、洛南也不远,买了地就在那落籍为民户。」常隆说道:「还有没那许多钱的,或者父母不舍得儿子离开本乡本土的, 则将部曲之地分给他们耕种。但朝廷管得严,部曲不能赶走,于是只能析分田地,一家府兵往往有四五户、五六户部曲,其中两三户是新府兵的兄弟甚至妹婿、姐夫之类。」 「二百亩地养的人多了,供给府兵的钱粮就少了。」邵勋说道:「有些人宁愿挨饿吃不饱,也不愿意去边塞,甚至不愿离开家乡。」 「确有此事,还不少。」常隆说道:「不过还是能勉强糊口的,若真活不下去,定然会去当流民。」 「五年前还没这许多事呢。」邵勋说道:「变化真快啊。」 当然这也正常。 五年前才十一二岁呢,还跟着父兄生活,五年后就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了。 太平世道,人口增长是真的快,这还是被疾疫横扫过的呢,不然怕是更吓人。 两次募兵,弄走了五千丁,其中甚至包括了部分家眷(多为二十岁以内的女子及年龄尚幼的小孩),总人数超过八千,也极大缓解了人多地少的问题。 官府是怠政的,不可能时时刻刻给你解决这些问题。能五年、十年上奏一次就不错了,一般而言,只要地方上不闹出乱子,百姓还能勉强糊口,他们是不会管的。 邵勋想起了长子金刀担任左金吾卫长史时,数次去陈留清丈田亩,就提过这个事情。只不过左金吾卫并不严重,洛南、襄城人口膨胀得太快了。 邵勋如果不管,那么府兵制度还能用个大几十年,管一下的话,则能在这个基础上继续延寿。 思虑之间,黄正那边已经把愿意应募的人聚拢在了一起,大概有三百人上下其中约一半人已经成家,有的只是小夫妻两个,有的则有婴孩。 邵勋算了算,左骁骑卫三万「余丁」(府兵及部曲之子)之中,已经有数千人由老府兵自己解决了,或去外地,或成为部曲;两次募兵再弄走五千,今日石桥防募得三百人,其他防继续招募,料还有不少,凑个两三千丁不成问题,最后全家发给路费,一起前往红城镇当镇兵。 剩下的大概是「顽固分子」了,很难动摇他们的心志,除非不顾人伦,强制迁徙。或者等到他们自己觉得日子过不下去,愿意去外地落籍了。 这是一个不小的麻烦,同时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因为他们是有一定基础武艺和战阵知识的。 「再招募一批愿意去平城的。」邵勋又道:「和他们说清楚,已经成婚的可带上妻儿。去了平城便是当代国侍卫亲军,此军多有缺额,尚未补齐。虽言平城苦寒,但侍卫亲军的日子却比在家乡勉力糊口要强。」 王银铃在一旁听了,注意到邵勋看向她的目光,亲了口儿子嫩嫩的小脸。 元真咯咯笑着。 邵勋也笑了,妻儿依赖他,这感觉颇是不错。 入秋之后,再在此地征发万人南行。 这可都是好兵,至少比丁壮强,转输资粮的话,即便吴人来抄截粮道,他们也不一定一哄而散。 若能攻取襄阳,邵勋想看看这些人愿不愿意留在当地。 来都来了,回去干啥? 顶多遣人带消息回去,让老家赶紧说个新妇,夫妻二人一起到襄阳定居,这样多好。 第九十一章 会 充满节奏的马蹄声自远及近响起,听着让人赏心悦目。 在行近汝水时,遭到一队头裹黄币的军士拦截。 黄头军只有五十人,站在拒马后面,仔细检查文之后,又派人回去通报。 骑兵充塞了道路,一眼望不到头。 道路两旁是平整的农田,一些已经长得老高,那是麦子,一些才长了些苗出来,那是春粟。 马儿喷着响鼻,低头啃食青苗,不过很快被骑兵拉住了。 不是他们军纪好,实在是不敢。 在淮南的时候,他们可是撒着欢劫掠的。 甚至到了豫州的汝阴等地,有时候奔马中不慎践踏了禾苗,也不以为意。 但越靠近洛阳,他们就越收敛。 洛阳在河南郡,广成泽也在河南郡,这已是天下中枢了,造次不得。 许久之后,终于有人过来了。 拒马被拉开,几名文吏又检查了下文书,这才引着他们前行一一大部队转向新城、陆浑一带屯驻,代国镇北大将军达奚贺若率亲随至宿羽宫面圣。 第二天(三月初一)晨,他们抵达了山下的一处村落外,下马等待通传。 一路行来,越往里兵越多、越密集、越精锐。 外围多头裹黄巾的兵卒,往里就多器械五花八门的府兵,及至山脚下,铁铠武士密密麻麻,随处可见。 不过即便屯驻了大军,山脚下的村落、农庄依旧秩序井然,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一一村落内多为放散的庄户,农庄内基本都是在此服役的职田、禄田、恤田力役。 达奚贺若褪了戎袍,换上一身士人常穿的袍服。 想了想后,又把金耳环摘下,只不过发型却没法变了,只能戴个帽子遮掩一下。 由诸部氏族头领子弟充当的亲随见了,目瞪口呆。 你这是要当梁人啊? 有人跟着学了。 有人心里不痛快,不愿改,甚至还穿着皮裘。 倒不是他们对梁人有什么意见,只是下意识不喜罢了。鲜卑有自己的风俗, 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骤然去改,心里总是膈应的,也容易反感。 这种微妙的心理说不清道不明,但又是真实存在的。不过,一切都敌不过时间,时间长了,一切都会变化,不光他们的风俗会变,甚至连梁人自己的风俗也会变。 行走在村落中时,达奚贺若一行人仔细看着。 作为镇北大将军,他一生中待在东木根山的时间比较长。 在他的印象中,除了山麓河畔有些檫田之外,到处都是荒草、沙地,景色乏善可陈,西山落日之时,孤独悲凉涌上心头,几乎让人落泪。 来到中原后,景色一下子变得多姿多彩,山脉、平原、河流、森林、草场、 村庄、城池以及形形色色的人物和他们的文化,都让这个前半生精神世界空虚无比的人非常着迷。 戎马傻之余,他曾经很喜欢平城、盛乐的热闹,但这两座城市放在中原, 泯然众人矣。甚至于,平城、盛乐的人口足够多了,但那种单调的生活、匮乏的商品以及不够多彩的文化,总让人觉得缺了几分味道。 这大概就是落后地区吧。 一行人很快穿过村落,登上了山道。 晨起的鸟儿叽叽喳喳,亭台楼阁之外张贴着「宜春」字帖,已在春风细雨之中有些褪色。 山道两侧的缓坡之上,开辟了些许菜,水灵灵的园蔬茁壮地生长着。 不远处传来一阵斧之声,看样子是宫中侍卫、仆役在修剪树枝。 达奚贺若在桑干水一带见过,那叫桑树,长得很高,能结桑葚,很好吃。 树木可制弓,可作车材,树叶还能养蚕。只可惜桑干水一带的桑树不多,绢帛也非常差劲,渐渐都没几个人用了,反正中原的绢帛也不贵。 及近山腰之时,一群侍卫正在山坡上开挖沟渠,将山泉引入一片缓坡之上的池塘中。 燕子低空飞过,尾巴几乎擦着池塘,欢快地奔向远方。 几头懒洋洋的黄牛徜祥在水塘边,悠闲地吃着草。 更远处,则隐有奔雷之声。 数目庞大的马群在水草之间驰过,一群又一群,铺天盖地。 这么好的地方,难怪大梁天子住得都不愿回洛阳了。 「达奚将军。」青灰色的门阙之下,鸿胪寺主簿荀序行了一礼,道:「随从可在厢堂休憩,将军一人随我入内。」 达奚贺若回了一礼,然后用鲜卑语吩咐一番。 随从们想说些什么,又被高大的门阙及密布的甲士震,于是乖乖前往两侧的厢堂。 达奚贺若解下兵器交给守卫,待搜检完毕后,深吸一口气,在荀序身后亦步亦趋,脸上的神色也更肃穆了。 过了门阙之后,入目所见便是占地广阔的庭院及错落有致分布着的殿舍。 殿舍外有兵士值守,殿内人头赞动,摆放着许多桌案。时不时有人进进出出,前往另一座小院,片刻之后,又步履匆匆地回返,手里往往捧着装满公函的木盒。 这都是紧张办公的随驾官员,大概分属各部,什么人都有。 一连走了三进院落,几乎都是办公的衙署。 偶尔见得几位气度非凡的老者,或闲坐于树下,或在竹林旁的石桌前谈笑, 却不知都是什么人,反正荀序不停地行礼,达奚贺若也被迫跟着行礼。 这个宿羽宫,大概是此时大梁朝最有权势的所在了,比洛阳宫还要更胜一筹。 「黄将军。」 「荀主簿。」 前方又出现一道院墙。 达奚贺若抬头看了看,通体用石头砌成的墙体外,早年敷设的泥粉已多有剥蚀,渐渐爬满了藤蔓,墙头甚至还开着几朵小花,煞是好看。 门楼之下,黄正和荀序见礼完毕,简略寒暄了几句。 「黄将军还未启程?」荀序问道。 「等童瞎子给陛下做完早膳,我再与他交割印信。」黄正说道。 荀序笑了,感慨道:「童千斤算是出头了。」 「是啊。」黄正亦感慨道:「其实我亦不想离去。」 荀序笑了笑,没多说,转而招呼达奚贺若入内。 门阙后同样是一个庭院。 院中甚至有一片小竹林,摆着石桌石椅,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正在往桌上摆放饭菜、餐碟、碗筷。 荀序低声介绍了一番:「此乃陛下养子邵贞。」 达奚贺若了然。 「坐下吧,一起用点。」不远处响起了浑厚的声音。 达奚贺若一惊,立刻跪拜于地,道:「拜见陛下。」” 「代国难道都行跪拜?」邵勋笑道:「起来吧。」 中原也有跪拜之礼,但不是任何场合都跪拜。平日里君臣见面,简单行个礼就行了。 邵勋刚上完厕所回来。,胃口大开。 童千斤最近研究了新菜谱,将春笋切成细丝,与新收的菘菜一起炖煮,味道还不错,此刻石桌上就摆了几盘。 邵勋坐了下来,道:「春笋在广成泽价甚廉,数钱即可买一篮子。置于瓦罐之中,与饭同蒸,最是可口。」 他的鞋靴上沾了点泥,似乎早上出过门。 荀序知道,昨晚皇后说要吃春笋,于是陛下一大早就起来了,瞒着皇后,亲手采挖嫩笋,然后亲自生火、煮饭,不借手他人。 皇后起来后,大长秋禀报此事,多日未露笑容的皇后终于展颜。 当时荀序就暗暗感慨:陛下能有今日,不是没有原因的,哄女人是有一手。 邵勋此时也让众人分食春笋蒸饭。 吃完之后,照例端上带货意味极浓的义阳茶漱口。 待所有餐碟都撤下后,他才看向达奚贺若,问道:「去淮南数月,可有所感?」 达奚贺若闻言,立刻说道:「陛下若想得淮南之地,须得水陆、步骑并进单靠骑兵千难万难。」 说白了,要兵种配合,还要有相当规模的兵力,光靠骑兵那是送人头。 「你部遇到了什么难处?」邵勋问道。 「河溪太多了。」说这话时,达奚贺若眉头紧锁,道:「刚刚上马没走数里,便是一条河拦路。河上只有一条狭窄的木桥,若有人据桥而守,便要下马斯杀。幸那会吴人未敢出战,故得顺利通行。」 邵勋想了想。 他记得后世二十一世纪江北、淮南已经开发得非常成熟了,但乡村之中,依然河流遍地。 一南一北两个村只隔数百米,往往每个村前后都有一条东西向的小河。 村子两侧甚至还有稍大一些的南北走向的河流。 村中整不好还有几个池塘。 这是开发过的,如果没充分开发过,可想而知那是什么景象。 其实这会徐州南部诸郡就很典型了。沼泽遍地,百姓挖河底淤泥垫高一部分土地,形成一个个岛屿状的高地。高地上种满了粮食,人来往各处高地全靠小木船。 或者通过长围圈出一部分水域,然后将水排干,开辟成农田。 一辈辈人经营下来,洼地慢慢变高,沼泽渐渐消失,环境就是这么改造过来的。 所以后世江北、淮南那片地方,出现了无数以「圩」、「埭」、「皖」为后缀的地名一一这三个字,都是堤岸的意思。 在这样的环境中打仗,说实话步兵比骑兵好使,哪怕是冬天。 如果有敢战的步兵,完全可以利用地势围困住一部分骑兵,主动出击,将其消灭。 即便不敢战,先据城而守,任你来打,拼着地方损失严重,在撤退的时候追击,也能斩杀一大部分骑兵一一甚至是马匹已经大面积病死,全靠徒步撤退的「骑兵」。 说实话,邵勋以前还有些怀疑,现在基本信了。 历史上南朝能守住半壁江山,一次次击退规模庞大、兵力是他们几倍的北朝入侵,不是没有原因的。 南朝最后其实是死于消耗战,叠加内乱之后,扛不住了。 「吴兵战力如何?」邵勋又问道。 「守城尚可,野战不行。」达奚贺若说道:「若阵列而战,末将纵骑围射, 定能令其全军大溃。」 邵勋对他自称「末将」十分满意,笑道:「那看来还是要围城。拔掉他们的城池,吴人就只能一步步退守。」 「陛下还是要治水军。」荀序在一旁说道:「昔年曹孟德下荆州,第一件事就是治水军。陛下若得江夏、江陵,需得招募土人,大治水军方可。」 也就是说,要把战线推到长江边上,然后组建水师,如此才有可能攻取吴地邵勋点了点头,又看向达奚贺若,问道:「吴人将帅如何?」 达奚贺若有些无奈地说道:「只会耍阴谋诡计,诱我部军士上当。都是穷惯了的人,见不得那许多财货,一上来就吃了亏。」 邵勋哈哈大笑。 自古以来,这一招屡试不爽,敌人越穷越有效。 有人还往战场上扔金银呢,然后敌人真就去捡了,最后被人反杀,捡到的金银也没了,还奉上人头。 两军阵列厮杀,真不知道扔金银是怎么回事吗?但将领知道没用,土兵忍不住啊。 「山遐此人如何?」邵勋继续问道。 「没见过。」达奚贺若摇了摇头,道:「这人一开始不知道龟缩于何处,任我部驰骋。最后忍不住了,有部大禀报看到了‘山’字大旗,他应是来了。” 「你部最远到达何处?」 「一部往巢湖走,远远看到了东关城。巢湖结了几天冰,但也只有岸边结了,湖中未结冰。」达奚贺若说道:「一部向东南跑,冲到历阳城外,吴人惊慌失措,城门紧闭,并未出战。还有一部突入庐江,深入到寻阳、庐江二郡交界处。」 「跑得真远。」邵勋赞叹道:「后来都回来了吗?」 「没有。」达奚贺若摇头道:「万骑出击,收兵回寿春时,只有七千骑了。 没了的那三千人,或死或降或病,如此而已。」 「还敢再去吗?」邵勋问道。 达奚贺若迟疑了一下,道:「陛下有命,末将愿往。」 其实就是不愿意了。 「听闻你们还俘虏了几百吴兵?」邵勋问道。 达奚贺若一惊。 「你俘虏的,就是你的人,朕还没那么小气。」邵勋说道:「怎么俘虏的? 「突袭冲散了一队吴人。」达奚贺若说道:「末将打算带回东木根山,以其为守卒。那边现在不是很太平。」 邵勋惊了,不过也不觉得奇怪。 吴兵肯定比鲜卑人、乌桓人擅长守城,只是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不过仔细一想,好像也没太奇怪。 拓跋焘的御用南方菜大厨师毛修之不就是么?他还统领吴兵俘虏攻河陇、征辽东,北伐草原打柔然。达奚贺若这么做,属实先行者了。 「征战数月,辛苦了。」邵勋说道:「前日太夫人王氏求请,言鲜卑壮士南下辛苦,请厚赐之,朕准了。令拨绢帛五万,发放抚恤及赏赐。为朕征战,不能流血又流泪。」 「末将谢陛下厚赏。」达奚贺若一听,拜倒于地。 「起来。」邵勋亲自将他扶起,道:「此王夫人之功也。今后你要尊奉号令,富贵无忧也。」 达奚贺若闻言,顿时指天发誓:「末将只奉陛下血脉为主。」 邵勋微微有些尴尬。怎么都知道了? 不过他还是很高兴,道:「卿若有得力子侄,可遣其来中原,朕量才授用。」 「谢陛下隆恩。」达奚贺若大喜。 「再说说东木根山。」邵勋又道:「听闻人心有些离散,何也?」 达奚贺若愣了下,又看了眼邵勋,道:「多为拓跋槐所诱。」 邵勋听完,不置可否。 当然,他知道达奚贺若说的很可能是真的。 当初不许王氏对拓跋槐、贺兰蔼头追杀,乃存着制衡的心思,现在看来, 有些失策了。 在不少比较传统的部落看来,拓跋槐的正统性已慢慢超过了拓跋什翼键。 毕竟槐是真正当家作主,而什翼犍已沦落为傀儡。 这件事,王氏也说过,邵勋当时没给出回答。 王氏是聪明人,她看出了自己的纠结心理,于是就没多说。 「回去之后,多多宣扬见闻。」邵勋说道:「今秋朕要发一万代骑。许有一些人不识天数,滋生怨言,你要谨遵王夫人及代公号令。」 「遵命。」达奚贺若应道。 三月中的时候,王银铃带着鲜卑骑兵返程回代国。 邵勋于回洛阳的路上传令:河州、凉州、沙州,令秃发、乞伏、乙弗、折掘、卢水胡等数十部落出兵二万,五月中出发,前来洛南。 又令雍秦二州杂胡出兵万人,六月出发,前来洛南。 关东地区的氏羌、幽州杂胡、并州诸胡合兵一万,六月底出发,前来洛南。 算上代国的鲜卑、乌桓人,合计五万胡兵,八月秋收之际大会洛南。待到深秋天寒之际,便会同征调的汉兵,一起南下襄阳。 当然,命令是下发了,各部可不一定都能来,整不好还会有叛乱。 有些人嫌麻烦,但邵勋不怕,镇压就是了。 尤其是河陇那些山高路远的土皇帝,他倒要看看谁不听号令。 张骏可刚刚被整垮,谁在这个节骨眼上不服,那就下令周围诸部落分食之。 就不信他们互相猜疑之下,敢冒这个风险。 而且,他都不能让这些部落听令的话,等到儿孙辈的时候,没那份威望,岂不更难? 有些刺,或许可趁此良机,提前为子孙拔掉。 第九十二章 登,金币拿来 三月底的洛阳,一派热闹景象。 曾经的范阳王府内,宾客盈门。 及至傍晚,一场隆重的婚礼如期进行。 冗从仆射唐剑带着宫廷执戟武士在此维持秩序。旧地重游之时,颇多感慨。 想当年,陛下就在此处一一好像是他小小的「失误」。 南阳王妃自关中来,为司马黎讨要家财,结果家财没讨到,反倒失身怀了景福公主,这事情弄得———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陛下、刘修仪恩爱,先后育有一子二女(子早天),人生至此,比乱世中大部分人幸运太多了。 唐剑巡视完一圈,又自角门而入。 除了正常邀请的宾客外,今天还多了不少商徒。 他们不请自来,皆言天子于全天下商人有大恩,故愿奉上贺礼。 此时,隔壁的乐舞正在进入高潮,吹箫的、鼓笙的、击鼓的、弹琵琶的,喧闹的乐声几乎震破夜空。 唐剑一边透过窗户观看,一边与商徒们闲聊。 「四月坊市就开了吧?」他说道。 「四月中开,四月底了结,一年一次。要我说还是少了,最好一年两次。」 「而今只有北地,一年一次够了。若克复江东,一年两次可也。」 「今冬是不是要大打出手?一路之上,看到许多往南阳输送资粮的车马。」 「提前半年输粮,这得是多大的阵仗?」 「你等不知,我自南阳来,途经永饶冶时,那边说过了四月就不打制农具了,全力制造甲仗箭矢。」 「这般动静,南人应会知晓吧?」 「瞒不住人的。陶侃必然知晓。就是不知道淮南、徐州会不会动手了。” 几个商徒干脆坐了下来,扯起闲篇。他们亦有亲族参加婚礼,坐着稍稍等一会,一起回家便可。 唐剑收回目光,说道:「虽说吴人早晚会知晓,但你等口风还是紧一下为好。」 「正是。」 「理应如此。」 「我刚在新野坞堡内存了八万斛粮,若走漏风声,确实不美。」 「你存了那么多,想去哪里?我才准备了四万斛粮,还没起运呢。」 「我看中了江夏卫家的封国。」 「卫家在朝中亦有高官,恐难给你。」 「那就再看了。实在不行,我召集数百乡党,去抢一块好地。反正而今却是有钱了。」 唐剑听了一会,嘴角含笑,又看向外面。 乐舞已进入高潮,华丽的婚车缓缓停了下来。 桓家请了几个士人好友,人人朗诵诗赋,催新娘下车。 每一人诵完,场中皆笑。 待最后一人诵完,宫人们掀开车帘,小心翼翼地将公主扶而下。 公主手中握着扇子,头罩红布,不疾不徐地往厅中而去。 商人们也停止了议论,脸上神色复杂。 许久之后,有人说道:「前几日偶遇桓元子,确实气宇轩昂,乃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长得不好看,能尚公主?」有人叹息一声,道:「我家那几个儿郎,都太小了,不然广成泽那日,非得拉过来和桓元子比比。 》 「哈哈。」几个人纷纷取笑他。 不过也难说。听闻天子宠爱女儿,让她自择夫婿。有这一条,家世、门第不是不考虑,却可极大弱化了。真论起来,桓氏家世很高吗?太一般了。 龙亢桓氏可是刑家之后,虽然谈不上寒素门第,却也只能勉强身小姓之列。不然的话,桓彝为何不与河东裴氏、琅琊王氏、泰山羊氏、清河崔氏之人相善,反而和庾元规有交情? 说白了,庾家也不是什么大族。 桓家都可以,他们这些家族也可以试一试嘛,只要被公主看上,其他都无所谓。 你看,桓家在京中无宅邸,天子直接把原范阳王府赐给了桓温,作为夫妻二人成婚的「青庐」。 什么都不需要你操心,可谓一步登天。 唐剑也有些可惜。 他的嫡子们成婚太早了,他年纪也比天子大,却赶不上趟了。 宾客之中,唐剑似乎还看到了秦州刺史温娇。 他去年腊月进京面圣,本来二月就该走了,许是为了这场婚礼才拖到现在。 温泰真言笑之余,时常皱眉抚脸。 唐剑知道,那是被牙疼折磨的。此番入京,温娇亦有意在京中找寻名医,为他治疗牙病。 入宫面圣之时,天子非常关心,特意嘱咐温娇莫要轻易拔牙。 温娇询问原因,天子说恐大出血。 温娇再问出血会怎样,天子又言恐如张轨那般中风。 张西平是幸运的,中风之后只是一时口不能言,后来还慢慢缓了过来,但别人有这个运道吗?难说。 天子特意找人算了一卦,说温泰真若拔牙恐中风而毙。 温泰真将信将疑,却一时不敢拔牙了,只能强自忍着。 隔壁的乐声又热闹了。 整个婚礼进入到了拜礼阶段,即将进入高潮,同时也将迎来尾声-——· ****** 四月暮春之际,天下太平。 获谷鸟自天空飞过,「布谷布谷」叫声不断。 邵勋在宫中陪着父母妻儿。 这一日,齐王、楚王、景福公主夫妇齐齐入宫。 邵勋种完菜后,洗了洗手,然后抱着出生还不到俩月的孙女,面色复杂。 长媳刘氏在二月生下一女,是邵勋第一个孙辈。 虽然已经做了很多思想准备,但四十二岁的他依然心绪复杂,怎么就要有人叫他「阿翁」了?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 看着裹在强裸之中,粉嘟嘟的婴儿,邵勋将她交到了皇后庾文君手上。 皇后看了一会后,又递给了贵人乐氏。 乐岚姬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抱着孙女看个不停。 二儿媳祖氏也有身孕了。 邵勋瞟了一眼灌郎。这臭小子,当初结婚时各种不乐意,怎么这么快就造人成功了?你要不要这么口是心非? 祖氏羞答答地坐在皇后身侧,小腹微微隆起。,皇后庾文君的小腹也有些隆起,不过没这么明显。 婆媳二人双双有孕在身,邵勋总觉得有些尴尬。 儿子们都有后了,而他还在不断给儿子们制造弟弟妹妹,总觉得有点怪怪的不过,邵贼是不会委屈自己的。 在女人方面,他已经尽量不与民争利了,多生几个孩子怎么了? 他又不服散,经常练武,身体强健着呢,要不你给我发避孕套呗? 片刻之后,充华刘氏、美人靳氏姐妹又来。 刘野那手中抱着邵勋第十五子粹,生于神龟十一年(327)四月,这会刚满两周岁,虚三岁。 靳月晖在去年九月生下一子,后来生病天折了。 靳月华在二月产下一女,这会抱在手里的就是了。 金刀、灌郎看到新来的弟弟妹妹们也有些发懵,父亲这是要和汉中山靖王比试一番啊。 桓温面无异色。 原因无他,他爹桓彝去年还给他添了一个弟弟,而桓彝的年纪比天子大了十二岁,今年五十四了。 「小虫啊———」 邵母刘氏招了招手,欣喜之余,忍不住问道:「这么多孩子,养得起吗?」 桓温听到「小虫」二字时心神大震,刚想看过去,却被符宝掐了一下,顿时老老实实站在那里。 「阿娘,江南大着呢。」邵勋无所谓道:「实在不行,一儿划一苑林,配些园户,怎么都养活了。」 意思是我后宫那么多女人,都是我辛苦半辈子搜罗来的战利品,怎么能忍得住不去享用呢?儿子多了又如何,一人给个空头国公封号,以后在江南广置苑囿,一家给个一两千园户,给我开发江南去。 天下那么多刘姓士族,什么平原刘氏、中山刘氏、彭城刘氏、宛城刘氏、沛郡刘氏等等,太多了,邵氏也可以如此嘛。 邵母听到这话后,放下了心,转而看向符宝,道:「符宝你在宫中捣乱那么多年,一眨眼也成婚了,以后要好好对待夫婿。你性子直,脾气大,要知道收敛。」 「阿婆,我知道了。」符宝笑嘻嘻地凑了过去,道:「阿婆,我以前藏在你这里的几个大箱子呢?还在不在?都是我攒下来的金银玉石,可好看呢。」 邵勋听了,差点绝倒。 桓温头垂得更低了,脸也有些臊得慌。 「都为人妇了,还这么轻洮。」刘氏不满地说了句,道:「箱子都在呢。若不见了,你还不把房子都点着了。这金银玉石,我一会交给元子,他是男人,在外交游要用钱。」 符宝呆了,有种天塌了的感觉。 刘氏又看向桓温,道:「元子,我家乍富不过一代,诸般礼数多有欠缺。符宝从小又没人管,脾气大,性子野,你要担待着点。她没有坏心,听闻之前还骂过陈家那些浮浪子弟,心里还是向着你的。桓氏经学传家,便是在东海都很有名,以后这个家还是要靠你撑起来。」 「公主性情率真,又善解人意,臣能尚公主,实三生有幸。」桓温立刻回道。 符宝在一旁听了,先有些不满,然后又偷偷笑了,脸红得不行。 刘氏听得也十分高兴,遂看向邵勋,道:「小虫,孙婿在黄沙狱任事,于名声有所妨碍,你给调一下。” 邵勋无语。 奶奶个熊!骗走我女儿,还要给他升官,合着都来爆我金币是吧? 桓温已是正七品黄沙典事,如果算上尚公主后自动授予的驸马都尉,那就是正六品了,还要怎么升? 给桓温升了,是不是还要给桓彝升?虽说老子的官比儿子低并不鲜见,但终究有些难看,是不是要一并解决了? 但母亲提起此事,邵勋只能捏着鼻子道:「阿娘,儿今岁要南征,故欲置襄阳度支校尉。元子可坐镇南阳,转输粮草军械。 ?1 「元子从小读书,自会执筹算计,输送粮草料不难也。」刘氏笑道:「如此甚好。黄沙狱的官天天被人骂,恐有碍交游,元子能不去就别去。」 说完,又站起身,朝殿内喊道:「老奴躲在屋里作甚,还不去起咸?小虫一天到晚不知道在哪,文君担心死了,今日正好吃顿团圆饭。」 邵勋面色有些不自然。 庾文君看了他一眼,解气了许多。 符宝捂嘴偷笑,悄悄来到桓温身旁,压低声音道:「老奴———” 桓温无奈,刚要说什么,却见符宝眼一瞪,顿时闭口不言了。 符宝笑得愈发灿烂了,然后挽起桓温的手。 桓温心虚地看了看周围,悄悄挣开了。 邵勋双眼望天,旋又朝刘野那招了招手,把十五子邵粹从怀中抱出。不料孩儿当头尿了一泡,周围人见了,纷纷强忍住笑意。 邵勋轻拍了儿子屁股一下,道:「朕被匈奴兵围数重之时,都没这般狼狈。」 打仗久了,想在家里躺躺。 在家躺了,又一堆破事,感觉还不如去和晋兵耍耍。 (今天更了8600多字,差不多三章了。双倍月票最后一天,不投浪费了啊, 先谢了。) 第九十三章 历史的玩笑 “嗞啦”之声连响,一块块细环饼在油锅中走过,瞬间变得金黄——不是,翠绿。 其实颜色已经变淡很多了,盖因坊市中所用荏油质地很好,又经过多重过滤,再不是那种绿油油的膏状物。 今天是四月二十日,洛阳坊市开始的第五日,邵勋带着皇后庾文君及淑媛毌丘氏,以及几位还没安排差事的皇子,在没惊动商人们的情况下,来到了坊市西北角的阁楼顶层。 带庾文君来纯粹是陪着她散心。 带毌丘氏来同样是觉得以往过于忽视她了,心里愧疚,想补偿她,绝不是因为她兄长毌丘禄是大梁商业战线领军人物,更不是因为她族人毌丘奥任晋益州刺史、巴东监军。 至于皇子们,当然是来感受金钱流动的气息的。 不过,率先进入他们鼻尖的则是午饭的香味—— 炸好的细环饼被端上了桌。 邵勋轻嗅着香气,和庾文君没话找话道:“可还记得当年许昌的压油翁?” “夫君从洛阳宫中请来的?”庾文君问道。 “正是。”邵勋说道:“他一个儿子被揭发花钱请人代役,后来被征发转输粮草,摔落山谷时被车压在身上,死了。另有一儿一女在大役那年病死,于是家业传到了女婿手上。此人名郑虔,非荥阳郑氏子弟出身,乃陈留八角龙骧府府兵子弟。而今他已是许昌一富商,靠收紫苏、白苏榨油售卖为业,分甲乙两等荏油,行销颍川、襄城、荥阳、汝南等郡,名气渐大。” “夫君怎认得此人”庾文君奇道。 “在广成泽见了一次。”邵勋说道:“谈起昔年旧事,颇多唏嘘。他今天也来了就在那边。” 说罢,手一指。 庾文君从窗口望去,却见一座挂着“油”字大旗的铺子前,一中年汉子正与几人口沫横飞地争论着。 从隐隐约约传来的声音可以听出,双方在争论价格。 郑家的油坊旁边还有几家经营同类产品的店铺:售卖荏油、麻油、胡麻油。 麻油(芝麻油)产量很少,价钱昂贵。 胡麻油(亚麻油)产量很大,价钱很便宜。 荏油产量不大不小,价钱适中。 后者是最近二三十年异军突起的,在河南一带比较流行。 以往也有荏油,但质量不行,整体呈半凝固的膏状,味道也不好,多做发油或灯油。现在已很不一样了,从洛阳宫中流传出来的技术在颍川、襄城、洛南一带渐渐传播,荏油异军突起,大量侵蚀胡麻油的市场。 如果仔细算一算食用油产量的话,如今的河南比起三十年前,肯定是大大增加的,主要是荏油大量进入市场,把其他油的价格都打下去了。 而紫苏、白苏都没有人专门种植,但屋前院后或荒郊野岭之中,总能找到许多,收回来拿去油坊那里换油,或者直接拿去集市上售卖,对家中用度不无小补。 可以说,邵勋人为地往市场中多添加了一种食用油,供给侧大增,给老百姓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好处。 油坊前的争论持续了好一阵,最终以郑虔“满脸痛苦”的让步结束。 几位客商簇拥着他前往衙署那边,登记买卖。 武学生充当的录事笔走龙蛇,在几人的账簿上记下了进出,然后分别用印,一份留底,一份交由他们带走。 做完这笔买卖后,郑虔满脸笑容地回了自家油坊。 妻儿纷纷上前,端水的端水,擦汗的擦汗,殷勤备至。 不过还没休息多久,又有两人过来了,于是新一轮砍价开始。 “看到旁边那几家油商的脸色没?”邵勋又道。 庾文君看了眼,噗嗤一笑。 面如锅底! 虎头够着头看了眼,然后咧嘴大笑,道:“他家妻儿没端水擦汗。” 其他几位皇子也凑了过来,看完后神色各异。 邵勋看向儿子们,问道:“你们说,他们该怎么做?” 虎头大大咧咧道:“一点不难。当年阿爷以多带徒弟为条件,资助郑虔的外舅开油坊,而今多散在颍川、襄城二郡,洛南、荥阳、陈郡怕是也有。想想办法学呗。不学就卖不出去,他家油是油,你家油是膏,这怎么卖?” “花钱学。”春郎说道。 “学。学完了回去改,不然明年来此市,还是卖不出去。”梁奴说道。 其他人基本是这个意思。 邵勋笑道:“你看,把他们凑在一起,谁好谁坏,一目了然。卖不出去的人就要知耻而后勇了,不学到真本事,以后就别做这买卖了。你们说说,这样是不是对全天下都有好处?” “是。”众人纷纷点头,明摆着的事情。 “不过——”邵勋话锋一转,又说道:“如果不学,一时半会也能苟延残喘下去,乡间百姓还会买,就是大不如前了。” “为父称之为‘竞争’。若没有商徒四处转售,而是庄园自收自榨,则油品参差不齐,甚至几十年、上百年没有任何变化。荏油如此,其他物事又何尝不是呢?没有商徒间的竞争,很多物事就难以提高。” “为父说这个,不是让你们去学榨油或做机巧之物,那是工匠的事情。你们将来若为官一方,要做的是呵护商徒,让他们竞争。张家的荏油品相好,还便宜,李家奋起直追,让他家的油品相更好、更便宜,这便是你们要做的事情。” “阿爷,若有人巧取豪夺呢?”虎头说道:“不过一介商徒而已,他抢我买卖,断我财路,我罗织罪名把人抓起来不就行了?” 邵勋笑道:“虎头你能想到这层,很不错。梁奴,你可有解法?” 梁奴思索了下,道:“阿爷,若做这买卖的家族世二千石,怕是没这么容易罗织罪名吧?” 庾文君听到这里,看了梁奴一眼,又看看邵勋,脸上满是别样的意味。 “哈哈。”邵勋笑了笑,道:“梁奴说得没错。为父曾经一度想铲除士族,后来发现这是不可能的。既如此,那就因地制宜。譬如你们二兄,母家范阳卢氏,河北名门;妻家范阳祖氏,世二千石。这两家做起荏油买卖,可谓旗鼓相当。若他们的姻亲清河崔氏、中山刘氏——哦,中山刘氏败落了,那就加上平原刘氏、平原华氏、乐陵石氏这些大族,各自加入竞争,会怎样?” “或许会各自划分地盘,各卖一郡或数郡。但久而久之,当河北地界上出现五六种荏油,而品相、价格悬殊时,就会有人铤而走险,把品相好价格又便宜的荏油穿郡过县,贩往他处。到了最后,出产那些品质差又奇贵无比荏油的家族,或出于颜面,或别的原因,被迫跟着学习,那就都有提高。” “当然,实际可能更复杂。但有人竞争总是好的,慢慢都会有进益,比一潭死水强多了。这就是商徒的用处,可千万不要小看。给他们一片天,没人敢说天下会变成什么样。” 好大儿们听了,各有所思。 庾文君则皱了皱眉,道:“夫君,‘铲除士族’这种话要慎言。” “知道,知道。”邵勋笑道:“我还在给士族谋福祉呢,谁敢说我要铲除士族?整个南方都许给他们了,还要怎样?来,来,吃荏饼。” 邵勋拿筷子夹起一块,送到庾文君嘴边。 庾文君把头向后一仰,瞟了眼孩子们。 “阿爷,我不吃了,找童千斤带我们走走,这里太闷了。”虎头起身,招呼兄弟们下楼。 众人嘻嘻哈哈,跟着一起走了。 庾文君脸都红透了不过不再拒绝了,而是轻轻咬进嘴里,吃了起来。 “璇珠也来一块。”邵勋又夹起荏饼,送到毌丘氏嘴边。 毌丘氏笑了笑,大大方方地吃了。 “夫君,你要是一直这样多好。”吃完一块荏饼后庾文君轻声说道。 邵勋看着妻子隆起的小腹,心中一软,道:“夫君知道错了,以后改好不好。” “真的?”庾文君眼睛一亮,惊喜道。 “真的。”邵勋说道:“那以前的事情……” 毌丘氏捂嘴偷笑。 庾文君反应了过来,沉默良久之后,叹了口气,道:“梁仆射的孙子又病了,以后……再说吧。” 邵勋见她那样子,则有些沉默。 庾文君到现在还愿意原谅他,只要他以后别乱来了,这软弱又善良的小娇妻,真的很容易被欺负到死啊。 或许有人认为他贵为天下之主,威望隆著,发妻的原谅不原谅又能怎样?但事情不是这么说的,至少邵勋还是在意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只有叫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邵贼就是邵贼,他的各种愧疚、感动都是有时限的,过一阵子鬼知道会不会故态复萌。 三人一起分食完荏饼后,又喝了些茶。 外间的商徒也渐渐散了,各自用饭。 这个时候,少府监庾敳被亲兵引了上来,身后还跟着市署的官员。 “市署”是统称,事实上下面还有细分,比如管理眼前这个坊市的就叫“洛阳南市署”,署主官曰“令”,即洛阳南市令,有佐官二人,曰“丞”。 令、丞之下,还有令史、录事若干。 市署现在归少府管,将来则不一定。 台阁重臣们若发现市税越来越多,绝对无法容忍少府掌握这笔财源,虽然他们以前没这笔财源时日子照样过。 “陛下,洛阳南市开市迄今五日,大小商贾百二十七家,已买卖四千一百龙币。”庾敳说道:“以二十税一计,这便是——” “二百余万钱。”邵勋笑道:“不错,河南西市应也差不了太多。惜今年只有洛阳、汴梁、邺城、太原四地开设了五家坊市,明年还得多开。” 商人们被压抑了多年的交易需求被一下子释放了出来,属实是改革红利了。 以前这笔收入趋近于无,以后会慢慢增多。 这个天下,在缓慢而坚定地发生着改变。 邵勋以前总感觉历史的脉络很清晰,现在发现这中间竟然隐藏着岔道! 一梁两制推行到现在,穿越者的先知优势大大削弱,现在他也弄不清楚究竟拐向哪边了。 摸着石头过河的日子怕是不远。 第九十四章 挑选 五月初的时候,邵勋又去了一次河南西市。 这次只是他一个人过来了。 虎头被打发去了宜阳,其他孩子在宫中读书练武,邵勋则带着庾来到皇女台上,随手处理几份政务,然后听取汇报。 此时闭门交易的河南西市已经结束了,但大商贾走了,又来了一堆中小商人,继续叫卖。只不过,他们就是传统的商业贸易形式了,不再是记账式大宗批发。 「《史记·货殖列传》有云,‘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粟’。邺城都有粮商贩粮至洛阳,进而见此地粮价还是高,有利可图。」邵勋说道:「不过,朕倒是好奇,现在粮食究竟最远可以贩卖多远?一千里?」 「太平时节,最多一百里。」庾素有贪财名声,对钱之一道非常感兴趣, 立刻说道:「若有灾歉,虽数百、上千里亦有得赚。若大饥,只要运过来,别管多贵,都能赚。」 「这倒是。」邵勋笑道:「三国、晋时,贩粮有多远?」 「蜀地臣不甚了了,只知魏吴。」庾说道:「魏晋之时,洛阳设‘五谷市’,皆仰赖外郡粮食,最远从冀州贩来,多走白沟,输送至邮城。大商贾于彼处分发,再河运至洛阳。」 「船运所费几何?」 「粮船有大小二种,小船运一千五百斛、船工两人,大船三千斛,船工多一人。」庾说道:「顺水之时无需纤夫,静水或逆水则需纤夫七八人乃至十余人,需日给粮九升、薪水五至十钱不等。」 「薪水」就是「薪柴」、「汲水」之意思,相当于补助,后来才引申为日常开支乃至工资。 「水运所费是真的低。」邵勋感叹道:「换成牛车,怕是数十倍运费不止。」 「正是。」庾说道:「全柔任桂阳太守时,尝使子(全)琮资米数千斛到吴,有所市易。」 「从长沙贩米至建邺-————」邵勋都有些无语了,这得多远? 「这也就是东吴可以了。」庾说道:「北地水运终究不如江南。东吴豪族田地布千里,商贩千艘,腐谷万庾。」 「庾」,露天谷仓,意思是东吴的大豪族们计算粮食以谷仓为单位,这和金城、游两家计算牛羊以山谷为单位有异曲同工之妙。 「田地布千里,恐过于夸耀。」邵勋笑道。 庾赔笑了下,道:「陛下明鉴。」 「所以其中关窍在于船运。」邵勋说道。 中古时代商业,离不开运河,因为实在太有成本优势了。 比起陆路运输几十分之一的成本,已经让长途转售成为了可能。 这就是为何南北朝乱世结束后,汴州一跃超过洛阳,成为关东第一大都会的主要原因,因为这座城市处于漕运节点上。 同理,作为漕运重镇,彭城、邺城也迅速富了起来。 洛阳的区位优势,终究还是不如汴梁,盖因船队抵达汴梁后,还要入黄河, 再入洛水,白白多两道程序。 「汴梁乃国朝东都。朕得寻个机会,去那边住上几年。」邵勋说道:「先不谈此事了。卿也在河南西市逛了数日了,可有感悟?」 庾欲言又止,显然不太想说。 「有话直说。」 「度田是有用的,府兵亦有大用。」庾叹道。 「怎么说?」 「全国八万府兵,连带其家口,几有四十万众。」庾说道:「衣食住行, 生老病死,乃至锤炼武技,上番出征,皆要采买。每逢元、冬、寒食、重阳、 丧、婚等,都能让集市为之一空。” 八万府兵,释放出四十万消费人群,几乎再造两座大型消费城市,扩大了市场。 说白了,很多消费品是要靠人来消耗的,庄园制经济下消费人群还是有限。 就算庄园主连带着底下的管事人员疯狂消费,又能用多少? 府兵这种小型军功地主是最适合的消费人群。 庾其实已经明白这个道理了。 所以邵勋紧接着问道:「今岁,朕欲继续度田,庾卿觉得哪些郡更合适?」 「关西尚未度田,可大行此事。」庾答道。 「关西情势复杂,可不是什么郡都可以度田的。」邵勋说道:「庾卿说说看「冯翊郡数次叛乱,氏羌贼早已胆寒,今又有三军府镇之,可大力度田。」庾数说道。 邵勋点了点头,道:「不错。」 冯翊郡他以前不想度田,因为氏羌实力太强大了,一旦度田,必然叛乱,所以就没管。但现在都三番五次作乱了,什么四角王、虚除氏之类被打击得够呛, 似乎可以行此事了。 大不了再乱一次,金正再去杀得人头滚滚而已。 叛乱这种事,只会一开始声势浩大,越往后越不成气候。 「京兆郡乃镇西将军驻地,刘汉腹心,大族虽多,然屡遭侵掠,或可度田。 扶风郡有秦王食邑,户口已然清查过一遍,亦可度田。」 「就这两郡?」 「冯翊、京兆、扶风,总计三郡。」庾说道。 北地、新平、始平、安定、雕阴、新秦、上七郡都没提。 至于秦州,庾压根不认为适合度田,至少现在不行。 「虽有些胆怯,不过却是老成谋国之言。雍州度田之事,便依卿言。」邵勋说道。 其他七个郡不是不度田,而是暂时不适合。 总体来说,邵勋的战略是先易后难第一批度田对象是梁国二十郡,反复犁、反复清查,查出来的户口真的惊人,如今已是大梁朝治下最稳固、可提供赋税、人丁最多的区域。 第二批十九郡,或经历过战争摧残,或爆发过严重灾害,或本身豪族势力不够强,度田阻力相对较小。 这三十九郡清查过去,容易度田的就没几个了,今后就将进入深水区。 按照邵勋的想法,第三批度田对象将是那些有一定豪族势力,但统战价值不够大的郡县。 说白了,你们因为度田而反对我甚至造反,我固然不爽利,但不是不能对你们痛下杀手,属于可以切割的对象。 当然,经过这么多年的度田风波,外加「围三阙一」的战术,以及在商业方面的帮扶,已经软化了一些土人的态度,可能没想象中那么难了,但比起前面三十九郡,阻力肯定是要大一些的。 「司州、并州呢?」邵勋问道。 「司州就剩河东、上洛、广平三郡了,臣以为可一并操办了。」庾低着头,说道。 「上洛可,河东、广平不可。」邵勋没有犹豫,直接说道。 「陛下英明。」庾说道:「并州尚有岢岚郡未度田,臣以为可暂缓。上党度田并不彻底,臣以为亦不问。」 「继续说。」 「冀州有赵、巨鹿、安平、渤海、平原、清河六郡尚未度田,此皆人烟辐之地,可度田清理。然其中还杂有军镇、胡人牧地,颇为复杂,臣以为可徐徐图之。」庾说道。 「庾卿之意,暂缓此六郡度田之事?」邵勋问道。 「陛下意欲南图,后方不能生乱。」庾说道:「此六郡之中,可选赵、安平、渤海三郡行之,清河、平原、巨鹿暂不度田。」 邵勋不置可否,问道:「青徐二州呢?「 「青州之齐、城阳、长广、北海、乐安五郡皆可度田。」 「为何不提徐州?」 「丞相望于青徐二州,以琅琊、东莞、兰陵等郡尤盛。臣以为丞相劳苦功高,可暂缓度田。」庾说道。 邵勋突然笑了。 庾不解,邵勋也没多说,只道:「兰陵郡可度田。」 说完,摆了摆手,道:「卿若有事,可自退下。」 庾行了一礼,悄然离开。 邵勋又想了想,徐州只有半个,之前已经度了东海、彭城二郡,剩下的要么没在手中,或与敌人各占一半,或士族扎堆,且还是支持他的核心群体,确实可以暂缓,于是最后只选了兰陵五县。 兖州还有泰山、济阴、东平、高平四郡并未度田,邵勋思虑良久,决定对高平、东平二郡动手,因为当地有府兵,士族力量也没强到夸张的地步。 至于豫州,他选了鲁郡。 凡十六郡,将从今年下半年开始度田。老规矩,永嘉年以后侵占的田地不作数,一一清退。 其他郡县,要么已经度田完成,要么暂时不适宜拿来开刀。 这是邵勋和朝中士族官员的默契。 此番选定的十六郡,也是他和世家大族一次无声的对话,就看接下来的反应了。 他的决心很大。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甚至愿意暂缓南征,与反对度田的人打内战。 历史上南北朝就没好好度过田,以至于根基虚浮,城头变幻大王旗。 先前石勒据河北,据说清查户口,结果一郡一万户,简直笑话。 后赵在历史上亡得不冤,即便石虎不倒行逆施,国祚也长不了。 前线一传回「我军败了」,后方立刻城头变幻大王旗。 一夜之间,豪族不出兵出人了,不往前线输送粮草军资了,全在坐观成败, 这谁受得了? 即便前线突然大逆转,打赢了,对这些观望的士族,也只能小惩大诫,拿几个典型开刀,然后安抚余下之人。 这样搞,下次他们还会观望,而不是全力支持你。 五月很快一晃而过,到六月初时,十六都度田的命令终于下发了。 朝中固然有反对意见,但嗓门不是很大,地方上则说不准。 与此同时,邵勋决定补完禁军最后一块拼图:组建黑稍中营。 第九十五章 邵皇帝的江山(为盟主折翼文加更) 盛夏暑热之时,汴梁亦一片火热。 役户在慢吞吞地修建着梁宫,新来的军士则好奇地看着他们,同时也带着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骄傲。 这些都是来自左飞龙卫、左金吾卫的府兵或部曲子弟,一共四千人,左飞龙卫多些,后者少些。 他们将是新置的黑稍中营军士,即将启程前往洛阳。 左骁骑卫亦将贡献子弟千人,却不知那些已经按了手印将去红城、平城的人会不会后悔。 陈、梁二郡普通民户再贡献数百人,辅以一大批武学生,就是黑稍中营的全部了。 平丘龙府副部曲将冯八尺带着三百人在梁宫附近的草地上维持秩序。 「带着这帮乌合之众上路,一天能走二十里吗?」吹台府南柳防别部司马夏悟擦了把汗,心有懦懦。 「你们部曲督怎么选的人?南柳防三百人倾巢而出?」冯八尺看了看旗鼓, 问道。 「不这样还能怎么——.」夏悟说着说着,看到冯八尺身后起码竖着三面军旗,顿时笑了:「都想着进京领赏啊。」 「赚不了多少的。」冯八尺摆了摆手,道:「带这帮人上路,我看要走半个月,也就领一匹杂绢赏赐,至多两匹。去掉路上花销,再算算家里耽误的活计, 能落几个钱?」 「若赐绢二匹,省着点花能落一匹。」夏悟笑道。 冯八尺也笑了,道:「这点钱都算计?」 「我家有七个儿子,都活了。」夏悟沉默片刻,说道。 「你———」冯八尺惊了,你没事就往女人身上爬是吧? 而且,这人绝对不超过三十五,可能就三十出头。 十五岁就娶妻生孩子的人,真的可怕··· 「三儿已长成,满十五了。」夏悟又道:「朝廷开恩,于近处授了一片荒田,两儿得置田园。今却还需购一处田。 「看好地方了?」冯八尺好奇道。 「仓垣那边有田,离吹台不过数十里,不算很远。」夏悟说道。 「你这一辈子,算是搭进去了。」冯八尺说道。 「七儿都成家后,我家宗党繁盛,死也目了。」夏悟非但不觉得苦,反而笑道:「届时孙辈上五十之数,也并非不可能。」 冯八尺是真的佩服他了。 「南征之时,会调左金吾卫么?冯将军可听到风声?」夏悟问道。 「难说。」冯八尺心中也有点南下劫掠的冲动了。 虽说大梁军纪管得严,劫掠都是以派捐形式索取财物一一有人戏称「赎城钱」一一不得肆意快活,但钱财是实打实的。 西征凉州的左羽林卫一部班师回濮阳、济北时,牛车上大包小包。冯八尺甚至看到过一个大铁釜,听闻估直后作为赏赐分发下来的,却不知那些人回去怎么分。 「冯将军在平丘有多少地?」夏悟又问道。 「现有七百亩。」冯八尺说道:「地不好买啊,不连成片又没劲,打理很不方便。」 「其实也不是那么难买。」夏悟说道:「继续度田,把豪族于永嘉之前占据的田地清出来就行。」 冯八尺点了点头,是这个理。士族何德何能,占据这么多田地? 「家中部曲收租几何?」夏悟问道。 「我得四,部曲得六。」 「冯将军真是仁义。」夏悟肃然起敬。 「部曲要纳赋役。」冯八尺说道:「虽说一家只纳三十亩,却也不容易。一年到头,吃不了几回酒肉。」 「还有酒肉?」夏悟惊讶道:「我家部曲也就只能啖食粟麦。若有灾歉,还要春食花,夏食茎,秋食果,冬食实,或准备些糠菜,如此方能吃饱。」 「有灾歉的话,你不减租?」冯八尺一皱眉,问道。 「我上阵抓回来的生口,凭什么减?」夏悟反问道, 冯八尺叹了口气。 这人倒和帮他打理家业的韩氏族人有的一拼,心都狠着呢。 他就始终学不会这种狠心。 「部曲上阵也有赏赐,我看日子还过得下去。」夏悟不以为然道:「陛下南征,他们一个个都红着眼晴要去劫掠呢。」 冯八尺听完都笑了。 一帮饿狼南下,拼了命想要厮杀。一旦收不住手,真不知道会弄出什么事情。 能镇住他们的,只有陛下了。 「咚咚咚————..」不远处响起了鼓声。 一帮看样子未及弱冠之龄的武学生站了出来,全副武装,手握马鞭,将傻愣愣站在那里不知道列阵的新兵打得鬼哭狼嚎。 冯八尺抱臂看着。 新兵们列队之所附近还有个集市,一些商贩本蹲在地上售卖果蔬、鸡鸭、禽蛋之类,这会都直起腰来看热闹。 冯八尺走了过去。 商贩们看到一个浑身叮当作响的甲士走了过来,顿时不知所措。 冯八尺弯下腰去,捡起几枚桑葚干,感慨道:「少时居乡里,桑葚成熟时, 常采摘晒干。凶年栗少,可当食。已多年未食此物,不意今日又见到。」 「官人知民间疾苦。」卖桑葚干之人紧张地说道。 「哈哈。」冯八尺开心地笑了,道:「都是苦过来的人,骤得富贵,有什么可装的。出门前,刚了一池麻。闲时做做农活,疏松筋骨,上阵搏杀时才有力气。」 小贩看着他身上颜色深浅不一的甲片、腰间的弓刀以及甲胄内里的丝绸垫布,情知此人很可能是一个以军功搏得富贵的武官。 这样的人,乡间并不少见,尤其左金吾卫扎堆的陈留更是如此一一说难听点,这里正常百姓少,军户多。 冯八尺问了问价钱,随手摸出几枚开平通宝递给去,买了一大袋桑葚干背在身上,一边吃,一边问道:「出征过吗?」 「连年征战,怎能不出征?」小贩干笑道。 「去年出征过?」 「去年倒不曾。前些年打鲜卑时转输粮草,去过一次雁门。」小贩说道。 「耽误农活了?」 小贩顿了顿,道:「正准备去收野栗子、橡实呢,就被征发了。」 「没收成?」 「家里人去收了,少了一大筐。官人有所不知,非得收足三四筐,蒸熟了当三冬之粮,方得万全。」 「粮食不够吃?」 「邵皇帝分了地,够吃。但能吃野菜、榆叶、栗子、橡实、桑葚干,谁吃粮食啊。粮食精贵,得存起来。」 冯八尺一听,顿生亲切之感,遂问道:「以前在当庄客?」 「是啊,吴家庄客。」 「现在日子好过了?」 「没庄园典计来收余粮,自然好过了。” 冯八尺开心地笑了,道:「你得了邵皇帝好处,我也得了邵皇帝好处。司马家的皇帝弄成这样,合该妻不保。」 小贩听了,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冯八尺往嘴里塞了一枚桑葚干,含糊道。 「听说虞王妃在天子宫中?」许是见冯八尺好说话,小贩壮着胆子问道。 「虞王妃?哪个虞王妃?」冯八尺愣然, 「就陈留虞家,顶顶有名的。」小贩说道。 冯八尺想了想,好像韩氏说过司马睿之妻名虞孟母? 「她都死好些年了。」想起来后,冯八尺笑骂道:「尔一贾贩,不好好做买卖,却打听这些事。」 「虞家人落难,我听着舒坦。」小贩不好意思道。 「虞家还有人呢。」冯八尺坏笑道。 小贩脸一白。 小贩旁边还有一些人,不过他们却不敢如此大胆,只是竖着耳朵听。 冯八尺扫了扫,发现有人在卖盐酪,遂花钱采买了一些,准备路上与几个老兄弟一起分食。 「盐酪便宜了啊。」买完之后,他随口说道。 「也就这会便宜了。」卖桑葚干的小贩说道:「不知道为何,进价就便宜了「哦?果有此事?」冯八尺看向身前正在捡拾盐酪的商贩,问道。 商贩脸上满是皱纹,听得冯八尺问话,唯唯诺诺道:「是————是便宜了。」 「为何?」冯八尺奇道。 「有上党大-—”””-大商家来汴梁坊市。」商贩话说不利索,手下却很麻利,三两下就装了一大袋,道:「开坊市后,卖了很多盐酪,便宜。」 说完,又补充了句:「听闻河内————-河内、濮阳的盐酪豪贾都在骂。」 冯八尺却不知道坊市为何物,心中暗道:以前怎不见什么狗屁上党大商贾来汴梁卖盐酪呢?害老子花那么多冤枉钱, 不过能便宜就是好事。 军中最短不得盐酪、肉脯、豆豉、咸之类的吃食。 尤其是盐酪,非常顶饿,还便于携带。 骑军绕后奔袭时,往往现磨干酪,将其制成粉,置于牛皮水囊之中。 追敌之时,往水囊里倒些水,封紧口子,骑马颠簸之时,直接给你摇匀了, 马背上就能吃喝。 北地没人不爱干酪,便是世家大族都经常吃。 「这定是天子爱民,故行此策,以致万物价廉。」冯八尺如同脑残粉一般说道。 「兴许是吧。」小贩低着头回了句。 「你得学学人家。不偷不抢,做买卖而已,有甚不好意思?」冯八尺将盐酪收起,和装桑葚干的袋子一起甩在背后,直接走了。 草地之上,新兵们已经列队完毕,面上隐有恐惧之色,间或夹杂着一些恼怒。 「走!」鼓声很快响起,背插认旗的军官们大手一挥,带着新兵向西行去。 这一次,他们走密县、阳城那条山道,算是一次行军操练。 冯八尺坐在牛车上,悠闲地看着炊烟袅袅的乡村。 一切井然有序,每个人都充满着希望,并且觉得自己将来能够达成心愿。 或许,这就是天下大治吧。 邵皇帝的江山,越来越稳固了。 (明天第一更午后,先睡了。) 第九十六章 期望 七月初的时候,经历了长途跋涉,黑稍中营的新兵抵达了军营。 营垒离金谷园不远,隶教练院,他们将在这里展开长期的训练。 训练完成之后,再交给幢一级军官带,继续训练。 坐在金谷园山间的邵勋,可远远看到正在操练的新兵。 他身边还坐着一群老登,外加部分年轻官员。后者是他特意喊过来的, 包括即将前往南阳赴任的桓温、太仆寺主簿殷浩、秦王左常侍袁耽、齐王友乐玄、燕王右常侍崔景化(上党屯留崔氏)等。 老登们的态度他早明了了。 内里各种心思,兴许还有怨望,但落实到实际行动上,又多为顺服,顶多有些讨价还价罢了。但年轻人的态度,邵勋还是想了解一下。 清谈嘛,不拘君臣束缚,什么都可以谈,俗称吹牛逼。 「陛下方才说起江南风物一一」尚书令褚说道:「以臣观之,别有一番意趣。小桥流水,日暮行人,黄犬迎丁,番田生烟,恬淡乡情扑面而来, 人居于此处,心静矣,可潜心治学。」 「有那工夫治学,不如想想如何打理家业。」邵勋说道:「没有家业, 卿之子孙怕是要躬耕于田垄之间,如何治学?」 褚笑了,道:「陛下说得是。」 邵勋继续说道:「朕方才就问了,去了江南,尔等以何为业?说了半天,但畅叙幽情,而实无一物。便以朕将要攻打的荆州为例,你等细细思考,若有一庄园,如何着手经营。」 ‘无非是任土所出罢了。」王衍授着胡须,插言道。 「夷甫,此事该郭夫人来谈,她比你精于此道。」邵勋说道。 潘滔、羊冏之等人都笑了起来,其他人却没敢笑。 邵勋说道:「今日乃清谈,朕随便说说,诸位可参详一二。襄阳且不论,我若于江夏或江陵治产业,其一是绢帛。」 「不仅是粗帛杂绢,更可制些精美绫罗绸缎,乃至线毯之类。我闻清河郡有技艺高超之织女,终老不嫁,而所获颇丰,足以养老。江夏、江陵地宜蚕桑,此为一大财源。」 「其二乃柑橘之属。惜哉,朕威加海内,至今无州郡贡橘。」说到这里,状似无奈。 「陛下,其实不是没有解法。」桓温在一旁听了,说道:「只要花钱打通关窍,便可自荆州取得柑橘,快马送至京中。」 邵勋欣慰地笑了笑,女婿终究还是孝敬老丈人的。 不过他摆了摆手,道:「朕挥师百万南下,攻拔荆州,堂堂正正取之, 何须使钱。不过元子方才有一点没错,柑橘之属易腐坏,非得快马输送不可,这却不是一般人能享用的了。不过可以想想办法嘛,卿等可有方略?」 一国之君「贪嘴」,问三公重臣有没有南方水果保鲜的办法,听起来不甚着调,但这就是清谈,你甚至可以在这里讲鬼故事,以及议论女人身体的奥妙。 王衍不懂这些,遂闭嘴不言。 潘滔左右看了看,笑道:「我家有一法,本珍而藏之,概不外泄,今日陛下问起,臣便说了。可先以盐渍果,再用荷叶、泥头封之,自秋至第二年冬,皆可食用。盐渍之外,尚有甜之法。以梨为例,去皮切块,置于梨汁中,再浇蜜,以泥封罐口,亦可长久食用。」 说完,又道:「我家便是靠着此法,于隆冬之中亦可食夏秋之实。」 邵勋听完,肃然起敬,道:「盐渍、甜之法,朕亦知之,然保存年余,却甚是罕见。可否让少府习得此法,再广而推之?」 「臣回去便让人献上此法。」潘滔说道。 邵勋看向众人,笑道:「卿等族人异日若靠此法大赚,可都要给阳仲奉上礼品。」 「应该的。」其他人纷纷说道。 邵勋说道:「惜盐渍、甜终究不如鲜果。但事已至此,亦无他法。卿等子孙若有不愿习读经典者,可在家中潜心研究。有朝一日,或有新法,能保存更久。」 保存久了,就有长途运输的可能,才有可能成为一桩细水长流的买卖。 「陛下,臣亦闻荆州有乌梅,比之北地品质更为上佳。其有‘梅煎’ 素来有名。」 「其亦有蟹,或可以毡毯密束之,挂于驿马之上。传递公函之时,便可顺道送蟹。如此,公函送到了,蟹也到了,驿卒跟着也有赚头。” 「岂不闻荆州可种茶?」 「或还有药材。贝母、栀子、桔皮、石龙芮等,荆州便不少。’ 邵勋在一旁听得笑了,道:「看看。联方才不提这个话头,你等便什么话都没有。」 众人皆笑。 「经学传家,固然尊荣。」邵勋说道:「然江南蛮夷极多,情势复杂。 若不养得数百上千兵,如何自存?卿等家族去了南方,诸多器物仍需自北地采买,没有生财之道断然是不行的。一族之中,有人治学,有人行田,有人做官,有人货殖,方为正理。」 「清谈清谈,少谈些神鬼志怪、尸解成仙、服散纵酒,多谈谈生财之道,有何不可?从今往后,朕要看到清谈聚会多谈及此事。读书、治产业乃至编曲、乐舞、算术、机巧都可以,这些都是正经之事。神怪之说,朕不喜。炼丹成仙,朕亦不喜。卿等记住了。」 「是。」众人纷纷应道。 「这样就对了嘛。」邵勋脸色一转,笑道:「放心。朕在北地度田,大置府兵。二十年后,府兵日众,算上胡人酋帅、朝廷官员乃至豪族大贾,能买得起江南庄园物产之人不下二百万。有这二百万人,买卖大可做得。」 「或曰江南人少,产不了那许多。那就想想办法,本来十个人才能办成的事,能不能五个人甚至三个人就办成?昔年这金谷园,水碓数十,全力开动之时,春米磨面之声远近可闻。你等可从此看手,若不会,可从别家求得,花钱就是了。或者有点志气,让自家不出任的子侄专研此物,不求人。」 「我闻北地士家之中,有很多人从生到死,既没当过官,又没授过徒, 然衣食无忧,一生潇洒。这样的日子有甚意思?不如研究些机巧之物,多为家族赚取钱财。就算做不了这些事,编些乐舞广为传播,也是有益于天下的。」 「朕都不担心你们富可敌国,你们自己忧心什么?让天下百姓能用上更好、更便宜的布,吃到以往没有机会享用的吃食,寒冬有绵衣、夏日有凉衫,生病了有廉价之药材,死后有更好的棺木,让天下财富日多一日,岂不美哉?」 「若有人还能就此着书立说,谈论生财之道,或机巧之物的制作,乃至算术、乐曲、舞艺、风物、地理等,朕来为其扬名,立授清贵之职,子孙门荫入仕,绝不食言。」 「诚然,士农工商,皆国之石民也。话虽如此,然工、商之人难矣,盖因其或收入微薄,为生计奔波,或官面上无人,战战兢兢。可若由士人行工、商之事,则无往不利。其间或有弊端,但朕不在乎,利大于弊即可。」 「今日言尽于此,下次再与卿等清谈。」 说罢,让人上些茶点。 王衍则拍了拍手。片刻之后,一队婀娜多姿的舞姬入内。 这个时候,冀州刺史王玄的僚佐王徽凑了过来,轻声道:「陛下,领舞者乃? 「罢了。」邵勋摆了摆手,道:「朕不好此道。」 小样,拿女人腐蚀我?研究过九品选妃法么? 王徽愣了一下,又道:「是,仆孟浪了。」 「汝为白身?」邵勋问道。 「是。」王徽说道:「家父乃前荆州刺史,丞相是我从父。” 「哦,王平子(王澄)的儿子。」邵勋看了他一眼,道:「令尊在琅琊做甚?」 「悠游山水,寄托幽情。」王徽说道。 「平子之能,我素知之。」邵勋说道:「琅琊老宅那边还需要他,留在家中甚好。」 王徽尴尬一笑。 「你之前在哪?」 「去了冀州,跟在眉子身边做事,整理度田籍簿。」 「下半年冀州又度田了,你还去吗?」 「眉子若忙不过来,自是要去当僚属的。」王徽小心翼翼地说道,脸上还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期待与渴求。 邵勋却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一曲舞罢,众人看了看邵勋,见他没起话头的意思,稍稍放松了些。 王衍察言观色,于是聊起了京中有人写「段子集」的事情。 这个还是很有话题性的,众人很感兴趣。 邵勋则招了招手,让桓温坐到他身旁,说道:「元子,何日去南阳?” 「臣这几日便去。」桓温低眉顺眼地说道。 「符宝若胡搅蛮缠,别理她,大丈夫当以功业为重。」邵勋说道。 「臣遵旨。」桓温松了一口气。 有这句话就行了,不信压不住新妇。 「去了那边,官场应酬、士人聚会你要「臣一定洁身自好。」桓温立刻保证道。 邵勋然。 我是让你多多与南阳官场的人打好关系,毕竟转输粮草还要地方上配合,你想哪去了? 看不出来啊,符宝调皮捣蛋十几年,居然还有这等手段,把丈夫吃得死死的。 「好,好。」邵勋连连点头,道:「尽快去吧。再过月余,朕也要南行了。 说罢,指了指在座之人,笑道:「再不把江南打下,他们都等不及了。 画再多饼,打再多鸡血,总有退潮的那一刻。 必须要让他们实打实看到承诺兑现,如此才能安心。 第九十七章 落日 邵勋离开金谷园后,先到教练院的营地探望了一下新卒,勉励了几句, 然后又溜去了尚书左仆射梁芬家,吻扰一顿晚饭,顺便探讨杨难敌之事。 当晚留宿于梁家··· 「杨难敌似未降梁。」去洛三千一百二十里之外的蜀郡成都城外,成国太子李班率东宫僚属出城礼送颜含一行人,临行之前,叹道:「陛下善待杨难敌昆仲,不意其丧狂若此,害我手足。」 说罢,涕泪而下,伤心不已。 李班是成帝李雄的侄子,数年前被立为太子。 李雄有十来个亲生儿子,但他觉得一个都不成器,于是不顾群臣劝阻, 执意立兄长李荡之子李班为太子。 当然,这是公开的解释。至于其中有没有别的原因,那就不为人所知了,毕竟李荡在建立成国的过程中也是一路首领,手握重兵,且功勋不少。 颜含亦叹息不已。 李荡长子李玲曾以成国侍中、中领军的身份,率军攻打杨难敌兄弟,在友邻部队受阻的情况下,轻兵疾进,追得太猛,被杨难敌围困,与弟李稚及数千将士俱死。 虽然份属敌国,但颜含对李班印象很不错,这时候难免叹息。 与颜含一同出使的建威将军赵胤见李班身上的袍服居然有补丁,顿时有点吃惊,暗道此人不是大德便是大奸。 「颜公所述之事,恐难成行。」见颜含不说话,李班擦了擦眼泪,说道:「今至多镇之以静,与民休息。如此,大族乃安,官民皆悦。」 颜含无奈。 他在这折腾半年了,与建邮信都通了好几回,磨破了嘴皮子,却一无所获。如今都要离开了,却只换得一个似是而非的承诺。 也就是说,成国顶多与大普罢兵,不互相攻击,如此而已想要说服他们自汉中北上,攻伐关陇之地,几无可能。 这种事,也就葛公能做啊, 「范公何意?」颜含不愿出使数月毫无成果,忍不住问道。 他不愿称成国丞相范贲的官职,故只愿称「范公」 「却让颜公失望了。」李班说道:「侨族都不愿北上,况旧族乎?」 这确实是相当有诚意的话了,颜含听得懂,立刻就死心了。 其实,成国与晋国一样,有侨族和土族。 最先起事的李特(李雄之父,被追封为景帝)虽说是巴西人,但早在曹魏年间就被迁到略阳了。 跟随他南下的大军,同样是关西流民,其中甚至包括官员、士人、军将。 至于李特,本来就是晋朝的关西州郡佐吏,起事前任宣成将军、长乐乡侯,率天水、略阳、扶风、始平、武都、阴平六郡官民南下逃荒,总计十余万人,先至梁州,后听闻蜀中富庶,于是贿赂天使,得以入蜀。 所以,李成的基本盘就是这六郡军民。对蜀人来说,他们是侨人,与江东南渡士人和吴地豪族的关系是一样的。 当然,其实也有所不同。 李氏毕竟击败了晋朝在蜀中的军事力量,进而建立成国,而司马睿怎么立国的? 所以,立国方式不一样,就注定权力不一样。 简单来说,李氏在蜀中的权威,可比司马氏在江东大多了。 李雄建国后,上层多为宗室以及跟随他们起家的罗、任、阎等六郡大姓蜀中大族只有李钊、范长生等少数人任官,主要目的是利用他们的声望安抚全蜀。但如果你名望不够大,那就别想了。 一句话,这个政权不够「本地化」,存在侨族、土族之争。侨族都不太愿意北上攻打关陇,你指望土族打出去? 颜含出身琅琊颜氏,乃南渡士族,如何不懂其中的关窍?所以他不再废话,拱了拱手,便与李班等人道别。 李班倒是客气,又亲自送行一段路。 「颜公回返建邺后,可上疏贵国天子,贵我两国自可交好,再无兵事。」李班说道:「邵勋据有北地,羁糜鲜卑、匈奴,其势比之曹孟德尤有过之,若不力同心,恐难久持。」 颜含停下了脚步,扭头问道:「太子真不能私下写封国书?」 李班摇了摇头,态度很坚决。 颜含无奈。 就目前而言,晋不承认成和梁,皆视其为伪朝,但在具体操作时,又不得不联成抗梁,仿如当年吴蜀联盟,共抗曹兵一样。 颜含本期望成国能够降低一下姿态,臣属大晋。大晋也会顺水推舟,封李雄为成王。 只是个面上的事情,成国内部该怎样还是怎样,建邺会当看不见,结果连这一条都做不到,如之奈何。 七月初一,颜含离开了成都,先乘车,再坐船,一路畅通无阻,于月末抵达了建邮。 晋帝司马睿闻讯,急召其入宫。 ****** 一去半年有余,再回台城时,颜含陡然发现变化不小。 看来这段时间内,宫城营建并未停止,这让他更是忧心。 司马睿仍然没有单独的寝殿,而是朝寝合一,仍住在太极殿中。 傍晚太阳落山之时,太极殿西堂前凉风习习,司马睿被宫人扶着坐下气喘吁吁。 丞相王导、太尉刘琨、尚书左仆射卞壶、侍中刘隗等重臣跪坐于侧原尚书令刁协刚刚病逝。 西阳王司马亦在侧。他比较特殊,刚刚晋位太宰,并录尚书事。 毫无疑问,这是司马睿自觉时日无多,把这个他非常信任的宗室推出来,分王导之权。 没办法,山都督不争气啊,给你机会不中用,司马睿也只能启动「备用方案」了。 重臣之外,太子司马衷、琅琊王司马冲亦在侧,甚至就连只有十岁的司马昱都来了。 就在上个月,司马睿将会稽郡从司马冲的食邑中拿出,封司马昱为会稽王。 此举当然会让司马冲不快,但司马睿或许顾念郑阿春旧情,坚持在死前给司马昱铺好路。 所以,现在司马冲为琅琊王,食宣城;司马昱为会稽王,食会稽。 至于王才人所生的司马曦,已经过继给了宗室。 「陛下。」颜含一见司马睿形销骨立的模样,就扑通一声跪拜于地,泪如雨下。 「弘都,你年纪也不小了,安能如此?」司马睿一见,就要起身扶但努力了两下,终究没能站起来,顿时垂泪道:「朕扶不了天下,竟连卿也扶不起。」 此言一出,众皆感泣。 颜含颤颤巍巍起身,抹了把眼泪,道:「陛下,臣无能,有辱使命。」 说罢,将国书递了过去。 司马睿伸手接过,刚要展开览阅,就被王导阻止了。 「陛下,书中恐有大不敬之语。」王导劝道:「待明日心平气和,再行观阅。」 司马睿从善如流,又看向颜含,道:「李氏子可有雄心耶?」 「李雄无雄心矣。」颜含说道:「蜀中上下无一人敢言北伐。」 同马睿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颇为失望。 不北伐,那就有可能东进取巴东,或南下取南中地区,这些可都是晋地。 「伪太子班为臣送行,声言纵不北伐,亦愿罢兵,共抗邵贼。」颜含又道:「臣劝太子班谏言北取武都、阴平,与汉中连成一线,以据山川之险, 俯瞰关中,袭扰邵贼。然其以国中有侨旧之争,恐难行此事。」 司马睿听完,久久无语。 王导见了,暗叹一声,求人不如求己,遂道:「陛下,六月以来,荆州数报,邵贼不断往南阳输送资粮器械,恐有南下之举。臣以为,伪成或许也听到了些许风声,故坐观王师与邵兵厮杀,其则径取宁州诸郡。存着这等心思,其必不来援。」 司马哀在旁边听了,有些震惊。都这个时候了,还要互相攻杀,趁火打劫? 王导继续说道:「再者,巴东悬于蜀地东门,若不攻取,全有鱼腹之地,其心难安,故李班之言不可尽信。” 颜含有些不悦,道:「太子班待人赤诚,谦逊有礼,必不会我。” 「是也。」王导拱了拱手,道:「李班无才,内不通国事,外不知天下事,亦不无可能。」 颜含膛目结舌。 王导又转过身来,拜道:「陛下,今非得打退邵贼,方能令李氏醒悟。」 司马睿浑身无力,半靠在坐榻上,问道:「丞相何出此言?」 「邵贼屡攻杨难敌,虽不能克,然难敌亦已油尽灯枯。」王导说道:「贼兵若在荆州羽而归,或会转而谋取汉中、武都,再入蜀地。彼时伪成定然惊慌失措,或会求上门来,届时便好说话了。」 司马睿微微颌首。 「故一一」王导提高了声音,道:「臣请定荆州战守之策。” 「丞相之意.」司马睿轻声问道。 「臣以为荆州当以守为主,以攻为辅。」王导斩钉截铁道:「朝廷可发兵员、资粮西益荆州,以坚城、江河为凭,拖到邵兵疲惫不堪、疫病丛生, 不得不退兵,其后或可分路追袭,一振朝廷声威。」 司马睿看向其他人。 刘琨忍不住了,立刻说道:「陛下,臣愿浮海北上,招揽慕容氏铁骑南下,袭扰幽州,让邵贼首尾不能相顾。 ? 司马睿一听,十分感动,但还是说道:「风波险恶,焉能让刘卿冒此奇险?」 「陛下!」刘琨急道。 「朝廷自会遣使北上,卿安坐建邺即可。」司马睿摇头道。 说完,又拉过太子司马衷的手,道:「朕还有要事麻烦刘卿。’ 刘琨心中一震,有所猜测。 「卿可任太子太傅。」司马睿说道:「朕身后之事,拜托刘卿了。’ 刘琨低头垂泪,道:「臣安能受此重托!」 司马睿再度流泪,叹息道:「朕本欲与豺虎搏斗到底,奈何大限将至。 时危事急之秋,却要撒手而去,每每中宵梦醒,都泪沾衣襟。恨!恨也!” 众人闻言,无不掩面叹息。 王导看向西天。 最后一丝霞光似乎也要消逝了,他的心情也有些沉重。 第九十八章 倒反天罡了! 百余骑驰近金城,十余步外方才下马。 又是一年的八月金秋。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诸葛恢感怀颇深。 「去岁种粟,今岁已有人种麦,洛阳的风也吹到了这里了?」下马之后,他沿着田埂走了一圈,感慨道。 「道明此言可有乖常理。」不远处两辆牛车次第驶来,前车中下来一人,笑道:「此际北风尚未劲吹,邵贼的腥之气如何能吹到这里?」 「兄长。」诸葛恢上前两步,躬身行礼。 新任琅琊相诸葛颐回了一礼,低声道:「大王刚从台城回返,天子恐不久于世。」 诸葛恢一听,看了眼停下的第二辆牛车,忍不住问道:「琅琊王此时不在台城,回金城作甚?」 「道明,大局已定,你还在梦中?」诸葛颐声音压得更低了,但语气却非常严厉。 诸葛恢有心反驳,但在看到从牛车上下来的女儿时,重重叹了口气, 快两年了,连个蛋都不下,他便是忙出花来,又能如何? 这一把,诸葛家输得结结实实,任他事前想破脑袋都想不出会是这个原因。 不过,这事怪得了文彪吗? 见弟弟回过了神,诸葛颐暗暗点头,语重心长道:「道明,我老矣,又多病,恐活不了几年了。这个家要靠你来带,记住,蛰伏,以待天时。」 「邵贼都那样了,降又不能降,战又不能战一一!」诸葛恢不想多说了,闹心。 「妇翁。」司马冲过来行了一礼。 诸葛恢勉强回礼,又看向女儿诸葛文彪行了一礼,脸色清冷,神思不属,仿佛世间万物都和她无关一般,她就这么游离于外。 「殿下为何回金城?」诸葛恢问道。 「陛下令我回来打理国中事务。」司马冲说道。 「都这个时候了一一」诸葛恢有些口不择言,问道:「好端端地为何下这个令?」 诸葛颐按住了弟弟的手,轻轻摇头。 司马冲见了脸色一白,道:「在台城之时,左卫将军司马延祚屡次找上门来.」 诸葛恢一听就明白了,骂道:「司马宗就不是个好东西!」 司马冲叹了口气,道:「孤亦闭门不纳,奈何————-唉!」 诸葛恢仰首望天,片刻后说道:「事已至此,罢了。老夫这次来金城, 是向殿下辞行的。」 「妇翁这是」司马冲若有所悟。 「没错,老夫已接到军令,率众北上。」诸葛恢说道:「邵贼益兵徐州,恐要南下,不得不防。」 他手头本有一万兵。出任镇北大将军后,土断检户,一年来又从朝廷那里要了万把人的器械,分发了下去,令民人农闲时操练。 但后来编练的这一万人战斗力不行,远不如前面那批练了好几年甚至还北上淮水打过仗的一万人。 所以,为了增援淮阴、盱眙,他也就带了一万人,以步卒为主。 抵达广陵后,还会配属一批水军予他指挥,但不会太多,撑死了数千, 盖因水师主力要西行,配合荆州水军固守长江、沔水一线。 满朝公卿固然有许多尸位素餐之辈,但也不是没有清醒之人。 邵贼益兵徐州,很明显是伴动。但让人无奈的是,他的伴动都可能捅破你的防线,不得不大举增援。 「老夫走后,殿下一一」 , 诸葛恢想了想,竟是没什么交代的了,只能叹了口气,道:「殿下保重。京中风诡云,凡事多多请教王府僚属及国相。」 司马冲只觉心里有些堵,比起两年甚至一年前,有些事好像产生了变化。 不过他也不好说什么。 朝廷就这个样子,妇翁还是手握兵权的重将,就连苏峻等辈名义上都归其节制,能怎样? 诸葛恢朝他点了点头。 诸葛颐会意,朝司马衷道:「殿下,外间风寒,还请回府。」 司马冲从善如流,上车离去了。 诸葛恢站在女儿身旁,突然间有些意兴阑珊,道:「今天是八月十四了吧?」 诸葛文彪嗯了一声。 诸葛恢说道:「犹记得你小时候,每逢此日,为父便拿朱水点你额头以厌疾,那时候你总生病。」 诸葛文彪脸色终于有了变化,似是在回忆往事。 「今日你母亲怕是在给文豹、文熊点朱水了。」诸葛恢继续说道。 诸葛文彪的脸上起了些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只有家人才能给她带来几丝喜悦。 「这般日子,却不知还能过得几年。」诸葛恢说道:「有时候想想,还不如学邓伯道在平阳开馆授徒呢,倒还能落得个好下场。」 诸葛文彪猛然转过头,看向父亲。 邓伯道就是邓攸,原司马越幕僚,后留在东海王世子司马毗身侧教导文学。 邵勋秉政,他是少有的没有投靠过去,且继续留在司马毗身边之人。 梁晋禅代之后,他终于辞行,回家乡平阳开馆授徒,教化世人。 认真说起来,邓攸与他们家关系匪浅。 在北地士族中,诸葛氏、邓氏、羊氏世代通婚。 诸葛文彪三弟诸葛衡从小就与邓攸之女定下了婚约,只待迎娶,而今分隔两地,却不知有没有机会了。 诸葛恢见女儿一副紧张的模样,老怀大慰,道:「无需如此,为父只是有所感怀罢了。」 诸葛文彪低下头,道:「女儿听说桓温桓元子北返后,当了驸马都尉。 父亲不如让三弟悄悄回返北地,与邓氏女完婚。三弟还小,只要不声张,料无人知晓。」 「瞒不了多久的。」诸葛恢摇了摇头。 「吴烟越水虽好,终非故里。」诸葛文彪劝道:「若峻文能存于北地总比全家一起覆亡要好。昔年祖父若不南奔东吴,也没有今日了。」 「峻文若回北地,有羊氏照拂,邵太白又是胸襟广阔之人,料不会为难他。」诸葛恢说道:「你呢?」 「女儿只想挣脱尘网,溪畔野步,泉石娱心。又或于秋风落叶之中,静待日斜。」诸葛文彪摇头道:「若这也不可得,唯死而已。」 诸葛恢听完,闭上了眼晴,良久之后,叹道:「阿爷亏欠你了。’ 说罢,摆了摆手,道:「这就北上了。李重虽从贼,却是一员良将,为父须得小心应对。你一一好生保重。」 ****** 其实不怪诸葛恢悲观失望,因为就连被摆上餐桌,抵抗意志最顽强的江东豪族们,此刻也有些惊慌。 陆玩虽远在历阳,却也回了趟台城。这次他没有避任何人,直入丞相府,问以大计。 「士瑶何须如此?」丞相王导苦笑道:「此番纵然战事不利,却也不至于被邵兵一举攻破建邺。水师在,江东安。邵贼无水师,难道士瑶觉得无望击退贼兵吗?」 陆玩的脸色没有丝毫转好的模样,只听他说道:「丞相何必明知故问? 天子还有几日?」 王导闻言沉默了下,道:「怕是过不了九月。如果快的话,兴许·——” 陆玩点了点头,示意他知道了。 王导则有些叹息。 若江东大族早早这般支持朝廷,又怎么会走到今天这步? 他已经南渡快二十年了! 最初十年完全就是浪费掉的,完全是无意义的扯皮,乃至各种拖后腿。 若那个时候江东大族鼎力支持,邵勋还没打赢高平之战,更没得到颍川士族毫无保留的支持,彼时水陆并进,大举北上,纵然无法占有河南,也可拖住邵贼的脚步。 说不定,他这会还在泥潭里挣扎,连河北都没攻破,更别说并州、关西了。 现在邵贼为了缓和北地矛盾,不再掩饰自己的想法,江东豪族知道急了,可那有什么用?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建邺不能生乱。」陆玩说道:「丞相可有准备?若需帮忙,可- —— 「士瑶还是紧着前方吧。」王导站起身,道:「朝中皆正臣也。纵有人一时糊涂,老夫亦有方略。」 「哦?是何方略?」陆玩问道。 若放在以前,他绝计不会问,一是不太关心,二是相信王导的本事。但这会关心则乱,怎么都放不下心来,不问清楚始终提心吊胆。 如今的形势很清楚了。 南渡士人或许还有那么几分投降的余地,但吴地士人很难了,除非愿意舍弃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田宅、庄客。 邵贼既以江南为饵,鼓起了北地豪族的心气,那么事情走到今天,便是他也没法回头了。 纵然邵贼想宽宥江南豪族,北地士族答应吗?不答应。 邵贼手下那批军功勋贵难道不想在江南置产业吗?他们能答应?必然不能。 邵贼撑死了利用威望,赦免一部分人罢了,但绝无可能宽恕整个南方, 那样会让邵氏王朝离心离德。 说白了,他为了在北方顺利度田,而卖了整个江东豪族。 人人都想要熟地,谁吃饱了撑着去开荒啊?会稽、丹阳、义兴、吴等郡,必然会遭人哄抢。 「士瑶方寸乱矣。」王导说道:「不如你我弈上一局?」 「丞相!」陆玩加重了声音,道:「南渡侨族在丹阳、会稽可有不少庄园,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王导闻言,沉默不语。 就在陆玩快要等得不耐烦的时候,说道:「左卫将军司马宗、右卫将军虞胤,掌台城诸门钥匙,老夫疑其有异志,已有安排。」 陆玩听了,心下稍安,又道:「禁军可靠?」 王导瞪了他一眼,道:「可靠。」 最近一些年,他和天子司马睿的关系有些微妙,有点共生共存却又互相防备的意思。 天家娶亲,可有琅琊王氏的事情?没有。 王导洞若观火,知道天子对琅琊王氏掌控建邺有所防备,故拉拢山氏, 诸葛氏,在建邺周边置方镇,既可拱卫京城,又可对琅琊王氏产生压力,可谓一石二鸟。 王导不以为意,只是有些感慨。再亲密无间的关系,也顶不住权力的异化,此便是明证。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在建邺这块地上,他还不惧任何人。唯一值得忧虑的,其实是天崩导致的人心动荡,毕竟邵贼已经一统北地,声势实在太惊人了。 比起宫变,王导更担心前线有人投敌。 人心难测啊! 南渡士人与北地的关系十分复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龙亢桓氏举家潜回北地,桓温居然尚了公主,桓彝听闻也被启用了,这个榜样十分恶劣,因为它给了侨姓士族遐想,让他们心思灵动了。 一开始或许不会有人投敌,但若战局被动,再吃上几次败仗,可就不一定了。 想到这里,他看向陆玩。 陆玩也看向王导。 一瞬间,双方都明白了对方的担忧。 「请丞相力保建邺安稳。」陆玩深施一礼,道:「江东大族,我去一一劝说。值此之际,须得同心共抗邵贼了。」 「善。」王导也不废话,中气十足地回道。 第九十九章 托孤 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司马睿昏昏沉沉。 对他来说,好像已经没有很明显的白天黑夜分野了。视野中或许有光与暗,但意识中就只剩下了一片灰暗。 太子司马哀衣不解带,日夜侍奉于侧,纯孝已极。 说难听点,便是心中再不愿,这个时候装也得装下去。若司马睿身上生脓,你也得去吸,让别人看看你的孝顺,无话可说。 太子妃山氏有时来太极殿,有时又住在东宫。 八月二十八日,东宫西边的运渎之上,楂橹如林,几艘小船靠上了岸边,然后通过水门进入台城之内。 「许将军。」太子率更令卞瞻迎上前道。 许朝回了一礼,面色冷峻,并不多话。 在他身后,陆陆续续上来了二百余人,皆强壮精悍,看样子不是上阵厮杀过的锐卒,便是许朝的亲兵部曲。 见完礼后,军士被引到各处偏殿内散处,许朝、卞瞻二人则直入崇正殿太子妃山宜男正在烛火下看书。 许朝见了有些佩服,都这个时候了,还如此沉得住气,莫非大晋还有救? 他出身句容许氏,正儿八经的江东豪族,从本心来讲,他肯定是不愿看到邵兵攻取江南的。或许,这就是山都督将他派来台城的主要原因。 「许将军。」山宜男袅袅起身,行了一礼。 许朝、卞瞻二人回礼,然后分次坐下。 「从兄可有交待?」山宜男问道。 许朝沉声道:「都督有言,‘太子妃但安坐东宫,若事有不谐,可携太子自水门而出,台城外有人接应」。」 山宜男听完,自嘲一笑,道:「从兄谬矣。一离台城,万事皆休。’ 许朝一,道:「纵有人作乱,只要人还在,召集勤王之众,大有转圜之机。」 「不,没有机会的。」山宜男摇头道:「邵贼不会给机会的。若北地是匈奴,此策不错。然梁国并非匈奴,此策就行不了。建邺万不能乱,一乱, 则人心不复矣。」 卞瞻听了,暗暗点头,许朝亦有些叹息。 「西边如何了?」山宜男又问道。 「据荆州陶士衡报,贼兵陆续汇至南阳,邵贼尚未至。」许朝回道。 「何故?」 「听闻是关中有人叛乱,阻塞道路。」 卞瞻听了,喜形于色,道:「昔年曹操南下荆州,关西便有叛乱,莫非天兆?」 「拖不了邵贼几天的。」山宜男道:「远之,你再去下丞相府,就那件事。」 卞瞻会意,道:「臣遵命。」 许朝弄不清楚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但没有多问。 不过,卞瞻却多问了句:「太极殿那边—— 山宜男深吸一口气,道:「我一会自会前往。」 卞瞻再无二话,行礼退下。 许朝见山宜男没别的吩咐了,立刻安排人手,暗中接管角门。 东宫卫士见了,皆忿忿不平。 很显然,因为他们曾是左卫、右卫将军辖下兵马,划拨过来时日尚短, 太子并不信任。 山宜男看着空荡荡的殿室,长长地舒了口气。 想要站起时,却发现心跳得有些快,腿脚也微微有些发软。 不能一一不能让别人看见她的软弱,她还有事要办。 纵然不是很喜欢这些勾心斗角,但她已无退路了,山氏也无退路了。 ****** 东边的第一缕阳光自地平线上升起之后,以丞相王导为首的一干重臣便来到了台城正南的间阖门外。 左卫将军司马宗站在城楼之上,微微有些愣神。 左卫将校们更是愣神,都把疑惑的目光投向司马宗,不明白他犹豫个什么劲。 永相及台阁重臣入内探视天子,这也要拦吗?你以什么理由拦?可有语书? 紧靠着司马宗身侧还有数名左卫军校,都用凶狠阴骜的目光看向昔日的同袍。 不,他们可能很难称得上同袍,毕竟都是半路进入禁军的,且互相抱团,与其他将校来往不多。 再细究下他们的身份,无非是司马宗部曲、江湖游侠乃至各种亡命之徒。 简而言之,他们是司马宗的心腹爪牙。 朝廷诏书一至,大部分左卫将校纳头便拜,但这些人可不一定,比起朝廷将官的身份,他们身上司马宗私人的属性更浓一些。 见得他们这副凶样,左卫将校们若有所悟,纷纷用危险的眼神看向司马宗。 场中气氛十分微妙。 司马宗的手藏于袖中,已经用力握成一团。片刻之后,又缓缓松开。 光天化日、众目之下,没有任何成算。 这时候要忍,要等,要蛰伏。 ‘开门。」他最终下达了命令。 间阖门缓缓打开。 王导等人下了车马,依次入内。 行走之间,没有一人抬头看向城楼,似乎方才那一瞬间的迟疑并没有存在,这只是一次再正常不过的开宫门程序罢了,以往已经做过无数遍了。 王导很快进了太极殿。举目一扫,太子夫妇及太子少傅刘琨亦在,遂相互见礼,然后便直趋御榻前。 「陛下,臣来了。」宫人搬来一张坐榻,王导坐下之后,轻声说道。 太宰司马、尚书左仆射卞壶、侍中刘、侍中袁猷、御史中丞钟雅, 太仆羊炜、黄门侍郎羊固等人亦纷纷找榻坐下。 有那嫌离御榻远的,干脆不坐了,就站在王导身后, 司马睿此刻正醒着,闻言看向王导,轻声道:「茂弘,朕方才做了一个梦。」 王导静静听着。 「梦中想起了当年之事。」司马睿说道:「彼时朕刚至徐州,满目疮。茂弘你就在朕身侧,为朕出谋划策。有时候一忙就到深夜,你我抵足而眠。」 王导听了,神色微微有些恍惚。 司马睿眼中渐渐蓄满了泪水,只听他说道:「南渡之后,各色用度短缺,苦不堪言。吴人住着高门大院,我等聚在吴宫荒草之中。吴人酒肉丝竹不断,我等为得一豚而欣喜若狂。那时候太难了,太难了—-——· 王导叹息一声。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相互扶持一起走过来的,说没有情分那是假的,即便最近几年生了些许嫌隙,但到了这个时候,一切都不重要了。 「茂弘,我命不久矣,还要求你最后一件事。」司马睿流泪道。 王导拿衣袖擦了擦眼晴,道:「陛下请说。」 「我儿还不过来。」司马睿看向太子司马衷,说道。 司马衷嚎陶大哭,跌跌撞撞走了过来,跪在御榻前。 司马睿执起他的手,交到王导手里,道:「茂弘,看在往日情分之上, 扶保我儿一程。」 「好。」王导只轻声应了一下。 但司马衷能感觉到,这个枯瘦的老人手劲很大,几乎握得他生疼,显然内心并不平静。 「众卿一—」司马睿又看向其他人,道:「我一一要先走一步了,大晋江山还要劳烦卿等。」 众人泣不成声。 刘先是仰天长叹,然后看看屋内一帮白发老人,不由地悲从中来。 等他们这帮一起南渡的老头子死完,还有谁来扶保大晋江山?靠他们的子孙吗? 卞壶的几个儿子喊东海太妃裴氏为姨母。 袁献家在北地尊荣无比,他从弟袁能娶邵勋之妹为妻。 钟雅当初差点就没南渡,颍川士族的身份注定与庾氏关系匪浅。 刘琨与梁秦州刺史温娇、秘书监卢谌又是什么关系? 羊炜、羊固不用说了。 站在不远处的太子妃山氏,她两位舅舅一个是梁国侍中,一个是阴密镇将。 就连他刘家,都有不少人在北边做官。 至于琅琊王氏,一门两丞相,分仕南北,天下皆知。 他们这些老家伙没几年好活了,子孙们什么态度,各自心里有数。 「陛下。」王导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后,凑到司马睿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司马睿眼中隐现悲伤。 王导也不逼迫,只静静等着。 良久之后,司马睿叹息一声,道:「传司马宗、虞胤入觐。” 王导没有出言反对。 天子还想给二人最后一次机会,他还念着旧情。 不过,说到底此二人只是有阴谋,但还未来得及实施。此刻给司马睿一个面子,后面王导会来收拾残局。 司马宗就在台城,很快就来了。 司马睿让他站着,并不说话。 司马宗隐隐感觉到了什么,脸色发白,身躯不自觉地颤抖。 又过了一会,虞胤亦至,见得司马睿,泪如泉涌,泣道:「姐夫!」 王导心中暗叹。 这声「姐夫」一喊,怕是死不了了。 况且,太子也未必会杀他。 司马绍、司马衷兄弟二人,都是敬皇后虞孟母抚养长大的。 「延祚。」司马睿轻声唤道。 司马宗扑通一下跪了下去,泣道:「陛下,臣—————· 「无需多说。」司马睿用复杂的目光看向他,道:「今日你就交卸左卫将军,改任宗正卿。」 「臣遵旨。」司马宗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一瞬间便失去了许多精气神。 「姐夫。」虞胤膝行而前,泣不成声。 「桂阳太守尚阙,你今日便起行。」说完,司马睿闭上了眼晴,不再多言。 虞胤如蒙大赦,磕头不已。 王导默默看着二人,不言不语。 其他人也懒得看他们。 值此之际,他们都没心情搭理这两个蠢人,而是心情沉重地思考起了山崩后的事情。 这一天,近在眼前。 大晋太兴二年(329)九月初六,司马睿崩于建邺宫太极殿,春秋五十有四。 太子司马衷于灵前即位,接受王导等人朝拜。 而在此时的淮水、泄水、沔水流域,双方大军云集,战争一触即发。 九月初十,邵勋自洛阳南下,开始巡视他已多年未至的南阳,让荆北诸郡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天子。 第一百章 西中东 第1056章 西中东 最先展开战斗的其实不是荆州,不是徐州,而是扬州的淮南。 九月十一日,晋都督山遐部将、寻阳周光率自家部曲千余人乘船进入芍陂,至北岸登陆,突袭正在秋播的少府园户,俘杀百余人。 园户四散奔逃,至营垒方止。 张硕听闻,令刚刚完成秋播的祖约部自下蔡济河,增援屯田区。 祖部先锋三千余人由许柳统率,其中步兵接近三千,另有约三百骑兵, 祖部本来几乎没什么骑兵的,但很多家人失陷在徐州的将士成婚后,一夜之间多了不少便宜好大儿。 这支骑兵部队便是由一帮十几岁的匈奴少年组成的。 说实话,天气不是很好。 有句话叫「秋雨连绵」,真正适合进攻的季节还没到,所以张硕一直没动静,他也没接到南阳发过来的总攻击令。 但你不打,别人却打过来了。没办法,只能先反击一下了。 九月十二日,张硕于寿春城内的太守府召开军事会议。 参会之人有黑稍右营督军赵玮、副督董乐、广威将军祖约、平阿屯军首领梁功、西曲阳屯军首领杨韬、少府丞周谟(兼淮南苑令)、羊氏庄园部曲督军孙松、监军兼寿春令庾珺。 从人员构成一眼就能看出,除黑稍右营、少府园户及祖部军士外,其余基本都是豪族武装,属于杂得不能再杂的杂兵。 张硕一看就很不喜,因为他带禁军的经验比较多,习惯了禁军较高的素质及令行禁止的风格,对连营地卫生都搞不好的杂兵非常头痛。 但情况就是这个情况,再不乐意也得带着他们打仗。 「事已至此,我便不多话了。」张硕让人在桌上摊开一张地图,道:「 都过来,一起参详。」 梁功、杨韬等人腿上像装了弹簧一样,瞬间立起,凑了过去。 黑稍右营的两位主官就矜持多了,站得不远不近,能听见、能看到,但又不显得过于热情。 周谟是士人,自有一番矜持。 孙松、庾、祖约各有背景,也不是张硕可以轻易拿捏的。 所以说,李重的含金量还在上升,这厮习惯了统率各种杂牌部队打仗。 不过大梁开国不久,风气还是不错的,尤其是军中号令严明,一群人终究还是靠在张硕身边,仔细听他讲。 「二石山自有水师守御,暂且不论。」张硕的手指在图上一划, 道:「涡口大营,不容有失。梁将军,我不抽调你的兵南下,你把所有精壮都征集起来,严密布防。秋播也不要落下,交给老弱妇孺。” 「遵命。」梁功立刻应下了,态度非常好。 「西曲阳、淮南苑,以屯种为主。今虽已收一遍粮,然收支不能相抵, 秋播尤为紧要。」张硕说道:「我料贼人定然还是沿着老路北上,攻成德, 汝等勿忧。」 杨韬、周谟有些迟疑,不过还是应下了。 「祖将军。」张硕又看向祖约,道:「贵部已完成秋播,可全军南下, 屯于芍陂以北、黎浆水以西,防备贼人突袭,掩护屯民完成秋播。” 「遵命。」祖约拱了拱手,旋又问道:「而今处处皆备,却无南攻之举,如何牵制贼兵?」 「陛下尚未发令,完成秋播要紧。」张硕摆了摆手,道:「除黑稍右营外,各部亦农亦兵,不秋播,明年怎么办?入冬之后,还有一批河北镇兵南下,届时便可大展拳脚了。」 祖约这才放下心来,暗道张硕「屯田将军」的外号真的没错,脑子里就只有「屯田」、「秋播」。 不过这种人钉在寿春,却也非常能坚持。山彦林若无奇计,真的很难将其赶走。 ****** 九月十五日,淮水北岸,一场大雨不期而至,将几朵新菊打得稀里哗啦。 李重登上了下邳城头,与太守缪恺遥望南方。 「这两年,吴人似是心气走低,连下邳都不来取了。」李重看着环绕下邳的浑浊河水,笑道:「遥想庾元规未走时,下邳可是狠狠争夺过几回的, 死伤了不少将士。」 「都督,庾元规可还在艰?」缪恺问道。 他和李重很熟了。 出身兰陵缪氏,家族世为文学知名,本人亦满腹经纶,但比较接地气, 也不歧视出身较低之人,与李重很合得来,被他举荐为下邳太守。 如今守下邳的三千兵,约有一半是其缪氏自家部曲,凝聚力较强。 「我远离中枢甚久,许多事不甚清楚。」李重说道:「算算已满二十七月,而今却不知有无任官。」 说到这里,有些叹气。 家慈去世,却不能回家守孝。虽说天子给他升官了,但终究有些惆怅。 而且,这种事总是要被人指责的。从长远来说,对前途不利,特别是他这种根基浅薄的新贵。 不过他也满足了。镇东将军可不是谁都能当的,作为家族第一代奠基人,如果能以此职谢幕,可谓完美,剩下的就要靠子孙打拼了。 「秋雨连绵,河水暴涨,都督欲南征乎?」缪恺擦了一把扑面而来的雨水,问道。 「南征不南征,君不知?」李重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缪恺大笑,道:「顺泗水而下,越往南越是烂泥地。汉末陈登据广陵, 便压得孙氏难以进取。」 「北凌城头打出‘陈’字将旗,可是陈登族裔?」李重问道。 「正是。」缪恺说道:「其土族耳,不复为郡望。族人多居于淮浦。」 「临淮的陈家军呢?」李重又问道。 「那是东阳陈氏之人,乃大司马陈骞之后。」缪恺说道:「永嘉乱起, 陈氏族人自洛阳、高平两地逃回乡里,司马睿素来倚重。」 「可能招抚?」李重叹了口气,道:「镇徐州这些年,我算是明白了。 自下邳往南,至临淮、淮陵、广陵三地,谁进攻谁吃亏。便是有水师之利, 也得上岸,固守比进攻容易多了。」 缪恺又笑,道:「明公此言至矣。三国时,大半个广陵在曹魏手中,孙吴只得江北数十里之地,然终魏晋两朝,皆未从此南下。这地方确实谁进攻谁吃亏。至于招抚一一” 说到这里,缪恺眼珠一转,道:「吾闻建邮司马睿病卧多时,其若病殁,或有招抚良机。」 「嗯?」李重看向他,颇感兴趣。 「吴人在淮北尚有城邑七八座,以北凌、淮浦二城为重。」缪恺说道:「这些淮北城塞,拉锯多年,苦不堪言。若吴人势强,屡次北上,其或还能坚持。而今吴人在徐州转攻为守,淮北守御愈发艰难,若司马睿一死, 必然人心动荡,或有可乘之机。」 「言之有理。」李重点头道。 「明公若举大兵南下,围困住一两座城池,再加以劝降,兴许就能拿下了。」缪恺道:「如此,不但有所斩获,也牵制了吴兵,对天子有所交待, 可谓善矣。」 说罢,又补充了一句:「徐州地方,万不能心急,一点点削弱吴人便是。只要不越淮水南下,诸葛道明未必愿意和明公死拼。” 「这场大战,终究还是看荆州了。」李重笑道:「我与张处厚,都是与吴人虚与委蛇罢了。」 「明公,却不知征荆州主帅何人?」 李重凝视远方,道:「左骁骑卫将军、巨鹿郡王慎。」 ****** 九月二十,南阳终于放晴了。 乐凯骑着一匹白马,出了宛城南门。 「参见都督。」自南门向外,上百名大大小小的官吏、将校齐声唱道。 不知道为何,乐凯突然打了一个寒颤。 坐镇宛城多年,统领荆北五郡与晋人反复兵,威势固然重矣,但难免引起他人的攻计。 好在今上非雄猜之主,一直对乐氏信任有加,多番抚慰,乐凯终于安心这人啊,一旦安逸久了,就容易看不清自己。 曾经并驾齐驱的叶、宗、刘、范、庾等家族而今皆顺服乐氏: 曾经桀骜不驯的关西坞堡主们而今皆以乐氏马首是瞻: 天子不再兼任沔北都督后,凡事由乐氏一言而决,大小官更皆由乐氏所出; 多年战争之下,诸多将校由乐氏提拔; 乐氏的田宅、庄客与日俱增,永饶冶炉火彻夜不熄,打制各色精良器械,为乐氏所用; 乐凯府中姬妾上百,官威深不可测。 但突然之间,天子要南巡了,乐凯竟然有了些许惶恐。 「唉!」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叹什么气,只是下意识翻身下马,把缰绳往亲兵手里一丢,道:「白马太扎眼了,换一匹。」 亲兵先是愣然,继而唯唯诺诺。 乐凯举步上前,看着在远处扎营的各路胡兵,猛然间想起了一句古话: 满招损,谦受益。 人果然还是要谦虚一点。 天子能一口气招来数万胡兵,这份威望何人能及? 想到此处,又唤来一人,道:「去,把阳老宅全部清出来,乐氏族人暂先迁往其他庄园安顿。」 「荆州诸郡豪族谱重新抄录一份,我要仔细审阅。」 「面见天子的五郡俊彦—····」只乐凯良久,道:「乐氏子弟全部撤下来,名单重写。」 「陷阵军全数调往新野,一个不留。」 「再挑选一些模样周正的族女,送往阳。天子南巡辛苦,晚上怎能没有女人抚慰辛劳?」 「再叮嘱一番,陶侃或会遣兵北上,先声夺人。若遇敌,不许留力,谁若耍滑头,直接撤职。」 「多准备百万斛军粮,不够就先商借一批,明年夏收后再还。」 命令流水般发出去,亲随们来来回回,不断传令。 看到信使纷纷上马离去后,乐凯终于放下了点心。 「天子已至何处?」他问道。 「已过堵阳。」 第一百零一章 襄樊 长长的宛叶走廊之中,车马云集,旌旗如林。 两侧山坡之中,到处是时隐时现的斥候、游骑。 鼓声连绵不绝,从头到尾凡二百里,皆可闻听。 后军尚未全部进入走廊,前军已护卫圣驾抵达了堵阳。 银枪左营、黑稍左营、亲军、左右金吾卫一部、左右飞龙卫一部、黄头军第一、二营、义从、落雁各一部、捉生军全部、幽州突骑督全部总计五万余人,外加征自洛南的府兵部曲子弟万人、颍川、汝南、陈、梁、济阴五郡丁壮万人、汴梁役户丁壮万人、河北丁壮万人、少府屯田军万人,计有战兵及后勤辅兵十万余众。 至于转输粮草的后勤民壮,差不多要十月份才会大举集结,往南阳输送粮草军资。 考虑到已经小规模、低烈度地往前线输送了超过半年的物资,这一个月的空白算不得什么。 五万战兵,几乎有二三十万人在为他们提供服务,战争的消耗委实惊人。 当然,如果有直通前线的运河,那么后勤人员数量能削减一大半,成本能削减七成以上。 九月二十一日,邵慎率左骁骑卫三千余人抵达宛城,第一件事就是整合纪律散漫、互不统属的诸部胡兵。 与此同时,王敦旧部、荆州幕府参军毛宝押运资粮抵达了襄阳。 他们从江陵出发,乘船至杨口,再抵襄阳。 此河为杜预开凿,利用江陵、襄阳之间密密麻麻的湖荡,再疏通先秦时期的旧运河,于是开通了一条沟通沔水(汉水)、长江的河道,极大缩短了江陵与襄阳之间的距离,无需从夏口等地迁回。 当然,商人一般不太愿意走这条路,盖因周边沼泽湖泊遍地,芦苇荡一望无际,还没多少人烟,他们更愿意去夏口绕路,顺便在那边集散货物,但如果是军事行动那就另当别论了。 抵达襄阳后,毛宝就不会走了,连同他带来的五千援军,屯于樊城,阻遏梁兵。 当天下午,襄阳太守邓岳乘船抵达了河对岸。 他同样是王敦旧部,与毛宝关系不错。 陶侃开府后,他们都得到了留用,一为参军,一为襄阳太守。 甫一见面,邓岳就指着毛宝带过来的军士,惊道:「都督也不给些精兵,这都是什么人?」 军士们正在野外砍伐树木,收拾干草、柴禾,一方面留作己用,一方面不给梁人用,让他们没法在近处樵采乃至打造攻城器械,耗费他们的时间和精力。 但这些军士的形象则有些··—· 很多人披头散发,脸上还有鬼画符一样的东西,这是蛮夷兵啊! 毛宝也有些无奈,道:「伯山,这么多年了,整个荆州能打的部队一直就没超过四万人。你有万人,已占四一之数,都督既要镇压地方,还要留些人四处支援。我能带两千精兵、三千夷兵过来,你就知足吧。」 这么一说,邓岳无语了。 敌人来势汹汹,都督也很难啊。他手头必须要保有充足数量的兵马,随时援应各处,或者查漏补缺,挽救危局。 襄阳已经屯有一万重兵,再给你发两千精兵、三千夷兵,已经很不错了。 如果还想要援军,大概率只有蛮夷了,那个管够。 「硕真,你准备怎么守?」邓岳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转而问起了战事。 「襄阳不保,贼众定然顺沔水而下,攻竟陵、江夏、南郡三地。」毛宝说道:「而樊城又是襄阳北边重屏,怎么着都要守的。昔年王督(王敦)于我有恩,,事已至此,无非以死报国罢了。」 邓岳不想听这些话。他愿意为朝廷拼杀,但什么以死报国还是算了。 「伯山也和乐凯交手过几次了,他每次都从哪里来?」毛宝反问道。 「自沔水上游济河,绕道南侧;或直攻樊城。」邓岳说道。 「那不就对了。」毛宝说道:「守襄阳,水军是关键。」 说罢,他指了指一水之隔的南岸,道:「襄阳地处水曲之中,西、北, 东三面皆临河,此为天然隍堑。而沔水北岸有樊城,与襄阳隔河相望,互为椅角,只要有舟师联络,两城互保不难也。薄弱之处在于襄阳城南,故岘山须得固守,不容有失。」 「我已分兵四千,屯于山中城塞。」邓岳说道:「今日发诸县豪族丁壮,颇多推脱,实在让人心寒。」 「尽力而为吧。」毛宝说道:「若逼急了,这些豪族可能投敌。邵贼声势太大了。」 邓岳点了点头,道:「硕真言之有理,今只能聊尽人事了。」 毛宝听了微微有些皱眉。 邓伯山如此,襄阳守军士气不高啊。 ****** 邵慎在南阳整顿兵马,并不意味着一点动作没有。 作为曾经深入敌后的将领,他不是那种四平八稳之人。事实上,整顿完一批,他就往前线发送一批。 第一批南下的是两千鲜卑骑兵,由乞伏部的酋帅乞伏乌真统率,自宛城南下,过新野,直抵樊城北境。 当第一批箭雨落下的时候,正在樵采的晋兵纷纷溃逃,扔下牛车、柴禾乃至工具,钻入芦苇荡中,划着小船便跑。 没来得及跑的十余人被堵在岸上,眼中满是绝望。 数十骑远远看着他们,将他们尽量驱离河边,然后绕圈射箭,尽量脱离接触。 樵采之人中有两名护卫的弓手,只不过在突袭那一刻就被射死了。 鲜卑骑兵很清楚步弓手对他们的威胁,故第一时间集中射杀。 剩下的十几人手中多为砍柴用的斧子,外加几杆长枪,无遮无挡,四散奔逃。 箭矢破空之声不断,顷刻间就射死数人,余众绝望投降。 带队的头领扔出一捆皮索,招呼下面人去捆俘虏,同时向不远处招了招手。 小溪对岸又冒出了百余骑。 很显然,他们是为了防止被敌人绕后攻击而埋伏起来的,只不过没发挥作用而已。 经历了淮南多场战斗后,兵部已将水网密布地带的骑兵作战经验汇总成册,分发了一部分下去,至于学不学就是你的事了,吃亏了别叫唤就行。 整个九月下旬,先期南下的乞伏部鲜卑及河州氏羌一部,就在樊城范围不断清理。 主要工作就是不让贼军出外樵采,兼且捕杀信使、斥候,一步步让敌人变成瞎子、聋子。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身处云梦泽辐射范围之内,晋军又怎么可能变成真的聋子瞎子呢?至少水上交通是很难被断的,陆上交通也不一定。 不过,能阻碍敌人收集军情,让他们摸不清北方的情况,尽量迟缓他们得到情报的速度,就已经是一大胜利了。 九月底,樊城守军几平已经完全不外出了,纯靠船只来往各处,输送信使、资粮、器械。 十月初一,毛宝登城眺望,但见樊城东西两侧皆有敌军游骑出没,城西数里外甚至堂而皇之打出了大旗,粗粗修建了一个可供几千人驻守的营垒。 城北和城南当然没有敌军,盖因樊城以北有湖,城南背靠沔水,敌人只能从东西两侧进攻。 「都在修浮桥了。」经部将提醒,毛宝来到了西城,顶着西垂的金乌, 手搭凉棚,仔细观察。 沔水之上,数千步卒一一或许是下马的杂胡骑兵乓一一正在砍伐树木,修建临时浮桥。 桥梁修建完毕后,他们就会以营垒为依托,渡河南下,袭扰襄阳侧后方。 如此死守,真的好吗?毛宝第一次对这个战术产生了疑问。 摆出一副被动挨打,拖到你拖不起的架势,看似更为稳妥,但凡事有利有弊,这样可是会助涨敌军嚣张气焰,削弱己方军民士气的。 而且,如果邵贼不来强攻樊城、襄阳,只是围困,而且坚决不走,拼着死伤惨重也要打下去,那该怎么办? 以本伤人之策,最是难敌。 正在此时,城西突然驰来一骑,远远下马。 城头有军士拈弓搭箭,看向毛宝。 毛宝始终没有下令,打算听听对方说些什么。 「毛将军。」见城头无人射箭,来人胆子更大了,又前行十余步,大声道:「我乃荥阳潘公府上宾客,将军可还记得两家旧谊?」 旧谊?不存在的。荥阳潘氏乃大族,就连郑氏都矮他们一头,能与毛家这种土豪产生什么交情? 「看在听到乡音的份上,饶你不死。汝速去也,迟恐毙于箭下。」说罢,毛宝亲自拈弓搭箭,一矢飞出,落于使者身前数步。 「毛将军。」使者心中一惊,但还是有些不甘,遂道:「大梁天子素喜寒人,君若来降,富贵可期也。今步骑八十万南下荆州,迟则尽成粉,君宜细思之一一使者还待再说,却见毛宝又取出一支箭,顿时暗骂一声,狼狐跑回马匹处,上马离去。 毛宝轻轻收回箭矢,看着使者远去的背影,冷哼一声,然后又皱起眉头。 冷哼是给部下们听的,让他们坚定守御的决心。 皱眉则是心中担忧,邵贼动用了这么多兵马,肯定不甘于空手而归。最终战果怎么样且不论,樊城、襄阳守军一定会死伤惨重。 现在活生生站在他旁边的人,却不知有几人能挺到最后——— 十月初二开始,若如毛宝猜测那般,越来越多的梁军步骑南下。 他们放过守御严密的襄樊不打,转而劝降起了周边诸县,并将愿意投降的豪族代表、郡县官员请到阳去面圣。 军事仗是邵慎打的,政治仗则是邵勋的事情,对南征而言,后者可能更重要一些。 第一百零二章 正反典型 天渐渐冷了,战场却日渐火热。 居于阳乐氏老宅的邵勋得到消息:陶侃率军「数万」,自弋阳北上, 攻入汝南境内,分兵四掠。 有氏羌响应吴人,杀郡县长吏,汝南南部、汝阴西南部一片混乱。 邵勋没有越级指挥,他要看看大侄子怎么处理。 陶侃避实就虚的一招,还是不错的,他应该早就盯上被强迁过来、满腹怨气的氏羌了,之前引而不发,就等着这时候动手。 但在邵勋看来意义不大。你还能让汝南、汝阴二郡投降不成?更何况他还在颍川集结了预备队。 车事上的事情他不再事事操心了,而今主要操作政治事务。 乐宅庭院之中,他看着手中的名单,微笑不语。 面前坐着不少荆北诸郡豪族子弟,其中不仅仅有名列谱的士族,也有不少摸不着门槛的土豪,或者曾经位列士族谱之中,后来滑落阶层的家族。 就南阳郡而言,如今当以乐氏执牛耳,接下来便是刘氏了,这两家断层领先,接下来的都很一般。 比如堵阳韩氏,就是那个「偷香」做了贾充女婿的韩寿家族,有点惨, 人丁寥落,几乎无望重振门第,现在攀附上了乐家。 他们家自称是韩颓当后人,邵勋不太相信,别是编的吧? 再比如宛城吴氏,正儿八经吴汉后人,如今却只是一个小土豪,在乐家「马仔」中都排不上前列,勉强被举荐了一个子弟。 其他诸如棘阳岑氏(岑彭后人)、棘阳马氏(马成后人)、新野曹氏(曹节后人)、新野阴氏(阴丽华家族)、新野来氏(来歙后人)、新野邓氏(邓禹后人)等后汉年间的大族,基本都败落了。 坚挺得最久的当属邓氏,直到曹魏年间,邓、何晏、丁谧被人骂为「台中三狗」,后随着曹爽投降,邓被夷三族,终于坚挺不下去了。 反倒是迁居外地的邓氏边缘族人还有一定发展,比如就生活在新野附近但说不清楚自家家世的邓艾,以及祖上迁居平阳为官的邓攸。 阴前华家族的后人坚持到了曹操那会,后来也不行了。 其他家族则更早就败落了,很多都无法身士族行列。 当然,这些家族还顽强地存在着,并没有彻底完蛋,有的甚至还能枯木逢春,再造辉煌,比如岑氏、邓氏。 但他们的境遇,终究说明了一件事:世事变幻,盛衰有凭乎? 「邓韬何在?」邵勋突然问道。 「陛下,仆在此。」一个几乎被挤到角落里的人连连告罪,跌跌撞撞地走到前边,拜倒于地。 「邓士载好歹一代名臣,后人落魄至此,诚为惨事,坐下吧。」邵勋说道。 「谢陛下。」邓韬心砰砰直跳,坐了下来。 「令尊亡于襄阳后,你就回了棘阳?」邵勋问道。 「是。 「襄阳邓岳,你可熟识?」 「有过数面之缘。」邓韬说道:「邓伯山之父曾在陈郡为官,永嘉年间天下大乱,邓岳先至南阳,后至荆州,为王敦征辟。」 「你可能劝其来降?」 邓韬心中叫苦。认识是认识,但交情呢?真谈不上。 不过这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愿勉力一试。」 邵勋看他脸上那表情,就知道希望不大,于是不再多问。 邓韬有些失落,天子没给官啊。 邵勋继续看名单,看着看着,心中一动。 ****** 一上午的虚与委蛇还是蛮累人的。 邵勋收了一些名单上的子弟为官,但不是立授,还得吏部考察、等缺。 说白了,不是很重要。 今日会见这些人,主要是让南阳的豪族们知道,这个天下到底是谁的? 到底谁能给你们好处?谁能决定你们的命运? 除此之外,说实话这些豪族没有太多统战价值了,将来度田时还得砍他们一刀。 「襄阳没人来?」午后小憩结束的邵勋在躺椅上摇来摇去,满面笑容的乐岚姬坐到他身旁,轻声问道。 「蕴文会把人捉来的。」邵勋说道。 「什么‘捉」,要用‘请’。」岚姬笑道:「若他们肯降,邓岳、毛宝便无丁可征、无粮可食,不想死就只能降了。」 邵勋轻嗯了一声。 隔壁传来的清脆的笑声,那是伴驾而来的后妃们。 南阳乐氏也准备了一些族女,不过都被打发走了。 邵勋连如狼似虎的刘野那都喂不饱,实在懒得招惹其他女人。 和岚姬待在一起休养生息,其实也挺好。 「其实,此番南下,声势已经很大了。」岚姬站起身,为邵勋捏起了肩膀,道:「这么多兵马,没有人不怕的。若刘聪、石勒、拓跋郁律等辈南下,荆州豪族或许还会顽抗,陛下却是中夏之人,又不是流民帅,没有人愿意毁家难的,安静等待便是。」 「嗯。」邵勋说道:「所以战前定计时,我便决意对襄阳围而不攻,但摇动人心耳。」 「大势至此,只要不犯错,怎么都不会输。」乐岚姬说道:「至不济, 还有北地。」 「美人好见识。」邵勋抓着乐岚姬的手,笑道。 「都这把年纪了—.」乐岚姬轻笑道。 二人说到这时,童千斤在外轻声禀报:「陛下,王秉请求入觐。” 「让他进来。」邵勋说道。 乐岚姬轻轻抽出手,离开暂避。 王秉很快入内,行礼道:「陛下,臣已自中庐县回返。」 「怎么说?」 「恒昔年与陶侃同为刘弘帐下将佐,今遭排挤,故愿降。」王秉说道。 邵勋微微点头。 为什么派王秉去?因为东海王氏与襄阳氏有联姻,虽然已是王秉祖父辈时的事情了,但终究有个由头,能找到人引荐一一晋弘训少府、南阳太守钦之妻便是王肃之女、王元姬的妹妹,钦死于晋惠帝年间,但子孙满堂,人都还在。 他提到的恒是刘弘镇荆州时的参军。 彼时张昌作乱,襄阳、宛城世兵一败涂地,晋廷走马换将,重用刘弘。 刘弘遂以南蛮长史陶侃为大都护,又以参军恒为「义军督护」,并牙门将皮初为都战帅,连破张昌,杀万余人。 从恒当时的名头「义军」督护就能看出,他带的是私兵部曲,战斗力却比朝廷世兵还厉害,同时也说明作为襄阳地头蛇,氏的实力还是很强劲的。 战后论功行赏,恒得山都县令(襄阳郡属县)一职,将势力快速发展到此地。 不过,他的仕途也仅止于此了。 王敦上任时,因需要他帮忙抵御南阳乐凯,辟其为从事中郎。 王敦死后,因山都县在反复拉锯之中几乎废弃,家不愿再出力了,遂恶陶侃,不复见用。 鲜卑骑兵已有上万骑自樊城以西渡河,先锋抵至中庐县境内,王秉上门一劝,氏也没什么好坚持的了,直接降了。 「立授恒襄阳太守一职。」邵勋吩咐道:「此事还需王卿亲自跑一趟,送上公服、官印。」 「臣遵旨。」王秉应道。 说这话时,眼角余光偷偷看了邵勋一眼。 曾几何时,他们可是同僚啊。 彼时邵勋为东海国中尉司马,只不过第八品职官罢了,而他王秉则是下军将军,乃第六品。 现在么,他只不过是沔北幕府小小的水曹令史,邵勋则贵为大梁天子。 而且,主母裴妃也弄到手了,简直让人嫉妒得发狂。 「去吧。」邵勋挥了挥手。 王秉躬身退下。而他走后,兵部尚书左丞卫展又至。 「道舒愁眉不展,何故也?」邵勋笑问道。 ‘臣遣子侄至江夏,被外甥讥讽吝啬。」卫展苦笑道。 邵勋大笑,道:「卿为兵部左丞,分拨粮草、器械,锚铢必较,从无滥发之事,朕实赖卿耳。」 「臣不意陛下如此嘉誉。」卫展拱了拱手,道:「臣甥李充,岁首奉母自建邺返回故里。之所以回来,实乃始终未谋得一官半职,再留下去也济不得事,故向好友辞行,奉母而归。」 邵勋听了连连点头。 江夏李氏乃汉末李通后人。 卫展在洛阳为官时,与同僚李矩李茂约(非平阳李矩)相善,遂将妹妹卫嫁给他。 李矩后来做到江州刺史,可能是水土不服,英年早逝,卒于任上。 李矩和卫夫人生有一子,就是李充了。 李氏在江夏还是很有势力的,而且非常特殊邵勋问道:「听闻李重李茂曾(李充伯父,非洛阳李重)为尚书郎时, 针砭时弊,认为应限制豪族奴婢僮仆宾客人数,禁止百姓变卖田宅,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卫展沉吟一番,说道:「其子(in)亦未出仕,这次一并回来了。」 「壮哉李氏,颇合朕心意。」邵勋赞道:「汉时李通便忠勇清贞,传至孙辈,仍有此见识,应当重用。」 卫展眼皮子一跳。 听陛下这意思,江夏李氏的前途不错啊,只要他们肯投降。 想到这里,他立刻说道:「吾甥虽讽我,然亦知大势,愿举家归顺,只是需要王师遣兵接应。」 邵勋一听,抚掌大笑,道:「此事易耳。朕即刻传令,左飞龙卫自随郡南下,接应李氏。」 「陛下英明。」卫展长舒一口气。 邵勋也很满意。 「八十万」大军压境,声势何等煊赫。再辅以政治战,则无往而不利。 囊阳前氏、江夏李氏投得快,当然有好处。 投得慢的,那就上餐桌,没说的, 或许,他该树立正反两方面的典型了。 前番有人来报,汉时世为沔南冠族的廖氏(廖化家族)就不愿投降,那就别怪他心狠手辣了。 正面、反面典型都树立好后,战事或许会更加顺利。 想到这里,他终于决定微操了。 第一百零三章 苦果 还是正午呢,天一下子就阴沉了下来。 廖氏坞堡外,已经扎起了营垒,许多杂胡兵屯驻于内,将这个坞堡死死看了起来。 仔细看去,这批杂胡以步卒为主。 一部分原因是杂胡本来就不是人人有马,出征时也没借到,只能当步兵;另一方面则是有人就一匹马,这会有点病了,跑不动,只能舍马就步, 前来这里监视廖家。 就在昨天(十月初六),廖氏出兵两千余人,河州杂胡出兵迎战,双方阵列于野,杂胡大败,奔回营地。 正面打不过,战斗力弱,那就没办法了。 廖氏趁势攻了一下营垒,不克,反倒损失了不少人手,于是也撤了回去而随着越来越多的大军经此南下,过路的兵马一营又一营,他们也怕了。 这般雄厚的兵力,几乎把每一寸陆地都塞满了,晋军纵然能从河道上进击,又有什么大用?前军千人过去,你刚刚绕后,数里外又来了两千步骑, 你再放过他们,马上又来两三千人,层层叠叠,波次前进,将偷袭的空间完全压缩掉了。 邵慎已经抵达了樊城以西。 他将部队分成三部分。 银枪左营督军蒋恪为西路军都督,统银枪左营全部、义从军一部、左金吾卫,并河陇杂胡兵一万,总计两万余步骑,算上辅兵约五万众,自襄阳以西渡河,南下收取襄阳西部诸县。 甚至于,蒋恪还遣使跋山涉水,招降深处大山之中的新城郡。 魏兴郡奉镇西将军金正之令,分出一部兵马顺沔水东行,给新城施加压力。 不过他并没有派兵南下梁东三都,因为需要翻越重重大山,道途艰险补给耗费大,同时也是因为他刚刚摁平了一场因为度田而产生的叛乱,大部队前几天才返回长安休整。 另外,杨难敌见关中局势复杂,又开始招诱旧部,声势稍振,归降入朝之事再也不提了。 休整完毕后,金正还要回过头来去打这厮,根本无余力南下。 当然,西路军都督蒋恪也不愿意看到金正过来抢功, 他自十月初六到初八,将主力部队集结至中庐县境内后,便开始西进泳乡,南下上黄。 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声势远近可闻。 西路军之外,还有东路军。 此路以右金吾卫将军黄彪为都督,率右金吾卫、落雁军一部、黑稍左营,并代国骑兵万骑兵,同样是战辅兵五万众南下,分兵略取襄阳东境,伺机直扑杨口。 道路不是很好走,故进军较为迟缓。 沿途还有不少小规模的敌军屯兵营垒、沔水渡口,这会正一一分兵攻打。 邵慎自任中路军都督及南征大都督,统率右飞龙卫、黄头军第二营、捉生军一万多步骑,并各路杂胡兵二万余、南阳诸郡兵二万余,战辅兵超过十万,围困襄阳、樊城。 邵慎的大营设在樊城以西的于禁故垒,最大的一座浮桥也建于彼处。 其实本来还有数千左飞龙卫府兵的,南下过程中突然被抽调走了。 邵慎大怒,了解一番后得知被叔父临时调走了,怒了一怒,没再多话。 至于亲军、幽州突骑督、义从军一部、落雁军一部、黄头军第一营总计一万七千余人,则留驻阳,护卫圣驾及随行官员、后妃、皇子、公主。 邵慎并没有完全执行围而不攻的战术。 事实上他调遣了数千杂胡兵猛攻襄阳城南的岘山,不克。 再调府兵及黄头军上,依然不克。 没办法,只能先围困了,削弱一番敌军士气后,再做计较。 ****** 十月十二日,左飞龙卫将军徐朗的大军出现在了江夏境内。 出发时齐装满员的七千余府兵及部曲,这会已经掉队三分之一。 路难走,河湖众多,马匹状态又不好,走看走看,这支机动性极强的部队就慢了下来。 其实他们还算好的,配属给徐朗指挥的三千幽州轻骑更为困难。这会绝大部分人都是牵马步行,一路之上,病的马匹随处可见,部分牧人正在精心照料,试图令其恢复。 好在这会已过石岩山,离安陆(今云梦县一带)已是不远· 安陆是江夏郡城,此时正处于一片混乱的状态。 李充几乎把所有能打的部曲庄客都带上了,总计两千三百余人,汹涌南下,打着入援的旗号,在内应的帮助下开得城门,入据城池。 当天下午,城内大小官员便被软禁了起来,不过城内还有一些晋兵正据守南门及城楼,负隅顽抗,让他忧心不已。 而此时的安陆城南,一支千余人规模的幽州鲜卑骑兵正陷在松软的泥地里,人仰马翻。 他们是徐朗部的先锋,搜刮了一批状态较好的马匹,一人双骑,火速南下。 抵达安陆之时,就见到城西、城南来了不少吴兵,河面上舟林立,一眼望不到头。 他们心急之下,直朝渡口冲去。 吴兵非但没退,反而大呼酣战,将他们引入泥泞松软之地,船上箭矢连发,水陆将士背水结阵,将这股幽州来的鲜卑兵给杀得大败。 李充看得十分焦急。 尤其是看到船队上高高飘扬的「陶」字大旗时,更是忧惧不已。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 之前有人说陶侃去弋阳了,但事实上所有人只看到陶侃的大去了弋阳,没人真的亲眼见到陶侃本人。 现在看来,陶侃压根就没去,很可能一直在夏口搜集资粮、聚集兵马夏口是荆州重镇,最为关键的枢纽之地,同时也是屯驻兵马最多的地方。 「杀胡狗!」 「杀南蛮!」 一群鬼面断发的蛮夷兵操着不太标准的吴语,士气高昂,勇猛无比,与落马的鲜卑骑兵撞在一起。 发鲜卑人浑身泥泞,抽出马鞍旁的短兵,与蛮兵厮斗起来。 不过他们终究士气低落,这会已有不少人开始逃跑了。 几匹绢的赏赐,玩什么命啊!没当场溃散,还与吴人交手几合,已经对得起邵贼了。 这个地形打不了仗,有本事咱们找一处干燥开阔的地,重打一次。 有几个机灵的酋帅收拢了二三百人,当先窜出,冲到南门之外,从背后向吴兵发起了进攻。 他们很清楚,这般徒步逃跑,肯定没命,最终结果是被这些跟鬼一样的吴兵斩杀于芦苇湖荡之中。而今唯一的活路就是退入城中,依城固守。 于是乎,他们奋起最后的余勇,冲进了大开着的南门,与城内的李氏部曲前后夹击,很快就将顽抗的吴人击散。 河面上的吴兵发现了动静。 数千人如同虾兵蟹将一般,自芦苇荡、渡口冲出,往安陆城杀去。 只不过他们终究慢了一点。 冲得最快的一拨人离城门只有数十步了,突然之间南门就被关上了,连在城外哭喊的上百鲜卑兵都不顾,可谓狠辣无情。 南侧城楼上的战斗还在继续,喊杀之声响彻云霄,而南城门外却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之中。 片刻之后,上百幽州鲜卑弃械跪地,哭喊请降。 河面上某艘船内,陶侃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看起来只差一点点,其实差了太多。 江夏李氏乃荆州大族。因汉末时李通对曹操无与伦比的忠诚,以及本身能力较强,魏普以来,李氏族人出任刺史、太守者比比皆是。 到了这一代,李式(已故,李充从兄)一度出任晋王侍中,李充之母卫夫人教导琅琊王氏的王羲之书法,如此种种。 这样的家族也能反,这是只差一点的问题吗? 陶侃本就对分仕南北的家族不太满意,但南渡土人就这个样子,他也没办法,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尝到了苦果。 「定是李充家舅卫道舒劝降的。」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继而思索起荆州还有哪些家族分仕南北的。 至于眼前的战局,其实没什么可看的了。 安陆往南,已经进入云梦泽了。 陆地、湖泊、沼泽、森林、城池、坞堡犬牙交错,诸多河流贯穿其间, 他不怕梁兵南下。 当然,梁人应该也不会傻到从安陆南下。 江夏的战局,其实已经稳定了。只需留少量部众监视,如果敌军真大举南下,他就不客气了,直接率军回返,获得一场辉煌的大胜,就是不知道梁人给不给他这个机会了。 而今主力还是得南下、西进,前往杨口当天傍晚,陶侃下令将斩杀的近千幽州鲜卑首级悬于船舷外侧。 好马收走,伤马、死马就地宰杀。 各色器械亦收走,连带看总计不到三百名鲜卑俘虏,一并押上船只。 李充就定定地站在城头,看看陶侃部军士打扫战场,并未出战, 夕阳西下之时,见得陶侃部陆陆续续撤走,他对着南方,拱了拱手,似乎在送行一般。 大势如此,怪不得任何人,每个人都要为自已和家族考虑。 十月十六日,再一次「瘦身」的徐朗所部疲惫不堪地抵达了安陆。 甫一见面,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莫非我穿过了云梦泽而至?」 李充笑了一笑,道:「汉时是云梦泽一部,现在不是了,淤积成陆之处渐多,很多湖泽消失了,不然一一等不及将军到来,此城已破。」 徐朗也笑了,吩咐亲兵取来公服、印鉴,道:「君已是江夏太守,宜尽速收取诸县。」 第一百零四章 阻遏 中庐县城内已经囤积了大量物资。 自襄阳而南,车马络绎不绝,无数丁壮将资粮器械输送到前线。 甚至于,就连河面上都有大大小小的船只在向南航行。船吃水很深, 显然满载各色物资。 沔水下游稍远处,东路军一日攻破即县,复趋宜城,两日破之,遂于城东南沔水上架浮桥,沟通东西。 数万大军沿看沔水东西两岸齐头并进,于十月二十日进抵都县西北吴兵烧毁所有桥梁,与梁军隔河对峙。 二十二日,黄彪率步骑数千人赶到。 当天下午,因为下游出现了晋人舟师,黄彪便不再狂猛进,寻找了一块相对开阔的地势,下令于河面上打造浮桥,并下木桩阻遏敌水师。 二十三日,天空飘起了冻雨,河水冰冷刺骨,但诸多辅兵、杂胡依然被驱赶下了河,忙活不休。 一时间,「嘿」之声响个不停,冰冷的河道中全是嘴唇冻得发紫的丁壮。 都县城内似有一部敌军,人数不详。 他们站在河畔用弓箭赞射,不过很快就被自沔水东岸南下的鲜卑骑兵冲散。 吴兵四处乱窜,但两条腿如何跑得过四条腿,很快被一一剿杀,另得俘虏二百余人,尽数驱赶入河干活。 都县守军自此不再出击,只愣愣看看。 黄彪回头看了下北方。 他们已经沿着沔水深入很远了,襄阳那一万多吴兵已成孤军。 陶侃试图用他们来消耗大梁车力,委实打错了算盘。 这种被山水环绕的坚城,除非用奇计,不然谁傻到用人命填? 「咚咚———」南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细小的黑影。 又等一会,黑影越来越多。 黄彪登上一处高台,眺望远方:原来是晋军船队。 旗号连连挥舞,片刻之后,一支骑军立刻奔了出去。 河岸边草色枯黄,一队队纤夫正拉看沉重的船只前行。 船上站满了水陆将士,死死盯着正奔过来的一队骑兵。 马蹄声越来越近。 瞬息之间,数百名轻盈的骑兵已出现在了眼帘中。 他们与船只保持着距离,正当船上之人面面相时,这帮人陡然加速, 直接冲向了纤夫。 有人没反应过来,直接被骑弓射死当场。 1m 利/2 ,介介跳入」水中,向船工爬云。 船上的吴兵反应了过来,弓弩齐发,瞬间射翻数骑, 鲜卑骑兵稍稍远离一些,然后又如法炮制,靠近之后,再度驰射。 在他们的努力下,那些装运资粮的「大肚」漕船手忙脚乱,纷纷下锚泊。 小船靠船工撑,稍大一些的战船靠人划桨,此时倒还能坚持,不过也是乱得可以,整个船队完全停了下来。 「咚咚———」 鼓声连响之中,许多战船次第靠岸,放下搭板,将一队队士卒送上了岸。 他们背靠船只,结成一个个小阵,试图与鲜卑骑兵大战。 但很遗憾,方才还冒死前突的鲜卑轻骑呼啸一声,又撤向了远处,竟是不与他们打。 船队之中,宋夏出舱奔上船头,仔细看着。 「将军,还要不要北行?」有人问道。 「襄阳被围,我等岂能坐视?」宋夏回首看了一眼众人,道:「我部为先锋,若都胆怯不进,如何救援襄阳?」 以襄阳消耗敌军是没错,可若坐视其被久困,而援兵身影不至,如何有坚守之心? 况且,隔着这么远,就算敌军围攻襄阳不利,师老兵疲,仓皇撤退,你也不方便追击啊。 不论怎样,北上是肯定要北上的。 「传我将令,下船列阵,邀战敌军。」宋夏不再犹豫,下达了命令。 众人面面相,最后只能应道:「遵命。」 命令下达之后,吴兵也算令行禁止,瞬间便有三千人下船,缓缓聚拢, 背靠沔水、战船,结成了一个半月形的阵势。 水师将士也将陆战用的各色器械输送过来。 阻碍敌骑冲锋用的辐重车辆置于外围,另有鹿角、拒马枪等物,整整三千人仿佛刺猬一般,根根尖刺向外张开着。 在这一刻,宋夏及三千吴兵仿佛北府军附体,气势惊人。 只不过,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傻乎乎的北魏骑兵下马冲锋了。 战与不战的选择权在人家手里。 历史上北魏选择了送人头,眼前这些鲜卑骑兵么他们只远远游弋着,似乎没一点上前的意思。 而且,随着吴兵完成结阵,接到消息汇拢过来的鲜卑骑兵越来越多,眼见着已经破千了。 信使往来奔驰着,再过一会,说不定还有更多的兵马汇聚而来。 ****** 加风飘场窦勤安坐于马背之上,看着前方空地上往来游弋着的拓跋部骑士。 老实说,他弄不清吴人在搞什么。 三千步卒上岸列阵,背靠沔水、战船,如同刺猬一般。 大阵前方还堆了许多阻碍骑兵冲锋的障碍,阵中弓弩齐备,长枪如林, 摆出这个架势,难道要我率骑兵冲过去,或者下马步战? 不会吧?不会吧? 世上真有这么傻的鲜卑骑兵?这不是送人头么? 尔母婢!窦勤觉得敌将脑子坏了,你就是再等一百年,都不会有骑军傻乎乎凑上去。 不过,敌将好像真的有点傻,窦勤看了一会,下达了一道命令。 很快,一支正在游弋的骑兵接到了命令,猛然加速,直朝敌阵冲去。 及近,百余骑横向驰过阵前,骑弓连发。 步兵阵中射出了一蓬箭矢。 骑兵惨叫连连,十余人次第落马。其他人见了,一窝蜂向后溃散而去。 窦勤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很快又下达了第二道命令。 片刻之后,又有约二百骑冲了上去,故技重施, 不出意外,他们也被步兵弓弩射得屁滚尿流,很快一哄而散。 第三波人又上了。 许是有前面两批人打样,这一批足足三百骑兵刚刚靠近,被步兵大阵射翻了十余人,马上就大呼小叫着向后逃去。 撤退过程乱得一塌糊涂,没有丝毫阵型可言。 「收旗,撤!留下一些马匹,让吴人看见。」窦勤也不管别人会乱成什七H二然有序撤退临走之前,他瞄了一眼对面的吴兵,见到他们还没动静时,顿时有些失望。 不过,就在他即将转过山岗时,却见吴兵已经在搬去阵前的辐重车、鹿角了,立刻大喜过望。 吴兵确实动了。 战场上遗落着数十匹孤零零的无主战马,前方数百步外,还有敌人来不及取走的上千匹马。 宋夏早就盯着了。 梁人马匹是真的多,多到他眼红,竟然一边绕圈盯着他们,一边把换下来的马在远处放牧。只不过那会没把握击败梁人,于是以固守为主。可谁成想,这些胡骑士气如此低落,三次冲阵不克,竟然仓皇溃逃了,连放牧的马都来不及收。 电光火石之间,宋夏决定追击! 哪怕追不上杂胡骑兵,也要把那批马抢回来。 没有人知道一匹合格的战马在南方有多么金贵! 于是他很快做出了决定,将仅有的数十骑撒了出去,一边恐吓杂胡骑兵,令其不敢回返,同时警戒,防止他们真的冲杀回来。 是的,他怀疑这是敌人的计策。 但很多时候,无非就是取舍而已。 这可能是敌人的奸计,也有可能不是,要不要赌一把? 宋夏选择赌。 一千五百步卒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千人直冲山岗,面向方才胡酋撤走的方向,另外五百人直奔牧马地,以最快速度将马收回来。 吴兵移动速度很快。 一千步卒很快抢占了高地。 这里到处是梁人遗弃的金鼓、饭、水囊,甚至还有几面旗帜,可见走得非常匆忙。 宋夏带着五百人经过时,心下大定,脸上也多了几分喜色。 马群就在前方,已经可以远远看到了。 牧马人似乎刚刚收到撤退的消息,这会正手忙脚乱地收拾马匹。 「击鼓!吓退他们!」宋夏大喝道。 少一匹马都是损失! 若让牧马人带走这些战马,你上哪追去? 「咚咚咚———— 激越的鼓声响了起来,宋夏却是一证。 这鼓声有点远啊,谁敲的?而且声音也不太对,像是那种马背上敲击的鼙鼓。 叫因2 专「」的马蹄声突然响起。 宋夏猛然色变。 山岗之下,数百骑奔涌而至,直接抄到了他们的后方。 骑士娴熟地操纵着马匹,箭如雨下。 而在他们前方的牧马之处,又有数百骑钻了出来,满面狞之色。 其他方向似乎还有马蹄声。 「中计也!」宋夏暗暗叫苦。 「结阵!靠拢!」他大吼道。 「咚咚咚—..」 这次真的是吴兵在击鼓了。 差不多也是在这个时候,窦勤亲率五百精骑,手持长大戟,蛮横地插进两部吴兵中间。 正在仓皇靠拢的吴兵猝不及防,被一冲而散。 「嗡!」背后箭雨再至,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宋夏身处战场之中,真的搞不清楚敌人从哪里钻出来的了。他只觉四面八方都是敌骑,耳边全是马蹄声以及己方步卒的惨叫声。 完了,被包围了。 他甚至都不敢猜测来了多少敌军,他不知道!他不敢猜! 整整一千五百步卒被切割成了两部分。 无数骑兵围看他们,反复拉扯、射箭,再拉扯,再冲,再箭雨覆盖步兵惊慌失措,在野外无遮无挡,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被马挑起来,不断有乱跑乱撞的人被撞飞出去。 阵型一点点消磨,一点点溃散。 到了最后,只剩数百人聚在小山岗上,利用骑兵上坡不利的劣势,苟延残喘。 「嗡!」又一队骑兵从前方斜刺里掠过,骑弓连射之下,宋夏大腿、肩膀各中一箭,顿时支持不住,倒了下去。 「咚咚咚—.」河畔又响起鼓声。 整个船队几乎都动员了起来。 不断有人自船上下来,就连会操弓弩、会手持刀盾搏杀的水军都上来了副将接管了指挥,旗号连连挥舞,口令之声四起。 从空中俯瞰而下,上万吴军水陆将士结成了三个方阵,缓缓向前蠕动着。 他们很好地保持了距离,尽量不让敌骑抄截后方、侧翼。 上万人战战兢兢地墙列而进,弓弩连发,驱逐前进路上的一切敌人。 鲜卑骑兵避开正面,绕至侧后方袭扰。 吴兵很快停了下来,调拨了一部分弓手至侧翼,试图驱逐敌军。 鲜卑骑兵很快散开,但仍然像狼一样盯着他们。 山岗上的数百人见了,喜极而泣。 这些人立刻鼓起余勇,向几乎把岸边塞得满满当当的主力大军靠拢而去跑着跑着,鲜卑骑兵又聚拢了过来,缀在后面狠狠撕咬。 吴兵一路跑,(一路有人倒下,最后只有约二百人逃出生天,沿着主力大阵的间隙向后退去。 窦勤策马跃上高坡,手中还提着一枚血肉模糊的头颅。 吴兵好像也不再前进了,害怕重蹈覆辙。 双方就这样远远对视着,仿佛都在认真审视对方。 吴人似乎第一次认识到了北地骑兵来去如风的战术,只要地形足够开阔,无遮无挡,且稍稍远离河岸,就有被他们包围歼灭的风险。 鲜卑人也见识了吴人利用船只机动,同时背水列阵,用弓弩杀伤骑兵的战术。 双方都有大量杀伤对面的能力。 「撤!」在魔下骑卒消灭了最后一名吴兵后,窦勤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太阳渐渐西斜。 寒风吹过战场,一片萧瑟。 吴人很快解散了阵型,又撤回了船队之中。 这一次,他们没有继续北上,而是顺流南返。 失了主将,众人士气都有些低落。 第一百零五章 合理战术:大踏步前进,大踏步后退 致人而不致于人!此间道理,虽从军多年之兵家子,亦不能善加领会,时常忘记。」 十月二十五日,杨口大营内,陶侃倒背着双手,花白的胡须在河风中飘飘荡荡。 长史周抚、司马王您期跟在身后。 今天风有些大,脚下虽然是巨舟大舰,依然不太稳当,不过二人早就习惯了,行走起来如履平地。 「从大略来说,我今已为邵贼所致。」陶侃说道:「襄阳救不救?不救,坐视其吞我精兵强将、名城大邑。救,则彼必然百般阻挠,乃至趁机杀伤。」 王期听了有些惊讶,问道:「明公,难道邵贼至今还未攻襄阳?」 陶侃仰首望天,道:「纵已围攻,仍未下也。建邮君臣远在数千里之外,不知兵危战凶,致有此事。」 周抚、王期相顾无言。 作为幕府长史、司马,他们当然知道陶荆州其实是不愿意守襄阳的。 原因也很简单,多年征战,早就疲嫩不堪,且离夏口、江陵太远,不如迁民南下,以实江夏、江陵户口,作长久计。 这就是陶侃事前的想法,奈何朝廷不许,反倒运来大批资粮、器械,严令不许放弃襄阳。 于是乎,他也只能在这个前提下,制定作战计划。简单来说,就是用襄阳消耗敌军的兵力、锐气,现在看来好像不太可能了,陶侃居然二度萌生放弃襄阳的念头。 当然,对陶侃的这种想法,两人意见不一。 周抚觉得可以,不如只派少量兵士监视,一有不对即行南撤,退至东吴故都武昌。 王期则觉得应该守,即便当地已经打得民不聊生,快坚持不下去了。 襄阳是江夏、江陵的屏障。襄阳存在着,这两地就能过太平日子,襄阳不存在,两地就要进入战时状态了,日子比较难过。 但他们都不是做决定的人,没用。 「明公,难道邵贼是拿襄阳吊着我大军?」周抚快走两步,跟到陶侃身后,问道。 「未必如此。」陶侃说道:「打仗哪有一定成规?邵贼也是走一步看一步。他一开始就是奔着襄阳来的,只不过襄阳城高池深,守军亦不下万人, 难以猝拔罢了。且其兵来去如风,攻城乃最下乘的打法。不如放出去,看看能不能歼敌。」 「致人而不致于人他若攻城,便致于我。不攻城,则我为其所致。」 「这是大面上的。再说说临阵对敌,此番宋夏便为贼所致。我军长于何处,敌军短于何处,他本是知道的,但利令智昏,兵败身死。」 「古人云‘天时、地利、人和」,邵贼尽起大军南下,其实占了天时。」说到这里,陶侃转过身来,看向周抚、王期。 周、王二人尽皆苦笑。 这个「天时」说的不仅仅是天气,更多指代建邺的新老交替,人心动荡。 人心一动荡,就有可能有人投敌,比如江夏李氏。 李充的投敌十分麻烦,导致江夏郡城落入贼手。 另外,这两天有谣言传播,说中庐恒接受了邵贼襄阳太守的任命,反了! 如果此事为真,那么这也是人心动荡的一个反应。 当然,邵贼也挑了个相对不错的季节,于深秋、入冬时分南下。 这时节当然是有疫病的,但不如夏天严重,对北人来说,可谓救命之时。 「地利其不占之。」陶侃说道:「荆州用兵,水师为要,越往南越需要水师,地利在我。人和一一陶侃摇头苦笑:「荆襄豪族首鼠两端,人和已不尽在我手。」 「天时地利人和,我只占地地利和半个人和,邵贼据有天时和半个人和,此仗,难矣。」 被陶侃这么一分析,周抚、王期二人相顾失色。 现在他们终于明白为何陶荆州不愿守襄阳了。 越往南,地利越明显,人越坚定抗邵。 越往北,水师优势越小,人越发首鼠两端。 古人已将军争之要说得清清楚楚,奈何建邮胡乱指挥。 不过一一或许也怪不得他们啊。 新君登基,上来就舍弃重镇,面上略微须不好看。 「明公,还要救襄阳吗?」周抚忍不住问道。 「先整顿一番。」陶侃沉默片刻,说道:「能救就救一把,看看能不能把人撤出来。」 这算救吗?周抚、王期面面相。 「朝廷若追责—·.」周抚迟疑道。 「存人失地还是存地失人,朝廷总要做出选择的,哪有存地又存人的好事?」陶侃叹道:「邵贼号称_‘八十万兵’,固多虚言也,而我只能号称‘十万兵’」,以十万对八十万,胜算几何?不如南撤,把精兵强将留存下来,依托水师,能抗得一二。 , 「今只有长江能挡八十万兵。若强要说有无取胜之机,老夫不敢说一定没有,但决计不在襄阳。」 「明公,胜机在何处?」王期听得入神,遂问道。 陶侃没有明说,只道:「致人而不致于人,天时地利人和,已道尽矣。」 说罢,便转身离开,声音还远远飘来:「让陈修撤兵。汝南没甚意思, 邵贼完全不为所动。」 王期下意识应了一声,眼神之中颇多茫然。 周抚则暗中寻思,到最后怕是还要按照最初的方略打,朝命可违乎? ****** 当窦勤带着宋夏的人头返回都县时,守军士气大跌。 黄彪趁机组织大军围攻,黑稍左营一锤定音,攻破城池。 此城攻克后,再无人阻止他们截断沔水了。 其实,也就宋夏当初没再往前走走。如果抵达都县附近,看到梁军在河中下木桩的企图,一定会明白他们的作战意图:他们就是想先吃掉襄阳,稳稳拿下,然后再图其他。 陶侃对安陆易手的判断其实是正确的,那就是一个意外,临时抽调兵马接管,暂时也没有南下的意图。 东路军之外,西路军轻取上黄、乡,主力渡过水,往漳水方向挺进两路大军消息传回的时候,邵慎正在城南岘山外转悠。 昔年羊祜很喜欢登上这座山游玩,如今山上甚至还建有纪念他的庙和碑。 而今时过境迁,岘山却成了兵家必争之地。 崎崛狭窄的山道之上,此刻普梁双方的将士正在奋力搏杀,舍生忘死, 邵慎只略略看了几眼,似乎不是很关心。 叔父是要求以围困为主,但他同时还有一个不便宣之于口的要求,邵慎却是不能不执行。 岘山脚下,黄头军第二营严阵以待,紧紧看着正爆发激烈战斗的岘山。 捉生军两千将士则席地而坐,马匹就放在身侧,也是做好了随时出击的准备。 南阳乐氏的陷阵军两千甲士压在山道正中的土墙后,弓弩齐备,驱赶着一批杂胡仰攻,将山道上的吴兵一点点清除,再度把他们压回了城塞之中。 这是今天最后一次进攻了,如果不克,就鸣金收兵。 多日以来,已经有三千余杂胡死在这一片了,今后还会有更多的人战死。 攻城、攻山哪有不死人的?老正常了。 至于说逼得人家造反,那就呵呵了,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甚至于在历史上的南北朝,也一直是这么做的。不然的话,那句「吾今所遣斗兵,尽非我国人」怎么会那么有名? 反呗,人家早就做好你反的准备了。 邵慎转了一圈后,又在数百亲兵的围护下,转到了襄阳城南。 这里立起来很多木杆,每根杆子上都挂着不少人头。 更有数十技艺高超的骑手,手持长矛,挑着战场上割来的晋军将校人头,来回奔驰,大声呼喊 「宋夏已死,贼兵已退。」 「外无援军,内无粮草,不降何待?」 「自缚出降,不失富家翁,迟则玉石俱焚。’ 「襄阳非吴地,何必卖命?」 城头偶尔落下几支箭矢,但在一开始吃了点小亏后,骑士们十分机灵, 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距离,直到守军调来的弩机,这才一哄而散。 但消息已经传播出去了· 邓岳站在城头,仔细看着沔水南北密密麻麻的敌营,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围城好些天了,梁人除了猛攻岘山之外,基本没什么动作。 都是打老了仗的人,邓岳一看就知道他们打算以围困为主。 围而不攻,也是一种打法,就是比较耗费资粮,但看起来梁人不在乎。 看了南侧之后,邓岳又转到北侧,看向沔水对岸的樊城。 樊城外更是静悄悄,没有一点大战将起的意思, 邓岳不担心樊城被梁军攻破,他担心的是守军士气低落,最终不战而降这并非杞人忧天,因为就连他自己都在怀疑。 梁人真的杀了宋夏吗?援军真的被阻挡于外,进不来了? 他不是看中那点援军,守城兵力还是够的,他看重的是襄樊与外界的联系是否通畅。 如果陶都督真的一直没法杀至城下,那么他们这万余人岂不是死定了? 敌人打都不用打,直接围困到你粮食吃光即可。接下来难道吃人? 当然,也有可能围城大军先吃光粮食,坚持不住撤退了。 或者干脆瘟疫蔓延,士气低落,全军失去战斗力。 又或者他们自己发生内乱,打不下去了。 究竟会怎样,没人知晓。 到目前为止,邓岳还存着几分希望 第一百零六章 陛下可走华容道,也可径下赤壁 十月底的时候,邵勋收到消息,陶侃组织大军,沿着沔水北上,声势浩荡,直扑襄阳。 这个时候,他正在阳乐氏老宅接见新降顺的前恒、李充。 两人一老、一中,都听到了这个消息。 「陛下似乎不急于攻城略地?」前恒察言观色,问道。 「存人失地,存地失人。这个道理,卿可懂?」邵勋笑问道。 「若能歼灭陶侃数万大军,则江北之地难保,陛下英明。」恒说道。 「野战破敌,向来是一劳永逸之策。」邵勋说道:「「跋山涉水,一城一池争夺,要打到什么时候?」 说完,邵勋慢慢着步子,又道:「荆州诸郡,卿以为何处为要?」 「当首推江陵。」恒亦步亦趋,道:「前晋检户时,南郡一地占荆州十六郡户口四分之一,也就比荆北南阳五郡加起来略少。」 邵勋点了点头,他确实很想得到江陵。 如果说荆州军事上的重点是襄阳和夏口的话,那么经济中心就是江陵, 晋末以来,大体太平。 张昌、杜之乱平定后,基本处于和平发展状态,已经十多年了。 除本地户口外,还安置了大量巴蜀流民、雍秦流民,现在户口肯定不止五万五千,可能上八万了。 这还是明面上的户口,实际则不知。 如此多的人口,已经足以支撑江陵成为一个相对较大的城市了。 乡村人口不论,江陵城可能已经有五万以上的城市人口了,这在南方绝对算大城市。 与南郡相比,襄阳户口只得其一半,且经过多年拉锯之后,损失、迁徙了大量人口,已经衰败不堪了一一迁徙的人口,基本都去了武昌、江陵。 整个荆湘地区,人口并不是平均分布的,而是以区域中心城市为核心, 点状聚集,中间则是大片的人烟稀少或未开发地区。 简单来说,荆湘未分治前,整个荆州地区第一大城市是江陵,第二大城市是长沙,接下来则是宛城、安陆、零陵、武昌、襄阳等地。 邵勋想取江陵,再正常不过了。 「陛下若想取江陵,确实得歼灭陶侃大军。」前恒说道:「若做不到, 就只有一条路,自当阳南下,即当年刘备携民南撤之路。」 邵勋唔了一声,问道:「华容道呢? 1 恒听完,神色一变,急道:「陛下万不可走华容道,实在太过危险。 左近全是江河漫滩,若某年发洪水,还会被浸坏。一旦有变,缓急撤不出来,便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邵勋听完,放弃了这个想法。 江汉这个地形,确实只有那么几条固定的路线。 他现在最现实的自标就是江陵。 这座城市还很富庶,人口众多,一旦夺取,陶侃真的就只有依托长江防守的份了。 至于襄阳,那是给有志于北伐的政权准备的。 如果不想北伐,只能偏安一隅,那么与江陵、夏口、武昌之间隔着洪泛区的襄阳就是孤悬于外的失血口。 「弘度,若自江夏南下,你可有方略?」邵勋看向李充,问道。 「陛下,只有顺沔水南下,途经竟陵西境,直下一一」李充说道。 「直下哪里?卿可直言,朕又不是什么心胸狭窄之人,但讲无妨。」邵勋鼓励道。 「直下乌林,遥望赤壁。」李充低头道。 邵勋嘴巴张了张,然后又闭上了。 赤壁之战老曹带了八九万人马,一战干没了一半,大部分是撤退途中损失的。 他好岁还有水军呢,自己有什么? 「那就取江陵。」邵勋打定了主意。 在这个地方,奇计无从施展。曹操当年也是分了一路兵马往江陵奔去, 邵勋现在也想这么搞,不是英雄所见略同,而是用兵路线真的就这么几条, 几乎都是明牌。 ****** 「放!」都县以南的沔水河面上,数十名精擅水的壮士听到口令之后,齐齐跃入水中,往岸边游去。 前方的晋军船头,射来了大蓬箭矢。 水壮士有的运气好,哆哆嗦嗦游回了岸边,有的就运气比较差了,再也没回来。 小船熊熊燃烧着,顺流而下,直扑敌军舰船。 晋军水师总体还算镇定,一阵喧哗之后,有人拿来叉子,死死顶住飘过来的火船,令其慢慢燃烧。 河面上时不时溅起大团水花。 那是岸上的霹雳车在往水中投掷石块,不过很可惜,射程太拉了,根本造不成什么威胁,于是很快就停止了。 黄彪站在都县城头,仔细看着来援的敌军。 看起来以水师为主,不过船上应该还有不少陆师,就是不知道人数几何了。 这一次敌人的规模比较大,且以那种可划桨的战舰为主。若不是这个季节多西北风,他们可能还会以帆为动力前进。 「白天不行,晚上再放一批。」黄彪看了一会后,找来负责此事之人, 说道:「后半夜再放。」 「遵命。」 黄彪挥了挥手,让人离去。 火船燃烧的速度是很快的,被吴人用长叉顶住后,慢慢燃烧、崩解、下沉。 有一些火船从宽阔的航道两侧驶过。 吴人同样严阵以待,能推开就推开。推不开说明离得较远,任其自去, 慢慢燃烧沉没。 火攻是有得手的几率,但条件比较苛刻。 比如西北风突然变成了东南风,而被火攻一方又麻痹大意了。或者即便发现了,但移动不便,来不及阻止。 为了阻遏晋军水师,黄彪想了无数办法。 比如之前派轻骑攻击对方拉纤的纤夫,那一次成功了,然后吴人也改变战术,不再调动那种没有动力又笨重无比的大船了一一这种船的优势是运量超大,能载运大量军资,缺点是笨重迟缓,逆风、逆水时需要纤夫拉纤。 而沔水是向南流入长江的,自南向北,必然逆水。这会又是冬天,以西北风为主,南风较少,不拉纤真没办法。 现在晋军以桨帆船为主了,少了一个弱点,于是黄彪又想起了火攻之术。 第一次失败了,晚上再来第二次。如果再失败,隔几天再搞,反正试一试总没错的,万一人家大意了呢? 他当然知道,火攻不保险,于是学习杨宝的战术,在河里下木桩,阻止敌船北上。 这当然是有破解之法的,只不过需要时间。 若不是一时找不到材料,黄彪都想来个铁索横江了, 这一招同样有破解之法,即派船只上前,在船上架炉子,将铁索熔断。 总之这些战法都是千百年来前人使用过的,算不得什么新鲜事,也不具有决定性作用。 真正的胜负手,其实还是双方如何发挥各自优势,「致人而不致于人」。 军队的战斗力不是恒定的,你可以让其下降。 比如吃不饱饭、身体不舒服、体力亏欠、人心惶惶等等,让其战斗力从巅峰状态跌落。 便是北方最精锐的银枪军,沾染上这些负面因素,也有可能被原本战力远不如他们的人聚而歼之。 对黄彪来说,他同样需要让敌人在无法发挥他们优势的场合作战,然后利用己方兵员素质强、战斗经验丰富、骑兵众多的优势,一举歼灭敌方。 南方有野战能力的部队不多,荆州军团是其中最强的,如果不能将其消灭,那么他们就有可能利用地形,找到机会咬你一口。 而一旦将他们歼灭,纵然己方部队被困在补给不利、河湖纵横的地方, 土气低落,皆欲归去,撤退时也会安全许多。 黄彪是真的把握战争精髓了。 「哗啦!」遐想间,沔水河道之中已有一根木桩被吴人舰船拔起。 「这谁下的桩?」黄彪大怒,立刻问道。 亲兵将校立刻下了城楼,前去询问。 片刻之后,押来一人。 此人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泣道:「将军,冬日河水冰冷刺骨,很多人冻死在了河里,便是上岸了,也是大病一场.」 「哪来那么多理由?」黄彪一脚端翻了他,道:「斩了!」 此人刚要大叫,直接被刀柄砸在嘴上,牙齿掉了几颗。 亲兵们像拖死狗一样将人拖了下去。 「遣人,邀战贼兵。」黄彪又下达了一道命令。 ****** 东边双方在都县一带对峙,而在西边另一条战线上,蒋恪所部则一路轻兵疾进。 义从军两千骑兵率先出发,连带着配属给他们的三千杂胡轻骑、左金吾卫会骑马的府兵千余人,携七日食水,沿着漳水南下,直奔当阳。 一路之上,偶尔遇到城塞、坞堡,双方只是远远对峙,并未大打出手。 只有少数几次,有乡间土豪仗着熟悉地理的优势,堵在必经之路的桥头,与南下的骑兵厮杀。 遇到这些人,唯有战而已。 负责指挥的义从军副督沮渠崇调拨左金吾卫府兵上前,往往一个冲锋就击溃了敌军。 呢,一次冲不开怎么办?那就冲第二次、第三次。 没有三次冲锋还打不破的敌人! 到十一月初五的时候,他们抵达当阳城北不远处。 县令直接弃城而逃关键时刻,县尉振臂高呼,聚拢人手,决意死守。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召集多少人手,城内百姓就纷纷向外奔逃。 其实他们主要是豪族,在僮仆的护卫下逃回乡下,聚宗党自保。 沮渠崇率铁骑冲杀,驱散了这些人,然后顺着城门直冲而入,斩县尉于马下,兵不血刃夺取了此城。 至此,陶侃曾经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襄阳那一万多守军完全就是人质! 你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整个战局十分被动。 江汉道路地形 打仗哪有不看地理、气候的? 以下内容可配合近期章节食用。 谈论江汉地形首先就离不开云梦泽。 一、云梦泽根据后世湖北地质勘查,包括但不限于阅读史料、实地踏勘、打孔钻探等细致研究,得出以下结论。 在距今一万年以前,云梦泽并不存在!!! 距今一万年的时候,地球变暖,雨水增多,云梦泽渐渐形成。 距今五千到七千年前,云梦泽的面积大概在八千四百多平方公里。 距今三千多年前,云梦泽达到一万二千多平方公里,这是鼎盛时期,一般也是史书开始谈论云梦泽时的全胜发育期。 而随着湖泊范围扩大,河流流速变慢,泥沙开始沉积。 最开始只是水下三角洲,渐渐露出水面,形成陆地,从这时候开始,云梦泽由盛转衰。 战国时期,云梦泽的范围大致在西到江陵;南抵长江;东至武汉;北至汉水流域。 怎么形容这块地方呢?大致相当于今天长江以北的湖北监利、洪湖全部、潜江、仙桃大部,以及江陵、石首一部分。 那么,为何谭图上还画着孝感、安陆、云梦一带也是沼泽区呢?其实是定义不同。 这里同样是水域纵横,但是不是云梦泽的一部分有争议。 另外,有人说这里其实是云梦泽的「漫区」,即雨量较多的年份,云梦泽会向外漫灌。而干旱年份,漫区会与云梦泽本体不连续。 秦、两汉时期,三角洲、陆地渐大,湖泊区主体被渐渐推离了汉水,压到了潜江以南、长江以北,而潜江附近直至汉水是什么呢?沼泽区。 对,从湖泊变成沼泽了。 这个地方在此时的书中就是竟陵一带。 到了北魏时期,云梦泽变成了湖泊+沼泽+三角洲共存的状态,陆地日益增多,湖泊被大量分割,出现了什么大产、马骨、太白以及各种懒得命名的湖泊,数量极多。 大湖在魏普时很大,唐代很小,宋代就消失了。 马骨湖在唐代元和年间,夏秋涨水,淼若烟海,冬春水涸,即为平地, 周回十五里,「伸缩性」很大,丰水期和枯水期两个概念,就像干旱年间的鄱阳湖「草原」一样。 但你别看马骨湖在唐代比魏晋时面积大大缩水,这种地也是需要人工开发的,至少需要修建堤坝,不然就是个湖泊加漫溢区。 整体而言,就是这么一个自然变迁加人工开发共同作用,云梦泽逐渐解体的过程。 总结一下,公元前5000年,云梦泽面积(单位:平方公里):8442.5 一这个数字是现代勘探、钻孔算的,精确到0.5我也很难绷,但大致就在这个数字周围浮动。 公元前2000年,云梦泽面积:12250。 1927年,云梦泽面积:5450。 1975年,云梦泽面积:3157.4。 现在多少我不知道。 以上数据只是云梦泽本体面积,事实上其外围还有一个漫区,多为沼泽湖北安陆、云梦、孝感那一片的沼泽区没算在这个数据里面。 二、河流长江以前的河道比现在更靠北。 书中出现的杨水、夏水之类,都是古长江的分叉河道,当时是从潜江附近东流的,与汉水分割得不是很清楚。 这些汉流中,杨水最早废弃。 春秋后期楚国就利用杨水的长江故道修运河。 涌水就是在书中这个时代慢慢废弃的,到北魏年间,涌水上游断流了, 原因不知。 夏水则仍然承担长江分流的重任。 那么,这些河道的水从哪里来的呢?分水口。 北魏时期,荆江两岸分水口二十余处,「宋以前,诸穴畅通,故江患甚少」一一其-其实不是畅通,而是云梦泽的存在,使得其可以作为泄洪区,保证江陵等大城市安全。 这一时期江北的诸多河流,没一个可与云梦泽脱得开关系。 直到唐中后期、两宋年间,随着三角洲淤积成陆面积不断增大,以及人类开发程度的加深,汉水、长江各自归槽,进入单一性顺直河道时期。 三、人类自从云梦泽三角洲淤积成陆开始,就有人类进入其间。 他们是怎么生存下去的呢?答案是种圩田。 即修建堤坝,阻挡沼泽湖水漫溢,开发农田。 这样就形成了一个特点,即人类多聚集在淤积成陆较多的地方,就像上章中说的那样,人口没法均匀分布,而是点状聚集,形成一个个人口相对较多的区域,而区域与区域中间,要么是水泊沼泽,要么是森林芦苇荡,即古人形容云梦泽解体后太白湖「葭苇弥望」、「百里荒」。 荆北以宛城、襄阳为中心集聚点。 襄阳以南、长江以北,则以江陵、安陆为核心。 长江以南,则以武昌、夏口、湘南(今湘潭西)、(Iing,今衡阳附近)、长沙这个三角区域为主,此外零陵城附近人口也不少。 整体而言,有点像是依托殖民据点开发的模式殖民城市附近人口多,越向外环境越恶劣,开发程度越低,蛮夷越多。 在这些区域,魏晋时期走一百里看不到人很正常,人们开发区域中心城市还忙不过来,就别谈中间水患频发、沼泽遍地的区域了,实在没那个精力。 西晋太康年间人口普查,虽说隐户数字十分惊人,但可以看个趋势。 当时荆湘二州还没分治,按人口多少排南郡:5.5万户,主要聚集在江陵一带: 长沙郡:3.3万户; 零陵郡:2.51万户; 南阳郡:2.44万户; 江夏郡:2.4万户; 衡阳郡:2.3万户; 襄阳郡:2.27万户; 顺阳郡:2.01万户; 湘东郡:1.95万户; 义阳郡:1.9万户; 武昌郡:1.48万户; 武陵郡:1.4万户; 建平郡:1.32万户; 邵陵郡:1.2万户; 桂阳郡:1.13万户; 一万户以下的不写了。 注:当时有些郡还未拆分,比如义阳郡当时就包括了随、新野二郡在内,合并计算了。 简单来说,书里这个时代,荆州大体可分为北、中、南三个部分。 其中北部就是南阳、顺阳、义阳(含新野、随)及襄阳,一共8.62万户。 从这里往南,就面临云梦泽及各种漫区、沼泽区了。 这一片我称之为中部,主要是江夏、竟陵、南三郡,总计7.9万户;其中处于云梦泽西部边缘外的半个江陵就占了大头。 再往南就是长江以南诸郡或主体在江南的了,一共有18.77万户。 即荆州(荆湘分治前)北部8.62万户,以南阳盆地和襄阳为主,占24.4 % ; 中部(江汉平原)7.9万户,占22.4% 长江以南18.77万户,占53.2%; 人口最少的就是江汉平原,开发程度甚至远远低于江南。 襄阳周围的地确实不错,但就补给交通而言,他与南阳联系更方便,与武昌、江陵不方便。 对南方政权而言,这就是一个被云梦泽阻隔于北方的突出部,孤悬于外。 历史上陶侃就不想守襄阳,他甚至连除了江陵外的江北之地都不想守, 原因就在于此。 江汉平原看着很大,其实就边缘地带的江陵、安陆人口较多,沼泽区内人烟稀少。 从军事上来说,这是南方政权的天然屏障。 其实我很久以前一直很难理解,为何东吴在没有襄阳的情况下,居然敢迁都武昌,在江北还保留大片土地,怎么守的? 靠云梦泽、靠密布的水网、靠沼泽烂泥地、靠无人区守。 长江北岸有一片开发出来的地方,作为生产基地,支持军队向北横穿人烟稀少的云梦泽地区,甚至摸一摸襄阳这头老虎的屁股。 当年曹操南下,直抵云梦泽核心区域的赤壁,一场大败,死了一半人(大概4-5万,主要是荆州降军),按理来说他有二十余万军队,至于如此么? 原因就是他在赤壁周围弄不到多少补给,全靠后方穿越人烟稀少的地区输送,再加上虽然冬天,但真的难受,疫病丛生,于是撤了,大部分伤亡就是撤退过程中被东吴军队追杀导致的一一冬天只是细菌病毒不够活跃,得病几率下降,不代表没有疫病。 曹操甚至连江陵都不愿意守,放弃了。 江陵处于云梦泽西部边缘外,环境没那么恶劣,与襄阳之间陆地较多, 曹操追刘备甚至能派骑兵,但他还是不愿守,因为这个地方就背靠长江,可能环境也不是很适应。 从襄阳南下江陵的就是当阳道。 从南郡、江陵向东,沿着云梦泽中间一条淤积成陆开辟的道路,直抵乌林,叫华容道。 先写这么多吧。 行军打仗,一定要了解地理,诸位书友如果有机会穿越,切记这一条, 不能胡乱看着地图行军啊。 实在不行,把我喊过去,奉公为主,我当个幕府司马还是行的嘛。 呃,章节感言操作失误,变成了收费章节,不要订 如题,搞错了,正让编辑删除。 《晋末长剑》呃,章节感言操作失误,变成了收费章节,不要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下一章我发公众章节 和运营谈了一下,公众章节操作失误,已经订阅的不能退。下一章发公众章节,不收费。 见谅,待我下班回去码字发。现在还在加班…… 《晋末长剑》下一章我发公众章节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零七章 总要选一个吧? 沔水下游驶来一艘小船。 片刻之后,一人登上陶侃座舰。 “从夏口一路转来,颇为不易。”来人与陶侃见礼完毕,也不废话,直截了当地问道:“士衡,襄阳如何了?” 陶侃邀请他入座。 亲兵们拿着几条刚抓到的鲤鱼,到船尾收拾,准备做饭。 陶侃沉吟片刻,说道:“其实梁人也没有彻底围死,只是不让里面的兵撤走。除非水师逆流而上,直插襄阳、樊城之间,但也只能撤走一部分人马,全部带走不可能。” 来人是五兵尚书蔡谟,正儿八经的台阁重臣,还专管军事。他能来到此地,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此刻听了陶侃的话,他只是无奈,说道:“士衡,你怎地满口不守襄阳?这城真守不住吗?” 陶侃不想守襄阳,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以前他就公开说过,兵力不足、战力羸弱,野战无法取胜,不如习东吴故智,在长江北岸保留几个坚城,屯驻兵马,一旦有敌人进攻,舟师往来驰援,可保无虞。 但朝廷都严令不许弃守了,还在说怪话。 “朝廷命令,老夫自然遵从。然沔水不是长江,水师没那么便利,可输送少许精兵入城,大队人马难之又难。”陶侃说道。 “既能沟通内外,为何不守?”蔡谟奇道。 能保持对外联络,哪怕只是断断续续,也能鼓舞守军士气,让他们不至于绝望投降。 “若邵贼长期围困襄阳呢?”陶侃问道:“襄阳城可不大,又有万余守军,资粮只够数月所食。他要是围到明年,守军会怎样?邵贼可不是胡人,荆州已有望族向他投降,不肯降顺的廖氏坞堡还被攻破了,男丁尽数屠戮,女子贬为奴婢,再往后,地方大族降顺之人越来越多。届时襄阳周围全是梁人,粮草、兵员都能解决一部分,不足之处再从南阳调遣。襄阳守军一看,东西南北全是梁境,就他们这一万多人孤悬于后,换成是你,你降不降?” 蔡谟一时竟无语。 陶侃说了一个很要害的事情,那就是以蒯氏为首的荆州豪族投降了。 换言之,襄阳城的野外全是梁人,你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若匈奴南下,这些人可能不会投降,现在不但投降了,还主动提供粮草、兵员,你准备怎么应对? 怕是援救襄阳的部队一启程,马上就有人通风报信。届时你是瞎子,敌人耳聪目明,那还打什么?恍如在敌境作战。 “那也要守。”蔡谟语气严厉地说道。 陶侃沉默片刻,道:“朝廷既有令,老夫自然遵从。” 蔡谟松了一口气。 还好。 陶侃心里是不同意守襄阳,但到目前为止,他的一切举措都是围绕救援襄阳而展开的,并未懈怠。 “兵可足?”蔡谟问道。 “不太足。”陶侃摇了摇头,道:“夏口重地、武昌名邑、江陵重镇,都得分兵把守。杨口乃前线大营,亦得屯兵戍守。老夫手头还有万余陆师、数千水师,总计两万人,便是所有能动的兵马了,而今多在沔水沿线。” “江州凑了水陆兵马万人而至。”蔡谟说道:“此兵或不如楚兵骁锐,然可堪守御城池。士衡可将精兵强将聚于一处,与守军里应外合,共破围城贼军。纵不能,亦可在外声援,坚定守军信心。” 见陶侃沉默不语,蔡谟急了,说道:“士衡,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要怎样?” 许是被他们这帮人催烦了,陶侃霍然起身,看着蔡谟,道:“老夫若说个战法,朝廷可依我?” 蔡谟为其气势所慑,片刻后问道:“说来听听。” “若倾力而来,步骑数万,不可能全走水路,必须有一部分陆师走陆路。若遭贼人围攻,便要做好打大战的准备。”陶侃说道:“若朝廷强要这么做,老夫一把年纪了,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一死而已。可若战败,江北再无挽回的可能,所有城池都保不住。” “老夫觉得,贼军士气正盛、兵马众多,此时决战,几无可能获胜。就算要打,也不是在这里打。” “那在哪里打?”蔡谟下意识问道。 “江北。”陶侃一指南方,说道:“邵兵若南下江北,则战线拉得很长,身后空地极多。老夫便可率水陆军士入云梦泽,自华容以北出击,截杀其信使、烧毁其粮车。若其自沔水船运粮食而下,那更好,老夫遣一熟习水战之将领,度入沔水,将其粮船尽数俘获。” “如此对峙良久,邵兵疲惫不堪,粮道时断时续,兴许还疫病丛生,必然萌生退意。此时追击,大胜可期。他们之前怎么吃下的地盘,又会一一吐出来。襄阳豪族归正,也是大有可能之事。” “那襄阳城……”蔡谟说道。 还他妈襄阳!陶侃气得不行,这帮人脑子里就只有襄阳么?丢了一个襄阳,建邺也翻不了天,除非夏口被攻破。 不过他还是缓了一下,道:“老夫会拣选精锐水军将士,突入襄阳左近,令邓岳、毛宝仔细守御。这城一时半会丢不了。” “全军集结而上,有没有可能打赢?”蔡谟问道。 “胜负之事,谁敢妄言?”陶侃先说一句正确的废话,然后又道:“然王处仲及老夫数次兵入南阳,与乐氏交手,始终未能攻拔宛城。没别的,南阳兵不是泥捏的,两军杀得难解难分之时,还有骑军助阵。邵贼能令乐凯俯首帖耳,他的兵只会更强一筹。而且人数众多,恐在我五倍以上,胜算着实不大。” 蔡谟听了半天,总觉得陶侃没有那种置之死地而后生、放手一搏的勇气,行军作战过于求稳。 但也不得不承认,人家说的有道理。 以两三万兵击“八十万”敌军,总不能如此草率。 那么,事到如今,就两个选择了。 其一是全军开至襄阳城下,与守军里应外合,大战一番。当然,敌军多半不会让你顺顺利利靠近襄阳,大战很可能在中途就爆发了。 其二是派人突入襄阳,激励守军士气,令其拖延时日,最好拖到明年开春。在此之间,想办法输入粮草乃至少量援军,坚定守军意志。邵兵正在分批南下,越深入越危险,那么就有可能在江北取得几场胜利,然后挥师北上。 当然,这个过程中襄阳的守军有可能投降,地方豪族也有可能投降。 没有十全十美的办法,只能两者择其一。 “士衡想将邵贼引到江北?他若不来呢?”蔡谟还是难以抉择。 “襄阳离南阳太近了,出个门就到。贼军猬集一处,如何破之?”陶侃反问道。 蔡谟无奈。 他算是明白了,陶侃就是不敢拿手头的全部兵力压上去,与邵贼一战定胜负。 他想诱敌深入,让邵兵南下。 一南下,地形复杂,还可能分兵,就给了他机会,毕竟荆州兵还是有水师优势的。 为此,陶侃心中甚至默认了一个前提:襄阳可能会丢掉。 想到这里,蔡谟也坐不住了。 这种重大抉择,真的煎熬。 赢了还好说,扬眉吐气,接受各方赞誉。 输了的话,所有人都会扑上来,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你、谩骂你,让你灰头土脸。 “哗啦”又一阵划桨声响起。 须臾,两人先后爬上了舰船,先看了一眼蔡谟,见陶侃没有表示,便道:“都督,江陵急报,有贼兵自当阳南下,众有数千,多骑卒。” 陶侃突然之间笑了。有人帮他做出选择了。 蔡谟听到江陵附近出现贼骑,也有些震惊,立刻说道:“可确切?” 信使不清楚他的身份,但还是恭敬地禀报道:“确切。” “传令——”陶侃手抚刀柄,中气十足地喊道。 蔡谟下意识伸出手,似要阻止,但手伸到一半,又颓然放下。 襄阳的重要性,可远不能和江陵比。 丢了襄阳,南边还有诸多据点,孙吴时期陆上野战一样是下风,但他们依靠地势和长江能守住,甚至还能在江北保有一块地盘。 可江陵若丢了,那就十分棘手了。 邵贼可以此为基,大治水军,然后顺流而下。 若夏口一带抵挡不住,水师战败,就只能坐视他们一路东行。 襄阳没了只是肉痛,江陵没了可是要命。 所以他又怔怔地坐了回去,像个局外人一样,任陶侃排兵布阵,调遣兵马。 束缚在陶侃身上的绳索松了,但似乎绑到了他的身上。 ****** 陶斌接到消息时,正在城中饮宴。 突然之间,酒就醒了大半。 他一脚踹翻放满五石散和冷酒的案几,道:“给我披甲。” 仆役立刻抬了一套铁甲过来,服侍他穿上。 与此同时,由陶家僮仆、宾客编成的三百亲兵也接到命令,迅速集结了起来。 “诸门紧闭,敢妄动者,杀无赦。不要担心出事,有事我来扛,必保汝无恙。” “知会一下水师,告诉他们有贼兵来了。” “将骑军——”话说一半,有些舍不得,但最终还是一咬牙,道:“骑军全部派出去,给我查!到底来了多少人,聚于何处。百姓能避入坞堡则避入坞堡,若不能,或避入山林,或操舟入湖,总之自求多福。” “把粮行都给我封了,一粒米都不许流出去,我有大用。” “整军,随我上城巡视。” 江陵城头只有数百人,多郡县丁壮,正人心惶惶之际,见得数千精兵列队而来,顿时心下大定。 有他们在,江陵就有守住的希望。 当太阳爬到正中心的时候,陶斌终于上了城头,举目眺望北方。 农田、河流、树林之间,数百敌骑下了马,正对着江陵指指点点。 不用说,这就是南下的邵兵了,看样子以先锋骑兵为主,步军主力尚未赶至。 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并第一时间派人乘船东行,通知父亲。 邵贼好大胆,居然敢饮马长江! (这章免费,字数比之前发错的多。那章也删了,我重发一个公众版。) 江汉道路地形 打仗哪有不看地理、气候的? 以下内容可配合近期章节食用。 谈论江汉地形首先就离不开云梦泽。 一、云梦泽 根据后世湖北地质勘查,包括但不限于阅读史料、实地踏勘、打孔钻探等细致研究,得出以下结论。 在距今一万年以前,云梦泽并不存在!!! 距今一万年的时候,地球变暖,雨水增多,云梦泽渐渐形成。 距今五千到七千年前,云梦泽的面积大概在八千四百多平方公里。 距今三千多年前,云梦泽达到一万二千多平方公里,这是鼎盛时期,一般也是史书开始谈论云梦泽时的全胜发育期。 而随着湖泊范围扩大,河流流速变慢,泥沙开始沉积。 最开始只是水下三角洲,渐渐露出水面,形成陆地,从这时候开始,云梦泽由盛转衰。 战国时期,云梦泽的范围大致在—— 西到江陵;南抵长江;东至武汉;北至汉水流域。 怎么形容这块地方呢?大致相当于今天长江以北的湖北监利、洪湖全部、潜江、仙桃大部,以及江陵、石首一部分。 那么,为何谭图上还画着孝感、安陆、云梦一带也是沼泽区呢?其实是定义不同。 这里同样是水域纵横,但是不是云梦泽的一部分有争议。 另外,有人说这里其实是云梦泽的“漫区”,即雨量较多的年份,云梦泽会向外漫灌。而干旱年份,漫区会与云梦泽本体不连续。 秦、两汉时期,三角洲、陆地渐大,湖泊区主体被渐渐推离了汉水,压到了潜江以南、长江以北,而潜江附近直至汉水是什么呢?沼泽区。 对,从湖泊变成沼泽了。 这个地方在此时的书中就是竟陵一带。 到了北魏时期,云梦泽变成了湖泊+沼泽+三角洲共存的状态,陆地日益增多,湖泊被大量分割,出现了什么大浐、马骨、太白以及各种懒得命名的湖泊,数量极多。 大浐湖在魏晋时很大,唐代很小,宋代就消失了。 马骨湖在唐代元和年间,夏秋涨水,淼若烟海,冬春水涸,即为平地,周回十五里,“伸缩性”很大,丰水期和枯水期两个概念,就像干旱年间的鄱阳湖“草原”一样。 但你别看马骨湖在唐代比魏晋时面积大大缩水,这种地也是需要人工开发的,至少需要修建堤坝,不然就是个湖泊加漫溢区。 整体而言,就是这么一个自然变迁加人工开发共同作用,云梦泽逐渐解体的过程。 总结一下,公元前5000年,云梦泽面积(单位:平方公里):8442.5——这个数字是现代勘探、钻孔算的,精确到0.5我也很难绷,但大致就在这个数字周围浮动。 公元前2000年,云梦泽面积:12250。 1927年,云梦泽面积:5450。 1975年,云梦泽面积:3157.4。 现在多少我不知道。 以上数据只是云梦泽本体面积,事实上其外围还有一个漫区,多为沼泽。 湖北安陆、云梦、孝感那一片的沼泽区没算在这个数据里面。 二、河流 长江以前的河道比现在更靠北。 书中出现的杨水、夏水之类,都是古长江的分叉河道,当时是从潜江附近东流的,与汉水分割得不是很清楚。 这些汊流中,杨水最早废弃。 春秋后期楚国就利用杨水的长江故道修运河。 涌水就是在书中这个时代慢慢废弃的,到北魏年间,涌水上游断流了,原因不知。 夏水则仍然承担长江分流的重任。 那么,这些河道的水从哪里来的呢?分水口。 北魏时期,荆江两岸分水口二十余处,“宋以前,诸穴畅通,故江患甚少”——其实不是畅通,而是云梦泽的存在,使得其可以作为泄洪区,保证江陵等大城市安全。 这一时期江北的诸多河流,没一个可与云梦泽脱得开关系。 直到唐中后期、两宋年间,随着三角洲淤积成陆面积不断增大,以及人类开发程度的加深,汉水、长江各自归槽,进入单一性顺直河道时期。 三、人类 自从云梦泽三角洲淤积成陆开始,就有人类进入其间。 他们是怎么生存下去的呢?答案是种圩田。 即修建堤坝,阻挡沼泽湖水漫溢,开发农田。 这样就形成了一个特点,即人类多聚集在淤积成陆较多的地方,就像上章中说的那样,人口没法均匀分布,而是点状聚集,形成一个个人口相对较多的区域,而区域与区域中间,要么是水泊沼泽,要么是森林芦苇荡,即古人形容云梦泽解体后太白湖“葭苇弥望”、“百里荒”。 荆北以宛城、襄阳为中心集聚点。 襄阳以南、长江以北,则以江陵、安陆为核心。 长江以南,则以武昌、夏口、湘南(今湘潭西)、酃(líng,今衡阳附近)、长沙这个三角区域为主,此外零陵城附近人口也不少。 整体而言,有点像是依托殖民据点开发的模式。 殖民城市附近人口多,越向外环境越恶劣,开发程度越低,蛮夷越多。 在这些区域,魏晋时期走一百里看不到人很正常,人们开发区域中心城市还忙不过来,就别谈中间水患频发、沼泽遍地的区域了,实在没那个精力。 西晋太康年间人口普查,虽说隐户数字十分惊人,但可以看个趋势。 当时荆湘二州还没分治,按人口多少排—— 南郡:5.5万户,主要聚集在江陵一带; 长沙郡:3.3万户; 零陵郡:2.51万户; 南阳郡:2.44万户; 江夏郡:2.4万户; 衡阳郡:2.3万户; 襄阳郡:2.27万户; 顺阳郡:2.01万户; 湘东郡:1.95万户; 义阳郡:1.9万户; 武昌郡:1.48万户; 武陵郡:1.4万户; 建平郡:1.32万户; 邵陵郡:1.2万户; 桂阳郡:1.13万户; 一万户以下的不写了。 注:当时有些郡还未拆分,比如义阳郡当时就包括了随、新野二郡在内,合并计算了。 简单来说,书里这个时代,荆州大体可分为北、中、南三个部分。 其中北部就是南阳、顺阳、义阳(含新野、随)及襄阳,一共8.62万户。 从这里往南,就面临云梦泽及各种漫区、沼泽区了。 这一片我称之为中部,主要是江夏、竟陵、南三郡,总计7.9万户;其中处于云梦泽西部边缘外的半个江陵就占了大头。 再往南就是长江以南诸郡或主体在江南的了,一共有18.77万户。 即荆州(荆湘分治前)北部8.62万户,以南阳盆地和襄阳为主,占24.4%; 中部(江汉平原)7.9万户,占22.4% 长江以南18.77万户,占53.2%; 人口最少的就是江汉平原,开发程度甚至远远低于江南。 襄阳周围的地确实不错,但就补给交通而言,他与南阳联系更方便,与武昌、江陵不方便。 对南方政权而言,这就是一个被云梦泽阻隔于北方的突出部,孤悬于外。 历史上陶侃就不想守襄阳,他甚至连除了江陵外的江北之地都不想守,原因就在于此。 江汉平原看着很大,其实就边缘地带的江陵、安陆人口较多,沼泽区内人烟稀少。 从军事上来说,这是南方政权的天然屏障。 其实我很久以前一直很难理解,为何东吴在没有襄阳的情况下,居然敢迁都武昌,在江北还保留大片土地,怎么守的? 靠云梦泽、靠密布的水网、靠沼泽烂泥地、靠无人区守。 长江北岸有一片开发出来的地方,作为生产基地,支持军队向北横穿人烟稀少的云梦泽地区,甚至摸一摸襄阳这头老虎的屁股。 当年曹操南下,直抵云梦泽核心区域的赤壁,一场大败,死了一半人(大概4-5万,主要是荆州降军),按理来说他有二十余万军队,至于如此么? 原因就是他在赤壁周围弄不到多少补给,全靠后方穿越人烟稀少的地区输送,再加上虽然冬天,但真的难受,疫病丛生,于是撤了,大部分伤亡就是撤退过程中被东吴军队追杀导致的——冬天只是细菌病毒不够活跃,得病几率下降,不代表没有疫病。 曹操甚至连江陵都不愿意守,放弃了。 江陵处于云梦泽西部边缘外,环境没那么恶劣,与襄阳之间陆地较多,曹操追刘备甚至能派骑兵,但他还是不愿守,因为这个地方就背靠长江,可能环境也不是很适应。 从襄阳南下江陵的就是当阳道。 从南郡、江陵向东,沿着云梦泽中间一条淤积成陆开辟的道路,直抵乌林,叫华容道。 先写这么多吧。 行军打仗,一定要了解地理,诸位书友如果有机会穿越,切记这一条,不能胡乱看着地图行军啊。 实在不行,把我喊过去,奉公为主,我当个幕府司马还是行的嘛。 第一百零八章 两种画风 江陵,其实分新旧两城。 旧城在北,新城在南。 旧城位于楚郢都旧址附近,秦汉相继修。关羽镇荆州时,曾大修此城,不过也不算大,城周十余里。 朱然镇江陵时,修江陵新城,离长江很近,自此为魏晋重镇,旧城改曰「纪南城」。 纪南城有守军,共三千人,其中两千算是比较能打的部队,另外一千则是流民丁壮,训练不过两年,以为郡兵,也还凑合。 江陵城守军稍多,差不多是四千精兵、数百丁壮。 当然,江陵附近还有水师营寨,只不过现在人不多了,被调走了。 江陵是重镇。 晋初,荆州主官或治襄阳,或镇江陵。渡江以后,不常理。 王敦把家安在武昌,但他人时而在襄阳,时而在江夏。 陶侃把家安在江陵,治所也设在此地,但他人主要在武昌或夏口,因为他现在还兼领刺史之职。 简单来说,江陵是政治中心、经济中心,武昌或夏口是军事中心。 如今大战方起,陶侃几乎日夜蹲在夏口、杨口一线。 至于江陵和纪南城,则留给参军陶斌(陶侃之子)、南郡太守陶臻(陶侃之侄)守御一一纪南城也是现在南郡的治所。 堂兄弟两个收到消息后,第一时间派信使进行了联络,然后进行了一番部署。 最重要的事情是联络各地的豪强十一月初八,江陵西北的湖泊沙洲中,黄和喝完酒后,将瓷碗摔碎于地,大喝道:「汉时我家祖上以江贼破英布,得封侯。今又有何不敢?跟我上。」 说罢,套上皮甲,当先登上一艘船只。 千余人紧随其后,纷纷登上各艘船只, 黄氏族人站在高楼上,静静看着族人部曲的远去。 整整一千五百将士,算是他们江陵黄氏的老底子了。大军压境之际,不退反进,对得起陶公了。 船队沿着漳水(非河北漳水)北上,速度不紧不慢,但浩浩荡荡,气势雄浑。 向北行了一天后,他们甚至看到了几名四处游弋的梁军骑兵。 这些骑兵也是大胆,竟然在岸边远远跟着,时不时破口大骂一番。 船上之人也跟着骂,各自用出最恶毒的语言,问候祖宗十八代,非常热闹。 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双方都听不懂对方在骂什么吧。 船行两日之后,已可远远看到远方地平线上的当阳城。 此城离河道还是有点距离的,看着近,走过去其实不近。 黄和没有管他们,而是度入了一片芦苇荡中。 北边数里外,有一位他的结义兄弟,正好去会一会。船停他家坞堡附近的湖池中就是了,顺便讨要点干粮,如果能说服他一起北上,那就更好了。 邵兵好大胆,深入这么远,正好去寻一寻其有无运粮的车队,如果能成功突袭,恐能发一笔大财。 战术就是这么个战术。 邵贼不可能到处都是骑兵、甲士、精锐,他总有战力赢弱的丁壮,以有心算无心,总有机会的。 江陵黄氏如此,华容胡氏也在稍晚时候接到了命令。 他们选派了千名部曲,携带刀盾弓枪,向北越过杨水,进入云梦泽与沔水之间的湖沼区内。 其间有几个水寨,非官府所设,乃百姓自发聚集形成。 洲中开圩田种地,河湖中捕捞鱼虾,往来全靠船只,外地人很难知道他们的所在。如果能藏身其中,骤然杀出,有出其不意的效果,或有斩获。 大山之中的临沮县河浦码头上,县令正在给庞肠送行。 数十县兵全交给他了,几个豪族也聚了三四百兵,作为襄阳庞氏的分支,庞肠自己凑了百余宗党,外加一千丁壮,总计一千五百余人,翻越山岭,先借宿于相熟土族庄园中,再顺漳水而出,步行北上。 在南郡这片土地上,陶氏的命令还是很好使的。 本地豪族也不太懂外间的事情,陶公之子下令,那就打好了。反正也不要他们正面冲杀,只是袭扰敌军辐重部伍罢了。 如果敌军人多势众或看着比较能打,那就不上。 如果敌军人少或看看就是田舍夫丁壮,那就上他们好歹经常奉命出征,有过战争经验,不信打不过那些丁壮。 实在不行,也可以利用熟悉地理的优势偷袭嘛,吃了败仗也容易逃掉, 地方上全是给他们提供帮助的人。 陶氏堂兄弟其实做出了正确的应对。 如果换个终日服散纵酒又没甚本事的士族子弟,可能已经慌了,甚至弃城而逃也不无可能。 他俩制定的战术,其实就是缩微版的陶侃的战术,也是吴人一贯以来的战术,毕竟北人骑马、南人乘舟嘛。 而在真正的北地,当然也有同样的战术:草原骑兵不断后撤,拉长你的补给线,再绕后奔袭,掐断粮道、截杀信使,动摇全军。 这就是人类。他们总会想尽一切办法利用智慧、工具乃至周边的山川地理,并长期总结,形成自己的打法一一当然,这需要一定的文明水平。 ****** 南郡豪族帮助陶侃,襄阳豪族就是另一种画风了。 前氏投降了,那么怎能没有蔡氏呢?这不合理啊。 蔡氏确实投降了,不过没人在乎他们了,大猫小猫两三只而已。 蔡家遭受重创,那得从王如说起了。 当初王如率军祸乱襄阳,就曾经攻上「蔡洲」 所谓蔡洲,就是沔水中的一个沙洲,或者说岛屿,位于岘山东南十里。 因为汉末蔡瑁降曹,故蔡家混得很不错,虽然家势在魏晋有逐渐走低的趋势。 但因为祖上的余荫,整个蔡洲岛都是他们的,蔡家在岛上起了豪宅,开辟田地,据说鼎盛时光婢妾就有数百个。 不过王如之乱时,蔡洲这个「休闲疗养」胜地被一锅端。岛和房子还在,人却没了— 王如之乱被平定后,蔡家支脉族人从外地返回,先发誓蔡家永不与姓王的结婚,然后开始争抢主脉被屠戮一空后留下的遗产。但没用了,仆婢没了、粮食没了、历代积累的财富没了,一切只能从头做起。 可惜时代没有给他们机会。 因为蔡洲极其重要的位置,如今岛上来了不少兵卒,试图阻止吴人水师北上。 这不是杞人忧天。 沔水下游确实有比较窄的河段,但襄阳以东这一片却非常宽阔。 曹操下荆州时,蔡瑁在此编练水军一一说实话,汉江能练个鸡儿水军, 曹孟德水师先天发育不良,即便没那场火也要败。 如今岛上来了许多步兵,甚至还有数百骑登岛,宿于郊野,准备随时冲击登岛的普国水陆兵马。 步兵以千余府兵为主,外加差不多同样数量的部曲。 但人数肯定不太够,于是又调附近的豪族兵马上岛。 高阳池(习家池)的习氏出动了五百兵。 这个家族乃荆土豪族,有佳园池,山简镇荆州时就喜欢到他家玩,「每出嬉游,多之池上,置酒辄醉,名之曰高阳池。」 习氏的姻亲庞氏也派人来了。 这个家族是庞德公、庞统后人,不过现在也不太行了。 庞涣(庞德公之孙、庞山民之子、庞统从侄、诸葛亮外甥)在晋太康年间任太守,后来气得不想干了,离了这穷山恶水,回老家闲居。 庞涣之后,庞氏族人多在郡县历职,很难超脱出襄阳本地了,有点向地方小士族滑落的苗头。 普梁交兵多年,庞氏损失不轻,更无起势的可能。 如今被抓了差,虽不情愿,但未必没有借机重振家门的念头。 这三家之外,还有几家,总共凑了三千丁壮,于岛上成守。 这一日,晋军水师冲破都县方向的阻截,二十多艘船逆流而上,大薄蔡洲。 岛上箭矢飞来飞去,密密麻麻。 瑕楼龙骤府部曲将史仙站在墙头,看看己方兵士被船上密集的箭矢射得站不住脚,纷纷溃退时,勃然大怒。 不过他也没太好的办法。 若吴人敢与他到河南厮杀,自会让他领教厉害,可惜这里是河中沙洲, 又是另一种打法了。 「擒贼将!」 「杀贼兵!」 河滩之上,一群吴兵奋勇下水,在舟船弓弩的掩护下,冲向沙洲。 不知道什么时候,岸边的芦苇荡被引燃了,大火冲天而起,部分冲得太快的吴兵在火中大声惨叫着。 剩下的人果断换了处地方,继续尝试登陆。 河面之上,战舰将一根根木桩拔起。 他们在此清理好几天了,时至今日,终于清理了正中央一部分河道。 隆隆鼓声之中,两艘船只当先而上,不过还没走多远,就发出一阵刺耳的刮擦声。 片刻之后,船上的吴兵开始四处奔走,大呼小叫。 船底破开了大洞,河水汹涌而入,瞬间就倾斜了起来。 蔡洲上的守兵齐声高呼,士气大振,高呼道:」「吴人尽成鱼鳖矣!」 吴兵脸色难看地跳入水中,游向身后的其他舰船,慢慢被救起。 晋军水师将领无奈,令船队暂且退后,屯于开阔水面,同时想方设法调集了数艘小船,逆水而上,往襄阳而去。 2 4 趟雷。 谁能想到,梁人竟然在河底钉了充满尖刺的木桩呢? 这招还是当年东吴拿来对付晋国水师的,只不过事先泄密,让人家知道了。 邓岳在襄阳城头静静看着。 水师船队离他们就只有十里,但始终冲不过来。 派上蔡洲的陆兵先胜后败,击破了当面的襄阳豪族兵,不过很快被一帮身披重铠的府兵给冲得狼狈而逃,直到被水师舰船遮护住才活得一命。 战事激烈无比,杀声直冲云霄。 他有心派兵出城厮杀接应,但之前尝试过一次,折损了数百兵马,便不太敢了。 这场战争的走势,愈发让人扑朔迷离了。 「府君,有人射上来一封信。」幕僚匆匆而至,低声说道。 「不看。」邓岳一把推开了他。 幕僚汕汕而笑,将信件藏入袖中。 邓岳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 此人姓杨,就是襄阳本地人。甚至他的家都能在城头看到一一蔡洲以西的河对岸有湖,名「洄湖」,长数里,水色常绿,汉末杨仪居上洄,杨居下洄,便是襄阳杨家了。 梁军杀来时,一部分杨氏族人避入城中,留守祖宅的人则据坞堡而降。 邓岳怀疑城内的杨氏族人也要跟着降,尤其是在此人捡回来一封信后。 他还不愿降,心里面对陶公的敬意还没消耗干净。 今日水师出现在蔡洲附近,也让他多了几分信心。 杨姓幕僚则心中冷笑。 邓岳还是说一套做一套。 若真不想降,何必如此悍悍作态? 待过些时日,找个机会让他人再提一次就是了,不信邓岳不动摇。 第一百零九章 幕后 一连几日,晋军水师都在拔除暗桩。 邵慎看得也有些急了。 设置的层层障碍看样子不太管用啊,人家有水面优势,只要肯花时间, 早晚能一一清除。 这几天时间内,他又命人在河面上修建了一道浮桥。 每到晚上,就遣人施放火船。 基本都失败了,只有一次运气好,点燃了两艘不大不小的船只。 沔水两岸的梁军看到熊熊燃烧着的船只,欢呼声响彻夜空。 无数本地或杂胡丁壮被驱赶下河,安装障碍。 与此同时,他们搞来了几艘装满沙土的船只,找到水浅的地方,令其自沉。 这是压根不管以后能不能利用这条河了,先沉了再说。至于沉船有没有用,不好说,反正试试总没错的。 岘山上的敌军趁夜冲杀了一回,将一批攻山的杂胡杀得狼奔家突,溃不成军。 右飞龙卫两千多府兵紧急上前,先密集投放箭矢,无分敌我,将杂胡溃兵与下山的普兵尽皆扫倒,然后击鼓前进,将敌人又压回了山城内。 及至今日,岘山守军多番大战之下,已不足两千人。 初十,一股河陇来的小部落因伤亡太大,鼓噪不休,直接被严阵以待的黄头军、捉生军两相夹击,千余人尽皆屠灭。 杂胡受到了震,但士气也更低落了。 前方战场的消息在十一日夜间传到了阳, 彼时邵勋正在和羊冏之下棋,听到消息后起身,看着墙上的地图, 此番南巡,太保潘滔没来,因为他病得很重,难以起身。 裴邈亦身体有恙,不过还能视事,邵勋着其于洛阳静养。 也就羊冏之身体还算硬朗,但这个年纪了,谁说得准呢?没有现代检查身体的各种仪器,说不定身体已经积重难返,只不过还没爆发出来。 「南下之兵,可分三路。」邵勋看着地图,说道:「羊卿以为如何?」 「我看巨鹿郡王失算了。」羊冏之一点不客气地说道:「陶侃没有赶来襄阳城下的意思。」 「打仗哪有次次如意的?」邵勋摇头失笑:「陶士衡不过四万兵,这边分一分,那边分一分,能动用的也就那么些。」 当年老曹与孙刘联军大战时兵多不多?那当然多,都超过二十万了。但分兵几路之后,每一路兵就少了,再去掉地方驻防兵力,投入一个战场的兵力就更少了。 最终赤壁大战,前线已经和吴兵接战了,都成熟人了,后面还有不止一支部队在往前线赶路。 战场容纳能力就那样,通行能力也不佳,行军隔着老远,各支部队被地形割裂,摆不开太多人,最终搞成一场稀里糊涂的败仗。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南郡、襄阳等地得以保存,因为那些部队根本没来得及参战,实力尚存,可以和孙刘联军打烂仗,你来我往。 邵勋的部队现在也被分割了。 「徐朗在安陆病了。」邵勋指着地图说道:,「朕令其保住安陆,伺机清扫诸县。」 「陛下,不如遣人招抚。」羊冏之说道。 邵勋好像没听见。 江夏有几个豪族,基本都集中在一个县,即郡城安陆,其他地方没有上得了台面的势力,只有乡间土豪乃至具有山贼水匪性质的团体,由此可见这个郡的核心就在安陆,而此城在三国那会多半时间属于北方。 安陆李氏降了,但黄氏没有降,张氏也没有降。 徐朗病倒之前,协助李氏击破了黄氏,但张氏仍在顽抗, 羊冏之让邵勋遣人招抚,那是出于「朴素的感情」。 邵勋装傻,那是出于「现实的算计」「 南下荆州,总要破一些家的。 襄阳廖氏破家了,这是一块大肥肉,已经被他拿在手里。 蔡家那狗屁实力,还想保住祖上那庞大的家产?做梦。 而且,像蔡洲这种好地方,和你蔡氏远宗族人有什么关系?都不是一家人了好吧?你们是来吃绝户的吧? 给两个小官打发掉,家产收走便是。 江夏黄氏、张氏干掉,家产收走。李氏出任太守,正反榜样都有,简直是赢两次。 一场大战,怎么可能不洗牌呢? 当然,事情不能做得太绝对,天下事贵乎中庸,于是邵勋又指着地图说道:「西路江陵那边,可招抚。」 「江陵虽富,但多为荆襄大族支脉迁徙而至,门第不高,招抚何人?」羊冏之问道。 「卿何必执着门第?」邵勋不悦道:「况且朕也没打算招抚那些士族支脉。他们若主动来投,可也。若不投,攻杀便是。朕要招抚的乃乡间土豪, 此辈没有门第,然上进之心迫切,便是一江贼首领来降,朕也不介意。」 羊冏之看了邵勋一眼,道:「陛下英明。」 「卿似有未尽之言?」邵勋问道。 羊冏之叹道:「臣知陛下之志。然此刻已冬月,距开春不过三四个月罢了,若不能速取江陵,大军疫病猛增,不撤也得撤。陛下或可宽宥江陵豪族,令其来降,不但战事大为顺利,今后还可以江陵为基,打造水军。否则,便如曹孟德那般,无奈弃守江陵。」 一句话,你要在当地有群众基础。 这个「群众」,可不是指普通老百姓群众支持你,你就可以站稳脚跟。群众不支持,那就只能灰溜溜撤军。 邵勋沉吟未决。 他知道,在魏晋乃至南北朝这个时间段,与其说军事仗多,政治仗则更多。 地方上的支持,不仅仅是粮食物资,还有兵员。 邵勋的主力部队是不可能常驻这一片的,你总要任命地头蛇为官,帮你守御地方。 「江陵可用谁?」邵勋问道。 「南阳、襄阳互相攻伐多年,有些大族忍受不住,便遣子侄辈迁居江陵治产业。」羊冏之说道:、「陛下不妨挑选几个顺服之辈,令其游说。大军压境之下,人心思变。陶士衡久不来襄阳,臣以为其或屯兵竟陵,诱我军南下,那就断掉他的根基,让他无处筹措粮草,无法久持下去。」 邵勋听完,赞道:「此乃釜底抽薪之策。」 羊冏之拱了拱手。 「卿可能为此事?」邵勋问道。 「愿为陛下分忧。」羊冏之说道。 「善。」邵勋笑道,说完又看向地图。 东路清扫江夏残敌,西路大举南下,直扑江陵,唯有中路还在包围襄阳,看看能不能钓到晋军主力。 如今看来,希望不大了。陶侃一直在用水军折腾,或有一些陆师,但人数不多,显然没把襄阳当回事,只是鼓励守军继续坚持罢了。 「卿至襄阳时,带一些绢帛。」邵勋又道。 羊冏之一愣,继而猜测不已。 「没别的意思。」邵勋摆了摆手,道:「岘山、蔡洲屡次激战,诸部伤损不小。有些部落出征时不过两千人,折损近半,甚是惨烈。战死者人赐三匹绢以为抚恤,活下来的人给一匹。这些部队可以撤下来了。襄阳豪族想了想后,又道:「罢了,战后再说。」 羊冏之心中一动,这是要襄阳豪族战后出钱帛、粮肉搞军。之所以现在不提,那是怕他们再反。 邵太白的心肠,真是从上到下,黑得一塌糊涂。 「臣遵命。」羊冏之应道。 「还有一—」邵勋说道:「诸胡立功将士,可选调一批来阳,朕要赐其勋官,授襄阳田土。」 羊冏之应了声,旋又道:「‘勋官’之名,或可改一改。」 「朕都说了不用避讳。」邵勋无奈道。 羊冏之没话说了。 你不改,你的子孙会改,将来史书上可就不叫「勋官」了,这么坚持有何意义? 羊冏之很快走了。 邵勋在屋内着步子,他对邵慎打得不是很满意,总是下意识想要调整,但最终都忍住了。 这么搞,只会让大侄子信心全无。 以后还有仗要打呢,总不能事事都自己干预, 王雀儿、金正、侯飞虎都放出去了,外加早年元从李重,各自坐镇一方但仅有四个方面大将可不够,大侄子、张硕、蒋恪、徐煜等第二梯队要跟上。 当然,大侄子打得也还不错,至少目标非常清晰,排兵布阵没有大的问题,这也是没有必要干预的重要原因。 罢了,他还是在后方搞政治统战、利益分配好了。 「陛下。」门外一阵环佩叮当,刘野那亲手端着茶点走了进来。 「美人来得正好。」邵勋笑道。 刘野那放下茶点,捂嘴笑了笑。 这笑容让邵贼有点绷不住,只能干笑两声,道:「前几日麻秋冲散了一支登岸的吴兵,立有功勋。朕欲授襄阳田土酬功,你觉得如何?」 「可是要将家人都搬取过来?」刘野那问道。 「正是。」邵勋说道:「上党太平多年,户口渐丰,而田土不多,何必都局促一地呢?」 刘野那不是什么傻白甜,闻言立刻问道:「麻秋愿意?」 这个「愿意」二字含义太丰富了首先是水土能不能适应,愿不愿意搬到一个与以前生活环境迥异的地方? 襄阳你说它是南方,没错,水网密布、森林众多,和南方环境有点像。 但要说北方,似乎也能沾点边,因为离南阳太近了,同时环境也不是纯正的南方味,有点南北过渡地带,两边都靠一点的意思。 羯人在上党生活很久了,早的曹魏年间就来,已近百年,晚的晋时过来,也几十年了。他们现在已经完全适应了上党的环境,有人迁居到临近的河北、司州郡县也能适应,但襄阳呢?可不一定。 另外,刘野那的深层意思是麻秋本身是上党羯人的一个部大,有自己的部落,只不过依附于刘氏罢了。 如果是麻秋主动提出的,那么他就是有自立门户的想法。 如果是被迫,好像更危险.· 邵勋恍若未闻,只道:,「朕会仔细挑选,尽量在襄阳、中庐、山都三县。」 刘野那坐了下来,道:「陛下你若强要这么做,最好不要太明显。可以置龙骤府名义,拣选有功将士安置。如此,兵士们得了大利,或愿意离开上党,毕竟在那边日子是真不好过。另外,面上也好看,没特意针对谁。」 邵勋听完,放下了心。 他这也是在测试刘野那,看看她是站在男人、孩子这一边,还是站在兄长那一边。 刘野那微微有些惆怅,但最终还是选择站在他身边,这让邵勋比较满意。 到了今天,容易做的事已经差不多了,后面都是比较难的,不可能完全一团和气。 「不过——」刘野那又看向邵勋,道:「战事如此顺利,陛下—— 「郎君。」邵勋说道。 「郎君你有些自满了。」刘野那起身,眼波流转,道:「先击败陶侃再说。」 「美人你就坐那边说话。」邵勋说道。 刘野那轻笑一声,坐到邵勋腿上,硕大、绵软又坚实的大臀轻轻摩擦着,道:「麻秋是小事,他可能会见利忘义,但会让妾的兄长不悦,还是缓一缓,今只发赏赐,不涉余事。」 说完这句话,刘野那笑得更厉害了。 邵勋亦笑,生理反应,如之奈何。 早晚要死在这女人的肚皮上! 不过,刘野那提及的刘闫中不高兴也是事实。 当然,邵勋可以不在乎,只不过因为他的一贯行事风格让人觉得他会在乎。 事实上这要看人的。 就像北方度田,很多人觉得他必须要利益交换,且言之凿凿士族去了南方损失巨大,不满了如何如何。 以前或许是这样,但到如今这个地步,可不一定了。只不过邵勋不想做得太难看,尽量给好处罢了。 真少给一些好处,又能如何? 邵某人固然很难受,因为士族对他不满了,但在如今的形势下,士族真敢拉起部队造反吗? 双方都有所顾忌,而且士族被分化得厉害,最终多半不了了之,强吞下苦果。 北地太平这么多年,很多人似乎都忘了,这是个开国天子、马上皇帝, 早年手段狠辣无比,做出的事情也往往让人胆寒。 你想你的人头被他拿在手里把玩吗? 你想被他亲手拔下舌头吗? 你想你的妻女被他弄大肚子吗? 承平天子,连改革都费劲无比,必须各种利益交换,但对开国天子来说,利益交换是可选项,不是必需项。 邵贼是体面人,平日里不想把关系搞得这么僵,但他有时候也会不体面。 「便依你所言。」邵勋说道:「暂先发赏,鼓舞一下士气。大侄这场仗,倒有一半是我在替他打。王雀儿、侯飞虎、金正等人可没这些好处。」 老叔不插手战事,但拉拢豪族、封官许愿、鼓舞士气的幕后工作做了不少。侄子这场仗,竟然只用考虑军事问题,也太轻松了一点。 「巨鹿郡王是宗室。」刘野那说道:「这个世道,若大将皆外人,无一宗室,恐不美也。」 说完,又看向邵勋,道:「陛下,而今宗室人丁还有些单薄———”」 邵勋有些头皮发麻。 想当年,刚抢到刘野那时,气喘如牛,恨不得把子孙袋都塞进去,达到了心理、生理上的双重极乐。 每一次看到石勒老婆肚子大起来,都很有成就感,仿佛赢两次一样。 现在他对刘野那有些感情了,这女人也向看他,很难再如当初刚抢回家时那般性致勃发。 他就像狗熊玉米一样,注定要一个,扔一个。 「朕要见一见新城郡官佐,明日再说。」邵勋咳嗽了下,道。 新城郡上下刚刚投降,上庸也快了。 襄阳一丢,这两地没有独自维持的能力,要不投降成国,要么投降梁国,没有第三条路。 抚慰新城官员是必需的,抚慰女人不是必需的 今晚有事,刚回家,明天下午更 如题。。。晚上有事耽搁了,没存稿,每天现码。搞了几百字,一看快四点了,太困了,明天下午更。 《晋末长剑》今晚有事,刚回家,明天下午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十章 习家池 羊冏之抵达襄阳时,已经是几天后了。 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怎么着,刚抵达那一天,就遇到樊城守军出击。 此城北面是湖,东面是滩涂,南面是河,双方只在城西交战。 这一次规模还是相当不小的。 黄头军与贼人阵列而战,动摇了毛宝部步兵的阵脚,令其阵型松散,上党骑兵一冲而入,取得了歼敌千余的战果。 羊冏之从头看到尾。虽说守城最忌死守,一定要时不时出城攻杀一番, 让敌人胆寒,无法全力攻城,但晋人搞成这个样子,还是有些失策。 尤其是那些断发文身的蛮兵,空有一腔血勇之气。 确实够野蛮、够愚昧、也够不怕死,但最先露出破绽的就是他们,被上党骑兵抓到了漏洞,一冲而入。 这个时候,羊冏之也算明白了。 普国最能打的荆州兵也就是黄头军的水准,算是合格能战的步兵,但还不够强,还需要继续砥砺,同时严重缺乏骑兵辅助,作战时很吃亏。 他现在明百为何陶侃不敢决战了。 如果面对的是石勒、刘聪那样以骑步的兵,其实倒好打了,但面对大梁这种以精锐步军为主,骑兵为辅的部队,他是真打不过。 过浮桥之时,羊冏之看到了大队正在南下的步骑。 稍一打听,才知道邵慎抽调一批部队前往江陵,看样子是要主攻那一片了。 至于襄阳,大概还是以围困、监视为主。 这不,围城大军已经开始挖掘壕沟、修筑土墙了。 这些东西建起来,可以减少围城大军的人数,这从侧面证明了邵慎已经开始调整作战部署。 马车一辆辆驶过浮桥,就在襄阳守军眼皮子底下。 当羊冏之跟随最后一辆车抵达沔水南岸时,正好看到巡视至此的邵慎。 「太尉。」 「巨鹿郡王。」 二人相互见礼完毕。 羊冏之打量了一下这位大军统帅。 整体比以前憔悴了不少,原本齐整的胡须也很久没打理了,看起来有些凌乱。 跟在他身后的幕僚、宾客、亲兵们也差不多。这场大战考验的不仅仅是敌方,大梁王师上下也备受煎熬。 「陛下遣太尉来劳军?」邵慎扫了一眼马车上的绢帛甚至是酒肉,问道。 「正是。」说完,他扯着邵慎,离开众人几步,低声道:「陛下有言, 损伤较大的部落可以撤下来了,战死者发放抚恤,存活者给予赏赐。」 「陛下倒是心善。」邵慎点了点头,道:「河陇来的部落损失较大,我看不如驱使他们继续攻岘山、樊城,弄死拉倒。这帮人就算放回去,也会怀恨在心,不如全部料理了。」 羊冏之就静静看着邵慎。 邵慎无奈,道:「就按陛下之意来办吧。」 羊冏之这才微微颔首,又问道:「晋军水师还在?」 「撤回去了。」邵慎说道:「前后沉了四艘舰、千余人,余众向南撤退,不知回哪去了。」 「定是回杨口了。」羊冏之说道:「可有贼人进入襄阳。」 「贼人派了两艘吃水浅的轻舟,趁夜突入襄阳。也就数十人而已,无大碍。」邵慎说道。 「方才路上看到樊城贼军出战—」羊冏之又道。 「想必太尉也知道了,贼军大败,损兵千人。」邵慎说道:「岘山上面贼军应不足千五之数,我已经遣人劝降了。这本就是一支孤军,再耗下去也没甚意思,或有劝降可能。」 羊冏之听了心下安慰。 局势还是很不错的。岘山一降,就剩樊城和襄阳了。 「江陵那边可有消息?」羊冏之又问道。 邵慎沉吟片刻,道:「贼已有备,未能轻取。前锋在漳水河湾被埋伏了一下,损兵数百。还得大军压境,遮护好后路才是。乡间土豪不识天威,屠灭便是。」 羊冏之未置可否。 在他看来,那些此刻奉陶氏号令与王师厮杀的豪族兵马,都是可以争取过来的,至少应该尝试一下。哪怕不能全部拉拢,拉一部分人过来也是好的。 有了本地人协助,至少大军不用稀里糊涂走岔路被人埋伏,甚至还能动摇敌军心,让更多的人放弃抵抗,至少两不相帮。 不过这是他的事,他还得花时间找人,一家家谈过去。 至于巨鹿郡王,他只考虑如何用兵就是了。在他的用兵部署中,就该假设所有人都是敌人,否则容易吃大亏。 ****** 桓温比羊冏之稍晚一天抵达。 作为襄阳度支校尉,他很想把衙署搬到襄阳来,而不是侨治南阳。 但现在没办法。 抵达樊城时,正是傍晚时分,一队队杂胡兵士从南岸撤回,在西边很远处的农田中安营扎寨。 桓温仔细观察着。 很多人都没有马匹!不知道是出征时就没带呢,还是路上损失了,又或者抵达战场后消耗掉了。 这场战争,死人固然是一回事,但在看不见的地方,似乎也有不小的消耗。 桓温手下比较警醒。 出任度支校尉后,他向天子求情,将原本在河州整合的一千五百人调了过来,充当运兵。 这些人生于苦寒之地,愚昧野蛮,但好好整训一番后,押运资粮不成问题,甚至有些过于「奢华」了一一毕竟他们上过战场见过血,当运兵有点可惜了。 「大部分都是河州的。」襄阳度支都尉辛髦指了指那些正拐下道路,前往远方的胡兵,说道:「末将方才问了一下,多为依附乞伏氏的部落,另有少许秃发鲜卑。」 「他们说了什么?」桓温问道。 辛髦知道上官为什么这么问,立刻说道:「有怨言,不过领了赏赐之后,牧人们高兴了许多,也就头人板着脸。不过他们马上要去阳了,天子可能还会发下赏赐。」 桓温闻言停下了脚步,默默看看这些人。 其实真正比较惨的是攻岘山的那一批人,那是真的没有任何花巧,全靠猛打硬冲,伤亡自然小不了,真打起野战,反倒没那么大伤亡了。 另外,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那就是疫病。 即便有《风土病》对照,提前预防,即便是冬天,但也只能降低得病的可能,无法完全杜绝。更别说有些人其实没得病,但从西北来到襄阳后,莫名其妙浑身不舒服,人萎靡不振,多番鼓舞士气,还是很难受。 有些人缓过来了,慢慢变得生龙活虎。 有些人则一直病的,病死的人也不在少数。 真不知道夏天攻过来时会怎样。连天大雨,河水猛涨,到处湿漉漉的, 这些人多半扛不住。 「各个战场加起来,诸部胡兵得死上万人了吧?」桓温突然问道。 「应是有了立具片+百还有野战厮杀阵殁的、病死的,外加鼓噪被屠戮的,不下万人。」 桓温最后看了几眼,然后策马而前,过了浮桥,按照事先的约定,直奔高阳池。 「桓元子来了。」羊冏之坐在池边笑着招了招手。 在座的还有几位大梁官员,但桓温多半不认识,只有鸿胪寺丞庾蔑有点印象一一不过几乎所有人都认识他。 襄阳本地士族也不少,除了从阳回返的前恒、李充外,桓温还是不认识其他人。 ‘元子,坐老夫身边。」主人家习起身,笑吟吟地说道。 桓温看了眼羊冏之,见他微微点头,便坐了下来。 习家的池子不小,大概占地十余亩,周围修建了各种亭台楼阁,移栽了茂林修竹、名贵花木,同时还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各种假山奇石,看起来颇有意趣。 一行人坐在亭台水榭之中,立刻心神放松,几乎感觉不到身处战争之地而这个习习彦文早已年过六旬,看起来就是一个微胖的富态老人。 他以临湘令起家,后当了山简幕府的功曹、记室参军,再往后就告老还乡,已十余年。 习家这个池子非常有名,下了大血本,连山简这种见过太多世面的人都赞不绝口,时不时来游玩,一住就是好久一一池名「高阳」,当地人俗称「习家池」。 习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年,经人介绍,名叫习凿齿,今年十三岁,自小博览群书,是襄阳习家后起之秀。 习下首处还有姻亲罗氏、近邻杨氏等襄阳豪族。 桓温只和他们眼神对视了下,笑了笑,便目不斜视了,真的不熟。 「元子果是年少有为,年不过十八,便已是驸马都尉、度支校尉。天子爱才,无分南北。」习笑道:「老夫得书信一封江陵,把子侄辈都喊回来,别再蹉跎时日了。」 众人听了都笑。 「老夫也得书信相召。」恒笑道:「不过,若能建立功勋,岂不是更美?」 「是极。」庞涣授须笑道:「江陵奥区名邑,若毁于战火,殊为可惜。」 说这些话时,众人眼光都不自觉地看向羊冏之。 羊冏之淡淡一笑,道:「老夫来此不过月余,便已颇感不适。这还是冬天,若夏秋时节,却不知会怎样了。江陵与襄阳,应还有些不一样吧?」 「羊公所言甚是。」习说道:「仆在江陵闲居过两年,比之襄阳更为湿热,北人初来乍到,确实很难受。不过,住个十年八年就习惯了。」 羊冏之一听,连连摆手,笑道:「老夫这把年纪了,只想回乡里养老。 江陵还得靠荆襄诸君帮忙看顾,陛下亦是此意。」 的表情1: 中时衣有。 南郡是整个荆州户口最繁盛的地方,江陵则是商业重镇,东西南北商徒汇集于此,财货山积,钱帛无数。 有足够的户口、开发的田地较多,还有巨大的商业利益,谁不想去这个地方? 说难听点,天子便是让出南阳太守的职位,估计都没南郡太守有吸引力羊冏之这话,其实就是隐晦地告诉众人:南郡的官位可以给一部分出去,包括太守。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方才每一句话都不是白说的,全是试探和许诺。 桓温静静看看,颇有些无奈的感觉, 他被羊冏之拉过来当榜样了。 别说南郡太守了,只要有才、有功,天子女婿都可做得!毕竟他也算半个南人,出生就在建邮。 不过也无所谓了。 能为战事提供便利,让天子能更早平定荆襄,做什么他都愿意。 早点结束,不但少死人、少消耗粮草器械,他也能早点回洛阳。 没出门之前觉得公主给的压力太大了,出门两个月,倒有点想念了。 想着想着,桓温居然开始走神了,别人在谈论军国大事,他在想老婆.—. 第一百十一章 终极目标 十一月十五日,来自西海郡的乙弗鲜卑、折掘鲜卑以及武威卢水胡等部落轮番上,每部只攻一次,攻完就退,换另一个部落上。 如此车轮战之后,已经损失过半的守军遣使接洽投降。 邵慎本不欲纳降,羊冏之反复劝说,最终同意剩下的千名守军放下器械,列队下山。 不过,他们一下山,邵慎立刻变脸了,意欲杀降,好悬被人拉住了。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发配罪人去边疆是历朝历代故智了,这批人的最终目的地是河会城,总共一千家,悉数流配。 而当邵慎的将旗插上岘山之顶的时候,襄阳、樊城大震。 当天晚上,又有骑土射了劝降信入城,不过一时间没什么反应。 仔细算一算守军,襄阳城内还有五千余一一如果邓岳没有征发豪门僮仆或市人的话,当然这不太可能。 樊城守军已不足四千。 整体局势危若累卵,一副风雨飘摇的模样。 十六日,在等到充足的粮草后,黄彪率军直抵石城之外。 他这一路的兵马已经大为减少。 落雁军和一半的代国骑兵已经西调,并入西路军,归蒋恪指挥。留在黄彪手里的只有右金吾卫、黑稍左营及四千余拓跋鲜卑骑兵,战兵不足一万五千,算上辅兵约二万九千众。 很显然,邵慎调整了部署,增兵西线,直攻江陵,东线则处于「进攻性防御」状态。 不过,黄彪很显然不满足于防守。 得知石城有普军水寨和两千陆军的时候,立刻下令发起猛攻。 此城在后世钟祥附近。 三国时,孙权在此筑堡,遣牙门将一员镇守,故名「牙门成」。 魏吴反复拉锯。到了普朝,羊祜出任荆州都督,攻占此地,又选取背山临水之地,筑石城,作为与东吴对时的前线要塞。 前晋末年,杜被王澄逼反,石城失陷。 陶侃率军讨伐,于此地被杜曾击败。 石城这里其实是竟陵郡地界了,只不过没什么百姓,也不知道被迁走了,还是逃光了。 黄彪不关心竟陵百姓去哪了,他只想拿下这座城池,因此第一时间前出了望。 「咚咚咚—.」了望的同时,旁边响起了进兵的鼓声。 黑销左营的将土排看整齐的队列,向普军水寨发起攻击。 水师进军,中途也是要有休息节点的,便是水寨了。 修理船只、囤积物资、安置伤病员乃至作为进攻发起点,都需要这么一个寨子。 黄彪粗粗观察下来,石城东、南、北三面利用天然地势修建了城墙,西面是绝壁,下临沔水。也就是说,水寨和城池之间的联系是可以人为切断的。 这不,拓跋代国的骑兵只冲了一回,损失了少许人手,就试探出了哪里是松软的河滩地,哪里是相对坚实的地面,然后发起了坚决的攻击,将试图来往于石城和水寨间的普军阻隔开,切成两段。 眼下对水寨的进攻已经展开,石城则不加理会,只派右金吾卫和鲜卑骑兵监视看,只要敌军一出城,立刻与其野战。 而在他们身后,更惊人的一幕出现了:一千二百府兵带着部曲,并两千丁壮、一千骑兵,挽看牛车、驴骤南下,往竟陵郡城方向挺进。 区区数千人而已,能打的不过一半,却敢只携带半个月的粮草,悍然南下,进兵之势可谓非常凶猛。 「遣人知会一下安陆,问问左飞龙卫那帮人还要拖延到几时。」黄彪唤来信使,吩咐道。 信使转身离去。 黄彪则扭头看向水寨。 守营的晋军水师正在墙头与黑稍左营互射,战场上矢石横飞,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黄彪想起了昨天有鲜卑将领向他进言,沿途遇到的城市,如果一次打不下,就全部绕过不打,派人监视就好了,主力部队大举南下,饮马长江。 黄彪对此有些吃惊,鲜卑人都喜欢这么打仗呢? 如果南下主力是骑兵,确实可以派一部分精骑监视城内守军,然后绕城而过,大举南下,但那样隐患太大了。 进攻时看不出来,撤退时各部皆无战心,那就遭罪了一一可别想当然, 马是一种比人更娇贵、对环境更敏感的动物,当它们在南方水网密布地带生病的时候,你就能体会到两条腿跑路被人追杀的感觉了。 黄彪不敢放过这些沿途城池,劝降不果后就开始进攻, 石城他不敢说什么时候能打下,但水寨里没多少水军,而且营垒也不坚固,拿下不难。 北边已经有一个襄阳围而不打了,南方石城、竟陵、杨口你都不打? 没办法,该狠下心来就得狠下心来。 ****** 杨口大营之中,陶侃正在为蔡谟送行。 「士衡,我心中还是有些不安。」蔡谟已经上了船,又看向岸边的陶侃,忍不住说道。 陶侃哈哈大笑,道:「事至此也,悔亦无用。」 两人说话间,从各处抽调而来的兵马正在分批登船陶侃最近调整了一下部署,从武昌、夏口抽调兵马,手头聚集起了一万五千步军、万余水师,这是荆州最强大的机动兵团了,也是唯一的机动兵团。 竟陵、杨口及附近区域的防务,基本都委托给了蔡谟带来的一万江州水陆兵马,并严令其不得浪战,但水陆配合,固守而已。 他手下这两三万人,可利用杨水、夏水甚至不太好走的涌水增援各处。 四个字:以拖待变。 拖到梁军受不了攻城伤亡,受不了无穷无尽的河道和烂泥地,受不了粮草补给时常失期,乃至等到明年开春后,水土不服的北兵越来越多,战马、 役畜大批量死亡,被迫撤退。 被迫撤退和主动撤退可是两回事。 他就不信那时候梁军还能在追杀下全身而退,一个不好,大败亏输也是大有可能之事,届时不但江陵之围自解,襄阳可能都得吐出来。 他心中最为遗憾之事,就是朝廷一开始胡乱指挥,让他被迫丢了一万余兵在襄樊二地。 如果此时手头能再多一万余精兵,使得有阵列野战能力的步军主力达到二万七千人,他甚至可以行军至江陵北侧,来个大迁回,彻底截断正往江陵聚集的梁军主力后路。 但现在不过一万五千余兵,却冒险多了,因为梁军很可能也调整部署了,两面夹击之下有些不太够。 不过这话只能恋在心里,连蔡谟都不能多讲。 你总不能怪天子、丞相和朝堂衮衮诸公吧? 蔡谟不知道陶侃心里怎么想的,见得陶侃大笑,无奈道:「士衡!」 陶侃收起了笑容,朝蔡谟拱了拱手,道:「君若有心,不如再帮我寻些兵马过来,无需多厉害,能守城就行。最好是湘州兵,他们离得近。不要夷兵,他们守城都守不好。如果只有蛮夷,最好是经过整训会守城的。如此我便能抽调武昌、夏口驻军,把握大增。」 说完,又叹了口气,道:「「如果实在不行,蛮夷亦可,老夫把他们带身边出战就行。」 「这———」蔡谟想了想,道:「我这便回京,士衡静候佳音即可。」 陶侃拱了拱手,上船去了。 朝廷为了防方镇真是入魔了,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肯把湘州交给他。 陶侃的座舰渐渐远去,河面上鼓声不绝,橘橹如林。 而在河畔附近的驿道上,大队步军也在赶路,浩浩荡荡,直奔华容。 华容城南聚集着一支水师,可乘船进入云梦泽,再经夏水前往江陵。 蔡谟看不懂这些军事部署和调动,他只知道陶侃在「八十方」梁军的大举侵袭下勉力维持,苦苦等待天时。 摇了摇头之后,他忧心怖怖地吩附开船。 从杨口下长江,再回建邺,快得很,他要尽快与朝中重臣商议。 来之前的路上,隐隐听闻淮南方向有梁军南下,围攻合肥新城,却不知道怎样了。 徐州那边应该也动手了吧? 这场全面入侵,声势浩大,邵贼定然没那么容易收手,现在就看谁能坚持了。 ****** 十一月二十日的时候,西路军都督蒋恪已经坐镇当阳,开始频频调集兵马了。 当阳南北,车马一路看不到头。 南方水网密布地带,即便是开发完善的地区,河流也是一条接一条。 辐重车队往往淤积在仅有的几张木桥前,排队等候。 更让人无奈的是,很多桥梁被毁掉了,这极大拖延了进兵的速度。 丁壮们被驱赶下河,修建临时浮桥,时而忙得满头大汗,时而冻得嘴唇发紫,哆哆嗦嗦。 马车旁躺满了一地人。 有的人身体无力,有的人严重发烧,有的人上吐下泻。 军官们派人将他们集中到临时设置的营地内。 医者简单救治一下,如果还好不了,那就等死。 急着过路的战兵与丁壮们争抢道路,终日骂声不绝,纠纷不断,混乱无比。 后方听闻有辐重部伍入夜休息时,被从湖荡中上岸的吴人偷袭,损失不轻,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 于是乎,这几天当阳方面又派出多股轻骑,沿途巡视粮道。 但他们并不能杜绝这种现象,只能减少其发生的频率。 一直到二十一日,从东路军、中路军抽调而来的先锋一部抵达,并配属给辐重部伍后,这种现象才趋近于无。 不过,初来乍到的鲜卑骑兵还是吃了一次亏,被人抓住机会,围在一个四面环水的村落中,损失了百余骑。 从空中俯瞰而下,自江陵到襄阳,数百里的道途上旌旗林立,车马如云。 各色部伍穿插其间,仿佛全天下的男人都聚集到了此处一般。 这一刻,战场中心已转移到了江陵。 也是在这一刻,再傻的人都知道,襄阳只是附带的,邵贼心里最重要的目标是江陵。 而江陵,是没法断绝外援的,除非没人来救。 第一百十二章 江陵城外 大军南下不过两个月,就直抵江陵城下,可谓邵贼用兵以来打得最顺的两次战争一一另外一次很显然是西征凉州了。 西路军都督蒋恪数了数手头的部队,已经有战辅兵七万余人了,抵达前线的也有四万多。 不是不想全拉来前线,一是后勤压力太大,二是地形就那样,没法全部展开。 比如江陵城西北、东北的那些池沼、湖泊,他就很想填了。 按照《风土病》的说法,池沼离城这么近招蚊子啊,容易擎生疟病,当然这是以后的事情了。 他第一步对付的并非江陵,而是纪南城。 太守陶臻没有跟陶侃挤在一座城里,而是选了江陵旧城纪南作为南郡郡治。 城内有三千兵,似乎还临时征发了部分僮仆,猬集一团,坚决不出击。 二十二日,蒋恪登高了望纪南、江陵二城,最终决定先攻打更靠北的纪南城。 他的风格和邵慎不一样。 邵慎一直试图引诱襄樊守城出战,所以一开始并没有挖长壕围困。 蒋恪似乎并不指望守军出来送人头,于是第一件事就是在城外开挖壕沟,挖出来的土原地夯实堆成墙。 看到梁人这么做后,纪南城头的陶臻内心是有点慌的。 人家这是要把你围起来,再慢慢整治。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如果没有外部援兵的话,单靠内部强冲溃围真的有点难。 不过,他是主将,不能把内心的担忧传递给别人。 「诸君勿忧。」陶臻看了看跟在身边的将校、士人,强笑道:「贼兵远道而来,耗费甚大,必不能久持。从今日起,我等只需力同心,定能守稳此城。」 「谨遵府君之命。」众人先是对视一眼,然后便有人大声应道。 而第一个人跳了出来之后,其他人也不再说什么,纷纷表态。 陶臻很满意。 不过他很清醒,这会敌军初来乍到,还没动真格的。城内众人还没来得及暴露自己的想法,:只能随大流表态。 时日一长,必然会有分化,那时候就比较复杂了。 这场仗,比的就是谁更能坚持啊。 诚然,他们是打不过梁兵,但有东西能消灭他们,比如水土不服。 陶臻的目光又在马氏、向氏子弟身上留意了一番,方才就是他们前后脚表态,是最快的两个人。 敌军大至之前,宜城那边有马氏仆役赶来告哀,说邵兵军纪极差,攻破宜城县后索要粮草,马氏族人稍稍推脱了一下,便被贼人攻破庄园。 可怜马氏本就实力不济,有晋一朝过得颇为挣扎,结果现在全毁了一马氏、向氏都是襄阳郡宜城县豪族,前者出过马良、马,后者出过向朗、 向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刘备的原因,马、向两家在晋朝混得不太行,还不如庞家。 陶臻祖父是东吴扬武将军,陶、马、向三家聚在一起,直让人感慨,三国过去那么多年了,到头来还是这么些人在和「新曹贼」对抗。 陶臻很快下了城头。 临走之前,还不忘强调一句:不许浪战。 众人会意,更乐得如此。 ****** 比起陶臻,幕府参军陶斌就更加谨慎了。 前些日子派出去的三百骑兵就回来一半,让他痛惜不已, 江南本就少马,骑兵传统更弱,一下子损失百五十骑,真的肉疼。 武昌还有一些骑兵,不过他们的马是从宁州取得的,相对矮小,不是很好用,冲起来也没有气势,只适合拿来追击败兵。 二十二日,一批水师舰船开进了江陵城南的水寨。 入夜后,幕府长史周抚入城。 「道明,说实话这个城我是真不想入。」进了陶宅后,周抚便说道。 「长史莫非以为这是龙潭虎穴?」陶斌笑着拍了拍手,让仆婢端来酒食,与周抚一同享用,随口说道:「今日派人出城查探了下,贼军骑卒很凶啊,把我的人都赶了回来。纪南城应该是被围上了。」 周抚正想说这事呢,便道:「彦遐(陶臻)为何不放弃纪南,撤回江陵?」 「你道他不想?」陶斌无奈道:「纪南乃南郡治所,如何轻弃?彦遐不愿走,亦是寻常。」 「这也要守,那也要守,处处设备,则处处无备。」周抚叹道:「若我在纪南,早就带兵撤回来了,一同守江陵坚城,岂非更好?」 「事已至此,说那些作甚。」陶斌摇了摇头。 仆婢端来了酒食,陶斌直接招呼周抚用饭。 两人心事重重,各自默默吃完。 「我父来了?」收拾完毕后,陶斌问道。 「明公尚在华容。」周抚说道:「我带了三千夷陵蛮兵前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水师亦已下寨,或用得上。」 「没用。」陶斌直接说道:「若贼据守江堤,你可能冲破阻拦?真说起来,我父也没料到邵贼铁了心要打江陵吧?」 「有所猜测。」周抚说道:「不过手头兵力就这么多,猜对又有什么用?邵贼摆明了兵多欺负兵少,明公也只能见招拆招了。 「那么,而今是何招?」陶斌问道。 ‘至少坚守数月,待到明年开春后,贼军便难受了。」周抚说道。 「朝廷那边,可有说法?」 「淮南在大打出手。吾弟(周)光刚率寻阳兵入芍陂,败梁人水师。不过天寒地冻,他怕芍陂结冰,又撤了回来。」周抚说道:」「徐州那边也打起来了。贼将李重率部南下,围城月余,攻破了北凌。淮浦陈氏之人为其所诱,举众而降,这会邵兵大概在清理淮北城邑。」 「淮浦陈氏为何投降?」陶斌吃惊道。 「淮水南北拉锯这么多年了,陈家从一方豪族被打得家业大损,投降很奇怪吗?」周抚说道:「或日当年先帝于陈氏有恩,可先帝不是不在了么? 陈氏不想打了,如此而已。」 陶斌仿佛听到了自己心底的叹息。 怎么这么多人投降?恍如曹孟德南下荆州。 这要是水师再有人投降,仗还怎么打? 「不说这些丧气话了。」陶斌无奈道:「我陶氏家业尽在此处,怎么也得守一守。邵贼打哪不好,非得盯上我家,真是晦气。若大军直下合肥,让山彦林手忙脚乱,岂不是更好?」 他这话其实已经有点把荆州当做自家地盘的意味了。 这并不奇怪,盖因荆州离建邺较远,不似历阳、京口甚至湓口(九江) 等方镇好控制。 汉末之时,荆州和建邺无关,甚至有些仇怨。若非东吴派兵袭取,此地更是蜀国地盘。 王敦等人一旦来了此地,和建邺都有点若有若无的离心之感,自家其实也差不多。 有一次酒后,陶斌问过父亲,万一东边有人造反,他会不会率军救援。 父亲明显有些迟疑,虽然最后仍然点头表示会率军勤王。 邵贼大举南下,即便最后劳而无功,被迫撤退,荆州也要遭难,陶斌不高兴是正常的。 「夷陵蛮兵你留着吧。」陶斌收拾心情,说道:,「在城外比城内管用, 或能令邵兵如芒刺在背,无法全力攻城。」 「好。」周抚暗道这样也好,便应下了。 接下来其实没别的了,就是相持。 ****** 纪南城外展开土工作业的同时,当阳以北区域则来了一帮荆州大族。 某处庄园外,陆陆续续驰来数百骑。 片刻之后,又有千余甲士赶至。 他们架起长梯,凶狼无比。 在习眼中,这些来自北地的府兵技艺非常娴熟。 快速登上墙头之后,数名庄园部曲大喊一声,冲了过来,刀盾、长枪、 大斧齐齐招呼,甚至还有人拿了一把长叉,将人推了下去。 府兵重重摔落地面,挣扎了两下没能起来。 不过很快又有第二个、第三个攀登上去。 一人手持大盾,死命往里挤,另一人吼声如雷,竟然把墙头的部曲给吓得愣了一下。 这名府兵手持沉重的木,迅疾横扫,迭次扫落两三人。直到角楼上一箭袭来,正中其面门为止。 庄园部曲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上前,在付出数人伤亡的代价后,将墙头另一名府兵击杀。 但攀上来的人越来越多。这个庄园也不像是下了多少血本的样子,无法和北地那些又高又坚固的坞堡比,拼死抵挡一番后,便被府兵驱下了墙头。 角楼上的弓手有点本事,连续发箭,又击杀数名府兵甲土,直到被人顺着飞栈冲过去斩杀为止。 「真是狠辣。」习暗叹一声,收回目光。 很快,他发现城南湖沼中的数十艘大小船只有开拔的迹象,心中一动, 立刻遣人飞马上前,大吼道:「黄和,逃得了今日,逃得过明日么?」 听到这声大吼,一汉子自船头奔向船尾,问道:「汝何人?」 「此乃习公在劝谕尔等。」 「哪个习公?」黄和听到「习公」二字时其实已经心里有数了,但还是问道。 「还能是谁?故山公幕府习参军。 黄和心下一惊,原来是习。这可是荆州大族,于是缓了缓,道:「习公不在襄阳荣养,来此地作甚?」 「无他,救你全家性命。」来人继续喊道。 这个时候,习快走几步,站到湖畔草地上,手搭凉棚,看向湖中大大小小的船只,笑道:「白鱼郎把家中部曲都带来了,不怕承民洲被人夺占了?别人不知你巢穴,老夫能不知道?速来见我。」 湖中一时鼓噪起来。 习的话很多人都听到了。 是啊,如果有人带路,梁军大举杀过去,他们的妻儿老小怎么办?或许可以乘船逃离,但必然要舍弃不少家当,损失会很大。 黄和察觉到了众人的焦虑,沉默片刻之后,招了招手,让一艘小船靠过来,然后下到船中。 小船慢慢撑向岸边习就站在那里,气定神闲。 不远处来了数十名全副武装的甲士,个个腰悬弓刀,手持长枪、步、 重剑、大斧,似乎一有不对就要冲上前来,将他们矿成肉泥。 黄和胆子也是大的,在距岸十余步的地方才停下,仔细打量了一下, 道:「真是习公。」 习冷哼一声,道:「白鱼郎好生糊涂啊!」 黄和一,道:「此话何解?」 习指了指他身后那些人,道:、「此辈经年生活在水上,白鱼郎你更是精擅水性。陆上搏杀,你不如大梁天兵。可若水面搏杀,老夫也不讳言,你比天兵强,他们不是你的对手。今洛阳天子正四处招募水上健儿,你若率部来投,不但可免杀身之祸,还有富贵傍身。此中道理,便是三岁小儿亦懂你还犹豫什么?」 黄和大张着嘴巴,有些愣证。 「过来!」习招了招手,道:「昔年你在江上杀人越货,谁帮你平的事?」 黄和闻听此言,立刻反应了过来,心中暗骂:抢到的财货难道没用来贿赂你? 不过他不是傻子,此刻断然不能这么说,只下意识问道:「我曾在漳水边烧过粮车,这· 「多大点事!」习闻言晒笑,道:「先前分属南北,各为其主而已, 说得过去。今只要诚心来投,可既往不咎。」 黄和有些挣扎。 习见了,面现不悦,直接一甩袍袖,道:「冥顽不灵之辈,死不足惜「公且留步。」黄和心下一急,直接抢过竹蒿,麻利地将小船撑到岸边,然后轻盈跃下,拜倒在地,道:「某愿降,愿降矣。」 习这才转过身来,道:「非得刀架脖子上才能醒悟。罢了,老夫便为你说项一番。你还有些狐朋狗友,可一并招来,至蒋督帐下听用。」 「遵———遵命。」黄和站起身,再施一礼,应道。 第一百十三章 批发官位 天还没亮,军营中就骚动了起来。 苦逼的辅兵们将做好的早饭搬了出来,军士们席地而坐,一边感受早晨湿冷的空气。 最近天色不太好,阴风怒号了好几天。 都快腊月了,江陵居然还没下雪,让人有些意外。 营外又响起了鼓声,一阵接一阵,越来越激昂。 士兵们熟视无睹,只管吃饭。 今天居然做的是麦饭,众人叫苦连天,差点就要破口大骂了。 但没办法,北边运来了那么多小麦,总要慢慢消耗掉的。 江陵这里就没找到几块石磨,不像已经推广了二十年粟麦轮作的北方, 打制石磨成了一门固定长期买卖。 所以,凑合着吃吧。 几天粟米饭,外加一天麦饭,填饱肚子就行, 远处的杀声陡然激烈了起来,顺着晨风传遍整个原野。 ‘轰隆」一声,泥水四溅。 庞大的连营之中,某处辕门外突然放下了吊桥,数十骑策马而出。 成列的军士跟在后面。 他们全副武装,器械五花八门,每人身边还跟着一名无甲部曲,背着换用兵器。 队列一眼望不到头,后队才刚刚通过吊桥,前队已进入了围困纪南城的长壕。 营地内全是泥浆,踩起来吧嗒吧嗒作响,时不时有人摔倒在地,又很快被人扶起。 清脆的器械碰撞之声随处可闻,一开始只是某一段长壕,渐渐充塞了整个城东。 东天升起了清晨第一缕阳光。 金色光辉之下,营地内、土墙后满是赞动的人头,密密麻麻,快速移动着。 原本驻防在壕墙附近的军士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们浑身都是半干半硬的泥巴,脏兮兮的,活似乞弓一般。好在终于等到换防了,马上可以回营休整几天。 整个交接换防过程是顺利的、快速的。 守军在氏族头人的带领下,依次列队离开。和梁军并肩作战这么久,他们的军事水平提高很快,毕竟人是会看、会听、会问的,哪怕只是机械地学习,也总有进步。 临走之时,他们带走了所有随身物品。 有些人走路一一拐,再听他皮靴里哎咕吱咕的声音,不用想,脚丫子都烂了,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还有人身上有伤,草草包裹着,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不用看,绝对流脓了。 还有人无伤无病,但脸色苍白,反应迟钝,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更多的人则是麻木。 行军、厮杀、围城,一路走过来,各种事干了一个遍,仿佛世间没什么能令他们提起兴致了。现在在做的事情,对他们而言就是一种苦差事,只想早点打完,早点回家,除非1 都督大将们许诺他们可以好淫掳掠,那么还有点盼头,土气立马就能上升一大截,这比发钱还有效。 同样是钱,一种是通过杀人、强奸、抢劫得来的,一种是上头发下来的,后者显然不够刺激,前者更能痛快发泄人性中的恶,对士兵们更有吸引力。 钱固然是奖赏,但肆意发泄其实也是奖赏。 太阳逐渐升高,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左金吾卫将军常粲在亲兵的护卫下,四处巡视着。 脚底偶尔踩到一具户体,混合在泥水中早已变得面目全非,立刻遣人清理。 时不时还能见到一滩粪便,臭气熏天, 军中排泄,必须到指定地点,排完还要掩埋覆盖。出现在这里只有一种可能:有人拉肚子,等不及了一一最近这些事可不少。 一个精悍强壮、弓马娴熟的好汉,多次上吐下泻之后完全就是另一个人了,便是一妇人都能轻易杀死他。 巡视完一圈后,常粲抬头看了看天,总算乌云尽散,出太阳了。 说实话,他宁愿下鹅毛大雪,都不愿看到下冻雨或雨夹雪。 北城的鼓声渐渐停止了,很快传来了连续不断的声,那是撤兵的信号西北风吹起,似乎飘来了一阵阵枯焦味,却不知烧的是人、城门还是攻城器械了。 巡视最后,常粲登上一段壕墙,目视前方。 纪南城头的晋军军旗有气无力地挂着,一如他们的心气。 这座城守不了多久的,无非就是付出多大代价罢了。 常粲的心已经很硬了。 他扭头看向城南,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晚那帮来自洛南的府兵、部曲子弟将发起一次夜袭。 战术确实是以围困为主,但不代表什么都不做,必要的攻势还是会展开的,不然人家猴年马月才会投降? 常粲回营之时,纪南城外又来了一支新部队****** 一艘小船在狭窄的河道之中穿行着。 头顶传来隆隆的响声,黄和抬头一看,那是正奋力转运粮草的牛车在通过桥梁。 今天天气还不错,比较暖和。 金色的阳光洒在河面上,有点波光粼粼的感觉。 小河两岸,帐篷、木屋一座连着一座,住满了来自天南海北的军士。 黄和下意识避开了他们的目光。不过,在看到自己身上崭新的官服以及怀里硬邦邦的官印后,他又挺直了腰杆。 怕甚?我现在可是大梁的官。 船只七拐八绕,很快远离了纪南,抵达江陵附近一处湖中沙洲处。 黄和很快跳上了岸,一逗留就是半天。 午后,他又乘着小船离开,前往了另一处隐秘的地点。 而每个被他光顾过的地方,在接下来几天内都陆陆续续出现了动静。 一个、两个豪帅来到了纪南城下,各带数百、上千人不等。 先期抵达的人已经领了官服、印信。 一时半会肯定无法考察他们各自的本事了,只能简单粗暴地划分。 经常往来于长江各处的带三千人以上来投,立授正七品水师部曲督; 带三千人以下、一千人以上来投,立授正八品水师部曲将; 带一千人以下、五百人以上来投,授正九品水师幢主; 所带兵马在五百人以内者,若确有勇力、精熟水性且有人担保,可授从九品督伯。 这些人以往如何能得到官身? 不打仗时想不起你,打仗时要你带「义兵」上阵,只有极少数惊才绝艳之辈才能当官,但这如何能与大梁朝批量授官相比?压根不是一回事。 于是乎,此令一下,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哄传远近。 及至腊月上旬,陆陆续续汇集至此的各路曾经在水上讨生活的人已经超过四千。 西路军都督蒋恪几次巡营,大为头痛。 他隐隐有个感觉:这四千人里,很可能九成以上都不是良民! 或许平日里种地捕鱼,或者跟船跑买卖,有正经营生,但只要有机会, 他们绝对不介意干上一票。 说白了,这就是亦农亦贼之人,甚至还有纯纯的江贼水匪混杂其中。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们如果是江东豪族家的僮仆部曲或正经水师官兵,至于来投你吗?正因为他们出身低、地位低,渴望改变命运,博取富贵,封妻荫子,光宗耀祖,才有可能投效过来啊。 于是蒋恪也把心态放平了,上疏请派水师将领的同时,对这些人进行了粗粗的整训,并派发了器械。 水上作战,铁甲极少有人穿,因为一旦落水游不动、浮不起来,就是个死字,顶多穿身皮甲,在近战时有点防护能力而已。 甚至于,大部分人压根不着甲,因为皮甲也很不方便,夏秋时节还很热。 蒋恪不管他们怎么想的,反正给这四千人发放了三百张弓、五百套皮甲、一千面盾、一千把环首刀、两千根长枪,外加其他乱七八糟的器械如果不足,那就用他们自带的补充。 整训的同时,还将新官上任的部曲督、部曲将、幢主、督伯们派到纪南城外,展开劝降攻势,比如今天就是了- 银枪左营、左金吾卫府兵、河陇杂胡从南、东、北三面发起了声势浩大的进攻,虽未将城池攻破,但极大杀伤了人员。 战斗结束后,以黄和为首的一干人立刻上前劝降。 「郡兵儿郎们,为何还为吴人卖命?吴兵家人多在武昌,你等家人就在城外。」 「早日降顺,早日与家人团聚。」 「大梁天子仁德,尔等出降后可解甲归田,一切不问。」 「若有壮士能执吴兵首级出降,赏绢二匹。」 「执什长首级来降,赏绢五匹。」 「执队主首级来降,赏绢十匹。」 「执督伯、幢主首级来降,赏绢三十匹。 「执营部曲将、督首级来降,赏绢五十匹,立授九品职官。」 「若能擒杀伪太守陶臻,可入觐天子,富贵不可言也。」 黄和嗓门大,每喊一句,身旁数十大嗓门就齐声重复,确保守军听得清清楚楚。 许是气急败坏了,城头突然射来一拨弩矢,其中一根擦着黄和头顶飞过,将他身后不远处的两个人串在一起,钉死在了地上。 尔母婢!黄和转身就跑,溜得飞快, 不过他们并没有停止,而是换了一个地方,从城东变成了城北,继续充当人肉大喇叭劝降。 一连几天,并无一人出城投降。但他们没有气绥,因为很可能守军不是不想降,而是被看得太紧了,没找到机会。 腊月十一日晚,河陇杂胡又从城南、城北同时发起了一次进攻。 城南伴攻、城北主攻,而黄和等人在城东劝降。 效果终于出现了:有两名江陵本地兵缝城而下,仓皇奔逃至梁军营地, 第一百十四章 赌得起! 得知有两人奔至己方营地内归正,就连常粲都来了兴致,亲自提审一当然,要带翻译,他实在听不懂江陵人说的话。 翻译是三个少年,即襄阳习氏的习凿齿和他的两位舅舅罗崇、罗友。 呢,虽说差了辈分,但这三人年纪真的差不多大,甚至两位舅舅都对外甥很信服。 常粲问一句,习凿齿便翻译一句,他还是懂一些荆州地方土话的,尤其是小时候随族祖习在江陵住过。 而经过一番盘问,才知道他们是江夏哪县费氏的僮仆一一这个家族出过费祎。 此县现属义阳,在梁国治下,不过费氏败落已久,一支族人迁徙至江陵,也没什么实力,不过僮仆百人罢了,这次被太守陶臻强征。 激烈的战斗之中,费氏子弟伤亡颇大,仅剩的数十僮仆也被编入郡兵之中。此二人见失了主家,不愿再为陶臻卖命,于是偷偷藏了一根绳索,通过袍泽的关系,缝城而下,逃奔至左金吾卫营地。 另外,纪南被围困日久,打了几仗,伤亡颇大。尤其是那些能征善战的兵士,死伤了好几百,最后不得不让郡兵乃至强征的豪门僮仆顶上来,但这又急剧放大了伤亡。打到现在,已然有些撑不住了。 常粲一听就有些坐不住了,当场让人准备马匹,他要亲自去中军大营禀报。 临行之前唤来亲将,吩附道:「给二位将士各赐绢十匹,着其上前,一起劝降。用土话劝降。」 「遵命。」亲将应道。 常粲大笑出营,翻身上马,一溜烟离去。 「二位将土,先随我上前劝降吧,赏赐一会自有人发下。」亲将一伸手,说道。 「应该的。」二人连连点头,不敢拒绝, 习凿齿三人也跟了上去。亲将看了一眼,并未阻止, 场地又换回到了纪南城东。 习凿齿远远看着,两位舅舅像外甥一样跟在后面,同样瞪大着双眼。 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似乎是入冬以来首次。 鼓手们立于高处,赤膊上阵,刚刚敲完一通鼓,战斗也刚刚结束。 清脆的声中,来自洛南的少年郎们结束了出征以来的第三次攻城战, 他们一度在城头停留了很长时间,直到被陶臻亲率亲兵击退为止。 少年郎们已经不再是出征时那副意气昂扬的姿态了。那个时候,他们听惯了父祖辈夸耀武勇的话语,对战争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对父祖辈的淳淳告诫难以领会。 而在经历了残酷的战争,自睹了很多同伴死于敌人的刀箭,见到了不少亲人在泥水中腐烂的可怕场景,还亲身体验了流血的痛苦之后,他们仿佛褪去了一层外壳。 有人会退缩,老老实实回家种地,再也不提上战场。 有人会通盘考虑,认真决定下一步行止。 还有人会迎难而上,追寻父祖的脚步,在战场上博取富贵。 人一上百,形形色色。 战争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要认真对待。 战斗一结束,数百骑兵就冲了上去,转了一圈后又兜了回来。 他们是防止敌人出城追杀的,只不过没等到,守军已经完全摆出了一副被动挨打的架势。 劝降者又冲了上去,重点依然瞄准郡兵。 「郡兵儿郎们,降了吧!吴兵眷属不在这、家产不在这,烂命一条,还能博一博富贵,你们博什么?」 「我昨日刚降,便已被授田五十亩、赐绢十匹。你等来降,亦能授田。」 「都是好田,无需你家两代人开辟污莱,拿命去拼。」 「若胆子大些,顺手提个将校人头出降,富贵就有了。」 「别给吴人卖命了,你们好好想想,出又出不去,能活吗?」 一整个下午,各种劝降的话翻来覆去地说,声声入耳,纪南城内的气氛慢慢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傍晚时分,陶臻刚刚回到太守府,正准备服点散提振一下精神呢,听到下属汇报,眉头皱了起来。 一瞬间,散都不香了。陶臻只觉心神烦躁,下令诸将各自看好手下军士,并派出可靠部伍巡城,谁大声鼓噪喧哗,立斩之。 但当天晚上,又有三十多名郡兵缝城而下,奔入梁军营地。 这个时候,稍微有点常识都该知道,郡兵出了大问题!至少,很多郡兵是默许想活命的袍泽出城的。 更恶劣的是,一名来自夏口的队主被发现死在一处宅院中,人头已经消失不见。 十三日,陶臻亲自登上城头,看着越来越庞大的劝降队伍,一时失声。 亲将走了过来,低声说道:「城外被长矛挑着的是竟陵石府君的人头, 未知真假。」 陶臻听了心中一震,石城没了?如果此事为真,那么梁人应该已经大举南下,试图攻打杨口了,也不知道那些江州兵能不能顶住。 「南边有没有动静?」陶臻又问道。 「不知。」亲将摇头道:「梁兵守御甚严,已经截杀两批信使了。」 困在城中,对外界一无所知。时间久了,很容易自己吓自己,进而士气低落,难以力战。 说难听点,援军哪怕最终无法入城,只要迫近纪南,让守军知道你们还在,都不会丧失信心。而现在么城下的街道中突然响起了吵声。 陶臻神色一变,立刻下了城头。亲兵紧随其后,亦神色紧张。 「何事?」陶臻手抚刀柄,大踏步向前,问道。 「府君。」众人见了,纷纷行礼。 片刻之后,一军校操着武昌口音,指着蹲在大街上的一群人,说道:「府君,此十余人接受贿买,私放逃卒出城,已为我所擒,人赃并获。 不意其百般狡辩,不肯交代,末将欲以军法治罪,又吵吵,鼓动郡兵营救.」 陶臻伸出一只手,制止了军校下面的话。 他冷冷看着蹲在地上不停哭泣的十余人,又看向正在远处张望的百余郡兵,心中犹豫不决,更烦躁无比。 治罪吧,容易引起哗变。即便不哗变,郡兵士气也会更低落。 不治罪吧,岂不是鼓励其他人有样学样? 陶臻左思右想,一会心中暴怒,恨不得将他们全数打杀了,一会又强自抑制住怒气,暗道算了,还要靠都兵一起守城呢。 百般纠结之下,脸色变幻不定。 突然之间,或许因为好几天没服散了,心底一股暴虐、烦闷、狂躁涌了上来,只见他牙一咬,大喝道:「尽数斩杀,悬首各处,以做效尤。」 军校立刻领命,带人如狼似虎地冲了上去。 陶臻的亲兵以及那些武昌、夏口兵们亦如临大敌,严阵以待,死死盯看在远处张望之人。 幸好最终什么都没发生。 那些人或许自实力不足,或许于积威,最终只小小地骚动了一下, 随后便寂静无声了。 街道上只剩下那十余人的哭喊声。 他们被绑着双手,连连求饶。 车校不为所动,直接手起刀落,将十余人一一诛杀。完事之后,他们挨个捡起人头,双手捧着,单膝跪于陶臻身前,请其点验。 「你等自处分即可。」陶臻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然后在亲兵的簇拥下, 大踏步离开。 他现在只想回到太守府,服点散,再喝点冷酒,然后抱着侍妾发泄一番,或许能让烦恼顿消吧。 陶臻的身影很快离去,只留下了一地的无头尸体及四处溢流的血污。 街道上的百余郡兵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没有任何喧哗,没有任何鼓噪,但身处其间的人,都能够感受到那种微妙至极的气氛。 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这种不一样,在其他时候可以被忽视,可以被压制,但当城池摇摇欲坠的时候,很可能是致命的。 当天晚上,又有数十人缝城而下,逃至梁军营地这一次,他们不但带来了城内守军的最新情况,不少人还鼓动大梁王师趁夜攻打,并指出纪南城西北角守军最少,守具也差不多用光了,还没来得及补充。 面对这种关键情报,没人敢做决定,因为它可能是假的,骗你人头,正所谓兵不厌诈也。 但蒋恪听闻此事后,淡然一笑。 即便真被人骗了又如何?他赌得起, 没说的,当天后半夜,他亲赴银枪左营,拣选了技艺出众、胆大心细的老兵百余人,然后又重金招募河陇杂胡、诸郡丁壮中的敢死之士五百人,自纪南西北角发起猛攻。 义从军两千骑屯于诸门之外,随时准备截杀溃兵,务必不能放走任何一人。 战斗进行得非常顺利。 当银枪左营百余老兵只携带了简易长梯,攀爬至纪南城头时,几乎没遇到任何抵抗,直到他们顺看城墙往下攻时才爆发了激烈的战斗。 一时间,城内杀声四起,城头有人放火示意。 黑夜之中,齐整的脚步声仿佛敲击在人的心头一般。早就严阵以待的左金吾卫府兵汹涌上前,接过前面人留下的长梯,奋勇攀登。 鼓声也不再掩饰,在黑夜之中响个不停,从无停息。 从黑夜到黎明,杀声从未止歇,直到纪南城头的「普」字大旗被彻底取下,直到纪南北门被彻底打开为止。 这一战,城内仅存的千余吴兵几乎被斩杀殆尽,最后只有寥寥四五百南郡郡兵存活了下来。 至于陶臻,被从榻上直接揪了下来,捆了个结结实实。 关羽曾经大修的江陵城,就此易手。 第一百十五章 哪里最为紧要? 纪南城打得轰轰烈烈,丢得悄无声息。 因为严密的封锁,江陵那边压根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毕竟两地相隔二十余里呢,不受干扰下的正常行军都要一天一一考虑到河网密布的现实, 大部队一天还走不了二十里,毕竟人数越多,行军速度就越慢,人越少反而越快。 从纯军事角度来说,纪南城压根就不该守,但从人心和政治角度来说, 又不得不守,毕竟这是一个豪族政治年代,你不得不打「士族观瞻」仗。 当然,陶臻打了观瞻仗,还是没用。 当他被押到梁军大营后,神色灰败已极。几乎没有高级别的官员接待他,迎接他的是铺天盖地的审问一一还好,没有动粗,算是留了点面子。 十四日,西路军都督蒋恪移驻纪南城,下令后方加紧转输资粮,为下一阶段攻打江陵做好准备。 几乎是在入城同一刻,从东南方向冒出来的敌军袭杀了数十名出外樵采的梁军士兵。也正是通过这些人,他们才得到了纪南失陷、陶臻生死不知的消息。 镇守江陵的陶斌听闻,半响无语。 反应过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尽可能多地囤积粮食、器械、守具,同时连连催促援军。 消息同样很快传到了屯兵华容的陶侃那里。 他面上没有任何异样表情,这不是本就应该想到的事情么? 最近一段时日,他的精力又被牵扯到了东线。 石城告破之后,竟陵、杨口暴露在敌军兵锋之下。 他不得不率水陆兵马东进,声援那些江州兵。 而且他运气也不错,居然逮着了一支比较冒进的梁军部伍,先用水师横于河上,弓弩齐发,将河北岸的梁军大队射得冲不过来,再调集主力,水陆夹攻,吃掉了这股兵马,获得了斩首七百余级的小胜。 随后趁着大军士气正盛,挥师北上,与北岸的梁军厮杀一场,结果直接被赶回了南岸。 通过这一连串的战斗:再一次证明晋军野战是打不过梁军的,即便是比较能打的荆州军团。 所以,他只能尽可能利用熟悉地理以及水师战力强横的优势,时不时从侧翼发起偷袭,给黄彪所部制造麻烦,让他们无法全力攻城。 至于西线,说实话他只派了少量兵马,突袭出外樵采的梁军,试图让他们吃不上热饭、喝不上热汤,土气降低。 计划就是这么个计划。但正如邵勋曾经感慨战前制定的计划从来没能原样执行过一样,陶侃的计划也走样得厉害。 纪南城失陷就是重重一击。 此城没了,江陵保卫战就可以开打了。除竟陵、杨口外,陶侃又要兼顾江陵方向,简直没法分身。 梁军给予的压力是非常大的! 仗打到现在,被动得要死,几平生出无法抵御的感觉。 将士们的士气也有些低落。甚至已经有人提出,该考虑沔水以南、长江以北的那些城塞了。那一片从东吴时代就有所开发,「土卑沃、广陂泽」、「地富鱼稻」,吴人与魏晋在此相持,都靠这些地方提供资粮。 陶侃没有说什么。他知道将佐们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现在不是时候现在需要拖,拖过敌军兵锋最锐的时间段。 另外,现在还有人记得襄阳么?还有人想将襄阳守军救回来么?襄樊二城好像被所有人刻意遗忘了。 ****** 腊月十五日,建邺下雪了。 望日大朝会上,群臣们争论不休,最后也没争论出个结果来。 唯一办成的一件事,大概就是确定了明年的年号:太常请天子在「咸和「永和」、「太和」中选一个。 司马哀选了太和。 他很纯孝,今年仅剩的三个多月都没改元,而是从明年正月初一开始改元太和。 结束了半天无意义的争吵,司马衷回到了寝殿式乾殿。 此殿是皇帝寝殿,几乎与太极殿同时动工,但进度很慢,因为没钱。直到司马睿临死前,才修得差不多了,勉强可住人。 司马哀如今便搬到了此处居住,皇后山宜男亦寝于此处,因为独属于她的宫殿还没动工呢一一宫城之内,皇帝与皇后同为「国君」,都有自己的专属寝殿。 「今日一一」司马衷犹豫再三,吞吞吐吐。 「此间只有你我夫妻二人。」山宜男说道。 司马哀想起了王导的话,有些纠结,最终还是决定向皇后问计:「今日殿中军议,有人纠劾陶士衡,以其丧师失地,无能至极为由,请夺其本兼各职。」 山宜男没有发表自己的态度,只看着司马衷,轻声问道:「丞相何意? 司马衷立刻说道:「丞相未发一言,故有争论。」 山宜男一听,心中了然,道:「丞相定然还是想用陶士衡。」 「可朕听闻陶士衡与丞相不睦。」 「此一时彼一时。丞相着眼大局,定然通盘考虑,些许不睦,他不会放在心上的。」山宜男斩钉截铁地说道:「陛下也不要过于苛责陶士衡。」 「为何?」司马哀疑惑道:「群议汹汹,皆言贼兵围江陵、襄阳,迫降新城、上庸,当从重治罪。」 「都哪些人?」山宜男霍然起身,加重了语气,问道。 司马哀看着皇后脸上微微变色,心中一惊,赶忙说道:「以刘大连为首。」 山宜男深吸一口气,饱满的胸部随之起伏不定,道:「陛下只需记得一句话,陶士衡纵有千般不是,却没有野心。他在,荆州局面还能维持,既不会降敌,也不会叛乱。有陶士衡在,荆湘二州安矣。」 司马衷听了连连点头,道:「皇后所言甚是。」 忠心比什么都重要,尤其当下。 山宜男不再看他,双手拢于腹前,在殿中着步子。 片刻之后,说道:1「妾料邵贼已在招抚荆州豪族。朝廷只能依靠襄阳、 纪南、江陵、石城等地苦苦坚守,以待转机。陶士衡这仗打得难看,却未必用错了兵。」 司马衰出神地听着。 「妾不通军事。」山宜男停下脚步,说道:「然观东吴旧图,发现其与曹魏、国朝就在安陆、石城、华容一带相持。安陆、石城反复易手,然仅止于此,深入南下至长江也不可能。孙吴于沔水以南、长江以北广建城塞、广开圩由,故兵得以饱食,民得以殷富。积蓄了几年财货后,甚至还能北上收复失地。妾觉得,南北双方僵持于此定然是有原因的,只是不好妄加猜度。」 司马哀最近天天听大臣们讨论军事,素养提升较快,对军争已经有一个初步的印象了,有时候甚至能插话整两句,虽然也不知道说的是对是错。 此刻听了山宜男的话,觉得有道理,又道:「陶士衡连连飞札,请益兵马。蔡谟直言荆州凶险,襄阳守军形同人质,更请益兵。然贼寿春将张硕围攻合肥新城,大言要下东关,克历阳,饮马瓜步,这一路亦很紧要,皇后..」 山宜男的手下意识捏在一起,无意识搓揉着,半响后才道:「陛下,历阳、广陵两地,尤为紧要。邵贼一旦攻取此处,看似还有大江阻隔,实则大势已去,建邮左近必有人投降附逆,故万不能让贼人于此得手。」 说完,轻声叹了口气,道:「诸葛道明坐镇淮阴,水陆将士奋力厮杀, 堪堪将李重阻隔于淮北。山都督亲自领兵至合肥,声援新城,大战数场,方将邵兵阻于施水北岸。若要益兵,当以淮阴、合肥为佳。荆州只能靠陶士衡勉力支撑了。」 说完,看看司马衷的眼晴,说道:「尽量将贼兵推离建邮,越远越好。 陶士衡固然兵少,然何处之兵可称丰足?实在不行,可调湘州诸郡兵马, 北上增援陶士衡。建邺乃要害,人心是根本,陛下不应有疑。」 其实,建邺还是有点兵力的,主要是王舒掌控的禁军。但这支部队不能轻易动用,更何况眼见着荆州战局危殆,江南豪族沈氏居然「不顾大局」, 悍然造反,朝廷已经抽调了万人前去镇压。 好在沈氏的造反没得到其他江东豪族响应,且纷纷派人劝说,让他赶紧归顺朝廷,可既往不咎。 目前禁军、叛军已经开始交战,王师初战不利,不过钱氏突然从背后捅了沈氏一刀,战局逐渐明朗了起来,很快就能平定。 「只能如此了。」司马哀也轻叹道。 建邺是绝对不能有事的,一旦出事,局势立刻急转直下。 而要保建邮,合肥、淮阴两个方向就不能出问题。即便筹到了兵马、器械、钱粮,也要紧着这两处用。 「成都李氏鼠目寸光,悍然侵夺晋土,陛下也不要过于忧心。」山宜男又道:「南中本就未开化之地,令刺史、郡守勉力维持便是。」 李成确实有点鼠目寸光。 他们居然趁着梁晋大战的时机,出兵攻取尚在大晋手里的宁州诸郡,让人愤恨不已。 更有人指出,攻打南中不需要多少兵马,李雄更是以拉拢当地酋帅为主。真正值得担忧的,其实是他们兵出峡内,攻打巴东。 朝廷还能抽出兵马支援巴东吗?很难。 想到这里,山宜男只觉有些累,身上仿佛有千斤重担一般,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每一天都在战战兢,每一天都在安抚人心,每一天都在忧心· 山宜男甚至怀念起了当初还是王妃的那段时光,轻松、自在、安逸,每天想的是打理庭院,栽种花草,或遣人行田,经营产业,甚至是和士族女子们书信往来,畅谈诗赋乐理。 她不是天生喜欢军国大事。 她也和陶士衡一样,在勉力维持罢了。 「若实在不放心。」山宜男最后说道:「待平定沈氏后,可抽调数千禁军西行,增援荆州。」 第一百十六章 两座城市 临近年底时,诸府衙的节日气氛愈发浓厚。 打仗么,和南渡士人有关系,但关系又没那么大,正所谓过一天算一天,哪怕明天就要死了,也得先把今天的日子过完。 山玮又一次入宫跑官,不但没能成功,还被那个气势日盛的从妹给训斥了一通。 她先苦口婆心地说起丹阳尹之职如何重要,然后再谈及朝中并无合适的官位,总之就一句话:没戏。 自家人知自家事,山玮很清楚,从妹还有一句话没讲:他才具平平,不适合担任台阁重臣,搞不好就为山氏家族带来灾祸。 训斥结束后,山玮就灰溜溜地回到了衙署之中,与一天到晚闲得发慌的杜义诉苦:「便是降了邵贼,他给的官都比丹阳尹大。」 说话间,小更们进进出出,捧进一堆堆公函,又取走已经处理完毕的。 难得山公在衙署上直,积攒多日的公务得赶紧处理了,尤其是和军务相关的,免得明天又找不着他人。 事情就是这么离谱,战事都火烧眉毛了,山玮要么想着跑官,要么直接去饮酒作乐,以至于六十万斛军粮、十万支箭矢都拖延了旬日才装船发走。 「你家被抽丁没?」山玮笔走龙蛇,一目十行,飞快地将公函处理完毕,随口问道。 其实,大部分公函都没怎么看,直接就准了。这种处理公务的速度传出去,又要被人吹捧为「能臣」了一一我十天不见人影,回来一天就把积压的公务处理完了,任谁都得赞一句「大才」啊。 「抽了一队五十人。」杜义说道。 「我家抽了百人。」山玮叹道:「送去荆州,不知道能回来几个。」 「府君,荆州到底如何了?」杜义忍不住问道。 他职级有点低,郡丞又没有具体职掌,难免消息闭塞,于是逮着机会就问。 山玮搁下笔,挥了挥手,让小吏们都退出去,然后说道:「实不相瞒, 丧师失地,一塌糊涂。我看最好的结局就是保住江陵,襄阳是丢定了。不过,就算保住了江陵,那也就是一座城而已,城外不知道被祸害成什么样呢。经此一遭,南郡不知要多久才能缓过气来。你没在江陵治产业吧?」 「没有。」杜义苦笑道。 「没有就好。」山玮说道。 他也不是随便问的,因为有太多关西人南下后去了襄阳、江陵了。襄阳乱起之后,这些人又跑去江陵、武昌。若杜义在江陵、武昌有产业,山玮一点不奇怪。 「陶士衡其实是个明白人。」山玮又道:「守襄阳就是条死路。让围攻襄阳的邵贼大军南下又如何?十万和二十万有区别吗?人多了也施展不开啊,反倒还有疫病、断粮之忧。朝中有些人啊- ——」 说到这里,山玮摇头笑了笑,旋又似乎想到了什么,道:「慕容氏已经开始攻打宇文鲜卑了。」 「这么快?」杜义惊讶道。 「与朝廷无关。他们自己要打。」山玮说道:「十月间就大肆抄掠高句丽,所获颇丰。现在回过头来打宇文氏,高句丽人不敢动的,被打怕了。」 「我看邵—邵贼也不会管宇文氏死活。」杜义说道。 「难说。」山玮想了想后,笑道:「管他呢,后天备车,随我出城,带你去个好地方。」 「多谢明公提携。」杜义谄笑道。 山玮哈哈一笑,将手头最后一份公文批完、用印。 许是最后一份了,他稍稍看了看。 吴兴沈氏连吃败仗,请降。 摆出这副姿态后,原本帮着朝廷对付沈氏的江东豪族也停止进兵了,纷纷帮着沈氏求情。 事情就是这么操蛋!朝廷捏看鼻子也要认了。 沈氏为了自赎,将派五千部曲私兵西行,加入荆州战场,为朝廷厮杀。 这场闹剧,基本到此为止了。 吴兴沈氏只需交出沈充一家即可,甚至于,很可能只有起兵造反的沈充一个人需要死,其他人都能活命。 当年义兴周氏就是这么处理的,沈氏也不例外。 而有了沈家私兵,再加上顾陆朱张及建邺豪门凑的三千兵,晋廷又可往荆州发送八千兵马,堵住陶侃的嘴,省得他再三番五次要求增兵。 这些兵虽然有一定战斗力,但野战多半很难敌得过邵兵,只能守守城, 或者在水师协助下搞些突袭罢了。 「沈家这一关算是过了。」山玮扔下公文,道:「不过,淮浦陈氏留在建邺的族人却没这么好命,他们死定了。最好的结局也是发配交州。」 杜义有些叹息。 淮浦陈氏举众而降之时,很显然已经放弃留在建邺的族人了。事情比较仓促,没办法安排妥当了。 他只是有点兔死狐悲之感。 对士族来说,战争果然是最大的噩梦。它能让你不体面,无法完全掌控自己的命运。 「淮浦陈氏之事,京中竟无人说情?」杜义忍不住问道。 「怎么没有?」山玮冷笑道:「不过没用。小家族而已,门路不广,人脉不多,虽说是士族,可比起吴兴沈氏还要惨。」 说完,山玮站起身,突然又有些感慨:「我那从妹也是个狠人。不过她也没办法,别人可以降,她降不了。」 「未必。」杜义心里说了一句。 山皇后如此年轻,若被邵太白掳去,不生几个孩子能脱身? 「走了,先用饭去。」山玮不想干活了,一边走,一边说道:「弘治, 我和你说,那个姓马的死了。」 「哪个姓马的?」杜义快步跟上,问道。 「就是今上生母之夫—」两人声音渐渐远去。 ****** 晋廷竭尽全力,江东大族也多番支持,腊月间的长江江面上,舟林立,船只往来不休。 而地处沔水之滨的襄阳,则好像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般。 进入腊月之后,樊城遭到了两次攻打,但都没什么结果。 荆州幕府参军毛宝手下只剩三千人左右了,士气低落得可以,每个人都明白他们必死无疑了,除非援军前来解围,或者投降梁国。但后者面临看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即他们投降后命运无法掌控,搞不好就被发配到幽州或凉州了,此生再也无法和家人见面。 襄阳城也被攻了一次。 城中还剩六千余兵,但其中约两千人是豪门僮仆或市人,襄阳太守邓岳不太信任他们的忠诚,更不信任他们的战斗力,处于两难之间。 另外,襄阳不是什么大城,事先也没囤积太多物资。军粮撑死吃到二月中旬,或许搜刮百姓余粮还能多坚持一些时日,但在补给和援军送不进来的情况下,又有什么意义呢?无非早死晚死的区别罢了。 这个时候,邓岳借口议事,将那位叫杨覃的幕僚留了下来。 「上下二洄现在驻满了梁兵,你家的宅院、地产怕是要不回来了吧?」与杨覃相对而坐后,邓岳问道。 问话时,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杨覃。 杨覃也是老狐狸了,知道邓岳在试探,于是立刻说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国事至此,天下有识之士无不扼腕叹息,杨氏损失点家业,又算得了什么呢?」 邓岳闻言,一脸敬佩之色,道:「北兵南下,破家者众矣。邵太白行事如此酷烈,想必荆地豪族人人痛恨,定要死战到底。」 杨覃心中一动,道:「府君所言极是。不过,吾闻邵公行事颇有章法, 许是未及约束,下面人胡乱施为也不一定。」 邓岳有些沉默。 话说到这里,很多东西其实已经很明了了,两人也对对方的态度有了一定的了解。 杨覃悄悄看了眼邓岳,试探道:「邵兵在城外夸口,攻破了纪南城,抓了南郡陶府君,此事未必为假。如果梁帝愿意——」 话说到最后,有些含糊不清。不过,聪明人就当闻弦歌而知雅意,有些事情无需说得太清楚,稍稍点一下就行了。 邓岳听了,只「唔」了一声,没接茬,但观其神色,显然已经记在心上了。 「君素有才智,可知荆州战局会如何?」邓岳直接挑起了另一个问题。 杨覃胸有成竹,道:,「朝廷最多和东吴一样,保住能保住的地方,如沔水以南、长江以北,:因云梦泽的存在,东吴就固守住了。而也正是因为这些军城的存在,吴人才敢迁都武昌。不过,东吴能保得江陵,国朝不一定。」 「哦?为何这么说?」邓岳颇感兴趣地问道。 ‘无他,梁帝势在必得耳。」杨覃说道:「纪南城既已失陷,那么梁军定然调集了重兵自当阳南下。由此观之,邵太白非常想得到江陵,决心很大,为此不惜死伤大量兵马,也要强取之。朝廷如今是个什么情形?可未必能在江陵长期耗下去。」 「邵太白欲得江陵作甚?」 「治水军,下建邮。」 邓岳微微额首。 其实他也是这个看法,因为太明显了。 「主公。」杨覃凑近了身子,低声道:「江陵已然成了两国交兵之所, 襄阳会是什么样?可还会有援军来救?」 ‘若邵太白无法攻取江陵,最终被迫撤兵呢?真那样,纪南、当阳、石城、安陆等地可不一定保得住。」 「即便真从江陵败走,襄阳也是会牢牢捏在手里的。」杨覃说道:「邵太白何等心性,如何甘心南征以来寸土未得?便是豁出老命,也要保住襄阳。主公,其实我等已是弃子了啊,不会有人来救了。」 邓岳这次沉默了很久。 搞错了内容,已修改,今天三更 如题,我也不知道怎么搞错了,不好意思。 《晋末长剑》搞错了内容,已修改,今天三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十七章 不降何待? 从腊月中旬一直到年底,整个荆州的战局简单概括一下便是:三个战场并存。 第一个战场是竟陵战场。 徐朗病好了没几天,又躺下了,于是由黄彪负责指挥,辖下兵马计有右金吾卫、左飞龙卫府兵、黑销左营、代国骑兵,外加丁壮辅兵,总计三万多人。 与他们对时的主要是江州水陆兵马万人,外加新调过来的蛮夷兵四千, 坚守竟陵、杨口两地。 黄彪自襄阳南下以来,连续打了几仗,后又攻克石城水陆城寨,还在竟陵附近与陶侃部打了一次野战,营中又起了疫病,有点不太想强攻了。 越往南,道路越难行。于是他只派出小股轻骑袭扰,不过在吃了一两次亏后,他也不想这么做了。 目前,主力两万余人屯于竟陵城西,偏师万余人东行,配合江夏豪族兵,看看能不能扫荡一番,削弱普人的战争潜力。 让敌人经济崩溃,也是获取战争胜利的一种手段。 第二个战场在江陵。 攻取纪南城后,各部兵马陆陆续续南下。 他们首先做的事情就是填平进军路上的沼泽乃至不起眼的小河,修建更多的桥梁。 江陵东北方毗邻云梦泽,有一大片的湖泊沼泽,不适宜大举进兵,故主攻方向在城北和城西一一其实西北方也有一片沼泽,不过终究有可供通行的道路。 这是主战场,战兵、辅兵丁壮加起来超过六万。 敌人似乎也在调兵遣将。 梁军大举南下前两天,就有水军输送了大量物资以及先期抵达的两千湘州兵入城,加上临时征集的丁壮,江陵守军达到了七千。 周抚带看五千水师兵马屯于水寨,以为援应。 双方注定要在此大打出手。 最后一处战场毫无疑问就是襄阳了。 老实说,攻防两方都有些精疲力竭,但防守方压力更大一些。 腊月下半月,部分幽州、并州杂胡再度攻打了两次襄阳城、一次樊城, 直到正旦前五天才消停下来。 要过年了,谁他妈还卖命打仗?当官的心里没点数吗? 除夕上午,邵勋自阳南下,进抵樊城,随行军士及官员、后妃、宫人近二万。 当天午后,他带着从广成泽牧监及羊氏牧场抽调的十万只羊,来到了襄阳城南。 一时间,欢声雷动。 毛宝听到消息后,立刻赶到城头,只见一红袍金甲男子策马奔驰着,所过之处,「吾皇万岁」的声音此起彼伏。 所有人的目光都自动追随着他。 行至步军阵前时,将士们以予杆击地,脚大呼。 行至骑兵阵前时,各部将校、酋豪自发跟随其后。骑队变得越来越壮观,四野之中到处回荡着沉闷如雷的马蹄声,以及「吾皇万岁」的高呼。 邵一一大梁天子竟然来了!邓岳看得心绪复杂。 再联想到自家那个天子,多半还住在深宫之内,为人所轻,顿时感到有些沮丧。 诚然,他是晋将,理论上应该效忠大晋天子。但有些事情是可以对比的一个英武雄壮,功业赫赫,马鞭所指,武士们如同洪流一般涌过去,将其淹没。 他说一不二,威望极高。 王衍名气比王导还大,但在梁帝面前估计不敢大声说话,更别说厉声响斥了。 王衍之下的朝臣们,大将多半不敢跋扈,看见梁帝毕恭毕敬,再残暴凶狠的人也得收起爪牙,摇尾谄媚;文臣们不敢玩弄阴私勾当,阳夏何氏、太原王氏、中山刘氏、博陵崔氏等公卿巨室怎么败落的,他们比谁都清楚。 「唉!」邓岳轻轻叹了口气。 再看看跟在身边的将校僚佐,都出神地看向外边。 谁不想追随这样一个天子? 谁想跟着一个被权臣死死压制,只能提拔外戚来限制权臣的跋脚天子? 作为武人,谁还没点梦想?梁帝威压草原、震镊四方的气概岂不教人心折?建邺君臣醉生梦死的时候,梁帝扫平匈奴、数征鲜卑、再破河陇,在很多人看来完全多此一举,但人家就是这么做了,不比那些终日蝇营狗苟之辈要强? 「!」有人一拳擂在女墙上,也不知道是在生谁的气? 梁帝校阅部伍完毕后,径直去了蔡洲岛。 一水之隔的杨氏上洄、下洄庄宅外,几乎成了露天屠宰场。 一头又一头羊被驱赶了过来,当场宰杀。 前面的羊被杀了,后面的羊见势不妙,拔腿就跑,不过都被哈哈大笑的军士们逮住了。 很显然,从今天开始,一直到正月人日甚至十五前后,围城的梁军将土都有肉吃。 邓岳都不用仔细观察,光看人的行为举止,就能感受到梁军士气已经被鼓舞了起来。 真的不一样! 如果只是送酒肉劳军,同样能提升士气,但不至于这么高。 梁帝亲来,效果完全不一样。 什么都督、大将,在他面前都黯然失色,军士们的目光追随着谁,谁就是当之无愧的王者。 这一来,不但鼓舞了士气,震了襄阳守军,同样震镊了执掌大军数月的梁国军将们。 邓岳不想再看了,心里堵得慌。 转身离去之时,看到城头值守的军士们都出神地看向外边,更是哀叹大势已去。 人家有肉吃,守军别说肉了,甚至没法给所有人提供热饭热汤。 根本没法出外樵采,城里积存的柴禾早就用完了,只能砍行道树。 树砍完了,就拆民房。 拆到现在,怨声四起。 这日子过得··士气低落一点不奇怪! 另外,今日之事还说明了一点:梁帝都住到蔡洲岛上了,还有人来救援襄阳吗? 答案其实很明显了。只不过这会只有聪明人才能想到,再过些时日,会有更多的人想明白这个道理,届时搞不好要士气崩溃。 外无援兵的必死之局,想要守下去真的需要一点信念。但这又不是国仇家恨,你靠什么信念来守?怕不是梁帝开出个条件,马上就有人不想打了。 ****** 除夕之夜,纷纷扬扬的大雪洒落地面,襄阳内外白茫茫一片。 杨覃又悄悄来到了邓岳府上。 邓岳正在饮酒,见了他也不说话,只指了指对面,示意他自己动手。 「也就府君这里还有酒了。」杨覃喝完半杯,满足地叹了口气,笑道。 「喝完这坛就没了。」邓岳叹了口气,看着碗里的酒,突然舍不得一口喝光了,得慢慢品。 「没了这浊酒,还能有汴梁春。」杨覃笑道。 邓岳亦笑,道:「怎么?还能从邵太白那里借几壶不成?」 「那又有何不可呢?」杨覃说道:「「府君可还记得邓韬?」 邓岳一证,默然片刻后,说道:,「如何不记得?新野邓氏子弟星散各处,来往不多,可若遇到了,总会帮衬一二。昔年在他家住过一阵子,后来我便随父南下了。」 「此人在梁帝身前颇能说得上话。」杨覃道:「若请托到他那里,保管送来一车汴梁春,兴许还有——」 「还有什么?」邓岳下意识问道。 「兴许还有府君的家人。」杨覃说道。 邓岳愣在了那里。 他的家人多在武昌,要穿越双方大军相持的前线,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何况,像他们这种镇守襄阳的太守、大将,陶公能不派人监视家宅么? 除非.· 见邓岳脸上神色变幻不定,杨覃神秘一笑,道:,「梁帝手上有陶臻。」 邓岳先是一喜,继而又有些迟疑,轻声道:「陶公若做了这事,怕是要被人指摘。」 「陶臻自梁营逃走,历尽千辛万苦,返回武昌,这是心向大晋的忠臣啊,何来指摘?」杨覃不以为然道:「府君家人正月里出外探亲访友,不也很正常?」 邓岳没有说话,定在那里。 杨覃这时候也不再掩饰了,直接说道:!「府君,便是没有互换人质之事,这襄阳也守不下去了。你守了数月,已经对得起陶士衡了,是他对不起你啊!建邺、武昌上下,已经没人关心襄阳守军的死活了,既如此,何必再为他们卖命?陶士衡若还有点良心,就该大大方方送还府君家眷,至不济, 也不能加害。」 邓岳重重叹了口气,脸上多有凄惶、悲凉之色。 是啊,他们守到现在,真的对得起陶公、对得起朝廷了, 战局发展至此,稍微有点层级的将校、官佐都能看得出来,襄樊已孤悬于后,是为死地,不降何待? 除非你陶士衡大发神威,明天就杀到襄阳城下,让梁帝邵勋卷铺盖滚出蔡洲岛,那他们就还有守下去的信心。 但你做不到! 「府君若不反对,仆可接引邓韬入城。些许事体,当由他亲自与府君密议—.」杨覃小心翼翼地说道。 邓岳刚刚端起酒碗,又悄悄放下。良久之后,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 当天夜里,邓韬暗中入城,直入太守府,与邓岳谈了一整个晚上。 第二天是正旦,城内守军士气低落,甚至出现了劫掠民人的事情,军官们约束了几下,随后也不太愿意管了。 邓韬白天留在太守府内,入夜后又悄然出城,直奔蔡洲岛。 面见到邵勋后,他的第一句话就是:邓岳愿降。 (第二更送到,第三更晚上。上章已经修改了,直接刷新下就是。) 第一百十八章 降人 出乎所有人意料,陶侃一开始其实是不太愿意交换人质的。毕竟陶臻只是他的侄子,不是儿子。 不过,后来他同意了,原因一样:陶臻是他的侄子,不是儿子。 牺牲儿子,别人可能会称赞你,但牺牲侄子,有可能会被族人戳脊梁骨,这是一个家族凝聚力非常强,且聚居、会食、共祭的年代,陶侃最终半推半就答应了。 而在此之前,邓岳其实就已经暗通款曲了。 这种消息没法严格保密,很快就被「有心人」透露了出去,于是整个投降进程不再可逆。 换句话说:没有回头路了。 从正月初四开始,陆陆续续有普兵出城,被单独安置在一个营地,吃上了热汤热饭。 于是襄阳守军最后一丝斗志也没了。 正月初五,感觉自己完全被牵着鼻子走的邓岳通过浮桥上了蔡洲岛。 蔡家宅院占地极其广阔,拥有大小房屋数百间,就规格来说超过了很多公卿家庭。 唯一的缺点就是有些老了。 一部分屋舍早在汉末年间就建起来了,百余年间迭经修,整体仍然显老。 另一部分则建于曹魏、司马晋年间,同样比较老,不过用料扎实,十分考究。 木料取自荆南诸郡,耗费巨大。 砖瓦自己烧制,花费也不在少数。 甚至还从别的地方开山取石,修筑围墙、门阙、屋舍。 总之,从蔡家大宅的型制依稀可见襄阳蔡氏当年的辉煌。 刘表单骑入荆州,但他入荆州后靠的是谁呢?蔡氏。 曹孟德南下荆州,但是谁帮他说降各地乃至逼迫旧主的呢?蔡氏, 这个家族名声不好,但底蕴真的深厚,不过现在都烟消云散了。 上岛之时,邓岳特意瞟了几眼。 大群身着明光铠的武士肃立各处。更远处还住进了大量骑兵,轻重皆有,四处警戒着。 官员们来往于蔡宅和岘山之间,很显然,这里已是临时行宫,天子驻之处。 穿过重重廊院的时候,邓岳甚至能听到官吏们的谈话声。 「蒋恪猛攻长堤,虽是妙着,可也只能击败周抚,无法彻底全歼。过些时日,其辈再来,防不胜防。」 「他不一定敢来了。年前大破李阳那一仗,斩首不下两千,周抚有李阳会打仗吗?」 「可不能如此小瞧别人。」 「不是我小瞧,打就是了。」 声音渐渐远去,邓岳却听得极为震惊。 李阳是荆州幕府从事中郎,他应该是奉陶士衡之命从侧翼攻打梁军的, 正所谓远道而来,立足未稳,先给你个下马威,然而失败了。 攻打长堤就更有说法了。 江陵不是紧挨着长江,事实上南边还有堤坝和一片滩涂。江陵城与长江的联系是通过内河及湖泊,水寨就下在江陵城东的陂池内。 梁军攻江堤,很显然是要绕道水军营寨后方,试图截断江陵对外的联系看样子周抚与梁人在此打了一仗,周抚败北。不出意外的话,周长史应该是率败兵遁入水寨了,就是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这是真打啊,不得江陵不罢休。 不知道转过了多少曲折连廊,邓岳都有些头晕了,心中暗骂怪不得蔡氏要败落,一家独占一个河中沙洲,还建起这么气派的宅院,不弄你弄谁? 这个时候,前方出现了密集的箭矢破空声。 他稳了稳心神,在某座小院围墙外等了一会,随后便被引了进去。 邵勋闲看没事,正在院中考较亲兵箭法,并给箭术绝佳者发放赏赐,见到邓岳后,上前两步,将正欲拜倒的他扶起,然后指看正在射箭的亲兵们问道:「伯山可还看得过眼?」 邓岳仔细看了下,心悦诚服道:「此等箭手,天下难寻。」 邵勋一听就笑了。 亲兵们也看向邓岳。箭手?看不起谁呢?我等近战搏杀技艺也很娴熟, 甚至可以马战破敌。 长枪、步弓、环首刀、重剑、马、角弓、钩镰枪、木梧、长戟、大斧,少会一样都要被骂死,回去好好练! 邓岳不明所以,一时间不敢说话了, 邵勋坐到了一张胡床上,然后指了指对面,道:「坐吧。 2 「谢陛下。」邓岳稳住心绪,坐了下去。 「朕至阳,便有多人推荐伯山,说你勇武有略。」邵勋说道:「朕素喜勇士,恨不得立刻见到伯山,招至魔下,今不知可能如愿?」 天子这么说,邓岳能怎样?只听他起身拜倒于地,道:「愿为陛下征战「坐下说话。」邵勋伸了伸手,道。 邓岳坐了回去,心中升起一股微妙的感觉。 梁帝不管怎么样,场面工夫是做得很不错的。不,或许不仅仅是场面工夫,他甚至想方设法帮你换回家人,解除你的后顾之忧。 同时温和有礼,待人赤诚,说的话让武人感觉很中听、很高兴,跟着这么一个马上天子,似乎非常不错。 「樊城之事,伯山可有方略?」邵勋问道。 邓岳思虑片刻,回道:「陛下,毛宝恐难降也。」 邵勋也不问为什么,只道:「不愿降,那就成全他。襄阳都降了,樊城如何能独存?」 邓岳听了一惊,天子说话可真··..干脆。 「卿可有夺取樊城的办法?」邵勋又问道。 「陛下不如再给毛硕真一次机会。」邓岳说道:「臣愿遣人入樊城,说其来降。」 「无需如此麻烦。」邵勋摆了摆手,道:「卿回襄阳后,可拣选可靠心腹,以增援樊城之借口入驻其城。毛宝兵少,想必难以拒绝。朕就不信了, 毛宝想死,底下军士难道不想活命?」 邓岳闻言,暗道这招多半能成功。大局已定之后,毛宝也没有办法了。 和毛宝不同,邓岳担任襄阳太守时间不短了,手下的兵也带了好几年。 毛宝是幕府参军,平时不带兵,入驻樊城时,才从江陵带了数千兵马增援而至,他真不一定能完全掌控手下的部队。 襄阳守军归正,悍然动手,樊城守军只会士气大泄,不会有太多的抵抗。 基本可以说,他邓岳投降之后,就注定了樊城守军的结局。 「唉,害了毛硕真了。」邓岳心中暗叹,「尽量保住他的命吧,这样也算全了同僚之谊。」 「对于南边,邓卿觉得朕可以打到哪里?」邵勋不再理会樊城之事,转而问道。 「华容可以尝试攻取一下。」邓岳说道:「昔年东吴在此派设渔盐官, 可谓重镇。但时过境迁,而今却可攻打了。」 「为何三国时不能打,现在反而能打下来了?」邵勋问道。 「吴人在华容附近填平沼泽,开垦荒地,广建圩田。平吴之后,有晋一代,又在此大力开垦,人烟渐多,已然不一样了。」邓岳回道:「安陆、石城等地亦是这般。初时为吴人夺取,然安陆、石城以北户口渐丰之后,及至魏末,已然可以调派大军攻打,故先前还反复易手之地,渐为魏晋夺取。」 邵勋点了点头。 其实和开发程度有关。在当地是一片无人区,环境非常狂野原始的时候,几乎没有合格的道路,也无法就近征集粮草、丁壮,一旦被东吴水军截断后路,很难长期固守。但当开发足够之后,东吴就慢慢守不住这些地方了,只能一步步向南撤。 非常可怕的一个事实就是,在这种两国交界之处,魏普吃下肚子的地盘很难再吐出来,东吴每后撤一步,就再也回不来了,除非取得一场大规模野战的胜利。 比起普灭吴那年,华容乃至竟陵、杨口一带开发程度渐深,环境没那么恶劣了,可以尝试攻取并固守,作为前线军镇要成。 至于华容往东、向南,以及竟陵南方直至长江北岸,暂时不要想了,全是茫茫大泽,仅有少许驿道通行其间。在没有水军的情况下,你有信心保得住这些驿道吗? 邓岳说完后,见邵勋点头赞许,忍不住拍了下马屁,道:「陛下没有如曹孟德那般急看南下乌林,而是集兵攻打江陵,显然韬略在胸。向来只闻陛下纵横北地乃至大漠,却没想到对江南水乡战法也如此熟稔。」 邵勋听了笑而不语。 北方平原战法、草原战法、山地战法、水乡战法,我还知道丛林战怎么打呢·..—· 「去吧,把樊城给朕夺下来。」邵勋说道:「你家人应已乘船过江了, 要不了几天就能来襄阳。拿下樊城后,朕又何吝将军之职?」 邓岳听了暗暗松了口气。 便是最低等的杂号将军也有从四品,比太守还高一级,够了。 不过,前提却是他要拿下樊城,举襄阳、樊城两座城池以降。 这其实不难。 果然,邓岳回到襄阳后,先花时间整顿了一番内部,据闻杀了好几个将校,然后率三千兵马渡河直趋樊城,并很顺利地进入了其中一一当天晚些时候,邵慎遣五千兵马入襄阳,控制全城, 正月初八夜,邓岳悍然动手,突袭了毛宅,尽杀其亲兵,并将毛宝软禁了起来。 随后一整晚,樊城内部都动乱不休,直至清晨才平息下来。 正月初九,屯于樊城以西的梁军列队入城。 邓岳率樊城、襄阳守军合计八千余人交出器械,在樊城以东的滩涂地上扎营屯驻。 正月初十,邵勋下达命令:诸军分批南下,围攻竟陵、杨口,寻机与陶侃决战。 他则开始着手对襄阳的经营,这一点甚至比前线的战事更重要。 第一百十九章 水战(上) 邵勋对襄阳的布局,首先从土地开始。 他将蔡洲岛划为少府直属的苑林,直接调拨原屯田军来耕作一一蔡洲后世已与陆地连成一片,此时还是汉江中的沙洲。 蔡洲岛之外,还得到了中庐县廖氏、襄阳县蔡氏的地盘。 蔡家不仅仅在蔡洲岛上有田,事实上在襄阳、山都、中庐三县都有田。 王如之乱后,作为蔡氏老巢的蔡洲岛被攻破,蔡家主脉死得差不多了,分散在各县的田地渐渐被人侵占,而今全部索回。 黄彪率军南下过程中,先后有宜城马氏、邵县黄氏(黄承彦家族)被攻破,土地尽皆收走,浮财留作军赏。 办了这四个家族,两千余顷土地还是有的。只不过需要归整一下,集中到一处,以便安置一府府兵,中间涉及到与襄阳本地豪族调换土地,一堆事情,需要时间。 龙骧府的地点也选好了,就设在岘山以南,与蔡洲岛遥遥相望。 有这一千二百府兵,外加蔡洲园户,朝廷对襄阳的控制力度大大提升, 至少不会再像魏晋以来一地豪族反叛,地方马上变色,那样太操蛋了。 至于度田,肯定是要延后的。 至少在攻灭晋国之前,荆州本地豪族都有统战价值。至于攻占之后会怎样,当然是当尿壶扔了,这个秘密邵勋不会公开说出来,但懂的都懂。 「陛下最好给些好处。」中书监张宾提醒道:「江夏仍有诸多荒地,可酌情分赐一些,以实地方户口。」 邵勋听得微微点头,同时注意到张宾越来越老了,精力也不如以前那般旺盛。 他从当年那场大疫中逃得一命,却仍然敌不过衰老的侵蚀,但没办法, 这就是自然之理,没人可以超脱,至少那些道士们展开大规模研究已经百余年了,至今没出任何成果一一当然,也不可能有什么成果。 「张卿所言甚是。」邵勋说道:「江夏、竟陵、南郡可酌情划拨一些县出来。」 意思就是这三个郡部分地区可以不度田,交给豪族去开发。开发出来都是你的,可以传给子孙后代。 当然,不开发也可以,守着北方的家业呗。反正现在只是清理永嘉年之后侵占的田地,很多老牌家族占地甚早,手里甚至一大把曹魏年间的地契, 还可勉强维持。 「襄阳诸降官,亦得量才录用。」张宾又道:「或可给一些朝官,令其候缺便是。太学亦可多多收纳荆州子第,陛下正欲大治国学,将来任用太学生为官时,至少荆州豪族不会反对— 张宾果然老成持重,给的建议都是十分靠谱的。 邵勋以前只说过江南不度田,但襄阳、南郡、江夏、竟陵等郡没一个是江南,全在江北,按理来说都要度田的。但凡事都要看实际情况,如果北地不少豪族快等不及了,必须先给一些甜头,安抚下人心。 当然,部勋不给也可以,反了他们不成! 但还是那句话,看每个人的行事风格,他还是很愿意与别人分享好处的。 接下来张宾又提了如何吸收、瓦解出战杂胡部落的事情,以及应对可能产生的叛乱,都非常有见地,邵勋一一采纳。 ****** 正月上旬结束的时候,陶侃还在华容。 这个地方比较特殊。 北侧是正在淤积成陆的地带,存在一些开辟出来的圩由,魏普两朝也设置了一些县乡,但开发程度肯定是大大不足的,湖沼仍然大面积存在。 而南侧就不用说了,云梦泽湖天一色,烟波浩渺,这一片看样子还要很多年的泥沙沉积,才能慢慢形成足够的陆地一一事实上一直到唐代,这些巨大的湖泊、沼泽才一点点被分割为不连续的水体,水体中间则是开发完善的地带,而要到南宋,这片后世被称为「江汉平原」的地带才露出峥嵘一角。 湖沼之外,还有杨水、夏水两条沟通江陵及沔水的河道,其中杨水自华容以北不远处流过,夏水则经华容南方,入云梦泽后河道消失,然后再出云梦泽,在江陵附近沟通长江。 杨水、夏水都不是汇入长江的支流,而是承接江水的汉流,水量还是很丰沛的。所以陶侃自华容救援杨口是顺流而下,支援江陵则是逆流而上。 大晋太和元年(330)正月十一,华容城北的校场上,陶侃与幕府司马王忿期徜祥于小河之畔,不停谈论着战事。 在不远处,正有上万军土在操练, 陶侃静静看了许久,王期也不说话,生怕打扰了陶侃的兴致。 「此为刘公所创之军,王处仲和老夫续练,成军年头其实不短了,比禁军还长。」陶侃说道:「但比起邵贼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兵,还是差了不少。」 王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也读过兵书,一度觉得只要「智珠在握」、「妙计迭出」,就能打胜仗。但现在知道,世上哪有那么多用计谋取胜的战争?每出现一个,都值得大书特书。 真正的战争,往往比的是谁的兵更强、打法更合理、粮草更多。 就他的观察而言,经过数月来的几次战斗,荆州军应该已经胆寒了,这是最为愁人的部分。这会虽然在操练,但一个个绷看脸,士气不振,这样的兵很难与梁人阵列而战。 「这会襄阳应该已经丢了吧——.」陶侃突然叹了口气。 王期一时没反应过来,道:「明公,虽说襄阳早晚会丢,但这也太快了吧?」 陶侃没有回答他。 有些事不宜让太多人知道,方才说出那句话已是失言,反正要不了多久,襄阳、樊城失陷的消息就会传过来,届时都会知道的。 战争进行到今天,已经快四个月了,他不知道各条战线还能坚持多久。 反正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硬生生拖到了现在。再往后,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梁军已经对江陵发动了进攻,据说连战七八日,一点都不带停歇的。 刚来的湘州兵根本承受不住如此猛烈的厮杀,当场被赶下了城头,幸好荆州兵用命,又将城头夺了回来,但伤亡颇为不小。 这场战争,已经步入到了比拼消耗的阶段,十分残酷,谁先咬不住牙松劲,则大势去矣。 他还需等待良机。最重要的是,扛住建邺朝堂上的攻计。 连续丢掉襄阳、纪南,可不是什么小事,虽然他已经做得很好了。 ****** 江陵人可能从未想到过,有一天他们生活的地方会成为天下瞩目的焦点梁人这次连壕沟都没怎么挖,直接调派各部,轮番在江陵城北、城西发起攻击。 从早到晚,鼓声就没有停歇的时候。 杂胡已经攻过无数次城了,这次换成了河南各郡丁壮, 他们一批批地推着云梯车上前,冒着敌人的火油、沸水、金汁,奋勇厮杀。而在离他们不远处的杨水河面上,一场水战也进入到了高潮1 杨宝年前就从寿春赶来了江陵,并抽调了数十名骨干军官,将已经增长到五千人以上的水师队伍进行了整顿, 正月十五前后,整军颇见成效,于是他们奉蒋恪之命,全军度入杨水直冲敌军水寨。 河面之上,箭矢密集得无法用言语描述。 双方水师将士各自举着大盾,只一小会,盾面上就「粘」满了射来的箭矢。 杨宝站在最大的一艘舰船的船头一一说是舰船,其实是载货的江船罢了看着奋勇冲向前方的己方战舰,心中志芯不安。 这批新组建的水师,看起来战斗力很一般,船也比别人差不少。 双方船只混杂在一起后,敌军可以居高临下射击,已方只能仰射,十分吃亏。 唯一可以期待的,便是以黄和为首的本地土豪乃至江贼水匪们,在骤然获得官身后,士气非常旺盛。 每次船碰撞在一起,便有人大吼一声,招呼被撞得东倒西歪的部曲迅速起身,在河面上持矛互捅,乃至跃上敌人舰船,近战搏杀。 鼓声之中,不断有人坠入河道,将水面染得殷红一片。 也不断有人从火光熊熊的船上惊慌跃入河中,大呼小叫。叫着叫着,很快看到了在不远处浮浮沉沉的敌兵,于是各自拔出匕首,在河面上捉对厮杀。 船只无情地驶过,将这些人撞得魂飞魄散。不过很快又有更多的人和尸体坠入河中,周而复始地重现之前的事情。 杨宝是真的第一次看到如此血腥激烈的水上战斗他的座舰很快与一艘敌船交错而过。 这个时候,他甚至能看到敌船上晋国水师将士脸上那略带紧张而又无奈的面庞。 「啪嗒!」敌方扔出了搭勾,死死钩住了杨宝的座舰。 然后又有顶端带钩的跳板放下,数十名手持短兵的普国水师冲出船舱, 试图顺着跳板冲杀过来。 「轰!」舵工操舟水平还算不错,直接狠狠地撞了上去。 杨宝一个不防,翘超倒地,耳边到处是「扑通扑通」的落水声。 在这一瞬间,有人栽入对方船只,有人落水,还有人已经捉对厮杀了起来。 杨宝擦了擦额角的鲜血,跟跪起身。 入目所见是愈发混乱的战场,双方的船只几乎完全混在了一起,到处是兵刃交击声,到处是垂死惨叫声。 而在远方的长堤上,大队府兵及银枪左营士卒正奋勇前进着,试图攻击晋人的水寨。 很显然,今日这场战斗的目的是把敌人水师逐出江陵。 第一百二十章 水战(下) 杀贼!杀贼!」杨宝大吼两声,又不着痕迹地后退两步。 五六个亲兵纷涌而至,手举大盾,将杨宝遮护得严严实实。 他们一家老小的好日子,可都指望着身后这位呢。平时吃喝、领赏、御妇人多痛快,现在就要多卖命。 而他们的这种行为,让晋军水师注意到了这里可能有大目标,于是更密集的箭矢射过来了。 杨宝暗一口,骂道怎么那么多人想我死? 幸好此处虽然是杨水入湖、入江处,但还不是特别宽阔,大船驶进来施展不开,于是多小型舰船,没有强力的弩台,不然连盾都给你射穿了。 ‘轰!」又是一阵撞击,一艘晋军舰船碰了上来。他们似乎早就做好了撞击准备,十余人当先跳上了杨宝的座舰。 船楼上的弓手居高临下,密集的箭矢射过去。不少晋兵手持盾牌,却遮护不了全身,很快被射倒在地。 对面的船楼上也有箭矢飞出。双方的弓手不断倒下,惨叫声不绝于耳。 第一批十余人跳了上来,杨宝的亲兵们奋勇迎上,双方以短兵搏斗,混作一团。 水上战斗,如果说船队还有阵型的话,那么土兵们近战则没有。他们往往数人一个小组,互相配合,在颠簸、摇晃的船只上猛冲猛打,靠的完全是下级军官和土兵对水上生活、战斗的适应性,以及他们总结出来的各种实用战斗技巧和战术。 所以,北方政权往往都是力求推进到长江沿岸,然后想方设法招募当地人成军,或者直接招安江贼水匪,虽然战斗力可能比不上南朝的正规水师, 但凑合用一下还是可以的。如果经营整顿得力,再加上战术合理或者干脆运气好,也不是不能取胜。 如今杨宝面对的就是这样的局面。 船上总计约百人,除十余船工外,剩下一半是江贼,一半是他带过来的运兵出身的北方水师官兵,他们一开始还能抵挡住普人的攻击,交战一会后就被打得节节败退。 杨宝看得遍体生寒。 这水师战斗还真是坑人,跑都没地方跑,一旦被围住,基本就是个死。 「吱嘎一一」令人牙酸的船舷摩擦声响起,杨宝只觉身体猛然一晃,座舰又与敌舰隔开了一段距离。 船上还剩十余晋兵,见状也不再追击,纷纷跃入水中。 杨宝下意识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然后手指着两名船工,道:「给他们一人赐绢十匹,我自己出钱。」 亲兵下去通知后,二人面露喜色,对杨宝拜了一拜,然后再度起身,仔细操控船只。 方才关键时刻,就是这两人操舵,让座航远离了敌航,其中一人甚至还抽空砍断了敌人的两根搭勾,立下大功。 「嘿!嘿!」底舱传来了桨手们有节奏的号子声。 船只逆流而上,快速前行着。 杨宝扭头看了下后方。 河面上的厮杀仍在继续,惨烈无比。 普军水师越打越有信心,调动、指挥也技高一筹。他们操控船只熟练, 配合默契,往往能形成以多打少的局部优势,快速吃掉一艘梁军舰船,然后继续围攻。 差距是全方位的。 船不如人家,兵不如人家,配合不如人家,战术也没人家丰富多样,对面甚至还有擅长水战的将领,指挥得恰到好处,至少比大梁水师军校能力强多了。 或许,晋国陆师将领在面对大梁王师的时候,也是这般心情吧?各方面都被比下去了。 要想赢晋国水师,最好的办法其实是招降纳叛! 杨宝想着想着,前方又冲来两艘晋军战船,一左一右包夹而来。 车士们举看大盾,冒看敌船上的箭矢,奋力斩断搭勾,同时拿出诸如竹蒿、木叉等物事,奋力推开敌船,不让他们靠近。 但这只挡开了左侧的敌船,右侧敌船依然凶猛地靠了过来。 杨宝暗暗叫苦,正当他一咬牙,准备亲自带人冲杀时,却见敌船晃了一晃,舱中一片惊呼,甚至还有人不慎落水。再惯性往前冲了十余步后,终于停下不动了。 「哈哈,搁浅了!」杨宝恨不得仰天大笑。 尔母婢!终于时来运转了。 座舰奋勇向前,航行数十步后,眼前豁然开朗,一大片开阔的水域出现在面前。 这便是江陵城东南的陂池了,与长江之间有水道连通,晋军水师营寨就设在此处一一好处很多,比如水面开阔,可停泊大量船只,同时也没有长江上那么大的风浪,是一处很好的避风港湾,虽说长江风浪和大海完全没法比。 「咚咚——.—! 见到杨宝座舰驶入陂池后,有两艘晋军水师舰船迎了上来。 杨宝看看身后,又有几艘大梁水师船只冲了过来,陂池内还有几艘船在与晋军交战。 远远望去,双方的水师将士如同黑点一般在各条船上跳来跳去,惨叫声顺风传来,隐约听得不太真切,只有人或尸体落水时溅起的巨大水花清晰可见。 再看看西边,浓烟冲天而起,杀声一浪高过一浪。 杨宝居高临下,模糊看到江陵城南开出一支兵马,快速向水师营寨这边出发。 呵,原来他们也会着紧水师营寨啊! 不过很快有一队骑兵冲了过去。冲锋过程中不断有人落马,不知道是被弓弩射翻了还是脚下泥土太过松软,但剩下的人仍在奋力前冲,不断洒落箭矢。 敌军阵中有些骚动。片刻之后,长枪手列阵居前,弓手不断发箭,冲锋的骑兵被射得人仰马翻,终于坚持不下去败退了。 但他们的袭扰也不是没有效果,至少为正在进攻水师营寨的梁军争取了时间,一部分府兵被抽调了出来,原地列阵,与攻来的晋军绞杀在一起。 水寨的火越来越大了,一部分船只已经离开泊位,向湖中心飘去,免得被大火殃及。 而他们的离去,也让在寨中厮杀的普国水军土气大跌,纷纷向后败退。 一些人直接扔了器械,跳入水中,向己方战舰游去。 另一部分人面对那如林的长枪和无处不在的箭矢,直接崩溃,四处乱窜,整个局面已经无法收拾。 杨宝收回了目光。 战局很明显,绕至城南的大梁王师都是精锐,陆战无敌,利用火攻战术,一举杀入晋国水师营寨。 寨子被攻破后,晋国水师就只能停泊在湖池中央,靠岸变得十分困难, 至少无法通过城南进行补给了,江陵城无法从这个方向接收援兵、资粮。 他们只能走城东,然后在出城大军的接应下,为城内进行断断续续的补给。 事实上杨宝很疑惑,江陵只有子城、罗城两层城墙,为何不在城东再修建一座水城? 如果有水城,则船只可顺着河道过水门,直接进入水城停泊,比将水师营寨设在城外好多了。 不过这是他们的失误。无论钱粮不足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没有水城的话,在水师营寨被攻破的当下,敌军水师想要补给江陵,必须在无遮无挡的湖池、河道上停下来,然后转运资粮、兵员,期间很容易遭到攻击。 或许无法完全截断晋军水师与江陵的联系,但完全可以让他们的补给变得断断续续。他就不信了,每次补给都要损失不少船只的情况下,普军水师能坚持多久? 「嗖!」一支箭矢从杨宝头顶飞过,吓得他一个激灵。 尔母婢!晋军水师能坚持多久他不知道,但今天大梁水师太惨了。 「转向,复入杨水,不要和贼人交战。」杨宝立刻下令道。 须臾之间,旗号连连升起,鼓声在湖面上传出老远。 这是杨宝在招呼被打散的大量水师舰船向他靠拢,再向回杀去。 晋军水师营寨之中,无数银枪甲士冲了进来,将最后百余名敌军尽数诛杀之后,他们愣愣地看看在水面上纠缠不休的敌我两方航船。 很遗憾,他们帮不了忙。 看样子,大梁水师被揍得很厉害,五千人不知道还能剩多少。 万变不离其宗,他们都是打老了仗的人,一眼看出晋军配合得很好,几艘船如饿狼一样扑过去,船只比你大,还更灵活、更快,打得非常有章法。 大梁水师败得不冤,只希望不要一战尽没。 在江陵这个地方,有水师帮忙方便多了。 「啪」、「轰隆」,熊熊燃烧的木梁整体落下,水寨火势愈发猛烈。 银枪军、府兵们留下少许人手在外监视,大队人马离开了水寨。 消息很快报到了城北大营之中:克敌水寨,并击退江陵援军,斩首两千余级。 蒋恪看完之后大喜。 他现在也算恶补了一些水战知识了,知道营寨的重要性。拔掉了这颗钉子,江陵城的外援便断绝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能不能断绝,就要看运气了。 入夜之后,水师遣人来报:损失近半,督军杨宝负伤,已向北远遁。 蒋恪沉默良久。 他知道水师其实已经尽力了,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江贼水匪能成事的话,哪还有经制水师的事情? 他还是有点全局观的,知道要保留这支水师种子,他们比黄河上操练的「假水师」厉害多了,好生操练之后,将来扩军时就用得上了。 攻江陵,还得看他们陆师。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一如既往 江陵已经是「不夜城」了。 夜生活就是战斗,彻夜不休,厮杀一整晚。 寅时,陶斌被一阵鼓声吵醒。 努力几次后,始终无法再次入睡,于是起身穿衣,披挂整齐之后,步出了府邸。 正月下旬了,离开春没有几天,天空却又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陶斌下意识伸出手,任凭雪花落入掌心,慢慢融化, 看起来有点像眼泪。 他抬起头,看向夜空。不知为何,突然起了点诗意,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没有做诗赋的心情。 这雪却不知在为谁哭泣! 街道两侧蹲着许多军士。他们不是没地方住,而是随时准备增援城头, 不得不如此。 陶斌甚至听到了小声的哭泣。稍一打听,原来是从湘州调来的援军。 湘州兵原有两千,基本是最近唯一一支入援江陵的部队了。他们其实在湘州诸都剿过贼匪,打过流民军,不是没有战斗经验的,但甫一上战场,就被梁军凶猛的攻势给赶下了城头,差点闹出笑话:不少小城都能守不短的时间,江陵差点因为湘州兵溃退被一鼓而破。 最后没办法,还是调荆州兵上阵,仗着地利和人多势众的优势,在付出重大伤亡的情况下,击退了梁军。 昨日出城增援水寨,陶斌都没敢调湘州兵,可见已经对他们完全失去信心了。 但这些人也不能不用,毕竟还剩千把人呢,只能将他们与豪族僮仆混编在一起,组成一支两千人的部队,时不时上城轮换久战疲惫的荆州兵,毕竟他们人不多了,已不足两千五百之数。 陶斌没有处置那个哭泣的土兵,继续向前走看。 走到一处时,亲兵突然拦住了他。 陶斌一证,看向前方的黑暗深处那里曾经是一处军营,今只点了几盏昏暗的油灯,微弱的火苗在风雪中摇曳不定。 营中似乎有人,因为偶尔传出几声咳嗽。 似乎又没人,因为大部分人像死了一般躺在干草、苇席之上。 他想起来了,那是伤病营。 作战受伤的,生病倒下的,基本不做区分,一股脑塞到此地。 照料他们的多为强征而来的江陵百姓,本身十分抗拒,更没有报酬,于是照料得十分潦草,这从风中传来的淡淡臭味就能看得出来。 伤病员们竟连哼几声的力气都没了,全是等死状态—— 陶斌没敢再向前,而是转向了另一个方向。临行之前,暗道明日或可多征集一些百姓过来,眼前这些稍稍有些过分。 他很快转到了一处城墙根下。 隔着土墙,他都能感受到那一阵阵袭来的震动。 他知道,梁人在用霹雳车轰击城墙。 但其实没什么效果,最主要的原因你想都想不到:找不到那么多石头, 打磨也极其费事。 而在一开始的时候,守军还是手忙脚乱过一阵子的。为了摧毁他们的霹雳车,数次派人出城冲杀,结果吃了大亏,几次下来损失了千余人,于是后面就装死了,任你砸。 不知不觉间,陶斌一行人来到了北城。 这里同样坐着不少军士。 只有少数人穿着破破烂烂的绵衣,绝大部分人靠在火盆边,不断往手上哈着热气,或者站起来脚。 潮湿的江陵,(一旦遇上雨雪,就分外让人难受。 有的火盆渐渐暗淡了下去,很快就有人麻木地提着斧子,拆起了门板。 门板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但过程应该不会很平和。 陶斌踩着马道两侧的台阶往上走。 雪后十分湿滑,他小心翼翼地走着,不一会儿便上了城头。 好一派灯火通明的壮观景象! 从江陵城北一直延伸到北方极远之处,营地一座连着一座,火把、火盆、灯笼如同繁星一般,点缀在整片大地之上。 陶斌不知道守城军土看到这副景象时会怎么想,反正他初次见到时非常震撼。 这么多兵聚集在城外,带来的压迫力是十分巨大的。 尤其是当他们发起潮水般的攻势,一波又一波撞击江陵城的时候,总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莫能抵御的感觉。 以此观之,荆州兵真的很不错。 站住了,没被吓倒,还能依托城墙地利固守,时不时出城袭扰一番,这个战斗力十分强劲。 但他们以前还被本地人嘲笑,说他们的关西口音十分奇怪,又或者晋语都说不利索一一荆州军自刘弘创建伊始,便以诸郡蛮夷、巴蜀流民、关西逃难百姓以及部分荆州本地人组成。 若没有他们,江陵此时已然为梁军攻破。 但他们的人数也不多了啊,只剩两千五百上下,带着两千湘州兵、江陵豪门僮仆,勉力守御着。 城中还在征发青壮,新得两千余人,目前正在整训,但陶斌也知道他们不甚可靠。 或许,再过一段时日,就该放弃外城,退守内城了,但这也意味着他们彻底失去了出逃的机会。 对此 陶过有此犹豫1八8 他的妻子儿女、兄弟姐妹都在城中,难道任由他们与江陵共存亡吗? 陶斌不甘心,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但他同样很清楚,一旦他趁着外城没失守,将家人送到城外乘船撤走,那么江陵守军的士气也就崩溃了。 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长期保密,只要你做了,总会被人知道的,无非时间长短而已,但陶斌又忍不住想要做这件事。 两难的选择! 风雪之中又响起了颇具节奏的鼓声。 陶斌放眼望去,却见那灯火照耀不到的地方,无数黑影正在闪动。 他们的动作很快,似乎还带着点悲壮凄凉的气势,以一种亡命般的姿态冲向江陵城。 灯火通明之处,则站满了一支器械精良的部伍,死死盯着正在发起进攻的「同袍」。 后队斩前队,老伎俩了,残酷却又实用。 陶斌知道,今夜又将无眠。 血注定要流成河。 ****** 梁军大营之中,蒋恪也登上了高台,俯瞰江陵。 一队队弓手已经来到了土台下边,快速攀登着。 一共三座土台,全部位于城北,是辅兵丁壮们花费半个月建成的。 每台可容纳数十名弓手,甚至可以摆放数具强弩,日夜不停地对江陵发动攻击。 弓手们只是第一批。 他们上去之后,还会有大量丁壮将巨大、沉重的弩车推上去,架设起于民亮临下车击致军是的 工陵城墙还高拥有居高临下的优势。 晋军若不敢出城,那就放心大胆地射击。若试图出城毁掉土台,那就抓住机会,争取多歼灭一些守军一一在城头杀一名敌军十分费劲,但正面野战杀起来就要容易许多了。 前方已经展开了厮杀,蒋恪却下了高台,不想多看了。 天子已南下襄阳,虽说主要忙于各类善后事务,但他肯定会分出一部分精力,密切关注看竟陵、江陵两处战场。 而襄樊投降后,大批人马陆续南下。 据蒋恪所知,以邓岳为首的八千多襄阳降军已经抵达竟陵城下,然后直趋东方,攻杨口军成。 听闻陶侃已遣部将陈修率军数千驰援,务必不能让这两地失守。 而这兵一东调啊,显然没法对江陵提供太大的支持了,这对他而言是件好事,但同时也是压力。 这场战争,他难得地得到了机会,若功败垂成,这辈子也就到此为止了。 「嗡——」前方响起了弩车发射时巨大的噪声。 「嗡——」第二座高台上也响起了声音。 弩车笨重、迟缓、发射缓慢,但威力十分强劲。 射出去的大型弩矢比枪杆还粗,几乎赶得上步了。当它们携万钧之势射向江陵时,往往能产生巨大的动静。 果然,江陵北城上响起了巨大的喧哗声,似乎有些混乱。 不过没用多久,惊呼骚乱渐渐平息了下去,留下的唯有怒吼声、叫骂声和惨叫声。 蒋恪晒然一笑,这仅仅只是个开始罢了。 这一次,他比攻打纪南城时做好了更充分的准备。不厌其烦、不惜血本,诸般能用的办法他都不介意尝试一下。 没有人能长期忍受落在头顶的弩矢、羽箭。 当你在城头巡逻的时候,数杆弩矢激射而来,直接将垛口都砸踏了,碎屑横飞,崩得你额角都是血。 又或者重重地钉在城楼之上,淋得你满头满脸都是灰尘。 箭矢也破空而至,让你每一刻都提心吊胆,一不留神就被箭矢射中,耳边流传着谁谁走路时被梁人射死射伤的消息。 未必真能杀死多少人,但对士气的打击十分巨大,慢慢累积下来,说不定哪天敌军就承受不住,彻底崩溃了。 这是意志的比拼,是本钱的较量,陶斌若无法有效应对,江陵城是撑不了多久的。 攻城战一打就是一整夜。 天明之后,换了一批人接看上,不给敌人任何喘息的机会。 吉认土台,试图摧毁上面的弩车,斩杀弓手。 不过行至半路之时,被银枪左营及幽州骑兵联合击溃,死伤过半。 晋梁双方的水师又在城东打了一场,王师败绩。 义从军一部在城西活动,逼迫一支晋军水师后撤,因为他们不敢派人登陆了。 整体而言,一如既往。 双方一如既往地攻防,一如既往地斗智斗勇,(一如既往地坚持,直到有人撑不住,轰然倒下为止。 第一百二十二章 最后时刻 二月二,春社节,天气似乎有转暖的迹象。 从梁军大举南下开始算起,江陵已经被围困一个多月了。中间因为过年的关系,双方相安无事了一段时间,随后便又是无止境的攻防战。 陶斌感受到了些许希望,因为天气渐渐转暖了,虽然还没完全脱离冬天的影响。但在春社节前后,江陵附近下了几场雨,地面变得潮湿泥泞,有些变化已在慢慢发生。 但也有不好的地方,那就是他们也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了。 尤其是东边传来消息,竟陵失陷了! 失陷的原因不复杂,但很伤士气:父亲陶侃自梁军师老兵疲,率部东进,与梁军战于竟陵城下,水陆兵马两万余,外加竟陵守军数千,对上三万多梁军,「战不利」、「退守华容」。 战报上只有寥寥数语,不太真切,但陶斌通过询问信使,得知就是野战失败,没别的原因。 中军直接让梁国禁军击破了,打不过,就这么简单。 在此之前,父亲曾经率部沿着沔水北上,绕后攻打了几次梁军补给线, 小有斩获。最辉煌一次,烧掉了梁军一座中途囤积粮草的营寨,得粮数万斛,俘斩数百丁壮。 当然,这是实际斩获,在军报上则写成「连破二十余寨」一一谷仓用栅栏围起来,一个谷仓被算成一个独立的营寨,俘斩数百丁壮则写成「杀梁兵数千」,写军报这种事情,非常有技巧。 这样的迁回绕后作战,逼迫梁军抽调精兵、骑卒,遮护粮道,巡逻也变得更加密集了,客观上帮助了竟陵的防守。 但其实于大局无补。 梁军若不是很想南下,抱看能打就打,不能打就算的心思,可能嫌麻烦就走了,但如今他们决心很大,指望这种袭扰就让其退却,显然不可能。 于是就迎来了竟陵之战。 结果和前几次一样,「战不利」。梁人甚至卷着溃兵攻入竟陵城中,攻夺了这座城池。 其余败兵在水师的掩护下撤至杨口。 这里其实是可以守一守的,盖因梁军攻城时会遭到河面上舰船弓弩打击,死伤会很大,不过父亲直接撤走了军民,分至华容、沔阳两城。 如此一来,战场算是彻底远离了沔水,进入到了云梦泽附近。 陶斌不好评判这样是对是错,他更不关心那边的局势,反正梁人也不太可能深入云梦大泽作战,他只关心江陵, 就在昨天,幕府长史周抚率水师进至城东,往城中转运资粮、器械、人员。 梁军似乎早等着这一天了,数千精卒冲杀而至,最终只有六千斛粮食及千余荆南诸郡蛮兵撤入城中,其余皆被烧毁。 这么点增援,可谓杯水车薪。 更坏的是,援兵们带来了外界的消息:失败,无尽的失败。即便军官们已经下令封锁消息,但压根没法完全杜绝。 透工了该;1√由? 不户了消芯透返产1八? ? ? + 陶都督病重,不能视事; 竟陵之战,三万人全军覆没; 武昌有人造反,献城而降; 水师中有人夜间博戏,烛火点燃了船只,整个水师的船三去其二: 甚至还有人说芜湖山都督投降了,因为梁帝邵勋许诺让他的从妹当皇后,山皇后若诞下男孩,将继承大梁天下。 消息越传越离谱,军官不能禁,因为他们也爱听陶斌刚刚巡营回来,就听到了此类消息,气得当场杀了数人。但他也知道这没什么用,局势如此,不是哪一个人能改变的。 回府途中,两侧的房屋上稀稀落落长了一层「白毛」,在风中轻轻摇晃着。 这不是别的,而是箭矢。 虽然有些将校鼓舞军众,说这是梁人给他们送箭,且哈哈大笑,状似豪勇。但其他人都只是尴尬地赔笑两句,因为他们笑不出来。 回府的路上,陶斌就看到有民壮在清理尸体或扶受伤的人。 这些都是从城头撤下来换防的,嘶杀时没受伤,在街道上走路时却倒霉地中了箭,还能说什么?祖上不积德,以至于此?不,如此频繁且肆无忌惮的箭雨打击,没人能保证自己一定不会中箭。 毫无疑问,这是打击守军士气的一种手段,非常有效。 陶斌面无表情地走看。 亲兵们团团围护于侧,高举盾牌,虽然这会并无箭矢落下。 不过,没有箭矢,却有弩矢。只听「」地一声巨响,粗长的弩箭钉上了城楼,溅起大片灰尘,几枚瓦片被震落下来,摔得四分五裂。 城头响起了一阵喧哗声,新来的荆南兵第一次领略到了这场战争的残酷。 前头驶来了几辆马车,臭气熏天。 陶斌等人避让于侧。他知道,这是运输屎尿的车辆,车上一个个木桶内装满了此类污物,一会就会被人抬上城墙,倒入大罐中蒸煮。 敌军攻城之时,滚烫的粪水倾泻而下,效果极佳。 但现在做这些事也不容易了。那三座高台十分恼人,堆得比江陵城墙还高,搬运金汁的人一不小心就会被他们杀伤。 而且,现在城西也起了一座高台,同样布置了弓手和弩车一一谢天谢地,城西地域狭窄,只修得起这么一座。 回到府中之后,陶斌才真正松了口气。 妻子带看儿女上前行礼。 大儿子已近弱冠之龄,陶斌十分喜爱,常对旁人说此子最类他。 二儿子、三儿子皆十余岁,读书非常刻苦,写文章也不错,陶斌也对他1 亡月此三人之外,还有即将出嫁的女儿、牙牙学语的几个稚子。 看到他们时,陶斌突然就想流眼泪,但他止住了。 他下不了那个决心,因为牵涉太大了,他还要仔细想想但很显然,这种摇摆不定的心理是危险的,因为很多时候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外部诱因,就能让他心里的平衡被打破。 比如伤病营中爆发了疫病,并通过照料他们的百姓传播到了民家。疾病像是魔鬼一般,暗中藏匿着、慢慢发展着,并最终把人吞噬·—— ****** 「膨!」 「哗啦!」 「万胜!」 江陵城北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一小段城墙在持续不断的轰击下,出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豁口。 豁口位于城墙上部,顶宽三四步,底宽步许。当黄烟散去之后,梁军欢呼不已,守军却如丧考姚。 军官们气急败坏地遣人去找材料,尽可能快地把这部分城墙修补起来。 梁军则趁机加紧攻势。 一批来自河南、河内二郡的丁壮呐喊地冲了上去,聚集在豁口附近,连云梯车都来不及推了,扛着长梯就上。 府兵们带看部曲紧随其后,奋勇冲锋。 晋军离得近,很快调集了数百人聚集于豁口附近。一部分人爬了上去, 居高临下,但站都站不稳,非常麻烦一一当然,对攻方也是如此,甚至比攻没有损坏的城墙还要麻烦。 激烈的战斗很快爆发,一直持续到傍晚才结束, 说实适改豁马那么管单来下即某段城墙整体塌。但凡事有利有弊,对守军来说,这个豁口的存在极大占用了他们的机动兵力,且必须挑选比较能打的军土看守此地。 梁军不走,他们就不能离开。梁军攻来,他们就要打起精神,全力厮杀。 人不是机器,总会疲惫,总会受伤,兴许哪天就顶不住了。 简而言之,这个豁口成了江陵守军的失血口,一点点消耗他们本就不多的元气,最终将其拖垮。 陶斌得到消息时,立刻用旗号通知在城外湖面上游弋的水师航船。 二月初三,周抚再次率舰队进至东城。他把手头新征集的两千湘州兵, 一千蛮兵悉数派上岸,中途再遭梁军截击,一部分人退回船上,一部分被斩杀,最终只有七八百人冲进了江陵。 二月初五,正在华容整顿兵马的陶侃听闻此事,亲率水陆军士二万人西进。 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两万人过去,阵列野战的话,多半被一冲而垮,重现之前的几次失败。如果有可能,应该继续养精蓄锐,至少等到三月中旬再出击。 但朱然可以在曹真、夏侯尚、张部大军的围攻下,独守江陵六个月,别人不一定能。 毕竟,朱然可是擒关羽、败刘备的重将,魔下都是他家部曲僮仆或征战多年的老兵,可不是如今守江陵那些兵可以比的。 但两个月都不到就叫苦连天,快坚持不住了,还是让陶侃有些失望,好岁坚持到三月啊。 不过,这就是现实,残酷的现实,陶侃没有办法。 二月初十,江陵城东的湖面上出现了密集如林的桅杆。 他们的到来,对已经快要坚持不住的江陵守军是一种鼓舞,虽然很有限。 蒋恪问询后登高望远,看看敌军水师的阵势,不屑地一笑。 贼人只要敢上岸,直接精甲重步兵压上去,动摇其阵脚,搅乱其阵型, 觅得良机后,调集骑兵,暴攻一角,不信打不破。 而就在此时,有僚佐匆匆而至,禀报道:「都督,晋人请求王师退后数百步,让他们上岸结阵,一决生死。」 「尔母婢!不许!」蒋恪直接拒绝了。 我又不是脑子有病,让你上岸结阵再打。 我的自标是江陵,其他都是附带的。有本事你就在大军眼皮子底下上岸结阵,看我揍不揍你就对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末日降临 大梁开平四年(330)、大晋太和元年二月十一日,艳阳高照。 一阵马蹄声响起,千余骑自后绕出,前出数百步后,缓缓停了下来。 义从督徐煜下了马,看着从前方奔回的数十骑,问道:「可能驰突?」 「不能。」探路而回的哨骑言简意地答道。 徐煜点了点头,不再多话。 江陵、江夏、竟陵乃至襄阳不能用骑兵的地方太多了,他早就已经习惯。 臂如江陵城东的这片湖区,有的地方还行,至少能跑起来,或者冬天能跑起来,夏天不行。但有些地方就纯粹是滩涂地了,冬日枯水,湖泊收缩, 可以行人,但无法让骑兵大规模冲杀。 更何况还有纵横交错的无名小河,将战场的地形切割得十分破碎。一块地或许只能站个两三千人甚至更少,双方交手之时,就像笼中的野兽一样, 无法威胁到另一个笼子里的对手。 但骑兵也不是完全不能用,徐煜仔细观察着战场,试图找出可以驰突的地方。 片刻之后,他放弃了,转而下达命令:「把甲脱了。」 众人有些惊讶,不过还是很严格地执行了命令。 身边这千余骑,不像幽州突骑督那样人马俱披重铠,而是人有铠、马没有,属于重骑兵,但非具装甲骑,或者半具装甲骑(只有马首铠、胸铠,无身铠、搭后、裙申等防具)。 去掉人身上的铁铠后,重量大减,或许可以尝试一下。 念及此处,徐煜已经遣人上前试探了。 在他们后方,一群群重甲步卒正席地而坐他们面色轻松地看看湖面上的晋军水师,眼中闪耀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来吧,快点上岸,好好战一场。 再远处,依然是大量牵看战马的骑兵。行走之时,眼晴不由自主地向东边, 攻城战也停下了。 诸郡丁壮、诸部杂胡松了一口气,太残酷了。 有些没经历过的人,心弦一松,直接豪陶大哭起来。片刻之后,便有监军带着军士过来,当场抓捕,手起刀落,斩于辕门。 当血肉模糊的头颅滚落在地时,所有人都沉默了。 马上的功名富贵好取吗?其实并不好取,大部分人博不到,会变成一堆枯骨。 「咚咚」的鼓声响彻大地,一营又一营的军士列队出城,在旷野中或持枪肃立,或席地而坐,紧紧盯着湖面上的敌军。 看这个架势,很明显是以狮子搏免的架势,全力应付, 整整一万五千步骑严阵以待,仿佛随时可以将来犯之敌赶下水去。 水面上的敌军舰船也在动。 小船游弋不定,来往于杨水上下游之间,或是在巡视,又或者在传递消息。 时不时有一支船团开出,向南而去。岸上立刻有骑士奔出,紧紧监视着。双方都看着对方的动作,没有一丝一毫的放松。 场中唯一有动静的,大概就是那几个土台了。 弩车仍在一刻不停地发射着,弓手也仔细瞄着前方,时不时射出一箭, 继续袭扰江陵守军。 大战爆发的气氛十分浓郁。 ****** 陶侃并不想打。 作为一个常年征战的老将,他已经抛弃了一切幻想,知道事不可为之时,再不甘心也要收手。 就像输光了的赌徒,总想着再来一把或许会不一样,但残酷的现实会告诉他们,身上最后一枚铜钱也保不住,你会陷得越来越深,最后彻底翻不了身。 他此刻已经到了城南。 数十艘舰船驶进了原本的水寨附近。 白发苍苍的陶侃肃立船头,凝视着被烧得七零八落的水寨,久久无语。 船工们奋力划着木浆,每艘船上都载着数十名全副武装的甲士,一点点靠近水寨。 在岸上监视的梁军发现了敌人的迫近,立刻有人向后退去,策马狂奔, 通报消息。 北风之中好像传来了一阵激烈的喊杀声,鼓点响得到处都是,慢慢地, 深沉的角声也响起来了,似乎城北正在爆发一场激烈的战斗。 陶侃不为所动。 船只一点点靠近。 一些船上射出了密集的箭矢,将监视的少许梁军逼退。 「膨!」陶侃的座舰悄然靠上了被烧得一片漆黑的水寨。 陶侃刷地一声抽出了佩剑,扫视船上众人,道:「你等有的跟随老夫十余年了,平日里可曾亏待过你们?」 亲兵们没有犹豫,纷纷抱拳说道:「明公待我恩重如山,今当以死报之。」 陶侃轻叹一声,道:「老夫已年过七旬,死就死了,无憾也。然连累众壮士,心实难安。」 见有军校想要说话,陶侃轻轻摆了摆手,道:「只要我陶氏子弟在一天,定会保得诸君妻儿老小衣食无忧。」 「明公。」有亲军将校跪了下来,道:「昔年家慈病重,全赖明公延请名医救治,得以多活数年。此恩不报,枉为人也。」 「明公。」又有人跪地,泣道:「无有明公,我早饿毙于街头,今当报之。」 「若无明公,仆如何娶妻生子?大丈夫死则死矣,明公下令吧。’ 「明公——」 众人纷纷表态,豁出去了。 陶侃面现欣慰之色,道:「老夫随你等一同上岸。」 言语之间,当先踏上了岸边的青草地。 数百亲兵紧随其后,团团围护在他身边,行军一段距离后,微微散开, 结成军阵。 在他们身后,又有两千余人沉默地上了岸,列队前行。 整整两千五百人的行军纵队,也展现出了别样的气势。 城南不便展开大军,但其实一直有小股梁军负责监视。 此刻见到晋军竟然上岸了,有胆大的军校直接带着百十人就冲了上去, 夷然不惧。 不过这次他们遇到的对手不一样。 陶侃的数百亲兵已存死志,个个勇猛无匹,与冲过来的府兵绞杀在一起双方不断有人倒下,而随着后阵的两千余荆州兵展开队列,两翼包抄而来,冲阵的府兵终于感觉到了不对,直接向后撤退。 长堤上响起了清脆的马蹄声,又有数十骑冲至。 晋军弓弩齐发,将其阻遏在外。 主力部队不疾不徐,墙列而进。 百余府兵过半被斩杀当场,钉死在了地面上,其余则溃散而去。 江陵城的南门被从内部打开了。 很快,数百军士当先出城,见梁军多被驱逐到远处之后,大喜过望,护送着十余辆马车迤通而出。 陶侃看都不看他们一眼,继续带队前行,将仍不死心的梁军骑兵进一步向前驱赶。 城内仍有人向外涌出。 除了一开始的数百人外,这次出来了许多男女老少,他们面色惊慌,神色喘,甚至还大声哭喊,乱得可以。 陶侃扭头一看,眉头紧皱。不过很快就叹了口气,没再多管。 西边响起了奔雷般的马蹄声,似有千军万马在往这边赶。 陶侃等人神色一凛,知道梁军要大举杀至。 ****** 关键时刻,陶斌总算还有那么几分骨气。 待数百先头部队护送着家卷、宾客、仆婢离开后,他又让城中官员、将校的家人紧随其后,往水寨方向撤退。 他则带着千余荆州兵走在最后面,往南门狂奔。 城东也响起了杀声。 他知道,那是有一部分水陆将士上岸,早就盯着他们的梁军定然抽调兵马,杀奔而至。 那些人不是什么精兵猛将,战力赢弱,挡不了梁军多久。想到此处,他连声催促,带着长龙般的部队冲出了南门。 南门外的战斗也爆发了。 梁军应该是从城西抽调的人手。一部分重甲步卒居前,头裹黄巾的轻甲步兵随后,高鼻深目的骑兵从两翼前出,手持刀剑与圆盾,也顾不得伤亡了,硬着头皮冲向己方大阵。 狭窄的战场几乎都被双方兵马填满了! 陶斌暗叹一声。 这个时候,他怎能丢下父亲逃跑呢?那还不被人骂死?但手下这批人土气已泄,只想着逃命,又如何能战呢? 关键时刻,他让部将把这些荆州兵种子带走,自率二百亲兵上前,增援其父。 战斗愈发激烈了。 陶侃的四百亲兵几乎损失过半,对面冲杀而至的府兵也伤亡惨重,但他们仍然咬着牙坚持。 一方心存死志,一方士气高昂,双方肆意挥洒着生命,一个接一个倒下。 西方又 他们在狭窄的战场外停下,迅速调配部伍:重甲精卒居前,普通兵卒居后,墙列而进。 长堤上也有大队兵马杀至。 「阿爷,撤吧。」陶斌冲到近前,大声说道。 他们身后其实已经响起了嘈杂声。那么多人在仓皇撤退,又怎么可能没有影响呢? 不如趁着梁军大队人马还没赶至,先退了再说, 陶侃并不答话,只死死看着西边正在整队的梁军步卒。 陶斌朝亲兵们示意了一下。 众人会意,直接架起陶侃,道:「明公,撤吧。」 陶侃还有不到二百亲兵,见状大吼一声,齐齐前冲,完全是不要命地疯狗打法,将对面的府兵冲得节节后退。 陶斌带看自己的二百亲兵紧随其后,向梁军杀去,同时下令登陆而来的两千余荆州兵往水寨方向撤退。 南门之外,哭喊之人越来越多,隐隐夹杂着大片叫骂声。 蛮夷兵、湘州兵、豪门僮仆狼狈地冲了出来。 他们刚刚收到撤退命令,立刻明白被留下来当替死鬼,虽然人家总算没完全丧尽良心,还知道让他们撤。 整个城南一片混乱,仿如末日降临一般。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丢下 城南一片混乱,城东也不多让。 这一波下船的不是什么精锐兵马,多为水军兵士。他们也没多少战斗意志,只是虚应故事罢了。在被梁人发现后,只稍稍抵挡了片刻,便自行溃散了,向船只所在方向撤退。 梁军缀在后面,轻松惬意地砍杀着,直到船上射来一大批箭矢,无分敌我,一波又一波,将追击得太快的梁军和跑得最慢的晋军尽数钉死在地面上之后,才终于冷静了下来。 后续追兵有些胆寒,停下了脚步,任溃兵逃回了船上。 敌船好整以暇地收拢溃兵,然后慢慢离去,也不想打了。 岸上的梁军军官一声命令,将跑得散乱的梁军兵卒缓缓收拢,转身向东门杀去。 门内正有乱哄哄的人群涌出。 梁军结阵前进,步弓先来一波远射, 溃逃而出的普人惨叫不已,大面积倒地。 整齐的脚步声响起,长枪丛林出现在了街道上。黄头军第二营的军士们齐步前进着,刀盾手居前,抵挡着绝望之下暴起冲杀的普兵,长枪从后方如闪电般刺出,将敌人一一刺倒在地。 阵中的兵士们受限于视野,根本看不到敌人的全貌,反正跟看军官命令,挺枪直刺就对了。 骨哨声一遍遍响起,长枪一下下刺出,军士缓步前进着,脚下满是横七竖八的户体,越来越密集,越来越血腥。 身处这样的环境中,每个人都变成了残忍冰冷的杀戮机器,有些人甚至都听不到军官的口令,不再注意自己是否紧紧跟在身背认旗的队主身后了。 反正就是杀,杀!杀!杀! 直到自己力竭,或者被绝望的敌人杀死。 也不知道杀了多久,只觉前方突然一空,再也没人朝他们这个方向涌来了,众人高涨的杀意才稍稍消退了一些。 地面上满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人站都站不稳。大部分是军士,但也有不少老弱妇孺,其中一些人甚至穿着绫罗绸缎,看着就像是富裕人家。 这并不奇怪。普通百姓基本都躲在街道两侧的房屋内,他们家业都在这里,无处可去。即便能狠下心来出逃,除非能几十家乃至数百家一起,路上互相帮助,不然基本是被人抓去当奴隶的命。 在这个当口,又怎么来得及如此组织呢?他们只能安安静静地躲在家里,等待未知命运的裁决。 北城也有人冲杀了进来,只比他们稍慢一些。 那是银枪中营的锐卒,他们先登城而上,击溃了士气全无的守军,然后打开城门了,将更多的袍泽放了进来。 控制外城之后,一边遣人攻打西门,从背后将敌军击散,再打开城门, 不过却没多少人进来了一一西城本就没多少兵,主力几乎都被调到南城追击去了。 银枪军复攻内城。 这里已经没有任何守军了,城门也大开着,显然早就逃散一空。 银枪军土卒立刻分成几部,控制各个要点,不让乱兵洗掠。 这个时候,敌人已不仅仅是晋军了,还有随军征战数月的诸部杂胡、诸郡丁壮甚至是一些府兵。他们有很强的破坏发泄欲望,包括但不限于杀人, 抢劫、强奸、放火等等,必须随时镇压,无论他是谁。 老实说,银枪军的儿郎们也想洗城,但他们还是愿意尊奉军令的。天子想得到完整的江陵城,不仅仅是城池,还有城内的人口一一其中兴许就有大量手艺不错的制船工匠。 对银枪军而言,天子的命令是高于一切的,因为他的威望高于一切。 有他们弹压,江陵就乱不起来。 ****** 南门之外,一场令人膛目的大撤退正在进行着。 有老人被自家子孙扶着,走着走着就摔倒在地,再也起不来,然后坐地大哭。 无数人影从他们身旁掠过,每个人都神色惊慌,在求生欲望的驱使下, 使出此生最大的力气,跌跌撞撞,奋力冲向那似乎近在眼前,又似乎遥不可及的湖岸。 有人被撞倒在地,想要起身时,却被无数人踩在身上。挣扎了几下后, 渐无声息。 有人可能情绪崩溃,弃了刀枪,痛骂道:「我兄弟战死了,我亦欲死战,为何弃城?陶侃狗贼,安敢行此事!」 说罢,直接坐在地上,放声痛哭:「门户私计!全是门户私计!到头来,卖了满城将士,狗贼!」 没有人理他,所有人都在争相逃命—··· 还有一群人本来还算有章法地走着,但当一蓬箭雨落下之后,立刻就乱了。 他们四散开来,乱跑乱撞,歇斯底里,不但于事无补,还制造了更大的恐慌。 陶斌所带的亲兵已经快要被梁军人群淹没了,四面八方到处都是刺来的长枪,砍来的重剑,以及锋利的环首刀。 时不时地,还有尖利的箭矢破空而来,每下都会带走一条人命。 亲兵将领在不远处向他大声喊着什么,但他听不清,周围太嘈杂了。又或者他已经陷入了某种迷乱的情绪中,根本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 亲将还待再喊,却被一箭射中面门,仰面倒了下去。 陶斌这才稍稍有些清醒,扫视四周一圈,亲兵只剩数十人了。 每个人的盔甲上都是纵横交错的划痕。不用想,被盔甲遮护的身体上一定也有许多大小不一的伤口。 他们尽力了,对得起自己平日里的慷慨奖赏。 钱财、女人乃至各种特权,在这一刻全数用生命来支付。 命运之中,一切都已经标好了价格。只不过有的人幸运,一辈子无需支付代价,有的人没那么幸运,此刻便是还账的时候了。 当然,你既然做了亲兵,就应当有这种觉悟,第一天起就该明白这些道理。 没人敢用别人的亲兵,因为他们深受主将厚恩,养不熟。 主将战死,亲兵还活着,那也是不可接受的。 陶斌苦笑一声。 身后全是拥挤的人群,他想逃,但逃不掉了。 既如此,不如死得好看一点、悲壮一点,也能让陶氏在朝廷那边能交待得过去。 想到此处,他推开数名亲兵的遮护,手持一柄长刀,迎着梁军人群就冲了上去。 在这一刻,他居然想到了五石散。 若能服下五石散,再灌几口冷酒,然后在飘飘欲仙的感觉中战死沙场, 似乎是一件美妙的事情。 可惜,死到临头都没能来最后一口。 陶斌冲进了梁军人群之中。 一瞬间,步、长枪、大斧、木重击而下,让他口吐鲜血,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刃顺着甲叶缝隙刺进了小腹,流血不止。 大斧劈砍在肩膀上,斩碎了甲片,肩脾骨可能也断了。 木重重敲击在胸口,盔甲就像纸糊的一样,根本挡不住这些沉重的钝器击打。 陶斌倒在地上,意识都有些模糊了。 原来,书中说的都是假的! 战争根本没诗文中说得那么壮怀激烈,那么令人神往。 他死得一点都不壮烈,临死之前甚至没能拉到一个垫背的,更别说手刃数十贼兵,力竭而亡了一一他本幻想自己至少能手刃数人的。 他死之后,面部的表情一定十分难看,甚至可以说是丑陋。 没有威严,也没有任何尊严。 都是假的!都是没上过战场的文人乱写的! 陶斌想笑,却已控制不住面部表情。 全身各处的痛疼一波波冲击看他的大脑,到最后连念头都模糊了。 天好像暗了下来。黑暗之中,唯有一抹雪亮落下。 「咔」一声,陶斌的头颅被大斧斩断。 残存的亲兵没有任何幸理,不可能再活下去了,遂齐齐发一声喊,冲进梁军阵中,势若疯虎,以命搏命。 府兵一个接一个被击杀,痛苦倒地, 亲兵也如烈日下的冰雪一般,飞快消融渐渐地,他们最后一波亡命攻势如同丢进平静湖泊的石子一般,溅起了一团涟漪,又慢慢平静。 没有任何意外,没有任何壮烈,就只是冷冰冰的杀戮和死亡,双方都是血肉磨坊的燃料。 这就是战争。 ****** 消灭最后一名陶侃父子的亲兵后,梁军士卒继续前冲。 长堤上的骑兵冲到了尽头,居高临下,静静看着一片沸腾的湖面。 水花冲天而起,在阳光下绽放出了七彩光芒。 那不是被霹雳车砸的,而是无数人掉进了湖里,扑腾挣扎产生的。他们的生命就如同那溅起的水花般,转瞬即逝。 陶侃已经被强行架进了座舰之中,在接纳了自家眷属、仆婢、宾客之后,又涌上来了二百余名士卒。船工见势不妙,当场斩断缆绳,桨手们喊看号子,奋力驱动船只向湖中心开去。 其他船只大同小异。 先上船的多为官员、将校家人,随后是先一步撤退的士卒。 岸边的呼喊声越来越大,哭叫声也越来越大,形势十分危险。 每艘船都塞得满满当当,塞到不能再塞时,军官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将正往船上涌的人悉数射杀。 当然,有一部分水师还是比较有良心的。 他们尽量靠近岸边,将大舰上的几艘小船扔了下去,供没法上船的人逃生。同时分派人手,居高临下,用强弓硬弩瞄准岸上,准备射杀靠得过近的追兵。 追兵们在岸上无遮无挡,是射不过他们的,水师经常利用这种战术清理出一片河岸地,可阻遏追兵,也可掩护己方步兵登陆上岸。只不过现在没几个人愿意这么做了,都想着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风中传来了高亢的杀声,梁军追兵到了。 水师船只一艘接一艘驶离,无数人涌在岸边,哭喊、咒骂之声几乎上冲云霄。 他们被丢下了,如同被丢下的江陵城。 第一百二十五章 边界线 十二日,江陵城已经大体平静。 梁军分作数股,开始清剿残敌。 其一是大索全城,挨家挨户搜查,抓捕藏匿的溃兵及晋朝将佐; 其二是派兵至城外搜索,抓捕溃兵: 第三则更为紧要,西路军都督蒋恪分出一万兵马东行,尝试收取华容。 当天午后,蒋恪在团团大军的围护下,进入了江陵。 陶家撤退得十分匆忙,更十分果断。 除了人之外,几乎什么都没带。案几之上,甚至摆放着几份待批阅的公函。 蒋恪随手拿起一件,原来是请求征调青壮上城成守的事情,其中甚至包括征发寺庙僧侣,看得蒋恪哑然失笑。 据入城各部汇总,昨日总计抓获了三千多名俘虏,上午又清查出了二百余名,除了少数武昌、夏口来的成兵外,绝大部分都是湘州兵、蛮夷兵以及江陵本地人,被陶侃带走的大概也就一千五百上下。 蒋恪估摸看,陶侃手头的荆州兵大概也就一万五千人上下了,其中还包括本就留镇武昌、夏口等地的数千人。 就这么点人,守御有余,进取不足他们也就只能依托长江、云梦泽进行防守,和东吴一般,苦苦坚持。 不过己方的伤亡也不小。 诸部杂胡战死、病殁、造反镇压乃至逃亡者超过两万五千,-丁壮役徒战死、病殁、逃亡者也有七八千人,禁军、府兵诸部亦有数千人伤亡、病死。 至于长途转运粮草军资的役徒们的死伤,就不在统计之列了,反正也不可能给他们发放抚恤。 四个多月横扫大半个荆北,得襄阳、新城、上庸、竟陵、南五郡,外加半个江夏,攻取襄阳、江陵两座重镇,遍数史书,也是一场辉煌的胜利。 这一仗后,蒋恪觉得自己应该也会被天子另眼相看了。 当然,他不奢望一步到位,那样不现实。按照流传出来的风声,南阳乐凯依然会担任荆州刺史,但沔北都督府会撤销,改由巨鹿郡王邵慎出任监襄阳等六郡诸军事、开府仪同三司,整顿新得之地。 至于他蒋恪,大概是在新幕府中领一个职务,同时兼任南郡太守。至于带不带兵,则不好说。 南郡下面的职官,多半是留给荆州本地士族豪强的,双方将来还要通力合作。 放下手中公函后,蒋恪便吩人将陶府财货清点一番,装车送往襄阳, 统一发赏。 江陵及周边数万百姓,无分贫富,人人都要出「赎城钱」,一如襄阳、 安陆那般。收完后,同样送往襄阳,清点造册,统一分发。 部队暂时还不会撤。他们会继续留驻半个月,然后分批撤离。 等到三月份再走就有点危险了,北人很难适应,生病之人数量会激增, 毕竟当年曹魏围攻江陵差不多也是耗到这时候。 其实,从大局上来说,陶侃差一点就成功了。 如果按照他的想法,襄樊那一万多兵马撤回来,哪怕只是分兵把守,增强南边诸要成的守御,多拖延几个月还是有可能的。 从三月份开始,天气转热,疾病滋生,即便有《风土病》预防,也只是比曹魏那会好一些,少病死一些人罢了,真实情况如何谁都说不准。 再加上雨水增多,原本清浅的河流水位暴涨,原本退去的湖沼开始扩张,这些都会给行军、转输带来巨大的困难,更有利于水师出击,更灵活机动。 比如甬水在冬天流量很小,有些地方甚至完全没法行船,陶侃从头到尾都没通过这条河流调过兵,但在春汛时期却完全不一样。 再比如江陵城东的湖泊,在春夏丰水期会涨到城墙附近,到了那时候, 梁军完全没法进入这片区域,江陵城可以不受干扰地与外界进行联系,哪怕只是通过吃水浅的小船。 其至干天为运冬季枯水期是难以想象的一一别的不谈,天寒地冻的时候挖土都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好在东晋朝廷废物!不然如何能打得这么轻松? 「给陛下发捷报吧。」蒋恪随手拿起一件漂亮的青瓷,掂了掂后,说道「另他随手放下青瓷,说道:「让杨宝别躲了,赶紧出来。看看江面上还有没有晋国水师,若没有,立刻遣人西行,前往巴东。别让成国大军突然打过来了,值此之际,巴东可不一定守得住。」 说罢,大步出了陶府。 这个宅子他住不了,更要避嫌。 ****** 晋军水陆兵马主力已经离开巴陵,东下返回夏口、武昌。 但陶侃却半途滞留在了巴陵,因为他病倒了。 其子陶夏为巴陵令,家就安在此处,正好就近照顾,倒省了很多事。 二月十五日傍晚,周抚、王您期二人站在陶府外,哀声叹气,愁容满面。 尤其是周抚,战争中吃了不止一次败仗,火气很大,抱怨道:「仗都打得差不多了,朝廷援军才到武昌,不知道这一路上都在干什么。」 「道和,这是一两支援军的事情吗?」王期苦笑道:「便是这些人半途没被山彦林截下,按期抵达,也保不住江陵。明公说得是对的,只有大江可挡八十万梁兵。东吴那么多年,不还是依托大江守御?邵贼也不傻,快三月了,再打就不合时宜了。况且他的兵也要回去种地,不然吃什么?有援军过来,至少沔阳等地可以保住了,在江北也有落脚点。」 周抚沉默片刻,道:「君言甚是。」 顿了顿后,又低声问道:「你可知朝廷会派谁来接手荆州军政?」 丧师失地,不惩罚是不可能的。 当然,很严重的惩罚也是不可能的。 但不管怎样,荆州多半要换人了,陶氏在此经营多年赞下的人望、基业,算是被邵贼一战击破。 「还能有谁?」王期笑了笑,道:「无非就那三家罢了。」 哪三家?当然是琅琊王氏、琅琊诸葛氏、河内山氏了。 站在天子的立场上,肯定不希望王氏继续扩大基业的。 荆州虽然丢了不少地方,但江南还有不少郡县呢,江北也有半个江夏, 而为了与邵贼对抗,说不定还会把湘州并进来,以集中力量守御长江防线, 不让贼人水师渡过夏口、武昌一一如果他们有水师的话。 但天子说话不一定算数。 江州刺史、南中郎将镇湓口王彬多半愿意来荆州,只要王导力推,还是有相当可能走马上任的,关键是王导的态度。 而如果王彬来不了荆州,那么山遐、诸葛恢是最有可能的人选,即二人移镇,交出芜湖和京口。 他们愿意吗?不好说。 况且天子也未必愿意让二人离开。好不容易在建邺周围建起了两个方镇,可稍稍牵制琅琊王氏,你把他们弄走了,若被王氏占据了呢? 总之,这事没那么简单,估计要有一番明争暗斗,最终才能决定下来。 不过这也不关他们的事了。 跟看陶士衡吃了败仗,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抽身而出吧。之前听口风,陶士衡似乎愿意把所有罪责都扛下,那样他们就好过多了,稍稍运作一番,脱身并不难。 至于今后是继续留在荆州,还是入朝为官,都无所谓了,先度过眼前的难关再说。 今年这一场大败,真的太伤了,对所有人而言都是如此, ****** 二月二十日,经历了数日战斗后,左金吾卫将军常粲攻取了华容。 自江陵一路行来,本地豪族要么中立观望,要么遣人劳军表示顺服,唯有胡氏一族占据华容县城,举兵顽抗。 常粲总督帐下兵马,强攻硬打,拔华容。 至于胡家,当然是很快被剿灭了。他们的核心部曲皆丧命于华容,根本守不住家宅。 这个时候,常收到了东路军黄彪部的消息。 他们尝试东进攻打沔阳,不是很顺利,又撤回来了。 随后,又分兵一部南下至监利,发现有守军,招降不果,也没打,直接撤军。 至此,战线终于固定下来了。大致就是云梦泽西侧边缘外的江陵为西部边界,华容、竟陵、杨口一线为北部边界,沔阳、猪口为东部边界,边界之外都是云梦大泽,中间有晋人占据的部分城塞、县乡,大体和三国后期差不多。 唯一的差别就是华容、竟陵等地慢慢被开发出来了,环境有所改善,梁军硬着头皮拿下来了,将南北朝的分界线进一步向南推,就像魏晋一步步蚕食掉石城等地一样。 二十一日,常、黄彪都收到了撤军的命令。 随征将士们如蒙大赦,兴高采烈地要返回北方。 这鬼地方,谁爱来谁来,他们是不想来第二次了。就算当地豪族反悔, 叛梁归晋,也不关他们事了,留给其他人烦恼去吧。 而此时的邵勋,则在蔡洲岛上召集随驾官员,商讨起了撤军后的治理事宜。 北兵是不可能久驻此地的,撑死了派少许人马镇守江陵之类关键城镇, 其余九成以上的兵马都要班师。 从今往后,地方豪族仍是左右当地局势的决定性力量。 他们投靠谁,这块地就是谁的,因此还得善加笼络而笼络的方式,毫无疑问就是官职之类的利益分配了。 (忘了定自动更新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人口 整个二月下旬,竟陵、江陵到襄阳的道路上,到处是北归的部伍。 车辆上满载各色物品,钱帛自然不用说了,但最离谱的是,各色生活用品也被装得满满当当。甚至于,很多粗笨的东西不适宜用车辆运,已经在考虑杨水是否安全,能不能用船只运输了。 如果可以的话,甚至能通过河道经襄阳一路北运至方城口附近。陆路转运一小段距离后,进入宛叶走廊,又可以改用小船运输一段距离,最后进入汝水,抵达梁县,再转陆路至伊阙口,然后再水运—— 听起来有些麻烦,水转陆、陆转水,还要换船。但比起纯陆路运输还是节省太多了,因为这条上千里的道途上,可水运的部分超过了七成。 装船运输的多为大件。 别笑,家具都有。因为有人交不出赎城钱,就拿物品来抵,估算价值的时候很吃亏,但没有办法。 甚至就连寺庙、道观都要交钱!没有人能免,主打一个一视同仁。 真没钱?那就上工地。 江陵外城破了一个豁口,本来不算很大,但在后续进攻中,梁军拼了命地扩大这个豁口,整得太不像样了,现在需要修一修。 另外,朝廷有意在城东修建堤坝,然后建一座水城,通过运河连通水城及湖泊,便于船只进出一一晋国水师如果攻来,屏弱的梁国水师可以撤进水城内,不用再像现在这般东躲西藏,这一条河湾内藏几艘船,那片芦苇荡再躲一部分,实在太难看,没有一点王师的威严。 总体而言,作为征服者,梁军还是颇具王师气象的,没有乱来。 银枪、黑、义从、落雁等军作为中流砥柱,打仗厉害,镇压叛乱分子也厉害,堪堪维持住了局面。 当然,也有日子比较难过的群体,比如未及逃走的普国官员、将佐以及支持他们的豪族,则被统一清算,全体发往岢岚、广宁、雕阴、上、新秦、 陇西等郡。 粗粗一算,配流边疆者数千口,规模相当不小了。不过,贬谪罪人移民实边的方式是自古以来的老使俩了,凉州的那些地头蛇在汉时都是罪人。 二月底,第一批班师的兵马抵达襄阳, 邵勋在蔡洲岛上接见了几个部落酋帅,其中就包括来自张掖、西海那一片的折掘部。 这个部落曾经先后依附乞伏、乙弗氏,与秃发鲜卑常年厮杀,后来被王雀儿率军突袭了一番,今又遣两千丁壮南下,打到现在,战死、病殁者不下千人,已然损失过半,算是非常典型的杂胡部落状态了。 邵勋好整以暇地行走在蔡洲岛边缘的土堤上,看着渐渐涨起来的春水, 只觉心旷神怡。 襄阳的景色,却有几分不同于北地的美丽。 「石城之战,你部不避箭矢,直冲敌阵,有功。」邵勋提前做了功课, 一桩桩数着折掘部的战功。 「后奉调西行,下马攻城。纪南城告破,有你部一分功劳。」 「打江陵之时,军中疫病蔓延,你部仍然攻了两次城,还上马击退了贼将周抚部的一次偷袭。」 「如此种种,确实是下了大力气的。」邵勋说道;「战死者,朝廷给绢两匹,朕念你部作战劳苦,再加一匹。」 折掘木闾头听了,立刻拜倒于地,道:「谢陛下厚赏。」 邵勋并不看他,只眺望着绮丽的江景,好似不经意地问道:,「立功将土可有愿意留下来的?」 折掘木问头刚刚起身,一听就愣住了,这是要邵勋停下了脚步,叹息道:「将士提着脑袋卖命,朕又何忍苛待他们? 若有功勋,自可授田。阵亡、病殁将士家眷,若有愿来荆州的,亦可授田。」 话说到这份上,再不明白就是傻子了。折掘木间头敏锐地意识到,天子好像盯上了他们手里的人口? 即便是老弱妇孺,在草原上都是有价值的。 老人、少年可以骑马射箭,只不过没青壮那么厉害罢了,同样也可照料性玄一田。 女人更不用说了,可以生孩子,增加部落人口。 草原部落兼并很常见,除非实在是世仇,一般不会胡乱杀人,打服后吞并就是了,甚至被征服部落的氏族头人依然可以掌控自己这个氏族的人口、 财产,这都是千百年来的固有传统。 简而言之,人口是财富。 「陛下,我部牧人可都只会放牧啊,他们不会种地的。」急切之间,折掘木间头想到了一个理由,他都为自己的机智感到佩服。 「那有何难?学就是了。」邵勋大笑道:「再者,襄阳地广人稀,可供放牧之所太多了。愿意留下来的人,可先放牧维持生计,慢慢再半耕半牧, 总能学会的。」 襄阳可以放牧吗?当然可以了。 事实上襄阳的条件还不错,只不过需要改造,同时给其一个安全的外部环境。 历史上唐代就在襄阳广设牧场,抓到的突蕨俘虏也大批量往「山南东道」流放一一山南东道相当于此时的南阳五郡(唐邓随)、襄阳、江夏、竟陵(襄郢复)等地。 只不过疏于管理,任其「以弋猎为生」,长期与汉人杂居生活后,生生带坏了当地的风气,形成了着名的蔡贼。他们白天种地,晚上抢劫,驴骡马匹养殖十分普遍,民风彪悍无比。甚至还有集体坐船去江西劫掠,满载而归之人,非常离谱。 如今襄阳的条件肯定远远不如唐代那会,但这种蛮荒地带总要有人开发的,邵勋缺的就是人。无论什么人他都要,府兵「余丁」、内附部落乃至生口奴隶,他都要。 所以,他今天张口要人并不奇怪,因为他想这件事情很长时间了。 襄阳及以南诸郡不开发好,经济不恢复的话,战争成本就会增加,这是很明白的事情。 折掘木间头被邵勋的话逼住了,心中微微有些恼火,却又不敢说什么, 只能懦道:「襄阳卑湿,草原的雄鹰若来,恐怕就飞不起来了。」 见邵勋面色不悦,折掘木间头又加了一句:「臣回去问问,应有愿意留下来的。」 邵勋面色稍缓。 他知道,折掘部虽然跟着乙弗氏屡战屡败,但实力还是有的,还想回到张掖、西海去当土霸王,所以对于人丁十分看紧。 但河陇一带还有很多比乞伏、乙弗、折掘、卢水胡等更小的部落,他们这一次可是真的元气大伤,会不会担心被别人吞并呢? 草原很现实的。即便一个大的部落联盟一一如乙弗、乞伏联盟一一其内部也是分三六九等吧,实力不济就要被人欺负。 比如,邵勋要征发人丁打仗了,给三千个名额,你说部落联盟会怎么凑这三千人? 再比如,秃发鲜卑突然越过祁连山,攻打乙弗联盟,或者东进攻打乞伏联盟,斯杀起来,谁干最苦最累最危险的活,都有讲究。 手腕亮的联明前船的才是是2/CIF 常见的。 这里面的水可深了。邵勋甚至怀疑,有些本来就只有一两千、两三千人的部落,在死掉一半丁壮后,还敢不敢回去?如果有中原的牧场给他们,愿不愿意迁徙过来? 可能有人不愿意,但肯定也有愿意的,特别是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 邵勋很快放过了折掘氏,又看向其他部落酋帅。 几人即便不会汉话,听人翻译后也慢慢明白了,一时间神色各异。 片刻之后,回答与折掘木间头类似,表示要回去问问。 邵勋也不逼迫,只笑了笑,吩咐亲兵取来几车财货,分发给众酋帅们, 这是给他们私人的奖励。 除此之外,依照出兵人数、作战频率、伤亡数字不同,会授予他们勋官-一没什么太大的意义,连俸禄都没有,但毕竟有官服、印信和依仗,仪式感满满,同时也有助于提高他们的地位,勋官也是官嘛。 当然,也不是一点实惠没有。 邵勋还给了他们一些名额,比如自家适龄子侄入洛阳太学、汴梁国子学读书,将其列入胡姓(虏姓)门第等等,都是现实的好处,且对一个家族的长远发展至关重要。 邵勋的目的不是要消灭他们,而是安抚加控制,最终慢慢收服、同化。 他知道这些酋师们不会完全满意,但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他征发豪族部曲、庄客上阵打仗,人家满意吗? 他搜刮士族钱粮,还度他们的田,人家满意吗? 为何历朝历代开国初期修宫殿、道路都成本极低,而后期要赞好多年钱才能修一座宫殿呢?因为开国初期的人基本都是从乱世走过来的,他们深知乱世的可怕、杀戮的残酷以及生存的不易,所以更能忍、更能吃苦、更能卖命。 不满意就造反,咱们接看打便是!开国皇帝就这德性,部勋也不是什么好人你自己掂量掂量即可送走一众酋帅之后,三月初三,邵勋又在蔡洲岛上检阅第二批返回的部队。 他们比较特殊,年岁也不大,基本都是来自洛南的府兵、部曲子弟。 邵勋对这件事比较重视,因为处理好了,对人口日渐增多的府兵家庭有现实意义。 第一百二十七章 安插自己人 已经擂起第三通鼓了,整齐的脚步声次第响起。 从高处俯瞰而下,巨大的营寨内诸门齐开,一列列军士从营门穿过,前行数十步后,开始了紧张的列阵。 他们的动作不是很熟练,也会出一些小乱子,但仔细观察的话,就可以发现他们还是有相当基础的,至少比那些纯粹的田舍夫强上很多。 列阵完毕后,一个个五百人组成的小方阵开始了移动,沿着指定的路线,依次行至高台之下。 每个方阵都有自己的位置。整整七千人花了好一阵子,才全体列阵完毕「府兵子弟就是不一样。」邵勋转头看向中书监张宾、太尉羊冏之、兵部尚书左丞卫展、散骑常侍辛谧等人,笑道。 众人听了,纷纷恭贺道:「「有此强兵,襄阳安矣。」 「不。」邵勋摆了摆手,道:「都是府兵子弟,朕如何能苛待?让他们当世兵,过了,按户授田即可。」 众人再贺:「陛下仁德。」 尼玛,一群马屁精!邵勋暗笑一声,静静向前走了几步,现出身形。 ‘吾皇万岁!」在军官的引导下,近八千人齐齐拜倒,高呼道。 拜完,又齐齐起身,持械肃立。 「出征一次,有点模样了。」邵勋赞道,然后挥了挥手,示意进行下一步。 命令很快传达了下去。 片刻之后,数骑驰至第一阵五百人前,大喊道:「颍阳防王兆、颍桥防吴擅,觐见天子。」 被点到名字的两人有些激动,在众人目光注视之下,深吸一口气,稳步上前,然后在亲兵的引领下,很快上了高台。 「拜见陛下。」二人齐齐拜倒。 「起来说话。」邵勋双手虚扶道。 二人起身后,头微微低着,手垂于腿侧,毕恭毕敬。 「王兆何在?」邵勋示意了一下,亲兵队主常隆端着一个托盘上前。 盘上盖着一块布,里面放着小小的铜龟样式官印。 常隆身后又来二人,一人捧着官服,一人捧着佩剑。 「仆在。」王兆抬起头,大声道。 「卿于江陵城外,射死敌水师部曲督一员,可授从九品武骑尉。」邵勋说道。 王兆早有预感,但这会听了依然十分兴奋,声音都有些颤抖了,想要跪拜,被送上官印的常隆眼神制止了。 他郑重接过官印、公服、佩剑,躬身一礼,道:「臣谢陛下赏赐。」 邵勋状似欢快地笑了笑,道:「朕就喜欢英武儿郎。卿箭术跟谁学的?」 「跟着本防府兵老卒学的,不独一人。自己又琢磨了些关窍。」王兆回道。 邵勋唔了一声,赞道:「这便是天分了。可愿在襄阳安家?」 「愿。」王兆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应下了。 邵勋很高兴,道:「山都县厮杀多年,十室九空,今赐卿田一顷,可携家小来落籍。」 「臣遵命。」王兆其实还没成婚,独身一人而已,不过这时候就不用扯这些有的没的了。 有了从九品勋官在身,回家说个新妇还不简单?王兆心中已经盘点起了颍阳防那些个与他一起长大还没嫁人的女子,甚至连孩子名字都想好了。 「吴湾,卿于岘山脚下夺旗一面,今授从九品武骑尉,赐由一顷。」部勋又看向另外一人,面带笑容。 「臣谢陛下赏赐。」吴擅上前一步,接过官印、公服、佩剑。 「卿可与王兆一同于山都县安家。」邵勋说道。 「臣遵命。」吴擅比王兆还要兴奋,因为他是部曲之子,并非府兵子第,如今一跃而成官人,完全可以把全家都带过来。 山都县就山都县。给人当部曲还是自己当家,根本不用选择。 况且,他家已经快无地可种了。府兵主家打算把他们家耕作的地析出大半,给女儿女婿耕种。 本来也就五十亩地而已,拿出三十亩给人家,吴家六口人种着剩下的二十亩,那是真的艰难。 都说荆州多「瘴气」,但吴擅在襄阳厮杀过,又转输粮草去过石城,最后又到纪南围城,可谓南征北战走了一个遍。在他看来,江陵那边确实不太舒服,石城也不行,但襄阳勉强可适应,没那么难受。 在山都具安家、他完全接受王、吴二人领完赏后,齐齐退下,很快又有十几人上台。 这些人没那么耀眼的战功,不过都是有过斩首且能佐证的,各自赏赐绢帛、田亩一一第一阵五百人里,有斩首的就这么些人,十几个而已,看起来不多,但考虑到野战并不多,已经很不容易了。 邵勋照例问了问他们愿不愿意留下,无人拒绝, 这是正常的。都有田亩赏赐了,谁舍得扔下?留下后,赏赐的几亩地是自己的,另还授田五十亩,足以成家立业了。 第一阵结束后,便是第二阵。 这一阵没有立下奇功的,共有十八人斩获过敌人首级,或者生擒过贼人,照例赐田。 接着是第三阵、第四阵—— 说实话,这是一件累人的事情。但邵勋耐着性子,从清晨忙活到午后, 下令全军大之后,才终于轻松了下来。 总计二百余人,一一谈话、慰勉,都愿意扎根襄阳。 至于剩下的六千多人愿不愿意留下来,邵勋还会派人摸底一下, 不过,他会尽量使手段让他们留下来,授田编户,成为襄阳、山都、中庐等县的民户一一表面有选择,实际上不打算给他们选择。 别的都县可以妥协,但襄阳这种地方他不打算让出去,一定会进行深入的改造,而移民落户是最好的手段。甚至于,南郡北部江夏的安陆、竟陵石城都会充实户口。 就大梁朝的国情而言,府兵及部曲子弟是相当重要的人口来源。 一方面可以缓解诸军府人口增长后的窘境,延长府兵制度的寿命,另一方面也可在新得之地上安插信得过的自己人,可谓两全其美。 唯一的难处是如何说服这些人自愿南下,授由编户。 襄阳离洛南不算太远,还能让府兵子弟勉强接受,将来再往更南边安置民户时,阻力就要变大了、愿意去的人会大幅度减少。可能需要朝廷提供一些赏赐激励,或者干脆上强制手段一一这个选项始终没有排除,但邵勋不会轻易动用,对府兵他还是愿意耐心一点的。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众人纷纷散去。 以杨覃、前恒、习为首的襄阳本地士族看了,心事重重。 前恒得到了襄阳太守之职,但看起来微微有些惆怅。 他静静看了看郁郁葱葱的蔡洲,这里已经是「蔡洲苑」了,成了少府辖下的苑林,听闻将来会有大批园户过来屯垦。 再看看西南边的岘山。 山脚下已经有人开始筛土筑墙,营建军府。 岘山龙骧府建成后,那块地就是军府地域了。不是不可以过去游览,但总有诸多不便。 其余诸县,还要安排洛南府兵子弟乃至胡人有功将士,授田编户之后, 便是朝廷可以直接调用的力量。 这些人与襄阳本地豪族可不是一条心。一旦有变,他们就是弹压地方的急先锋。 各家坞堡庄园里的部曲拉出来与他们对打,真的能赢吗?可不敢这么说。 恒没有反意,他只是有些惆怅,这也是豪族在面对朝廷加强地方控制力时的自然反应。 襄阳,终究和以前不一样了。 ****** 三月初五,邵勋于蔡洲正式下达旨意。 以南阳乐凯为开府仪同三司、荆州刺史,治襄阳,撤沔北幕府。 这是应有之义,且早在众人猜测之中。乐凯这会还在南阳征集粮草,最迟下月就会走马上任。 另有一些人猜测,乐凯可能在襄阳干不了太久。荆州刺史只是一个过渡,让大家面上都过得去罢了,最终还是会入朝。 第二道旨意是以巨鹿郡王邵慎监六郡水陆军事,即荆州之襄阳、江夏、 竟陵、南四郡及梁州之新城、上庸二郡一一魏兴郡军事仍由镇西将军金正管辖。 这是大梁朝第一个「监水陆军事」头衔,可见战争形态已经发生了新的变化。 这也是正常的。推进到沔水、长江流域后,地理环境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和北地完全不同,自然要做调整。 邵慎的治所是江陵。三四月间,他就要组建起一支五千人规模的荆州世兵,人员从南阳五郡征发。 在裁撤世兵的大背景下,荆州、关西是仅有的两处逆势增长的地方。原因无他,军户太好用了,不但不用支付粮饷,还可以从他们手里收钱粮,更可以驱使他们卖命,简单来说,就是白骠。 蒋恪出任新幕府从事中郎,兼领南郡太守,治纪南城,不过这都是暂时的。 银枪左营会继续在江陵屯驻数月,等待黑稍中营完成第一期训练后南下接替。 南郡郡兵也会新建,人员从本地招募。 水军都督杨宝同样暂留江陵一段时日,负责重建江陵水师。 他的治所将会设在江陵水城之内。 此城才起了个头,真正修完却不知道要猴年马月了。 征讨晋国,没有水师是不行的。而在水师组建完毕后,他们最重要的任务不是进攻晋国,而是加强训练,更要保护自己,别让晋人打上门来,直接给灭了。 当然,杨宝还有一项重任,那就是想办法招诱晋国水师将校、军士来降大梁朝上下很清醒。即便江陵水师组建完毕,几年内也不太可能打得过晋国水师,那是开玩笑。最好的办法还是招降纳叛,就像曹操当年收降荆州水师一样。 杨宝是聪明人,他很好地领会了邵勋的意图,并且已经付诸实施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鱼腹 船只吃水很深,艰难地航行在江面上。 两岸风景很好,苍松翠柏,崇山峻岭。 时不时见到蒸腾而起的雾气,却不知是云岚还是田刀耕火种时产生的烟雾了。 纤夫们喊着充满节奏的号子,一步一,艰难行走在江滩之中。 江滩远处则是山岭,山上开辟出了令人惊叹的道路。 有些路段算是山坡,简单修一番就是道路了。 有些路段则要开凿、拓宽,需要花费不少的工夫。 还有些路段就十分艰险了,完全是栈道,走在上面都吓人。 整个北方的正经驿道之中,也就冠爵津(雀鼠谷)有一段是木质栈道, 可见南北地理的不同。 「宗儒看得入神了。」习走上船头,拈须笑道。 「习公。」母丘禄转过身来,行了一礼。 「哎,老夫不过痴长十余岁而已,你我表字相称即可。河东母丘氏,也是名门望族了。」习连忙拦住,笑道。 母丘禄暗道河东母丘氏早没了,他长于江南,更谈不上名门望族。 习得授襄阳令一职,地位上与母丘禄差别不小,但人家门第比母丘氏这种刑家之余高,又是荆州望族,在本地名气大,故两人交往起来地位还是比较平等的。 「彦文,我方才见得对面山道上有人马在行军,可有关碍?」母丘禄指了指江北,问道。 「无妨。」习信心十足地说道:「老夫事先找过人了。值此之际,人心思变,无碍的。些许兵马,或许是郡兵调防罢了。说起来,这路还是当年刘玄德修的呢。备先至江陵,复驰至涪城,璋率步骑数万人与会,便是走的北边这条山道,亦称江道。」 母丘禄缓缓点头,又问道:「方才听船工提及,此地名石门山、石门滩?」 「正是。」习说道:「夷陵之战后,刘备败退,经此门西逃。吴兵追之甚急,备烧辐重断道。时孙桓为陆逊前驱,奋不顾身,斩上夔道,截其要径,备翻山越险,仅乃得免。」 烧辐重便能断道,逼得吴人像特种兵一样攀岩绕后,截断刘备退路,可见峡道艰险如此崎岖狭窄的地形,可供扎营屯兵的地方定然不多。如果要聚集在一起,免得被人各个击破的话,那可供选择的地方就更少了,难怪刘备在亭吃了大亏。 大梁若要攻取这几个郡,最好的进兵路线还是长江。不过峡道也不是不能走,比起秦汉年间,刘备重修了道路。晋一统三国后,再次整修。比起几百年前,峡道好走了不少,至少已可供万人规模的部队随意通行。 「多谢彦文解惑。」母丘禄行了一礼,道:「出来走这么一遭,对劝服宗旷更有信心了。」 说罢,指了指江北那些穿着各色麻布粗服的兵土,笑道:「连戎服都没有,算什么兵?靠这些本钱,不如早降。」 习听了尴尬一笑。 临时征发的田舍夫而已,连世兵都不是,哪来的戎服?有衣服穿还算好的,等你见识到胸露乳、鬼面纹身的蛮兵,岂不是更惊讶? 船静静行驶着。 号声回荡于山峡之间,惊得猿猴啼叫不止,仿佛惊弓之鸟一般。 ****** 三月初五,就在邵勋下达一系列官员任免命令的同时,母丘禄、习一行人终于抵达了鱼复县外一一亦作「鱼腹」县,今重庆奉节附近。 此县西南临大江,地势颇高,「窥之炫目」。 县后有一条山道直通内陆山区腹地。腹地多蛮夷,而少汉民。事实上, 从江陵走陆路西行的话,基本上你都穿行在蛮夷部落聚居的山区,即便是郡县编户人口,也不一定是汉民,更多的是汉化蛮夷。 对南方地区的开发与同化,可谓任重道远。 鱼复县很小,甚至不如县境内公孙述所筑之白帝城大。 船只在江浦靠岸后,很快涌来了一批力工,操着大家听不懂的语言,大声叫着什么。 很快,岸上涌来一群人,拿着刀鞘连砸带打,将人驱散,然后来到江浦码头上,对母丘禄行了一礼,道:「叔父,一路之上可还太平?」 母丘禄扫了一眼后面,没说话。 面前之人是益州刺史、监巴东军事母丘奥之子母丘,从家族辈分上来说是母丘禄的族子,他应该称呼「族叔」才对。 不过,故意喊得亲近就是一种态度了,也可以称作暗示,懂的都懂。 「叔父勿忧,都是我家部曲、宾客。」母丘看懂了母丘禄的犹豫,出言解释道。 母丘禄这才松了口气,然后低声介绍习。 各自见礼完毕后,一行人上了岸,周围百姓纷纷避散。 母丘家的部曲宾客则协助船工及随船而来的二十余名兵士一起,将各色货物人扛马驮,装载而走。 母丘看了便笑,道:「叔父好客气。这一船陶器、瓷器、饰物,在巴东可值钱了。穷乡僻壤之地,百姓还在刀耕火种,家中也只拿得出一些柑橘回礼了。」 母丘禄听了大笑,对这个族侄的性格算是有所了解了:平日里应是比较恢谐。 ‘天子爱食柑橘,侄男若送此物,却是对路了。」他说道。 「果真?」母丘状似惊喜,道:「家父总说我性谐,不是干大事的料,至今还是白身。侄或许可以橘官入仕?」 橘官乃前汉所置。巴东郡没有,但巴郡(今重庆渝中)有,主管官办橘园、荔枝园,夏至则熟,二千石常设厨膳,命士大夫共会树下食之。 后世「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女主杨贵妃,所食荔枝就产于重庆,为此唐代还有专门的驿道,俗称「荔枝道」。 不过,官办荔枝园在后汉时渐渐败落了,此时更是凋零无比,倒不全是因为战乱,而是小冰河期的到来,气温骤降,不太能长起来了。 官办荔枝园再度兴盛,或许要等下一个气候温暖期了,比如隋唐。 母丘禄知道侄子说橘官是开玩笑,不过一一也未必不可能啊。 看看天子搞商事那劲头,真不会重设橘官吗?即便不叫这个名字,在少府里领个职衔,专管橘园也是大有可能之事。 「贤侄既有此志,老夫定然向天子举荐。」母丘禄跟着开了句玩笑话, 眼见着货物装得差不多了之后,便上了牛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县城。 老实说,还是挺扎眼的,但问题不大。一来别人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 只当是与母丘家做买卖的客商呢,二来母丘奥是刺史兼都督,多大点事啊。 山路崎岖,牛车走得很慢。 母丘禄、母丘叔侄共乘一车。一边走,一边轻声交谈着。 习坐在后一辆牛车上,他则在仔细观察着巴东民情。 这里真是个小地方,也是个穷地方。 县城外就是山岭,百姓烧荒为田,刀耕火种,非常原始落后。 大部分田地去年深秋时烧掉了,经过一整个冬天的清理,春天种上杂七杂八的农作物。 也有春天烧荒的,一般先清理林木,雨前再点一把火,以灰为肥,雨落后开种。 但他们不会养护田地,连种数年之后,亩收锐减,于是迁往下一片烧荒完毕的田地有点游耕的性质。 这就是田,真的太落后了。 两军在此交战,短期还好,长期来说就地筹粮肯定十分困难,非得从外地转输不可,幸有大江! 与农业耕作的落后相比,此地百姓的愚味更甚。 一路之上,巫鬼之术存在的痕迹随处可见。断发文身的百姓更比比皆是,望之不似汉地。 这还是经历秦汉魏普数朝教化的结果了,真不知春秋战国时又是一番什么样的场景。 楚王那句「我蛮夷也」或许并不仅仅是自嘲。楚都如此,巴蜀又有什么两样呢? 车队很快进了城,抵达了一处不大不小的宅院前, 小小的鱼腹县城内,挤了县衙、太守府、刺史府等各种衙署,乱得可以仆役通报后,一行人很快被接引了进去。 母丘禄整了整衣袍,将一份礼单藏于袖中,与习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入内「宗儒。」前方来了一黑面髯大汉,和母丘禄这种清秀小白脸完全不是一个路数,直让人怀疑他俩到底是不是亲戚。 当然,他们少年时时常见面。晋梁未交兵前,母丘禄数次入建邺,也见过几回,真不至于弄错。 「宗旷。」母丘禄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笑道:「没想到多年不见, 你都当上刺史、都督了。」 「什么刺史、都督?」母丘奥苦笑道:「益州就这一个郡了,我这刺史与太守何异?」 「话不能这么说。」母丘禄摇头道:!「若有机会回建邮当官,定然要按刺史算的。此番前来,弟带了一—’ 「先别说这些!」母丘奥一脸急躁,道:「兄得到确切消息,成国朝廷已经发兵,往巴东而来,水陆军士不下万人,已克南浦(今重庆万州)。郡中吵吵,很多官员也不怎么听话,以兵少为由,打算弃守巴东,向东退至建平(今重庆巫山)。」 「不能退!」母丘禄一听,顿时急了,脱口而出道。 这话有点越界,但母丘奥听了却没有丝毫怪异神色,定了定神后,认真问道:「宗儒,若有援兵而来,当然可以不用退。今却无兵——” 「你的兵呢?」母丘禄问道。 「本来就只有郡兵千余人而已。」母丘奥说道:「弹压地方尚可,抵御成国则无能,需得召集蛮兵。 3 「那就召集啊!」母丘禄说道。 「蛮夷首鼠两端,不多人摇摆不定,欲助成国,如之奈何。」母丘奥说道。 「宗旷,你听我一言。」母丘禄说道:「我不信大普立国数十载,没有丝毫威望。伪成才几年,如何与大晋比?蛮酋贪财货罢了,我刚带来一船财货,先拿来用吧,以后再补给你。若实在事不可为,遁走无妨,可只要有一丝一毫的机会,都不要放弃。守住巴东,天子大悦,定然赏赐无数,不吝官爵。」 说到这里,母丘禄加重了语气,道:「巴东不只是一个郡的事。有此地在手,将来入蜀极为便利。这不是巴东,是整个益壶啊!兄长宜三思。」 母丘奥沉默许久,叹道:「罢了。要被你害死了。」 话说得有点奇怪,但母丘禄却大喜,终于把这位族兄给劝住了。 他若跑路了,巴东失守,以后再夺回来却不知要付出多大代价。 这可是顶在蜀地脑门上的峡口啊! 第一百二十九章 人选(为盟主活着看到尤文拿欧冠加更) 母丘奥下定决心后,便不再犹豫了。 巴东郡虽然穷,但他还是搜刮了一些财货,这会都放在家里,正好用得上。 长子母丘憧亲自带看僮仆打开库房,也没避看母丘禄、习二人。 「吱嘎一一」当大门打开时,母丘禄、习二人都瞪大了眼晴。 「江夏珠。」习看着母丘家仆役打开的某个箱子,叹息道:「此物拿来做蚌纽,价钱很贵。」 说完,又看着木架上一个红色的瓮,道:「此是玛瑙瓮吧?」 「习公好眼力。」母丘赞道:「帝项时,有丹丘国献玛瑙瓮,以盛甘露,充于厨,便类此物。玛瑙石多矣,然能制成如此大瓮者,少之又少。 此物珍贵,放在我家算是蒙尘了,合该献给天子。」 习本暗想你家这些存货来路不正啊,莫不是劫杀商旅而来?没想到对方很快就要献宝物给天子。如此一来,外人倒不好指摘了。 想到这里,随手拿起几个小玛瑙放在手心,仔细一看,道:「此孔是在江陵钻的吧?武昌、襄阳都没这手艺。」 母丘有些傻眼,这老头眼光真毒,到底是家里有「佳池」,连山简都流连忘返的。与襄阳习氏这种巨室相比,母丘氏确实差了不止一筹。 「习公学识渊博,仆佩服。」母丘又指了指架上的琉璃(流离)制品,道:「此物亦出江陵,我家买一一得来的。」 习点了点头,道:「虽说蛮酋贪财,但也不是什么钱都收。更有甚者,收了钱却不办事。母丘使君精于此道,老夫却不好多言了,只是略略提醒一下。」 「家父还是有些信得过的蛮酋的。」母丘说道:「只要肯花钱,几千人唾手可得。」 母丘禄下意识想问那之前为什么要跑?话到嘴边又止住了。 花自家钱为朝廷守巴东郡?那得是什么样的大忠臣啊?都不说门户私计了,就正常来说,也没必要这么做啊。 母丘禄有预感,若他今天没来,这个族兄多半麻利地收拾财货,然后带看家卷、官员及自家宾客部曲东行。 先退至建平郡,如果成贼追来,保管还不会抵抗,继续跑路去更东面的宜都郡(治夷陵)一一宜都兵马稍多,应能抵御住成国攻势。 今天愿意留下来守御,其实心里是不太痛快的,甚至可能有无妄之灾的感觉,即我本来不用花钱就可以走,被你逼得留下来,这不是坑人么? 但他也很清楚,梁帝找上门来了,你若不给个面子,今后如何自处啊? 真当人家不会收拾你?从这个角度而言,无妄之灾也没错,被梁帝盯上了就是你命中一劫,以后再想办法找补吧。 仆役们把财货清点完毕,然后一一装车。 母丘奥已集结了三百部曲,又调了一幢郡兵,打算入山拜访相熟的蛮酉,请其发兵助守鱼复。 母丘禄朝他点了点头,准备立刻写封信,交由心腹带回去,呈交天子案头。 即将到来的这场战争,颇有点黑色幽默的感觉。 梁国大臣亲自跑到鱼复,要求普国刺史一定要为大普朝守住巴东,绝对不能望风而逃,这事情弄得.·· ****** 在母丘禄的书信呈递到邵勋御案上前,建邮那边已经展开了一轮又一轮的交锋,没人关心巴东,因为那个地方看起来离江陵很远,并没有受到战争威胁。 而成国还在宁州攻城略地,似乎不太顺利,以至于开始招抚当地婴(cuan)人首领。 看起来,成国好像没有精力东进· 三月初六,诸葛恢回到了京口,然后直趋建邺,第一件事就是拜访朝中的知交好友。 忙完这一切后,他来到了金城,看望女儿女婿。 不出意外,他们仍无子嗣,诸葛恢已经麻未了, 「此番邵太白三路南征,两路都是伴攻,只荆州主攻。」庭院之中,诸葛恢有些自嘲地说道:(「陶士衡自不用说,丧师失地,狼狐无比。算他倒霉吧,碰上了梁军主力。」 「山彦林在合肥击退了梁军。不过合肥新城一度被攻占。梁将张硕拆毁城墙后撤军。算是勉强保住了颜面吧。」 「老夫丢了淮北城塞,不过守住了淮水,寻机歼灭了渡河敌军千余。朝中有人攻计,有人赞誉,不过在老夫看来,其实是败了。」 「朝中为荆州寻都督,却不知为何找上我,喉。都是自家人,老夫也不相瞒,实不想去,除非将湘州并入荆州。」 司马冲听得一愣一愣,下意识问道:「妇翁要去荆州了?」 「还没定下,但很难躲掉了。」诸葛恢脸上的神色晦暗不明。 司马冲瞄了一眼,感觉里面有很多内容,但他参不透。 诸葛文彪则深深地看了父亲一眼,不过没说什么。 「老夫倒是想让山彦林去荆州,不过他已自芜湖移镇历阳,又是外戚, 如何能走?」诸葛恢自嘲一笑,说道。 大晋朝的天子是司马哀,皇后是山宜男,外戚只有一家,即河内山氏。 琅琊诸葛氏算什么外戚?王妃也能算外戚吗? 如果天子生母荀氏出身颍川的话,那倒也能算外戚。奈何荀氏是燕国人,出身低贱,只是一个宫人,身上可能还有西域胡血脉,家族更是亡失于战乱之中多年,根本提供不了助力。所以,山氏他们必然要留在建邺左近制衡王氏,轻易不能动。 琅琊王氏倒想让王彬或王含出镇荆州,但侍中刘等人激烈反对,最终作罢。 对这件事,诸葛恢心中冷笑,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内斗? 鉴于这种情况,派诸葛恢出镇荆州,儿乎已成必然。 他知道推托不了,于是提出了条件:罢湘州,将诸郡并入荆州。 「妇翁若去荆州,京口怎么办?」司马冲问道。 「大概是派宗室出镇吧。」诸葛恢想了想,说道:「实在不行,只能重新启用刘越石,他在建邺无根无基,只能依附天子。不过他也六十了,又能镇得几年?」 听诸葛恢这么说,司马冲有些失落。 他知道京口和自己没关系,但就是忍不住失落,好像有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丢了一样。 「别多想了。」诸葛恢看了眼女婿,叹道:「时局如此,过一天算一天。」 「妇翁你——.」司马冲不意诸葛恢说出如此丧气的话,有些惊讶,也有那么点生气。 「多出去走走,到建邮转转。」诸葛恢意味深长地说道。 司马冲只觉遍体生寒。 「这次回京,老人又走了两个。」诸葛恢叹道:「等他们都走光了,天下会如何?你不知,我亦不知。大势若此,浩浩荡荡,我等不过随波逐流罢了。」 司马冲无言以对。 诸葛恢只在金城逗留了一天,三月十一,他奉诏入台城面圣。 ****** 台城西北角、东宫以北有弘训宫。 说是宫,其实是东吴残存的别苑精舍翻修了一下,以供人居住罢了。 弘训宫的主人是石氏,即琅琊王司马冲的生母。因司马睿生前令诸子以母礼事之,故得以独居一宫。 天子、皇后固然无法每天侍奉晨昏,但大晋朝以孝治天下,两人还是时常来看望的,今日便是了。 石氏心中还是有怨气的,但这怨气不是针对天子,而是皇后山宜男。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看她不顺眼,或许是之前争斗过吧。 山宜男对她也没什么好感,不过场面工夫做得还是不错。 婆媳两人行走在青草地上,看着波光粼粼的运渎,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终日闷在宫中,偶尔出来走走,却也不错。」石氏随手拂过柳枝,脸上满是幽怨。 山宜男随口附和了一声,看了看石氏脸上的表情,沉默不语。 作为皇后,对宫中情形她还是了如指掌的。 石氏时常发些幽怨之语,活似欲求不满的妇人,让她颇为不齿。 那事有甚好的?她反正觉得没什么意思,一点不舒服。 终究是小姓人家出来的,登不得大雅之堂。 「荆州之战后,朝中人心浮动。天子又是那个性子,皇后要多费些心思了。」石氏突然出声道。 山宜男应了声。 陶侃大败消息传来时,她其实也惊悸过一会,随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不懂军事,想不出什么妙招,只觉得而今只能以水师封锁大江,勉力守御,同时加紧操练禁军及外镇兵马。 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听闻邵勋才四十三岁?」石氏突然问道。 山宜男嗯了一声。 石氏叹了口气,道:「这个年纪的男人,智略臻于鼎盛,而春秋犹盛最是野心勃勃的时候,对什么都不满足。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山宜男有些惊讶,问道:「为何这么说?」 石氏看了她一眼,摇头道:「先帝当年便是如此。」 说到这里,石氏深深地叹了口气。 山宜男静静地看着她,只觉这声叹息中饱含着非常复杂的情绪,一时间竟然难以理解。 正想说些什么,大长秋快步入内,低声禀报道:「皇后,陛下要回太极殿了。」 山宜男点了点头,转身看向石氏。 石氏不待她说话,便道:「我这边无事了。」 山宜男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弘训宫外,诸葛恢已向天子司马哀告别,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第一百三十章 余波 检户、检户,天天就知道检户。」怀德县县衙内,侍中刘之子、驸马都尉刘绥忍不住发起了牢骚。 但县佐吏只是面露苦涩,手底下却丝毫没有通融的意思。 一是上面给的压力太大,并且有很多大官支持,比如丞相王导以及刘绥的父亲刘限。 这第二么,自然是因为刘绥的驸马都尉其实没啥实权,管不了事。 这年头,皇帝女婿一定是驸马都尉,但驸马都尉不一定都是皇帝女婿, 有的甚至连宗女都没娶。 不过刘绥倒是娶了宗室女为妻,但没啥用,连个正儿八经的有职掌的官都没等到。 他目前主要在毗陵治产业。 那边到现在还有很多蛮荒景象,同时又有许多庄园,活似一个个开发基地,一点点改变地貌环境。 刘氏庄园的部曲多为当初跟看南下的彭城百姓,但这么点人肯定是不够的,于是又利用影响力,收拢了许多南下流民作为庄客。 朝廷检的就是这些人,意欲将其从庄园中剥离出来,单独编为民户,授田耕作。 站在朝廷和士族双方的立场上来看,这其实就是一次「相忍为国」。 不土断授田、检括户口,朝廷就只能继续指望豪族上供。倒也不是不可以,但肯定很不方便就是了,一旦朝廷大略与士族相左,基本上就什么事都干不成,比如所谓的北伐。 轰轰烈烈的土断检户已经进入第二年了,整体还算不错。发生过乱子, 但被镇压了,覆盖面也比较广,基本上扬州、江州都涉及到了。 不过,比起邵勋在北方的度田,东晋的土断检户只能说是毛毛雨了,根本没深入涉及,豪族们象征性交出点土地和人口,大部分仍然保留看,朝廷也捏看鼻子认了,因为他们能力有限。更别说,琅琊王氏这种第一豪门仍然保留着规模庞大的庄园和部曲,你还能说什么? 但话又说回来了,琅琊王氏家大业大,交出点土地人口不是事,可彭城刘氏却经营不善,一下子交出去几百户庄客,真的肉疼。 这便是刘绥骂骂咧咧的原因所在了。 跟刘绥而来的诸葛衡见了,劝道:「刘万安已检户,君何不可?」 刘万安也叫刘绥,是故侍中刘宝之侄,高平人。 两个刘绥同在建邮,时常被人拿来对比,结果自然是彭城刘绥远逊于高平刘绥了。 刘绥听到诸葛衡的话,愣了愣,笑骂道:「你尚未成家立业,懂得甚事!」 说完,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不为难你等了,就这么办吧。三百户,再多也没有了。授田之事,我不管。什么时候接人,自去毗陵庄上即可。」 县吏千恩万谢。 怀德县的官不好当,连实土都没有,挤在一个小宅子里办公。偏偏县里的编户多为权贵名土,真的不好得罪。 况且检户所得人口也和怀德县无关,必然是分流到土断完成的侨郡侨县里,干这活简直吃力不讨好。 刘绥也没兴趣继续逗留了,于是拉着诸葛衡离开。 宾客赶看牛车在后面跟看,两人在前头步行。 「峻文,真要去北地?」走到一处相对僻静的地方后,刘绥出言问道, 说完,又认真道:「其实这事你做差了,不该和我说的。若我起了坏心,直接报上去,你家虽然不至于遭大难,但荆州都督是别想做了。」 诸葛衡摇头道:「总要向你道别的。」 「你啊!」刘绥有些感动,旋又贱兮兮地问道:「邓伯道之女如何?」 「没见过。」 「那你这与博戏何异?」刘绥说道:「我看邓伯道长得也不怎么样,他女儿又能多好看?当年洛阳城中,王夷甫固美姿容也,侍御史庾子美同样不公所海其子前意长胡州消份口司一比起这此人,邓伯道那模样,委实拿不出手,苦了峻文你了。’ 诸葛衡有些不满,道:「怎么如此说我新妇?」 刘绥哈哈一笑,搂着诸葛衡的肩膀,旁若无人地往前走,问道:「听闻邓伯道隐居平阳,你怎么过去?」 「你可知王徽王幼仁?」诸葛衡问道。 「此何人耶?」刘绥真不知道。 「前荆州刺史王澄王平子次子。」诸葛衡说道:「他愿意帮忙。」 刘绥一听就笑了,道:「虽说王氏、诸葛氏同为琅琊大族,但王幼仁帮你,可未必是看在以往的情分上,说不定是奉王夷甫乃至邵勋之命。」 说完,有些感慨:「若王徽在建邺,想必很有名气。而今在北地,我竟不识之。这才几年,南北士族竟然如此陌生。我辈还算好的,还能从父祖那里拉些关系,待到下一辈、下下辈,即便是同族,怕也形同陌路,互不相识。」 诸葛衡点了点头。 「那帮老奴也够狠的,明明在北地当政的都是故交好友,却视同仇, 岂有此理!」刘绥又道:「待他们没了,这日子才能好过。」 诸葛衡膛目结舌,他感觉刘绥把好多人都骂进去了,包括他们的父亲。 另外,他还有些不解:「若梁兵南下,庄园也不一定保得住吧?」 「你说得也是。」刘绥叹道:「届时怕是只能找亲族帮忙转圜了。大不了和他们一起治产业嘛,以前就是一家,现在分成两家,将来还可以变成一家。我们来得早,手买有点钱粮了,但乏人。他们可以带北地庄客南下,多了不敢说,一千户人家养两年还是养得起的。等到第三年,荒地差不多也整饰好了,就算不丰收,也可勉强自持。其实,当初我们都是这么走过来的啊,甚至更难,都没人接济。」 诸葛衡找不出反驳的话语。 一是人家道理上没问题,二是因为他可能比刘绥还要过分,因为他回北地成婚了。先寄居妇家,稳定一段时间后,再视情况通过琅琊诸葛氏的关系出来结交其他人一一家族还是有人在为梁国当官的,但不能坑害了父亲,所以他真没打算出仕,毕竟父亲让他回北地就是担心家族全部覆灭绝后罢了。 与此同时,诸葛衡也明显感觉到了风气的变化。 老人先不谈,他们本就对司马氏相对忠心。譬如他父亲,先帝微时就过去做事了,倚为心腹,现在想割舍可没那么容易,也会被人指摘。 但老人之外的三四十岁的壮年官员的态度就颇堪玩味了。 刘绥今年刚满三十,他就很敢说话,敢公开表达自己的态度。而且,对比起前些年,他是越来越敢说话,越来越放肆了,偏偏无人能处置他。或许因为他是驸马都尉,又或许因为别的原因。 就诸葛衡自己的感觉而言,荆州之战是一个分水岭。 三月里他参加了两场清谈,众人对陶侃的态度不是惋惜,而是嘲笑这是什么鬼态度?嘲笑他本事不行,还是嘲笑他不自量力? 诸葛衡没敢往深里想,但他知道情况不一样了,待清谈与会众人入仕或都不歌相也就现在有水军优势,江南一时半会还是安稳的,若哪天水军也占不到上风了,降者如云或许不是臆想,而是即将发生的现实。 诸葛衡愣愣想了许久,连刘绥后面说什么话都没仔细听,只三心二意地敷衍了下。 刘绥见他心绪不佳,便不再多言,在道口分别了,说下次再聚。 诸葛衡遂上了牛车。下次?他都要去武昌、去平阳了,下次是哪次? 心事重重地回家后,诸葛衡猛然发现,姐姐也回来了。 「阿姐。」他立刻行了一礼。 诸葛文彪一贯清冷的性子,见了弟弟后,脸上也浮现出了些许笑容, 道:「峻文,你都要成家了,可不要这么。」 诸葛文彪手里抱着小妹文熊。 文熊还是个小孩子,见到诸葛衡后,手一伸,着带她玩。 众人皆笑。 诸葛文彪看着高兴的家人,只觉心里暖洋洋的。她自己一个人受苦又算得了什么,人的一生之中总有许多值得珍视的东西,她对大多数事物不感兴趣,唯有家人能让她安心满足。 不过一想到马上就要与家人分别,诸葛文彪神色又黯淡了下去。 妹妹诸葛文豹见了,伸手将文熊抱了过来,轻声道:「阿姐快去与母亲多说说话。」 诸葛文彪嗯了声,欣慰地看向二妹,道:「再过几年,你也要嫁人了哦,是不是在武昌那边寻个夫婿?」 诸葛文豹脸一红,没说话。 「吴地就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巨室。」诸葛衡闻言,忍不住说道:「二妹还是得在建邺寻个好人家。」 诸葛文彪叹息了声,这又怎么可能呢? 父亲的想法,她能猜度一二:能守就守,守不住也不会死命顽抗。 这类人以前就有,但现在越来越多了,尤其襄阳、江陵失陷,荆州那边只能以云梦泽、大江为屏的时候,这类人陡然激增。 平心而论,他们不是想造反或者投敌,只是觉得死命顽抗没有意义罢了。很多时候只要给个能说服自己内心的理由,就半推半就降了。 这就是荆州之战造成的影响,不仅仅在于战场,更在于人心。 事到如今,抵抗意志较为坚决的反倒是那些吴地豪族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汇报与策略 诸葛衡还没出发,但他提及的王徽已经在四处活动了。 去年下半年河北度田,又有人叛乱,被镇压之后,王徽便奉诏去了一次阳。 邵勋给了他大理寺从七品主簿的官职,让他到三弟邵手下做事。正常事务不用管,王徽就专门做一些联络、策反之类的阴私勾当。 你别说,让他干别的可能不行,干这个正合适。 即便废物也是有用处的,更别说王徽算不得废物,至少是个中人之资, 配上他的家世,干这行无往不利,盖因很多「业务」压根就是送上门来的, 都不需要他去跑,比如诸葛衡这事。 三月二十五日,王徽跟在大理卿邵身后,经端门入宫城。 太极殿书房内,刚刚结束亲蚕礼的皇后庾文君正襟危坐,看着邵、王徽二人入内,行完礼后赐坐。 庾文君身侧,还有夫人羊献容,她有点百无聊赖的样子,似乎对某些事不是很关心,纯属被硬拉过来凑数的。 「诸葛恢改任镇军大将军,出任荆州都督一事已成定局。」邵简单介绍了一番过去半个月内建邮发生的事情,只听他继续说道:「如果臣所料无误,诸葛氏会自建邺乘船至武昌,诸葛衡多半随行。其抵武昌后,应不会过多逗留,旬日内就会过江。此事机密,诸葛氏不欲为太多人知晓,故臣选派精干人员,于竟陵相接,暗中护送其至平阳。」 庾文君微微点头。 这事本来汇报不到她这里,丞相王衍直接就处置了,但今天情况特殊, 在听完后,耐着性子问道;「邓氏女年岁几何?」 「今年十七,比诸葛衡稍大。」邵回道。 「才气、容貌如何?」 「向居于深闺之中,外人难知。」 庾文君沉吟片刻,道:「我稍后遣大长秋准备一份礼品,暗中送往平阳,作为邓氏女的嫁妆。诸葛峻文孤身北上,手头定然拮据,丞相那边可有交代?」 「丞相以乡党之名,欲给诸葛衡五十万钱,并平阳宅院一座。」邵回道。 庾文君听了有些想笑,这哪门子「乡党」?不过她也知道,这钱不是王衍出的,而是朝廷出,只不过借用王衍名头罢了。 「如此甚好。」庾文君说道。 邵顿了一会,继续说起第二件事:「河内山氏那边,或需羊夫人出马庾文君好奇地看向羊献容。 羊献容却摇了摇头,道:「我与那个从外甥女已是多年未见,也不知她性情如何。大理卿或想由我书信一封相劝?可也,但未必有用。据我所知, 晋国后宫干政之事不少,便是这外甥女所为了。再者羊彭祖、羊祖延才是山氏的嫡亲舅舅,也该由他们出面相劝。」 邵沉默不语。 羊曼、羊当然会写信劝说,羊夫人也要写,这并不矛盾,毕竟女人之间有些话更容易开来说。 不过,刚才听羊献容提及后宫干政之事,他猛然醒悟:原来的想法有偏差。 他本想通过羊氏及山世回的关系,说动山宜男劝司马袁投降,效滕公旧事。现在看来,司马衷、山宜男之间到底谁在坚持抵抗还不一定呢。 联想到王导家中「雷尚书」之事,南朝后宫干政的风气真是贯穿君臣呢。 「罢了,我就写封信吧。」羊献容叹了口气,无奈道。 若邵勋在此,看到羊献容这副小模样,定然心花怒放。 她嘴上经常不满,神态颇多愤怒,对邵勋说话也不客气,但每次让她干什么事,最后都会尽心尽力,无论是满足邵某人的角色扮演性癖,还是为他的大业提供财货。 这个女人,内心高傲地像是孔雀,但太好拿捏摆弄了。 谈完这件事后,庾文君看向王徽,和蔼地说道:「王卿,惠风和我说起过你。好生办事,异日论功行赏,少不了你的一份。」 「臣遵命。」王徽应道。 谈完这两件事,邵便准备告退了,不料就在此时,却听庾文君问道:「襄阳那边如何了?」 邵脑海中梳理了一下,回道:「有园户至蔡洲,陛下亲自下地,带着他们抢农时。」 「除此之外,还在抚慰班师将士,发放赏赐,奖掖有功人员。陛下如此勤勉,众军皆悦。」 ‘又与荆州士人清谈,纵论荆土风物,鼓励荆州士人多多南下拓荒,发展货殖。」 「还考较荆州豪族子弟,量才录用,以安众心。‘ ,呕哨不白见地味了起未。 + 听完,下意识问道:八「荆州士人都对陛下服膺么?」 「是。」邵回道:「陛下慷慨豪迈,又见识广博,荆土众人咸叹服焉庾文君心底滋生出一股喜悦,又问道:「他一一陛下何时返京?」 邵一时难以回答,只道:「三月下旬了,天气转暖,应该快了。」 庾文君点了点头。 见皇后没话说了,邵、王徽行礼告退。 ****** 几乎与此同时,大梁中书令庾亮刚刚走出宫门,朝自宅而去。 他这个职务是去年年底给的。 像亮子这种正儿八经的外戚,守孝期满后,要得一个与身份地位相称同时又有缺的官位并不容易。 朝中哪个没来头?对手愿意看到你回来? 所以,即便是他,也等了好几个月才得了中书令(从三品)一职,比张宾中书监低一级,算是他的主要副手一一从另一个角度而言,也是制衡张宾之人。 大街上一派喜气洋洋的场面。 南边的消息渐渐传回来了。「八十万」大军横扫荆州,连克襄阳、安陆、竟陵、华容、江陵等名城大邑,几乎把敌人驱赶进了云梦泽和长江里。 曾与乐凯缠斗多年的陶侃丧师失地,几无还手之力,此等大捷,让洛阳上下振奋不已,对新朝的归属感也强了几分。 庾亮在衙署上直时听闻,有些南渡土人暗中找到留在北方的亲族,试探勾连,可见一斑。 这一仗,影响比想象中大多了。 不过,庾亮很鄙视这些南渡士人。死到临头之时,终于知道害怕了? 想当年,庾氏就坚定地留在了北方,还嫁女儿给天子,而今已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他守孝两年多,回来后就能当中书令,你们这些臭鱼烂虾算什么东西? 将来非得拿捏几个,好好整治一番不可。 马车快速前行着,很快抵达了庾府。 亮妻荀氏亲自厅前相迎,身边还跟着长子庾彬。 庾亮见了儿子,便问道:「阿恭,明日就要启程了,可准备好了?」 荀氏嗔怪地看了庾亮一眼,道:「夫君你刚回来,就对阿恭大呼小叫。」 庾亮不满地看了妻子一眼,道:「这败子,也就书法看得过眼,其他不过尔尔。」 「老物何出此言?」荀氏一把扯过庾亮的衣袖,道:「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什么本事,我看阿恭比你强。天子都听闻他的才气,一出仕就授正七品职官,你当年有这好事吗?快去换衣,酒食已备好。」 庾亮被得哑口无言。旋又想到当年跟着天子在广成泽苦干的往事,竟然有些怀念,遂道:「妇人焉知国家大事?我与天子的情分,嘿!」 庾彬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他今年二十多岁了,之前并未出仕。 先在家通读各类典籍,然后管理了下家中的几个农庄,积累了些经验。 接着参加了几次清谈,结交士人,打响名气。 闲暇之余,跟看母亲学习书法。 荀夫人在书法上的造诣很深,有传闻并不比卫夫人差,庾彬已得母亲书法六七分火候。 就在本月,不知道为何,天子突然任命他为蔡洲苑令。 庾彬没有拒绝。 这不是什么清贵官,但天子就喜欢这类干实事的役门官吏,让他经营蔡洲属实是重点栽培了,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再者,二十来岁了,差不多也该出仕了。作为长子,他要为家族考虑, 蔡洲苑令是一个很不错的起点,而少府监庾又是他伯祖,能为他提供诸多便利。 这个职务,简直就是量身定做的。天子对庾家是真的好,难怪父亲一门心思为他奔走办事,守孝期间不知道写了多少信送进宫中。 庾彬来到膳厅没多久,庾亮就换了一身袍服,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随口问道:「听闻有不少商徒请托到你这里了?」 「是。」庾彬答道。 「你准备怎么用他们?」 庾彬回道:「江夏、竟陵方平,本就没多少百姓,战乱时死一批、逃一批,又被吴人迁走一批,今空空荡荡,委实不成样。」 「而两军交兵之所,若无处筹粮,就得长途转输,不但危险,还靡费甚多。儿觉得,不如鼓励商徒去江夏、竟陵、南郡种田,所获粮食可售卖予朝廷。价钱便是高个两三倍都无妨,总比从河南转运便宜。如此耕作数年或十年后,可将地赐予商徒。」 「如此,王师得了粮草,军食无忧;朝廷省了开支,盖因从河南转运耗费太大了;百姓少了转输之苦,劳役可是能逼死人的。此竟是三方得利,而那些地本就荒着,朝廷不赐给商徒也无人耕种,只能任其长草,那么何必握在手里不放呢?」 「商徒种地的时候,必然要建堤坝、修道路、辟污莱。多几个这样的商徒,江夏、竟陵的蛮荒风貌定然大为改善。」 「或曰水乡泽国,开发不易。不过两三倍价格购粮,也不算少了。将来还会把他们长期耕作的地回赐,这更是一笔可传诸子孙的财富。若还嫌不足,或可给个勋官,乃至令郡中正擢升其门第。有些商徒家财巨万,然门第甚低,他们会愿意的。」 「儿便献此策。天子若同意,便把这些商徒引荐过去。若不同意,那就算了。」 庾亮听了沉思许久。 这确实是个思路啊。江夏、竟陵二郡确实完蛋了,陶侃把能迁走的百姓都迁到了长江北岸,剩下的也死伤不轻,户口锐减。 南郡稍好一些,但也损失不轻。 光靠残破的江夏、竟陵、南郡以及襄阳,确实无法长期供养大军。考虑到南阳诸郡也亏空很大,粮食只能从河南转运,这个代价太大了。 别说两三倍购粮,便是三四倍都可接受,毕竟路途损耗可不是什么小数目。 另外,天子其实一直想开发云梦泽,为此很大方地表示江夏、竟陵及南郡部分县乡不度田,他应是愿意看到商徒来种地的。 说白了,有人愿意拿钱来换官位、门第以及可世代相传的土地,那就换好了。正如庾彬所说,这些人为了种地方便,必不可少地要改造地方,这就是天子想看到的。 「晚上为父写封信,你明日启程时带上。」庾亮做出了决定,说道。 「是。」庾彬心下一喜,应道。 无需多猜,这封信肯定是写给天子的。 第一百三十二章 商屯 第1087章 商屯 三月二十六日,庾彬带着十余宾客离开洛阳,南下荆州。 出平昌门后,陆陆续续有车辆汇集而来。 庾彬遣手下宾客去与他们交涉,自己没出面,只骑着一匹黄骠马,边走边看。 连年战争,靡费甚大。天子曾经打算在洛阳内城之外建罗城,即形成外城、内城、宫城三层城墙体系,如今看来,也因为用度不足而进展缓慢。 不过这都是小事了。将来天下一统,有的是时间来修。 行路之时,庾彬也在观察那些商徒带过来的人,真的不少! 小一点的商徒带了几十家,大一点的带了一二百家,一问都是自家奴婢再问哪来的奴婢,人家用清澈的目光看向你。 其他不谈,那连续三年暴水的日子忘了吗? 暴水忘了,大疫也忘了?疫病也是可以让一个家庭陷入万劫不复深渊的这时候收拢些奴婢很难吗?奴婢生的孩子也还是奴婢,只要养得起,数量总体会越来越多。地方豪强、巨商就是这么来的,而今四处度田,很多人保不住这些奴婢和田产了,只能另寻出路。 从这个角度来说,请托而来的人未必就全是商人了,其实小土豪也很多。 他们其实也挺难的,更有些可悲。 世世代代为僮仆奴婢,跟随主家生活,服从主家命令,几乎已经成本能。即便是大灾之年收拢的新人,他们其实也接受这么一套秩序,本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或许也怪不了他们。 从汉末到现在,真不怎么太平。即便是三国稳定下来那会,地方上也是盗贼多如牛毛,坞堡、土围子、庄园更大的作用不是防朝廷,大部分时候是在防贼匪。 很多人嘲笑太康盛世,但那十年真的是汉末以来最稳定、贼匪最少、发展最快的十年了,只可惜随着关中齐万年之乱,一切归于泡影,世道再度变乱。 能怪他们吗?不。 给庄园主当奴婢庄客,好岁还能活下去,甚至能配个妻子,能传宗接代要真正打破这个怪圈,只能出个雄才伟略之人,一统天下,重新奠定秩序。 有了真正安定的秩序,人们才会发现自耕农比当庄客强,否则就是反过来的。 想到这里,庾彬也有些自嘲,他真是发神经了,自家也是士族,且在往顶级豪门的路上发展,想这些作甚?遂安心看风景。 二十八日的时候,他们这支庞大的队伍停在了伊阙口内。 他们遇到了又一批班师的杂胡兵马,大概三千多人的样子。 胡人看起来喜忧参半。 那些没有带马出征的人得了赏赐,还活了下来,喜笑颜开。 带马出征,且同样带马回来的人,同样很高兴,但如果马死了,就没那么开心了。 另外还有死了亲朋好友的人,则默不作声,似乎蕴藏着不快。 总之很复杂,但这就是战争。 有些胡人甚至瞄准了在路边搭帐篷休息的土豪僮仆,不过这些僮仆手里有武器,并非一触即溃之辈,早就防着他们了。 伊阙同时也是右骁骑卫一个军府所在,他们出动了上千骑兵,人均长枪大,仔细盯着这帮杂胡,防备他们闹事。 最终有惊无险。 杂胡不懂事,首领是懂事的。你有几个脑袋够砍啊,居然敢在洛阳附近闹事? 庾彬看着杂胡远去的背影,叹道:「这是哪里的杂胡?弄不好回去后要作乱。」 「应是北地郡匈奴一部。」有宾客答道。 「失敬,原来不是杂胡,而是正胡。」庾彬笑道。 宾客亦笑,道:「北地匈奴原本不少,后来被靳准兄弟分走一批,去了西边。能剩下三五千帐都算多的了。金正也老使唤他们,这次又南征,我看没多少人了。如果发动叛乱,结局可能惨不忍睹。金正可不是什么仁慈之辈啊,这些年死在他手里的胡人可不少。」 庾彬笑而不语。 金正固然残暴,但这么一个残暴之人,却稳坐镇西将军宝座、开府长安多年,不觉得奇怪么?那是天子信任啊,非常信任。 雍州世丘本二止骑,拨给田地,主要分布在长安、天水附近。 有天水豪族、酋师不满田地被侵占,金正直接杀奔过去,大肆打杀一通。人家告到天子面前,有用吗?一点用没有。 到了最后,还是刺史温娇忍着牙痛四处奔走,居中调和,才勉强压了下去。 有人从中看到了金正的「跋扈」,庾彬只看到「圣眷」。 况且金正是真的很能打。从去年下半年开始,调集兵马攻杨难敌,再败之。 难敌请降,金正不许,姚弋仲也不许,两人卯足了劲要干他,实在被这厮恶心坏了。 到了这个月,听闻金、姚二人复集兵三万余人攻杨难敌。仇池羌诸酋豪皆怨声载道,有杀杨难敌请降的意思了,难敌走投无路,眼见看就要覆亡。 若除此贼,金正圣眷更隆矣。 ****** 在伊阙休息一晚后,这支人数高达六千的队伍赶着大车小车,再度南下,一路经梁县、襄城、南阳,于四月上旬抵达襄阳。 彼时邵勋正要率众离开,班师回朝,听闻庾彬抵达后,便在蔡洲见了一面。 「道协,若非你成婚甚早,朕都想让你尚公主了。」春日暖阳之下,邵勋开玩笑道:「你所出方略,甚合朕意,此事准了。新来之六千人,可至华容、竟陵二县商屯。所售之粮米,有多少要多少,朝廷以布帛采买,如何?」 「他们怕是求之不得。」庾彬回道。 屯垦之事,古来有之。 移民实边的叫民屯,军士种地的叫军屯,商屯这个词却是第一回听到, 庾彬觉得很新鲜,也很贴切。 邵勋又看向在蔡洲岛对岸生火做饭的那帮人,问道:「「所携粮食,可够吃?」 「应撑不到秋收。况来得也有些晚了,还要清理田地、开辟污莱,今年只能种些杂粮,多半要买粮。」庾彬说道。 「这却不好买。」邵勋摇头道:「也罢。第一批商屯民户,朕总要给些好处。童千斤!」 「末将在。」童千斤大声应道。 「蔡洲还有多少粮?」 「还有三万九千余斛。」 「装船运至杨口,送给商屯百姓。」 「遵命。」童千斤立刻前去传令。 邵勋看向庾彬,道:,「道协,你须得向他们讲清楚。这三万九千余斛粟麦可以相送,但有一条,若有贼人至杨口或华容,可避入城塞之内,但不能跑。若能坚守到援军抵达,朕另有赏赐。」 庾彬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这粮可不好拿啊。不过,你都来搞商屯了,这点风险总该预判到吧? 「《风土病》一书,甚为紧要,可令诸屯屯主过来抄录一份。」邵勋又道:「按照书上所教之法做下去,未必不会死人,但一定少死很多人。」 「臣遵命。」庾彬应道。 邵勋背看手走来走去,似乎十分高兴,乐于见到商屯之事蓬勃发展。 他之前曾打算忽悠一批商人去建庄园,如今看来,商屯更好。 生意就是生意,盈亏自负,比强迫别人去开发荒地强多了。 当然,就庾彬带过来的这批人来看,土豪们应该也没想在粮食买卖上赚什么钱吧? 这种地方开荒,三年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也就是说,三年以后才能有余粮出售,才能开始赚钱,这还没算中间死人的损失呢一一肯定会有人死于开荒,无非多少罢了。 这些商屯屯主们起码要在江夏、南郡坚持七八年以上,才有可能回本。 这个买卖风险相当不小,若无回赐土地、评定门第等配套措施,怕是无人愿来。 另外,北方度田的大背景不能忽视。 正因为要度田,这些没什么背景的土豪们保不住自己趁乱得来的土地和人口,才想着要来搏一搏。 没有北方那头的强烈挤压,也不会有这些具有冒险精神的人南下,一切都是相辅相成的。 邵勋希望有更多的人加入商屯大业。 他愿意支付对价,不仅仅是用三倍市价购买粮食,还可支付土地、官职以及屯主家族未来当官的可能性。 这些不是「钱」,但在屯主眼里,这恐怕才是真正的「钱」。 「蔡洲苑这边,你看着经营吧。」邵勋指了指蔡洲岛,说道:「蔡氏大宅定期洒扫,你可选取部分屋宇改做衙署、粮仓、武库。」 「是。」 「不要饮生水。死水塘尽量填平。」邵勋拍了拍庾彬的肩膀,说道:「朕在岛上住了一阵子,河面上风不小,夏天或没那么湿热,你一一好生保重自己。若有个三长两短,朕如何向你姑姑交代?」 庾彬闻言心下一热。这就是被当做自己人的感觉,他分外享受。 蔡洲苑他会好生经营,商屯那边他也会主动关注,并想办法动用庾家的力量,为屯主们提供一定的便利和帮助。 姑夫的大业,不能出岔子。 邵勋没注意小伙子心里怎么想的,他只看到童千斤快步走来,低声禀报道:「陛下,巴东那边打起来了。」 他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李成的胃口还真是不小,选取的时机也非常恰当,李雄是有点本事的。 「给魏兴郡传令,选取精干兵卒,伺机袭扰成国。」邵勋下令道。 第一百三十三章 预演 有人请托到庾氏那里,当然也有人请托到其他家族那里,甚至请托到邵勋身前的。 不过,这些人就不是商屯了,而是正儿八经建庄园其实,无需请托,到官府那里登记一下就行了,没人拦着你开荒。但有些人就觉得请托了以后能得到照拂,降低开荒难度。 天光已经大亮,又是君王不早朝的一天。 南风徐徐,轻轻推开了没有紧闭的窗,将阳光洒落榻上。 淡金色的绒毛纤毫毕现,在清风中细微摆动着。 樱唇微张,充满着健康的红润,让人忍不住想要咬上一口。 鼻梁高挺,偶尔轻皱一下。 深深的眼窝中,眼脸微微闪动着,预示着主人即将醒来。 片刻之后,女人茫然地睁开了眼晴,先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呻吟,婉转娇媚之处,浑然天成,没有丝毫矫揉造作,却最是动人。 将在胸前抚摸揉捏的手挪开后,女人翻了个身,抱住了男人,轻声道:「陛下...」 邵勋嗯了一声。 刘野那欲言又止,似有些犹豫。 「可还是那件事?」邵勋问道。 「嗯。」 「黄头才十岁,急什么。」邵勋轻轻拍了拍刘野那的大臀,静静感受着手掌心里传回来的晃动,道:「你兄长真准备派人南下?住惯了上党的人, 可未必能忍受江夏、南郡的天气啊。」 「他想好了。」刘野那说道:「他现在儿子太多了—— 邵勋听了也无语。 当年在河内与刘雅厮杀的时候,刘闰中才三个儿子,还战死了一个。这才过去十来年,听说刘闰中已经有不下十个儿子了,简直离谱。 女儿数量还稍多。前些时日,说他有几个女儿已经长大了,问邵勋要不要纳入后宫。 尼玛!我拿你当舅子,你想当我岳父? 刘闰中这些年确实「堕落」了。 生活愈发奢华,屋宇金碧辉煌的程度,不下世家大族一一就是还缺乏一点美学鉴赏能力,总有点暴发户的味道。 上党、新兴、岢岚大大小小的「刘系」部落,皆向他进献嫡女。 刘闰中就在美酒、美食、美宅、曹不的堕落人生上一去不复返,若非中间有几次率军出征,邵勋都怀疑他还记不记得如何打仗了。 儿子多了,刘闰中便开始未雨绸缪了,要为他们安排出路。 他分派了两个稍大的儿子去岢岚、新兴,投靠兄长和姐夫,还安排一个几子入洛阳太学。至于南方新得之地,自然不会放过。 有些人觉得这里是蛮荒之地,但在财力充足的人眼里,这里是家族的未来。 土地,只有土地才能延续一个家族的辉煌。 开荒的奴隶,要多少有多少。不够的话,刘闰中还能通过老关系采买, 所以在梁军大败普国之后,他便动了心思。 再者,之前他刚刚默许麻秋出任襄阳郡都尉,并将该部有功将士的家眷送到襄阳,授田落户。有这一条在,想必南下圈地之事便不会存在太多阻碍。如果再趁机让妹妹吹吹枕头风的话,把握就更大了。 其实,刘闰中完全多虑了,邵勋巴不得他们南下圈地建庄园呢「多大点事,让他来吧。」邵勋说道:「从杨口向东、向南,或者从华容向南,他若能开荒置宅,朕就敢给他地契。如果他敢去猪口(夏水入沔水处),我甚至能给他一些农具、种子、耕牛。」 「猪口?」刘野那一。 邵勋在刘野那身上画起了地图,道:「此为岘山,此为鹿门山,两峰突起,沔水出其中。下流至猪口时,汇夏水,故古来也称猪口以下河段为夏水。夏水入长江处曰夏口。」 「猪口附近山林茂密,卑湿无比,时常泛滥。若自竟陵攻夏口、武昌, 便要经此地东行、南下。晋人弃守猪口,而守西南边的沔阳城。你兄长若能于猪口垦荒,我可将此地全赏给他。」 刘野那没回话,因为她脸上已经飞起了两朵嫣红。 邵勋还在那说:「其实,朕就希望北地豪族南下。嫡子、长子舍不得, 庶子呢?一个个姬妾数十,那么多儿女,为何不安排下?」 世家大族不是每个人都过得很好的。人口多了以后,那就是一个小社会,即便是同族之人,也分三六九等。 嫡子、庶子、长子、幼子能继承的家产定然不一样,时间长了以后,支脉、偏房便形成了,经济状况天差地别。 讲究一点的大家族会给较为贫穷的族人兜底,让他们接受最基本的教育。如果此人将来发达了,还可以反哺家族。 不太讲究的就不好说了。邓艾也是新野邓氏族人,过的什么日子? 「轮番遣子侄辈南下,带着部曲僮仆,驱使庄客开荒。如此数年,粗粗整一番后,便可派人常驻了。刘闰中那么多儿子,正好先遣人南下,经营十年八年之后,儿子也成家立业了,便可将其分给诸子,开枝散叶,这样不好吗?」邵勋继续说道。 说完,有些奇怪,刘野那半天不说话了。 「陛下,猪口军情紧急。」扭头过去后,只迎上刘野那水汪汪的眼睛。 深棕色的眼珠滴溜溜转动着,瞟向被窝之内,然后伸出手,轻轻一握。 「这——」邵勋倒吸一口冷气。 「陛下既已军次猪口,缘何巡不进?」 「贼势滔天———」邵勋拉了拉被子,将女人搂在怀里,说道:「别闹了。你已怀了孩儿,勿要轻举妄动。」 「就是怀了孩儿,才有些忍不住。 「好了,我还要起身批阅奏疏。巴东军情更为紧急,明日就要班师了。」 刘野那这才安静下来。 男人有正事时,她不会闹的,虽然这可能只是个借口。 「诸葛恢会不会插手巴东战局?他女儿诸葛文彪是琅琊王妃,诸葛氏勉强算是一—」说到这里,刘野那猛然瞪大了眼睛。 提到「琅琊王妃」四字时,猪口附近猛然军威雄壮,好似从数千赢兵变成了八十万水陆兵马,实力强硬得吓人。 她有些震惊,更有些受伤。 邵勋尴尬一笑,道:「军情不急。起来吧,我陪你去院子里走走,那边开了海棠花。」 邵慎已经收拾完毕行装,准备南下了。 临行之际,恰好江夏太守李充也要南返,于是便一起乘船,自襄阳南下。 沔水之上,还有一支规模不小的运粮船队,直趋竟陵、杨口。 战争结束后,这些船队一下子就活跃了起来。蔡洲那边甚至在清理航道,之前为封堵晋军水师造了多大孽,这会清理起来就有多苦逼,但这是必须的。 武昌换帅之后,形势似乎起了微妙的变化。 李充有些不解,但邵慎这种高层一清二楚:诸葛恢可能不会那么有攻击性,他只想着守御,而不是主动进攻,恢复失地。 至于他为何这么想,当然是从天子的只言片语中琢磨出来的一一当然, 主要靠幕僚们的分析。 他也在考虑去南郡办商屯。地点都选好了,江陵县东南部的云梦泽西部边缘地带,与普人控制下的监利县隔着烟波浩渺的湖沼。 这个环境,看似危险,实则一一呢,一点也不安全。 不过那是以前,现在他信心大增,决定从宜阳、新安招募一批坞堡民子弟。说实话,云中、甘城等六大坞堡他管理多年,还是有相当影响力的。而且经历了多年太平生活,即便迁出了相当户口,六大坞堡还是有不少富余丁口可供招募。 他们能分到的地是越来越少了,毕竟宜阳、新安地处山间河谷之内,平地是有数的。 当然,商屯肯定不能由自己直接出面,那样吃相太难看。从旧部或妻族中找几个人帮忙管理,似乎是最合适的。 他之前已经与宜阳杜氏、杨氏等大族商议过了,他们也愿意派人南下, 或置庄园,或办商屯。 天子都公开鼓励北地豪族南下了,将其视作南征晋国的第一笔红利,大家多多少少给个面子。怕自家子弟水土不服,没关系,可以先派不太重要的族人南下嘛。庄园整饰完毕后,生活环境大为改善,就可以派族中重要成员南下巡视了。 如果满意,那就分家,不满意另说这就是荆州之战结束后产生的变化。 据邵慎了解,到目前为止,已经有七八家大族决定南下了,比如河东卫氏得到了他们在江夏的封地,由天子下诏回赐,本在安陆,今移曲陵县; 上党刘氏有意去猪口垦荒,天子将当地被废弃的土城划给刘家,着其垦荒,兼且防备晋兵; 颍川庾氏的庾彬带了数千人南下华容、杨口、竟陵商屯,听闻庾家响应天子号召,打算在华容县建庄园,以尽鱼盐之利一一其实鱼盐之利更多在监利县,此县东吴所置,县境原属华容,因为鱼盐官至此「监收鱼盐之利」 故得名「监利」。 河东裴氏、琅琊王氏、泰山羊氏等族各有人南下,他们现在都还没被度田,但都是迟早的事情,于是决定派一部分人手过来。 不过,在邵慎看来,裴、王、羊等族只是碍于情面,少少派一些人南下,随意垦荒一部分田地罢了。 他们主要盯着江南的熟地。只有等那些耕作了好些年、能稳定产出粮帛果蔬且环境优美的庄宅被摆上案台之后,他们才会真正出手。 不信?华容胡氏(汉灵帝时太傅胡广后人)被攻灭后,他家经营几辈人的田宅被朝廷收走,说要赏赐重臣,最近就有不少人在打听。 华容整体来说不是好地方,但县内有开发过的好田宅,人家就看上了。 说白了,都不想开荒,都想着坐享其成罢了。 世家大族之外,想着在度田前把仆婢庄客「花出去」的土豪则更多。 又或者,度田时他们把田交出去了,人没全交,现在每户人耕作的田地数量锐减,比较难熬,于是横下一条心,到江夏、竟陵、南三都搏一搏。 至于商屯,则是士族、豪强外的第三类补充。 总之,天子对荆州新得之地的开发非常重视,并将其作为将来开发江南的一场颈演邵慎作为宗室,当然要参与其中。 四月初,邵慎抵达了江陵。 这个时候,邵勋已经班师回洛阳,南方六郡军务全数交给邵慎,由他一言而决。 他收到消息,成国围攻巴东大半个月,不克,已经退兵。 母丘奥询问是否现在就举起义旗归正。 邵慎想了想,这事比较复杂,却不便做主了,于是飞札发往天子行在。 第一百三十四章 家事与政治 第1089章 家事与政治 四月上旬,军次阳,与留守此地之人汇合。 秦王邵瑾正与度支校尉桓温一起演算需要发送的粮草军资数量,听闻圣驾北返后,亲出乐宅相迎。 梁奴身边的属官也颇有规模了。其中出身世家大族的以豫西及关西籍为主,有的是他自己征辟的,有的则是邵勋塞给他的,比如一直空缺着的秦王师(正五品)之职务。 在平定凉州的过程中,着名武力强宗、敦煌宋氏受到了不小的打击,死了几个族人,还被免职了一批,战后几乎没得到什么好处,家族多年的经营有毁于一旦的趋势。 邵勋听闻宋氏这个武人窝子里出了个异类,名宋纤,才学很高,善注诗颂,向来隐居酒泉南山,开馆授徒。 据传闻,受过他指点、教学的子弟有二三千人之多,在凉州名气极大。 邵勋曾征辟他入朝讲学,不至。 后来再征他为秦王师,宋纤考虑再三,其中可能也有宋氏子弟的苦苦哀求,终于来了。 庾亮和宋纤交谈过,对他的才学非常佩服一一虽说亮子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他真的饱读诗书,而且庾氏家族世传儒学,只不过为了打入士人圈子,庾亮又钻研玄学,把自己伪装成玄学分子。 庾亮都说宋纤才学很高,那大抵是真的了。 宋纤之后,还有秦王友辛佐、文学郭德、大农庾泽、中尉陈逵、左常侍袁耽、右常侍鲁尚、舍人鱼遵等。 这几个人中,辛佐既是颍川人,又可以说是陇西人,郭德、陈逵都是颍川士族,其中后者是陈胗之子。 庾泽不用说,庾衮三子,前大将军府监军。 袁耽是陈郡人,鲁尚是扶风人,鱼遵是冯翊人。 这个王府属吏结构,已经很说明秦王的基本盘了。 邵勋与众人见礼完毕后,坐于院中,多看了陈逵一眼。 皇后庾文君已经提过一次了,说陈逵有个妹妹,与梁奴年岁相仿,生得美丽动人,又饱读诗书,还擅长书法,想提前定下来,毕竟梁奴已经十四岁了。 邵勋暂时没同意,因为他不想六子再与颖川士族搅在一起,虽然王府中已经有很多颖川人了。 「方才在演算粮草?」邵勋收回目光,看向梁奴、桓温二人,问道。 「正是。」梁奴回道:「陛下欲在竟陵建庄宅三区,我等正在执筹演算所费钱粮。」 邵勋听完,才记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一一差点忘了! 那是给三个拖油瓶建的庄园,即司马毗、司马黎、石弘。 邵勋是讲究人,睡了他们的母亲,也不是一毛不拔,总会给点好处的, 更何况这么多年已经把他们母亲的私财掏空得差不多了。 这三人可以继续住在洛阳,庄宅还处于前期拓荒圈地阶段。 司马毗的庄园营建费用靠他妻族,即东海王氏, 司马黎靠母族和妻子共同出资,即平原刘氏、阳平步氏。 石弘靠舅舅,即广平程氏。 邵勋会给三人补贴一部分,主要是人丁。真算起来,这就是邵、王、 刘、步、程五家众筹,为三个拖油瓶今后的生业打好基础。 以后再也不要说邵贼提起裤子不认账了,他有曹孟德的广阔胸怀。 呢,如果有人非要问为何一鱼两吃,打看给拖油瓶建庄园的旗号开荒江汉平原,邵贼是不会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的。 「甚好。」听到儿子的回答后,邵勋说道:「尽快操办吧。朕定都洛阳,荆北诸郡若户口殷实、物产丰衍,则洛京无忧矣。」 梁奴听了,暗暗琢磨:父亲这是对襄阳、江夏、南郡等地寄予厚望啊, 以其为洛阳南方腹心之地。 「涩奴数月寸加融问道。 「军争之事,颇为不易。」梁奴说道:「光是让将士们吃饱穿暖,就已经繁杂无比,更别说指挥征战了。儿若镇守一方,当慎之又慎,轻易不动刀兵。不过,若贼人冥顽不灵,也得学父亲,以雷霆万钧之势,厉行剿灭。」 邵勋点了点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了,他们有自己的属吏,有自己的看法,有自己的历练,将来会成长到什么地步,他也说不清楚,只能说乐见其成吧。 邵家不养闲人,这个世道也没资格养闲人。 把宗王圈起来让他们自娱自乐,那起码得王朝承平数十年后才行,现在是不可能的。 邵勋随后又与几位王府属吏谈了谈。 辛佐、郭德、陈逵等人多年前就见过了,那时候庾琛、庾珉还在,由他们引荐,混个脸熟。这几人后来都有一番历练,现在被招至秦王府中,不敢说有多么杰出的才干,至少是胜任各自职务的。 谈完事后,邵勋挥手让众人罢散。 临离开之前,陈逵发现天子又看了他一眼,顿时又惊又喜。 惊的是天子为何要看他?难道我有自己没发现的不世出的才干?可我只喜欢耍弄刀枪,研读兵书啊。 喜的是若被天子青睐,可能会比王府同们先行一步,爬升至高位。 邵勋懒得管他们怎么想的,只让桓温留了下来。 桓温心情志忑,不过面上沉得住气。 「方才算账算得很高兴嘛。」邵勋淡淡说道。 桓温愣然,不知道天子提此事何意,只能说道:「此乃度支校尉本分。」 「仗打完了,早些回京。」邵勋说道。 「是。」桓温应道。 「你手下运兵可稍稍扩充一下,以三千为限。」邵勋又道:「永饶冶新制了一批甲仗,朕拨五百副铁铠、一千领皮甲予你。襄阳那边也会优先补充漕船、战船,今后好生操练。你上过战场,与凉州兵厮杀过,当知什么样的兵堪用、能战。别人的运兵战力可以稀松寻常,你不行。不然的话- —一」 说到这里,邵勋看了眼桓温,道:‘「如何保护吾女?」 桓温恍然大悟,同时也有些高兴。 「回京休养数月,顺便募兵。」邵勋说道:「秋收之后南下襄阳。先住蔡洲岛上,待宅院建好之后,再搬回去。」 「臣遵命。」桓温应道。 「为你们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朕真是操碎了心。」邵勋叹道:「三月以来,符宝已给我写了三封信。」 桓温毕竟是襄阳度支校尉,肯定不能久居京城。 但符宝要么住在洛阳,要么去许昌公主府,夫妻二人长期分居,不是好事。 思来想去,偶尔也得让符宝去襄阳住住,比如跟随转运资粮的运兵一起南下。 「退下吧。」邵勋摆了摆手。 桓温行礼退下。 亲军将士把一车车的日常用品卸下,不厌其烦,摆放至各处,虽然邵勋只是临时在这里逗留几天而已。 片刻之后,一直住在乐宅的岚姬走了过来,轻轻为邵勋按压着肩膀, 道:「难得清闲,还皱着眉头作甚?国家大事,自有重臣处分,你是开基之主,没人敢造次的。」 「哪是国家大事啊!」邵勋摇头失笑,道:,「方才见到桓元子,想起因此番南征,耽搁了许多事情。香蒲呢?」 「和表姐妹们谈论乐理去了。」乐岚姬说完,小声问了句:「会不会太早了?」 「你想哪去了。暮儿还没出嫁呢,还轮不到香蒲。」邵勋说道。 香蒲名邵姝,乐岚姬所生,今年十六岁,原本册封为顺阳公主,南征前改封为竟陵公主,此番跟着他一起南下了,一直住在阳,算是探亲之旅。 不过,南阳这边能陪着她的只有乐氏诸女,也就是她的表姐妹们。 乐氏有一些年轻子弟时不时恰好走到附近「偶遇」,不过都没下文。 邵勋也不打算把女儿嫁到乐家,原因很简单:不能近亲结婚,虽然时人经常娶表姐妹、嫁表兄弟。 而在香蒲之前,还有三子邵(十九岁)、二女儿王蕙晚(十八岁)、 三女儿暮儿(邵,十八岁)的婚事被耽搁了。 战争结束之后,肯定要尽快操办。 虚岁十八九,已经是晚婚了啊! 三人之中,赵王邵的婚事最引人注目。贵嫔裴氏物色了很多人选,不少大臣也多番暗示,邵勋本人有点举棋不定,于是拖到了今天。 回阳的路上,邵勋悄悄问张宾的意见,结果这老头死都不肯给出自己的意见,让邵勋见识到了土人是怎么跟你一本正经说废话的。 不过,说完废话后,张宾又突然提及诸葛衡与邓氏的婚事定在六月一有点赶,但邓攸身体不好,恐时日无多。 这事提得有点莫名其妙,但邵勋却若有所悟。 他立刻让人打探中书侍郎沈陵家里的情况,得知他有个孙女容貌端庄、 知书达礼,年方及笋,于是便有了倾向。 十五岁的小姑娘,比念柳小四岁,但不是什么大问题,难道还不能过日子了不成? 况且沈陵资历很老,司马越时代就在幕府了,而今又是从四品中书侍郎,台阁重臣之一,家世也不差了。 裴灵雁之前没提到沈氏,但邵勋经张宾提醒后,注意到了。 沈家可是刚在江南造反,搞得灰头土脸,结局是沈充被杀,沈家派五千私兵至荆州助守赎罪。 生在帝王家,儿女们的婚事就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而是政治。 三郎也别怪父亲功利心太重,这是为了尽快一统天下,少死人。 况沈氏虽然是吴女,但生于河南,长于河南,便是河南人。 沈陵也是越府老人了,裴灵雁应不至于太过排斥。 这事,邵勋心里基本定下了,回去后就让太常、鸿胪二寺联合操办。 第一百三十五章 积压事务 四月中旬的时候,洛阳建春门外钟罄齐鸣,百官出城三里,道左相迎。 邵勋一一接见诸公、诸卫将军、三院武臣、台阁高官,一边接受他们的恭贺之语,一边聊些荆土见闻。 上番的府兵将士满头大汗,竭尽全力维持看秩序。但还不够,随驾班师的黄头军第一营也被借调了过来,四处建立岗哨,布置防线,同时还派出相当人手,进入人群之中,仔细观察。 但老百姓的情绪还是高涨,「吾皇万岁」的呼喊声此起彼伏。 自永嘉开始,洛阳迭经战乱。 曾经有几年,正经百姓居然没几个了,要么是住在城里的公卿巨室及其僮仆,或甘冒奇险来洛阳讨生计的匠人、商徒,又或者是禁军家眷,城外就只有狐零零的坞堡,且还一年比一年少。 而现在的洛阳百姓,不但城里人的结构发生了重大变化,城外还多了很多新禁军家卷、府兵家庭以及度田分地的前坞堡庄客。 简单来说,他们多为新朝的受益者,至少在这一代人老去之前,对大梁天子是非常感激的。 这就是新旧鼎革的具象化一角。 当然,如果是直接篡位,格局不改,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大梁朝固然不是那种将天下彻底打得稀巴烂以后重建的王朝,但也不是直接继承前朝,算是介于两者中间吧,毕竟很多地区的战争拉锯还是很惨烈的,天灾也很残酷。 入得宫中后,邵勋第一件事就是去探望父母。 时隔半年,父亲还是那样子,母亲却衰老得更快一些,因为冬天生过一场病,虽然痊愈了,但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消耗了不少精气神一样。 邵勋陪父母坐了一下午,就好像三十年前的东海乡下,父母陪看他一样。 这个世上,能让他感到重要的人不多了。 王惠风曾经说过要束缚住他的豺虎之心,但随看时间的推移,这些锁链会一条条崩解。 他比这些人都年轻,他的晚年无人能制,只有靠他自己。 四月十七日,邵勋于太极殿举办朝会。 后世有人笑言:「小事开大会,大事开小会」。 诚哉斯言! 朝会基本上是歌功颂德,文臣武将们用各种溢美之词赞颂本次南征,畅想大梁不日将一统天下,万国来朝。 邵勋耐看性子听完后,宣布散朝,然后把丞相王衍以下诸位重臣都请到了九华台,登高望远,开始谈「大事」。 「南征以来,北边也不少事。」邵勋开门见山,说道:「丞相先说说宇文鲜卑之事。」 在座的除丞相王衍之外,还有太尉羊冏之、尚书令褚、左右仆射梁芬、陈胗、光禄大夫羊忱、侍中羊曼、中书监张宾、中书令庾亮、中书侍郎沈陵、太常卿崔遇、秘书监卢谌、少府监庾、禁军三院监等十余人,基本囊括了各个核心部门。 王衍是丞相,总揽军政事务。但在大梁朝,其实还是各个部门自行其是,最后向土衍汇报一下,由他批准罢了。 原因很多,最主要的两条是以后肯定要罢废丞相的,同时王衍理政能力很一般,他就不擅长治理国家。 此时见邵勋问话,王衍理了理思绪,用日益苍老的声音答道:「去岁初冬,慕容鲜卑大集诸部,出动步骑数万人,猛攻宇文鲜卑诸部,大破(宇文)乞得龟。」 「乞得龟被追索甚急,一度逃过索头川,进入拓跋鲜卑地界。代公下令集兵数万防备,慕容氏乃退,毁宇文氏城池,掠其妇孺工匠东归,另得牛马羊驼等畜百五十万头。」 「开春后,乞得龟返回旧地,收拾余众,声势大不如前。不少部落离其而去,大部归降慕容氏,另有少许西行,归附代国。其中就有当年拓跋那的部众。」 邵勋听完问道:「拓跋那今安在?」 「二月时死了。」王衍说道。 「怎么死的?」 「为代国太夫人杀,王氏并其部众数万人。」王衍看了邵勋一眼,说道。 邵勋微微一愣,旋又笑道:「王夫人真乃女中豪杰。」 去年十月的时候,王夫人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养在长春宫。 今年正月刚过,事情瞒不住了,有人借此事发难。 王氏杀了跳得最欢的一个部落首领,其姻亲趁机作乱,很快被平灭。 此事做下,有些人虽然不敢叛乱,但可以用脚投票。 有人去投拓跋槐,因为这是个真·拓跋子孙当家的政权,没被鸠占巢; 有人谁也不投,负气跑路,与更远方的部落杂居、融合; 甚至还有人投靠拓跋那,结果这次傻眼了,又在慕容鲜卑的威胁下重归拓跋联盟,而慕容鲜卑的威胁对拓跋鲜卑也不纯粹是坏事,至少让代国的既得利益者的人心稍微凝聚了一些。 邵勋听完王衍的介绍,说道:「鸿胪寺选人出使一趟慕容鲜卑,看看他们到底想要什么。另,以李重为幽州刺史、镇北将军、都督幽、平二州诸车事,即日赴任。徐督人选,另行委派。」 「遵命。」王衍应道。 「第二件事一一」邵勋看向褚,道:「谋远,度田有些慢了,今年年底之前必须完成。」 「是。」尚书令褚翠应道。 从去年七八月间开始,十余郡度田,进度确实有点慢,毕竟进入深水区了。 软磨硬泡、消极怠工、贿赂官员等事情一大堆。尤其是在南征开始后, 有些人心思活络了,河北甚至有人公开造反,虽然被镇压了下去,但耽误了很多事情。 度田不是一道命令就能完成的,进度快慢以及彻底程度取决于你的官僚执行团队,他们是会受很多因素影响的。 击败陶侃,获得襄阳、江陵之后,进度猛然快了起来,或可从中窥得奥妙一斑。 反过来讲,如果梁军绕过襄阳、江陵、安陆、杨口、竟陵等城池不打, 南下饮马长江,看似威风不可一世,最后等到三月间,占不住地盘,被迫撤兵,敌军趁势追击,「士马死伤过半」,你猜猜他们是什么嘴脸? 所以,许多事情并不是孤立的。 邵勋要求今年年底之前完成这一波度田,就是最后的警告。 若不行,他谁也不打了,就打北方士族。 搞乱天下就搞乱天下,死伤枕藉就死伤枕藉,看看谁先眨眼认怂。 「第三件事。」邵勋看向庾,道:「卿来讲。」 「是。」庾行了一礼,然后拿出十余本书,分递到邵勋及其他人手中,道:「此乃《东观汉记》第一册,雕版成阳文,以新墨刷印而成。」 邵勋快速翻了翻。 他不是看内容,主要看字迹。 其实还是有缺陷的,有的字清晰,有的就很浅,但比起之前经常出现大量飞白的现象已好太多了。 放下书册之后,说道:「朕知道了。」 他不打算再等了,凑合用吧。 雕版印刷成本比活字印刷低太多了。 活字印刷从发明出来那一刻起,在市场竞争中就处于完败状态,一直到明清,几乎都是雕版印刷的市场。 活字印刷技术,说难听点,在古代生产力水平下,比较适合西方字母文字,不适合象形文字。 这种技术在市场竞争中胜过雕版印刷,要到报纸出现的年代了,因为那玩意每天内容都不同,雕版印刷就不适合了。 现阶段推广雕版印刷,只是为了普及知识,培养更多识字之人,邵勋不打算趁机加私货做别的。 不过,在识字率提升之后,他会尝试推广一种炸裂的政策,即统一各种经典书籍的释义。 在这会,某家治某书,世代相传,基本都打出了名气。 比如你要学《尚书》之类,最好去汝南,这不是开玩笑,人家有最高解释权。 要想推翻某个家族在某书上的统治地位,也不是不可以,清谈时公开辩论,驳倒他们,展现出你对经典更深的理解,名气传扬出去后,解释权渐渐就落到你手里了。 现在的士族有庄园、有部曲、有钱财,看着像是大号土豪,但很多人似乎忘了,他们最初其实是学阀,而不是财阀、军阀。 只不过从后汉开始,经过二百年的发展,学、军、财阀渐渐合而为一了。 阶级固化的程度是一步步加深的,士族的定义也在一步步改变,现在纯靠文化扬名的士族大概不多了。 统一释义标准,这是核弹级的改革,必将严重触犯士族利益,与度田也差不了多少了。 所以邵勋打算装不知道可以这么做,慢慢来,先解决其他事情,同时把知识普及开来,一步步温水煮青蛙,最后再水到渠成。 所以在朝臣们喷喷称奇看着《东观汉记》的时候,邵勋站起身,将中书侍郎沈陵唤了出来,低声道:「听闻沈卿有一孙女,国色天香——」 沈陵听了,脸色精彩无比。 邵勋细细观察,发现他是有点犹豫的,似乎压根不想攀附皇室,更想明哲保身。 不过沈陵最终还是说道:「陛下有命,臣不敢不从。」 「卿何忧也?」邵勋故作不悦,然后又拉着他的手,笑道:「昔年朕为越府家将,卿为僚佐,今又为亲家,此非天意乎?邵、沈两家必将同享富贵。」 好在邵贼没说当年我们是同事,现在是君臣,你有没有不自在?如果沈陵回一句老天都不耻以陛下为子,那就更绝了。 「过阵子可让你孙女入宫,让裴贵嫔瞧瞧。」邵勋松开沈陵的手,说道「臣遵旨。」沈陵暗叹一声。 叹息的同时,也稍稍有那么几分期待。 江南风物,他已是多年未见。 好想回到年少时长大的宅子去看看啊。 少时玩伴还在吗? 少时倾慕的女子还在吗? 年老致仕之时,能在故乡安度余生吗? 他想回吴兴看看,住住旧宅,听听乡音,见见故人,如果天子愿意以他为方面大员南下的话。 第一百三十六章 见面 四月底时,天气渐渐转热。 邵勋已经回来半个多月了,一直在宫中休养生息,顺便督促孩儿们习文练武。 这一日,他正在天渊池的游船上钓鱼,中常侍侯三来报:沈氏祖孙来了。 裴灵雁面色不动,在氙氩水汽中挑着茶沫。 听到消息后,七女儿绵娘从裴氏身后冒出头,提着裙摆,像只欢快的云雀一般,走到邵勋身侧,低声道:「阿爷!阿爷!不要赶我走好吗?我躲起来就行。」 邵勋宠溺地摸了摸女儿的头,道:「好,就依你。」 绵娘抿嘴一笑,然后怯生生地看向母亲。 裴氏仿佛感受到了女儿的目光一般,微微点头。 绵娘如蒙大赦,笑着去了邻舱。 邵勋则放下钓竿,坐回案前。 裴氏给他倒了一碗茶,轻声道:「其实,你又何必如此呢?景高也算老人了,他的孙女确实可为良配。你既有意用事于江东,我又怎会不识大体呢?」 「当初娶你,真是对了。」邵勋轻笑道。 「娶?」裴灵雁白了他一眼。 邵勋嘿嘿一笑,道:「在我心里,就是娶了你。」 「我五十了,不再信这些鬼话。」裴灵雁说道。 「当年初见你时才二十多——」邵勋说道,似乎陷入了回忆:「可真美啊。」 裴灵雁已经不吃这一套了,闻言说道:「原来那时候你就心怀不轨了。」 「是啊。」邵勋毫无廉耻地说道:「当初刘洽诬告我阴结少年,你若不放过,我就把你劫走。凭我的本事,投靠刘渊之后,什么平晋王、侍中、镇东将军还不是随便当。届时名正言顺娶你为妻,生下几个孩儿,再去河东看看裴家怎么说。」 「你若投靠刘渊,这个天下会怎样还真不好说,裴家怎样也不好说——」裴灵雁轻叹一声,道:「兴许石勒、王弥、曹疑、赵固之辈都要被你压得死死的。刘渊死后,刘聪猜忌的就不是石勒,而是你了。便是投靠晋国,也不会得到真正信任,危急之时,没人来救你。」 「但那样就能娶你为妻了,完全值得。」邵勋说道:「若有下辈子,我试一试,但你要记得我啊。」 裴灵雁先被他逗笑了,然后又有种说不出的情绪。 这个男人,总是先惹她生气,然后又让她心软。 这一辈子,经历过荣华富贵,感受过乱世流离,最终又归于平静。 眼前这个男人控制着一切,没有人能违逆他的意志,他们间的地位早就颠倒了,但男人仍然在意她的感受,并想法子说些拙劣的笑话来哄她开心。 或许,如果有下辈子的话,他真的会娶她吧。 裴灵雁拿起一碟点心,放到邵勋面前。 邵勋拿起尝了尝,笑道:「蜂蜜的味道。」 「你的王夫人遣人送来的,东木根山最好的蜂蜜。」裴灵雁淡淡说道。 邵勋凑近了一点,轻笑道:「这里只有我的裴夫人———” 裴灵雁终于拿他没办法了,自视前方,不再说话。 片刻之后,邵勋起身离开,踩着踏板去了另一条船,拿起一根新的鱼竿,继续钓起了鱼。 没过多久,沈陵也来了。 邵勋点了点头,示意他坐在旁边的马扎上。 「景高可知有沈氏族人流配荆州?」邵勋问道。 「听说了。」沈陵说道:「吴兴沈氏拣选了五千精壮增援陶士衡,半途被山遐抽调,后解送至武昌,然战事已经结束,遂调至巴陵郡屯垦。五千沈氏儿郎,却不知几时能回吴兴。」 若派你南下荆州,可愿?」邵勋问道。 沈陵有些惊讶,道:「臣老矣,恐负陛下重托。」 「乐弘绪早晚要入朝,你可接替其位。」邵勋说道:「当然,此事不急,总得等儿女婚事办完之后再说。」 沈陵无语。 才把孙女带过来给裴贵嫔瞧瞧,就谈起婚嫁之事了,合着天子早就打定主意了,你不同意也得同意。 「陛下可是要招抚沈氏?」沈陵问道。 「江南豪族数十家,多半不能赦免。」邵勋说道:「但若说一家都逃脱不了,却也过了。以朕之能,还是能赦免几家的。沈氏已沦为刑家,无法出仕,只能卖命。既如此,何必再为司马氏守边呢?若能说其来降,将来定然能有个好下场。」 沈陵沉默片刻,说道:「陛下英明。沈氏至此境地,已无由再为司马氏卖命。臣虽已离乡二十余年,但到底出身沈氏,终究不愿看到族人没个下场。陛下宽仁,沈氏上下闻之,不降何待?臣愿居中牵线,说其来降。」 「此事可暗中做,不要急。」邵勋摆了摆手,道:「前番沈氏起兵,便是着急了。现在若举义旗,隔着大江朕也无法接应,定然被诸葛恢发兵剿灭。让他们沉住气即可,慢慢来。」 「是。」沈陵拱了拱手,应道。 「沈氏可有水军之材?」邵勋又问道。 「有。」沈陵回忆了下,道:「江南大族或多或少都有熟习水战之人。 昔年东吴征讨四方,经常令各族出动部曲,以为水陆将士。若臣所料不差, 此刻屯于巴陵的沈氏私兵中,就有精于水战之辈。」 邵勋一听就来了兴趣,立刻说道:「可少少招诱一批去江陵,朕有大用。」 「遵命。」沈陵应道。 邵勋脸上的神色明显有些高兴。 五千沈氏私兵当然无法整体投降,至少现在不行,但招诱一些人过来却不无可能。 事实上,在诸葛恢眼里,这种事其实很正常:都是被发配过来的人,逃亡很正常啊。 三国之时,因为残酷的内部斗争,东吴将领乃至宗室带兵北窜至魏普境内投降之事并不鲜见。 「朕欲与荆南通商,届时——」邵勋和沈陵谈了许久,直到侯三又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 「如何?」邵勋也不遮掩了,当面问道。 「裴贵嫔甚是满意,送了沈娘子几件礼物。」侯三答道。 邵勋高兴地看了沈陵一眼,道:「景高,如何?」 「此乃家门幸事。」沈陵能如何,只能笑着应下了。 「卿既无异议,此事就这么定下了。朕让太常、鸿胪联手操办,越快越好。」邵勋笑道。 沈氏祖孙很快离开了。 上岸之时,邵勋警了一眼,沈家女郎穿着一袭红衣,低着头,脸竟比衣服还红,顿时失笑。 没过多久,绵娘一脸兴奋地走了过来,道:「阿爷!阿爷!别钓鱼了, 你快听我说。」 「乖女要说什么?」邵勋将鱼竿放下,笑问道。 「沈小娘子好漂亮啊。说话细声细气,与大家闺秀无异。」绵娘说道。 「人家本来就是大家闺秀。」邵勋无奈道:「你不会觉得吴人都是茹毛饮血之辈吧?沈景高在北地二十余年,才学还是很不错的。」 「啊?哦!」绵娘兴奋之情稍减,但还是很高兴,围着邵勋走来走去, 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三兄还在邺城,阿爷你快让他回来啊。」 说话之时,一会在邵勋左边,一会在后面,一会在右边,没个消停。 邵勋嘴角含笑,继续举着空空如也的鱼竿,听着女儿的「噪」,心底反倒颇为宁静。 这就是和家人待在一起的意义,他很享受。 绵娘说了许久,见邵勋只顾着钓鱼,兴致也下来了,不再说话,只让宫人端来一张马扎,坐在旁边看着。 「乖女怎么不说话了?」邵勋问道。 「阿爷你是不是要让三兄去江南啊?」绵娘突然问道。 「为何这么说?」邵勋有些惊讶。 「三兄娶了吴女,可不就要去江南了么?」 「没有的事。」邵勋说道,旋又问道:「谁告诉你的?」 「女儿自己猜的。」绵娘眨巴着眼睛,说道。 邵勋唔了一声,说道:「阿爷现在没这想法。你三兄可曾给你写信?」 提起这事,绵娘有些报然,说道:「写了,可我认不全字,被阿娘骂了邵勋忍不住笑了,道:「以后可要用功。」 这就是儿子和女儿的区别了。 绵娘十一岁,认不全信上的字,邵勋只是鼓励她以后用功。可若是哪个儿子这般,马鞭已经抽上去了,定然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念柳和你说了什么?」邵勋问道。 「三兄说得太多了,我一时想不起来。」绵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只记得他见了几个粟特胡商,与他们用粟特语交谈,还在写一本《西域拾遗》,听闻快要完稿了。」 「哦?」邵勋有些惊喜。 三郎念柳会匈奴语、鲜卑语、乌桓语、羯语,后来又学了粟特语,这份劲头让邵勋很是欣赏。 而且,他接触西域胡商的事情邵勋也有所耳闻。 别的不谈,这事就很契合国朝的大政方针,也很合邵勋心意。 联想到硬塞给他了一个面都没见过的老婆,邵勋微微有些愧疚。 「阿爷,三兄还在桑梓苑聘了一些织女,织了好多漂亮的锦缎,胡商赞不绝口,愿意花高价采买。」绵娘又道:「还有,还有一—」 「还有什么?」看绵娘凝眉苦思那可爱的模样,邵勋忍不住笑了。 「胡商特地从西域带了几件纺羊毛的织机。」绵娘说道:「三兄说中原百姓不太纺羊毛,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得西域织机,互相参详之后,可大加改进,以后便可纺毛布了。 」 邵勋愣在了那里,这是真用心了。 绵娘继续说道:「三兄还说若织出上等毛布,就立刻送入京中。阿爷终日征战,时常至苦寒之地,不能没有此物。他还给大兄、二兄、四兄、五兄、六兄都准备了,每个人都有。」 「每个人都有?」邵勋忍不住问道。 「嗯。」绵娘点了点头。 邵勋又唔了一声,然后笑道:「绵娘你这么替念柳说话,他以后真得好好宠你。」 绵娘嘻嘻一笑,道:「阿爷你最宠我。」 邵勋心花怒放,连鱼竿被拖到池中央都没发现,笑道:「乖女这么好, 阿爷想不宠都不行。」 说罢,鱼也不钓了。 思索片刻后,发现念柳去桑梓苑时日也不短了,该召还洛阳了。如果确实不错,成家后可委以重任。 第一百三十七章 差遣 悠闲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一晃又快到夏至了。 这一日,邵勋正安坐在华林苑中阅览奏折。 乞伏部酋帅乌真率部返回陇西后,自言损失颇大,赏赐较少,入不敷出,向宗帅乞伏述延哭诉。 述延怒,欲反。乌真遣人密奔河州、金城,具告述延不法事。 靳准、辛晏调遣万余人马,突袭乞伏述延牧地,斩首一千七百余级,执述延,槛送洛阳。 述延子大寒请降,乌真趁乱接收了部分述延部氏族,实力渐复。 邵勋看完之后只觉奇葩,还有这种操作! 再看丞相王衍的批注,以乞伏大寒袭位,降顺义侯为顺义伯,罚户三千,迁往江夏。另以乞伏乌真为归义伯,赐绢五百、狼头蠢二、仪仗旗鼓若干。 还是老登一贯的做法,其实不差,邵勋同意了。 乞伏氏联盟,就这样变成了双头话事人,还是不怎么对付的那种。 乙弗氏首领乙弗莫贺原为慕义伯,改封为慕义侯,赐仪仗、钱帛若干。 折掘部首领折掘木间头册封为昭义伯。 河州羌人大酋帅、集木且部首领梁马连被降爵为义勇伯,因其部在归途之中劫掠。 武威卢水胡首领、智勇伯沮渠遮,被册封为智勇侯。 秦州羯人首领石同(石武之侄),被册封为恭顺伯。 基本都是有关河陇诸胡首领的封爵调整。 有人被降爵了,有人升爵,有人首次册封,甚至还有人被夺爵,林林总总二十余员。 王衍在这些事上还是靠谱的,邵勋几乎没做调整。 处理完这些事后,邵勋又拿起另一份。 杨难敌又被收拾了! 本来局势进展比较顺利,但关西有部落首领因为南征襄阳损失较大,愤而叛乱。 金正解围而走,平定叛乱之后,再度南下。 结果秦州又有胡人叛乱,同样是因为南征荆州之事,不但死了不少部落丁壮,还病死了一个儿子、一个侄子,于是举兵作乱。 刚组建没多久的秦州世兵为其大败,狼狈溃回天水。温娇亲自上城督战,力保城池不失。 姚弋仲率军驰援天水,大破叛军,平定叛乱。 这些破事搞定之后,两人休整了月余,决定六七月间再度南下,攻打仇池氏。 关中果然是个火药桶,动不动给你个叛乱。 不过,据邵勋观察,叛乱主要集中在关中西部或秦州,中部、东部已经安定许多了。 究其原因,不外乎两点。 其一,有镇兵、府兵、世兵弹压; 其二,文明程度相对较高,首领不愚昧,对大梁朝有敬畏感。 与之相反,雍州西部及秦州、河州的胡人就愚昧多了,脾气也暴烈许多,一不高兴就给你来个叛乱。 金正再度上疏:强迁部落南下开荒。 这句话其实还有个潜台词:之前打得太快、太顺了,各部落闻风而降, 实力犹存,且更西边还有部落东迁,不断挤压,带坏风气,不如调集全国重兵,云集关陇,监督各部强迁。 邵勋暂时否决了,毕竟夷夏俱安的口号还是要喊一喊的。而且,时机还不成熟。 汉末以来的雷太多,注定他穷尽一生都是拆弹专家,国家资源都要倾注到修复三百年积弊上,而不是发展。 这就是时代背景。 处理完这些奏折后,统一发往前朝,他继续留在后朝休养生息,直到三子邵奉诏从邮城赶回。 ****** 「比起上回见面,沉稳许多了。」邵勋仔细看了下儿子,笑道。 念柳碘地笑了笑,道:「历事以来,方知父亲的不易。」 「哪点不易?」邵勋饶有兴致地问道。 念柳似乎困扰许久了,直接说道:「儿在赵郡清理食邑户口,总有人上下勾结,隐匿不报。或者阳奉阴违,推拉拖延。好几次都忍不住将其杀头治罪。」 「那你到底有没有杀人?」邵勋问道。 「没有。」念柳说道。 「是觉得杀人不好吗?」 「总觉得有比杀人更好的手段,就是太慢了,也太耗费精力了,更让人烦闷不已。」 邵勋嗯了一声,又问道:「如果依法治罪,你觉得会怎样?」 「或要引起动乱,反而不美。」 「若人家就吃准你这一点,行嚣张不法事,则何如?」 念柳沉默许久,最后终于说道:「那就治罪。」 邵勋笑了笑,道:「罢了,总算比以前有进步。你啊,说出去别人怕是都不相信你是朕的儿子。有人讥讽我‘面善心黑」,你是一点没学到啊。」 念柳先是愣然,继而郝然。 「你在桑梓苑时日也不短了,卸了此职务吧。」邵勋说道:「先完婚。 成家之后,在少府挂个市监(正六品),把商事管起来。」 「是。」念柳听了有些欣喜,但也微微有些失望。 官是升了,但其实能管的面更窄了。 桑梓苑令虽然位低,但管军又管民,形同县令,军政一把抓。 市监却只能管坊市,且还管不了所有坊市,因为市监不止一员。 但怎么说呢,父亲给的,接好就是了,不能讨价还价,那样失分太多。 「你可知如何管理市监?」邵勋又问道。 「给商徒提供便利,吸引其来坊市买卖,朝廷坐地分钱。」念柳回道。 「话糙理不糙。」邵勋笑道:「此诚为第一要务。做好了,以后商税便是少府第一大财源,也是朝廷重要财源。」 「阿爷,若以后台臣重臣想要把商税接过去,怎么办?」念柳问道。 「你能想到这点,让阿爷很是高兴。」邵勋说道:「少府乃皇室财源, 所得入宫库、内库,不入国库。理天下者,财、人、军缺一不可,少府总要有自己的进项,越多越好。便是将来朝廷财计不足,不得不挪借宫库钱粮, 也可借此与朝臣讨价还价,好处多多。」 「儿明白了。」念柳说道。 「先去见见你娘。」邵勋挥了挥手,道:「她年纪大了,所重者唯儿女。多陪陪她,哄一哄她,让她高兴。她若不高兴,我就不让你们高兴。去吧。」 「是。」见邵勋确实无话了,念柳告退而出。 离得华林园时,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回来了。 桑梓苑虽好,终非故园。 大兄一年多前就已经是少府少监(正五品),主管雕版印刷事宜。如今勉强成功,虽说有点摘桃子的嫌疑,但功劳就是功劳,说不定过个一年半载,又有新的好差事。 从邺城返回之前,王府属吏们认真分析了一番,认为诸王都从管理一苑开始。天子会默默观察,发现其不足之处,再调任新的衙署,继续锻炼。 齐王七年前任上林苑令、五年前调任左金吾卫长史、一年多前出任少府少监,地方官(县令、苑囿令)、武官(文职)、役门」(技术官僚)都转了一个遍,下一步会是哪里?众人认为弄不好是去办军务,或者出任要地太守。 这并非臆测,因为天子已经公开说过「差遣诸王任事」(简称「差事」)。 大兄终究先行一步,他也要多加振作了。 ****** 其实念柳猜得没错。 五月十五日,夏至。 邵勋邀齐王夫妇入宫。 齐王妃刘氏帮乐岚姬准备粽子去了,邵勋则拉着儿子边走边聊。 「你任少府少监多久了?」邵勋问道。 「儿是去年正月上任的。」 「一年四个月了。」邵勋点了点头,道:「今年还有数月,大郎你须得办成一事。」 「请父亲示下。」 「洛阳、汴梁、长安、邺城、太原五地,各办一书局。」邵勋说道:「此书局无余事,但雕版印书耳。所需刀、笔、木、墨、纸、裱等匠, 从少府调拨一批,再招募聪明伶俐之少年为学徒,尽快筹办起来。书局刊印的第一本书,便是《风土病》了。你先筹办,制版的话稍待数月。《风土病》一书年底前后会有增改,届时以新版为准。」 「儿知道了。」金刀应道。 「这是你少府少监任内最后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事。」邵勋看着儿子,用鼓励的语气说道:「一定要办好。」 「是。」 邵勋点了点头,刚想说去吃粽子,旋又想起一事,遂问道:「金刀,你当少府少监也一年多了,就没想过要筹办书局印书吗?」 「儿想过。」金刀看了邵勋一眼,道:「但还需等父亲下令。」 邵勋默然。 作为皇子,主观能动性强、执行力强是好事,但有些时候似乎又不是好事,全看天子如何理解了。 但邵勋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内心是比较骄傲的,甚至可以说是自负。 他不怕有人挑战他的地位,因为他还没到那个年纪, 「以后主动一些。」邵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为父觉得有道理, 自然会准允。」 「是。」金刀应道。 父子二人慢慢走着,很快到了九龙殿前。 邵勋停下脚步,说道:「外间传闻你至今未纳妾是因为惧内,可有此事?」 金刀脸色微变。 「阿爷的本事你是一点没学到。」邵勋笑骂道,然后背着手,径直入殿去了。 呢,刚入殿时,看到门后站着齐王妃刘氏。 一时间,两个人都有些尴尬。 刘氏大概是来喊父子二人吃粽子的,骤然听到某些话,便躲起来了。 邵勋脸皮厚,好像什么话都没说一样,面色没有丝毫变化,就连脚底下的步伐都没变,气定神闲,不紧不慢地离开了。 刘氏则与金刀面面相。 有些事,不上秤一点斤两都没有,上了秤千斤不止。 第一百三十八章 监察御史 六月,伏日,骄阳似火烧。 甘城坞外的大槐树上,知了叫得甚欢。 猛然之间,邵裕手中蒲扇一挥,将一只毛毛虫拍飞了出去。 「差点让你得手。」虎头打了个哈欠,道:「若被你刺中面门,回去怎么见爷娘?」 燕王府舍人郭时侍立一旁,笑道:「大王乘凉也不找个好地方。」 「一会就走了,随便躺躺。」虎头站起身,将摇椅往旁边一推, 道:「不躺了,回洛阳。阿娘等着我回家吃汤饼。」 「今日怕是赶不及了。」郭时说道。 「说说而已,你也信?我娘定在睡觉,没汤饼吃。」虎头晒笑一声,将蒲扇扔到郭时手里,下了山。 中尉司马吕罕见状,立刻将百名王府护兵集结起来,簇拥燕王而行。 「仪仗都收起来。」虎头扭头看向吕罕,说道:「你说说你,练兵不行,弄这些倒是一把好手。」 吕罕脸一红,不敢说话。 其实他练兵还不错,且非常勤勉,比那些士族出身的军将用功多了。不过燕王练兵确实更厉害,这一点不得不承认,特别是数百人规模的时候,燕王靠看自己的勇武和慷慨,往往能让将士们士气大振,练得也更加卖力了。 另外一点就是,吕罕出身长广吕氏,乃青州土豪,地位低下,导致他很自卑,不太敢说话,即便他能力已经很不错了。 一行人至山下时,看到数百堡民正在河边割草。 「走了。」虎头哈哈大笑,翻身上马。 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根马,类杆上还挑看个包,看看十分喜感。 这些堡民也和他很熟了,知道他没架子,有人壮着胆子说道:「殿下, 带我走吧,我给你当兵。」 「军额满了,养不起你们。」虎头一勒马缰,笑道。 「殿下,带我走吧。」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突然说道。 虎头大笑,道:「我三个兄长都被卖了,我也要被卖,娶不了你。找个好人嫁了吧。走也。」 说罢,策马奔出,往洛阳而去。 一路狂奔之下,第二天下午才抵达金谷园。 听闻燕王来了,金谷园上下立刻动了起来。 一向吝啬的郭氏眉头都没皱一下,让仆婢们整治酒肉,给外孙带来的兵将吃喝。 虎头一收惫懒之态,乖顺地扶着外祖母坐下,然后问道:「外祖母身体可好?」 「年岁大了,虽养尊处优,到底大不如前。」郭氏有些惆怅地说道:「恐见不到虎头你娶妻生子了。」 虎头神色有些黯然,道:「外祖母定安长乐,惜外孙不能朝夕承颜。」 郭氏闻言,下意识问道:「你要外放了?」 虎头嗯了一声,道:「十有八九。之前让我当监察御史,巡视六坞堡, 非皇子任事常制。我年已十六,恐要外放一苑之主。」 「那就在洛阳西苑好了,离金谷园还更近一些。」郭氏一听,高兴地说道:「老物虽然无用,装腔作势了一辈子,但好岁能说得上话。」 「西苑或许是给六弟留着的吧。」虎头说道:「能去广成苑就不错了。 2 「该争一争的,你怎么总让着人家?」郭氏不满道:「琅琊王氏说出去很丢人吗?异日平定江南,就算茂弘不出力,其他王氏子孙未必都是死心眼,能为天子省多少力?天子是明白人,你的才学是诸皇子中最好的,别怕。」 虎头哈哈一笑,没再多说。 傍晚时分,王衍也回来了。仆婢们见了,立刻端上酒食。 在座的只有寥寥数人,即王衍、王贤(王玄之子)、虎头、燕王府中尉司马吕罕、舍人郭时以及几位王衍府上的门客。 王衍褪去上朝时穿的锦袍,换了一身葛布凉衫,坐于上首。 用丝帕、清水净手之后,笑道:「今日家宴,专为吾外孙所设。」 说话间,一盘盘蒸饼被端了上来。蒸得恰到好处,隐隐透着猪膏的香气。 接看是炙豚肉、炖鹿尾等菜看,以及洛阳本地产的九酝酿。 接着便是一番筹交错,食至一半,众人都有些微,舞姬、乐人纷纷入场。 王衍的目光一直落在外孙身上,见他喜欢吃鹿尾,顿时笑了,道:「燕王若为西苑令,便可好好整治一番那些野鹿了。方圆数十里的官私士民,无不切齿痛恨。可他们也只能捕杀越林墙而出的野鹿,不能擅入禁苑。」 「何须如此。」虎头吃完一段鹿尾,又饮了口酒,这才笑道:「今秋陛下进西苑讲武,定将野鹿杀得落花流水。外翁无需忧心。」 王衍无奈道:「不愧是景风之子,一样惫懒。」 众人皆笑。 这个时候,美貌侍婢走到虎头案前,含情脉脉地为他斟酒。 场中又有舞姬,长袖飘飘,时不时用妩媚的眼神看向虎头。 王衍见状,又道:「吾外孙子也十六岁了,可有看得入眼的女子?」 众人顿时安静了下来,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虎头却哈哈一笑,道:「外翁乃天子近臣,缘何不知其中真意?」 王衍叹息一声,这是实话,他插手不进这种事情。 不过,也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 方才他问虎头愿不愿意留在洛阳西苑不是没有原因的。如果虎头愿意, 他拼着豁出老脸也要求恳天子,奈何虎头没正面回答,显然是不太愿意了。 另外,天子也未必就一定会让虎头出任某个禁苑的苑令了。在这件事上,王衍比外孙更清楚。 天子早就对虎头不好好经营燕王府,甚至连食邑都不去看一眼不满了。 别的不说,封地那一大堆豪族、胡人户口厘清了吗?人家给你交了多少税?虎头不甚关心,也不甚积极,天子气得恨不得在后面推他办事。 所以,接下来弄不好要把虎头派去幽州,毕竟他是燕王嘛,名正言顺。 如此一来,王衍也在思考如何为外孙铺路了。 幽州不是好地方,但事已至此,也只能照此经营了。 幽州、并州若能好生经营这两处地方,一旦出现最坏的情况,则未必是坏事。 宴会仍在继续,但王衍却已经有些神思不属。 满座宾客也时不时以目示意,一切尽在不言中:丞相对这个外孙太上心了。 ****** 虎头第二天就回了洛阳。 邵勋对这个儿子还是很上心的,前一夜他就宿在王景风所住的嘉福殿。 早上见到虎头时,看看儿子高壮的身形,非常欣喜。 从外表上来说,这个儿子真的很像他。也不知王景风那个大傻妞,怎么生出这么好的儿子。可惜的是,虎头身上流着一半琅琊王氏的血脉,这总让邵勋内心深处有些忌惮。 而越是忌惮,越让邵勋觉得自己夺走了虎头什么东西一样,对他更是喜爱。 「虎头,你也十六岁了。」邵勋说道:「我家男丁,满十六岁就该出去任事了。呢,先前那个监察御史是一一「是闹着玩的。」虎头说道。 臭小子!都学会抢答了。 邵勋捶了虎头一拳,虎头先是纹丝不动,然后像是慢动作一样,证证退了好几步,笑道:「阿爷宝刀未老。」 说完,又问道:「阿娘呢?」 「你阿娘在睡大觉。」邵勋无奈道:「儿子回来了,还睡得跟猪一样。」 虎头好似经过严格的训练,没有笑,因为恼羞成怒的母亲知道了,真会打他。 邵勋沉吟了会,道:「你先在京住上旬日,陪陪你母亲,然后再北上幽州。临走之前,你可见一见宇文悉拔雄。」 「可是那位宇文氏质子?」虎头问道。 「正是。」邵勋说道:「阿爷的精力放在南方,北边诸事暂以姑息绥靖为主。但局势风云变幻,也不能一味忽视。幽州好些年没整顿了,亦未度田,诸部酋豪也过着好日子,为父怀疑他们还有几分战力。监察御史之职你还兼着,去到幽州后,好好巡视一番诸郡。」 「燕王府护兵,许你扩至千人。所需器械甲仗,可自幽州武库选取。广成监亦会选送健马两千匹予你,可一并带走。」 「宇文悉拔雄乃乞得龟之侄。乞得龟连战连败,声望大不如前,我看他压不住下面人了,说不定哪天就被人杀了。悉拔雄是有资格争夺宇文鲜卑单于之位的,你可与其多多结交。」 「北上之时,可走并州,顺道押粮三十万斛、绢四万匹至平城。代国底下也暗流涌动,你可记录下见闻,汇总成册,发回洛阳。」 「好。」虎头听得两眼放光,跃跃欲试。 邵勋却看得心里一突,忙道:「李重是都督幽平二州诸军事,你要受他节制,休得轻举妄动。」 虎头先是一愣,然后应下了。同时心中暗嗮,李重是都督没错,可未必「督」得了亲王,他甚至会怀疑自己是去监督他的。 嘿嘿,虎头仿佛已经想到了耍弄李重的办法。 话一定要说得模棱两可,但不能留下把柄,让李重自己猜,自己吓自己。 谁也别想拦着我过瘾。鲜卑儿们,乃公邵裕来了! 邵勋注意到了虎头脸上异样的表情。 虎头也发现父亲看他的目光有些审视。 父子两人大眼瞪小眼,然后都笑了。 邵勋忍不住一把拉过虎头,用力拍着他的肩膀,眼神十分复杂。 第一百三十九章 平城行(上) 虎头离京之时,听闻太保潘滔去世了,不由地有些嘘。 荥阳潘氏和颍川庾氏走得很近,但虎头和潘滔的孙子潘诞关系很好。 潘诞比他大五岁,但两人自小多有来往,经常一起出游、打猎、赏乐。 正因为如此,潘诞没有遵从家族的政治倾向,而是投身燕王府,出任左常侍,目前在幽州配合郡县官员清查食邑户口。 当然,现在他要回家守孝了。 虎头临时推迟了行程,上门祭拜一番,这才转道北上。 护兵已扩充到四百人,新增的多为陈留、河南二郡府兵子弟。 亲王的名号还是很好使的,竖起大旗就招募到了几百人,且还都是有一定武艺、战争基础的精壮。 而对右骁骑卫、左金吾卫府兵而言,燕王也帮他们解决了家里丁口过多的麻烦,让这些子侄有个去处,可谓双赢。 途经上党时,刘闰中设宴款待了一行人,席间又让女儿出来敬酒、献舞。 好家伙,送邵勋没送出去的女儿们,又想送给燕王,胡人还真是不讲究虎头谢绝了。 他在上党逗留了几天,一方面补充食水,养一养马匹,另一方面也在观察上党民情。 舍人郭时是太原人,他看得最清楚:「多了很多学堂。仆往日听闻岢岚、平阳、太原等胡人较多的郡县设有郡博士、县博土,招收郡县胡汉子第读书,每间学堂数十人。现在上党也有了,几乎每个县都有琅琅书声,假以时日,胡风渐消,华风渐浓,民情定然大为改观。」 虎头嘴里嚼着半根干酪,听完说道:「我看哪,刘闰中等辈起大宅、过士族生活作用更大。所谓上行下效,稍微有点钱的氏族头人、部落大人看了,会不效仿?」 「大王说得是。」郭时笑道:「太原郭氏久历战乱,为保家门不坠,族人散于太原诸县乃至魏郡,很多人家业早就不成了,不过有点祖上的遗泽底蕴而已,就为胡人酋帅倾慕,争相效仿。衣服换了,发饰换了,子侄辈们也在学夏言,再编个族谱,过上几十年,怕是没人分得清他们是汉人还是胡人了,除非刘闰中这种长相迥异之辈。」 「长相再不同,混居几代人,我看也差不多了。刘闰中都后悔让前两个几子娶部落大人之女了,晚生诸子,基本都联姻并州士族、豪强。昨日成婚那个,娶的谁来着?」虎头问道。 「曹魏真乡侯申仪之后。」郭时答道。 申仪原为蜀汉建信将军、西城太守,降魏后被封为真乡侯,其子申哲在青龙年间任上党太守,于是落籍此地。 到了这会,申氏已经不再名列士族谱,不过该族走武力强宗的路子, 在壶关县有坞堡庄园。 刘闰中虽然是当朝侍中,到底还是为其高鼻深目的西域胡血统自卑,大土族也看不起他,于是只能联姻小士族、破落寒门乃至祖上是士族的地方土豪。 之前嫁女给太原孙氏,嫁妆之丰厚让人震惊,可能也有想出一口气的想法一一你们老觉得我是没有底蕴的新贵,那我就砸钱给你们看! 作为盘踞上党百年的地方实力派,刘闰中联姻本地土豪也很正常,以前人家可能还看不上刘家呢。 「壶关申氏、屯留鲍氏、屯留崔氏、路县冯氏等,不是嫁女就是娶妻, 可见刘闰中心志。」虎头笑道:「虽说都是破落户,但刘闰中觉得好啊。」 郭时忍不住笑了,燕王真是不给这些上党本地豪族面子。 说实话,他也觉得这些上党豪族质量比起其他地方的要差很多,很多人祖上光鲜,现在真的败落了,而且族谱也未必是真的。 比如那县冯氏,祖上一竿子支到韩国上党太守冯亭,也不知真假此人就是秦赵长平之战的直接导火索。 度田之后,这些豪族日子更加难过,与刘闰中联姻是必然之事。 说难听点,羯人是上党主体人口,汉人还没第二大民族乌桓多,他们也需要强援。 「有没有看他们以何为业?」虎头又问道。 「看了。」郭时答道:「羯人、乌桓人、匈奴人居然在修陂池。」 提起这事,郭时总有种幻灭感。 以往说匈奴人种地,但人家是「靠天收」,牧业也没放下。甚至于,粮食种植可能仅仅只是补充,让他们能够度过灾荒之年,不至于人口大量损失。 但现在显然是要往更精细化的农业种植方向发展了,这是朝廷力推的, 同时也是他们自己选择的。接下来几年,他们放在种植业上的精力会越来越多,放在牲畜上的精力会越来越少,渐渐让农田成为其主要收入来源,畜牧业收入占比逐年走低。 这个趋势已然不可逆转,带来的影响是深远的,虎头就很清楚「幽州广宁郡的乌桓部落如何解体的,上党的羯人部落就会怎样解体。」只听他笑道:「以后怕是没有部大了,只有羯人坞堡主、庄园主。氏族头人转为县乡豪强,部落大人也会变成豪强,渐渐就不再相互隶属了,朝廷委派的太守、县令便可以直接管制。」 「殿下英明,才情无人可及。」郭时真心实意道。 虎头作势要打他,郭时头一缩,没敢躲。 虎头收回手,道:「走吧,去平城。催一催那些送粮的队伍,别耽误了行程。」 ****** 自上党北上,很快就进入了太原郡。 这是个府兵味很浓的地方。 右金吾卫九千六百府兵及部曲,总计近四万户家庭,构成了太原诸县的主体人口。 曾经不可一世的豪族先被战乱摧残,战后又被清算打压,个个灰头土脸。度田之时,想反抗都反抗不起来,毕竟右金吾卫一家出一丁,理论上可以出动接近四万名富有战争经验的军土,破落的太原豪族完全没有抵抗的能力,更没这个念头。 太原太守、元城县侯邵光又是宗室,多年前就坐镇普阳,为邵梁王朝看护着这座京北重镇。 虎头在此又逗留了数日。 期间抽空去了西边的楼烦等县走访,看看胡人聚居区域是什么样子。 他甚至还招募了上百名精于骑射的匈奴人,作为王府护军中的弓骑兵。 总体而言,同样是因为府兵的存在以及强大的威压,生活在山区牧场上的胡人都还算老实,且如岢岚郡一样,慢慢养成了春天种地,然后上山放牧,秋天再回山下过冬的习俗,正所谓耕牧并举是也。 基本上,绝大部分部落在山下都有一小块份地和简陋的房屋、牲畜栏, 编户数字也越来越多,朝廷慢慢能管得到这些部落的中下层了,而不是像曹魏、司马晋时期只能与部落上层打交道。 虎头越看越感慨,府兵真的是镇国利器。最重要的是他们还很能打,如果善加维护,这一套大概能用上百年。 他也更加能理解父亲为何要千方百计迁出府兵余丁了,目的就是让府兵家庭能维持土地不被分割,尽量为这套制度延寿。 于是乎,他也在此招募府兵子弟,得二百余人,悉数编为护兵一一燕王护军现在已有步骑七百余人。 七月初三,一行人越过石岭关,进入新兴郡境内,然后过雁门,进入马邑。 途中,虎头照例收编百余名新兴、雁门二郡府兵子弟。 七月十五,众人抵达了平城,代国辅相王丰亲来迎接一一至于王夫人, 她带着一儿一女及代公拓跋什翼犍去凉城国避暑了。 「王公,三十万斛粮、四万匹绢乃朝廷所赐,望公好生使用。」入城之时,虎头看着满脸欣喜之色的王丰,轻声说道。 王丰连声应是,不过还是有些不以为然。 一个十六岁的贵胄小子,能懂多少事?这粮帛是拿来收买内部酋豪,分化反对力量,维持王家统治的,毕竟现在草原局势又有了新的变化。 小小少年郎,也懂此中内情? 不过,人家毕竟是大梁燕王,外祖父还是丞相王衍,却是不能得罪的, 因此王丰的态度很好,只听他问道:「不知陛下可还有吩咐?」 「拓跋景何在?」虎头问道。 「在凉城。」王丰回道。 王夫人为邵勋生了两个儿子,长子元真已经六岁了,现在还在洛阳,与诸皇子公主们一起接受教育,凉城国则交给臣属打理。 该国有五万多人,基本上都是多年前平乱时俘虏的各个部落老弱妇孺打散后混编,重新形成了一个部落,号为「元部」。 次子于去年十月降生,取名拓跋景,按虚岁算,已然两岁,实际只有九个月大。 不过,拓跋景虽小,代国已在商议其封爵了。 毫无疑问,这又是一场风波,于是才有了虎头押运三十万斛粮、四万匹绢来此之事。 虎头当然知道自己是来为阿爷擦屁股的,他不介意,更想逗弄一下那个新弟弟,一定很好玩。 当然,假弟弟拓跋什翼键更好玩,虎头也不会放过他。 「我过几日要去一趟凉城。」虎头说道。 「我这便遣人禀报太夫人。」王丰点了点头。 虎头一勒马缰,拨转马首。 「殿下这是要去哪?」王丰异道,他都已经在准备酒席了。 「单于都护府。」虎头言简意地答道:「饮宴什么时候都可以,此事更为紧要。若出了岔子,回洛阳后怕是要被我父吊起来打。」 说罢,策马而去。 (祝广大书友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第一百四十章 平城行(下) 邵裕刚抵达单于府外,一场大雨不期而至。 「真是难得。」他笑道:「豪雨一降,牧草疯长,诸部牧人怕是嘴都要笑歪了。」 说罢,抬头看了下单于都护府。 这是去年改建的,拆了好几座旧宅,占地极广,气派无比。 门阙之下,鎏金兽环朱漆大门非常显眼。 两尊石狮蹲踞门前,怒目圆睁,仿佛随时择人而噬。 门阙之外,前后左右立着八名兵土,皆顶盔携甲、器宇轩昂,此刻正静静看着邵裕。 代国鸿胪寺的官员上前交涉了一番,燕王舍人郭时则拿出圣旨及燕王、监察御史的官印,以供查验。 单于都护府这种军事重地,理论上而言天子来了都得自证身份,不可擅闯当然,只是理论上而言。 交涉结束之后,脚步声匆匆响起, 「单于府主簿李矩参见殿下。」来人躬身行礼道。 邵裕回了一礼,随后便在李矩的引领下,穿过两重门阙,进了单于府。 雨渐渐有些大了。 灰白色的屋檐下,水珠渐渐连成线,在石阶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厚实的围墙之上,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座望台,台上站着两名军士,身披蓑衣,内覆铠甲,手持刀枪,仔细盯着前方。 进门之前,邵裕注意到远处似乎有一座巨大的角楼,楼上肃立着十余人,纹丝不动。 这不是一个正常的宅院。建造时考虑了很多军事因素,不出意外的话,里面还有粮仓、武库、水井,可驻守上千兵士,依靠高墙大院守御很长一段时间,几乎等同一座子城了。 中堂之内,一袭紫袍的王雀儿放下手中的史书,起身来到阶前,待看清雨幕中来人后,立刻下了石阶,行礼道:「参见殿下。」 邵裕连忙回礼。 回完礼后,笑道:「王公乃朝廷重臣、边关大将,今受一礼,若不还回去, 恐少活十年。」 王雀儿愣然。 他好几年没见过燕王了,没想到他是这么一副性子,和邵师有些像,但更滑溜惫懒一些。 见完礼后,王雀儿遣人将左长史何伦、左司马孙和、参军和苞、记室督徐光等人喊了过来,与邵裕等人分次坐下。 至于那位代国鸿胪寺官员,自然请他离开了。 邵裕也在观察王雀儿。 这位名震北地的大将是父亲攻灭匈奴的头号先锋。他年岁也不小了,许是常年镇守北地的缘故,面色有些沧桑,不过举手投足间给人一股举重若轻的镇定感。 这种气度根植于内心,别人是学不来的,盖因其源于军旅生涯中一次次屡破顽敌,源于他掌控数万大军时的令行禁止,源于幕府将佐乃至代国官员服从他时的曙满志。 他现在就学不来这种,所以王雀儿只是尊重他的身份,而看不上他的本事一一但他不会表现出来。 这个时候,王雀儿清了清嗓子,道:「殿下来意,我已知晓。其实此事在代国颇有争议,有些大臣虽未明着反对,但以拓跋景年幼为由,请暂缓行事,待拓跋什翼键亲政后再行册封。」 说实话,在这件事上王雀儿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拓跋景是什么身份?众人多有猜测,心中有数。 王夫人也没对外说这个孩子哪来的。 也就是说,她想平白无故册封一个「普通人」为代国郡公。这不是不可以, 但你得有耀眼的战功才行。 功劳到位了,郡公算什么?左右贤王都不是不可以。 可这两岁小儿有什么功劳?更别提其出身还不明不白,甚至让人微微有些屈辱。 这般情况下,也就一些与中原做买卖大获其利的部大、官员支持,其他人不是沉默就是反对。 这就是女主当国的先天不足。即便王氏已经诛杀了一大批反对她的人了,但还是有源源不断的人冒出头来,隐隐反对她,特别是什翼犍今年已经十一岁了, 按照草原规矩,成婚之后就要亲政,王氏就要交出权力。 可以这么说,最多三四年,代国内部的矛盾就要迎来一次总爆发,已经快要糊弄不下去了。 邵裕不太清楚其中的内情,听了王雀儿的话后,只问道:「可有解法?陛下没别的要求,只想让代国尽可能笼络住更多的部落。待他扫平江南后,再做计较。」 王雀儿似乎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立刻回道:「要做好动手的准备。五原国或马邑国没那么容易立起来。不过,殿下最好还是去一趟凉城。单于府固然会力保王氏兄妹,但他们自己的举措更为重要。这里是鲜卑地界,不是中原,终究要看他们自己。王夫人在凉城苦思良策,却不知有无解法。」 邵裕点了点头。 ****** 离开平城西行时,雨已经停了。 七月的平城还是很热闹的,大街上行人熙熙攘攘。 梁人,鲜卑人、乌桓人、匈奴人,羯人、扶余人、高句丽人,高车人等等, 服色各异,语言不通,混杂在一起时,直让人目不暇接。 「代天行道,景耀四方。虎啸风扬,万世其昌。」一群刚从学堂内放课的孩童嘻嘻哈哈,笑闹着穿过街道。 邵裕初时不觉什么,反复琢磨两遍后,面色一变。 陪同他西行的代国鸿胪寺官员见了,似乎有点想讨好他,遂道:「殿下,此谣传播已近月。最先是从凉城那边传过来的,至平城后,有部大觉得奇怪,遂请人解之。」 「哦?何解?」邵裕问道。 「‘代天’谓之代国天下。‘景’意指拓跋景。」鸿胪寺官员说道:「拓跋景去岁十月生于长春宫。此宫位于山麓,周边层峦叠嶂,云雾深处向有虎豹之属。拓跋景生于夜间,听闻出生时山林中狂风大作,虎啸不停,很多人都听到了。」 邵裕听得津津有味。 他稍稍整理了下思绪,便知道这段谣的意思是说拓跋景出生时有异象,而他会在代国替天行道,光耀四方,最后代国「方世其昌」。 想通之后,只觉王夫人真是被逼得没办法,居然要玩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使俩。不过,应该多少有点作用吧,不信的人固然不信,但保不准有些愚昧的人就信了,王夫人就是争取这些愚昧之人,让他们接受拓跋景。 阿爷真是造孽哟! 七月十八,邵裕带着数百兵士直奔凉城。 行至盐池之时,却见诸部贵人皆已齐聚此地。 帐篷如朵朵白云一般,直延伸到远方。 他没有过多等待,在粗粗交涉一番后,立刻被引到了山上的凉城宫内。 一群部落贵人簇拥着衣着华贵的王夫人,在正殿中等待。 邵裕又一次见到了这个身姿高挑的女人。 即便正处于旋涡中心,王夫人似乎仍然没有屈从,面容端庄而威严,眼如深潭,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不敢多看,这是父亲的女人。 互相见礼完毕后,王夫人率先开口,问道:「大梁天子遣殿下而来,定有训示?」 邵裕想了想,道:「训示没有,唯有一句话,‘风诡云,愿卿无忧’。」 王夫人听了,初有些惊讶,然后眉毛挑了挑,渐渐舒展了开来。 眼神也柔和了许多,不再似之前那般凌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邵裕发现王夫人嘴角微微一翘,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样。 「陛下关怀,妾感激不尽。」王夫人说道:「国中偶有小乱,代公尚可制之。若得大国相助,更无忧矣。」 邵裕点了点头,又意有所指道:「落雁督殷将军、义从督徐将军已自汴梁、 黎阳启程,兵发马邑。单于府辖下高柳、武周、红城三镇兵近日操练不辍·— 王夫人听了没有太多表示。 靠武力只能压制一时,人家打不过你,还不能跑吗? 「今年以来,拓跋槐屡次遣人招诱部落,壮大已身。」王夫人说道:「天子可有谕旨?」 「朝廷已遣使训诫。」邵裕回道。 王夫人轻笑一声,道:「光训诫可不顶事。贺兰蔼头是什么人,妾很清楚。 拓跋槐更是野心勃勃,他不会听的。」 邵裕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感觉王夫人的笑有种嘲弄的意味,仿佛在说他稚嫩。 这女人真是!在父亲面前乖得像只猫一样,偶尔还能露出几分女人真性情, 但在他面前,就装腔作势了。 王夫人朝下首一人点了点头,赫然便是镇西大将军郁鞠。 郁鞠会意,出列道:「燕王殿下远道而来,想必有些劳累,还请至偏殿暂歇。晚间会有人来请殿下赴宴。」 邵裕没说什么,行礼离开。 王夫人静静坐了片刻,问道:「乌洛兰部的人到意辛山了吗?」 「半月前就到了。」有人答道。 王夫人点了点头。 随着不少部落投靠过去,拓跋槐的野心日益膨胀。 之前他什么都没有,完全受制于舅舅贺兰蔼头。从去年开始多了不少部众, 就有点难以忍受了,毕竟贺兰蔼头动辄打骂,还当着别人面,一点不给面子, 槐如何忍得住? 投靠过去的部落,有些是真的不满王氏兄妹,有些则不是·— 当天入夜时分,邵裕来到了山下。 篝火已经燃起,部落牧人们紧张地准备着酒食。 而就在此时,凉城宫前的广场上,突然响起了高亢悠远的狼嚎。 众人一惊,寻声望去,却见皎洁的月光之下,一只苍狼仰天长啸,声震草原月光之下,王夫人抱着一个小男孩,站在广场之上,宛如神女。 邵裕正奇怪那狼怎么不咬人,却见远近的鲜卑人无分贵贱,尽皆脸色大变。 也不知道谁带的头,陆陆续续之间,越来越多的人拜倒于地,神色间虔诚无比。 这.. 邵裕左看右看,这又是玩的哪一出? 「装神弄鬼?」邵裕看向身侧的郭时,低声问道。 郭时点了点头,亦低声回道:「殿下有所不知,仆早年居太原,听闻乌桓、 鲜卑习俗,以苍狼、白鹿为神物。此为‘苍狼啸月’,乃异象,有天命所归的意思。殿下可将其视为中原‘鱼腹藏书’、‘狐鸣篝火’,又或‘天降甘露」、‘赤伏符’等异象。」 邵裕终于明白了。 良久之后,暗赞一声:这王夫人还真不简单。 暗流涌动之际,竟然想到这一招。 那苍狼怕是养了很久了,之前在平城听到的谣,多半也是她找人放出来的,心思可真深重。 再看看跪满一地的鲜卑人、乌桓人,他又心中暗晒:竟无一个聪明人么?看不出来这是假的? 旋又想到,或许不是没人看出来,但一定也有人看不出来。 在大梁朝廷明确支持王夫人的情况下,很多人本就在摇摆不定。通过谣、 异象,王夫人算是能重新挽回相当一部分人的支持了,如果义从军、落雁军抵达的消息传出,兴许还能挽回更多人。 毕竟,很多时候人就是需要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不过,他的几位兄长若是知道了,心里会怎么想这个弟弟? 第一百四十一章 安内与联手 宴会接近尾声时,邵裕得了个机会,与代国辅相苏忠顺见了一下面。 「代国四大辅相,王丰在平城,卫雄在盛乐,君在此,长孙睿去哪了?」邵裕问道。 「长孙睿已升任羊真(三公),不再管事了。」苏忠顺说道:「接替他的是豆陵氏的窦勤。」 邵裕不太明白代国内部各部大们的倾向,但他知道王夫人最初的两个支持者都失势了。 刘路孤被槛送洛阳,斩于东市。 长孙睿被高高挂起,明升暗降。 可见代国稳定的表面下,暗流涌动得十分激烈,且时不时有暗流冲破水面, 溅起一阵巨大的水花,然后慢慢归于沉寂,而此时水下又开始酝酿新的暗流。 苏忠顺见燕王不是很清楚,于是为他解释了一番。 拓跋代国的体制一直在变。 就目前而言,代公是名义上的君主,因年幼,故由太夫人王氏实际掌权。 代公之下有三公一一相当于曹操建立的魏公国、邵勋建立的梁公国三公。 鲜卑人称三公为「羊真」,但不做具体区分,目前有段繁、长孙睿二人一听闻段繁垂垂老矣,快死了。 和中原一样,三公地位崇高,但无实权。 王丰、苏忠顺、卫雄、窦勤四人为辅相,分理国政。 四人之中,王丰代表陆续西迁的广宁、代郡乌桓势力: 苏忠顺代表早年迁过来的幽州乌桓势力: 卫雄只是孤身上任,不过在云中、马邑二郡垦荒治产业,有两座庄园,其家族仍留在代郡,而那边已是梁土; 窦勤代表旧党豆陵部,但因为与大梁君臣接触较多,且被暴打过一次, 豆陵部现在比较老实,旧党色彩没那么浓了,开始尝试着在五原郡黄河沿岸的肥美土地上垦荒。 早在拓跋猗卢时代,辅相其实没那么大权力,因为国家体制就是一个部落联盟。 时间过去快三十年后的今天,形势大不一样了,被代公直接掌控的人口大增,主要包括被打散后编户的诸部人口,以及云中、马邑二郡陆续编户的人口, 林林总总十余万口,相当不少了。 所以,比起拓跋猗卢时代,现在的四位辅相日子是非常好过的。 辅相之外,侍卫亲军进行了改革。 这是王氏这两三年催得最急的事情,可能与她内心强烈的不安全感有关。 这支部队目前员额是一万二千,原本是各部选调精壮入侍卫亲军,有点类似大梁的府兵轮番上直京城。 现在这部分人还有,但没那么多了,大概只剩三分之一。 另外则是来自代国朝廷的编户人口,以及从中原招募的府兵余丁,整个格局突出一个杂字:有部落丁壮,有类似世兵的兵员,还有部分朝廷供养的募兵。 统领侍卫亲军的也不再是四镇将军,而是左右前后将军,即左将军莫含(汉人豪强)、右将军王平(乌桓王氏后族)、前将军拓跋克辅(亲近宗室)、后将车丘敦举(输诚外系部落首领)。 很明显,王夫人非常注重抓军权,千方百计让侍卫亲军变成朝廷的军队,尽量免受部落肘。 简而言之,四辅相、四将军是代国朝廷核心重臣。 四镇将军则是外镇大将,在朝廷和地方势力之间摇摆不定。 凉城是裂土封国。 云中、定襄、马邑、五原、朔方以及新设的河西(卑移山北半部分)六郡是山前部分,山后部分则是部落联盟辖区,以游牧为主。 这是一个杂了汉地制度和草原传统的二元制国家,天然就有矛盾,更别说女主当国了。 邵裕也是听苏忠顺这么一介绍,才有了深刻的认识。 以前只是听过拓跋代国怎么怎么样,结果有些是真的,有些则有偏差,现在更清楚了。 「王夫人也不容易啊。」听完后,他笑了笑,道:「我看和贾南风有的一拼。」 「可不敢这么说。」苏忠顺苦笑道:「殿下之意,太夫人已尽知。义从、落雁二军当尽快抵达马邑河曲渡,做好渡河的准备。朝旨册封也要尽快下来,太夫人属意五原郡公。」 「五原郡公不是拓跋槐么?」邵裕问道。 「改封就是了。」苏忠顺脸色微变,低下头说道。 邵裕暗自思索,也不是不可以。 苏忠顺见邵裕在思考,心下一紧,赶忙说道:「太夫人尝有言,即便这次压下去了,将来还有一道大坎。代公十一岁了,按草原风俗,最早十三岁就可娶妻成婚。以代公的身份,定然不可能娶小部落之女,如果与大部联姻,形势就会有变化。亲政之后,他可名正言顺掌握大权。眼下这些部大之所以支持太夫人,未必没有等着代公亲政的原因。此事诚为可虑,太夫人或许可以向后拖一拖,但能拖到几时呢?十四岁、十五岁?不可能再往后拖的,最晚不会超过十五岁—」 邵裕听了,微微颌首,然后问道:「如果什翼犍死了,会怎样?」 「代国四分五裂,群雄逐鹿。」苏忠顺脸色一变,说道:「陛下也不想看到这副场面吧?最好的办法还是管起来,若任其自散,时时寇边,朝廷永无宁日矣,也会坏了陛下的大计。」 邵裕听了,眉一挑,道:「寇边又如何?打回去便是。」 「若有这么简单,陛下当初为何不灭了拓跋鲜卑?」苏忠顺苦笑道:「一是很难做到,二是朝廷不可能常年在边塞屯驻重兵,那样吃不消。武周、高柳、红城三镇军的供养可不是什么小数目,三分之一靠自食其力,三分之一靠代国上供杂畜粮果,三分之一靠军市征税,就这还不够,朝廷时不时还得发点绢帛赏赐。」 「若真乱起来,军市肯定没了,鲜卑人也不会上供,自家屯垦的田地也不一定能完完整整收获。况靠这三镇兵也堵不住全部南下孔道,代国维持这么多年, 不知道为陛下省了多少钱粮。」 「打赢胡人不难,但控制胡人才真的不容易。陛下为了维持代国,免除后顾之忧,节省钱粮,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 邵裕听了半天,觉得还是有道理的,但他有点怀疑苏忠顺的立场。 他在代国这么多年,会不会已经不是那么全心全意为大梁做事了呢?人是会变的,邵裕怀疑苏忠顺有点享受在代国的地位,不太想入大梁为官了。 不过他没有说出来,而是默默记在心里。 「其实此番前来还有一事。」邵裕清了清嗓子,说道:「这几年慕容野心大炽,东攻高句丽,打得其上下尽皆胆寒,西伐宇文氏,横扫诸部,掳掠人丁牛羊无数。也就大梁天威震镊,不敢在幽州造次罢了。但这般勃勃野心,却不可不警惕。陛下有意令拓跋氏、宇文氏联手,共抗慕容氏。」 「当年宇文氏屡次南下劫掠幽州。」苏忠顺咬牙切齿道:「我家就深受其害,战死的族人都记不清多少了。这等贼子,死了正好一—」 「此一时彼一时。」邵裕连忙阻止了他下面的话,说道:「宇文氏已经为其所伤,实力大减,不复为患。正所谓唇亡齿寒,今还是要联起手来。不然的话, 君以为以代国现在的情形,正面对敌,可是慕容氏的对手?」 苏忠顺摇了摇头。 内乱始终是拓跋鲜卑头顶挥之不去的阴影,很多年了,一直摆脱不了。慕容氏若攻过来,说实话,很多部落首领宁可投靠慕容鲜卑,也不愿意降顺大梁,他们只是没有选择罢了。 不能给他们选择的机会! 宇文鲜卑在,拓跋鲜卑就是安全的。若慕容氏尽吞宇文氏的部落、土地,则与拓跋鲜卑直接接壤,形势就会急转直下,这个道理他是懂的,王夫人应该也是明白的。 想到此处,苏忠顺立刻说道:「仆会极力促成此事。」 「不是极力促成,是一定要办到。」邵裕说道:「这是天子的意思,他不想在攻伐晋国的时候,背后有人生乱。」 说到这里,又笑道:「放心,李镇北已至幽州。我也会领兵上阵,和慕容氏耍一耍。」 「什么?殿下要上阵厮杀?」苏忠顺有些震惊。 「孤十六岁了,有何不可?」邵裕一听就不高兴了,道:「练了那么多年武艺,读了那么多年兵书,难道就是给人看的,又或者是清谈?」 他笑一声,道:「大丈夫死则死矣。怕什么?」 苏忠顺都有些佩服这位燕王了。 有那么一股子豪迈、勇武之气,仿如年轻时的天子,就是不如那位狡诈一是的,在苏忠顺看来,多年前的梁帝就堪称「狡诈」,这是被很多人忽视的一点。 勇武、慷慨、睿智,关键时候豁得出去,有股豪迈之气,偏偏还隐藏着自己狠辣、狡猾的一面,不是眼前这个毛头小子能比的。 不过,燕王才十六岁啊,谁知道将来会变成什么样? 与邵裕分别之后,苏忠顺文悄悄见了下王氏,将两人谈话的内容尽皆相告。 王氏思虑良久,道:「攘外必先安内,先料理了内部再说。」 第二天,邵裕在凉城招募了数十名擅使大戟、长,骑术卓绝的骑士一一标准之一便是能轻松驾驭光背战马。 随后便直奔幽州,没再多作停留。 临行之前,将一路以来的见闻汇总成文,发往洛阳。 第一百四十二章 都水监 又一批洛阳府兵子弟准备上路了,不过只有区区五百人。 招完这一批,右骁骑卫暂时刮不出多少余丁了。有肯定是有的,还不少,但人家愿不愿意离乡就难说了。 这批人于七月底集结在东阳门外,一边闻着马市、羊市里传出来的臭味,一边等待贵人。 贵人名叫邵挂,大梁楚王、单于都护府从事中郎、太仆寺少卿、左国苑令, 这会才刚刚入宫陛见结束,准备赴任新职。 晋朝曾有都水台,主官都水使者,从秦汉时的都水长演变而来。 梁朝原本沿袭旧制,度支中郎将、水军都督杨宝兼领都水使者。 本月改都水台为都水监,杨宝卸任此职。 都水监有监一员、少监二员,下设都水使者、河堤谒者等职官。 邵即将卸去单于都护府从事中郎、太仆寺少卿、左国苑令三项职务,出任都水少监。 从级别上来说,算是平调,只能说不算坏事吧,但肯定也没有让天子特别满意。 邵今天把妻子都带上了。 楚王妃祖氏去年十一月生下一女。很遗憾,齐王妃、楚王妃的头胎都是女儿,邵勋至今还没一个孙子。 不过抱着孙女的时候他还是很开心,只是左手孙女、右手女儿这种事情看起来有点喜感一一皇后庾文君去年十一月也诞下一女,和祖氏之女前后只差几天。 皇后今天也在。 最近一个月她比较舒心。男人除了往刘聪的樊皇后、王皇后、宣皇后身上爬了几次之外,基本都陪着她。 看到邵勋抱累了之后,伸手接过女儿,坐在弘训宫的葡萄架下。 这个架子还是邵父、邵母搭的呢,已经好几年了,夏天能乘凉,秋天可摘果。 几媳祖氏见了,也低看头过来,轻声道:「陛下。」 邵勋恋恋不舍地把孙女递了过去,然后招了招手,让郎坐到他身旁。 「先前让你去做马耕之事,除了马邑、云中二郡之外,皆未铺开,何也?」邵勋问道:「是太仆寺培育的马不好吗?」 「马确实不太好。」灌郎看了看邵勋,斟酌语句道:「脾气太大了,动辄踢人。儿还在想办法育新种,若父亲再等几年,或许便有新耕马出来了。」 祖氏抱着孩子站在不远处,一边和修容卢氏说着话,一边听着那边父子二人的对话。 夫君昨日还在家中抱怨,他完全被束缚在左国苑,束缚在牧监,束缚在单于府了.— 「新马培育之事,太仆寺会另行选人。」邵勋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儿子的理由。 当然,他猜都能猜到,实际原因更复杂。 比如鲜卑人、乌桓人自己就有马,他们愿意花钱采买除了擅长耕田外一无是处的新马吗? 再比如,很多鲜卑人还觉得才是他们的传统作物,没有必要太过抢农时, 春小麦收获后还要用石磨磨,很麻烦,不想种。 推广一项新事物是非常困难的,很多人就是那么轴、那么偏执、那么不愿改变,更别说其中可能还夹杂着其他感情因素一一你汉人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啊, 凭什么? 「都水监掌管全国陂池河堤事,你为佐贰之官,同样重任在肩。」邵勋文道:「襄阳新复之地,尤为紧要,你优先处分。第一站便南下巡视沔水,为阿爷分忧。」 「儿一定会用心。」灌郎看着父亲,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微笑。 父亲的目光很复杂。 灌郎隐约感觉到其中有试探,也有威压。 一旁的卢薰、祖氏嘴上说着话,其实都有些心不在焉,注意力始终放在父子二人身上。 庾文君感觉到了微妙的气氛,笑着来到卢氏、祖氏身旁,说起了孩子,将两人注意力拉了回去。 「差遣可能比较苦,届时会有都水使者二、河堤谒者四为你分担,他们会稍晚几天。」邵勋又道:「沔水有不少支流,须得一一查看。」 「是。」郎应道。 「不一—」 2 邵勋想了想,叹了口气,道:「你先去南阳巡视一番,十月中以后再南下襄阳吧。出门在外当点心,不要喝生水。看见有钉螺的河段,也不要随意触碰河水。」 「遵命。」灌郎面色没有丝毫变化,沉稳地应道。 邵勋看着他,笑了。 他说了这么多,二郎脸色都没多大变化,沉稳确实是够沉稳了。但有那么一瞬间,他发现灌郎脸上的笑容都没怎么变,看起来就像是精心设计的一般。 思及此处,他又看了看儿子的装束。 远游冠簇新无比,一尘不染。 明明是很轻松随意的家庭场合,却还穿着绛纱袍一一邵勋自己就只穿了一件凉衫。 腰间玉带、佩饰一样不缺,非常庄重。 看完之后,他收起笑容,道:「郎,好生做事,勿要多想。」 「儿知道了。」郎点头应道。 ****** 辞别父母妻儿后,邵挂带着楚王友鲜于屈、中尉盖厚、右常侍段辽、舍人田泊,在王府护兵的簇拥下出了城,至东阳门外汇合了那五百府兵子弟,一起南下。 楚王府护兵的规模不大,只有二百人,但架势不小,盖因其中百人一人两马,一马驮载器械甲胄,一马较为神骏,是为战马。 他们此刻牵马步行,围护在楚王马车四周。 另有百名步卒,此刻正行走在数十辆牛车旁边,看起来像在押运货物一般。 事实上也差不多。 车上所载多为安家所需的各色物品,一并运至襄阳。 天子有令,诸王每人都得遣人南下竟陵、江夏、南郡建一座庄园,人员自行招募,钱粮自筹一部分,少府贴补一部分。 楚王邵也不例外,他选定了江夏郡曲陵县的一处荒芜之地,与卫家庄园毗邻。 楚王文学郦怀已经先行南下了,准备拜访江夏太守和曲陵长,先把地确定下来,顺便借用下官府的力量,以利开荒。 至于那五百府兵子弟,说实话只是顺路,到南阳后就会分道扬。他们要去江陵。 但江陵也非其最终目的地。 别人不清楚,邵还是知道的。这些有一定战斗力的府兵子弟会在江陵接受整顿,然后寻机乘船前往巴东一一如果江面上没有晋军水师战舰阻止的话。 普益州刺史、巴东监军母丘奥得蜀地商徒密报,说李成大军已自南中班师, 尽取宁州之地。对于上一次失败,成都上下耿耿于怀,最近又在筹集粮草、整训部伍,二攻巴东的意图十分明显。 因此,母丘奥请求「大梁天兵」驰援巴东,助其守城。 说实话,母丘奥手头的兵力确实太可怜了。 数月前的那番厮杀,郡兵损失三一,诸部蛮兵损失也不小,花了母丘奥不少钱来发抚恤。如果李成再来攻打,他是不是还要毁家难?说不太过去了啊。 如果他不愿意花自己钱,而大梁朝廷又没表示,那么母丘奥也就只能向武昌的诸葛恢求援了。诸葛恢现在确实可以抽调援军,但很显然会增添变数。 最简单的一点:如果诸葛恢觉得巴东军力属弱,于是决定增派数千兵马长期守御,母丘奥还能反吗?多半不能。 所以,于情于理,大梁朝廷都不能坐视不管。 这五百府兵子弟只是援军的一部分,六郡都督邵慎还会抽调一部分兵马驰援巴东,确保这个锁钥之地牢牢掌控在大梁手中。 当然,这样又会引起连锁变化。巴东那边又不全是瞎子,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外地援兵,稍稍一接触就知道他们是哪里人。如此一来,有些事就很难瞒下去了。 邵方才还与王府属吏们讨论了一番,众人都觉得事情非常棘手。 中尉盖厚最沉不住气,他觉得干脆让母丘奥举义旗归正好了,连带着把宜都、建平二郡的江北部分也拿下。 那一片多崇山峻岭,素为蛮夷聚居区,盖厚觉得蛮人未必对普廷多忠心,说不定可以武力惆吓、政治招抚双管齐下,化其为梁土一一之前朝廷懒得搭理这些穷山沟里的蛮人,现在需要拿稳巴东,自然不能再忽视了。 道理是不错,邵挂一度也有些心动,想上疏建议这么做,旋又想到有些越界了。 六郡都督邵慎才是做决定的人,轮得到你吗?真这样做了,不但得罪从兄, 还会在父亲那里大大失分,不值得。 不过通过此事,邵有点迷恋上了这种指点江山的感觉。 这才是男人该做的事啊! 培育耕马、推广马耕乃至新接手的巡视陂池、河道、堤坝,都是极其琐碎的役门事务,最是熬人不过,还不容易出成绩一一一口气尽夺宜都、建平二郡江北之地,这功劳真的太显眼了,也不容易让人质疑。 但这事也只能在心里想想了,他现在还真就只能巡视河防。 八月十五,邵一行人抵达了南阳,借住于黑稍左营曾经屯驻的军营内。而那五百人则继续南下,且加快了行军速度,于八月二十日抵达了襄阳。 六郡都督邵慎传令:度支校尉桓温押运资粮、兵员,乘船南下江陵,不得有误。 桓温得令之后,心中窃喜。 最近公主来了蔡洲,日子一言难尽。 第一百四十三章 杨口掠影 符宝慵懒地靠在金线软枕上,侍婢们来来回回,如穿花蝴蝶一般,捧着各色妆,为她梳妆。 桓温坐在一旁,看着妻子精致的妆容,说道:「官船运不了许多货。我找习家借了些船,应该够用了。这些船就跟在运兵船后面,一路上可保无碍。」 「习家愿意借你船乃至船工,这人情可不小了。」符宝说道:「你笨啊!欠了人情了不知道么?」 桓温沉默片刻,道:「陛下不许官船私用。」 符宝无话可说了。 父亲是宠她,但有些事情也不会毫无缘由地迁就。 乘坐官船,你随身带一些行李乃人之常情,不会过多苛责。 朝廷为了贴补运兵,还充许每人携带一个固定大小的箱子呢。箱子里放什么不管,一般都是装一些紧俏的货物,到目的地后找相熟的商徒卖掉,赚取两地间的差价。 运兵如此是明文规定可以这么做,官员没有这项便利,但随身带几个箱子也没人苛责,一般都不会说什么。可堂而皇之地载运货物,确实过分了一些。 侍婢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鎏金香盒,香味顿时弥散开来。 此为龙涎香,一般来说都是西域胡商长途转运而来。至于他们从哪里得到的,却无人知晓了,兴许他们也是二道贩子。 这会符宝所用的龙涎香是合香,即调和其他香料后的成品,但依然价比黄金。若非她讨人喜欢,也不会得到这么一整盒。 香盒打开后,符宝取了一点,涂抹在手上。想了想后,又往肩颈、耳后抹了一点。 桓温在一旁默默看着。 龙亢桓氏可没这么奢侈,一个是他们家族是刑家,颇受打压,另外他们确实也没渠道买龙涎香一一魏晋之时,不但女人用龙涎香,男人也用,甚至用量更大。 娶了一个公主回家,好养吗? 「家令刘渺会跟你一起过去,还有许昌来的五十个人。」抹完香料后,符宝站起身,走到桓温面前,轻笑道:「香吗?」 桓温扭头看了看,侍婢们纷纷低头。 看着符宝逼视的目光,桓温笑了笑,轻声道:「娘子玉骨冰肌,暗香自生, 胜却兰麝龙涎。」 符宝噗一笑,轻轻抱住了桓温,道:「有我父几分火候了。」 桓温听了只能尬笑。 「行经杨口之时,把货交给宛城赵家的人即可。赵氏以前是南阳国的,受家舅(刘泌)简拔之恩,他会想办法与晋人联络的。」符宝松开手,轻声说道:「夫君,我日常用度很大的,以后货殖之事要多勤勉一些哦。」 桓温点了点头。 娶了公主,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明摆着的,坏处则是花销真的大。 不过符宝也没花他的钱。以龙亢桓氏这个财力,怕是有点困难,最现实的方法还是通过货殖多多赚钱,然后再想办法营建庄园,细水长流。 不过,做买卖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诸葛恢出任荆州都督后,普廷很快罢湘州,诸郡悉数并入荆州。 又以光禄勋陆哗为荆州刺史,聊为制衡, 不过在这种边防重地,即便不是不领兵的单车刺史,陆哗也控制不住诸葛恢。于是乎,边境贸易就慢慢展开了。 这是一桩双方明面上都不支持,但又都乐见其成的灰色贸易。 目前知道的人不多,还没大范围传扬开来,符宝也是听父亲和舅舅说的,于是让家令刘渺想想办法。 刘渺的办法是召集一批许昌商徒,让他们准备货物,然后跟着运兵船南下, 等于是蹭运兵的安全保护。抵达地头后,再依靠田曹尚书刘泌的关系搭上普人做买卖,条件是事成后分润好处。 当然,符宝的庄园(景福苑)也准备了一些财货,一起发送至杨口,与普人互市。 这项买卖现在很有赚头,参与的人多了以后就没那么赚了,所以符宝打算趁着现在狠赚几笔,把建庄园的钱弄出来一一她本来就是一个小财迷。 二十一日,桓温带着一千运兵离开了襄阳。 一时间,停泊在洄湖、蔡洲河面上的船只悉数南下,浩浩荡荡奔向杨口。 ****** 杨口城池经历了一番修,城头飘扬着「梁」字大旗。似乎还有些军兵,但不知哪来的。 在城下的河浦停船之后,桓温忍不住登上了座船顶舱,俯瞰四野。 只第一眼,他就惊了。 地图上只画了沔水、杨水两条河,可你若真按这地图打仗,绝对会被坑死, 盖因两条大河之外,还有密如蛛网般的小河沟。 这些河沟太小了,甚至连名字都不配有,但却是真真切切的河流。 再远处,泥泞的土地上芦苇丛生,偶有几只水鸟掠过,激起一圈圈涟漪。 八月下旬的天还是很热的,这会正值午时,桓温仿佛感受到了天地之间那匐盒的水汽,让人汗淡淡的,连呼吸之间都充满了潮湿闷热。 这鬼地方,竟比江南还热。 一群群穿着粗麻布短打衣服的人行走在松软的泥地中,挥舞着锹镐,不断挖掘着湿润的泥土。 有些泥土在水底浸润了千万年,无数草木乃至人畜尸体腐烂其中,被挖掘出来后堆积在岸边,反复夯实,形成一道道黑色的堤坝。 水底不断有气泡涌出,散发着难闻的味道。但正在劳作的人们已经习惯了, 对这一切熟视无睹。 在他们的努力下,被芦苇和水泊包围的沙洲渐渐被垫高了,表面铺满了黑色的淤泥。 一间间芦苇编制的草屋出现在沙洲上,光着屁股的孩童打打闹闹,嬉笑不已。 桓温注意到,所有沙洲上都还没种上庄稼。 人们似乎只是清理了上面的草木,并将沙洲低洼卑湿处用淤泥垫了一下,然后便是修筑长围,把沙洲团团围护起来,形成一个个孤立的岛屿。 或许明年才能种粮食吧。 他又走到船只另一侧,看向杨口城城池附近居然已经有部分人在种粮食了。他听说过这些人:颖川庾氏介绍来的商屯百姓。 庾家可真是风光啊! 杨口城附近是有一片好地的。也许在数百年前和远处的那些淤泥沼泽差不多,但自三国以来屡经改造,已经形成了陂池、灌渠、农田一体的耕作区,乃东吴世兵部曲军屯之所。 直到去年秋天,这片地似乎还收了一季粮食,现在被庾家介绍来的商徒占了不过他们也不全是坐享其成。 桓温观察到,商屯民壮在农田边缘处继续向外扩张,填平了两条小河,疏浚了又一个沼泽,似乎想将其改造为第二个陂池,灌溉第二片耕作区。 是了,他们终究是要靠种粮赚钱的,开垦出来的田地越多越好。 如此看来,倒也不算太过分。 桓温很快下了座船,当他踏上坚实的陆地时,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辆牛车。 十余人哭哭啼啼,跟在牛车旁边。 车上是一卷苇席,鼓鼓囊囊的,从席子边缘露出的一双青黑色的光脚来看, 定然是尸体了。 他叹息一声,情不自禁顺着牛车前行的方向望去:东边一处荒芜的河滩上, 已经堆起了数十座新坟。 坟很简陋,远远望去像是不起眼的土包一般,一如这些在开荒中无声无息死去的卑微百姓。 这几十座新坟,其实只是个开始罢了! 桓温收回目光,来到了杨口城北这里辟出了一块地,用低矮的篱色圈了起来。 篱笆墙内,人头赞动,声浪四起。操着各种口音的商徒在此汇集,口沫横飞地讨价还价。 有些人完全就是一副不屑的表情,嘴里的话更是刻薄无比,将别人的货贬低得一文不值。但当货主被说得恼火无比,让他滚蛋时,这人却如脚下生根一般, 就是不走。 还有人看着就是一副江贼水匪的模样,一边随意挑抹着货物,一边暗中观察说他们是纯粹的水匪可能冤枉了,因为他们自己也做买卖,但就是给人一种凶狠、阴鹭、贪婪的感觉。 所以,也别怪许昌商徒求到景福公主门下,桓温这个手握三千运兵的度支校尉真的是荆北地区炙手可热的人物,仅次于水师都督杨宝。 周围地形这么复杂,人烟又是如此荒芜,杀人越货之后划进小河、躲进芦苇荡里,真的很难追捕。甚至于,很多贼匪就是本地民户,临时出去劫掠一番,然后躲进乡里,当地人还会故意隐瞒、保护他们,你怎么查? 背靠大树好乘凉,这个道理商徒们最懂了。 「诸葛道明还真是看得开」在篱色墙外转了一圈后,桓温感慨无比。 公主家令刘渺听了,笑道:「诸葛道明怕是只想守住武昌、夏口,压根就没想着收复失地。来杨口的武昌商徒,却不知有多少是诸葛家的。我看哪,若是上点心,一年货殖百万不成问题。如此数年,诸葛家俨然巨富矣。」 诸葛氏参与这些买卖了吗?桓温不知道。 但易地而处,桓温觉得他绝对不会放过这种机会。哪怕货殖得来的钱财自己不用,也可以养军啊。 你清高不爱钱,但手下将佐要钱啊,土兵们要吃饭啊。 只是一一买卖做得如此兴盛,还有心思打仗吗?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两难选择 桓温没有在杨口过多逗留。 当公主家令刘渺带着五十名景福苑部曲将货物尽数卸下之后,他便带着一千运兵、五百右骁骑卫府兵子弟上了船,于二十三日扬帆启程,向西行去。 似乎因为处于汛期,杨水略显浑浊,带着点土黄色。 可别小瞧这浑浊的河水,没有它们,水下三角洲就不会出现,更不会有三角洲逐年抬升,渐渐露出水面形成陆地的机会。 云梦泽能一点点消退,形成诸多陆地,这些携带大量泥沙的河流功不可没。 桓温来到船舱外透气。 见他出来了,船工们精神一振,恰好这时船行至一处弯道,水流还有点急, 船工们或气定神闲、或全力以赴地调整航向。在他们的操作下,船身只微微倾斜了一点,就继续稳步前行了。 河岸边吹来一阵南风,夹杂着几丝饭香。 桓温鼻尖轻动,再放眼望去,却见南边出现了一面大旗,上书「司马」。 嗯?司马? 船只继续前行,很快又是一面「司马」大旗,一些披头散发之人正窝在自家的草棚前,小心翼翼地煮着粟米粥。 一些跨刀持弓的武人则站在高处,一边擦汗,一边注视着下面的这些人。 河岸边的烂泥地被踩得惨不忍睹,一些吃过饭的羌人一一桓温不是很确定, 但看着像一一正拿着简陋的木质农具,在河岸边艰难地翻土。许是太热了,他们几乎脱光了身上的衣物,跨下只有犊鼻裤作为兜裆布,身上则满是泥浆,脸色麻木不已。 沼泽、树林、河流、炊烟、窝棚、农人以及蒸腾而起的雾气,共同构成了这副略带诗意同时又暗藏残酷的画卷。 二十五日,船队停泊在了华容县附近,并在此休整两日。 不休整不行了,因为随船而来的五百洛阳子弟都不是很舒服。 天气太热,终日闷在船舱中,周围环境又那么不友好,已经有不少人病倒了。 桓温倒还行。他虽是北人,但长于江南,适应性似乎比这些人好太多了。 但他手下的运兵也有病的,毕竟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是他在秦州、河州招募的老部下。他们习惯了那边凉爽、干燥的气候,即便有在襄阳这个过渡地带适应的经历,但还是很艰难。 所有生病的人被粗略地一分为二,看起来症状比较轻的集中在一些船上,比较严重的则集中到另一些船上。 老实说,有点残酷,但这已经是最「温柔」的处理方法了一一大航海时代, 生病的船员有极大可能被扔进大海,因为船长要保证其他人处于健康状态。 抵达华容县后,病人被就地安置,待其好转后再前往江陵。 桓温则打量了一下这座城池。 上一次战争的痕迹仍然清晰可见,你甚至可以在城池附近的野地里找到折断的箭矢、长矛。 城池破破烂烂的,攻城时被破坏的部分并未得到修复。 华容城甚至都没正儿八经的守军,新官上任的县令只能求爷爷告奶奶让本地豪族轮番出兵助守,毕竟这个地方在东吴时期算是重镇,开发程度不错,还是有点底子的。 华容城西胡家的庄园已经换了主人, 胡氏算是本地最大的豪族了,因为一次选择错误而遭受重创。除了少数已移居武昌、建邺的子弟外,家族几乎覆灭,就连庄园也易手了一六百余顷种植了多年水稻的良田被分给了王、庾、裴、羊四家,且周围留足了空地,四家完全可以向外垦荒扩展。 他们已经派人来接手了,打理多年的良田、现成的农具和庄客,从接手的第一天起就能产生收益,谁不喜欢呢? 同样被分出去的还有江夏黄氏、张氏的田地。 前者稍大,被赏赐给了王雀儿、金正、侯飞虎三人,后者稍小,则给了李重、邵慎,他们同样可以向周边的沼泽地扩张,没有限制。 从这些赏赐来说,天子还是非常慷慨的,跟着他打天下的人都得到了持续不断的好处。 天子对南三郡的开垦也是认真的,使尽了各种手段,想尽一切办法让更多的人进入蛮荒地带,慢慢改变环境。 这可能是天子后半生最看重的事情之一了。 ****** 二十七日,船队抵达江陵,入驻城东的水城。 其实一一有水无城。 桓温下到岸边后,举目四望,发现很多船只停泊在湖面上,将一船船黄泥倾倒入水中。偶尔还会有大小不一的石头被拉来,填进水面下的浅滩中,一点点夯实、垫高。 一部分城墙确实已经修建起来了,主要位于城东的陆地之上。 江陵东城甚至特地开了个水门,将来停泊于水城中的船只可经此门进入江陵城中。 相对应的,河道也需疏浚、开挖,整体算是一个大工役了,需要动用不少人,也需要耗费很多钱粮。 六郡水陆都督邵慎就在东门之外,见得桓温之后,微微点头。 桓温上前行了一礼,道:「参见都督。」 邵慎这才伸手回了一礼,道:「元子,兵带来了?」 说完,指了指不远处正在下船的年轻儿郎们。 「正是,一共四百二十人,皆在此处。」桓温说道:「还有数十人不良于行,暂留滞华容。」 邵慎点了点头,不再多说。 不过,正待转身离去时,他犹豫了下,问道:「襄阳乐使君可曾让你带话。 ,」 「不曾。」 邵慎嗯了一声,直接回城了。 「元子。」原本站在邵慎身后的邓岳走了过来,行礼套近乎。 他和桓温在襄阳有过数面之缘。 桓温见了,异道:「我回了趟洛阳,再来就没见到你,却不想来了江陵。」 「得了江陵令一职。」邓岳说道:「而今主要为巨鹿郡王征发粮草、人丁、 钱帛,供给水军招募、整训所需。」 「哦?水军何在?」桓温看了看水城,问道。 「去江上讲武了。」邓岳说道:「躲在水城里是练不出来的。」 「本事如何?数月前水军损失惨重啊。」桓温说道。 「杨督把河阳、沙海的水军都调过来了,又招募了一些人,现在大概有战船数十艘、兵土六千人。」邓岳说道:「七月时,巴陵那边跑过来两条船,多为吴兴沈氏子弟,带着数十人投效而至。杨督试了试他们的本事,大悦,皆授予官职。」 「沈氏子弟算是赶上好时候了。」桓温感慨道。 这个天下,一般而言升官是比较慢的,但有那么几种特殊情况,能让你从一文不名的状态直接变成可以吆五喝六的官人,水军的组建就是了。 「沈氏有人跑了,诸葛道明也不追究,只是看管严了一些。」邓岳说道:「南边这个情形,我看武昌、夏口早晚要丢掉。亏我当年还觉得依托襄阳坚城、江陵重镇以及善战的水师可阻遏大梁王师呢。现在看来一一」 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道:「文恬武嬉之下,武昌亦难保。现在是沈氏子弟,将来可就是正儿八经的荆州水师了。」 「伯山可知巴东那边如何了?」桓温又问道。 「怎么?元子你想去?」邓岳笑着看了他一眼,道:「你去不了的。巨鹿郡王可不想从妹婿出点什么事。」 桓温无奈。 有些事情是真的难以对外人言说。他甚至怀疑自己以后真立了功然后升迁, 外人也会一股脑地说他是靠公主。 他注定一辈子摆脱不了这些风言风语了。 「其实我倒想去,奈何没机会。」邓岳又道:「巨鹿郡王不愿让我带着本部兵马前往巴东,大概是担心寿春祖士少部旧事重演吧。」 桓温明白他的意思。 当初襄樊二城投降的军士有数千人,据他所知如今已被分成数部,在竟陵、 南郡、襄阳、江夏四地屯垦。 因为将士们的家人多在武昌,所以这些人很难得到信任。朝廷担心他们如同祖约部那般,三天两头有人叛逃,所以宁愿不用。 毕竟,巨鹿郡王可能真的担心一旦襄阳降兵去了巴东,直接鼓噪作乱,绑了邓岳、母丘奥等人,并飞报武昌,请水师过来接应一一老实说,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这个时候,桓温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邵督看样子已经打算接管巴东了。 来的路上他一直在思考,如果接管了巴东,建平、宜都二郡的江北部分多半也要攻取。 宜都有些兵,但建平和巴东一样空虚,说不定能一鼓而下,然后再东西对进,拿下宜都。但这样一来,诸葛恢面上须不好看,他会不会恼羞成怒,进而破坏当前还算安稳的局面呢?如果他发兵报复,那么南方战事又起矣。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巴东郡的诱惑实在太大了! 要想攻打蜀中,从汉中那边南下实在太困难了。首先粮草补给就能拖垮动荡不安的关中,其次一路之上雄关险隘那么多,难道都要一个个打下来?李成现在可没内乱,他们甚至还处于扩张状态,整体国势是往上走的,那些关隘并不好取。 但如果从巴东溯流而上,那就容易许多了。 如果李成不题巴东,那么还能相安无事下去,但世间之事怎么可能处处如你之意?想得也太美了。 李成若第二次前来,巴东定然守不住,增派援军已成必然。 这是两难选择,但看起来巨鹿郡王已经做出了决定。 第一百四十五章 取舍 骨哨一响,挺枪直刺。 牛角一吹,弯弓施射。 战鼓一擂,全军突进。 似乎永远都干不透的泥泞地上,银枪左营数千甲士正在例行操练。 最迟九月底,他们就要离开了。算起来出征满一年,真的非常辛苦。 但这就是募兵。 募兵每月拿粮,逢年过节有赏赐,军中定期比武也有丰厚的奖励,要的就是全天候作战。 世兵、府兵都受制于农业生产,无法长期出征,必须有相当长的休整期。但募兵要求的是狂风暴雪之时能追击敌军,雷雨如注之时亦能上阵厮杀,不能为天气、农事所累,且能忍受离开家人长途远征一两年才能班师。 银枪左营作为功勋部队,自然是能做到这一点的。或许,唯一能打败他们的就只有难以适应的气候一一在训之人并不满员,生病的军士被分散在纪南城里的民户家中,由百姓负责照料,好处是他们可以得到一些粮食作为补助。 而为了抑制军中疫病,银枪左营督军蒋恪(临时兼任南郡太守)制定严格的军规,核心就是不许喝生水,不许随意触碰长有钉螺的水体,有病不得隐瞒必须立即上报,尽量不去未开发的蛮荒地带。 总而言之一句话,好好待在城里,不要四处乱窜,完成你们弹压地方的任务就行了。 银枪左营今日操练的地点在江陵城西。 不远处的湖畔之地,坊市已经开办了起来。 赵氏已经把货卖出去了,这会大批空船经夏水驶来了江陵城西,桓温与公主家令刘渺进坊市走了一圈,准备采买些货物带回北地销售一一只做一趟买卖的商人是不合格的,如今最重要的事情是把卖货得来的钱帛赶紧花出去,换成南方货物,如此才是货殖之业的真谛。 不过他俩很快发现,商人们为银枪左营的操练所震,多少有点心不在焉, 连吆喝的声音都小了几分。 桓温、刘渺相视一笑。 令他们惊讶的是,江陵西市内居然有不少西域胡商,却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的。 桓温甫一靠近某木屋,就闻到一股乳香。 此物可入药,亦可做香料。桓温知道,景福公主在家中摆的香炉中就有此物,熏香燃起之时极为提神。 不过他没有在此停留,只是暗暗记下,继续向前走。 香料店旁边起了一竹棚,棚中有湘州来的商人,在案几上摆放着一个个木盒,见桓温、刘渺二人过来了,立刻起身招呼,并打开了一个盒子。 盒中用湿润的布匹包裹着犀角与合浦珍珠,这两样都是北地畅销商品。 桓温看了一会,没说什么,不过刘渺却眼睛一亮,与人讲起了价来。 桓温转身看着旁边的其他店铺。 有蜀中商徒使人展开精美的锦缎,吸引了许多人驻足; 有荆州商人贩卖来了会稽青瓷,铺在苇席上,摆成了精美的图案,旁边甚至还有人拿木槌轻敲瓷器,清越之声传出去很远。 还有北地商人贩来了马匹,马尾系着红绸,看着极为神骏,是吴地商人最喜爱的商品一一马这种受管制的战略物资,基本一出现在坊市就被抢购一空。 各色商品,琳琅满目。 战前的江陵本来就是商贸重镇,如今只不过在慢慢恢复其本色罢了。 桓温情不自禁地走出了店铺,沿街逛了起来。 荆湘葛布、蜀中黄润细布铺子前围满了北地商人。 以蜜香树皮制成的广州蜜香纸风靡全国,盖因以此物做书壳可不蠹。 拿来做书页有香味,纸张还很坚韧,遇水不烂,向来是皇帝赏赐臣子的贵重礼品,比如普武帝就曾赐杜预蜜香纸万番一一简而言之,这是一种带有淡淡香味的高品级纸张,北地已经很少见到了。 除此之外,还有江陵锦、荆缎、漆器、鹿毛笔、铜镜等江陵本地优势产品, 以及夷陵丹砂、当阳雄黄、武当茯苓等外地商品。 就连农产品都很多,比如云梦芹、洞庭柑橘、井盐、武昌鱼(盐渍)、云梦泽鳖(鳖甲入药)等等。 最离谱的是,市面上出现了大量荆州杭。此米颗粒细长,炊成饭柔而不粘, 非常有名。 桓温有些不解,粮食也可以大量买卖吗? 大梁在云梦泽一带开拓,其实是非常缺粮食的,不然也不会千方百计引入商屯、赐予土地了,结果你来卖粮食?还卖得这么便宜? 好吧,想起北地商人也在卖马,似乎一切又都说得通了,谁也别觉得自己占便宜了。 「元子。」身后响起了呼喊声。 桓温转身一看,却是刘渺。 他身后跟着十余人,身上背着包袱,显然已买好了货物。 「你怎还在这?快去买些橘子。」刘渺说道:「回去后献给天子、皇后、刘妃。」 「送到洛阳时,怕是已经腐坏。」桓温说道。 「有办法的。」刘渺说道:「方才我在市上见一卖柑橘的商徒,他说只要给得起钱,有‘蜡封蒂法」。」 说完,又解释了一下。所谓「蜡封蒂法」即在柑橘外裹一层布或纸,然后用融化的蜡将其包裹住,送到洛阳时定然新鲜无比一一蜡壳防水、防磕碰、防微生物,同时也防止柑橘水分被蒸发,能有效保持新鲜度,就是成本有些高。 不过桓温听了却十分高兴,道:「买!」 刘渺赞许地点了点头。 他是刘家人,天然跟刘妃、公主绑定在一起。蜡封蒂献是公主的一片孝心, 天子大悦之下,稍微漏一漏手指缝,好处就出来了。 于是两人兴冲冲地前往贩卖江陵柑橘、巴东柑橘、洞庭柑橘的地方,货比三家,开始讲价。 而此时的江陵城头,邵慎悄然收回目光,转而看向水师都督杨宝,道:「江陵坊市的商税尽归都督府,少府不收。此税一年不下五百万钱,算上商徒进献, 年入千万有余。此钱可养南郡郡兵(多驻江陵)两千人。逢年过节之时,再从商徒那收些赋外科敛,赏赐也有了。」 杨宝张了张嘴,不知道邵慎想说什么。既然这么舍不得好处,为何要主动开战呢? 荆州五千世兵可自食其力,南郡现有的两千都兵可是靠朝廷出钱养的,主要来源就是少府放弃的这部分商税。 更别说水师这头吞金兽了,目前完全靠荆州诸郡筹钱供养。 你一打仗,江陵、杨口两地的坊市定然大受影响,乐弘绪怕是要愁得满头白发。 「不过,若凡事光想着钱,那什么都别做了。」邵慎话锋一转,说道:「明日入夜后,你率水师一部运送三千余人至巴东。动静小一点,别让人发觉了。入江之后,若遇到晋国水师,勿要交战,退回即可。」 「遵命。」杨宝应道。 按计划,江陵这边会抽调一千郡兵、两千世兵及数百名右骁骑卫府兵子弟, 乘坐水军战船前往巴东。 这个计划很早就提出了,只不过一直没执行。现在看来,邵慎终于下定了决心,在他看来,入蜀门户比什么都重要,为此可以舍弃一切,包括与诸葛恢之间那不多的默契。 「你走之后,我会奏请朝廷,调拨一批兵马南下,初冬抵达南郡、竟陵即可。有这些人在,江陵无忧矣。幕府也会派人前往宜都、建平二郡,着意招抚。」邵慎又道:「我意已决,就这么定了。」 「是。」杨宝看出了邵慎的决心,遂不再犹豫,大声应道。 九月初一夜,就在桓温等人满载货物北返之际,水师都督杨宝与众人喝了一腕壮行酒,然后趁夜登船。 一时间,呼喊声、脚步声、器械碰撞声此起彼伏,甚至隐隐有战马不耐的嘶鸣声。 忙活了半夜,三千四百余人才陆续登上船只一一他们由江陵幕府督护、王雀儿之子王爽统领。 随后是粮食、器械、伤药等物资,尤其是堪称守城利器的箭矢,更是尽可能多带,几乎将船舱的每一个缝隙都填满了。 眼见看离天明没多久了,停泊在水城内的船只开始离港。 先是两艘船快速驶出,进入到宽阔的湖面上后,与巡逻的小木船交涉一番, 得知附近并无敌人后,开始用火光发信号。 很快,一艘又一艘船驶出了水城, 他们在湖面上不断调整方向,逐渐形成了一个松散的船队,随着杨宝一声令下,黑乎乎的船影开始了移动。 被借调过来的银枪左营士卒们则在陆地上维持秩序,不准任何人进入方圆五里的范围内,确保水师出港的突然性。 他们成功了。 一直到日上三竿,水师船队早就不知身处何地了,还没人发现这里的状况变化。 九月初五,船队行经石门滩,放下了一批人上岸拉纤。 江北有人看到了这支规模不小的船队,非常惊。 九月初五,船队过夷陵。 晋宜都太守得到汇报时已是第二天,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大白天关闭城门, 严禁出入,然后征发豪族僮仆、蛮酋丁壮守城。 九月初十,船队过建平郡。 此郡兵力比宜都还寡弱,完全坐视大梁水师西行。不过他们还算尽责,悄悄派了一艘小船顺流而下,直趋武昌报讯, 九月十二傍晚,大梁水师在鱼复县外靠岸。 王爽率三千四百余步骑连夜登陆。与巴东监军母丘奥密谈后,分兵两处,一处至白帝城成守,一处至郡城。 十三日,大批物资被卸下。 杨宝率领的水师当天晚上就走了,以免被人在江上撞见,死无葬身之地。 这个时候,成国将要东下的消息甚嚣尘上,如同乌云般笼罩在巴东军民的头上。 此消息也以最快速度发往了洛阳。 第一百四十六章 西苑与梁府 邵勋收到消息的时候刚刚自西苑行猎归来。 野鹿太嚣张了! 薄薄的篱笆墙对它们毫无作用,这些野鹿成群结队冲破阻拦,破坏农田,然后一一然后变成盘中餐。 不过西苑内的野鹿还是很多,每年一次围猎都只能稍稍遏制其增长势头,看样子周回二百余里的山林、平原还是让他们过得太舒服了,所以今年重拳出击! 九月二十五日,打杀了数千头野鹿的军士们兴高采烈地在河边开膛破肚,腌制晾干。 皮革则被收了起来,统一打制鹿皮甲、鹿皮靴,毕竟皮甲才是大梁武人使用最多的甲具。 得到的鹿肉悉数分赐给官员、军士。 尤其是那些即将结束上番、返回家乡的府兵,除一人领一贯钱、两匹绢的赏赐外,还能得到不少腌肉,算是不错的补贴了。 对府兵而言,钱粮就是战斗力下限的保证,邵勋一直小心翼翼地呵护府兵的战斗力。 下半年邵勋只设了两个军府的府兵,都在关中,分别是位于北地郡同官水畔的同官龙骤府,以及位于扶风郡黄白城的黄白龙骤府。 所需兵员首次从禁军及府兵子弟中选取,他们提供了约两千人,剩下的从质子军中选取一一质子军并非全是质子,还有质子们的亲随,他们才是大部分。 北地郡的匈奴回去后,果然叛乱了,甚至还拉拢了一部分氏羌。 北地大族傅氏一边遣人招抚,一边请求朝廷派兵镇压,最后出动了冯翊、京兆二郡府兵近万人,以及常驻黄白城的三千高车骑兵(豆陵部),将这帮人彻底击垮,前后斩首两千余级,配流荆州者万余口。 造反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南征损失太大,头人不好对下面人交代,干脆祸水外引。 南征荆州,后劲还真是不小! 不过,这些人终究会习惯的。马初次被人驯服时总是各种不适应,反复折腾乃至踢人,习惯了以后也就那样了。 镇压结束后,空出来的土地自然拿来安置府兵了。 部曲则从汴梁调拨,总共七千二百户,汉、羌、氏、鲜卑皆有。 豆陵部首领窦勤之子窦于真奉命撤出黄白城,将他们临时放牧的土地交给新来的府兵,自己则率部前往襄阳,听候号令。 黄白城常年驻守着三千高车骑兵,人经常换,大部分人只来一年,领完赏就回去了。不过窦于真倒是已经在长安安家,他已经不太想回草原了。 见识了长安的美女之后,他对草原女子完全失望了,甚至当年惊为天人的王夫人,在中原也只能算是姿容比较出众的女子,还有更美的! 一句话,见得少了。 这两个军府设立后,邵勋将关中府兵整编为左长直卫,以黄门侍郎糜直为左长直卫将军一一这是对糜晃的一种弥补,他年逾六十了,身体状况直线下降,已经两次提出辞官。 另外,邵慎出任六郡都督后,左骁骑卫将军一职由殿中尚书蔡承接任。 ****** 傍晚时分,邵勋来到了位于洛阳城西的梁府。 尚书左仆射梁芬也在。 其实邵勋一直很奇怪,梁芬的儿子们都是病秧子,都走在他前面,甚至连妻子皇甫氏都死得比他早,为何他这么能活? 糜晃才五十多岁就不太行了,司徒裴邈最近也多次卧床不起,这两人可都比梁芬年轻,眼见着都要走在他前面。 邵勋不清楚历史上梁芬活了多久,但他的身体看样子是真不错,儿孙不行难道是遗传了皇甫氏的某些基因? 在院中坐下后,梁芬用复杂的眼神偷看邵勋,如果你仔细看,甚至还能看到几丝心虚。 邵勋是什么人?他早就注意到了梁芬的不正常,也知道原因:梁芬的孙子病死了。 大儿子死于战乱,没留下子嗣。 二儿子病死,只留下一个孙子,现在也死了。 他现在还有一个外孙,生下来后没多久取名梁彰,因为那时候邵勋不敢认, 太怂,于是默认了,一直到现在。 梁兰璧已经提前说过了,梁芬想让梁彰入继长子一脉,延续他家的香火一一比起从宗族中过继一个,自己女儿生的孩子在感情上更容易接受,就当招了个上门女婿.— 邵勋同意了。 这个孩子真不太好见光,如此处理算是不错了。 不过,能看到老登如此心虚的场面可不多啊,抱着孩子的邵勋故作不知,不给梁芬提起话头的机会,开始东拉西扯:「仇池氏羌降者日众,卿觉得杨难敌几时可授首?」 梁芬脑子有些乱,说道:「臣亦不意难敌如此得人心。不过,从刘汉到国朝,仇池氏羌打了这么多年,人丁、财货损失不计其数,恐坚持不下去了。」 「先前杨难敌为匈奴所败,亡命蜀中,回来后何以一呼百应?」邵勋问道。 「杨氏世为酋豪,不知多少代人了—————」 梁芬说道:「不过陛下三番五次发兵攻难敌,其若再败,亡命奔逃,回来后恐怕也无法像以前那般了。 2 老梁的意思是匈奴时代就与杨氏兄弟干了好几仗,一次大败难敌,班师后复叛;第二次依然大破难敌,逼得其亡命蜀中;第三次还是击败了难敌,但因为大疫,被迫退兵。 梁普禅代之后,杨难敌继续屡战屡败。但败的不仅是他,还有仇池氏羌,他们的丁口、财富被极大消耗,真的很难坚持下去了。 邵勋基本同意梁芬的看法,同时也有些感慨:杨难敌你特么是人形魅魔吧? 怎么那么多人跟着你干?是何道理?他现在倒是很想见见这个人,看看他到底强在什么地方。 「仇池氏平定后,朕欲强迁其百姓入荆州,梁卿以为如何?」邵勋又问道。 「仇池氏多半没心气反抗了。」梁芬摇头道:「不走就是死,无可奈何也。 早点料理完了也好,省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邵勋笑着点了点头。 儿子在他怀里扭来扭去,时不时拿手摸他的脸,或者揪他的胡子。 邵勋换了个姿势,让儿子能更顺利地揪胡子,又道:「朝廷使者刚自意辛山回返,所述之事颇让人惊讶,梁卿都看过了吧?」 梁芬点了点头,道:「臣亦讶然。贺兰蔼头如此不智,乃自招祸患耳。」 使者回来后说了很多,但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是贺兰蔼头、拓跋槐这对舅甥的冲突。 冲突的导火索很偶然,只是有个部落大人犯了事,槐欲处罚他。但部落大人与贺兰氏关系密切,贺兰蔼头决定保他,公然带人冲进槐的大帐,将人抢走。 槐极为恼怒,极力阻止,于是贺兰蔼头就做了过去很多年他一直做的事情,当着很多人的面,抽了槐一马鞭,还说了不少难听的话,比如「不知好岁」、「不知天高地厚」、「没有我的允许,不能擅自做主」之类。 老实说,确实有点过了,尤其是当着很多人的面。传扬出去的话一一此为必然之事一一别人会怎么看拓跋槐,他的威望难道不会受损? 梁朝君臣一听就知道蔼头、槐舅甥不可能和好了。 有人更是猜测,贺兰蔼头如此跋扈并非一朝一夕,很可能一直如此,他俩不打起来就算好的了,将来彻底决裂也是必然之事。 邵勋也是这么认为的,他甚至觉得这两人之间搞不好会爆发内战,于是问道:「梁卿以为蔼头、槐会不会互相攻杀?槐身边可已经有不少部落投靠过去了。」 「臣觉得未必。」梁芬说道:「贺兰部乃大部,人丁众多,实力强劲,其更有姻亲、盟好,拓跋槐终究根基尚浅,实力不济,他没有胜算的。那一日,蔼头鞭挞槐,槐不也忍下这口气了么?」 邵勋听了大笑,道:「槐此子,能屈能伸,倒有点成大事的模样。罢了, 此事日后再说。巴东那边,卿可有建言?」 「陛下欲取蜀中,从汉中南下乃下下之策。但凡能从峡口入蜀,走刘备故道,都不要从汉中过。」梁芬说道:「巴东一定要保住。臣以为这会便该委派良将率大军南下,入冬后天时在我,不惧晋兵来袭。」 「诸葛道明会不会忍下这口气?」邵勋问道。 「臣以为不会。即便他再不愿打,样子总是要做的。」梁芬说道:「若真片甲不发,建邺那边追究下来,他便会步陶士衡后尘。」 陶侃丢了江陵、襄阳两大重镇,被发配交州日南郡为太守。听起来有点罚酒三杯的味道,但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和年纪,这与赐死无异。 当然,陶侃毕竟是寒门子弟,建邺想看他笑话的人很多,诸葛恢却是大族出身,不至于如此。但坐视国土被侵占而一点反应都没有,肯定会受责罚。 「卿所言甚是。」邵勋说道:「没有巴东,朕实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入蜀, 此郡必须拿下。即便晋人倾国来援,朕也要与他们战上一战。」 「陛下英明。」梁芬拱手道。 不远处响起了脚步声。 梁兰璧脸色微红地路过。她身后跟着几名婢女,手里捧着新被,好像要去客房铺床。 梁彰见了母亲,急得小腿直蹬,要去母亲怀里。 梁芬脸色有点黑,又有点无奈。 邵勋凑过头去,轻声说道:「梁公所求之事,可也。」 说罢,起身离开。 临走之前,又道:「卿掌吏部,明岁可多诏举一些幽州子弟。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一切尽在掌握中? 十月初一朔日大朝会后,邵勋在太极殿接见了洪,一个被嘲笑为跟儿子姓的男人。 其子符健亦在场。 他最初名叫蒲,为了对外保密,被邵勋「建议」改名荷健,以便遮掩。 邵勋对符健还是很厚道的,不但遣人保护,还给他请了教师,教授文化知识,并时不时赏赐一些财物。 刘汉灭亡后,健自由了,不过他继续留在洛阳。符洪发卖牛羊,在洛阳买了一座宅子给健住,继续当质子,虽然没人要求他这么做。 对此,邵勋还是很满意的。 考虑到洪长子在淮南驻守期间病死了,于是给了他牙门将(正五品)之职,并赐绢千匹、金银器百件,算是安抚, 今日召见符氏父子,主要原因是又要人家卖命了:荷洪率五千氏兵南下,暂归邵慎节制,以备晋人。 此刻听完邵勋的话后,荷洪心中叫苦,甚至有些怒,但最终还是应下了。 他自关中东迁,在西边还有很多老关系,故能打探到不少消息,几乎所有叛乱都被残酷镇压了。 眼前这个男人真的暴虐无比,他完全不在乎有人反对他。 开国整整三年了,叛乱此起彼伏,始终没有真正安定下来过,但邵勋根本不怕。洪甚至怀疑他故意在等这些部落发动叛乱,然后去镇压,最终收获土地、 人口。 暴君!要是哪天关中、河陇诸部齐反,却不知还能否如此安心? 「卿南下之后,若巨鹿郡王要求你等出镇巴东,不得违抗军令。」邵勋指着地图,说道。 在晋初的时候,巴东本辖七县,后来因为人口实在太少,归并了一下,于是还剩四县,即鱼复(今重庆奉节)、朐忍(今重庆云阳)、汉丰(今重庆开州)、南浦(今重庆万州)四县。 上一次李成大军来攻,直趋南浦城下,几乎未经战斗,就拿下了,随后全军进薄鱼复城下,围攻许久,战死三千余人,不克。 对于一支万余人规模的部队而言,这个损失已经很大了,于是解围而走。 母丘奥分遣官吏至诸县查看情况。 汉丰县没有战斗,还在手中: 朐忍虚惊一场,人家压根没打,也在手中; 鱼复县守住了,同样在手中; 南浦县有数百成兵,在看到郡城那边拉来的战死成兵首级及缴获的旗仗后, 仓皇溃逃。 至此,母丘奥打赢了巴东保卫战。 不过,形势仍然不容乐观。巴东郡兵太少了,蛮夷首领的倾向至关重要,他们现在倾向晋朝,但如果再被攻打一次,会不会有人倾向成国? 这是大有可能的事情,盖因成军攻南浦时,蛮酋大多作壁上观,只有一两个部落派了些兵马过来抵挡,不过很快被击溃。 所以,母丘奥在探听到成国要二攻巴东的消息后,急求援兵。 到了这会,他已派长子母丘率数百郡兵及与他关系密切的蛮酋丁壮两千人西行,收拾南浦人心,固守此城。 二子母丘骥率自家部曲至汉丰,没别的要求,稳住这里的人心,别让他们降敌。 至于鱼复这个夔门重地,则完全交给新来的梁军了。 邵勋最近几乎每隔七八天就收到一份来自巴东的消息,最近一份是昨天收到的,写于九月二十四日。母丘奥在信中力陈巴东的重要性,请求发兵攻打宜都、 建平二郡江北部分,打通陆路,基本和邵慎一个意思。 邵勋将开战权力授予了好大侄,让他自己做决定,底线是保住巴东,不管用什么方法。 巴东不是后世湖北巴东,而是重庆东部,三峡夔门之险尽在掌中。自巴东往西,可攻略「三巴地区」(巴东、巴西、巴),地形上已无多少阻碍。 前晋将巴东析出来改隶梁州,其实就是不想让新征服的蜀地拥有地形之险汉中、梓潼及大巴山一带同样隶属梁州。 这个州就是生造出来的,从汉中、大巴山向东南豌,直至蜀地东部,将蜀中门户尽数剥离。若非李成攻下了巴西、巴郡,那真是一点地形优势都没有,敌军可直接开进平坦的盆地之中。 机会给到这了,部勋当然不会放弃。 唯一的烦恼就是如果敌水师封锁大江,单靠陆路运输支撑不了多少大军,故真到入蜀那一天,须得以锐兵为主,尽量减少消耗。 当然,那都是以后的事了,邵勋目前只想控制巴东,占据蜀地东部门户,尤其是在北部门户(汉中)一时半会无法攻取的情况下。 ****** 送走符氏父子后,邵勋则在宫中休整。 一连半个月,大部分时候都是淑媛母丘氏侍寝。 当年的稚嫩小娘已然三十出头,不过峡道依旧紧致无比,恍如巴东夔门天险一般。 对付经验不多的母丘淑媛,邵勋就游刃有余许多了。 往往还未真刀真枪,母丘氏就已经被摆弄得神志有些不太清醒。 这样的好日子持续到了十月十六日,望日朝会过后的第二天,一则来自北方的消息打破了宁静:贺兰蔼头死了洛阳向北千余里,朔风呼啸。 十月深秋的草原,已经褪去了夏日的盛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苍茫萧瑟的景象。 黄草在风中起伏不定,时而傲然挺立,时而被摧折在地。 阴山轮廓清晰可见,山麓背阴处残留着大量积雪。胡天八月即飞雪之事,并不鲜见,阴山以北的草原已经下过两三场雪了。 天空点缀着朵朵黄云,看起来格外高远。它们就像是沉默的观察者,日复一日地看着草原诸部的起落兴衰。 「哗啦一—」薄薄的冰层被马蹄践碎,溅起冲天的水花。 喘着粗气的战马越过狭窄的溪流,冲向对岸。 马背上的骑土脸色挣拧无比,杀意冲天而起。 正在修理牲畜圈舍的牧人看了,呆呆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好—好多骑兵! 大地似乎已经不堪重负,满是痛苦地抖动着。 东边的地平线上,烟尘漫天而起,黑压压的影子如水银泻地一般,充塞了整个诺真水汉。 有经验的牧人都能从大地的震颤以及马蹄声的密集程度,大致判断来者的人数。正在修理圈舍的牧人已经五十多岁了,一生中见过很多次大规模的骑兵冲锋,他感觉这群来势汹汹之人很可能不下万骑。 他下意识呼喊了起来,冲向自家马匹。 妻子儿女也冲出了帐篷,呆呆地看向来犯之敌。 骑兵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了。 蹄声震耳欲聋,尘土几乎遮蔽了半边天空。冲在最前面的一些人甚至身披铁铠,如同一排排移动的钢铁丛林。 军旗呼啦啦作响,战马的嘶鸣与骑士猛然爆发出的呐喊交织在一起,直让人灵魂颤栗。 或许一一来不及逃跑了。 牧人双腿一软,跌坐在地面。 他是幸运的,他们一家都是幸运的, 庞大的骑兵集群从他们北边不远处呼啸而过,冲向了西边的河滩,那是五原郡公拓跋槐的驻地。 骑兵浪潮仍在前涌,汹涌狂暴,一阵接一阵,一浪连着一浪。 牧人似乎都闻到了空气中的铁锈和汗水的味道。 他知道这是错觉。轻轻摇了摇头后,他把目光投向西北,口中轻声呢喃:「单于完了。」 东边明明有对单于最忠心的乌洛兰部成守,怎么就突然让这支骑兵冲过来了呢? 乌洛兰在哪里?被击溃了吗? 贺兰氏的贵人此刻正暴怒无比,与忠于单于的部落厮杀,还能有人过来救援诺真水汉吗? 牧人的问题也正是拓跋槐想问的,很遗憾,没人能回答他。 当狂暴的骑兵浪潮打破原野的宁静,轻而易举地粉碎了他匆忙组织起的两波反冲锋时,槐知道一切都完了。 王氏那个贱妇本就实力强劲,如果贺兰蔼头还在,那么或许还能抵挡一番, 并等来大梁朝廷的居中调解。 可蔼头被他杀了!他实在咽不下那口气。 贺兰部的贵人匆忙逃离诺真水汉,回自家部落召集兵马。 槐知道,他冲动了,也欠考虑。 杀了贺兰蔼头,就该趁势进兵,吞并其部落,但诸部大人对他这种行为惊骇无比,短时间内意见不一,争吵不休。 这就是冲动的下场。 说白了,这不是一次蓄谋已久的夺权,而是暴怒之下的激情杀人。 有了一些部落投靠过来后,他慢慢变得自满,渐渐看不清形势,再加上舅舅太不给面子,动辄打骂羞辱,他实在忍不下去了,于是趁机埋伏亲信,将舅舅及其亲随包围诛杀。 消息不出意外地传了出去,整个意辛山以北顿时乱了起来。 就在最近半个月,小规模的战斗已经展开了。诸部大人在反复争吵之后,最终形成了统一意见: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只能与贺兰氏及其亲信打一仗了。 但今天是怎么回事? 东边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汹涌澎湃,箭矢破空声铺天盖地。 拓跋翳槐仿佛看到王氏那个贱妇在隔空讥笑他。 「大单于,走吧!」恍惚之中,亲信们奔了过来,七手八脚将他扶上马背。 但好像有点来不及了。 北边、南边都有了漫天的烟尘,而西边则是一望无际的沼泽一一以往是水草丰美的宝地,而今却是死亡天堑。 骑兵洪流快速推进,很快淹没了拓跋槐的金帐。 金帐便如同那洪水中的大树一般,狼狼粉碎了几次浪潮后,最终轰然倒地。 大梁开平四年(330)十月三十日,代国太夫人王氏遣镇西大将军郁鞠率万余骑,自东木根山西进,趁着意辛山内乱的良机,突袭诺真水汉,斩拓跋槐, 其全家上下数十口,包括槐刚出生数月尚在强裸中的孩子,斩草除根得非常彻底。 槐死后,意辛山诸部树倒孙散,大部投降,少部分远遁他乡。 这个时候,大梁朝廷改封拓跋槐为率义公的诏书还在半路。 义从军、落雁军才刚刚渡过黄河,往盛乐、五原方向前进。 封拓跋景为五原郡公的使者甚至还在太原。 结果一切都结束了,局势变幻之快,让人目瞪口呆。 第一百四十八章 应对 郁鞠突袭得手后,南边盛乐方向,也有丘敦等部集结了万余骑北上,当先击破了人心惶惶的贺兰氏附庸小部落,然后向西进兵。 数日后,得到消息的奚部遣使接洽,有意归顺代公,但要求一个合适的官职。 奚部与豆陵部一样,乃漠北南下高车后裔,以往只能算是拓跋鲜卑统治体系中的外围势力,但本身势力不弱,是意辛山、诺真水一带仅次于贺兰的大部落。 他们的投降,标志着贺兰蔼头一一拓跋槐一系势力的彻底瓦解。 联想到之前拓跋那依附宇文氏,结果随着宇文乞得龟被慕容击破而败归被杀,整个拓跋氏近支中能与拓跋什翼键竞争的,也就只剩下拓跋郁律四子拓拔孤一人了。 本来还有个拓跋屈,但其母族部落叛离平城,拓跋屈在辗转流离中病死,其母族部落也重新被征服。 整个拓跋氏联盟,处于一种诡异的状态之中。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鸿胪寺丞庾蔑抵达平城,当众宣读了册封拓跋景为五原郡公的诏书。 五原郡辖五原(今包头)、临沃(今达拉特旗)、稠阳(今土默特右旗)、 光禄(今固阳县)、宜梁(今乌拉特前旗东南)五县,治五原。 除光禄县外,其余四县皆位于库结沙以北、阴山以南的黄河冲积平原两岸, 土地肥沃,宜牧宜耕。 目前五原郡只编得千余户,但当地最大的势力豆陵部并未纳入户口统计之中。 很显然,豆陵部自己也不愿意成为五原国的子民,他们必然要迁徙至他处的,还好现在空下来的水草丰美之地不少,这倒不必太过担心。 庾蔑宣读完诏书后,才知道拓跋槐已经死了,脸色顿时不太好看,就连代国安排的酒席都没吃,直接去了单于都护府。 与此同时,北边的消息以五百里加急发往洛阳。 十一月初十,突袭结束后第十天,正在与王衍商量二女儿王蕙晚婚事的邵勋接到了消息。 他没有声张,也没有表露出什么,只是静静来到了太极殿西厢偏殿,看着正在学习的元真。 六岁的元真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和几位兄弟姐妹一起听讲。 教师都是少府选派的。 六七岁的小儿女,不需要大儒来教,他们需要的是脾气比较好、善于教学的老师。 邵勋在隔壁饮了一碗茶,直到上午的课程结束后,才让人把元真唤来。 六岁小儿兴冲冲地来到殿门口,看见邵勋时,刚要脱口而出喊阿爷,又有些怯生生的。 邵勋招了招手,道:「吾儿速来。」 「阿爷!」元真笑了起来,冲进了殿内, 邵勋一把将他抱起,爱怜地捏了捏他的小脑袋,道:「最近读书可有些不用功啊。」 元真头一低,有些不好意思。 邵勋哈哈一笑,道:「今后用功些就行了。一会随阿爷去弘训宫用饭,想吃什么?」 「想吃阿爷钓的鱼。」元真眼睛一亮,立刻说道。 「好。」身为空军司令的邵勋一点不慌,满口答应。 大不了在元真不知道的时候,下令用网捕鱼,然后再在鱼嘴上用钩子扎一下,那不就是我钓上来的了么? 多简单的事! 「喜不喜欢洛阳啊?」眼见着到吃饭时间了,邵勋将儿子放下,牵着他的手,出了西厢偏殿。 「喜欢。」元真快乐地牵着父亲的手,说道。 「喜欢阿爷还是阿娘?」父子二人也不乘坐御琴,就这么走着。 元真迟疑了一下,似乎在思考。 「喜欢阿爷,也喜欢阿娘。」片刻后元真答道。 邵勋听了忍俊不禁,小小年纪就如此滑头,这还得了? 不过,比起去年正月那会,元真对他的依恋多了一些,果然孩子还是要带在身边带。再好好学上几年,或许还会有变化。 而在此期间,或许也要回凉城住上一段时日,见见他的子民。 虽说邵勋派了不少官员打理凉城国,但君主总不露面,也不是个事。 别人不认识你啊! 在草原那种环境下,要想获得臣民的效忠,血统是必需的,但也需要一些核心氏族头人的支持,毕竟你需要团队来执行你的意志。 在这方面,邵勋也在想办法。 凉城内史郭荣收录了四县著姓,然后令其选派与元真年岁差距不大的嫡脉子弟来洛阳,习文练武的同时,朝夕相处,长期陪伴一一凉城国百姓多为被打散的部落牧人混编而成,不存在成体系的部落,唯有氏族。 邵勋昨天见到一七岁小儿,名屈突和,就来自凉城国沃阳县。 听闻此氏族以前在广宁以北放牧,如今被安置到沃阳县耕牧,宗党众多,俨然地方豪族。元真掌权之后,必然要用这些人为官、为将,从小一起长大的屈突和就是他的班底之一。 小元真现在还不明白父亲的苦心,长大后会知道他究竟拥有怎样一笔财富。 太阳渐渐升高,父子二人其乐融融。 元真一会要父亲抱,一会又下地走路,小手紧紧握着父亲宽厚有力的大手, 脸上满是笑容。 这样温馨的正午,长大后的他或许会时常回味。 他终究比什翼键强,因为他有宠爱他的父亲。 ****** 邵勋只花了一柱香时间,就神奇地「钓」上来两条鱼。 食官将蒸鱼和鱼汤做好端来后,元真大口吃喝着,非常开心。 邵母刘氏爱怜地摸着孙子的小脑袋,道:「小虫虽然时常不着调,但孙儿一个比一个出挑。」 邵秀的眼神愈发浑浊了,但还看得清孙子。 眼前这孩子虽然才六岁,但身量还是挺高的,比一般的孩子骨架稍大一些, 让他依稀看到了当年的虎头。 不过一一唉!邵秀叹了口气,此子若回到草原上,会不会被他那个充满心计的娘亲带坏了? 王氏的所作所为,邵秀偶有所闻,那就不是个安生过日子的女人,小虫招惹人家作甚? 刘氏却没想那么多,只笑眯眯地看着孙子,道:「慢些吃,还有呢。」 元真看了看阿婆,笑了笑,又低头吃了起来。 邵勋则坐到了院中。 中常侍侯三捧来几份奏疏,都是丞相王衍批注过的,因比较重要,故需邵勋再过一遍。 第一份就是有关代国局势的,再一看上疏之人,好家伙,亮子! 庾亮是台阁重臣,北边送来的急件自然会抄录一份给他。但这么快就上疏言事,也太急了一点。 邵勋耐心看了下去,最后批阅三字:知道了。 庾亮建议将郁律幼子拓拔孤索来洛阳为质,免得其为王氏所害。 建议还是很不错的,但都勋还要再等等。 拓拔孤的母族郁若氏很早就投靠王氏了,这么多年来一直没叛变过,故拓拔孤得以幸存。 根据单于都护府收集的消息,拓拔孤似乎深居简出,很少与外人来往,低调得令人惊讶。 这或许是他的自保之道,可以理解。 邵勋还需要和王氏交涉一番。 这女人前年正月时哭哭啼啼,说她要控制不了局面了,现在又来这一出? 邵勋回忆了下,当时王氏确实是真情流露,说的东西也不是假的,都是事实,以至于邵勋也在帮她想办法,怎么稳定局势。 只不过,她太会抓机会了。不,这个机会原本可能不是机会,或者不应该出现在此时,是王氏人为「催熟」出来的机会。 她一手操盘,玩弄人心,兵行险着,最后获得了成功。 不过,她还没能完全摆脱终极危机:什翼犍亲政。 这把剑一直悬在她头顶,要想解决可不是那么简单的,所以王氏始终有求于他,无法摆脱控制。 这次突袭斩杀槐,王氏固然得了好处,化解了危机,但这个危机本身也是邵勋作出来的一一非得把人家肚子弄大,还要给儿子封国,这不是啪啪打鲜卑人的脸么? 想到这里,邵勋轻轻叹了口气,他又把庾亮的奏疏拿起,将「知道了」三字划掉,写上:「册其为渔阳郡公,以拓跋那旧部属之,不得有误。」 另外,他好像该物色五原国内史、国丞、大农、中尉等一系列官员了。 五原国、凉城国是他和王氏的「共同财产」,是他设想中北边防御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她失势之时的退路。 经营好这两个国家,似乎是他和王氏之间难得的共识。 邵勋随后又拿起第二份,这是王衍写的。 前面都是废话,就最后一段比较紧要:封宇文乞得龟为辽(国)公,置燕山都护府。 看完之后,邵勋静静思索片刻。 王衍这是想让朝廷全面介入宇文鲜卑,千涉其国政,扶持其大族,向慕容鲜卑表明态度,同时也隐隐给拓跋鲜卑施加压力。 在此之前,朝廷的政策基本是让拓跋、宇文联合,共抗慕容。 现在仍然要促成其联合,但朝廷要直接入场,借着宇文氏被打得如同丧家之犬的有利时机,加强控制。 邵勋在奏疏最后写了个「可」字。 他不想在北边开战,至少现在不想,司马普、李成才是重点。 他只想北边保持稳定,同时能给他提供兵员征战。 吃完饭的元真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静静看着邵勋, 邵勋放下毛笔,将儿子抱在腿上,问道:「想不想阿娘?」 元真眼睛一亮,用力点了点头。 邵勋笑了,道:「让她来陪我们过年好不好?」 元真又点了点头。 「以后要听阿爷的话啊。」邵勋摸了摸儿子的头,说道。 第一百四十九章 闲篇 冬月底的时候,金谷园举办了一场清谈。 数十宾客高谈阔论,嬉笑怒骂,好不快活。 拓跋贺坐在外围角落里,随着谈话内容,时而附和,时而尬笑。遗憾的是,没什么人理他,他根本挤不进这个圈子。 他身旁坐着一个中年人,名叫山绍,不过并非出身河内山氏,而是正儿八经的鲜卑人,原姓铎。 这个姓氏非常古老。乞伏鲜卑联盟的第一任首领就叫话铎莫何。 铎,鲜卑语「山居者」。 莫何即莫贺,鲜卑语中乃「父、伯、叔」之意。 翻译过来就是乞伏部铎氏族的「山居者叔叔」。 他曾被远近各部共同推举为首领,建立乞伏氏联盟。铎莫贺遂以部为氏, 后世子孙皆以乞伏为姓。 山绍就是没跟着迁徙的那部分乞伏部族人,平日里经常跑去平阳,与一帮匈奴老儒生互相唱和,能写诗赋,擅长书法,通晓礼乐,最近在洛阳游历,结果被五原郡公征辟,出任「友」一职。 因为同是鲜卑人,拓跋贺、山绍二人颇有些悍悍相惜。 「昔君方至平阳,瘦弱不堪。一别数载,不意丰腴至此。」山绍指着拓跋贺凸出来的肚子,笑道。 拓跋贺也笑了,道:「那会担惊受怕,后来想通了,天子气惊人,他既让我活,那就活。」 「君心思明彻,乃有福之人。」山绍笑道。 笑完,又问道:「君为何来此?」 他指了指满座宾客,多为洛阳权贵或士族子弟。 「丞相之孙、左骁骑卫司马王式光(王贤)邀我前来。」拓跋贺说道。 「哦?」山绍若有所思,道:「君或有好事。」 「自远说笑了。」拓跋贺叹了口气,然后闭嘴了,显然不想多说。 「你可知那的部众要被发还了?」山绍问道。 「这却不知。」拓跋贺有些惊讶。 那是他的弟弟。 当年平城告破前夕,那自付留下必死,遂出奔索头川,而他则留在母亲身边,陪阿娘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一辈子被母亲控制着,这不许那不能的,养成了他唯唯诺诺、软弱无能的性子。老实说,拓跋贺在那一刻是有些反思的,但一切都来不及了,万念俱灰之下,他又想起了母亲的好,于是陪着弥留之际的母亲,哪也不去。 要死,就一起死好了。 只是没想到梁帝胸襟宽广,竟然不杀他,只软禁在平阳。草原局势稳定之后,更是连软禁都解除了,只是把他接到洛阳,不许离开,但也没派任何人看守监视。 拓跋贺不想折腾了。 草原上有部落贵人南下洛阳时看望过他,送了他一些钱,让他在京中买了套宅子,置办了家具及数名僮仆,这样的日子似乎也不错,就这样过完一辈子也挺好。 但他不傻,这几年静心思考,知道梁帝不杀他定然是有原因的,而且这个原因他也想明白了:梁帝压根不信任王氏母子。 他在草原上的一切政策都是权宜之计,将来他很可能会与王氏母子反目成仇。 拓跋贺已经跳到了圈外,他觉得自己可以怡然自得地欣赏王氏母子的末日但方才山绍在说什么?那的部众被发还了?那谁来统领? 山绍看了下拓跋贺,道:「君可知拓拔孤?」 「自然知道。」贺答道。 「就是他了。」山绍说道:「天子已册封其为渔阳郡公。」 「这不又一个拓跋槐?」贺惊道。 他没有丝毫失落之感。 按理来说,那的部众都是以前他的部众,如果册封他为渔阳郡公更合理一些。但贺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天子大概也知道这一点,于是选了拓拔孤。 只是一一拓跋贺连忙问道:「听闻拓跋孤在平城,王氏能放人?」 「那就要看王夫人敢不敢杀了。」山绍笑道:「若悍然动手,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今上可不一定会忍。他是开基之主,一旦决意兴兵,没人拦得住的。若不敢杀,那就只能放人了。」 拓跋贺偽想了想,换他是中原天子,都有些不太能忍,何况邵太白?在他面前玩这些小手段,效果不会好的。 「君可能也要被任用了。」山绍又道。 拓跋贺一听就有些慌了,张了张嘴,最终不知道说什么好。 山绍也不多说,只笑着端起酒杯,轻抿一口。 席间清谈正进入中盘,而议题正是边塞之事一一南渡建邺的士人见了怕是要惊掉下巴,北地清谈都开始谈论这些议题了? 「五原国孤悬于外,王公去了那边,当修城防,大治甲兵。」有人说道:「其实,我看这些满是鲜卑的地方不如封个侯伯自己管算了,就像河陇那般。」 「好不容易能派官设制,为何不自己管起来?不封拓跋景为五原郡公,也要封其他人。既如此,还不如让拓跋景来,好歹一一」此人慷慨激昂,好在脑子清醒,关键时刻刹车了。 「正是。朝廷连并州、雍州的胡人都管不过来,哪还能管化外之地?说得好像地图上一画,那就全是你的人一样。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五原郡多为鲜卑,派过去的官有用?」 「大梁的官派过去不顶用,但拓跋氏的官还是有威望的。五原郡公姓拓跋。 F2 「这个一一怕是作用不大了吧。鲜卑人又不是傻子,凉城国那会还能糊弄一下,五原国怎么糊弄?咳咳,不说了。」 「诸位。」王秉清了清嗓子,将酒杯放下。 见众人都看过来后,他微微一笑,道:「据老夫所知,豆陵及其附庸部落会迁走,取而代之的是代郡乌桓及盛乐乌桓,或许还有一些被打散的部落俘虏, 并非都是鲜卑人。」 拓跋贺听到这里,才明白方才提到的「王公」是指此人,他一度以为是王衍之子王玄甚至他孙子王贤呢。 就是不知道这人是谁,莫非也出身琅琊王氏?抑或是东海王氏? 另外,通过此人的话,他得到了一些信息:五原国居然会以乌桓人为主体。 梁帝邵勋真是敢想敢做! 他有能力在五原派官设制吗?没有!他压根够不着,大梁朝连岢岚郡还羁摩着呢,平阳、太原、西河、新兴、雁门还一大堆胡人部落,至今尚未收拾利索, 更别说雁门关外诸郡了。 但他通过另一种手段,生生把自己的黑手深入了进去。若问当地人反对怎么办?当然由拓跋鲜卑权势最重的王夫人来想办法了,比如迁他们王家控制的乌桓部众过去。 不然的话,光豆陵部迁徙就是一大难事。 人家现在顺服你,可你要夺他的牧地,人家可未必答应了。 你若尽起大军征讨,人家隔着那么远,早收到消息了,远远遁走,待你劳师远征扑了个空,被迫撤军之后,再原路杀回来。 正常情况下,应该给豆陵氏封公封侯,五原郡公该是人家的。 只是一一唉,啥也别说了!拓跋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虽然只想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但终归是拓跋氏子孙,看到拓跋鲜卑被一个乌桓女人和一个中原男人联起手来弄得乌烟瘴气,心中还是不太舒服。 「五原地偏,华风不振。诸位若有志于边事,可至五原。」王秉的声音还在继续:「荥阳毛硕真(毛宝)已向天子主动请缨,得授五原国中尉司马。诸君皆一时俊彦,若愿北上,或可超擢授官。」 「毛宝一介降人,竟然愿意去五原?」有人惊讶道。 「正因为是降人才愿意去。我听闻毛硕真前阵子回荥阳祭祖了,他的家眷也被悄悄送回了北地,应是死心塌地为今上做事了。」 「他还在襄樊降兵中重金招募壮士呢,不过只得七八百人,应是一起前去五原的。」 「原来如此。不过还是有些少啊,若鲜卑叛乱,这么点人挡不住的。」 「想当官,又怕死,可乎?」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 拓跋贺与山绍对视了一眼,这个五原国可真复杂。 乌桓部落为主,辅以被打散的鲜卑俘虏,共同构成了国民。 而上层官员或由中原选派,或由王夫人指定。 军队处于中间层,竟然是几百荆州兵。 此国位于盛乐以西,与凉城国一左一右把盛乐夹在中间,属实是在鲜卑势力最盛的腹地中心开花了。 拓跋贺又轻叹一声,饮了一杯酒。 这个时候,土人们慢慢转移了话题,聊起了王家「家事」。 「听闻丞相已为从侄女选好了夫婿,乃左飞龙卫将军徐公之子,你等可知? 」 「徐公乃开国元勋,与陛下相识于微末,又是东海士族,与琅琊王氏联姻寻常事也。」 「陛下应很顾念旧情,王氏女也看上徐铉了,故许之。」 「听,诸位,我从秦州来此,实不知王氏嫁女,与陛下何干?」 场中一时静默。 「哎,诸位,下个月赵王成婚,却不知何等盛景。」难堪的沉默过后,终于有人出来活跃气氛了,大声道:「听闻有粟特胡商献礼百驼。晴喷,一百驼西域奇珍,赵王之富,当冠绝诸王了。」 「我得去瞧瞧,究竟是何奇物。」 「说起来,赵王尝于桑梓苑会河北士人,清谈时旁征博引,滔滔不绝,文才应很出众。」 「赵王的《桑梓赋》听过没?‘漳水汤汤兮太行巍,桑林如海兮接翠微。荫庇三台兮养万机,衣被天下兮光四垂。邺西胜迹兮谁与归?唯见苍鹭兮背斜晖。’寥寥数句,尽矣。」 「我独爱‘铜雀台中,舞袖翻飞而夺霞色;金凤殿里,宫灯摇曳而透冰纨’这两句。赵王聘巧工,织素锦,桑梓苑名锦行销冀、幽、司、并,此皆赵王之功也。」 「‘然柯犹记建安风骨,密叶尚藏黄初遗谱。若使曹孟德复临,当叹桑海之易变;倘令陈思王再赋,应惊林壑之殊途。’这几句更有味道,听闻天子阅览之时,都击节赞叹。时移世易,沧海桑田,尽在其中。」 「‘及至商秋既届,白露为霜。桑实垂丹,若珊瑚之缀帐;林光流赭,似火云之烧冈。千树摇金,恍碎河汉之星斗;万叶叩铎,如奏钧天之宫商。’桑梓苑秋日盛景,如在眼前。」 一帮文人摇头晃脑,品评不断,就连山绍都琢磨了起来。 拓跋贺文化太低,听不懂好坏,他的心思更不在这上面,只能游离于外了。 不过,他还是有些感慨。 邵勋的儿子们都如此出色,拓跋鲜卑的未来会怎样?他有点不敢想了。 第一百五十章 腊月(上) 腊八这一天,邵勋已至河内,与黑稍左营的将士一起吃赤豆粥。 这个规矩是陈侯时期有的,现在已经渐成传统了。天下武人,莫不以与天子一起吃赤豆粥为荣。 吃完饭之后,照例是发放赏赐。 太守陆荣即将升任御史中丞(从四品),经他推荐,原温令、河内郡司马荆弘出任太守。 郡丞韦出任野王令。 郡司马由一位叫冯詹的武学生出任,其父冯同乃陈县里正。 从武学生这个群体来说,陆荣是老前辈,先带兵,受伤后转文职,即将出任御史中丞,是武学生中走文职路线爬得第二高了。 爬得最高的不用多说,自然是更部尚书(正三品)毛邦了。 冯詹是晚辈,是邵勋在陈县收拢灾民时过来的,后至汴梁武学读书,出来后先任县尉,复转县丞,终为郡司马一一其实差不多都是一个级别的官。 此三人其实是一个缩影,意味着邵勋培养二十多年的武学系统已经成气候了,对这个天下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洗牌。 不然的话,冯詹这种人八辈子也当不了郡司马。 而这些人,也是部勋与土族讨价还价的底牌之一,即真不得不撕破脸的时候,他拼着国家治理能力严重下降,也不会没人用。 当然,这是迫不得已的最后手段。一般而言,除了少数确有才能且学习不辍之人外,绝大多数武学生能力不足,是治理不了国家的。 他们只是士族官员的低端平替产品。 「黑稍左营依然是支劲旅。」邵勋看着在沁水西岸列阵的军士,笑道:「金刚奴,你带得好吗?」 黑稍左营的新任督军是原黄头军第三营督军刘灵,邵勋的老部下了。 副督则是原幢主彭陵,南下之时立下了功勋,故跨越了那关键的一步,进入到了中高级车官的行列。 同时这也是黑销左营历史上首次两位主官都不是武学生。 「陛下放心,臣三日一操,从未懈怠。」刘灵大声说道:「将土们枕戈待旦,只要陛下一声令下,便奔赴疆场。」 「好。」邵勋赞道:「黑稍左营出征以来,向以敢打敢拼著称,从未让朕失望,好好带。」 说完,又看向彭陵,道:「彭卿拔自行伍,可谓不易。昔年侯飞虎领左营时,便向朕提起过你,说从未见过如此不怕死的人。」 「臣逃难路上,不知道死过几回了。」彭陵回道:「我死则死矣,误了陛下大事则百死莫赎。」 「彭卿是会说话的。」邵勋笑道:「赐卿桑梓苑锦缎五匹。」 「谢陛下厚赏。」彭陵大声道。 邵勋眼角余光注意到了刘灵,遂看向他,说道:「金刚奴,你好岁也是大将了,怎还如此贪财?罢了,卿亦有五匹。」 「谢陛下。」刘灵笑嘻嘻地说道。 邵勋见他这鸟样,笑骂道:「二十年了,就没变过。令郎就沉稳多了,比你能堪大任。」 「臣这辈子就这样了,幸遇到陛下,不然可能已埋于荒草之中。」刘灵笑道:「吾儿自小读书,比我明事理。陛下既垂青,何不调入亲军?他会做菜的。」 众人爆发出一阵哄笑。 童千斤瞪大了仅存的一只眼晴,只觉天快要塌了。 邵勋也笑得不行,刘灵这夯货! 众人笑闹间,黑销左营将士们已经开始了比武。 邵勋带着众人静静看着。每比完一项,就发下赏赐。 除绢帛之外,他还拨出一部分橘子,道:「此橘九月中采买自江陵,蜡封后送至洛阳,已然不多。比试获胜者,一人奖五个,落败者亦有一枚。」 消息传下去后,「吾皇万岁」呼声大起。 邵勋高兴地授起了胡须,他只喜欢两种人的赞美:一个是勇士,一个是小娘子。 前者他会赐下财货。 后者他会想让她「死」,虽然女人是曹不死的。 刘灵蒲扇般的大手里起码拿了三个橘子,敲碎蜡壳后,他也不洗洗,直接剥皮开吃。 吃完后,咂吧了下嘴,道:「没树上摘的好吃。陛下,派我去江陵吧,那边不是又开战了么?臣去弄死他们。」 「稍安勿躁。」邵勋摆了摆手,道:「巴东是小地方,屯不了太多兵马。」 「那就去宜都。」刘灵说道:「晋人居然敢负隅顽抗,我看是不想活了。」 「宜都是大郡,不降很正常。」邵勋说道:「且看吧。」 最近两个月内,奉诏南下的兵马一共有三批,即窦于真部三千高车骑兵、 洪部五千氏兵以及上郡、雕阴、新秦三郡合起来的氏羌鲜卑匈奴兵六千人,总计一万四千步骑。 本月还有最后一批南下的兵马,即征发自平阳、太原、西河、河东四郡的杂胡兵八千人。上一次他们没出征,这次跑不了了。 但这些兵马大部分都将屯驻在竟陵或南郡,或防备普兵,或参与对宜都郡城夷陵的围攻。 是的,战斗已经打响了。 巴东郡举义旗归正,不再遮遮掩掩。 王爽率军往建平方向挺进,普太守苦无兵马,直接弃城而逃。 宜都郡却没有投降,而是据城而守,等待援军。 六郡都督邵慎亲率一万五千余人围攻此城,已历十余日。按照数日前发回来的最新战报,他有信心在过年前攻克此城一一当然,也没忘了催促援军。 邵勋对他给予了充分的信任,基本没有干涉。 第四批援军就是应邵慎之请发出的,同时还让银枪左营撤军之日推迟数月, 与过去换防的黑稍中营一起屯驻南郡。 做到这个地步,支持力度已经相当大了,毕竟他不可能再像一年多前南征那般全国范围征调兵员、资粮、器械。 那种倾国之战,打一次就会把积存的资粮消耗一空,同时还会引发诸多社会问题一一人丁战死、逃亡、病殁产生的户口减少,车辆、役畜的大量损失,以及农业生产的巨大破坏等等。 搞一次后劲很大,必须要缓一缓。虽然很多人说他残暴,但当这些人遇到真正的「贤望」时,就知道什么叫穷兵武了。 「不过一一」邵勋看着刘灵略显失望的目光,暗道一声杀才,又道:「冬月以来,仇池氏羌又有人来降,杨难敌应已败亡在即。平定武都之后,人心纷乱, 余波难平。你部可西行镇守,让那帮蛮酋看看大梁禁军的风采,省得再起异心。」 当然,事情肯定不是邵勋嘴上说得这么简单。 事实上,他已经决定强迁仇池氏羌至荆州一一至少要把最顽固的那部分迁走。 这种行为是有可能引发叛乱的,所以需要派驻精兵强将镇守一段时日。另外,黑稍左营过去之后,亦可窥伺汉中方向,给成国施加压力,省得他们老凯巴东。 刘灵这种好战分子都不用邵勋吩咐,他心中其实已经有这方面的念头了,此时听了邵勋的话,喜不自胜,道:「臣遵旨。」 邵勋点了点头,没再多说,只看着军士比武。 两天后,他返回了洛阳,参加赵王邵的婚礼。 对他来说,这已经是第三次了。考虑到他那么多儿子,以后不知道还有多少场婚礼在等着他。 准女婿徐铉也来了,不过没和邵勋见面。 符宝自襄阳返回,嘴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阿爷,还是我想着你吧?」 「你想着阿爷的钱。」邵勋说道。 符宝捂嘴偷笑,然后又好奇地问道:「阿爷,你没给蕙晚赏赐庄宅吗?」 邵勋瞪了她一眼,道:「宿羽宫有田。」 符宝听完,好像松了口气的样子。 邵勋瞪大了眼睛,合着这臭丫头不是关心蕙晚啊,而是觉得赏赐太多的话心里不平衡。 不过他懒得计较这事了,只问道:「听闻你从江陵进货至颖川售卖,大赚一笔?」 「谁说的?」符宝有些心虚地问道。 邵勋冷哼一声,又问道:「依你看来,南北货殖大有可为?」 「大有可为!」符宝一听眼睛就亮了。 邵勋感觉自己眼花了,他好像从女儿的眼睛里看到了金光。 「阿爷赶紧打到江南去吧。女儿这就去武昌开商行。」符宝又道。 邵勋无奈地看了女儿一眼。 符宝小时候多可爱啊,越大越让他烦心,幸好嫁出去了。 这个时候,他也开始思索方才得到的讯息。 面前这个总想着爆他金币的「小畜生」是做第一手生意的,她的话很有参考价值。 南北方货物非常有互补性。 其实不光符宝赚到了钱,羊献容家的商队也赚到了,甚至更多。 庾家不说了。 他们拉过去的商屯百姓种地开荒之余,还收割了大量葛藤,不过都只粗粗处理了一下,就送到北地卖掉了一一当地还没有加工的条件。 如此看来,他当初的设想倒也不完全是画饼。至少,真的可以通过做买卖赚到钱,同时当地真的有较为丰富的资源,俯拾即可,只要你敢深入那些未经开发的地带。 或许,他该让王衍再举办一次清谈了,议题就是如何从江夏、南郡、竟陵赚钱,顺便畅想下攻取江南后的美好前景。 另外,少府也该去南边再划一个苑林了。 北地郡匈奴诸部配流者万余口,有的是耗材。 想通之后,他收回了思绪,将精力重新投注到了婚礼上。 而仿佛是要给这场婚礼助兴似的,长安五百里加急捷报:杨难敌放弃武都, 仅率千余残部南奔成国。 第一百五十一章 腊月(下) 离正旦没几天了,官员们大多封印关衙,无甚大事。 不过,中书令庾亮去了伯父家一趟后,就哀叹连连。 二十六日,他亲自入宫觐见庾文君,不由得大倒苦水。 「叔褒伯父隐居数年,行将羽化。子嵩伯父亦———」庾亮哀叹道。 这两个人里,庾叔褒是亲伯父,多年来一直隐居修仙,但不成功,眼见着不行了。 庾子嵩则是从伯父,乃少府监。本来身体看起来还行,谁知道年前寒风一吹,突然就不行了,没有半点征兆。 或许,年纪大了就这个样子,说不定哪天就走了。 而无论亲伯父还是从伯父,都得居丧一年,区别不过是齐衰杖期还是不杖期罢了。 可庾亮才起复多久?这就又要回家居丧了? 为亲人居丧是应该的,可也得为亲族考虑啊。所以亮子借着入宫送新年贺礼的机会,向庾文君诉苦,其意不言自明。 「兄长可是想让陛下夺情?」庾文君听到庾衮、庾不太行了,心里有些难过,但她更照顾兄长的心情,于是问道。 「昔李重、乐凯一镇徐州,一镇南阳,都夺情了。秘书监卢谌也是。此不在少数。」庾亮说道。 庾文君皱了皱眉头,轻叹一声,道:「我会寻机说予陛下听的。」 庾亮松了口气。 居丧制度真的一言难尽,偏偏你还不能说什么。国朝万余官员,每年不知多少人因居丧而被迫免官回家,极大妨碍了朝堂的经营与布局。 当然,也带来了官员的流动性,让一些候缺许久之人得到了补缺的机会,凡事都是一体两面的嘛。 站在庾亮的立场上,为亲生父母居丧三年还说得过去,为伯父、从伯父再居丧一年,就不太好了,但这事只能找亲近的人私下里说。 说完这件事后,庾亮话锋一转,又道:「开过年来,暮儿就十九岁了,不知提起女儿,庾文君脸上浮现出几丝笑容,道:「正月十五,陛下于芒山(部山)办登高之会,届时会让公卿勋贵、武学生中年满十六、未过弱冠之人参会, 让暮儿自己选。此为成制,不会更改的。」 让女几从百余人之中挑选自己喜欢的,已经是极大的宠爱了。 庾文君自己就嫁给了喜欢的人,她分外知道这种感受,也希望女儿能延续她的这种幸福一一虽然这些年烦恼与日俱增,但庾文君每每回味出嫁时的感受,心中依然甜蜜无比。 庾亮听妹妹这么说,就知道没戏了。 今上其实隐晦地对他说过,表兄妹、表姐弟成婚之事还是算了,他不喜欢。 现在听妹妹说要公开选,彻底死心了。 「听闻燕王至幽州后,与李重过从甚密,此事诚为可虑。文君你可要警醒着点啊。」昭阳殿是皇后的寝殿,非天子寝殿,殿中都是皇后之人,因此庾亮说话也不再遮掩了,只听他说道:「北平太守来报,燕王至段部鲜卑牧地巡视,一起进山打猎,相谈甚欢——」 李重是幽州都督。 不过,他可能当不了几天了,因为他父亲病情急转直下,快要死了。 之前李重母亲病逝的时候,本来要守孝一年的一一父在母死,居丧一年,父死为母居丧,则为三年一一但天子下诏夺情,于是继续留镇徐州。 这一次,恐怕不太适合夺情了。 而李重的三女儿李毓在出丧期后,已经十九岁了。 今年年中匆匆嫁人。夫婿是吏部尚书毛邦之子、司空刘翰门生毛修,今年十七岁,比李毓略小,还算般配。 若错过了今年,李重这个女儿被那么多人惦记着,还要居丧,怕是要年过二十才能成婚。 庾文君听到兄长提起燕王就有些不安。她下意识想说些什么,又生生止住了赵王成婚之事在京中轰动一时,夸赞其才学者与日俱增,更有人提起赵王的孝以及友爱兄弟之事,这一切都让庾文君有些心烦意乱。 她只是个小女人,不想管那么多事,但现实逼得她不得不关注这些。 不过,终究三十多岁了,历事这么多,她已经知道该如何压制自己的负面情绪,知道耐心的重要性,知道该怎么取得优势。 「兄长已是中书令,一言一行不知道为多少人所留意。有些话切勿乱说,恐引起朝中动荡。」庾文君定了定神,道:「有些事,你不做他不做,大家就都有顾忌。可一旦你先做了,他人也不会留手,朝中乌烟瘴气,台阁纷争不断,天子震怒之下,始作俑者必无好下场。」 庾亮听了,有些惊讶。 他越来越看不透这个妹妹了。 曾几何时,文君只是个在家依赖父兄,出嫁后依恋丈夫的小女人,没什么深邃的心思,谁把她变成这样的? 「正旦朝会,让嫂嫂妹妹们都来,妾好久没看到她们了,自有礼物赐下。」庾文君说完,便低下头。 庾亮回过神来,应了声是。 正旦之日,天子于太极殿接受群臣朝贺,皇后于昭阳殿接受命妇士女朝贺, 规格都是一样的。 要不说每个女人都想当皇后呢?这公母俩就是全天下仅有的两位国君。 想到这里,庾亮心中的焦躁消减了很多。 妹妹皇后之位不动摇,那就没甚事。 要是哪天学汉光武废郭圣通立阴丽华,那才是天塌了的大事。 ****** 庾亮入宫之时,王衍正在金谷园待客。 来客名诸葛衡,眼见着要过年了,特地携礼上门拜见王衍。 老实说,入京后拜见谁不仅仅是礼节方面的问题,往往牵扯到政治。 临行之前,诸葛衡问过在家养病的妇翁邓攸,入京后拜王氏耶?裴氏耶? 诸葛家是琅琊士族,天然亲近王氏。但邓攸曾是司马越的幕僚,邓家又在河东裴氏的影响范围之内,从妇翁的角度而言,与裴氏亲近也很正常。 不料邓攸对裴贵嫔没有半分好感,对她身为主母却「委身奴仆」痛恨不已, 直接断了第二条路。 诸葛衡听了,心中暗喜,盖因从诸葛氏家族利益来说,他们也更喜欢亲近王衍,于是就这么定下了。 当然,拜访只是其一,事实上还有一件事更为紧要。而王衍这种老狐狸,早就有所猜测了,于是寒暄完毕之后,出言说道:「道明在武昌,尔寓居平阳,山川迢递,道阻且长。今时近佳节,无能相聚,实乃憾事。」 诸葛衡听了,拱了拱手,道:「劳烦明公挂念。虽驿路苍茫,倒也不是完全不通。数日前得家父手书一封,览阅之后,心下大慰。」 「哦?」王衍好似完全不知道一般,笑道:「道明信中可曾提及老夫?」 「家父对明公相助之情感激不尽。」诸葛衡说完,顿了顿,又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事.—」 「何事?」王衍脸色不变,似不经意般问道。 「家父惊闻巴东之变,很是不解。」 「有何不解?」 「巴东、建平、宜都三郡之中,也就宜都稍有些平地。过夷陵往西,山势连绵,道路难行,需得横穿蛮夷洞主盘踞之所,甚是艰难。」诸葛衡说道:「若走大江,平日或无碍,战事爆发之后,水师巡弋,封锁江面,如何能将兵员、资粮送至巴东?若不能,短时尚可,时日一长,粮械两难,如何能够坚守?」 「巴东、建平两郡在手,宜都指日可下。若将其克复,蛮夷山酋自来归顺。 他们再穷,凑一凑养个几千兵还是不难的。」王衍不以为然道:「建平、宜都江北之地尽取,以大江为界,一目了然,省得再起纠葛。巴东入梁,成国若攻来, 自有大梁抵挡,诸葛道明不用费神,岂不美哉?」 诸葛衡闻言苦笑。 说实话,这个建议真的不差。这三个郡基本都是山区,穷得叮当响,而且民情极其复杂,蛮夷极多! 想当年吴普西陵之战,陆抗宁愿去救西陵而不是江陵,就是担心「南山夷人」叛吴归晋。 这些地方,汉人很少,蛮夷极多,他们的倾向完全可以决定一地的归属。 为了安抚这些蛮夷,历任荆州都督都要花费很大力气,给官、给钱、给地, 再慢慢想办法化夷为汉,编户齐民一一只要编了户,最终都能慢慢同化。 但平原地区的蛮夷好管制,山区的就难了,基本都是放任自流,每年还要担心他们发动叛乱,被朝廷问责。 如果把这个包袱甩出去,岂不美哉? 当然,这也就是想想而已。从里子上来说可能未必是坏事,但从面子上来说真的不好看。 父亲若敢按兵不动,坐视三郡江北之地失陷,肯定会被言官弹劾,届时虽然未必去职,但一定很狼狈。 所以,如果能让大梁放弃染指这些地方,那就再好不过了。但通过方才一番试探,诸葛衡知道这是没有可能的。 王衍也在观察诸葛衡的脸色,见状一笑,又道:「吾闻上月建邮给诸葛道明加官了?」 诸葛衡默默点了点头,道:「加车骑将军、都督荆益宁梁四州诸军事。」 其实,不止给他父亲加官了,山遐山彦林被封为卫将军、豫州刺史、都督扬州江北诸军事镇历阳。 说起来都是名头好听,没啥实际的。 荆益宁梁四州都督,听着唬人,其实也就半个荆州外加益州巴东郡罢了。 「其实,朝廷有意对李成用兵。」王衍说道:「峻文怕是还不知道吧?武都杨难敌已破,下一步就是往汉中挺进。」 「那不是可以两路夹击李成?」诸葛衡吃惊道。 他说的夹击不是普梁夹击,而是大梁朝独自出兵,一路攻汉中,一路攻巴郡、巴西,两路夹击,灭亡李成。 王衍听了诸葛衡的话,哈哈一笑,道:「李成这种贼匪,素无信义。前番与陶士衡大战时,他们怎么做的?起兵攻打南中,招诱蛮夷,尽取宁州。老夫以为,道明或许可以想想办法,收复南中。」 诸葛衡心下一动,或许一一真的可以啊, 别跟我谈什么大局,之前李雄怎么不讲大局?趁火打劫攻占南中难道不是事实? 现在轮到大晋来趁火打劫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登高 开平五年(331)的正月不期而至。 正旦朝贺大典庄严肃穆,天下诸州、四方诸部皆有使者入京,献上各色贡品,恭贺大梁天子万寿无疆。 一切都显得欣欣向荣,一切都在蒸蒸日上,这便是煌煌正朝的气象。 正月十五,芒山登高之会,群贤毕至。 此时有荆州军报传来:巨鹿郡王邵慎在宜都城下击败晋军,斩首千余级,夷陵豪族绝望之下,杀太守以降。 比之前的保证晚了半个月,但还算不错巴东、建平、宜都都是地域横跨大江两岸的郡,但巧合的是,郡治都在江北。拿下之后,甚至可以委派太守了。 另外,成国大军也已经开到了巴东。 他们的水师顺流而下,先至南浦。母丘率两千余人在此坚守,成兵放下一部分人,招降不果后恼羞成怒,开始围攻。 不过他们的主力还是去了鱼复。 邵慎的使者穿梭于三郡山间,招抚各路蛮夷酋长、洞主,并极力劝说他们出兵出粮,增援巴东。 邵勋看完之后,较为满意,在登高之会上当众宣布。 一时间,恭贺之声震天动地,几让人怀疑是不是吵醒了脚下的新魂旧鬼。 登高之会的重头戏当然是为襄阳公主邵选马了,这是一件没人会说出来,且还要装作不知道,但却心知肚明的事情一一邵初封弘农公主,后改封襄阳公主。 二公主一一没人会傻到当众称她三公主一一生母是庾皇后,放在民间便是嫡女,身份之贵重自然不必多言。 各路年轻俊彦一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边拿出最好的状态,诗书礼易乃至骑马射箭,非要与其他人分个高下,竞争异常激烈。 襄阳公主为人安静甚至有几分羞涩,自小学习不辍,知书达理。这样的人生经历,将她养成了十足的「颜控」,喜欢俊美少年,能力、家世如何都不太看重了。 到了最后,她竟然挑选了一名普阳武学的武学生。 此人名叫方纶,平阳人,几乎没有任何家世,与邵同岁。 今年是他在普阳武学的最后一年,因学习刻苦、本事出众而被授予队主之职,就等银枪左营班师后作为补充兵军官入伍一一十八九岁的武学生,如果不出众,显然也没资格来到芒山。 消息传出去后,洛阳公卿子弟一片哗然。 武学生们虽然同样嫉妒此子能娶邵师的女儿,但这时候却一致对外了。更有那脑袋灵光的,已经开始琢磨如何以同窗的身份结交方纶,提高自己在禁军中的前景。 当然,他们还不够聪明。真正的明眼人都知道,方纶不会去银枪左营了。天子女婿怎么可能还去当队主呢?去的是谁的脸? 方纶或许最终会回到银枪左营,替天子掌控禁军,但肯定不是现在。 但不管他去哪里,作为开平五年正月的头号谈资,方纶注定会被许多人津津乐道,因为他太有话题性了一一难道有人竟能凭借一张脸,就一步登天吗? 登高之会结束后,邵勋返回洛阳。临行之前,遣使再至平城,责问代公何日能来洛阳? ****** 与洛阳相比,正月的武昌气氛有些不安。 巴东、建平、宜都三郡失陷,消息传回来后,幕府士气肉眼可见地下跌。 水师大概是武昌上下最后的心理防线了,因为在陆师大败,损兵上千之后, 他们冲到江陵附近,逮住了两艘梁国水师的巡逻船,击沉一艘,俘虏一艘,算是稍稍挽回了一点士气。 但陆上他们却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坐视梁人将三郡江北之地尽皆收取。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似乎一切都很明了了·—— 「但老夫不能这么做啊!」都督府中,诸葛恢对次子诸葛(shu)叹道:「朝堂诸公看不到王师战力不济,他们只会觉得又丧师失地了。」 「所以父亲还要派兵北上?」诸葛问道。 「正是。」诸葛恢点了点头,道:「派些蛮兵北上掳掠一番,即便失手了也不打紧。荆州世兵刚刚扩充,这会确实也不能用。, 诸葛会意。 父亲是真不想打了,但没办法,于是只能应付一番。若朝廷不满,依照现在的情形,也只是小败而已,不可能从重治罪,大不了免官而已。 这真的是坏事吗?至少诸葛不觉得。 事实上,他对父亲这一辈人还坚持为司马氏「殉葬」十分不解。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拼命顽抗,有何意义呢? 当然他也清楚,有些事不是那么简单的。如果一个人单纯只考虑趋利避害, 那也挺可怕的,总之他很无奈,但也不会公然反对父亲的每一步选择。 「阿爷!」门外响起了清脆的声音。 诸葛恢父子寻声望去,却见二女儿诸葛文豹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拉着妹妹文熊的手走了过来。 妻子孔氏正在院中指挥仆婢洒扫,时不时回过头来看一眼丈夫,眼神中满是关切。 诸葛恢父子对视一眼,齐齐收起脸上的忧色,露出些许笑容。 「阿爷,今天吃肉糜。」文豹尚未开口,五岁的文熊就大声了起来。 父子二人皆笑。 诸葛恢起身走了过去,一把抱起小女儿,道:「喜欢吃肉糜吗?」 「喜欢。」诸葛文熊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外面的梯子,道:「阿爷和二兄要登高吃肉糜。」 诸葛恢哈哈大笑,道:「阿爷贵为四州都督,如何能行如此孟浪之事?不妥, 诸葛从二妹手中接过一青瓷双耳壶。壶身尚温,里面是去年腊月里做的椒柏酒,正旦饮之,乃汉时旧俗。如今已所余不多,正合今日饮毕。 「就在书房用饭吧。」诸葛恢放下小女儿,吩咐道。 诸葛文豹应了一声,仔细检查了下铜炉里的熏香,看到快燃尽了,又吩咐婢女取一些新的过来。 「当年这些事可都是大姐做的,而今轮到二妹当家了。」诸葛笑道。 诸葛文豹抿嘴笑了笑,然后又有些惆怅道:「不知大姐如今在做什么?」 「想她了?」诸葛将案几上的杂物清理干净,放下两个酒碗,先给父亲斟了半碗酒,随口问道。 「嗯。」诸葛文豹说道:「我与大姐从未分离过这么久,甚是想念。」 诸葛给自己也倒了半碗酒,然后坐了下来,叹道:「大姐在建邺,应无大碍。三弟却在平阳,处境怕是要艰难许多。」 「三兄不是刚请人送信回来了么?」诸葛文豹奇道。 提到这封信,诸葛恢、诸葛父子的脸色又沉了下来。 不过诸葛恢到底久经风浪,很快转过了这个话题,看着二女儿,打趣道:「文豹开过年来十四岁了。羊太仆有佳儿,欲聘汝为妇,如何?」 诸葛文豹脸一红,道:「我要陪着爷娘。」 诸葛故作不悦。 「还要陪着二兄。」诸葛文豹又道。 诸葛「转怒为喜」,笑道:「不枉兄长给你带回那么多奇珍。战端一启, 不知何日才能平息,别人想买都买不到了。以后便是作为嫁妆,都绰绰有余了。」 诸葛文豹终于败下阵来,红着脸出去了。 诸葛文熊追着她跑了出去,不过跑到一半,又折回来,腻在兄长诸葛身边。 诸葛将妹妹抱在腿上,对诸葛恢说道:「阿爷,与羊氏联姻是好事,不过却未必着落在羊炜家。北地还有羊家呢一一」 诸葛恢伸手拦住了儿子的话头,说道:「太急了,先等等。」 诸葛会意。 诸葛氏这两代与羊氏、邓氏积极联姻,将二女儿嫁到羊家也没什么,但现在却做不得。 三子诸葛衡去了平阳,娶邓氏女后,一直住在邓家,平日里深居简出,除了充当联络人的角色外,几乎不与旁人来往,以免被人知晓。 他毕竟是大普朝的都督,要注意影响的。 「方才你提到货殖之事」 诸葛恢说道:「与北边的先停了,待战事结束之后再说。这段时日,你就在家中读书,将来总要出任的。这个家不能只靠为父和你大兄,你也得分担起来。」 「是。」诸葛低头受教。 「过完正月,你去趟长沙。」诸葛恢又道:「为父年后要对宁州动兵。此战主要还是靠招抚,人首领多遣子侄至长沙货殖,想办法接触一下。」 「阿爷真打算听王衍的?」诸葛有些惊讶。 「总要挽回些颜面的。」诸葛恢叹道:「不然朝中故旧想帮我都做不到。」 诸葛无言以对,然后忍不住问道:「若梁人趁机南下怎么办?」 「有水师在,他们过不来。况为父也不会遣大军南下,此战剿抚并用,主要靠抚。」诸葛恢说完,顿了顿,又看着窗外悠远的天空,道:「若真如此,那便是天意。天要亡晋。」 诸葛点了点头,暗道大普朝的车骑将军都这样了,灭亡乃迟早之事。 旋又问道:「阿爷,你觉得梁人能守住巴东吗?若不能江运资粮,光靠陆路转输,十车粮食能到一二车就不错了,全是艰险的山道。」 诸葛恢不答,饮了一口酒后,说道:「为父拿不回巴东,成贼也是痴心妄想。鱼复那等险地,当年罗宪凭两千人就坚守半年,成贼凭什么拿下?母丘宗旷此人,我素知之,乃精于算计、利欲薰心之辈。他既投了梁国,想必已想清楚了,断然不会投降,况梁人还遣了援军,这就更难打了。巴东在手,入蜀便没那么难了..」 从荆州入蜀难在什么地方?难在三峡。 三峡在哪里?巴东身后。 只要守住巴东,从长江入蜀便再无险关,可谓一片坦途,前提是你能打得过对面的水军。 诸葛恢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悲观失望的。 事情都是一步步发展而来的。 在他看来,新建的梁国水师还不是蜀人的对手,他们暂时无法溯流而上,直捣蜀地。但成贼水师也强不到哪去,说不定哪天就被梁人击败了。 李成搞不好比大晋还先灭亡— 第一百五十三章 山城(上) 今日是个好天气,阳光明媚,照得江面上波光粼粼。 不过别误会,这不是乘船出游之所,而是残酷的战场。 当然,战场这么大呢,总有比较悠闲的人,比如大江南岸或东岸的南山(今岑公山)之上,一群晋兵就看着对岸的战场,大声喝彩一一长江至此拐了个弯, 乃西南、东北走向,故可称「南岸」,也可称「东岸」。 这些兵同样是南浦县兵,不过在该县江南部分,不愿跟着母丘奥投降,只保守疆界,于是竟然坐在一旁观战了起来。 他们方才喝彩,是因为一艘成国船只不小心碰了石龙,直接沉没了一一石龙是位于南浦城西靠近江岸的礁石,夏没冬出,阻塞江川。 成国船只侧翻后,水军将士大呼小叫,周围船只赶紧靠过去把他们捞起来。 冬日水冷,落水后若不及时救上来,即便不死也要大病一场。 但普兵怎么会关心蜀人的死活,看着蜀兵那狼狐模样,纷纷大笑,直到一位军官走过来大声呵斥。 军官倒不是同情蜀人,他是担心嘲笑得太狠,让成贼恼羞成怒,直接转向过来攻打他们。 在他眼中,南浦附近江面上的成国水师规模是颇为惊人的。 以南浦为基,江水上游十里之「新妇滩」上,停泊着百余艘成国船只,战船较少,多为粮船一一新妇滩,江中沙洲,因北岸崖璧隐现妇人面容而得名,沙洲上有少量农田、树林,建有神女馆。 南浦东二里江中有「羊肠虎臂滩」。这同样是一个沙洲,滩上荒草没膝,竹木葳然,这会已是成国水师聚集地之一,大小船只百余艘。 这两百多艘船多为运兵、运粮船,战船较少,但如果嘲笑太狠,人家不管不顾杀过来,岂不是引火烧身? 梁人、成人狗咬狗罢了,晋人看戏即可,管他呢。 这个时候,对岸又响起了猛烈的喊杀声。 众普兵寻声望去,只见三千余人从城南、城西两侧发起进攻。城头守军亦大呼酣战,母丘武艺不行,指挥也不太会,于是放手交给郡兵军校,自己则站在城楼上,亲自擂鼓助威。 双方在城上城下惨烈搏杀着,空中尸坠如雨,看得一众晋兵十分胆寒。 有人大张着嘴巴,喃喃道:「母丘若早有如此血性,母丘公若早早散尽家财,我等也可以降啊,何至于此?」 「什么母丘公?母丘奥贼子罢了!」有人说道:「母丘奥的家财不会为大晋散,母丘的血也不会为大晋流,若不降梁,成贼来了,他们只会跑,根本不会拼死抵抗。」 众人无言以对。 「以三千余兵攻两千余人成守的城池,纯属做梦。」有人不关心梁晋成三国之间那点破事,只从军事角度评判:「若不能一次投入上万兵马,四面猛攻或围三阙一,这城拿不下来。」 万余兵马一次性投入攻城,与分三个批次、每批次三千多人攻城,效果是不一样的。 前者可能让守军手忙脚乱,出现破绽。 后者就是添油战术了,守军可以从容应对,因为攻方兵力展不开,人数优势无从发挥,只能靠车轮战占点体力优势。 在这些晋兵们看来,成国大概是拿不下这座城池的,因为只有城南、城西两个方向可以攻打,且还展不开兵力,只要守军不犯下难以饶恕的错误,天知道要打多久。 不过成贼大概是不甘心的,因为他们上次就拿下了,且伤亡微乎其微,几乎没受到什么抵抗,这次你抵抗这么坚决,他们有点难以接受。 一句话,还得继续流血。 「败了!败了!」不知道打了多久,南岸观战的晋军不顾军官呵斥,齐齐大喝。 北岸的成军本就攻城不利,死伤惨重,听得风中传来的「败了」,一口气顿时泄掉了,稀里哗啦溃了下来,闹哄哄往江边逃窜。 「哈哈!」晋军哄堂大笑。 「打不下南浦,下次梁人就在此屯军,攻成都啦。」有人说起了风凉话。 「直接从南浦向西,走陆路就行。我家大伯生前做买卖,皆言南浦向上,江流南曲为弓形,迁回甚远,不如走陆路。」 「当年刘玄德是怎么入蜀的,今就怎么走。」 「干死成贼!我家就是从蜀中逃出来的,成贼不干人事。」 「成贼发火了,要攻过来了。」有人突然大喊。 一时间,破口大骂之声此起彼伏。 方才还在说风凉话的普兵纷纷着甲捉刀,拈弓搭箭。 成贼疯了吧?你们和梁人打就行了,来攻我等作甚? 这个时候,江北南浦城头上隐隐传来了笑声—· ****** 巴东另一个战场在鱼复县,即巴东郡治所。 梁军分为两部。 一部以数百右骁骑卫府兵子弟,及母丘奥的部曲、蛮兵为主,约千人,守白帝城,由母丘奥亲自指挥。 一部分约三千人,以江陵郡兵、荆州世兵为主,基本都是南阳五郡之人,曾经的「乐家军」,守鱼复县。 两城地势都很高。 白帝城在白帝山上(今奉节东十三里),乃汉鱼复故城,非常小,城周只有二百数十步,公孙述改名为白帝城。 白帝山东二里有赤山(今奉节东十五里),山上便是鱼复县城,周七里余,比白帝城大多了,故作为郡治。 两城之间只相隔两里,南北共连基,互为椅角。鱼复县百姓的民居多位于城西,一直向西连接到白帝城。 而从这个居民区、商业区中间延伸出一条道路,土人称为「马岭路」,乃堑山开凿,上下参差,落差极大,直抵江边码头。 此时码头已为成军所占。 但他们面临南浦同样的问题,部队展不开。 来十万人和来一万人,没甚鸟区别,都只有前头千余人能打仗。 上一次攻鱼复,他们就吃足了这方面的苦头。这一次更惨,因为梁人居然连上山的道路都不让了,在这条山坡坂道上横冲直撞,非得实在抵挡不下去了,方才收兵后退。 攻杀大半个月了,成军甚至还没能完全占领这条山道。每次苦战过后,抬头看看北方高高耸立、几乎处于云雾之中的鱼复、白帝二城,难免泄气。 今已是正月二十五,负责指挥的征东大将军李越(李雄之子)不得不改变策略,令水师于大水口登陆。 西有永安宫城(今奉节),刘备所筑,今无兵成守,显然被放弃了。 成军打算在这个相对平坦的地带修筑营寨,屯驻大军,然后绕道鱼复、白帝城后,两相夹击,省得继续在山道上与梁人打烂仗一一上一次来,明明没这么难打的,梁人一来,局势陡变,让李越难受无比。 命令既下,成军立刻行动了起来。 二十六日,永安宫南大江中的沙滩附近,舟船云集。 李越令部将继续攻山道,自指挥水陆将士登岸。 此江中滩夏没冬出,此刻正是枯水,岛上现出诸葛故垒,甚至还有传说中的八阵图,但李越一点兴趣都没有,直接住在了刘备的永安宫。 这个地方离鱼复、白帝已有十余里之遥,打着打着竟然离战场越来越远了, 让李越直感晦气。 但这就是巴蜀! 鱼复东临河,壁立二百余丈,西南临大江,西北高千丈。天气不好的时候, 看着就像是云中之城一般,一点不夸张,时人甚至用「观之炫目」来形容。 攻打这种城,就俩字:爬山! 二十七日,就在李越征发大批军士修永安宫城及营垒的时候,下游的江面上,一支水师悄然出现。 江北陆地之上,「邵」字大旗迎风飞舞。 低人安充当先锋,自鱼复、白帝以北十余里的山中穿行而过,于二十七日抵达长一一地名,位于鱼复西、永安宫东,地势平坦,有盐泉十四,汉时便有井盐官统理。 符安带了上千骑兵,自宜都出发,一路不是爬山就是走栈道,而今还剩约七百骑可动用一一其余都成了步兵。 见到前方豁然开朗之后,他狠狠2了一口老痰。 他妈的,终于见到平地了! 长附近已经有一些成兵过来了,正在修井盐官衙署,作为前进中继。 时近傍晚,天色将暗,众人忙活了许久,早已疲惫不堪。 不料就在此时,东北方向的山口附近突然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众人惊不已。 有些蜀地出身的农兵还满脸茫然之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那些自关中南下的军官们却面色大变。 别人不知,他们也不懂? 尔母婢!哪来的大队骑兵? 有那氏羌军校,直接趴伏在地上,仔细倾听,口中说道:「或有千骑,纵不足,亦不远矣。」 蜀人还是有些愣证,但军官们已然急了,立刻遣人击鼓聚兵。同时暗骂斥候怎么弄的,让敌军骑兵摸到近前而不知。 但可能有些来不及了。 东北方的骑兵身影已经渐渐显现了出来。 冲在最前方的百余骑人人披着铁铠,手持粗长的马,如一堵墙般杀了过来。 二百余骑兵后发先至,轻盈地越过了这些铁甲骑兵,迁回至两侧。 昏暗的光线之中,轻骑如同鬼魅一般,快速绕到成兵两侧。 弓弦之声连响,凄声惨叫不断。 而这仿佛是一个信号,数百成兵直接炸了。劳累了一天的他们心无战意,看到大队骑兵冲来时更是恐惧无比,如无头苍蝇般乱跑乱撞。 低人轻骑也有些惊。 想当年在弘农与梁军大战,被派出去袭扰梁军步卒的轻骑兵人人哭丧着脸, 因为很难撼动人家的阵脚,甚至会被步弓射成刺猬。 眼前这些成兵可真是·— 铁甲骑兵如旋风般冲杀而至,将已经乱成一团的成兵冲了个稀烂,再也没有任何可能聚拢起来。 战斗几乎没有任何悬念,入夜后便停止了。 符安甚至都懒得算斩首,直接下令制作简易火把,他要连夜西进。 第一百五十四章 山城(下)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无论对哪方都是如此成军溃兵趁着夜色四散而逃,爬上了崎岖不平的山坡。 土兵们瘫软在地上,军官则面有忧色。 大水附近地形不同,其间平地可二十余里,虽然不能与河南比,但却不是入峡后看得直掉眼泪的两岸崇山峻岭难比的一一这片平地(永安宫所在处)、新妇滩、羊肠铁臂滩(东普时因杨亮覆舟于此名使君滩)乃至诸葛故垒等江中沙洲,在后世三峡蓄水后皆已被淹没。 这么一块平地,若让对方的骑兵冲杀起来,威胁极大。 若有准备还好,调昔年雍秦流民及其后人组成的部队,聊为抵御。 但怕就怕没有准备,贼军去得太快了· 正如李成军校所担忧的那样,符安带看数百骑一路西行。 月不明,天很黑,儿郎们举着火把,瞪大着双眼。 每遇到崎岖之处,就放慢马速,小心翼翼通行。 遇到平旷之地时,就骤然提速,飞奔向西。 一路之上,到处都是柑橘林。 林间有不少屋舍,阴森森、静悄悄的,或许有百姓,但这会都紧闭门窗,瑟瑟发抖。 盐井也不少,且分布较广,每走一二里都能看到一个,似乎是私人在开采。 这个地方的百姓大概就以此过活了。 符安收回思绪,如一阵风般驰过柑橘林、盐井,至某条不知名小溪流时,遇到一支连夜行军的成兵,看样子是开往长的。 双方于小木桥边遭遇,都互相发现了对方。 「冲!」火把在江风中明灭不定,荷安知道不能等敌人在桥头布阵,直接下达了冲锋的命令。 数骑当先跃出,铁甲与长類的反光在夜空中一闪而过。 战马喘着粗气,踩着吱嘎作响的木桥,义无反顾地冲进了敌兵人丛之中。 对面射来了稀稀落落的箭矢。 骑士们完全不理会耳畔呼啸而过的破空声,甚至连身后战马痛苦嘶鸣乃至摔落溪流之中的巨大声响都充耳不闻。 碰撞声、惊呼声、惨叫声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 火把如流星般坠地。黑夜之中,清脆的兵刃交击声陡然密集了起来,接着便是杂乱的脚步声以及呼朋唤友的豪哭声。 符安策马冲过木桥。 江风之中已带有浓重的血腥味,昏暗的火光之下,他看到一名部落勇士被人从盔甲缝隙中刺入,一声不地栽落马下,顿时勃然大怒。 「膨!」什么都看不清,符安干脆直接朝人最多、火把最密集的地方撞去。 身后跟过来的骑兵有样学样。大伙互相呼应,反复驱驰,直到马卡在人骨里面抽不出来,刀都砍得卷刃了,这才觉得前方一空,已然将这股成兵彻底击散。 枯黄的野草燃烧了起来,产生极为呛人的烟味。 地上到处是横七竖八的户体以及散落一地的火把、器械,伤兵的呻吟声随处可闻。 当然也有人死死捂着伤口,任凭鲜血从手指缝中溢出,一声不地向战场外围蠕动着。只是爬着爬着就不动了,只余圆睁着的眼睛,将最后一丝神采定格, 静静看着家乡的方向。 所有骑兵下马,回收马、更换备用短兵,顺便吃些食水。 江风一阵阵袭来,火越烧越大,渐渐蔓延到了柑橘林, 那些静悄悄的民宅终于有动静了。 一些百姓壮着胆子冲了出来,手持木桶、脸盆,匆忙救火。 符安了一眼,与一名老妪目光相接, 老妪浑身一颤,手中的脸盆落地,水全洒了。 符安挥了挥手,示意她自便。 老姬如蒙大赦,又钻入了黑暗之中。 休息完毕之后,六百余人次第上马,继续西行。 到大水东岸时,又遇到一支刚出发的部队,大概两千多人,甚至还夹杂着五十骑兵,正牵马步行着。 这一次顺利得令人惊讶。 敌人毫无准备,一次冲锋就被击散,在夜色中散得到处都是。 符安带着已缩水到四百七十余骑的骑兵冲过了河。 他感觉现在自己已不是在为战功拼命了,他竟然有点享受杀的快感。 数百骑冲进了灯火通明的西。 正在开挖沟渠、加固营地的成兵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直到营地上响起了嘈杂的声浪,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声浪有愈演愈烈之势。 大水两岸仿佛在同一时刻醒了过来。 东有数千成兵,他们惊讶地发现居然有敌军骑兵绕过了他们的防区,冲到了西。 老实说,荷安也很惊讶,他在过河前根本不知道东岸还有大队成兵。 都怪这黑沉沉的夜幕! 这个时候该怎么办?如果被人切断后路,怎么回去?毕竟他们只有数百骑, 一旦让敌人反应过来,围也围死你了,要不要见好就收? 呵呵,这对符安来说根本就不是事。 他决定了,继续冲杀!趁着敌军在连夜修建营垒,趁着这股乱劲,先狼狠搅动一番。 马蹄声再度响起,新一轮冲锋开始了,杀正在继续。 ****** 西北风凛冽,吹得桅杆上的「梁」字大旗猎猎飞舞,时而发出匹练般的声响。 逆风!逆水! 杨宝叹了口气,直到入夜后才下令发动进攻。 北岸的江关生起了火堆,作为黑暗中仅有的指引。 夔门下的险涛之中,五十余艘舰船载着两千名水军将土,奋力前行着。 舱手们满头大汗,死死看着岸边。 船工们低低喊着号子,用尽全身力气与波涛搏斗着。 江风中卷着股难闻的水腥味,闻久了之后你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这与血腥味无异。 江北爆发了激烈的杀声。 站在船头的杨宝抬眼望去,仔细分辨着。 杀声从高到低,一路往江边延伸着。 鼓声隆隆不绝,响彻大江两岸,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当是巨鹿郡王的主力部队抵达了一一其实也没几个人, 步骑四五千罢了,多了供给不上。 但就这几千儿郎,此刻却如下山猛虎一般,从鱼复、白帝二城中间杀出。 马岭道上,火光熊熊,杀声震天。 明灭不定的火光照耀下,杨宝甚至看到了一面接一面倒下的「成」字大旗以及不知名的将旗。 江中滩上的敌军水师动了。 他们奋力调整航向,向北岸驶去,与江浦上停泊着的水师汇合,看样子要接应败兵。 「正是此时!」杨宝收回目光,大喝一声,道:「击鼓!」 「击鼓!」 「击鼓!」 命令一声声传递下去。片刻之后,他的座舰上率先响起了激越的鼓声,接着是跟在后面的第二艘、第三艘船只五十余艘斗舰各自击鼓回应,慢慢收拢队形。 江涛险恶,有些船只敲着敲着鼓就没动静了,黑暗中唯有阵阵惊恐的呼喊。 没有人会去救他们。 别说这会是黑夜,便是白天也不会救,因为他们快航行到江中滩附近了,战斗即将爆发。 沙洲上的成军也发现了这支趁着夜色突袭而至的船队。 他们很惊讶,夔门堪称鬼门,航行起来甚是危险,你还黑夜行船,不怕死么? 没人回答他们。 黑沉沉的夜空之中,突然出现了数十枚「火球」。 不,那哪是什么火球啊,而是一个个燃烧着的陶罐。 罐子呼啸着划破长空,落在江中滩上,落在系泊于岸边的船只之上。 火苗借着风势,如狂舞的金蛇,瞬间爬满了船只、营房乃至干枯的芦苇。 甚至于,许多陶罐在半空中泼洒、碎裂,浮油带着火苗落在江面上,形成星星点点的火堆,煞是诡异。 「杀贼!」已经有斗舰的身影出现在江中滩附近了。 钩索奋力甩至,铁爪牢牢扣住船舷。 无数梁军水师官兵呐喊着冲上敌船,与正在四处灭火的敌兵杀作一团。 风越来越大,火越来越猛。 江水拍击着崖岸,发出一阵阵轰隆巨响。 双方水师官兵的身形左摇右摆,踩着颠簸不已、晃动不休的甲板,捉对嘶杀。 未被火罐波及的成军水师航船缓缓移动,试图摆脱梁军的钩索。 梁军水师斗航奋力靠近。 桨手们高声呐喊,充满节奏的号子声刺破夜空,脸上汗如雨下,头顶在早春的寒夜中蒸腾起了一阵阵雾气。 「哗啦!」又一波数十枚陶罐飞了过来,燃起熊熊大火。 「啪嗒!」长钩钩住了敌方船舷。 「杀贼!」将士们高举着大盾,奋力爬向敌船。 三层窗之中射出了密集的箭矢,木盾上片刻间就长满一层白毛。 怒涛涌起,船身不断晃荡,时不时有人惨叫着跌落江中。甚至有人被夹在两艘船中间,船身碰撞之时,浑身骨骼尽裂,血吐得到处都是。 「轰!」第三波数十枚陶罐飞跃而至,几乎全落在了江中滩上。 营房、芦苇、帐篷、木料等等,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都以不可抑制的速度烧了起来。 熊熊大火从岸上烧到船上,又从船上烧回岸上。 无数人哀豪着奔出,甚至顾不得江水寒冷,直接跳了下去。 这一场突袭,直接把他们打懵了。 江北的杀声已经下到了江浦之上,成军水师舰船万箭齐发,试图阻止追杀过来的梁军陆师。后方的一些船只帮不上忙,干脆直接撤退了。 江中滩上,大火几乎燃尽了一切。 热浪扑面而至,几乎将眉毛引燃。 一艘又一艘成军水师船只起火燃烧,然后沉没于江中。 水师官兵们哭喊着跳入冰冷刺骨的江水之中,很快被浑浊的怒涛吞没。 梁军水师方才追得很急,这会也不敢再追了,纷纷斩断钩索,顺着江水向下游退去。 慌乱之中,有船只不幸触礁,江水汹涌而入,水师官兵满脸惊慌地弃船跳水,在黑夜中浮浮沉沉,大声呼喊,乞求袍泽的救援。 还有船只引火烧身,失去控制,不慎撞上了崖岸,粉身碎骨。 总之好一场乱战,竟比陆上的斯杀还要惨烈。 当晨光到来,一切尘埃落定之时,江面上就只剩下残缺不全的船板,以及江中滩上被烧得体无完肤的尸体了。 这一战,水陆夹攻,成军大败,鱼复围解。 今天有点事,晚点更 如题,暂时回不去。。。。。。 《晋末长剑》今天有点事,晚点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百五十五章 差距 若问昨夜之战,哪里俘虏最多的话,那一定是江浦码头了。 整整两千余人猬集于此,没能挤上船只,被尽数包围。 大部分人还算聪明,直接弃械投降了。但有一些更「聪明」的人,不知道是听信了谣言还是怎么着,直接跳进了江里。或许,他们觉得被冻死、淹死比被俘虏更能接受一点吧。 成军还被俘虏了二十余艘船只,多为粮船。 这种船只吃水深、载重大,偏偏人员还很少,只需要几个船工,但有一个弱点:逆风逆水时需要拉纤。 简单来说,它只有风帆动力,但没有「人肉动力」(桨手)。大败之际,谁来给你拉纤,于是尽数做了俘虏,还丢了三万斛军粮。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船是被陆师俘虏的,传出去估计都没人信。到了早上, 所有船只都被移交给了水师,连同约三千俘虏,押解回下游开荒。 成军战船除了在江中滩损失的外,其余基本都跑了。 不过正如梁军水师黑夜中触礁、翻船、撞崖损失了不少船只,成军仓皇逃窜之中,损失也不轻,只不过具体数字就没人知晓了。 除了这些俘虏外,梁军还斩首两千余级。如果算上之前攻城时斩杀的敌军外,成贼在鱼复城外已损失近六千人,可谓彻彻底底的惨败。 邵慎没有在此过多停留,而是稍事休整后,便亲自率军西行,奔往十余里外的永安宫,誓要击破成军主力。 因此,当杨宝率苦战大半夜的水师靠近江浦时,遇到的只有江陵幕府督护五爽和巴东太守母丘奥。 王爽乃新朝勋贵子弟,但说话却粗俗无比,听到杨宝要率水师休整之时,不由得嘟囊道:「怎么和老汉御妇人一样,来一次就要休养生息许久?以后打仗不能指望水师。」 晚辈如此不尊敬老前辈,杨宝也无法真的生气。 武学生这个群体颇有点亲党胶固的意思。 王雀儿之子在金正手下当幕僚,金正儿子在哪里?在侯飞虎手下当令史。 那么侯飞虎之子又在干什么呢?在银枪军当督伯。 天子也不管管,这样下去造反不太可能,但亲党胶固之后堕落不堪战却大有可能。 当然,这些话杨宝也只能腹诽一下。 水师苦啊!每次都配属陆师指挥,像后娘养的。真得罪了他们,早晚被坑死。 母丘奥倒十分客气。 他带人赶了一些猪羊赶到江边,就地宰杀,给水师将士慰劳,并说道:「昨夜江中滩之战,王师个个奋勇、人人争先,杀得成贼狼奔家突。经此一战,他们的水师大概是不敢来了。」 杨宝勉强笑了笑,道:「母丘公当前,我也不说什么大言。昨夜是取巧了, 若正面厮杀,胜负犹未可知。」 这也不是谦虚。 昨夜他座舰旁边一条船就触礁了,杨宝甚至听到了船底发出的巨大刮擦声, 十分骇人。 水师作战的门道太多了,第一条便是通晓水文天气。贸然进入一个陌生的水域,还是水流湍急的地方,非常危险,便是有向导都没用,因为他也只能给出个大概。 况且打起来之后,或因为战术需要,或干脆船只失控,都有可能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昨晚他起码损失了六七百人,眼下急需休整。 不过母丘奥依然对水师的表现赞不绝口,笑道:「巴东亦有水性精熟、敢打敢拼的豪勇之土。都督不妨在此休整,仆传令诸县,选送水上渔民、江渚人家之精壮至鱼复,供都督挑选,如何?」 杨宝一听,点了点头,道:「这样也好。吾闻昔年唐彬唐儒宗就在此治水军,后伐吴果胜。巴东儿即应是能战的,若征入水军,操练数年,便是一支强军。」 「三巴儿郎,皆可堪大任。」母丘奥说道。 说罢,便请杨宝入城歇息,杨宝稍稍推辞一番,便答应了。 王爽在一旁看着,暗道夔门两岸在水上如履平地之辈确实多,不光梁人如此,甚至还有不少蛮人在水上讨生活,确实可以收编成军。 如此数年,大梁水师军容愈发鼎盛,破普不难也。 ****** 就在邵慎解围鱼复,然后又马不停蹄西进的时候,安所率的先锋骑兵也已在成军营垒区奋战了一夜。 他们先是策马驱驰,反复冲杀,将正在修建营垒的丁壮击散。 待李越回过神来,调集大军,持重而前的时候,他们又在夜幕掩护之下遁走。 不过,才休整了不到一个时辰,数百骑又从另一个方向杀至,就是不给成人稳固营地的机会。 李越恼羞成怒之下,将分散在各营的骑兵悉数调了过来,集中使用,这才将符安部击散。 而当忙完这一切后,天光已经大亮。 李越登高望远,却见东方的地平线上,旌旗蔽野,长枪如林,顿时面如土色。 大水东,邵慎同样把骑兵集中了起来, 他们在后方肆意奔跑着,溅起大股烟尘。因为隔着一道丘陵和大片树林,李越也吃不准对面到底是故布疑阵呢,还是真的来了很多人。 不过,事已至此,容不得他多想了,盖因梁军先锋已经冲到了东的己方营地外,发起了迅猛的攻击。 这批人大概只有三千余,装具不甚精良,服色、器械五花八门,胡汉皆有, 排列军阵时比较笨拙,花费了不少时间一一怎么说呢,比成国大部分部伍还是要强一些的,除了那些六郡子弟组成的精兵外。 但他们有一点让人刮目相看,那就是某种发自骨子里的气势。 不是士气高昂带来的气势,事实上眼前这帮人土气一般,并不怎么高,但在这种程度士气下,他们依然有一种好像不怎么把敌人的命看在眼里,更不把自己命看在眼里的那种绝望、凶狠、残忍的气势。 李越幼时在雍秦生活,对这种气势再熟悉不过了。 简单说来,那就是日子太苦了、世道太乱了,每个人都麻木了,骨子里有种拼死算了的自暴自弃的感觉,打起仗来野性十足,凶悍无比。 当然,这不是说他们真的不怕死。蚁尚且偷生,况人乎?事实上这种野性凶悍也是有极限的,如果遇到战阵经验丰富、装具精良、作战老辣的经制之军, 打这些野蛮人并不困难,只不过他手底下的部队怕是达不到这个要求。 蜀地太安逸了,没有那种下一刻随时殒命的危机感,他们怕是打不过—”· 果然!战鼓擂起之后,两千上郡氏羌将沉重的大盾顿于地面,齐齐大喊一声「杀」! 远处的树林之中,飞鸟冲天而起,呱呱乱叫。 鼓声几乎撕破了朝霞,盾手扛起浸透了河水的蒙皮大盾,小步快跑。 在他们身后,穿着铁铠、皮甲乃至羊皮袄的军士手持刀枪,快步跟上。 弓手自两翼绕出。 他们年岁普遍较大,手里拿的也未必是威力强劲的军用良弓,猎弓并不鲜见。但前进之时,没有丝毫犹豫,连点表情都欠奉。 千余白部鲜卑骑兵翻身上马,紧紧控制着马速,遮护两翼。 在这种阵列野战的场合下,骑兵永远是步兵的从属,永远配合步兵,为他们打下手。 这是中原战争的传统与特点决定的。 李越站在高台上,眼睁睁看着梁军先锋一步步靠近,三百步、两百步、一百步...— 终于,就在双方几乎要接战的时候,他做出了决定,派兵自水下游的石桥及浮桥上渡河,增援东岸。 「杀贼!」就在西成军开始调兵遣将的时候,东已经开始了接战。 上郡氏羌盾手们冒着敌人密集的箭矢,呐喊着越过浅浅的壕沟,冲向只有一道薄薄矮墙的营垒。 敌人果然射出了火箭! 战前分析时就有人提出蜀人喜欢用火箭杀敌,尤其是在冬春草木枯黄的时候,梁军的准备并没有白费。 「咚咚」的鼓声响彻耳际,冲在最前面的盾手、枪手一个接一个倒下。 后排之人双眼赤红,闻着皮肉烧焦的滋味,踩着老乡温热的户体,嘶吼着前冲。 双方迎头撞在一起。 穿着羊皮袄的大汉挥舞着沉重木,狠狠击打在成兵身上,骨骼碎裂的闷响瞬间传来。 穷的叮当响、浑身只有一件单衣的辫发男人的脚被枪刺中了,嘶声惨叫,忍不住跪倒在地。 敌人的兵刃狼狼砸在他高举的蒙皮大盾之上,强大的压力几乎令盾牌紧贴于胸,他已经口鼻溢血了,却仍发出一声野性的嘶吼,用力将盾牌顶在肩膀上,遮护后方,而放任胸腹洞开,任敌人捅刺。 发皮甲武士手持大刀,刀柄处还挂了一道红色的穗,在朝阳中异常显眼。 他借着辫发盾手的遮护,轻盈地划开当面敌兵的脖子,旋又上前两步,一刀砍在敌人胸腹间,几乎将其淡黄色的肠子直接斩断。 更有那铁铠壮土,浑身插着五六支羽箭,旋风般冲进敌兵阵中,铁凶狠地砸在敌人天灵盖上,一敲一个准一一一敲一个不哎声。 双方战斗素质的差距是惊人的。 冲锋的梁军前几排伤亡非常惊人,但后续之人不断涌上,一个接一个、一排接一排翻过矮墙,将成兵杀得节节败退。 打着打着,矮墙甚至不堪重负,直接塌。 尘烟之中,梁军士气大振,如恶鬼般冲杀了过去,直接将成兵击散。 而在下游的石桥及浮桥之处,千余白部鲜卑骑兵已经运动到了此处。 他们挑选了百余甲骑,朝刚刚过河的数百成兵冲了过去,只一个照面就将其击破。 人马交错之时,成兵抱头鼠窜,散得到处都是。 轻骑随后至,拈弓搭箭,驱赴看溃散的成兵,将其摔下了河。 狭窄的桥头战场,铁骑纵横,弓如霹雳,不过区区数百骑兵,就将数千成兵堵在河对岸,令其无法增援河东。 这个时候,明眼人都可以看出,河东的数千成兵已然是瓮中之鳖。 李越自然看得出来。 比起之前,他的脸色又难看了许多。 这一仗,没有任何花巧,败得没有任何理由,纯粹是正面野战被打崩了。 到这个时候,他竟然有些恍愧:双方战力差距如此之大吗? 当年随父祖南下的时候,关中诸侯混战,明明还没这么厉害的。 二十年间,北地到底斯杀得有多惨烈啊? 西北方又响起了马蹄声。 阴魂不散的符安率三百轻骑又发起了袭扰。 此时,东战场上响起了动天彻底的欢呼声。 李越扭头过去,却只看了一眼,就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四千余人被两千梁兵杀得大败亏输,败兵四散而逃,哭喊着涌进了冰冷刺骨的水之中。 败了。 李越睁开眼睛,强压住恍惚的心神,咬牙切齿道:「传令撤军!」 事至此也,与其说是撤,不如说是溃退,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向西跑,跑进山里,或许可以逃得一部分人,能走几个算几个。 巴东,算是与大成无缘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收复 李越到底还有一股子锐气,更大可能是惧怕被责罚,于是在下令撤退的同时,带着一千亲军铁铠武士,来到石桥边,稳定军心。 这里聚集了三千余步卒,见到李越的大后,心下稍安。 不远处的浮桥上已经堆满了薪柴,一些人正往上面浇油。 上郡白部鲜卑骑兵见状,纷纷下马,手持长短兵器,冲杀而至。 浇油的丁壮一哄而散,根本不听指挥。几名军校见状,破口大骂,然后将手里的火把扔在柴草堆上,亦转身离去。 火熊熊燃烧了起来。 白部鲜卑骑兵见状,恨恨地退了回去。 这就是差别了。 如果这时候上来的是禁军甚至黄头军,可能会尝试着灭火,但白部鲜卑不愿意为了大梁朝把自己置身于火海之中,于是退了。 火越烧越旺,发出里啪啦的爆裂声响。浓烟冲天而起,仿佛在给之前撤军的命令做背书。 李越见后,放下了一半的心,转而指挥军士在桥头堆放鹿角、拒马乃至损坏的车辆,总之尽一切可能制造障碍。 稍远处,一群丁壮味味地喊着号子,在军士鞭挞催促之下,把强弩推拉过来,置于河岸边。 鲜卑骑兵隔河慢跑,时不时射上一通箭, 弓弦连响之下,必有人惨叫倒地。 一些成兵忍受不住伤亡,仓惶后退,很快被李越亲军抓获斩首。 一队刀盾手、步弓手被调了过来,朝河对岸射击。几轮下来,骑兵被射翻了十余骑,剩下的人才拨转马首,到远处收拢。 李越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石桥不是木桥,急切间难以损毁,只能堵住。当然,他们也在派人挖桥基, 只是什么时候有结果就很难说了。 水东岸,无数士兵哭喊着涌入了河中。 追在他们身后的氏羌土兵已经杀得停不住手了。他们怒吼着冲向溃逃的敌兵人群,也顾不得自己的队形散乱,反正就是手起刀落,就是杀杀杀,在东制造了一大片血泊地狱。 水之中,扑通之声连响。 无数成兵丢弃了铠甲器械,跃入河中。很遗憾,大部分人都不会游泳,只有一小部分人拼尽全力,冻得哆哆嗦嗦游回西岸,逃出生天。 最惨的是那些明明会游泳,同时也有力气游回西岸的人,却被惊慌失措的同袍抓紧手脚乃至勒住脖子,反复挣扎不果之后,最终同沉于河底。 当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东岸的四千成军只回来了三百多人,被俘超过千五, 其余不是被斩杀就是溺毙于水之中,惨烈无比。 东的上郡、新秦氏羌兵在结束战斗之后,阵列于河岸边,齐声大喊「杀贼」! 西正在撤退的成军听闻,竟然产生了些许的混乱。士气之低落,可见一斑不过到底有大水阻隔着,成军心理上还是有几分安全感的。 他们仅有的骑兵四处围剿符安,一些步卒也被强迫留下,占据高地围堵,在击杀数十骑后,终于将符安部文驱逐了出去。 成军骑兵没有罢休,数百骑追在后面,坚决不给符安部骚扰的机会。 其余人则抓紧时间整队撤退。 第一批精兵两千余人当先开道,战力赢弱的辅兵紧随其后,然后是第二营。 他们脸色煞白,人心惶惶,丢弃了所有不必要的辐重,尽可能轻装前行。 少数人哭丧着脸被留在营地之内,将蓬布、干草、木柴聚集在一起,油瓮置于一旁,随时准备放火。 有的人嘴上还念念叨叨:「一把火烧掉可惜了,可惜了啊———」 是啊,看看那些辐重,基本都是从百姓、豪族家中征来的,然后用船只转运而来。 但来时可以船运,甚是方便,仓皇撤退之时就不行了,根本来不及,只能如同刘备当年烧辐重断绝道路,阻遏追兵。 还有人舍不得蜀中运来充当赏赐的黄润细布,偷偷往包袱里塞上一匹,准备逃命时带走。 这种行为在以前是重罪,现在却没人管了。 逃跑时还带着细软财货,那是找死。他想死,没人会管他。 大撤退之中,还有一支部伍向南走,前往水师泊之处,这是接到命令坐船逃走的部队。 临行之前,他们将一些骤马留了下来,给留守营地的兵士逃命用。 都是些南中矮马,可以当骑兵坐骑,但肯定不如北地战马威武雄壮,这会拿来逃命用倒也不错。毕竟这里终究是山区,北地大马还不一定有这些蜀马适应地形呢,谁跑得快真的很难说· 大水口附近,一艘艘小船来回摆渡,将人员、资粮、器械一一运上大船。 每塞满一艘,就开走一艘。 能划桨离开的划桨离开,不能的则用纤夫拖曳,先离开这段危险区域再说。 水师舰船分出了二十余艘,往下游开去,击败了数艘窥探而至的梁国水师舰船,将其尽数化作鱼鳖之食,这才出了一口恶气,报了昨夜被突袭之仇。 但即便如此,所有人都知道:这次败得很惨,水陆两方都败了。 战败的影响不仅仅是战场上死伤的兵土、损失的辐重、沉没的船只,最重要的是对人心的影响。 事实上,直到数月之前,大成国还在开疆拓土,整个国家的人心、士气处于上升状态,诸州诸郡一派勃勃生机,方物竞发。 第一次攻巴东失败,成都上下只谓鱼复重险之地,未易轻取,万把人打不下来也很正常。 但这次征发了数郡丁壮、出动了近四万兵马,结果水陆俱败,败的场面还这么让人绝望,可就没什么理由可找了。 至此,以汉中、巴东为屏障,割据一方的设想被彻底打破。 汉中那边确实堵着梁人过不来,但东面的敲口却大开着。从此以后,邵梁可仿效当年刘秀灭公孙述之战,自巴东入蜀一一巧了,公孙述定都成都,国号「成家」。 如此一来,大成国别说向外扩张了,连自保都很困难,国运竟然急转直下。 ****** 大水东岸,邵慎立下了中军大。 他先亲自上前观察了一下敌军部署,然后果断下令强攻石桥,另调窦于真率五百骑,牵马步行,迁回绕路北方,看看有没有浅滩可供涉渡一一若有,即刻渡河,追击敌军。 针对石桥发起进攻的是洪家新来的两千氏兵。 他们征调精兵,扛着大盾就向石桥发动猛攻。 一时间,大水两岸弓弩齐发,杀声震天。 两千氏兵攻至午后,仍然没能冲过河去。 邵慎下令上郡、新秦氏羌接替进攻,至傍晚时分,依然不克。 他勃然大怒,连斩数名军校。 众氏羌骚动不已,不过酋师们主动压下了。 入夜后再攻,终克之。 李越带着残部奔江岸,登上了水师战舰,仓皇逃窜。 留守营地的成兵直接放火,然后一哄而散。 看着几乎充塞原野的熊熊火光,邵慎下令休整。 连日赶路,先在鱼复城下击败成军,再行军十余里,大战两场,将士们也很疲惫了。 正月二十九,迁回绕路失败的窦于真率数百高车骑兵为先锋,一路向西追击。进入山区后停了下来,换符洪部为先锋,继续追。 第二天近午,追击至南乡峡,获敌军遗弃的钱帛若干,众军大悦,于是人人背着包袱,步履迟缓。 邵慎知道后,令收缴包袱,全军统一分配,氏兵骚动不已。 荷洪连斩十余人,又通过家族威望说服众人,再晓以利害,众军勉强答应遂继续追击。 闰月初二傍晚,至巴乡。敌军占据险道断后,然兵无战心,被一击而溃,俘斩千余人。 初三夜至东阳峡,一股敌军正在休整,闻追兵至,仓皇逃窜。 初五晨,至伞子监一一地名,位于汤溪水入江处,溪流翼带盐井百余,产盐为盛,粒大者方寸,状如张伞,故得名。 成军在汤溪(今云阳东)对岸布置了一批人监视,并毁掉左近桥梁,烧毁了所有船只,整整阻挡了追兵两天。 荷洪也没想追得太狠。 万一中伏死伤惨重,亏的是自家本钱。本次出战已经很卖力了,没必要再为邵勋拼命,不值得。 当然,最重要的是底下人怨声载道。 追击好几天了,缴获的财物要统一分配,抓到的一千多俘虏也不许他们带回家当奴隶。这般苛刻,尔母婢傻子才为大梁卖命,和对面的成军意思意思得了。 初六傍晚,在邵慎严令之下,洪所部渡过溪水,西行一里之后,大掠商市,得了许多蜀都奇珍、南国金锡、峡内鱼盐。 初八,大军进抵朐忍县。 到了这里,溃兵陡然多了起来,洪遣人一问,原来是敌军大队三日前从此经过。县内兵马不敢战,待其主力西撤之后,击其尾一一,首未至,跑了。 符洪俘虏了近两千人,其中竟有千余是成军抓捕的巴东本地丁壮,直接放了,剩下的着朐忍县看管,追兵继续西行。 三天后,他们遥遥看见了南浦县城,又击散了一股跑不动的成军,收降千余人。 追击至南浦城下时,母丘亦解送数百俘虏而来,这是他们趁着敌军撤退, 出城截下的俘虏。 至此,巴东全境收复。 符洪停了下来,等待下一步命令。 闰正月十二日,邵慎的命令传来,令其搜刮粮草,往巴郡临江县方向追击, 不得停留。 与此同时,他开始向洛阳报捷。 第一百五十七章 停止线 李越跑到石城的时候终于停了下来,稍作喘息。 收拢水陆将土,不过方余人罢了。跑得太急,大部分人估计走散了。 这样也好,他们中很多人本就是巴、巴西二郡子弟,自行回乡可也。 石城曾是巴西郡寄治之地,至于为何巴西官员跑来此地,当然是因为李家儿郎打得普朝蜀中官将溃不成军了,没办法跑来此地。 石城三面孤绝,唯有南侧临大江,可供通行一一大致位于今重庆忠县石宝寨。 此等地形,陆上很难攻打,唯有江面是敞口,好在而今水师还算能战,虽然他们的士气也有点低落。 不过,今日水师却走了一大批人,与他们一同离开的还有大量陆军将土。 到了晚些时分,李越遣人点了下数,大概只剩五千余陆师屯于石城了。就这还住不下,城里塞了两千人,南侧一直到江边,又横七竖八躺了三千人。 夕阳落山之时,李越带着残存的数百亲兵出城巡视,不由得潜然泪下。 住在城里的两千多人建制还算完整,器械也相对齐全,但城外这些人就很差了。 甲胃基本都丢了,而今只有先一步撤走的人遗留下来的器械,让他们不至于手无寸铁。 但士气是真的低落,个个或蹲或躺,眼里只有咕咕冒着热气的饭觀,除此之外仿佛没什么可以打动他们一样。 见到李越前来巡视,也只稀稀拉拉站起来了一些人。其他人则在军官的呵斥之下,才勉勉强强站起来。 这样一次大撤退,对军心士气的损伤真的非常大,不好好整顿一番是没法重返战场的。 李越叹了口气,道:「将孤的战马杀了,给将士们充饥。」 亲兵愣了愣,见李越没有开玩笑,便应了下来。 李越扫了下四周,又说道:「此战非君等之罪,孤排兵布阵出了大错,以至于此。朝廷问责起来,孤一力承担,无涉尔等。」 顿了顿后,又道:「孤已飞报朝廷,要不了几日,便有援军抵达巴西。梁贼再嚣张,也不敢在外无粮草、内无向导的情况下入蜀。局势并未到危殆之时,今后我等当力同心,守卫巴西,将梁贼阻遏于巴东。」 「贼众嗜杀成性,泯灭人性,若任其突入蜀地,尔等资财、家人不保,届时悔之晚矣。」 「若拼死奋战,将梁贼挡住,尔等家人便可安居乐业,朝廷也会给予赏赐。 敦好敦坏,尔等当细细品之。」 说罢,用略带希冀的眼神看向众人。 有些人避开了他的目光,有些人低着头,神思不属,有些人仍看看饭觀,仿佛只关心饭什么时候熟。 李越心中微怒。不过他也知道这时候不能发什么脾气,朝廷援军还没到呢, 接下来还得靠他们来抵挡一二,不然怕是让梁人一步突入蜀中,那就万事休矣。 巡营完毕后,李越也没什么心气了。当天夜里,东边有消息传来:梁贼出南浦,奔袭壤涂,千余守军不遵号令,带着狂奔而来的数百溃兵一起,往石城方向撤退一一壤涂,位于今重庆万州渡镇。 李越听了一惊,不过没表露出什么,只在心中默默计算了下道途。 南浦至壤涂有五六十里,多山岭,并不好走。 壤涂外的江面上有沙洲,曰「湖滩」,驻扎着数十艘水师舰船,至今并未报告有梁军水师袭来。也就是说,即便梁军追击而至,也只能走陆路转输粮草,而这是有极限的。 而壤涂往西走约一百一十里,才能到他如今驻扎的石城。 不着急! 李越「气定神闲」地在石城又待了两天,收拢了一千多溃兵,然后才「施施然」西行。 十五日夜,全军抵达黄华浦一一位于黄华水入江处,江中有沙洲名「黄华洲」,就是后世忠县的皇华岛。 十七日,抵达临江县(今重庆忠县)。这个时候,李越再度收到消息:梁兵进至石城,只有寥寥数十人攀岩而上,一千守军就直接弃城南下江浦,乘船遁走。 李越气得差点晕倒。尔母婢!真就不愿守一下?哪怕一下也好啊。 但事已至此,就连他自己都很慌,又怎么怪得了别人? 当天夜里,李越带着数千败兵过虎须滩,往西南方向疾走,两日后抵达丰都山、汉丰都故城。 这个时候,成都急令传至军中:复退者,杀无赦! 李越遂召集水陆将土,合兵一万三千余一一比前阵子还多了些一一屯于此道家胜地,意图决一死战。 不过,他们并没有等到梁军,盖因后者此时差不多也到极限了。 符洪部在二十日前后抵达空无一人的临江。 由于成国水师在江面上游弋,水军都督杨宝遣数十艘航船与之战,副督黄和力战负伤,水师被迫撤退,避至石城附近河溪中,仰赖陆师保护。 所以,战线基本停滞在这里了。 再往前,随身携带的粮草不够,陆路转运极为漫长,消耗很大,再加上周围民情不稳,远近未附,无法就地筹粮,遂停兵至此,转而安定后方。 现在邵慎最主要的工作当是搜捕沿途成国溃兵,招抚蛮夷洞主,使之不为乱做完这一切后,他们还需要在合适的地方修建水师营寨,最好是像濡须坞那般水陆一体的,即既可以作为陆军营垒,又可以作为水师港口,然后再大建仓城,想办法囤积足够三万人一年作战所需的各类物资。 这个不是拍脑袋凭空想的。 昔年刘秀灭蜀,共征调了六万人、战马五千余匹,在荆门集结,前后历时两年。 刘备入蜀,则只有万余人,外加孙权支持他的数千兵马,总数不超过一万五千。 但刘备打的是政治仗,不能按照正常战争来看待,所以邵慎觉得三万人是比较合适的灭成兵力一一当然,他不知道桓温桓大司马只带了七千余荆州兵,就敢逆流而上攻灭成汉,老头桓在急于进步的时候,赌性是十分惊人的。 二十一日,邵慎亲自抵达临江县。 县吏已经逃散一空,唯有地方土豪数人战战兢前来拜会,还不是什么家主,而是族中子侄辈,显然是来探听风色的。 邵慎是知道轻重的,给前来拜会之人各赏布帛五十匹,温言抚慰,令其各安生业,勿要惊慌。 数日后,这些土豪总计输粮一万斛、猪羊千口、酒百坛前来劳军。 邵慎一一收下,并为其表功。 ****** 就在邵慎抵达临江县的前夜,邵勋收到了巴东大捷的军报,并在第二日朝会上公之于众,群臣皆贺。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看到了灭成的曙光。一时间暗流涌动,各自思虑着如何从中获取好处。 家族百年大计,靠的就是这些细微间的工夫。 朝会罢散后,邵勋将庾亮留了下来。 「元规,蜀中偏远,向来易自守而安。而今好不容易敲开了这个乌龟壳,一旦攻灭,须以重臣镇之。」邵勋一边说,一边将手诏递给庾亮。 庾亮伸手接过,粗粗一看,原来是嘉奖诏书。 荷洪官升一级,任从四品凌江将军; 符安官升一级,任正七品临江令: 窦于真赐绢二百匹、生口百人; 上郡太守单智次子单吉授从七品副牙门将: 雕阴太守陆逐乾长子陆逐畅赐绢百匹、生口五十人; 诏书上罗列了数十人,大部分没有官,但给了财物赏赐。 出战军士获得的战利品依照各部战功分发,朝廷并不收取,另一人赐绢帛两匹、白麻布一匹,战死、病殁、伤残将士各给五匹绢抚恤。 赏赐不算很丰厚,但对比汉魏晋三朝时常赖账的行为却好很多了。 况且,真不给赏赐又怎么了?难道各个君王都要给钱才能动弹吗? 庾亮对此没有意见,看完后又封好,呈于御案之上。 邵勋让宫人取走交给侍中,发往台阁,然后看了眼志忑不安的庾亮,突然笑了,道:「元规,你我什么交情,何须如此?说说吧,若灭成需要哪些准备?」 「资粮。」在这件事上,庾亮和邵慎不谋而合。 在水军无法取得优势的情况下,只能在前线囤积足够的资粮,准备充分之后再行发兵。 「资粮非一朝一夕之事。」庾亮又道:「邸阁、武库营建需要时日,有些道路恐也要修一番。在此期间,朝廷也不能什么事都不做。」 邵勋一听就十分高兴,亮子大略上其实一直没问题。 他从来就能看得到问题所在,知道哪里存在隐患需要解决,这个目光是相当不错的。但他性子太急躁,为人有些飘,容易好大喜功,最终把事情搞得一塌糊涂。 看得到问题,却没有正确的手段来解决问题,亮子也是奇人一个。 这厮当个谋士绰绰有余,但让他上手实操就不一定了。 「卿以为当做何事?」邵勋问道。 庾亮整理了下思路,道:「臣以为当联络蜀中大族。」 「成国亦有土客之争。昔年李特率天水、略阳、扶风、始平、武都、阴平六郡官民十余万口南下,扫平诸郡,奄有蜀地。多年以来,成国公卿将相多为六郡新人,蜀中旧族甚少。往昔其畏惧六郡子弟,故不敢反。今时则不同往日,陛下若善待蜀中旧族,授予官职,则其相率来投矣。」 邵勋听完,不置可否。 庾亮愣然,难道我说错了? 邵勋起身,走到庾亮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元规,你大略上是对的。但若这么直接招抚,多半无用。」 庾亮先是不解,但突然之间灵光乍现,道:「臣知矣。」 「你知道什么?」邵勋好奇道。 「陛下可令燕王与蜀中大族联姻,如此则一一「元规!」邵勋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你这招也没错,但贸然这么用只会害了心向朝廷的蜀中豪族。你当这是南渡土人呢?」 说完,铁砂掌重重拍了庾亮肩膀一下,道:「便如伐凉州之战,非得兵近成都、全蜀震动之时,才能这么做。蜀中豪族确实对李氏不满,但他们真愿意那么利索地归顺朕吗?好好想一想。吴蜀旧族的心思,你到现在还不懂。」 庾亮默然良久。 他好像有些明白了。陛下压根没指望蜀中大族纳头便拜,只要他们在关键时中立,两不相帮,就心满意足了。 按照这个思路来想,确实有可能做得到,盖因蜀中旧族有过背弃压在他们头上的外来军政集团之事。 这个地方的人相当封闭,打得过就割据自立,打不过就投降继续过日子,只要你保证他们的利益。 陛下真是看透了这些人。 第一百五十八章 成都与建邺 就在邵勋、庾亮纵论蜀中的时候,成都李氏君臣也在研判局势,其时玉衡二十一年(331)。 李雄这两年身体不是很好,不过在春雨过后,依然来到成都郊外,躬耕于田亩之中,以为天下表率。 休息的时候,他与丞相范贲、太保李始、尚书左仆射任颜、尚书右仆射罗演、侍中李寿、镇北将军任调等人坐在田硬之上,看着不远处成片的农田、菜和果园,道;「益州真是好地方。」 众人不解其意,唯范责若有所思。 果然,李雄话锋一转,道:「但南下成事之后,我等都有些耽于享乐、安于现状了啊。」 「蜀锦衣于身,就连家中侍婢都有黄润细布缝制衣裙。」 「稻麦黍豆,种下就丰收,再不复饥谨。」 「山林之中,鸟兽众多,闲时可供弋猎。」 「蜀纸物美价廉,无需再用竹简、木牍,卿等子侄亦可读书。」 「更有人营建庄园之余,占着井盐、货殖之利,家资巨万,富贵已极。」 李雄每说一句,众人脸色便难看一分。 「武考,你说说,多久没好好练武了?」李雄指了指从弟、侍中李寿的小肚腩,问道。 李寿面现愧色,道:「以往一天不练就难受,现在练一天就觉得浑身酸痛。 武艺确实落下许久了。」 「你才三十二岁啊,就如此堕落!」李雄痛心疾首道:「去岁征宁州,朕就举棋不定,看到你那堕落样就生厌。好在最后没让朕失望。但你这样子,唉!大成宗室无人矣。」 李寿一听,直接跪倒在地,泣道:「陛下,臣知错了。弟知错了。」 李雄叹了口气,将从弟扶起,道:「朕老矣。近日总觉有心无力,今后这大成江山还得靠你们啊。」 「弟愿为兄长分忧。」李寿磕头道。 李雄默然不语。 「陛下!」李寿泣不成声。 「罢了。」李雄看向李寿,问道:「武考,你当年督巴西军事,上下咸服, 可愿再回阆中?」 「愿。」李寿没有二话,擦了擦眼泪,大声道:「自今日起,弟以巴西为家,抚民练兵,定保得东境安宁。」 李雄欣慰地点了点头,道:「朕就拜你为征东大将军,督巴、巴西、涪陵三郡军事,务必将梁贼阻于巴东。」 「臣遵旨。」李寿应道。 李雄又看向尚书右仆射罗演。 罗演心下一紧,主动起身道:「臣亦愿为陛下分忧。」 李雄示意他坐下,片刻之后,方道:「你我两家世为姻亲。李家有富贵,可曾少了罗家?」 「陛下。」罗演有些惶恐。 罗演是巴人,出身巴西板蛮。 板蛮主要分布在巴西、巴、陵一带,巴东亦有少许,因以木板为盾而得名。 前汉年间,板蛮随刘邦砥定三秦。 后汉年间,板蛮被朝廷大量征发从军,四处征战,甚至还有远赴凉州与羌人斯杀的,战绩还很不错。 三国时期,板蛮也是刘备部队的重要组成部分,东征西讨。 到了这会,依然是著名雇佣军,军事传统很浓一一当然,他们现在装备上来了,不再以木板为盾,且非常擅长弩射。 板蛮有七大姓,即罗、朴、督、鄂、度、夕、龚,以罗为尊,实力最强, 板蛮这个群体经常出现「罗王」,可见一斑。 李雄母亲就出身岩渠板蛮罗氏,罗家也是李氏能在蜀中站住脚的重要原因,因为他们能笼络住板蛮这个群体。 「巴东大败,巴西板蛮多有嘲笑之语,其实无需如此。氏、汉、羌皆吾赤子,何分彼此耶?」李雄说道。 罗演面现报色,欲言又止。 李雄摆了摆手,挤出些笑容,道:「板蛮有此心气,也不是坏事。今国有危难,朕欲尽发成都武库甲仗,分送巴西、汉中,尔等挑拣能用的用起来。若梁贼西进,须得奋力杀敌。」 「臣遵旨。」罗演应道。 李雄满足地笑了。 国家危难之时,还是这些勋贵、外戚可靠。他们是真正的与国同休,一旦失败,蜀中旧族或许还不会太惨,他们这些南下六郡豪族或地方蛮部,可就不好过了。 该怎么做,他们还是掂量得清的。 不过,蜀中旧族也得出力一李雄又看向丞相范贲。 范贲会意,清了清嗓子,道:「梁贼过了鱼复,长江天险已不足为屏。而今当谨守陆寨,勿令贼人步步深入。臣愿会蜀中大族,征调军粮、器械、私兵,以守三巴。水师那边,臣也会想办法。」 李雄含笑点头。 没能夺取巴东,江上防线就已经洞开,而今只能凭借上游打下游的优势,勉力堵截一一巴东有江关,就在白帝城附近,乃控扼大江的水师屯军之所,可将敌船阻遏于夔门厂(瞿塘峡)之外。 如果所料不差的话,梁国水师应该会一点点转移到巴东,以此为基,巡视江面。 而成国水师要去打他们,除非倾巢而出一一人家可以避战。 但如果不倾巢而出,只是日常巡视、封锁,却太远了,不可能时时存在。而且也失去了水流最湍急、江面最狭窄、上游打下游最有优势的河段。 至少从江陵到巴东这段艰险的航程,同时也是最容易被敌方袭击的航程,对梁国来说安全许多了。 从今往后,会有越来越多的兵员、资粮被船运到巴东郡,成为梁人攻略蜀中的出发地。 战争其实已经近在尺尺。 按照之前讨论的结果,梁人大概还是从江北陆路进兵,靠提前囤积的资粮以为补给,一路西进,攻巴、巴西二郡。 所以,如果不是有什么想法的话,这会就该团结起来,坚守巴西、巴郡。如果有可能的话,可尝试夺回巴东郡,如此就安全许多了。 李雄随后又和几人谈了谈。 尤其是任调,近日就要去汉中,任镇北将军、梁州都督。 李雄之妻、皇后任氏就出身这个家族,乃天水土豪,这也算是外戚家族。 从弟李寿、子李期娶天水阎氏女为妻,同样是姻亲。 这些家族其实都是跟着李特南下建功立业的六郡豪族,算是开国勋贵,关系自然不一般。 在李雄的计划中,北边靠六郡子弟守,东边靠蜀中大族及蛮夷诸部守。 对成这么一个外来政权来说,已经是最优选择了。 与此同时,李雄还派出使者前往普国,只是这一次却没有之前全程坐船那么方便了— ****** 其实不用成国派出使者,武昌方面就已经知道了结果。 诸葛恢第一时间撤回了袭扰江夏、竟陵的水陆将土,同时将梁成巴东之战的结果飞报建邮。 式乾殿西堂之内,水汽氮盒。 青铜鎏金雁鱼灯分布各处,昏黄的灯光之下,山宜男轻轻靠在白玉台阶边缘,肩头浮出水面之时,竟比玉还白。 水中浮着大片朱红色的花朵,此乃夏秋采摘、暴晒晾干之后保存,沐浴时洒落汤中。 此时红花衬美人,美人又为花朵增色,可谓交相呼应。 外间传来了轻盈的脚步声,山宜男微微一动。 花瓣浮浮沉沉,很快贴上了浴汤中两粒娇艳红梅。 「皇后。」浴殿外响起了大长秋的声音。 山宜男轻嗯了一声。 宫娥跪在池边,手持玉勺,从瓮中取出龙涎,浇入水中。又有人往里面添加澡豆,井然有序。 「方才陛下与群臣议事,未能争出个结果。武昌诸葛都督更是连上三疏,极陈利弊,请勿发兵助蜀。」大长秋轻声说道。 山宜男慢慢起身。 氙盒水汽之中,身躯几乎泛出光泽。 她轻轻去掉红梅上的花瓣。 红梅扎根的伟硕山峰白如皎月,隐有青筋显现,恍如红梅的根系,又似纸上泅散开来的墨迹。 宫人们捧着广州进献的鲛销薄币为皇后擦拭身体。 擦完之后,又拿来衣物。 「陛下受人蒙蔽久矣。」山宜男伸着手,任宫娥为她穿上薄纱抱腹。 宫娥小心翼翼地将上吊带越过山皇后白嫩的肩膀,又将下吊带穿过皇后两侧的腰窝,在背后轻轻绑在一起,再收紧。 抱腹顿时紧紧贴合在娇躯之上,怒放的红梅几乎顶破薄纱。 「京中有传言,诸葛道明之子去了北地?」山宜男轻轻抬起一只脚,说道。 宫娥又分别为其套上两条裤管。 玉腿升起之时,蒿草顺服地贴伏于山阜之上,矮身服侍的宫人觉得有些晃眼晴一一鱼雁灯光照在山皇后腿间,仿佛初升的旭日,但那不是真的,山皇后终究欠缺—. 「禀皇后,此事应是真的。」大长秋说道。 山宜男轻轻叹了口气,道:「丞相知道吗? 1 「知道。」 山宜男坐了下来。宫娥轻轻为她系上裆间的丝带,看似闭上了门户,但正如大晋的江山一样,只要轻轻一扯,就能看到山皇后晶莹的泪珠一一为大晋覆灭而哭泣。 「与丞相做个交易·——.」山宜男说道:「诸葛道明并非纯臣。他镇武昌,只会坏事,不能给邵贼增添一丝一毫的压力。在此之前一—」 话说一半,便没有再说下去。这事终究要天子出面,朝中重臣许可。 不过,丢了三郡之地,申斥却是难免的。 在山宜男看来,成国不得不救,不然就会被各个击破,让邵贼得意。 作为亡国皇后,她会是什么下场?怕是生不如死。 绝对不能让邵贼在峡中站稳脚跟,朝廷必须要有动作。 当然,她也知道,这其实很难。 如今的江东,基本都是一群混日子的人,说是冢中枯骨并不为过 第一百五十九章 自谋后路 大晋太和二年(331)二月初十,建邺细雨连绵。 丹阳丞杜又临河而坐,悠然自得。 老实说,他在郡丞这个位置上坐了很久了,一直没动过。 也不是没有机会迁调,但他竟然不愿意,说要报山玮知遇之恩,故一意辅佐山玮很感动,考虑到他经常不在任,于是便将政务一股脑儿扔给杜义,连官印都给,府衙众人也知道若找不着山玮,便去郡丞杜公那里办事即可。 他已经算是半个丹阳尹了。 但杜义其实也不太想做官,理由和山玮差不多,烦、累、难一一他终究是土人。 之所以还在干着,说实话也是为了杜家考虑,他要等待那个机会的来临,然后立下大功,奠定在新朝的地位。 今天山玮在府衙,于是杜义便告了个假,跑到自家新开的商铺转转。 大晋朝日落西山,摆明了只有自守之力,无有进取之能,作为大晋朝的官, 当然要利用暂时还能算数的权力,为自家多积累一些财富了。 此时日近正午,杜又一点没觉得饿,只坐在窗前,静静欣赏风景。 「江左风物最是宜雨不过。」身后传来一声轻笑,道:「看那堤岸新柳,最是翠绿不过。妇人穿着蓑衣,于柳下捣衣,任凭那春水漫过脚下青石。」 「河上船只往来不休,满载各色货品,却不知一一」此人说到这里,笑了笑,道:「有哪些是杜公的?」 杜义哈哈一笑,转过身来,看向来人,道:「孝文,汝为御史中丞,何等清贵,怎有暇来此?」 「没办法。」熊远无奈道:「让我弹劾葛公,那是方方不能,只能装病了。」 杜义拿手指了指他,笑而不语。 熊远是石贵嫔的人,当年诸葛恢全盘接收石氏政治势力,发号施令时,熊远便投靠了过去。只不过随着琅琊王冲的失利,这个政治团体慢慢土崩瓦解。 有些人改换门庭了,但熊远不行。原因说出去很心酸,他是苍头奴婢之子, 机缘巧合之下才能读书,然后靠着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升迁。 但在江左的政治风气下,熊远这种人真的有前途吗?说难听点,没人把他当回事,遇到哪个嫉贤妒能的人,多半还想着弄死他,因为熊远能力很强,出身太低,偏偏还当着御史中丞,影响很坏。 所以,熊远其实很尴尬,能有石贵嫔可以投靠,已经很不错了。 最近他和杜义搭上了关系。准确地说,是杜义在长期观察之后,主动找上了他。双方一拍即合,很快搅在了一起。 今天跟着熊远过来的还有一个中年人,姓石,据说是从河北投靠过来的,乃石超之子,已年过三十。 石超先跟着司马颖,再投刘渊,到死都没混出个名堂。 其弟石熙,先在渤海地方当个小官,后来死了,人走茶凉,家业败落得厉害眼前这人名叫右稹,历尽千辛万苦才来到建邺,投奔石贵嫔。 石贵嫔听说石之事后,流泪不已,便把这个族人给留了下来,并让熊远帮忙多加照看。 石贵嫔被亲情迷了眼睛,但熊远可不信这套鬼话,他甚至怀疑此人是梁国那个大理寺卿邵派过来刺探建邮内情的。 但有些事嘛,难得糊涂,那么精明干嘛?建邺那些南渡士族看得起你吗?他们对你好吗? 所以熊远非常热情,甚至隐隐有点巴结一一不全是装的一一以至于来见杜又的时候,都把此人带了过来,并简单介绍了下。 杜义听完石稹的来历后,微微颌首,并不多言。 「孝文,先前所议之事,可。」杜义招呼二人坐下,说道:「老夫本还有些犹豫,然建邺这个样子,容不得不多想想啊。这年头,什么都是假的,唯钱财是真的。」 「弘治为何不经营田庄?」熊远问道:「前番山公喊你去行田,你却不去, 何也?」 杜又犹豫了下,最终如实相告:「数年前遇一方士,言我命中有一劫,宜避田、水。出去行田,再开辟污莱,恐命不久矣。」 熊远愣然,还有这种忌讳? 「怪不得弘治开始转向货殖。」熊远苦笑道:「不过这样也好,你我联手, 很多事就方便了。」 一个丹阳郡丞以及「影子太守」,外加御史中丞,联起手来能把买卖做大吗?当然是能的,他俩都身处要害位置,能拿捏其他人的地方不少,至少在江南是没问题的。但要想把买卖做大,最好能和北地联系起来,这个就是靠杜义的关系了。 梁国巨鹿王妃杜氏是杜又的侄女,他和梁国给事中桓彝也有几分交情,关系自然是不差的。所以,他把做买卖的地点选在了江陵,侄女婿的地盘上。 另外,熊远到现在还和诸葛恢过从甚密,武昌那边也有门路,这买卖硬是做得起来! 当然,做买卖只是一方面,事实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比如传递情报一一这种事可大可小,并不止他一个人在做,有商船队做掩护的话,总会方便许多。 「孝文方才提及纠劾诸葛道明之事,乃何人领头?」杜又问道。 「还能是谁?刘大连呗!」熊远无奈道。 「他真是逮着谁都咬。」杜义有些无语。 「有些时候挺佩服他的。」熊远叹了口气:「忠心不二,臣也。惜已近归途,还能扶得晋庭几年?」 石稹在一旁听得青筋直跳。你俩说话也太不小心了吧,这还有我一个外人呢。 「后朝修史,刘大连可得美名。」杜义说这话时,有几丝羡慕的意味。 谁不想名垂史书呢?千年以后的世人览之,是赞叹刘大连还是他杜弘治?唉不过,羡慕归羡慕,再给杜又一次机会,他还是会这么选择。 收拾心情之后,只听他说道:「先前孝文提及要去巴东做买卖,当真?」 「然也。」熊远说道:「弘治当知我为江州人。州中商贾向来喜贩运铁器至江陵、巴东,买荆段、蜀锦、细布、漆器、药材而回,其利颇大。只要葛公在位,我等便可做下去。」 杜义频频点头。 「我还找了个人。」熊远又道。 「何人?」杜义眉头一紧,问道。 「江江思玄。」熊远说道:「天子要派他去当武昌太守。」 「嗯?」杜义有些惊讶。 江以前是太子庶子,算是天子的心腹了,怎么被派出去了?难道是为了监视诸葛道明? 「听闻是山皇后的意思。」熊远说道:「本以为江思玄不愿,谁知他竟然没有拒绝。」 杜义默默思考。 巴东、建平、宜都三郡江北之地尽失,建邺公卿知晓后,暗流涌动。尤其是诸葛道明身为荆督,竟然不积极收复失地,相反有点应付了事的意味,这让更多人心思活络了起来。 紧接着,梁国、成国竟然在巴东大打出手。据武昌奏报:梁军万余人大破成军四万,追袭数百里。 战力如此强横,直令人心胆皆颤。 一旦让梁人突进到巴陵、武昌一带,还能把他们赶走吗?有那个能力吗?而武昌一失,下一个战场就是历阳了,人家甚至都不用打合肥、巢湖,直接就绕过去了,直逼历阳、牛渚山、采石矶。 这处再丢掉,梁军便可兵临建邮城下,届时会发生什么事,想想都知道。 也正因为大梁朝高歌猛进的态势,杜又、熊远等人才日趋活跃起来,换句粗俗点的话说:演都不想演了。 只不过,王导、山皇后等人肯定不想就这么束手就擒,派江当武昌太守便是其布置之一。至于传闻中要换掉诸葛恢之事,看样子并非空穴来风。 杜义琢磨了下,诸葛恢现在肯定是反不成的。军队可以听他的打仗,但未必会追随他造反。这支部队是刘弘一手打造,王敦、陶侃接力锤炼,和诸葛恢有什么关系?他上任时日尚短,还控制不了荆州水陆兵马一一至少还要再千个几年! 朝廷看样子不想给他机会啊。 但如果不用诸葛恢,用谁呢?琅琊王氏的人? 山皇后如果真这么干,那真的疯了,为了对抗邵太白而不顾帝室安危,简直乱来。 不过,她也不可能一意孤行。 这个时候,就不能不说一句刘大连的好话了。他弹劾起人来,那真的不管是谁,王导都被他追咬过,琅琊王氏的人不可能有机会出镇荆州。 那么一一宗室? 杜义思来想去,不得要领,于是只能说道:「孝文,葛公在武昌,我等的买卖摊子才能支起来。若换了人,万事皆休。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若去江陵、巴东市易,则无往而不利。王世儒镇湓口,大殖财货,商贩百万,已成琅琊王氏屈指可数的豪贾,我等有葛公相助,断不会比他差了。」 说到这里,看看熊远的眼睛,压低声音道:「梁军大破成贼,入蜀已成必然。一旦灭了成国,会怎样?孝文当心中有数。」 熊远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心中却暗晒:也只有到了这时候,杜弘治才能吐露那么一点真心话出来。 熊远遂把石稹拉了过来,道:「江陵乃重镇,须得有人常驻。」 石稹闻言,躬身一礼,道:「杜公放心,仆一定尽心竭力。」 杜义微微点头。 熊远一见,笑着授了授胡须,又道:「光你我二人恐还不足。中书侍郎陈公,亦有此意。」 「什么?」杜义这下是真的吃惊了。 陈达是原太子洗马,现为中书侍郎,他也——下水了? 不过也未必没有可能,陈达与石贵嫔也是有点拐着弯的亲戚关系的。 「货殖而已,勿要多想。」熊远哈哈一笑,说道。 杜义愣惬许久,最后笑道:「孝文令人刮目相看。」 第一百六十章 失能 已是二月下旬了,皇陵之外,阴雨连绵。 王导一脸肃穆之色,看着已长满青苔的建平陵,沉默不语。 这里葬着大普元皇帝(司马睿)及皇后。好多年前就开始建造了,因为朝廷用度拮据,一点不辉煌,一点不大气,但也不错了。 王悦手扶墓前树干,忍不住咳嗽了起来。咳着咳着,指缝间竟然渗出一抹殷红。 王导回过神来看着儿子,神色又转为悲凉。 王悦已经不是第一次咳血了。这几年间,身体每况愈下,药石无医。 就在前些日子,王导甚至梦到了有神人登堂入室,当着他的面说王悦时日不久,宜早作准备。王导当时便醒了,忆起梦中情形,不由得老泪纵横。 再权势熏天,他也是一个父亲。一点点看着长大的孩子比他先走,如何受得了?尤其是这个孩子很让他满意,特别懂事。 「阿爷。」王悦悄悄擦了擦嘴角,将丝帕藏起来后,勉强笑道:「今日怎不多喊些人来此?」 「为父还不屑于用这等手段来让人屈从。」王导摇头道。 这倒不是大言。 最近几年,他想在朝中推行的事情,基本都办成了。有的阻力大,巧妙利用时势或干脆与人私下里做交易,最后也都完成了,比如「土断检户」之事。 土断、检户、征兵、筹粮四件事其实是一体的。 即便是荆襄大战那会,土断都没停止过。数年下来,已然多出了五万五千余户被编入户籍,其中甚至包括不少居住在侨郡内的江南本地百姓。 有了这五六万户百姓,朝廷用度宽裕了许多,甚至就连征兵都变得方便了, 可以直接征发操练。而如果这些人在豪族手中,你办什么事都不方便,操练只能由他们自己来,质量可就参差不齐了,有的还算能打,有的就一塌糊涂了。 当然,这几年江东豪族算是比较顺服的,可能感受到了危机吧。不但出钱粮丁壮帮着朝廷修建台城一一显阳、徽音二殿正在修建中一一还主动出兵、出粮、 出船,帮着朝廷抵御外侮。 去年年底,就有顾、钱、张三家兵马五千余人随刘琨北上,屯驻淮水一线。 又有朱、贺、周氏兵马七千人至合肥、历阳、庐江一带成守。 就在本月,还有虞、孔、许、陆等族兵马万余人西上武昌,厚实荆州防线。 这些兵马无需朝廷负担开销,他们自己转运资粮、器械,主动承担防务,战斗意志比禁军还强一些。 老实说,王导觉得他们比南渡士人靠谱多了,至少在保家卫国这方面的态度十分坚决,而不像有些人那么首鼠两端。 不过,王导也知道,自己终究是南渡士族。 他可以与江东豪族合作,甚至主动给出一些好处。比如朝堂上现在有一半吴人了,但多为中下级官员,王导可以适当多给一些中上层位置,但要有个度。 一味收买,轻则让吴人得寸进尺,重则让南渡土人不满,这个尺度还是很难把握的。 不过,局势若此,又有什么事是简单的呢? 「长豫,这几日你便在家好好休养吧。」王导走到儿子身旁,轻声说道:「多陪陪你娘。不要多想,不要多操心,静养即可。」 王悦洒脱地一笑,道:「生死有命。若能为父亲多做些事,延续家业乃至国祚,不比糊里糊涂过完大半辈子强?」 王导面露悲伤之色,他不敢想象儿子病逝那一天,妻子会如何伤心。 见了父亲这样子,王悦也有些叹气,道:「阿爷,儿知道了,回去后就静养,不过一一」 说到这里,他紧了紧身上的衣物,道:「而今这大普朝正如儿的身体,静养还能支撑几年,说不定哪天还能迎来转机。可若折腾得太厉害的话,唉。诸葛道明暂不宜动,朝中有些人,防琅琊王氏比防梁人还紧。阿爷若与山皇后联手,恐怕有些人就坐不住了,于父亲要推行的大事不利。」 王导长叹一声,摇头不语。 确如儿子所说,有些人防琅琊王氏防得更狠。 诸葛道明这人,他素知之。或许有些小心思,但他不会主动投降的,这不是由别的什么决定的,而是多年观察下来,已经了解了诸葛道明的品性。即他会留后路,会为自家捞取财货,但他也深受先帝大恩,又非狼心狗肺之人,所以他会尽心守住武昌,除非确实大势已去。 这样一个人,其实很不错了。如今谁没点小心思呢? 世儒(王彬)镇湓口,统领江州水陆兵马数万人。他在做什么?拿水师的船只做买卖。 但你说他要投降,却也不对。 贼将张硕南下攻合肥时,世儒尽心竭力,调兵遣将。军资不太足的时候,甚至自己贴补一部分。 他是爱钱,是在为家业考虑,但他也没有投降的念头。 忠于朝廷和贪图财货,两者并不矛盾。 王悦见父亲不语,以为他不答应呢,有些着急,又道:「朝廷可降诸葛道明官职,但勿夺其实权。贸然换个人过去,鬼知道其什么心思?万一放开江防,让梁兵大举南下,则万事皆休。诸葛道明终究不至于如此。」 在这年头,因为种种原因,必须授予出镇大将全权,免得受到肘,酿成大祸。而一旦给了全权,又容易叛乱。所以,选人非常重要,用人不当的后果也是难以承受的。 王悦觉得在没有合适人选的情况下,最好不要动诸葛道明,因为他没有反意。 就这么坚守下去,不失东吴之局面。 至于以后怎么办?说实话,大普没有主动权,他们只能干等,等那缥缈无比的奢望一一其实,在王悦看来,即便北地哪天真的大乱了,互相攻杀,解除危机的大晋朝也不一定能收复以洛阳为标志的河南,或者即便收复了,也无法长期守住。 这个朝廷,也就这样了。 父子二人很快乘坐牛车,返回了家中。 王府之外依旧宾客盈门,恍如盛世。只不过,却不知这些人心中都藏着些什么心思了。 ****** 巴东三郡失陷以及梁成大战的结果,最终便如一颗石子投入湖中,溅起一圈涟漪后,很快消失于无形。 这就是建邮,这就是大普朝,已经很让人怀疑这个朝廷除了偏安自守之外, 还能不能做其他事情了。 整个建邮上下,可能也就王导等寥寥十余人还在勉力弥补了。 二月下旬,诸般消息被快速传递到了洛阳。邵勋览毕,没有过多表示。 普人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 东普现在就是一个失能的政府,脑子混乱、反应迟钝、肌肉萎缩,除非天降猛人,并给他绝佳的出头机会,不然很难挽救一一话又说回来了,如果真出现了那么个一扫积弊的猛人,他最先料理的恐怕就是东普了。 「你给外甥女说了什么,她反应这么剧烈?刺激她了?」华林园中,邵勋问道。 羊献容眯着眼睛,靠在邵勋怀里,舒服地晒着太阳,随口道:「记不清了。 信件之外,还送了件狐裘给山宜男,她来北地时用得上。」 邵勋愣住了。这难道不是赤裸裸的打脸?过了吧? 「山宜男是你从外甥女。」邵勋摇了摇羊献容,说道。 「那又如何?」羊献容不以为然道:「我还记得信里问她了,宗庙里那些‘泥胎木偶」可能护得住你?」 邵勋无语,片刻后说道:「你可曾是大晋皇后啊,臣当年— 羊献容白了他一眼,不屑道:「你不是老说世家大族只有门户私计么?我为自家考虑不是很正常?我现在是邵家妇。」 「这辈子欠你了。」邵勋低声道:「下辈子我娶你,你当我妻。」 「中午去昭阳殿,你当着庾文君的面说。」羊献容冷笑道。 邵勋汕汕一笑,开始转移话题,道:「羊彭祖已率阴密镇兵三千人南下武都「怎么又从普国绕到成国了?」羊献容摸了摸邵勋的脸,轻笑道:「看样子我那外甥女还能逍遥几年。不过,也难说啊。你让我遣人至合肥新城互市,说不定就把谁给拉拢过来了。石家还是陈家?」 「在建邮,石家就是陈家。」部勋说道:「堂邑太守陈严上杆子投过来,我还能把人往外推不成?」 羊献容听了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 与李成在巴东干了一仗,大破蜀兵,结果成国还没怎么样,普国倒摇摇晃晃了起来。 不过他们运道是不错的。 就像方才所提到的,羊主动请缨入武都,带的还是他一手调教的阴密镇兵以匈奴、氏羌为主。 很明显,这是要对李成动手了。 一路攻打汉中,一路攻打巴西,南北两路齐头并进,攻灭成国。也就现在没完成战争准备,不然已经可以发动了。 「陛下——」远处响起了中常侍侯三的声音。 「何事?」邵勋松开羊献容,问道。 「齐王请求入觐。」 邵勋想了想,大概知道金刀是为了什么事而来了,顿时有了些兴趣,道:「 让他径来此处。」 羊献容起身离开,扫了邵勋一眼。 邵勋点了点头,随后便背着双手,在园中走来走去。 这事可比打仗重要多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书 齐王邵璋很快被引到了华林园,身后还跟着几名宦者,抬着几大箱子书。 邵勋走了过去,拿起一本,随意翻了翻,满意道:「比起去年,好似又有精进?」 「是。」邵璋回道:「臣一一儿询问过工匠,用了新墨。」 「哪来的新墨?」 「有匠人于睡梦中悟得,或神人传授。」 邵勋笑了,摇头道:「哪来的神人?怕不是此人钻研技法甚久,日思夜想, 也就差那一层窗户纸了,脑中灵光乍现,故新法出。」 「阿爷说得是。」邵璋说道:「用新墨印书,字迹清晰了许多。」 邵勋继续看着手里的开平五年版《风土病》,发现北地诸州基本都录了十余种乃至数十种疾病,甚至还有图画,遂笑道:「刻版时不容易吧?有字有图,还得栩栩如生,非得能工巧匠不可。」 邵璋连连称是,但心中不以为然。 对少府来说,最不缺的就是能工巧匠。北地太平这么多年了,少府工匠队伍已经颇为庞大,技艺也越来越精巧。刻点图画,小意思了。 「就拿此版刊印。」邵勋说道:「五大书局一起印,先做到每县一本。」 说到这里,又有些感慨:「二十多年前,我还在泥地上写字教导武学生。快三十年了,今用竹简、木渎者日少,用纸张者愈多,正合印书。你打算用什么纸?」 「藤纸。」 邵勋沉吟片刻,问道:「可是江南藤纸?」 「是。」邵璋答道:「江陵那边送了千余捆葛藤回来。少府工匠剥其皮,再浸泡、蒸煮、打碎,复铺平、晾干、压实。做起来不难,唯葛藤多产于江南,难得也。」 「葛藤既能造良纸,又能制夏衫,真乃奇物。」邵勋说道:「江夏、南郡、 竟陵皆有葛藤,今后当好生经营。」 「少府已经去华容开办纸坊了。」邵璋说道:「今后藤纸供给会大增。」 其实,不止开办纸坊,还圈地建苑林,专门生产葛藤,毕竟没有原材料你又怎么生产纸张呢? 纸这种已经开始加速取代简读,但又没完全爆发的商品,说实话是一条不错的生财之道,且细水长流,经久不衰。 北方士族庄园也有造纸的,多为麻纸,质量很一般。但随着造纸技术的不断发展,工匠们也在尝试各种原材料,藤纸就是成果之一,但还没普及。至于蜜香纸,那就是奢侈品了,永远不可能推广普及。 少府大举涉足造纸行业,还是邵勋下的命令,直接原因便是雕版印刷带来的知识普及需求一一简读太不方便了,还没法印刷,只能抄录,效率极低、成本极高,注定要被新事物取代。 邵勋又掌起两本新书,随意翻看了下。 第一本是《千字文》,他二三十年前拿出来教导武学生的,基本已是诸武学启蒙教材之一,士族私学也多有抄录使用的。 第二本是他亲自取的名字,就叫《洛生咏》。 看到这本书时,他说道:「此书由太常、鸿胪诸官寺合力编纂,乃国朝正韵,就排在《风土病》后,第二批刊印。」 「是。」 邵勋背着手走了两步,又道:「我闻建邺有‘洛生咏」,又有‘吴越调」, 两不相通,实在不成样。从今往后,大梁以《洛生咏》为正韵,通行天下。」 建邮说洛阳话的当然是南渡土人了。哪怕他不是洛阳人,甚至来自遥远的幽州,多多少少读过韵书,写过诗赋、文,对洛阳腔调是有了解的一一不通韵, 就写不好这些东西。 至于江东豪族,他们说吴语,也就是邵勋说的「吴越调」。 其实他们真不懂洛阳话吗?显然不是。只不过平时不说罢了。 这中间可能还混杂着一些地域因素乃至骄傲自尊。就像王导是北人,有吃奶酪的习惯,陆玩吃了就很不适应,生病了,回信时还说差点成了北方的鬼。风俗不同,语言不同,加上长期分裂导致的对抗情绪,江南土人故意不说洛阳话就很正常了。 邵勋推出的这本韵书并非自创,而是遣人收集民间私人零散的、不成系统的韵书,加以整理,再刊印成册。 此书一出,便是标准,以后就是大梁朝官方读音一一老实说,民间私人的韵书还是有些微差别的,韵书教材不同,读音就有偏差,现在算是统一了。 「《洛生咏》印完之后,太学、国子学、诸州郡县,都要发到。」邵勋又说道:「优先发往并、幽、雍、秦、凉五州,其次乃徐、荆、梁三州。」 「遵命。」邵璋应道。 说话之时,心中暗暗叫苦。他又要被束缚在这个位置上很久了,短时间内怕是无由离开。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为了洛阳、汴梁、长安、太原、邺城五地书局筹办之事,他几乎跑断了腿,大部分时候都在外边,为此都没着家几天,累得够呛。 现在算是可以多留在洛阳一段时日了,但还脱不开这些琐碎的事务,让他颇为失望。 但这又能怎么办呢?看样子父亲非常重视这件事,只能硬着头皮干下去了。 邵勋瞟了儿子一眼,突然问道:「太原、长安等地都跑遍了吧?」 「儿都去过了,每个地方少则停留月余,多则两月,一一操办完毕才离开。」邵璋说道。 「就住在书局?」邵勋问道。 「住在县里。」 「可曾四处走走,察访民情?」 邵璋微微一愣,他有点吃不准父亲这么问的意思。但这时候不能迟疑,只能回道:「在长安、太原、邮城时出城转过。」 「三地百姓如何?」邵勋问道。 「安居乐业。」 「长安斗米几钱?」 邵璋心下一紧,他是真不知道,不过凭借过往印象,几乎没有丝毫停顿,飞快回道:「三十钱。」 这是估算,或者说猜算。但不是完全瞎蒙,总得有个大体的印象,有个初步的概念才行,不然为何不回答三钱? 「涨了。」邵勋说道:「又是出征,又是叛乱的,还有胡兵带回去一大堆赏赐,现在斗米涨到了四十钱以上。看来你确实察访过民情,没有欺瞒为父。」 邵璋暗松一口气。父亲真不好糊弄,方才差点露馅。 不过,这也得益于他平时的积累。换个人来,搞不好就说出斗米三钱或三百钱的笑话了。 「太原墟市去过吗?」邵勋又问道。 邵璋心下一咯瞪,完蛋,真没去过。 邵勋不待他说话,只问道:「桑木马鞭一条几钱?」 「五钱。」 「错了,十钱。」邵勋有些严厉地看向长子,道:「罢了,看在你忙的份上,这次就算了。为官者,若不察民情,何以理政?不知道马鞭价钱是小事,但世上还有比马鞭更重要的物事。煮饭的饭几钱?木头农具几钱?铁质农具几钱?一头犍牛几钱?农妇纺织的麻布、绢帛能卖几钱?她们可是靠这个贴补家用的。如此种种,不一而足。终日坐在官署里面,你就只能看奸官猾吏糊弄你的公函,永远不知道民间疾苦。」 邵璋后背微微渗出汗珠,低头应是。 「回去吧。」邵勋摆了摆手,道:「尽快将这三本书刊印完毕,发往诸县。 若有余裕,书局可多印一些售卖,想必会有人买的。天下那么多士族、土豪、富商,一家买几本不成问题。这种有用的书,多多益善。至于纸坊一—」 邵勋了几步,道:「朕会催促荆州的。吾儿若有相熟之人,可劝其南下沔水、云梦,拓荒垦殖,以后可传诸子孙,永为家业。货殖之事,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致富之道。」 「儿知道了。」邵璋躬身应道。 片刻之后,见父亲没什么要交代的了,邵璋暗暗舒了口气,在侯三的引领下,出了宫城。 行至半途,他突然起了结交中常侍侯三的冲动,但嘴张了张,终究没敢。 父亲太精明了,威望也太高了,不光死死压着士族、胡虏,连带着儿子们也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邵璋总觉得会被父亲发现的,一定会被发现的!他不敢面对父亲冷峻的目光,不敢想象可能导致的后果。 患得患失地回到齐王府后,看着前来迎接的刘氏,胸中涌起一阵火气,拉着刘氏的手就来到卧房,然后将妻子横身抱起,压到榻上。 良久之后,邵璋喘着粗气停了下来,无力地趴在刘氏柔软娇嫩的躯体上,心情却好了许多。 刘氏这会乖得像小猫一样,轻声问道:「夫君今日何以——— 邵璋爬起身,喘匀之后,叹道:「家舅恐要回朝了,我却还不能外放。本打算于荆州谋一职,让父亲好好看看我的才学。但是一一不提也罢。」 刘氏一证,轻声安慰道:「先办好眼前的差遣吧。陛下让你做甚?」 「还是印书,甚至一一」邵璋自嘲道:「卖书。卖完书,恐还要去各地察访,看看官员们到底有没有用上这些书。」 「别急。」刘氏柔声道:「会有机会的。荆州不行,那就去梁州、徐州,再等等就是了。」 邵璋点了点头,旋又奇怪地看向妻子,有些惊讶。 似是明白丈夫所想,刘氏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红着脸道:「夫君你今日好凶,像是要吃了我。其实,只要你在意我,我可以帮你的,什么都听你的。」 邵璋闻言,心下很是受用。 刘氏突然又道:「楚王回京了。」 「嗯?这么快就回来了?」邵璋有些惊讶。 第一百六十二章 王府议事 整个二月下旬,楚王邵奉诏入觐达四次之多。 在此期间,以师崔悦、友鲜于屈、中尉盖厚、大农李钧为首的众人每日齐聚王府,忙碌不休一一四人中,大农李钧是新来的,前任回家丁忧去了,邵南下之时,在南阳得知此人擅长货殖,便任为大农。 南阳这个地方「邪性」,自后汉以来就出大豪商,比如宛城李家,再有便是何进、何太后家族了。 李钧到现在还在经营货殖之事,家资豪富,每有战事,时常「乐捐」。 但也正因为捐得太「乐」了,李家不得不抱大腿,于是便以楚王「国人」的由头主动依附过来。 邵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竟然直接把这个没有任何门第的南阳豪商家主任命为楚王府大农,专门为他打理家业。 李钧也很乐意干这事,为此生意都不做了,扔给子侄,自己一门心思来当官这会他就在侃侃而谈:「据臣所知,殿下食邑实不止万户,应有一万二千户上下。昔年陛下册封时给图、版,凡入图中者,皆为邑户,殿下可据此力争,每年可多收粮万二千斛、绢九千匹、绵六千斤、干草一万束,如此,则一一」 楚王师崔悦咳嗽了下,李钧便闭嘴不言了。 「齐王府如何?」崔悦看向舍人田泊,问道。 「回崔公,据仆打探,齐王食邑清出一万一千户,齐郡上下亦只按万户发给粮帛。」田泊答道:「另者,南阳诸郡有赋外科敛,齐郡没有,故齐王所得略少于殿下。」 所谓赋外科敛,就是在赋税之外加征的苛捐杂税,南阳诸郡每户百姓一年交千草五束,以给军需。这个苛捐杂税存在很多年了,即便已经夺占了襄阳、江陵,仍然没有取消。 说实话,收税是挺爽的,想让官员们主动取消真的有点难,除非得到上层关注。 崔悦闻言,想了想,道:「或可由殿下上疏,请罢此赋外科敛。」 说完,看向众人。 王友鲜于屈、文学郦怀对视一眼,皆点了点头。 「崔公所言甚是。」郦怀拱了拱手,道:「陛下起于微末,向来重视民间疾苦。草捐事小,却可让陛下知大王体恤民艰,有爱民之心。」 「陛下尝言,若施政令,必先问疾苦。」鲜于屈说道:「草捐之事可上疏暂停,待异日有战事之时再行收取。」 鲜于屈此言,不着痕迹地修正了崔悦提出来的意见,即非永久取消,而是暂停收取,毕竟接下来还是要攻打普国的。 崔悦听出来了,遂看向鲜于屈,道:「就这么办。」 说完,他提起了另一事:「南下建庄宅之事,诸王都免不了,此事宜早不宜迟。廉方,曲陵那边如何了?」 「江夏李府君听闻仆奉殿下之命而去,不冷不热。」郦怀说道:「曲陵长倒颇多亲近,只不过其人自言本县水患频仍,想要疏浚河道、修建陂池,却无丁可征、无钱可用。仆回南阳之时,武昌诸葛恢遣蛮兵三千乘船而至,大掠曲陵,县长仅保城而已。此地确实烦难,仅有殿下及河东卫氏两家至此拓荒,若想有起色,恐耗费很大。」 崔悦皱了皱眉,似在思索。 众人都看向他,但并不言语,仿佛生怕打断他的思路一般。 大梁的亲王都是虚封,故不置国相、内史,只有一个负责收食邑赋税的大农。殿下不在时,向以王师崔悦总揽大小事务,所以王府僚属理论上都是他的下属。 当然,这是楚王殿下的规定,其他王府就不一定了,毕竟王师年纪往往不小了,未必管事,有的就以大农总揽府务了,全看府主如何安排。 崔悦思索了许久方才展颜,道:「钱财之事,还得着落在货殖之上。以天子言行来看,似极重货殖。如此,便投其所好。货殖能来钱,来了钱可在曲陵置庄园拓荒,此亦是天子所重之事——」 崔悦越说思路越清晰。 说到这里时,他自信地一笑,道:「但这个庄宅做什么,也得有讲究。去岁南下之人,多垦荒种粟、稻、麦、豆。对公卿士族而言,这没有错,毕竟粮食并不宽裕,开荒总得先填饱肚子不是?但对殿下来说,却不能这么做。」 众人若有所思。 新任左常侍邓韬听了,最先想到的便是最近楚王出任都水少监,巡视荆州河道、陂池之事,顿时悟了。 看起来,崔公是铁了心要往货殖方面靠了,这就是投上所好。天子喜欢什么,就做什么给他看,就这么简单。 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新野邓氏已经不太行了,楚王南下之时也没看上邓家。之所以入楚王府,主要是当初劝降邓岳有功,天子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官职酬功,于是就把他塞到楚王府,出任空缺着的正八品左常侍。 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经没别的路子可走了。纵然离了楚王府,怕是也很难被其他人接纳,楚王左常侍就是他唯一任官的机会。 或许,该派儿子回趟新野了。 ****** 入夜之后,邵才从宫中返回,崔悦、郦怀、盖厚三人一直在等他。 临进书房之前,他轻轻搓揉了下脸,调整了下情绪。很快,本来带看些深沉乃至阴鹭的眼神消失了,千锤百炼的笑容又浮现了出来。 他大踏步入内,道:「崔公等至此时,必有要事。」 崔悦笑了笑,道:「实是王府饭食美味,忍不住留下来叨扰一顿。」 郦怀、盖厚二人相视一笑,道:「京中谁不知楚王府疱厨擅烹鹿尾?今日终于吃到了。」 邵话不多,只带着程式化的笑容,与众人互相见礼,然后坐到了书案后看向崔悦。 「殿下,方才臣等正在议论食邑钱粮转输之事。」崔悦说道。 「哦?如何转输?」邵问道。 「臣请将食邑之粮尽输曲陵。」崔悦说道。 「为何?」邵挂问这话时并没有很吃惊的样子,只看着崔悦,目光中带着审视。 崔悦目光正视邵,斟酌语句道:「殿下巡视南阳、新野、襄阳、竟陵四郡,可有所感?」 邵挂收回目光。 烛火摇曳,手里摩着的玉印泛着晦暗不明的幽光,片刻之后,他站起身走了两步,说道:「陂池年久失修,河道淤塞之处甚多,需得征发人丁治理。这些时日,孤数次奉诏入觐,谈的便是这些事。今年会动手清理的,至少宛城到襄阳一线的河道要拓宽疏浚。」 崔悦闻言,立刻笑了,只听他说道:「食邑资粮若尽输洛阳,半途损耗不小。可若船运至襄阳乃至江夏,则几无损耗。一年六万斛粮,可养千家百姓了。 或曰此是开荒,六万斛不太够,然曲陵亦有野果、桑葚、菜蔬,更有鱼盐之利, 以此物为辅,食邑赋粮为主,便可养五千男女老少拓荒。至于四万五千匹绢、三万斤绵,此为轻便之物,输至洛阳无妨,或采买农具、耕牛,或发放赏赐俸禄。」 「够吗?」邵有些怀疑地看向崔悦。 一万户食邑所收赋税,除了养王府二百护兵之外,还有应酬、俸禄等开销, 所余着实不多。别的不谈,当初他聘请崔悦出任王师之时,就奉上了绢五百匹。 一旦将六万斛粮尽数输往曲陵,洛阳这边就不够用了。 「王妃」崔悦含糊地说了一句。 邵没有立刻回答,只看向崔悦,暗中猜度他说这话的用意。 范阳祖氏并不容易,地处幽州,经常出丁打仗,还要给郡府输送粮布,以养镇兵。 前阵子征辟祖涣为中尉司马,听闻他与崔悦闹得不太愉快。崔悦更是愤然指责祖涣要坏大事,祖涣则跑到从妹(王妃)身前中伤崔悦。 两人之间的关系是比较恶劣的,虽然在他的调解下重归于好,但谁知道真假呢? 不过,崔悦提出让祖氏出钱倒不失为一条路子。 他的两百护兵中,有整整一百具装甲骑,便是卢氏、祖氏一起出钱出人。在左国苑那些年,这一百具装甲骑可是定海神针,甚至去代国办差时,也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让他们再出些钱? 建庄园所需不是小数目,按照父亲的意思,王府出七成、少府贴补三成。但即便只出七成,考虑到开荒的难度和巨大的风险,依然是一个不小的负担一一即便一切顺利,也要养开荒之人三年左右。 「殿下。」见邵沉吟不语,崔悦又道:「去岁入秋之时,陛下令诸王南下选取荒地,自建庄园。上月少府开始准备农具、种子、耕牛、家什、药材、车辆,显然此事不仅仅是说说而已。吾闻赵王、秦王皆已遣人南下踏勘,赵王有意竟陵,秦王友辛佐、右常侍鲁尚数次往返于江陵、华容间。殿下早早选定曲陵, 便已占得先机。今又可就近调拨食邑粮豆,先机更甚。此等良机若抓不住,实在可惜。」 邵挂听完,心下意动,但他面上没什么变化,只在书房中慢慢看步子。 片刻之后,他停住了脚步。 烛火猛地一跳,阴影之中,邵挂略有些狭长的眼晴渐渐亮了起来,只见他走到崔悦身前,说道:「先前吾妹于杨口、江陵货殖,所获颇丰,孤可能效此事?」 崔悦立刻说道:「臣正要提及此事。货殖亦天子所重,曲陵庄园建成之后当以货殖为主,种粮为辅。」 「哦?」邵一。 「哪些土产在北地卖得上价,就大力经营。」崔悦说道:「葛布、药材、鱼盐、锦缎、竹器、漆器、干果之类,皆可尝试。一旦大成,天子定然嘉悦。」 邵想了想,又问道:「若齐王、赵王、秦王垦荒,粮食从何而来?」 「赵王定然是靠卫氏了。」崔悦说道:「前晋之时,卫家庄园就在江夏。今移曲陵,人丁犹在,存粮亦不少。江夏太守李充之母卫夫人,更是卫展女弟,输送些资粮至竟陵不难。」 「秦王一一」说到这里时,崔悦皱了皱眉,道:「先前庾家引了不少人南下商屯,臣本不解其意,今知矣。不过,庾家怎知诸王南下建庄宅之事?」 听了这话,邵有些失望,脸色更有些阴沉。 皇后是天子枕边人,平日里听到一言半语很奇怪么?纵然皇后不懂,庾亮也不懂?庾亮不懂,自有宾客幕僚为其分析。 「商屯之粮只能售予江陵都督府。」良久之后,邵说道:「先前诸葛恢攻江夏,李充束手无策,可有此事?」 崔悦闻言,立刻说道:「殿下不可。」 邵哇看着崔悦,片刻后嗯了一声。 他知道,现在诸王府之间说实话还是有那么点「兄友弟恭」的意味的,至少表面上如此。原因很复杂,既有天子威望太高的缘故,也有诸王册封不久,年岁也不大的因素。 这种风气或者说默契是不稳定的,很容易被打破。 随着时间推移,天子一天天变老,诸王年岁渐长、羽翼渐丰,这种默契是维持不下去的。 但你最好不要主动加速,破坏默契。 天子眼中揉不得沙子,真以为他只会御妇人了? 邵是跟随父亲出征打过仗的。父亲或指挥若定、或豪迈勇武,其英姿简直像一座大山压在心头。 关键时刻,他畏惧了。 「廉方。」他转向郦怀,说道:「卿去一趟襄阳、江陵,择址建货栈,顺道看看有哪些土产可卖来北地。」 「是。」郦怀起身应道。 「途中再去一趟宿羽宫,给我那————奉上贺礼。」邵挂说道。 第一百六十三章 温与赵 三月,无甚大事。 邵勋在宫中休养生息,批阅奏疏之余,便盯着地图看。 三月初十,二女儿王蕙晚成婚,邵勋这个做父亲的只能尴尬地坐在宫里,听奉诏入京的秦州刺史温娇奏对。 「刘将军入武都,一日三屠,不少山寨复叛。」温娇坐在胡床上,语气颇有些无奈,眉头也紧锁着一一或许不仅仅有忧愁,还有牙疼。 邵勋直接略过了他的话,转而问道:「卿齿犹作痛耶?」 刘灵暂领武都太守,带着黑稍左营六千人开了过去,大肆清算。 阴密镇将羊兼领阴平太守,率三千镇兵屯驻,防止仇池氏流窜。 姚弋仲则派了两千轻骑,金正亦遣五千长安世兵至武都。 整整一万六千步骑,声势浩大,搞出来的事情也不小一一强迁部落之时,稍有不从,大兵即至,都没有第二次机会。 但邵勋不关心这些事情,他更在意温娇的牙痛好了没。 「陛下所授盐水浸泡、刷洗之法,颇有用处。」温娇说道。 这种方法有用吗?有用,但文没那么大用,牙痛依然折磨着他。若非天子曾找人替他相面,说贸然拔牙会有性命之忧,他早找人替他拔掉了,省得现在这般时时折磨。 「卿抚秦州数载,功勋卓著。」邵勋说道:「温卿之外,朕实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今将用事于李成,卿再苦数年,异日必将进位台阁,为朕股肱。」 这是公开的封官许愿了,温娇听得有些感动,立刻说道:「陛下声威赫赫, 教人莫敢仰视。臣得抚秦州,也是沾了陛下的光。」 邵勋笑了笑,道:「无需如此。」 说完,又指着墙上那幅几乎被他摸包浆了的地图,问道:「依卿之见,该如何谋取汉中?」 温娇似乎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了,遂道:「陛下当着重经营武都、阴平。异日兵发汉中,可数路挺进,敌定然手忙脚乱,难以防范。」 「任调此人,你可认识?」邵勋问道。 「秦州有土族任氏。臣亲往其族相劝,然任调一家早已迁往蜀中,与天水任氏断了来往,俨然外人。」温峤说道:「李成六郡豪族,多半如此。」 「也是。」邵勋失笑道:「求人不如求己。想要靠投机取巧拿下蜀中,终是妄念。不降就不降吧,打进去后才好名正言顺地清理。」 温娇低头应是。 「陇西那边可还安定?」邵勋又问道。 「乞伏部有些乱。大寒、乌真一驻普兴、一驻陇西,互为仇。诸部大人左右为难,不知该依附谁。」温娇说道:「臣治秦州,只能约束住乞伏乌真。 罕郡那边还得辛河州、靳都督使力,勿要令其为乱。」 罕郡算是河州属郡,不归温峤管,乞伏褥大寒就在此地放牧。 「侮大寒、乌真可有互相攻伐之事?」邵勋问道。 「尚未听闻。」 「那就好。」邵勋点了点头。 河陇现在大体太平着。或有小规模部落争斗,这个永远无法制止,毕竟汉地百姓争水还要械斗呢,不可能杜绝的。草原部落之间争夺草场、水源之事也很多,争斗从来没有断绝过。 只要不爆发大规模冲突就行了。盖因小规模战争改变不了大局,大战却有可能让一个部落消失,这是不容许的一一能管多久算多久。 河陇唯一的不安定苗头大概就是秃发鲜卑了。 广武太守、河会镇将游子远来报,秃发推斤辖下的小部落时常驱赶牛羊到河会城附近偷吃牧草,引得河会镇兵不满一一镇兵以汉、氏、羌为主,其家人沿黄河种地,至山谷间放牧。 秃发鲜卑实力是真的强,大概是河陇诸部中野心最大的了。分裂前的乞伏鲜卑都矮他们一头,更别说现在了。 不过秃发推斤这撕也是真的狡猾。 让出兵就出兵,处罚时也认账。曾经还有人举报秃发联盟下的某部落窝藏石虎,然后石虎就跑了,没查到,可谓滑不溜手。 而且,秃发鲜卑更西面的吐谷浑鲜卑(慕容兄长的后人)跳得更厉害,公然包庇石虎,为秃发部挡枪,一下子让秃发推斤有了统战价值,简直脑子有坑。 也就现在腾不出手来,不然直接料理了。 「陛下。西域长史李柏数言有沙漠盗匪,请征西域。此事还需慎重,最好等九州一统之后再行清理。」温娇突然提醒道。 邵勋缓缓点头。 什么沙漠盗匪?其实就是西域小国贪图财货,化装抢劫罢了,不是什么大事。但有一点,不能影响西域商路,邵勋其实已经给郗鉴下过命令了,让他遣使至西域,稍微警告一下。 或许有人会问,警告不听怎么办?没办法。只能先记账上,将来拣选精兵, 择一良将统率,一两万精锐足矣,后勤压力也不大一一如果用边放牧边打的形式,从阴山以北的大草原上进兵,而不是出敦煌,甚至能派遣更多的兵马。 总之这是以后的事情了,现在没空料理。 就在温娇以为没什么事要谈的时候,邵勋突然问道:「朕闻卿要南下宿羽宫观礼?」 「正是。」温娇知道这事没法隐瞒,只能如此回答。 「无事。」邵勋笑道:「汝妻乃王氏女。丞相女侄成婚,你去观礼也是寻常。」 说完,又道:「去太医署那边看看,齿痛确实恼人。」 「谢陛下。」温峤感动道。 ****** 数日后,邵勋又召赵王邵、王妃沈氏入宫勤见。 裴灵雁的眼角已多有皱纹。 英雄白头、美人迟暮,总教人忧伤。 可喜的是,「丈夫」、儿女都在身边,生活富贵,亲族又都过得很好,已足慰平生。 韩王邵彦(十六岁)、七皇子邵雍(十五岁)以及绵娘(十二岁)也来了。 裴灵雁为邵勋生了三子一女,今日算是到齐了。 沈氏还是老样子,明明都成婚了,依然害羞无比,脸像块红布,一副小儿女模样。 绵娘行完礼后,便坐在嫂嫂身旁,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沈氏羞不可抑,往往绵娘说个七八句,她才回一两句。 裴灵雁对这个儿媳谈不上多满意,但也不讨厌。只能说,她看中的人没能嫁给念柳,微微有些遗憾。 邵勋则带着邵,行走在幽静的竹林边。 「下个月暮儿成婚。」邵勋说道:「待参加完婚礼,念柳你就去襄阳。那边要开坊市了,你为少府市监,责无旁贷,把它管起来。为父要看你怎么从无到有建立一个坊市,一定要做好,做得漂亮。」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让别人无话可说。」 念柳听了,乖巧地应道:「儿知道了。」 邵勋想摸他的头,一想儿子都娶媳妇了,是大人了,再这样不太合适,遂收回手,看着念柳,道:「你是我和花奴的孩子—————· 说完这句话,他的脸色有些不自然,为自己的偏心自责。 他也做不到一碗水端平啊,难免爱屋及乌。 「总之办好差遣。」他叹了口气,说道:「江陵幕府那边,你挂个从事中郎的职衔吧。」 「父亲为何不让儿去江陵?」念柳问道:「江陵乃商贾聚集之地,货殖甚于襄阳数倍。儿去了那边,更有用武之地,还能就近招抚巴陵沈氏族人,省得来回传递,耽误事情。」 邵勋哑口无言。 到了最后,终于摸了摸儿子的头,说道:「你终究是我和花奴的孩子——— 「可是担心儿染病?」念柳问道。 「说甚胡话?」邵勋脸一板,说道:「在襄阳不要乱跑,更不要去江夏、竟陵、南郡。」 念柳应了声,没再强求。 「春郎也十六岁了,你觉得为父该把他安排到哪里?」邵勋又问道。 「五弟性纯,就让他在西苑吧。」念柳说道:「还可时常入宫看望爷娘。儿在邺城时,常恨不能于跟前尽孝。今远赴襄阳,便让五弟代劳吧。」 邵勋听了这话,非常高兴。 有人爆他金币,也有孝顺孩子送他金币, 三郎在邺城时,给他做了一双狼皮靴,非常暖和,去年冬天就穿了,直暖到心里。 当然,邵贼是什么人?面善心黑。 后来他让三弟邵暗中查访,得知确实是三郎带人进太行山打猎所得,这才心满意足。同时暗暗高兴,老三终于没那么「软」了,比以前有进步。 这也让他更确定了一点:儿子们虚岁十六就开始任事,或许会出差错,但不要急着给他们下结论,人是善于学习的,是有可能进步的,要慢慢观察。 但三郎从小就性情仁厚,为人孝顺,友爱兄弟姐妹,这一点从来没变过,让邵勋非常喜欢。 而且,在经过一番历练后,他比四年前更聪明、更敏锐了。方才一听到在江陵幕府挂职,就明白自己有招抚重任一一其实,只要不傻都知道,赵王妃姓什么明摆在那里,邵贼这么想纯属偏心了。 「沈氏子弟之外,江贼水匪亦可招募。」邵勋又道:「襄阳、江陵、杨口的商徒,可适当给些好处,收买之,或有奇效。若有商徒敢去江南建堡寨,可封官许愿,将来若能发挥作用,都是你的功劳。」 「是。」念柳应道。 三月很快过去了,四月初的时候,单于都护府送来消息:代国太夫人王氏刚刚避免了一场刺杀,清洗一番后,终于决定携代公南下洛阳面圣。 第一百六十四章 晋祠 四月初十,车队刚过晋阳,雨水忽至。 前方出现一座军镇模样的小土城,不知道是不是某个龙骤府驻地。 细雨初落时,土墙上就泛起了黄褐色的水光。 成卒拿来苇席,一段段覆盖住墙面。雨珠沿着苎麻绳结成的网格豌而下, 形成一道道水帘。 军士们已经披上了蓑衣,衣下的甲胄泛着冷光。他们意态闲适,手拄着长枪、步、长戟之类五花八门的兵器,静静看着远方。 远处大大小小的山谷在雨幕中化作深浅不一的墨团,松柳在风中划出青灰色弧线。山中羊马嘶鸣,牧人紧张地驱赶着牲畜,寻找避雨之所。 雨越下越大,渐成铺天盖地之势。 驿道两侧的引水渠开始翻涌浊流,裹挟着落叶、草屑的泥水漫过木制闸门不断向前冲刷着。 「——」牛车的轮毂深深陷进软化的黄土,怎么拉都拉不动,穿着蓑衣的驭手气急败坏,正要催促之时,却被母丘禄拦下了。 他唤来一人,道:「前方就是普祠龙府了,你去交涉一番,再请代公和太夫人到城中暂歇。给军府的人说清楚了,车队中有贵人。」 「是。」此人会意,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没过多久,普祠龙骤府就派了一位部曲长史前来接待。 「部曲督呢?」母丘禄问道。 「去洛阳上番了。」长史答道。 「部曲督亲自去?」 「轮着来的。」长史挥手喊来了十余名府兵,将车队接引进军城内,嘴里说道:「部曲督、部曲将、副部曲将乃至我,都得轮番带队。」 母丘禄点了点头。 车队进城后,商队驭手、马夫、护卫乃至大队鲜卑骑兵,就只能在外面一个有些破旧的木头营垒内居住了,听说还是军城建起来之前他们临时居住的,几乎快废弃了,如今堆满了杂物。 母丘禄亲自来到两辆最华丽的马车前,看着一前一后下车的代公拓跋什翼键及王夫人,说道:「雨势颇大,代公及夫人今晚可于此暂歇。」 十二岁的拓跋什翼犍身量颇高,嘴上长着淡淡的绒毛,一副即将长大的少年模样。听到母丘禄的话时,并不回答,只粗声粗气问道:「住哪?」 部曲长史冷眼旁观,闻言上前,道:「代公请随我来。」 拓跋什翼犍板着一张脸,径直跟了过去,身边还簇拥着十余名少年。 「夫人——」母丘禄又道。 「就住此处吧。」王夫人点了点头,朝前方走去。 中常侍宣怀带着宫人、内侍紧随其后。其中有人撑伞,有人抱着日常用品, 还有人抱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 母丘禄凝神望去,大一点的是女孩,五六岁的样子,梳着草原上常见的小辫子,小脸红嘟嘟的,煞是可爱。 小一点的是男孩,两三岁左右,头上戴着顶高高的毡帽,看起来有点滑稽, 此刻正睁着大眼晴不断打量着周边,显然十分好奇。 这一整个车队中,包括代公、王夫人以及带兵护送的鲜卑贵人在内,都没这两个孩子重要,至少在母丘禄眼里是这样。 王夫人一行人住在的是一个独立的院落,据闻是普祠龙骤府官员日常办公的地方,兼作邸阁,存放着兵籍、账册、干草、粮食等物事,拥有大小屋舍数十间一一其实这个军城本来就不大,街道一眼望得到头,大部分府兵都住在城外的乡村内。 王夫人住在最里间一进,离城墙只隔着一条街。院墙中间甚至还建了一个阁楼,号「百尺楼」一一其实压根没有百尺。 百尺楼是典型的军事用途建筑。 可登高瞭望敌情,可压制敌方弓弩,也可作为指挥用的高台,此时上面就挂着一面「梁」字大旗,已为雨水打湿,紧紧裹在旗杆上。 王氏踩着吱嘎作响的木质栏杆,拾级而上。 婢女、内侍、护卫跟在后面,不敢多问。这个女人在二月间又清洗了一批官员,威势不是一般人可比的。 雨依然在下,不过稍微小了点。 百尺楼上的成卒已经撤走了,王氏站在上面,吹着满是湿气的南风,衣袂瓢飘,清冷中又带着点孤寂。 远处是碧绿的田野。 灌溉水渠密密麻麻,从汾水及其支流中引入,反复滋润着肥沃的土地。 田间有农人在劳作。他们挥舞着锄头,将田埂扒开一个大口子,浑浊的泥水倾流而出,注入灌渠之中。 汾水似乎也有了点脾气。水势雄浑,哗哗作响,反复冲击着堤岸。 镇水石兽冷冷看着这些涌起的波涛,似乎只要它在这,汾水就发不了脾气, 只能乖乖为人服务。 松林中渐渐升起了迷茫的雨雾,间或夹杂着哗啦啦的声响。 驿道自林边豌前伸,一群蓑衣府兵腰悬钢刀,似乎刚从外地回返。 他们身后各自跟着一名麻衣部曲,牵着一头疲累的驮马、驴骤。 驮兽几乎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因为它背上不仅有食水、器械、甲胃,似乎还有其他东西,比如战利品。 府兵们意气昂扬,说笑的声音几乎都能传到军府这边。 临近之时,一群少年郎举着雨伞迎了上去,奔向自家父兄,说说笑笑,亲热无比。 不知道刚去哪边造完杀孽的府兵一下子温柔了起来。 有人从马背上取下干酪递给孩子,看着他们满足的样子,哈哈大笑。 有人从箱子中取出一段七彩绢帛,孩子一把接过,然后奔向军城外的某个宅院,大声呼喊。正在摘菜的妇人见了,眼睛一亮,用娇羞的眼神看向自家夫君。 还有人则拿起一套满是血迹、枪眼的皮甲,当场给儿子穿了起来。儿子满脸稚气,但也快长到父亲肩膀那么高了。他们的生活,比起父辈而言又上了一个台阶,注定要比父辈长得更高、更壮。 穿上皮甲的少年郎央求父亲把刀借给他,然后扔了伞,在雨中劈了几下,一板一眼、像模像样,显然是练过的。 片刻之后,他又跑到自家部曲身前,接过一面沉重的木盾。 盾面上全是纵横交错的划痕,少年郎左手举盾,护于胸前,右手持刀,斜横于额前,脚重重踏在地上,前进时泥水四溅,气势十足。 府兵们见了哄堂大笑,纷纷打趣他还要再练几年。 是啊,一个兵的训练哪有那么简单? 有人说招募丁壮,不停打仗,打几仗后活下来的就是合格的兵了。但若有选择,你是愿意招募田舍夫还是这些已经从小练了至少十年各种技艺的少年呢? 他们打起仗来效果真的一样吗? 王氏收回目光,看向城内。 仅有南北两条「街道」的军城内,零零散散开了十余家店铺。 有人顶着一块雨布,匆忙跑进某家邸店。与主人交谈一番后,收下一小串铜钱,然后拿上空空如也的竹篮,又冒雨离开了。 有妇人举着雨伞,在邸店外低声交谈着。片刻之后,店家小心翼翼地数了二十枚鸡子,放进妇人脚边的篮子里。 妇人没有走,而是继续说着什么。这次声音有些大,隐隐传来「贵了」等字眼。 店家耐心地说着,又是人家父亲生了病,又是入山数日才猎得什么的,最后与终于谈妥了,将一大块薰干的肉放进妇人另一个篮子里。 妇人离开之后,店家一时没有生意,便坐在廊下,整理鸟羽。 没过多久,一名精悍的武人走了过去,交谈一番后,将鸟羽悉数买走。 城中还有粮铺、油坊、布店等,时不时都有人上门,采买各色物事。 小小一个军城,竟然什么都有,而且看样子有固定的一群人买粮、肉、蛋、 布、柴等必不可少的东西。 以此观之,那个男人一手创立的府兵制度似乎运转得非常好,至少府兵们没有因为经常出征而生计艰难。他们暂时还是过得下去的,甚至可以说过得不错。 也是在这个时候,王氏才知道马邑、云中二郡的鸟羽、兽筋、皮子、蜂蜜、 药材、马匹乃至奴婢都被谁买去了。 她想起了草原贵人打仗,动辄征发身高在车轮以上的男丁,令其自备武器、 马匹出征。但这种乱哄哄的队伍,真的能打吗? 或许,根本不需要那么多兵打仗。让一批武人吃得起肉、买得起甲胃器械、 有奴婢帮忙干活,再用官爵、财货激励,他们就能打赢几倍以上的乌合之众。 王氏轻轻叹了口气。 一个小小的普祠龙府,就能征召出千余精兵,还有几倍数量的后备兵员这些人固然不是精锐,却也不是临时征发的农兵能比的。 这个天下究竟还有多少这样的龙骤府?王氏不敢想了。 男人喊她过去的目的她很清楚,那就是敲打、斥责。 袭杀拓跋槐的事情并未过去。 男人支持她、帮助她,却也限制她,中间关系之复杂,外人真的很难弄清楚。 这次若有责备、打骂乃至其他难堪的惩罚,她都只有生受着了。 雨渐渐停了,一辆牛车自街上驶过,停在院内。 车上跳下来一人,从包袱中取出一本厚实的线装书籍,大声道:「太原书局送来的书,一个龙骧府一本,快来取走。」 片刻之后,先前接引他们的部曲长史出现在院中,与来人交涉一番后,签字画押交割。 「过阵子兴许还有蒙养书和韵书,你们这个龙骤府该请个人来教读书了。」来人笑道。 「这可不容易找。」部曲长史苦笑道:「要不让太原武学派人过来。」 「那得天子点头。」来人笑道:「走也。」 部曲长史将他送到门口,许久后才返回, 王氏下了楼,不再看了。 中原她来了好多回了,也很注意观察民情,但这会居然有点不太认识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豪族化 四月二十四日的时候,经过接近半个月的长途跋涉,大队人马抵达了上党, 并在此休整两天。 「这是谁家?」当母丘禄安排代国一行人住进某个庄园的时候,莫含抬头问道。 「此为上党刘氏庄宅,平日里只有庄客仆婢和典计,甚少有刘家人过来。」母丘禄说道。 莫含看了看,笑道:「真的气派。往日在新平见到普骨氏的宅院,比我家还大,以为过矣,今日见到刘氏庄宅,大或许不如普骨氏,但装饰之考究则远胜之」 「将军可曾想过普骨氏为何那么富?」代公一行人已经入庄园了,母丘禄、 莫含二人干脆在院外闲聊,这会就听母丘禄说道:「可不全是货殖。」 「我家亦做买卖,知道能赚多少。」莫含笑道:「普骨氏能这么富,确实不仅仅是货殖。」 母丘禄知道莫含是汉人,心中已经有答案了,遂指了指刘氏庄宅外的农田, 说道:「晋惠帝年间,上党有羯、乌桓、匈奴等部落,彼时就种粟、豆、麻等物,然仍有部落大人,首领、小帅,各有部众。三十年过去了,部落大人还有,然氏族头人愈发少见,多依附于刘氏,成为庄园部曲官长、典计家令之流。」 「你看看这麻田,应是今春新种下的,手艺须不差了。」母丘禄拉着莫含向外走,说道:「再看看那边山上,以前都有界牌,划分好了草场,现在都没了。」 莫含微微点头。 「都是刘家的草场,分给手下各姓,让他们各自带一批人放牧。」 「还有那边的果园。以前是哪家的我忘了,大前年还见到过那人,去年出征,父子三人要么战死,要么病死。部众无所依,被刘家收编了。」 「之前路过的武乡,那边有好几个山谷都归麻氏所有。麻秋去襄阳后,地都给刘家收走了。」 说到这里,母丘禄看向莫含,道:「天子信重刘氏,刘氏便借着这种信重, 家业愈发兴旺。普骨氏愈发受王夫人信重,焉能不富?」 莫含哈哈大笑。 一言以蔽之,上党刘氏由羯人各部落联盟公推的「盟主」慢慢转变成了地方豪族。 这种转变对他们而言是乐在其中的。 部落联盟首领好吗?好,但也没那么好,盖因很多小部落有自己的农田、草场、山林和部众,或许会上供一些给联盟首领,但自己也会保留一部分一一上供多寡看首领的威望与手段。 但地方豪族可不一样。 农田、草场、山林都是一家一姓拥有,部众也都是他们的庄客和部曲。就连以前的氏族头人和小部落首领,也慢慢变成豪族的家将家臣一一用现代的话说就是从「小股东」变成了「职业经理人」。 这能一样吗? 早年的很多乌桓部落就是这么解体的,广宁王氏就是其中的典型。 代国的普骨氏其实也在试图豪族化。对部落首领而言,这是非常有吸引力的,不但财富迅速集中到部落大人手里,权力也大大增加了。 南下中原的胡人部落,或早或晚,最终都会走上这一步。 站在邵梁朝廷的角度来说,他们也乐于见到这种改变。因为豪族化的部落, 一般都定居下来了,再也难以搬迁,朝廷比较容易拿捏。 而且,豪族化了的部落首领更容易打交道,文化层面也更认同中原。 莫含左看看右看看,越看越觉得上党刘氏非常像曾经解体的乌桓部落。 不,或许更进一步,因为他听到了琅琅书声「那是什么?」莫含指着庄园外的十余间精舍,问道「刘氏私学。」母丘禄扫了一眼便道:「从屯留崔氏请了几个书生过来,其姻亲太原孙氏也有子弟前来,教刘氏及几个外姓子侄读书。」 「外姓?」 「刘氏总要使人的,不得给些好处?」 莫含闻言喷喷称奇。 这个刘闰中完全是中原土人的做派了,庄园、部曲、私学还有门第,把他那张高鼻深目的脸换掉,你都看不出他是胡人。 不过,他换不掉也没关系。过个几代人,对外联姻之下,其嫡脉子孙长相可能就完全汉化了,最后一点痕迹也被抹去。 到了那会,这就是一个有着些许胡风残留、保留部分弓马骑射传统的中原土族罢了。 二人说话间,远处驰来数骑,径入庄园外的一个村落。 其中两人下马,拿着铜锣敲了一番,很快便涌来一群人。 交涉一番后,这群人便跟着他们走了。 莫含有些不解。 母丘禄若有所思,他招手唤来一名随从,让他去打探一番。 过了一会,随从回来了,说道:「侍中刘公之子刘寰以门荫入仕,任宜都夷陵令,这是在征召部曲,以千人为限。说是先去那边安顿下来,过阵子把家人接过去。他们留下的地交给朝廷,过两年归整一下,并入上党郡官吏的禄田之内, 由朝廷派官奴来耕作。」 「原来如此。」莫含点了点头。 这又是大梁天子控制刘家和上党的手段,不过应该只是诸多手段中微不足道的那部分罢了。但日切月削之下,也不可小视了。 刘闰中那么多儿子,分散到各地,将来是不是一家都不好说。 每个儿子带走一部分人,不知道要分走多少庄客部曲。但在这件事上,刘闰中还要感谢天子,因为他对刘家是真的好啊,给那么多官做,你感动不感动?感动的话,还不加把劲为他卖命打仗? 原来,除了杀人之外,还有这么多手段,还有这么多整治人的方法****** 到了四月底的时候,河洛一带天气晴朗,暖风习习。 拓跋鲜卑一行人来到了河阳北城,过浮桥前往洛阳中潭城附近的河渚之上已无水师踪迹,唯余一艘艘船只来往于弘农、河内、 河南、汲、荥阳、濮阳、顿丘诸郡之间, 战争的痕迹早已消逝不见。 大河两岸的麦田渐渐染上了些许金色,野花四处盛开,争奇斗艳。 乡野草市之中人头攒动,农户们带着果蔬、鸡鸭四处叫卖,村头酒肆之中传来一阵阵香气。 看到大队鲜卑骑兵时,年纪较大的百姓脸色微变,但年纪较轻的人却站在道旁指指点点,时不时爆发出一阵笑声。 什翼键得母亲准许,下了马车,独自骑着一匹马。 远远护卫着他的鲜卑骑兵见得梁国百姓嬉笑,下意识扶正了额头上的帽子, 不让人看见自己光秃秃的头皮。 有人甚至低下了头,显然有些难堪。 什翼键冷哼一声,摘了骑帽,露出头顶的小辫子。 「索头!」远处有人惊呼道:「真是索头!」 什翼犍脸色涨红,愤薄异常。 不过他没什么动作,从小压抑惯了,早就习惯把各种负面情绪压在心底。但他也更讨厌中原了,这里的百姓和洛阳御座上的那个人一样令人生厌。 也不知道当年匈奴包围洛阳的时候,你们是不是这样? 更不知道当年段部鲜卑被请来洛阳,四处抄掠的时候,你们敢不敢喊索头? 一群贱皮子,若有机会,须得好好教训一番。 想到这里,他看向了斜后方的马车。 母亲正带着两个孽种坐在车里,上赶着去洛阳被那个男人训斥。 真是可笑!人家在乎你吗? 邵贼那种黑心肠的人,真的在乎一个女人吗?在他眼里,你可能还没一营禁军重要。 前些时日,有人劝他和母亲改善关系,一起和邵贼虚与委蛇,并罗列了一些理由。 他深以为然。奈何母亲不信任他,更悲哀的是,他也不信任母亲。 事情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什翼键愤怒欲狂,同时也有些抑制不住的恐惧。 他甚至已经打算策划逃跑了。 国中还是有些忠勇之士的,跑出去的可能是存在的。 如果成功逃到某个部落,会怎样呢?会不会迎来转机?什翼犍举棋不定,一会担心被人出卖,一会又非常想要脱离控制,这种煎熬的情绪几乎要把他弄疯。 但他很清楚,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内心越来越倾向于出奔了。 五月初二,代国上下抵达洛阳,被安排在城东的潘园。 当天下午,一支盔甲闪耀的部伍护送着一辆马车抵达潘园。 片刻之后,元真下了马车。 他先四处张望一番,待看到面带笑容的母亲时,顾不得旁人在场,直接扑了过去。 王氏满足地将儿子抱起。 被「拐」来中原几年,力真还是这么想着她,真好。 拓跋景被婢女抱在手里,好奇地看着七岁的兄长,有那么一瞬,脸上竟然露出了笑容。 才三岁的他已经被册封为五原郡公,手底下「莫名其妙」就有了一群官员和几百王国兵。 部众更是达到了六千多户、三四万人,且还在缓慢增长之中。 因他母亲给他弄了许多不知所谓的神异事迹和谣,因此他在拓跋鲜卑百姓中多了不少神秘性,有些愚味之人甚至认为兴邦者必此人。 王氏顺势将五原国部众合为「代部」,拓跋景以「代」为姓,故他又名「代景」。 女孩阿六敦躲在王氏身后,静悄悄的看着兄长,轻轻咬着手指。 「阿娘,陛下遣我来接你。」松开母亲后,元真说道。 「好。」王氏轻轻摸了摸儿子的额头,应道。 第一百六十六章 西堂 太极殿有东西二厢偏殿。 西厢偏殿一部分用作皇子公主学习的场所,便于邵勋下朝后如同班主任一般在外偷窥,观察孩子们的学习状况。 另一部分则拿来待客,比如王氏、拓跋什翼犍一行人就来到了此处。 代国南下使团的人数还是很庞大的。 左将军莫含统率三千侍卫亲军随行护送。这三千人里,其实有不少洛南子弟。离乡两年之后居然又有机会回来看望家人。 王夫人也很通情达理,将带来的货物发卖,然后发了三千匹绢下去,让洛南子弟回家看看。他们中有些单身汉已在平城成婚了,算是分家另过,以后就不一定有机会再见面了。 军士之外,还有官员和部落贵人。 官员以前家令、云中太守王昌为首,他现在是镇国将军,常年坐镇东木根山,为代公镇抚当地部落。 贵人则以曾经南下出战过的镇北大将军达奚贺若为主,他已经被排斥出禁军了,原因未知。不过在部勋的干涉下,他即将出任新设的侍中一职,作为代公和王夫人的近臣,参与决策,提供建议,往来于内朝及外朝四位辅相之间一一邵勋对他的印象很不错。 另外,代国还有一大批商徒跟着南下。 说是商徒,其实是大小部落贵人的子弟,带了许多货物,足足千余车,其中包括他们为王夫人义务运输的草原特产商品。 南下之时,雁门、新兴、太原、上党、河内一路发卖,到洛阳后还剩一半, 直接卖给了少府。这会又去洛阳西市准备采买货物,运回草原销售了。 军士住在城外,官员、商徒住在馆驿。至于王夫人母子三人,则暂居于金墉城,不过今日会住在宫中,元真此刻就在介绍居所。 「阿六敦,别到处乱跑。」元真今年七岁,正以一种兄长的态度教训着五岁的妹妹。 阿六敦刚跑到殿门口,闻言低下头,有些不开心。 隔壁传来了父亲、母亲及王昌、达奚贺若说话的声音,阿六敦想偷偷跑过去听他们在说什么,因为她真的会说汉话,但父亲还不知道,她想吓他一吓。 殿门口还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手里抱着三岁的代景,见阿六敦不开心,分出一只手拉着她,轻声安慰。 这是春葵,邵勋收的义女,一眨眼都十六岁了。长相清秀,但打扮得很漂亮,性子温柔,说话轻声细气一一又被很多人盯上了! 丑奴则站在殿外。 已经十七岁的他一点不丑,相反英姿勃发,整个人像是一柄锐利的长剑,穿着明光铠时更是威武不凡,非常受邵勋信任,刚被授予正八品「中黄门(尉)都尉」一职,职责是天子出巡时骑马扈从,手下有三百人,皆是从亲军中挑选的勇武忠健者。 见到妹妹被拦住后,元真收回目光,继续介绍道:「这几日我们就住在这里,与兄长作伴。」 什翼键内心腹诽:谁是你的兄长? 不过面上没表露出来,也没有丝毫回应,只随意打量着殿室。 从曹魏时期继承下来的宫殿,快一百年了,虽多经修,依然透着股老旧的味道。 不过还是比平城的宫殿好多了,那个放在中原就只是一个士族大院的规模。 将来他若秉政,一定要扩建宫殿,修得漂漂亮亮的,如此方能彰显威严与身份。 「殿中禁地,兄长勿要随意走动一一」元真还在介绍。 但什翼犍却不耐烦了,忍不住说道:「力真你对洛阳宫很熟悉嘛。」 元真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同时脸色也阴沉了下来。 他本来就不喜欢这个兄长,因为以前打过他,这会他也是耐着性子在介绍罢了,真以为他乐意干这事呢? 到底年纪还小,被什翼犍阴阳一番后,赌气不说话了。转过身去拉着妹妹的手,道:「阿六敦,我们去花园玩。」 阿六敦有些迟疑。 她想留在这里,因为能听到父亲母亲的声音。虽然之前父亲抱她的时候她哭闹着要下来,但这会又忍不住想去看看父亲在做什么。 她甚至想着,父亲如果再抱她,她一定不会哭闹了,还会把她最喜欢的几颗珠子送给父亲。 至于两位兄长之间不对付的架势,她不理解,但隐隐觉察到了。 她有些难过,也有点不知所措。大兄也欺负过她,二兄几乎没印象,她真的不知道如何选择。 春葵见了,抿嘴一笑,道:「那就去九华台吧,春日泛舟,颇有意趣。」 说罢,看向几人。 元真连连点头,阿六敦没有说话,就当她默认了。什翼犍则臭着一张脸,好像谁欠了他几百万钱一样。至于代景,则问都不用问,他嘴里还在吐泡泡呢。 殿外的丑奴和春葵互相对视了下,然后便去安排人手、车马了。 ****** 隔壁的殿室内,邵勋的脸色堪比拓跋什翼键。 「槐之事,自有朝廷处分,何时轮得到尔等动手?」邵勋背着手走来走去,道:「先骗朕形势危急,朕调兵遣将,自马邑渡河,兵发盛乐。你们倒好, 把义从军、落雁军当做吸引诸部的靶子,奇兵突出,奔袭斩首,长能耐了啊。」 王昌、达奚贺若等人诚惶诚恐,脸色懦懦。 王氏则摆出一副幽怨的表情,眼神中满是失望和悲伤,但部勋看了却心中冷笑,装尼玛装呢? 秦王邵瑾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几人。 父亲把他喊来坐着旁听,当然是想让他更多了解代北的情况,做到心中有数。于是他一边听一边思考,慢慢地,心中有些印象加深了一一以前或许知道, 但知道是知道,不亲身经历,了解就仅仅停留在概念上,印象不会深刻的,现在则好多了。 「是不是觉得朕离不开你们,有求于你们了?」邵勋继续说道:「李成旦夕可破,司马晋指日能平,待朕缓出手来,阴山以北那些部落,有一个算一个,朕有的是时间慢慢清算。」 「或日长途远征,劳民伤财。但朕就是要如此,全天下有谁能拦住朕吗? 哼,平日里自谓聪敏,到头来愚不可及。再这样下去,把朕的耐心一点点耗光, 情分一点点磨灭,可能有好下场?」 邵勋这几句话说得比较严重。 王昌、达奚贺若当然脸色大变,就连王氏都收起了那副幽怨的神态,眼睛怯生生地看向邵勋,有些慌张。 廿,还在演,只不过换了一个剧本。邵勋都要被她气乐了。 被这么一打岔,后面的人也懒得说了,只见他摆了摆手,道:「贺兰氏尚有残众,你们不用管了,单于府已经遣人招抚,不日内迁。」 「渔阳郡公拓拔孤已经上任,他若有事,可就真的说不过去了。」说这话时,邵勋直直看向王氏。 「陛下所言甚是。」王氏说道:「妾已调两个部落入索头川,屯于水西, 为渔阳郡公守边。」 邵勋突然笑了。 王氏亦笑,道:「待一切稳定下来之后,便将部落召回。」 邵勋这才不笑,道:「索头川乃拓跋、宇文两家界河,历来纷争不断。你多加照看即可,勿要存着小心思。」 「知道了。」王氏低下头,声音有些委屈。 王昌、达奚贺若也尴尬地低下了头。 王昌是广宁王氏族人,他可能是为王氏如此屈辱而尴尬。达奚贺若早就暗暗表过忠心,但他终究是代人,王夫人如此故意伏低做小,他也脸上无光。 渔阳郡也正式成立了,算是拓跋鲜卑境内第八个郡国,下辖渔阳(今河北丰宁)、白檀(今河北滦平)、平刚(今河北围场县西)三县。 整个郡多在山区,是典型的丘陵牧场,平地不多,但河流纵横,草场还算不错。 渔阳郡公拓拔孤手里只有几千帐,人很少,确实需要王氏派兵助守,但她的目的肯定不纯就是了。 不过在这个时候,邵勋也懒得扯了。王氏虚与委蛇,他也先装糊涂,以后再说。 「宇文氏仍然屡遭慕容袭扰、劫掠,愈发不成了。依你等观之,乞得龟可能守住宇文祖地?」邵勋问道。 王氏还没说话,曾经驻扎东木根山许久的达奚贺若立刻回道:「陛下,宇文气得龟愈发令诸部失望,恐难持久,须早作准备。」 王昌了达奚贺若一眼,朝中「奸细」是越来越多了,似乎每一年都在增加。尤其是心向代公之人被反复清洗之后,有些贵人心思活络,就投向单于府了,达奚贺若就是其中标志性人物一一这可是拓跋十姓之一。 「朕会派一些官员帮着渔阳国整训。」邵勋听完之后,断然说道:「宇文氏一定要保住。若慕容氏来攻,不管多难,都要发兵救援。要钱粮,朕会调拨钱粮,要器械,朕会分发武器甲胃,一定要顶住。高句丽、扶余国至今未遣使来朝,奇哉怪也,难道路被阻止了?你等可遣使绕道问一问,这都是能联合对敌之人。四面张网,把慕容氏牢牢锁住,等朕一统南方。」 「陛下交办之事,妾会尽力而为。」王氏抬起头,看向邵勋,轻声应道。 邵勋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随后便让人将众人请走了。 王氏先在洛阳好好清醒清醒,邵勋暂时不会见她。 一是免得她恃宠而骄,二是照例等一等,邵贼一贯很谨慎。 第一百六十七章 战略眼光 五月其实就已经比较热了,及至六月伏日,火热无比,直让人怀疑这还是不是小冰河期。 这一日,拓跋什翼犍出了东阳门,出外游玩。 邵页(丑奴)点了百名甲士,随行看护。 城东的马市几个月后就要搬迁了,来自各处的商徒们卖力地吆喝,清仓大甩卖一一搬迁的原因是城东罗城城墙修过来了,以后这里都是城区,马市则必须在城外。 吴蜀二主旧宅被重新修、扩建,一作秦王府、一作韩王府,其中前者已经可以住人。 在马市这里,拓跋什翼犍看到了几个鲜卑部落贵人子弟。 他们并非随团而下,而是自己贩马至此,见到拓跋什翼犍时也是吃了一惊, 遂纷纷行礼。 其中一人乃翟鼠之子翟光,对什翼犍最是热情,邀他至铺中闲坐。 马市味道太重,什翼键本不打算进去的,但看到翟光脸上的笑容,心中一动,便走了进去。 部贞让大队人马留在外面,自领数人入内,名为保护,实则监视。 「马都卖光了?」什翼犍问道。 「早就卖光了。」翟光回道:「洛阳羊公订了一千匹马,天太热了,我带了一千二百余匹南下,幸好都卖光了。」 什翼键只知道梁国姓羊的十分厉害,却不知道翟光提到的是哪个羊,于是问道:「羊公何名?」 「就是前几日刚刚过世的羊太尉之子羊顺之。」翟光说道:「听闻去了趟襄阳后就染病了,拖了年余,还是了。幸好我早来了几日,不然这马都不知道与谁交割。」 拓跋什翼犍知道羊冏之这个人,乃前普尚书右仆射、侍中羊玄之之第、梁朝羊夫人叔父。原来他死了?还是被邵贼害死的?嘿,死得好。 「卖完马后,买什么了吗?」什翼犍随口问道。 「买了甜果子、锦缎、青瓷、白瓷等物事。」说起生意经,翟光神色一振,说道。 什翼犍却眉头一皱,老气横秋地说道:「此等物事只用于享受,于国无益, 买之作甚?」 翟光被嘻住了。确实是享受来着,但架不住有人喜欢啊,而且愿意买的人越来越多,有钱不赚不是傻子么? 但他不能对什翼犍这么说,只能懦道:「都是南方果子,代北之人爱食。 尤其是那甜柑橘,平城、盛乐贵人闻所未闻,重金求购。单于也别怪他们,这几年手头都有点钱了。有人志存高远,从中原买铁器,有人就贪图享受了。」 拓跋什翼犍听得内心烦躁。 母亲把他排斥在大政之外,几乎什么都不让他参与,甚至连单于金印都见不到,对国事是愈发陌生了。幸有一批仁人志士找机会向他转述外间发生的事情, 不然真是两眼一抹黑,但这也是有局限的。 不知不觉间,代国有这么多人和中原做买卖了吗?一旦做起买卖,人心还会淳朴吗? 什翼键觉得,或许只有那些仍维持着传统游牧生活的部落,才淳朴那么一点,才更容易接受他一点。 将来若要出奔,得仔细选好地方了。 ****** 傍晚时分,什翼键一行人离开马市,准备回城。 这个时候,东阳门外拥着无数车马,都准备抢在城门关闭前入内。 东阳门外聚集了数百人,看样子都是少年,哭哭啼啼,与亲人依依惜别。 什翼犍正在路边食肆吃汤饼,见了便准备遣人出去询问,因为他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人:左将军莫含。 邵贞伸手拦住了刚刚起身的什翼随从,说道:「好教代公知晓,这是莫将军在为代国征募兵土。去岁以来,代北动荡不休,侍卫亲军数番出动,多有死伤,这是在补缺。洛阳有右骁骑卫及禁军,熟习武艺的子弟众多,稍加整训便是合格的军士。去了代北之后,只要学一下骑马,便可长途征战。」 什翼听了还没说什么,身边却有贵人子弟说道:「若会骑马就能骑战,还要日如一日苦练作甚?昔年汉武帝练骑兵,需得八年。谁给他八年去练?不如就近招募诸部牧人。」 邵贞将头凑到此人身前,轻声说道:「君可闻汉时骑兵喜下马地斗?非得在马背上与你厮杀么?」 「汉敌乃匈奴。彼时无马鞍、无马、器械亦差,骑兵能有什么战力?秦汉时匈奴数万骑,打不过今日鲜卑数千骑,能是一回事么?」此人抗声道。 邵贞揪住此人衣襟,用力一拉,再一推,将其推倒在地上,轻蔑道:「秦汉时数万汉兵,也打不过今日数千梁兵,如此不就一回事了么?」 此人待要起身相搏,却见什翼键一拍案几,连汤饼都不吃了,径直离去。 剑拔弩张的气氛这才消散,众人又围在什翼键四周,默默行走。 什翼键一边走,一边看着那些人。 数百人中,竟然还有一些妇人,多十五六岁的样子,提着个小包袱,大约没什么钱财,与家人作别后,抹了把眼泪,与自家夫君一起坐上马车。 还有父亲模样的人拍着儿子肩膀,脸上满是愧疚,想说什么又无从说起,最终只能长叹一声,将珍藏多年的皮甲、武器或弓矢交到儿子手上。 看着看着,什翼犍有些着恼。 好啊,鲜卑人东征西讨,不停厮杀,结果侍卫亲军有了缺额,第一时间从中原招募,还拖家带口。 联想到那个新建立的五原国中,将官基本是梁人、乌桓各占一半,只有少少几个鲜卑人得到了官职,还尽是低级官吏。 第一批五原国兵还是几百荆州兵,一去就划了黄河边的好地,安家赏赐更是一人五头牛、百只羊、绢帛五匹,另给生口二人。 赏赐如此丰厚,真的让人眼红。 几百荆州兵甚至已经有不少人娶妻了,盖因那些苦哈哈的牧人真的能为十几头牛羊就把女儿卖掉一一在这件事,邵贼也是作孽,很多荆州兵本来就有妻儿, 投降后回不了家,或许这辈子都见不到妻儿了,但这其实也是战乱年代的常态, 能为你重新娶妻已经很仁慈了。 什翼犍不会考虑这些,他只看到一批又一批中原武人北上,悄然间改变了当地的态势。 眼前这批人是为了填补侍卫亲军缺额,五原国在稍有起色后,会不会续招兵马呢?几乎是必然的。 凉城国有五万多人,三千步骑,五原国发展几年,差不多也会是这样的规模。如此一来,便是十万口、六千步骑的军队,还是长期由梁官治理的军民,哪天代国和单于府闹翻了,全面开战,这六千兵到底听谁的? 什翼犍心中焦急,危机感大盛,恨不得现在就出奔到支持他的部落里,高举义旗,力挽狂澜。 ****** 什翼犍在外闲逛的时候,邵勋则正与六子、秦王邵瑾、中书令庾亮交代着事情。 昨日颖川传来消息,处士庾衮去世了。 少府监庾听到消息后,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也已卧床多日,进气少出气多。 短短半个月内,羊冏之、庾衮、庾数三人已经或将要辞世,让人感慨不已。 这都是曾经为他征战天下出过力的人,死后应有哀荣,赠官、冥器、美谥一个都不能少。 邵勋内心之中也隐隐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年轻就是最大的优势,他才四十四岁,如果不出意外会把这些人一一熬走。 顶替他们上来的年轻一代因为履历、功绩等问题,没有这些老登的威望,相互之间也争斗得厉害。 能威胁他、阻止他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元规,你也别四处奔走了。为从父居丧,难道还委屈你了不成?」邵勋说道:「况此丧期不长,一年后就能回来了,可明白?」 「是。」庾亮无奈应道。 邵勋随后又看向邵瑾,道:「梁奴,对代北局势,你可有何补充?」 邵瑾暗暗回想了下王府属吏的建言,沉声道:「阿爷,秦王府中尉司马刚刚空出来,舍人亦可多置几员,儿想征辟拓跋氏、宇文氏子弟入官。」 邵勋有些惊讶,示意他继续说。 「儿愿征辟宇文悉拔雄为秦王府中尉司马,为儿训练精骑。」邵瑾说道:「另征辟拓跋十姓子弟三员为王府舍人。」 「为什么这么做?」邵勋问道。 「此为分化瓦解之策。」邵瑾说道:「给拓跋氏、宇文氏贵人看到希望,反意或消减几分。」 说罢,抬头看了下邵勋,道:「父亲若不愿意,便罢了。」 庾亮也看向邵勋,眼神中竟然有些期待乃至紧张。 邵勋扫了二人一眼,微微一笑。什么叫「看到希望」? 不过他没说什么,只点头道:「如此甚好,你自遣人奉上礼品,征辟入府吧。」 「是。」邵瑾应道。 「还有没有什么想法?」邵勋又问道。 「儿听闻朔方、河西二郡沃野千里,或可效凉城、五原故事。」邵瑾拱了拱手,道:「如此一来,便从四面八方将河南地给围起来了。」 邵勋忍不住看了儿子一眼,不管此策是梁奴想出来的还是王府僚属献策,都很有战略眼光。 其实这就是历史上唐朝中期以后的边境格局。 前套地区(呼和浩特、包头)有振武军节度使,后套(巴彦淖尔)有天德军防御使,西套(宁夏一带)有朔方军节度使,南边则有夏绥银宥节度使,从四个方向将整个黄河几字形包围了起来,生活在中间的党项、回部落跑都没处跑, 只能当忠臣,以至于连黄巢攻入长安时都奉诏出兵南下平叛,虽然有点划水的意味。 但大梁朝这会做不到这个地步,因为没经历南北朝胡汉融合并最终汉化的阶段,各种矛盾突出,完全是靠他一个人在世压着。 最简单的,唐朝振武军节度使辖区包括现在的盛乐、五原、新秦及库结沙, 那会全是汉人或汉化胡人,这会则全是没汉化过的胡人,条件不具备,难度不在一个层面上。 他现在所做的事,其实就是补课,补汉末以来一步步落下的课。 东汉中期开始造的孽,代价要后人来支付。 他当然可以像东汉、曹魏、西晋一样,放弃这些地方,缩在洛阳当天子,兴许也能有个一二百年国祚,但人不能这么不负责任,该做的事还是得做。 他对梁奴有这个战略眼光感到高兴,说明他有极大可能会继承他的意志,父子两代人接力,力经营这些地区。 当然,梁奴也有可能在投他所好。毕竟十五岁的人了,有一些城府也正常。 「好。」邵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笑道:「你能如此想,阿爷很欣慰。金刀、灌郎、念柳十六岁任事,虎头十五岁就当监察御史,你也可以尝试着做点事了。」 邵瑾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父亲。 「愿不愿意去太原?」邵勋问道。 「愿意。」 「好。」邵勋没再多说,只点了点头。 第一百六十八章 敌动我也不动 王夫人在端门外百余步下了马车。 即便是大热天,她依然穿着华贵的锦缎长袍,袍身上绣着繁复的金线花纹, 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让人不敢直视。 她扫视了一下周围,眼神锐利,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王昌、莫含、达奚贺若等代国重臣大将簇拥于侧,尽皆低头俯首。 王夫人迈着轻盈而稳健的步伐,走向端门,每一步都仿佛丈量着草原的广表。 「看护好什翼键,莫要让他乱跑。」王夫人沉声说道。 「是。」回应的是左将军莫含。 他跟在王夫人身后,维持着数步距离,不紧不慢,毕恭毕敬。 「五原国兵,尽速招募吧,无需等到明年秋收。」王夫人一边走,一边说道:「东木根山那边也看紧点,与他们勾连的漠北部落,赐其首领财货,麻痹之。入秋之后快马奔袭,无需生擒,就地斩杀即可。」 「遵命。」王昌应道。 王夫人停下脚步,又看了一眼众人。 她的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既显得高贵冷艳,又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娇媚。 王昌、莫含、达奚贺若三人还好,他们的随从多为自家子侄,此时纷纷低头,脸也红了起来。 太夫人的一举一动,优雅从容的同时,又显得风情方种。 当她开口说话时,声音如同清泉流过玉石,悦耳无比,让他们下意识想要遵从。 她的神态时而冷厉,让人大气不敢喘,时而柔和,让人如沐春风,整体就像那草原上的风云变幻,令人捉摸不透。 偶尔流露出一丝隐藏在高贵、威严下的娇媚笑意,便如同夏日绽放的野花令人心醉神迷。 小年轻们哪抵挡得住这种威严与娇媚并存,身体又熟透了的妇人风情?有时候父辈私下里非议王夫人,他们甚至不以为然。或者明知道父辈说得有道理,但脑子里就是下意识为夫人辩解。 当然,也不排除有那么些野心勃勃的,想要重振拓跋鲜卑,击败梁人,解救太夫人。 端门外,值守的左羽林卫府兵认认真真地检查一番,然后将王夫人放了进去,其他人则被拦在外面。 王昌、莫含二人找了个阴凉地方坐下,达奚贺若则将几个还愣在那里的随从拽走,一人赏了一个耳光。 到了他这个年纪,人已经变得现实很多了。 「王将军,东木根山选调精兵之事——」来到阴凉处坐下后,达奚贺若说道。 「五千人可不少啊,谁来领军?」王昌问道。 「就让后生郎们带兵去吧,一人领五百骑、五百步卒。」达奚贺若指着陆陆续续走过来侍立一旁的随从们,道:「都是自家子侄,给他们个立功的机会。」 「也好。」王昌点头应允了。 随从们脸色难看。 听说氏羌有点受不了南边的天气,加上去了大半年了,于是急着撤军,然后就换他们顶上了。 有人下意识看了看端门的方向,像吃了苍蝇一般难受。 王昌不关心这些年轻人的想法,他只在思索如何征讨越来越不服管教的漠北高车部落,这是太夫人特意交办的事情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端门内有人出来,与王昌等人分说一番后,又回了宫内王昌等人也不意外,各自带人离开。 ****** 侯三小步快跑着,身后还跟着两位小黄门,各捧着一箱子奏疏。 经侍卫反复检查之后,三人来到了椒房殿外,将其交给一位内廷女官。 女官在后汉时较为兴盛,有女侍史、女史、女骑、女师等,但一直没形成完善的制度。很多时候,宫中低级嫔妃兼任女官,辅助天子、皇后。 此风汉末渐渐退潮,魏普因之,有女官,但没有制度,也甚少见于史书,往往只是一鳞半爪,随意提上一笔。 大梁虽然已经开国数年,但制度一直在完善、改革。就女官而言,现在正式将嫔妃、女官分离开来,嫔妃就是嫔妃,女官就是女官,有点向南北朝、隋唐靠拢的趋势了。 在那个时候,女官理论上而言是可以嫁人的,但实际上则不然。 天天待在天子身边,充当各种生活助理,偶尔才能回趟家,却不知有几个人敢娶一一不过,你别说,你还真别说从侯三手中接过奏疏的是尚宫程氏。 尚宫,掌出纳文籍,皆印署之,其实就是掌管后宫各种事务的文书,有时候外朝送来奏疏,也由尚宫管理。 后一点比较重要。 一般而言,皇帝在前朝太极殿开朝会或在东西两厢问对,文书工作当场就处理了。 而在皇帝寝殿(非后宫区域)内,也有侍中、散骑常侍等人可以接近天子, 上传下达。 那么当天子在后宫睡觉,而又有不得不唤醒他的事情时怎么办?这个时候就靠内官了。 内官分宦者和女官两大类,程氏就是新设立的内官六局之一尚宫局的主官。 她身后跟着四名女史,将箱子联手抬到了殿内。 殿内隐隐传来声音。 「拓跋鲜卑乃代北大国,控弦二十万骑,陛下倚重。妾妾乃代国太夫人,诸部豪雄所—..—所敬仰。陛下当以礼相待,怎能————」 「太夫人不妨低下头看看。」 片刻之后,男人笑道:「门扉轻启,或进或出,如流水之不息。入门之时, 似有急务相催,出门之际,似又多番挽留。门枢转动,吱呀作响,草木起伏,如泼滔滔。」 「朕两出雁门,兵锋所至,诸部莫不俯首。一般的女人,于朕而言毫无滋味,形同嚼蜡。唯有享用你时,才能心满意足。」 「陛下,妾自幼——.嗯—自幼受教,只能服侍单于。」 「朕比之单于如何?」 沉默扩散开来,唯有床第间巨大的动静。 良久之后,女人修长的脖颈猛然向后伸长,如同弯曲的瓷瓶,身躯微微弓起。 她的眼晴失神地看向上方,仿佛在数着帐顶绣纹。绣纹惟妙惟肖,寓意百子千孙。 垂落的左手紧紧抵住床沿,右手指尖在锦缎上抓出五道无声的褶皱。 片刻之后,女人哀怨的声音传来:「陛下你又弄——-便是倾三江之水都洗不干净。」 男人得意地笑了,大口喘着粗气。 程氏在外间听了,暗嘧一声狗男女。 她招了招手,几名宫人入内,开始更换床铺、服侍清洗。 程氏有些羡慕地看了眼发络湿透、脸蛋嫣红的王夫人,只觉此刻的她异常美丽。 「何事?」邵勋看了看外间的天色,已经黑了。 程氏刚将奏疏放到案上,闻言将最上面一份取出,递于邵勋手上。 邵勋就半躺在榻上,如同昏君一般搂着美人,阅览奏疏, 王氏将头枕在他胸口,再无一丝威严华贵,只有娇媚诱惑,偷偷看着奏疏上的字。 原来是普国船只北上辽东,被大风吹到了青州,使者为官府所擒,送至洛阳。 一番审讯之后,终于弄清楚了事情原委。 刘琨上疏建邺,请封慕容为燕王,行大将军事,出兵「廓清宇内」,晋帝同意了。 又言宇文乞得龟暗弱,可击之,一统慕容、宇文两部,并询问准备得如何了邵勋看完眉头一皱,刘琨此举属实是路径依赖了,就像他当年勾连拓跋猗卢一样。 程氏在一旁察言观色,又取来第二份递上。 邵勋接过一看,原来是四子邵裕写的。 「”..六月初七,臣出北口,遇宇文部游骑告急。臣遂率轻骑数十乔装深入,于白狼水窥得慕容部异动。」 「辽东内外烽燧密布,丁壮皆授戟,日训于野。臣遂捕捉俘虏,拷讯得知武库中箭堆积如山,马铠新淬者逾千具。」 「子慕容月前借狩猎之名,率精骑数千离开医巫闾山,行踪不明。」 「臣买通舌人探知,慕容使者数度出入宇文氏草场,以草场、部众为饵,约乞得龟部将反叛。」 「又有慕容使者入幽州,约段部鲜卑一同举兵,事成后平分诸郡。」 「臣复观天象,慕容金帐杀气冲斗,更兼近日辽泽雁群惊飞,此皆兵戈将起之兆。若待其吞并宇文,则势难复制—” 邵勋看完有些惭愧。 儿子化装深入敌境,刺探情报,老子却在后方玩女人。同时也有些恼怒,虎头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的,那么段部鲜卑为什么不报? 他们或许没有听从慕容鲜卑的花言巧语,但私下里瞒过此事,没有向朝廷禀报,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李重的父亲在今年三月底去世,他已经回家丁忧。五月初,光禄大夫羊忱抵达幽州,接替其职。他才到任一个多月,能否有效应对此事? 「要让我回去了?」王氏吐气如兰,轻声问道。 「这点小阵仗,还不值得大动干戈。」邵勋拍了拍王氏的翘臀,发出清脆的声响,道:「朕只是要做出防备。另者,攻成之事或许要加快了。」 「你就这么不把慕容氏放在眼里?」王氏问道:「昔年曹操在中原混战,后方就屡有人起事滋扰,不得不回兵击之。」 「朕用兵二十余年,何敌不可破?」邵勋轻笑一声,道:「首要目标还是入蜀。算下来,自取荆北诸郡以来,也休养生息一年半了。若今冬攻蜀,或有些烦难,但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说罢,他松开女人,站起身来,说道:「朕要查阅下钱粮赋税及邸阁武库, 再做计较。」 见他起身,两名女史端着盆走了过来,仔细清洗。 邵勋摸着一人的脸。 此人有些瑟缩,脸也有些红。 这是刘聪的女儿,在掖庭长大,对外界一无所知,而今只能跪伏在仇人膀下,小意服侍。 「你要亲征吗?」王氏问道。 「不亲征了。」邵勋摇头道:「不过,将来若打辽东,朕倒有几分兴趣。」 王氏有些奇怪。 攻李成是灭国之战,男人没兴趣。 慕容鲜卑不过偏居一隅,他却有兴趣亲征攻伐,奇哉怪也。 慕容氏有这么大的脸? 「代国调发三万骑、续备三万,东进渔阳,防范即可。」邵勋说道:「勿要乱了朕的方略。朕可不想如曹孟德一般,东征西讨、南征北战,最后却无所获。」 王氏也起身,赤脚踩在地上。 凝脂玉露洒落而下,滴在华服耀眼的金线上,一下子令其黯淡了下来,仿佛击碎了什么神秘尊贵威严一样。 邵勋很快清洗完毕,穿好了御袍,起身离开。 王氏定定地看着地上杂乱的衣物,嘴角有些自嘲。 风华绝代的太夫人穿上了宫人送来的新衣服,遮住了娇躯上的青紫之色。 邵勋则很快去了建始殿,开始查阅数据,同时手拟诏书,令韩王至豫州,巡视诸邸阁,又令秦王至关中,巡视邸阁、武库,明日起行,不得有误。 第一百六十九章 小透明 洛阳南的开阳门外,车马云集,场面颇大。 庾亮麻利地滚回颖川了,没法到场,但依附庾家的土人,官员们却到场不少,为秦王送行。 邵瑾脸色不是很好看,回头看了下王府属吏们,冷哼一声,道:「都遣散了。」 秦王友辛佐面如土色。 天可怜见,没有人喊这些人过来,都是他们自己来的。秦王可能低估了他嫡长子身份的重要性和对幸进之徒的吸引力,有些人为了上进,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而就在秦王属吏带着护兵驱散人群时,没多少人关注的角落里,韩王邵彦正悄然离开。 王师杨朗杨世彦送行了数里,临分别时,观察到邵彦的神色,问道:「大王何以忧也?」 「无忧,只怅然若失耳。」邵彦摇了摇头,收回自光,道:「六弟出巡,礼送者不知凡几。想当年我等兄弟同窗共读,同习武艺,言笑晏晏,无所忌讳,未尝有显异也。而今观之,却有天壤之别,何其殊也!」 说罢,从马车中取出一个棋盘、棋子,交到杨朗手中,道:「此物卿凯良久,送你了。」 杨朗伸手接过,玩味道:「不后悔?」 邵彦被他这副态度弄笑了,心情也好了许多,道:「送出去就没想要回来。」 杨朗交给身后的子侄,道:「大王既赠我此物,怎好让王独行?这便一起跟着去襄城吧。」 邵彦愣然,道:「卿家中不是·———· 「无事了。」杨朗拉着邵彦便上马车,道:「走吧。」 「府中之事——」邵彦道。 「交给大农即可。」 「好。」邵彦也不废话了,直接点头应允。 中尉董志见了,立刻带着护兵开路。 随行的还有韩王友卫洪、文学王犷、左常侍董景道等人,分乘两辆牛车,一起南下。 韩王在邵勋诸子中有点小透明的意味。 坊间传言,若不是为了册封嫡长子为秦王,韩王压根不可能得封,他甚至不如七八九皇子,于梁帝诸子中「最劣」。 王府属官之中,师杨朗虽然出身弘农杨氏,但这个家族已经有点败落了,典型特征就是「婚宦失类」,即联姻的家族档次大大降低,也没有什么人当上大官。 杨朗之子甚至娶了乌桓人苏恕延之女为妻,让人笑掉大牙。 要知道,杨朗的父亲杨准可曾当过普朝的冀州刺史,结果到了孙辈就混成这样? 友卫洪、大农柳琥都是河东人,算是母亲裴贵嫔托人聘来的,在两大家族中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文学王犷、左常侍董景道是自已找上门的,他们是刘汉降人,在梁朝地位低下,并未被安排官职,于是走门路到了韩王府,算是有个官当。 中尉董志是河东「瞎巴」首领董武之子,是邵彦去裴家走亲时遇到的。其人忠义无双,技艺娴熟,于是聘为中尉一一当然,这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董志带了五十名部曲来投,都有几分本事。 于是乎,这么一个拼拼凑凑的韩王府就成型了。 没人重视韩王,也没人嫉恨韩王,他就是这么一个小透明。若非天子觉得他十六岁了,不能总在家里窝着,可能还没多少人会注意他。 六月二十日,车队抵达了襄城县,太守司马确亲出城相迎,并在馆驿中设宴招待。 参宴的多为郡县官员及当地土人一一说实话,襄城郡其实没什么值得称道的豪族。 邵彦在诸兄弟中酒量最浅,饮一口就脸红得不行,因此只浅浅喝了几杯,然后便告退了。 襄城官员见了,都有些然。 第二天,邵彦直接驱车至汝水边的邸阁巡视。 杨朗跟在后面,仔细观察。 几位王府舍人手执从司农寺带来的账册,不让任何人插手,只用王府护兵, 一一点验。 司马确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 邸阁现在归司农寺管,但地方郡县也有协管之责。平日里司农寺的人一直不让他们插手,搞得司马确也很慌,别出了事连累到他。 杨朗在一旁察言观色,心中暗暗琢磨:就已经打开的几个谷仓来看,襄城邸阁问题不大,不过其他地方可就难说了。 天子要打李成,理论上来说看账册上有多少钱粮就行了。但豫州邸阁有好些年没查了,这里又是全国最重要的产粮区,存粮都要经许昌、陈县二度支校尉之手,转运至襄阳,再由襄阳度支校尉转输至江陵,交到巨鹿郡王手里。 事关火成之战,又多年未查,还可锻炼皇子的处事之能,于是事情就定下了。 韩王声名不显,恐遭人轻视,他得多活动活动,为韩王排忧解难。 难得他有心振作,万不能让这股心气下去了,少年郎气可鼓不可泄啊。 就是不知道弘农杨氏这块已经出现大裂缝的招牌,还能顶用到几时。昨日那场宴饮,襄城豪族都比较客气,但那是因为这个郡几乎就没有士族。过些时日去了颖川,那场面简直不敢想。 许久之后,各个谷仓的实有存粮数字被一一报了上来。 文学王犷带着自家宾客笔走龙蛇,一一记录下来,然后再对照账册一一邵勋让儿子去查邸阁,儿子带着私人官员,而他儿子的私人官员又带着私人部曲、宾客干活,这就是魏普特色,付费上班,太伟大了。 此刻这帮人在用藤纸记录。 司马确看得清楚,惊讶道:「前番洛阳书局送书而来,还叹藤纸不丰,不意殿下属吏竟如此豪奢。」 邵彦一听,苦笑道:「此为华容丞杨望洽所供。」 「杨望洽」名杨亮,乃杨朗之侄,今年才二十二岁,弓马娴熟一一这是弘农杨氏败落的又一证据,因为杨氏子弟居然由文转武,开始靠卖命博取军功了。 邵彦和杨亮关系不错。 去年亮生一子,取名杨期,邵彦还遣人送上了一份厚礼。 杨亮担任华容县丞之后,便在当地置产业,因为没有足够的人手开荒种地, 于是干脆走货殖路线,让自家僮仆去收割葛藤,然后造纸。 上个月送了一批到韩王府,今日就派上用场了。 邵彦倒不觉得用藤纸有什么豪奢的,不过他对另一件事比较感兴趣,遂问道:「洛阳书局送了多少书过来?」 「八本《风土病》。」司马确回道:「郡一本、诸县各一本。我问有无《千字文》和《洛生咏》,皆言还要等待数月,纸不够。」 「诸县可已设学堂?」邵彦问道。 「郡博士倒是找着了,各县教谕多有阙员。」司马确说道。 「为何如此难找?」 「官太低了。」司马确直截了当地说道:「郡博士正九品,县教谕未定品。 吾闻仅平阳、西河、太原、岢岚等胡风浓郁之地的县教谕为从九品职官,豫州诸县教谕无品,却不知道吏部怎么想的。如此一来,除非家里实在没门路,谁愿意去当县教谕啊?」 说完,司马确话锋一转,又道:「其实就算给县教谕定品,也没几个人愿意来当官。」 「为何?」 「这种官升不上去。」司马确说道:「很可能一辈子当县教谕到死,运气好能升郡博士,但郡博士难道是什么大官吗?」 邵彦了然。 这种官确实没意思,对土人几乎没有吸引力。除非诸郡如太学那般试经,通过者可以当官,如此就能一跃而为炙手可热的清贵官,但这又怎么可能呢?那样的话,郡博士岂不是与郡中正相当,甚至完全取代了郡中正? 邵彦突然想到了太学。 太学现在学生不多,水平也参差不齐。自开平二年二月初招收了第一批约百名「门人」,至今已历三年。 按规定,入学满两年就可试经。去年三月,已有数十人试通一经,去掉「门人」头衔,变成了「弟子」。 到明年三月,那数十名子弟又可试通二经,通过者可补「文学掌故」(从九品)。 听父亲的意思,如果试通二经者不愿继续读书的话,直接就授文学掌故,到太常寺当官,或者超授郡博士,到郡学教书。 如果趁机给县教谕定品的话,还可授县教谕一职。 而按照魏普旧制,文学掌故在职满两年,可试通三经,通过者为「太子舍人」一一当然,现在未立太子,但可授同品级官员。 这都是魏晋旧制,只不过以前被人为阻塞了,没让这条当官渠道畅通运行。 父亲是真想强力疏通这条渠道,为此已经默默等了三年,期间什么话都没说。到了明年,当授了一批试通二经的太学生为官时,估计会让很多人震惊。 考虑到太学生可以不断试经,步步攀升,这可真了不得了。 到了那个时候,县教谕、郡博土的数量就会慢慢增加,总有一天会不缺人的太学生这条仕宦渠道,才会真正被人重视,而不像现在这样被父亲每年下诏令诸郡子弟入学一一犹记得征荆州之时,战后令荆襄士族选派子弟入太学,那些人还不以为然,不觉得这是赏赐呢。 县教谕、郡博士多了之后,郡县二级学校的学生就多了。而学生多了以后, 太学也就有了更广阔的选材来源,这是相辅相成的事情。 第一百七十章 户口与改变 时六月三十,烈日当空,炎热无比驿道两侧的槐柳头查脑,蝉鸣声此起彼伏,吵得人头晕目眩。 邵彦掀开车帘,扑面而来的热浪让他不由得眯起眼睛。 他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衣袖早已被汗水浸透,贴在手臂上黏腻不堪。 车轮碾过黄土,扬起呛人的尘土。 「殿下,过了前方那座桥,就是颍川地界了。」中尉董志策马而至,声音沙哑地提醒道。 邵彦点了点头,目光落在道路两旁田地上。 这会其实已过申时,田舍夫们躲过了最火辣的那阵烈日,纷纷担着水出来浇地了。 种田就是这么苦。 今夏雨水偏少,河流水位大降,很多自流渠用不上了,只能人力挑水,辛苦无比。 就邵彦看来,田舍夫们黑的脊背上布满了汗珠,脸上也是一片焦急之色。 他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就这么辛苦的日子都不一定能长久,因为他们还要被征发转输粮草或者干脆上阵打仗。 百姓什么时候都很苦,以前只是听父亲这么说,但没有深刻的体会,现在知道了一一他坐在马车里不用千活都觉得浑身不舒服,这些农人好受吗? 马车忽然颠簸了一下,邵彦扶住车壁,扭头一看,却已经过了桥。 「这便是颖川颖阴县了吧?」他问道。 「是,也不是。」杨朗策马而至,说道。 「卿怎不坐车了?」邵彦惊讶道。 「坐了半天了,闷得难受,出来骑会马。」杨朗说道:「桥北那块地在颍阴县内,但却是军府之地。如果老夫没有记错,那是左骁骑卫颍桥防,地跨颍水两岸,分属襄城、颍阴两县。军府再往东南,还有一片官府禄田,以前是荀家的地。」 「荀家还有多少地?」邵彦问道。 「以前很多,现在不多了。」杨朗笑道:「荀氏虽未如我杨氏那般败落,却也没捞到多少好处,其子弟散于各处,加起来两三千顷吧。」 「已经很多了。」邵彦苦笑道:「我那食邑,加起来还不到三千顷。豪族若此,朝廷赋税千难万难。」 「殿下,老夫也是豪族出身。」杨朗开玩笑道。 邵彦连忙致歉,道:「此言非孤本意。」 「殿下无需如此。」杨朗说道:「朝廷不度田,国祚焉能长久?有些事无需避讳。再者,本朝其实已经不错了。去岁为了殿下食邑去尚书台查阅户口、田亩,最早的梁国二十郡已有近74万户、310万8000余口人。昔年苏秦对秦惠文王说关中是天府之国,其实河南、河北才是真正的天府之国。一俟安定,户口大增, 关中、江东莫能敌也。故据河南、河北者,虎视天下,此诚王霸之基。」 邵彦听得有三百余万人,大为吃惊,问道:「日梁国竟有这么多人?」 杨朗笑了笑,道:「殿下也不看看都是什么地方。不过也增不了多少人,不然陛下也不会想方设法向外移民。诚然,若强要增,亦可。不论是分家产还是开荒,旧梁二十郡户百万应该不难,不过何必呢?现在一家三五十亩不好么?非得弄得一家就十几亩地,半饥不饱的,活得有甚意思?殿下可知豪族庄园经常有逃人?」 「听说过。」 「豪族庄客一家可没有三五十亩地,有二三十亩就不错了。」杨朗说道:「还得被坞堡帅、庄园主拿走大部分,与曹魏屯田无异,如何不跑?」 「而今朝廷能直接征税之户口有多少人?」邵彦好奇道。 杨朗意味深长地看向自家主公,道:「殿下平日应该多多关心这些事。」 「受教了。」邵彦在马车上行了一礼,然后又眼巴巴地看向杨朗。 杨朗有些失笑,感觉自己像在教自家子侄一样。 不过,经历了人生浮沉的他对韩王的这份信任和期待倒有些莫名的感动,于是说道:「老夫还真顺手查阅了一下。数年前襄城等十九郡度田,彼时清得约三十万户、一百四十余万口,这会应稍多一些,可能过百五十万口了。」 「第三批十六郡,凡一百十一县,计有三十四万余户、百六十六万余口人。」 工邵彦大致心算了一下,脱口而出道:「我父岂不是可以号令六百万人?」 杨朗赞许道:「殿下无需执筹即可算出户口,果真聪慧。」 邵彦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道:「年少时戒尺吃多了,自然会算。」 杨朗大笑,就连一旁的董志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韩王虽然十六岁了,但终究还是个孩子。 杨朗收住笑容后,又问道:「殿下可知北地豪族、酋帅、属国手中掌握多少户口?」 「多少?」邵彦问道。 这次是董志来抢答了:「我看有千万。」 「差不多。」杨朗说道:「八百到一千二百万还是有的,这是老夫估算,或许不太准。」 「竟然这么多?」邵彦喃喃道。 杨朗、董志相视一笑,谁让你父安定北地了呢?没有了大规模的斯杀,虽然还频频动乱,但整体可称粗安,户口自然会增长,即便天灾人祸都挡不住,只能延缓增长速度,除非再出现当年那可怕的大疫以及持续三年的暴水。 「其实能号令六百万人已经相当不错了。」杨朗感慨道:「今上文成武德, 世所罕见。若换在前汉、后汉末年,一统天下之后,度田定然比现在容易。」 「魏晋太慷慨了,曹氏、司马氏与士族共治天下。」董志说道:「江东更狠,现在已经不是司马氏与士族共天下了,而是王与马共天下。」 此言一出,三人皆笑。 「六百多万人、百余万户,已可养得禁军诸营。」杨朗说道:「有此数万禁军、八万余府兵,天子便可令豪族上供。老夫如此解说,殿下可明白大梁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杨公似是说得简单了些。」邵彦道。 「确实简单了。」杨朗笑道:「但世间方物,究其根底,有时候其实就这么简单。」 邵彦仔细想着。 父亲直接掌控六百余万人,主要拿来养军了,这开销可真是浩大,差不多要一百个人养一个兵了。 其他方面或还有收入,比如苑林、商税、货殖、官田等,但总体而言是远远不能应付开支的,必须要豪族上供,谁让他们手里掌控了千万人口呢? 如果遇到战争、营建等事项,还得在正税外加征或让豪族提供更多的钱粮。 说好听点叫「上供」,说难听点叫「要饭」。 也是在这个时候,邵彦才能深刻理解父亲的不容易。他一介世兵军奴出身, 纵横拽阖,不知道费了多少心神。 很多事光靠打打杀杀是没用的,还得有各种手段。 以前听父亲念「相忍为国」、「夷夏俱安」、「与时俱进」耳朵都快生茧了,觉得很烦,甚至感觉念来念去有些可笑。现在明白了,这都是局势决定的, 每一条都不是随便乱喊的。 「!」马车重重顿了一下,差点把邵彦晃了出去,他赶忙抓紧车壁,然后喊停。 挽马喘着粗气,鼻孔大张,显然也被方才这一顿折腾得够呛。 当然,或许更大可能是天太热了,父亲说「冷血马」比人更难以忍受酷热, 现在看来还真是。 两百护兵同样疲惫不堪,毕竟他们是步行赶路,难受得要死。 邵彦看到前方一个村落,于是下令进村休整。 这里还是军府地界,不归地方管,也就向府兵收税的时候才过来一一府兵一家可以免税,部曲不能,课税时按三十亩计。 行至村口时,遇到两名少年郎乘坐牛车出村,旁边还跟着一群人,似乎是其亲族。 稍一打听,才知道这两名少年都出身府兵勋官家庭,都是正五品上骑都尉, 今日是送两个子弟入汴梁国子学,九月就要开学了,提前去做好准备。 「左骁骑卫府兵手里的功转是真的多」董志羡慕道。 说实话,他父亲和他都没国子学的推荐名额,因为他们既非公卿勋贵,又不是府兵勋官,弄不到推荐信。 这两类人里,公卿勋贵就罢了,毕竟是开国功臣嘛,但府兵勋官也比他们有资格,这就让人感到失落了。 当然,作为瞎巴酋帅之子,董志内心之中还是希望看到勋官子弟入国子学, 然后有机会当官的,因为他们以前都被士族死死压着。 但国子学却给了普通人机会,毕竟勋官是真的可以卖命搏杀得来的。 诸卫府兵打起仗来士气如虹,列完阵后恨不得立刻击鼓进兵,冲上去将敌人砍得落花流水。 遇到以多打少的仗还不乐意,因为功转太少了。 守城战更是弃若嫩履,盖因几乎没什么功转,不如阵列野战,砍他娘的。 董志早就发现这一点了。 府兵特别喜欢野战,铁铠武士正面冲,骑兵侧翼袭扰,骑马步兵迁回绕后, 恨不得将敌人全留下,斩获一定要超过四成,这样才能拿到全功。 这完全就是一群终日计算功转,然后四处寻找敌人开战的杀狂人。 制度的变革,带来的影响真的让人震惊。 邵彦听完之后,心中与有荣焉。 父亲就是靠这一套对抗豪族,而今一步步加固,大势所趋之下,真怀疑还能不能逆转了,因为这十多万开国精兵可都享受了好处啊,若有一天你告诉他们以后没这些好处了,他们很可能会自己挑选愿意支持他们的皇子。 「拜见殿下。」正思虑间,远远走来一群人,齐齐拜倒于地。 远处还有人在呼朋唤友,隐隐传来声音:「陛下的种!快来看!」 邵彦心中升起一股热流,暗道须不能为父亲丢脸了,遂昂首挺胸,举步向前杨朗拈须而立,笑而不语,随即又看向驿道南侧的荀氏庄田。 一路之隔,南北分野,两边泾渭分明,仿佛两个世界。 北边军府地界上,听到今上之子来了,各个呼朋唤友,涌来拜谒。 南边士族庄田中,世家部曲督促着庄客赶紧浇地,似未看见。 联想到天子已度田五十五郡,造册六百余万口,拥骁勇忠贞之士十余万,对天下的改变肉眼接见,壮哉! 第一百七十一章 筹建与成果 过颍阴之后,向东数十里便是许昌。 此城东北有消仓,东南有景福仓,与符宝的庄园毗邻。 韩王邵彦于七月初十巡视完消仓,查得实有存粮三十七万七千斛,应有存粮三十七方八千余。差得不多,令诸官尽快补上,就不追究了。 七月十五日,他又抵达了景福仓,巡视的同时准备拜访一下阿姐,结果得知她去襄阳了—· 邵彦的同胞兄弟、赵王邵就在襄阳。 他来这有段时日了,一直在筹建坊市,而今已经初见雏形。 襄阳坊市要明年才正式开业,但不代表今年不用,目前就有商徒在此交易, 每月朔日、望日各开一天,少府随便抽点商税,作为下一阶段建设费用。 已时,邵在赵王师裴湛的陪同下,登上了一处高台,眺望坊市。 裴湛是前大将军府参军,出任赵王师算是家族的决定,对他而言微微有些遗憾,毕竟没法在朝堂上展现自己的能力了,但也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中尉薛涛带着二百甲士在高台下护卫着。 他是前宁武令,受裴家所托,从汾阴薛氏子弟中精挑细选了一百壮士,与裴家选募的百人一起构成了赵王府的主要军事力量。 已时初刻,随着一阵激昂的「开市鼓」,时隔半月的襄阳坊市又开业了。 市令带着临时征发的丁壮先出了正门,将一道道木牌悬挂于坊墙之上。 商徒们见了,先是一愣,然后默默读着木牌上的字一「有凉州商徒阴本,售龙涎香,号称西域珍品,实乃松脂杂以香料,燃之烟浓而味刺,令人咳喘不已—」 「荆州商徒刘源所售之楠木梳,言其能通经活络,实为寻常柳木涂以金漆, 用之不过数日,漆落木裂,徒伤发肤——” 「扬州商徒孔修售夜明珠,自夸夜能照明,实乃鱼目混珠,涂以荧光之粉, 初时微光闪烁,不久便暗淡无光」 「豫州商徒.」 众人读完之后,怒气勃发,痛骂不已。 市令静待众人骂完,大声道:「以上售卖假货之人,皆已查实。赵王殿下令曝其货于市门,并绳之以法,倍偿货值。今后若还有奸商售卖假货,可从速报来,殿下绝不姑息。」 众商徒一听,纷纷叫好,然后举着商旗蜂拥而入。 「殿下贤名,遍传荆襄矣。」裴湛看着渐渐热闹起来的坊市,笑道。 「此非孤一人之功。」邵谦虚道:「襄阳坊市不过开了两月,便已得利三十万钱。此间大利,朝廷所重,不得不慎之耳。」 在他的目光下,那些商徒们抵达各自商铺后,便悬挂上了自家的商旗。 商旗由襄阳坊市制作,登记市籍后发放,悬于铺前。 铺子是租的,月三百钱。 有了铺子和商旗后,才能正式展开交易,否则不行。 市租其他坊市也有,但商旗制度是邵筹建襄阳坊市后引入的,敢卖假货就没收商旗,追偿损失。 卖的货品有瑕疵就在市门外曝光,让众人分辨,这项制度普时就有,但不普及,邵研判之后,决定在他管辖范围内普及这项曝光制度。 另外,邵还引入了他在邺城时集采众家之所长,琢磨出来的一项制度:估准(官方指导价)。 这是为了防止乱喊价,坑不明就里的外地商人,维护商业环境,但充许买卖双方不以估准价成交,反正就是给个参考价格,让你心里有数,知道自已要买的东西大概值多少钱。 商户名录、物价管控、质量监督等手段都上了,想尽一切办法维护良好的商业秩序,这便是邵的目的。 朝廷是以收市租和商税为目的,商人愿意来、愿意大笔成交,朝廷才能收到更多的钱。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邵已经不厌其烦地讲过很多遍了,并着人编纂成册,写一本《市律》,作为今后坊市交易制度的基准一一身为少府市监,邵觉得这是他最容易出彩、出成绩的地方,王府属吏们亦深以为然。 「商徒们都饮茶了,我等也不能干坐着,殿下————」裴湛看了会,便拿丝巾擦了擦汗,建议道。 「也好。」邵又看了眼坊市,起身离开了。 方才开市鼓响起的那一刻,坊市内便有人支起风炉,将研碎的茶饼投入沸水之中,开始烹煮茶水。 大梁朝开国数年,饮茶之风在天子的强力推动之下,算是愈演愈烈了。相对应的,茶叶种植越来越多,产量越来越多,品种越来越丰富,如此下去,原本高高在上的价格开始慢慢下跌,因为产量增长始终大于需求的增长。 假以时日,这必然也是一桩好买卖,朝廷收税收到手软。 一行人下了高台,找了个凉亭坐下,开始煮茶清谈。期间不断有人把最新成交的商品数量及价格送过来,报予市监知晓。 邵听了,顿时笑道:「今日交割第一笔,有人用二十斛粳米买了十匹葛布。买家乃襄阳商徒,售者自华容来。」 「据臣所知,有南郡商徒租了三条船,运了数千匹葛布北上。」裴湛说道:「只此一家便有上方斛粳米流入南郡,此皆殿下之功也。」 「过了,过了。」邵温和地笑道。 话是这么说,他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父亲一直希望北地豪族南下,以便减少度田的阻力。但开荒需要大量人手和粮食,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距离战事结束已经一年半了,开荒进程不尽如人意。疾病什么的就不说了, 那是早就有心理准备的,最突出的矛盾是人手和粮食不够。 人手不足,则开荒不力。开荒不力,粮产不丰,反过来又直接关系能够养活的人口数量,更别说还要保障江陵水陆兵马的军粮所需了一一这个优先级更高。 所以,很多家族为了减少前期投入,开始赚快钱,即收割当地的自然资源, 如野蚕茧、药材、葛藤、果子等,出售到襄阳。 这些资源都是野生的,漫山遍野全都是,数量庞大,无人采撷。而收获这些资源需要的人手是远远少于开荒种地的,因此很多人便把主意打到这个上面来了。 邵南下之后,认为这不是什么坏事,相反应当鼓励,最好让襄阳人用粮食来采买这些商品,然后转售到北地。 如此,北人得到了南方商品,开荒之人得到了粮食,两相得益。 像刚刚成交的葛布,价格基本达到了普初泰始年间的价格,比起普末已经降低太多了,可见葛藤、葛布开始大量稳定供应北方。 尤其是这个炎炎盛夏,正是葛布需求最旺盛的时候。价格降到二斛粟一匹, 府兵大爷难道消费不起吗?莫开玩笑。 邵心里也很是欢喜。 原本只是富家翁才能享受的东西,慢慢走入寻常百姓家,这才是当初广成泽论道时提及的「天下不患无财,患无人以分之」的本意。 当众人喝上煮好的茶时,第二笔交易又被报了过来:南郡商徒贩盐二百石, 换米五百斛。 这又是一桩典型的用当地盐泉所出换粮食的买卖。 另外,虽说自汉时便有盐铁专卖,也赚了不少钱,但这年头的盐真不贵,汉魏普以来在盐上面赚的钱真不好与后世比。 事实上及至唐代,河东盐池仍然是官民共采之,到中晚唐时朝廷屡次加「權盐钱」税率才开始成为一项比较重要的收入,彼时终于出现了私盐贩子黄巢。 但那时候盐还是不贵,真正大涨价要到北宋了,成十倍、二十倍涨价,盐真正成为了一种暴利商品,以至于河东盐的传统市场关中居然被质量粗糙的西夏青盐大量走私倾销,北宋朝廷不能禁,也算奇闻一桩。 如今一石盐换二石五斗米,真的太便宜了·— 片刻之后,第三桩买卖报来:江陵商徒以蜜渍橘千篓换粮— 邵看了又道:「昔孙权遣使向魏致橘,魏文诏曰‘南方有橘,正裂人牙,时有甜耳。’孤已遣人于建平、巴东各买千株橘园,食之味厚而甜蜜,魏文过矣。此蜜渍橘贩至北地,不消数日,便可售之一空。」 「殿下所言甚是。」裴湛赞同道:「仆闻家贩橘至洛阳,行至洛南时, 即为左骁骑卫府兵抢购一空,不得不空车前往洛阳。」 「何止家!」邵笑道:「便是我那阿姐,贩橘都赚了。」 众人跟着凑趣笑了几声。 裴湛笑完之后,提醒道:「殿下,《市律》一书须得尽快编纂完成,呈交天子案头。襄阳坊市明年才正式启用,然今岁不过数月,便可收租税二百万钱,亦得大书特书。」 舍人李亦道:「陛下将来要征成、普二国,素重粮草,又重民生、商事, 殿下或可由此阐发,投陛下所好。着重提及商徒贩粮南下,又载货北归,河南百姓冬有绵衣,夏有凉衫,大得其利。」 右常侍宋恒建言道:「或可将商事与度田联起来提一提,陛下亦重度田。」 众人七嘴八舌,方方面面都提及到了,处处不离邵勋心中最重要的大政方针,并围绕此表述功绩,可谓专业。 总而言之,邵贼已被人琢磨透了。 邵听得频频点头,道:「明日孤去蔡洲,或后日回返,届时好好商议一番。」 第一百七十二章 探亲(上) 一连十艘船只停在了蔡洲岛对岸的洄湖之内。 洄湖是荆州士族杨家的地,分上洄和下洞。 其家业在围城战中受到了严重摧残,丁壮不是被征发就是逃亡了,房屋甚至被拆了修建军营。 战争结束后,因为杨覃劝降之功,邵勋在竟陵石城县拨了一块地,虽然有些荒芜,需要清理,但发还了被征发的丁壮,并以杨覃为陈郡太守、其弟杨宥为江陵幕府主簿。 不过,上洄、下洄的由宅连带着湖泊、森林却心照不宣地被收走了。 本月,朝廷于此置洄湖龙府,几乎囊括了杨家所有土地及附近两个小土豪的田宅,唯洄湖及附近一小块土地被让了出来,作为襄阳坊市,因其交通实在太便利了。 洄湖龙骤府算是荆州地界上第四个军府,除早就设立的岘山龙骤府、钟武龙府(义阳郡)外,上个月还在随郡设立了厉乡龙骤府。 新设立的二千四百府兵来源主要是禁军及陈留府兵子弟,另在关中安定、略阳、南安等郡征召了少许弓马娴熟的部落勇士。 而在北方,则于雁门郡置恒山龙府,于代郡置祁夷龙府,于广宁郡置阪泉龙骤府。 所需三千六百府兵来源是左飞龙卫府兵子弟,算是帮他们解决子嗣多了以后的老大难问题,尽可能延长府兵寿命。 从设置地点来看,不是什么好地方,如果让这些府兵子弟去那里当农户,估计不愿意,但如果是当府兵,一下子就有吸引力。 他们都是生长在府兵家庭的,如何不知道部曲的苦处?这都不用催促,直接就去了。至于环境,与当府兵大爷的好处比起来也不是不能克服。 设立了这五个龙骤府后,今年的安置就算结束了,因为没钱了,只安置得动这六千人。再要新设就得问豪族要钱,但考虑到攻打成国还要向他们要钱,想想还是算了。 至此,全国府兵总数已达九万。 当然,这九方府兵从财力、战斗力来说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不可能都一样。 其中既有重铠步兵,也有无钱置办铁铠的轻步兵; 既有左右飞龙卫这种靠骑马乃至骡子机动的步兵,也有左右骁骑卫这种以骑战为主的专业骑兵。 甚至左右骁骑卫内部都不一样。 有人财力雄厚,想办法给自己置办铁甲和高头大马,并找人打制又粗又长的马,光人家刃用的铁都是你骑枪枪头用铁量的好儿倍,能比吗? 人家提起你那轻飘飘的骑枪,嘴笑说这是我家小孩用的,我的马与小树干一般粗细,你提得动吗? 除此之外,左右骁骑卫里也有人习惯骑射,喜用弓箭杀敌,或者有那羯胡出身的用剑盾,如此不一而足。 看起来很杂乱,但没办法,这就是府兵。本应朝廷承担的训练、装备成本全数下移,全靠他们自己置办,不杂乱是不可能的,只能每年集体会操时分开训练。 邵此时见到的十艘船就是从南阳驶来的,其中大部分满载各类生活物资, 少数装满了人。 物资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人就比较有意思了,几乎都是年纪较轻之人。 有的单身,有的成婚了,还有已经生了小孩的家庭,但孩子都不大,还被母亲抱在怀里。 再看那些年轻府兵的装束,随身行李都很小,几乎没带什么财物,可见穷得叮当响,又或者兄长已经成亲了,父母也不好给太多财物。 不过几乎人手一件器械,倒是一道难得的风景。 大部分带的都是桑木弓或刀枪,一部分人带着鹿皮甲。天子去年秋冬带着上番入直的府兵至西苑猎鹿,所得毛皮、兽筋、肉脂多赏赐下去了,以增加府兵收入,看样子就着落在此处了。 其实襄阳、江夏、南郡虽然湿热,但本地竟然也有大量鹿群。邵也是到了这边才知道的,他以前一直以为鹿只长在相对寒冷的地方呢。 不过父亲说昔年东吴将领卫温、诸葛直率水陆将土万人至夷洲(台湾),掠数千人而还,那个夷洲岛上就有大量「水鹿」,即生活在水滨的野鹿,可以拿来制靴服、皮甲。 他以前将信将疑,现在彻底信了,因为他亲眼看到了一一云梦泽那边已经有南下豪族在狩猎野鹿了。 「若居所不足,将坊市新建的那批商铺借给府兵暂住,尤其是那些带着妻儿的。」邵唤来舍人李,吩咐完毕之后,便在护兵簇拥下,登上一艘船只,去到了对岸的蔡洲岛上。 ****** 「阿姐你是不是在岛上乐不思蜀了?」邵一边说着离这会没多少年的梗, 一边打量着蔡家老宅。 「等襄阳城里的宅院修好就搬走。」符宝斜倚在坐榻上,翻看着账本,随口说道:「这里终究不是我的家呀。」 邵点了点头,问道:「阿姐几时回许昌?」 「本来要走了,现在耽搁了。」符宝放下账本,又笑嘻嘻地问道:「三弟可能为阿姐介绍一些能工巧匠?」 邵无奈苦笑,道:「阿姐,弟手头的工匠都是少府的——— 「阿姐汤沐邑中有一些聪明伶俐的少年,让他们跟着少府工匠学呗,如何?」符宝猛然坐直了身子,说道。 「阿姐你小心一点。」邵连忙说道。 符宝已经怀孕了,她没走成就是因为这个事情,桓温不放心,父亲也让她别折腾了,今岁就在襄阳过年。 「你要是不答应,阿姐可就不高兴了。」符宝换了一副惨兮兮的表情,说道:「府中就要添丁了,花销甚大,你做舅舅的可不能袖手旁观啊。」 邵有些头大。大姐就是吃准了他不会拒绝的性子,才这般恳求。 片刻之后,他无奈道:「可。」 符宝立刻笑了,道:「这些学徒能帮把手,又不要工钱,少府还赚了。放心,阿姐给那些工匠一人送些财货,不会让他们白教的。」 「别是你卖不出去砸手里的货吧?」邵问道。 符宝捂嘴笑了。 邵就知道这样,暗道自己还得另外出一份钱,帮姐姐料理首尾,寻又问道:「学徒要学什么?木工?瓦工?制笔还是墨?」 「造纸。」符宝说道:「我在竟陵郡看中一块地,准备建个庄园,以后就造纸、织布。」 「竟陵何处?」邵好奇道。 「就在云杜故城附近。」符宝说道。 云杜故城乃原云杜县县城。 普惠帝时分云杜县北境置新阳县,县治就在云杜故城。云杜县南境仍为云杜县,县治也迁了过去。 到了梁朝,新阳县因为没什么人,又与云杜合并,治云杜县城。 云杜县与石城县、竟陵县一起,为梁朝竟陵郡所辖三县。 「为何想到造纸、织布?」邵又问道。 「开荒需要的人手太多了。」符宝指了指账本,道:「还得养三四年才能见到进项,一场大水过来,数年之功又毁于一旦,我家人少,经不起这般折腾。」 倒也不是符宝哭穷,她现钱不少,但庄户就只有三百,还远在许昌,能动用多少人手? 开荒这种事情,人越多越好,因为涉及到修建堤坝、围堰这种大工程,人少了真干不了,三百庄户还是趁早歇着吧。 但是如果设工坊的话,需要的人手就少多了,还能以最快速度见到回头钱。 对符宝这种小财迷来说,真是再好不过了。 「阿姐你可真是精明。」邵感慨道。 符宝笑得像只狐狸一般,道:「元子半月前写信回来,他在杨口捕杀了数十水匪,其中便有襄阳、竟陵、江夏三郡通缉的剧贼,这不是在帮你么?江贼水匪少了,商徒才敢来做买卖啊。明年襄阳坊市正式启用,你给阿姐留一处最显眼的铺子。」 「阿姐,你———」邵一听,很是无语。 「少时上林苑行猎,我还送你两只兔子,不然你可要被阿爷责骂了———」符宝不满道。 邵脸腾地一下红了,竟有些想告辞离去。 「沈家小娘过几天就到了吧?阿姐带她来蔡洲游览一番,说些趣事。」符宝威胁道。 「我答应你了。」邵立刻起身,想了想后,道:「市租一月三百钱,断不能少。」 这是他最后的倔强了。 符宝奸笑不已,道:「好啦。阿姐能对你不好么?」 说罢,翻了翻案几上一堆乱糟糟的纸,从中抽出一张,道:「今早收到的信。元子于数日前在华容见到了巴陵来的普国商船,其中有沈氏子弟,过几天就随船回来了。」 邵闻言,停住了脚步,道:「果真?」 招抚沈氏子弟的事情现在由他负责,若有成果,也是一桩不小的功劳。 「阿姐还能骗你不成?」符宝白了他一眼。 邵放下了心,脸色也好看了很多,笑道:「桓元子时常在外,每至一地, 皆有人邀其饮宴,阿姐就这么放心?」 符宝轻笑一声,指了指桌案一角的连鞘匕首,道:「驸马对其他女人没兴趣。」 邵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好。 怪不得有人不愿尚公主呢。当然,或许这也看人的。普时王敦不就有数十姬妾么? 以琅琊王氏的家门,便是天家公主也不能说什么。至于龙亢桓氏,大抵是不太敢的,除非桓元子有一天能当上台阁重臣乃至开府重将,那时或有几分可能, 但邵怀疑阿姐会不会提刀去砍他。 「沈氏族人一来,阿姐便遣人相告,弟就在洄湖。」邵拱了拱手,告辞离去。 第一百七十三章 探亲(下) 新莽末年,宗祖(沈戎)自寿春渡江南下。」 「随后几代人,屡有刺史、别驾、太守、主簿、国相之任。然汉末离乱,沈氏守道不移,尊崇汉室,不妄交纳孙氏,累征不就。」 「建安年间,孙权召沈友沈子正论当时之务。论罢,权敛容敬焉。然沈子正谓‘主上在许(昌)’,终不为权所用,故害之,时年二十九。」 「终吴一世,沈家只有一支族人出仕,故未能身士族。」 说话的是吴兴沈氏的沈桢,与沈充算是一辈人,但不同支。 在座的还有一人,名沈延,乃中书侍郎沈陵之子,现为江陵幕府记室督。 沈陵与他们也不是一支,祖父沈宪乃东吴新都都尉,就是方才沈桢所说出仕的那一支,算是以自家部曲为东吴打仗,换取不被清算。 父亲沈矫同样是武将,为东吴建威将军、新都太守。普平吴后,诏征沈矫郁林、长沙太守,不就。 而就是这个「不就」,真是坑惨了沈家, 东吴也搞了九品中正制,本来沈氏就这一支出仕,连续两代人当官了,这可都是沈氏子弟上阵与曹魏反复搏杀,流了不知道多少血得来的官位啊,结果东吴灭亡后你不要了?外人听起来还以为沈氏是孙家的大忠臣呢。 历史机遇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本来在东吴时就不怎么受待见,没混到士族,入普后有太守不当,同样没能混成士族。所以,吴兴沈氏这么一个世代为将的武力强宗就处在了这么一个不尴不尬的境地中,要多戀屈有多戀屈。 沈陵出任司马越幕僚,沈充当王敦的幕僚,算是沈家意识到了再不振作可能真的要不行了。 没有官面上的庇护,你在地方上越是盘根错节,越是部曲众多,就越危险, 早晚被人收拾。 只可惜沈充运气不好,王敦死后没了靠山。 沈陵运气还不错,司马越死后遇到了一个喜欢主母的家将,跟着改换门庭, 居然混成了梁国新贵。 沈家急成这个样子,是时候考虑向沈陵这一支靠拢了一一当官不是只有立功一条路,也有一些「野路子」,比如适当展现自己的统战价值,适当造造反,但沈充显然失败了。 赵王邵听完沈桢的话后,道:「沈氏乃孤妻族,焉能受此屈辱?若举义归正,不但能保得家业,再进一步又有何难?」 沈桢听了眼皮子一跳。 他知道,这是公开许诺,应该是作数的,因为赵王妃就是沈氏女,就是梁帝给出的保证。如此,该怎么选择就不难了。 「殿下,此事———」沈桢说道。 「不急。」邵立刻摆手道。 他是第一次干这种招抚的事情,因此有点激动,也有点不够沉稳,说话语速、语气都有点急促了。 不过他的条件实在太硬了。大梁赵王,王妃又出身沈氏,因此说出来的极有说服力:「稍安勿躁、蛰伏待机,一俟王师大举南下,即在巴陵举事,接应王师渡江,如此便是头功。」 「王师何日渡江?」沈桢问道。 「总得先灭了李成再说。」邵说道:「沈氏子弟在巴陵屯驻,垦地几何?」 「千余顷。」 「少了点。」邵说道。 「殿下,江南不比北地。」沈桢解释道:「千顷稻田极其费工,除去战守之人,一丁耕田二十余亩,已然忙不过来。早年仆至洛阳,见得北地一丁种七十亩粟,大为骇然。详问之下,方才知晓种粟不似种稻那般费人力。七十亩粟,广种薄收即可,但稻不行。」 「原来还有这般说道。」邵感叹道不怪他不懂这些。北地种稻的地方不多,只河内、河南郡这些地方有,他也没见过。 「巴陵可有存粮?」他又问道。 「不多。」沈桢说道:「去岁结余陈粮大部被送去了武昌,今岁秋收后却不知能留存几何。诸葛道明应会遣人来讨要,官七民三寻常事也,沈氏部曲仅得糊口耳。」 「尽量想办法私藏一些,报个歉收即可。」邵说道:「巴陵其他豪族呢? 、 「他们粮是有的,但多存于坞堡水寨之中,未易轻取。」沈桢说道。 这就是渡江作战的难处了。 长江那么长,为何自古以来主要就只攻少数几个关键点?南朝水师再强,总不能日日夜夜封锁住所有江面吧?北朝只要想,肯定是能在南朝水师发现前送一批人去江南的。 但这没用。 臂如巴东郡南半部分,全是崇山峻岭,正经的路都没有,即便成功渡江了又能如何呢?人家水师开过来,切断你后路,已经渡江的人得不到补给,只有先期带过去的一点粮食,吃完就没有了。 而崇山峻岭之中,骑兵没法用,马车、牛车也走不了,难道让士兵穿着铠甲行军? 渡江到这些地方是注定要全军覆没的,所以人家几乎不用防,派少许人监视即可。 大梁王师如果要渡江,最好的选择还是武昌、巴陵一线,如果再考虑水文、 气候因素,那就是武昌了,其次是巴陵,而这也是荆州水师重点巡防区域。 想要在人家打的过程中派人渡江很难,但并非一点机会都没有。只不过, 人家会很快纠正错误,在漏过第一波人之后,会很快堵截住你第二批渡江船队, 然后第一波人就成孤军了。 这个时候,如果第一波渡江的人作战意志不够顽强、士气不够高昂,野外又得不到补给,用不了几天就完蛋了,不是投降就是饿得浑身无力。 如果防守一方再有拿得出手的部队,还能以多打少,水陆夹攻,地方豪族知道江面已被封锁,不会轻易投靠你,反而会帮助官府围剿,总之主场作战优势极大。 历史上蒙古人组建水师后,也曾渡江抵达过鄂州城下,但在南宋水陆援军抵达后,因为水师战力问题,面临着被封锁江面、截断退路的危险,加上水土不服,疫病甚多,作战劣势极大,最终以失败告终。 而如今的社会情况又和南宋不同。南宋时相对原子化,村落较多,蒙古人甚至还能劫掠到一部分粮食补充军需,但在这会劫掠难度非常高,因为遍地坞堡。 所以邵要求沈氏私藏一部分粮食,就是为了避免一旦水师战败,江面被封锁,已经渡江的部队陷入没有粮食补给的窘境。他能说出这话,说明至少是懂一点军事的,不是对着地图瞎比划,而看到了地图之外的东西。 沈桢在听到部的话后,对他的评价上了一个新台阶,对梁帝邵勋的评价也上了一个新台阶。 看看人家教的孩子,四处任事,虽然谈不上精通,但真的有所了解,不会说出贻笑大方的话。 因此,他此刻保证道:「仆回去后会与族人分说,私下里建一些谷仓,存下部分粮食,以待王师。」 邵听了立刻笑道:「孤定会为沈氏请功。」 沈桢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邵又道:「孤囊中人才匮乏,沈氏乃孤妻族,今后定有任用。上党刘氏羯胡耳,刘闰中都能当侍中,刘家亦身胡姓士族,可察举、征辟。沈氏乃中夏苗裔,名列中正谱轻而易举,勿忧也。」 这话沈桢相信。 赵王怎么可能不用妻族呢?沈氏子弟机会多得是。 万一侥天之幸,异日赵王登基为帝,沈皇后的家族能不被重用吗?说出去都没人信啊。 到了这个时候,气氛活络了许多。 邵趁机吩咐上酒,一时间宾主尽欢。 ****** 蔡洲岛上,符宝挽着沈氏的手,走在一片竹林边。 两人说说笑笑,十分亲密一一其实,主要是符宝在说。 「吴兴产茶么?」符宝小声问道。 「妾从没去过吴兴,却不知晓。」沈氏说完这句话,便低下了头,脸也有些红。 符宝仔细看了看这个弟妇,突然笑了,道:「你这样子,我见犹怜,念柳真是有福。」 两个人站在一起,真的对比鲜明。 沈氏身材娇小玲珑,肤色白皙,两颊还带着点淡淡的嫣红。说话细声细气, 十分害羞,往往说着说着就低下头去,俏脸通红。 符宝的肤色就没那么白了,可能与她喜欢外出骑马有关。而且她眼眸清凌, 看人落落大方,嘴角时常微翘,带着三分矜贵笑意,仿佛这个天下就没有令她害怕的东西。 她就是一个自小被父母宠爱,长大了又受人恭维,且经常发号施令的公主。 她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你这样是不行的。」符宝笑道:「你是赵王正妃,总要管理府务的。纵有带过来的勝臣,终究要你拿主意。性子这么柔,会被下面人联手欺瞒的。念柳事情多,你要主动帮他分担,夫妻本就一体嘛。」 「就像今日来了沈氏族人,论起宗谊也不远,毕竟沈侍郎弱冠之后才游历北地,吴兴那边亲族甚多。」符宝继续说道:「都是自家亲戚,你该出来见一见的。说些体面话,坚定他们的归正之志。」 「夫君出面不就够了吗?」沈氏突然抬起头来,鼓足勇气道:「反正都知道「——都知道妾嫁了赵王。」 说完,又低下了头去,脸更红了。 符宝见了她那样,乐不可支,然后才收敛笑容,语重心长道:「你出不出面,不一样的。你与赵王一起会见亲族,其他人不好说三道四。再对亲族表示一点善意,让他们不要生分,别胡思乱想,说不定能拉到更多的人过来投靠。」 沈氏闻言,轻嗯了一声,细如蚊, 符宝无奈道:「真不知道你与念柳成婚那日是怎样的一一哎,怎么急了?」 沈氏听到符宝的「虎狼之词」,顿时有些受不住,下意识想要抽出手。 符宝连忙拉住她,哄道:「好了,不说这个了。吴兴一定有茶吧?能卖钱的3 沈氏抽不动手,便安静了下来,片刻之后,轻声说道:「听我父说有汉时铜坑。对外都说没铜了,其实还在采。」 说完,顿了顿,又补充道:「武康曾铸沈郎钱,就是用山上铜坑所产之铜铸的。」 符宝「哦」了一声,半响之后沮丧道:「这个没法伸手,阿爷会打死我的。 1 沈氏听她说得好笑,便偷偷看了她一眼,眼睫毛忽闪忽闪的。 符宝见她那小模样,又喷喷说道:「念柳真是好福气,我都喜欢你了。」 沈氏连忙避开她的眼神。 「罢了。还是做点正经买卖吧。」符宝叹道:「你家有会种茶、制茶的么? 昨日我那六弟发送了不少关西羌胡过来,很多是造反受贬的官奴,可花钱买的, 我想建个茶园。」 沈氏本来不感兴趣的,不过方才被大姑一番教训,觉得自己确实该改一改性子,便问道:「关中又有人造反了吗?」 「仇池氏羌罢了。」符宝说道:「我那六弟性子可不软,他去关中有段时日了,看来没闲着.” 第一百七十四章 我忍 秦王邵瑾已经来到关中一段时日了。 一开始在冯翊,查了查修建在黄河岸边的几座邸阁。 冯翊以及对岸的河东绝对是这一片最富庶的两个地方,定都长安者,经常需要这两地运粮进京,缓解一时的粮食紧张,故黄河两岸的高处修建了好几个邸阁,存粮接近二百万斛。 查来查去,大问题没有,小毛病还是不少的,不过邵瑾引而不发。 司农寺、地方郡县的官员们苦着一张脸,想要凑上去说些什么,却都被挡下来了。这个时候,他们知道自己有把柄被捏住了。 把柄不大,不至于重罚,但却很烦人, 尤其是造反「老区」冯翊郡,因为频繁的战乱,账目一塌糊涂,地方上的胡人离心离德,怨恨满腹一一冯翊郡在晋武帝年间户口是七千七百,也就三万多人,这当然是个假数字,但晋末时冯翊氏羌十余万众骚动,可见此郡成色,不知道的以为是外国呢。 镇西幕府参军、冯翊太守綦毋元以下,对此都躁动不安,好在秦王离开之后,右常侍鲁尚留了下来,与众人「亲切交谈」。 鲁尚出身扶风鲁氏,乃秦王国人。他的身份让一众关西将佐安下了心,随后一番安抚的话语说完,众人不再疑神疑鬼,知道秦王只是小小敲打一下,让他们不要忘了本。 离开冯翊之后,邵瑾在北地、新平、上郡、雕阴的山沟沟里转了一个多月, 及至八月上旬才前往长安。 金正对此大为光火,但没办法,派了整整三千步骑前去护卫,连带着邵瑾带过来的二百王府护卫、邵勋拨给他的幽州突骑督一千五百骑、右羽林卫府兵二千四百人,在几个郡四处巡视,比其他几个兄弟威风太多了。 当然,关西情况不一样,形势太过复杂,这是主要原因。 若无精兵猛将护卫,万一某个酋帅而走险,击杀秦王于关中,事情可就大发了。 邵勋为了安抚自己的小娇妻和颖川士族,不知道多少人要人头落地,整个雍州估计都要被犁一遍,金正也可以解职回家种地了一一若遇上心胸不够宽广的君主,直接找茬杀了他也不无可能。 八月十五,邵瑾抵达了长安附近,进驻阿城,检查武库。 第二天,金正带着幕府长史甄、主簿李明、从事中郎辛恕、铠曹傅咏、 西曹严武等人至阿城,拜会邵瑾。 几人中,甄算是金正心腹老人了,在河北作战时结识,以宾客起家; 李明出身襄城寒门,族姐李氏乃金正正妻: 辛恕是陇西人,刘汉降官; 傅咏出身北地傅氏,其父傅畅原为镇西幕府长史,已经病逝: 严武是武学生,陈县人,流民之后。历任白超(坞)尉、河清丞、解(县) 令,经验还算丰富。 幕僚们都骑着马,身后跟着大群甲士。 邵瑾放眼望去,大约有五百人上下,皆着篇袖铠,器械齐全。 铠甲有些旧了,胸前铁片边缘翻卷着破损痕迹,有些地方甚至还有暗红色的血迹,似乎怎么清理都弄不干净。 腕甲缠着麻布,手掌宽厚,指节粗大,老茧凸起,此刻正以独特的手法扣着刀柄或枪杆,随时可以劈砍、突刺,几乎已经成为身体本能。 顿项上则是黑的面庞,面容平静无比,偶尔见到几个人额角有疤痕,昭示他们过往的经历似乎并不像此刻表现得那样平静。 这是一群在血与火里滚过多回的杀才武夫。而他们的身份却是金正的亲兵, 由此可推测这位镇西将军到底是什么风格。 邵瑾早就听闻金正早年身先士卒,经常率精兵突阵,换得满身金创,此言看起来不假。 思及此处,立刻带着王府属吏上前,笑道:「镇西将军来此,有失远迎。」 金正翻身下马,手执马鞭,遥遥行了一礼,道:「殿下言重了。」 说罢,举步上前。 他的身材矮壮敦实,但穿着铁铠时,整个人像是一头横着长的铁甲猛兽,极有压迫力。 这就是凶名播于雍秦二州的「镇关西」啊。 邵瑾压住心中的不适,上前拉住金正的手,道:「往日经常听陛下提及镇西将军,今日一见,果然带得一手好兵。」 他是邵勋的儿子,金正是邵勋的学生,故两人虽然年纪相差很大,却是同辈。 金正没有在意邵瑾示好的话,只问道:「器械可有短少?」 说到此事,邵瑾脸色一正,招了招手。 秦王中尉陈逵立刻上前,身后跟着几名王府护兵,押着一人。 金正看向陈逵。 陈逵拱手道:「好教金督知晓,此人已经承认,盗卖弓梢十把、箭千支、环首刀五十柄。」 金正看向此人,原来是阿城武库一小吏,遂问道:「可属实?」 小吏看到金正就双腿发软,颤声道:「将军饶命啊,仆博戏输了钱,一时糊涂。」 「斩了。」金正不再废话,挥了挥手,说道。 几名亲兵上前,从王府护兵手里夺过小吏,拉到不远处,手起刀落。须臾, 一人捧着血肉模糊的头颅,单膝跪地,献给金正。 金正没有接,只看向站在不远处,脸色发白的武库令。 募地,他快步上前,拿着马鞭劈头盖脸打下。 武库令不敢躲,虽连声惨叫,仍然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直到金正打完了三十鞭,这才摇晃了一下,轰然倒地。 两名亲兵上前,像拖死狗一样将此人拖走。 金正将马扔给亲兵,又走到邵瑾面前,行礼道:「奸吏坐罪当死,武库令有失察之责,当受鞭刑,免其官。如此处置,殿下可满意?」 邵瑾脸上的笑容都快维持不住了。 他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成大事者,要有容人之量!金正虽跋扈,但威震关西,保得一方安宁,胡汉杂处之地,三天两头造反,就得金正这种人镇守,一定要有容人之雅量! 他暗暗吁了一口气,笑道:「如此甚好。 王府左常侍袁耽在一旁默默观察。 方才金正亲自动手打的那位武库令,很可能是他的心腹,不然多半被一并处斩了。 阿城这里还有雍州治中从事蒋英(杜陵蒋氏)、京兆太守郑世达等官员,但金正杀人之时没一个人出来阻止。 武库令硬握着承受了三十鞭才晕倒过去,躲都不敢躲。 被杀的小吏也只求饶了一次,死到临头之时都没敢口出污言秽语。 镇西幕僚、亲兵们视若平常,压根没把这当一回事— 看样子,自五年前金正都督雍梁秦益四州诸军事以来,积威甚深,杀伐甚烈,俨然一地方伯了。 考虑到他是最高级的「使持节」,可杀二千石,在潼关以西可真是呼风唤雨。 天子太信任他了! 袁耽是土人,对这些死人堆里走出来的武夫下意识有点排斥,更有些忧心。 天子在时,一纸诏书就能将金正解职入京。 天子不在,谁能驯服他? 北地的武人属实有点太难对付了,和听到的江东情形完全颠倒了过来。 「殿下先前所述之事,已料理完毕。」金正又说道:「武都、阴平二郡叛乱贼众尽屠之,俘获之生口逾四万,诏命发往荆州,七月已发万人,本月续发一万,秋收后再发两万,如此安排可合殿下之意?」 「孤已飞报洛阳,陛下令弘农、河南、南阳、新野、襄阳五郡拨给粮草,应无大碍。」邵瑾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了,道:「俘众迁走之后,二郡情形如何? 可还有百姓?」 「当然是有的,不过多为暂时顺服。」金正说道:「朝廷也不可能将顺民都杀光,还要他们提供粮草、丁壮攻打汉中呢。」 「攻汉中可有把握?」邵瑾忍不住问道。 「军争之事,谁敢保证?」金正眉头一扬,说道:「昔年我随陛下征战四方,知‘料敌以宽’。殿下乃秦王,天下所重,当知没有哪一场仗是容易的。」 话还是硬邦邦的,不过邵瑾发现自己居然已经有点习惯了。 他不断为自己做着心理建设一关中那么多乱子,换别人来估计也好不到哪去。 金正征战多年,一身所学多为父亲传授,对父亲比较尊重。而且他与士族关系极差,也不怎么结交朝臣,纯粹的孤臣一个,只有祸乱一方的本事,没有造反成功的可能。 若国有危难,难道靠大舅领兵出征? 孤先忍着点,忍着点! 想到这里,邵瑾行了一礼,道:「将军征战半生,此诚为至理名言,孤受教了。」 金正见了,微微一愣,然后便点了点头,语气也好了许多,只听他说道:「听闻殿下要去扶风、安定、南安?」 「正是。」 金正了一下,唤来一人。 「阿爷。」一年约二十的青年顶盔惯甲而来,对金正行礼。 「你带着我的亲兵,护卫殿下西行。」金正说道:「羊彭祖去了武都,阴密、黄石一带有些骚动。卢水胡听闻要南下汉中厮杀,也多有不满。殿下身负天下之望,不容有失。」 「遵命。」青年应道,然后又转身面向邵瑾,单膝跪地,沉声道:「镇西幕府骑兵金灌拜见大王。」 「快快请起。」邵瑾上前两步,将金灌扶而起。 金灌立刻起身,申叶子哗啦啦作响,然后侍立于邵瑾身侧,目不斜视。 袁耽眼神一凝,看向金正,这厮有点意思, 「殿下今后当与武人多多亲近。」金正瞟了一眼陈逵、袁耽、郭德等人,说道。 第一百七十五章 感悟 自长安往西的主驿道其实是通往凉州的道路,自汉以来便如此,其中又分南北二道,北道直通凉州,南道从秦州绕了一下,再向北抵达凉州。 秦王邵瑾向西巡视,走的便是南道, 二十日,西行大军前锋已入扶风境内,邵瑾则在武功县休整。 「孤听闻豫州春来有旱,不意雍州亦旱,严重么?」凉亭之内,看着正在收获粮食的百姓,邵瑾问道。 「百姓四处担水,勉强可以支应。」金灌答道:「幸今年没有大战,否则恐要大幅歉收。」 「君不但会打仗,亦关心民情,善哉。」邵瑾问道:「可有表字?」 「字‘守章’。」 「谁取的?」 「长史甄公。」 「甄公可是冀州人?」 「然也。」金灌回道:「家父于河北征讨刘曜时礼聘,出身无极甄氏。」 「那也很多年了。」邵瑾心里默默算了下,距今十来年了。 这个甄长史看样子是金正头号幕僚,深得信任,连儿子的表字都是他取的。 「守章可读书?」邵瑾挥手招来舍人鱼遵,吩咐一番后,问道。 鱼遵带了两人,去附近河中取水煮茶。 「读得不多。」金灌看了秦王一眼,暗道我是幕府骑兵,又不是记室督, 至于这么问么?想起天子召他问对时,就问他骑马射飞鸟能中几回,这父子俩真不一样。 邵瑾没看出来金灌在想什么,自顾自说道:「孤有一些书,可送予守章,闲时读一读,可陶治性情、明辨是非。」 「谢殿下。」金灌拱了拱手,道。 茶鼎咕嘟咕嘟冒起了泡。 鱼遵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摆弄着一整套茶具,忙而不乱,充满着节奏美感。 土人做派!金灌默默收回目光。 他母亲李氏是襄城寒门,嫁给金正时饭都快吃不起,也就沾了个读书识字的好处,被金正看上了一一当然,这也和当时那批学生兵地位普遍一般有关。 金灌之妻吴氏是陈留人,汉时辉煌过,现在连士族都够不上了,没落得厉害,也就还有点家族余韵罢了。 父子两代要么娶的落魄寒门,要么联姻地方土豪,感觉是扶贫去了。 金灌通文墨,勉强懂一点易、礼、乐,但他真不爱读书,相反喜欢舞枪弄棒昔年邵勋问他驰马射飞鸟本事如何,金灌当场演示,十次射中五次,技惊当场。 现在他是幕府骑兵。十五岁就第一次上阵打仗了,人称「飞熊子」,专门带着两千骑兵冲锋陷阵,是镇压关中胡乱的急先锋。 邵瑾了解了金灌的过往后,暗道此人可惜,武略有余,文才不足。 他知道金灌并非金正长子,事实上他还有个叫金敛的兄长。 据袁耽介绍,去年二十岁时金敛第一次出仕,任左金吾卫录事(正八品), 算是文职武官。 邵瑾最熟悉的是金家三郎金注,比他大一岁,一起习文练武时见到过几次, 但交情不深。 金正总共五子六女,两子已成婚、三女已出嫁,联姻家庭都很一般。 这是一个典型的新贵家族,因为缺乏底蕴,「婚姻失类」,不过如果金家第二代仍能得居高位,哪怕没有达到金正这种专制一方的程度,只要有两千石,最好是刺史,到第三代时梁县金氏就会受人追捧了。 茶水很快煮好了。 邵瑾眼神示意,鱼遵亲自倒了一碗茶,端到金灌身前,道:「将军且坐下饮茶。」 金灌谢了一声,大大方方坐到马扎上,端起茶水饮了一口,又放下。 鱼遵这个人他认识。 鱼氏是冯翊郡一个不起眼的小士族,金灌甚至怀疑都中谱上还有没有这一号家族,兴许已经被除名了。 昔年虚除权渠叛乱,鱼氏坞壁为羌众包围二十余日,直到幕府督护胡嵩(原司马保部将、刘汉降官,出身安定胡氏)、骑兵金灌共率黄石匈奴兵、安定卢水胡前来解围。 金灌对鱼氏子弟还是有心理优势的,因为真见过他们狼狐不堪的模样一一解围大军一至,鱼氏子弟喜极而泣,瘫倒在地,那时有屁的风度。 「先前在阿城时,金督提及黄石胡人有骚动,他们不是素来忠勇么?」邵瑾喝了一口茶后,问道。 「官兵、贼兵,不过一念之间耳。」金灌沉默了一会,说道:「昔年围攻长安,虚除权渠也很忠勇,他儿子死在淮南后,直接就叛了。」 「虚除伊余?就因为这个?」邵瑾问道。 「只是诱因罢了。」金灌说道:「根本原因是朝廷以游子远为冯翊太守,权渠大为不满。他自认攻长安出力了,却什么都没捞到。后来平定四角王薄句大、 北羌王盆句除之乱也出兵了,但朝廷却不信任他,反在冯翊置府兵监视,遂起兵作乱。」 「黄石匈奴首领路松多,曾被屠各匈奴驱逐,远遁秦州。」金灌又道:「刘汉覆灭后,朝廷将此人请了回来,镇守一方。几次征战,黄石匈奴挺卖力的,但听闻路松多快死了,几个儿子争位,兴许要乱起来。」 「安定卢水胡被多次征丁打仗,自认功勋卓著。但我父觉得卢水胡势力太大了,想压一压,所以彭天护不满了,当众口出怨言。听闻攻打汉中又要征调卢水胡丁壮,彭天护扬言不奉军令。」 「真的很乱—」邵瑾听了也觉得关西局势错综复杂,可谓一团乱麻。 关键这些胡酋真的没谱,脑子一热就起兵作乱了,根本不管后果。 原本羊镇守阴密,还能对这些人有点制衡,现在羊带走了三千镇兵精锐,这些胡酋脑子不好使,可能觉得朝廷管不了他们了。 「我父尝言,关西真正能信任的,唯有长安世兵和左长直卫府兵。」金灌意味深长地说道:「其余胡酋乃至世家大族,皆不可信。」 邵瑾笑了笑,觉得过了。 「听闻长安世兵军纪很坏,动辄劫掠地方,杀戮之时户体满坑满谷,还有筑人头京观之事」秦王文学郭德突然说道。 「诽谤之言。」金灌笑道:「再者,世兵很苦的,不给他们好处,谁来卖命?我父经常说,陛下逢年过节都要给军士赐下财货、嘘寒问暖,长安世兵的妻儿若不能吃饱穿暖,伤残阵殁之人若没有抚恤,哪来心思打仗?迁腐!」 郭德一室。 他倒不是专门为难金家,实在是有相熟的关西土人抱怨。他为人方正,读书又多,非常向往那种秋毫无犯的王师气象,忍不住便要问。 邵瑾止住了郭德,道:「雍秦之地少不得世兵镇守,优容一些是应该的。」 「殿下这话说到武人心坎里去了。」金灌笑道:「黄石匈奴、卢水胡、安定氏羌离殿下食邑可不远,出山就到了。」 郭德脸色一变,继而一怒。 这帮武夫可真是! 邵瑾心里也有些不舒服,不过他没表现出来。同时暗暗思虑,是不是全天下的武人都这个样子?或许该多走走看看。 不过他对金正印象还是很好的,因为他说他「身负天下之望」,还把自己的五百亲兵都派了过来护卫他。 以前和士族接触多了,养成了许多习惯,骤然接触武人群体,不适应可能是正常的。 父亲说武人,土族可互相制衡,这个道理应该是对的。 偏重武人,会出现张方那种肆无忌惮之辈。 重用士人,司马晋代魏殷鉴不远。 还是得多历事!很多东西想不明白,或许阅历多了以后,自然而然就懂了。 喝完茶后,众人继续上路。 邵瑾换下了亲王锦袍,穿上了一袭猎装,腰间挎着弓刀,翻身上马。 这个时候,金灌等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 二十二日,大军抵达扶风治所郡县,太守金昭惠出城迎接。 邵瑾在此停留两日,检查邸阁、武库的同时,顺便谈了谈扶风风土以及今年的秋收情况。 秋收好赖,可是直接关系食邑收入的。 本朝食邑规定的是户数,而不是赋税额。严重歉收的话,一般而言要减免税收,这是地方官府直接操作的,连带着食邑收入也会下降。 今年确实有些干旱,肯定会歉收,但达不到减免赋税的程度一一也幸扶风太「落后」了,居然还在种粟,这是一种较为耐旱的农作物,不然可能更惨。 四天后,大军抵达草壁镇,镇将靳明率长史以下官员在洪水之畔相迎。 这是普末姚弋仲东出后占据的地方,水草丰美,宜牧宜耕,而今归靳氏管辖。 邵瑾照例停留两日,检查邸阁、武库一一这里其实不用担心,草壁镇自己的粮库、武库,弄虚作假坑自己么? 靳明在邵瑾面前告起了略阳低羌的黑状,说他们屡次越境劫掠,种种不法情状,令初次听闻的邵瑾极为惊讶。 不过金灌私下里告诉他,这都是关西常态了。东面还不明显,越往西越常见,民风彪悍,狂野不羁,「没一个好人」。 邵瑾哑然失笑。 这一趟西巡,新鲜事见得可太多了,对他的触动也非常大。 终日坐在洛阳,又怎么可能了解天下事呢?听别人说做不得准的,非得亲眼看看不可。 同时也隐隐生出一个感悟:大梁天下太大了,情势太复杂了,需得因地制宜,万万不可乱来。 适合关东的法令,很可能在关西引起叛乱。 适合关西的办法,搬到关东后可能过于粗疏,容易放任自流。 治理天下真的不容易。 九月中,大军抵达了南安郡,太守姚弋仲在赤亭老宅相迎。 第一百七十六章 老羌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篝火被一堆一堆燃起,炙肉的香味顺着晚风飘散开来, 久久不散。 袁耽如厕归来之后,也不急着入席,而是站在那里,走走看看。 松脂在火盆中熊熊燃烧着,十二名羌人大汉披头散发,头戴鬼面,口中啸音不绝。 祭司摇起了手中的铜铃。 羌人大汉齐齐大喝一声,迈着整齐又充满韵律的步伐,在草地上跳起舞来。 在新朝乐舞体系中,舞蹈正式分为健舞和柔舞,眼前这些彪形大汉跳的自然是健舞了。 他们身着耗牛皮甲,一手持短剑,一手执盾,一动一静之间,充满着阳刚质朴的味道。 火光映照在他们的面具上时,又带着些许神秘色彩。 袁耽抱臂立于一旁,对这些「全是感情、没有技巧」的舞蹈兴趣不大,他的目光则在人群中反复搜索。 很快,他找到了秦王。 南安太守姚弋仲以及本地最大士族耆老庞承一左一右,坐于其下首一一庞承,据闻是庞德后人,这也是个本地武力强宗了,自汉以来就没安生过。 袁耽继续观察着。 秦王又换了一套戎服,面带微笑,时不时与姚弋仲、庞承二人说些什么。 不知道为何,袁耽觉得秦王有点变了。 十五岁以前的他,要么在宫中读书识字,要么习练武艺,开国之后受封秦王,有了自己的属官。直到这时,他的人生一帆风顺,嫡长子的身份又天然吸引旁人恭维,私下里求着拜谒的士人不知凡几一一不是士人,也没资格见到秦王, 直接就被下面人挡住了。 说实话,在人生阅历这方面他是不如齐王、楚王的。 这两位年岁较长,跟在天子身边的机会较多,甚至一起出征打过仗,尤其是攻取平阳那会,他们随天子自普阳出发,一路言传身教。 后来攻灭刘汉时,又负责督运粮草,就本事而言,齐王、楚王比现在的秦王强太多了,主要原因就是人家分别年长九岁、七岁。 年龄优势带来了阅历、经验、感悟方面的优势。天子也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每个皇子十五六岁时都要任事,仔细观察。 今番西巡查验邸阁、武库,对秦王的触动是比较大的,袁耽一直跟在秦王身边,对此非常清楚。 简单来说,秦王见到了一个全新的乾坤寰宇。 或许以往读书也能了解这些。但坐在王府里看着干巴巴的文字,与亲身体会风土人情、接触到活生生的人、见到各种事情相比,能是一回事么? 袁耽感觉秦王有点脱离控制了「铃铃铃—..—」又一阵铃铛响起。 袁耽猛然回过神来,却见方才那批健舞者已经退下,换上了十余名少女。 少女青春可人,都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却已经知道向有权势的男人献媚了片刻之后,她们手持藤蔓编成的圈,赤着足,挨个转过秦王面前,眼波流转,媚意天成,配合着挂在脚踝上的铃铛,真是别有一番韵味。 少女们回转之后,又一名身着白裙的女郎入内。雪色长裙在夜风中轻舞飞扬,恍如冰川上绽放的莲花。 女郎额头贴着银饰,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发梢缀着绿色的宝石,仿如火光中幽然瑰丽的珍宝。 十六名少女悄然远离了女郎,将夜空中最明亮、最显眼的位置让给她,转而吟唱起了古羌歌谣。 女郎心无旁骜,专心起舞。 裙据旋转之时,恰似冰河激起的浪花。 身姿起跃之间,恍如林间奔走的白鹿。 邵瑾已经放下了酒碗。 他的眼光不低,欣赏过不少舞蹈,但眼前是另一种风格,他没见过。 关键是这女郎长得挺好看的,身上还带着股子野性,起舞回眸之际,看向他的眼神带着几分探究、好奇乃至一一轻视? 邵瑾的兴趣有些被勾了起来。 当然,他不会明显表露出来。别看十五岁了,但母亲的戒尺该打下时绝不会有半分犹豫。 不过姚弋仲是什么人?邵瑾自以为心事藏得很好,但在老狐狸眼里全是破绽。 他凑到邵瑾耳旁,低声道:「领舞者乃吾女,与殿下一般大,她娘亲” 唔,记不清是哪个了,反正也很擅长舞乐。她读过书的,会写诗赋,通晓礼乐喜欢就带回去,也是她的造化。」 邵瑾立刻正襟危坐,摇头笑道:「孤是来巡查邸阁武库的,府君醉矣。」 「唉。」姚弋仲叹了一口气,道:「此女不知被多少人盯上了,殿下若不取,早晚嫁给那些粗坯。他们不解风情,吾女岂非夜夜垂泪。」 邵瑾听到此人要嫁到那些部落小帅、边疆豪族家里时,心下一紧,暗道可惜不过他没动声色,只打趣道:「府君到底有几儿几女?」 「忘了。」姚弋仲哈哈大笑。 你若打趣一个人记不清孩子他娘是哪个,又有多少子女,他可能会生气,但对老羌来说,他非但不生气,还以此为荣。 老羌今年五十二岁,已有三十多个儿子、四十个女儿,而且数据每年都在变化一一总体呈增长态势一一记不清太正常了。 眼前这位领舞之人大概是姚弋仲四十千金中长得最漂亮的一个了,今天想卖个好价钱。 至于说结交皇子什么的,屁大点事。 对朝臣来说可能有些忌讳,对能拉出几万部队、八千精骑的姚老羌来说不是很在乎。 这就叫统战价值,姚弋仲不知道这个名词,道理是明白的。 而且,作为羌人中势力最大的群体,在符洪家被迁走、杨难敌遁逃之后,老羌在氏羌两大族群中影响力极大,能煽动很多人。 金正那么跋扈的人,也没折辱过姚弋仲,可见一斑。 说话之间,领舞者已至案前不远处,随着最后一个动作做完,此女仰面弓倒,乌檀木般的长发垂于邵瑾案前寸许之处。 晚风轻拂,发丝微微起伏,撩动着涟漪。 邵瑾端起酒碗,轻抿一口。 姚弋仲使了下眼色,待舞女起身之后,一把拉过,塞进邵瑾怀里,笑道:「殿下若喜欢,今晚就能成好事,以后给个夫人就行。」 温香软玉在怀,邵瑾神色一僵。 美人脸埋在他怀里,几乎被秀发完全遮住了,胸口起伏不定,显然也极为紧张。 「好!」周围的羌众酋师们纷纷起哄,站在他们身后的年轻子侄则一脸酸意,神色复杂无比。 「姚公威震陇上。南安、略阳、天水、武都、阴平、陇西六郡豪雄大族,哪个不知姚公大名?」庞承在一旁说道:「贤侄女若有好归宿,六郡归心矣。」 邵瑾有些不知所措。 一瞬间,他想到了王府属官们常年灌输给他的各种政治忌讳,寻又想到了母亲失望的眼神以及那几乎刻在灵魂中的戒尺「凶器」,脑海中纷乱无比。 姚弋仲的脸渐渐板了起来,冷哼一声,不过却没说什么。 周围那帮酋帅们的脸色也慢慢冷了下来,好像觉得十分屈辱一般。 庞承的脸色则十分惊慌,频频向邵瑾示意,仿佛下一刻六郡氏羌就要齐齐造反,破坏天子攻成大业。 邵瑾读懂了他的眼神,但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十五岁的他初出茅庐,真没遇到过这种事情,此刻脑子转得飞快,却一会顾忌这个,一会担心这个,犹豫不决。 脚步声匆匆响起,左常侍袁耽挤进人群,笑道:「此事一一’ 不料就在此时,邵瑾深吸一口气,伸手止住了袁耽下面的话,轻轻托起怀中美人的下颌,道:「女郎何名?」 「琼轩。」姚氏轻声道。 「为孤斟酒。」邵瑾将她扶起,说道。 姚氏嗯了一声,红着脸坐在一旁,开始斟酒。 姚弋仲和庞承对视了一下,又很快移开目光。 袁耽松了一口气,这时候最重要的是缓解事态,答应不答应再说。 另外,他深刻怀疑姚弋仲这人是故意来这么一出的。 邵瑾是嫡长子,天然有继承大位的优势,而他的国号是秦,食邑在扶风,王府中也有不少关西土人,吸引姚弋仲下本钱是很正常的事情。 而且这厮喜欢以胡人面目装傻卖直,事实上他浑身都是心眼子,绝不可小视。 不过,老羌终究是老羌,行事手法与汉地士人还是不太一样,略显粗糙了些,可能存在隐患,虽然在老羌这种土霸王眼里可能不是什么大事。 想完这些,袁耽又悄悄看向秦王。 方才一瞬间,秦王被逼到墙角,终于生出急智,化解了危机。 这种事在三四十岁的人眼里可能有很多办法处理,但秦王才十五岁,阅历颇少,又遭到突然袭击,没有丝毫心理准备,仓促之下如此化解已经不错了,至少暂时糊弄了过去。 这个时候,袁耽突然想到了天子。 不愧是亲父子! 天子靠迎娶庾皇后令豫西士族归心,从此有了稳定的后方,钱粮、丁壮不缺。 秦王若真能拉拢姚弋仲一一你别说,老羌家底还是很丰厚的,而且他那些兵常年征战,并非乌合之众,不光能控制南安,在周边邻郡也很有影响力,特别是低羌群体以及与他们关系密切的汉人豪族。 现在最大的隐患是陛下怎么看?姚弋仲别自作聪明,害了秦王。 那边邵瑾已经与姚氏及姚弋仲谈笑了起来,气氛再度恢复了融洽,仿佛方才姚弋仲黑下的一张脸以及氏羌酋帅们危险的眼神就只是一场戏。 尔母婢,就没一个省心的!袁耽暗叹一声。 第一百七十七章 当世庾公 第二日,秦王邵瑾就起行离开了。 他要去陇西、天水巡视一圈,自大震关回返,中途会在扶风郡雍县(今凤翔)暂歇两日,最后返回洛阳。 起程的车队之中,多了不少财货,以及护卫这些财货的姚氏部曲一一如此快速,直让人怀疑是不是提前准备好的。 姚弋仲派了一个名叫姚益生的儿子,带了整整一千部曲,挽着三百辆大车, 装满了毛皮、药材、蜂蜜、秦椒、干果、葡萄酒等货物。 其中最值钱的大概是一种土人唤为「瑟瑟石」的东西,就是那晚姚氏跳舞时缀于发梢的饰品,中原称之为「石绿」或「荆州石」,其实就是绿松石。 姚弋仲手段老辣,步步紧逼,根本不会给你推拒的机会。当然,邵瑾既然因为年轻着了道,也就不扭捏了,那样反倒更失分,不如大方一点,反正事已至此,想想如何善后才是正经的。 而他起程的路上,也遇到了大批向东开进的车马。 车上多为粮食、器械等军需物资,从陇西、金城而来,一批又一批发往雍县。 此地已经成了一个粮草军械的转运枢纽,诸郡丁壮、粮食、器械乃至牛羊都在往这边输送,就连长安、天水两地的度支校尉都带人赶过去了,亲自指挥转输。 自雍县向南,出陈仓之后五十余里可至散关北口。 散关西南约一百四十里,则有梁泉镇(今凤县)。 此为新设军镇,治曹魏梁泉故城,如今屯驻着银枪左营。 梁泉镇西行五十里,再折向西南一百二十里,则有武都郡河池县(今徽县西北)。 出河池,先往南,再往东南走一百八十里,则有武兴镇。 此镇同样新设,羊暂屯于此处,位于后世略阳县附近,乃氏人聚居区,当时置武兴蕃以处互市。 自梁泉镇至武兴镇之间三百里,沿途阁栈甚多,山岭也很艰险,简直是后勤噩梦,而这也是仇池氏羌自刘汉至邵梁坚挺这么久的主要原因。 武兴镇东数十里有山,名「飞仙岭」,岭上筑了个小寨子,屯了百余兵士, 这便是如今大梁朝与李成的接触线了。 成军在岭东南十余里处筑城,名「下桃城」,遮断道路。 过此城翻过一座山,东行百余里就是沔阳县了,已然地处汉中平原。 所以说,攻打武都郡还是有效果的,至少与汉中共险了。 今天用早饭前,邵瑾也与金灌、姚益生、陈逵等武将聊起了攻打汉中之事, 众人异口同声要从武都进兵,且金正也是这么想的。 只不过这注定会很艰难,人家烧掉栈道,就能挡你好久,已经和战斗力无关了,纯粹就是路不好走。 当然,大家也都知道,他们这一路未必是主力。天子大概还是想效仿刘秀、 刘备入蜀路线,从巴东方向突破。 不过,伴攻也不能真的不出力。汉中方向打得越狼,就越能牵制成国大军, 减少三巴地区的阻力。所以,这注定是一场惨烈的大战,不知道要流掉多少胡汉军士的血。 「殿下可会留于关中?」荒凉的驿道之上,姚益生定定地看着这位「妹婿」 ,低声问道。 金灌笑而不语,策马离开,巡视去了。 邵瑾清了清嗓子,道:「这一路不容易吧?」 「确实不好打。」姚益生实话实说:「路太难走了,便是打下汉中,再往南也很难走。不过一一」 陈逵在一旁听着。他现在对姚益生观感很差,殿下与我妹妹的事还没成呢, 怎么就轮到姚老羌那厮的女儿了? 想到这里,偷偷了眼不远处的马车。 车帘半掀,姚氏抱着一把琴坐在车上,正偷偷看着秦王。 邵瑾没有那么猴急,他一直对姚氏以礼相待,虽然人家早就千肯万肯了。但他也不会拒绝姚氏为他煮茶、准备餐食,显然心中已经认了。 初出茅庐的他被老流氓摆了一道,输了就输了,要认。吸取教训,以后改正就是。 另外,姚氏是无辜的,迁怒于她显然非大丈夫所为,太过小气。 再说人家也挺漂亮的,舞姿更是一绝,今后的日子显然不会太过寂寞了。 「不过什么?」邵瑾看向姚益生,问道。 「殿下若能领军,南安姚氏便是豁出性命,也要挺进汉中,为殿下扬名。」 姚益生说道。 邵瑾听完没说什么。 而通过这句话,他也有所领悟:原来换个人来指挥,姚老羌却不会太过卖力,公事公办而已。 或许,姚老羌真有能力打下汉中,完全就看他舍不舍得花血本了。 由此也推导出一件事:打仗这事水太深了,死战和不死战完全就是两回事。 怪不得父亲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卖力打」,以前这句话听过就算, 没往深处想,现在一琢磨:尔母婢,原来还有不卖力的打法! 大抵是「卖力」、「死战」的话,伤亡实在太大,一般人舍不得吧。 他要学的东西太多了。 大部分东西,靠教的话效果太差,只能多历事! 「孤护军众多,无需你时时在侧。这样吧,你快马去一趟颖川,寻我大舅。」邵瑾看向姚益生,道:「他还在艰,你小心一点,入夜后再去。」 「中书令庾公?」姚益生迟疑道。 「中书令现在是乐弘绪了。」邵瑾说道:「庾家众人—多在居丧。」 姚益生有些无语。 世家大族死一个,亲族就要按关系亲近,居丧一年、三年不等。 黄石镇将路松多快死了,几个儿子分任长史、司马、副将,「孝顺」得很, 一个都不想居丧。 不过即便庾氏子在艰,颖川土人这个群体却还在,庾公说话还是管用的。 姚益生也对会见庾亮充满期待。 庾公名气很大啊,有人说他乃不世出之奇才,有安邦定国之能,甚至都传到南安了,却不知是怎样一个神人。 对姚益生吩咐完,邵瑾想了想,又看向陈逵,道:「昨夜我想了许久。你这就安排几个亲信,一人带五匹马,马上就走。去洛阳,找我姐。」 「襄阳公主?」陈逵确认道。 邵瑾点了点头,道:「将此间之事告诉她,让她入宫见阿娘。」 「遵命。」陈逵没有废话,一拨马首,转身离去。 姚益生犹豫了一下,亦策马离去。 人都走了后,邵瑾有些懊恼地叹了口气。 ****** 庾亮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草庐里睡大觉,彼时已是十月初一。 看着黑暗中一双亮晶晶的眼晴,差点吓了一跳,几以为大伯庾活过来了。 仆人点起了蜡烛,庾亮洗了把脸,然后坐了下来,很快了解了事情全貌。 他的脸色没什么变化,反倒对秦王西行后一路上的表现很关心,奈何姚益生知道的也不多,只能作罢。 「多大点事!」庾亮冷笑一声,道:「姚公怕是也早就看穿了这点,故玩弄些小手段。郭德、辛恕、陈逵、袁耽都是废物,秦王就不该带着他们西行。」 姚益生毕恭毕敬地跪坐在庾亮对面,偷偷打量着他。 年纪不小了,但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定是个俊美之人。 举手投足间,一副指点江山的模样,看样子久居高位,已成习惯。 当然,庾公有这个底气。 听闻他镇徐州时,大破祖逊,连镇东将军李重都对他赞不绝口,甘拜下风, 事事听从。 能文能武,真是了得! 姚益生谦卑地低下了头。 「你会打仗么?」庾亮突然看向他,问道。 姚益生一愣,庾公在考我? 「见仗约百次了,不过独自领兵只有十余次,最多一次掌兵万人。」姚益生不好意思道:「不如庾公远甚。」 庾亮嘴角抽了抽,好在草庐内光线暗,看不出来。 「会打仗就好。」庾亮松了口气。 如果说颖川土人最缺什么,那一定是军事人才。 姚老羌的儿子既然会打仗,那就再好不过了。 大梁诸王今后说不定要去军中历练,没点合格的部曲军将,真压不住场面。 事已至此,就应该充分利用一下。老羌既然敢撞上来,不把他骨头里的油都榨出,那还是他庾元规么? 至于姚弋仲之女,那都不算事。 外甥是嫡长子,本来就该比其他亲王多一些特权,除非天子一开始就不打算让秦王继位,不然这事是可以糊弄过去的。 再者,姚弋仲远在秦州,离洛阳远着呢,也改变不了京中的格局。尽量将此事作为一桩「雅事」、「笑谈」提出来,天子兴许就一笑置之了。 最大的负面影响可能在于名声。 未娶妻,先纳妾,说出去不好听,但这也是小事。 邵全忠当年怎么做的?妹妹还在痴心等他来迎娶,他倒好,先睡了成都王妃,再收范阳王妃、南阳王妃· 别说纳妾了,孩子都弄出来几个,他怎么可能有脸在这事上苛责外甥? 不过,防范还是要防范一下的。没别的原因,王衍那张嘴太厉害,党羽也太多。 万一事情在京中宣扬开来,外甥变成一个色欲熏心之辈,将来诸郡士人怎么投靠?难道像他父亲一样用刀子逼迫别人不得不投靠么?时势不一样了。 「你先在颖川住下,等我号令。」庾亮正了正头上的孝帽,说道。 第一百七十八章 看法 第1133章 看法 秋阳斜照,鞍在山坡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斑。 鼓声隆隆,绵延不绝。 萧瑟枯黄的草木之中,一袭红袍飞快奔出,弓弦连响。正在驰走的野鹿哀鸣一声,栽倒在地。 驸马都尉、西苑丞方纶拍马而上,伸手一抄,将还在流血的鹿抄起,横于马背之上。 他用有些佩服的目光看向天子。 四十四岁的人了,飞马驰射还这般神勇,筋骨之强健,令人惊。 徐铉亦快马跟上,见猎物已被方纶取得后,便减缓马速,没再争抢。 两人都是天子女婿,但方纶有驸马都尉的头衔,徐铉却没有。 不过他也有差遣,乃正八品申坊令,管着军器监辖下的一个机构:申坊署(专门制作申胃)。 方、徐二人之间隐隐有点较劲的意味,虽然他俩的妻子关系很好。 红袍骑士渐渐消失在了山林之中,唯有急促的马蹄声和慢慢引起的烟尘,证明他们的存在。 沙沙的脚步声在山下响起,那是来自各地的上番府兵。 左右飞龙卫四千八百府兵南北对进,左右金吾卫四千八百府兵东西相向。 上万人齐声呐喊,鼓噪而进。 野兽们惊慌失措,四处乱窜。 募地,一大二小三头野猪奔了出来,慌不择路之下,撞向了突然出现的红袍骑士。 亲兵们大声呼喊,纷纷向前,一时间箭如雨下。 红袍骑士哈哈大笑,不退反进。冲到近前之后,飞快下马,手持长柯斧,劈斩而下。 亲兵们一拥而上。 有人挥舞刀枪,劈砍捅刺;有人甚至弯下腰去,抱着野猪腿,撒手不放。 三头野猪从来没遇到过如此「厚待」,凄声惨叫一番后,壮烈倒下。 「吾皇方岁!」近处的府兵们见了,纷纷高呼。 「吾皇万岁!」远处的府兵不明所以,但听到袍泽高呼后,纷纷起脚尖, 想看看陛下在哪里,同时脸红脖子粗地大喊着。 红袍骑土兴致起来,拎着不知道被谁斩下来的野猪头颅,将其挑在斧刃之上,翻身上马,狂奔而去。 所过之处,欢呼声再上一层楼。 府兵们都情不自禁地停了下来,追逐着红袍骑士的身影,连金鼓旗号都不管了。 军官们也露出了笑容,不以为意。 府兵当然是号令严明的,但在天子面前,小小地懈怠一下也不是不可以,大伙都是听着他老人家的传说长大的嘛。 红袍骑士兜转马首,向一处河畔空地而来。 他仿佛具有神奇的魔力,身影到哪处,就轻而易举地分开了军士的海洋,从人群中疾驰而过。 过去之后,军士海洋又慢慢合拢,再度变得阵列森严。 「膨!」野猪头被扔在了河边。 「阿爷莫要吓我。」襄阳公主邵远离了几步,娇嗔道。 「差点吓着乖女。」邵勋下了马,笑道:「让你夫君拾一下,晚膳有着落了。」 邵羞涩地一笑,小声道:「他从来离厄厨远远的。」 「居然不好好哄吾女。」邵勋作势变色,开玩笑道。 方纶刚刚策马靠近,听到这话脸色一白。 邵注意到了,先白了一眼方纶,然后说道:「阿爷,女儿不喜欢吃这个。」 「难道要为父烤来给你吃?」邵勋瞪大了眼睛,嘴角带着笑意。 说完,又招了招手,对方纶道:「去看着朕的几根鱼竿,机灵着点。」 「是。」方纶如蒙大赦,奔向河岸边。 邵勋来到帐篷中,在宫人的服侍下换了一身衣服,然后遣退宫人,侍卫,看着在帐中闲坐的王氏,道:「让你不要来,你还非要来。」 王氏要回去了。 来中原几个月,王丰不断写信过来,提及单于府督护王雀儿屡次宴请代国将官。王氏有点着急,便打算回去了。 邵勋也同意了,不过还是有点舍不得。 王氏越来越会了,极能提供情绪价值,以至于邵勋经常要她侍寝。哪怕后来王氏怀孕了,什么都做不了,也要这个女人陪他过夜,共枕而眠。 王氏也是耐着性子陪了他许久,这才委婉地提出回返代国,最终得到同意。 此时听到部勋的话,王氏抿嘴一笑,起身搂住男人的腰,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来看看我男人帐下的精兵猛将。」 「如何?」邵勋问道。 王氏的嘴几乎碰到了邵勋的耳边,吐气如兰道:「草原上最尊贵的女人天天被你享用,你说呢?」 邵勋暗道此女真的越来越懂拿捏男人了,同时也有些志得意满。 草原英雄心目中的神女,被他尽情地播撒种子,神女还得高高翘起浑圆的大臀兜住。 最绝的是,神女还是自愿的,且她也想收拾所谓的草原英雄,因为他们是她专权的隐患。 「听说你去征讨漠北了,如何?」邵勋将王氏轻轻扶着坐下,问道。 王氏并未因男人体贴的行为而感动,因为她知道男人更关心她肚子里正在孕育的生命。 他爱孩子,她只是男人发泄的工具,因为男人找不到比她更容易让他感到志得意满的工具了。匈奴皇后或许也行,但毕竟亡国了,享用起来总少了几分兴致。 全都是征服感在作票,这个男人的好胜心是真的强。 「还好,击破了两个部落。余众送来骏马、牛羊,又遣子弟入平城,也就收兵了。」王氏淡淡说道。 「趁着现在还能欺负就赶紧打,再过几十年可不一定了。」邵勋笑道。 比起二十年前,因为汉地、草原交流日益加速,拓跋鲜卑的生产力水平有了长足的进步,这有利有弊。 好处是生产的粮食、干酪、肉脯、牛羊、马驼变多了,国力有所增强,冶铁作坊的规模也有所扩大,武器装备的制造能力进一步增强。 坏处是贵人们变得爱享受了,没以前那么淳朴,底层农牧民的生活也有了一定程度的改善,没以前那些野蛮了。 这种状态让邵勋想起了历史上很多汉化的胡人政权。 契丹八部改革,各部贵人广建头下军州,各自住在城里,如同封建庄园主一样,有部众、奴仆,农牧并举,生产力水平日益提高,国力日渐增强。 血勇之气虽然下降了,但后勤、武备的提高抵消了这种劣势,甚至还强化了战力,故随便欺压女真以及蒙古前身的室韦,打得他们狼奔家突,抱头鼠窜,天子四季巡视,在鸭绿江钓鱼,至松花江办头鹅宴等等,无有不从。 但最后呢?血勇之气下降得越发厉害,朝政日益腐坏,但国力增长却到了瓶颈,反倒被女真教做人。 如今的拓跋鲜卑就处于这种状态,贵人开始变得爱享受,但还没完全腐化, 个体综合战斗力甚至因为器械装备的改善比以前强了,但这只是暂时的,维持个几十年,他们就会被北方更野蛮的部落教做人了,最后可能成了运输大队长给人家送装备。 所以邵勋开玩笑说要打赶紧,趁着这一两代人还算能战,多打打,以后不一定打得过了。 王氏没这么深远的目光,她只是有些异。 北伐大军确实提到高车部落野蛮冲杀,顶着箭矢就敢猛冲猛打,悍不畏死, 一度让大军手忙脚乱,但当他们付出一定的伤亡代价,慢慢适应敌人凶猛不要命的打法之后,最终还是击溃了敌人。 难道以后的拓跋鲜卑,连敌人第一波最凶猛的攻势都顶不住吗? 她不打算纠结这个问题了,转而说道:「慕容抄掠宇文氏愈发频繁,也是漠北退兵的一大原因。到最后,还不都是为了你?」 说这话时,一副幽怨的表情。 「朕也是为你好。」邵勋一副无耻的表情,嘴里说道:「鲜卑大军多打打仗,还能维持战力不坠。若终日在家牧马放羊,久不动弹,这部队还能打吗?朕的银枪军都在四处征战呢。」 「我说不过你。」王氏双手轻抚小腹,道:「你那嫡长子和你一个德性,出去转一圈就收了个女人,怎么?你鸠占鹊巢还不满意,连儿子也要这么做?」 「什么叫鸠占鹊巢?」邵勋轻笑一声,拿手指了指王氏,又指了指自己, 道:「凉城、五原国主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血脉。」 王氏安静了下来。 「至于梁奴—」 邵勋说道:「姚弋仲又不是傻子。他那么能生,子嗣也就比慕容吐谷浑少,家业能便宜外人?」 慕容吐谷浑十来年前去世了,一生生了六十个儿子,子女总计一百多个,邵勋听闻时自愧不如。 「你这儿子也不行。」王氏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捂嘴笑道:「比起史书上的英雄少年,却差得不止一筹。」 「史书为尊者讳罢了。」邵勋笑道:「少年英雄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也有初出茅庐被人暗算的时候,只不过隐匿不写罢了,只书其光辉一面,或许还有吹捧美化之嫌。草原英雄幼时得苍狼守护、白鹿哺乳,你信吗?梁奴这事,若真记下来,无非他英姿勃发,得美人倾慕,席间主动献舞,姚弋仲等人为其风采所慑,玉成好事,心悦诚服罢了。昔年刘秀孤身入河北,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河北那些豪族真比姚弋仲善良吗?」 「你可真回护这孩子。」王氏有些吃味地说道。 诚然,邵勋不喜欢她,她对邵勋的感情也很一般,但孩子都三个了,见到男人如此回护正妻之子,终究有些不舒服,女人喜欢攀比嘛。 「你错了。」邵勋说道:「我要看梁奴后续怎么处置这事。他才十五岁,可以犯错,但要知错能改。若不能改,我会很失望。」 王氏靠近了一些,问道:「你会当着庾文君面这么说吗?」 「你又得意忘形了。」邵勋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王氏的脸,道:「回去料理平城首尾吧。什翼键之事,无需忧心。若明年有人提及娶妻之事,就回绝掉。十三岁太早了,先拖着。」 王氏轻叹了口气,微微有些失神。 「现在最要紧的是给慕容鲜卑上绞索。」邵勋又道:「慕容身子骨如何? 3 「不知。」王氏说道:「不过他六十三岁了,人又闲不住,一会去查看粟田、麻田,一会去巡视铁坊、牧场,还要办学堂、修城池,事事亲力亲为,时不时还要领军出征,我看他活不长。」 邵勋听了心有戚戚。 作为慕容的大哥,吐谷浑一生曹不,生了一百多个孩子,也活了六十三岁慕容如此弹精竭虑,为慕容鲜卑打地基,各种奔忙,纵然比他大哥生活更自律,却未必能多活多久。 人的生命力,不是消耗在这个地方,就消耗在那个地方,除非学萧衍「绝缘」、「断欲」三四十年,又不劳心劳力,方能活得长久。 他现在精力旺盛,自信心臻于巅峰,能上马开得硬弓,可下马让王氏把指甲窝断,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盛极而衰了。 或许到了那时候,他会变得不那么自信了吧。 梁奴的事,在如今的他看来不值一提,但再等十年、二十年,他会怎么想? 人的一生可真奇怪,随着身体的衰老,精力的不济,控制力的下降,竟会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做他的儿子也真不容易呢。 「我那四子在幽州如何?你可听到什么?」邵勋收回思绪,问道。 「怎么?不信你的官员奏报?」王氏了他一眼,问道。 「多方印证总是好的。」邵勋说道。 「我亦不知。」王氏摇了摇头,道:「只听得一些趣闻。」 「说来听听。」 「燕王酒量不错,能把宇文部贵人都给喝趴下。」王氏说道:「听闻他还兴之所至,和宇文氏、段氏贵人子弟一起跳舞。」 邵勋听了面带微笑,心中欢喜。 同时暗道跳舞这事就没人报上来,或许觉得事太小了,或许负责监视的官员没能进入那个场合,又或者觉得不太庄重,直接省略了。 「燕王看着有股子豪迈之气,完全不似琅琊王氏血脉,倒有点像你一一」王氏又道。 「够了。」邵勋摆了摆手,道:「以后说事就行,别掺杂己见。」 王氏低下头去,轻轻抚摸着小腹,嘟囊道:「你这人真是苛刻,以后就是孤家寡人。」 邵勋眼一瞪,看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时,又止住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护鲜卑长史 少府监庾敳去世后,邵勋对这个机构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首先级别提上去了,主官少府监由原来的从三品变成了正三品,调左骁骑卫将军蔡承出任少府监。 少府既然掌握着诸多苑囿,自然有许多林木,因此置材官校尉一员(正五品),目前是吴离。 此人是原平阳郡丞、成纪县子吴前长孙。 在邵勋南巡荆州的时候,吴前病逝,年近八旬,算是非常能活了。因其长子早死,故由长孙嗣爵,入少府前在家丁忧。 另外,大梁朝开国后就没再设材官将军一职。其实邵勋倒无所谓,不过朝臣们非常讲政治,从来没有提名过这个职务的人选,就一直空在那里。 晋时材官校尉「主天下材木」。 这不是夸张,因为理论上山林都是朝廷的,司马睿那帮人去江南一开始也是通过「驰禁山林」来安置随行百姓。 国朝材官校尉只管少府名下的苑林材木,另主「工匠土木之事」,当然职权范围仍限定于少府所辖,少府之外的归将作监一一将作大匠,汉时常设,晋时「有事则置,无事则罢」。 今日行猎,吴离也在场,被邵勋喊了过来。 「你去一趟幽州。」邵勋直截了当地说道。 「遵命。」吴离应道。 说完,静静等待下文。 「军都县左近有一块地空了下来,周回百余里,有山林、汤泉、草场、农田,朕亦将其设为燕山苑,发园户三千。」邵勋说道:「你去那边营建苑舍,幽州刺史会征发丁壮,拨给钱粮。」 「臣遵旨。」 「营建之事,园户不用一直参与,每月拨出五天操练军阵。他们都是屯田军后人,不是田舍夫,你在濮阳太守任上练过郡兵,这次亦由你带着操练。」邵勋吩咐道。 「是。」 少府园户主要来源就是老屯田军,以降兵及罪人为主。 这帮人里面,运气好的已经变成了普通百姓,运气不好的变成了府兵部曲, 目前还剩下四万四千余户,分散在各个苑林之中,以广成苑最多,达一万户,上林苑最少,还剩一千五百多户。 园户的身份比较特殊,既非在籍百姓,亦非奴婢,允许保留个人财产,自由婚配,且无赋役。比起曹魏屯田兵和司马晋世兵,少府园户的日子好过了许多, 但他们需由少府管理支配,算是这个时代各种有奇奇怪怪人身依附关系的族群之一,主要营生是为少府打理各种产业,包括但不限于种田、放牧、养鱼、伐木、营建、纺织等。 比如少府辖下的甄官署,主要业务是烧砖制瓦,就由少府园户充当。 再比如广成苑的农田,也由园户耕作。 他们生产的东西不归自己所有,而归少府,少府再统一给他们发放「工资」一一十岁以下算「小口」,小口男每年春天给布衫裤各一、鞋一;小口女春给布衫裙各一、鞋一;每两年冬天发绵衣一、复裤一、冬鞋一、毡毯一。 十岁以上、十七岁以下算「中口」,十八岁以上算「丁口」,每年春天男发头巾一、布衫裤各一、皮靴一;女发头巾一、布衫裙各一、鞋一;每两年冬天发绵衣一、复裤一、冬鞋一、毡毯一。 丁口日给粮六升、中口日给粮四升五合、小口日给粮一升八合,折算后按月发放。 从这个角度来看,又像是奴婢了,一辈子的生活看得到头。 不过如果考虑到时不时发放的各种结余一一比如有的果子、鱼肉、蛋奶没能及时消耗掉一一他们的生活倒也未必比普通民户差,至少可以吃饱穿暖。 邵勋调发三千园户去燕郡,肯定要定期发放赏赐了,毕竟这些人要参与军事训练。 如果要上战场的话,还得加钱.· 吴离退下之后,邵勋又看向蔡承,笑骂道:「看你眼珠乱转,定在腹诽朕。」 「臣不敢。」蔡承连忙说道。 蔡承是他亲兵出身,出征之时,经常一口锅里搅食吃,情分自不一般,说话也比较随意。 不过老蔡自己却越来越谨慎了,他许是读过刘邦给开国后还嘻嘻哈哈的老兄弟们上规矩的史料一一但凡王朝肇建之初,规矩都没那么严,上下尊卑也没那么明显,有些开国功臣甚至到死都挺没规矩的,因为他真见过天子创业时紧张、焦虑、恐惧乃至狼狐的模样,知道他也是个人,不是神。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邵勋拍了拍蔡承的肩膀,看着他鬓角隐隐生出的白发,叹道:「你也老了。」 「比起战死沙场的老弟兄,臣已经很幸运了。」蔡承说道。 邵勋点了点头,道:「燕山苑安稳下来后,产出的粮肉果蔬蛋奶,全拿来养园户,少府不要沾手,让这批人多练一练。」 「这些园户定对陛下感恩戴德。」蔡承说道。 没有赋役,地方还足够大,土地产出养活自己一家还有大量剩余,丁壮们可「胡吃海塞」,生活一下子上了一个新台阶。 不过邵勋却看了蔡承一眼,道:「真的吗?」 蔡承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没猜到什么吗?不,心里隐隐有数。 三千园户一户一丁,就是三千兵,家里有余粮,有肉奶吃,操练可以更频繁一些,如果再配以精良的器械,这不就是世家大族专门好吃好喝供养的僮仆军么? 这是为谁准备的兵马? 他不是想不到,只是不愿这么想罢了。他已是正三品少府监,虽非台阁大员,可独掌少府,乃天子近臣,何必掺和天家的事情呢? 蔡氏小门小户的,能有今天的地位不容易,得珍惜。 「到年底还有三个月,你将少府好好梳理一遍,朕有大用。」邵勋吩咐完之后,便离开了。 河畔已经搭起架子开始炙烤兽肉。 邵勋找了个地方坐下,静静看着。 一头头猎物被开膛破肚,肉会被腌制、熏干,然后切割成一块块。 府兵们席地而坐,交头接耳,言笑晏晏。 天子已经将这些肉尽数赏赐了下去,他们可以带回家,或者找人卖掉。 各种兽皮同样作为赏赐发放下去,不过制需要时间,也不够分,只能卖掉了。 算一下出征路上的花销,再算算领到的肉、皮、钱、绢赏赐,其实也不会太亏。四年才轮到一次上番,完全可以承担。 最可惜的是没捞到出征的机会。 听闻蜀地富庶,财货遍地,若能杀进去大抢一把,后面几年的日子就好过了。 错过这个机会是真的可惜,不知道军府内哪些杀才得到奉诏出征的机会,回去得打听打听。 襄阳公主邵亲手端了一罐鱼汤走了过来,道:「阿爷,女儿亲手做的。」 邵勋转过头去,竟然有些受宠若惊。 还是暮儿好,符宝就不会这么做。他一脸喜色地接过,又让人拿来碗勺,慢慢喝了起来。 邵坐了下来,笑眯眯地看着父亲喝鱼汤。 「妇功不错。」喝完一碗后,邵勋称赞道。 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昨日去昭阳殿了?」 邵轻嗯了一声。 「都嫁人了,怎么还老入宫?」 「女儿想见见娘亲。」 「你娘亲说了什么?」邵勋问道。 「娘亲嘱我不可骄纵,要体恤驸马。」邵说道。 「你选的驸马,爷娘都遂你意了,好与不好你自知,爷娘也不好多说什么。」邵勋说道:「驸马家境一般,不过武艺、军略都颇有可观之处,乃可造之材。京中嫉恨他的人不少,场面上你要多加维护,勿要让他被人折辱。」 「女儿知道了。」邵乖巧地应了一声。 「不过一一」邵勋凝视远方,道:「朕的女婿可不是那么好当的。他若挺不过心里那关,也就那样了。」 「驸马心智坚毅。」邵轻声说道。 「那就好。」邵勋又问道:「没别的事情了?」 邵脸有些红,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说。 邵勋瞧她那样子,轻轻一笑,道:「你六弟有几分急智,不错。姚弋仲的女儿来京后,你带她多游览一番。」 「好。」邵笑了起来。 「帮弟弟传话是不是很辛苦?你本就不擅长做这些事。」邵勋取笑道。 邵脸红透了。 「一晃好些年了啊,暮儿也长大嫁人了。」邵勋感慨道:「你们都是我的孩儿,我亲眼看着长大的。做了什么事,我又怎么可能真的生气呢?唯愿你们无病无灾,生活安乐。」 说到这里,他微微有些惆帐。 他活着时,或许能看到兄友弟恭、姐妹和睦,哪怕装也要装出来。 但他不在的那一天,又会是怎样的一幕呢? 不同的年纪,心境不一样,看待人和事物的标准也不一样。 他在对待敌人时心硬如铁,甚至堪称变态,但在面对一起走过来的妻妾,看着长大的孩子时,却总是心软。 前世时总觉得天子都是高高在上的权力动物,威严肃穆,但今世一路走过来时却知道并不是。 或许从小长于深宫妇人之手、浸染权力大染缸的承平天子是这样,但开国之主却并非如此。 他们嬉笑怒骂。 有人对着帽子撒尿,有人会编顺口溜,有人喜欢城中妓女,有人幽默风趣, 有人在诏书上写粗话骂人·.如此不一而足。 他们更像是人,而不是神,不会把自己包裹在神性外衣之中,故作玄虚,与人玩心眼子。 他也想保持住自己人的一面,但成了人就有弱点。 十月十二日,邵勋下诏:以幽州都督羊忱兼领护鲜卑中郎将,总领宇文、段部鲜卑事务,燕王邵裕为护鲜卑中郎将长史,即刻就任。 第一百八十章 新衙门开张 北风呼啸,寒霜遍地。 蓟县郊外的一座庄园内,已经升起了一面大旗,上书「护鲜卑中郎将羊」七字。 不过羊忱却不在这里,而是住在蓟县城中的都督府内。 护鲜卑中郎将府、都督府各管一摊子事务,简单来说前者管鲜卑,后者管幽州军事,两者之间有一定业务重叠。 燕王邵裕只在护鲜卑中郎将府内有职,即「护鲜卑中郎将长史」,这个八个字就是一个正五品职官,非幕府僚佐,因为护鲜卑中郎将府是正儿八经的朝廷衙门,非高官大将开设的幕府。 十月底,接到圣旨及随之送来的官服、印信之后,邵裕就走马上任了。 然而,上直的第一天,门可罗雀——— 「孤既是门令史,又是队率,还是从事、司马、史,妙哉,自己管自己。」邵裕在府前下马之后,装模作样拄着马,站在石狮前看大门,谓左右道。 燕王府中尉到华、左右常侍潘诞、崔景化皆自相笑一一潘诞刚回家居丧年余,又被起复了。 远处响起了牛车声。 中尉司马吕罕带着大队车马赶至,远远见着燕王在看大门,立刻上前,苦笑道:「大王,何至于此!」 「孤着实无聊,与诸君相戏耳。」邵裕将马扔给吕罕。 吕罕后退半步,用力接住。 「罢了。」邵裕伸了个懒腰,道:「起了个大早,却见不到几个人。鲜卑府属官几时可至?」 「冬月应会陆续来齐。」左常侍潘诞说道:「羊督也不管管。」 「羊督老矣,这会定在睡梦中。」邵裕转身进了府中。 到华挥了挥手,王府护军立刻迈着整齐的脚步,列队至各处警戒,同时分出一部分人手,洒扫庭院,清理屋舍。 潘诞等人陆续跟上。 这庄园破败已久,但众人却很高兴,因为这是他们自己独立做主的第一个门一一听,似乎忘了羊公。 在此之前,燕王只是领了个差遣,名字还是天子给取的,名曰「幽州采访使」,巡视幽州诸郡,权力固然不小,但事毕则罢,非经制之官。 现在不一样了。虽说这个护鲜卑府官还没到齐,兵也没有一个,钱粮更未见到半分,但有名义就好办事,慢慢来。 邵裕来到正厅前,看着斑驳的墙壁,笑道:「若是夏日,一场雨后墙上会不会长蕈?孤六妹素喜食蕈,见之定然雀跃。」 王府属吏们纷纷苦笑。 这个没正经的大王,真该把王师请来教训一番,免得被外人非议。 说话间,已有亲兵入内,仔细检查一番后,把破损的家具拉了出来,堆放在院中,又从马车上取下新的置于厅内,擦拭一番后,请众人入座。 中尉司马吕罕大声呼喝,指挥亲兵担水、劈柴、煮饭,自己则亲自拿来茶具,为众人烹煮。 众人坐下后,随意闲聊些各地见闻。 「慕容也是个没出息的,抢点丁口、牛羊就满足了。」燕王友裴满说道。 裴满是裴遐之子,而裴遐则是王衍的女婿,故入燕王府为官,还算得信任。 「不能这么说。」邵裕舒服地靠在胡床上,把玩着一把匕首,说道:「宇文十二部固然连吃败仗,但战至今日,你看有几个背主投靠慕容之人?不多的。孤闻普太康之前,慕容氏据柳城,而太康之世,宇文氏大败慕容,夺柳城。后慕容氏重整旗鼓,再度夺回。自永嘉、神龟以来,慕容、宇文又连连攻伐。这两家乃世仇,我等外人不好妄加定论。」 「殿下,宇文十二部还有多少人?」中尉到华问道。 邵裕闻言,瞪了一眼到华,道:「卿是中尉,不好好查探宇文内情,反倒要孤来为你解惑,像话吗?莫不是一—」 说到这里,邵裕脸上浮现出几丝玩味的笑容,道:「卿随孤北上之时,只记得和鲜卑妇人厮混了?」 「大王莫要玩笑!」到华无奈道:「臣知错矣。然我等终究是外人,很难窥得宇文氏全貌。」 「孤有个猜测,不知道对不对。」邵裕拿着匕首鞘转了一圈,环视众人道:「卿等一起参详下。孤觉得宇文十二部大约还有七八万帐,但乞得龟能号令其中三一就不错了。即便到了生死存亡之际,最多号令一半人。」 草原那个政治生态,比中原还吃威望。 领导人威望高,不但能号令整个部落联盟一一比如宇文十二部一一甚至还能吸引远方部落来投,加入部落联盟。 领导人威望低,啥也别说了,弄不好就被底下人杀了。 作为宇文十二部的共主,乞得龟那龟孙子大约是活不长了,邵裕怀疑他现在只敢躲在自家部落里,门都不出。问题是万一哪天自家部落的人也要杀你呢?到时候你往哪躲? 「殿下怎知有这么多人?」潘诞好奇道。 邵裕又晃了下手里的匕首,轻笑一声,道:「有人告诉孤的,但她也不甚清楚。」 潘诞恍然大悟,道:「可是射柳那次? 1 「知道还问!」邵裕没好气道。 所谓「射柳」,即草原上一种流行的比试箭法的方式。大致是在柳枝上挂个东西,比如丝绦或马鞭,然后在远处射。 这并不简单,因为草原上经常有风,柳枝会动,射起来难度很高。 邵裕其实刚从草原上回来。 慕容氏退兵后,与宇文氏诸贵人子弟饮宴,酒至半酣之时,一起射柳。 邵勋的每个儿子都自小习练武艺,有名师教导,不过水平却参差不齐,邵裕算是最出众的,射柳直接赢了,将彩头全部笑纳一一整整数百匹骏马,赌得相当不小。 不过,宇文乞得龟帐下东部大人逸豆归的儿子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马,于是把妹妹抵给他,说回去取了马再接回妹妹,结果这厮一去不回。 邵裕自己也溜了。 逸豆归之女追了百余里,没追到,这才恨恨而还。 邵裕自己也觉得这事很扯淡,提都不想提。对了,他手里的匕首还是人家小姑娘送的。 右常侍崔景化咳嗽了下,道:「大王,还是谈正事吧。」 说完这句,他看了看众人,道:「方才念诚说慕容氏掳掠了些丁口财货就走,没志气,其实不尽然。代国普骨间、丘敦举率三万众过索头川,进入宇文氏牧地,慕容不想多事,这才罢兵而已。若拓跋兵马不来,我看慕容还要再抢一阵子才走。君等可记得数年前那次西略?慕容可是把宇文氏修筑的城池都拆得差不多了才走。」 邵裕听完突然站起身来,叹道:「孤只得千兵,若有万骑就好了,非得与慕容那老家伙比试一番。」 此言一出,众人都有些沉默。 是啊,在数万乃至上十方规模的大战中,一千人连水花都泛不起来,毕竟人家不是乌合之众,一万人被你一千人直接冲散。人家也征战多年,敢打敢拼。要想有所作为,一千人确实太少了。 「殿下。」中尉司马吕罕说道:「段部鲜卑可能调用?」 邵裕摆了摆手,道:「若其仍为部落,可征调。然段部多年前就已数分,头领皆为镇将,百姓皆为镇民,此为幽州都督辖内之事,孤不好越界。」 说完,又补充了句:「诚然,强要说的话,段氏亦是鲜卑,孤亦能管,但何必呢?孤又不想争什么,只想征战四方,一遂生平之志而已。」 「殿下一—」王友裴满有些无语。 作为今上血脉,燕王当然是有资格争继大统的。他们这些王府属吏也隐晦地提过,奈何燕王每次都拒绝了,搞得他们很难做、很难受。 燕王真的很不错。 豪迈勇武,却又不恃强凌弱。 身份尊贵,却又平易近人。 聪敏稳重,有时候又敢兵行险着。 他们这些王府属吏也有自己的志向,也想辅佐燕王登上帝位,奈何燕王自己不争。 有时候气得想离去,燕王又嬉皮笑脸拉着不让走,简直哭笑不得一一当然, 自己也有点舍不得离开。 「念诚,你有话不妨说明白些。」邵裕笑嘻嘻地看向裴满,道:「可是要把十万钱还给我了?还了好,以后别赌了,你一天掷百次都掷不出个卢,再多家业也输光了。」 裴满气乐了,只摇头,不想说话。 就在此时,军士们端来了饭食。菜色很简单,蒸饭上面铺了些打猎得到的猎物肉片。 大伙如同北上草原时那般,围坐在一起,端起碗就吃。 邵裕将蒸饭上的肉片夹到裴满碗里,道:「卿喜欢吃兔肉,特意为你打的。 , 裴满一证,没有拒绝,低头吃起饭来。 「殿下何厚此薄彼耶?」左常侍潘诞也不管食不语的规矩了,道。 邵裕哈哈一笑,道:「思,你与鲜卑妇人鬼混时,其夫提刀来捉,谁为你解的围?」 潘诞面红耳赤,讷讷道:「仆实不知其已嫁人。」 邵裕放下碗筷,端详了下潘诞,道:「潘家子弟都如此俊美么?几可比肩庾公少时了。怪不得为鲜卑妇人所围。」 「殿下!」潘诞面现哀求之色。 「哈哈,不说了。」邵裕又端起碗筷,道:「今日左右无事,下午一起博戏。」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了过来。 邵裕无奈道:「好,好,孤知错矣。午后去食邑看看,如何?」 「殿下英明。」众人齐刷刷低下头,继续吃饭。 第一百八十一章 有备而来 驿道之上,一批又一批的战马奔腾南下。 烟尘大作之时,直让人以为起了沙尘暴。 风吹了起来,烟尘慢慢散去,几个灰头土脸的人影钻了出来。 「这是征调的马匹。」潘诞说道:「定是为攻成所准备,却不知是调去汉中还是巴东了。」 「这是第二批了。」到华看了看,说道:「应是段部鲜卑,从北平那边过来的。听闻十月头上从静塞、居庸等镇调了数千匹。彼处人不能动,马却可以调集。去一下蜀中,不知道要死多少马,回不来几匹的。」 这里是范阳郡故安县西北部,一个夹在祖氏、卢氏、张氏、刘氏等世家大族之间的县。西边就是山,山那边则是代郡广昌县。 燕王封地主要就在故安,范阳、涿以及广昌也都带到部分土地。 封地内大部分是平原,另有约三分之一是山区牧场,食邑户口肯定达不到一万户,且胡汉都有。 邵裕来幽州前,他甚至只能收三千户百姓的租赋,十分可怜,而邵勋也不帮他,就在一旁看着他怎么处理。 最后还是王衍私下里派人去说项,几个大家族给了个面子。 邵裕自己上山,将故安西北那群杂胡给「说服」了,让他们交税一一得亏这帮杂胡是大洪水时期迁移过来的,内部就很复杂,有高鼻深目的西丁零人,有代郡羯人,有幽州匈奴,还有乌桓、鲜卑,这帮人渐渐混居,有慢慢融合成一个部落的趋势。 到了现在,燕王食邑也只有七千多户,收了多少钱他也不管,大部分都赏赐下去了,身上也从来不带钱,出门买个胡饼还得王府属吏付钱。 一行人边走边看,很快到了一座寨子外。 寨中之人远远看到来了七八百全副武装的军士,立刻击鼓聚兵,片刻之后, 两千余人已在寨外阵列完毕,数十骑策马上前,见到是邵裕后,立刻下马而拜。 「铁弗,你父呢?」邵裕亦下马,将一胡人少年扶而起,问道。 名字叫「铁弗」,这个少年显然是混血了,即父亲是匈奴人,母亲是鲜卑人「贩马去高阳了。」少年答道。 其他杂胡头人亦跟在一旁,毕恭毕敬。 今时不比往日了,建起寨子后,他们又挖了水渠,开始尝试着种粟麦,现在真的不好跑。更何况他们这些人本来就是互相抱团聚居在一起的,人心不是很齐,对大梁朝的贵人,还是尊敬一些好。 「卖给府兵?」邵裕问道。 「听说是的。」少年说道:「我父说右飞龙卫的府兵打的仗太少,这两年肯定会被征发,果然让他说中了。九月底就走了,当时恨不得把全郡的驴马骡都带走,消息传过来后,我父说贩马过去定能卖得好价钱。」 「你父可真精明。」邵裕笑道。 据他所知,右飞龙卫府兵被征调了三千六百人,作为一支以狂飙突进为特征的部队,府兵和部曲两个人就得带至少三匹役畜上路,宽裕点的话需要四匹。 真不知道打着打着,右飞龙卫最后会不会变成步兵,养役畜太花钱了。 除了府兵之外,冀州的武强、易京、蒲阳山等军镇也被征发了约一万五千步骑,他们走得更早,九月中旬就出发了,而今却不知在何处。 大梁朝的动员动力还是一如既往地强。 这边征发一下,那边调集一下,轻轻松松数万人齐集,还都有不俗的战阵经验,武器装备也还凑合,并非乌合之众。 不过,这同时也说明一个问题:除了朝廷掌握军力之外,私人武装的力量也十分雄厚,在打天下的时候他们是助力,天下平定之后朝廷就会愈发看他们不顺眼了。 河北那么多军镇,当初父亲设立的时候可不是那么情愿的啊,带有点妥协的意味。 九州一统之后,邵裕总觉得父亲要拿河北的军镇开刀。未必全部裁撤,但至少一半以上的军镇保留不下来。 「最近读书了吗?」邵裕指了指寨子,说道:「听闻邺城书局给你们送了蒙养书和韵书,如何了?」 少年听到读书,竟有些畏惧之色,道:「县里派了一个武学生过来。教读书时有三五个人听,教武艺时有几十个人学。」 邵裕听得目瞪口呆,骂道:「都不识好歹么?据我所知,那个武学生也就教你们一年,一年后就回县里当小吏了,以后你们再想读书,要么想办法进县学, 要么就慢慢等吧。兴许哪天运气好,再来一个武学生。」 少年听得一惊,懦道:「我以为一直有呢。」 邵裕摆了摆手,让他滚蛋,不想多说了。 父亲一直想对这些胡人部落「训以华风」,推行这么多年,看样子也就并州诸郡效果好一些,至少平阳、上党、西河、太原四郡的胡人是慢慢被拴住了,县学、郡学里也满是酋豪子弟。 他们慢慢改变之后,部落百姓又农牧并举,渐渐地开始半胡半汉,再过几十年,这些郡县都会慢慢稳定下来。 奈何幽州依然胡风浓郁,没有太多改变。 想到自己头上「幽州采访使」的头衔依然没有摘掉,看样子可多花些时日采访些幽州的文教之事。 听闻大兄已亲自押着一批书籍自邺城北上,往冀州、幽州而来,沿途分发, 督促诸郡县办学,想必这事十分紧要。 想着想着,邵裕耍了一个枪花,然后把器械扔给护兵,感觉该给老父亲写封奏疏了。 ****** 冬月初三,邵裕回到了蓟县,听闻都督羊忱有召,立刻换上了官服,入都督府拜谒。 羊忱的眼睛半眯着,好像怎么也睡不醒似的。 遥想当年征青州曹疑时,羊忱还是一路大军统率,指挥若定,号令严明,没想到现在变成这个样子了,岁月不饶人啊。 「殿下来了。」羊忱睁开了眼睛,对邵裕笑了笑,道:「坐吧。」 邵裕行了一礼,然后坐了下来。 羊忱也坐直了身子,道:「老夫镇幽州也有些时日了,说起来有些惭愧,很多事情是帐下僚佐、诸郡耆老帮着完成的,老夫却管得少了。」 「陛下让老夫来幽州,其实也是想镇之以静,守紧门户,没想着有什么进取。殿下在老夫帐下,一身本事无从施展,想必憋屈得紧吧?」 「羊公言重了。」邵裕连忙起身行礼,道:「陛下欲用事于西蜀,自然不想东陲生事。羊公以静制动,实乃良策。」 「以静制动说得好。」羊忱轻声笑了一下,问道:「听闻你去范阳几个县转了一圈,如何?」 「据百姓、耆老所言,比起幽州举义归正那会日子好过了不少。」邵裕说道:「胡人半牧半耕,粮产日丰,已然慢慢安定下来了。」 「诸军镇镇将以下官员,多有流入外郡外县者。初时镇将多有挽留乃至留难,最近十年多有改善。军镇长史、司马、、史、录事等僚佐与镇将非一氏族,慢慢知道自己当的是大梁朝的官了,如此持之以恒下去,亦可慢慢尝试更换镇将。」 「唯文教有所不利,却不知朝廷有无良策。」 羊忱听得连连点头,赞道:「老夫过往知你勇武,却不知你还如此细心。再历练历练,早晚出镇一方,老夫这个位置却是为你留的。」 「羊公过誉了。」邵裕笑道。 宗室出镇是必然之路,因为外人出镇更危险。但天子会让他出镇幽州吗?这可不一定。 其实他也很好奇。现在诸王的年纪、资历都还没达到出镇一方的程度,所谓王府属吏说实话有点小打小闹的意味,都谈不上经营势力,起码也得是幽州都督、并州都督、荆州都督这种实权剧任才能摸到一点边。 如果可能的话,他更想在幽州长期干下去,因为他真的很想跃马柳城,兵临高句丽。 这才是男儿该做的事情。 羊忱扯了一会闲篇,终于开始进入正题了,只听他说道:「而今却有一桩棘手之事。宇文氏刚刚来报,其部于国中捕获慕容氏使者。这本不算什么,但慕容氏并非只派出了一批使者,而是足足三批,据宇文氏拷讯所得,第一批使者已进入代国,且有人接应,他们是第二批。」 「使者为何而来?」邵裕问道。 「慕容氏欲嫁女予代公为正妻。」羊忱说道。 「这是想策反代国!」邵裕惊讶道:「真真是好算计。」 「确实是好算计。」羊忱点头道:「代公今年十二岁了吧?」 「正是。」 「明年就十三了。按草原风俗,稍稍有些早,却也未尝不可,有先例可循。」羊忱说道:「这些草原部落,虽然互相厮杀,形同仇,有时候为了缓和局势,却也互相嫁女。拓跋郁律就嫁女给宇文丘不勤,慕容欲嫁女给拓跋什翼键,属实寻常。」 「老夫担心的是,慕容使者已经到了平城,或许尚未公开露面,但已和诸多部落有了联系。此事一旦传扬开来,代国必然动荡。代公可不是没有支持者啊, 他毕竟是名正言顺的单于。」 「慕容氏这一招,可谓有备而来,意在搅乱代国人心,乃至互相攻伐。如此一来,他们便可专力攻打宇文十二部,再也不用担心拓跋氏遣兵相助。殿下和宇文氏多有接触,想必知道其中轻重。」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羊忱似乎有些乏了,又半眯上了眼睛。 邵裕倒没有轻视他。 羊忱本来年纪就很大了,精力不济,所以他把日常庶务都交了出去,放手让底下人办理,但在重要关头,他还是很敏锐地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于是出面干涉。 这就够了。 「陛下征蜀在即,大军或已齐集,北边不能有事。」邵裕说道。 羊忱轻轻点了点头,道:「备战吧,这个冬天注定不得安宁,老夫也不得安稳,唉。」 说完这番话,羊忱唤来一名僚佐,让他动笔拟写奏疏。 写完后,羊忱检查了一番,又给邵裕看了看,确定无误后,着人发往了洛阳。 第一百八十二章 忠勇之士太多了 秋收已经过去三个月了。今年各地官府的动作很快,总计约八百方解粮食的「租」、五百余万匹绢布毡的「税」,合起来便是「租税」,又称「赋税」一一税其实是合起来的,细分项目则以庸和调来体现。 八百方粮食分散于各地的邸阁,其实不可能全部利用起来。 在实物赋税为主的年代,税收真的就只是数字而已,图一乐。幽州邸阁收上来的赋税能用到江陵吗?不可能。 如果打下了蜀中,当地收上来的粮食也只能用于蜀中,或者通过长江输送一部分去荆州,想用到关中?问问诸葛亮。 这不是秦末了。刘邦运气好,还能通过水运输送粮食至关中,现在早就不行了。 所以,邵勋此番总共调集了约四百万斛邸阁存粮,已经是尽力搜刮。 关中、豫州、兖州、荆州、司州及冀州南部几个郡的豪族,还额外征集了五百万解粮食,自己带庄客帮着运输,送往长安、雍县、南阳及襄阳。 各地度支校尉几乎拿出了吃奶的劲,一队运兵往往指挥着数百丁壮,通过船只、木筏、车辆乃至各种驮兽,转运资粮、器械。 部落酋豪们按照摊派下来的出丁额度,选派族中子弟,带着军士、赶着牛羊前往各个集结点报到。 长安、南阳还变成了两个大型屠宰中心。 朝廷拿绢帛采买了许多牲畜,集中宰杀,腌制、晾干肉脯。 干酪这种便于携带还顶饿的食品,更是一袋袋送往前线,囤积起来。 每一次战争,都是财富灰飞烟灭的过程· 「金正动身了吗?」太极殿西厢内,邵勋轻声发问道。 站在邵勋身边的多为内臣,即侍中羊曼、刘闰中、散骑常侍段末波、辛谧。 原散骑常侍祖应今年年初去世了,连带着祖约、祖涣等人纷纷回家居丧。 祖约手下的数千人马被进行了一番整编,老弱者裁汰,就地编为汝南、汝阴二郡民户,另重金招募勇士前往五原国当兵,只可惜效果不佳,又是砸钱又是忽悠的,最后也只有寥寥三百多人愿意带着家人北上。 剩下的人则由许柳带着前往关中,暂归金正帐下指挥,显然要在汉中的崇山峻岭之中与成军厮杀了。不知道在家居丧的祖约知道后,会是怎样一个心情。 你不敢造反,那就只能这样了。 「金都督已抵雍县。」羊曼答道。 邵勋点了点头,随即看向段末波,道:「段卿即日出发,任持节监军,不得有误。」 「臣遵旨。」段末波年纪不是很大,但已满头白发,显然来到中原后这些年不是很适应,过得也不是特别舒心。 散骑常侍品级不低,奈何无具体执掌,对于前半辈子习惯了发号施令的段某人来说,确实有点难受。 他这种一旦没了权,衰老的速度是真的惊人。 「让金正不要急。」邵勋对段末波叮嘱道:「昔年葛公出汉中,最难者便是粮草。让他一定要囤积足够粮草再打,别抱着因粮于敌的侥幸心理。正所谓未虑胜先虑败,朕家大业大,不需要他再行险了,踏踏实实打便是。」 「臣遵旨。」段末波应道。 邵勋又想了想有无疏漏的地方。 金正是雍秦梁益四州都督,对成作战本就是他本职工作,自然负责一个方向的战事。 及至冬月上旬,他调集的军队计有左长直卫、左右飞龙卫各三千六百人,外加左骁骑卫二千四百兵,总计府兵一万三千二百。 另有黑稍左营六千、银枪左营六千、长安世兵五千、秦州世兵二千、祖约部四千,共二万三千人。 同时被征发的还有雍秦二州胡汉丁壮十万余人,他们主要负责后勤一一当然,有时候也要参加战斗,比如攻城之类。 超过十一万丁壮(包括府兵部曲万余人)为三万六千战兵、辅兵服务,看起来很多,但如果考虑到那蛋疼的地形、艰难的补给,你可能会觉得不太够。 邵勋早就下令行至长安的邵瑾停下,押运一批资粮抵达雍县外,便常驻于彼处,在各度支校尉的协助下转输粮草军资,并给了他一个「雍州转运使」的头衔。 值得一提的是,从虎头的「幽州采访使」开始,邵勋开始「创造」各种临时性的使职差遣。 这种带「使」头衔的职务非常设,因事而置,事了即罢,且没有品级,不入流官,纯粹是为了弥补官制缺陷而设立的,毕竟普时才万余官员,大梁朝稍多, 但也多不到哪去。 之前配属给六子的护兵除幽州突骑督外,皆未撤回。毕竟作为粮草军资的转运枢纽,雍县也是需要大军镇守的,防的不是成军,而是关西可能存在的叛乱分子。 与段末波交代完毕后,邵勋又看向辛谧,道:「辛卿可去江陵,出任监军。 」 「臣遵命。」辛谧跪坐在案几后,闻言拜道。 巴东方向的军事统帅毫无疑问是大侄邵慎了。 他现在已经不是监六郡军事,七八月间就已出任「征西将军」、「使持节都督荆州水陆诸军事镇江陵」,拥有整个荆州的军权。 邵勋还给他派了个军师:原单于府左长史何伦。 冗从仆射唐剑被火箭提拔,担任荆州刺史,治襄阳。 晋时都督屡次侵夺刺史权力,以至于到了最后一州都督往往凌驾于刺史之上,拥有一州实际上的军政大权,但在曹魏及普初,可不是这样的。 一是因为非战时都督没有太多名义插手民政; 二是因为刺史乃至太守虽然无权违抗都督战时下达的命令,但有权奏报天子。 比如,青龙年间孙吴攻合肥新城,都督满宠欲率军救援,汝南太守田豫不同意,「辄上状,天子从之」。 我无法违抗你,但可以让皇帝给你下旨。 第三是幕府军师的制约。 在那个年代,军师一直由朝廷派出,有监督都督之责,一旦都督无法履职军师直接接任。 比如,当年「(羊)祜病,举(杜)预自代,因以本官假节行平东将军,领征南军司。」 卫罐、鲜于婴也都有以军师身份接管都督权力的经历。 简而言之,强化军师的地位,作为幕府副储,监视、限制都督。 只可惜这种上下相制的制度,在司马炎晚期几乎成了摆设。上下一气, 幕主礼聘从事中郎以上的幕僚(包括军师),按理要朝廷审核,但完全沦为了形式,以至于军师变成了幕主的亲信。 邵贼在考城给主母裴妃当过军师,他太清楚军师权力之重了。 那个时候,他就是主母的「亲信」,白天尊重主母,晚上也执礼甚恭,非得主母白他一眼,才敢造次,进而反复多次冒犯主母。 何伦就是去监督邵慎的。 这一路的兵力在五六万之间。 银枪中营六千、黑稍右营六千、左右金吾卫、左右羽林卫各三千六百、右骁骑卫二千四百、质子军三千、河北镇兵一万五千、并州胡兵万人,近五万七千人。 豫州、兖州、司州、荆州征发丁壮八万,外加水军,提供后勤服务一一因有长江水运,后勤人数可大幅缩减,消耗也大大降低。 两路大军合计战辅兵九万余,规模相当庞大。若非有水运可大大抵消运输劣势,怕不是要三十方丁壮转输各类物资。 毫无疑问,这是一次「国战」。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邵勋从没小看过李成,因为这是一个处于上升期的政权,不是那种文恬武嬉、安逸良久的下降期政权,动员了三十万人力、数万匹马、数百艘航船,就是为了一击攻灭这个割据势力。 若这还打不下来,他就要亲自上阵了。 「最后,朕要说一说北边之事。」邵勋看向两位侍中,道:「刘卿,朕任你为「代北安抚使」,持节至平城,一一慰劳诸部,勿令其生乱。朕将落雁军、幽州突骑督交给你,记住,你是持节安抚使,操生杀权柄。」 「陛下.」刘闺中有些惊讶,进而有些感动。 「公济,你我情分如何,你自知之,何须如此?朕不信你,还能信谁?」邵勋轻轻拍了拍刘闰中的肩膀,说道。 「陛下.」刘闰中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哽咽道:「陛下不以臣卑鄙,授此重任,臣实不知该怎么说。」 说完,顿了顿,道:「臣这便写信回去,让几个败子整顿兵马。冬月底之前,定有不下三万骑出雁门。慕容这个贱婢,臣自料理了他。」 「平城!平城!」邵勋又拉起刘闰中的手,道:「何须击慕容氏?稳住代国便是大功。朕现在只想稳住草原局势。」 「是,是,臣知矣。」刘润中连连点头。 邵勋又看向羊曼,道:「祖延,你我相知于梁县,二十余年矣。今可为幽州安抚使,持节至北平。」 羊曼暗叹一声,道:「臣这便写信回去,羊氏精兵万人料不难得,腊月定可开至北平,镇抚诸部,不令其生乱。」 他知道,幽州的兵太少了,镇将们也不一定完全可信。 以前段部鲜卑和慕容氏斯杀过,但这些年北平、辽西来往颇为频繁,你敢说他们一定可靠?其实都是墙头草罢了。 有一万从战争年代斯杀过来的羊家军镇守,当能熄掉一部分野心家的心思。 邵勋听完后,面露微笑,道:「有如许多忠勇之士,天下何愁不平?」 第一百八十三章 战争的脚步(上) 征蜀之役紧锣密鼓,洛阳内外的政治活动也进入了高潮。 其中有的是官员人事调整,有的是在谋划战后政治分赃,有的则纯粹是投机了。 陈是刚刚从外博戏归来,就听到一声断喝:「拿下!」 还没反应过来,立刻就有数名如狼似虎的僮仆上前,将陈定双手反扭,押着跪倒于廊下。 「阿爷—」陈是有点懵。 今天他没输钱啊,还赢了数十万,怎么突然就要办他? 枢密监陈有根背着双手,冷哼一声,道:「又去博戏了?」 陈是不知该怎么回答,愣愣地看了一会父亲,最终挤出几丝笑容,道:「阿爷,左右闲着无事,就——” 「!」陈有根狠狠端出一脚,正中儿子胸口。 陈是脸色一白,痛得直叫唤。 陈有根见他还敢叫,又是一脚端出,不过脚在即将接触到陈是身体的时候, 生生止住了。 良久之后,他叹了口气,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道:「罢了,你这不成器的玩意,从娘胎里就注定了。」 陈是想争辩,又害怕挨打,只能垂头丧气地跪在那里。 「今日就收拾行囊,去襄阳吧。」陈有根坐了回去,一脸沉重地说道:「蔡洲苑令之职本由庾公子彬所领,其回颖川居丧之后,天子仍为其留着,并未派人接替。若非为父舍了老脸,蔡洲苑还是庾彬的。你为长子,又已成家,该立业了。」 陈是一听,暗道父亲竟然为他捞了个正七品苑囿令回来。 他本来不想去的,转念一想,突然问道:「阿爷,景福公主是不是还住在蔡洲?」 「我看你想死!」陈有根勃然大怒,再度起身,一脚端在儿子肩上,将其端翻在地。 陈是一边呼痛,一边起身,规规矩矩地跪好,道:「阿爷,我去还不行吗?」 陈有根突然有些后悔,定定看了儿子许久,道:「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若还不成,以后为父不再管你了。这个家业也和你无关,我死之后,东莞郡公由你三弟袭爵。」 陈是听完,浑身一个激灵,终于知道不对了。 怎么回事?在大兄去世之后,我这个嫡次子不该继承家业吗?怎么郡公还能由弟弟袭爵? 他眨巴了下眼睛,看向父亲。 陈有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陈是心里发毛。以前偶尔听到父母吵架,母亲口不择言之时,说父亲吃人肉吃傻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终于意识到,父亲那一辈活得非常艰难,相对应的,人也非常狠辣,真的什么都干得出来。 他偷偷调整了下跪姿,老老实实道:「阿爷,我去了蔡洲一定好好干。」 陈有根久久没有回应。 就在陈是跪得腿脚酸麻的时候,父亲的声音终于在耳边响起:「起来吧。」 陈是麻利地爬起,但也只是站在那里,没敢进屋坐下。 陈有根沉吟了一会,问道:「可知我为何将你弄去蔡洲苑?」 「儿已成家,确实该出仕了。」陈是说道。 「蠢。」陈有根已经懒得用力骂儿子了,只反问道:「若要出仕,哪里去不得?非得去襄阳?」 「那——」陈是苦思冥想,不得其解。 陈有根不想再考儿子了,因为怎么考都没用,只能让自己心里发堵,于是说道:「还不是为你积赞军功?别看天子调集了这么多粮草,但打起来真不一定够用。少府一年收粮豆四百三十余万斛,园户、官员、宴飨、赏赐支出三百六十余万,仍有七十万斛结余。各处苑林还蓄养杂畜百余万头,除开支外,结余一半以上。另还有竹木,布帛、果蔬等收益,一座苑林可远不止你看到的那么简单。」 「少府监蔡承已经下令查计九大苑林结余,然后调拨粮食、肉脯、奶酪、干果之属发往前方,以充军食。蔡洲苑本就是熟地,到手也快两年了,现有二千一百余园户,物产颇丰。你去了后,好生做事,争取再扩大一些农田,多养一些牲畜,把事情做漂亮了,便是功劳。」 说完,幽幽地叹了口气,道:「若在以前,就你这熊样,为父都不好意思打招呼。若非看到此番阵仗如此之大,成国覆灭在即,又如何消耗与天子间的情分?唉,败子,可懂为父的苦心?」 「儿知道了。」陈是点头如小鸡啄米,就是不知道他真听进去了还是听过就忘。 「蔡洲苑的结余粮肉,由襄阳度支校尉桓温转输,你一一」陈有根拿手指了指儿子,道:「好自为之。」 陈是无奈低头,道:「好。」 ****** 其实又何止陈有根一家塞子弟进去?都发动灭成之战了,任谁都知道捞取战功的机会不多了,于是乎纷纷运作,各显神通。 冬月十五,左长直卫将军糜直之弟、之前一直在家治产业的糜曲也活动了一下,趁着桓温帐下都尉司马在竟陵染急病身亡的机会,补到了此职,当场收拾行李,带看十余部曲南下,走马上任。 他不是单独走的,而是与洛阳的一帮「公子哥们」一起上路。 每个人都带了十余、数十不等的护卫、僮仆、宾客,一时间人多势众,浩浩荡荡,以至于有人不禁发问:都是七八品的小官,禄米不丰,还要养手下一帮人,不嫌亏得慌么? 没人理他。 老子去当官,难道是看上那点不够塞牙缝的俸禄么?真为了钱,这会就该在家里打理产业,而不是冒着染病而死的风险南下荆州。 腊月初,一行人快马加鞭,陆陆续续抵达了襄阳。 这里已经看不到多少军队了,但人是真的多。 西边的小树林边,横七竖八躺满了身裹毡毯的丁壮,实在是累坏了,抓紧时间小憩一会。 东边的沔水之滨,船只密密麻麻,几乎把河面都塞满了。炊烟自甲板上升起,烂菜叶子漂得到处都是,力工上上下下,将一车又一车的物资卸下,装进船舱。 南边的山脚下,不知道从哪里赶来的羊群几乎把地上的枯草都啃干净了。 北边的城墙上,挂满了一个又一个人头,那是不堪转运之苦,逃亡后被抓回来的役徒。 这就是战争啊·—· 洛阳公子哥们感慨一番,四散而去, 糜曲、陈是二人结伴而行,来到了沔水之畔,等了许久之后,才等到一条小得只能容纳两三人的木船,艰难地从大船缝隙中穿过之后,来到了蔡洲岛上。 桓温嘴角起了个泡,嗓子都喊哑了,见到糜曲之后,直接拿来官服,让他当场换上,道:「君来得正好,随我去江陵,那边缺个会写算的人。」 糜曲性子洒脱,闻言拱手道:「遵命。」 说完,让船工赶紧操舟返回西岸,把他的行李和随从都渡过来。 陈是则与蔡洲苑的官员相互见礼,得知景福公主已搬到襄阳城中桓府,把蔡家老宅退还之后,微微有些失望。 不过就在他愣神的时候,蔡洲苑的官员们又纷纷告辞离去,只留了一名较低级的录事陪着他。 「这是——」陈是有些不明所以。 「蔡洲苑中有一万五千斛稻谷要发送至江陵。而今只找到了三条船,还差两条。苑丞去找前家借船了,还有人去找骤车,实在不行就走陆路。苑中一片鸡飞狗跳,实在忙得不成样。」录事提醒道。 「嗯?」陈是见他说话挺有条理,不由地多看了他一眼。 「仆去年来的蔡洲苑,汴梁武学生。」录事拱了拱手,道。 「哦。」陈是暗道一声难怪,又问道:「苑中——」 「官人若有暇,不如去找下桓校尉,看看能不能挤出两条船,载运六千解稻谷南下。」录事说道:「失期之事,颇为严重,蔡洲苑可承受不起。少府监蔡公这会在广成苑清点牛羊,不日即来蔡洲,官人——」 「先想想其他办法。」陈是下意识否决了去找桓温帮忙的想法,理由是人家根本挤不出漕船来。 想了想后,他问道:「赵王在襄阳么?」 「在呢。」录事说道:「赵王令坊市诸商家捐输,准备今日送一批粮帛至江陵,以抵军需。官人若能说动赵王,自然是大好事。」 陈是嗯了一声,但脚却没动,显然有些迟疑。 他和赵王邵关系还凑合,找他帮忙是有可能成功的,但值不值得在这件事上消耗人情呢?他微微有些犹豫。 录事察言观色,叹了口气,道:「若庾令还在,定能说动桓校尉和赵王, 唉。」 陈是听了,心里顿时有些不舒服,冷哼道:「何须庾彬出面?我这便去见赵王。」 说罢,官服也没来得及换,便直冲河岸,四处寻找渡船。 录事跟在他后面,一边帮着找了条木筏,一边暗笑。 陈是瞟了他一眼,再度冷哼一声。 他又不是傻子,如何不知道这个武学生的小使俩?但赶上这事,他却也只能奔忙一番了。 再者,不使出点手段,让底下人看到他的人脉和本领,以后如何让他们信服?如何使唤得动这些人? 木筏缓缓飘来,将二人载了上去,划向西岸。 从空中俯瞰而下,整个襄阳怕不是聚集了数万人。他们挥洒着汗水,将箭矢、刀枪、粮豆、毡毯、蓬布、药材、瓦罐等各色物品分门别类,一批批发往南方。 船只劈波斩浪,顺流而下。 牛车排成长龙,鳞而行。 马挂上铃铛,越过一道又一道山梁。 忽而涌来大批马群,直接穿过田野,在牧人高亢的呼喝声中,渐次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上。 又一批辫发胡人赶到了,他们挎着角弓,牵着马儿,没有停留,沉默地前行着。 战争的脚步,是如此之急。 第一百八十四章 战争的脚步(下) 噹噹————」军士们敲响了巨大的铜铃。 片刻之后,江陵水城东、南、北三个大门次第升起,一艘艘船只次第驶出, 在外面广阔的湖泊水泽上聚集。 第一批聚集完毕之后,水军左营督军黄和便带着战舰护卫于前,向南驶入长江。 水城之内,水军中营督军沈浑披上了一件隐约带有花纹的鲸皮甲。 鲸,俗称「大鱼」,就是后世所谓「鲸」,此时略作区分,雄曰「鲸」, 雌曰「」。 沈浑家有钱,这件鲸皮甲也是花重金抢购来的。 多年前一条鲸不知道怎么回事,被海浪冲上了岸,搁浅了,于是就有人将其捕杀,切割制皮,做了许多皮甲、水靠、雨靴,沈浑托人采购了几件,一直非常宝贝。 水师作战,穿上这玩意好处太多了。 防护力极强,不比铁甲差多少,还防水、保暖,落水后也不至于沉下去,更兼灵活无比,试问哪个水师将校不想要一件? 但搁浅的鲸可遇不可求,很多年才能碰上一回,这就没办法了。 呢,杨宝现在也有一件,当然是沈浑送的了。 这两年水师扩充的速度真的非常快拿下巴东、建平、宜都三郡后,大肆招募人手,补充战损,同时进行了改制,分为左中右三营,各三千人,船只数量合计五百余艘,以小型战航居多。 右营目前驻扎在石宝城一一因石城这个名字太常见,邵勋亲赐名「石宝」。 石宝城屯有一部分陆师,积存了部分军资粮草,水师则在城南的江中下寨。 平日里但与敌军小规模杀,一旦大军来袭,则立刻避战,尽量保存实力。 左营和中营都屯驻在已经营建得差不多了的江陵水城之中,主要任务就是护送粮草军资开往巴东乃至临江县囤积,维持当地诸军日常消耗的同时,尽可能积赞各类作战物资。 这项行动不是很顺利,至今也只囤积了三方兵数月所需资粮罢了。 然而这一次巴东方向调集了五万余人,规模远超原本的计划,这点东西就不够用了一一当然,灭成作战的时间也提前了,本来不太可能今年冬天就发动的, 因为朝中有人认为李雄身体不好,可以等他死了再动手。 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大战已然一触即发,没有人能阻止, 中营将士们用罢早饭后,休息了半个时辰,随后便开始往船上装载各类物资。 沈浑则登上了城头,俯瞰全境。 北边的河道之上,持续不断的船只正往水城行来。它们不太适宜进入长江, 但在内河航行却没什么问题。 从襄阳送来的第一批粮食已经抵达,整整三十万斛,立刻将几乎已经枯竭的邸阁给填满了。 船只之外,还有大量牛车、马车、骡车之类进入江陵。朝廷几乎动用了一切手段,就为了填饱战争巨兽的胃口。 江陵主城北门之外,还有一些人正在逃离。 沈浑见了,轻笑一声。 城中有谣言,梁成大战期间,普国可能趁虚夺取江陵。 谣言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但你别说,信的人不少,因为当年东吴真的这么做过。 但大部分人其实跑不了。手停口停的,跑了怎么吃饭?硬着头皮待在江陵, 还能有活干,能拿到工钱买粮养活一家,跑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因此,注定只能是那些在本地有庄宅、亲戚的人才有可能离开,今天已是最后一波了,人数大大减少。 「快点!快点!」江陵幕府参军杜辟走了过来,他还没说话,簇拥于其身侧的小史们却了起来。 沈浑心中不悦,但考虑到自家的处境,只能长叹一声,堆起笑脸下了城楼, 与幕府官员们周旋。 船上的货物慢慢装满了。 当钟声第二次响起之后,水军中营的船只次第离开,驶入了茫茫大泽之中。 江陵军民都听到了浑厚沉闷的钟声,众皆无言。 对于谁胜谁败,大部分人不关心一一兴许只有北人才在乎吧一一他们只想赶紧打完仗,别拖得太长,断了大家的生计。 这是一座商业重镇,靠商为生的人太多了。如果能打通蜀中,解除成国全部的商业限制,那倒是可以支持一下。就怕打得旷日持久,商家得捐资助,百姓被无偿征发乃至于辗转沟壑,那可就太难了。 船一艘接一艘离开,缓慢而坚定,正如这场火成之战一般。 ****** 自夷陵入峡,至巴东出峡,此谓长江三峡,计五百余里,古称七百里。 三峡之名众多,比如古西陵峡(位于奉节境内)又称广溪峡、夔门,唐代改称瞿塘峡,及至今日。 巫峡(位于巫山境内)之名一直没变过,但也有别名,如明月峡等。 西陵峡(位于宜昌境内)在魏晋以前称秭归峡、归乡峡、广德峡,后来渐渐夺了瞿塘峡的古称(西陵峡),却不知为何了。 在魏普这会,自西向东依次是夔门(广溪峡)、巫峡、西陵峡。 三峡之中,夔门最险,巫峡最长,此时正有一支大军在通过巫峡北岸。 在最前头引路的是百余骑,他们打着一杆大旗,上书「右金吾卫将军黄」七个大字。 很显然,这是来自太原的府兵,整整十二防、三千六百战兵。 京陵龙骤府伏寇防别部司马章贺下了马,步行赶路。 作为曾与天子同乘琴车之人,章贺的大名一度响彻全军,至今还有不少人记得。 不过在就任别部司马,有了官身之后,虽然也不是没有出战过,但却只赚了勋转,再没以前那种一步登天的机会了。 好在章贺性情豁达、大度、随和,也只是微微遗憾而已,似乎对能当上官已经非常满足了,毕竟在此之前他只是襄城一民人耳,祖上八辈子都没当过官。 行军之时,章贺扭头看了一下江面。 今日天气不错,江面波光粼粼,无数船只将大江塞得满满当当,看起来颇为震撼。 轻巧灵活的走来往于船队前后,不断传递命令。 稍大些的蒙冲体狭而长,周身覆盖着生牛皮,舰尖锐如刀,可冲突敌船毫无疑问,这就是大梁水师如今的中坚主力船型。 船队正中间航行着一艘高大的楼船,除数百水师将土外,还载运了千余辅兵。 桅杆上不断有旗号升起,间或有鼓声传出。 桨手们喊着充满节奏的号子,船桨击水的动作整齐划一。 章贺有些神往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呼吸到了船身上新鲜桐油的味道。 作为一个北地旱鸭子,他居然特别喜欢这些舰船,觉得他们比那无边无际的骑兵部队还要威风,更有神秘感。 片刻之后,他睁开了眼晴,看着同样入神的本防府兵,笑骂道:「快走,快走!昼夜兼程,赶到成都去过年。」 众人哄堂大笑。 光走路到成都差不多就要过年了,更别说还要打仗。但没人纠正他,这是一个美好的期许。 「司马,去了成都能分得几钱?」一年纪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出声问道。 章贺看了他一眼,道:「怎么就想着钱?」 「爷娘生病花了太多钱,最后也没保住,我要去成都回本。」少年说道。 章贺暗叹一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道:「上阵时跟我后头,不要乱跑。」 少年应了一声,旋又道:「司马,我七岁就练武了,不差的。而今名列右金吾卫兵籍,如何能学妇人那般怕死。」 其他人被他逗笑了。 「去成都抢几匹黄润细布,往李瓜家一送,立马娶上新妇。」有那三十许人的府兵笑道。 「胡说!」李瓜绷不住了,道:「吾女才不嫁给这厮。 少年听了,低声嘟道:「我也看不上你家那歪瓜裂枣。」 众人笑得更厉害了,直到后面传来马蹄声,这才收敛笑容,前后左右稍稍对齐了一些。 「咚咚——..—」 鼓声自远处响起。 这不是进兵的号令,而是整顿队列。 几乎在同一瞬间,所有正在行军的府兵都停下了脚步,各自对齐。 整队完毕之后,队首一人敲响了腰间的细鼓回应。 「咚咚—...」各队回应的鼓声次第响起。 片刻之后,军府大鼓再度敲响,停在原地的府兵队列又缓缓蠕动了起来。 似乎要与他们别苗头似的,江面上亦响起了鼓声,各艘战舰开始调整位置, 组成战斗队形。 唯有驿道下方的江滩之上,纤夫们仍在唱着嘹亮的纤歌,一步一蜘,将吃水很深、沉重无比的漕船向前拖曳着。 黄彪站在巫山高处,俯瞰全景。 「传令,行军时不要整队了,兼程赶路。」看了片刻后,他下令道。 话音刚落,便有人复述了一遍命令,然后下山传达了。 黄彪背着双手,行走在草木之间,忍不住问道:「三交府的人到哪了?」 京陵、三交、洞涡、广牧四府构成了右金吾卫的出征阵容,一府征调九百人,只留一防看家。 四府之中,京陵府的儿郎走在最前面,三交府及辐重辅兵落在最后。 江北驿道狭窄难行,区区几千人就拖得老长,前锋已过巫山,后队却在数十里外,让他相当无语。 「已过石门滩。」本卫司马立刻上前答道。 黄彪嗯了一声,又问道:「左羽林卫呢?」 「在刘备城。」 刘备城在秭归县城附近,乃汉秭归县治、古归子国(为楚国所灭),刘备所筑,东吴建平郡治此。 晋伐吴时,建平太守于此铁索横江,又制铁锥丈余,暗置江水之下,以拒舟舰,故又名「锁水头」。 这个地方,还在石门滩以东四十多里。 伐成的部队,真的拉得太长了,几乎一字长蛇阵,根本展不开,怪不得当年刘备也为于何处安营扎寨而头疼,真的不好找地方,尤其是当你的兵力达到五万的时候。 「左金吾卫是不是已经前出了?」黄彪看向司马,问道。 「他们最快,还冒险乘舟走了一阵,应已至临江。」 「说不定一一」 」黄彪有些焦躁地说道:「已经与成贼交手了。」 右金吾卫前面还有右羽林卫、银枪军、黑销军等,数万人浩浩荡荡,江面、 山道尽数占满,旌旗布满山野,鼓声数百里不绝。 「走!」黄彪听完,嘴里只蹦出一个字,径直下了山,加快速度赶路。 第一百八十五章 挺进再挺进 这是给我干哪来了?」安看着跪地乞降的十余成兵,默然无语。 他知道最近丰都故城一带的敌军屡屡调动,却不知道来了一群氏人,说的还是正宗关中氏语,只不过夹杂了一点蜀音。 再看看自己手下的兵,自然也是氏人,还是说的关中话,这可真是到最后,无话可说的符安只憋出几个字:「天子厉害啊!」 可不是么!六郡氏人南下蜀地,建立成国,然后又一群氏人被迁到河北,然后征发打仗,双方在丰都遭遇。 唯一的区别就是成国那些人已经是第二代,口音有点蜀人化。但符安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就任临江县令之后,当地百姓逃亡大半,天子下令从枋头征发两千户氏人至此,由符安当县令,且屯且耕。到下一代,他们与留在河北的那些人肯定也会变得不一样。 「好好审。」安吩咐了一句,然后爬上了一棵树,瞭望前方。 身后传来了惨叫,他无动于衷,「好好审」三个字已道尽了手段。 前方是一条石径,蜿蜓曲折,直通山中。 之前安派人化装调查过,此径长约一二里,平莹如扫,夹径皆翠柏,殆数万株,麂鹿出没于林间,根本不怕人。 山中一地有老柏十余,云皆千年物,建有一观,名「仙都观」,乃砖石大木混合建成,较为坚固。 成军占据此地后,又在外围扩建,将仙都观改造成了一个军寨,屯兵千余, 作为防备梁军的前哨基地一一汉丰都故城就在临江西南百余里。 这会战斗已经展开。 山下有百余氏成军土,列栅拦路,被安带过来的氏兵一举击溃,当场斩首三十余,俘十余,余皆溃上了山。 石径上的战斗也已经开始,不仅仅氏人参与了进攻,还有来得最快的左金吾卫平丘龙骤府的数百兵土。 荷安在树上看得清楚,那些府兵十分凶猛,居然后发先至,冲到了临江县氏兵的正前方,直接与成军动起了手来。 「以少击多,上阵!」平丘龙骧府副部曲将冯八尺高举厚背大砍刀,大声说道。 「上阵!」数百军士齐声欢呼,声音沿着石径传出去老远。 欢呼的同时,他们手底也不慢,只见七八个人上前,卯足了劲甩出一轮投矛。 「呼呼」的破空声不绝于耳,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投矛贯穿了木盾,深深扎入成兵胸口之中。几乎是一瞬间,最前排的盾手便躺了一地。 「杀!」又是十余人上前。 他们身披重铠,面目狞,完全放弃了防御,双手握着沉重的长剑、大斧、 木,直接就撞进了成兵人丛之中。 另有十余弓手绕道石径两侧的山林,从侧翼向敌人施射。 没有任何预热,没有任何废话,战斗瞬间展开,从一开始就进入白热化。 冯八尺一手持盾,一手握刀,嘴里嘟囊着骂了几句兔崽子,然后便冲了上去。 成兵压根抵挡不住陈留府兵凶猛的攻势,便如同那猬集一团的蚂蚁,被热水一浇,瞬间四散开来。 「贼子,还不把头给我!」冯八尺怒吼着欺近一名贼兵。 对方矮壮敦实,手持长枪。 冯八尺比他高,还要以刀盾进枪,其实非常危险,但他居然没有感到一丝紧张,因为这种场面已经遇到过许多回了。 混乱嘈杂的战场中,他一边用言语挑畔,一边闲庭信步般地逼近。 对方很年轻,应还不到弱冠之龄,长枪握在手中抖来抖去,似乎在犹豫着刺哪里。被冯八尺一激,直接选择刺向其大腿。 「!」冯八尺眼疾手快,木盾一挡、二压,脚下不停,躁身而上。 枪兵感到手中传来一股巨力,正待回抽之时,却见对方如豹子般冲到眼前, 大砍刀奋力斩下,深入骨髓的剧痛随之传来,眼前一黑软倒在地。 整个过程看似繁复,其实也就一个照面而已,可谓立分生死。 这就是老兵的价值! 尤其在这种展不开兵力的地形上,对士兵个人武艺、经验的要求无限放大, 想要弄死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兵真的非常困难。 反倒是大兵团阵列野战之时,百战老兵兴许直接被箭雨覆盖杀伤,都没来得及发挥他的本事。 冯八尺杀得一人,没有丝毫兴奋,又缀上一名成兵。 此人早就心生怯意,转身往左侧山林中遁去。 冯八尺虽然年纪不小了,但当年受伤时都能抱着韩氏健步如飞,如今自然也不会差了。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追到敌兵身后,一刀下。 敌兵被砍中了小腿,惨叫着跌倒在地。 冯八尺一脚踩中他的右手,挥刀斩于颈间,鲜血喷涌而出。 袍泽们从他身旁掠过,顺着石径直往上冲。 冯八尺正欲往前冲,却脚下一个翘超,原来是石阶上全是鲜血,差点滑倒。 暗叹一声老了,又如猛虎般冲上山去。 符安下了树,招呼临江县兵跟上去,挨个清理被府兵们打散的残敌。 方才在树上看得十分清楚,左金吾卫府兵个个精悍,经验还十分丰富。 武艺可以练,但临敌经验却练不出来。 这种死人堆里杀出来的老兵,往那一站,你就感觉无从下手,而他则脑海中已想出好几种弄死你的办法。 有的招数是自己悟出来的,有的甚至是从杀死的敌人那里学过来的,因为他以前在这一招上吃过亏却侥幸没死。 这种人若犯了事,等闲三五个民壮制服不了。若再给他弓、、甲、马,甚至能在民壮人堆里杀个来回。 也就开国时有这种人了! 临江县兵手持长枪,尽量维持相对严密的阵型,沿着石阶往上,不紧不慢。 偶尔遇到少数残敌,远了步弓射,近了长枪戳刺,一路横推。 走了里许时,遇到第二个敌军设置的障碍。 木栅前户横遍野,绝大多数是成兵,只有少许府兵尸体,另有一些受伤的府兵或躺或坐,牙咧嘴,安遣人一一收容,抬下山去一一有没有控制战场十分重要,盖因伤兵至少有一半是可以归队的。 又行百余步后,前方的杀声渐渐大了起来。 符安下令击鼓,临江县兵立刻紧张了起来,加快脚步,沿着石阶往上冲。 复行数十步,前方豁然开朗。 符安放眼望去,却见成人寨前的鹿角被直接砍翻在地,大门在绳索的拖曳下摇摇欲坠。 双方的弓手近距离互相对射,敌兵明明居高临下,却被射得抬不起头来。 这就是箭法的差距了。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靠练。 你大鱼大肉吃着,膀大腰圆,还有钱买弓梢、弓弦、箭矢,练得勤、练得多,自然就厉害,反之就干不过人家,其实都是十分朴素的道理。 思虑之间,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大门轰然倒地,溅起大片烟尘。 「杀!」府兵们齐齐大喝一声,踩着倒下的门板就冲了进去,与寨内残存的成军短兵相接。 符安远远瞧着,成军似乎已经破胆,完全失去了斗志,除少数人还在顽抗之外,大部分人从后门遁逃,往山林深处奔去。 仙都观之内,冯八尺气喘吁吁,追着敌兵杀戮不停。 在廊下斩得一名敌兵后,又追着一人冲进了正殿之内。 此人同样只有二十上下,一边跑,一边哭,绕着神像躲避冯八尺。 在看到前方又杀来一名浑身浴血的府兵后,昏头昏脑往后退。冯八尺兜头一刀斩下,几乎将他的脖子劈成两半。 鲜血喷涌而出,敌军轰然倒地。 冯八尺踩住此人的手,见没人注意他,在敌军户体上快速掏摸了一番,得了十来枚五铢钱,遂揣进怀里,又提着刀盾追杀敌军而去。 神像已被鲜血染红,往下流淌之时,仿如两行血泪,却不知为谁而流。 没过多久,临江县兵陆陆续续进入仙都观之内,而此时战斗已经结束。 是役,左金吾卫平丘龙骤府九百府兵击破当面一千三百余成兵,斩首四百余级,俘五百人,余皆溃散。 毫无疑问,此乃以少击多之「上阵」,且俘斩超过四成,是为「上获」。 上阵上获计功五转,仅此一战便可换个飞骑尉勋官(从七品),有资格占田五顷。 当然,只是有资格,有没有钱买或者能不能买得到则是另外一回事。 但不管怎样,有的富商还没资格占由呢。府兵们若舍得孩子离乡远行,去那人少地多的地方买由并不困难,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知道奋力拼杀有什么好处,知道为什么而战,这就已经超越绝大多数军队了攻下仙都观之后,平丘府兵没有停下脚步。 十一月二十五日,该部向西疾行二里,强攻丰都城(又名平都城),不克, 遂将其围了起来,打造攻城器械。 临江县兵受此鼓舞,两千人奋勇西行,于锦绣洲挫败了成军水师的登陆企图,有力护卫了府兵的侧翼。 数日后,左金吾卫主力赶至,攻城战正式展开。 而在他们身后,黑销军、银枪军以及各路辅兵丁壮正如潮水般涌来,势不可挡。 一些性急的人甚至越过丰都,往积县(今涪陵)方向挺进, 消息很快传到了巴西。 成国征东大将军、督巴、巴西、涪陵三郡军事李寿闻言,立刻紧张了起来。 第一百八十六章 小路 和所谓的六郡子弟一样,板蛮也算是成国主力之一了。 古寶人(巴人)散居各处,但俞水流域仍是其核心发源地一一俞水,又称岩渠水,今渠江上游。 古寳国覆灭后,民众四散,无君长总统,各以邑落聚居。发展至今日,以岩渠(今渠县东北)为中心,遍布三巴地区,众数十万,以罗、龚、朴、智等家族为著姓,尤以罗氏影响力最大。 十一月底,成国尚书仆射罗演抵达岩渠,四处征召板蛮大军。 至腊月初,其人亲率整顿完毕的数千先锋出发,折向东北,途经各邑落时, 不断征集丁壮,收集粮草、役畜。 这一日,龚壮正穿着孝服在家中居丧,刚吃完午饭,便有几个族中子侄辈前来告别。 他们见到龚壮头上戴的孝帽,身上穿着的孝服时,尽皆低头,惭愧不已。 「去吧。」龚壮叹息着,挥了挥手,说道。 子侄们愧色更浓。 片刻之后,龚勉低声道:「叔父,我等也是无法。诸城邑皆听罗氏的,还有朝廷大军弹压,若不出兵,恐难以自处。」 龚壮不语,只放下手中书本,良久后才道:「若梁人未据巴东,我都不会劝你们,今据巴东,成国大势已去。出征之时,莫要逞强,以保存性命为要。李氏想寻死,由他去吧。梁帝能为我复仇,快哉,快哉。」 这话说得·— 子侄辈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该怎么劝。 但这位叔父是族中最有文采、最受敬重之人,在巴西名气也很大,一度与乡党谯秀齐名,没人敢当面顶撞他,于是只能闭口不言。 至于说「复仇」,你看看叔父的打扮就知道了。 李特害死了龚壮的父亲和叔叔,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仍然不肯除丧,态度还不明显吗? 也就实在没有能力反抗李成的统治罢了,但凡有机会,你问问叔父愿不愿意手刃仇人? 「罗演让你们去哪汇合?」龚壮又问道。 「宣汉县。」龚勉答道。 宣汉是岩渠郡辖县。 此郡为刘备分巴西郡所设,九年后罢废,后屡设屡废。 普惠帝时复设,辖宕渠、宣汉、汉昌三县,李成时罢废,再设再罢,今年复设,不过以罗演弟罗顾为太守,算是一个折中方案。 龚壮听到宣汉县三字时心中一动,问道:「魏兴郡方向有梁军过来?」 「听闻有异动,不过并无大军杀至,那条路也走不了大军。」龚勉答道。 「从西城至宣汉,仅能循河谷。崖路崎岖,水只可通筏,今又是隆冬,料不能行大军。」龚壮点头道:「上庸方向呢?」 从宣汉东境有一条路可直通上庸,主要走沔水(汉江)支流堵水,可通竹筏,然后走一段陆路至宣汉东境。 汉末孟达为新城太守,叛魏,申仪为魏兴太守,便截住堵水河谷,「绝蜀道,使救不到」,说的便是这条路。 又有夏侯尚「自上庸通道,西行七百余里,山民蛮夷多服从者,五六年间, 降附数千家」,说的也是这条路。 龚勉听龚壮问起两条小路,顿时大为佩服。 叔父不出山,只坐在家里,便知天下事,惜有家仇在身,这却是李氏的损失了。 问过这几句话后,龚壮看了人群中某人一眼,随后便闭上了眼晴,再不言语众人见龚壮有送客之意,便各自行礼离去,回家整顿兵马。 半个时辰后,一人孤身而至,拜道:「叔父。」 「四郎,你来了。」龚壮起身,将侄子扶而起。 「叔父,方才似有未尽之言?」侄子龚春小声问道。 龚壮先不语,指了指他居丧的草庐,道:「李特还活着时,此庐便设了,快三十年了吧。三十年间,多少人劝老夫除丧,曰世间居丧岂有如此之久者,老夫皆不搭理,你可知为何?」 龚春闻言,涕泪而下,道:「叔父———— 龚壮冷哼一声,道:「成都有言‘巴西龚氏兄弟不屈于李特,为其所杀’, 可实情呢?李特畏惧龚氏在板蛮中的势力,故痛下杀手。你祖父为其所杀,却还征召自家兵马助纣为虐,令亲者痛仇者快,何其愚蠢!」 龚春哭得更大声了。 良久之后,龚壮叹息一声,将侄子扶起,道:「方才叔父只提了魏兴、上庸两条小道,你就没点疑问?」 龚春哭声稍止,下意识问道:「叔父是说——— 「你等至宣汉集结,若非防备魏兴、上庸二郡来敌,便只有第三种可能。」龚壮说道:「向东直取汉丰,迁回绕至南浦,截断梁人粮道。」 龚春一听,越想越有可能。 从宣汉往东南方向走,沿途多为板蛮部落。 不,准确地说是白虎夷部落。 秦昭襄王时,「虎历四郡,害千二百人」。 秦王重募国中,「有能杀虎者,邑万家,金帛称之」,朐忍夷人廖仲药、何射虎、秦精等人作竹弩于高楼上射虎。 秦王最后爽约赖账了,只与夷人盟誓而已。 秦末时,白虎夷一部已迁居到宕渠水流域,持板为刘邦斯杀,「天性劲勇,初为汉前锋,数陷阵」。 刘邦非常喜欢白虎夷的勇猛,甚至命宫中乐人学习白虎夷的「巴渝舞」,可谓给足了面子。到这个时候,这支白虎夷已被称作「板蛮」了,和留居老家的人各过各的,但毫无疑问,他们都是寶人。 如果罗演说服或收买了巴东境内的白虎夷诸部呢?这样既可以征兵,同时也能获得补给和向导,出其不意直插梁人身后。 梁人固然兵精将猛,但总要吃饭不是?而到了这一段,他们水路运输多半是不成的,只能花大代价走陆路,一旦被截断,前线坚持不了多久就断粮了,必然撤军。 三巴地区的崇山峻岭之中,蛮夷部落众多,小道山路也很多,梁人才来多久?民情不附之下,他们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些,此计成功的可能性相当大,完全值得一试。 「四郎。」龚壮说话时,神色略微有些激动,只听他说道:「梁人走江北攻巴郡,显然是打着沿途拔掉各个城寨,迫退成军水师,让梁国舟船运粮跟随的主意。此策很难,但未必行不通。如此一来,孤悬于外的汉丰便会被罗演轻取。其得此地,走小道至南浦也就只有一百六十里了,可谓近在哭尺。不过,他能行此事,梁人亦能行此事,可懂?」 龚春闻言,心突然间就跳了起来。 「当唧!」龚壮从草庐内取出一把刀,扔在龚春脚下。 龚春愣愣地看向叔父, 「四郎,拿着这把刀,去向梁人报信,告诉他们有这条小路,引他们来宣汉。」龚壮低声说道:「将来一一你就拿着这把刀杀上成都,将李特后人尽皆屠戮,以报家仇。」 「立得此功,你将来亦可入梁为官,龚氏亦有生发之机,取代罗氏大有可能。」 「岩渠板蛮十余万众,三巴寶人数十万口,而今听闻还有下山的人?」 龚春愣了愣,又点了点头。 这些下山的被称为「獠人」。 汉末其族始出谷北迁,分布颇广,南起越,北至汉中,无处无夷療踪迹。 但獠人多居山中,很多蜀人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宛如黑户,历史上成汉「(李)势大赦境内,蜀土本无獠,是始从山出,自巴至犍为、梓潼,布满山谷,十余万落,不可禁制,大为民患。」 去年李雄也赦免了療人的「罪过」,令其出山居住,一方面是充实郡县户口,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些人愚昧野蛮,敢打敢拼,悍不畏死,想抽其丁壮当兵打仗,以御梁军。 龚壮说的就是这些人。 见侄儿点头,他立刻说道:「三巴就有数十万寶人,他郡亦有。今复有数十万獠人下山,未出山者不知凡几。将来平定蜀中,梁帝总要人为他镇守一方、安抚部落的,这便是机会了。」 龚春听着听着,着魔般地捡起了刀··· ****** 就在成国尚书右仆射罗演征调板蛮和療人大军的时候,李寿则带着六郡子弟兵二万余人东行,抵达了巴郡治所江州县(今重庆市区),并在此汇集了征调而来的郡人、蛮獠兵三万,合计五万众。 一时间,巴郡附近兵甲耀日、旌旗遍野,倒有几分军威雄壮的意味了。 五万大军自然不可能屯驻在江州一县。 从腊月初十开始,他们分散至各个要成,据险而守。 水师则顺流而下,不断打击梁军舰船,令其无法用水路运粮,将其进兵的脚步放缓、粮道拉长、损耗加大。 这个时候,李寿得到消息:丰都已被梁人攻取,聚集在积县境内的梁军将旗越来越多。 他没有说什么。 丰都兵不多,积县也只有两千余六郡子弟,外加部分豪族兵、蛮兵,估计也守不了多久。 双方决战的地点,只在江州。 江州大胜,则可趁势追击,收复一部分失地。 江州若败,下一个战场搞不好就到成都了,那将毫无胜算,因为敌军的骑兵可发挥作用,当年吴汉率骑军反复冲击公孙述的事情就要重演。 江州是不能败的,一败大势去矣。 这个时候,他也微微有些恍惚。 梁军即便大败于江州城下,也只是溃退而已,他都不一定能趁势收复巴东。 而成军一旦大败,就要开始打成都保卫战,双方之间的这场战争,一点都不平等。 第一百八十七章 将军走此小道 其实李寿收到的消息有误。 抵达积县城外的梁军只有千余人而已,乃趁夜渡江抵达南岸的,只不过携带了很多金鼓旗号,看起来很多罢了。 目的是吓一吓守军,看能不能把他们吓跑。结果守军硬顶着没跑,这就没办法了,于是又退回了北岸。 这个时候,成军水师主力赶至,屯于积县城下的鸡鸣峡中。 成国征东大将军长史、水师都督罗恒登上了四层楼船的顶部,瞭望远方。 昨日水军先锋抵达鸡鸣峡,与梁军水师战,败之,沉其船十余。 但这个战果并不能让罗恒满意,因为他发现梁军水师成长得非常快,自下游打上游,还没什么大舰,居然也杀伤了他们这边百余人,力战之后退走。 虽然打赢了,但好像没以前那么容易赢了— 长江北岸,梁军已经扎下营盘,但并没有停留,仍在一刻不停地前进, 罗恒遣水师抵近观察,发现梁军的旗号自西向东依次是:左金吾卫、右羽林卫、银枪中营、黑销右营、右金吾卫、左羽林卫、质子军、武强镇兵再往后应该还有,只不过太远了,东西绵延数百里,军威赫赫。 按理说如此漫长的粮道,应该很容易袭击才对。奈何也正是如此煊赫的军势,让北岸那些部落不敢造次,眼睁睁看着梁军步步西进。 梁军下一步目的地,应该是阳关了,位于江州城东二十里,蜀汉所置,同时也是古关,巴国拒楚三关之一,扼守着通往江州的大道。 征东大将军集兵于江州,实则战于阳关也。 「开船,向东搜索梁军水师,击破之。」罗恒收回目光之后,下达了出征的命令。 很快,第一艘战舰驶出了鸡鸣峡,接着是第二艘、第三艘·—— 而在积县下游的石宝城外,梁军水师船只云集,正在催促大大小小的运输船赶紧卸下资粮。 杨宝上了岸,找了个背风处坐下,一边捶看腿,一边不住地絮叻:「年一过五十,就各种腰酸背痛,再不复往日。偏偏巨鹿郡王还催得那么急,粮草怎么送都不够,真是一刻不得安生啊。 1 襄阳度支校尉桓温陪他坐着,目光则在江浦码头上巡着。 随军而来的丁壮头顶像蒸笼一般,来来回回,将各种资粮奋力卸下,送到城中储备着。 其实,如果按照最省力的做法,他们就该开船溯流而上,将资粮送到陆师所在之处。无奈水师刚刚小挫一阵,巨鹿郡王下令荆州而来的船只统一在南浦、石宝卸货,尽量远离敌军水师活动区域,然后组织人手陆路转运。 辛苦就辛苦点,总比船沉入江底,连人带粮食一起喂了鱼鳖强。 现在驻守于石宝附近的有步骑万余,其中最精锐的当属右骁骑卫二千四百府兵,易京镇兵、并州诸杂胡兵也还凑合。不过其中很多人这几日就要随辐重部队西行了,不会在石宝停留太久的。 桓温耐着性子听杨宝念叻了一会,打断道:「都督可知北路军如何了?」 杨宝沉吟了会,摇头道:「数日前听到上庸辗转而来的消息,大军已将下桃城围了起来,急攻两日,未能轻取,恐要调集丁壮胡兵上来猛攻了。」 「成贼在下桃城派驻了重兵?」桓温皱眉道。 「应无疑了。」杨宝说道:「听闻下桃城东南过一座山,地势就较为平坦了,故成贼十分重视。若不攻克此城,后路始终受到威胁。即便突入汉中,若野无所掠,也只能退兵。有些城,修建起来就是让你打的,不然成贼也不会费那劲筑城了。」 桓温默默点了点头。 看样子,北路军无法取巧了,只能一路打过去。 不过想想也是,三国时那边打了多少年?什么奇计没用过?早就不新鲜了。 要想取得突破,还是得踏踏实实拿下敌军,或者等待南路军取得突破,他们本来就是伴攻嘛,巨鹿郡王这一路才是灭成主力。 「都督可是要寻成军水师决战?」桓温又问道。 这话一出,把杨宝给干沉默了。许久之后,他叹了口气,道:「世间富贵有凭乎?嘿,说不得,是要寻成贼大战一番了,不然怕是交代不过去。」 「水师成军两年有余,天子寄予厚望。这么多资财砸下去,若还畏缩避战, 便是老夫都看不起自己。水师西去之后,元子于江上行走之时小心一些。你等是运兵,终究不是水师,遇到成贼恐难以招架,好自为之。」 「可若前线乏粮,无论多么艰难、多么危险也要出动,尽一切可能把粮食送上去。陆师不乏粮,成贼不值一提。陆师若因缺粮而被迫退兵,没人能逃脱天子责罚,切记。」 「受教了。」桓温躬身一礼,道。 见他如此严肃,杨宝哈哈一笑,道:「放心,北地二十余年混战都打过来了,还怕成贼?放宽心,最迟明年年中,你便可常驻襄阳,与景福公主相聚了。」 提到妻子,桓温突然有些思念。 再有数月,他们的孩儿就要降生了,桓温非常想立下一些功勋,以便日后在妻儿面前能直起腰来。 可惜他现在没有上前线立功的机会。所有人都劝他别着急,才二十岁,有的是机会。 但机会真的还有很多吗?他不知道, ****** 腊月十三,桓温率船队返回了南浦。 这不是计划中的停泊,而是江面上出现了成国水师的舰队,为了避免被敌人抓住,他们这些不利水战的漕船被悉数拉进了内河港汉之中躲避。 桓温没法,只能暂时熄了返回江陵乃至襄阳的念头。 南浦现在也是一个大兵营。 来自并州诸郡的胡汉杂兵近两万人聚集于此,嘈杂无比,各自等待着下一步的命令。 看着那些瘦脱了形的骤马、满脸疲惫之色的丁壮以及因伤病而安置在城外的土兵,桓温只能叹息一声。 哪里的兵都不容易,战争本身就是一件很累人,很危险、很残酷的事情。即便是辉煌的大胜之役,光芒万丈之下,亦有角落里的阴影存在。 傍晚时分,军士们在河边抓了两只鳖,桓温让人收拾一下煮汤喝。 就在此时,出外樵采的军士回来了,一到河岸边就道:「胡老三抓了两只鳖,我等出门砍了会柴,竟然也抓回了几只‘鳖’。」 蹲在甲板上的运兵们见了那几个灰头土脸的俘虏,哈哈大笑,道:「以前吃过,不好吃,不过许久未食肉了,杀了炙烤吧,把脑子去了就行。」 俘虏们一听,浑身跟筛糠似的,因为这些梁人不像是说笑的,他们可能真的吃过人肉。 「审过了吗?」桓温站了出来,问道。 军士们也停止了说笑,只看着岸上几人。 「校尉,路上打过一顿,他们不肯说实话。」樵采军士答道。 「他们说什么了?押上来。」桓温问道。 运兵们一拥而上,将三名俘虏押进了船舱, 「校尉,他们说是巴西板蛮龚家的,有个叫龚青,世居于岩渠,前来投顺大梁。」樵采军士说道。 桓温眉头一皱,仔细打量了下几个人。 其中一人见到桓温穿着戎服,还是什么校尉,立刻激动了起来,大声道:「校尉,我便是龚青。家兄龚春,已率军奔汉丰去了。来的路上我看过,汉丰几无守兵,可轻取之。一旦汉丰丢失,板蛮就直奔南浦而来了,校尉一—」 「什么?」桓温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战前他了解过三巴大族。比如他就知道巴东郡朐忍县有个姓徐的巴人首领, 曾受母丘奥重贿,出兵助守巴东。 岩渠板蛮以罗氏为首,龚氏势力也很庞大,不可小。 如果此人真出身龚氏,且诚心投顺,那可真是不得了。 「我说的是真的。」龚青急道。 说完,许是想到了什么,大声道:「校尉可敢借我把匕首?」 「你要匕首作甚?」桓温问道。 「我把耳朵割下,校尉就信我了。」龚青答道。 桓温被气笑了。 昔年张骏派使者见南阳王司马模,怕人家不信,直接把耳朵割下放在盘里面,问你信不信我? 司马模信了— 看来这个事迹流传很广啊。 「你且说说,这条路怎么走的。」桓温不答反问。 「先从宣汉至汉丰,有山路,沿途有白虎夷部落补给。」龚青说道:「得汉丰后,再走小路下南浦,都不需要攻城,把路截断,把粮草烧掉。江面上水师大举出动,将粮船压回去,大军就得仓皇撤退。此一撤,士气大衰,再被衔尾追杀,却不知几时能恢复元气。」 桓温静静看着龚青,暗自思索。 此人说得煞有介事,不像假的。虽然他想象中的截断后路有点过于乐观了, 但此计绝对可以给巨鹿郡王造成巨大的威胁。 另外,桓温还想到了一点:如果板蛮可以走这条路直插南浦,那么他们也可以从南浦直插宣汉、岩渠。 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校尉———」军校们也意识到了严重性,齐齐看向桓温。 桓温挥了挥手,道:「先把人带下去,给其饭食,勿要折辱。」 运兵们很快将三人带走。那个龚青频频回头,元自大声道:「校尉信我,若点起数千精兵,直插宣汉,定获大胜。」 「快走!」运兵推揉了一把,将三人领到了后舱羁押起来。 「去找母丘使君,问问有无相熟的商徒或蛮酋,打听一下。」桓温说道。 母丘奥此时就在南浦,拜访各个蛮酋,请他们出丁出粮。 「遵命。」桓温下达命令后,立刻有人下了船,找来马匹,疾驰而去。 桓温坐了下来,摩着案几上的几枚骰子。 众人定定地看向他,而桓温仿如老僧入定,闭着眼睛,一点反应都没有。 许久之后,就在众人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桓温突然睁开双眼,双手抓起骰子,搓揉许久。 只听「哗啦」几声,骰子尽数落于案几之上。 众人瞪大眼睛看去。 五子全黑!卢! 第一百八十八章 面面俱到 骰子已经掷下,决心已经定下。 桓温看向跟随他而来的运兵将校们,说道:「你等随我自河州而来,却只当得世兵,我实心中有愧。」 「运兵虽衣食无忧,然苦累已极,亦无升赏之机,实在不是什么好差事。」 「你等多已成家,子嗣长大后也要当运兵,种田捕鱼、操练转输,子子孙孙的前程仿佛一眼看尽。」 「今有良机,逆天改命,愿不愿意赌一把?说实话,我赌运不佳,甚少掷得卢采,今五子全黑,或曰天意。」 说到这里,他静静地看下手下军校们。 「校尉,我等跟随你从陇西而来,奔的是富贵,确实不是当什么运兵。一条命而已,搏一搏完全值得。」桓温话音刚落,立刻有人说道。 「若在陇西,我这会已经饿着肚子和乞伏鲜卑的人打起来了。冬天草料少, 争夺得厉害。若死在哪个河滩上,也就白死了,连赌前程的机会都没。」第一个人说完后,又有人笑道:「校尉得卢采,还有什么可说的?赌就是了。」 「哈哈,校尉。我也把命掷上赌案,想看看成贼掷的什么采,莫不是杂采?」 「杀人的老手艺还没落下,怕什么?听闻昔年李特带着六郡子弟击溃蜀人, 开国称制。我等亦陇西子弟,难道还怕了蜀人不成?」 「校尉,我死了发抚恤就行,我儿还小,没法耕田捕鱼。」 众人一一表态,看得桓温很是欣慰。 这些人里大部分是他当年在温娇帐下时带的郡兵,上阵多次,最得意之战莫过于河会城东阵斩金城太守窦涛。 剩下的人或是招募的陇西健儿,或是攻凉州时抓获的俘虏,胡汉混杂,被他一手带了好几年了。 「战死疆场,朝廷自有抚恤。放心,此为我下令,尔等奉命而已。便是战败了朝廷追究,也只我一人受罚,与尔等无干,抚恤是少不了的。」桓温说道:「我一会便写信送回襄阳,请景福公主在朝廷抚恤外另发一份赏钱。」 说完,起身看向众人,道:「我意已决,赌上这一把。」 「赌!」 「遵命!」 「校尉,我听你的。」 「建功立业,我等许久了。」 军校们七嘴八舌道。 所有人都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听桓温的,只下意识忽略了巨鹿郡王邵慎。理论上而言,这种程度的军事行动,要不要取得邵慎的许可?不然如何征调兵马? 当然,桓温还是有政治敏感性的,知道不能绕过上官。 不过,未必需要找到邵慎,他跑得太快,据闻追到前军去了,很可能已过枳县,往阳关而去。 找不到邵慎,找何伦也是一样的。他是后军都督,这会还在南浦、胸忍之间何伦是有权便宜行事,独立作出军事决策的,找他一样可以求得许可,甚至能得到一部分援军。 想到此处,他立刻出了船舱,道:「你等先整备器械、兵马,与军士们说清楚。我去见见军师。」 说罢,踏着跳板上了岸,然后取来两匹马,带着数名亲随疾驰而去。 ****** 风呼啸着掠过耳边,桓温与数名随从驰骋在狭窄逼仄的驿道上。 驿道一面是山,山脚下满是枯黄的灌木,以及偶尔见到的果园、农田和盐井另一面则是泥泞的江滩。 滩上不少人或蹲或站,正在修理损坏的车辆,又或者照料力竭的役畜。 一些染病或受伤的役徒也在江滩上搭起了帐篷,正在寒风中抖抖索索地炊饭再远处,十余座新坟立了起来,那是病殁或累死的民壮。 说是坟,也就是个小土包罢了,没有墓碑,无人祭拜。埋葬他的人一走,就没人知道这里曾经「住」着谁了。 倾覆的车辆随处可见。 黄澄澄的粟米洒落道旁,鸟儿在空中盘旋,待收拾的人群远去之后,快速扑飞而下,啄食残留于草丛、砂石间的米粒。 骑了一段之后,桓温等人就不得不下马步行。 路太拥堵了,到处都是运粮车、辐重车、骡马队以及那似乎永远都过不完的军队。 桓温深深怀疑,当成都最终被打下的时候,走在最后面的部队或许还没来得及与敌人交战。 过路的军士只随意看了桓温等人一眼,就继续闷头赶路了。 此时与他们逆行的只有一类人:信使。 但信使一般也就两三个,有时甚至孤身一人,桓温一行足足七八人,却太多了一些。 不过谁关心呢?路难行,人难受,冬日的巴山更是阴冷刺骨,连绵衣都扛不住。 每次宿营的时候,他们都尽可能围坐在柴堆、火盆旁边,毕竟冬雾一起,那股阴冷之意直往骨头缝里钻,比北方的大雪天还让人难受,非得火盆来驱驱湿意不可。 「精兵大多已经走了————」桓温看着刚刚路过的一面「蒲阳山镇将卜」大旗,忍不住说道。 「卜」应是「须卜氏」改的汉姓,蒲阳山镇也是河北投降的匈奴人改建的军镇,存在不少年头了,这次出动了两千人上下。 府兵、禁军大多走在前面,留在后面的多是地方部队和民壮,前者护卫,后者转输,慢吞吞地向前赶路。 如果江面安全,有时候会用船只运输资粮,这时候就能解放出一些人手,令其兼程前进,追赶主力精锐。 这么看起来,组织一次大规模的后勤转输,也是非常不容易的。其间繁复之处,几乎让人精疲力竭。 不是谁都会管理的。 或者即便会管,但与管得好也是两回事,效果天差地别。 而这些组织后勤运输的中下级小吏,多为世家大族庄园中借调而来的,或者本来就是他们带着自家庄园的人手来转输资粮。 这些人在过去三十年的战争中建立了丰富的转输经验,稍稍磨合一下,便高效运转了起来。其实这也是人才,和平年代不一定有的人才。 感慨一番后,前方道路稍稍宽敞了一些,桓温下令上马,继续奔驰。 当天傍晚,东边的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何伦的将旗。 「襄阳度支校尉桓温求见军师,有紧急军情禀报。」见得过来拦截他们的游骑时,桓温第一时间下马,大喊道。 ****** 何伦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就决定接见桓温,地点就在一片橘园内。 桓温没有丝毫废话,当场将得到的消息报了上去,并说出了自己的判断:「王师近六万众,大可分出数千人抄小道奔袭宣汉、岩渠。板蛮倾巢而出,后方空虚,只有老弱妇孺,取之不难也。一旦得之,江州、阳关大震,则将无士气、兵无战心。邵督催军奋战,定能大破敌军,夺取巴郡。」 「三巴一下,敌军损失泰半,王师可以降兵为先锋,直趋成都,与贼人战于城下。只要动作快,不给李雄收拾人心的机会,攻取成都机会极大。」 「况攻入蜀中腹地之后,地方大族或有倒向王师者,届时还可收取粮草,招抚成都守军,则胜算益高。」 「天子发动了三十万人灭成,为此连慕容鲜卑都姑息了,付出如此之大,必欲置贼子于死地而后快。军师乃天子元从,若建此功,于子孙后代有无穷好处。」 桓温说的时候,何伦连连点头,但没有给出任何评价。 待桓温停下时,他只笑吟吟地看向对方,道:「元子立功心切啊。」 桓温一室。话是没错,但你这么说何意? 「母丘宗旷回话了吗?」何伦问道。 「仆已遣人去寻府君了。」桓温答道。 何伦沉默了片刻,又问道:「听闻十月朔日之时,母丘淑媛陪着天子出城, 彼时已身怀六甲?」 「是。」桓温说道:「此事不假。」 何伦唔了一声,低头沉思。 桓温有些焦急地等着。 这些开国勋贵说话做事想得太多,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各种利益算计,唉! 片刻之后,何伦召来一人。 「军师。」这是一个小年轻,进来便行礼。 「此为吾儿奋,你唤他‘五郎」便可,之前在洛阳为官,今为江陵幕府外兵。」何伦介绍道。 桓温遂与何奋见礼。 「五郎。」何伦看向儿子,说道:「你带着为父三百亲兵西行,将右骁骑卫拦下来。」 「是。」何奋干脆利落地应下了。 右骁骑卫二千四百战兵,加上部曲便是四千八百人,步骑两便,是一支非常强悍的力量。 吩咐完儿子,何伦又唤来军师祭酒(原军谘祭酒),让他策马前行,找到飞龙山镇兵,让他们去南浦县集结。 桓温越听越兴奋,但也微微有些失落。 他手头只有一千五百兵,算下来根本占不到大头,这个功劳注定还是让何伦乃至右骁骑卫、飞龙山镇将或别的什么人拿了,他只能分得一杯囊罢了。 不过转念一想,若非他是天子最喜爱的景福公主的驸马,有资格上桌吃饭吗? 何伦黑心一点,直接把你排除在外,又能如何? 「若母丘宗旷能够证实,便出兵奔袭岩渠。」何伦再度看向桓温,说道:「此战以右骁骑卫将军段良为都督,五郎、你、陈赤特副之。母丘府君那边,最好也派人加入,没他们不行的。 2 好家伙!何伦儿子和亲兵、府兵右骁骑卫、飞龙山镇军、巴东郡兵外加襄阳度支运兵,人马上万,竟是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 何伦这是在拉关系还是打仗啊? 不过,桓温也学到了不少东西。 或许,有些时候人情就是这么赞下的。他都可以想象,一旦奔袭成功、何伦奏捷的时候,那份立功受赏的名单还有玄机。 桓温第二天早上赶回了南浦。 十五日,飞龙山镇军兼程赶来。 十六日午后,巴东太守母丘奥终于回来了。 当天下午,朐忍县寶人酋豪徐氏带着两千丁壮赶来,母丘奥令其子母丘带着一千郡兵加入。 早就等得不耐烦的右骁骑卫将军带着四千八百府兵(含部曲)、飞龙山镇兵三千、何伦亲兵三百、襄阳运兵一千二百、徐氏寶兵两千、巴东郡兵一千,战辅兵总计一万二千余,离开南浦北上,赶着大批骡马,进入山中。 第一百八十九章 “双向奔赴” 残阳照在刀刃上,给这些战场凶器染上了一层暗红。 远方的山脊高高耸立,恍如死去的巨人户体。 山道在林木乱石间蜿蜓盘旋,直被扭成了一条灰褐色的肠子。 长长的队伍像是垂死的千足,在山道上缓缓蠕动着。 风很大,拂过山峦之后,吹得柳枝松柏哗啦啦作响,就像坟头吟唱的招魂幡一样。 罗演喘着粗气,坐到了一块大青石上。 他后悔了,不该带辐重车辆上路的。 路况太差,颠簸不平,一路之上损坏遗弃掉的牛车、马车太多了。 最坑人的是,有些山道实在太过狭窄,牛车根本通不过去,不得不临时开路,这些都极大耽搁了行程。 他现在算是理解当年邓艾偷袭阴平时,数百里挺进的艰难了。 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八个字说起来简单,可实际做起来时简直想死。 那个狗屁大普朝活该亡国! 天下太平之时不知道平整一下道路吗?不知道重新勘探、开辟一下道路吗? 说起来可笑,而今大部分路其实是因为战争需求而修建、开凿的,真打起来,哪怕开山凿石修阁栈也要通行,一旦战事结束,连现有道路修都不太愿意弄..— 「唉!」休息完毕之后,罗演在亲兵的扶下,拄着一根木杖,继续前行。 在他身后,队伍一眼望不到头,拉得极长。且因为地形的限制,有些时候明明听到那边有鼓声,却一个人影都看不到,这让罗演微微有些忧虑。 但一一没办法了。 正如他因为役畜严重匮乏不得不大量携带牛车一样,要想抄小道迁回截断梁军粮道,就必须承担这样的风险。 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全军停止前进, 罗演在山谷中见到了一位送粮食牛酒而来的白虎夷酋长。 不过对方却不怎么客气,将补给送到后,直接转身离去,临行之前,还补了句:「今日我未见到罗公,后会无期。」 说罢,一行人悄然消失在了暮色之中。 诸将脸上皆有忿色,罗演扫了下,觉得应该鼓舞下士气,于是招呼众人过来坐下,笑道:「不识天数之人罢了。」 诸将脸色稍缓。 罗演又道:「想当年,范目募发寶民为汉高帝征战,入关中后大破三秦王, 得封侯,此即‘亡秦范三侯」,战后高帝免除七姓寳民租赋,板蛮之名响彻关中,所至之处,关西秦军闻风而逃。」 说起祖上的光辉往事,诸将听得大为振奋。 听闻早些时候,秦王并巴中后,为了安抚寶民,「世尚秦女」。 原来他们也这么勇猛过,连秦王、刘邦都要哄着他们卖命。 「后汉永初年间,羌人数入汉中,板兵破之,羌人畏忌,号为神兵,传语种辈,勿复南行。」 「建和二年,羌复大入,板兵复连连摧破之。」 「若微板,则蜀民皆披发左社矣。」 「板七姓,自牧野之战始,至秦世建功,破三秦、通夜郎、灭劳深、降滇王、杀羌虏、克妖贼,无役不与。秦兵、西南夷、羌人、天师道徒、曹军、晋兵,哪个没打过?」 「今梁贼复至,我看不过尔尔,诸将但击之即可。」 说完这些话,板蛮将校们的情绪明显上来了。 从牧野之战征讨纣王开始,寶民就是一支劲旅,南征北战,东征西讨,整个就是一部征战史,而今这世道和秦汉时变化能有多大? 杀敌就对了! 在山谷中休息一晚后,十二月十七日,大军继续前行,此时的板蛮先锋离汉丰县不过百余里。 ****** 晨光熹微之时,山谷之中一派人喊马嘶。 斥候在山间纵跃不定,时而劈开前方的灌木枯藤,快速前行;时而抓着裸露树根的岩石攀爬而上,艰难跋涉。 第一营人马已经起行了,这是来自朐忍徐氏的兵,或者白虎夷蛮兵,与巴西板蛮是一族,有时候他们也被称为广义上的板蛮,而不谓之白虎夷一一狭义上的板蛮不过巴西七姓耳。 徐耀祖端开了缠住戟杆的野藤,目光幽幽地看向那些挥舞旗号的梁军斥候。 空气中到处都是汗味,夹杂着枯枝败叶的腐烂霉味,冲入鼻腔之时让人「 精神大振」。 他又看了看自家的队伍。 整整两千人,其实不全是自家的部众了,还有母亲家族的、自己妻族的、妹夫家族的,既要能打仗,还要熟悉道途,更要在汉丰乃至更西北方向的部落中有熟悉的人头。 他们家其实是从蜀地跑回来的,原本居于巴郡积县,与巴东郡胸忍徐氏是本家。 蜀汉延熙十三年(250),大姓徐巨反,车骑将军邓芝讨平之,乃移其豪徐、 蔺、谢、范(范长生家族)五千家于蜀,为猎射官。 李成入蜀后,徐耀祖父亲带着部众跑回了积县老家,投奔普益州刺史罗尚(罗宪之侄)。 成军奔巴郡而来,眼见不能敌,于是又去巴东投奔亲族,及至今日。 徐耀祖的整个青少年就是在蜀中度过的,而今已年近五旬的他愈发怀念那散发着意气的青年岁月了。 「嘣!」前方响起一声脆响,打断了他的回忆。 徐耀祖抬头望去,却见一名刀牌手在砍荆棘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石头,将环首刀崩裂了一个口子,顿时大为心疼。 他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寶民队伍穷啊! 大部分人穿着草鞋或麻履,有的鞋底都快磨穿了,只用东西裹住。 一把制作精良的环首刀,在部落里真的很值钱,想必那斯也心疼得无以复加吧。 身后响起了一阵喧哗声。 片刻之后,数十人簇拥着一青年军将赶了过来。 「桓校尉。」徐耀祖立刻行礼。 桓温很客气,回了一礼,道:「徐公。」 寒暄间,他看了下徐耀祖的部队。 最显眼的便是一支支矮马组成的驮队了,除粮食外,它们驮载最多的便是箭匣。 寶人善弩射。 汉时赤甲军就以寶人为兵,蜀汉时诸葛亮发涪陵寶人三千家至汉中,以为连弩士。 普初又发巴郡弩士至冯翊郡莲勺镇守。 关中的巴人,就是自汉以来一代代征兵迁徙而形成的。 河东巴人统帅董武就是其一,曾被刘汉镇压的关中巴酋徐库彭亦是此类。 他们使用的弩种类众多。 秦时还在用竹弩,随着一代代给中原王朝当雇佣军,弩的种类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精良,甚至连庞大的元戎弩都有,只不过此番出征没带罢了。 唯一还保留着巴传统的大概就是药弩了,这也是他们的制式武器。 简而言之,这就是一支以刀牌手、长戟士和连弩士为主要兵力构成的民兵部队,就是不知道其真实战斗力如何了。 若还可以,桓温建议天子招募一部分人远成凉州、沙州、河州、代国乃至辽西,至少他们守城时劲弩连发,效果不错。 「此地离汉丰还有多久?」桓温问道。 「七十多里吧。」徐耀祖说道。 「全军只有二旬之粮,汉丰存粮亦不多,去了彼处后,可能就地筹措?」桓温又问道。 徐耀祖闻言,暗道此人也太急了。 你是驸马啊,赌性这么大,还这么急着立功,何必呢? 不过他嘴上还是说道:「这便是用我的原因了。」 桓温一听,大笑,稍稍放下了些心。 ****** 腊月二十二日,天色将晚,汉丰城已遥遥在望。 天气不是很好,阴冷潮湿。 而且,这鬼地方雾怎么这么多?是雾城吗? 桓温站在一处高坡上,回首看着正在山间艰难的部伍。 入山第六天了,整个队伍的状态不敢恭维。 衣衫被树枝划得破破烂烂,还有人被棘刺划破脸颊,血珠渗进结着盐霜的戎服。 行军中损失了不少骡马,以及背上驮载的器械、粮食、肉脯。 也幸好没带马车,不然这会根本到不了汉丰一一却不知成军有没有这么多骤马,若没有,大概只能带牛车、马车了,但那样将严重拖慢行军速度。 一路之上,桓温还看到了很多已被雨水冲刷得发白的人骨,多散落于悬崖峭壁间。 或者损坏的车辆,就那样倾覆于山林中,慢慢朽烂。 岩峰之中,偶尔见得生锈的箭簇,不知道是哪场古代战争遗留。 太难了! 平地上能日行数十里,这般山路一天只能走十几里,这个功劳真的不好拿。 「呱呱——」几只乌鸦从林中飞起,盘旋一圈后,迅速向北飞去,融入了深沉的暮色之中。 当天夜里,由徐耀祖统率的两千先锋进驻了汉丰县城。 二十三日午后,襄阳运兵主力及何伦亲兵总计一千五百人抵达。 傍晚时分,右骁骑卫一部抵达。 二十四日,后续部队陆陆续续进驻汉丰左近。 二十五日,这次换了已休整两天的何奋、桓温二部为先锋,一千五百人出汉丰西门,沿着弯曲盘旋的山道前进。 这个时候,成军先锋离此不过二十余里,一两天的路程而已。 二十六日,双方的斥候在没有照面的情况下,互相发现了对面的大军,战斗已经一触即发。 桓温知晓后,立刻派人通知段良,然后一一挥师疾进。 (饭都没吃就更了,有票速投啊,先吃饭,吃完饭继续码盟主加更那章。) 第一百九十章 砸死你!(为盟主Halihh233加更) 大梁开平五年(331)十二月二十七日、李成玉衡二十一年,汉丰县西北的崇山峻岭之中,双方前锋不约而同地接近。 板蛮觉得自己器械精良,祖祖辈辈也是打仗出身的,战力强横。 襄阳度支运兵乃河西胡汉健儿,觉得自己民风彪悍,狂野无比,部落冲突时杀得血腥无比,后又接受了经制之军的训练,战力同样强横。 至于何伦的三百亲兵,一半人从驮马背上取下铁铠,开始列阵。 何奋「谦虚」地让桓温来指挥,桓温则当仁不让,登高瞭望敌情。 这是一个森林密布的山间河谷。 破败的山道就位于谷底,旁边是一条河流。徐耀祖对他说过名字,但他口音很怪,没太听懂。 河流水势湍急,不停切割着两岸的泥土与石壁,或许最初的河谷就是这么来的。 天空有太阳,但黯淡得像是个红色的小火球。 青灰色雾气在几乎生长了数百年的林木间游荡着,那是自潮湿腐烂的林间升腾而起的,桓温不太清楚那是什么,也许是人人闻之色变的瘴气? 对面的板蛮土兵已经开始列阵。 桓温眼尖,甚至看到有人赤着脚踩在苔藓和碎石上,健步如飞。 他们身上的饰品发出环佩叮当的声音。 厚实的木盾外面绑着一层又一层的藤蔓,仿佛吸饱了山间雾气一般,竟给人一种油光水亮的感觉。 板蛮的刀牌手排出了整整七列纵队,临河而立。 最前面几排人身上披着铁铠,中间的有皮甲,最后则什么都没有,他们甚至半裸着胸膛,一点不觉得冷,衣服旁边隐隐露出各种纹身,以蛇、虎、豹居多。 「沙沙」的脚步声还在响起。 大队弩手正在前进,没有什么能洞穿盾牌的强弩,有的只是单人携带的小型弩机。 正规弩手的后方,隐有一些携带药弩、吹箭筒的军土。 他们穿着打满补丁的麻布粗服,有人拿着箭矢往腰间的竹筒里插着,眼角堆积着狩猎般的残忍与狡。 后方又奔来一些人,拿着长矛、大刀等各色兵器,中间簇拥着一将。 将领身旁还有数名腰悬皮鼓的男人,以及扛着大旗的亲兵「哗啦啦——」激流不停冲刷着河岸,梁军将士们也布好了阵。 何奋顶盔揽甲,带看三百亲兵披甲前出刀盾手高举着方正厚实的大木盾,盾面上没有藤蔓,唯覆盖着一层铁皮,上面布满着亮的铜钉。 重装武士踩着河畔腐叶下的软泥,微微有些不得劲。 缀着红缨的兜整不断磕碰着垂藤,甚是烦人。 申士左右两侧上来了一些运兵,总共百余人。 大部分拿着步弓,少数人着弩机,望山在雾气中闪烁着寒光。 「哗啦!」激流中似乎响起了不一样的杂音。 桓温没有回头,他知道是一些氏羌、匈奴、鲜卑士卒「激活」了自小习练的骑射本事,他们翻身上马,在崎岖不平的山地河谷中,小心翼翼地寻找着可以驰射的空地。 齐整的脚步声响起。 上千运兵手持长枪、刀盾,在何氏亲兵身后列阵。 一些步弓手远远散开,往一侧山林中奔去,试图寻找最佳射击位置,侧击敌人。 「呱呱」声连响,乌鸦再度从山林中惊飞而起,冷冷凝视了河谷中的三千余人之后,振翅远去。 「咚咚咚—」双方的战鼓几乎不约而同地擂起。 军靴、草鞋瞬间动了起来。 藤牌、铁盾快速前移。 弩机上弦声此起彼伏,弓弦绷紧声充耳不绝。 河腥气、腐烂味、铁锈味几乎同时冲鼻而来。 「杀!」怒吼声响彻河谷,回荡不休。 弩矢、弓箭带着尖锐的啸音,率先袭至。几乎一瞬间,双方的藤牌、铁盾上便长满了白毛。 不断有盾手痛呼倒下,令阵型出现缺口,很快又被后排冲上来的人补全。 双方军阵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百步、七十步、五十步、三十步当到达三十步时,步弓手几乎全员直射,强劲的动能驱动着箭矢,在对方人群中制造着恐怖的杀伤,从远处望去,仿佛墙塌倒下了大片。 「!」双方军阵撞在了一起。 何奋快走两步,挥舞着沉重的木,势若千钧般砸在了一名板蛮的藤牌上,巨大的力量直接将其掀翻,摔倒在地。 「噗!」长類如毒龙般捅刺而出,将藤牌手身后的板蛮刺中。 此人立刻惨呼,大腿血流如注,忍不住跪倒在地。 又一杆长塑刺来,雪亮的塑刃擦过板蛮的喉咙,鲜血再度喷涌而出。 「呼!」不知道什么小玩意从耳旁掠过,何奋被鲜血刺激得起了性子,木再度挥舞。 虱结有力的双臂提供了巨大的力量,木在人群中横扫而出。 前端的尖刺擦中一人的额头,立刻血红一片,额角也塌了下去。 身重重砸在两人的胸口,一人直接被震飞了出去,还有一人跌跌撞撞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倒在地,嘴角带着血迹,怎么都起不来。 何奋脚下传来了钻心的疼痛,不知道哪个狗日的捅穿了牛皮军靴,枪头刺中了脚面。 胸前全是令人牙酸的刮擦声,仿佛能感受到甲叶片片碎裂的震颤。 耳边破空之声不断,眼角余光所及之处,错觉中好似看到了蓝汪汪的箭矢。 血腥味愈发浓厚了,好像下了一场血雨,又好似遇到了涌泉,让他整个人都沐浴其中。 「死!」炸雷般的响声自喉咙喷射而出,木又带着呼啸的风声砸进了人群密集之中。 铁铠好似纸糊的一般,板蛮军士胸口整个凹陷了下去,人也向后倒飞,接连撞倒了两三个人。 何奋身边的亲兵一个接一个倒下,又一个接一个顶上来,死命为他遮挡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 板蛮也发了性子。 南征北战这么久,第一次遇到这么凶猛的敌人,尤其是那个身着明晃晃铁铠的大将,手持长柄钝器,在人群中挥舞不休,将他们的阵线砸得像狗啃的面饼一样,凹凸不平、缺口不断。 他身后的长枪手老练狼辣,丛枪刺出之时,总能「剥去」一层板兵。这才撕杀多久,前排的刀盾手就已经所剩无几,摇摇欲坠。 「哗啦啦.」战场后方二百步外的河流拐弯处,一群骑士从浅滩中强行涉渡。 襄阳度支都尉窦彻的战马嘶鸣不已,在即将成功渡河时停了下来,似乎两只前蹄陷进了淤泥之中。 窦彻急催战马,马儿仰首嘶鸣,两只前蹄成功拔了出来,人立而起。 大蓬水花溅起,清澈的河水泛起了浑浊的激流。 马儿成功抵达了对岸。 窦彻大喝一声,带着已经渡河的二十余骑慢慢行走在满是卵石的河滩之上。 河对岸是已经绞杀在一起的双方步卒。 银盔银甲的何奋势若疯虎,浑身浴血,木梧所及之处,如同斧劈朽木,一击而倒。 双方的弓弩手在外围游弋着,或捉对厮杀,或射击着对方步卒。 双方又都分出了一小队步卒向侧翼杀出,前去驱逐、干扰对方的弓弩手。 前进路上不断有人倒下,而弓弩手们也被同行找到机会,箭矢破空而至,穿透胸膛,钉死在充满腐烂枝叶的地上。 意外地,这些户体与这片满是腐殖质的山林非常相配,很快就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吧嗒吧嗒——.」马蹄踩着的鹅卵石已被河水浸没。 陆续增加到一百的骑兵向左拐弯,然后开始加速。 行进之间,上好弦的角弓被抽了出来,骑手们纷纷拈弓搭箭,朝对岸射去。 射击的同时,也有迎面而来的弩矢。 不断有骑士栽倒在地,其他人侧卧于战马背上,将箭矢咬于嘴中,不断拈弓搭箭,激射而去。 他们的自标不是板蛮那零散的弓弩手,而是已经被打得站不住脚的步军。 当箭矢从侧翼落下,不断有人惨叫倒地之后,原本就步步后退、处于混乱边缘的板蛮步兵就彻底坚持不住了。 「咚咚」的鼓声陡然一变,节奏愈发激昂了起来。 桓温不再指挥,带着最后的精锐杀了上来。 何奋左肩上插着一支箭矢,铠甲已经被撕开,箭头在肩肿骨上扎出了深可见骨的血槽。 但他似乎毫无所觉,脸庞涨红无比,木依然势大力沉,誓要将面前最后一个敌人砸倒在地!砸他的胸口!砸烂他的脑袋! 我砸!砸!砸! 「呼!」木抢了一个空,面前最后一个敌人真的倒下了,是被河对岸的箭矢射倒的。 板蛮本就被打得狼狈无比,再被侧翼箭矢覆盖,直接崩了。 敌军将领似有些不可置信的感觉。 他年纪不小,平日里自翊智将,不屑于疯狗般的以命相搏,但在今天,他的部队以两千人击一千五百人,被当场击溃了·—· 山林中的雾气几乎变成了血色。 激越的杀声震得头顶松针如雨。 大梁武士如潮水般涌了上来,卷着溃兵冲向了敌军本阵。 敌将慌忙上马,不料马失前蹄,被甩落当场。 铁人冲了上来。 敌将刚刚起身抽刀,迎面而来的锋利长就顺着申叶缝隙钻了出去。 血如泉涌。 是役,梁将桓温、何奋二人以少击多,大破板蛮前锋二千人,斩首近五百,俘八百余,一路追杀二十余里,及至二十八日夜,他们再度击溃一股敌军, 俘斩千余。 二十九日清晨,他们在一处山谷中遇到了敌军大队,这才堪堪停住了追击的脚步。 而板蛮镊于其威势,万余兵马竟然不敢主动出击,双方僵持了起来。 第一百九十一章 我军败了! 如今双方所处的地形一目了然。 遭遇地点是一个山谷,敌军在谷内,梁军在谷口。 山谷不大,只容纳了三四千人。 山谷后方的迷雾中,应该还有近万人一一这是拷讯俘虏所得,未必准确。 桓温想到过火攻,但就起雾后这湿漉漉的环境,有点困难,况且风向也不利。现在反而应该担心敌军燃起柴草,用烟雾来熏他们。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火攻、水攻乃至烟雾熏,条件都非常苛刻,不然这就是经常使用的常规战术,而不是巧计、奇计了。 火攻不行,那就在谷口列栅成守,挡住敌军前路,同时派人把所有旌旗都列上,又使人携带大小牛皮鼓至各处敲击,人为制造大队人马来援的假象。 这种拙劣的使俩肯定会被人识破,但桓温也没想瞒多久,一天时间足矣。 腊月最后一天,飞龙山镇兵三千人抵达前线。 这次真的携带了大量旌旗、鼓角,人数也实打实地增加了。 当天黄昏时分,徐耀祖领巴东寳民抵达谷口,还带来了部分箭矢、伤药和粮食一一后者是他在附近部落中讨取的,不多,但足以让大军多坚持半个月了。 因此,当开平六年(332)正旦的第一缕光辉从东天洒下时,聚集在谷口的梁军已经达到了六千余。 午后,铅灰色的阴云遮蔽了阳光,山林间陡然暗了起来。片刻之后,浙浙沥沥的冻雨下了起来,为整个战场增添了几分寒意。 敌军终于动了起来。 岩渠七姓之一的智氏部众承担这一轮攻击的任务。 他们携带的粮食比梁人固然多一些,毕竟有牛车、马车,沿途也更容易筹措粮草,但到底也不是很足,不可能无限拖延下去。 在犹豫了一阵子之后,言得到尚书右仆射罗演下达的命令:击破谷口阻挡的梁军,向前开路。 战斗就这么展开了。 细密的雨水之中,言一刀挥下,仿佛斩断了天地间细密的雨丝一般,率先冲了出去。 亲随勇土们加快脚步,护卫到他身前。 十二支耗牛号角在山间炸响。 整整两千板兵喝完壮行酒,涨红着脸分作前中后三部分,发起了迅猛的进攻。 前军数百人高举大盾,排成密集的阵型,步伐越来越快,脸色也越来越拧。 在他们身后,厚实的中军足有上千人,多手持长矛,以百人一个小阵的形态,紧紧靠在一起,紧随其后。 最后还有数百名弩手,携带各色单兵弩、药弩、吹箭筒之类,步伐不紧不慢。而突然之间,随着军官的一声令下,这几百人突然散作十余股,如贴地疾行,散往两侧高处。 桓温站在一棵位于半山腰的大树下,俯瞰全场。 说实话,这两千敌军感觉还没之前遇到的板蛮先锋厉害。 步伐不够齐整,阵型不够严密,当然,这可能和雨天有关。 虽然做了战前动员,还从竹筒内倒了壮行酒喝下,但士气还是不够高昂,或许与他们接触了溃回去的败兵有关。 器械不够精良,铁铠较少,只能靠各种板遮蔽箭矢,好在其质地不错,防护力挺强的,但近身搏杀时申胃不足是个致命缺陷,这和他们文明水平相对低下有关,仅有的器械甲胃多半还是成国朝廷配发的。 唯一可值得称道的,就是他们弩兵不错。 射击精准,威力强劲,战术多样,还会各种奇奇怪怪的配合,淬毒的药弩在北地极其罕见,但这里非常多,之前那场大战就有不少士兵没被射死,但被毒弄得非死即残。 另外,他们在山区地形上非常灵活,有时候会使出让人意想不到的战术。 比如这场战斗开始前,就有数十贼兵偷偷潜越山林,再攀岩而下,幸好被樵采军士发现了,将其驱逐,不然也是个麻烦事。 简单来说,板蛮是优良的山地步兵,在山区健步如飞,攀岩纵跃,擅长刀盾拒敌、执弩射击、迁回包抄。 这样的部队,其实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如果招募到洛阳,好好练个几年, 绝对会让你大吃一惊。 观瞭之间,谷口的梁军弩机已经开始了发射。 它们被架设在栅栏后方的各个高地,依靠旗号、鼓角进行指挥,传令兵辅助。 当第一轮弩箭撕裂雨幕之时,敌军纷纷架起板,勉力遮护。 令人意外的是,部分弩矢竟然穿透了板,钉入后方蛮兵的胸口之中。一时间,倒地者不知凡几,从高处看起来非常壮观。 那不是藤牌! 桓温很快反应了过来,原来板蛮也有穷有富,器械装备相差很大。 高处弩台上弦的机括声如蝗群振翅,即便渐渐沥沥的雨水也遮盖不住。 襄阳运兵们披甲持械,站在各个弩台下方,塑刃在雨中凝着冷雾。 「鸣!」角声响起。 弩机次第发射,在空中飞跃数十步后,隐没在了板兵人丛之中。 从高处望去,敌军刚刚补齐的前排人墙再次大面积塌。 倒地的板兵一时未死,呻吟不已,雨水顺着黑的面庞,混合着泪水滑落而下。 无数草鞋从他们身侧掠过,板兵跨越了数十步的距离,在第三轮弩机发射之前,冲到了栅栏前。 「杀!」吼声却不是从板兵的口中喊出,而是栅栏后的飞龙山镇兵。 一根根长枪从栅栏缝隙间刺出,如毒蛇般噬咬而来。 智言怒吼一声,歪头让过枪尖,一把抓住正欲回抽的长枪,拿起大斧砍下。 亲随们持着板,死死护在管言身周,为他抵挡缝隙中时不时钻出的长枪。 「膨!」连续三下都没砍断枪杆,智言也恼了,用尽全力往外拽。 镇兵拽不过他,直接一松手,智言立刻摔倒在地。 弩矢从头顶飞过,穿透了一名正欲扶他而起的亲随的胸膛,去势未衰,又刺中后面一人的肩膀。 惨叫之声次第响起,鲜血汇成溪流,顺着斜坡流下,慢慢渗进了草丛与碎石之中。 桓温已经背起了双手。 栅栏内外的战斗非常激烈,户体不断堆积,栅栏内少些,栅栏外多些。 已方主要的伤亡是由对方弩矢造成的,尤其是那些近距离发射的小手弩及药弩、吹箭筒,刁钻无比,又非常精准,選倒了不少栅栏后的飞龙山镇兵。 敌方主要伤亡由弩台上发射的弩矢以及栅栏后长枪戳刺。 飞龙山镇兵战斗力一般,乞活军老底子的他们若非接受了正式训练,和板蛮在山区打起来真不一定能赢,更大可能是输, 而今有栅栏阻挡敌军冲锋,几乎是站在原地和对方比拼战斗意志,问题不大。 桓温文把目光挪向各处弩台。 敌军后阵分出去数百人,分作十数股,少数人持刀盾,大部分持弩矢,向弩台发起了进攻,意图拔掉这个巨大的威胁。 运兵站在弩台下方,与这些攻过来的敌人展开了缠斗,他们虽然没法用步弓,但居高临下,打得十分顺手,纵不断有人被弩矢射倒在地,阵脚依然稳住了,粉碎了敌人的企图。 「轰隆!」正面战场之上,一面栅栏轰然倒下。 板兵大声欢呼,踩着同伴的户体就冲了进来。 在他们两侧,更多的板兵一面用盾牌抵挡戳刺,一面挥刀劈砍捆扎木料的皮索,试图扩大缺口,彻底将这道木栅冲垮。 弩矢又飞了过来,在人群中制造着恐怖的杀伤。 桓温下令升起了另一面旗帜· 智言一手持盾,一手执斧,顺着缺口冲了进去。 当面的飞龙山镇兵直接被他们冲散了,但他们不敢后退,依然留在原地,长枪挺刺,杀声震天。 智言几乎重演了仙都观外冯八尺娴熟的动作,盾面压住刺过来的枪杆,近身之后,斧子重重劈在镇兵的肩膀之上。 骨骼碎裂之声几乎充斥耳膜,镇兵惨叫着倒在地上,脑海中最后的画面是出征前新婚妻子高高隆起的小腹。 杀得一人之后,咎言继续前冲。 他仿佛能预判敌军的动作似的,前行十余步,便已杀得两人,其中一个镇兵少年嘴上还有淡淡的绒毛,满脸惊恐地看着大斧劈碎他的头颅。 身旁的亲随一个接一个倒下,言浑然无觉,或者感觉到了,但他不在乎, 这会已经杀上头了,他只想杀个痛快。 「噗!」在第三次劈倒一名四十来岁的镇兵后,智言只觉前方一空。 他下意识抬起头来,入目所见是密密麻麻的长枪丛林,以及那与他们部落几乎别无二致的板藤牌,这是一一「咚咚咚———」鼓声骤然响起。 徐耀祖带着一千寶兵墙列而进。 他们不是很熟练,走得也不是很整齐,但密集阵型对散兵,一切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杀!」丛枪刺去。 挡在他们面前的无论是飞龙山镇兵还是板兵,尽皆被刺倒在地。 大阵继续向前,丛枪继续戳刺。 在寶兵后方列阵的飞龙山镇兵见了,怒发冲冠,愤恨不已。 与此同时,一些聪明人也明白了桓温为何如此布阵。因为寶人会不分敌我, 只要乱跑乱撞,没按照事先计划从两侧迁回至后方收容的,一概刺倒在地。 如果换作他们,面对朝夕相处的同袍,能做到这般决绝吗?混战之中,只要稍一犹豫,阵型就会被人冲散,然后陷入新一场混战之中。 这帮当官的,心全是黑的! 桓温仍站在大树下,半边身子都被雨水浸透了,但他并不在意,只看着战场一千寶兵组成的长枪丛林很快将队形散乱的板兵压了回去。 他们大踏步前进,越打越顺手,很快冲到了栅栏处。 木栅几乎已经让板蛮拆光了,他们踩着横七竖八的尸体,摇摇晃晃地向前冲,遇到巴东寶兵时,便如那海浪撞上礁石,被击得四分五裂。 一千寶兵身后,还有一千五百飞龙山镇兵,他们已经列阵完毕,紧随其后, 向木栅处冲去。 寶兵很快越过了栅栏。 他们甚至按照旗号和鼓声,临时整理了一下队列,然后便顺着坡道,追着撤退的板兵,杀向山谷之中。 飞龙山镇兵很快也越过了栅栏,冲向山谷。 从桓温的视角往下看去。 生力军的杀入令板蛮溃不成军,战场从谷口延续到山坡,再延伸到谷底, 然后还没有停止,整整三千五百步卒如同铁锤一般,将山谷中的板兵一击而碎,在后方追亡逐北,直到一声「将军死了」,三千余板蛮彻底崩溃,散得到处都是。 桓温果断投入了最后一支部队:五百襄阳运兵、八百飞龙山镇兵外加一千寳兵,让他们紧随其后,追击溃敌。 是役,梁军大破板蛮,连克两个山谷,斩首七百余级,俘千人。 消息传到罗演处之时,他突然有些惶恐:两战皆北,折损四五千人,这仗还怎么打下去? 正当他打算调集精锐,伐木设栅,从进攻状态转入就地防御时,后方三里外的某处河谷中,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喧哗,「我军败了」的喊声如同瘟疫般四处传播了开来。 如果仔细看一下的话,河谷中无数士兵正在收拾行囊、器具,准备向后退去。 而且他们还非常贴心,派出信使前往各处,通知与他们关系良好的部落一起跑。 一时间,板蛮各姓酋豪们风中凌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但人是会自己吓自己的,有人只喊了句「我军败了」,但传播一圈再回来后,可能就变成「罗仆射死了」这种离谱的谣言。 一场大溃退已经难以避免。 第一百九十二章 断后与溃退 龚春部的撤退是迅速的,因为他们早就做好了这个准备。 「我军败了」也是他们率先喊出来的,因为他们等待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 早喊没有用,因为前军还没吃过教训。 晚喊的话,说不定又被罗演稳定住了人心,不再想着进攻,专心依托地势、 城寨防守。 别说梁军一定赢,在这个迷雾般的山岭河谷之中,没有什么是一定的。 如今只是两场正面遭遇战而已,如果罗演清醒下来,决心死守对峙,未必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毕竟他们更适应这里的环境和地形,补给也更有优势。 现在喊「我军败了」,时机恰到好处。 「收好弩机,别弄坏了。」 「粮食带走,路上得吃。」 「谁让你扔掉武器的,抓起来,鞭二十。」 「祭司在哪?把他老人家扶上车,小心点。」 「别乱!按顺序走,不准争抢。」 正所谓将为兵之胆,很多时候撤退中乱象,往往是从军官开始的。而龚春部的很多将校早就准备要撤退了,心理上没那么慌乱,所以安排起来还算井井有条,如果你忽略军士们那煞白脸色的话。 龚部能走得这么利索,可不代表其他部落也这样。 已经实力大损、溃败下来的夕氏、智氏先不谈,居于龚氏左翼的鄂氏以及一个小姓杨氏就跑得比较狼狐了。 他们的部队比较杂乱,坛坛罐罐比较多,壮丁之外甚至还有少许健妇。 听到龚部撤退的消息后,他们立刻开始了行动。 「让祭司先走。」一白发苍苍的老者被扶上了马车,匆匆离开的瞬间, 连「法器」都不要了。 人腿骨、龟甲片散落地到处都是,「神火」也没来得及熄灭。 一个松脂雕刻的山鬼「神像」被人碰翻在地,空洞洞的双眼正对着部落丁壮仓皇离去的方向。 健妇们慌忙收集着能带走的粮食。她们神色惊慌,手脚不自觉得颤抖着。 装满草药的篓子被不小心踢翻,准备治疗病人,伤者的药材散落开来。 瓦罐从牛车上掉落,碎裂的瞬间,一股难闻的气味飘散开来,那是腌制了许久的鹿肉,充满着腐烂的味道。 一匹马受了惊,发疯般地冲撞了起来,将挡路的壮丁健妇尽数冲散,然后一头撞在了棵老树上。 马儿痛苦地嘶鸣着,车厢侧翻在地,记载着兵籍、谱、战功的树皮麻纸散落得到处都是,渐渐被雨水污泥浸没。 地被踩得泥泞不堪,时不时有人摔倒,痛呼不已。 板、铁铠、藤甲随地可见,那是尽一切可能减轻负重的军士遗弃的,不过很快被军官止住了。撤退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很可能是一二十天,在这漫长的撤退过程中,他们需要吃饭、需要治伤、需要宿营,还需要断后厮杀,扔掉所有东西等于提前自杀。 路很难走,不慎摔落悬崖峭壁的人比比皆是。 推推揉揉之中,还有人掉落激流,滚落河滩。 有人坐在河边,哭哭啼啼,怎么都不肯走。一问,原来他弟弟被激流卷走了,生死不知。 还有人不顾阻拦,强要下到悬崖下。再一问,他家传了三代的铜弩机掉下去了,那比他的命还重要总之一片混乱。 ****** 罗演又不是死人,当然知道后方的混乱。 当其时也,他所在的位置聚集了罗氏部众三千、杜氏(度氏)、朴氏部众各两千,外加收容的溃兵千余,总计八千多人。 而在后方三里外,还有龚氏、鄂氏部众四千、杨氏五百,总计四千五百人。 五里之外,则有范、蔺、谢三家一千五百人。 当龚氏喊出「我军败了」,当先撤退时,鄂氏、杨氏直接被卷了进去,也跟着仓皇撤退。 至于更后方的范、蔺、谢三家会怎么样,真是想都不用想。 前几天夕氏先锋被梁人击溃的消息已经被他们知道了,心里可能正嘀咕着不会再败第二仗吧?对此战的前景也不可避免地悲观了一些。 结果东边涌来大股溃兵,人喊马嘶,混乱无比,口中大呼「我军败了」,你说他们怎么做?当然是原地掉头,直接向西撤退啊!难不成还存着大无畏牺牲之志,让友军先走,自己留下断后? 而这六千人跑了的消息瞒不住这边。事实上,因为龚氏撤退之时「很讲义气」,四处派人通知,如今消息是断然没法封锁的。 一瞬间,罗演知道这仗是真的败了,再也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他们抄小路断梁军粮道,没想到梁军也打着同样的心思,居然知道这条小路的存在,想要奔袭宣汉,双方道中相遇、狭路相逢,而今己方是败了,该走了。 「传令!各家集结兵马,随老夫进攻梁贼。」心中有了决断之后,罗演没有丝毫犹豫,下达了反攻梁军的命令。 他知道这会有可能指挥不动杜氏和朴氏了,于是只点了罗氏自家兵马。 帐中众人下意识看向罗演,罗演一一回望过去,众人又低下了头。 片刻之后,第一个人遵命而去,整顿兵马,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罗演轻轻叹了口气。 各家还是给面子的,都是忠勇之士,兵也是好兵,拼杀时没有敷衍了事,而是带着一股血勇之气真打。 至于没打过,那是另一回事。 训练不足、器械不精、甲胃不全,战阵经验也没人家丰富,能怎么办? 这些其实都是可以弥补的,唯敢于正面斯杀的勇气难以练出来,就是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机会弥补儿郎们装备、训练、经验方面的缺陷了。 下达反攻的命令后,罗演又派人至杜、朴两部,令其留少许精锐断后,其余尽快撤退。 没必要携带的东西一概遗弃。 辐重、粮草能烧就烧,不能烧的推到雨中、河里,每人负七日干粮撤退,不要担心粮食不够吃,沿途他有老关系,可以获得补给。 遇到地势险要处,留下少许人手列栅成守,接应撤退的罗氏部众。 最后,动静小一些,别过于影响军心士气。 命令下达之后,罗演将心底的懊悔、恐惧、担忧等负面情绪尽数摒弃,带着数千人马,列阵而前。 ****** 龚氏营地之中还残留着五百人。 他们面无惧色,只坐在铺满干草的营房地面上,默默吃着食水。 「一会都上山,把鼓角都带上。」龚春将军官们都召集到一起,道:「梁人用角的吧?」 「用的。」有人说道:「但他们的鼓角和我们不太一样,声不同。」 「无妨。」龚春摆了摆手,道:「慌乱之中,谁会仔细去听?像那么回事就行了。」 说完,稍稍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你等各带数十人,挑好位置,击鼓吹角,挥舞旌旗,然后大声喊‘杀」。一定要四面八方都有,让人觉得已经被包围了。」 「为何不直接从背后侧击罗氏?」有人问道。 「归师勿遏,他们真会拼命。」龚春看了此人一眼,沉声说道。 众人默默点头,心中还是有些不得劲。 虽说龚氏和李氏有仇,而罗氏又是李氏姻亲,但罗氏与龚氏的关系却没有太差,如此坑害人家合适么? 这些人心还是不够黑,为人还有那么点淳朴意气,所以尽皆沉默。 但他们没有决定权。 祖祖辈辈都是龚氏的人,对龚氏服从早就深入骨髓、成为本能了。自己的想法不重要,尊奉贵人号令行事便是。 又休息了一会后,五百人次第出营,往两侧山岭之中遁去。 龚春带了百人,沿着山上的兽道,艰难穿行着。 山下的路稍稍宽敞些,然而此时已经挤满了撤退的士兵、车马。 他们垂头丧气,脸色或麻木,或阴沉,或恐惧,一窝蜂地向西奔行着。 或许是有序撤退,器械还比较齐全,但真打起来会怎么样,可就没人敢保证了。 他们士气已堕,非得好好整顿一番,或重赏刺激一下方能再战。 龚春没有搭理他们,而是带着部下继续前行。 山路湿滑,期间不断有人摔落谷底,惨叫痛呼。 龚春甚至没有停留下施救,而是继续带人向前走。 渐渐地,前方传来了浓郁的杀声和鼓角之声。 龚春仔细听了一下,似乎夹杂着梁军的鼓角声。 板兵多用耗牛角,梁军用的肯定不是这个,声音是不一样的。 这是梁军追杀过来,与断后之军交手了? 「走!」龚春大喝一声,带人向前疾走。 片刻之后,他登上了一处高坡,俯视战场:山谷之中,箭矢横飞,人喊马嘶,梁军正与板兵激烈搏杀,一时间竟然难分胜负。 「就在此时!」龚春一把夺过军士手中的「梁」字大旗,在雨中高高挥舞着。 顷刻之间,鼓声隆隆,催人奋战之感扑面而来。 片刻之后,十二支耗牛角吹响了起来。 「杀贼!」百人齐声大喊,声震四野。 几乎于此同时,对面的山梁上也有人击鼓吹角。 那些人甚至还带着旌旗朝山下冲去,杀声喊得比这边还猛烈。 龚春死死盯着正在厮杀的战场。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板兵的阵型陡然间有些松散,喧哗声也大了起来。 梁军士气暴增,奋勇前进,将板兵的阵型整个打凹了下去。 败了!这下撤退真变成溃退了。 (稍事休息一下,接着码另一位盟主大爷的加更。另求票,谢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我进来了!(为盟主血色天明加更) 军士们久战疲惫,但还是得追! 这次换了右骁骑卫。 这帮人很生气,因为带着大量马匹,在山区行军速度非常慢,几乎和辐重辅兵等同,远不如步军战兵。 最坑的是,马匹生病、失足摔伤的情况屡见不鲜,直让这群府兵大爷们怀疑人生。 早知如此,千脆全军下马,当步兵使用了,虽然不太专业。 从正月初二抵达战场开始,右骁骑卫将军段良就下令桓温、陈赤特、何奋三人该休整休整、该养伤养伤,自领右骁骑卫四千八百人一路疾行,追击溃逃之敌。 至于民徐耀祖部和巴东郡兵母丘部,则留在最后面,收容掉队的士卒, 照料受伤的军土,顺便清理三三两两的残敌,或去左近部落探访,收取一些补给能要多少算多少。 正月初四,他们缀上了一股残敌。 这是落在最后头的氏、夕氏兵马,几乎一照面就被击溃, 知道这些几乎不算战功,只有些许财帛赏赐,府兵们也没兴趣非得钻深山老林全歼对方,草草俘虏了两三百人之后,着一部部曲看守,等待后续部队赶来后移交,主力则继续前行。 正月初七,罗演再度领兵断后,扼守险要。 双方激战半日,复破之,斩首六百余、俘千人。 正月十二日,大军追击至宣汉城下。 城内有一部分板蛮溃兵,但已是惊弓之鸟。 段良遣人至乡间抄掠,寻找到了部分工具,伐木制作长梯。 十五日攻城,一战破之。 敌军只下了百余具尸体就不想打了,大部分人从北门遁走。 右骁骑卫奋勇追击,再度斩首五百余级,俘千余人。 当天夜间,不知道是得到了死命令还是怎么着,有板兵突袭宣汉城,为府兵击溃,俘斩千余。 十六日白天草草追击了一下,没有什么斩获,便退了回来,稍事休整。 十七日,龚春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入城谒见右骁骑卫将军段良。 段良也已是白发老将了,坐在县城里,将军士都撒了出去,挨家挨户敲门。 蜀地的豪族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千他文怎么了? 再者,这又不是打乡下坞堡,而是城里的宅邸,简单得很! 于是乎,当龚春入城之时,满大街都是右骁骑卫府兵的部曲们,他们索取最多的就是粮食。 武器也一并收走,既是为了防止他们反抗,同时也作为备用器械。 一场战斗下来,刀兵相交,难道不会卷刃乃至崩掉一部分刀口吗?他们现在没有修理器械的匠营,越打兵锋越「钝」,急需汰换掉手里的器械一一这其实也是步、长枪装备最广的原因,因为没那么容易「钝」,但人不能只靠一把长枪,得有短兵副武器。 龚春看得触目惊心,不仅仅是为这些曾经的乡党如此狼狐感到心,更因为居然有好多人盯上了他和一众随从们。 「让开!让开!」右骁骑卫尸乡龙府别部司马拓跋思恭推开了几个身负绢帛的部曲,喝骂道:「抢这么多有何用?到最后还不是交出来统一计点?」 被他喝骂的府兵部曲一瞬间凶光毕露,不过在看清楚拓跋思恭的装束后,又低下了头去,恭敬让开。 龚春默默看着。 他突然想到了狼。 早年行走各地时,他见到有人捕了一头小狼崽子,拿回家当狗养。大部分时间还算恭顺,但总有那么几个时刻凶光毕露,让你意识到它其实不是狗,而是狼,至少在它这一代是狼。 这些府兵部曲也很凶啊,跟狼崽子一样,其实不好驾驭。所谓的右骁骑卫, 大概全员凶人,没一个和善的。 胡思乱想之间,龚春很快被请到了县衙内。 段良跪坐在案几后,把玩着一个银瓶,见到龚春后,顿时笑骂一声:「你这厮倒是滑头,一路上收拢了不少溃兵吧?这些人都是其余诸姓的部众,你并了有何用?不还是要交还人家?」 「将军清洗宕渠之后,或许我便不用还了?还可以把他们家人接来。实在不行,在部落里给他们指婚好了,反正现在男丁少女人多。」龚春行了一礼,说道。 「弄得跟广成苑战马配种似的。」段良说道。 围在他身旁的军校们尽皆大笑,手还抚着刀柄,用玩味的眼神看向龚春。 「你来干什么?」段良又问道。 「我来给将军引路。」龚春说道:「家叔已经离了草庐,回龚家壁征召部众去了。」 「就是那个居丧三十年的老头?」段良问道。 龚春脸色一变,然后又笑道:「正是。」 「看看人家」段良转头看向身侧的军校们,说道:「三十年还记仇呢? 你们还不去约束部曲,有些小崽子手下没轻没重的,若杀了人,保不齐还有人居丧三十年。」 「将军,居丧三十年又有何用?日哭夜哭,哭到天明,除了把自己眼晴哭瞎,能哭死仇人么?」有人说道。 众人听了又是大笑。 还有人打趣道:「他自居丧好了,我回洛阳喝酒行猎,儿孙满堂,看能咒死我不?」 龚春脸色再变。 这帮粗俗的武人!一旦没人管着,就如此嚣张跋扈,再这么下去,梁帝怕是都治不了他们。 「段将军————」龚春再施一礼,道:「而今该南下岩渠了。」 「你的人跑哪去了?」段良听得正事,脸上笑容一收,问道:「路上想找你借点粮,结果你还要问我借粮,真是晦气。」 「我家部众先撤了。」龚春尴尬道:「仆手头就五百人,持数日粮而已。」 「大部队呢?」段良问道。 「已回岩渠乡里。」 「罗演去哪了?一路上都没抓到他。」 「也回宕渠了。至城中时,为太守罗顾接应,余众不足两千。」 「其他人呢?」 「四散而走,各回各家。出征兵士,好一点的回去了三一之数,差一点的五不存一。」 「未必全死了。」段良说道。 「将军所言甚是。」龚春说道:「所以需要急速进兵,直扑岩渠。而今兵众四散,岩渠不过两千余守兵,还人心惶惶,尽是惊弓之鸟。诚然,将军久战疲惫,粮械两缺,但罗演、罗顾兄弟更难,万不能给他们去乡下征召部众、稳定人心的机会。」 「你能说出这话,算是会打仗的了。」段良难得称赞了一句,眼里的轻视也少了很多,只问道:「有没有听到北边的消息?」 「将军要北上巴山?」龚春一惊。 从宣汉北上,确实可以翻越大巴山,进入汉中。 当年张部进出岩渠就是走的这条路,张鲁奔巴中同样走的这条路,但有意义么? 只要歼灭了江州、阳关那五万大军,直逼成都,汉中守军将不战自溃。 「你莫要随意猜度,老夫只是随口一问。」段良不悦道。 「听闻下桃城之战极为惨烈,梁一一王师围攻近两月。汉中数遣兵马救援, 皆被击退。似乎是在正月上旬拿下的,城中几无活人。」龚春说道。 「杀降了?」段良下意识问道。 「这却不知了。」龚春说道:「下桃乃军城,并无几个百姓,许是都战死了吧。」 段良笑一声,成军若有死战到最后一兵一卒的信念,他现在还在爬山沟呢,哪能攻取宣汉,还大索全城? 「破了下桃城,一时半会还进不了汉中。此战头功,必为巨鹿郡王所得。」段良站起身,从亲兵手中拿过保养好的步弓、环首刀,然后伸脚端了几个军校,说道:「给儿郎们吃顿好的,午后进兵。」 「遵命。」被端的几人也不着恼,纷纷离去。 「你也别待在这了,速速征召你家的板兵,跟我去攻打岩渠。」段良大手一挥,说道。 「遵命。」龚春应道。 ****** 正午时分,宣汉城中能找到的牛羊豚犬几乎都被集中了起来。 右骁骑卫杀猪宰羊,大全军。 午后休息半个时辰,随后便挥师南下,直趋岩渠。 段良带走了几乎全部战兵及千余辅兵,总计三千余人。临走之前,还派人催了一下后续部伍,让他们赶紧把马匹送过来。 二十日,只用了三天时间,段良部就抵达了岩渠城下。 这个时候,龚氏大发本部,几乎把所有成年男丁都征召了起来。征得一批往宕渠送一批,到二十日傍晚,城外已聚集了五千余丁壮,还带来了相当粮草、武器和攻城器械。 段良拣选精锐攻了一下,不克。 于是掳掠四方,抢钱粮、抢牲畜、抓老弱妇孺。 板蛮主力一部和獠人去了江州,一部被罗演折损在了崇山峻岭之中,剩下的还被征集了一部分至宕渠城中,村落、城邑之中几乎见不到多少丁壮。 当老弱妇孺们在城外哭声震天时,守军绷不住了,一部分人出城野战,为右骁骑卫击溃。 当天夜里,成国尚书右仆射罗演、岩渠太守罗顾在亲随的簇拥下,连夜道走。 段良率军入城,令龚壮、龚春叔侄尽快招抚诸姓板蛮,自己则带着三千人顺岩渠水而下,直扑垫江(今重庆合川)。 第一百九十四章 搅动 桓温等人抵达宣汉的时候,已是正月二十一,正是段良离开岩渠,南下垫江的日子。 段都督不在,桓温一点不客气,直接接管了指挥。 他下达的第一道命令是遣飞龙山镇将陈赤特(原镇将陈午之子)率本部沿岩渠水北上,取汉昌。 抵达宣汉的飞龙山镇兵并不多,除去伤亡、生病以及掉队的,已不足两千, 桓温额外配了五百寶民给他,令其尽速赶去汉昌。 这道命令的目的在于招抚。 汉昌(今巴中一带)已是丘陵地带,但当地板蛮众多,龚氏有相熟的部落,并已遣人前去说降,桓温这是给龚家子弟提供助力。 一旦招抚成功,不但局势大变,还能获得粮草、器械补给,这是至关重要的第二道命令是遣巴东郡都尉母丘率郡兵九百、寳民六百南下岩渠接管之, 为段良稳固住后路一一说到底,他内心还是不能完全相信龚氏。 自己则领襄阳运兵及何伦亲兵约千人,固守宣汉,同时利用龚氏子弟,至远近部落征集粮草、役畜、器械。 至于徐耀祖本人,已带数百寶民从友军手里接管俘虏,押解返回巴东了,顺便请军师何伦增派援兵,循小道进入岩渠郡。 进入蜀中腹地后,桓温方才觉得方余兵马真的不够。除非不管不顾,什么后路都不要,就一路抢劫,一路冲向成都,打赢了直接进城,打输了全军覆没,奈何段良不许。 至于罗演、罗顾的消息,他也知道了。这两人自宕渠遁走后,只带了数百人一路奔向阆中,看样子是去征召兵马,准备反扑了。 想想也是,守不住宕渠,总不能放弃了啥也不做了吧? 站在他的立场上,这会就要想办法征集巴西、宕渠等地的兵马、资粮,尽一切可能反攻,解除江州大军的侧翼威胁。 江州大军虽然鱼龙混杂,战力参差不齐,但数目非常可观,有六郡子弟二万余、岩渠七姓外的板兵万人、郡人万众、獠人精壮一万,总计五万余。 一旦去失,说实话蜀中南部门户豁然洞开,很可能让梁军一口气吃掉好儿个郡,然后从容休整部队,征集粮草,以战养战,再大举北上,直攻成都。 罗家世受国恩,值此危急时刻,不能不绞尽脑汁,想尽一切办法挽回局面。 留给罗氏乃至李成的时间,其实不太多了— 阳关之外,战斗正在进行看。 从高处俯瞰而下,江水在此拐了个弯,由正常的东西流向,变成了先流向东南再折回东北,阳关就设在这个拐弯处。 而其北面,则有一条南北向的纵贯山脉,林深茂密之处,难以通行大队人马。唯南边靠近长江北岸的地方,有一条狭窄的通路峡口,上临山,下滨江,筑有关城。 巴国时就在此地抵抗楚国,时有拒楚三关,此为一也。 蜀汉时江州都督邓芝的治所不在江州城,就在阳关。 阳关不算大城,完全是按军事防御的目标来修建的,平日里除了守军、税吏外,几乎没什么正常百姓,而今战时,城内塞了三千六郡子弟兵,就几乎将其占满了一一此城南北很窄,东西也只有二里长,只有东面一个方向可以进攻。 自腊月下旬梁军大队人马陆陆续续抵达附近后,攻城战就开始了,前后持续了二十余日,未能攻克。 在一开始的时候,邵慎信心十足,投入的是精锐的府兵和银枪军,连攻两日。 一度攻上城头,但没能站稳脚跟。 城上人太多了,守具也十分充足,导致攻城没有效果,于是改变打法,调胡兵、丁壮上阵,消耗敌军。 期间,他还组织人手穿越山中密林,绕道至阳关后方。不过还是那个老问题,林太密了,山太高了,更没有自古以来开辟的山道小路,过去的人不可能太多,器械甲胃也不全,最后被板蛮发现,四处围攻。 也就黑销军战力强横,得以力战而还。 至此,又回到老老实实攻城上面。 但在正月二十五日前后,邵慎得到了南浦那边迁回而至报来的消息:军师何伦遣将走小道绕后,途中数战数捷,正往宣汉逼近,克复宕渠指日可待。 正被水师于黄葛峡大败于成军遁回巴东的消息弄得烦躁无比的邵慎大喜过望,立刻下令加强攻势,不要让阳关守军有喘息之机,同时散播消息,言岩渠、 巴西已失,以龚壮、谯秀为首的蛮汉豪族举义归正******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正月二十六,正在准备春耕的谯秀皱了皱眉,看向山下。 这是一个山间坳地,不大,堪堪容纳数十户人家罢了。 山间有清泉,四时不绝,可供人畜饮用,亦可用来浇地。 谯秀在此隐居很久了,普、成两朝三番五次征辟,皆不应。 亲族不解,谯秀对他们说了实话:天下将乱,预绝人事,你们以后也不要来见我,就让我在山中隐居吧。 后果乱,稍稍平静之后,李骧、李寿闻知谯秀名气,皆厚礼来聘,都被他回绝了。 至于郡察孝廉、州举秀才之事,更是不就。 别人苦求不得的做官机会,谯秀一生不知道拒绝了多少次。 他对如今的生活似乎挺满足的。 不富裕,甚至连身上的衣服都有些破旧,但自己种田养鸡,砍柴担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闲时教教比邻而居的垂髻稚子读书认字,或者编些竹器、做些漆器托人下山售卖,其实也不错。 而也正因为如此,他的名气愈发之大,请他出山做官的人越来越多,但迄今为止他都没同意。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 离谯秀所立之处数里外的山下,右骁骑卫军士将仅有的百余匹战马集中起来,分发下去。 顷刻之间,只见百余骑娴熟地操控着马匹,直扑一支慌乱不已的运粮车队。 与车队平行的河面上还有许多满载粮食的船只,此刻也正慌慌张张地调头, 往水面宽阔处驶去。 「」马蹄声中,拓跋思恭迎面扬手一箭,将一名正大声指挥的成军军官射翻在地。 一片惊呼声中,有两支箭矢急速射来,而拓跋思恭早在射杀敌人之后就已经趴伏在马背上,而这个本能般的动作救了他的命,两支箭皆贴着他的身体擦射而过。 拓跋思恭将咬在嘴里的箭矢取出,侧卧着一甩。 「嗖!」箭矢破空而去,将右侧的敌步弓手射倒在地。 马儿继续疾驰着,从车队旁边掠过。 拓跋思恭再度取出一支箭矢,脑海中回想着方才另一名敌步弓手站立的地方,双手置于背后,头都不回,「信仰一射」。 「嗖!」箭矢飞跃短短三十步的距离,正中敌人胸口。 这下敌我双方都看呆了! 迎面射中前方敌人,那是正常水平一一其实在疾驰颠簸的马背上也没那么容易。 使用卧射技能射倒侧面的敌人,这本事就不一般了。 而在已经越过敌人之后,还能趴伏在马背上,不回头看,直接使用背射杀死第三人,可就非常罕见了。 左右开弓、侧射、卧射、背射———· 他还有什么不会的? 当然,拓跋思恭只是「全场最佳」,事实上其他百余人也不错。 冲锋起来后,除少数几个倒霉鬼被射翻在地外,大部分人冲到了近前,第一波先把敌方不多的步弓手射倒在地。 兜马回转之后第二波围射,将那些押运粮草的近战郡兵尽皆射倒。 第三波则来了一次齐射,马夫、车夫、民壮们四散而逃,哭爹喊娘,直接把粮车扔下了。 这就是草原骑兵的经典战术:先诱敌深入,拉长其粮道,然后派出轻骑抄截之,令中原军队断粮,最后总崩溃。 要应对这种战术,除了每隔数十里筑城或者水路运粮外,只有一个办法:多派正规军护卫,而这种正规军最好身被三仗,全员会近战,全员会射箭,也就是花队,纯队太过危险。 李成是不可能有这种水平的押运队伍了。能打的都在前线,后方是什么歪瓜裂枣? 于是很自然地,这支运粮队被击溃了。除跳河逃走的数十人外,几乎被全歼,还损失了百余辆牛车及七千斛粮食。 谯秀将整个过程都看在眼里,最后叹了一口气。 梁军已越过艰险的山区,进到巴西腹地,可谓虎入羊群。如果李成朝廷还想着挽回的话,或许要从成都调派兵马来援,但那些临时征集的兵丁,表现能比山下的那些郡兵、民壮们好吗? 但不管怎样,战争难以避免,巴西恐沦为战场,他这个隐居之所却不知能安稳多久—— 而自正月二十六日右骁骑卫俘斩四百,获粮七千斛后,他们再接再厉,于二十八日截获一支粮队,杀敌千人,获粮万余斛。 二月初一,全军直扑垫江,烧毁了堆积在河岸附近的大批粮草军资,负责看守的民壮四散而逃,恐慌的情绪开始急速蔓延。 也是在这一日,成帝李雄在成都郊野大阅诸军。 第一百九十五章 出征与坐等 进入到二月份后,随着梁军突入蜀中腹地,战争的进程陡然加速。 这个时候,局势的变化往往以天来计算。 李雄好岁是跟父兄打过仗的,知道如今已到了极其危难的时刻,当国中精锐多集于汉中、江州两地的时候,腹地之空虚直令人咋舌。 说白了,腹地没兵。 蜀、犍为、江阳、新都、广汉、梓潼等核心富庶之地的兵马多去了汉中,甚至就连汶山、、汉嘉等郡的羌人蛮兵都北调了,留驻地方的不多。 至于朱提、越等地的兵马,因为宁州叛乱,一部分郡县叛成附普,故而由镇南大将军李龙(李流之子)带着南下宁州平乱,被带走的甚至还包括一部分板蛮、療人及六郡子弟,至今尚未回返,也来不及回来了。 李雄的动作其实很快,但依然花了差不多十天工夫,才将稍微能打的部队计万余人征集到了成都,连带着留守成都的数千人,临时征发的豪门僮仆、宫中侍卫、新附蛮獠万余人,合计约三万众,已经是他短时间内唯一能动用的兵力。 三万人看起来还是很壮观的,但不看全貌,只看细节时,却又满是苦涩。 六郡子弟只有数千人了,老的老、小的小,看着就凄然无比。 统领他们的是太保李始,李雄的长兄,而李雄今年五十九岁了—”· 「伯敬,六郡子弟还能战否?」李雄拉着兄长的手,问道。 「陛下,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说的?能战不能战都要打。」李始说道:「六郡南下子弟多有富贵,便是一小卒,也分得良田传诸子孙。今国有危难,岂能不上阵?」 李雄默默看着李始身后阵列着的将士们。 四五十岁的「老人」一大堆,这都是当年的开国之军,本已在家荣养,今又被征发上阵了。 「朕一一」李雄想说些什么,但胸中千言万语,到最后唯有一声叹息,只道:「朕愧对卿等了。」 老兵们默默无言。 良久之后,一缺了几根手指的老卒叹道:「陛下,我已开不得弓,只能执此长枪,为陛下杀贼了。二十余年前,我分得良田美宅,又娶妻生子,此生无憾了。今半截身子入土,这条贱命还给陛下又如何?」 李雄听了,心中难受无比。 「陛下。」又一缺了两颗门牙,说话有些漏风的老卒说道:「我也有子孙了。这条命没什么金贵的,便是今日战死,也是大赚。」 李雄走近几步,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多说。 旋又看向左边的一名士卒。 这是一个十六七岁的氏羌少年,脸色有些茫然。他生于蜀地,长于蜀地,但就因为是六郡南下军民后人,所谓「深受国恩」之辈,于是被征发了起来。 他有些无法理解,因为他生下来就有了宅院、田地,家里还养了七八头大牲畜,有一个大池塘养鱼,自小没吃过什么苦。 那些叔伯辈老兵说要拿命偿还恩情,他理智上能够理解,感情上无法共鸣。 他甚至不想出征,想到打仗就有些畏惧。 他从没上过阵,已经过世的父亲也很少在他面前提起这些事,偶尔几次说起,父亲的脸色也难看得吓人,仿佛那是天底下最令人恐惧的事情一样。 李雄在少年脸上扫了扫,心思通透的他大概就明白了。 第二代了,而且是生于安乐的第二代,没有参加过战争,甚至连战争气氛都没感受过的第二代。 征发他们上阵打仗,有点作孽的感觉。但乱世开启之时,谁又不是这样呢? 李雄沉默地正了正少年头上的铁盔。 盔是好盔,兵却不是好兵。 六郡子弟旁边是宫廷侍卫、豪门僮仆。 看到他们的样子,便是早有心理准备,李雄仍然有些失望。 统领他们的是建威将军李期、李雄的亲儿子。 他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不过又带着几丝憧憬。 李雄的目光在宫廷侍卫们身上不停地打转。 这些人平日里自夸武勇,忠义无双,结果要上阵的时候,个个脸色煞白。 是啊,在宫中站岗是一回事,不但钱多事少离家近,说出去也有面子。 上阵拼命则是另一回事,不但没什么钱,还危险无比。 他们养尊处优太久了,酒色财气已经消磨了身上的血勇之气。 至于那些豪门僮仆,一脸不情不愿的样子。 他们中有的人是被当做家兵家将培养,但未必全上过战场。 有的就纯是跟随主家在成都左近耀武扬威的狗腿子了,欺负民人是一把好手,上阵与那些死人堆里杀出来的武夫搏命一一你有几条裤子换啊? 对这些人,李雄没什么好多说的,他只看了看儿子,勉强笑道:「世运,今我父子同上战场,说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李期昂着头,道:「父亲,儿一定奋勇拼杀,大挫贼锋。」 他才十九岁,正是热血昂扬的年纪, 聚集在城外接受检阅的部队无边无际、兵戈闪耀、盔甲鲜明,这样的场面多让人振奋啊,这样的军威又是多么雄壮啊。 李雄闻言,一时无言,良久之后,看向儿子的目光中竟有些歉然。 此子在宫中长大,自小聪慧好学、慷慨乐施,到军中察访完回来禀报时,洋洋洒洒一大通,说得头头是道。 李雄很喜欢听,哪怕儿子压根没说到点子上,因为他看到了少年时的自己。 其实他还需要历练,需要沉淀,需要感悟,但没机会了,宗室子弟每个都要领兵上阵。 这个世道,皇子不领兵打仗,不出镇外藩,那是自取灭亡。 只不过,世运首次领兵上阵,面对的就是生死大战。 这就是命!正如这些土兵们一样,老的老,小的小·· 李雄最后又看了看周边诸郡集结而来的精壮、刚刚下山不到两年的獠人,久久无语。 下令发放赏赐后,全军出征。 前锋都督乃前将军智坚,板蛮管氏之人,不过早已移居关中,乃南下六郡勋贵,宗室李副之。其部约三千人,主要是獠兵。 后军都督上官惊,以宫廷侍卫、豪门僮仆为主,约七千人,李期副之。 中军约二万人,以六郡子弟、成都留守军士及诸郡挑选的郡兵为主,李雄亲领,太保李始、将军任颜、伯、李奕等具体指挥。 三万人浩浩荡荡,向东直奔广汉而去。 ****** 李家及六郡子弟慷慨激昂,誓师出征,但蜀中旧族们却文是另一番心态了。 太子李班留守监国,身边不过三千卫队罢了。 就这些卫队,组建也不过年余,战斗力十分可疑。 散朝之后,丞相范贲、著作郎常、太子少师何点、太常博士谯献之、司隶校尉景骞悄悄聚在一起。 入丞相府时,众人错开时间,免得太扎眼。当然,可能多此一举了,而今成都略微有些混乱,人心浮动不已,压根没多少人关心他们。 这几人全是蜀地大族。 范贲不说了,虽说祖籍涪陵板蛮,但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俨然汉人土族。 景骞是梓潼人,同样士族出身。 常琥家乃江原大族。 何点是郸县人,祖上是前汉大司空,因反对王莽坐罪免官。 谯献之不用多说,巴西人,谯家是蜀地有名的世家大族。 从他们的身份就可以看出,这是一群蜀地旧族,是李成建立后为了妥协而任用的蜀地士族官员。 蜀人是非常反对外地人来统治他们的。 后汉末年刘焉、刘璋父子时就有这种倾向了,及至蜀汉,土客矛盾始终存在着。 李成同样难以免俗,六郡勋贵以及本地拉拢的板蛮势力凌驾于蜀中士族头上,能心服口服吗?显然不能。 如果有可能的话,蜀地豪族更愿意驱逐所有外地人,建一个蜀人自己的政权。 但他们也是务实的,打不过就蛰伏,时机不对就跳反。 刘璋、刘禅卖得,李雄就卖不得吗? 将来若邵勋身死,天下大乱,邵家人一样卖得。 「陛下东征一一」范贲坐下之后,驱逐了所有仆婢,然后看向众人, 道:「凶险得很哪。」 景骞眼珠一转,道:「丞相觉得此三万众出师不利?」 「为了救江州那五万人,再搭进去三万,这买卖做得也太差了。」范贲摇了摇头,道:「罗演自巴东败回,让段良突入了蜀中,这个口子不堵上,还会有人进来。已经进来的这些人,四处烧毁粮草器械,袭扰辐重部伍,若不歼灭,江州或许谈不上粮草断绝,定然会军心动荡。加之龚氏四处奔走,板蛮刚吃过大亏,人心思变,若为其拉拢,则岩渠、巴西二郡变色,巴、涪陵二郡恐也有异, 真真全局大坏。」 众人听了连连点头。 这本就是他们最近在讨论的事情,都是事实,李家人都不否认,以至于着急忙慌地搜刮老底子,凑了三万人堵漏去了。 「丞相,值此之际,我等何为?」太子少师何点问道。 范贲沉默,良久之后才起身,一手背于身后,一手授须,边走边道:「时势若此,人心思变。然战场千变万化,局外人岂能尽知?」 「或曰倒戈献城,能得大功,老夫却不这么认为。」 「万一天子背水一战打赢了呢?届时携大胜之势班师,我等皆死难无子遗矣。诸君家大业大,真的无需如此。」 「今只需一一」说到这里,范贲转过身来,看着众人,道:「等。」 「天子若打赢了,我等仍是李家臣子。」 「天子若战败了,我等可行断然之事。」 「梁帝也需要蜀中大族,定然遣使安抚,如此坐享其利,岂不美哉?」 「丞相英明。」众人听完,齐笑道。 刘焉、刘备、司马炎、李雄哪个不需要安抚蜀中大族?哪个没给他们官做? 安心等待他们分出胜负,然后投靠胜利者,确实是最好的处理办法。 第一百九十六章 大略 开平六年(332)二月初五,洛阳城东九曲渎畔,邵勋正带着群臣示范躬耕。 一天之内驿递三至,将蜀中发生的各种事情禀报上来。 亲军督童千斤给每批信使都发放了布帛赏赐,一人三匹绢、两匹白麻布,可谓丰厚。 邵勋先听黄门侍郎阴元简要禀报了一番,没发表意见。 他现在身边的顾问群体是越来越庞大了,大体上为散骑常侍、给事中、侍中、秘书监、黄门侍郎之类。 散骑常侍本身无具体职掌,以后会慢慢减少,最终成为加衔,毕竟此职与中常侍有重叠嫌疑一一散骑常侍、中常侍理论上土人、宦官都可出任。 就目前而言,祖应死后,散骑常侍有段末波、辛谧以及原西中郎将北宫纯三人,后来北宫纯出镇徐州,就剩下两人了。 侍中主要负责仪礼引导、奏章阅览、参预政事,有时候部勋甚至会让他们代拟诏书,但这不正规,以后要避免。 再者,侍中是门下省主官,他们可以「驳回」台阁的政策律令,可以「封回」皇帝的诏书,也就是具有「封驳」权,按现代术语就是「审批」权,工作繁忙,未必能一直待在皇帝身边,抽空来一来已经很不错了。 所以,最近邵勋开始慢慢倚重黄门侍郎,让侍中少来殿中,以后侍中也将固定只设两员,各分管一摊子事务。 黄门侍郎划入门下省,为侍中佐官,常驻宫禁,来回传递政令、诏书,为天子侍从。 此职本只有一员,乃高阳许式,两年前出任充州刺史,后来陆续以糜直、阴元、裴宪三人补之。 给事中「随侍左右、献纳得失、谏纠弊」,同时与黄门侍郎一同预审丞相经台阁送来的奏疏,有监察、驳回之权一一当然,后者只是说说而已,作为皇帝的顾问,他们多半只能给建议。 至于秘书监,那就是笔杆子,专门草拟诏书,以后邵勋会尽量改掉坏毛病, 不再随便抓个近臣就让他写诏书。开国打仗时随意惯了,以后要正规。 今天有关蜀中战事的消息就是阴元呈递过来的。 邵勋直到忙完了一天的农活,才到河边洗了洗手,道:「昔年夷陵之败后, 蜀汉就靠永安、江州二都督抵挡东吴。永安(巴东)早在我手,唯江州未下。」 邵勋一边说,一边沿着田埂向北走,来到一处民家晒场上坐下。 「李雄果在江州集结重兵,扼险据守。」他继续说道:「此战其实还是有那么几分胜算的,水师压制,令大梁军士无法水路运粮,持续耗下去,或迫退我军。」 「陛下,此为垂死挣扎罢了。」阴元接过一张马扎,坐了下来,笑道:「昔刘秀、刘备入蜀,未闻没有归义反正者。今大梁王师入蜀,亦有龚氏义从,江州相持日久,归正之人定然越来越多,最终无法收拾。」 提及「归正」之事,邵勋看向跟过来的给事中桓彝,道:「桓卿身子骨倒是健朗,种了一天粟,气都不喘一下。」 桓彝笑道:「比不得陛下开硬弓、骑烈马。」 「朕到了你这年纪,难说。」邵勋摆了摆手,道:「元子突出奇兵,奠定大局,卿教子有方啊。」 「陛下过誉了。」桓彝苦笑道:「昔年我等父子在江南,无所建树,也就归了大梁、投了圣君之后,方有立功之机。陛下恩遇,桓氏子子孙孙难还也。」 邵勋闻言,笑而不语。 阴元稍稍等了一会,出言道:「陛下,桓校尉确乃可造之材。关中动乱不休,将来或可调用关陇,保一地安宁。」 桓彝心下一动。 阴元的话不是无的放矢,应有深意,他得仔细琢磨琢磨。 如果从字面上理解,最近关中确实不太平。 卢水胡一支许是在下桃城伤了元气,擅自自前线遁回。金正大怒,令彭天护交出逃回之人,然彭天护许是被内部相逼,竟然为这些人求情。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其实一点不复杂,要么征讨,要么安抚,就这两个办法。 不过,在雍县转输粮草的秦王邵瑾却上疏请命,愿率军征讨。 天子许之,不过担心秦王驾驭不了这种场面,于是增派黄头军第一营、第二营西行,由枢密监陈有根统率,以入援汉中为名,前往雍县汇合。 如此一来,秦王帐下就有了两万五六千步骑,多为能征善战之辈。 再秘密联络姚弋仲、窦于真等辈,威压卢水胡,以最快速度平定此事。 目前部队已经汇集于雍县,战斗即将展开。 这个地方自开国以来就没安宁过,如果元子能有机会镇守某地,威压诸胡, 确实是履历上重要一笔,对将来的发展极有好处。 只是这话从阴元嘴里说出来,就意味着很多事情了。 「元子确有才。」邵勋听了阴元的话,微微颌首,说道:「然则他长于军争,镇抚本领朕还没见到。二十一岁的少年郎,出任镇将、太守过于仓促了一些。但他胸中有股锐气,领兵可也。襄阳校尉他也当了些时日了,日后或可前往代北,那里也不太平。」 桓彝、阴元二人一听,齐声称是。 就在上个月,代国东木根山诸部齐齐上书平城,请为代公婚配。 太夫人王氏以代公年不过十三为由拒绝了。 不过在这种事上,她也不可能直接说不给代公娶妻了,只是施展了拖字诀, 诸部对此早有预料,从本月开始,不少首领开始寻找合适的可敦人选。 这无关忠诚或别的什么事情。 王夫人权势再大,也无法挑战所有鲜卑人的价值观。 大单于是拓跋什翼犍,年纪到了就要成家,然后亲政,这就是千百年来的传统。 王夫人固有死忠,但还有很多中立之人,他们之所以不反对王夫人,没有现在就造反,就在于王氏还在古老的权力框架内玩。 她的每一道命令,严格来说都是代表拓跋什翼犍发出的,众人遵从王夫人的命令,严格来说其实是在尊奉代公之令。 这也是王氏一直以来担忧恐惧的事情。 她现在要么杀了什翼键,直接掀桌子; 要么假装还政,然后在幕后暗中操作,但这是很不稳当且非常危险的事情, 根本拖不了多久。 代北局势就这样暗流涌动,虽然没有人公然叛乱,但人心给搞乱了。 另外,也在事实上给什翼犍亲政造了一把势,预热了下场子,减少了亲政后可能存在的阻力。 攻灭成国之后,要认真对待这件事情了,这是朝野上下的共识,因为快糊弄不下去了。 君臣说话之间,晒场后的民妇端着午饭过来了,红着脸,声如蚊道:「陛下,这是妾亲手做的。」 邵勋看了她一眼,微笑点头。 童千斤也在一旁对他颌首致意。 邵勋示意民妇将饭放到亲兵们搬来的案几之上,然后下令给钱五贯、绢十匹民妇呆了。 邵勋笑道:「买你这顿饭。 ? 「不过几碗菜饭罢了,用不着这么多————」民妇嘿道。 「要的。」邵勋坚持道:「你夫君战死凉州,那是为我拼杀所致。这点赏算什么?」 说罢,便招呼众人吃饭。 妇人见邵勋没什么话说了,微微有些失望,行礼离开了。 吃饭之间,还有信使赶来,不过被童千斤拦在外面,低声询问着。 良久之后,见邵勋等人吃完了,才让那信使过来。 阴元起身接过,粗粗阅览一番后,禀道:「陛下,巴西龚壮已说得智氏归正「哦?就是那个被元子痛击的咎氏?」邵勋问道。 「正是。」阴元回道:「氏还有人在成都任职,不过多为早年迁往关中的族人,来往不多。氏言其已为两家,开除宗籍。被王师阵斩的智言乃宕渠人, 不过看样子其宗党要舍弃这一家了。」 「转得好快,是做大事的料子。」邵勋笑道:「咎氏来降有用处的,板七姓不能让龚氏一家独大。」 他没提罗氏,阴元、桓彝也没提,默认其是死人了。 「以龚壮为巴西太守。」邵勋下令道:「咎氏选个人,任宕渠太守。巴东徐耀祖亦是寶人,出战有功,听闻其祖上是积人,着能说降巴郡诸部来降,乃至反戈一击,可转任涪陵太守。」 「陛下先前招抚蜀中大族,其人多犹豫不定,这会再封官许愿,定有成效。 」桓彝建议道。 邵勋不置可否。 「先看看江州战局如何再说。」片刻后他说道:「若段良知机,这会就该袭扰李寿粮道,动摇其军心。江州一败,我看李雄怎么收拾局面。」 「陛下,臣以为李雄或会攻打岩渠。」阴元说道:「纵不亲征,亦会遣大将统军,不可不防。」 「阴卿不愧是凉州出来的,对军争之事颇为在行啊。」邵勋赞道:「李雄若能亲征,朕会高看他一眼。不过,仓促之下能集得什么兵?罢了,再说下去就不合适了,我等远在洛阳,未得全貌,却对蜀中战事指指点点,不合适。」 说完,邵勋了一下,喊来童千斤,问道:「庾元规居丧几时了?」 童千斤默默算了算,道:「已经八个月了,要到六月初才结束。」 「正好。」邵勋点了点头。 打完蜀中后先军管一段时间,然后再解除戒严,时间上很合适。 「给出征将士宣诏,平蜀后朕分文不取,儿郎们皆有厚赏。」邵勋站起身, 说道:「回宫。明日去千金場春耕,选一家禁军遗属。」 「遵命。」众人齐声道。 童千斤很快找到了正在院外整理纸笔的秘书监卢谌。 片刻之后,圣旨一挥而就,以最快速度送进洛阳,抢在王衍下直前呈递案头,再一式两份,五百里加急发往汉中、阳关。 第一百九十七章 围猎 “放箭!”巴郡太守解思明一声令下,平地上万箭齐发。 密集的箭矢往山林边缘覆盖,将冲出来的梁军大面积扫倒在地。剩下的人见势不妙,纷纷退回身后的山林之中。 很明显,他们早在穿越山林,意图绕后的过程中就被发现了,然后陷入了敌人的预设战场之中,故死伤惨重。 密集的箭矢一刻不停,直到山林边缘 第二轮五进三开始,这一轮表示要淘汰两人,一人轮空,也许是陈城的运气一直都比较好,到了这里的语气同样的十分好,所以五进三,陈城所在的空间不变,也没有人进来,陈城知道,自己就是那个幸运儿,轮空的幸运儿。 饮墨看到这一幕,稍微舒了一口气,刚刚那一剑已经是自己的极限了,她无法再做到更强大的杀伤,万一先锋部队过后,他们的部队大举进攻,那就大事不妙了。 可是又扭头看向另一边,却发现并没有爸爸的身影,怎么爸爸不见了呢? 反倒是安家的家主安沅看起来平平常常,也没听说过他的名声,想来应该没在红尘中打滚。 呵呵,一件最低端的防御法器就要三千多万?洛南觉得自己没事炼炼法器都可以发财致富了。 他以和他年龄不相称的利落步伐跳下宾利轿车,拒绝了搀扶,健步走向电梯井。 “你们不必疑惑了!我将你们弄来,只有一件事!”陈城看着大家说道。 寂寞加无聊,男人时不时就往这边看几眼,这丫头天生丽质非常好看。于是贼眉鼠眼的左右瞧瞧,此处安静无人,他忽然萌生了一些念头。 可是岳毅的母亲在国宴上献唱过,那就是截然不同的,难怪连林天王也要尊重。 不过,同时龙腾更加惊讶是,原来自己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双胞胎的弟弟。只是,现在这个弟弟究竟是不是和龙腾一样,都是达到了神婴修为,那就不得而知了。虽然自己的弟弟不知道在哪里,但是龙腾至少有一个发现了。 她的哥哥,是她最好的朋友。他怎么能不说话就做出这种事?她感到被背叛和失望。 起手,陆绮云一张火符,配合着一个简单的风系法术,翻滚的烈火瞬间围住整个擂台。 饶是她心脏顽强,也被吓得不轻。定神看了看,棺材里无疑是个死得不能再死的人。 这个时候,如果还有什么山崎大队之类的,估计还没进入根据地就被干掉了。 紧接着仅仅过了大概十秒,一辆非常高大上的红旗车便出现在了面前。 此外,在过去三年中勉强维持生计的现有村庄的居民也派出了他们的代表去拜访了可以解决他们问题的同一个“某人”。 对普通宇智波族人来说,这一步无比艰难,从开始修炼,要经历不知道多少精神刺激,亲人都要死一箩筐,这才有几分可能得到万花筒写轮眼。 刚刚啸天的攻击还能伤到三人,现在加上一个林陌之后,居然打了个旗鼓相当。 那是因为三六九为极数,上为九,中为六,下为三,对应天上,人间,冥界。 然而,刚才,她亲眼目睹双方血腥的交战,顿时毛骨悚然,根本不敢动弹。吕夏禾和吕秋棠也是暗暗汗然。 潘摇着尾巴追出来几步,送李牧送到走廊前,外面正下着雪,潘不大喜欢这种天气。 不过也要等他和父亲谈妥再说,有人帮我管理钟家这自然再好不过。 第一百九十八章 试探 倦鸟北飞,西风凛冽。 古老的驿道之上,大军停歇了下来。 李玝紧张兮兮地下令军士布阵,昝坚则登上了一处高坡,下视四野。 不知不觉,这场仗已经从冬天打到春天了,仍然没有结果。 他举步向前。 山下的河水静静流淌着,泛着青铜般的冷光。 河岸边有座废弃的坞堡,却早就已经人去 周围的人却被吓的一轰而散,王洪没有动,他还在酝酿着第二个神识。 王洪并不知道后世的那句名言:“科学的尽头是神学”,那怕是“科学的尽头是哲学”他也讲不出来。他只能说:“我知道我老师有这本事,我也是身上有一点,才能看懂一点”。 眼看就要被头上的飞机和地上的日本兵联手堵在山沟里,王洪就准备趁后面的追兵还有段距离,试试用汤姆式,把这飞机赶走。 岩桥慎一想到中森明菜听这首歌时的心情,邀请他过来听这首歌时的心情,以及问出这一个又一个的问题的心情,不能不感到悲哀。 可对方学着自己的哥哥一起叛出天童家,简直是对家族的羞辱,如果不是看在白华的面子上,天童菊之丞早就对天童木更下手了。 紫薇帝君听了望舒三千年的讲道,靠中途的两百年消化,那是永远不足以领悟多少。 他对杨锦夏的行程很了解,知道她每个周一的晚上,都会来这家医院看她奶奶。于是,今天早上做了一场戏,到这座医院来住两天院。 算了,东区分局又不是都是战斗成员,也许李莹想招募些后勤人员呢? 陈旭虽然早有预感,但还是皱了下眉头,她居然成了他的顶头上司。 冯狗儿觉得他将来肯定就是要当一个匠人的了,哪里想得到,罗用这时候已经开始誊抄高中数学课本了。 近日,听闻离石商贾正从长安城运了一批茶叶过来, 欲往常乐县而去, 于是敦煌晋昌等地不少胡商纷纷往常乐县汇集而来。 看他那面无表情的脸庞,我也只能是拉着白流年勉强的坐在了陆恒明的对面。 “有什么事晚上见面说吧!”慕逸梵似是已经猜到她的后半句是什么了,干脆出声打断。 我深深地记在心里,我连那天晚上做的梦都是一场大雪,我和她坐在公园的长凳上,她靠着我,我哼着歌。梦里的我们应该结婚了,可能连孩子都有了,她就是我那温柔可人的妻子,我们在一起相依相偎。 “喂,您好。”沈司炀在心里暗暗腹诽着时,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一道糯糯好听的童音。 父亲听到这面部都僵硬了,虽然父亲是无神论者,但是听到专业的人这么讲心里还是有些发杵,就算太阳光照在这地上,父亲也觉得这个地方仿佛被笼上了一层薄雾,这地下仿佛有一只野兽正在跃跃欲试。 王允看着阶下羽林军,他们神采奕奕、杀气俨然,好像已经猜到了什么。 “呵呵,震天你这就会意错了,我们叫他前来,想要通知他一声,两年后道院会组织一场‘猎兽大赛’”凌风笑着对震天说道,随即看了看陈-云。 她拿出了专用的拍照机,把周围可疑的东西,尤其是眼前这扇水密门,都拍了下来。 此战,韩旭七刀定乾坤,鲜血铺满代民镇医院门口的街道上。而韩旭一战成名,无论接下来的战斗结局如何,黑山镇及周边的混子,十年以后,或者二十年以后,都可以有跟外地朋友喝酒吹牛b的资本了。 “没惹事,就跟他要俩币子他不给,我就打他了,咋地吧”杨光依然很嚣张。 某天上午,陆雪刚吃好早饭,正准备出门走走,肚子就开始发动了。 欺负它的都是丑八怪,他就皮相你能看,那身体太丑了,没有天悦的好看,还是天悦的好看。 不过,眼下想她主动出击也没有目标,只能等等再看了。而且,她相信这些既然是针对那位老首长,兰先生那边肯定会出手。 这个时候,云七念正在午休,她躺在病床上,左手上还包扎着纱布。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那个玩具化妆品,不能给自己脸上化,都是一些化学物品。”方圆哭笑不得。 封渊望天,“早知道,我就应该说我是棱木区的赵虎,或者是金虹区的袁常才对。 孔杰嬉笑着,然后催动那翎羽飞刀,在空中化作绚烂流光,托着两人前行。让杨明境界还未到,就享受了一次飞行的感觉。 “好的先生,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叫我。”服务生给杨枫倒了一杯水。 如果坚持不在学校住的话,需要交一系列的申请和证明资料,然后到辅导员那儿签字,因为学校在录取学生入学时,会自动给学生分配宿舍,所以程谐名义上在宿舍里是有房间的,他若不去住,还要去宿舍管理员那里签字。 “可是,我已经有个老婆叫慕容晴了,师姐,你是知道的,这样会不会不太好?”杨枫苦笑。 “第三个隔间里的怪物是幽魂吧?我明白了。”杨树看了看自己的右手,颇有些无奈地说道,迈开步子走进了第三隔间。 王凯吓的冷汗直流,反观周易阳却一脸轻松,有王凯在杨洋的注意力自然不会在他身上。 第一百九十九章 深浅 果然,和昝坚预料的一样,到傍晚时分,更多的匈奴骑兵围拢过来了。 他们少则百余骑一股,多则数百骑,分作十批,在附近四处活动。 充当前军的昝坚部不得已之下,学晋时战法,以车辆护卫两翼,步军在中间行走,防止敌人直接冲过来。 但这种战法怎么说呢,非常吃士兵素质。 昔年马隆在洛阳“海选 “我问你,之前江凯反攻的时候,中州省的兵工厂,是不是有大量弹药?”皇帝提高了声音,怒视着唐龙问了起来。 “嗤嗤,以前没有,现在不是有了嘛,况且秦皇作为四皇之首我自当前来拜见。”未沫一颦一笑都风姿卓越、倾城倾国。 又是一声暴喝,他舞动方天画戟,冲到一名雇佣兵前,一戟捣出,刺穿胸膛,然后被高高挑起,摔在地上。 待鱼血放干净之后,冯昊将鱼放置在早已准备好的木桩上,平置,沿着鱼脊背轻轻切开一条缝,看清鱼骨走向后,顺着鱼骨切下,在鱼尾和鱼头、鱼身结合处割开。 “可惜了,了空大师能修炼出金身,以后若是功德圆满坐化之后成为罗汉也不再话下,结果却因为一次劫难渡不过去,不得不去三世轮回。”李修远叹道。 屋子里只有我一个,家里应该炖着汤,我闻到了香味,顺着走到厨房,不知道新妈妈煲的是什么,在厨房那儿怔了怔,刚回到客厅,就碰到新妈妈就拉着兔兔进门。 这几下你来我往的攻防,罗天阳灵力是损耗了些,但也明显占据上风。 “这个你没必要担心。”天涯打断了张浩的话说道:“既然我们两个来到这里自然是做好了准备的,没看我带了这么大一个包麽!”说着天涯拎起手的包在张浩眼前晃了晃。 因为矿山采取的任务制,只要你完成每天的任务就行,到不在乎用什么方法,不过有一点绝不能引起混乱,所以秦阳开始压迫秦炎,他所要交的火炎石全部让秦炎替他挖,其实以前秦炎也是这样做的。 毕竟再怎么说,自己都和这个李公子在这里呆了一宿,若是被其他人知道了的话真不知该怎么解释今日这一切。 不过当听见主脑一号在说对方情绪不对的时候,他再也保持不了现在的镇定。 我对爷爷和裴婧瑶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走出房门拿起电话就接了起来。 “赢了?这叫赢了?我们都让他跑了,要是能一句抓住他,才真的算是赢了……”李铭雨有些耐不住性子的说道。 张柏发,寰宇集团董事长仅仅是他其中一个头衔,他同时还是春城商业联合会副会长、春城娱乐业联盟会主席、春城民间商铺租赁联合会发言人。 只是,这时的气运金龙所发出的龙吟低沉无力,显然已是受了重伤。 风花雪月伺候哥舒蘅沐浴更衣之后,便迫不及待的奔上卧房,想要看一看穿上他精心准备的宫装,定会让母妃都嫉妒。 听到木叶和沙忍攻击这里的理由,匠忍村的首领宝龟差点没吐血。 “这样,我给你五千万美元!”王菲雪的下一句话,让刘璘心中一震。 “我碰到巫丰了,聊了一些,出什么事了吗?”水天澜到是很悠闲的模样,其实她心里一直在盘算巫丰和金通兴两个敌人。 “村民对这个佩恩的了解十分有限,看来得找一些这个村子的忍者了解一下情况。”自来也。 第二百章 折损 圆月隐入乌云之中,松林中的夜枭突然噤了声。 正在巡夜的獠兵瞪大眼睛,疑神疑鬼地看向远处。 天太黑了,什么都看不到,但始终没有断绝的马蹄声告诉他,敌人一直在附近游弋着,就等他露出疲惫,然后突然杀至,给予致命一击。 没人敢打盹,没人敢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他们就这样严阵以待着,弓 淮真咦一声, 心里想着这么东方的东西,他究竟从哪里找来的。 靳澄湛突然讲起外星人,天上某一颗星,他们飞天遁地,到时落到咱这儿。 秦明这几天一直在为林静努力着,根本没有时间休息,完全就是一副憔悴的模样。 于是,苏雅在查出嫩模的脸上是部整过,动了刀了,顿生恶念,在她定时回整容医院复查时动了手脚。 前台他们也认识苏无双,并且处得很好,却没阻止他的去路,直接让他走进电梯。盛世娱乐是一家跨国公司,它在国内也有一家分公司是打进国内唯一一家娱乐公司跟萧氏集团旗下的星耀娱乐集团是两家龙头。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想给你过生日,而在这么有意义的一天中给你再求婚一次,这一次你愿意答应我吗?”说完,顾玺直接拿过了蛋糕上的戒指,单膝跪在了苏无双面前。 所以,萧翊辰制定的战略,不仅要捉对方的射手,还要弄崩兰陵王的心态,只是从他们的打法可以看出来,对方的指挥是那种谨慎,又胆大心细型的,这种人,很难和他打心理战。 几位男团练习生的粉丝几乎是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拉横幅铺花墙看,应援手幅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沿着滨海街道缓缓向东行驶, 待淮真稍稍暖和起来, 已可望见渔人码头通明灯火。 尼古拉斯的表现则非常自然,一位怎么教都教不会,却因为美丽而难以收到责怪的傻儿子。 就当他们离光泽不远处之时,只看见管家在古余的房门之外守候着。 叶晨也不是无缘无故去照顾这两个老人的,而是大学里组织的一次社会公益活动。 虽然仙母篡改了几乎所有人关于天道的记忆,但目的也是为了元仙界的安定,这件事好像也没什么坏处。 他觉得现在的楚池,不会天真无聊地去做虚拟世界的游戏道具,而其所做的每一件事物,都有不得不做的理由,就好比之前所做的机械外骨骼手臂,在捕捉异星生物时,就发挥了巨大帮助。 无语当场无语,得,这是个大爷,无奈之下也只得跳了进去,落在他们的会议桌上,带着戏谑的邪笑看着一圈完全懵逼的众人。 古余的眼睛撇向下方,他清楚的看到原本磅礴的蓝色毒气和枯朽的木棍竟然被一股赤红色的烈焰阻挡了去路。 君少言险而又险的避开这一枪,回了一句又差点让江清颜用长枪点中,于是闭口不言,开始认真观察江清颜手上动作。 于是下一刻,第一帅队前方那一望无际的高空,突然就出现了数十名邪仙。 像影视作品中,你踢我一腿,我挡你一腿,再还你一拳那种场景,现实中却是很少见的。 两辆红旗9先后驶入度假村,车门打开,张建国微微一愣,开车的居然是不点。 要是别的理由就算了,但林凡都说了自己是要将时间放在修炼上,周倩雯还能说什么? 第二百零一章 就差四五里 辚辚行驶的车辆上,李都正在擦拭弟弟的身躯。 李玝的脸苍白得骇人,似乎血早就流干净了,唯手指、脚趾露出青黑色的痕迹,让李都泪流不止。 曾几何时,他们兄弟几个也曾意气风发。到了如今这会,却已死生二分。 不,或许他很快也要下去见见兄弟几个了吧?也就留四弟一个人在成都。 只是,他们都 “真正的天尊道祖,是不会受到我这星河阻挡的。他们的攻击,能径直撕裂乃至穿越星河,落到我面前。撕裂或是穿越星河,至多只会令他们的神通威能损失一成。 出租车不比厉北泽性能良好的车,足足开了四十多分钟才到达白湾。 乔慕珊恶狠狠瞪了她一眼:“谁要你多管闲事的!”喝醉了的人,最容易擦枪走火,乔宛儿这个白痴不是为他人做嫁衣吗? 浮光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或者说在她脑子里根本就没有这句话的存在。 柔嘉长公主暗道不妙,两人虽不是同母,但毕竟是太后一起养大的,现在她这个弟弟竟然如此不给她颜面。 苏映巧无语地看着她,这人脸皮可真是够厚的,以前处处在外面说她坏话,各种造谣,居然还有脸过来求她? 而且以南阳王府目前的情势来看,肯定已经被不少人给暗中盯上了。 “听你的意思,克拉尔兹大陆对人鱼国度的了解应该是很少的?”浮光追问。 她不确定陆元洲有没有和浮光说起他们家的事情,所以只能这样委婉的开口。 吃着吃着,她发觉有些不对劲儿,转头看过去,发现某男子也没动筷子,就那么直直的盯着她。 然而,太子不知道在为什么事情烦忧,直接让人把自己打了出去。 有些无奈的叹一口气,温心便给邓睿打电话,让他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去商量一下这件事情。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作为男人,这样的情况下如果还能够继续忍耐下去,那还是男人嘛?? “起来喝些姜汤暖暖身子,想睡有的是时间。”并不严厉的呵斥把司马荼兰从贪恋中吵醒,揉揉眼睛不情愿掀开被子起身,微有些茫然地环顾一圈,而后目光落在门口抱肩斜倚的易怀宇身上。 不过看在送他来的那个男子给了昂贵诊金的份儿上,他自然是要救死扶伤的,但是没有想到,这个一醒就要离开。 都还没看清他的动作,便已经把挡在他前面的人利落的打晕丢开,剩下全部被肖言撂倒。 林凌知道李琳达肯定忘记了他说过用之字形前进的前提:地形因素。 他一口一个你们云家,但是听得出并不是冲她来的,没有将她和云家混为一谈。 素鄢的犹豫不决让苏不弃沉默少顷,忽地放开手,精致面庞扭向别处。 她无数次在梦中惊醒,这些天她受够了被人唾弃和辱骂,她也受够了自己在黑夜里痛哭。 的确,护道联盟是人族一些老古董发起的,目的建立一个巨大天庭,一旦击败了未来世界,肯定会得到无上天道气运眷顾,成为整个恒沙数目仙界的真正统治者,一统仙道修真世界,龙族也只能够成为臣子。 甚至,一直以来,解一凡自认在老头身上试验过无数次好使的招数在眼前这个老人面前一律都显得那么苍白。 “叫什么叫我看你还是电了轻了这才刚刚开始就这么没信心了?”韦飞狠狠的瞪了石头一眼没好气的道。 他没说什么,看着穆司爵下车,默默的调转车头离开医院,直接回公寓。 正在四处寻找舒心的方佳被突然迎面蹦出来的人吓得一颗芳心七零八落,腾的一下往后退,结果却踩在了一块石头上。 “你要是再敢看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韦飞脸色一变冷哼一声道。 到了山隘上方,苏锦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在这八公山匪寨中,破了苏锦很多的第一次。 “额……”那些人顿时心里一阵疑惑,难道四大禁地的人,还不知道这一片海域的情况,居然问出这样的问题,当然,他们不敢表露出这个疑惑。 明明是习惯了发号施令的人,哄起孩子来,却那么温柔又极具耐心。 爸爸妈妈允许她跟周森在一起,让他们结婚……她已经十分知足了。 “我这么做,是对是错……”欣欣看着焦急离去的王修,心里有点儿忐忑。 闻人雅点头,两人无声的离开茅草屋顶,从始至终屋内的人都没有发现有人来过。 虽然火蟒蛇对于人类的话语懂的不是太多,但是看王杰的表情和那话语的口气,就知道眼前这个看起来年纪轻轻的青年似乎并不配合他们。 “大哥,对不起,是我失职……”此时的克洛那里还有半分杀人狂魔的样子,一副邻家大男孩儿的样子。 从前,这个时候本该是皇宫内歌舞升平的时刻,可是今时今日,总在无意间透着零星的寥落之感,并在无声无息间渗进人的内心,惊起一身冷战,而这种寂寥却在远处高傲的看着,一副高傲的模样。 看着身子倾斜的角度不断扩大,我只能做好被摔疼的准备,认命的闭上了眼睛。 温林旭看了看司空钧安,好像在说:“某已经把你引荐给李烨了,有什么事情你就说吧”。 再等三年,这是李烨给自己定下的时间,三年后,大唐王朝已经糜烂不堪,辽东半岛已经基本建成,那时就是李烨翻开底牌的时候。 “有车就好!”叶枫眼神一动,直接窜上了三轮,疾驰而去,留下一脸发呆的猥琐大叔。 幽冥殿一直是暗中存在于修真界,明面上人数五千人左右,但它的背后势力,谁也不知道,包括修真联盟。 钱老太却没有跟着老头子去省城。一个是因为省城的生活消费太高,自己去了帮不了忙还多费一口吃食。另一个原因就是她舍不得钱亦锦,这个重孙子太讨喜,她怕自己一走把他饿着。 第二百零二章 走不了了 十五的月亮特别圆,照得大地一片雪亮,但四野之中仍然时不时有人惊呼倒地。 韩通咬着牙,小心翼翼地操控着马匹,瞪大眼睛看着前路,默默前行着。 两条路走路累,骑马赶路也不是什么舒服的差事,韩通只觉自己的屁股快被颠烂了。 仔细想想,从石楼县南下抵达河东大阳渡,一人三马——他自己只有一匹马, 母亲听到这句话,偷偷的用衣袖擦了一下眼角,又看了一眼风月桐,还是把溢到嘴边劝阻的话给咽了下去。 八尾妖狐的话,让得众人瞬间有着一种绝望之色弥漫。开始众人还以为八尾妖狐来过这里,但是现在看来,它也只是听它的先祖所说,一代一代的传下来的。 此时远方的百凤鸣,已经居于了绝对的优势之中,但是现在他发现白羽竟然将王候川给轰爆了,于是他的心神大震。 现场的人都像是看傻逼一样的看向左天禄,像这种仙品级的灵药,岂是能用世俗金钱所恒量的? 急退的身形停下,雷恩双腿弯曲下,没有丝毫停留,直接就是朝着天空跃去,而后更是奋起最后的力量施展月步,数息间便是出现在了近百米的高空。 因为包天跟大风血脉混合后重塑的肉身还不成熟,相当于初生期的大风,所以他这神风也还距离真正的无定神风遥远的很,不过在这里还是足够用了。 “无妨!你只需在庙外等候即可!”身为目前的“船上最强音”,熊庆春黑着脸发了话,基本就是把这事儿定下了调子。 李梦仙慌忙回头一看,却见是五行旗金旗的副旗主伊剑平,这伊剑平是李梦仙的得意弟子,一手调教出来的,天资过人,前途无量,但此时却正被那“迷”头衔在口中。 而另一边的风月桐自然是不知道欢心中所想的,她看着面前的房间,陷入了沉思。 此时乌鸡王一掌打出,他的掌光弥漫着一种特殊的威压,这种威压,使得阴阳双头狼与八尾妖狐的眼神都是狠狠一缩。 第师从上到下,对张自忠的畏惧程度远远超过了对敌人的畏惧,他们宁可去面对敌人的刺刀也不愿面对师长的马鞭。 “喂!在想什么呢?”奎岚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阳台上,陈梦生竟然是一点都没觉查到。 顺着秋月的手指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夜羽清楚地看到了秋月的头像。而在秋月的头像旁边夜羽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头像,看起来两个好友之间的战斗即将开始了。 “比起李兄的口气来说,我的并不算大。”林成不卑不亢,说话有理有据。 芳菲的脸色微变,看一眼蒋氏她哼了一声:“姐姐现在架子大了,让我们好等。”她今天分明是带着气来得,和前几天相比现在的她才应该是真正的她。 殿上的宫人太监都愣在那里,看看太后看看太皇太后不知道要听哪一个的为好了:神仙打架,首先倒霉的总是他们这些身边人。 可惜的是,拦下来是不假,但是计凯现在的身体素质,虽说他现在没有全力奔跑,但那个冲击力也不低,而那个青年顶天也就是个剑师级人物。 “老大,你就放心吧,”十多名操盘手对视一眼,同时露出满脸的微笑,自信的说道。 紫萱淡淡的道:“人是死了,不过却死在彩羽的手中,与本郡主何干?”这事儿却不曾让彩羽刚刚亲口承认,因为此事原本就同对付司马家和丁家无关:而紫萱更无代朱老爷报仇的意思,所以是只字未提。 第二百零三章 大厦将倾 十六日白天的战场倒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李雄没有太多动静,李成前军几乎完全搬上了丘陵,伐木设栅,挖沟筑墙,摆出一副深沟高垒的态势。 桓温派了一部分石楼山胡下马步战,结果让人家的弓弩及长枪大盾击退了。 他没有犹豫,立刻利用骑兵的机动性,向北奔袭数里,盯上了正在向前军靠拢的中军及后军。 而且,你们这样是不对的,相当不对的,这样对付一个孩子怎么能忍心呢? 本以为自己被太上老君坑底要死要活的,已经够惨的了,却忘记了苏可儿还要更惨些。 这些凶禽咆哮着,尖叫着,一个个露出嗜血的神色,从天而降悍然对着宋铭等人发动了袭击。 宋铭却没有接话,他观察了一阵之后,眼前一亮,猛然注意到这个骷髅架子身后的石块之上。劲风一吹,枯骨四散成为骨屑,而那石块也清晰地落入宋铭的眼中。 胖子洗了脸回来,就听绿竹和童淑雅说着晚上“杀丧尸”的事:“你也去?”他惊讶的看着绿竹。 他也抢到了张易的一份红包,闻着那样的臭味,他跟太白金星等神仙一样,极其的愤怒。 以他们的身份,虽说不能说一方豪富,但也是衣食无忧,钱粮有余,身家不菲。 爷爷瞪大了眼睛,显得有些意外给我做了个手语:看吧,这吴三娘根本没有信任过咱们家,还给你拴了条狗链子。 而另一支胳膊早被“盾甲”反制,只剩下两只腿扑腾,但前面是墙,腿部用力只能让他自己撞墙,如何用力都挣脱不开了。 陆菲菲想拿出手机来,看看通话记录,刚拿出手机,便想起来自己手机关机了。 这一发下去,至少消灭了四万到五万的寄生者,虽然寄生者是“死的”,但是它们脑内的那条寄生蠕虫却是“活的”,齐麟智脑上的击杀记录瞬间就被疯狂刷屏,经验值也是一路狂涨,权限等级一下子就连跳了好几级。 现场观众乐了,真是自己夸自己的,对于村民来说,这个挺有意思的。 白尘逐渐理清线索,心里不断的推测着下一步该怎么走时,一个意料之外的事情,又发生了。 王齐天神情紧张地盯着前方的丧尸,前方丧尸那泛着杀气的血红双眼,令王齐天不由地微微颤抖着,不过显然丧尸并没有发现旁边哄臭泥潭里竟藏着一个活生生的“食物”。 猎杀者的尸体所残留下的浓重的血腥味,哪怕是已经将门窗全部锁死,依然无法完全封闭,毕竟这只是一栋建筑物而已,除非是一块完全封闭的空间,否则根本无法掩盖太多的血腥味。 至于气密门,齐麟倒是不用再多做加固了,反正以气密门的厚度来说,一般的枪弹是肯定没法穿透了,至于威力大到能把气密门给炸开的爆炸物,就算在门后再加几块钢板也肯定挡不住。 铃铛看着眼前的九个修士,微微点头,充满自信的说道:“既然我是万剑城射箭队的队长,我就有责任带着大家赢得射箭大比第一名。 “呵~都给我退去吧!”乌雅美眸一翻,手中亮黑色得长矛只是那么轻轻地一抬,头顶上如山洪决堤一般涌来的血色波浪便尽数退开,更有甚者竟直接化作了天地灵气彻底消散。 尽管已经发育的纤长,可他的骨骼中又透露着一种青涩,微妙的违和感流转在这中间,却又不得不让人感叹:生长期的少年的骨骼哟,就是这么清秀的让人喜爱。 第二百零四章 背刺 入夜之后,蜀地豪族官员陆陆续续集中到了范贲府邸,甚至还有一些身份较为复杂的人不请自来,让这场议事变得更有代表性了一些。 人陆续到场后,范贲没急着开会,而是站在院中,先问了下情况。 “太乱了,没人管。”太常博士谯献之说道:“老夫家中只剩十来个僮仆,尽皆发下刀枪,甚至连厨娘都领了根棒,也不知 枪杆子里出政权,试问此时的司马曜,有几分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力量? 平静数万年的仙囚此时不再平静,本来它是隐形在火神谷上方,可是今天它竟然以球体的方式在火神谷上空不停的旋转。 她低着头,一动不动的,四周鸟鸣啾啾,直过了许久,也不见那个忙碌的背影发现自己。 递过来的灵剑此时周身被雷电萦绕不绝,看起来真是瑰丽之极,给人一种灵魂的冲击。 不合拉倒,不采纳就另换一个强大的联盟,这是今天最为热闹,也最为残酷的一个展演,因为某些老牌的势力将得到剔除,一些新兴的势力也即将崩溃。 “你只是陪着他喝酒发泄的,至于把自己喝成这样吗?”卫阶随手将酒坛放到桌子上后,扶着刘穆之坐到椅子上,没好气地说道。 或许,他除了节操无可救药之外,人品应该还算不错吧?龙妍心想。 满脸潮红,娇躯如水,南宫萍儿的脸蛋就像是红苹果一样,煞是可爱,曼妙的身姿也散发出迷人的馨香,沁人心脾,惹得何清凡一阵气血上涌,差点没把持住。 “长林,谢谢你,赵普是不是没事了?”一旁,成蓝颜擦干了泪水,脸上露出期待的表情。 两个炎豹兽如同睡着了般,摇摇晃晃了半晌,这才醒转过来,然后立刻噗跑到深渊巨魔的脚下,疯狂的摇尾巴。 当夜,就在唐明杰家里住下。老李问了我好几次,说会不会是茧人那样的怪物出来了。又说他心里总觉得这事不对劲,不像一般的落水沉船云云。 林云身子一软倒在地上,无数条冰虫啃噬自己骨头的感觉再次传来,他躺在光滑的地板上,身子开始剧烈地颤抖。 教皇保罗当年跟着光明神一起逃走,这次光明神回来,创立起了光明帝国,保罗也跟着回来,从教皇陛下兼职到了皇帝陛下了。 像叶悠然这样,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直接不留情面地强怼的情况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 大队长冈野浩赤坐在战马之上阴沉着一张脸,一脸不发,一副怒急的表现。 “那么,真言级别的人使用出来的常态能量为什么能与常态能量等级的人用出来的不一样?”魔神问道。 可是,沿着石阶上去,慢慢的,又带着些水腥味了,虽然只是隐隐约约的,不甚明显。 林云心说我当然要回去冥想疗伤,要是住在这破地方养伤,估计没有二十天好不了,我可没有那么多时间耽误。 换成一般的军队,依照杨荣辉的傲气还真未必看得上,但是杨云不同,他已经带领新一团打过无数次胜仗,这在整个抗日战场都是极其少见的事情。 此刻的菲菲觉得男人都他妈是混蛋,他只想抓坏人,凭什么都骂她都欺骗她? “司机,怎么回事儿?是不是开错了?”林邹郁很相信茶多鱼,所以直接质问谭宇。 不愧是人族一个时代的精华,无论是修炼资质还是本身的勤奋程度,又或者在境界提升速度上都相当迅猛,这要是叫天庭大能们知晓,怕是要眼红的。 第二百零五章 终局(上) 果如司隶校尉景骞所说,宫城外遗弃了一大堆侍卫戎服。 因为质地较好,时不时有百姓过来捡拾,也顾不得自己城破后会不会被牵连了。 当一千大军赶到时,甚至还有侍卫缒下城头,麻利地脱去戎服,向黑夜中遁去。 范家部曲将其拿下,众人齐声喊冤。 “范公何在?仆是奉他之命入东宫的啊,莫要抓错了 SSR其他几个也知道,牛头先残,等于少了一个关键的抗伤害角色,一旦打起来是不可能打得过的。 努查知道,自己的视线一旦离开了那根棍子,就极有可能被刘怀东以棍法饶进绝境里。 如果不是在奉天殿,他肯定要讲的。不出意外,老朱也会追问的,毕竟这位太爱惜钱包了,能忽悠一个时辰,半个时辰的,柳淳就可以安然脱身了,这种事情他也不是干了一次两次,轻车熟路。 而就在柳淳唉声叹气,生无可恋的时候,从大明方面,也传来了消息……朱高炽对外宣布,他继承皇位,万万不敢僭越。 浏览了下菜单,价格确实不算便宜,但也说不上太贵,人均消费大概在几百块这样的。 “放心,有大姐在谁也不敢欺负你们!”向巧芸一边喘气,一边轻轻拍着向晚后背,她有些担心自己那么“生猛”有没有吓到向晚。 安夏的大堂姐,脸上带着无奈的笑容,眼中是重重的失落,当年如果外公肯出面,她就能拜在一位非常优秀的数学家门下,做他的学生,可爷爷不愿意替她求人,也许是觉得,自己就算学好了,将来也是嫁去别人家的。 “喂,你们调查那个孙鸿可信么,万一他编瞎话骗我们,那岂不是白折腾了?”,李雪晴又有些怀疑的问。 “牛老哥,你知不知道山中那怪声是什么东西。”张霄先向他打听道。 可他万万没有料到,信心十足赶来,本以为会一呼百诺,瞬间无数人冲上来,拦着他们跳江,跪拜在地,把他们当成英雄,一夜之间,天下扬名。 他跟着球球走过前面一个冷饮摊,突然看到球球忽然向右侧跑去。他凝神望去,这才看到侧前方居然有一个岔路口,岔路同样显得十分狭窄。 这一次,陆风几乎是呵斥出声,弄得众人一愣一愣的,满脸的不可置信。 毛詹砼也拧起了眉头,疑惑无比地盯着秦岩的脸,想看看秦岩说的是真还是假。 叶洛再次看了他一眼,若真是如此的话,那他足以有傲然的资本了。 他身下的摩托车飞一般地向前面昏暗的街道冲去,摩托车的发动机已经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吼声,一股股迎面吹来的劲风将他身前的衣服紧紧贴在胸前,胸前一块块坚实的肌肉已经高高隆起。 “……那么你真的不恨我,我可能因此而害了真正的妮安吗?”妮安抽泣了一声问道。 万淼的眼中立即闪出一道精光,他从树干后面伸出的狙击步枪立即扣动了扳机,随着“噗”的一声低微的枪声,他的枪口中立即钻出了一颗呼啸的子弹,直奔升起白雾的山坡上飞去。 “已经,没事了……”爱莎看着马车外,此时艾克骑着马戒备地环视着周围的环境。 “战队长,这轩辕黄帝真的存在么?”叶洛目光注视着战神,心中充满了好奇。 此时,金他们已经退得够远,罗也就没必要硬抗下伤害,轻松躲过烈风甩过来的数个念团,旋即猛然加速,瞬间踏入烈风的死线范围。 第二百零六章 终局(下) 大梁开平六年(332)、李成玉衡二十二年二月二十四日,数道长龙自广汉而出,慢慢抵达了战场。 “桓校尉。”见得桓温后,宕渠太守昝盈下马拜道。 桓温将其扶起,道:“昝公是长者,何须如此?” “应该的,应该的。”昝盈满脸堆笑,然后指了指身后刚刚停下的车队,道:“诸姓新筹集了稻两万斛、牛五 最后在英俊不可思议的注视下一个巨大到难以想象的尾巴从海里面冒了出来,一闪就在此落进了海里去了,掀起了七八米高的一个巨大浪花,让距离三四十米远的游轮都一阵的漂浮不定。 “公台。。。”看着丢在地上的碎袍,孟德本就受伤的心又一次流血。陈宫为他而弃官不做,这种讲义气的朋友人生难得一遇,曹孟德是真心想和他好好相处的。 闻言,昕溪定定看着他半响,道,“其实之前我觉得你应该是个挺聪明的人的,怎么现在居然问这么愚蠢的事情?”简直都要一脸看白痴的表情了。 待她醒过神儿来,那黄泉山庄已在她模糊的视线里缩成了一个黑点。 想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就还是决定说出来,林若兮领着英俊进入到了自己的房间,说实话这还是英俊第一次进入到林若兮的房间,刚来到房门口他就闻到了一阵诱人的香气,紧接着就是一个粉红色的世界。 “现,现在怎么办,我们还要逃吗。”罗康有些拿不定主意的说道,说实话他还有点力气,虽然很累但是比起夏天和王磊要好上不少,可见他的身体素质还是很不错的。 偷袭他的彪悍青年,出一声惊咦,似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退后两步,活动一下拳脚,就打算再次挥拳攻上。 更令她苦恼的是,她突然发现自己心里似乎隐隐有这种渴望,似乎是在第一次看到桑云那绝美的容颜之时,就已经有了。 相比较姜溪就比较简单了,什么情绪都表现在脸上,讨厌她就是讨厌她,要做什么坏事都表现得光明正大的。 似乎感应到了林天的目光,玄成子向他望来,目光无视聚集在附近的万千修士,直接落在了林天的身上。 于是,安初遇和云落在海边帮他们拍了很多浪漫的照片。晚上,lillya带着水烟来到了水屋,和安初遇和云落一起聊天抽水烟,晕晕的感觉就像醉酒,时光仿佛回到了在德黑兰抽水烟的那晚。 此时灵魂本源以演变世界的手段神通将血泣的灵魂意念完全的吸引住了,他方才借助这个机会遁出了一丝意念归体,便见他大步跨出踏在天桥上,身影瞬间闪现在呆愣在那里的血泣面前,一把将他手中持着的绝仙剑夺了过来。 独孤败天冷冷的望着自远方飞来的两道人影,两人都很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几岁的样子,但细看可以发觉他们的眼神饱含岁月的沧桑。 这四种法术,都分成九阶,每种法术修炼到九阶圆满再领悟该法术本质之后,就能晋升。比如,术法修炼到第九阶之后,再领悟该术法的本质,那就能晋升成道术。 飘渺山的山脚下,林天的脚步缓缓顿住,在两名守山弟子诧异的目光中,长老令牌悬浮在空中,绽放着绚烂璀璨的青芒。 足足行进了半个时辰的工夫,周维清也没有遇到什么麻烦,但他却没有太多的放松。天珠大赛的决赛既然在这个地方举行,肯定是危险重重的。 第二百零七章 狮子大开口 两路大军入成都,想都不用想,当然是段良这一路更快了。 范贲沉默片刻,答道:「雄治蜀二十八年,为政宽和,赋役甚少。男丁一岁课谷三斛、女丁一解五斗,疾病者半之。户调无定数,然止数丈耳,绵不过数两,故存粮不丰。」 第二百零八章 收尾 当段良部陆续进入成都的时候,邵慎部主力还在江阳(今泸州一带)。 至于继续用他,则还要棘手。 第二百零九章 海棠园 三月中旬的时候,各方消息陆续传来。 「朕是那种丧心病狂之人吗?」邵勋又问道。 第二百十章 震荡(上) 杨口突然间就热闹了起来,并且已经持续好几天了。 「卖完葛藤,你便要回武昌了吧?」石弘问道。 第二百十一章 震荡(下) 武昌太守江虨也跟着陆哗来了诸葛府。 「中兴有术!」 第二百十二章 柔弱的盟友 四月暮春,山花依旧烂漫, 谢尚放弃了浣足的想法,拿出毛笔,插入茶鼎中蘸了蘸,在一块大青石上写起了字。 第一章 奔丧 乘船就是快啊,这才一个多月就回到家了。」四月底的时候,济阴城外的某座庄宅内,头戴孝帽的卡滔看着汴水上密密麻麻的船只,有些惊讶。 卞氏兄弟一愣,纷纷出了草庐,却见一人豪陶大哭,悲不自胜。 第二章 门路 五月初三傍晚,卞盱与十余随从一起在中牟县官渡驿投宿。 蓝麟风的威压正面压过去,水之守护灵明显没想到,这人说动手就动手,瞬间被压矮了一截,差点没直接跪下。 第三章 表兄弟 即便今年有战争,洛阳外城的扩建工作依然没有停止,不过目前工地上确实没几个人,主要处于备料阶段。 第四章 姨甥 卞盱一直等了好几天,直到五月十四日这天,邵勋带着裴氏及四个儿女一齐来到吴公府,盱大礼参拜。 秦风看了一眼下方的浮岛,身影顿时消失在在空中。在秦风消失的那一刻,三道身影冲了上来,落在秦风原来所占的位置。 第五章 突发 洛阳西明门外已经竖起了高高的城墙,正对此门的城墙上也开了一门,曰“上西门”。 看那钵盂上,一道不太耀眼的光柱,在自己看见它的时候,它也“看见”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