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玄天》 第一章 初来乍到 日头初升,晨光熹微。 镇子里炊烟袅袅,各家各户已经开始生火做饭了。 北头靠最外侧有一座老屋,黑瓦玄石筑就,墙壁上斑驳的痕迹显得分外沧桑。 一个穿白衫的小童正在院子里那口老井上打水。 正值十一月入冬,寒风冻骨。 他从堂前屋里打了两瓢烧开的热水,掺在井水里洗了脸,拿着竹筒杯,柳枝刷了牙。 洗漱完毕,他对着青灰色阴冷的天空长叹一口气。 厉九川,男,二十五岁,联邦人,科技时代最后的没落武师,曾在武行里待过几年,身为外劲高手,小有名气。 某天醒来后,发现自己魂穿一个古代世界。 这个世界被叫做大樂的王朝统治,厉九川所处的地方是王朝边缘地带,治安差,常有流民和匪徒出没,甚至还有一些野教派四处拉人传教。 他这具身体还是小孩子模样,但依照接受的记忆来看,目前已经渡过十五个春秋了。 也就是说,这副躯壳很可能是个侏儒,十岁后就再没长过个子。 这边的大夫管他的病叫重子痨,说他父母精血亏虚才变成这样的。 但厉九川接受的记忆里,只有一个照顾他长大的老嬷嬷,姓爻。 无父无母。 这个十五岁的少年跟自己同一个名姓,不过长相比自己俊俏得多,即使是十岁模样,也生的俊美精致……雌雄莫辨。 厉九川最不满意和最满意的就是这点。 但这都不算什么问题。 既然重活一次,他现在只想好好过一个平静的人生,做点自己喜欢的事。 昨天晚上爻嬷嬷又进城给自己抓药,所以今天他很自由,可以去学堂上学。 厉九川现在考虑的是要不要先去镇里找苏姨,在她客栈里比这冷清的老屋暖和多了。 苏姨是安宁客栈的掌柜,生的温柔贤惠,身姿窈窕,也自有一套和不同人打交道的手段。 二者虽然无亲无故,但她向来对厉九川很好。 这般想着,厉九川收拾了院子,简单煮碗粥吃了,带着一个小包裹往镇子中赶。 不慌不忙走了十来分钟,安宁客栈的门牌就已经遥遥在望。 推开客栈木门,苏姨正穿着小袄打算盘记账。 她一抬头看见那背着包裹的小童子,赶忙走出来捂住厉九川的脸蛋道:“九川,今天怎么来这般早?你那病现在好些没有?” 皮相十岁骨龄十五灵魂年龄二十五岁的青年厉九川被她温热柔软的手捂得一愣。 他随即开口道:“苏姨,我好着呢……嬷嬷去城里给我抓药了,想先来这边等会再去学堂。” 小童生的皮肤白皙,五官精致,说起话来乖巧得让人心疼。 “好。真乖!” 苏姨不知从何处摸出来一只小巧手炉揣在小童怀里,也不去记账了,抱着他到炭盆边烤火。 身高一米四五的厉九川默默窝在女人温暖的怀里,苏姨就像他前世的母亲,大方自然,把他当孩子看。 沉默中,苏姨伸手梳理着他的头发。 厉九川有些尴尬道:“苏姨,我已经十五了。” “哦,是大孩子了。” “……” 厉九川知道自己身高和稚嫩的面孔根本没有说服力。 小少年沉默片刻道:“苏姨店里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学堂还得一会才开课,我可以干些活。” 女人又摸摸他脑袋道:“真乖。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儿子就好了。” “……” 说是这样说,可她并没有指使厉九川干些什么。 这样的温柔,前世只在母亲带给他稀薄的记忆中存在。 待了半个时辰,温热的火气熏得厉九川差点睡着。 正要背着包裹赶去学堂,苏姨在他身后照旧叮嘱道:“记得三不准啊!” “是。” 厉九川照着原主以往的样子躬身行礼,然后出门。 所谓三不准,是镇子上大人们默认的生存之道,常用来叮嘱孩童。 一不准进庙。 二不准接触身上有刺青之人。 三不准去野外。 这三条准则看似奇怪,实则背后有血淋淋的道理。 犯了别的错都不打紧,违反了三不准,那就是吊起来抽的。 厉九川虽然有着原主记忆,但也只知道绝对不能违反,不知其原由。 镇里的石板路比起他来时偏僻小道好了不知多少。 干爽整洁,坚硬稳固。 每天天不亮就有街边住户打理自家门口的青石路面,越是干净就说明这家人勤快,在小镇上风闻就越好。 这会街上人也不多,都是和他一样去学堂的孩子。 说起来,别家孩子十五岁早就去帮大人干活了,有些家底的都送到附近游山城里去做帮工补贴家用。 只有天生重子痨的厉九川还在念书,爻嬷嬷说念什么书都无所谓,关键是要把字识全。 接受过科技时代教育的厉九川赞同一半。 原主常年被嬷嬷督促练武,上学堂的日子不多,一个月还不到五次,字儿自然也没记全,这也是嬷嬷还让他学的原因之一。 拐过街角,一位穿褂子的老先生铺着地摊,上面摆着算卦的玩意。 他面目清癯,即使苍老也显出当年周正的轮廓。 这位算命先生姓廖,两年前来到镇子里定居,但也不喜言辞,少有拉着人算命的时候,总默默坐在街角,也许是等待“有缘人”。 记忆里,算命先生从不搭理他。 但今天厉九川路过他面前时,听见这老家伙嘟哝了一句。 “咦?这小家伙怎么面带死相?” 小少年的步子停住,回头看着算命先生。 他是死后穿越而来,从某种角度来说,的确是“面带死相”。 此前一个月他都待在家里,只有嬷嬷抓药时才能在附近逛逛,最远也不过安宁客栈,今天还是自己头次碰见这老先生。 因为从小听的传说故事来自一位武行的老人家,厉九川穿越过来后,也曾猜测这个世界是不是有些不在常人范畴之内的力量。 这算命先生一语中的,难道是有传说中测算天机的奇异能力? 如果真的有,那么自己的生活轨迹也许需要一点改变…… 他蹲下身,认真问道:“廖先生,这所谓死相,怎么讲?” 廖先生皱了一下眉头道:“就是并非活人之相。你这死相深沉,面色惨白,看着像……” “像什么?” “像死人还魂。” 廖先生面无表情,似乎是冷着脸等厉九川骂他说话不吉利。 小少年眼神并未有太多波动,而是追问道:“先生用什么证明自己测得准不准呢?” 廖先生凝神看了他一会,直到左边街角走来一个壮汉,他才开口道:“你过来。” 第二章 刺青 厉九川老老实实蹲过去,待在算命先生那侧。 刚落脚,旁边大汉就迈着步子从他俩面前走过。 “这汉子印堂发黑,面带死相,待会他进了前面酒铺,你看着就是。” 廖先生若无其事地整理卦摊,低声轻语。 厉九川嘴角一扯,当着这种人这么说,八成会被打吧? 听见这人脚步声,看见他胸口起伏的节奏,厉九川就知道这是个练家子。 而且并非初入门径,最少练了有六七年火候,拳脚都有打磨,只是他每次吐气到三分之二时,都有一个不起眼的间断,稍微有点暗伤。 以他的实力来说,听见廖先生的低语不算难事。 果然,那大汉停住脚步,但竟然并未发怒,反而抱拳问道:“这位先生从何而来?” “我从何处来,不影响你的命数。” 廖先生眼皮耷拉着,被听见了不该说的话,他也不慌不忙。 “什么命数?” “你会死在前面久家酒铺。” 大汉面皮绷紧,瞳孔缩小,显然是被猜中了什么心事。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这老头,虽然江湖一直上有传闻说些神异之事,但没想到今天让他碰上了? 这汉子犹豫一下,试探问道:“……一定会死?” “一定。” “何解?” “玉钱一贯。” 玉钱是大樂的通用货币,购买力大概是一枚足够一户普通人家吃三个月的米粮。 一贯是一千枚。 这老头怎么知道自己有玉钱…… 那汉子猛地拧起眉头,好一会才伸手解开身上的包裹,取出半贯玉钱放在算命地摊上。 “只有这么多。” 厉九川看着地上五百枚玉钱,这老家伙真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平常人家都还只用铜板银子,玉钱的事,还是听苏姨说的…… 但自己又没有钱,他为什么要故意跟自己说话呢? 玉钱质地轻且坚固,通体晶莹,五百枚玉钱差不多也有三斤多重。 老先生不慌不忙拨了拨钱串,将之塞进自己脚下的粗布包里。 “那我就说一半。你现在回头,去找东林镇的汪四,一直暗中跟着他,不要叫他发现,会有人杀他,你只管替他挡下。待养好伤,再回来这久家酒铺,便能心想事成。还有,三个月后带着剩下的钱来这找我,给你说另一半。” 大汉犹豫片刻,冲廖先生抱拳礼过,随后按照他说的方向离开了。 这一套下来,纵使厉九川曾经见多识广,也在怀疑这两人是不是合伙演戏蒙自己了。 他还没开口,老先生就接着道:“不用再问。他肯听我的话,已经没法证明我说的都对,若你还好奇,三个月后再来看。” 廖先生起身开始收摊,准备离开。 厉九川还是追问一句:“先生能测人福祸,指点凶吉,是因为有仙术在身吗?” 老先生动作一顿,声音低哑如同喃喃自语般道:“这世道……哪有什么仙术,全在乎人罢了。” 说完,他便搂着布包离开,不理会少年。 直到老头的背影消失,厉九川才默默拿起自己的布包,转身走向学堂方向。 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 学堂在一间大草屋里。 教书夫子姓赵,据说是个秀才。 他为人古板,不会变通,但写得一手好字。 来上课的娃娃从四五岁到十二三岁都有,夫子也不管他们听不听得懂,从天文地理到朝廷江湖,想起什么讲什么,不时指着草墙上早已写好的字讲解一番。 厉九川还是循原主记忆第一次来听。 但根据以往夫子讲的东西,大概能了解到这个世界大致模样。 整个世界有三座断续的环形大山,分别称为日环、月环、星辰山脉。 日环之内皆是富饶平原,地广物博,人杰地灵,大樂的主要掌控力都在这里,同时日环也是最高耸的山脉,只有三座大峡谷可以进出,均是易守难攻的要塞。 月环之内朝廷还勉强有些管束力,少部分百姓居住在此,这些人大多是被朝廷流放之辈,从官宦世家到匪徒歹人皆有之。 而星辰山脉都是些穷山恶水,全是断断续续的小山岭,只有大恶之辈才会被发配至此,而这里的土著们被称为色目人。 受他们崇拜一些奇怪神灵的影响,被发配来的大樂百姓中也流传着两大教派,一曰王母教,一曰山神教。 王母教信仰的不只是王母,还有一些奇怪的神灵,分出林林总总十几个小教派,不过信仰王母的人最多。 山神教也是如此。 不多时,赵夫子进了学堂。 只是他今日看起来面色泛青,眼神惊惧不定,好似昨夜做了什么噩梦。 草堂里十来个大大小小的孩童都恭恭敬敬站起来喊了句先生。 赵夫子却并未向往日一样对他们点点头,他坐在自己磨得油光水亮的案几前发了好一会呆,才说了句都把书本拿出来。 然而整个学堂除了待了有近十年的厉九川,没人掏的出正儿八经的书本,都是些草纸,或者竹片。 厉九川那一本千字文还是爻嬷嬷从大城里给他带回来的。 赵夫子接下来的讲课明显心不在焉,眼神总落在空处,嘴里讲的东西时而让人听不懂。 厉九川隐约觉得有什么事发生了,他的直觉曾被师父夸赞是旧时代人类的顶峰。 不过一直等到下课都没有出现意外。 他照旧背起包裹奔向苏姨的客栈,冷风呼呼吹,冻得他鼻尖耳朵泛红,石青色的道路上几乎没什么人影。 然而就在廖先生总坐的巷角拐口,突然走出两道身影。 厉九川一脚勾到人家鞋上,趔趄着就要以头抢地,被那人一把捞起来,轻松地就像捞鸡崽。 “小兄弟,没事吧?” 说话的人带着一口外地腔调,单薄的褐色武衫外披着厚重的裘皮,古铜色皮肤下是隆起的结实肌肉,五官方正。 “没事……” 厉九川被放下来后,状似不好意思地理了理衣袍,只觉得这人捞自己的动作分外熟稔。 他忍不住又仔细看了一眼两人,虽然他们都相貌平平,但一双眼睛都妖异地灵动,盯人一眼就好像扒光了人家衣服,从皮囊看到血肉骨髓里。 这两人简直就像鬼魅,刚刚自己过拐角时根本没有感觉到有人…… 厉九川的眼神不经意地扫过后面那人的脖颈。 他刚刚好像看见一小片刺青,但很快就消失了。 是自己眼花了吗? 三不准之……不准接触身上有刺青之人。 第三章 阴云 匆匆一阵小跑。 厉九川一头扎进客栈,此时屋里竟然坐着三桌外乡客人。 个个牛高马大,身材健硕,或是披着裘袍,或是带着斗篷,阴气沉沉的气息在弥漫。 厉九川的闯入明显打破了这些人的氛围,八九双眼珠子都齐齐盯着他。 小少年愣愣地站着,然后低下头贴着酒柜走,苏姨刚好从后院出来,手里还端着酒菜。 看见他有些惶恐的模样,苏姨立即放下酒菜,将他护在身后。 然后她弯腰小声道:“今个饭食给你做好了,你拿着食盒回家去吃。爻嬷嬷已经回来了,你跟她待在一起不要乱跑,不要出门。路上不要跟人随便搭话,走快些,知道吗?” 厉九川点点头,苏姨立即从后面厨屋里拿出一只红木饭盒,给他小心装在包裹里,然后端着案盘目送小少年离开,这才给客人们上菜。 他相貌身高的最大好处在这里体现出来,并没有多少人会为难一个清秀可爱的小孩。 如果回到安宁客栈的是一个身量挺拔,神情沉稳的少年,可能这些“客人们”就是另外一种反应了。 一路上,少年步伐有些犹豫,直到回那个高大的黑石老屋里。 堂前有个满脸皱纹、“凶相毕露”的老妇人正在给灶膛里添柴火这是把厉九川从小带到大的爻嬷嬷。 爻嬷嬷生得身材高大,微驼着背也足以让少年仰望,当然主要是他太矮了。 她头发花白,满脸褶子,皮肤稍黑,宽松的眼皮耷拉着,只露出若有若无的缝隙,只叫人怀疑她还能不能看见路。 但事实是,她眼神极好,隔着几百米都能分辨出你是在夸她还是骂她。 这点在原主记忆里深有体会。 沸腾的水锅冒着腾腾白雾,少年从门框探过脸的瞬间,苍老的声音就已经响起。 “回来了?” “嗯……今天学堂路上,我看见似乎有身上带刺青的人。” “跟他们说话了?” “没有。” “进屋,药给你熬好了。” 厉九川迈过门槛前又道:“嬷嬷,我看见安宁客栈好像也有这些人。” 老嬷嬷脸上皱纹犹如沟壑,看不出半点神色波动,“管好你自己!” 少年闭嘴,然后闷闷地进屋。 即使他前世小有能耐,但现在这副身体就算能有以前那样的素质,也发挥不了他五成实力。 帮不了的忙就不能乱帮,何况苏姨也并非善茬。 他迈进门,屋里面竟然烧了碳盆,暖烘烘的。 爻嬷嬷拎进来一大桶热水,里面飘着药香。 厉九川熟练脱下衣物,跳进澡桶。 原主从小就被老嬷嬷督促着练武,身手一般般,但底子打得很坚实。 嬷嬷年轻时也是练武之人,人都老了,力气依然不比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差。 老嬷嬷又不知从哪儿取了一支琥珀色的锥形蜡烛点燃,一股奇异的松香气息沁人心脾。 “多闻闻,能闻多少闻多少,最好全吸进去。” 她说完,走出屋子关上门。 今天这药这么奇怪? 往日习武都会用到药浴,不过今天这种香薰从未见过。 厉九川有些纳闷,但还是依照她所说,尽力把这松香烟气吸入肺腑,并无什么上瘾感觉,只是很舒服罢了。 感觉身心一轻,心头阴云都散尽了,思维也陷入空冥状态,无念无想。 爻嬷嬷再进来时,那松香刚好燃尽。 她粗糙老手一把捏开厉九川下颌,塞进去一颗黑色药丸。 这药极其顺滑,虽然有半个鸡蛋大小,但他一口就囫囵吞了下去。 厉九川只觉得胃里起初有些暖洋洋的,紧接着就是难以言喻的麻木感和一股股乱窜的凉气。 当他想把药吐出来时,就已经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眼睁睁第看着老嬷嬷把他从水桶里提出来,然后走到院子那口老井前。 恍惚中听见嬷嬷喃喃自语:“不管你有没有准备好,反正我是准备好了……” 下一刻他就被扔进了井中! 这是什么情况! 要杀人干脆就从开始就杀了不好吗?养大了扔井里是个什么意思?! 厉九川处于一种对身体失去掌控,但思维清晰的状态。 听不见声音感受不到冷热,入水后只能看见幽深的水井里黑漆漆一片,上方井口有混沌的亮光。 那光亮越来越小,自己越沉越深,那冰冷刺骨的水全往鼻腔和肺里涌,他却也无力挣扎。 紧接着,他突然看见一道庞大无比的黑色阴影从上方缓缓游曳而过,一股恒古苍凉的气息将他包裹。 井里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怎么装得下…… 前世的时候厉九川听说过一种病叫做巨物恐惧症,他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看见巨大的东西会产生恐惧。 现在他突然就懂了。 这种庞大得…让人深切地体会到自身何等渺小的存在。 自己就像无边无际游动的阴云下的一粒种子,深邃广阔的海洋里一只透明的虫豸,庞然巨兽脚下孱弱的野兔。 无形的视线注视着他,然后锁定他,俯冲! 是找不到出口的浩瀚深海突然裂开一道缝隙,呼啸的狂风吹开戈壁的阻拦,徘徊的鱼群争抢食饵。 无边无际的阴云疯狂涌进少年的躯壳! 来自黑暗中的古老神话歌谣凄婉地飘进少年的脑海。 飘渺浓厚的黑色墨迹犹如鬼魅在他周身舞蹈。 无数窃窃私语夹杂着高声欢呼,空冥中仿佛看见无数奇怪的生灵在朝他膜拜。 它们披着皮毛歌唱,它们踏着鼓点舞蹈,它们跪地高呼! 北方真武玄天上帝! 北方真武玄天上帝!! 北方真武玄天上帝!!! …… 无边无际的阴云尽数消失在躯壳之中。 水中漂浮的少年双眼翻白,如同死尸。 在古老存在冲击之下,他意识即将消弭的那一刻,一股苍冷的烟气从鼻腔蹿了出来! 咕噜噜的气泡往上浮动,呛人的烟气带着一抹奇异的松香。 少年身体抽动几下,眼珠颤抖倏地翻回了黑色! 只是整个眼眶里全是漆黑,没有半分眼白。 厉九川的意识从混沌泥泞里拔出,只见漆黑的水底对他来说已然清晰可见! 而在水中呼吸也毫无阻碍,如同鱼类。 周围青藻飘动,玄砖上满是岁月斑驳,井底是一块环形黑石,上面镌刻有古老的图腾。 中间空洞里一片幽青泛蓝,下面是一处管道,不知通往何处。 厉九川双腿摆动,正试图浮上去,但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刺痛! 仿佛有烧红的烙铁在皮肤上移动。 一道墨迹自少年脊背处勾勒,行云流水如笔走龙蛇。 仿佛有无形之手在为他描绘。 从脊椎到肩颈,自腰腹到前胸,一笔接着一笔,每一笔出现都痛得少年发出无声的惨叫,简直如同灵魂遭受鞭笞。 天地间无数水泽灵源向着他背后的墨迹欢呼着蜂拥而至。 整个野林镇上方聚集起厚重的黑云,铺天盖地的冰冷雨水洒落人间。 直到少年痛得昏厥过去,墨迹仍在细细描绘着。 到次日清晨,黎明破晓,金色阳光照穿井底之际。 一幅巍峨浑厚,透着荒古苍莽意味的刺青完整地出现在少年光裸的上身。 第四章 噩梦 刑场。 天空中遍布阴翳的云层,无边无际。 跪地的死囚浑身上下戴着特殊打造的金属枷锁,其中一部分从血肉中穿过,凝固的血液早已在伤口处结痂。 “联邦一级囚犯厉九川,判处死刑。” 扩音器里传出雄厚的男声,回荡在整个空旷的场地。 方圆千米,这个刑场专为他一人建造。 此时,一位穿着旧时代武服的老人缓缓步入这个本不该有他人出现的刑场。 他走到死囚面前,抬手轻轻抚摸其的头顶,时光仿佛和当初厉九川拜师的那一刻重叠。 老人说:“阿川,我卖掉了武馆,卖掉了所有的人情,包括我的性命,来见你一面。” 囚犯死灰色的眼睛凝滞地望着天际翻滚的阴云,浅浅的潮湿气息开始弥漫。 要下雨了。 “你是被时代抛弃的,最后一位武师,师父为你骄傲。” 老人轻轻地述说着,如同抚摸孩子般拭过厉九川遍布血痕的面颊、脖颈、胸口。 “你知道吗?信仰旧文明的我们都认为如果以联邦处决的方法死去,就会失去灵魂,得不到转世轮回的机会。” 老人低下头,右掌摁住他胸口,“去轮回吧,阿川。去做你想做的一切,不要再被任何东西束缚。” 血肉被粗糙的肉掌挖开,心脏被挤压破碎,黑红色的血液像无数小虫争先恐后地挤出指缝,顺着破旧的囚衣滚动奔跑。 是从一个无尽循环中以死亡为代价奔向真正的自由。 “好孩子。” 厉九川视线模糊前听见师父赞美般的叹息。 耳边响起令人恐惧的爆鸣,预示着一个时代彻底结束了。 …… 又做梦了。 上辈子师父没放过自己,这辈子还是不肯放过自己。 真是烦恼。 小小的少年抓了抓脑袋,翻身从石床上坐起。 他想了半天才记起起来昨天发生了什么,都有点分不清哪个才是梦境了。 一米四五的侏儒身躯白似雪玉,黑发披散在腰背,黑白分明,星眸朱唇,活像一只漂亮的瓷娃娃。 厉九川站在老铜镜面前仔细打量自己的身躯,的确是干干净净,一点刺青都没有。 但昨天被投井后,明明长出一身刺青……而且好像看见鬼一样的东西了,不,那应该是比鬼更可怕的存在。 怎么都不见了呢?难道真的是做梦? 百思不得其解,那就索性不思考了,何必徒增烦恼。 厉九川从床头摸到一套新衣,黑色打底,暗绣水纹。 换好后看着精神不少,阴柔纤秀中带着几分稳重。 他活动活动筋骨,发现自己力量好像翻倍了,身体柔韧程度也大幅度上升,甚至能做到前世那些高难度瑜伽动作。 此外就是对寒冷的敏感程度降低了,或者应该说是,耐寒性提升了。 这身新衣并不算厚,大幅度伸展拳脚也没有问题,放在春秋穿很合适,但如今绝对有些单薄。 爻嬷嬷既然给自己准备这样的衣服,是不是代表她知道自己不怕冷,还说,单纯就心大? 房门外传来咚咚声。 “请进。” 厉九川下意识喊道。 进门的果然是爻嬷嬷,平日里都是一脚开门,老门梆子都踹出坑了。 “少爷,该用膳了。” 破天荒地,爻嬷嬷给他行了一记仆从之礼。 小少年嗓子眼咕噜一下:“嬷嬷今日为何这般客气?” 老婆子神态自然,“主仆之间,应该的。” “……” 早膳是米粥,加了枣和一些认不出来的东西,带着药香。 吃完后,他试探问道:“嬷嬷,我昨夜……究竟发生什么了?” 老婆子耷拉着眼皮,“少爷已经睡了五日有余,至于您做的什么梦,老仆不知道。” “这……” 竟然睡了五天!难怪这么舒服…… 厉九川扒拉着脑袋问道:“我怎么记着您好像把我扔到井里去了……” “您做了个梦,梦里大喊大叫,还蹬被子跳井,被我捞上来了。” “……” 这老太婆……说的跟真的一样。 问不出有效的信息,厉九川照旧穿衣洗漱,背了包裹去学堂。 虽然距上次去学堂间隔时间短了点,但嬷嬷也没拦着他。 途中依然去了安宁客栈,苏姨还是好好的,这让他放心不少。 只是镇子里似乎来了两拨异乡人游走,挨家挨户地敲门劝说着什么。 厉九川路过时隐约听见一嘴什么金母元君……什么帝下之都第一天神…… 没有多留,他早早回到老屋,爻嬷嬷已经在等他日常练武了。 原主厉九川从小到大都练的是一套拳法,以力大势沉,连绵不绝为优势,挥舞间风呼如浪涌,呜呜作响。 而现在这套拳法更是精猛,气力越挥越重,厉九川甚至觉得开砖裂石也轻而易举。 奈何不知这拳法名字,嬷嬷从来不说。 除了拳法,厉九川在前世还练了谭腿,步法回环转折进退顺畅,加上这无名拳更是锦上添花。 爻嬷嬷看着从小到大没练过腿的小孩突然步子有了路数,却也不惊讶,只是照旧在旁边烧水熬药,待会好叫他泡澡。 洗完澡上床睡觉,厉九川头一次觉得被子和褥子很碍事,让他觉得分外闷热。 他去打了一桶水,把熊皮和被子都拿下来,用水清洗干净石床,然后擦干直接躺上去睡觉。 整个床都是通体黑色的大石做成,还带着几分晶莹质感,睡上去凉幽幽的,极为舒服。 但要是放在前几日,他肯定会冻得睡不着。 忙了一天的少年很快陷入沉眠。 老屋是用黑色大石垒起,和厉九川的床并非一个材质,要粗糙不少。 窗子只是墙上少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头,门是不知名的木材削修,很是结实耐用,尽管潮湿处长出青苔,也丝毫不影响使用。 以至于门被推开时,几乎没什么声音。 有冬日冷风呼呼吹进来,躺在石床上的少年衣衫浮动,一抹阴影遮住门外月光。 此时,一种难以形容的清澈味道吹进屋来。 就像山间寒泉上拂过的冷风,冰泉散发出透彻心脾的寒冷气息,又……若有若无地飘过一缕奇异的松香。 第五章 噩梦(二) 来人就这么站在门口,看了许久方才迈步进门。 银灰色兜帽披风,坚固皮质护臂,交领暗纹玄袍下是绣着古怪龙蛇的鞶带,黑裤黑靴。 细腻精致的暗纹,绸缎质感的衣袍,沉重的黑靴……还有腰间坠着的银丝令牌。 粗看简净,细看只觉得处处都透着低调的奢侈,暗含尊贵。 这人身量高大,行走无半分多余动作,径直来到少年床前,兜帽阴影中一双冰冷的眼睛看着他,只露出小半白皙的下巴。 厉九川突然翻身坐起,盯着来客冷声问道:“你是谁?” 回答他的是一只快如闪电,冰冷如铁的手刀。 兜帽人劈手砍向他脖颈,速度快到少年只堪堪抬起手臂。 太快了!!! 手臂上刚传来一阵剧痛,下一刻厉九川耳边就响起颈骨碎裂的咯吱声。 然后就是眼前一黑,陷入死亡。 …… 冰冷的老屋里阴沉沉的,唯独墙上空出来的石窗撒下皎白月色。 沉睡的少年猛然惊醒,兀自坐在床上大喘气。 他刚刚在梦中被杀了。 杀他的兜帽人身上也带着那种松香,是爻嬷嬷点燃的琥珀色锥形香烛。 若不是他现在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还活着,恐怕根本不会以为刚刚是一场梦。 里面的细节都太清晰了。 兜帽人衣物暗哑的光感,腰带细腻的绣纹,棕黑皮护腕上一道道或深或浅的划痕…… 简直就像真的一样。 厉九川坐了会清醒不少,干脆去屋外绕了一圈,别说人了,连只虫都没有。 刚刚那个家伙简直是他见过最强的人,没有之一! 即使是前世巅峰时刻的自己,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前世在师父的教导下,自己迈入了外劲巅峰,却还没来得及突破就因为某些原因被杀了,而梦里这个人,对照前世境界,最少是化劲,甚至更强! 这究竟是梦还是真的? 厉九川有些激动,如果是真的,这个世界可能会有他梦寐以求的巅峰…… 理应再尝试一下。 他回到屋里,结结实实地关上门,躺在床上再次陷入沉睡。 刚睡下的瞬间又感受到凉风袭来,少年猛地翻身滚下石床。 只见房梁上落下一道灰影,差一点兜帽人就要踩中他的头颅! 此刻他一脚踏碎了黑玉般的石床,碎石激射擦过厉九川的面颊,一缕血痕渗出。 少年的瞳孔收缩如针尖,脸上细小的刺痛感完全不像在梦境。 兜帽人的动作没有停顿,拳头裹挟着呼啸的烈风,击中少年护住胸口的双臂。 嘭! 结实的门板瞬间破裂,厉九川横飞到院落当中,双臂带着不正常的扭曲,胸腔也明显塌下去一块! 他嘴里溢出粉色血沫,挣扎着试图爬起来逃离,但伤势太重,只能眼睁睁看着兜帽人一步一步走来。 然后是一只漆黑鞋底印入眼帘。 少年被碾碎了头颅。 “呃!” 厉九川猛地坐起,自己果然还是在床上,连位置都没有发生偏移。 但这种被杀掉的感觉也太真实了,就像真的被杀了一样。 厉九川忽然意识到,这种梦境本身就代表了一种非凡力量,是不属于武道范畴之内的……怪胎! 那梦境里的人,会不会拥有远超自己想象的力量? 会有这种东西存在吗? 黑暗里少年的眸子闪烁着异样光华,如野兽般兴奋地跳动。 假设真的有,要怎么才能逼出那份力量? 他四处搜寻片刻,从桌角下的缝隙里摸出一只尖锐铁片,这是原主以前打磨出来,想溜到村外林子里打猎用的。 不过爻嬷嬷从来没让他得逞就是了。 这次没有躺下,厉九川坐在床上埋着头,将脑袋塞在臂弯里。 不知不觉中,面前大敞着的门外突然出现一道人影。 他不疾不徐地走来,直到即将迈入房门之际,坐在石床上的少年缓缓抬起头,神情迷茫地睁开眼。 “你是谁?” 少年稚嫩的嗓音回荡在房内。 来人竟然顿住脚步,他单手摘下兜帽,露出一张俊美绝伦的脸,漆黑的眼眸中倒印出少年跟他九成相似的面孔。 “我是,玄十一。” 苍白且冰冷刺骨的手捏住少年下巴,他沉冷的声音如同山泉击石,“我是来……【剥夺】你的……” 锵! 金铁交击声响起。 厉九川眯着眼睛,看见手中铁片扎在玄十一白皙的颈间,那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两枚漆黑鳞片。 是妖? 他还没来得及看第二眼,黑暗就席卷了整个世界。 …… 宁静的小屋里。 厉九川身体一抽,往床下倒,被一只粗糙老手扶住。 “少爷?” 爻嬷嬷紧盯着他眼睛。 厉九川张了张嘴,这老婆子什么时候进来的? “没事的嬷嬷,我刚刚做噩梦,您怎么进来了?” 爻嬷嬷松垮的眼皮耷拉着,“刚刚听见少爷房里好像有动静,过来瞧瞧。” 苍老的声音从容自然,听不出半点令人生疑的感觉。 “嬷嬷,人会不会一直做同一个梦,梦里……有人来杀你?” “哦?”老嬷嬷明显站直了些,“这个梦,它有没有伤到你?譬如,在梦里受伤了,醒来发现也有伤,或者在梦里打碎了东西,醒了那东西也碎了?” “这倒没有。”厉九川环视四周,确认道。 “那就没什么大问题。” 老嬷嬷说完,安抚性地给他端来一碗凉甜水,这东西平日可是极为少见,是从一种甜根的植物里榨取的,产量不高。 厉九川喝完甜水,目送老嬷嬷离开。 没问题才是大问题。 不知道自己是否会一直做这样的梦,如果总在梦里被杀,会不会发生不妙的事情? 即使在科技时代,人类拥有无数辅助手段,也不可能完全不睡觉。 如果精神一直无法得到休息,身体机能就会崩坏,发烧生病,失去知觉,甚至失去记忆。 而且情绪也容易变得暴躁易怒,产生精神分裂等疾病。 梦里那个人,会存在多久呢? …… 天亮的时候,厉九川得出了一个结论。 那就是,只要一睡着,那个疯子百分百出现,一定要杀死他为止! 无论是逃离,还是反击或者躲藏,都没有用。在绝对实力的面前,厉九川根本无所遁形。 玄十一从力量、体魄、心智……以及各种搜索能力,反应程度,包括直觉等等,全面碾压他! 无论是正面进攻,还是背后偷袭,都是死! 躲在房梁,死! 逃出老屋,死! 藏在暗处,死! 死!死!死!死死死!!! 厉九川毫无反抗之力! 第六章 恶兽 厉九川顶着一双黑眼圈坐在门槛上。 整个梦境是以他所在之地为场景,完美还原一切景象,有只有自己和玄十一两个人。 此外,他还摸索出来一点微不足道的规律。 第一就是玄十一大概暂时不会消失。 第二是绝对不能拿任何武器跟他打,无论是刀剑也好暗器也罢,哪怕是地上一块石子在玄十一手里都能爆发出无穷威力。 难度足足提升了几个量级。 但只要自己不拿武器,玄十一就不会拿武器,在这一点上,两人是同步的。 第三就是玄十一似乎没有之前的记忆。 自己表现得越天真越无害,他下杀手的方式也就越简单越直接,而自己越是防备警惕,玄十一的出现就越诡异莫测,手法越精妙强悍,丝毫不给他反抗的机会。 这从侧面导致厉九川对战风格越来越偏向“示敌以弱”。 天亮的时候他已经总结了一套睡着就假装毫无防备,弱小可怜,然后趁机偷袭耍阴招的“好功夫”。 但只能赢过玄十一两三招,然后就被格杀。 厉九川虽然没能睡着觉,但精力并未因此而匮乏,反而体魄有所增进! 这幅度非常小,也就是上次被投井后,五感灵敏程度大增,才能感受出来。 可问题是,他依旧会觉得困,非常困,想睡觉。 这会爻嬷嬷也起来了,出门一看,黑眼圈的小少年呆呆坐在门槛上,怎么看怎么凄凉。 “今天上学堂吗?” 老嬷嬷的语气一如既往,但说的话就像哄小孩要不要吃糖。 和练武比起来,原主更喜欢学堂路上去安宁客栈。 但厉九川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十五岁的小孩了。 他摇摇头道:“我昨夜一晚没睡,睡着就会做梦,做梦就被杀。嬷嬷还是教我练武吧,说不定更累之后就不会做梦了。” 老嬷嬷淡淡道:“你学了那套拳法,我现在已经没什么可教你的了。若是实在想学些别的,你梦里那个人不是相当于给你喂招吗?向他多学学。” 厉九川无言以对,这哪儿是喂招,纯粹就是一方对另一方的虐杀,唯一锻炼的就是他对死亡的预感越发清晰了,即使困得要死,也不影响他的直觉做出判断。 玄十一的出现究竟和那天晚上的事有没有关联呢? 老嬷嬷洗漱完毕,又从自己屋里翻出一个麻布包,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道:“既然今天你不去学堂,那就跟我去城里看看大夫,说不定能治好你这恶魇之疾。” “城里?” 小少年困乏的精神稍稍一振。 他还没有去过城里,只知道周围是野林镇、东林镇、西林镇三个镇子在城外围着,镇子后面是一片庞大的森林,唤作靛涛林。 早上跑到后院不远处的小山包上可以看见大城的青灰色轮廓。 老嬷嬷收拾好包裹迈出门,“对,游山城。” “城里很大吗?有官兵吗?法度森严吗?”小少年跟在她身后。 “没有,只是一堆松散蠢货罢了。” 老嬷嬷瞥了他一眼,别人家的孩子问城里都是有没有糖吃,有没有好看的衣服,就他问得跟要去打劫似的。 二人收拾好,爻嬷嬷拿一把大铁锁挂好了门,带着厉九川就往村外走。 还没出村道路就已经没了石板,全是泥巴路,好在最近天寒地冻,路也算干爽。 一老一“小”沿着这条路慢慢往前走,两旁都是田野,野草枯萎大地苍黄,风中寒冷的气息夹杂泥土腥气,灌满了少年肺腑。 远处的大城轮廓在行走中一点点变得清晰,尤其在前面那片野林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神秘。 “嬷嬷,三不准里面说不准去野外,咱们这会算在野外吗?” “算半个。” “为什么?” “不准去野外是因为有野兽,这里虽然暂时没有,但也保不齐,所以算半个。而且小孩子先天之气未散尽,食之大补。” “……” “不过前两年附近野林子里的东西都被杀光了,没事的。” 那上句话就是故意吓唬自己喽,老嬷嬷居然还有这种恶趣味。 “哦,那为什么不准进庙呢?” “因为庙里有神,吃人。” “真的有神这种……” “这不是你现在该问的,有些东西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少听安宁客栈那个婆娘跟你瞎扯。” “……” 不知为何爻嬷嬷一直不待见苏姨。 少年沉默一会,又开口问道:“那刺青之人……” 正说着,前面野林子里走出来五个人,其中一人正往胳膊上缠绷带,他们看见远处一老一少,步伐都顿了顿。 厉九川则从缠绷带那人胳膊上看见半道刺青。 他现在目力等五感变得比以前更加敏锐,即使隔了两三百米,也能清晰看见树梢头鸟儿的眼瞳变化。 那五人都戴着宽大斗笠,穿着黑色外袍,红褐里衣,右臂上绣着毛绒绒的长尾巴,不过数量不一样。 其中四个人都是一尾,一个人两尾,两尾斗笠人走在最中间。 “嬷嬷……” 厉九川拉了拉她衣袖,就像一个真正的十岁小童一样躲在她身侧。 “不要管,走你的路。” 老妇平淡的声音蕴含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但厉九川并不是害怕,而且警惕着准备发动进攻的前兆,被玄十一杀了整夜,他下意识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隐藏杀意,示敌以弱。 两拨人很快就接近,然后错身而过。 中间两尾的斗笠人气息格外深沉浑厚,给人一种凶兽的错觉,以至于擦身而过时,厉九川几乎屏住了呼吸。 但奇怪的是,那五个家伙似乎也很紧张,接近他们的时候,连脚步声都轻得近乎于无。 不过并没有发生少年想象中的奇怪事情,譬如什么老嬷嬷突然变绝世高手,一打五之类的…… 而是双方都平平安安地,各走各路,互不打扰。 爻嬷嬷也只是在踏入野林子前顿了一下,然后带着厉九川就进去了。 …… 阳光被无数干枯的树枝分割成小块,阴影如同一张大网笼罩在少年身上。 只要穿过这片林子就是大路,一直能通到游山城里去。 厉九川又回头望了眼,后面的五人身影早已看不见了,入目尽是密密麻麻的树干树枝,来时的路曲折又纤细。 待他再回过头,爻嬷嬷居然不见了! 原本困乏的少年顿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第七章 恶兽(二) 周围都是树,遮挡了他的视线,四面八方都没有老嬷嬷的身影。 地上也没有明显的脚印痕迹,都是干硬的土地。 但按理说一回头的功夫,不至于人都找不着。 他开口大喊:“爻嬷嬷!爻嬷嬷你在哪儿?!” 刚喊了两嗓子,身后远处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奇怪声响,少年猛地回头看去,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他顺着树林往前跑了一段,总却觉得有东西一直在后面跟着。 他跑它也跑,他停它也停。 如果说自己还没经过玄十一整夜杀戮的洗礼,他还可能以为这是错觉。 但现在,他知道这绝非错觉,只是找不到跟着自己的东西藏在哪儿。 跑了许久也没看见爻嬷嬷的身影。 他再次大喊起来:“嬷嬷!爻嬷嬷!你在哪儿啊?!嬷嬷……” 突然,身后好像传来爻嬷嬷苍老的嗓音,“我在这儿……” 如同身在梦中听见遥远的呼唤,但又无论如何都抵达不了那彼岸。 “我在这儿啊……好孩子……” “好孩子……快来啊……” “嬷嬷在这里……” 那苍老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嘶哑,甚至伴随着野兽般的低吠。 厉九川只觉得胸腔里血往上涌,心脏的每一次搏动都响起汨汨的流淌声,呼吸却越发轻微,五感竭力捕捉异常的声音。 他不停地回头望向四周,好像一不小心背后就会出现恐怖的东西。 有时候直觉太敏感也并非好事,厉九川的感知中,恶意从四面八方传来,根本无法锁定。 他眼珠稍稍转动,瞥见旁边的大树,猛地抬手扣住粗糙的树身,蹬着树皮纵身一跃,像只猴子一样挂在上面。 嘭! 与此同时脚下传出巨响,有尖锐之物擦过鞋底,少年的脚板甚至都能感觉到刺痛。 低头往下看,一只模样奇怪的野兽大张着嘴啃住树干,整棵树都晃了三晃,少年清晰听见粗壮老木开裂的脆响。 何等怪力? 一副充斥着血丝般粘液的利齿被撑开三倍大,深陷在木头里。 过于贪婪的野兽上下颚骨张开到极限,如同吞噬猎物的蟒蛇,锋利的牙齿却把自己牢牢卡在树干上。 厉九川并没有下树,即使树根处被啃咬的位置已经出现了明显的裂缝,还被那玩意挣扎的动作拽得摇摇晃晃。 红褐色毛皮,头颅巨大身材瘦小,眼珠全白,密布着蚯蚓一样蠕动的血线,一股腥臭骚味直冲天灵。 依稀可以看出来,这玩意原来应该是只狐狸。 厉九川捂住鼻子,太恶心了。 它脑袋上还有一条半指宽的缝隙,皮肉翻卷,能看见腐臭发白的脑浆。 这到底是什么? 怪物疯狂地甩动被卡住的头颅,嗓子眼发出呼噜嚎声,巨力将本就干燥脆硬的树干咬得木屑嗤嗤掉落,甚至有纤维扎入它皮肉。 不堪折磨的树干缓缓向下倒去,厉九川正准备松手跳下,周围草垅里突然蹿出三条同样的红褐毛皮怪物,目标正是往下掉的少年! 厉九川瞳孔缩成针尖,身体反应比脑子更快,松开手的瞬间蹬了一脚树干,刚好砸在其中一条狐狸怪身上。 嘭地一声闷响,就像砸中了装满了棉絮的破麻袋。 狐狸怪嘴里溅出污秽的墨绿色血水,夹杂着的灰黑色内脏碎块如同败絮般飘在血水中。 少年就地一滚卸去力道,他不光不跑,反而站起身张开双臂,怒目而视。 一旦此时转身逃跑,必定激起野兽的捕食欲望,后背受敌乃是大忌。 本来要扑上去的两条怪物看见他站起身威慑的模样,果然冲势一缓。 奈何少年一米四五的身高着实没有多少杀伤力,下一刻两只怪物同时扑向他门面。 厉九川只觉得一股热流不知从何钻出,伴随他的意志包裹双拳! 几乎镌刻在骨子里的拳势如浪冲礁石,左臂格开怪物的冲击,右拳直接贯入那利齿大嘴中的咽喉! 攥紧,扯回,膝撞,跪压,闪电般一整套动作下来,除开被他挡开那只,手中这个已经变成一摊折叠肉块。 腐臭的墨绿血点喷了一脸,腥气熏得他下意识闭上眼睛。 耳边风声作响,被挡开的畜牲趁机偷袭,厉九川抡起手里的“肉块”,恶狠狠地将之砸下来,一拳接一拳打穿了第一只狐怪的身躯,打烂了第二只狐怪的头颅! 在确定这两个怪物死得不能再死后,他又将卡在树上和被砸扁的两只彻底杀死。 此时,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恶臭,头顶热气蒸腾,裸露在外的皮肤有些扎痒。 抬手摸了两把,并没有痛楚感,他还以为这玩意血液带毒。 那些溅到自己身上的污秽现在已经干涸,稍微拍拍衣服就嗤嗤往下掉,很快就收拾干净,臭味也散去大半。 本来觉得这东西又会幻觉又会说人话,是个什么了不得的怪物,结果竟然如此脆弱…… ……等等,应该是刚刚那股突然钻出来的热力瞬间加强了他的力量! 厉九川尝试挥拳运力,那股热意涌动,加持在拳头上,打中面前一人粗细的高大树木。 只听见砰地一声,坚硬的树干被他一拳打了个对穿! 崩碎的木屑从收回的拳头上散落。 他盯着自己的手,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好像是单纯的气血之力? 前世突破境界时,才会有这样的气血之力出现,现在怎么……感觉这种力量源源不断地在体内积蓄? 他眼神又落到旁边一块磨盘大小的石头上,抬掌劈落,灰色岩石咔地一声从头裂到底,缓缓倒向两侧。 唔。 按照境界来看,加持气血后大概在初入外劲的样子,不加持气血,自己现在就是个身手灵动一点的小子。 厉九川捡起一颗碎石用力捏了一下,没有想象中变成齑粉那么夸张,但也裂成了小块。 如此一来,不管林子里有什么怪物,都不用畏惧了。 他正准备直接打倒一片树,开出一条路来,突然身后再次传来苍老的咳嗽声。 少年回过头,这次是真的爻嬷嬷。 她背着手打量地上几具尸体,奇怪的是,这些狐怪尸体已经萎缩成团,毛发脱落,尸体表面是淡淡的乳白色。 不仅不臭,反而有种浅浅的香味。 第八章 初入游山 “嬷嬷,你刚刚去哪儿了?” 厉九川轻声问道。 “在旁边走了走,顺便看看你的表现。” 爻嬷嬷也不掩饰什么,直接说出自己的目的。 “那嬷嬷可还满意?” “尚可。” 就两人对话的功夫,地上死具尸体已经冒出滚滚黑烟,缩成了黄豆大小。 此时,这尸体颗粒通体乳白泛黄,遍布斑斑点点的黑色杂质。 爻嬷嬷伸手把这四颗东西捡起来,顺手丢给厉九川。 “这是什么?” “这个叫遗玉,不过杂质太多,没什么用,你拿着玩就行了。” 爻嬷嬷解答了他的疑惑,又接着往前走,示意少年跟上。 说来也怪,厉九川自己在树林里绕了半天都出不去,跟着爻嬷嬷走了没两步就看见外面的田野和远处的城墙。 这里离游山城已经很近了。 “以后你自己过林子,记得找青色树皮的树,表皮是光溜溜的,很显眼,跟着树走,人就出来了。” 爻嬷嬷边走边提醒他。 “是。”厉九川点头道。 “嬷嬷,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野兽恐怕也没有它们那般能耐吧?” “那是秽兽,神灵的力量沾染到野兽身上就会变成那样。不过,这些都是最低等的玩意,以你的身手收拾它们并不算难事……更何况秽毒对你都没有影响……” 爻嬷嬷的话说了太多东西。 厉九川消化了半天,眼看就要入城,便没有再多问。 游山城城门倒是挺气派,宽厚的青岩层层垒起,严丝缝合。 高大的城墙还没走近就令人感到渺小。 只不过几个懒散官兵坐在城门口喝酒,坏了不少气氛。 几个人看见老婆子慢吞吞地往里走,好似很熟悉,直接挪开位置让一老一小进去了。 旁边一个木盆里装着银子,显然应该是入城费,爻嬷嬷路过的时候丢进去一颗银豆。 厉九川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左右打量城中景象。 只见街上人来人往,穿着绸缎华服的公子小姐比比皆是。 还有不少来自城外的劳民叫卖着廉价的货物,皮毛、野鸡、野猪、自制的吃食等等。 道路两旁茶馆饭摊最多,大概是因为靠近城门,摆在这里方便。 再往前走,就能看见雕梁画栋的高阁,富贵人家的府邸,来往的华盖马车。 装点雅致的书斋飘出一缕缕幽香,对面布庄挂出来的绸缎像流水般敞亮,茶馆里说书先生讲到高潮赢得满堂喝彩,饭摊上馄饨汤锅煮出肉香。 少年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忍不住拉着嬷嬷的袖子边走边看,免得一不留神又走丢了。 老嬷嬷却以为他小孩子心性作祟,想讨点东西。 于是拉着他到来到一处小摊处坐下,卖糖水的老头乐呵呵地跟他们打招呼。 “小童子想要点什么?” 厉九川虽然已经十五,但并未束发,只是简单扎在脑后,再加上重子痨稚嫩的身形,也难怪被叫做小童子。 爻嬷嬷则替他说道:“要一碗李子露。” “好嘞!” 老头转过身去忙活,厉九川就偷偷问:“嬷嬷,李子露是什么?” “就是甜糖水。” “哦。” 李子露是一碗琥铂色散发着浅浅果香的甜水,里面还铺着层软糯的果子。 喝完口齿生香,还有点让他恋恋不舍。 爻嬷嬷留下两枚铜钱,带着小少年接着往城中走。 一直来到某处巷子里,左拐右拐,进了一家敞开门的大院。 院落堆满了干柴,中间一座小屋挡着厚厚的帘子,有几个穿着朴素的乡人坐在门外排队,都是些穷苦病人。 爻嬷嬷没有排队,径直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屋里暖烘烘的,一个穿大褂的老医师正在给病人诊脉。 他看见老嬷嬷进门,随即站起身,嘱咐一旁学徒去抓药,自己走到屋后打开另一扇门,示意两人进来。 厉九川跟着嬷嬷刚走进屋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是松香! 自己被扔到井中那天爻嬷嬷点过这种香。 玄十一身上也带着这种香。 现在老医师的屋子里也有这种香味。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他只知道每次嗅到这种味道,心神就会变得格外冷静,舒缓,仿佛昨天一整夜没睡带来的困倦也消失了。 “他叫…九川,没记错吧?” 老医生一把白胡子,笑起来很慈祥。 “没错。”爻嬷嬷答话向来一本正经。 “什么病?” “恶魇,他总梦见有人杀他。” “清晰么?” “连名字样貌都清晰可见。” “哦,那是有点严重。” 老医生拿热帕子擦了手,指着旁边的木床道:“来,孩子,躺上去。” 厉九川照做,但嘴里没忘了反驳,“我今年十五了,不算孩子。” “哟……长大啦!”然而这老头依旧只是逗了他一句。 “……” 见小少年躺好,老头拿起角落里三角锥形的琥珀色蜡烛,刮下些粉屑到另一只香薰盘子里,然后捏成一撮点燃,在少年鼻尖绕了绕。 厉九川眼皮沉沉地垂下来,整个人似乎都陷入睡眠之中。 实际上,厉九川只是控制不住地闭上了眼睛,身体陷入了深度修养,意识却还无比清醒。 他听见老医生又和爻嬷嬷闲聊起来。 “你把种子给这孩子了?” “没有。” “那他怎么会突然做梦?以你的能耐,恐怕没有什么传承种能靠近他。” “谁知道呢?有些事说不准的。” “倒也是。既然来都来了,交换一下情报吧。” “我那边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天宫和山神殿的走狗又在到处传教,有传承者去了野林镇,还污秽了路上那片林子。” “哦,那些家伙们总爱使些小把戏。城里这边倒是有些传闻,说是兆阳海事府派了掌士来,据说是要找什么人……这可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小小掌士,还大人物!” 爻嬷嬷不屑地哼了一声。 “掌士的确不算什么大人物,但关键在于海事府。” “海事府又怎样,无非是把明面上的世俗权力把控得更牢一些,要怕,你也应该怕天宫或者山神殿才对,哪怕是长乘门的贼子,也比海事府强。” “你这说的!” 短暂的对话以老医师的气恼告终。 爻嬷嬷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离开了屋子,只有那老头扒拉着厉九川的身体,好像在检查什么。 “……嗯,身骨都是极好的……气血这么旺盛……” “……不是吧……真的找不着……” “……这老婆子到底安的什么心……” 嘟嘟哝哝半天,老头才放弃了翻找,抬手掐住少年人中,他眼皮颤了一会,方才睁开眼睛。 第九章 初入游山(二) 只见慈祥的老爷爷依旧笑呵呵地看着他,“九川啊……刚刚睡得怎么样?还做梦吗?” 厉九川心中咯噔一下,莫非他们不知道自己意识是清醒的,笃定自己陷入了沉睡? 于是他乖巧地点点头,露出睡眼惺忪的舒服模样,“刚刚没有做梦,睡得特别舒服!” “嗯,你晚上回去好好休息,以后应该不怎么会做梦了,如果复发,再来找我就是。” 老医师摸着胡子笑道。 “谢谢老先生。您能治我这做噩梦的病,那我个子不长的病是不是也能治?” 既然来都来了,这老头应该有点医术,虽然侏儒症不是这种时代能治愈的,但会学人说话的狐怪都有,说不定也有什么仙丹妙药? 谁知那老医师摇头笑道:“你这可不是病。” “不是病……那……” 厉九川猛然想到一个可能,基因遗传,要是原主家里世世代代都这么点高,那就没救了! “小孩子一天到晚就愁自己长不高,你怎么不多等等看?万一有天突然就长高了呢?” 老医师神神秘秘地卖关子,简单收拾一下屋子,打开门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厉九川心中更加迷惑了,什么叫突然就长高了…… 他摸着脑袋往外走,爻嬷嬷却不在院子里。 身后传来老医师的嘱咐:“你家嬷嬷去千行布庄给你取衣物了,要是现在急着找她,你顺着巷子出去,对着太阳走,右手边卖布的就是。” “谢谢老先生。” 厉九川道了谢,按照他说的路往外走。 巷子里住的似乎都是穷苦人家,时而看见人影大多穿着补丁麻衣,手脚上都是老茧。 但一走到巷子外面,整个世界都繁华热闹起来,绸衣华服只叫人眼晕。 厉九川顺着街道往东走,左边都是卖吃食的摊贩,右边都是楼阁雅屋,做些形形色色的生意。 他心思一直都在右边那排屋子上,怕错过那布庄,一个没留神咚地装进别人怀里。 一股柔香钻进鼻腔,厉九川猛地后退几步,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撞到一个身量高挑的姑娘。 粉面桃腮,杏眸微润。 她一袭红衣秀美如画,樱唇轻启,却没有说话。 “对不住对不住……我并非有意……” 厉九川脸涨得通红,连连道歉。 本以为这位姑娘要斥责自己,结果人家只是轻轻摇头,然后就走开了。 兴许是因为自己看起来像个小孩,所以她也没有责怪自己。 厉九川收回心思,加快了寻找布庄的速度,没多久就看见爻嬷嬷刚好从一家布庄里走出来。 “那老东西竟然让你自己出来?” 二人一碰面,爻嬷嬷有些不满地道。 “没事,我这不是找到嬷嬷了。”厉九川打个圆场。 但爻嬷嬷并不是这个意思,她正要再说些什么。 突然,远处冲来一队官兵,四处驱赶没有店铺的摊贩。 这些兵穿得松松垮垮,只有领头的穿着皮甲,配着剑,后面人都穿着布衣两三个人才有一把锈铁剑。 这一看便知城中守军军备被吞了不少,如果遇上什么敌人来犯,别说抵挡,不逃跑就不错了。 “快点收拾带走!” “别把地弄脏了!” 官兵们动作粗鲁地驱赶摊贩。 一个老头拦住自己身后的小摊问道:“大人,为何突然不让摆摊了?” 见周围百姓都围着他们,十几号瘦柴似的小兵也挡不住这么多人。 领头的官兵只能解释道:“城主大人下令要整理市容,并非我们刻意刁难,从今天开始往后三个月内都不准摆这些烂摊子,不然就驱逐出城!” “什么?!三个月?!” 被掀了摊子的人们议论纷纷,但又没人敢反抗,只能自认倒霉地收拾东西。 毕竟挤破头定居在游山城里可不容易,一旦被驱逐,这辈子都别想再回来了。 “为什么啊?我家不摆摊就没钱,没钱连米都买不起!为什么啊!!” 老头拽住官兵的裤腿不放手。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他娘的只是个大头兵,我怎么知道!” 领头官兵也来了脾气,一脚给人踢开,接着掀摊子。 右边有店铺的掌柜生意人都倚在门边看热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厉九川衡量了一下自己对上那群明显营养不良的官兵,应该可以碾压。 但他现在只是一个附近村落里的穷小子而已,家里还有老人要照顾,而且还有先天疾病。 行侠仗义这种事,还轮不到他这种老幼病残来做。 初来异世,做人还是要低调,更何况无论是官兵还是老头,都不见得有错。 下一刻,这老儿一头撞在官兵腰上,咚地躺在地,两只手还死死拽住官兵裤腿,嘴里哀嚎起来。 “哎呦,官兵打人啦,杀人啦!大家快来看看这丧心病狂的家伙们,不让我们摆摊,他还杀人!” “你给我放开!” 领头官兵恼怒地扯腿,怎么也摆脱不了。 眼看人群越围越多,他眼底闪过一抹阴霾,嘴上服软道:“你究竟要怎么样?” “你赔我摊子,赔我看病药钱!不然你就在这待着吧!” 老头理直气壮。 下一刻,套出话来的领头官兵冷笑道:“妨碍执行城主大人命令!杀无赦!” 游山城已经有十来年没动用过严法,毕竟是边境,城主向来不管那么多。 但直到铁剑噌地拔出,那老头才恍惚记起城主是如何在十年前上位的。 他吓得浑身哆嗦,松手就往起来爬,可惜已经晚了。 长剑入肉,穿胸而过。 五感灵敏的厉九川下意识捕捉到了剑切血肉、断胸骨的嗤啦咔嚓声,顺着剑锋溢出的血色是那样的耀眼。 他似乎现在才意识到,这个世界早已不是联邦,这里没有严谨的法度,没有所谓道德观。 在这里,城主一句话就可以决定平民的生死,拿着鸡毛就能当成箭令。 这就是……师父所说,真正的自由之地吗? 不,原始的世界看似混乱,其背后隐隐露出一角的神灵恐怕在维持着另一种秩序。 现在自己还是太弱小,这里还是太危险了。 要尽快变强。 躲在老嬷嬷身后的精致小童攥紧了她的衣袖,露出的半张苍白小脸也被老嬷嬷挡住。 待她伸手拉着小童离开时,地上的血迹都已经把冲洗干净,什么都看不见了。 第十章 来客 城主府。 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花鸟清风流水潺潺。 一位粉面桃腮、眉目隽秀的红衣女子刚进院落,就看见一个紫袍威严中年人面无表情地坐在院子亭台里喝茶。 “父亲……” 红衣女子樱唇轻启,她一双乌黑杏眸盯着地面,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过来。” 游山城城主朝贺忍不住叹气道:“你以为你小子有什么事我不知道?为父并未训斥过你吧?” 朝子安这才走过去,外界之人都尚武喜雄风,唯独他天生就喜欢扮作女子模样。 这和他去世的母亲从小将他当做女儿养不无关系。 朝贺屈指敲了敲桌子,“最近三个月内,海事府可能会派一位大人物来,他八成会隐藏身份,探访平民。更重要的是,海事府从来都不喜野教之流,而且为父也拿捏不准,这位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所以,父亲大人需要孩儿做什么?”朝子安给他爹添上茶水。 “需要你安分守己,不要给为父添乱。” “孩儿……孩儿何曾添乱了……” “你以为你跟甘印待在一起,能瞒住我吗?” 朝贺眼神微厉。 朝子安手一抖,差点把茶水浇到他爹袖子上。 “我知道了……” “知道有什么用?你要是敢用什么歪门邪道的手段把自己变成女人,这辈子就不要进我朝家的门!” “父亲!我……我只是喜欢女子姿态,并非要变成女人!甘印前些日子从星辰山脉带回来些色目女子,喊我去看看而已!” “哼。” 朝父饮尽茶水,起身离开。 朝子安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不知道父亲信不信他的说辞,不过他所言皆真,并未隐瞒什么。 希望这三个月能尽快过去,不要出什么乱子。 …… …… 厉九川跟着嬷嬷一路回到野林镇。 途中也并未再遇上穿得奇奇怪怪的人。 镇子里一如既往的安静平和,仿佛外面的云雨永远也吹不到这里。 除了那些传教的家伙。 二人刚到老屋门口,就看见一个两颊消瘦的老女人站在院门处等着。 灰蓝色布袄过于肥大地罩住她干瘦的躯体,假意笑起来时满脸都是深陷的皱纹。 “唉,爻嬷嬷回来了?今天去城里逛有没有遇上什么好事啊?”她说话的声音又尖又细,哪怕是热情无比也给人一种阴阳怪气的“错觉”。 老嬷嬷根本不搭理她,打开院门铁锁,先把厉九川推了进去。 进了院子,厉九川还能听见那女人絮絮叨叨的尖细声音。 “我是村东头铁柱家的二婶,都是一个村里的……唉!你干什么啊……脾气不好是病,我知道有个法子可以治,你只要天天拜一下我们幽天将军就……包治百病……” 女人说话的声音突然就消失了,厉九川好奇地爬到屋旁柴火堆上,伸着脑袋偷偷摸摸望了一眼。 只见爻嬷嬷已经把她敲晕,正揪着那女人头发往外拖。 爻嬷嬷这种做事的风格,当真是蛮让人喜欢的,她这言行处事让他想到了上辈子的师父。 厉九川打个呵欠跳下来,转身去前堂点火准备烧水,待会练完拳好洗澡。 前堂里嗞嗞冒白气,院落里呼呼拳风作响。 一板一眼地打完拳法,练过体术后,少年发现自己澡桶已经兑好了水。 应该是嬷嬷帮自己弄的,练拳太入神,都没注意这些。 舒服地泡个热水澡,困倦中,厉九川昏昏欲睡。 少年的脑袋一沉一抬,睡意朦胧之际,突然有只冰冷大手猛地把他摁进澡桶! 厉九川瞬间惊醒,嘴角冒出咕噜噜的气泡,气血上涌至双臂,抬手就要反扣头上的手臂,但那人先他一步松开了。 少年双掌从头顶交错而过,打在澡桶上,嘭地炸开! 水花夹杂着木屑飞溅,露出少年凛冽的双眼,强横的气血之力将他双手撑得通红,残余水迹化作袅袅白烟。 厉九川赤着身子站在原地,看见对面的兜帽玄十一叹了口气。 有完没完…… …… 再次被玄十一完虐之后,厉九川睁开眼睛,澡桶的水都不够热了。 不过,他体内的气血总量再次增加了一丝。 看来每被杀一次,气血就会涨一丝,这是什么道理? 厉九川算了算,程度比拟外劲的气血总量也就鸡蛋那么大一团,每次使用最多只能覆盖手掌那么大的范围,被杀上一百次,大概能增加现在气血总量的十分之一。 也就是说,死一千次,气血就能翻倍。 只要厉九川愿意,一晚上死个几百次完全没有问题,速度远比正常修炼快得多,但是这么死下去,精神铁定出问题。 如果达到外劲巅峰,差不多死个一万次吧,但要破内劲,入化劲的话,差不多十万次。 十万次……还不如撞墙自杀。 …… 平静的日子像流水,不知不觉中悄悄流走。 少年每天的生活照旧是习武、客栈、学堂,三点一线。 只不过接下来整整三个月,厉九川都没能成功入睡,他连玄十一眼皮上长了几根睫毛都数清楚了。 在梦里天天互杀互砍,厉九川甚至觉得自己武道技巧又有所精进。 只不过,他没有再试图激发玄十一那种“妖化”状态,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变妖怪,姑且称之为妖化。 妖化玄十一强悍到超出厉九川的理解范围,每次对上都是被秒杀,而且手段也会变得极其残忍。 就像激发了某种凶性,此时的玄十一根本不能用“人”来形容。 不过,厉九川总体气血已经翻了三倍,平时锻炼出来的气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也就是说他平均每月死一千次。 实力的确是增加得很快,但他性格也愈发阴沉,不喜欢说话,眼神总显得很暴躁。 但这一切变化都被他整日昏昏欲睡的模样遮掩了。 有时没事就会靠在墙角假寐一会,平时走路也低着脑袋,敛着眉眼,显得很是懒散。 爻嬷嬷虽然说过他几次,但后面她好像有事忙,天天出去,也就没空管了。 倒是苏姨每每见到他总是关心不已,甚至到处找方子熬药非得让他喝,说是要治好他的“昏睡症”。 渐渐地,他连学堂也不去了,饭也懒得做,天天去安宁客栈蹭饭吃,没事就坐在板凳上“打瞌睡”。 直到这日。 安宁客栈来了一位游医,眉目细长,红脸膛,说起话来温声和气,不紧不慢。 他进门第一眼就看见趴在桌上睡觉的“小童”,以为这是店里偷懒的小二,走上前敲了敲桌子道:“你家掌柜的呢?” 厉九川从胳膊缝里露出黑漆漆的瞳仁,闷声闷气地道:“出门买菜去了。” “大晌午的,出门买菜,你家掌柜的可真忙。”游医有些失笑。 第十一章 来客(二) 见小童不理会自己,这位游历医师又问道:“你们镇子上,有没有一家人姓厉?厂万厉,喏,这么写……” 他说着,伸手倒了些茶水在桌子上,写出一个“厉”字。 趴着的小童抬了抬眼皮,“没有,没听说过。” “……” 游医沉思了一会,突然问道:“这位小兄弟,你贵姓?” “姓爻,没听说过吧?虽然看你的模样像是认识不少字,但这个姓好多人都说没见过。” 厉九川坐起身,就着残余茶水画了两个歪歪扭扭的“X”,一本正经地道。 游医先生听见他这么说,忍不住微微笑道:“是没怎么见过。” 这时,客栈楼上传来咚咚脚步声,一位穿着水青小袄的女掌柜缓步走下来。 眼看苏姨粉唇微启要喊出自己的名字,厉九川立即瞪大了眼睛,反复眨眼。 也许是相处久了,心有灵犀,苏姨改口笑道:“这位客人要住房么?还是吃酒?” 游医拱手道:“不住,来一壶酒,上两样家常小菜即可。” “好,客人稍等。” 苏姨去后厨叮嘱完出来,看见游医正跟厉九川打趣。 “你不是说你家掌柜的出去买菜了吗?” “买完菜回来了呗。” “好家伙,买完菜从楼上回来,是菜摊子开在天上,还是你家掌柜的不走寻常路?” “我家掌柜乃是仙女下凡,你管的着么?” 苏姨噗嗤一声笑出来,引得两人回头看。 游医哭笑不得地道:“掌柜家的伙计真是巧舌如簧。” “阁下过奖了,他并非我家伙计,就是个镇上的孩子罢了。” “哦,说起镇上,我想打听一下有没有一家人姓厉?厂万厉?” 听见游医这么问,苏姨神色不变道:“野林镇是没有姓厉的,先生可以去城里问问。” “好,打搅了。”游医再拱手道。 苏姨打好酒,端着酒壶放在桌上道:“先生找姓厉的人家做什么?” “哦,受厉家长辈所托,要告诉他们些事罢了。” “原来是这样,希望先生能早日找到他们。” “嗯,借君吉言。” 套出话的瞬间,苏姨和厉九川就知道这家伙在撒谎,也从侧面印证了他似乎不怀好意。 因为厉九川父母早亡,除了爻嬷嬷而外,家里根本没有长辈。 吃完午饭,游医拜别了安宁客栈,走在小镇唯一一条净爽的石板街上。 不时看见几个罩黑袍或者戴斗笠的人,挨家挨户敲门传教。 路过这些家伙附近时,听见他们絮絮叨叨如同做梦般的劝诫之言,游医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好在镇上乡民们大多不理会这些野教,这倒让游医稍为满意。 拐过街角,路边坐着位摆摊的算命先生,他面色肃然,也不招揽来客,似乎是等客人主动停下。 “这位先生,我想算一卦。”游医停下脚步,温声和气地道。 “阁下算什么?” “算字,厂万。” “村北老屋。” “多谢。” 游医伸手入怀,从衣兜里取出一枚圆润白珠,蚕豆大小,散发着浅浅的香气。 算命先生拿起折扇挡住他的手,“这份礼太大,小本生意,受不起。” 游医也不奇怪,每个算命先生都有自己的嗜好,遗玉不过是最通用的。 “那先生要什么报酬?” “一贯玉钱。” 游医眉梢扬了一下,默默打开药箱,取出三百枚玉钱。 “只有这么多了,剩下的我用这个补吧?” 他再次取出一粒黄豆大小的乳白珠子。 “不了不了,那就只收三分之一。” 算命先生只要了玉钱,没有要那珠子。 游医也拗不过他,只好收了两粒珠子,离开了卦摊。 没过多会,后面走来了个打着呵欠的懒散小孩。 他蹲在算命摊前瞅了会,看着执扇的先生问道:“廖先生,如今已有三月,我来赴约了。” 廖先生只是点点头道:“等。” 小孩瘪了瘪嘴,一屁股坐在他旁边,闭上眼睛就开始睡觉。 也不知等了多久,大概在梦里死了七八次,厉九川就被嘈杂的脚步声惊醒了。 不是之前的大汉,而是乡民们急匆匆地都往村口跑,说什么有人被外面的野兽咬伤了。 廖先生纹丝不动,仿佛那些人和事都跟自己没有关系。 厉九川正探头探脑地瞅,突然有人停在卦摊前,正是三个月前的大汉。 只见他拱手道:“这位先生,我回来赴约了。” 算命先生点点头,却是不说话。 这汉子又接着道:“不瞒先生说,我此前半贯玉钱已经耗尽毕生家财,即使得先生指点也未能再得半贯,我这里现在只有三百枚玉钱,先生能否宽限些,先给我讲讲剩下的一半?” 廖先生只是默然,如同一座泥塑。 大汉不尴不尬地站了半天,神情在狰狞和忍耐中变幻,终于还是走开了。 厉九川站起身伸个懒腰,“为什么前面游医也只给你了三百玉钱,你没收钱就给他指点,这个汉子你却不理会他?” “我给他说的也只值三百玉钱,若是他取出一贯,我就会告诉他,回头。” 廖先生斯条慢理地说着,话中意味深长,“而这个汉子,我告诉他的也就是半贯玉钱……没有什么不同。毕竟,他快死了。” 也就是说,给多少钱,就收获多少情报吗?不过那句他快死了又是什么意思…… 厉九川没有问,而是站起身准备回老屋,看看那游医究竟要做什么。 拐过两道弯,钻进僻静小巷,少年走了两步突然蹲地伏下,背后正欲伸手抓人的大汉搂了个空! 厉九川借机一滚,拉开距离,却并不急着逃。 “大叔,您这是打算干什么?” 大汉面露狞色,“你这种长相漂亮的小娃娃,带到城里去卖掉,最少也能卖三百玉钱……” 他这么一说,厉九川恍然大悟,原来这厮的劫数都应在了自己身上。 气血热流汇聚到腿脚,少年蹬地一跃,瞬间跳到大汉粗壮的脖颈上,双腿夹住他脖子,一手抵在他下颌,一手摁住他额角,腰部发力带动双臂猛然一拧! 咔嚓脆响过后,大汉已然被折断了颈骨,仰面躺倒在地。 少年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疾若电光火石,快到对方根本反应不过来。 他松手站起身时,蒸腾的白汽从手脚冒出,因为气血聚集而变得通红的双臂也缓缓变回白皙之色。 外劲中期,杀未入劲者和杀鸡鸭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第十二章 乱兆初显 多亏自己天天和玄十一对练,境界和实力才能超越他需要应付的危机。 厉九川没有管地上的尸体,转身跑向老屋,这种时代,就算死了人八成也找不到凶手。 等他赶到老屋时,并没有发现游医的踪迹,大概是看见屋里没人便离开了。 厉九川放心些许,想了想又往村口跑去,之前那些乡民去村口说什么野兽伤人,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小个子少年来到村口时,这里已经挤满了人,眼尖的他发现游医也在人群角落里皱着眉头。 厉九川绕到附近一间屋子后,偷偷爬上屋顶,趴着看下面的景象。 只见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地上放着三具尸体,衣物沾满了血迹和污渍,面孔也都被抓的稀烂。 一缕微风带着熟悉的腥臭味飘过少年鼻尖,是之前野林子里爻嬷嬷说的秽兽的味道。 有两个斗篷人蹲在地上查看尸体,旁边还有几个信教的村民在劝诫其他人。 “一定是得罪了神灵才会遭到这样的报应啊……” “我昨日也去了一趟城,路上就没有遇见可怕的野兽,因为我信幽天将军……一定是他老人家保佑我……” “对啊,野林镇都多少年没遇上过这些东西了,这突然就出现,肯定是因为大家不信教……只要每天拜一拜幽天老爷,就不会有事……” “我们教里的神威大人已经在看尸体的死因了,即使他们生前不信老爷,大人也会保佑他们的魂魄,安抚暴死之人的。” “……” 很显然,突如其来的恐惧震慑了不少愚昧的乡民。 他们开始摇摆不定,甚至有些人已经主动询问如何信教,之前那什么铁柱的二嫂都快克制不住眼角笑起来的皱纹。 游医在角落里拧眉看着这场景,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等到人群散开的时候出了村子。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厉九川莫名觉得有些不好的预感。 不出两日,镇子里信教的人越来越多,因为第二天又有人被野兽杀死,而跟他同行的信教之人却毫发无损。 神灵的庇佑被传播开后,每到黄昏时刻,哪怕在村北偏僻的老屋也能听见如同蚊呐般的拜神祷词。 “感念幽天将军……天神庇佑……” “九部天神赐福……” “有事求之,无事敬之……天神保佑……” “……” 结果就在第三天晚上,大队官兵冲进镇子,每家念祷词的人都被揪出来,所有人都被赶到宽阔的村口。 连老屋里的无辜少年也不理外,院门直接被踹破,搜查的官兵看见屋里只有一个小孩时,凶神恶煞的模样顿时缓和了三分。 “你家大人呢?” “出去了。” “去干什么了?” “不知道……” 困倦的小童揉了揉眼睛,看着三个健壮的披甲官兵泪汪汪的,像是被吓到了。 这些官兵完全和游山城里的不一样,壮得像牛,身上的皮甲也坚硬油润,显然保养得不错。 三人相互看了一眼,领头的甲士又问道:“你几岁了?” 小童瘪着嘴道:“九岁了……” “来,跟哥哥出来,待会听完外面将军讲话,你就能回来接着睡觉了。”甲士笨拙地柔声哄他。 旁边的兵卒低声道:“这只是个孩子,非得弄出去不成……” 另一个兵卒撞他一下,同样小声道:“说什么瞎话……这是军令!” 甲士懒得理他俩,干脆伸手把小孩抱起来,三人一同离开老屋。 来到村口时,所有的人都已经被赶着站成一个方阵,周围都是举着火把的官兵,最前面站着个盔甲将军。 像抱着厉九川这样的甲士也不多,只有四五人。 无父无母的小童不像其他小孩一样能被爹妈护着站在人群中,他趴在甲士的肩膀上,露出半张脸瞅周围的人,也算是独一无二的待遇。 站在最前面的将军见人都到齐,便开口道:“最近,有野教祸乱村镇,故意从山中抓捕恶兽放在林子里,袭击乡民,趁机恐吓威胁你们入教。” “今日,我卫月军奉大人之命,前来铲除野教恶兽,惩治作乱贼人!” “我知道你们是迫于生计无奈入教,但按大樂律法,未经朝廷允许,擅自传教害人者当斩!如果你们指出是谁把你们拉入野教,可免去死罪,罚铜钱一贯,但若拒不交代,以同罪论处!” 此言一出,村民们顿时有些慌乱,但这些军士们显然给他们不少压力,很快以铁柱二嫂等信民就被揪了出来,只是未见到那些斗篷人。 二嫂被推搡出人群时还在放声怒骂:“你们会遭到报应的!神灵一定不会放过你们……啊!”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兵卒一巴掌扇到在地。 其他被揪出来的三五人纷纷开口,落井下石。 “都是这婆娘拉我们入教的!跟我没关系啊!大人明察!” “对对对,是我们鬼迷心窍,都是被她的妖术骗了!” “大人呐,她威胁我一家老小,不进教就会得病而死,我们不是有意……” 后面人群里突然传出一道骂声,“你们放屁!” 整个人群一静,随即其他村民也开始痛斥。 “你们逼大家入教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二嫂不是说入教给你了一两金子吗?你还天天炫耀!” “就是就是……” “……” 眼看场面越发混乱,将军开腔吼道:“都闭嘴!”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眼神惊慌地看着他,生怕自己被定罪。 “这些野教妖人,按律诛之,杀!” 将军一声令下,旁边摁住犯人的兵卒立即拔剑。 正看到精彩处的厉九川突然眼前一黑,甲士的手已经牢牢遮住了他的眼睛。 “……” 厉九川很想把这家伙的爪子扒拉下来,但他只是一个“九岁小童”罢了,哪有那么大力气。 年纪小果然是有好处也有坏处。 厉九川不舒服地拱了拱脑袋,甲士以为他在害怕,于是一张大手连他耳朵也捂紧了。 等少年再看见光亮时,甲士已经离开了刑场,走在送他回老屋的路上。 第十三章 乱兆(二) 甲士抱着厉九川进了门,把他放在屋里,临走时顺便还把踹坏的院门稍微修了修。 当他正要离开,后面的小童突然追了上来,怯生生地问道:“大人……请问大人贵姓?” 甲士失笑,本不想搭理,但看见小童渴望的眼神,他又鬼使神差地道:“我姓赵,赵青。卫月军一等甲士。” …… …… 自从上次清理野教之后,村子里又安静了好几天。 乡民们都残余些许惶恐,出门的人愈发地少了。 而爻嬷嬷一直没有回来,厉九川几次想去城里找找看,刚出村口就觉得脊骨发凉,到后面只要踏出老屋院门都会一阵一阵莫名紧张。 他知道这是直觉在提醒自己外面有危险,但找不到问题究竟出现在哪里。 前世他曾研究过一段时间关于直觉的问题。 人类每天能记录几千万条信息,然而大脑能够主观调用的只有百分之五,剩下的信息都会自动处理到潜意识,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有人认为直觉就来自这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五的信息,潜意识里经过筛选处理后,得到的结论。 一定是有什么被忽略了,而直觉始终在提醒自己。 厉九川犹豫再三,也没有踏出村口。 最近几天他都没有出门,自己在家煮粥吃,有两次是苏姨关心他送来饭菜。 时辰又到了傍晚,厉九川估摸着今天苏姨肯定又要来送饭,即使自己推脱了好几次,她还是以为自己因为爻嬷嬷没回来在担惊受怕。 干脆就去苏姨那里吃饭吧,省得她费心,就这一次而已,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迈出院门时,不安的感觉一如既往地强烈,厉九川甩甩头,一路小跑去安宁客栈。 走到半道,突然有电光从遥远的天边亮起,整片大地瞬间亮如白昼,紧接着有闷雷般的哄响声炸开,厚重的阴云迅速聚集在郊野。 少年回首间,黑色的瞳孔被照亮了一瞬又迅速黯淡下来。 狂风呜呜吹起,厉九川单薄的衣衫不断地起伏,扎在脑后的黑发也舞动如蛇,一股潮湿的水泽气息顺着风挂进少年肺腑。 有奇异又飘渺的鸟鸣声、锵锵击石声、和冗长奇怪的啸声夹杂在烈风中,被少年敏锐的五感捕捉到,他的心绪似乎也随这些声音不断起伏。 鸟鸣声最先变得弱小哀切,如同临死前的最后一声悲鸣。 紧接着是冗长的啸声短促地响了一下,正好和天空中阴云里的雷鸣重叠。 最后只剩下铮铮的击石声发出高昂的脆响,但很快也消失了。 所有奇怪的声音消失后,呼啸的风也变得柔和起来。 原本弥漫在空气里的潮湿之意徐徐消散,厉九川竟莫名有些悲恸,稍一回神,竟然有大滴泪珠从眼角滚落。 他低头怔怔地看着指缝间的水痕,自己已经多少年未曾流过泪了? 这并不像自己的情绪,更像是属于这身体的主人,那个十五岁少年的。 厉九川擦了把眼睛,迅速跑到安宁客栈。 只见里面连盏灯都没亮,门却没有上锁,一个人也没有。 正奇怪着,突然外面传来轻盈又沉重的脚步声。 说是轻盈,是因为外面正在飞奔的人步伐落地竟然没有什么声音,说是沉重,是因为那些人本身体重就不轻,即使脚步声再怎么小,厉九川也能轻易分辨出来。 伴随着这些脚步声的,还有村民的惊叫和小孩子的哭泣声。 厉九川“人小”胆大,扒在门缝里往外瞅,还没看见什么,忽然就有一只眼睛突兀出现在门缝外盯着他! 少年猛地后退几步,心脏狂跳,刚刚看见的根本不是人类的眼睛! 那只眼睛的瞳孔竟然是矩形,浅棕色的虹膜正中是黑色的条状瞳仁! 是羊? 嘭地一声巨响,客栈木门在来人面前脆弱得就像纸片。 屋里的小孩踉跄两步,噗通一屁股坐到地上。 看着他惊恐稚嫩的眼神,穿着褐色短打的大汉动作麻利地将小孩捞到自己肩膀上,转身出门跟同伴们汇合。 厉九川原本准备动手,见这人没有伤他的意思,索性任其为之。 此时天色已然彻底暗了下来,周围还有不少像褐色短打大汉这样的人,他们都扛着一两个小孩在往村外狂奔,偶尔能看见几家门户大开的乡民躺倒在地,血色横流。 只要小孩,大人杀死吗? 厉九川这样被捞着跑,像他这样清醒的同时还不吭不响的极少见,多数孩子都被打昏,背往远离村镇的靛涛林。 靛涛林是一片方圆数十里长满了青色阔叶树木的森林。 只不过冬日里万物凋零,现在的林子里全是干枯的树枝树干,地上的落叶被踩踏发出咔嚓脆响。 短打大汉奔跑中带起几分尘气,厉九川皱了皱鼻子,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那大汉眼珠未动但能轻松看见肩上孩子的表现,他心中暗道奇怪,以前抓来的小孩不是哭闹就是瑟瑟发抖,或者吓晕。 今天抓的这个好像有点不一样…… 这小娃娃扒在自己耳边突然小声问道:“大叔,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褐衣汉子一乐,这小东西还是个自来熟,不过按照规矩,他没有理会,只是跟着前面的人一个劲狂奔。 过了许久,面前出现一道深深的夹缝,汉子们都把小孩抱到身侧,然后呲溜一下滑进缝隙。 到底后,又顺着狭窄的山缝走了几十步,面前出现了一片开阔谷地。 地上放着一排排昏迷的小孩,差不多有六七十个,看数量,绝对不止是周边几个镇子村落里的,肯定还有游山城的。 游山城周围有三个镇子,野林镇、东林镇、西林镇,村落大大小小四五个。 但即使将所有孩子都抓过来,顶多凑够四五十,而且每个镇子村落肯定只抓了一部分孩子,还有小半留做种子。 厉九川被放下后,就按照地上摆好的孩子顺序坐了下来,一副乖得不得了的样子。 但整个场地里,清醒的孩子没多少,厉九川在这里也算是一枝独秀。 周围还有人在进进出出,时而放下一两个孩子。 这究竟是哪里?他们要做什么? 第十四章 惊恐中的淡定 看那些人忙碌是一件无聊的事,厉九川很快就趴在地上开始睡觉,或者说是入梦。 梦境里的整个谷底寂静无风,周围有三条岔道不知道通往何处。 少年站起身看向周围,玄十一居然没有立即出现。 这样的话,先去这些岔口里看看。 他去了左手第一条岔口,实际上就是条地道,走到底部有一扇厚重结实的青铜门,金属锈味夹杂着血腥腐臭。 没有锁孔也没有把手,这扇门应该不是从这里开的。 他尝试聚齐气血轰了一拳,然而青铜门连变形都没有,毫发无损。 只能返回了。 厉九川转过头,只见玄十一的身影挡在地道出口处。 少年瞄了两眼周围狭窄的地势,完了,这次肯定死得很快。 …… 爬在地上睡觉的少年幅度微不可查地抽动一下,耳边再次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已经苏醒了。 左手第一个岔道是门,那么其他两个岔道呢? 借着似乎永远都不会消弭的困意,厉九川再次沉入梦境。 很快,他确定了一件事,玄十一似乎也对这些岔道好奇,他每次出现都从中间的地道出来。 所以厉九川只能先选右边第一条岔道下去查看。 里面黑黢黢的,但能摸到有不止一个石床的存在,最后面的隔间带股子粪臭。 这里应该是后面要居住的地方。 没什么好看的。 接下来,他尝试几次都无法越过玄十一去中间的地道,索性放弃了。 反正抓他来的这些人不会建造用不上的地方,迟早都得去。 厉九川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推自己,他睁开眼皮,满脸恹恹之色让推他的人愣了一下。 “喂……” 说话的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圆脸,“你怎么还在睡觉啊……这里是哪儿啊?” 厉九川翻个身继续睡。 “……” 小圆脸只好去推别人,不过附近守着的大汉很快用凶悍的眼神让他们闭嘴了。 这时,假寐的厉九川鼻尖抽动,他嗅到一股新鲜的血腥味。 抬头往前面看去,有穿黑色兜帽袍子的人正将小孩们有序地送进中间的甬道。 只有进,没有出。 有的孩子进去后,空气中的血腥味会变得浓郁,有的孩子则不会,就像凭空消失……不,他们的气息似乎出现在了右边第一条岔道里。 是通过什么考验后,被送去休息了吗? 厉九川不早不晚,排在第三排,每排有十个孩童,现在第一排已经进去五个人了……唔,第六个也进去了。 中间的地道尽头,是在用什么判断这些孩子能否活下来呢? 如果自己现在逃离……那个有二十多丈高的坡道并非什么难事,但会大大拖延自己的速度…… 这些大汉里,会不会有远超武道境界的强大存在?就像妖化的玄十一那样。 算了,进去看看也好,最恶劣的情况无非就是死亡,早晚的事。 厉九川的神情越发厌倦,和周围逐渐苏醒、紧张的孩童们形成了鲜明对比。 孩童们进去的速度很快,没一会就轮到厉九川。 当然中途也有吓得大哭,不愿意进去的,直接就被打晕拖走。 外表稚嫩的少年盯着黑洞洞的地道,直到有人推了一把,他才慢吞吞地往下走。 地道混浊的空气里全是浓郁的铁锈味,还带着一丝丝屎尿的恶臭。 厉九川屏住呼吸,来到底部,通道口墙壁上插着一支火把。 橘黄色昏暗的光照着三个门洞,从前往后依次是三个隔间,十分狭小,也就刚够小孩子进去。 隔间都用一层黑布挡住了里面的东西。 从黑布的缝隙里还能看见地上猩红的血迹,每一间都有。 而隔间对面还站在两个穿黑斗篷的男人,他们手上各自拿着一把青铜长矛,足有两米多长。 “随便挑一间进去待一会,然后出来,顺着左边的路往里走,屋里有床。” 一个斗篷人声音嘶哑地道。 厉九川沉吟片刻道:“只用进一个吗?其他两个能不能看?” 斗篷人先是一愣,然后嗤笑出声。 “随你,要是能活着出来,你喜欢怎么样都行。” “……” 哦,意思就是不管挑哪个都很危险,而看得越多,很可能就越危险喽。 那么,危险程度是否有分级呢? 厉九川走向第一个隔间,从缝隙里看,这里血迹最多,还有冲洗的迹象,而第三个隔间血迹很少,几乎没有冲洗过。 也就是说,之前的孩子们选择第一个隔间的人最多,最后隔间则没几个人去,但都死人了。 按斗篷人话中潜藏信息来看,无论哪个隔间都很危险,但是他们肯定不是为了专门杀人而布置这些,是希望活下来的人多些的。 而不知道怎么选的小孩子多数都会挑第一个隔间。 站在斗篷人的角度,为了减少损失,第一个隔间肯定不会布置得非常难。 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危险程度有分级的情况下推测的。 厉九川拉开布帘,里面是一片漆黑,待他走进去松开帘子,黑暗中亮起两点苍白的光。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只是觉得稍稍有些眩晕,并没有其他的感觉。 厉九川丝毫没有发现,在白光亮起的同时,自己双目已然变作漆黑,半分眼白也无。 他毫无所觉地眨巴眨巴眼,往前上一步,那两点苍白的光倏地弱下来。 他又伸手去摸,刚碰到坚硬冰冷的东西,白光直接就消失了。 这……是在嫌弃我吗? 厉九川很不满意,来都来了,怎么能不弄清楚情况。 他摸索到面前似乎是一座石台……不,是一座神龛! 双手一撑爬上神龛,他开始抱着神像摸索。 外面站岗的俩斗篷人犹犹豫豫地往缝隙里瞅。 “这小子怎么回事……” “是死在里面了吗?” “没……他在干嘛呢……” 两个斗篷人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 在这里见识到的死亡更是不计其数,但这种不怕死还一头扎进去不肯出来的,还是头次见。 厉九川摸索一番,没认出来这是什么神灵,记忆里完全没有相关的信息,难道这里的人都喜欢信仰妖怪吗? 四角、兽首尖牙、两只前爪、两只后蹄。 长的这种角……一截一截的……是羊吗? 但羊只有两根角,四个蹄子,也不会长尖牙。 第十五章 惊恐中的淡定(二) 厉九川慢吞吞地从帘子里退出来。 他明显感觉到后面两个斗篷人情绪有些异样。 没理会这些,他走到中间接着掀开帘子钻了进去,然后熟练里爬上神龛。 当然,他也没有发现,退出来的瞬间他的眼睛又变回原样。 “……” 两边的斗篷人有点窒息。 “这是个什么小疯子……”右边的忍不住暗骂一句,握紧了手中长矛。 厉九川这次进去依旧只看见两个苍白的光点,但比起第一间稍微大一圈。 但当他触碰到神像时,光点也立即消失了。 这个神灵似乎是一只蹲坐着的狼……颈子上还带着一串骷髅头,密密麻麻的,数不清。 他跳下神龛,钻出去,掀开第三个隔间布帘。 两个斗篷人看着他钻进去的背影终于开始慌了。 “他死定了……” “万一再出来怎么办?” “出来死的就是你……” “……” 第三个神龛明显要复杂些,缠了一堆丝丝缕缕的线,还贴着厚厚的纸张。 这次的两点白光较小,但分外炽亮。 厉九川靠近时,白光照旧熄灭,他摸索一会,指尖突然传来刺痛,好像摸到针了…… 避开那尖刺,他发现这个神灵长着鸟一样的头颅和翅膀,而且只有两个拳头大,胸腹部长着六对昆虫般的爪子,稍显肥大的尾巴如同蜂虫。 ……三个神灵他一个都不认识。 摸索完三个雕像,厉九川隐约感受到有种奇诡的妖异气息粘在自己身上,甩也甩不掉。 少年走出来,有点垂头丧气,而旁边的斗篷人看见他靠近似乎很是紧张,还把青铜长矛矛尖对准了自己。 “退开!”一人呵斥道。 厉九川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待会是不是轮到下一个了?我能在旁边看看吗?” “不行!让你退开!” 如同受到什么刺激,两个斗篷人都紧张地站直了身体,锋利的青铜长矛对准了他胸口,如临大敌。 “好……好吧。” 少年缓缓后退两步,绕过拐角顺着地道往里走。 其中一个斗篷人忍不住低呼了口气,“……他肯定已经是怪物了……” 另一个摇头道:“这已经不是我们管得了的,如实上报就行。” 下一个孩童顺着地道瑟瑟发抖地走进来。 也许是受了刺激,其中一个斗篷人指了指前面隔间,没有说话。 那孩童愣愣地掀开帘子走进去,紧接着隔间里传来啪地脆响,红白点飞溅出布帘,然后就是什么倒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厉九川瞳孔微缩,他此刻趴在地上,只在拐角露出眼睛。 另一个斗篷人拖出尸体,从旁边墙角拎来一罐水,简单冲洗。 所谓拜神竟然是这样的吗???那孩子刚刚究竟看见了什么,就被撑炸了脑袋? 厉九川盯着尸体惨不忍睹的断口,又反复看着那黑色的帘布,试图从缝隙里看见一点什么变化。 然而变化没看出来,唯一猜到的就是为什么要用黑色帘子,后面看守的人为什么要穿斗篷,毕竟血污是最不好洗的。 然后下一个孩童又到了。 他的命运并没有什么不同。 炸开、拖走、冲洗、下一个,直到第七个孩子。 他进去后突然发出一声不属于孩童的嘶吼,躯体飞速膨胀,黑布帘子骤然隆起! 迅速膨胀挤出狭小隔间的身躯鲜血淋漓,皮肤跟不上极速生长的血肉骨头,被硬生生撑破撕裂,如同披着孩童皮囊的怪物撕开伪装! 像蚯蚓一样粗大的毛发湿漉漉地钻出身体,哪怕是在没有皮肤的血肉深层,也在不停地冒出这样的蜷曲毛发,恶心粘腻。 紧接着,四支螺旋生长的尖锐黑角瞬间刺破了墙壁!怪物被卡在狭窄的隔间中挣扎,发出巨大呼噜,伴随诡异尖细的叫声。 如同婴孩在巨兽面前哭泣。 “该死!八成又是王母教的污秽种!”右边斗篷人立即举起长长的青铜矛。 两人同时拿起手中长矛,狠狠捅入那怪物的身躯,青铜金属的矛身散发出褐色瑰奇的光芒。 怪物的身体就像被扎破的气球,猛然蔫了一截,两根青铜矛上光华大盛,耀眼无比。 接着又好似活物吞吸血肉般具有节奏地一明一暗,每次亮起时怪物就会狠狠缩小一截,直到它变成一团干瘪的尸体。 而那奇异的褐色光华,只是看上一眼就令人头晕目眩,恶心作呕。 厉九川只觉得自己被无数双眼睛凝视着,视觉广度似乎在拉长,原本只能看见前方的视野,现在连身侧和背后也能看见了! 耳边似乎响起苍凉古老的歌谣,意义不明的声音在呢喃低语。 全身上下的毛孔又扎又痒,裸露的手背上窸窸窣窣地长出浅褐色的绒毛。头骨上也疼得厉害,好像有什么要冲破头皮。 他爬起身走了两步,只觉得后脚似乎逐渐变得麻木僵硬,腿也越来越弯。 脑海里奇异的古老歌声似乎越来越响,越来越高亢。 厉九川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噗通倒在地上。 意识陷入沉睡的前一刻,他隐约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和破口大骂。 “他看见了!这蠢货!” “没救了……” “动手吧……再不快点就该他吃你了……” “……” 恍惚中,厉九川缓缓睁开眼,爬起身。 周围一片寂静,没有怪物,没有斗篷人,自己也没有变成长四支角的羊。 是梦境……玄十一呢? 他顺着地道左边走出去,发现刚好通到之前的石床屋子。 原路返回,来到三座放置着神龛的隔间前,一一扯下遮挡的黑布。 火把暗橘色的光芒只照亮了三尊神像部分轮廓,其他在黑暗中的部分仿佛隐藏着难以言喻的恶意。 厉九川盯着第一尊神像,那是一只长着爪子的羊形怪物,四支漆黑长角斜刺开来。 刚刚自己只是看见斗篷人长矛上散发的褐色光晕,就突然开始变成这种诡异的怪物。 只是看见,就被……污秽了吗? 这种力量……在所谓武道面前,简直就是神灵!只是看了一眼,就能把人变成妖兽! 难怪这些人会给这种东西修建神龛,村子里会有人不停地传教……原来在这个世界,真的有近乎神灵般的力量! 而且,一定也是可以利用,可以修炼的吧?斗篷人所使用的,不就是这些力量吗? ……苏醒……我得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玄十一呢???! …… 逐渐变得半人半妖的孩童趴在冰冷的地面上。 漆黑的影子在昏黄的火把下微微晃动。 两个斗篷人警惕地捏紧长矛,左边一人说道:“动手吧……” 右边的人有点犹豫,“光凭我俩……真的没有问题吗?” “有问题也得动手,否则死得就不只是你了!” 两人说话间,丝毫没注意到孩童身下的漆黑影子一点点拉长扩大,飞速往四周蔓延。 等两个斗篷人回神之际,整个通道已经陷入黑暗! 无边的阴云笼罩了整个地底! “动手!” 冰冷的寒流从尾椎蹿上脊背,左边的斗篷人再也无法忍受这恐怖诡异的气氛,张口大喝道。 青铜长矛猛地扎下,突然!孩童手肘以不属于人类的扭曲姿态反折,同时捏住两把矛尖。 褐色的光华似乎对他来说完全无效,青铜长矛在小手中扭曲变形。 柴左隐藏在斗篷下的面皮抽搐一下,心里的恐惧不断地蔓延,他哆嗦着抬起手从外兜里摸出火折子点燃,柔橘色的光缓缓照亮周围。 根据以往的经验来看,待在黑暗里绝对必死无疑,哪怕只是一点火光也能有一线生的希望。 面前的小孩用头拱着地面,姿态诡异地撑起身体,明明是那样瘦小的身体,他身后却照出漆黑庞大的影子! 如同披着人皮,却无法改变本体影子的狰狞巨兽。 孩童捏着的两杆长矛被狠狠从斗篷人手中抽出,噌地扎进对面甬道墙壁上。 看见同伴张松不断地颤抖,似乎克制不住想要逃离,柴左低声提醒道:“不要逃……会杀了你的。” 他们当年的师傅曾在这一点对他们千叮咛万嘱咐。 这话似乎是提醒了张松,他站在原地不动了,但那孩子缓缓转过身,双眼纯黑,没有一丝眼白。 糟了! 忘记不能看…… 柴左脑子嗡地一声,视觉瞬间消失,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而鼻息里似乎传来海水腥咸的气味…… 第十六章 平淡中的紧张 厉九川怎么也找不着玄十一的踪迹。 他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山谷里疾速奔走,妄图在空空如也的世界里寻找到那个男人。 蓦地,眼前突然闪过黑影,脖颈上传来清晰的碎裂声,下一刻他再次睁眼时已经回到了现实。 少年捂着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地上是一摊恶臭的黑血,还有乱七八糟的褐色毛发散落在周围。 他猛地回过身,后面站着一群斗篷人,寂静如鬼般地盯着他。 这些人脚下,还有两堆烂肉,如同大杂烩般随意地堆砌,混合着斗篷碎片、黑角、鳞片、毛发和半鱼半羊、明显畸形的白骨。 鱼腥味夹杂着腐臭。 “发生了什么……”少年下意识问道。 “他们被高位传承种污秽了。” 人群被拨开,一位穿着黑色外袍红褐里衣的男人走出来。 “凡人看见最低等的传承种都会污秽,变成毫无灵智的秽兽。” 他五官立体深邃,高颧骨,鹰钩鼻,眼珠泛着淡淡的蓝色,在原主的记忆中,只有星辰山脉的色目人才长得这副模样。 “低等传承者看见高位传承种,就会像凡人一样被强行污秽。而同一个人体内不可同时存在两种传承之力,否则势必引起排斥,然后死亡。这等于你同时信仰了两位神祗。” 随着这人步伐渐近,厉九川看见他右臂上绣着五条尾巴。 “我叫甘印,山神殿下五尾狰。孩子,你来自哪里?” 甘印微微俯身,目光紧盯他的瞳孔。 “我来自,野…林镇,山神殿……是哪儿?”厉九川的眼神惶恐又无辜。 “这里就是山神殿……之一。” 甘印说话的同时,眉头微皱,伸手抬起孩童下巴,顺着他脖颈滑动,停留在一条不起眼的疤痕上。 “你这道伤,是什么时候的事?” “不记得了……” 厉九川也很惊异,明明之前这里没有伤痕……是玄十一干了什么吗? 男人两指在他皮肉里反复摩挲片刻,然后指尖发力,一片黑色的鳞甲被挤出皮肉。 小童痛得闷哼一声,跌坐在地。 甘印举起这枚鳞片,同时说了声闭眼。 他身后的属下早已闭上了眼睛,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战力。 “没有了……”甘印的声音里满是遗憾,“空壳。” 他拇指和食指发力,瞬间将鳞片捏得粉碎,然后又仔细盯了厉九川一眼。 “原来是个器皿,可惜里面装的东西都被消耗掉了,要是早点来就好了。” 旁边一位斗篷人低声道:“大人,是否要……” “不必,他现在比谁都干净,只是身上残留气息有点讨人嫌……养着吧……静观后变。” 甘印又看了那孩子一眼,摇摇头接着往外走,好像有什么急事要处理,来到这里也是因为突发状况。 “对了,把地上清洗干净点,残留的力量对你们来说没影响,但孩子们可能受不了。” 扔下最后一句话,甘印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甬道中。 剩下的斗篷人中,有一部分跟随离开,有一部分取来陶土罐将地上的烂肉装进去,打来水清洗干净。 厉九川则被其中一人带到左边地道尽头的寝房里休息。 虽然不知道现实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也能猜到一些。 恐怕是和玄十一有关。 自己差点变成妖怪,失去意识,应该是玄十一趁机附身,让自己摆脱了所谓的污秽。 玄十一出现的第一天夜里,他说他是来【剥夺】自己的什么?灵魂意识吗? 之前一直没有出现过这种被附身的情况,是因为所谓传承种的原因,还是…… 自己被杀的次数,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厉九川突然觉得毛骨悚然。 最近三个多月来,大概在梦中死去三千三百多次,他的性格情绪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 更重要的是,似乎每一次死去,玄十一的气息就会稍稍弱上一分,而自己体内的气血也会强上一丝……之前以为是他被自己消耗了,但现在看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他在通过这种方式,取代自己吗? 被杀了三千多次,他已经能短暂接手自己的身躯,那被杀掉一万次呢?十万次呢? 我厉九川,会变成玄十一吗? …… 少年捂着头躺在冰冷的石床上,脑海里反复回放之前发生的事。 他需要通过一些被忽略的细节,找到玄十一附身的决定因素。尽管他总认为思考是一件麻烦的事,但的确很有效。 在来到这里入梦的时候,玄十一总从中间的岔道出来,而不是随机出现,应该跟里面的神龛有关。 …… 然后自己触碰神像时,那些来自神像苍白眼睛中的光亮会消失,自己没有受到影响。 …… 从自己之后的第七个孩童突然变异,斗篷人说他有可能是污秽种,就字面意思来讲,是被神灵力量污染过的人吗?和秽兽有什么区别? …… 当看见青铜长矛上的褐色光芒后,自己也发生了异变,变化趋于第一个神像的模样,那么斗篷人使用的力量,应该都来自第一座神像。 …… 接着就是失去意识,自己被困入梦境,而玄十一失去踪迹。 以上事件都具备自己无法理解的疑点,不过显然最后一点才是关键。 当失去意识之际,自己进入梦境,玄十一消失,此时,他应该就附身了。 失去意识是关键吗?如果不是这样,那在目睹褐色光芒的瞬间他就应该取代自己,避免肉身发生异变。 是了,决定因素应该就是,失去意识。 但若继续在梦中死去,那就不一定了,最严重的情况就是无论他是否失去意识,都会被玄十一强行附身。 可是入梦就会死,不入梦就没办法恢复精力,一直不睡觉也会死人的。 这怎么看都是迈不过去的坎。 以现在的情况来看,自己只能在梦中死亡获取气血以维系自身的安全,玄十一附身是否和自己的死亡有关还应该再验证……毕竟,除了验证,自己并没有能改变现状的方法。 厉九川揉了揉脑袋,算了,想点别的。 当他重新接管身体时,那个自称甘印的混血色目男人似乎说出来很多有用的信息。 这里面肯定有东西能帮助他在未来占得先机。 甘印说凡人会被低位传承种影响,低位会被高位影响,所谓传承种是否是他们的神? 但从称呼来看,似乎强者并不把神视作神,而是一种用来传承的对象…… 也就是说,无论称为神灵也好,传承种也好,它们有着不可逾越的强弱区分。 甘印还说两种传承不可能同时存在,意思就是,只能拥有单一传承,或者只能信仰一位神祗。 他还提到一个势力——山神殿,就字面意思而言,他们信仰的可能是山神,或者该势力的掌控者为山神。 还有一个名词——五尾狰,之前见过右臂衣服上绣尾巴的人,跟甘印一个打扮,不过都没有他的尾巴数量多,这应该是一种等级的体现。 那么,狰又是什么存在? 第十七章 平淡中的紧张(二) 除此之外,那个黑色鳞片出现得很诡异。 自己身上根本没有那道陈旧的疤痕,鳞片分明是玄十一在梦境里长出来的那种。 但甘印似乎因此误解了什么。 难道,这是玄十一故意为之,为了隐藏某些事情?是想隐藏他自己的存在吗? 玄十一出现后,两个掌握了第一尊神像力量的斗篷人被污秽而死。 这说明……玄十一是高位神祗,或者说是上位传承种?! 神祗和传承种是否是一个概念……如果不是,那又有什么区别? 疑云重重,厉九川头昏脑胀。 对于自己梦境里有一个能轻易污秽低位传承者的存在,厉九川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只能通过在梦里无数次地杀死自己,来取代自己的意识存在…… ……除非自己本身……和玄十一格位相等? 当然,也并不排除其他意外因素,和格位相等的可能性比起来,有意外因素的限制可能性更大。 呃……不能再想下去了,感觉脑子都要爆炸了。 厉九川翻了个身,听见旁边床位传来孩童的小声啜泣。 “我想回家……” “呜呜……娘亲……” 得,都是一群小屁孩,说起来自己虽然长得嫩,但好歹也有十五岁,这些人抢孩子之前也不看看骨龄。 厉九川爬起身,摸索着往外走。 有孩童发现他的走动,低声问道:“你去哪儿啊?” “撒尿。” 顺着记忆里的方向前进,刚到地道口,一只大手突然挡住他。 “灰圈在左,你走错了。” 灰圈就是粪坑,拉屎撒尿后用灰烬掩埋。 厉九川嗯了一声,转头走向左边,果然是有看守的,不知道一共有几人。 回到石床又躺了两个时辰,终于有人来喊他们起床了。 所有孩童不管愿意不愿意,全都被撵出地道,来到谷底。 厉九川默默数了数,原本六七十个孩童,现在整个场地只剩下二十一人。 先是简单的晨练,跑圈热身,拉伸筋骨,然后有穿着褐衣的大汉来到他们面前。 “我是土九三,你们平时可以叫我三叔或者三师傅,从今天开始,我负责教你们一切拳脚功夫以及行令禁止等规矩。” 大汉长着一张方脸,络腮胡,声音粗犷,两只眼睛偶尔散发出妖异的灵光。 他演示了几个简单的拳术,示意孩子们跟他一起做。 这些拳术,简单且致命,招招冲着要害去。 简直像训练死士之类的暗子。 厉九川老老实实跟着学,有不听话的孩童闹事,捆起来就是一顿抽,于是所有孩子们都安分下来。 这些被抓来的孩子们大都是十岁上下,最低也超过六岁,再小就只有哭闹本能,服从性不够。 练完拳脚后,有人送来饭,都是些兽肉搭配地薯之类的淀粉食物。 等到了正午,又换了一位黑袍的男人来。 “我是猲四六,叫我六师傅就行。我负责你们日后的传承种修行……这是一件十分凶险的事,接下来我所说的话,你们都要牢记在心,这里可没人给你们收尸。” 猲四六身形消瘦,两腮无肉,眼里满是阴霾之色,气质消沉如同一头年迈的孤狼。 “第一,面对神灵,心要诚,意要足,全心全意地祈求神灵赐下保佑你们的种子。只需要这么想就行了,不要有任何杂念!一旦你有什么古怪的念头被神灵得知,别想着什么实现愿望,必死无疑!” “第二,拜完神后,只能低头慢慢后退出来,不能直勾勾地盯着神像,也绝对不能转身!背对神灵乃是大不敬!” “第三,你们昨天进的是哪间屋子,以后永远只能进那一间。拜错了神,谁都救不了你们!” “每一次拜神,都必须全神贯注,万分谨慎!一旦出现任何意外,不准哭闹大叫,不要念叨你亲人,否则害死了你爹娘,都是你自己作孽。” “最后,我希望你们离开这里的时候,都还活着,不要连一个活人都走不出去……”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猲四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犹如老人喉咙里一声咕噜。 厉九川将每一条都牢记心中,这字里行间中,无不透着恐怖诡异的色彩。 拜神只能拜一个,不能背对神灵、直视神灵,不能胡思乱想,不能提起亲人……这些事,除了后两条,自己好像都犯了啊。 类似的奇怪言辞,还有村子里的三不准。 说完后,猲四六背着手,沉默地站了一会,又让这些孩子们排好队。 “今天是你们第一次正式拜神,昨日不过是一个小测,筛选出有资质接受神灵之力的人。现在你们要挨个进去拜见昨天承认自己的神灵,也就是你们进去的隔间,然后跪在蒲团上,心中默念十遍祈求神灵赐下庇佑之种。” “记住,默念,祈求神灵赐下庇佑之种。一个字都不准错!你们进去前先跟我说十遍,一次都没错后才能进去,错了的就站到队伍最后,重新排队。” “说完十遍,不管有没有发生什么事都给我低着头,退出来,不准转身!然后顺着地道左边回到寝室,再从寝室通道出来找我。都记住了没?” 看见所有孩子都点头应是后,猲四六才低咳一声,“现在,挨个过来念十遍刚刚教你们的话。” 第一天的死亡率永远是最高的,仅次于筛选日。 尽管猲四六知道无论重复多少遍这些规矩,依然会有人犯错,但他还是尽量多说了几次。 第一个孩子模样瘦弱,眼神怯懦,他只看一眼就猜到这孩子八成活不下来。 能被种下传承种的人,大多意志坚定,体格健壮。 但也有例外,明明很胆怯意志动摇的孩子,也能得到传承种,而且超乎想象的强大。 说来说去,不过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祈求……” 第一个孩童开口挤出两个字,就呆呆地张着嘴。 显然他因为过度紧张把后面的话给忘了。 猲四六心中叹气,“祈求神灵赐下庇佑之种。” 这已经是最简化的祈神吉语,有些复杂的祈神词,可以长达几百上千字,据说能直接引来神灵之力。 小孩磕磕绊绊念完十遍,默默走到队伍最后等待。 第一遍就能完整念出的孩子几乎没有,他们大多因为过分紧张结结巴巴的。 除了厉九川这个异数。 第十八章 无能 轮到厉九川的时候,他嘴皮一碰,十遍祈神词就飞快地念完了,一字不差,甚至连语气都一模一样。 猲四六都有点没反应过来。 他眼神复杂地看着厉九川,半晌才点点头道:“进去吧,别忘了刚才的规矩。” 厉九川点头应是,轻车路熟地下去了。 他根本没有老实听话,而是把三个隔间都钻了一遍。 后面新换上的两位斗篷人面皮抽搐,浑身紧张,捏着青铜长矛的手都渗出冷汗。 他们知道自己的上一任就因为这诡异的小子而死。 不过,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厉九川遗憾地想再钻一遍时,被立即制止并撵出去了。 这次的效果更糟糕,头一次还能看见神像眼睛亮起来,这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按照猲四六教的话念祈神词也没有反应,他说念十遍,自己念了二十遍,然而并没有用。 无论哪个神像,都没有反应。 甚至胡思乱想,什么希望神灵让他回到联邦、神灵究竟是公是母、能不能让他长高一点、能不能让玄十一从自己梦里滚出去等等。 都没有用不说,自己还差点碰倒了一尊神像。 说实话,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有没有碰到,隔间里太黑了,也许是翻下来的时候衣角被挂住了。 而且时机是在想到让玄十一滚出去那会,还真有点让人细思恐极。 厉九川出来的时候,小朋友们都还在背短短一句祈神词。 猲四六将他拉到边缘问道:“有没有发生什么?” “没有,什么都没有。”厉九川无奈道。 猲四六伸手入怀,摸出来一块半透明的白色石头递给他,“放在掌心上,脑袋里想象你参拜的神灵。” 厉九川照做,把三个神灵挨个想了一遍,毫无反应。 猲四六收回石头,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这是什么?”少年盯着那石头问道。 “镜石,能看见你有没有被赐下种子。”猲四六好脾气地解释一句,和他阴鸷的外貌完全不符。 “那正常来说,应该是什么反应?” “会发光,种子成型的时候,里面会出现东西……到后面你就知道了。” “我今天还能进去吗?” “不能,去练武,多学学拳脚功夫。” “是。” 厉九川独自走到角落,开始练拳,白皙精致的小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有念词失败的孩童偷偷摸摸凑过试图跟他搭话。 “我叫林子,你刚刚下去,有没有看见很可怕的怪物呀?” 说话的小童虎头虎脑的,长着一张小圆脸。 厉九川瞥了他一眼,答非所问道:“你上次不是在我旁边么,下去的时候轮了六七个都没看见你?” 这小家伙就是被抓来当天打扰他睡觉的小圆脸。 “嘿嘿。”林子憨厚地笑道:“我觉得害怕,跟后面的换了位置。” 厉九川忍不住笑了,这种情况下,所有的孩童都害怕吧,这家伙恐怕是把后面被打晕的孩子换过去。 小小年纪……还真是个坏胚。 “你们在说什么呀?我叫赵虎,刚才看见你背完词就下去,真厉害,我都不敢……” 旁边一个小男孩也凑过来,他个头比其他人都高一截,脸膛红红的,差不多有十二三岁。 “我也是,我词已经记好了,但是不敢去,那个怪物会盯着我,好像要吃人……” 又一个念词失败的孩子轮到最后,盯着自己破布鞋的鞋尖低声道。 “我叫小柱,我好想回家,我爹娘还在等我……” 他眼神空荡荡的,说话的时候就像梦游。 听见这话,其他两人都沉默下来,只有厉九川打拳的风声呜呜作响。 赵虎毕竟年纪大些,主动安慰道:“没事,等我们出去了,就能找到爹娘。” 小柱低头不语。 剩下的二十一个孩子里,像小柱这样的最多,要么恐惧不安,要么神情空洞。 这会已经有孩童开始拜神了,猲四六也不会让假装背不下词的一直拖延,看他的样子,恐怕今天所有人都得下去走一遭。 赵虎忍不住又低声问厉九川道:“你刚刚下去,有没有看见什么不一样的……” “没有,按照六师傅说的那样做,应该就不会出事。” 厉九川收回拳势,缓缓吐出一口悠长的白气。 …… 赵虎三人排好队,他站在最前面,小柱居中,林子在最后。 轮到赵虎下去时,他反复回忆六师傅说的话,生怕漏掉了什么。 阴森的地道里空气潮湿,残余的铁锈味依然浓重,昏黄的火把下,两位手执青铜长矛的斗篷人如同墓前的石雕。 赵虎总觉得看不见的地方有什么无声无息地盯着自己。 他掀开第一个隔间的布帘,低着头默默走进去,在黑暗中摸索到地上的蒲团。 跪好后,赵虎心中默念,“祈求神灵赐下种子庇佑……” 呃,赵虎稍稍顿了顿,好像念错了,不过他念过几年书,知道这话意思都差不多。 但还是改回来吧,六师傅说过不能念错。 “祈求神灵赐下庇佑之种……” 念了十遍,赵虎恍惚间好像感受到有什么触碰了一下他的头发,但又好像是幻觉。 他低着头慢慢退出来,然后顺着左边地道往外走。 后面传来迟钝的脚步声,应该是小柱来了。 …… 当小柱跪在蒲团上时,他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祈神词明明念得很熟了,偏偏一个字都想不起。 “祈…祈求……” “祈求…” “……” 小柱张着嘴,冷汗直冒,他忍不住偷瞟了一眼神龛里的神像,死寂的黑暗里好像藏着吃人的妖魔。 他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大喊道:“我想我爹娘,我想他们别死,我想回……呃……” 两截青铜矛尖刺穿了他的胸膛,但还是晚了一步。 小柱瞪大了眼睛张开嘴,他头颅两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来两只肉瘤。 很快,肉瘤长出了五官毛发,能看清这是一男一女,和小柱模样有八分相似,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但这两颗头颅生长地越来越快,将小柱的脑袋挤得发扁,缩小,抽搐,他双眼暴突,舌头长长地挂在嘴外,鼻涕眼泪口水淌得到处都是,五官渗出血色。 小柱失去意识之际,他听见耳边传来他娘亲昵的呼唤。 “小柱,快来,阿娘来带你回家了……” 噌! 锋利的青铜矛猛地拔出,又扎中旁边两颗畸形的头颅。 它们头发丝丝缕缕贴贴在皮肤上,嘴歪眼斜,鼻子都还没完全长出来,但没有牙齿的嘴里已经能呼唤小柱的名字。 这不是小柱的爹娘,根本就是怪物。 当青铜矛褐色的光芒触及那三头怪胎时,它飞快地缩小干瘪,如同被抽走了空气的皮球。 褐色光晕像活物一样律动,时明时暗,直到那怪物收缩得不能再小。 其中一个斗篷人拖来陶罐将地上残余的东西装进去拖走。 旁边斗篷阴影下的同伴紧张地捏着青铜矛,他知道即使是收集残骸,也有可能冒出什么古怪的东西。 第十九章 无能(二) 赵虎靠在拐角浑身颤抖,他刚刚听见小柱的哭喊,紧接着就是锐器刺破肉体的声音,还有…… 突然在他脑海里响起的可怖之声。 一会尖细一会粗犷,像庞大的野兽发出呼噜声,又如同深不见底的洞穴里传出的低啸。 但没多会,这声音就消失了,赵虎感觉到头顶好像又被什么触碰了一下,他立即伸手去摸,湿漉漉的,手上全是冷汗,也摸不出所以然。 赵虎趴在地上慢慢爬了出去,直到从寝房的岔道口冲出地底,看见外面天光大亮,心中这才舒服许多。 猲四六招手让他过去,拿出一个半透明的白色石头放在他的掌心。 石头散发出不起眼的微光,猲四六点点头,让他自己找地方休息。 外面的孩子们都还在排队,只有那个打拳的小孩盘膝坐在角落,赵虎凑到他身旁坐下来,沉默不语。 厉九川瞧了他湿漉漉的头顶一眼,去拜个神就冒了这么多汗吗? 没过多久,圆头圆脸的林子也出来了,在猲四六检查后,同样摸到两人身边坐下。 看起来也没有了之前那股子活泼劲。 直到所有人都进去了一遍,厉九川数了数,再次出来的人只有十个,加上自己一共十一个。 死了一半。 这会送饭的人又来了,是窝头配咸菜,每人还有一只脆甜的小果子。 那些孩子们都没什么食欲,只有厉九川大口吃完窝头和咸菜,叼着果子去找猲四六。 “六师傅……唔,没次饱。” 厉九川嚼碎甘甜多汁的水果,用力咽下去抹了把嘴,眼睛盯着猲四六手里那份。 “……” 猲四六眼尾的皱纹更深了,趁打饭的汉子还没走,他伸手喊道:“别忙,伙计,这边再来两份。” “来了。” 打饭的汉子抱着半人高的竹筐,往厉九川的陶土碗里又塞了两倍的窝头和咸菜。 “好小伙,第一天拜神胃口都这么好,以后肯定厉害!”打饭汉子笑着夸,“来再给你一个脆果。” 厉九川接过果子揣到怀里,嘴里还塞着窝头咸菜。 打饭汉子看着他猴子塞果似的模样有些哭笑不得,“别慌,慢慢吃,这里别的不行,吃饭管够!” 一群小孩子而已,吃饭能吃得了多少呢? 然后他就看见这模样俊秀的小孩把两倍饭食飞快塞进嘴里咽下,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竹筐。 打饭汉子面色顿变,下意识捂住筐子,好像慢一步都会连筐子带人被吃掉一样。 “六老哥!这孩子没事儿吧?这么能吃……会不会……” 猲四六拧起眉毛,抬手拨了拨厉九川的脑袋,看见一双无辜大眼。 “没事,他就纯粹能胀,再给他来两份。” “好好……”打饭汉子只能再取出两份窝头咸菜,“果子没了,就剩那一个。” 厉九川没说话,他分明看见竹筐缝隙里还有两个红彤彤的影子,不过他也不是非得要那一口。 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 …… 是夜,塞了五份饭的某人胀得打嗝,在反复请求后,被放到外面跑圈打拳。 用六师傅的话说,他没有被任何神灵看中,而今天成功出来的孩童全都让镜石发光了,除了他。 也就是说,自己很可能因为玄十一的存在,没办法进行山神殿提供的传承种修炼。 甘印说一个人只能有一个传承种,如果玄十一代替了自己占据了那唯一一个传承种的位置,自己还用不了传承的能力……等于说自己就废了。 厉九川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感到有些紧张不安。 不能修炼,就不能获得更强的力量,他和其他孩子的差距只会越拉越大。 只有在反复锻打自己的气血和武道,感受到拳头挥舞间带来的力量时,他才能稍稍安心。 而武道修炼需要消耗大量的食物,这也是他白天吃那么多的原因之一。 六师傅说,最迟一年,所有人都会凝聚出传承种,如果到时候他还没死,也没有凝聚种子,可以留下来打杂,做些像送饭之类的活,但一辈子都不能离开。 这绝非他想要的结果。 该怎么办? 第二天的日子照旧,除了三师傅又教了几招新拳术,他们依然每个人都去拜了一次神。 厉九川还是最早下去,最早出来,一无所获。 而其他孩子接过镜石后,光芒都更加亮了一点。 赵虎不停地擦着湿漉漉的脑袋,坐在厉九川旁边,不知为何,只有待在厉九川身旁,他才觉得脑子清醒,耳朵里不会响起嗡嗡声。 林子则有些兴奋地说神灵跟他说话了。 但若问他说了什么,他却又神情古怪,闭口不言。 这天一个人都没死。 第三天的时候,厉九川起了个大早。 他练完了拳脚,找到猲四六说自己要去拜神。这位六师傅似乎很放心他,摆摆手让他去。 地道里阴暗依旧,神龛黑帘下一片死寂,看守的斗篷人早已捏着长矛站好,等待第一个拜神的孩童到来。 当看见是厉九川后,他俩熟练地将长矛举起来,随时准备着。 “……” 这样警惕的举动让他想到了上辈子参加某个晚宴,当自己靠近那些名门公子小姐时,他们保镖紧张的情绪。 掀开黑帘,厉九川按照猲四六嘱咐的那样,默念十遍祈神词,一直到退出隔间都毫无反应。 他心里不免有些烦躁,甚至想再度冲进去,被后面斗篷人揪住衣领。 “一天只能进一次,你师傅是怎么教你的?” 斗篷人语气带着些许恼怒,显然他是新上任的,之前那两个斗篷人根本懒得管这些。 “知道了。”厉九川打掉他的手,又去了第二个隔间。 “不知好歹……”斗篷人有些无奈。 他旁边同伴低声道:“大人说过这孩子之前好像被当做器皿,残留其他神灵气息的话,拜神不会得到恩罚……” “难怪,原来是有恃无恐……” 厉九川听见外面的声音,心中烦闷更添一分。 虽然他们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但对于武道外劲的他来说,清晰得像对着耳朵讲。 第二十章 无能(三) 进了第三间屋子时,厉九川莫名冒出来一个念头,如果这些所谓神灵不搭理自己,主动做出恶举,会出现什么吗? 譬如,推倒神像什么的…… ……算了,就算神灵不生气,那些斗篷人可不见得,要是玄十一没来得及“救”自己,岂不是全完了。 厉九川默默走出去,外面已经开始排队准备拜神了。 因为人少,猲四六很快就查完了每个人的祈神词,扭头去了地下,和斗篷人一起盯着防止出现意外。 毕竟剩下的孩子都还算不错。 没一会地道里就出来了四个人,是上次说过话的赵虎、林子,还有两个孩子不认识。 一个方脸阔目,看着无端有些倨傲,还有个皮肤糙黄,畏畏缩缩的,又瘦又小。 赵虎和林子一出来就凑到厉九川旁边,打定主意准备打算抱团取暖。 林子拉着那个方脸膛的道:“这是王山,他爹是游山城里的大商,可厉害了!旁边那个是大钱,是个乞儿。” 赵虎也开口跟他们介绍自己道:“我叫赵虎,东林镇的。” “东林镇?哦,就城外面的小村子,我爹前年还去你们村子里施粥,不知道你家有没有喝上。”王山一副随意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却不怎么对味。 赵虎只是耿直道:“前年好像就是有人来施粥,非说我们村里闹饥荒,明明就没有。而且他们熬的还是劣米,听说有人从里面喝出来老鼠屎,根本没人碰那摊子,摆了两天就跑了。” 大钱没忍住噗嗤笑出来。 王山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指着赵虎鼻尖吼道:“你瞎扯什么?!布施的粥还要挑三拣四,你们这些人都是天生的穷命!一百年都住不进游山城!” 这话一出,其他孩子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哪怕是一开始很热情的林子脸色也不太好看。 见没人说话,王山哼了一声,走到最远的角落坐下来,赵虎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说的是施粥的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又没骂他,他怎么还骂人呢?” 大钱摇头道:“要不我去劝劝他吧,让他别生气。” 说着,他就王山那边走,没一会王山的骂声又传了过来,“脏死了你!一个乞丐,离我远点!” 只见大钱被王山数落地抬不起头,一个劲跟他道歉。 厉九川打个呵欠,靠在冰冷的岩石上看戏,顺便等送饭的汉子过来送饭,如今天气虽然依旧寒凉,但他反倒觉得尚且合适。 “都说了给我滚远点,穷光蛋!” “别在这流鼻涕抹眼泪的,你以为你是富家小姐吗?根本比不上人家脚趾头!” “……” 林子只觉得王山骂声分外刺耳,正想说两句什么,突然看见猲四六的身影从下面走出来,还有其他四个孩子。 他阴鸷的双眼扫过所有人,声音低哑地道:“今天拜神到此为止,现在都来给我把祈神词念一千遍,念完才准吃饭!” 众孩童同时安静下来。 六师傅说拜神结束,但只出来了九个人,也就是说,还有两个人彻底被神灵留下了。他们肯定是因为祈神词死在里面,不然六师傅也不会这样生气。 即使只是孩子,所有人此刻都明白一点,那就是无论你身份高低贵贱,在神灵面前不过都是生死由命的可怜虫。 厉九川靠在山岩上高举起手,“六师傅,那我也得念一千遍吗?” 猲四六瞥了他眼,“你随意。” 言下之意很明显,他根本不受神灵眷顾,是个没有资质,还不会因为拜神而死的怪胎。 但凡脑子灵动点的孩子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有赵虎这样的二愣子还在一脸羡慕地望着厉九川。 于是乎,所有人排队念词的时候,厉九川扒开送饭汉子的竹筐开始塞饭,惹得一干孩童肚子咕噜噜地响。 …… 一千遍祈神词着实把众孩童们折腾地不轻,一旦说错,六师傅的藤条就会毫不留情地落在他们身上。 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所有人才把凉透了的饭菜吃到嘴里,每人都挨了不知道多少鞭子,痛得发出此起彼伏的抽泣声。 而若无其事的厉九川更是成为了所有人不满的对象,凭什么别人都挨鞭子吃冷饭,就他可以不挨罚呢? 哪怕是知道他本身可能失去了某些重要的机会,其他孩子还忍不住埋怨。 而娇生惯养的王山嘴里更是不干净,跟旁边好欺负的大钱骂骂咧咧扯闲话,毕竟除了大钱,根本没人搭理他。 “……肯定是这个小杂种给六师傅许了什么……” “不然凭什么他不挨鞭子!” “……” “……哼,神灵不回应他说明他就是个废物!就应该抽死他,或者让神灵把他杀了才对……” 王山正发泄着,突然被大钱拍了拍肩膀。 “干什么?少碰我!脏不脏?!” 一道阴影笼罩过来,大钱张了张嘴,把自己挪到边上去。 王山这才发现厉九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自己面前,一双满是厌倦之色的眼睛冰冷地盯着他。 “你!你干嘛?走路都不带声,是鬼吗?!” 啪!啪! 厉九川的动作又快力道又足,王山被扇的口水横飞,脑仁嗡嗡作响,手上的陶碗也飞了出去。 厉九川抬腿蹬在他胸膛上,将他结结实实踩倒在地,语气淡漠道:“知不知道嘴巴不干净的人会下拔舌地狱?” 两根苍白冰冷的手指靠近王山的嘴,下压的力道让他呃呃直哼,却说不出来话,王山双手扒住那铁一样的脚踝,但毫无用处。 厉九川轻声道:“这个我虽然不熟练,但好歹也有些经验。我待会会捏碎你的下巴,避免你挣扎的时候咬人,然后用这两根手指伸进你的食道,从舌根底部开始把你这根不干净的东西挖出来,然后放在神灵面前给你爹赐福,保佑他多子多孙。” 当然,生出来什么玩意就不能保证了。 王山瞪大了眼睛,唔唔挣扎起来,虽然不知道拔舌地狱是什么地方,但并未妨碍他理解大概的意思。 刚刚两耳光将他打得两腮肿胀说不出话,厉九川的腿脚沉重得就像城主府前的石虎,令他动弹不得! 王山徒劳无功地蹬腿,伸手抓住厉九川踩住他的脚踝,怎么捶打也毫无用处。 厉九川伸手拧住他肩膀,咔咔两声关节脱落后王山几乎昏死过去。 苍白的手指轻松地捏开他下颌,剧烈的疼痛和随之而来的麻木感,让他以为自己的下巴已经被捏碎了,恐惧的泪珠止不住地往下掉。 嗤! 厉九川的手指猛地前刺,王山嗷地呜咽一声,闭紧眼睛浑身哆嗦,一股尿骚味弥漫开来。 但他并没有感觉到舌头被拔出来,睁眼一看,只见厉九川满脸嘲色,刚刚的声音也不过是他发出来吓唬自己的。 王山随即看见脑袋旁边两根指头,已经完全没入坚硬的石头之中了。 “真恶心,脏的要死。”厉九川站起身,假装捂住鼻子走开,其他孩童们忍不住发出哄笑,大钱也背过身,抖个不停。 王山羞恼之余,更是恐惧厉九川刚刚的行为,他竟然用手指就洞穿了岩石! 厉九川根本不是普通人,他会妖术! 王山正想把这个发现告诉大家,却发现自己下巴肿得厉害,根本说不了话! 此后三天,他嘴巴才消肿,勉强发出正常的声音。 自打那日之后王山说话也不敢得罪他,林子更是乐呵呵地喊他厉哥,似乎根本不觉得厉九川跟他们有差距。 大钱平常根本不靠近他,反倒跟身心受创的王山凑在一起。 赵虎则是一天比一天消沉,两腮都陷下去,老爱赖在少年周围。 五人就这样明里暗里无形奠定了地位。 厉九川、王山不互接触,林子游刃有余地周旋其中,谁都讨好,谁都不得罪,赵虎则死心塌地跟随厉九川,大钱跟着王山。 说来也怪,两个月后,活下来的就只剩他们五人。 第二十一章 机缘 熟练地打完一套拳法,少年缓缓收功。 如今已是四月里的第一天,来到这个世界也有半年了。 连续拜神两个月,他依然毫无所获,哪怕故意让自己失去意识,玄十一也没有出现,只会在梦里反复杀死自己。 不过,气血幅增也没有停下,这两个月里厉九川更加疯狂地找玄十一对战。 白天训练战斗经验,尽量活得更久,寻找反击机会,夜里则疯狂寻死,以速死为目标增加气血。 短短两个月他死了三千多次,气血增加了足足一倍,几乎触碰到外劲巅峰! 如果没有所谓传承之力,单论武道而言,这里没有人是自己的对手。 但,自己增加气血的同时,林子赵虎他们的白光越发明亮,即使不锻炼气血,他们的体魄也在变强! 之前他们都还是毫无战力的普通孩童,现在他们一人对战两个成年汉子都能从容获胜。 平日里,三师傅让他们轮换捉对比试,厉九川已经隐隐感受到吃力了,如果一打三,自己还能轻松稳胜,但一打四就需要警惕了。 说不定再过两个月,自己就会和他们持平…… 这些人只需要每天都去拜一拜那所谓的神灵,肉身就能得到长足的进步。 而自己每天都要和玄十一经历生死搏杀,才能获得微不足道的气血之力……一想到这些,厉九川周身的气压就更低了。 挤在他旁边睡觉的赵虎不自在地扭来扭去,被他一脚踹开。 “唔……厉哥,又轮到你拜神了么?”赵虎揉了揉眼睛,脑袋上总是湿漉漉的。 “不去了。” 即使厉九川身形矮小,但在气血之力的加持下,总是神情冷漠的他,看起来竟有种凶兽的感觉。 “为什么啊?” “去不去都一样,我没法像你们这样修炼,只能重新找出路。你以后估计也会变成传承者那种大人物,没必要天天跟着我了。” “可…可是……不行!” 赵虎突然露出惊慌的神色,没有厉九川,他就会不停地听见奇怪的声音,还有东西会一直趁他不注意的时候舔他的脑袋! 只有待在厉九川身边,才不会出现这些奇怪的事!如果没有他,自己很可能早就死了,一定不能让他离开自己! 赵虎干瘦的手抓紧了少年衣袖,“我……我会保护你的,他们肯定不是我们的对手,你很强,你其实很厉害……别走……” 厉九川微微眯眼,赵虎的症状越来越严重了,现在居然连话都说不完整,他已经开始丧失人的本能了吗? 事实上,这家伙的异常一直被众人看在眼里,只不过从来没出事,所以师傅们也不管。 厉九川重新解释了一遍:“我说找出路,不代表要走。何况师傅们也不允许我们离开这里。”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赵虎讪讪地松开手。 正说着,送饭的汉子刚好到了,今天是烤不知名兽的肉搭配馒头,还有两颗黄色果子,散发着淡淡的奶香气。 厉九川招手道:“侯叔,要五人份。” 汉子嘟嘟嚷嚷地取出饭,“知道了,你哪次不是五人份。” 厉九川则拿来一个陶土盆,结结实实装满了肉和馒头,抓了一把果子,先丢了一个扔到嘴里。 皮有点厚,不过很香甜。 “谢谢侯叔。” 汉子哼哼两声,又给赵虎打饭,“林子大钱和王山呢?” “大钱和王山还在屋里睡觉,林子去拜神了。”赵虎接口道。 “两个惫懒货。”侯叔直摇头。 厉九川已经开始飞快地往嘴里塞肉,每吃一块他就会囫囵地嚼两下,然后咕噜一嗓子吞下去。 尽管他完全没有噎着的迹象,但侯叔还是将腰间水囊摘下扔到他怀里。 这会功夫,林子也拜完神从地底出来了。 月余时间,他圆头圆脑的样子已经变了不少,两颊开始消瘦,下巴也变尖了,眼窝下陷,圆溜溜的黑色眼珠也变得有些鬼祟。 “侯叔……” 他打了个招呼,接过肉饭,又看向厉九川,嘴角扯起笑来。 “厉哥今天有感觉吗?” “没。” 厉九川看着他有些不人不鬼的样子,除了自己越练越健康而外,其他人都或多或少受到了影响。 “哦,那虎子现在去么?” 赵虎摇摇头,“我等川子吃完饭。” 再怎么拖延也是没用的……林子心底腹诽一句,接着问道:“你拜的一直都是第一间,对吧?” “不然呢?” “没事,王山不是说自己拜的第二间吗?大钱好像也是第一间……” “大钱是第一间。” “哦,三师傅也是,跟咱们一样,六师傅好像第二间。” 林子边吃边说,就像闲扯一样,他搂着脸大的海碗,看着厉九川的陶土盆。 这家伙简直像肚子里住着一个怪物,是不是连神灵的赏赐都吃进去了才会一直没反应。 如果说最开始厉九川吃那种小碗的五人份还算正常,现在吃的就是海碗的五人份,上辈子怕不是个饿死鬼。 反正他也没有资质,随他去了,王山是第二间,跟自己不一样。 赵虎和大钱……赵虎这家伙总赖在厉九川边上不好动手,大钱的话……大钱可以先来。 神灵保佑。 …… 是夜。 厉九川再次入梦,不过他没有急着寻死,而是冲向左边第一条岔道。 当务之急不是增加气血,再怎么增加,也比不上传承种带来的神力。 他曾找个猲四六问二者其中的区别,这位六师傅只一招就将他摁在地上,杀死他轻而易举,就像梦里妖化的玄十一。 他现在要找到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不过自己身上一直没找到突破点,只能从外面找。 这第三条岔道从来没让他们进去过,问了六师傅,他说自己不能进去。 也就是,赵虎他们可以进去,哪怕现在不行,以后也可以。但为什么自己不能进去?里面藏着什么? 今晚,他一定要看一看。 气血瞬间凝聚在双拳之上,肌肉暴涨,皮肤赤红,青铜门被狠狠砸出一个凹槽,但离被打开还差得远。 都快外劲巅峰了还做不到! 厉九川猛地回头,玄十一已经站在他身后的地道口堵住了出路。 但少年只是回过头继续砸青铜门,好像根本不把玄十一放在心上。 空中划过疾速的银灰色影子,厉九川早有预料般霍然蹲下。 噹! 犹如铜钟般的巨响传遍了地底,厉九川瞳孔悄然收缩,青铜门已经严重变形,向内深深陷入了半米有余! 烈风呼啸,玄十一的攻势袭来,厉九川纵身一跃,气血汇聚在双臂,皮肉瞬间变得赤红且结实坚硬。 紧接着他就狠狠挨了一击,瞬间撞破了背后的青铜门! 第二十二章 机缘(二) 他听见自己百般锻练的骨骼如同秸秆发出啪地脆响,苍白的骨质刺破皮肉,整个人撞破了已经变形青铜门,狠狠摔在另一边地面。 啊…… 厉九川发出低哑的嘶吼,随即,他就看见了青铜门内隐藏的东西。 一整面十丈高低宽窄青铜笼子嵌在墙壁里,分了三层,中间各有一丈间隔,笼子很深,里面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 蓦地,三层笼子都亮起几十点苍白的光,有东西无声无息地从里面走出来。 四角的利齿羊怪,皮肉里嵌着骷髅的狼,以及形似黄蜂的鸟,竟然分别对应神龛里三尊神像,它们是活着的神灵?! 厉九川这一失神,再次被玄十一击杀! 漆黑的寝房中,少年睁开眼睛。 不被允许进入的岔道中竟然囚禁着神灵! 这怎么可能,要是一直信仰神的人发现自己信仰的不过是能被捕捉的野兽,该如何做想?岂不是会崩溃? 还是说,自己观察的不够仔细,它们和真正的神灵还是有区别? 再看看吧……厉九川正要闭上眼睛,突然听见有极其轻微的响动传来。 就像即将渴死的人发出微弱的呻吟,带着不甘和哀求之意。 厉九川翻了个身,那声音立即消失了。 ……果然应该加快变强的速度了,对身边的人下手,不知道师傅们会不会管。 …… 梦境之中。 不知道玄十一发了什么疯,几次把自己从地道踢出去,就是碰不到青铜门! 厉九川再次暴毙后,他决定迂回一下,先绕到山谷外面把玄十一引走,然后再冲进青铜门岔道。 少年顺着狭窄的山缝飞奔,按玄十一的状态,他现在应该还在从中间地道里往外走。 厉九川蹬在陡峭的石壁上,气血之力运转踏碎了山岩,借力冲出坡谷,向着外面靛涛林深处飞快地穿行。 两息之后,少年回头看了一眼,玄十一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影影绰绰的树林中。 他随即跳下旁边的矮崖,只要顺着这里滑下去躲起来,就能再争取到三息时间…… 呃! 跳到半空中的少年突然被人一脚踢了回去! 怎么突然这么快?! 噼啪砸断四五棵大树,厉九川捂住塌陷的胸腔,眼睛一阵阵发黑。 气血愈是强大,死得也就越慢,他手脚控制不住地抽搐。 突然指尖好像碰到什么冰冷的东西,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厉九川瞥到从泥土地翻出来的物件。 苍冷皎白月色下,一只似鱼似蛇的古怪雕像泛着冷蓝色的铁光。 这是什么? 厉九川再次睁开眼睛,脱离梦境。他睡不着了,满脑子都是那个奇怪的铁像。 鱼首蛇身,六爪蓬须,鳞甲在月光下折射出青蓝色辉彩,一双竖立的蛇瞳好似燃烧着瑰丽的火焰。 它在盯着自己。 毋庸置疑,这是一尊神像。 厉九川从没发现神像还能这么……美,这么,吸引人。 他越是回想那个时刻,脑海里神像的细节就越发清晰,铁像瑰丽的双眼、蜿蜒的蛇身,锋利的趾爪,每一枚鳞片,每一根青须,都深深刻进他的脑海。 以至于少年的鼻尖似乎都飘过一缕若有若无的潮湿气息。 哗啦! 流水声响起,寒潭里划过一片湿漉漉的深青色背鳍。 少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站在潭边,泥土冰冷湿润的触感顺着光脚板往上蔓延,犹如柔软的蛇类顺着小腿攀爬。 他的周围景象都朦胧不可见,只有潭水幽深,时而泛起波纹。 厉九川犹豫着上前一步,半跪在地试探着伸手去触摸潭水,还没摸到,刺骨寒意就将他指骨冻得生疼。 蓦地,有光滑的硬物突然碰到他的指尖,徐徐上升。 那是一颗硕大的青色脑袋,似鱼似蛇,深青色的竖瞳像深不见底的洞窟,蔚蓝色的虹膜美得就像泻湖。 它的虹膜如同海浪镶着金色的边,缓缓地涨缩起伏,属于冷血动物般的冰冷背后,隐约带着一丝亲昵。 或者说是臣服? 这感觉太过稀薄,厉九川分辨不清,但这并不妨碍它缓缓浮出水面,脑袋上托着少年的手,大蓬青色柔韧的细须如同没有重力般飘过少年面颊。 突然,它猛地向前一撞,最少有五丈长的蛇躯飞快地没入少年身体,厉九川还没缓过神来,就只看见一抹青蓝尾须扬起几滴潭水,落在自己脸上。 冰冷透骨的潭水如同泪滴般悬挂在少年面庞上,仿佛虔诚的信徒流露悲悯之色。 …… “……醒……” “……醒醒……” “……快…醒醒……” “厉九川!!!” 少年霍然坐起身,胸膛急剧地起伏。 冰冷的触感让他一惊,只见整个寝房都被寒意刺骨的水淹没,已然超过一尺高的石床。 刚刚他就是躺在水里睡觉! 少年坐在石床上,水刚好到他腰际,若是下地,差不多到大腿。 但是,他没有动,因为周围七八杆冷光闪烁的青铜长矛正直指着他,不光猲四六和土九三在,甘印居然也站在旁边,水面只淹到他小腿。 有斗篷人高举火把,橘色的火光将所有人照得肃穆凝重,包括甘印在内,都是一副如临大敌蓄势待发的样子。 “你刚刚在干什么?” “睡觉……” 睡觉能引起这么夸张的反应,确定不是神灵附身了?甘印皱眉再问道: “做梦了?” “对,我梦见一条鱼,不是,一条蛇……蛇鱼。” “……” 见厉九川还要形容,甘印捂住他的嘴,低声道:“你同伴死了你知道吗?那个叫大钱的孩子。” 厉九川摇头,表示不是他杀的。 他抬起脑袋的瞬间,甘印又一把捂住他的眼睛,“把眼睛闭上说话。” “……” 虽然觉得甘印的要求莫名其妙,但厉九川还是照做了。 “不是我杀的,我睡着之前他应该就死了。” “我要问的不是这个,你是怎么梦见那条鱼的,你……得到了神灵的什么旨意,或者是听见什么跟你说话了吗?” “没有,我就梦见自己在外面林子里跑,跑着跑着就被六师傅追上,然后被他一脚踹倒了好几棵树,我摔在地上的时候发现泥土里翻出来一个铁像,它……” “可以了,到此为止。” 甘印再次捂住他嘴,见他不说话后才松开。 但甘印并未因此放松警惕,以前他还见过因为克制不住自己说话的欲望,在脑门上长出嘴的人。 “我们现在出去找你说的那个……能记清位置吗?” 厉九川点点头。 甘印从怀里取出来一只香囊,他打量面前孩童几眼,将香囊用红绳绑在他脑后扎起来的头发上。 一股熟悉的松香味钻进厉九川鼻腔。 “这是什么?” “安神药。好了,从现在起你不要随意说话,不要用你的眼睛盯着除了我以外的人看,可以用手指方向和地点,想说话的时候扯我袖子。” 甘印仔细绑好小香囊,叮嘱道。 “还有,如果觉得身上难受长出不该有的东西,就闭上眼睛闻香囊的味道,什么都不要想。” 厉九川再次点头。 第二十三章 所谓传承者 是夜。 苍冷月色下,一群斗篷人跟随一位裘袍男人狂奔在靛涛林里。 男人手里抱着小孩,那孩子白皙精致的小脸面无表情,指着前几棵大树点了点。 “是这附近?” 男人出声问道。 小孩点头,圈出其中五棵树。 男人挥手道:“从树根下面开始挖。” 斗篷人们同时开始动作,戴着结实的手套清理树根附近的泥土。 近日来虽然天气已经开始回暖,但土地依旧干硬,斗篷人们挖掘时却相当轻松,挖开板硬的土壤就像挖开豆腐渣一样。 很快,第四棵树下被挖出来一尊拳头大小,模糊不清的锈铁像,根本不是厉九川梦中见到的那样清晰。 “是这个吗?”甘印拿着这颗锈迹斑斑的“铁球”问道。 上面雕刻的痕迹早已模糊得不成样子,铁像扭曲变形,皱成一团。 如果不是厉九川闹出来的动静,只会让人以为是废铁。 厉九川露出困惑的神色,然后点点头。 “……算了。”甘印突然叹了一口气,“看不见就看不见吧,说不定是好事。” 他从身侧拿出来一颗半透明的白色镜石放在厉九川掌心。 只见透明的镜石突然爆发出青蓝色瑰丽的光华,紧接着一只小小的鱼首蛇身的古怪生灵虚幻地浮现在石头之中,正是厉九川在梦中见到的存在。 “原来是冉遗……真厉害,梦见一次就凝出了种子。”甘印盯着镜石里缓缓游曳的虚幻之像,“这只长得可真是……比其他传承种都漂亮多了。” 他突然感觉到自己袖子被扯了扯,那孩子脸上,一双竖立蛇瞳散发着同样瑰丽的青蓝色光华,在黑夜中格外耀眼。 既然这孩子已经被种下传承种,说明他之前身上只是残留了些气息,没有其他东西留下,是安全的。 甘印脑袋里下意识飘过这些想法,就听见孩童稚嫩的嗓音响起。 “什么是冉遗?” “是认可你的,神灵的称谓。” “那地下三尊神像呢?” “从前往后依次是土蝼、猲狙和钦原。” 甘印一边回答,一边在树皮上蹭铁像上多余的泥土,“这个……修不好了,恐怕只有你这样的水德传承者才能感受到召引,你拿着吧。” 说完,他把铁像塞到厉九川怀里。 厉九川扯着他袖子道:“什么是水德传承者?” 甘印微微笑道:“回去让你六师父给你讲,还有,以后要叫我大人。” “大人。” 厉九川一脸认真地补上一句。 …… 甘印终究是没给他讲,也许是纯粹觉得浪费时间,半路上厉九川就被塞给猲四六送回了谷底。 刚到地方,他就看见林子赵虎王山三人拿着陶罐来回往外舀水,大钱的尸体放在中间,双眼暴突,脖颈血肉翻卷,早已被水泡的发白。 看见厉九川回来,赵虎照旧想凑到他旁边,只是看见猲四六没好意思,王山脸色难看,林子只是闷头倒水。 猲四六并没有做多余的事,放下人后就转身离开了。 空荡荡的谷地,四个孩子相互对视,林子也没下去舀水泼水了,他把陶罐倒扣在地,自己坐在陶罐上发呆。 王山低沉的声音先响起来,“大钱哪里得罪你了?为什么要杀他?” “不是我杀的。”厉九川摇头,神色漠然。 “不是你还能是谁?!”王山声音猛地飙高,腾地站起身。 “别吵了!这明显不是川子做的,周围几里地都没河,他又不是神仙,能凭空搬来水!” 赵虎挡在少年身前。 “那为什么大人师傅们都把他围在里面?大钱一直都没出事,偏偏今晚就出事!” 王山难掩怒色。 眉目精致的小少年突然一笑,“假装做睡觉的人怎么都叫不醒,语言永远都是无能者的狡辩。” 他说出来的话虽然都能让人听懂,但给人一种奇怪的别扭感,就像不是来自这个世界。 “出招吧,你不是早已准备好动手了么?” 说完,厉九川原本棕黑色的虹膜突然泛起青蓝冷光,深青色瞳孔像蛇一样竖立,散发出择人而噬的凶悍意味。 出现这种变化,非凝聚种子不可。 王山愕然道:“你……你被赐下种子了?你不是没有资质吗?!” “嗯?” 厉九川这才从王山眼里看见自己眼睛的反光,他下意识抬手去摸眼睛,一道劲风扑面而来! 啪! 少年手臂瞬间化作赤红挡开王山的拳头,身体纹丝不动。 “没用的……” 就算之前他们四个人同时联手,也只能给他造成一点威胁。 更何况现在。 王山脸色铁青,厉九川挡开他拳头之际,化拳为掌五指发力牢牢扣住了他的手,钻心的剧痛一阵阵地刺激神经。 让他又想起厉九川威胁说要拔掉他舌头那次的屈辱感。 王山再次挥拳打向厉九川门面,暗中提膝撞向对手下体,然而眼前一花,整个人突然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山壁之上。 厉九川的速度和力量,都比他强了太多。而这些可笑的技俩在厉九川的面前,简直像小孩子的恶作剧。 “如果传承种已经开始正式修炼,全新的战斗方式也许会威胁到我……武道方面你都没有入劲,空有一身力气罢了。” 厉九川歪着脑袋,手臂上赤红的气劲尚为散去,如同套上了一层鲜亮的赤甲。 他已经感受到了,甘印嘴里的冉遗传承种对肉身源源不断的幅增,澎湃的气血疯狂从无形的虚空中涌入自己躯体,不用他刻意引导,气血之力自己都在冲击外劲巅峰的瓶颈! 想必赵虎他们每次拜神,都会有这种力量不断地、疯狂地、无止境地膨胀的感觉,简直让人沉醉其中,神迷意乱。 这就是传承种吗?不,这应该只是它的表面,真正的修炼还未开始。 “兴许是上天垂怜,我今晚做了一个梦……待我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再有一个月,赵虎和你都能做到了吧?”厉九川脑海里闪过玄十一的身影,今晚的梦怕是并非偶然。 “我说,你胳膊上红色的气是怎么来的?先前你也有释放这种力量,它不是神灵赏赐的吧?” 林子突然开口问道,他坐在陶罐上,身体前后摇晃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 第二十四章 所谓传承者(二) 厉九川眼神古怪地看着他,“如果我说是?” 林子的眼神微不可查地变得尖锐些许,“是就是吧,我随便问问。” 厉九川摇头道:“这只是武道修炼到一定程度后的气,是人自己修炼出来的,跟神没有关系。” 他边说边往前走,林子随之警惕地站起身。 “你也凝聚了种子,对吧?” 赵虎有点迷茫地摸了摸脑袋,“林子也有了?六师傅昨天说他还差一点来着。” 厉九川笑了笑,“对,他也是今夜。” 王山正在慢慢往起来爬,闻言动作一顿。 “你想说什么?”林子总是笑呵呵的脸终于阴沉下来。 “我想说,把脏水泼到我身上的人都死了。” 王山这种头脑简单的货色,之所以一出来就认定是自己杀的人,除了他本身对自己感官不好而外,林子的引导必不可缺。 而大钱死前林子距离凝聚种子还差些功夫,大钱死后他就已经凝聚种子,谁杀了大钱,这根本不用想。 这家伙想置身事外,祸水东引,是不是太过高看自己? 气血汇聚,热力蒸腾,衣衫无声地舞动,厉九川全身上下都被赤色包裹,乍一看有点瘆人。 气血覆盖全身无死角,这是外劲巅峰的表现。 空中炸响爆鸣,众人视线再次纳入厉九川的身影之际,林子已经嘭地撞上了山岩,掀起无数烟尘。 下一刻,烟尘中冲出来的林子就像一道黑线,他满是灰土的脸上青筋毕露,双眼却是浅棕色的,矩形黑色瞳孔能令他轻易看见周身几乎三百六十度的范围,无需转头就能看见身后。 这是他传承种土蝼凝聚后,初步带来的能力。 但当他跟厉九川交手时,才发现这样的能力何等鸡肋,准确来说,只能用来逃跑。 厉九川的拳头好似重锤,攻击迅捷,却又连绵不绝,而且一拳更比一拳力量浑厚,简直如同浸淫此道数十载的老手。 林子从第一招被击中开始就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只能护住头脸蜷缩身体。 明明看见对方拳头从何处打来,反应和速度都远远跟不上。 他被打得连连后退,很快手臂和头脸都麻木了,血水混着汗液淌到嘴里,脑袋嗡嗡作响。 而一旦出现转身逃离的想法,就有种刺骨的寒意从尾椎冲起,仿佛转身马上就会死一样。 直到他胸口再次挨上一拳,拳势裹挟的风声发出低沉的呜啸,林子就像被狂奔中的烈马跺中,骨头噼啪的碎裂声无比刺耳! 嘭! 闷响回荡在谷地,他上身衣衫尽数破碎,横飞出去摔落在地,黑红血色滑落缓缓泅开。 而此时,厉九川周身的赤红之色缓缓褪去,恢复原本的肤色,体内源源不断的气血之力也终于消耗殆尽。 他刚刚突破境界了,正式踏入内劲! 内劲后气血之力就不会那般显眼凶悍,而是内敛强大,可以集中收束在一点释放,气血也不会控制不住出现在体表,呈现瘆人的赤色。 如果说外劲就是开山裂石,内劲就是化为齑粉。 现在他打死林子,只需要一招就能让其内腑破裂,死于非命。 厉九川缓步向地上一动不动的人走去。 “够了。” 猲四六的低哑声音突然响起。 厉九川此时距离林子只有三步之遥,林子嘴角不断地冒出血泡,上面被泅湿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厉九川顿在原地像一尊凝固的雕塑。 猲四六和山岩落下的阴影融为一体,如同恶狼在黑暗中露出两点幽绿的鬼火。 厉九川感觉到他已经锁定了自己的气机。 内劲的武道,能和真正的传承者媲美吗?内劲是他从未踏足的领域,而传承者更是陌生,究竟……孰强孰弱? 厉九川犹如发动攻势的蟒蛇,闪电般扑向林子脖颈,暴起杀人!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目标的那一刻,他注意到,远在十几步之外的猲四六居然不见了! 紧接着,他看见面前突然多出来一头庞大如山的恐怖野兽,它的眼睛是两点苍白漠然的光,微微咧开的嘴缝露出黏连的涎水,颈间皮肉上嵌着十三个惨白的骷髅头,如同从体内长出来的一样,边缘能看见紫黑色皮膜。 而地上的林子也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周围是一片荒野,地上连一棵草都看不见,只有令人恐惧的狰狞之兽俯视着渺小若尘埃的少年。 厉九川被拖入了幻觉! 巨兽的呼吸好似雷声轰鸣,苍白的双目就像炽烈的昊阳,它的存在如高山般巍峨,不容亵渎,而气息强悍又鬼魅,无时无刻不散发着浓烈的恶意、残忍的贪婪、疯狂和扭曲。 厉九川浑身僵硬,口鼻溢血,眼珠不自主地往上翻白,遍布扭曲的赤红血丝。 这是高位传承种对低位的污秽,冉遗传承种的位阶在猲狙之下! 有细小的青蓝鳞片从厉九川皮肉上飞快地长出又脱落,取而代之是深褐色毛发,但很快也脱落再次长出鳞片。 冉遗和猲狙在争斗,厉九川就是它们的战场,血肉被撑破又愈合,时而鳞片占据上峰,时而毛发几乎覆盖他全身。 深褐的光晕和青蓝的华光交错闪烁,疯狂地碰撞,如电光激射将黑夜映照得时明时暗。 剧痛混合着麻痒撕扯着少年的神经,如同被人用无数针尖反复剥皮,极致的痛苦但并未到威胁生命的程度。 直到他彻底瘫倒在地,那庞大的巨狼虚像才消失不见,周围的景象依旧是空旷的谷地。 厉九川意识逐渐变得模糊,他忍不住想到,如果自己现在昏死过去,放弃对身体的掌控,玄十一会出现吗? 他会不会杀了所有人? …… 赵虎只看见厉九川扑到一半突然倒下来,然后浑身抽搐。 不断有鳞片和大团毛发从他身上冒出又掉落,最后他全身都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都是那些诡异之力肆虐过后留下血肉模糊的景象。 之前强悍的武道战力半分也未能展现。 猲四六背着手走到地上瘫软的两人身旁,也没有额外的动作,一只陶罐徐徐滚滚到他脚下。 他将陶罐倒扣坐好,然后从厉九川脱落的一堆黏糊糊的猩红色东西里面翻出一只香囊。 也不顾上面的血液和湿漉漉的绒软毛发,他拿起来凑到鼻翼下深深地吸了一口。 猲四六泛着幽绿光华的眼珠写满了疯狂、杀意、扭曲和痛苦,在反复低嗅香囊后得到了缓解,鬼火般的光华连同暴虐之意一起消融不见。 他慢吞吞地咂了下嘴,从怀里摸出一只巴掌大的葫芦,揭开塞子,飘出一缕浓烈的酒香。 此刻,猲四六开始给这些孩子们正式上传承者的第一课。 第一个问题是…… “知道什么是传承者吗?”低哑的声音平添一分苍老。 “是传承神灵力量之人,绝非凡俗可以对抗。” “也是被神灵诅咒之人,永远在疯狂和痛苦中沉沦。” “还是这个世界上最黑暗最邪恶的力量,被各个势力所奴役。” “这样的人,我杀了十三个。” 第二十五章 所谓神灵 “而得到种子,不代表你就是传承者,你只是一个婴儿。” “最最脆弱不过的孩子,你和凡人的本质依然相连,你是传承种的附生体,是寄主。” 猲四六将香囊捏了又捏,然后丢在厉九川微微起伏的胸口上,里面的东西已经消失了,香囊变得极为干瘪。 “每一种传承都可以有无数个传承者,我叫猲四六,是山神殿幽天分部第二百四十个猲狙传承者。” “每一个势力称号都不一样,有的四六可能就是四十六,有的就是二十四,像山神殿这种大势力才会翻十倍。如果你们哪一天遇上了直接以传承种称呼的强者,后面没有跟着代号的,譬如说,陆吾。这样的存在本身就真正媲美神灵,离他们越远越好。” “传承种之后的数字只是个代号,并无其他意义,更不代表强弱。不过,一般来说代号越小越强,因为人家修炼时间比你长,吸收的遗玉比你吃的盐都多。” “说起遗玉,身具传承之力的任何生灵,死后都会变成遗玉,只需要在他们尸体旁边等待五息,无论尸体大小,无论哪个传承,等待时间都一样。” 猲四六从地上捡起一枚鳞片和一撮毛发。 “传承种分为金德、木德、水德、火德、土德,分别对应五位天上之帝,但他们常借用神兽化身显圣,分别是白虎、青龙、玄冥、朱雀、麒麟。这五位也是传承种,位阶凌驾正仙种之上,被称为五帝种。” “说多了,这些存在你们一辈子也遇不上。像冉遗就是水德传承种,猲狙是土德传承种,土蝼也是。” 他捏着鳞片和毛发比划,说话声音越来越低哑,好像很疲惫。 “传承种阶层分为食种、异种、灾种、正仙种、五帝种,每一个阶层的传承种都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越到后面,实力越天差地别。冉遗是最低的食种,土蝼和猲狙都是异种。” “顾名思义,食种就是被当做食物,而异种吃人。一个被吃,一个吃人,很奇怪,你身上的冉遗竟然能在传承度几乎没有的境况下跟猲狙对抗……估计是跟你身上曾经停留过的另一个传承种有关。” 厉九川知道他说的是甘印从他皮肉里拿出来的那枚黑鳞。 但他们都不知道黑鳞的主人从未离开。 猲狙只沉默了片刻,又接着道:“传承度起始为一,圆满为百,海事书院就喜欢用传承度来作为代号,譬如他们的猲狙四六,就是传承度四十六。这种代号,自然是越高越强。” “不过也就是书院之间,小孩子过家家才会自报家门说出实力强弱,在野外,蠢货才会说出自己的传承度。等你们每个人的传承度达到五,就可以从这里离开,前往山神殿各个缺人手的分部去帮忙了。” “还有,如果谁能在半年内达到二十,就有资格被大人举荐到昆仑去继续修炼,变得更强。” 当然,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猲四六站起身,舒展筋骨,“今天暂时就想到这么多,以后想起来什么再给你们讲。对了,吸收遗玉可以增加传承度,等你们拜神到传承度为一,就能去第三个岔道……那里有遗玉的来源。” 说完,他使劲锤了锤背,转过身慢吞吞地离开了。 “等会……” 微弱的声音从后面响起。 猲四六回过头,只见赵虎小声喊住自己。 王山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地上俩人身边手里还拎着块山岩。 见他回头,王山便默默站在原地。 赵虎喊住猲四六本意就是让他看见这一幕,谁知这位六师傅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盯着他。 “那个……六师傅你闻的香囊是什么东西?”赵虎硬着头皮瞎问道。 “是黄柏脂,能让人清醒。” 猲四六敷衍地解释完,不再理会他们,很快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他的态度很简单,也很明确。他其实根本不在乎四人之间如何厮杀,在乎的只是听话,只要他们尊崇自己的威严,听从自己的指令,无论做什么,他都不会阻拦。 与此同时,王山再次高举起山岩,眼睛在林子和厉九川之间来回扫。赵虎动了一下,但并未上前。 王山所想并非是谁杀了大钱,而是谁看起来最好杀,否则俩人联手,就算是重伤,自己也没有把握打过他们。 比起血色泅晕的林子,几乎看不出人形的厉九川似乎伤的更重。 王山举起山岩,狠狠砸在厉九川脑袋上,一下,两下,三下……血点飞溅。 直到看见头骨明显破碎变形,王山才喘了口气抹了把脸上的血迹,抱着石头对准林子。 突然,他脚踝吃痛,猛地跪倒在地,林子收回踹出的腿,倏地翻身钳住他双臂。 血液从林子发根眉梢滑落,满脸肿胀,形容狼狈。 “你还没死啊?”王山先是一惊,随即感受到林子也是强弩之末,顿时嘲笑出声。 他没注意到,自己身后有道人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只皮肉翻卷露出白骨的手搭在他肩上。 鱼腥味混合着粘腻的气息钻进王山鼻腔。 低沉如鬼魅的声音飘忽地响起在耳边,“……回头……” 他悚然回头,只见厉九川几近破碎的面孔上两只眼睛散发着青蓝色瑰丽的光华,深青的瞳孔犹如海底无尽的洞窟,要将他吞噬! 王山试图挣扎逃离,然而林子双手好似铁钳,将他死死箍住。 他大口大口喘气,眼珠翻白,如同溺水般鼻孔嘴里不断溢出白沫,脸上缓缓浮现鳞片的纹路,面孔狰狞扭曲,有深褐色的光隐约从头颅中散发出来。 厉九川在强行污秽他! 这光华和厉九川青蓝眼瞳对撞的瞬间,所有人都听见了一声沉闷的炸响。 就像第一天拜神那样,王山脑袋嘭地炸开,骨肉飞溅,林子和厉九川身上全是红白事物。 果然……厉九川印证了一件六师傅没说出来的事。如果传承种没有凝聚,即使两个传承者有位阶差异,凝聚了传承种的人也占绝对优势。 同理,放在传承度上,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效果? 林子松开手,放任无头尸体缓缓倒下。 厉九川身躯的血肉缓缓蠕动,传出细小粘腻的声音,皮肤一点点愈合,破碎的骨头在双手斧正下回归原味,光秃秃的脑袋上长出柔韧的深青色头发,像极了冉遗蓬松的长须。 不出五息,他已然恢复原本面貌。 此时,王山的尸体冒出大蓬黑烟,如同被烧灼般飞快地缩小,变成乳白色的珠子。 起初珠子还是液态,像水银一样咕噜噜地自行滚动,将其他散落的液珠融合,然后缓缓凝固变得坚硬,上面残留着星星点点的黑色杂质。 浅浅的清香弥漫开来,剩下的三人同时喉管滚动。 第二十六章 所谓神灵(二) 皮肤苍白的孩童缓缓弯腰捡起枣核大小的珠子,精致的面孔上冰魄般的竖瞳扫过其他两人,如同毒蛇昂首散发出无声的威胁气势。 林子低下头后退,拉开一个足够安全的距离转身回了地下寝房。 厉九川没有追击,他此时也的确精疲力竭,不适合再冒险了,更何况猲四六那个老家伙说不定还在哪儿盯着他们。 赵虎弱弱地从嗓子眼里咕噜出一声厉哥。 厉九川只是盯着手中遗玉,刚刚看了一眼,这玩意怎么就缩小了一圈…… 他闭上眼睛,遗玉散发的清香依旧奇异地勾动了食欲。 指尖微微一松,又缩小了…… 厉九川尝试克制食欲,遗玉果然不再缩小,他睁开眼睛盯了一会,没有变化。 看来是依照心念来决定是否吞噬的……不过,这东西缩了快有一半,自己完全没有感觉啊,不是说会增加传承度么? 他皱着眉毛捏着遗玉,并没有回地下去睡觉,对他而已,已经不存在睡觉这个概念了,无非是去找死而已。 之前爻嬷嬷说给自己拿着玩的遗玉,被他塞到老屋石床的缝隙里藏起来了,不然还能再试试。 厉九川就地躺下,把玩着斑斑点点的遗玉,赵虎捂住头顶偷偷摸摸地坐在他旁边,眼神惊恐左右打量。 “你到底怎么回事?”厉九川瞥了他一眼,这家伙脑袋成天都是湿的。 “我……我也不知道,就,有东西舔我……”赵虎结结巴巴地回答。 这家伙……大舌头越来越严重了。 “那你干嘛非得待在我旁边?”厉九川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是纠结要不要把遗玉全部吸收。 赵虎踟蹰道:“……不舔了……在你旁边,就不舔了。” 什么意思? 念头刚落,厉九川突然看见一道粉色的影子瞬间从赵虎头顶掠过去。 赵虎僵住,呆呆地站在原地。 厉九川神情凝固地盯着他,虽然早就发现这里的神灵都很邪性,但这种出现的方式还是让他感受到了神灵们深深的恶意。 他语气凝重又缓慢地开口:“赵虎,刚刚……” “刚刚我,我又被舔了!”赵虎再次捂住脑袋,湿漉漉的液体从发梢滴落。 “我知道……”厉九川有点犹豫要不要告诉他,“方才是……你在舔自己。” 就在那个瞬间,赵虎的嘴巴张大到恐怖的程度,肥大的舌头伸到远超人类舌头长度的地步,从头顶舔舐而过,就像猫科动物舔舐鼻翼一样自然,但它们并不会舔到头顶。 他舌头速度快得惊人,如果不是自己踏入内劲,五感灵敏程度再次提升,也不可能看得这么清楚。 “啊……?”赵虎呆呆地看着他,神情迷茫。 厉九川皱起眉毛,“你自己的舌头没有感觉吗?” 然而赵虎闻言只是僵硬地坐着,久久没有言语。 少年摇摇头,他帮不了赵虎,这里每一个人都自身难保,哪里有余力顾忌他人之事。 …… 次日清晨,教拳脚的三师傅没有来,反倒是六师傅先来了。 当初六七十个孩子里只剩下三个人,虽然在猲四六预料之中,但心里不免还是有些感慨。 如果殿里能下发足够的黄柏脂给这些孩子们,最起码能活下来二三十个。 不过……就算活下来也还会有王山这种人自寻死路。他虽然是名义上的师傅,但又不是保姆,自寻死路的人是救不活的。 看着厉九川三人从地下钻出来,猲四六指了指自己带过来丢在地上的三个蒲团。 “今天开始我教你们冥想,赵虎暂时用不了,但也听着吧,我只讲一次。” 山神殿的原则向来是照顾强者和多数人,至于运气不好跟不上趟的,只能自求多福。 “你们种子凝聚之后,可以通过冥想感受到天地间的灵源,灵源是传承种生长的关键,而传承种的长势就是传承度。” 猲四六也坐在三人面前,只不过他坐的是一块石头。 “增长传承度有两种正统法子,一种就是通过冥想勾勒你的传承种,感受、汲取天地灵源。得到传承种后除非被高位传承者攻击,冥想是不会让你变成怪物的,但会改变你的性情,这一点无可避免;另一种法子是吸收遗玉,这个方法速度最快,但一次吃得太多会让你变成你娘都认不出来的鬼东西,毕竟你吸收的遗玉肯定不是同一种传承,长成什么样听天由命。” 说到这,猲四六缓了口气,手里捏着一串油黄色的木珠子,不时地拿起来闻一闻。 “冥想就是在静室内观想自己看见的神像,闭上眼睛用心去勾勒,开始只需要勾勒大体形态,如果成了说明你的传承度就有百分一了。林子就不用说,跟着地下的神像学就行,但是不能在拜神的时候冥想。至于厉九川,山神殿暂时没有冉遗的神像,既然你是靠做梦得到它的,那就试试做梦能不能梦见。” 猲四六最后说的内容就像开玩笑,但从语气来看,并非是玩笑话,更像是富含某种深意。 “方法交给你们,就要好好修炼。从你们来到这里的一年之后,就必须离开,去哪儿全在于你们剩下的时候能增加多少传承度。” 面目阴鸷的六师傅有些出神,顿了一会才接着开口道:“现在有什么想问的,快点说。” “不正统的法子有什么?”林子先问道。 “走不正统路子的人最后都死了。”猲四六眼神深邃地看着他,“一个是直接吃蕴含传承之力,也就是富含灵源的生肉,能得遗玉效果的十二成,但是只能吃跟自己同一传承种的…活物的肉,吃错了会死。” 这不就是吃人么,林子说不定正在后悔没把大钱尸体吃掉。 厉九川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发现这家伙正低着脑袋,看不见脸。 “还有一个是,杀掉跟自己同一传承的传承者,跟你同属一个传承的人越少,你就越强。如果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是土蝼传承者,那么你的称呼就叫土蝼,没有代号。一般来说,走这种邪路的人两种法子都用。” 猲四六拨弄着手里的木珠,神态漠然。 还有一点他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低阶传承种的传承者太多了,怎么杀都杀不完的,除非是正仙位阶以上的传承种,它们本身获取难度就高得惊人,自然也没有几个人能拥有这样的传承。 林子面色稍有异样。 厉九川凭直觉猜,当初林子说自己听见神灵说话了,但又不肯告诉大家说了什么,八成说的就是杀掉跟自己同一个传承的人会让他变强。 被猲四六如此轻易地说出来,也难怪他心里难以接受。 第二十七章 五德传承 厉九川还能感觉到,这些事恐怕在外面是绝密一类的情报。 “六师傅,你手上的珠子是什么?” 轮到厉九川问,他张口一句让其他人也都开始好奇起来。 猲四六眉心的皱纹微不可查地变深,就像头次看见厉九川吃了五人份的饭一样。 “这是黄柏木串的珠子,安神宁心。” “那黄柏脂呢?”厉九川意有所指,甘印把香囊给他,结果被猲四六捡走吸了一番后就空了。 “黄柏脂比木头效果更好,木珠子只有燃烧的柏脂两成左右效果,没点燃的柏脂有七成左右。”猲四六解答道。 “它很重要吗?” 说到这,厉九川眼睛紧盯着这位六师傅,因为他发现不管讲什么,猲四六都会说得很详细,但一提到黄柏,他好像就很敷衍。 包括之前甘印解释说是安神药,这话也相当敷衍。 猲四六嘴角扯了扯,看得出来他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依然是开了口。 “很重要,非常重要。为什么不告诉你们呢?因为它产量少,少到我自己都用不到。如果当初有足够的黄柏脂,拜神的孩子们最少能活下来二三十个,因为资质并不罕见,只是资质好的少。” 六师傅揉了揉眉心,好像这样就能把皱纹都揉散似的。 “黄柏脂能避除一定程度上传承种带来的污秽。别以为你们得到了传承种,就完全不会受到影响……传承种的本质就是一种污秽,它污秽你们的同时抵抗其他的污秽,以毒攻毒。你们会在日后的修行中变得越来越像个冷血的怪物,但如果有黄柏脂辅佐,就能大幅度维持自己的人性。而维持自己的人性是不会被变成怪物的关键。” 说到这,猲四六忍不住咧嘴笑道:“像我们这种作为消耗品的传承者,根本没有资格浪费黄柏脂。” “而且传承者心绪过于浮动也会造成被更快地污秽,污秽跟传承度没有直接联系,它改变的是你们的魂魄,人性,真心……这种玄之又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种事情你们也只能在我这里听见了,不少半吊子传承者什么都不懂。” “只有黄柏脂能让我们不被污秽吗?”林子不自觉地露出紧张的神态。 “除了黄柏脂,还有另一种普遍方法,那就是把自身心灵寄托在别的事物上,海事府把这种方法叫做固定人锚,这个法子就是他们想出来的。而且在传承度五十之前固定人锚都有效,超过五十就没用了。” 猲四六捋着下巴夹杂着白色的胡须接着回想道,“固定人锚就是固定人性之锚,锚一定要选择足够强大且不易损坏的事物,在京都不少人都将一些他们以为的强者选为人锚……呵,当年云鲸河死的时候,不知道多少传承者的人锚崩溃,变成怪物在京都肆虐……” 这不就等于凭空给自己创造了一个致命弱点?厉九川若有所思,但是在没有黄柏脂的情况下,也许只能用人锚的法子? “好了,你们现在问完了吗?完了我就开始教你们第一次冥想,只教一次。遗玉的话,传承度最少为一才能用。”猲四六的眼神扫过每一个孩子。 “那,要是没有传承度就用了会怎样?”厉九川突然问道。 “……” 猲四六露出你这小子为什么还能活到现在的神情,“有八成的可能控制不住自己,变成传承种,一成半可能变成谁都认不出来的怪物,半成可能增加传承度且安然无恙。” “那要是没变成怪物也没增加传承度呢?” “说明你吃的太少,或者你的传承种太贪。” “我没问题了。” 厉九川点点头,收回脸上那副求知若渴的假模样。 猲四六拨弄着黄柏木珠,低头又嗅了一会才慢吞吞地道:“冥想的时候闭上眼睛,先静心凝气,做到无念无想,能保持这种心绪后,从神像的眼睛开始,回想脑袋,然后是躯干,四肢和剩余部位,不用想的太详细,太详细会让你忘记全貌。你们现在可以闭上眼睛试试了。” 厉九川按照他说的闭上眼,平静心绪,然后开始回想冉遗铁像。 最先出现的就是印象最深的那双眼睛,青蓝色瑰丽的蛇瞳,碧海般的虹膜边缘镶着一圈金边,深青色的瞳孔就像海底的洞窟,看不见尽头。 不能想得太详细……厉九川记得猲四六的嘱咐,从冉遗的双眼处回想那些细腻的鳞片、凸起的颅骨、两颊飘舞的青色鬃须,再到它犹如蛇类般线条柔顺的脖颈,墨青色如同鹰爪般的六足,泛着幽蓝光泽漂亮的尾巴,蓬松的尾须末端是深蓝色的荧光。 第一遍回想、勾勒冉遗全貌时,后面刚勾勒完前面就开始淡忘,好在眼睛的部分给厉九川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让他勉强观想完一遍后趁热打铁,勾勒第二遍。 如此来来回回勾勒了个七八遍,冉遗的全貌才模糊地出现在他脑海之中。 而冥想的黑暗里,星星点点的幽蓝色光点无端从虚无中冒出,如同受到召引般飘向冉遗模糊的虚像,堪堪维持其不消失。 “如果看见有星星点点或者丝丝缕缕的东西飘到你勾勒出来的传承种上,那是适合你传承的五德之力,林子看见的就是土德灵源,厉九川就是水德灵源。” 猲四六的话语从耳边响起,犹如梦境般飘渺。 “汲取天地间的五德灵源,用它们来勾勒冥想中的传承种,是最正统的修炼手段。每个人最先勾勒的部位都不同,一般都从进攻手段开始,譬如手脚,尖角利齿等等,因为被详细勾勒出来的部位就可以显现在你自己身上,是可以控制的变化,也是传承度的体现。” 此时林子和厉九川双目紧闭,气息放松,空中有无形的气旋在他们周身飞舞。 “好了,你俩现在放松对灵源的掌控,睁开眼睛。”猲四六敲了敲地板,敲到第三声时两人同时睁开眼睛。 “把衣服脱了。”猲四六接着道。 两人犹豫一下,厉九川先动手开始脱,刚把上衣脱掉,猲四六就摁住他道:“可以了。” 第二十八章 五德(二) 猲四六点着他左腰腰际,“看,这就是你的传承种。但凡有一点传承度,就会出现刺青,位置不定,从头到脚,哪怕屁股前后都有可能。” 厉九川低下头,只见腰际是一个巴掌大小的刺青,墨青色两笔勾勒的简单鱼形。 然而当初在井里的时候,似乎全身上下都是刺青。 “你悟性很好,第一次冥想就能勾勒……当然,也有可能是你天生契合水德传承,好,很好。”六师傅看起来很满意。 而林子还没脱衣服就被制止了,因为他下巴上突然出现了一点模糊的褐色,就像脸没洗干净。 “已经出来了……你这个位置不好,长在手脚上都方便遮掩,长在下巴上,就算戴面罩也很显眼。”猲四六摇摇头。 林子下意识抬手摸下巴,神情阴郁。 …… 自从传承种勾勒之后,猲四六只是每隔两三天才来看他们一次,更多的时候都在和三师傅学基本的拳脚招式,以及一些山神殿的规矩。 像什么行令禁止,什么大人们给出的任务不可问缘由,不能随意用污秽的法子去杀凡人等等,还给厉九川和林子赋予了代号。 厉九川是这边山神殿第一个冉遗传承者,代号就是冉一,林子则是土七五,土蝼第三百七十五。 再有不到半年,他们就会被派往山神殿其他地方去做正式弟子,除了练拳脚而外,他们做的最多的就是修炼传承种。 而汲取五德灵源用来增加传承度简直慢得可怜。 即使是冥想一整天,所能得到的灵源也不过能勾勒两三笔,几乎看不出来效果。 厉九川选择的是从一只冉遗的爪子开始勾勒,最先描绘的就是指甲。 猲四六说勾勒哪个部位,哪儿就会最先显露神异之处,而眼睛是最难的部位,一般都会放在最后,如果先勾勒眼睛,也会导致承受不住传承种的灵性污秽而暴死。 只不过厉九川练了七八天,自己右手食指的指甲才能稍稍变色,坚硬程度也就是普通的刀剑,划开树木很容易,划开石头就难了些,十分鸡肋,甚至让他有些后悔。 不过这修炼才开始而已,效果不显著也正常。 林子基本不在地下待着,天天跟三师傅瞎晃,一方面是防止厉九川对他暗中下手,一方面是跟前辈取经,他们都是土蝼传承。 只是赵虎一日更比一日消沉,神智也越来越恍惚。 猲四六几次看见他,他总伪装得正常,竭力表现出自己还有救的模样。 直到这天夜里,赵虎突然把厉九川叫醒,说有事要讲,拉着他往外走。 路过地下石室岔口时,厉九川还闻到一股新鲜的血腥味,大抵是看守的斗篷人被杀掉了。 待两人来到谷地,赵虎偷偷摸摸打量左右,接着通往靛涛林的窄道走。 “到底有什么事非得让我跟你出来说?”厉九川甩开他的手,神情奇怪地问道。 “回家……”赵虎低声道,“我总觉得再留下,一定会被他们杀死,我要回家,见我爹娘。川子你跟我一起吧?” “没那么简单,你回去有可能会污秽他们。”厉九川盯着他湿漉漉的头发,皱眉道。 “不……不会的。”赵虎把手指塞进嘴里反复咬,铁锈味淡淡地渗出来。 “被扛不住污秽的人都会死,抗住了也会变成怪物,你知道的。” “我会死吗?川子?” “不一定,明天去问问六师傅吧?” “不行……不行的,我,我知道自己会控制不住舌头,上次,上次你说过后,我就一直咬着,不张嘴,但是还,还会被舔。” 赵虎虽然表现越来越迟钝,但他不是傻,他很清楚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不张嘴,也会被舔?”厉九川重复问道。 “我……我还……”赵虎咬着牙从嘴缝里挤出畏惧的声音,“我背后好像长舌头了。” “……” “转过来我看看。” 赵虎撩起衣物转过身的瞬间,厉九川只感觉自己心脏抽搐了一下。 一张裂缝似的大嘴歪歪斜斜地长在他背上,没有牙齿,但能看见一条柔软的猩红色舌头。 涎水从嘴缝里粘稠地溢出,赵虎整个后背都湿透了,之前还以为是他太过紧张,汗渍浸湿了衣物。 那张嘴嘴缝里深不见底,让人怀疑它张开后是否会看见赵虎的五腑六脏。 厉九川看见这玩意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找猲四六,他们肯定不止一次处理过这种情况。 但看见赵虎转过来那半张惊恐怯懦的脸时,厉九川罕见地犹豫了。 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死亡和恐惧从赵虎犯下错的那一刻就已经如影随形。 哪怕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厉九川也能猜到他必定是在拜神的时候出现了失误。 这种异样的、满带着恶意的变化,除了如同妖兽般的所谓神灵,还能是什么造成的? 他突然发现自己在这个神灵们恣意玩弄众生的世界里,并没有任何优势,甚至可以说是束手无策,对任何突发情况都无能为力。 如果遇上这种事情的是自己,他可以得救吗? 如果自己梦境中没有玄十一,自己能活到现在吗? 答案显而易见。 在这个世界生存,简直就像走在钢丝绳上,下面就是刀山火海深渊地狱,走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今天他救不了沦陷在恐惧中的赵虎,日后他能拯救濒临死亡的自己吗? 厉九川不知为何越想越多,眼神逐渐变得复杂。 与此同时,他看见赵虎眼里的光一点点消失,整个人似乎都陷入到深层的恐惧之中,就像丢掉了维系生存的东西,彻底沦落绝望。 “我……我是不是要死了……川子?”赵虎眼角突兀地涌出泪水,大滴大滴顺着脸上尚且未曾褪去的绒毛滚落。 他微微抽泣着,伸手擦掉眼泪,深夜里的浅风拂动他衣角,露出消瘦的轮廓。 孩童呢喃的声音又低又轻,“川子,我想回家……我一直在想,等我从这里出去,一定要回家看看我爹娘……我要是向神灵许愿,它能让我回家吗?” 第二十九章 斩 厉九川没有回答。 按以前小柱的情况来看,直接在你身上长出你全家才是神灵还愿的方式……这些神灵的作风,总是这样戏谑而又充满了疯狂。 “明天让六师傅带你回去看看吧。”厉九川拧着眉毛,他总觉得自己刚刚从某些时刻起变得不太像自己了,似乎过于感性了。 “六师傅会答应吗?” “应是可以的。” 实际上可能性小得可怜,猲四六真正的做法应该是确定赵虎什么时候会变成怪物,并且杀掉他。 但赵虎才多大……十来岁,他的人生还没开始…… 等等!我在想什么?!自己尚且朝不保夕,还有空操心别人……这怎么可能是我? 厉九川的脸色蓦地阴沉下来。 “川子,我不想死,你可以陪着我吗?”赵虎接着问道,他的眼神恐惧又无助。 “陪你去哪?”厉九川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半步。 “当然是陪我……我不想死……陪我回家……去外面的村子……我想爹娘……” “你会污秽他们,把你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东西。” “可是我想见他们……我要见他们!” 赵虎一步一步接近厉九川,声音从恐惧无助变得逐渐尖锐嘶哑,“我想见他们!我要看见他们!!” 他脸上露出疯狂狰狞的神情,是猲四六动用传承种后,那种几乎无法克制的疯狂。 赵虎的眼睛已然变得深棕,黑色的瞳孔缓缓拉长变成矩形,面孔细小的绒毛飞快地生长成粗壮扭曲的褐色毛发,牙齿迅速变得尖利。 他的躯体像煮沸的岩浆一样散发着热气,皮肤此起彼伏地高高隆起,肌肉飞快地膨胀,只是眨眼功夫厉九川面前就多了一只几乎有两米高的放大版土蝼神像! “快带我去!带我去吧……川子……”眼前怪物的语气忽然柔和下来,明明没有张嘴,却不知从何处传来诡异的孩童嗓音。 此时,他距离厉九川只有一臂之遥。 厉九川原本打算提前一步离开,却突然察觉的空气中有些异样的气息。 有杀意锁定了赵虎。 所以他改了主意,接着问道,“那你想怎么回家?” 但他并未得到自己想听见的回应,只听见孩童空洞又迷茫的声音。 “川子……陪我回家吧……” 只是他已经记不起家在哪里,只能感受到内心逐渐膨胀的食欲。 嘀嗒。 土蝼咧开的嘴缝滴下垂涎的液体。 突然,夜色中闪过青铜长矛凛冽的光泽。 在清冷的月辉之下,一杆青铜长矛骤然贯穿了怪物的头颅,巨力将它牢牢扎在墙上。 褐色的土德灵源像呼吸一样律动,膨胀、缩小,土蝼庞大的身躯发出孩童歇斯底里的哭嚎声。 四支螺旋尖角上满是恶心的扭曲纹路,两只尖利锋锐的爪子在空中无望地抓挠,后蹄弹动掀开了地表,漫天碎石朝着厉九川激射而去。 然而还没等他动身,一位斗篷人抬手将他捞在肩上,远远退出数十丈。 紧接着不知从何处又钻出一个斗篷人掷出长矛,青铜色瞬间洞穿怪物的咽喉,不多时那东西就如同被扎破的气囊一般,很快就干瘪下来。 厉九川坐在救自己的那人肩膀上,稍一侧头就看见背着手的猲四六,包括土九三和林子也在。 看来他们已经盯了多时。 赵虎的几乎只剩下皮囊的身体此时已经散落在地,冒出大蓬黑烟。 五息后,地上白色的液珠缓缓滚动聚合,变成半颗蚕豆大小的白色珠子。 厉九川突然问道:“为什么不早点杀了他?” “因为杀早了遗玉就不够大。”林子讥笑出声,但并没有人理会他。 “遗玉真的有效果吗?”厉九川盯着另外一位斗篷人,他将地上的遗玉捡起,过来交给了猲四六。 “自然有,这是非常具备灵性的好东西,吸收遗玉只需要心念一动,它就会被你所吞噬。” 六师傅捏起白珠,对准明亮的月光照了照,通透的光泽显得其品质十分不错。 “至于吞噬的效果,因人而异。有人只要吃这么一小块就能勾勒足以增加百分五的传承度,而有的人吃几百块都达不到。” 说着,六师傅将赵虎的遗玉揣进怀里,“是林子先发现赵虎的异样并且上报的,所以作为奖赏,这个给他。” 交给林子的是黄豆大小的遗玉,遍布斑驳杂质。 他没有犹豫,直接吸收了遗玉,紧接着,双眼发直僵硬片刻,下巴上模糊的褐色痕迹开始变得清晰,最终形成四笔弯曲的羊角刺青,就像一撮小胡子。 林子正式勾勒土蝼了。 厉九川漆黑的眼瞳空洞洞的,看向他时半点光彩也无。 那扎眼的褐色刺青就像恶心的丑鬼在做挑衅的鬼脸,厉九川几乎遏制不住心底翻江倒海的杀意。 再不动手,就没有机会了。 “好了,散了吧。”猲四六挥了挥手。 斗篷人带着厉九川先去了地下休息,只有林子还留在原地。 “你天赋不错,今晚就直接去游山城里待着吧,虽然要稍稍危险了些,但也比留在这里安全。”猲四六淡淡地道。 “您觉得我不是厉九川的对手?”林子紧盯着六师傅的眼睛,他意识到了猲四六所说的话背后的含义,如果硬说待在这里有什么注定的危险,那就是厉九川了。 “也许后面你会超过他,但现在,啧,这小子光眼神都比你凶几百倍,他肯定不止一次见过血。” 猲四六回想到刚刚厉九川那种空泛的眼神,那是山神殿钦原或者天宫朱厌那种级别的死士才会有的眼神。 在即将出手时为了避免杀意惊动猎物,而用这种毫无光彩的眼神遮掩杀意。 只有杀人如麻的老练死士才会掌握的技巧。 猲四六不经意地又想起厉九川乖乖被斗篷人带下去的身影,诚然,也许他只是被赵虎之死吓傻了。 但多做一步总是好的。 林子没有反驳,任由一位斗篷人将他夹在腋下,步伐轻若羽翼地从谷地底部蹿上山崖,钻入靛涛林。 猲四六背着手站在原地,皎白月光洒落在他身上,如同铸铁浇银的塑像,一动不动。 第三十章 斩(二) 斗篷人的速度很快,跑起来就像一阵风。 靛涛林里已经长出繁密的嫩青色叶片,清爽的凉气裹挟着泥土浅香拂过林子的面颊。 他今年正好十岁,在那座谷地里的日子让他身量长高了不少,看起来就像少年。 只要去了游山城,自己很快就能迎来光明的未来,以他的修炼速度,就算厉九川有再多的手段,也不会是对手。 无论是土九三还是猲四六都清楚,厉九川拿到王山的遗玉吸收了一半却毫无效果,而自己只拿到一颗劣等遗玉就顺利完成了勾勒。 也就是说,自己的悟性,或者说贴合传承种的灵性不如他,但资质却远高于他。 斗篷人迈过稍显湿润的土地,一抹淡淡的潮湿气息将二人笼罩。 速度缓缓慢了下来,斗篷人警惕地左右打量,突然,他看见前面一棵老树下靠着一个睡觉的小童。 他肤色苍白,眉目精致,闭着眼睛,双手抱胸安静地靠着树,仿佛正在小憩。 斗篷人顿住脚步,没记错的话,这孩子明明是被带去休息了,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厉九川?”林子忍不住出声喊道。 靠着树睡觉的孩童眼皮稍稍颤动,林子听见夹着自己的斗篷人喉咙滚动发出咕噜声。 他突然想起来,斗篷人的青铜长矛没有带上,他们的实力也是未知之数,但看猲四六对他们指使的态度来看,恐怕实力高不到哪儿去,更像是一种专门训练来处理污秽怪物的人。 林子看见厉九川眼皮下的眼珠骨碌碌地转,不是正常的两只眼睛顺着同一方向转,而是两只眼珠上下左右乱转。 这家伙左眼向右转的时候,右眼却在原地打转! 毛骨悚然的凉意顺着林子背脊上爬,看着这一幕,他只觉得莫名眩晕恶心。 一旦厉九川控制不住自己,彻底变成刚刚赵虎那副被污秽的怪物,林子完全没有把握逃脱,尤其是在这种开阔地带。 …… 厉九川缓缓睁开一只遍布血丝眼睛,盯着面前两个目标。 还好,他们没有趁着自己失去掌控之际逃掉。 刚刚追来的时候因为撂倒了带着自己的斗篷人,稍稍有些疲惫,靠着树不小心睡着了片刻。 而这一次,玄十一竟然开始与自己争夺身体的掌控权,露出无比渴望出来的强烈欲望! 他要做什么?! 厉九川只觉得脑袋全是撕裂般的阵痛,伴随着眩晕恶心,看见斗篷人缓缓后退试图逃离的动作,竟然出现了重影! 该死! 厉九川胸中涌起怒火,这样下去肯定会被他们逃了……玄十一,你究竟想做什么?! 然而他得到的回馈只有一次接一次冰冷的冲击,眼看斗篷人夹着林子即将脱离自己的视线,玄十一突然传出一抹急促的情绪。 那是极度饥饿的吞噬欲望,饿到双眼发绿,满脑子只剩下吃的念头,看见半个活物都要抓起来塞进嘴里,吞其血噬其肉的疯狂! 吃……吃掉他们,让我来!!! 厉九川闭上清明的左眼,紧闭的右眼瞬间睁开! 阴云笼罩了整个靛涛林。 …… 厉九川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被人围攻打到濒死,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却因为气血亏空,几乎要饿死在一处阴暗的角落里。 面前只有一座垃圾箱,里面堆满了散发着腐臭气味的垃圾。 他拖着残破疲惫的身躯,一边在垃圾箱里疯狂翻找食物,一边告诫自己绝对不能睡过去。 残缺的苹果核、酸臭的剩菜剩饭、腐烂的香蕉皮……但凡能提供给他半点气血的东西统统被他塞进了嘴里。 发自本能的求生欲望让他为了活着而不择手段、丧失底线。 …… 厉九川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半跪在地上,手还塞在嘴里,喉咙下意识滚动,有什么湿冷黏软的东西顺着嗓子被吞进去。 一股铁锈味从喉管里冲出鼻腔。 他眼神凝固地盯着满地飞溅的血点、折断的树木、地上残留的半截斗篷,就像凶兽疯狂撕咬猎物的第一现场。 呕! 厉九川神情扭曲地试图把刚刚吞进胃里的东西吐出来,然而并没有成功。 地上残余的血点冒出一缕缕黑烟,他突然看见前面一棵树后,有大量蒸腾的烟气简直像烽火一样往上冲,沾染传承之力的活物死后都会化作黑烟。 厉九川心底忽然得到些许安慰,应该是没吃……没吃多少。 呕…… 他擦着嘴站起身走到树后,只见一颗半个指节大小的遗玉正缓缓凝实,旁边倒毙着一具双眼大睁、神情惊恐的尸体,他身上还挂着半截残余斗篷。 斗篷人居然不是传承者!而且他也并没有被玄十一污秽,难道这次玄十一直接用武力杀人,没有动用传承种? 尸体也并没有什么缺口,只有喉管和心脏附近一道撕裂伤,联想到刚刚看见的血腥场景,应该是被划破了颈动脉后,被刺穿心脏而死。 鲜血喷溅后又挣扎了几步才倒毙而亡。 至于林子,他已经变成一颗不会说话的遗玉了,什么也看不出来。 也就是说,自己应该没有吃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当然也有可能是挑食…… 厉九川将遗玉捡起,还未转身就看见地上一道长长的阴影抵在自己身后。 他下意识高举双手,背后传来猲四六低哑的声音。 “别动。” 厉九川照做。 “六师傅……” “我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除此之外多说一个字就死。” “是。” “你是谁?说的越详细越好。” 厉九川有点奇怪,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猲四六恐怕是以为他被污秽了。 “我是厉九川,十岁,家住野林镇北头老屋,傍晚去安宁客栈吃饭的时候被人抓过来……” “行了,你刚刚在做什么?”问到这句话的时候,猲四六语气显然缓和些许,他知道厉九川没有失去理智。 “杀林子,今夜是最好的机会。” “你就不怕我发现,然后杀了你?” “王山死了你们都不管,林子也一样,谁强谁才能活着出去,这难道不是恒古不变的道理?” 厉九川微微侧过头,猲四六已经将手中青铜长矛扔给身旁的斗篷人了。 第三十一章 第三个岔道 “好肥的胆子!” 猲四六哼了一声,走上前掰着厉九川的脑袋,仔细检查他的瞳孔。 敢直接这样看厉九川的眼睛的人,上一个还是甘印。 在是否被污秽这方面,猲四六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处于污秽边缘的传承者眼瞳就像金线一样,丝丝缕缕的,极为尖锐。 厉九川没有这种现象,说明他的确是清醒的。 方才猲四六只是有点事想起来,去叮嘱一下厉九川,却发现互送他的人竟然昏倒在地上。 于是他赶紧跟出来,但还是晚了一步,林子和除秽人已经全死了。 所以靛涛林这一批新弟子只活下来一个,竟然有种养蛊成王的感觉。即使山神殿本意并非如此,但是他们也不抗拒这种形式,通常来说,如果同年所有的孩童只剩下一个,那么这个未来必定能达到五十以上的传承度,凶悍非常。 这就是猲四六不怎么生气的原因,普遍养成的弟子一辈子传承度都在十到二十之间徘徊,一百个这样的弟子里也别想出一个蛊王。 检查完了,猲四六又将面前这孩童掰扯几下,他完全没有反抗的意思,服从性相当好。 妥了,不管他是真听话还是假听话,表面意思做到了也没人为难他。 猲四六把人带回去,指着谷地的第三个岔道口。 “这下面都是秽兽,分三种,对应你们之前参拜的三位神灵,原本就是你们凝聚种子后用来增加传承度的,下去的时候只要喊上两个除秽人,他们会帮你打开青铜门。” “除秽人是什么意思?” “是用来杀死被污秽的你们的人,他们没有传承之力,全靠灌注了土蝼力量的钦原刺来杀死你们。毕竟山神殿没有那么多钱把培养出来的传承者用来干这种活。不过第一日的筛选比较严,那天被你承载的传承种污秽而死的是两个传承者。” 原来被玄十一污秽而死的两个斗篷人是传承者,是因为第一天最容易发生意外吗?那么从那天之后,都是普通人? “也就是说,普通人也能用这种器具使用传承之力?” “什么普通人?”猲四六只觉得这词很生疏,“你是说凡人?他们的确能用铜器来杀死我们,毕竟青铜是唯一一种能承载传承之力的东西。用的最多的还是朝廷,不然你以为朝廷凭什么管束传承者。” 朝廷……他要是不说,厉九川几乎要忘了自己所在的大地还有朝廷这样的官方组织管理。 说起来,之前听见爻嬷嬷和老医师对话,说什么有大人物来游山城,也不知道结果如何。 那个所谓的大人物,和爻嬷嬷的失踪有关吗? 厉九川揉了揉脑袋,接着问道:“六师傅,现在我能进青铜门吗?” “不能。”猲四六面无表情,“人都让你打杀了还怎么进去?明早会给你派两个人来,要进去的时候嘱咐他们就行了。” “谢师傅。”厉九川低头应是。 …… 接下来的时间一夜无眠。 厉九川重新入梦去找玄十一,但他还是像个傀儡一样,只是不停地击杀自己。 每一次死亡,气血照旧如同细雨般汇入体内,就像凝聚冉遗传承种时那样。 如果说玄十一是传承种,那么现在的阶段究竟是凝聚种子还是凝聚后的反馈?但甘印说过一个人不可能有两个传承,所以玄十一究竟是以什么方式存在的? 厉九川又看向自己的食指,即使反复勾勒,努力修炼,这变化依然小得几乎不可见。 传承种给自己指甲带来的幅增还不如内劲带来的效果,而冉遗的污秽效果也远不如玄十一露面,不过玄十一露面是不可控的,自己还得依靠武道修为和冉遗来维持实力。 他运转内劲,伸手从地上扣下来一块岩石,如同捏泥巴一样轻松,再稍一发力,整个石块发出细小的啪声,随即化作齑粉。 可惜了……这种远超普通人的力量在传承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至少不是猲四六的对手,连近身都做不到。 但,如果自己能靠冉遗抵抗污秽从而近身,是不是结果又会不一样呢? 武道还是得好好修炼才对,只是一想到又要被玄十一杀,反胃感便油然而生,而且无法肯定自己是否会被取代意识。 难,太难了,传承修炼资质不够没有效果,武道修炼又可能被取代意识,全靠水磨功夫只怕等自己老死都没多少进步。 危机感让厉九川情绪一落再落,甚至开始暴躁烦闷。 不过当他准备用冥想祛除驳杂的情绪时,发现自己竟然无法进入冥想状态,只有突然回想到玄十一身上那股冷冽的松香味时,才会逐渐平复下来。 传承种带来对性情的负面影响这就已经开始了吗?说起来自己死了几千次还没有出现精神问题,应该也是松香的作用。 黄柏脂…… 天光大亮之际,谷地外面果然出现了两个新的除秽人。 厉九川直接表示自己要去青铜门后,俩人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地去了地下,不过是背对着背往下走的,生怕厉九川偷袭他俩。 毕竟才几个月时间,靛涛林这边已经换了第三批除秽人了,他们不得不谨慎。 到了铜门前,俩人将青铜长矛对准门上两个眼孔深深地扎进去,铜门中传来齿轮转动细碎响声,然后就是咔地脆响。 青铜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一片漆黑。 其中一个除秽人走到里面,用长矛插进一处墙壁,周围缓缓亮起青幽幽的光,从墙壁内向外散发,能看得出这墙壁也是青铜浇铸。 原本装满了秽兽的那堵牢笼也被挡住,只留下一人高低的门洞。 门洞用栅栏挡住,两点苍白的光从黑暗中亮起。 两个除秽人顿时退出青铜门,只留下厉九川在里面,两人随即关上门,沉闷碰撞后,只剩机括转动的细响。 紧接着门洞上的栅栏缓缓升起,头生四角,双目苍白的土蝼秽兽缓步走出。 显然,面前的土蝼秽兽远不是野林镇那时遇上的狐怪能比的。 下一个瞬间,它悍然冲出张口撕咬面前矮小的猎物,隆起的肌腱好似山峦,锋利的齿尖甩开流涎,伴随着着恶鬼般的嘶啸……嘭! 被厉九川一肘重击砸向地面! 就像是它故意冲到他的手肘底下专门等着被砸一般。 第三十三章 逐出 厉九川想到这里,站起身转动机括,出门后将一颗遗玉丢给他们。 其中一人接过遗玉迅速塞进怀里,顺口问道:“你明天还来吗?” “来,为什么不来?” “但是里面估计只剩一两只秽兽了……” “没关系,分给你们的不会少,如果是两只就分给你们一颗,如果是一只那就给你们半颗。怎么样?” “这可是你说的。” “自然。” 这都信。 …… 王四揣着遗玉和赵三一起往外走,靛涛林这小子果然是个愣头青,这么珍贵的东西居然愿意分这么多出来。 就算他每天杀三只秽兽,最后只给自己俩人一颗,王四也铁定会答应的。 更何况,这里就像他说的那样,所有的资源只供他一人,慢慢杀个十几天不就好了,非得这么着急。 不过这种心态他们也能理解,很多传承者一旦尝到甜头就会控制不住自己。 想要得到更多,就会失去更多。 但这对自己来说是好事,王四轻松地走在后山路上,前面突然闪过一抹灰影,他猛地站定弓身举起长矛,赵三和他背对背做出同样的动作。 几十年如一日地训练的他们,早已把这种警惕融入骨髓。 不过,灰影很快就显露身形,是猲四六。 “大人。” 王四和赵三行礼道。 “他修炼得怎么样了?”猲四六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沙哑。 “冉一修炼相当神速,即使是钦原秽兽也不是他的对手。”王四恭敬答道。 “钦原?”猲四六皱眉低声道,“他已经把土蝼和猲狙秽兽都杀死了吗?” 赵三立即开口补充道:“冉一主动让我们放出里面最强的秽兽,他说想测试自身实力。” “这样吗?”猲四六脸上的皱纹稍微深了些,他知道厉九川有些别的手段可以发挥出非同一般的实力,就是不知道这小家伙传承度到了什么地步。 最好别是他想象的那样…… “我今天还得奉大人之命做点事,明天这会再回来检查他的修行,你俩督促他不要把中心放在杀伐上,传承度才是关键。”猲四六叮嘱道。 “是。” 王四二人再次行礼,目送他离开。 末了,两人对视一眼,得赶紧督促厉九川把攒下来的遗玉用了。 …… 次日。 厉九川在幽暗的地底将身上的倒刺一一拔出。 方才大意之下,稍晚了一步击杀钦原秽兽,结果那根尾刺上的倒刺在自己胳膊里炸开!瞬间废了他一只手臂,还把自己右边身子扎得像刺猬,幸亏没毒。 也不知道真正的钦原有没有毒。 收拾干净,厉九川再次冥想恢复伤势,然后将一共八颗遗玉摆在身前,今天的秽兽就是两只钦原。 这八颗遗玉大概相当于四倍鸡子大小的白色灵源,可以勾勒八到十笔,如果这都不能把一枚指甲勾勒出来,那就只能另寻出路了。 沉入冥想之中,将所有的遗玉吸收掉,冉遗之像上方好似漂浮一朵白色光云。 一笔接着一笔描绘那带着弧度的“V”形指甲,直到第四笔时,厉九川才感受到一种圆满的意境油然而生,这一枚指甲已经可以显化。 还有四笔,厉九川用来勾勒了剩下的趾爪,只描绘了一遍第一个趾节后,所有的灵源就被耗尽了。 他退出冥想状态睁开眼睛,只见右手食指上的指甲在自己的意愿下缓缓伸长,变得尖锐又锋利形同弯钩。 而第一个指节的皮肤出现粗砺的沟壑,泛着淡淡的青色。 他尝试伸手戳了一下青铜门,就像捅破窗户纸那样轻松,噗地戳出一个小洞。 这是武道境界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哪怕内劲在青铜门上也只能留下不起眼的凹槽! 厉九川心底涌出了对遗玉深深的渴望。准确说,是对力量的无限渴求。 转动机括走出青铜门,两个除秽人正在前面等候他。 “你待会别忘了把遗玉吸收掉,猲四六应该会来探查你的修为。”王四张口提醒道,眼睛还在来人身上四处打量,“今天的遗玉呢?” “当然是用掉了,刚刚勾勒传承种时突然发现遗玉不够用,只能全部用掉了。”厉九川盯着两人,“我那点遗玉根本不够用,能不能问你们借三颗?” “什么意思?”王四脸色难看道,“你不是说这些都是给我们的吗?而且你遗玉不够用是什么意思?!” “所以我在问你们借啊。”厉九川说话的同时,身影晃动,拦在一步步后退的赵三身前。 “你手上最少也有七颗遗玉吧?这种纯度都够你修炼半个月了,你竟然说不够……难道,你是天坑?”王四转过身,用迅速长矛对准面前的孩童。 “天坑?”厉九川露出不解的神情。 “就是只进不出,灵源吃的多消化得快,但勾勒效果极差,几乎没有反应的人。天坑是一种戏称。”赵三苦笑道,“现在就算你拿走我们这三颗遗玉也没什么用,何必为了这一点东西跟我们自相残杀呢?” 厉九川摇头道:“东西给我,你们走。” “……” 王四和赵三对视一眼,王四上前一步道:“三颗遗玉都在我这里,给你。” 说话间,他又上前两步,那孩童已经进入长矛的攻击范围。就算杀了又如何,就说是他不自量力,在和钦原的争斗中被污秽。 自己和赵三被迫杀了他,也没人会追究什么的! 脚步再次落地的瞬间,王四提矛前刺!这一刺他曾演练了近万遍,不用脑子就可以本能地刺出,速度也不是这种没有多少传承度的小孩子能比拟的! 与此同时,和他配合的赵三长矛扎向孩童面无表情的眉心,王四遏制他们,自己杀死他们,一直都是这样配合的。 当啷! 两截青铜长矛滚落在地。 厉九川收回手,低声喃喃道:“青铜武器可以使用传承之力,但无法直接构成防御……” 他抬眼看向面前浑身僵硬的俩人,上前一步。 …… 猲四六匆匆地往回赶,昨天他就从两个除秽人嘴里感觉到有不对劲的地方,但碍于甘印的命令,他只能先去完成任务,现在赶回去,已经是他尽快完成的结果了。 第三十四章 逐出(二) 当猲四六赶到的时候,他看见面如白瓷的孩童坐在两具尸体上,把玩手中三颗遗玉。 “你又干了什么?!”猲四六遏制心中恼怒之意,开口问道。 厉九川抬起头,一脸无辜地道:“他们威胁我,说让我每天去多杀几头秽兽,还得给他们遗玉。” “那你最近得到多少颗遗玉?”猲四六显然不吃他那套,直接就问到了点子上。 “……”厉九川手中的遗玉飞快地消失。 见他不答,猲四六直接去了青铜门岔道,很快,地下传出他嘶哑的怒吼声。 “厉九川!十一头,十一头秽兽你全都吃了!!!” …… 东林镇。 村口南边一座不起眼的老屋门缝里露出昏暗的烛光。 猲四六拎着一个满脸无辜的孩童丢到甘印面前。 “大人,我赌错了。他吃掉了靛涛林五年的储备秽兽,但传承度只涨了百分一!” “百分一?” 纵使是见多识广的幽天将军也忍不住面露愕然。 “是,整整十一颗标准遗玉!恐怕还不止,他还杀了两个同期弟子。” “……” 甘印开始伸手揉眉心,他沉吟了好一会才道:“送到游山城里,嗯,交给侍坊,看看哪个贵人愿意带他走吧。” 侍坊就是培养普通拳脚好手的地方,养成之后会送给城里有权势或者有财力的对象,拉拢他们帮助山神殿的同时也窃取情报。 不少拜神失败而且没有死的孩童都被送过去了。 但这惩罚相当于没有,猲四六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老脸上的皱纹都瞪平了些许。 甘印看着他这副模样,摇头失笑道:“就是杀了他也变不出那么多遗玉来,何况我自有我的道理,你把人带过去吧。” 猲四六只能称是,拎着人离开。 老屋昏暗的烛光下,红漆剥落的案几上,一张纸笺写着一行字。 秦威奉命,寻厉家遗子。 甘印单手支着下巴,将纸笺捏起放在烛火下点燃。 看见火光缓缓淹没字迹,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雷声轰鸣的夜晚……玄龟、瞿如……分别都代表那些庞然大物的影子呢? 纸笺化为灰烬,甘印伸个懒腰活动筋骨,人都死了,这情报来的可真够迟的。 …… 厉九川被夹着带到城里。 猲四六走的不是城门,而是一处地道,直通到一座宽敞大院。 山神殿简直天生就是挖洞的。 猲四六敲开一间屋子,里面走出来一个眉目和蔼的中年人。 “这个交给你们了,靛涛林的同期弟子就剩他一个,是个天坑。”说完,他把厉九川推到披褂子的中年人面前。 “这……按理说不该我们管吧?”中年人扶住面前人畜无害的孩子,干笑道。 “大人说给你们放这。” 猲四六扔下最后一句话,转身就不见了人影,眼不见心不烦,靛涛林后面的秽兽补充还得他去做,又脏又麻烦不说,搞不好会送命。 中年人无奈地摸着厉九川毛绒绒的脑袋,熟练地说起重复了成百上千次的客套话,“我姓弓,你以后叫我弓叔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把这里当家就行。” 然而厉九川拉下他的手,漠然开口道:“我叫厉九川,你以后可以叫直接叫我全名,最好能给我一间单独的屋子住,我怕控制不住自己。” “……”弓叔只觉得这孩子有点过于早熟,“你几岁了?” “今年十六。” “重子痨?”弓叔微微讶异道。 “我住哪儿?”没有接着回答他,厉九川反而问道。 自己迟早会因为不长个子、面容无变化被发现这一点,反正也被赶出靛涛林那边,说了不仅无大碍,还能让自己清闲点。 “本来是打算让你住东头长屋,孩子们都睡那边,现在的话,对面那排屋子楼上住着一个痞子,你可以试试,能住进去就是你的。”弓叔指着对面那栋楼道。 “怎么?你们还会被强占屋舍?”厉九川歪过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满是嘲笑之色,成熟的神态和孩童稚嫩的模样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冲击感。 显然,他不相信所谓痞子的说辞。 弓叔笑了笑,“我们身份不一样,杀人手法自然也不一样。你们杀人,可不会留下痕迹。” 被污秽的活物也具备传承之力,死后化为遗玉。 只是厉九川半天不动,一双漆黑的眼睛毫无温度地盯着他。 弓叔这才苦笑道:“里面是自己人,但不是我的人。如果日后出事,我自会拦下来。要是我做不到,你大可以来杀我。” 厉九川转身去了对面,然后上楼。 很快那间屋子里传出一声惨叫,有人捂住脸酿酿跄跄出门撞上栅栏,一头翻下楼,栽倒在地,脑袋已然是折了。 这人捂在脸上的手缓缓松开,露出两只鱼眼。 有丝丝缕缕的黑烟从尸体上升起,不多时尸体就不见了踪迹,地上留下一颗米粒大小、黑黄色的遗玉。 这东西几乎没什么用。 弓叔抬脚将之碾进泥土,两株歪歪扭扭的草芽从他踩过的地方冒出来。 遗玉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生机的体现,只不过这种连劣等都不算的遗玉根本无用,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 此后的日子就是每天照常洗漱练武吃饭。 弓叔让一个叫小平的孩子每天给厉九川送饭,剩下的时间全被他用来冥想修炼。 然而速度慢得可怜,整整修炼了一年都没能将第一个趾节勾勒清晰,厉九川干脆暂时放弃传承种修炼,全身心放在内劲突破上。 武道境界从外劲入门,再到内劲、化劲、丹劲、罡劲、最后是打破虚空、见神不坏。 内劲就是打通任督二脉贯通脊背尾椎,协调身体使得劲力贯穿全身。 化劲则是掌握好身体的内外的每一个器官,加以锻炼,这样最终使全身上下,力达牙齿,舌头,指甲,毛发这四梢,内劲遍布全身,到一羽不能加,蝇虫不能落的境界,是为化劲。 前世据说联邦成立前还有人炼成化劲,而丹劲、罡劲、打破虚空之类,都已是传说。 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是否还能练成。 第三十五章 朝子安 厉九川认为自己前世的武道天赋还算不错,就算传承资质没救,总有别的路子可以走出来。 因为担心玄十一会跟他争夺躯体,厉九川每天的入梦次数被降低到极限,大概两到三次,勉强够恢复精力的程度。 目前他已经步入内劲,全身筋骨皮膜贯通,劲力可以通过毛孔喷出,不必像外劲时必须打到敌人。 接下来的路子,需要贯通全身,调理内脏,使得力达牙齿、舌头、指甲、毛发四梢,内劲遍布全身之际,就是化劲成就之时。 这种地步,已经是人形兵器,一羽不能加,蚊蝇不能落,不知道传承者能不能靠近?或者说,可以与传承度什么样的存在交手而获得胜利呢? 有冉遗传承种替自己免除一定程度的污秽,能胜过自己的传承者应该不多。 但厉九川很清楚,这终究不是长久之道,更不能走到巅峰,他需要武道功力来替传承修炼掠夺一条出路! 两个月后。 厉九川默默地坐在楼顶屋脊上望天。 楼下的孩子们都在习武,弓叔则给他们纠正拳脚,还有些年纪差不多已经被成批送走,让那些权势世家挑选去了。 两个月以来武道修为根本没有多少进步不说,险些因为气血不足修为倒退。 他这副身躯是侏儒症,习武气血增加的还跟不上消耗的,内劲劲力反而缩小了一圈。 现在他不光弄不到遗玉来修炼传承种,不靠玄十一也无法增加武道修为,陷入两难境地。 虽然身量个子不长,但随着年岁增加,很可能两边修炼都会受到影响。 纠结之余,厉九川终于做出了决定,去找一个足够大的势力来供养自己。 无论是武道的气血药材也好,还是传承的遗玉也好,只有依靠大势力才能弄到手,这一点他早就问过弓叔,顺带还让弓叔帮他找个合适的下家。 “厉哥儿,下来吃饭啦!”一个毛头小孩站在楼下,双手捧作喇叭状喊他。这是弓叔找来给厉九川送饭的孩子,叫小平。 厉九川闻言翻下屋脊,踏着栏杆轻飘飘落在地上。 小平把食盒递给他,兴奋地在旁边叽叽喳喳。 “厉哥儿,今天的伙食怎么样?” “我专门抢着在厨子锅里多舀了两勺肉,你今天多教我两招呗?” “上次你教我那招去揍黑子他们,真的把他们都打翻了,可厉害了!” “哦哦,我想起来了,你可得抓紧教我两招,弓叔说他给你找到合适的下家,让你今个去看看……” 厉九川几口咽下嘴里的饭食,“找到什么下家了?茯苓六家还是赵元洪三家?” 游山城里盘踞着周边各方势力,茯苓六家是原本城中靠买卖茯苓起家的齐氏,后来闹了分裂加上他们外戚,硬是凑了齐云张王周吴整整六姓出来。 而赵元洪三家是城主府下管理城中事物的三家人,里面的男人青壮都在城中担任要务。 此外还有一些别的二三流势力,但厉九川都看不上眼,准确说是供养不起他。 “不知道,弓叔没说,还神神秘秘的。”小平摸着脑袋满脸茫然。 厉九川飞快地把饭菜扒完,拍着小平肩膀道:“走,去找他。” 来到弓叔面前时,他还没开口,弓叔就拉着他笑道:“今天可是来了个大东家,人也特别好,绝对符合你的要求,就是人家点明了要个小孩子,你到时候可准备好些。” “什么时候能见?” “就是今天,等我再找几个孩子凑够数,大主顾毕竟是喜欢挑挑拣拣的。” …… 正午,皓阳高照。 十个孩童整整齐齐站在院落里等候来人。 来人是个穿着红裳的秀美女子,身旁跟着两个丫鬟,四个侍从。 乍一看,厉九川突然觉得有些眼熟,这不是第一次去游山城时撞上的那位姑娘吗? “朝公子,所有符合您要求孩子都已经在这里了。”弓叔赔笑道。 公子……是个什么意思?厉九川忍不住仔细在那个“姑娘”身上打量一番,只觉得“她”身骨有点高大,衣襟遮住了脖颈,长相又秀美温婉,实在看不出来男女。 朝子安挨个看面前这些孩子,先从里面挑出来三个模样最灵俊可爱的,然后跟弓叔说道:“这三个留下,其他人可以回去了。” 其他孩子被弓叔带回去,朝子安看着第一个孩子道:“你叫什么名字?” “葛武。”那孩子虽然灵俊,但神色扭捏,好像有点接受不了自己的东家是个……长得像女人的男人。 朝子安接着走向第二人,这孩子卖相极佳,眉目精致皮肤白皙,就是眼神看上去有点倦怠,好像很长时间没睡好觉一样。 “你呢?” “厉九川。” 披着十岁皮囊的某人用无辜的大眼睛看着他,只需要眼神放空对准面前的目标就行了。 朝子安捏着他软糯的脸颊,微微好奇地道:“你头发怎么是深青色的呢?” “我母亲是色目人。”厉九川张口就来。 “原来如此,日后若要你天天跟随在我身边,可能还会承受些流言蜚语,你可愿意?” “愿意。”厉九川打着呵欠飞快地问了一句,“我有没有俸禄?” “什么?”朝子安愣住。 “没什么,我就是想问问,除了管吃住,还有没有别的?”厉九川眨巴着眼睛,继续假装无辜。 朝子安有些失笑,“有,你以后要是我的人,怎么可能只管吃住。包括你长大娶妻,生儿育女都会给你办好的。” “……”免了吧。 厉九川没说话,只是放弃尊严地任由这位朝公子撸他脑袋。 “好了,就选这个。”朝子安心满意足地一把抱起小童,转身往外走。 “这个孩子是极好的,身手也是一等一。不过,公子还有一个没看呢?”弓叔笑着客套问道。 “不看了,就他。对了……”朝子安又回过头,“你那边还有没有要带走的东西?” “没有。”厉九川脑袋搭在朝子安肩膀上,乌溜溜泛青的眼珠望着弓叔,加上他苍白的面容,活像个趴在红裳“女子”身上的小鬼。 第三十六章 朝子安(二) 厉九川本来以为要去的地方离这边很远,结果朝子安一行人只是拐了个弯多走两步就进了一处宽敞宅邸。 而且这院落连着院落,层层叠叠一路走出去许久也不见几人停下。 只是途中侍卫问他家公子要不要把厉九川给他,免得过于劳累,得到了他家公子准确的拒绝和小童带着几分鄙夷的眼神。 哪怕这位是个公子,但好歹也长相俊美柔弱,厉九川并不排斥,换成五大三粗的侍从,他能把这家伙脑袋拧下来。 当然,如果换成丫鬟他也不会拒绝。 路上遇见了不少侍女和护卫,他们每当看见朝公子后都会停下来行礼,恭敬地喊一声少府主。 到此时,厉九川就算不问东家背后的身份也能猜到是什么势力了。 游山城城主府。 按理来说,这应该是大樂官方势力,不会和野教搭边的山神殿有接触才对,但少府主从山神殿这边选护卫,说明两方关系还不错。 厉九川脑袋搭在朝公子肩颈处,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好奇地打量周围。 山石环绕,流水叮当。 弓叔的确是给自己找了个好去处,城主府要查清爻嬷嬷失踪一事应该很轻松,虽然自己并不在怎么在乎她,但玄十一的出现肯定跟她有关联,此外光看这占地如此之广的府邸,其多年来搜刮的财富也不会少。 自己依附的少府主看起来个性柔弱温善,既没有练过武也没有传承的气息,是个好操控的主,后面的修炼应该会顺利些。 待一行人来到一处雅致的屋斋,朝子安才把新得的“玩具”放下来,走了这么久,所有的下人都应该知道自己换了新欢吧。 希望父亲不要再怀疑甘印了。 “公子,我住哪儿?” 眼看朝公子打算往屋里走,厉九川提前问了一句。 “你?你最近就和我住吧,你可以住外屋。”朝子安想了想道,要摆脱嫌疑,自然要表现得亲近些才是。 他寝房相当宽阔,屋里是正主的床,靠近门外的位置还放了一张床,是用来给近身侍卫睡觉,防止有刺客暗杀的。 不过,朝子安向来挑剔,一直没有找贴身侍卫,那个床都是丫鬟睡的。 现在正好拿来给厉九川。 末了,朝子安看见这孩子依然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他思索一番道:“平日里你不要乱跑,我去哪你就跟着吧,逢十之数可以休息一日,喜欢去哪儿玩就去哪,每月按例给你……给你,嗯,三十玉钱,你觉得怎么样?” “公子……”一旁的丫鬟凑上去说悄悄话,“三十玉钱太多啦。” 一枚玉钱三两银子,三十玉钱九十两银,即九两金子,对于乡民来说是一笔巨款,哪怕大手大脚些,都能用好几年,当然,对于豪门权贵来说连零花都算不上。 “不多。”朝子安知道弓叔那边的“货”都来自山神殿,不是普通人能比拟的,若不是厉九川的实力有待查验,他给的价绝对比这高十倍不止。 丫鬟有点委屈,她想不太明白。 厉九川只是眨巴眨巴眼睛道:“全凭公子安排。只是我自幼习武,需要气血药材补足亏空,不知可以不可以提前用俸禄支取?” 朝子安看着他奶声奶气地讲一本正经的事,忍不住笑道:“我给你一块令玉,拿着它去药材房支取便是,不用花到你这点零钱,区区习武,城主府还是养得起的。” 一个小孩子练武能消耗多点药材?这都要钱买,说出去城主府得多丢人。 “多谢公子。”厉九川久违地眼睛一亮。 入夜。 洗漱完毕已经躺在床榻上的朝子安看着那个小家伙忙来忙去。 拖着一个不知道从哪讨来的大木桶,一瓢热汤一瓢药材地往里倒。 朝子安不由得记起自己上次吃什么一个很有名的母鸡汤,里面就是像这样放了许多认不出来的药材。 小家伙备好汤桶后,把衣服扒干净,比寒冬里的雪还白净,然后噗通跳进水里开始泡澡。 他闭着眼睛,小脸泡得通红,周围冒出的白烟在他头顶打旋,好似被无形的气带动。 朝子安忍不住翻身下床,凑到小童面前,一股药香扑鼻而来。 他伸手蘸了一点汤水,很快指尖就开始变红泛赤,甚至有烧灼的热感往下蔓延,这泡的是药浴还是毒啊?! 厉九川掀开眼皮,面无表情地在朝子安手指上一抹,抽走他沾上的多余药力,半红半白的手指逐渐恢复正常。 “别乱碰,我配的气血大药,药力很重,弄不好你会流鼻血……” 话还没说话,只见朝子安鼻子下面缓缓淌下两条红色。 两人对视片刻,厉九川拿过软帕给东家擦干净鼻子,拖着自己的桶去外面泡了。 朝子安深切地感受到某种鄙视,尤其是厉九川光着屁股、眼神阴郁地走出去的时候。 难怪白天抱着他老觉得轻飘飘没什么重量,原来是练武的。只是,山神殿的人干嘛不练那种能变成怪物的功法呢?是资质不好吗? …… 日子就这样简单地流逝。 身为少府主的朝子安平时根本没什么事,无非就是些看花看朵,溜出去玩耍之类的,偶尔去主府里听他爹的教诲。 虽然城主朝贺每每看过来的眼神不太好,但他还是很宠儿子,也没有为难厉九川。 这日,厉九川突然听侍从说弓叔前来找自己,正逢月初第十日,于是二人约定在城中福来客栈见面。 出门的时候朝子安正在丫鬟的帮助下化妆,给他打了一声招呼,厉九川就出门了。 本就该他休息,其实不打招呼也不影响。 来福客栈在城东福临街上,这里茶馆、戏馆、杂耍颇多,人来人往,流动繁杂。 厉九川进门的时候,眼尖的店小二直接带着他往楼上走,打开一间偏僻的屋子,只见慈眉善目的弓叔已经在里面等候了。 他关上门问道:“您遇上什么麻烦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自己替他杀人,他替自己找东家,从自己离开的那一刻,两人的联系就应该到此为止了。 弓叔再次前来,肯定是有事相求。 第三十七章 隐市 “我想向你求一样东西……”弓叔一边说着,一边给他泡了一杯茶。 “我不喝茶,要是有李子露我倒是喜欢。”厉九川拉开凳子坐了上去。 “……”弓叔转身不知从何处摸出来一个铁罐,从里面倒出来两块泛黄的冰糖放在厉九川茶水杯子里。 小童皱了皱眉毛,拿过茶杯喝了一口道:“究竟要什么东西?” “东西其实对于你们这种人来说很好弄,一颗标准纯净遗玉,标准,就是黄豆大小,当初在靛涛林没少见过吧?”弓叔笑着说。 “我自己都弄不到还给你?”厉九川揉了揉眼睛,显得有些倦怠。 “嗯?山神殿可以接活,而且你在城主府应该有俸禄吧?玉钱可以拿来买遗玉,一贯可以买三颗遗玉,不过带杂质,纯净遗玉一贯一颗。” “什么?接什么活去哪儿接?朝子安给我的俸禄一个月才三十枚,根本买不到,话说买遗玉去哪儿买?” “接活去外面卖肉的铺子去看看牌匾或者周围的门板门槛上有没有尾巴,或者眼睛,一定是独个的,万一看见别的什么莫名其妙的痕迹就别随便进去。里面的活,神殿弟子都能接,相当一部分都是以遗玉为报酬,你有代号的吧?那是他们辨别你身份的关键。” “有。” “听说报了代号还得亮个眼,你应该知道亮眼是什么意思,反正我是不太懂你们这些黑话。至于买卖遗玉的地方,那叫隐市,玉钱我已经备好了,你也别问我买这个干什么,拿着钱去帮我买就行了,隐市只准传承者进去,一样得亮眼。” 听见弓叔这些极具价值的消息,厉九川心绪舒展不少。 虽然在朝府药材的帮助下,修为已经开始稳步上升,但传承修炼才是根本。 现在知道了遗玉渠道,好歹算是有一线机会。 至于弓叔说的什么亮眼,应该是变化眼睛展现自己的身份,哪怕刚刚凝聚了传承种也能进行所谓的“亮眼”。 这门槛还真是低。 “隐市在什么地方,你拿钱了没,今天就去?我正好是休日。” “那肯定是今天去,我托人问好了你是休日,才来喊的你。”弓叔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包丢给他,“东西拿好,可千万别搞丢了。” 说完,他率先带路往外走去。 厉九川随手揣在怀里,跟在他身后。 走在福临街上,弓叔状似不经意地道:“今天的隐市在游山城城主府背后一间花檐雅楼里,每两个月换一次地方,每次要换地方时,提前五天入市,门人会告诉你下一次在哪儿开市。这些消息都是我花大价钱换来的,现在就是你的报酬,没问题吧?” “可。”厉九川微微点头,“不过我想知道你从哪儿得到这些消息的,能说么?” “没什么不能的。我前些日子遇见一个算命先生,他说我近日命中有劫,要一颗纯净遗玉才能解。我给足了他一贯玉钱才得到这些消息。” “算命先生?是不是姓廖?” “这个我没问,怎么了?” “没什么,我之前也遇见过一个算得很准的先生。” 一老一少不慌不忙地走到目的地,还没进门就看见一个青衫书生打开了花檐雅楼的房门,冲着二人微微拱手一礼,笑着进去了。 他打开门的时候,能看见屋里坐着两个戴青铜面具的人。 “应该就是这里了,我在门外等你。”弓叔说完,就走到隔壁一家茶馆喝茶去了。 厉九川推开楼阁房门,只见里面阴惨惨地一片,两个戴青铜面具的人各自坐着一张独凳,屋里什么都没有,不过转角就是楼梯。 “新人?要么进要么走,别老豁着门。”左边的青铜面具人开口道。 厉九川迈步走进去,正欲上楼,却见右边的青铜面具人拦住他道:“亮个眼,验明正身。” 孩童双目霍然亮起青蓝色瑰丽的光泽,瞳孔收缩如竖线,好似冷血的蛇类。 “好,上去四间屋子,从左手往右数,第一间是珠子买卖,一贯钱换一颗纯,别的你们自己谈;第二间是种子买卖,只能用珠子买;第三间是苦活计,生死由命;第四间是万事通,价格他定。” “多谢。” 厉九川拱手一礼,转头上了楼。 面具人说第一间是珠子买卖,应该说的就是遗玉,这玩意形成的时候都是玉珠模样。 没什么特别的。 倒是种子买卖让他很好奇,凝聚传承种不都是拜神吗?难道还有别的形式?至于苦活计应该说的是暗杀,别名脏活,最后一个万事通就是字面意思,情报买卖。 二楼的四间屋子都牢牢地关着,走廊扶手上都是缠绕的青藤,平添一抹宁静的草木气息。 厉九川走到第二扇门前推门而入。 只见里面是一件宽敞得不太正常的屋子,明明应该是一间窄屋,三四十平米大小就到极限了,而这一眼望去,最少有六十平米以上。 地面是奇怪的土褐色,凹凸不平,稍有些绵软的弹性,连同墙壁、穹顶也是如此。 而屋子里蹲坐着四排摊位,有三五个客人在其中游走打量。 厉九川依次扫过摊位上的东西,有残破的龟甲、泛黄的皮卷轴、青铜古器残片……以及冉遗铁像一样拳头大小的神像,用黑布搭着,只露出一点边角和铁底座。 他停在卖铁神像的摊位前,摊主招揽道:“这位打算看个什么传承?有土德和水德的,虽然都是些常见传承,但胜在走的人多,路子稳妥。” “何解?” “就是,同一个传承的传承者多了,神灵分散给每个人的神力就会变弱,不容易被污秽。” “嗯……那神像为什么要用铁做不用青铜呢?这样下去不就被腐蚀了吗?” “嗨,青铜神像哪儿是我们敢做的,弄不好雕到半截人都没了,灵性太强不见得是好事。” “阁下说得对。” 一道朗润的声色插了一句嘴。 说话的是个青衫书生,长相带着一股子邪气的俊秀,正笑眯眯地看着摊主和厉九川。 第四十章 任务(二) “要这个,这,还有这个,三个任务。” “小兄弟,一次只能接一个。”黑袍执笔露出无奈的笑容。 “那就这个。” “捞尸?” “对。” “好,这活看似简单,水德传承者都好做,但用三颗遗玉来雇你,可不简单。” “多谢提醒。” “任务做成后,取沉尸耳鬓一缕头发,拿到福临街九月茶馆,交给掌柜的,记得报花号。”执笔将书册上任务那行字扯下递给他,示意他自己保管。 “多谢。”厉九川再次道谢,接过东西转身离开。 现在他要去最后一间屋子,问点事。 进门是一件山水屏风,屏风后面坐着一个人影。 厉九川看见那绣工精湛的缎面下有一道铜钱大小的孔洞,光线从中穿过落在前方三尺处的一盏玉碗上。 “所问何事?”屏风后面的人影开口,传出少女轻快的嗓音。 厉九川想了想道:“半年前的那一阵雷声。” 那一日,黑云压城电闪雷鸣震耳欲聋,方圆百里无人不见。他这万事通也应该知道些什么。 人影沉默许久,再次开口却是耄耋老人的声音,“这个事关重大,可不便宜。” 厉九川从长乘给他的木匣中取出一枚金德遗玉,放进屏风前的玉碗里。 只见那碗咔地一声沉下去,整个碗沿和地面平齐。 厉九川心中暗道不妙,莫不是把人家东西压坏了,这碗难道不是用来衡量来客财物够不够他们开口的吗? “客人东西贵重,那我便开始了。”后面那人又变了一次嗓音,现在是个中年男人。 “请。”看样子这遗玉比自己想象的更有价值。 “海事府掌士秦威奉上命来寻一子,途遇野教之流猖獗,命边军伐之,扰动边野。山神殿幽天将军引村中藏匿老龟与之战,掌士与龟俱亡。” 厉九川想到了客栈遇见的游医,想到了甘印,想到了爻嬷嬷。 “只有这些吗?” “客人还想听什么?” “秦威来寻谁?幽天将军是不是甘印?老龟是谁?” “客人所予,值得细讲。十七年前厉氏于京都遭贬,迁至月境游山城外野林镇,然不到三月全户因疫病而死,只剩幼子嗷嗷待哺。秦威来找的,就是厉家幼子。” “山神殿乃陆吾执掌,麾下天之九部,幽天部之将军即甘印。” “老龟乃旋龟传承者,疑似玄冥宫残部,苟延于此。” “疫病?”厉九川笃定问道,“是何人下手?” “不可说。”幼儿稚嫩的嗓音从屏风后传出,天真无辜。 “那厉家遭贬谪,为什么秦威又奉上命来寻?” “天高地远,此事不知。”幼儿声音又变成朗润的少年声色。 “那后来在野林镇照顾厉家幼子的老嬷嬷,是什么人?” “就是老龟。玄冥宫没落后,水德传承者大多聚群而居,报团而动,相互扶持,或是因此,老龟教养厉氏幼子至年十五,幼子失踪于雷霆轰鸣之日。” 厉九川站起身,已经理清了思路。 就是大樂京都里那个皇帝突然派人找贬谪臣子之子,结果来找人的掌士是个多管闲事的,抄了山神殿的生计,然后人家刚好有个什么将军在,设套子让护在厉家幼子身边的旋龟跟掌士打了一架,然后把两人都端掉,顺便手下还把厉家幼子抓走培养成打手。 当然,因为自己没有资质,没当成打手,还搞了不少事。 甘印应该是一早就知道自己身份,才始终留着自己。 而事情的所有起因,都在于皇帝。 一句话就能搅动边境风云,让这么多人打生打死。 “掌士死了,朝廷为何没有动向?”临走之际,厉九川又问了一句。 屏风后的人影沉默许久,才发出细小飘渺的声音,如同山中精怪窃窃私语。 “最后一答。边境各城主唯有与教派勾连,方得立足之地,较之甚者,朝贺大人算清白的啦!” 厉九川回身抱拳礼过,这才推门而出。 城主和教派勾结,若皇帝没有其他信息渠道,应该还不知道掌士死了有半年了。 或者,他根本就不关心这些。 无所谓了,厉九川对爻嬷嬷并没有多少感情可言,顶多就是一个主仆之谊,而这副身躯爹娘死的时候自己还在联邦跟人干架,更别提什么生养之恩。 当务之急,就是先把修为拉起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等日后再说。 出了隐市,厉九川刚转头去隔壁茶馆找弓叔,却见一个青衫书生似笑非笑地坐在弓叔旁边低声说着什么。 这家伙被逐出隐市后居然还不死心。 看见厉九川出来,他便撩起袖子挥手笑道:“小公子这么慢啊,我可是跟这位老人家聊了许久。” 厉九川将拇指大小的木盒递给弓叔,眼睛却看着那书生道:“你究竟想做什么?打架么?” “非也,非也。”他不知从而摸出来一把折扇摇摆笑道:“游山城里明令禁止私斗,让守城镇士们抓住可是会下秽狱。我只是见君如故,何必这般警惕?” 厉九川小脸上并无情绪,眼神逐渐空洞,杀意几乎还不如方才浓厚,几乎淡得感受不到。 书生见他这副模样,急忙拿起折扇拦住他道:“别,真别动手,划不来的!我直说还不行吗?前几日我接了个活计,说要他的命,结果今天你守在他旁边,我这不是想试探一下嘛。” 弓叔闻言一愣,他还以为这人是厉九川惹来的麻烦,“那阁下既然说出来,必然是打算和气了事,不妨直说?” 青衫书生笑道:“我接的活最后能得一颗标准遗玉,看在这位小兄弟也是水德传承的份上,你给我一颗遗玉,此后便不找你麻烦,如何?” 弓叔恍然大悟,原来算命先生让他买的遗玉是用到了这里。 他立即拿出遗玉木盒递给青衫书生道:“这里面就是你想要的东西,后面你该不会来找我了吧?” “我自然不会,但活计还挂在榜上,您得考虑自身源头才是。”书生接过东西,微微笑道。 “公子说的是。”弓叔起身行礼,刹那间,数个名字都在他脑海中一闪而逝。 第四十一章 遇险 “冒昧问一句,如果我再用一枚遗玉换您出手……” “不可,非得去隐市里挂榜才成。况且,这种事若是幕后之人没了,榜单也会取消,有找传承者把事闹大的功夫,不如去私下解决。” “是,多谢提点。” 弓叔了却心事,跟二人告别,这就要急匆匆地回去。 厉九川也打算去看看自己接的活究竟是什么情况。 然而那书生却拦在他面前,“在下诸迟,向来喜好结交友人。同为水德传承,交个朋友如何?” 朋友?早十年他都不会相信这样的鬼话。 “你今天三番四次拦我,居心叵测,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离我远点。”厉九川神情厌恶地拨开他,朝外走去。 青衫书生叹了口气,目送那孩童离开。 “我当真没有恶意……” …… 厉九川选的活是去一口井里捞一具尸体。当然,在此之前他已经抽空回去了一趟,把隐市得来的东西都放在自己房内藏好。 地方在游山城西南边的宁平街。 这里既不宁静也不平安,是城中的贫瘠之地,藏污纳垢之所。流匪盗贼横行,贫苦乡民甚至一些外来的野蛮色目族类都聚居此地。 他要去的井就是靠着城墙附近,供这里数百人饮用的一口独井! 走在泥泞的小道上,城中铺设的石板到这附近就消失了,全是坑坑洼洼、脏臭的泥路。 道路两旁都是不足一人高、矮小的窝棚,搭着破旧毡毯,富贵人家狗都不住的地方,不时露出几双阴狠的眼睛。 厉九川虽然看外形是孩童,但神色冷漠,行动迅速,有些蠢蠢欲动的家伙见此也暂时按捺自己,等待别的蠢货去试探虚实。 突然,他嗅到一缕熟悉的灵源味道。 准确说,并非是用鼻子闻到的,而是这种气息直接飘进脑海,和反复勾勒的冉遗之像融为一体。 此前他问朝子安要过一块青铜配饰,往里面注入了些许自己汲取的水德灵源,这样即使不在朝子安身边,也能在一定范围内察觉到他的动向。 除了朝子安,没有任何人有这东西。 但这家伙身为城主独子,怎么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 想归想,还是得去看看,不乏有可能是自己给他的青铜配饰被偷了或者扔在屋里被丫鬟侍从窃走变卖。 最好是这样! 提气发力,厉九川纵身踏在窝棚一角,吓得里面那人急忙缩头,接着朝气息飘来的地方跑去。 …… 宁平街,一栋草屋内。 朝子安胆战心惊地看着横在自己颈间的匕首,也不敢大声喊叫,只能嗓子发颤地道:“你们,你们要干什么?我可是朝贺之子!” “哼,就知道你是,我们才绑你来的。”一个疤脸汉子冷笑道。 “为什么……你们究竟要干什么?!”朝子安试图挣扎,奈何手脚都被捆劳,动弹不得。 “干什么?若不是为了嫁祸茯苓六家,你根本活不到现在。只有现杀的尸体才瞒得过刑狱的赵辰啊。”疤脸汉子伸手拍了拍他的脸,“明明是个男人却长成这副模样,女儿家都不如你好看,你说你爹生的究竟是个男人,还是女人啊?” “这跟茯苓六家又有何干系?”朝子安直接无视了他后半句话。 “怎么,现在还想着套话,没用的。为了今日我们谋划足足三月有余,打通上下,前些日子你身边新添的小童来历不明我们都没敢下手,专门等他休日确定才动手。我等谨慎至此,岂有大事不成之理?”疤脸汉子摊开双手,一副感慨的样子。 朝子安愕然,连厉九川都给算进去了吗?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把他带走,扔到齐家的茅房里刺死。”疤脸笑着挥手,旁边两个手下同时上前。 朝子安嗷嗷叫着后退,被人一把捏住喉咙。 呜! 空气中传来锐器划过的风声。 一只青黑色的飞镖瞬间钩在疤脸的脖颈上,黑链如电触动,一颗大好人头飞起,血色瞬间铺满整间草屋。 这时,疤脸两个手下才看清那飞镖分明是一只巴掌大小的镰刃! 一道黑影瞬间撞破草屋,拎起地上满脸血浆、神情呆滞的朝子安往背后一扔,如同老鼠背起麻袋,矮小的黑影冲出草屋。 他身后墨青色的罗生镰蜿蜒如蛇,在空中闪电般掠过两个汉子脖颈,腥热的血雨犹如猩红幕布洒落,外面守卫的人还没来得及冲进来,就看见这一副滑稽又冷酷的场景。 恐惧如同粘腻的蛇类从他们腿脚攀上后背,一时间都腿脚发软地站在原地,看着那矮小的孩童背着朝子安几个腾挪就消失不见。 “快,快去报告大人!”直到两人消失许久,才有人反应过来大喊。 …… 厉九川背着人狂奔,即使身高差距大,他亦能协调身躯各部位的重心保持平衡。 就是看起来滑稽诡异,如果不是能看见两条腿在跑,还会有人以为朝子安悬在空中飞。 直到一头扎进城主府,厉九川才把人放下。 朝子安面色惨白坐在地上,紧紧拉住他胳膊不放手。厉九川扯了扯衣袖,他就抓得更紧。 “死人了…死人了……” 几滴血珠汇聚在一起,从他秀美的面容缓缓滑下。 孩童面无表情地拖着朝公子往前走,血迹蹭了一地,有两个丫鬟路过看到这一幕吓得尖声惊叫,引得成群侍卫狂奔而来把两人分开。 朝贺得到消息后也匆匆赶来,只是等到朝子安把事情说清楚,天都黑了,本来打算做的任务也没空处理,厉九川只能后面再找机会。 …… 深夜。 城主府正厅。 朝贺坐主位,朝子安在一旁神色惶惶。 地上扔着两个半死不活的人,还有一个穿着狱官官服的男人半跪在地。 “辰已寻到凶贼,逼问之下,令他们口吐真言。前日有人寻到少府主说给他献上一处宝地,正因为此地被泄露,所以这些人才想要杀人灭口,同时嫁祸得知消息的茯苓六家。” “是什么宝地?”朝贺喝了口茶,眼角瞥过儿子,心里又忍不住叹气。 赵辰低头道:“回禀大人。是玉钱矿,又叫明玉矿、镜石矿。” 第四十二章 遇险(二) “玉钱矿!”朝贺眉头猛地拧起,盯着儿子问道:“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早说?” “我…我明明跟汤咸说了让他跟您讲,我平时向来不管这种事,但不知道他没有跟您说。”朝子安下意识低着头,眼睛看向别处。 “少府主,汤咸见过您后就被他们灭口了,所以城主大人自然不知。”赵辰提醒道。 朝贺嘴角动了动,叹息问道:“那矿材,大抵有多少储备?” “足足三十万斤,能做玉钱三千万。”赵辰抱拳,变粗的声线遮掩不住他的兴奋,“这是大矿啊!大人!” 玉钱矿乃是罕见矿石,普遍矿产储量都在千斤左右,产量小,质地好,价值高。 如今这个三十万斤储备的矿场,绝对是大矿中的大矿! 然而朝贺脸色却很不好,这么大的玉钱矿,他根本没有实力吃到嘴里!到最后这些暗中生事的小鱼小虾也蹦哒不了几下,矿产就会被山神殿或者是王母教、朝廷割据。 当真是眼睁睁看着钱飞走! 朝贺头疼地捂住脸。 …… …… 朝子安回到屋时已是深夜。 两眼困得抬不起来,只看见小童在门口附近的床上四仰八叉地躺着,气息平稳,却浅浅地皱着眉。 他也是杀人后在害怕吗?不,他这种人应该早就习惯了……不对,明明就是个孩子,哪怕被从小训练到大,应该也会害怕的吧? 朝子安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躺在自己床上好一会都睡不着,干脆把厉九川连被子带人捞到自己床上。 中途隐隐约约好像看见他翻了个白眼,朝子安只当没看见,把人放在自己背后再躺下就觉得无比踏实,好似身后有一堵铜墙铁壁。 他徐徐沉入梦乡,完全没注意到后面的小童阴着脸无声无息地爬起来,拖着被子又回到自己床上。 次日。 朝子安一醒来就看见厉九川在打坐冥想。 他凑过去笑呵呵地道:“九川啊,多亏你救了我,给你涨涨月钱如何?” “涨多少?”厉九川掀开眼皮瞅他。 “说话算话,给你涨到三百玉钱,但没有休日,你得时时刻刻跟着我。” “不够。” “这……那,五百?” 厉九川没说话,做一个任务三枚遗玉,等于一贯钱,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搞定,四五颗遗玉才够他勾勒一笔,要两个任务或是守在朝子安身边四个月。 怎么看都不划算。 朝子安有点着急,但他也不笨,仔细想了想道:“你是不是特别缺玉钱?” 小童点点头。 “有多缺?急需吗?” “并非太急,但要长时间有大量玉钱……我资质不太好,需要玉钱买资粮供养我修为。” 朝子安想到了昨晚玉钱矿的事,下意识开口道,“我知道有个……呃。” “有什么?”厉九川侧过头,乌溜溜的大眼睛人畜无害。 “没什么,咳咳,没什么。”朝子安恨不得给自己两下,明明昨天父亲才说了不能告诉任何人。 “你有私房钱吗?”厉九川突然问道。 “什么?” “就是你自己的、别人都不知道、管不着的钱。” “哦,有两三万玉钱吧。” ……真不愧是城主之子,有余粮啊。 厉九川俊秀的小脸上勾起笑来,“你急用么?借给我?” “啊,你要这么多?”朝子安愣住,“我也是攒了好些年……” “那你能借我多少?” “两万吧……你总得给我留点。” 二十颗纯净遗玉,这已经比厉九川预想的多得多了。 即使如此,也只够他勾勒八笔,画一根趾爪,传承之路,还相当遥远沉重。 “多谢。”厉九川郑重谢过,又嘱咐道:“你最近三日内都留在府上不要随意出去,我去做些事就回来找你。” “三天?” “最迟三天,我要做的事可以增加修为,我修为越强,不就越能保护你?” “行吧,那我去找父亲给我拨几名护卫,你要是回来了,记得先来找我。” “是。” 考虑到要下水,罗生镰带着过于显眼,厉九川将东西先和藏起来的遗玉放好,这才告别了严重缺乏安全感的朝子安。 他又去了一趟隐市,兑换了二十颗纯净遗玉,随后再次赶往宁平街。 到了附近,有不少官兵守在昨日出事的地方,厉九川绕了一圈,避开了人群。 他越是靠近任务所说的那口井,附近的道路就越是泥泞。一脚下去就深深陷入其中,令人行动变得迟缓。 雇主说下面有具尸体,任务在两天前发出来,今天已是第三天了,这期间定然有人取过水。 来之前厉九川找了府上熟悉的人问过,这里本就是西南边贫民窟唯二的取水点之一,附近的人不在这里取水,就得绕到偏东的那口井去。 他们不可能劳心费力跑那么远,路上还得洒一半,有来回跑的功夫,懒汉宁可躺在窝里不动,女幼宁可多浆洗几件衣物。 对了,也不知道那水洗了衣服穿上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思考间,厉九川已经来到井口附近,距离青黑色的井沿还有近两三丈距离,而面前的泥地全和水泡在一起,混浊不堪,难以分辨深浅。 旁边脏旧的窝棚钻出一颗乱糟糟的脑袋,这人伸手捧起地面的积水喝了两口,又缩了回去。 厉九川皱了皱鼻子,那人拨动积水时飘出一股馊臭味,这种地方有人乱拉乱尿很正常,但这家伙还是喝了下去。 虽然没有出现被污秽的迹象,但也够恶心的。而且尿粪中的细菌病毒相当多,这种人活不了多久的。 他扫了眼附近的矮屋,抬手扯下一片毡毯扔到水中,趁机踏着毯子,借力跳上井沿旁遍布斑点的黄褐大石,并伸头往井中看去。 只见里面井水已经溢到边缘,不停地往外冒,淡淡的水腥气飘散开来。 除此之外,并无什么特别的。 厉九川摸出兑换来的遗玉,闭眼冥想起来,遗玉飞快地在他手中消失。 一笔、两笔……八笔画完,堪堪将冉遗头颅两侧的鱼鳃粗粗勾勒出来。 待他再度睁开眼睛时,幽深的井水反光,照亮了他青蓝色如泻湖般的蛇瞳,而两腮处也出现两道狭窄的细缝,周围的皮肤微微泛青变硬。 抬手摸了摸脸颊,厉九川脱下自己身上碍事的衣物搭在石头上,纵身跃入井中,身姿犹如一条轻快的鱼儿,又好似悄无声息的水蛇。 第四十三章 沉尸 这水井对别人来说可能是冰寒刺骨,厉九川没什么感觉,一路向下游,显化的双鳃发自本能地律动,毫无窒息之感。 越往下越黑暗,井壁逐渐变宽,空间变大,差不多游了二三十米都还没有到底。 大概又游了一盏茶功夫,厉九川才摸到底,但并未找到尸体,反而摸到一个水流旋动的洞口,莫约三四个人头大小。 应该是这里喷出多余的水才导致井口溢出的,但尸体应该还在井里才是,水流向外喷又不是向内吸。 厉九川缓缓下沉,探头往洞口一看。 一颗大张着黑洞洞的嘴、双目惊恐外突的尸体头颅死死盯着他! 小童猛地往上一腾,上浮了好几丈才抠着井壁漂在水中,方才那个瞬间简直令人头皮发麻! 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像极了神灵噬人心智、要污秽自己! 厉九川感觉到脑子开始发沉,眩晕感一阵接一阵地冲击脑海,眼前一会是干枯荒凉的大地,一会是幽深冰冷的水井。 无数混乱的画面疯狂地在脑海里来回切换,面孔扭曲大张着嘴的尸体、青蓝瑰丽的冉遗瞳仁、浸透地面的尸油、来回扭动的蛇躯、枯瘦的手爪贴着薄薄一层干皮巍巍颤动、鱼首蛇身怪物在寒潭里挣扎…… 蓦地,冉遗突兀出现在荒野大地上,被一只枯瘦的手爪摁进地面足足三寸!尖锐锋利的指甲刺破青蓝色的蛇鳞陷入肉中,青黑的血珠从伤口成串滑落,滴在干裂的大地上冒出缕缕黑烟。 那是遗玉即将形成时,冒出的黑色烟气。 厉九川皮肉上不停地冒出米粒大小的鳞片飞快生长到拇指大小,然后脱落。 四肢也长出宽大的鳍,关节冒出尖刺,长出两息又很快干瘪缩小,自行脱落掉到井底。 他只觉得自己心脏砰砰砰地狂跳,声如雷鸣,脑子嗡嗡作响,抠住井壁的手也变得无力,一点点松开。 厉九川刹那间闪过一个念头。 我快死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现实是否还挂在井壁上,还是已经滑落到井底和那具尸体对视。 他只知道在这场传承种和污秽的争斗中,冉遗输得很惨。 一旦冉遗死亡,自己就会变成一颗遗玉,也不知道品质怎么样,会不会有很多杂质…… 据说人快死之前的一个念头可以想很多事,俗称死前走马灯,忙忙碌碌一辈子只顾穿梭不曾停留,追求最强大真的是自己唯一信念吗? 厉九川觉得是。 所以他放弃挣扎闭上眼睛思绪彻底沉入黑暗。 脑海里那个被枯瘦手爪掐死的画面也变成了一片漆黑。 无边无际永无天日的漆黑,困顿绝望心如死寂的漆黑,漠视众生冷酷无情的漆黑,俯视万物玩弄神灵于股掌的漆黑……许久,厉九川才发现那并不是抽象意义上的黑暗,那是一只眼睛。 一只庞大到遮天蔽日,笼罩世界的纯黑色眼睛。 那只眼睛看了他一眼,于是他便醒来了。 厉九川眼前逐渐恢复清晰,依旧是暗流涌动的深井中,自己不知何时深深陷入井壁三寸有余,而稍一动作,脖颈就有刺痛感传来。 抬手一摸,脖子上多了五个正在愈合的孔。 嘶…… 他忍不住在心中抽气。 本以为这次放弃意识还能“召唤”出玄十一来帮自己打怪,结果出来一只眼睛帮自己解了围。 难道是玄十一也打不过吗?还是说,这是他本体? 胡思乱想并没有结果,厉九川看着浑身上下皮肉翻卷的惨状,无端有点恼怒。 一贯玉钱的任务就到了这种程度?敢问接这活的能有几个人活下来?! 正查看伤势着,突然他眼角闪过一抹浅色,圆滚滚的白……莫不是遗玉! 定睛一瞧,井底沉着足足四枚遗玉!已经死了四个传承者在这任务上了! 但他转念一想,井底四枚遗玉,交任务三枚,下面那个尸体也一定包含传承力量,变成烟那就是五枚。 等等,既然是尸体为什么还没有消失?猲四六明明说过,沾染了传承之力的活物死后五息会化作遗玉。 所以,下面那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他开始犹豫要不要去井底捡遗玉了。如果捡肯定还会被那尸体瞪,不捡吧,放弃任务半分收入也无,实在让人不甘心。 可一想到那个抱着自己膝盖,活像是被什么硬塞进洞中的大嘴尸体,让厉九川心中发毛。 黑洞洞的嘴足足占据面孔的四分之三,鼻子眼睛都被挤成一条线,还有水流源源不断地从他嘴里喷出。 厉九川可以肯定水是从尸体嘴里出来的,因为那家伙背后是坚实的砂石,所谓的洞就是被硬扣出来的。 他又想到了上面那些人都喝这样的水,不由得一阵作呕。 关键是尸体长相太恶心,要是让朝子安看见,他不得吓的当场猝死。 而且如果掏出去的话,这尸体会不会还一直喷水?一人吐水供给全城喝那就精彩了。 再发个洪灾什么的,加点疫病,游山城附近五百里绝对留不下半个活人。 ……我想这么多干什么,天塌了有高个子挡着,我算最矮的。 厉九川心中嘀咕一句,终于把刚刚产生的心理阴影抹去大半。 他左右看看,内劲加持在双手,从旁边井壁上划出一块长方形区域,然后从上下各自片开一处楔形斜坡,再劈手敲在斜坡亮开的棱面上,把一整块跟自己差不多高的井壁敲了下来。 差不多是两寸多厚、三尺半宽的石板。 他又从石壁上掏出两块石条叼在嘴里,抱着石板往下游,到洞口附近时,用石板挡住豁口,然后以内劲包裹石条,用力插入石板和井壁中,只露出一小节。 然后他又在下面再次钉了一块石条,趁石板被固定,挡住尸体的机会,他飞快地捡起井底四颗遗玉,迅速游向上方。 待他彻底游到水面之际,他发现自己放在井沿边石头上的衣服没了。 地上还漂着一截竹竿。 好家伙。 厉九川穿着湿透的小裤衩爬出井,湿漉漉的深青色头发搭在脑后,皮肤苍白发皱,眼中仍残留青绿光泽,活像索命的水鬼。 第四十四章 沉尸(二) 本来还想通知朝子安把这边封锁探查一下,现在突然没了心情。 厉九川踏着竹竿身轻如燕地落在最近一处窝棚棚顶,踩着一处挨着一处的房顶快速离开。 期间踩塌了好几个本就松垮的窝棚,惹得背后传来好几声怒骂,有两三人还追着他口吐芬芳,水鬼般的孩童猛然回身眼中青光大放! 追赶的人立即哀嚎一声栽倒在地,手脚飞快长出鳞片,脸颊两侧变成坚硬的鱼鳃,然后在被污秽的途中暴死,冒出缕缕黑烟。 厉九川微微一滞,随后消失得更快了。 宁平街遂传出水鬼传说。 事实上,他并没有打算杀人,只是暴怒之下回头准备掰两节窝棚木头,打断他们腿脚罢了。 但却忘了自己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传承者,而非当年的武师。 这一回头直接要了他们小命。 不过,比起水井里的尸体,这只是个小插曲罢了。 得去隐市跟黑袍执笔说说这事,毕竟是自己的第一次任务,虽然失败了,但并非是自己的原因,不能因此影响到信誉。 厉九川纵身跃进一家院落,顺手扯走一件宽大的衣衫当做外袍罩住自己,简直像搞了一件丑得要死的披风。 照旧通过隐市面具人的盘问,来到楼上第三间屋子里,正好只有那执笔无聊地坐着,没有其他人在。 看见厉九川这副模样,那黑袍执笔有些诧异,但并未发问。 “宁平街井底的尸体有问题,不是我们这种层次能解决的。”厉九川开口直奔重点。 可黑袍执笔却皱眉道:“什么我们?你这样低的传承度肯定做不了,一来就要做三玉的任务,年轻人为何不知道脚踏实地,非得好高骛远呢?” 厉九川正张开的嘴闭了回去,眼睛微眯地盯着他。 “不是我说,你那边出了问题还能活者回来就不错了,自己做不了的事交给别人更好。要销活吗?”黑袍执笔问着要不要销,实际已经动笔划去了留册任务上厉九川的花号。 小童上下打量他两眼,没说话,缓缓后退两步,转过身离开了。 执笔只当他任务失败散尽了胆气,也不提醒他新续个简单的活,干脆也不理。 有时候,就因为一句话,一个词,某些人就认为自己被得罪了,从而造成更加难以挽回的后果。 黑袍执笔无聊地又待了会,终于等到来替班的执笔。 交接了书册,替班执笔按惯例问道:“有没有接销活的?” “有,新的水行接了那个捞尸任务,他失败了,来销活。”黑袍执笔说完站起身,活动一下筋骨准备离开。 “哦?他没死?” “对啊,运气不错,像他这种新人一来就接三玉任务,呵,你都不知道多好笑,他说什么我们这种层次不能解决,区区一个传承度都不到五的,气息如此浅薄,恐怕只有二三,还敢这么说……” “等等,三玉任务?” “怎么了?捞尸不就是三玉任务吗?” 替班执笔顿时怒道:“你没有翻看繁册?都说了要按规矩做,你每次都偷懒,接这个任务的传承者都死四个了!上次交班走的急,少跟你说一句把这个任务换到七玉以上,你就什么都不管了是吧!” “你就非得挑我的刺!”黑袍执笔也恼怒起来,“现在换到七玉,哪怕十玉又如何,反正也不会有人去接!” “但水行是唯一一个生还者!他很可能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你八成又是替人做主给他销了活,我还不清楚你什么德行吗?!”替班执笔嘭地拍着桌子,笔册齐齐一跳,“这事可是发生在城里的,一旦出事你担待得起?!” “城里,城里又怎么样!城里还有那么多势力,还有跟城主府勾结的山神殿,他们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游山城没了吧!我们既不是边军又不是海事府,管得恁宽!”黑袍执笔眼角抽搐,不动用传承种单凭武力他还不是这家伙的对手,但要是用了事情性质就不一样了,搞不好两人都得下狱。 “滚!快滚!不然别怪我忍不住打死你!”替班执笔指着门外粗声道。 黑袍执笔脸色难看,嘴里骂骂咧咧地出去了。 替班执笔看见他关上门离开,方才坐下来,只是手里捏着笔,心绪怎么也安静不下来。 他本身就是宁平街出来的孩子,酒鬼爹死后就剩母亲抚养照顾他,因为酒鬼爹欠下债务,母亲变卖所有财物后只能带着他住到这种地方。 后来机缘巧合凝聚了传承种被隐市一位长老看中收下,后来出师才带着母亲离开宁平街。 但因为长期住在那种环境下,母亲精神状态极差疯疯癫癫,却怎么也不愿离开这片地方。 他只能带着母亲去了偏东偏北,环境稍好些的地方养着,待她精神好转再去城东头住,他早已在那边买了一座不错的院子,只等母亲搬进去住了。 眼下这边出了这种怪事,不知道会不会影响母亲,不过她住在偏东的水井附近,那口井在上游,应该不会有事。 下次轮休就去看看她的情况吧…… …… …… 厉九川回到少府主住处时,朝子安正窝在屋里看书,门外站着整整齐齐六个大汉。 他正要进屋,其中一人突然拦住他正要说些什么,又被旁边人拉回去让开道路。 厉九川迈步走进屋关上门,灵敏的五感又听见窃窃私语。 “你长点心眼,这位是少府主的新宠。” “什么新宠!不就是**吗?” “嘘,噤声……” “……”厉九川扯下身上的“披风”,拖着自己的桶去打来热汤,进屋时故意碾过多嘴俩人的脚趾头,痛得他们当场嗷嗷直叫。 没等俩人反应过来,小童就已经拖着澡桶进屋,牢牢关上了门。 他才泡进热水里,朝子安就因为屋外的响动小心翼翼地走出来。 “咦,你回来了?这还不到一日。”朝子安说着,捧着书坐在他床上,“你身上怎么回事,看着有点皱巴巴的。” 厉九川瞥了他眼,这厮手中捏着册子,书名是风流浪子英雄传。 恶俗。 第四十五章 朝沐 “去处理事,在水里待的久了些。” “哦,我刚刚向我父亲抽调了几名府军来守卫,不过好像听见刚刚有人叫……” “让他们回去吧,我一人就够了。更何况你突然找这些陌生之人来,其实并不安全。” 厉九川打断他,伸手从床下摸出来一只皮护腕,层层黑色锁链缠挂在上面,里侧别着一只小巧镰刃。 朝子安看着他把东西戴好,然后……手腕一抖,墨青色镰刃瞬间破空激射而出! 小鬼冰魄般的“双眼”闪烁妖异光泽,一蓬飘渺的褐烟从镜石上升腾而起,但并无具体形象出现。 门外的府军有曾经参拜过神灵的人! 厉九川勾动锁链,本来刺向最近一人的镰刃如活物般扭动,刹那间刺向释放褐烟源头的府军。 那府军反应也不差,猛地往前一扑,滚落台阶之下,镰刃破门而出,扎了个空,于是倏然回旋刺入最近之人的脖颈,闪电般勾落头颅。 血水喷溅,两个府军撞开门墙,还没进屋就看见一双青蓝蛇瞳,顿时齐齐僵立在原地,皮肉生出鱼鳞! 他们被污秽的瞬间,罗生镰已然连续贯穿二人喉颈! 倒下的尸体并未喷出多少血液,而是冒出大蓬黑烟,尸体开始消融。 朝子安滚下地把自己缩在床底,双眼紧闭扯住厉九川裤腿,恨不得变成三尺高。 厉九川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腿间拱出朝子安的脑袋,“跑了一个,其他都死了。” “当真?现在没事了吗?” “如果不是你在,我肯定会追上去灭口,现在暂时安全,后面说不准。” 朝子安眼睛睁开一条缝,“你为什么突然动手?” “上次从宁平街回来,府里围上来的府军我都记得,而这几人完全是生面孔,故而试探。”厉九川随便扯了个理由。 其实是之前的府军都是凡人,他刚刚试探发现里面有拜过神的人,自然是有问题的。 而且城主肯定知道传承者的事,也知道他们的污秽性,不可能在偌大府邸里随便塞传承者,除非是跟在他身边的人,像自己这样还差不多。 最关键的是,试探之下,这些人都太冷静了,甚至还想着反击,坐实了他们有问题。 “我这会能出去了吗?我想去找我爹。”朝子安只看了一眼就缩回脑袋。 “能。”厉九川伸手把他从床下拖出来,示意他站起身别蹭得一身都是血。 朝子安颤颤巍巍,还没走两步就有附近的侍卫赶到。 厉九川收起镰刃,看了眼毫无动静的鬼眼镜石,“把公子送到主府上去找城主大人。留两个人把尸体清理了。” “是。”赶来的七八个侍卫齐声应道。 “九川……下次能不能别把头割掉了,喷的到处都是……”朝子安被一个侍卫背着,他现在闭上眼满脑子都是人头飞起来的样子。 小童走在最前面,精致的面孔忍不住露出一分嫌弃,“这样方便,难道你要我跳到他们身上打拳么?” “……”朝子安老实闭嘴。 主府。 侍卫林立,戒备森严,从进入主府的第三道门墙开始,就有五人成组的甲士守在关卡处。 走过最后一道院门时,朝子安问一位着甲侍卫道:“今日也有人刺杀父亲吗?竟然连你们也被派出来了?” 这些甲士身强力壮,肌肉虬结,戴青铜面具,持两丈青铜长矛,盔甲鲜明,赫然是从卫月军拨调而来的除秽之士。 也就是说,他们具备杀死传承者的能力。 “非也,公子,我等军中出现了叛徒,城主大人正在审问。”甲士抱拳答道。 “叛徒?究竟是怎么回事?” “回公子,城主大人命边军守卫平山矿场,但途中军队遭人埋伏,严查之下发现是内奸出卖我等行踪,先已将贼人拿下,城主大人正在审问。” “原来如此……”朝子安又偏过头偷偷问小童,“要不我们先去仙客楼吧,父亲这会心情定是不好……” 仙客楼是城中权势富贵之人听曲赏舞玩乐之地。府中死了人,朝子安下意识排斥留在府上,也想着找个地方舒缓心情。 “那也理应将方才发生之事禀报大人,派个侍卫去说说,看大人如何回应。”小童提醒道。 除此之外,厉九川并没有什么意见,无论东家待在哪儿对他来说都一样。 “你说的是。”朝子安点点头,让一个侍卫进去禀报。 很快,侍卫带出消息说,城主让他去别的地方先休息,并拨给了他十名甲士护卫。 于是朝子安就坐上马车,去了仙客楼,后面跟着一队侍卫一队甲士。 不得不说这家伙看似胆小实则心大,自己遭到绑架,身边侍卫被掉包,末了还想的是去这烟花之地享乐,不知道脑子里装的是什么,还是他真就纨绔无能。 城主府马车的体量都比路上其他马车大上一圈,里面即使放着案几软榻还能供三四人同坐,空间尚且宽裕。 厉九川原本坐在朝子安对面,但这家伙总觉得不安,硬是要坐在他旁边。 正好看见朝子安挂在腰间的一条青铜小鱼,那是厉九川拿着少府主令牌去库房换的,注入他的水德灵源后能在百丈之内感受到这配饰的气息。 他顺手摘下小鱼,再度补满灵源后丢给东家,“记得不要把它弄丢了。” “怎么会,你给的东西定是不凡,我一直戴在身上。” 朝子安把小鱼绑好,又仔细翻看,并未发现什么异样之处。 马车跑了半刻时辰,停在一家宽阁雅居前。 还未下车就听见门外迎客女子娇滴滴的喊声,什么恭迎少府主之类。 但第一个下车的却是一位身穿蓝袍的小童子,他眉目隽秀精致,只是面无表情显得分外疏离。 候在仙客居门外的女迎客随即想到近日少府主换了新欢的传闻,竟然是真的。 尤其是在也穿着一身蓝袍的朝子安下车把小童抱在怀里后,她心里原本认为是谣言的话迅速坐实。 朝子安不是喜欢穿女人衣裳,作女子打扮吗?据说还和一个混血色目男人走得很近。 虽然心底震惊,但她反应很快,“朝公子,今日来是打算看看流虹的新舞,还是听妆眉的曲儿?” 第四十六章 朝沐(二) “还冬,我要听妆眉的曲儿。” “好,公子这边请。” 女迎客还冬露出素白手腕,姿态柔媚地往前带路。 但朝子安满心满眼都是惶惶之色,哪里顾得上欣赏美人,反倒是怀里那个小童子歪着脑袋看她。 还冬心中暗恼,这么个大男人还不解风情,连小孩都不如。 不多时,一行人来到一处种着桃花树的青石院落,侍卫和甲士都在周围站定,只有还冬三人进了院子。 但是院子里并没有什么妆眉抚琴弹曲,只有几个侍女端着红漆盘子,里面全是女人装束。 见小童面色困惑,朝子安解释道:“我来这里既不听曲也不赏舞,还冬所说都是暗号罢了,选柳红就是单纯玩乐,选妆眉就是,就是……” “就是妆扮一番。”还冬笑着替他答道。 朝子安轻咳一声,有点脸红,他头一次把这事直接说给外人。 什么程度的怪癖需要目睹死人后来画个妆……厉九川点点头,表示自己理解。 目送还冬陪着朝子安进屋,这家伙不想让自己看他化妆的过程,让厉九川待在外面休息。 于是他蹬地一跃,纵身跳上树干,倚靠在枝繁叶茂的浓绿中开始跟玄十一打架。 过了一个时辰有余,还冬出门,在院落里四处环顾。 厉九川从树上落下来,“有什么事?” “朝公子让你进去。”还冬指了指房门。 小童踏进屋中,只见一位红裳俊秀女子端坐中间大椅,姿容端庄,眉目却添三分冷峻,和朝子安平时模样截然不同。 “厉九川,我有件事要你现在去做。” 他一开口简直就像换了个人。 “什么事?” “去调查是谁要杀我,意欲嫁祸何人。此事了结,你欠下的两万玉钱便不用还了,我想,你也没打算还清吧?” 朝子安此时思维竟然分外清晰,气度大方,毫无先前的畏惧惶恐。 “公子明鉴,不过调查此事我也得知道原委,还有,公子不需要我贴身保护了吗?” “不必,但只给你三日调查。至于此事原委,是我派去平山矿场一位掌柜,叫做汤咸,他五日前回来告诉我平山矿场发现了很贵重的矿脉,储量不小,跟他同行的还有赵元洪三家以及茯苓六家中齐张吴三家,你去查清楚,如果罪证确凿则立即诛之,然后再把证据带回来。” “全杀了吗?” “如果他们都有涉及……” “知道了。” 厉九川点头,他正欲离开时又突然笑道:“东家可要在这三天里好好活着,等我回来。” “你可以叫我朝沐,不必如此生分。” 这是现在的女装朝子安的态度,将厉九川和自己平等视之。 “朝沐?公子不是叫朝子安吗?” “子安是我的字,我本名朝沐。”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双目犹如星辰熠熠,和他父亲的精神气度倒有五分重合。 光换一身衣物和妆容就能让人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当真不是精神分裂吗? 厉九川莫名想到了自己和玄十一。 …… …… 离开了仙客楼,厉九川也有点犯难,光知道一个大概情报,其余什么都不了解,不如去隐市里问问。 但现在长乘给自己的遗玉只剩四颗,这个是自己未来重要的资粮,不能再动了。 拿什么去买情报呢?厉九川扭头又钻了回去。 出来的时候他手里多了一块玉令,上面刻着沐字。 轻车路熟来到隐市,第四个房间屏风后仍旧是一片难以分辨的人影。 “今日游山城少府主遭刺杀,此事乃何人所为?”说完,厉九川将玉令丢在屏风前的小碗中。 只见那碗……纹丝不动。 玉令大概三寸长半寸厚,捞在手里沉甸甸的,不可能比上次的遗玉轻。 说明这机关自有其判断方式,或者干脆就是有人控制。 “少城主之令我等可不敢收。”屏风后传出妖怪般嘎嘎怪笑,好似换了一个人,“如果是山神殿的九部令或者天宫的三十六重天令,自然是您想知道什么,我们就说什么,但这个,哈哈哈,不过一块凡玉罢了,拿给你看,你会在乎吗?” 厉九川没说话,直接离开了。 就在那人出言嘲讽之际,后面出现了足足六七个传承气息,明显是在威慑自己。 他只是稍稍放了些杀意而已,这些家伙反应真大。 厉九川来到街边找了家小摊,要了碗李子露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顺便捋一捋最近堆积起来的事。 现在手上遗玉只剩下四颗小的,四颗用不了的,顶多勾勒一笔,想着做任务得遗玉的方法也未能实现,还负债两万玉钱。 为朝沐调查赵、元、洪、齐、张、吴六个世家,时间只有三天,用正常手段不可能完成……嗯,如果这六家人里都没有传承者,把他们灭门的话应该够了。 但是不可能没有。 大樂在月环边境成立卫月军,军中甲士既然是用来杀传承者的,那说明权贵们肯定知道且了解传承者的存在。 城主和传承者教派勾结,那豪门权贵更不会放过这机会,定然会豢养传承者甚至本身就是传承世家。 他传承度现在顶多有三四的样子,还不到五,但凡有个猲四六那样的传承者他就死定了。 烦恼啊烦恼…… 厉九川正把碗中甘露喝到底,身旁突然坐过来一位算命先生。 黑大褂、青罗盘、八卦小旗高高支起,这位算命先生高颧骨窄下巴,唇上一撇胡子微翘,有几分不正经。 “小公子看起来有心事,要不要算一卦?” “哦?”厉九川瞧了他眼,“多少钱?” “嘿嘿嘿,不要钱。”那先生神神秘秘地凑近小童,“要四颗遗玉。” 厉九川垮下脸,怀疑这厮是不是算准了来的?自己手上的四颗遗玉都是从宁平街那边井里捞出来的,不应该有人知道才是。 但他又想到了廖先生,自己也并未找到解决眼前杂务的法子,干脆将遗玉从怀里取出丢给他道:“我要算眼前事。” “好好好。”黑大褂收下遗玉乐呵呵地道:“三改五,则水到渠成矣。” “嗯?”厉九川还未反应过来,黑大褂就起身离开小摊,身影突兀地消失在人群之中了。 三改五?什么意思? 他坐在原地皱眉思量着,旁边摊主指着空碗问道:“您还喝吗?” 厉九川点点头,“再续一碗。” 摊主边笑边给他续碗道:“好嘞,小公子可算赶上了,明天我就收摊走了,家中有事,大概三天后才能回来……好了,您慢用。” 三天?三改五?!厉九川猛地站起身。 第四十七章 三改五 厉九川扔下两枚铜钱,第三次回了仙客居。 朝沐端坐在院中喝茶,眼中精光不定,神情若有所思,听见有人进来抬头一瞥。 “又有什么事?”低沉的声色暗含恼怒。 “请公子将三日期限改做五日。”厉九川抱拳行礼。 “哦?”朝沐深吸了口气,压抑心绪,随即微微叹道:“我知道让你在三日内把事做完的确有些强人所难,这样吧,给你改成七日,公子我等得起。” “谢公子,但我只要五日,多一天都不要。”厉九川固执道。 “……那就五日。”朝沐修狭的双目上下打量他,这次语气再听不出波动。 “谢公子。”厉九川再拜过,转身离开。 他即将走出廊道时,隐约还能听见朝沐吩咐侍卫,去请什么刑狱的赵辰。 不过别人怎么打算和自己无关,这会去山神殿的暗店里看看能不能接点任务做。 不能当真就觉得一切都水到渠成了,还是得找点事做。 上街来到一家肉铺前,肉案角落有个不起眼的尾巴。 “客官要什么肉?”肉贩子是个脸膛通红的高个汉子,粗眉大眼,分外精神。 “我是冉一,近日堂口有没有活计可接。”小童抬起头,双目青光一闪而逝。 “巧了,这位客人。去平山矿场的鹰鸣涧,来一人杀一人,记得割了左耳回来,一耳一玉。”粗眉汉子边说边动手割肉,手起刀落十分麻利。 “如何分辨是不是杀的去鹰鸣涧的人,就不怕有人杀平民换玉吗?”厉九川好奇问道。 “不怕。”汉子嘿嘿直笑,“那些人都是豁耳朵,旧伤好认得紧。” 小童点点头,正打算去看看情况,转身撞倒了一个人。 那人披头散发、浑身脏污,隐约能看见他枯瘦的面颊轮廓,却腆着一副大肚子,摔到在地时哇地吐出两口混浊液体。 “水,好渴……给我水……” 他一边发出呻吟,一边把自己吐在地上的液体往嘴里舔。 厉九川猛地皱眉,脑海里闪过宁平街水井里,那副张着黑洞洞巨口的尸体。 卖肉的粗眉汉子脸色也有点难看,他眨眼间瞳孔闪过褐光,但并未看出所以然。 厉九川没有多管闲事,尤其是这种根本管不了的闲事。他稍稍后退两步,像一个受到惊吓的孩子似的躲在粗眉汉子身后,然后从另一侧绕开了。 鹰鸣涧里的人头这么值钱,估计已经有很多传承者赶过去了,自己动作得快点。 …… …… 城主府。 “来人!把这个不肯从实招来的贼子打入牢狱!” 震怒的城主大人一声令下,几个府兵同时上前将地上血肉模糊的人拖走。 “赵辰。”朝贺喝了一口浓茶压下心中怒火。 “在。”早已俯首待命的狱官上前一步。 “你负责撬开他的嘴,三日之内,无论你用什么法子都得知道究竟是哪些人打算谋反!” “是。” 朝贺还欲叮嘱些什么,突然有人冲进屋中跪倒在地,“急报!大人!城南城西爆发疫病!” “什么?!” 昂贵的檀木桌几被瞬间拍裂,朝贺气得差点没缓过劲。 前脚爆出叛徒,引得几方势力蠢蠢欲动,他联系了山神殿才勉强卡住鹰鸣涧要道,现在竟然在城中爆出疫病! 这天宫狂徒……灭我之心不死吗?! 愤怒之余,朝贺心中又忍不住有些后悔,如果当年答应的是天宫而不是山神殿,会不会…… 嘭! 朝贺咬牙捶烂案几。 和天宫勾结的城主几乎都沦为傀儡,他们根本不会满足!而与山神殿一起,只是需要每月奉送人牲而已,代价就要小得太多了。 城西城南的贱民们都是给山神殿养的人牲,甘印不会不管。 想是这样想,但他身为城主,要稳住众人,还得去看看才是。 “来人,备车。” …… …… 厉九川往鹰鸣涧赶去的时候,路上遇见一人偷偷摸摸地躲在树丛里也往那边赶。 小童快步小跑,假装没有看见这人,在接近他藏身的灌木,即将错过的那一刻,他猛地拧身回蹿,一拳击中这家伙脖颈,将之打昏。 抓出来一看,这厮左耳上缺了一块肉,伤口早已愈合成疤。 好东西,值一枚遗玉。 卸了他关节,一脚将这人踹醒,厉九川蹲在他面前问道:“你是什么人?鬼鬼祟祟要往哪儿去?” “咳咳,你又是谁家孩子……”那人睁开眼睛,说话的时候嘴上两撇小胡子上下翘,“这么凶……哎呦!” 厉九川踩着他手指,整个人蹲在上面,“你问谁?不答话现在就可以死了。” “我说!我说!”八字胡紧张大喊,“我是天宫三十六重天之无越衡天,下属王母教的除秽人!” 说着,他扭过头去盯着厉九川,“你就是山神殿幽天部里唯一一个水德冉遗?” 厉九川的特征实在显眼,但凡稍有了解的都能认出来。 小童面色微变道:“你是除秽人,那你的铜器呢?” 八字胡咧开嘴,门牙上有个黑色小洞。 噗! 一根青铜针闪电般射出! 小童反应不慢,抬指夹住铜针,然而下个瞬间,铜针内还飙出一根细针刺中厉九川胳膊。 “哈哈哈!”八字胡大笑起来,“没想到吧,我就知道你们这些怪物强得可怕,但你们肯定会轻敌,只要给我一个机会也能杀死你们!哈哈哈……” 厉九川默默地看着他笑,然后拉起衣服袖子,那根细针晃晃悠悠地挂在衣物上,并未扎进他肉里。 纤细锋利的针尖被一片白皙柔软的皮肤挡住了。 “……”八字胡长着嘴,半晌没说话。 小童周身气劲鼓动,衣袖上的细针噌地又扎进八字胡肉里,惊得他嗷嗷叫。 “起来带路,到了地方饶你一命。”厉九川站起身,抬腿将他膝盖关节踹回原位。 “啊!呃……”八字胡咬牙滚了滚,然后喘息着干笑道:“我们人头在你们眼里可算得一颗遗玉,你会放过我?” 小童微微颔首道:“你说的是。” 他手腕甩动,指尖掠过一抹黑芒,八字胡的左耳顿时掉落在地,痛得他再度惨叫出声。 厉九川捏着他的豁口耳朵,低头轻声道:“我已经拿了换玉的信物,起来带路,不然叫你尸骨无存。” 第四十八章 三改五(二) 游山城西南角。 宁平街。 尽管心里已经有了准备,但朝贺站在塔楼上目睹那成片瘫倒的尸体时,他还是胃里一阵抽搐。 恐惧无言地从心底蔓延开来,透骨噬髓。 唯独街头那口井边还有十几个活人,但他们都趴在地上泡在水里,不停地喝从井中涌出的水。 外面也有穿着补丁的乡民踉踉跄跄地走进来,肚大如球,嘴里还念叨着:水……水……然后毅然决然地扑向那口井。 井水平缓地淌过青石缝隙,寂静无声地蔓延到整个泥泞的街道。 路边窝棚里传来虚弱声音,有泡胀发白的手臂从缝隙里伸出,挡住乡民枯瘦的小腿。 乡民猛地摔倒在地,肚皮承受不住啪地炸开,源源不断的血水从他大张的嘴中淌出,整个人面目狰狞地在地上扭动两下,枯瘦摆动的四肢和被水撑的宽大的肚皮让他像个被踩扁甲虫。 朝贺看见摔倒那人肚子里飙出一截肠子,甩着屎粪搭到一具死尸嘴上时,他终于忍不住吐了。 “快,快去叫甘印!快……呕!” 塔楼里飘出酸臭味,一名侍卫匆匆从楼上跑下。 …… …… 城主府地下二十丈。 朝贺做梦也想不到甘印在自己屁股底下挖了个宫殿出来。 鼻梁挺拔、五官深邃的混血男人正靠在软榻上翻阅情报。 他面前半跪一人,如果厉九川在这里就能认出是猲四六。 “宁平街水井初步搜查是有一具尸体在下面,但下去捞尸的传承者都死了,传承度最高的一个是猲狙,传承度十五,死得无声无息。” 在这个偏僻的边境小城,传承度三十都是顶尖的高手,而十以上的人能在城中来去自如,二十以上能横着走。 甘印丢给他一张纸笺,猲四六定睛看过,上面写着隐市曾经有人发布任务,内容就是宁平街捞尸。 旁边还记着一行小字,唯独水行生还。 “去查查水行是什么人。” “是。” 猲四六刚转身,甘印的声音再度响起。 “等等,顺便通知朝贺,让城中百姓别取水,要喝只能喝已经存下的,所谓疫病都是从水中来。” “是,大人。” 要去查水行自然得去隐市,解铃还须系铃人。 猲四六来到二楼推开第三扇门,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个老妇在打扫地板。 “执笔们呢?”猲四六眉头再添三分阴郁。 “回大人,都去外面找人了,还有些大人去宁平街了,说是哪里发了疫病,很是凶险,最近莫要乱喝水。”老妇放下扫帚,慢慢答道。 她认得猲四六是山神殿的人。 “找谁?是不是叫水行的?” “对,说是您们那边的人,还是个水德传承来着……” 猲四六头皮一激灵,转头又狂奔出去。 他出门找了就近一家肉铺,还没跟贩子聊两句,就看见一群百姓平民拿着锅碗瓢盆往外走。 “这是怎么回事?” “回大人,城主派兵把守水源,不准城中百姓取水,这不是要去讨公道了嘛?哪儿有人能不喝水的?”粗脖子的肉贩笑了笑,默默把自己拿出来的大盆放到脚下。 “水里有疫,不能喝。”猲四六简单交代了一句,无视了肉贩子骤然变化的神色,“查查厉九川……哦,就是冉一的行踪,快点,现在就要!” 说到后半句,他口气不自觉地变重。 “是是是……” 肉贩子进屋从角落一个笼子里掏出来一只黑漆漆的黄嘴鸟儿,抄起木炭在一张布帛上写了字,往它身上绑的小信筒里塞进去,然后从后院把鸟儿放飞。 做完这些,粗脖子肉贩走出来开始切肉、剁肉,这是“肉贩们”的习惯,处理好的肉会交给来问话的传承者,有时候他们不要就留着自己吃。 待粗脖子把肉剁好,正要装进荷叶扎起来,猲四六冲他挥手手道:“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吃吧,鸟回来了。” 放下手中翠绿的荷叶,粗脖子到后院一看,什么都没有,再抬头的时候,只见一只黑羽黄嘴鸟儿乖巧地落在肩上。 这就是传承者们的能耐,粗脖子感慨一下,打开竹筒,看过内容后将布帛丢进火灶,然后来到前堂边包肉便道:“大人,冉一接了平山矿的任务,早就出城了。” 猲四六面色不变,仿佛早料到了会如此麻烦。 没有停歇,他直接出了城。 天知道传承度不到五的冉遗是怎么在宁平街水井里活下来的,无论如何,先把人带回去才是重点。 与此同时,一行三个执笔在城外奔走。 “早都说了这事需要额外注意,当时你还与我争辩,看看现在这后果!”一位身材魁梧的灰袍执笔边跑边呵斥道。 “我哪儿知道会这样!”被骂的是个黑袍男人,身形瘦削,“繁册上每日都要记那么多东西,未必我还一字一字去看?!你问问黄昭,他也是交班就把繁册背一遍吗?” 稍稍靠后的黄袍执笔暗骂一声,自己什么都没做,骚味到惹过来了,这辛榛果然是个蠢货。 “刚交班自然来不及全看,但闲时还是会翻的,毕竟是规矩。” 黄昭淡淡解释一句,口气也不怎么好,旁边争执的两人暂时安静下了。 只是灰袍一想到母亲还住在城里,自己却因为任务无法陪伴她,胸中顿时又憋了一口郁气。 他忍不住开口愤愤道:“你走得这么慢!待会过去水行早就被山神殿的人带走了,还轮得上我们?” 黑袍辛榛顿时恼怒道:“黄昭比我还慢,你怎么就逮着我说?王显,你就是故意找事!” 王显冷笑道:“故意找事?你得罪了水行也好意思说!他发现任务有异是过来上报了吧?执笔理应做以记录,但凡你不阴损人,也不至于半点消息都不清楚,用得着跟山神殿抢人吗?!” “好了好了,都别扯了!”黄昭不耐烦地拦在二人中间,“越扯跑得越慢……” 话说到一半,一道灰色影子嗖地从三人面前掠过,快得不像话。 “不好,是山神殿的猲四六!”黄昭大急,速度猛然提升一截,“他传承度虽然受伤后跌破三十,但也有二十七八,去晚了我们可就没戏了!” 辛榛和王显也都闭上嘴加足了力气狂奔,任务失败,受罚的可是所有人! 第四十九章三改五(三) “小哥儿,看见前面山坳了没?那就是鹰鸣涧。”八字胡指着不远处干声笑道。 “没看见,你带我走过去。”小童抬起头,双眼空洞漠然,像笼着一层灰蒙蒙的翳。 “这可使不得,你们早有人埋伏于此,我过去会送命的!”八字胡连连摆手。 “你没耳朵,他们杀你做甚?”厉九川勾起嘴角,“不愿带路的时候那般肯舍出性命,现在却如此畏畏缩缩……不若我先送你上路?” “别!我……我去还不成?”八字胡吞了吞口水,磨磨蹭蹭往前走。 才走了没两步,八字胡后颈啪地挨了一记,两眼翻白昏死过去。 厉九川拖这人慢吞吞地往山坳一侧走,将之丢在一丛看似隐蔽的草垄间,但又隐隐约约露出他的身形和小半个侧脸。 看起来就像在窥伺山坳里的情况。 过了一柱香左右,厉九川听见远处逐渐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此时他已经将自己身上披了一层草皮。 估计着距离差不多,厉九川骤然翻身而起,一脚踩断了身旁人脚踝,没等他惊呼出声,墨青色的镰刃精准地勾入他胸膛扯破了心脏! 厉九川没有把镰刃扯出来,血喷得到处都是,就做不了饵了。 他单脚跺在山岩上,一片碎石腾地跳起,被小童接住的瞬间又激射而出,内劲包裹碎石快如箭矢。 后面那个仓皇逃窜的身影只跑了两步,背上便溅起数点血花,然后重重栽倒在地。 厉九川小心将这边尸体放倒,取出镰刃,再用泥巴简单糊住伤口,去处理另一具尸体时,还没忘了把假装昏死的八字胡再来一脚踩晕。 如炮制法过了两个时辰后,厉九川怀里揣了十二只耳朵。 其中有一拨是五个一起来的,有三个查看八字胡的情况,两个在远处盯着,看见自己人被杀后转头就跑,厉九川只来得及追上一个。 从这拨之后就没什么人来了,八成是拦在更前面给后面人报信。 才十二枚,比预想差的太多了,小童子从脚边尸体上扯下一块布料,将耳朵包起来扎好。 他转头又往山坳深处摸去,那里面肯定还藏着不少人,而且杀了也不会留下尸体。 只是没走几步,他就看见对面山坡也冒出两个脑袋。 三人对视瞬间,同时朝对方冲去! 厉九川冲是因为对面是两颗活生生的遗玉,对面两人冲是因为那小孩身上肯定不止一颗遗玉。 罗生镰出如电,在空中划过完美的弧度,两双鬼目喷吐褐色烟光,提醒主人来者身份。 两个土德,不是土蝼就是猲狙,至于钦原,能得到这种传承的人不可能被派来守这种地方。 厉九川的视野里隐约浮现两颗羊头,出乎他预料的,两颗羊头骤然合为一体!化作一只尖角利齿的流涎怪物。 它矩形瞳孔里全是各种扭曲的纹路,豁开的巨嘴里是紫黑色遍布倒刺的舌头。 小童前冲之势一缓,对面左侧一人上前,头颅不知何时长出来一对黑色坚硬的长角,将飞袭而来的罗生镰顶开,下一刻便撞上小童胸口! 利角在褐色光晕的覆盖下变得犹为尖锐,能轻松刺破敌人皮肤毛发,即使对面利用传承种的鳞片毛发来阻挡也卸不掉自己的冲撞之力和被锐化的土蝼之角! 土八九如是想着,撞上敌人胸膛,但并未如以前那样刺破对方脆弱的皮肉骨骼,震碎对方的内脏。 厉九川飞出十几米远,在地上打了两个滚,瞬间消失在茫茫草海之中。 逃了?土八九四处打量,土八七和他背对扫视周围,谨防一切偷袭。 厉九川躲在一处草木之中,眼神空泛地端详那两人。 对面传承度稍有些高,或者说对面的任何一个人传承度都不会超过六七,但加起来的话,就到了十二三,足矣对厉九川的攻势造成致命威胁。 这俩人是怎么……哦,是双生子。 双生子竟然能把传承之力合起来用,当真是了不起。 厉九川的眼神稍稍凝聚,看清了对面两人的脸,但很快就被他们注意到自己的眼神,遂慢慢靠近过来。 果然还是不能用力盯着人看啊。 而且他们居然这样警惕,都让自己感觉羡慕了,这灵觉最少也有自己两三倍之强。 突然,趴在地上没来得及被厉九川补刀的八字胡浑身上下一抽搐,然后跳起来就跑! 土蝼两兄弟对视一眼,走在后面那个刚一回头,前面的土八九就被一把小巧的黑青色镰刀瞬间勾住后颈! 分离撕扯之下,土八七急忙踏步回转,上前帮忙。 一只冰冷的小手搭在他肩颈处,土八九尖锐的叫声响起,“快跑啊!莫回头!” 土八七刺向身后的青铜短匕扎了个空。 小童的身影犹如鬼魅,前一刹那还在土八七的身后,下一个瞬间便出现在他身前,两点青蓝色瞳光绽放,如同业火喷吐,灼得人脸上疯狂冒出鳞片! 嘭嘭嘭嘭嘭嘭嘭嘭!!! 叠打的快拳如行云流水,土八七的身躯像沙袋一样震出一蓬蓬血雾!每一道内劲都击碎了他的血肉皮骨,猩红从后脊染到尾椎! 最后一击,小童高高跃起,膝盖狠狠压在土八七的天灵盖上,身后传来土八九绝望的哀嚎。 罗生镰就像滚烫的烙铁粘上土八九的皮肉,怎么扯都扯不掉,他几乎能听见镰刃上小鬼大口吞噬自己血液的咕噜声,甚至伴随着咯咯怪笑。 劲风拂面,他睁大了眼睛,只是身体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就被一记重捶砸透了内腑,血尘从身后扬起,他又感受到了自己兄长死前那一刻绝望的恐惧。 明明传承度更高传承种更强,这家伙不受污秽也就罢了,凭什么肉身如此变态? 土八九低下头,只见自己前胸贴后背,中间心口的部位如同肉饼,被砸得分外瓷实。 然后他晃了晃,整个人冒出大蓬黑烟,迅速萎顿干瘪消弭,变成一颗圆鼓鼓的白珠子。 厉九川捏起这枚遗玉,回过身走了两步又捡起一枚。 不错……他眯着眼睛看向后面的山坳,忍不住心中发笑。 第五十章 三改五(四) 猲四六已经是竭尽全力在狂奔了。 就差显化猲狙四条腿儿往前冲,但也增加不了多少速度,猲狙并非擅长奔走之灵。 他心脏突兀地一下接一下抽,就像上次命人护送林子离开似的,还有让厉九川去地底杀秽兽,都是这种感觉。 他娘的…… 猲四六鼻尖飘过一缕血腥味,鹰鸣涧前散落着三三两两的尸体,都是王母教里的探子,但这些尸体伤口都较为隐蔽,不应该有这样浓厚的味道才是。 踏过山坡一丛青草,嫩叶歪斜复又抬起。 猲四六直冲进鹰鸣涧深处,止步于一个陡险的拐口。 “七、八、九……”小童坐在山岩突出来的一块悬石上,拨弄着手里的东西,脚边放着一兜血淋淋的布包。 抬眼瞥见猲四六阴鸷的神情,他手掌一收,嗅着遗玉浅轻的香气将之吞噬,然后拿起脚边的布包。 “六师傅怎么在这里?”小童乌溜溜的大眼睛毫无光彩,空洞地盯着他。 “我不在,你还打算杀几个?”猲四六脑门上冒起青筋,几乎要将皱纹抻平了。 “来犯之敌我已除尽,六师傅不必担心。”厉九川满脸诚恳之色,心思却到处飘,想着从哪儿能逃走。 猲四六不答,只是神情愈发凶狠地盯着他。 “……” 下一刻,一位神情阴郁的灰袍老者手里提着一个孩童后颈衣裳往外走。 厉九川悬在半空,心情恶劣地哼了一声,一个老头都比自己高了大半截,什么世道! 走出曲折的山坳,面前刚好冲出来三个人。 “且慢!”辛榛拦在猲四六身前,“这位前辈,我家主子有事要找小公子谈谈,不妨让他先跟我等走一遭,不日定当送回。” 辛榛以为自己这边三个人,算厉九川半个,猲四六又曾受过伤,根本不可能是自己这边的对手。 然而他却没看见黄昭和王显两人神色变幻不定,又似乎没想到他这般大胆,有些惊诧。 黄昭已经微微侧身,随时准备逃跑。 “长乘门的老鼠……”猲四六的眼珠透着凶戾,“滚!” 辛榛面色难看,正想说些什么,却见身后两人不知何时已经退开半丈了。 猲四六没搭理他们,拎着厉九川和他们擦身而过,幽深的瞳仁泛着惨绿之色,如同流涎的恶狼。 一时间谁也没阻拦,目送那身影消失在山林。 “怎么一看见外人就变怂货?没有骂我那股子傲气了?”辛榛回头瞪着王显骂骂咧咧。 然而灰袍执笔只扔下白痴两字,转身又往城中赶,黄昭也没搭理他,跟着一起离开了。 猲四六的速度很快,踏草不折踩枝不断,平地飞燕般掠过林地。 哪怕手上拖着一个累赘,他也没话多少功夫就拎着人赶回城主府。 此时甘印刚好和朝贺坐在一起,朝子安在他父亲右手坐着,旁边还有两个戴斗笠侠客打扮的遮面之人。 “大人,我把水行带回来了。”猲四六把人放在脚边,完全没理会小童满脑袋枯枝烂叶,全都是回来时撞上的。 “哦……原来是九川啊。”甘印神情奇异地看着他们,眼中带着不为人知的光彩。 朝子安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脑袋,他之前一直在借厉九川洗清自己和甘印的传闻,而朝父脸色最难看。 “他不是个凡人吗?”言下之意是你们把这种人送到我儿子身边,居心何在? 虽然知道山神殿会把一些有资质的人牲培养成打手,但最后能送给权贵的必定都是次残品,做不了真正的传承者,也就力气大些。 “哦,他资质近乎于无,很安全。”甘印笑着安抚道,无视了猲四六欲言又止的神情。 见甘印那边滴水不漏,朝贺也没空追究这些琐碎之事,他盯着扒拉脑袋上树叶的小童道:“听说你是隐市的水行?接过一个任务去宁平街里捞尸?” “接过。”厉九川看他一眼,从脑袋上拍下最后一片枯叶。 “水井里有什么?” “自然是尸体。” “说详细。” “有人在井底扣了个洞,尸体被放在里面一直吐水。” “水从尸体嘴里吐出来?” “我虽然看着小,又不是三岁大,吐水还是吸水的涡流未必还分不清?” 厉九川的语气不太好,因为他已经猜到了这些人想让他干嘛。 听他这么说,在座之人脸色都不太好,朝贺是担心城主之位不稳,甘印是怕人牲没了供应,斗笠人看不见连,朝子安神色郁郁惶惶,已不是那个胸中小有城府的朝沐了。 因为他换回了男装。 正沉默间,突然有人闯进屋中,冲着甘印行礼。 混血男人招招手,那人便上前附耳说了些什么,甘印面色骤然阴沉下来,坐不住了。 他上前两步对小童问道:“那井底大概多宽?” “也就能塞进去四五人,我说的是你们这种大人。” “那劳烦你再下去一次,把尸体背上来。”甘印说这话时口吻分外和蔼客气,但眼里是不容置疑的冷漠。 “我会死。”小童抬起头,乌溜溜灰蒙蒙的眼睛像是迷雾中找不到出路的人,“不可能再逃出来了,一定会死,那是你们才能对付的东西,大人。” “下面地方太窄,又是在水里,我们施展不开。”出声的竟是其中一个斗笠人,也许是觉得逼一个小孩下井太过残忍,他又接着道:“你只需把里面的东西引出去即可,不一定要背上来。” “那是尸体,大人。是死的,它不会跟着我出来。”厉九川摇头,“它给我感觉就像是天生相克……” “和水德相克,莫非是火德?”另一个斗笠人猜测道。 “也不排除,如果是有人将那东西暂时封印在井里,肚子里塞上水德遗玉镇压……还是很有可能的。”甘印微微颔首道。 “所以它吐出来的水都是遗玉所化?”厉九川突然问道。 “怕是不止。”甘印淡淡地回了一句,话题又回到了最初那个,“你准备下井吧,我们现在就出发。” 第五十一章 三改五(五) 厉九川默然。 朝子安忍不住开口道:“等等,他不是资质差吗?修为肯定也差,不然换个更厉害的下去?” 所有人都看着那个怯懦的城主之子。 “怎么……我,我说错了吗?”朝子安眼里满是惊慌不解。 甘印微微笑道:“你不懂,大人的事,少府主慢慢学就是了,您还未到参与的时候。” 朝贺呷了一口茶,耷拉着眼皮不说话,其他人自然也无话可说,毕竟甘印把该说的都说完了。 “可,他只是个孩子,这么点大,也远不如你们强,还被人抓回来……干嘛不让有能耐抓他的人去下井?!” 被这么看着,朝子安反而越说越生气,只觉得厉九川可怜兮兮地蹲在地上,被一群人莫名其妙地欺负。 甘印有些恼怒,但依旧笑着说:“你可知道那口井里已经有个传承度二十的沉进去再没出来?你嘴里那个抓住厉九川的人,他传承度只比沉进去那人高了六七,但他能轻易抓住或者杀死厉九川,却不能保证下井后还能活着。你知道这其中的区别吗?” “可厉九川说了,他下去后也会死!”朝子安猛地站起身,拦在厉九川前,愤怒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 甘印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 “你让开,他今日必须要下井。”英朗深邃的男人终于露出自己阴冷且威严的一面。 朝子安袖口颤动,胸膛急剧地起伏。 他知道面前这个人强得可怕,他以为这个人强大而和善,对他体贴且暧昧……哪怕都是假的,哪怕他们这种人手中注定饱蘸鲜血,也不应该是这样…… 对着一个孩童发难!即使是传承者,他也只是个孩子罢了! 不应该是这样!!! 朝子安颤抖的手逐渐稳定,尽管眼圈发红,呼吸也趋于沉静,他不只是父亲那个怯懦的孩子,也是众人从未承认过的少城主! 他不只是朝子安,他也是朝沐! 他坚定地摇头,然后俯身将僵硬的小童揽入怀中。 “这由不得你。”甘印看见他的动作,反而没有之前恼怒,只是威严淡漠地陈述事实。 趴在朝子安臂弯处的厉九川有些恍惚,好似时光倒流回不为人知的年月,亦有一袭红裳这样拦在自己身前。 只是那个人……是谁? 不记得了…… 厉九川头颅撕裂般地痛,剧痛中夹杂乱七八糟的碎片。 荒芜的大地被血色贯穿,天空中响起嘹亮的歌声。 欢欣如鸟雀般清脆的笑语,决绝若泣血般无奈的悲鸣,交织、错乱,却都源自同一个人。 甘印的脸一阵一阵扭曲,变得更加深邃、威严、漠视着所有人。 “他必须死。”浩瀚的声音在空冥中回荡,一如陈述事实。 “那我们就一起死!带着你的嫉妒和欲望,跟我一起沉沦冥狱!” 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红裳和火色共舞,在死亡和重生中挣扎,将一个凶煞的庞大存在拖入无边无际的阴云。 “疯子!疯子!!!” 冷漠威严都在最后一刻被滔天烈焰击得粉碎,所有的光都被黑暗吞噬。 …… “你的善迟早会害死你。” 甘印的声音把厉九川拉回现实。 身材高大的混血男人起身上前,正要把朝沐拨开,背后突然传来一股凉意,如同被成千上万只带着恶意的眼睛逼视。 “咳咳。”城主朝贺放下茶杯,“算了罢,换个人去不好么?” 甘印微微侧过头,两只眼睛缓缓变大些许,有种几欲合拢的趋势,在朝贺周围反复打量,然后盯着他身后高大的屏风。 倏地,他眼睛恢复了正常,嘴角勾起惯用的笑,“城主大人,那找谁去?” “你,或者你们?”朝贺的眼神扫过斗笠人和甘印,这一刻他一言一行的气度,沉稳地碾压了每一个人。 朝贺背后是整个大樂,大樂的卫月军有轻易荡平每一个城池的实力,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轻易调动,但也足以威慑其他势力,让城主们坐上自己的位置。 这只是外在的倚仗,而此刻,这间屋子里有让所有人都为之沉默的、更加强大可怖的震慑之物,这才是朝贺护犊的真正底气。 眼看气氛越来越压抑,厉九川伸手去扯朝沐的衣袖。 扯了又扯,朝沐只是将他护得更紧,厉九川只好跳起来一把攥住他的衣襟,大喊道: “我天生重子痨,现年十七,已非孩童。” 此言一出,气氛为之松懈,众人相互对视几眼,朝贺也没有再说话,只是抬手合上茶杯瓷盖,慢慢地转杯盖上的圆珠。 而少城主先是愣住,瞪大了眼睛,随即张了张嘴不知说些什么。 厉九川叹气,遂朗声对甘印说道:“大人,我下井。但不能只让我送死吧?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那你想要什么?”甘印缓缓坐回去,捏起茶盏,看这对主仆情深。 “起码让我再勾勒两笔,涨涨传承度?这样下水,我也坚持地久些。” “你不知道自己是个天坑?”甘印面无表情,和猲四六如出一辙。 “我出命,大人出遗玉,很难吗?” 厉九川这话没只对着甘印说,而是看向了每一个人。 “不难。” 也许是因为朝贺的压力,其中一位斗笠人开了金口,“给你一百粒,如何?” 厉九川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个血淋淋的布包,即使猲四六拎着他穿山越岭,他也没把自己的收获落下。 只是朝沐瞳孔一缩,身子直往后仰。 “这里面值十二颗遗玉,我花了两个时辰便拿到手,前日少城主借我二十枚,入井捡到四枚……林林总总,这些日子都得到将近五十多枚遗玉,放在一辈子里才占了几成几?你拿一百枚就要换我的命?” 厉九川如数珍家,掰着指头跟他们算账,听得众人忍不住咋舌。 吃了这么多,这家伙居然还没突破传承百分五?当真是天坑中的天坑! “那你想要多少?”斗笠下的脸开始变黑。 “先来一千枚?”厉九川一本正经地问。 众人冷笑。 “五百,不能再少了。”小童伸出手掌比划一下。 无人作答。 厉九川困惑不解,长乘用七枚高等遗玉换自己武诀,每颗都最少价值三百标准遗玉,就算他要回去两颗,也还有五颗,价值一千五百遗玉,其中一颗金德遗玉用在了万事通,剩下一千二百遗玉。 而这些斗笠人和追赶猲四六的执笔身上一个味道,不就是隐市的人吗?隐市背后是长乘门,他们应该很有钱才对,手里最少也有几万遗玉吧? 这点都舍不得给,真是吝啬! “这都给不起,还买命?不若现在给我一把剑,让我就地自刎罢了。”厉九川说着,一屁股坐在朝沐的脚背上。 “……” 斗笠人一咬牙,转头看向甘印,“将军可愿出二百遗玉?” “没有。”甘印漠然回绝,二百遗玉,足够资质绝佳者冲击瓶颈了!再添一百,哪怕是头猪都能破三十。 给厉九川?还不如喂猪! 斗笠人回过头道:“我们最多只能给你三百。” 不愧是隐市…… 厉九川和甘印同时想道。 这等于把给万事通的金德遗玉又拿回来了。 “但将军必须出一百,否则厉九川捞尸时,您不得出现在现场。”斗笠人接着说出让甘印面色难看的话,“如果将军有意见,可以直接问在下。” 说着,他摘下斗笠,肩颈处的衣料绣着两字,十三。 飘渺而淡漠的气息笼罩整个大厅。 所有传承者都看见斗笠人身后长发博带的神灵一闪而逝。 正仙种长乘,传承序列十三。 第五十二章 三改五(六) “哈哈哈哈!!!” 甘印突然放声大笑,他笑得几乎渗出眼泪,只能抬手捂住脸,用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声音问道:“最近是怎么回事?你们这些神仙,也有空管这边境小城了?” “哪里称得上神仙,只是听闻游山城有疫病,某正好空闲,前来帮忙而已。”那斗笠人微笑颔首,他皮肤稍黑,整个人精干瘦削,如同游历在外的浪子,双目灼灼如星辰。 纯粹就是放屁的话!要真心帮忙,他为何不下井?! 甘印的目光透过指缝在长乘十三和厉九川之间来回打量,思索他们之间有没有关系。 厉九川脑子里则在想那个卖货的老者自称长乘,他为何不说自己是何序列? 最终甘印还是答应掏一半遗玉。 水井捞尸,无论是尸体还是厉九川,这二者都是他观察的重要对象。 他一直怀疑厉九川身上曾经存在过的那个传承种并没有走,而是以某种方式潜伏在他身上。 厉九川表现出来的种种异常,不畏水尸,能轻易击败传承种比他位阶高、传承度比他高的对手……这些似乎都表明了他身上还有秘密。 而水中尸体关系到后面游山城供应的人牲,或者其他机缘。 毕竟自己困在三十九的门槛上已经有些时日,再不加快就得退出传承序列前十,被打落将军之名了! 见事情落下定论,所有人都起身往外走,只是朝沐有些犹豫,一想到待会有可怕又恶心的东西会从井里冒出来,他简直毛骨悚然,又变回了原来那个朝子安。 朝贺冲他招手,对着离开的众人道:“老夫有些事要和犬子交代,诸位先去,老夫待会就来。” 于是朝子安顺理成章地留在了府上。 看见所有人身影都彻底离开,朝贺这才放下茶盖,起身去推开了后面高大的屏风。 一扇正圆的青铜大镜对准了整个屋子。 “这是什么?”朝子安惊讶地看着这东西,才后面还站着四个无声无息的甲士。 朝贺摩挲着镜侧古朴的花纹,后面是莲蓬一样的凸起,遍布密集可怖的小孔。 “这是万目穿心镜,照上一照,必死无疑。”城主的脸上不自觉露出微笑,“有了它,甘印就再不敢威胁我们。” “它是哪儿来的?” “卫月军需库,朝廷派发的……要不了多久,边境就会有大事发生,得尽快在朝廷动作前把矿拿到手,否则后面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 …… 宁平街。 此时周围百丈内的窝棚和尸体全都被清理了,只有远远不断的水还在往外漫。 不过,早有人将附近挖开沟壑,将水流圈禁在开凿的池子里。 厉九川将外衣脱下递给旁边的府军,将一把粗重结实的麻绳绑在腰间,罗生镰没有遮掩,毕竟这些人没必要来抢自己的东西。 说实话他心底并无多少把握。 而且一旦真的将尸体背出来,甘印肯定知道自己身上有问题……该怎么解决这麻烦? 他没有急着下水,而是抱着一只檀木盒子,里面装了整整齐齐三百枚遗玉,这玩意飘出来的浅香直叫人流口水。 厉九川闭上眼睛沉入冥想,冉遗之像的上方有源源不断的乳白色灵源汇聚,三百遗玉差不多够他勾勒七十到一百次。 意识就像饱蘸墨水的毛笔,一点一点勾勒冉遗的两只前爪,如果要完全勾勒的话,这些根本不够,只能大概描绘然后多画几枚鳞片。 均衡起见,他把两只后爪也粗粗勾勒一番,最后剩下的灵源还够画上一二十笔。 这期间,厉九川发现每当自己画下一笔,乳白色的灵源就会有大片溢散飞出,消失在黑暗之中,这过程相当隐蔽。 如果不是一次吸收大量遗玉,他也注意不到这点。 但他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当是自己资质不足,约束不住那些灵源。 最后一二十笔用来勾勒什么合适?鳞片、利爪、鬃须还是……厉九川目光落在那一口锋利的獠牙上。 待他睁眼时,只觉得四肢瞬间变得酸胀,然后就是痛,浑身麻痒,牙齿也痛得难以忍受,被他咬得咯咯直响。 看守他的甲士都握紧了手中长矛,生怕他克制不住污秽之力,突变成怪物。 少顷,小童恢复了正常,他摸了把额头冷汗,缓缓站起身舒展筋骨,现在他只需一个念头就能显化冉遗凶威,这种力量感瞬间充盈了胸膛。 将力量膨胀后过于兴奋的快感压下,厉九川深知比他强大的存在多了太多。 走到井沿边,两对青蓝鱼鳃显化在脸颊两侧,厉九川纵身跃入井中。 他身姿如同鱼一样摆动,在水中游曳就像在大地上行走一样轻松。 待快要接近那尸体之际,厉九川看见自己挡在洞口的石板早已碎裂开来,沉到了井底。 仔细丈量一番洞口,他再次从井壁上扣下一大块岩石稍稍削修,使得其更加契合洞口大小,然后塞进去。 他打算把整个尸体外挖成石箱,连箱子一起背上去。 这样就能避开尸体的影响,以及甘印的盘问。 就是比较耗费工夫。 得从上面一点点削出来深深的楔形,让顶面露出来,然后才能从后面将尸体背后的岩石切开,只要顶面和后面能分离,其他四个面就好办多了。 其他传承者没有内劲和自己的水性,恐怕很难做到。 厉九川估算了下方位,往上游了十米左右开始用罗生镰切开岩石,用内劲将之打进去,再提着锁链抽出来,反复如此,直到外面的人以为他是不是已经死在井里面了,他才上去换了一口气。 虽然长了一副鱼鳃,但还是跟真正的鱼有区别。 换了气后,最麻烦的石箱顶已经削了出来,厉九川游到最里面将镰刃反复拍进去,使得石箱后面和岩石分离,再如炮制法将其他几个面切开,最后一点点把石箱拖出来。 在即将完全拖出来的时候,他取下麻绳将石箱捆了一遍,因为这原本是用来绑尸体的,长度稍有不足,但也勉强绑上了。 厉九川收好镰刃,背着沉重的石箱,顺着井壁一步一步抠出豁口往外爬。 在内劲即将耗尽之际,他抬手扣住井沿,劲力勃发刺破岩石,看起来就像他直接用手抓进去了一样。 附近有甲士靠近,看见他吃力地抓着井沿,急忙上手帮忙把箱子先抬了出来。 第五十三章 三改五(七) 此刻,所有人眼睛都落在那石箱上。 周围一片寂静,除了厉九川在窸窸窣窣地换衣服擦脑袋。 他眼中青芒还未消退,只能盯着脚下看,免得不小心污秽了那些府军,惊动箱中尸体。 朝子安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拿着一套新衣塞他怀里,活像是兄长在照顾弟弟。 “要开箱吗?”厉九川套上衣物,顺口一问打破了寂静。 甘印、长乘十三、朝贺等人相互对视,三人同时开口道:“封起来。” 封起来,然后运到安全的地方,再慢慢处理、试探这东西。 毕竟石箱缝隙里还在源源不断地淌出水来,很快就浸透了地面,恐怕是尸体腹中的水德遗玉在源源不断地被消耗。 有甲士抱来大铁箱子将石箱装进去,拿青铜锁链捆住,因为没有现成的铜箱,外面还准备再钉一层铜板,突然,里面传来一声异样的响动,就像爪子刮过石头的呲啦声,紧接着就是什么咔嚓碎裂的声音,所有人都紧张地盯着那铁箱。 “大…大人,这还装吗?”四个甲士的动作僵在原地,领头那个忍不住问道。 正说着,那铁皮箱子蓦地凸出一截干枯发黄的指甲! 里面的东西再度发力,又有三根指甲戳了出来,连同贴着骨头般枯瘦的手指也显露在众人面前。 无形的热力从那刺破铁皮的手指散发开来,周围的温度骤然开始上升! “是旱魃!”长乘十三开口点破这东西的跟脚。 尸体、与水德相克、被镇压在井中……众人其实心中早有怀疑,但一直未能确定,直到此时看见那手指,所有人才确定了那是什么存在。 旱魃乃灾种,按位阶来排,仅次于正仙种,然实则能与之媲美。 这具尸体是旱魃传承者,腹中肯定有类似水德遗玉的东西在压制他的污秽之力,只是看这玩意的动作,恐怕即将破箱而出了! 原本从缝隙中流淌而出的水也已经干涸,水分成片蒸发,脚下的地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龟裂。 啪! 一只枯瘦的手爪从铁皮箱中伸出来。 旁边四位甲士都没注意到,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飞快地干裂、起皮,等到他们察觉到痛苦时,整个人已经变成一具干瘦的“骷髅”,连身上的甲衣也是去水分。 四人嘭地倒地,甲片崩飞。 “传承度二十以下者速速离去!”长乘十三大吼提醒道。 而厉九川早已驮着朝子安跑得没影了! 事实上,当旱魃的指甲从箱子里戳出来那一瞬间,他就拽住朝子安开始往城外跑,等长乘十三喊出声,他一个激灵就把人扛起来,一步半丈,踏过的青石板都碎石飞溅。 后面传来府军凄厉的惨叫,从中气十足到沙哑无声,甲士脱水的样子仿佛又在厉九川面前重现。 就这么一会,他脸上也干得起皮,朝子安也无声无息,怕不是脱水昏过去了。 厉九川刚冲出宁平街就看见一群带着青铜面罩的甲士推着一个粗布裹住的东西往水井赶,那东西前半边光滑,平整后半边凸起,有点像横着放的莲蓬。 铮!铮! 古怪的撞击声传来,如同山石相碰。 厉九川猛地停住脚步回望,青蓝色瑰丽的瞳孔不自觉如火焰般点燃。 那个雷云铺满天空的黄昏也是这样的声音响起……看来隐市之人没有骗自己,是甘印谋划杀害了海事府的掌士,以及爻嬷嬷。 半空中浮现巨大斑纹身影,五尾甩动,独角睥睨,强横的威压辐射开来,几乎令人窒息。 突然,天边亮起灼热而赤红的光,宁平街水井对应的正上空最亮最红,深沉犹如暮阳下最后一道赤霞。 但若将整个天空纳入眼中便能发现,天空的光火组成一颗大到无边的鬼首,皲裂的皮肉好似一碰就会掉渣,它空洞干瘪的眼眶正好就是那深沉的暮色,直直盯着下方五尾的豹子。 死亡的预感浮上心头,厉九川不再回望,拔足狂奔! 可是整个游山城似乎都在旱魃鬼首的俯视之下,谁又能逃得掉? 小童嗓子眼里干得冒烟,身后却有人追赶上来,却是猲四六背着头发都干枯的朝贺。 当真是巧极,徒弟背儿子,师傅背爹。 “找水缸……”猲四六眼睛充血,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 这里离城门太远,等跑到早就干死了,还不如找个水缸或者水井,一头扎进去抗过这一劫。 厉九川没说话,脑子里闪过城中曾经去过的地方,画面锁定在一处雕梁画栋的奢靡之地。 其实回城主府找水德遗玉也可救急,但朝子安肯定会因此被污秽,而且猲四六跟着自己,不好动作。 他运气腾身,踏在屋檐上飞快地奔向仙客居! 猲四六速度比厉九川快,他之前闯过几家附近的民宅都没找到水缸,哪怕是存了些水也都被旱魃蒸发了,那些平民也都被干得奄奄一息,躺在盆瓢附近。 这也是他现在才赶上厉九川的原因。 此刻看见小童突然变了方向,他也立即跟了上去。 此子奸诈,得到了自己的提醒必然会跑向有水之地! 厉九川踏着屋顶跑了个直线,比起按路跑要快得多,在干得他眼睛崩血之前终于冲进了仙客居! 此时,他双眼都干涩得看不清路,无论面前有什么都一头撞过去,凭借记忆里最后一点印象,啪地撞开雕花红漆木围栏,掉进了一方潭水之中! 之前和朝子安路过这里,无意中望见这边有一方深潭,里面养了好几条金黄大鲤。 而此地果然如自己所想,哪怕路边有人旱渴而死,雕梁画栋之下依然是清流淙淙、潭水幽幽。 即使因为旱魃发威蒸发了一半潭水,里面的金鲤依然活得好好的。 厉九川刚换了口气把朝子安托起,身旁也传来噗通一声,是猲四六背着朝贺跌进来了。 但紧接着他就发现这潭水依然在稳定而缓慢地下降,顶多再撑个半盏茶,这里就要见底了。 小童扒着廊道四处张望,只见地上全是因干渴而倒伏的男男女女,离这边最近的人还差三尺就能掉进潭水,而他也因此被厉九川和猲四六一人踩了一脚,背都塌下去,肯定是活不成了。 第五十四章 三改五(八) 猲四六站起身时也注意到水位在下降,他立即把里面几条鱼扔了出去,然后又盯着厉九川。 “你俩出去,重新找水源。” “……”小童指了指朝子安,“这是城主之子,你救朝贺,不救他?” “儿子没了还能再生。”猲四六说出一个非常简单直白的道理,以至于让人怀疑,即使朝贺清醒也不会反驳这一点。 厉九川把自己和朝子安在水中重新浸透一遍,刚刚两句话的功夫,他们身上的水迹都已经蒸发了。 然后他翻上廊道,把朝子安拖上去。 临走前,厉九川卡着拐角露出小半张脸,“猲四六,我会来杀你。” 他苍白精致的小脸上露出一对蛇瞳,几乎喷薄而出的杀意让猲四六也为之一愣。 等他反应过来时,厉九川已经背着人跑得无影无踪了。 猲四六的心脏再次抽搐起来,就好像五十年前自己站在神龛的黑布前,即将掀开帘子的那一瞬间。 …… 城中的水不知道哪是没被旱魃污秽过的,厉九川只能回府上看看后厨有没有蓄水的缸,等他冲进储水的院落时,里面每个缸里都塞得是人,水早就被喝干了。 丫鬟厨子侍卫都在抢水喝,还有疯魔的直接拔剑杀人喝血,看见厉九川闯进来还试图留下他们,被一双蛇瞳直视后就变成了一堆不断冒出鳞片的烂肉。 渴…… 厉九川看见天空中的红云愈发深厚,有长发博带的神灵在空中压制狰狞鬼首,甩着尾巴的豹子叼在骷髅眼眶上撕咬……看着看着,他面颊淌过濡湿的痕迹,带着熟悉的铁锈味。 眼睛已经干涩出血,空中的虚像也变得模糊不清,成片的黑色斑点在视野中闪烁,然后连成一片。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背着朝子安回到屋里,扔掉高肚瓷瓶里几朵干焉的花草,将仅剩的几滴水洒在朝子安脸上。 然后他独自回到床榻下翻出一只木盒,里面放着四颗长乘老者所赠遗玉。 这玩意远远没到吃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什么传承所化,但他现在没得选。 里面有两颗水德,一颗土德,一颗火德。 哪怕是闭着眼睛,他也能通过感受灵源找到哪两颗是水德遗玉。 也只需要一个念头就能将遗玉吞噬。 厉九川取出其中一颗,他有种预感,自己肯定无法抵抗遗玉中蕴含的污秽,到时候意识很可能会崩毁,或者肉身变成从未见过的怪物。 但这不就是玄十一渴望的……等等! 从什么时候起,外面变得如此寂静? 他猛地起身去找地上的朝子安,结果什么也没找到。 出了屋子,天空中也没有漫天赤霞,神灵亦或者长角的豹子,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而院落里站着戴兜帽的玄十一。 这是梦境! 玄十一摘下兜帽,黑色的鳞甲从脖颈蔓延到面颊。 嘭嘭嘭!!! 只一个刹那,玄十一已然掐着他脖子撞穿了整栋阁楼,将他抵在院落的围墙上。 厉九川四肢尽数被青蓝色的鳞片覆盖,甚至手脚都变成了利爪。 他一只手紧扣着玄十一掐着自己脖子的手臂,四肢疯狂地进攻作为人类弱点的腹部和肋骨一侧。 然而无论如何攻击,他连对方那层黑色的鳞片都打不破,更别提挣脱。 但玄十一并未立即杀死他让他脱离梦境,而是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 “你要成年了……吃掉那颗遗玉。” 这是他在梦境里第二次说话。 …… …… 吃掉遗玉? 哪颗? 厉九川摸着脖子醒来的时候,发现不光温度降了回来,外面甚至还下起了瓢泼大雨。 房门大开着,朝子安举着一只大瓷盘在外面接雨水,顺便还张嘴喝。 盘子差不多接满的时候他才进屋,看见苏醒的厉九川很是惊喜。 “你醒了啊!外面,外面有神灵降雨!”朝子安抹了把脸,手中盘子没拿稳,洒下一片水来,“刚刚我醒的时候,看见一位神灵浮在空中,他一挥手,就有好多云出现,然后就开始下雨……”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到时候一定要给这位神灵立下神祠,这场雨得救活多少人……来,你再喝口水,看你脸上全是血。” 说着,他把盘子递到厉九川嘴边,那副湿透了的眉眼显得愈发纤秀柔美,面色越是苍白,眉眼越是黑亮。 湿衣遮不住他白得发亮的皮肉,朝子安递来盘子时靠的很近,身上还有浅浅的潮湿气息。 厉九川一个激灵,鸡皮疙瘩蹿得到处都是。 他爬起身接过盘子,“我自己喝!你赶快去把衣服换了……咳,会着凉……” “不行!我还没喝够水,从来没这么渴过,等我喝会再说。”朝子安又拿起床边一只盆往外冲。 “等等!那是尿盆!” “啊!是吗!” “废话!” 厉九川脸色难看,深深地怀疑这家伙是不是之前拿尿盆接过水喝,最主要是很有可能接给自己喝。 朝子安涨红了脸,这才哦哦叫着去换了花瓶。 这么一闹,倒是把几分旖旎的气氛打破了。 就是厉九川有点牙疼,想着下次应该换个长得糙点的东家。 一场大雨下到次日清晨。 让几方大神斗法后差点毁于一旦的游山城恢复了八分元气。 推开房门,外面树木枝叶繁茂、青翠欲滴,湿润的气息浸透肺腑,让人第一次感受到如此鲜活的生机。 厉九川本以为宁静尚可持续些时日,结果还没踏出屋门就看见两个府军匆匆赶来,半跪在自己面前。 俩人张了张嘴,半天没想到用什么来称呼面前的小童,只好直接开口道:“城主大人请您前去。” 厉九川点点头,指着屋里道:“找两队人在门外守着,谨防有贼人前来谋害少府主。” “是。”两个府军齐声答道。 厉九川也没打算拖延,直接赶往主府。 等看见朝贺时,原本保养极好的中年人竟然一夜白发,沧桑如老翁,地上丢着两截碎裂的青铜“莲蓬”。 “你来了?”朝贺看见他进屋,指了指旁边座椅,示意他坐下说话。 第五十五章 三改五(九) “猲四六跟我问你的踪迹。”朝贺开门见山,“你得罪他了?” 厉九川没有否认,也无意讲出其中缘由。 朝贺指着地上碎裂的青铜造物道:“都说甘印狡诈,我却不以为然,还是被他蒙骗。旱魃死于万目穿心镜,而这面镜子是被甘印所坏,至此,我除了请来卫月军,竟再无手段克制甘印。” “请大人明示。” “我看甘印似乎是对你有所忌惮……为何?” 厉九川想了想道:“兴许并非是忌惮,而是觊觎。” “那他为何还不对你下手?” “大概是忌惮和觊觎兼而有之。” 朝贺捻起茶盖吹了吹,“猲四六想杀你,甘印觊觎你,旱魃强横如斯也未取你性命……我不问你到底藏着什么,只看你有没有活下去的能耐,如果你能在猲四六手中得生,那我送你一份大礼。” “猲四六在哪儿?” “平山矿场。” 厉九川行礼,转身即将踏出房门之际,他忽然回头道:“大人所谓大礼,莫不是这矿场?” 朝贺颔首,“你能把猲四六拿下来,矿场你我三七分,我会安排卫月军甲士辅助你。” “五五。” “四六,我还得上缴朝廷。” “除了山神殿,应该还有别的势力盯着矿场吧?” “有,不光是教派,城内之人也蠢蠢欲动。” “难怪大人愿意让出如此厚利。” “厉公子多劳多得。” …… …… 何为生死由命?上辈子厉九川在几百号联邦士兵追捕下逃生时,他就悟了。 要么有权命,可以随意给人定罪改罪;要么有财命,可以买通一切;要么有凶命,可杀出一条血路。 如果不是被人背叛,他也许算作凶命加身。 那就赌命吧,大概从被山神殿带走的那一刻起,自己的命数就被摆上了天平。 厉九川将昨日取出的那颗水德遗玉再度翻出来,罗生镰上鬼目一照,一道六爪蓬须、蛇身鱼首的身影浮现,正是冉遗。 他掂了掂青枣大小的遗玉,也许长乘也早在自己这边放上了筹码。 …… 平山矿场。 猲四六双手背负巡查各个关节要道。 从昨日起,自己心神不宁的感觉愈发明显了,之前询问朝贺那小子的踪迹也没得到消息,还被甘印指使来看矿场。 旱魃被长乘十三和甘印联手封印,他们也不知道钻进哪个山疙瘩里去尝试剥离旱魃传承。 那可是媲美正仙种的传承,纵然是长乘也不如其凶悍,虽然中途改换传承有可能会被污秽而死,但为了搏一搏前程还是相当值得。 不过旱魃传承修炼本身就比其他传承更艰难,甘印他们推测,是这家伙修炼过程中神智被旱魃污秽,迫不得已找了个地方把自己封印起来,却没有熬到神智清明,反而为传承种做了嫁衣。 猲四六越想越多,不满和警惕在心中交织起伏,一会想到了吃独食的甘印,一会想到了厉九川昨日离去时的眼神。 于是他更加烦乱起来,打算去平山顶上散散心,顺便看看有没有可疑之人来到矿场。 拐过一处狭窄的山道,面前的坡路正中放着一块大石。 石头上坐着一个十岁大小的孩子,他眼神有些涣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厉九川?”猲四六诧异地看着他,还没去找竟然就自己送上门了? “……”孩童默默地看着他,然后张开手露出掌心的遗玉。 猲四六面色顿变,“你哪来的……”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孩童掌心的遗玉便化作一蓬青蓝色的烟气,尽数钻入孩童鼻口,被吞噬得干干净净。 “你疯了!” 猲四六下意识后退一步,生吞那种程度的遗玉,即使是他受伤之前,也得小心翼翼,做好万全准备,这小子竟然就这样吃了?! 孩童双目发直,瞳孔骤然竖立收缩,青蓝色的毫光像无数针尖般从瞳孔向外扩散,这是被污秽的前兆! 随即他皮肤下就冒出密密麻麻的凸起,深青色的发丝如活物般疯长,手脚皮肉全是坚硬厚实的鳞片,骨头也发出咯咯的怪声一点点膨胀变大。 身躯的巨变撑开了孩童矮小的身体,一个几乎有两丈之长,蛇躯畸形的四爪怪物正在形成,它顶着一颗孩童稚嫩的头颅缓缓探到猲四六面前。 厉九川的脑袋裂开嘴,涎水混合血色顺着撑开两腮的獠牙滴落。 “何苦呢?”猲四六眼睛亮起绿光,一如凶恶的老狼,“你现在还有几分意识?没有人掌控的传承种,充其量就是力大无穷的野兽。” “你……说的,对。”那颗诡异的孩童头颅发出低哑的嘶嘶声,勉强能听清字句,厉九川忍不住嘶声笑起来,眼里全是放纵的疯狂之意。 猲四六闻言警惕地扫视周围一圈,并未发现什么埋伏,而厉九川却是闭上了眼睛,没有趁此机会发动攻击。 什么把戏…… 猲四六脸颊窜出浓密的淡褐色毛发,四肢瞬间膨胀撑裂了布衣,手脚筋骨外突,指甲变得尖锐锋利,整个人都好似一头老狼! 在他身后,一只巨大狼首浮现,颈肩皮肉长出十三颗苍白骷髅,强大而无形的扭曲之力笼罩了对面的怪蛇! 冉遗的身躯止不住地颤抖,鳞片缝隙里冒出丝丝缕缕的褐色毛发。 猲狙乃异种,从位阶上就高于食种的冉遗,自然可以做到污秽它。 猲四六纵身扑向痛苦怪叫的冉遗,它果然还是和预想的一样脆弱,即使吃再多的遗玉,也改变不了食种的本性。 突然,猲四六眼睛一花,好像有一瞬间发生了什么变化,自己根本没看清! 剜向冉遗眼珠的利爪挥空,老狼再定睛细瞧,却发现厉九川不知何时暴退了十余丈,整个人完好无损地站在原地。 若不是小童身上还挂着残余的破烂衣衫,猲四六几乎要以为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他没有吃掉远超自己传承度的遗玉,没有被污秽,只是像个寻常孩子一样从山中野完了跑回来,被树林里的枝杈挂烂了衣物。 第五十六章 三改五(十) 只是当厉九川睁开眼时,眼眶里满是纯黑之色。 传承度暴涨的冉遗就像是从未出现过,一缕接一缕青蓝色的水德灵源从冉遗之像中被强行抽出,逐渐黯淡的冉遗之像如同活过来一样扭动挣扎。 冥想的黑暗中亮起连绵不绝的暗色纹路,水德灵源的灌注似是扑向无尽黑暗的飞蛾,又好似点燃庞然巨物的光火,溢散向四面八方。 如同天生王者俯视脆弱的虫豸,在无边无际黑暗纹路的包裹下,亮着柔弱光华的冉遗就像巨兽嘴边的萤火虫。 感受到脑海里发生的这一幕,厉九川忽然意识到之前“溢散”的灵源都去了哪儿。 是被这隐藏的传承种抽走了。 别人供养一个传承种,自己供养两个,其中一个还光吃不吐,除了源源不断地提供给自己细微的气血之力,就一直猥琐地潜藏在他体内。 厉九川又想到获得冉遗传承种的那一刻,自己有过一段相当充沛的血气增长,而玄十一每次杀死自己也能获得气血增长……也许从一开始他就在“拜神”,每一次死给玄十一都是在拜一尊强大到难以想象的神祗,自己一直在凝聚另一颗传承种,只是那些少得可怜的灵源供养不起这样的庞然大物。 就像年幼的老虎得不到足够的营养,被当成狗来一点点喂少得可怜的食物,成长不起来也影响了发育,只能堪堪苟活着。 直到现在,这颗不知道什么程度的水德遗玉填补上了这一先天不足。 难怪玄十一提醒自己说要吃掉哪颗遗玉,不过为什么一定要等成年呢? 之前拿到遗玉的时候他没有告诉自己要立即吃,而且偏偏等到现在,难道这个世界所谓的成年也是十八岁,还是说,所谓成年是以自己的想法为标准?毕竟前世在联邦都认为十八岁才成年。 不,应该是以灵魂的成熟程度。虽然上辈子自己灵魂已经度过了二十多年,而这一世意识寄居的厉九川只有十五,直到现在才十七,准确说应该是十八,自己之前估算并不那么准确。 也就是说,自己从孩童厉九川身上醒来那一刻,灵魂的成熟程度倒退为十五,又过了三年才成熟,而玄十一口中所谓的成年,就是以前世的标准来的。 但这意义究竟是什么? 猲四六在对面孩童睁开眼睛的瞬间就闭了眼。 身经百战的他提前察觉到厉九川身上浮现恐怖的威慑之力,就如同看见灾种旱魃之际,他就知道那是远超自己传承位阶的存在! 但他怎么可能同时具备两个传承?! 上位传承怎么会允许低位传承跟它共用一个寄主! 猲四六凭借记忆中的道路飞速后退,突然,他感到身后有一只小手抵住自己后腰,让他后退的冲势戛然而止。 稚嫩尚存天真的声音缓缓响起,“猲狙,你为什么背对着我?” 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气贯穿了猲四六的天灵! 不可背对神灵,是每一个传承者刻在骨子里的禁律! 猲四六拧过身的瞬间,一股巨力刮出音爆锤中他的胸膛! 他横飞出数十丈,引以为傲的猲狙之力被一种奇异的气斥开瞬间,紧接着就是水德灵源污秽了他毫无保护的躯体! 而整个胸膛就像炸鳞的蛇皮,青蓝色的鳞片密密麻麻从他皮肉中翻出,迅速蔓延到他下颌和腿根,又被即使回涌的猲狙之力阻止了污秽,鳞片混合着血肉掉落,猲四六塌陷的胸口也在猲狙之力下重新隆起! “为什么不用你的传承污秽他?”空中突兀响起一个青年的声音。 猲四六浑身剧痛难忍,麻痒难当,在胸骨断裂和腑脏重伤的痛楚在猲狙之力的治愈下变成了剧痛和巨痒,即使如此,他还是凭借惊人的毅力克制住这痛苦,扫视周围是否出现别的传承者。 没有出现多余的人,但对面的厉九川似乎凭空拔高了一截个子,看上去像十五六岁的少年。 他依旧是一双漆黑的眼睛,不过并未对自己产生污秽。 “你不在【冥】中,亦不曾得到玄冥的承认,我污秽他,也污秽你。”少年缓缓开口,但显然不是跟猲四六说话。 “你在跟谁说话?”猲四六发现他的眼睛不会污秽自己后,胆气也回来些许。 “无论跟谁说,反正不是跟你。” 少年淡漠开口,而空中同时响起青年的声音,两人声音同时叠在一起,就像从一个人嘴里说出两道声音。 “一体双魂?”猲四六突然明白了什么,“难怪你身上能有两个传承!” “错了。” 这次说话的只是少年,“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允许冉遗存在,它就能存在。” 他腰间的冉遗刺青亮起,澎湃的水德灵源兴奋地涌动,一点青芒宛如霓虹,撞上对手的瞬间一触即收。 猲四六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 能容忍其他传承存在的,只有神祗本身。 此刻,他被厉九川捏着颈子,悬在半空,而面前的少年身形缓缓升高,骨骼发出咯咯的响声,如同传说中使用了缩骨术的人一点点复原。 待身形彻底不动时,他呈现出来一副青年的面貌。 如果半空中有面镜子,厉九川就会发现,他此时的模样和梦中的玄十一毫无差别。 上衫早已碎裂倒是不影响什么,但小裤已经被青年矫健的肌肉撑破,放在联邦活生生就一个裸奔男。 “你……你一直在隐藏……”猲四六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他原本恶狼般的绿瞳变得十分尖锐,传承的光华如针芒般外溢,在上位传承种的威慑下,他的传承种出现了混乱,甚至开始噬主。 “隐藏自己的成年模样?”青年接过他未说完的话,“你又错了,这不过是厉家人的遗病,世代传承同一传承种的世家,他们习性也会和传承种变得越来越相似。冉遗成年前都是幼态,成年后便可随意转换。以成年姿态吞噬那颗传承度足有七十的水德遗玉,你才不会爆体而亡。” 这就是玄十一那句话的意义。 他讲述得如此详细,看似是在跟猲四六对话,实则在说给“自己”听。 第五十七章 猲狙之死 猲四六的胸膛像风箱一样起伏,被掐住的颈子让他口溢白沫,剧烈的幅度遮掩了他皮肉下游走的隆起,直到找准目标…… 嗬!!! 白骨骷髅瞬间破体而出,粘连着血肉的獠牙撕向青年的脖颈! 嗤!同样以凶残姿态破体而出的手爪稳稳扣住骷髅的眼眶,青年一动未动,而另一边腰侧再次破出一条遍布青鳞的手爪,硬生生将骷髅头颅从猲四六身上拔出! 血色喷涌! 猲四六难以置信地痛吼道:“神,神通?!” 传承度五十以下能额外使用的奇特能力都叫神通,只有传承位阶在异种以上的传承才有。 猲狙的神通唤作【鬼骨】,能将杀死后吞噬的传承者保留在自己身上,在关键时刻放出来进行攻击。 方才那一颗头颅是猲四六最后的存货了,但他万万没想到,区区食种冉遗也能使用神通! 至此,猲四六猛然发现面前这个不知为何的存在自始至终只是在戏弄他罢了。 就像交给幼兽捕猎技巧的兽王,那双纯黑的眼眸从未将他放在眼里,而是一点点引导他体内的另一个人。 “冉遗本没有神通,但我赋予它,神通【六臂】,虽然鸡肋,但也比没有好些。”青年接着说道,他腰间两只遍布青鳞的尖锐手爪同时合拢在扯下来的骷髅头上,啪地捏爆! 猲四六的绿瞳剧烈地颤动,猲狙之力控制不住地从他周身溢散,大口大口的白沫从嘴角涌出,整个脑袋涨成紫色。 他快要死于自身传承之力反噬和“厉九川”逐渐施加力量的手中了! 而恐怖之处在于,那只掐着他脖颈的手根本没有动用灵源! 能无视猲狙之污秽、有神通来抗衡神通的厉九川,本身就是一种“无敌”。 神通【六臂】虽然号称是六,但只有腰侧额外伸出来的两条胳膊才属于神通范畴。 捏爆了猲狙的【鬼骨】,两条青鳞利爪又瞬间刺入猲四六体内,如同吸食血液的恶兽发出咕噜声,【六臂】根植于猲四六体内,疯狂吞噬他包含灵源的血肉! 原本瘦削得近乎畸形的青鳞双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变得健硕有力,而厉九川也得到了转化而来的海量灵源,填补上凝聚玄冥传承种的最后一点空缺,而猲四六干瘪下来,化作一张通透的人皮。 “这就是【六臂】的作用,活噬灵源血肉,免去了生吃的污秽,愈战愈强。”玄十一淡淡地指点。 空冥中,被疯狂抽取水德灵源的冉遗之像已经彻底黯淡,一颗真正的种子已然孕育,冥想之中无边无际的黑暗化作道道玄妙纹路,将冉遗之像围在其中。 沉浸在冥想里的厉九川穷尽目力,只能看见巍峨如山的厚重龟甲,狰狞庞大的龙首,以及盘绕在龟甲上的冥蛇,而龙首微张,口中含的若有若无一点青蓝光华,便是冉遗。 “结束了吗?”厉九川问道。 “结束了。”玄十一想了想,掰着指头数道:“成年、凝聚玄冥传承种、杀掉猲四六,解决这具躯体的外界忧患……还有,剥夺你生而为人的权力,虽然只有一半。” 说到最后一句,青年忍不住勾起嘴角。 “什么意思?”厉九川很快意识到,这家伙最后一句话并不像这个世界的人能说出来的。 “意思就是,我高兴的时候能出来,不高兴的时候也能出来,前者取决于你献给我的遗玉,后者取决于发生的事情……” 说着,玄十一的眼神逐渐变得深邃,仿佛穿过了万水千山,落在某个隐秘之地。 “厉九川啊,这也许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我们再没有失败的机会……如果不是当年留下的后手只能让我夺取一半主权,全靠我一人也许赢面更大。” “这就是你在梦里杀我,杀了几万次的原因?”无视了那些听不懂的话,厉九川默然问道。 “是啊,凝聚传承种反哺给你的气血之力全在我这里扣着,杀你一次就给你一点。但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就全返给你。瞧,用你前世的说法,我现在是突破化劲的宗师。” 青年的眉梢邪肆地扬起,内劲的气力流转全身,从内腑到发梢,劲力勃发,“不过,武道的福利到此为止,剩下的全靠你自己去修炼。不考虑污秽的影响,你大概,大概格杀传承度五十的刚刚好,但是传承位阶不能超过异种,如果是灾种,那你就死定了。到时候记得拿一颗传承度五十以上的遗玉换我出手,免你灾劫。” “如果我死了,你也不会活着吧?”厉九川言下之意是他根本不需要用遗玉来换取他出手,只需置身死地即可。 “你大可以试试。”玄十一摸了摸下巴,“虽然我很不想告诉你,但鉴于真冥誓言,如果不向我献祭,就试图让我出手替你解决祸事,三次后你将永远消失,各种意义上的。然后换我主导这次重生。” “这次?” “这次。你这可不是第一次了,死了那么多回,他们都已经察觉到玄帝的复苏,要重回神位,你任重而道远。” 厉九川只觉得头大。 玄十一说的越多,里面包含的信息量越是呈指数级增加,几句话的功夫,他脑子已经开始混乱。 他仔细理了理思路: 第一、猲四六死了; 第二、玄冥传承种凝聚; 第三、玄十一变得像个真正的人,不是梦中的杀人机器。他在控制自己身体方面具有决定权,但并不会总是出现,用一颗传承度五十以上的遗玉可以换取他一次出手的机会; 第四、冉遗的传承度似乎全部用来供养玄冥传承种的凝聚,又得从头开始,不过多了一个神通【六臂】; 第五、自己似乎可以在青年和幼年状态间转换,据玄十一所言,这是厉家人的遗传病; 第六、武道修为突破了化劲,但最多只能和传承度五十以下的对手抗衡,且日后再没有这样轻松增加气血的来源; 还有最后三点,也就是最让他困惑的三点: 第七、自己不是第一次重生了。为何玄十一知道而自己不知道,这是个迷; 第八、从玄十一多次暗示来看,自己和他是同一个人。但为何是两个意识?莫非他是曾经的自己? 第九、玄冥传承、玄帝、复苏、神位,这些词无一不暗示着,他原本可能是神祗。但为何会落得反复重生、登临神位失败、还很可能被某些势力追杀的境地? 第五十八章 赵青 “你究竟是谁?”厉九川自第一夜做梦后再次问道。 “我……”玄十一眯着眼睛,“我是北方真武玄天上帝、北极玄天上帝、北极佑圣真君;我是玄冥宫的主人、冥狱的主宰、毁灭五方极界的罪魁祸首……” “我是你梦中的无边阴影;” “是你的过去和未来;” “也是和你同生共死、宿命玄天之人。” “我是玄冥十一,玄冥传承第十一位。” “现在,你可以问点问题,我视心情决定给你回答多少。” 厉九川知道玄冥是五帝种传承,猲四六曾经讲过,这背后意味着什么值得深究。虽然他此刻有很多疑惑,但只想知道关于最后三点。 “我是第多少次重生?” “超过两千次,具体是多少,我也不记得了。” “是谁在追杀和阻拦我?” “每一个人。” “什么?”厉九川怀疑他对“每一个人”这样的概念有点误解,也许在他眼里,不是所有人都是人。 “这个世界叫做五方极界,一万年前是现在的十来倍,后来我跟别人打架,打得就剩下这么点大。”玄十一打个呵欠,“所以,为什么被人追杀?你自己想。” “那你是怎么死的?” “不知道!我已经回答你很多问题,现在到此为止。拿着这副躯壳去找遗玉吧,玄冥暂时不会跟你抢,所以冉遗的传承度会涨得很快。最后,切记不要暴露你的玄冥传承。” 这句话说完,玄十一便放弃了对身体的掌控,厉九川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自己属于青年矫健的体魄,又感受到空空如也的冉遗传承,只觉得路还漫长。 无论是神也好,鬼也罢,这些说起来都让自己觉得飘在云端,不甚真实。 先去找朝贺谈谈玉矿的事,得恢复孩童模样,这个成年姿态还没有人见过,可以作为另一重身份使用。 厉九川活动了一下身体,忽然拧起眉毛,怎么改变身体大小这方面,玄十一没有说啊? 是不是会用到灵源?毕竟让一个孩童在短时间内变成成人的力量只有传承才办得到。 他捡起之前因为身体成长而被撑掉的罗生镰,绕着矿场找了一圈,根本没有传承者在,也许是被他和猲四六打斗的波动吓跑了。 如此一来,打算现杀一颗遗玉的想法落空,厉九川只能暂时先离开矿场,试试通过冥想来收集灵源。 …… 游山城外八百米,一处茂密的树林中。 厉九川此刻已经重新缩小为十岁孩童模样。 方才冉遗灵源催动的瞬间,一种酸胀麻痒的奇异感觉遍布全身,在心念的催动下,他只用了不到两个呼吸就变回了现在的样子。 而最令人欣喜的不是这个,而是单凭借冥想汲取水德灵源,短短一个时辰就能汲取到一颗标准纯净遗玉的效果,也就是说,每天什么都不做,也能勾勒两三笔! 整幅冉遗之像大概也就是一万笔左右便可勾勒完毕。 这才是自己真正的资质。 如此算下来,即使没有遗玉,大概十四年左右就能达到一百传承度。 如果使用遗玉呢? 厉九川扯了扯自己不合身的麻布外衣,这是他从矿场随便找了个人扒下来的,最近总裸奔…… 来到城门附近,还没进去就听见里面人声鼎沸,似乎很是热闹。 守门的兵卒见过厉九川几次,知道他现在是城主府的人,并没有拦着他要过路费,由着他进去了。 城中两三百米前围着成片的人,还有几个兵卒伸着脑袋往里看,厉九川顺口问了句:“里面是什么事,这么热闹?” 一个胖兵卒摇摇头道:“是卫月军的甲士,他犯了死罪还不肯招,前几日已经将他全家都杀光了,现在上了刑台还在喊冤。” 厉九川顿时想起来,之前朝子安受袭去找朝贺那会,好像就听见过这档子事。 不过这和他也无关,主要是堆在城门附近看戏的人太多,把他要进去的路堵住了。 提气纵身跃上就近的屋檐,厉九川仗着个子矮小,身轻如燕,踏着屋脊跑了两步,侧头一看,他突然发现刑台上蓬头垢面的犯人有些眼熟。 小童俯身蹲下,仔细打量。 那人身上拷着沉重铁枷锁,囚衣血迹斑斑,乱发下的面孔烙印“叛”字。 台下的侩子手正在活动筋骨,准备上去抄起铡刀,还有不少平民往囚犯脑袋上扔烂菜叶臭鸡蛋。他们不知道这人犯了什么罪,反正能让城主大人判他死刑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对面茶摊还坐着三个精壮大汉,和其他起哄的人群不同,他们只是默默地坐着,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意味。 此时,侩子手已经准备好了上台,缓缓抄起铡刀,和众人一同屏息等待血溅三尺的时辰。 “时辰已到!斩立决!”旁边有刑官高呼,侩子手悍然挥刀! 噹! 一道黑影飞出,铡刀怦然断裂,连带着侩子手也后退好几步! “刀下留人!”稚气的孩童嗓音响起。 厉九川从屋檐一跃而下,踏着几人头顶跳上刑台。 “你是谁?敢违抗城主之令,阻碍行刑?!”刑官看似威势赫赫,实则在悄悄后退。 他早就注意到击碎铡刀的东西是一片破瓦,这种人哪怕长得像个孩子也不是他惹得起的。 厉九川没搭理他,反而盯着囚犯问道:“赵青?” 卫月军在野林镇铲除邪教的那一夜,是这个叫赵青的甲士护着他。 囚犯缓缓转过头,声音嘶哑地道:“……我,我是……冤枉的……” 他被拷问之下身受重伤,早已看不清面前的人,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心中所剩执念燃烧着最后的不甘! 厉九川伸手捏断赵青所戴枷锁,将人抗在背上,回头对那刑官说道:“去和朝贺说,人我带走了,三日内给他一个交代。” 说完,他正欲带着赵青离开,对面茶摊突然站起三个大汉。 “且慢!”其中一个眼下带着刀疤的汉子上前质问道:“阁下是什么人?凭什么带走背叛卫月军的叛徒?!” 第五十九章 幕后 厉九川微微侧过头,空洞的眼珠扫过三人,“你们要拦我?” “可笑!”疤眼大汉后背无端发凉,但还是冷声呵斥道:“你私自带走死囚,有没有把城中百姓安危放在眼里?” 此言一出,围观的平民立即叫嚷起来,“是啊,他什么人?看着就一孩子,他懂什么?” “死囚都能放走,天下还有没有王法?” “这到底谁家孩子,身手这么好居然没人管管?” “嘘……你别说,这孩子看着有点眼熟。” “嚇!这不是少府主天天带着的那孩子吗?” “不是吧,那个喜欢**的……” “……” 莫名其妙地,这话题越扯越歪,厉九川和疤眼大汉都忍不住黑了脸。 把赵青又往背上扛了抗,厉九川看了眼方向腾身离开。 疤眼大汉随即要拦住二人,只见一道黑影唰地飞来,他只来得及避开要害,紧接着肩膀就传来咔嚓骨裂声,只见一截被捏烂的枷锁正插在他肩头! …… 厉九川步伐飞快,直接把赵青扛到了城主府里。 朝子安这会才吃完饭,屋里屋外全是守着他的卫兵。 看见厉九川带着一个身穿囚衣的人进来,朝子安满是不解地道:“他是谁?你的事忙完了?” 然而厉九川答非所问,“找人给他清洗上药,换身衣服,剩下的事我去跟城主大人说。” “哦。”朝子安喊来卫兵,一回头却发现厉九川已经不见了踪影,“你倒是把衣服换了再走啊!” 话音刚落,厉九川又嗖地从窗口跳进来,拿起床边放着的一套新衣换上,顺口说道:“叫人去把后面也守着,窗子外面也得有人巡逻。” 朝子安哭笑不得,“我知道了,你慢点别着急。” 主府。 朝贺午间小憩被管事突然叫醒,他揉着眼睛坐起身,旁边的侍女为他更衣。 “什么事?” “一个是,猲四六可能已死,平山那边传信来,说是现在矿场无人看管,已经有矿工在偷玉了。还有是,刚刚厉九川回来了,还把城门口处斩的赵青救了下来,此刻在正厅等您。” 朝贺顿时清醒过来,迅速穿好衣服往正厅走。 只见一个小童坐在椅子上,盯着茶杯里漂浮的茶叶出神。 “厉公子回来了?”朝贺忍不住和蔼笑道。 “哦,是。猲四六死了,但尸体没法带回来,只剩这个。”厉九川将一卷薄物丢在地上,那东西徐徐展开,是一张人皮,“还有,我回来时看见一个旧识,私以为他不是那种脑生反骨的背德之人,还请大人给我三天时间宽限,查查究竟是怎么回事。” “好说好说……”朝贺盯着地上那张人皮,依稀可见猲四六生前狰狞的面孔,“厉公子既然要人,我又怎会不给。区区一甲士罢了,此后平山矿场会驻扎三百甲士,都归厉公子管。” “如果甘印执意要分一口羹呢?”小童吹开浮茶,只是嗅了嗅,并没有喝,“我不是他对手,纵使有三百甲士,也不见得能胜。” 朝贺看起来心情舒畅了许多,“无妨,杀猲四六如斩甘印一臂,独臂之人尚且自身难保,哪会来为难你。只是城内外之势力皆需整治,到时候我这里的府兵皆由你差遣,卫月甲士也可给你二百,但矿场驻扎的甲士不能随意调动。” “大人既然心中有数,那我便放心了。只是赵青一事,他到底犯了什么罪?”厉九川接着问道,虽然他根本不相信猲四六对甘印而言有那么重要。 朝贺也无意隐瞒什么,捋着胡须细说:“当初第一批人被派往矿场看守时,途中被一股势力劫杀,后来发现此人衣甲中竟然藏着和吴蒙山那群盗匪的信物,又在他城中院宅里搜到传书,除此之外,他一家老小从父母到其弟,竟然都和那群匪徒有所往来,已经在抓到他的那日被处斩以儆效尤了。” “为何……” “因为派去缉拿他们的府兵被他家人刺伤,所以才就地正法。”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朝贺直接回答道。 听到这里,厉九川大概心中有数,“我会将此事查明,也不会让赵青惊扰到大人。” “厉公子为人重情重义,思虑周全,假日时日必当有所成就。”朝贺不动声色地夸道。 “大人谬赞。”厉九川站起身道:“昨日我把一包信物不小心落在府上,不知道还在不在?” 他说的是应山神殿任务杀掉的那些人,十二颗遗玉容不得浪费。 “哈哈哈,我已派人去山神殿换成了遗玉,刘管事,去将东西取来。”朝贺显然也是个心思缜密的,大笑着吩咐管家。 末了,他又问道:“厉公子为何只嗅茶香,不饮茶水呢?是我府上茶水不够好吗?” 厉九川摇摇头道:“我喜欢喝凉甜水,果露那般最好。” 朝贺无奈笑笑:“这些东西我府上倒是不常备,下次让管事提前备好,要喝直接来取便是。” “谢大人关怀。” 说到这,刘管事已经取来一只巴掌大小的青铜盒,双手交给厉九川。 小童接过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满满当当码了二十颗遗玉。 “大人,放多了。” “非也,区区薄礼罢了。若非此物我府上的确不多,否则也不止这点。” “大人也是传承者吗?” “不是,我等被陛下派来就任城主时已然年纪不小,待了解到传承的存在,早就晚了。”朝贺微微叹道。 厉九川将东西收好,冲朝贺行礼告辞道:“多谢大人款待,在下先去看看赵青,问问有关矿场之事。” “公子稍候。”朝贺从怀里摸出一块黑玉,中间刻着一个“贺”字,“你拿着我的私印,见印如见人,查办事务也方便些。” 对于朝贺的笼络,厉九川并未拒绝,接过玉令再次告谢,然后便离开了主府。 朝贺背着手目送他离开,身旁刘管事忍不住低声问道:“大人真不怕甘印知道后报复吗?” “不会,等甘印不一定会回来,就算真的回来了,也还需一段时日。”朝贺没有跟他解释,山神殿的将军不可能在这种边境小城长留,而且他比其他人想象的更加了解甘印。 一旦寻到破境的机缘,甘印绝不会再留在这里。 第六十章 赵青(二) 厉九川回到朝子安这边时,赵青已经安置在偏房里休息了。 “他伤得很重,用刑的人下了死手,就算活过来,日后也是个残废。” “那…那先把人救活再说,治疗他伤势需要的药材尽管从药房支取。” “是,不过在下也并无把握,毕竟伤势太重,能活着都是一口气强撑着。” 医师在房门外跟朝子安交谈。 朝子安转头看见厉九川,急忙拉住他道:“九川你回来了,那个人伤得太重,府里的医师也没把握治好他,这可如何是好?” 小童想了想,“不如何,生死由命吧。” “……”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朝子安简直没法理解他把人救回来的意义。 厉九川推开房门,朝子安正要跟他一起进去,结果被啪地关在门外。 “回你屋里待着,外面不安全。”稚嫩的声音说起话来老气横秋。 朝子安在门外气鼓鼓地哼了一声,脚步声渐行渐远。 厉九川抚平胳膊上的鸡皮疙瘩,看着面前的赵青有些犯难。 麦色精壮的皮肤遍布鞭迹烙痕,肚子上还有几个豁开干涸的血洞,隐约能看见一截肠子,手脚明显畸形,应该是被打断了,胳膊、大腿、胸膛后背的肌肉像被狗啃了一样,一大片皮肤都没了踪迹,露出暗红色参差不齐的血肉。 不难想象他曾经承受了什么程度的酷刑。 厉九川只知道冥想时汲取灵源勾勒受伤部位可以恢复伤势,但灵源能不能用来救人很难说。 对普通人而言,被污秽才更符合结果。 有点愁。 他坐在赵青床边双手支着下巴,闭上眼睛,打算去梦里问问玄十一。 梦境中的床上除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并没有赵青的身影,而玄十一也没有像以前一样,一出现就要把他弄死。 他只是从容淡然地推开门,举手投足带着抹不去的睥睨气势。 银灰色的兜帽披风,斑驳的皮护腕,交领暗纹玄袍绣着古怪龙蛇的鞶带,黑裤黑靴。 “我想救个人,能用灵源吗?”厉九川支着脑袋问道。 “可以,不过会被污秽。”玄十一俯下身,单手捏起小童下巴,盯着他的瞳孔。 “污秽了那不就跟死了一样吗?”厉九川没理会他的动作。 “是啊,想救他吗?给我一颗符合条件的遗玉,我帮你救,怎么样?”玄十一松开手,眼眸漆黑如同能吞噬万物。 小童翻个大大的白眼,“既然你说我是你,就不能做点对得起自己的事?” 玄十一低呢地笑出声,“我也很缺灵源,就算是自己,也得分先后。” “你要灵源干什么?” “当然是重新勾勒玄冥。” “你不是就玄冥吗?” “我是玄十一,你看见的是位列玄冥第十一位时的我,再往前,所需灵源都不是现在五方极界能供得起的。还有,我不是你的万事通,再问就给钱。” “……”厉九川露出嫌弃之色,“如果你真没办法帮我治疗赵青,我就出去了。” “好吧,给我二十颗遗玉,帮你治愈他。” “你是不是算准了来坑我?”小童脑门上冒起青筋,他完全有理由怀疑这家伙纯粹就是故意的。 “十颗,我帮你做事,必须要献祭。” “成交。” 厉九川正欲苏醒,玄十一突然喊道:“我劝你不要固定人锚。” “什么?” “去抢黄柏脂,不要固定人锚。” 厉九川这才反应过来玄十一的意思。 固定人锚和燃烧黄柏脂都是一个作用,避免被自身的传承种污秽。 “我没有固定……” “你已经开始了。” …… …… 他什么时候开始固定人锚了?说起来,猲四六当初也没把这事讲清楚,他都不知道怎么固定人锚。 猲四六说选择的锚需要稳定而强大,就像茫茫大海中的灯塔,指引自己的初心,维持人的本性,避免被污秽成怪物。 但是到目前为止,他的传承度都没超过五,也没感觉到传承种对自己的污秽。 除了杀猲四六的时候的确被巨量的冉遗灵源污秽了,但玄十一接手身躯的时候又轻而易举地逆转回来,他都没什么感觉。 厉九川抓了抓脑袋,只觉得大惑不解。 他把人锚固定在谁身上了?不可能是赵青吧? 虽然他挺欣赏这家伙尊老爱幼的品德,但自己跟他没什么交集,也不知道他真正的为人……不可能是赵青。 床上奄奄一息的赵青好像做了噩梦般抽搐两下,厉九川这才想起来要给他疗伤,于是肉疼地从怀里取出两枚遗玉。 事实上,用灵源给普通人疗伤要看体质和毅力如何,像朝子安那种人百分百被污秽,因为身体孱弱精神不稳定,而赵青体格健硕,毅力强悍,即使现在受了重伤,治上一两次问题也不大。 唯一需要注意的一点是,只能用遗玉灵源来治疗,不能用冥想的水德灵源。 方法就是吞噬遗玉后直接用灵源“糊”在受伤部位即可。 就这,玄十一个黑心货要了十颗遗玉,而且还让自己来治疗! 气恼归气恼,奈何打不过,厉九川只能出钱又出力。 看见赵青从头到脚都是伤,他干脆用遗玉把整个人涂了两遍,刚好用完两颗遗玉。 而赵青身上的伤势也恢复如初,除了因为饥饿有些虚弱,别的都已经治好,很快他就陷入了深沉的睡梦中,甚至发出巨大的鼾声。 厉九川也没去别的地方,而是将剩下八颗遗玉尽数吞噬,闭上眼睛开始冥想。 纯净的白色灵源如烟似雾从黑暗中袅袅升起,汇聚在冉遗之像上方。 厉九川集中念头,重新勾勒冉遗爪子第一枚指甲,这次再没有灵源溢散,而一颗遗玉刚好就将之勾勒完成! 如此一来,只需要吃掉十颗遗玉就能涨到传承度百分一了。 一贯玉钱可换一颗标准纯净遗玉,朝贺许诺的玉矿有三千万钱储量,也就是三万贯玉钱,三万颗遗玉! 如果朝贺真的甘心给自己四成,也就是一万两千颗遗玉,修炼到冉遗传承度圆满都绰绰有余! 不过传承度提升有四道大瓶颈,需要传承度在三十、五十、八十以上的水德遗玉各一颗,不知这种遗玉兑换是几比几。 而突破一百时,需要的东西恐怕价值也相当不菲。 第六十一章 真正的叛徒 总之,只要把玉矿之事解决,后面的遗玉就不怎么缺了。 厉九川兴奋地想了一夜,当然也没忘了练武打拳,然后拖着自己的澡桶泡到爽。 不过这次泡澡药材提供的气血微乎其微,日后想要在武道方面更进一步恐怕是难上加难。 武道方面的后期境界是丹劲、罡劲以及打破虚空见神不坏。 他只有来自前世看见的那些古籍的经验,并没有实际修炼过,没有了传承种凝聚时带来的福利,估计以后只能靠水磨功夫。 泡完了澡躺在床上,这会朝子安正窝在里屋看书,跟自己隔了一道帘子。 而那些试图绑架或者杀死他的人还没有找到,有极大的可能跟赵青一事有关。 只要等明天赵青醒来,应该顺藤摸瓜找到线索,然后借此理由杀掉觊觎玉矿的城内势力,再铲除吴蒙山的匪巢,如此,既可以完成朝子安的五日之约,也能将玉矿掌握在手。 当然,不排除山神殿和那个所谓的王母教来捣乱,遇上自己不可力敌之人的情况。 此事凶险参半,但绝对值得。 厉九川打个呵欠,然后沉入梦乡,为了自己白白浪费的十颗遗玉跟玄十一掐起来。 …… …… 次日正午。 赵青满头大汗地醒来,他刚刚做了一个噩梦。 自己被人栽赃陷害,抓捕入狱,而一家老小也被人故意残杀,他受尽酷刑被送上斩首高台,就在铡刀落下的一刻突然惊醒。 好在这应该只是一场梦……赵青捏紧了手边被褥。 自己承受的那些酷刑,被打断的手脚,都不可能是一夜之间能够治好的,而现在他完好无损,就是特别饿。 他翻身下床,突兀瞧见一身白衫透着点点血色,又看见屋里景致和自己家完全不一样,从不曾见过。 赵青开始有点慌。 吱呀,房门被推开,一个穿大褂的老医师进门,手里还抱药罐和纱布。 他看见赵青震惊地张大了嘴道:“你,你的伤……全好了?” 这人明明昨日送来的时候就快死了,怎么现在生龙活虎的! 赵青听到他这么说,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心中最后一丝期冀也被打破。 伤好不好都不重要……关键是他失去的一切,谁!来!还!给!他?!! …… 厉九川看见的是一个万念俱灰的赵青。 他僵硬地坐在床边,脑门上全是冷汗和青筋,双眼遍布血丝,大大地往外突着,毫无神采。 当年那个英朗正义、心地淳善的卫月甲士被摧毁得彻彻底底,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行尸走肉。 直到厉九川走近,低声对他吐出两个字,“复仇。” 赵青立即浑身肌肉绷紧,双目几欲喷吐烈焰,极度的愤怒和怨恨让他不由自主地颤抖,骨骼摩擦间发出咯咯的响声,整个人仿佛又活了过来,躯壳里钻入一个复仇的恶鬼。 小童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他眉心,好似有无形的力量让他冷静下来不再发抖,“告诉我,是谁动了你的甲衣?谁能随意进出你的屋舍?谁又有机会栽赃陷害你的家人?!” “万…万振山!!!”赵青忍不住再度哆嗦起来,“我,我待他如亲弟,,矿山临行之前,他进了我屋子,说要替我整理甲衣!” 说到后面,赵青声音如同野兽低吼,双目赤红如血。 “你告诉刑狱之人了吗?” “我说了……我说了,可是他们都不信……”赵青捂住脸哽咽,双手筋骨毕露。 “城主也不信吗?” “等到城主审问我时,我早已神智不清……哪里还说的出来……” 厉九川心中微紧,这城中只怕是被渗透得厉害,不知还有多少人真正忠于城主。 看来想拿到玉矿也不容易。 “万振山在哪儿?” “在甲士营,应该被调配到矿场看守矿藏了,他眼下有一道疤,很好辨认。” “好,我出去一趟。”厉九川转过身推开门。 “等等!我和你一起去!”赵青急忙站起来。 “你在这里等,你是囚犯,我还未曾给你正名。如果你跟着我,会太扎眼。”厉九川拒绝道。 “那你呢……城里人都知道你是我身边的人,待会你怎么把人带进来?”一道清润的嗓音响起,朝子安从旁边探过半个脑袋。 厉九川只觉得他一脸贼兮兮的,居然都学会偷窥了。 “无事。没人能认出我。”他回头又警告赵青道:“不准出去,花费那么大代价把你救活,不是让你乱来的。” 赵青被小童那双空洞的大眼睛盯着,背后无端有些发凉,蠢蠢欲动的心思也冷静下来。 “你也回去,都是自身难保的人,我不在的时候就别乱跑。”厉九川又瞪着朝子安。 这位少府主哼哼两声,往回去晃了。 厉九川在府中绕了两圈,找到一个没人的角落,念头一动浑身骨骼嘎嘎作响,很快就超乎常理地变成一个高大青年。 他和玄十一有同样俊美的容貌,冷冽的气质,唯独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却无端透出煞气。 厉九川当然没忘记提前从库房里摸出一套衣物,然后翻出城主府去找了家布庄。 每次变化身姿都要撑破一套衣服,还是得买几十件方便取用。 他选中的这家店牌匾上写着千行布庄,整个店面宽敞大气,放置的布料也不是那些五颜六色花枝招展的布匹绸缎,大多是颜色深沉绣着暗纹,光是看上一眼都让人觉得价值不菲的。 进入的客人不是公子小姐,就是大户的管家,就连里面的掌柜都气度不凡。 厉九川穿着一身比自己小一号的衣物来到布庄时,掌柜立即迎了上来,只要不是瞎子,谁都知道这位相当缺合身的衣物,而且掌柜打心眼里笃定这位会买上不少。 “这位公子里面请,需要些什么形制的衣裳?” 厉九川想了想道:“要十套常服,能在平时用来穿,不扎眼的,再来十套合适练武穿的,最后再要十套纯黑、方便跟人搭手的。” 先买三十套应该够穿了,至于幼年形态,城主府有专门的裁缝给做。 “好嘞。”掌柜麻利地给他周身量尺寸,旁边还有个学徒飞快记下来。 “客官还有别的要求吗?” 厉九川看着旁边做好的衣衫,突然问了个毫不沾边的问题,“你们家衣裳做得这般细致,有没有做兵器跟你们一样好的店?” 那把很趁手的罗生镰被他放在屋里,对他现在而言,它有点小而且特征明显,不利于掩饰身份。 第六十二章 少了一个 “这……客官,这我们还真不知道。”掌柜苦笑道。 厉九川也没为难他,毕竟在意料之中。 “客官,衣裳要什么档次的?常服有常服的料子,武服有武服的,而且每种布料各有利弊……” “要最好的,你看着做。” “是。”掌柜闻言明显欢快了许多,“我们布庄向来是物美价廉,按最拔尖的来做,一件衣裳三十玉钱,三十件,九百玉钱……” 厉九川垮下脸,特么一件衣服值九两黄金怕不是打劫? 关键是自己身上没带这么多,如果直接让掌柜去城主府要钱,朝子安也不会不给,但自己身份就有了漏洞。 于是他干脆着问道:“你们收这个吗?” 厉九川手里捏着一枚遗玉。 掌柜笑吟吟地看了一眼,随即愣了两秒,然后恭敬道:“公子直接给的话,只能按标准市价来换,我们会找给您一百玉钱。” “哦,意思就是黑市卖得更贵是吗?”玉珠在厉九川指尖滚动,然后把他抛给掌柜。 掌柜谦逊地笑道:“那边能换一千二到一千五玉钱。” “不必了,你拿着吧。”想到储量庞大的玉钱矿,厉九川也没有像之前那样斤斤计较。 “是,您的衣装大概要在一个月后来取。”掌柜看见厉九川不太好的眼神急忙解释道:“因为是按最顶级的好货来做,从布料到形制和绣纹都要时间,一个月都是按全庄人赶工来算的了。” 厉九川摇摇头,“不是还剩了一百玉钱吗?再给我找几件合身的武服,没有要求,现成的就行。对了,再要一块面具。” …… 一柱香后,厉九川换了身黑袍疾步穿行在森林之中。 他前往的方向正是平山矿场卫月军驻扎甲士的营地。 途中偶尔能察觉的隐晦的传承种气息,不过那些只是被污秽的野兽,也就能对凡人造成威胁罢了。 那些气息传来的地方都能看见破旧的神龛或是庙宇的一角,不知道都是谁搭建的。 甲士营地距离矿场只有不到五百米,厉九川赶到的时候,他们正在吃午饭,疤眼万振山坐在一群人扎堆的正中,周围有三四个甲士都若有若无地护住他。 看来这家伙从刑场离开后就知道自己会被找到了。 从怀中掏出黑色面具罩在脸上,这玩意没什么装饰,就一块青铜面具刷了黑漆,画了点恶鬼花纹。 厉九川眼神落在一处营帐上,这里面应该是这批驻守甲士的头儿。 刚刚有两个人往里面送饭,错不了。 送饭的士卒将沉甸甸饭盒放在案几旁,给帐子里的翻看军书的将军行了一礼方才出去。 将军陈治向来随和,点点头示意那兵卒可以出去了,然后放下书册开始用膳。 等陈治吃完饭一抬头,面前突然多了个黑袍面具人。 他双眼一瞪正要喊卫兵进来,一块黑玉令牌被扔进他怀里。 “营地中有叛徒,如果你不是朝贺的人,大可以现在喊出来,如果是,那就闭嘴。”面具人淡淡地说道。 陈治盯着那人,嘴里的大吼变成低语,“朝贺是朝贺,我是我,我只忠于朝廷。” “那正好,朝贺背后就是朝廷。”厉九川无所谓地敲了敲他桌子,“大人给我安排了任务,需要调几个甲士协助我,把眼睑下有疤的那一伙人给我。” “好。”陈治二话没说就答应了,痛快地让人惊讶。 事实上他本来也不爽那伙搭帮结派的王八蛋,奈何也没有由头弄走他们,既然现在机会来了,又岂能放过? 更何况还有朝贺兜底。 “我给你八个甲士,两个头上有红缨的记得给我放回来,其他人你爱怎么样怎么样。” 陈治安排得相当快且熟练,甚至已经掏出报损册子顺便写名了,每年他这边甲士营都有十个死亡名额。 只要不超过这个数,就没有影响。 厉九川有点想问他是不是经常干这种事,随即又猜到八成是一些内部交易,譬如,把甲士“意外身死”然后派到城主府里去干活什么的。 所以他没有多问,只丢下一句话就出了帐子,“让他们去游山城城门口集合。” 厉九川打算在途中把事儿办了。 …… 万振山上路的时候反复问自己等人的任务究竟是什么,但并未得到答案,只说是去了就知道。 他心里有点不安。 对他来说,赵青未死就像一根鱼刺扎进喉咙,让他不得安静。 尽管他已经联系了那边的人来接应自己,看看这次任务有没有猫腻,但从回信人敷衍的态度来看,他们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准确说,是没把他的生死放在心上。 如果不是他早早拉拢了几个兄弟,恐怕晚上连觉都不敢睡。那些家伙让自己做的事,挑拨了山神殿和朝贺之间的关系,虽然没达到他们想预见的效果,但甘印和朝贺之间一定有裂痕了吧?自己就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如果……如果他们不管自己性命,那他就把一切都说出去! 想到这里,万振山心中似乎安稳几分。 全副武装的八人甲士队小跑着,激起一地烟尘。 万振山就跑在第四位,前后都有人护着他,就算遭遇危险也不会在第一时间死去。 只是跑着跑着,他突然觉得似乎自己等人脚步声似乎变轻了一点,不是他天生五感灵敏,而是他最近比较敏感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疑心病发作,万振山忍不住四处张望。 树林里、前后道路、甚至是上空,什么都没有发现,连只鸟儿也看不见。 等等,后面怎么才三个人?!他跑在第四位,一共八个人,前面有三个人后面应该有四个人才对! “站住!”万振山大喊一声,突然加速跑到前面拦住众人,“我们刚刚少了一个人!” “什么?” “少了谁?” 其他人都停住脚步四处查看,确确实实少了一个人。 “周大成去哪儿了?”一个头上带红缨的甲士慌忙问道:“周大成不见了!谁看见他了?” 周大成头上也带着红缨。 万振山心中一凛,怎么会对陈治的人下手? 第六十三章 万振山之死 虽然他不知道来人是何方神圣,但两个红缨甲士是陈治的近卫,按理说不可能对他们动手啊? 最近自己得罪的人只有赵青,还有搅黄了山神殿和城主府联合开采玉矿的事,就算有人来杀自己,也不应该对陈治的人下手,毕竟陈治是朝贺的人。 “不好!张奇也不见了!”旁边有人大叫起来。 万振山回头一看,刚刚还站在自己身旁的红缨甲士居然真的不见了! 他离得那么近,自己居然完全没有察觉!如果是对自己出手的话…… 万振山额头渗出冷汗。 “都别乱动了!大家围成圈!”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喊道。 剩下六个人立即面朝外围成一圈。 “戴上青铜甲面,把武器举起来。”万振山再次下令,几人同时戴上青铜面具,将长矛对外悬持。 出现这种突然失踪人的诡异情况,多半和传承种有沾染。 万振山也没想着自己得罪的能是正常人,但只要撑到游山城城门口,或者那边派人来救自己,应该就没问题了。 六人背对背拿着青铜长矛往外走,如同受惊的刺猬,炸开刺一点点往前挪。 走到狭窄处时,长矛会扫到树干枝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声。 突然,面朝南边的甲士哗啦一下豁开浓密的草木,一头扎进了深林之中! “郑福!”万振山瞳孔惊恐地收缩成点,嗓子里挤出的名字也扭曲而尖细。 他试图去拉住郑福,却抓了个空。 “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 “老郑!” 其他四人同时扭头去看刚刚发出响动的地方,而下一刻面朝北边的甲士又瞬间冲进了丛林! “在这边!”紧挨着消失那人的甲士立即惊叫道。 “别动!大家都别回头!”万振山立即制止了剩下的三人,“把矛竖起来,别让里面的东西抓着矛把你们扯进去了!” 两个失踪的甲士消失的速度太快,看起来就像自己冲进去的一样,但万振山看得清楚,他们分明是被抓着矛尖扯进去的! 面对传承种或是传承者,注入了传承之力的青铜武器是他们唯一能制胜的法宝,紧握长矛也是每一个甲士本能的动作,再加上那隐藏在暗中的人动作太快,被袭击的甲士根本来不及反应。 深林里就像藏着一只巨力怪物,把身体强壮装备沉重的甲士像拔刺一样轻松,拔到不见天日的密林之中去了。 万振山的冷汗从额头滑落,渗进眼角,他也只敢快速地眨两下眼睛,不敢放下长矛伸手去擦。 到底是什么在偷袭他们?!! 恐惧无声地在每个人心中蔓延,不到两盏茶的路程仿佛变成了这辈子走过最长的路。 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好像自己下一刻就会被拖进黑暗的森林之中,被庞大恐怖的怪物生吞活剥。 噌! 突然,树林深处射出来一柄青铜长矛,瞬间贯穿了万振山身旁一名甲士,如同攻城巨弩那样夸张的冲击力,被击中的甲士被长矛整个从中间贯穿,撞破了浓密的草木消失在黑暗深处! 地面留下两道宛如被犁过的脚痕,扬起淡淡的灰土,可见那长矛刺出之际被加持了何等的力量。 “啊啊啊!”另一个身材如山般的甲士再也忍不住发出怒吼,举起长矛冲进了方才攻击袭来的树丛! 他是一行人中身躯最为强壮的,足有两米四之高,披挂的铜甲也比其他人更加厚重,跑起来的冲击力堪比两头棕熊,整个甲士营地都没几个人是他对手。 残枝断叶扑了万振山一脸,他看着发疯似冲出去的熊山,听见旁边朱赐大喊着停下,只觉得脑门嗡嗡作响。 待一切都安静下来后,原地只剩下他自己空落落的一个人,朱赐不知何时也消失了。 巨大的恐惧涌上心头,让他浑身肌肉绷紧,僵硬地站在原地。 森林就像吞噬一切的怪物,所有的人进去后再无声息。 周围安静得只能听见胸腔里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和喘息时的风声,万振山不得不控制气息,布满血丝的眼睛左右转动,扫视周围。 四面八方好像都有未知的东西盯着自己,他有种预感,一旦自己往前迈一步,就肯定会被袭击! 但出乎预料地,万振山转过头,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黑袍黑面具的男人。 有那么一刹那,他的恐惧消散了大半,因为知道对手是人,而不是无法想象的未知事物。 万振山踏步前冲,腰腹肌肉隆起,胳膊青筋如老树般盘虬,青铜长矛刺破空气发出呜声呼啸,这一击堪称是他成为甲士以来,发挥出的最强最快的一击。 然而这速度连他自己几乎都看不清的长矛被黑袍人轻松地捏在手中,能刺破秽兽皮肉的锋利矛刃连对方苍白的手指都割不破! 长矛上被灌注的传承灵源在流转,却并未让黑袍被污秽。 他没有使用传承之力……他不是传承者?! 万振山瞪大了眼睛。 他看见那人又轻松地在长矛上一敲,从矛尖传导而来的巨力震得自己手掌发麻,几乎握不住矛杆,而矛尖已然滑落,如同被锋利的神器砍断般平整。 “不可能!……”他嗓子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如同被逼疯了的狗。 万振山从未见过不用传承之力就能空手点断实心青铜矛的人! 即使有些试图锻炼自己体魄,让筋骨皮肉坚硬强大的人,就像熊山那样,使出一身蛮力掰断长矛也是有可能的,但就这么一敲……怎么可能?! 看见万振山难以置信的模样,厉九川确信,这个世界……至少是游山城还没有人修炼武道,他们连劲的存在都不知晓。 长乘拿着自己的武道法诀离开,不知道有没有炼出劲。 “为什么……”万振山站在原地,似乎已经知道逃跑是徒劳。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都这么强了,还要用手段把我们挨个分散,逐个击破?” “哦,这个啊,我只是觉得好玩,顺手的。”厉九川一步一步逼近他。 “玩弄猎物?你是不是传承者?” “……” 万振山不问还没觉得什么,一问反而让厉九川有点疑惑。 是啊,按照自己以前的风格,应该直接把人都揍翻然后拖走,这次莫名如同蛇类一样,隐藏在暗中发动攻击,看见那些甲士惊恐的模样…… 竟然让人有种兴奋的快感。 第六十四章 万振山之死(二) 难道是受传承种影响了? 不过是吃了八颗遗玉而已,之前在布庄买衣服的遗玉还是出门前找朝贺借的。 本来打算凑够十颗,把传承度提升到一,花了一颗,身上还有一颗。 厉九川若有所思地想着,然后单脚跺地,双指夹住被震起来的矛尖,劲力从指尖传递到青铜矛头上,抬手一掷便如箭矢般激射而出。 然后扎进转身逃跑的万振山腿弯里,让他摔了个狗吃屎。 万振山还在努力往前爬,似乎只要多爬两步就会有人来救他一样。 突然,他把耳朵贴在地面,有马车的轰隆声从中传来。 “救命!救命啊!”万振山歇斯底里地大喊。 一定是那边派人来救自己了!否则这荒山野岭的,谁会驾着马车来? 呼救之余他没忘了回头看一眼,黑袍人正双手抱胸站在原地,好似在等待什么。 马车逐渐出现在视野里,万振山的呼救声越来越艰涩,越来越低。 因为他看见驾车的马夫是两个红缨甲士。 “张奇……周大成?”万振山看着马车的烟尘将他淹没,马蹄在他鼻尖前停住。 “大人。”两个红缨甲士下车对着黑袍人行礼。 “把林子里的人都捆好了拖进去,运到城主府后院。”黑袍说完,抬脚踩晕了万振山。 马车是甲士营地用来运粮草的,后面堆着大捆干马草,两个红缨甲士被厉九川先拉到林子里,嘱咐他们回去驾一辆这种车来,不然这么多人不好往城里搬。 接着林子里昏死的其他甲士都被拖出来放在后面的板车上,万振山也被扔在上面,然后用马草掩饰。 看着张奇二人驾着马车离开,厉九川换了个方向也悄悄翻进了城中,先回了后院把身形变回来,换上早准备好的衣服,此时,院外石板路上也传来了马车轰隆声。 …… …… 等厉九川把人都锁在后院柴房,打发张奇两人回去,此时已经天光黯淡,暮日将歇了。 但并不妨碍他把赵青喊来,然后悠哉悠哉回到朝子安那边,要了一桌饭菜。 最有意思的是,送来的饭食还额外有一瓶果露,淡甜、冰凉、桃子味,十分爽口。 朝子安闻着味也忍不住过来陪他喝两碗,“赵青干什么去了?” “审犯人去了。”厉九川喝完最后一口,拿起银瓶想再倒一碗,却只倒出来两滴。 他眼神落到朝子安的碗里,这厮刚倒得满满的,看见厉九川盯着他,立即伸嘴在碗里吧唧一口。 “……” 太不要脸了。 厉九川心中暗骂,面上丝毫看不出来地道:“你不是喜欢喝茶吗?” “这个比茶好喝。”朝子安更不要脸地道。 厉九川懒得跟小孩计较,毕竟朝子安才十九岁,跟他前世的年纪一比还是个弟弟。 他干脆起身去了后院柴房,附近的下人都被提前赶走,不过屋里传出的鞭声依然隔了两座院子都能听见。 推门后看见的是浑身血点的赵青,地上还有三颗圆滚滚的人头。 身后的跟屁虫啪地一下坐地上,厉九川无奈回头,只见朝子安已经哇地一声,把抢着喝掉的果露都吐了出来。 “少府主还是快些回去吧,我们还有事要忙。” 厉九川说着就关上了门,屋里烧着一炉烙铁,水桶里浸着几根倒刺长鞭,还有各式各样的刑具,都是他拿着朝子安的令牌去办置的。 而现在每样刑具上都沾着血迹,赵青坐在火炉旁,正在默默地炙烤一跟你钩子状的烙铁。 “怎么?没人交代吗?”厉九川看着剩下三个模样凄惨的人,尤其是万振山,他身上的伤势几乎是在复刻赵青。 “大人,除了万振山其余都交代了,不过他们知道的不多。”赵青将铁钩拿出来看了看又塞回去,几点火星飘散,“他们都听万振山的,而他背后好像有王母教在撑腰,还有城中一些势力也投靠王母教了,最少应该有赵家、齐家,其他世家不清楚。当然,这个赵家跟我没关系,大人别误会。” 听见他这么称呼自己,厉九川微微侧过头,孩童精致秀气的面孔被一双空洞的乌色大眼衬得有些瘆人。 “你记得我是谁吗?” “记得,野林镇那个孩子。”赵青当下跪抱拳,恭敬又诚恳地看着他,“大人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大人救了我,还为我查明罪责,寻求真相,此等大恩,唯求万世追随,为大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起来吧。”厉九川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主上!”赵青叩首,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他的人生已经毁得干干净净,再无留恋,若不是厉九川救了他,恐怕不是被杀,就是自杀。而厉九川的出现给了他活下去的动力,那就是追随他,保护他,偿还这永远还不尽的恩情! “呸!”万振山突然啐了一口血痰,“从一条狗……变成另一条狗……你一辈子都是狗,还……还想让我当你的狗!” “我赵青待你不薄!”跪地的甲士猛然回头,眼里迸射出血色,“表姐家中没落,谁亲手把你接回来?我父母视你若亲子!我待你如亲弟!为你建功勋,成栋梁,保送你进卫月甲士营!我亲弟弟那么想跟我一起,我都没让他来,让你来!!可是你做了什么?!你杀了我全家!!!” “你将传讯信纸藏在我的甲衣里,跟那些被买通的叛徒一起诬陷我!去抄我的家,故意激怒我弟弟还杀害他,杀害我的父母……就是因为他讨厌你抢了他的进军名额!你也不想想就你当年的样子凭什么进甲士营?!你用的是我亲弟的名额!!!你这畜牲!”说到最后,赵青几乎无法克制自己的理智,眼里尽是狂暴的杀意。 “那是你一厢情愿的!谁要你弟弟的名额?!那是你贱,是你要给的!”万振山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大声嘶吼道。 他最最无法忍受的就是,他所有的一切,都是赵青一家,施!舍!给他的! 从小到大无论出现在哪儿都有人说赵青他们对自己如何如何好,那样的恩情如何沉重,以至于他们提起来都觉得自己也不能还上! 一开始他是觉得赵家父母对自己恩重如山,可渐渐地,渐渐地,自己也觉得受到的恩惠,一辈子也还不完,得到的一切,就是生生世世给他们做牛做马也还不尽! 他的一生都要在为赵家偿还恩情中度过了,哪怕自己做的再多再好,所有人也觉得理所应当! 可是,凭什么?!他们凭什么把这样多的恩惠施加在自己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压得他几乎想死!连赵青的亲弟弟所得待遇都不如自己,就因为自己可怜吗?! 他要争取自己打出一片天,让所有人尊崇仰慕自己!他要让赵青一家对他俯首叩拜!他要让他们后悔!!! 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直到赵宣的拳头挥到自己脸上,怒斥着质问自己,“你承受了我家这么多恩情,为什么要陷害我兄长?!” 是啊,就因为自己这辈子永远还不起赵家的债,所以就应该为他们做牛做马了是吗? 他和赵宣扭打在一起,赵父前来阻拦,争斗中被他随行卫士误杀,赵母哀嚎着扑向尖锐的长矛,和赵父死在了一起。 当他看见这一幕时,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冷透了,赵宣也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穷凶恶极的陌生人! 那种恐惧、那种眼神……对,就是这样,尽管来恐惧,来斥骂他吧!他这样十恶不赦之人,生来就该被人唾弃!被人畏惧! 他拔出佩刀,将赵宣刺死在地! 第六十五章 万振山之死(三) “你说什么?”赵青从牙缝里挤出低吼,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从小看到大的表外甥内心如此恶毒! 帮助他、给予他一切的人竟然成了贱! “难道不是吗?哈哈哈……咳咳……”万振山正是因为这样的执念才不肯招供,“我问你们要衣食住行了吗?我跟你们说自己要进卫月军了吗?都是……都是你们一厢情愿,是你们贱!” 噌!一抹墨青色光华飞向万振山门面,一触即收。 伴随一声凄厉的惨叫,罗生镰落在厉九川手中,上面还扎着一颗眼球。 万振山在剧痛中昏了过去,赵青即将破口而出的怒骂也噎在了嘴里。 厉九川走到火炉附近,“用刑不是你这样用的,要让他们感受到恐惧,而不是激怒他们。”厉九川边说边将扎着的眼球放在炉火上方炙烤,“去把他弄醒。” 赵青随即拎起旁边的水桶,冰冷刺骨的井水泼了万振山一身,赵青没忍住又给了万振山一拳,彻底将他打醒。 一丝微焦的烤肉香气飘出,厉九川认真地翻烤那颗眼球,有液体从镰刃刺破的缝隙滴落,发出嗞嗞细响。 “熟了。”厉九川举起镰刃看了一会,走到万振山面前,示意赵青给他搬来板凳。 昏暗的柴房里弥漫着血腥气息和若有若无的肉香,小童站上板凳伸手掰开万振山的嘴。 “你…唔…干什么?”方才还凶狠无比的汉子此刻莫名慌张起来,身体承受的各种伤势似乎都比不上眼前这一颗烤熟的眼珠。 镰刃翻转,将眼球塞进他嘴里,厉九川捏着他喉咙,不知掐中了哪个穴位,万振山忍不住嗓子一动,下意识地咀嚼眼球并吞了下去。 焦香,弹牙甚至还爆汁,美味转瞬即逝,接踵而来的是极度的恶心作呕。 他在干什么?!吃自己的眼睛?! “好吃吗?”小童苍白面孔犹如恶鬼。 万振山哆嗦起来,在他身上,自己似乎看见了教主的影子。 “啊!!!” 万振山眼前一黑,仅剩的独眼也被剜出,整个世界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却意外地没有昏过去,只是被几欲发疯的痛楚折磨。 “人类最原始的恐惧来自黑暗。”耳边传来孩童天真无辜的笑声,“最容易上瘾的感官乃是味觉,在黑暗中品味自己最美的味道,岂不是一种荣幸?” 镰刃轻巧地挑破胸膛皮肉,锋利到万振山觉得有一条冰凉滑腻的蛇在身上游走,直到柔软的腹部才停下来。 “人杀鱼时,会从尾鳍下面的泄殖腔开始,划破肚皮直到鱼嘴……”说着,那个蛇一样冰冷的物件勾破万振山的肚脐,顺着刚刚划破的纹路向上剖开,如同剖开一条鱼。 万振山这才感觉到一阵阵刺痛感像火一样从胸膛到肚脐燃起一条线,而自己肚子一点点被豁开,能感受到内脏从中溢出滑落的失重感。 不是想从自己这里得到情报吗?这个披着孩子皮的变态难道只是想虐杀自己?! 恐惧就像恶鬼一样揪住他头皮,让他颤声道:“你……你究竟要干什么?要杀……要杀就杀……” “嘘……别说话。” 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孩童稚嫩的声音就像最纯真的恶魔,“我把你剖开洗净,然后烤好了喂给你吃,哦,另一颗眼珠也熟了,赵青,把它拿过来。” “啊!!!你这个疯子!变态!”万振山凄厉地大吼起来,随着剧烈地呼吸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漏在外面的肠子颤动着散发出腥臭气息。 “别动,我要是手抖把你肠子勾破了会很臭。” “你住手!快……咳咳,快把我的肠子塞回去!你住手啊……我说!我什么都说!” “没兴趣,我只需要去赵家或者齐家顺藤摸瓜就行了。你别激动,万一猝死就做不了饱死鬼了。” “我知道王母教在游山城的据点,我知道除了赵齐两家还有谁在跟城主府作对,我,我知道他们的阴谋,他们很快就要谋夺玉钱矿甚至游山城了!你们不从我这里得到情报,就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万振山说得飞快,生怕慢一步这个疯子就割掉了自己的内脏! “你等会,等我划到你胸椎,你说多少,我就给你把漏出来的东西塞回去重新缝上多少,怎么样?” 万振山忍住骂人的欲望,立即开始说道:“涉及的世家还有茯苓六家中的吴氏、城主麾下的元氏,看似赵、齐是明面上的主导者,实则吴元才是!他们早在王母教的扶持下,往世家里塞了不知多少传承者,一旦赵齐被人下手,他们就会立即挟持其他世家的家主,进行造反!” “到时候城主府就是举世皆敌,甚至还有城外的吴蒙山山贼策应,会一举攻破游山城!而朝贺掌控的五百卫月甲士都会被传到假军令,让他们分开再一一宰杀!”万振山喘了一口气,“快给我把肠子放进去!” 很快,他就感觉到自己悬在肚子外面的东西被塞回去一部分,还有人把自己肚皮捏住,防止再滑出来。 “我还有一个条件,赵青是怎么恢复的,就把我也变回去!把我眼睛治好,我才会告诉你们王母教的据点!” 话没落音,他就听见一声嗤笑。 “可以啊,这就把你眼睛治好。” 万振山还没来得及怀疑他们为什么答应得这么轻松,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落到自己两处眼眶之中。 有奇异的力量让他肉眼重新生长,剧痛和麻痒混合,如果不是他被锁住,说不定还会伸手去抓。 少顷,万振山再一次睁开了眼睛,只见面前不知何时多出一盆血肉,里面整整齐齐放着肠肚肾肝一堆内脏。 小童手里举着一颗微微颤动的心脏对赵青笑道:“你看,我说他这种人心是黑的,这里简直黑得像才从煤矿里挖出来的一样,真是天生异数。” 万振山张了张嘴,眼神迷茫地看看那些内脏,又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的肚皮,赵青还好心地给他拢了拢。 “我……我……” “你死了。”厉九川想了想道:“因为你说的太慢了,我下手太快,而且还用了我最后一颗遗玉免得你死太早,所以你不亏的……嗯?” 他还没说完,只见万振山已经断气了。 而遗玉的效用还未完全消散,按理说他还能再活一柱香来着。 第六十六章 吴氏 竟然活生生吓死了。 厉九川微微皱眉,那种熟悉的兴奋感才出现…… 抬手将镰刃在万振山衣服上擦干净收好,他嘱咐赵青把尸体和剩下两人都处理掉,打算现在先去茯苓六家的吴氏探探底。 虽然可以从隐市和或者山神殿获取一定的情报,但这二者都不可信,花费代价也不小。 对了,猲四六都死了一天了,山神殿居然还没有动静,是甘印还没回来,还是朝贺在制衡? 看着厉九川背影逐渐离开,赵青忍不住开口喊了一声,“主上!” “何事?”厉九川没有回头,只是站在原地等他说话。 赵青现在大仇得报,万振山死相如此之惨已经解开了他的心结,自然是更加关注自己刚认的主人。 但直接说出来,还是让他有些踟躇,他不确定厉九川是否在乎这一点,“主上……我以前听说修炼传承的人,会受到传承种的影响变得越来越……越邪恶,对人充满敌意,甚至想吃人……” “我知道了,你以后不必喊我主上,叫别的都行。” “是,大人!” 厉九川摆摆手,离开了后院。 他一边走,一边扪心自问,自己真的没有受到传承种影响,变得邪恶,甚至是对食人充满兴趣吗? 身为前世联邦一级死囚,他心里的阴暗面绝不会少,但以前自己并未表现得这么明显……对,尤其是在吃人这方面,他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这么感兴趣过! 这样的变化似乎是发生在玄十一争夺自己一半主权之后,是他影响自己吗?不对,他应该对人肉没兴趣,不然怎么会催生出【六臂】这样的神通,直接吃岂不是更爽快? 难道是玄十一不和自己争抢灵源,汲取灵源的资质不再受到压制,自己对传承种更加敏感了? 厉九川隐约感觉到应该就是这个原因。 这世间万事万物果然是祸福相依,资质不好,就不受太多传承种潜移默化的影响,资质太好,就容易失去人性,真正变得像个怪物。 难怪当初猲四六如此看重黄柏脂,自己没有那东西,是不是应该固定人锚?但玄十一说了,自己已经开始固定人锚,却不知道那家伙是谁? 正想着,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踏入居住的院落,朝子安抱着一只银壶走过来,冲他晃晃里面的果露,“我又要了一壶,还喝么?” 厉九川幽幽地道:“才吐出去现在又喝?” “行了,别提了。”朝子安又想到柴房里那个场景,顿时一阵恶心,“我这不是给你赔罪来了吗?多喝了你一碗果露,给你赔一壶。” “我又不是小孩。”厉九川翻个白眼,一把拿过银壶,就着壶嘴灌了一口。 清爽甘冽。 笼罩在心头的乌云似乎也散了几分。 厉九川把银壶塞回朝子安怀里,顺口交代道:“待会我还有点事要出去,不一定回来,你让赵青睡外床,他身手不错还是甲士,就算有传承者偷袭也能应付。” “哪用那么麻烦,我爹早派了一队甲士专门守在院里,不会有问题的。” “你不喜欢就让他睡偏房也行。”厉九川点破了朝子安的拒绝之意。 这家伙之前一直没找过贴身侍卫,可能是对肌肉汉子有点意见? “他本来就睡偏房。”朝子安磨磨唧唧地往回走,“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事办完,我想去仙客居。” “你在这化妆不行吗?” “我去又不是非得化妆!”朝子安涨红了脸,“没见过吃喝嫖赌的纨绔子弟吗?” “哦……”厉九川回过头,孩童的脸上竟然有几分戏谑,“那你什么时候嫖赌带上我?” 嘭! 朝子安甩上了门。 气跑了少府主的厉九川照旧绕到角落,变换了身形,之前那身黑袍也放在这里,正好换上。 吴氏在城东偏北方向,本来是茯苓六家里最低调最没有存在感的家族,被公认为最弱,如果王母教对他们下手的确很难被人注意。 那么,这样又弱又不引人注意的家族,如果自己是王母教的,恐怕会忍不住把整个家族都换成自己人。 甚至,连看门的都是传承者。 吴氏府邸后门。 厉九川背靠着拐角的墙,掌心罗生镰的鬼脸上冒出两缕薄烟,幻化作一只四肢瘦长有力,獠牙狰狞外突的犬类。 说明这个传承者已经凝聚种子,不过传承度不算高。 收起镰刃,配套的皮护腕能改大小,即使是青年状态也十分趁手,可惜镰刃只有巴掌大,只能用来偷袭。 也正是因为这次就是来偷袭的,他才把东西带上。 风声刺破空气,发出鬼泣般呜啸,看门人立即察觉到异样,身影灵敏地向后撤去,只见一柄小巧精致的镰刃正朝着他飞来,而镰刃后端连着的锁链……竟然延伸到自己身后! 似是为了符合那让他汗毛炸立的想法,他后背咚地撞上一个结实的胸膛。 然后就是被人劲瘦修长的五指抓住后颈,锋锐无匹的镰刃如同切豆腐一样轻松切断他阻拦的双臂,划破脖颈,切开喉骨、脊椎,然后锁链轻轻一颤,镰刃便稳稳挂回主人护腕。 看门人血液喷出三尺多远,厉九川静候了五息,那人尸体和血迹化作黑烟消散,地上留下星星点点的白色液珠缓缓滚动,然后聚合成一颗黄豆大小的纯白遗玉。 这是一颗正儿八经的标准纯净遗玉,说明传承者的传承度在五以上十以下。 而厉九川的传承度还没有升到一,能在这家伙反应过来前取走他的性命,可见武道在对付低传承度的传承者时,还是很有效的。 当然,前提是能像厉九川这样有两个传承种提供气血,境界飙升到化劲。 捡起遗玉,抬手将后门轻轻一推,厉九川却没有进门,而是纵身翻上院墙,低头一瞧,果然后面还躲着个人正屏息等待自己进门! 镰刃上的小鬼双眼喷吐出火彩般的烟气,躲在后面的人反应极快地就地一滚,躲开锋刃。 厉九川手腕一抖一收,虚幻般的黑色锁链瞬间变换方向,将猎物圈入陷阱,倒卷的罗生镰深深刺入那人喉颈,两只出水恶鬼头颅刚好卡在皮肉上,如同正在吮吸血肉,缝隙流淌的血色充盈了青莲纹路,妖冶阴冷。 第六十七章 吴氏(二) 尸体倒地后五息化作另一颗遗玉,厉九川将之捡起,迈步往里走去。 如果没猜错的话,刚刚门后应该是藏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很可能去报信了,留了一个蹲守自己。 所以,此时应该有人要赶来了。 …… …… 吴氏府邸,地下三丈。 阴森的地道口钻进去一个身穿麻衣的伙计,他顺着道路走到尽头,只见面前的洞口有光火不断闪烁,时而光亮时而昏暗。 从洞口探出头,入目的第一眼是摞成小山形的人头塔,吴家家主吴震空的头颅放在最上面,双眼外突,浓稠的血液顺着花白的发髻滴落。 就这个最新鲜,其他人早就杀了。 可惜吴震空太固执,始终不肯拜入教派,还妄想朝廷会派人来救他,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愚蠢又古板。 再往里探就是一尊罩着黑布的神龛,能看见四只突起的尖角。 中间还有一口槽池,堆满了残肢断腿,尸体上的血肉像冰雪一样缓缓融化,变成一池子血泥。 十五六个黑袍人围着神龛拜坐,金纹暗绣衣襟,有两个拉下兜帽的头上戴着玉琢头冠。 “大人,外面来人跟老伍交手了。”麻衣伙计跑得快,这会还不知道看门的老伍已经被做掉了。 一个玉头冠开口道:“让那帮天狗去应付。” “等等,你和他们都去,不可小瞧来人。”另一个玉头冠补充道。 “是。” …… …… 天狗七九蹲在一处隐蔽的窗下,此处视野极佳。 这里能看见进入院落的两个必经路口,而进来的人不能第一时间看见这间放置杂物的偏房,相对于后面的阁楼和前面的厢房两处守卫点要安全不少。 多亏挑地方的时候下手快,要不然这种位置肯定轮不到他。 再等上一柱香就能换人了,阁楼上的八五和厢房里的四位兄弟估计早就饿了,他们体格大,饿得快,每次吃饭跟抢一样,不过也会给自己提前留些饭食。 好在来的兄弟多,足有三班人,等他熬过去,八个时辰后才会再轮到,倒是可以去附近的饭庄里吃些新鲜的。 天狗七九正胡思乱想着,突然看见一道院门闯进来个麻衣伙计,那是寓的传承者,代号九六,传承序列第九百六十位。 以前听他说过,寓是异种,自从修炼后就越来越不畏惧兵器,哪怕是一队卫月甲士围攻也能轻易逃生。 天狗七九脑子里刚掠过这些念头,就看见寓九六头顶闪电般飞过一道黑影,之所以是头顶,是因为寓九六身形猛地缩小了一截,刚好躲过那道致命的黑影! 寓九六变矮的同时,也变得鼠目尖嘴,皮肉上长出灰色短小的毛发,他神情惊恐地朝最后面的院落逃去,那里有十二个天狗传承者! 然而空中的黑影悬停了片刻,竟然瞬间倒卷而回,稳稳刺向寓的额头! 这一刹那间,天狗七九才看清那是一柄连着半透明黑色锁链的墨青色镰刃。 镰刃只有巴掌大小,却精巧湛美,刃面勾勒的青莲镇鬼图好似活物,鬼眼喷吐烟气幻化成状如鼠而鸟翼的神灵。 天狗七九只觉得那出水恶鬼的双眼犹如囚禁神灵的镜面,它们咧开獠牙,闪烁腥光,即将亵渎神灵的血肉! 果然,号称百兵不侵的寓一个倒仰向后跌去,墨青色镰刃丝滑而流畅地深深切进他额头! “救……”寓九六的喊声像老鼠一样细微。 恶鬼们的血盆大口恰好“咬”在寓九六的颅骨上,白浆混杂血色从缝隙里溢出,如同恶鬼大快朵颐着美味的馅饼,肉汁肉沫从嘴缝里溢出。 不过镰刃只是稍留即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冷冽阴柔的弧度,甩尽了所有血腥。 此刻,寓九六的后脑勺才堪堪触地,还被一只苍白如玉的手轻巧地扶了一下,躺落得无声无息,一如安详入眠。 身量挺拔修长的黑袍人缓缓抬起头,面具下的双眼空洞而又漠然地扫视周围。 被这样的眼睛扫过,天狗七九只觉得自己已经被发现了,吓得浑身发抖。 他亲眼见过寓九六刀枪不入的模样,现在看来竟然像极了笑话! 而那人只是像幽灵般点地掠进了后方阁楼,天狗八五就在那上面! 阁楼宽大而高耸,天狗八五虽然视野极为宽阔,但若不伸出身子看,下面五百米之内他都很难注意到! 这个守卫点是用来观测城中府军和卫月甲士动向的,院落里的守卫主要靠前面厢房里四个人和天狗七九。 等等,寓九六被追杀到这里,是不是说明厢房里的四个人已经全军覆没了? 天狗七九想到这,正欲高喊出声,却看见阁楼前唰地掉下一个人! 嘭! 这一声巨响终于将后院里歇息的天狗们惊醒! 而天狗七九看得很清楚,那掉下的人正是天狗八五,他双眼暴突,喉颈断裂,胸腔像鱼嘴一样豁开,本该是心脏的位置空荡荡的,除了喷涌的血液什么也没有。 以那人谨慎的性格,不可能让天狗八五这样落下来,除非是八五拼尽全力让自己坠楼而亡! 他能以这样的毅力来提醒大家,而自己竟然因为恐惧没有及时出声提醒,真是罪该万死! 天狗七九看见其他兄弟们同时从屋子里冲出扑向那黑袍面具人,只觉得自己心中也热血沸腾,渴望和大家共同战斗! 他伸手拉上窗柩,正欲翻身出去,却看见了令此生都热血冷透、肝胆俱裂的一幕! 墨青镰刃激射而出,发出尖锐凄厉的爆鸣! 最前面七八个天狗的喉颈同时发出咔嚓脆响,断裂的头颅被飙出的血液冲向上空,血点如雨噗地洒满了整个院落! 站在窗柩前的天狗七九瞬间被喷了一脸腥热的血液,印出窗柩独特的格纹。 剩下的天狗们扭头就跑!反应一个比一个快,而黑袍面具人比他们更快! 他的身形好似鬼魅,瞬息便接近了最近的天狗传承者,苍白修长的手掌只是轻拍那人脊背。 二者接触的刹那,有无形的力在空气中荡出小小的弧浪,天狗的脊柱骤然塌陷,整个人嘭地摔倒在地。 剩下的几人也无一能逃出黑袍面具人的掌心,尽数惨死! 寓九六仰面倒地的尸体散发出滚滚黑烟。 足足十二位天狗,可以横扫五十名以上甲士的战力!竟然在不足五息的功夫,死得一干二净! 目睹一切的天狗七九瑟缩在墙角,惊恐地盯着门窗。 此刻,他终于明白逃跑的寓九六为什么不大喊提醒了,在这样的恐惧之下,任谁都会忘记自己的使命,只想着拼尽全力逃离那个怪物! 第六十八章 吴氏(三) 厉九川漫步在院落中,一个接一个地捡起地上的遗玉。 一、二、三……十一、十二、十三。 加上门口两个,厢房四个,途中一个,现在总共是二十颗,收获颇丰。 再来两颗就能升到传承度三了。 现在提升冉遗传承度主要是阻止其他传承种对自己的污秽。 刚刚一次性面对那么多传承者,他还是眩晕了一瞬间,以至于出手有些过激,砍得满院子都是人头。 幸亏那些人传承度都不算高,否则被抓破衣服又得裸奔了。 这一套黑袍武服虽然是买的现成的,可是也值两枚玉钱,整整六两银子呢。 …… 天狗七九身子紧贴着墙壁,竭尽全力地屏住呼吸。 黑袍面具人正在院落里不疾不徐地捡遗玉,脚步声时而接近时而远离,天狗七九的心脏也一阵一阵地收紧。 他不确定黑袍人是否发现了自己,又生怕那人突然进屋,只能暗自祈求神灵庇佑。 不多时,黑袍人似乎把后面散落的遗玉都捡完了正往外走,似乎是要离开这处院落。 天狗七九又欣喜又紧张,喜的是那人要离开了,紧张的是怕他又走到这边,发现什么。 好在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完全消失。 天狗七九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后背冷汗淋漓,不自觉把头靠在屋墙上。 嘭!!! 墙面瞬间崩破,碎屑飞溅! 五根苍白的手指扣住天狗七九的头颅,一把将他拖出屋外! 黑袍人不知已经站在屋外多久,似乎等着就是这一瞬间,他抬脚踩住天狗七九,俯身问道:“吴家还有活人吗?” “不不不……不知道!”天狗七九一个激灵,吓得嘴都变紫,脑子一片空白。 但他随即感受到黑袍人眼神变得冰冷,急忙改口道:“他们都被堂主带到地室,可能,可能已经死了一些……除了两个堂主,地,地下还有十三个执事,他们都是獓因传承!” “两个堂主,十三个执事,才带了二十个门徒?”黑袍人质疑道。 “今日说是有大事要做,关系到后日夺城,所以游山城里一多半的执事和两位堂主才都聚在这里……” “后日?”厉九川心中微惊,后日正好是和朝沐约定的第五日,是那个算命先生指点自己的日子。 原来从第一天起,那个算命的就知道王母教的计划了吗? 不管这些事情如何之巧,厉九川还是得先忙眼前事。 “你说十三个执事是獓因传承,那两个堂主呢?” “他们是天神!” “嗯?” “是传承的名字叫天神,但不是您想象的那种,我听有人说过这位神灵和獓因比较像,但是有双首八足,似牛而马尾,獓因是异种,天神是灾种!” 话未落音,一股邪异的气息突然从脚下升腾起来。 粘稠滞涩的感觉就像被猲四六拉入了污秽幻觉之中。 恍惚间,厉九川仿佛看见两颗巨大的牛首从地下缓缓浮现,藏青色古朴皮毛,宽大而弯曲的双角,苍白双目上两抹朱色如同征战前涂抹的敌人之血。 与之对视的瞬间,耳边响起沉重而宏大的号角声,厉九川不知何时竟然置身沙场,两边都是密密麻麻的士卒军阵,即将举戟对敌。 这时,上空突然有阴云汇聚,从厉九川身后往前飞速蔓延,很快就将整个世界的天空吞噬。 一缕潮湿润泽的气息拂过大地,天空中坠下一滴雨点,自厉九川眉心滑落。 嗒、嗒、嗒嗒嗒…… 起初只是稀疏的雨水,很快就变得密集,将厉九川整个人都淋湿,头发湿漉漉地搭在眼前。 他正想拨开头发,好看清面前发生了什么,然而一只修长苍白的手已然替他撩开了额前发丝,捋顺到脑后去。 于是他就看见了自己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只不过另一个自己穿着兜帽披风,衣着暗奢,眼底还含着似笑非笑的意味。 “十颗遗玉,谢谢惠顾。”玄十一双手抱胸,微微笑道。 “……”厉九川头次有种想抽自己一巴掌的冲动。 “这是梦境?” “不然呢?你想待在天神的污秽幻觉中我也不介意。” “天神既然是灾种,你为什么只要十颗遗玉。”厉九川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虽然浑身湿透,但他居然觉得很舒服。 “只是驱幻而已。”玄十一把脸凑的很近,“要是你乐意把剩下三颗长乘给的遗玉都给我,你想做什么都行。” 厉九川脑门上冒起青筋,这话怎么听都有歧义。 “好吧,其实你冉遗传承度到三十以上就能避免大部分幻觉污秽,毕竟它除了用来吃,还能驱邪避魅。”玄十一友情提示道。 “冉遗不是食种吗?还有别的能力?” “哦,介乎食种与异种之间。传承种的位阶并非你想象的那么呆板明晰,很多时候都没有固定的界限。”玄十一翘起腿漂浮在半空中,周围的景象是空无一人的吴氏宅邸,“譬如冉遗,可以避邪御凶,和天狗差不多,它接近异种传承,但本质还是被吃的一方,所以它是顶级食种,又譬如天神,它所出现的地方就会带来战乱之灾,但只有生灵越多效果才越好,如果只是单对单,它甚至还不如异种的狰,这种情况下,它也就是个普通异种。” 厉九川的眼神微微一亮,“那獓因呢?” 玄十一好脾气地解释道:“獓因食人,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是天生吃人的生灵。你看见它就会知道,那种从骨子里散发的,被吃的恐惧。就像羊吃草,狼吃羊。” 说到这,他似乎有点兴奋,“喜欢吃人的不只是它,很多很多传承种都喜欢,更准确地说,没有传承种不喜欢吃人的,但有一部分天生就是为了吃人而生。如果你的人性被冉遗取代,那么你也会渴望吃人。” 厉九川没理他这话,直接问道:“那我和十三个獓因、两个天神打,胜负如何?” “哦,对这个不感兴趣吗……”玄十一从有点兴奋变成有点失望,“你死定了啊,两个天神加持的獓因足以把你打到劲力消耗得一干二净,然后生吞活剥,或者做成那种蛋。” “蛋?” “你以为自己被污秽是因为有人偷袭你吗?非也,如果是这样我就不会拉你入【冥】了。地下有个祭坛在产蛋,正是因为它在运作才让你被污秽,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第六十九章 吴氏(四) “入口就在最东边的院子里第三间房的床下面。一颗遗玉,谢谢。” 厉九川没好气地道:“我手上有俘虏,你这是强买强卖?” “打一折了还不满意?再说,你的小俘虏都让你踩死了。”玄十一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示意他趁着还在梦境快点去看。 “我说,【冥】倒底是什么?”厉九川离开之际还没忘了问一句。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就是你的梦。对我而言,它是玄冥本体投射下的阴影,当年我用它来复刻了五方极界。” “完整的五方极界?” “对。” …… …… 玄十一说以前的五方极界被打碎了,只剩下现在大樂占据的土地,那么所谓【冥】中的完整五方极界,在大樂之外有些什么呢? 厉九川忽然想起朝子安在甘印面前保下自己时,脑海里多了一段奇怪的记忆,有个声音说了一个词,叫做【冥狱】。 如果【冥】和【冥狱】是一个东西,那么从字面意思来看……其他地方应该囚禁着玄十一的敌人? 譬如那个说着“他必须死。”的威严声音? 这么想着,厉九川已经按玄十一说的方向来到东边第三间厢房。 其他屋子都已经落上了薄灰,唯独这间的房门相当干净。 推门一看,里面堆着乱七八糟的杂物,像是乞丐在这聚群狂欢过,勉强留下一条同向床铺的窄道。 抬手掀开床板,地面有一截不起眼的土灰色锁链,扯开后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狭小的空间只容许一人进出。 没有犹豫,厉九川直接跳了下去,梦境里除了自己和玄十一没有其他活物存在。 黑暗中,青年不得不弯着腰往矮小的地道深处走,双瞳竖立如蛇绽放青蓝光华,将周遭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没有岔道,没有火把,地道的尽头飘来血腥气息。 厉九川趴在末端的洞口往下看,只见一堆人头码的整整齐齐眼神僵硬地盯着自己看,中间放着一座神龛,用黑布罩着,神龛前是血泥般的池子,散发着浓郁的恶臭。 突然,一颗拳头大小的蛋从血泥池子里缓缓浮现,池子微不可查地变浅了一些。 人头塔没冒出黑烟亦没有灵源气息,应该是被害的吴氏世家中的凡人,吴家的传承者要么投靠了王母教,要么就是变成遗玉。 厉九川跳下去,他先揭开神龛黑布,只见一尊双头八足马尾的神祗无声站立,除了那些多余的肢体和尾巴,这就是一头藏青色的牛,不过那苍白的双目依然彰显了它神性的身份。 尤其是双眼上方那抹朱红,仿佛天成的神纹,光是看上一眼就有种兵戟交击、杀声如雷的错觉。 而池子里此时已经浮现第二颗“蛋”了,那东西洁白无瑕,好似上乘的白玉,却有种诡异的波动,给人感觉就像里面藏了一尊小小的神灵。 厉九川蹲在血池边上,食指猛然伸长,皮肤冒出细小的鳞片化作青蓝色,指甲若鹰爪般隆起变得坚硬,足有寸长。 这是显化的冉遗指爪。 他用这根爪子戳了戳“白蛋”,并未感受到什么危险气息,于是劲力喷吐,利爪戳破“蛋壳”,将之从血池里勾了出来。 但破损的“白蛋”很快散发出滚滚黑烟,里面藏着的东西也消失不见,原地只剩下一颗圆溜溜的……遗玉。 好东西。 厉九川看着池中冒出的第三颗“白蛋”,心中忍不住一阵喜悦。 他还是头次在梦境里看见遗玉! “这个能用吗?”厉九川没回头,光凭几千几万次厮杀的直觉就知道玄十一站在自己身后。 “能用,当然能用。说实话,能主动进入【冥】的东西我倒是第一次见,真是自投罗网的小可爱。”玄十一捡起那颗遗玉笑呵呵地道,“不过呢,这可就算是主动献祭给我了,没有你的份。” “那我不戳破它,你试试自己能让它变成遗玉吗?”厉九川眯起眼睛,口吻里已经带上威胁之意。 “哈哈哈哈!”玄十一突然大笑起来,“不愧是我自己,脑子一向都很聪明,这样的我当然不能,虽然夺取了你的一半主权,但这存在于残缺五方极界的身躯和灵毕竟都还是你的,只有你能打破那玩意,还能不让它消失。” 没理会那个贪婪的家伙,厉九川皱眉看着血池,按之前的速度,说话这会功夫应该浮起来两颗蛋了,可是第四颗迟迟没有浮现。 “别看了,你在这里把它变成遗玉,外面的就会消失,毕竟东西始终只有一个。” “哦,意思就是那些王母教的发现自己丢了一颗?” “对,还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 厉九川睁开眼睛,地上的俘虏早已不见了踪影,本该剩下的遗玉也消失了。 估计是被自己不小心踩窒息了,然后变成遗玉被玄十一收走。 他摸了摸怀里装的遗玉,果然少了一半。 没有遗玉提升传承度就不能阻挡污秽,不能阻挡污秽就除不掉城中觊觎玉矿的势力,除不掉这些势力就没有遗玉,还真是陷入了死循环。 不过,以玄十一这次出手的情况来看,十颗遗玉似乎就能让他为自己免除污秽……希望这些执事和堂主能高产。 顺着梦境中的路来到吴氏宅邸最东边的第三间厢房,厉九川刚准备拉开床板,突然床下传来响动,似乎是有人要推开暗道爬出来了。 紧接着床板抖动,忽地向上翻起,地道的板盖被人推开,但并没有立即露头。 里面的人等待了两息,方才露出一双眼睛,扫过整间屋子,确认没有发现异常后就爬出来。 这是个一身黑袍、衣襟上暗绣金纹的执事。 他出来绕着屋子走了一圈,然后相当谨慎地回到地道口,对下面的人示意外面是安全的。 少顷,地道里跳出五个一样打扮的执事来,最开始出现的那人已经去门口守着了。 他们对外面发生的一切并非一无所知,因为紧接着出来的是一个头戴玉冠的堂主,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四人。 至此,地下还有五个执事,一个堂主在守候神袛,外面的人就是最强的战力了。 第七十章 獓因与天神 “九七,外面可还有动静?”堂主掸了掸衣袖灰尘,问守在门口附近的执事。 那人没有立即回话,只是身子稍稍直了直,肩膀晃荡两下,用暗哑低沉的声音道:“没有……大人。” 话音刚落,大蓬黑烟腾地升起,獓因九七整个人像着了火一样,皮骨消融,身形骤然垮塌下来,只剩下一地金纹黑袍。 所有人都凝固了片刻,盯着獓因九七化为飞灰后,露出那个半蹲的男人。 “咳,晚好啊,诸位。”厉九川伸手捡起地上的遗玉揣进怀里。 玄十一,除秽。 与此同时,他在心中说道。 八位獓因同时抽出随身青铜长剑,踏步冲向唯一一个敌人,十六双大而微凸的眼珠透出土德灵源深褐色光泽。 他们的传承度都在十五以上,被八个人同时污秽,对面那个男人本应该立即陷入污秽的幻觉,身体发肤会突变扭曲,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但是并没有。 对面那人甚至连动用灵源最显著的特征都没有展现,只有锁链攒动之声响起,墨青镰刃在空中呜呜划出两道圈,然后如蛇般绕过最前面两个人的脖颈,扎向第三人的胸膛,劲力从臂腕传到震颤的锋尖发出嘶嘶气鸣声。 被缠住的第一个獓因并不慌张,反而更加凶戾地扑向厉九川,双臂膨胀筋肉隆起,双手举剑跳斩! 这一瞬间,厉九川心中浮现一丝异样的惶恐感。 就像嗅到了恶狼气息的羔羊,这浑若天成的恐惧感仿佛从出生就刻在骨子里,让他身形僵住。 唔,这就是所谓天生食人的传承种吗? 噗! 长剑挥落,却没有斩入血肉的手感,发出的声音倒像是击中了破败的皮革。 应该是戴着护腕。 不过獓因在对付人类这种生灵方面向来是无往不利,任谁被它的气息震慑都会下意识陷入恐惧。 当年自己拜神的时候差点被吓尿裤子。 獓因八四这样想着,手中青铜长剑牢牢压在来人交叉格挡的双臂上,冲势将之撞到院落中央。 后面被锁链缠住脖颈的獓因六三借力腾地跃起,跳过八四的头顶,青铜长剑怒刺其胸膛! 而第三个正欲青铜长剑横在胸前,阻挡飞来镰刃的执事也觉得无甚必要。 那人被八四撞出这么远,他锁链的长度不够了。 果然,下一刻墨青镰刃悬在自己胸膛前三寸距离便被绷直,再不得进。 他看见镰刃上绘刻的水鬼双眼冒出苍白浓烟,幻化成一头四角白毛牛,冰冷的锋刃飘出淡淡的血腥气息……陡然变得浓郁! 獓因七二瞳孔收缩,还没反应过来这血味怎么变得这样浓郁,只觉得自己视角猛地一抖,然后天旋地转,如同跌入悬崖般急剧下落,直到撞上一只绣着牛角金纹的靴子。 这鞋有点眼熟,怎么看着像堂主的呢? 然后他就看见靴子主人低下头,正是堂主皱眉的脸。 厉九川将足足五成内劲灌入镰刃及其锁链,然后趁第一个执事换气的瞬间用尾指勾落连接护腕的锁头。 于是罗生镰就像断了束缚的下沉海锚,噌地擦过两个执事的脖颈,旋转着削断了第三个人的头颅! 锁链激增的速度甚至将其他两人的脖子都擦出了白骨,血点混合着肉泥喷了他一脸,厉九川还能闻到过度摩擦导致骨头发出微焦的气息。 这时,第二位执事才跃过第一个人,刺来的青铜长剑堪堪抵达他的胸膛之际,被苍白的手掌咔地砍断。 迎着将死之人震惊的眼神,厉九川就像勾住恋人脖颈一样,将手指从他裸露还未来得及愈合的颈骨间隙穿过,内劲激荡,瞬间震碎了他大半个脖子。 第一个执事见状立即捂住伤口,疯狂后撤。 冲出时有多疯狂,逃跑时便有多狼狈。 第一息,八位獓因变成了六位。 脱锚的罗生镰如活物一样瞄上了玉头冠堂主,途中三柄青铜长剑的阻拦就像悬在利刃前的麦秆,被拦腰削断。 好在玉头冠反应很快,拔出自己的青铜剑斜劈过去,砍歪了罗生镰的角度,让那邪性的武器噗地没入地面,只留出一小截锁链。 “天神!”玉头冠紧接着大吼出声,有地下祭坛的加持,神通【战血】威能可暴增十倍! 整个世界仿佛静止了一刹那,地面的尘埃腾地扬起,有藏青色的双头牛首从地下缓缓浮现。 剩下六个执事包括玉头冠在内身形迅速膨胀,浑身冒出短密如针的毛发,四支尖锐粗壮的角披血挂肉地急迫长出,双眼外突布满血丝,变成了足有三米之高、肌肉隆起的巨人! 苍凉遥远的战歌如号角般在耳边响起,厉九川眼神恍惚了一瞬。 就这么一瞬,他便被小山般的怪物嘭地撞飞! 轰轰轰!!! 砖石屋墙就像脆纸片被他撞出一个道道人形轮廓,从最东边的院落撞上最西边的假山,即将破墙而出之际身后突然多了另一道肌肉身影,狠狠将他砸入地下! 砖石飞溅,烟尘四起。 厉九川呛出一口血,双手紧抓两支尖锐的牛角,獓因其他两支尖角只离他胸腹不到半寸,若是稍稍换气,必定会被开膛剖腹! 这些人被天神传承加持后从力道方面就远超了人类所能达到的极限!甚至超过内劲! 但在防御方面,他们却没有本质的变化。 裂纹从他的掌心握住的位置蔓延来开,獓因发出痛吼猛地扬起头颅,牛角断裂掉落,厉九川借力跳上它肩颈,双拳贯耳,内劲凝聚成一点钻进獓因的头颅! 吼!!! 此刻,其他六个怪物已经追了上来,中间双首牛头人更是达到了四米之巨! 厉九川迎面冲向他们,奔跑的同时身形一截截缩小,待二者接触,他已经矮小如同十岁孩童,嗤地从怪物们脚下的缝隙滑到他们身后,几个起落就消失在了重重楼阁之中。 天神的加持太过强悍,虽然这些獓因并不能抵挡内劲,但他们的力量已经达到了一个让自己都无法承受的地步,速度也仅仅只差一线就能追上自己,要不是身形和建筑的障碍,恐怕他根本无法摆脱这些家伙。 得先杀掉天神传承者,同时还得防备地下祭坛里剩余的人出来。 他还是过于小瞧这些人了。 第七十一章 獓因与天神(二) 地下祭坛。 血池缓缓冒出一颗又一颗“白玉蛋”,被玉头冠摞在早已准备好的木盒中。 “这么久了,宁禛还没有解决,给他九个执事都抓不住那人吗?”玉头冠将衣袖高高挽起,粘稠的血泥从指缝滑落,瘦长的双手捞出一颗晶莹剔透的“玉蛋”。 其余四位执事只是埋首干活,无人敢言。 “行了,玉丹这边我来,你们都去上面帮宁禛,务必在五息内做好。” “是。” 四人齐齐行礼后退几步,转身离开。 穿过幽深黑暗的地道,走在最前面的执事先撑开用来遮掩的木板盖,只见屋子房门被撞得稀烂,院落里空空如也。 他刚将木盖再度稍稍抬起,正要爬出地道。 突然,一双眼睛凭空出现,冰冷漠然地盯着他! 倏地那双眼睛消失不见,变成了一道发出刺耳破空声的黑影! 于是,第一个探路执事就被黑影裹挟的巨力贯穿头颅,咚地扎进泥土,两眼处被一道夸张的血痕取代,四肢如同失去控制的傀儡般晃荡几下,浓稠的黑血顺着下颌滴落。 跟在他身后的执事面色剧变向后飞撤,顿时和剩下两人撞成一团。 黑影从死人头颅上飞出,嗖地消失在地道出口上方。 假摔的三人随即麻利地爬起身,相互对视一眼。 没有把目标引进来动手,那就只能冒险出去了。 吼! 如牛亦如野兽般的咆哮声从地底传出,地面连同屋墙被撑开道道龟裂痕迹,四支牛角从下面支棱刺出,硬生生将地皮整块掀起! 站在屋里的童子冷声一笑,内劲鼓荡如风卷云,却只在周身三寸有气劲徐徐萦绕,凝重好似狂风暴雨即将爆发的前一刻。 嘭!第一拳重击在露出地表的牛首头颅上,紧接着就是第二拳第三拳……密密麻麻的拳影在空气中发出成片的爆鸣,一拳更比一拳力大势沉! 从第一拳击中牛头开始,厚重的皮毛血肉便成絮状撕裂,到第十拳之际,它的颅骨崩裂发出再也无法承受的吱呀摩擦声。 然而就这么一息的功夫,厉九川挥出了上百拳。 于是牛头嘭地爆开,血肉飞溅中夹杂一抹伴随最后一拳的黑影,就像狭窄的甬道冲了一柄锋利的绞肉机刀片,后面两个隐藏在牺牲同伴背后的执事瞬间就变成了肉泥。 没有天神加持,没有地下祭坛的十倍幅增,在厉九川竭尽全力地释放内劲让罗生镰放纵飞舞的情况下,他们毫无悬念地变成了质地均匀丝滑的肥料。 厉九川顺着牛头破开的巨大血洞跳入地道,只见整个甬道都被锋利的镰刃扩大了两倍有余! 而当他抵达地道尽头,看到那个地洞祭坛时,罗生镰好巧不巧,正精准无比地扎玉头冠门面上。 深深地、深深地,嵌了进去。 祭坛地洞在地道尽头右侧,以他激发罗生镰的角度,根本不可能拐过这么夸张的弧度还刚好扎上一位天神传承的王母教堂主! 这柄武器好像还深藏着什么秘密。 而此刻,地面也传来了轰隆隆的脚步声,那群被加持的怪物们已经追过来了。 厉九川没空怀疑什么,一把捡起地上锁链将罗生镰抽出,用尽最后一点内劲将之甩向被黑布笼罩的天神神像! 嗡!!! 在罗生镰即将触及神像的瞬间,无形的气浪轰然荡开。 笼罩神像的黑布瞬间化作千万点布屑,苍白的神灵双目亮如白昼! 厉九川只觉得脑仁轰的一声炸开,眉心像被烙铁印过一般,大片苍蓝色的刺青迅速蔓延到他的整个额头还在飞快地往下攀爬。 被触怒的神灵正在降下怒火,欲要把面前的虫豸烙上永生的奴印,为天神意志所驱使! 无数扭曲的藏青色毛发从他全身毛孔里往外钻出,如同破壳的蛆虫蜿蜒蠕动,他整个人都缓缓弯下腰去,两条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和迅速化作蹄足的双臂匍匐在地。 面对灾级传承,冉遗连阻拦的力量都没有,只能躲在寄主身体的一角瑟瑟发抖。 天神分出一缕意志大肆侵占厉九川的意识。 如果把人的意识比做一个世界,那么天神的意志就像无法抵御的外来者,掀起战火的同时也摧毁一切。 当整个世界都被摧毁殆尽之际,天神意志忽然发现世界之下似乎还有什么东西。 然而不用它亲自去掀开世界表层,被战火燃烧的世界已经开始层层剥落,露出下面隐藏的漆黑存在。 那是无边无际巍峨高耸的黑色巨山。 庞大而又嶙峋的山峰险峻如一柄柄刺向天空的利剑,层层叠叠的岩石之中露出幽深连绵的黑色宏伟大殿。 在天神目光触及那大殿的一刻,重重殿宇大门依次排开,如同有狂风吹拂,黑洞洞的大门一扇接一扇打开,在毫无生机的世界震起空旷回响。 天神突然感受到一股磅礴吸力,拉扯它、迫使它穿过雕梁绣柱,穿过层台累榭,穿过雄伟高堂,直至来到最高大最深邃的宫殿。 黑曜石铺就的深邃大殿里只有一把高大奢华的王座。 王座上的男人缓缓睁开眼眸,他五指交叉撑在下巴上,神态慵懒淡漠,眼睛里只是一片实质的黑,容不得半点光亮涉足那片尊贵的玄暗。 只是被他,或者说祂看了一眼,那假以神灵之名的外来之兽便发出凄厉的哀嚎,被难以言述的黑暗一点点侵蚀、吞没,直到再无半分曾经存在的痕迹。 哪怕不在神位之上,祂仍旧保留五方真神之一,北方真武玄天上帝的第一也是唯一晋升格位,等同于从神。 毕竟,玄冥已死。 仅剩的传承种只有这一个了。 …… 厉九川恍惚地睁开眼睛,他刚刚好像断片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依稀记得天神神像似乎活了过来,差点把自己变成一头牛! 好在自己运气还是不错。 厉九川看着面前崩塌的神像不禁微微松了一口气。 然后他立即拍过一摞摞盛放“白蛋”的木盒,震破其中的“蛋”,很快就有压不住的黑烟疯狂外溢,瀑布般从缝隙里流泄而出。 正当某人忙着捡遗玉的时候,他并不知道头顶三丈位置正站着一个极度危险的混血色目男人。 刚刚天神意志陨灭的瞬间也将“甘印”震慑,让他一时间出于本能地犹豫了。 他原地站了一会,很快消失在原地。 第七十二章 黑水会 厉九川风卷残云般收拾完遗玉,大概捡了有四五十个。 加上堂主执事那些品质不错、一个顶俩的,这次打完说不定有希望冲击传承度十。 临走之际,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突然发现一片神像残骸下,好像有点珠光在闪动。 准确说是,对灵源的感知中,那股气息闪烁了一下。 他弯腰掀开那块残片,只见一块月牙形的褐色遗玉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 就像被什么人咬了一口,然后嫌弃地丢掉一样。 但厉九川一点都不嫌弃,抓起那遗玉揣好,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这一块遗玉的价值比他这次拿到手的所有都高。 顺着獓因撑裂的缝隙轻轻跳出地道,厉九川警惕地环视四周,却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废墟般的院落里,断壁残垣之间,七颗圆滚滚的遗玉随意地躺在地上,就像没人要的垃圾。 这应该是早就追上来,却一直没动手的那个堂主和执事们了。 但是,他们是怎么死的? 如果是其他传承者做的,那么不应该有遗玉留下才对,但不排除对方根本不需要这么点遗玉的可能,毕竟能同时解决这些怪物们,还不惊动自己,这种程度的高手八成不缺这点遗玉。 如果是因为祭坛的原因,譬如被神灵反噬之类的,倒也有几分可能。 厉九川捡起遗玉,身形逐渐生长变大,直到彻底变成青年模样。 他又伸手抄了一套王母教执事的外袍披在身上,裤子绑得紧,倒还没有掉。 方才吴氏闹出这么大动静,各方势力、世家估计都察觉到些什么,元家尤其为最。 先去找朝贺留给自己的二百甲士把城封了,再瓮中捉鳖。 不过元氏刚好在去城主府的路上,自己先恢复正常身形,途中估计还能遇见潜藏的王母教传承者,等到了朝贺那边再变回孩童。 厉九川一边思索着,一边假装普通人往元氏那边赶。 这会因为吴家的异动,不少城中百姓都从自家门前伸出头,有胆子大的甚至撑着火把准备去看热闹。 他避开人群,绕进偏僻的小道往前飞奔。 忽然,对面也跑来一道人影,和他擦身而过。 来人蓦地停住脚步,一身青衫纶巾,书生打扮,居然是在隐市被守卫叉出去的那个虎蛟。 厉九川没搭理,现在他是青年身形还戴着面具,那家伙应该认不出来。 就在他身影即将消失在屋巷拐角之际,青衫书生突然大声喊道:“你认得厉九川吗?” 厉九川身形微顿。 书生接着道:“甘印要回来了,他是来杀你的。” 披着金纹黑袍的高大青年消失在拐角,似乎对他的话根本不感兴趣。 书生张了张嘴,觉得自己好像认错了人。 也是,一个孩童怎么可能变成大人,自己一定是脑子糊涂了,竟然会觉得这俩是一个人。 他刚转过身,一股劲风从背后将他拍在墙上,苍白冰冷的手如同铁钳牢牢卡在书生脖颈。 面具男人缓缓凑近他的脸,声音低沉地问道:“甘印为什么要杀厉九川?” “甘印被污秽,已经疯了。”虎蛟从嗓子里艰涩地挤出一句,心中更是震惊这人强悍的身手。 “疯了就要去杀人吗?” “污秽种是被传承神灵同化的怪物,像甘印那种人对污秽的抵抗已经相当之强,他同时存在自救的意识和神灵疯狂的念头。我们有确切的消息,他会去杀厉九川!” 书生苦笑道:“我们最不想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存在,尤其是像甘印那么强的。” “你们?你们消息倒是很灵通……”面具男人松开手,虎蛟干咳两声滑落下去。 “……您不知道吗?水德传承者向来混得不如意,只能暗地里抱团,尤其是我等食种传承最不受人待见,如果不找个靠山,这辈子都别想涨多少传承度。”青衫书生深吸一口气,神色掩饰不住几分凄凉地道:“所以现在是六首蛟牵头,建了个黑水会,我本来想拉厉九川入会,奈何没跟他搭上线。” “甘印回来的事你们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是就是黑水会的能耐了。我还可以告诉你,长乘十三已死,他换传承时被甘印暗害,还丢了旱魃传承。出了这么大的事,隐市都关了,朝贺也在私下招揽传承者。” 面具男人冷笑道:“是六首蛟让你去找厉九川的吧?” 青衫书生面色微变。 “厉九川身上究竟藏着什么秘密,能让被污秽到失去人性失去自我的甘印到这种时候还想着找他?”面具男人五指笼罩在书生脸上,虎蛟双目中的青色光华从缝隙里透出,“这才是你们要找他的原因。” “别,别杀我!”书生攥紧面具男人的衣袖。 他虎蛟的传承度是七,面具人丝毫不受他双目灵源的污秽,证明面具人不是凡人,是传承度远超他的传承者。 “理由。” “我能引荐你入黑水会!我,我能给你提供黑水会的情报!” 厉九川松开手,抬脚将他踹到角落。 等现下这些事忙完了再去拜会那个黑水会,到时候说不定还会用上这家伙。 跃过几座屋脊,眼看快要接近城主府。 厉九川先将身形变回孩童,顺着大路往前走。 他路过一家肉铺,无意间看见一条尾巴纹样刻在铺子门板上,而里面的肉屠趴在门缝往外张望。 黑黢黢的缝隙里突然出现一双青蓝色的竖瞳,把里面的屠子吓了一跳。 “我是冉一,山神殿近日如何?”厉九川鬼使神差地问道。 “啊,原来是厉大人。”屠子猛地站起身,立马从怀里摸出一本册子递给他,“请大人过目。” “什么意思?” 厉九川接过册子翻看,只见里面记载着山神殿各种繁杂事务,从拜神死了几个弟子死因是什么,到游山城城主私下招揽传承者派了几个人混进去都是谁谁,事事详细。 “这些事务本应是猲大人过目指派,现在将军和他都不在,便按惯例听从您指派了。”屠子认真答道。 什么叫听从自己指派?偌大的山神殿难道还找不出人来指挥了吗? 厉九川默默地盯着他,“殿里知道猲四六死了吗?” “知道,正是因为他死于您之手,所以这些事务才在将军不在的境况下交由您。”屠子一板一眼地道。 第七十三章 攘内(一) 看着厉九川疑惑又震惊的眼神,屠子不由得详细解释。 “殿里的规矩就是这样,将军不在的情况下,自己人把主事干掉了,那他就得去当主事,毕竟主事都是最强的那个,无论内斗再怎么激烈,我们始终都奉行弱肉强食。” 屠子想当然地认为这是权力争斗的结果,事实上游山城这边的山神殿幽天部里的人都是这么想的,他们也习以为常。 “所以你们把山神殿的权力就这么交给我?”厉九川拧着眉头,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这是最好的法子,毕竟人都是自私护短的,不是自己的东西就不心疼,那干脆就让它是你的,你不就得保护它了嘛。”屠子简单通俗地道。 这么一想的话,厉九川觉得还真是如此,而且还相当高明。 只要是山神殿的自己人,无论他们怎么争夺权力,都只私下里争斗,不损害山神殿利益,甚至为了殿里带给他们的好处而费尽心思,这就够了。 当然,如果权力的把持者想损害山神殿本身,也一定有相关的应对方法。 厉九川猜测,八成是派几位什么将军把出事的地方荡平。 “那……现在游山城这边能调动多少人?”厉九川抚过书页,试探着问道。 “城内外三百里内,两百七十五位传承者、两千四百五十六个凡人,等候您的差遣。”屠子张口便道。 厉九川深深地看他一眼,“你叫什么?” “魏乌。” “好,魏乌。传我号令,封锁游山城,任何人都不许放出去。如有额外人手,调查元家、赵家、齐家勾结王母教的证据,一旦找到铁证,可以直接杀死世家传承者。” “大人,要以任务的形式发布,还是以命令形式?前者所得遗玉归他们自己所有,后者要上交五成给殿里。” “自然是命令,强制命令,不过遗玉不必上交,都归他们。” “是。” 要想马儿跑,就得给马儿吃草。利益永远都是第一驱动力。 虽然屠子领了命,但厉九川并未放在心上,无论可信不可信,朝贺麾下的甲士才是重中之重。 刚离开肉铺,对面路上突然跑来一个急匆匆的甲士。 “大人!”那甲士正是赵青。 “你怎么出来了?朝子安呢?”厉九川皱起眉头,街道里回荡起孩童的稚嫩嗓音。 “少府主已经送去城主大人那边了,方才听见城北传来响动,属下特来支援大人。” 厉九川取出一块玉牌丢给他,“正好,我这有事需要你去忙。趁着现在城门还没打开,拿着去找朝贺留在城中的甲士,让他们封城,一个人都不准放出去。若有传承者欲要出城,劝阻不听可直接击杀。” “是!”赵青跪地领命。 厉九川脚步不停地赶往元氏,这家跟城主府靠得较近,不知道还藏着多少王母教的人。 但也不会太强,毕竟堂主执事专程跑到吴家开祭坛大会都被一锅端了,剩下的顶多就是些执事。 说起来,那个白色的蛋究竟是用来干什么的也不清楚,自己有点着急就全弄碎变成遗玉了,忘了留一颗。 厉九川踩着一家饭馆放在门口的水缸跃上屋脊,依次跳上鳞次栉比楼阁,攀到最高处。 夜色里,几个城门方向都已经被一队队甲士包围,火把将周围照得透亮。 速度这么快,应该是朝贺提前下令了,城主大人的预见力和果决程度让他很欣赏。 他又往下望了一眼,这间楼阁是元家的观山阁,说是观山,实则是用来探查城内外情况的,否则修筑这么高还派两个传承者守着,完全不合理。 厉九川看着两道跳上屋檐的身影,开口问道:“王母教?” 两人对视一眼,双目同时绽放褐色精光! 穿着王母教执事的衣服却是个孩童模样,城中唯一一个孩童传承者乃是水德冉遗,这背后意味着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厉九川这会没有玄十一替他阻挡污秽,只觉得脑子嗡鸣一声,就看见对面有两只小山般的恶犬嘶吼着向自己冲来! 而他身上也出现了扎痒的刺痛感,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皮肉下破体而出。 是熟悉的污秽感。 厉九川又想到了猲四六污秽自己时的痛苦,那种如同用细针千万次戳烂自己血肉然后糜烂剥落的痛楚。 于是,澎湃的灵源气息像烟火一样炸开,孩童宽松的衣衫被瞬间膨胀的气浪冲得高高飞扬而起。 这一刹那,厉九川吞噬了月牙形残缺的土德遗玉,足足两百个以上标准遗玉的灵源疯狂涌进他的冥想世界! 头一次受到如此恩宠的冉遗之像甚至激动地发出颤鸣,自打它寄生这位以来,传承度就没正儿八经地超过五! 而现在有如此充裕的灵源……甚至足以掠夺寄主的意识! 但冉遗只是乖乖地等待寄主勾勒,毕竟掠夺意识方面,还轮不到它来。 厉九川没有犹豫,直接勾勒了双臂,也就是冉遗一半爪子的部位,传承度瞬间飙升到十八! 不过想象中的反噬并未到来,他留下那些准备喂玄十一的零碎遗玉反倒没派上用场。 双臂勾勒完成之际,那些灵源也被用得干干净净,毕竟不是水德遗玉,会有相当的损耗。 对面两个扑来的天狗悚然停住脚步,甚至几欲扭头就逃。 单凭这股爆发的灵源来看,最少也是传承度二十以上了,一次吞掉这么高传承度的遗玉,会直接被传承种反客为主,彻底失去人性,变成一只只知道厮杀食人的怪物。 即使是食种失控传承者也具备远超同等传承度的传承者的实力,就像借用毒蛇毒液杀人和毒蛇本身暴起攻击人的区别一样大。 最主要的是,他俩传承度都没超过十。 黑夜中,两点瑰丽的光亮起,青蓝色的竖瞳炽烈如雷电。 两个元家的传承者同时惨叫一声,皮肉下迅速隆起一个个硬币大小的凸起。 在无法抵御的污秽下,天狗传承也开始受惊暴走,他们头颅骨骼开始吱吱变形,面骨拉长,四肢关节弯曲,褐色蜷曲扭动的狗毛掺杂在刺破皮肉的鱼鳞之中,还有被两种灵源对撞刺激到坏死糜烂的肉块像果冻一样往下掉。 还没等到污秽结束,两人的躯体就承受不住像淤泥一样变成一滩,然后冒出两蓬黑烟。 这说明他们在躯壳彻底腐化之前就已经死了。 第七十四章 攘内(二) 厉九川缓缓活动被青鳞覆盖的双臂双手,像极了前世书中描绘的龙爪。 坚硬、华美,五指开合间,筋骨流露出极具力量美感的弧度。 鳞甲在双瞳绽放的青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泽,一片接一片紧密地贴合着。 他念头一动,左手鳞片如流水般褪去,恢复成孩童模样的手臂,轻轻拂拭右臂,出乎预料地丝滑。 与之而来的是对拥有传承之力的欣喜、狂热,身体里的血液像岩浆一样沸腾,渴望用这力量将所有的活物都扭杀在自己面前! 这样的冲动像无数小虫爬满了他的心头,恨不得现在就冲下去将元家守夜的仆役撕成碎片! 厉九川深吸一口气,他纵然可以杀死那些弱小的凡人,但即使没有冉遗传承的力量,他也可以轻松做到这一点,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传承种的本性就是这样,也难怪会被人类利用。 调整完心态,厉九川从屋脊跃下,直奔主厅,那里灯火还亮着。 身材高瘦的黑袍青年推开房门,入眼就是一座流水环绕的假山充做玄关。 两侧搭着珠帘,莹润的光泽映入他眼帘,仿若千万颗繁星点点。 奢侈…… 厉九川手腕一翻,露出墨青色的罗生镰,四颗镜石幻化出飘渺的烟气,凝聚成四肢细长的恶犬和毛发雪白的牛。 嘭! 流水环绕的假山怦然碎裂,雨幕般激射的水珠倒映出土德灵源厚重质朴的光泽。 假山后、地面下、屋顶上……甚至隔壁屋子以及身后都有黑影疯狂地冲来! 被捕食者天生对捕食者的恐惧蔓延到全身上下,青年不可避免地身形微僵。 四面八方同时亮起赭褐的圆润眼瞳,就像火把一样,尖嘴利牙的天狗和凶悍狰狞的獓因幻象显化从每一个埋伏的传承者上方浮现,独属于神灵苍白冰冷的双目共同侵蚀着目标的心智。 青蓝色瑰丽的流光像瀑布一样流泄而下,一只六爪蓬须、鱼首蛇身的怪物攀绕在黑袍青年身上,咧开巨嘴獠牙发出无声的嘶吼。 水德灵源辐射骤然掀起冲击巨浪。 显化的天狗们一阵扭曲,如同脆弱的泡沫一样噼里啪啦炸开,他们的传承度都在十以下。 两只獓因显像也涣散大半,待冲到青年面前时,空中闪电般掠过一道青蓝色的大嘴,它们便消失不见如同从未出现过。 这说明两位王母教执事的传承度没超过十五,难怪会被留下来看门。 夸张的巨力撞上第一个来袭者的门面,将之重重砸落在地。 青年收回手臂,侧身让过灌注了传承之力的青铜长剑,屈指敲在长剑侧面,失控的剑尖倏地横飞出去,稳稳扎进另一人的眼球! 凄厉的惨叫声响起,受伤的那人身上飞快地冒出一层毛发,然后又褪去消失,仅剩的眼珠里好像挤进两个光源,如同双黄蛋一样扭曲蠕动着相互抢夺寄主。 他捂住流血眼睛的指缝很快就冒出了黑烟,一丝一缕就像焚烧前的预兆。 厉九川没空关注后续的变化,曲臂抡拳的瞬间,整个手臂流水般覆盖上一层青蓝色鳞片,刚好在触及对手那口尖锐利齿的刹那转变到指甲尖。 内劲裹挟着冉遗传承之力将整颗颅骨打到变形碎裂,与血点一同飞出去的,还有一口碎裂的牙齿。 墨青镰刃在空中飞舞如燕,粘稠的血点好似小虫般溢出坠落,水鬼镜石双眼妖冶如活物,贪婪地收割性命。 每一个靠近他的教徒都像自杀的飞蛾,拼尽全力也要靠近烛火,试图逃离的也躲不过镰刃的锁链,显化冉遗双臂后,镰刃角度能精准到毫厘之间。 厮杀在每个角落进行着,封锁的游山城就像巨大的斗兽笼。 明暗交织、火焰升腾,注定了今夜的内乱无休无止。 …… …… 魏乌接到确切的命令后直接将消息扩散开来,他根本不担心会没人不接受这个命令。 传承者都是一群压抑的、深藏在阴影里的存在。 能放肆地大开杀戒,还有遗玉拿,这些疯子都像闻到血腥味的狼,早就冲出去开始围攻撕咬猎物。 尤其是在山神殿正式训练过的,完成拜神后会专门派到星辰山脉里锻炼三个月,回来之后才能在月环山脉的各个大城中成为山神殿的一员。 这时候,活下来的人往往实力远超其他势力的传承者,但性格也随之变得暴戾孤僻或是阴冷淡漠,以至于其他势力都相当畏惧山神殿之人。 当然,天宫除外。 魏乌收起最后一只空鸟笼,戴上一副青铜面具,穿上简单的皮甲,抄起杀猪刀就往外走。 这可是赚遗玉的大好机会,哪怕当年自己没能成功凝聚传承种,但只要找准时机,杀两个传承度低的还是没问题的。 …… …… 赵青将青铜长矛从被扎从筛子的人身上拔出,然后默默等待了五息,从地上捡起一颗遗玉。 这是第三个试图从“小门”这边溜走的传承者了。 山神殿的暗道那边他已经去看过,有十多个恶鬼似的家伙守着,都是山神殿的人,跟王母教没关系,他们也没有试图出城,反倒是在帮忙杀那些想从暗道溜走的人。 听说主上是从山神殿出来的,那么这些人应该是收到了他的消息才来的吧。 自己只能在这边捡点漏网之鱼,为主上收集些遗玉。 毕竟之前他说起消耗了遗玉来救自己,还有点心疼,想必他很缺这个。 要多杀几个,多给他一点。 …… …… 朝贺看着远处城门亮如白昼的光火,朝子安站在他身后。 城主府院落里守着五十个甲士,近百号府军,是为了防止王母教的教徒狗急跳墙试图劫持城主打开城门的。 今日过后,城门一时半会还不会打开,除掉那些反叛的世家,从他们囤积的粮库里搬出的余粮应该足够全城人吃个一两年了。 他到时候有的是时间一点点把不该出现的人清理掉,尤其是任何觊觎玉矿的人。 包括厉九川。 第七十五章 逆转 让出四成份额给一个人……开玩笑,又不是甘印,背后站着山神殿。 不过眼下还有很多麻烦要解决,一是吴蒙山里的山贼,二是那个已经失去自我的甘印。 后者不比失控的旱魃麻烦。 长乘十三死后,长乘门的人直接关闭隐市走了,厉九川又是个填不满的天坑,不可能是甘印的对手。 反正甘印回来也是找厉九川的,到时候把他们弄到城外去厮杀,再趁机镇压甘印。 卫月甲士、传承者、青铜机关……不够,还不够。 实在不行,向朝廷申请海事府支援吧,但是玉钱矿的储量就瞒不住了,恐怕只能得一二成好处。 朝贺微微叹了口气,就像一位忧国忧民的城主那样。 …… …… 烛火通明,血色流溢。 夜色高空之上,与元氏府邸相隔两条街的赵氏府邸望月台。 两道身影默默注视着麾下天狗们徒劳无功地扑向那青年。 “他表现出来的传承度最少也超过二十了……大概在二十七到三十上下……这种速度和力量,完全不像个水德传承……” 说话的男人一身水银流泄的月白长袍,戴青玉冠,眼神空泛。 旁边黑袍金纹白玉头冠的男人则神情极为不耐,“废话真多。” “别急,你仔细看看,他动用的传承之力都被什么包裹着,那一层力量才是我们站在这里看他,任由天狗们被消耗的原因。” “哼,你们静主都是些做事拖拖拉拉的家伙,主上怎么会需要……” “好了,除了打斗杀伐,你就不能动动脑子?还是说你看我不舒服,故意激我?” 黑袍堂主别过头去,盯着远处的战场,神色不满。 月白袍的静主微叹道:“迎神子的祭坛可是去了两个堂主二十多个执事,现在只剩下一片废墟,连神像都倒塌了。看不见目标展现出来那样的力量,你就敢随便跟他打?” “……” “别看他现在展现的能力远不够做这些事,万一就是引诱你的陷阱呢?”静主苦心劝道,“无越衡天一共才三十六位堂主,游山城这片总共才派了你们三个人,加上我一个静主,死了一半……” “你一个静主!怎么废话这么多!”玉头冠打断他的话,远处的战场最后一个天狗正在倒下,那青年缓缓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这边。 “他发现我们了,是战是留?” “撤吧……”话痨静主有些无奈道,“人手都没了,就算把城打下来也接管不了。” “那吴蒙山呢?” “不管了,刚才我收到消息,他们最近做了必死无疑的蠢事,搞不好就要波及游山城里。”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黑袍堂主边跑边质疑道。 “因为主上不放心你才让我跟来的啊。” 静主轻盈地踏过重重屋檐,两人身影飞快地消失在阴影之中。 厉九川收回眼神,地上冒起腾腾黑烟,死去的天狗们转化的遗玉还不到标准遗玉一半大小,难怪那两个偷窥的家伙不心疼,原来是次残品。 不过游山城已封,这俩人会去哪儿呢? …… …… 城主府。 朝贺放下茶盏,看着旁边两位客人,“二位可知城中正在发生什么事?” “知道,追捕王母教教徒。”静主微微笑道。 “那二位竟然还来我府上?” “我们是天宫无越衡天下的堂主和静主,王母教教徒跟我天宫有何干系?”静主再度笑道。 谁不知道王母教是天宫麾下的势力,如此狡辩……朝贺眼皮一耷,“行了,你们到底有什么事?” “一个交易。” 静主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神情认真地道。 “哦?你们拿什么跟我交易?” “一个疯掉的幽天将军,怎么样?” 静主拍了拍手,他旁边的堂主突然从阴影里变出一具棺材,青铜棺体触地的瞬间发出沉闷的轰响,浓郁的松香味弥漫在整个大厅。 “甘印?”朝贺皱起眉头,“是你们动的手?” 静主只是笑,“只要你点头,我们就会替你铲除内忧外患,保证干干净净,而且,我们也不要玉钱矿的分润。” 朝贺神色微肃,“什么条件?” …… …… 城南门。 盔甲整肃手执长矛的甲士们沉默地站在每一个可能逃离城墙的薄弱处。 赵青的身影巍然屹立其中。 边边角角都杀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教徒已经开始抱团反杀,说不定还会正面冲击城墙。 他很清楚那些传承者的想法,自认为高人一等,从来不把凡人放在眼中,即使是能制衡他们的甲士,本质上也是凡人,不足以让疯狂的他们畏惧。 附近的平民都已经被驱赶到别处,周围街巷被浓重的阴影笼罩,空无一人。 嗒,嗒,有脚步声响起,黑暗逐渐突起,似乎要走出什么。 一个孩童的身影露出,眉目精致俊秀,乌溜溜的大眼睛空洞漠然,正是厉九川。 “大人……”赵青神色微松,正要迎上去,突然僵在原地。 其他守卫甲士也神情奇异,似乎看见了什么本不该出现的人。 厉九川猛地朝前一跃,贴地滑出的同时拧身回望。 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色目人站在他刚刚的位置,灰蓝色的眼睛,枯槁的面容就像即将干渴至死的人一样,冷风拂过,他衣袍下却露出血肉饱满的躯体。 甘印疯了……厉九川脑海里闪过虎蛟警告的言辞。 除了那张风干不似人的面孔,他的眼睛、双手、躯体都还是血肉充盈的样子,也没有追击逃离的自己。 就是眼睛分外混浊,没有半点光亮。 “甘印?”厉九川皱着眉头,说话的同时示意守城甲士把长矛对准敌人。 甘印没有动,只是他身后阴影扭动,再次站出两个人,黑袍金纹玉头冠的打扮厉九川很眼熟,旁边那个月白袍的人倒是提醒他,这就是在元氏偷窥他的人。 月白袍的静主缓缓举起一支青铜箭令,“传城主号令,厉九川滥杀无辜,现将之逐出城外,就地正法!” 黑袍金纹的堂主举起一只青玉玉佩,“传山神殿幽天将军之令,斩杀厉九川者,得遗玉三百枚!” 第七十六章 逆转(二) 火把余光之外的黑暗中传来一阵窃窃私语。 青铜盔胄的甲士们没有动,隐藏在暗中的山神殿传承者们也没有动。 “哈,甲兵令你们都不认得了吗?这个应该比城主私令更靠谱吧……”静主摇摇头看着手中令牌,有些无奈道,“总之该传的号令我都传了,一切属实。” 他看了一眼城墙角落的阴影,“虽然你们将军看起来有点奇怪,但幽天令也是货真价实的……” “胡说。”暗中走出来一个肉屠,大小夸张的青铜屠刀别在腰后,粗声粗气地道:“甘印是幽天第十将,幽天令只有五枚,张口扯谎之前,能不能先把情报查清楚了?” “是啊。”城头突然传来银铃般的笑声,一个身形单薄的小姑娘坐在墙头上,“甘印为了争夺旱魃传承,在我家十三大人改换传承之际偷袭杀害了他,违背诺言且不提,就他这为人,也配执掌幽天令?” 静主被拆穿也不气恼,只是抬头笑道:“小姑娘,你是谁?” “不告诉你!钦原静主。”小姑娘站起身拍了拍衣裙,老气横秋地道,“厉九川,这些情报我隐市送你了,希望你还能活着回来。” 厉九川神色微动,这些消息跟虎蛟告诉自己的都一样,他们的消息来源会是同一个吗? “哦,对了,我要是你的话,现在就该跑了,毕竟这些所谓的号令不是让你束手就擒,而是让那些人都没法帮你对付甘印。”小姑娘狡黠一笑,转身消失了踪迹。 静主和堂主闻言对视一眼,随即身形也隐没在黑暗之中。 面目枯槁的甘印用混浊的眼眸盯着所有活人,无形的气势升腾,火德和土德的混合灵源如同炽热气浪辐射开来,所有甲士的盔甲不自觉受激亮起一层薄弱的灵光。 厉九川腰侧的刺青也宛如心脏般跳动着灵光,他乌溜溜的眼珠化作一对青蓝竖瞳,浅薄的水泽气息冲淡了夹杂着土腥味的灼热火气。 甘印身上的衣物像朽布一样,纷纷扬扬落下,露出他结实魁梧的躯体…… 四只苍白的手交错重叠扣在他肩颈处,一张扭曲痛苦的脸代替了他胸膛一部分血肉,就像在肌肉中挖出坑来,深深地埋入一张脸。 甘印的两条腿上也诡异地各自缠绕着两条属于别人的腿,以逆反关节的柔韧程度如藤蔓一样攀附着,好似他们与生俱来就是这样。 所有人都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异样的震撼力和作呕感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厉九川很快就认出来,他胸膛上镶嵌的脸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长乘十三! 甘印往前缓缓迈步,离开身后深沉的阴影,走到众人的火把之下。 所有人这才发现他的身躯是三人密不透风地扭缠在一起,前后者的头颅从各自躯体中贯穿而出,分别嵌在胸前和脊背,后背上的正是长宁街深井里那张大嘴的尸体! 不可知的力量将他们血肉融合,骨骼交错,最终成就一只令人发指的畸形怪物! “神灵保佑……一个正仙种、一个灾种和异种互秽……”肉屠魏乌瞪大眼睛,后退两步。 无论是隐藏的传承者还是城墙下的甲士这一刻都不想和这怪物对上。 厉九川首当其冲,铺天盖地的污秽幻觉涌现的刹那,镰刃噌地扎向数层青铜浇铸的城门,最后一丝清晰的理智让他用力将自己拽向那边,然后吞噬掉所有的遗玉勾勒冉遗全身的鳞片。 玄…… 念头来没得及完成,厉九川只觉得自己像被导弹撞上,肢体似乎都已经四分五裂,血液犹如失重般飞上天空,鳞片脆弱犹如蝶翼,在巨力中化为齑粉。 他的灵魂好似和肉体剥离,彻彻底底脱开了沉重的束缚,逃向无边无际的林野。 扭曲庞大的怪物在他身后追赶,六只手臂疯狂地挥舞,摧毁树木花草和来不及逃离的野兽虫豸。 被它触碰到的任何生灵都在瞬间失去原本的色彩,变成混浊的、火与土交织的厚重赭赤色,难以言明的诡异和眩晕的作呕感充斥了它的周围。 厉九川只有一种感受,那就是触碰到的那种色彩之际就是他的死期。 逃,不停地逃,不能有半分停留……任何一个细小的轨迹变化,刹那间的犹豫,都让自己更接近死亡一步。 他就像山岭里的幽魂,飞快地在林间穿梭。 身后跟着将所有色彩都污秽的怪物,崇山峻岭的翠色流碧都化为相混但并不相合的污浊赭赤色,如同丹青逐渐破败,白衫染上油污。 尽管厉九川竭力逃离,依然还能感觉到身后的怪物越来越近,他以再度被接近一分的代价稍稍回头。 只见六只手臂像麻绳一样纠缠着往前延伸,越长越纤细,即将触碰到厉九川时,已经变成了六只纤细的婴儿小手,而体型庞大的怪物依然被他甩在身后百米。 绝望的情绪蔓延之际,一抹黑色的阴影流动到他脚下,再度将距离拉开百米! 污秽怪物发出愤怒的嘶吼,一阵扭曲过后,分为三道虚幻的身影。 “你知道爻嬷嬷在哪儿吗?” 厉九川眼前忽然飘过甘印轮廓深邃的面孔,他脖子以下的身躯支离破碎。 “那个雷霆轰鸣的黄昏,没忘记吧?”甘印灰蓝色的眼眸像鬼火一样跳动。 阴冷的话语像投入寒潭的石子,激起记忆里一圈圈涟漪。 厉九川眼底翻涌着黑色的浪潮。 “长乘……我所见过的长乘没有高冠老者,你说……他是谁?他想做什么?” 甘印的面孔一闪而逝,长乘十三歪过头,声音犹如鬼魅。 “你知道隐市沉尸任务何人是雇主?”长乘十三的头颅忽地靠近,双眼混浊如烟如云。 “有下属汇报,说是一位黑氅高冠老者,是不是……你看见的那位?” 长乘十三蓦地笑了起来,一会尖锐地咯咯笑,一会粗犷地狂笑,无论那种声音都不似厉九川曾经听见的长乘十三的声音。 一张五官被黑洞洞的嘴巴挤到角落的面孔替代了长乘十三,那张痛苦扭曲的脸却胜过千言万语,一个眼神、一个细小的波动都歇斯底里、都痛不欲生。 第七十七章 逆转(三) 时间倒退十息。 肢体缠绕的三人组合怪物朝城门前的小童飞速奔去,然后缓缓抡起拳头。 意识割裂的污秽种仅凭最原始的本能进攻。 即使厉九川已经借助插在城门上的镰刃飞速后退,周围汇聚的混合灵源仍旧让他感受到迫在眉睫的压力。 嘭!如同心脏震动般轰鸣的巨响,透明的波纹从拳头抡起的点爆发开来。 厉九川本能地双臂格挡,仍旧在受到冲击的下一刻直接失去了对身体的管控! 浑身血肉骨骼在剧烈的震动中粉碎成泥又飞快地重组,没人在如此剧烈的冲击之中看见他的双目化作全黑之色,阻挡甘印拳头的双臂以及后背又迅速长出一层漆黑鳞甲。 这一日,游山城足有半丈多厚的城门以任何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式被摧毁了。 先是一位冉遗传承者被一拳轰出城门,打穿了一尺见方的窟窿。 紧接着那个史无前例被污秽的怪物当着所有人的面,挥出三拳,将整个城门击得粉碎。 当最后一拳停下时,整扇城墙似乎都晃了晃。 飞出去的孩童只在地上留下一滩仓促的血迹,茂盛的树林中飘过一缕湿润的水泽气息。 他在勾勒传承疗伤。 “甘印”追了上去,这清晰的水泽气息就像有人专门抽离了此地其他灵源,用来让他追踪的一样。 如果放在他躯体里的只有一个灵魂,他肯定能从中意识到什么,并且做出正确的判断。 但现在……长乘十三只是发出时而尖锐时而粗犷的大笑,不断地督促他,追上去追上去追上去。 旱魃尸体的面孔在自己面前不停地掉眼泪,用他那几乎被挤成一条线的眼珠滴落痛苦的泪水。 这让甘印也感同身受地痛苦起来,心中好似压抑着难以释怀的悲切无助,让他理智趋于涣散,连长乘十三聒噪的声音也掩盖了下去。 甘印仅剩的理智只是想着追上去,追上那个猎物,杀了他,夺取那个传承!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他的痛苦…… 至于为什么要夺取那个……传承,因为他感受到,那是…那是绝对凌驾于他所拥有的任何传承之上的传承种! 强大的排斥性、唯我独尊的占有欲会将自己身上多余的东西通通吞噬! 而且还会变得更强…… 他咧开嘴,粘稠的涎水飞溅在撞飞的树干残渣上,他竭尽全力地伸出手,飘渺的水泽气息仿佛就在眼前闪烁,却总也抓不住。 杂乱的枝叶间隙能看见小童窜动的身影,却总在即将触碰到他的下一刻失去踪迹。 …… 在玄冥本体投射的阴影之中。 被称之为【冥】的世界和残破的五方极界碎片在这一刻重叠。 厉九川的灵质本源飞快地穿行在阴影里,每当身后的怪物即将抓住他,都会有一小片黑色的流质将他们再度拉开距离。 如果没有玄十一的辅助,厉九川根本达不到这样穿行的速度,哪怕脱离了肉体只剩下最轻便的灵质本源,也会在一息内被“甘印”抓住。 毕竟后面是三个传承度远超他的高位阶传承。 而他此刻的作用就是吸引“甘印”的污秽之力,玄十一在操纵他的肉身。 刚刚凝聚传承种的玄冥也无法应对这样混合的污秽,同时还得操纵肉身躲避这怪物的攻击。 所以他们只能兵分两路。 不过这样的选择玄十一没来得及告诉厉九川,以至于厉九川差点几次被不时浮现的三个幻象蛊惑。 “你以为爻嬷嬷真的是在帮你吗?” “你猜她把你扔入井中时,有没有考虑你的生死?” “为什么王母教的人会拿着甲兵令呢?那可是真正能够号令甲士的信物!” “朝贺背叛了你……哈哈哈……” “他想独占玉钱矿,那可是你的!” “杀,杀了他!……你不想复仇吗?” “……来和我们融为一体,我们一起去杀了他……杀了城中世家,杀了吴蒙山的山贼,杀了整个游山城!!!” “玉钱矿是我们的!!!” 愤怒、怀疑、怨恨、贪婪……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被理智一次又一次地压下去。 但厉九川更能感受到的是,自己灵魂的最深处,似乎有什么在和这些情绪共鸣! 就像即将挣脱锁链的恶魔,脱笼之日必将他带入无尽深渊。 像是察觉到那黑暗压抑的情绪,“甘印”盘绕在苍白身躯上的手臂依次张开,就像逐一展开羽翼一样,六只手臂高高扬起。 他咧开嘴露出紫黑色的牙龈,“和我们融为一体吧……” …… 玄十一猛地拧身躲开“甘印”狂野的拥抱,五人合抱的巨木在它六只手臂下骤然收紧,然后嘭地炸裂! 苍天巨木缓缓倒下,惊起鸟雀无数。 沾染了污秽灵源的树木碎片像一个个独立生命体,迅速长出扭曲的根须飞快地钻入附近的活物之中,飞翔的野鸟成片地坠落,周围的树木都钻入一块又一块污秽碎片。 如果三年之内没有大范围清剿秽兽,这里将变成一片死地。 眼眸纯黑的孩童低垂眼帘,如同未卜先知般躲开每一个碎片,在【冥】的世界里,这些污秽碎片简直像火把一样清晰可见。 玄十一踏上前方巨石,他的下一个目标是前方高耸的树梢,只要跳过去,又能轻松拉开一大段距离了。 正当他踩到石峰,天空中一点黑影突然激射而来! 竟然是一根奇长无比的尾刺! 玄十一侧身滚落岩石,衣袖飞舞间遮挡眼眸,他从缝隙里看见天空中飞着一个鸟人。 一道尾生长刺、鸟身蜂腹的神灵显化在背生红褐双翼鸟人身后。 天宫的钦原,剧毒之刺客。 轰! “甘印”从岩石落下,重重砸在地面,石块四分五裂地滚落,它看见孩童瘦小的身影再度没入林野,发出含混不清的愤怒嘶吼。 玄十一挑选的方向很有目的性,一直朝着东南方向直线狂奔。 就像早已知道哪里存在什么一样,让在远处观战的静主不得不派出手下干扰。 “他这是打算去……吴蒙山?”黑袍堂主皱眉盯着远方。 第七十八章 逆转(四) “不错,看来他有别的情报来源,知道那群不知死活的山贼抢了什么东西。”月白袍的静主微微叹气,又看了眼半空中谨慎的鸟人,“那可是我唯一带来的手下,也只有他才能离着那么远迫使厉九川改变方向,可千万别死了,我还没勾勒翅膀。” “说不定,我总觉得厉九川现在好像有点不一样。”堂主摇摇头,“卫月军那边可有动向?” “说是快来了,但你知道我们一直没渗透进去,不清楚到底什么时候来。” 堂主沉默片刻,“最好现在就去迎神子。” 静主无奈道:“神子玉丹都被毁了,现在回去还得建祭坛,朝贺可是一直盯着我们,见不到甘印和厉九川的人头他根本不松口。” “你在这边看着吧,我去重建祭坛。” 黑袍玉冠的堂主罗祁说完身影微微扭曲,再看向静主宁无生时,已然换成一个模样有七分相似的执事。 宁无生一阵无奈,他知道罗祁做事向来不和人商量,说话也只是通知罢了。 …… 玄十一再度躲过天空中飞来的毒刺,“甘印”肌肉隆起的手臂砸落在他身侧,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将他掀飞了出去! 只差一丝他就要狼狈殒命了!怒火几乎要冲破胸膛,但他没有发作的时间。 庞大的肌肉怪物凌空跃起,六只手臂在空中挥舞,如同张牙舞爪的人面蜘蛛。 玄十一反应更快,瞬间贴地往外扑去。 孩童瘦小的身躯一点点越过遮来的巨大阴影,就在他即将脱离“甘印”的攻击范围之际。 嗖! 倒刺横生的纤细尾针朝着他脊背扎去! 不死于“甘印”,便死于钦原刺,这几乎是注定的死局。 这一刹那,孩童抬头看了天空一眼。 钦原七五看见了一双纯黑的眼睛,并无半点光彩,却清晰地传达出几乎凝成实质的怒火。 处于真实和虚幻交接之界,冠以【冥】之称呼的深层阴影中。 在灰尘中残喘苟延的囚徒们麻木地看着死寂般黑暗的世界。 突然两道残破的身影骤然被撕裂,仅存的残缺传承权柄被无尽的阴云滤过,变成两个消耗品。 “【盾】。” 玄十一短促地吐出一个字,无形的淡黑色屏障从规则方面笼罩了他,那是绝对领域的坚不可摧。 与此同时,消耗品瞬间被抽离一道。 轰!污秽怪物嘶吼着砸落,却被屏障牢牢阻挡在外。 “【枪】。” 玄十一单手在虚空中一抓,千丝万缕的墨色线条汇聚在他掌中,化作一把线条勾勒的漆黑龙枪! 最后一个消耗品也被抽离了。 嗤! 撕裂空间的声音就像扯烂厚重的布帛。 “甘印”三人扭结的身躯被破开一个大洞,天空中的鸟人猛地朝后一仰,然后飞快地坠落下去! 大到孩童轻易地从洞里钻了出去,然后飞奔向附近一座山峰,山腰上还能看见几间房屋,亮着橘色的光火。 “甘印”并没有死,到了他这种程度,已经没有致命弱点,他是污秽中的污秽,是变异的怪胎! 血肉断口飞快地延伸出蠕动的肉芽,紧密地纠缠在一起,融为一体。 这下大眼一看,三个人算是共用同一具畸形的躯干了。 “完了完了完了……这下追都追不上了。”宁无生站在高大的树梢上苦笑扶额。 这时天空中落下一只鹰隼,歇在他肩上。 宁无生熟练地从鸟腿绑着的竹筒里取出一片布条,边打开边嘟哝道:“这么老套的手段,就不怕被打下来……” “哦……哟。”扮相潇洒的静主咂巴咂巴嘴,“不得了,出大事了,我得去帮老罗一把。” …… 玄十一轻轻皱了皱鼻尖,熟悉的松香味道简直比爆裂的灵源还要耀眼。 他虽然不知道这群敢试图攻城的山贼是怎么弄到数量这么夸张的黄柏脂,但是不影响他小小地借用一下。 可能直接就用没了。 玄十一撞上一个冲上来阻拦的传承者,青蓝色的鳞片流水般覆盖了修长有力的手臂,也贯穿了来人的胸口。 他就这么拖着冒黑烟的尸体继续往山腰冲,有些眼力的山贼已经转头就逃了。 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他身后排山倒海般摧毁途中一切障碍的“甘印”。 这家伙太显眼了,简直要把山都撞倒一样,尤其是被他一路污秽过来的森林,不知诞生了多少秽兽。 玄十一将遗玉揣好,动作敏捷地蹿上山崖,一脚踢开伪装成柴堆的黄柏脂。 浓郁的松香瞬间充斥在空气中,让他神智为之一醒。 这一堆黄柏脂最少有十方,而这样的“柴堆”有整整五个! 五十方黄柏脂,价值连城,买十个玉钱矿都够了。 “干什么!”一道黑影骤然跳出,插在守门柴屋前的火把照出他晒得黝黑的皮肤,和因为发怒而泛红的脸膛。 “你是什么人?!胆敢在吴蒙山撒野?!”他披着简单鞣制的虎皮,露出光裸的结实胸膛。 踢倒柴堆的孩童看了他一眼,纯黑的眼睛里满是看白痴一样的诧异。 他没有理会这虎皮大汉,转头拿来火把,用方才得到的那颗遗玉将那凡火引动。 嘭!烈焰瞬间炸开,吞噬了大半柴堆! “住手……你,你!”虎皮大汉气得要死却又慑于火焰不敢靠前,转头大喊道:“请王母教大人出来,除此恶贼!” 山岩下的阴影空荡荡的,并未如同先前约定好的那样,他大喊一声就有高人来替他除掉来犯之敌。 玄十一没空理他,又将其他柴堆一一点燃,浓烈的白烟升腾而起,山下扑来的“甘印”一碰到这烟气便发出凄厉的嘶叫,转头欲逃。 他是污秽的化身,而黄柏脂就是用来除秽的。 玄十一大口吸入这松香气息,差点被呛到,留在重合于现世的【冥】中的厉九川也因此摆脱了那追击而来的赭赤怪物。 “啊……我的,我的钱……咳咳!”虎皮大汉看着熊熊燃烧的柴堆,边哭嚎边颤抖地伸出双手。 玄十一木着脸接住他伸出的双手,没等这蠢货反应过来,甩手将之扔到崖下,精准地砸中了“甘印”。 第七十九章 海事来人 三日前。 月境,苍尾原。 无数绿茸茸的苍尾草在风中整齐地摇摆飘舞,将浅清的野草气息带向四面八方。 广袤无垠的平原在山峦起伏的月境边缘算是罕见之地。 但在高耸且难以逾越的日环山脉下分别有三座通往外界的雄伟峡谷,每个峡谷延伸出去对应月境的方向都有一片平原。 分别是北方苍尾原、西南寒绒原、东南古椿原。 广袤的平原最适合驻扎庞大的军队,以管控蛮荒凶野的边境。 林擒奉命率四十万卫月甲士建城镇北。 一时间土著风声鹤唳,教徒们草木皆惊,大大小小三百蛮城俯首。 这日,整整二十位墨青缎绣麒麟纹武官服的海事府掌士们同时来到镇北城。 领头掌士秦瀚海出具了一系列证明,并奉上金黄圣旨。 圣旨内容不详,掌士们离开的时候,驻城的甲士只剩下三十七万。 …… …… 玄十一将燃烧的黄柏脂堆一脚脚踹下山崖,密雨般泼向疯狂将周围活物撕成粉碎的“甘印”。 失去理智的巨大污秽种被砸到脑门上的新鲜活物吸引了片刻,就为它这瞬间的延迟付出了代价。 燃烧的黄柏脂落在它身上便如火炭落入油脂,扭曲的躯体顿时熊熊冒出灰烟,“甘印”的三张面孔发出凄厉的嚎叫,皮肉像蜡一样融化滴落,露出白森森的骨骼。 显化于畸形怪物上方的污秽神灵也破败衰落,迅速失去原本赭赤的色彩,变成袅袅黑烟冲天直上。 玄十一忽地矮了矮身子,双目中的纯黑飞速消退,变成冉遗那青蓝竖瞳。 意识归位的厉九川神情茫然地看向远处簌簌颤动的茂密森林,他还没反应过来玄十一为什么突然把他换出来。 但随即他就看见密林中冒出一个、两个……成千上万的青铜“甲虫”。 飞奔在最前方的是五个一组的墨青官袍传承者,他们散发着毫无掩饰的、纯正的五德传承气息,较之厉九川此前见过的所有传承者来说,他们显得更加干净、稳定且强大。 之所以用干净稳定来形容,那就是别的传承者给人感觉阴郁冷漠,传承气息也诡异且具有强烈的污秽性。 但这些人给他一种直觉,那就是他们可以控制自己的污秽性,对自身传承拥有绝对的掌控。 青铜甲士们自漫山遍野冲出,目标正是厉九川脚下的吴蒙山。 魁梧的甲士宛如天神,数万甲兵横扫一切的凶悍气势无物可挡! 快要临近时,密集的脚步声好似天边沉闷的雷鸣,每一个目睹如此景象的人都心神震动,仿若目睹天威般升起无力感。 厉九川转身欲逃,天边响起一声嘹亮的鸟鸣,一道墨青缎绣的身影骤然砸落在他面前。 烟尘中缓缓站起一人,拍了拍身上灰迹,展开了一支卷轴。 “厉九川?” 这人声调不紧不慢,不疾不徐,站在这里就像在自家后花园里斯条慢理地喝茶。 “嗯……”孩童微微歪头,扯了扯歪斜到胯骨的宽松裤子,露出一副无辜神情。 烟尘散去,露出来人一身麒麟武官服,和一双细长的眉目。 眼熟……厉九川忽然就想到了当初来村子的游医,简直和面前人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有八九分相似。 他手里拿着一支雕奇兽异草的青铜卷轴,上面有一道细长的豁口,拉开并非是布帛金纸,而是柔软如绸缎的半透明光幕,在火把照耀下折射出潋滟的水光。 从厉九川这边看不见上面的内容,只能看见一副秀丽的江山叠翠图。 紧接着他周围再度落下、跳出、冲来四道身影,清一色的墨青缎绣麒麟纹,眼瞳里闪过或蓝或金的五德传承光华揭示了他们传承者的身份。 “哟,这孩子,长得可真像……啊,真像个可爱的小家伙。”其中一个活泛的少年郎乐呵呵地笑,看向同伴的眼里遮遮掩掩地闪烁着。 “别看了,他现年十八,早就成年了。”秦瀚海面无表情地收起卷轴,“他就是我们此行目标,把他送到兆阳,你们就能晋升二等掌士。” “这可是个苦差事,咱们得一路穿过月环日环,还得接受皇城那群鼻孔长到脑门上的家伙盘问……”一个愁眉苦脸的家伙嘟嘟嚷嚷地道。 “得了吧,按常规走府里的规矩,晋升二等少说也得三年功夫,这趟走完顶多三个月,省了你多少功夫。” 说话的声音是个英飒的女声,而她人看起来却是男子般俊美英气,穿着也无隆起,脖颈被衣襟挡住,厉九川根本没看出来是女的。 最后那人高大魁梧,一声不吭,跟赵青的气质有几分相似。 “这是皇命,没人敢拦你们。” 秦瀚海双手背负,此时万千甲士如山崩地裂般冲过,将整个吴蒙山淹没。 厉九川只觉得后颈一紧,那个愁眉苦脸的家伙拎着他踏在甲士们的盔甲上,跟随领头的秦瀚海奔向了游山城。 而那些甲士偶尔碰上藏匿的山贼,直接就撞得血肉横飞也无人停下脚步,有勾勒羽翼的传承者试图飞走,三五一组的甲士周身青铜盔甲整齐地闪过寒芒,数十杆长矛瞬间破空飞出,将那传承者扎成筛子。 整个过程还不到两息,整齐划一干脆利落,是天生的杀伐兵器。 “甘印”化为黑烟后存留的残余骸骨也万千践踏之中化为了飞灰,并未留下遗玉。 他们在做这些事时周围也无人停留,做完后也只是继续往前奔走,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像掸了掸衣袍,拍了拍灰尘。 风呼尘啸中,厉九川遮住迷眼的沙石,抬头问道:“大人,这是要回游山城吗?” “对。”愁眉苦脸的家伙点点头,“我叫齐驷,你可以喊我四哥。” “……”厉九川没想到这会还能认个亲戚,“这么多甲士是要攻城吗?” “怎么会,这本就是陛下的城,只是清扫些见不得人的老鼠罢了。”齐驷挠了挠下巴,“这周围三十座城池都会扫一遍,还有附近的矿藏,说起来……你小子胆子肥得很,整整五十方黄柏脂都让你烧得干干净净,知道那些东西够整个海事府用几年吗?” 第八十章 清剿 “啊……”厉九川露出茫然之色,“我只知道那个污秽种很害怕那些东西,情急之下……” “好了,别装了。接下来咱们还得处两三个月,你都十八了,比肖虎还大两岁,不兴撒谎的。” 齐驷摆摆手,“我们之所以急着赶来,是接手了三件要务,第三件是吴蒙山山贼劫走了配给镇北城的黄柏脂;第二件是除掉作乱的野教,占领平山矿场;第一件是,奉陛下之命,带你回皇城兆阳。” “皇帝为什么要找我?” “不知道。咱们只奉命行事,从不揣测贵人心思。” “那我……” “你就跟着我们老大秦瀚海,第三件事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现在正在做第二件,唉,对了,之前有没有见过一个叫秦威的人,长得跟瀚海哥有八九分相似,说话慢吞吞的。” “见过一位游医跟他长得很像。” “哦。” 齐驷没有问人在哪儿,厉九川也没有说。 罪魁祸首已经伏诛,那一日黄昏失去的不止是一位海事府的掌士。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来到了游山城。 有其他掌士依次来到秦瀚海身边听凭调遣,上一个接令带着几千甲士离开,下一个就地听令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无论是海事府的掌士还是卫月军的甲士,都井然有序,毫无混乱。 不多时,游山城前剩下五千甲士,城主朝贺也走了出来,冲着破洞城门口的秦瀚海行了一记大礼。 “恭迎掌士大人!” 朝贺垂下眼,微微颤抖的手依旧掩饰不住心中的震恐,尤其是看见厉九川站在其中。 海事府隶属于皇帝直接掌管任命,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行事就代表了皇权。 “玉钱矿我已派人接手了,勉强算抵过你不除贼匪、酿成大错之罪。” 秦瀚海第一句话就让朝贺脑子一嗡。 “这……大人,敢问在下犯了什么……罪?” “吴蒙山的山贼劫走了五十方黄柏脂,那本来是运往镇北城的。”秦瀚海淡淡地道。 朝贺瞪大了双眼,老脸上满是不可思议,“什么!这怎么可能!区区山贼,他们哪儿来的手段劫走五十方黄柏脂!” 黄柏脂是禁品中的禁品,受大樂严格管制,押运之人必然由海事府之人配以三等以上甲士,任何敢阻拦车队之人无论身份贵贱,可不经允许直接击杀,除非皇权特授! 五十方黄柏脂最少要配上十队掌士,十倍的三等以上甲士,以及不少于十分之一的五等甲士。 一队掌士五人,大樂的掌士和甲士等级最高都只是五等。 这样的押运势力,按理说绝不可能被山贼劫走。 “说来话长。”秦瀚海用一种倒霉事情就是栽你头上了的眼神看着他,“现在我麾下需要清理游山城以及附近村落的野教派,不知城主大人可还有什么指教。” “没有……没有。”朝贺嘴里这么说着,眼神却落在厉九川身上。 “他是陛下诏书明言要带回兆阳的人。” 秦瀚海点到即止,并不多言,却让朝贺出了一身冷汗。 “城主大人现在打开城门,让镇北城的甲士们进去搜查吧,早点清剿完成早点去别的城。” 朝贺急忙下令打开城门,顺口假装不经意地问道:“那个,请问大人是几等掌士?” “三等而已。” 三等掌士,已经有直面见圣的资格了。 吱呀,城门缓缓打开,此时天光放亮,正是黎明时分。 五千甲士分批入城,像过滤杂质的梳齿一样结队穿行在城中小巷。 那个女扮男装的掌士在破洞城门上摸了一把,手腕一块半透明的镜石坠子摇摇晃晃。 “是冉遗,还有……呃,污秽种,应该是吴蒙山被黄柏脂化掉那个。”她一边说着,脸上露出嫌弃的表情,从衣衫里取出一条帕子仔细地擦了擦手。 “冉遗……”秦瀚海低头看了眼孩童,这家伙正望着城边蹲在墙角的一个高壮汉子。 “那是你家人?” 也许是厉九川孩童模样太具有迷惑性,秦瀚海蹲下身来语气柔和地问道。 “不是,他也是卫月甲士。”厉九川垂下眼帘。 朝贺看见一大一小的互动,有些不自在地拢了拢袍子,他总觉得这位三等掌士对自己有意见。 秦瀚海扬了扬下巴,愁眉苦脸的齐驷身影一动晃到赵青面前,正要伸手去抓他,却被猛地打开手,下盘也挨了一记重踢! 差点摔个狗吃屎的齐驷双眉一挑,向来都是他仗着传承种带给他的强悍体魄欺负别人,今天居然差点出丑。 这凡人好俊的身手! 齐驷来了兴致,接连和这人交起手来,脸上愁眉苦脸之色也逐渐变得严肃。 嘭嘭嘭! 数十招过去,两人居然不分上下! 不过赵青额角明显带了些汗色,即使是普通交手,传承者不自觉带上情绪的情况下,污染性的灵源依然会溢出,对凡人造成幻觉影响。 “赵青!” 站在旁边的孩童喊了一声,语气里的制止之意相当明显。 赵青立即停下即将挥出的拳臂,任由对方的拳头越冲越近,迎面刮来的劲风都吹得脸生疼。 齐驷的拳头停在他鼻尖上,然后变拳为掌,一把拎着这汉子的衣襟把他带到秦瀚海身边。 “你是卫月甲士?”秦瀚海蹲着问道。 赵青想了想蹲在厉九川身侧,“不是,我已除名卫月军。” “那你俩什么关系?” “他是我大人,我主上。” 厉九川看了他一眼,这就相当于彻底放弃了成为卫月甲士的机会,要知道有秦瀚海这层关系,赵青重新回到甲士营甚至能获得比以前更多的一切。 秦瀚海微微讶异地看向孩童,“他是奴隶?” 卫月甲士贬为奴隶,必然是犯过大错,秦瀚海之所以问这么多,是他看出来厉九川有让赵青回甲士营的意思。 “不是,他被诬陷成囚犯,我恰巧救了他。” 厉九川简单解释一句,赵青闷头蹲在一边没说话。 “哦。”秦瀚海笑了笑,没再多问。 此时,甲士们都已经入城,甚至还能听见短暂的厮杀声和小撮小撮冒起来的黑烟。 第八十一章 清剿(二) 城外秦瀚海一行人缓缓进城,厚重阴凉的城墙下,光线又明到暗再复明。 “我们大概会留在游山城两三天,等我把清城重任交给后面赶来的接手的人之后,咱们就能出发了。”秦瀚海扫过每一个升腾起黑烟的地方,“路上还有些事需要注意,今晚扫完城我再与你细说,你住在哪?” “城主府,我睡在少府主的外房,是他的贴身侍卫。”厉九川一本正经地答道。 “嗯……”秦瀚海陷入沉思,随即转头望向朝贺面无表情地道:“劳烦城主大人给我们一人准备一间客房如何?” “当然当然,已经差人去办了。”朝贺连连点头。 正说着,城内一隅传来一声闷响。 秦瀚海盯了眼东北方向,“肖虎、苏翊,去看看。” “是!” 模样活泛的少年和俊美如男人的女掌士同时离开队伍,奔向声音来源。 秦瀚海接着下令道:“齐驷、傅陆,去西北侧探查,老规矩。” “是。” 愁眉苦脸的齐驷和沉闷的魁梧男人奔向另一侧。 “什么是老规矩?”也许是想缓和气氛,朝贺好奇问道。 “如遇异数,可不经上报,直接斩杀。” 秦瀚海看着南边这一片混乱的人群,杂乱的污秽气息几乎在每一户人家中都有逸散,如若按照卫月军的审查制度,这些人都活不下来,于是心中对这位城主恶感更甚。 不是放纵野教传道,就是在培育人牲。 朝贺闻言嘴角扯了扯,终于还是问出他最想知道的问题,“我观大人似乎对我心有不满,却不知缘由所在,大人可否明示,下官可以改。” “人牲可以教化,污秽可以匡正,唯独这件事,你改不了。”秦瀚海也没有掩饰,直接开口道。 “敢问是何事?” 朝贺多年身为一城之主,莫名其妙受了他人怒火,自然也不甘示弱。 “人死可会复生?”秦瀚海一双细目睁开,露出火色。 “这……” “三年前家父前来寻此子未果,却见野教于乡间大肆传教,持调令清剿后不过数日便身死魂灭!你敢说你不知此事?!” 朝贺脸色蓦地惨白起来,他嘴角动了动,半晌没说话。 他想说你们这些京都来的大人物哪里知道乡民之苦。 若都像你父亲一样随意破坏平衡,哪个城主能活过第二日? 为了平熄山神殿的怒火,他不得不放任他们搜掠孩童,若非如此,仅凭几百个甲士,恐怕游山城都会被杀空! 可秦瀚海一双火眼好似烙铁般看透了他的心,“但凡你不为了那些可笑之利和野教沆瀣一气!我朝镇北城四十万甲士卫月军难道是放在哪里让人看的吗?!” 朝贺想到了甘印许诺给他的种种好处、庇佑此城、保证其他教派不再来犯……他不止是为了利,更多是在传承者的威胁下,变得懦弱,自甘妥协了! 没有再理会那位城主大人,秦瀚海径直穿过城中街巷,途中偶尔能看见被青铜长矛贯穿尚在挣扎的传承者,房屋里惊恐的平民,躲在角落偷看的乞儿……来之前他心中怒火好似岩浆般翻涌不息,誓要揪出杀害父亲的贼人,为他偿命! 而此刻,他忽然意识到,杀害他父亲的可能不止是甘印,还有向野教举报父亲动向的平民、包庇甘印杀人的城主、漠视他人生死的世家,这些人杀也杀不完,斩也斩不尽! 愚昧且自欺,无可救药! 他心中厌恶更甚,直到抵达城的北门,五千甲士清剿完已然退出城外,等待第二次入城。 这种清剿按律当进行三次。 此时其他四个掌士也与他一同汇合,苏翊最先开口道:“昨日死在吴蒙山的污秽种就是甘印,城中最多的应该是山神殿的人,不过甘印死在城外,应该是天宫出手了。” 秦瀚海点点头,对着五千甲士下令道:“第二遍着重清剿地下,记得先扔燃柏,可以多等些时辰。” 山神殿最喜欢在地下挖洞,天宫的人则喜欢藏在世家,混入上流,这一点基本每个在学府进修的掌士都知道。 甲士们再度鱼贯而入,这一次清剿持续了整整四个时辰,到处都弥漫着柏木燃烧的松香气息,整个城都有些灰蒙蒙的。 但效果也极其显著,尤其是厉九川之前让山神殿的人回来清理王母教教徒,还有大半人想着在城中混水摸鱼没有离开,却不想碰上了镇北城的甲士大军。 于是一百多颗品质不错的遗玉被送到秦瀚海面前时,厉九川忍不住嫉妒地皱了皱鼻子。 尤其是昨夜玄十一吃掉了他所有的遗玉储备,除了放在朝子安屋里那三颗,期间他冉遗的传承度曾经冲上了三十,就像杀死猲四六那次一样,但现在又倒跌回一了。 不过玄冥传承因此涨到了传承度三,也就是说,不经过玄十一的手,他现在也可以使用玄冥传承。 冉遗传承度和玄冥传承度的置换比差不多是十比一。 要想提升玄冥传承,就得吞噬已经增加的冉遗传承度,加上瓶颈一算,传承度一百简直是有生之年系列。 但按照长远来看,提升玄冥传承绝对是必要的。 当第三遍清剿时,秦瀚海让朝贺组织全城人都往外走,但凡留在城中的活人都将按重罪论处。 走出来的城民在镜石前一一检验,不少世家大族的传承者都被留在单独的地方集中看管。 甲士们再度扫荡全城,这次结束后算是彻底安静下来,秦瀚海一行人入住了仙客居。 厉九川将那三颗贵重遗玉取回,用青铜盒装了放在赵青身上,他们沾秦瀚海的光,也单独住了一间雅居。 是夜。 凉风习习,灯火点星。 秦瀚海院落里放着一尊琉璃暖炉,闪烁着橘光。 厉九川被喊到他身旁坐下,盯着暖炉发呆。 肖虎敲了敲暖炉外壳,坏笑道:“好家伙,皇城里的大居都没有这么奢侈,区区一个边境小城里也能有这等上品。” “不是没有这么奢侈,而是你身份不够看见这些。”苏翊秀美的丹凤眼瞥了他一下,毫不留情地嘲讽道。 第八十二章 迎神子 “切……”肖虎瘪了瘪嘴,讨了个没趣,眼神又落在厉九川身上。 “你这冉遗传承得到多久了?谁给你的引子?” 厉九川现在的传承度只有一,弱得就像才凝聚种子,也难怪肖虎会问。 “才得到不久……引子是什么?” “他们得到传承的方式跟日环以内都不一样。”秦瀚海突然插口道:“蛮荒之地今日生明日死,没有秩序,朝不保夕,他们靠拜神得到传承。” “什么?”肖虎神色愕然,“那和邪教有何不同?” “这就是最原始的,得到传承的方式,不然你以为最初的传承种从哪儿来?”苏翊一脸鄙夷。 “那得死多少人才能得到传承……”肖虎两眼放空。 掌士们看厉九川的眼神有些变化,如果按照拜神的路子走,最终能活下的人绝对是百里挑一的。 厉九川有些无奈地解释道:“我和他们也不一样,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冉遗的神像,等醒来的时候已经凝聚传承种了。” “哦?”秦瀚海忽然笑了笑道:“真该说……不愧是厉家人。” “姓厉的很特别吗?”小童捞过一只银壶,给每个人倒了一杯果子露。 “厉家可是皇城传承水德最长的世家,没有之一。据说已经有几百年之久了,虽然只是食种,但也相当了不起……”肖虎掰着手指接口道。 愁眉苦脸的齐驷忽然撞了他一下,肖虎蓦地闭上嘴。 然而厉九川的问题已经问出口:“那现在呢?京城还有厉家吗?” “说点别的吧。”秦瀚海打断他们,“如果今夜无事,我们明天便启程前往兆阳,路上千万记得不要随意离开我们,最少有两个掌士要留在你身边。对了,如果途中遇到有人无缘无故要杀你,万一我们都不在你身边,在有能力的情况下可以反杀。” 说到这,秦瀚海看了他一会,从怀里摸出来一颗拇指大的遗玉递过去,“是不是之前一直没有机会吞噬遗玉修炼?” 众人看向厉九川的眼神趋于同情。 “……是。”厉九川顺势露出无辜的模样,伸手把东西接过来,“为什么路上会有人无缘无故杀我呢?” “嗯……边境多匪盗。”秦瀚海牵强地解释道。 厉九川又抬头盯着他,“大人,我并非孩童,有些事情早晚得知道的。我虽然不知道以前发生了什么,可老屋里的嬷嬷告诉我,厉家是被贬斥来到月环边境,你说路上有人会杀我,是不是有人不希望厉家人回去?” 众人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周围只剩下暖炉炉火燃烧的呼呼声。 “那他们会对你们动手吗?” 出乎预料的,秦瀚海本以为这孩子会很紧张,会问问关于敌人的事,没想到第一句话竟然是问他们。 “兴许……但我们也不肯定会不会有那样的人。” …… 朝贺寝居下三丈。 新挖的土坑中,灰头土脸的宁无生盯着面前翻涌血色的小号祭池。 刚挖完坑的罗祁往前面放下一只小小的天神神像,然后开始进行礼祀。 衣袖挥舞阴影翩然,苍渺的战歌仿佛从遥远的虚无中飘来,无数人密集晦涩的拜神祷告声在狭小的土坑中回荡。 血池宛如煮沸般翻涌,一抹莹白的珠光徐徐升起,洁白无瑕的“玉蛋”浮现。 一颗、两颗、三颗,血池干涸了。 “才三个,这有点不好办。”罗祁皱眉道。 “找个厉害点的,把三个一次塞进去。”宁无生指了指外面,两人对视一眼。 肖虎在一行人中性格最为跳脱,很快他就受不了院落里的压抑氛围,转身钻出去讨酒喝了。 仙客居里美人多美酒也多,他很快就喝了个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地在后花园里跟几个美人姐姐捉迷藏。 “美人姐姐……”肖虎脸上带着醉酒后的酡红,撅着屁股脑袋扎进灌木丛里喊,“美人姐姐快出来啊,明日……明日我带你们回兆阳,嘿嘿嘿……” 突然,他感觉到背后被人拍了拍,猛地回头看见一个月白袍子的陌生美人。 “咦……”醉得满脑子雾水的肖虎醺醺然问道:“你是哪位姐姐?” “……”宁无生一阵无语,随即笑眯眯地道:“小兄弟,我带你去看个好地方怎么样?” 肖虎眼珠子往白袍美人衣襟里面望,“好……好姐姐,你胸咋这么瘪呢?” 宁无生双眼闪过一抹厉色,却是温声笑道:“胡说,你过来仔细看看?” 肖虎哼哼唧唧地边凑过来边道:“那我看了啊……” 宁无生趁他伸头的瞬间劈手将之打昏,拖着人就离开了。 朝贺寝居地下三丈。 罗祁捏开肖虎下颌,宁无生把白蛋往他嘴里塞。 三个全下肚后,这厮肚子明显凸了起来。 紧接着肖虎肚子突然塌陷,七窍溢出华彩烟气,光影变幻中能看见众生朝拜神祗的碎片,还有一些诡异扭曲的毛发和眼珠。 不多时,一切异象归于平静。 宁无生和罗祁面面相觑。 “这就完了?” “比以前都平静,可能是没用过掌士。话说你把人带来的速度比我想象得更快,是我小瞧你了。” “……”宁无生摸了摸鼻子,“我说是他喝醉了被我骗来的,你信吗?” 罗祁露出鄙夷的眼神,“比我强就比我强,何必遮遮掩掩。” “你们在聊什么呢?” 肖虎不知何时盘膝坐在地上,笑吟吟地问他们,一双藏蓝色的眼睛里散发着血芒。 …… 秦瀚海喝了一碗果子露,又问守在院外侍女要了壶酒。 厉九川正将遗玉吞噬,大概二十个单位的标准遗玉灵源涌进冥想中,开始勾勒冉遗之像。 照旧选择勾勒双臂,他很快就睁开了眼睛。 “怎么样?”秦瀚海盯着他。 当然是很熟练。 厉九川在心底回了一句。 苏翊晃了晃手腕的镜石,“加了二。” “有点低了。”齐驷嘟哝一句,“一开始不应该这么低啊……” “那应该有多高?”小童抬头望着他们。 “传承度五之前一颗遗玉就能升百分一,十之前需要三到五颗遗玉能升百分一,二十之前才需要十颗左右遗玉升百分一。”苏翊解释道。 第八十三章 出发前夕 “那传承度二十到三十之间呢?”厉九川皱起眉头,仿佛意识到什么。 “二十到三十对许多人来说是一道门槛。” 苏翊摸着下巴:“别看有些人升到二十之前用的遗玉屈指可数,但二十以后便看机缘,多则四五十颗遗玉才能升一,少则也只需两三颗遗玉。” “只需要两三颗的人多吗?” “看传承度,瓶颈三十以内只需要两三颗遗玉便能升一的人,每个世家势力多少也有一两个。瓶颈五十以内还能只用两三颗遗玉的人,没听说过。” “那有没有一直都需要固定数目才能升一个单位的传承度?” “单位是什么意思?”苏翊皱了下眉,但她随即以为是月境土著的俚语,并没有追究什么,“传承度都是一开始简单,越往后需要的遗玉越多,但是有些古老的世家认为只有自己从天地中汲取的灵源才是最正统的修炼方式,他们不用遗玉修炼。” “原来如此。” 厉九川想到了自己两次飙升到传承度三十的经历,他能肯定,自己升到三十以上,所用遗玉依旧是十颗提升百分一的传承度! “若是我传承度到了三十以上,每提升一的传承度,需要的遗玉还是十颗呢?” “那你当然在天才的范畴之内,要是传承度五十以上还能十颗遗玉提升百分一,你绝对是妖孽。”苏翊有些无奈地道,语气活像是哄小孩。 厉九川眨巴一下眼睛,又问出一直想知道的另一个问题。 “传承度三十以上是不是就有天赋神通了?” “对,就算日后你传承度意外下跌了,神通依然能用,不过下跌的传承度不能低于二十五。” “明白了。” “唉,等会。”苏翊眼神奇怪地问:“你一个食种,谁告诉你有神通这回事的?” 众所周知,食种没有神通。 “我在山神殿的师傅,他是猲狙传承。”孩童神情无辜。 “什么?”秦瀚海面色微变,“你入了山神殿?” “被他们抓去的。”厉九川老实答道。 “游山城这边的山神殿隶属于幽天部,据我所知,幽天部下没有冉遗传承,他们没有逼你参拜土德神灵吗?” “拜了,神灵毫无反应,直到那天做梦。” 众掌士对视一眼,苏翊犹豫道:“莫非是他家祖先保佑?” “不清楚。算了,做梦这事到此为止,不要过多谈论。”秦瀚海在异常的事情上格外谨慎。 众人沉默片刻,秦瀚海接着问道:“你在山神殿里一般都干什么?” “我得到冉遗传承种后,传承度始终没动,被甘印发配到弓叔那边,最后被少府主挑走做了贴身侍卫,然后就……陪着少府主玩乐什么的。”厉九川眼珠挪向一边,颇有些孩童尴尬的扭捏之态。 众掌士似乎都松了一口气,秦瀚海狠狠地嗞了一杯酒,这孩子说话总让人心里一上一下的。 看着厉九川这副精致且柔弱的孩童模样,很难让人联想到十八岁的青少年。 赵青在旁边又喝了一口果露,他到现在还清清楚楚记得万振山是怎么死的。 “行了,九川的事就谈到这,咱们来看看明天的行进图。” 秦瀚海从怀里摸出那支青铜卷轴,拉着细缝处的木轴往外拉,流水般的光幕亮起来,将他的脸照得一片苍黄。 厉九川站起身,偷偷摸摸挪到秦瀚海身后,去看卷轴内容。 只见那是一副羊皮底的地图,细看下才发现所谓光幕其实是一种半透明的丝绸,质感极为轻盈罢了。 地图映在上面,显露出羊皮的质感,显然这只以一张图片的形式显现的,丝绸上散发出灵源波动,估计还是跟传承之力有关。 也不知道此物是哪位传承者打造。 “看,从游山城出发,经过白月岭到暮日城,差不多需要五天时间。然后咱们在暮日城休息一天,再翻过月环山,走过荫道,从兆阳正北方的怀和峡过日环,这期间差不多要花将近两个月。只要出了日环山脉,抵达辽阔的中原,咱们最多只需要三天就能走水路到兆阳!” 秦瀚海依次指着地图上的地点,划出一条勉强算直的路线。 厉九川凑过脑袋,“两个月啊,我能带上赵青吗?” “可以,但我们不负责他的生死。”秦瀚海头也不回地道。 “没问题。”赵青第一次开口道。 “路上还需要带什么东西吗?”厉九川再次问道。 “你不用带,他随意,但是他带的他自己负责。” 秦瀚海抬手轻轻把厉九川脑袋拨开,这个说话奶声奶气的家伙真有点让人受不了。 “好。”厉九川坐自己位置,捧着果露喝,没多久头就一点一点地,一副快要睡着的模样。 赵青起身把他抱到隔壁雅居里,一如三年前那个夜晚。 厉九川俩人前脚刚走,醉醺醺的肖虎后脚就回来了。 他摇摇晃晃扶着墙走进院落,包括秦瀚海在内的人都露出了嫌弃的神情。 “嗯……嘿嘿嘿,美人姐姐……”肖虎盯着苏翊傻了吧唧地笑,身上墨青缎绣衣袍皱巴巴的,衣襟还粘着不明湿痕,疑似口水。 这一刻,所有人都相信这个肖虎是那个色鬼少年肖虎。 苏翊更是直接拿起手边一件银盏嘭地砸到他脑门,肖虎晃了三晃噗通一声倒下,发出如雷鼾声。 “傅陆把他搬进去吧。”秦瀚海抬手拍了拍沉默汉子的肩膀,“我跟齐驷去外面买点补给,你们早点歇息,路上苦着呢。” “是,大人。”苏翊笑道:“咱们都走过一回了,还能怕什么不成?” 秦瀚海微微勾起嘴角,只留下一个离开的背影。 赵青给厉九川盖好被子,低声道:“大人,我去外面买点路上能用得着的东西,您早些歇息。” “玉钱放在朝子安屋里的床板下,用胶粘着,都拿去。”厉九川虽然背对着赵青,但语气清晰丝毫不像困倦的样子。 “是。”赵青没有推拒,能在野外赶路过夜用上的东西本就价值不菲。 他心中已经开始计划买那些店铺里压箱底的好物件,尤其需要一个能装下那些东西的包裹……或者箱子会更结实些。 反正他又不缺力气。 对了,甲士盔甲和长矛也理应拿上,外面很危险,他需要这些。 第八十四章 前往白月岭 次日。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赵青才背着一只跟厉九川身形差不多高的青铜大箱子回来。 赵青刚打水冲洗了一下汗迹,苏翊已经在院外催他们准备出发了。 厉九川也才晨练完,洗了个澡,把衣袍也清洗了一番,直接用内力烘干。 赵青也简单收拾完毕,把箱子背起,示意厉九川坐在他肩膀上,正好还有箱子接着。 两人来到街上时,秦瀚海一行人嘴里都叼着热乎乎的饼子,肖虎手里还拿着额外两张。 他抬头望着坐在赵青肩膀上的孩童,有点无可奈何地踮起脚尖把饼子递给两人。 厉九川谢过后把赵青的青铜盔面当桌子靠,拿着饼子边嚼边东张西望。 赵青个子接近两米,全副武装后只高不低,坐在他肩膀上,下方一览无余。 “你这倒是舒服了,赶路还有人托着,真方便啊。” 肖虎笑嘻嘻地吃着饼子,瞅了傅陆一眼,傅陆跟赵青差不多高,一样的身材魁梧。 “想都别想。”齐驷敲了敲肖虎脑袋,“同为掌士,人家不会背你走的。” 果然,傅陆根本没有搭理肖虎,跟着秦瀚海就往城外走。 厉九川吧唧吧唧嚼着饼,将赵青的盔甲和青铜箱子灌注满灵源。 青铜武器之所以能杀死传承者,都靠得都是里面灌注的灵源,甲士营里也有专门的传承者干这个。 说到底,杀死传承者的终究还是传承。 清晨的野外有些淡薄的雾气笼罩着森林。 泥土冰冷,盔甲扫过叶片滚落晶亮的露珠,拇指大小的青毛虫在枝条上一点点蠕动,蜘蛛在树梢安安静静地拉出银丝。 赵青取出一条软裘披在孩童身上,他脑袋侧面就像长了一颗绒球。 墨青缎绣衣袍的掌士们脚步轻灵且快,如同林中若隐若现的豹,唯有赵青和傅陆脚步沉重,但速度丝毫不差。 偶尔有循着脚步声追来的秽兽,被赵青一脚就踹飞老远。 游山城里虽然有赶路的马车,但传承者脚程比马快多了,尤其是深林里马匹施展不开,还会被秽兽偷袭,反而耽误速度。 从薄日初升到黄昏日沉,期间只有赵青拿出水食给厉九川稍作补充,再追上掌士们的步伐,其他人则从未停下,直到秦瀚海停留在一座高崖边,所有人才得以喘息片刻。 “休息半个时辰。”秦瀚海盯着远处山峦,心里估算着大概路线,又从怀里取出青铜卷轴,半透明的丝绸像流水一样律动,化作一张羊皮地图模样。 其他人纷纷开始从行囊里补充食水。 秦瀚海从悬崖边走回来,“明天再走一天就能到白月岭了。从白月岭到暮日城还需要三天脚程,不过岭上有个村子,看看应该能添些食水。” “大人,我们来的时候好像没走过白月岭吧?”肖虎挠着脑袋问。 “来时先去了镇北城,绕了不少路,回去自然要走捷路。”齐驷叼着草嘟嚷。 “这……白月岭之前有人走过吗?”肖虎在自己包裹里翻来翻去,捞出一只凉了的烧鸡丢给厉九川。 秦瀚海闻言微微皱眉。 这话听起来不像从没心没肺的少年嘴里说出来的,即使每位掌士都能领到月供的黄柏脂,但仍然有人沦陷为传承种的奴隶。 少年郎一双桃花眼笑眯眯地接着问,“村子里有美人姐姐吗?” 秦瀚海眉头松开,没搭理他。 厉九川抱着烧鸡闻了闻,然后递给赵青,赵青很快就捡回来一堆干柴,准备烤热了再给他吃。 活像是照顾儿子的爹。 “白月岭已经有些年没人走过了。”秦瀚海接着抖开卷轴看,“不过村子还在,附近还有人看见白月村的人去过暮日城。” 厉九川好奇地凑过去,想看看卷轴上到底写着什么的时候,秦瀚海已经把卷轴收起来了。 “此物是什么?如此神异?”小童用乌溜溜的大眼珠子看着秦瀚海。 “那是烟海书卷,在兆阳有卖,价值三万遗玉,上可查天文,下可知地理,收录书籍浩如烟海。”苏翊抢在前朗声笑道,“我们都垂涎已久,可惜大人舍不得给我们多看两眼,是他的传家宝呢!” 秦瀚海面无表情,“隐丝贵重得紧,摸坏了没得修,你们又赔不起。” 厉九川眨巴眨巴眼睛坐回去,赵青已经帮他把鸡烤好了。 他把烤鸡分了一半给秦瀚海,剩下的切块给众人分食,留个鸡腿犒劳赵青。 众掌士没人客气,肖虎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这鸡他就买了一只。 齐驷嚼着鸡屁股,“我说,小虎子,以前没见你这么喜欢小孩子,专门给他买烧鸡呢?味儿还不错。” 肖虎只是嘿嘿笑,眼珠子直往兆阳方向看。 众掌士心领神会,苏翊更是翻个大白眼。 他们在这边打哑迷,厉九川只是认真地吃鸡,似乎全然顾不得他们。 很快休息的时辰就到了,秦瀚海丢给厉九川两颗散发着荧光的玉球,外面罩着一层铜丝编网,可以挂在腰间。 “夜里带着这个可以驱散秽兽,你那个凡人甲士看不清夜路,多带一个,光要亮些。” “谢谢大人。” 厉九川把两只光球都挂在赵青腰间。 一群传承者本身的气息已经足够吓走秽兽,用灵源显化双眼时也可以驱散夜色看清道路,这东西单是给赵青准备的。 虽然秦瀚海嘴上说不管,但实际却很宽容。 赵青从箱子里摸出一只铜丝灯笼,里面就装着这样的两颗玉珠,他把秦瀚海给的也塞进去,顿时光亮就照得更远了。 显然他也早有准备,没打算拖后腿。 夜色中启程有凉风拂过面颊,浮躁白日里的生灵都安静下来,只有虫儿们的啾啾嘶鸣成片响起。 衣摆偶尔荡过一丛灌木,无数荧光小虫飞起,犹若繁星。 天空中的皓月泛着浅浅的金白色,清晰又明亮。 厉九川趴在赵青的盔甲上,掰着指头心疼地数自己损失了多少遗玉,如果不是海事府这些人的到来,即使朝贺背约,他也有把握吃上一口玉钱矿的肉。 可惜,现在一切都化为乌有,除了至关重要的三颗大号遗玉,他连传承度也跌回去了。 而且日后说不定还会反复发生这样的事,毕竟玄冥传承是个不得不跳的大坑。 第八十五章 白月村 又赶了一天一夜的路。 一行人才在一座山头眺望到白月岭的村落。 也许是山上寒冷水汽重,村子总有些雾蒙蒙的,看不甚清楚。 待他们走到村岭脚下,总算是出现了一条杂草茂盛的小径,依稀能看见当年被人踩得光滑结实的路面。 再往前走已经能看见村子里的房屋,却不见半个人影。 四周都静悄悄的,仿佛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 秦瀚海皱眉拦住众人,前面一处草丛里有什么在窸窸窣窣地晃,如果是一头正在吃尸体的秽兽,那么秦瀚海就会直接换条路去暮日城。 毕竟他们现在首要的任务是护送厉九川回兆阳,而不是清理周围村子里的秽兽。 肖虎捡起一颗石子丢过去,草丛里啊地响起一声惊叫,一个头发脏乱,穿着烂布片的乞丐猛地钻出来,看见一干人跟看见鬼似的,一边嚎着一边就冲进了村子。 众人微微松口气的同时也有些疑惑,乞丐都能活下来的地方必然不会是死地,但村头未免也太冷清了些。 秦瀚海想了想道:“我和老四、老陆进去看看,你们在外面等着,最多一柱香就回来,如果没有回来,按老规矩办。” “是。”苏翊神情严肃地点点头。 说完,三人就走进了村子,苏翊在旁边面色沉冷地等待,肖虎坐在地上拔草玩。 厉九川拧过身在赵青背后的箱子里翻来翻去,然后掏出一把果子丢给两人。 “谢谢啊。”肖虎笑嘻嘻地接过果子,咔嚓咬了一口,脆甜脆甜的。 苏翊有些无奈地看他俩一眼,也接过果子啃起来。 一把果子吃完,秦瀚海三人也回来了。 三人身影从清冷的村口出现之际,似乎脸色都有点泛青,如同死人那种青灰色。 尤其是秦瀚海一双眼睛竟然没有半点光彩,浑黄且无人色。 然而随着他们越走越近,却又根本没有产生刚刚的变化,依然是原来那副样子。 但额外给人一种陌生的感觉,仿佛从未见过面前这三个人,但心底又知道他们是谁。 就像陌生人披上了他们一模一样的皮。 厉九川不动声色地打量苏翊和肖虎一眼,肖虎没什么反应,拍拍裤子站起来,而苏翊瞳孔有些缩小。 “走吧,村民们都住在里面,所以村头没什么人。”秦瀚海神色如常地道。 肖虎没心没肺地跟上去,苏翊有些着急地瞪着他,落后了半步。 赵青抬头看厉九川,厉九川拍了拍他肩膀,示意跟上他们。 秦瀚海走向村子,背影看起来毫无防备,而齐驷和傅陆稍稍停留了片刻,直到赵青跟上苏翊,他们才接着走。 赵青路过齐驷身侧的瞬间,厉九川的余光看见齐驷脸上掉下一块腐烂的皮肉,露出紫黑色的牙龈和粘稠腻滑的舌头。 但他立即伸手接住那块肉,将之粘了回去,就像摸了摸脸颊那样自然。 厉九川捋了捋后颈立起来的汗毛,默默把后背靠在赵青头盔上。 出门第三天,他想念游山城了。 一迈入村落,就让人感觉到某种氛围鲜活了起来。 街边的土屋木门似乎也不那么陈旧冰冷,清风拂过浅草,树梢还有嗞嗞的虫鸣。 不远处传来孩童的嬉闹声,三五个孩子在街边捉迷藏。 还有老人搬出藤椅在晒太阳,几个老妇围在一起给衣服缝补丁,青壮挑水砍柴路过,妻女接过那重担,为他们擦汗。 周围的一切都温和有致,如同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村落。 但厉九川却感觉原本身边熟悉的人好像……越来越陌生。 走在前面的秦瀚海似乎双手指节越来越粗大,就像常年干农活的老农,衣摆下方竟然有一块不起眼的补丁! 齐驷那副总愁眉苦脸的样子变得面无表情,指尖总若有若无地擦过腰间的刀柄。 傅陆阴沉地跟在众人身后,脚步声愈发沉重起来,几乎盖过了所有人的脚步声。 而肖虎和苏翊也开始让人感觉阴冷诡异起来。 肖虎那副少年的面孔老是偷偷摸摸地打量厉九川,好几次都在拿舌头舔嘴角,偶尔露出锋利的尖齿。 之前吃饼子时明明是正常的人牙! 而最注重形象的苏翊居然不知何时有些蓬头散发,黑色的眼仁越来越小,看起来就像阴恻恻地翻白眼。 厉九川呼吸逐渐变得粗重起来,因为他觉得赵青一遍又一遍地透过青铜面甲上两个眼洞在盯自己。 一开始还克制着趁他不注意在看,后来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在盯着他,看一眼又假装看向周围,再看一眼……如此反复循环。 短短几步路的距离,他被反复看了七八十次! 简直……简直就像周围的人无声无息被其他东西换了个遍! 诡异的恶心感越来越厚重,厉九川只觉得那些村民前所未有地可爱起来,哪怕是路边的野草都那么干净鲜活,不像自己周围的这些……东西一样,让人从心底里泛起寒意。 是什么时候,他们变成这样了呢? 厉九川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冷汗,放在赵青肩甲上的手也满是汗迹,留下几个湿透了的指印。 这时,迎面突然跑来一辆马车,厉九川正想下手制造些混乱,却看见不知从何处飞出一颗石子,刚好落到马蹄之下。 啪!马蹄一歪,发出骨骼断裂的清脆响声。 马车轰然横飞过来,烟尘四起,一行人瞬间分散,厉九川趁机跳下赵青肩膀,一头扎进旁边小巷。 逃离之际,他出于警惕地回头一看,竟然发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秦瀚海他们并没有朝自己追来,而是各自分散开来,消失在了四面八方的巷道房屋之中,就像生怕后面有人追自己一样! 厉九川在这瞬间忽然明白了些什么,跑出小巷正要喊住他们,却早已没了他们的踪迹,只剩他一人孤零零地站在街道中,周围人来人往都是村民。 一只花白老猫路过,沙哑地嗷呜叫了一声,伸个懒腰瞥了孩童一眼,兀自高傲地踱着步子跳进一家人来人往、弥漫着菜香的饭馆。 厉九川盯着这一幕,脸色骤然难看起来。 所有人都被骗了! 第八十六章 白月村(二) 刚刚所见不一定为真,而所感却一定是假! 视觉、嗅觉、听觉、乃至味觉恐怕都被影响了,至于触觉…… 厉九川缓缓俯下身,去触摸地面,阳光照耀着的地方温暖而柔和,土地特有的清新气息钻入肺腑。 他又盯着来往的村民,突然一把抓住一人的脚踝,来自活人皮肤下的温热感传递到指尖,皮肤触感也很正常。 “干什么你!”被抓住的村民吓了一跳。 厉九川收回手蹲在一边不说话,只是用无辜的眼神看看他。 “这……小孩子家家的,快回去找你爹娘!”村民说完摆摆手,继续走他的路了。 对面饭馆里的老猫打着饱嗝走出来,慢吞吞地擦着那村民脚面路过,远远地避开了厉九川。 这下好了,连触觉也被欺骗,还不如一只猫。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裤,开始往村外走,不知道还能不能出去。 出乎预料的是,他竟然就这么一路返回走到了村头,唯一有点不同的是,村头的路口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黑漆漆的大坑。 坑壁凹凸不平,就像有人在下面一铲一铲才挖出来的一样。 但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周围也没有半个人影。 厉九川在坑边蹲下,他本来想绕开的,但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个坑让他感到十分亲切,甚至忍不住想跳下去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 他回头看了眼周围,确认附近半个活物都没有,才两手扒在边缘往下看。 他只打算看一眼就离开,就看一眼……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 厉九川没有发觉,自己大半个身躯都伸入了洞坑中,倾斜到极限的双臂维持着微弱的平衡。 突然,一只预料之外的手猛地推了他一把。 他只觉得有一瞬间失重感,继而周围陷入了黑暗。 …… 落地窗外的霓虹灯成片地闪烁,将入夜的城市照得灯火通明。 熟悉而沧桑的味道一点点沉降在这个尚未步入宁静的世界。 一丝一缕微凉而柔和的风从缝隙挤进屋子,缠绵地绕过窗前人的指尖和面颊。 清苦的中药味弥漫在室内,每一次呼吸牵拉的伤口都在提醒他受到了怎样的重创。 玻璃窗映出一个男人苍白的面孔,漆黑无半点光亮的眼珠像橱窗里冰冷的人偶。 他赤裸的上身有一道夸张的伤口,从锁骨穿过胸口到深陷到下腹,血丝如同赤色闪电狰狞舞动着电光往四面八方蔓延。 伤口虽然已经结痂,但距离彻底愈合还差得远。 厉九川抬手轻轻按在落地窗上,苍白的面孔如同鬼魅盯着繁华的城市。 柔和的月光初显轮廓,沉重的阴云萦绕在周围,一缕潮湿的柔软气息从窗缝钻入他的鼻腔。 无论是时间、风、湿度、亮度,或者此刻的心情、周围的声音,都那么地让他愉悦,以至于伤口处传来的痛苦也削减到微乎极微,等同于适量的兴奋剂。 仿佛这个夜晚专门为他而诞生,是命定的杀戮之夜。 只是……这场景好像似曾相识,有什么东西被无形中疏漏、遗忘了。 大概是受伤的原因,他始终想不起来忘记了什么,但并不影响他接下来要做的事。 窗外的风声越来越大,狂风拉起阴云的帷幕遮住月光,密集的雨点开始下坠,奏响了死亡乐章的起始。 厉九川换上黑色的雨衣出门。 楼下跟杂货铺老板女儿谈情说爱的小伙侧头偷瞄他,不动声色地拿起手机。 突然,一记重锤抡在他脸上,整个人猛地向仰倒,一头扎进杂货铺的玻璃柜台。 年轻的女孩发出惊声尖叫,血点夹杂着玻璃碎片飞射向四面八方。 雨幕如瀑落下,来往的车辆发出怒龙般的轰响,等女孩想起报警时,那身黑雨衣的男人已然不见了踪迹。 阴暗街巷的后门钻出来一个醉汉,他摇摇晃晃地扶着垃圾桶呕吐,雨水将他打湿透彻,头发丝丝缕缕地贴在脑门上,眼神一片混沌。 他转过身,看见一身兜帽黑雨衣的男人和半个苍白的下巴。 “不……不是我!”醉鬼忽然颤抖着后退,“不是我出卖的你!” 兜帽下的人微微低头,露出一双黑色无光的眼睛。 就像打开了水龙头,喷涌的液体哗哗往外淌,路灯下垃圾桶的倒影里露出一双瘫软无力的脚。 酒吧、居民楼、路边摊、酒吧、豪宅、别墅、酒吧……目标们最喜欢的地方还是酒吧,他还没有死,这些人就急于庆贺了吗? 人类的颈骨是那样脆弱,皮肤薄得像一层纸,一戳就破。 劲力催发之下,两百公斤的加重型沙袋能轻易从另一端打破,相较之人体,就像塞进脆纸板的血袋,五指捏合就会有数之不尽的黑红色小虫从缝隙里钻出来,前扑后涌地奔赴大地。 纵使雨水遮掩所有的痕迹,联邦警局还是被惊动了。 但和曾经不同的是,厉九川并没有受到多少伤势影响,每一击都带走一条性命,轻松如同面对鸡鸭的屠夫。 血点洒落在他脸上,雨水又很快将之冲刷。 他从被追捕的酒吧一路杀到常人禁入之地,无论是天上还是地下,几乎没有什么能阻拦他。 指尖划过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物体似乎都带着血肉的质感,那些捧着高级枪械的追捕者却从未用过那些武器一次! 厉九川冥冥之中已经明白了什么,但脑海中的念头始终不甚清晰,但他知道杀戮越多,这个世界的破绽似乎就越多,死得越多,异样之处越多。 他只需要保持这样的状态,一直杀杀杀……杀到天地尽头,杀到再也无人背叛,杀到万物寂寥天地静谧,到这世界再也无法承受的那一刻…… 呼! 厉九川脚步一个踉跄,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他抹了把脸上的液体,五指猩红。 眼前是一片塌陷的坑洞,上面是村落老旧的房屋。 有活物般呼吸的粘膜和肉胎攀附在坑洞周围缓缓地蠕动,却呈现出一副破损的模样。 碎肉和血迹粘了一地,还有清晰可辨的残肢断体。 他刚刚,应该就是被这种东西“捕获”了。 第八十七章 肉眼 回头一看,肉胎后面都是破碎的血洞,看样子他刚刚就是从那里面杀出来的。 为什么刚刚会做那样的梦呢? 如果把自己欺骗到这种地步,只是想让他做一个不太愿意回想的梦,然后任由他切开血肉逃出来……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 厉九川抬头往上望,这坑洞有些深,只能看见村落屋子的屋顶,他纵身一跃,五指紧扣土石缝隙,正要爬出坑洞。 突然面前多了一张铁青色的脸,露出少年郎特有的稚嫩脸型和那双笑眯眯的眼睛,来人是肖虎。 “我拉你上来?” 肖虎伸出手,咧开的嘴缝里滑出一条紫黑触手。 “……” 像是知道厉九川看见什么了一样,肖虎微叹道:“唉,别害怕,都是假的。熟悉之人变得陌生,陌生的却令人熟悉。但有一点是必然,本质不会改变。” “本质?”厉九川拉住他的手,借力爬出坑洞,“难道不是大脑受到影响,思维产生认知性偏移……” “啊?”肖虎一脸迷茫,根本没听懂他说得什么意思。 “没事。” 厉九川站起来,看了眼身后。 那是极具冲击力的一幕。 苍白的月光下,巨大眼瞳生长在地面。 粗壮的血管筋膜扎根地下,灰白色的虹膜中间是淡红的瞳孔。 半透明的角膜下褶皱清晰可见,瞳孔微微涨缩的样子,让厉九川想到了日全食时的日冕层。 眼珠差不多有两辆马车大小,周围粘连着一圈铁青色的肢体,细看下才发现那是一些衣衫破烂的村民。 他们背后粘连着眼珠的血肉,小股蠕动的青筋爬满了全身,却还僵硬地伸出四肢保留着生前逃离的样子,此刻正瞪大了充血的眼睛盯着肖虎和厉九川。 “他们还活着吗?”厉九川手腕一抖,镰刃扣在掌心。 “不清楚,总之不可能安然无恙。”肖虎摇摇头道。 “那边的呢?”厉九川说的是远处杂草丛生的街道,有几个形消骨瘦的村民在游荡,他们双目也白蒙蒙的,像生了眼翳。 “……”肖虎抬手半捂住脸,像是哭笑不得一样,“村里屋门上的灰都有三尺厚了,这些人还活着,你觉得他们靠吃什么活?或者说,没吃没喝,他们还是人吗?” “那怎么办?杀了吗?”孩童侧过头接着问道,乌黑的大眼睛神色迷茫。 肖虎的手挪到下巴上,他眯着眼睛似乎想通过面前孩童的一言一行看透他的内心。 “要不,咱们别管了?” “可是秦大人他们还在里面吧?你难道不是从这颗眼珠里出来的吗?” 以厉九川的视角来看,肖虎此刻脸上爬满了青黑色的扭曲纹路,他的头骨一点点隆起,獠牙从嘴下呲出,皮肤越发粗糙坚硬,还有带着种诡异的蓝。 两双散发着恶臭的破烂肉翅从他身后舒展开来,整个人就像才从地府里爬出来的恶鬼。 厉九川无法分辨这究竟是他的幻觉,还是肖虎真的变成了这种模样。 “我啊,我刚刚和你们分散后就发现了这里的异样,并没有轻举妄动,而是找了一间屋子躲着,刚好就在这附近听见了响声,出来就看见你了。”肖虎认真地摸着下巴突出皮肉的一截白骨。 “我说……”厉九川稍稍吸了一口,“我都看见这个村子真正的模样了,为什么看你的时候还会有幻觉呢?” 肖虎的动作一僵,指甲不小心戳破了脸皮。 “是吗?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我也是这样的!我看见你根本不是原来的样子,而是全身上下都湿漉漉的,就好像水里泡了十年的水鬼似的!” 这次轮到厉九川眯起眼睛盯着他了。 “咳咳,既然我们俩没法确定到底还有什么问题,不如现在杀进去找找秦大人他们?有他们参照,肯定能查出是怎么回事!”肖虎干咳两声,抬手拂平脸上的血洞,紫黑色的触手在血肉缝隙里一闪而逝。 “掌士大人说得对。” 厉九川点点头,却只是望着他不动,那眼神好像在说,我可只是个没什么传承度的小孩子,要去你先去。 肖虎沉默片刻,又开口道:“那好,我们从你出来的地方进去吧,你跟在我身后,别走丢了。” 厉九川点点头,然后从衣袖里扯出一条半透明的淡黑色锁链拴他腰带上,“这样不容易丢。” “……” 好家伙,肖虎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喊了一百遍好家伙,然后从腰间拔出一条软剑,直接跳下坑洞,一脚把刚蔓延过来的血肉筋膜踩的稀烂。 厉九川紧跟其后。 肖虎的动作很快,灵源附着在剑身,切开筋膜就像热刀切牛油一样轻松。 在血肉里穿行也没有遇上什么阻力,只是他们经过的地方会有血肉逐渐闭合起来,封住来路。 不多时,肖虎就找到了一颗巨大的瘤状物,表面全是蠕动的青筋,划破后血水横流,苏翊软绵绵地从里面滑出来。 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秦瀚海、齐驷、傅陆…… 唯独赵青没找到。 厉九川俩人把他们拖到外面,摆成一排。 “为什么赵青找不到?”厉九川皱眉把外衫脱下来,他们现在全身都是血淋淋的,腥臭粘稠。 “他是凡人吧?在外面找找看。”肖虎指了指那颗露在地表的眼珠子,直接瘫在地上。 厉九川拧起眉毛,方才在地下没遇上什么阻碍,哪怕是闭合的血肉也跟不上他们进出的速度。 但现在在外面对这颗眼珠子动手,恐怕会产生不可知的异变。 他绕着整个眼珠走了两圈,很快就看见了赵青的位置,他在一处眼珠血肉的边缘,整个人都被裹在里面。 若不是青铜箱子露出一角,恐怕厉九川还难以发现他的踪迹。 但是在他前面还有一堆半死不活的村民粘在上面,而且赵青距离眼珠位置也相当之近,根本没法在不惊动这玩意的情况下把人弄出来。 厉九川正皱眉思考着,背后飘来一股血腥味。 不用转头他就知道是肖虎神出鬼没地站在后面。 “呀……这可真不好办。”肖虎越过厉九川,蹲在眼珠血肉前戳了戳,“它好像快醒了,咱们赶紧出村子吧。” 厉九川摇摇头道:“你先带着他们走。” 第八十八章 要不要许愿 “那怎么行?你可是我此行的任务,不容有失。”肖虎一脸严肃地道。 厉九川眼神怪异地盯着他,却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它就要醒了?” 肖虎反而笑笑,也问了另外的问题,“你想不想救那个大个子?要不要许愿?” “我自然是想的。我的衣服、干粮都在里面。”厉九川真诚且坦然地道。 “……” 肖虎差点被他带歪,心中的吐槽几乎就要破口而出了。 神特么衣服干粮,这些东西有命重要吗? 而且这大眼珠子明显来历不凡,搞不好是跟神灵有关,一旦污秽辐射开来,周围十里的人恐怕都要被迫换传承了! 而且换传承必然失败,变成一群破坏力和污秽性极强的污秽种在整个月境北面流窜! 到时候就不是死几十几百人的问题了。 “你要是想救赵青,就跟我许愿如何?”肖虎干脆正色道,“别问我为什么,谁还没有点秘密呢?” 厉九川认真地看了他一会,“你说的对,带着秦大人他们先出去吧,我待会就来。” “不救赵青了?”肖虎疑惑道。 然而小童只是回过头看着那一角渐渐没入血肉的青铜箱子,没有搭理他。 嘶…… 肖虎低低地吸了一口气,现在的凡人都这么难缠了。 他也没有强求什么,直接扯下两人腰带绑成绳子,然后拴在四人的脚踝上,拖着他们就离开了村子。 感受到肖虎的气息远离,厉九川猛地纵身一跃,如同滑翔的燕雀轻巧地落在青铜箱子露出的一角。 他抬手掀开箱子盖,从里面摸索出来一颗圆滚滚的火色遗玉来。 长乘赠予的七颗遗玉被他浪费到如今,没有一颗是用来突破瓶颈的,全都是糟蹋在了各种事上。 现在仅剩的三颗里,分别是水、火、土三德遗玉。 今日救赵青再拿出一颗火德遗玉,就只剩下水土了。 心疼归心疼,厉九川依旧是拿着这颗遗玉闭上眼睛,进入【冥】中寻找玄十一。 【冥】的世界依旧空空如也,地面虽然有坑,但没有活生生的大眼珠子。 厉九川稍一回头,就看见玄十一银灰色的外袍在风中浅浅地飞舞,这家伙盘膝坐在空中,好整以暇地等他说话。 “我用这颗遗玉换赵青性命。”厉九川直接道。 “哦。”玄十一接过东西,又瞥了他一眼,“出去吧,我知道了。” …… …… 厉九川没来得及吐槽玄十一的态度。 白月村中,蹲在青铜箱子一角的孩童睁开了纯黑色的双眼。 那些逐渐攀爬到他身上的血肉忽然一顿,瞬间枯萎干焉,失去了所有的水份。 “吐出来。”孩童坐在青铜箱子上,面无表情地道。 那眼珠瞳孔剧烈地颤抖,兀自收拢血肉蜷缩不动。 于是天上苍白的皓月猛地蒙上一层浓厚的阴影,四面八方的乌云开始聚集,沉沉地笼罩了千里大地,飒起的凉风刮来潮湿的气息。 当第一滴雨点落下,眼珠的血肉冒起一缕细小的黑烟,紧接着就是第二滴、第三滴……很快眼珠外缘的血肉开始蠕动,将赵青迅速“吐”在村落的街道上。 孩童无趣地伸了个懒腰,天空中蓄势待发的云雨缓缓散去,他伸手对着赵青眉心点了一下。 “这颗火德遗玉生前传承度是六十,扣掉上次被甘印追杀的、帮你驱逐这无主之眼消耗的,还能帮你把赵青小小地改造一下,给他一个传承。所以你跟我交易,绝对是童叟无欺。”玄十一收回手指,“这遗玉里的传承是朱厌,灾级传承种,算是你得到的那些遗玉里传承位阶最高的,留给仆役也勉强够格。” 话音刚落,只见赵青眉心出现一点赤红,就像一朵极简单的火焰,很快这点火色就飞速蔓延到他整个额头,面颊、下巴、脖颈甚至头皮。 “这么显眼?”厉九川忍不住问道。 “奴隶的刺青都在脸上,和显眼与否无关。” 玄十一淡淡地解释一句,双眼中的纯黑迅速褪去,换了厉九川上身。 此时,赵青头上的刺青已经黯淡下来,消失不见了。 厉九川拿罗生镰的锁链绑着他脚踝,学着肖虎的样子把他拖到村落外。 赵青得到传承完全是意外之喜,他起初只是需要那个青铜箱子,不过箱子都救,人也顺便救了吧,坐在他肩膀上比自己赶路舒服多了。 只见秦瀚海几人靠在树前,虽然还有些虚弱,但都已经苏醒,肖虎躺在他们旁边睡得鼾声四起,好像拖走几个人有多累一样。 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在大眼珠子对他们下手之前,肖虎就已经用掉了自己储备的大部分神力,让其陷入沉睡,否则他们早已化为血水,哪里等得到现在。 不过肖虎也是为了自救,和一些其他目的。 “九川,你没事吧?”秦瀚海强打精神关心道。 “没事,大人,我们要不要换个安全的地方再说?”厉九川扔下锁链,凑到赵青胸口前,对着某个位置锤了一拳。 赵青哼地一声弹起来,神情迷茫,随即变成了惊慌,看见厉九川后又稍有平复,但还是显得十分不安。 “好。”秦瀚海撑着站起身,“傅陆带肖虎,齐驷背苏翊,我们去前面五十里外的凉禽洞休息。” “是。”其他人应了一声,都开始行动起来。 经此一役,众掌士行进速度明显下降不少。 等赶到凉禽洞时,天色都已经暗了下来。 宽敞的洞穴干爽阴凉,除了角落的一堆鸟粪和山上比较荒凉而外,几乎没有什么缺点。 赵青和傅陆抱回来大堆柴火,其他几人仍旧有些神情恍惚、眼神呆滞地坐着。 火堆噼啪燃烧起来,照亮了众人脸庞。 赵青在青铜箱子里翻出一口小圆锅,还有两袋水囊给了厉九川一袋,剩下的都倒进锅里,然后等待小锅煮沸。 静谧中,秦瀚海开口道:“这次白月村之行,是我的失误,已经通过烟海书卷报给镇北城了。我先说说我在那村子里遭遇了什么,你们也都讲一讲,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说着,他往火堆里丢了一块拇指大小的黄柏脂,清幽的松香顿时弥漫开来,令人神智为之一醒。 第八十九章 最幸福的事 “我和齐驷、傅陆进入村子之后就看见一群普通的村民,还有个客栈掌柜问我们要不要住宿,没有什么特别的……” “然后我们就出来喊大家都进去,正好也补充一下烟海书卷里白月岭这几年的空缺……” “但是所有人都进来之后,一切都好像变得不一样了。先是齐驷,他……越走个头越高,四肢变得瘦长,就像被什么东西掉包了一样。然后傅陆块头越来越大像座小山,肖虎总是偷偷摸摸盯着我,回头看他又好像正常得不得了,厉九川和赵青简直像两个人融在了一起,被换成了个双头人……后面有辆马车冲过来,正好跟那些人分开了。” 秦瀚海扶着脑袋,他从心底觉得所有人都被换掉了。 “那我呢?”苏翊突然问道。 “……”秦瀚海嘴角扯了扯,他总不可能说一个美人浑身腐烂变成不忍直视的丑八怪吧?哪怕这个美人平时打扮得像男人也不行。 女人终究是爱美的。 其他人过于恶心的地方他也没多说,秦瀚海也能猜到,这些变化从某种程度上是源于自己对他们的了解,大抵是人心最黑暗的地方。 看见秦瀚海不言,苏翊也明白了什么,哼了一声不说话。 “分散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你们居然也在逃,这才想到可能是大家被什么幻觉蒙蔽了,等回去找你们的时候,你们又跑得太快,我只能追着离得最近的肖虎,进了一户人家的院子。”秦瀚海接着讲道。 “那户人家也不知道点了什么熏香,闻起来整个人都昏沉沉的,不知为何,我突然就想睡觉,然后就在一间厢房里睡着了。” “睡着之后,我做了个梦……梦见小时候在学堂里读书……父亲讲学的时候还是那么慢,总写错字。” 说到这,秦瀚海忽然沉默了,他出身秦家大族,幼年丧母,身为父亲秦威却很少回家看他。 只有他儿时,秦威曾经当了一段时间私塾先生,他在私塾里认字,总会被父亲摸摸脑袋,那便是仅有的、温暖回忆了。 众人也静默下来,谁都知道秦瀚海的父亲死于寻找厉九川途中。 “大人,我跟你也差不多。”苏翊轻声道:“只不过我是在一个巷子里迷了路,找到出口时忽然觉得特别累,睡了一觉也做了个梦。我梦见我娘拉着我跟我说,爹生了个弟弟,我以后不必扮成男人了。我当时只觉得心中的担子全都放了下来,整个人都……都很幸福。” “对。”傅陆忽然抬头道,“我也是,梦见我去世的娘给我做肉吃,特别幸福!” 齐驷也叹道:“我也做了个很幸福的梦。”但他没有说自己梦到了什么。 肖虎挠挠头道:“我躲在一间屋子里,没做梦。” 赵青从箱子里取出肉干和米,还有一点盐巴放进煮沸的锅中,“我也没做梦,可能因为我是凡人,直接被一条蚯蚓似的东西拖走了。” 厉九川打个哈欠咂巴咂巴嘴,圆溜溜的眼珠盯着锅里。 “九川没事吗?”秦瀚海忍不住问。 “啊?”孩童脸上露出迷茫又无辜的神情,“哦,我也做了个梦,梦见跟人打架,然后就醒了。” “???” 众人一脸困惑。 陷入幸福的梦境尚可理解,姑且算是围困他们的手段,但陷入跟别人打架的梦境,岂不是是和目的相反? 肖虎忍不住笑道:“我看见九川的时候,他刚从那个眼珠子下面杀出来,一地碎肉。” “眼珠子?” 众人的眼睛又落在他身上。 “嗯……你们当时都晕过去了,没看见自己在哪儿,村子中心有一颗特别大的眼珠,它扎根在地下,九川就是从一个坑洞里出来的,你们也是我俩后来进去刨出来的。” 肖虎比比划划,语气夸张。 “什么眼珠?”秦瀚海还是没明白。 “不知道。”厉九川吸了吸鼻子,嗅着咕噜咕噜的米肉香气,“看不出来那是什么东西的眼睛,不过我记得进村的时候天上月亮还是浅金色的,在村子里醒来后,看见的月亮是苍白的。” “和月亮有关?”肖虎摸着下巴随口说道。 秦瀚海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是和月亮有关的神袛,任何记载、传闻、古籍都没有和月亮有关的神。” “那眼珠是打哪儿来的呢?”肖虎也从行囊里翻出食物,“那么大,人不可能有吧?还能无声无息地捕捉掌士。” “我已经通过烟海书卷上报了,这不是咱们该管的,起码也得四等掌士来。如果真是神灵的一部分,五等掌士恐怕全都得来造访。”秦瀚海叹道。 赵青盛了一碗肉粥递给厉九川。 其他人的包裹全被眼珠的黏液糊过,食水都废了。 还没等厉九川让赵青分一些给掌士们,赵青就已经从箱子里捞出一摞饼子撕碎了扔进肉粥锅里,很快就煮成一大锅,给每个人都盛了一碗。 饱食一顿后,秦瀚海让众人休息一夜,次日再出发。 厉九川睡不了觉,去山顶吹风看星星。 秦瀚海揉了揉眉心正打算跟上去,肖虎却按住他道:“大人,我白天没事,我去吧。” “好,如果遇上什么事,记得喊一声。”秦瀚海点点头,再度睡下。 肖虎看着众人睡梦中放松的样子就知道,白天那玩意对他们的影响仍旧残留着,恐怕配给的黄柏脂都不够这些掌士彻底清理身心的污秽。 有时候极美好的事物等同于污秽,不知道现在的人类是否认识到了这一点。 他来到山顶,只见一道小小的身影正躺在山崖前,两腿悬空晃着。 “你是怎么摆脱那东西的?”肖虎好奇地问道。 “别问为什么,问就是谁还没点秘密呢?”孩童的嗓音永远是那样天真无邪。 这一点让肖虎都很羡慕。 “好吧,我们来玩个游戏怎么样?我俩相互问问题,可以选择回答,或者不回答。”肖虎在他旁边坐下。 厉九川没有说话,但肖虎自顾自地道:“现在游戏开始了。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你喜欢杀戮,那是你最喜欢、最幸福的事。” 第九十章 暮日城 “对吗?” 肖虎看着崇山峻岭之上的星空,山风从耳边拂过,吹来草木的清香。 周围寂静无声,连虫鸣也消失无踪。 “你能从村子里带出赵青,是因为你身上有神灵。”肖虎接着说道,“不是低阶传承种这些假以神灵之名的畜牲,是真正拥有神位的存在,至少是拥有过的。对不对?” “你深藏隐秘,却还是被那位皇帝洞悉,这是他要见你的原因,对不对?” 厉九川翻了个白眼,随口刺激他道:“你不是肖虎,你是吞了他魂魄的神,至少是拥有过神位的,对不对?” “……所以我们难道不是同病相怜吗?”肖虎没有否认,双目透出苍蓝色的华光,徐徐闪烁。 “不是。”厉九川打个哈欠,“没事干你就快下去。别烦我,不然就把这事告诉秦瀚海,看看他还信你吗?” 肖虎能逃脱眼珠的幻觉,这本就是一件很可疑的事。 “……”肖虎木着脸,“秦大人说过你身边不能离人,不然有人刺杀你怎么办?” “那就让他们来杀好了!”厉九川翻个身,拿后脑勺对着他。 肖虎抹了把脸,现在的凡人怎么都这样…… 他默默地走到十丈外一颗树下躺着,认真严肃地思考这个问题。 …… …… 次日,天才蒙蒙亮,众人便出发赶路。 又连着跑了一天一夜方才抵达一座雄伟的城池。 以厉九川的眼光来看,这座城池的确称得上雄伟,起码是游山城的十倍之大。 难怪秦瀚海说可以在这里休息一天,光守城的常驻甲士都有数千之多,自然可以放心休息。 而且来往的平民和传承者都互不掩饰,仿佛早就知道各自的存在,传承者都径直走向一扇较小的城门,而平民都在大城门外排队。 秦瀚海自然也带着他们来到小门前,几双眼睛各自亮起五德灵源光华,厉九川的眼中也有青蓝色也一闪而逝。 正待通过时,守城甲士忽然执刀拦住他们。 “慢着,他怎么没亮眼?” 甲士问的是赵青。 “他是凡人。”肖虎笑道。 “凡人就走那个门,不准私带。”甲士指了指旁边大门,排队的凡人宛如长龙。 “没事,他是传承者。”厉九川突然开口道。 众人眼神忽地落在他身上。 “大人,借颗遗玉。”厉九川看向秦瀚海。 “我这有。”齐驷从怀里摸出一颗丢给他,“送你了。” “多谢。” 厉九川把东西放在赵青鼻子前,“闻着香吗?想象要吃掉它,然后摒弃杂念,在脑海里勾勒那副黯淡的神像图,随便勾勒什么位置。” 众目睽睽之下,厉九川手中的遗玉很快便消融不见了,这是被传承者吞噬的征兆。 青铜面甲下有火色一闪而逝,那是一双赤红朱瞳。 “进去吧。” 守卫眼神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既然是传承者那早该亮出来,现在才正式凝聚传承种,莫不是当着他的面炫耀天赋? 秦瀚海张了张嘴,但又没说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是所有秘密都需要深究。 一行人开始往里走,厉九川先打破沉默问道:“兆阳也是这样,传承者和凡人分开吗?” “不是。”齐驷接口道:“恰恰相反,兆阳没多少人知道传承者,只有这种靠着荒野的边境大城,平民百姓才容易接受传承者。” 边境本就地瘠粮稀,传承者活下来尚且不易,何况是在秽兽注视下的平民。 想来是生存环境恶劣的条件把身为人的所有叛逆、好奇、乃至骄傲都消磨得干干净净,哪怕有再可怕再奇怪再强大的同类出现,对他们而言也是司空见惯的。 相较之在日环之内、在沃野平原长大的人们,过于强大的同类反倒会威胁他们的地位,任何事件都容易造成人们的恐慌,数量稀少的传承者不为人知反而是好事。 很容易就想通了这一点的厉九川又问道:“在你们那边,传承种是怎么出现的?” 秦瀚海开口道:“最初的传承种如何出现已不得而知,听说比较古老的传承世家都有一副图腾画卷,上面绘制着传承异兽,通过在香室里冥想勾勒图腾,勾勒完整后就会出现传承种。 每个这样的画卷只能用几次,决定了每个世家能出现几个传承者,只有在位的传承者死去,新的传承者才会出现。 但现在普遍都是师父提前在家族里挑好弟子,他临死之前会把传承种给徒弟。” “那会不会……” “会。”就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秦瀚海接着道:“有时会发生弑师的事,但总比直接拜神死的人少,还能控制传承者的数量,哪怕是在香室对着图腾冥想也会死人,但师传就极少出现危险。” “原来如此,那还有其他获得传承的方式吗?” “有,有时候传承者死在外面,来不及把传承种给徒弟,传承种就会附着在他的遗玉上。” 厉九川有些恍然,不再多问。 如此边走边说着,一行人来到一处青黑瓦檐的大院前,牌匾上写着柏室二字。 秦瀚海熟络地指着方向,“院里东侧有可供住宿的厢房,采买食水可以去隔壁街,那里什么都有,吃饭的话这院里管饭,街上也有饭馆。咱们休息一天,明天早上再出发。” “是。”众人应了一声,纷纷四散开来。 “哦,对了,九川跟着肖虎去找间厢房住吧,我们先去柏室宁神去秽,待会来找你们。”秦瀚海回头又说了一句。 众掌士散尽,剩下三人大眼瞪小眼。 “柏室是什么地方?” “我……咳咳,我们先去找人问问哪儿能住吧。”肖虎干咳两声,他哪儿知道柏室是什么玩意,他又不是来过这里的肖虎。 正说着,一个丫鬟打扮的姑娘从旁边路过,肖虎急忙拦住她笑眯眯地道:“唉唉,这位美人姐姐,我是海事府的掌士,哪儿有厢房能住啊?” “嗯?你不是肖掌士吗?”丫鬟愣了下,指着东边厢房道:“上次你们选的就是上面几间厢房,这次还要那几间吗?我这就去收拾。” “好好好,麻烦美人姐姐了。”肖虎那双桃花眼里满是笑意。 丫鬟眼神奇怪地看他一眼,带着几人往楼上走,边走边看着厉九川笑道:“这位是秦大人的小公子吗?长得可真俊。” 第九十一章 来自水的刺杀 “不是。”厉九川面无表情。 “不是不是,他祖籍也在兆阳,如今是要带他回去。”肖虎解释道。 “哦。”小丫鬟依次打开七扇房门,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这次你们多带了两个人,就住在秦大人厢房旁边吧。再过两个时辰中堂就要开饭了,你们别忘了去。” “好。” “我想喝糖水,能去城里逛逛吗?”厉九川突然问道。 “你去逛什么,外面人多……”肖虎话没说完忽然又想到什么,突然改口道:“那去看看吧,不用叫上大人他们吗?我怕我一个人陪不过来。” 肖虎很快就反应过来,厉九川这么说可能是发现有人在跟踪他,与其等着被杀,还不如主动出手。 “不用了,你一个顶他们一群。” 听见厉九川这么说,小丫鬟忍不住有些无语,只当他是吹捧肖虎。 但肖虎很清楚他这么说的意思,于是也像开玩笑似的问道: “那你跟我许个愿怎么样?就说让我陪你逛街。” 厉九川瞥了他眼,“爱去不去。” “……” 一盏茶后,肖虎跟在身材魁梧的甲士身后,甲士肩膀上还坐着个孩童。 偌大的暮日城完全为生计而建,除了街边卖包子馒头的小摊,其他的都是米粮衣庄,铁铺矿石还有成片的客栈。 来往的人都脚步匆匆,不是拖着车就是赶着马,大量的物资往来运输,人们都忙得停不下脚步。 厉九川出了柏室院落,一直粘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越发刻意且不加掩饰。 哪怕肖虎跟在他旁边,似乎也不能让怀有恶意之人有所戒备。 直到三人路过一条清幽的小巷,肖虎鼻子皱了皱,转头就往里面拐。 “里面有酒家,我买二斤酒。” “我们跟你一起。” 才入巷子口,一股浓郁醇厚的酒香便钻入鼻腔,肖虎不动声色地靠近厉九川。 一缕细小的声音钻入他耳中,“肖虎嗜酒,一闻到酒香就痒到肺管子里,恐怕尽头不是什么酒家。” 厉九川搭在赵青盔甲上的手缓缓刮过,嗞嗞响声在盔甲内回荡。 收到了提醒的赵青不动声色地将手放到腰侧靠后,青铜矛在他背上,这样的动作取矛只需要一瞬间。 视角在狭窄的巷道里被限制成一条线,直到快走到尽头才看见一座小院,墙头落满了灰尘,院中却摆着几尊崭新的酒缸,甚至还有一堆散发着残余香气的酒糟。 “真是难为他们把这么多东西搬过来。”细小的声音忍不住嘲笑道。 但如此流于表面功夫且拙劣的酒铺肯定会引起肖虎的疑心,这些人凭什么断定肖虎会中计呢? 厉九川皱眉看着院子里那堆酒缸酒糟。 “赵青,想办法看看酒糟下面有什么。” 话音刚落,长矛如同攻城弩般蹭激射而出,所有人视线里瞬间掠过一条淡青色的影子,紧接着地面轰然塌陷,下方竟然放了整整四尊面朝墙壁的神龛。 一旦有人落下去,将遭受到四位神灵的深度污秽。 背对神灵乃是大忌。 而赵青被自己暴涨的力量吓了一跳,成为甲士前他本就称得上力大无穷,凝聚传承种后几乎翻了三倍有余。 那种突然膨胀的力量,让他对自己有了新的认知。 见陷阱被破,目标也未进入院落,几道灰色的身影飞快地冲出小院,各自朝着不同方向离开。 肖虎摇头笑了一声,“不把你们剩下的同伴带走吗?” 正对院门的厢房里突然传出一声惨叫,一个男人滚地而出,双手紧紧捂住耳朵,有血色从他指缝溢出。 肖虎把手指塞进嘴里发出一声呼哨,那男人的手背突然破开一个血洞,钻出一只金色小虫。 凉风拂过,虫子摇身一变,竟然变成了一条黄毛大狗,一口咬在那人喉管上! 两条触手般湿漉漉的东西忽然从男人脖颈处延伸出来,死死缠住黄狗,肖虎呃地一声,脸涨地通红活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厉九川一拍赵青盔甲,赵青三步并作两步,纵身越过大坑的同时还顺手抽出青铜矛,锋利的青铜矛尖瞬间贯穿了男人脑袋! 灵源如电蔓延,厉九川灌注的青蓝灵源从那致命伤口辐射到他全身,男人两眼一瞪,脖子上的东西也软下来,那居然是两条极长的柔软鱼身。 黄毛大狗得以解脱,肖虎猛地松了一口气。 “你们都是什么传承?”厉九川蹲在正冒黑烟的男人身旁等着。 “如果不方便说就算了。” “要是肖虎本人,他肯定觉得不方便。不过对我来说都一样,他的传承是环狗,倒也罕见。至于你脚旁边那个,应该是何罗鱼,十身而一首。” “环狗是狗吗?为什么起初看着是条虫子?何罗鱼是水德传承吧?同为水德居然还要自相残杀?” “你问题可真多。”肖虎有点无奈,“环狗是狗也不是狗,它就像你这冉遗传承一样,不,比冉遗还多一个阶段。 冉遗成年前都是孩童模样,成年之际就能变成大人模样,算是两个阶段,而环狗有三个,分别是在人耳中安家的金虫、爬出来后变成黄犬、最后还能变成犬首人身的模样,不过那是传承度八十以上的事了。 何罗鱼是水德传承,杀你的世家也都是水德传承,因为水德传承者向来地位低微,喜欢抱团,而以厉家为首,厉家算是在低阶水德传承世家里很有威望的。 皇帝最不喜欢的就是下面人抱团,于是派人到三家有望取代厉家的传承世家,让他们给证据把厉家打下来,谁把事办成了,谁就能取代厉家,而且还是被皇帝承认的、光明正大地取代,所以他们就动手喽。” 肖虎笑眯眯地指着自己脑袋,“虽然占据这孩子时,有些浅薄的记忆丢失了,不过关于此行任务那部分倒是记得很清楚呢。” “那你还记得是哪些世家吗?” “何氏何罗鱼、羽氏鯈鱼、马氏水马。对了,鯈鱼不是鱼,是鸟。” “皇帝既然要除掉厉家,现在为什么又要我回去?” “这也是我疑惑的地方,不是你身上的秘密被皇帝得知,就是他要你回去平衡水德世家?不过后者不太可能,因为据我所知,取代你们厉家的马家可是听话得很,一条好狗啊。” 第九十二章 刺杀(二) 说话间,死去的何家刺客已经化为一颗遗玉,厉九川毫不客气地收入囊中。 “走吧,该回柏室院吃饭了。”肖虎抬头看了看天色,“他们今日恐怕是不会再动手了,刚刚跑掉的人还不少呢。” “哦?”厉九川被赵青捞起来放到肩上。 肖虎掰着指头数道:“最好的动手机会是在过月环山、过荫道还有过日环山、走怀和峡这四个地方。今天应该只是一场试探,从明日起记得别离开掌士们太远,光赵青一个人也护不住你的。” “哦,那按秦大人所说,明天是不是就该过月环山了?” “不错,月环山脉是仅次于日环山的山脉,因为山脉隆起太高,又和日环山脉挨得太近,所以两座山脉中间的地方常年阴暗,不见天日,中间通往日环山的道路便被称之为荫道。月环山山顶荒无人烟,荫道更是生灵绝迹,二者皆为险地。而从日环山起,山顶就有边境甲士守卫,反而要好些。” 肖虎边说边走,天光已近午时,快到柏室院附近时一阵饭菜香气飘来,赵青肚子咕噜咕噜直叫。 但直到三人吃完了午饭,秦瀚海等人还没有出来,甚至还托人带信让肖虎也去柏室,叫他把厉九川他们也带上。 三人一起往院子西边走,刚穿过一道圆圆的院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松香。 “柏室究竟是干什么的?”厉九川坐在赵青肩膀上往下看肖虎。 “我哪儿知道……”肖虎小声道,“不过柏室和香室好像是一个地方,应该是他们熏黄柏脂的地方,来免除传承对他们身心的污秽吧。” 厉九川想到了玄十一身上那股松香气息,更加清澈干净。 突然,他耳边传来一道笑声,起初还以为是肖虎在笑,但他很快就想起来那笑声属于谁。 是玄十一的,嘲笑。 难不成自己心里所思所想这家伙都能知道? 厉九川微微有些恼怒,但并未表现在脸上。 “五帝种的污秽较之其他传承更甚,传承度三十以后除非登临神位,否则永世无休无止。” 难怪他身上总是有松香味。 玄十一的声音直接在心里响起,而不是像肖虎说话那样从耳朵里钻进来的……等等,这王八蛋怕不是跟自己说话的时候把那条金虫放到自己耳朵里了吧? 厉九川眼珠子嗖地挪到肖虎身上,看得他一愣一愣的,完全没反应过来自己又怎么了。 三人这会来到一座大殿前,两个执戟甲士站在门前守着,青铜戟一挥拦住去路。 “验明正身。”左边的甲士说道。 三人眼珠同时散发出各色荧荧幽光。 “第一次来还是?”右边的甲士看着厉九川两人问道。 肖虎那身官服一看就知道是海事府的人,他们从小到大都是泡在香室里,不会不知道规矩。 “第一次,大人。”赵青闷声闷气地道。 甲士从怀里摸出来一只小卷轴,认真地展开念道:“第一次入柏室的传承者,传承度在十以下的不得停留超过一柱香,传承度二十以下,不得超过三炷香,传承度三十以下,不得超过半个时辰……” “大人,我俩都是十以下的,您不必念了,我们就在外面等。”厉九川无奈打断他道。 “那也不行,柏室外二十丈之内不得随意留人。” “且慢。”肖虎皱眉上前道:“这是我们海事府此行要护送往京城的人,把他留在外面出了事,你担待得起吗?” “你……”右边的甲士还想说些什么。 肖虎也从怀里摸出一副卷轴拉开,金黄色的绸面上清清楚楚绣着一行字,下面还附着一枚朱红大印。 “此乃皇命。” 肖虎压低了嗓音,“我海事府派遣三等掌士一位,一等掌士四位,专为护送陛下圣口亲言要带回兆阳之人,他出了事,你们和你们背后的世族都担得起吗?” “……” 厉九川看着他在这狐假虎威,一阵无语。 两位甲士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闷头让开路。 海事府的掌士不可能有假,他们每次出任务都会携带印着官印的卷轴,只有兆阳那位亲自下令,才会用到金黄卷轴和赤朱大印。 就算他们不认得,也知道这不是他们能管的。 耍够了官威的肖虎面色严肃正经,心底得意洋洋,凡人就是这样,总被虚无的东西束缚,可笑亦可悲。 肖虎推开大殿房门,一股松香味腾地扑出,厉九川注意到,有一瞬间肖虎的眼瞳缩得像针尖那么小,整个人都僵硬了片刻。 黄柏脂对他来说还是有影响的吗? 整个大殿里空荡荡的,只有零星几个人影,地砖是清一色光滑质朴的青铜砖,周围墙上前后挂着两幅巨大的画卷,用黑布遮盖着。 中间放着一尊黑金色的五足圆肚宝塔香炉,一共两层,上下都在香灰中插着矮粗的黄柏脂,正在徐徐燃烧。 秦瀚海等人各自独坐一角,双目紧闭,有异样的黑色烟气从他们身上飘散开来,幻化成一颗颗眼珠空洞地盯着他们,直到消散不见。 “哦,看来那玩意的确跟神灵沾边,我说的是真正的神,也就是你们嘴里的正仙种。” 细小的声音继续从耳中传来,厉九川面不改色地伸手在耳中一剜。 伴随着唧地一声,一条金黄色的小肉虫就被挑在了他锋利的指甲尖上,冉遗的利爪折射着青蓝色瑰丽的光华。 肖虎眼疾手快,一把摘下虫子揣进怀里假装无事发生。 “一般的污秽根本不会显迹,只有跟神灵沾边的才会有东西幻化出来。”肖虎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少年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柏室殿内。 秦瀚海睁开眼睛,神色稍有疲乏,“肖虎去除秽吧,我来陪着……” “不必了,这大殿里很安全,万一有事什么我能喊你们。”孩童的嗓音显得格外稚嫩,几个打坐的陌生传承者忍不住睁眼看了看他。 “倒也是,不过你别和我们太靠近。”秦瀚海笑了笑,接着打坐,从他身上逸散的黑色烟气几乎已经没有了。 第九十三章 刺杀(三) 又等了不知多久,秦瀚海几人身上终于再无半缕烟气飞出,其他传承者也早就离开了大殿。 肖虎把酒铺遇上的刺杀跟秦瀚海说了一遍。 “不如这样,我跟府里说说现在的情况,让他们派人来接应我们,总好过翻山过道时遇上埋伏。”秦瀚海把众人叫到一起商量。 “也行,不过这样起码得在暮日城住两个月。”齐驷接口道。 “住两个月也比丢了命好。”肖虎反驳道。 “倒也是。”齐驷懒得跟他争,“我出去吃饭了。” “大家都去吧。”秦瀚海点点头,周围的人都四散开来。 “大人,这里挂着的画卷下面是什么?”厉九川突然问道。 “画卷?”秦瀚海回头一看,“哦,那是五方上帝中的两位,一位是东方上帝,十几年前还能显灵,一位是中央上帝,每年年祭都会显灵的。” “十几年前?” “对,现在祭拜这位上帝都得不到什么回应。” “那其他三方上帝呢?” “南方上帝和西方上帝还未登临神位。” “北方呢?” “据说是禁忌。” …… …… “他骗你。” “要么就是胡说。” 入夜,【冥】的世界中,玄十一大刺刺地躺在客房的床上,支着一条腿,神情慵懒。 “那真相是什么?”厉九川盘膝坐在旁边抱着脚问。 “青龙受了重伤快死了,朱雀和白虎都死了,我也死了。麒麟一直坐山观虎斗,什么都不参与,所以活得最好,但是他背地里没少刺激我们打架。” “照你这么说,那都死了还有什么不对的。”厉九川虚着眼。 “他说西方和南方未曾登临神位对不对?”玄十一坏笑道,“什么未曾登临,那是因为他们没有传承种留下来,朱雀和白虎传承都断绝了!” “玄冥也断绝了吧。”不用他说,厉九川都猜到了。 “没呢,这不是有你吗?”玄十一摆摆手,“估计现在青龙式微,麒麟昌盛,你们皇帝用的圣旨恐怕都是金色。” “如果是你坐庄,那圣旨岂不是黑色?” “我乐意用什么色就用什么,哪怕弄个七彩的,只需要告诉那些凡人说,七彩能取悦吾,你信不信用不了三天整个皇朝都是七彩的!” “无聊。” 厉九川有些难以置信,这么无聊的神经病居然是某个时段的自己。 玄十一正说得起劲,忽然侧头往门外瞧了一眼。 “快回去吧,有客人来找你了。” …… 客房里的孩童将自己整个都罩在被子里睡觉,床上隆起一团。 窗缝里无声无息地挤进来一道细长的身影,如同韧性极好的粘糕一样,扯得很长。 足足小半个时辰,这身影才完全伸出来站在漆黑的房间里。 孩童的呼吸声细小而短促,正从床铺中传出。 一道接一道黑色的触影从来人身上延伸而出,张牙舞爪地扬起,如同抬起节肢的蜘蛛。 被褥下的孩童呼吸骤然变深,“秦瀚海!!!” 爆喝声响起的同时,数道触手般的东西同时砸向床上被褥,然后瞬间将被褥卷起收紧,一点点扭成残渣。 “秦瀚海秦瀚海秦瀚海!!!”厉九川的呼喊依然在持续。 来人终于发觉触感不对劲,松开的被褥里是散落的陶瓷灰,是瓷枕!人在床铺下面! 嘭! 房门前后同时被撞破,一道青灰色的影子瞬间钉穿了那人身躯,另一边,厢房上空白首三足的人面怪鸟发出尖利的鸣叫,秦瀚海周身灵源涌动,手执青铜长刀劈落,却被一条滑腻的鱼身缠住手腕! 他猛地跃起一脚踢向来人门面,却再度被缠住双脚! 那人咧开嘴,露出一口锋利的牙齿。 呯!又是一腿砸在他脑门上,飞出去好几颗雪亮的白牙。 “???” 两条腿都绑住了,刚刚那条腿是谁的? 唳! 白首三足的人面鸟虚影发出怒鸣。 铺天盖地的土德灵源疯狂灌入来人的身躯,以远超对手的传承度强行将自己的灵源塞进别人体内,如此粗暴的污秽方式却极为有效。 那人像吹气球似的瞬间膨胀,身躯长出无数白羽,然后砰然爆炸! 刚闯到屋里的齐驷几人顿时被崩了一脸毛。 “太粗鲁了!”苏翊抹了把脸,蹭得满脸都是血痕,嫌弃地从袖里扯出一条手绢。 秦瀚海却面色难看地催促他们,“带上九川快走!” 屋外响起成片的脚步声,密密麻麻涌动的灵源气息宛如海潮。 赵青抬手把主子捞到肩上,七人同时冲出院落,只见偌大的暮日城安静如死,四面八方冲来无数身影,一双双或水蓝或幽绿或金白或朱赤的眼眸亮起,足有上百个传承者! “走这!”秦瀚海带头冲进西边柏室大殿,原本昼夜守殿的甲士也没了踪影! 秦瀚海脊骨发凉,到底是什么势力拥有这样的能耐,让整个暮日城都帮他们杀一个人?! 他冲进大殿,“傅陆,撞开香炉!” 高大的身影骤然肌肉虬结,头颅仿佛生出一对坚硬双角,一道赤尾一闪而逝。 轰隆! 巨大的香炉被撞得后滑三丈! 秦瀚海长刀劈落,青铜地砖顿时豁开一个大洞,露出下面的地道。 “从这出去!齐驷你打头!苏翊跟着,厉九川赵青!肖虎,快!快上!傅陆!”秦瀚海的语气又急又快,看见傅陆身形笨拙地往下钻,他急忙一脚把人踹进去,自己也飞快地钻进去。 每座重城都会设有专供海事府掌士们祛除污秽的柏室殿,大殿之下都会修建通往城外的密道,只有二等以上掌士才知道具体位置。 密道并不狭窄,反而能容下两三人同时并肩而行,丝丝冷风从前方往后吹,出口应该是敞开的。 才走了不多两步,众人身后就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苏翊!”秦瀚海在后面喊道,“大家把耳朵捂住!” 众人同时听见了一道深深的吸气声。 然后就是一道尖锐至极的鸣叫,形容不出来是什么动物的声音,但整个通道都摇摇欲坠,细小的沙石嗤嗤下落。 伴随着一声轰然巨响,秦瀚海身后的地道坍塌下来,刚好砸中一个前扑的传承者,甚至还在不断地往前坍塌! 第九十四章 月环山下连荫道 “苏翊!砸多了砸多了!快闭嘴!”秦瀚海几乎骑到傅陆身上,“跑快点啊老六!我们要被活埋了!” 苏翊啊了一声,最前面的齐驷跑得更快了,一条黑白斑纹的粗壮长尾从他身后嗖地弹出,一直延伸到傅陆面前。 “大家拉住老四,快!” 地道坍塌声轰鸣如雷,碎石块大片下落,连最前面的齐驷也被波及。 所有人都同时往前一扑,抓住那斑斓长尾,连厉九川也两手揪住绒绒的黑白毛发。 手感不错…… 众人脑海里同时飘过这么个想法,下一个瞬间所有人眼睛一花就被带着跃出了那黝黑地道,连滚带爬地扑到一片广袤的坡地上! 不知道那地道究竟有多深,但可以肯定的是齐驷的速度远超了崩塌的速度! 众人倒地后爬起身,直到傅陆把耗尽灵源的齐驷背起来,所有人跟着秦瀚海沿着坡地往山上狂奔,地道坍塌的声音才徐徐传来。 数十息后才轰隆一声,连同那通道口也被落石彻底封闭。 “这会该没什么了吧?”肖虎忍不住问道。 话音刚落,周围半人高的草丛中突然嗖地飙出一道烟火,炸开后方圆十里内都看得清清楚楚。 “……” 肖虎眨巴眨巴眼睛,然后亡羊补牢似的往前一扑,手里逮着个探子就往死里揍。 无视了惨叫和飞溅的血点,秦瀚海迅速辨认了一下方向,指着前面道:“往这边走!” 众人再度狂奔起来,秦瀚海边呼呼喘气边道:“过了那座山头,下面看似一座悬崖,实则有道险坡,蹭着山壁滑下去就是荫道,显化传承皮麟毛羽把自己护着……九川,你遗玉够不够?” “我没有!”厉九川眼睛一亮。 “大家把遗玉匀一匀给九川和赵青,让他们传承度凑到十!”秦瀚海指挥道。 “九川可能不行啊,我这有十五颗!”苏翊喊了一声,将十五颗圆滚滚的遗玉撒豆子似的丢给厉九川。 “十颗。”肖虎也丢了过来。 傅陆扔给他十颗,还从齐驷兜里掏了八颗出来。 秦瀚海扔过来一颗拇指大小的,差不多等同于三十颗标准遗玉。 这样一来,总共就是七十三颗。 厉九川匀给赵青十五颗,“快吃,不够了再问我要。” 然而赵青只吞噬了十颗,“大人,我传承度够了。” 厉九川从怀里又摸出来两颗,一个是酒铺何罗鱼的,一个是刚刚死在他厢房的。 现在他手上有相当于六十五到七十颗左右的遗玉,主要是那两颗新鲜的稍微大一圈。 厉九川将之尽数吞噬,传承度果然到了九,他有些蠢蠢欲动地摸摸屁股下面的青铜箱子,又收回了手。 就这么一会,周围已经有几十双荧光闪烁的眼珠子飞快地靠近他们,天空中甚至还有显化双翼可以飞翔的传承者。 “这么多人,真不是幻觉吗?”因为榨干灵源而昏迷的齐驷此时才睁开眼睛,看着后面成片追来的传承者道。 “真不是幻觉。”肖虎笑眯眯地从他身旁跑过。 “他说不是那肯定就不是。”厉九川也一脸认真地从齐驷面前跑过。 齐驷愣了会又回头一看,顿时惨叫般大喊起来,“老六!老六啊快跑啊!追上来啦!” “你可闭嘴吧!”傅陆鼻子里喘着粗气,“你才是擅长奔走的传承种,不如你带我?” “可我没灵源了……唉,我兜里剩的几颗呢?” “秦大人说给厉九川凑传承度,免得待会摔死,都给他了。” “他……的!”齐驷好气又好笑。 眼看前面那些不要良心的都越跑越远,齐驷拉紧傅陆道:“你准备好,我要跑一步了。” “好!”傅陆精神一振,哪怕身后一个天狗传承者差点咬到他屁股也不是那么恼怒了。 虚空中腾起黑白斑斓条纹的巨兽,只是一瞬,傅陆就超过众掌士的速度,即将抵达山头了! “好快!”厉九川眼中不无艳羡。 “当然快了,那是异种驺吾,可日行千里。”肖虎望了眼再次昏过去的齐驷。 “其他人呢?” “苏翊是象蛇,异种,能模仿声音,样貌似鸟,所以体轻跑得快。傅陆是食种领胡,赤尾之牛,力大但不擅长途奔走,吃了可以治癫狂病。”说到最后一句,肖虎露出一个坏笑。 “是么?环狗能吃吗?” “不能,说起来冉遗吃了更好,驱邪避魅,乃是渡魂河的良品!” “什么魂河?” “你知道朝廷的传承者组织为什么叫海事府吗?因为要渡河……哎哟!” 说着说着,肖虎嗷了一嗓子,屁股上插了根短箭,正是从天上一个飞翔的传承者手中射下来的。 “特么的……” 肖虎气恼地骂了一声,手中结出一个古怪的印,上空的鸟人顿时惨叫一声跌落在地摔成一滩肉泥。 一条不起眼的金黄小虫徐徐消散在其血肉之中。 “厉害,杀人于无形,虫子是怎么送上去的?”厉九川好奇问道。 “跟我许愿我就告诉你。” 肖虎得意地笑着,然后得到一个看白痴的眼神。 “你屁股上的箭还没拔。” 厉九川出言提醒了一句,赵青脚下跑得飞快,在肖虎眼睁睁的神情下把距离逐渐拉开。 “喂喂喂喂喂!”肖虎大叫起来,“看在我给你说了这么多的份上,带上我啊!” 肖虎这会已经是跑得最慢的一个,秦瀚海传承度最高,灵源深厚,仅次于被齐驷带到前面的傅陆,紧接着就是身轻如燕的苏翊、赵青、厉九川。 说时迟那时快,傅陆已经借着冲势滑落悬崖,秦瀚海刚一回头还没刹住脚也掉了下去,苏翊倒是止住了,不过被脚步沉重的赵青撞上,又是啊地一声跌落悬崖。 肖虎脸色发青地看了后面近百个传承者一眼,身形变幻,骤然化作一只黄毛大犬,速度顿时提升不少,紧接着便扣住岩壁滑落悬崖。 追赶的传承者们纷纷在崖边止住脚步,相互对视。 人群中走出三个头颅左侧有水蓝刺青的光头,他们看了眼崖下这才点点头道:“既然他们都已经进入荫道,该发给你们的好处自然会给你们,去暮日城东门等着拿,一人十颗遗玉。” 第九十五章 大水啊大水 滑下悬崖的瞬间厉九川就后悔了。 这哪是什么险坡,这分明就是九十度垂直的悬崖! 好在赵青用一身盔甲护住他,拿青铜矛在岩壁上刮落延迟速度,这才不至于在摔落到半途中变成残废。 差不多掉落有五十多丈,垂直的岩壁才变成险坡,长矛也早在摩擦中折断,俩人直直地坠下去。 青铜甲衣每传来一声沉闷的嘭响,碎裂的铜片都会深深扎进赵青的肉里。 厉九川甚至在几次碰撞中听见骨骼断裂的脆响,血腥气如同蜿蜒的蛇在爬动,一点点钻入鼻息。 他一边疯狂地翻滚下坠,一边还能看见前面几人身上都覆盖着皮毛羽翼,恍惚间还能看见一道黄色的影子咕噜噜地从他旁边滚过,然后提前啪地摔到谷底。 在赵青的保护下,厉九川还有余力看得清清楚楚,那分明是一只摔得筋断骨折的黄毛大狗! 脊椎都折进去大半,狗头塌陷,四肢碎裂成扭曲的古怪模样,显然是活不成了。 但那玩意还在颤抖抽搐,内陷的脊椎一点点凸回原样,破损的颅骨也缓缓隆起,四肢每一次抽搐都泛起奇异的光芒,逐渐变回原样。 厉九川知道,虽然勾勒灵源能治愈部分肉体,但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治愈,更何况这家伙明显死得不能再死了…… 不愧是疑似为神灵的诡异之人。 果然还是近日他表现出的亲近模样降低了自己的警惕吗?这一点上他做得比自己还好。 秦瀚海等人全力保护自己都尚且显得艰难,根本没看见崖下那令人反胃的一幕。 眼看下面还有十几丈距离,厉九川这会已经感受到赵青快要脱力了。 他趁面朝天的间隙一把抓住赵青手腕,左臂冒出一层接一层的瑰丽鳞片,手臂变得格外修长锋利,肌肉隆起。 蹭!厉九川找准机会伸手插进岩壁,下落之势猛然一止,锋利的指爪在石壁上刮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最终在差不多还有十丈的距离上停了下来。 他拉着赵青手腕吃力地来回荡了两下,然后往外一甩,魁梧高大的赵青连同他背上扭曲变形的青铜箱子,轰地一声砸在刚刚起身摇头晃脑一脸茫然的环狗身上! 肖虎被砸得叽地一声,又死了一次。 厉九川这才用显化的手臂刮着陡坡缓缓下滑。 等到了谷底的时候,除了苏翊摔在地上还能哼哼出声,用仅剩的意志勾勒传承之像治愈伤势而外,其他人全都昏了过去,原本应该是有外突的骨头的地方,明显有好几次凹陷,满身血迹。 尤其是傅陆,骨架宽大,接触面更广,也没有甲衣保护,直接摔折了脊椎,躺在地上微微痉挛。 厉九川顾不上他们,先去把赵青从死了两次的肖虎身上拉开,一边看着肖虎第三次复活,一边迅速给赵青处理伤势。 除了许多碎裂的铜片嵌进血肉不好处理而外,赵青最严重的伤势就是左小臂断裂,一截白骨从伤口露了出来。 厉九川稍加犹豫,把赵青背上的青铜箱子扯掉,在里面翻来翻去,很快找到了多副疗伤的药膏,还有绷带布。 药膏对这伤势都没什么用,顶多图个心安。 他绷带在手上缠了两圈,把药膏涂在绷带上,然后啪地一巴掌把那截骨头给赵青拍了回去。 也就传承者才经得起他这样毫无医术造诣的粗暴治疗,后期还能通过灵源治愈后遗症。 若是随便来个凡人他肯定都给人治死了。 赵青顿时呃地一下痛醒,厉九川瞧了他一眼,迅速从嵌在他身上的盔甲残片中拔出一片较大的,赵青又是啊地一声。 用残片绑在赵青手臂上固定,药膏早已涂好,只是没有遗玉,不然他很快就能恢复到能行走的程度。 厉九川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忽地转头看向狭窄的荫道另一头,浅而细微的轰鸣声从遥远的地方冲刷而来,且注定规模宏大。 他手指微微颤抖,但很快就止住。 这一刻,他飞快地思索着自己要做些什么,然后猛地扑向残破变形的青铜箱子,一边从里面扯出一大把坚硬的牛皮绳子,一边摸出两颗圆滚滚的遗玉揣进里衣夹层。 从赵青开始,往他腰上紧紧缠绕两圈,再缠到他一条完好的腿上,接着是离他们最近的肖虎,然后是苏翊、傅陆…缠到傅陆的时候厉九川犹豫了半秒,因为他认为傅陆已经必死无疑,不见得有浪费时间救助的价值,但出于人情世故以及他人心理感官的考量,他还是花了五秒时间把这个大个子绑上。 傅陆旁边就是齐驷,但最后的秦瀚海摔得比较远,等厉九川处理完其他人再跑到他身边时,浩大磅礴的水声已经清晰可闻! 在这种狭窄且两侧密不透风的山道,一旦上游方向有蓄积的湖泊,冲刷而下的水流对于凡人来说绝对是致命的! 但用来对付传承者还差了些,哪怕他们都身受重伤。 所以,等水涨起的时候,必然是那些水德世家们下手杀戮的最好机会! 这一路四处可以伏杀的地方,那些人为他选择了一个可能性最大的死地! 削弱所有能保护他的掌士,再出手对付一个传承度不到十的冉遗,而这荫道前后两段很可能早已有埋伏在等,简直是必杀之局! 厉九川已经能猜到那些追击的传承者都是些什么货色,耗费数量这样庞大的遗玉,再出手凿开蓄水的湖泊,甚至可能堵住荫道两侧,这样的绝杀之局必然只有这一个了。 但这一关他能熬过去,剩下的人呢?他们就不怕杀了这些掌士,引起皇帝震怒吗? 还是说…… 那个皇帝,就为了斩草除根? 厉九川已经来不及多想,把秦瀚海捆好之际,扑面而来的水浪夹杂着尘土气味掀起滔天之势! 他飞快地将绳子在自己手臂到腰腹上缠绕,在浪潮扑面而来的瞬间打了个死结。 然后双臂显化冉遗之力,死死抱着一截突起的岩石。 说是岩石,那其实就是一块突起的地面。 混浊的泥水轰然落下,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将牛皮绳上的蚂蚱们崩得笔直。 厉九川死死扣住凸起的岩石,陷入石块的指爪溢出血色,很快又被混沌的大水带走,他的腰腹几乎要被拽断,骨头被拉拽发出咯咯的响声,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难以忍受的煎熬。 每一次撕扯的痛苦都让他怒火中烧,胸中升起暴戾的情绪,手臂和额头凸起青筋。 他不止一次想到这些素不相识的人凭什么要他来拯救?只需要咬开臂膀附近的绳结自己肯定能轻松地活下来,而救下那些人并不能带给他什么实质的好处,那远在庙堂的皇帝恐怕也根本没把他们的性命放在心上。 他从来不是救世主,他明明是要把众生都带入地狱烈火中炽烤的人,让他们跟自己一样遭受无边无际的痛苦才对!!! 痴愚之众!不配受到他的庇佑! 厉九川伸头去咬绳结,眼底扩散的漆黑之色遍布血丝! 第九十六章 你使劲淌 忽然,厉九川感到沉重的拖拽力松了些许。 眼睛余光瞥见不知何时苏醒的秦瀚海,他正吃力地,伸出因为拉长而变得纤细的腿抓住地面。 他的双腿就像鸟爪一样,扣住地面的同时又缓缓恢复原来的长度,让他得以趴在地面,在汹涌的水势中缓慢前行。 如此一来,大部分的拖拽力都转移到秦瀚海身上。 紧接着苏醒的就是肖虎,这厮立马把自己变成一条小黄虫,嗖地就被水流卷得没影了。 赵青也已经苏醒,昏迷的时候他都没忘了紧紧拽住青铜箱子,但当他看见最前面的厉九川后,立即扔掉了大箱,然后开始卸掉视之若性命的青铜甲。 这些平日里对他而言微不足道的重量,在此刻开始变得致命起来。 紧接着醒来的苏翊和齐驷根本帮不上什么忙,而傅陆早已奄奄一息,被水流一冲,更没人看得出他究竟是生是死。 压力一松再松,厉九川眼底的酷烈之色逐渐被压下,思绪随之清醒,刚刚那种想和万物同归于尽的念头,根本不属于他! 应该是,不属于现在的他。 那种决绝的沉痛悲切,难以遏制的毁灭欲望,想撕毁一切带着众生沉沦的疯狂! 好像有什么被遗忘的东西在心底最深处一点点苏醒了。 噗通! 水流中传来异样的响动,厉九川往上看去,只见数十个双眼或水蓝或幽蓝的传承者往下游来。 秦瀚海摇动绳子,嘴巴一张一合。 熟悉他的人立即反应过来,苏翊和齐驷断开绳索,瞬间被水流冲走,连带着后面的赵青也被冲飞。 秦瀚海也断开了绳子,冲厉九川比划了一下,然后带着沉重的傅陆逐渐漂远。 厉九川也放开手,往后漂去。 但他很快又看见秦瀚海等人纷纷扒在附近的山岩石壁上,后面竟然是一片瀑布! 肖虎竟然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他趴在最后使劲摇头,看来瀑布下面有什么不好的东西。 水中掀起阵阵波澜,似是早就商量好了一般,来袭之人同时朝着厉九川游去。 然而即将到达之际,却呼啦一下散开,四五人一组针对每一个掌士开始厮杀,厉九川这边更是围上来七八人。 只一个照面,不知生死的傅陆便被来人割喉,血液喷涌消散在水流之中。 厉九川身形如同游鱼般灵巧,凭借瘦小身形在刺客之间来回躲闪,他们怕伤及自己人,一时间竟然都没有得手。 秦瀚海尚能凭借灵源压制刺客,齐驷和苏翊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同时被打到一侧的山壁上,而肖虎早就又变成小虫,不知道偷偷摸摸躲到了哪里,赵青胳膊里死死勒住一人,任由其他人将他躯体打得血肉飞溅,他只逮住一个光头往死里揍。 眼看苏翊被一个五指粗壮如爪的传承者扼住脖颈,长刀挥向她头颅之际,齐驷拼尽最后一点余力,身影骤然出现在她面前,抬起胳膊挡下了长刀。 猩红的水浪裹挟着一条手臂翻涌而下。 苏翊猛地张开嘴放出肺腑里最后一点空气,“啊!!!!” 咆哮的水面陡然激起无数浪珠水花,整片水域诡异地激荡起来,然后砰然炸开,周围的刺客们如同受到重锤穿身,身体像被揉烂了的布娃娃般溢出大蓬鲜血。 只有离得稍远的几人上浮,勉强躲过一死。 而秦瀚海几人也同时被苏翊震昏了过去,七窍都在溢出血液,不过在已经变成深红色的血河之中并不显眼。 厉九川因为和几人缠斗离得稍远,在其中一人上浮时拉住其脚踝反而把那人扯了下去,自己浮了起来。 只是也逃不过耳朵瞬间失聪,七窍流血的命运。 从荫道往上看,好似天地都变成了一条狭长的、不断旋转的线。 翻涌的血水溢进嘴里,冰冷的铁锈味蔓延到整个肺腑。 周围的光影都层层叠叠,什么都看不清,明明风穿峡而啸,水打岸而咆,却也什么都听不见,世界静悄悄的,宛如死寂,却还能感受到浪潮越来越倾斜,整个人忽而失重,天旋地转。 虚弱之时,漂泊无依,如同清醒过来的那个雨夜里,整个世界都是对他的通缉。 厉九川坠入刚刚冲刷出来的深潭中,先是深深地沉底再缓缓地浮起。 血腥扑鼻的水面两侧站着十多个早已等候的传承者,甚至还有八十个青铜甲士。 视角的余光扫到那些传承者光秃秃反光的头上,水面的光影晃动,波光涟漪中他看见一个光头从什么人手里接过一杆长矛,长矛高高地举起,好像正对着自己的眼睛。 厉九川微微吸了一口气,胸口起伏时,两颗遗玉硌到骨头,质感坚硬。 其中一颗迅速融化下来,消失不见。 轰隆!!! 天空中骤然响起一道骇人的雷声。 光头瞥了眼天色,长矛猛地往下刺。 突然,一只苍白小手抓住矛尖,瑰丽的鳞片像孔雀开屏一样从手掌缝隙绽开,飞速铺满了裸露在外的皮肤。 山风拂过,卷起湿润的水泽气息。 厉九川的传承度像冲破闸口的洪水,从九飙升到三十,又迅速跌落到近乎于无,然后再度冲上三十,再跌。 面色苍白的小童神情扭曲得不成人样,青筋攒动,狰狞可怖。 他周身的灵源时而汹涌如海潮,时而干涸如荒漠,却有种异样的危险感从他身上蔓延开来。 “你这么早就突破到十,冉遗没法帮你抵挡来自玄冥的污秽。” 玄十一微微地叹气。 “可我不能一直都靠你。” 厉九川执意如此。 “连自己都无法信任……你终究还是会变成我。” “错了,就是一直相信你,我才会一直都是你。” 冉遗传承度在水德遗玉的滋养下依旧飞涨,一、五、十、二十…… 只要他愿意,再跌落十个冉遗传承度,玄冥传承度就会达到十。 五帝种的传承,会很厉害吗? 他犹豫的瞬间,冉遗传承度仍旧在涨,二十五、三十…… 身躯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皮肉像吹气球一样膨胀,萦绕的水德灵源漩涡似的掀起浅红色的河水,一种即将爆发的庞大力量压抑在每个人的心头。 “跑!!!”光头传承者扔下长矛,“他要炸啦!!!” 第九十七章 狂潮将起 “这下好了,三十的关卡你都过不去……会直接爆开。要不然直接降低传承度给玄冥?” 所有人都看不见的世界里,玄十一双手抱胸说道,他垂敛着眉眼,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我可以。” 如果冉遗传承度三十都过不去,他凭什么抗住玄冥传承的污秽? 厉九川飞快地思考着,此前认为传承度就是简单地勾勒对应形体部位,勾勒的百分比就是传承度。 看来这个想法太过肤浅。 传承度到了三十会被卡住,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之前积蓄灵源都是在攒积数量,那么数量达到一定程度,应该会产生质变。 如果灵源聚集到一定程度产生了质变,那么这个所谓的瓶颈就可以解释了。 质变后的灵源和质变前的灵源很可能是两种不同的东西,就像前世学习的理学知识一样,元素相互反应变成另一种性质不一样的物质。 假设传承度达到三十,此前的灵源称之为初始灵源,三十以后的灵源称为第一次质变灵源,简称一质灵源,此时能增加传承度的灵源都是一质灵源,而继续吸收的还是初始灵源,只要把初始灵源变化为一质灵源,那么灵源还会被消耗,传承度就会继续增加! 自己缺的应该就是灵源转换的过程! 这个关键一想通,厉九川内视自身灵源,已经勾勒冉遗之像的灵源确实和正在涌入的灵源有所不同。 前者色泽更加深厚,“质感”粘稠,后者更加轻薄,就像气和气溶胶的区别一样。 其中极小部分初始灵源正在缓慢转化成一质灵源,恐怕就是这个自然转化的效率,制约了传承者的天赋。 而这个过程就像两股气流碰撞绞拧在了一起,形成了一道小小的漩涡,从漩涡底部流溢出来的灵源正是一质灵源! 厉九川随即控制激增的初始灵源分为两股自旋的气流,让它们慢慢对撞在一起,果然形成了一个更大的气旋,但产生的初始灵源并未达到一质灵源的质变效果,传承度并没有增加! 他此时浑身膨胀得几乎下一刻就要爆炸,蛛网般紫红色的静脉网络浮在皮肤表层,不少细小的血管都已经开始爆裂,苍白的皮肉上像开花一样,绽开小片小片的青紫乌痕。 该死!是压缩得不够吗? 厉九川立即打散已经汇聚的气旋,这个举动让他闷哼一声,口鼻溢血,皮肤骤然皲裂,血液将衣衫染透。 再度聚集气旋时,他本想聚集四个小气流,但又怕达不到一质灵源的水准,一咬牙干脆弄了八个! 这已经接近他念头控制能力的极限。 当八个气旋相互碰撞、融汇,很快就汇聚一股绞拧之力极大、旋转速度极快的漩涡,庞大的灵源汇入其中,再从底部流溢而出时,已经达到了一质灵源的水平,甚至还尤有胜之! 传承度从三十骤然跳到三十五,紧接着是三十六、三十七,到三十八之际方才停止! 但厉九川要的不是冉遗传承的突破,于是,整整十个传承度单位瞬间暴跌,疯狂流向笼罩在冉遗图腾无边无际的黑暗。 玄冥传承度九,变成了十。 黑色阴影以厉九川为中心辐射开来,瞬间扫过这片大地上所有的生灵。 漫长的记忆像爆裂的碎片般疯狂扎进厉九川的脑海。 “……祈求神明庇佑……” “真武玄天上帝!恳求您赐予我力量……” “……佑圣真君……求求您救救我母亲……” “玄天上帝啊…祈求您的复苏…” “……佑圣真君…我愿献上我的性命…恳请您的归来……” “复苏吧……玄天上帝……” “复苏……玄天上帝……” “真君……”、“北方……”、“上帝……”、“复苏……”、“庇佑我们……”、“求求您……” “……” 密密麻麻的人声响起,厉九川头颅涨得赤红,脑浆简直像被煮沸,头顶蒸腾出大量热气。 或老或少、或壮年或妇女,形形色色的祈求汇成一片浩瀚的声海,夹杂着玄十一的大笑。 厉九川只觉得自己灵魂里好像正在被硬生生塞进来一个人,把他的记忆、生命、思想,一切一切都粗暴蛮横地塞进脑海。 幼时在冰冷的玄岩大院中熬炼筋骨,少年在武擂上打到伤痕累累,青年时已身着墨色华服大氅,银纹暗绣尊贵从容。 从玄十一打到玄一,乃至成神也始终难忘那个少年困顿的自己。 当他落座于尊位之上,玄冥笼罩下无边无际的阴影覆盖整个世界,诸生皆尊他为王! 夹杂着浓厚神话色彩的古老记忆与身在联邦时浮华尘世的现代记忆相互交错,如同神灵降下雷霆,一道接一道烙印在脑海。 他几乎记不得自己究竟是玄十一还是厉九川,亦或者,谁也不是。 “我早就说过,我就是你,你就是我。该发生的早就发生了,你经历的远比你想象得多。” 【冥】的世界中,身量高挑俊美的玄十一抬手抚在与他一模一样的青年面庞上,拇指抵在他眉心,四指轻轻托着他的侧脸。 “你不信我是对的。”玄十一微微笑道:“其实啊,我已经在每一次出手,每一次吞噬遗玉、汲取灵源之际,彻底占据这副躯体的所有权了。” “而你,在我们面前,终究也只能做一段融合的记忆罢。” 他说到这里时,身前身后,四面八方出现了成百上千个身影,全都长着一模一样的俊美面孔,却有不同的衣着打扮。 原来玄十一根本不是一个人的记忆,他是玄天上帝着手复苏以来,两千多次记忆的融合体!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确是真正的玄天上帝,而厉九川不过是个一个微不足道的细小分支。 “来吧,我们最后一次尝试,要以所有的经历和记忆应对。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两千多个玄十一同时张开双臂,“我等宿命玄天,将要使诸生沉沦!!!” …… …… “吾回来了。” 良久,厉九川睁开了双眼,从此刻起,将无人知晓他是谁。 五方极界平寂了万载之久,终于在这一刻风起云涌。 第九十八章 玄冥开眼 “又来了。” 某个世界中坐镇山川的金色身影缓缓回头,悲悯与无情交融的面孔上不易觉察地露出一丝厌恶。 残缺的五方极界中,守着一千八百七十三处水井的水德传承者们同时松了一口气。 无论是富饶的中土平原还是贫瘠的日月星辰山脉。 有人在水潭边看见了显化的玄冥图腾,有人看着一面苍白石镜里浮现两点黑芒,有人放在胸口的墨玉配饰散发出纯正的水泽气息,有人伏跪在残破的神龛前痛哭出声…… …… …… 大樂,兆阳,五极山。 一座小山坡上建着一间简单的院落,常闲拿着扫帚清理院子里的灰尘,他在朝廷中得罪了人,被贬斥派来看守五极山。 那些贼子忽悠陛下说,除非北方神像显圣,否则自己就得一辈子守在这座小山坡上! 如今已是被贬来的第三十年,硬生生让他从一个雄心勃勃青年等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头。 常闲将灰尘扫到一棵小树下,捋了捋雪白胡子,遥望远处。 自古以来这里便矗立着五尊高耸入云的石像,只要身处中土平原,就一定能看见五方上帝的身影。 没有人知道这是何等先贤雕琢还是神灵铸就奇迹,只知道这五尊石像各自镇守五方,面容都英气俊美,非男非女,堪称完美。 其中南方和西方石像已经落上厚厚的灰尘,东方石像虽然干净却无任何神迹显露,中央石像则散发着璀璨醇厚的明黄色光辉,神目金黄。 最后的北方神像尤为夸张,青黄的苔藓在神像上恣意攀爬,鸟巢横筑,泼遍屎粪。 常闲越看越是叹气,他已经是不知道第几个被这样贬斥来的臣子了,前辈们都已化作一捧黄土,看来自己也免不去这样的命数。 如果说东方神像还有复苏显圣的可能,北方神像就是绝无可能显圣。 不知从何时起,原本强势的北方玄天上帝逐渐成为了禁忌,连提都不能提起,更何况显圣…… 常闲揪着胡子拄着扫帚盘算,怎么跟陛下写第五千七百六十三封信认错,好让自己回到兆阳。 正想着,忽然有一点凉意落在他的脸上,常闲愕然地看着天空,方才还晴日高照,这会天地间竟然有无数阴云蜂拥而至! 说时迟那时快,瓢泼大雨骤然落下! 常闲只觉得这雨水寒冷刮骨,落在身上一阵刺痛,皮肉简直都要被刮一层下来,浑身湿透的他急忙往小屋里躲,边躲边咒骂这突如其来的怪雨。 他拿起没洗的衣物擦了擦脸,刚碰到皮就疼得他嘶嘶直叫,只能赶紧把衣物脱了,然后从水缸舀水往身上冲洗。 而在屋外面他没有看见的是,亵渎北方神像的各类生灵被雨水打得稀烂,骨肉消融,很快又被瓢泼大雨冲洗得干干净净。 待骤雨停歇,常闲才骂骂咧咧地打开门准备收拾院子里晾晒的被褥,却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地说不话。 华美威武的铠甲,修长斜指地面的龙枪,北方神灵完美的面容上垂敛的双眼缓缓睁开,两点纯黑的光芒绽放! “玄冥……玄冥开眼……” 常闲先是惊恐,紧接着似乎醒悟了什么,又哭又笑,“玄冥开眼了,开眼了开眼了开眼了开眼了开眼了,哈哈哈哈哈!” 他深深地弯下腰去,笑得歇斯底里,“……我要回京城了,玄冥开眼啦!!!” …… …… 月环山脉下,荫道。 来自何、羽、马三个水德世家的传承者连同八十位青铜甲士回过头,凝固地盯着眼前一幕。 双目纯黑的孩童悬浮在空中,背后缓缓升起几十丈血色巨浪! 从上游奔腾而下的泄洪大水竟然在一时之间被抽干!所有的水浪汇聚在小小的孩童身后,很快就上升到百丈! 眉目精致的孩童向前伸出手,就像玩游戏一样,做了个轻拍的动作。 滔天巨浪轰然拍落,大地响起呻吟般的颤鸣,奔逃的人们就像虫蚁,被承载着万吨巨力的水浪拍成肉泥! 趁着与世界共鸣的间隙,厉九川很快就通过水流找到了秦瀚海等人,甚至还有一条挂在岩石缝隙躲藏的金虫。 他很清楚刚刚是当初那人留在自己身上的后手,迫使他在传承度到达一定程度之际与五极山的神像共鸣,从而催动世界与他共鸣,暴露他的存在。 因为此举不光对他没有坏处,所以他无法使沉睡的玄冥通过本能排斥这后手,而共鸣产生的巨大力量也只能暂时宣泄出来,不能为他所用,更不能保留。 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隐藏自己,那人只知道他又回来了,并不知道他在这个世界的哪一个角落。 两千多个玄十一达成了共识,那就是由他厉九川来负责表面人格,因为他来自异世不会被察觉身份,兼并了所有记忆的玄十一则将按照自己的想法行动。 也就是说,厉九川随时都有可能是玄十一,而玄十一必然是玄十一。 共鸣的余韵缓缓散去,对水流如臂指使的感受逐渐消退。 厉九川引动水流将秦瀚海他们聚集在一起,又往岩缝里金虫的方向看了一眼。 肖虎打个哆嗦,他好像被什么不得了的存在盯上了。 明明是这场争斗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为什么反而会被盯上呢? 好在这感觉很快消退下来,肖虎扒在岩石缝隙探头探脑地望外瞅。 什么也没发现,一切都安静地很。 他慢吞吞地爬出来,刚准备浮到岸边,突然一股水流打来,顿时将指节长的小金虫卷跑。 肖虎立即拧身变成一只黄毛大狗,只是被卷走的这么一会,他已经被冲下了瀑布,漂出老远。 黄毛大狗在水中嗷嗷挣扎,少顷便被冲到岸边,碰到了一条冷冰冰的死人腿。 湿漉漉的狗子一抬头,看见傅陆被水泡得发皱的尸体,断裂的喉咙像青蛙大张着嘴,能清晰看见发白的肌肉气管。 他旁边就是一个斜躺着的男人,断臂的骨碴悬着血水,一滴一滴落在身旁奄奄一息的甲士身上。 沉默少言的魁梧汉子这会全身都扎满了青铜碎片,胸口明显塌陷下去。 而兆阳赫赫有名的三等掌士满身皮肉像鱼嘴一样豁开,旁边躺着奄奄一息的苏翊。 唯一一个还坐着的活人是一位十岁孩童,他面色苍白,一双乌黑无光的眼睛漠然而视。 肖虎褪去毛皮化作原形,尴尬地道:“好,好巧。” 第九十九章 过日环 “去把河滩里散落的遗玉都捡回来。” 厉九川说着,往赵青嘴里塞了三颗遗玉。 “可……河滩那么大……”肖虎瞪着眼,身后被冲刷出来的河滩大到一眼都看不见边。 “去捡。”孩童皱了皱眉,那张精致小脸面无表情。 肖虎踟蹰了一下,好悬没说许愿的事,老老实实转身去河滩里找遗玉。 冥想状态下,遗玉就像黑夜里的星星,捡回来倒不难,就是费脑子费时间。 厉九川只来得及抓住三颗遗玉,用来恢复赵青应该勉强够了。 剩下的人等肖虎找到多少就治多少吧,能活一个算一个。 肖虎从天蒙蒙亮找到天色擦黑才回来。 秦瀚海早在正午的时候醒了,勉强通过打坐恢复灵源,等到肖虎回来丢下三十多颗遗玉时,他立即给伤势最重的苏翊齐驷喂了进去。 此之一行,折损人手两名。 因为肖虎平日里再怎么不靠谱,也绝不会在关键时刻丢下自己人,联想到白月村他竟然没有中招,肖虎是否还活着,秦瀚海已是心知肚明。 但这个节骨眼上不能把此事说出来,只有等到回兆阳到府里上报之际,他才会把所有的事情和猜测都如实禀报。 赵青趴在地上晾伤口,厉九川才帮他把背上的青铜碎片拔光,这会还在渗血。 “接下来的路怎么走啊?”肖虎噗通一声坐在稍干燥的地面,身上散发着一股水腥味。 “沿着这路往下走,会遇上一片缓坡,爬到顶就能看见守山的卫士了。”秦瀚海的脸藏在阴影里,让人看不分明。 “那就是日环山吧?明天能到吗?” 秦瀚海黝黑的瞳仁深深地看了肖虎一眼,“这一路差不多得走两个月。” “懂了,然后就是穿过怀和峡,接着,接着……” “接着就到了云州。”秦瀚海看向孩童,“九川可能还不知道,日环山脉之内广阔的平原分为五州,云州、炎州、铜州、壤州、青州。兆阳就在壤州,从云州乘船就能直接抵达。” “傅陆的尸体怎么办?”孩童垂着眉眼问。 “他当年说过不想变成遗玉,所以身上一直佩戴着铜石,这东西可以在他死后把传承种纳入其中,避免他的尸身毁坏,我来把他背回去吧。” 秦瀚海说着,在傅陆衣衫夹层里翻了翻,找出来一块铜绿色的石头,里面闪烁着浅浅的光芒。 “烧了。”厉九川摇摇头,“把骨灰带回去。” “骨灰……”秦瀚海愣了下,很快就明白了什么意思,“也好,这样方便。” …… …… 朝饮晨露夜踏星,春行荫道夏登顶。 两个月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间一行人来到了巍峨高耸的日环山山巅。 即使季节已步入初夏,高耸入云的磅礴山脉依旧白茫茫一片,若不是秦瀚海的烟海书卷中收录着星图,恐怕众人就要迷失方向了。 极目远眺,可以看见微弧的巨大山脉一直延伸到天的尽头,凛冽的风雪吹在每个人的身上宛如刀割。 众人脸膛都冻得通红,好在路上剥了几只大熊的皮毛,苏翊和齐驷裹一件,厉九川依旧坐在赵青身上裹一件,肖虎和秦瀚海裹了一件,俩俩同行既可以保暖,还能相互扶持。 “我看见那边有一条褐色的线。”厉九川指着远处,青蓝竖瞳绽放着徐徐幽光。 “那应该就是守山的驻地,咱们再坚持一把,就快到了。” 秦瀚海咬牙从膝盖深的雪窝中拔出腿,肖虎个子矮,雪都淹没到他腰际,一走一个萝卜坑。 如果不是山上稀薄的灵源不足以支撑他一直变成虫,恐怕这家伙只会挂在秦瀚海身上偷懒。 接着走了小半个时辰,众人方才抵达了驻地。 守山的甲士也身披厚重裘皮,一个个走起路来活像巨熊。 他们看见秦瀚海身上的官服便知是何人,更何况数月前还见过面。 “秦大人回来了啊?”一位威武爽朗的汉子上前,一记熊抱。 裹在熊皮下面的肖虎顿时被拍得嗷地一声。 “哎呦,这不是……肖掌士嘛?”壮汉脑袋一歪,乐呵呵地又拍了两巴掌,把肖虎砸得像钉子一样扎进雪堆里。 “……”肖虎抬头,眼中掠过一抹寒意。 “好了,让我们先进去喝口热乎的吧,快两个月没怎么歇息了。”秦瀚海开始打圆场。 “请!”壮汉也不再客套什么,蒲扇大的巴掌一伸,将众人迎了进去。 褐黄大帐里火堆熊熊燃烧着,一大锅肉汤正在咕噜噜地煮,弥漫的香气和油脂让众人好似解冻了一般,每个人都活泛起来。 “来人,拿碗来。”壮汉比划一下,又对秦瀚海说道:“你们来得正巧,喝了这碗肉汤顺着还没融化的雪道滑下去可省事多了,然后顺着龙脊岭走,能从上面绕过怀和峡,到云州地界的时候,再往前走二里路就能看见大船。” 外面的守卫拿来一叠海碗和一摞白面饼子,壮汉挨个舀上汤肉。 “月前我才去云州采买补给,路上好走得紧,你们赶快吃了去,省得雪道化了就来不及了。” “多谢。”秦瀚海抱拳感激谢过,捧着肉汤将面饼掰碎扔进去。 海碗很大,面饼很实在,众人吃完,个个都涨得肚儿圆,全身都暖烘烘的。 除了赵青足足吃了三碗,壮汉连声夸他是好汉子。 雪道是一条直通山下的滑道,没人看得到尽头是哪儿,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壮汉拿了三副厚皮垫子给他们,“坐着这个下去,只要不乱滚不站起来,就不会受伤,安全得很,放心吧!” 秦瀚海来时并不是这样走的,他心底也有些忐忑,但面上并不显露,而是严肃地把垫子放好,坐上去拿绳子把自己固定。 肖虎垮着脸,想变成虫猥琐一点吧,又不想在这个莽汉面前露怯,一咬牙也坐了上去。 壮汉像熊一样狂笑一声,一脚蹬在厚实的垫子上,两人哧溜滑下去,瞬间就飙没了影,只有肖虎的惨叫啊啊地传来余响。 “……” 众人对视,同时暗自咽了口唾沫。 第一百章 兆阳 连绵的雪道好似无穷无尽。 空中飞舞的雪花扑了满脸,连眼睫毛都快冻成了冰。 身下皮垫的确厚实可靠,无论是跃坑还是穿谷都平稳如一,不时还能看见前方两个小黑点。 直到厉九川都快习惯了垫子下冲的感觉,坡势方才缓和少许,逐渐变得平稳。 嘭! 两只黝黑发亮的皮垫撞到一起,厉九川爬起身,只见前面的路上冰雪都已初步消融,雪水汨汨地淌,薄冰亮晶晶的,在日头下闪闪发光。 秦瀚海他们已经走在了前面,赵青把他捞到肩膀上,大步流星地跟上去。 龙脊岭。 山势陡峭,怪石嶙峋。 顺着岭峰走对传承者而言不算什么难事,站在最高处眺望,还能看见远处宽广的川流。 只花了半日有余,众人便下了岭,来到云州地界。 界碑矗立在乡土道路上,虽历经风霜却格外干净,好像有人日日擦拭一般。 来往的村民老幼康健,青壮英气勃勃,女子娟秀多姿,一看就是水米饱足之乡,未经生死的富庶之地。 他们看着一行衣衫褴褛模样狼狈的六人,纷纷投来不解的眼光。 看来大樂皇帝治理得不错。 厉九川不自觉把这些人和游山城的人比较起来,他们眼中并无防备,衣衫不说鲜亮,却也干净整洁。 更是有老人露出同情之色,以为他们是哪个边苦之地落难而来,进屋拿了一碗馒头递给赵青。 赵青想拒绝,却被这位婆婆强行连碗也塞给他,还连连指着厉九川说些听不懂的俚语。 秦瀚海无奈回头道:“老阿婆是说这些馒头给娃娃吃,你们拿着吧。” 厉九川更加无奈地谢过,拿起一个啃起来,老婆婆这才满意地笑笑,露出温和的神色。 他张口一咬,满口绵软温热之余还有些甜丝丝的砂粒感,仔细一瞧,里面居然放了砂糖。 厉九川低垂眉眼,缓缓呼了口气,有那么一瞬间升腾起来的归宿感让他难以自持。 秦瀚海勾起嘴角,“我大樂子民多温善,见多了就好了。” “那不一定,兆阳可不是个良善之地。” 愁眉苦脸的齐驷扶着新长出来的胳膊,断臂时的阵痛到现在还时隐时现。 “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苏翊敲了敲他脑袋,两人感情升温很快。 也许是终于来到熟悉的地方,一路都十分沉默的众人都渐渐敞开心扉。 秦瀚海带着他们先去附近的大镇子换了衣衫,又清洗休整一番,这才往水运的港口走去。 岸边来来往往的船夫搬运着货物,秦瀚海轻车熟路地找到一个船头伙夫打扮的汉子,张口问道:“你家大人手上还有没有客舟?” “啊,原来是秦大人!”那伙夫跳下船来,站在他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前日里所有的客舟都出发了,不过现在还有艘大船在等贵客,喏,就是那架。” 伙夫抬手指去,只见一艘百米长的奢华楼船正泊在水面,一些公子小姐站在围栏边,神色略有焦急。 “唔,是个大船,不知是在等谁?”秦瀚海眯着眼睛望去,扫过那些登船人不满的脸。 “说是咱们云州牧云王爷的世子要去海事书院念书,他刚从铜州回来,正好在咱这穷乡僻壤上船,不得留个最大最好的?”伙夫说着抬起黝黑脸膛露出个憨厚笑容,“嘿,这一等就是七天,可急坏了那些贵商公子们。” 秦瀚海皱眉看了看剩下的货船。 “秦大人,别看咱们这些货船表面上好着,可一旦走起来,那绝对不是人住的地儿!”伙夫劝道,“那世子哥今天应该就要到了,大人还是坐这个吧,我去给你找管事说说。” “今日能到?” “最迟今夜!” “那你给我找人吧。”秦瀚海点点头,从怀里取出来一贯玉钱,这是他才从钱庄里取出来的,“够吗?” “够了够了,咱们这地方哪用得着这么多。”伙夫嘿嘿直笑,接过钱后没过一盏茶又哭丧着脸回来了,“这船是炎州来的,还得要一贯。” 秦瀚海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又塞了一贯玉钱给他。 “这么贵?”厉九川忍不住问道:“坐个船都要两条人命了?” “什么?”伙夫一愣。 “你快去!”秦瀚海摆摆手撵他走,又对厉九川解释道:“玉钱在这边没那么值钱,十贯才能换一颗遗玉,炎州又是出名的富庶之地,花销用度仅次于壤州的。” 厉九川简单一算顿时觉得这汇率不简单。 “那是什么人在把控流入边境的玉钱?” “嘘,这可不是咱们能管的事。”齐驷叹气道。 厉九川嘴角动了动,终究是没说什么,不值钱的玉钱把值钱的遗玉都从边境挖到中原,这些地方的富庶恐也是边境用人命养出来的。 众人上了楼船没多久,两队衣甲锃亮的士卒匆匆赶过来列在船前。 一辆大得夸张的八马豪车不紧不慢地走来,停了一柱香功夫才下来一堆女人,最后出来一个气血虚浮,两眼乌黑的公子哥,还是被女人们抬出来的。 直到公子哥和他的女人们送上船,那些士卒们也才上船。 “兆阳的人也都是这样吗?” 厉九川坐在围栏上问。 “不是!各州的风气不同,云州要……格外特别些。” 秦瀚海干咳道。 楼船从滋养了云州和炎州两岸子民的大川一路开往兆阳。 不过本来三日的行程被那世子爷硬生生拖到半个月,一路上非得反复在两岸停靠,去花天酒地玩够了才上岸。 就连肖虎也直言受不了,要去宰了那个王八蛋。 好歹被秦瀚海拦下来,安抚到第十六日时,终于来到了兆阳。 这里的码头比云州那边大了几十倍有余,一眼望去全是高船大帆,连绵地铺出去,比起那巍峨雄山更有一番别样气魄。 原本嚣张跋扈的牧云王世子也安静下来,让楼船顺顺利利地靠了岸。 这艘百米大船在兆阳码头十分不起眼,相同规格的船只比比皆是,厉九川甚至还看见一艘格外巨大的楼船,足有千米之巨! 船体绘制着深青色的花纹,瑰丽壮美。 第一百零一章 云卷皇城 壤州,兆阳。 皇宫,凝湖亭。 身披皇袍的中年男人坐在亭中喝茶,他样貌英武,眼中精光流转,只是眉心一道竖痕,似是常年有俗事烦心经常皱眉时留下,显得格外严肃。 “你们这些人究竟有何要事,非得赶在孤赏花观景时禀报?” “回陛下。”开口的官员是个光头,水蓝刺青在脑侧格外显眼,“此前罪人厉闻军因谋反一事被诛,全族贬往边境,并未充为奴隶,这已经是陛下大恩大德,宅心仁厚。为何现在又要召其子厉九川回京?谋反可是诛全族的死罪啊!” “马晋,得饶人处且饶人,当年厉家究竟犯了什么罪你不清楚吗?更何况孤的诏书从没说厉家是谋反之罪吧?”皇帝玩味地看着他,“而且,留在京城的厉家人又不是没有。” 光头马晋悚然一惊,“陛下……” “够了!”皇帝站起身,冷声呵斥,“孤要什么人回来难道还需要向你禀报吗?” 他双眼中那抹冷酷威严,几乎让马晋忘了他只是个凡人。 他连同身后两人同时低下头,大气也不敢出,一身冷汗。 直到皇帝身影消失,马晋才抬起头咬牙切齿地道:“给我查!看看那个留在京城的厉家人究竟是谁!” …… …… 魏王府。 魏灵犀盯着府里那口幽深老井怔怔出神,浑然不知自己的养女魏禾凑到他身后。 “父亲大人在看什么?”女童稚嫩的嗓音响起,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沉静得不符合年龄。 “哦,没什么……”魏灵犀回过神,看着身边肤如凝玉的小女童。 “你这次廿三战表现很好,非常好……给厉家争脸了,陛下有没给你什么赏赐?” “给了。” “那就好,说明陛下心中没有芥蒂。” “嗯。” “……那个,陛下给你什么了?” “陛下没有给我什么,他只是问我想要什么。” 魏灵犀又无奈又宠溺地看着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家伙。 这个养女什么都好,就是话太少,说话得挤。 “那你要了什么?” “我要他赦免厉家的罪过。” 魏王爷一惊,“他怎么说?” “他说好,然后差人带了记录的宗卷过来。” “然后呢?”魏灵犀要不是为了在养女面前保持风度,他恨不得抓耳挠腮。 “然后管宗卷的人说厉家全族在十八年前得瘟疫死完了。” 魏灵犀心里咯噔一下,盯着女童表情反复看,生怕她有什么事。 这次没等王爷问,魏禾就主动说道:“但是还有一个人活着,他刚好也是九字辈,名叫川,是您从未告诉我的,本该与我同生共长的孪生弟弟,厉九川。” 魏灵犀张了张嘴,好一会才道:“当年事出有因,所有人都知道你娘生了,但没人知道你们是一模一样的龙凤胎。” “那为什么被带走的是弟弟?” “什么弟弟,他比你先出来……” “我说是弟弟,他就是!” “好吧,是是是。你娘说姑娘家要好生养着,男孩可以糙养,所以就把他带走了。”魏灵犀斟酌词句,他哪好说秦茗茗原话是女孩子干了粗活就不好嫁出去了。 但这显然是个托辞,终究是舍不得女儿家受苦。 虽然魏灵犀自认为小禾吃的苦,不必天底下任何一个男儿少,尤有甚之。 “我让皇帝把他带回来。”魏禾突然开口道。 “什么?!”魏灵犀瞪着眼,“你尚且没在京城站稳脚跟,我用什么托辞把他弄过来养……” “我们早已成人,不需要王府来养,我在城里开了酒楼,可以让他当伙计,自己养自己。”魏禾一本正经地道,“而且,即日起我想恢复自己的本名,厉九禾。” “啊?”魏灵犀觉得自己受到了惊吓,“不不不,何必如此……” “陛下说,带回厉九川只是区区一件小事,他也可以不再追究厉家罪责,让我再许一个条件,省得别人说他小气。所以我问陛下什么最多,他说他拥有天底下最广阔的土地,我就替魏王府要了他三千顷良田,以此作为大人养育之恩的一部分偿还,王府的人情,九禾永生不忘!”厉九禾连珠炮似的说。 魏王爷神情呆滞,单手捂住胸口,他觉得这辈子受到的惊吓也没有今天多,养了十八年的女儿要飞了…… …… …… 厉九川跟着秦瀚海一路往海事府走,路上齐驷和苏翊都说想回自家看看,先回去了,肖虎也说是要回肖家。 个头瘦小的孩童坐在魁梧坚毅的汉子肩膀上,这组合看起来十分怪异,但见多识广的兆阳子民都习以为常。 兆阳最繁华的渭水东街上,坐落着四大名景之一的海事府,前面就是皇宫禁城。 四景背后靠着渭水湖,四条大街将湖泊围成井字,每条街都叫渭水街,加以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来区分,东边就是海事府,西边坐落海事书院,南边是坛市,北边是泰和楼。 唯独海事府这边来往之人最少,清一色的黑檐大瓦整齐肃穆,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势。 周围冷冷清清没什么人影,只有府内有人进出,看见秦瀚海还会恭敬地打个招呼。 秦瀚海带着两人去了主殿,里面空荡荡的,和柏室十分相似,前后挂着黑布遮掩的画卷,两侧是坐在桌椅前无聊得几乎要打呵欠的执笔。 “消任务。”秦瀚海走到一位蓝衫执笔面前,从怀里掏出来一块令牌。 执笔只瞧了一眼便立即翻起手边的书册,“找到了……秦瀚海,三等掌士,任务是……皇命。” 他抬头看了三人一眼,“做完了?” 秦瀚海点点头,“做完了,待会我带人去禾川酒楼,任务就算交接了。” “那行,我这边没法看,你自己知道完成了就行,有没有战损?” “有,一等掌士傅陆身亡,骨灰在我这里。”秦瀚海低头从怀里取出一只匣子。 “节哀。”执笔唰唰书写的手一顿,随即轻声劝慰。 “嗯。”秦瀚海没有多说,但眼圈有些泛红。 诸事了结,秦瀚海带着厉九川来到渭水北街。 这边新开了一家酒楼,说是一家酒楼,实则把北街下位半条街都包通了,装潢质朴大气,平民以为亲近,世家不觉怠慢。 或清冽或浓烈,或醇厚或浓香的酒气在空中勾动着人心,哪怕是从来不喝酒的人也会有少许意动。 第一百零二章 双子 “好了,我收到的信函上说把你交给这家酒楼掌柜就行。” 秦瀚海边说边有些吃惊地看着这酒楼,出发前还只是一家小酒楼来着,这才半年光景,居然都变成这样了。 “唉,秦大人,好久不见哈哈哈。”一身鹤袍的掌柜看起来有四十多岁,面目和气,精神奕奕。 “张掌柜。”秦瀚海抱拳道:“人我已经给你带到了,此事……便结束了。” 说到最后一句,秦瀚海慨叹般地呼了一口气。 “好好好,有劳有劳,大人进来喝两杯吧,从今以后,大人在禾川酒楼一律不算酒钱!”掌柜连连道谢。 “不算酒钱?你家大人能愿意?”秦瀚海闻言有些失笑。 方才闻到的几种酒香在兆阳都算价格不菲,要按玉钱来算坛的。 “这就是我家大人的原话。”张掌柜正色道。 “免了,我这会还有事要做,先行一步。”秦瀚海摆摆手,又看了眼厉九川,这才转身离开。 肖虎的事他还没有跟府里说,此事不能再耽误了。 坐在壮汉肩膀上的孩童望着神情和蔼的掌柜,俩人对视片刻,张掌柜神秘兮兮地道:“公子快下来吧,我带你去见我家大人。” “你家大人?” “不必了,我就在这。” 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酒楼上走下来一道修长俊美的身影。 精致隽秀的眉目、墨色黑袍、一双金纹长靴裹束小腿,端得是英气逼人。 厉九川神情愕然,面前这个人除了胸口微微隆起,没有喉结而外,简直跟自己成年状态一模一样! 来人一头高马尾用草青头绳绑住,狭长的丹凤眼沉静如深潭,“你就是厉九川?” “我是……” “这么瘦,肤色也太黑了……下来走两步。” “……” 厉九川跳下赵青肩头,“过日月山脉时晒黑了,这是我护卫,赵青。” “来屋里谈吧。张掌柜,把这位赵护卫带去休息。” “是。” …… …… 珠箔银屏后,八角红桌前,两个容貌几乎无甚分别的年轻人相望而坐。 “既然你也掌握了变化身体的技巧,倒也免去教你的麻烦。”身材稍显瘦小的一方先开口道。 “初次见面,我是你素未谋面的孪生姐姐,厉九禾。” 对面的年轻人并未急着答话,他微微侧头好似在倾听什么,末了才开口道:“我好像比你提前出生吧?你是我妹妹才对。” 厉九禾眉头一皱,“胡说,我先出生的。” 厉九川只是笑,不说话,气度和孩童模样俨然不同,别有一番从容自如,让厉九禾感觉像面对养父魏灵犀。 这话题再说下去,反倒显得自己幼稚了。 厉九禾清了清嗓子,“我在兆阳勉强打下一片家业,便是这酒楼,日后把这里当做自己家吧。” “好。” 自来熟啊…… 厉九禾心中吐槽一句,接着道:“正巧最近一月之内海事书院都在招学子,你去海事书院读书,顺便适应一下兆阳的生活。” “海事书院……为什么叫海事?” “这就说来话长了,你若是考入书院自然能找到答案。” “哦,要考啊。”厉九川看起来有些恹恹的,“除了海事书院,还有没有别的书院,譬如说,不用考的……” “当世有三大书院与海事书院齐名,一曰昆仑,一曰白玉京,一曰上水渡。他们都不用考,你要是能让其他三个书院选你,那也成啊。”厉九禾双手抱胸。 厉九川瞄了眼她那没什么起伏的胸口,“这么说,海事书院是最好进的喽。” “其他三个书院全靠机缘,若是有缘,不是你找上他们,而是他们来找你,否则就算你能翻进他们院墙里,人家也不会收。”厉九禾放下搂在胸前的双手,眼中隐约有恼怒一闪而逝。 “那你呢?” “什么?” “你在哪个书院?” 二人孪生双子,年岁一致,如果厉九川还能考入书院,厉九禾也应该是上书院的年纪。 “昆仑背后是山神殿,白玉京开在天宫,上水渡更是神秘,罕有人见,你说我能去哪?” “昆仑开在哪儿?白玉京又开在哪儿?” “不知道,我又不是他们的学子!” 厉九川看着她有些不耐的模样,忽然笑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厉九禾神色一滞,下意识垂着眉眼掩饰自己的情绪。 她蓦地抬头问道:“你又不在兆阳,说什么辛苦不辛苦,边境凶险多异神,你才是……” “可我没有打下什么基业,皇宫脚下,渭水街上,拥有这样大一间酒楼,一定不容易。” 厉九禾木着脸,“我是壤州魏王养女,人人都知道壤州是五州中最为富庶之地。” “……是我孤陋寡闻了。”厉九川失笑,眉眼温润,气度柔和,活像宠溺妹妹的兄长。 厉九禾越看他越觉得有种莫名其妙的割裂感,好像此时的成年厉九川和方才看见的幼年厉九川根本不是一个人! 前者气质雍容尊贵,举手投足都有极好的礼数教养,完全不像是边境长大的孩子,而后者沉默寡言,鹰视狼顾,别带一番凶性,更为符合他的经历。 是不是被污秽了? 厉九禾皱着眉头,当即从怀里摸出来一颗黄柏脂,在厉九川茫然的眼神中点燃,甚至还在他鼻尖上晃来晃去。 没反应,他还打了个喷嚏……看样子不是,可能是边境待得太久,死亡的压迫下出现了灵的分裂……书院里有些人也这样。 厉九禾捏熄松脂又放回怀里,动作小心翼翼。 厉九川,准确说是,玄十一好奇地看着她道:“这个很少见吗?” “少,即使是我,每月的配额也就勉强够用,要想修炼得更快,就得做些别的事赚贡献来换。”厉九禾认真解释道。 “啊……”玄十一浅浅地皱眉,“传承者死后化灰,用铜石收集,将灰烬播撒在种子上可以长得很快……理应取之不尽才对。” “什么?!”厉九禾瞪大眼睛,双手拍案。 “你们…不知道?”玄十一歪过脑袋,眼神玩味。 第一百零三章 海事书院 我也不知道。 【冥】中,厉九川不满地发牢骚,玄十一突然把他换下来,还让别的玄十一跟他打架。 “你们那边都是这样种黄柏的吗?!”厉九禾撑在红木桌上的手背筋骨毕露,神情又踌躇又紧张。 “山神殿是这样的。”玄十一随口扯谎,“我被秦掌士找到前都是山神殿的人,你不知道吗?” “你还加入了邪教!”厉九禾恶狠狠地瞪着他。 “我哪有的选,十五那年被山神殿的人掳走,他们只当我是孩童。” “那传承呢?你的传承是什么?!”厉九禾眼中的紧张清晰可见。 “冉遗啊。”玄十一露出无辜之色。 “什么?!”厉九禾忍不住扒着自己的脸,难以置信。 “妹妹,你没事吧?” “废话,你传承怎么来的?还有,我是你姐!” “做梦梦见一条鱼,然后我就有传承种了。” “什么?!!”厉九禾几乎要把自己一头黑发揪下来,“你是神选???” “啊……?”玄十一眼神迷茫,“这就算神选了?” 厉九禾凶恶地瞪着他,想到了自己当初对着冉遗图腾反复勾勒还差点被污秽,整个人都抓狂起来。 “神选不是这个意思吧……?”玄十一虚着眼。 “难道不应该是,出生就自带传承,天命契合,还在娘胎里就是五帝备选吗?” “???”厉九禾长大了嘴,原本的稳重形象连渣都没剩下,“你说的那不是真神?这种人把大樂的朝史往上翻一千年都没有!别说一千年了,一万年也没有!” “一万年……”玄十一忍不住低低地笑了一声,“一万年前大樂的祖宗都没生出来呢,你怎么知道就没有?” 厉九禾哑口无言。 她随即有些气恼地把厉九川拉起来,“现在就去海事书院报名去,正好是月末,明天就不招人了,正式开考。” “啊……”玄十一从鼻腔里不情不愿地挤出一个哼哼唧唧的音调,“考什么啊,我还没上过学。” “冉遗传承度多少了?认得字吗?” “二十八,认得。” “那就足够了。不管考师考什么,怎么说,你只需要在最后的试炼里跟他们说你要闯三关,过了就行了。” “三关是什么?” “别问!去了就知道了。” …… …… 渭水西街。 和人来人往、吃喝玩乐的北街不同,西街往来之人大多是书生打扮,上街坐落着蓝纹青瓦的海事书院,下街清一色的笔墨纸砚以及书铺。 厉九川此时已经恢复孩童身形,好奇地看着周围往来的书生。 “他们都是凡人吧,为何还在进出海事书院?” “凡人怎么了?我们的繁盛都是凡人支撑起来的,偌大的海事府没有帮忙办闲杂事务的凡人你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吗?”厉九禾头也不回地道。 “哦,可秦掌士说传承者的身份不暴露于凡人之前,在海事府当差肯定会知道些什么吧?” “一般不会,我们只告诉他们海事府都是习武之人,万一出现些什么情况也有甲士帮忙料理,不会影响到凡人。” “哦……可是我以前听山神殿的师傅说,兆阳有强者陨落,将他种为人锚的传承者都发疯了,那时候是怎么处理这事的呢?” 厉九禾面色微变,“你那个师傅是什么人?” “猲四六,说了你恐怕也不知道。” “……我的确不知道,但你说的这事被皇室列为绝密,而且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那是有些老了。”厉九川打个哈欠,“如果我也成为云鲸河那样的人,是不是整个兆阳都会保护我?” “靠别人有什么用,他就算威望再高,实力再强,还不是死了。” “你说的是。”厉九川笑了笑,神色微动,恢复了一抹来自边境的沉冷凶意。 书院大门处堆满了人,粗略地看上几眼,厉九川已经看见了两个熟人。 一个是眼圈乌黑的肾虚世子,一个是身后站在俩戴狗头面具的彪形大汉的肖虎。 后者焉了吧唧活像是被蹂躏了然后扔到书院面前强行逼他上学。 厉九川摸着下巴思索这玩意打的是什么主意,还是肖家有什么强者竟然能逼他凑不想凑的热闹。 但随即就被同为孩童身形的厉九禾拉进人群。 方才还熙熙攘攘的人群哗啦一下散开。 “是她!她来了!” “快让开快让开!” “这就是廿三战的头名?居然只是个孩子!” “没见识,虽然她天生重子痨,但只入书院三年就以预备掌士的身份破格参加了廿三战,在一群五年学子中夺得头名,是真正的强者!号称海事府十年来的新秀第一!” “话说,这俩……谁才是魏禾?” “什么魏禾,人家早就改名厉九禾了……嗯……我也分不清……不过咱们可以聊聊,这魏禾是怎么变成厉九禾的,你可听说过十八年前被贬斥到边境的厉家……” 闲言碎语在强者面前皆是虚妄。 厉九禾站在书院执笔面前,清脆开口道:“我带我弟弟来报名。” “九禾有弟弟?这事我可头一次知道。”说话的是一位神情温和的白袍先生,“若不是你开口,我差点分不清你们谁是谁了。” “先生莫说闲话羞我了,廿三战头名可推举一人免试入院,我推举他,但不用免试,该怎么考就怎么考,若是落榜,我也不会再带着他来。” “这可是你说的。”白袍先生微微一笑,心下对厉九禾更为满意。 他对着旁边几乎一模一样的孩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厉九川。” “年岁?” “十八。” “什么传承?” “冉遗。” “好,你已经报名,明日卯时来参试,可以带一副武器,不准拿遗玉。” “多谢先生。” “嗯,下一位。” …… …… 是夜。 酒楼院落里凉风习习,靠窗生长的大树开着人头大的雪白花朵,散发出沁人心脾的绕指柔香。 厉九川靠在床头盯着花朵,洁白的花瓣好似女子柔软如水的面颊,花蕊点缀得像极了细长的双眸,秋瞳剪水脉脉含情。 女人的头颅成片成片地扎根在树干上,齐咯咯地冲他笑,笑着笑着黑褐色的枝条蹭地朝他刺来,长在枝干上的人头也张开狰狞大嘴,涎水飞溅! 第一百零四章 开考 嗤! 澎湃的内劲刮过空气,厉九川苍白的五指紧绷,筋骨毕露。 他揉了一把满是血丝的双眼,有些沉郁地盯着指缝,又看了一眼窗外,雪白花朵都静悄悄地绽放着,根本没有变成女人诡异的头颅。 五指缓缓张开,厉九川蓦地皱起眉头,一片被捏得稀烂的白花花瓣正在掌心! 除了明显的幻觉,自己还出现了梦游症状吗…… 自从玄冥传承度涨到十以来,厉九川就没有安心睡过觉。 事实上,他无时无刻不在和玄冥带来的污秽抗衡,这一点,即使是玄十一也帮不了他。 更准确地说,这污秽本就是他造成的。 两千多个玄十一每个人都需要对抗不同程度的玄冥污秽,总有遗漏的污秽落在他身上,本来玄冥传承度三十以后才会出现的种种症状,却在传承度十的时候就出现了。 厉九川估计玄冥传承度三十的时候,上次那种世界共鸣恐怕还会再来,到时候不仅会面对不可知的追杀,还有源自五帝种的污秽。 真叫人头疼。 厉九川撑开雕花木窗往外瞅,只见对面的泰和楼依旧灯火阑珊,醉不知归的公子小姐们通宵达旦地畅饮,还有家仆被差来这边买好酒。 夜色里浅风拂过鼻尖,兆阳浮醉的气息令人印象深刻。 直到黎明破晓,整个世界才慢慢沉静下来。 厉九川简单洗漱收拾衣装,出门去书院了。 刚到海事书院附近时,就有仆役专门把他迎进去,里面乌泱泱一大片,全是人。 “书院考核有资质、战力、本心以及文法四样,每四年招收一次学子,及冠前皆有机会入院。”灰蓝衫的仆役带着他边走边道。 “那凡人呢?” “凡人入科举之门,与我等不同。”那仆役笑笑,眼中赭色光华一闪而逝,他也有传承。 “我不用等吗?” 眼看这仆役要带他往别院走,厉九川指了指那堆人问道。 “您是廿三战头名保举来的,虽然要求考核,也就是走个过场罢了,无需排队。” “是吗……先去考哪个?” “资质、战力、文法、本心。依次来的。” 俩人来到一处青藤攀墙的院落,仆役做了个请的动作。 厉九川好奇地走进去,只见院落里种着各类花草,中间是一池浅水,水中立着两尊铜仙鹤,狭长的鸟喙里夹着什么。 一个青衫的夫子正背着手浇花,嗓音沧桑地道:“水池左边放着遗玉,看你吃多少,提升一个传承度为止。” 厉九川注意到地上有一只不起眼的花鸟匣子,打开一看,里面铺着满满的遗玉。 “先生,在我之前没有人来考核资质吗?” “没有,所有人都在等你先考核。” 青衫夫子转过身来,露出清癯面容,他个子高瘦,眼皮耷拉着,显得有些无神。 “双子的天份几乎是一模一样。”他迈着步子,居高临下地盯着厉九川,“也就是说,魏禾可以夺头名,你也可以。” “所以,我们都很想知道,你究竟有多强?” 厉九川瞥了他一眼,兀自伸手往盒子里一摁,十颗遗玉悄然消融,冉遗传承度从二十八到了二十九。 他有些讶异地看着这盒子,自己提升了一个传承度后,里面的遗玉好似被另一种力量阻挡,不能再消耗其中遗玉。 “冉遗,传承度二十八,性格,自大、贪婪!” 青衫夫子不知从何处抽出来一支细杆毛笔,拿着本黄皮册子边说边写,念到最后俩字额外咬了重音。 “……” 厉九川扯了扯嘴角。 “消耗遗玉十颗,灵源资质中品,这一点你比魏禾差多了。” 青衫夫子不留情面地说完,又指着水池道:“看那方池子,里面有什么?” 厉九川伸头瞧了一眼,然后皱着眉毛缩回来,又伸头看,又缩回来,又伸头…… 咚! 小童脑袋上鼓起红包,青衫夫子收起笔杆,瞪着他道:“看完了就说!” “为何不让我看第三遍?”厉九川摸摸脑袋上的包,小脸一垮。 “看多了就回不来了。你到底说不说,不说就是什么也没看见。” “里面飘着一张死人脸,是不是谁淹死在里面了?”厉九川比划一下。 “胡……”青衫夫子眉头一拧就要骂人,却突然停下来问道:“那人长什么样?” 厉九川上下打量他,“青色山羊胡,三角小眼睛……” 咚! 孩童脑袋上鼓起第二个包。 “出去!”老头怒不可遏地揪了一把自己的青色山羊胡,以至于三角小眼睛也瞪大了不少。 厉九川站起身拍了拍灰,“左边下巴有一块褐色老人斑,长得像一副龟甲。” 青衫夫子僵在原地。 厉九川出了院门,守门仆役便进去拿出来一本黄皮册子。 “如何?”孩童探头问了一句。 “通感资质上上品。”灰蓝衫仆役冲他眨眼睛。 “通感是什么?” 仆役愣了一下,随即解释道:“是和传承种的契合程度,也就是说,以您的资质无论找什么传承都很容易得到神灵承认。” 胡说八道。 厉九川想到了在山神殿拜神无果的几个月。 “其他人都能看见什么?” “不能说,每个人契合的传承不同,这就好比传承度一样,不好问的。” 厉九川闻言也眨眨眼,语速飞快地道:“我在水里面看见一张和那个夫子一模一样的脸,就是那张脸上有斑。” 仆役脸色变了又变,支支吾吾地,半晌不知道说什么,方才那话不是他该听见的。 “你回去,我来带他。” 青衫夫子面无表情地出声,他竟然一直站在两人背后! 仆役如蒙大赦,转身就往外跑,再不跑就会被小鬼吃掉似的。 厉九川露出无辜神情,好像他真的是个孩子。 “水里那个是我的兄长,我葛家人天生通灵,哪怕死后也能辨人资质传承,兄长寿数已尽,想继续活在世上只能把他那样留下来。” 青衫夫子背手走在前面,声音稍带沧桑。 厉九川沉默不言。 这样的活法,是活人想让死人活着呢,还是死人自己想活呢。 第一百零五章 孟极 “第二个考核是战力,你的对手就是他。” 青衫夫子伸手一指,挤满了人的圆武场中,一个块头高大的传承者正在把玩石锁。 厉九川也不知道那人头大小的石锁多少斤,只听见那人抛起石锁时旁边人群传来阵阵喝彩声。 围观的都是些正值十几二十岁少男少女,整整齐齐全是明快的水蓝色衣衫。 “他们都是书院的学子吗?”厉九川好奇问道。 “是,去年招的。” “不是四年招一轮?” “四年一轮是面对所有来兆阳的年轻传承者,其他时候都由传承世家推举进来,或者是掌士们在外面捡到的天才。”说着,青衫葛老头瞥他一眼,“都是参加过考核的。” “哦。” 厉九川挤开人群,走进武场,周围的哄闹声为之一息。 “魏禾?!” “她来干什么……不对!” “这不是魏禾,昨天魏禾就改名叫厉九禾了,你们消息可真是闭塞,她还带来她的孪生兄弟,应该就是这个小家伙。” “不愧是赵兄,消息果然灵通。” “哪里哪里……” 嘭! 铁黑色的石锁落地,众人脚底一颤。 厉九川眯起眼睛。 “来考核的?”人熊似的汉子扬着下巴,一层青胡茬大刺刺地向外扎着,铁钎似的。 “嗯。”瘦小的孩童点点头。 “无论你用什么手段,打到我就行。”人熊指了指自己胸口的肌肉和汗毛,“赵山岳,孟极三五。” 这样奇怪的自我介绍,让厉九川恍然想起猲四六的教诲,海事书院都喜欢在传承后面加上传承度以彰显实力。 “厉九川,冉遗二八。” “水德传承?”人熊满是横肉的脸上挤出一抹讥笑。 厉九川抬头望着他。 “除了魏禾,水德传承都是废物,你不否认吧?”人熊活动筋骨,走到场中,俯视孩童。 极大的身材差距让众人都有些于心不忍。 厉九川没答话猛地倾身前冲,伸手去够人熊的脚踝。 身材高大的人对于肢体边缘最不好管控。 只是他还没碰到,那双筋肉虬结的腿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后背冷风飒起,赵山岳阴恻恻地从厉九川身后说道:“水德传承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在我土德传承面前也敢嚣张?” 厉九川脑门上青筋凸了一下克制喷涌的怒火,就地一滚往前扑去。 但赵山岳速度更快,无声无息地已经站在厉九川面前,如同厉九川主动往他脚下扑一样,简直让人无法想象如此庞大的体魄怎么做到这样极速且隐匿。 比厉九川脑袋还大一圈的脚掌在空中踏出爆鸣,混浊的气浪腾地炸开,整个大地都为之一颤! “好强的力量,一般孟极传承者怕是没有这么夸张吧……” 有人喃喃出声。 “绝对没有,我认识一个孟极就是身材瘦长的,哪有这等巨力!” 有人连连摇头。 无一不露出对场中孩童的怜悯之情。 然而烟尘还未散尽,厉九川就展现了对自己躯体极致的控制力,在人熊落脚的前一刻滞空,然后踏着他脚面往肩膀一拍。 “我打到你……” 嘭! 赵山岳神情狰狞地一拳打中他胸口,众皆哗然! 厉九川像炮弹似的砸在地面滑出去十几米,衣衫蹭破露出青蓝色的鳞片。 “我说打倒我,没说让你蚊子似的沾一下!”赵山岳冷笑道。 没有叫好,没有附和,围观的学子们眼神怪异地看着赵山岳,一部分人已经带上了厌恶之色。 他们正值青春年少,喜欢江湖义气,到和倒的区别这些世家弟子们都还分得清楚。 厉九川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把擦破嘴角的血迹。 他的眼神趋于空洞漠然,细风拂过破碎的衣衫,裸露的纤维在光滑的鳞甲边缘轻颤。 呼!狂风卷过地面,厉九川再度冲向赵山岳! 人熊似的壮汉仰面怒吼,雪白的短密毛发覆盖身躯,他整个人膨胀一倍有余! 孟极三五速度比先前更快,甚至在空中拉出残影,而令人惊讶的是,厉九川如同未卜先知般突然止住身影,抬脚踏出竟然正好踩中赵山岳的膝盖! 咯嚓! 内劲包裹着水德灵源轻易击破了孟极三五的防线,骨裂的脆响在厉九川听来简直令他肾上腺素飙升! 啪!一记正踢再度击碎赵山岳的下巴,血水混合着尖锐的獠牙飞出。 自赵山岳两处破防的伤口陡然冒出无数细小的青蓝鳞片,如同倾巢而出的绿蚁,密密麻麻地噬咬每一处血肉! 孩童飞舞的墨青发丝之下,一双青蓝蛇瞳如电似芒! “吼!”赵山岳此时才察觉到疼痛,咆哮出声的同时本能地动用了底牌。 神通【潜豹】! 厉九川正欲乘胜追击,面前的孟极竟然倏忽间不见了身影! 他落地微微蹲伏,双目中灵源如蓝火灼灼燃烧。 葛夫子皱起眉头,对考核学子动用传承本就有些过了,这家伙动用神通更是明面上的违规,毕竟厉九川传承度还不到三十…… 无形的压抑气息在四周蔓延,杀意似乎从每个角落传来,无法辨认对手身在何处。 厉九川紧绷着脊背,五感放大到极限察觉着周围每一丝异动,隐隐约约能感受到一道模糊的影子在奔跑,但已经超出他视听捕捉的极限。 真想打断他的腿……心底就像有一个暴躁的声音扭曲到咬牙切齿地咀嚼出他埋藏最深的念头。 厉九川下意识微微晃了下头,想要摆脱这幻觉,却被孟极三五抓住了破绽! 空中骤然冲出一道白色的疾影,厉九川同时察觉到了残留在他身上的冉遗污秽气息,却只堪堪举起双臂挡在胸前便被轰然砸倒在地! 围观的学子响起炸群般的惊呼,连葛夫子都在大喊来人。 雪白的豹爪深陷血肉之中,破碎的青蓝鳞片在血色下更显妖异。 厉九川被死死摁住双肩,眼前半人半豹的兽嘴里叼着一截咬得支离破碎的手臂! 苍白稚嫩的手指无力地下垂,浓黑的血滴顺着指尖滑落。 庞然巨兽下的脆弱孩童让这一幕显得分外狰狞可怖。 “赵师兄失控了!快去找能打的先生夫子!” “齐先生!齐先生!” “怎么办??” “快杀了他,把他们分开!” 学子们乱作一团,有人大喊着找先生找掌士,有人蠢蠢欲动试图分开地上二人,却被葛夫子怒喝制止。 第一百零六章 人之两问 厉九川空洞的眼神扫过孟极三五的下颌和左后腿,那里布满了蠕动的青蓝色细小鳞片。 赵山岳狂怒之下,再度刺激了本就被冉遗污秽而深受侵犯之感的孟极传承。 对异种位阶的传承而言,被食种传承污秽简直像老虎被狗撒了尿!还是在脸上! 于是孟极传承暴走,趁着赵山岳动用神通,瞬间控制了他的心神! 食人的欲望如鬼魅缠绕着赵山岳仅剩的理智,一旦厉九川真的被他生吃,他注定会变成不为人道所容的污秽种! 本来只是想教训一下魏禾的孪生兄弟……怎么会变成这样!赵山岳脑海里闪过最后一道痛苦的念头。 孟极张开遍布獠牙的巨口,尽管蠕动的青蓝色鳞片仍旧在缓慢而坚定地污秽它,却并未影响层叠如鲨齿般的巨口咬向孩童柔嫩的脖颈。 嗤嗤!!! 两道诡异的噗嗤声令众人为之窒息,连刚刚赶来的一群先生夫子们也震惊地站在原地! 完全处于被压倒一面的孩童露出诡漠笑容。 他腰侧伸出两只青蓝色瘦长如鬼爪般的双臂,正从孟极毫无防备的腹部捅出两个拳头大的血洞,淋漓的血水如雨般滴滴答答撒了孩童一身。 神通【六臂】! 咕咚……咕咚…… 异样的吞咽声从那双泛着妖冶血光的双臂中响起,如同独立的活物在大口吞咽食物! 青蓝色鳞片从两道创口飞快地蔓延开来,如同霉菌般占据孟极每一寸皮肉。 这一切发生地看似缓慢,实则快到以速度著称的孟极也没及时反应过来。 伴随着血肉内脏被捏碎的叽咕声,孟极像受到极大惊吓的猫儿一样,发出一声呜咽,然后松开巨爪转身就逃。 即使被冉遗双臂扯破了肠肚,内脏洒了一地也丝毫没能让它停留脚步! 厉九川脸上泛起一丝异样的红晕,就刚刚那一下,他传承度竟然都突破到了三十二!足足涨了五个传承单位! 断裂的左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无数交缠蠕动的肉芽,恢复成一只柔嫩淡粉的完整手臂。 厉九川全身内劲涌入罗生镰,陡然将夺命镰刃甩出!空气被刺破发出鬼泣般的呜呜声,犹如切开豆腐一样,瞬间削掉了孟极三五半人半豹的头颅!小說中文網 一位拦在孟极三五去路前的夫子猛地后仰躲开墨青镰刃。 水鬼双眼喷吐瑰丽烟华,幻化成一只雪白豹子,顺带整整齐齐割掉了这位夫子一半胡须。 眉目精致苍白的孩童浑身浴血,他身形半蹲,甩出镰刃的右臂展现极致的力与美,刚生长出来的粉红左臂交错在右臂之下,腰侧两只崭新的青蓝臂膀微张,如同修罗降临人间! “那……那个不是神通吧?” 死寂般的人群中传来一道喏喏小声问话。 如同往鱼塘里泼了一盆饵料,所有人都炸开了锅! “神通……我是不是疯了,食种竟然有神通!我,我到现在还没有……” “做梦呢吧,我肯定是被污秽了,还在幻觉里…” “假的……一定是假的……” “疯了疯了!传承度不到三十的食种杀了传承度三十五的异种,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啊啊啊啊!!!” 所有人都吵嚷着,忽然就有一道混乱的污秽气息炸开,竟然有人失控了! 第一道污秽气息就像第一个炸开的鞭炮,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居然一连四个人都被影响到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智,狂乱地生出食人的欲望,冲周围学子撕咬而去! “都安静!!!”葛夫子脸红脖子粗地爆喝一声,“把失控的畜牲都给我抓起来锁进柏室!其他人都给我滚蛋!” 混乱的人群一滞,随即呼啦一下散开,脑子清醒的全都溜了。 锁进柏室可不是让人闻香除秽,那是要揭开五方上帝的黑挡布,以帝命剥落传承的! 厉九川竖着耳朵瞅了几眼,假装若无其事地收回神通,两道手臂缓缓没入体内,顺便还把地上刚刚凝聚的遗玉揣进怀里,这颗足有扳指大小,还带着浅褐色的光泽。 “厉九川!”葛夫子眼尖地盯着他,“你给我过来!” “是他先动手的。”厉九川嘴比脚快。 “……”葛夫子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自己肺头子差点气炸,“你闭嘴!污秽种的遗玉你也敢拿,敢拿你敢吃么?!给我!” 面容精致的孩童小脸一白,瘪嘴道:“我边境来的,就没见过这么大的遗玉……” 葛夫子气笑,从怀里掏出一颗鸽子蛋大小的褐色遗玉丢给他,“拿去!” 厉九川抬手接住踹进裤兜,速度快得划出残影。 然后半晌才磨磨唧唧把那颗新鲜的遗玉递给葛夫子,边给边流露来自穷的渴望。 “来两个人看看他有没有沾染污秽。”葛夫子啪地一把夺过那枚污秽遗玉,身后处理乱局的先生们站出来两人。 一男一女,兰袍素手,腰间系着透亮白玉。 男的温润俊朗女的恬淡清秀,给人一种天生的亲近感。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温润男拿起玉佩在厉九川面前晃了晃,薄雾凝聚,幻化成一只灵动的水青色小鱼。 “……”孩童掩饰不住对问题的嫌弃之色,“厉九川,十八。” “反应迟钝……”男的边说边写。 厉九川脑门冒青筋。 “冉遗很漂亮,少有传承看起来这么符合我们的美感。”清秀女温柔地笑道。 厉九川想到了那个趋于完美的“自己”。 这冉遗八成是为了符合玄十一的审美…… “你觉得什么是人?”温润男忽然问道。 “嗯?”厉九川适当地露出几分不解。 但俩人都没有说话,认真甚至有几分严肃地盯着他。 “有德行、知善恶、能克制欲望……会使用工具但又不会变成怪物的是人。”厉九川随口道。 俩人对视一眼,神情有些怪怪地,似乎是不知道怎么评判。 “那你知道,什么是裸虫吗?” 清秀女接着问了第二个问题。 呵…… 厉九川突然听见玄十一嗤笑一声。 “裸虫,神灵之下万物为虫。” 第一百零七章 本心镜 “所谓被污秽不过是沾染了一丝神性,感同身受地将自己视之为神,见万灵如见虫豸。” “人踩死蚂蚁对蚂蚁而言是毫无蚁性的残忍,神吃掉虫子对虫子来说自然也毫无虫性。” “用你的话讲,就是道德和三观被颠覆被重塑。” “对虫子这样冷血的存在,当然会使它们畏惧,一旦有同类变成这样,杀死它就是整个虫群的办法。” “污秽种乃至神,都会本能地认为人是裸虫。” “那为什么不撒谎呢?” “神没必要撒谎,污秽种不会撒谎。” …… …… “什么意思?”厉九川脸上露出迷茫的神情。 问话的清秀女闻言松了一口气,又转头看葛夫子。 “表层没什么问题,往深里看还得本心镜。” “那先带他去文考。”葛夫子赶苍蝇似的挥手。 “是。” 两人对视一眼,女夫子唰唰地在册子上记,人性无恙,脑子疑有恙。 认为传承者不是人的传承者,他还是头一个。 一柱香后。 厉九川跟着女夫子往别院走,此时他已经换了一身灰蓝小衫,顺便还冲洗了身上血迹。 “文法主要考天时地利人和的玄学,还有大樂的律法条例,以及天文地理万物常识,每套题都不一样,你学得如何了?” 这位女夫子姿态雅致,步伐婷婷,边走边问道。 “???”厉九川眨巴眼睛,就差没把脑袋上的问号摘下来给她看。 女夫子迟疑道:“你姐姐她……不会没告诉你吧?” “她比我小,我先出来的。”这事是玄十一说的,定然不会错。 女夫子有些失笑,没跟他计较这个问题,她指着前方书香氛围浓厚的院落道:“这就是文法考场,看见哪儿有空位就去坐,有人会给你发题,做完就能回去了,明天卯时再来测本心。” “不考成么?” “不成,不考就等同你所有成绩作废,就算你杀了传承度三十五的污秽种也不行。” “那我去了。” 小童瘪着嘴,人畜无害地走进满是案几的院落。 女夫子在后面眼神深邃地看着,随时做好了突发意外的准备。 厉九川落座。 有仆役递给他一卷文书,附带数张白纸。 他开始砚墨,润笔,然后唰唰写下两个大字,接着拎着卷子吹了吹,晾干交卷。 女夫子看得清楚,上面就写了“不会”俩字。 …… …… 厉九川进去得晚,出来得早。 但等他出来的时候,厉九禾人早就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于是他在一连串的闲言碎语中回到酒楼,张掌柜跟他打招呼也只是闷闷地点点头,然后推开自己厢房的门,一头扎上床。 他整个脑子里都嗡嗡作响,无数细小的声音疯狂地述说着不同的东西,几乎让他无法思考。 脑袋涨得发疼,简直要炸开。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融化、融化,变成冰冷潮湿的泥浆。 床板深深地陷下去,被褥粘稠发黑地将他裹住,整个屋子都被一层浓厚的阴影笼罩,还有若有若无的哀嚎哭泣声传出。 “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 厉九川猛地睁开眼睛,周围所有的阴影全都消失不见。 柔和的金光从窗外洒进屋中,玄十一翘着腿懒洋洋地半躺在一张紫檀长案上。 “又是在【冥】中?”厉九川揉着脑袋问。 “不然呢。”玄十一支开手肘旁的雕窗,“考入书院,里面有柏室可以削减污秽。” “要快。” 厉九川眉头一皱,刚想说什么,忽然眼前一花,周围的景象都黯淡了许多。 他下床推开门一开,竟然又回到了天刚放亮的时辰! 不对,这应该是第二天了。 厉九川盯着树上一朵新开的白色大花,它昨天还是个几乎绽开的花苞。 明明只是两句话的功夫……用这么方法摆脱污秽的确是厉害。 厉九川去酒楼院子水井打水冲了个澡,然后换了一身干净衣物。 他的衣装都放在自己厢房的衣匣里,尺寸都很合适,一看就是专门准备的。 院落里也没有侍卫或者穿行的仆役,仆人们都不准进后院,因为这是主子立的规矩。 九禾喜欢清静这是好事。 厉九川一点也不着急,离开幽静的院子找张掌柜要了两屉包子,斯条慢理吃完了才起身往学院走。 来到书院时,一群人在院门口摆起成批的条凳坐着等。 有衣着华美的,有朴素麻衣的,有达官贵人,有车夫伙计,全都面无表情,板板正正。 这些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些传承气息,有的已经衰落很久,有的正值旺盛。 看见有个孩童大刺刺地往书院里走,坐在前边的一个老人出声提醒道:“孩子,考核已经快完了,你这会去也晚了。” 厉九川回头望着他问:“卯时开考,现在是何时?” 老头看了看亮晃晃的天光,“已是辰时。” “过前三考者几何?” “摸约二十人。” “辰时都还没有考完吗?” 老者沉默,昨日近百人考核四项也就考到了辰时。 厉九川见他无言以对,转身走进书院大门,守门的灰蓝衫仆役也没拦他,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 厉九川前脚进书院,后脚又急急忙忙赶来一个小胖子,身后跟着一大群急急忙忙的奴才,他嘴里直嚷着睡过头了睡过头了。 他刚要闯进院门,却被两侧仆役一把挡住。 “俩位,您们这是什么意思?”小胖子满脸疑惑,此时厉九川的背影也才堪堪消失。 “时辰已过,你的考核作废,四年后再来。”其中一人开口道。 “什么?!”小胖子大怒指着院门道:“方才那是什么人?让他进不让我进,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出去。”另一个仆役举起手里的板子。 “你敢!”小胖子扯过一个仆从挡在身前。 外面吵吵嚷嚷,里面却寂静地很。 厉九川顺着路来到一处宽敞的大殿前。 黑金色的地面,古朴的铜柱,四方分别挂着五副画卷,都用黑布挡着。 此外,里面还整整齐齐坐着几百号学子,全都是未及冠的年轻人。 第一百零八章 本心镜(二) 看见他走来,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过去。 “厉九川,入座。”说话的是厉九禾。 不光是等候的学子,连学院的所有先生师长,还有一部分资深的学子也在。 所有人都在安静地坐着,所有人都在等待。 厉九川坐在唯一一个空位上,只见前面竖立着一片瀑布,水流无声无息地淌落。 两侧是幽蓝衣衫的师长,他们都披着白色金纹的外袍,淡漠神圣。 而师兄师姐们只来了不到十个人,都穿着和掌士很像的缎绣麒麟袍,同样白底金纹,华丽大气。 一个慈眉善目的白胡子老头缓缓开口道:“一个月的招收,总共二百三十七位学子符合我们的要求,但为了避免某些祸患,你们还需要照过本心镜才能算正式入学海事书院。” 老头指着面前大概两人展臂宽窄的小瀑布,“依次来,有自知之明的来客现在就可以离开了,待会在本心镜前被抓就只能打入海牢。” 他环视四周,确定无人立场后再次开口道:“从第一排第一个开始,依次来。” 话音落下,隔了两息第一个学子才起身上前。 他生得高瘦,似乎有些紧张,站在瀑布前时两腿有点打颤。 如同照镜子一样,一只体型魁梧的褐红色豪猪出现在水瀑中。 尖锐且极长的红刺让人看见就疼,厚实的面骨,隆起的肌肉,淡褐色的獠牙微微发黄,只是一双眼睛跟这学子一模一样,并非苍白的神灵双目。 “重度传承污秽。”青衫的葛夫子面无表情地道。 有神情庄重的师长边往外走边示意他跟随,然后出来五位师兄师姐,跟着他一路离开。 没人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只是下一个学子也在督促下站在水镜前。 一个有点尖头尖脑,贼眉鼠眼的人出现在瀑布中,他双臂下还有皮膜连到腰腹,上面长着一层绒羽。 除了这些异象,其他部分都和本人一样。 “轻度传承污秽。”葛夫子照旧报一句。 他刚照完,护送方才学子的师长师兄师姐也回来了,都站回本来位置继续等。 而第二个学子被带到大殿后方,那边有两个兰袍素手的先生坐在一方金丝木桌前,一男一女都是厉九川昨天见过的俩人。 不知道他们在做些什么,第三个学子也上台了。 这些学子们在水镜中的影子大多带点异样,总有跟传承种相似的地方,不过更多得是像人。 超过一半像传承种的都被单独带了出去,剩下的都到兰袍素手的两位先生那边去了,他们写完了什么,各自领了一套衣物就坐了回来。 直到第七十八个人,这家伙刚照镜子腾地就冒出黑烟,隐约能看见青玉般的铜饰下,一只宽大壮硕的脚爪一闪而逝。 厉九川看得分明,那就是猫科的爪子,看大小应该是虎类的,远超一般老虎的巨虎。 他才不信一只趾爪就占据了近乎八成镜面的存在是只小猫咪。 没有人说话,师兄师姐同时出手,几乎没给那人反抗的机会就将之摁在地上打昏。 其速度之快,众人只看见有光影瞬息闪烁,然后只剩下淡淡的五德灵源气息逐渐散去。 白须老者见怪不怪,神情随和地道:“这位是山神殿的好汉,不知待会有没有天宫的君子。” 他神情越平淡随和,话里讥诮的意味就越浓厚。 话音未落,一个学子站起身嗖地望外冲,却同时被速度更快的六个师兄师姐拦住。 那人站在原地,一股沉重压抑的慌闷感浮现在每个人的心头,诡异的气息刚要爆发,这学子就被直接打昏。 汨汨流淌的本心镜里,一只漂亮的戴胜头饰闪过,厉九川看见了一双极其昳丽的眼睛,尽管是苍白的,但眼睛周围的朱红和浅金刺青显得相当妖媚。 “还真是说来就来。”白须老头笑了一声,继续捋胡子。 接下就没多少异样,只不过第一百三十二个男学子走上去,居然照出来一个姿态媚气的女儿家。 再细看那学子,也是生得阴柔秀美,举手投足都像个姑娘。 不过他没被带出殿外,想来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 第一百五十四个女学子身材魁梧挺拔,看着甚至比一般成年男人都高,镜子里也果不其然照出来一个样貌英武的男人。 这俩人葛夫子分别报的是,“轻度传承污秽,认知失位,男生女相。”“轻度传承污秽,认知失位,女生男相。” 此外,还有个头瘦小的学子照出魁梧模样,丑陋的照得美丽,孤僻的照得阳光,也有表面看起来俊朗谦和,水镜中面相阴冷猥琐的,大抵都是相由心生,过于强盛的执念让他们对自身的认知都产生了异样的变化,并且映照到灵魂。 厉九川来得最晚,只能等到最后一个上场。 此时除去那些被自身传承种污秽得最严重的,还有别家奸细探子,剩下的学子才一百四十三人。 “年年都有为了过试把自己传承度强行提高的蠢货!”一直淡定的白须老儿这会却忍不住骂人。 “轻度传承污秽倒是不影响什么,光每月的黄柏脂配额就够用,但中度就得关一个月柏室紧闭才能开始学习,重度直接剥落传承,打为凡人,这都是此前讲过的,还抱着侥幸心!” 老头犀利的眼神从几个中度污秽学子身上扫过,看得他们直把头往下低。 这时,倒数第二个人看完,轮到厉九川上了。 这时,老头也闭了嘴,所有人的眼神都若有若无地集中到他身上,不似之前总有些枯燥懒散。 厉九川瞅了眼九禾,她只是认真地看着水镜,似乎已经准备好在他露出异样时,一把给他敲晕。 厉九川露出一个无害的天真神情,往瀑布镜子中看。 里面的光影缓缓扭曲,原本矮小的影子飞速长大,殿内气氛为之一紧。 瀑布里映出厉九川的模样。 身躯修长挺拔,容颜俊美如神,令人窒息。 他身上穿着银灰色兜帽披风,交领暗纹玄袍下是绣着古怪龙蛇的鞶带,黑裤黑靴,手腕绑着坚硬的皮护腕,斑驳带血。 水镜前的小童面无表情,倒影中的成年男子却缓缓勾起一个邪气的笑。 他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对着自己脖颈划过一下,眼里丝毫不掩饰对大殿里学子们的轻蔑和不屑。 下一刻,受到挑衅的学子们炸开了锅! 第一百零九章 入学 相由心生,本心镜绝不会错。 如此挑衅之姿,说明厉九川没把所有人放在眼里。 但能通过书院四项考核,没有什么易与之辈,世家弟们更是心高气傲,谁能受得了这刺激。 不过,师长们都在前面盯着,众弟子只是蠢蠢欲动,没人敢真的跳起来说什么。 厉九川无奈地看着瀑布里的玄十一,这厮不惹点事就觉得自己不舒服。 他正要下台,忽然被白须老头喊住。 “且慢,你身上似乎没有传承污秽的影子?” 剩下一百来号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异变之处,唯独厉九川这边完全看不出来。 “傅大先生,我也没有。”厉九禾接口道。 说完,她径直往镜子前一站,只见里面出现了一位高挑俊秀的女郎,面容和厉九川近乎完全相同,也丝毫没有传承污秽的迹象。 厉九川忍不住瞅她一眼,镜子里玄十一笑眯眯地伸手摸了摸旁边成年厉九禾的脑袋,眼神里那抹柔和之意和方才挑衅时的轻蔑简直判若两人! 厉九禾瞪他一眼,镜子中的她一巴掌打下来玄十一的爪子。 这两人互动起来没完没了,其他人照镜子时只能傻盯着,人动影动,而这俩孪生双子却能影随心动,从侧面突出了他们强盛的天赋。 “我已经开始期待他们渡河后能找到什么传承种了。”兰袍素手的男先生温和地低声道。 “还早呢。”女先生同样小声回道。 “行吧……”老头揉了把自己的胡子,又表情异样地道:“宗卷上怎么写着神通?谁写的?还是说……” “这个我没有,我也不知道。”厉九禾直接堵住老头剩下的话。wWW.xszWω㈧.йêt “那赵山岳怎么回事?他这个月才去了柏室。” 厉九禾知道,在柏室闻香后的传承者十天之内都不容易被污秽。 但赵山岳跟厉九川打了一架就变成了污秽种,只能说明这过程中他接触到了污秽性很强的……东西,或者说是存在。 但本心镜上的影子并无半点污秽迹象。 “本心镜不会错,您是知道的。”厉九禾只能这么说。 老头揪着胡子道:“也行,稳妥起见,让他去柏室也待一个月好了。” “谢大先生。”厉九禾恭敬行礼。 “免了。”老者摇摇头,“如果下一次廿三战他也能拿头名,你俩正好可以凑对,平时多找他搭手。” “是。” 白须老者又扫了一眼下面的学子们,“你打算让他住院里对吧?” “对,他缺这方面的经验。” “可以打架,但不能死人。”老者说这话的时候双眼盯着厉九川,仿佛淡漠,又如警告。 有九首的鸟在他双眼中闪过。 厉九川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影子里的玄十一双手抱胸没说话,狭长的眼睛漆黑如夜。 所有新入学的学子们同时感受到了羞辱的意味。 尽管还没正式入学,他们已经感受到了这位大先生所代表海事书院的风格。 冷酷、直接、强者为尊。 尽管听说台上的孩童把考核身手的学长打死了,背后还有被称为海事书院新一代最强者的孪生子撑腰,但仍旧有很多人不服气。 所以有人起身行礼,少年郎头发是火红色,一双如鹰隼般的眼睛十分锐利。 “大先生,若是我不小心打死他了呢?” “按规矩论责,顺便你自己想办法给这位交代。”白须老者拍了拍厉九禾肩膀,“蔺家虽然强,但还管不到书院,你哥蔺庄也不是她对手,她把你打死了,顶多看看有没有被污秽。” 红毛少年脸色难看地坐下。 大先生说打不过,那一定是打不过,说能杀了他,那必定能杀了他,来这之前家里都反复交代过,如果出师前自己就死在了书院,家里连报仇都不会有。 周围几个学子面面相觑。 他们都是大世家出生,都经过塞选,资质很强,还没正式入学都达到了传承度三十,觉醒神通者亦有两人,是这批学子里最强的代表。 但他们都有一个特点,在别的方面都相当跋扈,唯独在和传承种沾边的事上都无比谨慎。 因为传承种是最凶险最不稳定的东西,今天可能人畜无害,明天就能屠遍半个城,尤其是在听见绝对可以信任的人说出绝对的话后,他们心中都开始衡量之前的商议。 到底还要不要给那小子一个下马威,还是拉拢他,让他变成他们的一员。 毕竟厉家也曾是不错的传承世家,被贬斥还不到三代,拉他入伙也不掉面子。 在厉九禾的光芒加持下,说不定还会长面子。 当然,这一切都得在那小子真的像传闻中那么有实力的基础下才行。 白须老者挥了挥手,青衫的葛夫子随即上前。 “即日起,你等正式成为海事书院一年学子,书院学子分一到五年,最迟五年后可出师。其余详细事宜听你们的经长先生和堂长先生安排,就是大殿后面安排你们住宿的两位兰袍先生。” 说到这的时候,白须老者已经推门离开了,葛夫子话语稍顿,又接着道:“女先生叫琴霓,是你们的经长先生,负责一切总讲义,男先生叫莫予,是你们的堂长先生,负责其他所有。除了他们,你们还会有别的先生来讲课,每年每个学子都能修五门选课,三门主课,这是最少,勤奋好学的可以多选,书院会根据你们修的情况决定你们能否出师,不过最快也得三年。” “好了,我就说到这,剩下的交由你们的两位先生处理。” 葛夫子说完,从腰间拽下来一只小葫芦,拧开葫芦嘴喝了一口,也慢吞吞地离开了。 紧接着离开的就是其他先生们,然后是师兄师姐,都非常安静地,平淡地走出去了。 琴霓看着一百多号孩子们微微叹气,莫予微笑着道:“男学生们这边跟我来,女学生们暂留此地,听你们琴师长安排。” 说完,他率先出去,接近五分之三的学子们如游鱼般跟着他往外走,剩下五分之二的女学子们都留在了殿内。 “三人一排跟在我身后。”莫予头也不回地道。 后面有些乱糟糟的队伍很快就变得整齐。 第一百一十章 住宿 “一年学子的住处都在连山下,别看了,这里是京都怎么会有山,所谓连山下就是藏书阁下,书阁叫做连山。” “看那片高楼,从街首到街尾,背后就是渭水湖,你们在楼前面,师兄师姐们就在楼后面,每逢四年书院就会多出一大批弟子,你们最好莫要抱团,因为传承者不以数量为雄,反而会激起你们师兄师姐的不满,虽然他们四年内的弟子总共也才不到八十人,但联合起来收拾你们绝对绰绰有余。” “刚刚我听见有人讨论柏室,柏室就在你们入学大殿的东边,那里很安静气味独特,哪怕没有去过也能找到。但除了开学第一次除秽入柏室,其他时候进去都得交遗玉,三百玉一个时辰,别嫌贵,效用不是一般的柏室能比的。” “哦,对,再说下你们上课的事,海事书院共开设除秽、锚心、传承总纲三门必修,还有武学、道学、心学、冶器、兵法、文法、农学……上至天文地理,下至琴棋书画,都是选课。你们想学什么就学什么,可以私下来问我或是琴师长,也可以问其他先生夫子,除必修外每年都要选五门,由讲授先生评判你们是否合格,超过两门不合格者不得晋升学年,超过三年没有晋升学年,就书院除名。” “我们到了。” 莫先生指着前面一片排列规整的灰瓦大院,“你们就住这里,如果想找独居,可以去喜欢的独居前找门牌,拿着来找我,进行三项必修比试,这不是全靠传承度能解决的,恰恰相反,传承度越高越容易在前两项输掉,不过只要赢得两胜就可以得到独居了。” “先生,那师兄师姐聚众报复我夺独居呢?”有人出声问道。 “抓住了就是他们的错,抓不住就得问你自己。”莫予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 此言一出,世家子弟心照不宣地笑笑,来自其他州的学子忍不住皱眉。 在他们看来海事书院这样的地方理应是尽可能公正的,但没想到如此直接。 不过他们很快就为之释然,没有了外界的生死压力,有来自内部的压力也是理所应当的。 否则海事书院没理由跟昆仑白玉京齐名。 “你们现在可以先去院里找床铺了,午饭在方才路过的百家堂吃,就那个门口放饕餮石像的,吃了饭去观心殿,就是早上照本心镜的殿宇,到时候有事情要跟你们说。” 莫予比划着方向,又指着长龙似的书阁道:“靠近渭水湖的地方可以溜达,但最好不要久留,否则你错踩了谁门前的草,会挨打的。” 他看见其中一些人不在意的眼神,再度补充道:“主要是湖里有一只污秽种,因为比较罕见所以暂且养着,如果你们被它杀了就活该,哪怕是太子也没人给你们申冤。” 众学子中,一个面如白玉、眉心一点朱砂的俊朗少年不自在地扭了扭,好在没人注意他。 “现在谁还有有什么问题?还是都打算休息了?”莫予再次问道。 没人回答,但灰瓦大院里突然翻出来一个小小的身影,是个肤色苍白,眉目精致的孩童。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溜到院子里去的。 “先生,我还有事。”厉九川神情平静地道。 “说吧。” “我妹妹九禾之前说让我随便考,考完了再跟你们说什么闯三关,这是什么意思?” “你小子……”莫予忍不住摸了摸下巴,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闯三关是书院的特设考核,如果能过哪怕你四项考核都不过关也能入院,不过其中一关就是打败战力考核的师兄或者师长,人都让你杀了还考什么三关。” 众学子闻言小小地轰动了一下,之前他们虽然有人听说此事,但厉九川是第一个考核的,无人知是真假,现在听见莫予确认此事,自然是让他们十分惊讶。 “既然如此,还请先生把赵山岳独居的门牌给我……嗯,他不会没有独居吧?”厉九川若有所思地道。 “原来在这等我呢?” 莫予失笑,随后收敛笑容道:“看见湖畔那棵巨木没有?从东往西数第二十三栋就是赵山岳的独居,牌子没取也不用取了,你直接住进去就行了。” “谢先生,我还想再问一个问题。”厉九川认真地用他那双漆黑无光的大眼睛看着莫予,“厉九禾是住哪儿的?” “还是那个方向,在第十七栋。” …… …… 灰瓦大院。 一群少年青年们刚进去就傻了眼。 全是连着的屋子打通变成长屋,清一色的通铺,进门全是炕。 娇生惯养金枝玉叶的世家弟子们怎么能忍,转身就凑团出去要讨说法,而其他州来的学子大多开始抢占好位置。 其中一个眉心朱砂痣的少年有点犯愁,他周围也聚着四五人,都若有若无地护着他。 “本……我应该跟他们一起去吗?”朱砂痣少年小声问道。 周围几人面面相觑,他们主子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过优柔寡断。 其中一个看起来稍微机灵点的少年低声回应道:“少爷,我觉得那些先生们肯定早有预料,去了也是挨打。” “那怎么办?总不能一开始就去抢师兄师姐们的屋子吧?这也太过失礼。”朱砂痣少年皱眉道。 “……”众人无奈地再次互视,失礼算什么问题,被下阴手打死才是问题。 “我听说那些独居都是两层甚至三层,地方很大,临湖环境也好,不如咱们去找那个小子租上一层?”机灵少年提议道,“这样虽然不如单独住好,却也比通铺强多了,我等倒是无所谓,少爷却不能在这住,太不安全。”尐説φ呅蛧 朱砂痣连连点头,“妙啊!小德这主意不错,本……咳咳,本少爷最不缺的就是钱了,现在就去找他?” “少爷,咱们别急,先看看那些人找先生什么情况,然后再去也不迟。”机灵少年再次提议道。 “嗯,你说的也对……” 二人话没落音,就看见一群自视甚高的世家子弟灰头土脸地走回来,每人都光着上身,后背还有两道赤红的鞭痕高高鼓起。 第一百一十一章 门牌 “这么惨,那不是林将军的儿子吗?都给打啦?”朱砂痣少年虚着嗓子问,眼中掩饰不住幸灾乐祸的笑。 周围的少年们又是一阵无奈,这位主子只有这种时候才会显得灵动些。 “哎呦,这不是黄侍郎的儿子么……” “看看看,魏公公的干儿子……” “哦,那是牧云王的世子,真惨呐,还要人抬着……” 眼看那些世家子弟们眼神越发不善,机灵少年急忙督促道:“主子,咱们还是快点去吧,不然被别人抢先那就不妙了。” “倒也是。”朱砂痣少年点点头,带着一拨人离开了灰瓦大院。 …… …… 厉九川穿过藏书阁的大堂来到渭水湖边,在几个高年学子奇怪的眼神下,往赵山岳独居的方向走。 湖畔种着成片柳树,微风拂过吹起万缕丝绦。脚旁的湖水卷起涟漪,淡淡的水泽气息滋润肺腑,十分舒爽。 独居都是一座座带院的小楼,从前二十座开始都是三层,二十到五十座都是两层,剩下的都是单房加小院。 第二十三座小楼还能看见湖畔一角风光,正好在一棵柳树下,环境清幽,令厉九川很满意。 如果门前没有那些白底金纹麒麟袍的学子就更好了。 “听说赵山岳被污秽得太深变成了污秽种,被一个新入学的小孩打死,他的独居就是这里?”一个瘦脸高个学子问道。 “是啊,杉公子,环境还不错吧?”说话的是个宽额头,旁边还站着一个面瘫脸。 “还成,趁现在还没人盯上……”瘦高个伸手去摘门牌。 “且慢!” 远处传来一声爆喝,众人只看见一道白影掠过,瘦高个手前的门牌便消失不见。 “白浩!” 瘦高个的杉公子立即反应过来,顿时向那白影扑去,俩人咚地一声砸破了小楼院门。 面瘫脸见状也冲了进去,只有宽额头的学子站在外面不知所措,他不太擅长打斗。 “他们都是谁啊?” 一道稚嫩的声音响起,宽额头低头一看,原来是个小孩。他没穿学子服,背对着自己蹲在柳树下,正好奇地往院里看。 应该是个今天才入学的一年学子,如此随便就跑到湖这边来,胆子不小。 “那是二年学子白浩,二年学子杉齐,三年学子杉宾。” 反正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打完,宽额头也就解释一句。 “你呢?” “我?我是二年学子赵巍。” “你跟赵山岳什么关系?” “我是他远房堂弟。” “你知道赵山岳怎么死的吗?” “知道,他传承暴走,失控后被杀。” “你想给他报仇吗?” “……你话怎么这么多?小小年纪,这会百家堂应该开饭了吧?吃完就得选课,去晚了就没得挑,你还待在这干什么?”赵巍不满道。 孩童侧过头撇了他一眼,赵巍面色顿变,“魏,魏禾?” “她改名了,现在叫厉九禾。”孩童摇摇头。 “厉九禾……禾姐,您来这干什么?”赵巍干笑道。 “你认错人了。”孩童眼睛像盛满了水的老缸,半点波澜也无,“我是她兄长,厉九川。还有,我来认领我的房子。” “嘶!”赵巍倒吸了一口气,“你就是打死赵山岳那个……你的房子,哦,对……” 他回头看向院落,只见院墙已经塌了小半,能看见里面阁楼大门被砸穿,几道白影噼里啪啦地打成一团。 “这种事情先生们管么?” 厉九川眼尾缓缓上扬,好像心情不错。 “管!肯定管!”赵巍毫不犹豫地把里面俩家伙出卖了,谁让他不是擅长打斗的传承者,“你既然来了那就是房主,不经房主允许就打砸抢,那都是重罚!” “你帮我喊一下?”厉九川站起身,“我们的堂主先生是莫予。” “好好好。”赵巍连连点头转身就跑。 嘭! 瘦高个的杉齐被砸进小楼主厅,最大的那张紫檀案几被碾得稀烂。 白浩身影如附骨之疽紧跟着杉齐而去,下一刻,他已是踩着杉齐胸膛高举一柄狼牙般的青铜匕首! “你敢!” 杉宾顿时红了眼,杉齐是主家嫡子,一旦他出事,哪怕自己逃到壤州之外也活不了多久。 嗤!白浩冷笑着用尽十成力气插向杉齐眼珠。 他双臂显化的雪白毛发猎猎飞舞,属于猫科动物的巨大手爪让匕首致命地灵巧,轻易躲过杉齐尖叫着阻拦的灰毛双臂,刺向他眼珠! 吱!!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两根青蓝鳞爪牢牢捏住匕首。 杉齐的眼睛眨也不敢眨,锋利的刃尖距离他眼珠只有毫厘之差。 “杀人不过头点地,更何况你居然要在别人家里杀,要不要脸?” 孩童半蹲在杉齐身旁,一脸认真地问。尐説φ呅蛧 白浩愣住之际杉宾便扑了上来,两人摔作一团。 滚了两圈,杉宾面瘫脸上陡然裂开一条缝隙,巨大的独目裸露出来,几乎将他额头分为两半! 白浩身形再度僵住,额头像是被人切了一刀,裂缝处密密麻麻长出灰白绒毛,还有一颗肉眼扭动着往外挤。 他啊地一声捂住脑袋,在地上抽搐似的翻滚,这回轮到杉宾冷笑,抬脚踢中白浩腹部,将他整个人都踹出小楼。 “哎哟!白浩?!” 院落里传来闷响,像是砸中了什么人,熟悉的温和男声难掩震惊。 杉宾面色大变,一把抄起杉齐便欲夺门而出。 突然,腿弯传来一阵剧痛,杉宾哀嚎一声摔倒在地,右腿膝盖被割开小半,从伤口折了个对过。 “砸了主人家的屋舍还想逃跑了事,你更不要脸。” 人畜无害的孩童摇摇头,伸手借杉齐衣物擦净手上的墨青镰刃。 “你你……魏禾?!” 杉齐面色惨白,不知道自己何时招惹这个凶神。 厉九川眼中陡然闪过一抹厌恶之意,杉齐神奇地领悟到他的意思,立即改口道:“厉九禾!” “厉九禾?” 温和男声的主人踏入房门,手里还拎着白浩。 正是莫予。 厉九川看着后面的赵巍,这家伙还真去找莫予了,他还以为这厮根本不会掺和。 “原来是九川啊……”莫予扫过屋中众人和地上的血迹,话锋一转,“门牌在谁那?” “白浩!” 赵巍杉齐杉宾三人同时脱口而出。 第一百一十二章 反复无常 莫予笑出声,“白浩啊,你打算要这个独居吗?” 白浩沉着脸,“昨日我突破了,现在我是孟极三十,有资格得到一间独居。” 兰袍先生摇摇头道:“你随时都有资格。” 明面上的规则是谁都可以,暗地里得到独居的学子都是传承度三十以上,因此成为他们默认的规则。 “但是这间屋子在你们来之前就已经有主人了。”莫予接着道,“喏,那个就是厉九禾的孪生兄弟,厉九川。” “你要这间独居就得跟他走三测,无论前两测结果如何,最后一关你也得跟他打。” 说到这,莫予忍不住弯起嘴角,“上一个跟他打的孟极已经死了,我倒是挺喜欢他的。” 白浩面色微变,“是杀了赵山岳那……位?” “不然呢?” 白浩面孔扭曲一会,抬手将门牌丢给孩童,巨力几乎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爆鸣。 所有人都看见厉九川手上鳞片如潮水般褪去,一只白玉似的手稳稳接着门牌,一抹浅红浮现在他手背。 厉九川抖了下手腕,将门牌揣进怀里。 白浩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紧接着就是懊悔,但很快就被他掩饰下去。 能徒手抵抗传承之力的人,他肯定不是对手,轻易得罪这样的敌人乃是大过,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先生,他们打坏了我的独居。”现在轮到厉九川算账了。 莫予点点头,“你们三个找人半日内修好,否则等书院修好你们就得照三倍来赔。” “是。” 三人不甘心地应道,杉宾面色惨白,他才用遗玉治好了伤腿。 事了之余,几人正要跟着先生离开,忽然被身后孩童喊住。 “白师兄,你东西掉了。” 白浩刚转头,眼角就看见一道灰线激射而来,他肩窝血花飞溅,闷哼一声连连后退,面色更是止不住地惊恐。 莫予眯起眼睛,其他三人包括赵巍在内,心中都涌起寒意。 睚眦必报锱铢必较也不过如此了。 “啊,抱歉师兄,看错了,我以为那是你的玉佩。” 厉九川看见白浩惊恐又愤怒的眼神,毫无诚意地道歉。 方才那道灰线不过是一柱檀香。 就是瞎子也能分清香和玉佩。 白浩一声不吭转头走了出去,其他三个学子也纷纷离开。 兰袍先生负手看了孩童一会,眼神深邃。 厉九川能感觉到有杀意在酝酿,如果书院的先生凭个人喜好便要出手杀死学子,他会考虑离开此地,直到传承度满一百再回来。 “你真是天生的杀胚。” 莫予终究只是笑了笑,然后往外走。 “先生谬赞了,高年学子为何都如此擅长隐忍,莫非是害怕先生?”厉九川看起来一点都不担心什么,用一双好奇的大眼睛盯着莫予。 “问你姐。” 莫予出门时稍顿了下,然后一群新学子蜂拥而入,看着一地废墟发呆。 “这是怎么了?” 一个眉间有朱砂痣的少年不禁问道。 “你们又是什么人?”厉九川已经懒得做表面功夫。 “我是言家世子言乐,想租借你第二层独居。”朱砂痣直接说明来意。 “不借,出去。”孩童面无表情地送客。 “我出遗玉,每月三十!”言乐重复道。 厉九川眯了下眼睛,“出去。” “五十!” “不够。” 厉九川相当“耿直”,五百遗玉不足以让他冒着暴露秘密的风险。 朱砂痣噎了下,后面的跟班们瞪圆了眼睛。 “主子,他就是在宰你。”机灵少年小声提醒。 “是啊是啊,三十已经很多了。”旁边有人小声附和。 三十遗玉等于三十贯玉钱,若是凡人,足够他挥霍无度到下下辈子,但这里是壤州,坐船来就要用一贯玉钱的奢靡之地。 “去一次柏室就得三百遗玉,三十够干什么?”厉九川摇摇头,一步一步接近众人,“再不走就当你们故意闯入我的独居,就算杀了你们都无罪。” 他又突发奇想地补了一句,“太子也一样。” 藏不住心思的少年们面色顿变,甚至有人推着朱砂痣开始往外走。 “等等!” 言乐来了脾气,“一百遗玉每月!你这独居若是完全给我,我出一千,但只是租个二层,最多就一百!” “成交。” 厉九川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你……”言乐愣住,好像上了什么鬼当。 “但只能你一个人来住,平日不准碰其他屋子,否则剁手。” 言乐简直觉得对面那个小孩不是学子,完完全全就是狡诈凶残的野教教徒! 话出口的瞬间他就后悔了,但又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丢脸,只能咬牙忍着,脸上表情扭曲到快哭出来。 “少爷,不如咱们回去吧,其他人肯定也缺遗玉,咱们肯定能找个好的。”机灵少年急忙劝道。 “不,我就住这!” 言乐说完腾地蹿上楼,其他少年欲要追赶,却看见面前孩童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们。 实际上厉九川都没什么表情。 “你,你等着!” 机灵少年一看见他就觉得腿软,带着一拨人呼啦一下跑出去。 厉九川无视了他们,转身也上了楼,朱砂痣少年躲在最角落的屋子里,床上围帘层层落下,这小家伙躲在里面缩着。 厉九川推开门拉开帘子,言乐就像受惊的老鼠一样腾地弹起来。 “你,你干嘛!” 天知道为什么他会害怕一个小孩子。 厉九川摊开手,“遗玉呢?房租都没交你就睡?” “哦哦……”言乐伸手入怀。 “先交三个月的吧,别告诉我你就打算住一个月。” 言乐手上一顿,然后摸出来一颗鸽子蛋。 是土金色的,散发着纯正无比的土德灵源。 “这颗最少能卖一千五标准遗玉,先用着吧,不够了我再补。” 厉九川瞳孔一缩,这玩意足够让他突破冉遗五十。 太随性了……只有那个地方的人出手才会这么大方吧? 厉九川在异世他乡再度见识到了金钱的力量。 “走吧。” 他忍住内心的贪婪,转身准备下楼。 “去哪?我哪也不去就待在这……” “夫子说了百家堂已经开饭,吃了还得去本心殿。” “哦哦,对……” 第一百一十三章 选课 百家堂里人来人往,饭菜之丰盛,既让世家子弟们满意,亦让平民子弟们吃的起。 厉九川刚占好桌子,言乐就点了一堆菜,仆役们来回穿行,很快便放了满满一桌子。 “你付?” 厉九川看了眼,全是些用玉钱付的菜。 “我请你还不成?” 言乐无奈地看着自己这位穷房东,刚刚才收了自己一枚价值不菲的土德遗玉,转头连吃饭都斤斤计较。 厉九川闻言便毫不客气地大块朵颐起来,吃出了风卷残云的气势。 言乐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转头又默默地要了一桌。 “嗳,我说,待会选课你打算选哪些?”言乐吃饭时姿态优雅,礼仪无可挑剔。 “不知道。” 厉九川将一只白嫩肥硕的虾尾塞进嘴。 “不知道?”言乐难以置信,“海事府的选课多如繁星,但最少也得有三个人选同一门课,先生们才会开,否则你就只能跟别人一起去上文法什么的。” “那你打算学什么?”尐説φ呅蛧 厉九川将一只鸡翅吃下去,言乐没看见他吐出骨头。 “我想学星相、兵法、蛟语、神通还有卜算。”言乐东看西看,凑到厉九川耳边偷偷说。 “真麻烦。”厉九川嘟哝一句,“你干嘛偷偷说,怕别人跟你选一样?” “不是。我家里让我学兵法、文法、礼法、御术、射术。”言乐闷闷地,很不开心。 “那你为何不多选?” “你懂什么,五门就足够让你精疲力竭,加上后面帮海事府处理案子东奔西跑的,哪有空多学。” “处理案子?”厉九川来了好奇心。 “你以为海事府的掌士都是怎么来的,有这么个夸张的说法,海事书院出师的学子们有八成都去当了掌士,一成死在半路上,一成被学院除名了。学上一年书本,咱们的课程就会变成追缉、查案、斩犯等等。” “原来如此……那现在选什么课合适?” “我打算跟家里商量下,学习兵御射,还有神通和蛟语,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学?” “蛟语听起来蛮有意思,我就选蛟语、神通,剩下的去看了再说。” “也好。” 就在两人吃饭的档上,一个桃花眼的少年凑过来,笑眯眯地问桌上还能不能挤下人。 厉九川没说话,言乐大方地点头,他以为这也是个跟房东一样穷得吃不起饭的学子。 “你已经是掌士,为什么你家大人还把你送来书院?” 肖虎叼了只鸡腿连骨带肉嚼进去,“因为我不是书院出来的,他们觉得我缺乏必要的知识,硬把我弄进来。” “你是肖家人?”言乐笃定地问。 “喔,你很有见识。”肖虎冲他眨眨眼睛,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猪排,照旧没吐出骨头。 言乐怀疑这俩人是不是披着人皮的怪物,吃肉不吐骨头的。 “咱们三个凑一起不管学什么都能开课,多好。”肖虎接着抱来半块乳猪大嚼特嚼。 “我吃好了。” 厉九川放下筷子,言乐递给他一块手帕。 “做什么?” “擦嘴。” 言乐简直觉得像遇上了野人,有必要劝他学学礼法。 模样稚嫩的孩童撇撇嘴,“小姑娘似的。” 但他还是把手帕接过擦嘴,一股松香味。 “你拿着吧,上面有点黄柏脂末,关键时候可以应急。” “有道理。” 厉九川顿时觉得自己也应该准备这样一块帕子。 俩人往本心殿走,肖虎往怀里揣了一只烤鸡边追边喊等等他。 到了殿里,里面人来人往却相当安静,无人大声喧哗,只有学子询问的私语声。 “这边。”言乐低声说着,带他往琴师长面前走。 “咱们不是莫予先生管吗?” “他性子怪,不好说话,就喜欢跟人反着来。跟琴先生说是一样的。” 言乐最后一句话被琴师长听见了,她和蔼地弯起眉眼,看起来心情不错。 “你们想选什么课?” “先生我想看看课录。”言没急着说自己的打算。 琴师长给他递了一本两指厚的册子,打开是各色课程,从铁木瓦匠到琴棋书画治国练兵无一不足。 见者为之咋舌。 言乐认真翻了一遍才道:“先生,我想选御术、射术、兵法、神通、蛟语。” 琴师长微笑道:“后两个也是你家里让你学的吗?” 言乐认真答道:“我把自己一分为五,三分交给家里,总得有两分留给自己,否则我会分不清我究竟是谁。” 琴师长颔首,然后在册子上登记。 “你打算选什么?”她又问面前的孩童。 “先生能为我推荐吗?” 琴师长想了想到:“我倒是觉得你应该学蛟语,之前你也展现了神通,这两门都是得学的,嗯,如果你们二人日后打算一起修行,那你最好把御术和射术也学了。” “我租了他的屋子。”言乐补充一句。 “那就御射吧。还有一门……” 琴师长话还没说完,言乐忽然开口道:“先生,这里是壤州,他应该再修一门礼法,这对日后有好处。” “你说得对。” 琴师长用慈爱宽和的眼神看着他,又望向厉九川。 “听先生的。”孩童并不反对。 厉九川选了礼法、御术、射术、蛟语、神通。 肖虎嬉笑着正打算说什么,琴师长随即开口提醒道:“你爹说了,你必须学文法、礼法、神通、御术,你自己还能挑一个。” 肖虎张了张嘴。 “对了,蛟语是偏门中的偏门,估计整个书院也就他俩学,你要不要学?” “师长既然都算好了,那我就学呗。”肖虎长吐了口气,有点萎靡不振。 实际上第一年学子们的选择都差不多,等两年后三门必修学完,就会分出不同的人来学习更详尽的事。 安排了课,琴师长又嘱咐他们,“每日辰时有除秽课,巳时修锚心,未时讲传承总纲,三门必修切记不可错过。五门选修你们跟先生商量时间,御射都是莫予先生教,神通是曹先生,礼法是魏先生,文法是赵先生,兵法是北先生,蛟语是我。” “所以你们打算什么时候上?”琴师长笑着问。 “每逢二、三、五日,卯时如何?” 言乐看着两人问道。 第一百一十四章 意外 “我没意见。” “可以。” “那你们现在就可以去找莫予先生和曹先生了,他俩就在这,魏赵北三位先生应该待会就到。” “谢先生。”三人齐声行礼。 很快他们分别见了各自的先生,把御射时辰定在每逢一四六日的酉时、戌时,神通定在逢一的辰时,礼法定在逢二三的辰时。尐説φ呅蛧 三人正要离开大殿时,琴师长忽然又喊住他们。 “唉,九川记得去一趟柏室,你一个月内每天都得在柏室待两个时辰,别忘了。”琴师长揉着眉头提醒道。 “是。” “等等,你学子服拿了没?” “……” 厉九川想了想道:“我学子服没拿,厉九禾没来找我,我不认得曹先生和魏先生,我把独居租给言乐,不知道书院允许不允许,我跟肖虎没关系,他只是接我来兆阳的掌士……” “好了好了打住。” 琴师长哭笑不得地把一套白底金纹的麒麟服取出来给他,“此衣乃灵匠打造,一人一套。” “是。” 厉九川把衣服接过,正想问些什么,刚一开口,忽然看见大殿蓦地暗了下来。 就像风景画上被人泼了一层墨,阴影如同步步紧逼的恶兽,将殿外的光影吞噬,只剩下孩童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救我……” “救救我……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 “救我……” 若有若无的嘶吼声哀求声悲泣声接二连三地响起,还夹杂着鼓乐和铃铛的清脆鸣响。 紧接着是密密麻麻的颂念声,好似成千上万人围坐同时念经,“……道生于无,潜众灵……神凝于虚,妙万……无方,杳冥有精……太玄……” 断断续续的声音显得神秘又神圣,厉九川只能依稀听见个别字句,越听越是头昏脑胀,无数黑色星斑浮现在眼前。 悲泣、嘶吼、颂念、祷告……庄严且可怖,神圣又诡异。 厉九川心中越来越烦躁,双眼直直瞪着前方,勃然戾气从胸腔腾起,眼前无数幽暗的影子漂浮扭动,他几乎要冲出去把它们撕碎! 不能动手! 在这心底声音响起来的瞬间,厉九川突然感觉到有人往自己鼻子里吹了一股浓烟。 松香气息弥漫于肺腑,他顿时脱离污秽,苏醒过来。 只见眼前是一间十分宽广的大殿,金纹雕画的栋梁上全是紧凑的小字,周围挂着五副黑布画卷,中间的香炉比暮日城的还大一圈,一共五层,全插着晶莹剔透的黄柏脂。 琴师长和莫师长都神情严肃地守在他身旁,一只温热的手掌摁在他腰侧。 厉九川随即感到一阵不适,伸手去拽那只手。 “别动。”莫予冷着脸,警告道。 “什么是裸虫?”琴师长接着问。 “不知道……” 厉九川忽然觉得很累,很困,渴望就此睡去,但他忍住了。 “我刚刚是不是失控了?” “还好,你只是站着不动,言乐先发现异常,拿抹了黄柏脂的帕子捂住你鼻口,然后就把你送到这来了。” 琴师长微微松气,莫予不说话,他眼神变化片刻,缓缓松开摁着厉九川刺青处的那只手。 “摧毁刺青就能杀死我吗?”面色苍白的孩童神情疲惫地问。 “用二阶灵源就可以。回头传承总纲和神通课都能教你。”莫予脸上忽然又露出笑。 “接下来两个时辰你都不能出去,时间到了自然有人告诉你。”琴师长拿出一只雪白手帕,擦掉他额头和鼻尖的细汗。 “是。” 厉九川就这么躺在地上,伴随着松香气息,沉沉地睡了过去。 …… …… 他睡了前所未有的一个好觉,以至于被人搬出柏室都没有反应过来。 等厉九川醒来的时候,他看见身旁躺着一具僵硬的尸体。 尸体向来不是可怕的东西,问题是厉九川认得这死人,他是云州牧云王的世子,史荐。 更重要的是,他手上还沾着血迹,史荐胸口有一处破洞。 然后就是一连串的脚步声响起,先来的是莫予,还有一群墨蓝武服手执长剑的人,接着是白须老头,琴师长,葛夫子…… 所有人都看见面色苍白的孩童坐在地上盯着自己指间血迹,旁边是史荐的尸体。 没人说话,书院守卫们拿起青铜剑对准他。 “你不说点什么?”莫予有些诧异地道。 “说什么?说人不是我杀的,你们信吗?”厉九川翻了个白眼。 “要跟九禾说吗?”琴师长问白须老头。 “不了,把看守柏室的护卫都叫出来,查查谁把厉九川喊醒的。还有,谁上报史荐死了也找出来,把史荐最近得罪的人列个名单,还有这小子也是。” 白须老头反应很快,相当冷静。 “那他人怎么办?” 莫予从腰间取下一条金丝软绳,把厉九川双手从背后捆好。 “暂时关在海牢。” “是,院首大人。” …… …… “别试图挣开绳索,这个越缠越紧,最严重的会勒进骨头,绳索材质还会刺激传承种治愈宿主,把绳子也裹进骨头里,只能打断手腕剥开血肉骨髓取出来。” 莫予押解厉九川去海牢的路上还有空笑着调侃他。 海牢在海事府那头,进了府后一直往里走,最后一排黑压压的房子全是牢房,但海牢还在下面。 狱卒拉开地道沉重的青铜大盖,一股潮湿的泥腥味骤然窜出来。 “下去吧,就不拴你了。” 莫予推了孩童一把,让他酿酿跄跄地走下去,狱卒缓缓挪动铜盖,重重合上。 湿焖的地道让人喘不过气,厉九川慢吞吞地往下走,无论是地面还是墙壁都湿漉漉的,还在渗水。 但他却有种异样的亲切感,就好像回到自己金银不如的狗窝似的,偏生还有点嫌弃狗窝没打扫干净。 黑暗里亮起两点青蓝光芒,他没走几步便看见一排排石柱,大概隔三丈一个,雕刻着几种古怪的龙形,个个都须鳞怒张,露出獠牙血口。 柱子上全绑着人。 有些柱子绑着两三个人,有些只绑了一个。 说是人,其中大多数都长着鳞片和奇怪的毛发或是羽翼,绳索从琵琶骨穿过血肉固定在石柱上,腐烂的伤口散发着死鱼腥味。 厉九川的到来像一只萤火虫遇上了一群萤火虫,黑暗里星星点点的光华亮起,幽蓝、淡蓝、浅绿、深绿……交错汇聚在一起。 “新人……” “冉遗,没什么可看得。” “歇歇睡吧…烂在这里也不错。” “他还没成年吗……” “好饿……” 这里全是沾染一定污秽程度的水德传承者。 厉九川忽然明白为什么他们要把自己关到海牢,这是一个警告。 看来水德传承真的很不受欢迎。 第一百一十五章 蛟 厉九川接着往深处走,越往里囚犯们污秽程度越深,最里面几乎都是毫无理智的野兽。 它们被囚禁着、嘶吼着、挣扎着任由伤口腐烂,厉九川没来由地升腾起一股怒意。 临近尽头,他看见了一片湖绿色的水幕,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隔开,像前世水族馆的玻璃。 水幕前吊着一片蜘蛛网。 直到走近些,厉九川才发现这是四面八方延伸来的锁链,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铭文,中间绑着一个人。 看不清这人的原本模样,有锁链从他嘴中穿过。 两点纯净的天蓝缓缓亮起,似晴空一碧如洗。 “你是谁?”厉九川忽然问道。 “六首蛟”。 空灵悦耳的声音如同溪流淌过林间,自孩童心底响起。 “我听说六首蛟创立了黑水会。”厉九川瞧着他眼睛,想看出来点什么。 “哦,那是出卖我的弟弟。”天蓝眼睛眨了眨就像一个俏皮的孩子。 “这么说来,黑水会原本是你的?” “对,也不对。冥狱是我的,黑水会是冥狱的。” 厉九川突然想起【冥】中大樂之外的世界,还有每次出现幻觉时莫名其妙的求救声。 “冥狱的人都被抓到这里了?” 厉九川开始对他失去兴趣,这家伙连真正的冥狱都没见过,还自称其首领。ωww.xSZWω㈧.NēΤ “没有,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他们也背叛你?” “他们在想办法救我。” “你倒是很诚恳。” “并不总是如此,你让我感到亲切,甚于我那兄弟。” 厉九川没说话,紧盯着水幕。 “你看见了?”六首蛟饶有兴趣地问。 刚刚湖水里闪过一抹庞大的黑影。 “它并不轻易现身,如此看来,它也喜欢你。”六首蛟絮絮叨叨地碎碎念。 厉九川伸手触碰水幕,但被无形的力量挡住了。 一点黑影逐渐放大,如蛇般冷酷的头颅,光滑的青色鳞片,两点灯笼似的血橙色眼睛,瞳孔犹如漆黑的裂隙。 这是一只蛟。 它的头颅缓缓靠近厉九川的手掌,四爪贴在修长的身躯上轻轻摆动尾巴,像个乖巧的孩子。 蛰伏在冉遗下的五帝种瞧了它一眼,六首蛟喋喋不休的碎语倏地停住。 足有二三十丈长的巨蛟嘭地撞上水幕,撒娇似的扭来扭去,脑袋和肚皮贴在上面发出叽叽的响声。 “你……你究竟是谁?”六首蛟的声音不复空灵,反而艰涩且颤抖。 厉九川在水幕上又摸了两把,好像这样就能模拟大蛟肚皮的手感似的。 他回过头,一双纯黑的眼睛漠视自称六首蛟的男人。 “吾……吾主。” 六首蛟身上的锁链颤动,大滴大滴的泪珠滚落。 …… …… “我弟弟在哪儿?”厉九禾拧着眉毛盯着白须老头。 “我们把他保护起来了,放心吧,肯定安全。”莫予微笑道。 粉雕玉琢的女童双眼陡然亮起炽蓝光芒,“我就这一个亲人了,你们还想怎么样?他们为什么陷害九川,难道你们不清楚吗?” “这是规矩,不能乱,更何况他也没受伤。”莫予微笑重复道。 “你这笑面虎少跟我来!”厉九禾大怒,“要说书院哪个先生被污秽得最深,恐怕非你莫属!天宫的叛徒都能原谅,凭什么不给我厉家一个机会自证清白!” 莫予面色顿变,眼神扭曲地盯着面前学子。 “莫予你先出去。”白须老头终于开口。 莫予拂袖而去,走到门口附近忽然开口道:“无上下尊卑,漠视规矩,书院早晚会因此逢祸!” “你说得对!我看现在就应该除了你免得将来生出祸事!” 厉九禾满眼嘲色,莫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冷哼一声离去了。 “子时我会打开琉璃幕,给你们三日够不够?” 白须老头抬指叩了叩木桌,周围墙上挂着的各色丹青散发荧光,鱼虫鸟兽尽数睁开眼睛,隔绝一切天视地听。 “足矣,谢院首大人。” “不谢,看着你养父的份上。” “……” 好在厉九禾习惯了老头的说话方式,她行了一礼,转头出去准备接应她的孪生兄弟。 深夜子时。 渭水湖深处,隔绝湖水与海牢的水幕忽然消失,所有的囚犯瞬间被湖水淹没。 厉九禾看着湖面缓缓下降三寸,一道无声无息的水涡浮现在湖水中央。 时间缓缓逝去,厉九禾等了足有一柱香时间都没看见厉九川的身影,直到她打算跳进去看看时,一道人影才从湖中浮现。 是厉九川,但是他出现的方式有点奇怪,直直地往上浮,就像脚下有什么把他往上托一样。 当两个孪生子对视之际,厉九川忽地蹲伏在水面,然后慢慢地游到岸边。 “你刚刚在干嘛?” 厉九禾想起以前先生们的警告,湖里有水怪什么的。 “没什么……海牢怎么自己开了?你去找了莫予?”厉九川岔开话题。 “莫予算什么东西,我去找院首大人,他愿意给我们三天时间查清楚怎么回事。” 厉九禾丢给他一套衣物,是白天他没来得及换的学子服和一套黑色斗篷,还有一块纯黑的面具。 “换好衣服,先去办点事。” 厉九川脱下湿漉漉的外套,换上衣物,学子服初看有些大,穿上后竟然随着他身形一点点缩小,变得十分合身。 “你有线索了?” “差不多。”厉九禾皱着眉毛,“你最近得罪了孟极世家,有意图栽赃给你的一拨人姓白,一拨人姓赵,还有,杉家对你也有意见,入学才一天,你真是能惹麻烦。” “这么说怀疑的对象是他们喽?” “也不尽然,说你杀人的学子是蔺家的,我以前奉命铲除过他们一条被污秽的支脉,差不多有二三十人,可能有活口留下了。” “还有呢?”厉九川直觉告诉他这还没完。 “还有史荐前天调戏了紫家的小女儿,紫玲珑,十三岁,她倒没什么心计,但她哥哥紫穆是个厉害角色,向来睚眦必报。” “这就是五个势力了,咱们先去调查哪个?” “是六个,先调查史家,他们家族内斗也很严重。” “三天内能查出来?” “运气好的话。” 第一百一十六章 行动 “史家在兆阳也有根基?难道不应该在云州吗?”厉九川对这些事向来一窍不通。 “他爹是在云州,还掌控云州的命脉云丝,所有的学子服主要都是那玩意做的,能贴合衣服主人的身材,防刀剑,辟水火,权贵们恨不得连肚兜都用云丝做,但买得起的人多数都在壤州,尤其是兆阳,史家自然在这里有根基。” “要不要查查最近史家云丝流向?” “查,不但得查云丝卖给谁,还要查牧云王的亲弟弟史隆最近都和什么人接触,壤州的云丝都是他在负责。” “怎么查?” “我认识几位掌士,有他们的腰牌就行。” “等会,我也认识几位掌士,不如我们兵分两路,你去查史、白、赵、杉,我去查蔺、紫。” “你?蔺家和紫家都是不好得罪的角色,前者家族有毕方传承,后者有鸾鸟,在学院都还好说,要是在人家地盘上,是条龙都得趴着。” “所以才要分开偷偷查,我不会去人家家里闹。” 厉九禾半信半疑地盯着他。 “我去找的掌士是秦瀚海,你知道吧?从月境把我带回来那个。” “三等掌士秦瀚海……我知道,那你去吧。酉时在川禾酒楼见,别忘了你每天必须得在书院柏室待够两个时辰。” “好。” …… 厉九川转头就去找了肖虎。 结果这厮和言乐都在他刚修好的独居里待着,俩人言笑晏晏,饮酒作诗,好不快哉。 直到言乐无意间回头,发现身后有张惨白的脸,吓得他一个哆嗦把酒泼在了肖虎脸上。 “你不是杀了史荐被关到牢里了吗?怎么还能回来?” 肖虎抹了把脸上酒水,神色诧异道。 “啊,是厉九川。”言乐这才发现不是鬼。 “嗯,我有点事要和肖虎谈谈,你去外面玩会吧。”厉九川说着就把言乐往外推。 “唉唉,无非就是史荐的事,我怎么不能听了?”月光下,言乐眉心朱砂痣亮得像一团火。 “你喝多了。” 厉九川忽然拎起案几拍向言乐脑瓜子,打算给他打昏。 言乐嗷地一声躲过劲风,直接跳下楼去,还有空愤愤地骂厉九川粗鲁不堪。 厉九川却趁此机会低声道:“替我查查史荐之死跟蔺家和紫家有没有关系。” “什么?”肖虎满脸不解。 “少装,我知道你是天宫的人,从你那天夜里换了天宫传承……哦,对了,之前我在游山城找到很多白色的蛋,不知道你对它们感不感兴趣?” 厉九川之所以这么有把握,全靠玄十一察觉到肖虎的异样。 肖虎忽然笑了一声,一道尖细的声音直接在厉九川耳朵里响起。 “你把玉丹都拿走了?” “你要吗?” 肖虎神色疑惑,他不相信厉九川能把东西带到兆阳,但藏在游山城也是有可能的。 “当然是要的。” “那就让天宫帮我查,一个蔺家学子说我杀了史荐,一个是史荐来兆阳后,调戏了紫家小女儿,紫玲珑,看看是谁想栽赃嫁祸给我。”厉九川笃定天宫在兆阳有势力。 “你就不怕我给你假消息?” “除非你想要假蛋。” “那不是蛋……算了,我拿到消息去哪找你?” “川禾酒楼。” …… …… 厉九川先去了柏室,子时到寅时这段时间没人在里面,会有专人来清理和打扫。 他在里面待了极为舒适的两个时辰,同样也意识到玄十一身上那股抹不去的松香打哪儿来。 估计后半辈子是离不开黄柏脂了。 他穿好斗篷戴上面具,摸到学子们聚团居住的灰瓦大院,外面守着两队深蓝衣甲的护卫,他们来回巡视一点死角都不肯放过,让厉九川犯了难。 “给我一颗遗玉,今夜你想去哪儿都能畅通无阻。” 玄十一突兀间开口,倒是让厉九川有些受宠若惊,毕竟他能够以自己的意志活动,都是玄十一默许的。 于是他把葛夫子给的那颗献祭给玄十一,整个世界仿佛都扭曲了一下,守在大院前的护卫忽然不见了踪影。 “这不是【冥】吗?别逗我。”厉九川皱眉道。 “【冥】是复刻五方极界的阴影,它最初的目的就是让我想去哪儿就去哪。” 厉九川顿时明白他什么意思,直接从正门进了大院,顺着每间长屋查看床铺。 很快他就看见床头上贴着每个学子的名字,于是他找到了蔺炎,蹲在这床头下与黑暗融为一体。 周围的景象如同被水淋湿一样褪去阴影,厉九川发现一头红发的蔺炎正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半夜不睡觉的小孩子是会被抓走的。 厉九川冰凉的手指飘忽如电,内劲一吐即收,没人注意到蔺炎昏了过去,还被人无声无息地拖出被窝离开了大院。 比较有意思的是,厉九川第一次带活物进【冥】,蔺炎在里面看起来就像一张水墨纸片,甚至可以折叠起来带走。仦說Ф忟網 当然,玄十一告诫他出去的时候务必要把人展开,否则不一定能带出去活人。 出了院子,厉九川想来想去还是打算带着人去酒楼,别的地方他都不熟,不是审问的好地方。 紧接着他做了一系列不可挽回的事,原因终究是他对这个世界放松了警惕。 他想到白天莫予似乎是要摧毁自己的刺青,为了防止蔺炎反抗,厉九川扒了蔺炎的衣服看见他脊背上有一片火色翅翼刺青。 他并不知道这对蔺家来说意味着什么,于是试图用水德灵源去划破蔺炎的刺青,但没有成功,皮肤能破,可很快就会愈合。 莫予说二阶灵源,应该和他以前猜测灵源的质与量有关,他抽出以十六个漩涡蓄积的浓厚灵源,这次很轻松就破开了蔺炎的刺青,再也没有愈合。 火焰图腾般的翅膀光泽黯淡下来,甚至开始消失。 厉九川突发奇想把蔺炎又带回【冥】中,然后把纸片人的双腿折叠起来,再带回现世。 于是他看见难以置信的一幕,蔺的双腿整个缩了一半,小腿和大腿融为一体,好像天生就是如此畸形,脚掌和股骨融合,乍一看就像屁股上长了脚丫子。 荒谬可笑却又诡异恶心。 他再度把人带回【冥】的时候,纸片人的腿只有一半那么长了,折叠的纸片已经彻底变成一张纸,再也无法分开。 也就是说,这个过程不可逆,蔺炎变成了畸形残废。 第一百一十七章 行动(二) 这事连厉九川都觉得毛骨悚然,幸好他在【冥】里是正常的人,不是纸片人。 他把蔺炎带进酒窖,把人绑在一根不知道用来干嘛的铁柱上,然后解开他的穴道,用冰冷刺骨的井水把他泼醒。 “咳咳……”蔺炎睁开眼睛,“……这是哪儿?” 他发现自己跪坐在地上被绑得很紧,身体里空空的,察觉不到灵源的气息。 “你是谁?!”他看着面前的黑袍人,又惊又怒。 厉九川此时恢复了成年身形,蔺炎无从辨认。 他控制内劲压住嗓子,声音嘶哑地问:“你受谁的指使杀了史荐?” 蔺炎愣了一下随即冷笑道:“好一条忠狗,史荐不是我杀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以为这黑袍人不是厉家的就是史家的走狗,他也丝毫不畏惧这人会杀了他,因为他是蔺家近百年来第一个没有渡魂河就能获得毕方传承种的天才。 杀了他,没有人能承受蔺家的怒火。 可悲的是,蔺炎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废了传承,还变成了残废。 而下黑手的家伙误以为这是个没什么危害的实验。 厉九川没兴趣跟他斗嘴,只是伸手点了蔺家小公子几个穴位,让他痛得大汗淋漓生不如死,哪怕蔺炎求饶也没有停下,而是从他肩颈处破开一个小洞,从里面抽出一条沾着血丝的白色软筋。 蔺炎面目扭曲,哀切地哭嚎,手臂肌肉已经痉挛成一团,身体控制不住地抽搐,屎尿齐流。 “我说……我说……住手啊……” 蔺炎一边哽咽一边哭泣,他现在只是一个娇生惯养的世家小公子,渴望躲到母亲怀里祈求抚慰。 厉九川收回手,半蹲在蔺炎面前,这些所谓的酷刑他在前世的监狱里都亲身品尝过,即使对象再如何悲惨也不足以让他心绪有半分波动。 “史……史荐真不是我杀的……” 蔺炎现在已经没有大声哭嚎的力气,声音微弱断断续续地道,“我只……负责盯着厉九川……给他下药,让他昏睡后……摆在史荐尸体旁边。” “为什么是厉九川?” “因为……因为厉九禾曾经屠杀我蔺家一个支脉……小…小梅是我的贴身丫鬟……而且……他睡着了……很好下手……” 厉九川有点气笑,果然还是跟九禾有点关系。 “接着说。” 蔺炎脑子一片混沌,下意识地把自己知道或者猜测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我看见……看见杉齐和白浩在争执,他们路过……路过史荐尸体停了一会……” “是……赵麓说嫁祸给厉九川很方便……” “我……我看见紫家的茶杯在他桌子上……” 蔺炎昏了过去。 厉九川在发愁要灭口还是把这小子扔回书院,他更愁这事背后居然有五个世家的身影,不知道他们都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把蔺炎解下来,发现这家伙背后的刺青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 直觉告诉他这事恐怕会引起书院的慌乱和蔺家的震怒,于是他把蔺炎塞进【冥】中,叠成一团丢在酒窖里。 蔺炎失踪或许比他被发现更好。 厉九川如炮制法去绑了杉齐和白浩,这一次他用过量的遗玉污秽了二人的意识,让他们处于幻觉中,结果俩人的情报都指向赵麓。 于是他按照俩人提供的位置去赵麓那边逛了一圈,甚至还去了一趟紫家,赵麓人没有找到,但他有两个发现。 第一是紫家人似乎都有洁癖,他们的东西都刻有自己的名字,颜色也很独特。第二是赵麓在家里养了几个女童。 厉九川立即灵光一闪,在紫家翻了一整夜发现了一处地牢,他在里面看见了赵麓的尸体。 有意思,他大概猜到了一些东西,但这都不是主要的脉络。 忙了一晚上的厉九川躺在酒楼厢房里呼呼大睡,直到酉时被厉九禾喊起来。 “你在梦里查得怎么样?”厉九禾的眼神半是戏谑半是无奈。 “还好……” 厉九川揉了把眼睛,屋外传来敲门声。 “什么事?” “肖家的小公子来找您。” 两个孪生子对视片刻,厉九禾问道:“你不是去找秦瀚海吗?” “对对…应该是秦瀚海让肖虎来找我的。” 厉九禾幽幽地瞧着他,“我可听说秦瀚海回来后跟除秽司举报了肖虎,他虽然被自己家花了大力气捞出来,但指不定有什么问题。” “是吗?”厉九川装傻。 一柱香后,三人坐在酒楼一个隐蔽的厢房内,厉九禾展开了一副画卷挂在墙上。 上面是一位长发向上飞舞,博带飘渺如云,眉目细长的神灵。 是长乘。 “挂这个做什么?”厉九川好奇道。 “隔绝天视地听。”肖虎弯起桃花眼笑眯眯地替他回答。 “长乘能借助这个画卷看见我们吗?”厉九川又问道。 “能。”其他俩人同时点头。 “那为什么……” “长乘能看见,总好过每个人都能看见,不是吗?”肖虎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他都不知道厉九川原来还有个孪生姐妹。 “哦,是这个意思。” 厉九川反应过来,大抵是在强者云集的兆阳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要想获得不被他人探听到的空间,就得借助神灵。 倚靠某一个神灵,总好过每一个神灵肆无忌惮的窥视。 幸亏他是在【冥】里面处理蔺炎几人的。 厉九禾则眯了下眼睛,她注意到肖虎的措辞,他把长乘和每一个人相提并论,“每一个人”所指恐怕还包括他自己。 “言归正传,咱们说说自己的发现吧。”厉九川敲了敲桌子,把两人思绪都拉回来。 “你先来。”他盯着肖虎。 “好吧。我查到紫家跟山神殿勾结想吞掉史家在云州的生意。” “什么?!”厉九禾瞪圆了眼睛。 “嘘,别急,多学学你哥哥,他可比你淡定多了。”肖虎坏笑着冲她挤眼睛。 厉九禾忍住动手的念头,看他还能说点什么出来。 “蔺家没什么消息,蔺炎那小子应该是被人利用了。”肖虎将茶水一饮而尽,空茶杯冒出袅袅白烟。 第一百一十八章 向上帝祈求 “我也查到一点消息,赵麓被紫家抓住了什么把柄,他去紫家做客几天了。杉家上个月借了一大笔玉钱给紫穆,白家已经没什么势力,只剩下白浩和一个老仆。” 厉九禾说完,其他两人心中都弥补上一点缺失的线索。 “你呢?”厉九禾看着梦中找线索的厉九川问道。 “哦,我发现赵麓死在了紫家,嫁祸过程杉齐、白浩、蔺炎三人都有涉及,不过现在赵麓的尸体应该找不着了,他好像不是传承者?” “你这是做什么梦了?”厉九禾脸色木然。 “赵麓不是传承者,他没有那个才能。”肖虎补了一句,显示出他查到的消息远不止他说的那些。 “说起来,你到底怎么知道赵麓的?”肖虎对厉九川好奇地很。Www.XSZWω8.ΝΕt 厉九川半真半假地道:“我做了个梦,梦见蔺炎把我拖到史荐尸体旁边,还看见了杉齐和白浩。之后看见蔺炎跟一个中年男人交谈,他把那人叫赵麓,还看见赵麓跟一个公子喝茶,那人喝茶都用自己带的茶具,杯子上刻着穆字,想来就是紫穆。最后一个画面是赵麓的尸体,我猜他是死在紫家了。” 正说着,门外突然传来咚咚声,张掌柜慌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当家的,蔺家人发疯了,非得搜查咱们酒楼。” 厉九禾打开门问道:“他们用的什么理由?” “蔺炎失踪了!” 肖虎闻言笑眯眯地瞥了眼厉九川,厉九禾微微低下头掩饰自己的神情。 “等我跟贵客请辞,再说蔺家的事。” 她关上门,和肖虎一起盯着厉九川。 “你真是做梦?”厉九禾脸色难看得紧。 “我真是。”厉九川神色诚恳。 “做梦前你干了什么?” “我……向北方上帝祈求了真相。” “什么?!” 厉九禾第二次失态,比听见紫家和山神殿勾结还夸张。 肖虎嘭地撞翻了桌子,紧紧抓住厉九川肩膀指甲几乎陷入肉里,哪怕厉九禾的长剑横在他脖颈前,他都没有后退半步。 “你……你真的得到了神启?那位跟你说话了?!” 方才还微笑的桃花眼骤然沦陷于惊恐和某种混乱的疯狂。 “没有,我就是做了个梦。” 厉九川一手按住厉九禾的剑,一手推开肖虎。 “这事待会再说。” 厉九禾唰地一把收起墙上画卷,又皱眉盯着情绪激动不能自拔的肖虎,“把他看好,我去外面应付蔺家。” 厉九禾刚出门,肖虎又攥着厉九川衣襟,恐惧和紧张交杂。 “真的是祂吗?” “放手。” 面容精致的孩童眼里满是冷冽之色,一股勃然的杀意蓄势待发。 肖虎忽然收回手,僵硬地站了一会,然后老老实实坐回凳子上,还把桌子扶起来摆好茶具。 厉九川拧着眉毛,想着要不要杀人灭口,他觉得“肖虎”可能已经猜到某种真相了。 “你下次祈求时能不能把我带上?”肖虎得寸进尺。 “天宫很想知道北方上帝的事?”厉九川反问道,“我记得你们信金母元君,不是北方上帝吧?” 肖虎一愣,好半天没说话,俩人就这么对坐了一盏茶功夫,肖虎忽然又用他那双桃花眼笑道:“厉九川,我的报酬呢?” “你说的情报不可信,紫家根基在壤州,勾结邪教是死罪,想要报酬,拿正确的情报来换。”厉九川随口扯了一个理由,神情却十分坦然。 肖虎摇摇头,把手中把玩的茶杯摆正,“那我再去查查。” 说完他便离开了屋子,只剩厉九川盯着桌面上茶水写出来的字。 碎。 什么意思?打碎吗? 他这是让自己打碎“白蛋”? 厉九川眉头猛地皱起,对肖虎身份的猜测再次摇摆不定起来,心中的杀意也渐渐消失。 肖虎前脚刚走,一群人就冲进酒楼翻了个底朝天。 领头的掌士是老熟人秦瀚海,还有整整齐齐二十位一等掌士在他身后待命,冲进酒楼的人都是红袍绣金鸟的带刀侍卫。 厉九禾脸色青得像铁,刮肚挠肠地想关于厉九川出狱的说辞。 但金鸟侍卫们没有找到人,厉九禾松了口气,假装凶狠地要求他们赔偿酒楼受惊扰的损失。 令她心中发冷的是,领头侍卫真的客客气气赔了,那眼神好像在说,别让他们抓到,否则就不是成千上万倍赔回来的事了。 与此同时,根据莫予的说辞,蔺家侍卫在海牢里发现了厉九川。 从厉家开始,紫家、赵家、杉家……整个兆阳所有的世家都被金鸟侍卫翻了一遍,但那些人眼中的疯狂,让谁也不愿打头得罪。 毕方,媲美顶级正仙种的灾祸级传承。 天生能获得这样传承的人,有资格成为五帝备选。 即使南方上帝从无神意下达,也不能让凡人们免去对神位的幻想。 蔺炎之死要了蔺家的命。 谁能想到有人能在戒备森严的海事书院下手,在那么多学子中、来往巡视的海事护卫中让人凭空消失? 闻所未闻。 蔺家家主蔺昭心几乎把海事书院院首的书房烧了,引得数位坐镇兆阳的强者纷纷前来安抚发狂的毕方家族,以至于坊间传闻谣言四起,被镇压的各方势力蠢蠢欲动。 包括紫家的阴谋、赵麓的失踪、杉家和白家的争执都被翻到明面上来,反倒是史荐之死被众多传闻冲击得让人几乎忘却,似乎没人记得云州还有位王爷痛失世子。 厉九川在海牢里砸吧着嘴打呵欠。 六首蛟那双天蓝色的眼睛看他就像看一朵稀世罕见的花,崇拜、喜爱、仰慕、痴怜……天蓝色的大眼珠子活像是万花筒。 直到厉九川威胁说要挖出他的眼睛,这家伙才郁闷地闭上眼。 厉九川本以为还得在一股腐烂味的海牢里待上一段时间,结果水幕渐渐黯淡时,一个高大汉子被押了进来,居然是一直没空出场的赵青。 他也被穿了琵琶骨捆在石柱上,火德传承在此地相当难受。 绑铁索的人前脚走,厉九川后脚就用罗生镰把铁索割得吱吱响。 “你怎么回事?” “他们说我是天宫的堂主。”赵青闷声闷气地答,眉心一道赤痕时隐时现。 “嗯?”厉九川眉头一扬。 “传承朱厌,天宫的特色。”六首蛟又在那边眨眼睛。 “你是谁?”从心底响起的空灵声音,让赵青发自本能地警惕。 “我是……”蓝眼睛下意识望了厉九川一眼,“我叫季欢,六首蛟。” 第一百一十九章 劫狱 “这个锁我能解。墨铜虽然坚韧锋利,但想砍断巍山金还差了点。” 季欢眨了眨眼睛,赵青身上的锁链像蛇一样滑落。 “别看了,我能解开非水德传承的锁链,目的就是让我们泄愤的,不然整个海牢里怎么只有水德传承还活着。” 季欢的天蓝眼睛多了两分冷意。 水火不容,天生如此。 赵青回过脸,等待厉九川对他下令。 “不急,蔺家的人才来找过我。现在不宜出去,但是正好有空梳理一下史荐之死的脉络。” 厉九川走到角落,捏着一根如同从岩石上生长出来的锁链,细小又古老的文字散发出金黄光芒。 “紫家谋夺史家产业,抓住了赵麓的把柄,迫使他杀了史荐,因为我杀了赵山岳,所以在寻找栽赃对象时,找上了我。” 厉九川用力扯了下那锁链,五指间缓缓覆盖上黑色厚重的鳞甲,然后轻轻一捏,锁链啪地断裂。 “蔺炎对我不满,受赵麓以及杉齐、白浩等人教唆,趁我在柏室睡着把我运到尸体附近,这个过程他必然收了不小的好处,在他睡觉的床铺说不定能找到什么,但肯定已经被搜查的蔺家人带走了。” 黑暗中天蓝色的大眼珠子闪啊闪,如同鬼火在蹿动。 “赵麓喜好幼女,曾经被紫玲珑的兄长紫穆抓住把柄,完成嫁祸后失去利用价值,就被杀死在紫家地牢。” “我猜牧云王的弟弟史隆应该也死了,不管事情怎么发展,蔺家暴怒,赵家失去两个儿子,杉家白家陷入风波,一切正是混乱的时候,紫家肯定会抓住机会,把史隆之死也嫁祸在更容易让人相信有动机的势力上,借机铲除对手!” 厉九川如炮制法打断整整三十六处锁链,然后身影缓缓膨胀,变成一个高挑青年。 他捏着脱离桎梏的季欢下巴,笑吟吟地问,“潜伏在兆阳最大的异教势力是哪个?” “黑水会。” 蓝眼睛露出痴迷。 …… …… “老爷……老爷!” 管家发现史隆趴在桌椅上,刚上前轻推,随即看见一滩黑血在他脚下蔓延。 “啊!!!杀人啦!” 刺耳的叫声惊起一树鸟雀。 不到半盏茶功夫,海事府的掌士们已经赶到了史家大院。 本来此事不应该归他们管,但史隆死去的桌子上刻着六只眼睛。 那是黑水会的标志。 “都上报了?”秦瀚海扶着额头问下属的一等掌士。 “是的,大人,严御首下令即刻清剿黑水会。” “即刻清剿?他们真的知道下市有多少人信仰六眼神?干脆说屠杀多好,把那些没钱没资格住进上市的人全都埋了。”一个愁眉苦脸的掌士哼哼道。 “好了,齐驷。”秦瀚海叹了一口气,“咱们都是棋子,海事府已经身不由己了。” “但是黑水会不是为了压制天宫和山神殿发展教徒而扶持起来的吗?现在又杀掉,不知道多少人要变成污秽种!”齐驷没来由地发怒。 “这我决定不了,走吧……”秦瀚海的声音越发飘忽,如同云霭浅浅地消失在天空,“等我成为五等掌士……说不定就能改变什么了……” 人口杂乱的下市遍布市井之民。 尽管他们都在为上市的繁荣而劳作,活的很是艰辛,但自有一套减轻苦难的法子。 向六眼神祈祷。 自从金母元君和掌管天之九部的山神信徒们被清剿,六眼神取代了他们,成为平庸百姓们新的希望。 虽然众人都知道六眼的神力没有前两位大,但是闲来无事祈祷些小灾小病却意外好得很快。 甚至流氓混混能捡到碎银,迷路的孩子能找到自家父母,六眼神意外地“实用”,很快占领了贫民们的思绪。 然而今日,用来祈祷的神馆被一群墨青麒麟服的掌士们打破,和黑水会沾边的人一个个都被揪出来,以至于暴乱无法遏制地出现了。 起初只是只是一群泼皮无赖的叫嚷,不知为何人越聚越多,哪怕威吓殴打都不能让他们散开,反而招致愤怒的反扑。 常驻的官兵们很快介入,但丝毫未能扑灭这怒火,反而将火势愈演愈烈,斗殴一直蔓延到上市,打砸抢烧,聚集起来试图发横财的刁民双目发红地冲破了官兵阻碍,甚至以死亡为代价扑向从未踏足的那一片黄金圣土。 下市的贫民是上市权贵们的十倍有余,当第一条鱼儿冲破沟渠,剩下的蜂拥而入,将黑白分明的水池搅成一片混沌。 有能力的可以派护院守住大门,没能力的只能躲起来,任由打砸抢烧。 野火一直燃到天子门下,渭水湖边。 混在其中的传承者们早有预谋地冲进书院和护卫们撕打起来,隔绝海牢和湖泊的琉璃幕悄然消散。 “快!快通知院首大人!” 莫予面色铁青地大喊,然而通知的侍卫哭丧着脸说大人们都不在。 明明蔺昭心发火时,几位镇守兆阳的强者都在院首屋里劝慰毕方之主,而现在他们全都不见踪迹!wWW.xszWω㈧.йêt 也难怪群龙无首之下,有人做出错误的决定,却无法挽回,导致野火一直烧到天边。 “那海事府的掌士们呢?!一湖之隔都不能来支援吗?!” 莫予怒火澎湃,即使知道跟侍卫说也无济于事,却还是忍不住发脾气。 “朱厌就是朱厌,一身蛮力却没有脑子。”傲慢的声音由远及近,十几道墨青麒麟服踏湖而来。 “大部分掌士都去镇压暴起的黑水会,不过有我们也足以把这些被教唆的野民赶回去了。” 来人肤色白得近乎透明,五官阴柔,只是抹不去眼底的傲慢。 “朱厌没有脑子?那你的旧主子们成天在地下打洞就有脑子了?”莫予冷笑,“没有钦原的骄虫,还像以前那样高高在上吗?” 阴柔掌士鄙夷地看他一眼,“我不是来和你吵嘴的,最好快点平息祸事,否则湖底的大牢等你驾临呢!” 俩人嘴里不停,手中上也没闲着,很快就将闯进书院的恶徒一一压制。 突然,湖水波涛汹涌,似有庞大的黑影掀起巨浪! “躲开!”莫予只来得及提醒一句。 滔天巨浪砸下,躲避不及的几个护卫和传承者瞬间变成肉泥。 “嘶————” 悠长的吸气声回荡在空气中,一道庞大修长的黑影缓缓浮出水面。 “吼!!!” 黑蛟的怒啸传遍四野。 第一百二十章 后续 莫予和阴柔掌士眼睛很尖,第一个瞬间就看见黑蛟外突的脊刺后站着两道人影。 一个是蓝眼纯净如水,顶着一张无辜俊美面孔的六首蛟季欢,一个是身材修长的蒙面青年。 季欢站在那人身后侍立,一副仆从的样子。 蛟起掀风浪,数十道挂着金丝锁链的身影踏涛而出。 “劫狱……劫狱啦!!!”有人震惊高呼。wWW.xszWω㈧.йêt “海牢破了!有人劫狱!快来人呐!” 徒劳的呼喊一声接一声,直到那些凶神恶煞的牢徒上岸,黑蛟仰天昂啸,所有人才想起来人手不足的事实,以及对京中强者究竟都去哪了的质疑。 “拦不住了,带着你的人撤!” 莫予转头就跑,阴柔掌士发出一声尖锐的哨声,跑得比莫予更快。 看见这仓惶一幕,季欢忍不住发住嗬嗬怪笑,被蒙面青年看了一眼,他随即捂住嘴,神情无辜地弯起眉眼。 上岸的囚徒们轻松撕开书院侍卫们的血肉,发泄地撞破周围屋舍。 眼看他们就要冲向书院藏书阁,欲要放上一把弥天大火,季欢轻咳一声,竖瞳绽放妖异蓝光。 “你们的精力还得留应付敌手,别光顾着此时发泄,走吧!” 众水囚纷纷停手,跟随黑蛟背上的季欢离去,而之前的蒙面青年已不见了踪迹。 是日,黑蛟出湖,海牢大开。 蔺家天命子失踪,坐镇兆阳强者皆不知所踪,黑水会前会首携海牢老将,踏黑蛟,兴风浪,生擒六眼神。 自此,黑水之名消逝,一干水德传承者自称冥狱,擅杀生,行踪无定,并传言,玄天将兴。 …… 季欢前脚才把自家兄弟揍扁,后脚那些强者就出了关。 虽然没人说,但他能猜到那些家伙都是去看书院院首和蔺昭心打架去了。 于是季欢搂着黑蛟跑得飞快,赶在那些传承度八十以上的老疯子们出手前就溜了,当然也没忘了把下属都带走,包括赵青。 老疯子们一出来,皇宫也里终于传令命禁军镇压暴乱,实行宵禁,刮地三尺搜捕要犯。 厉九川不可避免地成为怀疑对象,但当掌士在破损的海牢里看见缩在角落的孩童时,他的嫌疑基本被抵消,顺顺利利地回到学院,不过暂时还是受到一定程度的监视。 书院也经过好一阵修整,才在明日打算正式开课。 厉九川躺在独居里打呵欠,把玩着手里的遗玉。 他掉了十个冉遗传承度转换为一个玄冥传承度,现在冉遗传承度是二十二,玄冥十一。 可以动用神通【六臂】以及显化部分玄冥之体。 手上遗玉是言乐给的那颗,还有一颗是长乘给的仅剩的土德遗玉,全吃掉的话大概能冲击冉遗五十瓶颈,达到六十左右,但就没有后手防备意外之事,玄十一可能会为了保命抽干他的传承度,造成冉遗甚至玄冥传承度暴跌。 厉九川打算先留着再看情况。 而季欢前日给他传信说在兆阳地下找到了山神殿曾经的老巢,刚好藏起来。 此时季欢麾下有十个传承度在二十上下传承者,五个传承度在四十左右的传承者,还有两个传承度五十的,季欢本人传承度是六十三,他原本传承度是八十,只不过被抓后被打跌了。 他说他打算先攒点遗玉,然后吃了自己背叛兄弟的传承种,重新晋级到传承度八十,到时候需要厉九川为他暂时护法。 厉九川只是回信让他把赵青照顾好,没提答应不答应。 他明天还有课要上,分别是神通和御射三门课。 如果书院授课让他觉得没有学习价值的话,他打算抽空去找季欢捞点遗玉,尽快提升传承度,玄冥不能超过二十,避免引起震动,但冉遗越高越好。 正思索着,寝房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什么事?”厉九川开口问道。 书院的独居外人禁入,除了自己的房客还能有谁。 “出来喝酒。”言乐脑袋贴在门缝上喊。 “我还是个孩子,不能喝酒。”厉九川翻了个身。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姐也在。” 吱呀,厉九川推开门,面前全新的桌椅上摆着一盏橘灯,与他样貌一模一样的孩童坐在桌前,若不是穿着一身青色小袍,简直无法分辨俩人。 言乐在她旁边,正在往三只玉杯里倒酒。 “你受苦了。”厉九禾轻声开口。 “没有。” 厉九川面无表情,坐在她对面,顺手接过酒杯。 “冥狱的疯子们没有伤到你吧?” “没有。” “你怨我没有及时把你救出来吗?” 厉九川把酒水饮尽,摇了摇头,伸手去捏言乐的脸,捏得他噗地一口把酒全喷出来。 “你干什么!”言乐恼怒又纳闷,只觉得这人是个神经病。 “出去,我跟妹妹说私事,你怎么好意思留在这?”厉九川收回手,依旧面无表情地道。 “你!”言乐瞪着他,忽然又泄了气,边走边骂骂咧咧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 然后嘭地一声关上了门。 厉九川摸着下巴道:“妹妹你可还有事?” “我怎么成妹妹了?” “我比你早生。” 厉九禾似乎懒得跟他争,喝了一口酒水忽然问道:“你把蔺炎藏哪儿了?还是直接杀了?” “嗯?”厉九川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 “处理干净没有?即使杀了变成遗玉也会被找出痕迹,你还没有学除秽课,什么都不懂。”厉九禾神情严肃。 “什么杀不杀的,蔺炎是谁?”厉九川神色茫然。 “你不知道吗?陷害你的那个学子。”厉九禾紧盯着他的神情。 “你都知道有人陷害我了?!这么说我从史荐案里脱身了?不用去海牢了吗?”厉九川先是愕然、欣喜,然后就是愤怒,“这个叫蔺炎的王八蛋为什么陷害我?我没得罪他吧?唉,你刚刚那些话都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蔺炎失踪了,到处都在查,我还以为是你……” “要是我就好了,一定揍死那个王八蛋!” 厉九川还在嚷嚷,厉九禾却已经懒得跟他说什么,转身出门离开。 孩童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直到喝得酩酊大醉,才摇摇晃晃回屋休息,进屋是还一拳打碎了门,骂骂咧咧地嘟哝,饱含怨气。 第一百二十一章 后续(二) “试完了吗?” 本心殿,厉九禾眼神冰冷地盯着瀑布,以及瀑布周围几位红袍羽纹的传承者。 瀑布中的影像正是从厉九川独居里走出的“厉九禾”,不过很快就变成一个身形娇小的红裙女子,顺着湖泊往本心殿赶。 “完了。”其中一个红袍男人冲厉九禾拱手道:“多有得罪。” 他这边如此道歉,那边却还有人把画面转回厉九川呼呼大睡的寝房,皱眉打量。 “好得很。”厉九禾气笑,“我这就回魏府告诉我养父,说蔺家欺辱我们两个孤儿无父无母,专横跋扈,仗势欺人!” “厉姑娘莫要胡说。”红袍男人眼神一冷,他在提醒厉九禾已经改回姓氏。 厉九禾当即从腰间摘下一块玉佩,上面刻着龙飞凤舞的魏字,只是没等她再动作,另一个红袍男人立即把本心镜前的人拉开,然后推走跟她对视之人,一脸歉意地告饶。 魏灵犀乃实权异姓王爷,身份贵不可言,即使蔺家也绝不想得罪他。 “道歉就能洗刷冤屈的话,要律法做甚?我给你两个耳光再给你道歉,你有本事别动手,我便不计较此事!”厉九禾冷笑连连。 红袍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取出一块软玉,上面亮着三个星点,“如此作赔,厉姑娘可还满意?” “哼。”厉九禾接过软玉,转身离开。 一干蔺家人目送她离开有人小声问道,“如此反应,怕不是他们动得手。” “按理说厉九川一直蹲在牢里,就算破牢之事发生,也是在公子失踪之后,他应该是没有机会的。” “本心镜也照过厉九禾,她的确问心无愧,也知道这事的利害,不是她动得手。” “那怎么办,还查谁?赵麓已经死了,从紫家下手?” “黑水会的家伙们也不能放过,他们正是因为公子失踪才让老祖跟书院院首打起来,强者们为了镇压天地才没空管,让他们逃出海牢。” “走吧,再去紫家查一遍。” …… …… 神通讲堂在湖边一片草地。 听课的学子差不多百人,没选神通课的寥寥无几,厉九川认为这地是莫予随便选的,正好黑蛟不在湖里,岸上安全。 “今日事你们第一堂神通课,有人知道什么是神通吗?”莫予理了理自己的兰袍,手握折扇。 “是异种位阶以上的传承天赋,是特殊之能。”有人出声道。 “你此言虽短,但有两个谬误。”莫予似笑非笑道,“厉九川,你说说神通是什么?” 面容精致白皙的小童站起身,漠然开口道:“是杀生利器。” 众学子轰然,或笑或惊或思索。 “胡扯!坐下!”莫予立即绷着脸呵斥。 “此前所有人都认为异种以上方有机会获得神通,但厉九川本身也有神通,众所周知,他的传承是食种冉遗,你们可知为何?”莫予板着脸道。 “学生不知。”众人齐齐回答。 “书院的前院监大人认为,神通是传承种的固定天赋,就像鱼儿能游泳,鸟儿能飞翔,身为宿主的我们接受一定程度的传承之力后,自然能获得它们的天赋。而一些平庸生灵,则没有什么特别的天赋,就像平凡的野草,有所有人都有的,但没有别人单独有的。” “而厉九川的出现打破这一被广泛承认的定则,他的存在说明,每个传承种都有天赋,有神通,只是没有被激发出来。”尛說Φ紋網 “有没有人猜到这是为什么?”莫予忽而神秘地笑道。 众学子议论纷纷,有聪明人很快就猜到了什么,但没人敢说。 神灵执掌传承,五方上帝乃众神之帝,如果五方上帝之一乐意让厉九川的传承种生出神通,那还有什么不能的。 厉九川面无表情地站起身道:“夫子,我知道为什么了。” “哦?” 莫予眼神奇异地看着他,他问这问题本就没安好心,将厉九川变成众矢之人,让所有人都对他好奇,想挖出他的秘密。 “因为我不拜中央上帝,我拜的是北方上帝。”厉九川冷然开口,快如弹珠,“我以为五德传承理应拜各自上帝,既然土德拜中央,我便应拜北方,我日日颂念北方上帝之名,忽然有一日就获得了神通,他的全名有是……” “住口!”莫予尖叫一声,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脸色铁青地扑向厉九川。 “北方洞阴朔单郁绝五灵玄老五炁天君,亦或,北方真武玄天上帝、北极玄天上帝、北极佑圣真君……” 等莫予把厉九川捂住嘴摁在地上,他已经字如连珠说了出来,正当莫予面如死灰,不敢回头看有多少个学子被污秽之际,一道朴素白靴落在他面前。 “院……院首大人!”莫予顿时如蒙大赦,急忙起身,浑身冷汗这才疯狂冒出,沾湿内外衣物。 学子们一脸纳闷,他们什么都没来得及听见,白须老头脸色也不好看,抬手拎起厉九川后颈就把人带走了。 莫予瘫坐在草地上,半晌都没回过神,就他一个人听见了。 院首室。 厉九川神色无辜地看着面前老头,周围墙上丹青的花鸟鱼虫飞禽走兽都睁开了眼睛,无形的力量隔绝这方天地。 “蔺炎在哪儿?”老头没好气地问。 “蔺炎?陷害我的那人?”厉九川露出不解。 “少装!” 院首脸色冷肃,他前脚把厉九川放出来,后脚蔺炎就失踪,说他没动手,鬼才信。 蔺炎一失踪,蔺家老头非得跟他打生打死,一群王八蛋在旁边看笑话被蔺老头顺手揍了,结果两人对战变成混战,打得兆阳出问题都没人去坐镇,皇帝还在皇宫里骂人呢! “是我准厉九禾把你接出去查案的,你还在这跟我装什么?!”院首的怒容格外有压迫力。 “我真不知道,蔺炎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都不清楚!我跟九禾回酒楼不到两天,她忽然又把我塞回海牢,我根本什么都没做!”厉九川瞪着眼露出委屈之色,语气夹杂怨愤。 院首依旧是冷冷地盯着他,无形的威压释放,压得小童骨骼吱吱作响。 厉九川眼中的委屈逐渐消失,只剩下愤怒不甘,以及从边境带来的野性和杀意。 奇怪的是,厉九川并不觉得这老头有多可怕,给他的威胁感甚至不如日环山那些杀手。 “向中……不,向东方上帝起誓,说你没有对蔺炎下手。” 院首思索片刻,气势一松。 下一刻两人来到了本心殿,他揭开正东方位上画卷的黑布,厉九川下意识去看,但只瞧见一片柔和的青光。 “说,东方青帝青灵始老九炁天君见证,以汝名起誓,你没有对蔺炎下手。”院首面无表情地道。 “原来你是木德传承……”厉九川瞥他一眼,在对方发怒前开口道:“东方青帝青灵始老九炁天君见证,以厉九川之名起誓,我没有杀蔺炎!” 院首扯了扯嘴角,“让你说没下手,你说什么杀不杀。” “有什么区别么?不然我再说一遍?”厉九川根本不怵他。 “不用了,快滚!” 院首老儿一挥袖,把他扇出屋子。 厉九川拍拍会正打算走,背后又传来警告。 “你要是再敢乱喊天上之帝全名,我就亲手把你栓在海牢之底!” 厉九川翻个白眼,跑得更快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第九层 众学子仔细看去,莫予身上的细小鳞片果然在渐渐消失。 “趁他身上污秽还未完全消失,老夫给你们展示几种最常见的除秽方式。” 葛夫子磨刀霍霍状举起竹鞭,“第一种,直接杀了,用灌注了灵源的青铜器割下他的脑袋,他就会变成一蓬黑烟和一颗圆滚滚的遗玉。老夫希望你们今后只用得上第一种。” 学子们互相望望,没人敢搭话。 “第二种,用你的传承之力将他体内的传承种磨灭,或者说,吞噬。此法必须由高阶传承者对付低阶,同阶不可为,低阶只会被高阶反噬。这个法子主要用来抓重要的俘虏,但极为凶险,很少用。” 葛夫子比划比划,“第三种最安全,扔到中央上帝尊像前,祈求上帝剥落他的传承,此法对五帝种无效,但其他传承都有效。” “还有就是用点燃海量黄柏脂,污秽种会直接灰飞烟灭,但该传承者若还有意识,运气好只会跌落传承度,运气差就变成凡人,或者暴死。” “说到这,大家觉得什么法子最好啊?”葛夫子捋着胡须,神情奇怪地惬意。 “自然是杀了……”有人小声答道。 “不错!孺子可教。”葛夫子状似夸奖地笑道:“后几种要么凶险要么花费海量黄柏脂,都非君子所为。你们难道不疑惑海事书院为什么没有战斗方面的主修课吗?” “老夫告诉你们,所谓除秽精髓都在今日这半堂课里讲完了,剩下的都是学院之外的除秽课。知道对面的海事府吗?海事府修建了海牢,牢分九层,九层之地都可以拿来给你们除秽练手,据说第九层里的人物杀莫夫子这样的人就像杀小鸡一样,大家想不想去啊?” 葛夫子老脸笑得像绽开的菊花,众学子噤若寒蝉。 “夫子。”一个模样稚嫩的孩童站起身,“我去海牢时似乎只有一层?全关着水德传承。” “哦,你去的地方是不是能看见渭水湖?” “是。” “那就对了,我们把那地方叫做水牢,关得全是没犯过什么大错的水德传承者,放在海事府眼皮子底下,看得清楚而已。” “这……海牢不在渭水湖下?”厉九川露出几分不解。 葛夫子露出回想之色,“小人物都关在湖里,大人物都在北冥之海,不过季欢上次破牢而出,已经算是犯下大错,再被抓住就得关到第七层或者第八层了。” “季欢……他全盛之时难道不该关在第九层吗?”厉九川眼神闪烁。 “第九层?”葛夫子笑了笑,“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厉九川不再问话,默默坐下。 葛夫子则拿出一只木匣,里面装满了各种奇奇怪怪的材料,除了遗玉和黄柏脂而外,还有各种矿石粉末、草药、古怪冒泡的汁液等等。 “现在我教大家看看各种材料对污秽种的影响。” 他伸手捏起一颗遗玉,塞进莫予嘴里,莫予眼中黑线顿时暴涨,鳞片再度覆盖他的胸膛,甚至蔓延到脖颈。 “看见了吗?对于污秽种而言,任何饱含灵源的东西都是大补,对你们而已,就是火上浇油。” 他又捏了一撮黄柏脂粉末塞进莫予嘴里,对方就像被泼了水的柴火,冒出大蓬黑烟,紧接着鳞片褪去,黑线消失,莫予面目扭曲,发出嗬嗬的声音。 “看,黄柏脂是正确的,但你们恐怕没有那么多玉钱换。” “再看巍山金……” “瞧,萎了嘿嘿嘿……换七红草……看看,涨了哈哈哈……” 直到两个时辰结束,葛夫子才意犹未尽地说了下课,给开了眼界的孩子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只不过次日清晨,所有人都看见葛夫子和莫先生从书院东头打到西头,然后同时被院首镇压,以至于接下来的神通课和除秽课都暂时停了一个月。 中午吃了饭歇息两个时辰,接着又是御射二课。 射课还好说,都是教授兵器如何使用,不仅仅的弓箭、手弩,现存世的所有兵器都教,厉九川不怎么感兴趣,并且想逃学。 御课就比较有趣了,书院专门驯养了一批擅长奔走的秽兽,长毛猴子、矫捷白豹、斑斓大猫等等。 而乘骑时需要骑主以传承种压服秽兽,所有的秽兽一察觉到厉九川身上的食种冉遗,就打死也不肯让他骑。 于是他暗地里趁夫子传授技巧的时候把秽兽们都打了一顿,然后被轰出课堂。 第二日的课则是蛟语、礼法、传承总纲。 琴师长遗憾地说湖里的黑蛟被季欢骑走了,所以暂时没有练习对象。 而礼法的夫子则是个古板的老头,把所有的细节都掐得死死的,厉九川挨了一顿好骂,偏偏老头半个脏字也没说,把他气得半死。 传承总纲大致是讲传承种的特性,极为枯燥,厉九川昏昏欲睡,并且真的睡了过去,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课堂里有一半人都在擦哈喇子。 趴桌子上睡觉很容易流口水。 第三日的课除了礼法、蛟语还有锚心。 讲授锚心这门课的居然是白须院首。 厉九川坐在乙戊课堂后排,他以为这课跟传承总纲一样无趣。 院首老头总是板着脸,一副冷漠的样子,双眼盯着人的时候就像寒针一样,直扎到人的心底去。 “锚心并非刻意之举。”院首开口第一句话就吸引了所有学子注意。 “它不是你想锚谁就锚谁,而是跟从你的本能择人,大多数时候,传承者连自己已经定下心锚都不知道,更别提锚的是何人何物。” 有学子起身行礼,似乎是想问些什么,但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于是悻悻坐下。尛說Φ紋網 “等我说完了再给你们时间说。”院首淡淡地解释道。 “每个人定锚需要的条件都不一样,不同的时段不同的心情需要的条件也不一样。” “有时候只需要一句话,一个手势,一个动作,有时候却需要长年累月地重复,疑心病者不易锚心,性格多变者不易锚心,感情淡薄者不易锚心,而其中最不容易锚心之人,属天真善良、赤子之心者。” “恰恰相反,他们是最容易被定为心锚的人。” 第二百二十四章 心锚 “所以和葛夫子劝你们的话一样,我也有句话劝你们。” “别跟良善之人走得太近,不然哪天他死了,你们心锚破碎,是会疯的。” 院首指节轻叩木桌,“现在有什么问题尽管问。” “夫子!”率先站起来的是言乐,“既然有黄柏脂,为何还要教授心锚课呢?” “天下饥荒,饿殍遍野,何不食肉糜?”白须老头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这……”言乐一时语塞。 “更何况我刚刚说了,心锚是无意之举,就算你不想锚谁,也会因为种种原因导致心锚建立。” “可我听说有不少人会将……将您这样的强者作为心锚对象,难道这也是无意之举吗?” “对强者锚心似两情相悦者,你要非说是刻意为之,老夫也没办法。”院首拿起左手边茶壶倒了一杯清茶。 “那如何确定自己是否锚心?”说话的是个看起来怯生生的小姑娘,一袭紫裙还带着面纱。 “问得好。”院首饮尽茶水,“短时间内的轻度污秽能让你看见自己锚的是谁,具体做法是回想每一个认识的人,冥想中看见谁后污秽减轻或者消除,说明谁就是你的心锚。” “一般来说,已经有心锚的人都会在短时间内清醒并知道自己的心锚是谁,而没有心锚的人就无法清醒,最迟的界定时间是一柱香。” “心锚课第一节,目的就是让你们知道自己有没有锚心,锚的是谁。” 院首叹了口气,“这可是个体力活,左手第一排依次过来,上一个人走了,下一个再来,不要挤,不要把自己心锚告诉别人,否则谁的心锚被拔除而失控,书院护卫会毫不留情地杀死你们。” 这老头的语气听起来平平淡淡,话里的杀机却让每个学子为之悚然。 “杨院首总是喜欢吓唬人。” 乙戊堂外走进来一个身材妙曼的女夫子,即使素净的书院袍能把人显得清心寡欲,她却总给人一种别样的诱惑。 “紫潇,你来对他们施加污秽。”院首老头似乎早料到此女会迟到,指着自己旁边的椅子示意她坐在那,“心锚课有两位夫子,第二位就是紫师长,记得离她远点。” “院首~”紫潇闻言面色埋怨,尾音拐了三道弯,勾起一众鸡皮疙瘩。 院首根本不搭理她,已经喊了第一个学子上来准备了。 紫潇只好哼了一声,抽出一股稀薄的传承灵源塞到那学子脑袋里去,他足足坚持了一柱香也没有清醒过来,院首在旁边点燃一柱黄柏脂,然后大袖一挥,烟气扑面,第一个学子顿时从幻象中清醒。尛說Φ紋網 “没有心锚。下去吧。” 有的学子很快就会自己苏醒,然后露出一脸复杂的神色,有的则是坚持一柱香,毫无反应,但总得来说,醒得快的学子比醒得慢的多两倍,也就是大部分人都不知不觉中自行锚心。 言乐和肖虎就坐在厉九川旁边,肖虎没有心锚,而言乐不到半息就苏醒,显然心锚深种。 厉九川上前坐好,紫潇上下打量他一眼,突然开口道:“你放松些,这么警惕我只能增加灵源量,但会造成你过量污秽。” “是。”于是厉九川放松身心,紫潇将灵源丢进他脑子。 他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周围的一切都扭曲起来,无数妖娆的幻影围着他跳舞,像海浪一样簇拥着他起伏,整个人似乎都漂在水面上,甚至水波柔和的触感都极为清晰。 “你……放的……多了……” 恍惚中,苍老的声音断续响起,似乎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 厉九川脑海里充斥着舒爽与茫然,那声音听起来很熟悉,却总也想不起来是谁。 “厉……观想……记忆……心锚……”苍老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地说,就像信号不好的电话。 等等,电话是什么? 记忆如洪流闪过,厉九川瞬间想起了前世联邦的生活,脑海像筛子一样过滤掉记忆中形形色色的人,哪怕是监狱里最后杀死他的老者也只停留了刹那。 接着记忆就像断片了一样,忽然跳到了古代,他又重新变成了一个少年,脑海中的人影闪动,爻嬷嬷、苏姨、游医、红衣女子、猲四六、甘印、朝贺…… 记忆蹿得飞快,却又倏忽间倒回,锁定在一道红色的身影上。 呃……厉九川发出一声沉郁的低吟,整个人就像被什么力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周围的景象开始变得清晰,声音也变得连贯。 “厉九川,你再不苏醒我就带你去本心殿剥落传承……” 院首苍老冰冷的脸突兀地放大,一双眼睛几乎要放出青光。 厉九川眨巴眼睛,发现整个学堂都泡在水里,香炉也已经湿透,就像凭空降了一场大雨,除了院首和面色严肃的紫潇,这里都已经空无一人了。 周围的地面桌角都开始生长绿色丝状水藻,像蜘蛛一样爬得到处都是,腻腻滑滑。 “罚你把乙戊堂打扫干净。” 院首沉着脸抖了抖被水汽浸透的衣袖,又看向紫潇。 “这是书院,不是你紫家。看守本心殿一年,你可有异议?” 紫潇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我并非有意……” 她只是稍微多加了一缕灵源,目的只是打算趁机拷问厉九川内心,谁知道会出现这种事! 难道……传闻是真的? “并非有意?”院首冷笑,“那你去看守海牢吧,正好现在海事府缺人。” “什么?!”紫潇大惊。 “不答应就逐出书院,爱去哪儿去哪。”院首转身离开学堂。 紫潇咬着牙道:“去多久?” “他们什么时候不缺人了,你就什么时候回来。”说完最后一句,院首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了。 紫潇又惊又怒,她好不容易才成为夫子,其中付出艰辛良多……想着想着,她忽然看向默默起身打扫学堂的厉九川。 紫潇收起衣摆蹲在厉九川面前,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我并非有意,九川能否替我向院首求情?” “色即是空。”厉九川连眉头都没抬。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第一百二百五章 一年 时光飞逝,转眼就过了一年。 大半时间厉九川都在书院里上课,偶尔能回一趟酒楼,见见厉九禾。 他有时想联系季欢,却发现各方势力对这事仍旧非常敏感,只能暂时放弃。 而今日就是一年中各科考核之日,通过考核后可以晋升为二年学子,并且去真正的海牢除秽,接着就会外派到海事府磨练一年,这正是厉九川等待的机会。 过去一年里他连一颗遗玉也没赚到,还把长乘所给最后一颗遗玉也吞噬了,冉遗传承度成功达到了五十关口,却没能突破,他干脆将二十个冉遗传承度转化为玄冥的,此时玄冥传承度为十三。 厉九川现在手头只剩下价值一千五百标准玉的土德遗玉,而言乐实力日益增长,估计很快就准备自己找独居,厉九川说不好还得退钱。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此外,他需要考核的课是除秽锚心传承总纲御射神通礼法,蛟语没上,理由是蛟没了。 三门主课全都不能挂,其他四门挂一门要缴纳三百遗玉,挂两门学年重修,不得晋级为二年学子。 厉九川深觉院首赚了不少遗玉。 …… …… 除秽考核。 场地:武场。 对敌:钦原三十(传承度三十) 考核标准:五分之一柱香胜为甲上,三分之一柱香为甲,二分之一柱香内为乙,一柱香内为丙,超过为不及格。 学子们最喜欢的事就是在武场外看考核学子除秽,第二喜欢看的就是射课,第三是御课。 武场是个直径五十丈,陷入地下一丈的圆形深坑,地面用极结实厚重的岩砖铺过,遍布磨痕甚是沧桑。 对手是个消瘦男人,两眼无光,衣衫褴褛散发着恶臭,但传承气息是实打实的三十。 厉九川此时的冉遗传承度恰好也是三十。 罗生镰扣在他掌心,对面男人两手空空,这算是学子们唯一的优势了。 “开战。” 莫予面无表情地站在武场边缘,过去一年里他已经把脸丢光了,完全懒得顾忌形象,整天都是一副别人欠了他钱似的表情。 话音刚落,武场两头的人同时冲向对方。 墨青镰刃如蛇疾驰,钦原三十双臂突兀化作两节紫黑尖刺,一只尖刺猛地打在镰刃锁链中段,于是罗生镰飞旋着缠绕在他的尖刺手臂上,噌地扎了进去,纹丝不动。 钦原三十攥住锁链,腾身而起绕到孩童身后,另一只尖刺手臂无端地扭曲一瞬,穿越空间般地弹了出去,再次出现时距离孩童后心不到三寸。 神通【射尾】。 青蓝色鳞片如潮水覆盖双臂,厉九川没有管身后的危机,只是双手拉住镰刃锁链,鳞片下的筋肉隆起,瞬间将钦原三十从身后扯过头顶,轰然砸在前面的地上! 武场上方惊呼声和和叫好声交错叠落。 钦原三十神色迷茫地从烟尘中抬起头,【射尾】并没有如同预料的那样刺穿孩童身躯,让他毒发身亡。 正当心中不解时,他看见孩童腰侧缓缓舒开一对青鳞手臂,右臂手上稳稳捏着一根紫得发黑的毒刺,袅袅黑烟正从怪物般的指缝中升起。 眉目精致苍白的孩童好似四臂的修罗,他微微俯身,小跑,疾跑,冲刺,然后拧身露出一个健美的弧度,将那根毒刺如同投射标枪一般狠狠掷了出去! 破风声呼啸如雷,钦原三十面色剧变,起身欲逃,却忘记了胳膊上缠绕的镰刃,只是身形顿住的瞬间,毒刺精准地击中他头颅,炸开一地脑花。 武场上方响起七零八落几个狂热的叫好声,多数一年学子面色难看地扭过头,甚至还有两人呕吐起来。 厉九川收回额外的双臂,漆黑眼珠扫过地面冒着黑烟的尸体,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 如果周围没有人的话,他完全可以用【六臂】活吃这个躯体,传承度少说也能涨十个。 用时六分之一柱香,成绩甲上。 …… 锚心考核。 主考官换成了琴师长。 考核标准为清醒时间越快越好,三个刹那之内苏醒为甲上,十个刹那内为甲,二十个内为乙,三十个内为丙,超过三十为不及格。 过去一年里,在院首的要求下,所有人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心锚,加深和巩固心锚是修行内容。 相比紫潇,琴师长要温和得多,那点可怜的幻觉还不如玄冥污秽发作时的百分之一。 厉九川几乎是刚闭上眼睛就睁开了。 用时一个刹那,成绩甲上。 …… 传承总纲考核。 此考核为笔试。 答卷时间为一个时辰。尛說Φ紋網 总分为百,六十及格。 厉九川前日晚上问言乐要到他的手记,强行死记硬背了两天,勉强在一个时辰内答完。 教授传承总纲的夫子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大笔一挥,批了六十。 成绩丙。 厉九川感恩戴德,再三行礼。 …… 御课考核。 驾驭飞禽绕书院一周者为甲,驾驭走兽绕书院一周者为乙,驾驭无害秽兽绕书院一周者为丙,全都骑不了为不合格。 厉九川直接“作弊”,稍微调出一丝玄冥气息丢在一只飞禽秽兽脑子里,顿时让其服服帖帖乖巧地飞了一圈,还在空中做了好几个高难度动作。 成绩甲上。 …… 射课考核。 场地:兵器场。 不使用传承,挑选一样兵器和夫子对战。 打赢夫子为甲上,坚持十息为甲,五息为乙,三息为丙,不到三息者不合格。 这门课挂的学子最多,厉九川去的时候还看见成群的学子焉头耷脑地去缴纳三百遗玉挂课费。 兵器场是个方圆十丈左右的八角台。 厉九川没有挑选额外的兵器,只是将手里扣着的镰刃稍做示意。 夫子手持长棍,只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便是比武的开始了。 两人并未一碰面就冲上去打,而是缓缓绕着擂台走了几步,相互观察对方的破绽。 很快,他们都发现对方是使兵器的高手,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充斥着陷阱和无穷无尽的连招。 于是二人停下脚步对视,无形的气势缓缓升腾,出招即定生死。 围观的学子们都茫然地看着,不知道刚刚还把长棍使得神出鬼没的夫子怎么就像刚习武的学徒,直愣愣地盯着对面的孩童。 第一百二十六章 白云天 两人对视片刻,终究是小孩子沉不住气,屈膝沉肩便要往前冲。 兵器夫子见得破绽,顿时心中松气,长棍如鬼神倏忽而至,点向孩童胸口檀中穴。 然而谁都没有料到,厉九川突然身形一矮,就像脚下坠着千斤大石一般,硬生生将起势变作滑铲,嗤地从夫子脚边滑了过去,罗生镰鬼魅般钩破了夫子裤带。 夫子反应很快,一把搂住裤腰绑好,然后恭敬朝厉九川行礼,宣布他的成绩为甲上。 这是五十年内第一个兵器甲上。 而方才那一钩,原本应该划破夫子肚皮,内脏会流一地。 …… 神通考核。 场地:武场。 能流畅收发神通者为丙,能使用神通和莫予对战五息为乙,对战十息为甲。 厉九川看见莫予那张欠钱脸便心中暗道不妙,于是展示了流畅使用神通的能力,拿了个丙就走人。 离开的时候,他还看见莫予把试图对战的学子揍昏了过去。 …… 礼法考核。 考核内容:冲泡茶水给夫子品鉴。 评分高低,全看夫子。 厉九川站在茶室外犹豫了好一会才准备去考核,礼法课他根本没上几节,这夫子苛刻至极,八成不会给他好脸色。 但是为了三百遗玉,厉九川打算豁出颜面。 踏入门槛的那一刻,厉九川就换成了玄十一。 从嗅茶、温壶、装茶、润茶、冲泡、浇壶、温杯、运壶、倒茶、敬茶,一整套做下来如行云流水,自然如意。 夫子都忍不住用讶异的眼神看他一会,然后观茶色,嗅茶味,闻茶香,品完茶水后,破天荒地给他一个甲。 …… 考完所有的课,厉九川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只等下午放榜,能晋升二年的学子成绩都会写在上面,如有不服还可再议。 从明日起,他便可晋升二年学子,今年书院将学子服做了细分,二年学子服底色会变成淡青色,依旧勾勒金纹。 接着需要去海牢待一个月,完成除秽的最后一课,回来后就会被派到海事府做见习掌士,如果表现突出,可晋升为一等掌士,接下来四年都会在海事府度过。 他回到自己的独居,言乐正巧背着一个包裹下楼。 “去打独居?” 孩童的面色一如既往地苍白,在言乐看来竟有些孤零零地可怜。 “嗯,对。我那房钱也不用退了,有时候会来找你玩。” 言乐点点头道,看起来心事重重。 “好。” 厉九川坐在大厅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凉茶。 言乐见状走到桌前坐下,把自己杯子推给他,“你成绩如何?” 厉九川把茶水给他满上,然后推回去,“总纲和神通都是丙。” “我神通也是丙,莫先生看起来心情不大好。” 言乐喝了茶,假装随意地道:“我兵法甲上,除秽甲上,传承总纲甲上,锚心御课和射课都是甲,听说今年有人考了个甲上兵法,大家都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是谁,要是我当时在场就好了。” “你在场能做什么?”厉九川将茶水一口饮尽。 言乐无奈道:“自然是能参照他寻找自身不足了。还有,你礼法怎么样,茶怎么能这样喝呢?” “我礼法是甲。” “嗯?!” 言乐一脸不可思议,好半天才缓缓憋出一句今年夫子还真宽和。 两人沉默饮茶良久,直到言乐感觉自己满肚子水才忍不住开口道:“那你其他课呢?” “都是甲上。” 厉九川饮尽最后一口茶水,起身走到自己寝房里倒头就睡。 言乐独自呆呆地坐在大厅里,搂着那壶茶一直喝到见底。 …… 酉时放榜。 学子们挤来挤去,人山人海。 一干陪读给太子爷挤出一条窄道,好让他走近了看。 实际上不用走那么近,言乐就清楚地看见了榜首。 第一名,厉九川,除秽甲上,锚心甲上,御课甲上,射课甲上,礼法甲,传承总纲丙,神通丙。 “四课甲上!” 恍惚间,言乐听见有人在大喊。 “天才啊!” “最近二十年内都没有出过四课甲上了,更别提兵器甲上,真不是人!” “就是就是,他看着小,没想到这么强。” “快看,第二名是三课甲上。” “哦,真是可惜了,如果没有四课甲上,他铁定是第一啊。” “嘘,别说了,人家在这呢。” “……” 原本自信满满的言乐恨不得钻进地缝,他转头就往回走,羞于见人。 历任皇子都会来书院最少做一年学子,不是榜首者寥寥无几,而太子几乎都是榜一。 稍远处站着一个桃花眼的少年,他目送言乐离开,眼神落在榜七上,那里写着肖虎,两课甲上。 一位紫裙面纱小姑娘则看着榜三,紫玲珑,三课甲上,只比言乐多了一门星术乙上。 还有个白发少年看着榜四,白云天,两课甲上。 …… 言乐没地可去,干脆冲回独居,大喊着厉九川我不搬家了,然后把包裹重新扔回楼上,瘫在床边发愣。 楼下厉九川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直到暮色降临,二人才被门外的喧闹声惊醒。 厉九川揉着眼睛推开门,还未见人倒是听见言乐在楼上呵斥。 “吵什么吵?你们干嘛呢!”言乐趴在围栏上,瞪着下面一群陪读。 “公子,这人非得夺门牌!”其中一个模样机灵的少年焦急喊道。 他指着的人穿一身白袍,头发也是苍白色,眉目清秀冷漠,手里拎一杆长枪。 “在下白云天,想与厉兄兵器斗。”白发少年拱手,枪杆下躺了一堆人。 孩童漠然去了井边打水,然后洗了把脸,仔细擦干净。 “把我的门牌放下,去兵器场。” 白云天摇头道:“你赢了我才会还给你,按规矩来。” “可,但你浪费我的时间,所以我会打断你的腿。” 厉九川将毛巾丢在井沿上,和白云天擦肩而过,率先走向兵器场。 “真狂啊……” 言乐直接从围栏跳下,听见机灵少年在旁边嘟哝。 “他是兵器甲上,自然有狂傲的资本。”说话的居然是白云天,扔下这句,他也去了兵器场。 “兵器甲上?咱们有兵器课吗?”机灵少年挠着脑袋。 “是射课,箭术不常用干脆就改成兵器之术。走快点,咱们去看看。”言乐督促着,小跑跟上去。 第一百二十七章 枪 兵器场。 习惯了武场的学子们都会觉得八角台十分狭窄。 白云天和厉九川刚到没多久,一大群学子便闻风而来,熙熙攘攘挤满了周围。 “榜四对战兵器甲上了啊!” “来来来,压一注压一注。” 几个学子跟在一个小胖子身后,竟然开始下赌注了。 言乐瞥了他们一眼,伸手从怀里取出一颗红枣大小的遗玉丢给机灵少年,“去给我压厉九川赢。” “是是是……” 机灵少年自然知道这东西价值不菲,小心翼翼地捧着去了,但很快就哭丧着脸回来。 “公子,他们说什么小本生意,不收您这么大的。” “哼。” 言乐将遗玉收回来,这么大的他也没几颗。 厉九川从兵器架上也取下一杆长枪,他本身没有练过枪术,但玄十一练过,而且自始至终,玄十一都是用枪的。 白云天察觉到孩童拿起长枪时,气势骤然变得不同了,此前听说厉九川用的是一把镰刀,但从他持枪动作来看,传言不可信。 两人站上八角台,以孩童身姿拿着长枪的厉九川看起来颇有些吃力,这顿时让下注的学子们心中不安起来。 白云天只是微微拧眉,无论对手如何表现,他都不应该大意。 二人像是拥有某种默契,同时盯着对方一动不动,简直和考核当天一模一样。 “他们怎么不打呢?” “是啊,怎么干站着?” 学子们神色茫然,兵器场上两人犹如泥塑,执枪对视,又像初学者才会拿枪,不知如何出手一样。 “糟了,云天轻敌了。” 场地东角,四个深青色麒麟服的白发学子站在一起,其中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学子皱起眉头低声道。 “怎么看?”她身后一个魁梧的大个子挠着脑袋,“我不太懂这些。” “凡人武学招式繁复变化多端,每一个细小的动作后面都可能连着无穷无尽的变招,云天看不见那人破绽,也没有信心先出招而不被对手看破,所以他俩才僵持在原地。” 左边书生气的学子解释道。 “哦,云天动了。” 魁梧学子突然开口,顿时把众人视线都转移到场上。 大滴汗珠从白云天脑门滚落,极度亢奋让他浑身灼热,出枪的瞬间却好似身心都凉透。 他看见自己的枪尖似电戳向厉九川眉心,也看见一条怒龙风呼而至,还没等手中视若性命的长枪传来触感,他胸口便是一阵剧痛,两眼发黑地滚了出去。 两人交手极快,哪怕眼力绝佳的学子也都只看见两人相互戳了对方一下,而厉九川似乎更快些。 于是生死就在这瞬间定格。 白云天瘫倒在地,胸口血如泉涌,他心神震惊之余,连自己何处出错都未曾意识到。 这只意味着一点,对方枪术高过他太多,同样至简的一招,厉九川远胜于他。 如果两人都是凡人的话,白云天此时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但传承者只需灵源便可修复伤势,所以他猛地翻身而起,不甘心地再度刺出一枪!仦說Ф忟網 嗤! 锋刃刺破空气,仍旧是一戳,白云天的膝盖多出一个血洞,他的枪尖还没上次离目标近。 “嘶啊……” 白发少年痛苦地低吼着,骄傲几乎被击得粉碎。 六岁执枪,每天三百刺,刺刺用尽全力,十二岁战师而胜,十五岁挑遍兆阳用枪高手,无一败绩。 哪怕跟兵器夫子对战,他也只是出于礼貌让了夫子半招,故而只得一个甲。 他心有不服,如果不是自己故意让了夫子,这个五十年来第一个兵器甲上怎么说也应该是他的! 但他此刻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居然败在一个孩子手中,即使对方年龄和自己相差无几,但身形体格可就差了太多。 白云天血肉破碎的膝盖缓缓复原,他再次攥紧长枪。 他相信自己的枪术绝非等闲,数十年如一日的苦练绝非白费! 他一定能赢! 台下响起嘘声,白云天罔若未闻,长枪呼啸刺破青空! 噗! 血色飞溅,白云天被巨力裹挟着仰面翻起,然后狠狠砸进地面,铁黑长枪将他牢牢钉住,不得翻身! 孩童上前捡起白云天的长枪挥舞两下,啪啪抽断对手双腿,然后将长枪扎进八角台,转身离开。 众人死寂,他们明明感受到某种可怖的意蕴,但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憋得人发狂。 他们看见白云天先动手,然后他胸口就多了个血洞,白云天再出手,于是他膝盖多了个血洞,白云天第三次出手,厉九川将手中长枪直接掷了出去,将对手扎在地上。 从容得简直像在捕鱼! “我怎么感觉……他俩一个天……一个地呢?”魁梧大个子神情迷茫地道。 “你说得对,云天差他太多了。”女学子无奈叹气,“这三击越想越是恐怖,好像无论用什么法子也破解不了,最终都会被钉在地上。” 书卷气的学子点头道:“如果说云天是枪术不错,厉九川就是枪神。简直是才学会拿枪的稚童和浸淫枪术千百年的神仙比武一样,他根本不需要多么高深的技巧,只一戳就能将云天杀死。” “难道世上真有这种天才?”高挑女学子露出几分迷茫。 “先别说了,赶紧把云天带下来吧,他好像不行了。”书卷气学子推着魁梧大个子往前走,示意他赶紧把人带回来。 …… 厉九川重新执掌身躯时,发现自己坐在独居附近的湖畔边上,双腿浸没在湖水中,嘴里还叼着一节毛绒绒的绿草。 一种空泛、无趣、得到些许惊喜后又陷入失落的感受在胸腔里蔓延。 这是玄十一遗留的情绪。 厉九川摸了摸胸口,那里有一道浅浅的伤痕。 白云天最后一枪已经触碰到劲的境界,而且还比他高两层,劲力破体,凌空三尺之外,是罡劲! 这似乎从侧面证明了大道殊归同途,又暗示了这个世界武道是可行的,只不过具体过程有点不一样。 可惜的是,白云天遇上了玄十一。 北方上帝的神像都手持龙枪,对战一个毛头小子可不是像叉鱼一样简单。 纵使一个傻子,经过无数岁月的磨砺,他的枪术也会近乎神明。 第一百二十八章 玄十 次日一早,有资格晋升二年的学子都在本心殿等待了。 所有人按考核排名站好,厉九川身旁全是熟人,言乐、紫玲珑、白云天、肖虎……晋升学子不到入学的一半,只有四五十人。 院首大人说了些鼓励之言,几个蓝衣护卫开始给每个学子都送上一身新的学子服。小說中文網 “从海牢出来,你们才能称得上真正的书院学子。”院首如是说道。 “无论是藏起来还是杀出去,只要你们能待够一个月便作数。” “做不到的早点离开,出口的守卫不会拦着你们,但也会自此失去成为掌士的机会。” “最后,不要忘了取这个月配给的黄柏脂。” …… 收拾完行装,厉九川等人来到渭水湖畔,这里停着一排小船,琴师长就站在其中一只船上教他们如何划船。 “师长,为什么我们非得学划船呢?”桃花眼的少年坐在小船上,吱呀吱呀地摇。 “因为北冥海牢不太稳定,有时候发生意外就把学子们冲到海里了,附近海域都投放了很多小船,免得你们连被救的机会都没有,淹死在海里。” 琴师长缓缓摇起船桨,“本来这是莫先生的课,不过我教也一样。” 学子们对视一眼,心说谁不知道莫予最近心情差得很,敢挑战神通丙以上的人现在都没醒呢,八成是让院首镇压了。 但是“冲到海里”这话,未免让人心生不安。所以没人再偷懒发脾气,老老实实划船到对面。 相较之书院,海事府要森冷许多,来往掌士都没什么表情,接应掌士厉九川见过。 是劫狱那天来援的阴柔掌士,传承骄虫。 “有劳许掌士了。”琴师长依旧露出和蔼的笑容。 “先生客气。”阴柔掌士点点头,带着学子们走向府邸深处。 两人心照不宣地打过招呼,琴师长便原路返回,只有学子们紧张不安地跟着陌生掌士前行。 众人穿过肃穆的中庭,走过坠满铜铃的廊桥,来到一处漆黑大殿。 黑色的石柱、瓦檐、门窗、雕花,目光所及的一切全都是黑色,连同牌匾也漆黑无字。 厉九川看见这殿宇的第一个瞬间就觉得似曾相识,紧接着就是一种幼兽闻到香味,从睡梦中缓缓复苏的异样感觉。 好像有不可名状的存在在他躯壳中舒展,然后发出一声缓慢而慵懒的叹息。 接着他就感觉到自己的五感瞬间被提升了一大截,不用刻意就能看清树叶上爬动的蚂蚁触须,无味的空气被分成了成百上千种繁杂的气味,安静的世界充斥着嘈杂的声音。 所有的黑色都变得格外鲜明动人,对他有种异样的吸引力。 许掌士上前打开门,里面也是黑洞洞的,好似所有的光都被吞噬了。 走在人群中的孩童心脏猛地漏了一拍,如同看见了什么遗失的心爱之物,目光紧盯着大殿不放。 “我还在想他们能用什么手段去北海,呵,原来丢失的碎片在这里。”玄十一懒洋洋地叹气。 前面的学子正排着队一个一个进入漆黑大殿,阴柔掌士并没有跟着进去,而是在旁边指示,厉九川能清晰看见他后颈上倒立的毛发,就像炸毛的猫一样,本能地警惕这座大殿。 “北海是不是也有这样一处地方?”厉九川暗自问道。 “不然呢?他们也没本事重新复刻一个同位之界。” 就算看不见,厉九川也能想象到玄十一翻白眼的样子。 前面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厉九川正打算迈步跟上,却发现自己纹丝不动,他这才反应过来,现在是玄十一掌控了身躯。 他就像监控室里的显示屏,能看不能动。 “再不进去那人就要来推你了。” 厉九川有点焦急,跟着许掌士的一等掌士看见他站在原地不动,于是过来似乎是想督促他。 “待会我带你看个好东西。”玄十一冷冽的嗓音带着几分愉悦的笑。 五感敏锐的感觉忽然消失不见,厉九川只觉得身体重重地一沉,自己又能动了。 没等那掌士靠近,他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迈步跟上前面的人,一起进入大殿。 大殿就像另一个世界。 似乎空无一物,但又塞满了东西。 厉九川心中发毛,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等了半天也没变化发生,他干脆顺着原路返回,退出大殿。 然后他就看见空荡荡的海事府,寂静地连个活人也没有。 而玄十一悬在空中,坐着一副嶙峋黑岩拼凑的王座,下面是四五十个纸片人,言乐等熟悉的面孔尽在其中。 玄十一把他们拉到【冥】里了。 但有一个少年是正常的身躯,而且还睁着眼睛,一双桃花眼里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我还以为是那边的畜牲们又想出新招了。”漆黑王座上的男人五指交替,动作优雅地撑着下巴,“没想到是你。” “你真的还活着。”肖虎神情复杂,畏惧、臣服、渴慕……甚至杀意。 “我昔日恩泽的属臣,你不希望北方帝活着么?”玄十一双眼微微弯起,给人一种戏谑的傲慢之感,却毫无笑意。 “你现在……只是从神吧?十万万念能逃出来几个……我还有机会……”肖虎说话的声音显得十分滞涩,像嗓子里卡着石头似的。 “你的确有机会,玄十,你的传承种尚且干涸,需要我替你将它润泽……” 玄十一从容起身,无边阴影化作他的披风,庞大凝重的势徐徐下压,他话语的每一次停顿都向前一步,直到倾身凑近肖虎耳侧,“然后成为我的敌人吗?” 他的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诱惑力,他被挡住的面孔瑰丽而张扬,露出从未见过的笑容。 厉九川直觉这俩人有问题,这八成又是一重恩怨了。 肖虎脸上是深深的迷茫,他和玄十一好像靠得很近,却又有无形的沟壑,将他们分离开来。 “我……北帝大人。”肖虎苦笑,然后单膝跪地,深深地低下头颅“我依旧是您的属臣,您大可不必戏弄我。” 他低头的那一刻,无形的沟壑瞬间消弭,一切似乎都恢复如初。 “哪里。”玄十一的神情倏地恢复冷漠,身影再次出现在王座上,“我还以为你打算弑神,然后自己坐上来试试。” “属下不敢。” 玄十依旧半跪在地,露出背后神色严肃的孩童。 厉九川指着一地纸片人。 “打断一下,他们怎么办?” 第一百二十九章 北冥海牢 “等会扔到北海那边就行了。”玄十一摆摆手,“麻烦的不是这个……” “麻烦的是,您想知道我的过去发生了什么,以确定我是否还会效忠。”肖虎忍不住叹气道。尛說Φ紋網 “你很委屈?”玄十一单手支着下巴。 “不敢。”肖虎低下头,额上泛起一圈藏蓝色的古老刺青。 “奴隶……这是你回来的代价?”玄十一露出思索之色。 “算是吧,我先秽掉了这只天神的意识,取代他通过玉丹降临,我本体还在上水渡。”肖虎老实交代,看起来一点也不打算隐藏什么。 “那你来这里是为了做什么?” “隐藏在海事府,等待金母元君的旨意。” “现在呢?” “以天宫暗子的身份隐藏在海事府,等待您的旨意,并扶持神子登临神位。” 看着似乎老实巴交的玄十,座上的男人浅浅呵笑一声。 “你说的应该是原本这只天神的使命,而你的本意,是收拢剩下的水德传承,好扶持你自己登临神位吧?” “吾帝明鉴,自玄十向您宣誓仍为属臣的那一刻,我唯有臣服之心。” “那你就按照你自己所说的做。”玄十一摩挲下巴,“我会一直看着你的。” 玄十神色一凛,然后低头称是。 王座上的男人摆摆手,下面的纸片人和玄十都不见了踪迹。 “玄十是玄冥十吗?那他当初比你更强?”这方世界终于再无他人,厉九川终于好奇地开口。 “嗯。” “唉,不对吧?”厉九川忽然不解道,“如果北方上帝在位,天下应该没有别的玄冥传承,只有北方上帝是玄冥吧?” 按常理来讲,所有的玄冥传承都应当集帝一身,如果玄十和玄十一是同时代之人,玄十应该和其他人一样被杀了夺取传承才对。 “反过来,我都是五方上帝,真神之一了,还不能赐予自己属臣力量吗?”玄十一淡淡地解释,他神色看起来有些飘忽,好像在想什么很久远的事。 “那他获得了传承种,难道不会在某天篡夺你的权柄,取代你甚至杀死你吗?”就算没有这方面的记忆,厉九川也能推想到某些可能。 “废话,当然是因为本帝信任他。”玄十一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你不赶紧出去,非得留在这问些无聊的问题?” “你们可不像信任对方的样子……” 厉九川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只见面前变成了一处洞穴入口,无边无际的海浪翻滚,潮水起伏声连绵不绝。 他被玄十一扔出来了。 其他学子们也都在附近,有的才爬起身来,不明白为什么刚刚自己躺在地上。 深蓝的海水蓝得发黑,从洞口望去都是看不见尽头的黑水,冰冷的潮气被腥咸的海风吹进洞口,几个火德传承学子不舒服地打起喷嚏。 “嗯?你们什么时候过来的?”身穿黑袍的男人突兀出现,他脸色是一种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整个人在漆黑的洞穴中时隐时现。 众学子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算了,书院二年学子对吧?跟我来。”黑袍男人转过身,直接消失在黑暗中,既没有脚步声也看不见轮廓,让学子们踟蹰不前。 “怎么回事?”男人又露出苍白的脸,他已经在数丈开外了,“你们书院真是一年比一年差,冥想感知不会吗?在海牢里还这么大大方方地走,看你们能活几个时辰!” 学子们顿时反应过来,冥想中,前面有一团幽蓝色的灵源汇聚,若不注意仍旧会失去他的踪迹。 男人边走边低声嚷道:“如此迟钝,夫子们没教过你们吗?” “夫子没教过。”一个朱砂痣的白皙少年忽然开口,“夫子都说您们这边会教。” “嗯?”男人瞥了少年一眼,“……当先生的……要多懒散有多懒散,不像话……” 地势一开始还算高,然后越走越低,变成陡坡,让所有少年都觉得似乎走在怪物湿冷的咽喉中,一直要到深不见底的肚子里去。 周围漆黑一片,用肉眼什么都看不见,若是用了灵源亮眼,定会招来男人的呵骂声。 向下的通道越来越狭窄,只容一人矮身下滑,周围的石壁都是湿漉漉的,上面总有水滴落在头顶。 随之变化的还有气氛,起初少年们偶尔还窃窃私语一番,现在除了喘息声摩擦声再无别的声音,甚至这些声音也被少年们刻意压制,仿佛一切不属于这黑暗的都是异端。 有人踩空道路滑倒也只是默默站起来,有人撞在别人身上只觉得冰寒似铁,好像身边的人都被黑暗无声无息地换成了冷漠的怪物,每个人的心绪都逐渐变得压抑而冷酷。 也不知道多久后,他们终于来到一处稍平坦的巨岩上,中间扎着一根五人合抱的石柱,上面有数道锁链贯穿而过。 “再往下就是海牢第一层,你们若是想回去,就到这里拉动锁链,我会来接你们。下面那些东西畏惧镇神柱,它们不会上来。” 黑袍男人环视沉默的众学子,“三息内都给我下去,谁要是想试图待在这里躲过一个月,全部视为不合格,打回去重修一年。” 于是学子们纷纷从巨岩上跃下,颇有默契地消失在漆黑的洞穴里。 所谓海牢第一层,是透着水腥气的石窟,其中道路交错复杂,坚硬的岩石冷得像铁。 厉九川靠着一侧石壁伏身蹲着,捕捉每一丝细微的动静。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和压力,所有人下来的第一时间都将自己隐藏起来,没人知道谁在哪里。 空气中流动着细小的风,像腻滑的蛇一样擦过每一寸皮肤,但风向却都是杂乱的,仿佛四面八方都在吹来气流。 明明四周空无一物,却又好像塞满了东西的感觉又来了。 厉九川隐约察觉到某种不安,似乎已经被什么东西盯上,却又找不到来源。 他就像一个五感都被布帛捂住的人,世界都变得模糊不清,而冥想中也空无一物,周围的危机感却让他毛骨悚然。 第一百三十章 旧友 厉九川背靠石壁低垂着头,四面八方吹来的细小气流在他身边打着旋。 过于冰寒的湿意让他不自觉显化冉遗之鳞,青蓝鳞甲像冒头的小虫一样爬满了他裸露的皮肤。 黑暗中亮起幽冷的荧光,厉九川不在乎是否会暴露自己的踪迹,因为他已经暴露了。 冥想感知中,有庞大的东西一闪而逝,厉九川比它更快一步,提前顺着石壁翻滚出去,利爪在他身后的石块上留下三道粗砺的痕迹,从风声来辨别,至少横跨五尺。 厉九川飞快又轻盈地移动,袭击者似乎有特别的方法确定他的位置,爪风好几次擦着他脊背而过,有几个鳞片被打落,血腥味逐渐弥漫开来。 现在厉九川能确定两件事。 第一件是,即使没有特别的方法,任何人都能通过血味找到自己了。 第二件是,像冉遗这样的食种传承,一旦遇上真正的危险,哪怕在有利的环境中也无法取得显著优势。 一道烈风忽然从后方打来,厉九川本能地让鳞片迅速堆叠在脊背,烈风中的重击轰然落下,鳞片皲裂四散,厉九川闷哼一声横飞出去。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就在这时,第二个袭击者从他面前骤然升起,冰冷锋利的东西自感知中张开,丝丝恶臭弥漫,就像等着猎物飞进嘴的贪婪恶兽。 罗生镰激射而出深深嵌入第一个袭击者身躯,将厉九川凌空拉回。 第二个袭击者扑了个空,锋利之物锵然闭合,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 厉九川还未落地,突然感觉到罗生镰像鱼钩般狠狠一扯,碾压骨骼血肉的咀嚼声响起,缓慢而又沉重。 周围的气机忽然变得驳杂不堪,接着又像受惊的鱼群一样飞速四散,只留下原地一道可怖庞大的气机漠然独立。 厉九川也吓了一跳,若不是这气机扰动周围,他都不知道附近已经聚集了如此多的存在。 他急忙用指尖挑动锁钩放开罗生镰,锁链消失的劲风就像有什么在嗦面条一样,把镰刃锁链吸进肚子。 四周一片死寂,连不停歇的细小气流也都消失了。 无边的黑暗中只剩下孩童的心跳声响若擂鼓,连呼吸都好似狂风呼啸。 感觉就像被扒光了站在所有人都能看见、唯独自己看不见的舞台上,敌人是未知的庞大可怖之物,正戏谑地盯着茫然无知的虫豸。 压抑、恐惧、厌恶……种种情绪在胸腔翻涌,厉九川只觉得这些情绪就像一座大泥潭,翻搅着、沸腾着,最后全都变成一种颜色。 暴虐的猩红。 杀了它!杀了那个怪物!摧毁!摧毁这里的一切!撕裂!击碎!碾压!将天地都碾成碎片!捏作尘埃!让万灵俱寂!众生泯灭! 啊!!! 胸腔里发出非人的怒吼,青蓝色鳞片倏忽间没入皮肉,层层黑鳞覆盖了右手。 洞窟中“亮起”两点黑芒,是比地下百丈更深沉决绝的黑色,是吞噬所有光亮半分也容不得感知的黑色,是人心更黑暗比世界尽头更寂寥的黑色。 与之相对的,厉九川的视野反而清晰起来,五感被瞬间拔高到另一个境界,所有的活物就像送到嘴边的祭品,哪怕是眼前狰狞的怪胎也似乎只是形状奇怪的零嘴。 事实上,他也是那么做的。 覆盖黑鳞的手爪带着极致优雅的弧度撕开那东西结实的皮肉,哪怕它皮肉下生长着类鳞和厚重的脂肪也没能阻止这世间最完美的五种生灵之一展现帝种的强悍。 怪胎身上十几张嘴同时发出凄厉的哀嚎,或粗犷或尖细,最大的嘴简直横贯躯体,如同裂成两截般喷吐出一团碎肉。 被胞瘤簇拥的眼珠们逸散五光十色的灵源,有一半同时爆开,周围灵源波动顿时混浊得像一滩臭水。 怪胎蠕动着只能以“足丝”称呼的脚,粘腻又焦急地试图逃离。 而数十年甚至数百年如一日地吞噬海牢中的囚犯,让它成长为一层真正的霸主,所到之处只需无声无息地靠近并吃掉猎物,不曾让它演化出迅速逃离的能力。 试图扰乱灵源而躲避厉九川的行为就像在热成像仪下放了个屁,试图臭走敌人。 厉九川没来由地想到这个奇怪的比喻,身躯早在强烈的毁灭情绪驱动下将怪胎的足丝一一斩断,本属于冉遗的灵源像沸腾般不顾一切地燃烧,玄冥暴虐的情绪瞬间挤占了他的思维。 双目纯黑的孩童每一次进攻身形都成长一分,怪胎每发出一声哀嚎和张牙舞爪的攻击都会被碾烂一片躯体。 直到孩童变成青年,古老的墨色刺青从脊背勾勒至全身上下,哪怕头皮都遍布充满神韵的纹痕,怪胎也从几十人胡乱叠加混合的巨大身躯变成一地血泥,只剩一颗真正掌控身躯的头颅呆滞地陷在“泥”里,脖颈两侧细小畸形的手臂牢牢抱住它的眼睛。 厉九川身躯健美宛如神灵,双目漆黑与所有存世的神像都呈反相,被鳞片裹覆的右手更是天然充斥着美感,厚重可怖的黑色灵源萦绕在弧度优雅的指间,冲着那颗头颅缓缓点下去。 空气中忽然传来一阵喟叹,黑色灵源徐徐隐没在鳞甲之下,青年微俯的身姿依旧充斥完美的力量感,而气质却截然不同,从暴虐陡然变成卓然的贵雅,伸出的食指变成了伸出五指,轻轻地将那颗头颅捏起。 “巫戚,你还醒着吗?” 玄十一漆黑双眼漠然无光,却好似流露出不易觉察的悲哀。 他没有得到回应,于是将头颅丢在血泥地里,比海牢之底更加浓厚的黑暗遮掩了一切,仿佛将上古时期可悲的败落也一并掩埋了。 玄十一走出浓厚的黑暗,他随手将垂至膝盖的长发简单挽起,薄薄灵源凝成一身质朴的黑杉。尛說Φ紋網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来自地底腐败而潮湿的堕落黑暗是如此地诱人。 用这具意识的前世来形容,九层海牢就像九层风味不同的自助餐,但在动手之前,他打算找一位同行者与自己共享这份蓄谋已久的“美好”。 如果玄十仍旧是北帝忠诚的属臣,那么这里的“滋味”将比麒麟封他为从神的帝旨还要香。 第一百三十一章 遭遇 “该来的都要来,早死晚死都得死……” 肖虎骂骂咧咧地从藏身的石缝里挤出来,金黄小虫突兀变作一只黄毛大犬。 一缕缕细小的气流吹过,黄犬只是抖了抖毛发,气流便原封不动地从它身躯另一侧吹出。 “秽风也太麻烦……”狗嘴里嘟哝着人话,“肖虎”挪着步子,不情不愿地走向某个方向。 与此同时,言乐捂着受伤的腹部,躲开黑暗中接连不断的袭击。 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临行前宫里为什么给他一个奇怪的劝诫。 可以不去。 虽然历任皇子都在海事书院读过书,但并非每个人都去过海牢,甚至还有死在海牢的个例。 对于言乐来说,刚到此地最大的劣势是不知黑暗中有多少敌人,无法判断对面何时出手,以何等形式出手。 他就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瞎子,只能依靠微末的直觉躲避来袭的“怪物”。小說中文網 随着时间流逝,黑暗中压抑的恐惧感逐渐累积,从狭长冰冷的隧道来到这里时,内心的黑暗面就开始爆发,无法信任其他学子,独自躲藏,对任何响动都心惊肉跳,直到被袭击受创他都没发现来的究竟是什么玩意。 受伤的腹部被一种从未见过的灵源逐渐腐蚀,言乐也没有机会冥想尝试治愈伤口,只能顺着一重重石窟不停地逃。 暗中窸窸窣窣的东西好像越来越多,每跑几步,言乐都有种来自直觉的恐惧感,让他不得不改变方向。 直到再无退路。 “呼……” 冰冷潮湿的空气中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声,周围黑暗里仿佛塞满了奇形怪状的东西。 言乐不自觉显化出雪白的毛皮,双手筋骨暴凸。 此时,冥想感知中的灵源出现一阵混乱的波动,但幅度极为细微很快便停止了,就像群兽争夺猎物前的碰撞和厮杀,由此确定享用猎物的王。 极致的静谧中,言乐绒细的毛发倒竖,脊背弓起,面目扭曲极度惊恐,若是能看见他此刻的面容,定会把他自己都吓一跳。 嗤! 撕裂空气的爆鸣响起,言乐发出威慑般的低吼,瞬间腾身躲开,却不想后腰传来剧痛,一截瘤状骨刺自前腹穿出! 他再也忍不住发出痛嘶,劈手打断骨刺,肌肉隆起炸开爆发性的力量,朝骨刺袭来的方向撞去! 但却扑了个空。 接二连三的误判让言乐如坠冰窖,四面八方都传来尖锐的爆鸣声,眼看他即将命丧于此,一阵金色波纹瞬间击碎了所有袭来的骨瘤状尖刺。 自天地间游荡的土德灵源如同听见了召唤,蜂拥汇聚在少年眉心,朱砂痣鲜亮如血,金黄双瞳威严神圣,若隐若现的金色鳞甲浮现在他胸前! 洞窟里所有的生灵仿佛都死寂片刻,紧接着爆发了无与伦比的怨毒和疯狂的恶意。 黑暗就像沸腾的冥水,无数囚徒争先恐后地冲向那一点金黄! 四面八方的“怪物”们奋不顾身地撞上鳞甲,即使血肉横飞后面也有更强大的传承者亦或污秽种践踏着其他已是非人的身躯发出生命中最后一声咆哮。 言乐已经没有空闲思考什么样的遭遇能让这些囚徒们拥有如此深沉的恨意,他只堪堪抵挡了片刻,自身的金黄灵源便被消耗殆尽。 金色鳞甲消失的第一个瞬间,不知是属于何物的獠牙便瞬间撕裂了他的胸膛,数只利爪洞穿了他的血肉,他的身躯撞上坚硬如铁的石壁,骨骼碎裂声随之响起。 言乐嘴里喷出鲜血,心底没来由地想起那个传话的宫人。 瘦削的脸上深陷着一双冷漠的眼睛……他根本没有告诫自己海牢里不能用这份力量! 但是一切都晚了,他没有机会离开这里复仇,也查不出究竟是谁买通了宫人,谁是幕后主使,死去的太子还不如落魄的旁支。 五府六脏都传来剧痛,随之转化成痛不欲生的恨意。 言乐脑海里闪过千万个念头,却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金瞳薄弱的光芒照耀下,那颗斑驳沧桑的獠牙缓缓离开自己溢出血液的胸膛。 接着就是其他利爪、骨刺……失去了固定的力量,言乐顺着石壁缓缓滑下去,瘫坐在地上。 黑暗中一只素白修长的手伸到他面前,如冷泉般澄澈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 “原来是只小麒麟。” 言乐目睹了那张臻至完美的面孔,和一双狭长漂亮的眼睛。 即使看见对方明显的喉结和属于男子贵冷的气质,他仍旧想用漂亮来形容这双眼睛。 “你是谁?” 言乐握住那只似乎带着善意的手,只觉得冷冰冰的,像是毫无生机。 他说这话的时候嘴里还不小心喷出血沫,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捂住嘴,这对皇族来说可不够得体。 哪怕濒临绝境,他也是明面上唯一的五帝备选,和大樂王朝尊贵的太子,礼术深刻在骨子里。 金瞳微弱的光亮下,来人一身质朴黑袍,垂至膝盖的黑发半挽着,总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但言乐不认为自己见过这人。 “这问题问得真好。” 男人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但言乐知道那双眼睛并没有笑。 “嗯……你可以叫我,十一。” 男人轻巧又优雅地将少年拉起,一缕薄烟飞向言乐,在他缩脑袋的那一刻化作一蓬黑雾如流水般飞舞萦绕在少年周身。 言乐所有的伤势恢复如初。 “你,你也是海牢的囚徒吗?”少年的声音不自觉显露出一分艰涩。 “兴许。” 男人收回手,背负双手走在前面。 言乐没来由地松了口气,又试图跟着那人步伐,只是根本找不到他的踪迹,双手乱舞下抓住一角衣袂。 十一脚步顿住,抬手在言乐爪子上轻抽了下。 少年吃痛缩回手,忍不住又问道:“那些人呢?” “赶走了。” “他们还算是人吗?”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看书领现金红包! “兴许。” 言乐发现这人对不感兴趣的话题都用兴许两字来敷衍他。 “你是从哪里进来的?” “天上。” “……” “你为什么救我?” “随手为之。” “你……” “闭嘴。” 言乐一头撞上男人后腰。 “出来。”十一的声音冷得像寒铁。 “什么?” 言乐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男人伸手在某处一抓,一个小姑娘便被捏着脖颈丢在地上如同扔小鸡一样。 “紫玲珑?!” 言乐认得这姑娘,毕竟是排在他名次之下的榜三。 第一百三十二章 结伴 “你怎么离我这么近?”言乐很快就发现了问题的关键。 小姑娘站起身拍拍衣服,冷冰冰地道:“自然是因为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所有的怪物都想吃你,当然不会注意到我。” “……” “他是谁?”紫玲珑的声音又清又脆。 “他叫十一。”言乐抬手在黑暗中抓了一把,摸到了那身手感柔滑的黑袍,随即挨了一记冷冰冰的脑崩。 “到海牢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海事府学子,一种是囚犯。”小姑娘的话看似警惕,实则不怀好意。 “可他最少救了我,而不是躲在旁边阴影里偷偷摸摸看着我死。”言乐冷笑道。 一阵沉默,紫玲珑不说话了。 她的灵源波动在言乐的感知中迅速晦涩下来,消失不见。 “别走!” 言乐手臂陡然变粗,显化出与麒麟截然不同的雪白毛发,却抓了个空。 “啊!” 两丈开外传出小姑娘的惊呼声,言乐忍不住将灵源聚集在双眼,微薄的金光下,只看见紫玲珑跌趴在地上,十一正收回绊倒人的腿。 言乐差点笑出声。 紫玲珑气红了脸,刚想回头说什么,冷漠的声音却先她一步响起。 “我让你走了吗?” 紫玲珑随即露出警惕之色,“阁下什么意思?我是海事书院学子,紫家……” 她说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这人既然在海牢里,便不会在乎外界的身份,只有实力才是这里谈条件的前提。 “您究竟想做什么?” “当然和你们一样,杀人,然后夺取遗玉,千百年来,不都是这么做的吗?” 黑暗里亮起两点瑰丽的青蓝竖瞳,玄十一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他腰侧额外延伸出一条遍布青鳞的手臂,如同龙爪般的五指正深深陷入一只污秽种的脖颈。 浓郁的黑烟蓬勃升起,将容颜俊美的黑袍人衬得像个魔头。 污秽种化作一颗驳杂的遗玉,在他修长且充满锋锐感的指爪间消失殆尽。 言乐两人如遭雷击。 “厉……厉九川?” “何事?” “这……” 两人先是震惊,随后缓缓释然。 如此具备美感的冉遗双眸,他们只在那个身形一直是孩子的人身上见过,再加上一模一样的神通,想到他是厉九川很容易。 而关于这位榜一,仔细查他的传承是必然之事,两人背后的势力只要愿意花功夫,都能查到厉家的传闻。 传承种千奇百怪的能力多了去,能从孩童变成大人,也并非多么离奇。 只是俩人都没想到的是,厉九川成年的形态居然这么强,以至于让人以为他是个传承度近乎圆满的老怪物。 得亏刚才自己那么毕恭毕敬…… 两人同时郁闷地想,尤其是言乐,恨不得在地上打个孔把自己塞进去,埋个七七四十九天! “厉九川……你是怎么把那些囚徒们驱散,救下言乐的呢?”紫玲珑忍不住质疑道。 虽然厉九川的实力有目共睹,但她认为他还达不到这样的水准。 “哦,我祈求了北方上帝。”玄十一忽然来了兴致,他清了清嗓子道:“如果你们想知道怎么做,我可以告诉你们北帝全部的尊名……” “别!” 紫玲珑差点尖叫起来,言乐更是脸色剧变,他身为麒麟备选,自然知道听见五方上帝全部尊名意味着什么。 “好吧。”玄十一语气颇为遗憾。 两人很快就发现厉九川是在逗他们玩,一阵好气又好笑。 “我们现在都没有碰见任何海牢囚徒,这也是你跟……跟那位祈求的结果吗?”紫玲珑神情严肃,她已经把厉九川之前的种种恶作剧般的行为当作这人性格使然。 “啊,兴许……” “那就立即停止!你根本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短时间来看似乎能借到强大的力量,但谁都清楚西南北三方帝位皆空,你到底借助的什么存在的力量,恐怕谁都不知道!” 言乐看见厉九川用奇怪的眼神瞥了紫玲珑一眼,他那双青蓝竖瞳实在过于显眼。 “行吧,我不向那位祈求了,但是我有个条件。”玄十一凑近小姑娘稚嫩的脸庞。 冷澈的松香扑鼻,紫玲珑小脸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你靠得这么近干嘛?什么条件?” “你不准再藏起来,我们结伴而行。” 紫玲珑刚想找理由反驳,只听见厉九川慵懒地开口。 “否则我就祈求北方上帝让你显形,让祂时时刻刻盯着你。” “你!你威胁我?!”小姑娘气裂。 “这是好事。”言乐忽然开口道,“我还觉得人太少。” 紫玲珑沉默下来,海牢的确凶险,如果独身一人很容易出事,要么就跟那些囚徒一样变得不人不鬼,结伴是迟早的事。 “巧了,我这边还有个人到了,出来见见大家。”玄十一拍了拍手,一条黄毛大犬刚好喘着粗气冲到众人面前,然后变成一位桃花眼的少年。 “肖虎?”小姑娘最先认出人来,学院榜单前十她都查得清清楚楚,恨不得连他们老底都扒光。 “见过诸位。”桃花眼笑眯眯地拱拱手。 紫玲珑微微皱眉,她总觉得这人不够真实,如果结伴的话,让她觉得有些提心吊胆。 “好了,四个人应该可以……”玄十一摸了摸下巴,“咱们出发吧,先把这一层摸清楚,然后去下面再看看。” “下面?”肖虎苦着脸,“下几层啊?” “你说呢?”玄十一皮笑肉不笑地道。 肖虎随即闭上嘴,不再多言。 “你俩原来这么熟。”言乐想了想道:“不如我们先互相介绍一下,待会遇敌也好配合?” “对,而且最好不要下到别的层,把第一层清出一个合适停留的范围撑过一个月便是。”紫玲珑点点头。 “在下肖虎,传承环狗,可行变化之能,化为金虫入耳,或化为黄犬,传承度三十五。”桃花眼少年打断他俩,先介绍起自己来。 “厉九川,冉遗三十,神通【六臂】。”玄十一紧接着道。 剩下两人相互望望,言乐先开了口。 “言乐,传承梁渠,主大兵。”他犹豫片刻,咬牙道:“我可以借助一丝麒麟之力,但会引来所有的囚徒,而且只能用一息。” 肖虎连连拱手,奉承笑道:“厉害厉害,传说中的五帝备选,比失踪的蔺炎强一百倍!” 只有神灵允许,一个人才能拥有多个传承而又不会成为污秽种,言乐身上有两种传承也并非不能理解。 只是言乐总觉得肖虎这话怪怪的,但不知道是哪里不对。 此时只剩下紫玲珑纠结地想着什么,迟迟未能开口。 第一百三十三章 预兆 “不想说便罢了。” 似是看出紫玲珑的为难,玄十一摸着下巴,谁也看不见他的脸,“但我们还是要接着往下走。” “为什么?”发问的不止是紫玲珑,还有言乐。 空气中寂静片刻,仿佛说话的人还没有想好糊弄别人的理由。 “因为我抓到一个能喘气说人话的囚犯,逼问后发现海牢每月都会倒灌一次,不出几天这里就会被北冥海水灌满,然后依次往下流,直到第五层有个缝隙,会把大家都冲出去。”肖虎接过话头,手舞足蹈地比划着,瞳孔亮起淡褐色的光,显得他十分真诚。 “第五层!”言乐皱眉道:“我们在第一层尚且艰难……” “那是因为你们没找到适应的法子,要学会用灵源汇聚双眼去看,但又不能显化出异样,其实这就是个小技巧,你看我和…和厉九川都会。” 肖虎眼睛立即黯淡下来,失去踪迹,然后伸手拍了拍言乐肩膀。 言乐虽然知道周围有三个人,但却什么也看不见,顿时生出一种被比下去的失落感,于是反复尝试,眼瞳汇聚灵源虽然能勉强看见众人的波动,却总会亮起淡淡的金光。 这时,一只手搭在他脑袋上,水青色灵源像电光一样照亮了言乐眼中的整个洞窟。 但仅仅只是一瞬,接着又是第二次亮起、熄灭,第三次第四次……亮暗交替越来越快,面前的断续的光亮世界却越来越清晰。 “原来是这样!”言乐恍然大悟,“只用把灵源聚集瞬间,反复多次就能看见连贯的……” 说着,他的眼睛便黯淡下来,也与黑暗融为一体。 玄十一不动声色地把手收回来,一点黑雾融进言乐后颈。 肖虎好奇道:“哦,你是这种法子,我是用一点点灵源在眼睛后面做几个点,连起来后,稀薄的灵源会相互反弹,既能看见也能掩盖。不过你这种法子倒是简单,不知道紫姑娘是怎么做的。” “我把灵源雾化,每次汇聚在眼睛时就闭上,直接通过灵源感知你们。”紫玲珑解释了一句,“但我对你拷问出来的消息存疑,反正时间还多,咱们先找到二层入口,看看到时候有没有海水倒灌,如果属实那就下去。” 玄十一在黑暗中笑了笑,“那边又有人摸过来了,我去解决一下。肖虎你把避秽风的法子交给他们。” 言乐反问道:“秽风是什么?” “哦,是这些空气中的微风。如果你们能让风向不受惊扰,还能察觉风速的微小差异,就能轻松知道洞窟哪里有人。”肖虎叹气道,“这个比较难掌控,大体就是控制风从体表两侧的灵源穿过……” …… …… 人有五感,形声闻味触。 传承者有六感,第六感乃是灵觉之感,此者包涵五感且胜于五感,单只是这一种感觉,就能给传承者们远超五感所能收集到的海量信息。 凡人之所以和传承者天差地别,便是这第六感强大所在。 海事书院要交给学子们的第一个实战技巧就是激发第六感。 海牢漆黑无光,海水腥咸味几乎遮掩了所有微弱的气味,所有囚犯为了隐藏自己的行迹,更是不会发出声音。 如此环境之下,每一个活着出来的学子都会利用灵觉之感战斗,其中佼佼者更是擅长处理污秽种的杀戮机器。 尚未蜕变的传承者需要以死亡为代价激发灵觉之感。 而有些生灵,天生就拥有如此程度的灵觉。 譬如某个一身黑袍、闲庭信步的家伙。 他先是绕过两道石窟,如同幽灵般不经意地割掉一颗藏匿已久的头颅,然后拎着那颗脑袋来到海牢一层入口。 白皙的指节敲了敲漆黑的冥石巨柱,一只虎形首忽地弹开铁嘴,快要失去生机的脑袋下面被一层黑雾裹着,空洞的眼珠亮起淡淡暗金色光华。 獠牙虎嘴像是品尝到了什么美味,缓缓闭合,一双黑曜石的眼珠却诡异地“亮”起来。 说是亮,其实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漆黑,黑得发亮好像一团漆黑火焰在跳动。 紧接着就是机括响动的声音,冰冷的地窟开始震颤,细小的碎石嗤嗤下落。 突然,一个脸色苍白的掌士不知从哪个缝隙里跳出来,神情震惊地看着面前黑袍人道:“你是谁?!!” 玄十一苍白的脸庞犹胜于他,但却并非不见天日的白,而独带一种冷漠的美感。 尤其是那双纯黑的眼睛,不含带半点属于人类的感情。 掌士在第一个瞬间就感受到了不可力敌的威压,在第二个瞬间转身逃跑,在第三个瞬间头颅飞起,血水喷洒! 墨青色小巧的镰刃此时才落回主人的掌心,周围的石壁在震动下裂开了九道极具规律的缝隙。 缝隙大概丈长,掌宽,石窟地面开始蓄积起海水。 玄十一满意地扔下头颅,湿漉漉的地上升起两蓬黑烟,他静等了片刻,捡起两颗遗玉。 曾经一声令下便有数之不尽的遗玉奉到他的面前,现在却落魄到两颗杂玉都得珍惜。 玄十一微微慨叹,狭长的丹凤目看向水流源源不断下落的入口。 大概两个时辰,紫玲珑就能见识到海水倒灌意味着什么了,毕竟九龙口还没有张开到极限。 他回去的路上又杀了一批神智被消磨殆尽的污秽种,很快在离起初位置百丈附近找到了言乐三人。 “学得如何了?” 玄十一的微笑没人看见,但所有人都能从他的语气中想象到那股子慵懒的笑意。 “基本都会了。”肖虎摸了摸脑袋道:“我在旁边大概两千多步的位置找到了下一层的入口,我们什么时候去?” “当然是发水的时候。” 他这话给了几人一个喘息的机会,同时也是个增进实力的机会。 海牢一层的囚犯大多传承度在三十以下,二十以上,除了厉九川一开始就碰上的那个怪物,其他囚犯传承度早在这种环境下跌了,除非直接吞吃同类才能勉强维持,但会增加灵源暴走的几率,导致污秽种的诞生。 而对于海事学子而言,这种能杀戮囚犯练手还能增进实力的机会十分难得,还不必背上任何心理负担。 第一百三十四章 预兆(二) “二层入口离这里还有段距离,不如我们先去那边藏着吧?”肖虎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Www.XSZWω8.ΝΕt “既然是入口,会不会也能出来?”紫玲珑提出自己的顾虑。 “不会吧,如果都能随便出去,海牢何必分为九层呢?应该是能进不能出。”言乐猜测道。 于是征得众人同意后,他们前往了二层入口。 言乐自告奋勇在前面开路,他双臂肌肉隆起,白毛虎爪总能矫健快速地撕碎每一个拦路的囚犯。 比起最开始五感被蒙蔽的境地,他此时展现出非比寻常的战力,梁渠乃灾种传承,见则大兵,本身便武力非凡,更何况言乐的传承度早在三十以上,会躲避秽风、激发灵觉后,除掉这些囚徒们自然是手到擒来。 即使没有人教导,在熬过前三天后,学子们大多也会无师自通,领悟黑暗环境下的杀戮技巧。 紫玲珑在暗中和其他两人保持着几丈远,很快也注意到肖虎也若有若无地借助她和厉九川拉开距离。 她想到了方才肖虎的“教导”,心下微沉,随便找了个借口和言乐相互交替开路。 下到这里的第一时间她就利用自己的传承隐藏起来,还没和这里的囚犯们交过手。 这里的囚犯几乎都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或是双臂或是身躯总会有一部分传承显化,用来肆无忌惮地展现自己非人的一面。 他们也毫无理智,只有狩猎本能,每每扑来总会裹起潮湿的腥风从四面八方吹过,以迷惑猎物。 学子们尚且可以凭借带下来的干粮和传承体魄撑过一月之期,而这些人是吃什么活下来,紫玲珑不用猜也能闻到他们身上的腐肉味,难怪这里会有那么多污秽种。 囚犯们总会利用石窟来隐藏自己的踪迹,只有他们动手袭击的瞬间才能“看见”,言乐凭借梁渠矫健的身手躲开,即使逃不开也能利用毛皮硬接一记。 而紫玲珑却像早已知道他们的踪迹,每每都能提前抓住他们的破绽,一击致命。 她用的武器是书院标配的青铜剑,只是形制看起来要小一圈,挥舞时甚至能听见铮铮铜鸣,显然质地非凡。 来到第二层入口时,紫玲珑差不多有了几分把握。 四人站在一处地窟前,阴冷的风声像鬼哭般钻入每个人心底。 厉九川站在众人身后,挡住了回去的路。 在灵觉视野里,他宛如一尊漆黑的高大雕塑,给人一种奇异的稳重感,仿佛镇海石柱,坚不可摧。 寂静中的风声愈发突兀,还夹杂着奇怪的哗响,起初只如细小的窃窃私语,很快就变成万人在地窟中的奋力高呼。 “这是什么?” 有人明知故问,声音也变得含混不清。 “海水倒灌了。” 有人回答,却缓缓摸出武器。 “为什么这么快?” “我们要下去吗?” “……” 话语很快淹没在铺天盖地的潮水声中,巨浪自洞窟中席卷众人。 三人同时出手,紫玲珑斩开了那人脚下岩石,言乐燃起金瞳威严的麒麟幻影扑向那人身后,肖虎手臂覆盖黑鳞封住他最后离开的道路。 所有的攻击都不致命,目的有一个,将厉九川打下第二层海牢,甚至还能借助这庞大的水势,将他直接卷入海牢之底。 所谓第五层有缝隙的说法,不过是肖虎瞎编的。 狂啸的海水淹没众人的最后一刻,肖虎看见玄十一沉静又冷漠的眼睛。 无论是坍塌的地面还是扑向身后的麒麟,他都视若无睹,冰冷如屹立万年的冥石。 海水裹挟万斤之力淹没众人,肖虎看见玄十一抓住言乐,甩手将人扔向自己的方向。 麒麟幻影在空中打了个转撞向肖虎,言乐燃烧的金瞳威严且无情。 玄十一再次伸手,自层层叠叠数个交错的时空中抓住了口鼻溢血的紫玲珑,她此时眉心一只独眼龙目大睁,无数暗金色的流光萦绕,仿佛无数时空都深陷其中。 日月之神的格位和北方上帝格位相撞,它圆顺地滑了过去,自亿万个时空交错中找到了自己的新生,并从容逃离。 暗金色的竖瞳突兀浮现在洞窟无人的一角。 烛阴如果有嘴的话,此刻一定忍不住叹气,好不容易趁天机混乱时找到一个能承受自己格位的备选,没想到竟然碰上了试图复生的北帝,只能弃车保帅了。 尤其是两个玄冥争位,还有麒麟备选插一脚,简直要了老命。 自从本体受命攻打玄冥宫,身魂被北帝打散零落世间,也只有它这一个碎片逃了出来,再不参与神位争夺几乎成了它的执念。 五方上帝没一个好东西,除了骗还是骗,说什么打散北方上帝神位,造神三百六十五……呵,动手的全都死了,只有出主意的麒麟活得好好的。 烛阴忍不住在心底咒骂起来,它穿透厚重冰冷的岩石,穿过成群失去神智的污秽种,穿过封刻神纹的冥柱,直到突破地面,重见……天日。 暗金色的竖瞳愣住了。 外面没有天也没有日,只有无边无际的阴云,厚重的阴影像浓烈的水墨荫蔽万物。 一模一样的海崖上比五方极界多了一副巨大的骷髅龙骨。 龙骨长到看不见边际的身躯层层缠绕在海崖上,尾骨大半都浸泡在水中,坚固苍白的颅骨有一道巨大的空洞,悬浮着一只远比竖瞳炽亮万千倍的巨目。 “你也进来啦?” 本体如是问道。 渺小如火柴的暗金竖瞳噼啪炸出几点金光,发出悲痛欲绝的哀嚎。 “五方上帝都是骗子!!!” ……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 当烛阴在玄冥阴影中哭爆的时候,玄十一在庞大的水流中抓住了肖虎的腿。 抓烛阴碎片的一下用光了他积蓄的所有水德灵源,顾不上被自己策反的言乐和被剥夺传承的紫玲珑,他和受到麒麟背刺的肖虎,不,和玄十瞬间被强大水流吸进海牢二层,并且飞速流向三层入口。 此时肖虎的皮囊几乎没有一根完好的骨头,像个破麻袋一样任由水流卷动。 突然,已经死得不能再死的少年脊背怪异地凸起,抽搐几下后崩开一道裂缝,露出里面黑乎乎粘稠的东西。 如同虾蟹褪去外壳一样,黑色粘稠液体一点点挤出皮囊,汇聚成人形。 里面的东西准备出来了,他将解放自己隐藏的传承,完成注定的血路争夺。 第一百三十五章 追 “传承种有三个途径可以提升,一个是直接汲取天地中的灵源,一个是服食遗玉,最后是,杀光和你同一个传承的人。” “拥有这个传承的人越少,你就越强,直到天地间只剩独一无二的你,那便可与神灵媲美。” “如果要成为五方上帝呢?” “登临帝位的只能有一个,剩下的人都、得、死!” 猲四六像头眼睛冒绿光的老狼一样背手站着,深刻的皱纹给他平添几分毒辣。 …… 不知是回忆还是幻觉,看着面前的老头,厉九川神情恍惚。 他站在当初那个狭小的谷地,周围一会站满了人,一会又空落落的,连猲四六也不见了踪迹。厉九川的意识和数千个自己时而融为一体,时而分离开来,混沌不清。 但厉九川清楚一件事,他就是玄十一,玄十一就是他,他是成千上万条意识的一个支流,是冰山之一角,是浮云之一丝。 他自灵觉视角中看见了磅礴的水瀑,看见自己手中抓住的空壳,那粘稠的黑色液体人只差脚踝就能彻底脱开皮囊。 厉九川心中再无牵挂,他和所有的意识融为一体,数千念头汇聚变成一个想法。小說中文網 补全传承! 四野八方的水德灵源飞速汇聚,他的五指陷入名为肖虎的皮囊,死死扣住了那只脚踝。 即将脱离人蜕的玄十果断放弃了最后一只脚,粘稠的黑液顺着激流穿过重重岩洞,磅礴的水势将俩人分别冲进不同的洞窟,一路飞速流向第三层入口。 混浊的激流淹没了囚犯们的惊呼惨叫,为首的是一只三十多丈蠕虫般的污秽种,它竭力钻向第三层的入口,试图躲避狂潮。 但随即被水流形成的巨大漩涡拧成两截,肥硕虫躯被撕成碎片。 被卷入第三层的玄十一瞥了眼虫首,准确说是一颗人头,果然也是他熟悉的面孔。 自从他跌落帝位,被捉拿的手下原来都被抓进这里,变成了不人不鬼的怪物。 不出意外的话,第三层,第四层,第五层……直到第九层都会有这样一个“镇将”。 而玄十的背叛他早有预料,故意引起话题让自己将海水倒灌,不是为了逃跑,就是为了找机会杀死自己。 烛阴被塞进冥狱,麒麟备选尚且孱弱,玄十一不认为这里还有什么存在能决定性地帮到玄十。 非得说有的话……除非是那个家伙被镇压在第九层,那么玄十所作所为、包括跟自己抗衡的底气都有了解释。 啧,麒麟真是个烂到骨子里的坏胚。 玄十一想到这里,嘴角忍不住勾起戏谑的笑。 冰冷刺骨的海水还在源源不断地冲刷灌注,黑色鳞甲覆盖在关键处抵挡无时无刻的撞击,玄十一抱住膝盖脑袋埋在胸前,等待水流停息。 玄冥传承只有十三,几年来积蓄的力量全都用来抓了烛阴,他和此刻的玄十都没有排山倒海之能,只好等待倒灌结束。 反正玄十的一部分水德灵躯在自己手上,倒是不愁在哪儿找到他…… 灵觉视野中忽然掠过一道黑影,玄十一稍稍抬头,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冲进一处凹陷的大坑,坑中遍布骸骨,全被海水冲得到处都是。 几副悬浮水中的骷髅间竟然露出了玄十的身影,他此时已经长出了血肉皮肤,独属于玄冥的气息肆意彰显自己的存在。 蜿蜒扭曲的庞大躯体环绕在他周围,蟒身外突的骨刺散发着浓烈的污秽意味,这副躯壳的主人长着整整九个头颅,却又分别展现出九种不同传承的特质,或鳞或毛或羽或角。 玄十伸手往这边一指,庞大的混合污秽种便如同受到命令般呼啸而来! 急促的暗流翻涌而至,蓦地又停在黑袍男人的面前,九头怪物感受到面前人毫无差别的玄冥气息,怪异的面孔同时露出疑惑之色。 “滚!” 玄十一懒得跟这个没脑子的东西解释,罗生镰宛如一道青光,霎时间劈开了拦住去路的怪物身躯。 这是第三层坐镇的污秽种,不知道吃了多少不该吃的东西才会变成那样。 九头怪物嘶叫着扭动两段身躯,大量墨绿汁液从断口喷出溶在水中,它却丝毫不敢对那道飞速游走的身影加以阻拦,只是瑟瑟发抖地卷住自己半截身子潜进水底深处。 等玄十一冲出骸骨大坑,玄十已经借着水势钻进了第四层。 接下来第五层第六层第七层……一路上玄十都利用玄冥气息将本能根深蒂固的坐镇囚犯吸引而来,让它们去阻拦正主。 哪怕起不到什么作用,也能拖延时间,让他顺利地逃进下一层。 但随着二人追击速度越来越快,上方潮水涌入的速度竟然都跟不上他俩,到第八层时俩人同时落在潮湿的岩石上,再无海水阻拦。 此处地面锁着一十八个双膝跪地的囚犯,他们头发已经长得很长遮住了惨白的面孔,四肢和关节都被漆黑的冥石锁链紧紧贯穿,丝毫不得抬起。 如果不是微薄的灵源十分规律地流动,连玄十一几乎都要以为这些人已经死透了。 毫无束缚的俩人虽然追击一路,各自都憋了一肚子火,但并未急着动手。 这里是海牢第八层,距离海牢之底,传说中至暗的第九层只有数丈之隔。 而关押的囚犯,传承度都在八十以上,其中头发花白的几个,传承度接近圆满。 即使两个玄冥备选再强,也无法轻易抗衡相差两个大位阶的囚犯们,尤其是玄冥传承才堪堪复苏的玄十。 此时,他眼睛正盯着中间一头白发的囚犯,他能感受到,通往第九层的道路就在那人身下。 玄十一则看着罗生镰鬼目上飘渺的幻烟,十八道传承身影凝实宛如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尤其是中间那道身影。 形如雕鹰而头生长角,阴鸷又锐利的眼神盯着自己,就像看着溪水里毫无藏身之处的游鱼。 “放我走……就给你们让路。”白发囚犯缓缓开口,声音粗砺滞涩,就像许久没住人的古宅被推开门。 “放你走,替我杀了他!”玄十忽然喊道。 “好。” 蛊雕答应得干脆又爽快,反而是玄十脸色阴沉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第一百三十六章 牢笼之底 玄十借助人躯夺来的环狗传承无法增长,传承度只能保持在三十五,玄冥传承方才觉醒,传承度为一。 这样的他,一旦释放雕蛊,只会被摁着毒打然后剥夺传承,旁边还有十七个妖魔鬼怪虎视眈眈,他哪敢轻易下手。 旁边黑杉的冷漠男人只是半眯着眼睛,看似一副凶光毕露将要出手的样子,而眼眸玄光流转间并没有逼迫的意思。 是了,他也不愿意在这里出手。 心念急转,玄十开口道:“我要你立下帝誓,如果能助我夺传承,就放你离开海牢!” 蛊雕还未来得及答话,只听见黑袍男人也许诺道:“他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替我杀了此獠,我不光放你走,还能让你恢复伤势,以全盛之姿走出去。” 说着,他摸出一颗鸽子蛋大小的土德遗玉,色泽纯黄泛金,十足纯正。 “此物我还有十三颗,都可以给你。”玄十一语气微微倨傲,一副不屑撒谎的样子。 囚犯白发微晃,似是有些意动。 玄十焦急道:“他根本就是骗人,如果有那么多极品遗玉,他自己为何不用?说什么放你出去也是假的,他当年主张将灾种以上传承全都抓进冥狱,现在落得如此下场,此时不杀他,更待何时?!” “胡说!”黑袍男人冷声反驳,“当年提出此事的明明是你!而且你手上一颗遗玉也拿不出,凭什么来让人帮你?” “你才胡说,分明就是你提出来的!”玄十似乎气急,“而且我当年在玄冥宫下寒脉里藏了一颗应龙珠,此物得天独厚,总该够了吧?!” 玄十一闻言愣了下,忍不住流露一丝古怪的讥诮,只是黑暗中谁也没有看见。 “玄冥宫?”蛊雕终于出声了,“玄冥宫还在吗?”小說中文網 “你们被镇压在海牢,玄冥宫怎么就不存在了?”玄十鄙夷道。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书友大本营】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海牢从某种程度上相当于残缺的冥狱,而当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冥狱是北帝镇压恶徒的囚牢。 “可历年来探查的人大多是土德传承……已经,已经很久没有看见水德传承了,除了你们俩。”蛊雕的声音很迟缓,像是在艰难地思索着什么。 来探查海牢的掌士们从来不跟他们讲话,也没有学子能下到第八层。 玄十极为不满地道:“当年那一战虽然北帝跌落帝位,但玄冥依然挑出备选,两个帝座之下的从神站在你面前,你还有什么可质疑的?” 蛊雕沉默不言,他当然知道五帝备选身份尊贵等同从神,可他已经被关押在这里很久,不知年月,依稀记得当初玄冥宫被打得很惨,不知道最后局势如何。 但这两个玄冥备选的确货真价实。 他张了张嘴,正打算让出价高的那个以帝名发毒誓,却忽然听见一丝奇怪的哗响。 “应龙珠算什么?”玄十一蓦地打断他的聆听,“待我登临帝位,便封你为第一从神,一神之下,万灵之上,并赐你玄冥传承,许诺你为下一任北帝!当年那玄十,不就是风光如此吗?” 被暗示的某人瞪圆了眼睛,墨色刺青像受惊的蛇一样颤动。 “玄十?”蛊雕的注意顿时被吸引开,“你就不怕我像他一样背叛你吗?虽然玄十是帝君最信任的神灵,但据说北帝陨落就是因为他出卖了……” “放屁!我没有背叛!我是被冤枉的!”玄十脑门青筋毕露,反手从旁边石壁上扣下一大块岩石,嘭地一声砸中蛊雕! 这点力道对蛊雕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顶多就是响声比较大,而真正让他震惊的是这话背后显而易见的含义。 就在这时,海水冲刷的巨响再也无法掩盖,如怒龙呼啸般直冲而下,瞬间将第八层狭小的空间淹没! 蛊雕还没来得及抓牢手中锁链,澎湃的巨浪便将他高高冲起,露出他身下的锁链和黑洞洞的入口,而其他十七个囚犯则依旧被固定在原地,只有蛊雕是四肢拴着不到两尺长的锁链! 两个玄冥同时露出预料之中的神色,难得他们演了这么久的戏。 既然蛊雕身下压着入口,那就没道理是被固定死的,此时看来,果然有活动的锁链。 玄十心中更是庆幸没有释放蛊雕,否则说不定他反会因为这不到两尺距离而丧命。 这般想着,他动作也不慢,倏忽化作一只金黄小虫,瞬间被水冲进洞口。 紧跟着他的是一条六爪小鱼,泥鳅似的,在蛊雕落下来的那一刻滑了进去,只余白发囚犯愤怒的吼声回荡在海牢第八层。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北方上帝!!!” 玄十揭露了自己身份,那么追杀他的玄冥,除了跌落帝位的那人而外,还能有谁? 此后的日子里,每每想到两个传承度尚且低微的玄冥在自己面前花言巧语装模作样地骗人,蛊雕总会无端狂怒,拿旁边几人撒气。 …… …… 漆黑一片的地牢冷得透彻人心。 这里既没有风声也没有水滴,只有浓霜覆盖每一寸顽石,只有黑暗伫立每一个角落,只有死去的魂灵才能活在这样的环境之中。 这里是海牢之底,传说中的第九层,无人生还的至暗牢笼。 玄十一双手抱胸背靠岩壁,脑海里还回荡着玄十难以遏制的怒吼。 当年他并不是没有察觉这一点,他也给了玄十机会,单独召见玄十想听他怎么解释,但没有想到的是,玄十逃跑了。 这厮消失踪影后不到一个时辰,玄冥宫巍峨的大殿便被海潮般的强敌淹没,北方上帝至此陨落! 说他不是奸细,谁信? 但到玄十一“死”的那一刻都没有机会求证,直到千万年后的今天,他们才再次相逢。 而这一次,玄十的种种行径彻底坐实了自己的背叛。 还信誓旦旦地说什么没有…… 这样的话语无疑激起了玄十一的愤怒,让他杀心炽盛,决意再不给这个混账半分机会! 【冥】的世界里,无边的阴云在积蓄,直到浓厚的漆黑犹如铅块堆叠,陨落之帝的怒火几乎溢出位界。 隐藏在暗中的人始终没有出手,仿佛发生了什么意外。 于是修长高大的身躯离开岩壁,漠然迈向一隅,他伸手捏住黑暗的一角,骤然掀开。 只见玄十正蹲在里面,神情焦急地跟一只指节长的小青虫说着什么,却在看见黑袍男人的瞬间,神情变得窒息。 玄十飞快地吐出最后一句话,“你再不出手,不光我会死,他也会死,无数仍旧信仰你的人也都会死,你什么也做不到!一切都完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出渊(一) 玄十一漆黑的瞳仁落在那条青虫上。 即使面无表情,青元君也感受到了那人独有的讥笑。 “吼!!!” 青虫瞬间膨胀,化作一条身影虚幻的青鳞古龙,九爪踏在岩壁之上,龙躯盘虬,怒须喷张,吼出狂怒之啸! 龙吼自海牢之底席卷而上,整座横跨万丈的巨大海崖震颤不已! 无数碎石跌落悬崖,惊涛骇浪拍岸而起,崖上卷起扭曲的气浪,腾地远远炸开数道环形白雾,荡开千里之遥! 远在帝都的五极山绽开青光,一个拄着扫帚的老头先是大喜随后又怒骂。 “他N的,不承认玄冥开眼,那青龙出世总不能拦着老子回京了吧?!” …… 海牢之底。 黑袍男人盯着对面身着青玄鳞甲交错的玄十。 “这就是你最后的底牌?” “是又如何?” 玄十露出一个狞笑,声音重叠而空宏,“你总是这样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如今也打算来唬我吗?玉始君在玄冥宫杀你,我会在这里杀你!” “原来是青元君,玉始许给你的族人呢?你怎么在这里装泥鳅?”玄十一语气阴柔,越说肩膀越止不住地抖动,以至于不得不伸手遮住脸狂笑起来,甚至笑得深深地弯下了腰,露出与平常截然不同的模样。 他愈是笑,青元君愈是暴怒,血管如密密麻麻的蛛网般暴凸起来,整个脑袋都几乎胀成酱紫色。 “顾肇君!!!” 咆哮声歇斯底里,仿佛要将千万年的痛恨彻底发泄出来,将眼前人撕碎了剁成肉泥也难解心头之恨! 厉九川飘忽的意识蓦地被触动了一下,他终于想起来,那个登临帝位的前世叫做什么了。 #送888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随之而来是一片被从深处掀起来的记忆,就像硬生生地掀开的指甲盖,痛得鲜血淋漓。 玄十一捂住脸的指缝陡然露出一只猩红的眼睛。 “玄十”覆盖着青鳞的龙爪鼓起夸张的肌肉,狂风中随即爆开一声炸响,黑袍男人双手挡在胸前,身形暴退轰然砸在岩壁之上,饶是以玄冥的防御,鳞甲上也裂开了丝丝纹路,不愧是当年最强的帝君! 玄十一如此感慨着,整个人陷在冷硬的岩壁里,猩红眼珠犹自转动,妖异地散发赤芒。 “异端!”青龙啐了一口,仿佛玄冥那只并非纯黑的眼珠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脏东西。 回答他的是一串低呢的笑声,阴冷中饱含癫狂,某些压抑的东西终于爆发了。 巴掌大的镰刃刺破空气,如夜蝠擦过树梢,快到在青龙抓住它之前便划破了对手眼睑。 黑色龙爪鳞甲随主人动作的起伏而整齐地开合律动,轰然砸向名为玄十的躯壳! 即使青龙已经把眼睛附近的鳞甲及时转移到胸口,但皲裂的鳞片比起玄冥还是差不了不少。 攻击如同万斤重锤接二连三地叠打,空气爆发出刺耳的尖啸,狂暴的力道下催生层层扭曲的气浪。 两人在短短数息内连过百招,丝毫不顾及自身,都想在最短时间内击垮对方。 轰隆巨响宛如地动山摇,但海牢始终屹立,未曾坍塌。 只是其中关押的囚犯和历练的学子们惊恐至极,不少人死于污秽种受惊暴走。 青龙的每一击都带着极强的威力,而玄冥的防御终究是更甚一筹。 同样的伤势对于玄冥来说不值一提,却足以让虚弱万载的青元君出手威力减弱。 只是如此的话,青元君也有把握在彻底衰弱之前打败玄冥,但却被一个致命关键影响了。 因为玄十“不纯粹”! 青龙和玄冥传承虽然同时作用于一人,但也不受控制地相互争锋,削弱对方,反而让坚不可摧的不再坚硬,无坚不摧的不再强大。 伤势越积越重,用以疗伤的木德灵源飞快见底,青龙退无可退,眼鼻嘴缝都溢出青光,再不爆发就没机会了! 为数不多的青色黑色鳞片护住要害,他迎了上去,要用自己最强的一击赌这传说中的最强防御! 赌玄冥输!!! 轰! 青光迸射!如利矢刺破黑暗,也如流星般转瞬即逝。 整个世界刹那间寂静若死,随即响起雷霆般的爆鸣,无数山石自海崖上剥落砸下,海岸卷起滔天骇浪,地动山摇间仿佛天地都崩塌,海崖附近的飞禽走兽在巨浪中哀鸣而死,脆弱的生灵从来逃不过天灾人祸。 当尘埃平息,恐怖的灾厄结束,一切的源头——那座海崖依旧沉稳地矗立,一如千万年前,不曾动摇。 海崖之底,深沉的黑暗处。 号称最强再生的木德灵源试图覆盖主人胸腔处致命的伤势,遮挡裸露在空气中那颗伤痕累累的心脏。 纤薄的血膜一点点蠕动,覆盖豁开的胸膛,眼前只差最后一丝缝隙便要彻底弥合了。 一只苍白修长的手却毫不留情地捅破了血膜,捏住那颗微弱跳动的心脏。 玄十一扶着刚接回去的半截下颌,血色的左眼里满是疯狂的笑意,最后一点稀薄的黑雾将他胸腹间可怖的创痕收拢,从腹部到喉结,蠕动的血线见证了他受到何等程度的重伤。 “我赢了。”他贴在战败者的耳边轻声道。 此时,没人在乎躺在地上的是玄十还是青元,这具躯体只有一个共同的称呼,那就是——凡人。 一点精纯的黑芒似乳燕投怀般没入玄十一眉心,而一道青蒙蒙半透明的虚幻小龙挣扎着从玄十的躯壳上升起,落入玄十一的掌心。 剥落传承对于他来说就像吃饭喝水一样从容轻易。 有了五方极界唯一一道青龙传承,疗伤和防御将成为最无敌的不死组合,哪怕被玉始抓住,玄十一也有把握生还。 和附体玄十的青元不同,他占据传承的主导权,能避开双传承互损的局面。 浑厚的气血辅助纯正水德弥合所有的创伤,这更是让他感慨地看了地上半死不活的人一眼。 如果不是武道修为提供最后一根稻草,恐怕躺在地上被剥夺传承的就是自己了,到青龙最后一击前,他身上所有的鳞片都已经碎裂,灵源也几近干涸,只靠那一身气劲硬撑下来。 收拢了两道传承,玄十一抬手一挥,地上的青虫和人都被丢进了【冥】。 虚弱千万年的青龙,还未成长的玄冥,没有时间成长的传承度致使双方只能以肉身对敌,为数不多的灵源全都用来保命,于是武道化劲成功将对手置之死地!ωww.xSZWω㈧.NēΤ 假意疯狂搏命,实则以九成九的底牌压出胜字,血色入魔的眼珠不仅不是他的弱点,反而是无数岁月来蒙蔽敌人的强力手段! 即使赌输陷入死地,玄十一也有把握凭借始终未曾割舍的魔念和对手同归于尽! 但他终究还是赢了,天意站在他这边。 第一百三十八章 出渊(二) “你真从骨子里就是魔,注定要毁天灭地。” 青元君发出虚弱的喟叹,不同于战斗时的狂暴,他的声音儒雅随和,如沐春风般动人。 玄十一猩红的左眼微微颤动,他缓缓抬起手,对着那只渺小的虚幻青龙笑道:“那你就该持护我,让我不会变成魔,你应该相信我不是真的想那样做吧?” 青元君有气无力地苦笑,“谁知道呢?” …… …… 兆阳,五极山。 “常闲,陛下有旨。” 来人一身墨青缎绣麒麟袍,霜鬓苍目,座下一匹雪毛大马正呲着一口尖牙喘白气。 脑袋乱糟糟的老头闻言丢下手中扫帚,双膝跪地接旨,他犹自颤抖的双臂暴露了内心的紧张和狂喜。 “即日回京,不得有误。” 年纪不小的掌士冷淡地吐出一句话,将手中诏书递给常闲。 老头知道掌士们从来都是一副死人脸,更何况他正在狂喜的兴头上,才懒得理会这人的态度。 他死死捏住金黄的诏书,又生怕抓坏了哪里,紧张又颤抖着,布满老茧的双手险些将圣旨掉在地上。 “按照惯例,你还得回答几个问题……”白鬓掌士从怀里取出一份青铜卷轴拉开。 “不必问了!北方上帝要绝天地通,甚至灭绝人界,实在是丧心病狂!不得好死!我回京后一定辅助陛下找到让玄帝起死回生之人,我等杀之而后快!”常闲咬牙切齿,一副狰狞嘴脸。 掌士的动作僵在原地,好一会他才开口问道:“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因为曾经试图为玄帝开脱罪名,才被贬斥五极山守山的吧?”wWW.xszWω㈧.йêt “妄念,都是妄念。”常闲点头哈腰,连忙赔笑,不自觉显露疯癫之态。 白鬓掌士嘴角扯了扯,边摇头边道:“罢了……你赶快打点行装,随我回京。” 常闲直笑,“我哪里有什么行装,快走吧,快走……”说着,他忽而又回头望了一眼。 落日余晖下,身后是近万年来五座巍峨神像第一次出现三座同时显圣的情况。 东方上帝儒雅的双目泛起象征生机的青光,北方上帝双眼纯黑仿佛要吞噬万物,中央上帝则是恒古金黄,笼罩在无止境的光辉之中,剩下两座神像依旧灰扑扑的,倍显沧桑。 常闲回过头深深地吸了吸鼻子,抹了把脸掩饰自己通红的双眼,翻身坐上掌士的“白马”。 “走吧。” “你抓稳了,我这可是一匹青马王,异变后吃了我不少好东西才得了这一身雪白毛皮……” “你到底还走不走?” “走走走。” …… …… 言乐推开堵住洞口的尸体,一路向下。 死人冰冷的手指尖锐似利爪,险些划破他脸庞。 他此前一直抠在石窟的某个缝隙里,等到水流渐渐停止才从里面爬出来。 紫玲珑早已不知被冲到了哪去,八成是凶多吉少,原本躲藏在犄角旮旯里的囚犯们也都被冲得不见了踪影,更别说多半还没摸到门窍的学子。 一直下到海牢第八层,言乐才看见十几个被锁链拴着的人。 他双瞳亮起威严的金芒,地上的囚犯们同时颤抖起来,穿过骨肉的锁链透出灿金的光,顿时让他们双眼翻白,失去意识,连中间的蛊雕也不例外。 言乐踢开蛊雕,露出下面的洞口,那是通向第九层海牢的入口,万年光阴,进去的囚犯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 阴冷的风从洞口吹在少年脸上,让他下定了某种决心。 宫里曾经暗示过,如果来到海牢第六七层这样不上不下,逃又来不及逃到出口、下去又十分危险的地方,可以去八层以下避一避。 第八层有专为麒麟改造的锁链拴住囚犯,那第九层也有人被这样束缚着吗? 言乐纵身跳了下去。 因为他找遍了前八层还没找到那个人。 阴冷的洞窟里空荡荡的,半点灵源的波动也看不见,但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已经被冲刷得差不多了。 这里不同于其他牢层,和第八层很像,只是一片空地没有藏身的地方。 言乐纵使极力嗅着微薄的血气,也没有找到人,他心中愈发失望。 地面似乎曾遭受过某种非人的重创,岩石夸张地皲裂,碎石遍地,旁边的墙壁也是处处凹陷,这都是他一点点摸出来的。 言乐又走了两步,忽然踩在什么石块上,差点绊了一跤,起初他还接着走,随后觉得这个石块长得有点奇怪,后退回去又踩了两下。 “踩够了吗?” 冷漠的声音突兀响起,惊了他一跳。 “你怎么不说话?!” 言乐惊恼之余又哭笑不得,来回踩了几脚这家伙才开口,难道刚才是睡着了? “被人毒打了,说话难受。” 说话间,黑暗里亮起两点青蓝色的瞳光,就是比起之前衰弱了不少。借着这点微光,言乐看见那人捂住胸口,一副我好惨的样子。 “……” 大佬你不是这样的,你正常点。 言乐边吐槽边吞了口口水,怀疑这厮是不是被打到传承种暴走,已经变成污秽种了。 “要不要来点黄柏脂?” “要!” 那人立即来了精神。 “……你是不是就想着骗我份额?” “爱给不给吧。” 黑袍男人又焉了回去。 言乐咬咬牙,从自己那份上面扣了半个指甲大小的薄片。 他伸手递过去的时候,闻到那家伙身上明显的松香气,比手上这点柏脂气味还夸张,刚刚怎么就完全没闻到呢?! 只是再缩回手已经来不及了,薄片嗖地就没了影子,火光亮起,玄十一直接就着烟火吞了下去,言乐依稀看见他苍白如纸的嘴唇,以及脖颈处狰狞的血迹。 “你这……还能撑过一个月吗?不然先上去安全。”言乐不再怀疑他的伤势,反而将自己剩下柏脂都给了他。 玄十一有点想笑,守狱人都杀了,海事府要反应过来起码也得小半个月。 他抿了抿苍白的嘴唇,强行忍住再次剥夺一道五帝传承的诱惑,“比你能撑。” “你还是先上去保命要紧,约定暂不履行,下次你再还上便是。”言乐认真道。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玄十一摸了摸下巴,“这里不比上面安全吗?” 言乐愣住,事实上这里比哪儿都更安全,前提是厉九川已经把危机解决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出渊(三)之亡誓 “原本这里关押的…东西呢?” 言乐想了半天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只好用东西来代替。 “跑了。” “啊?” 少年难以置信。 “海水倒灌到第八层而止,第九层水就消失了,你没有想过水去了哪儿吗?”玄十一毫无心理负担地将剩下的黄柏脂搓燃,开始一本正经地瞎扯。 “水……被吸出去了?” “嗯。” “所以……水能出去,那个东西也能出去?” “聪明。” “那它之前为什么不出去?” “你觉得现在和之前的区别是什么?” “现在……现在你跟它打了一架,以前没人跟它……难道是你取代了它被囚禁的位置!有人代替它被关在这里,所以它才能逃离?!!” 好小伙,真会脑补。 玄十一差点笑出声,他抖了两下牵动胸口的伤势,脑海里顿时冒出一个恶趣味的主意。 “我……我恐怕日后就出不去了,咳咳,你快走吧。”他虚弱地捂住嘴,一副快死了的样子。 而言乐正陷入自己猜测的某个恐怖假说里,如果非得有个人在第九层代替那东西顶罪的话,不一定是厉九川才行,比厉九川更弱的自己岂不是很危险?反正只要有个人代替…… 刚想到这,他就听见厉九川一番话,顿时觉得自己想法无耻且阴险之极。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言乐在黑暗中羞红了脸,忍不住大声咳嗽掩饰尴尬。 “我不走!走什么走,这里最安全我要在这里待够一个月!” 玄十一眨巴眼,“你待够一个月我肯定都死了,到时候你就被关在这里。” “我……”言乐想也不想地开口道:“我去外面杀污秽种,夺取遗玉给你治疗伤势。” “谢谢,那就麻烦你了。”玄十一回答得飞快。 言乐:“???” 为什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不是被骗了? “咳咳,咳咳咳……” 玄十一虚弱地狂咳。 “……” 言乐:麻了。 少年转身跳出洞口,再次震慑过第八层的囚犯们后,直接去了上面击杀污秽种。 终究是少年郎啊,对于信任的人可以这样毫无保留。 玄十一咂吧嘴,心情愉悦地再次沉浸到【冥】的世界。 同样的海崖,此端岸上空无一物,彼端却盘踞着巨大金色独目骨龙,惨白嶙峋的尾骨浸入深黑海水,浪潮拍碎雪沫。 海崖地底最深处的洞窟中,躺着半死不活的玄十,旁边一个青发儒雅男人半靠着石壁,身形幻灭似乎随时都会消散。 普通传承种不可能寄居意识,只有五帝种才会包含旧主意识,毕竟他们曾同为一体。 冥狱之主一袭纯黑王袍站在两人面前,精致的暗纹遍布衣襟袖口袍角,他在这阴影中自有权柄加持,形象自然是贵不可言。 “都说冥狱无天无日,永暗寂寥,没想到居然还有个五方极界。”儒雅男人微笑,黯淡的青色竖瞳如春风般温和恬静。 在被拉进来的瞬间,青元君就察觉到这“世界”的本质。 “因为寂寞。” 玄十一露出同款矜贵笑容,身为曾经时代的佼佼者,这样的礼仪几乎刻在骨子里。 青元君闻言沉默半晌,“我以为你是我们之中最不怕寂寞的。” 毕竟这人曾经做出的事,令诸生发指! “我早就说让你别信玉始君那个混账……”玄十一摇摇头,半蹲在青发男人身前,“你看看我们现在,四帝皆陨,麒麟独胜。”ωww.xSZWω㈧.NēΤ 青元君木着脸,“赤帝因你而死,白帝是你杀的,现在我也要死在你手里了,说让我别信,你也得让人觉得可靠不是吗?” “唏……哼哼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玄十一起初还能克制,但很快就遏制不住地狂笑起来,左眼也泛起血色。 青元君心中一惊,立即闭上嘴,左右看了一眼,抓住玄十脚踝用力抡了过去。 玄十一嘭地拍开人,装死的玄十当即撞上石壁昏迷,还没忘了死不瞑目地瞪着青元君。 “我杀的?!”玄十一咆哮怒吼,青筋毕露宛如入魔,“祝初君他故意找死!拿殊儿逼迫我……就凭他?!!” “你们在玄冥宫前逼我出关杀死燕殊君时,怎么就没想过是玉始是推手!!!” “还是说你们早就商量好了……” 猩红左眼剧烈地震颤,黑色烟气如触须般从他身上蔓延舞动,整个世界阴云汇聚,压抑到令人窒息! “让我死?……嗬嗬,我早就该把你们杀了……死,都该死,所有的人!生灵!但凡活着的我都要叫它们陷入死亡!但凡存在的我都要叫它们消失!但凡界限不明我都要叫它们跪地为奴!与这世界碾为泥泞!!!” 疯狂的誓言勾动万界诡异之灵,亡魂齐哭,无数扭曲的聻欢呼咆哮,尘埃中的希夷高歌膜拜,属于亡界的死物们从这一刻开始复苏! 无论是玄冥阴影之下,还是残缺的真正五方极界。 大地在颤抖悲歌,山峦为之哀泣,川流逆卷而上,天空落下血色的霞光,整整九个日夜不肯散去! 接着山河崩裂无数险渊,其中一道横贯三环山脉,割裂云炎铜壤青五州,千千万凶恶诡物自深不见底的裂隙中逃出,扑向人世王朝! 是日,五极山中央上帝之像金光大放,天地书写鎏金大字,下放帝诏,传世人屠鬼灭聻之道。 凡世震动暂且不提,冥狱中曾经的青帝勃然大怒。 “你疯了!!!帝誓一出,无数已死诡物都将应尔之言扑杀人世!你还说你不想灭世?!” 玄十一没有回答他,左眼中的猩红像被彻底汲取了力量,旋成涡状消失不见。 他晃了晃身躯差点跪倒在地,方才入魔起誓几乎把自己抽干! 玄十一强忍着躺在地上昏睡的欲望,声音暗哑地道:“你以为!你以为……我想?!” 传承种还没汲取够力量,残余势力也没聚集起来,一切都还没到翻盘的时候,要不是重重刺激下突然入魔,他怎会做出如此不智之举? 要杀也得是在一切尽在掌握的时候杀。 青元君闻言一窒,话脱口的时候他就知道这家伙刚刚失控了,现在还能有什么挽回的办法呢? 第一百十四章 出渊(四) 这王八蛋的沉疴旧疾真是要命! 青元君阴沉着脸,没等他再开口,玄十一就忽地没了踪影。 “等……”他下意识伸出手,又猛地攥紧拳头重重砸在地面。 …… …… 言乐带着一小包遗玉回来的时候,发现厉九川不知何时给自己削了把石躺椅,靠在上面歇着。 附近散落着废弃石材,石椅上的黑袍男人神色冷硬,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味道。 这又是犯了什么病? 言乐有些摸不着头脑,伸手把小布包递给那人。 看见少年靠近,玄十一眉眼缓缓舒开,刚准备去接,言乐忽地把手缩了回去。 顶着黑袍男人锐利的眼神,少年哼声道:“我刚刚就想明白了,为什么我得出去打遗玉,你就能在这躺着呢?” “为什么?”玄十一眉梢微扬。 “因为你身受重伤,还得代替我在第九层被关着。” “……对。” “但是你也不能因为这个白吃我的遗玉,又不是我把你打伤的。” “然后呢?” “然后你得教我,打败白云天那种兵器之术。” “嗯?” “作以交换,我是不会亏待你的!”言乐急忙解释。 “好。” “你别不答应,我……唉?”言乐愣了下,“你答应了?” “嗯,但是得等我伤势好些才能教你。” “一言为定。” “自然。” 男人扬眉间微微有些不屑,似乎对少年撒谎是一件很没品的事。 言乐犹犹豫豫地将遗玉交给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在被人牵着鼻子走,明明主导权都在自己手上啊? 玄十一接过布包的瞬间,鼓鼓囊囊的袋子就干瘪下来,接着他薄唇微动,轻轻喷出一股七彩斑斓的小烟圈,像星辰一样在黑暗中飘散、闪闪发光。 这是遗玉中的杂质。 言乐看呆了,他第一次看见有人这么吞噬遗玉的。 空布包被丢进少年怀里,玄十一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表示自己要休息。 言乐捏了捏空落落的布袋,总觉得自己像是受到传说中神魔的蛊惑,黑袍男人冷漠矜贵的形象刻在脑海,每每面对他就像在未央宫里参拜那位至高神灵,一言一行都像着了魔一样听从他的指引。 简直像缺陷之人渴慕完美之神,盲目地服从他,尊敬他,对他同时怀有敬畏和亲近之心。 以至于连多余的思考也不愿有了。 言乐继续出去狩猎囚犯们和污秽种,没有发觉自己后颈闪烁着一小片若隐若现的黑色古怪龙纹,也完全没有想到这种渴慕,像极了上等位阶的天然压制。 同为五帝种,上位压制只对下位从神有效。 玄十一勾起嘴角,等到这位麒麟备选晋升之际,突然发现自己是玄帝从神,该会何等有趣? 如果不是从玄十手里夺回了一份传承,他也做不到给言乐从神之位,哪怕是最低等的。 即使如此,玄十一依然能感觉到,自己的传承仍旧并非那么完整。 真是叫人头疼。 除了传承而外,玄十一又想到自己的誓言,万界诡异之灵见证,勾动天地异象,说明誓言是五帝级别。 这种程度,就算他自己不愿意,冥冥之中也会有无数推力让他实现自己的诺言。 传承种污秽种什么的就够麻烦了,那些死诡之灵又开始祸乱人间……这倒不是什么坏事,但恐怕会加剧和麒麟正面对上的进度……更何况无生之力仍旧盘踞在左眼里,一旦控制不住,肯定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这样下去很快就会被玉始君找到…… 趁麒麟还在那边忙,出去后还是要尽快聚拢势力,说不定还跟天宫和山神殿有见面的机会。 玄十一心中盘算着,种种事物因果就像蛛网般繁复,杂乱地缠绕在一起,光是想想就令人心烦。 …… 一个月后,北冥海域。 原本海事府每隔十日都会来这号称绝域的黑海海牢查探情况,顺便换班。 但中帝下旨,鬼祸诞生,大部分掌士都被抽调去压制各地突然出现诡异之事,以及查看各州裂开的地缝、镇压趁机作乱的传承者,于是人手愈加不够。 直到学子们煎熬期满,才有一队掌士准备按照例行规矩带他们回去。 通往海牢的洞窟闪过黑影,五个麒麟服掌士凭空出现在光与暗的交界处。 领头者眉目细长,气度威严,他动作斯条慢理地从怀里取出一支青铜卷轴,仔细打量一番。 “秦大人,这海牢就一条路,您还在看什么?”一个黄脸掌士不解问道。 “看守狱人怎么还没出来。”秦瀚海缓缓看向身后,海潮拍打崖岸的声音起伏,黑沉的海水望不到边际,“去找找。” 掌士们微怔,随后同时走向洞外,顺着险峻的山崖下滑。 因为死在海牢里的人,最终都会出现在北冥海面上,被无形的力量笼罩在方圆百里之内。 附近的海域飘着近千只备用小船,每隔百丈就有几只,用来给重伤未死之人留一条生路,是学子还好,如果是囚犯活着出来,依然会被困在方圆万里的绝域之中,被巡查的掌士抓回去。 不过,多年来能逃出来的人不足五指之数,且都被就地格杀,还没有被重新抓回去的。 两个时辰后,附近砾石滩上整整齐齐摆满了尸体。 神匠打造的学子服能让他们的尸体保留下来,囚犯们可没有这等待遇。 掌士们浑身湿漉漉地站在旁边,面面相觑,秦瀚海脸色看似淡然,实则心底都翻了天! 足足三十四具尸体,这次历练的学子一共就四十八个人,各个家族的种子新秀全在里面,死亡超过七成,是百年来死得最多的一次。 回京后,有多少势力会找到海事府发疯,秦瀚海光是想想都觉得头皮发麻。 最近两年怎么破事儿都找上自己,是不是该找云雀大人祛祛晦气? 尤其是他目光落在一个紫裙的小姑娘身上时,这种晦气的感觉飙升到极限,妥妥的八辈子血霉啊! 秦瀚海赶紧看完了剩下的人,呼,幸亏没有那个孩子。 不然他死得心都有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疑点 想到这里,秦瀚海又取出卷轴拉开,纤薄的卷面幻化出一副少年面容,一点朱砂痣在眉心熠熠生辉。 “回去接应学子,尤其是这孩子,一旦发现即刻带回,万万不可有半分闪失!” “是!” 众掌士低头应喏。 …… …… 无边的黑暗对少年来说就像呼吸一样熟悉。 他悄然靠近一个长着三颗腐败头颅的污秽种,青铜剑递出连半点声息也无,瞬间削掉三颗脑袋。 污秽的血水还未喷涌,言乐又是唰唰两剑将尸体斩开,刚好靠着旁边凸起的石柱滑下,整个过程连空气中流窜的细微风声都没有几分改变。 他原地等待了五息,将汇聚遗玉捡起,顺手扔进后腰布包。 刚好装满,可以回去了。 一个月来,他杀死的囚犯和污秽种不计其数,从一开始只找弱小目标,到现在传承度三十以下的全都不要,堪称实力暴增。 渠良传承只涨了十个传承度,麒麟依旧纹丝不动,剩下的遗玉全都交给第九层那个假装伤病家伙了。 但言乐并无怨愤,反而对这场交换很满意。 无论是生死间的应对,还是搏杀的技巧,厉九川的确遵守诺言,一一交给了他,有几次在第七层遇险差点身死,也是那家伙及时出现救了自己。 他都有点怀疑厉九川是不是宫里派来的护道人了。 听说父皇以前有个护道人,一直隐藏自己的身份,从父皇儿时直到登基都没有暴露出来,结果有一年兆阳大乱,那人抛家弃子守在父皇身边,这才知道他的身份。 言乐胡思乱想着,顺手斩掉了两个窥伺的脑袋。 如果厉九川是护道人,自己肯定不会让他抛家弃子那么惨的,只是身为未来的君王,亲自给下属找遗玉疗伤,那家伙肯定感动得要死,恨不得鞠躬尽瘁吧?就是表面上一点都看不出来…… 言乐熟练地使用麒麟灵源和第八层的锁链共鸣,一脚踢开挡在中间的白发囚犯,露出第九层的洞口。 能被关在海牢的必然都是穷凶恶极、罪无可赦之徒,尤其是被关押得越深,罪行就越重,不值得怜悯。 言乐无视身后的数道凶光,跳进洞口。 金瞳点亮照向那张石椅,上面俊美高大的男人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小孩子趴着睡觉。 言乐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厉九川变回幼年模样了,但心底还是没来由地冒出几分失落。 “喏。” 他把布包丢给厉九川,石椅上的孩子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搂着布包一吸,圆滚滚的遗玉都烟消云散,只剩下一蓬斑斓彩烟被喷出来。 “你怎么变小了?”言乐抽出自己的青铜剑挥舞两下,“今天打算教我点什么?” “不教了。”厉九川打个呵欠,“今天一月期满,海事府应该派人来接我们了,去第一层等着吧。” 言乐皱了下眉毛,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觉得这样的日子还挺好。 但是想到消耗殆尽的干粮和恶劣的环境,在光辉之下活着才是当朝太子应有的生活。 他也没多说什么,将长剑归鞘,踢开地上抢夺其他学子的干粮袋,准备从洞口跳出去。 言乐忽然顿住微弯的双膝,看着还没自己胸膛高的孩子道:“要不要我帮你……” 嗤!罗生镰擦着少年脸颊飞洞口,稳稳地扎在第八层地面。 小孩面无表情地拉着锁链跳出去,留下言乐一脸纳闷。 他哪儿又得罪这家伙了? 言乐跟着跳出洞口,突然愣在原地,“你不是说第九层必须有人被困在里面吗?!!” “我说了吗?”厉九川嘲笑的尾音毫不留情地在洞窟里回荡开来。 言乐:“???” 少年涨红了脸,那些都是他推测出来的,这个混蛋居然没有说出真相,反而享受了整整一个月!还嘲笑自己!!! 厉九川幼年的样子真是比成年可恶一百倍啊! …… …… 最先下去探路的掌士捧回来一颗人头。 骨茬切口平滑无比,皮肉筋络干瘪地缩成一团,散发着腥馊的恶臭,随着掌士的走动,几条黑色环节的虫不断地从眼眶里跌落。 秦瀚海面色罕见地扭曲了一下,仍旧从半腐的脑袋上认出这是上一批的守狱人。 毫不迟疑地,他直接通过烟海书卷通知了海事书院,并且让掌士们结队行动,要求府里增派支援。 不到半个时辰,海事府就把还在兆阳活动的掌士全都派了过来,书院的夫子也来了一多半。 整个海牢被彻底搜查数十遍,囚犯的皮都扒了三层下来,除了发现有人在海牢里偷偷挖洞试图逃跑还挖错了方向,还有只污秽种抓了两个学子当作储备粮之类七杂八碎的事,最令人震恐的是,海牢第九层空了。 消息发出去后,秦瀚海领着一队人候在传送洞口。 一道玄光闪过,数十道身影出现,为首者一头黑发整整齐齐梳在脑后,竖瞳诡漠,气质阴冷。 “参见宗南大人。”秦瀚海带着一干掌士行礼,毕恭毕敬。 宗南只是微微颔首,下一刻就消失了身影,等他再次出现时,神色也开始变得凝重起来。 秦瀚海心中一凛,他知道这是纯粹的速度,并非什么神通。 “没查到什么吗?”宗南开口问道,声音异样地温柔,和他的外表形成鲜明对比。 “没有,初步认定是那位不想留在这里,故意引起海水倒灌,撑破结界离开了。”秦瀚海如实答道。 “第九层里的干粮袋子是怎么回事?” “太子殿下在里面待过一段时间,他去的时候那位已经离开了。” “紫家的烛龙跑了,你觉得这两件事有何联系?” “烛龙帮助那位跑的?” “不排除这个可能。” 宗南摇摇头,“你把自己觉得奇怪的事都说一下,所有的。” 秦瀚海犹豫道:“要我说,最奇怪的不是那位不见了或者烛龙跑了……反而是一件小事。” “细节决定成败,但说无妨。” “我之前去了一趟月境,跟随我的掌士肖虎在路过一个村庄时似乎受到了污秽,回兆阳后肖家居然又把人送进了书院,还打点府内让肖虎避开了审查……这样一个人,他居然也死在这里了。” “疑点重重。”宗南颔首,对身侧人下令道:“去两个人把肖家抄了,看看他们到底有什么秘密。” 于是两个侍卫消失在原地,在转瞬之间回到了兆阳。 秦瀚海丝毫不敢说话,虽然知道这种关键时候需要些蛛丝马迹,但他也没想到这位大人如此“雷厉风行”,仅凭一丝疑点就让人掀了肖家……简直就是,权势滔天。 第一百四十二章 突破 海事府无疑是大樂最有权的衙门,每个掌士都有先斩后奏的权力,甚至是皇亲国戚,在他们眼里和其他凡人也没什么区别。 他们负责清除污秽种,杀掉作乱的传承者,驱逐秽兽和野神,现在还要加上一项,祓除地下缝隙冒出来的诡灵。 人也好,畜牲也好,无论高低贵贱,身份如何,在神袛污秽下都是平等的。 哪怕只是一丝警兆,放任不理都会造成掌士的死亡,而每一个掌士都来之不易,是野生传承者不可力敌的存在,正面对上山神殿的人以一敌二都是常事,就算是天宫也可以一对一不落下风。 从某种程度上讲,大樂王朝的存在都是因为海事府在维持稳定。 故而他们几乎拥有绝对的权威,只要不是把皇宫里的人随便杀了,铲掉渭水湖畔所有的凡人贵族,皇帝也不会眨一下眼皮。 前提是,凡人。 经过数十轮血的清洗,兆阳几乎没有纯正的凡人贵族,全都是传承世家,和海事府的掌士们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要不是掌士们身上的世家印记太重,府主也不会每隔四年从外招纳传承种子,这还是皇权压制世家的结果。 除了肖虎,肖家还有几个人在海事府任职,人与人关系脉络很复杂,宗南直接决定清剿肖家,粗暴的斩断世家和海事府的联系,肯定会后患无穷,惹上不少麻烦。 但当事者都毫不在乎,秦瀚海也没必要操这门子心。 毕竟这位可是海事府副府首之一,被称之为【巴蛇】的强者。 和普通传承者什么孟极三五,了、猲狙四六不同,他就叫巴蛇,且除他之外,再无人有巴蛇传承,是走血路争夺,杀到最后的赢家。 没人知道宗南传承度是多少,有人说是九十以上,也有人说是满传承度。 总之,他是顶尖的强者无疑,据说近日才从西南边的寒绒原回来。 就在秦瀚海思索的间隙,宗南带着人走出崖洞,来到了石砾海滩。 饶是随口一句话就要抄了肖家的巴蛇,看见地上这么多传承世家子弟尸体,也忍不住瞳孔骤缩。 一般来说,海牢之行肯定会死人,但都不到总人数的一成,甚至更少。 难怪卫砚那个畜牲要把自己支过来,就算自己不怕得罪人,也不是这样得罪的! 尽管宗南极力克制,脑门上还是忍不住绷起青筋。 紫家敢把烛龙的寄主送入海牢历练,还把传承搞丢,这已经是他想象中最糟糕的画面了,没想到还能比这更糟糕。 杉、赵、白、靳,蔺、紫、周、祁,兆阳八大传承世家,各个都有灾种传承坐镇,死掉的这些人不是本家弟子,就是和八大世家沾亲带故。 外招的学子们反而死得最少,因为他们进书院是最难的,实战能力也强。 这三十四个学子虽然都不是最强,但却是八大世家未来三十年内不可或缺的中坚力量。 要不是敢肯定这事跟海事府和皇帝都没关系,宗南几乎要以为府主和陛下终于联手准备忍痛斩沉疴了。 这些人一死,三十年内八大世家必定要迎来衰弱,是更替兆阳盘踞势力的最好时机。 无论此事究竟是天意还是人为,恐怕皇城很快就会掀起腥风血雨。 “把尸体都装好带回去吧。”宗南的情绪缓缓平复下来,又问道:“剩下的学子怎么样?” “都无大碍,甚至比以往的更强更警惕,有几个掌士惊到他们都被打伤了。” “好,先安排他们回书院,然后去本心殿观心,护送他们的人也得去。” “是。” 秦瀚海当然知道这是为了看看那位有没有藏在谁身上,虽然本心镜不能直接照出来帝种传承,但却能从另一个角度找到迹象。 …… …… 回来之后厉九川就一直有些昏昏欲睡,反正也有两个学子受伤被掌士背着,他干脆就假装成萎靡不振的样子,打算蹭个伤病待遇。 还没等空闲的掌士过来,就有两只手同时扶住了他。 言乐也就算了,还有一人居然是白云天。 两人对视一眼,厉九川也露出诧异之色。 “你受伤了?”自从上次比试,白云天再也没有带他的枪,而是挎着一把标配的青铜剑。 “没有,就是犯困。”小孩懒洋洋地打呵欠,抽回胳膊。 “我背你。”言乐瞪了白云天一眼,觉得他是故意找茬想打架。 “谢谢。”厉九川直接趴在太子背上。 “……” 言乐有点茫然,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又出现了,但看见白云天跃跃欲试的模样,他赶紧把人背上走在前面。 没空猜少年们都怀着什么小心思,厉九川不自觉陷入沉眠,玄十一在海牢吃了许多遗玉,冉遗传承直冲五十大关,身为表意识的他此时全力维持灵源的运转,顾不上别的。 背着人的言乐却是一惊,厉九川腰侧水德灵源简直活跃得像火焰,以至于他后背都开始僵硬,八成是开始长鳞片了! 好在他们距离本心殿已经不远,言乐走得更快了,越过众人,一头撞开门,只见里面等待的夫子比剩下的学子还多。 少年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把厉九川放在自己旁边,状似随意地摸了摸后背,一把鳞片脱落,在他掌心化作灰烬。 等人到齐,琴师长开始指挥他们挨个照本心镜。 轮到厉九川时,言乐替他问道:“师长,他……他受伤了还没醒,怎么照本心镜?” “我来吧。” 没等琴师长回话,莫予上前一步,捞起厉九川就放在本心镜前,速度快到言乐连阻止的机会都没有。 流水一如既往地丝滑如镜,原原本本地照出一个熟睡的孩童。 只是镜子里,厉九川腰侧多了一抹青蓝色的柔光,很快就聚集成一只六爪蓬须的小鱼。 它摇摇脑袋,摆摆尾巴,蓬松的青须像在水里一样自然地漂浮,起初看着还有些模糊,不到两息时间就变得清晰起来。 空气出现一种异样的抽离感,众人的皮肤都开始起皮,而厉九川整个人却显得十分水润,凝聚的水德灵源甚至泛起肉眼可见的青蓝光芒。 如此异象,夫子们竟没有阻拦的意思,反而有些惊喜。 这是突破的征兆。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主上 本心镜中的孩子身上不断从腰侧刺青处冒出这样一条条小青鱼,有的趴在他脑袋上,有的歇在胸口,摇头摆尾,活灵活现。 除了浓郁得超乎寻常的水德灵源,并未表现出什么异样。 一个戴着琉璃细框镜的夫子招招手道:“他这一时半会都不会醒来,让人送到他独居吧。” 突破一看根基二看运气,天资好坏只决定突破几率,并不能决定突破时间。 在场之人都明白这一点,于是来了两个书院蓝衣侍卫,背着人离开了。 …… …… 单以漩流法来看,如果说突破传承度三十,需要拧成四股气旋形成一阶灵源,那么突破传承度五十就得十六股,才能形成二阶灵源。 这些都在过去一年上的课里讲过。 厉九川当初误打误撞成功突破传承度三十,所用方法类似漩流法。 这种法子很难突破到三阶,因为理论上三阶灵源的形成需要二百五十六股漩流,超越了二阶传承者的极限。 厉九川突破传承度三十,也就是成为一阶传承者时,汇聚的漩涡有八道,这大大节省了他的时间,在书院里新汇聚了三道,剩下五道也都在缓慢地形成。 蓝衣侍卫把孩童放在床上,两人前脚离开院子,厉九川后脚便睁开了眼睛,露出一片纯色玄光。 大号醒了。 原本慢得像蜗牛似的灵源如同被鞭子抽了一把,眨眼间又拧出五道漩涡。 一股全新的、更强大的力量自漩涡之底诞生,不止是粘稠的液态,而是近乎“冻”状,好似无暇的碧蓝美玉。 冉遗传承度正式突破五十。 从双臂到躯干都可以显化传承种形态,转换的身躯部位达到了百分之五十。 玄十一伸了个懒腰,从红木案几上扯过一张纸,龙飞凤舞地写下一行字,说自己修为不稳定,回家找厉九禾帮忙,先回酒楼了。 将信笺扔到一楼八角桌上,粉雕玉琢的小童鬼鬼祟祟地在门口附近瞅了一会,很快就消失了踪迹。 …… …… 云州,野海。 这一片海域传闻有海怪吃人,所以向来无人踏足。 潮水似雪浪般翻涌,峥嵘鳞角乘风破浪,灯笼大的血橙竖瞳直直盯着南边,露出压抑不住的兴奋躁动。 天蓝眼睛的男人摸了摸蛟首,他纯真俊朗的面孔比黑蛟还兴奋,简直可以称之为狂热。 数十道裹着黑袍的身影蹲伏在黑蛟鳞片的缝隙间,宛如幽灵。 在他们的灵觉之感中,南边某个繁华的大城里,雷鸣般的心跳声震颤着,让他们浑身战栗,几乎要穿透灵魂。 主上终于召唤他们了! 季欢双脚像扎了根一样稳稳站在黑蛟头顶,他展开双臂尽情迎接风浪,和那常人无法察觉的巨大心跳声。 咕、咚!…… 咕、咚!…… 随着黑蛟飞速游动,这声音越来越接近,越来宏大,仿佛融入了血骨,刻进了魂魄,所有的玄冥信徒都露出时悲时喜神色,没人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 季欢不自觉露出狂热到扭曲的笑容,身旁的青铜甲士古怪的神情隐藏在甲面之下。 赵青到现在都不清楚,当年那个孩子究竟什么来历。 …… …… 兆阳,七十二坊之明夜坊。 姚掌柜独自打理着家什,将桌椅擦了一遍又一遍。 曾经门庭若市的青茗茶楼已经多年闲置,历经风雨七十载,从兴旺到衰落,外面的势力换了一批又一批,老茶楼也年久失修,摇摇欲坠了。 满头银丝的老人收拾好东西,心中无悲无喜,以往的积蓄全都耗尽,明天他就准备离开此地。 他最后一次坐在茶楼桌前,默默看着外面阴沉的天色。 一阵潮湿的水汽吹进老屋,门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寒意渐起。 看着这雨,他忽然想起前些日子的传闻,五极山玄冥开眼,水德传承者都口口相传,说是玄天上帝将要回来了。 别家的主人要归家了,自己家的主人呢? 老人也听说东边亮起了青光,可激动过后,又听闻青光毫无征兆地熄灭了,从生到死,不过两个时辰,仿佛最后的回光返照,只留下彻底的绝望。 姚掌柜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决意将自己葬在五极山东边的土里。 “店家,还有热茶吗?” 儒雅柔和的嗓音响起,银发老人猛地回头,只见来人一袭青衫素伞,进门时半点声息也无。 老人心头狂跳。 青衫男人收了伞,将雨水在屋外抖尽,将之放在门槛附近。 他身形修长挺拔,气度渊渟岳峙,温文尔雅,一副眉眼柔和如画。 像,太像了……姚掌柜目不转睛地盯着来客,但他知道,这并非那个人。 “热茶。” 那人重复一遍,微笑着凑近,儒雅的气质下,隐约露出一丝危险桀骜之意。 银发老头猛地一怔,就像刚从睡梦中惊醒,他随即反应过来,冷声拒绝道:“打烊了,这位客人去别去喝茶吧。” 来者眉梢微扬,一抹邪肆更将他表面上的气质破坏殆尽,“午时刚过也打烊?” 姚掌柜心中失落愈甚,不耐烦地催促道:“雨下得太大,今日不开店。” “那……”青衫男人垂下眉眼,气质诡异地又温雅起来,“我非得让这店开呢?” 老头只觉得一股寒流从脊背蹿到头皮,面前这家伙简直像披着人皮的妖怪,不时揭开一丝缝隙,用一双不属于人的眼睛打量自己,威慑般地暴露自己可怖的本质。 这就是冲着他来的,不然为何要打扮成主人当年模样?还装的这么像! 姚掌柜松开咬得僵硬的牙关,强自镇定道:“阁下既然强人所难,那动手便是,我苍青一脉接着!” 他知道这种程度的高手一旦发难,生死只在瞬息之间,可能一个动作,甚至一个眼神,都会让人变成生不如死的怪物。 【冥】,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不同的世界。 青元君脸色难看地拎起旁边镇楼石兽,庞然巨物穿透青衫男人身躯,轰然砸落在地。 “玄冥你要点脸!不欺负我的人会死是吧?!还他N的专门放给我看,是不是想打架!” “凶什么凶?”青衫男人像驱赶苍蝇似的挥挥手,又用他那双凛冽的狭目盯了老头一眼,“坐下说话。” “我可没阁下凶!”老头先是愣了下,随即反驳道。 “这句话不是跟你说的。”男人冷冷地道,他顿了顿,语气再次调整得柔和起来。 “我要买你这家店。” 第一百四十四章 第一步 “一间破楼有什么好买的?”银发老人皱眉扫了周围一眼。 木板腐朽还有虫眼,斑驳漆皮像癞皮蛤蟆一样难看,上楼的木梯都摇摇欲坠,老朽的酒柜里也没有值钱的东西。 “多少钱,说吧。”青衫男人丝毫不在意。 老人念头一转,开口试探道:“一百颗遗玉。” “好,三日后付给你。”男人空口来了一句,却没见他有掏钱的打算。 老人哼了一声,也不指望这家伙给,反正也准备离开了,他爱待多久待多久。 姚掌柜收拾好东西,撑开一柄竹雕青伞,刚迈出一只脚,便听见身后传来阻拦之声。 “且慢。” 老人定在原地,慢吞吞地开口道:“阁下还有什么事?” “这茶楼还少一个掌柜,我看你不错,也买了罢。” 老人再也忍不住怒色,“阁下戏耍我如此之久,还不是要动手?!” “那你走吧。” 老人愣住,随即又冷笑一声扭头便走。 “走了就别回来了。” 青衫男人还在自言自语,老人根本不搭理他。 布鞋在湿漉漉的石板上溅起水花,姚掌柜步伐迅速且果断。 突然,他急匆匆的脚步猛地僵住,一抹熟悉到惊心动魄的木德气息出现在老旧茶楼内。 姚林几乎是转身飞扑回去,顾不得雨点溅上衣袍,青伞跌落泥水,他撞上木门,楼阁吱呀作响。 屋里男人回过头,一双碧青竖瞳温和又恬淡地看着他。 “青龙你该知道吧?你觉得我像不像?” …… …… 福莱坊。 通明堂前的石兽像吹气一样飞起来,从二楼砸塌一楼,两个佩刀打手顿时变成一滩肉泥,哀嚎遍天。 一伙脑门上系黑巾的人各个手持到刀剑,气势汹汹地堵在门口,看见有浑身是血的伤号跑出来,便立即补上一刀。 领头者脸颊乌青,双眼不似人般绽放着诡异光芒。 “何罗!” 怒啸由远及近,一个肌肉隆起的长脸汉子快如疾影,轰然撞上乌青男。 烟尘腾地炸开,无论是还藏在楼里的人,还是黑巾那伙,全都被气浪冲开数丈。 “你疯了吗?光天化日之下胆敢闹事,不出三息海事府就会把你这黑巾帮荡平!”长脸汉子怒骂,双臂筋肉膨胀如妖怪,接连阻挡对方攻势。 “哼,我早就通知府里的掌士,要赶走你们这群欺压百姓的恶贼,劝你快滚,不然通明堂一百七十三口人全都得死!”乌青男恶声威胁,双臂倏然软若无骨,缠住汉子手腕一甩,对方顿时又砸进破损的通明堂。 “罴(pi)九,别挣扎了,你这地方我要定了!”乌青男得意地宣示。 长脸汉子腾地从废墟里跳出来,心如滴血般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打下的基业,自从黑水会倒后,不少和官面上沾亲带故的传承者都在七十二坊里抢地盘,征收商家平民税费,期望在隐市里换些遗玉,增进实力。 他也是在底层传承中挣扎出来的,打下三分之一个福莱坊才半年时间,眼看马上要收税,他怎么甘心?! “你金井坊与我相隔两坊,为什么非得来打我通明堂?!” 长脸汉子声音嘶哑,双臂肌肉块块隆起,血管筋脉像蚯蚓一样凸出,他的皮肤越来越深,连脑门上也绷起可怖的肌肉。 乌脸男神色变得警惕,但嘴里依然不饶人地道:“当然是通明堂好欺负……” “吼!!!” 咆哮声裹挟气浪掀得众人衣衫乱飞,传承罴九的汉子踏步上前,气势凶悍,脚下砖石寸寸龟裂! 乌脸男也毫不示弱地张开双臂,四道腻滑的“触手”自他脊背后张扬升起,一股恶心的水腥味飘散开来。 几个离得近些的凡人震惊地看着这一幕,他们裸露的皮肉密密麻麻地鼓起小包,灰褐色的鳞片像无数虫豸般钻出皮肤,而他们自己却毫无所觉。 如此疯狂! 长脸汉子震惊了一瞬,即使背靠海事府,随意污秽凡人也是重罪,他最多也加持自身力量,不曾显化传承之躯。 就是这一瞬,何罗抓住了破绽,狞笑着腾身上前,“触手”如箭矢甩出,直指对手眉心! 这一刻,长脸汉子极力后仰,时间似乎凝固,他眼睁睁地看着那道致命攻势朝自己一点点刺来,却又无力阻止。 嘀嗒…… 阴沉的天空落下一滴水,原本最东边的云雨终于缓慢地被吹到西南边的福莱坊。 第一滴雨水自虚无的空中显现,在重力的作用下拉成纤细的雨丝,擦过长脸汉子挥起的手臂,擦过乌脸男飞出的“触须”,擦过坚硬的石板发出极微小的“噗”声。 一缕细烟从石板地面上袅袅冒出,两个传承者同时在危险的边缘止住攻势,惊恐万状地退到街两边。 手执素伞的青衫男人如幽魂般出现在路中间,右手随意地拎着一柄霜刃剑。 直到此时,长脸汉子的手臂才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血如泉涌,乌脸男四条“触手”整齐地断裂,喷出腥气的黑绿液体。 “你……”何罗瞪大了眼睛,刚要说什么。 伞檐轻轻抬起,露出一双碧青竖瞳。 众龙之王,万鳞之尊。 东方上天之帝,风雷木德之君! 乌脸男如遭雷击,没有反悔的机会,无数指节长的怪异凸起在他皮下飞快地游走,如同凭空出现那样,诡异地占据了他的身躯。 长脸汉子看得清楚,指节凸起游走过的地方都塌陷下去,就像血肉被吃空,何罗很快就变成了皮包骨头的“骷髅”人。 紧接着空气中传出嗤嗤咀嚼声,好似千百只桑蚕同时吞噬桑叶,乌脸的骨头也开始变得纤细,然后开始消失,整个人都变成一张活生生的皮囊! 很快皮囊也越来越薄,里面游走的东西却汇聚在一起,变得越来越大,将皮囊撑得滚圆。 啵!浅浅的破裂声响起,一股植物的青草味蔓延开来,出奇地沁人心脾。 但正是这样舒服好闻的气味之下,一个活人正皱缩成一团扭曲的皮肉,如同蒸发般逐渐消失在众人眼前。 里面游走吞噬的东西却始终没有现身,仿佛在人类看不见的世界中贪婪地盯着他们。 毛骨悚然之感让长脸汉子头皮发麻,冷汗湿透衣衫。 第一百四十五章 强硬 长脸只看见何罗和来客对视了一眼,自己并未看见那人面孔。 他深知能造成这等异象的,必然是格位极高的上等传承,灾种亦或者正仙种? “大人!”他毫不犹豫地跪倒在地,头颅深深埋下,以彰显自己的诚意。 上位传承和下位传承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他的生死,只在来客的一念之间。 “今日起,你所属势力归我麾下,你的地盘上任何人都不得动武,不得斗殴,不可死人。做不到,你就死。”儒雅的声音悦耳动人,哪怕青元君在场,也分辨不出这和自己的声音有何区别。 纤细的雨丝飘落在长脸汉子身上,很快就被蒸发,他咬着牙微微颤抖。 “是,大人。” “敢问,敢问大人……” “青乙,青龙甲乙木的乙,有什么事,可以去隔壁明夜坊青茗茶楼找我。” 长脸汉子张了张嘴,任何词汇都无法形容他的震惊! 都说玄冥要回来了,可先出现的竟然是青龙……也难怪,一眼就能“看杀”何罗! 一个银发老者走到面前,丢给汉子一块木牌,上面雕刻着藤蔓和若隐若现的龙鳞,中间是通明二字,代表通明堂被木牌背后的势力庇佑。 从上面些许木屑能看出来,这是刚刻好的。 “谢大人,谢大人……”长脸双手接过令牌,却见撑伞客已经往远处走去,他急忙拉住银发老者问道:“这位大人,是想收拢七十二坊吗?” “不错。”老者淡淡瞥了他眼,知道这人什么心思。 “那在下,在下庞伍,传承罴九,能否跟着一起去?”说到最后,汉子已是一脸谄媚,手里死死抓住老头衣衫。 “跟得上你就去。”老人说完,身形一晃,衣衫不知怎么就脱开庞伍爪子,跟着快要看不见的撑伞客离开了。 庞伍立即爬起身,指挥两个人把堂口收拾好,去找医师,他转身也跟了上去。 既然大人到福莱坊,下一个必然是去三花荷,或者福药门,一定要跟上大人,告诉那些后来的家伙,自己才是第一个追随者! 这可是从龙之功!每个传承者都要挤破头的!传说中的五帝传承之一,跟随这位,比跟随当今皇帝要强千万倍! 然而等他赶到最近的三花荷后,那些卖艺不卖身的姑娘们正红着眼圈泪盈盈的,眼里全是藏不住的倾慕之色,她们东家,红三娘早就没了人影。 坏了坏了,被那个婆娘赶在前面了! 庞伍暗骂一声,接着冲向势力最大的药福门,不顾及街上凡人异样的眼神,他传承之力加持到极限,跑起来轰隆作响,把路面踩出一个个大坑。 待他闻到一股药香之际,却发现药铺伙计都半是紧张半是兴奋地说着什么,常年坐镇药铺的徐老头也没了影。 庞伍慌了。 再这样下去,他恐怕就成了最后一个跟上主子的人,这可怎么办? 他仔细想了想,忽然明悟过来,只需要找收服起来最麻烦的势力,在那边等着就行。 七十二坊里有十四坊都背靠海事府,其中三坊都有人在府里有几分权柄,分别是琉璃坊、金玉坊、长歌坊,按照新主子去的方向,他应该最先撞上财力雄厚的金玉坊。 想到这里,庞伍调转方向,朝着金玉坊的捷径拔足狂奔起来。 老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 金玉坊的主人专做各类玉石、字画、珍宝以及钱庄营生,和钱沾边,自然也少不了遗玉买卖,海事府每年有两成花销从这里开,除了和遗玉有关的东西,掌士们来金玉坊玩耍一文不取。 自然,也就从没有掌士为难过金玉坊,还有传闻说金玉坊的背后是海事府的府主们。 于是三位府主,两副一正,都成了这里人们闲谈时津津乐道的话题。 而当一位青衣撑伞客携云雨而来时,他们谈论的话题自此改变。 原本还晴空高照的日头忽地被一层云翳遮挡,凉风从东边吹来,爽润的潮湿气息中弥漫着草木清香。 青衫撑伞男人踏入金玉坊的那一刻,一丝雨线便悄然滑落在地,紧接着就是稠密的细雨,街上的行人纷纷加快了脚步,晒太阳说笑的老人也都搬进了屋。 撑伞客身后跟着十几个奇奇怪怪的人,男女老少皆俱,有作锦衣公子打扮,亦有白袍医师,有作歌舞女子媚态,亦有乞丐脏污不堪,他们全无遮挡地走在街上,任由雨水浸润衣衫,而目的所在,直指坊中金玉阁。 “哈哈哈哈哈……”长笑破空,金玉阁方向也来了一队人马,各个华服大氅,锦衣佩玉,为首者白衣金披,拱手抱拳而笑。 “风从虎兮云从龙,阁下威风凛凛,锐不可当啊!” 撑伞客停住脚步,他的视野里,一道庞大的神灵身影自金玉阁冲天而上,长发倒飘,环佩博带,苍目细长,白光如炬。 倒没有太多威慑之意,而是在表露身份。 长乘门……居然在皇都做起营生,这背后错综复杂的关系令人玩味。 “在下魏扬,这位公子可否卖个面子,去阁内一叙?”金玉坊明面上的主人如是说道。 “隐市可以留下,此坊归我执掌。”素伞下露出小半个白皙的下巴,男人声音依旧儒雅,却字字透着毋庸置疑的勒令。 魏扬脸色微沉,又道:“阁下,难道就不能商量?我金玉坊可以上缴税费……” 撑伞客语气柔和又强硬地打断他,“你以为我是在和你说话?” 虚空中的神灵长发飞舞,没有半分动作。 魏扬僵住片刻,然后缓缓摇头,“那就对不住阁下了。” 他和身后那帮子人让开道路,一个个缎绣麒麟服们从楼阁巷角涌出,整整五队人马! 以金玉坊的能耐,早就知道海事府在找这位苍龙了。 魏扬在忐忑和得意中上下沉浮着,一方面是怕金玉坊被打坏,另一方面是能借掌士坑一次传说中的青龙备选,足够他名传万里了。 毕竟谁都知道青龙已寂,这位刚成为青帝传承者的大人,还不够强。 第一百四十六章 多方汇聚 掌士们分排并列,让开中间道路,一个麒麟服的小女孩缓缓走出,纤眉杏目,唇若秋棠。 咋一看还以为是谁家的小女溜出来玩耍,但那双冷漠的眼睛和右肩金丝勾勒的麒麟彰显了她的身份。 麒麟脚下踏云三朵,她是海事府三等掌士。 魏扬愣了下,这不对劲!帝种传承再怎么弱小,起码也得派来一位五等掌士吧?怎么可能只派一个三等掌士,而且还是个小姑娘! 青衫男人微微抬起伞檐,冲厉九禾狡黠一笑,早在出发之前,他就给这位孪生妹妹留了话,来真是恰到好处。 “魏扬,你说金玉坊遭到袭击,来袭者在哪儿?”小女孩抬了抬下巴,语气冰冷。 魏扬:“???” “您面前就是!”魏扬强压心头不安,深吸一口气道:“还请大人将他们拿下,如若……如若心余力绌,还请大人速速告知府内,寻求支援!” “支援?”女孩清脆嗓音几乎要结霜,“你觉得我这三等掌士不配办你的案子?你口口声声说有大批污秽种来袭,污秽种在哪儿?说啊!” “这……” 魏扬瞪大了眼睛,他的确是这么说过,但事关五帝传承,他哪敢明说,只能暗示一番,借污秽种之由让掌士们出案,只要看见青龙备选就……完了,全完了! 他猛地反应过来,整个人傻眼了一样,看看那位小掌士,又看看那撑伞男人。 谁说只许他找海事府,不许别人找了? “好胆!谎报案情,诬陷他人,给我抓起来压入大牢候审!”小姑娘纤眉一挑,身后掌士们呼啦一声把魏扬摁在地上捆了。 跟着阁主的金玉坊人见势不妙,纷纷逃离。 “这些人也为虎作伥,都抓了!” 厉九禾冷笑,于是逃跑的一个都没落下,全都用镇狱冥石的枷锁囚住。 她这次出行全带得是书院同窗晋升的那批掌士,统统被她揍服了,遵她为大姐头,还有些是新来的一等掌士,除了遵循指令,什么都不懂,全都好用得很。 看见人都抓光了,厉九禾挥了挥衣袖,“走。” 一群人气势汹汹地来,气势汹汹地走,撑伞客那伙人好似风景盆栽,完全被他们无视了。 玄十一忍住笑意,指向远处的金玉阁,“拿下。” 众堂主蜂拥而上。 …… …… 渭水湖畔,京兆府。 常闲一身三品金线官服坐在大堂正中,旁边有人手持书册诵报一些需要处理的官务。 “渭水湖降了五尺,最喜欢去湖中赏景的苏妃要求把湖水涨上去,陛下已经批了……” “星辰山脉贡品已经运到兆阳,甲字三号箱破损,两个色目伙夫被污秽,海事府要求封禁附近三条街道……” “行了!”常闲不满地捋了捋胡须,“说点我能管的。” 诵念的人清了清嗓子,“兆阳最近突增诡事,枯井内传出女鬼哭声,寺庙里总有婴孩啼哭,一商贾老妻每天醒来都发现自己在坟地里……” “你是不是分不清什么叫我能管的?”常闲气得脑门冒筋,“我能管!我能管的!!!” “什么诡事,还不是那群传承者闲得吃、屁!一天到晚整幺蛾子,这些案子全都转到海事府!” “你是不是脑子不好使,明明知道那些怪物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还专门念出来耍我是不是?!” 说着说着,老头就气得拿案几上的砚台去拍那人。 可怜家伙连连躲闪,还没忘了接着念道:“兆阳七十二坊再起争端,一方自称青茗会的势力已经执掌五十坊以上,金玉坊、琉璃坊已被拿下,估计明日将一统七十二坊,预估取代之前黑水会的地位……” “还说!还说!”常闲咬牙切齿,脱下鞋来抽,“这都快打完了才上报,告诉我有什么用?!” “但七十二坊中有十二坊出现异变,说是有鬼物作祟……” “鬼物!还说!你干脆拿老子去喂鬼算了!我能解决这事吗?!” “还有,还有……”挨打的侍从嘶嘶叫唤,“青茗会背后没有靠谱的官家势力,咱们,哎哟,咱们可以抄了它!合情合理!” “嗯?”老头子停住手奇怪地道:“海事府那帮变态犊子没有派人去?” “他们还没来得及管!” “来人,备车!” …… 海事府,府主院。 青瓦黑砖的大院三进三出,宗南回来后就在第一进的院子里住下了。 自从地裂深渊,卫砚和府主都去最大裂隙镇压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了,导致留在这里的宗南每日需要批奏不少事,从白天忙到深夜,一刻不得停歇。 一个执事匆匆赶来院落,怀里搂着满满的书册卷轴,他小心翼翼地开门,将浩瀚如烟的卷牍放在少得可怜的空隙中,再抱起一大摞批好的书册,心里边感慨边往外走。 宗大人即使忙到昏天黑地,衣衫始终都一丝不苟,每一根头发都整整齐齐地梳在脑后,真是尽心尽责,又不失严谨。 执事前脚离开,宗南后脚就皱起眉头,拉了下手边铜铃。 很快,另一位执事赶来,跪在他面前听从差遣。 “去查查这个青茗会背后是谁,如若无跟脚就铲了,财帛充公。”宗南简单吩咐道。 “是。” “等等。” 执事刚起身准备离开,又拿起一副新卷轴的宗南揉着额角喊住他。 “闹鬼的十二坊先封起来,每日派人送饭食,但不准任何人进去,传承者,掌士,都不行。 然后去找书院的夫子们,问问他们到底把帝诏里的奇术学会了没有,告诉他们,十二坊数万百姓的性命都压在他们身上了。” “是。” 执事这次没有急着离开,因为宗南又拿起了第三份书册。 …… 渭水川。 激流之中,有几道身影鬼鬼祟祟地躲闪。 他们避开沿岸漕运官兵,从一处偏僻险地摸到岸边,自此刻起,他们就算是在壤州境内了。 “嗯哼哼哼……”一个天蓝眼睛的男子叽叽歪歪地唱小曲,“找主上,找主上,主上爱我,我爱主上……” 除了看不见脸的甲士,其余的人都没忍住在心里呕了一下,表情微微扭曲。 即使对于主上的崇敬和仰慕丝毫不差,他们也没法接受领头的这么肉麻的话。 但是一想到,要是能脸厚到在主上面前这么唱,居然还有点令人羡慕……不会的不会的,应该不会的……自家领头人可是曾经威风赫赫的六首蛟!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存在!任谁听说也忍不住瑟瑟发抖,他不可能这么不要脸! “嘿嘿嘿,主上我来了……”蓝眼睛傻笑,疑似痴呆。 众人同时头皮发麻,完了,这个老大没救了,他肯定会这么不要脸的! 第一百四十七章 第二步 “小乐,跟你商量个事。” 来人笑吟吟地,俊美的面孔天然给人以好感。 言乐冷冷地道:“你不是回酒楼了?怎么还来书院?” 这家伙回去也不打招呼,亏自己还替他隐瞒去向,差点被书院夫子拆穿。 “莫生气,少年正是大好时光,要开朗。” 玄十一笑劝着,他眉眼微微弯起时最温和不过,加上近日一直假扮青龙,亲切的木德气息让言乐心中怨气散了大半。 “说吧,你想商量什么事?” 言乐往椅子上一靠,尚且稚嫩的少年装作老成。 “借遗玉。” “借多少?” “你有多少?” “……” 言乐翻个白眼,“我在海牢里给你那么遗玉,还不够你吃吗?” “我呀,穷。”玄十一咂吧嘴,“而且我最近有点失控的征兆,没钱买黄柏脂了。” “我也没黄柏脂,全在海牢里给某些人吃了!”言乐难得反驳一次。 玄十一忽然咳了两声,脸色蓦地苍白起来,“不瞒你说,我最近突破失败,又受了内伤,花光家财去求医,我那可怜的妹妹……九禾她也没有多余的黄柏脂了,只能整天待在楼里那口井里躲着……” 隔壁海事府的厉九禾打了个喷嚏。 “你……”言乐先是一惊,还以为厉九川说得是真的,随即又看见那家伙狡黠的神色,顿时气笑,“到底要多少?!” “不多,一千颗带色珠子就成。” 带色珠子是隐市买卖遗玉的黑话,指传承度三十以上,带有单独五德灵源的遗玉。 “你杀了我,能得一颗。” 言乐简直不想跟他说话,心累。 一千颗,把兆阳海事府的掌士全杀了都不够。 “那百十颗也行。” “……” 言乐撇过头,眼睛盯着窗外的绿叶瞅。 “十颗。” 玄十一凑近他,发丝垂落,漆黑的眼睛照不进半点光亮。 言乐本想拒绝,话到嘴边,看着那人凑得极近的面孔,莫名感到一股逼人的压力。 “我出来的时候,配额一共就十颗,房租给了你一颗,去海牢前用了一颗,回来突破传承度五十吃了两颗,现在只有六颗了。” 言乐脑袋往后仰,然后哧溜一下滑到地上,“你要是实在急需,我,我给你三……” 玄十一的眼神逐渐变得危险,尤其是他居高临下的气势,愈发傲慢凌厉。 言乐鼻子一红,“全都给你还不成吗?!有你这么欺负人的吗?” 说罢,他腾地起身,从床头翻出一只锦丝兜,甩手丢给那人。 玄十一轻松接住,捏了捏里面六颗鸡子大小的彩珠,这种程度,每颗都价值上万标准遗玉,不愧是皇室。 他嘴角勾起笑意。 “现在,你是不是没遗玉了?” “废话!” 少年脑袋埋在被褥里,就差破口大骂。 “那我给你介绍一个赚钱的营生,只一个月,就能拿到这么多遗玉。”男人脚步缓缓靠近,声音极具诱惑力地道:“做不做?” “……” 言乐把脑袋拔出来,少年的脸膛气得通红,“早说啊!绕什么弯子!” 玄十一莞尔一笑。 “兆阳有七十二坊,每坊少则千人,多则万人,商户不计其数,光是一个金玉坊,每年都能报销海事府三成遗玉,你把七十二坊的势力都收拢起来,等着数钱便是。” 一说到这个,言乐脑子转得很快,“哪有这么容易,光把那些势力打下来就相当麻烦,那些人关系盘根错节,官商相护,且不论可能鱼死网破的传承者,光是那些有点钱权的凡人都够呛,数目太大了。” “是啊,听着简单,但做起来麻烦对吧。” “嗯。” “我已经打下来五十四坊,收拢其他坊只差时间罢了,只等着你去亮个相,跟七十二坊说他们归你执掌。那么,遗玉根本就不是问题。” “什么?!” 少年又惊又喜,喜得是厉九川居然把所有的事都快办好了,如此一来,他就不会缺遗玉,惊得是这家伙如此贴心,难道真的是自己的护道人? 只有护道人在会这么替自己着想,还没等龙子争权,就先为他打好财权之基……言乐这般想着,先前受捉弄产生的不满顿时烟消云散,甚至还感动不已。 少年兴奋地跳起来,满面红光,他拍着玄十一肩膀道:“本宫就知道你是好样的,从今以后,你就是我最信任的人!” 男人眉梢微扬,不就是赚了笔横财吗?这小子又脑补了什么? …… …… 明夜坊。 重新修缮的青茗茶楼低调且暗含奢华。 楼阁的木材都是名贵的龙曜木,避水避火,坚固非常,切开能看见如同龙鳞般的纹理。 中间还找能工巧匠做了流觞曲水,楼台缠绕着藤蔓花草,端的是风流雅致。 拜入青茗会的坊主堂主们都被派去别的坊武力说服剩下的人,茶楼里只有三五个茶童和银发掌柜。 此刻,两队车马自街道两头同时抵达茶楼。 一队身着麒麟服,为首是位阴柔掌士,一队官车甲士,下来一位花白头发的老人。 “原来是许攸掌士,幸会幸会。”老人皮笑肉不笑。 “哦,京兆尹大人,有礼了。”阴柔掌士在马背上敷衍地拱手。 常闲盯着对面掌士右肩麒麟脚下踏着的四朵云,“掌士大人也来喝茶?” 许攸反问道:“莫非这家茶馆是大人开的?” “那倒不是。” “不是就好。” 双方一阵沉默,突然同时爆喝道:“抄了!” 掌士和甲士同时扑向茶楼,仿佛谁慢一点就要掉几块肉似的。 就在速度最快的几人将要踏足门槛之际,一阵冷冽风声擦破空气,伴随着几声闷哼,无论是掌士还是甲士,同时都飞了出去。 银发掌柜斯条慢理地整了整衣袖,仿佛从未出过手。 “二位大人为何对民宅动手?进门,也得有搜查令才是。” “好快的速度。”许掌士阴柔地赞一声,取出一块金令,“搜查令没有,抄令倒是有一份,海事府怀疑你等拉帮结派,强吞民脂,府主之令在此。” “哼,兆阳京兆尹就站在你面前,想要什么令,现在老夫就给你写如何?”常闲也毫不客气。 “二位大人真要进?”掌柜叹气。 “废话!” 两人同时皱眉,向前一步。 掌柜立即闪身后退,众人便看见正对门的紫檀桌上坐着一位麒麟服的小女孩。 五官精致,面无表情,琉璃般眼睛里透着丝丝危险的意味。 许攸猛地停住脚步,“厉掌士……” 常闲则哎哟一声飞出去,砸倒一片甲士,倒是连皮都没擦破。 “你竟敢以下犯上,来人呐……”京兆尹大怒。 “来什么来?人什么人?”厉九禾跳下木桌,“我就是茶楼的主人,你有意见?” 旁边有甲士小声提醒,“大人,她是魏王养女,比亲女儿还亲。” 常闲老脸憋成猪肝色。 许攸稍一沉吟,还是开口道:“厉掌士,这是宗府主下令,我等只是奉命捉拿要犯,清点赃物,不会动您的茶楼。” “许掌士高人一等,我的钱财到你嘴里就变成赃物了。”厉九禾一语双关地嘲笑,“既然如此,你跟我背后的东家去说吧。” 还有东家?她不就是茶楼主人吗? 正当两拨人疑惑之际,一个金纹白底学子服的少年缓步走出,眉心显眼的朱砂痣熠熠生辉。 “太……言公子。”许攸惊了一下,嘴里险些打瓢,心中也瞬间涌起失望之意。 如果这位是东家,那无论是谁来都没用,包括他爹。 第一百四十八章 黑潮再起 身为大樂明面上唯一的五帝传承者,言乐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也没人敢拦。 因为没人知道这位麒麟子对于帝而言有多重要,万一触怒麒麟子,得罪中央上帝,那么整个天下都会成为敌人。 虽然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但谁会拿自己性命去赌? 若非必要,自然是以退让为主。 许攸又看了眼面前茶楼,到嘴的肥肉没了,即使再不甘心,他也不能因为这个将海事府置于不利之地,否则宗南饶不了他。 四等掌士默默叹气,行礼告辞,一转头发现京兆尹已经坐上马车走了! 这老家伙怎么跑得这么快! …… 青茗茶楼,顶层楼台。 玄十一懒洋洋地卧在藤椅上,手边是刚泡好的热茶,一共两杯。 从他这个角度,稍稍侧头就能看见离开的府军和掌士们。 一切真是恰到好处。 忽然,周围的水德灵源震荡起来,如同感应到某种玄机,以奇异的规律抖出道道波纹。 若是用灵觉之感来看,汇聚在玄十一附近的水德灵源就像湖面粼粼波光,荡起一圈圈水青色涟漪。 玄十一将活跃的灵源波动安抚下来,瑰丽的涟漪瞬间结了一层漆黑寒冰。 这震荡是一种精妙的联系方式,专属于对灵源有强大掌控力的传承者,估计是季欢他们快到了,许久未曾联系,不知道赵青进步了没有,要是太弱,后面可就用不上了…… 正思索着,空气中爆开一声刺耳的“咻”声,有什么东西突然出现在面前。 啪! 玄十一看都没看,下意识抬手抽开,还没忘了覆盖一层厚重的龙鳞。 但他随即顿住手,往那东西消失的方向茫然地看了一眼。 刚刚什么飞过去了? 阴云蔽日,柔风吹拂,几道不起眼的影子在屋脊檐角上跳跃,很快就看见楼台上的男人。 一道劲瘦的身影最先落地,眉心烈火般的刺青仿佛熊熊燃烧。 赵青锐利的眼神扫过楼台,对着藤椅上气质温雅的男人拱手道:“这位阁下,请问厉九川厉公子身在何处?” 男人答非所问,“你怎么瘦了?” 赵青愣住,他并不认识眼前的人。 只有那个诸事淡漠,如同深山寒泉冷涧的小孩才是他最关心的。 这时其他几道身影也落了下来,同时对着藤椅上的人叩首,“主上!” 赵青:“……” 他当然知道季欢那帮子人拜得谁为主,除非这些家伙都是骗他的,但完全没有理由。 可是……他盯着玄十一看了许久,仔细打量之下,这副眉眼的确有些像那个孩子,却散发着属于另一个人的气质。 伪装的温善下透着强势又危险的味道,就像暖阳和风里飘着雪花,落到人后颈窝时不时冻得头皮发麻。 他主子没这么虚伪,看着也没这么贵气,举手投足自有一套方寸,喝个茶都像表演似的,偏生还挺自然。 这么犹豫着,赵青尴尬地左看右看,忽然开口道:“季欢大人怎么不见?他应该最先到才是。” “季欢?” 玄十一语气迟疑道:“他是不是,没用人形过来?” “啊?” 赵青没太懂什么意思,但他很快就懂了。 脚边传来细小的嘤嘤声,众人低头,只见长得像个草耙似的东西在地面扭动着前行。 细细一瞧,才看见六只细长的小脑袋如同打了霜的柳叶般耷拉着,爬到玄十一的靴子上哭唧唧地叫唤起来,像稚儿婴啼。 玄十一伸出手,小东西就扭啊扭地爬到他掌心,还歪着脑袋给他看方才被打豁的鳞片。 “我没注意到是你。” 毫无诚意地道了个歉,男人好奇地捏着蚯蚓版的六首蛟上下打量,“你突破体兵了?” “嘤嘤嘤……”六只脑袋同时晃起来。 “那是……哦,对,你杀了你弟弟,从此世间只有你一个六首蛟传承,自然会激发某些神异的天赋。” 玄十一捏了捏季欢其中一个脑袋,冰冰凉凉的,蛇眼好似精致的蓝玉,灼灼生光。 他松开手,“正好这边有事交给你做,带着人先熟悉一下兆阳七十二坊,我给坊里定了规矩,不准随便杀人,如有违反,就把杀人者和被杀者的脑袋都拿回来。把事做周全些,就算动手被看出来跟脚,也不要让人发现你们的踪迹。” 季欢六颗细长的脑袋此起彼伏地点,然后还想往玄十一身上扑。 于是真正的冥狱之主抬手又是一巴掌,草耙似的玩意就没了踪迹。 众教徒:“……” 老大被打飞找不着了怎么办? 玄十一狭长的眼睛扫过众人,“你们剩下的人呢?” “回主上,我等先来探路,剩下的人还藏在壤州附近的大川里。” “把黑蛟带回来给我,让季欢变小就行,他有这个能力。今后你们就住在青茗茶楼,除了维系那个规矩,无论谁指使你们,都不要露面或者动手,生活一切找茶楼掌柜安排。” “是。”众人齐声应道。 “赵青留下,其余人可以散了。” 玄十一说完,周围除了飒飒风声,就只剩半跪在地的赵青了。 “你的体型怎么回事?跟季欢学的?”藤椅上的人啜饮着茶水,随意地问道。 “大人明鉴。”赵青依旧低着头,身形骤然膨胀,从一个劲瘦男子变成铁塔大汉,脚下的木板都吱呀叫了两声。 玄十一点点头,“从明天开始,我就会被分到海事府里做预备掌士,到时候你就做我的随侍。” “是。”铁塔似的汉子应道。 “那青茗会怎么办?”藤椅旁边坐着一位青衫儒雅之人,他已经默默观察这些人许久,除了喝茶他从未作声。 因为不在一个世界,就算他大喊大叫,也只有一个人能听见。 “你下楼休息吧,明日卯时到海事府等我。”玄十一不急着回答,先目送赵青离开,才微微笑着给另一杯茶续水。 只有他才能控制茶水倒入【冥】中对应的杯子,其他人就算给茶杯都添满也没用。 青元君拿起来喝了一口,神色凝重。 玄十一把玩着茶杯,“青茗会自有它的运作方法,前面我会扶持它的,让赵青在明,季欢在暗,你看如何?” “季欢恐怕不会服气,你让麒麟子做东家,很危险。”青元君一针见血,道出两个致命关键。 “无妨无妨,季欢天生就是阴影里的人,他会喜欢的,至于我们的太子殿下,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不是吗?” “你就是因为这么疯才死的。” 第一百四十九章 大悲大慈 “《天论》说玄冥性情稳厚,不擅争斗,你怎么就是个杀心炽盛的变态,整天想着寻死的疯子?” “那你呢?” 青元君噎住,他自认为处世有方寸,待人温且雅,可现在不光没有肉身,连魂魄都被囚禁在别人地盘。 玄十一饮尽茶水,“线报说长歌坊集结了剩下的传承者,有几个传承度接近八十的,到时候恐怕需要借助你的传承。” “你本身就有玄冥,哪怕比我强,双帝传承的反噬依旧不是你现在能承受的。”青元君之前思索的就是这个事。 “无妨,我自有应对之法。” “你说的是你那个单独分离出来的神念?” 青元君连连摇头,“玩火自焚,他迟早会变成一个完整的人,有自己的灵魂,你没有的,他都会有……”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你到时候只需全力配合我就行了。” 玄十一考虑的事物跟他完全不一样,要让青茗会起来,此战必须胜,还要胜得风光,胜得干净,借助玉始亏欠青元的人情,重新给水德传承们一个庇佑之所。 只有这样,玄冥传承才能顺利突破三十。 帝种传承和普通传承突破,完全不是一回事。 …… …… 长歌坊。 坊里最有意思的销金窟有两种,一种是花楼,莺歌燕舞,一种是赌场,吆五喝六。 这里是过一日算一日的烟花买醉之地,是狂嫖滥赌的奢靡漩涡,是朝不保夕的亡命徒们挥洒钱财绝佳之所。 于凡人如是,于传承者亦如是。 长歌楼下,粗豪的汉子身披毛皮大氅,雄壮的躯体轻松挤开人群。 众人纷纷回头,如同见到了救星,自行让开一条道路的同时,又忍不住凑上前说话。 “张老大,咱们十坊都交到您手里了。” “那青茗会实在欺人太甚,还以为谁都怕他们呢!” “张老大,只要您一句话,我们白木坊第一个冲在前面!” “张老大……” “老大……” “……” 粗豪汉子看似步态缓慢,实则三两步就撇下那些人,迈进了长歌楼。 身后的仆役关上门,世界一下变得清净起来。 “德老,秦老,桂老。”张老大对着屋里三人一一拱手。 这三人分别是一个没什么表情的灰袍老头,一个斯文的老教书先生,一个神情阴鸷的老妪。 他们是散人战力的天花板,毕生也无望突破传承度八十的可怜之人。从某种程度上讲,也算得天才。 “青茗会不就是以前的黑水吗?接受就完了,何必还整这么多幺蛾子?”桂老一开口,满脸褶子都透着嫌弃。 张老大不慌不忙地摸出一只烟杆,塞进烟草,徐徐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他喷出的烟气好似张牙舞爪的魔,却在靠近三老时突然涣散。 “青茗会算个屁!”张老大脸上的横肉抖了抖,“我张屠是从血海里杀出来的,每一个传承度都吃得是同族的肉,如今的长歌坊,是我们这些被嫌弃被瞧不起的散人,拿尸骨一点点堆出来的,就凭那个破茶楼的老东西,也敢从我嘴里抢食?” 一股子横戾气散开,粗豪汉子身后浮现一尊白耳巨猿,炽白双目满是暴躁意味。 三老神情微动,能在灵觉之感中如此清晰地显现传承,张老大应该突破到七十了,也就是说,跟他们是一个级别的存在。 而他们此前得到的消息一直是张老大突破五十关卡不超过三年,作为一个散人,短短三年内传承度增长到七十以上,这并非有遗玉就能做到的。 “但听说青茗会背后另有其主,而且还是帝种。”教书先生苍声提醒道,“海事府和京兆府都去查抄过青茗会,竟然全都灰溜溜地走了,可见青茗背后之人何等不简单。” “事情不是这么看的。” 像个农夫似的灰袍老头开了口,声音粗砺低哑,“前些日子五极山异象,青龙陨世,这个青茗会的帝种,恐怕才拿到传承不久吧?他能发挥几成帝种之力? 青茗会背后只有个魏禾需要注意,逼走海事府的那位不过是个孩子,一旦事情闹大,自会有人劝他离开。 其实咱们真正需要对付的人,只是传承青龙之人罢了,开个擂,让他见识一下世间险恶。” 张老大连连点头,“德老说得对!” 老先生也颔首道:“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开擂此举的确不错,若是打不过我们,人心自然都在我们这边,他们自己麾下也会蠢蠢欲动,人心涣散之下,很快就会被推翻。 青茗会如果不答应,他们也会失去原本的威望,散人们都以强者为尊的,他们拒战跟输了没什么差别。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擂台不会引起海事府的镇压,要是发生混战被抓住,估计大家都得去海牢做客了。” 老妪哼了一声,“万一人家也请帮手呢?咱们要是输了,可是不想归顺也得归顺。” “帮手?”张老大哈哈大笑然后猛地停住,横肉中的小眼睛迸射出狠戾之气,“他们一定不是我们的对手,我张屠拿命担保!” …… “天上天下,三界十方……” “太虚九光……西华至妙。” “……” “天池开泰,无极圣母……大悲大愿,大圣大慈。” 念诵的道人将拂尘搭在臂弯,一双冰冷漠然的眼睛环视周围。 人群熙熙攘攘,摊贩呼喝不止。 “宝地,当传教。” 他淡淡地说完,忽地上前一步,拦在一个粗犷汉子面前。 “哎呦!恁娘玩意,你吓唬谁啊?!”汉子转头就看见一个阴气沉沉的道人,顿时吓了一跳。 道人眼神骤然妖异起来,好似泛着七彩斑斓的烟光,等汉子回过神,那奇异的烟色又似乎从未存在。 “张屠在哪儿?”道人问。 “长歌楼。”汉子脱口而出,又猛地捂住嘴,他怎么把老大在哪给别人乱说! “走了。” 道人回头轻喝,十几个霜色道袍的年轻人同时跃起,如同凭空出现似的,步履飘渺地跟在道人身后,眨眼间便没了踪迹。 粗犷汉子这会才反应过来,那些年轻道人们一直都站在那里,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完全没人注意,好像他们不存在一样。 汉子摸了摸脑袋觉得哪里有些不对,突然发现周围的路人都用一种惊恐的眼神盯着他,嘴里还叨叨着妖怪! “妖怪妖怪!他要吃人了!” “大家快跑啊,妖怪显形了!” “……” 胡说什么!看老子不撕了你们的嘴! 汉子暴怒,正要破口大骂,一连串沉重的牛吼从嘴里蹿了出来。 “哞!!!” 身材愈发膨胀的牛头人瞪着猩红的眼睛怒吼,瘆人的獠牙刺破嘴皮滴落涎水。 就在他张大嘴,发现地面一滩涎水倒映出自己模糊的样子时。 嘭!!! 血肉飞溅,它死了。 第一百五十章 黄沙坊 卯时,海事府。 劲瘦男人蹲在附近巷角许久,纹丝不动,宛如一块铁石。 一缕黑线自府衙门缝里钻出来,在光影交错中轻盈地跳跃,绕过巡卫的脚步,蹿进街尾的巷子。 黑线欢快地弹跳着,越过青砖缝隙,在落入院墙高大阴影之际,悚然化作一条黑鳞“大蟒”。 赵青默默抬头,黑蛟血橙色的竖瞳仿佛传达出别样意味。 “主上怎么说?” 黑蛟晃了晃脑袋,“阿巴阿巴阿巴……” 赵青:“???” 小黑你正常点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去黄沙坊?” 灵觉中,水德灵源奇异的振动让赵青很快明白了黑蛟的意思,若非跟着季欢他们待了一年,他也学不会这种交流方式。 黑蛟吭哧吭哧地点头,一改在野海边阴冷血腥的本性,活像条大黑狗。 明明这家伙才去跟主上待了一夜啊……这变得也太快了,那个阿巴是什么意思啊…… 尽管满腹疑惑,赵青还是照例摸了摸黑蛟颈子,给它抛了颗遗玉。 黑蛟腾身而起,即将跃出阴影的瞬间化作一条不起眼的黑线,卷着遗玉迅速消失在了原地。 劲瘦男人起身,前往名为黄沙坊之地。 黄沙坊位置靠江,以产出大量品质上乘的黄沙出名。以往码头工农来来往往,集市嘈杂热闹,如今却寂静如死地。 一行五位掌士来到附近,领头的居然是两个一般模样的精致孩童,都是面无表情,乌黑的眼睛落不进光。 左边的孩童肩膀处额外有一只精美的麒麟绣纹,麒麟脚下踏着三朵金云。 右边那个则什么都没有。 双生子突发奇想,打扮成一模一样,若不是肩上章纹,其他三个掌士完全分辨不出来。 “今日的巡视照旧,厉九川是我弟弟,刚升二年学子,带他进队就是为了照顾他,你们不必多想。”厉九禾开口就没留后路,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扫过三人,顿时得到了十足的肯定。 “原来是大姐头兄弟,难怪这么像。” “是啊是啊,真可爱,我们一定会好好保护他的。” “没错没错。” 三人都是厉九禾的同窗,共同经历过廿三战的可怖磨砺,在她的帮助下侥幸生还后,变成了厉九禾的死忠。 “行了,他用不着你们管。十二鬼坊最近似乎有扩散的迹象,里面的东西杀不死除不尽,你们一定要牢记规矩,出发吧。” 厉九禾一声令下,其他三人顿时熟练地朝着不同方向奔去,很快就在这寂静的黄沙坊中消失不见。 原地两个孩童对视一眼。 “鬼坊任务本不该由预备掌士参与,待会我们要去四个地方查探一番,你定要跟紧我,不要说话,不要乱看,全神贯注。”厉九禾仔细地叮嘱。 厉九川点点头,“我的随侍快到了,把他带上吧。” “随侍?赵青吗?”厉九禾皱起眉道:“他的生死我可不负责。” “没事,我带了黑蛟,能跑很快。” “黑蛟面对那些东西能不能逃掉还很难说,要是让书院知道了,肯定会找你要回去。”厉九禾神色无奈。 “要回去就要回去,反正又不会丢。”厉九川满不在乎。 “阿巴阿巴……” 他衣襟上传来细细的叫声,一条黑线扭来扭去地打滚反对。 厉九禾:“……” “它怎么回事?没听说过蛟是这么叫的。”她的嫌弃溢于言表。 “原本叫声更难听,不可爱,我让它改的。”厉九川忽然朝东边看了眼,“赵青到了。” 静默的街道蓦地激起烟尘,一个劲瘦男人大步流星地狂奔而来,双眼充斥着血丝,神态狰狞。 “跑!!!” 他身后空无一物。 双子却同时有种某种毛骨悚然的危机感,仿佛被什么不可描述的东西盯上,情绪骤然紧张到极致。 “阿巴!”厉九川大吼,这显然是他给黑蛟起的新名字。 于是黑线如烟云般膨胀,锋利的龙爪,光滑的黑鳞,猎猎鬃须下,血橙竖瞳好似嵌金边的灯笼,微微颤动的瞳孔漆黑如墨。 阿巴一口叼起两人就跑。 赵青猛地一跃抓住黑蛟尾鬃,地面被他踩出密密麻麻的裂纹,有无形的庞大存在悍然击中他刚刚离开的位置,碎石激射,轰塌几座民宅。 “那是什么东西?”厉九川在风中大喊。 “我也不知道!之前没见过有这个!”厉九禾脸色难看,“咱们挑的黄沙坊是最弱的,盘踞东西最少的,按理说这种程度,不会出现在这里。” “会不会是从水里游过来的?附近有裂隙吗?” “大裂隙远在千里之外,小裂隙数不胜数,掌士之所以日日巡视十二鬼坊,就是探查是否出现新的裂隙。” “小裂隙能蹦出这种东西?” 厉九川突然矮身趴下,御风的黑蛟像被什么巨物擦过身侧,鳞甲皲裂,血水滴落,它顿时发出被触怒的痛吼。 “哞!!!” 黑蛟发出本能的咆哮,声如雷鸣。 它身躯一抖将三人甩出老远,独自迎着空气中看不见的怪物而去。 难怪厉九川不让它叫……厉九禾脑袋里闪过奇怪的想法,手中却是丝毫不慢地捏出一个手印。 “封魂!”她念出古老的咒语,一道金色符箓应召而来,蝌蚪般的符文如流水倾泻,瞬间击中那看不见的怪物! 此时,空气中似乎出现了一个扭曲的庞大轮廓,从地面一直升起到高空,两层酒楼相比起来都好似木匣子,无数叹息此起彼伏地回荡,或男或女或老或少,近得就像在耳边吹气。 厉九禾浑身僵硬,窒息感如潮水般淹没她的灵。 本以为书院夫子从帝诏里研学出的“封魂符”会有效,现在看来,只不过是让恐怖变得更加真实,让真实难以面对。 就是满传承度也不知道该拿面前的东西怎么办吧?! 咚! 黑蛟正好在此刻撞了上去,起初声音还像撞上了什么硬物,紧接着就发出奇怪的噗嗤声,蛟躯一点点陷入看不见的虚无中,如同被透明的沼泽淹没,它愈是挣扎,消失得就越快。 赵青见状一把抄起厉九川,头也不回地跑了起来。 第一百五十一章 封谕 “别急……” 厉九川只来得及喊一声,赵青体型骤然膨胀,化作铁塔大汉轰然前行,已是顾不得倾听他的话了。 逐渐消失的黑蛟忽然一滞,又完整地出现在空中,朝下跌落。 无形的存在放弃了黑蛟。 无数尖锐的啸声同时响起,犹如冥府之下哀泣的万千鬼魂,空中微微扭曲的巨大轮廓骤然散开,变成道道凸起的透明之物,呼啸着冲向逃跑的赵青。 准确地说,是冲向厉九川。 厉九禾心生感应,莫大的惊惧抓紧了她的头皮,但看见那个与自己毫无差别的身影,她又不知是哪来的勇气,双目如青火燃起,身形节节拔高,独属于冉遗的青鳞覆盖大半身躯,露出狰狞姿态。 她跳到街道正中,试图拦截那数不尽的东西。 据她所知,这些看不见的阴森之物只对活的生灵感兴趣,从飞禽走兽,人、传承者包括花草树木,但凡活着的全都不放过,一经接触,都会出现各式各样的死法,但只会让植物缓慢枯萎,似乎它们最感兴趣的还是会动的活物。 而且必然是对最先接触到的目标下手,她拦在前面,多少也能阻挡一会吧…… 可光听见空中那澎湃的嗡啸声,简直如灭世洪流般凄厉宏大,哪怕赢得了廿三战的厉九禾也忍不住心生绝望。 呼!!! 似乎有数不尽的东西穿身而过,厉九禾的身体瞬间透体冰凉,嘴唇乌青,以传承者显化的体魄,差点都被当场冻死! 但她竟然没有受到寒冷之外的半点伤害!这让厉九禾心中浮出一个荒谬的想法,这些东西为了追上厉九川连到嘴的食物都放弃了,只是为了能更快更快更快地追上他! 简直匪夷所思。 连书院院首都认为这些东西没有灵智,只有凌虐的杀戮欲望。 仿佛任何生灵在它们眼里都是可恨的、嫉愤的、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试图让众生都变得跟它们一样! 尤其从各种死法令人发指的尸体上可以看出,它们对鲜活的躯体有种难以企及的疯狂渴望,却从来无法得到。 就在厉九禾愣神之际,一条黑线擦着她脸颊飞去,那是被无形东西丢下的黑蛟。 即使明知可能是死亡,它也一刻都没放弃护主。 真是狂热……莫名地,厉九禾首先想到的不是忠诚,而是这样一个有点奇怪的词。 黑线坠在呼啸声的尾巴上,根本赶不上它们的速度。 赵青浑身都涨成酱红色,显化的传承全部加持到速度,这令不擅长奔走的他筋肉虬结,血管像蚯蚓似地凸起,尽管他的速度已经提升到极限,每一步都将脚下砖石踏得粉碎,可身后恐怖的呼啸声仍旧飞速靠近,寒意令他毛骨悚然。 厉九川趴在他肩膀上皱紧眉头,他丝毫没有慌张的意思,反倒像是在侧耳倾听什么。 呼! 当第一缕阴风吹及孩童面颊,痛苦的咆哮声震耳欲聋地炸开! “封谕!!!” 厉九川脑袋猛地向后一仰,就像被什么击中了一样,思维瞬间失去掌控,满脑子都是轰鸣的咆哮! 紧接着,赵青一个趔趄,抱紧孩童,稳住步伐。 但后面无形的怪物们已经追了上来,好似铺天盖地的激流,尽数穿过赵青魁梧结实的后背,灌注到他臂弯中的孩童身上。 只是被那些东西穿过躯体,赵青直接被冻到失去了意识。 厉九川更是僵硬不能动弹,双眼像塞满了烟絮一样,变成灰白色。 “封谕封谕封谕封谕封谕封谕封谕封谕封谕封谕封谕封谕封谕封谕封谕封谕……” 千千万万的吼声咆哮着念出同一个词,带着极强的执念让厉九川脑袋陷入停滞。 忽然,一道声音如同从遥远的彼岸传来,虽然微弱,可夹杂在无数咆哮中却像铅线一样清晰。 “死,都该死……” “所有的人……生灵……” “但凡活着的我都要叫它们陷入死亡……” “但凡存在的……我都要叫它们消失……” “但凡界限不明……我都要叫它们跪地为奴!与这世界碾为泥……泞!!!” 声音像野兽般混杂着沉重而浑厚的可怖喘息,每一个字都透着残忍,每一个字都渗着血,咬出恨。 厉九川恍然,这是海牢里玄十一发出的亡誓! 因为亡誓的作用,那些死去的、试图应帝誓出现的东西反倒被抹杀了自己的形,只能以看不见摸不着的状态屠杀生灵。 但这样做不仅是为了承应帝誓,它们本身对生灵就有着非比寻常的憎恨,一来满足了欲望,二来完成誓言会有非常玄妙的变化,从死地给它们一线生机,让这些东西有重新活过来的机会! 而若想做到这一点,必须要有形,为众灵之长所见,为众灵之长所传诵,为众灵之长所恐惧。 明明一个极为可怕的东西出现,夺走了无数人的生命,却没有自己的形。若有人问起这个东西究竟是什么?也无人能够回答。 简直就像不存在一样! 如果它们能拥有自己的形,那么经过众灵之长的传言,奠定它们的格位,汲取冥冥之中聚集的恐惧……这些东西很可能成为新的…… 神。 这些关节一旦想通,厉九川瞬间明白了它们为什么找上自己,所谓封谕又是什么意思。 身为亡誓之帝,且两位残帝寄宿于此身,从他嘴里说出的话,远比千万人的传诵有效得多! 当然他做不到直接让一位新神诞生,可让无形之物变得有形,这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因为誓言本就是他立下的。 但厉九川也随即意识到,若让这些东西如愿以偿,背后的死亡将更甚从前,这血与杀戮,将永世长存! 孩童阴沉着脸,从浑身冷硬的赵青怀里挣脱下来。 外面的世界似乎安静到窒息,只有他的脑海始终回荡着冷酷的无尽咆哮。 这些东西此刻全都钻进他体内,不得封谕,誓不离体。 它们不光扭曲着他的思绪,还阻断了厉九川对传承、对灵源的联系,冉遗传承几乎感受不到,玄冥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联系,那虽然是五帝传承,却不尽然受他掌控。 玄冥是玄十一的。 “封谕……封谕封谕封谕封谕……” 嘶吼连绵,厉九川本能地抗拒,因为他知道这世界虽然险恶冷酷,但却有值得珍惜的东西。 愿意为他而死的赵青,阻挡无形怪物们的孪生妹妹……以及那个最初在心底留下烙印的身影,总觉得很是熟悉。 他不想因为玄十一的恨,葬送了他们的性命,那些在乎自己的人,理应拥有美好的世界。 厉九川吃力地抵抗着那些回声,下一刻,双目骤然变得漆黑如墨,再无一丝眼白。 第一百五十二章 你这骗子 “令诸死之身显形!” 稚嫩的嗓音犹带无辜,双眼纯黑的孩童弯起嘴角,精致的五官透着愉悦的味道。 于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无论性别无论年龄。 达官贵人泥腿子农夫山野隐士江湖高手富庶商贾奴隶仆从,无论身份无论贵贱。 涝死的病死的旱死的烧死的压死的暴毙的打死的冻死的摔死的撞死的睡死的战死的饿死的撑死的毒死的自杀的,无论方法全是死人,有死了再死的,有死得不能再死的。 残肢断体,猩红鬼目,扭曲的面孔,瘆人的伤痕,见者触目惊心,闻者心惊胆战。 鬼、聻、希、夷,众死之魂再见天日! 如同挣脱了囚锁的野兽,遮天蔽日的死物们陷入癫狂,此刻便要四散而去,寻找活灵。 更有不少盯上了方才放弃的黑蛟,以及厉九禾二人。 群鬼桀桀,万魂呼啸,它们保留着死前最痛苦可怖的姿态冲向猎物。 黑蛟尾巴一摆当即转了方向,嗖地就没了踪影,除了厉九川,它谁也不关心。 厉九禾也转身狂奔起来,身法灵巧迅捷,却还是慢了一线,但最接近众死之灵的却不是她。 而是被阴煞死物们蛰昏了的赵青! 笑容诡漠的孩童上前一步挡住赵青,一手剑指,一手结印,动作竟然和厉九禾释放符箓阻碍众鬼时极为相似。 “封魂。” 同样的字被清晰而冷漠地念出,丝丝缕缕的黑烟自虚空中溢出,倏忽间汇聚成一道符箓轮廓。 下一刻,阴风怒啸,飞沙走石,厉九川满头墨发飞舞如魔,衣衫猎猎如旌,眼看身形似塔的赵青都被吹掀起来,周围民房屋宅摇摇欲坠,瓦片翻飞,孩童却纹丝不动。 当最近的第一缕死灵被瞬间吸入符箓,黑烟轮廓顿时清晰一线,隐约能看见一只黑点在符箓之内慌张地飞舞。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有三就有数之不尽,阴物们纷纷被硬生生扯进符箓,以至于逐渐形成了一道越来越庞大的阴魂漩涡,于瞬息之中没入已经漆黑如实质的符箓。 众死之灵不甘的哭嚎声瞬间消失,就像被掐断了嗓子,狂风骤歇,四野寂静。 发丝落在肩头,衣衫翩然而悬,玄十一骨节分明的五指缓缓捏合,黑色符箓没入他掌心,如水墨烟云飘渺,时而突兀冒出颗颗鬼首。 玉始君记得封魂印,他也没忘,真是一如既往地好用。 借助亡誓之起誓者的格位,玄十一掌心难以计数的阴死之物一阵扭曲,化为一张漆黑鬼面。 螺旋弯角,六眼血目,无鼻无口。 玄十一眯着眼睛勾起嘴角,忽略了脑海中厉九川愤怒的呵斥声,苍白五指把玩着面具,给蠢蠢欲动的阴冥再添一块筹码。 “从今往后,你叫,神荼。” 透骨冰寒的旨意震发于世间。 于是四野八方风云再起,冥冥中玄之又玄、不可捉摸之意徐徐上升,仿佛苍白巨目俯视人世,阴风中有无尽死灵高呼。 冥府之主,鬼王神荼。 至此,不光无形之死物显形,新的神灵雏形亦然诞生。 只是,它掌管众鬼,代表死亡,是五方极界从未出现过的神袛。 玄之又玄的意志扫过被遗弃的残缺世界,毫无留恋。它又“看”向隐藏在其下的另一重世界,随即被璀璨的金光逼退。 百般踌躇,千番犹豫,尚且孱弱的它“看见”一层不起眼的阴影,除了漆黑,它并未感受到敌意。 下一刻,玄冥投射的阴影之中,复刻的完整五方极界浮现一只苍白巨目。 它一片纯白,却有着和【冥】相融的气息。 在院落里喝茶的青元君震惊地看向上空,手中茶杯不觉跌落粉碎。 偷偷摸摸养伤的玄十翻出藏身之所,站在屋檐高处仰望,嘴里喃喃低语,“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他们和苍白巨目对视的瞬间,死亡的窒息感如潮水涌来,不是因为威胁,而是这个尚未成型的格位本身就代表死亡。 【冥】的深处响起一阵沸腾般的咆哮,饱含惊慌震恐,那是被特地分离开来的阴影,连青元君也没能进去看过。 只是此刻,青元君知道这个所谓【冥】的地方,远不止他和玄十两个存在。 当年那场大战,玄十一究竟关了多少“神袛”进来,谁也不清楚。 但重要的不是这个。 苍白巨目缓缓转动,明明一片纯白却能让人感受到它视线的移动,这视线最终停留在一处深沉的黑暗上,那是一片隆起的庞大山脉。 玄之又玄的意志试图入主,黑暗山脉忽然“亮起”两点黑芒。 说是亮起,那是因为黑芒所在远比山脉本身还要黑暗,仿佛半点光也容不得,连万物也欲吞噬。 苍白巨目犹豫了。 如同不可想象的庞大存在逐渐苏醒,无边的阴云自世界边缘缓缓上升,禁锢之意毕露无疑。 苍白巨目开始退出这方阴影世界,却在最后一刻忽然前冲,化作一道流光依附在庞大的山脉之上。 无数层层叠叠的森罗鬼殿平地而起,黑暗山脉的笼罩范围骤然扩大了一倍。 这一切发生得看似缓慢,实则只在一瞬间。 等青元君怒不可遏地试图阻拦二者融合时,尘埃落定的气浪势如雷霆,瞬间辐射到整个世界,险些将他魂体荡散。 一只苍白的手扶住他肩背,将他飘忽的魂魄凝实几分。 青元君回头,反手就是一拳!然而只打中了空气,除了一声爆响,毫无用处。 那人顶着一副天生神明的面孔,看似温善的外表下,透着俯视众生的冷漠无情。 “你究竟想干什么?!” 青元君的声音显得很疲惫,压抑着一丝痛苦。 “别生气,生气伤肝。” 玄十一心情不错,脸上每一个表情都透着愉悦,“我不想干什么,我只想复仇罢了,你会帮我的吧?” “复仇?怎么复?” “我要重登帝位,还要让玉始君跟我一个下场,只不过有一点不一样,他必须死。” “骗子。” 青元君咬牙切齿的怒意从胸腔里挤出来。 第一百五十三章 旧事重提与杀机 “从海牢起誓开始,都是你算计好的吧?!假装自己只有野心没有杀心,只不过是为了稳住我,假借我逃离海牢来掩饰你誓言造成的天变! 现在你的目地达到了,杀掉的人变成死灵,再用死灵去杀人,反复如此…… 你,你的真正目的从来都是拖着所有人一起死!你要整个五方极界都为你埋葬!” 说到这,青元君气极反笑,抬手捂住脸,嗓子里发出嗬嗬声。 “胡说八道。” 玄十一歪了下脑袋,“我没有。” “你放屁!” “我把死灵都捏在手里,还没把它们放出去。” 玄十一给他看名为神荼的面具。 “你只不过是在等待时机!光凭这些死物,还不足以成为麒麟的对手,你要把这张牌好好扣在手里,一边杀他的信众,削弱他的实力,一边借机满足你杀戮的欲望。你就是个天生渴望毁灭的疯子!” 青元君根本不信。 “……” 完了,哄不好了。 玄十一失笑,忽而开口道:“是,你说的没错。阴冥的种子已经到手,只要我乐意,整个五方极界都将沦为一片死海。” “你!”青元瞪着眼睛,嘴唇哆嗦,“厚颜无耻,厚颜无耻……”。 “是,我不光厚颜无耻,我还卑鄙下流。”玄十一已经忍不住捧腹而笑,“今日回去我就会将传承度加持到青龙上,你最好老实配合我,否则我就将【神荼】送出去,放走那万万死灵,让它们血洗五极。” “卑劣…卑劣!”青元君被威胁,却无计可施。 “哈哈哈哈哈……”玄十一放声大笑起来,从戏谑到桀骜,收声之际,眉眼间满是沉冷,犹如万古寒岩,“我就是卑劣,可有些人比我更无耻,更卑劣,也不见得你骂过他。” “毁掉五方极界的是你!掀起死灵之祸的还是你!口口声声说着没有想没有做,杀人无数的仍然是你!说你卑劣,难道不是因为这些吗?这个世界就没有半个你想保护的人?哪怕父母兄妹,哪怕亲人挚友,哪怕那些愿意为你而死的人?!”青元君怒声质问。 “嗯?你说的这些,神,拥有吗?”玄十一脸色趋于冷漠,终于在这个间隙露出他的一丝本质。 纵使跌落神位,玄十一依旧是北方玄天上帝。 “那燕殊君呢?!” 青元的话刚一落音,气氛瞬间就陷入死寂。 玄十一左眼陡然变得猩红,只是冰冷地盯着他,一言不发,随即身影消失在原地。 儒雅的青元气得像头牛一样在院子里喘,暗中窥视的玄十等了好半天才从一处角落钻出来,去屋里给他倒了一杯水。 玄十是和五帝同时期的人,他当然知道燕殊君是怎么回事。 如果不是燕殊,玄天上帝就不会陨落。 可惜那人锚种得太深,太深了…… …… …… 几乎是玄十一刚将意识收敛,厉九川就清醒了过来。 一缕熟悉的松香气息飘过鼻尖,他眼神落到地面上燃烧的黄柏脂上,周围并无孪生妹妹的踪迹。 黄沙坊就像被飓风凌虐过一样,吹得乌七八糟,勒令引来的鬼物让他心有余悸。 尤其是玄十一的所作所为,无论他打得什么主意,未免都太过自我。 差点让厉九川以为厉九禾和赵青死定了。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赵青。 一层细密的青色鳞片缓缓地从汉子下颌蔓延开来,受到挑衅的朱厌刺青像火苗般抖动了一下,火德灵源飞速聚集,驱散外来灵源的污秽,赵青身体回暖,闷哼一声随即惊醒。 “主上!”赵青警惕地打量周围环境,脸颊上的鳞片像枯叶一样卷曲掉落,有赤红毛发一闪而逝。 “你去找黑蛟,不管找没找到,两个时辰后黄沙坊入口等我。” “是。” 两人分头行动,厉九川打算先去找厉九禾。 青蓝色的水德灵源如波纹般散开,很快得到了微小的回应。 …… 厉九禾飞快地在废墟中穿梭,她刚刚发觉厉九川不对劲,把自己身上带的一块黄柏脂给他点燃,打算先回府求援。 遇上这等厄难,也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受到波及。 厉九禾边跑边绕过一棵折断的巨大古树,拐过两个街角,忽然停住了步伐。 面前横着一棵老树,约有五人合抱,粗壮的枝干遍布青苔,却从中拦腰折断,挡住大半街道。 这正是方才她遇见的那棵树。 是什么东西,居然连她的灵觉也能欺骗? 如果放在月前,她肯定会认为是传承者捣乱,可现在多了不少从未见过的东西,厉九禾也不敢肯定这是什么情况。 她绕过老树,从另一个方向离开。 不到五息,厉九禾莫名地再次回到老树前。 这次她只用了十分之一个呼吸思考,然后右臂夸张地膨胀起来,青鳞勃张,老树嘭地应声碎裂,露出挡住的道路。 厉九禾的灵觉中,周围依然是一片死寂,于是她迈步准备离开,耳畔竟传来一缕微弱的呼救。 “大姐头……” “救我……” 树根附近渗出一滩血,一颗人头正发出微弱的呻吟。 厉九禾瞳孔骤缩,只见那人头脖颈有触须一样的东西扎进树根,他口鼻溢血,大部分淌出来的已是青色树汁,延缓不了多久性命了。 这颗人头属于她带来的人。 “张昭!怎么回事?!” 除了悲切,厉九禾心中更多的是愤怒。 人都到了这种程度,已经为他做不了太多。 张昭大口喘息着,看见她的时候仿佛骤然清醒了几分,“是,是……迷榖(gu)……” 他的眼睛越瞪越圆,像极了猫儿无辜时的神情,黑色的瞳孔几乎放大到眼睛的边界,却有可怖的血丝在其中蠕动,甚至朝着厉九禾垂涎地伸出触须。 “大……大人……我还能回……家吗?” 厉九禾伸出手轻轻捂住他的眼睛,任由污秽的触须爬满她的掌心。 “我带你回家,先睡吧。” 张昭嘴唇蓦地哆嗦起来,忽然发出一声大喊,“快跑啊,大姐头!有人要杀你!” 厉九禾悚然一惊,但却并未发现任何攻击,而张昭却已经彻底没了声息,连攀在她掌心的触须也干枯垂落,冒出一蓬黑烟。 迷榖……袭杀……明明伤势必死无疑却还有机会借助古树延命的张昭,联想到张昭最后一句话,厉九禾不难猜到真相。 恐怕是有人借她这次出任务的机会,设下迷阵想杀了她。 结果就在迷阵准备好了,欺骗她的诱饵也准备妥当之际,爆发了万鬼讨封的壮观场面。 于是埋伏者吓得逃之夭夭,等她赶到时,只看见张昭濒死的脑袋。 第一百五十六章 真正的境界 “嘶……” 地坑里的人痛哼出声。 张屠被砸断的骨骼诡异地扭动着,破损的皮肉缓缓愈合,连内脏的伤势也在飞快好转。 即使方才的巨力非比寻常,但他也不至于因此而死。 只是恢复伤势时,反复勾勒传承导致传承种有些异样活跃,部分愈合的新肉狂长,鼓得像瘤子一样,又迅速腐烂脱落下来。 张屠接好最后一块骨头,推开身上的死人,忽然发现地面潮湿泥泞仿佛才下过大雨,泥水混着沙土都长进了伤口。 而周围一个人都没有,简直如同从未出现。 怎么可能……就算他花了点时间疗伤,顶多也就用了三五息,那个偷袭自己的人包括厉九川都死了吗? 德老他们离开竟然也不带上自己? 张屠恍惚地想着,刚爬起身,冰冷的湿意已经蔓延到脚踝,地上的水竟然在无声无息地上涨! 他匆忙退了两步,溅起一片水花,就这么一下,水面已经涨到了他小腿! 彻骨的湿冷感像蛇一样攀上腿脚,张屠才愈合的皮肉冒起大片鸡皮疙瘩。 他猛地一抬头,周围黄沙坊的景象居然全都不见,自己不知何时站在一处寒潭前。 湿滑的青苔成片攀附在岩石上,微微荡起涟漪的寒潭边坐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孩童。 双子苍白的面孔冲他轻笑,孩童稚嫩的嗓音咯咯回荡开来。 三个鹤发鸡皮的老头老太僵硬地站在一角,连那六个道人也神色警惕地躲在边缘,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两个脸色极差的麒麟服和一个带斗笠的男人。 张屠眼角微微抽搐,久违的感觉再次浮现在心头,就像当年刚接触传承种的那个毛头小子,对未知充满了迷茫和恐惧。 “喂,那个穿道袍的面瘫。” “天宫静主。” “哦,那个藏头露尾的……” “长乘七。” “那个屠夫……” “长歌坊坊主。” “几个老头老太……” “前黑水会挂名客卿,都是野修。” “哈哈,两位掌士大人呢?” “余氏长子,年家二少,在书院里争风惹事,被我打断了几次腿。廿三战里联合山神殿偷袭我,被我剥了传承,不知道余枫和年金曜又给他们找了什么传承,看起来伤好了,脑子坏了。” 两个孩童一问一答,将众人来历扒得干干净净。 他们不光是面容相似,连声音也一般无二,即使说话众人也分辨不出谁是谁。 “放我们离开,你压不住这么多人。”月白袍道人似乎并不受此地环境影响,依旧是一副冷面无情模样。 “竟然是体兵……”一个白净的胖掌士显得魂不守舍。 “哼,不是体兵,她怎么赢下廿三战?”一个年轻道人忍不住冷哼出声,“难怪一个食种能赢,原来是这种下作手段!不知道海事书院给了你多少好处?竟然甘心这么做……” 两个孩童都没有答话,只是寂静如鬼般盯着他。 “好了,让我们离开,以天宫名义,我们不会再插手此事。”面瘫道人打断他,手里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拂尘。 “晚了。”左边的孩童说。 “你做错了两件事。”右边的孩童答。 话音刚落,两人同时消失了踪影。 但这位天宫的静主不是张屠那种没见识的野修,他知道这是强大到形成半真幻境的污秽,让对手无法得知哪些幻象是真实,哪些是虚假。 即使这一点只对体兵之下生效,也强悍到能轻易逆转这次袭杀,将众人都拖进她传承种的主场。 这是凌驾于满传承度之上的境界,是真正踏入传承世界的分界点——体兵。 体魄为兵,杀伐无尽。 完全显化传承种,百分百完美继承传承种的力量和体魄,从某种程度而言,等于那些民间信仰的“野神”本身。 寂静的寒潭像煮沸一样翻腾,空气中的潮湿意味似乎达到了顶点,每一次呼吸都像灌进一口浓郁水雾,连行动都变得艰难起来。 “我做错了什么?”道人问。 “第一,你不该知道我是体兵。” 伴随着水声哗响,深青色尾须自水面一闪而逝,起伏的鳞片折射出青蓝虹光。 “第二……” 深不见底的漆黑潭水同时升起四只青蓝竖瞳,独属于冷血动物的杀意令人战栗。 “……你、露、怯、了!” 最后一个字短促有力,如同战鼓敲击的第一声烈响。 哗!!! 水花如箭矢漫天激射,地面顿时被刮去三寸,两只庞然大物同时自寒潭跃出,巨大的阴影将众人笼罩,来自上古的“神灵”在人间展露威严。 头颅大小的鳞甲,鬼火般的竖瞳,六爪遒劲如鹰从侧腹伸出,青须似蛇妖冶舞动。 两只冉遗同时咧开巨口,密密麻麻的利齿寒光凛冽。 “怎么可能!”德老的眼珠几乎要瞪凸出来,“怎么可能是两只!” “双子,另一只徒有其表罢了。”天宫的静主状似不屑,拂尘挥舞放声喝道:“【天神】!” 嗡……呜呜呜! 苍莽的号角声自遥远的时空传来,巨大的牛角如月形山脉从地面缓缓升起,一股邪异又粘稠的气息弥漫开来。 当藏蓝色的牛首浮现在空中,几乎将遮盖了整片天空! 这是灾种传承的显化,即使没有达到体兵境界,它的显化大小依然远超食种传承,只是显得十分虚幻,比起冉遗,好像随时都会消失。 所有人突然觉得心头一阵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即冲杀上场,和敌人战个痛快!仿佛理智都在逐渐丧失。 五个年轻道人同时发出怒吼,双目猩红,肌肉膨胀撑破道袍,四只锋利的螺旋长角刺破头皮,浓密坚韧的毛发覆盖躯体。 传承獓因。 然而扑来的庞大冉遗们形如巨龙,獓因却小得像鸡仔。 两个冷血怪物张口便叼起一只獓因,抬爪又扣住一只,几乎同步的动作依旧让众人分不清谁是厉九川,谁是厉九禾。 最后一只獓因刚挡在道人面前,无数尖锥般的利齿便瞬间贯穿了他的身躯! 血色飞溅,四只螺旋牛角刺穿了冉遗上颚,但这巨兽只是当着道人的面缓缓咀嚼,毫不在乎顺着伤口流淌的血液,挑衅般地吐出牛角。 四道血洞如同时光逆转般飞速复原,炽亮的青蓝竖瞳盯着他,一股凶戾之气爆发开来。 一直面无表情的道人终于忍不住神情扭曲起来,嘴皮抖动喊出最后一个词。 “【战血】!!!”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上圣 “吼!” 被制住的獓因们体型暴涨十倍!一层朦胧的赤光覆盖体表,好似火焰般飘忽。 其中一只冉遗的鳞片突然卷曲起来变得焦黑,它立即松开爪子咬紧嘴里的獓因,噗通一声,冲进寒潭。 水面腾起一层白烟,再无声息。 “那只是厉九川!” 张屠脸上横肉挤成一团,好不容易找到点熟悉的事物,他顿时激动不已,朝水潭冲去,却完全没注意到缓缓后退的三老。 一步,两步,三步…… 等张屠发觉没人跟来时,寒潭边哗地扬起一片水花,一颗似鱼似蛇的巨大脑袋猛然将张屠咬下水,周围再次恢复一片宁静。 “假胎就是假胎,没点眼力见的废物。”桂老鄙夷地嘟哝一句。 “帮不帮?”老教书先生眼神看向那四个上蹿下跳围攻冉遗的怪物,至于张屠,根本不在他考虑范围内。 “能救一把就救。”农夫打扮的老头压低了嗓子。 若是能因此和天宫搭上线,哪怕没了长歌坊也无所谓。 就在此时,冉遗仰天嘶吼一声,寒潭倒倾,泼天巨浪翻涌而出,简直让人怀疑潭底是不是连着海。 三只獓因顿时被冲得七零八落,气焰为之一熄。 道人见状当即跪地,刺破眉心,双手结印,礼成祭仪。 “上圣白玉龟台九灵太真无极圣母瑶池大圣西王金母无上清灵元君统御群仙大天尊……”念诵声饱含狂热,道人双手高举,每一个字节吐出都让他七窍溢出血色。 轰隆! 一道粗如巨蟒的紫雷蜿蜒落下,周围景象陡然溃散,露出黄沙坊狼藉的街道。 来自体兵境界的半真幻境自此消失。 道人大张着嘴,保持着双手高举结印、即将拜倒的跪地姿态。 他双目无神,身上没有半点传承气息,已是将自己从传承到身魂都献祭给了他的上圣! 厉九川搀扶着厉九禾,替她遮住从颈侧撕裂到胸腔心脏的焦黑伤口。 但翻卷狰狞的皮肉已经开始出现青紫色的溃烂,甚至还有一缕缕灰烟外冒,厉九川沾到烟气,完好的皮肤竟然也开始溃烂,整个人都好似虚弱了一截,喉咙发痒,忍不住咳嗽两声。 腐败的血沫从嘴角飞出,他震惊地看着自己逐渐被侵蚀的双手,连显化传承也抵挡不住片刻! “疫病……是疫病!上…上圣降灾了!” 说话的是张屠,他和另一个獓因被拖入水后并没有死,只是总被厉九川扯住脚,两人始终没有浮上去。 道人跪地的尸体也从眉心开始腐烂,和厉九禾身上伤口不同,他的皮肉飞速变成绛紫色,像融化一样流下,如同活物般分出数道分支,目标直指剩下的人,连獓因也不能例外。 “跑!”老教书先生再不做多想,见了鬼般转身就逃。 这可是真正的神灵被呼唤显圣,跟厉九川瞎喊是两回事!更何况,祂执掌疫病。 所有人都一哄而散,厉九禾伤口附近不断长出鳞片,只是很快就萎靡溃烂,血肉化泥滴落,缓缓露出白骨。 即使是体兵,食种也无法抵抗绝对的位阶污秽。 厉九川背着她迅速远离道人紫黑色的尸身,尸体上的血肉脱落,露出的骨骼也是黑色,周围充斥着来自疫毒的紫雾,地上流动的尸水紧追不舍。 被排斥在半真幻境之外的赵青从一堆废墟中冲过来,试图一把捞住两个孩童。 “闪开!有毒!”厉九川呵斥,身形一闪远远躲开他。 赵青扑了个空,转身依旧去追厉九川,那副坚毅的眉眼没有半点迟疑,即使要化为灰烬也要同生共死,毕竟这世上,他早已再无留恋。 “滚!” 厉九川第三次躲开赵青,额头暴起青筋。 从厉九禾身上散发的疫毒像紫色的蛛网爬满了他的侧脸,如同活物般有节律地蠕动着。 玄十一怎么呼唤也没有回应,简直像死了一样!要不是玄冥传承一直替他抵挡疫毒侵蚀,这会他早就烂成一堆骨架了。 但以体兵的体魄,竟然也对疫毒毫无抵抗之力,几番挣扎后,青鳞尽数卷曲蜕落,厉九禾陷入了昏迷,身上的伤口更是飞速扩散。 金母元君……格位堪比五帝的存在之一。 即使对于金母元君来说,刚刚只是响应信徒临死之念的随手一击,但其所掌控的疫病污秽,足以让整个七十二坊百年内鸡犬不留。 当赵青第四次出现时,没等厉九川骂出声,他指了指自己脸颊上一处溃烂,这厮原来是去主动沾染疫毒了! 厉九川脑仁嗡地一下,气得差点没喘上来,眼里也是一片麻黑。 他感觉到有人接过厉九禾,把自己也扛在肩上,耳畔风声呼啸,仿佛一切都在远去。 他眨了眨眼睛,试图看得清楚些,却发现似乎已经没有眼皮这个概念,大抵已经在疫毒中溃烂了。 五感也在逐渐消失,念头像浮在云里一样飘忽不定。 原来这就是玄十一总隐藏传承,让自己出现在明面上的原因,他、他们根本不是对手。未曾陨落的神袛是如此强大,要是和麒麟正面对上,又会是什么死法? 死寂的漆黑中,厉九川看见青蓝色的莹莹星光闪动,如流矢般滑过线条轨迹,那是勾勒一半的冉遗图腾。 荧光之下,有玄色脉络延伸向四面八方,逐渐画出一副巍峨的山图……不,仔细看来,那应该是一只背甲嶙峋的龙首巨兽。 厉九川恍然大悟,原来他不知不觉进入了冥想,但好像和平时不太一样。 而且看勾勒程度,玄冥传承已经到了百分十五,不知道玄十一是什么时候提升的。 龙首巨兽图腾平日总笼罩在一片看不清的雾中,从未像今天这么清晰过……尤其是它缓缓亮起来的眼睛。 【御】。 一道突兀的念头自他心底浮现,仿佛是来自无穷虚空的奇异意志。 【御】……厉九川跟着在心中默念。 漆黑世界骤然浮现无数荧光,它们像溪水窜动,似川河流淌,最终汇聚为一片浩瀚之海,变成一副幻光般的鳞纹龙盾。 玄冥神通:【御】。 挡山河之险,抵万兵之锋。 驱邪镇魅,万毒不侵,持护众生,坚不可摧。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上圣(二) 玄冥传承度还没到三十……怎么就出神通了? 厉九川脑海闪过无数纷杂的念头,神通被激发之际,疲惫再也无法压制地涌了上来,顿时失去了意识。 …… 张屠慌张地坠在三老身后,那位天宫静主刚死,仅剩的四个年轻道人就跑得没了影。 虽然他传承度不亚于三老,但晋升还没几日,还做不到完全发挥自己的传承能力。以至于他反应慢了一拍,逃跑时胳膊沾了一缕疫毒。 起初皮肉上还只是一点青紫,但很快就向着周围扩散。张屠立即显化传承,让皮肤变得粗糙坚硬,生出灰白毛发。 疫毒扩散速度稍有遏制,但紫色皮肉那块丝毫没有灵源响应,仿佛已经不属于他自己。 张屠感觉手臂就像一个吞噬灵源的无底洞,不管填多少进去,都不足以凭借传承之力驱除疫毒,被污染的那块皮肉反而在逐渐扩大。 力量被迅速抽离的恐惧感开始侵袭他的神智。 “秦老,秦老救救我!”他慌张地大喊,也不敢用另一只手臂触碰青紫处。 老教书先生皱眉回头,当即脸色难看地怒斥一声,“蠢货!” “我要是你,早该在出事的时候把胳膊砍下来了。”飞奔中的老农也回头看了他一眼。 “德老,德老我该怎么办???您救救我,看在长歌坊给您孝敬的份上,救救我啊!”张屠急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完全把之前塑造的凶狠形象扔在脑后。 两个老头都没人说话,跑得更加快了。 张屠见状大急,“我有天宫给的传承神像,是灾种传承,灾种啊!你们救我,我可以把它送给你们,我还有短时间提升传承度的法子,只需要摆个祭坛……” “得了吧,你自个慢慢摆祭坛,说不定金母元君老人家还愿意救你一把呢!”桂老冷笑。 德老面无表情地接过话茬,“听说天宫的神寄假胎可以让传承度暴增,养出来的遗玉,那叫一个品质奇佳……” 张屠如坠冰窖。 他神情恍惚间,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等消化完德老的话,那三人已是无影无踪了。 虽然一直有坊间传闻说大势力会专门养一些传承者,通过强行拔高他们的传承度,用来产出品质上乘的遗玉。 但成为高阶传承者何其不易,张屠一直觉得那是吓唬人的传闻,即使偶有那种想法,也会立即打消,沉浸在传承度的暴涨中不可自拔…… 现在看来,果然是自己天真了…… 那他就应该在这等死吗? 张屠抬起手臂,最初被疫毒污染的地方已经变成了绛紫色的肉冻,却又能像粘稠的液体一样滑下来,冒出淡淡的灰烟。 散发着腐败气息的紫色筋络顺着胳膊一路上攀,抵御的土德灵源溃不成军,一旦接触到疫毒就会被吞噬殆尽。 张屠当即扯开衣袖,紫色脉络已经深入到肩颈,他干脆撕掉外袍,整个胸膛都遍布蠕动的紫线! 什么时候……怎么办?怎么办?!他惊恐之余,忽然脑子灵光一闪。 桂老说得对啊!自己提升传承度的法子是摆祭坛祈求上圣,这疫毒也是上圣降下的。 他摆个简单的祭坛,像静主一样呼唤圣名,说不定会得救呢! 想到这,张屠双眼顿时变得猩红起来,他眼神扫过周围的街道,有些好奇大胆的平民正在打量他。 幸亏刚才一阵狂奔已经到了黄沙坊隔壁的石坊,这些人虽然不是传承者,但拿来做简单的血祭祭仪应该够了。 只一个念头,张屠便消失在原地,离他最近的一家饭馆顿时血光飞溅,野兽般的呼哧声夸张地回荡在街上。 所有的凡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一颗残破的头颅就骨碌碌地撞上门槛,原本盛满了红白事物的地方,空洞洞地大开着。 “杀……杀人啦!” 不知谁惨叫一声,街坊顿时陷入慌乱,藏的藏,躲的躲,但毫无用处。 就好像屠夫从圈里扯出牲口,没有一个凡人能逃出他掌心。 偶有两个趁他人被抓,哭喊着逃跑,也很快受到污秽和疫毒的影响,暴毙当场。 尖锐的哀叫声惊动了数队行进中的麒麟服。 众人灵觉之感一片血色升腾,浑身腐败的灰毛猿猴双眼暴凸,正将血色聚拢,试图做成一个祭坛形状。 为首的男人头发整整齐齐梳在脑后,原本就凌厉的黑眸瞬间化作竖瞳,更添三分锋锐的杀意。 他挥袖做了一个横切的手势,“斩天阵。” 所有的掌士同时无声地奔跑起来,或踏着屋檐,或掠过巷角,形成一道奇异的阵型,迅捷又悄无声息地朝灰猿压去。 噌!犹如长刀划破天际,澎湃的五德灵源汇聚成刀锋般的利刃,轻柔地抹过猿猴脖颈。 空中响起一声野兽的哀嚎,逐渐聚拢的血色祭坛缓缓消散。 然而一切并未结束,一层淡紫烟气徐徐上升,所有传承者都在恍惚中看见一双极为昳丽的双眼,眼尾朱红和浅金的刺青相当妖媚。 “天宫……是疫毒。”一位兰袍素手的女先生皱眉望向远处,“宗府主,有青耕在吗?” “有,不过鬼祸造成了不少瘟疫,府主带走了所有青耕传承者,只留下安九九,你知道这孩子……她脑袋不好使。”宗南面无表情。 “……那也得喊她来,让镇守的甲士也都出动,封锁黄沙坊和石坊吧。”琴先生揉了揉额角,“幸亏院首临走前让我来找您,不然疫病扩散开来可就出大事了。” “他老人家料事如神。”宗南拿出一支烟信点燃,红烟滚滚冲天直上,这代表最高级的征召,所有的掌士和甲士目睹红烟,都将朝着此地赶来。 宗南又顺口问道:“他还说什么没?” 琴先生微微斟酌,“院首大人还说让我去王府安抚魏灵犀,封锁厉九禾的境界消息。” “哼……世家都是一帮没脑子的蠢货,除了内讧还会干什么?我看让魏灵犀把他们都杀干净最好。”宗南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想到当年那个天赋绝伦的小姑娘,又忍不住嘲讽道,“再说,廿三战输了又如何?非得把天才潜力耗尽,让她变成一个废物吗?” “这事并非你我所能决定,想必大人们都有自己的考量。”琴先生垂下眼眸。 “可笑。” 宗南挤出两个字,抬手从腰间抽出两把雪白狭刀。 “过了这么久还没把那玩意杀掉,简直废物!我看海事府也需要洗洗里面的垃圾,省得丢人现眼!”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上圣(三) 张屠呛咳一声,血液混着内脏碎片溢了出来,散发着一股腐臭气息。 周围的掌士团团围住自己,而祭仪只做了个雏形,还被突如其来的灵源长刀劈得粉碎。 绝望让他浑身颤抖,眼看祭仪最后一丝神韵即将消失,张屠终于做出了决定。 他跪倒在地,举起糜烂的双手,虔诚地高呼,“上圣……” 下一刻,膨胀了一倍的腐烂尸体摇摇晃晃站起来,依稀还能看出猿猴的模样,脓液流淌的眼眶充斥着紫烟。 冲上去的掌士们被一巴掌扇落在地,在疫毒腐蚀下发出凄厉的惨叫。 琴先生的注意却全在那两把狭刀上,雪白刀身似有光雾氤氲,质感细腻剔透,如同蟒蛇两根獠牙。 “这是,刃兵?”她眼睛微微瞪大,掩饰不住震惊之色。 “还早,皮毛罢了。” 宗南的声音尚且留在琴先生耳边,他人已经消失不见。 被疫毒腐蚀的行尸走肉还在咆哮。 紫烟弥漫中,掌士们连连后撤,一道身影却迎着烟气向前。 “悬五帝像。”有人指挥。 五副画像被挂在对应的五方,巨尸身上的疫烟顿时衰弱下来,与那位上圣失去了联系。 “【噬牙】。” 宗南挥刀,衣袖猎猎作响。 雪白的刀光如同一道闪电,自双刃锋尖而起,陡然刺破天地! 炽亮虹光吞没了一切,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 待这夺目刀光消散,张屠异变的尸体已经不见了踪影,地面出现一道宽大的深坑,连同两侧房屋都消失不见。 石坊街道就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把张屠连同地面的泥土和屋瓦砖石都吞得干干净净。 袅袅烟尘落地,宗南将双刃归鞘,面无表情地指挥手下继续朝黄沙坊进发。 远处的琴先生面色复杂。 传承者的境界从来不是什么传承度一到一百,而是体兵、刃兵、法兵,每一个境界都将造成碾压性的效果。 所谓体兵,即传承度圆满,可以完全变化为传承种,完全使用传承种的体魄力量。 至于一些特别的能力,还不曾得到修炼,只能粗浅使用,被称之为神通。 刃兵则是体魄圆满后,将传承种特殊能力锻炼到极致,可以使那种力量变化为兵刃。 一刀一剑,皆是神通。 至于法兵,这种境界已经超出琴先生的认知,她自己也不了解。 像宗南这种强者,已经半只脚踏入刃兵,哪怕被一群体兵传承者围攻,也不过多出两刀的事。 …… …… “看吧,我就说回来肯定能找到他们。” “找是找到了,可他们身上有疫毒,小心点……” “……” 窃窃私语声入耳,厉九川微微睁眼。 原来赵青也没跑多久便失去了意识,自己三人都在神通【御】的庇佑下活着,而面前是一胖一瘦两个掌士,其中一个正将佩剑拔出。 “先杀哪个?” “当然是魏禾……等等,这个好像醒了。” “那就他吧。” 噹! 青铜剑应声碎裂,两人陷入沉默。 厉九川眉头抽动,依然无力起身,神通【御】刚将他致命伤势恢复,疫毒还没来得及驱散。 “他……他什么传承?” “说得是冉遗……他都成这样了,你是不是忘了加持传承?” “什么忘了?放屁!你来!” 噹! 第二柄剑粉身碎骨。 “……” “别管他了!先杀魏禾!”胖子喘着粗气。 “可是没剑了,要是离他们太近,恐怕会沾上疫毒。”瘦子摇头。 “我记得前面街口有个兵器铺,你等会。” 一阵脚步声匆匆来回,地面传来金属叮啉哐啷的响动。 “铁的,这能行吗?” “试了再说。” 胖子举起一把砍刀,对准厉九禾脖颈。 噹! 刀尖直接崩飞出去,险些擦到瘦子眼睛。 “怎么回事!都金刚不坏了吗?!”胖子气急败坏地拿起其他兵器,接二连三地砍下去。 不光厉九禾,连赵青都崩碎了七八把刀。 两人都没注意到的是,一只青羽鸟儿歇在屋檐打量他们,上上下下瞧了片刻,白喙发出一声高亢的鸣叫。 做贼心虚的两人同时受惊回头,青羽鸟趁机落在厉九川脑门上,白色的尾羽翘来翘去。 “青,青耕!” 胖子大惊,两人同时对着鸟儿露出牵强笑意。 “安大人……安大人来了?”瘦子干笑道。 海事府现在剩下的青耕只有这么一个,安九九。 青羽鸟儿点点脑袋,对厉九川脑门啄了下,意思是问两人要不要解开这些人的疫毒。 胖瘦掌士同时摇头,连连摆手。 胖子吭哧道:“我等马上就带他们回府医治,不劳安大人费心了。” 小鸟歪着脑袋,似是有些不解,但还是扑棱棱地飞走。 两人又是震惊又是狂喜,震惊的是安九九竟然这么好骗,狂喜的是他们似乎又能得逞了。 这时,胖子忽然看见三根青羽盘旋而下,沉浸在狂喜中的脑子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见羽毛落在了三人身上。 紫色蛛网般的疫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果然是术业有专攻。 孩童撑着地面坐起,缓缓抬手摸了一把脖颈,漆黑眼珠和善地盯着二人。 灵觉之感中,三只凶戾之兽几乎遮挡了整条街道,朱厌抖擞赤红毛皮,两条冉遗竖瞳中满是杀意。 咕噜…… 胖子吞了口口水。 “有话好好说……” “自然好好说。”厉九禾身影一闪,嘭地将他砸倒在地,五指如勾陷入胖子脖颈。 来自体兵境界的威慑让灵觉视野一阵扭曲,众人眨眼之际,周围环境再次化作一片寒潭。 “谁给你这么大胆子?”厉九禾越生气,语气就越温柔。 “都,都是家主下令!”胖子身上肥肉直颤。 “胡说!你这猪脑子不知道对我出手意味着什么,余枫还能不知道吗?!”厉九禾双瞳竖立,如蛇般冰冷地释放杀意。 “千真万确,不信你问年鑫!”胖子指天发誓。 厉九川脑袋上顶着一只青羽小鸟,试图逃跑的瘦子正被他坐在屁股底下。 “真,真的!啊啊我骨头要断了,你弟弟真重啊啊!”瘦子哀嚎起来。 胖子满头冷汗,“因为海牢里死了太多世家子弟,新一轮八大家之争已经开始了,加上鬼祸混乱,大家都觉得这是个机会!魏王一直不肯站队……所以……” “一群窝囊废!”厉九禾忍不住爆了粗口。 第一百六十章 为难 八大家之争是下层世家唯一能跻身上层的机会。 一旦在混乱中夺得灾种传承,那就等于半只脚迈进顶尖世家的门槛。 有人想杀了厉九禾,八成是为了逼魏灵犀出手击溃八大家,然后趁机夺取传承。 世道本就艰难,这些权势之家还想着内讧,不惜动用安插在海事府里的子弟送死,当真是丧心病狂。 细密的青鳞顺着胖子脸往上爬,厉九禾的怒火几乎无法遏制。 这些人盯上她也就罢了,可连魏王也不放过,当年为廿三战付出的代价都不能让他们满足吗?非得要将厉家赶尽杀绝?! 眼看胖子快要毙命,梳毛的青耕啾鸣起来,试图扑到厉九禾脸上阻止她。 掌士相残乃是禁律。 然而厉九川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青耕尾羽,胖子双眼翻白,已是进气少出气多。 “行了。” 众人面前突然出现一人。 他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同样竖瞳冰冷,给人一种严酷的压迫感。 “宗府主。”厉九禾嘴上喊着,手里却纹丝不动。 “我知道你的委屈,但是人不能死。”宗南说着,突然劈手打飞某只偷偷摸摸蹭过来的鸟。 厉九川的眼神随着青耕下坠弧线画了半个圆。 高大男人和小姑娘互不相让地对视,像是在比谁眼睛不眨的时间长。 “行,听府主的。”厉九禾忽然松手,胖子掉在地上,她手里却从胖子身上抓下一团光。 余家长子又被剥落了传承。 宗南没说什么,眼神接着向厉九川。 孩童无所谓地抬起屁股,一脚将瘦子踢出去,这厮身上同样没了传承。 真是虎啊……这俩孩子。 宗南心中慨叹,再次拍飞从后面绕过来的青耕,下令让一队掌士押送余年二人回府,顺便把厉家双子也送走。 青耕鸟骂骂咧咧地落到厉九川脑袋上,把他头发弄成鸟窝形状。 “你不准走。”宗南一把将它抓住。 “凭什么?”鸟嘴里传出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 “疫毒还没解完。” “你让我趴你头上我就去。” “你闭嘴。” “……凭什么?!人家脑袋趴一下都没事,就你不行?一天到晚弄那么整齐,难道不是勾引鸟做巢吗?” “闭嘴!!” “……” 厉九川目送宗南离开,把自己头发梳理成原来模样,“那只鸟为什么非得趴别人头上?” “什么鸟?哦,安大人啊。”厉九禾也瞧了一眼,“她就喜欢那样,宗府主最在意自己头发,她最喜欢把人头发弄成鸟窝,宗府主就见不得她。” “可不是嘛。”准备护送二人的掌士也忍不住插嘴。 “谁要是想见安大人,把头发梳到最整齐,然后在府里绕一圈,她保准会歇在你脑袋上。” “可惜谁也没有宗大人头发梳得整齐。” “是啊是啊。” …… …… 海事府。 “凭什么不让走?”孩童漆黑的眼睛盯着面前掌士。 “因为他是疑犯。”许攸翘着腿饮茶,眼皮都没抬一下,“你可以走,爱去哪儿去哪儿。” 厉九川一行到了府里便分开了,厉九禾跟着押解胖子二人的掌士去录案,厉九川和赵青则被从头到尾检查了一次污秽程度,顺便疗伤,但离开之际,赵青却被扣押了。 “他是我的仆役。”厉九川上前一步,却被两个府中侍卫阻拦。 府中侍卫地位等同甲士,亦分为五等,只是防御不及甲士坚韧,战斗不如掌士强大,通常配给掌士做随从。 “他不是你仆役,传承朱厌,与天宫有染,还跟冥狱那些人有牵连,是疑犯。”许攸阴柔地重复,弯起的眼睛一点笑意也无。 “你放屁!我还怀疑你也是天宫的走狗呢?骄虫传承难道不该抓起来吗?!”厉九川可没忘记当初渭水湖越狱时这人跟莫予吵架互骂的话,这两人背后肯定都有故事。 “休要对大人无礼!”府中侍卫呵斥一声,将厉九川往外推。 孩童纹丝不动,哪怕两个侍卫涨红了脸,他脚下也未偏半厘。 “住手。”许攸看够了戏才不慌不忙地喊停二人,“他可是预备掌士,不出意外的话还会成为我的同僚,你们可得知法懂礼。” 两人应是,又站回原位。 一股子邪火冲上胸膛,但海事府不是轻易能动手的地方,厉九川只能强压火气。 “赵青是游山城人,身世清白,我和秦瀚海秦掌士来京时,途中经过白夜村,他是在那里误得传承,秦掌士也可作证,他并非天宫之人。后来蔺家到处乱抓人,将他当作天宫堂主压入海牢,是我趁乱时让他离开的,什么冥狱和他根本没有关系。” “是吗?那你去找秦掌士证明吧。”许攸下了逐客令,厉九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 “什么?竟然有掌士袭杀你们?”秦瀚海满脸不解,“怎么会有这种蠢货……” “大人!重点不是这里,我的人被许攸扣押了,他非得说是疑犯,不肯放人。”厉九川压住不耐之色,再次提醒道。 “这……赵青那传承本身的确有些来历不明,厉九禾不是也回来了吗?让她去说说,肯定给放。”秦瀚海眼神游移道。 “……” 厉九川深吸一口气,目光直直盯着他,“秦大人,九禾她去录案供证,处置两个袭杀同僚的叛徒,一时半会回不来,您能帮帮忙吗?我欠您一个人情。” 秦瀚海沉默片刻,不再避开他的眼睛,“我和许攸也不甚对付,恐怕去了也是徒增烦恼,他是四等掌士,有生杀之权……而且,赵青是否清白并不重要,他只怕是盯上朱厌传承了。” 孩童闻言站了一会,转身准备离开。 也许是看他孤零零的模样于心不忍,秦瀚海轻咳一声提醒道:“九川啊,最近兆阳局势很乱,不少人都蠢蠢欲动,海事府又被鬼祸牵制,你最好待在书院别乱跑,赵青他……吉人自有天相,也许就没事呢? 万一……万一他对你而言真的很重要,还是去找厉九禾吧,看在她廿三战的奉献上,没人会不给面子。” “到底什么是廿三战?”厉九川忽然回过头。 “……” 秦瀚海叹气道:“是决定天下传承局势之战,整个大樂百姓的安危,都在其中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怒 “廿三战在星辰山脉的云海山举行,由天宫、山神殿、海事府、上水渡四方势力围山博弈。 每个势力都会派出自己培养的弟子参战,历年都是由海事府的海事书院学子、天宫的白玉京书院学子、山神殿的昆仑书院学子、以及上水渡的云渡书院学子,四个书院相互争斗。 每个势力不能超过五十人入山,最终整个云海山剩下二十三人时,学子可以选择退出保命,或者继续参战。 它叫做廿三战的原因就在于此,实际上此战原本名为定山海。” 秦瀚海说到这,又有些犹豫地停下来。 “那继续参战的人呢?”厉九川接着问。 “继续参战的人,最终只能活一个,他属于哪方势力,哪方势力就胜。接下来五十年时间,其他势力都将遵循约定,不派出体兵及其以上境界的强者对该势力出手。” 不用细说,任谁都能想象到体兵境界肆虐人间的惨相,廿三战的确关乎天下传承局势。 “照你这么说,参战的都应当是佼佼者,最少也得是八大世家的灾种传承吧?厉九禾一个冉遗传承,她为什么会参加廿三战?!”厉九川一针见血,直指关键。 “因为海事书院已经连败九次!再输只怕会失去参加廿三战的资格,曾经的长乘门就是这样被排斥为边缘势力。 所以皇帝给书院许诺,谁赢谁就能给大樂提出一个要求,想干什么、想要什么都行。不知怎么地,被厉九禾知道了。”秦掌瀚海不再掩饰,语速飞快地道:“接下来就是她大获全胜,甚至没等到二十三人封山死战,她已经把当年参战的其他书院学子全杀光了! 至于她为什么有这个能耐,你应该知道她的境界了吧? 体兵之下,只要不是五帝传承,就是无敌!单对单像杀鸡一样可笑,哪怕同时面对数十敌手也能游刃有余地解决,加上云海山不可呼唤神袛,身为食种也能完成屠杀!” 秦瀚海连珠炮似的全吐出来,只觉得身心舒畅,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别的书院就没有体兵吗?”厉九川眼睛漆黑,仿佛要将所有的光都吞噬。 “没有!你是不是想知道为什么?”秦瀚海俯下身凑近他,神情幽深地道。 “因为天才们在渡魂河后还有一次亲手捕捉传承种改换传承的机缘,那里遍地都是食种、异种,灾种轻易可寻,正仙种亦有机会! 可是,一旦在这里的传承圆满,就永远不能改换传承了! 食种一辈子都是食种,同境界任人宰割的对象,厉九禾的路,到此为止了!” 秦瀚海的声音像雷鸣一般震耳欲聋,令厉九川摇摇欲坠。 从一开始,厉九禾就为了让他回来而放弃了毕生潜力。 此生此世,都只能沦为一个不起眼的食种! “珍惜她给你留下的机会吧。切记不可让传承度圆满,最好不要超过八十,否则改换传承极可能失败。这些事,书院也会告诉你的。” 秦瀚海说完便离开了,只留下孩童一个人站在原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海事府用了作弊一样的手段,让一个食种体兵入山,杀光了其他势力传承度不到八十的天才们,从而赢得廿三战,却不敢广而宣之。 难怪厉九禾从不告诉他自己的境界,只在遭遇袭杀时才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 原来就是怕此事暴露,影响天下传承局势。 但那些逃走的獓因……呵,九禾她放弃那么多,却还要遭到自己人的袭杀,就算暴露此事又如何? 哪怕她自断前程,与素不相识之人以命相博,厉家人依旧被各方压迫! 来兆阳时遭到刺杀,在书院时被栽赃嫁祸,莫予许攸的不怀好意,黄沙坊的埋伏……一件又一件事,原来从头到尾都是恶意为难吗?! 厉九川忽然发现,玄十一的誓言简直无比贴合他的内心,这些人根本不值得怜悯! 是了……玄十一恐怕从开始就知道厉九禾的境界,以他的见识,何尝不知道其中缘由。 难怪他对九禾总是那般温柔,甚至比对自己还好…… “你在这干什么?” 熟悉的声音响起,厉九川一回头,只见厉九禾正站在他身后。 “赵青呢?这不是秦掌士经常办公的地方吗?”厉九禾皱起眉头,突然开口道:“是不是有人把赵青关押起来了?是谁干的?” 她一把拉过厉九川,只见这小子眼睛湿漉漉的,鼻尖还有点红。 “谁TM欺负我弟弟?!!” 咆哮声响彻海事府,许攸放下茶盏叮咣一下,差点摔在地上。 …… 片刻后,两个一模一样的孩童踏进屋,只是一个拉着另一个,为首的气势汹汹,显化的竖瞳杀意毕露。 “厉大人且慢……” 府中侍卫急忙上前阻拦。 “滚开!” 水德灵源活跃好似火焰燃烧,瞬间就将两个侍卫吞没! “你敢!” 许攸见状大惊,刚有动作,一股劲风扑面而来,整个人嘭地砸穿了三堵高墙,烂泥一样摔在地上。 两个侍卫已经在体兵的盛怒下化作袅袅黑烟,厉九禾的身影出现在许攸面前,单脚踩着他脑袋。 如此动静,引得府中其他掌士齐聚围观,连秦瀚海也偷偷摸摸藏在人群里。 “废物一样的东西,成天只知道欺压自己人!污秽种都还知道敬重它们的神,你们这些畜牲心中可有天与地?可知恩与仇?善与恶?!” 冰冷的青蓝竖瞳环视众人,竟无一人敢与她对视。 “廿三战你们不敢上,我上!前途不可断,我断!鬼坊你们不敢去,我去!就凭你们这些尸餐素位的垃圾,也敢欺负我的人了?!!都还要不要脸了?!! 是看我断了前途好欺负,还是觉得我厉家离开魏王无人撑腰? 这里是现世,你们好大的胆子!我厉九禾乃是体兵,现世之最高境界!杀你们不过杀猪屠狗,谁都想在我厉家头上踩一脚吗?!” 狂怒之下,厉九禾干脆撕破了脸。 如若所守护不值得守护,为其付出却反遭欺辱,她凭什么还为其隐藏境界! 第一百六十二章 魂河与上水渡 厉九川目瞪口呆,他何曾见过这样的厉九禾。 周围一片鸦雀无声,就算被骂成了屎,众人看见许攸的下场也没人敢吱声。 “……魂河是什么地方?”厉九川拉了拉她衣袖,“什么是现世?” 厉九禾缓了口气,“你待会先跟赵青回书院,这些事问夫子们就行。” 说罢,她眼神又落在角落里的秦瀚海身上,“秦大人要往哪去?” 正要偷偷溜掉的秦瀚海陡然僵住,周围人群呼啦一下散开,将他暴露出来。 秦瀚海扯出一个干笑,“厉大人有何吩咐?” 暴露境界前的厉九禾和此刻的厉九禾是两回事,此前还能在明面上当作普通同僚看待,现在对方已经具备晋升五等掌士的资格,喊一声前辈都是应该的。 “劳烦秦大人送九川回一趟书院,顺便把赵青带上,应该没有问题吧?” 秦瀚海避开那双散发着危险之意的竖瞳,连连点头道:“小事小事,我这就去。” 厉九川幽幽地看他一眼,原来威胁远比许诺来的强有力。 当赵青被带出来,厉九川却不乐意走了,他认为厉九禾方才的举动恐怕会带来不小的麻烦。 直到厉九禾说她告知了魏王,不会有事,反复强调书院和海事府只有一湖之隔,厉九川才勉强愿意离开。 结果他前脚才迈出海事府,后脚就看见一辆奢华的大驾马车停在府邸前。 光是仆役就跟了数十人,还有两队盔甲深青的甲士分立两侧。 一位蟒袍男人下了马车,只见他身材高大,气宇轩昂,举手抬足都带着威严之意,一双眼睛更是精光流转,分外摄人。 那人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拉住厉九川,饱含眼泪地道:“好孩子,你受苦了,是谁敢欺负我们家九禾,为父替你做主!” “……” 孩童咧了咧嘴,“王爷,在下厉九川……” 魏王瞬间松开手,状似什么都没发生,轻咳道:“原来是九川啊……你妹妹她怎么样了?” “王爷也知道她是妹妹啊?” “肯定啊,当年你俩出生我可就在屋外等着,你是先出来的。” “那她为什么老觉得我是弟弟?” “这……咳咳,大抵是她觉得你需要保护吧,那什么……” “哦,王爷我先走了,就在隔壁书院。” “好好,快去吧,快去吧。” 秦瀚海也行礼寒暄了一句,带着两人离开了。 有魏王在,厉九川安心不少,打算在书院歇一会,等局势稳定后再回青茗茶楼,那边事情还没处理完。 来到书院独居后,秦瀚海直接踏湖离开,没等两个时辰,独居大门就被一只素白纤手推开了。 赵青神情警惕,只见先进来一位眉心红痣的少年,再进来一位素手兰袍的女先生。 “你是谁?” 言乐有点诧异,还没等那汉子回话,楼上伸出厉九川的脑袋。 “琴先生,您也来了?” 兰袍女子微微一笑,“不光我来了,那条黑蛟也回来了,从明日起,你和言乐就把蛟语课补上,要记得好生学习。” 厉九川闻言往湖边望,只见一颗黑乎乎的大脑袋偷偷摸摸浮出水面瞅他,还恨不得嘤嘤两声。 这家伙不是让它去找季欢吗?怎么被抓回书院了?! “九川?九川?” 琴先生还在楼下喊他,厉九川干脆从栏杆一跃而下,对着她行礼。 “先生,除了平日上课,我还能出去吗?” “能是能,但最近兆阳局势混乱,还是别出去得好。” “是。” 厉九川抬起头,“那先生还有别的事吗?” “有,坐下说吧。”琴先生无奈一笑。 厉九川这才“后知后觉”地打开房门,将她请入屋中。 琴先生心中微叹,这孩子遭逢恶意太多,已是谁都不愿信任了。 言乐也想进屋,被厉九川啪地关在屋外,差点气裂,还是琴先生说有些私事要说,他才气冲冲地坐在院子里,和赵青大眼对小眼。 “厉九禾的事,你知道多少了?”琴先生斟酌开口。 “她是体兵境界;自断前途;传承种还能换;传承度不能超过八十;廿三战海事府作弊……”厉九川掰着指头数。 “不错,我今天来就是为了提醒你,切记不可让冉遗传承度超过八十,最好就在六十上下。” “渡魂河什么意思?”厉九川摆摆手打断她,这些话现在才说太晚了,就算自己还能换传承,这对他而言也没有意义。 “魂河是此处残缺之界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摆渡之河。”见他不耐,琴先生也并不生气,“提到魂河,就不得不说另外一个地方。 自从五方极界破败,众神便在此界之阴面找到一界,称之为上水渡。 上水渡虽然不比五方极界大多少,但它与魂河相接,去你们将要改换传承的地方更容易。 如果把大樂称之为凡人的世界,那么上水渡就是传承者的世界,历朝历代来晋升体兵的强者全都在那里扎根繁衍,兆阳八大世家乃至海事府背后,都有上水渡的扶持。 参与廿三战的云渡书院更是享有特权,他们的学子想退战便退,来一遭完全是为了历练,取胜于他们如同儿戏,只有几方势力出现大动荡,为了稳住局势,云渡书院才会出手。 但是,上水渡的存在,就是为魂河而存在,是作为一个来往魂河两岸的歇脚之地。 过河之后的那方世界,就是传承种的来源之地,是传说中的仙神妖魔盘踞之地。 比起五方极界匮乏的资源,所有天才都能在那里寻找真正合适自己的传承种,获得传承后,只需就地修炼十个日夜,便能完成在大樂数十年苦功,踏入传承圆满,甚至直接成就体兵!” 厉九川忽然问道:“那要是一辈都待在那里呢?” “不可能,那个世界遍布大凶险。即使身为体兵,也不过堪堪踏入修行门槛,渡魂河的天才们能待满十个日夜的都是少数,直接成就体兵者更是寥寥无几。所以才会有上水渡的存在,以便传承者往返歇息。” “好吧,所以说魂河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另一头的传承种?” “差不多。” “那现世又指什么,为什么说现世最高境界为体兵?” “哦,这就是因为众神之约以及破损五方极界的承受能力了。 我举个例子,廿三战就是众仙神妖魔约定的一部分,又叫定山海之战,不光在大樂举行,还在上水渡也举行。 而现世最高境界同样也是约定的一部分,因为超越体兵的传承者破坏现在的五方极界太容易了,稍有不慎,整个大樂都会覆灭。 所以现世最高只能存在体兵境界,超过就会遭到众仙神妖魔的法则压制以及各方势力的绞杀。” 第一百六十三章 鬼王神荼 “哦,也就是廿三战和现世最高境界都是约定吗?” “是,从某种程度来讲,跟天地法则也没什么区别了。” “那这些仙神妖魔的约定到底都有什么?我是说,约定的全部内容是什么?”厉九川听得有些头昏脑胀,干脆问出来由自己去研究。 “这些都写在《天论》里,书阁里有。”琴先生再度露出几分无奈,“《天论》此书在传承总纲一课里讲过的,你定然是上课睡觉了。” “不记得了。”厉九川面不改色。 “传承总纲不归我管,你记不记得都无所谓,接下来的蛟语课我会好好考校你的。” 琴先生放下两本册子,封皮上写着蛟语二字。 “这是些许关于蛟的脾性传闻,以及蛟语简单的含义,提前看。因为你们暂时没有别的课,所以蛟语课放在每日辰时来上,不准迟到。” “是。”厉九川点点头。 “是。”言乐扒着门缝喊。 两人对视,言乐哼一声迈步走进去,“我还以为是什么隐秘,这不都是众所周知的吗?” 琴先生指了指册子,打断他,“好好学。” 言乐急忙行礼,“是,先生。” 待两个好学生目送琴先生离开,言乐立即开始问东问西。 “你是不是又出去干什么没喊上我?” “黄沙坊那边出什么大事了,我看全兆阳的掌士好像都过去了,甲士也列了好几个战阵呢!” “上次许诺我的遗玉呢?别告诉我都被你吃没了。” 厉九川推开他脑袋,“黄沙坊有天宫的人呼唤他们的上圣,降了疫灾,掌士甲士应该都是去封锁的。” “什么?这群畜牲!这里可是兆阳!”言乐脸色一变。 “至于你的遗玉,我还没来得及把势力收拢,等我把他们都打死了会给你送过来的。”厉九川语气平静。 “你是不是生气了?谁惹你了?”身为太子,言乐反应相当敏锐。 “黄沙坊遇见一些烦心事罢了。我出去一下,你好好复习功课。”厉九川出门,冲赵青招手。 “唉,我也去!”少年正值好奇心旺盛之际,哪能放过这机会。 “下次带你。” 厉九川啪地关上院门,等言乐一头撞开,俩人早没了踪影。 “怎么跑得这么快?”太子百思不得其解。 一柱香后,渭水湖另一侧浮上来两个人。 个头矮小的孩童嘱咐道:“你先回青茗茶楼,现在局势混乱,未免有人心起伏,你看着处理便是。” 言外之意是该打的打,该杀的杀。游山城的甲士队长虽然领过几个兵,但能力还不足以掌控七十二坊势力,唯有杀戮是他擅长的。 赵青问道:“那主上呢?” “我去处理一些事情。” 衣袍上的水迹诡异隐没在面料之下,似是被主人吸收了,孩童稚嫩又冷酷的声音响起。 “黄沙坊这事没完。” …… 马氏坐落在兆阳上市,渭水湖北边一条泾流附近。 虽然不如渭水湖得天独厚,但对如今地位饱受排挤的水德传承者来说,难能可贵。 而马氏、羽氏、何氏三家相互抱团,宅邸呈品字形背靠泾流,哪怕爆发争斗,也是易守难攻的地势。 一个朴素黑袍青年将眼神从羽家阁楼收回来。 上面有人换班监查周围,防守严密,方才绕着马氏宅邸大院走了一圈,罗生镰上的鬼眼腾腾吐了三种传承幻象,看来水德三家正齐聚一堂。 “你!站住!”马家门前的仆从忽然呵斥起来,“看什么看,就是你!” 黑袍青年回过头,明明是一副卖相极为出挑的脸,却被一双漆黑冷漠的眼睛压得十分平凡。 “方才就看见你绕着马氏府邸乱晃,忍你一盏茶了还不走,是不是想找死?” 仆从眼珠隐约泛蓝,他资质不够,得了传承种后,家族没有供给他遗玉,凭借这点传承种微弱力量吓唬凡人是他平时最爱干的事。 以往碰见家族强者,那种发自骨子里的卑微和渴慕让他心痒难耐,但一面对凡人,他们看见自己时那种畏惧的神态,简直令人身心舒畅! 遗憾的是,他并未看见青年露出任何表情,只是一双漆黑眼睛忽地竖立起来,青蓝色瑰丽的瞳孔几欲喷吐火彩。 传承者!而且传承度比他高了不知多少倍! 恐惧刚浮上心头,仆从脸色陡然一僵,污秽自眼珠开始蔓延,他的眼睛迅速变得和青年一模一样,细小的青鳞似蚁虫般吞噬面孔。 厉九川余光扫过街边来往凡人,他上前一步,五指摁住马家仆从面孔,顺手就将人推进宅院。 结果刚进门就看见另一个仆从神情讶异地提起裤子,难怪门口才一个人守着,原来这个在放水。 青年动作轻柔地将门一推,稳稳关好,然后松开手,一个半人半蛇的污秽种直挺挺倒地,嘭地化为一蓬黑烟。 才拉起裤子的仆从吓得张大了嘴,双腿打摆。 眼看青年一步步接近自己,他急忙开口道:“大人饶命!我不姓马!” 墨青镰刃如幽魂般飞出,仆从只觉得脑门突然一凉,发丝纷纷扬扬落下,露出头皮模糊的蓝色刺青。 传承世家都有相当严苛的等级制度,非血亲族类必然不会给予传承。 “撒谎。” 厉九川指节一勾,镰刃灵巧地划了个弧线,擦过那仆从脖颈。 血涌如柱。 隔壁羽家阁楼上巡查的三个传承者同时目睹此幕。 从黑袍青年摁着仆从进门,到镰刃丝滑地切下另一个仆从脑袋,这些事只发生在一念之间,快得惊人。 “快通知家主!”一个蓝色刺青光头说完,抬手抄起腰间号角,准备吹响警戒。 他视野仍旧能看见隔壁宅邸的景象,陌生青年从怀里取出一副漆黑鬼面缓缓戴在脸上。 螺旋弯角,六眼血目,无鼻无口。 面具散发着血光的眼睛直视着他! 光头忽然发现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扭曲了一下,如同放久的书页般开始发黄,变得老旧、缓慢。 一只奇长的头颅自阁角蜿蜒而下,如传说中地狱里的鬼怪般露出痴笑,将整张非人的脸颊挤出层层叠叠的皱纹。 吼!!! 怪异的死亡感涌上心头,光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奇长头颅咬断了身躯,两条腿抽搐着倒地。 旁边何家和羽家的传承者吓得脸上直翻鳞片,竟然是差点心神崩溃而自秽了! 那颗鬼怪般的脑袋咧开巨嘴,猩红长舌一卷,其他两人也被嚼得粉碎,血水横流。 这是到底什么玩意…… 光头忽然发现自己还能思考,眨巴一下眼睛,他竟然还站在阁角的窗口前,手正抓向腰间的号角。 他恍然大悟,原来方才所见,皆是死亡的预感。 是直视了代表死亡的神灵,才看见的那些景象吗? 奇长的头颅自阁角蜿蜒而下,光头背后响起何家传承者的大喊。 “小心!” “没用的。” 光头一动不动,他用最后一点时间回过头,脸上神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我们早就死了。” 在那人带上面具的时候。 第一百六十四章 鬼王神荼(二) 戴上面具的那一刻,厉九川看见大地隆起一座座森罗殿宇,千万道魂灵自无边阴影中冲出,盘旋于殿宇左右。 一道贯穿陆地的深邃裂痕从极东延伸到极西,无尽阴物如虫豸纷纷外涌。 这样的视野如电光火石一闪而逝,简直让人怀疑是不是产生了错觉。 但厉九川很快就注意到阁楼上三个传承者的动作,杀意自脑海迸发,还没等他出手,阁角阴影处忽然涌现一道奇怪的身影。 就像体格柔软的巨人挤出狭窄的窗户那样,一颗惨白头颅最先挤过阴影,露出一张被绷到变形的脸,空洞又乌黑的眼睛缓缓转动,目光所及给人一种瘆人的阴冷感。 然后是它长长的脖颈,好似无止境般往外延伸。 可惜它的体型大小似乎远远超过阴影,脑袋完全出来已经是分外不易。 眼看阁楼里的光头拿起号角将要吹响,厉九川心中杀意暴增。 指尖即将触碰到镰刃之际,惨白头颅瞬间伸长脖颈,咧开巨嘴,獠牙如同纤薄锋利的阴影,只一张一合,光头半个身子就不见了踪迹。 血光喷溅,残缺的身体抽搐倒下。 惨白头颅半点停歇也无,猩红舌尖唰地舔过。 起初舌尖还是和头颅匹配的正常大小,伸到两个活人面前时已然变作屋子般大,好似红色幕布般轻柔又迅速地将两人一卷…… 血色再添一重,整个楼阁陷入死寂。 厉九川隐约明白这面具的用法了。 …… …… 天字裂隙。 海事书院院首正坐在一处爬满了奇诡阴物的悬崖前。 阵阵寒风自深不见底的地底刮出,被他身上一层青濛濛的木德灵源阻拦在外,连同那些试图爬出来阴物也被压制在巨大的裂隙之内。 一个书卷气的男人头顶玉冠,脚踏云履而来,站在院首身后。 “有什么事?” 白发院首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只是懒洋洋地耷拉着,仿佛很是疲倦。 “癸支脉第七出现的那个鬼王不见了。”书卷气男人温声道。 “哦?”院首眼珠微微转动。 “已经确定不是回到地下,而是消失了。”男人想了想又道:“这个消息是用五个五等掌士换来的。” 院首终于睁开了眼睛,瞪着书卷气男人,“五个!卫砚,你知道本座培养一个五等得招多少人,用多少年吗?要三千学子,最少十年历练!” 书卷气男人微笑道:“大人莫生气,我知道书院培养人才不易,去的都是上水渡派来历练的。” “上水渡!”院首头顶肉眼可见地冒出热气,“他们就算再嚣张跋扈,你也不能全都弄死!为了稳住上水渡,咱们付出的代价还少吗?” “大人别气,除了掌士,还有四队五等甲士也搭进去了。”卫砚继续温声和气地道。 “……” 院首吸了一口很长很长的气,半晌才平复心境,他恢复了往日面无表情的作态,声音平静地道:“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卫砚稍稍后退半步,他知道院首此刻冷静的外表下,是何等狂风暴雨。 “在下只是想说,鬼王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原本那些人是去讨伐鬼王的,眼看就要全军覆没,它突然就消失了,只活下来一个皮厚的五等甲士回来报信。 但您知道,那些东西决计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活物,也绝不会留下残羹剩菜。若是没弄明白第七癸脉的鬼王究竟去了何处,可能会危及现世王朝。” 阴气森森的裂隙山崖上,两位现世顶端战力陷入沉默。 耳畔是阴鬼哭嚎,野魂哀啸,仿佛所有的无奈痛苦都混杂其中,随之发出意义不明的呻吟了。 …… …… “马冀,是你当时说埋伏十拿九稳,不会出问题!看看现在,海事府的拘役帖都贴在老夫脸上了!” 说话的老头锦衣华服,长了一脑袋红毛。 另一个脸颊两侧有着触须般刺青的老头也怒不可遏,“没错,最关键的是,厉九禾竟然是体兵!体兵!这么大的事没弄清楚就敢动手,一旦天宫山神殿那边反应过来,掀了海事府的底,咱们死定了!” “行了!”喝止他们的是一个光头遍布蓝色刺青的老者,“这事之前,有谁知道厉九禾是体兵?我给你们提供的情报不是说了,她之前在魏灵犀的私自安排下渡了一次魂河才去参加廿三战,很有可能已经改换传承……” “改换传承和体兵能是一个意思?”红毛老头嘲笑道。 “难道不是都变强了?”蓝刺青老光头神情不满。 “呸!”红毛老头直翻白眼。 “说不定,她还是选了冉遗。”触须脸颊老头思索道。 蓝色老光头附和道:“不错,如果她提前渡河,还是选了冉遗作为传承,那么成就体兵,还能瞒过天论之约入云海山,也都能解释得清了。” “打住打住,咱们来这不是说厉九禾怎么样,而是我水德三家里能拿得出的好手,都被海事府征走去剿鬼。打埋伏那一批又没了音信,万一遇上什么事,岂不是完了?”红毛老头眼看说话方向越来越偏,急忙制止他们。 “所以当务之急是寻找埋伏的那批人到底在哪,而不是让你们坐这跟我吵架!顺便还得把天宫剩下的崽子们都挖出来处理掉,否则皇帝也好,海事府也好,都不会饶了我们的。”老光头冷哼。 “那你倒是派人啊,你们马家马德、马金俩兄弟传承度不都快八十了吗?留在屋里让他们看大门是几个意思?”红毛老头继续嘲讽。 光头不甘示弱,“羽老毛,你那孙子羽秦还躲在屋里绣花呢你怎么不让他出来?” 触须老头打圆场道:“行了,你们都各派两个七十以上的领队,再去找找人……” “凭什么我们各派两个,你何家藏了四个客卿长老当我们傻呢,你一家就该派三个!” 红毛和光头同时喷道。 “你俩!……”触须老头气个半死,指着两个老不要脸的说不出话来。 “别吵了。” 陌生的声音突然插嘴,“何家的客卿,羽氏羽秦,马德马金,是不是这几颗?” 三个老头霍然回首,只见身后山水屏风的阴影中缓缓伸出一张苍白扭曲的巨脸。 它张开嘴,一颗、两颗……七颗脑袋滚落在地。 水德三家的家主们震恐的眼珠里倒映出一条猩红的舌头。 第一百六十五章 鬼王神荼(三) 光头反应极快,率先撞破房门向外冲去,却突然停在院落中间。 一身朴素黑袍的面具男人堵住出口,六只血目散发着妖异的光芒。 “阁下究竟是谁?我水德三家哪里得罪您了吗?”马冀拱手,胸膛不断起伏。 身后的房屋内溅出血点,困兽般的挣扎和撞击声钻入耳中,光头心惊肉跳,心神紧绷到极致。 拦路人沉默如雕塑。 但光头能感受到,对面男人始终锁定着自己的气机,一旦有所妄动,必然会遭到雷霆一击。 唳! 尖锐的鸟鸣凄厉地炸响。 一只赤羽大鸟浑身鲜血淋漓地撞出屋外,它生得半人半鸟,腹部破开一个大洞,跌跌撞撞地飞逃之际还不停洒落糜烂的内脏。 数条好似触手的鱼身接着从破损的门窗伸出,绑住附近的院墙石柱,何家家主七窍流血,惨叫不止,试图利用鱼身把自己往外拉。 只见他后半截身躯像是被什么死死拽住,隐约能看见一张惨白面孔晃动,如同兴奋的小狗看见了喜欢的玩具。 “啊!” 冷汗淋漓的光头终于受不了后面酷烈的景象,四肢陡然变得异常粗壮,青黑筋络遍布皮肤,利爪尖锐如妖,以烈马下踏之势撞向拦路人。 “【御】。” 面具男人吐出一个字,朦胧玄光自他周身扩散开来。 恍惚间,光头竟然嗅到了一丝海水的腥咸味,是永不停歇的浪潮冲刷海崖,冰冷凛冽的北冥之水将岁月永固。 他看见一匹四肢如妖爪般的褐红水马冲向滔天巨浪,宛如凝厚漆黑的万丈狂潮下的一粒尘芥…… 嘭地一声,撞得粉碎。 地面冷冰冰的,还很潮湿,铁锈味像蚊蝇般在鼻口缭绕。 马冀竭力睁开眼皮,把自己带出黑暗的世界,血泊中倒映的,是他塌陷大半的头颅,和烂泥般的手臂。 死亡总是这么神圣又直白,把一切都赤裸裸地摊开给世人看。 厉九川的眼神从地上那具充满了挣扎美感的尸体上挪开,他隐约觉得自己好像产生了奇怪的变化,目睹生死的感觉似乎和以前很不一样。 但眼前发生的一切很快转移了他的注意。 何家家主不知什么时候只剩了个脑袋丢在地上,羽家家主摇摇晃晃越飞越远,惨白面孔的身躯仍旧被困在房屋的阴影里,即使把脖子伸得老长,也没能够着他。 它猩红的舌头吐得像针尖般细,也只舔到了鯈(tiao)鱼屁股上两根毛。 那双乌黑瘆人的眼珠顿时爆开一片蛛网般的黑色脉络,近乎实质般的怒意烧得红毛老头一个激灵。 惨白面孔却忽然缩了回去,简直像一个脖子被小洞卡住的巨人。 两片乌黑的指甲从窄窄的阴影里伸出,空气中传来布帛被撕裂的嗤啦声,铁青色的身躯一点点挤出来,除了两条苍白的巨大手臂,还有一只只细小的胳膊在布满尸斑的身躯上摇摆。 这景象好似蝴蝶破蛹,放出一个二十多丈高的畸形怪胎。 “吼!!!” 惨白面孔兴奋大叫,像兽类一样弯曲的双腿撑起身子,朝空中一叼。 烂蛾子似的红毛老头整个栽进鬼口,阴影般的利齿交错瞬间,无数血点如雨丝落下,灌溉了不知谁家田地。 浓厚的阴气如飓风般吹开,重重院落之外的行人只觉得天气骤然变冷,除了空中突然飘落的血雨而外,他们什么也没看见。 哪怕是海事府巡逻的传承者,也只看见了一片平静的马家宅邸,被星星点点的红色沾染罢了。 厉九川轻轻朝鬼物伸出手,惨白面孔佝偻着身躯落地,沉重好似山岳,又飘忽地像幻影。 它身躯上长满了触须般的手臂,就像千万人的尸堆探出对生的渴求,每一对胳膊都在合十,朝着它们的王下拜。 厉九川触碰到离他最近的一双合十手臂,铁青色的皮肤冰冷如铁,明明连那乌青指甲上粗糙的划痕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但这东西却总给他一种虚幻的感受。 没等他细品,所有的手臂都激动地颤抖起来,仿佛得到了什么了不起的荣耀,兴奋地在空中挥舞。 惨白面孔那颗大而柔软的脑袋也低垂下来,比厉九川还高的乌黑眼珠透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求宠意味。 厉九川摸了摸它的大脑袋,“以后你就叫白脸吧,能先把自己藏起来吗?” 话音刚落,白脸化为一股青烟,倏忽间没入了他脚下阴影。 厉九川摸了摸面具,顺着庭院来到马家宅邸背靠的泾流,无声地消失在水中。 …… …… “老爷,夜色已深,该歇息了。” “不了,你先去歇吧,把余进给我喊来。” “是。” 妇人拿起一块手绢,给白白胖胖的余家家主余枫仔细擦过额头汗水,然后弓着身退了出去。 不到半盏茶功夫,一个年轻力壮的锦衣男子踏入房门,冲余枫行礼。 “爹。” “你还知道我是你爹。” 白胖子瞥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呷(xia)了口凉茶。 锦衣男子小声问道:“怎么了爹?” “痴儿是被你忽悠过去的?” “怎么可能!我根本不知道这事!” “你不知道这事。”余枫气笑,“不知道你怎么知道我说得是哪个忽悠?” “这……”锦衣男子吞了口口水,“这不是坊间传闻,都在说嘛。” “同僚相残,此乃海事府大忌,是天大的丑闻!”余枫缓缓站起身,高大宽厚的体型掀起一层阴影,将次子笼罩,“你告诉我哪个坊间敢传?” 余进像鹌鹑似的瑟缩了一下,“我……我没有,此事与我无关……” “你在这里还能说实话,去了海牢就没机会了。”余枫神态平和,眼帘低垂,双目似瞑。 “我……”余进慌张地看着他父亲,他以前从未这么和父亲夜谈过,没想到人生中的第一次竟然是这种境地。 他低下头,嗫嚅道:“我欠了王家碧玉坊的钱,王涛请我去做客,被痴哥听见了,他也非得跟去,路上还喊了年曜……我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我被他们支出去听曲儿了。” “就王家一个?碧玉坊可是宋王兰田四家合开。”说到这,余枫差不多心中有底,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我不知道,爹,我真不知道,当时就王涛一个人喊我。”余进连连摇头,“如果是四家人都来,我打死也不敢让痴哥去啊!” 第一百六十六章 鬼王神荼(四) “还在狡辩。” 余枫语气依旧平静地很,他抬手摁在一方镇宅石上,身后木墙传来机括响动,徐徐翻转露出一面如镜般的青铜墙壁来。 上面挂着五副铜刻画卷,都用黑布半掩着。 余枫心平气和地坐下,铺开一张宣纸,拿起毛笔。 “来,我问你答,在五方上帝面前撒谎,就不止是剥落传承那么简单了。” 余进脸色陡然变得惨白,五帝刑堂是家族中有人犯下叛族大错时才会动用,虽然面前这个显然是父亲的私堂,但也具备同样的效用。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里只有父亲一个人,而不是堂亲表戚外加长老们共同审问。 “暗害厉九禾一事是何人指使?” “是王涛宋苗兰莹莹田地四人!” 余进半点犹豫也无,脱口而出。 “你不是说只有王涛吗?”余父冷笑。 “儿子糊涂,儿子糊涂。”余进汗如雨落。 “此事只有你一人知晓?余家可还有人参与?” “原本只有我一人,现在余痴也知道。” “是你故意让痴儿知道的?” “是……是我。” “可有怂恿痴儿?” “我……啊!”余进刚一犹豫,浑身上下便如撕裂般剧痛,隐约有什么极重要的东西似乎要离自己而去了,他急忙高呼道:“有!我有!” “你们为什么要对厉九禾下手?” “因为王涛说有天宫在背后为我们做主,只需在兆阳引起大乱,就许给世家们一个跻身八大家的机会。思来想去,我们所能做的也就是埋伏厉九禾了。” “你知道不知道厉九禾是青茗会背后的东家之一,青茗会正在收拢七十二坊势力,长歌坊背靠天宫,所以天宫才给你们许下好处,让你们去袭杀厉九禾?” “知道。” 余进剧烈地喘息,深深地埋下头,丝毫不敢看他父亲的眼神。 “很好。”余枫点点头,“为父此生最大的过错,就是送你们兄弟俩去了海事书院,进了海事府。 “痴儿虽然处处挤兑你,但他本心也没坏到哪儿去。当年你考不上海事书院,第二年才进去,你以为是凭自己本事吗?是你的兄长自愿参加廿三战为你换来的资格!” 余进猛地睁大眼睛,露出难以置信之色。 “可惜他跟海事府那些人学得心眼狭小,处处计较,当年他在廿三战做的那些腌臜事,别说剥落传承,简直死有余辜!厉九禾没当场杀了他,已经是代表魏王给我余家留面子了,不然你们以为我余枫为什么一声不吭,是害怕吗?是没脸!” “现在好了,亲手把自己送进府里享受极刑,哦,还有你这个弟弟的功劳。” 余枫一边说一边在纸上写下两兄弟罪状,末了把纸吹干,将之与一盒红印泥递给余进。 “摁。” 余家家主神情随意。 “爹……您这是,什么意思?” 冰凉的汗珠顺着额头鼻梁滚落,余进迟迟不肯接。 “你兄长的罪,都在海事府里受了,想来他也活不了了,看在你是我儿子的份上,你在这里摁个手印就行。” “这,这是认罪状吧,我摁这个做什么……” “当然是认罪,难道这些不是你做的好事吗?你不认罪,未必还要我余家满门性命给你谢罪?” 余枫脸色讥讽,仿佛面前不是自己儿子。 “为什么……为什么,父亲!你要把我也关进海事府吗?”余进神色震惊又畏惧。 “不是海事府……”余枫瞥了眼桌上一张写满了红字的纸笺,“水德三家就在三个时辰前被发现一人不剩,疑似鬼祸暴发。我的好儿子,你平时那么多小聪明,不如想想水德三家为什么死绝了?” “鬼祸……”余进眼神忽然一亮,“难道有人指使鬼祸爆发?父亲,我们可以告诉海事府……” “然后用这条情报换你性命?”余枫缓缓笑道。 “不不不……可以,可以换大哥性命。”余进直吞唾沫。 “摁。” 余枫脸色忽然冷下来,将认罪状放在儿子面前。 “父亲,父亲……” 余进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神情惶恐,剧烈地喘息。 “我儿子远不止你一个,比你聪明的多的是,养育你这些年,吃喝不愁,恣意挥霍,已是仁至义尽,咱们父子情分到此为止。” 没当场骂儿子蠢得像猪,他已经是克制了。这点小事他余家能猜到,掌控全局的海事府猜不到?虽然不一定是厉九禾那边的势力,但只有水德三家遭殃,也脱不了干系。 余枫虽然是坐着,但压迫力反而比之前更甚,以至于余进怎么挣扎都没有用,竟然在莫大的恐惧之下缓缓伸手印了印泥,一点点朝罪状按去。 白纸出现鲜红指印。 余进哆嗦着问道:“父亲,您不会把这个给他们对吧?您不会这么做吧?” “海事府吗?”余枫拿过罪状,“当然不会,一群凡人罢了。” 余进脸上还没露出希冀之色,只见他父亲已经拿着罪状放在供奉五帝的香炉前点燃了。 余枫边点边说:“此乃余氏子之罪,望诸帝怜悯,放过余家……四野八荒,天上天下,灵之众神……” 余进长大了嘴,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他眼珠凸得像青蛙,身上皮肉以飞速塌陷下去,整个人瞬间瘦如柴骨! 父亲将他的罪状献给诸方神灵,现在天下任何能以神名称呼的存在,哪怕是野神之流都接到那份罪状了!而每一个“神”查看罪状时都会不自觉从余进身上抽走一份灵以验证真伪,导致他差点当场暴毙。 甚至连屋子一角阴影里也缓缓出现一份罪状,以被火焰燃烧的相反趋势,逐渐从空中“吐”出来。 这表明,早有一位被冠以神灵之名的存在待在这里,并且可能听了好一会了。 父子俩僵硬地看着阴影中悬浮的罪状,一个带着面具的黑袍人忽然出现,抬手轻轻捏住那份抽自余进之灵的“状纸”。 螺旋弯角像长在他头颅上一样,细长的六对赤目闪动着妖冶的光芒。 “这么说,他认罪了?” 黑袍人问。 “任由上神处置。”余枫立即低头跪拜。 “你以为这样可以平息谁的怒火?”六只细长的眼睛似乎弯起弧度,让黑袍人看起来十分诡谲。 “此乃兆阳世家争斗所致,我余家绝无意参与,即日起全族离开兆阳,永不回归!并为世代上神奉祭坛祭礼,恩谢上神饶恕!” 余枫开始像儿子一样脑门滑落冷汗,修为越高,就越知道这些“神灵”之流何等可怕,轻则全族尽灭,重则百世难安,哪怕只是一个野神,余家都得罪不起。 别说能压制野神的正仙种,就是不弱于野神的灾种,余家也没有。 所谓八大家的底子,也就一个是否可与“神”抗争。 第一百六十七章 鬼王神荼(五) 余进已经瘦成了骷髅,早就昏死过去,就算再醒来也会变成一个傻子,无法行动的废人。 他周身的阴影兴奋地蠕动,就像等待投食的狗,快要滴落垂涎的口水。 面具人抬指在空中虚点,如同得到许可一般,阴影突然挤出一颗大而苍白的脑袋,几乎将整个屋子撑满。 它乌黑的眼珠瘆人地瞪着余枫,窟窿一样的鼻孔喷出阴风,刮得胖子脸生疼,同时舌尖一卷,将余进丢进嘴里。 “我……我以帝名起誓,此事绝非,绝非我余家所为……” 上苍啊,这还只是个头!可气息波动已经完全碾压自己,恐怕只有体兵以上才能对付,至少也得是灾种…… 余枫吞了口唾沫,脑海里全是乱七八糟的念头,仿佛刚刚身为一家之主的气势全都丢进了粪池。 除了少有的英才,纵论权威之辈,在大恐惧面前也不过如孩童一般,瑟瑟发抖。 “向什么帝起誓?向吾起誓。” 面具人六道血目看起来像在笑。 敢与帝自比! 余枫心脏狂跳,难道是上圣?不不不,上圣不会以男人姿态显圣。莫非是掌管天之九部那位?但看气度未免阴冷太多…… “敢问,尊神……” “鬼王神荼。” …… 半个时辰后。 余家家主召集了整个家族。 “深更半夜,家主召集我们所谓何事?”一个须发雪白的老人杵着拐杖问,身旁围着一群氏族弟子,他是余家资历最老的族老,威望很高。 余枫这会已然冷静下来,他指着族老身旁一个中年男人,“让余林带人去年家看一眼便知。” 近百族人相互对视,不知家主这是何意。 余林哼了一声站出来,“余七、余莫,跟我走。”他是余枫的弟弟,曾经有资格竞争家主之位的人之一,可惜败在余枫手下,被族老保住性命,现在是族老最信任的人。 没过几盏茶功夫,余林三人就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 “族老……族老年家被人灭门了!脑袋全都堆在屋里,年兆应和年其富也都死了!” “什么?!” 族老震惊之余,又是一阵发自骨子里的恐惧。 年余二家是世交,年家实力还稍胜余家一筹,而兆应和其富是年家塞进海事府的掌士,当初余痴余进入府也是受过二人相助的。 “是谁这么大胆子行凶?这是兆阳啊!” 有人忍不住出声问,其他族人也得紧张不已,一片嘈杂。 “肃静。” 余枫示意众人安静,眼神扫过每一个族人,最后落在族老身上。 “兆阳世家动乱,已经触怒神灵。不光年氏,水德三家也都空无一人了,他们绝不会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为保全族人性命,延续我余家命数,我以余氏家主之名下令,即日起搬离兆阳!” 余林满脸不可思议,“你!世家之争尚未开始多久,现在退出可能永远都没有机会了,更何况你竟然要搬离兆阳!我们付出了多大代价才挤进皇城……” 余枫冷冷地看着他,“我话还没说完。” 余林激动地还要说什么,被族老制止,“让他说完。” “我们不光要离开兆阳,还得奉鬼王神荼为庇佑之神。” 余枫说完,族老脸色忽然变得极为凝重。 余林却嚷嚷出声,“什么神个鸟荼,从未听说过……” 话音刚落,一蓬赤色火焰自他脚下升腾而起,只眨眼的功夫,余林整个人都消失不见。 “火!火把阿爹烧死了!”余七指着空空如也的地方,神情震恐扭曲。 余莫脚下一软,坐在地上,方才那股可怖的气息险些让他心神崩溃! 一直私下吵嚷的族人们瞬间安静,再无一人敢出声,仿佛面前正站在一尊喜怒无常的神灵。 “那不是火。”余枫眼神同情,心里猜测着那截舌头究竟占了白脸鬼整个舌头的几分之几,“我没骗你们,上神乃阴冥之王,掌控众鬼,不可亵渎。” “祂来过了?”族老看似平静,却攥紧了手杖。 “来过了,保下全族的要求就是我说得那些,若违反诺言,必死无疑。”余枫是真的平静,他知道这个世界背后主宰众人的是什么,无论怎样的反抗都只是可笑的波澜。 这个神,那个神,对人来说都一样,只不过换个地方接着信仰,稍有违逆便剥夺性命。 为什么只是活着就如此艰难? …… …… 寂静的深夜,偶有打更人循着街道穿行,权贵人家门前站着守夜的侍卫。 比夜色更深的影子如幽魂般走过,灯笼下朦胧的光落在弯角上,折射出灰紫的火彩。 每一道细长的赤目都有了自己的瞳仁,它们朝四面八方打量着,搜寻自己的猎物。 面具的轮廓几乎消失不见,男人如同生来便长着一副魔神面孔。 侍卫都转过头假装看不见,打更人远远就绕开,他们嘴里各自念叨着私下信仰的神灵,祈求高高在上的虚无存在降下一丝怜悯。 就算是兆阳,深夜遇上奇怪的东西也不鲜见,这些都是凡人不能触碰的禁忌,只有在天亮时去海事府报备才是解决之道。 厉九川只觉得意识与无尽的阴冥融为一体,黑暗中每个见不得人的角落于他而言都是敞开的大门,死亡如烟云笼罩整个兆阳上空。 如果不是神荼面具,他也难以相信所谓的皇城每天竟然会死这么多人。 枉死的奴仆,被迫害的小妾,氏族争斗的冤魂,被牵连的穷困之人……虽然传承者杀害的人也有,但在海事府的制约下,远远不及凡人自相残杀来得多。 鬼哪里有人可怕。 厉九川莫名地想,死灵明明甚是纯良无辜,杀人也就简简单单杀了,哪有人杀人来得花样多? 他抬手摸了摸一只吊死鬼的下颌,后者像得到安抚的孩童,蹦蹦跳跳地远去了。 厉九川稍加驻足,侧耳倾听。 远处的府邸中有头颅滚落的闷响传来,吊死鬼再次自阴影钻出,邀功似的冲他吐舌头。 嘴角想勾起一个弧度,却忽然发现有些异样,厉九川抬手摸了摸脸颊,顿时如同被敲响警钟般惊醒。 神荼面具竟然不知何时与自己的脸颊融为一体,他此刻真的就是一个六眼弯角的鬼神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来给你送礼 既然结果都一样,为什么不要?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把隐市给我?”厉九川没有客气的意思。 俊朗男子一愣,刚刚还在说不要,他还在想着怎么劝这位答应呢,变得倒是挺快。 “大概三日内能全部交付给阁下,就是得准备一干人手接应一些事务,最少也得有三十六个堂主八十多位老练执事……” “等等,你们要把人都带走?” “当然不是,为了让阁下放心,避免下面的人心生芥蒂,长乘门可以先把他们逐出,然后再由阁下的人手把他们招回来,这样忠心方面可以有几分保障。” “太麻烦。” 厉九川打断他,就算长乘门假装换血把一批老人清出去,自己再招回来,虽然能得几分感激,可波折太大,难免会出意外。 俊朗男子想了想道:“我这里还有一个法子,隐市所有人都不变动,我把魏扬也交给您,此后您就是隐市背后的主人。” “魏扬给我,我就能随心所欲地掌管隐市了?” “哈哈哈,魏扬是大樂所有隐市明面上的总阁主,他也知道该怎么赚钱,所以长乘门一直都是通过他来管理隐市的。最重要的是,魏扬可是整个大樂唯一的当康啊!”俊朗男子解释道。 当康乃福兽,所到之处会丰收。 俊朗男人使个眼色,长乘七抬手摁在魏扬额头,一只古朴金猪图腾自他眉心显露。 玄十一说过,刺青在头上的都是奴隶。 两只玉佩放在厉九川面前。 “这个有彘纹的是魏扬的奴符,捏碎就能剥夺他的传承。另一块是长乘令,隐市众人见之如见门主,可以避免魏扬欺下瞒上。” 厉九川瞧了魏扬一眼,他一动不动,仿佛将被转手的不是他而是别人。 诚意倒是很足……就是玄十一没醒,不知道他会如何决断。 说起来,那个长乘门门主是故意挑的这个时候吧?专门趁玄十一不在给自己送礼,有种瞒着大人骗小孩的感觉啊。 “可还有别的事?”骗就骗吧,既然送上门岂有不吃之理,就算出什么问题,也有玄十一兜着,这不关自己的事。 “没了。”俊朗男子双手抱拳道:“在下长乘叁,日后应该还会与阁下在上水渡相见,告辞。” “且慢。”厉九川喊住人,“隐市现在日利几何?” 长乘叁干咳一声,“日亏十万白银。不过这都是为了维持边境隐市所需,月境之内还是赚的。” “……” 感受一阵阵阴风呼啸,长乘叁头皮发麻地再度解释道:“阁下大可以关闭月境之外的隐市,这样算来,每日利润都够让一位中等资质传承者从零晋升到传承圆满。但是也会失去边境一部分至关重要的消息,而且关闭后再难建立。这就要看阁下如何取舍了。而且就目前用度来看,就算一直亏也能亏个三五年。” 厉九川沉思片刻道:“我知道了,日后要是有什么麻烦,如何联系你们?” “灵源注满长乘令即可。”要不是门主下令,长乘叁真是想不通为什么要把隐市送人,还送的如此卑微,“不过,我劝阁下不要滥用此令。” “是不是滥用你说了算?”厉九川瞥他六眼。 “不是。”长乘叁越发觉得憋屈起来。 明明得了天大好处,为什么这人还一副不爽的样子? 厉九川目送二人离开,身为师兄弟,竟然拥有同一种传承,难道就不怕某天会同门相残?还是长乘门传统如此…… 他摇了摇头,隐市此行算是圆满,接下来应该去趟青茗会。 就是骑蛟出来浪久了,琴先生会有点意见,待晚上再去好了,还能避避风头。 “魏扬?”厉九川将两块玉佩揣进怀里。 “大人。”这位金玉阁阁主十分恭敬。 “为我做事十年,十年后那块金彘玉佩给你。” “这……大人当真?” 魏扬眼神闪烁,试探问道。 “本座有必要骗你?罢了,我以为玄天上帝之名起誓,十年后将金彘玉佩交给金玉阁阁主魏扬。” 厉九川话音刚落,一种玄妙的制约感同时浮现在两人心中,这无关乎玄帝本人,而是玄天格位所呈现的力量。 魏扬顿时露出愕然之色,他本以为这人就是给他画大饼的,没想到竟然以五帝之名起誓! 虽然是不太常见的玄帝水誓,但有效用便足矣。 他随即郑重下拜,言辞恳切道:“愿为主上效劳!” 说完,他忽然看见地面暗了一瞬,再抬头时,那人已经没了踪影,只留一抹蛟尾闪进云层。 …… …… “你抄完了没?”言乐第十次问,边说边打呵欠。 “没,你这不是废话!”厉九川脸色不大好。 两人在烛光摇曳下抄书,一横一竖都带着浅浅的灵源气息。 言乐字体是纯正的金色,笔势威严肃穆,厉九川是瑰丽的青蓝,笔锋如剑锋,杀意汹汹。 对于二人骑蛟一事,琴先生回书院后什么都没多说,只是从书阁取了十册关于蛟的古籍,限他俩三日内抄完,还要考校,每本古籍都有砖头厚。 而且每一笔都得用上自己的灵源,这一点谁都帮不了他们,因为就算是同一传承,每个人的灵源气息都不尽相同。 “抄一下午了都,我灵源快干了,先歇会。”言乐嘟嘟囔囔地放下笔,准备往楼上走。 “一下午你连一本都没抄完,是想和先生叫板?”厉九川没好气地道。 “哼,我不像有些人,一天到晚往出去蹿,几个时候能闲下来啊?我睡两个时辰就起来抄,铁定比你快!”言乐抄起茶壶灌了一口,懒洋洋地上楼,把木板踏得吱吱响。 “……” 厉九川眯着眼睛放下笔,心中想着要不要把这厮打成重伤,好叫他没法抄书。 想了想还是算了,毕竟是自己的债主,万一以后再遇上事,人家不帮忙了怎么办? 要不是非得用自己的灵源,他只需要把这书扔给魏扬或者季欢、赵青……哦,后面俩人可能不会写字,反正找人抄完就好了,哪有这么麻烦! 厉九川忽然想起什么,丢下书就往门外跑。 言乐听见声音,跳到围栏前看他又往哪儿去。 一柱香后,“两个厉九川”走进屋,其中一个抱走一半书转身离开了,剩下那个又开始奋笔疾书。 言乐目瞪口呆。 他都忘了,这天底下还有个和厉九川灵源气息一模一样的人啊! 上神啊,当年自己怎么就不是双胞胎呢?最好是十胞胎,这样一人一本就写完了! 言乐抓着脑袋,痛不欲生地下楼继续抄书。 第一百七十二章 这世间,谁说生死? 是夜,厉九川挑灯疾书,刚抄了一本,忽然发觉面前的阴影隆起一团。 抬头就看见一张放大的阴森面孔笑得猥琐,两点蓝光像鬼火一样抖动,“主上……” 厉九川反手就是一巴掌,气势十足地自半空抡起,青色鳞片覆盖手臂,似鹰般的利爪在刮出音爆! 嘭地一声!独居大门烂了半扇。 趴在桌上打瞌睡的言乐悚然惊醒,大喊道:“谁?怎么了?!” 突然,一只手掌轻放在他脑袋上,言乐再次变得困顿起来,昏昏欲睡,然后趴在桌面上,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厉九川认得这个一身黑兜帽的装扮是季欢属下,方才应该是让言乐入梦了。 季欢捂着脸唧唧哼哼地从院子里爬起来,眼神幽怨。 “大半夜的你装什么鬼?”孩童冷着脸,“有什么事?” “主上,长歌坊递了邀战帖。”黑兜帽跪地道。 季欢老实坐在桌前,从怀里取出一封云纹赤字的纸笺,“这是天宫惯用的邀战帖,说明来者必然是天宫之人。” “张屠已死,他背后撑腰的道人也死了,獓因四散奔逃,很可能都被海事府截杀,天宫还有人能借长歌坊给我找事?”孩童面色不满,稚声稚气,说话的内容却十分老成。 季欢想了想道,“按理说天宫在兆阳的势力不大,有海事府坐镇,一山不容二虎嘛。可是现在又是鬼祸又是世家被屠,整个海事府都空荡荡的了,连书院的先生都没剩几个,天宫再派人趁虚而入也有可能。” “青茗会那边怎么样了?” “还行,赵青那个粗人只知道动手,谁不服就打谁,加上咱们冥狱的人,目前还没有镇不住的角色。” 季欢摆着指头数,“主上的命令我也一直在完成,不准七十二坊斗殴杀人,现在是没人敢杀人了,但是因为犯戒的人太多,茶楼的地窖都被人头塞满了。 禁杀令下,因为少了一份遗玉来源,咱们收服的那些小势力有点怨声载道,野修们似乎憋得都快不行了,凡人日子倒是好过不少。 还有十二鬼坊最近又有扩散的迹象,海事府已经没空管了,只是让周围的坊镇撤离,那些野修啊怨气就更重了……” 厉九川听得脑瓜子嗡嗡作响。 “行了,先说到这,我回一趟茶楼,你们把其他坊的堂主们都喊来,把这摊子烂事都解决一下。” “是。”季欢起身行礼。 厉九川将长乘令丢给他,“等等,你把这个拿着,去金玉坊找魏扬,就说要近日天宫所有的消息。” “遵命。” 季欢将玉佩装好,向他那个随身属下叮嘱道:“貘十七,你和主上先回茶楼,然后召集所有堂主,我待会就来。” …… 明夜坊,青茗茶楼。 银发的掌柜躬身迎接主人,几个同款黑兜帽的属下纷纷起身。 “去打开玄木堂,召集所有堂主!”貘十七快步走在前面,推开后院大门。 只见青茗茶楼属地比先前大了十倍不止,一座宽阔殿宇修建其中,有意思的是,整个殿宇是按青帝殿制修建的,门口却立了两尊冥石镇兽。 等于把自家狗放到别人家耍凶威。 用脚趾头猜,厉九川都知道是季欢干的活,八成是故意做给姚掌柜看。 属下们关系处得不好啊…… “主上。” 赵青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他眼睛一圈都是黑的,怀里还搂着一摞书册,估计是忙坏了。 见厉九川朝他看来,赵青不好意思地道:“我,我认字不多,这些事务都没看几份。” 厉九川顿时明白,他手里那么多书都是用来当字典的,这憨货也不知道找人给他念,反正也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事。 “无妨,先进去再说。” 孩童摆摆手,两侧下属推开殿宇沉重的木门,他率先迈了进去。 殿宇地面全用青金石铺就,两侧是龙纹盘柱,空荡荡的,只有中间一个青玉独座,九只栩栩如生的雕龙攀在座椅上,细腻得好似龙须都要飞扬起来,价值不菲。 厉九川心说,我道钱都花哪儿去了,奢侈也不是这么玩的。 想归想,他来到座椅前,再次被其奢华程度震撼了。 雕刻繁美的花草藤木环绕其上,冬绒花细枝藤百黄草九转木……每一种都不尽相同,各自代表着吉福安康各种祥瑞之意,九条青鳞龙每一片鳞都是一种非金非石的奇特木材嵌上去的,看起来如同真正的龙鳞一样光滑流畅,龙爪下踏着风雷雨电,象征神之威严。 这把龙座怕是按最顶级的祭祀礼座来建的,即降临神座。 从一部分尚且古拙的线条来看,这还是个半成品。 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因为这把座椅光是靠近都有种隐约凝聚的势存在,一旦成型,恐怕会有了不得的作用,但目前只是个壳子,若要完全建成,把隐市卖了应该差不多。 就当看着赏心悦目算了。 厉九川坐上去,一瞬间视野突然变暗,就像戴了神荼鬼面,如神灵般俯视人间。 磅礴的灰雾从四面八方聚拢,交织成一根根白骨般的锁链!它们穿过山川河流,穿过殿宇高楼,穿过生灵万物,拧成了一个真正的王座,跨越天与地,如同永恒不变的真理巍然屹立。 厉九川看见这些的瞬间便产生了明悟,他知道了眼前都是什么东西,心中第一次对玄十一的谋算感到震撼! 这是鬼王成神之基,是一部分关于死亡的天地法则! 因为此前季欢一直奉命阻止七十二坊杀戮,而能杀人的人,都是奉他意志的麾下势力,于是冥冥之中符合了掌控生死的条件,又有神荼鬼面格位为万鬼之王,再加上受玄天帝誓加持,众多条件合在一起,形成了被天地法则承认的某种成神仪式,聚集了这关乎死亡的鬼神之基! 也就是说,成就鬼王神位最难的第一步已经完成,接下来只要加强对生死的管控,增大青茗会的势力范围,早晚有一天,鬼王神荼会成为比拟金母元君那样的存在,甚至因为掌控生死,能力将堪比五帝! 而这些事,从踏入北冥海牢的那一刻,玄十一恐怕都已经做好准备了! 先是借助青帝脱困摆脱亡誓动静的嫌疑,然后借爆发的鬼祸凝聚神荼面具,再假以青龙名义重建青茗会,铸就鬼王成神之基。 这把座椅肯定是玄十一吩咐建造的! 如此步步谋算,一直让人猜不透他在干什么,都还以为他是满心灭世的疯子……谁能想到他的布局已经开始初步彰显威力? 只是身为曾经的玄天上帝,他不可能放弃现成的格位,去凝聚新神之位。 那么,凝聚鬼王成神之基的目的是什么呢? 第一百七十三章 这世间,谁说生死?(二) 还没等厉九川想明白,一阵雷声般的“主上”在殿外响起。 季欢大步踏进殿来,单膝跪地道:“主上,一共五十五位堂主到齐了。” “让他们进来。”孩童稚嫩的声音在殿宇内回荡。 厉九川没有掩饰的意思,就算变成成年体型,他也模仿不来青元君的气质,反而会暴露自己另一个模样。 门外的堂主们似乎有点惊讶自家主子怎么换成小孩了,但也都无人敢说什么,乖乖进了大殿,整整齐齐地站好。 季欢和赵青分立两侧,黑兜帽们隐没在阴影之中。 厉九川有点恍惚,不知什么时候起,自己竟然也不是孤家寡人了。 他翻了翻赵青手上的案牍,总得来说,目前急待解决的就三件事。 第一件是禁杀令,传承者大都脾气怪异,加上能力不受控制,不小心杀人也是常有之事。 季欢向来不管缘由,只要违戒就把人脑袋摘了,导致许多野修都不敢出门,很多堂主手下也因此被取了人头,弄得人心惶惶。而且遗玉来源也因此缺了一部分,有人甚至暗地里煽动造反。 第二件是鬼坊扩散,现在有十五个坊都不能住人,额外还有七个坊已经开始出现迹象。季欢虽然能管活人生死,但却管不了死灵杀人,众人对于禁杀令的意见就更大了。 第三件是青茗会开支暴涨,下面的堂口都撑不住了,本来就少了一条遗玉渠道,现在修建玄木堂几乎把所有人老底掏光,众人简直嗷嗷待哺,穷都快喝稀粥。 现在又添了第四件事,天宫卷土重来下战帖,本来到手的长歌坊又被抢走,以为能吃上一口肉的堂主们期望再度落空,只好眼巴巴地看着自家主子做决断。 要是不能解决这些事,恐怕家犬就得变狼,反噬其主了。 厉九川扫过众多下属,第一句话就将他们震住,“我与隐市结盟了,遗玉和钱财问题,暂时可以由隐市解决。” “主上,此言当真?!”下面有人忍不住问。 金玉坊虽然拿下来了,但除了一堆凡人金银,他们什么也没得到,又不好与长乘门直接起冲突,能看不能吃,十分难受。 “废话,主上有必要骗你们?” 季欢一双蓝眼阴冷如针,他刚刚拿着玉佩去找魏扬,没想到这厮之前无论做什么都推推拖拖,现在答应地又快又爽利,他怀疑就算借大批遗玉,这抠门家伙都不会眨眼睛。 主上果然是主上,轻轻松松就能搞定别人做不到的事。 众人对视,忍不住欣喜地相互庆贺,什么吾主英明各种肉麻的话憋不住似地蹦出来。 而厉九川此时也产生了一种明悟,世界上大多数问题都是钱的问题,只要钱够了,禁杀令根本不成问题,可惜隐市自身都在连年亏损,现在只是饮鸩止渴,拆东墙补西墙罢了。 厉九川第二句话,让所有下属更吃惊了,“禁杀令,很快也会解除。” “主上?” 季欢神情不解,虽然局势不妙,可做到目前的“人人相爱不相杀”的地步,他也付出了不少努力。 “主上圣明!” “谢主上隆恩!” “主上当真体贴我等!” “……” 有人激动地打断季欢,现在已经没人在乎,所谓的主子怎么变成小孩了,反正有奶就是娘,还解除禁杀令,简直是神仙一样可爱的人物。 “但不是现在。”厉九川摇摇头,稳住杀气腾腾的季欢,“解除禁杀令的要求是,七十二坊今后每一个死人,都得由我青茗会记录在案,我青茗会准了,那人才可以死,我青茗会不准,那人就得活着。做得到,禁杀令就解禁,做不到就继续!” 方才还欢欣鼓舞的众人顿时僵在原地,季欢讥笑出声。 就这些乌合之众,解禁恐怕等到他们老死都做不到。 “所以你们觉得自己有这能力吗?”厉九川接着问,下面竟无一人回答。 这些人本就是混底层的出身,有打架杀人的才能,干歪门邪道一个比一个厉害,但都没有形成大的规模,更别提管理这样复杂的事。 “既然没人说话,我打算让魏扬帮忙做成此事,你们要尽力协助他。季欢?”厉九川转过头。 “在。”季欢应道。 “你要全力帮助魏扬达成此事,冥狱之名,将从此传遍世间。” 季欢睁大眼睛,忽然露出激动之色,“主上,主上难道是说……” 厉九川点点头,“青茗会在明,冥狱在暗,前者管营生,后者掌杀生,今后所有的刺杀活动都由你们管了,隐市的第三扇门也会全力协助你将冥狱复兴。” 隐市的第三扇门都是杀手,专门接苦活。冥狱则原本就是玄冥宫的暗杀组织,只不过已经是玄帝陨落前的事了。 复兴冥狱,对季欢来说简直是毕生梦想。 “那,那主上……我我我要不要把魏扬找过来?这等大事,他怎么可以不在场?!”季欢兴奋地快嘴瓢了。 饱受他压迫的众堂主则一阵恶寒,冥狱的人本就实力强悍,一个个神出鬼没,现在正式成为刺杀组织,跟立了一个刑堂没什么区别,而且只有主上指挥得动,未来一片惨淡啊…… “不急,等我解决天宫邀战,将鬼坊一事处理,你再和魏扬慢慢说就是了。” 只要在和天宫邀战上赢得干脆利落的胜利,再将鬼坊恢复,那么青茗会的人望将达到鼎盛,加上冥狱掌管生死,鬼神之基应该会产生质变。 “天宫……主上,我差点忘了。”季欢一拍脑袋,从怀里取出一只紫金书筒,“这是魏扬让我给您的。” 厉九川打开看了一眼,若有所思道:“原来是天宫新派了人。” 他把书筒抛给季欢,季欢喃喃念道:“无越衡天的堂主罗祁,静主宁无生。” “他俩经历了……圣祭,现在已经是传承圆满?!”季欢抬头看向自家主子,现在冥狱还没有传承圆满之人。 “无妨。”厉九川俯下身,双手不自觉支着下巴,“约战要出三个人,我是他们点名要出手的,剩下两人谁愿出战?” 季欢赵青二人同时出列,众堂主纷纷躲开来自王座的眼神。 非同阶传承,同等境界,传承者争斗几乎是九死一生,没人愿意送死。 厉九川微微笑道:“出战之人将得到隐市全力协助,所有的遗玉、黄柏脂供给……无限。” 众堂主闻言顿时露出后悔之色,和输赢来比,传承修为提升何等不易?要是方才出列,简直就是一步登天。 厉九川半边脸隐没在阴影之中,此刻的他竟然和玄十一的气质无比相符像,“明晚我会解决鬼坊的事。现在,我累了,你们都出去忙吧。” 众人应是,齐齐退下。 赵青季欢默默将大门合上,空荡荡的大殿恢复了寂静。 厉九川独自坐在碧青的威严之座上,慢慢闭上眼睛。 孩童的身影和和他冷漠的面孔形成了强烈对比。 第一百七十四章 这世间,谁说生死?(三) 睁眼是茫茫的云海,飘渺的雾气如缕似纱。 地板被云雾浸得有些潮湿,躺在上面冰凉凉的,不过很让人喜欢。 他侧过身,单手支着脑袋,繁缛的黑袍层叠滑落,俯视下方繁华人间。 视线穿过层层云气,透过巍峨山川,掠过楼阁殿宇,落在芸芸众生上,平凡人家有欢喜,王侯将相有烦忧,摊贩走卒忙而充实,公子小姐温而雅贵,官家府衙各行其职…… 忽地,眼前蒙上一层红纱,熟悉的暖息喷吐在他耳侧。 “我将你的眼蒙住,你还能看见这众生吗?” 他想说,那就不看了,看见又能怎样?可开口却说出了另一句话。 “能,众生在吾掌,拢之则聚,放之则散。” 这话也太狂妄,真是自己说的吗? “众生在你手里,我在哪里?” 她笑着问,他翻过身。 朦胧的纱外能看见一层模糊的影,她半倚在自己身上,扬起头颅去瞧那天光,正如皓日下的朱雀,温暖,动人心弦。 你喜欢在哪就在哪。他又想,可嘴里自然而然的换了言辞。 “在我心。” ……她究竟是谁?我为什么会这么说话?这也太肉麻了。 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想着乱七八糟的事,他难以控制、却又无限温柔地看着她。只是隔着一层红纱,看不清面庞。 她等了半天,却只有这么一句,忍不住失笑,又好气又无奈地道:“就不能多说两句?” 多说?有什么可多说的?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姐姐你今年几岁了? “卿乃吾之挚爱,当以生死相护。”誓言脱口而出,仿佛千万年前曾日夜铭记。 她只是娇柔地哼了一声,“你这么笨,脾气又不好,谁都不放在眼里,到时候别轮到我保护你才是!” 他闻言心里暖洋洋的,虽然不知道姑娘是什么人,但她这话却是真心的。 他垂下眼帘,伸手将人揽入怀中。 我于这世间有九分杀意,一分柔情,尽付予卿。 “我会保护你。” 他起誓,这次想法和话语达成了一致。 声音飘散在风里,逸落在云中,恍然间,怀中已空。 视野隔着红纱看向周围,一片血色,却不见人影。 忽地,巨大的悲怆击中了心脏。 …… …… 咚咚! 屋外响起钟声。 厉九川猛然惊醒,他发现自己蜷缩在座椅上,眼角还湿湿的。 沉重的悲伤依然萦绕在心中,梦中的情景还在他脑海残留,却不解其意。 这是谁的梦? 玄十一吗?他可不像梦中那般虔诚温柔之人。 是自己吗? 想法的确是他的,可那些话并不是他说的,也说不出口。 可是真奇怪,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呢? 孩童翻下威严的神座,缓缓推开殿门,缓慢的吱呀声荡开。 一线天光打在孩童脸上,光影将他的面孔分成两半,一半螺旋弯角,三道血目,一半眼眸漆黑,冷漠无情。 是时候去书院上课了。 厉九川来到独居,推门就是言乐鼾声如雷,脑袋乱糟糟的像鸡窝一样,桌子堆得全是书,简直邋遢得无法入眼。 看旁边两册新抄的厚书,这厮竟然真的抄了一夜,估计是灵源耗尽才睡着了。 啧…… 抬手抓住言乐后襟,门槛把这家伙脑袋磕了两个响。 等到湖畔时,琴先生也刚好出现,言乐这厮才清醒,趴在湖边洗脸。 在厉九川的授意下,黑蛟还是没法正常说蛟语,搁那一会叭叭叭一会咕咕咕,弄得琴先生满头雾水,无论是威胁还是好言相劝,黑蛟都是一副我是智障你管我的样子。 琴先生只好按照十几年前的蛟语课,简单教了两个读音,让厉言二人继续抄书,自己又去找别的夫子过来看看黑蛟什么毛病。 可惜的是,直到下课琴先生还在忙那个笨比蛟,厉九川悠闲地抄了两本册子,等到天黑后,换了衣服去黄沙坊,准备解决鬼坊问题。 自从上次埋伏事件后,黄沙坊几乎成了禁地,连同旁边的石坊、白木坊都成了无人地带。 海事府将出入要道封死,已然是准备放弃了。 不是无法解决,而是实在腾不出人手,也没有那个时间。 这就导致难民涌入其他坊,导致人口暴增,出现了短暂的缺粮,好在海事府这点上没有吝啬,直接让京兆府批准派发粮食,暂时解决了问题。 但厉九川去的路上,随处可见衣衫褴褛的难民们睡在街道巷角,几乎无处下足。 等他来到石坊时,周围却空无一人,连蚊虫都没有。 厉九川翻过新筑的高墙,将神荼面具戴在脸上。 “白脸。” 他招手,一道庞大的身影自地面倏忽钻出,趴伏下看着主人。 白脸在鬼坊出现的速度和在别的地方出现速度简直是两个级别,前者像进自己家门,后者像体型高大的蟊贼钻别人家狗洞。 “可令群鬼安分?”厉九川问。 白脸皱了皱鼻子,在地上边爬边闻,一路走向深处。 它经过的地方,无数虚幻的身影如林中受惊鸟雀,呼啦一下全都散开,然后躲在阴影里偷摸打量。 直到一处风景如画的小湖边,三只高数丈的鬼物阻拦在白脸身前,虽然瑟瑟发抖,却不愿离开。 白脸缓缓抬起身,乌黑瘆人的眼珠俯视下方小湖。 它吸气,无边阴风卷入鼻口,胸膛高高隆起,“吼!!!!!!” 湖畔阻拦的鬼物包括近的、远的、躲藏的鬼物全都像蒲公英一样被飓风刮了起来!轰地全都扬上天! 小湖湖水瞬间被吹开,露出地表一团鼻涕似的、糊在淤泥里的东西。 那是一颗巨大的鬼卵,白脸在以鬼王的身份宣战! 难怪有别的鬼物敢阻拦,原来是已经认主其他鬼王了,可惜这家伙还没来得及诞生…… 厉九川摸了摸下巴,正要说什么,只见白脸哐地将脑袋扎进淤泥中,呼噜呼噜就大嚼起来,青黑液体飞溅,夹杂着某些支离破碎的部位,落得到处都是。 白脸吃完,长长的舌头一卷,将最后的残渣都舔干净,然后蹲在原地露出无辜神情。 “……” 这表情怎么有点似曾相识呢……厉九川一阵无语,他刚想让白脸把鬼卵留下,结果这厮就吧唧吧唧开吃,明明都感觉到自己的意思了……哦,是怕新生的鬼王争宠,取代它的地位吗? 算了,吃都吃了,厉九川抛掉脑袋里那些想法,又开口问道:“剩下的鬼物能控制吗?” 白脸吧咂一下嘴,传出一道念头,大概意思是,能。 “那你暂时留在这边,后面我会派人进来住,但凡口念这段祈词的,都要百鬼退避。如果不会这段话,生杀由你。” “禀木德之君,告万鬼之王:极星照北水,风雷起东方。”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失控起始 这四句话全都指向他。 唯一一道青龙传承、玄冥传承,万鬼之王的面具都在他手里,其中青龙的祈词是为了转移那些人的视线,而指水的那一句则是水木相生,用以铺垫木德之君。 但暗地里也精准地指向他自己。 这四句倒不是多么押韵,符合什么祈词规矩,完全就是为了让厉九川“听见”、让白脸分辨。 之所以能想到这个,还是厉九川坐在那把椅子上得来的灵感。 当季欢等属下但凡提及和玄帝或青帝沾边的事物,椅子上的他就会有所感应,能“听见”其人话语,“看见”其人动作,可惜不能做以回应。 白脸打个饱嗝,身形似乎变得庞大了一些。 十五座遭受鬼祸的街坊都在这一片地带,把白脸放在这里让人很放心,就算还有类似鬼卵的东西,也不过是他的食粮罢了。 解决此事,厉九川又回了青茗会,让赵青把魏扬喊来,述说了昨天商议的诸事。 魏扬直接筹集了五方黄柏脂,又送上整整一库遗玉,让十个人晋升传承圆满都绰绰有余。 当然,前提是没有瓶颈所困,也没有因为快速晋升导致污秽。 这些对于凡人来说能够致命的东西,被满满当当堆在玄木殿里,好在殿宇很宽阔,堆了东西也还能容纳一尊青铜香炉,以及数十人自由活动。 袅袅松香自燃烧的香炉中飘出,让人陷入心神极宁之境,飘忽的思绪都被收束为一。 厉九川赵青季欢三人开始提升传承修为,好完成天宫的邀战。 季欢原本的传承度是八十瓶颈,后来被海事府打跌到七十,现在只需遗玉就能恢复,然后尝试突破瓶颈。 赵青跟着季欢越狱后才慢慢晋升到五十,理论上他可以一路提升到八十,但有失控的风险。 现在厉九川的冉遗传承度为五十,玄冥传承度为十五,瓶颈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因为他不打算让冉遗传承度超过七十,多出来的传承度都将交给玄冥。 隐市的情报写了,天宫的罗祁和宁无生都是圆满传承,他们似乎渡了一次魂河,改换了传承,目前两人是什么传承种谁也不知道,但肯定是有灾种。 别说拿食种对抗灾种圆满,就算食种体兵也不见得能赢。 厉九川没把握只用冉遗就拿下胜利,哪怕惨胜,也会使得人心动摇。 所以提升玄冥传承是他当务之急,就是不知道会遇上什么程度的污秽。 厉九川沉入冥想状态,灵源如烟似雾地涌进黯淡的图腾,一笔一笔勾勒冉遗的纹样。 大片图腾被勾勒,亮起青蓝光芒,勾勒越多,冉遗越像要活过来似的,一双竖瞳微微闪动,身上的鳞片都在开合。 即使毫无限制地吞噬遗玉灵源,他也只是产生了些许幻觉,是一些支离破碎的景象,甚至很快就忘了是什么内容。 …… “难得来一次联武,五方传承都到了,你不打算出全力吗?”一道模糊的声音在问。 “不了,前十会遭人惦记,都恨不得把你老底都挖出来,我现在这样挺好。”他听见自己说。 “好吧,该上场了。”模糊的声音督促道。 视野挪动,入眼是一抹赤红火色,如同灼灼的、逼人的热浪。 高挑的红衣少女一头长发束作马尾,英姿飒爽,狭眉修长,目若朱漆,火德灵源释放着微光。 “在下燕殊,朱雀。” “顾肇,玄冥。” 他心想,按位次来算,这把要赢,速战速决吧。 于是,黑与红交错,水与火激撞! 澎湃烈焰好似熏天灼日,漆黑玄水犹如浸透寒渊。 腾腾火色聚成威严巨鸟,双翅一扇便染红天际,欲要焚尽一切!天光泯灭,万物扭曲,似乎诸生都淹没在火海之中! 忽地,一道身影踏火潮而出,漆黑龙枪扬起,烈日下闪烁寒芒! 朱红色的瞳孔倒映出一张冷硬的面孔,摄人心魄! 下一刻,漆黑龙枪贯穿了朱雀胸膛! “承让。” 他习惯性地行礼,转身准备离开,却看见死寂般的人群。 燕殊的身影自台下显露,完好无损,射影台上不会受伤,只会被摧毁影子。 “你是玄冥十一?”燕殊拦在他身前,瞪大了红玉般的眼睛。 “这位姑娘……”他皱眉,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他可不是姑娘。” 后面传来低低的笑声,回头是一个金袍玉面的公子,眉心朱砂熠熠生辉。 “你是男人?”他挑起眉梢,终于露出愕然。 小朱雀的脸肉眼可见地又白变红,由红变青,没等他发作,一个青袍儒雅男子打了圆场。 “赤一乃先天之灵,没有性别。” “哦……赤一?” 他心说不妙,却想不起来为什么不妙,看这位小朱雀的样子,以后还会变成姑娘才对。 “对,赤一,朱雀一。你赢了了不得的人,所以我们都来看看。”玉面朱砂公子接着笑,“可你上一场才输给玄十。” 他没有接着说,可众人都露出意味深长和你要倒霉的神情。 胜了赤一却输给玄十,这就等于踩着朱雀的脸说,你们的头名连我们前十都挤不进去。 但这似乎不是他心中不妙感的来源,让他有些烦躁。 一只红漆令被丢出来,啪地摔进玉面朱砂公子怀里。 “血令?!”方才还置身事外看好戏的麒麟变了脸,“你这是干什么?!” “打你,需要理由吗?” 烦躁感更加严重了,他躲开燕殊的眼神,龙枪挥动在空中划出嗤嗤的爆裂声。 “我没得罪阁下吧?” 要打也是你和朱雀再打吧?!玉面公子脑门鼓起青筋,真的笑不出来了,血令是最顶级的邀战令,要关闭射影台,生死对决,亦不可回绝。 “黄一对吧?快来。” 他漆黑的眼睛露出凶光,侧头示意了下擂台,杀意如渊凝聚。 “什么黄一,我是麒麟……” “行了!麒麟、青龙、白虎……有什么区别吗?” 反正都暴露实力了,干脆都打一遍……不知道为什么,好想打死他们。 “呵!”麒麟气笑,“既然没有区别,你为什么偏偏先选我?” 站在旁边的儒雅男子皱眉低咳一声,这麒麟还真会挑拨人心。 “谁让你笑得贱。” 他又一次躲开燕殊的眼神,周身气势凝聚到巅峰。 他想,我要把这诸天都碾碎,把这众神都屠戮,只留你,只留你……别这样看着我,我会保护你…… 他拿枪的手在颤抖。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失控起始(二) “主上?主上!” “快醒醒,主上!” “……不行,污秽太强了……” “是……压不住……怎么办?” “……椅子,对,放上去……” “……” 恍惚间,厉九川听见有人在喊什么,但怎么也睁不开眼睛,心神全都沉浸在汹涌的怒火中,无可自拔。 忽然,一股醇厚的木德灵源当头冲下,连呼吸的鼻腔里都瞬间长出无数草木幼苗,顺着头脸往下疯狂蔓延。 “呼!” 厉九川张开嘴,一把抹掉脸上密密麻麻的植物幼苗,呸呸几口吐出一大团青草。 “看吧看吧,我就说有效……”一双蓝眼睛在他面前晃,得意洋洋。 “赵青,火……”厉九川只来得及挤出两个字,一大团青苔似的幼苗又飞快地长满了他的脸。 好在赵青反应很快,一把火连厉九川头发眉毛都燎得干干净净。 于是周围安静下来,搞事的俩人动也不敢动。 嗅着空气中烧焦的炭味,厉九川抹了把脸,乌黑的小秃子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左右副手。 “你们最好说清楚刚刚在干什么。” “主上刚刚陷入污秽了,我们把您放在神座上,结果您醒是醒了,就是……木德灵源太浓厚了。”季欢干笑,他此时的传承度已经达到了八十。 厉九川闻言内视自身,发现冉遗传承度被抽得精光,玄冥传承度达到了二十!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引发任何天地异象,没有触动五极山神像,自然也没有暴露自己的位置! 难怪难怪……原来鬼神之基是用来干这个的! 借新神神位压制共鸣,玄冥晋升时便不会被察觉! 玄十一在月环山脉下发现自己被留了后手时,就开始考虑这一刻了吧。 这样一来,他就能全无顾忌地提升玄冥传承度到三十,就是不知道帝种传承突破瓶颈,和普通传承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厉九川瞧了眼周围的遗玉盒子,季欢现在面临突破,赵青传承度也达到了八十,遗玉消耗差不多有十分之一,应该够用…… “赵青,你现在应该到了上限,突破瓶颈很可能会被污秽,不如到此为止,拿够黄柏脂去静室稳固境界吧。” 厉九川主要是怕他被自己和季欢影响,如果只是被自己传承污秽还有一线生机,被混合传承污秽就很难救回来。 赵青应是,他知道事情轻重缓急,而且老有乱七八糟的幻觉在眼前飘,自己也的确应该稳固一下境界了。 “季欢你先突破,我替你持护。”厉九川接着道。 “是……”季欢突然问道:“主上,您……还记得刚刚出现什么幻觉了吗?” “嗯?”厉九川一愣,这么一说他才发现,刚刚出现的幻觉都已经记不清了,依稀记得是在跟人打架。 “没事,我每次出现幻觉也会忘。”季欢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地笑笑。 “……” 被这么没头没脑地问,厉九川也不生气,只是淡淡道:“快突破。” “是。” 季欢采用的是锻打法突破,他经历的时间足够长,用这种根基稳固,不易产生污秽的法子很合适。 浑厚的灵源被他结结实实地敲击在传承图腾上,六首蛟布满了朦胧的蓝光,原本他就只差临门一锤,便可踏入八十以上,所欠缺的只是海量灵源罢了。 现在有了主上的支持,他根本无需犹豫。 一瞬间,超过半库的遗玉蒸发!如暴风卷起,被吸入季欢身躯。 厉九川眼角抽搐,他没想到消耗竟然如此巨大,十人份的遗玉竟然吃了一半还多,虽然这个份是按照异种传承来算的,可就算六首蛟是灾种,这消耗未免也太大了。 如果是帝种……让魏扬再送一库遗玉来吧。 半个时辰后,季欢打着饱嗝离开玄木殿,他手里拿着长乘令和一封信,前者用来请魏扬,后者是给海事书院用来请假的。 当然,他不会亲自把信送到书院,这事还是让赵青去做,毕竟那家伙没有案底。 厉九川此刻正坐在神座上,沉入冥想,这是他第一次尝试直接用玄冥传承吞噬灵源。 剩下不到半库遗玉同时碎裂,化作汹涌的灵源充斥殿内。 下一刻,海量灵源突然消失不见,如同被看不见的巨兽一口吞掉。 厉九川只觉得脑海嗡地一声,陷入了某些支离破碎的景象。 …… “唉,你现在是玄一了吗?”她好奇地问,漂亮的红眼睛像兔子一样。 玄一和玄十一,有什么区别?他这样想,嘴里却说:“是,我也没想到他们会那么弱。” “真狂。” 她在山巅蹦蹦跳跳地,红裙转了一个圈。 他轻声问:“你已经准备好了?” “是,我本来就打算做女人,现在可以选了,自然不会犹豫。就是……” “就是什么?” “朱雀会涅盘你知道吗?涅盘重生后还是先天之灵,还能重选!” “……” 他莫名有些哭笑不得,你重选还不是要当女人吗?我又不是先天之灵,变不了的。 “所以啊,你要是敢背着我找别人,我就涅盘变成男的追杀你,还要抢走你的妻子!”她接着说。 那可真让人害怕……他心里想着,嘴里依旧是誓言,“我不会让你涅盘,我会保护你。” 誓言脱口而出的瞬间,四野陷入死寂。 下一刻,猩红的血迹溅满了他的侧脸! 一柄通体金黄的剑自她的胸口刺出,神圣又威严。 “你不是说要保护我吗?!”她眉眼凄切。 悲怆将心都撕裂。 …… “啊!!!”厉九川惊醒,他剧烈喘息着,仿佛刚刚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坚硬的神座扶手几乎被他捏碎,整个玄木殿空荡荡的,一颗遗玉也没有剩下,香炉里最后一份黄柏脂燃烧殆尽。 刚刚……梦见了什么?怎么又记不清了呢?似乎是很……很愤怒很痛苦的事。 殿外传来敲门声。 “主上,是我,魏扬!” “进。” 魏扬刚推开门,一股浓烈的松香和遗玉的灰烬味将他呛得鼻涕眼泪乱喷,好半天才缓过来,却不敢进殿了。 他站在殿外小心翼翼地道:“主上,我又给您送来一库遗玉和五方黄柏脂,这是隐市可以随意动用的最后一批物资了。剩下的存货虽然还有,但再用就会动摇根基。” “我知道了,让季欢把东西运进来。”漆黑的大殿传出冷漠的声音。 “是。” 魏扬深深地低下头,总感觉大殿里藏着可怖的存在,且随着时间流逝,正在变得越来越令人恐惧。 第一百七十七章 失控起始(三) 厉九川有点恍惚,就像梦还没醒。 他也有点犹豫,这次的污秽虽然都没有以前严重,但出现的方式很特别。 要不要继续?玄冥还差十个传承度就能抵达瓶颈,冉遗现在还是空的。 先勾勒冉遗吧……等等,之前不也是在勾勒冉遗,可是梦醒后冉遗传承度全都被玄冥吃了。 完全不受控制啊…… 但是传承度二十能赢吗?没有把握…… 没事的,只不过做梦而已,梦醒了就好了。 将黄柏脂重新放上点好,厉九川分出一方遗玉,先少吃些,慢慢来应该不会太严重。 他重新坐在神座上,闭上眼睛。 …… “一起上!”金黄的身影在高呼,“就不信打不破他的龟壳!” 不约而同的,青的白的金的,裹挟神威的巨力撞上胸膛。 一抹朱赤前来阻拦,却被瞬间湮灭。 “你们还要不要脸了!三打一?!”燕殊愤怒的声音在巨响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滔天烟尘中,黑色身影浮现。 不仅是联武观战的所有人在惊讶,连他自己都在惊讶。 “这……你们都打不破?”他几乎能想象到自己脸上的神情,扭曲、荒谬、讶异……全都变成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你们都打不破!” 嘲笑声肆无忌惮,因为他从这一刻起就知道,那些人再也没有机会了。 “你们连我现在的神通都打不破,从今往后,就算你们都成神,也打不破了。” 他收敛笑容,漆黑的眼珠冷漠地扫过众人,“所以,谁先来?” …… 呼! 厉九川长出来一口气,这次似乎影响并不严重,他没有感受到多少痛苦,甚至自己残留的杀意让他感到如回家般亲切。 虽然依旧不记得梦见了什么,但都是污秽幻觉罢了,没有意义,都是假的。 他吞噬了第二份遗玉。 …… “来来来,喝酒喝酒。”一个蓝眼睛的少年开怀大笑,脸膛红彤彤的。 他一把拿走少年的酒盅,“少喝点,不然把你泡冥水里浸浸。” 少年吭哧两声,像个青涩的鹌鹑。 “大喜事,怎么能不喝?”玉面公子已经比少年时稳重了太多,喜怒不形于色,挑拨不显于形。 “安分点。”他看向高台上的红嫁衣,侧头凑在麒麟耳边:“不然今天的最后一台戏就是打你。” “……” 青元在旁边笑出声,玉始的脸涨得通红,看来他的养气功夫还欠些。 …… 厉九川吃掉第三份遗玉。 “我知道你的秘密了!哈哈哈,原来如此,你一直把自己藏在前十之下,原来如此!……”麒麟在大笑。 第四份…… “你入魔了?小心不要让魔念控制了自己。”儒雅男人在叮嘱。 第五份…… “无论是神是魔,你都是顾肇君,我永远都在你这边。”燕殊诚恳的眼睛炽如皓日。 第六份…… “他根本不是入魔,他本身就是魔,从一开始就是了!杀了他,要杀了他!他是灭世之魔!!!” “你可以压制魔念的,我相信你。玄冥双眼的法力最强,把它压在左眼吧。” …… “就算是天生灭世之人,你也有不想毁灭的东西吧?”祝初咳了一口血,濒死之际,他低声喃喃道:“其实,谁不想做你这样的人呢?好想变得强大……” 玄冥传承度二十九,最后一份遗玉被厉九川吞噬。 …… …… …… 纤薄的红纱依旧覆盖着眼睛上,周围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但还能感受到,自己似乎在某个很熟悉的山巅。 快摘下来!他在心里大吼。 于是红纱攥在手中,他半跪在地,鼻尖却悬着一柄剑。 顿时天光流转,四野飞逝,云海弥茫的仙景荡然无存! 乌云笼罩山巅,雷声轰鸣,震慑心魄!天地都遍布凄惨的裂痕,像蛋壳般被硬生生捏碎,每一道裂痕都浸出血与火!仇与怨! “快选。” 温和朗润的声音不紧不慢,完美如神的面庞俯视他,眉心朱砂灼灼刺目。 无限金黄的神光自剑锋流转,冷酷威严地指着他鼻尖,淳厚中正的神意是这样的饱含杀机! 一滴温暖的血珠顺着锋刃滑落,轻轻点在他鼻尖,熟悉的气息是那么灼热,是那么让人肝胆俱裂! 红裙似火挡在他的身前,威严的神帝之剑贯穿她的心脏! 这是弑神之剑!是斩王之锋!超脱天地法则,以无上神意浇铸,只需执掌者一个念头,就能让面前人魂飞魄散! “自斩帝位,或者她死。” 轰隆! 雷霆劈落在这残破之界,乌黑的阴云沉得像铅块,天地之间无数裂痕再度崩开,密密麻麻地向四周蔓延! 勃然怒火自胸膛轰然炸裂,横贯五腑六脏,烧灼着每一根神经! “没办法,谁都打不破,伤不了你,就只能伤她了。”金黄的神光更加炽亮了,滚落的血珠被蒸干,凝结成一颗鲜红的“痣”。 “涅盘也没有用的,你知道,传承种永远都活着,但燕殊的魂会死去。” “别看了,你再怎么瞪也杀不了我,何况我们有三个,而你只有一个,就算我死了,他俩也会接着举起这柄剑,你没有退路。” 举剑人衣衫虽有凌乱,嘴角尤带血迹,却神圣不可侵。 “自斩帝位,我可以给你俩一个机会。” “快点。” 锋刃下压,血肉骨骼发出细小的吱吱声。纯正的金光将红衣笼罩,半点也触不得,碰不到。 但魂的气息在崩裂,在消散。 喀…… 有斩碎至高格位的声音响起。 乌黑的阴云齐齐抖了一下,所有的东西都在坠落,在坠落,统御一切的、坚不可摧的玄光在消散。 天空泼洒大雨!狂风咆哮!水在哀鸣!玄帝跌位!!! 煌煌神意的金黄之剑瞬间将他贯穿!连抽剑的空隙也无,带着剑身上的人,横斩而下! 他看见自己的无头躯体喷出血色,双手还试图抱住那身红衣。 巨大的悲怆击穿了他的意识,视野的最后一幕是支离破碎的天幕。 十万万流光卷起一点赤芒,钻入浩瀚虚空。 …… 厉九川睁开眼睛,玄木殿依然如旧,但他想起了一切梦中回忆,并且知道这不是真正的玄木殿。 这里是,自从玄十一不回应自己后,他就再也没能进来过。 所有的记忆全都是玄十一的,他自始自终都不知道这些记忆。 哪怕是自己,对他而言都不可信任吗? 厉九川单手摁在大殿门上,他知道,这一推,可能会看见最不想看见的结局…… 第一百七十八章 心锚!心锚! 漂浮的碎石漫天都是,像前世看见的浩瀚宇宙一样,到处都是冷冰冰的石头。 没有天与地,日与夜,山川星辰,一切都被摧毁了。 厉九川茫然地看着门外,复刻的五方极界就像被狂暴的巨兽碾过,所有的东西都被撕碎,揉烂,变成乱飘的残骸。 唯独脚下的玄木殿,和远处一座孤零零的独峰还在。 厉九川心中一沉,隐约猜测到了什么。 他迈出殿门,整个人也都飘了起来,和失重没什么两样。飘过残缺的殿堂屋檐,踩着破碎的山石,厉九川跳上那座独峰山巅。 玄十一背对他坐在山崖上,一身繁缛黑袍凌乱地落在地面。 “出了什么事?”厉九川问。 “没……什么事。” 玄十一回头和他对视,厉九川猛地将眼睛挪开。 这厮原本俊美的面孔支离破碎,就像被一片一片粘上的陶瓷,裂缝里闪烁着猩红的东西,粘稠地蠕动着。 他的眼睛是死灰色,简直像刚粘上去一样,缝隙里的猩红反倒偶尔露出瞳孔的轮廓,密密麻麻的,无声地盯着厉九川。 “你失控了。”厉九川说。 “我没有。”玄十一转过头,继续盯着远处某个方向。 “你把和我的联系断开,就是怕我也失控。”厉九川笃定道。 “你失控与否,和我有什么关系?”玄十一显得相当平静。 “什么时候的事?是黄沙坊那天吗?外来因素?” “不是,你没必要知道。” “哦,与外界无关,是你自己出了问题?” “没有问题。” 厉九川心底突然冒出一股无名怒火,“你在掩饰什么?!那个女人!燕殊?你就这么怕我知道她!” 顿时原地掀起狂风,玄十一破碎的面孔几乎贴到他脸上! 所有的裂缝像眼睛那样睁开,露出无数密密麻麻的猩红眼珠!杀意像万顷狂潮,一尺一尺下压! “你怎么…你怎么知道的?嗯?你怎么知道的?!!!” “我梦见了,你的记忆。” 厉九川见他这副模样,突然笑出声,“你该不是把她作为心锚,然后她出了什么事吧?” 方才还狂暴的杀意骤然凝固,流动的灵源卷起微风,细碎的沙石从两人脚边滚过。 厉九川的笑容僵在脸上,“你是猪吗?你真的下了人锚?” 玄天之帝怎么犯这种错误?!给自己创造一个致命弱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距离传承彻底失控只有一步之遥的玄十一狂笑起来,“你也锚了你也锚了……” 说着说着,声音戛然而止。 两人同时想到了什么,死寂般地对视。 “你有没有觉得……朝子安跟她有点像?” “……” “我记得你临死前带走了燕殊的魂魄,那个赤星,你把她放在哪儿了?” “中的,玄冥宫下……” “你多久没去看了?” “……自从你转世回来,我才打开。” “所以起码有几万年了?” “不记得……” “我去黄沙坊的时候,你是不是突然来了兴致,去看了一眼?然后发现人不见了,而且不见很久了?” “……” 这种守财奴藏宝贝的心态,突然有一天发现毕生家财都不见了,守财奴不崩溃才怪,没当场自杀都算求生本能强大了。 玄十一在原地凝固成一座雕塑,厉九川捂住脸,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算是明白这王八蛋为什么失控了。 “朱雀涅盘,以什么为优先目标?” “是生存吧?” “这个破烂世界,是不是男人比女人更具备生存优势?” “朝子安是不是老喜欢扮成女人?” “他是不是也具备两个人格?他自称朝沐时必定是女人模样,你觉得跟燕殊像不像?” “你当时劝我别锚心,是不是知道我有锚朝子安的迹象?但是心里觉得你的燕殊不可能是男人,还藏在你的复刻世界中,我只是受你影响,对和燕殊相似的人天然抱以好感?” 厉九川越说越快,玄十一的气息起伏也越来越剧烈。 “他娘的从一开始你就把燕殊搞丢了!她早就转世了!转世成朝子安,她一直就在我身边!”厉九川终于跳起来破口大骂。 那种丢了至关重要的东西明明有能捡回来的机会却被自己硬生生错过的感觉,简直抓肚挠肠,蚀骨侵心! 这并非厉九川对燕殊有什么感情,完全是因为自己的人锚不见了而产生的痛苦。 人锚是他人性稳定的支柱,是他心灵世界的基石,是在污秽中寻找到真实世界的锚点! 从此刻起,只要有一天没把燕殊找回来,他必将一直忍受失去的痛苦与迷失的恐惧,将时时刻刻生活在不安与挣扎中,直到传承失控,人性彻底崩毁! “他N的,你明知道锚心是一件何等不可取之事……玄天之帝不可能缺祓除污秽的手段吧?!” 厉九川还在捂着脑袋抱怨,全然没注意到面前的人一截一截拔高。 直到地动山摇,整个独峰被压垮,他才发现,玄十一已然没了人形,被一只庞大到无可言喻的漆黑龙首怪物取代! 它背负如同无数险峻山峰簇集的外甲,每一座高峰都长着一只巨大的猩红眼睛!漆黑龙首狰狞残酷,眼珠却是灰白色,四肢比撑天之柱还要粗壮,覆盖层层叠叠的黑鳞,数不清的猩红触须从鳞片缝隙延伸出来,长满了肉刺,如同捕食者的舌头。 厉九川被狂暴的气浪和无数石块一起吹到世界边缘,眼神凝固地看着面前的怪物。 “你出去以后也会变成这样。”一道温和的声音提醒道。 厉九川回过头,只见面前是一个青衫儒雅的男人,旁边还有个黑甲的家伙。 他知道那是曾经的青帝和玄冥十。 青元君冲他招手,微弱的木德灵源撑开了一个小小的屏障,把狂风碎石都阻挡在外,刚好也能容纳几个人坐在里面。 厉九川走进去,坐在他旁边,茫然地看玄十一变成的怪物继续把碎成沫的世界又粉碎一遍。 他算是知道五方极界是怎么被打没的了。 “玄十一其实很有谋略,只不过他一般不喜欢用脑子。”青元君看着厉九川叹气道:“我希望你是喜欢用脑子的。” “而且最好不要那么小家子气,非得把什么藏起来,等到被偷走,啧,整个人快炸了。”玄十在旁边火上浇油。 “他为什么要锚心?”厉九川再次失神地问道。 玄十拍了拍他肩膀,“少年,你想想,玄天之帝的心锚,谁敢动?那个时候,谁是他的心锚,谁就是天底下最安全的人!更何况他的锚心的对象是赤天之帝,五方真神之一啊!谁能想到呢?” “所以这是一个自大狂的故事吗?”厉九川揉了揉眼睛,顺手拿青元的袍子擦了擦。 青元君:“……” 他突然发现顾肇君大概从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哪个人格都一样。 第一百七十九章 《天论》 “这是一个疯子的故事。” 青元君把衣袍扯回来,使劲擦了两下,尽管是灵源凝成的,但仍然让有洁癖的他感到不快。 “而且你不该这么快提升传承度,这会提高你和玄冥的灵性联系,获得一部分微小的权柄,正好就让你在玄十一拒绝的情况下进入,他会把污秽一点点传染给你,让你变成一个满脑子都是毁灭的怪物。” “你俩呢?” “会死。” “苍天之帝,你出现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当然不是。” 青元君彬彬有礼的表情几乎维持不住,这王八蛋打小说话就这么阴阳的吗? “解决办法?” 厉九川几乎笃定这俩人有什么计划。 “真是被拿捏了。”玄十耸肩,“我们帮你压制发疯的玄十一,你去找燕殊君。还有你也别进来刺激他了,会加快你的污秽。” “找不到怎么办?” “大家一起死。” 青元君打断他俩,“还有,光靠我们压制玄十一根本撑不了两天,你出去后查一下,那书是赤帝编纂,里面记载了压制玄帝污秽的办法。” 厉九川皱眉道:“你们都知道这书,难道不知道办法吗?” “我们当然知道内容,但不知道其中关窍,你是玄帝的一部分,你应该能看出来什么。而且现在没空跟你说书里详细内容,你得赶快出去。”青元君单手搭在他肩上。 厉九川眼睛一花,视野残留的最后景象是那个庞大的黑色玄冥。 它在撕咬自己躯体,没有可破坏的东西后,似乎唯有自残才能缓解失控的痛苦。 …… 青元君和玄十默默地看着那个怪物,一道白茫茫的虚影出现在二人身侧。 “布置好了吗?”青元君问道。 “万载努力,早已经好了。”白色身影笑道:“哪怕跌位,他现在发疯还都这么夸张,加上你的传承,玉始恐怕要花费不小的代价。” “他魔入骨髓,再大的代价也要铲除。”青元摇头。 …… 玄木殿。 厉九川从神座上心情沉重地起身,路过堆放剩下遗玉的箱子,他伸手一抓,纯净的灵源便蜂拥而至。 冉遗亏空的传承度被飞速补全,一路暴增到七十,此刻玄冥传承度为三十,刚好达到瓶颈。 不过厉九川能感受到,一旦七十二坊完成统一,鬼神之基掌控一定范围的生杀权柄,玄冥传承便可借此机会冲击瓶颈。 从一开始那个神座的作用就不只是为了掩饰玄冥气息,而是用来奠定神基,帮助他突破帝种瓶颈的。 如果举行玄冥祭,掌控一部分水脉权柄,别说三十瓶颈,就是五十的瓶颈也不成问题,但那样就是明目张胆地在玉始眼皮下跳舞,找死罢了。 别看现在突破三十瓶颈需要的鬼神之基只用七十二坊生杀权,等到五十就得整个兆阳,八十应该就是整个大乐。 想要突破体兵境界,这残破的五方极界根本支撑不了,如果去什么上水渡倒是有可能。 当然,要是去魂河彼岸的另一方世界,那个传承种的来源之地,应该有希望重夺帝位。 这一切对他而言都有些过于遥远了。 目前最急切的是保证自己不失控,厉九川得先去找什么,而且和天宫的邀战就在后日,希望那本书能给自己压制玄冥污秽的法子。 不然他就只能带着整个兆阳的人一起当水怪了。 要是能暂时解决污秽问题,他还得返回月境游山城去找朝子安,玄十一崩溃成那样,人还有没有活着都是两说。 心锚可真是…… 厉九川嘴角抽了抽,想骂人但又不知道骂谁好。 冥冥中的危机感像缠绕成团的毛线头一样悄悄露出来,明知道可能会缠成死结,却为了那一分渺茫的希望逼得人不得不扯它。 如果没有这些陈年往事,没有值得牵挂的人就好了,就能挣脱一切束缚,全心全意地搏杀了。 师父啊,我这辈子似乎还是被绊住了。 离开玄木殿,厉九川直接回了书院,没记错的话,这本书就在书院书阁里有。 跟守门的夫子打过招呼,厉九川瞟了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层层书架,他干脆问道:“先生,您知道这书放在哪儿吗?” “史类,赤路甲字一号。”老夫子想都不想便开口道,显然对整个书阁了如指掌。 厉九川行过礼,按照标记一路找去,很轻易就发现了那本放在赤色书架第一行第一列的大头书,起码有两个砖头厚。 一看见这么厚,厉九川又想起琴先生让抄的书还没抄完,顿时头都大了。 他只好把书带回去,然后一手抄书,一手翻看,搞得言乐震惊地盯着他好半天。 “你什么时候这么刻苦了?”太子殿下简直觉得不可思议。 “一直如此。”厉九川敷衍道,偶尔抄错两个字他也懒得管。 “?你看这个做什么?”言乐把脑袋凑过去,“据说这书可是曾经赤帝编纂,写了不少独特的秘文,记载了五方上帝的秘密呢!” 他喋喋不休地道:“不过这书流传万载,经历过上百朝代更替,每代史官都会加入自己的见解,加上战乱和保存不当,已经改编得面目全非了,和原本千差万别……” 厉九川动作顿住,盯着他问道:“那现在岂不是没有真正的?” “有啊,有一个原刻本,就在京兆府里收着。”言乐脱口而出。 厉九川接着问:“什么原刻本能保存万年?” “神帝最初写得那本就可以。”言乐难得有炫耀见识的机会,得意道:“记载万事万物,除了五帝奥秘,还有天上天下的一切。一直都被用来交给王朝,让他们根据里面的知识和道理推行合适的仁政,所以在京兆府放着呢。” “你觉得当今天下推行的是仁政吗?”厉九川瞥了他眼,站起身收拾书籍。 “怎么不是?我大乐五州子民难道不觉得君王仁厚吗?”言乐瞪着他反问道。 “我只知道边境小城贫瘠之民数之不尽,死亡如吃饭喝水乃是常事。” “那是边境野民荒蛮,天生好争斗,管得太严反而是祸事。” “五州子民是人,边境子民就是蛮荒野兽了?以偏远地之民脂民膏养身边人,哼,你爹做得倒是心安理得。” 被顶了两句,本就心情恶劣的厉九川顿时冷笑起来。 “满口胡言!你有什么证据?”言乐当即起身,怒目而视。 “边境一颗遗玉换一贯玉钱,五州一颗遗玉换十贯玉钱。” 厉九川扔下这句话,转身出门还书,只留下言乐愣在原地。 如果厉九川所言是真,那么边境遗玉将尽入五州,无用的玉钱则留在边境。 若还想玉钱流通,不至于成为过多的废币,那么超过九成九的玉钱将被富庶掌权者藏在金库里,剩下的人过得什么日子,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到。 而遗玉也不是无穷无尽的,要想有足够的遗玉流通到五州,就得有足够来源。 传承者不可能提供如此庞大的数量,那么受到传承污秽变成污秽种被杀掉的那些人,他们就是活生生的遗玉储备。 如此看来,边境必定存在庞大的玉奴养殖,专门用来培养有微弱资质足以承受污秽的人,然后在他们死掉之前宰杀,以获得足够的遗玉。 揭开这层王朝的皮,下面简直就是血淋淋的一片,不堪直视! 言乐很聪明,他几乎是瞬间就想透了这一切。 聪明人往往脑子转得很快,所以他随之就想到使用遗玉时,必不可缺的黄柏脂。 如果遗玉要人命来补充,那么黄柏脂又是怎么来的呢? 言乐吞了口唾沫,使劲将脑海里的想法摇出去。 第一百八十章 真假天论 厉九川刚出门就碰见了另一个“厉九川”,她手里捧着五本厚册,看起来神色有些疲惫。 “你这又要抄书?!”看见他手里拿着更厚的书册,厉九禾眼睛都飙绿光了,“哪个先生这么为难你?我去跟他讲讲道理!” “不是,我想查点史料罢了。”厉九川无奈道。 厉九禾狭眉一挑,“你查史料?打算找谁的破绽?想杀哪个王公侯爵?” “我哪有那么大的杀性……”厉九川嘟哝一句,忽然问道:“我听说有一个保存万年的原刻本放在京兆府,能否借来看看?” “?”厉九禾微微蹙眉,“你从谁那知道原刻本的?” “言乐。” “哦,小太子……”厉九禾压低了嗓子,“不管是谁告诉你的,你最好都警惕些。” 厉九禾状似不经意地说,带着他假装在湖边散步,“初本在黄天之帝手上,根本不可能留在现世,没有原刻本这个说法。但那位留下过一个石刻版本的,大乐成立之初被传给了始帝,在三百年前,第七位大乐皇帝死的时候被带进了坟墓,一百五十年前被挖出来供奉在皇宫,五十年前不知所踪。” “它看似没什么人关注,甚至丢了也没人找,但其实海事府和书院都暗地里盯着,就连院首都说过好几次这个事。” “至于京兆府,的确有单独收藏的,只不过是阉割版,比书院收藏的版本还混乱残缺,甚至有错差。” 厉九川听得头昏脑胀,“所以真正的在麒麟手上,它留了个不知真假的石刻书,而且还丢了?” “对,重点是这东西莫名其妙地被盯得很严,如果你想看京兆府的那本,我可以替你借来。”厉九禾点点头道。 “没事。”厉九川眼珠微动,“我自己去借。” 京兆府。 常闲躺在老爷椅上吹风吃茶,好不惬意。 一抹阴影缓缓遮住椅子,将京兆尹老爷的太阳遮得严严实实。 常闲缩了缩脖子,阴风挂过,令他不经打了个喷嚏。 掀了掀眼皮,面前突然多了个脸色苍白的小孩,常闲立即吓得一哆嗦,还以为见了鬼! “厉九禾?你干什么?大白天的扮鬼吓人,信不信我告诉魏王……” “随便你。”小孩板着脸打断他,“把京兆府收藏的那版给我。” “什么!?”常闲老脸神色微变,他左右看了眼,压低声音道:“你疯啦,问那个干嘛?” 小孩只是皱眉,一言不发。 常闲被盯得头皮发麻,从躺椅上爬起来道:“咳咳,跟我来书房。” 俩人穿过后院长廊,来到一间雅致的书房,常闲翻出一本厚厚的册子,烫金书封上写着天论二字。 厉九川伸手去拿,被老头一把拦住,他眼珠趋于竖立,绽放出幽幽冷光。 “别急,别急……”常闲紧张地喘气,神情严肃,额头却渗出冷汗,他张了张嘴,好半天才下定了决心。 “你为什么要找?” “我喜欢。” “那你知道……玄帝吗?”他死死盯着厉九川眼睛。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能怎样?”孩童脸上露出不耐之色,“把书给我。” 开玩笑,哪个传承者不知道五方上帝?玄帝属水德,庇佑八方水德传承者,这是水能喝米能吃一样的常识! 常闲犹犹豫豫地道:“这个书其实过两天要归库重修,都是书院先生们的活,你看完后直接放到书院书阁就行了,就在原本放天论的地方。” “我知道了。”厉九川皱眉道,“拿来。” 常闲慢吞吞地把书递给他,但始终不愿松手,直到书面被捏出两道深痕,才被厉九川拿走。 掂了掂砖头厚书,厉九川心说这玩意偷工减料不少,无视了常闲眼巴巴的神情,他转身离开。 接下来就是彻夜苦读,一无所获。 厉九禾说得对,京兆府的这本比起书院的还杂乱,简直就是胡说八道! 中间有一段居然写玄帝嫉妒青帝掌控万龙,暗中让蛟类掀起事端,导致龙种大乱,还趁机屠戮龙种无数。 厉九川没来由地生气,又摸到书阁里,把书院那本翻出来对比。 这本写着,龙种也分属五方,青龙白龙金龙黑龙赤龙,青帝喜龙,欲让五方龙种都归顺自己,唯独黑龙不愿,青帝找玄帝商量,把黑龙分与他,玄帝说天下生灵各有所好,不可强求。 于是青玄自此生出嫌隙。 厉九川扒着书缝,心中吐槽,这青元君还是个小心眼的伪君子啊。 他接着往下看,青帝集四方龙种,得龙属权柄,四方龙欲邀宠,迫使黑龙认主青帝,然而黑龙宁褪龙为蛟也不愿受青帝掌控,北冥黑龙尽数化蛟,为四方龙种所屠。 于是玄帝怒,斩四方龙种,从此天下无龙。 看到这里,一时间厉九川脑海骤然闪过几个画面。 漆黑的北冥之水翻涌血色,无数黑蛟仰天悲嗥,四色神龙在高高的天空飞舞,不时打下一道神光,染红整片海域…… 厉九川如同被闪电击中,他想起来了! 当年黑龙自愿褪化为蛟,青帝亲口说不再插手,结果四方龙种偷袭化蛟黑龙,杀得一条不留!他就当着青元君的面,把所有的龙种全都宰了!龙骸遍野,血肆横流,他最后在北冥海边找到最后一颗蛟蛋,它被深埋在一处残破的巢穴的淤泥之中。 这蛟蛋后来被他孵出来,时常伴随左右,渭水湖里的黑蛟应该就是它的后裔。 像此类事,京兆府版本里到处都是,而书院版本有些是对,有些是错,但比之极力抹黑玄帝的京兆府版本,简直公正太多了! 厉九川气哼哼地合上书,正想着要把这玩意都丢进湖里泡成泥,忽然身后走来一人。 回头看去,竟然是常闲! 他正想问这个糟老头什么毛病,一本胡写乱画的狗屁书也要追到书阁来问,结果发现这老头居然露出一脸喜色。 常闲又惊又喜地凑过来,低声道:“大人明白我的意思了?” 厉九川:“???” “这个给您。” 京兆尹老爷假装随意地跟他擦身而过,将一块巴掌大的石头塞进他手里。 “……” 厉九川神情茫然,本来看书看得有点愤怒的他,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低头一瞧,似玉非玉的石头表面闪过两个金字——天论。 第一百八十一章 玉始你在偷看吗 麒麟留下的那个石刻天论在五十年前从皇宫丢失。 难道就是常闲给他的这个? 常闲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身为兆阳的京兆尹,他理应是中帝的信徒,难道是麒麟赏赐给他的? 可是就算麒麟赏赐给他,他为什么要把这个东西给一个水德传承者呢?而且厉九禾说这东西似乎被暗地里看得很紧…… 这老家伙不把自己抓起来审问,反而亲手塞给自己一个“正版”天论? 厉九川不动声色地拿着东西离开书阁,直接回到了川禾酒楼,让掌柜的去喊厉九禾回来,他得仔细问问其中门道。 …… “嗯?常闲给你的?” 厉九禾最近神色越发疲惫了,她手里把玩着不明材质的石块,仔细思索着什么。 “常闲这个人……年轻的时候就是朝中官员,他父亲是异姓王爷。 后来他爹因为触怒陛下被杀了,他也被流放到五极山看守神像。 说来你都不敢信,他们家原本信仰玄天帝,他父亲对外宣传是暴病死在皇宫,连常闲自己都不知道,他爹实际是被皇帝下令斩杀的。 要是知道的话,他恐怕也不会因为京兆府那版天论污蔑玄帝而上告朝廷,也就不会被贬斥了。” 厉九川若有所思道:“所以他还是亲近水德传承的?可为什么还和青茗会作对?明知道你是东家之一……” “亲近?”厉九禾笑了笑,“他要是还亲近水德,也就不会被召回来做京兆尹了。说到青茗会,你当初怎么跟我承诺的?别说遗玉了,银子呢?嗯?” 厉九川干咳两声,“这不是还没收服整个七十二坊吗?明天我还得跟天宫的人打擂……” “天宫?”厉九禾狭眉扬起,“在哪呢?” “不知道,约战是在明天。这事最好别让海事府参与,我有自己的打算。”厉九川觉得海事府会让自己的掌控力变质,任谁知道七十二坊的统一,都会想从中捞笔油水,再插入自己的影响力,万一发现青茗会暗地里造神座那可就完蛋。 “行吧,你有把握就好。” 厉九禾点点头,又说道:“我打算晋升五等掌士了。” “啊?这是好事吧?”厉九川有点摸不着头脑。 “是,主要是我的境界已经暴露,也不想隐藏下去了,我的实力也足够成为五等掌士,到时候能获得的资源会比现在多很多,权力也会变大,就更方便保护你了。” 厉九禾神情认真地道:“你还是有机会改换传承的,哪怕是异种,都远比现在强得多,我会给你提供一切成长资源。” “……” 厉九川眨巴眨巴眼睛,忽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晋升五等掌士,要求是什么?” “要求还挺麻烦的。”厉九禾又叹气道:“我实力够了,资历不够,得完成一样甲级以上的任务才行。 现在海事府一共挂了三个甲级任务,一个是清理十二鬼坊,一个是镇压鬼脉,一个是星辰山脉的贡品问题。 十二鬼坊没那个能力,鬼脉去了基本就别想回来,不镇压个十几年,哪能安分下来! 就只有去边境处理那个贡品问题了,起因是运到兆阳的三号箱破损,污秽了几个色目伙夫,附近三条街坊都糟了殃,去了三队掌士才清理干净,现在都还不能住人。 仔细一查才发现贡品出了大问题……详细的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我这一天到晚又给你抄书又查案的,过两天还得亲自带队去星辰边境,将此事彻查。” “去星辰山脉?会经过游山城吗?”厉九川眼睛一亮。 厉九禾稍一思索,“可以走那边。怎么,你想回老家?” “差不多……” “没什么重要的事就别去了,现在到处都很乱,边境死个人根本不起眼,我不一定能保住你。”厉九禾皱眉道。 厉九川张了张嘴,“要是,我去找我的心锚呢?” “找什么?!”厉九禾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心锚。”厉九川眼神往别处看。 “你……” 话刚出口,厉九禾随即意识到,自己这个兄弟打小在边境长大,早早有了传承种,锚心的时候恐怕还一无所知,不小心就犯了这方面的大错。 “是人吗?”厉九禾心中还抱着一丝侥幸。 “嗯。” “女人?” “……男,男人。” 厉九川舌头打搅,脸上浮现可疑的神色。 “游山城的强者?”厉九禾知道小孩子都有自己仰慕高手。 “……别问了!”厉九川脸都快青了。 厉九禾眼神诡异地盯了他一会,“我会在临走前把你编进我的队伍里,你抓紧解决兆阳这边的事吧。” “好……”厉九川忽然觉得很累。 …… 拿着石头天论离开酒楼,厉九川去了青茗会的玄木殿。 传说石刻天论只需要用灵源写出自己问题,就能看见答案,保险起见,厉九川打算用木德灵源来写,从神座上抽一丝木德灵源来写也不算难。 厉九川写下第一个问题是,“玉始你在偷看吗?” 歪歪扭扭的小字写得很是随心所欲,木德灵源散发莹莹绿光,显得生机勃勃,好像下一刻石板上就会长草。 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这是理所应当的事。 毕竟说是中帝留下的东西,他就随手试试。 第二个问题是,“如何祓除帝种传承污秽?” 这次石板有了回应。 “无解。” 赤红的大字就像有人提笔书写上去,龙飞凤舞,飘逸潇洒。 厉九川接着写,“如何压制帝种传承污秽?” 石板接着冒红字。 “唯有帝可对抗帝,服食其他帝种传承之血,可长期压制。” 还挺智能的……是燕殊留下的残魂还是神念?还是神物有灵,自生灵智? 厉九川摸了摸下巴,五方上帝就中帝还活着,白帝没影,青帝赤帝已死,没肉身哪儿来的血。 他又写下一个问题,“如何彻底杀死苍天上帝?” 石板“沉默”了好一会,中的青元君恶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赤红字体一个一个地往外冒,不复先前的潇洒飘逸,而是显得凝重板正。 “斩神之剑。” 当啷! 厉九川手上一滑,石板掉在地上,猩红的大字仍旧在彰显它的存在感。 赤帝死的时候才知道斩神剑的存在,不可能把它写进书里。 而斩神剑是玉始君在最后关头拿出来的,也是他一手铸就的。 在石板上写字的不是什么赤帝的残魂神念,也不是书灵之类的东西。 是玉始君。 黄天上帝,中央麒麟。 第一百八十二章 被遗忘的猜测 这么变态吗? 厉九川几乎能想象到。 那个高高在上、拥有一切的中央之帝,正慵懒地坐在神位上,手里拿着另一块石板,嘴角噙着戏谑的笑,洋洋洒洒写下自己询问的答案。 当然,祂无视了第一个问题。 有这闲心干嘛不来抓自己呢?用木德灵源问青帝怎么杀,就好像猪问养猪人该怎么煮一样,这不可疑? 就算他不乐意操这个闲心帮青帝管理下属,通过这玩意“目睹”自己的本质,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吧? 厉九川捡起石板,接着写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顾肇君,你化成灰我都认得。” 赤红的文字又恢复了潇洒,飘逸中带着几分咬牙切齿。 “你认错人了。”厉九川继续写,并把木德灵源的浓度加大了十倍。 “你不要脸!”赤红文字几乎变成草书。 厉九川咧咧嘴,他意识到一个问题。 知道他名字的人,青元跟玄十一待在一起,朱雀涅盘还在游山城,不是白虎就是麒麟,但东西是玉始留下的。 所以大胆猜测一下,写字的人,恐怕真的是玉始君,是年轻的玉始君!如果万年前的五方帝算年轻的话……总之看他写的东西就知道,这个麒麟还不成熟嘛! 应该是刚把斩神剑偷摸炼出来的时期,那会还没有对自己动手! 可只是这样的话,玉始也不会随意暴露斩神剑的存在才对,他这种口气,难道是知道自己一直在石刻天论中? 厉九川又写下自己的问题,“玉始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封在天论中?” “关你屁事!” 不光石刻天论外的人在猜测,寄居在里面的人也在猜测,两人此刻同时认定了对方身份,玉始君的言辞开始不顾形象起来。 “信不信我把你剁了?”厉九川开始威胁他。 “悉听尊便!” 赤红文字散发出一股滚刀肉的味道,仿佛知道石刻难以摧毁。 厉九川眯起眼睛,要是能把这个东西带进,让发疯的玄十一当咬棒来玩,应该能磨碎吧? 可惜进不去。 “你有本事出来,看我不把你打成屎!”厉九川唰唰地写。 “你有本事进来,我要让你知道我的厉害!”赤红文字不甘示弱。 “你厉害个屁,一辈子被我揍的份!”厉九川手速飞快。 “王八壳子!不要脸!呸!!!” “好啊,你敢骂我,看小爷这就拿你去浸粪池!” “你敢!!!” 赤红文字潦草得不成样,厉九川终于大笑出声,心里爽快地一塌糊涂。 玩够了,厉九川开始干正事。 首先要确定玉始的状态,如果他此刻是高高在上的黄天之帝,根本不会这么说话,但他又知道斩神之剑,石刻里的他,状态一定介于认识自己到炼出斩神剑的时期。 现在只需要询问他把斩神剑炼到了哪一步,就能断定这是哪个时期的玉始了。 想到这,厉九川又感慨石刻玉始的幸运,如果是玄十一发现他,恐怕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他弄死,手段越歹毒越好那种。 “斩神剑你炼出来了吗?”没有回应,厉九川接着写,“不说话我这就丢粪池。” 于是红字开始往外冒,“当然炼出来了,爷爷这就出来宰了你!” 妥了,这吹牛逼的口气,石刻玉始恐怕连剑该怎么炼都不清楚。 “你为什么非得用火德灵源写字,石头里难道全是火德灵源吗?” “呸!难道玄冥是木德传承?你怎么不说你自己呢?” 厉九川瞅着上面红红绿绿的字,“我高兴,我愿意用啥写就用啥写。” “那我也一样。” 两个二货一个打算装朱雀,一个打算装青龙,就算明知对面是谁,也不想改。 厉九川没空跟他吵嘴,继续写道:“斩神剑只是你的一个想法吧?你炼这剑真的就是为了杀我吗?好好跟我回答,否则我就杀了你。” “哼,斩神剑我已经完善到九成九了!只差出去就能炼出来,当然我的神性之体就在外面,很多年前我已经告诉他炼制方法了,应该是成功了……顾肇君,难道你真的死了?” 石刻玉始非常机敏,他很快就猜到了真相,不过从言辞之间来看,他心性犹似少年,并不做什么遮掩。 “我死了难道是鬼在跟你说话?”厉九川一边写废话,一边对石刻玉始的身份有了大概的想法。 然而玉始比他有了更清晰的猜测,赤红文字开始变得激动、狂乱。 “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我一定会赢了你的!哈哈哈我终于把你打败了! 我玉始英明一世,智慧无双,却怎么都不能在你面前保持冷静,每每破绽百出,我真想杀了你! 自从联武后,我一直在思考怎么战胜你,把你踩在脚下!你这种天资的绝世疯子最后必定登帝,我现在都打不破你的王八壳,日后更别想打破!所以我需要一柄绝世之剑,一柄斩神之剑! 此外,我深深感受到自己性格的缺陷,由此领悟到只有完美的我,才有机会战胜你,我要成为真正的神灵! 我剥夺了自己的人性之灵,在岐山找到一块白珉,封存在里面思考斩神之剑的炼法。 而本体就是真正完美的神灵,他不会因为羞辱和愤怒改变自己的意志,也不会因为小事偏移自己行进的方向,他会做出最完美的抉择,我麒麟会变成最强的! 而你,却在和燕殊谈情说爱……你永生永世都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这样的牺牲!你永远都只是一个,人,不是神!” 看见这些话,厉九川猛地想到了一个可怕的猜测!一直以来某些不对劲的感觉被瞬间点破,但又像流星般一闪而逝,让他连尾巴也抓不住! 那种明明想到某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却突然遗忘的感觉,让他痛不欲生。 这是个阴谋……厉九川趁着那个想法的尾巴还未完全消逝,反复地告诫自己猜测的结论。 这是个阴谋!我也参与其中了……博弈,和黄天之帝的博弈! 阴谋!阴谋!阴谋!!! 厉九川抓着脑袋,无论怎样重复,他还是将刚刚的想法彻底丢失了! “顾肇君?”石板上还在出现红字,“顾肇君你还在吗?你到底是怎么死的?斩神剑真的一剑就把你杀了吗?” “当然,你打不破我的神通,就用斩神剑先去杀燕殊,用她威胁我自斩帝位,所以我就死在你剑下。” 厉九川的回应是从未有过的冰冷。 石刻玉始好半天没说话。 “我也没想到,我本来是想光明正大地战胜你……我没想到原来神会那么卑劣。” “神,像你说的那样,不就是没有感情吗?它哪里知道什么叫卑劣,什么叫无耻,它只是不择手段,为了达成目的做出最佳选择罢了,你有什么好愧疚的。” 两人说话的角度完全对调,反而激怒了玉始。 “不是这样的!我只想战胜你,我要成为真正强大的存在! 用卑劣的手段杀了你有什么用?!有什么用?!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赤红文字写到这,好像忽然领悟了什么似的,石刻玉始又接着写,笔触激动且凌乱。 “你千万不要这样做,这是失败的!没有人性的神只不过是个卑劣的败者!祂根本不配为帝!你一定不能抹去人性,而成为神啊!” 厉九川如遭雷击,他想起来刚刚遗忘的想法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谁曾是少年? 就在厉九川因那个想法而如坠冰窖,陷入莫大恐惧之中时,一抹玄妙的气息横扫整个殿宇。 激烈的赤红文字忽然中断,厉九川也呆呆地站在原地。 “唉……我刚刚想说什么来着?” 石板上则浮现一行字,“顾肇君?你还在吗?” “在……我们刚刚是不是说到什么事了?” “……好像说到你为什么要用木德灵源写字?” “你还用火德灵源写呢!你要脸么?” “呸!谁不要脸了?!” “……” 玄木殿再次陷入火热的争吵中,两人却丝毫没有发现,自己刚刚遗忘了什么,又在说话的时候,总是不自主地避开了什么。 “所以说你其实是联武结束不久的玉始?”厉九川总算搞清了情况。 “是又如何?”石刻玉始道。 那就是年轻的玉始喽。 年轻好啊,那时候双方都没到生死相见的地步,连性情和现在都大相庭径。 厉九川写道:“那我问问你,要压制帝种污秽怎么办,去哪儿弄帝血?” “这还不简单,以你的实力随便找个人打一顿,割点血很难吗?就算你不想让他们发现,随便找个五帝备选提点精血也可……你不会找麒麟备选吧?” “哈哈哈,怎么会呢?” 写完最后一句,厉九川将石刻天论丢进神座下面镇压着,准备去找言乐要点精血。 实在不给就打昏了抽点。 书院独居。 言乐还在埋头抄书,纸张扔得到处都是,白茫茫、金灿灿的一片。 厉九川推门的时候险些踩到那些纸,纯正且浑厚的土德灵源弥漫在屋中,简直让人喘不上来气。 “你干什么?!”厉九川假意恼怒道:“这是我的独居,你弄这么乱是不是找打?” “唉唉,你别生气,等我抄完就给你收拾……”言乐边叹气边抬头,一只拳头已经在他脸上放大! “哎呦!你还真打呀!知道我是谁吗你居然敢打我!” “打得就是你!看我不把你揍吐血!” “我去!你这也狠了吧!以为我是软柿子吗?!我今天要把你牙都打掉!” 拆了两间房,打塌了一根梁柱,毁了若干家具后,鼻青脸肿的厉九川弄到了一滴血。 为了确保是精血,这东西是从言乐眉心朱砂上弄下来的。 为此他狂揍了这公子哥的脸,现在正瘫在院子里昏迷呢。 两人都没动用传承,厉九川也没讨到多少好,腮帮肿得像桃子,牙都松了。 问题是,精血怎么用呢? 厉九川想了想,反正跟传承有关,用灵源炼化试试,就算失败了,言乐还在地上躺着呢,再弄一滴。 大不了待会带他去隐市,看看魏扬有没有什么东西给他弥补一下亏空。 他前脚刚把精血炼化,言乐阴恻恻的声音就在背后响起来了。 “好啊,我…我错看了你!原来你是为了麒麟血!” 厉九川侧头瞥了他一眼,“你等我先打个盹,马上跟你解释。” 说完他的意识沉浸中,这片天地依旧是支离破碎的模样,混沌的上空出现一轮血日,赤红耀眼,散发着正统土德气息。 庞大的漆黑巨兽身上笼罩着淡淡的金光,它在沉睡,似乎已经稳定下来了。 “青元君!”厉九川放声大喊。 “何事?” 一道青色虚影出现在他身侧,比起之前,青元看起来单薄了不少,都能看见他身后飘过的碎石了。 厉九川说道:“把你的传承借我一用,玄十一沉睡之后,你肯定能控制它了吧?” “干什么?”青元君上下打量他,脸色看起来有点不情愿。 “为了天上那轮血日,我在外面得罪了人,江湖救急,你快点!”厉九川比比划划。 “青龙传承在它肚子里,我可管不了。”青元君哼了一声,指了指浑身放金光的庞然大物。 “太好了。”厉九川一拍手,转身朝巨兽飞去。 他刚刚只是试探青元是否恢复了对青龙传承种的掌控,既然玄十藏得很好,他就放心了。 踏着一块块碎石,厉九川拍了拍巨兽粗糙坚硬的嘴缝,“张嘴,我取个东西。” 凭借某种心意相通的感觉,巨兽果然张开一丝嘴缝,让厉九川轻松跳了进去。 青元君在外面瞪着眼,看见别人拿走自己传承的感觉真不好受。 当厉九川睁开眼睛的时候,言乐手里拎着一柄青铜剑在他眉心抵着,尖锐的锋利感令人头皮发麻。 “你还有什么遗言?”言乐冷着脸。 “我传承暴走,快失控了。”厉九川神色真诚,“所以需要你的精血镇压污秽,这是天论里说的,但是真的有效。” 言乐额头冒起青筋,“够了!你还在骗我!一个食种需要麒麟精血压制污秽!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错了,我是青龙传承,就像你有梁渠传承又是麒麟备选一样,我表面是冉遗,实际上已经是青龙了。”厉九川说着,眉心绽开一缕青芒,温润中充满了勃勃生机。 言乐愣住。 厉九川趁热打铁,“其实我之前在海牢的时候就得到青龙传承了,海牢最后一层不是空的,是青龙残魂!它觉得我天资绝伦、才情横溢、风流倜傥、俊美潇洒,实在是最合适做青龙备选的天才!激动之下就把传承送给我了。” “……说人话。”言乐神色麻木。 “总之真的是为了压制污秽,因为我心锚被人偷了,前俩天险些失控,我找遍了兆阳所有版本的天论才发现,只有帝种传承之血才可压制帝种污秽,没办法,我只能找上你。”厉九川越说越诚恳,九分真里一分假,说得他自己都信了。 “那你为何不直说,非得找我打架?”言乐犹豫不定。 “……” 当然是因为才想到这茬啊,厉九川控制住自己试图乱转的眼珠,又道:“我怕你不同意,也怕麒麟知道。因为上代青龙是被镇压在海牢之底的,现在海牢归谁掌控,你应该知道吧?” “这……” 言乐也十分不解,黄天之帝为什么要把青帝关在海牢里呢?而且青龙出逃这么大的事,黄天之帝不可能不知道,既然都关起来了,为什么不抓回来继续关呢?还是觉得……没必要了? 厉九川拨开眉心利剑,叹气道:“我过两天就会跟九禾回游山城,寻找我的心锚了,正好她出任务把我带上。” 言乐放下剑,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就是咂摸不出来。 第一百八十四章 战天宫 “这样吧,好兄弟,既然你给了我精血,我也不能让你吃亏,我带你去隐市挑点好货,就当大哥弥补你了。” 厉九川拍了拍言乐肩膀,拉着他往外走。 说不定以后借精血的机会多着呢,他打算找魏扬给这小子补补元气。 言乐神情迷茫,完全没理清事情为什么发展到这个地步,明明是他莫名其妙被打了,还被拿了精血,可是现在竟然有点感动是怎么回事? 金玉阁。 魏扬愕然地看着两颗猪头并排走进来,急忙让仆役去拿最好的伤药。 “两位,两位大人,你们这是怎么了?” “没事,切磋了一下。”厉九川摆摆手,“有没有什么补精血的东西?给他用用。” “这……” 魏扬露出为难之色,恰到好处地掩饰了他的震惊。 虽然都给打得妈不认了,可这位显然是太子爷啊,补精血什么意思?难道有人敢动麒麟的精血? 刚想到这,他忽然反应过来,面前这位主还有什么不敢的,别说太子了,把皇帝宰了他都不该吃惊。 “没有吗?”厉九川皱着眉头。 “有是有,但不一定能弥补传承精血。”魏扬又招来两个仆从,“去库房里取两份万年红,化在九阳汤里暖好了送上来。” 厉九川看了看天色,将言乐按在椅子上道:“我还有些事要做,你先在这里补补元气,好好睡个觉。” 几个漂亮丫鬟走上前,给言乐用药膏擦拭脸上的伤。 “那你何时回来?” “明天晚上。” “你们何时启程去边境?”言乐突然问道。 “过两天吧。”厉九川眼神躲闪。 “我也要去。” “……” 厉九川没回话,步子迈得更快了,隐约听见言乐在后面大喊。 “你俩是不是不想带我?我会告诉宗府主,让他允许我跟你们一起去!” 妙啊,鱼儿上钩了。 这孩子简直单纯到厉九川都不想再骗他了,最后一次吧,最后一次。 他有种直觉,这次边境之行一定会很危险,带着这个活宝太子,起码海事府得投鼠忌器? 举目环顾,真是四方皆敌呀…… 厉九川回到青茗茶楼,季欢赵青一干人早就在等待了。 见他回来,季欢上前道:“主上,天宫派人又送了一封信,说战斗地点在黄沙坊,明日卯时相见。七十二坊坊间不少传承者都已经开始赶过去,准备看好戏了,咱们青茗会下都去了不少堂主。” “黄沙坊?”厉九川眉梢微扬,随即笑道:“是个好地方。你们准备得如何了?” “唯战尔!”两人同时答道。 “善。” 厉九川点点桌子,一株嫩芽自桌面生发,飞速长成一棵青木,撑开了翠绿的伞盖,一直顶到了阁楼上。 青龙传承适应得差不多了。 季欢身旁那个传承貘的下属问道:“主上,对战期间恐有人生事,天宫那边禁杀令……” “继续。” 厉九川眼神环视众人,一颗竖瞳碧青湛湛,一颗眼珠纯黑冰冷,双帝传承的威势同时展露在他身上,“我才是王。” 在双帝传承面前,天宫又算什么? “违王者斩!”季欢立即应和道。 “违王者斩!!!”众人齐声应道,眼里露出狂热之色。 …… 黄沙坊。 自从天宫的静主在坊内呼唤他们上圣之名,招致疫病降临,整个坊内都再无人烟。 即使海事府明确表示黄沙坊的疫病已经清理干净,但也无人愿意接近。 一是因为怕残留什么东西,二是黄沙坊属于鬼坊之一,生灵禁绝。 可天宫早早就派人来清理场地,似乎完全不畏惧那些夺人性命的阴灵。 天宫的人将一叠叠金色符箓贴在周围墙上亦或地面,每走一丈,便贴一副。 见他们并未受到阴物袭击,三三两两的传承者也陆续到来,都披着斗篷、衣袍,带着宽大的斗笠、面具,试图遮掩自己的来历。 他们或躲在废墟阴影,或站在高墙檐角,或窗柩缝隙中不经意地露出半扇衣袖,或街巷拐角收起一只长靴。 看似散乱的传承者们若有若无地围成了圈,中心正是被天宫清理出来的场地。 一排白袍的年轻道人站在武场左侧,另一排是戴着斗笠的武服男子,中间放着两把座椅,分别坐着月白袍的静主和锦纹武服的堂主。 他俩脸上都带着一副青铜面具,一个是嬉笑模样,一个哭丧着脸。 周围的气氛肃穆且寂静,仿佛发出一丝声响,都会亵渎了什么。 这时,浪潮般的脚步声传来,打破了这气氛。 一伙以青玄二色为主的势力入场,赵青季欢带着人自觉地分立两侧,露出中间面无表情的孩童。 宁无生面上的嬉笑面具像活物一样,随着主人的表情变化而变化。 他缓缓起身笑道:“青茗会的主事人,听说后面有三位东家,今天只来了一个吗?厉九禾?” “区区邀战,岂需体兵?”孩童漠然道。 宁无生闻言笑意收敛,嬉笑面具也变得无情冷酷,都说厉家双生子,既然不是体兵境界,那么眼前这个应该就是厉九川了。 他的声音透过铜面发出金属质感的嗡鸣,“还真是冤家路窄,厉九川,游山城一别,如今可好啊?” “托你的福,甘印死了,我还活着。”孩童淡淡答道。 “有叙旧的功夫不若手上见真章。”罗祁打断两人,一招手,左右各自站出来一位武服道人和一个白袍道人,“兵对兵,将对将。你们的人谁先战第一场?” 话音落下,武服道人上前一步,看样子天宫第一个动手的就是他了。 季欢眼睛微眯,心中暗道不妙,对面两人的气息都有种浑融圆满意境,恐怕都是传承圆满,赵青跟任何一人打起来,搞不好都得以死谢王命,如此交战势必对己方不利。 好在早跟主上商量了应对之策。 厉九川忽然开口道:“既然天宫邀战我们接下了,那么此战怎么打,要归我们说了算,宁静主、罗堂主,你们觉得呢?” 要是觉得不行就混战,那就容不得天宫答不答应了。 “战有三场,请君便。” 宁无生淡然应允,铜面恢复嬉笑之色。 只要分为三场战斗,确保厉九川参战,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无论是罗祁还是自己对上厉九川,结果都一样。 罗祁也没什么所谓,他对此战胜利有充足的信心,认为无论什么技巧都不能让对面的人扭转局面。 这是天宫入主兆阳的第一步,为此他们已经准备了很多年,之前死亡的静主只是个打头的先锋罢了。 “那么,前两场一起打吧。”厉九川毫不客气地点着对面的人,“兵对兵,将对将,你们两个兵和我两个手下同时打,场地就是黄沙坊之内对吧?有海事府之前留下的五帝刻像隔绝天地视听,倒是省了不少事。” 宁无生一愣,“那最后一场……” “最后一场,你们俩个一起上。”厉九川看了眼天色,“早点打完,我还得回去上课呢。” 黄沙坊的上空,白脸已经好奇地观察这些小人很久了,它乌黑瘆人的眼睛和厉九川对视,仿佛在询问自己该挑哪个先吃。 第一百八十五章 战天宫(二) “口出狂言。”罗祁淡淡地评价。 他和宁无生如今的境界,早已今非昔比,渡魂河后的变化,非常人所能想象。 更何况他们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如今获得的力量,完全是物有所值的。 “多说无益。”宁无生的嬉笑面具弯起讥诮的弧度,“开始吧。” 四人同时来到场地中间。 天宫的武服道人行礼:“朱厌,井兆。” 月白袍道人行礼,“骄虫,林州庆。” 一身青铜甲衣披挂的赵青还礼,“朱厌,赵青。” 季欢单手搭在这个魁梧的大个子肩上,吊儿郎当地坏笑,“不愧是天宫的鹰犬,阴损到家了。” 话刚说完,他猛地将赵青向后一扯,顺势踹他膝盖弯。 猝不及防之下,赵青顿时摔在地,一道无形的锋锐之物擦着他鼻尖飞过去! 空气中响起细小的嗡嗡声,却什么也看不见。 季欢的手臂划出残影,只见他五指关节暴凸地攥紧了什么,张嘴冲那看不见的东西吐出一口蓝芒。 一只两个拳头大的怪鸟被冻成冰块,露出它的模样来。 它长着鸟的头颅和翅膀,胸腹部长着六对昆虫般的爪子,稍显肥大的腹部如同蜂虫,一根淡白色的新刺才从尾巴露出一个尖。 “匿形粉,上水渡的好东西,我很多年没见过了。”季欢冷笑,“天宫的骄虫必携钦原这人人都知道,但撒上匿形粉,这手段就下作……” 他话还没说完,无数密集的振翅声同时响起,一股毛骨悚然的凉意从尾椎上蹿,似有成百上千把加持了灵源的青铜箭矢瞄准了他! 林州庆微笑道:“季公子,生死争斗哪里分什么下不下作,只有活人和死人罢了。” 骄虫乃蜂虫之归宿,螯虫之王,而钦原是绝佳的蜂属传承,三五只便可杀死一阶传承者,百十只可鏖战三阶,千只则锋芒无匹,无人可挡! 为了此战胜利,他苦心准备了两千钦原秽兽,耗尽家财买了足量匿形粉撒在每只钦原上,就算传承圆满,敢硬刚他的钦原虫群,也必死无疑! 旁边的井兆浑身冒出烈焰般的毛发,整个人膨胀似巨猿俯瞰众人,火德灵光灼灼生辉,凶焰滔天! 一旦钦原虫群喷出带倒钩的锋利毒刺,他就会给那两个可怜鬼最后一击。 季欢面色难看,他倒是能逃开,可一旦离开,赵青就没了人庇护,之前定下的作战计划也无从谈起。 嗤!!! 巨大的破空声震耳欲聋! 即使不用肉眼也能感受到尖锐的气流自四面八方刺来,简直毫无喘息的机会! 不少围观的传承者都忍不住捂紧耳朵,几个忙着下注的家伙被巨响震得手一抖,竟然错压了季欢二人。 “我开路。” 季欢耳畔响起沉稳有力的三个字。 只见那青铜面甲下腾起两点火色,一股混乱狂暴的气息瞬间炸开! 赤红凶猿虚像自地面缓缓升起,苍白巨目好似炽阳俯视人间! 它的毛发犹如鲜红盔甲,獠牙好似雪白小山,强横的威压辐射开来,腾起层层尘浪,把一些靠得太近的野修掀得人仰马翻。 季欢神情一窒,赵青提前用出了后患最严重的底牌! 林州庆和井兆两人面色同时剧变,眼前黄沙坊废墟般的景象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一座遍地岩浆的火山! 黑色的、铁一般的岩石,赤练般蜿蜒流淌的岩浆,山口喷溅的炽白火星,无一不散发着碳和火的气息! 半真幻境——! 灼热的高温疯狂侵袭着二人皮肉肺腑,上千的虫群像被烧灼的蚊子一样齐齐坠落,射出的狰狞毒刺也都在澎湃的热力中变得又干又脆。 一根根黑中泛红的毒刺好似秋天干燥的松枝,噼里啪啦打在盔甲上,连半个印子都没留下。 赵青手持青铜长矛挥舞,更是轻松打下成片的毒刺,给季欢创造了进攻的机会。 “体兵!”林州庆看着自己的宝贝们成群结队地被烧死,整个人几乎尖叫起来,“怎么可能!” 同为朱厌的井兆更加震惊,越接近那个境界,越知道突破何其之难,他是传承圆满,却连体兵的边都没摸到,这个叫赵青的家伙是怎么做到的?!情报上说他还未突破传承八十啊! 不等他细想,赵青离林州庆只剩数十步之遥,一道黑影自他身后蹿向发狂的骄虫,天蓝色的瞳孔映出阴冷的六首巨蛟! 井兆当即怒吼一声,顾不得半真幻境形成的岩浆,嘭然跳到林州庆身前。 滚烫的黑岩和血色岩浆将他身躯灼得嗞嗞作响,火毒已经侵入肌体。 这一跳,碎石激射,岩浆飞溅,大地龟裂坍塌,出现数道雷霆般的缝隙。 奔跑中的季欢顿时脚下一空,被井兆轰然砸在岩浆之中,火毒同时侵入两人骨髓! 林州庆自井兆肩头跃向空中,他此时头颅诡异地分裂成两个,结合处长着粉色的扭曲筋膜,一颗脑袋血肉裸露,眼珠竟是虫子的复眼,一颗脑袋像蟑螂似的长着褐色甲壳,看上去的第一眼就令人作呕。 他抬起双手,掌心竟然有獠牙遍布的虫口,一道道来自虫王的漆黑毒刺激射而出,目标直指季欢眉心! “杀我的宝贝,我要你们死无葬身之地!!!”两颗丑陋的脑袋同时嘶吼起来,如同虫巢传出的尖锐嗡鸣。 赵青双目灼灼如火,还驾驭不了体兵的他已经被传承反噬得什么也看不清了,但他能感受到两个外来的嚣张身影,也能感受到那个只对主上谄媚邀宠、对所有人都冷酷如蛇的家伙的处境。 在近乎粉身碎骨的剧痛中,赵青咬牙吞下一口粘稠的血液,简直滚烫似岩浆! 炽热的火气自牙缝里喷出,赵青全力鼓动传承,让它彻头彻尾地爆裂开来,尽情展露来自灾祸传承的凶威! “吼!!!” 五方残界难以承受的古老力量如核弹般释放!莽荒气息席卷四野!却被周围镌刻的五帝画像牢牢束缚在黄沙坊内。 传承度稍弱的家伙们被热浪吹得像煮熟的虾子,慌慌张张调换压注的几个传承者惊愕地停下手中动作。 庞大如显圣之像的朱厌真正站在这方天地之间! 井兆和林州庆同时傻了眼,像两只虫豸似的,愣愣站在巨人面前。 这已经不是刚突破体兵的水准了,到那方真正的世界去也是横行一方的霸主! 可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力量?!难道是哪位上水渡的强者改名换姓,专门为了打压天宫吗? 绝望从两人心底浮现,连后面的宁无生二人都不解又震惊。 空气中传来激烈的呼啸声,那尊巍峨如山的身影动了,它抬起巴掌,缓缓抡起,流动的气卷成飓风! 井兆已经万念俱灰,连逃的心思也无,一闪念中想到自己庸碌而可悲的一生,什么时候他能达到这种境界呢?下辈都难! 真渴望变强啊…… 林州庆则四目暴凸,死死盯着那只巨大的巴掌。 近了……近了……百丈、十丈、五丈……蛮横的凶威激得他心神战栗,瑟瑟发抖。 难道自己赌错了吗? 就在那凶兽的即将碰到自己的前一刻,如同一缕清风吹过,庞大的朱厌好似水中花镜中月般的蜃景,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被拓宽到极限的场地像被天灾凌虐过,青砖地面不知踪影,只剩下最原始的泥土地,被烧得如琉璃般瓦亮。 传承者们早已躲到坊外围观,只剩厉九川和宁无生二人冰冷对视。 赵青浑身焦灼地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哈哈哈……”像个才从火炭堆里跳出的双头猴子一样,林州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原来是这样,用自秽手段催发传承极限,哈哈哈哈可惜到死都没能杀了我!” 井兆手里还兀自扼着季欢,他神色迷茫,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突然,冷笑声自他手下传来。 “呵,好笑吗?你们身上的火毒,是不是已经侵入心脉了?” 忍耐已久的冰蓝双目像极星般炸开!冥水咆哮着怒卷一切! 半真幻境——! 季欢搏命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战天宫(三) 水。 无边无际的水。 漫过鼻口、令人窒息的、漆黑的的水。 连落脚之地也无,只能任由海浪裹挟,在这看不见边际的冥水中飘荡、沉浮。 林州庆慌张地划动四肢,就像水面漂浮的甲壳虫。 酷烈的火毒侵袭着他的心脉,五腑六脏都像被灼烧成焦炭,皮肉与海水相激,呲出阵阵白烟。 他整个人都快炸裂,离死不远了! 林州庆好不容易在刺骨冰寒中抓住了什么东西,刚喘了一口气,呕出几块干裂的冒烟内脏碎片。 一堵城墙般的浪潮轰然砸下,撞得他筋断骨折,刚用灵源修复的内脏又开始喷血,几乎奄奄一息。 这时,有峥嵘头角自波涛后缓缓升起。 庞大的头颅覆盖坚硬光滑的鳞甲,竖瞳犹如燃烧的冰蓝火焰,支棱的骨质尖刺连着着鲜红的鳍膜。 它和黑蛟不同,鳞是桃花那样艳潋的浅红,蛟腹雪亮。 如同春日里才绽开的一枝柔桃,看似瑰美的躯壳下,獠牙利爪锋芒毕露,竖瞳弯起妖戾的弧度,美中带艳,艳里藏杀! 蛟首蜿蜒而落,它侧过头,用一只冰蓝竖瞳盯着林州庆,獠牙间酝酿着冰冷寒气。 “疯了,你们都疯了……”骄虫瞪大眼睛,“传承圆满何其不易,你们竟然为了一场邀战做到如此地步!” 非体兵境界显化半真幻境的条件极为苛刻。 一看天赋、二看决心、三看运道。 天赋即传承极为契合,有晋升体兵的潜力和资质。 决心是赴死的执念,甘愿以身饲传承,不再压制传承污秽,甚至全力催发传承种的污秽! 让自己踩着疯狂和理性的边界跳舞,让传承种的兽性本能狂野地释放,让这冠以神名的存在占据主导地位! 如信徒舍身奉神般地决绝,如铸剑师赴身火池般地执念,任由传承之火将自己吞噬殆尽,却又保留一丝本我的坚守。 坚守不住,那就成为传承神灵的化身,肆虐人间。 坚守住了,要么传承尽废,离死不远,要么因祸得福,成功获得体兵级的感悟,此后晋升将再无瓶颈。 而所谓运道,就是看你的传承种脾性如何。 说来诡异,但传承种和生灵极为相似的一点就是,每个传承种都有各自的性情,哪怕是同一传承,有的脾性就暴烈不受管束,有的沉静,有的冷酷。 运气好遇上一个好管束的传承种,那么凭借寄主的一丝理智扳回局面尚有可能。 运气差,那就准备同归于尽,或者变成污秽种。 赵青和季欢显然都符合了前两个条件,但战后还能不能活下来,犹未可知。 凛冽的寒气喷出,巨蛟张口咬下,林州庆被结实地冻在海面,眼睁睁看着一人高的密集利齿朝自己扎来! 顾不上重创的内腑,他强行发力扭断冻结的双臂,血肉如泥般飞涨,迅速变成一对大螯,死死卡住蛟龙上下颚!同时凄厉大吼道:“井兆!你死哪去了?!!” 咕噜咕噜,结成冰的海面融化一片,冒出一串水泡。 一头赤毛的井兆浮出海面,“你刚刚就踩在我身上!害得我差点没浮起来!” 他脸上是诡异的艳红,嘴唇却被冻得青紫,要不是火毒攻心,又和冥水相激,他早就浮出水面,哪像现在这般身受重伤! “快动手!” 林州庆目眦欲裂,没了钦原虫群,他最大的杀手锏也消失了,现世的蜂虫螯虫根本无法对季欢造成伤害,更何况还是在对方的半真幻境之中,是处于绝对劣势的! 井兆跃出水面,踩着林州庆肩膀借力高高跳起,他双拳好似万钧之锤,重重砸在蛟颈之间! 吼!!! 桃花蛟吃痛,顿时松开獠牙,长长的蛟首砸落在海水中。 井兆刚落回结冰海面,只见林州庆脸色惨白,止不住地发抖。 “完了……我们要死在这了……” “真不甘心……” “真不甘心啊……” 瀑布般的哗响从身后传来,一声、两声、三声……井兆回过头,六条蜿蜒修长的蛟首渐次浮出水面。 二人如同蟒蛇环绕下的蚁虫,鹰隼们嘴边的蚂蚱。 艳潋的浅红蛟吻弯起讥诮的弧度,季欢咧开六张嘴,氤氲的冰蓝寒芒在齿间酝酿。 比起林州庆失魂落魄的等死,井兆瞬间做下决定。 他将所有灵源灌注到传承种之中,任由传承污秽疯狂肆虐! 他要学赵青一样,催化出体兵级的力量! 然而当炽烈的火德灵源贯穿经脉血肉,朱厌的虚像逐渐浮现之际,井兆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源自另一个世界的注视令他浑身战栗,灵魂瑟瑟发抖,整个人简直要被撕裂成千万碎片,朱厌的力量成百倍地膨胀,他就像一个破旧的小木桶,要强行装下万吨巨浪,还不能碎裂! 哪怕只是装下一丝,都足以让他成为体兵,但要保持木桶不粉身碎骨,需要何等强横的非人意志?! 井兆身躯怪异地膨胀着、扭曲着,就像皮囊里塞进了小山般的巨兽。 整个人被撑得越来越大,直到口吐血沫,双眼翻白,关节扭曲、颅骨皲裂…… 嘭!!! 血肉飞溅,井兆原地爆开! 还未成型的朱厌虚像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随之消失得一干二净。 呲……六首蛟嘴边喷出白气,天蓝的竖瞳好似看见了什么可笑的事物,鄙夷和蔑笑出现在六张蛇一般的面孔上,妖戾中分外瘆人。 它朝另一个虫子看去,只见林州庆强行打断了自己被冻住双腿,在海面疯狂游动,试图逃离,鲜红的血水在漆黑海面晕开,很快又与海水融为一体。 可悲的挣扎……季欢心想,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在诸方神灵的眼中,谁不是和骄虫一样卑微可笑呢? 呼! 冰蓝气息席卷海面,漆黑的海水凝结成冰,将挣扎的小虫封在其中,一条粗壮的蛟尾自海下掀起,啪地击碎了冻结的冰块。 结束了。 季欢仰头看向天空,六首蛟发出胜利者的咆哮。 希望我的传承种还像以前那样爱我……他心底嘟哝着,整个人陷入黑暗。 第一百八十七章 战天宫(四) 厉九川亲自将二人从焦灼的废墟中带出来,暗地里给他们一人拍入了一团木德灵源维持生机,并以玄冥之威震散了大半六首蛟和朱厌的污秽。 事实上他俩并不需要这么搏命,白脸在上面看着很安全,但赵青眼看身处绝境又不想拖后腿,直接赌上性命,季欢被他一带,也改变了战术,就好像在比谁更有为主上赴死的决心一样。 结果一场大战打下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季欢的情况比赵青稍好些,毕竟根基牢固,经历的时日久,传承种对他也较为亲近,祓除过量污秽顶多跌落传承度。 但后面晋升体兵,对季欢而已就是时间问题,不存在什么瓶颈。 而赵青就麻烦了,他底子薄,传承度也未曾圆满,所冒风险比季欢大多了。 厉九川发现他的朱厌传承已经被压榨得支离破碎,身魂情况都十分危险。 于是嘱咐貘将二人先送到金玉阁取疗伤之物,强行压制伤势,再让魏扬带赵青去玄木殿,可以借神座让赵青魂魄稳定,浓厚的木德灵源也能治愈他的肉身,活下来应该是没问题,朱厌传承也已经破碎,八成不会令他变成污秽种。 处理完毕一回头,宁无生正从地面捡起两颗滚圆的遗玉,他捏在指尖把玩着,面具凑成一副思索之色。 见厉九川看向自己,宁无生缓缓问道:“你也打算像他们一样强行迈入体兵?” 厉九川没搭理。 他又自言自语道:“没用的,体兵也没用的。” 罗祁的面具扭成一副肃穆神情,“开始最后一场吧,邀战并非三局两胜的小孩子游戏,该打的早晚都得打。” 话音刚落,裹挟着焦味的烈风扑面而来! 嘭! 罗祁以掌接拳,拳面交接处冒出白烟,过于强烈的撞击升起高温,以至于附近的空气都出现了淡淡的扭曲。 “现在算开始了吧?”青蓝竖瞳炽亮中透着冰冷杀意。 鳞甲如流水般覆盖拳臂,厉九川闪电般震出第二拳。 哧—— 薄烟飘浮,罗祁原地滑出十多丈,他脸上活物般的面具却将眉毛皱起,露出失望模样。 “你这冉遗已经远超普通食种传承,但这就是全部了吗?那你只能死去,就和骄虫一样。” 他缓缓摊开双臂,“来吧,让我看看你真正的实力,最好在我杀死你之前,就展现出来。” 无形的、压迫的力量自罗祁周身升腾而起,空气中充斥着某种躁动的粒子,让人皮肤又麻又痛,如同被无数小针接二连三地扎来扎去。 厉九川注意到自己头发都一根根飘浮了起来,像刺猬一样根根竖立,又怪异地蓬松,“电?” 他身形攒动,七成体魄都显化出青蓝鳞片,传承加持下的肌肉坚韧而充满爆发力,整个人骤然拔高到两丈,朝罗祁撞去! 尽快厉九川速度已经趋于食种极限,但仍然感受到近乎凝滞的阻力,越接近罗祁,这阻力就越强。 仿佛无数人将他奋力往外推,哪怕只差一线距离,都未能碰到罗祁。 所有无形的、凝滞的、刺痛的力量却在这瞬间被厉九川吸引,飞速聚集成一点,然后轰然炸开! 一道道紫蓝色的电弧如弥天大网向四面八方张开它的爪牙,中心甚至形成了浓郁的紫色电浆,吞天噬地般朝孩童压下去! 嘭!琉璃般坚硬的地面炸得粉碎。 密密麻麻的电网顺着充斥空气的粉尘而跳跃着、奔腾着,时而消失时而出现,令人头皮发麻地形成庞大的电场,从斥力转为吸力,对及时躲开的厉九川紧追不舍。 这被反复摧残的土地百年内都别想恢复如初。 厉九川退无可退,罗祁冰冷的眼神转为同情,宁无生好整以暇地双手抱胸看着他,丝毫没有参战的打算。 “这就是差距。”他说,“食种和凡人没有什么区别,是最低贱的虫子。罗祁还没有真正动手,只是本能的防守和驱逐罢了,这场邀战,已经没有什么可看的。” 围观的传承者在黄沙坊外的高楼上探出头。 有人试图把压下的注偷偷换到天宫那边去,被打断了手,掀起一阵吵闹和争斗。 宁无生把眼神收回来,冷笑道:“虫子就是虫子,为了眼前一口残渣都能自相残杀……” 他刚说了一半,忽然话噎在嘴里,方才争斗的几个人突然就没了人影,就像被看不见的怪物丢进了嘴似的,围观的传承者们噤若寒蝉,乖得就像败王的禁杀令依然在发挥作用一样。 厉九川忽然开口道:“所以你们的传承种到底是什么?能使用针对水德的雷电,为了对付我下得功夫不少啊。” 可怖的紫蓝电网将他牢牢包裹,鳞甲上电光缭绕,显得这雷电是他释放的一般,竟有些威风凛凛。 “错了,不是对付你,是针对刚兴起的冥狱罢了。别说我们,就算山神殿、上水渡都开始培养类似的传承。冥狱到处散布什么玄天将兴的预言,真是罪该万死!”宁无生不屑地哼道,他已经不把厉九川放在眼里了。 “你们的上圣也对玄帝不满?” “不满?只是黄天不想看见他复苏罢了,上水渡可肥得流油,黄天愿意分给我们一块属地,真得感谢冥狱残众的闹腾!” 厉九川脸上露出不爽的表情,打算回去就把石刻玉始拿到茅房当垫脚石。 “宁无生,你说的太多了。”罗祁皱眉摇摇头,“该结束了。” 话音落下,空冥中好似响起无数人诵念的高歌,来自苍莽荒古的虚影成千上万地出现! 是万万年前的古老祭祀,是围着篝火的侍神灵舞,是人对原初的最深恐惧,膜拜,与臣服! 磅礴的势沉重地碾下来,伟岸的神灵虚像显露真容! 褐黄的虎纹面庞,健硕威严的身躯,蟒蛇盘绕双臂,金鳞玉眼好似黄金铸就!青铜兽首肩铠沾染血迹,腰间狰狞的青铜裙甲板严层叠,勾勒狂野的兽性纹路。 庞大显圣虚影自天地间徐徐站起,仿佛要将这苍穹和大地都撑开、撕裂了! 正仙种——强良。 第一百八十八章 战天宫(五) 与长乘不同,强良身居神位,还冠以之称,天生性情暴戾,掌控雷电,最是擅长争斗。 乃是上等杀伐传承! 罗祁还未动,光是源自传承圆满的正仙种威压就已经将整个黄沙坊生灵禁绝了! 地下深深躲藏的虫蚁,植物根须,细微生物,尽数被碾杀。 除了众人眼中“苦苦支撑”的厉九川,宁无生也没有受到影响,不知是传承原因还是罗祁刻意避开了他。 武服的堂主缓缓抬手,倏忽间天空阴云密布,紫色电光蹿动,闷雷声声响起,如同敲响战鼓。 轰隆! 紫电如利刃闪过寒光,于刹那之间击中厉九川。 地面嘭地炸开一道深坑,被烧融又凝固的泥土腾地化为齑粉,扬漫天尘埃! 此时,电光噼啪爆裂声才响起,震耳欲聋,令人心神震颤! 结束了。 宁无生摇摇头转过身,罗祁准备收回显圣的虚影。 “你们要去哪儿?”孩童好奇的声音自漫天尘埃中传出。 一道黑影逐渐显露,厉九川不光毫发无损,甚至还有点容光焕发,一向苍白的面容竟然红润起来,电光在周身鳞甲间流窜,双瞳绽放灼灼青光,简直像天之使者,降临人间! 罗祁的面具微不可查地扭曲一下,“你换了传承?” 嘴上问着,这位无越衡天的堂主心念急转。 冉遗传承绝无可能抵挡这种层次的攻击,唯有改换传承才会导致现在的结果! 而且他的传承度必然不低,能在现世改换传承还能在短时间内飙升传承度的法子也不是没有,这一切都说明,这家伙的传承天资很高…… 不过没关系,他方才也只动用了普通攻击罢了,就算遇上最差的结果譬如厉九川也是正仙种之类的,加上宁无生,他们也有绝对的把握击杀对手! 一道完整的,就算体兵境界的正仙种,也该死了! 轰隆! 第二道雷霆好似紫蟒,分叉的电光就是蛇信,无声无息地带给人死亡! 厉九川被击中的瞬间变得通体透亮,整个人筋骨皮肉都被电得清晰可见,一双青湛湛的眸子却绽放更加耀眼的辉光。 他依然在朝罗祁走去,看似瘦小的身躯却爆发了不可思议的力量。 每一步踏下都爆发出凶猛的气势,却又带着某种优雅的节律,如同游龙摆尾,猛虎下山。 身姿迅捷又狂野,从容不迫中散发王者的傲慢威势,冷酷落下的每一个步伐,都在宣告死亡的命运不可更改! 罗祁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啸,额头青筋暴起,以稳厚着称的土德灵源沸腾起来。 天空中蓄积的紫雷倾泻如柱,每一道雷霆都精准地击中了厉九川,但他依旧毫无损伤,反而愈发靠近罗祁! 宁无生见状终于动容,火的气息开始蔓延,天地间再度升起一尊神灵显像! 坚硬的褐腹,成簇成簇爬满脊背的红鳞,龙爪壮硕,肌肉隆起深深的沟壑,修长的龙身在云层中若隐若现,本该如龙般峥嵘的头角却长着一张人的面孔! 方口阔目,威严昂藏。 长尾一摆便掀起成片的赤色雷霆,如鱼鳞般交织错落,融入紫电之中,顿时让厉九川感受到丝丝威胁之意! 正仙种——雷神! 两个御雷的圆满传承,且具备如此之高的传承种位阶,谁能觉得他们会输呢? 这次落下的紫赤电光击中厉九川,顿时将他打飞数十丈之外,鳞片粉碎,皮肉翻卷! 终于有效了! 罗祁忍不住松了一口气,这家伙被他反复劈都没事,简直就像也拥有御雷传承,险些让他怀疑自我,导致传承失控了。 哧!焦烟中,孩童嘴角逸出一缕白气,他站起身,眼瞳炽亮好似两轮青色皓日。 厉九川既没有像罗祁想象的那样筋断骨折,也丝毫没有被烧伤了内腑的征兆,连他表皮上那些伤势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脱落的冉遗鱼鳞下长出轮廓完美的青鳞! 那是木德龙鳞! 天地间唯有一种传承才会生出这样的鳞甲! 罗祁两人同时被巨大的震撼惊得脑子一片空白,青玄不和,水德传承者怎么能获得青龙传承?! 而且还允许冉遗存在!简直是东日西升,极星倒转! “轮到我说结束了。” 厉九川甩了甩脑袋上乱窜的电花,他此前只掌握了粗浅的木德变化,还没驾驭风雷之术,结果罗祁一顿劈,硬生生让他把握到了雷霆的关键! 摩擦! 让空气摩擦,让云层摩擦,让组成万物的粒子摩擦。 嗤! 霎时间,一层爬山虎似的青雷自四面八方凭空出现,跳跃的电弧电光电火花组成了令人头皮发麻的湛青电网,顺着地面疯狂蹿动。 罗祁二人瞬间被吞没在可怖的青色电海中,一股肉香弥漫开来。 厉九川却神色怪异,这雷霆好像一点都没有帝王风范,怎么还有点猥琐呢? 难道不应该从天而落、威严如龙,将对手焚作齑粉?怎么就贴着地爬…… 难道他领悟的有问题? 罗祁二人竭力御使自己的雷霆组成电网,试图将青雷隔绝在外。 然而青雷本身就是一道道细小的电弧电花,简直无孔不入,无隙不钻,很快就把他俩烧到了五成熟! 东方木德之雷最擅长绵延不断,经久不绝。 他们哪有厉九川那样的防御能力,要不了片刻,两人就会在雷霆的毁灭和肉身的修复中败下阵来,可悲地变成两块熟肉! “哪……哪有,你这…你这样的……木德之君!”宁无生的面具痉挛般皱成一团,话语也被电得断断续续。 别人家的雷霆都是,承天之威,如神灵降怒,焚山煮海! 他的雷霆是见缝就钻,遇肉就烧,一片刺痛麻痹中把人烧熟,活生生就是在烤肉! 厉九川不光不搭理他,还使劲把灵源全都变成青雷,罗祁两人顿时变成两只电光青茧,脑浆都快沸腾了! 同时陷入死亡的恐惧让他们不顾一切地咆哮起来! 天空陡然刮起磅礴飓风。 两尊神灵显像忽然化作一片奇瑰的图腾,玄妙好似天道散去迷雾,将组成雷霆的法则赤裸裸地展现在人间! 但仅仅出现了一个生灭,那片图腾旋即抽走了整个黄沙坊所有的雷霆之力。 一道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玄黄之雷诞生了! 只是看见的第一眼,寂灭的黑色道意已经深深刻入厉九川的脑海。 会死的…… 被这东西击中,一定会死的!!! 第一百八十九章 尾声 “哈哈哈哈……能在现世享受的眷顾,你还是第一个!”浑身焦黑的宁无生倒在地上,终于在自己熟透前夺得了一线生机。 他笑到一半,忽然像被捏住嗓子似的,戛然而止。 因为厉九川一屁股坐在他俩旁边,面无表情。 孩童伸手拍了拍宁无生的脸,“快点给我把这个东西弄走,不然你俩就一起化为齑粉吧,我就不信你所谓的山雷,劈中我的时候能让你们毫发无损。” 旁边的罗祁突然笑了一声,“没用的……有真正媲美神灵的威力,即使在现世被削弱到极限,也相当于刃兵强者的全力一击,哪怕是最弱的,都足够杀死我们了。” “这么说你想死?” “我当然不想,可是这玩意不可能收回,就像你祈求了神谕,还能让神收回神命吗?” 罗祁说话的时候,脸上剥落小片小片的焦壳,露出干涸的褐红色皮肤,他皲裂的面具之下,是枯骨般的面孔,以及古老苍莽的刺青。 刺青在脸上,奴隶…… 厉九川忽然明白他们为何能如此轻易地获得正仙种传承,而且又恰好都能御雷。 应该是渡过魂河后,直接去这两位神袛的地盘,请求做了他们的奴隶。 此后,他们虽然能享受神灵的伟力,但会也在神灵需要的时候,奉献他们的性命。 天空中散发着死亡意味的玄黄之雷在几人说话的功夫已然成型,不是他们不逃,而是根本逃不掉。 所有张牙舞爪的电光都被收敛,天地间的色彩、声音、气味好似都被吞噬,整个世界都被隔绝,只剩下地面孤零零的三个人! 玄黄之雷寂静无声,在一个闪念中变幻着雷霆凌厉的线条,时而如同长戟,时而好似利叉就像神灵在考虑用什么刑罚惩戒这些违逆之徒。 宁无生神色迷茫,叹息着呢喃道:“这招根本不是用来对付你的……” “是用来威胁海事府,好在兆阳站稳脚跟吧?”厉九川摇摇头,“无所谓你们针对谁,我已经准备好了。” 一股寒渊般冷彻骨髓的水德气息弥漫,宁无生和罗祁同时瞪大了眼睛,嘴唇颤抖。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孩童周身被朦胧的玄光笼罩,原本青色的龙瞳化作一片漆黑! “你们说,玄冥的神通,能挡住这雷霆吗?” “不可能!!!” 也不知是哪儿的力量,宁无生忽然狰狞地扑过去!在坚不可摧的上撞得头破肉烂,他枯瘦的面孔死死贴着玄光,嘶哑吼道:“双帝传承……双帝传承,你会遭报应的,你一定会死!五帝传承不可融,它早晚会反噬你!” 整个五方极界,也就五道帝种传承,一人独占其二,且不说帝种本身的独占欲和排斥性,单是这份机缘都能让所有人为之疯狂! 在怨海般的嫉妒与愤恨中,玄黄之雷降临了! 它是那样的悄无声息、疾如光阴,丝毫不肯怜悯凡人的哀求; 又是那样的冷酷决绝、肃穆庄严,形同九天之罚锁定众生的命运; 它是死亡的光,是寂灭的影,是刺向咽喉的致命之矢,是神灵心脏泵动的古老电光,是湮灭万物的滚滚洪流。 毁灭!毁灭!要将一切都碾作尘埃! 黄沙坊突然陷地三丈! 烟尘四起后才传出奔腾的咆哮的撕裂的怒吼,那是大地发出无奈的哀鸣。 来自九天的神灵威严涤荡尘世! 围观的传承者们瑟瑟发抖,好似末日般得惶惶不安。 黄沙坊已经没有了生灵的气息,连无形无质的白脸都惊恐至极地躲到不知哪个角落。 到此为止,这场战斗已经远远超出双方的预料。 战斗的中心,一截焦黑的枯骨犹在稀薄的玄光中笼罩着,迷茫的、快要消散的意识微微鼓动空气中沉静的粒子。 缓缓、缓缓地摩擦,直到一条微不可见的电弧跳跃着出现,闪动青光。 青色的电光一道接一道地出现,逐渐形成密集的电网,它们交织着,勾勒着,神经、血管、肌肉……一颗小小的心脏终于成型。 咚。 它轻轻地泵动了一下,密集的稀薄电网瞬间冲刷了碳化枯骨,像海浪般涌动,潮起潮落。 电光心脏每一次跳动都带起几何倍数的电弧诞生,它们沿着心脏周围形成原有的脉络,粗壮的动脉、静脉、血肉骨骼……密集的青色电光依附在枯骨上,形成了一个人的轮廓。 大脑神经、五腑六脏、血肉骨髓乃至皮毛发肤,都被亿兆次闪动的电弧一一俱现。 不多时,一丝纤细的血线出现在焦炭骨头之中,木德灵源飞速汇聚,它们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半个时辰后,一个孩童神情迷茫地站在原地,他看着自己新生的躯体,堪称恐怖的求生执念依旧缭绕在心头,让他完全想不起任何东西。 本能地,他消失在原地,出现在一片支离破碎的空间,巍峨的漆黑巨兽依旧在沉睡,他扒开巨兽嘴缝,让自己躺了进去。 终于活下来了。 …… …… “急报!急报!” 探子冲进海事府,一头扎到宗南面前。 “黄沙坊陷地三丈!!!” 正和厉九禾交谈星辰山脉任务事宜的宗南愣了一下。 “你说多少?三尺还是三丈?” “三丈!是三丈啊大人!” 一个朱砂痣的少年忽然冒出脑袋,“胡说!陷地三丈,整个兆阳岂能不翻了天?” “大人您忘了吗?之前在黄沙坊刻了五帝像,大抵是五帝庇佑,只有黄沙坊陷进去了!” 宗南脸色木然,将手中卷牍塞到厉九禾手中,“究竟是怎么回事?” 探子慌慌张张地看了看厉九禾与太子爷。 “说。” 宗南表示无需在意他们。 “在下抓了两个围观的野修,是天宫和青茗会,为了争夺七十二坊的地盘在赌斗!去的人有,天宫无越衡天的堂主罗祁、静主宁无生,冥狱的季欢、赵青,还有,还有……” 厉九禾被这探子看了好几眼,她心中忽然咯噔一下。 “还有谁?” “厉九川。” “战况如何?”言乐插嘴问道。 “总共三场比斗,前两场被合在一起,季欢赵青二人生还,最后一场到现在还没活人走出来。” 脸庞刮过一阵劲风,探子下意识闭上眼睛,再睁眼时厉九禾已经没了踪影。 言乐这才反应过来,高喊着等等我,一路追出去。 宗南揉着眉心道:“去整队,让所有掌士准备出动,把什么青茗会和天宫都给我抓起来!冥狱也别放过!” 第一百九十章 双帝夺位 黑暗是最原始最温暖的怀抱。 一旦沉浸其中,便让人无法自拔,只想永远沉睡下去。 可他心中总有一股执念作祟,要活下去!要活下去! 为什么呢? 生存还是死亡,有什么区别? 但那执念依旧在叫嚷着,快站起来!快站起来! 我血战至死,已经没有退路了! 就算被剥夺为凡人也要紧咬牙关,将腐烂的血吞咽下去,挺直背脊站在累累白骨之上。 我才是王! 染着血的字像从咽喉里挤出来,从牙缝里渗出来,从遥远而浩瀚的时空沉重而呜咽地传出来! 陡然间,厉九川睁开了眼睛,他想起了自己是谁。 从巨兽嘴缝里探出头,厉九川恍惚地揉了揉脑袋。 他用力将缝隙掰大,整个人刚踩在一块浮岩上,突然,痛苦的撕裂感从全身上下每一个角落爆发开来! 如同两只水火不融的巨兽在他体内疯狂地进攻对方,一瞬间他简直像炸裂成无数碎沫,但偏偏又能感知到自己每一粒血肉,极致的酷刑也不过如此了! 厉九川急忙又往巨兽嘴里钻,刚进去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的手臂和腿脚噗地一声爆开! 血红色的雾充斥在周围,偏偏又凝而不散,像妖物般聚拢成细密的血须,似乎又要长成肢体模样。 躲在巨兽嘴里的厉九川满头冷汗,青筋毕露,剧痛压抑在喉间,身体不由自主地痉挛。 肢体的断口却都有一缕缕蠕动的血丝和外面的血须相连,仍旧将炼狱般的痛苦传递给身体的主人。 这该死的再生! 命悬一线时,他有多庆幸青龙再生能力之强悍,现在的他,就有多恨这再生之力。 厉九川扣住巨兽獠牙狠狠往下一拉。 噌!利齿交错,无声无息地切断了犹在蠕动的血须,断肢处诡异的血丝也恢复了正常。 顾不上管外面那些东西,他闭着眼开始勾勒脑海中的图腾,准备恢复伤势,然而却发现了不可思议的事! 玄冥传承度竟然跌了一半! 一片纯青色的新图腾如同鸠占鹊巢,硬生生将玄冥挤开,也拥有十五的传承度!只不过身处巨兽嘴里,这片图腾显得黯淡无光。 厉九川如遭雷击,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只怕是在极度渴望求生的境地下,玄冥为了寄主的性命自愿退让,任由青龙抽走了一半的传承度,来让厉九川重生! 否则传承度三十的玄冥怎么可能被区区一个青龙种子抢走资粮? 但麻烦的是,退让并不代表对寄主的认可,尤其是对自己…… 梆梆! 有敲击声透过玄冥牙齿传进来。 “你打开嘴看一眼,看一眼不会有事。” 说话的是青元君。 厉九川撑开一丝缝隙,瞳孔骤缩。 断在外面的血肉化作两头血色巨兽,疯狂进攻对方。 一者龙角虬结,九爪披鳞,一者龙首昂藏,甲如负山,正是青龙玄冥! “恭喜你遭受了天底下最可怕的污秽,双帝夺位。” 青元君面无表情,一双眼睛像坏掉的电灯泡一样,在湛青龙瞳和人类眼睛之间,疯狂来回转换。 仅凭外面血肉中残留的青龙之力不足以与他建立完整的联系,只能这样断断续续地闪。 而厉九川躲在玄十一嘴里,青龙传承也随之镇压了,完全感应不到。 “你这可比我惨多了。” 玄十在旁边哂笑,“一山不容二虎,双帝污秽会让你每一寸血肉都变成外面那两头怪物,永无止境地厮杀!而你的意识还能清晰地感知一切,最强的防御,最强的再生,你死不了也活不成,这是世间最可怕的诅咒!” “当初我同时驾驭两大传承,一方面是玄帝给我的传承种很弱,一方面是得到了青帝许可,是以青龙传承为主的,倒也能勉强压制双帝污秽。 而玄十一就更方便了,他拥有玄冥完整的掌控权,随时随地可以镇压青龙种子,想用就用,不想就镇压,霸道如斯。 唯独你,既没有得到玄冥承认,也没有青龙许可。 你这只是一个得天独厚者,无意间品尝到了馈赠,却从不知道,一切都有代价的。 没有经历过帝种的真正污秽,没有感受过神对人的至深恶意,没有经历过破茧那样鲜血淋漓的痛苦。 别人畏之如虎的神袛,于你而言不过一尊石像。 你从未了解你的传承种,不曾感受它们的真实,连冉遗都是玄十一帮你镇压臣服的,玄冥逸散的污秽你可品尝过千分之一?” 玄十越说越快,来自凡人的眼神,竟也凌厉逼人! 他的眼睛就好像在质问,你知道你的弱点吗?!!你配拥有帝种传承吗?!!你真的知道它们意味着什么吗?!! 厉九川没搭理他,重新将脑袋缩回去。 他突然明白玄十一为什么要把这个背负叛徒之名的家伙留下来了。 如果说青元君是等待机会择人而噬的毒蛇,玄十就是一条假装站在对面的老狗,吠叫着试图唤醒主人,好让他看清自身的处境。 甚至关键时刻还会跳上来咬一口,只是为了恶狠狠地唤醒自己。 他所说的那些话,看似来自青元授意,实则透露了很多厉九川不知道的关键,正好让自己知道了传承污秽的原因。 这家伙一定还知道很多,但他不说。 既然还留在青元君身边,说明玄十一也没问出来他所隐藏的东西。 自千丝万缕中,厉九川再次看见了某种宏大阴谋的冰山一角。 有问题,这里有问题啊……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既然玄十曾是玄帝的属臣,“自己”肯定也参与其中了…… 等等,这话是不是曾经说过? 厉九川来不及细想,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声爆鸣。 应该是争斗的两头血兽同归于尽了,但它们很快又会在漫天血雾中重生,开启新一轮厮杀。 青元君的声音再次传进来,“我可以帮你压制青龙传承,但我有条件……” 厉九川直接屏蔽了听觉,内视冥想中的图腾。 他打算把青龙传承剥下来,在玄十一的镇压下完成这一切,应该不难。 就是要把让它把吃掉的玄冥传承度吐出来,这个有点难。 第一百九十一章 显威 “宗府主,他们是我的人。” 厉九禾灰头土脸地坐在青茗茶楼前,神情黯淡。 她刚刚才把整个黄沙坊掀了一遍,什么都没有找到。 “我知道,因为是你的人,所以我亲自来了。”宗南双手背在身后,一双狭目里是不容置疑的冷酷。 天宫余众已经搜捕完毕,宗南出手,根本没有他们隐藏的机会。 此刻,整整五队掌士将整个青茗会包围着,只等府主一声令下就冲进去抓人。 但厉九禾不能让他们进去,里面那个显然违制的神殿……厉九川这个小王八蛋是哪儿的钱搞这个的?有闲钱不能先还债吗?! 弄这种邪神复苏似的祭殿,要不是看见那神座的确是东方青帝帝制的,她简直以为这小子脑子坏掉了,打算借着青龙壳子复苏玄冥,毕竟殿前两尊镇兽都是玄冥的招牌。 如今黄天当道,无论是什么神都见不得人的,哪怕明面上没有针对青帝,她也不敢冒这个险。 宗南缓缓抬起手准备下令,厉九禾死死盯着他。 突然,一辆大架奢华马车轰隆隆地赶到,硕大魏字绣在马车前帘上。 成群的甲士跟在后面,呼啦一下将海事府的人都围起来。 他们的人数是掌士们的十倍。 甲士是军制,操控权都被王朝把控,一般情况下会无条件协助掌士,但若遇上特殊情况,依然会听从将军指令。 而魏王头上就挂着一个神武大将军的名号,他之所以是实权王爷,就是因为他掌控甲士军权。 皇帝非常信任他。 “宗副府主别来无恙。” 紫云蟒靴落地,魏王身披大氅,昂首阔步。 也只有他会提醒宗南是个副府主了。 厉九禾打小在王府里耳熏目染,在为人处事方面自然是敏感的。 一听说厉九川出了问题,还有冥狱之人也被暴露,她一出门就传迅魏了王府。 “魏王来做什么?没记错的话,这些都是海事府的份内之事吧?” 宗南眼睛眯起,一丝丝阴冷的危险感散发出来。 纵使知道许多事需要权衡利弊,他也最受不得别人威胁。 眼看宗南不肯退让,气氛剑拔弩张,魏王心中也是烦乱。 庆离是怎么回事,留了这么个不会处事的在兆阳。 现在海事府人手紧缺,京中鬼祸尚未解决,一旦甲士掌士内斗,后果不堪设想! 自己家的小姑娘还被迫因为没脑子的世家们暴露了传承境界,廿三战已经被几方势力重新评审了,后面会搞出什么幺蛾子未尝可知。 这个蛇眼的王八羔子就不能让让小姑娘吗? 就算要抓什么人,给自己一个面子不进去搜查,待会给他送到海事府就是了。 偏生非得亲自抓,要是庆离那个总能跟自己心照不宣的老阴比在,早就把事情办妥了! 魏王拉下脸道:“给本王一个面子,就不必搜查了,让九禾把人都叫出来,你们看看谁是案犯,带走便是。” “不查?”宗南上前一步,语气阴柔道:“不查我来这里做什么?黄沙坊陷地三丈,残留的余威都够把海事府掀了。别说魏王您,就算我当时在场,恐怕也难以逃掉。” 他语气越平静,越谦和,魏王脸色越难看。 若说现世谁能杀了宗南,那绝对有和海事府叫板的资格。 天宫肯定有这样的实力,可青茗会还只是个幼苗呢,怎么可能逼得天宫动用这样的手段呢? “魏王如此持护青茗会,莫非与之有染?”宗南开始扣帽子。 魏王也是此道老手,毫不客气地怼回去,“我与之有染?你还假公济私呢?本王怀疑你收受世家贿赂,故意针对平民百姓,要查抄人家的茶楼,如此煌煌天日之下,你怎么做得出来?!” 宗南一张白脸腾地气成红脸,在嘴皮子功夫上,他和这些京城厮混的老油条还隔着几重山。 他干脆抬手一挥,“搜!” 早已准备好的掌士们哗啦一下就往茶楼里冲。 魏王大怒,且不论楼里有什么,单是这厮的行径就是活生生折辱他的脸! “给我拦住他们!谁敢进去就打断谁的腿!” 眼看场面要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天空中忽然飞来一只青羽白喙的鸟儿,它瞅准宗南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嗖地俯冲下来! 啪! 一巴掌把安九九抽飞。 宗南强压怒气问道:“你不是在黄沙坊除疫吗?过来干什么?” 安九九哼声道:“你要找的人来了,我给他带路。” 话刚落音,街角出现一个只穿着里衣的太子爷,和披着太子外袍的冷漠孩童。 看起来就不便宜的奢华衣袍被他粗暴撕成两半,一半有袖的披在身上,一半在腰间打着结。 厉九川面色苍白如纸,看起来就像遭受了重创。 “听说大人在找我,还有我的兄弟们。” 他挥挥手,“都出来。” 姚掌柜和貘带着一干冥狱的人出现了,只是之前收服的七十二坊堂主一个人都不在。 “就这些了。”孩童乌黑的眼睛看着宗南,不带一丝情绪。 “茶楼里有什么?”宗南冷声问道。 “我的神祠。” 在场之人同时愣住。 厉九川漆黑的眼睛陡然变成碧青龙瞳,他抬起手臂,轮廓完美的龙鳞如草木生发,一枚接一枚地出现。 “青龙?” 魏王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震惊、疑惑、焦虑甚至不安,种种复杂的情绪在眼底一闪而逝。 宗南拧起眉头,他没想到竟然如此轻易地获得了答案。 原来失踪的青龙在这里,青龙是在二年学子去海牢后消失的,倒也对得上。 “还有什么要查要问的?问完快点把我送进你们的大牢。”厉九川语气不耐,模样看起来有些摇摇欲坠。 厉九禾立即上前给他塞了一把遗玉黄柏脂。 厉九川给她揣回去,低声说道:“留着你用,我要去海事府蹭。” 众人:“……” 就算再低声,在场的也没一个人是普通货色,试问谁听不见他说话? 不过厉九川一旦被关押起来,海事府必定得提供稳定伤势的遗玉,和除秽的黄柏脂。 不提别的,现在海事书院的院首都是木德传承,一旦当代青龙死在海事府,大乐就是时候改朝换代了。 木德传承者的数量仅次于土德,而地位几乎持平。 宗南保持着一副面瘫脸,大手一挥,“收押了。” “活该捡个烫手山芋。” 魏王冷不丁地刺他一句,转身上了马车,还没忘把厉九禾拉走。 第一百九十二章 祂爱干啥干啥 皇宫,金鳞殿。 琉璃玉瓦,蟠龙画柱。 檐角落飞禽叼碧玺,玉壁行走兽衔紫珠,集天下之财,汇万灵之宝,整个大乐唯一官方上的神祠——黄天神殿,就在这儿了。 端得是奢华非常,气象万千。 那个偷偷建起来的神祠根本没法和这比,堂皇大殿和小木屋里放了个石凳子的区别。 宗南一边面无表情地走在前往神殿的皇宫大道上,一边心思流转。 即使他把抓住青龙的事告诉府主庆离,但府主回信的言辞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 甚至让他亲自面见黄天上帝,自己去说这事。 在此之前,能踏进神殿的只有凡人之帝、海事府府主以及书院院首。 他现在还只是副府主,而庆离还年富力壮离退位还远得很,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明明抓捕青龙的命令早已经暗中下达了,可为什么抓住了,却都不高兴呢? 纵使宗南现在后悔,但也晚了。 焚香、沐浴、请神。 前二者宗南做,后者由终身侍奉神殿的祭仪们来做。 仪式相当繁杂,尽管已经是最简化的流程,可做完前两项,宗南都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府里的案牍恐怕都堆成山了。 待他神情肃穆地跪倒在高达十丈的金玉神座前时,已经是深夜子时。 宗南额头贴着冰凉光滑的地面,这片整块镜石筑就的地板如同透明的水面。 他心思一片空明,分外沉静,身下幻象如云汇聚,形成一只垂首盘绕的乌黑巨蟒——巴蛇。 这是镜石映射传承种的能力,宗南清晰地看见巴蛇半敛的眼瞳,那明黄色的竖瞳露出压抑不住的恐惧之色。 恐惧是传承种的,并不是他的,看来自己距离完全掌控传承还有相当的距离。 祭仪是一位看起来就不染凡尘的女子,她身量高挑,五官圣洁,戴着看不清面孔的白纱,一角绣着金鳞。 她将一面带支架的小巧圆镜放在宗南面前,代表神灵的注视,同时吸引宗南的注意,避免他做出大不敬之事,譬如抬头直视神灵等等。 “宗大人,把你要禀告的事对着镜子说就行了,切记不可做出冒犯之举。” 祭仪声音轻柔地说完,随即退出了神殿,一点留下的意思都没有。 宗南对着镜子将斟酌了几千遍的字一个一个吐出来,大概意思就是抓住了青龙传承者,它的传承者私下里还建造神祠云云。 他等了半晌,没有等到任何回应,神座既没有像传言中那样散发万丈辉光,镜子也没出现从没人见过的,黄天帝和蔼的面庞。 直到他满头冷汗,快要忍不住逃出这座神殿的时候,镜子忽然出现了两个金黄大字。 “放了。” 宗南愣了一下,那字缓缓淡去,变成一行字。 “祂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当他看到这时,整个人好似被狂风掀了一把,如同飘在云雾之中,周围白茫茫的,什么都抓不住。 眼前再次出现景象的时候,宗南发现自己竟然站在大殿外面,背对着殿门。 一缕金光自天际浮现,穿透云层,照耀大地。 宗南的面孔在阳光中显得越发僵硬。 他跪了整个晚上,居然只得到这样的答案! …… 海事府,地牢。 厉九川靠在大牢的青铜柱子上,神情显得有些懒散。 他脚边躺着赵青,季欢缩在阴影里呼呼睡觉。 强迫症的宗南非得把玄木殿刮地三尺,硬是把这俩伤病号也带走了。 厉九川也没能把青龙剥下来,主要原因是这个孙子吃了传承度就不肯吐。 死皮赖脸盘踞在他身上不说,还隐隐有反客为主的趋势。 厉九川中间险些被困在青龙营造的污秽幻境中出不来,要不是玄冥,他差点就沦为青龙传承的奴隶了。 于是一怒之下,他直接利用玄冥自秽,像赵青他们一样,将自我和灵都奉献给传承种,只留一线挽回的理智,全力催化传承爆发! 等清醒的时候,青龙传承就被吞得只剩个种子了。 吃进去的愣是全都吐了出来。 这里本就是玄冥的主场,加上厉九川不懈余力地支持,玄冥成功夺回传承度才是正常。 他轻易地恢复了理智,但依旧没有获得玄冥的认可。 一方面证明了玄冥传承对自己没有恶意,一方面也证实了他的真正处境。 玄冥传承只认可玄十一,青龙传承的掌控权还在青元手里。 他似乎自始至终都是个一无所有的…… 不,不能被玄十误导了,这家伙为什么要把自己和玄十一分成两个人呢? 用玄十一的话说,自己就是个用来隐藏玄冥传承的表人格罢了,但仍旧和他是一体的,玄冥只是因为自己没有玄十一完整,才爱搭不理的吧。 或许玄十以为自己是真正的、那个土生土长的厉九川? 就算一切都像玄十说的那样,可从他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错误就已经发生了,现在所有的事物都踏上了自己的轨道,还有什么可纠结的呢? 不是他不想真正地拥有一个传承,而是自始自终都被人安排着走罢了。 瞥了眼手边空落落的木盒,厉九川敲了敲铜柱道:“来人啊!再上两方遗玉黄柏脂。” 大牢另一头传来恼怒的声音,“不是才给你了十人份吗?你这一天就想吃掉海事府一年的量吗?” “给不给?”厉九川嗤笑,“不给就让兆阳都被污秽成我的龙子龙孙。” 帝种失控可不是说着玩的,这种事情还从未在人的记忆里发生过,不用想象就知道那是何等天灾。 那头安静下来,等了三五个呼吸,一队掌士默默运进来两箱遗玉、黄柏脂,然后默默离开。 全程没一个人出声。 厉九川把玩着一枚遗玉,依然思绪飘忽。 他知道自己很快就会被放出来,所以并不着急。 玄十一说过,他要借助玉始欠青元的情分建立自己的势力。 虽然表面上青龙被镇压在海牢之底,相当令人玩味。 但既然玄十一说了玉始欠青帝情分,那么必然是青元君和玉始达成了某种交易。 他是自愿待在海牢的。 同样,在交易的基础上,玉始耍了花招,导致青元不知道外界的情况,一关就是岁月已暮,天下大变了。 所以青龙出狱后,麒麟并没有多少过激的反应,本就是心虚。 这一点是他跟青元君确认过的,这位苍天之帝出牢之前,并不知道外面已是何年何月。 第一百九十三章 齐三复仇记(上) 正思索着,耳边忽然传来脚步声。 厉九川懒得回头,“怎么?来送我出去了?” 身后一片寂静。 季欢掀开眼皮,蓝色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他张嘴比出一个口型。 宗、南。 难怪后背凉飕飕的,厉九川心中吐槽了一句,扭过头道:“看什么看?” 来人瘦瘦高高,头发一丝不苟,眉目狭细,就像凝视猎物的乌蛇。 “你该出去了。” 宗南扫过地上堆的空盒子,伸手打开牢门,他只是来看看连黄天帝都不想管的人。 厉九川试图套话,“哦?你不怕我出去又犯事?” “你爱干什么干什么。” 宗南冷冷扔下一句,转身离开。 未来青帝要是这副德行,上代青帝应该从祖坟跳出来掐死他才对! 厉九川才不在乎宗南心里赌咒些什么,喊来守牢的掌士打开其他的门。 帮忙打开牢房的掌士简直说什么做什么,巴不得这些吃货们赶快滚蛋! 等厉九川回到青茗会的时候,发现门口聚了一堆人在比武,打得血光飞溅,真是“精彩纷呈”呐。 季欢瞧见里面几个熟面孔,忍不住笑出声,“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青茗会还没倒,那些坊主们又开始地盘之争了。 “按禁杀令的规矩来,三日之内,收拢七十二坊。”厉九川淡淡下令道。 “是。” 季欢等人同时应道,他们明白,从今日开始,冥狱可以光明正大地行走天下了。 虽然不是以玄冥的名义,但也是一件好事。 …… …… 齐三是个老实人。 他眉毛短粗,面相憨厚,带着黄土地里晒出的黑脸膛,光看外表,没人会相信他是个传承者,更没人相信他是个传承者中的刺客。 五年前,他本是古椿原驻兵城一名伙夫,徭役期满后回到老家青州,遇上了山神教传教。 在驻兵城常年耳熏目染的他怎么可能相信那些胡言乱语,当场和传教的人争执起来。 结果妻儿当场暴死,连他也变成怪物,失去理智疯狂地逃进山中。 传教的混账宣称是神明降下惩罚,顿时收服大批信众。 而他在深山中渡过不知多少个生死不如的日夜,居然奇迹般地清醒过来,甚至恢复了本来面貌! 而他胸膛也多了一块刺青,白首虎爪,形似鸟雀。 齐三获得力量的第一件事就是复仇,当传教人看见他使用的能力时,震惊到无以复加,但仍旧将他打败,甚至试图杀了他。 齐三逃了。 既然上天要给他这次机会,他要积蓄力量完成复仇,不能如此轻易死去! 五年以来,他慢慢明白了传承者的存在,明白了自己的传承唤作鬿(qi)雀,天生食人,是山神殿拥有的传承之一。 而他自己更是万中无一的例外,以污秽之躯获得鬿雀眷顾,自然而然地诞生了传承种,他的传承天赋极高! 成为传承者第二年,齐三成功复仇了,但他很快发现,所谓山神教背后站着一个极其庞大的组织,死亡一个传承者根本不算什么,而且还派出了更多更强的人追杀他! 齐三被一路追杀到山穷水尽,只能假死脱身。 此后他隐姓埋名,走上了刺杀山神教教徒的不归路。 近日,他发现了一伙在壤州地界传教的山神教教徒。 一番厮杀下,其中两个领头传承者逃掉了,一路直奔兆阳。 齐三虽然知道兆阳是海事府圈起来的禁地,不是他这种人能轻易混进去杀人的,但还是为了心中执念而前进。 他来到了兆阳边缘,俗称七十二坊的地界。 有人就有江湖,传承者也不例外。 外乡人来到新地方,要想做大事,就得拜地头。 杀人绝对算大事之一。 齐三端着一副人畜无害的老实脸,慢吞吞走在街上。 这里的房屋都是青瓦白墙,地面铺着干净整洁的厚石板,高大树木偶尔从小宅小院里探出翠枝,摊贩都歇在浓荫里,闲散中透出祥和。 一群小孩嬉闹着从他身边跑掉,又围在糖葫芦摊前馋得不转眼。 清浅的甜香飘过鼻尖,齐三注意到一家卖糖水的小摊,坐着三五个孩童,美滋滋喝糖水的模样像极了自己的儿子。 他轻轻呼了口气,转身走进一条小巷。 进去不到十来步,地上坐着一位算命先生,衣衫虽洗得发白,但很干净。 “这位先生,请问多少钱一卦?” 齐三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纯朴的伙夫了,他知道在哪里找自己需要的人。 “看你想问什么。”这先生腔调斯文,脸上留着三绺长须。 齐三拱拱手道,“我是个过江的,想干点大事,还请先生教教我拜谁的地头。” “一枚玉钱。”算命先生捋了捋自己的长须。 齐三放下一枚玉钱。 算命先生清了清嗓子,“这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价格也便宜。拜地头就找青茗会,整个七十二坊,都是青茗会的天下。” 齐三眼神变得愕然,他虽然没来过兆阳,但也知道七十二坊大概有多大,能在海事府眼皮子底下掌控整个七十二坊,这背后的靠山绝对能撑天! “敢问这背后……”齐三拱着手,话还没说话,就被先生打断。 “问这个你得加十个钱。” 他二话不说,再次放下十枚玉钱。 算命先生起身朝东方鞠礼,“青天之帝。” 齐三呼吸一窒,鸡皮疙瘩从头顶打到脚底。 “的传人。”算命先生接着吐出三个字,然后坐下。 齐三受到震撼的表情变麻。 “你看看你什么表情。”三绺须瞅他一眼,鄙夷道:“世上的青龙传承就那独一份,能有什么区别?” “是是是。”齐三不想跟他争。 “咳咳。”先生清了清嗓子又道,“兆阳这边还有个小规矩,算我送你的。” “谢先生。” 这分明就是情报太好打听了,和他付出的代价不对等,齐三也不点破,只是拱手再礼。 “你去到别的坊,要是看见屋顶插着黑棋,一定要默念这么一句话。 禀木德之君,告万鬼之王:极星照北水,风雷起东方。” 齐三神色微凛,他当然能听出来这句话牵扯到疑似神袛的存在。 随便念祈神词,这不是找死吗? 但直接反驳未免太失礼,于是他拐了个弯问道:“要是不念呢?” 算命先生笑笑。 “会死。” 第一百九十四 齐三复仇记(中) 齐三麻着脸离开了。 虽然算命先生一向都很准,万一这个不准呢?要是别的势力假扮的呢?随便念祈神词真的不会死吗? 他站在巷子口沉默着,一转头看旁边的糖水铺,不自觉地迈着步子走过去。 方才一起喝糖水的孩子们都离开了,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小孩端坐着喝糖水。 他眉目精致,肤色白净,活像说书人口中那些粉雕玉琢的,王公侯爵家的孩子一样,穿得也是绸缎。 可附近也没有跟着他的仆人,难道是走丢了? 齐三心里想着,坐到那孩子对面。 他这时才看见孩童一双眼睛黑黢黢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有种拒之人外的疏离感。 是找不着家,也拉不下脸来问吗? 齐三瞧着对面已经见底的碗,抬手招呼店家,“再来两碗一样的。” “好。”做糖水的是个老太婆,笑起来慈祥又和蔼,满满当当给他装了两大碗糖水,里面铺了半碗软糯果子,份量十足。 齐三推给那孩子一碗,“叔请你。” 他的儿子虽然没有这么钟灵毓(yu)秀,但也总融不进孩子群,时常用一双黑黑的眼睛看着自己,喊他阿爸。 在梦里。 对面的小孩抬起头,用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 齐三温厚地笑了笑,伸手去摸他脑袋,被躲开了。 他收回手,只当是小孩子脾气,“你家在哪儿?” 孩童冷不丁地答道,“四海为家。” 齐三愣住,然后哭笑不得,这小兔崽子…… “我本想问问你是不是迷路了,好送你回去,看样子你也不像迷路的,家就在附近吧?” 孩童不答,自顾自地喝糖水。 入口清冽,甜而醇柔。 齐三被忽视也不气恼,只是道:“我以前也有个你这么大的儿子,眼睛黑黑亮亮的,他不大合群,老喜欢一个人待着,看着怪寂寞,但听话又懂事……” 小口慢品的孩童当即端起碗咣当咣当灌进嘴里,把果子嚼巴嚼巴吞下,然后拿手背抹了嘴,“赵青!” 再不吃快点,这家伙都要现场认儿子了! 一个魁梧似铁塔的汉子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来,两步迈到小摊前,落下的阴影把摊主、齐三和孩童都笼罩了。 这汉子身披甲衣,手持青铜长矛,行为举止有种经年久练的军中风范。 他模样英武不凡,眉宇透着一股子方正之气,一抹火焰似的朱赤勾勒在眉心,灼灼逼人。 齐三汗毛倒立,他当然认得这是传承者才有的刺青! 而且看样子传承度高得吓人,刺青如同真正的火焰,光华流转间,好似正在熊熊燃烧。 “有人请我喝糖水。难得从外面来一趟,我怎好意思叫他请?有遗玉吗?”孩童语气熟络得就像地头蛇。 唤作赵青的汉子从怀里摸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兜,直接塞到孩童手里。 孩童从里面挑出一颗大的,抛进齐三怀里,“来兆阳找儿子?可以去青茗会问问。” 他能认出齐三是外地来的很正常,齐三说话带着几分青州口音,和兆阳这边差别还挺大。 说完,孩童跳上甲衣汉子肩头,翘腿半躺着,那汉子随即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齐三呆坐许久,然后端起碗咣当灌了一大口,手里死死捏住那枚遗玉,足有拇指大小! 都够他冲击传承度瓶颈了! 什么人物啊……齐三算是见识了,都说兆阳掉块石头都能砸死个官,糖水铺子上遇见富得不像话的顶尖传承者好像也不是那么难接受。 齐三装好遗玉,将糖水吃尽,顺口问糖水铺的老太道:“老人家,你知道青茗会吗?” “知道啊。”老太太乐呵呵地道:“顺路往前走,见弯就转,逢岔就拐,一直往北,门口牌匾写着青茗会的就是。” “……” 齐三又震惊了,怎么一个听着像暗地里发展见不得人的势力连个老太太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难道是搞救济的善堂? 可算命先生不至于连这都搞错呀,拜地头可不能乱拜,当然就算拜到善堂去也不是什么大事…… 齐三忍不住挠头,他遇上没法理解的麻烦事就喜欢这么干。 他放下几枚铜钱,正准备走,老太一把拉住他衣袖说不够,兆阳物价高些是常事,齐三干脆丢下两颗银豆,按老太太说的方向离开了。 反正凡人金银对他而言用处并不大,而且搞点来也没什么难度。 一路上,他看见不少人来来往往,偶尔有熟人相见,便笑着聊些家长里短的,或者谈谈皇城里的新鲜事,气氛十分和睦。 等他来到一座几乎贯通整条街的宽阔茶楼时,这才真正感受到了来自兆阳的震撼。 翠绿的青藤肆意地在茶楼屋檐、栅栏、墙壁甚至地板上攀爬,古雅中带着某种说不出来的野性。 修建楼宇的木材都是相当名贵的龙曜木,闪耀着粼粼光泽,一丛丛兰草自楼宇缝隙间生长,有流水叮咚顺着竹管落下,都淌到一方清亮的浅池中,却始终不见水满。 来往的客人有锦衣环佩者,有粗布麻衣者,有光明正大者,有遮面掩饰者,但大家都有种分外从容的感觉,好像在这里绝对安全,一定不会出差错一样。 最重要的是,他们都很有礼貌。 齐三注意到,尽管茶楼宽阔得可怕,来往的客人们依旧络绎不绝,偶尔会因为各种原因撞在一起,或者发生别的冲突。 但却没有任何人起纷争,哪怕有些人力气大得把对方都撞翻了,也会立即扶起来,连忙道歉,而被撞的人就算眼底怒火都快喷出来,也会客客气气地说没事,然后扯扯袖子,调头再次走进茶楼。 一旦有对方重返茶楼,撞了人的也会重新进去。 但不是所有发生矛盾的人都会这么做。 齐三以前不会观察这么仔细,自从被山神殿追杀后,他就不得不这么仔细了。 他现在很好奇这些人的行为,难道青茗会还有什么规矩,譬如不能打架,不能争吵之类的?还是兆阳的人都这么客气? 抱着这样的好奇,他也走了进去。 txt下载地址: 手机阅读: 第一百九十五章 齐三复仇记(下) 楼里人来人往,但大家似乎都知道自己该去哪。 齐三犹犹豫豫不知该往哪走的样子,很是显眼。 “唉,那边,新来的吗?” 一个花臂汉子半靠在墙柱上,双手抱胸问道。 齐三还没来得及说话,又看见他冲自己招招手,“过来坐。” 环视人群,齐三觉得这人不至于在青茗会的地头动手,而且人这么多,海事府也在兆阳,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他走过去坐下,条凳折射出道道鳞纹,比富贵人家的铜镜还光滑,凉凉的,很舒服。 桌子也是同样的龙曜木,这样的桌凳遍布青茗会。 真奢侈啊……齐三心里感慨着,他这些年走南闯北,几个州都走过一遭,唯独兆阳这边是第一次来,很鲜明地就对比出了差距。 “客人想来办点什么事?” 花臂汉子看着魁梧凶恶,毫不掩饰胳膊上来自水德传承的刺青,但说起话来客客气气的,就像大家族院里的管事。 “来拜地头。”齐三露出憨厚的笑容。 “杀人吗?” “……怎么会?” 齐三面上神色不改,心里却愣了一下,他还没说什么事呢,这人怎么猜出来自己要杀人呢? 花臂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别紧张,我们这边规矩比较特别,只对杀人方面有影响,所以先问你这个。” “有什么特别的?”齐三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有句俗话这么说,杀人就得龙点头。龙,就是我们。”花臂说到这,笑了起来,眼里露出豪气,“想杀谁,就去找个门头挂黑牌的屋子,把那人名号说一说,越详细越好,要是能杀,我们不光不拦着你,还能给你提供服务。” “服务?”齐三脸色稍显茫然。 “哦,这是我们主子说的词,就是帮你们做的意思。” “要是不能杀呢?” “那你就得等,等到他该死的时候才能死。” 听见他这么说,齐三脑海里忽地转过一个念头,这不就是掌控人生死的地府吗? “那要是我不小心在他该死之前就杀了他呢?” 花臂微微笑起来,“你会死。” “……” 齐三麻了,这么霸道吗?他见过不少规矩奇怪的地方,独独没有见过不让杀人的。 能管得住凡人,还能管住传承者吗? 他眼神落到桌面好似龙鳞的纹理上,忽然想起来算命先生的十个玉钱,准确说是十个玉钱换来的青茗会背后靠山。 东方天上之帝。 木德属生机,能救人他理解,怎么连杀人也管? 齐三想了想,站起身冲花臂拱拱手,花臂还礼,目送他进入了一间门头挂黑牌的屋子。 屋子里放着一面屏风,屏风前有个凳子。 “请坐。”屏风后的人说。 齐三照做。 “你跟谁有仇?”后面那人问。 “两个在壤州传教的,山神教教徒,是传承者,传承度都在四十上下,一个是,一个是。前者个头高瘦,眨眼的时候会有层白膜翻一下,仔细看就能认出来,后者很胖,脖子和脑袋一样粗,看人的眼神就像蛇一样,都喜欢穿大褂,可能会换衣服。” 齐三说得很仔细,屏风后的人也也拿笔唰唰地记着。 山神教的人没什么好替他们隐瞒的,青茗会的规模和算命先生的认可,也让他比较愿意相信。 “可以杀,但人只能我们杀。”一边写,那人一边说。 齐三皱眉道:“那怎么判断是不是你们杀的?” 传承者死后变遗玉,分不清。 “你可以看着他们死。”屏风后的人淡淡地,仿佛在说微不足道的事。 还……服务挺好的……齐三脑子里莫名想道。 他对青茗会更加好奇了,这样一个掌控别人生死的势力,要是谁想杀人都能杀,不会引起混乱吗?海事府不管吗?他们真的有那么强,想让谁死就让谁死吗? “他们模样好找,最多三天……嗯,来历不明的都喜欢住鬼坊,只有黄沙坊我们管得最松,你要找的人应该就在那。三天后在黄沙坊的鹤顶楼,你可以站在楼上看见整个坊,我们会安排人当着你的面杀。” 唰唰的笔声夹杂人声,偶尔停顿一下整理思路。 “你打算付出什么?” 齐三沉默了,他本来是打算自己动手,自然什么都不用付出。 他摸出一颗拇指大小的遗玉,突然瞧见地面有只空空的碗,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 他把遗玉放进碗里,又忍不住道:“你们这的规矩跟隐市有点像。” “哦,我们之前就是隐市的,后来青茗会缺人手,加上地方宽敞,就搬进来了。” 屏风后的声音很随意,这些都是轻易打听到的事。 “青茗会是隐市开的?”齐三莫名有些安心。 “不是。”屏风后的人语气带上几分豪气,“隐市是青茗会开的。” “啊?隐市不是长乘门的吗?”齐三愕然。 “现在是东方天上之帝的,如果你要说是玄帝,也无所谓,冥狱那帮子人私下里都喜欢这么传。”屏风后的人敲了敲桌子,“老兄,你要杀的是两个一阶传承者,一颗遗玉有点欠。” 齐三看见屏风前的碗,还差一些才与地面齐平。 他有些为难地道:“我已经没什么钱了。” 好不容易攒的遗玉和黄柏脂都在路上追杀时吃了,他现在一穷二白。 “那就用一颗或者的遗玉来抵吧。” “这,这么好?” 齐三再次被兆阳人的大度震惊了,刺杀这种活,猎物的遗玉都是默认给杀手的添头。 “只能这一次。”屏风后的人解释道:“第一,无论是天宫还是山神殿,我们都不欢迎,只要有人出价,他们都是最先杀的;第二,你给的这颗遗玉有点来头,不知道你是怎么得到的,但这事,你承了他的情。” 齐三想了想到:“是一个小孩,跟着一个眉心有火纹的汉子。” “哦……”屏风后的人拖长了音,“你是怎么跟他们认识的?” 齐三笑了笑,“那个小孩长得很像我儿子,我请他喝了一碗糖水。” “……” 屏风后面陷入了沉默,连唰唰的笔声也停了。 “回头我也去碰碰运气。”那人小声嘟哝。 第一百九十六章 齐三复仇记(下一) “能冒昧问一句,他们是什么人吗?”齐三还是好奇。 “是主子。”屏风后的人又道:“这三天你可以去鬼坊歇着,不要钱,每天还管两顿粥菜,知道祈语吗?” “知道,就是禀木德之君那个对吧?鬼坊是善堂吗?”齐三心中疑惑更多了。 “是那句话没错,鬼坊不是善堂,只是之前爆发过鬼祸,大家宁可挤在别的坊都不愿去住,祈语传开了要好些,但还是没什么人,我家主子就说让人在里面施粥,人这才多了起来。” “安全吗?” 齐三见过鬼物作乱,强一点的连传承者都敢杀。 “等你脖子后面拔凉拔凉的时候,念一句祈语就没事,喊出来和默念效果一样。” “要是一直凉不得一直喊?” “怎么会,也就前两个时辰比较凉,后面它们跟你熟了就懒得管你,除非你想在鬼坊偷偷杀人,打架也算。” 齐三听得有些傻眼,“它们是啥?” “别管,反正你又看不见。” 齐三听得心里毛毛的,但他知道自己问得够多了,恐怕也是看在他家主子的份上,这人才说这么多。 他起身谢过,寒暄几句开始往外走,脑海里还在想青茗会主子的问题。 眉心带火纹的汉子显然是火德传承,青茗会的主子肯定是木德,显然不是他。 但那孩子给人感觉阴沉沉的,不怎么有朝气,也不像木德传承者,难道是青龙的儿子? 正想着,他蓦地跟人撞了一下。 “对不住对不住……”齐三连连道歉。 “你几个意思?” 来人火气大,个头不高,穿得富贵。 他两手正捂住酸痛的鼻子,压低了嗓音,王八小眼露出几分跋扈之色,“知道小爷是什么人吗?敢惹我小心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齐三憨厚的面容不变,眼神却瞬间变得冰冷,如同墓地里结霜的石碑。 “你看,看什么看!”王八眼被他眼神吓了一跳,“这里可是青茗会,你想怎么着?” 说着,他忽然一顿,转头就往挂有黑牌的屋子跑。 齐三立即跟了上去,心中也产生了几分明悟。 青茗会不准私下杀人,可又不是不能杀人,一旦得罪了仇家,先去问问什么时候能杀死他,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王八眼撞开门,指着齐三,对屏风喊道:“我背后这个人,他什么时候能杀?” 屏风后面沉默片刻,随即传来笑声,“不能杀。” 王八眼的神情凝固了。 齐三则惊讶于青茗会传递消息的速度,方才他问事的房间离这里还有几十步远呢,现在他们似乎都知道自己认识他们主子了。 “大……大爷,您高抬贵手啊,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儿……”王八眼忽然扑到齐三脚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了起来。 青茗会说不能杀,那就不能杀,可这个人仍旧能“杀”别人。 齐三指了指王八眼道:“这个人什么时候能杀?” 屏风后传来翻书声,“薛家无赖,想杀他的人排到一百零三位了,可惜都出不起价,因为薛家总拿钱来赎命,但如果您想要他性命,现在就可以。” 薛无赖瘫在地上,瞪大双眼死死看着齐三。 齐三则彻底明白了这个地方给人感觉怪怪的原因! 难怪青茗会进出的人都那么客气,原来是大家可以拿钱买命! 是个人就会得罪仇家,想活得久只能赎命,能赎命自然也能加大筹码夺命,一来二去,钱就不够了。 要是还想好好活着,保证自己不会被仇家买命,那储备的钱肯定不能少,所以大家就不能随便得罪人,为了活命都得客客气气的。 除非是些有钱人,譬如薛无赖这样的。 他见自己穿的麻衣朴素,就仗着有钱威胁自己,谁知竟然踢上了铁板! 唯一值得忧虑的是,决定能不能杀的权柄太大了。 譬如齐三,青茗会说不能杀,再多钱也买不了这个人的命。 又譬如山神教教徒,青茗会说要杀,金山银山也不能让他们活。 而背后的主事人是否真的能做到平等,或者说让好人免于灾祸,让恶人受到惩罚,几乎是全看他个人喜好了。 希望这位青天之帝足够仁善。 齐三在心底默念了一句,反正从他自己的遭遇来看,这位青茗会的主事人还是稍有偏颇了。 虽然对自己来说是好事。 秉持心中执念,齐三又问道:“凡人都在可以杀的范围内吗?” 屏风后传来回答,“大部分都不能,凡人乃基石,不可妄动。谨守本分的都不准杀。” 听到这,齐三一脚踹开薛无赖,对着屏风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这传承者横行霸道,秽兽肆虐,鬼祸不断的世界,还有哪家势力能说出这样的话,能以传承者之力,来保护凡人? 就算是海事府的掌士,在执行任务时,也视凡人如草芥,但青茗会一句不能杀,就会让传承者为他们的暴行付出代价。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齐三离开青茗会的大门,眼角不觉有些湿润。 要是当年青州能有这样的势力坐镇,也许自己的妻儿就不会死了。 齐三深吸一口气,缓和情绪,接着打算去他们说的鬼坊看看,毕竟一天能省两顿粥菜,还有房子不要钱。 顺便熟悉环境,瞧瞧什么鹤顶楼是不是真有那么方便,万一青茗会的人失手,就算死,他也会补上一刀的。 齐三问了路,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叫做黄沙坊的地方。 因为实在是显眼,黄沙坊比别的坊都矮了三丈,各家各户屋顶都插着黑旗,中间修着几栋高阁,站在上面的确能将黄沙坊一览无余。 此时正赶上饭点,一群人整整齐齐地排在粥菜铺子前,拿着碗老实等待,一点争抢都没有。 齐三凑过去,还没说话,那施粥的老头就指了指摊上一摞木碗木筷。 于是,他自觉拿了碗筷站在队伍最末。 粥是杂粮粥,米豆薯苕什么都有一点,但煮得很稠,熬得很香。 菜是酸瓜,还有拌的菜丝,同样什么菜都有一点,闻起来就很开胃。 等齐三排到,发现不仅每人都有一碗扎实的粥和两份小菜,还能拿到两个拳头大的馒头。 一天两份,肯定能把人养圆了。 齐三对于青茗会让人拿钱买命的最后一点不满也消失了。 这么大的势力要维持就开销不小,还能做到这种程度的施粥,从那些有闲钱暗杀别人的权贵之家剥下来的油,想必也有不少都还给百姓了。 他端着粥菜馒头走到街角,学旁边人一样坐下,刚准备吃。 忽然后颈一凉,似乎有股阴风挂了过去。 第一百九十七章 齐三复仇记(完) 齐三捏着馒头的手顿了顿,先端起粥碗喝了一口。 米粮味道香醇,没有霉味酸味,不是坏粮,也没掺砂土。 呼!阴风又顺着他后颈刮过,这次带点刺痛,像是被冻伤了。 旁边有个同样端碗的老头小声提醒道:“快念祈神词,念了就没事了。” 说着他诚诚恳恳地念起来,周围的阴风绕过老头,全都吹向齐三。 齐三不由得搁下木碗,摸了把脖子,缓缓念道:“禀木德之君……” 一股阴风当着他的面打旋儿,跳舞,卷起小小的砂土。 仿佛念错一个字,就要把他变成灰扬了。 “告万鬼之王……” 念到此处,齐三不仅不着急,还有点思绪飘忽。 木德之君无非是指青帝,万鬼之王又是哪位?不记得青帝有这样的尊号。 “极星照北水……” 这句就更奇怪了,分明暗指玄帝。 “风雷起东方。” 最后一句和木德之君倒是呼应,但中间两句究竟想做什么?以齐三这些年的见识,每段祈神词往往都只指代一位神袛,如果同时呼唤两位格位不相上下的神灵,就会暴死。 这也是他之前对这段词持怀疑态度的原因,但旁边那个凡人老头念了没事,极大可能是安全的,所以他才尝试着念。 这段话里至少指代了三位神袛,两位格位等同,是天上之帝,众神之帝。 万鬼之王却是未曾听闻,但以祸乱天下的鬼灾来看,这位神灵也不会差到哪儿去,而且还在祈神词里和两位帝君相提并论,最少也堪比金母元君或者掌管天之九部那位。 按大部分传承者总结的规矩来看,这段话理应都指向一位神灵。 但这是不可能的。 且不说帝种传承相互排斥,光是万鬼之王这个陌生的尊号,就不可能被五帝格位接纳,越强大的传承种,排斥性和独占性就越强,一个神位上,只能站一个神袛。 当然,也不排除某些神灵有法子避开这些规则。 转过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齐三端起粥碗,香喷喷地吸溜一口。 盯着他吹冷风的东西,早在最后一个祈神词出口时离开了。 也不知道有人念错了会怎样。 吃完粥菜,齐三去了黄沙坊最高的阁楼,叫做鹤顶楼。 只是还没靠近,就被两个在门前的守卫拦住了。 一个人戴着兜帽围着围巾,只露出半张脸,另一个明明长着大樂人的面相,却有双色目人的蓝眼睛。 “这里不能进吗?”齐三端着他憨厚的面孔,明知故问。 “有青茗会的黑牌就行。”蓝眼睛打了个哈欠,“或者我说件事,你能办到也成。” “什么事?” “看见你背后那个小院没?里面有个胖子在打呼噜,太吵,你翻进去给他一耳光就行。” “……” 齐三怀疑自己被看透了,这人纯粹戏弄自己。 他摇摇头正想离开,那个只露出半张脸的人忽然起身,翻过院墙进了别家屋宅。 伴随着啪地一声清脆巨响,连屋顶黑旗都瑟瑟地抖了几下。 裹着脸的家伙又嗖地跳出来,不慌不忙地坐回鹤顶楼门口,仿佛刚刚抽人耳光的根本不是他一样。 “谁打老子?!” 院子里这才传来一声怒喝,地面颤了三颤,一个敦实的矮胖子挤出门,恶狠狠地瞪着面前几人。 蓝眼睛和半张脸同时指向齐三。 齐三瞪大了眼睛,他不光不生气,还很惊喜。 胖子也瞪大了眼睛,他不光不想发火,还想跑。 因为他知道他能在别人面前隐藏自己,却做不到在齐三面前隐藏自己。 老熟人了。 齐三的眼珠登时勾起一圈亮澄澄金黄色,凌厉如鹰。 矮胖子身形猛地一弹,两倍宽的脖子变成和脑袋一样宽,身形也高大起来,完全契合了齐三追杀的目标之一。 肥遗。 胖子没有犹豫,嗓子里发出一声低吼就要扑上去! 齐三反应比他更快,但被人拽住胳膊,没能发动攻势。 “这里可是鬼市,青茗会有告诉你不能打架杀人的吧?” 蓝眼睛笑眯眯地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危险气息将齐三笼罩。 就像土狗遇上山虎,老鼠看见猫。 这家伙最少是三阶传承者,也就是传承度在八十以上。 本想佯攻一招就走的胖子大喜,蛇鳞如铁甲般从皮肉里翘出来,直愣愣地立起,双臂好似插满了锋利铁片的长矛,朝齐三心窝剜去! 蓝眼睛笑出声,还安抚似的拍了拍齐三肩膀。 就在这刹那,齐三忽然看见一片磅礴的阴影。 巨大的、苍白的头颅,如阴云缓缓垂落到人间。 空洞的眼睛乌黑瘆人,缝隙似的大嘴咧开,一点猩红刺目。 鬼! 鬼王! 听说海事府等各方势力镇压在裂隙附近,就是和这种程度的鬼王在争斗! 怎么这里也有?! 齐三另一只掌心泛起金光,指尖结成了一个奇特的印,这是他对鬼物有恃无恐的底牌。 但现在,他也不能确定“镇鬼印”还有没有用了,毕竟从未遇见鬼王这种级别的阴物。 眼看胖子毫无知觉地冲过来,脸上带着得逞的狞色。 而鬼王硕大无朋的脑袋如巨人俯视蚁穴,嘴缝吐出猩红的舌头。 两面夹击之下,齐三头皮发麻地递出印诀,试图一边影响鬼王,一边侧着身躯避开胖子致命攻击。 拉住他的蓝眼睛突然伸手,一把掐灭了他掌心的金光! “你!”齐三又惊又怒。 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忽然眼前一花。 无论是冲过来的胖子还是猩红的舌头,全都消失不见了。 天空中巨大的头颅闭上嘴,缓缓消失。 只有地上凭空出现一点血迹,和半片来自肥遗传承的铁色蛇鳞,还在证明曾经发生了什么。 “……” 齐三打个寒颤,那只鬼王竟然这么快就把胖子吃掉了! 根本不是他“镇鬼印”能对付的存在! 这时,空中又突兀地冒出一片猩红舌尖,极近的距离之下,齐三甚至看见舌苔上的颗粒是一个个扭曲哀嚎的人头。 猩红舌头带着潮湿柔韧的质感,缓缓贴近地面,那些人头纷纷舔舐地上的血迹,咬碎那半片蛇鳞。 只一个眨眼,地面便光洁如新。 “白脸越长越肥了。”蓝眼睛嘟哝一句,又对齐三说道:“你的生意已经做了一半,剩下那个还没找着,三天后再来吧,让你看个够。” 齐三张了张嘴,有点难以置信,“阁下……阁下是专门等在这里……” “鄙人姓季,不算专门等,只是来踩个点,结果老兄你福缘深厚,正巧撞上了。”蓝眼睛拱拱手,“这俩人也隐藏身份,去青茗会买了你的命,就在你来的前一天。” “这么说肥遗住在鹤顶楼附近,就是等我死的?” “是啊,要是你没喝那碗糖水,就会有人引你来黄沙坊,来鹤顶楼。”蓝眼睛接着道。 难怪胖子看见这个姓季的拉住自己,反而还出手,他还以为青茗会是在履行约定呢! 齐三顿时觉得兆阳是个凶险至极的地方,要是没打算拜地头,恐怕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待此事一了,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来了! 齐三想了想对蓝眼睛抱拳道:“多谢青茗会出手相助,此等恩情难报,日后用得上齐三的地方尽管说!” “嘿,你又不打算留在兆阳,今后能不能见面还是两说。”蓝眼睛笑笑,戳破了齐三心中念头。 齐三忍不住挠挠头,干笑两声,“虽然兆阳不多留,以后在别的地方遇上,多少也能帮上忙。” “不急,想上楼看看吗?”蓝眼睛摆摆手,指着鹤顶楼。 “看!” 齐三也不客气,跟着他就迈步走了进去。 鹤顶楼形似鹤首,顶楼长长地延伸出去,就像仙鹤的长喙。 楼里空荡荡的,没什么招待客人的桌椅板凳,四面墙壁都堆放着青铜箭矢以及火把,带着一股子器械独有的油脂味。 顶楼则风光一览无余,不光能看见黄沙坊,周围三四个坊都能清晰纳入眼中。 蓝眼睛敲了敲栏杆,一个黑袍人无声无息地冒了出来,吓了齐三一跳。 他竟然完全没有感觉到楼顶还有人在,说明这个隐藏的家伙传承度也超过自己,或者是具备隐匿神通。 “找到另一只老鼠没?” 蓝眼睛嘴里问着,眼神一点点扫过黄沙坊的边边角角。 “大人,两个时辰前,他藏到余罗屋子里了。” “余罗?就是魏扬说的,那个暗中来追查宁无生和罗祁的天宫堂主?我记得他前几天被海事府围剿,受了重伤都陷入污秽了,竟然敢躲在黄沙坊!” “是,大人,他就住在东南角第三行第二列的屋宅,而且私下挖了密道。” “不愧是山神殿的,爱打洞,但是怎么和天宫混在一起了?”蓝眼睛摸着下巴,神色奇怪道。 齐三在旁边静静地听着,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你想说点什么?”蓝眼睛自然注意到他的异样。 齐三不再犹豫,“季公子,之前追杀人面鸮的时候,我就发现他似乎跟另一伙人有联系,可能是天宫插进山神殿的探子。” 蓝眼睛沉思片刻道:“一般来说,探子不会轻易和主家接触。” “除非他得到了重要的情报!” 齐三忍不住和蓝眼睛同时说出口,两人对视,都从双方眼神中看见了一样的东西。 抓住他们! “老兄,你合我胃口。” 季欢笑起来,天蓝色的眉眼弯弯的,看着就像个纯净少年。 齐三不禁打个哆嗦,心里毛毛的。 “通知赵青,把余罗那院子围了,他传承还差点才能弥补完整,正好拿这位堂主祭修为。” 季欢挥手,黑袍属下退入阴影,消失不见。 齐三问道:“季公子,咱们不去吗?” 季欢眼神奇怪地望他一眼,“你是出钱的客人,在这里看戏就好了。” 说完,他自楼顶纵身一跃,也没了踪迹。 齐三也想跟上去,可忽然记起青茗会的规矩,又想到胖子的死法,随即老老实实站在楼顶。 又一个黑袍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给他端了个小马扎。 这简直不要太舒服,是不是还能来点茶水点心? 齐三这么想着,屁股刚坐下,又有人送上一壶香醇清茶,和一叠精致的茶点。 “……” 齐三挠挠头,他真希望青茗会开到大樂的每一个角落。 这时,他突然看见一个魁梧似铁塔的甲士从外面跳进黄沙坊,因为地势原因,坊边修了个陡坡,但跳进去来得更快。 这甲士肩膀上还坐着个童子,齐三看得清楚,正是用遗玉请自己喝糖水那位。 只见他们来到余罗屋宅处,之前遮住半张脸的那人出现了,旁边还跟着蓝眼睛的季公子。 遮脸的家伙敲了敲门,院落里走出来一个凡人伙计,他自言自语地问了几句话,然后打开门,像个傀儡一样沿着路往外走,没几步就被一群忽然冒出来的黑袍人摁住了。 这应该是遮脸家伙的传承能力,齐三如是猜测。 然后铁塔甲士把童子放在季公子旁边,直接冲进屋子,将整个屋宅都撞得粉碎,如同被狂暴的巨兽碾过,整个屋宅都被夷为平地。 齐三看得眼角直抽筋,要是自己对上这人,逃命都难,恐怕是和蓝眼睛一个程度的高手。 但这院宅的主人好似不在家,房子没了也不见人影。 季公子忽然表情怪怪地笑了一下,光看他脸,齐三似乎都能听见他瘆人的笑声了。 他一招手,几个黑袍人搂着两桶黄褐色的粉末进来,然后清开一片空地,露出一个地道盖子。 他们把粉末堆在那盖子上,铁塔甲士单手放在粉末堆里,很快就着起火来。 大蓬大蓬的灰烟狂飘,都诡异地钻入地下,就像被看不见的嘴吹着似的。 接着齐三就看见地面一震,好似有庞然巨物在地底乱钻,撑得地面高高隆起,裂开缝隙。 齐三突然就知道那些粉末是什么了。 黄柏木的锯末! 可真是财大气粗! 大部分传承者都没有黄柏脂辅助修炼,甚至连黄柏木珠子都买不起,只能淘点黄柏木的锯末用。 即使是锯末,也珍惜得像宝贝一样,一小包一小包的买,齐三哪见过拿桶装的! 而且季公子说余罗受伤,已经陷入污秽,被黄柏木的烟气这么一激,狂性大发变成秽兽,把人面鸮生吃了都说不定! 齐三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下仍旧隆起不断,却始终没有出来的迹象。 待在旁边的小童子似乎有点不耐烦,突然往地面拍了一巴掌,齐三隐约看见一簇电花闪过。 紧接着地面那些裂缝里就冒起焦黑的烟,风中吹来熟肉的香气。 齐三不自觉地耸动鼻翼,然后急忙拿起手边的清茶灌了一口,借助茶香,驱除心中某些怪异的念头。 他竟然有点饿了。 那个发狂的天宫堂主八成已经熟透了。 果然,五息后,独属于传承者死亡的黑烟飘起,地面缓缓塌陷下去,一道身影竟然挤出地缝,趁机往外溜! 齐三哐当一声站起来,死死盯着那个人影。 是人面鸮!他居然还没死! 这家伙看见院子里的铁塔甲士、遮脸人、季公子、一干黑袍人……然后脑袋一扭,就往童子那边冲! 齐三怔住,突然觉得莫名好笑,这厮躲在地下,根本没看见是谁出手杀了余罗! 然而小童子并未阻拦他,甚至侧身让过路,然后默不作声地伸出脚。 而更令人震惊的是,这样的小把戏居然真的把人面鸮绊倒了! 这次齐三心中不光是好笑,还掺杂某种荒谬的恐惧感。 难道青茗会的主子就是…… 季公子轻轻一跃,落在人面鸮的面前,他双手插兜弯下腰,天蓝色的眼睛和人面鸮对视。 后者顿时面目扭曲,鼻涕眼泪狂飙,好似看见什么恐怕至极的事物。 噌! 铁塔甲士将一杆青铜长矛刺进人面鸮脊背。 这位传承度达到四十的异种传承者连像样的反抗都没有,直接昏死过去。 戏弄完猎物的强者们同时抬起头。 赤红的、天蓝的、漆黑的眼睛看着齐三,冲他打了个招呼。 齐三一个激灵,不是恐惧,而是兴奋。 他似乎突然找着了人生的奔头。 除了复仇,加入青茗会,好像也不错。 :。: 第一百九十八章 出发,星辰山脉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宿命玄天燃文小说”查找最新章节! 子夜。 海事府。 “审出来没有?” 厉九川懒洋洋地靠在红木栅栏上,跟他说话的人活像是才从镜子里走出来,一模一样。 “这里是海事府,还能有审不出来的东西?”厉九禾无奈地看他一眼,压低了嗓子,“送来之前你们也审过了吧?” “嗯,居然是星辰山脉的情报,天宫背着山神殿干了不少事啊……对了,此事和你的晋升任务有关吗?” “你猜对了,我马上也要出任务了。”厉九禾点点头,“抓住人面鸮算你立功,待会有人会给你送一等掌士的全套衣物印章,我让他们直接放到酒楼。” “好,你什么时候准备出发?” “越早越好,青茗会那边你都安排妥善了吗?” “我让赵青留下,他现在传承已经弥补修养得差不多,传承度恢复到八十,达到圆满只是时间问题,就算体兵瓶颈也不会成为什么阻拦,加上冥狱的几个老手已经成为三阶传承者,足够镇压七十二坊了。” “路上带季欢?” “是,我还想带黑蛟,但是被琴先生发现了,把我骂了一顿。” 厉九川神色有点郁闷。 “蛟语是琴先生独有的课,你这是抢她饭碗,而且听说黑蛟被你带的不会说蛟语,琴先生比你郁闷多了。”厉九禾忍不住笑道。 “唉,别提了,我挺喜欢黑蛟的。”厉九川叹气道:“还有,那个人面鸮什么时候能还给我,说好了要杀,不能拿钱不办事。” 厉九禾眼神奇怪地道,“宗府主已经给你送到青茗茶楼了,很少见他有这么……善解人意的时候。” “人总是会变的。” 厉九川想到了宗南跟自己说的那句话,你爱干什么干什么。 “这次任务,你觉得危险吗?” 听见他这么问,厉九禾罕见地沉默了一下。 “说不上危险不危险,比较麻烦而已,我会多带人,你到时候直接回游山城找你的人锚,我这边办完了就去找你。” “季欢审人面鸮,他说玉奴场出了问题。这个玉奴,是我想的那种吗?”厉九川仿佛没有察觉孪生妹妹的意思,只是换了个问题。 厉九川所指的玉奴,是传承资质微弱的人,他们唯一的作用就是,死后产出遗玉。 而玉奴场是天底下最肮脏的营生,也是维持遗玉体系的关键。 星辰山脉,就是诸多势力的“养猪场”。 “……是。” 厉九禾微微叹气,光明之下必有阴影,何况这个混乱的世界。 掌士从来都不是用来保护凡人的,他们只是上位者为了维系规则的手段。 厉九川皱眉道:“这种脏活……还能换任务吗?不然换成解决兆阳鬼祸那个吧?” “我得知内情后本来也想换,但廿三战体兵的事被传出去了,现在几方势力都会来兆阳审论此事,还是离这边远些好。”厉九禾摇摇头。 “好吧,要出发的队伍有几支?”厉九川站起身,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五支,加上你,一共二十五人,除了我们,其他掌士都在不同州做任务,汇合地点是星辰山脉小苍原。咱们算离得最远的,到得也最晚。” “啊,我是说,咱们从兆阳出发,你不会就带我一个人吧?” “还会带一个。” 厉九禾神情再次变得怪异起来,“预备掌士言乐。” …… …… 淮江。 一艘快舟逆流而上。 “蓝蓝的天~白白的云~” 季欢手里捏着一根狗尾巴草,草尾细细的绒毛在少年脸侧晃来晃去。 眉心朱砂的少年掌士瞪他一眼,换到另一侧船舷眺望江水。 “唉,主上,咱们什么时候能到月环山?” 季欢逗完太子,靠着船舷坐下,江风拂过面颊,他天蓝的眼睛比最澄澈的湖水还要干净。 “还早。” 厉九川盯着波涛起伏的江面,抖手间罗生镰刺入水中,接着锁链收紧,一条青背大鱼啪嗒落进快船。 他旁边的黄铜锅咕噜咕噜沸腾着,乳白色的汤汁翻滚不息,香气醇厚。 季欢摁住青鱼,三下五除就开膛破肚,剔出晶莹的鱼肉,丢进锅里。 厉九禾端着碗,回头道:“言掌士,吃饭了。” “唉。” 言乐应了一声,拣了个离季欢远远的地儿坐下,一边拿起筷子嗅着鱼香,一边防备地躲着季欢。 自从见到太子爷,季欢的骚扰就没停下过。 不是在言乐耳边叽叽歪歪地唱很难听的歌,就是挑衅似的对他“动手动脚”。捏着不知哪儿来的草尾巴挠他,或者假装没看见似的踩言乐一脚。 气得太子爷差点跟他打起来。 要不是厉九川“好言相劝”,两人非得干一场输赢出来不可。 然而季欢这厮不知悔改,仍然凑到言乐边上搞骚扰,倒是没有故意踩脚趾了,却也让太子爷烦不胜烦。 铜锅依旧腾腾地冒着热气,肉香四溢。 隔着若隐若现的白色水汽,厉九川面无表情地看着季欢,后者悻悻地放下手里的狗尾巴草,老实坐好。 “再闹就让你去水里拉船。” “那您就钓不着鱼了,主上。” 季欢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吃蛇也不错,反正你有六颗脑袋。”厉九川夹起一片鲜嫩鱼肉,蘸着碗里的辣醋吞进肚子。 季欢哼哼两声,拍了拍船舷。 一颗乌黑的硕大脑袋从船头水面缓缓浮现,露出一张娃娃脸。 它宽大的四只鳍膜泛着点点荧绿的光,在水中游得飞快,鳍的尖端像极了人类畸形的手掌。 一截粗硕的绳索深陷在看似柔软的脖颈内,这正是快舟能逆流而上的原因。 “让它下去!看着也不觉得倒胃口。”厉九禾踹了季欢一脚。 季欢一脸委屈地看着锅道:“没鱼了,我叫它再抓只来。” “它抓的,那能吃?!” 言乐戳穿季欢的瞎话,觉得这个王八蛋纯粹想毒死自己。 这个不知名的玩意,是他们在江边抓住的一只秽兽。 此时已经分辨不出来这秽兽曾经的本体是什么了,总之厉九川抓到它的时候,这玩意正被供奉在一座神祠内,每年都能吃到新鲜的,童男童女。 宿命玄天 第一百九十九章 激化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宿命玄天燃文小说”查找最新章节! “就你会恶心人。”厉九川瞥他一眼,“下去抓鱼。” 季欢幽怨地看了看自家主上,然后噗通一声跳进江水,船头秽兽也把身子埋进水中,不敢露面。 言乐见他消失,这才坐到锅前捞着鲜鱼,美滋滋地吃起来。 双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见几分无奈之色。 天知道季欢怎么和太子爷不对付。 接下的水路还最少得走三天,这俩人不知道还要掐几次。 厉九川来兆阳时坐的是顺风船,速度快不少,虽然现在有秽兽拉船,但因为是逆流,速度也就和顺风船持平。 吃过饭,言乐就去船舱里歇着了,本想着出来见见世面,结果遇上季欢这么个人,让他闹心不已。 尽管船舱有些潮湿,还很不舒服,但言乐很快就沉入梦乡。 也不知为什么,他好像格外疲倦。 睡着睡着,言乐忽然觉得身上凉飕飕的,就像谁把船舱拆了似的,他鼻子发痒,一个喷嚏清醒过来。 船舱还是船舱,昏沉,冷暗。 只是空中有两点蓝幽幽的鬼火凑得很近,几乎要贴到他脑门上! 言乐一个激灵,猛地睁大眼睛,“季欢你有完没完!” 说着,他就恼怒地伸手推了那人一把。 触指一片冰冷,鳞片坚硬似铁,还有海水自间隙哗啦淌下,将太子爷淋了个透彻! 獠牙狭长,赤鳞覆盖头骨,形如蛇的巨大脑袋上两只粗长的骨刺斜指天空,桃粉的蛟吻缓缓勾起,冰蓝竖瞳戏谑地盯着猎物。 面前哪是什么季欢,分明是一只赤鳞大蛟! 就在言乐看清蛟首的这一刻,船舱的景象瞬间消失不见。 没等他惊叫起来,脚下忽然一空,整个人咚地跌进冰冷彻骨的水中,腥咸的海水一股脑灌进鼻口,涌进肺腑。 隔着水面,言乐依稀看见那庞然大物高高仰起头颅,交错密集的利齿间,一团蓝幽幽的光在酝酿。 源自死亡的惊恐瞬间充斥了言乐心神,他竭力在海水中滑动僵硬的四肢,却怎么都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从淮江的快舟上突然掉进海里! 轰!隔着水面传来迟钝的爆鸣! 蓝光犹如流星尾焰砸落,冷冽的寒意透着寂灭的气息。 生死关头,言乐用尽十成力气,双臂长出雪白毛发,骨头变粗变宽,形如虎爪。 眼看蓝光击中海面,他不退反进,趁海面被冰封的刹那,一掌击穿冰层跳了出来! 呼! 言乐吐出一口白雾,他双臂已经被冻到坏死,脸上也生出冻疮,可人还活着。 赤鳞蛟首缓缓垂落,和站在冰面的少年对视。 “向死而生,这等胆魄非常人所能拥有,不愧是你。” 空中一阵扭曲,季欢的身影出现在海面,他嘴里说着赞扬的话,眼睛却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可惜,这一次我不会让你活下来……任何人,任何人都别想再用那些卑劣的手段害他!” “哈哈哈!” 已经冻得皮肉溃烂的少年突然大笑起来,令季欢一阵皱眉。 “你有病吧?!”言乐骨子里来自帝王家的戾狠被激了出来。 “我他娘的认得你?你知道杀了本宫什么下场吗?! 别害他?他是谁?厉九川吗? 你杀了我,厉九川就别想在大樂活下去!你知道我是谁吗?!” 季欢的眉眼忽然舒展开来,甚至古怪地勾起嘴角,和他身后高昂的蛟首神情一模一样。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黄天麒麟,你瞒得过主上,也瞒不过我。” 言乐神情顿时凝固,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疯子啊?! 知道自己有麒麟传承,怎么还敢对他动手?!难道五极山的黄天帝像是白白在那里发光发热吗?! 季欢勾着嘴角,笑着笑着,笑得眉眼发红,笑得瞳孔泛赤! 他忽然捂住脸,深深弯下腰去,喉咙里发出野兽悲鸣般的低呜。 “我不会……不会再看见他死去了……这一次,我要杀了你,我要让你死!” 没人知道亲眼目睹自己的神灵陨落,是何等感受。 也没人知道怎么忍受无尽岁月煎熬,怀揣刻骨恨意,要如何活下来。 更没人知道玄冥宫如此庞大的势力,在玄帝倒下的那一刻为何烟消云散,甚至连像样的反抗也没有。 蛰伏,蛰伏,只为了有朝一日的新生。 他们要等到自己的王回来……哪怕等不到,也要以冥水淹没众生的姿态,让所有人都陪葬! 以北冥海域黑蛟末裔之名起誓,他绝不会再让他的神灵被暗算! 尽管言乐无法理解季欢到底在想什么,但并不妨碍他感受到这家伙身上浓烈的悲怆和杀意。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怎么会杀九川呢?”言乐试图解释,但身后渐次响起瀑布般的水声。 他回头一看,一颗又一颗庞大修长的蛟首自水下升起,淌落的海水又将他浇遍。 “我真没有杀厉九川!你怎么就不信呢?什么黄天麒麟,我只是得到了一个传承而已!我不是黄天帝啊! 你别靠近啊!再靠近我也不是吃素的……” 言乐看似哆嗦着解释,眼底却泛起威严的金芒。 别说厉九川的属下,就是厉九川本人要对自己出手,他也不会任人宰割! 六只蛟首缓缓张开大嘴,蓝光氤氲,言乐双瞳则绽放金芒。 源自五帝格位的压制瞬间占了上风,让整个“世界”一阵扭曲,天与海的交界都开始混乱。 言乐心中恍然,原来这里是体兵境界的半真幻境! 就在两人蓄势待发之际,整个天空陡然黯淡下来,如同泼上一层水墨,飞速晕开。 啪! 有泡沫裂开的细小声音响起,无边无际的黑海倏地消失不见,六首蛟庞大的身影仿佛从未存在。 言乐睁开眼睛,周围的景象仍旧是船舱。 他立即冲出去,刚要大喊季欢害我,却见厉九川半靠在船舷上,面前是神情萎靡的季欢。 “我已经处罚过他了。”孩童精致的面孔严肃且认真,“还请太子殿下不要怪罪。” 言乐顿时觉得一股疏离感将二人远远隔开,明明近在咫尺,却远得像天涯海角。 心中怒火也变成怪异的感觉,他张了张嘴,半晌才郁闷地憋出一句,“季欢要杀我。” “他认错人了。”厉九川解释道。 言乐瞪着眼睛,“我把你追杀一顿,然后跟你说我认错了人,你能不生气?!” 厉九川想了想道:“你打不过我。” 所以你也不可能追杀我。 言乐顿时气笑,虽然话不好听,但这就是他认识的厉九川,而不是文邹邹地,彬彬有礼地跟他道歉的厉九川。 疏离感也飞快地消散,两人似乎又没有那种遥远的隔阂了。 “不管你怎么处理你的手下,反正后面我是不想再看见他了。” 言乐的态度倒也在情理之中,任谁被这么折腾一顿,也不可能再容忍下去,更何况他是太子,这样的表态甚至称得上宽宏大量。 厉九川思索片刻,对着季欢说道:“你走吧,不要再靠近这艘船。” 季欢蓝色的眼睛骤然睁大,眼里流露哀求之色,连言乐看了都有几分不忍。 厉九川只是摇头,朝北方看了一眼。 季欢稍愣,随后起身默默跳进江水。 他知道主上并非真的赶他走,而是暗示他先走一步。 目送季欢离开,言乐心中松了一口气,他一边勾勒传承治愈伤势,一边问道:“九禾呢?” “哦,她去岸边采购补给了,过两个时辰就能追上来。”厉九川从怀里摸出一只钱兜递给言乐,“这是之前欠你的遗玉,现在青茗会起来了,许给你的都会给你。” 言乐接过遗玉袋子打开一看,里面装满了圆滚滚亮澄澄的遗玉,光是嗅着这清香都让人情难自禁,恨不得立即吞下去。 这份量,起码是自己给厉九川的两倍了。 实际上,这也是他应得的。 言乐没有客气,先吞了一颗,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你刚刚破开他半真幻境,用的是什么招数?” “神通。” 言乐知道他也是帝种传承,也觉得在意料之中,“叫什么名字?” “。” 自从七十二坊收归麾下,厉九川的玄冥传承就正式突破到三十一,也终于彻底掌握了提前激发的神通。 宿命玄天 第二百章 好好赶路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宿命玄天燃文小说”查找最新章节! “?这名字听起来有点奇怪。”言乐嘟哝一句,“不过你现在连体兵的幻境都能打破,可比我厉害多啦!” 厉九川轻轻敲着船板道:“其实是季欢主动收回去的,我也没你想象得那么厉害。” “原来如此,只要你别为了提升传承度贪功冒进,就没什么大问题,帝种传承的污秽不可小觑。”言乐告诫道。 既然能使用神通,那厉九川的帝种传承度必然达到了三十,以言乐接受的前人教诲来看,这速度委实有点快。 尤其是对他们这样的双传承者来说。 “我知道,但我的问题不在这里。”厉九川摇摇头,眼神落在遥远的重重山脉之后。 自从七十二坊的生杀之权掌控在手,鬼王之基仿佛得到了某种升华,在七十二坊范围内,真的具有一言断定生死之能。 同时,厉九川也感受到玄冥传承的蠢蠢欲动,仿佛看见了大补之物的饕餮,直接将鬼王根基吞噬,成功突破了第一个传承度瓶颈。 神通也被他挖掘出了两种用法,第一种就是将激发的灵源笼罩自身,可以达到一种坚不可摧的境界。 当然,要是遇上和他实力差距过大的攻击,依然会被打破防御,就是最好的例子。 第二种就是将的范围张开,将敌人笼罩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和体兵的半真幻境非常类似。 变大,可以撑破或湮灭对手的半真幻境,变小,则对厉九川的加持变强,形成的幻境对水德传承更加有利。 但日后要想突破第二个瓶颈,厉九川至少要执掌整个兆阳生杀之权,简直遥遥无期。 不过他现在也不急于此,解决心锚问题才是他此行的关键。 季欢一离开,言乐就轻松不少,一路上也没有生出什么事端,三日后就顺利抵达了日环山脉附近的怀和峡。 上岸之前,厉九川给拉船秽兽了一个痛快。 像它这种程度,不吃人肉已经活不下去了,死亡反而是解脱。 怀和峡是贯通日环山脉的三大峡谷之一,从山脚向上仰望,高耸入云的苍色石壁能令人心生敬畏。 厉九禾摸出一支青铜卷轴,拉开是泛着铜光的丝绸,露出一副详细严谨的地图来。 这正是秦瀚海以前用过的烟海卷轴。 “我的路线是,从怀和峡过日环山脉,翻月环山后直接去镇北城借调甲士,然后在星辰边境的小苍原和其他掌士汇合。 九川,你到镇北城后,往东走一百里就能看见暮日城,接下来的路你应该比较熟悉,回到游山城后就去找你的心锚吧。 万一有什么问题,就先回到镇北城等我,到时候带人给你一并解决了。” 言乐听得一愣,“你们不同路?” “九川他心锚出事了,要回游山城解决,我得去星辰边境处理这次任务,你看看你打算跟谁走?”厉九禾解释道。 厉九川看着言乐跃跃欲试的模样,悠悠地道:“其实季欢没走,我让他去游山城等我了。” 言乐顿时撇过脑袋,“我跟九禾去干正事!” 后三个字咬得很重,很不满,就像小孩子在抱怨为什么不带他一起玩。 但厉九川心中有自己的盘算,让言乐跟着厉九禾更让他放心,毕竟那是官差,用得着言乐的地方更多。 三人定好方向,便迅速朝着目的地进发,也没空欣赏边境风光,全程都在赶路。 边境日月山脉格外巍峨高耸,直到一个月后,三人才堪堪抵达了镇北城。 镇北城,与其说是城,不如说是一个庞大的军营。 来往都是精壮汉子,也有伙夫和仆役在街边干杂活。 厉九禾三人站在城门附近,过往的甲士们纷纷对他们行礼。 “分别之前,我再跟你们说点事。”厉九禾眼神严肃地扫过自己兄弟和太子爷的脸。 “这次任务,主要是去调查玉奴场爆发污秽的原因,但以海事府收集到的情报来看,背后很可能有人在作乱,说不定会导致玉奴场暴动,所以才需要调遣甲士。” 说到这,她顿了顿,“这是个脏活,我本不希望你们任何一个人跟来,但已经来了,就得遵从军令,绝不可因为自己一念之仁,做出什么错事。边境和兆阳不同,一念之别,付出的就是人命。” 言乐点点头,他知道这话是专门跟他讲的。 厉九禾又回头道:“九川你先回游山城吧,调遣甲士也非一日之功,我们可能还得待两天。” “诸事小心。”厉九川也没有忸怩什么,叮嘱一句便转身离开。 他沿着东边走了二里路,一个蓝眼睛的青年从茫茫草野中跳出来,笑眯眯地喊了一声主上。 正是季欢。 他一直跟着厉九川三人,并未远离过。 “不是让你走吗?还跟着干什么?”厉九川故意嘲笑他。 “我出来是为了保护主上的,怎么能走。”季欢认错般地低下脑袋。 虽然季欢自作主张想要杀掉言乐,险些扰乱计划,但厉九川没有再说什么。 在半真幻境里,季欢说的那些话他都听见了,也许他被关在海事书院,并非巧合。 也只有真正经历了当年的弑神之战,才会有那样刻骨的痛怆。 所以关于季欢的身份,他也猜到一些苗头。 大抵是当年救下的最后一只黑蛟,就是不知道他怎么变成人,还拥有了传承的,而渭水湖里的黑蛟,八成是用来掩人耳目。 不知道是不是季欢的子裔…… 看见厉九川思绪飘忽的样子,季欢扯了扯嘴角,“主上,您是不是在想我和黑蛟的关系?” “嗯?这都能看出来?”厉九川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 “……那是我抓来的异种,用蛟血改了它的血脉。” “这么说,你就是当年那只黑蛟?”厉九川还记得玄十一崩溃时,记忆碎片里,有个蓝眼睛的少年。 “算是。”季欢斟酌言辞,“当年的玄冥宫被围剿上百次,一部分像我这样舍弃躯壳,假死逃生,一部分真的死了,还有一些人……” “换主子了。”厉九川替他把没说完的话说完。 季欢苦笑,“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换了主子,虽然打心底瞧不起他们的作为,但我觉得,只要您还在,他们就是玄冥宫的人,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哦?”厉九川神色诧异。 身为帝君,居然犯下那样可笑的错误导致自身陨落,他要是自己的属下,他也会叛变。 以厉九川的观念来看,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可以理解,不可以原谅就是了。 “主上,在下说句冒昧的话,您遗忘的记忆实在太多了。” 季欢难得正色道:“当年玄天是何等雷霆君威,睥睨八方,愿意追随您至死的人连整个玄冥宫都装不下。 如果您真的陨落,有人心灰意冷之下的确会做出些逆反之举,但现在您回来了,只需站在他们面前,就能让他们战战兢兢地拜服在地。 就算是献祭身魂性命,也没有什么不能的。” 说到这,他眼里又露出难言的狂热,“您可是玄天上帝,是我等宿命之王!有朝一日若要掀翻黄天麒麟,您只需振臂一呼,玄冥宫就能重现万年前的辉煌,纵使诸生沉沦,也在所不惜!” 厉九川瞅他两眼,这孩子,没救了。 自己给自己洗脑不知道多少年月,恐怕已经改不了了。 “嗯,好好赶路。” 厉九川敷衍地点点头,水德灵源一阵激荡,他腰侧鼓起两个包,缓缓伸出一对修罗般的青蓝妖臂。 整个人的躯体和四肢也都变得似鱼似蛇,六爪着地奔跑起来,简直像无声的箭矢,嗖地一下就不见了踪影。 季欢愣住,大喊一声主上等等我,也急忙显化传承追了上去。 宿命玄天 第二百零一章 入城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宿命玄天”查找最新章节! 二十天后。 游山城。 厉九川俩人站在城外一座小山上,默默地眺望那厚重的青石城墙,四角的箭塔,以及重重屋阁中的城主府。 事实上,厉九川已经抵达两天了,却迟迟没有下定决心入城。 他只是皱眉盯着这座小城,就像盯着一只沉眠的凶兽,尽管尚未苏醒,但凶威已现。 以前的游山城可不是这样。 厉九川又一次拿出六目弯角的面具,轻轻扣在自己脸上。 视野骤然拔高,直到九霄之上!向下遥遥俯视,游山城就像长满了毛的刺球,一根根灰白毛发刺向天空,隐约能听见诡异的阴笑。 灰白皮毛偶尔蠕动着向外探出,就像一蓬毛绒绒的大尾巴,在空中扭动几下,又缓缓收回来,给人一种异样的恶心感。 厉九川没见过这种情况。 冥冥之中传来的危机感堪比,只是远没有酷烈霸道,若隐若现中带着某种阴诡的味道。 “主上,今天真的要入城吗?” 季欢天蓝的瞳孔隐藏着迷惑,他只觉得这是个平凡小城,没有任何起眼的地方,但主上说这里有问题,那就一定有问题。 厉九川颔首道:“入,你在这等我一会,待会我回来了就进去。” “是。” 季欢耳边响起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是尽职尽责地看着整座城。 他们绕着游山城盯了两天,尽管季欢建议先找厉九禾汇合,但厉九川并未同意。 哪怕厉九川深知,这定然是针对自己的埋伏! 如果只是为了一个厉家遗子,抓了他的心锚,还动用如此阵仗设伏,老鹰抓蚯蚓都没这么夸张! 不说其他,光是抓了朝子安这一点,便足以证明敌人比他们想象的还要了解玄帝。 好在厉九川有鬼王面具,他之前戴着面具悄悄绕着城中下市走了一圈,并未引起任何异动。 说明敌人并不知道他有这一底牌,或者说,他们还没有找到能针对鬼王面具的东西。 当然,也不免除敌人假装没看见故意引诱他上当的可能。 但这些风险都在厉九川的接受范围之内,而且他不可能全无准备地去冒险,只要事先做好防备,去城里确认一下朝子安在不在,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想到这,厉九川走到树林深处,一步踏出,迈入了的世界。 玄冥传承突破三十瓶颈后,他就有足够的能力回来了。 巨兽依然在无数悬浮的碎石间沉睡。 青元君和玄十在卖相可怖的巨兽前窃窃私语,小得就像两粒尘埃,他们注意到厉九川的到来,同时闭上了嘴。 厉九川没搭理两人,直接飘到巨兽嘴边,把自己塞了进去,然后开始剥离青龙传承。 借助玄十一的压制,做到这一点很容易。 这么做的原因有两个。 第一,青龙传承会和玄冥争夺资粮,就算争不过,也会对厉九川造成影响,尤其是身陷囹圄之际,这一点尤为致命。 比起它的再生之力,全心全意使用玄冥传承避免被敌人破防,比被杀得快死,然后躲起来再生要好太多了。 这既是为了“纯粹”,也是为了防止双帝夺位那样的污秽再次出现。 第二,青元君不可信。 知道朝子安问题的只有自己、玄十和他,玄十被剥夺了传承,本身也没有什么格位,显然不具备将朝子安消息传递出去的能力,那么青元君捣鬼的可能性提升至最大。 虽然也有可能是令朱雀转生的幕后黑手所为,但青元君的嫌疑依然极重。 只要青元君还没死,厉九川就不敢在专门针对自己的阴谋中,放肆使用青龙传承。 而且他本就没打算出去干架,用不上。 当厉九川将青龙传承种剥离下来,塞进巨兽的肚子后,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浮上心头。 他甚至出现了一种幻觉,好像有一双陌生、又熟悉的漆黑眼睛,安静地看了看自己。 如果说支持玄冥夺回传承度是厉九川本该做的事,那么剥离青龙传承就是在对玄冥示好。 显然玄冥接受了厉九川的“示好”,虽然当事人没有这个自觉,且并非出于示好的角度做了此事。 厉九川再度睁开眼睛,周围是一片苍翠的树林。 他骨骼发出细微的喀喀声,身量飞速拔高,显露一副修长而暗含爆发力的体魄,一头短发也随之长到了后腰。 从怀中取出鬼王面具,缓缓遮住面孔,一个与厉九川形象截然不同、且危险、冷漠、妖异的神秘人诞生了。 …… …… 叮当。 一把碎银丢进铜盆,在圆圆的盆底转了两个圈,停在模糊不清的城税二字上。 “唉唉,站住!” 守城的兵卒拦一辆华贵的马车,对着车夫吆喝起来。 “你们是哪儿的人?可有出入令?” 车夫是个蓝眼睛的色目男子,瘦高瘦高的,眼里带着几分不耐之色。 “什么哪儿的人?不是已经给过入城税了吗还问这么多!难道来的不是游山城,是皇城吗?” “嗨!这不是没见过吗?最近城主查的严,抓出来好多来历不明的怪人……你们入城令呢?” 兵卒是个懂道的,看见马车华贵不凡,车夫也底气十足,他口气先软了三分,免得不小心得罪错了人。 “我们是城主请来的贵客,到时候城主一见便知。”说着,车夫一扬马鞭,啪地就催着马车前行,根本不搭理那兵卒。 那小兵又吆喝两声,跑了几步,身上的布甲突然断了绳,啪嗒一下掉在地上,他急忙捡起来,身后的老兵油子发出稀里哗啦的嘲笑声,没一个人上去追的。 小兵挥了挥手里锈迹斑斑的铁剑,嘴上嘟哝两句,一屁股坐在墙根底下乘凉,再不提严查的事。 事实上也没查得多严,只是上面的人叮嘱两句而已,他资历浅,这等为难人的事只有他去做罢了。 最近游山城的军备被克扣得越发严重,别说守卫什么,就是自保也难,等到军粮没法入口,小兵也不打算在这里待了。 以前齐城主还比较大方,在吃喝上尚能满足大家,可现在真是……唉,这齐家一手遮天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呢? 宿命玄天 第二百零二章 冰山一角(一)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宿命玄天”查找最新章节! “什么?齐城主?” 驾车的马夫停在一家宽阔奢华的客栈前,神色微微诧异,就好像得知最爱吃的羊肉馅包子是狗肉做的一样。 “对啊。”客栈门口的小厮理所当然地点点头,“齐城主向来是个不喜欢见客的,你们当真是城主贵客?” 车夫皱眉道:“不是,我们只是有笔生意要和城主谈谈。” “我就说嘛!”小厮嘿了一声,做了个请的动作,“大人要住店吗?” 他手臂上扬,指尖末端正对着客栈牌匾——仙客居。 “住。” 车厢里传出一道冷漠的、没什么情绪的声音。 马夫撩起车帘,一个黑袍公子慢吞吞地走下来,他眉目冷峻,身量修长瘦高,衣襟暗绣着繁复的银纹,披着一件漆黑大氅。 他下了车,却不急着进店,“城主之子,还来这边玩吗?” “诶?大人,您看着面生,对游山城倒是很熟悉。”小厮挠挠头道:“这偏远小城,大族子弟没地玩耍,十有八九都来我们仙客居,齐城主虽然喜静,但齐威公子是个爱玩的。” “齐威……” 黑袍公子缓缓咀嚼这两个字,仿佛里面藏着值得深究的大秘密一般,“游山城,一直是齐家掌管吗?” “可不是嘛,少说也有……”客栈小厮忽然僵了一下,眼瞳像朦胧的青玉般闪过古怪的光,他嗓子就像含了一口浓痰,发出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字眼,“有……有,七…八十年了……” 看样这样诡异的变化,马夫和他的主子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 而门口往来的客人们干脆就没看见小厮一样,依旧说笑着往里走。 小厮身躯越发怪异,甚至抽搐起来,双眼的青色开始向眼眶蔓延,似乎是触碰到什么不得了的禁忌,正在遭受惩罚。 “住店。”厉九川斟酌开口。 这两个字如同魔咒,瞬间让小厮的变化停下,并恢复了正常。 “哦……哦,住店啊,客官里边请!”他脸上挂起习以为常的笑容,做了个请的动作,指尖末端,正好指着客栈牌匾。 俩个陌生面孔进了门,无人看见上空突然出现一只碧青的眼珠。 它的瞳孔像针芒一样散发着幽幽青光,从街头扫到街尾,然后直直地照着客栈小厮。 这个年轻伙计照旧笑吟吟地站着,丝毫未察觉头顶的青光和眼珠。 他依旧是笑着,但皮肤好像融化的蜡烛,出现软塌塌的褶皱,接着他的骨头似乎也变得酥软,让他的身体开始弯曲,一点点变矮。 只两个呼吸的功夫,年轻伙计就变成了一个皱巴巴的矮小老头。 他的皮肤仍旧在融化,滴落,还算清秀的五官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眼珠像一团烂泥般从眼眶滚落,鼻梁塌陷,嘴里的牙齿也一颗颗掉下来,融进泥水般的皮肉里。 第五个呼吸时,客栈小厮变成了一滩散发着恶臭的泥水,在青色眼珠的“照射”下,蒸发得干干净净,连半点臭味都不存在了。 厉九川抬指,缓缓合上窗子缝隙,仿佛从未看见那个消失的小厮。 季欢嘴角嚅嗫两下,比出一个无声的口型。 主上,咱们什么时候走? 危机感如针芒在背,季欢极力克制自己把厉九川拖走然后远远地逃出这个该死的小城的欲望。 厉九川没有说话,他怀疑整个城已经没有活人了。 齐城主究竟是不是朝贺,齐威是不是朝子安,这一点似乎并不需要证实,姓都改了,怎么可能还是原本的那个人呢? 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敌人抓了朝子安,抓了他的心锚,他早晚都要回来寻找,他们找来另一个不相干的傀儡,是想迷惑自己什么? 或者说,迷惑自己,能让他们达到什么样的目的。 游山城显然是个埋骨地,但又做出一副没什么变化的样子,还换了一个城主,改变了整个城中人的记忆,其目的肯定不止是把自己骗进来杀死。 站在对方的角度看,一旦自己发现游山城的异样,肯定会入城调查,把表面功夫做这么好,会让自己调查的时间更长…… 厉九川头皮蹿起激灵,他们是在拖延时间! 这个请君入瓮的大瓮还没有做好准备,他们想让自己被拖在这里,追查早已安排好的线索,然后背地里再做些至关重要,又决不能让自己发现的事! 要快点做决定了。 厉九川告诫自己,就好像有厄难即将发生,他却完全不知会应验在谁身上,什么时候,在哪里应验! 可知道的消息太少,他没办法做出正确的决断。 厉九川思索片刻,对季欢说道:“你去找找隐市还在不在,拿着长乘令去,行事小心,万一遇上危险就赶紧回来。” 季欢照做,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客栈。 厉九川也没闲着,他要去城主府“逛”一圈。 既然不能找到事情转折的关键点,那么冲着敌人留下的陷阱去,多少都会发现些蛛丝马迹。 …… …… 城主府。 这里和厉九川记忆里没有什么区别,他戴着神荼面具,悄无声息地进了后院。 仆役来来往往,厨房里飘出醇厚的汤香,但没有人能发现他。 厉九川清晰地听见厨子叮嘱几个端菜丫鬟。 “城主大人在书房处理公务,你们去的时候务必要轻手轻脚,不得打扰大人。” 厉九川就像一股不露行迹的风,轻灵地在楼阁亭台间穿梭,几乎是后厨的丫鬟们刚踏出门槛,他就已经来到了城主书房。 看见齐城主的瞬间,厉九川内心就是一阵扭曲和抽搐,接踵而来的是难以克制的杀意。 齐城主长得和朝贺一模一样。 准确说,他就是朝贺。 但在鬼王面具的视野里,朝贺眼珠好似朦胧的青玉,面色铁青,肌肉僵硬且萎缩。 显然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厉九川的杀心不是针对朝贺,而是朝贺都变成了这个模样,朝子安又会是什么光景?。 他离开了城主府,回到了仙客居。 一路上看见的人全是那种僵尸般的死人,但他们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照旧做着平日里该做的事,屠夫在卖肉,摊贩在吆喝,老人们坐在街角说闲话,孩童们绕着大树叽叽喳喳。 他很快就找到了一间歌舞喧哗的奢靡大居,里面簇拥着男男女女,焚香起舞,饮酒作乐。 年轻秀气、身着华服的公子坐在正中,他有一张和朝子安一样的脸。 厉九川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要扑上去将那个死人撕的粉碎,再咆哮着让背后的对手滚出来,决一死战! 这是来自玄十一的怒火。 把一位帝君的心锚做成活的死尸,然后让他日日笙歌,荒**乐,泥人都会生出杀心! 但厉九川不是玄十一,他没有那样高傲的心态,不曾拥有那样尊贵的身份。 他深知自己的卑微和渺小,他孤身一人,他所有拥有的一切,都是继承玄帝遗泽得来。 所以,厉九川压制住自己的怒火,成功发现一个细节。 这个“齐威”,远比其他死人僵硬木纳,就像缺乏灵魂。 是了,留在这里的只有一副躯壳,真正的朝子安不在游山城! 这就是他们试图迷惑自己的真相! 宿命玄天 第二百零三章 冰山一角(二)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燃文小说“宿命玄天”查找最新章节! 更准确地说,敌人意图拖延时间想要做的事,一定和朝子安有关。 厉九川克制怒火,缓缓离开那所奢靡大居。 他转过一个拐角,面前忽地竖起一支铁色烟杆,拦住去路。 一个模样邋遢的黄褂子先生闪出来,他满身泥污,佝偻着腰背,豆大眼珠转来转去,活像只黄皮大老鼠。 “大老鼠”本想说些什么,却看着面前的人愣在原地。 六道细目妖异地闪烁血光,螺旋弯角折射紫辉,厉九川还未将鬼王面具摘下。 “阁下是什么人……”黄褂子傻愣愣地问,说话间他眼珠忍不住四处转,寻找逃跑的契机。 他本是发觉有陌生面孔出现在仙客居,才冒险来看看,没想到竟然不是人! “活人。”厉九川摘下面具,眼底泛起青蓝光华,他表明了自己水德传承者的身份。 传承者死后化玉,自然只有活的。 黄褂子见状终于松了口气,他没空顾忌那面具是什么东西,只是絮絮叨叨地念道:“终于等到了活人来了……我可以走了,我终于可以走了……” 说话间,他嘴唇上两只小胡子不停地颤抖,脸色一点点发青。 厉九川看见他褂子上沾着斑斑血迹,和泥污混在一起,让人很难察觉。 尤其在他后背部分,泥污几乎是铁黑色,丝丝缕缕的血腥气糅合着泥腥味直往人鼻子里钻。 这人应该活不久了。 “情报……情报是小苍原,红铜盒子,小苍原……红铜盒子,小苍原……”黄褂子攥着厉九川的衣袖,翻来覆去地念这几个词。 “红铜盒子?”厉九川皱起眉头,小苍原他知道,可盒子是什么意思? 黄褂子听见这个词,面皮抽搐一下,“陷阱,陷阱……走,走!走走走!” 他说着,松开手使劲把厉九川往外推。 他已经把情报传给了下一个人,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无论这个人是谁,属于什么势力,只要是活的就行。 他大限将至,五天前被笼罩游山城的青瞳注视过,现在伤口的糜烂和融化都已经不能让他感受到痛苦,好在终于把消息传递给下一个人,他可以松一口气,歇一歇了…… 他一手攥着自己的烟杆,一手使劲把那个后生往外推。 “走!走走走!活下去……” 他的眼睛开始变得混浊,皮肉开始融化,脑子里那些焦急的揣测和想法,也将要随主人归于虚无。 “慢着!”厉九川一把扣住他肩膀,“你叫什么名字?” 纯黑的眼睛对上混浊的视线,厉九川动用了几分玄冥之力压制这人的伤势。 “我……我……”黄褂子张了张嘴,在那双漆黑的眼睛中看见了自己的面孔,“我是隐市第四扇门……算命先生,黄岐。” “我知道了。”厉九川轻轻松开手,眼里的纯黑变得黑白分明。 就像得到了某种承诺,黄岐平静而舒缓地吐出一口气,然后呆呆地站在原地,皮肉血骨如雪消融,只在留下一套脏兮兮的黄褂子和一支铁色烟杆。 厉九川脱下外氅,将褂子和烟杆包起来。 大鱼还未入瓮之前,小鱼小虾还有机会逃离,既然黄岐能在全是死人的游山城里躲起来,那他也有能力离开此地。 但他没有走,还把情报成功地递到自己手上,无论是职责还是信仰使然,都足以令厉九川敬重。 他拿着东西回到客房,季欢正站在窗口缝隙焦急地张望。 看见自己主子回来,他立即松了口气道:“主上,隐市据点已经被拔掉了,不过我找到一本录事册,上面有些事情需要您过目。” 在兆阳时,隐市和青茗会几乎并为一体,季欢知道隐市的人通常会把重要情报藏匿在哪里。 录事册是本不起眼的灰皮小册子,厉九川掀开第一页,上面写着: 游山城小阁阁主黄岐录。 隐市的小据点自称为小阁,大据点称为阁,也就是说,黄岐是隐市在游山城的主事人兼任第四扇门的算命先生。 册子一多半都记着一些大小杂事,直到最后一页,黄岐才写了些游山城的异变,一共只有三句。 阳节槐月初四,月洒青辉,城内传承者皆入梦。 初五,惶惶不安,遣散隐市阁人。 人尽死!人尽死!传承者尽数毙命,生人皆死于梦中!城主府血光滔天! 前两句字迹尚且工整,最后一行字则紊乱慌张,惊惧之情浮于纸张。 而且血光滔天四个字后还有半个笔画,墨痕沾在书页两侧,就像笔者来不及写完吹干就把书册合拢,急急忙忙藏了起来。 “主上,如果黄岐所言是真,那城主府肯定出了大问题,还要查吗?”季欢神情不安地问,他倒不是担心自己,只是怕自家主子又落入陷阱。 厉九川将大氅放在桌上,露出一截烟杆,“我见到黄岐了。他说情报是小苍原,红铜盒子,不知是何意思。” 季欢面色一变,“主上,隐市小阁的阁主虽然有算命先生来做主的例子,但没有算命先生是传承者的例子,他们都是精通各方情报的凡人,不可能活到现在啊!” 厉九川的动作顿住,他想了想道:“兴许是……执念不散,或者,是被故意留下来的。” 两人对视一眼,不知从何时起,屋外时而传来的嘈杂声响全都消失不见,窗缝里能看见密密麻麻的人在仙客居的楼下聚集。 他们脸色铁青,眼珠都像朦胧的青玉,没有瞳孔,却给人一种直勾勾的注视感。 完了,走不掉了。 季欢心中浮现死志。 这时,厉九川突然在他肩头一拍,两人顿时消失在原地。 ,支离破碎的世界分不清东南西北,厉九川手里捏着纸一样的季欢,顺着自己直觉全力狂奔了盏茶功夫,身形一闪,又出现在一处村落中。 短短时间里,他完成了一次的出入,为了防止跑得不知踪迹,他没有在中待得太久。 季欢睁开眼睛,神情茫然,他还没从危机重重的游山城中缓过神。 而厉九川也有些惊讶,眼前的黑石老屋,宽敞大院,正是他初来时的地方——野林镇。 宿命玄天 第二百零四章 冰山一角(三)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燃文小说“宿命玄天”查找最新章节! “主上,我们刚刚……”季欢脑子一片浑沌。 厉九川随意解释道:“哦,刚刚是,我的神通。” “竟然能穿梭空间?!主上的神通果真强悍。”季欢神情兴奋。 如果可以随意使用这样的神通,哪怕被重重围困,也可以大展拳脚,不必担心了。 “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厉害,一旦和强者争斗,我就算想离开也会被牢牢锁定,而且穿梭时会分不清方向。” 厉九川虽然初步具备进出的资格,但还没有到随念而发的地步,而里的一切都被玄十一打碎,出来时会站在天空还是扎在地底还很难说,更别提具体方向了。 刚刚的行为就是一种冒险之举,全凭一股直觉钻出来,不成想竟然到了以前的老屋。 厉九川扣上面具又望了一眼游山城,只见整座城上覆盖的灰绒绒的毛已经根根竖立,就像炸毛的猫一样,无形中酝酿的气势将城池牢牢锁死,充斥着诡厄的气息。 还是得尽快离开。 厉九川心中想着,不经意看了眼老屋,忽然发现院子里那口井似乎有点特别。 井口缭绕着玄色烟光,透出阵阵寒意。 “你等我一会。” 叮嘱了季欢,厉九川转头走向老井,轻轻一跃跳入井口,把季欢看得一愣。 井水凉幽幽的,澄澈干净,厉九川一直沉到井底。 周围石壁长满了青藻,底部是一方环形黑石,镌刻着古老的图腾,和他当年得到玄冥传承时看到的一样。 但此时看得更加细致,中间那片空洞的幽青蓝光,并非通道,而是一面玉盘般的镜子。 厉九川刚伸过手,剔透玉镜便悄然脱落,正好掉在掌心。 玉镜太滑,他将之揣进怀里,一手摁住,朝着井口游去。 季欢在上面把厉九川拉出来,看见他怀里露出一截的镜子,顿时眼神热切起来,“主上,你想起来了吗?” 厉九川莫名其妙地道:“想起什么了?” “这玄螭镜……是您当年给我们的,海事书院的本心镜和玄螭镜出自同一块宝玉,前者是赤帝的,后者在您手中。”季欢接着道:“赤帝用这镜子观心正本,而玄螭镜是您赐给属臣的。” “哦?”厉九川看了看手中玉镜,下意识传递了一丝玄冥灵源进去。 镜面陡然亮起,星星点点的光辉如同野火燎原,迅速铺满了整个镜面。 其中一点星光格外耀眼,厉九川点了一下,突然觉得有些后背发凉。 他回过头,看见季欢两只眼珠灼灼放光,无形的威压将周围草木压得低伏,好像有什么了不得的存在通过季欢双眼降临,冷酷地注视一切。 厉九川眉角抽了一下,看了看玉镜,又看了看季欢。 季欢两只爪子在空中摸来摸去,“主上?主上?您快把玄螭镜关了,我看不见啦!” “……” 厉九川把那一丝玄冥灵源抽回来,季欢眼睛顿时恢复了天蓝色。 “你这眼睛是怎么回事?”厉九川大概猜到了一些,但还是有点难以置信。 季欢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当年把您给的玄螭碎片打磨成眼睛,放到眼眶里,好随时随地聆听您的呼唤。” 但等待不知年月几何,都没有听到他的神灵呼唤过。 一种难言的情绪浮现在厉九川心头,这是何等鲜血淋漓的忠诚,以至于他都有些嫉妒玄十一。 他也明白了季欢眼睛为什么一直是天蓝色,连体兵幻境里的六首蛟也是冰蓝的眼睛,而非神袛独有的苍白神目。 这是玄螭镜本身的颜色。 此时,远处游山城已经出现了重重诡异的幻影,将整个小城裹得像铜墙铁壁,甚至还在向周围蔓延。 厉九川身影一个闪动,他把玄螭镜塞到中玄十一的肚子里,接着又出现在季欢面前。 “咱们先离开,去小苍原和九禾汇合。” “是。” 游山城摆明了是拖延时间的陷阱,而线索又是小苍原,无论是不是敌人故意留下的,他都得去看看。 毕竟厉九禾还在那边执行任务。 …… …… 小苍原本是一片平原,虽然面积不如三大原那样广阔,却也草丰水美,适宜居住,是星辰山脉穷山恶水中难得的好地方。 而现在这里建起了一座高城,唤作玉城。 城墙并不规则,是依照小苍原地形修成的轮廓,尽可能将整个平原囊括其中。 玉城没有玉,只有人,豢养玉奴就是这座城独一无二的营生。 厉九禾约定的地点是在玉城城主府,这是唯一一座修建在城外的城主府。 当厉九川赶到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日落西山,红霞落在玉城之上,就像披了一件血绸衣。 照旧是找了一座视野极佳的小山,和山上守卫的甲士打了个招呼,厉九川打算先在外面蹲守一夜,视情况决定要不要入城。 在这座无名小坡上守夜的甲士叫乌九,是个面相凶狠但为人豪爽的汉子。 他本是云州人,五年前随军来到此地,成为了玉城驻守甲士的一员,只要再坚守三个年头,他就可以回乡,想加入哪个县衙就加入哪个县衙,哪怕做个闲散人士,每月也都能得到海事府的一份赡钱。 乌九从没见过这么小的掌士,对厉九川稀罕得很。 又是问他多大了,又是拿着自己的干粮问他饿不饿,跟照顾自己儿子似的,看得季欢脸色古怪。 厉九川毫不客气地接过干粮,让季欢去取点水顺便抓两只野味,准备烤了吃。 甲士的干粮分两种,一种是肉干,一种是混合着菜末的炒米。 肉干是深褐色,乌九也说不出来这是什么玩意的肉,但是腌制得很香,料放得很足,把膻味压得几乎没有。 炒米很脆,嚼起来嘎嘣作响,偶尔两个菜梗极为坚硬,厉九川不动声色地将传承显化在牙齿上,一口锯齿将之碾得粉碎。 乌九则在一处垒起的土灶里生火,他所在的小山虽然视野好,但也很显眼。 所以他是明哨,生火冒烟也不打紧,只有暗哨才需要整天窝在看不见的阴影里,吃些冷干粮。 “乌甲士,前两天玉城应该来了一批掌士吧?”嚼着干粮,厉九川没忘了打听情报。 “是,差不多有二十四五个,进了城主府没歇多久就入城了,现在还没出来呢。”乌九点点头道。 厉九川心中暗赞自己的孪生妹妹,既然乌九没说有甲士随行,说明九禾将调遣的甲士都安置在暗处。 一旦玉城爆发祸乱,这批甲士就能将背后作乱之人连根拔起,省得提前出现打草惊蛇。 宿命玄天 第二百零五章 冰山一角(四)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燃文小说“宿命玄天”查找最新章节! 小山坡,季欢取完水,背上挂着两只狍子屁颠屁颠地爬上来。 厉九川接过水囊灌了一口,“听闻之前送去兆阳的那批贡品出了问题,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有所耳闻。”乌九的粗眉毛拧了起来,“说是新收的一批顶级遗玉竟然能让接触到的传承者被污秽,贡品只送去一批就没送了,生怕出了大乱子。” 厉九川脸色微凛,不止是遗玉污秽传承者的问题,还有乌九这种说起收了一批遗玉的态度。 淡漠得就像说收了一批庄稼,而遗玉的来源可并非植物,乃是活生生的人。 但为了这种营生能长期进行下去,玉城城主定然会让所有驻守的甲士和护卫觉得玉奴不是人,能做到这一点的方法有很多,而最简单的一种,只需要让他们看见玉奴们被污秽的一面,就没人会认为他们是人。 厉九川还未进城,此时已经对城中景象有所猜测。 尽管高高的城墙阻挡一切视线,但阻挡不了对真相的推测,只要略懂人心,这一点不难猜。 “吞噬遗玉过量会被污秽是没错,可是光接触到怎么会被污秽呢?”季欢将两只狍子开膛破肚,扒皮冲洗。 乌九那张粗犷的脸变得严肃起来,“这我也不清楚,可能是玉奴们干的好事。” “玉奴?”厉九川恰到好处地露出疑惑。 “对。”乌九帮忙把柴堆点燃,将季欢串好的狍子架在火上,“有些玉奴总以为自己是人,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只要你们进城一看就知道,他们不光和人差着几百辈子,跟传承者也搭不上边。” 厉九川眉梢微扬,但没有说什么。 “这么多……玉奴养在一起,难道不会被全部污秽吗?一旦有一个人出现症状,其他人在所难逃吧?”季欢翻着烤肉,拿着一支竹片将肉厚的地方划开。 乌九鼻子皱了一下,“有五帝像镇压着,就算真的出了问题,驻扎的甲士又不是拿来看的。而且里面分了城区,那些容易疯的都关在独间里,墙壁都是冥石造的,尽管放宽心。” “冥石……”厉九川想到了书院的冥石石柱,这种材质对于水德污秽而言效果奇佳,“玉奴有多少是水德传承?” “少说也有九成了。”乌九把肉翻了个面,金黄的油脂嗞嗞作响,“土德基本没有,火德金德各占一成,木德传承最容易逃跑,还不一定能杀死,基本也没有。” 粗犷汉子熟络的口气,就像在说猪身上哪个部位最好。 厉九川二人更沉默了。 “吃肉。” 乌九见火候差不多,便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刀,将狍子剔下两块金黄香脆的皮肉来,递给他们。 厉九川接过烤肉,又问道:“乌甲士,你有没有听说过,红铜盒子?” “红铜盒子?”乌九脸色纳闷,“没有听说过,掌士大人可以去城主府问问,他们知道的更多。” “好,多谢。” “大人客气了,是打算明天进城和其他大人汇合吗?” “不了,今夜就去。”说这话的时候,厉九川紧盯着乌九眼睛。 “哦,那夜里小心。” “一定。” 厉九川两人吃过肉,转身朝山下走去。 夜风吹过山坡矮草,只有草叶摩擦传来沙沙的响声。 乌九粗犷横戾的面孔在夜色中趋于深沉,他抬手轻轻将面甲扣在脸上,眼里迸射的凶光好似寒星。 “二位为何还不离去?” 季欢的身影从树后站出来,他手里拎着一具被扒光了的尸体。 甲士们经年久练,双手持矛的老茧做不得假,而青铜甲衣分外沉重,他们的腿脚经常出现病变,关节畸形,这两点都在尸体上提现得淋漓尽致。 “啊,这可是怠慢了贵客。都怪甲士不是传承者,杀了还得处理尸体,没想到还会被你们挖出来。”乌九笑了笑,面相本就凶狠的他笑起来堪称狰狞。 季欢摇摇头道:“怪不得他,我取水时,他的手从泥地里翻出来,大概是冤魂不散,要取你性命。” 乌九没有再说话,只是缓缓平举青铜矛,杀意无声涌动。 厉九川苍白小脸也从一侧树干后探出,他漆黑的眼睛不含半点情绪,“你们手里的红铜盒子,是用来做什么的?” 乌九恍若未闻,他缓缓弓身,肌肉隆起,作冲锋状。 “杀!”如野兽般低吠,乌九的气势凝聚到顶点,悍然冲向厉九川! 季欢当即上前一步,双臂化作蛟爪,意图拦住乌九。 然而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呜啸,只见青铜矛裹挟千钧之势袭来,却没了甲士的人影! “他跑了!”季欢两手攥住矛杆,将青铜矛卡在腋下,噔噔噔连退数步。 厉九川鬼魅般闪到他身前,整个人忽然消失在野草之中,看得季欢一愣。 接着,个头矮小的孩童又突然出现在平地上。 “大意了,是山神殿的人。”厉九川甩来甩脑袋,一蓬灰土从头发里飞出。 季欢将长矛丢在地上,这才看清厉九川消失又出现的地方是一处坑洞,里面隧道幽深,已经没有了人影。 “这些掘地老鼠……”他摸了摸坑道边缘,又干又硬,最少挖出来也有几天了,“主上,现在怎么办?” “去城主府。” 厉九川拍了拍衣裤上的灰尘,乌九挖的地道是直直往下通的,掉下去六尺左右,在侧边还有几个地洞,那才是乌九逃离的路径。 而他刚才一时没注意,差点落到地底,全是一层浮土,浮土下面是森森利刃,涂着刺鼻的毒药,险些刺穿了他脚心。 好在他反应足够快,稍一借力又跳出坑洞,季欢看见他消失又出现,就是这个原因。 “主上,城里派出来的哨兵都被人杀了几天了,恐怕里面更是凶险,不若……不若您先回兆阳,我召集人手在这边替您找人吧?”季欢显得惶惶不安。 “你召集人手?你能召集什么人……”话说到一半,厉九川忽然想起才拿到手的玄螭镜。 他若有所思地道:“哦,你是打算通过玄螭镜,让以前玄冥宫的人来帮你吗?” “……哪有什么以前的玄冥宫,玄冥宫一直都是玄冥宫……”季欢垂着头小声嘟哝,脚尖来回蹭地上的野草。 厉九川无视了他这句,身影一个闪动,将玄螭镜取出来。 “你拿着镜子去找人,如果有人能赶来,就在这个山头汇合,我先入城看看。” “主上不可!”季欢急忙拦在他前面,“我可以跟您一起去。” “你留在这里叫人,如果真的来了,也需要你给他们指路不是?”厉九川示意他放心,“我有离开玉城的能力,不会出事的。而且带着你穿梭空间也有些吃力,老实待着等我回来。” 说完,厉九川身影再度消失,丝毫没给季欢回绝的机会。 他自然也没看见那个蓝眼睛的信徒,脸上的错愕和痛苦。 “别说这句话……”季欢哑着嗓子,缓缓蹲下身,“别说这句话啊……” 他至今都记得,巍峨磅礴的宫殿之上,漆黑帝服的男人说,等我回来。 这一等,就是万年。 宿命玄天 第二百零六章 冰山一角(五) 不是厉九川嫌弃季欢拖累,而是他觉得季欢过于担忧自己的安危,以至于在很多事上会影响自己的决断。 生死关头,容不得畏手畏脚。 虽然厉九川觉得玉奴任务没到抉择生死的地步,但他还是觉得季欢有些啰嗦了。 在中完成了一次进出,凭着记忆里的路线,厉九川来到了玉城城主府。 尽管他已经十分注意两个世界的差别,但出现的时候,双脚依然是埋在府邸地面的石板中。 厉九川把脚拔出来,心中有些埋怨玄十一把打得太碎了,否则此行一定会简单得多。 “什么人!” 伴随着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一队甲士冲过来,将他团团围住。 厉九川瞥了他们一眼,“我,你们都不认得?几天前才来过。” “厉掌士?”一个穿着重铠的将军从众人背后走出来,他生得虎头燕颔,一副威风凛凛的好相貌。 “您不是已经去城内搜查那些图谋不轨的贼人了吗?什么时候出来的?” 他把厉九川当作是厉九禾,双子实在太像了,尤其是孩童模样时,连说话嗓音也无甚差别。 “我什么时候出来,需要向你禀报?”厉九川皮笑肉不笑地反问道。 厉九禾是来晋升五等掌士的,除了海事府的府主,没人能指挥得了五等掌士。 重铠将军虎目微凝,他只是稍一顿便接着道:“是下官冒昧了。大人是来找城主的吗?” 厉九川颔首,“带路。” “是。” 虎目将军应了一声,在前面带路,随行甲士们都纷纷散开。 厉九川边走边打量城主府,这里一切从简,颇有军旅风范。 尽管周围水草丰茂,牛羊遍野,城主似乎依然日日磨砺自己。墙就是墙,坚硬厚实,一丝多余的雕画也无,门都是沉重的铜门,长满了锋利的尖刺,以至于两个甲士去推门时,都被锐刺划花了甲衣。 这些布置,在敌人进攻城池时一定能派上大用场,但却都修建在城主府内。 当厉九川见到玉城城主时,关于这位城主的猜想又被打得稀碎。 矮墩墩的胖子,一颗脑袋油光锃亮,若说他腰有二尺宽,身量顶多四尺,厉九川和他对视,连眼睛都不用抬。 锦绣绸缎穿在他身上,和裹了一头肥猪没什么区别,旁边还围了六七个侍女,个个清丽秀美,对他尽极阿谀奉承。 “唉,原来是厉掌士啊,你怎么回来这么快?” 肥头大耳的城主刚开口,厉九川便心中了然。 这是个傀儡。 如果官面上的玉城城主真的是这个人,那么他一定是朝廷扶持的傀儡,如果不是,那他背后就另有人在。 能将城主府改成这等简洁风范,又在军备防御方面不吝钱财,这等人物开口,绝不会如此急切地暴露自己的意图。 他一点都不希望厉九禾回来,甚至在他的构想中,厉九禾也绝不可能回来这么快。 这么大的破绽,不光是厉九川想到了,前面带路的虎目将军眼角抽搐,冷不丁地瞪了矮胖子一眼。 厉九川不在乎他们的挤眉弄眼,他只需要确定这帮子人和游山城设下埋伏的人是不是一伙的。 所以他开口就问道:“红铜盒子藏在哪?” 将军和城主都是一愣。 “什么红铜盒子……” 矮胖子满头雾水,虎目将军眼神一闪,并未阻止他这么说。 胖子的表现很真实,而他们的确也不知道所谓红铜盒子是什么意思,最近的事情已经够忙了,他们不能再掺进别的乱七八糟的事里。 “没什么。”厉九川将二人表现收归眼底,转而说道:“本官在城里搜查要犯,人手有些不够了,你再派点人给我。” “啊?这……”胖子看看厉九川又看看虎目将军,“不知大人您需要多少人手?” “兵贵精而不在多,这个将军看起来就很不错,让他跟我一起进城就行。” 孩童漆黑的眼睛看着他,粉雕玉琢般的小脸硬是生出一种深冬里霜风割面的凌厉感。 “啊?啊呀,这怎么使得……”胖子先是一愣,然后是惊喜,接着恐惧,连连摇头。 厉九川拍了拍背对着自己的虎目将军,“我很看中这大块头,你身为城主,连个手下都不敢使唤,难道要我海事府拔地万里,来教你如何看管手下吗?” 虎目将军依旧没有回头,但厉九川能清晰感受到这家伙身上散发的杀意。 难道这就忍不住了?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狄云……”胖子肥腻的脸上渗出豆大汗珠,看着将军露出哀求的神色。 虎目将军缓缓回身,神情不变地道:“既然大人指名道姓要我去,那我自然奉陪。” 他说这话时,周身杀意反而消散一空,仿佛都收束到那凡躯肉窍之中,若要动手,便是雷霆一击! “走吧。”厉九川点点头,似乎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他转身先朝门外走去,后面沉默良久,才传来凝重的脚步声。 …… 玉城城下。 厉九川眺望着面前高达数十丈的青岩墉垣,缓缓开口道:“狄云将军,如此雄城,当真只是用来豢养玉奴的吗?” 虎目将军指挥手下打开城门,“玉城分三市,每市分十地,任何一地的玉奴逃出去,再来一百座这样的雄城都拦不住他们吃人。” “将军禀直。” 厉九川将几颗黄柏脂塞到扎紧的袖管中,方便取用。 眼看城门打开一条缝隙,狄云抬手道:“请吧,大人待会记得跟上我的脚步,万一跟丢了……不定能找回来。” 小掌士瞥了他一眼,无视了话里威胁的意味,径直走了进去,“我还有二十多个下属在里面,狄云将军别跟丢了才对。” 和掌士们比起来,玉奴们连虎豹面前的老鼠都算不上,顶多算是蚂蚁,咬一口都不见得能叫那些凶兽们感到疼痛。 五队掌士,能在最极端的情况下将整个玉城屠戮一空。 虎目将军眼角又抽搐一下,默默跟了上去。 只需要再忍耐一把,熬过这次搜查,让那些掌士们以为自己抓到了真凶……很快,玉城就能被牢牢掌控在自己人手中了! 第二百零七章 冰山一角(六) 和厉九川想的不太一样,城里还是城,墙中还是墙,弯弯绕绕就像迷宫。 周围的墙壁都是青铜材质,不如外墙高,但也有三四丈,厉九川敲过墙面,几乎没有什么回声,说明这些铜墙都是真材实料。 大樂在玉城花费如此巨量青铜,也难怪一出问题就要派这么多掌士前来解决。 狄云高大的背影时而隐没在拐角,时而出现在一侧,稍不留神可能真的就找不着他了。 “狄云将军。”厉九川走了大概一柱香,忽然站住脚步,“你还打算往哪儿走?” 两人脚程都不慢,周围也没有甲士或者将军亲兵跟着,一柱香的功夫,已经足够二人深入玉城。 刨去那些弯弯绕绕的路,厉九川估计自己现在正位于玉城中段靠前的位置,再走一盏茶功夫,可能就到玉城中心了。 狄云没有回头,依然在走,他的声音在狭窄的铜道之间回荡。 “就快到了…就快到了……” 声音层层叠叠,分不清从哪个方向传来,厉九川站在原地,目送狄云的身影彻底消失。 他朝青铜墙壁的上方望了一眼,那里看似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实则整座城的箭塔都瞄准了上方。 守城的士兵从不分辨跳上去或者飞上去的是谁,他们只负责看见活物时,将堪比攻城弩的弩箭激发。 一轮攒射下来,青铜箭矢储备的灵源足以将任何人激化成秽兽,这时候十二座烽烟塔会点燃大量黄柏脂,烟雾将充斥整个玉城,任何秽兽都将在其中泯灭成烟。 狄云在进城时还告诉厉九川,这样的军防设计,连当时督造的巴蛇大人也不敢轻易尝试。 厉九川脑子里转的是另一个问题,既然宗南督造了这座玉城,为何他后来又去镇守了西南边的寒绒原? 这个念头也只在闪现的瞬间就消失了,官场纷争和皇权倾辄不是他需要考虑的事。 厉九川干脆就在原地坐下来,屏息等待,随着日头逐渐偏移,大概过了两个时辰左右,一阵机括响动的声音突然传来。 他站起身,周围的青铜墙壁徐徐下降,露出大概方圆百丈的空间,无数麻木的眼睛盯着他,散发着混浊的脓绿、黑蓝的黯淡眸光,偶有猩红和惨白一闪而逝。 玉奴们没有衣物体蔽,他们大都肢体畸形,形同走上返祖道路的鱼类,手掌脚掌格外狭长,指间连着蹼,甚至有些人的手脚已经连成一片,无法分开。 稀疏的头发又长又泥泞,即使全部搭在脑袋上也会露出满是藓块的头皮,残破的鳞片像一块块癞斑长在他们脸颊、胸口、四肢上,散发着一股挥不去的鱼腥味。 他们有的蹲伏有的爬动,诡异僵硬的肢体拍打着同类,把泥湿的地面搅得像茅房,发出嘶嘶嗬嗬的怪声。 有的如同畜牲一样叼着半条未吃完的烂鱼,或是捧着泥水一样的东西,用紫黑色的舌头将之一点点舔进肚子。 哪怕是最穷困的村落里最肮脏的乞丐都比不得这些人展现出来一分半毫的狰狞。 厉九川被震惊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赐给这些玩意们永恒的死亡。 他们已经无法冠以人的称呼,也不具备智慧生灵能接受的外形,他们的出路唯有死亡,死亡,以及死亡。 纯净的、酷烈的水德气息开始汇聚,厉九川的想法从来都不只是想想而已。 无所谓自己曾经吃了多少这种人的遗玉,无所谓他们的死亡会对遗玉体系造成怎样的冲击,但凡任何尚存人性的传承者看见玉奴的存在,他们也只会做出一个选择。 思绪流淌到这里戛然而止。 厉九川瑰丽的青蓝竖瞳微微闪动。 建造这样城池的存在是海事府,知道玉奴场的掌士们不计其数,他们是怎样忍受这景象,还是说历任委派到这里的掌士都并非水德传承,所以也能堪堪忍受这人间地狱?或者干脆就不曾亲眼看过? 再或者,他们被灌输了一套玉奴不是人的言论,就像乌九那样? 他揉了揉脑袋,觉得自己想得太多,自己的心锚尚且岌岌可危,还有空细想这些人伦哲学。 玄十一是对的。 他心中闪过这样一个模糊的想法。 青蓝的鳞甲如流水覆盖身躯,腰腹间噌地伸出第二对手臂,形如魔神的传承者微扬头颅,冰冷的竖瞳不再含带半分情绪。 玉奴们呆呆地盯着他,源自上位传承的压制令他们瑟瑟发抖,却不知要如何自处。 “年轻人……” 循着呼唤声看去,拐角走出一位驼背老太,她套着简单的粗麻布衣物,头发也还算浓密地扎成两个辫子。 年轻时大抵是个爱美的姑娘。 厉九川关于玉城的某些猜测进一步得到了证实,这些“人”八成不能生育,补充者都来自星辰以及月环边境。 “我打算清理此地。”无情的传承者如是说道。 老太拄着拐杖微笑,斑驳的鳞片在她面颊上摇摇欲坠,“玉奴是原野上的草,割去一茬,又长出一茬。你在时它干干净净,你离去它又污秽不堪。” “我不在乎未来,我只看现在。”根正苗红的水德传承者自有一套理论应对。 老太微微沉吟,她知道面前的人不能用以往的方式去应对,他们见识过更大的风浪,心中不存在理想。 “以前他们从不派水德传承的人来,要么木,要么土,他们也从来不看玉城的世界,只检查军防、军备。” “所以?”厉九川侧过头,眼里盛满了漠然。 他始终是联邦那个杀伐成性武师,他的道德观念悬在中立线上,偶尔偏向其中一侧,也偶尔发疯。 “所以,海事府,是不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她有些艰涩地吐出那个词,怨恨和杀意暴起暴消。 “算是吧,作为交换,你得告诉我,玉城里的掌士们都去哪了,他们在调查什么,死人了吗?” 老太点点头,表示同意,“没有死,这里没有人是他们的对手。有个和你一模一样的掌士就在城中心,你要是愿意,可以跟我一起走,找到她,你的问题将迎刃而解。” 传承者缓缓收回气势,“冉遗,厉九川。” 老太颔首,“崇神大祭司,姬玲。” 第二百零八章 大胆猜测 玉城内发展起神教,本身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能具备足够智力信仰神灵的人能有几个都难说。 厉九川跟在她身后道:“你们信仰哪位神?” 崇神并未神袛的名号,而是指崇高之神,至高之神,每个教派都会这么形容自家神袛。 “信自己的神。”老祭司油滑地圆顺过去。 见过疯狂推崇自己神袛,生怕别人不信的,没见过藏藏掖掖不让别人知道自己信哪位神灵的。 说明这位神灵,仅仅听见祂的名号就会让掌士产生不适,或者反感。 当然也可能只是让厉九川感到不适,总之,老祭司有意隐瞒她的神灵。 厉九川心中揣摩着,跟随老祭司走向玉城深处,路上的爬来爬去的玉奴们主动绕开二人,毫无智慧的眼神里也有本能的恐惧。 即使厉九川不知道玉奴是怎么“制造”出来的,但他也能感受到这些人身上残缺的传承气息,比之最低等的食种还要不如,但凡任何一个拥有完整传承种的传承者都能迫使他们做任何事。 当然,前提是玉奴们有足够的脑子去做。 而若玉城的居民仅仅是这种程度,海事府也不至于认定它是个晋升五等掌士的任务了。 一柱香后,厉九川看见了截然不同的一批人。 老祭司在一处死胡同的青铜墙壁上敲了敲,这扇墙壁便徐徐下落,露出另一片被圈起来的场地。 这里屋舍俨然,男女老少都穿着粗麻布衣蔽体,他们在街道上谈天说地,孩子们嘻笑打闹,就好像那些普通村落一样。 但无论是白须白发满脸皱纹的老人,还是步伐蹒跚牙牙学语的孩童,都给厉九川一种荒谬的危险感,仿佛他们都不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凡人,而是披着人皮的可怖凶兽。 厉九川稍一思索便明白了这危险感来自何处,这是食种冉遗面对上位传承的本能反应。 “不是说,玉奴都是食种……” 他开口提起前半句,祭司老太便牵起满是皱纹的嘴角,慢吞吞地道:“食种遗玉能满足你们的胃口?” “那么,这里都是异种还是灾种?”厉九川神情微微严肃。 老太微笑,“正仙。” 厉九川表面上看起来不为所动,暗地里却连呼吸都顿了一瞬,“正仙种?全部都是?” 他眼神扫过青铜高墙的边界,这里少说有二三百“村民”。 别看兆阳的正仙种传承似乎满地跑,实际也没超过十个。 之前逞强杀掉天宫的两个正仙种,还是属于奴隶范围的速成品,掌控传承种的人和自甘成为传承种奴隶的人完全是两个物种。 但凡罗祁二人手段再老练,再细腻些,对传承种的掌控再强些,厉九川连借助青龙传承重生的机会都没有。 当然,这些人身为玉奴,肯定不如正仙种传承者强悍,但在污秽方面就难说了。 如果送去兆阳的出事遗玉是正仙种遗玉,倒也可以理解为什么会发生污秽。 唯一的疑点就在于,既然知道运送的是正仙级别的遗玉,为什么还会被污秽,派去处理的人必然会做以防备才对。 这时,祭司老太缓缓开口:“不知从何时起,有人发现正仙传承造就的玉奴不仅能产出品质极佳的遗玉,还易于管控。 只需要将他们关在正仙级灵源灌注的青铜墙壁内,这些人就会像猪狗一样浑浑噩噩,对离开这里充满了恐惧,也对正仙传承的拥有者产生了绝对的臣服,他们是天生的被豢养者。 整个玉城分为三市,每市有十个这样宽阔的地方,而上市……全都关着正仙级玉奴,一共三千七百多个,每一颗这样的遗玉,都能让大樂出现一个体兵。” 厉九川插嘴道:“大樂容不下这么多体兵。” 这方世界本就残破,一旦多出三千多个体兵,必然引起无边混乱,导致世界崩毁。 祭司老太沉默片刻,“也许正是因为容不下,所以从前段日子开始,一批正仙玉奴忽然暴毙,然后又陆续死了接近八百人……” 八百人,这样的数字听起来似乎让人毫无感觉。 野林镇也就二百来个村民,八百人也就是相当于游山城周围的村落全部死绝,用厉九川前世的认知来讲,尸体堆起来接近十吨,竖着摆开能铺二里路还多。 “现在还剩多少正仙玉奴?”厉九川直切要害。 “两千左右。”祭司老太并无隐瞒地道。 “何时开始死人的?” “三个月前。” “遗玉呢?” “全都没了,不见了。我们只找到了二十颗……送去了兆阳。” 她说到这,厉九川恍然大悟。 海事府养的顶级遗玉被偷了,而戳破这件事到兆阳的,居然是玉奴们! 信仰神袛的玉奴们不知用什么手段,将正仙遗玉做了手脚,塞进了贡品箱子,使得兆阳派人接手贡品时爆发污秽,从而引起海事府调查。 这样他们就能借助更强大的力量来发现私下杀戮玉奴的人究竟是谁了!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厉九川面色肃穆,“狄云是不是你们的人?你们是不是早已经把玉城掌控在手中了?” “……是。”祭司老太稍一犹豫,便答道:“以大人的眼光,我们隐瞒不了什么。但狄云最近不怎么搭理神教,他似乎和别的势力勾结了。” 她这么破罐子破摔地承认,反而是件坏事,说明玉城最近的状况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迫切地需要外力斧正。 厉九川眯起眼睛,开始总结所得消息: 三个月死了一千七百多个玉奴,每天死将近二十个,而且遗玉消失。 游山城异变,线索指向小苍原。 造就正仙玉奴需要正仙传承者经常在青铜墙壁内灌注灵源,而这位正仙传承者一直未曾露面。 玉城未向兆阳汇报此事,早已掌控玉城的玉奴们却要挑破此事,说明玉城背后还有一股势力在和他们争夺这批海量的遗玉! 他姑且大胆推测一番,譬如: 偷走遗玉的这拨人,和意图在游山城陷杀自己的存在,属于同一股势力! 他们拿走朝子安的魂魄,抢走海事府的遗玉,是为了做一件能置玄帝残魂于死地的大事! 第二百零九章 准备出击 厉九川的眼神穿过层层铜墙铁壁,仿佛看到了极遥远的地方。 “你们这些正仙玉奴,是什么传承种?” “长乘。”老祭司拄了拄拐杖。 厉九川微怔,长乘建立了隐市和长乘门,怎么还会把传承种留在玉城做“种猪”呢? 光是为了门中威信,都不应该这么做。 “是长乘门一个投靠了海事府的叛徒,长乘九,青铜墙壁的灵源都是由他灌注的。”老祭司接着道。 原来如此,如果是叛徒为了报复,就能说得通了。 厉九川又道:“他还站在你们这边吗?” 玉奴们背地里能和甲士将军联手掌控玉城城主府,自然也能和长乘九合作,且必然会取得长乘九的支持。 “他比狄云更先一步疏远我们,嘴上总是说着海事府的厉害,不能和我们走得太近。”老祭司的拐杖又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 “你们就没有怀疑狄云和长乘九吗?以他们的地位和能力,私下里杀掉玉奴偷走遗玉不难吧?”厉九川问出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他们?不可能。”老祭司给出答案,“他们是最近几日才开始有些不同的,之前还急于寻找死去的玉奴。” 言下之意是,掌士们的到来刺激了狄云二人,才让他们开始心神不定的。 “难道他们不会欺骗你们吗?” “不可能,就算他俩能欺骗我们,也无法欺骗神明。” 神明,厉九川在心中又念了一遍,虽然老祭司不肯说玉奴信仰的是什么神,但他早晚会知道的。 思及此处,厉九川命令道:“把你们掌握的线索都告诉我,我负责解决此事,至于玉城,你们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 正如神灵所给的启示,这个掌士果真和之前那批掌士都不一样。 老祭司得到了满意的条件,于是开口道:“大人希望获得什么?” “你们有没有听说,红铜盒子?”厉九川突然问道。 老祭司神情疑惑。 “既然你们不知道,那我只有一个要求,玉奴被杀一事解决之前,我需要你们做什么,你们就得做什么。”厉九川活动了一下手腕,将许久未曾动用的护臂紧了紧。 “大人……”老祭司一愣,还想说点什么。 厉九川漠然打断她,“我给你了那么久的时间,让你准备,你现在可以选择了。要么你什么都不说,咱们按海事府的规矩来,要么就配合我,尽快解决此事。” 按海事府的规矩,无论是这些反奴为主的玉奴,还是背后偷走遗玉的势力,都是清剿的对象。 老祭司不相信他们真的会清剿城中玉奴,但也不甘心失去目前取得的优势。 她再次改变态度道:“老身并未准备什么,只是刚刚收到消息,和您长相一样的那个掌士不见了。” 厉九川只是稍一思索便道:“剩下跟随她的掌士们呢?” “都在按我们提供的线索寻找敌人。” 听见线索二字,厉九川勾了一下嘴角,“告诉我你们真正的线索,先说狄云和长乘九在哪儿。” 老祭司默默地道:“狄云总是待在城主府,他需要看住那个蠢胖子,长乘九喜欢把自己隐藏在玉奴之中,还安排了一个替身待在城主府。 前者必定在城主附近,后者就在上市第七地一处民宅里,位置是第五行第七列,附近五所房屋都被他占据,而且不允许任何人进去。 至于袭击玉奴的线索,我们掌握得不多,他们神出鬼没,往往在大家发现之前就及时消失,也不在固定的地方杀害玉奴,上市太大了,我们的人手不够。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躲在地下。” “地下?” 厉九川缓缓扬起眉梢,喜欢躲在地下又能达到上述诸多条件的势力,似乎只有山神殿。 自从去了兆阳之后,他就很少与山神殿打照面,往往跳出来阻挠的都是天宫,虽然不久前才抓了一个山神殿的堂主,但那人也是因为传递情报而被抓的。 情报恰恰就指向了星辰山脉的玉城。 难道是山神殿准备来找自己报仇了?为了甘印和在游山城的据点? 不不……如果只是针对自己,抓走朝子安完全是个多余之举…… 厉九川在脑海里反复对比天宫和山神殿的行为,忽然发现这两大势力似乎自始自终都达成了一点共识,那就是给他找麻烦。 山神殿在边境给他找麻烦,天宫就在兆阳给他找麻烦,此起彼伏。 就像捕蛇人先要打草,把蛇惊出来才好下手抓一样。 他只觉得越想越头皮发麻,反而使自己行动的决心有所减弱,干脆压下心底的想法,致力于解决目前的问题。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厉九川最后一次问祭司老太道。 “有,希望您可以让其他掌士不要对玉奴们动手。”她点点头,声音沧桑又沉重,“死去的人已经足够多了,而且死亡并不能给你们带来好处,对那些人反而是助益。” “你说得对。我可以劝阻他们,但前提是能碰见我的同僚。” 说完,厉九川转身离开了。 他早早察觉到玉奴们的意图,这些不甘心被豢养的玉奴恐怕是把掌士们都分散开来,单独按照自己的方向去调查,以至于厉九禾无法对他们产生信任,直接脱离掌控。 他敢肯定,自己的孪生妹妹很安全,只是暂时被迷惑了。 而现在,厉九川打算从狄云和长乘九嘴里得到一些消息,和姬玲给出的线索相互佐证,并挖出藏在地下那伙人的身影,找到所谓的红铜盒子。 从兆阳前来边境数月有余,始终处于被动境地的他,准备出击了。 第二百一十章 偷袭 城主府。 一个油头秃脑的胖子衣着华贵,他仰躺在妙龄侍女身上,时不时往嘴里灌一口酒。 屋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胖子极不甘愿地爬起来,让屋里一群侍女退下。 “将军有何贵干啊?”他掐着嗓子,阴阳怪气。 “来看着你。”虎目将军脸色冰冷,站在胖子面前好似一座高山。 “我?”城主嗤笑一声,“我有什么好看的,已经被你们折腾成这副模样了,跑不掉也逃不走。” 狄云的神色更加冷酷了,“只要铜阵的钥匙还有一天没交出来,你就只能这么活着。” “哎呦,你知道的。”胖子笑了笑,“我不可能把它交出来,死也不行……哈哈,你们的神灵,打算何时降下神灾啊?我交出钥匙的那天?” “虚妄的揣测没有意义。” 将军带着他那副冷硬的面孔,缓缓走向一面屏风,那是他经常待的地方,有一张座椅和一摞书。 但现在,一位陌生来客正翘着腿坐在椅子上,他神情懒散而冷漠,宽阔的硬木椅将他围在其中,显出孩童稚嫩瘦小。 狄云僵在原地,他的呼吸像被掐断,双目大睁,血液涌上脑袋。 一截半透明的锁链不知何时连在两人之间,一头没入狄云胸口,一头收在孩童袖口。 “嘘……别乱动。” 孩童的声音又轻又飘忽,就像落在云端,狄云的胸口渗出湿迹,淡淡的铁锈味弥漫。 将军知道,胸口嵌入的暗器勾住了自己心脉,只要椅子上这位指头一抖,他就必死无疑,这就是凡人的脆弱之处。 “你想知道什么?”狄云的脸膛趋于苍白,他开始寻求自救的话题,将之前的倨傲抛却得一干二净。 “很多。” 厉九川盯着自己手腕的锁链,要把罗生镰在瞬间刺入敌人胸口,还不能杀死他,这对角度和锁链的掌控要求极高。 “钥匙是掌控玉城的钥匙,整座城有个致命破绽,只有钥匙才能弥补缺陷。” 狄云发觉屏风外的胖子没有动静,顿时以为掌士是来找城主的,要么就是他俩联手了,总之肯定会对钥匙感兴趣。 “我不在乎这个。”厉九川微微摇头,声音里透出几分迷茫,“你知道红铜盒子在哪吗?” 狄云脸上表情未变,但眼神却生出几分异样,“我……” 厉九川指尖微动,锁链轻颤,将军胸口顿时又裂开些许,让他感觉好像五腑六脏都要从伤口里滑出来。 “想清楚了再说。”孩童乌黑的眼睛半点光也没有,只是空洞木然地散发出危险的味道。 狄云的呼吸变得急促了些,就像被蛇一口咬在心脏上,目睹它将自己缠紧却无能为力。 “在地下!我看见他们带进了地下!” “入口在哪?” “三市都有,通常在角落里,玉奴们扎堆的地方!” “你们是怎么偷偷杀害上市玉奴的?” 话题陡转,让狄云顿了顿,他脸色震恐又扭曲,想不明白自己何时露出破绽。 “没有钥匙,玉城城防不能完全激发,每次只能针对三个地方射出弩箭,我们把玉奴挂在墙头,在弩箭激发之际收割遗玉,当玉奴死后就转入地下,就算姬玲发现入口也不敢追过来,拥有神智的玉奴太少了!” 厉九川神色了然,“你们抢走遗玉是为了干什么?” “红……”狄云刚开口,一道短促的破空声骤然响起。 厉九川纹丝不动,锋利的暗箭扎在他后心发出叮地脆响。 然而就是这一分心的刹那,狄云死了。 他眉心上扎着一根透明狰狞的倒刺,眼里满是难以置信。 厉九川眯着眼睛,自窗户扫过空无一人的院庭,一棵高大的槐树沙沙作响。 看来狄云知道的比自己想象的要多。 一颗油光光的脑袋从屏风前面探出来,他脸上挤出谄媚的笑仍然遮不住恐惧的神色。 “大人……” “闭嘴。” 在胖子出声的刹那厉九川就知道坏事了,因为出手的人还没有走,那颗大槐树的树梢看似沙沙地晃,实际偷袭的人仍旧躲在角落里。 凄厉的破空声陡然自四面八方传来,如同野狼群发出呜咽般的啸鸣,遍布天空的利刺如雨点般落下,声势惊人。 但厉九川自有解决之道。 “” 他抬掌虚按,双目陡然间化作纯黑。 嗡!!! 诡异的颤鸣声瞬间横扫整个城主府,天空好似被泼上一层墨,阴影笼罩大地。 无数箭矢般的利刺像被无形的巨人捏了一把,纷纷碎裂,跌落在地。 所有城主府的活人同时生出一种窒息感,仿佛瞬间被海水淹没,每一个动作都如同陷入泥沼。 而唯一一个能够自由行动的人不光速度没有减缓,甚至快了十余倍。 他的面颊覆盖黑鳞,狰狞的棘刺自脊柱和关节长出,正如妖魔临世,悍然撞碎城主府加厚的铸铁墙壁! 神通加持下的速度堪比飓风,肆无忌惮地撞向呼啸声的源头,藏匿在角落的猎物已然被他摁在掌心。 只一个对视,被掐住脖子的男人瞬间皮肉翻卷,长出无数细小的鳞片,比千刀万剐的刑罚还要可怖,他的眼睛迅速浮肿如同鱼眼,但又飞快地脱落血肉,从眼睛挤出一对昆虫的复眼。 接着他两颊长出撕裂般的鱼鳃,四肢开始变得宽大扁平,五指皮肉长成一体,好像已经做好了下水的打算。 而此时一截三尺多长的尾刺骤然从他腹部弹出,侧面的倒刺比之鹰爪还要狰狞,却硬生生在对手的注视下变成了一条柔滑的鱼鳍! 那骨质变得像胶一样柔软,分布的倒刺软趴趴地倒下来,分泌出湿润的黏液,将其他刺裹成一体,变得宽大又平滑,已然跨物种从甲虫变成了鳞虫。 目睹这一幕的偷袭者放弃了挣扎,他任由帝种传承摧枯拉朽地碾压自己的传承。 于是极度惊恐的钦原传承种在这瞬间引爆了寄主的躯壳。 啪! 掌心的猎物毫无征兆地爆掉了,残渣溅了一地。 厉九川收回手,天空恢复了原本的色彩。 一缕缕细小的黑烟自残渣上升腾起来,凝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玉珠”,它们滚动着纠缠在一起,融汇成一颗指头大小的遗玉。 厉九川已经可以肯定,对自己出手的就是山神殿。 第二百一十一章 意料之外 厉九川无视了屋里大呼小叫哀嚎的城主,径直走向城主府另一头。 无需动用神通,他很快找到自己的目标,一个散发着长乘气息的玉奴。 说是玉奴,他却穿着制式军甲,和狄云的铠甲一样,肩头绣着两朵金纹祥云,这家伙生着一张驴脸,下巴格外尖翘。 对于凡人而言,只要脸和身材差不多,他们才分不清谁是传承者,谁是玉奴,但在传承者眼中,这区别就像残疾人和健康人的区别一样明显。 “长乘九?” 孩童嗓音是稚嫩又冷酷地回荡在庭院中。 假冒者本就因为天空的变化而心惊胆颤,被这么一喊,腿脚顿时软得发虚贴在墙角,“谁?!” “海事府掌士厉九川,前来探查玉奴暴乱一事。” 任务其实是探查遗玉污秽事件,但在厉九川嘴里这么一改,险些把假扮长乘九的玉奴吓得七窍升天。 海事府怎么知道玉奴要暴乱的?他们什么时候暴露的?大祭司明明说要借助海事府的力量除掉猎杀上市玉奴的人,怎么反而引火烧身了?! 他脸上从恐惧到震惊的变化让面孔显露几分不自然来,厉九川上前一步,抬手扯下一张逼真的人皮面具。 “好胆子,敢假冒玉城监军。”厉九川身量骤然拔高,青蓝鳞甲覆盖身躯,好似一条庞大的直立蜥蜴。 属于冉遗的竖瞳盯着对方恐惧的眼睛,他咧开嘴,锯齿般的獠牙中探出一条猩红的蛇信。 假冒者浑身颤抖,他好不容易才逃离了那个地狱般的城池,结果又在外面看见和失去神智的玉奴们一样的眼神,残忍、暴虐、凶狠中饱含食人的欲望。 “别,别吃我!!!”假冒者哀嚎起来,记忆像闪电贯穿脑海,让他再也生不出半分斗志。 厉九川锋锐的指甲点在他咽喉,“长乘九让你顶替他做什么?” “他让我……让我监视狄云将军……” “还有呢?” “我……我……” 厉九川叹气,单手捏住他肩膀,冉遗灵源像不要钱一样往他胳膊里灌。 短短两个呼吸的功夫,假冒者的手臂从人臂到鱼鳍来回变了四五次,剥落的烂肉和鱼鳞堆了一大滩,令他反复昏厥数次。 “大人!大人我说!我说!长乘九让我在府内藏了一批人,还挖了地道……” “在哪?” “就……啊!就在我寝房床下!” 厉九川松开手,冉遗灵源一股脑钻进假冒者的脑子,伴随着嘭地炸响,脑花溅了一地。 过于强势的冉遗灵源和残缺薄弱的长乘传承势均力敌,来自传承种的独占欲让寄主被炸得粉碎。 厉九川迈入寝房,这家伙没有放置普通的帷幔木床,而是放了一张十分宽大的厚垫子,前面点着香炉供奉着一尊神像。 神像是块漆黑的石头,模糊地雕琢出人形,让厉九川看着有点眼熟,但雕琢手法实在太粗糙了,分辨不清到底是什么神袛。 他一把扯开垫子,地板是整整齐齐的木板,看似毫无破绽。 厉九川在上面来回走了几步,突然停在一处角落,猛地跺脚。 木板应声炸开,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地道。 “鼠辈。” 看着幽深不见底的地道,厉九川没来由生出几分厌恶。 …… …… 玉城上市第七地。 一个长着驴脸尖翘下巴的道人脸色惨白,双手颤抖捏着一块白玉盘。 玉盘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都簇拥着一个黄点,且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 咚咚! 屋外传来了敲门声,清脆的童子嗓音钻进长乘九的脑袋。 “海事府掌士厉九禾奉命前来调查玉城贡品污秽一案,监军大人为何还不开门?” 长乘九的手抽搐般地抖了一下,玉盘啪嗒掉在地上,简直像雷鸣般惊心动魄。 “来了……来了!” 他收拢袍子站起身,拿衣袖擦了把汗,将玉盘踢到角落,跌跌撞撞地去开门。 吱呀。 房门打开,长乘九有种被扒光了站在人前的尴尬感,他只是谄笑着问道:“大人……大人们有何贵干?” 他太过紧张,完全忽视了面前矮小的孩童,只是盯着后面围拢院子的掌士们看。 厉九禾面无表情地抬脚,蹬在这家伙的裆上,让他哎呦一声退出去好几步,然后歪歪斜斜地靠在墙角,阴影遮住了他狰狞恶毒的眼神。 “嘿,这位大人原来在这!”剧痛反而让他生出几分恶意,不如之前那么畏惧,“在下好歹也是玉城官员,诸位掌士大人究竟想做什么?” “你包庇贼人杀奴抢玉,可知罪?”厉九禾挥手,一群掌士蜂拥入屋搜查。 “污蔑!完全是污蔑啊大人!”长乘九面孔陡然变得惊恐起来。 “少装,当年你叛出长乘门杀戮同门都未曾手软,如今和贼人联手杀几个玉奴能让你这般畏惧?”厉九禾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走进屋内。 旁边几个掌士封住长乘九前后左右的去路,杀机暗涌。 “厉大人,搜到一条密道!”一个掌士抱拳道。 “好,召集所有掌士,准备让甲士军入城……” “大人!” 长乘九忽然高呼一声,“我有机密向大人禀报!” 厉九禾冷然回首,“说,说不出来你现在就可以死了。” “大人,那个自称姬玲的老怪物一定告诉你,是我等勾结外贼盗取遗玉吧?” 长乘九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请大人给我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之所以暗杀玉奴,我们实是不得已而为之!玉奴们勾结谋反,势力日渐猖獗,他们有大阴谋,意图灭世啊!!!” “一群豢养在围栏里的猪狗,怎么灭世?”一个下巴留小须的掌士嘲笑道。 长乘九立即答道:“证明此事极为简单,让我去……不,随便哪位掌士大人在街道抓个玉奴,只需一杀便知! 她姬玲四处宣称正仙玉奴们的传承种是我所予,然并非如此! 众所周知,长乘传承不擅长杀伐争斗,在诸多正仙种里较为羸弱,而玉城上市三分之二的玉奴们,都是顶尖杀伐传承,是极为强大的正仙种,一旦暴乱,后果不堪设想……” “莫四,去抓个进来。”厉九禾打断了长乘九的废话,直接下令道。 下巴留小须的男子转身出去,就晃荡一下的功夫,他手里便拎着一个人回来。 这是个壮年男子,穿着粗糙的麻布衣服,神情迷茫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长乘九忽然暴起,衣袖抖出一杆玉尺,劈手斩断男子脖颈! “你干什么?!”莫四大怒,一脚将他踹飞老远。 “哈哈……看!快看呐!”长乘九牙口渗血,指着那男人狂笑。 厉九禾脸色肃穆,“戒严!召集全部掌士!” 这时,所有人都看见那个无头男人,脖颈处不光没有一丝血迹流淌出来,还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一把扯开了身上的麻布衣服。 原本双、乳的位置裂开,长出两只瘆人的苍白眼睛,肚脐处变成了一张利齿大嘴! “吼!!!”怪物张开大嘴,如同被腰斩般露出一片猩红内脏。 正仙种——刑天! 第二百一十二章 什么神? 如果说长乘种的玉奴宁可逃到城外躲起来瑟瑟发抖,刑天种的玉奴就是被砍掉了脑袋也会战斗至死的疯子。 前者尚且在海事府的容忍范围之内,后者在务必清剿的范围内。 厉九禾敏锐地意识到,即使刑天种玉奴没有长乘九说的那么多,其数量也超过了她的预期,让甲士军进城才是最稳妥的处理办法。 “速战速决!”她下了令,十多个久经磨砺的掌士同时出手。 刚刚展现一丝凶威的刑天种玉奴还没扑到任何人身前,就被打入了足足十几道其他传承灵源,不堪受辱的刑天种瞬间引爆了寄主躯体,血浆溅了一地。 “传令官呢?” 厉九禾却皱起眉头,她刚刚已经下达了两次召集全部掌士的命令,按理说传令掌士应该在第一次就传达了命令才对。 一阵咯吱咯吱的怪声若隐若现地从后院传出,众多掌士身经百战,自然知道那是什么声音。 吃肉咀嚼声,而且必然是生的、人肉。 厉九禾面无表情地从怀里抽出一支烟火,迅速点燃,伴随着一声炸响猩红的烟火标定了大部队的位置。 “大人……”尽管知道传令掌士很可能已经遇害,仍然有人想前去拯救自己的同僚。 厉九禾抬了抬眼皮,看向附近一座箭塔,“原地待命。” 一个三等掌士安抚似的拍了拍出声的年轻人,“这种时候发出声音,必然是陷阱。” 五队掌士虽多,但每队仍旧带了一到两个优秀的年轻人前来历练,他们都还是一等掌士,心中仍存留容易被敌人动摇的良善之心。 “祭司在箭塔上,她不是说自己没有钥匙,上不去吗?”莫四摸着下巴上的小须,神情严肃。 “大人。”又一位掌士走出,他手里捏着一只白玉盘,“此物灌注灵源似乎可以分辨敌我。” 厉九禾扫了一眼,只见玉盘上一个黄点,周围都是星星点点的白芒,且越来越密集。 她忽然纵身跳到房檐上,入目竟是成百上千的玉奴,一点点将他们包围在内! “姬玲,你想造反吗?”厉九禾平静地看向箭塔。 老祭司缓缓摇头,“你们只需要抓住偷窃遗玉的外贼就好了,谁让你们发现了不该发现的事?” 她很清楚,在掌士们发现刑天种的那一刻,上市的玉奴们就别想活下来了,这正是她乃至整个玉城都无法忍受的。 厉九禾面无表情地抬手,“隐猎,散。” 隐指隐藏,猎指猎杀,散指自由、随意,合起来的意思是,以指令掌士为中心,方圆千米内自由猎杀。 如此,能最大程度发挥掌士们的杀戮能力。 于是,得到指令的掌士们同时隐匿自己的身形,往往上一息还站在某处,下一刻就不见了踪影,好似凭空消失了一样。 紧接着就像某种毒被扩散,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刑天种玉奴们突兀地倒下、消失、死亡。 看似安全的道路转个拐角就不见了人影,阴暗的角落便发出苟延残喘的嗬嗬声。 方才还看见同伴路过一扇窗子毫发无损,自己刚走过去就被削了脑袋,还往腔子里塞了东西,嘭地一声炸开。 还有玉奴跑到一览无余的大街上,警惕地盯着周围,下一秒就莫名其妙地生出一堆毛发或鳞片,陡然化作一滩肉泥,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聚集的玉奴们惶恐起来,仿佛被包围的不是掌士,而是他们。 起初玉奴们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消失,接着就是扎堆扎堆的消失,污秽他们对掌士而言就像污秽幼童一样简单,这些人空有一身残暴的传承种,却完全不懂得如何使用。 最简单的方法即是污秽一个玉奴,斩去他的脑袋,给他扔进玉奴堆里,不出两息就能把其他人全部污秽,变成满脑子只想吃人的怪物! 他们最先攻击的地方必然是头颅,相互啃食脑门的玉奴屡见不鲜,然后都变成无头苍蝇四处乱撞,逮着一个有脑子的就使劲啃。 残酷的景象开始让其他玉奴们转身就逃,掌士们就像侵吞羊群的狼,隐藏捕猎已经无法满足他们,追捕猎杀才能感到畅快,不过所有人都还记得范围,不至于因为杀戮冲昏头脑,钻到敌人老窝里去。 老祭司躲开厉九禾漠然的眼神,她已经坐不住了。 传说中的掌士们都是凶残的鹰犬,可这些人不光彬彬有礼,还听取玉奴们的意见,数天搜查也没有见他们杀掉任何一个人,祭司无形之中开始小觑他们。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掌士们一旦动手,比之最凶戾的敌人还要可怕,杀戮宛如飓风席卷上市,恐惧像瘟疫一样弥漫。 十几头狼足以驱赶上千羊羔,并随心所欲地选择自己喜欢的吃,而头狼紧盯着她的咽喉,随时打算取她性命。 咚! 姬玲重重地拄了一下拐杖,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她只能下定决心,“请吾等崇上至神!” 她身后的玉奴们同时跪下,“请吾等崇上至神!魂归虚无兮,祭——以吾命——” 咚!拐杖再响,好似洪钟大吕。 逃跑的玉奴们忽然停下,噗通跪地,齐声高呼,“魂归虚无兮,祭——以吾命——” 掌士们顿觉不妙,即使用再残忍的手段杀掉他们,这些方才还惶恐不堪的羔羊,此时却像一个个泥塑,完全无动于衷。 咚!拐杖发出的声音宏大地扩散开来。 “迎崇神之仪兮,奉——吾魂吾心——” 老祭司说出第二句话时,厉九禾已然纵身蹬上箭塔。 然而就在拐杖落地的那一刻,一道强横至极的威压瞬间将她荡开,令她浑身麻痹瞬息,远远地飞出去,砸穿了城中房屋。 就在刚刚,姬玲明明只是个凡人,却在拐杖落地的瞬间展现了非同一般的力量,像极了体兵展开半真幻境,在自己的领域内拥有绝对强势的力量。 她吞下喉间一口血,自破损的屋脊跳出,向掌士们表示他们的统帅还在。 掌士也是人,一旦失去了领队,就会各自为战,造成极大的损失。 咚!又一声沉闷的巨响后,苍老而凄厉的高呼刺破雄城四野。 “神降灾兮——灭众生!!!” 玉奴们全都匍匐在地,悲切又狂热地高呼,“神降灾兮——灭众生!!!” 呼喝声如排山倒海,在巨大的铜城内回荡、扩散、冲上九霄! 一只手忽然扶住厉九禾摇摇欲坠的身形,熟悉的孩童嗓音响起,“他们到底信仰的是什么神?” 厉九禾苦笑,“大抵是,灭世神。” 第二百一十三章 鏖战 厉九川指了指地下,“有个通道能前往城主府,我做了标记,你带着人先撤?” “只怕是来不及……”厉九禾的眼神由玉奴挪到天空。 下面的玉奴无论是清醒的还是被污秽的,他们同时相互残杀起来,用不着掌士们恐吓,好似身边的人都是深仇大恨的敌人,非得把对方脑袋掰下来不可。 而上空出现一道若隐若现的虚像,宏伟庞大地笼罩了整座城,每个玉奴身上都延伸出一条若有若无的线,构成巨像虚影的一部分。 仰面看去,所有人都被包裹在神袛的躯壳之中,仿佛再怎样的挣扎都无济于事。 厉九川算是知道长乘九屋里的神像为什么模糊了,糊得跟这虚像如同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似的。 “集!”厉九禾单手握拳高举,所有的掌士都放弃了自己的敌人,飞奔到统帅附近。 “吼!!!” 此刻,玉奴们都失去了自己的脑袋,在神灵的笼罩下,他们不仅没有化为黑烟,身躯反而抽取了地上遗玉的灵源,飞快地弥合起来。 这让厉九川不由得有些心疼,早知道就自己先吃一部分地上散落的遗玉了。 而厉九禾现在面临一个艰难的决定,她没有把握能战胜玉奴们信奉的邪神,也不认为掌士们可以全无损失地逃离玉城。 要么就是依次撤离,留一部分人阻拦这些献祭自我的变异玉奴,其他人挨个从地道离开,可一旦在地下遇上偷猎遗玉的那批人,简直是前狼后虎。。 要么就是留下来,决一死战。 玉奴们的神灵并没有强到让人生出无法反抗的心思,厉九禾认为自己若是撑起半真幻境,兴许能抵抗片刻,但也不确定能否解决这神灵的雏形。 思维像闪电般交错,厉九禾咬紧牙关,正要下令,突然被厉九川晃了晃打断了想法。 “言乐呢?”厉九川的暗示不言而喻,那家伙是麒麟备选,对付神灵这类东西有加成。 厉九禾苦笑,“留在城外甲士军里了,我哪儿敢让他入城?” 太子爷不出事就算了,出事就完蛋,不过言乐的作用在镇北城也得到了发挥,厉九禾原本只能借走两万甲士,但因为言乐,足足借走了四万。 “让甲士冲城?”厉九川又问道。 “铜墙太高太厚,还设有箭塔,但你说的对。”厉九禾自腰间拔出一柄青铜剑,已是下定了决心。 地下那批心怀不轨的人恐怕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果,下去十死无生。 厉九禾压低嗓子道:“我会下令让甲士军冲城,待会我们往北角撤,一旦铜墙打开你就往外逃,万万不可回头!” 厉九川笑了笑,孩童般稚嫩的面孔显得天真且无辜。 两句话的功夫,无头“刑天”们已经冲至众人百步之内。 最近的一只刑天种纵身跃起,嘶嚎着扑向厉家双子。 厉九禾不闻不顾,尚有空隙再次取出一支烟火点燃,一抹更加璀璨耀眼的猩红火色炸开,在空中留下奇怪的纹样。 那是一座山,一片海,海水在山下涌动,熠熠生辉。 城外一处隐蔽的小山坡上,眉心一点朱砂痣的少年掌士猛然挥袖,“传我号令,冲城!!!” 虎爪白首的虚像骤然浮现在甲士军的上方,所有人顿觉脚步一轻,力量好似源源不断地自身体涌出,而神智则稍有模糊。 他们只记得冲城的号令,胸中战斗的欲望越发膨胀,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泛起淡淡的红光。 梁渠,掌兵之灾种,终于在言乐离开兆阳后得到了最大的发挥。 一个肌肉虬结的掌士手执重剑将扑来的刑天种悍然劈落,砸成肉泥。 厉九禾开始带领众人朝玉城北角狂奔,掌士们就像一柄锋锐的剑,在蜂拥而来的怪物之中斩开道路。 厉九川冲在最前面,他的身形最小,但速度最快,力量最为狂暴。 所经之处屋楼瓦舍全被撞得粉碎,一些不知好歹的刑天种拦在路上,或者冲向他,下一刻就像撞在全速狂奔的战车上的苍蝇,啪地炸开,肢体内脏碎片飞出老远。 众人一直从城中心的上市冲到下市,把不知多少没有神智的玉奴踏成泥,斩破了十几道两人厚的青铜墙,终于冲到了玉城最北的角落,外面甚至能听见甲士们轰鸣如雷的脚步声。 但玉城最外层的城墙厚到能打洞在里面修房建屋住下十几口人,此时刑天种们已然追至眼前,容不得他们再破墙。 厉九禾拂去脸上血肉残渣冒出的黑烟,再度下达命令,“血鏖!” 意为血战,至死不退。 此时,城内二十四位掌士一个不缺,只是有两人胸腹渗出血迹,受了重伤,还有两人断了手脚,但仍有余力战斗。 呼!!! 笼罩玉城的黑色虚像竟然缓缓低头,朝城内吹了一口气! 地面的尸体陡然化作无数黑烟被疑似神灵雏形的虚影吸入口中,接着又被它吐了出来,将剩下的一千多个刑天种包裹在内。 “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吼!!!”狂热的咆哮声在巨大的铜城内回荡。 一个个足有三丈之高的无头巨人自黑烟中走出,他们以乳为眼,以脐为口,双目猩红,露出暴虐至极的杀戮之色! 北角的众人在他们面前简直像虫豸一般渺小。 一个年纪大的老练掌士率先出手试探,身形如风跃起,闪电般刺中无头巨人的眼睛,却发出叮地一声脆响。 这家伙只是闭上眼皮,竟然挡住了掌士必杀的一击! 接下来几剑分别刺中无头巨人的要害,都只在它皮肤上留下一道道白痕。 老掌士瞳光涌动,精纯的传承气息被压缩到剑尖,“阵杀!” 他身后四名掌士同时结阵出手,老掌士趁机发出最后一剑,自无头巨人的嘴巴刺穿身躯,顿时将之劈作两半! 无头巨人轰然倒下,而所有人的脸色都极为难看。 之前一个掌士足以同时应对几十个刑天种,而现在一队掌士才能斩杀一个,剩下的巨人仍旧源源不断地自黑雾中走出,仿佛没有尽头。 “是天上的东西在搞鬼,它们没有那么强,撑开半真幻境!”厉九川忽然开口道。 第二百一十四章 你不能走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宿命玄天小说燃文”查找最新章节! 哗啦!水流翻涌的声音响起,众人眼前的景象一阵扭曲。 冷岩,寒潭,青苔丛生。 漆黑的潭水深不见底,凉意自脚底向上蔓延,众人齐齐打了个寒颤。 半真幻境! 明明是深山老林里的景象,却十分融洽地和青铜墙壁高耸的玉城结合在一起,让掌士们突然感觉到一阵轻松,连伤口的愈合都快了好几分。 嗞!第一个踏足该地的无头巨人脚下忽然冒起白烟。 如同被烫到似的,它抽搐般地舞动几下,从裂缝大嘴里溢出阵阵黑雾,身形随着黑雾喷出而缩小,仅仅半息就变成了玉奴原本的身高。 不等掌士动手,它自己就啪嗒一下软倒在地,腔子里喷出黑血,尸体融化,变成一颗遗玉。 众人精神大振,再次升起了对抗刑天种的希望。 眺望战情的两个孩童掌士变成了一个,厉九川盯着天空扭曲的虚像,他知道事情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黑雾中已然走出几百个无头巨人,它们没有神智,出现的唯一作用就是杀戮。 强盛的杀戮欲望让它们悍不畏死地冲进寒潭范围之内,又在短短时间萎缩瘫倒,被掌士们剁成肉泥。 眼看厉九禾的吞噬了近百无头巨人,天空中的异象再次有了动作。 笼罩大半个城的黑雾渐渐消弭,不是自然而然地消失,而是被吸收掉了。 剩下近千刑天种都变得乌黑油亮,肌肉都干巴巴的贴在身上,像一条条被熏干了的腊肉。 紧接着,它们同时冲向了玉城北角。 腊肉刑天种比之最初状态强上不少,但没有巨人刑天种那么夸张。 每位掌士都能同时应付十个左右,在两息内可以将它们完全杀死。 但很快,接二连三“赴死”的刑天种在内留下一片片黑色的污渍,半真幻境对掌士们的幅增迅速降低。 漆黑的玉奴们宛如恶鬼,凶残狰狞悍不畏死且连绵不绝,于是不到十息,就出现了第一个被刑天种突破了防御的掌士。 附近四个掌士立即出手替他解围,但造成了更大缺口,这一队掌士同时陷入玉奴包围之中,很快就被裹成一个漆黑的大球。 无头人手挽着手,脚蹬着脚,疯狂地往里钻,只要能沾到半点血腥,都能让它们兴奋若狂。 眼看掌士们就要淹没在铺天盖地的刑天种之中,寒潭突然掀起数十丈高的水浪,碧青色的身影一闪而逝,漆黑“人”球瞬间被水浪击散。 碧鳞,六爪,瞳孔闪动着冷血的光芒,身形蜿蜒如鱼似蛇——体兵级冉遗! 掀起水浪的巨兽咧开大嘴,森森锯齿顿时将十几个刑天种嚼成肉沫,长尾甩动在空中炸开音爆,瞬间将周围一片怪物们都拍成血泥。 得救的掌士们立即回到原本的位置,只是最开始被破防的掌士胸膛被硬生生咬出一个大洞,能清楚看见他心脏还在孱弱地跳动,传承灵源极力修复着肉身,却是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 不出意外的话,这将是第一个阵亡的掌士,接下来还会更多。 厉九川早已跳入最密集的玉奴群厮杀,所经之处扔下成堆的尸体。 他浑身覆盖着艳丽的青蓝鳞甲,长长的尾刺自脊骨末端延伸出来,手脚都如同妖魔利爪,每一次挥舞都将敌人斩做两截。 刑天种们的攻击落到他身上,发出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声,偶尔有玉奴奋不顾死地咬下一片鳞甲来,又绝望地看见下面还有一层漆黑的重鳞,但很快就被重新长出的冉遗鳞片掩盖了。 厉九川之所以不留在掌士们的保护中,全因为天空中的神灵虚影。 无论他挪动到什么地方,总有一种窥视感居高临下,死死地盯着他。 此时,厉九禾的半真幻境已经变得乌黑油亮,就像那些刑天种一样,只剩下她寄身的寒潭勉强算干净。 而掌士们也接二连三地受创,被掏开了胸膛的掌士已经死去,剩下的人全都带伤,超过七人无力再战! “再坚持一下,铜墙马上就要开了!”莫四高呼着支撑士气,抬手间青铜剑又将三个刑天种分尸。 北角的铜墙不停地传出沉重的开凿声,且越来越清脆,顶多还有一两丈就能接应到剩下的人了。 就在众人士气刚刚回升之际,一直死守的北角城根突然塌陷! 接近两队掌士同时跌入地底,半真幻境骤然扭曲、消散,厉九禾再也支撑不住,脸色发青地坠进地坑! “大人!” 莫四攀在地坑侧壁,一把抓住厉九禾后襟,其他还有活动能力的掌士都和他一样挂在侧面。 而身受重伤的掌士们掉到地底的瞬间,数十杆灵源波动晦涩的青铜长矛悚然贯穿他们的身体,伴随着几声力竭的惨哼,差不多有一队人当场殒命。 一股恶气涌上心头,厉九禾身形一拧,挣脱下属,闪电般顺着地坑追了过去,黑暗潮湿的地道随即传来凄厉的惨叫声。 “大人!大人!不可追击!” 莫四的担心并未发生,厉九禾很快就转身回来,只是腰间多了半截刚劈断的青铜矛尖。 “集!!!”厉九禾怒吼,然而外面只跳进来七八个人。 加上还挂在侧壁的伤号和重伤号,二十四个掌士只剩十三个。 轰隆! 青铜墙壁缓缓倒下,甲士大军终于开辟出一条入城道路! “撤!”厉九禾下达最后一个指令。 她顺着地坑跃出,脚步连环踏在冲锋的甲士肩头,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目标—— 一队以六臂孩童为首的掌士仍在厮杀,偶尔能看见青蓝色的身影自人群中跃起,每一次露头都有大片刑天种倒下,勉力支撑剩下的人苦苦鏖战。 轰! 形如蜥蜴的粗壮巨爪悍然拍落,三五个玉奴被砸得啪叽一声爆开,地面皲裂蛛网般的缝隙,弯钩似的青黑指甲深陷其中。 六爪蓬须、青鳞竖瞳的怪物长达十余丈,跃起时一片狭长的阴影笼罩大地,尾爪挥动间,便清出一方战场。 不需要庇佑他人后,冉遗的体兵形态得以完全展露。 厉九川当即抓住一个两条腿都被撕没了的掌士丢给厉九禾,后者下意识张口叼住,然后长舌一吐又扔到甲士们怀里。 如炮制法四五次后,厉九禾身上已经沾了不少油黑斑点,令她动作变慢,行为迟钝,一部分刑天种甚至爬到了冉遗后背上。 “走!”厉九川大喊。 他原本还想带走最后一人,只是一回头的功夫,那个掌士已经被众多刑天种分而食之,连脑袋都不见了。 等他再回头,面前是一张血盆大嘴以及森森锯齿,只见那一口尖锐白牙噌地收缩,接着嗷呜一口就把他吞到嘴里。 庞大的体兵级传承者扭头回奔,六只巨爪交替摆动,边跑边甩掉身上的玉奴。 就在厉九禾即将钻出城的那一刻,一股毛骨悚然的注视感令她浑身僵直,顿时压倒了一大片甲士。 被叼在嘴里的厉九川当即掰开冉遗的上下颚。 就在他露出头的瞬间,一种令人窒息的、死亡般的视线将他锁定。 厉九川的心脏漏了一拍,他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密密麻麻地站满了每个缝隙。 无论男女老少连小孩子也都极结实地挤在其中,四肢和躯干被挤压成扭曲的形状,仿佛连个铁片都插不进去。 一个脑袋被压到近乎九十弯折的孩童突然发出了声音,“你……” “你不能……” 第二个说话的是搂着这孩子的一个妇女,她胳膊被挤得从中折断,仍旧没能护住自己的孩子。 一个面部枯瘦,双眼暴凸的男人接着道:“你……不能……走……” 他们混浊泛白的眼珠死死盯着厉九川,乌青发黑的嘴唇开开合合,都重复着一句话。 “你不能走!” “你不能走!” “你不能……” “……” “你不能走你不能走你不能走你不能走你不能走你不能走你不能走!”千千万万的人同时呼喝起来,可怖的声浪如同潮水冲击堤坝,要将万物都摧毁! 孩童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后颈的汗毛根根竖立,心脏好似擂鼓般狂跳。 “啊!!!”最先冲进城的一个甲士忽然惨叫起来。 他扔掉了青铜矛,在地上疯狂地打滚,口鼻溢出大股黑血,眼珠由黑色转为青白,就像被活生生抽走了魂魄。 接着,更加冲击视线的一幕出现了。 宿命玄天 第二百一十五章 荒谬(一)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宿命玄天小说燃文”查找最新章节! 甲士的双臂凸起蚯蚓粗细的青筋,他哆嗦着,双手缓缓扣紧了自己的脖颈,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粗糙且布满老茧的十指深深地陷入皮肤,凹陷处的阴影已经超过两个指节深度,以至于让人怀疑他的手指是不是掐破了气管。 他嘴角溢出血粉色的泡沫,常年磨砺的手指指甲厚实而平滑,并不能掐破脖子,只深陷肉中,死死掐住脊骨缝隙。 然后用力向上拔。 就像不知疼痛的木偶,硬生生将自己的脑袋拔了下来,连带着小半截雪白泛红的脊椎,像蛇尾一样微微颤动。 浓稠的黑血顺着脊骨滑落,淋漓地滴在青铜铠甲上。 所有甲士同时倒退数步,整齐得就像有人指挥一样。 这时,无头甲士突然动了起来!他疯狂地锤击胸口的铠甲,直到青铜碎裂……露出两只猩红的眼睛。 纵使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刑天种,他们对于该传承也都留下了极度恶心的印象。 如果说拔掉自己的脑袋是一种病,那么它肯定会传染。 刚刚还跟自己一样倒退的兄弟,突然就抬起手,神情扭曲地卸下脑袋,带血的脊椎骨还在鼻尖上晃动,任谁都会魂飞魄散! 可才转头跑了两步,自己的手也不受控制地抬起来,缓缓掐向脖颈…… 这就是刚刚冲进城的甲士军的现状。 好在临时开辟的道路并不宽阔,对于四万人来说,甚至显得极为狭窄,只有百余甲士冲进城中,灾难还没来得及彻底扩散。 厉九川眼前的景象时而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密集人影,时而又是被污秽为刑天种的甲士们。 真实和虚假交错,促使他更快地下了决定。 咚!!! 宛如脉冲震荡般的搏动声炸开。 厉九川抬手虚按,一道半圆的玄光以他为中心,瞬间辐射向四面八方! 神通! 天空好似泼墨般黯淡下来,万物都好似陷入了泥沼,变得缓慢、迟钝、麻木。 厉九川第一个动作是抱住冉遗狭长的尾巴,腰胯发力,对准破裂的城墙用力一甩! 伴随着巨大的呼啸声,冉遗蓬松的青须都吹得紧贴在鳞片上,六只爪子擦着甲士们的头盔飞出去,带起一连串的火星。 厉九禾被他成功地送出玉城。 接着他冲到墙根下,跳进山神殿挖出的深坑中,之前城墙被凿通时,有一整片铜墙倒塌下来,正好落在上面。 大概有三尺来厚,五丈见方的铜墙吱呀升起,逐渐露出一个青年的身形。 反正该走的人都走了,他身后的甲士们已经被污秽成了刑天种,就算换个样子也不会有人记住。 铜墙通道里,前面的人想往回撤,后面的人想往外冲,挤作一团。 厉九川缓缓抗起铜墙碎块,双臂将之高高撑起,并冲着外面大吼一声,“不可入城!” 掌士们死了快一半已经是难以接受的损失,要是甲士们再冲进去变成怪物,谁还能阻拦它们? 到时候就真像玉城祭司渴望的那样,神降灾兮灭众生了! 似乎是外面指挥的将军听见了厉九川的告诫,入城的甲士开始回头,通道很快便不再拥挤。 赶在污秽甲士们冲出去之前,厉九川推着墙壁,重重地卡死在缺口上。 他回过身,现在,整个城都是他一个人的战场了。 眼前的景象依然在扭曲,变幻,如同记忆般交错闪动。 “孩子……” 一个罩着脏污麻衣的枯瘦女人瞪大了眼睛盯着他,眼白遍布血丝,像金鱼一样外凸。 “孩子……” 皮肤松弛遍布褶皱的老人伸出手,丝丝缕缕的白发贴在头皮上,眼睛混浊发黄,透着麻木与死意。 “孩子……” 可笑又荒谬的是,一个脑袋大大圆圆的小孩也望着他,嘴巴一张一合,空洞地吐出同样的话来。 “你回来了……”他们说。 忽然,厉九川抬手挡在身前,一支突如其来的青铜矛杆恰好被他捏在手中。 一个不知何时靠近的无头甲士歇斯底里地将矛尖往前扎,筋骨肌肉隆起,黑青色的血管暴凸,却不得寸进。 厉九川劈手砍断长矛矛尖,动作如行云流水递入甲士胸膛破损的豁口。 暗红色的妖目被瞬间刺破,矛尖绽放晦涩的黑芒。 盔甲里发出浑沌的嘶吼声,无头甲士酿酿跄跄地后退,黑血从断裂的颈腔里涌出,如同酒水溢出碗沿,淋淋漓漓地洒满了全身。 厉九川扫过周围逐渐靠近的刑天种,他刚抬起手,耳边骤然吹过一阵冷风。 “你回来了。” 这声音分明是笑着,却如深山冷泉击涧,凛冽地散发寒意。 厉九川顿时僵在原地,这是玄十一的声音! “装神弄鬼!”他呵斥一声,猛然回身出拳,空气中爆开炸响,却只看见了一蓬黑雾缭绕。 “神?鬼?”熟悉的声音依旧在响起,“你见过这个世界的神和鬼吗?他们死后连魂魄都无处可去,要么对月而悲鸣,要么……成为神灵。” 说到神灵两个字,黑雾缓缓凝聚成清晰的人形。 他墨发束冠,黑色玉冠阴刻玄冥啸天图,修眉入鬓,凤目狭细。 一身黑袍大氅,胸前血线勾勒群魔乱舞图,背后纹着万鬼朝宗录,龙纹鞶带,赤边玄靴,即便是冷着脸,一双眼睛也似笑非笑,俊美如仙君下凡。 但若细看下来,他眼神之冷漠,只叫人觉得一股寒气蹿到天灵,心生畏惧,再难直视。 厉九川嘴角抽了一下,“玄十一?” 这家伙难道已经苏醒,还换了身衣服? “哦,原来都轮到玄十一了。”那人冷笑,声音却似玉漱琅鸣般悦耳。 “什么意思?”厉九川随即警惕起来。 “什么意思?”他上下打量着厉九川,低呢地笑起来,“我要杀了你的意思。” 厉九川不答,只是神情冷漠下来,两人竟然如同照镜子般相似。 “你太弱了,与其让别人杀死,不如死在我手上。”他伸出修长的五指,笑容异样地温润起来,仿佛只是想和面前的青年打个招呼。 厉九川已经能确定,这个人不是幻觉。 “天哪,你竟不信我。”见厉九川毫无动静,他脸上又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但很快变成夸张的大笑,“这世上难道还有人比我更值得信任吗?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未必我会害你不成?” “疯子。”厉九川吐出两个字,刚刚还在说要自己死,现在又说不会害他。 “我真没想害你。”他接着说,“我只是想减少你的痛苦,你看,要是早点死去,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他说得理所当然,好像全天下的人都能听懂似的。 宿命玄天 第二百一十六章 荒谬(二)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宿命玄天小说燃文”查找最新章节! “那你为什么活着?”厉九川反问道。 “你觉得我像是活着吗?”他啧啧了两声,“若不是这城中之人日夜膜拜我的神像,勉强聚集了一丝残影,我根本不会出现。” “你就是……”厉九川瞪大了眼睛。 “对,我就是……”他眯起眼睛,脸上露出愉悦的笑容,双臂缓缓抬起,用咏叹般的语气道, “灭世神。” “刑天种是你弄出来的?” “自然,我当年渡过魂河,选择的就是,天下第一杀伐灾种。” “你……” 厉九川皱起眉头,玄十一的身上可看不出半点刑天传承的痕迹。 但他忽然反应过来,之前玄十一说过自己死了两千多次,那么眼前的“灭世神”,是否是两千多次中的一点余烬? “大家都选的不一样吗?”厉九川的话也开始令人不解起来,但对“灭世神”来说,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容易理解。 “只要玄冥乐意,你想往身上塞几个传承都行,玄冥的镇压之力堪称五帝之首。也是为了掩饰它的存在,渡过魂河后,大家都会选一个传承替换现世传承。” 他一边回答,一边用两只手做出人与河流的样子,只有两条腿的“小人”渡过了摆来摆去的“河流”。 一脸漠然的神色,却玩得不亦乐乎。 让厉九川想到了在中自残,以缓解心锚崩溃之痛的玄十一。 这两人都是疯子,所以两千多次尝试的结果,也都是疯了吗? “灭世神”倏然抬头盯着他,笑吟吟地问道:“你准备好了吗?” “什么?” 厉九川警觉地后撤半步,浑身肌肉绷紧。 “去死。” 轰!!! 厉九川好似流星砸进地底! 城中激起铺天盖地的烟尘,“灭世神”犹如王者般优雅地迈步走出,面容冷酷且倨傲。 “我只是……残魂!这样你都打不过,还是……快点死吧。”他的声音抑扬顿挫,时而高亢如宣誓,时而低柔如安抚。 噌。 罗生镰好似一轮勾月刺向他的眉心,然而“灭世神”不经意地微微侧头,恰好躲过削铁如泥的镰刃。 厉九川身影骤然出现在他背后,五指如漆黑龙爪剜向他后心。 锋利的指爪触及“灭世神”的衣衫,华丽又夸张的大氅顿时晕开一层黑雾。 这招“黑虎掏心”恰好从他胸腔穿过,但毫发无损,他甚至还扭过头对厉九川露出微笑。 “!” 青年当即一手在身前结印,泼墨似的天空骤然恢复原样,层层叠叠的似虚似实的鳞甲自他胸口绽开,如同孔雀开屏那样,覆盖了全身。 这是神通的第二种用法,收束玄冥之力,加持自身,是最强防御神通。 就在第一枚鳞片凝聚出来的瞬间,一杆黑烟缭绕的龙枪便扎在他胸口,刚好将那枚鳞片击碎,却也在同时烟消云散。 “呀,真可惜。”黑袍男子兀自喟叹道:“我死的时候早就有第二神通了,那可是媲美白帝杀戮神通的,。” 厉九川已经陷入了另一重陷阱,顾不得思考他话里的深意。 穿过“灭世神”胸膛的手臂纹丝不动,尽管厉九川用尽全力,也未能将手臂拔出。 无数刑天种狂啸奔来,周围空气中凝聚出十几道龙枪的雏形。 厉九川面色剧变,他当即散去神通,罗生镰抢在攻击到来之前,瞬间切下右臂! 然而,就在他脱离约束的瞬间,也是散去神通的瞬间,那杆漆黑的龙枪也鬼魅般地再次出现,精准无误地贯穿了他的胸膛,带着他横飞过半个城,噹地插在坚固厚重的铜墙上。 噗! 冲击的巨力迫使他喷出一口血液,前一刻刚被扎穿胸口,后一秒“灭世神”就来到了他面前。 厉九川身临绝境,但脑海却异样清晰,痛苦不只带走了他的手臂,也带走了他最后一丝忍耐。 怒火和理智并存,强烈的杀心中冷静地思考求生手段,他踏着“水”与“火”的交界线,做下决断。 “我说了,你这样不行,还是早点死的好。”黑袍男子的指尖点在他眉心,冰冷的,没有半点温度但却有实体。 厉九川看着他,忽然笑出声,齿缝里尽是猩红血色,眼瞳里的漆黑扩散,将整个眼球吞噬成无边的黑暗! “与我……融为一体吧。”他说。 厉九川在此刻领悟一个真意,只有疯子才能打败疯子。 他放开了心神放开了一切,玄冥传承本能地占据他的思维和肉体! 所有的灵源全部燃烧起来,就像腾腾的火焰,将主人从灵魂到肉体,都献祭给位居北方的五帝传承! 于是,出自同源的漆黑龙枪像泥沼一样融化在他身躯中,断臂以可怖的速度生长,它变得更粗大更结实。 漆黑的鳞甲和棘刺长满每寸皮肉,至纯的水德灵源尤如魂灵缭绕其间,它们欢呼且舞蹈,带着吞噬一切的霸道意志扑向周围! “灭世神”的身躯稍被沾染,便瞬间被抽走大量黑雾,连带着整个人的形象都开始模糊起来。 他迅速远离厉九川附近,半透明的脸上露出癫狂的笑,“现在还像点样子。” 下一刻,玉城被以爆裂姿态升腾而起的黑烟掩埋了! 玉城上市是玉奴数量最少的豢养地,也具备近乎三千人,而中市的数量是上市的十倍,下市的数量是一百倍。 厉九川入城就被“指引”到上市,他从未见过拥挤的下市,将每个玉奴像塞猪狗般被塞成一团的样子,也不知道每个夜晚都有数之不尽的玉奴被压死成肉饼,他之前看见那些幻觉般的人,挤压到筋断骨折的人,男女老少凄惨的身影,全都是,下市玉奴。 三十三万三千玉奴,也就是三十三万三千遗玉,若算上中上两市遗玉品质,效果媲美百万遗玉! 只一个瞬间,自称灭世神的男人将所有遗玉尽数吞噬! 城头疯狂膨胀的黑鳞怪物缓缓抬头,和无尽黑雾中的男人对视。 今日,玉城只能留下一个人。 宿命玄天 第二百一十七章 荒谬(三)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宿命玄天小说燃文”查找最新章节! 厉九川的身躯急剧地膨胀起来,传承种占据他的心灵,也要侵吞他的肉身。 事实上,从一开始传承种就有着非比寻常的力量,无需修炼,它们本身就是强大的存在。 而大部分生灵孱弱的身躯不足以支撑它们挥洒力量,只有契合度格外高,天生就吸引灵源的少部分生灵才能承受它们。 然而,能承受的生灵虽然可以将传承种延续下去,但他们也是牢固的枷锁,囚禁了传承种本身的力量。 一方面,传承种需要争夺对宿主心灵乃至肉身的掌控权,另一方面,传承资质将传承种圈禁起来,只有通过外来的灵源一点点激活传承种,才能够使它们的力量为之展现。 尤其是属于至高位阶的五帝传承,有着远比其他传承强盛的排斥性和占有欲。 于其他传承而言,它们是至高无上的王,于同一五帝传承而言,它们注定要融为一体。 厉九川在第一个瞬间便失去了人形,整个躯干都开始融化,中间凹陷,四周伸长。 肌肉成束生长,舞动起来如同触手,筋骨徐徐蔓延,源自传承本能的渴望,使它生成一副夸张的上下颚。 以他被扎在铜墙上的位置为基,逐渐变成一张怪异的大嘴!就好像城墙活了过来,要吞噬里面的寄居者! 瘆人的荒谬感让“灭世神”也有些眼神闪烁。 原来厉九川所谓融为一体的言论,不只是说说而已。 轰轰轰!数不清的触须自铜墙巨嘴中激射而出,刺向“灭世神”,被他躲开后扎在对面墙壁上,发出巨大的回荡声。 “你可真……”黑袍男人露出嫌弃的神色。 话还没说完,那张遍布黑鳞和触手,利齿如刑具的可怖巨嘴又动了,它“噗”一下,喷出几乎覆盖小半个玉城的口水! 当即,“灭世神”身形一闪,躲到没被波及的角落,又瞬间被一条触手洞穿! 那些黑乎乎的口水落地,居然没有展现出多么强悍的威力,只是稍有腐蚀性。 黑袍男人眼神满是厌恶,却不见半点恐惧和惊讶。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恶心!只有你才能想出来这种攻击方式。” 扎在他身上的触手欢快地抽动起来,它暗红色、湿漉漉的表面开始长出黑色斑块,但黑斑很快生长到血肉表面,形成了一片片漆黑的鳞,鳞片的缝隙又长出血红的触手,像寄生其上的细虫一样扭动。 和失控的玄十一极为相似。 仿若汲取营养的植物根须,鳞片缝隙中的细小血须们也试图扎进黑袍男人的身躯。 “灭世神”冷着脸,似乎被恶心得受不了,又在忍耐和等待着什么。 越来越多的小须在他身上触来触去,他伸手夹住其中最粗壮的一条,白皙的指尖黑芒闪过,那血须竟然猛地发出凄厉的尖叫,端头裂开一张大嘴,啊啊嗷嗷地吼着,好似婴孩的啼哭。 “灭世神”脸色更差劲了,指尖发力,那条血须顿时冒出一缕黑烟,整个消失不见。 一阵黏液分离的怪异声响起,巨嘴上颚竟然睁开一只眼睛,漆黑的竖瞳死死盯着“灭世神”。 黑袍男人冷笑起来,“你感受到了?” “为什么我不一开始就出现,为什么我一直在等待,为什么我自称灭世,却从未真正动手?” “呵呵,孩子,你以为现世法则是教书先生的教条吗?” 当厉九川放弃心神乃至躯壳的归属后,玄冥传承得以摆脱束缚,直接让他的身躯变成极速孵化生长的种子,试图创造出属于五方之帝的肉身雏形来。 却也犯下了最大的错误。 现世法则——最高境界不得超过体兵! 单是五帝级别的肉身雏形,已经超过法则约定上,体兵境界所能代表的极致威能! 磅礴的乌云自空中汇聚,沉如铅铁地压下来。 上颚处的眼珠转动,直愣愣地看着天空。 接着,它突然收回所有的触须,血肉和铜墙分离,啪嗒一下掉在地上,活像被从某种巨怪上切下来的大嘴。 它迅速融化成一颗肉团,“灭世神”似乎早就料到了一切,却并未追击。 “啧……”黑袍男子仰望天空,似乎一点都不在乎凝聚的法则雷劫,“我还以为你会死……没想到……” 自最初在玉城留下第一尊雕像开始,仿佛所有的轮回都到了终点。 他低下头,俯视再度膨胀的怪物,冷漠的眼神如同寒铁,“好啊……真好,太好了。” “吼!!!”回应他的是跨越魂河乃至天地、源自莽荒的怒咆。 玄冥寄种改变了形态,不再肆无忌惮地催发力量,而是变成了人形,试图约束灵源的燃烧。 它此时已经高达二十丈,重鳞若钢,如人形之龙,头颅布满棘刺,乌黑利爪深深陷入地面。 多出来的水德灵源化作幽蓝魂灵,缭绕在身侧,发出哀凄又空灵的婉叹,竟显得神圣庄严。 它抬起利爪,遍布黑鳞而骨节毕露的五指抓向“灭世神”,就像天边陡然吹来一片狭窄的阴云,将黑袍男人笼罩。 “灭世神”亦从容抬手,缓缓虚握,修长白皙的指节根根分明。 他等待的机会来了。 一杆漆黑龙枪无声浮现,细腻繁复的纹路一点点在枪身展现,就像有人擦去神器上的灰烬,让它显露古老沧桑的真容。 “灭世神”身影攒动,光与影都好似追随他的脚步,狂风与乌云如同他的披风,无尽的水泽气息汇聚,天空飘起漫天“黑雪”。 龙枪附近的光似乎都被吞噬了,空间诡异地扭曲起来,仿佛它不属于这个世界,完整地出现,只会让一切都坍塌! “。” 冷澈的嗓音响起,漫天黑雪飒沓而落,宛如为世界送葬。 如果厉九川的神智还清晰,他一定会暗自感叹,所谓灭世,也不过如此了。 如果说失控的玄十一是鲁莽的摧毁者,“灭世神”就是优雅的入殓师。 前者肆意毁灭万物,不计后果,后者将众生安然埋葬,衣袍不染半分尘埃。 噔!!!强大的力量在一定空间内急速波动,产生震颤的巨大回响! 玄冥寄种的眉心炸开一缕光,吞天噬地般炽烈,又无声无息地湮灭一切。 自头颅开始,像被烟火点燃的纸张一样,它身上开始浮现通透的创伤,看似缓慢实则迅速地,扩散、扩散、扩散! 并非以龙枪刺中的位置为中心,反而是自寄种边缘开始产生创伤。 这是毁灭之力已经将它整个锁定的体现。 玄冥寄种可怖的身形固然能轻易搅动风云,但在力量的运用上,它远不如那个男人。 黑色披鳞的身影迅速被吞噬,玄冥寄种发出凄厉的哀鸣。 厉九川的视野逐渐回归,混沌的神智终于出现一线清醒。 原来还不是对手吗? “差的太远,太远了。”黑袍男人口吻平淡,就像在说一件于己无关的事,“心性也过于冒险,不正确的冒险……吾已无力回天,除非脱胎换骨……” 轰隆! 云层已聚集到极致,明明还是白日,天色却阴沉似夜,炽烈的电光在云层中蹿动,散发致命的危险气息。 “灭世神”抬起头,喃喃自语,“山之雷劫……” 宿命玄天 第二百一十八章 荒谬(终)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宿命玄天小说燃文”查找最新章节! 关于“山雷”,厉九川所知只有山之雷霆,来自天宫堂主和静主以命祭雷,只如电花般一闪而逝。 然毁灭之力足令黄沙坊陷地三丈,生灵寂灭,连同两位御雷的正仙种体兵都化为灰烬! 如果说山之雷霆是电花,那么“灭世神”嘴里的山之雷劫,就是电花的海洋。 成簇电光都拧成一股股噼啪作响的雷鞭,玄黄色的光焰在外层飘舞,中心是炽烈的苍白。 每一记蹿出云层的雷鞭,都带着铅铁般的沉重感,仿佛巍峨雄山层层叠叠地堆积在上空,压得人心头战栗。 厉九川用仅剩的理智做了一个简单的判断。 死局。 他没有带青龙传承,就算有,应该也活不下来。 雷劫在电光的基础上产生了质变,不像这个残破世界能诞生的东西。 他“看”向“灭世神”,这个以神灵的方式存在的自己,也许掌握更强的防御神通,而且也没有实体,倒是可能会活下来。 “山雷湮灭众生,神也好,人也罢,雷劫之下一视同仁。”像是知道厉九川在想什么,黑袍大氅的男人漠然自语。 轰隆!密密麻麻的电光交错闪动,形如一条横贯东西的雄伟山脉,华峻巍峨,气象纷呈! “南次一劫。”黑袍男人抿了抿唇,“只有十道……若是当年……” 他敛了眉眼,视线看向一团黑漆漆的“蛋”,上面长满了倒刺和黑鳞,严丝合缝,没有一点空隙。 玄冥寄种化作的野兽被“烧灼”一空,只余下这么一团坚不可摧的种子。 这颗种子,也是厉九川全部生机所在。 此时的他,没有五感,只有朦胧的灵觉之感,依稀能察觉到身边有个气息极为熟悉的存在,以及上方充满了压迫感和毁灭气息的力量。 电流在云间蹿动,发出可怖的嗞嗞声,厉九川在寂静的黑暗里,只能默默等待绝望的降临。 乌云裹挟雷电,像漏斗一样缓缓下陷,尖端直指那颗“黑蛋”。 从城外山坡上放眼望去,整个玉城就像一口被锅盖倒扣的大釜,其中电光轰鸣声霹雳作响,令人心神震颤,忍不住跪下以膜拜这天威! 言乐回过头,重伤的掌士们都倒在地上,厉九禾还没醒来。 甲士军全都伏跪在地,如同莽荒之初最弱小的人类一样,朝天空跪拜,战战兢兢。 谁还能去救城里那个人呢? …… 澄澈的蓝眼睛盯着远处黑压压的天空,季欢额角滑落血水,晕进眼瞳,染成一片赤色。 “祁黄,你背叛了帝。”他说着,站直了身躯,死死盯着面前一条毛绒绒的灰白大尾。 这条尾巴比城池还要高大,遮住了去路。 前面站着一个佝偻腰背的老头,他满脸褶皱,豆大眼珠转来转去,在大尾巴下面像极了一只老鼠。 “我没有,忠于帝的祁黄已经死了,我给了他最需要的情报。”老头儿信誓旦旦,看不出半点愧色。 他伸手摸了摸腰侧,那里原本挂着一支铁色烟杆,可惜…… 季欢没有说话,天际的雷霆让他心脏颤抖,但脸色依然坚毅冷酷,“主上一定会杀了你。” 威胁完,他看见老头脸上的褶皱抖了两下。 “季欢,该歇息了,你死后,我会把你洒进北冥黑海。” 说完,祁黄做了个磕烟锅的动作,但他眼睛也盯着远处的玉城,以至于将不存在的烟嘴往嘴里塞时,他又才反应过来。 轰隆! 蜿蜒如蛇的雷霆落下,炽烈的电光将整个玉城化作一片雷海! 光暗闪动间,祁黄神情出现一丝恍惚,他究竟是忠于帝,还是忠于自己? 忠诚太久,就像磕老烟锅的习惯一样难以更改。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 第一道法则雷劫劈落的瞬间,厉九川灵觉之中,几乎是从黑夜被照亮成白昼! 惶恐像野草一样疯长,不安如毒蚀入骨髓,毁灭的气息铺天盖地,将他淹没。 所有的感知被摧毁得干干净净,厉九川就像暴风雨中飘摇的小舟,烈火炙烤的蚂蚁,大海里溺水的幼犬,致命的危险无处不在,法则的意志冷酷决绝! 体兵之上,死。 厉九川竭力将自己缩成一团,他此时的气息比任何一个传承者都要弱,但依旧被雷劫锁定。 就在暴风雨撕开小船,火焰吞噬蝼蚁,海水将幼犬吞入海底之际。 一只手,突然将幼犬托起,高高地举向天空,那里有新鲜的空气。 嘶……每一枚鳞片都肆意地张开,同源的水德气息像饥渴时最营养的食物。 厉九川遵从本能,疯狂地吞噬,却忽略其中蕴含的一缕缕生机,理应属于另一个人。 也许是同一个。 酷烈的雷劫之下,黑袍大氅的男人将玄冥结成的种子托在掌心。 天空之上是凄厉的雷鸣电闪,衣袖之下是寂静的庇佑之所。 他低垂眉目,一手托住种子,一手高抬,繁缛宽大的黑袖垂落,将万顷雷霆都遮挡在一袖之外。 雷鸣动摇他的神基,电光损去他的修为,每一道雷劫落下,黑色身影都在溃散,玄雾升腾。 除了这玉城的神灵,还有谁能阻挡源自山海的天劫? 黑烟缭绕之下,一个婴儿的雏形已经破壳而出,汲取了海量的同根灵源,厉九川也获得了足够的生机。 “看啊……看啊,这世上除了我自己,谁还能帮你?” “若不是无法离开,你定然是我的食粮。” “可惜可惜,我们都只有一次机会……” 喋喋不休的“灭世神”揽着怀里的婴孩,嘴角勾起不羁的坏笑,“我的好儿子,你生自灭世,可不要忘记你爹爹的遗愿。” “毁灭世界么?”婴孩睁开眼睛,满是无情。 “差不多吧,你的理解太过肤浅,你爹爹有几句忠告,不知你是听还是不听?”黑袍已经稀薄得像灰袍,男人嘴里的语气依旧轻佻。 “这是第几道了?”厉九川不答反问。 “第七道。” “说吧。” 轰隆! 第八道雷霆如电柱落下,“灭世神”的身影一阵扭曲,开始变得像张纸画。 “一,除了我自己,我不会用命去救任何一个人。” 噼啪!第九道雷霆化为九条雷蛇,扑杀而至,却都与男人周身玄光抵消。 “二,纵使真正身处死境,也绝不可放弃!” “三……” 他话还没有说完,小小的婴孩只看见一道白光忽然擦过,面前的黑袍男人忽然不见了踪影。 空中只余一张破破烂烂的发黄卷轴飘荡坠下,画卷上的人已经被火光吞噬殆尽,只剩下一角繁缛黑袖,很快也被小簇电花抹去了。 厉九川飘在空中,被温暖的水德灵源包裹成球,缓缓落下。 浓厚的阴云散去,雷光消逝,大地一片焦黑,雄伟铜城唯有断壁残垣。 一小节尚未摧毁的铜片回荡着残音,“……永远记得……你才是,顾肇君。” 良久,声音归于寂静。 婴孩在玄光中飘摇落地,玄光破裂。 伴随着哇地一声稚嫩的啼哭,天空落下纤细的雨丝,湿润了地面。 宿命玄天 第二百一十九章 嘴 厉九川被烫哭了! 虽然只是本能的作用,但他也忍不住抱怨自己落下得太早,地面太烫,有些丢脸。 他一边利用灵源生长躯体,一边思考一些问题。 “灭世神”给予的三个忠告让他联想到很多事情。 譬如玄帝因为心锚而死,譬如玄冥宫残存的势力,譬如……玄天上帝和顾肇君可能并非同一个人。 如果“灭世神”所言皆真,第一句话就可以推翻厉九川一直以来的想法。 玄帝死于心锚。 是假的。 就算心锚是他的道侣,爱人,妻子,那也是除他之外的人。 “灭世神”说,除了自己,他不会用命救任何一个人。 那么暗示的意思就是玄帝不是因为心锚而死,或者,玄帝未死。 综合比对玄十一、“灭世神”,厉九川认为,如果那个号称北方上帝的自己是一生中的巅峰状态,玄帝未死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单从结论而言,因为心锚而死,这种失误太可笑了,尤其是力压其他四方帝的人物,他怎么可能留下这样的破绽? 那么赤帝、白帝以及青帝陨落,都有待深究。 厉九川不愿细想下去,因为冥冥中直觉告诉他,继续想下去可能会得不偿失。 第二句话则是关于厉九川本人的暗示,似乎是在说,背后还有别的势力会在绝境帮助他,让他不要放弃。 厉九川认为可能与玄冥宫残存的势力有关,玄螭镜上星星点点的光就是佐证。 第三句话就更有意思了。 “你才是顾肇君。” 厉九川知道玄帝本名顾肇君,黄帝叫玉始君,青帝叫青元君,赤帝叫燕殊君,白帝叫祝初君。 这五个人除了赤帝,名字中间那个字都有初始、开始的意思。 也许只有五方上帝才有这样结构的尊讳?不,和这个没有关系。 什么情况下,自己才不是顾肇君呢? 或者说,顾肇君是玄天上帝,玄天上帝是顾肇君吗? 玄天上帝是个神灵的尊号,机缘足够的话,任何人都能成为玄天上帝,但顾肇君只是顾肇君。 一个是神灵,一个是人。 “灭世神”想要表达的,是这个意思吗? 思考到这里为止,厉九川站起身。 皮肤尚且苍白柔嫩,五官俊美冷漠。 他已经完成了自婴孩向成人身材的过渡,此时裸露身躯站在废墟之中,眼神扫来扫去,试图找到一件庇身之物。 最后,厉九川捡起一张被烧掉了人像的发黄画卷,扯掉剩下的部分围在腰上。 他认为自己不会介意。 身形修长白皙的青年迈开两条长腿往外走,雨珠从他皮肤滑落,滴在地面冒出丝丝白汽。 这时,一阵轻微的颤动自地面传到他的脚掌。 厉九川回头,只见一块半融化的铜墙墙块下裂开几道缝隙。 缝隙渐渐扩宿命玄天最新章节手机访问: 第二百二十章 交易 林鹦有个很难听的代号,狍二三。 因为她的传承叫狍鸮,位列山神殿历代狍鸮传承者第六百位。 实际上,山神殿现存狍鸮传承者不足三十位,六百只是山神殿曾经拥有过狍鸮数量。 一般来说,传承者获得传承称号后就会主动做些任务,让自己得到殿内认可,然后获得一个合适的位次。 但林鹦什么都没有做,仅有的几次任务也都是躲在同伴背后蒙混过关,位次到现在都没有变,属实是软弱不堪。 这日,殿里派周才给她下了最后通牒,必需前往玉城执行一个重要任务,否则就会将她作为秽兽处理。 林鹦没有选择,她不想死。 为了活下来,她得到具体任务之际,第一个杀的人就是周才。 这一举动完成得极为精妙,纵使是发布任务的那位,也抓不住她的破绽。 毕竟,她都只是为了完成任务,牺牲一个得罪过自己的小人,那位是不会生气的。 林鹦得手,她抱紧怀里脏兮兮的盒子。 温热的气息自铜皮传到整个身躯,仿若浸泡在温泉中一般舒适,但却止不住她心中的寒意。 因为一个几乎赤裸全身的青年从天而降,突兀地出现在她面前,冷漠地伸出手。 “给我。”他说。 他的语气仿佛天经地义般自然,就像君王勒令子民,神袛俯视信徒。 林鹦战战兢兢,差点抱不住怀里的东西。 就在这瞬间,一道浑身血迹的身影像坏掉的木偶一样甩向林鹦! 与此同时,她耳朵里也响起一句话。 “把盒子扔过来,吃了他!” 一句话里包含了两个意思,林鹦瞬间就遵从本能做出了决定。 她腰腹间猛然生出一副青面大脸,横眉竖眼,颔下一蓬短粗的褐须,紫黑的嘴皮里是锋利的獠牙,硕大的眼珠遍布血丝! 怪脸张开大嘴,令林鹦半个身子都向后仰倒,血盆大口拉开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去接半空中飞来的人。 而林鹦则趁机将红铜盒子用尽全力掷了出去。 既然大人说要扔盒子,那就扔吧,只要吃掉面前这个人,自己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林鹦冲向飞来之人,而一道硕大绒尾,以更快的速度迎向盒子。 于是厉九川面临了一个奇怪的选择。 浑身血迹筋骨断裂的人,和散发着温热气息的铜盒子,于刹那间交错而过。 盒子上满是黑灰污垢,只有五道指痕露出红铜的质感。 而破烂娃娃似的人,被挖去双眼,毁掉面容,根本分不清是谁。 然而,厉九川原本坚定不移地伸向盒子的手,突然改变了方向,一把攥住那人的衣襟。 任由盒子被毛绒绒的大尾巴卷走,空中留下一阵女人的阴笑。 “你做了错误的选择。”阴瘆的笑声变成一句话,讥讽中又带着几分惋宿命玄天最新章节手机访问: 第二百二十一章 孤独的巨人 厉九川很清楚一件事,那就是敌人始终对他抱有忌惮。 明明一直有机会杀了他,但他们既畏手畏脚,又疯狂试探。 就像面对一个沉睡的巨人,他们畏惧巨人屠戮众生的能力,又试图在巨人未苏醒时杀死他。 他们只好一边哄巨人乖乖睡觉,确保他不会醒来,一边又刺破他的眼睛,让他失明,割开他的喉咙,令他失声,切掉他的口舌,叫他不得言语。 再斩断他的筋骨,削去他的血肉,分割他的尸体…… 寂静地,无声地,趁他沉眠,将他杀死。 巨人真是孤独且悲哀。 厉九川如是想。 见证“灭世神”的死亡后,他越发这么觉得,也开始变得疲惫。 如果曾经走到“灭世”的地步,都还身死道消,自己真的能撑到最后吗? 他已经有些厌倦了。 不如唤醒沉睡的巨人,大家同归于尽。 他在九尾面前毫无保留地展现了玄冥的力量,便等于宣告所有的敌人。 我,就是玄帝。 来吧,来杀了我,或者一起死。 你们不都猜到我拿着谁的传承,将要做什么事了吗? 何必还遮遮掩掩,设下针对帝种传承的陷阱,派来的人却以对待冉遗的态度对待我? 看吧,玄冥传承就在我手上,要不是来不及回到中取出青龙传承,我也一定展示给你们看。 厉九川面无表情地踏出一步,漆黑的鳞片自脖颈生长到脸侧,双目幽深。 帝的威势沉重又冷酷地展开,将众生都笼罩在阴影之下。 九尾震惊地看着厉九川,甚至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 不,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玄帝不应该隐藏身份,躲起来,假装自己是冉遗吗?大家按部就班,演一场戏…… 还没有到最后的时刻,弑神之剑还未曾恢复锋芒,帝的悼亡之日尚未降临……难道尊上料错了? 怎么会这样?! 原本娇艳若花、胸有成竹的人面狐狸脸色铁青,一切都自厉九川亮出自己身份的那一刻失去了意义! 她破坏了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灵们设定的道路,包括尊上都不会放过自己的! 该怎么办?该怎么挽回?! 除非…… 除非没人见到他的传承。 思及此处,九尾遍体生寒。 难怪尊上不让她用真身前来!原来玄帝真的失控了,祂已经疯了!!! “安抚他,再稍加逼迫。” 一道浑厚的声音在九尾心中响起,明明语气平静,却有种难以抗拒的力量,让人面狐狸恨不得趴在地上聆听这言辞,一心一意遵从其意志。 是尊上! 原本惶恐不安,以为自己坏了大事的九尾顿时缓过神,心绪飞快地稳定下来,面孔也复娇艳之色。 厉九川把她的变化都看在眼里。 这些传承者,愈是强大,愈是谨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他们看见的太多,知道的太多,反而比普通的传承者顾虑更广,恐惧更深了。 厉九川缓步朝她走去,手臂上层叠的鳞甲逐渐外凸,凝成一柄狭长的骨剑。 他靠近人面狐狸,面对面地盯着她庞大如山的身躯,盯着她娇小的人面头颅。 “你赢了。”九尾语气平静,但瞳孔里犹自闪烁着怨恨和不甘。 如果可以打一场,就算不用出体兵之上的力量,她也有把握胜利,但不能保证杀死帝种。 所以她不能赌,万一帝种自秽,彻底失控变成怪物,整个五方极界都将陷落,尊上的所有计划就都做了无用功。 厉九川挥动骨剑,锋利而自然地斩断了狐狸的脑袋。 有时候巨人翻个身,眼睛睁开一条缝隙,看见一只正在吞噬自己血肉的蝼蚁。 不消他自己动手,其他更大的蝼蚁会主动杀死被发现的那只,并继续安抚巨人沉睡。 “盒子里装着你的心锚。”人面狐狸头颅滚落在地,血迹斑斑好似红梅,她接着道,“还有一柄神剑。” 厉九川盯着她的眼睛,仍是面无表情,“斩神之剑?” “是。”狐狸纠正他的说法。 厉九川冷笑,“不就是麒麟剑?” 麒麟者,仁兽也。牡曰麒,牝曰麟。 “神剑日日消磨赤魂,待剑破盒而出,赤魂会死。”九尾没有执着于剑名的问题。 “朱雀涅盘,永生不死。”厉九川漠然答道。 “你知道什么是死亡,这点无需我与你争论。”狐狸断颈处开始冒出黑烟。 它接着道:“盒子已经不在我身上了,但你很快就能见到它,抓住机会吧,玄……” “是厉九川。”他淡漠地反驳一句,抬手将骨剑扎进九尾嘴里,刺得通透。 头颅于面目扭曲中生出点点黑斑,很快就“锈蚀”成一颗骷髅头,接着连骨头都化为黑烟。 然而小山似的狐躯一动不动。 九尾的意志已经退回到某个世界,她聚集起来的寄身却留下了。 雪玉似的白毛无风自动,好似绒花般飞舞,但细看之下,那些绒毛却是在挣扎,试图从躯体上挣脱。 下层的绒毛很快粘在皮肤表面,变得光滑且透明,上层的绒毛也未能幸免于难,被一根一根地捕捉回来,粘在躯壳表面。 接着,整个狐躯都变得通体透亮,像一块……塞满了阴魂的玉石。 一张张密集的、挤在一起的面孔,它们簇拥着,呻吟着,满目贪婪地寻找外界的活物。 那是玉奴们的魂灵。 九尾不知吞噬了多少玉城遗玉,才造就这么一副妖身。 现在躯壳的主人离开了,死去的魂灵便渴望回归人世,以夺取其他生灵的性命来缓解它们扭曲的痛苦。 阻隔阴魂的透明皮肉像雪一样消融,越来越薄,它们愈加贪婪地朝外挤去,以至于这透明的阻隔出现第一丝裂痕。 厉九川皱眉,他一把拎起季欢,转身朝玉城方向奔去。 玉城已破,但那里还有四万甲士! 狐狸皮囊已经纤薄如纸,像吹了气似的鼓起来。 就在阴魂即将破体而出的前一刻,一颗柔软而宽大脑袋自阴影钻出,张开裂缝似的大嘴,一口便将众魂吞下! 白脸起初是打了个小小的饱嗝,满足地舔了舔嘴。 接着身躯陡然膨胀,近乎无限变大变宽起来,它的脑袋比最高的云层还要高,身躯比雄山还要宽阔,四肢已经延伸得十分遥远,连它自己也看不见。 白脸的轮廓也开始趋于透明,就在它能忍受的极限时刻,漫天鬼气疯狂地翻涌呼啸,白脸一阵扭曲,倏忽间不见了踪迹。 下一刻,横贯大乐的地隙多出来一样东西。 第七癸支脉之鬼王,带着一肚子阴魂回到这里,砰然炸开! 第二百二十二章 他的路 一个安抚,是九尾授首。 一个稍加逼迫,是鬼王白脸的性命。 厉九川站在高高的草坡上,远处刮来的大风吹得野草倒伏,外袍飞舞,几个破洞里呼啦啦地灌风。 他手里捏着神荼面具,六道细目正闪动着紫灰火彩,将空中逸散的鬼气都攒集入内。 季欢站在他身旁,穿着同样破烂的里衣,神色迷惘不安。 “我打算跟九禾回兆阳。” 厉九川眼神落在荒野的地平线上,一抹赤霞缓缓下沉,映得漫天猩红。 “可是……主上,山神殿一定知道您的传承……常闲不是说了吗,三方巨头都抵达兆阳,让您千万不要回去。”季欢低下头。 他眼睛才长出来,柔弱不堪,情绪稍有波动,眼里便是一阵刺痛。 一时不忍,几滴水珠跌碎在翠绿的草叶上,悄悄滑落。 两个时辰前,玄螭镜星光大放,厉九川尝试一番,竟然看见一个老头对着镜子行礼。 金线绣云纹七朵,当朝三品大员,正是新任京兆尹——常闲! 厉九川看见他的那一刻,瞬间明白了常闲当初的举动。 看似敌对,但未曾实际损害过青茗会的利益,又莫名其妙地给他送…… 如果常闲仍旧忠于玄帝,哪怕是以他自己的方式,去做他认为正确的事,这些奇怪的行为便能说通了。 玄螭镜勾连诸多信物。 祁黄的铁杆烟锅、季欢的琉璃双眼、某座院子里水潭底部的图腾,古老的苍白石镜,阴刻的墨玉配饰,残破的神龛……等等等等。 短短半个时辰内,各色景象人影纷呈,他们都向镜子的拥有者传递了同一个消息。 不可回归兆阳! 但厉九禾必需得回兆阳复命,她没有出现在镜子里,也不是玄帝信徒,她有她的生活,和她的牵挂。 厉九川知道,在如此强烈的暗示下,如果他不跟着厉九禾回兆阳,她一定会死。 厉九禾会死,赵青会死,常闲会死,魏灵犀会死……是的,这位大樂王爷,也出现在玄螭镜里。 出乎厉九川的预料,玄帝的信徒依然是股强大的势力,若不是镜子里没有出现皇宫的景象,他简直要以为是玄天上帝披着黄天的皮,在坐镇八方了! 但可惜的是,镜子里还有些地方都看起来十分陌生,那些人穿着打扮和大樂也不甚相同,就像是另一个世界。 他们之所以向信物传达消息,完全是出于一种习惯。 而经过季欢的提醒,鉴于祁黄那样的叛徒,厉九川暂时没有跟任何一个玄螭镜里的信徒,发生语言上的接触。 这些人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不足以解决这次危机。 厉九川心境越发恬淡,冷漠,额外夹杂一些小小的疯狂。 他不明白,仅仅一个玄冥传承,真的值得这么大动干戈,值得这些人疯宿命玄天最新章节手机访问: 第二百二十三章 兴奋 “听我说,从南门走,别回头。” 厉九禾拉着自己亲兄弟在街上行走,两人都是成人姿态,做足了易容,纵是魏王亲临也认不出来。 厉九川微微沉吟道:“你拉着我绕了这么大一圈,又是坐马车又是换船舟,就是为了让我走?” 厉九禾一愣,随即解释道:“廿三战的惩处决议下来了,书院极有可能派你去参战。” “那就去吧。”厉九川撇过脑袋,眼神落在街角一家糖水铺子上。 “……你知道这次廿三战意味着什么吗?”厉九禾打扮的是一个中年妇人,她皱起眉头的样子完全是一副母亲的态度。 五官被遮掩得普普通通的厉九川仰头瞧了她一眼,“我要喝糖水。” 这似乎是一个很普通的,儿子向妈讨要糖水的景象。 厉九禾:“……” “才五枚小钱一碗,前天会里不是才给你拨了一库遗玉吗?”厉九川瘪嘴。 厉九禾扶额,“你能不能正经点?” “哼。” 小童子鼻腔里挤出一道不满的声音,径直溜达到糖水铺子前,“来两碗李子露,加冰块。” “小家伙,糖水加冰块就得两枚大钱一碗了。”摊主乐呵呵地说着,眼神瞧向孩子他“母亲”。 毕竟这位才是能付钱的主。 厉九禾的眼神逐渐危险,摊主打个哆嗦,“最少,最少也得一枚大钱,冰块贵着呢,还得专门去糖水杨家去取……” “妇人”叹气,然后丢给摊主两枚大钱,和那小孩坐在同一处。 “无论是山神还是天宫,他们底蕴都甚为深厚,这次廿三战恐怕是体兵云集,处处险恶。书院已经开始禁止世家学子离开兆阳,皇帝又下了死命令,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没事。”童子摇摇头。 他乌溜溜的大眼珠只盯着摊主端上来的糖水,飘浮的冰块摇摇晃晃,冒着阵阵凉气,“走到哪里都一样。” “你有心事?”厉九禾终于问道。 孩童也终于正眼瞧着她,粉雕玉琢的小脸露出笑容,“嗯,我在想,天底下最能杀人的招数是什么。” 厉九禾没跟上他的脑回路。 “听说山神殿给的胜者奖励,有一只红铜盒子?”孩童忽而转移了话题。 “是……”厉九禾的思绪还没完全转过来。 “看吧,就算我想走,也走不了了。”厉九川轻笑一声,兀自嘟哝道。 他抱起比脑袋还大的糖水碗,咕噜咕噜灌起来,简直像嗜酒的醉鬼。 许久,他缓缓放下碗,用衣袖抹过嘴角,以往的糖水是那样香甜干冽,现在却毫无滋味。 寡淡,生冷,还夹杂一丝血腥。 厉九川咂嘴,心里琢磨的还是杀戮的念头。 尽管早料到会有类似的事发生,他仍旧厌恶这样被人牵着走的感觉,杀意愈发高涨,不自觉眼角绽放蓝芒。 厉九禾看见他的模样,便知道这小子非去不可了,“九川,实在不行便退出,现世法则之下,这一点还没人敢动手脚。” 云海山剩下二十三个人时,有一次自愿退出的机会。 厉九禾不觉得他连前二十三名都进不去,虽然这小子一直有各种事情瞒着她,但在实力方面,她相当敏感,就算厉九川不说,她也能从青茗会的种种迹象中看出端倪。 “好,我知道了。”厉九川盯着碗里的果子出神,“你先回去吧,我想自己待一会。” 厉九禾看了他良久,“不管出什么事,你都要记得自己不是一个人。” “嗯。” 厉九川目送她的背影离开,将一枚硕大“宝玉”立在桌上。 朱色华光,灼灼生辉。 一位算命先生慢悠悠地走来,伸手将东西收下,“会主莫怪,一物换一物,向来是命行的规矩。” 他挽着发髻,穿一身不起眼的灰褂子,面皮白净,两髯搭在身前,显得斯文有礼。 “说吧。”厉九川伸手捞了一双筷子,有一颗没一颗地夹果子吃。 “廿三战胜者会得到青蓑斗篷、云海令和引神香,称之为老三样。”算命先生两指擦过另一碗没动的糖水碗沿,蘸着冰冷的露水在桌上轻点。 “云海令是上水渡给的,它可以令持有者从魂河彼岸回来。” “斗篷用来遮掩气息,好渡过魂河,接近选中的传承种。” “引神香用来吸引传承种,避免过河后出现在极为荒芜之地,导致一无所获,但若在传承种聚集之地使用,会有危险。” “第一样东西肯定安全,上水渡向来公正不阿,第二和第三样由战败的其他两个势力给予,有微小的可能瞒过现世法则,被动手脚。” 算命先生也捞了双筷子,自糖水碗里夹了颗冰块塞进嘴。 “一枚大钱。”厉九川忽然开口。 先生白净的面皮缓缓涨红,然后低咳一声,从褂子里摸出一枚大钱,推给孩童。 “今年因为血战重开,各方势力都另添赌注。” “天宫直接拿出一套水德正君传承,从食种异种灾种一直到正仙,都可以挨个替换甚至吞噬,后患等同于无,可谓大手笔。” 孩童一双乌眼看向他,“替换?” “打算渡河的大世家都是这么做的,他们自有一套或者几套传承,从食种到灾种或者正仙,先让小辈从胎里就带上食种,出生后就换成异种,快渡河就改成灾种,最后一步登仙。” “只要谨守本心,他们从头到尾都不会出现几分污秽,是野修求十辈子都得不到的机缘。” 厉九川不语,算命先生便接着道:“海事府给出的条件是魂河彼岸庇佑两日,也是了不得的承诺。” “一般渡河后待上一整日就能晋升体兵,两日,不光可打牢根基,还能摸到一丝刃兵道路,不知令多少体兵眼馋。” “继续。”厉九川眉毛都没动一下。 白净先生端起糖水碗正大光明地喝了一口,“嗯,山神殿此次最为怪异,给出的东西是个铜盒子,就丢在那,什么都没解释,但很多大人物都很在意那盒子,似乎里面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说罢,两人沉默了好一会。 厉九川瞥着他道:“没了?” “没了。”那先生点点头。 厉九川站起身道:“拿来。” “什么?”先生脸上出现迷茫之色。 厉九川的气息逐渐压抑,他周围的景象一点点变深,就像有画师在一笔笔描绘似的,让色彩愈发鲜明。 算命先生面皮再次变得赤红起来,就像涂了一层血,“会主……” “兆阳八十二位先生,只有你知道铜盒子,山神殿的茶好喝么?”厉九川面无表情。 “这都是人尽皆知的……”他急忙解释。 蓦地,帝种的气息压下来,比最沉的铅铁还要重! 算命先生心境顿时紊乱,连脑子也变得不甚灵光,原本想好的说辞忘得干干净净,胡言乱语起来。 厉九川懒得反驳他可笑的言论,猛地上前掐住对方脖子,身影一个扭曲,灰褂子先生就不见了踪影。 摊主揉揉眼睛,完全看不出破绽,于是心中愈发敬佩,不愧是会主大人。 把丢进的“纸片”撕了个粉碎,厉九川仍旧坐在糖水铺的凳子上,看着空空的大碗发呆,好像自始自终都没动过一样。 这意料之中的危机,竟然让他有些兴奋。 第二百二十四章 风起 他不知道廿三战的凶险,也没见过上水渡的模样。 听闻过山神殿的昆仑书院,也知晓天宫的白玉京,加上神秘的云渡,不知会有多少天才云集? 自始至终,他都没见过几个别的势力同龄天才,走过的地方,见过的风景,也并不多。 厉九川喝完糖水,顺手在摊主的伺候下洗去易容,然后慢吞吞地逛到书院。 虽然事到如今,他打算放纵一把,但该安排的人还是得安排。 快到独居时,他摸出刚刚那枚朱赤大玉,假装若无其事地推开院门。 入眼就是一个眉心点赤的公子哥,他坐在院落中的石凳上,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 接着,他眼珠就粘在朱赤大玉上挪不开了。 厉九川把手往左移,他眼珠就跟着往左,厉九川把手往右移,他眼神就跟着往右。 厉九川五指一收,将大玉揣进怀里。 言乐顿时怔住,然后郁闷地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没什么,最近青茗会清理了库房,挖出来这么一块遗玉。”厉九川神色随意。 东西是隐市那边给的,因为和青茗会合并,库房也算到一起。 言乐神色愈加古怪,他支支吾吾地道:“你该不会……是想我求你把那颗遗玉给我吧?” “咳!”厉九川忽然转头,“今天渭水湖可真干净。” “你才关上门,看的哪个湖?”言乐瞪着他,“我好歹是青茗会的东家吧?这遗玉……是不是得分我一半?” 廿三战又开,兆阳八大世家四处收购遗玉供给子弟,厉九川手里的大号遗玉俨然成了稀罕物件,哪怕言乐出身尊贵,也鲜少见到这么大的遗玉。 厉九川搁着衣兜捏住遗玉,神色好奇地问:“你的份额,会里不是给过了吗?” 言乐直翻白眼,“一般的遗玉能跟这个比?” “哦,你要它做什么?九禾说廿三战要重开,莫非你要去?”厉九川明知故问。 “自然,何等盛事,我定是得去的。”言乐点点头。 厉九川忽然道,“你爹不会让你去。” 言乐哼道:“他管不着!” “你的神明也管不着吗?” “什么意思?”言乐脸色微变。 “估计你很快就会收到神旨,黄天帝不会让你参战。”厉九川轻轻吐气。 因为这是针对玄帝的陷阱,怎么会让天选麒麟以身涉险? 言乐眼神变幻,许久才道:“既然我不能参战,那要遗玉也没用了,你拿它来诱惑我,是想我忙你做什么事?” “替我照顾一下九禾。”厉九川心中暗叹,总觉得太子爷最近变聪明了。 他将东西抛给言乐,不等他回答,便又问道:“书院打算让哪些人参战?” 言乐把玩着遗玉,答非所问,“我还没答应你呢,就这么给我啦?” 厉九川坐在他对面,自顾自地倒茶,“你敢拿就行。” “啧……九禾我替你罩了。”言乐心满意足地将东西收好,“八大世家肯定要出战,一家少说也五个子弟,皇家也出五个,这不就四十五个了。” “还有五个呢?” “海事府势弱,之所以能和其他两家抗衡,主要是靠上水渡的支持,刚才形成三足鼎立之势,所以……” “所以剩下五个人来自上水渡?” “不错。” 厉九川稍一沉吟,又道:“你觉得世家子弟里,有几个人值得注意?” “我觉得没有值得你注意的人。”言乐耸肩。 开玩笑,玉城被毁的雷劫,言乐看得清清楚楚,这等浩劫之下,厉九川都能活着,他认为世家子弟里没人是他的对手。 厉九川知道自己问的方式有问题,于是改口道,“照你这么说,世家子弟和皇族都把名额占满了,书院难道不会派其他人参战吗?” “谁愿意自家子弟去送死啊?他们当然会招募一些被书院认可的人,顶替名额……” “剩下的人呢?世家也找不到那么多能被书院认可,还愿意参战的平民吧?更何况,这也算是千载难逢的立功机会。” “哦,原来你是想问这些人。”言乐露出思索之色,他掰着指头道。 …… …… 皇宫,金鳞殿。 “时辰到了,诸位请入。” 带雪纱的祭仪款款伸手,八位青年男女依次入殿,他们各个仪表不凡,气度卓雅,眼眸开合间自有一番精光闪烁。 随着第一个白衣青年踏入殿中,门内两侧高大的金鳞盔甲忽然发声。 “白氏子云天,传承闻獜即。” “靳氏子玲,传承鸾鸟。” “言氏子长乐,传承梁渠。” …… “我以为我们再不会来了呢!”小师弟耷拉着脑袋,唉声叹气。 长乘叁拉起鱼竿,笑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师兄!”长乘七直翻白眼,“有你这么劝人的吗?!” 渭水浪花拍打着小舟,两人起起伏伏,却又安稳如山。 见钓者不答,长乘七又道:“你上次才说跟谁谁要在上水渡相见,结果呢,这么快又被派来现世,你打不打脸啊?” 长乘叁伸手,一巴掌把自家师弟拍进江水。 好半天长乘七才冒出头,吭哧吭哧扒在船舷上道:“夭寿啦!师兄谋杀师弟!这还没到九子归一,你就想弄死我了么?” “反正你早晚得死,别说等到九子归一,这次廿三战你怕是都抗不过去。”长乘叁揶揄道。 “切,打不过你们这些变态,我还打不过那些小孩子吗?”长乘七一边翻上船,一边道:“又不是,拿不到头名,杀进二十三也没什么问题。” “院里说了,不准进决赛。”长乘叁提醒道。 “它云渡书院的决定,关咱们长乘门什么事?”老七很是不服。 “你现在是云渡学子,就得遵守它的规定,毕方、鸾鸟,他们也一样。”三师兄耐心得像个老头子,和刚刚的举动比起来,简直不像同一个人。 “知道了。”老七又挠挠头道:“可是,不进决赛,咱们怎么拿山神殿的奖励啊?师父的话和书院,该听谁的?” “哦,那东西,不该你操心就别问。” “为什么?” “因为傻人有傻福,可以活得久些。” 第二百二十五章 微风 “总之,诸家龙凤就是这些人了。” 言乐喝了口茶水润嗓子,“你打算走哪家名额参战?不如就从我这边吧?” “要冠以言姓?”厉九川问道。 “那倒不必,直接跟着言氏子弟进去就是了。” “你刚刚说的言长乐是谁?” “不是我,我家以单字为贵,血脉愈亲,名字字数越少,言长乐只不过是个远房亲戚。你到时候跟着他走就行了。”言乐信誓旦旦。 厉九川心中生疑,但他没说什么,也不想深究这是不是言乐想混进去的假身份。 所有参加廿三战的人心中都理应有所准备——除了自己之外皆是敌人。 没人会手下留情。 “书院什么时候公布参战名单?” “最迟也就明后两日,名单公布的当天,所有人都得在书院集合,由夫子们带往云海山。” “这么急?” “向来如此。” 言乐说完,又挤了挤眼睛,“这还不是最刺激的,大战重开,四方势力允许动用本心镜观战,到时候整个渭水湖上方都会映放云海山的一切,谁要是想名扬天下,这可是最好的机会!” 在权势之家的眼中,名望堪比性命。 厉九川若有所思。 …… 次日。 海事书院。 师长们皆身着幽蓝衣衫,披白色金纹的外袍,或白须或长发,神情肃穆。 五十位学子站在渭水湖前,清一色的麒麟服,最少也踏云二朵,除了某个身量极矮的掌士。 厉九川站在一个瘦高青年身后,精致的小脸面无表情地盯着渭水湖,几道特殊的生灵气息在湖中萦绕,但迟迟不肯浮出水面。 白发院首独自站在最前,眺望远方,良久方才转身。 “此去云海,你们都记得规则吗?” “记得,至死方休。” “为大樂而战。” “先联手,再决生死。” “……” “错了。”院首摇头,“是剩二十三人时,不要勉强,活着才最重要的规则。” 这和大人们要求的都不一样。 四下一片沉默,他们知道海事府实力稍弱,但也不明白,院首大人为何会说这等丧气话。 “出发吧。”不等众人回应,院首抬手一挥,“乘龙鱼。” 话音落下,几道宽大的黑影浮出水面,鱼鳍鲜红,鳞光滟潋。 腹侧红鳍硕大无朋,根根骨翅好似羽翼般展开,圆溜溜的大眼珠嵌着一圈金边,带着几分神圣意味。 再仔细一看,这大鱼竟然长着一张酷似人脸的脑袋,奇特的肌理形成道道纹路,如同皱巴巴的老人面孔,正神情深邃地打量众人。 多数学子似乎司空见惯,径直走到岸边,等大鱼一靠近,便踩着它脑袋坐上脊背。 淡淡的水晕将他们笼罩,竟是半点水花都未曾沾湿他们衣衫。 厉九川跟着前面的黄杉青年,也踩过一只龙鱼脑袋,这条大鱼蓦地沉了一沉,好似背上千斤重物,颤颤巍巍。 那双嵌金边的大眼睛骤然缩成细线,随着孩童脚步前移而向上看,就像在慢吞吞地翻白眼,着实是紧张万分。 “咦,这龙鱼莫非是太老了,人还没上几个,它都载不动了吗?”走在前面的瘦高青年嘟哝道。 “长乐,回头跟你家表兄说说,让他换条不就好了?”另一个玉冠学子笑道。 “说得轻巧,这等鱼龙血脉可遇不可求,岂是你说换就换?”言长乐连连摇头。 “普天之下皆是你表兄家,如何换不得?”玉冠学子说完,周围响起一阵哄笑声。 谁不知道大樂的背后主宰乃是上水渡,连海事府都是依靠那边的人才建立起来。 如今皇室式微,皇帝醉心后宫众妃,无心朝政,也只有出了廿三战重开这样的大事,他才会露面下一通乱七八糟的命令,根本不顾敌己实力如何,只想着达成自己的要求便是。 故而海事府诸多高位传承者以为其昏庸,并不把他放在眼中,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也成了一句有名无实的戏言。 若不是当今太子得中帝青睐,皇室会更加没落,形如傀儡。 言长乐扯出一个牵强附和的笑容,眼底寒光闪烁。 “蔺闵行,闭嘴。” 隔着条龙鱼,一个蓝脸赤发的青年冷声呵斥。 厉九川心说难怪,也就是背靠毕方世家这样的大靠山,玉头冠才敢开皇室的玩笑。 蔺闵行顿时垂眼闭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了。 待众人乘上龙鱼,两侧皆有赤红细须飘来,有人持须而握,有人将须子缠在腰上,各有方式固定住自己。 厉九川学着言长乐,将鱼须握在手中,缠了几圈,只觉得温凉软滑,又柔韧结实。 一个面容清癯的青衫夫子也登上龙鱼脊背,他个子高瘦,眼皮耷拉着,显得有些无神,正是教授除秽课的葛夫子。 湖面共有五条龙鱼都各自载了十个学子,外加一位先生,还有单独一条龙鱼,坐着院首和其他夫子。 打眼一看,岸边剩下的先生们显得格外孤单,这一去,简直要把书院掏空了。 院首连头也没回,抬手扯住龙鱼赤须,顿时带着先生们钻入湖水,阵阵涟漪荡开,便消失了踪影。 其他龙鱼见首领入湖,也接二连三地没入水面。 岸边剩下的人们纷纷长揖到底,久久未散。 渭水湖下是成片的水藻青荇,龙鱼掠过藻面,就像牛羊走过草原,鳍尾摇摆间,颇有些怡然自得的滋味。 流水在贴着脸庞溜走,明明能感受到丝绸般的波浪,却偏偏不曾沾湿衣襟。 哪怕不动用传承,学子们也能在龙鱼背上随意呼吸,看湖鱼自头顶游过,见虾蟹在淤泥爬走。 顺着渭水湖往东游,大约过了两个时辰,平静的水域变成了湍急的水流。 龙鱼们偶尔会浮上水面换气,只见得一片滔滔大江宽阔无比,入眼尽是黄水白浪,翻滚不息。 它们就像波涛里偶尔露头的礁石,始终保持着队形。 忽然,大江上空传来一阵吠啸,龙鱼群顿时止步不前,原地团团打转。 身形最大的人面龙鱼猛地跃出水面,白发苍苍的院首仰望天空,只见云层之上有道道黑影钻进钻出。 仔细看去,竟是一条条插翅大犬。 它们白身黑首,灰紫的毛发披在身上,风雨不侵,肩骨生出飘渺的飞翼,如同丝绸缎带,轻柔中如云似雾。 “天马。”院首五指紧了又松,“天宫来给咱们下马威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小风 游走于天空的飞犬们叽叽嗷嗷地谑啸着,像蚊虫般始终绕在龙鱼群上方。 受惊的鱼群乱了方向,有两尾稍小的险些被湍流冲走,但很快就被强大些的龙鱼护在中间。 先生们纷纷安抚龙鱼,几次驾驭鱼群避开上空的天马,却总被追上。 那些嗷嗷笑叫的灰毛狗儿时不时俯冲下来,将鱼群惊得时散时聚,既无法前进,也不能后退。 江水激流不断地消耗龙鱼体力,再这样下去,早晚会有小龙鱼被冲散,使得部分学子脱离队伍,身处险境。 但鱼背上的学子们出乎预料地安静,这些人都是海事府的精锐,一旦真正遇上危机,都体现出掌士训练有素的冷静之姿。 “一、二、三……”葛夫子指着天空数人影,“看不见更多了,还有些小飞狗升得太高。” “打下来?”一位身负长剑的先生问道。 “靳元邱,能削掉它们的翅膀吗?”院首问道。 负剑先生摇头道:“太高了,我只能打下来,没法控制。” 琴师长轻挽丝发,取出一副古琴来,轻弹两下。 弦声悦耳,婉转直上,连浪潮拍打也遮不住。 然而她却忽然停下,双手按琴道:“我也不行,太高了,只能杀不能赶。” 院首叹气,众夫子心中也忍不住随之一叹。 天宫的人并未做出什么杀人放火的事,书院这边自然也不能随意动手,否则就是先坏了规矩,上水渡也不能有什么说辞,明明能杀却不能杀,也难怪先生们如此郁闷。 说到底,终究是海事府太弱,不敢出头。 但这时,院首忽然从衣袖里摸出一杆青木戒尺,众先生们看得眼皮直跳。 “使不得,使不得!”葛夫子连声道:“书院还没准备好……” 话还没说完,只见院首将戒尺往前一抛,碧青的璀璨流光倏忽间没入水中。 龙鱼们立即围成一团,紧紧凑齐,大护小,小护幼,挤得学子们不得不脸对脸瞅着对方。 接着,江水忽然颠倒翻涌起来,好似有什么庞然大物自地底复苏,将水面徐徐抬起,声势浩大,无可阻挡。 只见水下无数黑色长影穿梭游动,交错膨胀,很快便凸出水面,露出嶙峋坚硬的表皮,和数不清的细长黑须。 整个大地都在震颤,在抬高,黑色的树根自水下冲天而上,飞快地长成一颗参天巨木! 大江被撑天立地的巨树横截成两段,涛涛江水拍打在不断隆起的树根上,就像巨人脚边的水花。 起初是顶心冒出一抹碧芽,接着枝干如蛇似蟒般狂涨,翠叶如繁花绽开,硕大无朋的树冠将万物都笼罩在脚下。 厉九川抬起头,入目皆是无尽绿意,任谁也不敢相信上一刻这里曾是辽阔的涛涛大江。 “建木!建木!” 天上的人在高呼,飞狗乱窜,很快被生发的枝条缠住,卷进树冠,天马逃跑之速远不及巨木生长之疾。 方才还在挑衅的天宫众人,此刻如同被巨人攥在掌心的虫蚁,瑟瑟发抖,竭力挣扎。 龙鱼群此时所处之地,已经是一处树根中的小水塘,周围铜墙铁壁似的根系正好将鱼群护作圆形。 白发苍苍的院首站起身,龙鱼笼罩在他身上水光轻轻裂开,露出他须发飘飞的身影。 五只木茧像蠕动的虫蛹一样,被数支藤蔓缓缓送到他面前。 院首又从怀里摸出一把戒尺,通体碧绿,只不过并非是木质,而是一块幽青绿玉。 他用戒尺朝其中一只木茧点了点,藤条徐徐褪去,露出一张惨白的脸。 “哪一界,哪一天?堂主,还是静主啊?”老人淡淡地问,语气却像是自言自语。 惨白人脸不答话,只是紧闭唇舌,神色木然。 院首点点头,然后举起戒尺。 啪!!! 脆响比巴掌声还大,甚至在绿苍苍的树木中回荡起来,天宫那人脸颊高高肿起,顿时羞愤欲死。 众书院先生们同时眼角一抽,或撇过脸,或往别处看。 虽然这一幕极为痛快,让他们几欲大声叫好,但这戒尺抽在肉上,简直又像抽在自己身上似的,又见当年院首赫赫威风。 天宫俘虏肿起来的皮肉蒙上一层绿莹莹的青光,突然,一只小巧的灰白太极浮现,将青光驱散。 “哦,色界太极蒙翳天。”院首回过头,手握着戒尺,谆谆教导:“天宫三十六重天,分六界,第二界是曰色界,这个图样便来自太极蒙翳天。葛夫子,你来讲讲有几种法子能驱散太极蒙翳天的护体道法。” 葛夫子急忙起身,“大先生,共有三种大方向,第一,以力服之,传承度高过他一个小瓶颈即可;第二,以极阴或极阳破之;第三,道法神通千千万,只要能坏他阴阳,明晰其道,便能破之。” “嗯。” 院首只应一声,也不评论好坏,让葛夫子心里一阵七上八下,生怕那戒尺抽到自己身上。 当年庆离违背条例最多,挨打挨得最惨,嚎声惊天动地,每每有人路过书院,都以为错走了海事府的地牢,是谁在挨酷刑呢! 啪!!! 葛夫子一个哆嗦,差点闭上眼睛,再细看,天宫的嘴硬鸭子左边脸也鼓起来了! 碧绿戒尺一挥之下,青光瞬间将太极图样抹得干干净净,又送了那人半张圆圆红红的脸。 “瞧,天宫堂主大都皮厚,静主常年奉神静思,一挨打就露馅。”院首戳着那人脸道:“这就是个没脑子的小兵,既不是静主也不是堂主。” 天宫俘虏又气又怒,想要张嘴争辩,嘴巴一开顿时掉下几颗带血白牙来,嗓子里发出呜鲁呜鲁的声音,却是舌头也肿了。 “院首大人,您既然说静主挨打会露馅,为什么又断定他是个小兵呢?”开口的是个小童子,他面色无辜,显得天真好奇。 院首意味深长地看他一会,“因为堂主抽了,脸不会肿这么高,静主奉神,脸皮更厚,压根看不出来。” 众学子忍不住哄笑,指着天宫俘虏,形同观猴。 顿时气得那人两颊如血,几欲晕死过去。 琴先生看着这一幕却并没有多少欢喜的意思,反而稍有愁容,“院首大人,他们……” 不等她问出口,院首便道:“就吊在这树上,让天宫来赎,顺便让他们把江道修缮完好,否则就扒了他们的皮,映在本心镜里给八方来客观看。” 这番话戾气十足,一点都不像老成持重的书院之主,反倒似个桀骜反派,但着实大快人心。 第二百二十七章 大风 戏弄完天宫的探子,院首收回戒尺,拍了拍座下龙鱼的大脑袋,“走吧,老伙计。” 厉九川闻言刚生出疑惑,只见龙鱼们竟然站起身,露出四条颇为健硕的腿,灰褐皮肤显得分外粗糙,膝盖脚丫子一个不缺。 接着,龙鱼们哒哒哒地飞奔起来,冲向盘虬起伏的树根,如履平地。 “……” 他默默地看了看树冠上被绑着的天马,又瞅座下四条腿儿跑得飞快的龙鱼。 前者凶狠威武,翅若仙翼,后者收齐鱼鳍,露出兽腿,活像地面爬动的大蟑螂! 龙鱼本来就长得显老,现在伸出腿儿来跑,就更丑到无法直视了。 “院首大人……”有人不解地问,“为什么咱们不骑天马呢?它速度比龙鱼快,也更灵巧。御课里讲过,被驯化的天马如果失去主人,不是也可以暂时乘骑?” “蠢材。”葛夫子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摸出一只葫芦,打开却飘出一阵茶香,“天宫会专门来给你送坐骑?” “太极蒙翳天擅长逆转阴阳,传承种也好,秽兽也罢,送到他们手里都会颠倒性情甚至力量。”琴先生温声解释,“更何况我等乃海事书院之表率,乘坐天宫坐骑不妥当。” “学生受教。”问话的学子拱手行礼。 他皮肤苍白,脸颊瘦削,眉目间透着一股子阴冷味道。 年纪大点的夫子一看就知道,他定是常年待在地底,不见天日,只有和山神殿经年争斗,才会出现这样的变化,不了解天宫也正常的。 葛夫子方才被院首唬得不轻,说话自然没什么好语气,但这学子也未计较,只当是没听见。 一路上再无人发问,都在养精蓄锐,以防出现意外。 龙鱼群狂奔数个日夜,穿山过岭,游水渡河,在这日抵达一处大泽。 此地花鸟繁盛,树丛遍布气根,浮于淤泥之上,景色奇异,分外静谧。 院首终于下令让龙鱼们休整一夜,学子们得以趁机离开鱼背,在方圆五里内散散心。 厉九川没走远,只是坐在一根粗大的枝桠交叉处,看龙鱼在水泽里挖淤泥。 它们四条腿划得飞快,偶尔也支起鱼鳍向前拱动,不多时就在水泽里拱出一个个硕大圆巢。 圆巢湿漉漉的,夹杂水藻树根,散发着一股子水腥味,也不甚稳固,总是掉泥。 龙鱼们开始互喷口水,有的呸有的噗,还有的张嘴一嗞能喷出丈远,它们粘稠的口水遇水膨胀,很快将那些泥巴巢穴糊住,像果冻似的一团接一团。 太阳底下一晒,那些圆巢竟然变得结实又坚硬,即使泡在水里也没有垮塌冲走。 龙鱼们就趴在这一座座“小陵”中休憩,安然自得。 “怎么?以前没见过它们筑巢?”高高瘦瘦的言长乐不知从何处回来,手里竟还捧着一只烤鸡。 “我以前也没参加过廿三战。”厉九川答一句,扭头眺望西南方向。 天际线处仍旧能看见一棵参天巨木,绿苍苍的树冠遮拦四面八方。 院首临走时已经将青木戒尺收回,但树依然没有消失。 “吃吗?”言长乐在烤鸡上拧下一只腿,把剩下的递给孩童,“我家表兄叫我好生关照你,到时候入云海,你也得关照我才是。” 他说这话时,脸上带着腼腆的笑容,露出两个浅窝。 厉九川瞥了他一眼,懒得戳穿这厮熟悉的表情,“那就早点退出,天子不出宫,将军不临阵,你不该来。” 言长乐神情忽然诡异起来,脸上的肌肉像被粘住了似的,“他白云天都来了,我怎么不能来?白家独子呢,他爹娘也七老八十了……对了,你怎么认出我的?” “傻子才认不出你,譬如蔺家那个跟你斗嘴的。”厉九川抓走他手里烤鸡,大口吃起来。 “这,有这么明显?”言乐忍不住摸了摸脸,陡然发现几个夫子在他看过去时,都转过头。 显然,太子爷已经被“关照”一路了。 厉九川咂吧一下嘴,忽然问道:“这肉是哪个给你的?” “啊?”言乐摸不着头脑,“赵家小子,赵宾。” “酸与赵奇山?” “他跟赵奇山顶多就是个远房亲戚的关系,就是做饭手艺不错,这烤鸡闻着还挺香,也比蔺家小子谦逊多了,我还没说什么呢,他就把刚烤好的肉给我了。” “这玩意不是鸡。”厉九川突然把言乐手里的肉腿拍下去。 言乐缓缓张大嘴,“那……这是什么?” 厉九川拎起一串骨头,“你见过鸟长着猪尾巴,还只有一条腿?” 只见那仍带着肉丝的骨头,只有一根乌青腿骨,还有一截圆滚滚的尾骨。 “……”言乐哭笑不得,他刚刚分明看见不是这样的,以为厉九川又想拿自己逗趣,便反问道:“你都吃了?” 厉九川的手张开又合拢,只见那堆特别的骨头又不见了踪影,剩下一只被啃了半口的烤鸟。 “咦?”言乐顿时意识到事情不简单,并非厉九川在跟他开玩笑。 身为麒麟寄主,他当然能分辨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而方才那串骨头是真的,面前没吃完的烤鸟也是。 这就是此物最大的破绽。 “帝种传承之下,此物会被逼出本相,拿给夫子看看。”厉九川将东西丢给他,指尖有青芒一闪而逝。 被啃了半口的烤鸟顿时蒙上一层不易察觉的青光,令之与外界隔绝。 言乐知道厉九川有青龙传承,自然而然地以为,他正是因为青龙传承才发现这破绽的。 同样在远处看龙鱼筑陵的院首忽然回头,眼神先是盯着厉九川,又落到那只鸟上。 “谁烤的?” 声音由远及近,几个起落间,院首已然来到二人身前。 他看着上面被咬了半口痕迹,眼神严肃地在二人脸上来回扫,“跂踵秽种,你们也敢吃?!” 跂踵,其状如鸮,而一足彘尾,见则其国大疫。 对于能勾起瘟疫的传承种,向来是金母元君的亲宠,实力强大,疫毒凶狠。 “我没吃!”言乐立即道。 厉九川:“……” “我吃了,不过还好。”孩童指了指地上半搭肉皮,“吐了。” “胡闹!”院首面无表情,“就算你真有青龙传承,此物吃下去也叫你好看!” 此前金母元君神降,引发动荡,厉九川曾暴露自己有青龙传承以摆脱嫌疑,但院首并不相信。 就算真的有传承种,也不可能认可他。 厉九川又指着另一个方向道:“院首,那边的人都架火吃起来了,想必他们没有帝种传承吧?” 众人同时沉默了一下,还是旁边的琴先生叹了口气,先赶了过去,顺便发了信号,让所有师生聚集。 厉九川二人沉默,是因为不关他俩的事,院首不动,是因为八成没救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负剑师长沉重叹道,随即路过院首身边,赶往炊烟袅袅之地。 那里还是一片欢声笑语,甚至能听见有人邀请琴先生吃烤肉。 第二百二十八章 暴风 “都住手!” 一声呵斥让树枝上烤肉的学子们都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琴先生少见地脸色严厉,仿佛他们犯了什么大错。 赵奇山跟一个肤色雪白的女学子坐在一根树杈上,两人手里还各自举着一只烤鸡。 琴先生看得清楚,烤鸡已经被他们啃了一半了。 她皱着眉,仍旧无法相信这些人已经中招,也许只有送到言乐手上那只,才是跂踵秽种。 “先生,怎么了?”赵奇山温雅有礼的面孔有些不解。 他和紫缪向来是关系极好的世交,双方性情也颇为契合,连传承种的能力都十分相似。 有兽焉,其状如蝯,赤目、赤喙、黄身,名曰雍和,见则国有大恐。 有鸟焉,其状如蛇,而四翼、六目、三足,名曰酸与,其鸣自叫,见则其邑有恐。 紫雍和,赵酸与,都是灾级传承。 两人同时出手,能力就不是一加一那么简单,恐惧之力足以令同阶传承者瞬间昏厥,甚至猝死,是一大杀器。 据传,这两个传承种还是紫氏和赵氏先祖,一同渡河捕捉,途中还遇上天宫贼子,与之激战险胜,才将传承种带回来,殊为不易。 “鸟是谁抓的?”琴先生小心地拿起附近树枝上串着的鸟,仔细查看。 这些学子们点着了一棵树,直接在树上烤肉,附近的枝条已经插了三五正在炙烤的水鸟了,地上还丢着两只没褪毛的。 大泽多水鸟,看起来也只是常见的品种,两只白羽鹭,三只黑颔雀……琴先生心中刚松了口气,忽见赵奇山似乎脸色有点不对劲。 他面皮有点发青,好似被哽住喉咙,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而紫缪低垂着脑袋,靠在赵奇山怀里,阴影中隐约可见她逐渐腐烂的嘴角。 “是赵宾抓的……诶,他人呢?”一个学子答道,他说着就去寻找赵宾的身影,却没找到人在哪里。 这时,先生们都已经聚拢过来,将这些吃烤鸟的学子都围在中间。 院首扫过赵奇山和紫缪的面孔,冷然呵斥众人道:“都退开!” 说完他径直上前,浑身上下散发出濛濛青光,将赵奇山俩人笼罩。 葛夫子和负剑师长立即带着其他学子远远离开,琴先生则挨个拉着吃过鸟肉的学子查看。 “安九九怎么没跟来?”一位长髯师长脸色难看。 “她受伤了。”琴先生无奈道:“赵宾是不是参加过一次廿三战?这恐怕是早就埋下的祸患。” 长髯师长更加困惑了,“嗯?既然参加过廿三战,赵家怎么还让他来?” “这孩子在家族无依无靠,实力也不起眼,上次全靠九禾才侥幸逃脱,这次又被派来,难免心生怨恨。”琴先生垂下眉眼,难掩忧虑。 事情一发生,她就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但太迟了。 “可是九九怎么会受伤的?”长髯师长难以置信道:“她不是守着宗南吗?这家伙已经踏入刃兵门槛了吧!” “安九九性情怪异你又不是没听说过,她自己溜出去玩,等宗南找到的时候,人已经昏迷了,所以才没跟着来。”说话的是匆匆赶来的葛夫子。 他已经让龙鱼群带着其他学子们远离此地,一旦疫毒爆发,这里恐怕百年内不会有正常生灵存活,疫病灾种传承的可怕超乎想象。 琴先生松开最后一个学子手腕,“他们没问题,吃得都是水鸟,带走单独做几次除秽,暂时安置在一条龙鱼上。” 长髯师长随即带走剩下的人,只余其他夫子担忧地看着院首那团青光。 葛夫子捋着山羊须道:“你说,天宫如此深谋远虑,又重伤安九九,又策反赵宾,为什么单单只对他们下手?” “他们?”琴先生想了想道:“言乐他俩不算,只要没在云海山内就百毒不侵……赵奇山他们,恐怕是因为传承种。” 赵家和紫家先祖趁天宫的人夺取传承种时偷袭,得到了两大灾种传承,一直被天宫视为耻辱。 “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很久,书院也给把影响压了下来,不可能是天宫意欲为之,但天马一事倒似他们作风。” “比起之前的天马骚扰,这次出手倒像不知深浅的年轻一辈……” 两位先生对视一眼,都看见对方眼中忧虑。 如果是天宫故意为之,说明他们已经做好了跟书院开战的准备,如果不是,书院也很难让天宫付出代价,因为被利用的,是他们自己人。 “琴先生!找到赵宾了!”一位花簪女先生慌张赶来,“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葛夫子眉头拧成疙瘩,“人在哪儿?!” “就在那棵水杉下面!”花簪先生说不清,干脆伸手一指。 琴、葛二人刚一赶到,就看见一个神色恐惧的学子坐在树下……大口大口吞吃着一只烤鸡。 赵宾几乎是连皮带骨将之咀嚼吞咽,狼狈得像是十几天没吃过饭。 琴先生还没靠近就变了脸色,急忙拦着其他夫子迅速后退。 赵宾手里拿着的烤鸟仅有一只腿,还垂落一条长长的猪尾! “是跂踵秽种!都走!”琴先生一声高呼,原地顿时只剩下葛夫子和负剑师长。 前者是个精通除秽的老药师,后者道法神通不同凡响,都有应对疫毒之法。 赵宾依然在啃那只鸟,狼吞虎咽,脸上却有大滴眼泪疯狂落下,浓烈的悲哀侵上心头,令人悸动。 他眉眼尚且稚嫩,是属于十几岁的少年模样,唇上绒毛都未褪尽,身为掌士却肤色蜡黄,皮骨消瘦,肥鸟的油脂自他嘴角滴落,和泪水混为一体,竟然不分彼此。 赵宾的眼睛开始融化了。 他愈发凶狠地撕咬那只鸟,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哽泣,颤抖如林中幼兽。 “赵宾,先生知道……”琴先生忽然捂住嘴,睫羽湿润。 堂堂海事书院英才,海事府二等掌士,竟然连饭都吃不饱,体魄孱弱消瘦似少年! 可见他在赵家是什么待遇,这背叛之中,又对赵奇山深藏何等怨恨? 无言的悲怆开始蔓延,负剑师长缓缓抽出寒锋,“就算他身不由己,事情也已经无法挽回了,不若送他一程,也好安心。” 琴先生转过身去,手背轻拭眼角,第一次送行时,她就知道很多孩子的命运,第二次再去,却还是如此。 世家倾辄,势力争锋,添之传承种的恶意,这既是世人之悲,也是无言之殇。 上神啊,难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吗? 第二百二十九章 飓地之风 厉九川再看见院首以及众师长时,已经是次日凌晨。 薄光透过苍林间隙,落在众人或稚嫩迷茫或苍老沉重的面孔上,似乎连时空也凝固。 赵奇山两人没有跟着先生们回来,院首也脸色苍白,手里始终握着那支青木戒尺。 远处,原本喧嚣充满了生机的水泽已然化作一片毒沼,树木倒伏,气根腐烂,水鸟的尸体成片扎在淤泥中,缓缓溢出毒气。 院首环视众人,他眉目苍老,须发尽白,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几番犹豫,终究只是吐出两个字。 “走吧。” 他想说,如此大祸,廿三战我们一定要胜啊!否则单凭海事府,江道也好,水泽也罢,都很难使它们完好如初。 一旦败落,那些狼子野心的畜牲们,还不知道要做出何等丧心病狂的事! 但当他看见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又想到折损的赵紫二人,竟无半分把握能肯定获胜。 言乐是麒麟子,未进决赛前一定会有人将他带出来,厉九川疑似有青龙传承,但不见得获得了承认,何况帝种传承成长需要的资源,简直难以概括,幼小的猛虎不见得是成年狸猫的对手。 且对手不是狸猫,是猛禽,是毒蛇,是冰冷残忍不择手段的猎食者。 如无意外,厉九川也是一定要在决赛前出来,否则青龙种遗落,他便是万死都不足以向青帝谢罪! 院首乘上龙鱼,带领众人再度启程。 …… …… 云海山。 高耸的山脉常年被云雾笼罩,飘渺似仙,起伏的白雾经年不息,酷似海浪,故被称之为云海山。 其临北侧的一处险山形如界碑,直上直下。 北海涌动不息的潮水被阻拦在外,只有缭绕的水汽才能汇聚到极高的天空,绕过这险峻之山,浸润翠色欲滴的崇山峻岭。 而云荫古道,是进入云海山的路径之一,因为平坦开阔,被廿三战诸方势力视为进出战场的要道。 它位于云海山山脉脚下,道路常年无人涉及,长满了绿绒绒的野草。 云雾的露珠自草叶滚落,将一只蚱蜢忽地惊起,还未等它落地,巨大黑影落下,碾作一地青汁。 “先生们真的不打算来了?” 踩死蚱蜢的白发青年挠挠头,他穿着一身云纹道袍,仙气飘飘的衣装和他气质比起来,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他们说要在兆阳看好戏,不来管了。”一个眉眼妩媚的少女坐在路边界石上,把玩手里的发辫。 旁边三个浑身透着阴气的斗篷人看向一个鹰钩鼻的男人。 “先入山。”鹰钩鼻说完,带着三人离开此地,身影消失在云海山中的茫茫雾霭之中。 “啧,打地洞的先走了。”一个青灰袍子的小姑娘哼声道,她嘴唇是紫黑色,宛如吃了砒霜,“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他们身上的土腥味,臭死了!一个个脸白得像死人一样……哎呀,没说你,阮魁!” 被点名的青年面颊枯瘦,青白的瞳仁和死人一般无二,他只是安静地站着,没有接话。 “还等那些爬虫吗?”捏辫子的少女问道。 “留下信物就行了吧?”青年依旧是挠了挠脑袋,腼腆笑道。 少女回过头道:“一条腿,去把章纹刻在界石上。” “你喊谁一条腿呢!”青灰袍的紫唇姑娘瞪眼。 “怎么,难道猪尾巴更好听?”辫子少女毫不客气地嘲笑。 “呵,这么讲来,我该叫你鼠尾巴才是!老鼠尾巴!” 俩人吵起来,谁也不饶过谁。 “都闭嘴。”白发青年微笑道,“你们要是高兴,可以背地里叫我蛇尾巴,或者独眼睛,但现在,去界石把章纹刻好。” 他一发话,两只吵嘴鸟儿同时偃旗息鼓,乖乖地去石头上刻花纹。 界石是一块通体白亮的大石,立于云海山和云荫古道的交界处,它上半部分记载着密密麻麻的文字。 ……年,……月初,廿三战再启,参战者……胜者…… 相似的文字下,绘刻数种不同的印记。 虎面,独眼,乌篷船,雄山,海川、豹尾……等等。 其中,最久远的战斗已模糊不可细查,那些参战的势力也在更替,但新刻上去的字迹还很清晰。 其末尾写着,胜者,海事书院。 紫唇姑娘伸手一抹,石粉嗤嗤落下,字迹便消失不见。 原本上面的字迹会被法则保护,外力不可损坏,但上次廿三战结果被诸方势力否认,便失去了这效力,轻易就能抹去。 发辫少女接着上面的字迹,用指甲刻了一只线条妖冶的眼睛。 眼睛旁边,还有一张新刻的虎面。 “好了,咱们也入山吧?”她站起身,擦掉指甲粘上的石头粉末。 白发青年点点头,一行人消失在茫茫云海之中。 …… 半个时辰后。 一群骑着大鱼的人走过古道,来到界石前。 “人呢?”葛夫子眉头收紧,神色诧异。 琴先生指着界石道:“他们已经留下章纹,恐怕是入山了。” “这等行径,简直不把人放在眼里。”负剑师长冷声道。 长髯先生则叹道:“行啦,少说两句……” 众人都望向院首。 他却盯着一处空地出神,丝丝雾霭飘过,竟然若有若无地传出人声。 一些云雾里还闪过城墙和街道,绿宝石般的湖泊出现了好几次! “是渭水湖!”有眼尖的学子喊道。 “兆阳,这是兆阳啊!”言长乐指着那片浓云道,“他们开始动用本心镜观战了!” 又一片白雾吹来,如海奔腾,似潮啸涌,竟露出一副极清晰的景象。 碧绿湖泊建起四方亭台,分别坐着一方麒麟服、一方水纹青袍、一方虎纹裘袍,一方云纹道袍。 以海事书院来人最多,宽阔大亭里坐着四五十人,其次是不嫌热的山神殿,约有十几个,一副正道做派的天宫只来了九个,上水渡最少,只有五人。 而湖外围观的传承者们数量众多,还在不停地增加,他们都热切地瞧着天空,看那些天才们如何互相残杀。 自大樂建立以来,无论哪方势力掌权,都将他们视为可有可无的存在,如今能看见这些罕见又强大的传承种厮杀,岂能不过瘾? 吵吵嚷嚷的野修们很快引起了大势力的注意,几队掌士往人群里一站,场面顿时冷静下来。 但也有一开始就安静观战,注重大势的人,他们大都站在附近的阁楼之上,观看本心镜的镜像比起湖中也只好不差。 镜外人观镜,镜中人亦观镜。 厉九川很快就看见了诸多熟悉面孔,譬如厉九禾、赵青、季欢…… 连言乐也看见自家老爹,甚至常居宫中的祭仪也在亭中观战。 极度利己的野修毕竟只是少数,一旦海事书院此番战败,不光坐实了廿三战作弊的可笑之举,还将失去战事资格,任人鱼肉! 大部分传承者,还是不愿看见这一幕。 若是书院惨败,少不得人心动荡,王朝飘摇,大樂的气数恐也将走到尽头。 但这既不是上水渡想看见的,也不是长乘门这些势力愿意坐以待毙的,除非天宫和山神殿联手,否则鹿死谁手,还犹未可知。 第二百三十章 飓地之风(中) 院首收回目光,沉声道:“备酒。” 数位夫子同时下地,琴先生长袖一摆,居然摸出一套酒樽来。 由先生们亲手捧酒,院首的青木戒尺一一点过酒杯,一股清流瞬间盛满,散发着阵阵幽香。 学子们自发站在每位夫子身前,第一排人率先接过酒樽,行礼,饮酒,长揖及地,然后摔破酒樽,大步踏向云雾茫茫之山。 周围云气中的影像瞬间静默了,整个皇城的人都在看学子拜别师长,身踏生死之地。 镜外人皆喟然长叹,直到此时,所有人才意识到生死并非儿戏,这些学子们亦有父母家人,亲朋好友,与凡夫俗子一般无二。 然湖畔禁止凡人往来,他们也看不见本心镜中的影子。 轮到厉九川时,正好是琴先生为他奉酒。 “建木浆入口稠而不易化,存下来,关键时可救你一命。”她语速轻柔且快,叮嘱时眼底带着不易察觉的忧愁。 厉九川接过酒杯,一口饮尽,澎湃的生机滚滚如潮,堪称生死人肉白骨之神物! 他立即动用传承,在腮喉空隙里长出一只额外的空囊,将酒液储存其中,避免吸收。 琴先生见他领悟,便轻轻颔首道:“去吧。” 厉九川微微吐气,朝着云海山界限处走去。 此番书院四十八名学子,就算一个都没被其他书院击杀,也会死上一半在自己人手中,这冷漠残酷的战斗,本质就是一种消耗。 厉九川迈过属于云海山的边界,忽然觉得身心一沉,仿若有千万斤重担压在身上,顿时一阵天旋地转,不由得踉跄后退两步,直到被人一把扶住。 他心中却是无比震惊,原本与玄冥传承种的联系忽然被斩断,连同青龙传承也无法察觉,就像未曾拥有过一样。 冉遗传承反倒活跃起来,像是终于脱离了管束,跃跃欲试地想要霸占厉九川的心智,但很快就被镇压下来。 “唉,你怎么还站不稳……”言乐话还没说完,自己先像挨了一击重锤似的仰倒在地,半天没爬起来。 厉九川被他扶了一把,又扯一下,顿时把他坐在屁股下面,两人差点滚成一团,直接翻出云海山的范围。 周围飘过云雾显出千人百态,大多是掩面侧首,有些无法直视出丑的两人,还以为是他们不胜酒力摔倒。 然而真正明白其中意义的人都十分重视,天宫山神殿乃至云渡书院的人都微微坐直了身。 只有超过体兵之力的存在才会遭到法则镇压,两人反应如此强烈,必定是身藏极为强大的传承种! 部分正仙种未入体兵也能具备超越体兵的力量,但不如言乐二人表现得那么强烈。 院首看了琴先生一眼,“那小子真的有帝种传承。” “却并非好事。”琴先生只是叹,“云渡那边真的能保证带他们回来吗?” 院首沉默片刻,“一入此山,我也无能为力。” …… “你……要压死我啊!”言乐一手抱住脑袋,一手去推那孩童,“重死了!” 明明只是个小孩子模样,却比铅铁还沉,差点把他坐断气! 厉九川伸手拉住附近树枝,也捂着脑袋站起身,“不是我重,只怕是你变弱了。” 言乐愣住,随即惊道:“嘶!我好像不能……” “是啊,听天由命。” 厉九川说完,也不管言乐听没听懂,身形一闪蹿进山林,只留他一人呆坐在地。 冷凉的薄雾穿身而过,言乐立即爬起来,虽然没人知道他冒充的身份,但直觉告诉他还是不要出太多丑为好。 毕竟余光一扫,他好像看见云雾里有父皇皱起眉头的影子,还有向来对他要求分外严苛的祭仪。 言乐瞧了眼后面空空如也的古道,只有几位夫子神色严肃地看着他。 其他学子早在他摔倒时离开了,好像生怕等他一会,就沾上倒霉运气了似的。 言乐心中大骂厉九川不讲情分,竟然丢下他一个人跑掉,但此时也早已寻不到孩童身影,只能默默向林深处前进。 正走着,忽然听见后面传来脚步声。 只见两个颇有侠客气质的年轻男子也走了进来,他们身着云渡书院的水纹青袍,平添了三分典雅之气。 后面还来了五六个同样打扮的少男少女,正从书院师长手里接过酒杯。 “你们也来了?” 言乐没来由地感到亲切,哪怕是在生死战场之上,他似乎也笃信云渡书院不会伤他。 “是啊。”为首的男子温和笑道:“阁下贵姓?不妨和我们兄弟一路?” “恭敬不如从命!我姓言,兄台呢?” “姓常,在下常叁,旁边这位是我师弟,常七。” …… …… 身处云海山,云雾是最常见的风景,也是最好的隐蔽之所。 白云天挎着青铜剑走在前面,身后跟着四个家族子弟,白家没从外面招人顶替名额,他父亲说丢不起这个人。 尤其是从他败给厉九川后,父亲对他的要求愈发严苛起来,但独独没有责怪他。 直到三日前,父亲拿着一纸状书回来,白家天骄当即沦落为送死的炮灰。 但白云天不怪父亲,这也是一个机会,一个让他重新站起来的机会。 若真能替书院夺冠,日后再无人敢小瞧白氏! 他不自觉伸手去摸剑柄,自从那次惨败,他再也没有碰过枪,练剑也只有一两年时日。 此时的自己,真能打败那个人吗? “云天兄,咱们要先去哪里?” 正思索着,后面跟上来一个圆脸小子,他是白氏第三旁支次子白金刃,嗜武,是年轻一辈难得的好手。 “找地方先藏起来。”白云天头也不回地道:“先生们不是说了吗?前三天是厮杀最厉害的,躲过风头再战,以逸待劳。” 白金刃认真道:“云天兄说得对。” 他满脑子只有修炼,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只明白跟着白云天就行了。 “对什么?” 一道轻柔的女声突兀响起,五人同时警觉起来。 “这次廿三战就你们人最多,你们要是能以逸待劳,岂不是让天下都看了笑话?” “什么人?” 白云天缓缓拔出青铜剑,白金刃和其他三人皆护住其他方位,背靠着背。 “小女子不才,絜钩九。” “白氏,闻獜十三。” 白云天高高举起长剑。 txt下载地址: 手机阅读: 第二百三十一章 飓地之风(下) 云海山,东麓。 青年学子猛然回头,妖异的四目绽放赤芒,“别跟着我!” 他脸庞显得分外圆润,耳后有灰褐的翅羽贴着头皮长出,低声怒斥时,短羽陡然竖起,狰狞难言。 几个赵族子弟都同时后退几步,一个胆子稍大的吭哧两声,“杉飞大哥,我们……我们本来没想跟着你,可是你明明和奇山盟约,咱们说好了……” “赵奇山已经死了。”杉飞冷笑,“死在赵家人的手上。” “可罪魁祸首也死了。”另一个赵家子弟忍不住反驳,“我们跟着您,也能帮您探路啊!” “滚。”杉飞漠然道。 说话的那人顿时脸色涨红,牙口咬得锃锃作响。 杉飞身边四个学子缓步上前,其中一人劝道:“赵启功,你们跟着杉哥实在太扎眼了,战斗初期本就忌讳人多,你们还是另寻他处吧。” 赵启功深深看了他们一眼,“走!” 四个赵家子弟黯然离开,身影消失在云雾深处,杉飞眼神闪烁不定。 “你们觉得我做错了吗?”他脸颊上格外狭细的一对眼睛动了动,朝剩下几人扫视一圈。 于是当即有人站出来,沉声道:“他们本就夹杂奸细,不可信,飞哥驱赶他们也在情理之中,算不得违背约定。” “不错,而且他们传承种与我等不合,行动鲁莽易暴露踪迹,让他们跟着反而会害了大家。”另一人点头道。 杉氏擅隐匿行踪,来往不留痕迹,而赵氏喜欢制造恐惧,往往故意留下细节,以唬吓对手。 杉飞点点头,正要说出自己的见地,避免给兆阳观战人群留下恶劣印象。 忽然,云雾深处传来一丝异样动静。 如同木头石块在地上滚动,骨碌碌地碾过来,有黑影缓缓荡开云雾,露出真容。 那是一颗干瘪的头颅,仿若风干百载,皮肉紧紧贴着骨头,五官皱缩成一团,难辨样貌。 但看那脑袋上的发箍,竟是和方才的赵启功一般无二! 四个顶着杉家名额的人同时变了脸色,他们相互背对,紧张地扫视周围。 “别慌!”杉飞心情也格外恶劣,没想到赵家人真的引来了敌人,但他却不能自乱阵脚,免得动摇人心。 真要面对强敌,还是得人越多越好。 他脸颊上的四目犹如赤阳照耀,周围的云雾顿时被蒸腾上升,不一会便消散一空,留下犹在滴水的阴冷树林。 但敌人依旧没有出现,四个学子神色也愈发紧张起来。 杉飞双臂微抬,裸露的肌肉浮现大片赤色刺青,如羽翼般片片亮起,如同身披朝日赤霞。 神通! 空气中开始出现一丝闷热,接着就是令人发毛的干燥感,仿佛每一丝水份都在被抽离,蒸发,消失得干干净净。 依附在树叶上的露水迅速缩小,很快树木开始变得焦黄,绿芽蜷曲为枯叶,枝干萎缩为干柴。 生机尽褪,酷热席卷苍林! …… “厉害啊,不愧是书院学子!” “那是当然,这可是灾种传承,藏起来的宵小之辈,定会被烧成灰烬!” “就是品性差了些……” “看品性有什么用?能赢才是王道!” “就是就是!” “躲起来的肯定是那两边的人,还以为多厉害……哈哈!” 渭水湖畔围观的传承者们议论纷纷,对着天宫和山神殿的方向指指点点。 有鸟焉,其状如袅,人面四目而有耳,其名曰颙,见则天下大旱。 杉飞,颙十七。 言寰左手捏着份纸状,右手食指正好划过这行字。 “爱卿,依你之见,杉飞可是来敌的对手?” 他右边下首穿黑衣的年轻人平静道:“不是。” “……既然不是,爱卿何故这般淡然?” “心性极差,过不了体兵关,一样是废物。” “这么说,来人是体兵了?” “不知道,反正比他厉害。” 黑衣年轻人喝了口茶,“陛下莫要因为小事慌张,平白叫人看不起。” “胡说!”言寰拍案愤道,引得众人纷纷朝他看去,“朕哪里慌了?!” 下一刻,渭水湖上巨大的水镜陡然映出一颗稀烂的头颅! 皇帝啊地一声,紫砂壶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杉飞周身充斥着热力,火气令他脚下土地龟裂,草木枯黄衰败,甚至空气都开始扭曲。 周遭树木尽数枯萎倒伏,发出吱吱脆响,将一切都暴露出来。 跟随他的四个学子也热得面色赤红,好似才从火炉里跳出来一般。 杉飞眼角闪过黑影,他猛地挥拳把飞来之物打得稀烂,却正是另一个赵家子弟的脑袋! 水镜之外,本就心情悲痛的赵家人见此一幕,更是愤怒不已。 一个妇人大叫着昏死过去,被打碎的脑袋正是他儿子,那头颅上扎紧的发髻,正是她亲手所系! 然而杉飞顾不得这些细枝末节,只是面色铁青地看着一棵枯木。 一只崭新黑靴绕过枯木,碾碎干褐的草叶,缓缓朝前迈步。 脚印踩过的地方,焦黄的地面瞬间裂开,冒出缕缕黑烟,如同干旱了成百上千年。 那些本就枯死的植物骤然化作飞灰,生灵寂绝! 这是比更强大的火德之力,是夺取万物生机源泉的赤地酷暑,更是碾压传承颙的旱灾之祖! 隐藏的敌人终于露出真容——顶级灾种传承,旱魃! 脸颊干瘦的青年罩着一身黑棉袍,头戴折边黑帽,瞳仁青白,不似活人。 他缓缓侧脸,眼珠明明没有转动,却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注视感。 苍白的嘴唇上下开合,吐出五个生硬的字,“阮魁,旱魃七。” “杀了他!”杉飞仿若受到某种刺激,猛地高喝出声。 四个学子齐齐拔剑,强忍心中恐惧朝敌人冲去。 谁知跑到半路,热力陡然一松,回头看去,杉飞竟然不战而逃,远远将四人甩在身后! “你!”方才还替他说好话的那人顿时脸色剧变。 还没等他质问出声,只见阮魁抬起手臂,伸出三根手指,拇指抵住食指和中指,轻轻一撮。 就像点燃火焰那样,无形且扭曲的苍白之焰陡然自四人身上燃起,瞬间将他们焚为人炬! 连呼喊声都没有传出,空气静默得可怕。 水镜里只能看见四人在火焰中疯狂扭动挣扎,皮肉迅速变成焦炭,眼珠鼻孔嘴巴眨眼睛消失不见,只剩下漆黑的五个洞。 接着连骸骨也在火焰中不自然地弯折,犹如燃尽的火柴,蜷曲成一把炽亮的炭,最后无声无息地变成灰烬,风儿一吹,便烟消云散。 阮魁脚步未停,于一地灰烬中留下一串炭火般的脚印,朝杉飞的方向追去。 渭水湖一片死寂。 txt下载地址: 手机阅读: 第二百三十二章 飓地之风(终一) 寂静的沉默中,言寰不动声色地拉了拉身旁白须夫子的衣袖。 “付老先生,这镜子能换个地方看吗?” “本心镜逐灵源而走,换不换不是老夫说了算。”白须夫子微微摇头。 冰片般的巨大镜面忽然一跳,转瞬间换了一个场景。 言寰意味深长地看了前院首一眼,心说你还不是听了朕的。 只见镜面里几个麒麟服学子小心翼翼地在林中摸索,相互配合谨慎且稳重,正是没了紫缪带领四个紫氏子弟。 他们本也该与其他氏族子弟联手,但自知掌士们的品性,便打算找地方藏起来,熬过最艰难的时段。 越往山林深处走,云雾越浓厚,冰冷的露水时不时滴在学子们身上,总能让他们心惊胆战地回头。 树木影影绰绰,悠长苍凉的鸟叫声时而响起,空幽冷寂。 呼! 一个背弓箭的学子吐出一口白雾,“阿含,咱们走到哪儿了?我怎么觉得有点太冷了?” 紫阿含是个红脸膛的年轻人,模样高大,脸庞方方正正。 他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水珠,头顶都在冒出缕缕热气。“我怎么觉得有点累,走得是不是太急了,真热啊。” “含哥,我也觉得,挺累。”一个学子捂住胸口,“好像有些喘不过气。” 说着他抬手擦了下汗,却看见手臂上突兀出现一片红斑。 噗通! 跟在他身后的学子突然摔倒,砸中一棵小树,枝稍上凝结的雾滴齐齐颤动,顿时淋下无数冰雨。 “朱幸?朱幸?!” 说话的学子伸手去推他,这人顶替了紫家一个主脉子弟,只是实力稍次。 这一推,粘稠的猩红色顿时从朱幸身下蔓延开来。 只见他面色赤红,颔下、颈部鼓起一连串的结块,鼻口溢出泡沫般的粉色血沫,身躯不自觉地痉挛。 一抹黑色溃烂顺着他脖颈延伸而上,仿佛预示着灾难的开始。 说话的学子瞪大了眼睛,过度震惊令他浑身僵硬,然后酿酿跄跄朝后退去。 “瘟,瘟……瘟疫啊!!!” 凄厉的叫声刺破寂静的山野,紫阿含猛地回头,却见那学子高举双臂,神色扭曲地大叫着听不懂的话,显然已经陷入谵妄。 他脸上手上全是可怖的深红斑块,红斑朝他完好的皮肤疯狂蔓延,肿胀,变成密密麻麻的水泡,又如同烫伤病人那样糜烂化脓,长成一个个夸张的脓包。 随即整个人也像充了气似的红肿起来,脓包密集成堆,见者无不心惊胆颤! “天花……咳!”紫阿含瞪大了眼睛,呛出一口血痰。 自从获得传承,他已经多年未曾得过病,如果说真有疾病能让传承者在瞬息身亡,那么只有执掌灾疫天宫传承者!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鼻子里依稀嗅到一丝恶臭。 渭水湖畔的观战者无不衣袖遮面,或撇开脑袋。 原来是最初跟紫阿含说话的学子突然上吐下泻,呕吐排泄之物喷溅而出,场面之难堪,不少书院学子都向天宫投去愤恨之色。 短短数息之内,这人便眼窝深陷,皮肤干皱,腹腔下陷,如同脱水数日,进气少出气多,俨然离死不远了! 紫阿含心知此乃霍乱之疾,但浑身高热和五感迟钝让他身心疲惫不已,连最后一丝力气都被飞速耗空。 “宵小之辈……何不现身……” 高大的年轻人逐渐佝偻脊背,充斥血丝的眼珠满是不甘憎恨! 啪嗒,一块糜烂的血肉自他下颌跌落,空气中弥漫着腥臭的铁锈味。 紫阿含已经失去了声息,轻巧的身影才从某个树干间隙一闪而逝,隐约能看见一条长长的发辫。 …… 言寰和庆离同时盯着白须老头,后者嘴唇未动,但一道声音却从老头耳中响起。 “我知道你执掌本心镜多年,即使辞去院首之位,本心镜依然是你在掌管,速速改换地点,否则人心动摇,我等罪责难逃!” 付老头苦笑,暗中回道:“此镜之主犹在,能粗浅照魂,已经尽我最大之力,除非有地方能爆发更强大的灵源波动,否则它一定变不了。” 话音刚落,宏幕般的水镜突然狂闪,竟然同时分为四份,出现不同的场景和人。 庆离不再掩饰,面无表情地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每每出现海事府的败绩,水镜都有异象,难免让人心生揣测。 “那就是这四个地方都打起来了。”前院首抚须,神色淡然。 他这副模样让皇帝和府主都好生疑惑,真真假假,反倒让人无法分辨本心镜是否被他催动。 忽然,湖畔响起一片嘈杂人声,传承者们对着水镜指指点点,不时传出什么灾种、顶级等词句。 只见第一副景象是一处谷地,漫天白兰,犹如雪絮,飘飘荡荡落下,不见半分云雾。 花影绰绰中,一只狐狸挡住了唯一出谷的道路,将蓝脸赤发,宛如鬼神的青年阻拦在内。 若是细看,便能发现这狐生九尾,面孔妖异似人。 第二副场景是处巨大的洞窟,其内宛如鬼斧神工,如同尖锥的钟乳石遍布点点荧光,又好似妖魔的利齿,中间还蓄着一口寒潭。 一位眉目柔美温和的女学子站在寒潭之上,潭水如同镜面,居然映出一个男人的影子! 白发道袍的青年在潭水中挠了挠头,露出青涩的笑,他的发丝在水中轻柔地飘荡,犹如缭绕的云雾。 女学子微笑颔首,然后抬头向上看去。 一个鹰钩鼻的男人正倒悬在洞穴顶部的钟乳石间,阴冷的眼神盯着她,散发危险之意。 第三副场景是片裸露的山脊,遍布嶙峋碎石,潮湿的露水依附在石上,闪烁寒光。 一位气质婉约的女学子被其他四位学子环绕,持护在内。 她一手持兽纹白石雕盘,一手握黑色石杵,石杵上全是蜂窝般的小孔,极为细腻。 对面则是个斗篷遮面之人,看不见真容。 第四处在最常见的密林之中,虫声如潮,嗤嗤作响,将五个麒麟服包围其中。 为首者神色冷傲,头戴赤红玉冠,通体透红的头冠上刻着一个古体的祁字。 显然,海事书院最值得关注的主力,已经全被敌人包抄,准确得简直像有内鬼一样。 皇帝皱起眉头刚要说话,发觉庆离已经开始对属下下令,便闭上嘴,专注地看向水镜。 :。: 第二百三十三章 飓地之风(终完) 对峙的意味透过水镜,仿佛弥漫在了整个渭水湖上。 人们嘈杂的声音也越来越低,只是看见镜中人蓄势待发的模样,他们也不自觉紧张起来,气氛愈发凝重。 “该动手了。” 一个穿金纹道袍,衣袖点星三颗的道人忽然开口。 只见他鬓发微白,生得仙风道骨,眼神平静波澜不兴,原本有些凌厉的五官都显得恬淡起来。 话音刚落,黑衣庆离冷哼一声,“装什么妖怪!” 两人眼神顿时倏地对上,几乎撞出火星。 皇帝眼神落到前院首身上,付夫子无奈答道:“是天宫第二界十八重天的天主之一,白玉京的大夫子。” 末了,他小声加上一句,“最弱的那个。” 道人眼珠蓦地一动,目标从庆离换到白须老头,后者暗道苦也,不得不凝聚气息,抵抗对方凌厉且罕见的金德灵源。 湖泊上空镜像随之动起来,一方是山脊处的女学子,一方是密林中的祁氏学子。 前者以黑色石杵碾动白盘,发出奇异的磐声,盘体兽纹变得通透红亮,周遭顿时有大量水汽蒸腾而起,扭曲的热浪清晰可见。 古朴兽纹状如蛇而四翼,鲜红羽翅高展,姿态咄咄逼人。 鸣蛇,见则其邑大旱! 和周吟琴对峙的斗篷人不退反进,于灼灼热浪中掀落斗篷,露出瘦高的身影。 他扎着一头短辫,眼窝深陷,颧骨高突,脸颊处有着同样艳红的刺青。 刺青有六足,四翼,状如蛇——太华山肥遗,见则天下大旱! 若说鸣蛇是实力稍弱的灾种,那么肥遗便是火德灾种里顶尖的传承! 周吟琴秀美的面容顿时失色,她一定是被人出卖了跟脚,否则刚好压自己一头的肥遗怎么恰好能找上来?! 另一边,祁归转着火玉扳指,每一次挥袖都烧毁成群毒虫,“谁给你的胆子,敢用骄虫传承来偷袭我?” 虫豸天生畏火,除去没脑子的凡种,但凡稍有灵智都不会靠近火焰,也是全凭虫王驱使,它们才前赴后继地送死。 层层叠叠的绿林传来瓮声瓮气的嘲笑,“你还不配我动真格。” 祁归脑门顿时青筋毕露,他本就脾性暴躁且心高气傲,平日里最是受不得他人挑衅,定要将得罪他的人烧作灰烬才肯罢休。 若不是一直寻不到骄虫踪迹,他根本不会在这里干耗。 随行子弟被他派出去两个寻觅对方行迹,却迟迟未传来回应,恐已遭了毒手。 这更是让祁归恼怒不已,只剩下最后一丝理智压紧自己动手的底牌,不提前暴露。 两拨人虽已动手,但还未真正打起来,而最受关注的场景却仍旧一动不动,宛若静止。 蔺熔依然站在空寂的谷底,被封堵退路的女学子也仍是微笑,连带着敌人也如同雕塑。 他们不动,但有人在动。 被云雾遮住真容的山脉,陡然间掀开一角! 四副画面忽然合一,变成一片白茫茫、疾速流转的漩涡。 起初只是山脉中不起眼的一点,但很快越卷越大,好似潜龙汲水,鲸吸海渊,硬生生扯走整个山脚的云气,化作狂灾般的飓地之风! 云雾倒卷,风在怒号!草木拔地而起露出大片褐色土壤,酷烈的咆哮声中传来剑的颤鸣! 金铁交击,铮铮作响! 渭水湖畔的人们忍不住发出惊叫,几乎以为飓风里卷着铁刃,要穿过湖中水镜,吞噬万物! “风!!!” 少年满面怒容,肺腑里咆出雷鸣般的嘶吼。 半截青铜剑沾染猩红血迹,敌人的身影在飓风中若隐若现,夹杂鸟雀哀鸣。 白云天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都是可怖的红斑和烂疮,他左手拽着不停呛出血沫的云金刃,脚边还躺着三具尸骨,疫毒仍从他们身上冒出紫烟。 方才听见对手传承那一刻,他便心知不妙,哪怕拿出提前备好的解毒丸,也抵不过灾种传承凶戾的瘟疫。 同为灾级传承者的他都自身难保,更别说随行的白氏子弟。 若不是是白金刃凭借直觉,第一时间找到了敌人,恐怕他们都已经变成地上的尸体,无法活着离开了。 但也因为白金刃第一个出手,和絜钩九对了一掌,疫毒在他身上扩散得格外疯狂,让白云天不得不使出全力,才堪堪保住他一线生机。 这厮虽然鲁莽,却是他们那一支的独子,是白云天可以性命相托之人。 白云天尚且不知道整个兆阳都在看着自己,他正面临一个艰难的抉择。 借助云金刃的进攻,他一剑刺中絜钩九,被折断了兵刃,但也重创了对手。 可瘟毒愈演愈烈,白云天已经能感受到疫病自发肤侵入血肉,待毒入骨髓,他也将丢掉性命。 加之白金刃需要保护,白云天已经走到濒临崩溃的边缘。 看似他右手每一剑劈出,都让飓风变得更加狂暴,实则是强弩之末的最后挣扎。 无论是放手一搏,拼命击杀对手,还是求全自保,逃离此地,都会让白金刃丢掉性命。 此刻的僵持反而让白云天难以主动破局,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又会彻底失去选择的权利,陷入必死的境地。 每当白云天颤抖地举起手,挥落半截青铜剑,他都有些难以克制地去看一眼白金刃。 如果这位族弟已经死去,他就不用如此纠结,甚至有机会斩杀敌手,重振威名…… 但白金刃的胸膛始终在起伏,哪怕微弱至极,白云天也做不到欺骗自己。 他闭上眼睛,再一次高高举起断剑。 “大风!!!” 啸声洞破云霄,血锈穿喉入肠,飓风掀起的巨力令众人为之惊叹,而其中艰难,唯独白云天自己方才知晓。 絜钩九同样处境不妙,被闻獜之风困住的她伤势愈发严重,谁知道一个普通学子竟然有那般敏锐的直觉,让她失去先手优势,陷入拉锯战。 最可恶的是,竟然有人试图抵抗自己的疫毒,还想保住他的性命! 传承者都是心思阴暗、为了一颗遗玉都能杀人放火的疯子,怎么可能有人为了别人生死,而赌上自己性命呢? 絜钩九知道自己应该躲开这飓风,藏在暗处释放疫毒,轻松杀死他们。 可无名怒火自她心底燃烧,冲上颅顶,恨不得将面前人虐杀至死! 让他知道自己的选择多么错误,让他明白所谓拯救都是徒劳,掌士也好,天宫宫众也罢,都是这世界上,最阴暗最肮脏的存在而已!!! “八苦之瘟,!” 絜钩九的嘴唇黑得发紫,双眼却锐利明亮,好似夜里的鸮鹰。 :。: 请假通知 我想请一周假,书还会写,但我希望有一周时间放空自己。 刚才正在码字,忽然收到天城古雅大大的月票,好多月票,而且居然是花钱的,感动崩了,于是没忍住跟好友凡尔赛,结果被戳破了一直以来的状态。 为了写书,我所有空余时间都被占据了,曾经的游戏狂戒了游戏,B站大会员十天半个月才点开一次,没空陪朋友看电影,干什么都没空,只记得一有时间就要码字,十二点必需写完……我的生活和欲望都被另一个世界吞噬了。 起初乐在其中,癫狂不能自已,甚至有日码万字的记录,随着时间增长,越来越懈怠,水,不知所云。 我时常质问自己怎么了,明明情况在好转,大家在给我鼓励,总在低迷时被安抚,却反不如最初的状态了。 为什么? 每当看见一张推荐票,看见一张月票,一笔打赏,我都告诫自己,要努力写好,要写的更好,更多,从一个半小时能写四千字到两千字需要整整四个小时反复思考修改,从没有大纲到细纲罗列,从花费九十九的空余时间到两天甚至三天更一章。 我没有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变好,我的压力越来越大,我看见码字软件竟然感受到了痛苦,仿佛在每日完成定时的工作,而不是做自己最喜欢的事。 我的思维干涸了,就像过度拧干的海绵,看见定好的主线直线,麻木得就像要按部就班地解题。 每次我想停笔,算了,放弃吧,根本没有意义,又累,没有自由,内心压抑……结果,这时候就会看见书友们的支持。 我感动无比,硬着头皮继续写,写出来自己都觉得没眼看的东西交差,也做不到继续写更多了,我受不了把书写成这么陌生的样子,但每次试图放弃,都会被重新推起来。 快写啊,大家还在等着看呢…… 超我对本我的过量压迫产生了极其严重的拖延症,我一边拖时间,今天不写,明天不写,一边在内心的谴责中痛不欲生。我频繁给自己鼓劲,今天一定好好写,一会去就开始写……明天一定写,剧情我都想好了……我开始割裂了。 黑衣小人说,你特么就是个扑街,不写大家也很快就会把你忘掉,何必呢?想干啥就干啥吧,出去吃饭,打游戏,反正先满足了自己再说吧。 白衣小人说,书友打赏你都不爆更,你可真是个辣鸡,明明指天画地发誓要好好写,到头来只知道吃饭玩睡觉,日更都做不到你对得起自己良心吗? 前者让我拖延症爆表,后者让我一边玩一边痛不欲生,好像小孩子作业没做完就跑出去浪,结果心里一直玩不痛快,跟没玩一样。欲望的缺口越来越大就像黑洞,思维的灵性越来越少,比撒哈拉还旱。 朋友说,最近先满足一下本我,很快你就会玩腻,会想,根本没有事情可做,还不如写书呢。 我觉得他说得对。所以我想请假,痛痛快快地玩一下,咱们一周后再见。你们觉得呢? 掏钱的金主们要是想骂我就使劲骂吧,我道歉! 对不起!!! 第二百三十四章 雨来 飓风,雾海,残林。 灰蒙蒙的天空似有千万剑刃呼啸,残根断枝四处摔滚,阴戾的鸮鸟哭叫不休。 凌乱的废墟仿佛定格在白云天眼中,手里断剑似有千斤重。 他的视线已经模糊成重影,但依然能看见一缕风中飘摇的黑线始终未倒。 为什么敌人还不死!是谁选的战场雾霭如此浓厚! 白云天再度劈斩一剑,惨白的风擦着黑线飞远。 可恶,要不是伤势……就知道用阴毒诡计的畜牲!不配为人! 他怨恨地盯着那模糊的影子,每一口喘息都喷出淡淡的血雾。 疱疹挨挨挤挤地爬过他下颌,猩红的斑块令他肤发糜烂,脓液浸透衣衫。 剧痛和麻痒混杂,虚弱的无助,濒死的恐惧,乃至万物的厌憎几乎吞噬他的心。 凭什么就他来对抗这样的敌人?哪怕有一个人能帮忙出手,而不是隔着水镜看他的笑话! 他双目圆睁,如同庙宇中的怒目神灵,看似威严,实则内心和质地一样,都以泥土堆砌,不堪一击。 他丝毫不敢回头,哪怕看那重伤族弟半眼,好像都能招来无穷无尽的恶果。 敌人该死,环境恶劣,无人相助,自己大意折断了剑,明明知道天宫擅长什么招数却没来得及防备……无论怨恨和愤怒如何翻滚沸腾,他都不敢往白金刃有关的事物上想。 他在逃避,恐惧,瑟瑟发抖,无法面对自己的真实! 只要杀了那个累赘,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恶毒的念头如电闪雷鸣,轰然滑过脑海。 它来得如此之快,迅捷若风,转瞬似白驹过隙,以至于白云天手中断剑突然多了一抹淋漓的鲜血! 血滴泫然如泪地垂落在狂风呼啸的浓雾中,飞快地消散了。 雾雨狂乱地拍打在他身上,寒意透骨烙进心魄,激得人浑身一颤。 明明……明明他没有动,明明他没有想,他什么也没有做…… 怎么会?怎么会……?!! 飞舞的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上,冰冷如蛇一般。 白云天只觉得气力陡然回升,那部分陷入泥沼的力量挣脱了束缚,心神却不停地坠落、坠落!直到深深沉进最肮脏的烂泥里,丧失了所有的束缚,乃至底线。 他松开了白金刃的衣襟,尸体倒在地上发出闷响,少年的双眼缓缓晕开苍白的光。 威严、冷漠、饱含杀意。 抵抗飓风的絜钩愕然叫出声,“怎么可能?!你没有受到八苦之瘟的影响?” 怨憎会,不相容者,偏聚首,愈是性命相依的关键时刻,愈是遇上厌憎之人,生也不愿,死也不甘。 白云天理应陷入比之前更难以克制的割舍,将欲要庇佑之人视作拦路石,憎恨他们,却还能保留执念,知道那人是自己绝不能放弃的存在,于是心智如染瘟疫般扭曲沦陷,在痛不欲生中结束自己和亲人挚友的性命! 他们临死前的挣扎和绝望,正是罕少掌握这神通的天宫学子们,所津津乐道的。 “你该死。” 少年的脸庞鼓起青筋,苍白双目是传承度暴涨的特征。 杀掉白金刃似乎反而让他斩去某种缺憾,令传承种对寄主产生了认同,这让他对风灾的掌控更上一层。 天空中有无数白色的线在旋转飞舞,萦绕在他周身,然后徐徐飘落在断剑缺口上,凝成一柄弧度漂亮的青白锋刃。 自这一刻起,白云天明白,他剑道大成了。 练枪的天才同样也能是练剑的天才。 少年咧开一抹惊心动魄的狞笑,露出尖锐若彘的獠牙。 …… 远处山麓中传来凄厉的鸮叫,让一位长辫子姑娘忍不住回头。 她知道这不是真正的鸮鸟叫声,只是一个不自量力的野凫,因羡嫉鸮叫的冷唳,暗地里偷学成这样。 没听过跂踵嘶鸣的人才会产生这样的误解,以为絜钩和她是一类。 绕过潮湿的灰褐树干,辫子少女轻巧地跃上溪石,从容蹲下。 她一手缠绕着漆黑发辫,一手轻拨溪水,原本就充斥云雾的山野瞬间变得更加模糊了。 大量的水汽在她指尖接触水面的那一刻蒸腾而起,被诡厄的力量缠绕,所经之地草木衰败,土石僵硬,生机尽绝。 山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涸,辫子少女牵着衣裙起身,顺着溪路往上走。 同窗失利,她就顺手帮帮他们,也不失一番情谊。 清秀的脸上扬起浅笑,辫子少女的脚步越发轻快。 忽然,她鼻尖多出一点湿痕,抬头望去,蒸腾的云雾竟然在落雨! 以她的能力,绝无可能让瘟云没到地方就开始自坠。 辫子少女缓缓伏身,扫视四周,只见前方雾蒙蒙的林地里不知道何时亮起两点青蓝光芒。 幽静、诡异,伴随绵绵细雨,光芒逐渐清晰起来,却在少女即将看清的前一刻突然扭曲晃动,消失不见。 她只觉得后颈皮一个激灵,仿佛被天敌盯上。 “天宫跂踵七,来者何人,不敢报上名吗?”长辫少女忽然席地而坐,抬手悠然挽起发辫,仿佛先前的紧张都是虚妄。 无人回应。 跂踵七心中一沉,借助梳理发丝鼓荡的灵源也变得晦涩。 来人恐怕不是海事书院,那些掌士被本心镜盯着,视名声如性命,再怎么样也会给出回应。 难道是山神殿毁约反水了?是云渡书院?宫里说长乘门的人混进战场,莫非是他们? 虽然长乘乃正仙种,但势弱已久,单独来围杀自己,未免有些不自量力。 跂踵七眯着眼睛,如果是海事书院之外的势力围攻,按照约定,山神殿需得驰援,有那群皮糙肉厚的疯子在,正仙种也得埋骨此地。 嗒! 正想着,一滴雨水忽然跌落,印出深色的水痕。 跂踵七蓦地想到了另一个可能。 她当即蜷身,猛地朝前扑出,身后传来利器划破空气的声音,沉稳中透出无匹的锋锐感。 “是你!” 跂踵九顾不得溪泥沾脏了衣裙,胸腔里全是嘭嘭的跳声。 面容精致的孩童正收回近乎隐形的锁链,镰刃镌刻的出水恶鬼透过云雾,自渭水湖上空的水镜映入每一个人的眼帘。 他眨动青蓝色一碧如洗的妖冶竖瞳,属于孩童天真无辜的面容和淡漠稚嫩的嗓音形成难以言喻的冲击感。 “真幻——寒潭禁地。” :。: 第二百三十五章 雨来(下) “不可能!” 尖锐的叫声似乎穿透了水镜,渭水湖上空再度分裂成两副画面。 絜钩九双手死死握住惨白剑刃,酷烈的白风如金似铁,将她皮肤刮出道道血痕,“你明明中了八苦之瘟,为什么你的心智没有崩毁?” 白云天面色漠然,只是缓缓将剑尖向前递出,一点点压入对手的心口。 絜钩九仍在喃喃自语,“八苦瘟最能侵蚀心智,就算侥幸活下来,心神瘟毒也会跟随你生生世世,污秽你身边的每一个人,至亲相憎,挚爱相厌,兄弟反目……直到生不如死自残而亡。” “可你,可你为什么不受影响?” 她瞪大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脱出去,“你杀的那个掌士,是心瘟的作用吧?是了,一定是……厌憎到极致,哪怕是至亲也会动手,但你也会因此清醒而陷入弑亲的绝望,心神崩溃得更快才对……” 泛紫的血液从纤细的指间溢出,即使传承种勾勒得再快,也抵不过风灾之剑的锐利。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絜钩九目睹心口被利刃剖开,苍白之锋一点点触及心脏的边缘,每一次跳动都岌岌可危。 直到剑尖贯穿脊背,心脏的跳动逐渐静止,她才恍然抬头,惨白的嘴唇露出疯狂的大笑,“心死了,心死了,原来如此!!!” “你的心神早就崩毁,你的心早已经死了!!!忍到如今,你一定很不容易吧?啊?哈哈哈哈哈!!!” “伪装成常人模样,自以为还有七情六欲,你活得真艰辛,真残忍呐!!!” 絜钩九松开紧握剑刃的双手,死死扣住白云天的肩头,任由剑柄抵至胸腔,声音低哑如恶鬼咆哮。 “是我点醒了你吧?明白神灵的本质了吗?” “愈是冷酷无情,杀生无常,视诸生为刍狗,便愈是接近它们的本质,甚至得到它们的承认……咳咳,天宫的路……才是对的。” 她嘴角溢出紫黑色的血沫,依然大睁着双眼,语气却仿佛和同窗交谈,好像他们才是一路人。 白云天漠然收回青铜剑,抬手搭上肩膀的惨白五指,将之一根一根掰下来。 絜钩九临死前是如此地用力,以至于白云天将她十指都掰断,才推开她的尸体。 僵硬的尸体并未像其他传承者一样冒出黑烟,而是充满不甘地瞪着天空,暴凸的眼珠遍布血丝,破损处溢出血泪,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白云天看了她一会,然后俯下身,替敌人合上双眼。 这时,絜钩九的尸体终于冒出丝丝缕缕的黑烟,很快便化为一颗紫灰色的遗玉,形如泪滴,光华润泽。 白云天捡起它,将之收入怀中。 从这一刻起,云海山只有敌人。 飘渺的云雾映出他的身形,水镜另一侧,不少人欢呼出声,庆祝书院首胜,终于从一直被伏杀追击的阴霾中脱离出来。 但更多人都心生疑惑,窃窃私语。 白云天虽然赢了,但却是以同窗血亲的性命换来,哪怕故意让敌人动手,这个结果都会让众人好受许多。 皇帝低声道:“这个白家的孩子不是使枪的吗?怎么换了柄剑,性情也变了?” 他说的是白云天杀了白金刃那一幕,虽然也杀死了敌人,但同窗相残这等恶名着实让皇帝高兴不起来。 庆离瞧了他一眼,“陛下不问世事久已,白云天的枪被厉九川打折了,从那以后这孩子再没用过枪。” 付老夫子抚须叹道:“不光把枪给他打折了,连心也给他打死了,书院早就提醒白宇极他儿子心锚出了问题,可那厮充耳不闻,能有什么办法呢?” 言寰扬起眉毛,“他的心锚是枪?” “之前不能肯定,但现在看来一定是了,否则就算心瘟要了他的命,也不至于让他对同窗下此毒手。”庆离微微摇头,“他的心锚毁了,此战不死,日后必定又是一个云鲸河。” 白云天获了胜,不仅欢呼庆贺的人不多,大樂的掌权者们更是对他颇有芥蒂。 连白家家主白宇极的脸,也沉冷得像生铁似的,他身旁站着家族里最忠诚的支持者白洪刃,他双手攥拳,青筋毕露,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独子是这种死法。 需要时拼尽性命,拖累时就被随手杀之,比最低贱的畜牲还不如! “说起来,白云天变成如今这样,厉九川也有一份。”付夫子瞧见水镜又融成一副画面,忍不住开口道。 “厉九川,朕好像有点印象,似乎是听见乐儿说过。”言寰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 庆离眼神鄙夷道:“陛下,关于他的折子,我私下里没给您传过十道也有八道了,敢问那些折子现在都在哪儿呢?” 皇帝连连低咳,转过头去。 庆离哼声道:“现在本心镜里那个孩童就是厉九川。” “哦,就是因为白云天输给厉九川才变成这副模样?”皇帝似懂非懂。 “咳咳!非也。”付夫子伸手摸了摸袖口的戒尺,又十分克制地收回手,如此愚笨的皇帝差点让他生出教训弟子的心来。 “胜王败寇,自古的道理,付先生怎么可能会为此而打抱不平。”庆离几乎要嘲笑出声。 “白家小子有段时日想放下身段,和一些学子择交而友,他第一个选的人就是厉九川,奈何厉家小子颇为高傲,除了备选的麒麟子,一个都看不上眼,白云天没办成这事,估计心魔深种就是从那时起的。” 付夫子点点头:“不错,我听琴先生说过,白云天从海牢回来的时候,还以为厉九川受了伤,想着帮他一把。本以为他们能结成善缘,没成想这孩子把自己逼成了如今这样。” “他俩肯定要打一架。”庆离笃定道。 “生死之分。”付夫子补上一句。 皇帝垮下脸,“照你们这样看,咱们书院学子要么被杀,要么自相残杀,就只能给其他人当笑话看?!” 左右首座同时沉默下来,付夫子再次叹道:“咱们肯定有人能活下来。” “不出五指之数。”庆离补刀。 皇帝板着脸,心中扭成苦瓜模样。 txt下载地址: 手机阅读: 第二百三十六章 润雨 跂踵七很清楚此行最大目标是什么人。 是那个据说获得了帝种传承,却披着食种的皮,击败了诸多对手的家伙。 其中包括天宫的堂主和静主,以及山神殿的将军。 若要在现世围剿此人,天宫定然不会派书院学子,但若在云海山,他们就是帝种的最大威胁。 超过体兵的力量会被压制,帝种强横的污秽之力无法发挥,连带着对低位传承的威慑也衰弱近乎于无。 如果寄主未得到帝种认可,那更是发挥不出帝种的力量。 尤其是以食种为表传承的帝种,会在这里变成真正的食种,变得孱弱可笑。 即使如此,天宫仍决定和山神殿联手,计划是聚集诸多灾种传承围剿此人,以防生出变故。 此刻的跂踵七心中既有把握,又没有完全的把握。 杀死一个食种轻而易举,杀死一个伪装成食种的帝种,谁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就在她犹豫的刹那,一股冷肃的寒意陡然炸开! 眼前云雾弥漫的山岭忽然暗下来,水的气息将她笼罩。 嶙峋的黑色山石高高耸起,斑驳的青苔泅出一抹死绿,天空灰蒙蒙的,在寒岩圈禁中露出一个圆。 跂踵七低头看去,脚下是一汪漆黑的寒潭,半点波澜不兴,死寂中透出刻骨冷意。 这不对劲……她皱着眉,情报说过明明是一方开阔的依山水潭,潭中能容纳冉遗本体,对水德传承有一定加持。 但眼前的景象分明是一处“天井”,岩石将潭池围成圆形宛如囚牢。 而且摄入的敌人竟然能站在潭水之上,这岂不是自己坏了自己的半真幻境? 体兵本是门槛,迈过后强大的污秽之力能形成真假难辨的幻境,若幻境足够真实,给敌人的压制也就足够强,前提就是让敌人分辨不出真假。 而被摄入的人能不凭借任何外力站在潭水上,本身就是最大的不真实。 可令跂踵七不安的是,这处半真幻境除了潭水能站立,其他一切都真实得让人感到可怕。 独属于潭水的湿气,苔藓的泥腥味,岩石攀附的细小根须和水珠,哪怕她伸手仔细去摸,也找不到半分破绽。 跂踵七一手撑着岩石,轻轻抬起脚,只见水面浅浅的涟漪荡开,潭面倒映的影子在冲她笑。 “这……为何会突然换了地方,这个女人还在?”言寰摸着下巴,一副朕不明白,你们快给朕说说的样子。 “此乃体兵境界的神通,能形成有利于传承种的环境,用以克制敌人。” 庆离淡淡地解释,“厉九川肯定变成传承种藏在水里,他的传承位阶太低,半真幻境也小,很快就会被敌人发现的。” 话音刚落,水镜里的跂踵七突然出手,无数灰黑飞羽好似铁片,将水中倒影扎得千疮百孔,一抹浓紫自羽翼扩散开来,正是疫毒。 空中漾开一阵孩童的轻笑,于黑色山石中层层叠叠地回响。 跂踵七猛然回头,却看见一个眉眼精致的孩子坐在形如王座的山石之上,根本没有如她料想的藏在水中! “往哪儿看呢?”孩童嗓音稚嫩,青蓝竖瞳冷冽似冰。 囚牢般的寒潭,漆黑的王座山岩,诡异的孩童,与情报不符的幻境,判断失利…… 跂踵七心中的不安急剧暴增,恐惧像苔藓般滋生,如杂草般疯长,仿佛被最可怕的阴影笼罩,令她不自觉地浑身颤抖! 这和大夫子说的根本不一样! 水镜外,付老先生以手抵颌干咳一声,预判失误的庆离举起茶杯,若无其事地灌了一口。 皇帝的眼神看向前院首,后者捋了捋胡须开口道:“小辫子受惊了,她也是体兵,必然撑开半真幻境以挽回劣势。跂踵又是灾种,打破食种的幻境轻而易举,且以此传承的脾性来看,她的幻境应该和树有关……” 老头还没说完,置身寒潭的跂踵七果然唳啸一声,双目亮起一圈橙黄光芒! 土德灵源骤然激荡起来,自跂踵七脚下形成一片片赭褐色斑块,像土石般堆积,却有种菌类软滑的质感。 斑块飞快地扩散,一边朝四周蔓延,一边自下向上隆起,将跂踵七高高地“举”向天空,如同一颗丑陋扭曲的瘤树。 “半真幻境——。” 鱼游水,鸟栖木,自古以来都是本能。 付前院首猜对了战况,不由得朝庆离抚须而笑,眼里满是姜老才辣的得意。 眼看寒潭瞬间被形状怪异的菌木占据大半,幻境即将易主。 麒麟服的孩童轻轻伸出自己的小手,“寒潭禁神通!” 此言一出,菌块般的迅速消退,比付夫子打脸的速度还快。 只一个呼吸,冰冷的寒潭又恢复了原状,那些菌块似乎从未出现过,只剩脚下空空的跂踵七从天而落,以及水镜外众人惊愕的呼喊。 “食种怎么可能是灾种的对手?”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他的幻境居然压制了灾种幻境!” “书院果真卧虎藏龙,食种传承也如此厉害!” “……” 付夫子当即端起茶杯灌了一口,庆离毫不留情地嗤笑出声。 皇帝瞅着俩人,有问道:“接下来呢?” 付夫子不答,庆离沉吟半晌,十分稳重地道:“跂踵是鸟,会飞。” …… “这不可能。” 东侧云纹亭台之下,白玉京的首座道人拧起眉头。 “应该是那个出手了。”侧座有人低声耳语,“要跟山神殿说吗?” 道人摇头“不急,等其他人会首。” 下坠的跂踵七肩背一抖,呼啦展开一对巨大的灰黑羽翼,纵使半真幻境被破,天宫学子应有的能力仍体现在她身上。 “寒潭禁飞。” 孩童走下王座岩石,碧色竖瞳灼灼如焰。 跂踵七的羽翼陡然回收,像受惊的小兽惊恐地钻进巢穴,只留下两搭破损的衣衫呼呼漏风。 好在她距离潭水不过数丈,即使落下去也不会受伤。 观战的海事府府主恨不得把茶杯子塞进嘴里。 付夫子哼笑,但看见皇帝还在盯着他,老头干脆拿起茶壶,揭开盖子一顿细饮慢咽,假装没空说话。 跂踵七下意识伸腿触地,方才潭水就和地面一般无二,她若真以为这是水,必定会摔断骨头。 “寒潭禁浮。” 孩童歪头瞧着她,嘴里吐出第三句话。 跂踵七脸色铁青,咬紧牙关。 噗通! 辫子少女坠入寒潭,连带着孩童也无声没入水面。 自此,半真幻境遍传诸子耳目,名扬天下。 txt下载地址: 手机阅读: 第二百三十七章 小雨(四千) 大夫子都料错了! 跂踵七脑海里闪过这思绪,原来禁地二字并非没有意义,更不单只是威慑性的称谓。 禁地真的能禁止敌人的神通、传承乃至法则,已经到达了不可知的层面。 如果说的伟力没有帝种参与,跂踵七打死也不信。 她此时已经放弃挣扎,任由自己朝着无尽的黑暗下沉。 禁止上浮已经成了这处半真幻境的规则,只要身处此地,就不能违反。 好在凭借传承者的强大体质,她依然能在水中活上几个月,如果不需要面对敌人,她甚至能活上数年。 周围全是幽寂黑暗的潭水,她下落了许久也不曾碰到底,这给了跂踵七思考的机会。 如果厉九川强大到可以随意禁神通,禁飞,禁浮,禁走乃至禁生死的地步,那么自己为什么还没有死呢? 而且他展开幻境时的说法也很奇怪,真幻——寒潭禁地,所谓真幻难道是自己猜测的那样,属于更上一层的体兵境界吗? ……虽然还不能确定他的帝种传承究竟是什么,但能让小小食种改变到这等地步,难怪所有人都想夺走它。 可食种再怎么强,也只是最差的下位传承,不可能厉害到无敌,厉九川的破绽,究竟是哪里呢? 正想着,跂踵七忽然感受到上方有一道冰冷的灵源气息正飞速接近,她立即吐出一口疫毒,被污染的潭水在灵觉感知中像乌云那样笼向来者。 而追来的厉九川稍稍一顿,竟不退反进,哪怕毒水沾身,也要加速追上敌人! 跂踵七猛地睁大眼睛! 厉九川迟疑的瞬间依然在下沉,半点上浮的迹象都没有! 她的疫毒虽然厉害,但只需退到寒潭之外,继续对寒潭施加禁则,她死在这里是早晚的事。 而且在这狭窄的水域遭到疫毒袭击,除了上浮撤离,就没有了其他躲避之策,而厉九川就算不向上游,也总该悬浮一瞬。 这说明,寒潭禁地的禁则同样对厉九川有效! 只怕是从他开口的那一刻,这半真幻境或者说真幻之境,已经独立于他存在了。 所以寒潭才能一直存在,而他也同样受到了寒潭禁则的约束! 而厉九川这么急迫地想除掉自己,他的状态恐怕也并不好,应该是受到自己进攻的影响了。 她现在最有力的攻击就是,一直在释放、从未停下过的,疫毒! 如果不是在深潭之中,跂踵七此时简直能毫无女子姿态地大笑出声。 原来这个所谓的帝种依然只有食种的肉身,会被疫毒污秽,也同样受到禁则的牵制,那么接下来,只需要在这里杀了他,她就能脱身了! 辫子少女自长发上扯下一把细丝,单手一甩,坚韧的细丝顿时缠成一条绳鞭。 不就是武斗吗?深潭之中虽有压力,但白玉京的武斗课,绝对超过所有人的想象。 只要不在神通上被彻底压制,跂踵七认为自己必然能击杀对方! …… 水镜之外,魏王府高楼之上。 厉九禾吃惊地看着完全不一样的,心中却是担忧孪生兄弟的处境。 传承者从来没有突如其来的变化,如果有,那一定是付出了代价,不知九川付出了什么才让半真幻境变成这副模样。 魏王爷皱眉道:“禾儿,你的半真幻境也能像他一样吗?” “不能。”厉九禾摇摇头道:“的确有一定的拘役之力,但做不到像他这样。” 魏王眉头稍舒,“做不到反而是好事,否则大樂的冉遗传承就这么俩个,有些人为了禁地之力,恐怕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这是怕厉九禾被觊觎,毕竟有的是剥夺传承种的法子。 “就算有人想对我们不利,海事府也不会干看着的。”厉九禾忧心忡忡地道:“我只是担心九川,毕竟有先前的例子,云海山肯定不止一个体兵。” “怕什么。”魏王神色怪异道:“这鸟儿肯定不是他的对手。” “我不是担心这个,九川的兵器课是甲上,只要没有神通压制,他自然会胜,我是担心那些人围攻他。” 提到“围攻”二字,厉九禾又想起她当年廿三战差点陷落在云海山,就是因为被围攻。 传承者的战斗,一对一就是一对一,但二对一就不是二那么简单,而是三,甚至是四对一的效果。 毕竟诸多传承能力诡谲,令人防不胜防。 水镜的画面一阵晃动,幽深的水中景象能看见四颗“星”,一半青蓝,一般橙黄。 青蓝星点疾速又凶悍,几乎拉出道道光焰,橙黄星点闪闪烁烁,数次黯淡得让人险些找不见。 这是俩人动用灵源时,显化在眼珠处的异象。 魏王看着看着,忽然嘶地一声。 只见厉九川镰刃护臂上缠着跂踵七的绳鞭,一个摆锤砸在对方脑袋上,硬生生把对方脖子砸成了麻花。 紧接着又是连串的重拳,又快又沉,每一拳落下都能看见跂踵七后背对应的位置狠狠地凸起,不用想都知道必然是连骨头都打得粉碎! 水镜里打得凶残,即使大部分传承者都行过生杀之事,可看见跂踵七挨打的场景,也觉得一阵生疼。 白玉京书院的道人们反而没什么表情,仿佛挨打的只是陌生人,不是他们学子似的。 言寰瞧着也觉得有些不自在,他向来喜欢柔弱的姑娘,后宫多得是妃子,哪里见过这么狂暴摧花的场面? “他就不能直接杀了吗?”皇帝终于忍不住道:“海事书院好歹是大樂颜面,虽然战场杀生是必然,但不至于这般虐待……” “因为杀不掉。” 付夫子和庆离同时开口。 “食种杀灾种,就像地上的蝼蚁想杀大象一样。 有的虫子很厉害,它占了先机,咬一口就能让大象疼痛至极,可大象不会死。 只有不停地咬不停地咬……一直咬到力竭,咬到大象再也活不成,它才能真正地杀象。 否则一旦给了大象喘息的机会,一脚就能把虫子踩死了。” 付夫子慢吞吞地说完,眼里满是可惜之色,“但凡是个异种,也不至于要用这种法子杀人。” 庆离盯着水镜,“厉九川看似占尽优势,先发制人,实则步步都踏在悬崖边上。 如果跂踵七能用神通,上位传承压制,厉九川死;如果跂踵七能飞,脱离潭水游走战,厉九川死;如果跂踵七的传承不是见效稍慢的疫毒,厉九川也死。 哪怕现在厉九川的拳头稍微慢上几分,让跂踵七能和他打到势均力敌,他还是死。” 皇帝听得愈发不解,“怎么势均力敌也还死?” “你占尽先机,还和敌人势均力敌,你不死谁死?别忘了厉九川只是食种传承,抵挡不了疫毒的!若在被疫毒侵蚀入骨前,还没有杀死跂踵七,他就危险了!”庆离笃定道。 虽然之前这位海事府府主和书院前院首没猜到厉九川的底牌,但以他们的眼力,又怎会看不出真正的战况。 厉九川形如鱼鳃的侧脸带出一串气泡,夹杂着不易察觉的血水,和充斥着疫毒的潭水混为一体。 他看似轻松地躲过跂踵七毫无章法的利爪,又一拳狠狠砸在对方脑袋上。 眼看她头骨深陷,但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隆起,连之前被打出的伤势也在飞快地恢复。 断裂的骨骼在灵源勾勒下疯狂愈合,受创的内脏迅速长好,撕裂的皮肉眨眼间便弥合如初。 直到厉九川动作终于变慢,她也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能出手反击。 跂踵七起初真的没想到自己打不过,简短地过了两招,挨了险些致命的三拳,她就知道自己绝不是这人武斗的对手。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是煎熬,以灾级传承强大的自愈之力对抗食种这蝼蚁的撕咬。 厉九川再次抡出一拳,为了让力量达到能伤害灾种传承的地步,已经被疫毒侵蚀颇深的他,不得不降低速度来蓄力。 跂踵七当即将双臂护在脑袋前,一层坚硬的骨质强行被她催生出来,做以粗浅的阻挡。 咔!俩人同时听见骨头断裂的脆响。 跂踵七低头,看见自己被打穿的臂骨,以及厉九川明显断裂到夸张角度的胳膊。 她那张被锤得稀烂的脸上顿时扯出一抹扭曲的笑,然后双手掐住对方断臂伤口,没等她发力,厉九川已经一脚蹬在她脑袋上,手臂像被腐蚀的朽木般扯断,喷出一蓬灰褐变质的血水,在深潭中丝毫不起眼。 疫毒已经侵入骨髓了! 厉九川将镰刃锁链夹在双脚之间,用力向外拔,了。 之前的撕打中,跂踵七将两件武器都卡在她骨头血肉里,防止厉九川夺走武器杀死她。 若说起初厉九川还不在意这些,而现在,他的确到了不得不借助武器才能将她杀死的地步。 用脚拔出锁链也是防止会不小心扯掉另一只胳膊,厉九川此时已经在疫毒的侵蚀下趋于麻木,以至于断臂都没什么痛感。 拉扯数次后,除了伤到了跂踵七的皮肉而外并没有什么用,反而让她利用碎裂的断骨,弥合成网,死死卡住了厉九川的镰刃。 后者见状,抬指一勾机括脱开护腕,迅速抓住缠绕的绳鞭用力扯出! 冷不防之下,跂踵七自己卡得并不那么死的武器顿时被厉九川夺走。 孩童身形一动,靠近了因为疯狂自愈而不成人形的跂踵七,他一脚踩住对方胸膛将之压在潭底,独臂迅速在她脖颈缠绕数下,死死勒紧! 战斗到这里,堪称残酷的场景已经让一些人忍不住吐出来,不少传承者都看不下去,甚至生出为什么会有这种战斗的荒谬感。 难道生存这件事,非得以人与人之间的厮杀来决定吗? 青蓝的眼眸黯淡得像荧光,他的发丝像烟雾那样飘舞,脱离,他的面颊像被锈痕腐蚀,斑驳坠落,他的手臂露出苍白的骨骼,便用牙齿叼住绳鞭,依旧一点一点,稳定地施加绝望的力量。 自愈到畸形的怪物双眼暴凸,淤紫的血管一根根浮现在才长出的皮肉上,挣扎逐渐变弱。 跂踵七在绝望中失去了理智,一会想推开他的脚上浮,一会想拔出骨肉中卡住的镰刃杀死他。 但厉九川即使腿脚被掰断,她也不曾上浮半分,卡住镰刃的骨网太杂乱,太坚韧,她连拔出来的力量都已经失去,更无法杀死敌人。 于是死亡就这样静悄悄地降临,不声不响地夺去一方的性命。 厉九川终于松开手,他张了张嘴,几颗带血的牙齿飘了出来,俊美精致的小脸也早在疫毒腐蚀下变得狰狞可怖。 “寒…潭,禁……” 他一字一字地咬出,开合虽听不见声音,但仍能让人看懂他的口型。 “禁……沉……” “沉”字出口瞬间,厉九川骤然上浮,像是被钓起的鱼儿,啪嗒飞出水面摔落在地。 他张大嘴,恶狠狠地吸了一口气。 周身的寒潭景象在缓缓消弭,充斥云海山的水德灵源飞速聚拢,被他贪婪地吞噬。 烂疮弥合,红斑消散,骨肉痊愈,幻境彻底消失之际,厉九川也终于喘过气,恢复了原貌。 至少,表面看上去恢复如初。 水镜外,白玉京大夫子抬了抬尾指,一旁有人收到示意,不动声色地捏碎一块白玉。 白玉京的道人们之所以不生气,是因为他们有手段通知学子们,何时可以围杀厉九川。 只要他死,一切牺牲都值得。 但接下来的一幕,顿时让他们撕破了所有表面的平静,愤怒到起身掀案! 随着幻境的消散,地面不光躺着厉九川,还出现一坨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畸形怪物。 而厉九川借助灵源愈合表面伤势后,并没有急着离开,他缓缓走近那具尸体,抬指轻松地划破其丹田。 里面除了血肉,本是空空如也,但随着厉九川双指虚捏,一道奇异的影子忽然出现在他指间,迅速凝实,变成一颗圆溜溜、黄澄澄,看起来质感柔软的丹丸。 他当着“茫茫雾海”的面,轻巧地捏着这枚蛇胆似的丹丸,放入嘴里。 末了,厉九川朝着一片发出嘈杂声响的云雾缓缓地笑了笑,眉温眼润,漆黑的眼珠却半点情绪也无。 “看吧。”他说,“以弱胜强就是这么杀的。” “天宫金丹的味道还是这么香。” 说完,白茫茫的天空落下小雨,丝丝缕缕,将他身影淹没。 txt下载地址: 手机阅读: 第二百三十八章 大雨 “放肆!” 白玉京的道人们同时怒不可遏地站起身,雕刻仙鹤的紫檀案几被随之掀翻,酒水点心瓜果滚落一地。 山神殿的兽纹亭台纷纷投来看戏的眼神,云渡书院的夫子问侍者要了一根小鱼竿,背过身去悠哉悠哉地钓鱼。 皇帝眼神稍有不解,他身边的付夫子起身长笑。 “诸君何必惊慌?云海山生死勿论,战场杀人,难道还要手下留情吗?” “惊慌?!”点星袖袍的大夫子怒极反笑,“夺人金丹和生吞人肉有和不同?你们海事书院教出来的难道都是这等畜牲吗?!” “哦?”付夫子凛然冷笑,“天宫以疫降灾于世,屠杀性命无数,与妖魔何异?!” 俩人吵得不可开交,言寰偷偷望向自己的御用解说。 庆离解释道:“传言天宫之人都修炼独特的天法,能炼出金丹藏腹,对传承者有奇效。可这么多年都没人能从天宫之人的尸体里找到这东西,我也是头一次见。” 皇帝恍然,一旦取丹之法流传于世,再能证实金丹对传承效果不菲,那么天宫之人与被猎杀的秽兽又有何异? 从高高在上的仙人沦落到被人猎杀的地步,难怪这些家伙绷不住脸,恼羞成怒。 可厉九川是怎么知道取丹之法的呢?这可是连府主都不知道的秘闻。 …… “你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厉九川盘膝浮坐在一块碎岩上,虽然身处中,但他依然能看见自己在云雾弥漫的山岭里走动的景象。 “就是你入山的时候。” 黑袍身影忽然出现在他身旁,玄十一理着衣摆坐下,一派天然优雅。 心分为二,同时操控厉九川的身体和一道意识身影,对他来说,并非难事。 “云海山很特别吗?” “这里法则压制体兵之上的力量,也压制玄冥暴乱的兽性,它总算安稳下来,我也能偷空出来玩玩。” 玄十一神情怀念地笑着,“说起来,天宫大成者金丹可转婴,那个吃起来滋味才足呢。” 要是言乐能听见两人对话,他估计对厉九川入山时抛下他的做法,怨念就不那么深了,这可是生吞金丹的老怪物。 “而且没有玄冥相助,你也打不过灾种。”玄十一笑吟吟地凑近孩童,“相别久矣,有没有想……” “没有。”厉九川打断这家伙,没好气地转过头,“你我本为一体,有什么想不想的?” 玄十一摸着下巴,忽然叹气道:“算啦,本来最近忽然记起些事情,想告诉你来着,但还是不说了,都不重要。我此番出来,是趁机教你最后一点东西。” 厉九川无言以对,总觉得他被“灭世神”污秽了,都喜欢说什么临终遗言。 “那你不妨教教我怎么让未大成的冉遗用出半真幻境?我入山前可不是体兵。” “这个……我让玄冥点化了冉遗,跌了十个传承度。” “什么???” 厉九川大怒,“十个玄冥传承度?我日后去哪找那么多遗玉再升回来?!” “……咳咳,经过玄冥点化,你的冉遗现在可是强得很,光是寒潭禁则都能和灾种媲美,把他们拉入真幻,用你的武道身手打死他们就行了,若是普通食种早就在云海山死个千百遍,投胎的机会都没有。” “玄冥十个传承度。”厉九川面无表情地重复。 “好吧,因为不这么做我也打不过那些灾种,你太弱了。”玄十一无奈道。 “十个。”厉九川继续念叨。 “……”玄十一哭笑不得,“传承度跌了,可境界未跌,你实在想转回来,把冉遗废掉就行了。” 体兵满传承度是一百,如果不用突破瓶颈,转成玄冥正好是十个传承度,但冉遗也就需要重练。 听到这里,厉九川的脸色稍加舒缓,千颗遗玉的代价,青茗会还能接受。 “那你到底打算教我点什么?” “还没想好。” “……” “我会的东西太多啦,总要给你一样最好的。” 厉九川:呵呵,说得我会信似的。 “你难道大限将至,压不住玄冥了吗?” “非也。” “那究竟是什么事?” 玄十一叹道:“说来复杂,我最近想起来的事情很多,有些辨不清真假,唯独知道你是真的。所以啊……” “所以?” “所以我得把你留下来,保护好。” 他垂敛眉眼,似乎显得有些无奈。 厉九川冷笑,“我看你是想法子准备弄死我,替代我好活下来吧?凭什么死的就得是你?替代自己的意识而已,反正你没有的良心也不会愧疚。” “……” 玄十一愣住,随即失笑,这小子什么时候学会反杀了? “你说得对,我预感到一次大凶险,觉得自己也许迈不过去,就想了很多法子,其中就有取代你活下来的办法。很可惜,这办法失败的概率太大,大到我会失去所有的机会,所以我不会这样做。” 说着,玄十一神色微动,忽然瞧向“厉九川”在山野里奔跑的画面。 只见他眼中闪过一缕精芒,“厉九川”随即朝树丛中翻滚,藏在一棵老树后。 不出三息,前方茫茫雾霭中突然冲出几个人来,分别是两道水纹袍子,中间夹着一个麒麟服。 厉九川的眼神扫过中间那人眉心的红痣,又看见两张熟悉的脸。 是言乐和长乘门师兄弟!他们怎么混到一起的? 没等他惊讶,后面紧接着追来俩人,一前一后。 前者扎着一头细辨,眼窝深陷,颧骨高突,满脸刺青。后者面颊枯瘦,瞳仁青白,不似活人。 是和。 肥遗手里还拎着一颗女人脑袋,皮肉已经被灼烧到焦黑翻卷,但仍有淡淡的传承气息飘来,冒着缕缕黑烟。 厉九川看着镰刃水鬼上喷吐的虚像,萎靡的大蛇收拢四翼,苍白的瞳孔黯淡无光。 是鸣蛇,周吟琴死了! 而旱魃腰侧挂着一把短剑,剑柄上刻着杉字。 看样子杉飞也没活下来。 云海开山不到半日,海事书院派出的灾种天才已经去了一半,可谓死伤惨重。 而此时庆离等人也看出端倪,山神殿和天宫根本没有派灾级传承之下的学子来! 他们加起来一共才八个人,强大的战力却能轻易屠戮海事学子,除了八大世家忍痛派出的灾种,其他任何学子遇上他们都必死无疑。 要不是白云天和厉九川杀死了絜钩、跂踵,恐怕死伤会更惨重,书院也别想在其他三家面前抬起头。 但言长乐也是灾级传承,长乘更是正仙种,虽稍显孱弱,但格位摆着。 三对二,他们也不至于不战而逃啊? 这时,面颊枯瘦的青年突然抬手,“半真幻境,!” 只听得天空传来一声炸响,大地轰然开裂,遍地草木枯黄,焦沙烂石,酷热的暑气烘得人舌干唇裂,汗流浃背。 发辫男紧跟着道:“半真幻境,!” 裂成无数沟壑的大地忽然冒出朵朵蓝焰,妖冶似花,自裂隙喷出,所沾之处即便金铁也融成汁水,两重火德幻境融合之下,高温已经达到堪称恐怖的境地! 水镜外的庆离面色一沉,“书院上当了,剩下的人可能都是体兵,他们根本没想让人活着出来!” 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屠杀! txt下载地址: 手机阅读: 第二百三十九章 暴雨 付老先生顿时怒斥道:“尔等竖子!约定不可全部派出体兵,你们竟然违背战约,我要求书院入云海接人,此次廿三战作废!” 白玉京的大夫子讥诮道:“打不起就不敢打了吗?原来海事书院是这等懦弱之辈。” “你们违背战约!” “胡说!” 眼看俩人不光要吵起来,还准备摸出戒尺拂尘打一架,山神殿一位盔甲将军冷不丁地开了口。 “我们没有违反约定。” 众人的目光汇聚过来。 “骄虫不是体兵。” 将军说完,闭目养神,不再言语。 白玉京大夫子冷着脸坐下,“絜钩也不是。” 付夫子气笑,“所以剩下的都是?” “当初谈的便是如此,不可全为体兵,其数目也不得超过三人。”大夫子语气阴阳。 付夫子咬紧牙关,面色僵硬,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他差点失态,想质问是哪个蠢蛋跟这俩家势力谈的劳什子条件!又瞥见庆离难看的脸色,顿时知晓海事府的府主也没参与那场谈论。 是谁能有本事遮掩他和庆离的耳目,和天宫山神殿谈出这样可笑的漏洞? 付夫子越想越是心惊,大樂恐怕出了不得了的叛徒! …… 燃烧着蓝焰的干旱大地一眼望不到尽头。 言乐躲开一朵突然喷出地面的火焰,苦笑道:“他们果然都是体兵……”话还没说完,只见不远处还多了一人。 个子小小,一身麒麟服正半蹲在地,仿佛在躲避着什么。 原本没打算出手的厉九川竟被殃及池鱼,一同卷进了这半真幻境! 瞧着这“巧合”,玄十一忍不住笑道:“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哦?” 厉九川懒得猜,反正都是玄十一在操控躯壳,他猜不猜都无所谓。 “把敌人引过来,又恰好在这时展开幻境,呵,传承者出手需占尽先机,你慢人一步,就等于输了。遇上的时候不动用幻境,跑了二十里才动手,他们这般做作演戏,待会打起来应该会有人从背后偷袭。” 玄十一说完顿了顿嗓子,又道:“今日,叫你见识见识世人千面。” 他手腕一翻,摸出来一块石板,对着这死物道:“让你的凡身过来。” 石板古朴大气,正是成帝前的玉始寄身之所。 玄十一说完,石板却毫无反应,画面里的言乐也没动作。 他点点头,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夹着石板,递到厉九川面前,“拿口水吐它,用鼻涕喷它,以尿滋它……” “你无耻!”石刻玉始气急败坏的声音顿时响起,“堂堂玄帝!还要不要脸了?!!” 厉九川:“……” “那就赶快让你的凡身给我滚过来。”玄十一鄙夷道:“从入山你就跟他窃窃私语,真当本君没有听见?” 世人千面厉九川没看见,天上之帝变脸之快倒是让他见识了。 石刻玉始内心遭受了怎样的打击他不知道,但见画面中犹疑不定的言乐忽然冲出长乘师兄弟二人的范围,一把拉起厉九川。 “真的是你?你怎么也在这?” 长乘七见状一惊,急忙喊道:“长乐兄,小心……” 但言乐已经拉着厉九川往他俩这边狂奔,边跑还边喊着快点想办法破开幻境。 长乘七看了看自家师兄,又看了看言乐两人,欲言又止。 然而长乘叁比他的表现自然得多,几步上前拉住言乐,带着二人边躲避喷吐的淡蓝地火,边开口分析目前境况。 “我和阿七虽然是正仙传承,但还未到体兵境界,破不开他们的半真幻境,但要是加上长乐和你,应该能有五分把握。” 厉九川反问道:“你们从上水渡来,难道没有渡过魂河吗?” 长乘叁摇摇头道:“渡魂河是渡魂河,来大樂是来大樂,并非同一件事,上水渡的人又不全是从大樂来的。” “主要是我拖了师兄后腿,他还没臻至完美之境,未到渡河的时机。”长乘七挠挠头道。 “什么是完美……” “现在可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厉九川还待再问,却被长乘叁忽然打断,“看前面!” 焦灼大地遍布扭曲的热浪,地平线上缓缓升起一点黑影。 起初如蚊虫,渐而似山包大小,再隆起如丘陵,雄健如峰峦,露出它层叠的甲片,阴戾的蛇首,鹰爪般的利足,蝠翼般的肉翅! 巨大的身形自无边无际的光和热中投下夸张的阴影,阴影中亮起两点苍白光芒,腾然掀开四翼! 炽烈的光透过翼膜,将四人的脸映得一片鲜红。 六爪巨蛇挥动翅翼,徐徐升空,投射下的阴影将大地掩埋,飘舞的蓝焰欢快地律动,暑气再度飙升! 咕噜,厉九川听见言乐咽了咽冒烟的嗓子,眼珠一个劲地往身后望。 他扭头一看,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具干尸,满头白发赤目枯面,皮肤犹如龟裂的大地粗糙不堪,黑洞洞的眼窝里飘着两点凝如实质的白光。 他没有巨蛇伟岸的威势,但双目慑人,死寂诡冷。 前有肥遗显像,后有旱魃拦路,长乘叁见众人被夹击,当即大喝一声。 “阿七和长乐兄对付肥遗,我和九川对付旱魃!” 厉九川瞳光闪动,将冷冽和讥诮深深掩藏。 同样的眼神出现在玄十一脸上,他翘着腿往后一靠,中飘浮的石块顿时聚成一把躺椅,让他侧躺在上面,宛如看小孩子过家家的君王。 “瞧瞧他出的好主意,旱魃正火德,灾力浩瀚,区区冉遗根本不足以对抗,他长乘也只能自保罢了。” “肥遗主火弱水,冉遗撑开幻境好歹也能抵挡一二。” “要是生在现世,不知道这些倒也正常,一个上水渡的天授者还能不知道?” “什么是天授者?”厉九川接口问道。 “传承者和传承者的后代,且天生就有传承种。” 厉九川稍稍提起兴趣,“天授者怎么看出来的?” 玄十一闻言轻笑,“这种人与传承契合极高,体兵境界对他们而言只是一个小瓶颈,但他们都不会主动突破,因为只要在体兵前达到完美之境,有可能直接踏破一个大境界,成为刃兵。” “这和怎么分辨天授者有何关系?完美之境到底是什么?”厉九川疑道。 “所以他就会压制境界,让传承圆满,但还不是体兵,上水渡压制境界的人就这么一种,分辨起来轻而易举。”玄十一清了清嗓子,“而完美之境就是,天底下只有他一个长乘,他得杀了其他所有的长乘种。” “这么说,长乘叁一定和长乘七撒谎了。长乘七根本不知道所谓完美之境是什么!”厉九川接过话茬自言自语道:“他撒谎,是因为要取长乘七性命,所以他的师弟对他而言并不重要,只是一个可以舍弃的棋子,如果长乘叁有问题,他一定会想办法让长乘七对我出手。” “聪明。” 玄十一伸手去摸厉九川的脑袋,被毫不留情地拍开了。 …… “能不能换啊!我不想跟它打!”言乐看着面前的庞然大物,脸都绿了。 四翼巨蛇张开血盆大口,尖锐的獠牙堪比殿柱!一股怪异的味道弥漫开来,引得众人面色剧变,同时向两侧扑去。 紧接着,黑洞洞的大嘴里陡然喷出一股蓝白色的烈焰,瞬间将大片地面融成岩浆,正“巧”把厉九川和言乐分开。 长乘七嗷嗷直叫,大喊着师兄我打不过啊,然后拉着言乐四处乱窜,几次试图踏过岩浆,愣是把靴子烧穿才放弃。 厉九川则始终看着长乘叁,露出玄帝招牌式微笑,双指并拢就地一划。 “此地禁神通!” 话音刚落,三尺之内陡然出现一汪寒潭。 txt下载地址: 手机阅读: 第二百四十章 泼天之雨(一) 长乘叁一愣,这是怎么做到的?! 若说大樂是传承者的穷乡僻壤,那么上水渡就是传承者的富庶之地,前者攻击手段粗劣不堪,传承者良莠不齐,后者传承之法精湛非凡,高手更是如云如雨。 可像这样的人,他竟从未见过。 居然能将半真幻境用在别人已经展开的幻境之内,还能轻易掌控大小,这就不是精湛能形容的,而是出神入化,不可思议! 幻境互不相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除非五德同属,加以夜以继日的训练,还得相互之间没有敌意才行,譬如肥遗旱魃二人。 而要在敌人幻境里撑开自己幻境,有两个可能。 要么是,找到了对手幻境破绽,且有足够的实力通过破绽击败对手,才能如此玩弄人于鼓掌之间。 要么是,对自己幻境掌控到了极致,能轻而易举地改变幻境相性不合之处,使得展开幻境不会失败。 无论哪种可能,此人在传承幻境方面的造诣都十分深厚,堪称恐怖! 既定的计划迅速从长乘叁的脑子里过了一遍,被迅速舍弃,换成新的计划。 来不及暗示他人,长乘叁打算先拖延时间,幻境对灵源消耗甚大,只要等他力竭,一切依然会按计划行事。 “九川……”话才出口,长乘叁瞳孔骤缩。 “快跑!” 厉九川嘴里喊着,突然一把将他拉进三尺之内,长乘叁原本充裕的灵源顿时被压得一滞,仿佛有无形的枷锁将他禁锢! 而一侧无声无息地传来幽风,竟是旱魃徐徐打出一掌,其声势看似平静,然而灼热的火德灵源还未接触到长乘叁,就已经将他皮肉燎出成片水泡! 长乘叁惊得眉头直跳,厉九川这一拉,本来打向他的一掌正好就打成了自己,而寒潭禁则又压制了他神通之力,顿时将他推入险境。 他硬着头皮跟旱魃对上一掌,“九川兄快走,我……我不是他对手!” 说话间,长乘叁皮肉冒出嗞嗞响声,一股怪异的焦香飘来,他却无暇顾及。 一张俊朗面孔涨得猩红,整个人就像被丢进了岩浆池,面目扭曲地瞪着旱魃,却不见对方收回手臂。 长乘叁心中陡然惊醒,虽然他暗自找天宫山神殿两大势力达成约定,但不代表他们愿意遵守什么,就算他也被杀死在这里,长乘门都不见得会为他复仇。 眼见旱魃的力量愈发强大,死亡的威胁几乎要贴在他脸上,长乘叁再难遮掩自己的真面目。 他一边试图挣脱手臂,离开寒潭禁则的范围,一边变脸怒吼道:“厉九川,你给我放手!” 中的玄十一笑出声,“啧,一旦危及性命,他们就会立即恢复本来面目。” 画面中的厉九川仍是抓住长乘叁的胳膊,神色感动道:“长乘兄竟如此舍己为人,我现在就放手!” 没等长乘叁明白他的意思,厉九川不光松了手,还一脚将他踹向旱魃! “你干什么?!” 长乘叁又惊又怒,但旱魃的压迫感扑面而来,锋利乌黑的指甲直接剜向他的心脏,试图穿过他的躯体抓住厉九川的脚踝,准备一箭双雕。 好在他此刻终于脱离了禁则范围,灵源鼓荡之下,一尊博带飘发的神灵骤然显像,强大的镇压之力横扫四周,顿时将旱魃掀飞老远。 那神灵之像蹲伏在地,双脚如妖爪并拢,双手撑在脚前,一条斑斓豹尾自身后摇摆,狭细的苍目无声而视,一时间竟给旱魃到来某种难言的危机感,好似被什么存在盯上了。 狂奔中的言乐看得目瞪口呆,他扭头问道:“你家师兄这么厉害,长乘也没有他说的那么弱啊?” 长乘七白了他一眼,“师兄示弱定然有他的打算,你非得带上的那人一定是假的,你看他还背后偷袭,踹我家师兄!” 言乐哼道:“说不定是你师兄跟他早有过节,我有法子能保证厉九川是真的,绝不是那个什么虫……” 俩人打岔间,头顶巨大的四翼巨蛇昂然喷出一口口蓝焰,火势涛涛,虽然未击中两只“小蚊子”,但也打断了两个二货不正经的闲聊。 蓝焰击中地面,顿时将本就干旱结块的土石烧得宛如琉璃。 言乐边跳着脚躲开烈火,边嘴上不停地嘟囔,“这家伙要是去烧砖瓦可值大钱了……” 突然,一股劲风卷过,他顿觉后颈收紧,被人拖着疾速狂奔起来,差点没把他勒断气! 周围弥漫的水德灵源告诉了他这人是谁,毕竟在场的水德传承者只有一人。 “九川!你这次终于记得带上我了!”虽然刚刚被勒得差点咬到舌头,但言乐仍是很感动。 感动归感动,但他扭头看着厉九川疾驰的方向,越看越不对劲。 “唉……等等,九川你是不是跑错方向了?!” 只见两人奔去的地方正是肥遗巨兽的脚下,那大家伙正吃力地将火焰吐向他们,但总是慢上一截。 厉九川冷淡回道:“半真幻境本就似是而非,有着难以察觉的破绽,双幻境相容,就会存在更大的破绽。肥遗显像也只是威慑罢了,它远不如看起来那般大,其命门就在它脚下某处。” 言乐不大的脑袋冒出大大的问号,“你,你怎么知道的?我们一样书院一样的夫子,我怎么都不知道这些?” “你书看少了。”厉九川敷衍一句,把言乐往地上一丢,脚步更快了,“跟上我。” 言乐顾不上再说话,迈开腿飞奔起来。 这时,他身后突然传来长乘七的大喊,“长乐兄,等等我啊!” 这厮四脚着地,跑起来像匹矫健的豹子,一跃便是数丈之远,加之双瞳神光炽炽,不像逃命的,倒彪悍似追命的。 “快跑!我们去肥遗脚下第三对足间!”厉九川的速度不降反升。 言乐使出吃奶的劲准备跟上,却突然被人抓住脚踝,嗷地一声平地摔出去。 抬头一看,竟是厉九川突兀停下,拽倒了他。 言乐正要回头问他是不是疯了,却见长乘七以一种凶悍恐怖的姿态从二人头顶跃过,加持过度的灵源让他根本来不及停下,嘭地一头撞上肥遗粗大的巨足! 言乐看得眼角直抽,若是他们刚刚没有停下,肯定已经被长乘七撞在身上,加之肥遗巨足阻拦,不死也得重伤! 为什么长乘师兄弟入山时还好好的,现在却隐约有和敌人联手的意思? 念头急转,言乐恍然惊道:“他们都是假的?!” “什么假的?” 厉九川微微皱眉,还待问些什么,却见长乘七竟然还“撞”在肥遗的大脚丫子上,半晌没有离开。 言乐张了张嘴,更加震惊地道:“他是怎么把头塞到肥遗脚里面的?” 厉九川神情古怪,“那就是破绽。” 说完,他再次朝那边冲去。 …… 旱魃身后腾起赤面獠牙的庞大虚像,冲着天空中半蹲伏的豹尾神灵怒吼。 虽是灾级传承,可强悍的能力让他在正仙种面前也毫不示弱。 阮魁简单权衡了一下击杀长乘叁和追击厉九川的轻重,于是与长乘叁擦身而过,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长乘叁额头鼓起青筋,但又暗自忍耐下来,他知道此刻所有人都未尽全力,选择此时撕破脸是最不明智的决定。 阮魁在拖延时间,就算有必胜的手段和把握,他也稳如老狗地牵制敌人,等约定的所有人到齐,再一同铲除目标。 而长乘叁也清楚自己的选择,一旦此行大获成功,长乘门主之位必然将是他的,就算长乘壹也不可能再与他争锋。 他只需要推波助澜,静静等待结果就好,哪怕其中过程有些不堪。 “蠢货!” 向来不苟言辞的阮魁突然怒骂出声。 长乘叁回头一看,竟是老七撞破了双幻境的破绽,给厉九川留下了逃走的机会! 这家伙怎么会做出这样的蠢事?!! 长乘叁再度觉得意外频发,以至于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 溶洞,积水潭。 模样温婉俊秀的女学子微笑瞧着面前俩人。 白发道袍的青年不再藏在水中,鹰钩鼻的男人也没有倒挂在石壁上。 他们相互对峙般地站着,道袍青年挽着的发髻垂散,发丝像被利刃切断,鹰钩鼻的衣袍丝丝缕缕,如同融化了一般,粘稠地滴下来,落在地上发出诡异的嗞嗞声。 方才一轮试探,两人的攻击竟然都阴差阳错地落到对方身上,而目标反而毫发无损。 一时间,白发道袍青年忍不住怀疑起对面那人的用心,是真的巧合,还是故意在帮海事书院? 但他很快从鹰钩鼻的眼睛中看见类似的眼神,顿时明白刚刚的事并非是一种巧合。 应该是,情报里说过的那个…… “神通?”白发道袍青年瞳色幽深道。 靳玲点点头,没有遮掩的意思,“不错,就是那个十年苦修,五年历劫的神通,。” 鹰钩鼻看向青年,“它的作用是?” “可令人福缘深厚,运道极佳。” 白发青年稍稍皱眉道,“就是不知道范围有多大……” txt下载地址: 手机阅读: 第二百四十一章 泼天之雨(二)四千字 “不用猜了,天有青睐,地有独爱。” 模样温婉的青鸾轻声道:“方圆三千里内,谁的传承位阶高,谁就福缘深厚,越强大的人,越受天地钟情。” 鹰钩鼻冷笑道:“呵,看来号称指引众生,怜爱世人的上水渡也不过是弱肉强食,还有脸天天说什么公正大义!” “是在下学艺不精,掌控不了这等传承,你又何必将污水泼在每个人身上?”青鸾正色道。 白发道袍青年则面色古怪,“当真是,传承越高,运道越好吗?那其他传承稍次的人呢?” 靳玲绣眉稍皱,“整个云海山内,海事书院一等一的传承无非是毕方和我,你还想着有别人分润运势,借机杀我?” 白发青年眨眨眼,腼腆笑道:“是吗?既然如此,我觉得……” “你可以死了。” …… 蔺熔站在山谷之中,衣衫碎裂,赤发散乱地垂落在腰背,火羽般的刺青在间隙闪烁神光。 对面狭窄的出口站着一个容貌妩媚的女人,一张粉面桃腮娇艳欲滴,但面颊之外都是白绒绒的狐毛,如同一只将少女人皮贴在脸上的大狐狸。 “哎呀,运气真好。”人面狐狸娇笑道:“奴家神通用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没打中人。” 蔺熔摇摇头,诚然道:“我们运气不算好,否则你早已经让出道路。这云海山里,是你们上圣降子在这小鱼塘,还是天之九部的主人打算占山为王?” “我们?”人面狐狸发出一阵轻笑,“都不是我们的人呀。” 蔺熔心中微凛,但面色不变道:“你们遇见麒麟子了?” “嗯呢。” 保护了言乐,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但在麒麟传承未显露的情况下,不应该被削弱到如此境地,连摆脱不利地形都做不到。 “还有谁?” 九尾既然说“都”,那么肯定有预料之外的变数。 “你猜。” 但她显然不愿意说。 蔺熔再次摇头,“我已经感觉到青鸾有难,不能再和你纠缠了,让开路,否则就算你们今天杀了青鸾,我也会留下你。” 人面狐狸咯咯地笑,“是吗?奴家真害怕呢。” “青鸾一死,云渡不会放过你们,一个都别想活着离开。” 说着,蔺熔的神情缓缓变得威严,双目像着了火一样亮起,只看一眼便会生出刺痛感。 人面狐狸皮笑肉不笑道:“奴家等着呢,看是你们能活着离开,还是我们。” …… 双幻之境。 眼看厉九川就要冲到肥遗脚下,剩下的人都急了。 那巨蛇身子一拧,骤然缩成丈高大小,抬脚将长乘七踹飞出去,森森蛇吻间喷出一蓬炽烈的蓝火。 ! 烈焰所过之处,连空气也为之扭曲,万灵皆化为焦炭,是半点也沾不得,怒潮也扑不灭。 厉九川二话不说,拎起言乐就挡在自己身前,大喊道:“麒麟!” 肥遗旱魃悚然一惊,连渭水湖畔的众人也吓得不轻,言寰更是脸色难看,怒骂这小子是个混蛋。 这么一吓,肥遗嘴里含着的那口蓝焰顿时削减三分威力,变得不那么无懈可击。 言乐脸色苍白,虽是没料到厉九川会这么干,但也反应奇快,青铜剑快如闪电,剑吐金芒自肥遗口中刺穿! 厚重的土德灵源瞬间将火气压得一熄,肥遗捂住嘴连连后退,不自觉让出一小片湿润的泥土地。 在这千里赤地之中,有这么一片正常的泥土地简直不可思议,就像才从森林里挖出来一样,还没遭受周围酷暑的烧灼,尚且带着植被的青草气息。 “就是那!” 厉九川抬手拍了言乐一个倒栽葱,让他脑袋直直地扎向地面,却在触地的瞬间突兀消失! 言乐脱离了双重半真幻境! 厉九川正欲跟上,却发觉脚踝一沉,低头看去,竟是长乘七不知何时又扑来,死死缠住了他。 阮魁身形蹿动,双脚踏在那湿润土地的一刻,瞬间将水汽蒸发,干裂的大地看起来和其他地方一般无二。 但厉九川知道,这家伙只不过把破绽换了个地方藏罢了。 肥遗拔掉嘴里的长剑,用力折断丢在地上,长乘叁脸上也没了虚情假意的笑容,只是谨慎地堵住厉九川的后路。 小掌士侧过头,罕见地露出笑眯眯的神情,“怎么?长乘门来管我要代价了?你们的隐市这么值钱,想用我的人头来换?” 长乘叁心底咯噔一声,总觉得有让他莫名恐惧的事发生了。 尽管心底不安,但长乘叁依然按照计划,维持住了脸上逐渐僵硬的表情,如同被人操控般呆滞地道:“你已经逃不掉了。” 麒麟服的掌士依然在笑,“倘若你觉得装傻能瞒过我,亦或者瞒过他人的眼睛,莫不是拿天下人都当傻子看?” 长乘叁悍然出手,身后浮现奇怪的双首神灵虚像,诡异的甲刺从他拳锋钻出,扎向对方头颅。 噌!镰刃轻巧旋过地面,长乘七的双手应声而落。 紧接着,厉九川左手扣住长乘叁的拳头,掌心悄然长出一层黑鳞,甲刺触之尽数折断,而右手镰刃挥舞,快如闪电,肥遗还未动手便被斩断了一截翅翼,令旱魃忌惮地稍退半步。 长乘叁脸色愈发难看起来,阮魁只想着拖延时间,等其他人汇合,可他和长乘七还能撑多久呢? 想及此处,他当机立断,做出一副和什么吃力抗争的样子,“九川……我和阿七都被,山神殿的人控制了,是骄虫……” 厉九川瞥着他,“骄虫只是异种。” “你不明白!”长乘叁短促地说了一句,“他可能……被山神赐予了什么,他的神通,完全变了样……能吞噬别人的传承种,还能控制他们,或者伪装成他们的样子……” 阮魁在旁边冷漠地看着二人,肥遗跃跃欲试,但看见厉九川挥动镰刃,周身产生若有若无的寒光之际,也停了下来。 这一幕让长乘叁恨不得破口大骂。 “我知道他们幻境的破绽被藏到了哪里……九川你松开手,我能勉强控制自己一瞬,可以为你指明道路。” 长乘叁几乎是在明说,我放弃了,我认输了,你放手,我立马就走。 “我怎么知道你究竟是不是被控制了呢?”厉九川的眼神越来越玩味。 “你可以杀了长乘七,他死后不会消失,会变成佣虫!”眼看阮魁二人眼中逐渐露出凶光,长乘叁迅速道,“我早就发现他不对劲了,你看他断臂的伤口……” “我给你说最后一句话的机会。”厉九川突兀打断他,“你应该知道咱们时间不多了。” 阮魁两人这么干等着,傻子也知道天宫和山神殿的人正在合围,无论能不能逃掉,脱离目前的半真幻境绝对是必要的。 但中的厉九川很清楚,玄十一完全不着急,他就是在玩弄长乘叁。 长乘七被削断了双臂后一直被厉九川踩着脑袋,结实地摁在的三尺之内,只能像野兽般挣扎,嘴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 他的皮肉皲裂,露出淡黄色的骨质,在空气中很快变成亮黑色,犹如破茧而出的虫。 但他眼睛里却满是惊惧与绝望之色,自始至终都难以置信地盯着长乘叁,仿佛将他从人变成虫的罪魁祸首,就是自己的同门师兄。 长乘叁避开他的眼神,急促地说道:“你看,他是真的被替代,马上就要变成佣虫!而我展露过长乘之像,这一点做不得假,我方才真的是被控制了!出山门前,师父叮嘱我们要帮你,我等绝无……” 正说着,四人耳中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嗡响,哀凄的鸟鸣穿金裂石,响彻云霄! 双幻之境像湖泊中的水泡般颤抖起来,周围干裂的大地掀起一层尘浪,整个幻境有即将崩裂的趋势。 紧接着,原本骄阳似火的世界竟然蒙上一层碧血般的青光,见者无不心生悲恸,仿佛星辰陨落,连上苍都为之落泪。 “啊呀。”厉九川稍稍睁大眼睛,“真的死了啊,也太快了……” 他眼神落在长乘叁的脸上,铁钳般的手掌依然将对方大半个身躯都拉在之内。 “事态生变,我不能陪你玩了。”厉九川说着,身量徐徐拔高。 麒麟服如同被阴影覆盖,染成尊贵的墨色,黑发自肩头披落到腰际,骨骼生长的咯咯声清晰入耳。 不消片刻,一位俊美如神的高大男人出现在原地,他捏着长乘叁的拳头,就像捏着一只小鸡崽。 玄十一自中消失,已经完全归位于厉九川的身躯。 青鸾已死,没有偷偷摸摸汲取来的加持,他就需要谨慎小心,亲力亲为,不能像之前那样玩耍了。 长乘叁的眼神随着厉九川的变化而惊恐起来,瞳孔缩得像针尖,止不住地颤动,就像……见到什么绝不可能出现的存在一样。 玄十一注意到他的变化,轻佻地扬了扬下颌,“哟,你见过我?” 与此同时,海事书院的前院首一个哆嗦差点打翻茶杯,慌慌忙忙地挪开眼神,连水镜里另一半蔺熔焚烧九尾的战况也不看了。 天宫大夫子猛地捏住坚硬的黑檀木扶手,面上虽无变化,但啪地一声捏断了扶手,吓了随侍道人们一跳。 他藏在衣摆下的双腿在颤抖,逃离的恐惧像尖叫般地,一波一波冲上颅顶! 山神殿的将军干脆闭上了眼睛,一副恬淡无欲的模样,而身上传承气息却一阵絮乱,惊恐的气息像瘟疫般传染,其他属下纷纷都绷直了脊背,如临大敌。 云渡书院的夫子似是早有所料,一直背着身钓鱼,无论湖畔的气压如何变化,他也不曾回过身。 只是感受到青鸾陨落的那一刻,他招手喊来一个门人,低语几句道:“回上水渡告诉长乘门,此事血债血偿,绝无回旋余地。” 门人拱手离去,不过谁也没有留意。 双幻之境。 玄十一凑近长乘叁的面孔,笑眯眯地道:“来吧,把你的底牌拿出来,让我瞧瞧你们的胆子是从哪里来的。” 长乘叁的嘴唇已经失去血色,他见过这个男人,虽然厉九川的孩童模样与他有几分相似,但气质完全不同! 他本以为这只是那位选中的一个种子,但万万没想到,玄帝,竟然真的还活着! 就在厉九川的身上!!! 在上水渡,长乘门每隔十年都要去一处山谷献祭,据说赐予长乘传承的老祖宗居住在那里。 长乘叁清楚记得,山谷里刻着一副长长的壁画,是诸神大战的景象,从食种到正仙种,从大地到海洋,全都厮杀在一起,而天空中高高飘着四位帝神,青白金赤,都是一团模糊的颜色。 唯独其中一位有着极清晰的刻画,他单手支着下颌,坐在尸骸垒成的黑色高山之上,繁缛玄袍自枯骨堆叠成的王座垂落,俯瞰众生众灵厮杀。 那蔑漠冷酷的气质,杀伐无算的眼神,如烙铁般刻在长乘叁的心中,他每一次祭拜,都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描摹王座之人的模样。 直到某一天,终于在书院里找到古老的记载。 那是陨落的玄帝,曾经五帝中镇压一切的主宰,他掀起滔天杀戮,击碎五方极界,囚禁万万神魔,独掌玄冥宫,力压众生,诸帝皆为之忌惮! 这样的存在,曾是少年长乘叁心中不可高攀的神明! 而这一次出山,他奉命又去了一次山谷,在一块影壁外亲耳听见了老祖宗的指示! 老祖宗说,玄冥降世,将要来到上水渡,他此次出山门,是要做一个至关重要的决定。 为此,他甚至被师门除名,以防牵连师门。 老祖宗只讲了三句话: 玄冥子已踏上归途。 长乘门要还的世债已经还完。 以及,便宜行事。 这之后的所有主意,都由他自己来决定。 而以长乘叁得到的情报和消息来看,玄冥子只是得到了玄冥传承,他尚且弱小,甚至表传承仅仅是食种。 别说长乘叁自己,这云海山里能有几个人不眼红帝种传承?尤其是就算夺取,也不会有后患的帝种传承。 他厉九川凭什么能得到玄冥,而不是自己呢? 尽管之前奉命对厉九川示好,将长乘门苦心经营的隐市拱手让人,但长乘叁依然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只要夺取玄冥传承,一切都是他的。 但万万没想到,玄帝竟然还活着! txt下载地址: 手机阅读: 第二百四十二章 泼天之雨(三) 所谓贪婪噬人心,恶念压人性,长乘叁只觉得自己是个蠢货。 玄帝陨落万载都未出现传人,为什么偏偏现在出现了,还光明正大地待在海事书院? 他自己怎么认为玄冥子就是孤身一人,怎么认为在云海山就一定能取对方性命的呢?简直是头脑发昏,愚蠢可笑! 哪怕厉九川没有被玄冥认可,哪怕云海山禁体兵,单只是面前人,就足以屠戮所有学子! 这可是,玄帝啊…… 长乘叁牙关咬得凸起,惊惧的内心止不住地退缩,他一遍又一遍地想出手,又总是在动手前熄灭欲望。 注定逃不掉的,打了又能怎样? “真热啊。” 踟躇之际,长乘叁耳边响起一声慨叹。 随着话音落下,一丝凉意突然出现在他脸上,被幻境熏烤的皮肉似乎得到了若有若无的舒缓,他抬头朝天空看去。 无尽的雨线从炽白的天空坠落,千里赤地蒸腾起水汽,整个世界都仿佛升起迷雾,将人们淹没。 什么是强大? 在别人绝对掌控的幻境里下雨,就是强大。 反过来,这对两位灾级传承者来说,绝对是耻辱。 火德幻境被人用雨水浇灭,何等奇耻大辱,又是何等恐怖。 被这伟力一激,长乘叁陡然惊醒,如果注定要死亡,何不死得耀眼灿烂?在百般憧憬的王座之前,在至高的神明之下,他竟然有一日可以与帝君交手,何其荣幸? 他五指突兀拉长,尖锐似妖爪般剜过肩臂,血光崩现,却也脱离了桎梏。 玄十一的眼神落在脚下长乘七身上,只见他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犹如被抽离了所有的血肉与灵魂,无声无息地化作一地齑粉。 长乘叁气息暴涨,显然以某种手段纂取了自家师弟的全部精华,酝酿他的全力一击。 “很好,杀伐果断。”玄十一赞叹道,接着朝地面原地一踏,“寒潭之泉。” 只见他三尺内的寒潭突然喷出冰冷彻骨的泉水,源源不断地自地面朝外涌出,还带着属于草木的清新气息。 这泉水好似才从山隙淌出,瞬间将干裂的大地滋润成黝黑的泥土,甚至有花草树木出现,使得幻境又一阵扭曲,崩裂大大小小的缝隙。 寒泉没有生长出花草土地,只是侵蚀了幻境,打通了外界。 时而能看见皲裂的大地火海,时而却是草木苍林,雾蒙蒙的一片。 阮魁看见他的动作,顿时眼神剧变,没想到自己的冒险之举,这么快被就看破了! “多谢体贴。”玄十一拱拱手,嘴角带着温雅有礼的笑。 待他垂下手,整个幻境轰然崩塌,露出云海山苍翠的样貌。 “你居然把破绽放到他脚下!”肥遗难以置信地喊起来,几乎变成尖叫。 寒潭本无泉,有也只是幻象,现在涌出的泉水,正是玄十一通过破绽,从云海山抽来的水汽凝聚。 他从一开始就看出来阮魁的冒险之举,和长乘叁说话的功夫便打通了破绽,击溃了整个幻境。 肥遗本就怀疑长乘叁的诚意,现在又见阮魁如此利敌之举,更是忍不住地猜测是不是只有他才是场中唯一的敌人。 好在一声怒啸响起,打消了他的疑虑。 “!” 长乘叁双目暴凸,身后浮现飘发博冠的神灵。 天有九德,其气凝神灵,是曰长乘,然九德之外,被一些离经叛道之徒,找出来第十德——隐德。 所谓隐,实则通阴,气通无形之灵,幽冥之怪,违常德,筑逆行,譬如违师叛道,杀戮同门,弑父弑母,杀妻杀子,种种恶端,皆为入隐德。 若说天之九德是世间最光明美好的一面,那么隐德就是汇聚所有阴暗的一面,是最肮脏混浊的气,最劣毒卑鄙的灵,最狰狞丑陋的神! 长乘叁身后的神灵突然钻入他脚下的阴影,污秽的痕迹自那一点扩散开来,似墨汁般晕染向四面八方。 玄十一皱起眉头,躲开旱魃的扑击,抬腿将肥遗踹了个跟斗,“决心是有了,就是有点脏……谁教你的?” 受到羞辱的肥遗张开四翼,发出怒啸,却远不如幻境里那般庞然可怖,穷凶恶极了。 “闭嘴!”冷冽的眼神倏地“钉”在肥遗脸上,玄十一斥道:“既无赴死之心,亦无庇佑之勇,虚张声势!滚!” 肥遗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偏生还有些腿软,见阮魁站在一旁不动,他便也闭上嘴后退几步,偷摸溜到一棵大树后躲起来。 此时,长乘脚下的阴影已经晕染百丈之远,一颗狭长带角的骷髅头缓缓自阴影中浮现,一点点露出黑洞洞的眼眶,高耸的颧骨,尖锐的獠牙。 这尊从未有人见过的神灵显像徐徐升起,顶着奇异的骷髅头颅,却长着一具紫黑色的肉身。 上百对手臂大大小小地生在身躯前后左右,是蠕动着的肉粉色,手指像花瓣一样不断开合,仿佛要抓住空中什么不存在的东西。 下半身却是妖兽般的腿爪,深深陷入地面,无数黑色触须般的毛发长在身躯之上,时而聚为一滩黑色黏液,时而分出细小的须,朝空中试探。 “这是什么东西?”厉九川看着这景象,忍不住出声问道。 “是失控的长乘。”玄十一的声音响起在中,又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竟然想用这种法子来摆脱我。” 长乘叁出山前得到了老祖宗最后的馈赠,可以在影壁中选择任何一种神通之法,但无不是要炼气存神,以九德养身,历经数十载甚至千百年才能大成。 唯独这藏在角落里的隐德之法,是速成法门,快到只需要献出决心和意志,以及一个同门师兄弟。 所以下山前,长乘叁带走了长乘七。 这个一直以来都由他教导,是他亲自带大的师弟,也是师门专为他培养的,奠基之石。 长乘门前五位传承之子都享有这样的待遇,师门会培养一个同传承的师弟师妹,交给他们,方便突破体兵时,使得自己的传承尽量趋于完美之境。 使用方法就是“吃掉”,从魂魄到肉躯,以秘法炮制,半点都剩不下来,仅仅能留下一地灰烬。 长乘叁等待已久,今日终于做出了决定。 他仰天发出一声嘶哑的长啸,属于阴面的九德之气灌注全身,令他瞬间踏破门槛,成功跻身体兵之境! 这一刻,遥远的山谷之中,一位高冠老者缓缓睁开松弛的眼皮,他开眼的瞬间,有九色光华迸射,又尽数收敛,被混沌的黑暗吞噬。 “可行。” 老者嘟哝一声,理了理自己黑底红纹的宽氅,扶正高冠,再度陷入沉睡。 txt下载地址: 手机阅读: 第二百四十三章 泼天之雨(四) 玄十一忍不住伸手去摸下巴,“小绵羊变成大怪胎了。” 厉九川无言以对,“你不会玩砸了吧?” “当然不会。”玄十一笑了笑道:“我希望你能记住,如何以食种杀灾种,以生机破绝境,以弱胜强,以杀克杀。” 厉九川想到了跂踵之死,“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玄十一重复肯定道:“已经是最强的食种,也是灾种之下,最强的真幻。” 话音落下,玄十一身影如电疾驰,雷霆万钧般朝长乘叁压下! “寒潭,禁神通!” 弥漫着冷意的潭水漫过山野,瞬间将长乘叁吞噬! 所谓蝼蚁噬象,人力撼山,食种若想胜过高阶传承,唯有耗。 耗到灵源干涸,耗到传承崩裂,耗到神魂枯败,耗到山穷水尽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长乘叁双目苍白,妖身豹尾,俨然一副神袛模样,但身后显化的神灵依旧狰狞可怖。 他高举双臂,挡住玄十一的重拳,粗壮的手臂像脆秸秆似的啪地炸开,胸腔肉眼可见地塌陷下去,后背爆出一团血雾! 但同样,玄十一左臂得撞粉碎,不计后果的巨力令他从肩到手砰然炸开,比长乘叁碎得更彻底,也早有准备飞速痊愈,重新凝聚成一条手臂。 在玄十一精湛的技巧下,他和长乘叁几乎是同时痊愈,而他的速度快了一丝。 就是这么一丝的差距,激射而出的镰刃瞬间贯穿长乘叁的胸膛,借着破裂的伤口将他心脏绞得粉碎! 然而下一刻,浑厚的隐德之气迅速弥合伤口,长乘叁于刹那间复生,挥手撒下一片阴影。 墨汁般的阴影扩散开来,起初寒潭还能与之分庭抗礼,接着就被黑暗吞噬,染上一层墨色。 他试图破除冉遗的真幻,但未能成功。 这是玄冥点化后产生的异变,具备难以摧毁的本真。 但玄十一也难以再施展其他的禁则,唯有争分夺秒,一次接一次地击杀长乘叁,直到对方无法支撑,这场战斗才算结束。 战场一侧,旱魃和肥遗虎视眈眈。 …… 云海山中麓,裸露的山脊突然破开一处大洞,两道身影跃出,酿酿跄跄似乎受了重伤。 白发道袍青年扶着额头,指缝里露出一道钻入脑髓的伤痕,粉白色的东西正在蠕动,试图愈合。 而鹰钩鼻用独臂捂住血淋淋的胸口,脖颈处翻卷的皮肉正源源不断地冒出血液。 两人“艰难”移动片刻,又对视一眼。 道袍青年眨眨眼直起身子,他眉心的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消失不见,“既然你没事,就不必装啦,咱们都是一伙的,待会还有场恶战呢。” 鹰钩鼻哼了一声,断臂飞速长出,脖颈伤口也恢复如初,仿佛那些血都不是他淌的一样,“若不是你非得剥夺青鸾传承,我也不至于受创至此!还剥夺失败了!” “那有什么办法,换作你,你能不这么做?”青年缓缓笑道:“【瑞兆】可真是个好神通,云渡书院一定总是将她藏着,舍不得用,连生死之间的事都做不到果决,这代青鸾着实太弱了。” 话音刚落,对面深山中爆开一团刺目火光,隐约能听见女人凄厉的惨叫,空中九条狐尾幻象一闪而逝,其中一条尾巴悄然凋零,变成了八尾。 “你真是长了张好嘴!”鹰钩鼻气笑。 他们前脚伏杀青鸾,后脚九尾就被打死,真是一报还一报! 道袍青年面色一肃,“九尾可是专门炼了妖身降临,虽然云海山限制了她大半实力,但也不是寻常人能匹敌的,更别说杀了她……这毕方身上,藏着鬼啊。” 鹰钩鼻想了想道:“蔺家的老匹夫?不至于,可能是渡河过来的护道人。” 这时,天空忽然传来一声悠长的犬吠,白发道袍青年抬起头,只见一条插翅大犬踏云而来,灰紫的毛皮湿漉漉的,仿佛才从水中钻出来。 青年伸出手,大犬嗷地一声钻进他怀里,用脑袋拱他的掌心,前者眼里露出罕见的柔和之色。 “他们找到目标了。”白发青年一边聆听犬呜,一边道:“阮魁正在那边等着,嗯,那人跟长乘叁打起来了,一时半会跑不了,现在去应该来得及。” “你还学了兽语?”鹰钩鼻忽然问道,那双鹰隼般凌厉的眼睛略显怪异。 白发青年抬头笑了笑,“是天马语,虽不及蛟龙凤凰之语神秘,但胜在实用。” 用脑袋顶着他手掌的大狗嘤嘤呜呜地叫,青年又凝神聆听片刻,面色肃穆道:“蔺熔朝我们这边来了,还带着白家的人,絜钩就死在他手上。” “那你觉得,是先杀了蔺家小子,以防生变,还是直接去找目标?”鹰钩鼻直接忽略了“白家的人”,在他看来,都称不上威胁。 “让骄虫去拦一拦蔺熔吧,反正他得到了你们山主的赐福,应该能多撑一会,实在不行,让肥遗也去。”白发青年思索道。 鹰钩鼻面皮抽搐,“蜚六!你怎么不喊你的人去?” 青年挠了挠脑袋,腼腆笑道:“我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雕蛊七你没长脑子么?难道让阮魁去?谁来阻拦目标?” 鹰钩鼻眼神阴鸷地盯了他一会,“我会吩咐骄虫动手,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招!” 道袍青年耸肩,一改腼腆之色,“爱去不去,我先走了。” 说完,他翻身骑上天马,云雾腾起,眨眼间便不见了踪迹。 …… 云海山西麓,一处隐蔽的石穴中。 密密麻麻如同肉筋般交错的怪网遍布巢穴,一个双头怪人正骂骂咧咧地盘坐其中,周围肉网上爬满了尾针尖锐的蜂虫。 “又让我去!又让我去!” 怪人左边的头颅瞪着鸡蛋大的眼珠,脑袋上窜起的青筋像蠕虫一样爬动。 “既要牵制祁家的,还要帮长乘门的伪装,现在还得跟毕方打架,好事轮不上坏事多如山,烦死了!烦死了!” 右边头颅安抚般地道:“别怕别怕,有地罗之网,没人能找到咱们,让佣虫去,反正已经吞了好几个,不用白不用。” “是是是,让佣虫去,让佣虫去。”左边脑袋连连点头,夸张的大眼珠子闪烁腥绿色的荧光。 只见数颗黄灿灿的小点在他瞳孔之中跳动起来,越来越炽亮,越来越……啪! 遍布青筋的大脑袋突然炸开,如同熟透了的西瓜一样,溅了一地。 第二百四十四章 泼天之雨(五) 一蓬火焰突如其来,砸在层层叠叠的肉网之上,顿时烧破了一个大洞。 着玉冠,带扳指的公子哥冷笑着踏进巢穴,所过之处,蜂虫尽焚,筋线融断,将这阴冷之地烧得极为闷热,冒出滚滚黑烟。 数颗藏匿在角落的白茧暴露出来,被热气一熏,茧衣层层融褪,掉出来几个半死不活的怪物。 粗看还有人的身躯,脑袋和四肢却似虫一般,棱角外凸,而皮肉之下,隐约可见几分麒麟服的残纹。 “我的佣虫!” 仅剩的独脑袋捂住左肩上的巨大创口,眼神恶毒地瞪着来人,脚步却不自觉后退,靠向一侧肉网。 “哼!你不是很嚣张吗?”祁归拨动扳指,火德灵源无声地聚集在他皮肤之上,形成小簇小簇燃烧的火焰,“居然敢虐杀我书院学子,把他们做成阴毒的傀儡,今日便取你狗命!” “就凭你?”怪人此时已经退到角落。 他松开手,土德灵源无声汇聚,左侧伤口飞快地生出肉芽,像吹了气似的鼓起来。 先是皮肉下陷,塌成五官的窟窿,再生出稀疏的毛发,眼球,牙齿,长出软塌塌的鼻子,歪斜的嘴巴。 那嘴里的舌头刚长出来,便含混不清地骂道:“就你这种废物……我能杀一百个!” 话刚说完,鸡蛋大的眼球便彻底脱开皮膜,重新长好,金色星辰般的光点在他眼瞳中闪烁,“给我杀了他!” 伴随着一声怪异的嘶吼,几处筋肉网膜突然被撞破! 鲜红的躯壳还未长好皮肤,但惨白的骨刺已经自尾脊弹出,七八只“佣虫”长着同样畸形瘦小的三对手臂,和一对夸张的巨大钳足,乍一看就像胡乱拼凑的怪胎,扑面而来的劣质感却和这些怪异造物的力量完全不相称。 祁归猛地前扑,躲开一只钳足的偷袭,身后岩石像豆腐一样被劈开,炽热的火焰扑向那些怪胎,却只烧焦了它们鲜红的筋肉,雪白的骨刺只稍稍发黑,锋利如旧。 双头怪人发出两声冷笑,周围的“地罗之网”疯狂长出,几乎将祁归所在之地包成茧,哪怕被短暂烧破,也能飞快地弥补上,和之前一碰就坏的孱弱姿态完全不同。 自从他被山主灌顶就变成了这副模样,虽然长得和传承种极为相似,但还能保持大半属于人的狡诈。 真正会驾驭虫群的骄虫传承者从不把自己暴露在敌人的视野中,就如将军不上杀阵,天子只留高堂,没有了骄虫指挥的虫群,只不过是些没脑子的畜牲。 双头人转身躲进一处洞穴,密集的肉网纷纷退开,又在他离开之后恢复成原本模样,遮掩地形。 他要换另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地方藏起来,再把敌人慢慢虐杀,做成他的佣虫。 这些海事书院的学子都是殿里下令必杀的目标,若不是这等严苛命令,他倒想和长乘叁做交易一样,和这些麒麟服们做做交易,让他们用携带的附属们来换取他的帮助。 一个海事书院的灾级都会有四个附属,要是都做成佣虫,再给他一点时间,哼,这场廿三战的赢家必然是自己! 骄虫一边贪婪地想着自己的“原本的未来”,一边顺着岩壁爬出洞窟。 “大风!” 探出头的瞬间,骄虫看见半截寒光闪烁的断剑。 两颗头颅同时被削去天灵盖,露出灰白粘连血丝的软组织。 骄虫手上一松,便往洞窟底部跌落,那断剑再度自天空高高劈下,从两颗丑陋脑袋的中间劈开脊骨,斩破内脏,锋利的剑气如飓风撕裂一切。 挥剑的少年落地之际,骄虫只剩下两颗脑袋骨碌碌地滚在他脚边,混着一地血泥,空洞地眨着眼睛,“你……偷袭……无耻……” 白云天仿若未闻,抬脚碾碎两颗头颅,鸡蛋大的眼珠蹦蹦跳跳弹出去,被一股火焰吞噬,彻底失去了声息,地上的肉泥开始冒出黑烟。 祁归自另一边走来,脑袋上缠着的几根筋线和被骨刺扎穿的衣摆仍显得有些狼狈。 若不是白云天及时出手,他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要受伤,被一点点耗死在这无人知晓的洞里。 这公子哥虽然骄傲,但心底也知道好歹,便哼哼着朝手执断剑的少年道谢,“你的剑招很厉害嘛,谢了啊。” 正抖落剑刃血水的白云天瞧了他一眼,嘴角微动。 啪!一截雪亮骨刺扎穿了祁归眉心,其速度之快,连半点血丝都没粘上,仿佛从他脑袋上凭空长出一只角。 白云天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不等他出手相救,头顶便传来一声低喝。 “半真幻境——无波水焰!” …… …… 阮魁只是犹豫了片刻,便亲眼看见已经蜕变的长乘叁被摁着打死了几十次! 他的每一个动作似乎都被料到,无论下一步做什么都是错,格挡也被杀死,进攻也被杀死,哪怕一个咆哮,一个呼吸的错乱,都能让他在这瞬间死去几条命! 但凡厉九川有个灾级传承,长乘叁早就被同阶的灵源撕碎焚烬了,哪里还有这么多重新长出身躯的机会。 阮魁很快就反应过来,如果自己再不出手,长乘叁要不了多久就会败落,根本等不到其他人来! 面颊枯瘦的青年稍加思索,便迈开脚步,却突然发觉有什么东西咬住自己裤腿,低头一看,是只灰紫毛发的天马。 片刻后,阮魁又站在了原地,警惕地封住交战二人的退路,甚至连身旁的肥遗都不知何时消失了踪迹。 仍在【冥】中的厉九川看见这一幕,忍不住出声提醒,“我觉得可以逃了,他们的援手应该快到了。” 玄十一的声音依旧不慌不忙,“你看我出手这么久,有没有看出什么?” 厉九川想了想道:“似乎是一套武技。” “再详细些。” “我觉得……你一直在用一套剑法,对吗?” “有多少招?用了多少遍?” 厉九川看着云海山茫茫雾霭,第一次如此绞尽脑汁。 “九招……不,只有三招!你用了……一百,不对,是打了四十套!” “记住它。”玄十一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这是真正属于顾肇君的东西,也是你活到如今的原因,从今往后,你依然要仰仗它的威力,享受它生杀予夺的权力,甚至以此为生。” 厉九川不可避免地产生了疑惑,若还在联邦,以武谋生的自己必然是需要这套剑招精进实力,但在这里,传承主宰一切,区区一套武技,竟然能在玄十一嘴里达到谋生的程度,难道还有什么武道,能对抗帝种传承吗? 但玄十一并没有解释的意思,仿佛说什么都是不必要,又似乎在暗示,所谓的传承都是一种污秽,远不如武道来得纯粹? 厉九川困惑之余,隐约明白了为什么是自己被选中,来到了这里。 但他更忧虑的是,玄十一不再隐藏自己,甚至开始“交代后事”,是否意味着某个终结时刻的来临? 第二百四十五章 泼天之雨(六) 蔺熔自打娘胎里就获得了上天的眷顾,出生时皮肤浅蓝,一头绒软的头发泛着淡淡的赤色。 可谓赤文青质,天成神鸟之相。 周岁时,毕方传承凝结成种,彻底开启了他的传承之路,自此风雨无阻,前途坦荡。 如果不是寄养在现世的族弟失踪,他也不会暗中渡河,来到大樂,毕竟每一份毕方种子都弥足珍贵,任何毕方传承者的损失都无法容忍。 命中注定要聚集所有毕方传承种,成就神位的自己,绝不能留下缺憾。 而大樂,只是广阔世界里一个残破的小水塘,哪怕没有护道者跟随、献命,他也有足够的把握凌驾众生之上。 只是家族向来细致周到,这次廿三战,足足安排了五位献命者以魂相护,每一个献命者都替他阻挡一次致命攻击,他们死后的传承还能弥补毕方的不完美。 护道者死得越多,他就越强。 当九尾击杀第三个献命之魂,蔺熔便踏破了第三个传承瓶颈,当第四个献命者与重伤的九尾同归于尽,蔺熔便传承圆满。 一旦他面临第五次死亡,最后一位护道者将不顾一切助他冲破体兵,成就,现世最强。 纵使这位天才性情稳重,也未免感到一丝按部就班的无趣。 在他看来,这世上大多数人的道路早已被安排好,在哪个节点走向哪一步,是输是赢,是生是死,皆命中注定。 雨珠滚落连绵不绝,苍叶跌打噼啪作响,云海山的雨势不减反增,浓厚的水汽扑在每个人的脸上,不似在山野,倒像置身湖海。 蔺熔遥遥立于一棵树梢之上,眺望争斗的战场。 守在边缘的旱魃不断地蒸发雨水,浑身冒着滚滚白烟,那张枯瘦的脸被水汽冲得有些浮肿。 不远处的天空有道人乘犬而落,一抹邪异又危险的“势”蔓延向争斗之地。 玄袍墨发的男人依然将对手压着打,明明做出如此突破的长乘叁却始终无能为力。 在他眼中,仿佛天地与这个男人合而为一,那人举手投足,一招一式都携带天威,将他逼向必死的境地! 当长乘叁第八十九次被洞穿了心脏,打碎了头骨,他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朝着天马落地之处大吼。 “快!快来救我!” 呼喊之余,他还没忘记以传承种妖魔般的身躯阻挡敌人。 更准确地说,他用整个身体为代价,只为了拦住“厉九川”瞬间,而自行崩断脖颈脊骨,试图让脑袋飞出去,脱离压制神通的【寒潭禁地】! 看见这一幕,蜚六迈出半步,觉得自己可以准备动手了。 毕竟长乘是正仙种,虽然不知为何如此羸弱,但也胜过世间大多数传承,现在抢夺,可谓轻而易举。 然而某位前帝君并不打算喂肥敌人。 玄十一抬手劈落半人半豹的身躯,右手并做剑指,如缓实疾地刺向长乘叁飞出去的脑袋。 长乘叁双眼暴凸,死死盯着【寒潭禁地】的边缘,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只要能脱离压制神通的范围,他就是古往今来,从未出现过的,第一个隐德长乘! 他将展现隐德真正的强大之处,而不是像猪狗般这样任人宰割! 长乘叁飞出去的头颅距离边缘越来越近,五寸,三寸,一寸……快了,快了……就快了!!! 即使仅剩一颗脑袋,长乘叁也清晰地察觉到后颈处锋锐的气息,更带着无可挽回的,死的意志! 这样下去,一定来不及的! 可长乘叁已经没有时间再呼喊,只能用眼睛盯着白发道袍的青年,期望他能出手,给自己一线生机! 此时的长乘,就算给人当一百年的奴隶,也能答应得十分干脆。 下一刻,蜚六和长乘叁非人的瞳孔同时泛起妖异的色泽,代表某个不为人知的道誓成立。 白发青年从宽大的袖兜里抽出一柄青丝拂尘,他略显妖气地弯起眉眼,“八苦之瘟——【五阴炽盛】!” 一尊青臂利爪,独目苍白,怪角峥嵘的披发巨兽自蜚六身后隆起,如同炼狱里爬出的鬼神。 其尾如蛇高高甩动,无声地探到诸人之前,骤然裂开狭长的缝隙,露出一张喷出紫雾的蛇吻。 这正是显化的传承之像——蜚。 所谓五阴,乃色受想行识,炽盛即障蔽本心真识。 五阴炽盛,可使人溺于此五法,不得脱身,不见本真。 别说用来阻碍“厉九川”片刻,就是以此八苦瘟毒,溺杀他于重重幻象之中,蜚六也有足够的把握! 但他接下来看见的,不光被震撼到了心神,出现了动摇,更继长乘叁之后,第一个陷入绝境! 第二百四十六章 我的墓场不在这里(上) 雨! 大雨! 倾盆瓢泼都不足以形容其夸张的声势,仿佛天底下所有的水都在这一刻落了下来! 长乘叁瞪大了眼睛,惨白的瞳孔倒映出漫天光影。 每一滴水自无尽高空坠落,仿佛就在这过程中铸成了一柄剑,数不尽的“利刃”好似化作十万万剑光,刺向他的眼睛! 啪嗒!不知是哪一滴雨珠先砸落在他脸颊,一滴接着一滴,一片连着一片。 无穷无尽的雨水如同被赋予了漫长的时间,缓慢又决绝地落向他的面孔,化作一缕缕冰冷彻骨的寒意,钻进皮肉骨髓。 泼天雨幕之中,一道始终横亘在长乘叁眼中的黑影逐渐变得清晰。 起初只是一团,如同夜色里隆起的山野,接着这黑影越来越近,越来越亮,露出影影绰绰的轮廓。 这轮廓如同墨汁误滴在宣纸上,于转瞬之间席卷苍白的画面,掀起铺天盖地的阴影! 长乘叁不自觉眨动眼皮,徐徐合拢,又缓缓睁大。 阴影里露出一座漆黑的嶙峋大山,无数雄伟殿宇依次从山脚建到山顶,精美绝伦,气势磅礴,令人望而生畏。 一袭黑袍繁缛的帝悬立于山前,他下颌微扬,睥睨且威严地举起一柄血色长剑。 “斩!” 祂冷酷又决绝地如是宣判,血光自剑刃喷薄而出,裹挟镇压万物的杀意,如缓实疾地落下! 长乘叁绝望地张大嘴,怎么也动不了,怎么都逃不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帝冷酷完美的面孔逐渐贴近,看着帝的玄袍墨发漫天飞舞,看着这血色如雨,铺天盖地地将他淹没! 嘭!!! 空中发出雷鸣般的巨响,狰狞的隐德之像尖锐地哀叫起来,伴随着脆弱头颅的粉碎,一并消失在狂暴的雨幕之中! 倒映在长乘叁瞳孔中恢宏的幻象消失得一干二净,却如烙铁般打在众人心头! 蜚六猛地后退一步,如梦惊醒,眼里满是残留的惊惶不安。 这幻象,这……“人”?究竟是真是假? 五阴炽盛,居然完全没有影响厉九川的出招!!! 作为他立命之本的八苦之瘟,放在天宫也是了不得的绝技,只是此招作用于心魂,舍弃了杀身,直指杀心之道,以瘟恐噬人心魄为本。 如果厉九川是新生的玄冥传承者,他相信自己一定能赢,但若是……若是那位…… 神,不可揣测。 哪怕是残缺的、濒死的、气若游丝即将死去的,都不是“凡人”能对抗的。 但,自己算凡人吗? 从道宫修行的那一刻起,蜚六就展现了超乎寻常的一面,与传承种上乘的相容性,对神通独到精湛的领悟,乃至飞速攀升的传承度,让教授的夫子都认为,他有成神之姿! 就像上水渡所有资质绝顶的天才们一样,他选择了成神之路,而非简单的强者之路。 后者只需冲击境界,成为当下传承度最高之人。 而前者却需步步为营,以根基为主,要夺得同一传承所有在世传承种,奠定成神之基,一举迈入那个神话般的世界。 一丝一毫,一分一厘都不能损失,不能有误。 蜚六为成就体兵前的自己打好了一切基础,只等此次任务完成,得到大夫子许诺的奖励,就回道宫击杀传承蜚的前五人,迈入体兵之境。 到那时,他的强大,将在上水渡名传万里,毕竟他拥有从未有人完整修炼成功的神通! “八苦之瘟——生。” 白发道袍的青年将拂尘搭在臂弯,神情肃穆,五指捏出道诀,他身后【蜚】的显化之像人立而起,獠牙巨口和蛇尾之吻同时对所有人喷出紫雾! 阮魁当即准备闭气,脑海却陡然炸开一声嗡鸣,随即就是昏天黑地的眩晕,他竟然失去了对身躯的控制! 蜚六喷紫烟的显像是假的!真正的八苦瘟毒早已被释放! 但他很快集中神智,默念祈神之词,重新恢复了五识五感,只见眼前模糊不清的一片,自己张嘴大喊,竟传出一声哭泣的婴啼! 阮魁陡然一惊,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庞然大物拎起来,狠狠拍了两巴掌,剧痛让他忍不住大叫,婴孩的哭闹更加刺耳了! 接着他突然感受到一阵滚烫的灼热,又是一阵冰冷的寒意,冷热交替中,耳边传来稀里哗啦的水声,如同婴孩被放在澡盆中涤洗,外界剧烈的刺激让他生不如死! “八苦之瘟——老。”蜚六变换法印。 藏匿在树冠之中的肥遗噗通一声掉下来,他双手抱着脑袋,眼前的手臂时而只有婴孩大小,时而又恢复正常,【生瘟】传递而来的孱弱和剧痛,也令他难以回神。 袭杀祁归后,他便甩掉追击的白云天赶到战场,看看能否捡个便宜,却被蜚不顾一切的攻势笼罩。 还没从痛苦中挣脱出来,肥遗忽然发觉自己的身躯似乎在逐渐长大,婴孩般的手臂一点点长成少年,青年,中年,直到遍布褶皱,长满斑点。 苍老的虚弱感席卷而来,岁月的侵蚀让他陷入了更深的痛苦。 肥遗颤颤巍巍地蜷缩身体,对自己的变化视而不见,企图瞒着自己的内心,熬过这【老瘟】。 “八苦之瘟——病。” 奔跑中的白云天膝盖忽然一软,噗通跪倒在地,断剑扎进泥土,切碎了几片草叶。 嗅着鼻尖传来的草汁气息,白云天猛地咳出一地血点,明明感受到身躯在散发高温,却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熬过“生死”的白云天,“病”了。 第二百四十七章 我的墓场不在这里(中) “八苦之瘟——死。” 蔺熔猛地瞪大眼睛,身上飘出一团赤色的灵,就像被扎破的水泡那样,第五位献命者代替主人承受了【死瘟】。 他所拥有的传承种化为一缕流光,充盈了蔺熔的传承度,使之踏破门槛,开始迈入体兵之境。 “八苦之瘟——怨憎会。” 鹰钩鼻自藏身洞穴一跃而出,面目扭曲地掐向蜚六的脖子。 “你个王八蛋又想坑我!这次我一定要杀了你,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八苦之瘟——爱别离。” 玄十一睫毛微颤,然而迈向蜚六的步伐毫无动摇,甚至更快了一分。 “八苦之瘟——求不得。” “站住!!!” 无人察觉的角落里冲出一个少年,他眉心带着一点赤红朱砂,冲着空气大喊大叫,也不知道是谁说话。 “八苦之瘟——五阴炽盛。” 所有在场之人同时一顿,仿佛都被吞噬了知觉感官,蒙蔽了心智神念。 青年道人高举双臂,年轻俊朗的面孔带着妖异的笑容。 “神通【苦海轮回】!” 肥遗两眼泛白,瞬间被拉进方才经历的种种痛苦之中,不得解脱。 雕蛊闷哼一声,摇摇晃晃地后退,时而如婴孩啼哭,时而似老人呻吟,一会身上出现点点红斑,一会失去生息仿若已死,接着又露出厌憎至极的神情,片刻又欣喜若狂,八苦之瘟的每一种征兆都出现在他身上,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几欲癫狂。 阮魁、白云天、蔺熔、言乐,皆是如此,只是蔺熔和言乐反应最轻,甚至还能出于下意识地自保,白云天半跪在地,手背青筋毕露地抓紧断剑,阮魁干脆躺在地上,跟一个真正的死人几乎没什么区别。 漫天大雨中,几人都再无心劲用灵源隔开雨水,全被淋成了落汤鸡。 唯有一人,他从头到尾都不曾阻隔雨水,只是神情冷漠地迈出脚步,跨越生之惶恐,老之衰弱。 他任由“病之花”绽开,死之寂蔓延,无惮乎怨憎会,无怜乎爱别离,无执乎求不得,拈五阴而熄心,渡苦海亦轮回。 他身处茫茫尘世,却不留恋万物,他生来凡胎肉眼,却长着一颗神心。 这天地间,唯有神才能跨越生死、爱恋、怨憎、执念…… 唯有神,才能漠视轮回,拥有一个冷酷无情,绝心绝性的灵魂。 唯有神,才能无生无死,享有无尽的岁月和通天彻地的威能,屹立于诸圣之上,俯瞰人间。 蜚六睁大了眼睛,因为和传承共鸣而显得苍白的瞳孔,倒映出一尊漆黑的帝。 忽地,泼天暴雨突然停了,天空中的云层不知何时已消失得一干二净,露出金灿灿、暖洋洋的光。 玄十一抬起他那未停的剑指,缓缓指向蜚六的眉心,他宽大的袖口微微晃动,悬着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 那袖口的水珠折射出千万辉彩,倒映出无尽的生灭,比【苦海轮回】,更像一个,真正的轮回。 白发道袍青年呆呆地看着他,臂弯里的拂尘崩裂成灰烬,一缕一缕地散开。 道袍下的身躯像筛糠似的地抖动,蜚六攥紧拳头,冷汗淋漓,他努力克制自己的本能,但终究是膝盖一软,噗通跪倒在地! “……帝……帝君……” 他缓缓匍匐在地,似乎再也无力支撑自己,双臂放在身体两侧,手掌向上摊开,以祭神之礼,显露绝对的臣服之意。 渭水湖畔一片哗然。 没人知道“厉九川”做了什么,事实上就连【冥】中的厉九川也不知道。 玄十一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让天宫悉心培养的道子天才,甘愿成为他的麾下,乃至奴隶? 只是在一道神通前跨越了众人不曾的距离,以剑指虚点对方的眉心,蜚六怎么会全无反抗之力? 厉九川忍不住问出这个问题,得到的答案是,蜚六被帝威摧毁了心智。 这简直像扯淡装逼的瞎话! 就好比在说,我一个威压把人吓成了智障,所以他向我臣服了。 厉九川权当玄十一在跟自己开玩笑,直到很久以后,当他真正驾驭了帝种,才明白所谓“帝威”究竟是什么,也才知晓像蜚六这样的人多么的罕见,只是倒霉,恰好被技高万筹的玄十一所克制。 “你不杀他吗?” 当厉九川看见玄十一收回手,转身看向其他人时,又忍不住问道。 “他已经触摸到了雏形的边缘,他很聪明……” 玄十一的声音竟然有些犹豫。 “那你打算收徒吗?”厉九川皱起眉头,他竟然开始觉得玄十一脱离了某种冷酷的状态,变得……变得更弱了? 也许是错觉。 玄十一再度答道:“我打算让他成为我的从神,他将比所有人都更可靠,更值得信任,直到你成神的那一刻。但不是现在。” 厉九川忍不住又皱起眉毛,玄十一的话显然自相矛盾,让人听不明白。 现在的他已经不是神灵,但怎么还能让人成为从神?而且既然值得信任,那为何会到自己成神时为止? “不是现在”,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虽然想不明白,但厉九川已经很擅长在自己不能理解的领域直接跳过。 凡事千千万,总有自己现在不能想通的事,既然玄十一都安排好了,那么自己早晚能明白的。 抱着这样的念头,厉九川接着看向画面。 玄十一就那么随意地站在原地,既没有趁机出手杀掉对手,也没有防备谁的意思。 因为传承晋升而躲过【苦海轮回】的蔺熔有点看不懂形式,干脆也没出手,只是扶起了白云天和言乐,任由阮魁等人从地上爬起身。 “你疯了吗?!” 缓过劲的雕蛊又惊又怒,他觉得蜚六一定是被面前的男人用什么神通控制,才会做出这样疯狂的举动。 “他超越你太多,已经有资格触摸真实,所以才会有所敬畏。” 玄十一理了理衣袖,所有潮湿的水迹都随着他的动作消失得一干二净。 第二百四十八章 我的墓场不在这里(下) 雕蛊愣住了,不是因为对方的话,而是他看见了一双纯黑色的眼睛。 出发前他就知道这次可能涉及到什么存在,但当他真的看见时,难言的恐惧依然充斥内心。 “你……你……” 雕蛊瞪大了眼睛,嘴里支支吾吾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什么?”玄十一眼眸开合。 雕蛊又看见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 “……”鹰钩鼻的男人吞了口口水。 就在这尴尬的档口上,一道宏大的钟声忽然响起。 噹噹声不绝于耳,四野八方的灵源似乎都被震散了,即便有人想偷袭也难以聚集力量。 玄十一安静地等着,似乎早已料到这一刻。 阮魁悄然后退一步,身影突然消失,肥遗慌张地看来看去,然后声音艰涩地道:“大人,只剩二十三个,不,阮魁跑了,还剩二十二个人……咱们还打吗?” 廿三战的规则是剩下二十三人时,可以选择离开战场,剩下的人以生死角逐第一。 这次大战,海事书院学子是最多的,但也是被杀得最多的,然而除了在场的天宫和山神殿之人,剩下的人也都死了,云海山的其他地方只会有云渡书院和海事书院的人。 要么是海事学子意外身亡,要么就是他们被自己人杀了,以便达成廿三战的规则,给天骄们制造离开的机会。 而是否是云渡书院的人死亡,没有人会这么想,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毕竟地位摆在那里,如果没有云渡,可能海事根本就不会存在。 “言乐,你可以走了。”玄十一出声提醒。 太子爷满脸茫然,他隐藏在这里还什么都没有做,就到了该走的时候。 玄十一丢给他一块石板,:“物归原主。” 言乐眼神愈发茫然,他正想说点什么,却见躺在地上装死的肥遗也消失了身影,雕蛊跑得更快早就没了影子,就算是跪倒在地的蜚,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围剿失败,天宫和山神殿的人一个跑得比一个快。 言乐看看蔺熔又看看白云天,他知道现在所剩的人只有书院学子,其他人定是全都退场,不愿搅和这趟浑水。 “那,那我先走了,你们也早点出来。”言乐无意争夺第一,而剩下的同是书院学子,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便也消失在原地。 且不论渭水湖畔如何争论,如何喧哗,玄十一转头看向剩下的俩人,淡淡问道:“你们谁先来?” 留在这里无非有两个原因,要争第一,或者和厉九川有仇。 蔺熔问白云天道:“我留下是因为恩怨,你为何留下?” 白云天想了想道:“我以前和他论过枪术,我输了,现在想和他论一论剑术。” 蔺熔点点头道:“恩怨大过切磋,我先来吧。” 玄十一眼神落在白云天身上片刻,似笑非笑。 赤发蓝面的毕方前踏一步,“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惊退蜚和雕蛊的,但这世界终究以实力说话,你我之间,恐怕是逃不了这一场。” 他赤红的头发飞舞如焰,面孔泛起荧荧青光,宛如魔神降世。 “你们有什么恩怨?”白云天有些不解。 “他手上有一颗毕方种子,且不论蔺炎是怎么死的,这颗种子绝不能遗失,这便是我们的恩怨。”蔺熔答道。 “他要是愿意给你?” “愿意给我,然后退出此次廿三战,此事可以就此揭过。” 俩人一唱一和地说完,又看向黑袍的男人。 玄十一摇摇头,自从心锚丢失,【冥】的世界被失控的自己打碎,蔺炎早就变成碎渣了,连此前留在【冥】里的鬼王神荼都隐匿消失,更别说一个毫无自保之力的传承者。 更何况,就算玄十一能给出传承种,他也不会给。 重活在这世上,他不是来与人为善的。 “时辰已到。” 玄十一抬起手,掌心是一柄湛青镰刃,对于成年人的身材来说,此物显得过于小巧,宛如玩物。 但镰刃忽然开始变软,如同柔软的陶泥一点点变成一支青铜箭,箭头尖锐锋利,刻着粗大的血槽,古老的花纹镌刻于箭身,依稀能看见无数围绕天空飞舞的龙种。 “这是……弑龙钉?!” 蔺熔面色顿变,这等传说中的神物他只在藏书馆深处的古籍中见过,之所以对它留下印象,就是因为这杆箭曾经将青龙射下! 那本最古老的书是由传承种的皮拓印而来,有着大片大片的图画。 其中一幅图就是绘制草木纹样的青光化为一条巨大的九爪神龙,神龙颅顶插着一杆青铜箭,神血淋漓自青龙下颌滴落,箭矢上出现无数龙种飞舞的图腾。 接着便是青龙自天空坠落,砸在大地深处,而一座高高的黑山之上,有一道漆黑的人影张弓搭箭。 蔺熔记得很清楚,贯穿青龙的箭矢下面写着:弑龙钉,玄帝杀四方龙种后督造,令青帝跌位,以祭北冥黑龙。 但是这等神物,怎么会出现在大樂?!!! 家族秘史里明明说,五方极界崩裂,众神移址,强大的神物都应该被带走了才对! 玄十一只是微微笑道:“原来上水渡还记着当年的事。” 蔺熔摇头,嘴里嚷道:“它不可能是真的。” “长乘给的。”玄十一举起箭矢,“除非他敢骗我。” 淡然的言辞里带着冷肃和杀意。 “你胡说!”蔺熔怒目圆睁,“神箭被供奉在九德谷,由书院祭酒和各族族老看护,一旦离谷必将世人皆知,它怎么可能……” “蔺熔!”玄十一忽然冷喝,“诛尔命魂!” 此言一出,仿若天威地誓,青铜箭陡然亮起濛濛玄光,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弥漫开来,仿佛屠龙之日再现! 绝天灭地的杀意锁定了蔺熔,顿时令他心生其感,源自死亡的恐惧顿时将他惊醒。 蔺熔不甘地看了眼偌大云海山,他心知一旦离开,就再难找到这样的机会杀死厉九川了,但奈何此獠还有这等杀招,只能先行退避,再做打算。 他身影消失在原地,出现于云海山脚下。 天宫和山神殿的人早已跑得没影,只有言乐还焦急地在原地走来走去,看见蔺熔出现,他还想上前问些什么,只是脸色蓦地一变,突然撒丫子跑向山外。 言乐边跑还边喊出龙鱼,好像身后有什么可怖的恶鬼在追,连滚带爬,狼狈不已,却让蔺熔看得心底发寒。 他转头看向山中,只见一点青赤虹光远远地亮起,逼人的杀意透骨噬魂,竟是半点不曾减弱! “去。” 玄十一这时才松开手,嘲弄地瞧着虹光撕天裂地而去,千里之外响起凄厉的鸟鸣,扬起泼天血色。 “你在玩弄他。”白云天看着这一幕,不自觉地开口。 玄十一笑了笑,“世人先有喜后有悲,先有绝地逢生后有死无葬身,我只是随了他们的意愿罢。何况,我给了他很多次机会。” 蔺熔明明看见了弑龙钉,却始终不甘心离开,一拖再拖,试图找到破绽,没想到让玄十一彻底失去了耐心,直接要了他的命! 若是他人御使此箭,蔺熔脱离云海山后,说不定还有的活,但从玄十一口里说出来,那就是帝谕! 铸箭时,玄帝曾滴入魂血,对于弑龙钉来说,只要玄帝还活着,他就是永远的帝。 帝言九鼎,出则无悔,说杀蔺熔就杀蔺熔,说要他死就必须死,这是比天地还大的谕令,哪怕弑龙钉粉身碎骨,也得诛穿蔺熔的命魂! 然而看见这一幕的白云天无悲无喜,只是又好奇问道:“蔺熔说弑龙钉在什么九德谷,为何又在你手里?” “你以为射下青龙,只需一根箭矢?” 玄十一摇摇头,臻至完美的脸上带着几分回忆之色,“九根,九根箭矢钉穿了他的神位,将他桎梏于龙躯,第十根才射下来,事后崩碎了八根,我手上这个,是打穿他脑袋那根。” 白云天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难言的神色,他随口一问,没想到厉九川竟然回答得这么详细,这只能证明…… 他使劲晃了晃头,丢掉那些影响心境的想法,拔出自己的断剑。 少年深吸一口气道:“你杀死了长乘叁,吓走了蜚和雕蛊,又用了弑龙钉,现在恐怕没有什么底牌了吧?” “你说的是。”玄十一毫不掩饰地承认道:“击杀灾种对于现在的我而言,的确不是什么易事,蜚六擅长心魂神通,为我所克制,弑龙钉则是一直以来的底牌,现在就是你杀了我最好的机会。” 白云天提气朗声道:“我们今日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出去,当年我输给你枪法,现在我要以剑术夺回我的一切!” 如果他能赢,廿三战第一的名声、白氏天才的头衔、渡魂河的资格、乃至未来坦荡的通途,都将是他的。 玄十一认真听完,不知从何处拣出一柄青铜剑,剑柄刻着“樂”字,一看就是从言乐身上顺来的。 “你和蜚六很像,都触摸到了边缘,只不过是另一种歪门邪道,不属于这里的边缘,他是坦途,你是窄道,可惜的是,你们是两个人,如果你们是一个人,说不定还有机会成为我。” “我不打算继承你的传承。”白云天举起断剑,神情坚毅。 玄十一笑了笑,俊美的面孔令人神迷目眩。 “我也没打算给你……” 他扫视四周,狭长冷冽的目光仿佛穿透时空,令无数观战者心惊胆战。 “也没打算给你们。” 樂字青铜剑在他手中挽了个剑花。 “如果云海山真的只剩下你,那只能说明一件事。” “什么?”白云天聚集全部气势,连发丝都飘起湛湛的光。 “说明他们没打算在这里杀死我……我的墓场,不在这里。” 玄十一挥剑。 “孩子,所以你必死无疑。” 第二百四十九章 寒颤(墓场尾声) 一个是突破自我,极度渴望一雪前耻的天才,一个是屹立于众生之上的前帝君。 这战斗无疑是荒谬可笑的。 白云天自以为领悟了属于自己的剑法,殊不知玄十一不久前才传给了“自己”一套立根之本——也是剑法。 世人皆知玄冥擅枪,但无人知晓顾肇君究竟是凭借什么脱颖而出,而万万年前,这个世界又是什么光景。 玄十一浅浅地叹气,闭上了眼睛。 白云天脸上怒意一闪而逝,纵使是小瞧自己,也不至于闭上眼睛!一个食种罢了,就算有什么克制神通的神通,自己的剑术也不见得会差到哪儿去! 他高举断剑,怒吼道:“大风!!!” 话音落下,一股狂风平地而起,夹杂金铁颤鸣,剑吟潇潇,宛如擎天巨蟒吞噬而下! 玄十一平静地闭着眼睛,在他的视界里,一片漆黑中出现了大片杂乱的白色线条,好似雕刀刻就,醒目中夹杂一抹赤线。 赤色线条并非一成不变,而是时而伸展时而缩小,一会拉得很长,一会缩成小点。 玄十一动了,他轻巧地绕过漫天粗犷的白线,身形飘逸似燕,轻盈如风,或从地面高高跃起,或仰身避开,或自交错的线条中穿过,或后退避开密集的线网。 他越接近,红线变化得就越剧烈。 直到玄十一抬剑,刺中变幻红线的一端,他没有顺着红线走势划开,而是将它断为两截。 凄厉呼啸着的大风骤然消失,耳边传来酿酿跄跄的脚步声。 白云天后退数步,终于跪倒在地,左臂像蜥蜴的断尾,兀自孤零零地躺在玄十一脚下。 少年眼神有些呆滞,他无法理解“厉九川”是怎么穿过他的漫天剑风,又是怎么斩下自己的手臂。 “你还有一招。”玄十一又绕了个剑花,将残留的血迹都甩了出去。 白云天看着这个闭着眼睛的男人,强烈的耻辱感几乎崩裂他的心魂,令他的传承暴走,经脉扭曲,皮肉此起彼伏地隆起,青筋像蚯蚓似得鼓动。 也许他曾经甘拜下风,也许他还曾刻意讨好对方,试图学会些什么,但此刻,唯有鲜血和死亡才能化解一切。 独臂举起断剑,重重地斩落!白云天赤红的脸上只有决绝的杀意,“飓地之风!!!” 天地间出现一缕白线,它似乎纤弱而细小,但很快将周围的万物都吞噬,卷起酷烈的飓风,誓要撕裂众生! 玄十一看见了一道宽如城墙,还在不断扩大的白线,这线条由无数细小的白线交织而成,却密集地颤动,不留半分缝隙,赤色的线条变成了一个点,如同漫天星辰中的一颗,极为不起眼。 他看见了他想要看见的东西,心中更是叹息,白家小子的天赋超乎寻常,如果放在他那个时候,恐怕会成为了不得的人物。 同时,这景象也印证了他的想法,武道,或者说,剑道,在这个世界,依旧可行。 一切都还来得及。 玄十一这么想着,步履不急不缓地踏向宽阔的白色实线,此时它已经如同蜿蜒的城墙,遥遥地延伸开来,好似天幕般遮盖了一切。 而云海山中,白云天的身躯像一缕缕被撕扯下来的风,从四肢到躯体再到脖颈、头颅,最后是嘴巴、鼻子和那双充满不甘的眼睛,全都化成滔天白风,席卷万物! 玄十一自千万线条中看见了那一点赤,他提剑刺去,任由无数白线切割他的身躯,只是执着地将剑尖刺入那赤点! 渭水湖的水镜只能看见遮天蔽日的狂烈白风,以及白风突然散去,留在原地的两根手指。 断指的血肉缓缓蠕动,接着疯狂暴涨,无数血肉像抽条的枝芽,飞快地交织结合,长成一个修长的人形。 天空又开始落下小雨,只不过是淡淡的黑色,雨水落在那人身上,错落有致地形成一件繁缛的黑袍。 玄十一屈伸了一下完好无损的五指,狭长睥睨的眼睛瞧向茫茫云雾,透过巨大的水镜,映在每个人的脸上。 “我要出来了。”他说。 白玉京的大夫子猛地打了个寒颤。 第二百五十章 真相(一) 夜色里的龙首镇兽乌黑发亮,细小的露珠凝结在石阶表面,折射出星星点点的光。 脚步匆匆忙忙踩过石阶,一个白衣小厮在迂回曲折的道路间飞奔,像误入蚁穴的飞虫,兜兜转转,跌跌撞撞。 张昱脸色惨白地望了眼身后,嶙峋黑山冷硬得像铁,其中最巍峨庞大的宫殿如盘踞的恶兽,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宫中小贼。 他抱着怀里那温热的匣子,步履越发急促起来,绕过一座又一座宫殿,穿过一道又一道廊桥。 张昱不住地回头,却绝望地看见帝宫始终在他身后,自己一步也未曾远离,全在原地转圈。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汗水沾湿了衣襟和头发,肺腑里像刀锯在拉扯,喘出阵阵白气,腿脚如烧红的烙铁,踩在冰冷的石阶上,冒出嗞嗞冷烟。 明明,明明说来接应自己,那些混蛋根本没有来! 把自己丢在这孤零零的玄冥宫中,和那个性情怪异的……家伙,留在一起! 那个怪物! 张昱心底发出一声悲鸣,除了自己,没人知道祂的秘密! 哪怕玄冥宫灭亡在即,他们也丝毫不敢背叛这旧主,只是你推我,我推你的,试图让别人去趟这浑水。 张昱一边埋怨自己的鲁莽,做了他人的垫脚石,一边焦急地张望,试图看见接应的影子。 这秘密,这秘密就没有人想知道吗?!他们将要面对什么怪物,一点点都不担忧吗?! 那个存在,已经完全非人了……是前所未有的强大,令人望而生畏的冰冷,自此之后,谁还能阻拦祂? 张昱一屁股坐在石阶上,透骨的冷意冻得他一阵发麻,嘴里的白气喷在匣子上,精致的纹路亮起一阵红光。 他呆呆地看着这匣子,眼泪忽地顺着脸颊,大滴大滴地滚下来。 神明啊,一切为何会变成这样?您不是永生的吗?不是无所不能,无所畏惧的吗?为何偏偏被这恶鬼,这凶神…… 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 张昱几乎被冻麻的身子慢慢站起来,他回头去看那无声蹲伏在黑山中的宫殿。 他一步一步朝宫殿走去,距离便一步一步缩短,不像方才那般始终不变。 张昱站在大殿门前,足足十丈高的宫门宛如巨人门扉,漆黑冥木雕刻山石流水,潭湖大海,无数水德之种栖息其中,或喜悦或恐惧,自两侧朝门缝膜拜。 张昱轻轻伸手,心脏似擂鼓般地狂跳,还没等他碰到,那奇宏的宫门吱呀一声,竟然自己打开了! 这道打开的门像是触碰了什么机关,无数开门的声响在大殿里层层叠叠地回荡,似乎宫殿中藏着宫殿,门里还有着门。 所有的门都在开启,回荡的声音犹如雷声轰鸣,直到声音越来越小,重叠的“雷声”变成清晰的吱呀声,最后一道门也被打开了。 张昱似那惊弓之鸟,脑袋几乎要缩到腔子里去。 他战战兢兢地看着殿宇深处,还没说出嘴里咀嚼里千万遍的话语,整个人眼前一花,便出现在漆黑神座之下。 噗通! 张昱下意识跪趴在地,一动不动,仿若狮王前俯首的鹿羊,任其宰割。 “给我。” 空宏的大殿里响起冷彻的嗓音,好似一股寒泉汨汨淌落山涧。 “什么?” 张昱想要抬头,却看见一双漆黑帝靴,顿时如触电般一抖,恨不得挖出眼睛,把头缩到肚子里! “盒子。” 耳边传来咚、咚的脚步声,用铜浇铸的大殿让这声音如同天罚,让心怀叵测的人惶惶不安。 张昱被猛地拎起来,对上一张俊美绝伦,唯有神明才会拥有的脸庞,那双漆黑的眼睛倒映着他惶恐的模样。 “红铜盒子,张昱,你让我好等几万年。” 轰隆!!! 声如雷鸣贯耳,白玉京的大夫子猛然惊醒! 周围光景一变,他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手里的拂尘不知何时滑落在地,“你,你……帝……” 回忆和现实两张面孔重叠在一起,神鬼莫测般相似,又是一般无二的威严。 张昱似被鬼掐住了喉咙,瞪大的眼珠几乎要挤出眼眶,他膝盖软得直抖,好半天才看清周围的景象。 一间正厅,两侧俱是桌椅,手旁的案几上有一封帖书,写着正德元年九月海事府恭迎诸宾。 他缓过神来,这里是大樂……不是玄冥宫……大战结束……死了…都死了… 咳咳!被拎着的嗓子终于传出难忍的剧痛,张昱正要大叫,却忽觉脖颈一松,顿时跌坐在地。 他连连后爬,嘴里嚷嚷着你别过来,却是连看也不敢再看。 来人提起衣摆,洒然落座,“我的盒子呢?” “不在我这里,不在我这里!”张昱挤在角落里大喊。 “在哪儿?” “上水渡,他们要你去上水渡!!!” 张昱歇斯底里地大吼,使劲捂住耳朵,闭紧眼睛,不听,不看,不闻,不想…… “大夫子……” “大夫子……” 遥远的声音恍如隔世,“大夫子!!!” 张昱猛地睁眼,却见自己正缩在床铺一角,门外传来道童焦急的喊声。 “廿三战的头名问咱们索要奖赏来了,您快去见见啊!” 张昱僵坐在床榻上,满身冷汗淋漓。 半晌,他才嗓子艰涩地道:“不去了,把奖赏都给他,就说盒子在……不,就说盒子不归咱们管,叫他去山神殿问!” …… …… 厉九川搬起镇宅的石兽,朝院落里的大屋中一甩。 随着垮塌的巨响传出,院落里激起一地烟尘,但半道人影也无,半分声响也不见。 “山神殿的王八蛋给我滚出来!”厉九川怒吼,“廿三战已经结束,你们承诺的东西呢?好一个欺世盗名的山神,把你们的神给我叫下来!” 眼看事态即将不可收拾,院门终于被打开,走出一位盔甲将军。 他虎目燕颔,五官方正,头发披散在身后,手里握一把宽大的青铜斩马刀。 “山神殿准备降神了?”厉九川冷笑,青年身量的他比起这将军,气势也不弱半分。 噌!斩马刀被插进地面半尺,将军闭目垂首,一副不想看见面前人的模样。 “东西在上水渡,我们说过很多遍,你还来闹什么?” “原来山神殿说话都是闭着眼睛看人,那喝水是不是要用鼻孔,吃饭不得用屁股?”季欢坐在一角屋檐上,坏笑地说些俏皮话。 赵青则像座山一样,老老实实站在自家主子身后,一言不发。 将军不搭理他,只是接着对厉九川道:“吾神不会来现世,阁下尽快去上水渡取自己的东西吧,我等也不会停留于此,来日再会!” 说完,他拔出长刀,转身又进了院落。 “所以这家伙出来是干什么的?给他的下属拖延时间离开吗?”季欢挠着脑袋,“主上,咱们追吗?” “不追。” 第二百五十一章 真相(二) 冷。 冥泉是这样的冷,简直连魂魄都要冻住! 虽然早已习惯,他却还忍不住贪恋温暖。 如果永远都不曾接触这样的温暖,他也许会视寒冷若无物,可一旦接触,就再也不愿撒手。 就像冰川里的一缕光,黑夜里的一蓬火,饥饿之人的一口暖汤。 他想拥有,这是应该神的权力。 …… 结束打坐,他自潭底站起身,缓缓浮至水面,踏上玄岩。 水流涓涓自湿透的衣衫滑落,从漆黑的丝发到胸膛脚踝,最后于岩石缝隙流回冥泉。 以前他很享受泉水的感觉,仿佛涤荡了魂灵,但现在他更渴望快点回到宫殿里,在那个人的怀抱里享受暖意。 顺着山脊向上,刚踏入宫门,一抹赤影扑来,将他搂了个紧。 她欢快地笑,如清晨高枝第一缕鸟鸣,“你又去洗冷水澡,凉不凉啊?你瞧瞧,这……这胳膊比石头还冷。” 嘴里说着胳膊,她指尖却戳着他健硕的胸膛。 “嗯。”他拉下她的手,凑到耳边问:“冷吗?” “不冷!” 她跳起来搂着他的脖颈,一袭红衣驱散冥泉亘古不化的寒意。 真暖啊,他想。 抱着人一路来到殿内,却见案几下铺了一片大大的软榻,赤红绸缎,金线神鸟,独属于她的暖意扑面而来,让他有些愣在原地。 “喜欢吗?”她跳上软榻,雪白的藕臂陷在火羽绸缎中,娇俏得意。 “你拔了多少?”他忍不住问,这羽榻恐怕要不少…… “没几根,你不是怕冷吗?有了这个,就不用总是粘着我了。” 有了羽榻之后,他不是待在她身边,就是待在软榻上。 他开始很少去冥泉。 他把东西都搬到了向阳的北麓宫殿,而非寒意最重的玄冥殿。 他性情开始变得温和,戾气和野心都被驱散。 三百年后,他不再去冥泉,不再打坐,只喜欢晒太阳,喜欢和她待在一起。 反正信徒无数,神力依旧浩荡,他仍然不畏惧一切。 直到北冥最后一条黑龙陨落,信徒动摇,人心涣散,他亲自找上青帝。 那是一场惨败。 他从未想象自己只能守而无力攻的局面,好在青元多疑,他趁机逃了回来。 玄冥封宫十日,她在殿外大喊他的名字,不得回应,黯然离去。 漆黑的大殿内,不见半分光。 帝座上的身影时而稍显轮廓,时而比黑暗更深沉。 他在试图舍弃,又在纠缠,他渴望温暖,又离不开寒冷。 他的根基来自深不见底的冥泉,他的力量来自沉寂冰冷的孤独,他的野心应是堪比苍天的无情! 可拥有无上的力量,就不能再拥有温暖吗? 他成为神,不就为了拥有一切吗! 难道就没有办法,兼而有之? 他烦闷地挥袖,遮挡殿宇的黑暗消退,一束光跨越嶙峋山岩,落在窗棂上,倒映在大殿里,斑斑驳驳。 玄冥殿每日只有一刻时间,会有光芒照进来。 光斑落在铜镜上,映着他的面庞。 红润俊美,眉宇柔和,天然一尊慈悲神灵。 呯啷! 铜镜骤然被打碎,镜片四散跌落在地。 良久,他低下头,轻声道:“你在哪?我……想你了。” 寂静的空气里传来风的嘶声,赤红的身影落在殿外,她推开门,奔向黑暗里蜷缩的那个人。 赤帝随行的白衣小厮候在门外,低眉垂眼,恭恭敬敬。 不知何时,黑暗的殿内突然爆开一团火光,气浪掀开一丝门缝,隐约传出半声鸟鸣,接着一片死寂,再无声响。 小厮惶惶不安地凑近门缝,他看见玄帝半倚在神座,缓缓打了个饱嗝,神态满足。 无形的恐惧充斥全身,小厮紧张地扫视大殿,却不见半分主子的身影。 他看见玄帝从嘴角摘下一片赤红绒羽,赞叹道: 真暖啊。 他做到了兼而有之。 …… …… 不日,玄帝斩四方龙种于青龙湖,力压三帝,重创青龙,崇为诸帝之首。 第二百五十二章 真相(三) 云海山南。 数人同行,立于山崖边缘。 厉九川没想到魂河口岸曾经离他这么近,就在这浓雾翻滚的云海山。 “厉公子,魂河浩渺,深不可测,待会渡河千万不要随意张望,或探手入河。”裹着斗篷的人朝他叮嘱。 这是云渡书院的人,每逢有学子渡河,都由他们带领。 “知道了。”厉九川看着云雾深处,隐约有一个小点浮现。 等了片刻,小点变成一只窄长木舟,飘飘悠悠来到崖边。 为首的斗篷人先上了船,另一个斗篷人牵着厉九川也踏了上去,她五指白皙纤细,斗篷散出一缕长发,显然是个女人。 最后两个随行者,块头高大,似乎力气不菲。 众人上船,斗篷女坐在厉九川身旁悠悠道:“这魂河有诸多玄妙,染人神魂,要想避过,需三样物件,先是云海令,可以唤来这不沉舟,然后是青蓑斗篷,能庇佑神魂,最后是引神香,可于彼岸吸引传承种。” “不过厉公子天生受神灵青睐,这些东西啊,一样也用不着。”她伸出纤细的素指,挨个细数。 “不沉舟我们唤来便是,厉公子的神魂如山似岳,哪怕魂河也动摇不得,而引神香更是不必,天宫输给您那套正仙传承,正在彼岸等着呢。” “那他在点什么?”厉九川指着其中一个随行者,那人正点燃一柱黄澄澄的香。 “厉公子不畏惧这些,可是我们不能和您比,香是用来驱散传承种,要提前点燃了才有效果。” 厉九川不再看那人,转而瞧向云雾深处,“什么时候能到?” “一天一夜,公子睡一觉就好了。” …… 入夜,周围仍旧一片浓雾翻滚不休。 厉九川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熏香的味道又甜又腻,令他有些神志不清。 恍惚间,厉九川仿佛听见一阵叽叽喳喳的怪声,那些声音似乎离得很近,但又像从极遥远的地方飘来。 “瞧瞧,大夫子加持的青蓑,比咱们的好了不知多少。” “这引神香,啧,也就比五极战的大赏差了那么一丁点!” “对呀,连云海令都是亲传们才有的金令,少说也能换个上等异种传承呢。” “嘻嘻嘻,幸亏咱们抢在前面,揽了这肥差,不然都要落到别人手里啦!” “可惜,对岸等着的水君传承更了不得。” “贪多嚼不烂,你也没想想这人是谁,虽然他活不了多久……” “嘘,小点声……” “怕什么,有乘黄香在,他醒也醒不得,醒了也听不见,听见了也记不起,周周转转,终是大梦一场。” 厉九川眼皮一动,虽未睁开,但仍是忽地出声道:“什么梦?” 鬼祟的声音顿时消失了,寂静的夜里只剩下浪涛回荡的柔声。 次日,厉九川醒来时,隐约记得发生了什么,却总也想不起,问了云渡的人,他们只道是幻梦,不值一提。 不沉舟依然飘飘悠悠地向前,遥遥的远方,依稀能听见浪潮拍打着海岸。 而小舟左右只见得茫茫雾霭,既无水波亦无浪花。 眼看距离岸边还有百丈,厉九川不由得站起身,稍稍活动筋骨,惹得其他几人纷纷看向他。 “回……头。” “什么?”厉九川回过头去,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仿佛刚刚苍老的呼唤只是幻觉。 “厉公子?”女斗篷人有些不安地拉住他衣角,“莫要这般站着,靠岸时风浪大,会将你掀下去。” 厉九川只好坐下,他看见两个随行者正对着熏香使劲扇风,恨不得把所有的烟气都扇到他鼻子里。 “回头啊……” 厉九川耳朵抖了抖,纹丝不动。 “回头……回头……” “回头啊……回头啊……” 那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一遍又一遍地呼喊,如同孤零零的老人,希望游子回头再看一眼。 “吾君,此之一去,苦海无边呐……” 厉九川猛地回过头,只见无边雾海汇聚成一个老人轮廓,他正冲着自己缓缓一拜,两滴浊泪无声滴落。 老人言毕,身影很快随风消散,而聚成眼泪的云雾兀自缭绕不休,缀着不沉舟的尾巴,直到靠岸。 “那是什么?”厉九川问道。 “什么?”云渡众人只看见茫茫白雾。 “有个老人,那些雾变成了一个老人。” “怎么会?”女斗篷人哑然片刻,“魂河无灵。” “那可不一定,传说有个隐世村落曾经住在河边,有一日被突然上涨的魂河吞没,全村人临死前向供奉的河伯祭祀,后来魂河就真的有了这么个河伯。” 说到这里,领头的斗篷人指着岸边,“看见水里的木桩没,这原本是栓船的,不止一个,就是那个村子造的。” “行吧,你赢了,你说有就有。”女斗篷人无可奈何,她又问道,“你看见的那个老人,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厉九川摇头,他微微叹了口气,瞅着随行者手里捧着的黄香,“你们就不能熄了它?熏得人头昏。” “这可不行,您有神灵庇佑,我们没有啊。”领头人急忙道:“天宫为您准备的正仙传承就在不远处,您先去换了这食种,咱们就能回上水渡,去取您剩下的东西了。” “嗯。” 厉九川一路走去,只觉得浑浑沌沌,一脚轻一脚沉,如同踏在泥地里。 眼前也看不清什么光景,仍是缭绕的雾霭,只不过变成了黄色。 雾中依稀能看见其他几人的身影,女斗篷人牵着他的手,时而提醒他跨过枝干,绕过大石。 厉九川有那么一刻,觉得这似乎真的是场幻梦。 如果心锚作祟的痛苦不那么歇斯底里,刻骨铭心,如果没有临行前,众人担忧的眼神,夫子焦虑的叹息,如果没有这散不去的黄雾,甜腻的熏香。 他只想躺在地上沉沉地睡上一觉,然后在清晨朝阳和鸟鸣中起身,和夫子打个招呼,跟九禾去喝果露,忽悠言乐的遗玉,嘱咐赵青多加休息,乘着黑蛟听季欢胡诌些俏皮话…… “你就是我的君主?” 一张古铜色的方正大脸陡然凑近,让厉九川神智为之一醒。 “你是谁?”他扇开面前缭绕的熏香,仔细看这大汉的模样。 古藏的面孔上嵌着两颗妖异的眼睛,重重叠叠的怪脸自瞳孔中出现又消失,威严又怪异。 这是一个装满了心思的“人”。 “君主,吾乃天吴,来完成当初的诺言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 真相(四) 兆阳,金鳞殿。 “我不明白。” 放在玉台上的石刻板不解嚷嚷,“既然他都已是囊中之物,为什么不杀掉呢?” 神座上的金色身影闭着眼睛,淡淡开口:“还没到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时候?难道他对你做了什么不共戴天之事,让你非得玩弄他到死?” “并非如此。” “我猜啊,他一定不是第一个复生的玄冥,你想放长线,钓大鱼?” “已经是最后的了。” “那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有空操心别人,不若多看看你自己。” 听见这话,石刻玉始短促地笑了一声,“你不就是我吗……” “不是。”金色身影从不撒谎,因为没有必要,“你是要被舍弃的部分,一旦那位成功,你就是下一个。” “舍弃……什么意思?” “如你所想的意思,告诉你也无妨,一切都快要结束了,无上真神将会诞生,祂完美无缺,荫蔽众生。” “啊?!”石刻玉始终于反应过来,像被烫到一样尖叫,“你在说什么?!你睁开眼睛!你睁开眼睛!” 金色身影看了他一眼,一只眼眸金光如炬,另一只,是一颗朦胧晦涩的玉石。 “谁,谁换了你的眼睛?是谁?!”石刻玉始几乎歇斯底里,万年后的自己理应强大到掌控诸神,正如表象那样才对! 金色身影沉默片刻,“自然是镜子的主人。” “祂还活着?” “一直都在。” “啊啊啊!言乐!言乐!”石刻玉始突然发出巨大的咆哮声,似乎所有的力量都变成了呼啸的风,嗡嗡轰鸣着吹向四面八方。 “玄帝未死!赤帝是假的!咱们都是傀儡!” 咆哮的风声吹向殿门窗棂,后者纹丝不动,比铁还要牢固,一缕风儿都未曾漏出去。 “假的,都是假的!!!” “言乐,快跑啊!快跑啊……” 石刻玉始的嚎声飞快地衰弱,连同石板上闪动的灵源也在熄灭,最终变成了一块质朴无奇的石头。 吱呀,大殿门被推开一条缝隙,露出一颗偷偷摸摸的脑袋。 言乐看着神座之上,那尊金色闭目的神灵,吓得浑身僵硬,帝神罕少有降临的时候,竟然还被他撞见了! “吾神恕罪!我,我方才好像听见殿内有谁在喊我……”他慌忙低下头结结巴巴地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等了一会,言乐忍不住抬头看去,只见神座空空如也,哪有什么神明? …… 不沉舟摇摇摆摆,离开岸边。 厉九川对于发生的一切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只是恍惚间,冉遗传承就被挤出躯壳,一层新的刺青覆盖上肩头。 他看见小蛇似的冉遗浑身散发青幽幽的灵光,在八首虎身的神灵面前柔弱得像一只萤火虫,眨眼间便被撕碎,残余的灵源逸散在空气中,伸手去捞,只余点点星光。 接着他就无法动用传承了。 云渡的人说,刚换传承就是这样,需要些许时日适应。 是真是假,厉九川不在乎,他能拿来对抗这些人的力量不是冉遗,而是疯癫的,充满了污秽的,帝种。 换成什么传承,让他变得如何柔弱,哪怕把他捆起来,结果都一样。 一个疯狂失控的帝种不够,那就两个,只要将青龙玄冥放在一起,引起双帝夺位的反噬,有什么地方能经得起这样的摧毁呢? 厉九川不在乎,他踏上这道路的时候,就已想到了所有的结果。 既然知道自己拥有什么,还敢拿心锚来威胁他,那么就做好同归于尽的准备。 这是厉九川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了。 如果是玄十一,他会怎么做呢? 神情恍惚地下了船,厉九川被人拉着,穿过了狭窄的小道,走进一座前后无门的大殿。 这里人群熙熙攘攘,仿若驿站般热闹,厉九川却一个人也看不清,一个人也记不住,只觉得那些人像是一缕缕鬼魂,倏忽飘来,眨眼又飘走。 穿着斗篷的云渡众人也不开口解释,只沉默地挤开人群,一路往前。 “呀,我的游龙引要错过时辰啦,大家快让让,我得先走!” “挤什么!没看见有小孩吗?” “莫吵,莫吵。” “这谁啊,出门还带侍卫,护得这么结实?” “嘘,小点声,我看他好像有点眼熟……” 嘈杂的人声忽地安静片刻,又变成窃窃私语。 “这么快就带来了?要开始了吗?” “难得,我得回家记上两篇……要叫观帝有感……” “呸,快闭嘴!” “不知谁家能有此殊荣……” “听说是在连山……” 细碎的言辞像浆糊般一股脑灌进厉九川的脑仁,他一个词也没记住。 这时,只听得一声惊慌的大叫,有女人痛苦的低吟传来。 “要生孩子了!快来人帮帮忙啊!” 厉九川睁大眼睛朝那边看去,只见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半躺在她丈夫怀中,周围有人急忙上前相助,很快就遮挡了他的视线。 “最近的医馆何在?” “去搭把手抬过去吧,切记不能用传承,白白污了那孩子的先天之灵。” “是啊是啊。” “看戏的都快躲开!净瞎凑热闹!” 直到此时,厉九川才有些许回到人间的感觉,而非还踏在云里雾里,分不清天上地下。 生孩子一事只似乎是个插曲,厉九川走了几步,又回到那浑浑沌沌的样子,跟随云渡众人一路离开。 等他再清醒的时候,已经住进了一处溪谷,奇花异卉,水草丰茂,但还是没见心锚的影子。 待到第三日,云渡的人终于又来了。 第二百五十四章 真相(五) 来人是个老头,一身朴素青衣,举止文雅,言辞之中,无不透着恭敬。 “顾公子,东西就在乌峰之顶,有劳尊驾移步。” “我姓厉。”厉九川站起身,示意老者带路。 老者瞧着他挺拔的身量,俊美如神的面容,只是微微一笑,低头走在前面。 “乌峰之下,有九道泉流,皆是胜景。” 两人走了一百里,有石柱自地底隆起,黑色的泉水在柱间流淌,荧荧绿光从水面浮出。 若凝神细听,还有鬼怪般的咆哮似从九幽传来,令人心神不宁。 老者指着这水道:“此乃溟泉,可见人横死之相,公子看见什么了吗?” 厉九川看见汨汨黑水中,自己跪在联邦刑场,师父的手里仍握着他跳动的心脏。 见他不答,老者也不多问,只是带着他踩上石柱,接着往前走。 再行一百里,有山石形成一节节石阶,森森绿水从高处淌落,粘稠地散开。 墨绿色的蕈菌在水中生长,绿水自菌盖滴落,犹如脓浆毒液。 “这是苦泉,得见逆巫之形,公子看见什么了吗?”老者朝水中丢下一片落叶,眨眼间沉没水底。 厉九川看见自己手里拎着一颗头颅,断裂的脖颈两侧有细小畸形的手臂,牢牢抱住头颅的眼睛。 从骨架上来看,这颗脑袋应该属于一个女人。 老者安静地等他看完,二人接着往前走。 又一百里,有猩红河水从一处山窟中喷涌而出,浪潮翻滚不息。 乍眼一看,那山窟像极了一颗皮包骨头的骷髅,喷出河水的洞正是骷髅的嘴巴。 老者轻声道:“此乃下泉,有尸之形。公子可能快不记得了。” 涛涛赤河拍打岸边,攒起大片白沫,散发出一股腥臭。 厉九川依稀看见一个背对着他哭泣的女人,模糊不清。 再一百里,有起伏的蓝潮自千回百转的石湾中奔涌,被水浪磨砺的岩石千疮百孔,遍布窟窿,如同妖魔的眼睛。 老者又道:“此乃幽泉,山林毒恶之归宿。您要小心它的背叛啊。” 厉九川看见一个极为眼熟的铁杆烟枪。 又一百里,有惨白泉水逆流而上,却止步在一片硕大的湖泊里,越蓄越深。 “此乃阴泉,偏门邪道。”老者语气难道带着些许不屑。 厉九川看见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轻佻之下,暗藏血光。 第六百里,这里绿草茵茵,花卉争芳,清澈的小溪潺潺流动,汇聚成一汪漂亮的清潭。 老者接着道:“此乃寒泉,深藏水怪。” 厉九川什么也没看见,他伸手轻抚泉水,只觉得尤为亲切,如同看见依恋的小兽,正摇头摆尾地冲他撒欢。 第七百里,黄澄澄的水浪裹挟泥沙,偶尔能看见白骨一闪而逝。 这水流虽不如赤河激烈,但声势雄浑,巍然如山。 “此乃黄泉,主摄山精。”老者再道。 厉九川似乎看见一只厚重的爪子踏过水面,激起千万水花,但当他伸手去挡,却并无水花飞来,什么也没有发生。 第八百里,有泉水分流而出,成簇成股,极有规律,大泉压小泉,主泉镇百流。 但总有细小的分支不听管教,额外岔开一条水流,或者滋滋喷向别处。 “此乃衙泉,都是规矩。”老者意味深长地道。 厉九川看见一把极为华美瑰丽的座椅,高高地压在重重脊背之上,那些弯腰呻吟的人,都没有面孔,他们一边咒骂,一边却竭力支撑。 第九百里,厉九川没有看见水,但见飘渺的云雾如水流溢落人间,仙气十足。 这云雾声势浩渺,铺展开来就有百里之遥,其边界耸立一座乌沉沉的险峻之峰,不消想,那便是乌峰。 老者有些疲惫地道:“此乃酆泉,蕴天之魔。” 厉九川看见了自己,是孩童模样的自己。 “公子,我老了,只能送您到这里。”老者轻咳一声,半是疲倦,半是叹息地道,“希望您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厉九川终于出声道:“我见上水渡的人们,似乎并不避讳玄天?” 在那间前后通透的大殿里,他当时虽然昏沉,却也发现了不少水德传承者。 老者笑了笑,“我们都是玄天信徒,自然无所避讳。” 厉九川眉梢微动,“哦?” 老者低下头,“您该上山了。” 厉九川转过身,走向乌峰,他每一步脚印踏在云雾里,都荡开小小的圈,像极了水中涟漪。 老者在他身后长揖到地,然后弯腰跪拜,心虔志诚,敬若神明。 …… …… 他摘下唇边赤绒,捏在指尖把玩,残存的火德灵源依旧散发出温暖的味道,还窜出小簇小簇的火光。 地面碎裂的铜镜在火光中映出人影,有的捏着绒羽面色阴沉,有的攥紧绒羽在无声怒吼,有的呆立不动,失魂落魄,有的面露不舍,哀叹连连。 一人千影,是失控的前兆。 他抬手虚抓,千枚碎镜浮现重重人影,终于汇聚成一人。 那人影与他一般无二,尚且闭着眼睛,张口却道:“无心无情,如何为人?” “既为人,何成神?” 他反问一句,掀起羽榻,熔了铜桌,炼出一方纹路精致的红铜盒子,赤绒被放在其中。 他张口一吐,一枚小小的火种落在赤绒之上,如归巢鸟雀,颤颤巍巍。 他又指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影子,开口立誓:“此乃凡身,斩则成神。” 帝誓一出,风云变幻,万里乌云遮天蔽日。 他举起红铜盒子,对那影子道,“此乃汝之心锚,他日必将以命相夺。” 话音落下,一缕赤痕深种影子眉心。 做完这些,他一步一步后退,消失在黑暗之中,而闭目的影子越来越凝实,旁边的红铜盒子竟一点点扭曲变成一个赤红人影,双影依偎,与此前一般无二。 …… …… “我在历劫。” 平和中正的金光铺满了殿宇,黄天之帝的神座上却坐着一袭黑袍。 座下的金色身影问道:“所以你绝地天通,是为了阻止劫数?” “不,那只是一个尝试。” “要继续吗?” “也不必,我已经找到了方法。” “什么方法?” “成就真神的方法,是取代这天地,法则,万物,成就无上伟力的方法。” “……你已是五帝之首。” “远远不够。” “那你吃了我吧!” “嗯?” 神座上的黑袍缓缓起身。 “你不就是这样吞掉赤帝的吗?你捏的那个假人,比青帝造的龙还要拙劣!”金色身影低沉的嗓音里藏着愠怒。 “唔,黄天,你因何不满?”黑袍靠近金影,“是畏惧吗?惊恐?恼怒?不安?今日之后,他们都将如你这般。但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良久的沉默,金色身影再度问道:“什么机会?” “抹掉你的恐惧,抛弃一些无用的东西,成为真神的机会;摆脱信徒,成就真我的机会;超脱万物,又掌控众生的机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机会。” “你一人之下?” “我一人之下。” …… 雷霆轰鸣,众神颤栗! 黄天帝高举【牡牝剑】,斩下了那道凡身,将他击得粉碎! 黑袍捏就的赤色假人,也顺理成章地“死去”。 九天之上,黑云之间,黄天帝喘息着问。 “成了吗?” “没有,你打碎了我的凡身,却没有杀了他们。” “那怎么办?” “我给他们留下了不完整的记忆,掺杂了谬念,只待一一寻回除去,便铸我无上神基。” “你许诺给我的呢?” “把剑给我。” 黑袍接过剑,自金色身影上斩下一重杂乱的影子,只抬手一抓,将之塞进一块玉板。 “拿去,你自己想办法磨灭他,凡身消亡之日,便是你成就真神之时。” “知道了。” 被斩去重影的金色似乎变得更加纯粹,也变得异样地,冰冷无情。 第二百五十五章 真相(六) 兆阳,川禾酒楼。 厉九禾坐在楼台一角,看阴云翻墨,听雷霆雨声。 自从那位孪生兄弟去了上水渡,她心中总有些不安,纵使知道他身怀不凡,但上水渡是真正存在神灵的地方,哪是凡人能对抗的呢? 厉九禾几次欲要前往,都被魏灵犀以无人养老为由拦了下来。 若有若无的,连府主和书院院首也总在阻拦,不停地派给她任务,叫她闲不下来。 直到厉九禾干脆称病,窝在酒楼里不再出门,这些人方才消停。 灌了一口醇厚美酒,厉九禾又深深地叹了口气,除了担忧厉九川的状况,最近她总是做些奇怪的梦。 梦里都是支离破碎的影子,和一个人自言自语的声音。 譬如什么,“杀人轻而易举,可若要杀心,是难上加难。” “真心换真心……” “你得亲近他,帮扶他……” “成为他,再杀了他……” 厉九禾每每想起这些话,总有些不寒而栗。 她使劲灌了口酒,好像这样就能忘却那些烦恼。 忽然,她看见下面一个身穿斗篷的人,似乎很是不寻常。 这人直直地朝酒楼走来,显然别有目的。 因为川禾酒楼打烊快七天了,新熟客人通通被撵走,哪儿还有人上门呢? 厉九禾盯着那人,眼见他走到屋檐底下看不见了,她就准备翻身下楼去撵人。 然而一转头,那斗篷人竟然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还冲着她做出一个嘘的动作! “千万别出声。”斗篷人压低了嗓子,“我有你兄弟厉九川的消息,但这里眼线太多,能不能换个地方说?” 厉九禾若无其事地饮完最后一滴酒,将罐子往顶楼一丢,翻身进了屋子。 “去酒窖。”她声音细微如蛇嘶,入耳却字字清晰。 两人顺着死角一路来到地下,酒窖里弥漫着醇香气息,微微有些熏人。 “你是谁?”厉九禾跳上一尊酒坛,随手拍开一罐封泥,又大口灌起酒来。 “虎蛟十三。” 斗篷人掀开兜帽,是个眉清目秀的书生,他声音阴柔得像水,拉起衣袖,臂膀上盘绕着墨绿刺青。 是个正儿八经的水德传承者。 厉九禾信了他三分,又道:“你带来了什么消息?” “他出事了。”虎蛟十三冷静地道:“厉九川被困在乌峰上,等着你去解救。” 厉九禾眉头一拧,“你觉得我会信你?” 厉九川表现出来的实力已经远超食种体兵,如果他遇险,是绝无可能把厉九禾拖下水的。 实力不够,人再多也没用。 虎蛟点点头,“你可以不信。” 说完,他拿出一枚护腕,上面缠绕着半透明的锁链,却无镰刃,已是用在了云海山战场。 厉九禾不可思议地看着这护腕,又看了看虎蛟十三。 好半天她才沉吟道:“你说说看,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乌峰上放着他想要的东西,但也有可怕的存在,你得去帮他。” “他让你来的?” “我只是个传信的,毕竟同属玄天,他相信我。” 厉九禾稍加思索,“如若真有事,他不会只叫我一人吧?” “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要传信于你,话已带到,你若不去,我先走了。”虎蛟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厉九禾丢下酒罐,“一路吧。” …… 明夜坊,青茗茶楼。 “掌柜的,季公子在吗?”撑着白花纸伞的姑娘进了屋子,左右打量,一双琉璃杏目格外漂亮。 姚掌柜诧异地瞧她一眼,“东家不姓季,管事的姓赵。” 姑娘微微一笑,“这么说,赵青大人在喽?劳烦掌管的帮忙传句话,就说九川公子有要事相商,让他来对门的客栈找我。” “不必了,有什么事,你在这里说就行。” 浑厚的声音传来,一片高大的阴影将这姑娘笼罩。 魁梧似塔的汉子低头瞧着她,宛如盯一只小鸡崽。 撑伞姑娘倒也不露怯,只是伸出雪白的手臂,湛蓝纹路好似瓷器上曼妙的青花,空气中的水德气息如同小雨后的微风。 “这里人多眼杂,您确定吗?”彰显了自己的身份,她镇定自若地道。 “水德传承又不是什么罕见物什,有什么话你快点说,这楼里没有不能信任的人。”赵青身影一晃,绕开那姑娘,大步踏进茶楼,坐在最前面的桌子上。 旁边立即有伙计上前,为他奉一壶清香四溢的茶水。 姑娘摇头道:“水德传承你不信,玄天你总该信吧?我敢祈神玄天,你呢?” 赵青盯了她一会,“你到底说不说?” “对啊,小姑娘,你到底说不说,哪儿来那么多废话。”一道轻佻的笑声响起,打扮得像个公子哥似的季欢斜靠在门后,如同凭空出现。 “行吧。”姑娘叹道:“厉公子在上水渡遇到了麻烦,需要你们前去解救……” “证据。”季欢打断她,“别用什么玄天来证明,上水渡不是什么好地方,去了是帮手还是累赘可说不定。” 小姑娘有些恼怒,气咻咻地哼了一声,“你当真要在这里看?” “快点。”季欢看了看天色,“桃花坞里还有漂亮女人们等着我呢!” 姑娘稍一沉默,闭上双眼,再度睁开。 只见她眼底绽放幽幽玄光,双目如珠如玉,映出一道漆黑身影来。 “主上!”季欢下意识叫出声。 但姑娘随即闭上眼睛,脸色微白地喘气道:“你我皆有同源玄螭镜目,这下总该信了罢!” 季欢沉默片刻,“带路。” …… 魏府。 “什么?那位大人亲口说要我去?”蟒袍王爷转着扳指,神色稍带疑惑。 但当他看见来人脸上亮起一颗玉石朦胧的眼睛时,苦笑着叹了口气,“终是逃不过?” “魏灵犀,你当年安排爻叁替厉秦夫妇接生时,就应该想到这些。” “我哪能不做呢?爻叁也不过是指派来的棋子,如今她早已遁去,我却是跑也跑不得,逃也逃不掉!” “无上玄天。” 来人低头号了一声,仿佛这样就能祛除那些苦闷之意,换来一片虔诚之心。 “我家小姑娘,九禾,她不会牵涉到里面吧?她只是个意外,无关紧要……” “这非我所能决定。” 王爷沉默片刻道:“我在这里,能决定你的生死,你信不信?” “……罢了,我会告诉詹老,你也知道我只能做到这里。”来人披上斗篷,“走吧,魏灵犀,还债的时候到了。” 第二百五十六章 真相(七) “你有什么不满足?” 他单脚踏在青色神座上,身后侍立着金色身影。 脚下是无边云雾,一条九爪青鳞神龙正悲吟着穿透层层雾霭,坠落九天,直直砸到地底最深处! 白帝看着金人脸上那颗假眼珠,不由得冷笑出声,“因为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所有人都被你骗了。” “哦?” “我不会让你得逞,你必将失败,败在我的手上。” 他站起身,无趣地道:“没有救到青元,所以你失心疯了吗?” 白帝摇头,“你大可以再做一个,两个,乃至四个假人,就算青元死了,燕殊消失,玉始背叛,我也不会投身于你。” 他沉默片刻,从玉始手中接过牡牝剑,“那你就去死罢。” 白帝神色无畏,仿佛早已猜到结果。 他忽地顿了顿,“如你预言一般,吾于此预言,你终究会死在我手上。” 白帝面色微变,但剑光闪过,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孰胜孰负,皆在未来见分晓。 …… …… 厉九川踏过如泉水溢落的层层云雾,一步一步走向那乌沉沉的高山。 乌峰山石嶙峋,盘旋而上,宛如龙首昂扬,但供人攀登的小道直上直下,两侧岩壁挡住周围景象,穿行时显得格外压抑阴沉。 厉九川也不知攀行了多久,眼前突然出现露出一线天光,光芒起初只是一点,但很快就亮如骄阳。 等他视野恢复,便发现自己竟然突兀地站在一处华美的黄金殿宇之中,蟠龙金凤,锦绣藻井,连地面都是一整块润泽的玉石。 而殿内空空如也,只有正中摆着一方金绸软榻,有人支着脑袋斜躺在上面,端着只翡翠玉杯,慢条斯理地啜饮。 厉九川走近一瞧,不由得拧眉道:“言乐?” “非也。”榻上人摇晃着琼浆玉液,淡淡地道。 “玉始?”厉九川又问。 俊美神袛微微颔首,眉心的朱砂像萤火虫似的闪了闪,面上一丝表情也无。 中央黄天之帝,土德麒麟之君,大樂王朝信奉的最高神袛,诸帝陨落后,唯一在位帝君。 祂的出现既在厉九川的预料之中,又显得似乎,过分随意。 “我的东西呢?”厉九川上前几步,距离那神灵不足三尺,“红铜盒子。” “不在我这里。”玉始摊开手,神色漠然地道:“已经告诉过你了,还在问。” 厉九川敏锐地察觉到这话里的异样,“已经?” “嗯。”玉始放下酒樽,拇指扣住小指,竖起其他几根指头,“你已经来这里三天了。” “什么?!”厉九川难以置信,又怀疑这神灵和言乐一样不靠谱,张口瞎说。 “就知道你又忘。”玉始低头,又啜了口酒,“顾肇君每想起来一份记忆,你就失去一次记忆,脑子里全是刚上山的时候……呵,说这么多,待会你还得忘。” 祂说话时面无表情,语气也毫无起伏,但言辞却十分生动,像极了内心活动丰富的面瘫。 “顾肇君?” “就是玄十一。”玉始指了指头顶,“他们都在上面,你要去看吗?说不定这会顾肇君已经想起所有的回忆了,他可真是个天才,就这么些时间他积蓄的力量居然足以和玄天对抗,可惜了……” “玄天难道不是他吗?” “玄天是玄天,顾肇君是顾肇君,一个是神,一个是人。”说到这,玉始眼睛微眯,语气淡漠地问道:“厉九川,你愿意为了力量,放弃生而为人的信念吗?” “这么说,玄天就是为了力量不愿再保留人性?”厉九川反问道。 “肤浅。”玉始扯了扯嘴角,似乎想嘲笑他,但脸上始终没有变化,“如果丢弃人性就能获得力量,天底下岂不都是强者?” 厉九川越听越糊涂,但他明白了另一件事,“所以,玄帝仍旧在位?我的记忆难道是假的吗?” 玉始答道:“这取决于顾肇君愿不愿意让你知道全部的记忆。” 祂侧首看了眼窗外阴沉沉的天色,“如果你现在就去,说不定还能赶上他跟你交代遗言。” …… …… 轰隆!!! 闪电似银蛇狂舞,阴云如铁城压山。 玄十一睁开眼睛,持护自己的【帝御】已然裂开一丝缝隙。 这是玄冥的最强神通,也是它的本能天赋,可一旦破损,将败势如山倒,顶多再撑上两息,他就得直面那个自己。 五指伸进发丛,将凌乱的青丝梳理到脑后,列位十一的顾肇君仰起修长的脖颈,看着天空中漆黑的王座,放声大笑。 “你也会使这种阴招,就为了速战速决?” 座上人睥睨而视,祂抬手虚捏,一杆漆黑龙枪凭空出现,四面八方的水汽被龙枪飞快地吞噬,周围的空间似乎出现难以承受的丝丝波纹。 祂松开手,龙枪于刹那之间击中光华朦胧的圆罩,裂纹陡然间放大,怦然破碎! 把曾经的回忆一股脑灌给这个分裂出的自己,已经拖延了足够的时间,现在【帝御】已破,玄十一不过是囊中之物。 暴露在狂风疾雨中的渺小人影上前一步,他站在乌峰之顶的山崖上,似乎只要轻轻一推,便会跌落高崖,摔得粉碎。 “这一切都还没有到结束的时候,你自封无上,为时过早。”玄十一自言自语,身后缓缓隆起巨大的苍白阴影。 喀吱! 阴影缓缓裂开,露出一颗硕大无朋的眼珠! 伴随着一阵锁链的当啷响声,成千上万条白骨锁链自下方延伸而来,嘭然挂在乌峰之巅,让整个山峰都膨胀了一圈。 虬结的骨链锁成一方巨大的座椅,熊熊鬼火在骷髅扶手上燃烧,无数阴魂在座下呻吟。 玄十一伸开五指,一副螺旋弯角、六道血目的面具凝在他掌心,被缓缓扣在脸上。 “神荼!” 他低声轻唤,和鬼王之位的磨合还远不到时机,若能再有百载光阴不受影响,凭借鬼王神位分庭抗礼,也未尝可知啊…… 可惜,“无上”察觉得太快,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宿命之途(一) 啪!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死死攀在崖边,紧接着升起一颗脑袋。 厉九川翻身跳上崖顶,方才抬起头,便看见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银蛇漫天,群魔狂舞。 漆黑的海水自山下一尺一尺升高,头戴面具的男人被钉在岩壁之上,血色蜿蜒而落。 弯角六目的面具支离破碎,露出玄十一苍白的脸,他双手扶着洞穿胸膛的黑枪,千万缕玄光自身躯溢散。 拥有同一幅面孔的神袛悬空而立,一根白皙的手指正抵着玄十一的眉心,龙首负甲的虚像被徐徐抽出,那是被剥离的玄冥! 崖下的海水疯狂拍打岩石,曾经囚禁在冥狱之中的古老传承们脱困而出,于水中呼啸,自虚空延伸的骨链尽数碎裂,巨大的苍白鬼目满是裂痕。 厉九川失神地站在原地,风雨中的丝发凌乱飞舞,他眼瞳里倒映着这暗无天日的一幕。 似是察觉到什么,玄十一艰难侧首,眼里遍布猩红血丝,尽是绝望之色! “逃!” 他恶狠狠地呵斥,嘴里溢出血沫,语气却依然如同发号施令的王。 “他逃不掉。” 开口的青袍模样儒雅,眼底带着冷笑,此时青龙传承已然归位,正盘踞在青元君的眉心,灼灼生光。 玄十瑟瑟发抖地蹲在青元背后,【冥】被击碎,所有囚禁的存在都被释放了出来。 “发生了什么?!”厉九川终于开口,眼睛却盯着玄十,仿佛知道只有他才会在这时解答。 玄十像被冻住了似的僵硬片刻,蓦地高声尖叫起来,语速又快又烈,生怕说不完就会死掉。 “冥狱里还镇压了白帝!方才激战,白帝凿穿了冥狱,联手青元偷袭了玄十一!” “白帝?” “祂已经跑了!” 还没等厉九川反应过来,玄十一忽然高声喊道:“把你的玄冥放出来!我给过你一份种子!” 一道漆黑的视线转移过来,厉九川只觉得胸口猛地一沉,如同被极其可怖的事物盯上。 趁“无上”分神的刹那,玄十一怒啸着扑向祂,无尽的鬼火熊熊燃烧,在他身躯上迸开数不清的光与火! “逃啊!” 玄十一最后的眼神饱含不甘与怨愤,凄厉的声音贯穿耳膜。 厉九川脑中传来一阵剧烈的嗡鸣,顿时失去了意识。 待他再睁眼时,已然站在乌峰山脚下的茫茫雾海之中,方才发生的一切,都似乎只是一场幻梦。 他立即催动灵源,感受到玄冥传承种还处在暴走的边缘,顿时松了一口气。 但随即又怀疑地看向乌峰之顶,那里有比铁山还沉的阴云笼罩,什么也看不见。 这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真实? 玄十一的传承种被“无上玄天”剥夺,那么自己身上的传承种来自何处?难道真如他所说,是提前塞给自己的? 倒也不是不可能,毕竟玄十也曾得到过玄冥传承,如若玄十一想要防范点什么,在自己身上放一份传承种也是合情合理。 这般思索着,厉九川甚至有种重新冲回山顶,引爆玄冥传承的冲动。 但他又直觉感到,这样肯定杀不死“无上玄天”,就算受伤也很难说,祂对传承种的掌控无可估量,冲过去说不定反而白白送了一命。 就在他纠结的档口,前方流水般的雾气中突然冲出一个人影。 定睛一瞧,竟然和他自己孩童模样长得毫无差别! “你在犹豫什么?!蠢货!还不快走!”厉九禾压低了嗓子,怒声呵斥。 厉九川却如遭雷噬般地惊道:“你怎么在这里!” 他脑子瞬间乱得像一团麻,说好了让大家都别来,怎么九禾偏偏就来了呢?!这样的话,他还怎么肆无忌惮地让玄冥传承暴走,怎么利用最后的底牌?! 厉九禾却上前拉着他就开始狂奔,“先走再说!” 两人一同趟过飘渺如仙境的酆泉,速度快到脚不沾地。 但厉九禾似乎仍不满足,当即化身完整的冉遗模样,交错的利齿衔住厉九川后襟,撒开六足狂奔起来。 转瞬间奔行一百里,厉九川看见了极富规律的衙泉,但就在看见之际,泉水哗然汇成一股,乱糟糟地冲荡向四周,险些将二人打翻。 “哼!”厉九禾齿缝里挤出一个音,“果然,衙泉乱象,你的格位没了。” “我的?可玄冥传承还在……” “在的是我留给你失控的那部分,仅仅是个种子罢了,现在传承度一分也无,就算暴走也伤不得祂。” 厉九川闻言面色微变,“你是玄十一?” “废话!不然你指着一个无魂无魄的盗生胎来救你?” “盗生胎?!” “就是有着和你一模一样的躯壳,但没有魂魄的假胎。” “什么?!” 厉九川再度陷入混乱,“这么说厉九禾一直是你假扮的?她可是个女的啊!” “什么叫我假扮,本君有这闲心,早就逆转乾坤,重登帝位了!” “那她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了!”厉九川气得不轻。 “只不过是早些年分出的一缕意识,它没有记忆,像个真正的人一样长大,但从本质而言,它仍然是我。” “你!……那这意识……” “已经归化本尊,融为一体了,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从无上手里逃出来?现在连鬼王神位也被打碎……你给我跑起来,快点!” “厉九禾”将他一口吐出来,不由分说地发出命令,神色肃穆的模样让厉九川一阵难受,不知该怎么形容才好。 但他还是跑了起来,没两步就被“厉九禾”叼住衣襟。 “你就是这么跑的?你的传承呢?” “在魂河,被换成天吴了。” “什么?!” “天吴说他来完成当初的承诺,难道你和他有仇?” “蠢货!就算没仇,你以为你现在能动用天吴传承吗?上位水君,朝阳河伯,没有数十载炼化,你能催得动他?!” 呲!冉遗鼻孔里喷出两道白雾,鹰爪般的指头一钩,又重新将厉九川塞进嘴里,狂奔起来。 “你总想着玄冥传承能毁灭一切,就算没有冉遗也无所谓,但你没想过会招致什么后果!就凭你身上这一份种子,对无上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上水渡也远比大樂稳固,毫无传承度的种子顶多摧毁一个村子、一座小城!” 厉九川哼道:“不是有三十的传承度,哪去了?” 玄十一沉默片刻,“方才对战原本有三成机会能够顺利逃脱,而不是现在这样一无所有,但无上把隐藏的记忆全都还给了我,趁我消化这些记忆时,打破了【帝御】……与神袛交战,往往一个细节的溃败就是所有的失败,祂已经将咱们修炼起来的那个传承种取走了,幸好当初提前给你了一份种子。” “逃脱?”厉九川扒着冉遗齿缝,“只是逃掉能有什么用?” “呵,你以为你做的事都隐藏在暗中,无人知晓吗?逃脱是彻底逃脱无上玄天的视线,从你出生到现在发生的一切,恐怕都在祂的眼中!” “这!”厉九川忍不住一抬头,差点被利齿划破脑袋,“那我们做的一切都有何意义?如果从一开始敌人就是无上玄天,还全都暴露在祂的眼中,岂不是做什么都没有必要?” “当然有意义。”玄十一发出一声嘲弄的低笑,“你看祂还让咱们活着,这不就是有意义?” “就会打哑迷。”厉九川抓紧手边利齿,免得被冉遗喉咙里喷出的气流吹出去,“难道你也不知道祂为什么不直接动手?” “我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厉九川忽然明白过来,如果说,玄天知道一切,那么现在发生的事情也在祂的眼中,玄十一不肯说必然是因为这个。 几句话的功夫,两人又来到一条汤汤黄水岸边,还未走近,厉九川便瞧见了一群身穿黑衣的人正在水边跪拜,仿佛在做什么祭仪。 那些人分别站在两岸,岸上摆着香案和祭祀的牲畜,一缕幽香飘来,正是黄柏脂的味道。 而黄泉之中有块黑石,石头上盘坐着一位披甲壮汉,他模样英武不凡,眉心一点火色腾腾,甚是严肃。 厉九川脸色难看,如果说“厉九禾”的出现是玄十一安排,那么赵青必然与他无关。 究竟是什么人,把属于自己的羁绊都带来上水渡? 玄冥失控时摧毁【冥】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厉九川无法保证催动传承暴走后,还能记得保护重要的人。 而玄十一化身的冉遗没有停顿,径直跃向河流黑石,它齿缝微微咧开,突兀地伸出一只手臂。 赵青刚睁开眼睛,那手臂便拽着盔甲硬生生将他带离了黄泉,接着朝远处奔去。 “主上?” 看见厉九川这出现的方式,着实让赵青有点不知所措。 “下去自己跑!”玄十一呸了一口把人吹飞,赵青就地打了个滚,又跟上步伐。 “你怎么在这里?!”厉九川的声音恼怒又阴沉。 赵青张了张嘴,“有人说主上遇难,需要我等前来相助……” “笑话!”厉九川沉闷的声音从冉遗牙缝里挤出来,“这里是上水渡,神灵寄身之地,你们来能帮得上什么!不是说了让你们留守大樂?!” 赵青嘴角微动,但半晌没有开口,只是低着头不吭气地跑。 不过多时,三人来到寒泉之地,一条赤粉大蛟正在水中兴风作浪,岸边同样跪拜着一群黑袍祭祀。 “季欢!”这次厉九川没有再去拉人,而是高呼一声。 水中大蛟立即闻而追,很快又变作蓝眼睛的少年郎。 “主上!”季欢兴奋地叫着:“他们说带我来见你,没想到真的见到了!” “蠢货!”藏在冉遗嘴里的厉九川愤愤地道。 季欢噎了一下,又呐呐地喊:“主上……” 他仿佛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错事,边追边解释道:“来人有着玄螭镜目,这东西只有您能赐予,我,我还以为是您给的……而且,那些人真的是玄天信徒。” 厉九川忽然道:“如果我不是玄天,真正的玄天从未陨落,你要追随谁?” “当然是主上。”季欢信誓旦旦地道:“就是您!我绝不会认错!” 厉九川觉得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一干人又穿过了阴泉、幽泉,除了跪拜祭祀的人,什么也没看见。 待来到下泉、苦泉,滚滚水流中似乎躺着两具尸体,但“厉九禾”并未停留,身后也未见追兵。 直到众人瞧见溟泉,这才有奇怪的事发生。 第二百五十八章 宿命之途(二) 厉九川看着面前苍老的身影,忍不住喊道:“爻……嬷嬷?” 身材高大,面容粗砺的老妇人只是安静地注视着他们,直到“厉九禾”化身的巨大冉遗飞奔至面前,她才轻轻地开口。 “回来吧,少爷,一切皆是命中注定。” 低哑的声音仿若呢喃,像一阵裹着沙尘的风。 厉家双子与她擦身而过,谁也没有出声,就这么遥遥地逃向远方。 老仆长长地叹了口气,朝耸立的乌峰九次跪拜,方才起身追向厉九川的方向。 奔行不知多久,厉九川只觉得脸都被风刮得麻木,随行的赵青二人喘着粗气,似乎快要坚持不住。 “厉九禾”终于停了下来,张口吐出厉九川,自己本身也恢复了原来样貌。 厉九川这才有机会查看周围的环境,他活动活动筋骨,发现这里是一处背阴的水潭,潭中没有游鱼,只飘着几只小虫。 季欢喘得像风箱似地道:“主上……这究竟…呼…是,怎么回事?” 赵青也重重地坐在地上,面色不解。 厉九川一时竟也不知从何说起,众人面面相觑,周围顿时陷入了寂静。 “这是个陷阱。” “厉九禾”打破了沉默,“有人夺走了九川的心锚,放在所谓的红铜盒子里,迫使他前来上水渡。” “是神袛所为?”赵青问道。 “是,所以我们只能逃。” “不是的。”厉九川忽然打断他们,他神情低迷,“玄天仍然活着,上水渡依然有信仰玄天的信徒,我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算什么?” 此前厉九川一直认为自己回想起来的一切都是事实,他是被玉始欺骗跌位的玄帝意识,玄帝就是他,他就是玄帝。 但根本不是这样。 信徒们依然有自己的神明可以信仰,他只是一个被“本体”割舍的,弃之无用的意识。 甚至,“无上玄天”连杀死他,归化于己的兴趣都没有,仿佛他只是最不起眼的尘埃。 玄十一都需要这位帝君以欺骗的手段伏杀,而他呢?只是在众多安排下被推着前进。 自己的存在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对于“无上玄天”,对于玄十一他们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厉九川忽然觉得有些无趣且乏味,甚至心灰意冷。 如果神灵知道一切,他的所作所为,到底都是为了什么? 像是知道厉九川所想一般,“厉九禾”拍了拍他肩膀,“想想那座城,想想雷劫之下,你都对自己说了什么。” 纵使真正身处绝境,也不可放弃。 守候在玉城那缕意识,以一扇衣袖阻隔天雷,外界雷霆滚滚,袖内一片安然,在那个时候,他就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厉九川轻叹了口气,既然他还存在,那么必定还有存在的意义,他还活着,路还要走,一切都要继续下去,不为自己,也得为了……信徒。 想到这里,他的眼神扫过赵青和季欢,顿时凝固住了。 季欢看似在假装思考,藏在背后的左手却又忙又乱地将什么东西往赵青盔甲里塞。 一条黑漆漆的小尾巴和乱扒拉的爪子,显然属于某条渭水湖里的黑蛟。 “这是什么?”厉九川眼里掩饰不住怒色,“来一趟上水渡连家底都要搬干净?你俩怎么不把隐市和青茗会都扛上?” “啊……”季欢眼神乱飘,最后还是垂头丧气地道:“我没打算带黑蛟,它也是偷偷跟来的,我又不能扔下它……” 缩小得像个蚯蚓似的黑蛟叽叽歪歪从季欢指缝里挤出来,发出蚊子似的细细的叫声,然后冲进厉九川撒欢。 后者越发无可奈何起来,他在乎的一切都在这里,就令他更加无法放弃求生的希望。 “厉九禾”微微一笑,“现在咱们能谈谈怎么逃离上水渡了吧?虽然大樂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但最少你还有青茗会。” “怎么逃?” “上水渡地分五处,北水、南火、东青、西金、中土,此地乃乌峰九泉,向来是北水人墓葬之地,向西三千里是魂河之尾,溢散到大樂的传承种都是从那里消失的,但不知道人能不能逃掉。” “厉九禾”接着道:“当然距离这边最近的游龙行是回到大樂最快的法子,只离我们有五百里,可遍布各方信徒,有去无回。此外就是魂河畔的魂舟,但只有云渡的人接引才能用。” 季欢忽然道:“我知道还有个地方。” 两人对视,同时开口道:“长乘谷。” 厉九川投去疑惑的眼神,顺手把黑蛟捞进怀里。 “有传闻说长乘能不经过游龙行或者魂舟就能去往现世,甚至有人亲眼见过他出现在大樂某个地方。”季欢喃喃道,“我记得隐市似乎有个特别之处,好像能通往世间各地。” 季欢曾是经历过帝陨的龙裔,上水渡的秘闻他自然知道不少。 “游龙行是什么?”赵青忍不住发问,正好问出厉九川心中所想。 “就是有种形如龙而非龙的灵,我们管它叫游龙,可以乘坐这种生灵飞过魂河。”季欢解释道,“但早在很多年前就被云渡的人垄断了,建造了游龙行,只有买他们的游龙引才能乘坐。” 厉九川点点头问道:“所以我们该选什么法子离开?” “除了魂舟,三种方法依次尝试。” “厉九禾”接着开口道:“先去长乘谷,看看这个孙子……咳,看看这个家伙还认不认你的情,没记错的话,隐市就是他给你的吧?” “但谁知道他是不是奉了无上的命令给的。”厉九川叹道。 “厉九禾”摇头道:“不管是不是,他那都是最好的离开方法,我们都得尝试。第二个就试着混进游龙行,看看能不能坐游龙去,实在都不行的话,再去魂河之尾。” “为什么第二个不是去魂河尾?”厉九川不解道。 “因为没有把握。如果说去长乘谷有三成把握,游龙行有一成,那魂河之尾连半成都没有,因为那不是给人走的路,也只比直接趟水渡河好那么一丝,稍有不慎,可能连魂魄都别想留下!” “那能不能抢一艘魂舟呢?” “舟上有五帝印,无论谁在船上,帝君们都能看见。” 厉九川表示自己明白了,又道:“长乘谷在何处?” “西南三百里。” 厉九川几人离开死水潭没多远便看见一户农庄,院子用石块和篱笆围了起来,附近的竹竿上晾着几套宽大的衣衫。 走近一看,才发现是几套棕麻的斗篷。 “厉九禾”轻车熟路地翻进院子,将衣袍都扯下来丢给几人,“这是巡山人的小居,衣袍是备给前来歇脚的传承者的,你们先穿上遮住脸,出了这座山,外面人烟就会多起来,注意不要让传承者发现自己。” “传承者?外面也会有凡人吗?” “不是每个人生下来就会有传承资质,和大樂比起来,这里出现传承者的可能确实大很多,但仍有相当一部分是裸虫。” 听见最后两个字,季欢忍不住把“厉九禾”看了又看。 几人披上斗篷,遮住面目,顺着西南方向一路前行,没过多久便遇上了成片的村落,好在村民们都不怎么搭理他们,甚至还有人故意避开。 厉九川边走边打量四周破旧的草屋木房,看见大多数村民穿着都是麻衣粗布,赤脚而行,一张张面孔都显得麻木僵硬,仿若看见狮虎野兽在村落里散步,连孩童都被他们抱进屋子,关了起来。 “他们为什么这么害怕我们?” “主上,没有传承资质的人,在上水渡都是奴隶,当然大世家可以免去奴隶的身份,但也只是比这些人好了一点。” “因为传承者能随意主宰他们的生死,才让他们如此畏惧吗?” “不全如此。” “厉九禾”打断二人对话,指着前面一座连绵的山峦道:“穿过那座山,就是长乘谷的范围,里面便没有凡人了。所以……” “所以只要遇见人,就是敌人?”厉九川问道。 “不,得看长乘的态度。” “厉九禾”摸了摸下巴,精致的小脸毫无情绪,“反正诸事小心。” 山间无路,赵青顶在前面披荆斩棘,刚走到山脚,便碰见一位白衣少年。 这少年脚蹬云履,大袖飘飘,眉目间神情恬淡,似乎早已料到有人前来。 只见他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抬手指向远处一座剑削似的山崖,“奉家师之命,已修整小筑等待诸位贵客来访,请随我来。” 那山崖半腰处俨然修着一排小筑,起伏回转,宛如缠在山腰上的一条长蛇。 “你是何人?”赵青替众人问出心中所想。 “长乘贰。”少年神情不变,率先向前走去。 一种异样感浮现在厉九川心头,他总觉得这人似乎哪里不对劲,但偏生又说不出来。 赵青回头看着自家主上,等他决定去还是不去。 厉九川看了看“厉九禾”,但后者什么也没说,似是也在等他的决定。 “先去看看。”厉九川揉了揉眉心,“大家切记不得随意分开。” 众人应是,随即跟上少年步伐。 待来到小筑之下,长乘贰蹬着山壁,几个纵身便跃上山腰,然后站在梯道口,遥遥地俯视众人。 几分渺然的云雾不时遮挡他的身影,隐隐露出一道窥视的眼神。 “他盯着我们干嘛?”季欢有些不满地皱起眉,“这人怎么感觉像是有病呢?” 赵青点头道:“我也觉得他看得我很不舒服。” “难道是主上杀了长乘叁,他想报仇?”季欢猜测道。 “不会。” “厉九禾”否定了他们的想法,“长乘门看似亲如一家,但和天宫、山神殿,都没有什么区别,为了同门报仇是不可能的,除非他们的老祖宗下令。” “那万一……” “没有万一。” “厉九禾”抓住厉九川的后襟,斜斜地瞥了季欢一眼,“我们非得去不可,只要找到长乘能离开这里的法子,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回过头,几个起跃,身影很快出现在小筑之上,但细若蚊呐的声音在季欢耳中响起。 “你最好给我小心点照看自己,否则就算你要死了,我也不会救你。” 季欢神色茫然,直到连身边的赵青都出现在小筑上,他才急急忙忙地追了上去。 “请诸位贵客随意住下。”白衣少年指着面前一排屋舍,“这些都能选。” 说罢,他整理衣袍,似是准备离开。 “且慢,你家师祖何在?”厉九川突然开口道:“我们有要事相见,不可拖延。” 长乘贰回头,神色木然道:“我家师祖闭关,马上就要出来了,请小住两日,不会有人来找你们的。” 厉九川微怔,心中的异样感更加难以言述了。 目送少年离开,“厉九禾”开口道:“咱们暂且都住在一个屋子里,这两天正好探查一番,看看长乘谷离开上水渡的法子究竟藏在何处。” “为什么要住在一个屋子里?怕有人对我们下手?”季欢好奇道。 “厉九禾”冷笑,“等人家宰了你才住一起的话,还有什么意义?探查的时候切记小心,两两一队,你跟我走,赵青跟九川,九川把黑蛟带上。” “如此分配恐有些不妥吧?”季欢又不满地道:“明显我应该跟着主上,赵青实力还不如我高。” “赵青稳厚,加上黑蛟可护九川周全,你性子跳脱,容易被人调虎离山。” “可是……”季欢张了张嘴,“你不是女的吗?你要跟我们住一起?” “……” “厉九禾”愣住,他差点忘了自己用的是谁的身躯。 “不如九禾单独住一间,我和赵青住左边,季欢住右边,这样三间房连在一起,也很安全。”厉九川想了想道。 “不行。” “厉九禾”冷冰冰地拒绝,“所有人必须待在一起,想活命就听我的。” 季欢和赵青的眼神愈发怪异起来,厉九川叹气道:“好吧,那就听你的。” “厉九禾”接着道:“今夜就去探查,我和季欢去谷西,找长乘藏起来的东西,你俩悄悄出谷往北走,分不清方向就站在山巅看,有一处光秃秃的地方,那就是你们要去的方向。” “魂河之尾?”季欢接了话头,“不是说探查长乘谷吗?你让他们去那干什么?” “找后路,你们得确保一旦发生意外,咱们朝那个方向逃离时,路途无碍。” “……好。” 厉九川有些心情沉重地应道,玄十一的口气就像他们必然会遇上意外似的,这么严肃的态度也极其少见。 第二百五十九章 宿命之途(三) 夜风瑟瑟,吹得孩童衣衫翻飞。 黑蛟盘在他脑袋上,伸长了颈子朝北边看。 地平线的边际有一块光秃秃的大地,在郁郁葱葱的山林间格外显眼。 大地中似乎镶嵌着一条波光粼粼的碧色玉带,周围朦胧的雾汽如轻纱裹在玉带周围,奇异的磷火在上空闪耀,映出星星点点的苍蓝。 “看样子,就是那里了。” 厉九川伸手把黑蛟摘下来,一下又一下抚摸,他垂着眼眸的样子显得格外落寞。 “主上?”赵青低声唤他。 “你们不该来。”厉九川仍是低着头,“我曾见过鬼王的神座高升,枉死的魂魄飘荡四野,死亡的味道就像燃烧的烟火,现在,你们身上似乎都有那种味道。” 赵青静默地站在原地,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铁岭,寒风挂过青铜铠甲的缝隙,发出细微的呜啸声,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主仆二人踏着萧瑟的野草,朝山的那一侧行进。 厉九川知道自己要在天亮之前赶回去,这是约定,那么夜晚能走过的路程极为有限,根本达不到探路所需长度,所以他们需要黑蛟。 两人身影消失在山阴处,借着夜色,一条狭长的黑影升腾而起,窜入天空重重云雾。 风在耳边呼啸,真正探查的其实只有赵青和黑蛟,传承者对灵源的敏感属于第六感灵觉,而此时的厉九川并不具备这样的能力。 但他也没闲着,而是闭上双眼,心神沉入冥想。 环形海崖,放眼望去尽是海天一色,唯有山谷内长满了繁花碧草,生机勃勃。 厉九川原本应该看见的传承图腾,竟然有一方世界的美景。 勾勒冉遗时只看见流萤般的星光,勾勒玄冥时是无声涌动的黑暗,而天吴竟然是这样,哪怕在书院也未曾听闻这样的事。 厉九川忽然转过身,脚边不知何时竟然坐着一位钓鱼翁。 他头戴斗笠,宽袖长袍,一支通体透赤的鱼竿遥遥地延伸出去,正投在远处的海里。 “这是哪?”厉九川开口问道。 “汤谷。” “金乌沐浴的汤谷?” “不,只是我的汤谷罢了。” 钓鱼翁摇摇头,“我一直想要住在这里,您曾经许诺给我,可惜后来……” “后来?” “后来您说,让我为您做三件事情,于是我就在这里了。” “这是第几件?” “第三件。” “前两件是什么事?” “第一,暗中灭龙,削弱青帝。第二,五帝陨落的乱世,尽量持护诸多水种。” “第三就是让你成为我的传承种吗?” “是。” “可我又不能动用你的力量,成为传承种反而给我添乱。” 天吴摘下斗笠,眼瞳里闪过重重叠叠的面孔,“我可以让您不必修炼就能使用我的力量,但您真的信任我吗?” 厉九川沉默片刻,轻声道:“当然。” 他真的,真的,真的非常需要,力量。 当再睁开眼时,面前是天光将明的一抹灰绿,黯淡的万物似乎都在苏醒,连黑蛟鼻口喷出的白汽都似乎在跃动。 厉九川“久违”地嗅到空气中弥漫着的水德气息,瞳孔里闪过几副重叠的面容。 此时黑蛟已经载着他回到悬崖石壁上的小筑,“厉九禾”半倚在围栏处,似乎已经等待他们多时。 “谷里是空的。” 厉九川脚还没沾地,便听见这么一句话。 “但我们回来后,屋子里多了这个。” “厉九禾”递给他一张纸,上面写着,请君再等一日。 “那究竟是等还是不等呢?”厉九川接过纸张自言自语,又忽然笑了起来,“一定是要等,对吧?” “当然。” “厉九禾”打量他几眼,“出去一趟,你似乎变了不少……天吴答应借给你传承了?” “嗯。” “那就再等一天吧。” “厉九禾”说完,只是转身进了屋子,盘坐在案几前闭目修养。 厉九川也进屋休息,很快便嗅到一缕幽香,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沉眠。 待次日第一缕清光映透眼帘,厉九川猛地翻坐起身,这动静顿时将其他人都惊醒,纷纷坐了起来。 他脸色难看地问道:“昨夜你们都睡着了?” 于传承者而言,可以数日冥想而不眠,尤其到季欢这种境界,更是可以长时间不眠不休,怎么可能轻易睡着? 但偏偏所有人的沉睡了,连玄十一也中了招。 众人当即四下查看起来,既没有丢失什么东西,也无人受伤,甚至连房门都原封不动。 “糟了!”厉九川摸遍了全身上下,找遍了全屋,“黑蛟不见了!” 孩童双眼怒睁,层层叠叠的面孔自他瞳中一闪而逝,周围的水德灵源激荡起来,仿若君王震怒,将以水祸涂炭生灵。 “厉九禾”猛地惊醒,“祂要蛟龙血脉,真龙根基!” “她”当即冲出屋子,朝山中奔去,“跟我来!” “是长乘吗?他为什么要对黑蛟下手?!”厉九川便跑边问,眼底尽是掩不住的怒火。 “厉九禾”语速飞快地道:“祂一直不愿做五帝属神,托身在玄天之下也只是权宜之计,而黑蛟有最后一丝龙血,世间也无龙神,如今祂对黑蛟下手,恐怕是有了十足的把握,欲要借真龙权柄摆脱桎梏。” “那他直接问玄天要就是了,为何还一直对我示好,难道就是为了杀我的龙吗!” “厉九禾”瞧他一眼,“玄天不可能给。而且你如今丢失黑蛟,不就是他对你示好的力量吗?让你失去警惕,还借助示好的因果斩断联系,现在的长乘恐怕已经失去了控制,说不定已经重归九德之位,自立为新神了。” “我听不懂。”厉九川冷声道,“我只想知道他究竟在何处……” 话说到一半,只见眼前风景忽变,突然出现了一处吵吵嚷嚷的集市,而周围的空气阴暗又潮湿,带着股明显的泥腥味。 厉九川愣在原地,身后追赶的赵青二人完全不见了踪迹,就连刚刚还在说话的玄十一也没了影。 几个披着斗篷遮住脸的人走到他面前,为首之人开口道:“方才入门时,我怎么没见过你?有票引吗?” “票引?”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厉九川有些措手不及。 “帝江引,没有的话就得补,三节火德遗玉,或者五节水德。” “节?” “你不是上水渡的人?谁带你来的?这么简单的小事都没有解释,一节即一指节……看,就这么大。” 说话的人伸出手指比划,厉九川却忽地从他们身后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黑氅高冠的老者在远处一座红木楼梯旁摸索着什么,他似乎感受到了厉九川的眼神,回过头露出怪异的笑,接着就登上楼梯,消失在转角处。 “站住!”厉九川猛地推开面前喋喋不休的家伙,朝着楼梯冲过去。 就如同曾经在隐市一样,他顺着楼梯冲上二楼,却再无集市般的场景,而是一片土猩色的庞大洞窟。 他脚下尽是斑驳血迹,似有什么刚刚在这里四处冲撞过,周围色泽古怪的石壁上布满了刮痕,但却没有碎石。 曾经自称长乘的老者就站在中间,似乎正在等待客人上前。 厉九川朝他走了两步,脚下突然被什么绊到,低头看去,一颗“石块”被他踢了开来,露出冒着嗞嗞血水的肉面,甚至还在缓缓地蠕动。 他当即又仔细打量了四周,凹凸不平的石壁、红褐色的地面、刮痕处隐约渗出血色。 这不是什么石窟,这……是一头怪物的肚子里! 没有急着靠近那老者,厉九川再度低头看向被他踢开的肉块,一丝黑线似乎镶嵌在其中,十分不起眼。 他蹲下身,两指轻轻夹住黑线的边缘,用力一拔。 一枚黑色的蛟鳞赫然露出原本模样! 它的边缘依旧锋利,只是缺少了几分水的气息,显得死气沉沉,黑蛟曾经被囚禁在这里挣扎过! 厉九川的双目骤然闪过数道重叠的面孔,似有无数人影在漩涡中呼啸呐喊,无形的怒火激荡灵源,狂潮般的气势压向那高冠老者。 “我的蛟龙,在哪里?” 厉九川一字一句地问,近乎实质的杀意从牙缝里挤出来,他眼睛如同炽蓝的碧海,里面藏着惊涛骇浪。 “嘿嘿嘿……” 老者微微低下头,耸着肩膀发出怪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它根本不是真正的蛟龙!”他猛地抬头咆哮,遍布皱纹的老脸露出狰狞可怖的神色,一头斑白的长发如妖似蛇地舞动,“你骗了我!!!它根本不是蛟龙!” “空有皮肉,无魂无魄……真正的蛟龙在哪里?在哪里!告诉我!!!” 长乘扭曲的面孔像肉瘤一样膨胀,连同他整个人都肿胀起来,变成一颗巨大的肉瘤和身后的“山壁”融合在一起,但他逐渐缩小的两颗眼珠却清晰地露出恐惧痛苦之色,仿佛正在经历可怕的事。 厉九川震惊地后退半步,虽然长乘这副模样他从未见过,但此刻长乘身上散发出混乱夹杂腐败的气息却是熟悉无比。 这神灵,祂被污秽了! 肿胀如瘤的面孔开始融化,如同被点着的蜡,赤褐色的液体像泪珠一样滑落,跌在地面之际又凝固成一滩蠕动的肉片。 长乘发出怪物般的呜咽和嘶吼,淋落的肉水又向上延伸出长长的软须,仿佛试图回到母亲怀抱的幼虫。 “你欺骗了我……呜……你欺骗了……我……嘶嘶……” “蛟龙……龙……” “呼!你…这……骗子!” 老者已经彻底失去了人的模样,变成了一张嵌在“山壁”上的五官,眼珠小得几乎看不见,而嘴巴大如石洞,喷出汹涌的风。 厉九川眼前的景象也开始融化,变幻,时而是一条挣扎的黑蛟,时而是一个黑袍男人。 他看见月色下,悬崖峭壁上的小筑打开一丝门缝,小如虫蛇的身影悄悄挤出门,朝着山谷摇摇晃晃地飞去,似是被极为垂涎的猎物吸引,它离开的样子毫无犹豫。 他看见无边无际的水汽,残破的帝座悬浮在空中,黑袍男人的低吟宛如幽风。 他看见黑氅高冠的老者在虚空中轻轻敲打,一团模糊的影子被雕出座椅的轮廓。 “……把……给他……信任……不可……如吾所言……九德归位……” “您……誓言……真的……臣下……太难……” “蛟……真龙权柄……” “……最后一个……” 他恍惚中似乎听见了某些承诺,又夹杂着黑蛟的悲啸。 厉九川抬手捂住脑袋,试图挣脱这污秽,他小小的身躯缓缓浮现一抹虚影,如同被挤出来一样,一颗硕大头颅率先出现。 它颅生双角,狭长犹如弯刀斜刺上空,耳后又生两角,弯作弧形如拱卫的匕首,蓬勃的黑色丝发如波浪飘舞,五官妖异似魔,眼瞳苍白如炬。 头颅清晰浮现的瞬间,厉九川陡然清醒过来,但身躯仍旧软麻,好似被恶虎威慑的幼鹿,不得动弹。 紧接着,他上空的头颅虚影左侧忽然又冒出一片淡淡的影子,变成了第二颗头颅。 它长得和第一颗头颅极为相似,但没有弯角,眉心有着一抹赤痕。 厉九川发觉自己左手能动了。 然后又是第三颗,第四颗脑袋,还没等第五颗头颅冒出来,厉九川只觉得浑身一轻,有奇异的伟力自虚空中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延伸到四肢百骸。 他抬头看见“岩壁”上的面孔正在消失,那张黑洞洞的大嘴也在缓缓闭合,于是当即奔跑起来,背后的五颗头颅同时发出勒令。 “洞开!” “洞开!” “洞开!” “洞开!” “洞开!!!” 原本即将并拢的嘴顿时徐徐张开,好似有人撬着那嘴巴一样,发出僵硬的吱呀声。 厉九川纵身跃起,跳进那巨口之中,一阵天旋地转,他再度睁开眼睛时,已然回到了长乘谷。 四周一片绿草茵茵,显露出无人打理的疯长趋势,“厉九禾”和赵青季欢都呆滞地站在原地,整整齐齐地看着天空。 他抬头看去,只见天空中漂浮着一团难以形容的“茧”,但偏偏又四四方方,长着稍带弧度的角,更像是一团口袋。 那东西的表面正是厉九川方才看见的土猩色“石壁”,时而凹陷一块,时而如蛇般怪异地凸起纹路。 “祂失败了。” “厉九禾”冷笑起来,仿佛一切皆在预料之中,“长乘谷的路已经用不了了,咱们去魂河之尾。” 第二百六十章 宿命之途(四) 厉九川回头盯着“她”,“黑蛟被长乘吃了。” “那救不了了。” “你知道它会被……” “我只关心我自己的生死,更何况现在根本无法保证能活下来,哪有那么多空操闲心。” 厉九川脸上浮现怒色,“厉九禾”眼神冰冷,不为所动。 “你喜欢的话,大可以试试为黑蛟报仇,污秽的长乘可是比他清醒的时候强上百倍。而且,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不光黑蛟我不会救,赵青、季欢乃至其他的所有人,我一个都不会救!” “她”纤细的指尖戳得厉九川胸膛生疼,“厉九川,你自身难保!现在不逃,等长乘溢散的意识整合为一,就是你必死无疑的时候!谁都救不了你!” 看着“厉九禾”气势汹汹的样子,众人一阵不知所措,季欢在旁边动了动嘴角,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厉九川骤然转身,大步向前,天吴的虚影再度浮现在他身后。 光是第一颗头颅的虚像就已经宛如苍松大小,接连而来的第二颗,第三颗头颅长在颈侧,剩下的脑袋也都使劲从脖颈处挤出来。 然而没等这水君彻底显像,空中悬浮的肉团突然咧开一张遍布利齿的大嘴,只一口便将水君之像咬得粉碎! 厉九川闷哼一声,当即昏死在地。 “厉九禾”冷冰冰地注视着一切,直到厉九川彻底倒下,“她”才上前一把捞起人,飞快地离开此地。 季欢二人对视一眼,紧随其后。 也不知过了多久,厉九川苏醒来,视线模模糊糊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也看不清,听不见。 稍一动弹就有剧痛钻心蚀骨,宛如千万根滚烫的铁针刺入身躯,连叫喊声也发不出来,只能瞪大眼睛慢慢调整呼吸,在痛苦中寻求一丝理智,静静等待一切平息。 “呵……”熟悉的声音在无数嗡鸣杂音中显得格外清晰,“知道什么叫反噬了吗?倘若我没有在你身边,你已经变成一头天吴秽兽满世界乱爬了。” 厉九川百般调整思绪,才隐约记起说话的这人是谁。 “你现在还以为所有传承种都对你言听计从,都毫无代价吗?” “冉遗是玄冥点化,玄冥受我压制,所有的反噬都是我在承担。” “你看见长乘被污秽的样子了吗?他是真正的神灵,但一步错漏就会死,何况你区区凡人。” “厉九川,你走在悬崖峭壁,一步走错,便是万劫不复,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能保护你能庇佑你,只有做出正确的决定,才能做到你想做的事,在真正到达魂河之尾前,你一定要明白这一点啊。” 那人说话的声音越发沉重,饱含无可奈何的苦痛,简直和厉九川记忆中的他不似一人。 短暂的清醒眨眼便消失,厉九川再次从沉睡中清醒时,那些痛苦已然都离他远去。 入目第一眼是雕木的帘床,身下是柔软的绸榻,撩开青色帘布,一缕幽香溢入,带着些许冷清的意味。 书案,竹榻,小窗缝隙斜伸进一条绿枝,嘈杂的人声遥远又生疏地飘进屋子。 厉九川捂着脑袋,拖着沉重的身体扒到窗口,只见窗外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奇兽驾车冲上云霄,翠柳编织的鹦哥喳喳鸣叫,来往人们大袖飘飘,俱是遮面斗笠,青裳赤氅,一个个负剑执笔,气度如仙。 两侧的店家尽是些摆放古物的“怪店”,铜铸的箭头,紫玉的葫芦,断裂的青松枝,甚至泡在缸里的巨大眼球,挂在房梁上的一对鹤喙……全都绽放着莹莹宝光,令闻者好奇,见者惊叹。 “这是,何地?” 厉九川摸不着头脑地自言自语,身后突然传来房门打开的吱呀声。 “是游龙市。” 面无表情的精致女童朝他走来,抬手便将一根白玉般的竹签丢到他怀里,“游龙引,保管好,今日亥时出发,到时候跟紧我,一步都不要离开。” 季欢笑嘻嘻地凑过来,“主上,九禾可真厉害,她竟然有法子能搞定游龙行,嚯,里面别提有多大了,这一路上带您到这里也全靠的是她,真不容易。” “怎么……不是去魂河之尾吗?”厉九川逐渐瞪大了眼睛,“赵青呢?” “污秽长乘一直追着我们,赵青引祂去魂河了,你能恢复得这么快就是因为你离长乘很远……” “厉九禾”的话还没说完,厉九川便想到了黑蛟的遭遇,顿时大惊失色地冲上去,攥住“厉九禾”的衣襟。 “赵青呢?赵青!你把他杀了吗?是你让他去死的吗?!” 难以形容的愤怒如同辛辣的苦酒,从心底一直燃到天灵,令他双目通红,声音嘶哑,“你把黑蛟还给我!把赵青给我找回来!你这没人性的畜牲!” “厉九禾”背对着季欢,只是冷笑。 “唉!主上!赵青他没事啊!”季欢惊慌大喊,还没说完门外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赵青怀里搂着比他还高的麻袋,侧身小心翼翼地挤进门,直到他把东西全都放下,这才看见双生子的奇怪动作,察觉到屋子里近乎凝固的气氛。 “呃,主上,您醒了?发生什么了?” “你……” 厉九川不由得松开手,怔怔地看向“厉九禾”。 后者动作斯条慢理地整理了衣襟,嘴角还勾着若有若无的弧度,“你一无所有没资格担心别人……何况,还没到时候。” “没到时候是什么意思。”心中刚有所释怀的厉九川心中猛地一沉。 “意思就是离出发还有好几个时辰,你可以歇息一下,看看天吴传承还能不能用。” “厉九禾”转过身,开始从麻袋里翻出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符纸,木杆,大片的油布,还有食物之类的补给。 “主上,九禾真的很厉害,算事如神。”赵青挠着头坐在竹榻上,整个屋子似乎都晃了晃,“虽然我引走长乘时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但按九禾的法子没想到真的逃了出来,耽搁了几天还找到了你们,多亏她一直在等我。” 厉九川心中生出疑虑,莫非自己真的错怪玄十一了? 赵青抱回来的麻袋里还放着一只食盒,放着一碗肉粥和烧鸡。 “九禾让我给您买的。”赵青把东西摆到案几上,神情恳切地道:“我觉得她还是在为主上着想,您不要生气了。” 这个平日里闷头闷脑的大个子只是不喜欢说话而已,并非察觉不到双子间的异样情绪。 厉九川点点头,坐在案前,“我知道了。” 比起赵青二人,他更相信自己的直觉,或者说,更相信玄十一所说的一切,在有同伴的时候,他才是最危险的“人”吧? 用过饭后,厉九禾已经准备了四个包裹,分别递给其他几人,“这里面有一架风翼,万一在游龙上被追赶误坠,拉开包裹就会撑开翅翼,魂河上风很大,记得往回飞千万不能再强行渡河,也不可坠入河水。” “河水里有怪物吗?”厉九川接过东西,顺口问道。 “非也,魂河里有你的前世今生,也有你死亡的末路,五方极界碎裂,大樂魂灵无处可去,但上水渡的死灵,都在魂河里。” “厉九禾”淡淡地解释完,朝外看了眼天色,“咱们该出发了……” 话刚说到一半,“她”忽然愣在原地,“果然……我就说怎么可能放过……” 厉九川冲上去探头一瞧,只见对面的酒楼里坐着两个人,一位紫袍蟒服的中年男子,神色焦虑不安,一位则是夫子打扮的素衫女人,居然是琴先生! 厉九川先是一愣,接着呼吸急促起来,“他们要赶尽杀绝吗?是谁做的?!” 如果厉九禾等人被挟持到这里是必然,那魏灵犀和琴先生简直是伤及无辜! “咱们被跟踪了。” “厉九禾”得出结论,“虽然路上我已经很小心了,但还是被人跟踪,恐怕此人有神灵庇佑。” “她”没说出的还有一点,那就是在长乘谷说要去魂河之尾,就是防止神灵的天视地听,暗地里转向风险极大的游龙行时,“她”并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哪怕赵青季欢二人当时也不知道要去何处。 正说着,魏灵犀忽然站了起来,骂骂咧咧地说些什么,周围的客人们都投来不满的眼神,众人注意到他是个凡人时又开始窃窃私语,宛如窥视羊羔的狼群。 “坏了,咱们被发现了。” “厉九禾”缩回脑袋,顺便把厉九川也抓了进来,“快点收拾了走!” “你怎么发现的?”厉九川质疑道。 “魏灵犀发现我们了,既然他都能发现我们,必然有传承者也发现我们,刚刚他之所以那么做,就是为了提醒我。” “厉九禾”头也不回地说完,迅速背上包裹,披好斗笠。 “她”是最了解魏王爷的人,既然这么说了,厉九川也不好戳穿“她”身份,几人只得跟着收拾,很快就出了房门。 出来厉九川才发现他们在二楼,廊道也靠着大街,楼下的景色尽收眼底,十分繁华有趣,只可惜正是紧张的时候,他也没空欣赏上水渡的不同。 刚下了楼,众人便看见一群水青袍的人冲进门,直奔二楼,从气质来看像极了大樂的海事府。 厉九川几人的脚步顿时快了几分,但还没走出几步,便看见魏王爷被两人压着下了楼,他一边挣扎一边破口大骂,但绝口不提厉家双子。 “别乱喊了!再吵就杀了你!”一个水青袍终于不耐烦地威胁起来。 魏灵犀当即大吼道:“我乃大樂王爷,你们凭什么挟持我来这里?这是什么地方!让我走!” 这一声怒吼可谓中气十足,周围嘈杂的人群顿时安静了瞬间,又比刚才更夸张地喧哗起来,看守的传承者也乱了分寸。 “你们还在等什么?还不快点走!”一道熟悉的低喝响起。 厉九川看见对面人撩开斗篷,竟然是琴先生! “魏王爷为你们留下的时间不多了,再不走水师们又要追上来了。”琴先生说着,一手拉起厉九川,一手拉起“厉九禾”,趁着人群混乱飞快地朝外走。 “先生……”厉九川又吃惊又难言,“您为什么要来帮我?” “你是海事书院的学生!身为夫子连自己的学生都保不住,还算什么教书育人的夫子!快走!” 看见混乱渐渐平息,琴先生显然有点急了。 “都安静!” 这时,一阵巨大的吼声令所有人都闭上嘴不再乱跑,更主要是强大的威慑力压迫得人浑身僵硬,不得动弹。 一个眉毛浓厚,五官粗犷的男人走出来,盯着魏灵犀道:“王爷?王爷了不起?上水渡没有王爷,更没有大樂,你今天敢闹事就得敢死。” 说着,他缓缓举起剑,“告诉我跟你一起来的那个女人去哪儿了?你们是不是看见谁了?” 魏灵犀冷笑,“有种就动手。” 蹭!青铜重剑划过脖颈,喷涌的血瞬间泼了粗犷男人一身! 魏灵犀的头颅骨碌碌滚落好远,他空洞的眼神望向天际,嘴角一开一合。 吾帝啊…… 无头躯体微微摇晃,然后轰然倒下。 厉九川怔怔地站在原地,琴先生拉着他的手渗出冷汗,变得冰凉。 “琴夫子。”粗犷男人抹了把脸上的血水,“我劝你现在就出来,别躲了,这里是上水渡,一切皆由神灵管束,祂们注视着你,你逃不掉的。” 说着,几个水青袍子端来三尊香炉和蒲团,显然是打算当场祈神来找到琴先生的踪影。 “你们先走。” 厉九川听见琴先生轻声说道,然后自己的手就被挣脱开来。 “先生……”他急忙去抓琴先生的衣摆,却抓了个空,“先生!” “厉九禾”突然用臂弯勒住厉九川的脖子,另一手捂死他的嘴,拖着他悄悄往后走。 眼看他们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快将人群惊动,琴先生一身素衣站在了阁楼高处。 “我在这里,漳岳平,你既然想找我,就来抓我吧。” “可笑。” 被称之为漳岳平的粗犷男人,从嘴缝挤出两个字,横肉狰狞地扭成一团,“我最讨厌你这等狂妄之辈。” 第二百六十一章 宿命之途(五) 漳岳平眼睛盯着琴先生,嘴里却道:“把刚刚追魂散凝聚的地方围起来,今日我要他们一个也逃不掉!” 看着厉九川几人所在之地被迅速围了起来,琴先生的面容几乎失色。 “呵,不知道吧?你和魏灵犀身上早就被下了追魂散,此物能溢散出常人难以察觉的灵源,只要麒麟人开了眼,就像摸着绳子找你们一样轻松。”漳岳平继续刺激着琴先生,他很欣赏猎物将死前的绝望。 然而下一刻,澎湃的热浪瞬间掀翻了人群,赤红的朱厌如高楼徐徐升起,苍白眼眸俯视众人,獠牙巨口张开,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人群再次发出惊叫声,混乱和呼喊顿时冲散了围来的水青袍们,哪怕漳岳平试图再度压制众人,也丝毫起不到作用。 传承者们本就桀骜不驯,漳岳平的一番做派难免令人心生不满,一些传承者甚至故意搅乱局面,坐看他出丑。 “好……好好好!” 粗犷面孔拧出令人胆寒的杀意,漳岳平缓缓张开嘴,五指朝口中虚抓,一柄寒光凛冽的弯刃细剑被徐徐拉出,仿佛他嘴里一直藏着这神兵利刃般的,一轮皎色“弯月”璀璨夺目地出现了! “刃兵!刃兵!”有人惊叫起来,再也顾不得捣乱,连滚带爬地往外逃。 “什么?!” “完了完了,漳凶人踏入刃兵境界了,游龙行铁定玩完了!” “快逃快逃快逃啊!” “刃兵之下众生皆杀,来不及了!” 纷乱之际,天空绽开一抹银华,“皎色弯月”高悬于九霄,肃杀的寒意腾然而起,漫天银光如鳞似粉,犹如嗅到腥味的鲨鱼,分为两拨涌向朱厌和琴先生! 那银光闪闪的鳞粉看似缓慢实则迅疾,眨眼间便化为两片宽刃寒锋,以刀入牛油之势,轻易切开了朱厌的皮毛,斩断了琴先生的戒尺。 在所有人震惊又恐惧的眼神中,划开了赤红莽兽的脖颈,劈裂了素衫女子的眉心! 飘摇的火色,颤抖的灵光,一切生的气息止步于此,一切死的恐惧恣意蔓延。 以雷霆手段斩杀两个引起混乱的贼首,漳岳平满意地看着鸦雀无声的大街,眼神挪到水青袍们围起来的地方。 “人呢?!!” …… …… 厉九川趴在季欢背上,脸色惨白,方才想强行引动天吴出手,结果被玄十一打断,又昏了好一阵子。 再醒来时,就已经到了这片不知是何地的森林里,“厉九禾”在前面带路,季欢背着他狂奔。 “放我下来吧……”厉九川捏着拳头,指甲陷入肉里,仇恨像奔涌的河流,止也止不住,“既然无上要杀我,就让他来好了,没必要让你们都去送死。” “没那么简单,要杀你轻松得很,动脑子想想。” “厉九禾”抬脚踹飞一头不知名的拦路野兽,还没忘了嘲笑他。 厉九川沉默不言,他很讨厌玄十一打哑谜,但也猜不出缘由,干脆就不说话了。 “主上,您可千万别放弃。”季欢喘着粗气,还回头笑道:“我们这就去魂河之尾,一定要让您回到大樂!” 他天蓝色的眼睛纯净得像宝石,倒映出厉九川苍白的面孔。 “魂河之尾……也不一定能回去啊……”厉九川用尽全身力气才遏制自己发哽的声音,只要闭上眼睛,他脑海里全是斑驳的黑鳞,魏王爷空洞的眼神,琴先生绝决的面孔,和赵青孤零零的无头躯体。 真想,真想杀了他们,真想屠戮众生,真是恨得心底发狂,却因为没有力量而无可奈何! 力量,力量,仇恨的烈火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拥有世间最强大的传承,却得不到任何传承种的承认,他拥有最磅礴的伟力,却不受自己控制,他看似拥有一切,实则一无所有! 玄十一说的对!他果然是一无所有啊…… 倘若能重来一次,倘若能回到那个小山村…… 但,怎么可能呢? 时间就是牺牲,就是死亡,就是无穷无尽的悔恨! 无论他心底如何懊悔,季欢依旧背着他往既定的方向远去。 天蓝眼睛的少年时不时地兴奋地喊道,我们离魂河只差七百里了,只差五百里了,还有三百里了……他的声音越来越疲惫,沉重中好似响起浑厚的龙吟。 天空阴沉沉的,如同卷起了黄沙的风暴,四野传来轰隆隆的雷鸣,一声更比一声响亮。 厉九川忍不住回头看去,只见背后竟然从山野中爬出一只遮天蔽日的怪物! 它皮肉腐烂露出猩红的肌体,肋骨如利齿“呲牙咧嘴”地扎向四面八方,一条长长的尾巴在空中摇摆,依稀能看见原本的豹斑。 这庞大畸形的身躯顶着一颗树冠大小的头颅,蓬发乱舞,碧玉嵌额,狭长的眉目竟然带着几分神圣之意,和本身混乱污浊的气质形成了强烈的冲击感。 季欢显然也发现了这东西,他压紧牙关,竭力向前飞奔。 “主上……主上,待会我把你放在魂河河畔,我去引它离开。” “你闭嘴!”厉九川恶狠狠地反驳,搜肠刮肚地想鼓荡起灵源。 “主上!您……您听我说,厉九禾教过我们如何躲避污秽长乘……只有您平安离开了,我才能放心啊!” “你……” “更何况!被追剿的是您!我……呼!我只要等您离开后,再回游龙行,就能让那些水师们动手……主上,您听我的,一定要回到大樂啊!” 季欢说着,魂河河畔已经遥遥在即,甚至能隐约看见“厉九禾”在岸边等待的身影。 而污秽长乘也离二人越来越近,它比身躯还长的豹尾缓缓探出,腐烂的皮肉下能看见弯钩般锋利的猩红尾骨,散发出一股鱼腥味的恶臭。 眼看那尾骨即将钩到面前,季欢稍稍一顿,反手将厉九川狠狠地扔了出去。 紧接着,平地涌浪,六首的赤粉大蛟哗然浮出水面,发出威慑性的咆哮! 厉九川坠落在百丈开外,原地滚了三圈,沾了满头沙子。 他爬起身,还没来得及选择究竟是救季欢还是去和玄十一汇合,周围突然冲出数道身影,整齐的水青袍显示了他们的身份。 他娘的!厉九川在心底恨恨地斥骂,究竟是什么人在跟踪自己! “天——吴!!!”孩童纵身跃起,身后陡然升起一颗庞大的头颅。 褐发妖面,弯角虬结,眼瞳中九副面孔重叠交错,千里之内江河湖海水祸滔天! 强横的神力瞬间掀起气浪,当场将一个离得最近的水青袍压得血浆飞溅,其余人都被打出老远,连压制自身的污秽都来不及,更别说追击目标了。 但厉九川也灯枯油竭,耗尽了所有力量,他跑向玄十一,视野开始出现明明暗暗的黑斑,耳边的龙吟和嘶吼此起彼伏,世界都好像在崩塌粉碎。 我孤身一人前来,已经没有退路了! 厉九川心底爆发的悲鸣穿透了层层时空,仿佛回荡在了过去。 他忽然有些明悟,彼时曾经幻听的那些声音,竟然就是此时的绝境哀鸣! “玄十一!”厉九川扑倒在岸边,伸手抓住“厉九禾”的衣摆,“你救救他,我知道你还有底牌!” “厉九禾”低下头,眼神出乎意料的柔和,“我啊……我不是告诉你了吗?” 他指尖抵在厉九川的眉心,“除了我自己,我一个人也不会救。” 他缓缓蹲下身,勾起嘴角,“我只救你一人,你……可是吾成就无上神的关键。” 说到这里,他抬手将“自己”抱起来,边走边自言自语,“你绝望吗?” “啊啊,我知道,你想说还没到最后的时候,你怎么会绝望呢?” “那我若是告诉你,我不是玄十一,他呀……已经死在我手里了。那么,你绝望吗?” 厉九川瞬间如坠冰窖。 “我若告诉你,厉九禾黑蛟季欢赵青魏灵犀等等你所有的羁绊,都是我让人带来上水渡的,你绝望吗?” “我若是告诉你,他们每一个人的生死都由我来安排,让他们死在你面前,你绝望吗?” “我若是告诉你,从一开始你们都没有胜算,其实玄十一早就知道,但他根本没有和你说,你绝望吗?” 岸边芦草飘摇,一位老妇缓缓走来,是爻嬷嬷。 “瞧见了吗?当你来到这个世界,第一个遇见的人,都是我安排给你的。” 第二个从芦草钻出来的人,是个穿大褂拿铁杆杆的算命先生。 “看看,黄岐是聪明人,他是最早发现真相的,但凡你能赢得他的半分忠心,说不定真的能从我手中逃掉。” “厉九禾”依然是往前走着,爻嬷嬷为“她”拨开前方的芦苇,露出一片宽阔的浅滩。 巨大的篝火在中间裸露的沙地上熊熊燃烧,黑石神座巍然屹立,数不清的黑袍人头戴面具,匍匐行礼,仿若一片浩荡的黑海! “无上……” “无上……玄天……” “吾帝新生,无上玄天!!!” 无数人的呼喝汇聚成声浪,喧嚣地冲上九天。 “厉九川,你的死,即我的生。” 通天火光照耀在两人身上,“厉九禾”面颊一半是冷酷的神性,一半悲悯的人性,他的眼底是深不见底的漆黑,藏着无边无际的雷霆。 有人上前为他脱下长靴,亲吻他的双足。 他迈开脚步,踏入浅滩,整个世界瞬间寂静,狂热的信徒们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幕,仿佛在见证奇迹诞生。 每一步都扬起涟漪,每一步都有清澈的水波荡漾,纯净,神圣,不容亵渎。 厉九川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空洞的眼底映出赤红的光与火,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反抗之心。 “嗯?” 这时,“厉九禾”的脚步反而停下来,他扭头看向身后,远处的污秽长乘和六首蛟仍在扭打,但后者几乎被吞进去大半个身子! “主——上!!!”季欢歇斯底里地咆哮,“您,看看我啊!!!” 天蓝的眼睛绽开耀眼光华,琉璃镜目此时竟然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威能。 厉九川的双眼也同时亮了起来,他看见成百上千个奇异的“镜子”,每一面都能看见不同的人,不同的景象。 殿宇,高楼,湖畔,矮屋,一处处场景,一个个男男女女,俱是面露惊容,惶恐不已。 “无上不是万能的!祂是通过这些人在掌控一切!杀了祂!杀了他们!一个都不要留下!” “啊!!!!!” 咀嚼骨肉的声音居然透过镜面,清晰地传到厉九川的脑海,他几乎能感受到那种被生吞活剥,利齿贯穿血肉,榨骨吸髓的痛苦! 季欢传来的画面一阵扭曲,能看见污秽长乘近乎贪婪地咀嚼“自己”,层层堆叠长满口腔的獠牙撕扯蛟鳞,吞噬血肉,把骨头嚼烂成泥,活生生地吞咽下肚! 天蓝眼睛的少年失去了所有力气,他恢复了原身,血肉模糊中,唯独只剩一颗头颅尚且完好。 “主上……主上,别认输……” “主上……别看了……” 季欢轻轻地闭上眼睛,厉九川坐上了黑石神座。 天地间一片沉寂,接着又爆发出狂热的欢呼。 “恭迎——” “吾帝——归位——” 黑色人海像狂潮般舞动起来,代表人性的帝被他们送上祭台,新生的帝将是冷酷无情,是前所未有的强大,是万年万万年的君临天下,睥睨八方。 …… …… 呼—— 微冷的薄雾似轻纱吹过面颊,厉九川睁开眼睛,看见一望无垠的滚滚河流,两滴水珠从他下颌滑落。 “这就是,魂河?”他轻声问,像是怕惊扰了无辜的魂灵。 起伏的潮水贴着他腰际跳跃,孩童站在空无一人的水滩边,似乎只差一步,他整个人都会被川流卷走。 一道浓雾翻滚,刹那间凝成一尊渊渟岳峙的身影,“嗯,是啊。” “坐上神座,难道就是为了让我来到这里?” “当然不是,你可以一直都在这里,最后被魂潮冲刷殆尽,于人间再无痕迹,也可以坐上神座后,才来到这里。” “呵,也就是说,你能抹去曾经发生的一切,也可以让这一切真实发生?” “你总算聪明了一回,拿你的命来换季欢他们的命,我可以让方才的一切都从未发生。” “怎么做?” “我要你……心甘情愿地死,永远,永远也不要再出现。” 第二百六十二章 水渡魂河 “好,一言为定。” 厉九川半点犹豫也无。 玄帝微微偏过头,“你一点都不后悔?” “我已经心甘情愿地死了,动手吧。” 厉九川盯着魂河水面缭绕的雾气,似乎在贪恋最后一点人间景色。 俊美无铸的神灵朗声大笑,“你出现在这里,便已经输了,就算你不心甘情愿,也无所谓。” 话音落下,一道玄光点破厉九川眉心,他如同一缕飘摇的烟,一缕缭绕的雾,陡然散向四面八方。 接着被无数蒸腾的水汽裹挟着,沉入水面。 咕噜……咕噜! 原本无声流淌的魂河突然鼓动起来,一点猩红似血,瞬间晕染了河水。 厉九川的面孔模糊不清地出现在水面,他发出猖狂的怪笑,歇斯底里地回荡开来,“想要我死?心甘情愿?” “做梦!!!” “我永生永世都不会放过你!” “时时刻刻,日日夜夜,我的冤魂都将拦在你成神之路上!” “天雷降劫我便是你的心魔,地母生鬼我就是众鬼之王!我将杀尽天下所有玄天信徒,亲手推倒你的成神之基,将你打入无边炼狱,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滔天戾气冲霄而上,甚至荡开了经年缭绕在魂河上方的水雾,将日月星辰都染作赤色! “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疯狂的魂灵癫狂大笑,“杀杀杀!我要这众生皆死!!!万物皆寂!!!我要碾碎这天地——” 他猩红的眼珠瞪着那神袛,“给你留作……送葬的——坟茔!” 魂河的水面陡然下陷成一个漩涡,以厉九川的面孔为中心,瞬间将漫天猩红都吸了进去,彻底消失不见。 雾气凝成的身影依旧静静地悬立在河水之上,直到水雾重新聚集,飘满整个河面,一切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啊,玄十一,你是否都料到了?”身影喃喃自语,又轻轻地低笑起来,“是,尽在掌控之中,我一定会赢。” …… …… 西金之地,虎都。 都城二百里外,有一座山庄,是曰监兵。 上水渡众人皆知,顶尖道兵皆出自西金之地,西金之地,监兵庄所铸道兵均乃奇物,乃上上乘。 而山庄的主人,来历更是不凡,主人家姓祝,相传乃是白帝后人,天赋非同寻常,更有一整套金德传承,异种起步,位至正仙,不知羡煞多少世家。 这日,山庄主人终于带着自家有孕的夫人归来,说是途中险些出事,幸亏游龙行的一位水师精通医术,方才救了回来。 谁知刚走到家门口,极北的天边闪过一道赤雷,轰鸣声贯穿了整个上水渡,接着夫人就腹痛难忍,羊水破了。 庄里早有准备的产婆立即接手,庄主祝安临焦急万分。 好在只等了小半个时辰,一个新生的婴孩便呱呱坠地,不等产婆拍打,他已是哭得撕心裂肺,双目通红。 当这小东西被送到祝安临怀中时,仍旧哀切地哭嚎,这么多年来接生近百婴儿的产婆,都说从未见过有哪个孩子,哭得如此痛彻心扉,真是令人心疼。 祝安临百般安抚,可每每看见自己儿子哭得猩红的眼睛,都不由得心中发凉,他一点也不觉得这孩子哭泣时多么委屈,多么可怜。 他觉得这双本该稚嫩的眼睛里装满了怨戾之气!那哭泣的胸腔里,每一声悲鸣都是对这苍天不公的酷烈恨意! 他长叹一声,轻轻地抚住孩子的眼睛,“吾儿,纵使天意何等不公,造化如何弄人,你既已新生,就改放下过去的一切。” 祝安临松开手,轻轻擦拭婴孩哭啼的小脸,“从今日起,你已涅槃重生,不若就叫祝涅罢。” 话音落下,婴儿顿时呜咽着合拢小嘴,靠着自家父亲肩头,沉沉睡去。 自此,属于监兵庄下一代传人祝涅的人生,正式开启了。 …… …… 厉九川就像被抽水马桶吸到了诡异的地方,难得让他想起些前世的回忆,但更为真实的是,那些忘不掉的死亡。 玄帝是个谜团,更是个陷阱,祂吞噬自己的所有,留下的只有一腔恨意。 厉九川本无把握认为自己能活下来,他想的只是“灭世神”告诫自己的那句话,“无论何等绝境,都不要放弃。” 被魂河卷入未知之地后,厉九川失去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意识,待稍加清醒,又发现自己似乎在一个很温暖、充满了水的地方。 伴随着一道雷霆轰鸣的巨响,无穷无尽的恨意也随之苏醒,他开始挣扎,本能地扭动,尝试离开这里,没想到他真的又重见天日了。 这一次,只有他自己……哦,还有莫名多出来的爹娘,和一个早出生三年的愚蠢兄弟。 第二百六十三章 五帝敕封 “安临,这孩子……” 脸色苍白的女人怀抱着小小的婴孩,虽然甚是疲惫,眼里也是说不出的喜悦。 “是个山大王。”祝安临神色宽慰又无奈。 “哦……男孩啊,冬家那个死算命的不是说女孩吗?害的我把小衣都准备好了,都绣着小花呢。”女人捏了捏孩子熟睡的小脸,嘴角忍不住地弯起。 “没事,让他穿,反正还小懂什么,不能糟蹋你绣了那么久的衣裳。”祝安临儒雅的脸上都是满不在乎的神情。 女人白了他一眼,又怜惜地捋开孩子额头上的绒发,“说吧,你站在这半天扭扭捏捏,究竟是什么事?” “哈哈,夫人看出来了?”祝安临尴尬笑了两声,不由得低下头。 “说……是不是跟我儿子有关?!咳咳!”女人见他这副模样,心底顿时涌上不好的预感,一急之下更是虚弱地咳嗽起来。 “夫人!夫人别急……”嘴里说着别急,祝安临心中更急,他连忙端过暖汤喂给自家夫人,这才叹息着说起缘由。 “这孩子,身上有五帝敕封……” “什么?!” “夫人您慢点!老天,你再这么急我就不说了!” “好好,我不急……你倒是快点给老娘说啊!” 祝安临呲牙咧嘴地拔出自家夫人的爪子,皮肉上鲜红指甲印清晰可见,“真有五帝敕封,我没骗你!不知道这孩子前世是个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妖魔,生出来就戾气十足,怨雷滔天……啊啊!夫人我错了你快住手,我要被你掐死了!” “什么大妖魔!诸灵一入魂河便五识尽失,记忆全消,就算完完整整地转世成人,他也是个崭新的人……他,他是我儿子呀!”说到这,女人开始泣不成声。 祝安临无可奈何,“敕封乃是真真切切的,五帝不许灵源入他身躯,他以后修不得传承,会入奴籍呀!” “入奴籍?好啊!是哪一帝的敕封,你竟然要让我儿入奴籍!”女人气急。 “夫人啊……”祝安临将她拉进怀中苦笑,“不是哪一帝,是五帝啊,整整五方天上之帝!” 祝夫人呆呆地靠在他怀里,许久才开口道:“那……该如何是好?” “夫人莫慌,既然你牵挂小儿,我便是扑汤蹈火,也得给他闯一条生路!” 所谓五帝敕封,是一种诅咒,来自天上之帝的诅咒。 敕封镌刻印记在心口,阻碍天地灵源进入传承者身躯,从此孱弱如虫,这也被认为是得罪了天上之帝罪证,在上水渡更是要被打入奴籍,视为裸虫,劳苦终生的。 祝安临又揪心又无奈地看着妻儿,西金向来地广人稀,虎都执掌者对人数尤为重视,每个登记在策的家族都得在新生儿六岁时带入虎都,进行修行。 这本是好事,但对刚出生的祝涅来说,就意味着他要在六岁前打破五帝敕封之一,证明他拥有传承者的资质。 然而就算这孩子再怎么聪明,一年内也只能牙牙学语,跌跌撞撞跑上几步,等到能听懂话,明白如何修行,也就是六岁上下的样子,怎么让他做到大人都做不到的事呢? 打破敕封,打破敕封! 说起来容易,整个上水渡也不是没有出现过被敕封的人,甚至这种人不少。 但无一例外的是,没有一个人是被【五帝敕封】的! 绝大多数挣脱的例子,都是通过修行其他四德传承,等到修为足够,再挣脱那唯一的封印,而且最快的一个人也是在四十七岁方才挣脱帝封。 在上水渡留下的记载中,成功的人也寥寥无几,不足十指之数。 但记载终究是记载,事实上,万年来打破敕封的人虽然不多,也有百十号人,但因为帮助敕封之人被认为有违天命,是大不敬,所以就算有人有法子可以打破敕封,也极少会讲出来。 巧的是,祝安临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专供子嗣单薄的大家族来解决这个问题。 是的,相较之普通传承世家,底蕴越是深厚的大家族,反而越容易出现敕封之人。 甚至最初敕封并不叫做敕封,而是叫天罪,但因为世家出现这种孩子太多,一些人改口叫起来敕封,才慢慢传下来,说白了就是顾忌世家颜面。 而能够打破敕封的孩子,会呈现极强大的天赋和资质,只要不夭折,日后都是了不得的人物,“敕封”之名就更喊得名正言顺了。 只是比起那些人来说,祝涅简直像真正得罪了天上之帝,别人都是一种顶多两三种灵源无法入体,其他灵源天赋差些,他却是五种灵源都不得入体,半分天赋也无的“废人”。 就连祝安临也没有把握,能不能让小儿子真正摆脱桎梏。 而且去了那个地方,也会被逼着拼上性命打破敕封,总有些大族子弟死在那里,何况祝家式微久矣,祝涅若是被送去,恐怕生死难料。 祝安临不指望自家儿子能在六岁前打破敕封,在那个地方待着是不会被充入奴籍的,但也不能待一辈子。 他只希望儿子能在二十之前打破一个敕封就好,就算打不破,他也会接他回来好好过完余生。 这般筹划着,祝安临又瞧了眼已经熟睡的娘俩,小崽子刚出生,且让他过完天真无忧的一年吧。 等到涅儿周岁,务必要在一年内启蒙,剩下三年他都会教授儿子一些护身之法,五岁时就送他去那个地方。 就留一年,也是留下最后一丝希望,看看他能否在六岁前破茧而出,跟上同龄人的脚步。 自认为出身白虎世家的祝安临心底总抱着一丝侥幸,认为自己儿子,也许会与众不同。 …… …… “好!好好好……” 空荡荡的金玉大殿里响起寂寥的拍掌声,眉心点朱的男人仰躺在华榻上,幽幽地低笑,眼底却毫无情绪。 “好一个,一箭数雕,顾肇君,你什么时候教教我?如何算杀长乘,计诱心魔,陷没天吴,还崩分了五帝,囚禁了两君……啧,真不甘心输给你呀。” 话音落下,殿宇内忽然凝出一道漆黑的身影,旁边还侍立着一抹青华。 “啊呀……青元,你也愿意做祂的吠犬了?”玉始勾起嘴角,五指撑着脑袋侧头瞧着那光影。 向来温雅的青元君面若寒霜,冷冷地瞪过去,眼神仿佛能杀人。 这话原本是他当年嘲笑玉始君的原话,被改了个名字,又丢到他自己身上。 漆黑身影走到华绸软榻前,抬脚将玉始蹬开,坐了下来,还自顾自地斟酒。 一头墨发被松散地挽在身后,繁缛的帝袍堆叠在案几上,如流水般倾泻而下,又都落的那“人”赤裸的脚踝处。 殿内三“人”都并未穿鞋着履,却是分外自然,仿佛天然如此,别带神圣意味。 玉始也不计较自己被踹开,反而拉着那“人”袖子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算计长乘的?从屠龙开始?和青元吵起来的时候,你就已经想好了是吗?” 见祂不答,玉始又道:“先是借青帝抢龙,合情合理地杀掉天下龙种,自己却留了个一线龙血的蛟裔,正在偷偷摸摸修炼神道、试图摆脱你的长乘此时全然不知你的意图,还傻了吧唧的看好戏。” 玉始捞起碧色酒樽灌了一口,“等他发现挣脱束缚需要一位不在诸帝管束下的神灵相助,呵呵,已经太晚了。” “原本五方龙种有机会成就龙神根基,不在五帝制约之中,但却被你毁于一旦,这时候你就借着交易的说法,让长乘帮你引诱心魔,一边让心魔走上吃喝不愁的歪路,一边又说还有一丝真龙血脉可以给他……哈哈哈哈哈!妙,妙啊!” 玉始止不住地大笑起来,“长乘吃了假的龙,根基崩塌,万载修行尽数秽作滚滚污水,甚至临死前还被你利用来追赶心魔,真正藏着龙魂的那个小家伙,走到哪儿都散发着对长乘致命的香气儿吧!” “还有天吴,你口口声声跟人家说什么三件事,做完了就放他走……哈哈哈哈哈哈,第三件事就是寄身心魔!你的心魔!好家伙,两个都随着魂河水刮干净了前生今世,天吴的水君之位,你打算分给谁呢?” “赤天在魂河之底涤洗千年,早就非神非鬼化为纯灵,如今我和青元也在你手上,除了白帝……他只怕也早在你的算计之中吧?” “如今你没了心魔,也再无敌手,顾肇君啊顾肇君……” 玉始又灌了口酒,“你满意了吗?嗯?” “心魔未死,不知踪迹。” 漆黑的神袛平静开口,他精美绝伦的面容既看不出遗憾,也没有失落。 “啊?”玉始险些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你的心魔……” “他不是我的心魔。” “可你明明一直说是……” “骗你的,蠢货。” 明明是极具嘲弄的词,从这神灵嘴里说出来,却是无比淡漠,反而衬出极其轻慢的意味。 玉始登时涨红了脸,大吼着扑过去,“我宰了你!” 在青元君鄙夷的目光中,漆黑大袖一挥,假醉的玉始君当啷落地,变成一头小巧漂亮的金玉麒麟。 他还没来得及庆幸什么,紧接着身子忽沉,一尾翡色青龙也掉在软榻上。 一青一金,宛如两只鬼斧神工的玉雕,纹丝不动。 两根修长素白的手指轻巧地捏起“玉雕”们,先后放在面前的案几上,漆黑帝袍的神袛又在袖中摸索一阵,取出只黑玉蓝眼蛟和一方朱赤火鸟印,也摆在一起观赏起来。 黑蛟被祂单独放在一侧,两颗透彻清亮的蓝眼睛在光照下熠熠生辉。 “无上玄天”轻轻地把玩着黑蛟,又瞧了眼青金赤三尊玉雕,喃喃道:“四方缺一……” 说完,祂面前陡然浮现数不清的琉璃镜面,成百上千的镜子里映出上水渡各个角落的景象,从视角来看,有的是嵌在眼窝里,有的是佩戴在腰侧,有的是挂在脖颈,有的是绑在胸前…… 祂仔细地看着每一面镜子,就像窥视着每一个未来。 第二百六十四章 交易 三月之后。 厉九川躺在襁褓之中,显得又软又小,皮肤粉红而娇弱,着实让人不忍心碰。 “娘亲,让我摸摸弟弟……” 厉九川顺着女人怀抱往下看,只见一个脑袋圆圆的小胖子正搂着祝夫人的腿撒娇。 “槃儿乖,你弟弟现在可经不起碰,去找你爹玩。” 两双黑溜溜的眼睛相互对上,祝槃瑟缩了一下,只觉得弟弟眼睛里藏着怪物,看他一眼,便叫他心胆发寒,却又不知为何。 厉九川的心思则没有放在那三岁小孩身上,虽然婴儿身体脆弱,大多数时间自己都在睡觉,但他仍然察觉到了异样。 这具躯壳,感受不到灵源。 哪怕一丝一毫,一分一厘,都不行。 按照书院正统的修行方法,年龄越小反而更容易感受到灵源,就算没有传承种,依然能引灵入体,使体魄强健通畅,不易在传承种突如其来的灵源关注下被污秽。 厉九川发现异样的第一时间就注意到自己胸口五道奇异的图腾,分别是一道黑色水流,一蓬赤色火焰,一条青色嫩枝,一片金色土壤,一柄形如獠牙的苍白利刃。 其中样式最繁复,占据心口位置最大的,就是对应金德灵源的苍白利刃。 而每当他试图感受或汲取灵源时,都会看见这些图腾隐约冒出荧光,似乎将他汲取而来的灵源全都吞噬了。 也许不是似乎,而是肯定。 看样子在他死之前,无上在他身上做了手脚。 厉九川心情沉郁之余,想尽各种办法都毫无进展,只能等自己再稍大些试试武道。 他没忘了在云海山时玄十一交给自己的那套剑法,虽然不懂意义何在,但也是可尝试的道路。 婴儿的身躯终究是孱弱,他思考了不多时,便又觉得昏昏沉沉,犯困了。 临睡之前,他瞧见小胖墩忽闪忽闪的眼珠子,似乎有点不怀好意。 “好了,槃儿,别摇娘亲了。”祝夫人抱着小儿子往里屋走,“弟弟和娘亲都要睡觉歇会,你自己去玩吧。” 祝槃哼哼唧唧地不肯走,方才被小弟看了眼自己就被吓到了,他心里正十分不高兴,加上小孩的好奇心,非得摸上小弟一把不可。 祝夫人还没来得及哄好儿子,却见一个女侍带着奶娘匆匆走来。 一番低语,祝夫人将小儿交给奶娘,仔细叮嘱后跟着女侍离开了。 祝槃虽然也被支开,但很快就偷摸绕开奶娘,趁她哄睡婴儿离开后,踮起脚尖扒到小床上,探出脑袋。 这架暖檀木的小床是专为弟弟做的,父亲说弟弟身子不好,就差人做了这架比他还高的床,周围装了木杆,亦可轻轻摇晃哄婴儿入眠。 这让祝槃好不嫉妒,尤其是父母百般呵护弟弟,日日夜夜都不离开弟弟身边,叫他更是难受。 虽然心里不高兴,但祝槃也没有什么坏心思,父亲说了弟弟柔弱需要爱护,他只是想摸摸弟弟,顶多就捏一把脸,这不算过分吧? 祝槃想着,从栅栏中间伸出胳膊,探向婴孩柔嫩的小脸。 眼看指尖越来越接近,婴儿突然睁开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祝槃,吓得他差点叫出声! 祝槃好一会才发觉自己的蠢样,恼懊又气愤地瞪着那小孩,他打量了四周,确定奶娘不会突然到来,便再次伸出胳膊。 如果说刚才只是想捏一把脸,他现在更想拧这个吓人孩子一把!叫他总吓唬自己! 他比方才更快地探出手,但那小婴儿竟突然翻了个身,让他原本可以轻松够到的胳膊,又差了一截距离。 祝槃干脆将脚踩在床脚横杆上,吃力地用手去够,试图拉住婴孩的小脚,将他拽过来。 他的脸都在栅栏缝隙里挤得变形,不得不转过头去,让身体侧着对准缝隙,尽可能长的伸出手。 在祝槃快觉得自己要挤死之前,他指尖突然够到了一截布片,于是急忙用力一拉,手头却忽地松开,像是打开了某个结,他也差点因此摔跤。 等他再回头去看的时候,只看见一片不可描述的画面,自家小弟蹬着腿,一股黄澄澄的水流嗞地喷了他满脸! 这!是尿! “啊!”三岁孩童汪地一声哭嚎起来,扭头狂奔出去,“娘!哇呜呜呜……” 嚎声从屋里传到屋外,厉九川目送他离开,懒洋洋地翻过身,呼呼大睡。 …… …… 沈伊人款步来到主厅,眼神落到那位灰麻布衣的客人身上。 自家丈夫连忙起身搀扶她,同时开口道:“这位就是茧谷的大掌事,苗姜先生。” 客人穿得朴素粗糙,但身上收拾得干净利落,他皮肤焦黄,两颊瘦削,眉心总有两三道竖痕,无时无刻不显得神情严肃,却给人一种踏实可信的感觉。 “祝沈氏见过大掌事。”沈伊人欠身行礼,“想必大掌事已经知道我家小儿的情况了吧?这茧谷,他何时去得?” 客人闻言并未说话,而是不急不缓地饮了口杯中茶水才道:“祝小公子何时准备好了,就何时能去。” 沈伊人一听就知道自己问的太急,问话的法子也不对,便收敛心绪款款坐下,嘱咐仆从送来上等茶点,等到苗姜喝完茶水吃完点心,又送上一盒色泽瑰艳,颗颗足有拇指大小的遗玉。 主客一番谦让,等到苗姜终于收下了东西,沈伊人才接着道,“我家小儿体弱可怜,熬过三个月已是百般不易,日后还不能接纳传承,若要是入了奴籍……我,我该如何是好!” 一顿丰厚大礼,一阵哀叹软语,纵使苗姜再怎么想端着架子,此时也不好意思起来。 “夫人莫急,我这不是来为您分忧了吗?”苗姜开口道,“我们茧谷出过近百位破封者,贵子说不定也能成为其中一位,要是六岁前就能破茧而出,那真是要庆贺祝监兵虎父无犬子啊!” “可我听说,茧谷甚是凶险,有诸多不易……不求那孩儿能破茧而出,但求能平安活着,我便心满意足了。”沈伊人啼啼泣泣,作为母亲的无奈和心痛,让她几乎失态。 祝安临不得不好一阵安抚,才勉强让她平复下来。 苗姜干咳两声,“夫人啊,若说打破封印我是帮不上什么忙,但在谷里过活下来,我还能指点一二。” “大掌事请说。”沈伊人连忙擦干眼泪。 “首先还是资质问题,若有其他四德灵源可入体,先修炼灵源最好不过,但贵子其他三德灵源皆感应微弱,只能先锻炼体魄……” 听见大掌事这么说,沈伊人不经意地偷瞄丈夫一眼,敕封本就是忌讳,若是传出去有人五德皆失,恐怕虎都那些祭灵会的疯子们要直接带着铡刀过来,为神除害! 所以他们二人商议,假装说祝涅只有两德灵源不可入体,至于是哪两德,这本身就是传承者的秘密,就算不告诉外人也合情合理。 除此之外,庄子里还有一样神异道兵,可用于遮掩心口帝印,便无懈可击了。 “……所以我这里有一册武诀,乃是长乘谷流出来的臻品,看着祝庄主如此爱子怜子的份上,便赠予二位罢。” 说着,苗姜从怀里拿出来一本小册子,递给祝安临。 事实上,这东西在茧谷就是人手一册,去茧谷的哪个不是大家子弟,多少都会送些东西给大掌事,于是这本册子就被以各种借口交给了他们。 祝安临双手接过,交给自家夫人,又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杆银闪闪的玉签。 此物长约一尺半,小指粗细,通体篆刻银鳞似的文字,拿在手里却轻飘飘的,仿若无物。 “大掌事见笑了,此乃我监兵庄打造的道兵之一,是曰鉴神签,有三种功用,一是避雷霆,即使是神降之雷也可抵挡两分,二是照神灵,签身文字可聚成祈神之词,照神灵真讳,三是能动荡灵源,混乱五德,避开……某些天视地听。” 祝安临将东西呈给苗姜,温和笑道:“故而,乃是上上道兵。” 道兵是能与灵源共鸣,产生某些奇异之力的兵器,但极难打造成功,有相当一部分道兵都是些天成神物,稍加锤炼就拿来用,多是上乘道兵。 而人为打造的道兵要么效力非凡,要么实属玩物,最次的道兵往往没有名字,而极品道兵号称上乘中的上乘,故曰上上道兵。 就算是盛产道兵的西金虎都,手持这等道兵的人也不足十指之数,鉴神签必然是祝家传家之宝,堪称是下了血本。 苗姜心里清楚,若是拿了此物,就算在茧谷保了祝家小儿性命,也还不起这份大人情! 可要是推辞,他这辈子也别想再有这样的机会,能离“上上道兵”如此之近了。 苗姜一咬牙,不自觉露出些狰狞威势,空气中隐约有庞大的兽影闪过,这是传承者心绪剧烈浮动,灵源暴走才会出现的迹象。 “好……!” 茧谷大掌事伸出双手,稳稳接过玉签,“我苗姜以玄天起誓,哪怕付诸性命,也定要护祝小公子平安归来!” 以帝号起誓,等同给他自己加了一层最高的奴契,一旦祝涅身死,他也活不了,可见此人有大野心,大胸怀,大魄力。 一来能取得祝氏夫妇的信任,二来能名正言顺地收下神物,无愧于心,三可使他名声远扬,尤其是以忠义耿直之善名,这在上水渡比遗玉还要值钱。 别看鉴神签是上上道兵,但终究是外来之物,要是用此物去换自己性命,绝大多数传承者都不会同意。 毕竟传承种会在相当程度上,影响人的性情,天性凉薄就是传承者们的写照,他们比其他任何生灵都更懂得自己是什么样的存在。 那就是,为了活下去可以不择手段,放弃一切的存在。 比起立誓,这些野兽更喜欢抢夺,在上水渡没有神灵管辖之地,这种情况尤为严重。 听见苗姜这么说,祝安临放下几分心来,但又有些不满。 他给的东西非同一般,得到的只是让儿子活着。 如果放出消息,用鉴神签来换取能令儿子活着的谕令,也会有不少人会试图让虎都都灵改口,甚至都灵说不定自己都会找上门来改口,这当然不能让祝安临满意。 苗姜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又连忙道:“在下自然也会尽力找到让贵公子破封的法子,虽然此事大多看天命,但我定然会让贵公子的天命,比起其他人【厚】上许多!” 祝安临微微颔首,“那就有劳大掌事了。” 语毕,二人又大方地笑起来,主人热情地招待客人,客人也尽情享受这难得的和睦相处的时刻。 待到祝涅出谷之日,他们是敌是友,方才能真正定下来。 第二百六十五章 周岁 “来,涅儿,叫娘——”沈伊人拿着一只拨浪小鼓哄儿子。 厉九川瞟了眼躲在后面使劲舔糖葫芦诱惑自己的祝槃,慢吞吞地道:“啊……” “涅儿看见哥哥了?”沈伊人笑着把祝槃拉过来,“叫哥——哥——” 祝槃吓了一跳,但很快又依偎在母亲怀里,一边极其馋人地大嚼糖葫芦,一边拱来拱去蹭母亲的胳膊。 他虚张着嘴比划,糖葫芦和娘亲,你一个都没有。 厉九川扶着小床栅栏,嘴里嘟哝不清地道:“锤……” 沈伊人摇头,“是哥哥,叫哥——哥——” 厉九川:“屎……” 沈伊人:“……不对,是哥哥。” “屎……” “哥哥——” “锤……” “哥——哥——” “锤…他…成屎。” 祝槃:“……” 沈伊人震惊了片刻,她又想了想,指着自己道:“娘——亲——” 厉九川奶里奶气地道:“娘……” 沈伊人指着祝槃道:“哥哥——” 厉九川:“锤成屎。” “……” 祝槃看了看手里的糖葫芦,棕亮的糖浆已经被他舔得浑浊不堪,咬开的果肉像泥似的挤出来,二者混在一起…… “娘!”祝槃汪地一声嚎啕起来,“他骂我呜呜呜!啊啊啊!” “不会不会,弟弟还这么小,他还没认字呢,乱嚷嚷的。”沈伊人干咳两声,认为这只是个巧合,随便找个借口让女侍把大儿子带走。 如今祝涅已经有七个月大,她总觉得自己儿子颇具早慧,非寻常人能相比,又加上这孩子命途多舛,是时候给他启蒙了。 毕竟祝涅哪怕多早一天认字习武,就多一分提前破封的希望。 “孩子啊,娘知道你不容易,但往后的日子还有更多坎坷磨难,只想你能尽快长成一个男子汉,好好保护自己。” 说着,她拿来一本专为孩童编撰的启蒙书册,指着上面一个字道:“来跟我念,金——” 厉九川口齿不清地道:“西……” 沈伊人点了点书册上金灿灿的石块,又道:“金——” “鸡……” “金——” “吚……” “金——” “金……” 沈伊人都做好了放弃的准备,忽然听见儿子念对了,顿时喜不自胜。 反复教了几遍后,她又教了“木”“水”“火”“土”四个字,果不其然的是,小祝涅多喊了几次,最后都准确地念出了音。 尤其是当沈伊人不说话,指着册子上金闪闪的石块时,小祝涅也能准确地喊出“金”字,就算反复念了别的词,他也不会忘记之前记住的字,更是让沈伊人欣喜不已。 当她还准备多教两个字,看看儿子的极限在哪里时,只见床上那个小不点扒着床栏站起来,伸出小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手里的书。 沈伊人无奈一笑,将书册递给他。 厉九川仍拉着栏杆不松手,又指向房间角落的一处案几,眼睛直直的,依然盯着一本书。 沈伊人怔了怔,将桌上那本书交给了小儿子。 此书无名,灰封白页,正是苗姜交给二人,号称长乘谷流传的册子。 厉九川拿着两本书,一屁股坐在床上,咿呀咿呀地乱翻,等他看烦了又把书丢在一旁还踩了两脚,扒拉着栏杆去窗口看小鸟了。 沈伊人并没有失望,反而悄然松了口气,虽然儿子早慧是件好事,但她也不喜欢自己的儿子是别人转世。 就算魂河绝不可能放任有记忆的魂灵通过,但她也难免因为儿子的异样有些担心。 现在看来,这孩子只是有些聪慧,但依然是婴孩的性子。 事实上,厉九川打开那无名书册的第一眼就想把书撕了。 这玩意分明就是他自己写的!当年在隐市初遇长乘,他用联邦的武诀换了不少好东西。 没想到竟然流传得到处都是,搞不好还被人奉为圭臬! 他本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呢,看见“老爹”珍重万分地将这书放在案几上,显然是打算给他准备的,结果一看,和没看一样。 厉九川有几分烦躁,这一世的爹娘显然也知道他的问题,应该是想了法子来解决此事,但如果只换来这么一本书,难道他真的没救了?只能走武道之路吗? 但又想到当年白云天能自行摸索到罡劲的境界,他又忍不住抱起一丝期冀,毕竟这书来得实在是太巧,万一……万一就是为了提醒自己的呢? 他若是修炼传承,难免受到神灵注视,受到注视就容易暴露,但若修炼武道,那就决然不同。 更何况白云天临死前已经将武道和传承融汇出了雏形……上苍啊!该不是…… 厉九川猛地拍了自己肉嘟嘟的大腿一把,难道玄十一那个时候就算到了自己必将重修武道,所以逼迫白云天将传承和武道融汇一体,为自己的修炼指点明路吗?! 更何况他还专门教了自己一套剑招! 厉九川生平第一次对某个人产生了如此强烈的忌惮之心,处处伏笔,都是他的影子,简直犹如阴魂不散! 尤其是,这个人居然还是自己,难怪无上玄天要亲手杀死玄十一,这个自称十一的男人,恐怕是玄帝所有分散的魂灵里,谋算最强的一个了吧!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这样想着,厉九川忽然明白了现今的路应该如何去走。 只可惜,玄十一已经死了,他永远也不会像当初一样跟着自己,总卖关子,嘲笑自己,戏弄他人……真是…… 太他娘的好了! 厉九川放松地仰躺在小床上,缓缓闭上眼睛,暗地里以养气诀的法门开始修炼。 沈伊人看见儿子朝窗口看了会小鸟,然后突然啪了一巴掌大腿,一屁股墩下来又躺床上开始睡觉了。 虽然有点怪模怪样的,但确实是大人无法理解的小孩子。 她温柔地替儿子盖上小被子,将两册书放到一旁,然后转身出门,要找丈夫商量商量早些启蒙的事。 厉九川默下来的武诀叫养元诀,是最基础的存气养气的法门,他在联邦时这方法没什么效果,顶多也就让身心放松些。 在大樂时虽然能增加气血,但远不如被玄十一在梦中杀死后涨得多,于是也就弃置了。 不知现在用起来,效果如何。 当次日朝阳初升,厉九川睁开眼睛,长吐出一口淡淡白气。 他竟然一夜入门了!婴孩之躯虽然娇弱,但对天地元气的感受极其清晰,且丝毫不受封印的影响。 吐纳入体的元气和最初增加的气血也不一样,有种趋于灵源的玄妙气质,仿佛完全踏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厉九川修炼起来,不光没有感受到疲惫,还越来越有精神,有种通体达泰的感受,像极了灵源暴涨时那种奇异的爽快感。 这“元气”和灵源,说不定有着某种相似的联系。 伴随着厉九川的修炼,婴孩身体经常产生的劳累和精神不足总想睡觉的感觉也消失了,蓄存的天地元气也逐渐在丹田凝聚成小小的一团,时常有种温热通泰感。 祝氏夫妇也发现小儿子最近变得尤为安静,特别喜欢盘腿睡觉。 而祝安临也决定了提前对儿子启蒙,短短三个月内就让厉九川完成了文字方面的说、念、认过程,也正好就到了厉九川的周岁礼。 夫妇两人十分低调,没有像给大儿子过周岁时那样宴请八方好友,只有祝氏的族亲和庄子里的仆从知晓。 厉九川也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小床上,穿着一件红色绣花小衫。 这衣服是沈伊人还没生他时就亲手绣的,所以显得格外娟秀可爱,也是最后一件这样的“女衫”了。 待会去完成周岁礼,还会被换上男童的小衣服。 他本人倒是不在乎这些,反正也不会穿出去,而且沈伊人缝得的确极好,穿着十分舒服,要不是小花实在太多,他觉得还很不错。 但有的傻小子就不这么看了。 趁着女侍和嬷嬷们都在忙,祝槃蹑手蹑脚地溜进小屋,怀里还抱着一只圆滚滚的球。 小球是皮制的,缝有虎头虎脑的大花脸。 祝槃一进门就看见弟弟身上的“女衫”,顿时大笑道:“哈哈哈看看你穿的什么?像个小娘们一样。” 四岁的祝槃还没摆脱奶音,一副叉腰大笑的样子更是滑稽。 他拿着手里的皮球砰砰啪了两下,笑嘻嘻地道:“哥哥教你玩球怎么样?” 祝涅七个月就能扶着床溜达,八个月就能下地乱跑,所以一岁玩玩皮球也没什么问题,而且在上水渡算不得什么奇闻,只是一般健康的孩子。 因为爹娘都是传承者,有的孩子出生就有神灵青睐,甚至自行获得了传承种,三个月就能跑得连仆役都抓不着的例子到处都是。 不过,祝槃的想法不只是玩玩球,他打算给自家小弟留下一个“印象深刻”的周岁,譬如第一次被哥哥用皮球揍。 床上的小童瞥了他一眼,神色鄙夷。 祝槃早就觉得小弟总在背后嘲笑自己,但爹娘总说是凑巧,他已是不爽很久。 抓起皮球,他高喊一声,“接住了!”皮球嗖地飞出去,还刮出了风声。 祝槃脱手而出的瞬间就心知不妙,他两年前就开始洗药浴,一年前庄子里就请了师傅教他锻炼体魄,不知不觉间力道也涨得飞快,哪怕他刚刚刻意少用了力气,这球也不是婴孩能接住的。 闯下祸的祝槃开始东瞄西看,打算待会跑远点躲起来,省得挨打。 但他随即就看见弟弟伸出白白嫩嫩的小手,啪地抓住了球,甚至连盘坐的身子都没晃一下。 厉九川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流畅的动作宛如经年打坐的大人。 看见弟弟举着球的模样,祝槃心中忽然升起一丝不妙的预感,转身就往门外跑。 刚迈出一步,他背后就响起可怖的嗤声,祝槃只来得及转过半个身子,皮球就飞快在他面前放大,嘭地砸到他肚子上! 熊孩子嗷地一声腾空而起,直接从里屋飞到了外屋,连门都被砸开,躺在地上直哼哼。 听见声音的女侍们急忙赶来,祝槃正好痛得缓过来劲,汪汪嚎着喊娘。 “娘!呜呜呜……弟弟打我!!!啊啊啊啊啊呜呜呜!” 一只素白纤长的手拎起熊孩子的后襟,沈伊人面无表情的样子和厉九川如出一辙,“谁打你?” “弟弟!呜呜呜!!!”祝槃歇斯底里地嚎,然后拉开自己衣服,这么大的力道,肯定都紫了! 七八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白花花的肚子,一丝红痕都没有。 祝槃傻了眼,低头看着自己肚皮连哭声都没了。 但他能清晰察觉到背后积蓄的“暴风雨”,急忙拧着身子试图挣脱逃跑。 沈伊人拎着儿子上下翻腾,确定一丝一毫的红印都没有,她看了看地上的小皮球,揪着熊孩子喊道:“严夫子在哪儿?!” 严夫子人如其姓,如果说祝槃最不想见到的小孩是祝涅,那最不想见到的大人就是严夫子。 祝槃嗷嗷叫着认错,但很快被一个长得像肌肉大汉似的夫子夹在腋下带走。 庄主夫人无奈地叹气,她虽然知道最近一年都过于关照小儿子,忽略了祝槃,但这也是迫不得已。 一想到夫君打算让祝涅三岁就去茧谷,她便心如刀绞,对小儿更是怜爱万分。 原本是打算让祝涅五岁再去,但苗姜立下帝誓后,让他们尽快把祝涅送去,有他的关照,监兵庄的小公子不光不会受到伤害,还能加快成长,多出一分破封的希望。 纵然怜子如命,沈伊人也会权衡利弊,为了祝涅日后前程,她也只能答应了。 进了屋,她就看见小祝涅在床上玩书册,祝安临天天守着儿子教他念书识字,这小东西自然养成了这等习惯。 不知道日后会不会长成一个俊秀儒雅的书生? 这样想着,沈夫人抱起小儿子,给他换了身白底金纹绣虎首的周岁衣裳,带着他去正厅抓周。 这一年,祝涅周岁,日夜与书相伴的他,抓了一柄寒光凛冽的血刃长剑。 第二百六十七章 杀心足矣 嗤…… 厉九川微微咧开嘴缝,两道白气溢散,配合他一身赤红皮肉,凶戾眼珠,真真是恶鬼出狱,修罗再世。 没给夫子喘息的机会,他拧身上前,磅礴的内劲聚在掌心,几乎要喷薄而出,离体三尺! 嘭!!! 厉九川的手掌深陷在一层厚实的皮毛之中,一股强横又极其危险的力量瞬间将他震开,啪地砸断了好几棵庭树。 原本暴烈的气血顿时萎靡三分,丹田“冰川”飞速融化,厉九川只觉得尾骨一个激灵,浑身筋骨皮膜都噼啪炸响,原本鲜艳的肤色飞快淡化下来,整个人都多了一种圆融如意的气质。 周围飞扬的尘埃纷纷绕开他落下,无形中似乎有奇特的力量萦绕全身,一羽不加,蝇虫不落。 厉九川没有再度出手,他已经达成了目的,消化了所有的元气,一举踏入在大樂苦苦修炼的境界——化劲。 而且他就算出手,也打不过动用传承的金夫子。 那股危险又充满了污秽的力量,还未靠近就让他毛孔紧缩,恨不得当场疾驰远走,驱散那从骨子里诞生出的危机感。 金夫子此刻面颊如彘外突,两颗獠牙呲出嘴缝,原本棕黄的皮肤变得乌黑粗糙,整个人膨胀到接近两丈高。 他心情复杂至极,修行这么久,第一次遇上这种情况。 因受到威胁而下意识放出的传承之相,还是对一个孩童做出的举动!金夫子内心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好在有及时控制传承污秽,才没伤了祝家小公子。 这小娃娃在气劲这一道上的天赋,着实让他嫉妒! 学习了此道,被他用内劲打通穴窍的公子哥们不少,虽然有些孩子也会出现大幅度增长气血的情况,但从没有像祝涅这般夸张的。 难道这就是那本书上说的先天之气盈满,通穴而登仙?就算没有到仙的程度,这小子的境界也超过自己了! 金夫子想到这,双手抱拳朝祝安临深深行了一礼,“庄主大人,在下误用传承险些伤了小公子,还请庄主恕罪。” “无妨。”祝安临自是有眼力看出金夫子有在收敛灵源,避免污秽祝涅,“方才涅儿是什么情况,竟然爆发出如此力量?” “小公子先天灵性盈满,乃是此道天才,被在下打通穴窍后,先天之气化血力,已经踏入第三重劲,在下已然是教不了小公子了!” 说着,金夫子转身又朝祝涅弯腰行礼,“恭喜小公子,你已经出师了。” 厉九川还礼,开口问道:“敢问师傅,可有遇上过以气劲匹敌传承之人?” “不曾,气劲虽无害,但传承修炼更快更强,也只有我这样没什么传承资质的人才会转修气劲。”金夫子无不遗憾地道。 “原来如此,谢夫子解惑。”小童恭敬有礼的模样,与先前判若两人。 待送走了金夫子,祝安临拉着儿子上看下看,想以灵源探查吧,又怕污秽,但不作为吧,又好奇得很。 想了半天,他还是跟厉九川借走了那无名册子,自己钻研去了。 厉九川告别了父亲,走到自己院落,猛地回头,瞧见一个贼头贼脑的身影。 看见弟弟发现了自己,祝槃哼地一声跳出来,“好厉害啊,连夫子都打不过你,啧。” 厉九川面无表情地转身打开房门,准备进屋休息。 “站住!”祝槃高喊着冲到他面前,磨拳擦掌地道,“有本事你跟我打一场,要是你赢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找你麻烦!” 厉九川拧过头,眼神就像在看白痴。 “那!那你要不同意的话……你想怎么样?”祝槃不满道。 “想你快滚。” 说着,厉九川抬手一拳,气流呼啸,正中自家兄长小腹,祝槃应声飞起,落在五丈开外,摔得嗷嗷直叫。 这蠢货完全没有一点变化,还总想着打架立威。 厉九川心中腹诽,顺手拉上房门,却听见身后响起爆喝。 “祝涅!!!” 灰头土脸的孩童站起身,眼瞳却嵌着一圈金环,饱含残忍垂涎之意! 厉九川只觉得一个激灵,浑身毛孔倒竖,仿佛遭遇了穷凶恶极的野兽,连呼吸都变得吃力起来。 原本化劲境界产生的敏锐洞察力,在此时捕捉到窒息般的恐惧,几乎要将人淹没! 这就是,凡人眼里的传承者吗?! 他当年第一次遇上传承者时,早已在井中得到了玄冥,而现在才算是真正直面了传承的力量,哪怕……只是一个刚刚获得传承种的孩子。 “吼……” 祝槃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呼哧声,一口乳牙竟然开始变得尖锐,瞳孔金环似针毫般溢散光芒,那是传承失控的表现! 才堪堪学会冥想的他,显然心境失控,污秽溢散,已是让传承种反客为主了! 怎么办?! 厉九川思绪急转,失控的传承者不能以其实力一概而论,传承种往往会榨压寄主潜力乃至性命,用最原始方法捕猎杀,天性食人的传承种更是会对人肉产生深切的欲望。 而溢散的污秽灵源,让厉九川连祝槃的眼睛都不敢多看。 这大概就是他重生以来最弱的对手,和最凶险的处境。 眼看祝槃四肢着地,像野狗似的冲过来,厉九川反手拆下门板砸向他,自己则从里屋的窗子跳出去。 谁知他刚翻下窗,一张扭曲狰狞的脸就擦着窗沿飞了出来,那怪物蹲伏在地上,手脚都像兽类长出尖锐的爪子,在地面扣出数道白印。 他的耳朵变得宽大扁平,面颊前隆,犬齿滴落涎水,粘到胸前冒出的红褐毛发上,活脱脱一只半人半兽的赤毛大狗! 只一个对视,厉九川顿时感到头晕目眩,天地间仿佛徐徐升起一尊巨兽,它披散火红毛发,像参天古树那样垂落,尖锐的利爪比殿堂的石柱还高,两轮金环眼睛犹如昊日般威严冷酷,还深藏一抹充满恶意的贪婪! 他陷入了污秽幻觉! 凭借本能的预感,厉九川当即扑跃向一侧,耳边传来沉重的撞击声,砖石飞溅,锋利的碎片擦过他面颊,顿时传来一阵刺痛。 他伸手摸了把脸,五指猩红,血锈气味钻入鼻腔,透过指缝还能看见屹立在天地间的巨兽。 猩红的血液从内而外散发着一种诱人的刺激,厉九川只觉得胸腔中压抑已久的愤怒和憎恨都被点燃了。 他没有力量,没有帮手,他孤身一人,路途渺茫,追随者因他而死,他是别人成神路上的垫脚石! 明明同根同源,一个是天上之帝,一个却是被追杀至死,被无数信民献祭的傀儡。 苟且偷生有何用!要这性命有何用?! 厉九川只觉得心底蹿起一股戾气,比万物喧嚣,比浪还惊骇!这凶戾之气冲得他神魂震怒,杀意翻滚不休。 也许是强烈的憎恨让他失去了理智,也许是污秽的幻觉已经侵入骨髓,那撑天撼地的巨兽迅速模糊起来,化为一片漆黑。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气味,他就像一头疯癫的野兽,在无尽的黑暗里狂奔。 随手摸索到一片尖锐的碎石,他大开大合地挥舞起来,每一记劈、砍、崩、撩……竟都挡住了祝槃的利爪,这正是玄十一教他的剑法! 而眼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厉九川心如寒渊,反到没受到太多污秽的影响。 只是他越挥舞那剑法,心中杀意越是浓烈,死寂的黑暗中,竟然隐隐约约瞧见一点赤红的光。 那一线光出现得快,消失得更快,每当厉九川去刺它,赤光早已消失不见了,留下的只是视觉上的残影。 而刺光的多余动作让厉九川数次身临险境,甚至有一次躲闪不及,腰腹间突然传来火辣辣的剧痛,眼前更是闪过无数层层叠叠的模糊光影,几乎令他脱离极致冷静的心境。 然而也是这剧痛,让厉九川明白了自己和玄十一的差距。 当年蜚六的【苦海轮回】有着世间最极致的八种痛苦,玄十一驾驭自己身躯时并无抵挡的手段。 他凡胎肉体,非神之属,只因为一个绝心绝性冰冷无情的灵魂,既跨越生死,又战胜老病,他的无情之心将所有的情都碾作齑粉,他的向神之心无可动摇! 生也好,死也罢,痛苦也好,愤怒也罢,他的每一步都坚如铁石,什么都阻挡不了他的成神之路。 大抵是觉悟吧……这样的觉悟就是他们的差距。 厉九川看着模糊光影中时隐时现的赤线,他的觉悟是什么呢? 他想到钢铁与水泥浇铸的巨大刑场,他想到“灭世神”衣袖外摧天灭地的雷霆,他想到魏灵犀滚动的头颅,他想到赵青倒下的身躯,和季欢天蓝色的眼睛。 哦,他没有什么伟大的觉悟,也没有多少求生的欲望,他只想……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去!死! 这腐烂的肮脏的恶心的世界!这疯狂的愚昧的可笑的众生!要么他死,要么就让世界湮灭!无论是哪一种结局,都是他心满意足的归宿啊!!! “都给我……死吧!!!”厉九川的低吼宛如深渊呜啸,他舍弃所有的躲闪和防御,只决绝地迎向自己和敌人的死亡! 在石片尖锐的锋口刺中那抹赤色之际,他只觉得胸膛忽地缺失了一块,战斗中激荡的风穿过缺失之处,微微的凉意竟让他觉得无比放松。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欲杀人,先杀己……玄十一传授的剑法,就是彻头彻尾的杀戮之法,以自己的性命为注,方能敌人送葬! 厉九川明悟的这一刻,他眼前的光影瞬间变得清晰,祝槃的脖颈被一片碎石钉在地上,但那畸变的爪子也洞穿了他的胸膛。 “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厉九川捂住胸膛创口,突兀地大笑起来。 粘在他眼眶和脸颊的血液缓缓蠕动,混着一行清澈的水从下颌滴落。 “果真是天生杀星。”苍老的声音响起。 他回过头,祝武隆站在院落高墙一角,老脸肃穆,神情复杂的祝安临被他挡在身后,眼里说不清是恐惧还是悲伤。 两人眼睁睁看着祝涅缓缓倒下去,祝槃还在地上咆哮嘶吠,但也声息渐弱。 “可惜了。”祝武隆跳下院墙,“要是白帝还在,他一定是帝子。” 祝安临摸出两颗遗玉,以自己传承种萃取了一遍,又将纯净的灵源灌进兄弟二人体内,濒死的伤势飞快复原。 祝涅原本应该受到残余灵源影响,不得不踏入传承者的行列,但多余的灵源很快就被迫汇聚到他胸口,全都消失在了五帝敕封之内。 “今日就送他去茧谷,我要他在六岁前就打破敕封,哪怕不是金德封印,他必须进虎都。”祝武隆下令般地道,“就算没有帝君在位,我也要祝涅成为最接近天上之帝的人!我等西金白虎,不会弱于任何一方!” 祝安临怔怔地看着父亲,“可是,没有传承……” “传承?”祝武隆冷冽地笑起来,“一颗杀心足矣。” 第二百六十八章 茧谷 等厉九川睁眼的时候,人已经是在颠簸的马车上。 掀开帘子,驾车的车夫竟然是一个身着麻衣的老者,而兄弟父亲都不见踪影。 厉九川揉了把脸,又摸了摸胸口,他完好无损,一点伤都没有。 “老先生,请问我们这是要往哪儿去?” “茧谷。”车夫回过头,他面容老肃,但眼里还是透出一丝和善,“我姓苗,你以后直呼我苗姜便是。” 厉九川上下打量他一番,这车夫虽然穿得朴素但身板笔挺,言语谦和而眼有神光,举止也非寻常车夫仆役能相比,自有一套礼数在内。 于是他拱手道:“苗先生,茧谷就是能突破封印的地方吗?我父亲他……” 厉九川并不把话说完,而是露出些仿徨无依之色。 他倒不在乎自己突然被送走,也知道这是为什么,他甚至还觉得是好事,简直再好不过,但自己只是个孩子,该做的样子还得做,毕竟不知道茧谷究竟是什么地方,去了之后恐怕还得仰仗面前之人。 苗姜心中喟叹,孩童突然到了陌生的地方,总是会害怕的,也不知道祝安临为什么突然这么着急。 他只好解释道:“在茧谷的确可能突破封印,祝庄主想必也是望子成龙心切,你早点去就可能早点突破,若是六岁前就成功,还能去虎都成为一代天骄。” “虎都是什么地方?” “在西金之地,虎都相当于凡人皇城,北水有冥渊,东青有龙宫,南火有凤栖殿,中土有麒麟台,传闻说天上之帝若从彼岸降临,就会居住在这里。” “那麒麟台有黄天之帝?” “哦?你也听说黄天帝选三方帝子的事了?” “什么事?”厉九川本想问黄天帝不应该在乌峰,但随即意识自己问出了别的重要之事。 “两年前帝君下诏,说玄帝心魔身已伏诛,被他抢夺的三方帝种都夺了回来,现要复苏三方帝位,准备在天下人杰中选出玄帝子、赤帝子、青帝子,就是白帝传承于交战中受惊逃逸,到现在还没有找到。” 厉九川听得胸中涌起一阵怒火,但随即按捺下来,又问道:“玄帝子?玄帝不是还活着吗?” “嗯?小娃娃,你听谁说的?”苗姜转过头,眼神深邃地盯着他,“玄帝早已跌位身死,只有些水属疯子们成天宣扬他们的帝君还活着,你可千万莫受这些人蛊惑,此事涉及天帝之本,当心误入歧途,万劫不复!” 厉九川愈发不解,但苗姜盯得人十分诡异,便不再多问。 他缩回马车里,只将小窗的帘子掀开一角,露出外面移动的崇山峻岭。 马蹄声哒哒作响,草木清爽的气息充斥在周围,几只毛色艳丽的鸟儿在空中上下翻飞,好不自在。 他伸出手,气血汇聚,指尖由白变红,就像一条探头探脑的小蛇。 一只蓝羽翠冠的鸟儿忽地飞下来,朝那“虫子”啄去,厉九川双指一捏,稳稳捉住鸟喙,正要拿进来仔细瞧瞧,却见小鸟吹了气似的鼓起来,接着啪地炸作漫天飞羽,只留下一对鸟嘴在他手上。 厉九川有点无言以对,方才没控制好气血,竟然一下给小鸟冲爆体了。 但转念一想,如果没有传承种,气血的力量属实不弱,可一旦被污秽,就再也用不出来。 如果遇上有敌意的传承者,他就只能先下手为强,抱着同归于尽的执念,以命换命。 这般思索着,厉九川觉得自己的处境越来越贴合玄十一的剑法,欲杀人,先杀己,每一次杀戮都是在钢丝上起舞,任何一次失误都将命丧黄泉,唯有抱着纯粹的杀戮之心出招,才能置死地而后生。 这就是凡人想要击败传承者的最好方法。 不知不觉中,天色渐暗,厉九川看见远处的山坳中积蓄着一片湖泊,淡淡的黛色下青光滟潋。 乍眼看去,就像一枚遗落在人间的龙鳞,色泽瑰艳,美不可方物。 苗姜瞧见他探头的模样,开口道:“这是茧谷最容易突破封印的地方,蛟龙池,你被封印的正好是金德和水德,就先从感受水德灵源开始吧。” 厉九川摸了摸胸口,“这里的水德灵源很浓厚吗?” “不光浓厚,还最为温和,浸泡在池水甚至能听见神灵的呢喃……”苗姜轻声道,老脸上露出憧憬之色,仿佛沉湎在某些记忆,无法自拔。 这让厉九川不由得有些心惊。 他不知道无上玄天是不是还在找自己,但也清楚和水德诸灵接触有什么后果,无上的“眼睛”遍布四野八方,若是再次被发现,可没有第二个玄十一替他安排后路。 “蛟龙池的池水当真能和神袛通灵?”厉九川加重了语气。 “想什么呢?”苗姜摇头道:“能听见和能通灵是两回事,何况入池还需筛选名额,就算你是都灵之子也得按照规矩,先在池畔住上三个月。” “都灵?” “虎都的掌管者,你以后就知道了。” 这么一打岔,苗姜便未多想,驾着车往池畔走去。 厉九川听见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心中也松了口气。 当日头彻底落下,天边那一汪碧清池水变成幽幽靛蓝,无数星辰镶嵌其中,仿若坠落凡尘的仙境。 湖畔数座居所环水而落,依着雄山向后绵延而去,能看见相当大的院落和极为整齐的屋阁。 此时周围静悄悄的,只有虫儿嗞嗞鸣叫,大院门口挂着两盏枣红色的灯笼,绕着一群飞来舞去的粉蛾。 苗姜下了马车,伸展筋骨,一阵噼啪爆响后才满意地吐着气,敲了敲院门。 开门的人长得又高又瘦,一套白衫就像挂在了竹竿上,风一吹两袖乱飞,披散的头发下露出两颗冷冰冰的眼睛。 “下次别这么晚敲门。” 厉九川仰头看着他凹陷的两腮和颧骨,莫非这里的人都“餐风饮露”? 苗姜毫不在意地拉着厉九川进门,边走边道:“入了此门,你就是茧谷的门人,以后在这里都互称弟子,这位看着脾气不好的高个儿就是你师长,他姓张,你就叫他张师长,我呢,就叫我苗师长。” 张师长两袖一摆走得飞快,几步就没了影子,苗姜目送他走远,才接着道。 “这人得罪了神灵,白天正常,晚上犯病,你晚上千万别独自跟他待一起。” “是,谢苗师长教诲。” “哪里称得上教诲,说笑罢了,说笑罢了。” 苗姜摆摆手,带他来到第一排屋阁前,“这排屋子的第一、七、九间没有人,你可以自己选一间住下,明日辰时跟穿白衣的弟子们起来晨练。” 厉九川仔细看了这三间屋子,第一间离湖泊有些近,屋子附近的泥土都是湿漉漉的,连门楣上都长了青苔。 第七间显然很久无人居住,窗格上全是灰,第九间是最末的一间,左边没人,也较为干净。 厉九川选了第九间,进了屋借着门外隐约星光点燃桌上烛台,再回头时,苗姜已然离开了,想必是夜里很安全。 床上也放着整整齐齐的被褥,一旁的柜子里是套雪白衣衫,他穿来稍微大了些,但也算合适。 简单收拾一番,厉九川端着烛台又去湖畔瞧了会,只见湖水清澈见底,无鱼无虾,也没什么危险的感觉,便借着湖水洗漱,然后才回屋歇息。 吹熄了烛台,他面朝墙睡下,只是仍旧催动身体里的气血循环,恢复着白天乘车的疲惫。 本以为今夜无事,然而厉九川才躺下不到两个时辰,就听见隔墙传来窸窸窣窣的细语。 “就是这里了。” 这声音听来似孩童,莫约六七岁。 “真的?我是说,咱们真的要动手吗?” 另一道声音唯唯诺诺,口气显得犹豫不决。 “这是唯一的机会,你去杀了他,然后明日选我做仆役,有了玉牌,咱们就能逃出这里啦!” “可是,我怕……怕失手。” “没事我会帮你,再说了,这新来的小少爷才两三岁,他没有修炼传承,更不可能是你的对手。” “我……我……” 后者还在犹豫着,声音却从墙角转到了门前,风儿一吹,第九间屋子的大门便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茧谷第一日 “嘶……” 一道影子被推进了房门,但立即就贴着墙角缩起身子。 这唯唯诺诺的家伙说话时显得那么犹豫,可一旦进了屋,整个人很快变得果决起来。 他就地一翻躲在附近的床柜后面,冲屋外招了招手。 于是推他进屋的人悄悄将房门合拢,从夹缝中抛出一柄尖锐的匕首。 他刚抬起胳膊,却见匕首悬在空中纹丝不动,铁黑色的刀柄上多了两根指头,再往上看,苗姜一张老脸显得格外阴沉。 没等溜进来的人喊出声,茧谷的大掌事已然如拎小鸡般拽着对方脖子,左手推开房门,毫无停顿地追向另一个逃跑的身影。 厉九川翻了个身,除了房门悄然张开着,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他睁开眼睛看向房间黑漆漆的一角,那里放着张檀木案几,桌下的阴影只有矮凳大小,若不是总传来淡淡的气血波动,他也不会觉得那里藏着人。 窗外的星光洒在床铺上,本该照得孩童眼睛犹如珠玉,但他一双眸子乌沉沉的,半点光也透不出。 就这么盯着案几死角看了一柱香,终于有人受不了了。 阴影里突兀地冒出一颗脑袋来,短而粗砺的发茬紧贴着头皮,火红的眉毛稀疏杂乱,大眼珠里透着鬼祟。 乍一看贼眉鼠眼,但细瞧之下却自有气魄,这厮的长相直叫人看了忘不掉。 “你是怎么藏进去的?”厉九川看着那片与他身材不相称的阴影,连苗姜都没发现这家伙的存在。 “嘿!我说了,你能放我走吗?”红眉毛扒拉两下头皮,嘻嘻直笑。 “我没拦着你。”厉九川淡淡地道。 红眉毛慢吞吞地从阴影里出来,露出一副枯瘦的骨架,他明明脑袋正常,身躯却形如骷髅。 也难怪他能缩在那么小的角落里,还没被苗姜发现,这家伙跟死人快没什么区别了。 “哇!”红眉毛做出恐吓的模样,还晃动他肋骨清晰的身躯和手臂,呲牙咧嘴。 厉九川面无表情,“他俩跟你是一伙的?” “谁?” “打算杀我的人。” “你怎么知道就是来杀你的?”红眉毛瘪了下嘴,似乎对小童的反应有些不爽,“反正我不是跟他们一伙的,我只是躲在这里睡觉,这屋子睡着比较舒服,师长们都不知道,因为他们不让我进来。” “哦。”厉九川状似理解地道:“那你快走吧,待会苗师长要回来,你可就走不掉了。” 红眉毛啊地一声,急急忙忙往门外去,“可真得谢谢你提醒我。” “你叫什么名字?”眼看他背影要消失在夜色之中,厉九川突然问道。 “炎琥,双火炎,王虎琥。”红眉毛转过头,两颗大板牙微微闪光,“你呢?” “祝涅,白帝祝氏的祝,涅槃的涅。” “白帝?霸气!”红眉毛比了比大拇指,扭头不见了踪迹。 厉九川还在思索这家伙怎么消失的时候,苗姜已是大步流星地走了回来。 “怎么还不睡?”苍老的面孔在星光下显得有些僵冷,连衣摆带起的风声都藏着几分肃杀。 “看见门开着,就出来看看。”厉九川转身往屋里去。 “等等。” 苗姜喊住他,丢出一物,“遇上危险的时候,吹这个。” 厉九川接在手里,发现是只铜黄色的哨子,想必是苗姜许下某种承诺,才这般周全地护着自己。 谦恭送退了苗姜,厉九川拿着哨子把玩半天,才顺手拴在裤带上。 一夜无眠,次日天光才亮,浑厚有力的钟声就穿透了重重屋舍。 厉九川换了衣裳走出门,只见周围房子里陆陆续续走出孩童,乍一看也得有上百人。 他们都穿着黄色小衫,唯独厉九川这排屋子的主人穿着白衣,一共是七个孩子,四男三女。 黄衫们看见白衣时,都会下意识避开,一副恭恭敬敬,甚至唯唯诺诺的姿态,而看见厉九川这个新来的人时,他们又窃窃私语,有些谄媚,有些则带着明显的不怀好意。 莫非自己和其他白衣不同? 厉九川看了看其他白衣,无非就是比他年纪大几岁,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等到众孩童围在湖畔,几个同样穿白衫的大人们终于出现。 三男三女,分别是一个少年、张师长以及苗姜,一个少女、一个带面纱的女人,一个老妪。 苗姜先令众孩童规矩站好,白衣在最前面,每人都有一套桌椅,黄杉们都席地坐在后面,背靠湖水。 接着老妪和他都拿出一本发黄的古籍,依照上面的文字念起来,他们每念一句,下面的孩童就跟着念一句。 “今受天罪,为你我之过,愿帝慈悲,悯怀……敬香奉禄,洗去罪孽……” 絮絮叨叨念了小半个时辰,众人这才停下来。 厉九川支着脑袋听他们说完全部祷词,连嘴皮都没动过。 虽然没听明白这敬的是哪位神灵,哪位帝君,但这必然是祈神词,里面涉及三个对象,分别是祈神者、司祭、神,已经完成了整个祭仪。 现在还看不出这个仪式的效果是什么,但这东西天长日久地念,就算祈祷对象根本不存在,也会出现一些怪异的回应。 茧谷就是依靠这样的法子来打破敕封的吗? 不太可能。 众人念诵完毕,两位年轻师长为七个白衫孩童各发了一颗靛青色的丹药,黄杉们在后面看着,遮不住眼里热切的渴望。 接着,张师长和带面纱的女人开始给黄杉孩童分发农具,锄头、铲子、镰刀、斧头,甚至水桶。 老妪则和苗姜一起带着白衣们去了最大的一间礼堂。 厉九川进屋前还注意到,黄杉孩童们已经开始带着农具去干活了,似乎他们连打破敕封的机会都没有。 如果祝安临没有给苗姜好处,他是不是也会变成黄杉的一员呢? 礼堂就是间前后敞亮的屋子,摆放着桌椅板凳,两位老师长盘膝坐在前面,开始讲道授课。 “发给你们的通灵丹记得夜里子时服用,要以湖水饮下去。”苗姜理着衣袖,斯条慢理地道:“你们也看见了,今日新来了一位门人,他叫祝涅,监兵庄庄主次子,大家要和睦相处,不可惹是生非。” 孩童们相互打量几眼,一个面色傲慢,将头发挽成髻的孩童开口道:“他也能入蛟龙池吗?” “自然,这样的机会不可多得。”苗姜淡淡地道,“度殷,你要和祝涅好好相处,别给我添麻烦。” 他在后三个字上加重了音。 发髻孩童面色不满地撇过头,“刚来的什么规矩都不懂,他要是让别人欺负了,我可不管。” “管好你自己就行。”老妪开口打断他,又对厉九川道:“你可以叫我裘师长。” “见过裘师长。”厉九川起身行礼。 老妪眼皮一掀,反问道:“为何不念祷词?” “不明其意,亦不知道是何字句,怕怕念错。”厉九川“老实”答道。 “认字吗?” “只认得一部分。” 老妪正要掏书的动作顿时收了回去,瞥着苗姜道:“你找人教他识字。” 苗姜嘴角动了动,最终还是点头说好,他知道祝涅是识字的,不过小公子不想念,就随他去了吧。 “天有神明,帝有五方,降罪斯人,不可夺也。”老妪缓缓念道,“其罪不可赦,其罪不可免,我等应当如何,才能向神明悔过啊?” 孩童们纷纷答道:“心向神明,洞开七窍,诚心悔过,甘愿受罚。” 厉九川心中微惊,这句话是方才祷词中所没有的部分,应该是祈神者接受神明“恩惠”的步骤。 洞开七窍是放开身躯锁闭的精气,而其他三句相当于打开自己的心智,从身体到灵魂都放弃掌控,简直比人牲还要不如。 这当真是打破敕封的方法,不是给野神的祭品吗? 若是深究其言,老妪嘴里的“罪不可赦”也相当可疑,都已经不可夺,不可赦,不可免,为什么还能打破敕封呢? 整整半天课下来,苗姜和裘师长都在轮流讲述,如何向神明悔过,献出自己的诚意,听得厉九川头皮发紧。 第二百七十章 通灵 好在随着一阵钟鸣,吃饭的时间到了。 厉九川跟着其他人一同离开,发现“晨读”的湖畔已经有黄杉摆好了饭菜,除了白衫的孩童,剩下的人依然是就地坐下吃饭。 师长们都带着饭盒离开,只余湖畔一片安静的咀嚼声。 饭是不知名的杂粮糊,菜是腌制的葱韭,搭配几块烤肉,两颗果子,味道不算上佳,但也比黄杉们碗里只有粥糊好。 厉九川拿着勺子舀了舀,面前的光线忽然暗下来。 是一个块头壮实、约十来岁的少年挡在他面前,光从体型上看,厉九川显得又瘦又小。 “有什么事?” 粉雕玉琢的男童瞧着他,眼神冷漠。 “你的丹药,我跟你换。” 壮实少年举着手里的粥碗,咚地一声放在桌上。 男童低头捏着一颗红彤彤的果子,淡淡答道:“好。” 偷偷围观的其他孩子不由得一怔,眼神纷纷变得怪异起来。 壮实少年摊开手,还没说话,一颗靛青丹药就被丢来,他急忙双手捧住,又是难以置信又是欣喜若狂。 厉九川摆摆手,“滚,别挡着我。” 壮实少年二话不说,转身跑开,黄杉们吃饭的动作都慢了下来,木制的碗沿遮不住他们贪婪又炽热的眼神。 一个比他们小很多的孩子,说给就给的脾气,很难不被当成软柿子看。 黄杉们贪婪,白衣们脸色也不好看,自己都视之如宝的丹药,在这新来的家伙手里一文不值,岂不是有辱他们的身份? 度殷使了个眼色,他是最年长的白衣,今年刚好十岁,也有这里最深厚的背景,绝大部分黄杉都不敢不听从他的命令。 于是又一个黄杉少年站起身,同样端着自己的粥碗丢在男童桌上,汤水飞溅,“我要换你的玉牌。” “什么玉牌?”厉九川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黄杉少年顿时恼怒起来,“少给我装!每个白衣都有一块玉牌,把它给我!” “我没有。”厉九川放下勺子。 黄杉高高扬起手,面色狰狞,“不识好歹!” 嘭! 伴随着巨响,黄杉的脑袋扎进粥碗,木片四分五裂,菜叶混着米糊溅得周围人满脸都是。 厉九川松开手,用对方衣服擦去粘稠的粥点,“都说了没有。” 黄杉少年顺着桌面缓缓滑下去,已然昏厥,剩下的孩童们顿时由觊觎转为惶恐,连扎着发髻的度殷都变了脸色。 “你已经受到神灵恩赐了?”他瞪着厉九川,满脸嫉妒与不甘。 惊人的怪力,能将年长数倍,常年干粗活的黄杉一招打倒,除了即将打破敕封,获得传承而外,他们想不到别的可能。 虽说也有孩子练了长乘谷的无名功法,但难得其窍门,更别说像厉九川那样登堂入室,自然也不知道武道的厉害之处。 而修炼传承是上水渡的主流,许多孩童耳濡目染之下,完全不把无名功法当回事,一心只想着虔诚侍奉神灵,哪还知道这些。 厉九川没搭理他,目光瞧向角落里的壮实少年,“看够了没?” 那家伙一个哆嗦,连滚带爬地跑回来,双手将丹药还给厉九川。 他知道只吃一次通灵丹是不可能打破敕封,如果面前的小孩已经接触到破封边缘,那他一定会被打死的,毕竟大家都见过那样的人何等可怖,根本不是年龄和身形能衡量的存在! 厉九川瞥了他一眼,本以为这家伙会立即吃了,好让他看看此物究竟有怎么作用,没想到竟然是个怂包。 他稍感无趣地回到礼堂,待会师长们还会回来授课。 度殷神情阴郁地看着狼藉的桌面,一旁有个浓眉大眼的白衣孩子凑过来道:“都哥儿,他真的已经破封了吗?” “哼!”度殷冷笑道,“怎么?他破封你就要给他当狗了吗?连灵目都没有的东西,不过白得了些蛮力,他离破封还差的远呢!” 说完,他气冲冲地摔着袖子离开,其余的白衣们面面相觑。 “赵岩,你得罪了都哥儿,要没好日子过喽。”一个尖嘴猴腮的孩童嘲笑道。 另一个扎着小辫的女孩也笑道:“付禄说得对,当心都哥哥叫黄狗们咬死你!” 听见这话,周围的黄杉们纷纷低下头扒粥。 赵岩登时涨红了脸,愤然道:“他们敢!新来的监兵庄虽然是个次子,好歹也是真货,他度殷谁认?嘴里喊他都殷都殷,你们心里还不都觉得他是个奸生子!” “嘘,小点声,赵岩,度殷还没走远呢。”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拍着他肩膀,也叼着红果往礼堂去了。 赵岩回头正瞧看见度殷远远地望着他,目光怨毒,顿时吓得闭了嘴。 他心神不宁地东张西望,又跑到一个沉默寡言,眉目方正的白衣前谄笑道:“廖兄,你也吃完了啊?咱们一起去礼堂吧?” 那白衣绕开他,淡淡道:“你借我的势也没用,付禄杨黄依之辈不值一提,成适小有希望,但度殷不一样。虽然我看不起他,他也不来招惹我,但他也到了破封的关头,已经能显露灵目了,你好自为之吧。” 赵岩怔怔地站在原地,许久都一动不动。 下午再次上课时,苗姜和老妪没有继续讲什么大道理,让厉九川松了口气,但紧接着,他们让所有人都拿出丹药,还找两个黄杉端来了水碗。 “今日我等受到神启,你们不必在夜里服用丹药了,有神灵庇佑,就在这里服下吧。”裘师长简单解释道,“刚好有新门人来,若是出现什么意外,我们也能相互扶持一把。” 苗姜颔首回应,这是他特地为祝家小公子安排的,在这里服药,可比夜里子时要好上不知多少倍。 厉九川微不可查地皱起眉,天知道这丹药是什么做的,药名也诡异得很。 通灵,通灵,和谁通灵?和什么通灵? 万一和无上玄天来个对视……这倒是不可能,要是随便吃个丹药就能和天上之帝产生联系,又何必找什么传承。 眼见其他人就这碗里的湖水,咕咚一口吞下丹药,厉九川也只好拿起靛青丹丸,在苗姜的注视下塞进嘴里。 可以肯定的是,这东西不会太危险,也不会因此接触到无上玄天,更不会吃一颗就立即出现什么异变。 否则白衣们早就死了,那个拿走丹药的黄杉也只会吃掉以获取力量,而不是还给自己。 咕咚一声吞下,碗里的湖水带着几分特别的腥味,丹药还没滑进肚子就消融在了嘴里。 恍惚间厉九川仿佛看见苗姜在意味深长地笑,嘴角呲出獠牙,老妪拉开嘴皮,露出血盆大口,其他白衣变成眼光绿光的小鬼,发出含义不明的嘶嚎。 但随即就是一阵黑暗,耳畔响起悠长的兽吼,苍莽荒凉。 他眼前突然有无数五光十色的景象飞驰而过,幽冷的溪谷,暖烘烘的日头,破碎的青铜铠甲,飞溅的金黄血液…… 庞大的神灵矗立在天的尽头,旱地如火,水灾淹城,天空劈落紫黑色的雷霆,大地颤动发出怒鸣! 一切都瞬息而逝,飘忽得像幻影,就在此时,变化的景象陡然出现一双眼睛! 它横亘在时光洪流的上空,巍然不动,冷酷无情地扫视每一处景象,每一座高山,每一片溪谷,每一个生灵可以落脚之地。 直到和茫然窥视这景象的渺小生灵对上! “啊!!!” 厉九川大叫一声,伴随着着桌椅被推翻的轰响,他猛地回过神来! 蒲团,桌案,老头脸上不解的表情,冷汗浸透衣衫将厉九川惊醒。 他刚刚似乎,被无上玄天察觉了! 那双无情的眼睛,每一道视线都渗出万古不散的寒意,祂不因万物悲喜而悲喜,只驱使他们,利用他们,无论什么都无法阻拦祂的意志,无论什么都不能让祂的脚步停下。 除了无上玄天,还有什么存在能有这寒渊般冷酷的眼睛?! “来张嘴。” 老妪的声音打断厉九川震恐的心绪,没等他说什么,一口绿汤被塞进嘴里。 于是他整个人得到了某种奇特的宁静,就如同隔着透明的墙壁看这世界,好似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白衣孩童们也都趴倒在地上,老妪接着给每个人嘴里喂下浓绿色的汁液。 “呕!” 看着这一幕,厉九川突然吐了起来,随着汁液吐出,他被隔绝的五感和情绪渐渐恢复,最后只愣愣地靠在矮几旁,神情恍惚又复杂。 “第一次吃药就是这样。”苗姜捏着他脸扯了扯,确认这孩子没被刺激坏脑子,“以后习惯就好了,嗯……头几次晚上服药得点灯。” 裘师长则看着地上一滩绿得五颜六色的东西,满脸皱纹陷得更深了,“这可是神灵赐予的宝物……” “第一次,第一次嘛。”苗姜不在意地挥手。 裘师长的面皮抽动一下,回头继续给其他孩子喂药,嘴里还没忘了嘟哝,“真浪费!” 厉九川是被苗姜亲自送进屋的,他呆滞的时间格外长。 别的孩子都已经能接着念祷词了,他连自己嘴边的绿汁都还没擦,苗姜不得不把他送回屋子。 老头前脚出门,厉九川后脚就止不住地抽搐起来,准备说是一种幅度过大的颤抖,如同惊悸的小兽。 这纯粹是孱弱的本能,面对无可抵抗存在的反应,毕竟他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差点就前功尽弃,万劫不复了! 厉九川用脚想都知道,被无上玄天发现是什么下场。 这来之不易、终于脱离众神视线的一世,是不知多少个“玄十一”换来的,要是如此轻易就被无上发现,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甘心! 缓缓平复了情绪,厉九川开始思考刚刚经历的事。 他现在还活着,说明无上没有发现自己,因为他已经没有价值可言了,被发现的下场唯有死。 方才那枚丹药,很可能跟水德传承种有关,否则仅凭一次记忆错乱的污秽,无上不应该这么快就发现自己,这么一看,他的处境就很危险了。 此地若是只能突破水德敕封,那就不可避免地会接触到无上玄天,众水德传承的根源之帝。 这岂止是死局,简直是“投怀送抱”! 他要尽快离开这里! 第二百七十一章 重逢 当晚夜里,厉九川就开始行动了。 以他的身手,很轻松就穿过重重屋舍,翻出院墙,来到当初进入这里的路口。 但他很快就发现,进入这里的路口,居然消失了! 绕着整个蛟龙池跑了一圈,附近原本此起彼伏的山脉,全变成了千仞高崖!而院落的位置,俨然成了地势最低之处,所谓茧谷,原来真的是谷地! 苗姜他们要求门人在夜里子时服药,难道也是为了呼应这种变化吗? 厉九川面无表情看向高处,山崖深入云层,根本就看不见尽头,可如果只是单纯的“山变高了”,这也拦不住他。 谁知刚迈出脚步,面前的山崖忽地抖动起来,窸窸窣窣地多出两轮“苍白皓日”。 每一轮“太阳”都比他身后的屋舍还大,惨白的光落在他身上,令人灵魂都为之凝结。 下一刻,厉九川摘下裤带上的铜哨,奋力地吹起来!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没人守夜了! 一柱香后,苗姜拎着人回到屋子,面色严肃地问道:“为什么想逃出去?” 厉九川瑟缩道:“这里有……有鬼。” 苗姜:“……” “那是神,不是鬼。”老头把他放到床上,“你只要诚心诚意地信仰神灵,就没什么能伤害你。” 是,直接就被污秽成鬼都不如的东西,厉九川心中腹诽,嘴里却道:“我不想留在这了,我想回家。” 苗姜白他一眼,“你中午打人的时候怎么不说害怕?现在后悔也晚了,但凡想突破封印,世间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就算没有茧谷,也有茧山、茧河、茧海,全都一样。” 厉九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追问道:“上水渡千万年来,突破敕封的人,难道都是依托神灵才解开的吗?” “不然呢?” 厉九川瞬间猜测到一个事实,那就是根本没有人能突破五帝敕封!也许只有成为某一个神的奴隶、寄身或者说秽兽,才能在表面上使用灵源,才能看似正常地修炼!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是苗姜没有说谎,可无论事实如何,厉九川已然相信了八分。 “你也不用着急,等到池洗结束,我自然会送你回家,在此之前谁也不会伤害你。”苗姜又郑重道,“还有,绝对不能再偷偷往外跑了,无论白日还是黑夜,神灵可都是盯着我们呢!” 厉九川心中一凛,状似乖乖点头,脑瓜里思绪百转,看来今夜难眠了。 送走了苗姜,并且发誓绝不再逃跑,厉九川躺在小床上,任由窗缝里洒进来的月光铺进脑海。 如果直接逃离不可取,那他就需要想想别的办法,看来要找其他孩子们谈谈了。 黄杉们地位低,奴性重,贸然和他们谈话,不光会引起白衣的不满,还会让师长们注意,他们也不见得知道什么秘闻……所以要先和白衣孩童谈,藉由他们之手询问黄杉。 再就是炎琥,那个怪模怪样的家伙肯定知道更多东西,到时候可以顺便问问有没有人知道如何找他。 还有昨夜来偷袭的两个人,也不知道被苗姜带去了哪儿,或者是,已经处理掉了。 厉九川翻了个身,如果要接触的话,选谁比较合适?第一个排除扎发髻的,他的恶意都能让自己起杀心了,剩下的人也不怎么熟悉,后面观察下再说。 还有丹药的问题,如果还得当面服药,恐怕很难伪装过去……算了,实在不行就找苗姜吧,按他们的习惯,应该都是夜里服药,此事比较好解决。 然而最后的“池洗”,是绝不能去的,估计是一个祭祀仪式,免不了再次进入那种奇怪的污秽之中,对无上来说,简直是送到嘴边的肉。 次日,厉九川照常装聋作哑,等念完祷词,上完早课,吃饭时又揍了两个挑事的黄杉,不用猜就知道是度殷在暗中指使试探,所以他直接打断了两人的腿,省得每天都跟他们打架。 接着,厉九川问了苗姜,才知道丹药是每旬日才有一颗,一个月也就吃三次,之后就都在夜里服用,顿时让他放心不少。 只不过白衣黄杉们都在躲着他,直到打断第五个黄杉的腿后,干脆就没人敢靠近,厉九川相当一些时日都没找到机会问事。 直到第二个旬日到来,厉九川捏着丹药坐在床上,想了又想,抬手敲了敲墙壁。 他住在第九间,第一、第七间没有人,二三四五六依次住着度殷、杨黄依、付禄、成适、赵岩,第八间住着廖飞雪,是个独来独往,谁也瞧不起的性子。 但厉九川知道,他是最渴望突破敕封的那个人。 墙那边没有丝毫回应,厉九川也不客气,手掌如陷牛油,噗地一声击穿墙壁,豁口处顿时多了廖飞雪那张垮着的脸。 没等对方骂出声,厉九川捏着丹药在他鼻子前晃了一遭,“我要问你点事,此物作赔。” 廖飞雪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才开口道:“你若是骗我,定叫你生不如死。” 说完他就转身出门,来到了第九间的屋子。 厉九川不在乎他的威胁,只是捏着丹药问道:“这东西究竟有什么用?” “裸虫吃了登天,传承者趋之若鹜。”廖飞雪瞥着他,“你不是吃过吗?什么用你心里不清楚?” “我只看见了一些鬼影,怪吓人的。”厉九川“强装镇定”地道。 廖飞雪冷笑道:“你只吃了一次,光顾着看好看的,自然不知道其中妙用,丹药给我,我就给你说。” 厉九川抬手抛给他,后者顿时乱手乱脚地接住,显然没想到他这么痛快。 廖飞雪把他看了又看,低声道:“一次吃一颗确实会看见神灵显圣,但要是分开服用,能窥见本真。” “嗯?” 多说无用,廖飞雪直接刮下一撮丹药粉末擦到厉九川手上,“吃掉。” 后者下意识拧起眉毛,“不会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不会,吃了你就知道。”廖飞雪把丹药用一方木盒收起来,神色随意道:“你要是不想吃也行,反正丹药归我。” 厉九川抿了少许药粉,眼前的景象陡然间亮了一瞬,而廖飞雪显得格外鲜明。 他当即将剩下的都吃掉,一种似乎被堵塞了很久,又忽然畅通的感觉油然而生。 活的生灵变得愈发鲜亮,死的东西暗淡无光,成片幽蓝的荧光恣意游荡,身躯的每一种感官都更加敏锐,乃至洞察一切。 自重生后,他又一次感受到了灵源!但很快,这感觉便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 厉九川这才明白,原来吃一点药粉并不会陷入污秽,反而借助丹药的力量,能让他暂时感受到灵源。 就好像失明的人见到光,无翼的鸟儿又长出翅膀,哪怕只是暂时的获得,都能让人愿意付出一切来夺取! 他瞧着满脸不耐的廖飞雪,也只有心思尚且稚嫩的孩童,才会讲究义气,思量回报,就算表面上不显露,但这样的秘密不是谁都会说出口。 “这么一点点地吃,能突破敕封吗?”厉九川又问道。 “不清楚,但好歹有感觉。”廖飞雪不屑于在这等小事上骗人,也觉得厉九川坦率态度的确换来他一些好感,“但要是像师长讲的那样吃,还不信仰神灵的话,就会变成怪物。” 厉九川神色微动,“你也不信神?” “这不关你的事。”廖飞雪理了理衣袖往门外去,“要是不信,你可以去看看那些黄杉。” “怎么看?” “仔细去看。” 厉九川目送他离开,只觉得今夜也算小有所获。 接下来在第三个旬日之前,厉九川仔细观察了每一位黄杉,甚至还找机会逮住几个,半是利诱半是威胁地许诺。 然而这些家伙们要么表现得痴痴呆呆,要么胡言乱语,偶尔有人想说些什么,第二天就会消失不见。 这让厉九川明白,苗姜,或者其他师长,一直都在盯着他。 其他孩子更不想和他接触了,暗地里还传言什么灾星,祸害。 当他第三次拿到丹药,经过反复尝试,少量吃下药沫,的确能暂时打通对灵源的感知,使五感敏锐。 可一旦停药,这些感觉会通通消失,丝毫不能对敕封起作用,而且就算处在感知状态,也无法引灵源入体。 就像天生有某种缺陷一样,身而为人,就注定需要融合传承种,以灵源描绘传承,方才能使用灵源。 直到这时,厉九川才算初识了传承种的本质,也大致明白了传承者为什么喜欢把凡人称之为裸虫。 拥有了传承,裸虫就脱离了它的族群,成为了“半神”,拥有非比寻常的力量,呼风唤雨,降灾引祸,上天入地。 厉九川取下墙上挂着的衣衫,用剩下大半颗丹药在破洞上一晃,廖飞雪便又在豁口处瞪着他了。 “招狗呢你!” “带我去仔细看看那些黄杉,以后旬日的丹药全都归你。” 廖飞雪顿时怔住了,他已经告诉这家伙丹药有多么重要,渴望飞翔的鸟儿哪怕只能暂时起舞,都宁愿付出所有,但这家伙好像一点都不在乎。 就如同吃惯了珍馐的少爷,哪怕家常便饭再怎么香甜,他也完全不当回事。 “一言为定。” 廖飞雪说完,转身钻进床底,厉九川还没看清楚,忽然听见自己屋子角落正发出嘣嘣的闷响。 搬开矮桌,平平无奇的地面忽地掀起来,廖飞雪的脑袋灰扑扑的,还挂着蛛丝。 “哎,好久没来你这边,太脏了。”他扒拉着脑袋上的灰,招手道:“跟我下来。” “不会有师长发现吗?” “在外面他们才会偷偷摸摸盯着你,屋子里没事,不然这地道还能留着?” 厉九川不再多问,将床上的被子卷作人形,才跟着廖飞雪跳进地道。 里面是乌压压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廖飞雪挪动和喘气的声音,跟着他一直摸索。 先是朝外爬了相当一段距离,已经离开屋舍的范畴,又出现了一段缓坡,尽头是个青幽幽的洞口。 刚跳进去,厉九川竟然看见个熟人。 骷髅似的身体上架着颗圆圆的大脑袋,两撮红眉毛分外显眼,正是炎琥。 “你怎么还带人来了?”红眉毛很是不满,说着就要把两人往回去推,“快走,我可不是开善堂的……” 廖飞雪丢给他半颗丹药,这厮立即住手,换了副笑嘻嘻的面孔。 “啊呀,这怎么好意思,二位是来……做什么的?” “问他。” 廖飞雪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转身开始在这窄小的洞穴里踢踢捣捣,试图找个能坐下的地方。 然而炎琥的老窝显然没一处能让他看上眼,干脆顺着洞口又爬出去,闷声闷气地让厉九川待会自己回屋。 除了联通其他屋舍的那一排,地道只有一条路,倒也不怕厉九川走错地方。 等到廖飞雪彻底没了踪影,厉九川才开口道:“你这多少人屋子底下挖了地道?” 炎琥一脸无辜道:“不是我挖的,我也不知道是谁干的。” “除了廖飞雪没有其他人发现吗?” “嘿,我只见想见的人,其他人就算找到这里,也是死胡同。” “你很厉害,我有点事想问你。” “求人办事光夸几句是没用的。”炎琥嘿嘿笑起来,大脑袋晃来晃去,像个拨浪鼓。 厉九川笑了,“那用你的命来换,够不够?” 大脑袋的笑容缓缓收敛,他仔细打量面前这个孩童,许久才道:“你和别的小孩都不太一样,但我没法肯定,想听真话,你就得证明这一点。” “我不光想听真话,我还想看见真相。”厉九川从角落捡起一把铁铲,当着他的面捏成铁球,“你没得选。” 炎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你不说就算了,但我还得问一句,为什么你想逃出蛟龙池?” 厉九川摇头,“我信不过神,若是可以,愿屠尽天下神袛,我要祂们永远都不能再出现。” 他语气说得风轻云淡,眼底的寒意凝重如山。 周遭死寂了好一会,炎琥才啪啪拍掌道:“好魄力!好宏愿!走吧,我带你去看看这蛟龙池,去看看这茧谷。” “蛟龙池不是上面的湖泊?” “怎么可能,要是天天喝蛟龙池池水,这里早成了一片毒瘤野地了。” 说着,他双手扒住两道不起眼的土缝,用力一推,又一条暗道出现在厉九川面前。 厉九川忍不住瞄了他好几眼,这家伙简直像山神殿出身。 暗道依旧是一路向下,漆黑中充斥着泥腥、水腥味,唯独炎琥的老窝亮着幽幽的冷光。 “别看了,那是从蛟龙池里挖出来的泥,不光能让人在地下不憋不闷,还能当灯使。”炎琥弯腰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道。 “还要走多久?”厉九川怀疑所谓蛟龙池已经脱离了茧谷的范围。 “马上。” 拐了个大弯,炎琥指着一个背篓大的洞口道:“就是这里。” 洞口散发着淡橙色的暖光,远处隐约能看见灯火。 厉九川跟着炎琥跳下去,视线骤然开阔起来。 能容得十人并行的巨大山窟,周围都是泛着幽光的冰凉石壁,火把插在两侧,照得很亮。 厉九川随即看见头顶的石壁悬着两道黑影,惨白的骨头遍布噬咬的齿痕,从脖颈到脚底板都被啃得干干净净,唯独两颗脑袋皮肉腐烂,犹能看出属于人的面孔。 他看得很清楚,这就是第一天晚上,苗姜追击的两个偷袭之人,从骨骼来看,他们绝不超过十岁。 txt下载地址: 手机阅读: 第二百七十二章 悟 炎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甚至拨开尸骨接着往前走。 “这就是你想看见的茧谷,姑且算是大门吧,蛟龙池在最下面,要走很远。” 厉九川看着两具骸骨问道:“这里有多少人?” “你是问活的还是死的?” “活的。” “莫约八百上下。” “院子里最多也就一百来个吧?” “是啊,只有八分之一的人能成为黄杉拥有铜牌,像你这样的白衣玉牌,差不多百分之一,剩下的都是石牌,能在神灵苏醒的时候保住性命就不错了。” “神灵?你们见过?” “你才见过,那些人都死了,比刚才挂着的还惨。” 厉九川跟在他身后,“那你有没有见过打破敕封的人?” “不就是神使吗?池洗的时候跟条狗一样……”说到后半句时,炎琥只在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几乎叫人听不见。 听到这里,厉九川已经能断定自己的想法没有错了,尽管还缺失一些细节,但并不影响他做出决定。 “为什么会有八百这么多的人?” “死的不计其数,八百算多吗?你以为只有世家才出天罪,凡人没有吗?不过是世家垄断传承,凡人没有机会修炼罢了,即使如此,他们仍然有的是办法分辨凡人里藏着的天罪之人。” “胸口印记藏不了,分辨敕封也不难吧?” “哼,只有超过三代人,每一代都修炼了传承,他们的天罪后裔才会直接烙在胸口上。” 厉九川绕开地上的碎骨,又问道:“为什么要把天罪之人都抓到这里?” 炎琥忽地停住脚步,神色憎恨地回过头,“因为要供养神灵啊!沾染过五帝气息的裸虫都是大补,如你这般的补药,吃上一千个铜牌石牌都比不上!” 厉九川冷静道:“五帝是何等存在,能有这么多人能沾染祂们的气息?” “何等存在?我只知道我爹娘只是待了一次不知名的老庙,生下我来就变成了罪人,被扔在火堆里烧死! 我只知道无意间和传承者擦身而过,生下来的孩童就是天罪! 我只知道秽种遍地横行,污染的稻谷不吃就会饿死,吃了就会诞生罪孽! 雷霆,旱灾,洪水,瘟疫,大战……无论谁沾染了其中一样,生出来的孩子都可能变成我们这样! 祂们是何等存在?你告诉我,哪个神不是灾祸,哪个帝不是瘟星!” 炎琥的牙缝里咬出血,贴着骨头的皮肉都鼓起青筋。 厉九川沉默了,他知道炎琥说得没错,传承种那些怪异的力量,从本质来讲都充斥着恶意,哪怕是能赠予福祉的神通,都透着一股子诡谲味道。 但想不到的是,五帝的力量在上水渡溢散得如此严重,难道是因为四方帝君皆未归位的原因吗? “你留在这里,是因为出不去,还是也想打破敕封呢?” “呵,打破敕封?根本就没人能打破!全都是假的,骗人的!这里是囚笼,是死牢,唯独你们这些玉牌门人能在所谓突破敕封失败后离开,所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想杀死你们,拿到你们的令牌,逃出生天。” 炎琥停下脚步,两人此时已经来到一处奇怪的巨大洞穴,足有方圆十丈大小,奇怪的荧绿泥土将整个空间糊成球状,如同蚕丝一样拉扯开,一圈圈盘绕下来,间隙里还能看见密密麻麻的光点闪烁,宛如无数人开合的眼睛。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留在这里?”炎琥侧脸的皮肉堆积到颧骨,笑得扭曲瘆人,“先从茧巢里活下来再说吧。” 他摊开双臂仰头倒下,像一根枯木陷入泥浆,荧绿潮湿的土壤好似蛛丝,飞速将他吞噬。 厉九川神情不变地看着炎琥消失,甚至没有出手阻拦的意思。 泥茧缝隙里闪动的光点越来越亮,当第一只枯瘦漆黑的手臂扒开泥缝,这肮脏的秽物展现了它的面貌。 没有毛发没有皮肉,黑绿的泥水顺着死躯一滩滩跌落,眼窝里闪烁着密集的细小荧虫,它们张开嘴发出刺耳的尖嚎。 “爹!娘!呜——” “救救我……” “我要回家……回家!” “救救我!” “娘亲——回家……家!!!” 呜啸声宛如鬼嚎,自双耳扎进灵魂,看着铺天盖地犹似蚁穴倾覆般的怪物们爬出,让厉九川不由得回忆起当年的玉城。 一拳捣碎尸骸的面孔,气劲勃发下,连同它大半个胸腔都震成碎片。 这些尸骸已经枯朽,远没有声势来得吓人,甚至都不曾让他出现半分幻觉。 要么是这些秽物太弱,要么是背后的神刻意压制了污秽的力量,无论是什么原因,对厉九川来说都只是多费些事罢了。 每一拳每一脚都能轻松打碎这些孩童模样的怪物,他干脆跳起来,踏在它们脑袋上飞奔,强横的气劲自脚下打出,成片枯朽的头颅爆开,连同它们眼窝里寄居的荧虫也飞了出来,如绿云般萦绕在上空。 随着荧虫越聚越多,厉九川眼前竟时不时地出现些人头大的“绿蚊子”,明明刚看见“绿蚊”张牙舞爪地朝他扑来,下一刻却不见了踪影。 是污秽! 影响来自比丝线还纤细的虫群,拳风打过去,劲力只是将它们吹得更远,却杀不掉这些东西。 厉九川的幻觉愈发严重,人头大的“绿蚊”也变成了比人还大的怪物,连它们腹部的亮斑颗粒,触须密集的绒毛,微微颤动的口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缓缓闭上眼睛,并指为剑,初看玄十一的剑招时,他以为是一百零八式,耗尽心力之下,化繁为简只有九招,但若再做归类,仅剩三式。 可现在,厉九川清楚,玄十一的剑招其实只有一式,唯杀尔。 一剑洞穿对手心脉,一剑刺破敌人天庭,一剑断他心魂,一剑斩他性命!这剑招根本就是无招!独独只讲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杀!要那杀意比天还喧嚣,比地还浑厚,要剑锋所指,寸草不生,要摒弃千般思绪,万般繁华,杀意灭众生,便是无物不斩! 陡然间,世界陷入无穷无尽的黑暗,没有光,没有声,没有气味,一片死寂。 紧接着,一缕绿得发蓝的光在黑暗中飘摇舞动,若是凝神细看,那光便分化出千万虚影,难辨真假。 厉九川的心神全然不在那光上,他心里只有勃勃杀意,他手里仿佛捏着看不到的剑锋,毅然决然地挥了下去! 噗,空气里传出败革被刺破的声音,一股子特殊的水腥味瞬间将厉九川唤醒。 在巢穴里飞舞的荧虫一只也不见,围得密不透风的孩童尸骸都僵在原地,然后齐齐碎裂,噼里啪啦掉了一地的骨头碴子。 将整个洞窟包裹成巨茧的泥土也干涸下陷,露出炎琥那张脏兮兮且呆滞的脸。 txt下载地址: 手机阅读: 第二百七十三章 计划 厉九川单指点着他眉心,“想活还是想死啊?”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炎琥没有走远,甚至猜到这家伙八成躲在地下,靠那堪比死人的敛息手段,来躲过被污秽的孩童尸骨。 炎琥嘴角蠕动,半晌才道:“你究竟有没有突破敕封?” 明明只是个凡人,能打碎茧尸就算了,竟然连茧虫都能杀死!而且也不像其他人,见到茧虫聚群还没有变成怪物。 “这不重要。” 厉九川一边运转气血,反复冲刷自己被污秽影响到的地方,直到那些皮肉不再僵硬变化,慢慢恢复,一边拖着炎琥往外走。 “我感觉有别的东西要来了,这里待会应该很危险吧?” 他之所以跟着炎琥来到这里,就是因为察觉到没有太大的危险,武道修炼至化劲,已经能感受到某些潜在的预兆,尤其是和传承沾边的,对他来说就像雪山里升起的太阳一样明显。 若说“绿蚊”是暗淡的荧光,那么即将接近的东西就是燃烧的篝火。 “没事,那东西爬得很慢,咱们就算原路返回都有时间,只是你坏了一个茧巢,神可能会苏醒,最近不能再来地下了。” “好。” 厉九川将他拖到挂着两具尸体的洞口,指着上面道:“你想和谁换?” 炎琥划拉着竹竿似的四肢,“我认输,我错了,全都是我不对!祝兄,祝大哥,祝大少爷,我想活我不想死!” “那就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 “行行行,您问什么我答什么,如有假话,您只管拿了我的头去。” 厉九川问道:“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他不相信炎琥还没找到逃离的办法。 “谁想留在这里了?我早就准备跑了,但得等到你们池洗,那个时候没有神使巡视,只要避过神灵,就能逃走了。” “哪些人是神使?” “你们口中的师长全都是。” 祝安临可没有说过苗姜是传承者,不过也在预料之中。 厉九川又问道:“你避开神灵的方法难道就是装死?” 炎琥苦笑:“不然我为何要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和神沾边的东西对活物和血肉最感兴趣,我已经能骗过茧虫,要不了多久就没有怪物能发现我了。” 厉九川想到那无边无际的高山和悬崖上皓日般的眼睛,他冷笑道:“你要是只凭借装死就想离开,池洗那日就是你真正的死期。” 也许秽兽不会察觉装死的炎琥,但对活着的传承种来说,就像黔驴技穷一样可笑。 炎琥心有不满,但也不敢反驳。 “我要离开这里,在池洗之前,你有什么主意吗?”厉九川轻松跳上岩壁,推开炎琥老窝的石板钻了进去。 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红眉毛安心了些许,“池洗就池洗吧,反正不死就行了,这也算是铜牌石牌们求之不得的机会。” 看见厉九川冰冷的眼神,他随即改口道:“让苗师长带你出去不就行了,就说要回家。” “他说在池洗前不会让我走。” “嘶……”炎琥纠结了好一会,又道:“我倒是真有个主意,不知道你肯不肯用。” “说。” “我办法可以让池洗那天出现暴乱,本来是为了吸引神的注意,方便逃走的,既然你也想离开,咱俩一起吧!” “一起?”厉九川眯着眼睛,“你在和我讲条件?” “不敢!不敢不敢……但是以祝爷的能耐,多带我一个也不算事啊。”炎琥对着这个两三岁的小孩赔笑时,心中总会有种荒谬感。 厉九川面色稍缓,“详细说说。” “我能让茧虫趴在我身上,带它们去找血食。”炎琥弯了弯眼睛,“别问我是怎么做到的,你要是在尸堆里活几年,肯定也会想出这种办法。 这地下还有好几百人,他们没日没夜地在茧巢里干活,有茧虫守着,准进不准出,但我能引走茧虫,然后驱赶那些家伙,将他们赶到蛟龙池。 这些人都是神的储粮,神使也不会轻易全部杀死,然后我们趁混乱之际走粪道,就是茧巢排落堆积粪便的地方,大概能从小粮山山脊南麓出来。” “你为此准备了多久?”虽然知道这家伙肯定有计划,但厉九川没想到如此详细。 “从来的第一天起,到现在已经有五年了。”炎琥掰着指头,“我不知道见过多少人,从附近的山村到西金的虎都,乡下的野民到世家的公子,太多太多啦,能活够这么久的,只有你眼前一个。” 每一天的小心翼翼,机巧的应变,仔细地观察,不仅让炎琥活到了现在,还从四面八方的来人嘴里打听到了各种消息。 他们从哪里来,在哪里听过什么传说,见过什么异象,都被炎琥一点点记在脑子里,整理出能让他逃离此地的要点。 粪道是听几个运过粪水的黄杉说的,池洗是从廖飞雪那样的人嘴里打听出来的,小粮山是那里被抓来的孩子讲的…… 经过反复对比,炎琥确定了又脏又臭遍布粪便却没什么野兽人迹的小粮山正是粪道的出口,池洗则是极其重要的祭祀,所有师长都会在最下层的茧巢行仪,而身为天罪的孩子们是饲神的重要食粮。 一环扣一环,这些将成为炎琥能否逃生的关键。 事实上他早就有机会逃出去,但始终没有行动,就是因为还缺一个强大的伙伴来弥补猜想中的误差和意外,而现在,所有的条件都符合了。 如若上苍有念,垂怜世人,那么自己一定是正被垂怜的时候吧! 炎琥干笑着看向只有自己胸口高的强大伙伴,“我能不能问问,你被敕封的是哪个灵源?” “金德。”厉九川面无表情。 “妙啊,金生水,金德封则水止,不错不错。”炎琥笑得越发尴尬了,心底更是发毛。 祝氏一直自称西金白虎世家,而子嗣竟然还是个天生无金之辈,这岂不是捅了人的痛处? 好在这小少爷没有因此发火,看来还是个身怀绝技的慎重性子。 “你问这个做什么?” “水德敕封对同源之神似乎很不一般,想必你也能看出来这里的神灵属水,不成为神使,就会被当场吃掉,既然你不是,我就放心了。” 厉九川心中陡然一寒。 txt下载地址: 手机阅读: 第二百七十四章 融入(上) 如果水德属种都有吃掉水德敕封者的习惯,那么吃哪些和放哪些又是如何判断? 厉九川不免想到某个天上之帝,难道祂无时无刻不盯着每个属种,让它们吃掉自己所厌恶的,留下能成为走狗的,还顺便能揪出自己…… 无上玄天必然是知道他身上有水德敕封! 就算厉九川认为现在的他毫无价值,也难免将此事联系到自己,心里对所谓池洗更加警惕和排斥了。 在炎琥的大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打入一股气劲,厉九川扔下一句:“三日之后你会感到头昏脑胀,鼻窍流血,记得赶快来找我,否则你必死无疑。” 这是他用来控制炎琥的手段,仅凭口头约定,他无法信任这个家伙。 不等回话,厉九川已经顺着原本的暗道离开了,他还剩两个月的时间,有很多事要做。 通过前一个月里的观察,有几个黄杉每天在别人下地干活时都会消失两三个时辰,晚上才沾着一身尘土回来。 再联系上从炎琥嘴里得到的消息,这些人很可能是去地下真正的茧谷了。 厉九川本来第一个目标就是他们,然后是所谓“师长”。 但琥已经告诫过他,最近不能再去地下,他打算把此事放上一个月,先去看看那些师长每天都在干些什么。 要说最好追查到的,不是苗姜,而是第一天夜里开门的张师长。 他看似行踪隐秘,实则总待在自己屋子里,只在吃饭时来拿一下食盒,或是在深夜巡视两圈屋舍。 厉九川趁他在外巡视时,偷偷溜进他屋子,里面只有一副蒲团,墙上挂着张四角摊开的皮卷。 上面画着一副嶙峋山石图,乌青的岩石凹凸不平,形状似笋瓣般层层叠起,尖头朝上,形成一个硕大的椭圆。 只瞧见图卷的瞬间,厉九川就知道这是一副传承刺青,皮的材质正是人皮,应该是从传承者身上剥下来的。 因为皮卷一般会用兽皮制作,猪皮毛孔呈品字排列,羊皮毛孔成排出现,乍看如鳞,而牛皮毛孔粗糙,相较之下人皮的细腻,是其他牲畜比不了的。 更何况上面宛如天成的刺青,不用想就知道是哪个倒霉的传承者死在此地,被制成了皮卷。 张师长每次回到自己屋子,也是全神贯注地盯着画卷看,以至于对周身的环境都无所顾忌,若是此时杀他,易如反掌。 厉九川隐约记得有种传承练法,是通过冥想临摹图腾来完成对传承的修炼,据说这些人能通过图腾,身临其境般“看见”传承种,汲取其精髓要义。 这种法子比当年他们拜神像要安全不少,只是某种有意为之的隐瞒下,大樂不曾传播开来。 张师长就像一张盖着布的桌子,揭开了一个茶壶两个杯,什么都能看得明明白白,被苗姜说有病,估计也是因为过度修炼传承,导致心锚不稳,精神恍惚。 但裘师长就不同了,她和苗姜很像,看起来无时无刻不在,可要去跟踪他们时,也怎么也发现不了踪迹。 他们连自己的屋舍都不常待,有时候拎着食盒就不见了人影,厉九川百般追查,才发现附近一座山上有个偌大的藏书阁楼,苗姜和裘师长都喜欢待在里面,而且十分警惕。 阁楼里稍有蛛丝马迹,两人都会搜寻到底,哪怕是一只路过的松鼠,歇脚的鸟雀,他们都不曾放过,让厉九川找不着机会进去。 剩下的四个少年少女和青年男女是正儿八经照顾孩童们起居,教授各种生活常识的,他们和年纪更小的孩子们住通铺大间,教出来全是诚心诚意的信徒。 本来以厉九川的年纪,他也该去,但因为第二日就胖揍了黄杉,表现出不俗的自理能力,苗姜也就没安排他去。 一番衡量下来,张师长心锚不稳最好杀,苗姜和裘师长实力不俗,目光都能盯得人出现幻觉。 少年少女像是刚种下传承还在稳固,也就是祝槃的水准,青年的男女则有些锋芒毕露,厉九川猜测他俩的传承度在十到二十上下,苗姜和老妪二人可能已经突破第一个瓶颈,甚至第二个,约是在三十到五十之间。 但也不排除最差情况,那就是他们之中存在体兵。 大概摸清了师长们的情况,厉九川在第四个旬日发丹药后的夜晚,把王柱叫了出来。 王柱就是问他讨要丹药的壮实黄杉,两人在湖畔一棵大柳树下见面,旁边有块巨岩石头和树紧靠在一起,中间的夹缝就是师长巡视的死角。 厉九川选的这天又轮到张师长巡视,他满心都扑在人皮刺青上,只在屋舍间绕了一圈便回去了,更给了王柱出来的机会。 其实王柱一点也不想出来,但是没办法,就算被白衣当场打死,师长们都不会在乎,厉九川有这个实力。 他偷偷摸摸顺着灌木阴影爬到柳树下,厉九川早已蹲在树根上等待了。 一双眼睛像是放着阴冷的寒光,明明还那么小,却让人感到危险又可怕。 王柱瑟缩地低下头道:“祝…祝公子有什么吩咐?” “你来这里几年了?” “九岁到此地,如今有三年了。” “三年,你都是黄杉吗?” “这……”王柱忽地反应过来,“您知道,石牌奴?” “奴?” “石牌奴,铜牌仆,玉牌主,只有玉牌白衣弟子才会被称为门人,我初来时,就是一个石牌奴。” 王柱眸光暗淡,又接着道:“幸亏我生得壮硕,长得快,才能……才能及时变成铜牌仆役。” “说说石牌都做些什么?” “也没什么,成天待在地下,睡在特别大的泥茧巢里,每天有四个时辰要去挖泥笋,用来充饥,力气大会干活,说话利索的就能,就能成为黄杉。” 厉九川摸着下巴,“怎么才能成为黄杉?” 王柱再度低下头,不说话。 厉九川摸出那颗丹药丢进他怀里,把后者惊了一跳,“实话实说,我不会告诉师长,但你要是敢骗我,以后都别想再看见太阳。”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王柱捏着丹药的手都在发抖,但终究是咬牙收入怀中,“黄杉自始至终只有九十九个,要想成为黄杉,就,就得……杀死他们!” txt下载地址: 手机阅读: 第二百七十五章 蝼蚁之谋 “杀掉一个黄杉,拿走他的铜牌,就可以到地面上来,此后他所有的活都归你做,就再也不用回地下了!” 王柱飞快地说完话,好似用尽了全身的劲,眼睛发红,脑门都冒出汗珠。 厉九川盯了他一会,“师长们有没有告诉你,杀人是罪。” 六岁的孩子顶多知道杀人不对,就算长到十二岁,也只是在封闭环境里得不到任何教导,但王柱的反应太过了,像是长期被某种观念恐吓或者威胁过。 果然,敦实的少年扑通跪倒,一张憨厚的面孔扭曲得几乎要哭出来。 “我,我真的不想做石牌,我只能杀了他,每天挖泥笋都可能被怪物杀死,甚至都来不及逃……” 他哆嗦着小声哽咽,“就算在茧巢里,也总有人莫名其妙就没了,我也不想被神厌恶,呜……可我真的不想死啊……” “那黄杉,真的就不需要回地下了吗?”厉九川又问道。 “不,不是,每个月都有黄杉要轮流下去清理粪道,只是师长们是这样说的,但去的人是……是度殷规定的,我们剩下的人,不用去。” “度殷管这个?” “他不管,但是所有人都听他的,也没人愿意下去,所以……” 所以就有几个最好欺负的倒霉蛋,每天都得回地下,遵从度殷的,他就让其享受短暂的安宁,违逆他的,就是这等下场,难怪有那么多黄杉对他唯命是从。 “你们用同样的法子得到玉牌,不就能和度殷分庭抗礼了吗?”厉九川捏着一根枝条,对着树根戳来戳去。 “玉……玉牌,虽然大家都这么传,但没人敢真的去杀白衣,我总觉得,我总觉得……” “像个陷阱。”厉九川接上他的话,乌黑的眼睛里像结着冰,“师长们亲自带回来的人,你们纵使杀了他,夺了他的牌,师长会认吗?” “可……大家都这么传,只要拿到玉牌就能离开这里,还能选择一个仆役带走,如果传言不对,师长们肯定会阻止的,他们什么都知道。” “为什么呢?”厉九川丢掉树枝,挠了挠下巴,他不理解这种只能称之为戏弄的事。 “起初也没人知道,可后来知道了,就觉得有希望了,石牌夺取铜牌,就真的可以成为黄杉,那夺到玉牌,肯定也能成为白衣,大家都这么想,好像活着也有希望了,总有一天我们能得到一枚玉牌,然后走出山去,永远地离开这里。” 王柱喃喃自语,眼里是厉九川从未见过的幻梦。 他垂下眼帘,语气淡薄地反问,“离开这里,你要去哪呢?” “回家。”王柱捂着脑袋,泪水沾湿衣袖,“我要回家……回家!” 厉九川站起身,拍了拍他肩膀,“快点回去吧,你这颗丹药本该是廖飞雪的,要是叫他看见,你这趟就白跑了。”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就算王柱回到家,也还是会被送到这里,就像苗姜说得那样,不是茧谷,就是茧山,茧河,茧海,只要世上“神灵”仍旧存在,他们的命运就无法更改。 厉九川没有回到自己的屋子,而是敲响了苗姜的门。 静静等待了半盏茶时间,厚重的木门悄无声息地打开,苗姜一张脸僵硬得就像皱巴巴的老姜,“什么事?” “苗掌事,我今天给发的丹药不小心弄丢了。”厉九川满脸无辜。 “丢了就没了,下个旬日再说。”苗姜作势要关门,被某个不像话的臭小子一把拦住。 苗姜没有收力,门框啪地裂开数条裂缝,厉九川的爪子丝毫未伤。 两人对视了片刻,老头冷哼一声,从怀里摸出一颗靛青丹药丢给他,“下不为例。” 厉九川见好就收,刚缩回手,那门就哐地碰上了,连瓦片都抖了三抖。 他知道苗姜的让步是因为什么,故而心中坦然,捏着丹药回了屋。 掀开墙上挂着的衣服,露出被打破的豁口,廖飞雪的脑袋立即贴了过来,这厮竟然端着凳子坐在这等,生怕厉九川会反悔。 事实上,厉九川早就准备反悔了,他把丹药给了王柱,只打算回来告诉廖飞雪丹药已经送人了,然后坐等他们闹出事端,借此窥伺茧谷的破绽。 但王柱最后一番话,让厉九川选择放过他们,还腆着脸找苗姜多要了丹丸。 若是世间人皆无情无义,苟且狼狈,那他做起事来,就不用想这么多了。 今夜所为,厉九川本未放在心上,但次日傍晚,他竟然等来了惊喜。 王柱披着一身糊满了绿泥的蓑衣,小心翼翼地敲响了门,“祝公子,祝公子在不在?” 厉九川探出头,“怎么?” “地下出了点事,师长们让我们都下去帮忙,我知道您一直想去看看,这会是最好的时机,有师长们看着也不会出大事……” “好,什么时候下去?”厉九川问道。 “现在就行,入口就在菜地旁边的地窖,但是您得换身衣服。”王柱犹犹豫豫地从背后拿下一件同样的蓑衣,“披着这个,就不容易被抓走。” 厉九川也没问会被什么抓走,他二话不说,换好衣服,两个人就像裹了泥的稻草堆,朝着菜地移动。 王柱边走边道:“最近不知怎么了,下去的黄杉一个都没活着回来,张师长去了一趟竟然还负了伤,苗掌事和裘师长也都下去,好多路都被打断了,需要我们去背石头开路,虽然有些危险,但我觉得祝公子肯定是想去的,就来喊您了。” “你猜对了。” 厉九川也没客气,直接问道:“就算有师长在,地下也不算安全吧?你不怕吗?” 王柱打开地窖里的暗门,一抹幽蓝发绿的光亮起,正是茧巢里能让人呼吸的绿泥,“只要和大家在一起就会平安的,千万不能一个人落单,而且玉牌会有师长相救,您若是遇险,掀开蓑衣露出白衣就行。” “你们大概要待多久?” “天亮之前肯定能出来,否则我也不会来喊您。” 王柱处处表现自己的诚意,生怕不够似的,率先钻进地道在前面弯腰走起来。 对于厉九川来说,他站直腰个头刚好,不会被头顶的泥巴粘住脑袋。 这地道也是一路向下,没多久便骤然宽阔起来,偌大的山洞隧道站着近百个黄杉,两侧青黑的石壁不断淌下幽绿的浊水。 苗姜面色阴沉地指挥黄杉去往不同的甬道,每五个人一队,只发一把铁铲,一把铁锤和一柄镰刀,领到东西的黄杉还要都背上竹筐,朝苗姜指的方向出发。 裘师长也在旁边帮忙,只是她老脸乌青,右臂不翼而飞,紧勒着绷带。 于是两人高低立显,厉九川对苗姜的忌惮又多了一分。 轮到王柱时,他已经找好了其他三个,都是块头不小,身强体壮的少年,从裘师长那边领了东西,就朝着她指的方向前进。 厉九川注意到其他黄杉都去的是两侧弯弯曲曲的小道,只有个头格外高大,更加强壮的少年才会顺着宽阔大道直走。 没一会功夫,众人抵达了山洞尽头,一个漆黑不见底的大坑出现在眼前,来到这里的黄杉都是稍加犹豫,方才跳下去。 “这是通往第二层的路,都说茧谷九重,但其实就三层,很多人都传第三层住着神灵。”王柱在旁边小声解释。 下到第二层,这里除了茧泥的荧光,一根火把也无,绿水湿答答地在地面流淌,走起来让人觉得格外吃力。 黄杉们不像之前那样一队一队分开,而是四队凑团,慢慢朝堵着的道路移动。 走在前面的拿出铁铲,走在后面就取下背筐,去接铲下来的泥和敲碎的石头。 可除了铲子锤头叮叮咚咚的响动,众人耳边还是时不时传来绝无可能出现在这里的声音,要么是一阵刺耳短促的尖啸,要么是房门打开的吱呀声。 若是凝神听得久了,还有沉闷的剁击声,就像有个屠夫在黑暗中剁肉,咚,咚,咚地连血肉骨茬飞溅的细碎声响都听得清清楚楚,仿佛就在耳边。 厉九川已经能感觉到有人在止不住地哆嗦,因为众人挤在一起,这感觉就更为明显,甚至还传染。 一个,两个,接二连三地抖起来,让王柱忍不住开口低声呵斥。 “抖什么抖!发病了吗一个个的,快点干活,完了早点上去!” “是赵二狗在抖!” “胡说,我没有,明明是孙铁墩打哆嗦,挤得我只能跟着抖。” “让铁墩别抖了,不然就给他踢出去。” 黯淡的幽光中传来拍打声,“铁墩,铁墩!别抖了!” 见背对自己的伙伴没反应,赵二狗恼怒地去抓他手。 下一刻,凄厉的惨叫惊得众人心魂皆颤! “啊!!!手!手手!!”赵二狗疯了似的嚎起来,他高高抬起胳膊,一截断手猛地飞了出去,啪地砸在王柱脑门上。 众黄杉惊恐得大呼小叫,人挤人,人踩人,哀泣连连。 “别杀我别杀我!神,神明大人千万别杀我!!!” “啊啊啊!救命啊我的腿!我的腿!” “我摔了,扶我……啊!扶我……” “谁!谁在咬我!救……” 叫喊的人越多,众人越是恐惧,有人开始疯跑向出口,有人逃进了幽深的黑暗。 厉九川砸翻了两个差点把他踩到地上的黄杉,又拎着王柱当武器似的一阵狂舞,黄杉们顿时像被砍断的麦秆,齐刷刷地倒下,视野这才变得清晰。 无视了众人的哀嚎和呻吟,厉九川环视四周,什么特别的东西都没有看见,其他人躺在冷冰冰的地上,发热的头脑也都冷静下来,渐渐都闭上了嘴。 但四队人,二十个黄杉,此时仅剩十三个,走失的也不知能否活着出去,反正最初叫铁墩的那个,已经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支撑着泥巴蓑衣的尸体仰躺在地上,连同下巴胸膛肚子在内的大半身躯都不见了踪影,如同被怪物一口咬掉大半的枣糕,粘连血丝的脊骨在荧光下显得绿蓝绿蓝的,甚至还散发着丝丝热气。 个别黄杉干呕起来,没人知道赵二狗为什么没闻到溢散的血气,也许是太紧张,也许是早就陷入了幻觉,离死亡仅有一步之遥了。 众人缓了一阵,竟然又各自穿戴好蓑衣,拿着工具开始干活。 “要是没做完就跑回去,师长会杀了我们的。”王柱一边解释,一边用发僵的手指握住铁锤,用力敲上堵路的大石,“你要是受不了,就先回去吧,反正师长不会动你。”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诡异地安静了片刻,接着又叮叮咚咚地响起来。 厉九川没搭话,连杀心都没产生。 他知道王柱必然对自己抱有某种幻想,若是平安无事,他可能还会守本分,但发生这样的意外,就是机会。 从下地开始,王柱大概就抱着这样的期冀吧,回家的诱惑实在太大了,大到能让这些已经失去底线的孩子们,做出任何事。 但同样的,这些人弱到让厉九川,都不屑于诞生一丝杀意。 毕竟踩死蚂蚁,不需要费力气。 txt下载地址: 手机阅读: 第二百七十六章 融入(下) 幽暗泛绿的通道一点点被打穿,忙了快两个时辰,众人终于修好了道路,返回上一层。 匆匆忙忙回到师长附近,王柱清点铁具时,骤然发现队伍又少了两个人,全然不知是何时失踪的! 他只好跟师长说了众人遭遇,表明自己已经完成任务,却没有得到应有的承诺——回到地面的承诺。 苗姜只是冷淡地点头,又道:“去吃饭,两刻钟后回来。” 王柱心头一冷,嘴里应着是,脚步愈发沉重滞涩。 待走到看不见师长的地方,他才开口道:“吃饭就在前面的湿泥地里,挖泥笋……我也没想到师长不许我们回去,只有石牌奴才会吃泥笋。” “泥笋是什么东西?”问这问题的只有厉九川。 “是……虫子。”王柱艰难地吞了口口水,脑子里在想怎么才能让祝公子不揍自己,“我真不知道师长居然不让回去。” 话音落下,有人肚子里传出一阵叽咕声,干了长时间的体力活,他们都饿了,要是饿得太久,再出什么意外的话,可能跑都跑不动。 众人不再磨蹭,大步朝前出发。 很快,厉九川便看见了另一个巨大的泥茧巢,和炎琥引他去的地方极为相似,但巢泥缝隙里没有荧光。 此时已经有不少黄杉举着火把,在泥地里开始翻找了。 王柱找到一个正在分火把的熟人,要到两根,递给厉九川一支,“泥笋就是这边土里的一种肉虫子,挖出来皮白的能吃,青的要丢掉,吃的时候挤出里面的内脏和泥巴,最好用火燎一下。” 他说着,厉九川已经看见有人从地下挖出长长的如蚯蚓般的东西,一节一节地蠕动着,两三个手指粗细。 他们只是简单地将虫子从上到下一捋,挤出里面黑乎乎的东西,便塞进嘴里大嚼起来,时而咬断了虫躯,下半截像鼻涕似的掉到泥里,又飞快地钻进去。 “你们一直都吃这种东西?”厉九川眉梢微扬,似是不满。 “吃这个能活,别的不行。”王柱神情无奈,“就算连泥一起嚼了,也不会死。” 他弯腰欲要挖掘,突然又警惕地看向一处角落。 几个光着上身的小孩正默不作声地盯着所有黄杉,哪怕离着很远,都能感受到那股宛如实质的恶意。 杀掉黄杉就能成为黄杉,就可以回到地面,不用吃虫子,可是这些黄杉怎么还跟他们抢虫呢? 有人举着火把靠近那些孩子,火光照耀中,能看见他们苍白糜烂的皮肤,稀疏粘湿的头发,个个瘦得像饿鬼,四肢细长脑袋硕大。 黑乎乎的背篓像龟壳一样长在他们背后,脖颈上挂着坑坑洼洼的石牌显露了他们的身份。 火光一靠近,他们就后退,一拿远,他们又如窥视猎物般盯着众人,着实令人心生厌恶。 “兔崽子们是想找死吗?”有人咬牙切齿地挥舞铁铲。 “杀两个就好了。”有人开口提议道。 明明是同根同源,却在身份变化后视对方如仇敌。 厉九川瞧着众人,心中揣测,若是神灵喜欢看戏,这样的戏码祂是否最喜欢? 不等手执铁器的人接近,石牌奴纷纷顺着岩石缝隙逃离,剩下的黄杉才安心“吃饭”。 等到时间快到,王柱准备和大部队离开,却见厉九川蹲在角落,完全没有走的打算。 “祝公子,这边没有神光庇佑,火把烧着,人就容易晕,现在不快点走,要是出事就不好啦。”王柱显得很不安,剩下的十个人也围在左右,低眉顺眼中暗藏贪婪。 “不了,我要再等会。”厉九川淡然拒绝,眼神落在远处一个黄杉身上。 这家伙饿得厉害,别人都吃得差不多了,他还在疯刨泥地,不知不觉就里人群远了些。 王柱看到这里,嘴角微动,仍旧开口道:“快走吧祝公子,这里真的不能待了。” 厉九川瞥他一眼,“有什么我不能看的?是石牌奴让那个黄杉陷入幻觉的法子,还是接下来你们也打算分肉吃?” 王柱心底一颤,这个小公子比他想象得更加聪慧,也更加现实。 无论是远离人群的黄杉,那吃到凸起的肚皮,还是周围藏匿的石牌奴充满血腥的眼神,都瞒不过这位。 “您既然已经知道结局,那还有什么看的必要呢。”王柱小声地喃喃,本没抱着能劝动厉九川的希望,却见这小公子哥突然起身。 “你说得对,没什么好看的了。” 厉九川的视线从洞穿黄杉喉咙的石片上收回,得手的石牌奴们已经蜂拥而上,接下来分肉的环节,他确实没什么兴趣。 如果石牌奴就是这样的存在,黄杉也不过是披着孩童皮囊的怪物罢了。 王柱并非因为杀人而愧疚,只是怕千夫所指而紧张,他甚至是在展现一种强大的天性,隐瞒真实的自己,以融入他期望的群体。 祝家小公子会认为杀人不对,杀人是件可怕的肮脏的事,那么他就要装得无比罪过,无比惭愧,才能博得人同情乃至怜悯。 厉九川看透这些,心里竟也不觉得多么厌恶,蚂蚁之间的小技俩,怎么会让人感到不舒服? 他既将这些可悲的“祭品”视若无物,又对这些孩童们最后一丝渴求希望的执念抱以少许宽和,这并不矛盾。 就像王柱时时刻刻想杀了他,但又处处提醒他保护他一样,前者是本能的欲望,后者是孤悬一线的理智。 见祝小公子站起身,王柱也松了口气,可其他人却纹丝不动,如同围成圈的饿狼。 这会根本不是最好的机会! 王柱沉着脸呵斥:“快走!待会石奴盯上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无人响应,厉九川也只是双手抱胸,饶有兴趣地瞧。 他还没有受伤,这和商量的不符,现在出手也是徒劳,这层还有师长,就更危险了。 王柱心里转过这些念头,猛地抬脚踹向一个拦路黄杉,“都干什么?吃饱了脑子就坏了吗?让苗大掌事和裘师长等我们?都不要命了?!” 师长们的凶威终于让众人挽回些许理智,他们不情不愿地拖动脚步,开始往回走。 接下来仍是艰辛的苦活,疏通地道洞穴,填补裂缝,为了避免黄杉们死得太多,苗姜也跟着来了二层。 随着前面通道的修补完善,厉九川一行人也去了距离更远的地穴,暗淡的荧光和压抑的黑暗,又将让人内心深处的邪恶蠢蠢欲动。 锤铲砸石头得梆梆响,一下接着一下,初时还正常得很,可没过多久,就掺杂了异样的声音。 若有若无的沙沙声自某个角落由远及近,众人听得头皮发麻,却什么都找不着,看不见。 王柱艰涩地吞了口唾沫,虽然苗姜也在二层,但离他们少说也有六百尺距离,还没算上弯弯曲曲的通道绕了多少路。 就算立马往回去跑,要不了两步,人都死绝了! 茧谷的二层明明没有这么凶险,为何神灵都不保佑他们了呢?平日里连石牌都不会随便死,可现在铜牌都不知死了多少。 他不明白。 这时,一直蹲在旁边“当监工”的祝小公子忽然站起身,竟然冲着发出声响的角落走去,全无畏惧之意。 其他的黄杉顿时骚动起来,如同看见身投虎口的羔羊,恨不得放声大吼,自己“饥肠辘辘”等候良久,看中的珍馐却投了别人的口,谁能不气得牙痒?! 可黑暗里的不是山虎,是无可匹敌的怪物,就算群狼齐攻,也是有去无回。 纵使黄杉们急得上窜下跳,厉九川依旧心静如水,他能断定藏在黑暗中的秽兽和“绿蚊”不是同一种,也必须要知道这东西究竟有多强。 能否独自杀掉秽兽,是他日后逃出生天的关键。 杀意在胸膛凝聚,仿若燃起一团炽烈的火,视野迅速变暗,鼻口似乎失灵,连身后焦急又嘈杂的声音也在飞速远去,只将这无声无色无味无气的世界留给他。 陡然间,死寂的世界亮起一丝泥棕色的光。 厉九川周身的毛孔也随之一紧,身体于意识先一步做出判断,猛地跃向高空! 还未等他站稳,地面传来的震颤隔着脚底板也令人心惊,飞溅的碎石泥沙扬了他满头满脸! 顾不得抖落泥沙,厉九川眼前的“棕线”忽地暗淡下来,几乎要和黑暗融为一体,差点让他跟丢。 与此同时,一种鲜明的醒悟也浮上心头,给了他难言的懊悔感。 这东西钻进了地下,应该带把剑的!哪怕只是一把镰刀,一把铁铲也好! 没等厉九川后悔完,那丝“棕线”再度亮了起来,是发动攻击的前兆! 迎着刮骨呼啸的气流,厉九川不退反进,胸膛里的杀意犹如沸腾的岩浆,喧声嚣天,要直冲到九霄去! 没有刀剑又如何?!我并指即剑,踢脚是刀,照样杀你如屠狗,斩你是天命!这诸天众生孰不伏吾刃之下,孰不死于吾念之间?!! 厉九川双目怒睁,高举手臂劈了下去!如同电流蹿进了身躯,他只觉得电光火石的刹那之间,一抹奇异的流光钻入他指缝,随之而来的锋锐气息轻易划破了前方的阻拦,而滔天的血浊腥气也将他轰然淹没! 王柱呆呆地站在原地,两膝发软,一股温热涌向下腹,险些没憋住。 他看见祝涅腾空而起的瞬间,一条十人合抱的巨大“泥笋”冲出地面,像大花般炸开的口器恶狠狠地嚼碎了山壁,却恰好和小童“擦肩而过”! 他看见庞大蠕虫于眨眼间钻入地下,击碎的石块像砸死虫子般,碾得几个黄杉肢体横飞,犹带腥气的液体扑在他脸上,就像冥河里粘稠的死水。 他看见祝涅落地之际,庞大蠕虫那口狰狞獠牙正巧破地而出,如同囚笼将小童吞入深渊! 然而就在虫吻合拢的前一刻,那蠕动的遍布褶皱的潮湿皮肉噗嗤裂开! 好似有无形的巨刃自天而降,平滑又整齐地将它分为两半,连同口器上尖锐的獠牙,都一分不多地被切开,露出里面荧绿的牙髓,淅淅沥沥地跌落汁液。 祝涅平静得近乎冷酷地站在原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是他手中凭空多出来的一柄血剑,在无声地嘲弄着众人。 王柱终于支撑不住,啪地一屁股坐倒在地,腿软得直抽筋。 他真是疯了竟然想杀了这种怪物,夺取玉牌?!区区一个玉牌在这种人眼里算得了什么?!就算不修炼传承,也是常人难以匹敌的变态吧! 王柱还没从沦陷的惊恐中缓过神,就看见祝涅提着剑朝自己走来。 孩童乌黑的眼睛满是血色,杀意涌动几乎要凝成实质。 他缓缓举起剑,地上的黄杉如狮虎口中的绵羊般瑟瑟发抖,窒息到喉咙里都发出咯咯怪声。 眼看剑尖悬到脑瓜顶,一股骚臭骤然冒了出来,王柱屁股下飞快地涌出一摊“水”。 祝涅不易察觉地皱起眉,手腕一翻,血剑噌然入地,又在剑身即将碰到尿液的瞬间,悄如流萤地消失在空气之中。 厉九川下意识捏了捏空空如也的掌心,整个人才慢慢驱散了满腔暴戾的杀意。 他瞄了眼王柱,这厮脸上竟混杂着狂热的惊恐,是那么的似曾相识。 噗通! 王柱突然匍匐在他脚下激动地大喊,“我相信您了!求求您带我们离开吧!” txt下载地址: 手机阅读: 第二百七十七章 人心(一) 厉九川还沉浸在方才突如其来的变化中,他单手摁着胸口,那里有好似烙铁般的剧痛。 按理说,祝武隆放在五行泥里的凶剑还远未到出世的时候,为何会突然出现? 不过,拿着那柄剑的感觉,当真是有种无物不斩,万灵皆杀的快意,连使出的剑招都仿佛圆满。 是剑有灵,愿与他共鸣吗? 瞥了眼地上的王柱,厉九川避开漫过来的“水”,嫌弃道:“什么救你们?把话说清楚。” “那个红眉毛的大头鬼,他近些日子都在传您有办法能带我们离开,起初没人相信……但我现在信了!他们知道这事!” 王柱语无伦次,又转头看向四周,却发现他带着的黄杉们都跑得全无踪影,只留下几个倒霉蛋的残尸。 “他…他们都跑了,祝公子,咱们回去随便找几个人问,他们都知道这事!” 厉九川拧了下眉毛,他可没说要带所有人走,虽然在炎琥身上做了手脚,但这家伙也只是每三天来跟他扯两句闲话,从未听说此事。 “不必了,我会直接找炎琥问。” 说完,他看向地面那滩软泥般的尸体,这蠕虫伸出躯体进攻时,比地道还要长,现在死了皱成一团,只有丈许大小了。 原本躯体上荧光闪烁的光斑也失去了颜色,露出黑褐色的呼吸孔,尖锐的獠牙骨架,仍旧把塌陷的皮囊撑得极为狰狞。 “你回去找师长吧,顺便把身上弄干净。” 厉九川淡淡说了一句,王柱连声应是飞快地逃离此地,生怕再有什么怪东西冒出来。 而静候了五息的厉九川,很快看见了熟悉的物件。 秽种尸体化为一地黑絮,一颗黄豆大小,形状不规则的遗玉躺在地上,浅蓝的荧光中夹杂黑点,说明了它的不纯粹。 他伸手去拿,却见其光泽迅速黯淡下来,待指尖碰到之际,便碎成了齑粉。 顺着粉末拨开泥土,淡淡的蓝光一闪而逝,犹如活物般飞快地流淌而下,接着消失不见了。 厉九川不禁感到有些怪异,除非有意识地想要吸收遗玉,否则它是不会出现变化的,难道茧巢是活的?是真正拥有意识吗?还是说茧巢本身,就是所谓“神”的躯体? 但这想法很快被他否定了,如果“神灵”真的有意为之,他此刻不可能还这般悠闲,而茧巢要是“神”的躯壳,所有的孩子都会被污秽,这点毋庸置疑。 大概是地下还藏着什么秽种,本能地察觉到遗玉并产生贪念,而且已经离得很近了。 厉九川不再犹豫,当即离开此地,甚至还追上了王柱。 他前脚刚走,后脚就出现了异变,这处泥茧巢穴的地面忽然坍塌,地下响起哚哚怪声,仿佛什么人在地底劈柴。 空寂的怪声犹如从深渊溢出,爬向每一个通往外界的孔隙。 已经走到中途的厉九川顿时加快了速度,顺便拎着尿了裤子的王柱狂奔,好在直到见了苗姜,路上都没有出什么事,让他稍加放心。 但苗姜脸色很快就变得难看起来,直接召集所有人回地面,有些还没来得及回来的黄杉也不管,他甚至跑得比所有孩子都快。 等众人回到第一层,这里的黄杉们早就不见了踪影,显然,裘师长察觉异样后也将所有人带回了地面。 只是厉九川发现师长们一个石牌奴都没有带走,哪怕路上遇见他们,也完全置之不理。 干活的时候大家仿佛带着枷锁,动作迟缓,慢吞吞的,可一旦逃起来,一个比一个快,下到茧巢到集结用了将近半个时辰,但所有人回到地面,只花了不到一柱香功夫。 当然,中途被踩死的,跑不动被落下的也大有人在,近百个黄杉只有一半人活着上来了。 苗姜心痛损失,几番犹豫,还是又一头扎下去,又带出二十多个人。 这些人是赶不上集结还在挖洞就被抛下的,幸好也没遇上什么意外。 就在师长们清点人数之际,厉九川趁着混乱,偷偷摸摸回到自己屋舍。 刚打开门,就看见一个大脑袋抱着一颗奇怪的果子在嚼,吃得咔嚓咔嚓响,两条红眉毛一上一下,十分滑稽。 看见屋子的主人回来,炎琥向他比划了下手里的果实,“吃了么?” “没有。”厉九川脱下外衣,丢在角落。 炎琥皱起鼻子,一股泥腥味,“去地下了?” “嗯。” “不是说了危险吗?” “有师长陪同,尚可。” 厉九川撩开挡墙洞的衣服,廖飞雪还在床上睡觉,他松开手,让衣服垂下来继续挡住洞口。 “走吧。”他推开矮案,露出地道,“我有事要问你。” 炎琥应了一声,两口将果子嚼完,“正好我也有事要告诉你,一起说吧。” 两人下了地道,炎琥并没有前往自己上次去的老窝,而是带着厉九川去了另外一处地穴。 厉九川估摸着方位在挂灯笼的大门下面附近,地穴里空空如也,靠着山门的一侧直溜溜的,放着几把断裂的铁铲。 看样子炎琥为了逃出去,没少下功夫,以他的能耐做个黄杉绰绰有余,但他野心远不止于此。 注意到厉九川的眼神,炎琥无奈道:“山门附近的土全都挖不动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谈这个。”厉九川大概能猜到是为什么,但无意于揭露,毕竟“神灵”无解,“说说你最近都在忙什么?” “当然是为咱们的计划铺垫铺垫,引起暴乱可不容易,光是黄杉白衣都不够,要所有人都动手,才能吸引暗中窥视的力量。”炎琥一副光明正大的样子,信誓旦旦。 厉九川扯起嘴角,“所以你就打着我的名号跟所有人说,我会带他们出去?” “啊哈哈哈怎么会!”炎琥摸了摸脑门,小声道:“我骗他们的,我知道不可能让所有人都能逃出去……” “所以你就想着,哪怕多走一个也好。”厉九川打断他,眼里冷淡的光仿佛刺透了对方心底。 炎琥的动作顿住,脸上的表情也似哭似笑,“我……我不会让他们耽误计划,到时候告诉他们走另外一条路,咱们偷偷从粪道离开。” “不用,你就让他们从正确的路逃走。”厉九川摇摇头,“当然,即使如此,也没几个人能活下来就是了。” 炎琥睁大眼睛,脸色涨红,像是见到不可思议的事物,“你也觉得,能多救人就多救,但需要的时候,就得牺牲吧?” “什么叫需要牺牲?”厉九川扬起眉梢,“别人的生死与我何干?” “那可不一定!”炎琥忽地大喊起来,“倘若别人的死能换来你的生,或者反过来你死能让别人活,该怎么办?” 察觉到这家伙情绪异常激动,厉九川眼神愈发奇怪,“当然以他死换我生了,因为诸生皆自私自利,先要自己活,才有心情想着别人的生死。” “哈哈哈,你竟能说得如此大义凛然。”炎琥拍手大笑,开怀不已,“所以众人皆死你独活,为你之善,众人生你也生,亦为你之善,对不对?” “有何不妥?” “那死一人,而活你与众人,亦为汝善?” “善。” 炎琥闻之,再击掌,大笑,“你我同道中人,合该我等逃出生天!” 此时,厉九川本以为自己明白他的意思,但接下来几日发生的事,才让他真正明白炎琥话中的意义。 txt下载地址: 手机阅读: 第二百七十八章 人心(二) 午时,王柱心不在焉地吃着饭,周围的孩童们也都显得分外懒散。 近些日子,几位师长都很忙,除了早晚巡查,别的时候都不在,就连晨诵也交给了杨黄依,一个白衣小姑娘。 她嗓门又尖又脆,背起祷词来一点都不像诚心诚意的信徒,倒似晨起唱歌的小黄莺,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王柱有时候念不清字,最讨厌的就是这小妮子,好在吃饭时不怎么说话,也能清静些许。 但他随即注意到一颗圆溜溜的大脑袋,在黄杉们之中绕来绕去,偷偷摸摸地讲些什么。 “这事啊……绝密,我们已经定好了计划……相信咱们的人都能走。” “怕什么……他很强,地下的怪物都能杀死,你们得信他……” “度殷?他算什么?呵,就算来十个,也不是他的对手……” 炎琥低声在一旁叨叨,垂头倾听的都是稍为年长的黄杉。 人分善恶,猫分黑白,黄杉也分为两拨,一边是自幼在师长照顾下,虔信神袛的黄杉,一边是曾经的石牌奴,用见不得光的法子爬上来的黄杉。 前者不到二十号人,成天围着白衣转,后者该谄媚时谄媚,低眉顺眼装作奴骨,实则早在暗中被炎琥纠集起来,为那渺茫的希望打动。 虽然心底还向往自由,但这些曾经的石牌黄杉比任何人都现实,他们会自己考量利弊,没有足够的机会,也绝不会搭理炎琥。 好在厉九川在地下遭遇怪物的事,被不止一个黄杉看见了,王柱更是唯一一个亲眼见证奇迹的人。 炎琥打眼一瞟就瞧见了块头壮实的少年,一把给他拉进人群,低声问道:“你当时是不是看见祝公子杀怪物了?给大家说说,我讲的那些是不是真的!” 王柱使劲点头:“是真的!” 他指向人堆里几个黄杉,“二麻和高锅子他们几个都看见了那怪物,祝公子杀了它,还把我带出了茧巢。” 被指到的数人干巴巴地吞口水,然后点头,开始说那怪物多么庞大,多么凶残,不可思议云云,把其他人说得心神惶惶。 “你们都亲眼看见他杀死了那东西?”一个面相老成的黄杉皱眉问道,他环视众人,竟没有一个敢与他对视。 此人唤作石大,是除了炎琥而外年纪最长的黄杉,尽管处境恶劣,但依旧为人正直大气,也沉下心来练过几年武诀,小有本事。 不说绝对没有做过恶,但也多次在地下保过其他黄杉们的小命,向师长求饶恕免了他人罪过,甚至为了几个年幼不知事的黄杉,顶撞过度殷,被当场毒打后,苟且求得一条性命,也因此失去了自身战力,却在两拨黄杉们之中都威望颇高。 石大见到厉九川的第一天,就知道这小家伙身怀绝技,且跟他是一个来路。 若说在凡人中争强好胜,凭这点能耐是没问题的,但要和传承相争,绝不可比。 石大知道自己练得不如这祝家小公子功夫深,但更清楚武道在传承面前何其无力,所以他不信炎琥,也不信王柱。 炎琥瞧着他这副模样,不由得鬼祟一笑,群龙有首,群鼠有头,要取信于众人,就得先取信于石大。 就像石大了解他一样,炎琥也知道石大的伤口在何处,这家伙对于传承的恐惧不来自神袛,也与师长无干,而是源于度殷。 那双冰绿鬼魅的“灵目”,是石大心底抹不去的噩梦! 但炎琥以为,度殷绝不是祝涅的对手,只消击破度殷看似强大的一面,就能使众人心中洪水破堤,江河决口。 如此想着,炎琥觉得时机正好,他使了个眼色,于是两个围着白衣讨好的黄杉一前一后,跟叽喳个不停的杨黄依窃窃私语起来。 没等石大发表关于炎琥不靠谱的想法,只见白衣的小姑娘满脸不屑地走过来,一副奴才们不听管教的样子挤开众人,大声呵斥。 “好一群黄狗乱吠!师长们不过有事要办,你们就在这密谋些什么?!” 场面一时死寂,无人答话。 她见其他白衣也瞧过来,面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于是眼珠一转落到石大身上,冷哼道:“方才我可听见你嘴里说都哥哥的名字了,是不是有什么坏事要瞒着我们做?在这装聋卖哑呢!” 但凡说其他任何一个黄杉,众人都只会看戏,但石大本就威望十足,还被欺凌得够惨,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而杨黄依全然不知,嘴里还在大骂。 “以前就听说你跟都哥哥叫板,被废了手脚,怎么?还在还想被打断骨头,爬着给我们磕头吗?”说着,她上前一脚踢翻石大,自觉威风不已,“看我今天不打断你的狗腿,叫你知道好歹!” 藏在人堆里的炎琥再挤了挤眼睛,一个五六岁的黄杉立即扑到石大身上,挡住杨黄依的踢打,悲声喊道:“不要再打了!都是误会,石哥什么也没说!” 石大顿时心道不妙,往常也有白衣无故欺负人,但也就是发泄一顿了事,他们这种性子受不得激,越是护,打得越狠! 果然,杨黄依大怒,“还石哥?他算个什么东西还当了你们祖宗不成?” 借着修炼两年积蓄的丁点灵源,杨黄依猛地一脚跺下,连着小黄杉和石大同时踩出骨裂的脆响,齐齐昏死过去。 “干什么!你欺人太甚!”人群爆出一声怒喝。 黄杉们不自觉同时起身,黑压压一片,竟也将白衣们惊了一跳。 “你们想干什么!谁说的这话!给我站出来!”杨黄依先是惊惧,接着是恼怒,她恶狠狠地瞪着每一个人,仿佛咬他们嚼碎了吞进肚子里去。 炎琥抬脚踹在王柱屁股上,后者嗷地一声扑出来,顿时压倒了杨黄依! 路遇猛兽不转身,途遭恶狼不露尾,杨黄依这一倒,反激起黄杉们的凶性,轰地全扑了上去,拳打脚踢! “都给我住手!” 看戏的度殷再不能袖手旁观,只得冲上去揪住一个打一个,很快将杨黄依拖了出来。 只是她脸上已经遍布青肿,号啕大哭,“都,都哥……呜呜呜,替我报仇,给我杀了他们!呜呜呜!” 度殷眼珠泛起萤绿冰凉的光华,并不炽亮,却也足以彰显他与众人的不同。 众黄杉这才心底发冷地后退,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方才都有谁动手,自己站出来。”度殷拍了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杨黄依,遮掩住眼底的嫌恶之色,“再不出来,所有人打断一条胳膊,割掉舌头,剜一只眼睛,你们知道该怎么做吧!” 黄杉们顿时骚动起来,炎琥则偷摸溜到一侧,不停地冲蹲在柳树根上嚼果子的白衣小童使眼色。 厉九川瞧着炎琥铺垫好的这一幕,多少有点佩服他玩弄人心的本事。 度殷不耐地放开手,朝人群迈出一步,黄杉们紧张不已,甚至开始你推我搡。 “是你动了手,还不快出去?” “放屁,你先打的,你跳得最高!” “你们动手打了人,别害我们,快滚!” “我没有!我才没动手,别推我啦!” “……” 眼瞅着度殷越走越近,人群慌乱之下,一个敦实小子被好几人同时推了出来。 “是他!” “对,就是他先动的手!” “就是就是,都是他做的!” 王柱傻愣在原地,浑身像筛糠似的抖,他试图挤回人群,但又很快被推了出来。 度殷见有人当了替罪羊,便也放缓了脚步,这种事,倘若每个动手的人都被推出来,反而不好办,要是推出一个来,只消杀了解气,师长也不会说什么。 王柱也像知道自己的命运似的,哭叫着往回挤,却见众人冷漠异常,令他肝胆俱寒。 “石大!石大!救我啊!”王柱又是磕头又是求饶,更惹的度殷不满。 而石大这会也在剧痛之中醒来,他早已磨练得何等精明,看见这副场景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倘若还是当年武道初成,筋骨未损的自己,也许还会为王柱说句话,可方才那一脚彻底让他清醒,凡人,终究是斗不过那些怪物! 石大闭上眼睛,默不作声,一些还心怀期待的黄杉们也落寞不已,今日他保不了王柱,明天也就保不了自己。 人心在这一刻,离石大远去。 度殷伸手点向王柱脑门,尽管只有薄薄的一层灵源覆盖指尖,也足以刺破金铁! 啪!他胳膊突然被踢得高高抬起,关节以一种非人姿态反折过去,已是断得不能再断了。 厉九川单手撑着地,收回朝天踢的腿,接着一个翻身,凌空鞭腿,狠狠抽在度殷脖颈上,直叫这厮两眼反白,连喊出声的机会也无。 然而小童动作未停,五指半屈于掌心,两手宛如铁虎爪,连番戳向度殷胸腹,一阵咯嘣闷响,傲慢的公子哥噗地喷出一口黑血,彻彻底底地倒在地上。 厉九川收势,淡淡的白烟自双臂缭绕而上,宛如云龙缠身,雄浑厚重。 他没把度殷打死,一个是没必要,另一个是留着他,还能对黄杉们有所钳制。 这次短暂的偷袭,也印证了厉九川心中想法,没有防备的传承者和凡人差别不大,即使度殷和传承者还有着相当距离,但仅仅是那双发光眼睛,就足以让厉九川感到不安。 对于威胁,无论强弱,他都必须以狮虎之力搏兔。 因为传承的诡变会令宿主的实力极为不稳定,一旦出现意外,都可能招致最恶的结局。 这一次,他输不起。 “谢祝公子救命。” 王柱吞了口唾沫,只觉得恐怖如鬼怪的度殷,在祝涅面前,弱得像只小鸡。 “我没救你,你是自救。”厉九川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王柱微怔,继而大悟,当即伏身叩首道:“公子心怀仁善,大恩大德,王柱永生难忘,愿听公子差遣!只求,只求公子不要放弃我,带……带我走!” 说到最后几个字,王柱几乎是瑟瑟发抖,生怕自己的言辞招来神灵不满,让怪物蹦出来吃了自己。 然而不光没有发生什么事,剩下的黄杉看厉九川的眼神也全变了,原本属于石大的崇敬仰慕,大都重新依附在这个犹如天降的白衣身上。 对炎琥的话,众人更是信了六七分。 不谈厉九川究竟实力如何,单是他愿意出手帮黄杉,就是天大的佐证! 从所有孩童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他们就被分为三六九等,白衣高高在上,黄杉勉力苟活,石牌生死不论,从来只有高人一等的践踏下等,没有白衣还帮助黄杉的例子。 就如同石牌奴笃信黄杉的强大一样,黄杉也打心底认为白衣乃天人。 一个能轻松打死同类的白衣,实力自然无需多言,哪怕他是偷袭,是暗中出手,哪怕他卑劣无耻,但只要愿意带大家离开,他就比神还要神,比圣还圣! 厉九川的眼神落到其他白衣身上,杨黄依呆滞地站在原地,仍然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幕,但随即就被王柱打倒,敲昏了过去。 有人带头,剩下的黄杉也蠢蠢欲动,赵岩急忙表态:“度殷近些日子一直在找我麻烦,我是绝不会帮他的!” 说完他就往屋舍里跑,头也不回。 小胖子成适大喊道:“我什么也没看见!” 尖嘴猴腮的付禄捂住眼睛,“我也一样!我也一样!” 廖飞雪在角落嘿了一声,“我才懒得管闲事。”说完摆出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反倒成了白衣里最不可能告密的人。 厉九川也无所谓他们给师长说些什么,但凭王柱的言辞,只是个主仆的效忠罢了,倒霉的度殷也是惹恼了自己,这只是白衣之间相互打架,争夺黄杉们的指使权而已。 接下来,只需要让度殷和杨黄依伤得“说不了话”,就没人能影响他们的计划。 就算万一有人不开眼,厉九川也有的是法子,治这些小孩。 txt下载地址: 手机阅读: 第二百七十九章 人心(三) 是夜,炎琥偷偷摸摸找到厉九川,还分外谨慎地拉着他,去了湖后一片小树林。 这厮在地里扒拉几下,露出一块木板,竟又是一处地道。 这处地道没挖多大,也只够两人蹲在里面小声私语,厉九川环视周围,开口道:“何事需如此隐蔽?附近没有人,你直接说就行。” “当真没有?”炎琥左看右看,接着谄笑道:“我自然是信你的,其实也没什么事要说,只不过我发现最近有人在暗地里盯着我们,躲远点而已。” 见厉九川不答,他又道:“方才的事没跟你商量,祝公子不会介意吧?” “没事我就先走了。”厉九川冷不丁地打断他,走了两步又道,“你是不是想让我去除掉盯梢的?” “哪有哪有!”炎琥连连摆手,“我已经知道那人是谁了,池洗前肯定会解决此事。” “那就好,剩下的时日我打算去东边小山上看看,你记得找人替我打好掩护。” “当然当然!”炎琥咧着嘴连连点头,“交给我就是了。” 厉九川没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趁着师长们不在,去办点正事才是关键。 简单收拾一番,他就去了山那边的藏书阁楼,即使师长们没回来,这座阁楼也大得惊人,令他探寻许久。 这书阁表面上是三层,占地半亩,依山而建,其深处还有偌大空间,一直延伸到山腹里去。 厉九川粗一估量,这整座山恐怕都是中空的,而里面黑暗处也没有火把,亦无荧光,传承者显露“灵目”即可看见一切,但他如今已没了这本事。 若生起火把,留下的烟火味在山腹内能存在很久,等于直接告诉师长有人来过这里。 他退了出来,打算先在外围看看那些藏书是否有什么异样。 楼阁外围堆放着大量书籍,很多都是不认识的文字,翻阅起来异常困难。 厉九川虽然让炎琥给他打掩护,但心底仍不能完全相信这厮,每日晨诵午食夜巡三个时段,他都会回去。 其中有七次,苗姜带着一身泥腥味出来,问厉九川在哪,三次被炎琥糊弄过去,四次都是厉九川不经意地出现在苗姜眼皮子底下,才叫他放心。 厉九川也尝试了各种法子,试图进入书阁深处,但都没有成功,包括从地底弄来荧光的绿泥,只要进入那片黑暗,很快就会消失光芒。 当然,他也并非全无收获,在阁楼某个阴暗角落里,他找到了一个暗格,里面放着本书册,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姓名,男女,年岁,还有所处的大致地域。 这本册子保管得极好,放在一尊铁像下面,要不是他发现地面有磨损的痕迹,也发现不了这东西。 虽然不知道此物有什么用,但他还是贴身收好。 然而这一搜寻就是一个多月,池洗之日迫在眉睫! 只差一天,就得跟随师长们进入地下举行仪式,厉九川准备冒险一博,要在当晚带上火把去那书阁,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 炎琥在这些时日里也忙碌不已,他私下先劝服了石大,又安排几个黄杉“照顾”度殷和杨黄依,打断了两人腿脚,拿毒果伤了他们嗓子,使其不得言语。 他每日还去地下,跟石牌们讲述地面上的事,晴朗的蓝天,清澈的湖水,柔和的风里掺着花香,爹娘还在等他们回家去。 这梦般的景象,没有一个石牌奴不动心。 除了安排黄杉和石牌,炎琥对白衣的关注一点也不少,他们此时的举动已经让剩下的白衣有些不安,只是临近池洗,师长回来的次数在变多,黄杉们也十分安分,让他们较为宽心。 炎琥也暗地里找每个人谈了谈,只提到要对度殷复仇,绝口不谈逃离的事,并且表明黄杉们会在剩下的人中重新择主,极大地安抚了成适付禄几人,只有廖飞雪嗤之以鼻,险些当着众人面揭穿炎琥。 一切准备妥当,厉、炎二人又在树林边碰了面,做最后的商议和决定。 炎琥不知从何处搞来几罐淡黄油脂,厉九川往木杆上缠绕布条,再往罐子里蘸一圈,就做成了个简单的火把。 他手里一边忙着,一边说起自己的打算,“今天师长们都下去了,天亮之前不会出来,所以我待会就去书阁看看,尽量早点回来,你那边都准备得如何了?” “都是听劝的好孩子。” 炎琥笑了笑,最近他已经开始正常进食,没有再把自己搞成骷髅模样,因此看着舒服不少,“就是地下的人心欠了点火候,没有已经走上绝路的黄杉们坚定,不过我会解决此事,你也无需担心。” 厉九川将第二个火把往油罐里塞,低垂眉眼道:“怎么解决?我看小些的黄杉也不安稳,他们无父无母,又是师长们教养,石大也管不着,到时候出岔子够你死几百遍了。” “莫怕莫怕,今夜一并解决了。”炎琥微笑,两颗眼珠里映出落日晚霞,猩红如火。 “随意。” 厉九川做好第三支火把,将其中两根绑在背上,手里单独拿一根,腰间还别着一柄缠绳镰刀。 明日一旦碰上什么意外,稍有抵挡能力的只是他一人,即使已经有了出手的准备,他也没有十足把握能活下来,所以让炎琥告诉所有人正确的路,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剩下的事,他都不想再管了。 生也好,死也罢,听天由命。 火把在手中划了两个圈,厉九川拈起一对火石揣在怀里,“我出发了,你自己保重。” 炎琥望着他的背影,然后抱拳深深弯腰,“愿君平安,不忘赴约!” 如果说炎琥希望有个除了自己之外的人活下来,那便是这祝公子无疑了。 能打能杀,小有本事且不会成为绝对的威胁,合作起来,对于他所擅长的部分当仁不让,不擅长的又愿意全权交给自己,天底下恐怕很难找到这样的好帮手了。 可惜……炎琥心中叹气,他怀疑,不,他认定这位祝公子心中的“善”和自己想的“善”还是有所不同。 他愿意救所有人,是因为这样做有利于他的逃离,且是顺便的事。 祝涅愿意救,是因为顺便,且可能利于他的逃离。 一个简单的顺序不同,就会招致截然不同的局面,就好比剑客出招,心怀死志的那个绝不会迟疑,但仍有退路的那个就少了果决。 他将剩下的油罐和布条丢进地道,做好遮掩,自己已经尽人事,只等天命一出,便得成败了。 炎琥这边去谋定人心,厉九川则已经上了山,熟练地顺着廊道绕进山腹。 他取出火石点燃火把,橘红色暖烘烘的火焰驱散了黑暗,让他得以见到里面真实的样貌。 这是一座巨大的石穴,仿佛曾有千百人一下一下敲出,墙壁尽是数不清的凿痕。 还有深褐的线条绘制在两侧以及上下的岩石上,粗犷地画出一座凹陷的“祭坛”,以及两侧各自侍立的一位祭祀。 “祭坛”上有人高举双手,跪倒在同类的尸体上膜拜着什么。 厉九川再往前走,只见地面“长”出一排排错落有致的石碑,每个都有丈许高低,两人展臂之宽。 自下而上,越来越尖,如同长在地面的巨大叶片,又像穿山甲翘起的鳞。 他绕着石碑间隙走来走去,甚至伸手掰下一小块来,都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可出了“碑林”,两粒奇怪的大泥茧落在他眼里。 单只是泥茧高低,也有两个厉九川这么高,其表面湿漉漉的,摸一下还粘手。 他隐约感觉里面可能有什么东西,便拔出镰刀,闭上眼睛运起玄十一的剑诀。 无形无质,无我无想,漆黑的世界里陡然亮起两团乳绿的光!比起祝槃猩红短线,“绿蚊”狭细长线,“泥笋”隐匿褐线,这两团光简直就是跳上岸的鱼,还一动不动,坐等宰杀! 厉九川根本不用想,直接挥手斩破两团怪光,在这种地方的活物,不是秽种也和传承脱不了关系,身为凡人的他当然要先下手为强。 果然,还没睁眼就是一股子铁锈味喷出,黑绿的液体顺着地面淌下,厉九川抬脚碾破半截泥茧,露出张熟悉的人脸来。 竟是平日里指挥黄杉们干活的青年师长! 他再拨开另外半颗茧,湿漉漉的粘液拉出长长的丝,依然盖不住那张女人的脸,是和青年一起的那个女师长。 厉九川拧着眉毛,这两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还丝毫没有防备就被自己给杀了。 但看其脖颈断口,除了骨头还有少许血丝,其他地方渗出来都是黑绿汁液,已经和人不沾边了。 再剥掉剩下的泥壳,只见两人身躯多少都些不同程度的损伤,一个腿被砸得粉碎,一个肚子被穿了个大洞,都处于即将愈合,但又没有完全愈合的程度。 如果有修炼传承,没必要以这种法子来恢复自身啊……厉九川忽然想到消失的那颗秽种遗玉,也许是遗玉在此地都会被某种意志吞噬,所以这两人才会这样恢复肉身? 可按理说,灵源也很充沛才对,但他几次在地下作乱,导致灵源匮乏也说不定。 厉九川踢开尸体,正要继续往深处走,却发现那青年师长的脑袋在地上刮过,掉下一层白膜。 他蹲下身,用镰刀挑开膜,一张更加熟悉又稍显陌生的面孔出现了。 竟然是苗姜! 再细看,这个苗姜没有属于老人的皱纹,脸颊更圆润些,仿佛年轻了二三十岁。 厉九川站在原地许久,心底有种不可思议但又在情理之中的猜测。 如果自己的猜测属实,那么祝安临对苗姜的钳制,是否还作数?苗姜对自己如此上心,祝安临的安排不言而喻,定然是让他以神名起誓,但若苗姜不是“一个人”,承受誓言反噬的,又是谁呢? 他这边陷入沉思,炎琥那边却出了意外。 txt下载地址: 手机阅读: 第二百八十章 人心(四) “你说什么?谁不见了?” 炎琥丢掉手里的果子,脸色难看地站起身。 王柱吭哧两声,结结巴巴地道:“度殷……度殷不见了!” 炎琥表情扭曲了一瞬,揪住对方衣领问道:“杨黄依呢?” “她,她还在。” 炎琥来回踱步,又恶狠狠地问道:“剩下的白衣有哪些人在?” 王柱涨红了脸,神色不解,“这谁知道……我光顾着度殷,没去看别人。” 炎琥一把推开他,出门就去喊了石大,很快纠集了一批黄杉,到处搜寻度殷的踪迹。 他也挨个敲了白衣们的屋子,果然有两个人不见了,一个是赵岩,一个是廖飞雪。 “麻子!麻子!” 炎琥恼怒地大喊起来,一个满脸褐斑的黄杉挤出人群,点头哈腰地赔笑。 “你干什么去了!”炎琥抬腿就是一脚,“我有没有说让你看住赵岩!嗯?!” “炎哥!”那黄杉跌坐在地,哭丧着脸道:“我真看他了,谁知道方才拉了肚子,他就跑得没影……” “你怎么知道是赵岩,不是廖飞雪?”石大插嘴问道,“赵岩得罪了度殷,按理说廖飞雪更可疑吧?” “廖飞雪过于自傲,不屑于倚靠他人的本事,赵岩是个没能耐的废物,得罪度殷让他悔恨交加,如今有机会,当然会去救人。”炎琥搓着脑袋上的短茬,“再说,之前我就发现他偷偷摸摸盯着祝公子,搞不好就是想攒够功劳,好一波告诉师长!” 众黄杉齐齐变色,以他们如今做下的事,师长们绝不会原谅,不光回不了家,兴许连死都是奢侈! 炎琥见火候已足,又接着道:“你们也知道后果是什么吧?别说师长,度殷是定然不会放过咱们的,到时候都得滚回地下喂泥笋!” “我不想回去!”王柱突兀地大喊了一声,眼里是止不住的恐惧。 “真不想?” 炎琥环视众人,眼神从石大挪到一干年纪更小的黄杉身上,目光锐利。 “没人想要这样的后果。”石大摇摇头道:“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他们藏在哪里了?说吧,我们什么都会做。” 炎琥笑了笑,方才的紧张不安似乎全都烟消云散,“师长们这会都在茧巢,而下地的窖口也都守着人,赵岩怯懦,度殷重伤,但凡有更好的出路,他都不会去地下找师长。” 他示意众人拿上镰刀锄头,边走边道:“赵岩已经偷偷跟踪我有些时日了,我平时休息都从祝公子屋舍底下的暗道走,在那里挖了个小窝。发生了这种事,他们肯定觉得灯下黑,我只会去茧巢找人,不会回窝里,可惜,我早就发现赵岩的图谋,咱们自然也能瓮中捉鳖了。” 听见炎琥如此自信,有人不禁问出声道:“他们要是不在呢?” 天生赤眉的谋士猛地回过头,盯着发问的小黄杉冷笑道:“若是不在,叫你们一人戳我一刀,挂在道口当招牌如何?” “行了。”石大皱眉打断他的话,“师长们的惩罚手段不见得都是对的,你少学那些,教坏了小孩子们。” “小孩子们?” 炎琥推开厉九川的屋门,掀起暗道口,“什么小孩子能使计谋,让麻子拉肚腹泻,帮赵岩放走度殷?” 此言一出,众人被惊得怔住,好似全都着了魔。 被师长教养的小黄杉们更是惴惴不安,恨不得当场逃走,却被王柱为首的几个强壮少年拦住去路。 “拿干柴草来,把里面的地鼠给我熏出来!”炎琥跳上矮案,说完就有数人出门,匆匆抱来干柴。 石大面色阴晴不定,只是挡在小黄杉们身前,动也不动。 “石大。”炎琥先是低笑,又放声尖笑起来,“你以为你有多仁义?你要害死我们所有人呐!地底数百石奴不入你眼,五六十号黄杉兄弟也不值一提吗?!你想杀了我们,跪在师长面前求荣?!” 豆大汗珠滚落额头,石大痛苦道:“他们还小,没有罪过,什么也不懂……咱们,咱们也绝不可能跑得过师长啊!就算跑得过师长,也能跑得过神灵吗?” 这话说得众人低下头,心中有所动摇,不为仁义,只因神灵。 “孰为神?你们亲眼见过?”炎琥摇头,“都是人在作恶!和一些地下的怪物吃人罢了!师长们是养怪物的人,你要心甘情愿做肉?事已至此,你以为你还能活?这些吃里扒外的小东西也能活?早晚喂给怪物!” 石大嘴角蠕动,竟说不出争辩之言,因为他知道炎琥是对的,而师长们的所作所为也的确如此。 “石大……”一个四五岁的小童拉住他衣袖,神情不解地问:“师长真的会把我们喂怪物吗?” 年长的黄杉愣了一下,随即咬紧了牙关,做也是死,不做也死,干了这事说不定还真有希望逃出去,但若无为,可真就必死无疑啦! “我不能骗你们,他说的都是真的。”下定了决心,石大颓然无力地点了点头,“听他的吧,说不定真能离开。” 炎琥冷笑,“点火。” 说完,他让开位置,王柱和另外三人站在附近,手里拿着偌大的锤头,待烟气扑进洞,就全神贯注地盯着洞口。 不出一柱香功夫,洞口传来呛声咳嗽,刚有人冒头就嘭地一下打昏过去,被迅速拖出来。 众人再撤下柴火,钻进去又拖出一人,正是双腿还没长好的度殷。 他眼神惊惧又怨毒,嘴里嗬嗬作响,也不知在心里如何咒骂众人。 “拖到柴房。”炎琥再度下令,“把所有人都喊来。” 于是半盏茶后,柴房院里院外挤满了黄杉,赵岩被毒坏嗓子,捆死在柴木上,还割断了筋骨,度殷也同样如此。 “你们都站出来。”炎琥指向满脸畏惧的小黄杉们,“拿起镰刀。” 石大仿佛知道要发生什么,叹息着闭上眼睛。 第一个小黄杉手里被塞上镰刀,麻木地看向满头血水的赵岩。 尽管对方眼神在疯狂求饶,但还是被结结实实扎了一刀,两刀,三刀…… 小黄杉们完成了“信任”的仪式,赵岩被捅成了筛子。 自此,所有黄杉再无退路可言,人心凝如金铁,不可动摇。 度殷在一旁眼睁睁地看完全程,从怨恨恶毒,到失魄丧胆,已然完全失去了斗志。 炎琥沉吟片刻道:“现在有个问题,我还没想好如何解决,他俩死了,可尸体不能被师长们发现,如果埋在地下,尸体会被茧巢里的怪物拖走,师长们和怪物时常接触,说不定会知道此事,用火烧也会留下残渣,装在箱子、坛子里,也可能被搜寻找到……” 他稍显困惑地抬起头,“所以,咱们该如何是好?” 众人一片死寂,接着忽然有人开口。 “喂给山里的野兽?” “平日里吃肉都把野兽打光了,厉害的也被师长们吓跑了,附近哪有野兽能一口气吃下三个人?别忘了还有杨黄依呢!” 话音刚落,气氛诡异地凝固了一阵,所有人同时想到一个答案。 能吃人的,可不光是野兽。 炎琥双手捂住脸,遮挡疯狂扯起的笑容。 txt下载地址: 手机阅读: 第二百八十一章 人心(五) 廖飞雪喘着粗气,愤愤地爬出洞口。 自从知道炎琥在地下打洞给自己造窝,他也同样弄了个秘密的老窝,专门用来清静修炼。 可就算祝涅的丹药全都到了自己手里,他也没能修炼出灵目来。 当最后一丝药力消失,廖飞雪才打算回屋休息,顺便去柴房院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吃的留下。 平时做饭的黄杉们总爱在柴房里藏食物,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秘密。 才走进院落,就看见几个黄杉用力捣着石臼,一边锤,一边加入葱蒜姜块,空气中全是刺鼻的味道,让廖飞雪完全闻不出他们究竟在凿什么。 这些家伙看见自己,手里的活顿时都停下来,一个个神情麻木,眼里透着几分僵硬的情绪。 廖飞雪不由得出声问道:“你等在做什么东西?” “没……没什么,廖大哥,您有什么事?”一个敦实强壮的黄杉少年站出来,他有些不自在地用衣摆擦了擦手,显得小心且恭顺。 “在做晚食?” “是,明天可是个重要日子,咱们兄弟打了几头野兽,敲成肉饼,再熬点汤,让大哥们吃好点。” 王柱笑得憨厚,手掌局促地按在石臼上,似是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有心了。”廖飞雪上下瞧了他一会,又看向石臼里砸的红黑色泥糊,“好好做,别像上次一样烤焦了。” “是是是!”王柱连连点头,恨不得发誓保证。 既然有人要做饭,廖飞雪就不打算再翻找柴房,他出了院落,又隔着篱笆远远地回头看去。 只见王柱几人正将一些剔肉骨头,和猩红的内脏丢进石臼,看得他心中忍不住腹诽,真是……怪异,再节省也不至于把骨头吃了吧? 廖飞雪打定了主意,待会绝对不吃这东西,只是没走两步就看见湖畔坐着一群黄杉在烤肉。 篝火熊熊,肉香四溢,他不自觉咽了咽喉咙,朝着众人走去,直到近前,他才看清每个黄杉手里都有一块肉,半个巴掌大小,串在树枝上。 也不知是他们手艺不行,还是柴火太旺,都烤得黑乎乎的。 廖飞雪一屁股坐在石大身旁,拿枝条拨弄火堆,“今晚都有烤肉吃吗?给我也来块。” 石大烤肉的手僵硬片刻,缓缓拿过一旁小黄杉的烤肉递给他。 谁知廖飞雪皱起眉道:“我不要这个,他烤得不行。” 说着,他劈手夺过石大的烤肉,张口大嚼,“嗯……还挺筋道,这是什么肉?” “小山猪仔的。” 石大深深地看他一眼,拿着小黄杉的烤肉吃起来。 冷清的湖畔响起安静的咀嚼声,看见石大撕咬烤肉的动作,如同得到了什么指令,众人都开始默默吃肉,但咀嚼之余,一言不发。 廖飞雪只以为是自己待在这里,让他们有些不自在,并不放在心上。 肉吃到一半,还有人端来热汤,廖飞雪本吃得干噎,想喝一口,却见汤里都是些切的心肺肝肾,顿时失去了兴趣,就着湖水灌了两口。 不多时,王柱几人拿着肉泥来烤饼,那肉泥里的碎骨茬都清晰可见,但分到肉饼的黄杉们都毫无怨言,大口大口嚼下去,生怕有人抢似的,看得廖飞雪直皱眉。 “回头应该跟师长们说下,搞点人吃的东西。”廖飞雪一边说着,一边看向石大,“再缺肉也不至于连骨头都吃。” 石大张了张嘴,正要想些什么说辞,却听见一阵脚步声响起。 “在吃什么?” 厉九川走到廖飞雪身旁坐下,顺手将用完的火把丢进柴堆。 后者嗅到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扇着鼻子道:“山猪肉,去哪儿了你?” “打猎。” 厉九川敷衍答道,眼神从肉饼挪到肉汤上,即使众人已经快吃完了,他仍旧能感受到某种异样。 廖飞雪哼了一声,“猎物呢?” “跑了。” 厉九川扫过这货嘴角的油渍,不由得眯起眼睛。 “打个猎什么都没抓到,还不如他们厉害。”廖飞雪又拿过旁边人的一块肉饼,“吃不吃?看你这样子应该也没吃饭吧?” “你自己吃吧,明天就得池洗,我吃不下。”厉九川起身欲走。 廖飞雪一把拉住他,“唉,等等,前日发的丹药你是不是忘了给我。” “啊,差点忘了……”厉九川看向众多沉默的黄杉,示意廖飞雪换个地方。 “没事,反正明天就结束了,如果蛟龙池池洗不能打破敕封,咱们就得换地方重新修炼别的灵源。”廖飞雪说着,又哦地反应过来,“当然,你说不定能打破,丹药给我,我也要回去修炼了。” 厉九川见他也起身,便摸出一只小竹筒丢过去。 廖飞雪一把接住,倒出药丸就准备刮点粉末往嘴里塞,忽然被踹了一脚,踉跄之下差点把药掉火堆里。 “你干什么?!” 他恼怒回头,却见厉九川毫不客气地拔出镰刀,呵斥道:“滚回你屋子里去吃!” “凭什么……” 廖飞雪刚要反驳,只是刀刃递到他脖颈,顿时咽下嘴里的话,灰溜溜地跑远,骂骂咧咧地回了屋。 厉九川此时才将指尖一点粉末擦进嘴里,只觉得眼前鲜活的灵愈发耀眼,死寂的物黯淡无光。 众多黄杉们的手和肚子里都若有若无地亮着荧荧光辉,这是尚未消散的灵源在彰显自己的存在。 光亮羸弱,但依然可辨。 厉九川回头看看白衣们静悄悄的屋子,又看看面前宛如雕塑的众人,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那些灵源虽未完全消散,但师长们也不会用灵目专门去看黄杉。 一方面是能力过强的传承者,只是用眼睛看凡人,也会导致其被污秽,另一方面是这里水德灵源相当浓厚,若无某种猜测,也不会注意到黄杉们的异样。 但廖飞雪就不同了,他刚吃了肉,又看见黄杉们在冒微光,心里必然产生联想。 就算他不在乎别的白衣,也不代表他能接受这样的事。 如果这一切都是炎琥搞的鬼,那么他下一个目标,大概就是廖飞雪了吧? 炎琥这家伙最喜欢躲在暗处看别人中招,廖飞雪被骗吃了不该吃的东西,矛盾就注定会爆发,若自己是炎琥这样“毫无力量”的凡人,也会尽快将威胁扼杀在摇篮里。 毕竟,这就是人心啊。 厉九川没打算对此事寻根问底,明天的池洗涉及生死,他既不感兴趣,也难以分心。 与此同时,炎琥从窥视湖畔的巢穴中爬出来,悄悄进入了地下。 厉九川的猜想是对的,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放过廖飞雪。 师长们每次行仪,都要在第九茧中“侍奉”神灵一整夜,除掉出现怪异变化的石牌奴,使神袛周围保持洁净。 他曾和一个白衣有过几分交情,问及此事,得到的答案是,神灵不喜欢污秽的气息,所以白衣们从不接触石牌奴,而沾染污秽进行池洗更是大忌。 即使不明白神灵为何厌憎污秽,炎琥也知道这不影响他利用这一点。 只是最近茧谷里发生的事情太多,石牌们都不知道藏去了哪里。 炎琥找了半天,发现不少泥笋的茧巢都坏了,石牌奴们找不着吃的,又不能去三层,那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他很快来到粪道,果然看见三五个石牌奴佝偻着身躯,默默地挖掘泥笋。 这里的泥笋长得最为肥硕,但味道恶臭,除非万不得已,石牌奴也不会来这里找吃的。 炎琥躲在一处隐蔽的石缝里,正想着用什么法子来从他们身上拿点东西,突然看见两道身影飞掠而至。 定睛一看,竟是两位少年师长。 石牌奴们惊慌失措,转身就逃,却比不过两人手起刀落,转瞬间惨死在泥地里。 “真恶心。”少女厌恶地抖了抖刀刃。 少年幸灾乐祸道:“明天还得待个整天呢,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听他一说,少女脸色更差了,不满地咒骂道:“那两个自命不凡的,什么时候伤才好,这活本就不该我们做!” “他们不完整,还伤的那么重,起码要在茧子里待个旬日,你就别想了,可惜老头和妖婆都没受伤,要换作他俩,盏茶功夫就好。” “真烦!也不知神灵为何发怒……哼!为何不直接杀了他们,反正还有那么多石奴,再选出黄杉不就行了?” “哪有你说得那么容易,人心脆弱难养,仓促选出来的石奴只是野兽,可不能把他们放到地面污秽了白衣,否则咱们就只能吃虫子啦!” 少年笑嘻嘻地,率先朝外走去,“我要趁着这会赶紧睡一觉,能少在这粪坑里待,就少待一会,你就留在这抱怨吧。” “你才要待粪坑!” 说着两人身影转瞬即逝,已然消失不见了。 炎琥吓出了一身冷汗,连滚带爬地往回跑。 他怎么也想不通师长是如何知道计划的,难道是自己对人心的把握还不够?掌控还不牢?竟然有人背叛?! 这计划肯定不能用了,可也没时间换新的,眼下第一件事,是得把此事通知祝涅……不,不能这么做! 谁知道会不会是祝涅出卖了自己,他是白衣,又无性命之忧,万一是他干的呢? 炎琥思来想去,觉得所有人都可能是内鬼,于是暗自将今夜的耳闻目睹都压在了心底。 txt下载地址: 手机阅读: 第二百八十二章 人心(六) 跑着跑着,炎琥一个踉跄,发现脚下是一块石牌,上面写着,叁佰柒拾捌。 这东西的主人是第三百七十八个领到石牌的,应该是方才跌飞了出来。 炎琥看着上面斑斑血迹,将东西用泥土裹成球,带了回去。 他离开不久,一侧山石后走出两道身影。 少年挠着脑袋道:“不能杀了他吗?” “笨呐你!”少女瞪他一眼,“叫他出去告密,必然出现骚乱,这样我们就能正大光明地杀掉他们,不用在这堵后路了。” “哦,也是,可他要是没有告密呢?” “……呸,乌鸦嘴!他肯定会说的,要是实在不说……” “那也只能在这待着了。” “哼!就你嘴快!” 两人争执了几句,又藏匿起身影,周围终于恢复了寂静。 一夜时间甚是短暂,天还未亮,张师长就已经开始催促所有人起床。 平日里总披头散发的他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是眼底的阴郁怎么也抹不去。 将孩子们都赶入窖口,张师长开始清点人数。 “度殷?度殷?” 他左右巡视,发现杨黄依也不在,黄杉少了人无所谓,但白衣就不同了,更何况度殷身份特殊…… “有人看见度殷和杨黄依了吗?”张师长大声询问,却只看见一个个迷茫的脸。 对于其他白衣来说,度殷二人存在与否,都和他们没什么关系,更何况他们真的不知道二人下落,故而根本没人开口。 张师长脸色难看,他稍作犹豫,又回到地上仔细搜寻数圈,反复呼喊其名,却始终没见人。 但时间也不容耽误,他只能先回去,带着其他人前往地底。 行走中,厉九川看见混在人群里的炎琥,便知道这家伙应该已经做好准备,心里加了一分底气。 若是有不妥当之处,这厮必然不会跟着来。 地下的世界静悄悄的,只有石壁上的苔藓和泥土闪烁着斑斓荧光。 越是往下走,空气中的水腥味越重,仿佛走在沼泽,耳边尽是脚步挪动的沙沙声,无论黄杉还是白衣,都显得格外沉静。 行仪之时,黄杉们会守在周围,念出日日背诵的祷词,每逢此刻,总有黄杉会莫名地倒下,再也无法醒来。 这必然和神灵有关,可炎琥石大等人有心猜测,无力证实,也不曾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免得扰乱人心。 随着众人下到三层,四周景象陡然昏暗许多,张师长抖了抖衣袖,仿佛有无形的气浪打上墙壁。 萤绿的光芒骤然亮了起来,众人犹如走在碧绿透亮的石城,行走间甚至能在地面留下一圈发光脚印,美轮美奂。 张师长带领的道路仍旧是一路向下,除了他们周围有光亮,左右两侧全是黑黝黝的道路,不知通向何处。 放着宽阔大道不走,他偏偏带着众人走些狭窄小路,这些小道还凿出了层层台阶,蜿蜒盘旋地落下去,狭窄压抑,简直要落到深渊里。 厉九川看得清楚,越是宽阔平整的道路,张师长越是远离,似乎那不是给人留下的通途,而是某种存在随时可能经过的禁地。 又走了两柱香时间,众人耳边仿佛传来幻觉般的流水声,时而清晰可闻,时而消失不见,汩汩潺潺,若隐若现。 张师长走着走着,忽然身影一晃没了踪迹,众人先是惊慌,随即发现原来是抵达了尽头,师长不过是从石缝里出去了而已。 待众人离开幽闭的石路,面前豁然出现一片泉池,池水介于青蓝二色之间,澄澈纯美,神圣不可言。 泉池中间有一方圆形石台,丈许宽窄,苗姜和裘师长分别盘坐两侧,神态恬静地看着众人。 三个大人眼神相互接触一番,确定再无它事后,张师长转身看向几个白衣孩童。 “你们谁先来?” 孩子们终究有些紧张,一时无人答话。 这时,廖飞雪突然一步迈出,他左右看了看周围的人,又注意到三位师长的眼神,涨红脸吭哧道:“我……我先来试试吧。” “好,且去。”张师长颔首。 廖飞雪心底骂翻了天,他没想当出头鸟,只是不知道哪个王八蛋推了自己一把,迫不得已才站出来。 等池洗结束,看他怎么找出那个混蛋,狠狠地收拾他! 心里骂骂咧咧,廖飞雪面上不敢表现出来,他谨慎地来到池水边,这可是真正的蛟龙池,泉池虽小可万一真藏着龙呢? 他想着该如何跨过池水去中间的石台,却见水下冒气一串气泡,摇摇晃晃飘起来一块块圆形的白石,正巧通到石台边缘。 廖飞雪踩上浮起的白石,感觉竟十分怪异,这东西好似一颗中空的球飘在水面,稍加用力就会沉下去。 他微微倾身,往下瞅,心跳猛地一抽,这些圆圆的白色石球,居然是头骨! 但事到临头,已经没了反悔的机会,廖飞雪只能抿着嘴,咬牙提气,踩着一串骷髅头奔上圆台,他跑得太快,差点栽到裘师长怀里。 好一阵尴尬后,张师长指挥黄杉们席地而坐,低沉地念诵起祷词来,石祭台上的两位师长则跳起怪异的舞步。 他们弓起身子,张开双臂,好似幽魂般围绕着廖飞雪游荡,每一步都带着特殊的韵律,脚步声仿若震颤的鼓点,敲得廖飞雪心里七上八下。 直至祷词念完,舞步踩累,也只是让池水发出的幽光更明亮了一些,似乎并无其他变化。 苗姜用意料之中的眼神看向张师长,后者身形没入黑暗,很快又带着成群的石牌奴出现了。 这些身上已经出现不同程度畸变的孩子们都低着头,手脚俱有链绳栓住。 张师长只抬脚将第一个人踢下泉池,同一条绳子上的石牌们便如同下饺子般噗通落水。 明明泉池清澈见底,却在人落水之际飞快地混浊起来,宛如一张贪婪巨口,瞬间吞噬了二三十条性命! 黄杉们全都瞪大了眼睛,忍不住出现些许骚乱,炎琥趁机在暗中煽风点火:“看看,看看,等石牌们死完还不能唤醒神灵,就轮到你们啦!” 他声音又低又哑,除了熟悉他的黄杉们,张师长也分不清是谁在嚷些什么。 但随即池水里亮起诡陌的光华,如霞似芒,全都奔涌向廖飞雪! 厉九川也出现了某种熟悉的感觉,仿佛当年被丢进水井,无边阴影将他吞噬的那一刻。 只不过廖飞雪给他的感觉远不如当初可怖,甚至极其不稳定。 就在这时,剧变突然发生! 泉池咕噜噜地冒出大量气泡,宛如沸腾,众人脚下地面摇晃起来,伴随着颤抖,裂开一条条黑蛇般的缝隙。 “是,是神灵吗?” 有人惊慌发问。 紧接着,一截尖锐发红的“石柱”骤然刺穿了池水,然后又是第二根,第三根……“石柱”将圆台包围起来,苗姜两人当即跳出范围,只留下廖飞雪在其中惶恐大叫。 当第五根“石柱”升起时,所有人都看清了,这分明就是一只手!一只庞大可怖,皮贴骨头的猩红手爪! “救我!救我啊裘雨!你说了要让我突破敕封,你给我爹保证过的!还发了毒誓!” “救救我啊……” 廖飞雪像疯了似的惨嚎,浑身皮肉飞快地弹出一片片锋锐的鳞甲,又迅速脱落,蜷曲成皱巴巴的一团。 他整个人犹如经历某种酷刑,很快便体无完肤,眼珠里的蓝芒似烈火喷薄欲出,他的皮肉开始僵硬龟裂,也不再冒出鳞片,而是极速地堆积,令后背高高地隆起,迫使他趴倒在地。 其四肢也如春笋般节节暴涨,骨头狂长的剧痛令他生不如死,手脚如妖爪般变得尖锐瘦长,血液被挤出毛孔,一如困住他的“手”般鲜红。 这一切都在转瞬间发生,苗姜和张师长率先反应过来,当即各抓了两个白衣就往外狂奔。 厉九川更是第一个被苗姜揪住后襟,还好他藏着半截镰刀刀刃,一把割断衣服方才挣脱。 苗姜本来跑在前面,见他这举动,顿时眼神阴翳地盯了一会,直到张师长从身旁跑过,他才转身离开,毫无留恋之意。 而廖飞雪此时已被海量污秽淹没,连最后一口气都没喘出,直接化为一摊黑灰! 留在后面的裘师长随即发出一声惨叫,整颗脑袋啪地爆开,顿时死得不能再死。 厉九川瞳孔骤缩,这八成是某种誓言应验,大抵和苗姜一样,他们把自己的性命和白衣们挂了钩。 可是,裘雨为什么宁可死也不救廖飞雪呢?苗姜也不在乎自己要干什么…… 难道不可触怒神灵的规矩,比性命还要重要? 不,不对,这肯定跟自己杀掉的“年轻苗姜和裘师长”有关,难道他们可以借助那些身躯重生? 厉九川隐约摸到了真相所在,而炎琥也高喊着快逃,和黄杉们一窝蜂地涌向粪道的路。 许多石牌奴也偷偷摸摸钻出来,和所有黄杉们一起形成了庞大的“洪流”,奔向希望之地。 厉九川正欲离开,却见污秽了廖飞雪的猩红妖爪徐徐升起,将要遮盖在众人逃跑的道路之前! 众人哗然惊叫,更多的是疯狂冲向出口,哪怕被压死,也有一线希望能逃离。 但厉九川知道,如果没人阻拦巨手,道路势必被封住,没人能够逃掉! 他猛地停住步伐,转身回首,杀意如山似海,锁定那巨爪! 庞杂的人群中,一道小小的白色身影犹如破开阴影的剑,毅然决然迎向不可战胜的怪物。 起完哄躲在角落的炎琥瞪大了眼睛,满是不可思议之色。 众生逃离是因他们畏惧,胸无杀心且短视。 他逆流而上是为蜕茧而出,真正地离开这里! 厉九川很清楚,如若今日不能离开茧谷,那往后的余生,永远都走不掉!这重活的一世还未见到真实,就被困死在茧壳里,再也出不来了! 哪怕今日阻拦的是神,他也要扬起屠刀,杀出一片天地! 他的世界悄无声息地陷入黑暗,惊慌逃蹿的人群遍布破绽,缭乱的赤线如荧河流淌,试图奔向自由。 而抬头望去,鬼怪般猩红的手爪仿佛不曾出现,上空只有冰凉的、死寂的黑暗,令人绝望的,残酷的现实。 它没有破绽!!! 每当厉九川动用这杀戮的剑法,他的世界就会变得黑暗,敌人身上都会亮起奇异的节点,一丝光,一条线,那是他们的命门所在。 可这次,什么都没有。 厉九川满腔的杀意几乎要凝固在胸膛,他睁圆了眼睛,几乎瞪出血来,可依旧什么都看不见! 他致命的屠刀嗅不到敌人的鲜血,转眼间沦为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炎琥躲在岩石缝隙中,看见逆流奔跑的白色身影忽然僵在原地,巨大的妖爪则瞬间将之攥入掌心! 血水自爪缝溢出,白衣孩童空洞地睁大眼睛,随即失去生机地耷拉下头颅,双腿孤零零地晃动着,赤色蜿蜒而落。 他脊椎已然断裂,动弹不得,只是还能从微微转动的眼珠里看见,犹剩的最后一口气。 炎琥吓得猛地缩回身子,瑟瑟发抖地埋下头。 凡人,怎么可能对抗这样的怪物呢?哪怕只是一个纰漏,都将死无葬身之地啊! 炎琥心底谩骂着自己的愚蠢和可笑的妄想,而处于将死之境的厉九川,仍旧在艰难思考一个问题。 什么存在才能做到全无破绽? 凡人,传承者,污秽种……他们都有缺憾有破绽,而不存在缺陷的,还能有什么? 是……吗? 号称不死不灭,完美无缺的神吗?祂们真的毫无弱点,不存在被杀死的可能吗? ……不对,就算真的有那样完美的神袛,也绝不可能是自己眼下面对的这个! 玄十一可不需要吃人来维持自身,玉始也没有,青元亦不是,他们都曾身为最强大的五方神袛,乃天上之帝,若说他们都不算完美,那其他所有的神都只能是糟粕。 所以无论自己面对的怪物是什么,就算它的确在“神”的行列,也不会多么强大。 毕竟依靠圈养孱弱的人来活着,只能表明它的生存地位仅仅是在人之上,众神之下! 厉九川心中忽然划过一道念头。 是传承种吗? 是传承种吧!是真正活着的传承,要亲手猎杀的传承种吧! 它偷偷跨过魂河,藏匿在此地,以分离传承的方式掌控传承者,掠夺孩童作为食粮,还美名其曰打破敕封! 这样卑劣,胆怯,活的战战兢兢,连地面都不敢待的传承种,只是……食种吧!!! 厉九川勘破真相,脑海简直如雷霆炸响,金钟轰鸣! 如果是传承,那么同为食种可一争高下,食种之上便可碾压,但凡有个异种对它稍作影响,厉九川就能找到黑暗中的命门,夺得一线生机! 可是,谁还能帮到自己呢? txt下载地址: 手机阅读: 第二百八十三章 人心(终) 弥留之际的困顿中,厉九川似乎看见一抹深蓝,那是最浓烈的水的颜色,是深不见底的大海,是几近于黑的万顷巨浪! 天吴!天吴! 虚空中响起重叠浩荡的呼喊,润泽的气息漫过四野,水的源灵在畅快欢呼。 天吴!天吴! 阴云密布如铁,瓢泼大雨倾盆,数不清的人影雀跃地舞蹈,嗓子里唱起飘摇的歌。 天吴!天吴! 迎吾君神,奉吾君旨,福泽众生,水君天吴!!! 君威若山,君怒如雷,洪涝惩世,水君天吴!!! …… 凭空而起的异象还在继续,攥着厉九川的手触电般地松开,地底深处发出沉闷的一声巨响,好似受惊的野兽发出尖叫。 就在这刹那,厉九川蓦地看见一抹极其纤细的光! 它是荧绿的苔藓,是混浊的蓝池,肮脏污浊,又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之中,细如发丝,微若尘埃。 但无论如何藏匿,在铺天盖地的杀意面前,始终宛如鹤立鸡群般醒目。 噗! 就像吹熄了蜡烛,抚去了尘土,转瞬间刀入血肉,斩破坚骨! 巨大的手爪在没入地底之际突兀断裂,留下两根瘦削尖锐的长指,混浊的蓝绿液体飞溅,落了厉九川满脸。 他丝毫未被污秽,只看见一道奇宏伟岸的影子缓缓从他破败的身躯钻出,那张曾有一面之缘的古藏面孔上,九道环绕的瞳孔连番闪烁,宛如星辰。 “欠债已还,因果两消。” 天吴冲他躬身一礼,眨眼间失去了踪迹。 厉九川一阵恍惚,但随即明白过来,天吴居然没有死,而是藏在自己身上,来躲开无上玄天时时刻刻的“注视”。 祂自今日起,完完整整地脱离了无上玄天的掌控,重夺了自由,却是籍自己之手,故而愿意帮忙创造破绽,结束这番因果。 但这家伙,怕是更希望自己死吧! 厉九川已是唯一一个知晓天吴还存在的人,只要他死,这秘密便再无人知。 天吴惊吓传承种,却并未驱离它,解救厉九川的困境,却放任他重伤垂死,只要地底的东西回过神,杀死他轻而易举,甚至三岁孩童都能做到! 厉九川躺在地上,呛出一口血沫。 他骨骼尽碎,五脏皆伤,残存的杀意都用来驱使刻血剑,斩断那东西的指爪,而敕封一个未解,伤势已非人能治,还怎么活下来呢? 自己所选的道路果然是,杀人先杀己,敌人一个都没有死,他自己却先要命丧于此了! 厉九川无奈地扯了扯嘴角,眼神空空地盯着上方。 忽然,一张有着红眉毛的大脸蓦地出现在视野里。 面孔的主人惊慌又无措,看着地上像滩烂泥般的孩童,他只能伸手轻轻拍了拍厉九川的脸,颤抖地发问。 “祝涅?祝涅?你还活着吗?” 厉九川此时已然无法答话,眼珠一动不动,宛如失去了所有光泽。 炎琥小心地拉着他肩头衣服,试图将他拖到藏身的石缝,然而没走两步,后方的出口竟然传来杂乱的哭喊和脚步声。 声音由近及远,他顾不上濒死的祝家公子,急忙躲回自己的石缝。 “那个骗子!” “他骗了我们!白衣果然都不是好东西!” “道路是错误的……师长只想杀了我们!” “怎么办,呜呜呜,我不想死……” “救命,救命!别踩我!” 一群灰头土脸,满身脏污的黄杉涌了出来,还带着成群的石牌奴,近百人很快又将行仪的池畔挤满了。 他们瑟瑟发抖,满面不安,惶恐得像无头苍蝇,但很快因为一声惊呼安静下来。 “看!是他!” 有人指着“死不瞑目”的白衣尸体。 王柱挤出人群辨认,“是,是是是……他!祝……祝涅。” 他哆嗦着,一字一句地道:“祝涅……祝涅被神灵杀死了!他根本不是神的对手!” 人群轰地一声炸开,闹闹嚷嚷。 “早就觉得他在骗人!” “说能逃跑的自己先死了,徒害了大家性命!” “呸!这混蛋我就不该信他!” “这骗子真是不得好死!” “……” 众人在大骂,仿佛所有的错误都源自这位白衣,他死有余辜! 石大走了出来,捏住祝涅的脖颈,眼神微动。 王柱紧张地问道:“石大,怎么样,他还活着吗?” 此言一出,众人又齐齐安静下来,仿佛开罪了神灵,连喘息声都变成了罪过。 “没有。” 石大斩钉截铁地道,“但他好歹也为我们阻拦了……那东西,把他埋了吧。” 众人眼神左顾右盼,显然没一个人愿意动手。 石大叹了口气,“也许他根本不知道粪道藏着师长。” 说着,他试图拖动尸体,抬脚踢开石块,有几颗咕噜噜滚到池边,掉进残存的蓝绿池水。 只听得嗤啦一声,冒出白烟,石块被融成了渣,很快连影子都找不见踪迹。 石大动作一顿,转而拖着尸体往仅剩的那滩池水边走,留下满地血色,看得众人心底发毛。 他将尸体摆在边缘,低声念道:“反正你也活不了了,不如投胎享福去吧!” 说完,石大用力一推,尸体滑落而下,却半晌听不见入水声。 他这才发现祝涅竟然有一只手死死扣住台面,那发白的指节,像极了执念不散的恶鬼。 石大嘴唇哆嗦两下,也不顾周围人或诧异或惊恐的眼神,抓起旁边的石块就使劲砸在那只手上! 啪!啪!啪! 一下接一下,他用尽了全身力气,却仍看见指甲碎裂、血肉模糊的手还留在面前。 “谁,谁有镰刀?!锄头也行!”石大猛地站起身,暴凸的眼珠几近疯狂。 王柱张大了嘴,“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住口!” 石大咆哮起来,冲进人群,抢出一把镰刀,对准那只手狠狠劈了下去! 无人阻拦,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发疯的石大砍断那半截手,“尸体”坠入水池,溅起水声。 txt下载地址: 手机阅读: 第二百八十四章 “从未离开”的玄十一 就在此时,一阵地动山摇,地面陡然裂开偌大缝隙,一截尖锐的“小山”凸了出来。 只见其分为两半,一半高一半低,紧紧贴合在一起,色泽黑亮泛赤,宛如珠玉玛瑙。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石大却面色剧变,高呼道:“快逃!” 下一刻,“小山”蓦地裂开,发出巨大的呼啸,强烈的气流瞬间将不少人冲上山壁,直接摔死在石头上。 而更多人是尖叫着再次逃向出口,哪怕外面是杀人如麻的师长,也比不得面前之物可怕! “鸟!鸟!” 王柱惊惧地大喊,有人回头一看,只见那“小山”已经凸出大半截来,露出半颗毛绒绒的脑袋,眼睑一翻,便是一片苍白! 石大脚下地面崩裂,被拦住去路,回头一看,那颗硕大无朋、宛如苍月的眼睛冷酷地盯着自己,他双腿一软正要噗通跪倒,耳边又传来歇斯底里的尖叫。 “啊啊啊!鬼!鬼啊!” 已经冲到出口的人群骤然停下,像群受惊的鹌鹑,摇摇晃晃地挤在宽大的洞口。 而有近十丈高低的偌大洞口前,不知何时蹲在一个瘦小的身影。 他姿态扭曲,七窍流染血,身体像被强行堆叠的破布,酸液腐蚀的皮肉糜烂如脓,却还有半张尚且完好的面孔,死寂地盯着众人。 “祝涅!祝涅他还没死!” “胡说,他肯定死了,这是……是鬼魂!” “假的,都是假的……” “完了,快跑啊,祝涅的鬼魂来找我们报仇了!” 愚昧之众哀嚎连连,而前狼后虎,不知如何是好。 而石大呆滞地看着巨轮般的鸟目,苍白中倒映出一片遮天蔽日的影子! 这身影明明瘦骨嶙峋,却散发着威严可怖的气势,仅是无声蹲伏,就撑满了巨鸟整个眼睛,叫它再也容纳不下万物! 此刻,石大终于发现这“巨鸟”的眼睛并非在看自己,而是盯着他身后,那拦在出口的白衣。 …… 厉九川像被泡进了装满遗玉的罐子里。 充满污秽的灵源暴虐地冲进他躯壳,浸染魂灵的每一个角落,誓要将他同化为一体。 若说吃掉丹药是危险的尝试,那坠入池水就是找死。 所谓的池水里全是某种酸液,皮肉骨头都被侵蚀糜烂,还带着极其秽乱的灵源,瞬间就将厉九川冲刷到无边幻觉之中,历经身与魂的双重苦难! 他看见五光十色的怪象一闪而逝,斑斓的青翼掠过山巅云霭,筋骨毕露的金爪剜出脑髓,头骨峥嵘的白兽仰天长啸,披毛带角的神袛伏身跪拜……仿佛苍穹无际,岁月无尽。 当某个窥视万物的目光再度落过来时,一股卓然独立的阴影拔地而起,锐利的金刺自下而上,层层叠叠直指云霄,累成一座险峻狂野的金属尖峰。 乖张戾狠的气质不屑掩饰,你死我亡的癫狂歇斯底里。 那窥视的眼睛只稍作停留,便悄然消散。 仅仅在这混沌里看见白帝的显像不算什么,它可能是千万年前的残影,也可能是漂泊孤离的碎片,既不能定下其方位,也无法追寻其本真。 没有意义。 厉九川全然不知道发生的一切,只觉得眼前突然亮如白昼,陷入无边无际的金白之光中,恍惚间,竟有种比置身五感剥夺的黑暗,还要恐怖的心悸感。 “你在看哪里?” 突兀的声音响起,厉九川回过头,只见一个面容和他极为酷似的男人悬在空中,周身神光熠熠,英武非凡。 这是谁? 厉九川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终究是承认了某个事实。 白帝! 曾经的五方无上至尊,西方昊天白帝!太白金德真君! 世间有千万种差别,富庶人家含着金勺出生的贵公子,贫民窟里滚在泥中的穷酸命,翱翔天际洁白无瑕的雪鹄,扎在尸堆乌黑丑陋的老鸦,山巅傲岸的苍松,死潭疯长的浮萍……无论天与地,高与低,美与丑,善与恶,都不及眼下两人的差距。 一个是被本尊恣意利用,又弃之如敝的傀儡假身,绝望而死转世成凡胎肉体,却禁绝五方修炼之道,将生生世世如虫豸庸碌无为。 一个是摆脱宿敌,犹有帝承的前任至尊,寄于敌身,欲踏平诸天,重夺帝位,有着堪称主角的惊奇转折。 孰胜孰负,一目了然。 厉九川这边看着祝初君,一动不动,似乎已然认命,后者也肆无忌惮地打量这“入嘴的食粮”。 此刻的厉九川,依然是那副精致空洞的小脸,仿佛才从野林镇走出来,稚嫩得简直要滴出水。 对祝初君来说,这张脸可憎可恶,如同伴随一生的噩梦,挥之不去。 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他真正逃离了那个阴谋诡计多到令人发指的变态,拥有无限的、美好的未来。 他还刻意促使玄帝的假身选择了自己的后裔转生,以便顺理成章地归位,当初留下的手段可都没有白费! 曾经的白帝俯视着面前柔弱的凡人魂灵,在他的传承下,在他的世界里,哪怕以自己残存的格位,都能轻易碾压这可怜的虫豸,这卑微的玩物! “不可思议……你竟然藏在我身上。” 男童蹲下身,双手支着小脸,手肘撑着膝盖,他乌黑的眼睛又大又亮,却生来淡漠,宛如天成神袛。 “你是祂的躯壳,既可以藏进来,也可以丢出去,于我于祂,都一样。” 祝初君平静的话语里满是讥讽,嘲笑这弱小的魂灵不过棋子。 “那祂有没有告诉你,藏在谁身上都能活,藏在我身上,你就要死。” 厉九川直勾勾地盯着祝初君残破的余魂,轻轻摊开手掌,“我又算是明白了,为什么这个东西从来不准用,我死后重生,就能用了。” 一张纤薄如羽的纸条从他指缝落下,露出一行行清晰的字。 此地禁锢残魂! 此地不可动用传承! 此地不可杀生凡人! 此地不可污秽凡人! 此地剥夺众生格位! 此地白虎沉眠!!! 原本有十足把握的祝初君瞪圆了眼珠,魂身颤抖,难以置信,“顾,顾肇君!!!” 他牙缝里挤出撕咬般的字眼,“你真是个,真是个畜牲啊!!!” 厉九川不为所动,他打心底认为,这位曾经的白帝骂的是玄十一。 txt下载地址: 手机阅读: 第二百八十五章 开端 玄十一算天算地,算神算魔,他什么也不会漏下,更何况显眼如斯的白帝。 天吴也好,白帝也罢,都被牢牢掌控在这个同根同源的男人指尖,提指落腕,他们便“翩然起舞”,按照他的所思所想,一步不差。 这些家伙从未真正逃离过,但总也异想天开。 厉九川微微咧开嘴,一步一步接近被束缚的祝初君。 “没有玄冥,就要白虎好了。” 他凑上脸,眼底尽是无尽的狰狞与贪婪。 “……哈哈哈哈哈哈!” 祝初君怒极反笑,“你以为帝种是什么?想要就要?你可不是真正的顾肇君,又何曾经历过它的可怕……既然想要,那就全都给你……全!都!给!你!” 话音刚落,前白帝周身腾然升起金色的烈焰,光芒如针,直冲上空,仿佛穿霄的剑,打破所有的宁静。 一股混沌的悸动弥漫开来,好似沉睡的庞大怪物缓缓苏醒,又被祝初君燃烧的火焰覆盖向身躯,整个世界都如同披上了金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禁绝天地神通,剥夺格位污秽,却不曾阻止我以死换生!” “魂连宿主,白虎是我,我就是白虎!” “你既然想要我的传承,那就通通吃下吧!吾以性命作注,赌你吃到死!!!” 他身躯耀眼好似暴烈的太阳,散发出磅礴的光与热,“都!给!你!!!” 转瞬间,所有的光华疯狂涌向厉九川,宛如滚沸的热油要塞进脆弱的瓷瓶里。 热油万吨,瓷瓶毫厘。 厉九川整个人瞬间膨胀,连魂体都出现皮肉充血、肤骨爆裂的外相,每一个穴窍都溢出黑色的血液,粘稠地滴落下来。 污秽突破了玄十一的言封,彻底将厉九川拉入深渊! “哈哈哈哈!” 祝初君笑得癫狂,“拿去啊!你不是想要吗?那就统统拿走!” 一个主人尚未消亡的帝种,以残破的神袛格位燃烧,强行灌注传承,浩瀚的力量能瞬间泯灭任何尚未被寄生的魂灵! 厉九川顶多支撑半息就会被撑爆,炸裂成灰,烟消云散。 祝初君丝毫不担心自己真的会被吞噬取代,虽然这种境地下,白帝传承可能会感受到威胁,主动换寄到新宿主,但可惜的是,一介凡人绝无可能支撑到那时候。 帝种也会为了保住身为宿主的自己,而不得不释放一些藏匿的本源,自己恢复起来,就更快了。 祝初君得意地畅想着即将发生的事,周身烈焰熊熊燃烧,愈发旺盛。 这个顾肇君终究是不完整的,否则他怎会平白为自己做了嫁衣,他的意志也脆弱不堪,远没有真正接纳帝种的觉悟…… 他从一开始就生存在自己营造的乐园里,想得到什么就得到什么,愿意什么时候晋升就什么时候晋升,把一切都铺垫得完美,却因此失去了磨砺的机会。 而帝种是世上最强大的存在,也是最蛮横的污秽,它们肆无忌惮地占有每一份灵,以自我的延续为最终目的,凌虐所有企图得到它们的人。 无能之辈还不曾触碰到它的光,便怦然破碎,小有能耐者连见到它的本相,也要伏跪祈求,哪怕真正的强者,也难以承受它对意志的蹂躏。 只有割裂与它不符的性情,以疯狂的意志抗衡它的凶威,承受最极端的痛苦,才勉强能得其青睐……呵,我还不曾见到有人能完美驾驭帝种,也许那个变态除外? 他生来就是和帝种一样暴虐自私,疯狂冷酷的“厉鬼”?! 等等……为何过了这么久,他还没有,死? 面前的孩童,像一个风化了千百载,遍布裂纹,即将破碎的雕塑,黑色的污秽自裂缝溢落,如同快被撑爆的墨囊。 但他的的确确没有爆开,没有死,没有放弃,甚至让祝初君难以理解地吞噬着火光。 哪怕知道这是致命的“馈赠”,他仍在拼命地吞噬,哪怕知道自己会死,也依旧疯狂地吞噬! 贪婪到超越世间的任何物种,在极端的污秽中加剧自己的苦痛,只是为了再多容纳一丝,一点点光! 他承受的已远超得到的一切,他的贪婪,不,贪婪根本不足以形容这样的举动,他非人的执念坚韧地突破灵的束缚,飞快抽条发枝,健硕生长,以至于成为刺破苍穹的利刃,惊醒这片天地的主宰! 这是凌驾于人神之上的意志,是超脱万物的疯狂! 既然你敢给,我就敢吃! 你给多少,我就吃多少!无论你拿出来多少,我都要你的全部!!! 全部!所有! 都!给!我!!! 厉九川的魂相已然变成难以言喻的怪物,巨大夸张的头颅,高高隆起的身躯,皲裂的碎片像沾在身上的芝麻,再掩藏不住他漆黑可怖的本质。 无数黑色的污秽像寄生的触须般摇摆,发出亲昵的欢呼,碎片变得尖锐狭长,如尖刺闪烁着令人胆寒的光芒! 祝初君只觉得自己似乎眼花,竟然在那些锋利如剑的尖刺上,看见一抹若有若无的金白。 多么可怕的事实! 这世间居然有人能做到,凭借自己的意志令魂灵秽变,无限地趋于传承的本质!以至于赢得了传承种的共鸣?! 尽管他施加了超乎寻常外力,但千万年来,也从未听闻这样骇人的事! 是因为燃烧了自己的神魂和格位,还是因为帝种不满自己的举动?是此人真的前所未有地契合白帝,还是哪位强者插足为之? 祝初君想不通! 这癫狂的魂灵让他感到毛骨悚然,仿佛看见一颗蕴藏大恐怖的种子,饱蘸鲜血地撑开它坚硬的外壳,露出万千邪恶的一角。 但随着他“无私慷慨”地燃烧,万千光华就像灼热的荆棘,狠狠抽在厉九川变异的魂体之上。 每一道光棘落下,他的魂体就缩小一分,直到原本的碎片重新将他漆黑的色彩覆盖,又变成那个全是裂纹的“瓷娃娃”。 紧接着,每一道光都如同一笔丹砂墨,气势磅礴地绘下鲜红赤痕,但随即转为贵雅的金白。 从脚底到腰腹,从胸膛到头皮,繁缛尊荣,刻出一副狰狞王图! 比之玄冥刺青的阴冷深邃,白帝刺青显得更为锐利精美,就连指甲上的空白都蔓延出纤细柔和的金丝,勾勒成危险的獠牙利爪。 这是厉九川成帝仪式的第一步,也是前代白帝的末路,更是这世界掀起腥风血雨的开端。 txt下载地址: 手机阅读: 第二百八十六章 食之有味 “为什么……” “为什么……你……” 祝初君像一根燃烧到尽头的蜡烛,犹自蹦出黯淡的火花。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厉九川静静地望着失去光亮的世界,一如他的眼睛般黑暗。 他轻轻挥手,祝初君最后一丝余光也被吞噬,连灰烬也不曾留下。 “为什么? 我想埋葬诸神。 我想万灵崩灭。 我想无上玄天死。 所以你算什么?玄十一玩弄于鼓掌的蠢货。 你是如此地惧怕祂,以至于跌落帝位后,你的野心和脑子也一并吓得粉碎! 怪不得白帝传承会选择我。 废物。” …… …… 咕———— 僵持的气氛中传出一道极其饥饿的咕噜声。 但没人因此感到可笑,众人反而惊恐地看向挡住出口的白衣,这诡异的声音正是从他这里传出。 明明已经死得不能再死,碎裂的骨骼令他肢体扭曲,被腐蚀的胸腹间还能看见内脏往外溢,可这怪物依旧死盯着众人,仅剩的独目里只余一种情绪。 饿,饥饿,太饿了…… 这情绪强烈地充斥在众人心间,仿佛一头可怖的凶兽,贴着他们的脸,留下垂涎的口水。 而后面庞大的巨鸟头颅突然挣扎起来,一边发出凄厉的嘶鸣,一边试图钻出整个身躯。 顿时引得一阵地动山摇,滚石砸落,有人看看拦路的白衣,又望望后面巨大的怪鸟,一咬牙还是选择冲向孩童。 管不了那么多了,祝涅再怎么样也只是一个“人”,跑到出口起码还有活路,总比被石头压死,比被巨鸟吃掉强! 他们抱着如此想法,全然忘记曾经发生了什么。 怪鸟还在后面挣扎,山石不断地垮塌,压死不幸的倒霉蛋。 更多的人飞奔起来,一步一步接近希望的出口。 近了,近了! 只要从他身边绕过去…… 好!好极了!已经超过他……了…… 第一个越过祝涅的人,眨眼间变成了灰烬,先是双脚,身躯,接着是渴望扑向彼岸的手,脖颈。 仅剩的脑袋也骨碌碌滚过去,眼鼻耳口中冒出絮状的黑烟,和秽兽死后化作的絮烟一般无二。 与此同时,祝涅那颗被腐蚀的眼珠突然生出血肉,鲜红的肉芽蠕动着将伤口闭合,只是尚且缺乏更多的力量,将眼睛完全治愈。 白帝本身就象征着一种毁灭,与其他传承种相比,这直接省去了污秽的过程,将纯粹的灵吞噬,活着的生灵就如同活着的遗玉,粗暴直接。 看见这一幕的众人陷入无以复加的恐惧,他们互相推搡,咒骂,亦或将前后的怪物视作神明,跪拜以祈求原谅,更有人试图将石大找到,叫嚣着让他恕罪。 然而无人知道,此时的祝涅并无自己的意识,在众人“合谋”杀了他的时候,真正的怪物早已被释放。 维持寄主的存在,是高等传承的天然本能。 挡在出口的白衣动了,他急促地冲向进补的目标,犹如掠过鱼群的鲨鱼,途经之处遍地飞灰,汲取的灵源几乎凝成实质的光,一缕缕扑向他的躯壳。 断骨飞速弥合正位,脊背一寸一寸挺起,被腐蚀的烂肉蜕去,长出柔嫩的皮肤,尽数以他人生机换来。 这些痴愚裸虫只不过是前菜,偶有两三个逃掉,他也毫不关心。 躲在地底的“怪鸟”已然钻出小半个身子,露出两只奇长无比宛如人手的双臂,鸟头下是厚实的甲壳,层层相叠,乍看好似褐色叶片,又沉重如溶洞石笋。 呆呆站在原地的石大已经吓到心智崩溃,前面是被他亲手杀死,吞噬人命的怪物,后面是深藏地底,一直被侍奉的神灵,他夹在二者当中,如同凶兽脚下的兔子,瑟瑟发抖。 只一个恍惚,祝涅那张恢复如初的面孔骤然贴近,但他脸上的毛发还未长出,既无眉毛也无头发,眼珠更是苍白泛金,仅是瞧上一眼,便给人毛骨悚然之感。 但紧接着,石大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更为恐怖的东西! 一个脑袋尖尖,长着鸟嘴的怪物正呆呆地站着,它浑身的皮肉僵硬皱缩成块,宛如大龟背上的甲壳,面孔遍布溃烂,流出脓绿的液体,而双臂也畸形地垂在身体两侧,几乎要触及地面。 简直像钻出地面的鸟首龟甲怪物的缩小版。 只是显得极为污秽,孱弱无力,依稀还能辨认出人的模样。 那是……什么东西? 石大迷茫地看着祝涅的眼睛,他伸手想要摸自己的脸,却看见两只猩红细长的鸟爪。 “污秽。” 迎面而来的祝涅冷酷地宣判,他高高抬起手,悍然落下!便如遭遇暴风的一捧灰烬,石大在水德和金德灵源的急剧碰撞中,刹时间烟消云散。 但一切远未结束,在本能面前,白帝传承骨子里最凶残暴戾的一面,彻底地展露出来。 闪身躲过盖落的巨爪,祝涅五指成勾,扣在鸟首怪的手臂上,宛如厚重锋利的虎爪裹挟天威落下。 强横的蛮力瞬间撕开血肉,鸟首怪哀鸣一声,右臂被整个扯断,喷出大蓬幽绿的血水。 它开始后悔偷渡于此,享受圈养人肉之美的同时,受众神法则压迫,它也失去了在另一方天地中保护自己的神通伟力,否则仅凭一个尚未完成寄生的传承种,怎么可能让它逃都逃不掉! 在那边的时日虽紧张小心,但也不会如此突兀地,遇上帝种啊! 都说渡河得长平安,小凶险,但来到这里之前,谁能想到会遇上一辈子都不可能看见的存在! 更何况自己既没有违背约定,又不曾擅自出巢,何等无妄之灾! 鸟首龟背的神灵悲鸣连连,它最大的倚仗,是较之传承者无可匹敌的污秽,但对面前饥饿的“上神”毫无压制之力。 而其本身也仅是食种,平日里也龟缩地下自保,才堪堪苟活,遇上厉九川这样的怪胎,一时间竟沦为了被大快朵颐的肥肉。 这和之前被人日日供奉朝拜的模样,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对比。 就算它愿意让出自己寄居的巢穴,试图逃离此地,也丝毫不被放过。 潮湿的青苔荧荧闪光,映出孩童远超身躯大小的庞然黑影,堵住猎物的退路。 只能看见影子贪婪地疯狂吞咽着什么,它的腹部一点点隆起,皮毛也徐徐充盈,显露曾经威严雄健的身姿。 眼看陷入被活吃的绝境,鸟首怪疯狂地挣扎起来,即使咬不中对手,也撞得地动天摇,山石崩裂。 伴随一声浩荡的轰鸣,整片山脉都坍塌下来,变成一圈巨大的天坑,二者更是被埋在里面,生死不知。 但很快,一只形如人臂、长达数丈的胳膊破开碎石,紧紧地抓住地面。 它仿佛被什么沉重的东西攥住似的,哪怕指甲深陷石块,也依然被拉扯出道道沟壑,刮过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 地底响起浑厚的悲咆,又夹杂着含糊不清的字眼。 “……山……” “……山……君!……” “……饶命!……” 轰!!! 大地深处再次发出撞击的闷响,片刻后,一阵咀嚼声窸窸窣窣地挤出石缝。 光是听其舔舐血肉,吮吸骨髓的嗞嗞响动,都能感受到地底那未知的怪物,是何等地饥饿贪婪,闻之生畏。 txt下载地址: 手机阅读: 第二百八十七章 愈伤 若说这场饕餮之宴中没有幸存者,未免显得苍天过于无情。 而抓住机会躲开祝涅的王柱,就是上苍仅留的情面。 他不光是成功逃离了地底,还在爬出地窖时被人踹了一脚,反而侥幸活了下来。 因为守着窖口的师长直接削掉了第一个人的头颅,接着地底惊变,师长们匆匆离开,王柱才得以成功回到地面。 但随之而来的大地颤动,又令一人死于崩裂的缝隙,令一人被滚石压扁,令一人被倒塌的房屋砸死……最后能逃出地底的,只剩下了王柱一个。 也许是神灵保佑,也许是运道不凡,尽管大地毁得一塌糊涂,王柱死守的那一个屋子恰好平安无事。 待一切平息后,他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小屋正巧落在一片新翻的山脊上,遥遥望去,依稀能看见几道眼熟的大山。 可以回家了…… 王柱痴痴地望着群山,他可以回家了!他再也不用待在地下,不用跟人争抢食物,不用时刻担忧生死,他可以回家了!!! 他想念自己的爹娘,想念邻居玩伴张狗,想念稻田里鸣叫的蛙声,和村头升起的炊烟! 哪怕没日没夜地听爹娘唠叨,天天在后院劈柴在灶膛架火在地里犁田,他都觉得此生无憾,这辈子也不愿离开! 他激动地迈开脚步,正要冲下山去,忽地瞥见脚边一汪水洼,映出一副骇人的影子。 尖而外突的鸟头,细长怪异的四肢,粗糙的皮肤好似龟壳,后背高高隆起,偏生还能看出人形。 良久,小山坡上响起一声凄厉的哀嚎,它冲向最深处的老林,和遥望的远山背道而驰,再也没有回来。 …… …… 炎琥推开挡路的石块,迷茫地爬出刚挖开的缝隙。 也不知是有意无意,祝涅和鸟首怪打起来时,偏偏就没有碰到他藏身的岩石。 但等他艰难挖出一条路,重见光明之际,他才发现自己已经不是人了! 周围尽是碎石废墟,视野范围大到不可思议,但中间却总有地方看不见。 哪有人的眼睛会长在脑袋两侧! 除此之外,他后背沉重得像是扛着铁块,走起路来指头尖几乎拖到地面。 在迷茫的游荡中,他找到一座倒塌的房子,下面压着一只怪物,鸟头龟背,却有着形似人的四肢和面孔。 再仔细一瞧,这怪物身上穿的黄杉,可真是眼熟。 炎琥只觉得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以他的聪慧,当然能猜到自己现在的模样,大抵是和这尸体没什么区别。 别说回家了,被人看见,恐怕都是死路一条。 他跌坐在地上,脑子里盘算的一切都变得空空如也。 炎琥最憎恨的就是非人的传承者,被污秽的怪物,日日供奉的神袛,他打心底为自己是人而感到满足。 作为人,他能游刃有余地生活在神的眼皮底下,能利用污秽的怪物,能和同族交易,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有灵巧的手,有聪明的脑袋,以及一颗善于玩弄阴谋诡计的心,这都是他底气的来源。 可若不能回到人群中去,他的一切都将变得毫无用处,仅仅是活着,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拖着这样令人作呕的躯壳,他心里最后一丝尊严和骄傲都被侵蚀得干干净净。 炎琥手里反复搓着一颗尖锐的石头,尖锐到足以刺穿自己的喉咙,在挣扎中咽气。 可他心底总有莫名的遗憾沉沉地压住自己的手,那强烈的不甘在胸腔里鼓荡,挣扎不休。 正犹豫着,炎琥忽然注意到一缕黑烟从眼前飘过,它是如此地纤细淡薄,以至于稍不留神就会失去踪迹。 黑烟本身的特别,炎琥看不出来,但他发现这烟气并非只有一缕,而是接连不断地出现。 最有意思的是,它们都飘向了同一个地方。 一条全是碎石和泥土掩盖的裂缝。 炎琥缓缓站起身,来到裂缝前仔细地盯着,他看见自己身上如同生长出毛发一样,冒出一缕又一缕黑烟,烟气全都钻入缝隙,消失在地底深处。 他蹲了一天,随着黑烟的消失,他的皮肤好像没有最初那么粗糙了,手臂的长度似乎也往回缩了些。 炎琥大笑起来,宛如野兽嘶吼,他笑出眼泪,然后狂奔着挖掘废墟,不多时便找到一把被砸弯的铁铲。 他开始挖开泥土,撬起石块,不停地往下刨。 渴了就找水洼喝水,用破瓦接雨,饿了就去深坑里掏土笋,去残存的老林里摘野果,日复一日。 好在变成怪物后,他身体强健不少,往往能挖一整天不歇气,对吃的也不挑食,只要是活的,除了嚼不动的木头全都能填肚子。 终于,等他彻底挖开最后一块石头后,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地穴。 小到仅能容纳三四岁的孩童蜷身躺在里面,而周围全是紧密结实的岩石,非常安全。 祝涅就那么安静地蜷缩其中。 他的右臂断成了两截,被左手抱在怀里,胸腹间有一处极其可怖的伤口,看起来就像被野兽从中咬断,又覆盖了一层猩红的肉膜,而双腿角度诡异地弯曲着,显然是断裂了。 这种程度根本不可能有人能活下来,但炎琥清楚这家伙不算人。 就在他试图伸手触碰祝涅之际,他突然看见一双属于人类的手!虽然粗糙遍布茧子,却是实实在在的人手! 他急忙又摸了摸自己的脸,扭头看自己后背,除了没穿衣服,他已经完完全全是个真正的人了! 显然,祝涅受了重创,为了恢复伤势,而汲取了某些,让自己变成怪物的黑烟! 炎琥狂喜之余,又眼神复杂地看向这孩童。 他现在的模样比起怪物的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脑袋上的皮肉都被什么腐蚀了,身上全是恐怖的伤口,胳膊也…… 这是什么? 炎琥小心地伸出手,轻轻拉开祝涅抱在怀里的断臂。 祝涅的胸膛在发光,时而明亮,时而黯淡,幽蓝泛绿,像极了地底供养的……神灵! 这光芒每闪烁一下,祝涅身上就会发生细微的变化,他的骨骼在复位,伤口在弥合,早晚有一天,他将恢复如初。 炎琥思考了很久,他决定留下来,然而这一等,就是一个春夏秋冬。 txt下载地址: 手机阅读: 第二百八十八章 无人 厉九川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副景象,就是漫天皑皑白雪。 它们飘忽如精灵,飞舞若鸿羽,时而在洞口轻轻一绕,便在火焰的余温中消失殆尽。 厉九川环视四周,石窟冰寒逼仄,身旁围了个火塘,橘红的火焰跃动不休,将木柴咬得劈啪作响。 后面躺着个蓬头垢面的人,他披着兽皮,一个劲往火堆边凑,飞舞的火星几乎燎到他脑袋上的红发。 像是察觉到什么,这人忽地坐起身,扒拉眼睛前的头发,露出张脏兮兮的脸。 “你……你醒了!” 炎琥咬字不清,显得很是艰难。 厉九川没有答话,他动了动脖子,关节发出生锈般的咯咯声,接着缓缓活动脑袋,四肢,然后是躯干,直到筋肉舒展,骨节润滑,才慢吞吞地坐起来。 “我……睡,了,多久?”他声音也和炎琥般嘶哑,像一轮老旧的水车。 “你睡着没多久,就入冬了。”炎琥指了指洞外雪景,“这是第二次。” 一年半……厉九川微微讶异于自己沉睡之久,但又觉得在意料之中。 他想了想道:“那个…神呢?” “不是被你吃了吗?” “……师长们呢?” “神死了,他们也活不了,我在数里外见过一堆奇怪的尸骨,都穿着师长们的衣服。” “还有活人吗?” “就你面前一个。” “……” 交谈陷入沉默,两人都兀自坐着,试图转动滞涩已久的脑袋。 “你接下来,要去哪?” “……去拿回我的一切。” “带上我如何?” “嗯?” “你别小看凡人,万物皆虫,诸生皆人,传承者是人,神也是人,他们的欲望比之凡夫俗子更强更烈,也更好操控。无论你要做什么,但凡跟人打交道,我一定能帮到你。”炎琥侃侃而谈。 厉九川瞧着他,“我要杀神,你能帮我?” 炎琥神情一滞,随即又道:“人乃神之根基,你欲杀神,要先杀人,我依旧能帮你。” 厉九川缓缓站起,抖了抖身上灰烬,“走吧。” “去哪?”炎琥也裹着兽皮站起来,嘴里哆嗦着问。 “先回一趟家。” …… 皑皑白雪,朔风连绵,三道黑影行在山间。 厉九川不知从哪个雪窝子里拽出来头熊,一番毒打叫它开了心智,乖乖驮着两人赶路。 他就盘膝坐在熊背,一闭上眼睛冥想,整个世界都活泛起来。 空气中闪着淡蓝色的点点荧光,那是天地间的水德灵源,是他打破敕封的象征,而他胸口的水德印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由此,厉九川推断出一个事实,杀掉神灵,能打破敕封。 杀水神,破水德,那么还要再杀掉剩下的四属之神,才能打破所有的敕封。 不过,能否只打破自己需要的封印,不管其他封印呢?剩下的敕封是否会对修炼造成影响?如果要修炼白帝传承,金德封印是务必要打破的,自己又该去哪儿找金德神灵? 不过说是神灵,其实也就是传承种的本体,它们拥有强悍的体魄,超乎寻常的污秽,和诡异的神通,比之一般的传承者都强出无数,也难怪被称之为神灵。 但真正能算得上神的,至少也得是正仙种,有司职领域的神袛,譬如朝阳水君天吴,钟山山神烛阴等等。 想到这,厉九川指尖一翻,摸出来一片巴掌大的鳞甲,这东西色泽幽暗深邃,透着一股绿光,乃是所谓神灵死后的寄物,也就是传承种暂时依附的死躯。 他虽然未开金德敕封,但白帝霸道,直接占据了他冥想的脑海,染得一片白茫茫,金灿灿,容不得这劣等水德传承再挤进来。 而厉九川也不打算将这传承作为表传承,品阶太次,哪怕这传承来自神灵本身,也只是个食种。 白帝传承反噬了祝初君残余的所有,才堪堪战胜这食种本体,自己目前又无法修炼帝种,也提供不了这样庞大的力量。 而想打破金德敕封,必然少不了强大的表传承来对抗,区区食种根本不可能完成这样的事,他现在可没有玄十一来帮忙作弊,白帝传承也尚未融合,谁驱使谁都不一定,他的表传承必须是完全掌控在手,且潜力不弱的水德传承。 要是天吴还在……厉九川摇摇头,放弃这个念头。 就算天吴还留在自己身上,他也没把握能完全驾驭一位正仙种,现在的自己,无论是想修炼帝种还是正仙种,都太过遥远了。 应该选择上乘的异种,或者稍弱的灾种……嗯,祝家势力不小,可以考虑让他们帮忙去找。 祝槃第一个传承就是天犬,好战好斗,能御凶引战,属金德异种传承中的上品,若是发挥得当,能有堪比灾种的能耐。 能给大儿子找到这样的传承,想必自己也不会太差。 厉九川思索着,顺手引渡来空气中稀薄的水德灵源,拍进胯下大熊的躯体。 这货本该冬眠修养,被自己强行唤醒,又是严寒时节,抗不了多久,只能以灵源对它稍加影响,使之活得更长久些。 坐在后面的炎琥冻得直抖,但就是不肯让灵源入体,他怕变成怪物,比死还怕。 厉九川只好让大熊跑快点,变得更怪点。 现在整个熊都冒着腾腾的热气,还泌出一层胶似的粘膜裹住炎琥,好让他不至于冻死在半路上,而这熊身上长出的鳞片和鱼鳃,两人只当做没看见。 西金的冬雪就是这样地冷,可怜的熊离祝家庄子还有二里路的时候,就暴毙死在半道。 厉九川此时已经能看见隐隐约约的山庄模样,漫天大雪里,他拖着冻到神志不清的炎琥,一步一步往回走。 他的面孔冷硬得像瓷,整个人如同毫无知觉的金铁,顶着寒风前行。 在凡人看不见的世界里,他周身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光,是清澈的天蓝,阻隔严酷的冷意。 二里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待到厉九川敲响庄子大门,才发觉一种异样的死寂。 咚咚咚! 他敲响大门,声音回荡在山间,空旷寂寥,毫无回应。 “祝安临!” 他大喊起来。 嘭!红木大门被使劲撞开,里面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 唯独房檐下两盏孤零零的灯笼摇摇晃晃,残破的空洞里透出呜呜风声。 txt下载地址: 手机阅读: 第二百八十九章 督神府 院子里没有人,几间正厅大居也都被铁链锁上,还贴着封条。 厉九川抚去门框上的雪,只见封条写着。 壬寅年季冬廿二,西金督神府封。 “督神府……” 厉九川盯了那字迹好一会,拖着炎琥去了灶房。 拿了干柴生了火,他找到米缸和两个腌菜坛子,开始煮粥,准备吃点人吃的东西。 顺便把炎琥弄醒,去庄子东边药库里取了几包补药,让他自己熬着吃。 厉九川还从祝安临书房里抱来一摞书籍,像什么西金秘闻,虎都遗事,打算找找这个督神府是个什么地方。 等到炎琥满腹抱怨地喝完汤药,天色沉暗地降下来,厉九川又将灶房点得灯火通明,终于查到了督神府的些许跟脚。 督神,督神,顾名思义,它真的是用来督管神灵的,只不过权力没有名义上的夸张。 督神府的人只监察上水渡存在的神灵,并在五方地域都有牙门,直接听令于各地都城的掌管者,譬如西金督神府,就只奉行虎都都灵的命令。 他们存在的原因,在所有书籍里都描述得很模糊,似乎不是为了杀死神,也不是为了保护神,单只是监察上水渡神灵所处的位置和状态,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专人去探寻这些神是否还在。 但厉九川知道,书籍所写的事往往都只是冰山一角,牵扯到掌权者的势力,必然不会单纯。 就如同海事府,他们禁野神,除异教,看似在保护凡人,但在奉行命令的过程中,无论杀了多少凡人,也不会受到怪罪。 而且观其所作所为,也不过是真正有权力者的工具,一边维持凡世王朝的秩序,一边又饲养玉奴,很多掌士终其一生都不知道在为什么做事。 也许督神府和海事府一样,既有着看似光明的一面,背地里还深藏肮脏和丑恶。 不然,他们凭什么封了祝家庄子? 阻拦我的,都是敌人。 厉九川理所应当地给督神府下了定义,从死在魂河,从被砸进蛟龙池,从夺取白帝传承的那一刻起,他心里的善恶好坏,都只由他自己决定。 …… …… 炎琥起了个大早,主要是被冻醒了,这祝家小少爷也不知道生个火,硬是要把人冷死! 有了传承就不知凡人冷暖,忘了自身跟脚,这以后还得了? 他嘴里叨叨着闲话,用兽皮垫着手掌,推开冷冰冰的门准备去抱点柴,却忽然发现院子里多了一个“陌生人”。 炎琥张大了嘴,又使劲揉了揉眼睛,嗓子里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哀嚎。 “度……度,度殷!!!” 那院落中,一身白衣,五官俊秀却阴郁的孩童,可不正是度殷吗! 厉九川到现在可都还没长出头发眉毛,整个一光秃秃的小鬼,他绝不会认错人! “度殷”闻言转过身,他看见炎琥,眼中恨毒几乎要溢出来,“炎琥,你是不是……也吃了我?!” “我没有!”炎琥尖叫。 “度殷”上前一步,炎琥立即转身就逃,嘴里还发出公鸭似的嚎叫。 “救命啊!有鬼啊!杀人啦!” 连滚带爬地跑了一段,他才发现后面那人根本没追上来,只是双手抱胸,一副傲慢无礼的模样。 简直像是把度殷从所有人的肠肠肚肚里扯了出来,又拼成那个生父高贵,而自己身份低贱的私生子。 “你……你……” 炎琥一惊一乍,此时都有点喘不过气。 “像不像?” “度殷”歪着脑袋,空泛的眼神逐渐变成熟悉的模样。 “祝,祝公子?”炎琥回过神。 “呵,走吧。” 厉九川对五行泥的易容效果很是满意,自从水德敕封打破,这东西就可以用了,只是刻血剑还不能唤出来,多少有点遗憾。 不过动用五行泥易容,胸口的其他四德封印就露了出来,需要注意不能被撕破了衣服。 “还真的是你……要去哪?” 炎琥擦掉脸上的雪,这么一吓,他都冒汗了。 厉九川摇头道:“你不是很聪明能帮到我吗?这点小事还需要问。我当然是要去见见我的父亲大人,弄清楚督神府为什么要封了监兵庄。” 炎琥被他嘲笑,脸上顿时有些过不去,但他看着祝涅这副“新面孔”,又急忙挽回颜面道:“如此计谋甚妙,但公子仍有一个破绽。” “说说看。” 炎琥表情怪异,支支吾吾道:“我说了,你可不准打我。” “有屁快放!” “太丑了!” “什么……” “我说,你本相太丑了!既不似祝涅,又不是度殷,万一暴露却没被人认出身份,直接把你杀了,可就亏大了!” “……” 监兵庄近些年虽然被虎都疏远了不少,但其地位在上水渡依然不可撼动,祝涅身为庄主次子,多少会有人给祝安临面子。 “度殷”的面孔缓缓扭曲,如同水墨褪色,露出本来样貌。 光头,无眉,一双眼睛白惨惨的,像得了什么翳病,额心刻着一道金白竖痕,如同穷人披绸戴冠般扎眼。 比起炎琥初见时的精致小童,这人实在是回炉重造,又铸了个胚子,只扫上一眼,便叫人觉得凶戾万分。 仅剩一副面颊的轮廓,尚与初见时有几分相似。 “不说长得像个人样,你起码得有头发啊……”炎琥不知何时躲到灶房门后,偷偷摸摸地道。 厉九川去寝屋里取了一面铜镜,仔细打量后,他便生出了一脑袋白发,堪堪垂到肩膀,只是怎么也变不回黑色。 “眉毛,眉毛!”炎琥还躲在后面提醒。 厉九川催动稀薄的灵源,很快长出一对修狭如剑的眉毛来,只是又白又淡,若不仔细,简直看不见。 很好,不像祝涅,也不像厉九川,但好歹像个人了。 一头短发苍白,白眉寡淡,无端带着几分煞星气质,锐利而冷漠。 这很符合白帝的风格。 厉九川又想到玄十一俊美无铸的面容和寒山冷泉的气质。 传承种对寄主的影响,是否也涉及到了长相? 待这段插曲过去,厉九川二人收拾好行装,换了衣物,他又变回度殷那副惹人嫌的阴郁面孔,踏上前往虎都的道路,准备会一会他的“好父亲”。 虎都都灵,度长青。 txt下载地址: 手机阅读: 第二百九十章 听音辨客(上) “真远……” “唉呀……” “还有多久……” 炎琥背着偌大行李,看着似乎无穷无尽的山野,嘟嚷个不停,“你家怎么不建在虎都里,穷乡僻壤的,跑这来干什么?” “虎都占地千里,形似獠牙,兴盛之地靠西,祝家只不过离它二百里,因为是在南边,所以看起来很远。” 厉九川全身上下只捏着一卷书,看起来就像出游的小公子,带着他的童伴。 炎琥过去一年里都饥一餐饱一餐,饿的面黄肌瘦,背着比他人还高的包袱,活像被榨压的奴隶。 不过包袱里面都只是些衣物干粮,这点重量对他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比起在当年蛟龙池做苦力,简直轻松了千万倍。 只是路途无趣,日子孤苦,碰着祝涅苏醒,他自然要一次说个痛快。 “千里!能有这么大,这么远?”炎琥伸出干柴似的胳膊比划,满脸不信。 “书上是这么写的。”厉九川翻过一页,“按地图来看,等走到天黑,咱们就能遇见最近的村子了。” “天黑,天黑了,会有狼吗?” “你要是肯走快些,顶多两个时辰就能看见村子,也犯不着跟狼打架。” “要是走不快呢?” “你直说想死,我现在就成全你。” 炎琥闭上嘴,他只是闲得无聊,不是闲得想死,人生大好,没必要跟只会杀人的莽夫计较。 就算知道前面有村子,两人也依旧不紧不慢地走,还未到天黑,便已经看见一片鱼鳞瓦檐,楼台亭阁错落有致,银铃泉池叮咚作响,这哪里是什么乡野村子,分明是一处繁华的城池! “哇……从远处一点都看不出来,这里还藏着一座城!连城墙都不修啊!” 炎琥满脸都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眼珠落在往来的人群中,更是精光闪烁。 厉九川站在树荫下,遥遥望着这片城。 初看起来似乎没什么问题,但细究一番,便会发现那一座座楼林阁海的背后,竟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只是崖上飘着浓浓的云雾,簇拥在最高最繁密的楼台周围,若不细看,完全发现不了这城池的边缘是一处绝地,从偶尔散开的浓雾间隙看去,那崖后也空无一物,根本看不见彼岸。 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厉九川低头看向地图,简陋的线条上标着一个清晰的点,旁边写着: 小云村。 何等神秘奇特之地,却有着如此质朴无害的名字。 厉九川收回目光,炎琥在旁边早就迫不及待,连番催促要下山。 只听这厮谄笑道:“幸亏祝少爷家底丰厚,走的时候带了两贯金玉钱,咱们赶紧找个客栈歇歇脚,玩两日再启程吧?” 厉九川既没有答应他,也没有拒绝,淡淡地回了句,“走。” 下了山,泥巴小径也变成宽阔石道,一块块青石都平滑圆润,显然已久经磨砺。 两侧的店家分布得很有规律,一条街做吃食,另一条就卖衣装,一条街修酒楼,另一条就全是客栈。 往来行人都衣着不凡,或斯文儒雅,或潇洒侠客,他们交谈起来,也低声细语,眼神落在两个小孩身上,充满了好奇。 厉九川逛了一圈,发觉此地罕少有平凡人家,倒是远处山野里能看见稀稀落落的民宅,其他都是做买卖的营生。 这些店铺说不上宾客满盈,但也有人来人往,唯独一条街上冷冷清清,看不见几条人影。 气势恢宏的石镇兽孤零零地摆在两侧,牌匾台阶上都落着厚雪,也无人打理。 这条街上的店铺看起来最为奢华大气,想来繁盛之际应是宾客如云,日进斗金,但为何衰落了呢? 他捡起一半根枯树枝,丢在一副牌匾上,冰雪哗地掉落,露出锋芒逼人的四个金字。 祝氏道兵。 “唉,你小子,干什么往人家牌匾上丢东西?” 一个挽着发髻,侠客打扮的男人叫喊起来,他生得英武高大,一副磊落不凡好样貌。 旁边站着个英姿飒爽的女侠,容颜端淑,眉眼间带着几分忧愁。 厉九川瞥了他们一眼,默不作声地离开了,丝毫没有交谈的兴致。 “真是虎落平阳,谁家的毛小子都能丢祝家牌匾了。”高大男人低声埋怨,“……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人。” 那女侠拍他一巴掌,“小孩子懂什么,你有瞎猜的功夫不如快点赶路。” “急不得,这往山里去还有好远……” “知道远还不快走!” “……” 两人拌着嘴又往前行,直奔着深山而去。 厉九川拐了个弯,去了全是客栈的街道,他打算在天黑前找到休息的地方,有机会再去探究这城池的秘密。 刚走到右手第一家,迎客的小厮便笑呵呵地上前,“两位小公子住店么?” 厉九川未答,炎琥扛着行李嚷出声,“不住店来这干什么?” “嘿,那谁说得准……” 小厮打个哈哈,抬手露出一颗半透明的石坠,只见坠子亮着浅浅青光,他顿时露出了然的神情,更加谦卑地弯腰作请,“大人这边走。” “大人……”炎琥哼哼着走在厉九川身后,“还没门高也叫大……嗷!” 话还没说完他就摔了个马趴,厉九川不动声色地收回腿,炎琥吭哧半天才追上来。 进了客栈大门,只见桌椅板凳从街头摆到街尾,连着有百丈之长,这家客栈竟然是个通间。 整侧楼阁都是他家的,也难怪有小厮守在道口迎客,却无其他店家相争。 掌柜是个相貌堂堂,凤眼细长的中年男人,留着两缕长髯,平添三分儒雅之气。 见到两个小孩住店,他也不由得露出几分好奇,“小公子从哪里来?一个人?” 厉九川行礼道:“从山中来,要往虎都去。先生可知道去路?” “自然知道。” 掌柜捋了捋长髯,“小公子若要去都城,这里没有游龙行,但有云鲸叟,从城后断崖乘云鲸可去。当年此地穷乡僻壤,既无鱼米之丰,又无瑰宝奇兽,全靠一群打铁的倔驴撑着,才堪堪筑起高楼,可惜……哦,多言了。” “云鲸?” 厉九川没想到竟能如此轻易得知这座城背后的秘密,听起来似乎还是众人皆知的那种。 “不错。”掌柜打量他几眼,又道:“云鲸叟小气,看命收钱,你若命轻,他取财重,你若命重,他取财轻,不过嘛,最少也得一颗枣玉。” “枣玉?” 看见这小家伙满脸不解的样子,掌柜忍不住笑起来,“你竟连这也不知,是哪个不懂事的伙计,将你等小虫领进来?” 他话未落音,之前的小厮急忙喊道:“大人,镜石已亮,我才将他们请进来的。” 周围或吃饭或休憩的客人听见动静,都纷纷转过头看热闹。 “镜石既亮,说明你有传承,在下眼拙,居然没看出来。”掌柜又捋起长髯,自顾自地道:“那就让我猜猜,你是什么传承。” 厉九川皱眉,从炎琥手里拿过一贯金玉钱,“掌柜别调笑我们了,住店。” “在下姓扈,名行舟,承蒙客官们爱戴,唤我一句扈先生。” 掌柜拨开玉钱,从账柜后面走出来。 他手里提着一支长长的玉烟杆,面容慈和地点了点炎琥脑袋,“这是个小裸虫,住店可以,但他不能跟你一起。” “凭什么?”炎琥眼珠一瞪,像只瘦凶瘦凶的土狗。 “凡人跟我们待久了没有好下场,我这楼里都是仙客,你得去隔壁跟伙计们住。” 说完,扈行舟一双凤目似瞑,嘬了口烟嘴,吐出浓浓的白雾,这雾气飘渺地绕成一团三头六臂的恶兽,张牙舞爪地冲炎琥咆哮。 后者鼻子一抽,咚地丢下行李,喊了声保重,头也不回地跟着一个伙计溜了。 厉九川没搭理他,只是道:“那么扈先生,我住哪儿呢?” “得看你五德属什么。”扈行舟烟杆一翻,又轻又快地点在孩童胸口。 厉九川只觉得一股浊气自胸膛上涌,轰地冲向颅顶,四面八方都传来窸窸窣窣的耳语,吵嚷个不停。 面前的掌柜变成一只偌大狸猫,竖立的瞳孔闪着金光,它姿态雅然地蹲在账柜上,正轻描淡写地打量自己。 周围的看客们尽是些豺狼虎豹,满嘴利齿,口舌流涎,一个个披着斑斓毛皮,摇头摆尾,贪婪觊觎冷漠好奇种种情绪不一而足。 莫名的怒火冲上厉九川心头,仿佛猎来的鲜肉被野狗偷食,熟悉的老窝被陌生人躺过,刚新买的衣服被人踩了一脚……君王不可亵渎,竟敢冒犯吾! “嗯?!” 冷酷威严的声音像从另一个灵魂里震出来,宛如山顶鸣响的古老铜钟,浑厚地回荡在四野八方! 小小的孩童凛然而视,稚嫩的容貌不怒自威。 众人骤然肝胆俱颤,惊惶不安,好似有可怖的存在威慑般地显迹,却又快到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就已经消失了。 “哎呦哎呦,小祖宗放手!” 突然间,扈行舟慌张求饶,“我错了还不成?这烟杆脆,可不能使劲捏!” 众人回神看去,只见扈掌柜的烟杆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就被孩童两指夹住细颈,但凡稍稍发力,就能捏它个粉碎。 “能住店了么?” 小童面无表情,但并未松手。 “能能能!上房,最好的神仙阁!”扈行舟苦笑连连。 这行走在上水渡,果真是有三样人不能惹,野神信徒,孤身女人,和眼前这独行童子! txt下载地址: 手机阅读: 第二百九十一章 听音辨客(下) “扈行舟,你真是记吃不记打!” 爽朗的笑声冲进客栈,挽着发髻的男人踏入门内,还不忘拉着自家夫人,“动不动就想卖弄自己那点三脚猫的技俩,踢上铁板了吧?” 厉九川回头,原来是刚刚在祝氏道兵门前遇见的两人,他们不是去找什么了吗?怎么又倒转回来? 高大男人似是注意到孩童的眼神,笑吟吟地道:“原来是你啊,要住店吗?” 见小童不答,他接着道:“这家掌柜的有个怪癖,就是爱听音辨客,他有一门本事,可以叫你呼出一股真气,他认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真气,气流穿过嗓子,声音就会产生变化,靠着这其中变化,他就能猜到你属什么传承。” “当然,这不够准。”男人俯身,眼睛微眯,“所以我总笑他,他也爱用这个捉弄客人。” “什么叫捉弄,这是有真凭实据的!”扈掌柜看起来一下就生气了,“朱雀声暖,白虎声锐,青龙声柔,玄冥声沉,麒麟声正。他的声音如同寒潭冷泉,是水德血脉极为深厚的表现。” “怎么可能?”被拉着的飒爽女子反驳道:“他方才真声雄浑凶戾,气若炼金击铁,吐字如剑锋出鞘,锐不可当,分明是上正金德!” 高大男人补上一句,“而且只是被你点气就有如此反应,绝无可能是玄冥,水德冷血,都有点懒。” “呵,你们竟敢质疑我。”扈行舟哼声道:“不若赌一把如何?我赌他肯定是水德!” “赌注是什么?” “我赢了,你要想法子让他松开我的烟斗。” “……你输了呢?” “我输了给三位赔礼道歉,免费让你们住上等好房,包吃包玩。” “再加两枚枣玉。” “好啊,钟岳霆,那你输了还得买我十坛子小云酿。” “你这家伙!一坛就三十莲玉,十坛就得三颗枣玉了,黑心掌柜,还让不让我走啦?” “算你二十莲玉,爱赌不赌!” “赌!这孩子必定是金德传承。”钟岳霆说得斩钉截铁,他夫人也坚信不疑。 厉九川见此,忽然明白两人为什么又回来了。 扈行舟笑道,“我赌他命定玄冥。” 几双眼珠子整齐地盯着厉九川,后者慢吞吞地道:“我能赌么?” “你赌什么?”钟扈二人哭笑不得。 “我不知道什么传承什么乱七八糟的,只是想住店而已。”厉九川认真道:“我以为自己并非仙客,也不属五德,要是我赢了,掌柜的要让我不掏钱也能住店。” 三人对视一眼,这孩子难道是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传承,还能接住扈行舟的烟杆,能震慑众人神魂? 扈行舟偷偷扯了扯自己的玉烟杆,见仍拔不出来,就弯下腰来笑道:“妥呀,我方才就答应你给上房,定然不会骗你,否则这位钟大侠也不会放过我。” “你要是赢了,扈掌柜的两颗枣玉都给你。”钟岳霆说完,得了扈行舟一记大白眼。 “合着死活都我出是吧?” “这有什么好计较的,跟小孩子争什么?” “扯淡,您老人家也是孩子?” 眼看两人又要嚷起来,钟夫人一把推开他们,“都给我闭嘴!扈行舟,你输了要给人家孩子包吃包住直到走,钟岳霆,你输了要掏两枚枣玉。” 两个大男人都乖乖住嘴,四颗眼珠子紧盯着孩童。 钟夫人接着道:“小兄弟你既然这么说,肯定是有所把握,不妨让我们看看你用什么来证明……” 厉九川不等她说完,从怀里摸出来一片鳞甲,青灰泛蓝。 “你们争的,就是这个吧?” “这,旋龟?” “不会吧!” 钟岳霆比输了的扈掌柜还急,上前就拉住孩童手腕,双目隐隐亮起金赤,试图以自身灵源激出这孩子的传承,但随即就被钟夫人一脚踹开。 “干什么?你这莽货!” 她护住孩童,瞪着两人道:“他若真没有传承,被你看一眼还能活?” 钟岳霆垂头耷脑,嘴里嚅嗫道:“他,他真没有……” “不可能!”扈行舟把一双丹凤眼瞪成熊目,“刚刚绝对是上位传承的威慑!” 钟夫人也神情复杂地抬头,“触怒了神灵你还好意思说,他真不是……” 扈行舟闻言顿时傻了眼,如果没有传承,还能出现这等异象,只能证明此子乃神灵青睐之人,即上苍钟爱,天道垂怜,天选神子无疑。 这等人未踏入传承之道,便有神灵庇佑,早晚会成为传承者,且有成为司祭的资质。 可惜那鳞甲,只是食种旋龟所留……三人忽地想起最近发生的大事,眼神一番交错,扈行舟先开了口。 “恕我眼拙,我认输,这就给小公子安排上房。” 顾不得探查这孩童到底有没有传承,扈行舟随即伸出胳膊示意,也不管其他客人望眼欲穿的模样,很快将几人带到一座清雅小院,而炎琥居然就坐在院门口,已是等待多时了。 这厮原来从一开始就给俩孩子准备了居所,只是中途起了玩心,不曾暴露而已。 四人进了正厅,扈行舟放下一副黑布遮盖的画像,只见画中尽是些缭乱刺目的线条,看久了便觉得眼睛生疼。 “你把帝君像背对着放,不怕天打雷劈吗?”钟岳霆一脸鄙夷。 扈行舟直摇头,“没头脑的愣子,白帝无踪,亦无显迹,现在哪个西金人能到处挂像,让那些疯子们看见了又是打得昏天黑地。” 钟岳霆哼了一声,“你也不算西金人。” “随你怎么讲!”扈掌柜显然有些生气,“帝君像正对背对都可用,能隔绝天视地听就行,除非白帝亲眼看见了,否则也怪不到我头上。” “说正事。”钟夫人听得直扶额。 西金之人一直对白帝的消失耿耿于怀,当年赤帝青帝也都找不到,好歹也有个伴,然而现在青赤传承都已经回来,却独独不见白帝,更是让他们大失所望。 尤其是西金人喜欢逞凶斗勇,少不得招惹是非,没有帝君在背后撑腰,近些年来着实被欺负得厉害。 一部分人选择低声下气保存实力,也任由他人嚣张跋扈,一部分人则秉持传统,方正不阿直言危行,但很快就被多方针对,杀得只剩下些游侠儿了。 钟家就是仅存的老西金人之一,对于扈掌柜这样的保守派,自然是不肯承认他们。 “说正事之前,我还有问的。”钟岳霆开口道:“小兄弟,能不能说说你姓谁名甚,家住何地?” 厉九川不假思索道:“姓度,度殷,原本住在蛟龙池,父亲家在虎都。” 钟岳霆二人面色微变,他们此番前来本是为了找寻故人之子,可不是为了掺合都灵大人的私事。 虽然早就听闻都灵大人年少不羁时,欠下不少风情月债,但没想到还真有个儿子被送到蛟龙池了。 确定了厉九川身世,钟岳霆原本欲言又止的兴奋劲全都消失了,比赌传承还丧气,唯独扈行舟眼神微亮,仿佛看见了什么好东西。 钟夫人虽也难过,但很快就缓和了情绪,“听说蛟龙池……出了大事,度殷你是如何逃出来的?路上风尘仆仆一定不容易,这会儿饿吗?” “不饿。”厉九川抬头看着她,“我途中路过祝家庄子,见无人在内,便自作主张借了些衣衫吃食。” 钟岳霆连忙问道:“那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叫做祝涅的?” “没有,那时山崩地裂,情况危机,师长们带着我逃出蛟龙池,并未带着别人,院外那个家伙说是自己从土坑里逃出来,后面我俩才遇上的,除此之外,我再没见过其他人。” “你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等动荡吗?” “不知,但当日是池洗之日,说有神灵能为我们解开敕封,可还没轮着我,怪事就发生了。先是有什么东西在地下大吼,忽然洞窟就崩塌了,师长们最先带着我离开,等地龙翻身结束,他们就莫名其妙变成了一堆灰,这鳞片也是从灰里面找到的。” 钟岳霆很是沮丧,他受好友之托来寻人,本以为找着了,谁知另有其人,听这孩子描述的场景,他心里更是咯噔一下。 侍奉神灵的祭师们全都化成了灰,看来传闻是真的,有神灵死了啊! 神都死了,更别想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能平安无事,亏自己临走时还拍胸脯保证,这下可难有交代了。 “你去院外问问另外一个小兄弟。” 钟夫人看出丈夫情绪不好,干脆将他支开,免得心思剧变下引起传承动摇,伤到度殷。 她接着轻声问道:“除了这些,你可还见过别的?譬如一些穿白衣服,戴面具的怪人?” “不曾,师长们死后没多久,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昏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在山洞里,就是院外那仆役找到我的。” 钟夫人又问了几个问题,厉九川答得就像个无知的世家公子,疑点全都甩到炎琥身上。 没一会功夫,钟夫人也出门去询问炎琥去了,而且对度殷的态度也冷淡下来,尤其是他反复说炎琥是个下人仆役,什么都不懂的时候。 从厉九川变化成度殷来到小云村的一刻起,他就必须是度殷,绝不能因为钟氏夫妇而出现破绽。 一来避免五行泥这等道兵暴露,二来仍能以此身份获得祝家的消息,还能不引起敌人关注。 光从祝氏道兵关门大吉以及监兵庄空空如也的景象,就能猜到祝家现在境遇十分险恶,而钟氏夫妇的出现更印证了厉九川的猜想。 但凡祝安临还有所余力,来找自己的就应该是祝家人,而非什么至交好友。 哪怕他们表现得再和善,再亲近,朋友始终只是朋友,厉九川连血脉相连的亲弟弟都不定信得过,更别说其他人了。 一旁的扈行舟不慌不忙地等他们说完,脸上也始终挂着笑眯眯的神情。 等钟夫人出了门,他才缓缓开口,“度殷,你家住虎都的父亲,是不是叫度长青啊?” 厉九川沉默不答,仿佛忽然间就变得倔强又孤僻。 扈行舟知道度殷是私生子,因为都灵明面上的儿子还在虎都求学呢。 “才刚接触传承不久吧?度殷,我和你父亲有过几面之缘,如今碰见,自然也会帮扶你一把,有什么想问的吗?” 扈掌柜把话递到嘴边,厉九川自然不会客气,“我想知道如何去虎都,云鲸该怎么坐,大抵要花多少钱?” 他神情警惕中又带着几分焦急和渴望,将一个从小不受待见的私生子演绎得淋漓尽致。 “坐云鲸,传承者一般只需一颗枣玉,你赢了钟岳霆,钱的事不用担心。” “枣玉是什么?” “嗯……你可知遗玉?” “知道。” “那就好说,遗玉分大小,黄豆大的纯净遗玉称为豆玉,是做买卖最低的价,莲子大小称为莲玉,红枣大小即为枣玉,算是普通遗玉里价值最高的了。传承者互相交易,无论吃穿住行都用遗玉,这就是我不收你们玉钱的原因。” “我还有个凡人仆役。” “凡人要上云鲸,那可就贵了,没有传承的命是为虫命,贱命,十颗枣玉起步。我劝你不要想,裸虫遍地都是,你要喜欢可以到了地方再买。” 似是觉得尴尬,厉九川撇开头望向窗外,“那两人为何要找祝涅?” “祝庄主是他们的好友,帮忙而已。” “监兵庄发生了什么事?” “呵呵,虎都有位大人物暴死,督神府失职,一些人早就看不惯打铁的,趁机找个由头把他们全都软禁在虎都,一半是立威,一半是另有原因。” “什么原因?” “这里面的故事可就多了。”扈行舟弯腰坐下,捋起长髯,“祝氏属于老西金人,倔强好战实力也强,中土麒麟一直想吞并西金的奇矿和道兵行当,祝家就首当其冲。 不过,好言好语和财帛传承都没能劝动打铁的们,所以有些人就开始下黑手。 正巧祝安临的小儿子是天罪,就有人提议要献祭给白帝,祝家当然不同意,就送儿子去蛟龙池看看能不能打破敕封。 原本督神府和监兵庄一直在理念方面有所不合,但因为小儿子,祝安临愿意低头,这事其实是个缓和双方关系的契机,是好事,但坏就坏在祝安临前脚送儿子过去,后脚蛟龙池的镇神就死了。 于是就有人说祝家小儿子是灾祸,罪孽,祝安临明知道他不详,还送去害死神灵,是故意为之,目的就是想杀虎都那位大人物。” “等等。” 厉九川忍不住开口:“神灵死了,和虎都的大人物有什么关系?” txt下载地址: 手机阅读: 第二百九十二章 问君几两(上) “噗。” 扈行舟忽地笑起来,像是听见了什么冷笑话,没憋住。 厉九川皱眉道:“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跟你没关系。”扈掌柜干咳两声,“我只是想到那个大人物的身份,就觉得可笑而已,祝家被这种人拉下马,真是倒了天大的霉。” 厉九川瞅着他,孩童的小脸上就差写着我想听了。 “反正迟早要会接触,跟你说了也无妨。”扈行舟清了清嗓子,眼神颇有些调笑意味,更准确说,应该是恶趣味。 “这个神灵,和所谓大人物,涉及两件事,我先说第一个趣闻。 咱们西金都灵的母亲大人,养了一个面首,叫燕柔歌,二十来岁长得那叫一个玉面秀美,天天都能哄得都灵之母心花怒放。 他原本是个凡人,在都灵母亲耗费不知多少天材地宝改善体质后,终于成了一个传承者。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他是在蛟龙池成为了传承奴,也叫寄奴。 而蛟龙池本叫小龟池,镇神是食种旋龟,就是因为都灵母亲觉得这名字太难听,配不上她面首,才改名叫蛟龙池的。” 说到这,扈掌柜忍不住又笑出声。 “咳咳,然后呢,这个天罪和凡人想要拥有传承都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和神灵定下奴契,成为依附神灵而生的寄奴,神灵生则奴生,神灵死则奴死。 一年前旋龟死了,面首也挂了,都灵母亲悲痛欲绝,搅风弄云,搞得西金不得安宁。 故事的最后,祝家就因为不详的言论,加上中土有人插黑手,就被软禁在虎都了。” 扈行舟说完长叹口气,也笑不起来了,沉默的面孔克制不住地浮现几分悲凉,是一种朝野将倾,同族危难般的悲凉。 白帝迟迟不出,麒麟虎视眈眈,区区一个女人面首就能搞得西金混乱,何其可笑! 钟岳霆不承认他,但他骨子里又何尝不是西金人? “还有件事呢?”厉九川对于某人母亲的绯闻不感兴趣,想必真正的度殷也不会在乎,顶多觉得恶心。 “剩下的事就跟督神府有关了,成为寄奴的人不在少数,甚至有很多身居要职,只是不全在一个地方得到传承。 有蛟龙池,就有蛟龙河,蛟龙山,蛟龙海……寄奴越多,这方大地实力就越弱,而督神府就是引渡,监察乃至保卫这些神灵,避免引起大人们惨死的地方。 老西金人都很讨厌这东西,就好像一个把娘们变成爷们的邪物,一群伪爷们走上街头吆三喝四,背地里跟神灵搁一起就是条狗,实力比狗还弱……哦哦,我不是在说你,小公子,你毕竟还没得到传承,也受神灵眷顾,这是不一样的。 但祝家和督神府看不对眼就是这么来的,直到祝安临的小儿子出生,身为老西金人的标榜之一,他跟督神府想搞好关系,背后也挨了不少骂呢。” 厉九川觉得这话听起来很是耳熟,苗姜当初就说过,没有茧谷也有茧山,茧河,茧海……原来真是如此,世事何等黑暗,何等不堪。 待到有机会,都杀了罢。 “唉,我今日真是说多了,可看见小公子就觉得亲切,心中郁结不吐不快,让小公子见笑了。” 不知不觉中,扈行舟几乎将面前的孩子当成一个可以倾诉对象,隐约有种都灵亲至的错觉,似乎他就是可以信任,甚至可以改变什么的存在。 但,怎么可能呢?他还只是一个孩子呀,只能说虎父无犬子,度殷也许生来就有种领袖气质。 可惜,就算是都灵本人,也无法对现在的西金做出太大的改变了,除非白帝出世,西金人必将以死赴帝命! “无妨,近些日子上水渡还有发生什么大事吗?”厉九川又问道。 “有是有,不过我知道的也不全。小公子想听,我自然都说,不过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说来听听。” 这成熟的口吻……扈行舟神情复杂地看着面容冷静的孩童,只觉得是自己疯了。 他居然有一瞬间觉得度殷不太像都灵,更像是被他背挂在墙上,日日参拜的白帝像。 “嗯……我以为小公子非为庸碌之人,日后必定有所成就,待到那时,希望小公子能看在今日的份上,给在下一个人情。” 厉九川顿时就明白了扈掌柜的意思,无非是奇货可居,提前投资。 哪怕是私生子,也是虎都都灵的儿子,万一他日后真成了都灵,此时的恩惠就远超彼时的人情了。 “好啊,我答应你。”厉九川点点头,“以白帝之名起誓,等你需要的时候可以向我提出一个条件,最大的限度是,一条人命。” 扈行舟搓了搓手,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尴尬,一条人命这话怎么听怎么奇怪,人命有时候可以大于天,有时候贱如草芥,他想要的可不是这个。 但不愧是都灵之子,区区一点情报消息,根本没法真正打动他。 扈行舟一咬牙,又道:“小公子不是想带着那个凡人上云鲸吗?这钱我可以替公子出。” “哦,你也知道他只是个凡人,顶多有几分小聪明,像这样的人遍地都是,扈掌柜为他出遗玉,连我都会心疼的。”厉九川不动声色地道。 好生狡猾,一旦涉及到承诺之类的东西,姓度的是从骨子里都在极力避免吧?自己不该小看这孩子,怎么刚刚对他就放松警惕了呢? 扈行舟心中腹诽,面上却是笑道:“那小公子如何才肯答应我的请求?” “首先,说清楚你的请求是究竟何事,其次,派一个你自认为绝对可靠的人护送我去虎都,既然想谋得将来,那得肯下本钱才行啊,扈掌柜。” 听着如此熟络的口气,扈行舟后悔得心中打跌,这哪是个孩子啊,分明也是常年手握重权的上位者。 可事到临头,也容不得他悔改,现在放弃容易被记恨,还不如认栽,谋一把试试。 “我的请求……天下人熙熙攘攘往来皆为利,在下也不外乎如此,具体是什么,也得等公子手握大权的时候再做衡量,鄙人总不能让您去做办不到的事吧?” 扈掌柜一边谨慎思量,一边接着道,“至于护送您去虎都,也是可以的,我会安排人跟您前去,但即使我再怎么信任他,您也得注意保护自己,人心是会变的。” “我明白。” “那么,您打算什么时候去虎都呢?” “今日天色已晚,明天一早出发。” “好,一夜时间给扈某准备,也算足够了。” “那还请扈掌柜讲讲,上水渡近些年发生的大事吧。” “这个好说,一个是黄天上帝下神旨,要选拔除白帝以外的三方帝子,一个是冥渊复辟,称玄天上帝将临现世,水德种属们都疯了,要知道玄天早就在万年前的大战中跌落帝位,身死魂灭,传承种消失不见,冥渊也被彻底推倒,再也没了神座,但现在水德们又开始重建冥渊冥宫……” 这一说就是两个时辰,天都黑了,扈行舟讲得口干舌燥方才被放走。 拜别了扈掌柜,钟氏夫妇也进来告辞,听闻他次日就要去虎都,钟夫人还是忍不住劝他再三小心,厉九川谢过后亲自送二人离开。 直到这时,炎琥才焉头耷脑地进了院子,钟氏夫妇一顿好问,恨不得把他底裤都扯了看! 他知道当时大概发生了什么,也能猜到祝涅为何不与这二人相认,但编故事还是废了他不少力气。 有意思的是,祝家小公子在这方面似乎非常信任自己,一点都不怕他会说出实情。 深究下来,炎琥发现祝涅对人的揣摩和拿捏完全不比自己差,处理这些交谈琐事,大抵就是他认为自己价值所在了吧。 当炎琥听闻第二天就要继续出发时,他对祝涅的评价又上了一层。 能心无旁骛地做该做的事,不留恋于财帛胜景,哪怕身边人有所劝阻,也不能使他心意动摇。 他把权力和主见都捏在手里,让所有人随着他的行动而行动,不接受任何外物的干涉。 这般冷酷无情的作为在常人眼里就是不通人情世故,但放在权贵之家就应该是刻在骨子里的。 很难想象,祝涅出生之后在家里经历了什么,他来的时候才两岁啊! 这边炎琥在心里使劲给祝涅加戏,另一边厉九川转身回了卧房。 钟岳霆临走时已经将约定的两枚枣玉给了他,这遗玉的品质比在大樂看见的都要好,但没有色彩只是纯白。 也就是诞生这遗玉的存在,传承度还未突破第一道门槛,但如果再给些时日,估计离突破也就不远了。 厉九川捏着遗玉,如同拿着一颗夜明珠,光泽莹润,散发出淡淡香气,极其诱人。 就像没有生灵能克制变强的欲望,也没有生灵能抵挡遗玉的诱惑。 它不是对美食那种渴望,也不是占有宝物的贪婪,而是源自灵魂深处,源自血脉骨髓里,对比自己更完美的高等存在的向往。 吃下它,脱离低劣的躯壳和族属,变成高等生灵,如蝶破蛹,那种梦幻般的错觉。 说是错觉,就是因为没几个凡物能承受这样的蜕变,要么死,要么变成没有自我的怪物,除非找到正确的路,譬如传承。 厉九川试图吞噬遗玉来勾勒白帝,完成传承的第一步。 然而他失败了,他完全没有感受到金德灵源的存在,自然也不能完成勾勒,但若让帝种自己吞噬,得到进步的只会是传承种,他早晚也会变成一个寄奴。 唯一能在冥想中感应到的,只有水德灵源的荧荧冷光,但他不愿容纳旋龟,也就没有传承可以修炼。 人就像一团没有形状的软泥,一旦选择了传承就会固定成某个形状,后面再进行改换传承,就需要打碎原本的形状,又揉捏成软泥,重新固定,其中面临的风险不光是魂灵崩溃,还有两种传承近乎疯狂的污秽。 谁愿意一个陌生人跑进自己家,掀了桌椅打碎门墙,还要赶自己出去呢? 结束了冥想,厉九川陷入沉思。 此去虎都,第一件事就是要尽快找到合适的表传承,没有能稳定发挥的实力一切都免谈。 当然,也可以考虑让扈掌柜帮忙找找。 第二件事就是“认亲”,借助都灵的势力查一下督神府,一方面看看祝家境况如何,一方面寻找金德神灵,最好还能找到帝种的修炼方法。 之前的玄冥传承一直是玄十一在把控,晋升什么的也都是顺水推舟,厉九川并不清楚细节需要做到什么程度。 无论表传承是什么,他终究还是要以帝种为主。 若能够先“认亲”,再由都灵提供表传承,那也是很好的事,但太过想当然了。 私生子想成为都灵之子,正房不可能不动手脚,而且还有都灵作妖的母亲,这女人恐怕不是省油的灯。 厉九川这一夜思考的事情很多,以至于天亮的时候,是炎琥来敲他的房门,他才反应过来。 扈行舟则早早等在庭院里,身后还站着个带刀侍卫。 “这是丁展,我打算让他护送你前去虎都,他人寡言少语,但办事可靠,有什么尽管安排他去做。” 厉九川打量这侍卫,只见他模样高瘦,容貌端正,只是眼里戒备很重,宛如砌了一堵铁墙。 “扈掌柜安排的人,我自然放心,只是还有一事想问问掌柜的。” “小公子但说无妨。” “掌柜有没有做传承买卖,我缺个合适的水德。” “这……虽然有所涉及,但在下这边并没有水德传承,都是些金木火。” 扈掌柜知道他看不上旋龟,便又道:“待公子去了虎都再找更好,五方地域之人都在那里交易往来,找个异种或者灾种传承,对小公子来说并非难事。” “掌柜说的是,那咱们出发吧。” 既然知道没有自己需要的,厉九川也不愿再耽误,跟着扈行舟就去了一片最高的楼阁,被称之为云鲸崖的地方。 路上边走,扈行舟边解释道:“云鲸叟不是天天都在,每次出发后,要隔三五日方才回来。 不过我已经替公子打听了,云鲸叟还没有动身,现在去差不多也是他要出发的时候。 这云鲸每次只能载人四十九,平日里人多可能还得排队,不过祝氏道兵被封后,来往此地的人就少了很多,应该能坐上。” 正说着,一行人穿过高楼庭堂,面前山崖险峻如刀削,无边无际的云海充斥其中,冷风呼啸,吹得人衣衫飞舞,丝发飘摇。 正红的朝霞从云深处徐徐而起,将万物都晕染得金赤璀璨。 “云鲸出来了!” 有人指着金色雾海大喊,等候的人群聚集到一起,不时地发出感慨。 “终于等到了。” “唉,这老头越来越惫懒。” “船价也变离谱了,这年头能在他手上称出五两都算贵命。” “可别提,前几年我还有七两命,上个月居然变四两,这老头差点气死我!” “唔,那仁兄你最近可得小心,命数削弱肯定事出有因。” “呜————” 嘈杂的交谈声突然被打断,一道悠长寂寥的鲸鸣响彻天际。 云层里浮出一点透明的影子来,一个戴着斗笠腰挎葫芦的老叟悬在空中,缓缓靠近众人。 但很快,厉九川就发现并非是老叟在悬浮,而是他座下有一只几乎隐身云海的庞然大物。 它有着山般巍峨的轮廓,云般飘渺的身姿,其呼啸声如海涛壮阔,徐徐摆尾之下,连漫天云海都变得波澜汹涌,成片地扑向崖边众人。 沐浴在滚滚“白浪”之中,孰不感慨这等仙兽英姿,奥妙造物! txt下载地址: 手机阅读: 第二百九十四章 问君几两(下) “这就是云鲸了,整个上水渡仅有六只,小云,大云,长云,久云,栖云,流云。” 扈行舟挥开白雾,看着云鲸缓缓靠崖,“这只小云,就是六个里面年纪最小的一个,已经有三千多岁了,刚刚成年而已。” “所以小云村就是这么来的?” “对,西金北水南火东青中土,各有一只,没有游龙行之前,全靠它们走远路,还有一只常年游荡在魂河里,它年纪太大了,活了有上万岁,足够目睹一位帝君从登位到陨落。” 说话间,大如山岳的巨兽已经靠在崖侧,乘坐的客人们也都开始陆续登鲸。 盘坐在鲸背的老叟也站起来,他左手捏着一杆玉色小秤,右手是一根骨质短笛。 每个客人经过他,都会有沧桑的笛声响起,客人身上就会冒出一缕的白烟,落到他那小秤上。 有的白烟蹦蹦跳跳,像个活跃的孩童,有的颤颤巍巍,如迟暮老人,有的慢悠悠半天才肯飘过去,有的嗖地一下就蹿上秤,急不可待。 仿佛抽出来的不是白烟,而是一缕缕魂儿。 等烟气上秤,老叟就拉长了调子,喊一声,四两,五两…… 偶尔有人被喊到三两,就会多掏一把莲子大小的遗玉,也有人被喊到六两,便只取几颗莲玉,老叟也不数,全丢进他的葫芦里。 很快,轮到厉九川一行人登鲸,丁展被嘱咐先上,给两个孩子做个示范。 只见他来到老叟面前,短笛响起,从他身上丝丝缕缕地钻出白烟,汇聚成一团落在秤盘上。 明明是无形之物,却压得秤盘缓缓下降,刚好让秤杆平齐。 “五两。”老叟依然是戴着斗笠,只露出下巴一撮白花花的胡子。 丁展取出一枚枣玉,老叟将其丢进葫芦里,两人完成了交接,丁展便在鲸背上找个位置,开始盘膝休息了。 一切看起来似乎都极其流畅。 接着炎琥走上前,扈行舟不由得有些紧张,因为云鲸已经很久没有载过凡人,万一老头发难,就算出再多遗玉也走不了。 看见凡人登鲸,一些好事的传承者也瞧了过来,窃窃私语。 “居然是凡人啊。” “谁家这么富裕?” “应该是扈先生的客人……” “挺稀罕……” 一个扎黑头巾的年轻男人打个呼哨,怪笑道:“哟,这年头还有裸虫登鲸。” “少见多怪,七十年前登鲸的凡人多得是。”坐背鳍附近的白衣先生冷不丁地反驳。 “那也是七十年前的事了,怎么着,你是寄奴吗?这么替他出头?”黑头巾很是不满。 白衣先生看都没看他一眼,“呵,只是看不惯你们这些自诩神灵的家伙,得了传承就觉得自己跟脚不是人了。” “你懂什么!众生皆虫……” “众生皆虫是天宫的说法,莫非您就是天宫中人?” “你……” 黑头巾涨得满脸通红,却也不敢宣称自己就是。 吵嚷刚停,炎琥似乎全然没听见那些话,直接跳上了鲸背。 从山崖和鲸背的缝隙往下看去,这巨兽脊背简直像平原般宽阔,漂亮的大鳍紧贴竖纹沟壑的肚子,柔软的须如天地间的巨蔓,轻轻地飘舞。 真是奇迹,不过这么大一只鲸,为什么最多只能坐四十九人呢? “站直了,别乱看。” 老叟的呵声让炎琥回过神,刺耳的短笛声突然扎过来,好似长长的尾巴毛往人七窍里钻。 炎琥只觉得浑身又痒又疼,忍不住乱扭起来,嗷嗷直叫,鼻涕眼泪都往外喷。 但紧接着,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笛声被勾出来,飘飘悠悠地蹦到一杆秤上。 他看见周围全是云气,无数尊巨大的怪物讥诮地盯着自己,天地是一片混沌的玉色,遥远的边缘似乎有一圈平整的山脉,四根通天巨塔扎根在山脉上,斜指天际。 吱呀—— 炎琥恍然发觉,自己似乎就是玉秤上那缕烟,大地就是秤盘,通天塔是绳子,吱呀声就是绳子被压动的响声。 看着对面缓缓升起一个巨大的秤砣,炎琥不由得慌了神,这么大!万一秤砣砸到自己怎么办? 正胡思乱想着,耳边传来雷霆般的声音。 “五两。” 接着就是一阵难以置信的惊呼,后面坐着的妖魔鬼怪们叽叽喳喳,吵嚷个不停,但很快被雷霆声音呵止。 “下一个。” 炎琥浑身打个激灵,却发现周围的景象恢复了正常,他摸索到丁展旁边坐下,惊异又兴奋。 五两命,也就是说,他只是凡人,命数已经堪比传承者了? 能得到传承已经是大机缘,修炼传承而不死,更是运道非凡,这样的人只能在老叟手里称出五两,而他究竟有什么地方,能值这五两命呢? 炎琥还在胡思乱想,厉九川就已经上前,云鲸叟吹奏起短笛,呜呜呀呀,好像深山里哭泣的老鸮。 左手秤盘始终不见动静,云鲸叟掀开眼皮,用短笛将斗笠支起。 一个模样稚嫩的孩子,却有好一双冰冷压抑的眼睛! 老叟开口劝道:“小子,别绷那么紧,放开魂窍方可量命。” 厉九川方才突然感到一股异样的力量试图钻入他的脑海,乃至魂魄,就像要被强行撬开家门,把遮身蔽体的衣物全都扒下,公之于众。 凶险且不说,单是这般无礼的行径,就叫他心底腾起一股怒火。 厉九川当即让自己进入无名剑法那种五感尽失的封闭境界,将那力量尽数阻拦在外。 等眼前再恢复光明时,只见老叟已经摘了斗笠,皱巴巴的脸透着十足的厌色。 “让你放开魂窍,老夫游行不知几百载,会贪你这小魂儿吗?!” 厉九川眯起眼睛,冷声道:“老船夫,倘若乘云鲸都需要这等法子量命数,你能活几百年当真是运气好极。” 如果从前的上水渡都靠云鲸出行,遇上强者也敢如此窥探他们的神魂,简直是作死! 厉九川有绝对的把握肯定,量命有别的法子,而非直接侵入对方魂魄,不然就是这个老头在针对自己!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到底走不走?”云鲸叟眼底露出一抹不屑。 这等胆小谨慎之辈,夫人又何必担忧呢? 就算这小家伙不上当,接下来十年他都将担任小云鲸的船叟,十年内不出此地,他还会担任下一个十年。 如果度殷愿意放开魂窍让自己做手脚,那就更好了。 直接带到四洲城,半个时辰内,夫人的门客就能不留痕迹地让他消失在上水渡,自己也将得到一个梦寐以求的传承种。 活了这么多年,他可是头一次离正仙种这么近! 想到这,他的语气忍不住缓和些许,如同劝鸡入笼的农夫,“别人都是这么上来的,我等云鲸叟自有云渡书院的水师们作保,不会害你!快点来吧,不然等得云鲸气休下沉,会摧垮这小云村的。” “可以不量命么?我出两枚枣玉。”小童“讨价还价”。 “那肯定不行,云鲸之所以要量命而乘,都是遵循天地间的规矩。你可知道为何云鲸如此雄伟庞大,满座却仅仅四十九人?” “愿闻其详。” “因为云鲸并非有躯壳的生灵,它本身无形无质,飘忽于宇宙八荒,能承载起魂灵的重量。别看它大如山岳,实际也只能驮起四十九道魂灵,但凡多一道出来,都会叫它虚形崩散,几百年都无法凝聚。量命就是怕你的魂魄有异,误将云鲸压散。老夫曾遇上一伙妖魔鬼怪,一具人皮里挤了近百个魂魄,若不是量命之术,这小云鲸还不知在哪里。” “它驮的是魂,那我们的肉身又如何离开?” “万事万物,有魂则灵,我等真正的重量全在于魂魄,既然魂可驮,带走躯壳又有何难?云渡有大能,可聚鲸鲲之躯。你所见的云鲸就是这位大能以自己喜好凝聚的外形,平日可载万吨死物,拉走你的肉身躯壳小事一桩。” “原来如此。” 厉九川虽然不爽于此人心中恶意,但听他崇信的理念,竟觉得有些别开生面。 加之方才因为炎琥争执的两人话语,也就能猜到天宫和云渡书院,在上水渡传播和信仰的思想是什么了。 一个视众生为虫,神灵至上,弱肉强食的思想里无不透着冰冷和血腥,一个认为魂灵最重,可以磨砺自己的精神和技艺,以驱使外物,理念也较为具备人性。 难怪天宫不太被众人接受,黑头巾男子也不敢轻易承认自己的身份。 想到这,厉九川突然发现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太过贫乏,他急需一个能学习的地方,充分地填充自己,以便更准确地完成他的计划。 老叟此时已经说得不耐烦了,开口督促道:“你快点放开魂窍,咱们早点出发,莫要耽误他人了。” 厉九川瞧他一眼,忽然笑道:“当然,还请云鲸叟看看我这命值几两。” 骨笛声再度响起,喑哑幽深,云鲸叟的意识都随着笛曲飘向小童,飘进一片暗无天日的“世界”。 见过鸟语花香的,见过山川湖海的,见过岩浆遍地亦或霜雪不休的,云鲸叟唯独没见过这样空荡荡、黑漆漆的世界。 起初还吓了他一跳,这人的魂灵明明尚未成熟,应该是能一眼看尽的,可探寻了半晌也没到达边界,简直像大到无穷无尽。 “世界”越大,说明此人实力越强,里面暗藏的恐怖就越多,不可视,不可闻,不可知,唯有快快逃离方可保命。 但碍于夫人命令,以及不肯相信一个被丢在深山里的敕封孩童能有多强,云鲸叟慢慢稳定了心绪,几番探查后,他认为这个“世界”大抵只是个没有光亮的狭窄圆球。 因为一直在里面绕圈,所以才会始终出不来,类似这样的情况他也遇见过,只是没有像这样空洞漆黑。 “世界”就是一个人的内心,脑海,魂灵,冥想时意念就会待在这里,传承种也会选择这里寄居。 云鲸叟见过不少被传承种污秽而不自知的“世界”,那里遍布一些奇怪的东西,超出他的认知,无法理解。 而度殷的“世界”,简直就是被彻底摧毁过,像个死人一样干净和黑暗。 这等命,一两也不值。 云鲸叟内心的不屑扯起在嘴角,“半两命!你是我见过命数最差的人,看在你年幼无知的份上,十颗枣玉。”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别说半两命,就是一两命也没人见过!过去云鲸昌盛的岁月,最低也只出过一两半命的人。 那是个身染十八种传承污秽,又被七位神袛诅咒的倒霉蛋,他登上云鲸的时候,已是奄奄一息,性命将绝了。 云鲸叟刚给他看完命数,这厮就暴毙而亡,多一息都没有活过。 而这孩子居然是半两命,岂不是与死人无异?! 丁展面露惊愕不解,他本是要保这孩童一路平安,现在若连云鲸都上不了,还谈什么保平安? 而炎琥反倒躲在众人身后,一脸看好戏的窃笑,他比祝涅还先察觉到这云鲸叟的恶意,又是人精中的人精,自然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能吃掉神灵的怪胎,和驾驭天地巨兽的船叟,孰强孰弱? 此时若有人与他作赌,他一百个赌祝涅! 扈行舟站在崖边,面色难看,他认为是度殷态度傲慢,惹怒了云鲸叟,所以这老头坐地起价,故意讹诈他。 度殷身为都灵之子,哪怕是私生的,也有相当不凡的运道,怎么可能只值半两命?分明是胡扯! 但小云鲸只听老头的话,就算他扈行舟手眼通天也奈何不了他,况且如今自己元气大损,偏居一隅,也只有向人低头认命的份了。 扈掌柜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走上前,面上还丝毫没有显露,满是恭敬谦和地道:“云鲸叟海涵,不计较这位小客谬言,这十颗枣玉,我替他出了罢!” 老头冷哼一声,“扈先生识大体,日后要多结识些正道人士,莫要什么东西都结交,误了自己前程。” 扈行舟心中咯噔一下,顿时知道这位云鲸叟有问题! 他做过八方生意,曾把店铺开到魂河彼岸,一听老叟此言,顿时明白自己慢人一步!恐怕已经有内鬼把度殷出山的事告诉了都灵正妻,燕家,燕翠筠! 这女人真是心计深厚,估计度殷当初去蛟龙池时,她就已经安插人在小云村,一看见度殷就传信,更是安排了云鲸叟这样的拦路石,死死堵住了离开这穷乡僻壤的出路。 扈行舟苦笑一声,只觉得自己越活越回去了,前脚被度殷算计,后脚就被他后妈又算了一遍,真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txt下载地址: 手机阅读: 第二百九十五章 云崩(上) 十颗枣玉…… 厉九川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 一颗莲玉莫约三颗豆玉大小,十颗莲玉换一颗枣玉,也就是三十颗豆玉,但体积越大的遗玉功效越好,有所溢价,不能单纯按大小来算。 昨日他跟扈掌柜打听过换玉之事,实际行情里,一颗莲玉能换七到九颗豆玉,一颗枣玉能换百颗以上豆玉,十颗就是千枚左右标准遗玉! 千枚标准遗玉在大樂差不多能换一颗突破了第一个传承门槛的有色遗玉,也就等于能突破小境界一次,能换玄十一出手一次,能让赵青获得灾种传承…… 无名怒火陡然烧了起来,厉九川突然拉住云鲸叟的胳膊,一口森森虎牙吐出寒气。 “我说,老东西,你到底有没有看清?你再仔细看看,我究竟是几两命?!” 云鲸叟正要露出讥诮之色,却突然发现孩童乌黑的眼睛里,色彩正飞速变淡,竟然隐隐绽放金光! 他眼前忽地一暗,整个人的意识又出现在那黑暗空洞的“世界”里了。 云鲸叟险些气的破口大骂,度殷把他拽住,魂身相通,他竟然被留在这里的残念扯了回来! 现在只有两个法子,彻底探寻度殷的“世界”找到出口,或者打破他的“世界”脱身而出。 相比起后者来说,第一个法子更合适,因为度殷还没有传承,否则这里也不至于什么都看不见,而孩童的魂灵也不成熟,“世界”相当之小,很快就能找到出口。 而打破“世界”会致使人的心智外泄,就像割破袋子的鱼饵,将招致某些邪异的存在,反倒更加凶险。 只是,在探寻的时候,需要先来点光亮,让他看清楚…… 云鲸叟手里亮起一团光,缓缓朝天上飘去,他打算在这里造一个“太阳”,哪怕对“世界”的主人有影响也无碍,反正度殷早晚要死。 光团不停地往上飘,一直到变成几乎看不见的小光点,都还没有到最高的尽头。 明明自己释放的灵源会膨胀放光,越来越大才对,怎么会变得如此之小呢? 正当云鲸叟纳闷到心里发慌的时候,天空终于亮了! 那是一颗苍白炽亮,边缘泛着一圈金边的“太阳”! 它是那样的恢宏伟岸,皓金色的光芒如波澜起伏,奔涌到四面八方,又是那么的独一无二……等等! 云鲸叟眼皮一抽,怎么,怎么天上有两颗“太阳”?! 这第二颗究竟是什么东西?这个“世界”明明空无一物,那到底是什么?!! 他惊恐地睁大眼睛,浩渺无际的高空之上,两轮金白“太阳”正在一点点变大,不,是飞快地变大! 而他释放的那团光,却飘在遥远的角落里,只显出针尖大的点,在撞上两轮“巨日”的瞬间,便消失了。 这不起眼的碰撞释放出无穷无尽的光芒来,照亮了整个“世界”! 云鲸叟看见一片遍布裂纹的大地,如同混沌初生,又像被粘连起来的瓷器。 他看见一座又一座隆起的山脉,好似散布的星辰。 他看见雄奇险峻的巨岭,将奔涌的江河拨开无数支流,犹如狭长的弯月。 他看见恢宏的高山围成正环,广阔的平原土地肥沃丰沛,形同太古初升的昊阳。 这是万年前那场大战后,残留的土地!是魂河之外,被天上之帝击碎的遗界!是传承最终流向的地方,是人之根的起源,是众神曾争夺的信民之土! 没记错的话,这里应该被一个自称大樂的王朝统领,每过一段时日,还会有人跨越魂河前来…… 可是,可是!它怎么可能是一个孩子的“世界”呢!!!怎么可能?!!! 云鲸叟目眦欲裂,这一定是虚妄,是假的!这个世界不光没有人,连城池,甚至房屋都没有,倒是遍布砖石梁木的残渣…… 此刻,一道隐藏已久的威严轮廓终于缓缓浮现。 “金日”是它的眼睛,“黑暗”是它的身躯,凌厉的玄纹覆盖苍白,慵懒的巨兽侧躺在广阔无边的世界上,宛如枕着一块小毯。 太皞的光辉自它鼻息喷出,金曜的锁链钳制它的利爪,白帝静默地注视渺小的蝼蚁,宇宙和万物仿佛都失去了意义。 云鲸叟颤颤巍巍地哆嗦着,任何恐惧都不足以形容他内心的崩溃。 遗落的白帝传承在这里!竟然在这里!!! 他冒犯了帝君的领地,触怒了帝君的寄主,甚至开口要挟! 云鲸叟万般懊悔想要诉说,千般凄惨祈求垂怜,可全都融化在了肚子里,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他看见自己的魂灵逐渐失去形体的边界,变得模糊又扭曲。 一根根怪异的触须自他魂身慢吞吞地钻出,犹如寄生的幼虫朝虚空蠕动,像极了跟母亲求欢的孩子…… …… 阿嚏!!! 厉九川狠狠打了个喷嚏,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擦了擦鼻子。 云鲸叟一张老脸僵硬得泛青,众目睽睽之下,一股白烟跳上秤盘,他左手玉秤开始缓缓下沉,甚至越来越快。 眼看秤砣压不住快要滑落,厉九川及时伸手替他拨了下,方才稳住小秤。 “九……两。” 云鲸叟直直地盯着秤杆,嗓子里的声音像两块粗砾的石头摩擦到一起,“天……有余,道……不可……满,九两……为极,公子,贵命。” 看戏的众人面面相觑,方才还争锋相对呢,怎么眨眼间就改了口,半两变九两,死命变活命? 厉九川淡然道:“既然命数九两,那么要遗玉几何?” “九两……不收。” 云鲸叟垂下手,斗笠遮住面孔,“起鲸……” 崖上,满脸震惊的扈行舟似乎发了什么,正欲开口,但巨大的云鲸已经随着命令而飞速上升,很快直入九天之上,将小云村抛在身后了。 高空有朝阳璀璨,云海无尽,堪称胜景绝美,然而鲸背上的诸客都心绪不宁。 不知这个孩子动了什么手脚,方才还在为难他的云鲸叟突兀转变了态度,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竟然直接起鲸入云,匆忙得不像话。 传承者对怪异之事向来敏感,尤其是无法解释,莫名其妙就发生的事。 且云鲸叟从入云后,就坐在鲸首一动不动,斗笠牢牢地遮住他的脑袋,连他脖子都看不见。 只有接连不断的风声呼啸,吹得老叟衣衫抖动,也不知是他太过瘦削,还是别的原因,他衣服总也比别人起伏得夸张,就像下面什么也没有似的,空荡荡的。 登鲸的孩童跟那凡人,和一个带刀护卫坐在一起,似乎完全不曾察觉到云鲸叟的异常。 在相当一段时间的沉默后,终于有人在小云鲸越飞越快的速度中,按捺不住了。 txt下载地址: 手机阅读: 第二百九十五章 云崩(下) “云鲸叟……云鲸叟!” 一个穿灰色大褂的中年男人吆喝着,“风太大了,你慢点!” “就是!简直要把魂儿都吹散了!”有人满腹抱怨地搭腔。 然而老叟仍旧纹丝不动,大风吹得他衣服都要飞起,斗笠却依旧死死压住他的脸。 可云鲸越飞越快,周围的浮云几乎拉成直线,众人纷纷有些头晕目眩,腿脚发软,这是魂灵速度过快,和躯壳出现了分离的征兆。 原本这等速度他们也能忍受,但魂灵实际是单独被云鲸带着,而躯壳停留在它的虚形之上,速度稍低二者就能同时腾飞,魂在身位。 可速度过快就会产生些许差异,无形的云鲸本体要快上一线,而大能捏造的虚形稍慢一丝,正是这细微的差别,就能要了某些人的命。 “这死老头!”扎黑头巾的年轻男人爬起身,“快他娘的给我停下!” 他正巧属于弱魂灵而强体魄的传承者,最怕的就是身魂不稳,长时间如此会使得传承受激暴走,当场自秽。 但云鲸叟毫无反应,甚至还埋下头,装作没听见。 黑头巾男子顿时勃然大怒,冲过去就扯下云鲸叟的斗笠! 只见无数纤细的毛发伴随着斗笠被拽掉而拉得老长,就像发霉的黑色菌丝,粘腻又恶心。 云鲸叟本人却不见踪影,只有一大堆怪异的毛发支撑着衣物,还钻入周遭的孔隙里缠绕,以维持自身的形态。 一个大活人凭空被这些毛发取代,居然还没人发现! “这是什么东西?什么鬼?!” 黑头巾男子立马甩开手,大喊大叫,然而斗笠上的毛发已经顺着他胳膊飞扑而上,根本甩不开了! 客人们顿时慌乱起来,有人说干脆杀了这家伙,免得徒生祸事,有人说肯定是那孩童搞鬼,让他把云鲸叟交出来,也有人远离他们,准备从云鲸身上跳下去,厉九川也不例外。 他选择跳下去,因为没人比他更清楚云鲸叟身上发生了什么,尤其是这老头融化后魂体里掉出来一颗小球,是一只很小的云鲸,此物应该是控制云鲸本体的关键,但他不知道如何使用。 所以厉九川把“小云鲸”和跟云鲸叟融化的魂塞成一团,借着打喷嚏的机会给他丢进体内。 没成想这老头魂儿都污秽了还能让云鲸起飞,半人半鬼地坐在鲸首不吭气。 厉九川其实也没有驱使白帝污秽他人的能耐,只不过是像他说的那样,彻底放开了警惕的心神,让云鲸叟大摇大摆地走进去罢了。 白帝如同一只守着自家底盘的猫儿,有生人进门,不说挠两爪子,总是会睁开眼睛看一看的。 哪怕它没有抱杀心,这一看,也直接把云鲸叟给“看”死了。 冷风呜呜地呼啸像野狼在嗥叫,千丝万缕的云气被拉扯得一片混沌,什么也看不清。 “丁展,现在跳下去,你能保我们活命么?”厉九川无视了吵嚷的人群,盯着下面一片模糊的绿野看。 寡言的护卫张了张嘴,“我……我拿不准现在有多高,跳下去肯定要用传承,公子有神灵庇佑倒无事,可这位小兄弟的下场可能跟云鲸叟……也没差了。” 丁展只以为是扈掌柜提到过的神灵在护着度殷,方才云鲸叟贪而无信,触怒了神灵才招致恶果。 厉九川看了看炎琥,后者刚露出警惕之色就被一脚踹了下去! “快走!” 最后一次告诫丁展后,厉九川紧跟着炎琥跃下云鲸。 寒风扑面而来,云雾逸散过眉眼,厉九川衣衫狂舞,丝发根根竖立,尽情地颤栗。 炎琥在他下方鬼哭狼嚎,像个皮球似的打滚,被厉九川抓住脖子方才勉强闭嘴。 只是两人重心不一,再次在高空开始翻滚,炎琥脸都吹得变形,眼里尽是惊恐不解。 此时,一道高瘦的身影忽然落到二人面前,如抓鸡仔般将两人稳住,竟然是丁展。 这主客见面不到半个时辰,似乎就建立了非同一般的信任,云鲸上的人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跳,这三个家伙已经如同下饺子一样,争先恐后地跳鲸。 紧接着,天空中飞驰的小云鲸忽然顿住,伴随着一声前所未有的爆鸣,偌大的巨兽轰然炸开,宛如一团云气噗嗤就没踪影! 半空中升腾起一朵硕大的蘑菇云,几十道身影全都往下坠,就像被猎人射下来的大雁,被冲击震得毫无挣扎之力。 丁展和炎琥还在傻眼,厉九川就开始伸手乱抓起来,“快抓住!树!” 两人回过神,竟然发现面前有一丛鲜嫩的翠枝! 这是一棵前所未见的巨木,放眼望去它连绵近百里,枝稍几乎要碰到天顶! 丁展反应神速,立即抓住枝条树干,缓解自己下坠的力道,尽管他反应十足地快,但还是带着两个孩童在漫无边际的“绿海”中砸出一个洞。 半道上炎琥脱手而出,被一根极有韧劲的枝条刮走,而度殷出奇地冷静,借丁展的身躯阻挡了大部分硬枝,同时还牢牢地卡住对方的骨头避免被分开。 让丁展简直觉得是度殷在抓着自己,而不是自己抓着度殷。 直到他砸在一根宽敞得像广场的枝干上,噼里啪啦断了不知多少根骨头,压在他身上的度殷才松开手。 说实话,这位小客比他想象的还让人放心得多啦!就算所有人都死绝了,他肯定也还好好的! 接下来,光痊愈伤势就花了丁展两个时辰,主要是骨头扎穿了不少内脏,他爬起来后还看见鲜红的骨茬子嵌在树里,差点直接背过气去。 而度殷更是在这段时间里,出乎预料地把炎琥找了回来,后者在树梢上喊了一个多时辰,回来后嗓子哑得哼都哼不出声。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居然还有这样大的树。” 厉九川没掩饰自己的好奇,他总觉得这棵匪夷所思的巨木有种熟悉的气味。 “我能猜到一些。”丁展斜靠在枝条上恢复力气,一边开口,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支铜色卷轴,“看,果然是坠龙木。” 这铜卷轴质地宛如丝绸,却亮起金属般的光芒,幻化成地图模样。 丁展所在的位置是一个白色小点,附近有半透明的文字写着: 坠龙木,东方天上之帝化龙坠落于此,生木,百载成树,千载撑天,万载不朽。 厉九川忽地伸手指向那行字,“这句话是谁写的?” 丁展认真答道:“不知,注释一般都是直接从古籍上摘录,应该是某个木德信徒。” “哦。” 厉九川收回手,表示没事了,“那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去虎都?这里离那边远吗?” 丁展抖了抖卷轴,仿佛知道主人的心意似的,丝绸般的卷面如流水滚动,很快勾勒一道弯弯曲曲的赤线,线的两头还各自有一个图腾,宛如孩童画的拙简小龙。 “有游龙行!”丁展惊喜道,“我此前从未到过这里,只听说过有这么个地方,没想到附近还有游龙行!” 听闻有方便的路途,厉九川也放松了些许,顺口问道:“游龙行有龙坐吗?” “有,不过是游龙,跟云鲸类似的玩意,没有魂灵和心智,是大能们捏出来的东西。” “也是载魂之物?” “对。” “超载会爆吗?” “这……游龙行无需量命,门口自有水师查魂,比云鲸方便得多,也不会爆。” “那要是驾驭游龙的人被污秽了,它会爆吗?” “呃……游龙的路途是固定的,操控全由行里的上师,他连您的面儿都不会见到,更不会有被污秽的机会。” “那就好。” 丁展附和地点头,偷偷擦了把冷汗。 第二百九十六章 游龙引 “咱们现在就出发吧。” 说完,厉九川也不等二人回应,兀自就跳下巨枝。 几个起落后,他稳稳地站在地面一根断裂的树干上,低头看去,正巧就看见一颗四分五裂的脑瓜子,应该是某个比较弱的传承者摔成重伤,被掉落的树干砸死了。 “这位仁兄今个运道不佳。” 厉九川面无表情地说了句俏皮话,让一旁刚落地的丁展又打个寒颤。 炎琥咂吧咂吧嘴,比划两下,意思是这哥们就是上云鲸前,说自己命数从七两掉到四两的倒霉蛋。 只是另外两位无人在乎这些细节,心里想的全都是自己的事。 丁展以前也替扈先生保护过一些人,但从未遇上度殷这样的。 无论是决定还是行动,这孩子都极其有主见,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出乎预料地冷静老练,跟着他,就像跟随先生一样令人放心。 只是度殷似乎完全不在乎他人的生死,云鲸上的同乘客,树下摔死的倒霉蛋,包括云鲸本身的珍贵,都没能激起他半分同情。 杀死云鲸叟时的决定,和将炎琥踹下去的想法,都与生死沾边,他是否知道可能会出现死亡,但毫不在乎,与天赌命? 不光拿身边人作赌,也拿自己的性命作赌吗? 是神灵已经对他产生了影响,令他趋于冷酷,漠视生灵,还是他本质如此? 丁展希望哪一个都不是,即使他的任务只是短暂地充当护卫,也不想亲眼看见自己保护的对象变成怪物。 以他信仰的理念来说,过度的杀戮必定招致恶果,而所谓神灵,就是最喜欢吞吃这等果实的存在。 丁展心中思虑万千,脚上也没停下,很快就来到度殷前面,给他带路。 厉九川跑了两步,又回头把炎琥拎起来,低语道:“到了虎都,尽快让我瞧瞧你的嘴皮子能耍出什么花样,总拖着我的后脚,你就可以自己滚回老家了。” 说完,他腰身发力,将炎琥甩给丁展。 他个头太小,有气劲拎着炎琥倒是不费力,可后者肯定会磨掉一层皮。 而此番警告炎琥,也是他心中烦恼所在。 越是和这个世界接触,就越会发现自己的弱小,如果不凭借帝种的本能,不凭借度殷或者祝涅的身份,自己必然成为他人刀俎下的鱼肉。 区区一个“鱼夫”,就敢百般轻贱自己,那么无上玄天呢?恐怕连追杀自己的欲望都不会有吧! 即使武道修炼有成,也抵不过这些怪胎们的一个眼神,他要尽快变强大,变强大!谁也不能阻拦! 哪怕付出一切。 嘭!脚步沉重地落下,碾碎一地枝干。 厉九川止住步伐,眺望着对面悬崖上的雕龙小筑,颇有些古色古香的韵味。 “游龙行也喜欢建在悬崖?” “半空可以直接腾云,好看。”丁展收起卷轴,“乘游龙需买游龙引,像这等小站估计是游龙歇脚恢复元气的地方,只怕是没有引子卖……” “没得卖,咱们就不能坐了吗?”厉九川瞧着他,“既然不卖,那肯定没人查魂吧?” “是……” 丁展脸上露出迟疑之色,“小公子,您该不会是想……” “当然不是,既然游龙也对魂灵之数有要求,咱们挤上去肯定不行。” 厉九川指向崖边几个看风景的人。 “找他们买不就好了?” …… “每次看这无边云海和下方的繁华世界,都感觉心胸开阔,仿佛九天上的雄鹰,连气势都昂扬了起来。牛兄,郑兄,这游龙行果真不凡,连这等地界都能留下客行。” 一个穿彩袍的胖子对着悬崖感慨,身旁却响起淅淅沥沥的流水声。 “嘿嘿,牛兄动作果然快。” “彼此彼此,郑兄好气势。” 两人一高一瘦,正对着悬崖小解,完全没把胖子的话听进耳朵里。 胖子满脸鄙夷,“你俩真是……何等大好山河,对面就是坠龙木,青帝遗骨!你们竟然做出如此粗鄙之事,待会叫前来乘龙的客人看见了,岂不羞耻?!” “切!这是歇脚行,游龙补充灵源回复元气的地方,连引子都不卖,哪有什么客人?” “嗨,朱兄第一次来,哪儿懂啊哈哈哈。” “原来如此……”胖子点点头,随即也掀开衣袍,做出小解之举,“我早就憋了好久了!” 旁边两人顿时大笑起来,末了,等他们收拢裤带,却发现胖子没了踪影! “咦?朱兄?朱兄?!怎么不说句话,人就走了?”矮个的郑姓男子嚷嚷道。 高个的牛姓男子警惕道:“不对吧?没看见有人往回走啊?” 二人东张西望,就在他们同时看向游龙行的瞬间,两道黑影突然自他们脚下腾起,悄无声息地扑过去! 谁知郑、牛二人眼里齐齐泛起精光,当即打向黑影! 原来他俩根本没有上当,只是故意诱敌出手罢了,能拥有传承,没人会真的粗心大意。 “哼!哪来的蟊贼把我们当成什么了……不好,有诈!” 牛姓男子话刚说到一半,突然发现这黑影是两截尸体!尤其是尸体上的彩袍,分外眼熟! 然而一切都为时已晚,他眼角余光只看见一个陌生男人突然出现,扭断了“郑兄”的脖子,而自己的视线也随之天旋地转,唯有孩童冷漠的面孔一闪而逝。 “好剑法!” 丁展松开手,丢下尸体。 他惊异于度殷精准的出招时机,更欣赏那堪称破釜沉舟的超绝剑法,虽是偷袭完成一击必杀,但对凡人来说,简直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无论这两人再怎么差劲,也毕竟是传承者。 尽管理论上存在攻其不备,取其性命的可能,但这都需要把控到颠毫的时机,和远超常人的体魄。 传承者的第六灵觉和强大到变态的恢复力不是说着玩的。 若杀死云鲸叟是神灵给度殷的“福祉”,那么这次动手,就是他本身不凡的体现了。 厉九川将铜刀还给丁展,从脚下的无头尸体里摸出一柄金色的玉符,此物弯弯绕绕雕成龙形,像把鱼肠小刀,分外精致。 “这就是游龙引?” “是,有了它,抵达虎都也不过是几个时辰的事。” 丁展摸出另一把玉符,丢给藏在山石后面的炎琥。 第二百九十七章 虎都 地上尸体在五息后化为两颗遗玉,一个因为少了头颅那部分,稍显小些。 厉九川将两颗指头大的遗玉收入怀中,丁展欲言又止。 上水渡绝大部分流通的遗玉并非产自传承者,直接用人死后的遗玉,多少有点“野蛮”,虽然很多人都有类似的习惯,但像丁展这样有正统出身的传承者还是难以接受。 当年离家出走跟随扈先生全凭一腔热血,若早上十来年,他还会出声劝阻,但现在,他选择沉默。 三人来到小筑,只见一条长长的龙形光影匍匐在栈道上,莫约二十来丈,能看见四只缩在腹部的小爪子,和凸起的长角,飘动的细须。 一些休息好的客人正手持游龙引,排队等候,每轮到一个人,他手中的引子就会绽放金光,身影倏忽间消失在游龙之内,那一段龙躯就会多出一个小小的人影。 也有的人似乎不愿坐在里面,引子放光后就跃上龙身,卧在一丛泛着荧光的鬃毛里。 这时候,游龙的身姿就会清晰地显出来,精雕细刻的鳞片上绘制桃瓣花纹,庞大的身躯还会微微起伏,龙首的角呈现晶莹玉色,藏于腹间的利爪仿若金铁,闪烁着寒光。 一看便是巧夺天工的造物,而非真正的龙。 丁展看着炎琥兴奋的眼神,无奈道:“你不能坐外边,抓不住龙鬃就会被吹飞。” 炎琥尽管有些闷闷不乐,但依旧乖乖上龙,变成一团腹间的人影。 丁展刚想问度殷是否需要帮忙,却见他已经跨上龙身,丈宽的脊鬃像他的软榻,金色荧光将孩童的脸庞衬得贵气十足,仿佛生来如此。 他绝然是不凡的。 丁展心里想着,也跳上龙背,坐在度殷身后。 伴随一声清越的长鸣,游龙腾空了,厉九川摸着柔软如丝绸的鬃毛,想的却是一枚枚黑色硬鳞。 曾经那血橙色的眼睛总也湿润,柔软的腹甲深沉发亮。 它冲进云霄时,怦然有力的心跳能透过乌鳞,飞扬的黑鬃也桀骜不羁。 彼时的啸声也是那样昂扬自由,血液滴落都能散发腾腾热气。 厉九川的记忆随着游龙的飞舞穿梭到那个终结的日子,他心中的恨意再刻骨三分。 乘龙于野,兴许是上水渡诸多传承者的梦想,即使是假的,坐着这样的神物飞翔天际也是不可多得的体验。 然而这一切对真正坐过蛟龙的厉九川来说,都是刺痛心脏的针,每一寸风景都能扎透他的心。 拥有过鲜花的娇美,谁会喜欢艳俗的假花呢? 直到天边隆起一座雄伟奇城,他内心的阴郁才稍稍拨开了一丝。 西金虎都是一个很难描述的巨城,从最高远的天空往下看,它宛如一片错落有致的石柱,由高到低,圆润平滑到棱角分明,簇成一把奇伟的王座。 其中最大最显眼的建筑分别是,东西两侧各一座虎首雄楼,是王座的扶手,北边有九排獠牙似的尖塔,是王座的椅背,一道奇特的巨大拱桥从第一根“獠牙”穿连到第九根,将座椅横梁拼凑完整。 剩下数不清的密密麻麻的大小楼塔聚集在间隙里,将这座奇城塞得满满当当,甚至遥远地向西边铺开,宛如一层厚绒兽毯。 这里没有多少树木和绿色,遍野的高楼石塔都涂着金棕,铜青,砂红,铅乌,钴蓝这等浓墨重彩的金属色调,乍一看,似乎十分粗犷。 厉九川瞧见虎都的第一眼,就觉得嗓子一阵冒烟,甚至想扭头回到水潭里去。 可与此同时,心底却诞生另一种截然相反的渴望,仿佛熔炉在灼烧,要把这座雄城都塞进去,炼成一把至钢至强的剑! 呜—— 游龙发出清脆的哨声,身子一拧朝左边虎首雄楼扑去,又悄然在悬空的栈道伏落,辗转间灵动矫捷,简直要让人以为是活物了。 它刚一落地,腹中的客人们同时被吐出,厉九川和丁展跳下龙背,跟随人流走向前方道口。 两个穿水青衫的人站在道口那边,路过的人们都把游龙引递给二人。 他们衣衫无领,宽松又飘逸,上衣扎在裤腰里,灯笼般宽大的裤腿都收在软靴中,显得十分随性洒脱。 只有常年生活在水上的人才会把衣服穿成这样,但二人衣衫又稍有繁琐累赘之处,全然是为了好看美观。 厉九川猜测这应该是某些特定之人的穿着打扮,从一开始的实用已经变成了身份的象征,所以才会变得繁琐。 譬如丁展嘴里的水师。 果不其然,快到道口时,丁展提醒道:“小公子,这两边的都是庇佑游龙行的水师,引子每次用完得交还给他们。” “要是不小心丢了呢?” “……这,应该得跟水师们细说,然后花遗玉赔偿。” 厉九川哦了一声,交完路引,站在栅栏边眺望风景。 石塔灰堡耸立,异域笛琴呜咽。 让他想起前世的大漠,但其中还掺杂大量雕兽画梁的楼阁,颇有些不伦不类。 “这位大哥,我初来此地,想买个传承应该去哪儿?” 在丁展愕然的目光下,厉九川伸手拉住一个水师的衣角,满脸天真之色。 “呃……”这水师低头看见个小孩,也是头次遇见这种事,“买卖传承需要公函,你家大人呢?” 丁展急忙上前抱拳道:“水师大人,我是这位小公子的护卫,正要护送他去见爹娘。” “哦,那就快去吧,传承这东西因人而异,记得千万不能去野摊私市买,否则怎么死……怎么被污秽的都不知道。” “是是是,多谢大人提醒。” 丁展拉着厉九川匆匆离开,炎琥寸步不离地跟在他们身后。 “文瑶鱼。” 厉九川皱了下鼻子,“传承是好传承,但如此能竖立威信吗?” 丁展苦笑,向来被人称之为寡言少语的他,只觉得这几日把一辈子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水师把控魂河往来,但凡上水渡的人还想去彼岸狩猎传承,都不可能得罪他们,更何况这些大人们多为善承,战力虽不及巅峰,但带来的好处远超于此,没人要和他们作对的。” “哦,那你知道能在什么地买传承吗?” “明面上有督神府,云渡书院,不过都得有名望的传承者举荐,拿到公函才能买,且价格不菲。 私下里就是些野摊,但根本不知道这些人用什么法子弄到传承的,被污秽的可能极大,原本还有长乘门开的隐市,可前些年据说长乘自秽暴死,也没了。 还有最后一个地方,西金斗兽场,只要能打赢三场,就能得到传承,难度因人而定,但都是些没门路还想换传承的人才去。” “斗兽场?”厉九川扬起眉梢。 丁展头颅垂得更低了,只觉得被一道冷冰冰的视线剖开了内心,“对,西金人好斗,经常抓些秽兽甚至被污秽的传承者来打斗比赛。我,本来我不想跟公子讲的,但在下私以为公子不凡,不可以常人待之……当然,公子得先跟我去找一趟您的生父,万一那位……” “万一他念几分父子之情,给我一个传承是吧?” 厉九川皮笑肉不笑道:“那就先跟你去一趟。” 他回过头,盯着身旁干瘦的凡人道:“炎琥,大路于此,我已经给你了,希望以后还能见面。” 炎琥不愿成为传承者,他的才能也在人多的地方,而不是跟着自己独闯,只有放他离开,才能真正发挥他的长处。 炎琥当然明白其中用意,他面色郑重上前,“多谢公子一路相助,来日若要寻我,只需在虎都最高的楼上挂我的姓,咱们后会有期。” 说完,他转过身,毫无留恋地汇入人海,如同瘦狐入犬窝,小狈进狼群,他的强大之处,早晚将体现在茫茫庸碌之辈中。 丁展心中忽地生出莫名的感慨,此子只是凡人,境地远不如度殷,初来虎都就敢以最高楼立约,真是无知胆大! 但能度殷被允许跟随在身边,还一路带到虎都,简直就像……就像伴王而生的侍卫,他们之间似乎注定有着这样的关系,且将共同创造所向披靡的未来。 第二百九十八章 升灵坊 / “小公子,咱们到了。” 丁展二人来到一所大宅门前,说是宅邸,实则宽阔得像皇宫,厚实的青岩严丝合缝地堆叠起来,有种别样的雄壮风情。 而其内修筑的高阁楼宇,堪称瑶台银阙,错彩镂金,与青石墙楼形成奇特的反差,好像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身穿重甲拖着狼牙锤,还冲路人抛媚眼。 厉九川被度长青的审美恶心得不轻,亦或者所谓都灵连自己府邸都做不了主,硬生生被改成这样? 丁展在和门前守卫诉说二人来意,但片刻后只得到一句客气的驱逐。 “二位请回吧,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 “这位兄弟,您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谁是你兄弟……” 守卫话还没说完,脑门上忽然被砸了一颗晶莹剔透的枣玉,他脸上的怒气一闪而逝,当即变成几分谄媚,“公子大气,但这门真不能让您进。” “为何?” 厉九川手里上下抛着仅剩的一颗枣玉,小脸上似乎满是不谙世事的“天真”。 那守卫推开丁展,弯腰指着上空道:“今日大人陪主母还有大夫人,在遥望台上观景,那个地方呀从上往下什么都能看见,但从下往上就看不见大人们的身影。方才我进去通报,却被推说不见客……您应该明白了吧?” 厉九川眯眼笑道::“意思就是,都灵大人在楼上看着我,却不愿意让我进他的门?” “哎呀,我可什么都没有说。” 守卫躲在屋檐下,连连摆手。 厉九川点头,转身离开,“走吧,丁展,当然你也可以回去向你的主子复命。” 丁展一言不发,只是跟在厉九川身后。 待走远了,他才轻声问道:“小公子,现在您打算去哪?” “去斗兽?”厉九川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不,去野市。” 丁展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的,他承认自己藏不住心事,但也不至于这么容易被看出想法吧?度殷能猜到自己的真正意图吗? 但他仅仅拉了水师一下,就知道对方传承【文瑶】,会不会也已经知道自己的传承了? 丁展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开口道:“所谓野市的传承种,一般都是用秽兽的某个部位来骗人,他们用一点遗玉粉就能保存那些东西,然后叫人吞下去,凭运气抗过污秽来得到传承,用这种法子的人,十不存一。不过也有正儿八经卖传承图腾,亦或者寄物的,但都是些没用的食种。” “那斗兽呢?” “也得看运气,斗兽场每年都会拿出十个传承作为胜者的奖励,三个灾种,三个异种,四个食种,你想得到的传承越好,对手就越强。” “原来如此。” “而且前段日子,西金来了伙意图复辟冥渊的疯人作乱,已经被都灵军拿下,得到不少上等水德传承……” “唔,扈掌柜告诉你,我属水了?” “倒也不用说,公子声冷而润,如寒泉入涧,唯有深厚的水德血脉才会如此悦耳。” “你也信这个?” 丁展神情认真道:“扈先生有教过在下,很准。” “像个神棍似的。” “……” 两人边走边聊,很快来到一处隐蔽的地下坊市,逛了一圈,买卖传承的确实只有那些用秽兽糊弄人的骗子,偶尔看见一个石雕,铜刻,也都是最低等、毫无争斗之力的食种。 厉九川很快失去了兴趣,要求丁展带他去斗兽场。 有趣的是,斗兽场就建在九座最高的石塔中,是左手起第一个。 它有镂空的厚墙,以结实的石柱支撑每一层,从外面就能看见这座石塔一共分为九层,但斗兽场只开在前六层,后面三层和最高处的拱桥相连,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厉九川二人还未走近,就能听见一阵喧闹的呼喊,兴奋的咆哮,夹杂痛骂和哀嚎声,能传出好远。 塔楼门廊两侧立着奇兽追逐和奔走的塑像,墙上绘刻各种形状残忍的兵器,和明显被污秽的传承者打斗的场景。 进了门,入目就是一块通透的纯白影壁,九种传承仿佛被镶嵌在里面,各居一隅。 一个扎着短髻,披着块老旧兽皮披风的老头坐在影壁旁边,见有人进门便懒洋洋地问道:“打么?最近刚好换了批货,都是新的,还没人带走。” 厉九川的目光被最上面的三个传承吸引,他指着其中一个开口道:“若是要它,需得什么条件?” 老头瞧他一眼,“小家伙,你就带了一个侍卫来赌打?万一死了可就白跑,灾级不是那么好拿的,回去多喊几个人吧。” “不是他打,是我打。” 厉九川再度扫过影壁上的传承,这九种兽形各自彰显出不同的气质,或狡诈,或圣洁,或危险,或野蛮,其中整整七种都泛着蓝华青芒,水的气息几乎要溢出影壁。 老头闻言坐直了身子,眉心拧出几道竖痕,“来,小家伙,让我看看你什么本事,居然敢来挑场子。” “不用看了,我还没有传承。”厉九川收回目光。 老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那还打个屁!消遣老子,快滚!” 厉九川也不生气,“你们斗兽场不是能因人而异,实力不同的人就能打不同强度的战斗吗?安排个凡人的就行。” “安排你个臭小子……快滚蛋,喂狗都不够塞牙缝!”老头被气笑,假装举起鞋底要揍人。 “你们会答应打的。” 厉九川转过头,“我姓度,这年头,你们斗兽场应该很久没有如此精彩的大戏了吧?” “什么?”老头的鞋底被他捏成一团,“哪个度?” “虎都还能有哪个度?我才从蛟龙池出来,还被生父拒之门外,有了这些噱头,你们想赚多少遗玉,恐怕都有吧?”厉九川说到这,属于度殷的面孔忍不住露出怪异的笑。 老头脸色凝固了好一会,急忙穿上鞋,就要去找能接住这档子“好事”的人,但走了两步,他又倒转回来。 “你这小娃娃可想清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入了我们这升灵坊,里面全是吃人的恶兽!连骨头渣子都能给你吞下去!” “不是斗兽场?” “升灵坊!胜者得灵,一步升天!” 第二百九十九章 胜者得灵(一) “哟,小弟弟,你真的姓度呀?” 缓步走来的女人穿着妖娆,肩上的兽皮和简单裹束的布锻又显出一丝干练。 光看她棕色为糙的皮肤和手上的老茧,就知道这并非只是个花瓶。 “蛟龙池的神灵死了。” 厉九川用一句话证明自己的身份,但凡有点手段的人,都知道蛟龙池发生了什么,而里面最值得的人,无非就是都灵之子,和祝家的小儿子。 丁展在后面听得眉头一跳,隐约感觉到接下来要说的事,并非自己能知道的,于是默默退到门外,站岗去了。 带路的老头也跟着丁展走出去,两人都深谙生存之道,同时屏蔽了听觉。 “好,我明白你的诚意了。”女人点点头,婉然笑道:“我叫秦赫,是升灵坊的坊主,你可以喊我赫姐姐,要是能活下来的话。” 秦赫笑得温柔,言辞间却毫不给人反悔的机会,“我先把话跟你说清楚,首先,甭管你是都灵之子还是平民百姓,入了升灵坊,就只能打破那三道门才能出来。 其次,虽然你是凡人,但你要闯的关,难度一点都不会下降反而更高,凡人和传承者的鸿沟难以逾越,在蛟龙池待过你应该明白。 还有,我升灵坊用传承种作彩头,不是为了光让你们抢,说到底我们也是做买卖的。 而都灵之子的噱头,和最近蛟龙池发生的大事,的确很有吸引力,但我劝你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你那个爹,绝不可能因为我们这边放出消息而赶来救你,他明面上有七个儿子,私下里还有二十多个儿女,你懂我的意思吗?” 小童乖乖点头道:“我知道,你们尽管可以用这些事去宣扬卖座,我只管拿我的彩头。” “呵,你小子还挺狂。”秦赫秀眉一挑,“说吧,你想要哪个彩头?” “最上边那三个。” “三个?”秦赫气笑,“你要是敢消遣老娘,待会就给你丢场子里!” “你们又没说不能,那我在三个里面挑一个。” “其他都好说,但灾种可不一样,如果你要其他传承,都会按你的能耐翻几倍挑对手,但灾种传承需要打灾级秽种,不想死就选别的吧!” 厉九川摇头,“庸人和能人天差地别,世事皆因人而异,你们难道不懂得变通吗?” 秦赫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你能杀灾级?” 凡人杀灾种,传出去都是惊天动地的奇闻,整个上水渡都会疯狂的,升灵坊要发财啦! “好姐姐,我是人。”厉九川打断这女人的幻想,“您自己打得过灾秽吗?” “那你还扯什么!”秦赫翻个白眼,她最近想发财的确是想疯了,否则怎么会生出这等荒谬的想法。 “您就按别的传承种来办,不行吗?我是凡人,是都灵遗弃的儿子,从神灵死去的废墟里爬出来,还打破了敕封,却因被都灵拒之门外不得不来斗兽场,渴望得到一个传承,这些噱头也已经够足了吧?更何况,我都不一定能活着,名望和财富,都是您的啊。”… “够了,但灾种有灾种的规矩。”秦赫瞄着他,“除非你能拿出点实际的东西交换,譬如神灵到底怎么死的,你又是如何活下来……” 她还没问到自己想问的点子上,又被小童打断,“这些我哪儿知道啊,不过我这里的确有个物件,看您能不能喜欢了。” 厉九川摸出旋龟的鳞片,抬手丢给她。 “嘶,你天天把这个带身上?” 秦赫忍不住伸手扒拉他,虽然被拍开了,但确实没看见污秽的迹象。 “能不能行?” 厉九川皱眉的样子显得格外不耐烦,他看向门外,似乎想换个地方另寻交易。 秦赫收回手,翘起腿笑道:“能,当然能,就算你不说也能。小兄弟,你是不是不知这东西的用处啊?” “一个食种传承罢了。” “非也,此乃通天大道。”秦赫仰头大笑起来,“哈哈哈老娘发达了,你知道为什么有人必须渡河取传承?为什么有人要杀尽同传承的人吗?” 她笑完,将鳞片贴身收起来,丝毫不怕被污秽。 “因为只有从所谓神灵身上取下的第一个传承,是完整的,是能一直修炼到最高境界! 传承种可以分离,如果有两个人被它污秽或者赐福,它就等于一分为二,被两人同时拥有,可境界上限也就永远到不了顶,只有杀掉另一个拥有该神灵传承的人,才能变得完整。 用祈神、观想、冥想的办法也都是同理,只要你们拜的是一个神灵,那就得杀死其他人才行,你该明白纯粹的最初传承有多么难得了吧? 不过,神灵分种属,每种神灵也可以有很多个,只要单独拥有这一个神灵的传承,从未被他人分享,你道路就是绝无阻拦的,这件事也勉强算得上秘闻,至今都有很多人不知道。 而上水渡寄居的神灵都由督神府看护,要想获得最初传承,只能渡河去杀,你知道每年有多少传承者死在这上面吗? 就算你成功杀死了神灵,但若被人偷偷拓了神灵之像拿去冥想,你拥有的照样不是最初传承! 秦赫擦掉笑出来的眼泪,“哪怕它只是个食种,法兵级的食种你知道有多强吗?除了五方掌权者,天下之大,任君往来,你就是神灵!” “原来如此。”厉九川颔首道:“但它只是个食种。” “你……你难道没听懂我的话吗?”秦赫瞪圆眼睛,“你知道最初传承多么罕见吗?天底下的传承十之八九都是散传承,不杀人,就得等着被杀,汇聚传承的时候还要抵抗别人的污秽。作为最初传承,即使是食种也会有人不惜代价争夺!” “哦,但它还是个食种。” 厉九川点头,“所以我能用它作为代价,可以让我得到灾种传承,对吧?” “你……算了!一个小毛孩懂什么!”秦赫放弃跟他争辩,正色道:“不是让你得到传承,只能说你可以不打灾级秽种,但你的路仍然是一样艰难,我不会因为这个而故意让你赢。别想!”… “女人无情。”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什么时候能上场?” “等三天吧,总得把这样精彩的比斗传出去,顺便看看都灵大人到底在不在乎你,看在旋龟的份上,我可以保证有人能把这个消息传到他耳朵里。” “那我可谢谢您这位好姐姐了。” …… …… “唉,听说了吗?最近升灵坊找到个很有意思的人物,要战三门呐。” “三门?是那个几年都没人拿到彩头的三门吗?” 谷“可不是,而且最近他们改了彩头,换了一大批水德种,去的人更是少了一半,但巧的是,这个人物刚突破水德敕封,正缺传承。” “突破敕封也不就是寄奴嘛,神死身灭,比奴隶还惨。” “那可不一样,知道前段时间把祝家拖下水的那事儿吗?” “怎么?” “据说这个人物不仅从里面活着出来了,还突破了敕封,乃是真正的突破者,而且身份相当特别。” “直接说是谁!少卖关子。” “嗨,度家的……私生子!” “哎呦,那我一定得去瞅瞅,这什么大戏啊,太精彩了!” “嘘,小点声,当心让都灵主母听见,扒你的皮做靴子了!” “嘿嘿嘿……” 别说三日,一日不到,这等风闻已经传遍了虎都大街小巷,甚至连别的地方还有人专门坐游龙前来看戏。 据说都灵主母在家中大发脾气,杖毙了两个说闲话的奴才,度家大夫人反倒不声不响,安安静静。 而都灵本人干脆闭门谢客,谁也不见,宣称三日后要去渡河修炼。 前来看好戏的人们倒不在乎度家的反应,他们主要是为了三个方面。 一是凡人战秽种,极其罕见,来看个新鲜。 二是神灵身死,还突破了敕封,这等人物明明前途无量,却要在升灵坊搏杀传承,就像才中了大奖却面临在取到奖励前就饿死的绝境。 天才道路坎坷非常,他究竟能不能活下来呢?若是活下来了,会不会打烂度家的脸呢?这等八卦可谓奇闻。 三是他身上隐藏的秘密,蛟龙池那么多人,就他一个活了下来,而且还是都灵的私生子,是不是他接到父亲授意,要弄死都灵之母的面首? 如果真是,督神府还有被波及的祝家,都将得到赦免。 这更吸引了一批站队祝家的老西金人前来,顿时让升灵坊人气爆棚,甚至迫不得已打通了每两层之间的间隔,好多容纳些客人。 而三日后的入门费也已经从十颗莲玉涨到一颗枣玉,要想能坐在视野最好的前排,更是涨到了五十颗枣玉那么夸张。 还有小道风声传闻,说都灵主母和大夫人也要在当天观战,可谓是八卦遍地,精彩之极。 厉九川这几天哪也没去,就住在秦赫给他安排的屋子里,该吃吃该喝喝,仿佛一个放弃抵抗的赴死之人,反倒把秦赫急得要命。… 她近些日子不知道收到了多少请求和命令,十之八九都是想要度殷小命的,但也有一二是为了他口中的秘密,要求秦赫不要杀死他。 秦赫原本没把这些人放在心上,她认为自己在虎都为所欲为这么多年,加上秦氏的势力,不可能有人影响到她,那些大人物们也拉不下面子。 但等她跪在都灵主母的帐帘之外时,才发现自己错的有离谱。 而且,还是她爹亲手把她骗进去的! “把他杀了。” 秦赫只记得这么一句话,然后就被浑浑噩噩地架出都灵府,不出两个时辰,升灵坊收到了一千颗枣玉,外加秦威年就任虎都副督事。 正当她惶恐不安的时候,又被一群人绑了,见到大夫人的贴身丫鬟和另外一千颗枣玉,说让她想办法让度殷活下来,并送到大夫人名下的一家酒楼。 她前脚刚回去,后面紧接着来了第三波人,凶神恶煞地把她打昏,得到一票威胁还有一千颗枣玉,要求让她度殷送到祝氏道兵对面的一家面店里。 好说歹说,秦赫勉强回到升灵坊,立即就掀开了十尊神袛像的黑布,许愿杀了这三天所有想强闯升灵坊的人,还献祭其中两千颗枣玉,要求神袛们到时候一定要保佑比斗好好进行。 至此,秦赫才喘了口气,但多少有些惊魂未定。 区区一个私生子,怎么就引起如此轩然大波?她反复忖量良久,终究是承认了自己贪心作祟,就不该接下这个烫手山芋!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只能硬着头皮走。 就在第四日,天刚亮的时候,前来的客人已经快要挤爆了升灵坊。 但秦赫依旧是让每个客人在十神面前发誓,绝不插手比斗后,才肯放他们进去,其中个别特殊的,走暗门的客人,她就无可奈何了。 快要比赛前,秦赫到处找度殷,终于在塔楼的第六层围栏上找到了他。 也不知道这小家伙是怎么避开那些疯狂的客人们,总之,他就踮脚趴在围栏上,稚嫩的面庞安静地遥望远方,让秦赫匆忙的脚步都慢了下来。 她心说自己是着了什么疯魔,居然答应让一个孩子去战三门,可转念间又想到某个还在受苦的人,心中又仿佛冷硬如铁。 “要准备上场了,度殷。” 秦赫听见自己说,她知道给他安排的敌人有多么残忍。 “嗯。” 孩童缩回脑袋,虎都粗犷的风吹过他的面颊和衣衫,丝发凌乱的扬起,就像谁家在外疯玩了的小崽,踌躇着不想回家挨骂。 “比斗有三场,但每场并非是跟一个敌人对战,而是好几拨对手,这就是三门很难的原因之一。” “嗯。” “第一场是五拨,第二场是七拨,第三层是九拨。每一拨出场都比前一拨要强。” “嗯。” “度殷,有人买你的命。” 孩童终于回头看着她,“是度长青?” “不是。” “哦。” “所以敌人会很强,你会死,但你现在逃跑还来得及。” 秦赫觉得自己已经被污秽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 第三百章 胜者得灵(二) 厉九川单手放在耳侧,做出聆听的模样,“秦赫姑娘,你听……” “什么?” “钟响了,我的战斗要开始了。” 他放下手,身影越走越远,只留下秦赫一人站在原地。 斗场里围满了人。 从坐榻到走廊,几乎没有空出缝隙,尤其是两层楼被打通后,前排的柱子也空出一片位置来,吊秋千似的坐着一群。 而整个场地呈椭圆形,统统以曜金加固,辅之神力,哪怕体兵对战也别想打破墙体。 看客们的坐台在十丈高墙之上,十尊姿态各异的神像被放置在看台延伸出的两尺石板下,一旦有人试图跳进场地干扰战斗,就会同时背负十位神袛的诅咒和污秽。 斗场前后各自有一道青铜大门,两侧是沾着陈旧血迹的栅栏,里面黑洞洞的,谁也不知道藏着什么怪物。 噹! 伴随着钟声浑厚的颤鸣,入口处的铜门缓缓升起。 喧哗的人声逐渐安静,通道口走出来一道小小的身影。 黑发扎成一绺马尾,露出白皙清秀的面庞,袖口和裤角都绑得很结实,黑色的武服显出几分冷峻气质。 他脸上那常年堆积的阴郁愤嫉消失得一干二净,空洞得就像一眼望尽了毕生宿命的人。 没有欢喜,没有悲伤,没有自怨自艾,没有哀愁苦闷,仿佛一张崭新的纸。 看客们都不甘地俯下身子,试图从孤零零的孩童身上挖出点仇恨怨愤来,却失望地发现什么都没有。 “秦赫,你怎么看?” 专门以屏风支出房间大小的空地中,有贵人轻抿茶水,淡淡问道。 秦赫半跪在桌前,将香茶添上,“他状态调整得很好,战三门就是得这样,什么也不要想,只管杀就行了。” “你觉得他能过吗?” “第一门应该没什么问题。” 与此同时,分布在看台其他角落的屏风里,亦有人问。 “你觉得他能过吗?” “度家的野崽子,起码能过一关。” 气度卓雅的男人抚掌而笑,“老梁啊,这么看好他?” “钟君山,别跟我装傻,这小毛头身上一股子杀气,我都闻到血腥味儿啦!”说话的老头生得黑瘦,却给人一种铁打钢锻的结实感。 “那你觉得他能活下来吗?” “有什么区别?战三门,赢了就是活,死了就是输,但我估计有个老娘们非得杀死他不可。” 钟君山哭笑不得,“嘘!我的梁大哥啊!姑奶奶肯定在场呢,你可别害死我!” “哼,西金人才不怕那些!” 说归说,梁老头还是闭上了嘴。 贵客们的“僻静”都在猜测这些,角落里也有不少人打赌下注。 一个脑袋上贴着膏药的伙计边走边嚷,“下注了下注了啊,押度殷过一门,投青葫芦,押度殷不过,投红葫芦!”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搭伴的,各自抱着一颗半人大的青红葫芦。… 中途若有人喊停,丢颗遗玉进去,前面的膏药伙计就扯一角黄纸,往上戳几个红点,有几个点就代表押了几个数,最低都是一颗枣玉。 不一会,两颗大葫芦里就噼里啪啦进了一堆遗玉,三人乐得眉毛都快要抽筋。 待走到一个穿兜帽袍子的男人身边时,膏药伙计见对方似乎毫无动摇,忍不住多问一句,“这位客官,不押一把吗?” 这人身材也不如何壮硕,却有种沉稳若山的伟岸气度,“压他过三门,赔几何?” “这……客官,他一门都还没开始呢……” “哦,那就不押了。” “啊?” 膏药伙计直觉认为这是个大主顾,赶忙让一个人去告知秦赫,不多时便来回来消息。 “客官,押一赔十!” “这么低?” “毕竟还没动手嘛,您要是非得压三门,就是这个行情,当然也可以等等。” “那就等等。” “……” 膏药伙计吃瘪,自讨个没趣,只能悻悻走开。 兜帽人的视线锁定在台下,自始至终都没有转移过。 这时,铜栅栏深处响起阴森的兽吼。 一阵暴躁的脚步声后,有什么东西嘭地撞上铁门,发出哐啷巨响。 厉九川走上前,从地面拔起一柄生锈的长刀,这些品质低劣的铜器基本插得遍地都是,多半染着褐色的血痕。 突然,两侧栅栏同时升起,暴戾的野兽蓦地冲到阳光之下,发出威慑般的咆哮! 厉九川丝毫没给两头畜牲机会,趁着它们还没适应阳光,身影便如电蹿出,横刀直劈左边野兽的头颅! 好似热刀入牛油,裹覆刀刃的气劲还未抵达其头骨,那棕黄的毛皮便被无形的力道切成两段,露出惨白的头骨,鲜红的血肉。 紧接着,空中仿佛响起核桃被敲开的脆声,红的白的脑浆四溅! 血点擦着厉九川的脸颊飞过,他双手稳定如铁,腰身却猛地后仰,完美避开另一头巨型野兽的扑击,而微挑的刀尖如同神兵利器,直接剖开了这恶兽的肚皮! 噗嗤,五颜六色的内脏溢了满地,阵阵腥臭弥漫,直到这时,厉九川才看清野兽身上夹杂黑斑的毛皮,原来是两只大得出奇的豹子。 看台上发出一阵唏嘘声,凡人战凡兽而已,虽然六岁孩童能杀死这等野兽已经相当不凡,但他们掏遗玉可不是为了看这个来的。 栅栏未曾关闭,厉九川刚换了个拿刀的姿势,黝黑的通道又冲出四头豹兽! 和之前不一样的是,它们身躯都有明显的腐烂,有的长着鱼鳃和鳞片,有的尾巴上缠绕着青藤,眼珠都是一般惨淡无光,泛着荧荧的苍白之色。 秽兽,而且是不知道被几种传承污秽过,才会呈现这么多本不该出现的特征。 和活生生的豹子不同,它们似乎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自己的底盘,一点都不着急发起攻击,而是围成圈绕着厉九川走动,时而张牙舞爪地做出攻击性的试探,却又在厉九川提刀之际收回爪牙。 绕了两圈后,其中一只体型最大的污秽豹子突然发出一声咆哮。 它双目中的苍白之色宛如灼烧,裹挟着恶臭的腥风扑向厉九川! 而与此同时,两侧秽豹也都伏低了身子,紧跟着起跳,一旦第一头失手,它们就将补上致命一击! 最阴险的还是绕到厉九川背后的那头豹子,只见它人立而起,嘴巴就像一朵炸开的大花,带着数不清的尖锐利齿,悄无声息朝厉九川后颈咬去,而喉管里还弹出一根纤细的紫黑骨刺,沾满了极具腐蚀性的毒液,提前扎向猎物!。 第三百零一章 胜者得灵(三) 原本凡人战三门,第一门只有最后一拨才出现秽兽秽种,前面都只是饿了几天,穷凶恶极的野兽罢了。 但厉九川第二拨就遇上了四只秽兽,这等难度已经是将他当做小有实力的传承者看待。 明眼人此时都已经发现他具备的异力并非传承,而是从长乘谷流传出来的武诀,可并不会有人替他出声质疑升灵坊的公正。 厉九川对此心知肚明,但也没有机会申诉什么,无论是秽兽还是传承者,对他的威胁都同样致命,他只有一击必杀的机会,绝然等不到第二下。 就在四只怪物合围之际,他猛地朝第一头秽豹冲去! 台上的看客们或兴奋等着他被撕碎的绝境,或思索他将以怎样的方式破局,但无论以何种方式,都免不了要动用传承,要使用更强大的力量。 而厉九川的举动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他在半空中蜷身,直接一头扎进豹子嘴中! 两侧等待伏击的秽种傻了眼,而吐出毒刺的秽豹扎中了“自己人”,直接插爆了最强壮那只的眼珠! 那遍布獠牙大花儿似的巨嘴并未停下,而是以更狰狞可怖的姿态将对方整个脑袋裹在里面! 吃人也是吃,吃同类也是吃,它为什么要停下? 被咬住的秽豹也不甘示弱,直接在它嘴里噬咬其内脏,那两倍大的丑恶头颅,因对方咀嚼的动作而时高时低地起伏,腥绿的液体淅淅沥沥地从“锯齿大花”的边缘滴落。 场面一时间安静下来,两头秽兽仿佛连体怪物,开始了跌破下限的血腥吞吃。 屏风里的贵人顿时被恶心到转头,两位侍女急急忙忙搬着扇面遮住视野。 秦赫紧盯着“连体豹子”,在扭曲而丑陋的躯干上寻找痕迹,她不信度殷会这么轻易死去,可是,他人呢? 这时,两颗叠加的秽兽头颅陡然被刺穿!一截沾满血锈的青铜刀刃向所有人昭示着它的存在。 两只怪物由于过度贪婪地吞噬对方,导致它们根本无法分开,只能任由刀刃顺着凸起的脊骨划开。 墨绿的血液大颗大颗地滚落,坚硬的皮毛反卷露出紫黑色的血肉。 一道瘦小的身影自豁口猛然跃出,他脚踏兽脊,拔出青铜长刀,再度送入另一头秽豹头颅! 厉九川拖着刀柄,疾步踏过丈长兽躯,一连串汁液乱飞,如泼墨挥洒,将它们糜烂肮脏的腹腔彻底剖成两半。 而他身上却半点脏污未沾,所谓一羽不能加,蝇虫不能落,便是如此。 剩下两只秽豹前后发出一声咆哮,同时腾空而起,厉九川手中铜刀犹如箭矢般激射而出,瞬间扎中左边那只的喉咙! 而右手扑来的秽豹正张开食人花似的大嘴,粘稠的涎水随着嘴腮微微颤抖,仿佛已经尝到猎物新鲜的血味。 厉九川反手抄起地面插着的一把断剑,磅礴的杀意瞬间侵入他的脑海,眼前的世界陡然陷入一片黑暗! 唯独一条猩红发黑的线条舞动似蛇,正张牙舞爪地朝他扑来! “杀!” 即使什么都看不见,厉九川心中也毫无畏惧,手中自然而然地挥出剑招,刺中那扭动的血线。 众人只看见孩童如行云流水般踏步侧身,秽豹大张的锯齿嘴瓣便和他擦肩而过,哪怕它腹下长着六条昆虫似的节肢对足,尖锐的倒钩竟一下也没碰到度殷的身影,甚至连衣角都没沾上! 而度殷手执断剑,趁秽豹飞出去的那一刻,猛然斩下其蝎子般的尾钩。 正有看客想嘲笑他只会激怒秽兽,并不能真正杀死它时,身形庞大的豹子却跌扑出去,死气沉沉地撞上坚硬的墙壁! 伴随大蓬的黑烟冒出,它已是比其他秽豹先一步死去了,而此刻,地上被片开的那两只秽豹还在抽搐,血肉也仿佛呼吸般微微起伏。 “他是怎么找到那玩意命门的?” 老梁抓着下巴上的短须,神情不解。 “碰运气吧?秽兽也好,传承者也罢,命门都随缘的。”钟君山饮了一口茶,眼神还在偷瞄某个屏风围死的地方。 老梁摇头,“那可不是,传承者的图腾就是命门之一,还是能猜到,但秽兽这种东西绝不会暴露自己的命门,因为它自己都不知道。” “所以嘛,只能是运气。” 钟君山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度殷举着断剑,最后一只秽豹正好冲过来,闷头扎进剑尖,简直像寻死一样,当场暴毙冒出滚滚黑烟。 最夸张的是,度殷还闭着眼睛。 全场一片哗然,有人兴奋得大声叫号,也有人骂骂咧咧地说他隐藏实力。 老梁鄙夷地回头,“运什么气?” 钟君山瞠目结舌,“这,这怎么可能?” 他震惊的不是度殷杀死了那只秽兽,而是度殷真的有把握发现秽兽的命门,也知道该在什么时候斩破! 如果一次是运气,那么两次呢? 钟君山面色严肃,终于开始正视这场比斗。 斗兽场的栅栏深处忽然响起密集的振翅声。 厉九川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只接一只青绿色的怪虫就拍着翅膀飞出来。 它们顶着灯笼似的外突的眼珠,黑亮的甲壳护住半人长的躯体,而尾巴又扁又宽,足足有三根,两侧生出半透明的倒刺,好似一杆杆长锯。 这玩意像极了放大版的蜻蜓,疑似被某种水德传承污秽过。 这样的“大蜻蜓”飞出来三只,还没打量自己的猎物,又有两头身披雪毛的“怪牛”直奔战场。 这“牛”浑身的毛发宛如活物蠕动,眼珠猩红,看见站在场中的孩童,就好像目睹什么极品美食。 它们当即甩出满嘴恶臭的流涎,一身毛发腾地张开,好似恶心的大刺猬,疯狂冲向猎物! 而空中的“蜻蜓”差点因为靠得太近,直接被那些毛发卷走,好在尾巴上锋利的倒刺替它解开纠缠,不然那牛嘴里第一个嚼的,可能就是它了! 厉九川甩手将断剑丢出,而白毛“牛”步伐未停,浑身毛发一卷一收,便将断剑绞得粉碎。 待离近了一看,那些毛发尖端全是些五指俱全的小手,白皮青骨,阴惨惨地在空中乱抓,无论碰到什么都会被这东西撕成碎片。 厉九川无端地想到茧谷圈养的孩童,隐约觉得二者间有某种相似的气质。 那么,这种秽兽可能就产自另一个“茧谷”。 第三百零二章 胜者得灵(四) 嘭! 厉九川单脚跺地,斜插在地上的一杆青铜剑腾地破土而出。 他眼里黑色的世界已然恢复,即使动用无名剑法,这股子杀意的状态也不是他想来就来的。 拎起剑,小跑几步借力上墙,厉九川趁一只“蜻蜓”扑来之际,猛地跳上其锃亮的甲壳。 然而脚还没站稳,他便看见“蜻蜓”锯齿般的扁尾上卷,三面夹击,还从尾尖吐出一截肠子来,端头长着一圈獠牙,好像地底的蠕虫似的,恶心到令人头皮发麻。 他挥剑斩断袭来的“肠子”,剑身砸在甲壳上,将“蜻蜓”猛地砸沉了一段,后者乱舞的爪子正好被人手牛的毛发缠住。 借着这股反冲的力道,厉九川再度腾空而起,如炮制法跳上另一只“蜻蜓”,剑尖在劲力的加持下轻易削断了三条虫尾,锋刃不留痕迹地刺入甲壳缝隙,切断其头颈。 即使失去了头尾,这巨虫的躯壳还在空中乱飞,断开的腔子里直倒酸水,浇得地面吱吱作响。 厉九川跳下虫身,却见一头人手牛已经在他脚下等着,而仅剩的“蜻蜓”也做出蓄力的姿态,张开三条链锯似的大尾。 眼看半空中无处借力,厉九川神经紧绷到极致,接着就是一抹黑暗再度席卷而来! 没有人声鼎沸的喧哗,没有诡异狰狞的恶兽,天地间只剩下一道妖异的赤痕,自脚下连通到天空。 手里的剑仿佛通了灵一般,奇瑰的剑芒瞬间斩破这黑暗! 场外的看客们只瞧见他突然倒转身体,头下脚上,青铜剑骤然刺穿人手牛的一节脊骨! 凄惨的嚎叫声响起,块头魁梧的人手牛宛如崩塌的小山,血肉骨头迅速喷出黑烟,化作一地残渣,而毛发上的那些手只差一丝就要碰上度殷,可还是萎靡地随着本体的死亡而消逝了。 与此同时,冲来的“蜻蜓”张大了巨钳似的嘴,却咬了个空。 只见孩童如鱼儿般又在空中转了半圈,躲开那大嘴钳,手里长剑顺势擦过“蜻蜓”黑亮的甲片,带着一串火星切入薄弱的缝隙! “大蜻蜓”轰然砸落在地,厉九川打了个滚站起身,眼前的世界再度恢复鲜明。 而这时,最后一头人手牛正在大快朵颐。 被缠住的“蜻蜓”已经吃得只剩下尾巴尖,连挤出来的锯齿肠子也没放过,统统被嚼进了牛腹。 厉九川死盯着对面的怪物,连喘息也停住,只微微地吸气,丝毫未吐。 方才的剑招消耗起体力来简直像个黑洞!但凡他稍微松上一瞬,都可能暴露出难以挽回的破绽。 等人手牛彻底吃完“蜻蜓”,厉九川不得不缓步移动起来,紧捏剑柄的指关节已经惨白发青。 一连串的杀戮让他难以喘过气,尤其是每次陷入黑暗世界,他的知觉和灵敏程度都被强行提到自身上限,就像濒临绝境的受惊野兽,发挥出不顾一切的杀伤力的同时,自身消耗也大到不可思议。… 直至现在,厉九川已经被掏空了近七八成的力量和气劲,而第一门的最后一拨对手都尚未出现。 秦赫说的对,自己可能真的会死在这里。 但是,那又何妨呢? 这一切不都是自己渴望的结局吗?这战斗不是他梦寐以求的吗?只有痛苦才能缓解痛苦,只有仇恨才能克制仇恨。 战方止战!杀可止杀! 他心中歇斯底里的癫狂和苦恨,是千千万的血与杀都掩埋不了的! “死!!!” 厉九川咆哮起来,浑身气血都激发到体表,凝炼宛如鲜红赤铠,连手中残破的铜剑都仿佛染上猩色,发出铮铮颤鸣! 人手牛只看见漫天都是赤红的霞光,宛如恩赐般降落在自己身上。 一切罪恶和冤孽都在这霞光中消散,直到世界终结于死寂的黑暗。 “好!!!” “漂亮!小兔崽子还有点厉害!” “战三门!战三门!” “哈哈哈哈哈哈!!” “……” 看台上爆出成片的叫好,西金人嗜杀好斗的血性都被眼前的一幕激了出来,更有甚者发出高亢的叫声,将大把遗玉洒向场中。 只是遗玉还未落到地面,便被神像们视为干扰而吞噬,连同斗场中斑驳的杂玉,也都被“吃”得干干净净了。 厉九川踩在一地斩得粉碎的血泥上,汗水滚珠似的滴落。 他听见自己每一次呼吸都像拉扯到极限的风箱,好像再多拉一次,都会坏掉似的。 左侧的栅栏门轰地闭紧,右边则慢慢走出了一道身影。 这是个赤着上身的精壮汉子,他长着一圈络腮胡,眼珠灰暗,头发像杂草似的堆在一起,如同街角巷道里的乞丐,毫不起眼。 但厉九川看见他的第一时间,就狠狠地吸了一大口气,哪怕憋得脑仁发黑,也丝毫不敢松开。 这货身上居然有七八道不同种属的刺青,宛如粗炭笔潦草绘制的涂鸦,但架不住数量多,且五方灵源兼具! 何等怪物?! 此人已经是心智全无,靠着这些传承对寄主的依赖,强撑最后一口气罢了! 一旦他死去,所有的传承都将集体爆发,造就一个前所未有,可怕又肮脏存在! 放在别的传承者战三门,这种货色绝对是最后一门压箱底的对手,可放在厉九川这里,居然是第一门的守门将! 这哪是闯关,这是杀人! 押了过一门的看客们破口大骂起来,纷纷嚷着要退玉,但并未得到理会。 于是脾气暴躁的西金人嘴里更是上天入地,对秦氏的辱骂变着花样不重复,此战无论胜与负,秦氏在西金的名声都将一落千丈。 秦赫面色难看,这些秽兽和这个“牲人”都不是她安排的!有人越庖代俎,换了度殷所有的对手! 她猛地回头看向那位贵人,后者正面露不耐之色,跟侍女埋怨度殷怎么还不死。 “臭不要脸!” 老梁啪地拍裂了椅子,简直要冲出屏风跟着所有人一起痛骂。 幸亏被钟君山一把拽住,才避免了某方悍将砸烂升灵坊的奇闻。 “就算都灵跟他一样大,也打不过这种玩意!这难道不是不要脸吗?!”老梁的红脸涨得像颗枣。 “嘘!嘘嘘!”钟君山和他恰恰相反,脸色青得发白,“我的老大哥你快闭嘴吧!这里是虎都!我的天呐,你以为都灵大人不体察万物吗?别的地方不看,自己老家难道还不看吗?” 老梁思索片刻,悻悻闭嘴,“嘁!他哪有闲工夫……不是说渡河玩去了吗?” “我还说今个在后花园钓鱼呢!”钟君山瞪他一眼。 “……那度殷怎么办?他死了,去哪问祝涅的消息?祝安临在督神府急得挠墙,武隆老儿都快疯啦!” “行了,没有度殷,还有别的人,听说他来虎都还带着一个凡人,也是从蛟龙池逃出来的,我已经安排人去找了,等看完这场戏就差不多了。” 老梁闻言这才冷静下来,但脸上仍旧满是不爽。。 第三百零三章 胜者得灵(五) 厉九川凝神屏气,耳边的吵闹都仿佛远在天边,唯独眼前的男人是致命的威胁。 此刻,右侧的栅栏也轰然关闭,如同接到什么命令似的,精壮汉子脸上突然崩开一条裂缝。 缝隙足有一指宽,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紧接着,第二条,第三条……无数裂缝自面孔贯穿到腰腹,能看见他光着的脚踝也全是纤细的裂痕,就像撑坏的瓷片。 噗! 男人的脖子突然伸出很长一截,将下颌和脖颈处的皮肉扯成两半,露出像树根般交错的猩红血肉。 他就像一只撑破了皮囊的怪物,形形色色的肢体不断地从裂缝挤出来,很快就彻底将表皮扯得粉碎。 鳞片的尾,坚硬的蹄,锋利的爪,节肢的足……如同谁把飞禽走兽虫鱼鸟蛇全都捏成一团,鳞下长毛,甲上生羽,眼珠长在爪子上,脖根冒出脓包似的大大小小的脑袋,混乱的特征杂糅在一起,令人作呕。 厉九川压力倍增,只觉得危险邪意的气息无孔不入,眼前的景象让他憎恶又紧张。 这个杂糅的污秽种仍在不停地增生,膨胀,如同一堆烂肉山,直到触及十神像的范围被烧出一阵黑烟,才吱吱叫着缩小些许。 肉山缓缓蠕动,中间忽地翻出七八只眼睛,或幽绿,或橙黄,或猩红,或墨蓝,大大小小。 它们各自朝四面八方转了一圈,宛如打量新世界的婴儿,却充满了恶意。 面对如此丑陋的眼神,看台上的传承者们也毫不示弱,瞳孔一个接一个亮起来,五方种属的显像若隐若现。 凶戾的怪鸟,狰狞的大蛇,插翅的天犬,穿铜铠戴兽皮的神灵…… 被这么多传承者同时一盯,肉山身上乱七八糟的肢体顿时噼啪炸开,那是污秽争夺宿主时的反应,无论胜负,受伤的也只会是宿主。 同时掌控肉山的七八道意识悻悻地收回目光,转而盯向场中的孩童。 即使斗场已经足够宽阔,但它仍旧占据了大半场地,孩童举着短刺似的铜剑,可怜兮兮地站在角落,简直连塞牙缝都不够。 但肉再小,也是肉啊。 每一双眼珠下都裂开一张遍布獠牙的大嘴,兴奋的瞳孔微微颤动,交融的污秽又令肉山上又长出一堆奇形怪状的肢体和五官。 犹如地裂山倾一般,已经堆叠到数十丈之高的污秽种哗然砸落,疯长的血肉瞬间将厉九川掩埋!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它们选择了最简单的办法,直接吞到肚子里。 无需张嘴,砸下去就是了。 厉九川很意外。 这个污秽种不像其他那些没有心智的躯壳一样,它,或者说它们会思考,能趋利避害,就像活着的生灵。 能使用稳妥的办法,就稳妥地来,还故意露出嘴,诱使敌人去思考错误的方向。 所以他就被骗了。 厉九川也有点不意外。 因为秽种砸下来的时候,他再度陷入了黑暗,那里一丝光、一点亮也没有。 它没有破绽,它是神。 整个斗场变成了一滩肉海。 无数肢体摆动如海草,虚无地抓向空气,好像这样就能抓到看台上的人一样。 无数张嘴发出喃喃的呻吟碎语,连牙都不一定长全的口中咀嚼着神灵支离破碎的名讳。 肉海的中间逐渐变硬,凸出苍白的骨骼,且缓缓隆起,两侧徐徐下降,形成一座血肉祭坛,散发浓郁的血腥味。 十尊神像将这些景象,乃至秽乱的声音尽数抹除,看客们的眼中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光影,什么声音都没能听见。 “已经失控了。” 秦赫说,“他一定是死了,打开斗场吧。” 候在外面的伙计一动不动,只听那贵人缓缓开口,“不着急,牲人没有灵源,很快就会自噬而死,等不到它们献祭降临。” …… “他要是没死呢?” 钟君山好奇地看着老梁,“你不是很看好他吗?” “这能一样?我把你剥了传承扔下去,你死不死?”老梁直翻白眼。 钟君山嘿笑一声,“可惜了,要是此子不死,我一定收养他,然后天天带着他去逛都灵塔。” “都灵大人,快降雷劈死这个不敬的孙子!” …… 白帝睁开眼睛,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 祂好奇地看着“门”,几十只张牙舞爪的手扣着缝隙,一点点往里钻。 啪嗒,一条小鱼终于挤进门。 它欢快地张大嘴,十条身躯欣喜地扭动,刚想宣布整个恢宏广阔的世界归它所有,却看见一只偌大的、毛绒绒的雪白脚掌,冷静又随意地摁住它。 白帝伸出舌尖舔了一下粉鼻头,然后眼神微动。 一只长着两颗脑袋的虫子也爬进了“门”,数十根胳膊是它的触须,末端的手掌不断开合,仿佛在轻嗅什么气味。 毛绒绒的大爪子分出一根趾头,阴影覆盖了双头虫,瞬间将它镇压在“爪山”下。 一转眼,“门”外又挤进几只东西,一只小鹿,一头小牛,一匹小马,还有小野猪。 白帝皱了下鼻子,忽地俯身一舔,将这些小东西们尽数吃进肚子,稍带嫌弃地吧咂嘴。 这时,一只三足鳖急急忙忙地爬进“门”,尾巴尖上还咬着一条会飞的灰毛狗子。 光看老鳖裙边上的牙印,就知道它们打得有多狠。 二者边互相啃咬,边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连周围都顾不上看,拉锯似的,还跑得很快。 白帝终于伸出另一只爪子,啪地摁住两只乱跑的“小飞虫”。 接着,祂低下头,斯条慢理地舔起掌心。 金色的锁链无声地晃动,每当荡起在空中时就会变得虚幻,而落在白帝身上时又变得真实。 寄主何时才能解开敕封呢? 白帝脑海飘渺地回荡过这念头,再次陷入沉眠。 第三百零四章 胜者得灵 厉九川凝神屏气,耳边的吵闹都仿佛远在天边,唯独眼前的男人是致命的威胁。 此刻,右侧的栅栏也轰然关闭,如同接到什么命令似的,精壮汉子脸上突然崩开一条裂缝。 缝隙足有一指宽,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紧接着,第二条,第三条……无数裂缝自面孔贯穿到腰腹,能看见他光着的脚踝也全是纤细的裂痕,就像撑坏的瓷片。 噗! 男人的脖子突然伸出很长一截,将下颌和脖颈处的皮肉扯成两半,露出像树根般交错的猩红血肉。 他就像一只撑破了皮囊的怪物,形形色色的肢体不断地从裂缝挤出来,很快就彻底将表皮扯得粉碎。 鳞片的尾,坚硬的蹄,锋利的爪,节肢的足……如同谁把飞禽走兽虫鱼鸟蛇全都捏成一团,鳞下长毛,甲上生羽,眼珠长在爪子上,脖根冒出脓包似的大大小小的脑袋,混乱的特征杂糅在一起,令人作呕。 厉九川压力倍增,只觉得危险邪意的气息无孔不入,眼前的景象让他憎恶又紧张。 这个杂糅的污秽种仍在不停地增生,膨胀,如同一堆烂肉山,直到触及十神像的范围被烧出一阵黑烟,才吱吱叫着缩小些许。 肉山缓缓蠕动,中间忽地翻出七八只眼睛,或幽绿,或橙黄,或猩红,或墨蓝,大大小小。 它们各自朝四面八方转了一圈,宛如打量新世界的婴儿,却充满了恶意。 面对如此丑陋的眼神,看台上的传承者们也毫不示弱,瞳孔一个接一个亮起来,五方种属的显像若隐若现。 凶戾的怪鸟,狰狞的大蛇,插翅的天犬,穿铜铠戴兽皮的神灵…… 被这么多传承者同时一盯,肉山身上乱七八糟的肢体顿时噼啪炸开,那是污秽争夺宿主时的反应,无论胜负,受伤的也只会是宿主。 同时掌控肉山的七八道意识悻悻地收回目光,转而盯向场中的孩童。 即使斗场已经足够宽阔,但它仍旧占据了大半场地,孩童举着短刺似的铜剑,可怜兮兮地站在角落,简直连塞牙缝都不够。 但肉再小,也是肉啊。 每一双眼珠下都裂开一张遍布獠牙的大嘴,兴奋的瞳孔微微颤动,交融的污秽又令肉山上又长出一堆奇形怪状的肢体和五官。 犹如地裂山倾一般,已经堆叠到数十丈之高的污秽种哗然砸落,疯长的血肉瞬间将厉九川掩埋!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它们选择了最简单的办法,直接吞到肚子里。 无需张嘴,砸下去就是了。 厉九川很意外。 这个污秽种不像其他那些没有心智的躯壳一样,它,或者说它们会思考,能趋利避害,就像活着的生灵。 能使用稳妥的办法,就稳妥地来,还故意露出嘴,诱使敌人去思考错误的方向。 所以他就被骗了。 厉九川也有点不意外。 因为秽种砸下来的时候,他再度陷入了黑暗,那里一丝光、一点亮也没有。 它没有破绽,它是神。 整个斗场变成了一滩肉海。 无数肢体摆动如海草,虚无地抓向空气,好像这样就能抓到看台上的人一样。 无数张嘴发出喃喃的呻吟碎语,连牙都不一定长全的口中咀嚼着神灵支离破碎的名讳。 肉海的中间逐渐变硬,凸出苍白的骨骼,且缓缓隆起,两侧徐徐下降,形成一座血肉祭坛,散发浓郁的血腥味。 十尊神像将这些景象,乃至秽乱的声音尽数抹除,看客们的眼中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光影,什么声音都没能听见。 “已经失控了。” 秦赫说,“他一定是死了,打开斗场吧。” 候在外面的伙计一动不动,只听那贵人缓缓开口,“不着急,牲人没有灵源,很快就会自噬而死,等不到它们献祭降临。” …… “他要是没死呢?” 钟君山好奇地看着老梁,“你不是很看好他吗?” “这能一样?我把你剥了传承扔下去,你死不死?”老梁直翻白眼。 钟君山嘿笑一声,“可惜了,要是此子不死,我一定收养他,然后天天带着他去逛都灵塔。” “都灵大人,快降雷劈死这个不敬的孙子!” …… 白帝睁开眼睛,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 祂好奇地看着“门”,几十只张牙舞爪的手扣着缝隙,一点点往里钻。 啪嗒,一条小鱼终于挤进门。 它欢快地张大嘴,十条身躯欣喜地扭动,刚想宣布整个恢宏广阔的世界归它所有,却看见一只偌大的、毛绒绒的雪白脚掌,冷静又随意地摁住它。 白帝伸出舌尖舔了一下粉鼻头,然后眼神微动。 一只长着两颗脑袋的虫子也爬进了“门”,数十根胳膊是它的触须,末端的手掌不断开合,仿佛在轻嗅什么气味。 毛绒绒的大爪子分出一根趾头,阴影覆盖了双头虫,瞬间将它镇压在“爪山”下。 一转眼,“门”外又挤进几只东西,一只小鹿,一头小牛,一匹小马,还有小野猪。 白帝皱了下鼻子,忽地俯身一舔,将这些小东西们尽数吃进肚子,稍带嫌弃地吧咂嘴。 这时,一只三足鳖急急忙忙地爬进“门”,尾巴尖上还咬着一条会飞的灰毛狗子。 光看老鳖裙边上的牙印,就知道它们打得有多狠。 二者边互相啃咬,边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连周围都顾不上看,拉锯似的,还跑得很快。 白帝终于伸出另一只爪子,啪地摁住两只乱跑的“小飞虫”。 接着,祂低下头,斯条慢理地舔起掌心。 金色的锁链无声地晃动,每当荡起在空中时就会变得虚幻,而落在白帝身上时又变得真实。 寄主何时才能解开敕封呢? 白帝脑海飘渺地回荡过这念头,再次陷入沉眠。 第三百零五章 胜者得灵(七) 最新网址:“呼……呵……” “呵……” 厉九川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清晰地带上颤音,无法控制,无法停止。 化劲对身躯的掌控已经很强,不多时便已经止血,但缺失的肢体无法生长,这是身为人的致命弱点。 怪物后颈裂开一道缝隙,吐出半截剑身,还伸出一条长长的舌头,缓慢而用力地舔舐背后的血液。 厉九川拔起地面一根斜插着的长矛,面孔僵硬得像生铁,都说十指连心,可那痛楚远不及对面怪物带来的压迫。 光是看着那样的东西,感觉好像就快死了。 蓦地,它动了起来,快到超出人类的视阈。 厉九川凭借直觉挺矛刺出,面前却掀起一阵狂风,长矛所向空空如也,而怪物后背生出一对翅翼,腾空躲过了攻击! 嗤! 耳边传来空气的撕裂声,厉九川眉梢微不可察地颤动一下,调转矛头对向上空,却听见啪地一声脆响。 怪物双臂交错格挡,一层厚重结实的鳞片将长矛撞得粉碎。 接着,它头颅突兀出现一对硕大弯角,轰然撞上厉九川! 后者如同炮弹似的飞了出去,狠狠撞上墙壁,掀起铺天盖地的尘埃! 此灵对战斗的领悟已经远超人类,就像婴儿会哭,鱼儿会游泳,小鸟会鸣叫乞食一样,战斗之于它,是完全不需要教授的本能! 它是神,即使没有污秽,也依然能动用所有生灵之长的神! 是天生战斗之神,是怪物们创造的怪物,是就算不完美,也能碾压所有的神! 厉九川瘫坐在墙角,他大张着嘴,所有的痛苦似乎都压抑在心肺,以至于连呼吸也不能。 其中一条胳膊横嵌在胸前,诡异地弯曲成数个不同的角度,也尽极所能,护住了孱弱的心脏。 他脊背的骨头几乎要全部碎裂,但依旧顽强地支撑着躯体,而竭力保护下来的另一只胳膊,缓缓抓住了腿边插着的半截铜剑。 看台上,一个瘦猴似的孩童捂住眼睛蹲下身子,没人知道这个凡人是如何混了进来,又是因为什么不曾受到其他传承者的污秽。 他只是惊恐地缩着身子,难以想象生而为人的孱弱。 炎琥抓着自己的头皮,指头狠狠地搓着红色的眉毛,如果人注定不是怪物们的对手,他应该怎样杀了这些东西,为世界换来一片清净? 当下,一片刺耳的尖啸嗡鸣升空,怪物长出六对线条流畅的翅翼,速度几乎飙破天际。 但接着又发出一声痛吼,噗通跌落下来。 十尊神像目绽神光,空气中飘起缕缕黑烟。 这怪物已经不满足于虐杀下面弱小的生灵,吞噬台上肥美的猎物们才是它生而有之的宿命! 但可惜的是,污秽于肉躯而言乃剧毒,它在比自己更快的生灭之间被烧掉了翅翼,摔落在地。 无法释放自己的灵源污染来抗衡其他污染,就是它被剪断的飞羽,令它永生永世也不可升天! 愤怒地咆哮过后,它再次尝试冲破十神屏障,然而却一次又一次地摔落,乃至受伤。 终于,它舔着肩颈处的创口,目光盯向墙角。 重伤的孩童垂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它舒展被灼伤的羽翼,转动羊角头颅,骨刃双臂上的裂纹逐渐合拢,周身鳞片无声律动,鹰隼般的利爪在地面留下深深的抓痕,一切都彰显出目前它最强的形态。 哒…… 脚爪停在孩童身前,它骨质的面孔裂开一道遍布锯齿的缝隙,猩红纤薄的舌头在空中晃动,仿佛在探寻着什么。 它弯下腰,但还是远远高过地面的猎物。 没有犹豫,骨刃轻松穿过孩童胸膛,锋口变得圆钝,延伸出弯钩,将他整个拎起,悬挂在空中。 血线顺着猎物的胸膛和脊背往下淌,淅淅沥沥。 “嘶……” 猩红带倒刺的舌头舔过苍白的脸颊,擦出一串密集的血珠。 看台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秦赫甚至能看见贵人微微前倾身体,脸上泛着异样的兴奋之色。 他们是如此地酷爱死亡。 一如我般。 怪物张口咬住厉九川的脖颈,后者在其最无防备的时刻,微微弯过一个巧妙的角度。 一截锋利、沾满血水的剑刃陡然刺破喉咙,正好被它一口吞进嘴里! 嚓! 它吃的有多快,动作有多贪婪,剑刃刺穿得就有多快,扎上的位置就有多精准! 以至于厉九川微微睁开的眼睛,还能看见它颅顶铜绿色的剑尖。 最绝的是,一点点……一点点少得不能再少,几乎可以忽略的水德灵源,像触碰到毛发的电流,沾上火绒的碳星,瞬间染遍了它整个脑袋,吞没了那颗小小的“心脏”!!! 厉九川扯了扯嘴角,遍布血丝的眼珠里尽是癫狂和得逞的快意! 试问,这世上,除了他还有哪一个人能做到?! 一个彻底打破了水德敕封的凡人,一个拥有过传承者记忆,修行过如何汲取天地灵源的凡人,一个敢以死亡为陷阱,将剑刃吞进喉咙的凡人! 这一切的一切,终究是自己要赢!是自己要胜! 他将胜过这天地间的万物,要凌驾于每一个神袛之上,令所有道路上的阻碍,都化为灰烬!碾作尘埃!!! 噗嗤! 怪物的头颅突兀爆开,有人被惊得几乎跳起来,半晌回不过神。 它身躯就像燃烧的木炭,飞速地变成一地黑絮,飘飘摇摇,突破十神像的范围,一直飞到天空最高远的尽头。 厉九川再度摔在地上,伤上加伤让他眼前一黑,差点昏死过去。 喉咙间的剑刃末端又从食道里刺穿,让他看起来几乎要被剖开,和死亡没什么两样。 老梁腾地起身扶住屏风,眼珠瞪得像铜铃,“他……做到了,他真的做到了。” 这老头回身抓住钟君山的肩膀,使劲摇晃,“他真的做到了!人杀了神!人杀了神!他太强了!他强过了所有人,所有人……天呐!” 老梁又深深地抽了一口气,“钟君山你听着,今天必须要把他保下来,我要让他当我徒弟,不,当我儿子!老子今天要认亲儿子!比亲儿子还亲!让都灵给我滚蛋吧!!!” “你……你是不是已经疯了,他的确很强,但是跟你骂都灵大人有什么关系……”钟君山哭笑不得,又正色道,“我觉得他可以做我的养子,当个知书达礼的文雅之士。” “你也给爷爷滚!” “行了,我这就去找秦赫,亲自去!” 正当众人还在窃窃私语,讨论度殷是否还活着时,看台东侧的屏风突然被掀开,匆匆走出两人。 但很快,其中一人就高呼起来,“秦赫姑娘,秦赫姑娘在哪儿?!还请姑娘出来,今天度殷我钟家出手揽下,请姑娘放他离开!” 秦赫听得头皮发麻,看见贵人厌憎扭曲的眼神更是浑身冰冷。 “……我平日里最见不得就是这些违背命令的人!要他去死,就乖乖去死不好吗?!不就能少受苦,痛快地去死了吗?!” 她尖利的嗓音高喊起来,甚至盖过了钟君山,“给我请供奉!现在,马上,就给我带过来!” “哟!” 浑厚粗逛的嗓音打断女高音,“这不是度家老太太吗?也来看斗场?到处都是血……可别污了您老人家的眼睛。” 一个壮得像熊一样的汉子站起身,他身旁呼啦一下起来三四十号人!各个都宛如人熊,魁梧似山! “我西金泰家,向老太太您问好啦!” “泰袁!你找死!” 屏风里的女人扭成青瓜脸,她也是传承者出身,不过自从成了都灵之母,就几乎没有怎么修炼过。 可在驻颜方面还是毫无问题,坐过乘黄的她寿命更是长得离谱,从面相上看,最多只有二三十岁。 而她最讨厌的事情之一,就是被人唤作老太太! 眼看场面几乎凝固,屏风里气氛扭曲到几乎要扑出来,跟泰家杀个你死我活,自诩西金人的钟家不得不站出来。 “咳咳,诸位听我一句劝。”钟君山缓缓开口。 “度殷实乃我西金人才,凭借凡人之躯就能凝炼灵源,甚至杀死方才降临的造物,前途无量啊!如今我西金无帝,中土觊觎窥伺,正是需要这等天骄的时候,不如让他出来好好修养一番,送进曜金书府,争取成为一员栋梁之材!都灵主母圣仪天下皆知,慈悲仁善,想必定会为我西金考量,不会草率决断!” 这一番话光明伟正,连夸带赞,顿时堵住了两边的嘴。 半晌,屏风里才传来女人的冷笑,“你们口口声声西金西金,可却从来未替西金的名声着想,此子来路不正,出身肮脏,不配为我西金效力。” “那燕柔歌就能为西金效力了?他用什么效力,屁股吗?”泰袁用粗大的嗓门毫不示弱地回怼。 嘭!屏风里有东西被砸得粉碎。 钟君山暗叫苦也,这泰家人什么都好,就是莽撞!什么都敢说! 看台边缘,一个兜帽人缓缓侧过身子,好似在看天空的飞雁。 几拨人又是一番斥责争吵,好在有钟君山和稀泥的劝慰,半个时辰后才平复了少许。 看在那几十头“人熊”,和两拨老西金人势力的份上,屏风里的女人终于让步道:“既然你们说他厉害,要带他走,那就让他站起来自己说走不走!站不起来,就说明他还是个废物!” 众人瞄了一眼地上烂泥似的度殷,泰袁脸上出现明显的愠怒,“听说老太太最近又找了个小白脸,扒了他传承扔下去,不放神灵,就放两头秽兽,你看他站不站得起来?!” “你给我闭嘴!!”都灵主母有些歇斯底里。 “打住!打住打住,不如我们就听主母大人的意见……看度殷这样子也快不行了,要是真的扛不住,咱们有心无力啊,不妨让他试试。”钟君山拉住泰袁,使劲眨眼睛。 “人熊”虽然熊,但也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这已经是最后的让步,只能怒哼一声,闭上嘴。 “试试?不够!”女人被惹恼的尖利声音又响起来,“站不起来就给我割了他脑袋!不光得站起来,还得跪下叩首谢我,要大声给我喊!” 泰袁还要出声,被钟君山和老梁同时捂住,甚至动用传承将他摁倒在地。 “是是是!主母圣仪,慈悲为怀!”钟君山高喊道:“度殷,你可听见了?” 台下静悄悄的,毫无生息。 钟君山几人心中一凉,这孩子怕是没顶住。 都灵主母讥笑出声,顿时大为畅快。 当啷。 场地中发出一声脆响,厉九川用仅剩的完好的手,从喉咙伤口扯出半截铜剑,丢在地上。 钟君山三人立即松了口气,人活着就好说。 厉九川又躺了许久,吃力地聚集起星星点点的水德灵源,因为没有传承,又重伤濒死,他聚集的速度极慢,灵源极散,本来就抽不出空气中的十之一二,而能真正用来修复身躯的,更不足抽取的十之一二。 但好歹是活下来了。 他谨慎地小心地呼吸,生怕自己呛到扯动伤口,一旦疼昏过去,可能就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正当上面传来女人的尖声,说什么等得不耐烦,来人给她砍断什么的脑袋时,一股极其浓郁且纯净到出乎预料的水德灵源拍在厉九川脸上! 这团灵源丝毫不含半点污秽,它纯粹又干净,没有半点充满攻击、同化和排斥的成分,而且直接从厉九川鼻口灌到五腑六脏,瞬间痊愈了许多致命伤。 只是为了让人不发现,这团灵源很小,刚好治愈他大半内伤,就消耗殆尽了。 此刻,看台边缘的兜帽人抖了抖衣袍,似乎抖掉了一片五颜六色的烟尘。 旁边看戏的伙计注意到他,又调笑问道:“这位看官,您现在还押吗?押度殷过三门,押一赔百。” 兜帽人颔首,“押,押一赔十就行。不然,你们升灵坊卖了都赔不起。” 说着,他将一颗鹅蛋大的璀璨遗玉丢进那伙计怀里。 转瞬间,神袛见证赌契成立的雷霆之声回荡在秦赫耳中,叫她满脸茫然地傻了眼。 一颗刃兵圆满遗玉!押一赔十赌度殷过三门?! 疯了吗?!且不说这是绝无可能的事,把升灵坊卖了,不,把秦家卖了才能凑够这么多吧?!! 最新网址: 第三百零六章 战二门 / 虽然不知道什么人敢押这赌注,但光看度殷的模样,也不可能再战三门了。 秦赫眼神落在斗场中,却发现孩童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他起来了!”有人惊呼。 “真的起来了,还是凡人就能直接汲取灵源,何等妖孽资质!” “难怪能杀死刚刚的东西……是污秽啊。” “说得轻松,让你去试试还不定能活着回来。” “多少年没见过这种人物,可惜来不及成长了。” “你说都灵主母会让他磕头磕到什么时候?” “磕到死吧。” “……” 无视了所有人的目光,厉九川靠着墙,把断掉的胳膊一点点掰回原位,再用袖口的绑带将之紧紧缠绕,固定在胸前。 然后,他的眼神在断指的伤口上凝视了一会,弯腰抓起地上那救命的半截剑尖,缓缓走向对面的青铜大门。 虽然不知道什么人在暗地里帮自己回了一口气,但他也没打算下跪祈求怜悯。 嘭! 嘭! 一下,两下,铜门被劈开裂缝,但厉九川也不得不扶住膝盖,大口喘气。 即使已经破关,他连打开下一场战斗的大门都如此吃力,握剑的指甲缝里都渗出血迹,胸口洞穿伤时不时传来一阵抽痛,却让他的意志愈发冷硬了。 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这一幕,明明低头下跪就能活,度殷竟然还想着挑战第二道门。 连站都站不稳,别的传承者随手一掌就能破开的大门,在他这里竟然成了相当程度的阻碍,堪称悲壮。 嘭! 蓄力的第三击终于打破铜门,度殷的身影消失在尽头,看台上的客人们全都骚动着站起来,往上一层跑去。 本来已经没几个人相信度殷能打到第二门了,但他此时的举动,更激发众人的好奇心,谁不想见证这样的天才成长,亦或陨落呢? 能目睹他的死亡,或是目睹在他成为高不可攀的人物之前,还曾羸弱时的挣扎,岂不是庸碌之辈吹牛的大好机会? 厉九川扶着螺旋向上的阶梯,缓缓迈步,他每一次呼吸都用尽了全力,哪怕臻至化劲,和传承者比起来,人的上限依然低得可怕。 刚转过一个拐角,他突然看见一个兜帽男人站在左侧。 他身材高大伟岸,气质沉凝稳厚,只是单手背负站在那里,便宛如一座镇海楼。 厉九川并未停下,也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地扶着墙壁前行,双方对视的第一眼,都仿佛默契地看出各自的身份。 直到和兜帽男人擦肩而过,后者终于出了声。 “你有一个机会,我可以现在就带你离开……” “谢君灵源之恩,但是我拒绝。” “……为什么?” 兜帽男人对他能猜到是自己出手相助并不惊讶,况且一点灵源也算不得什么大恩大德。 孩童又迈出一步,低声答道:“我需要一个传承。” 兜帽男人平和地道:“你有无数方法可以获得一个传承,也可以先用弱的传承再改换强大的传承。” 厉九川抵着墙壁,冷声道,“我只要升灵坊那个水德灾级,也没空浪费时间在食种身上,我要强大,再也不能等了,一刻也不能等!” 他抬起头,充血的眼珠猩红泛赤,“没有人能阻拦我,神也不能。” 兜帽男人陷入沉默,他目送倔强的孩童离开,又盯着他靠过的墙壁,那里遍布斑驳血痕。 为什么,他宁可战斗也不愿意离开? 所谓传承不是最重要的原因,他也不像为了出一口气而硬撑到底的人……为什么?难道他真的不怕死吗?还是说,他有把握可以不死? 真好奇啊…… 大门轰隆隆地开启,第二座斗场荡起一层薄灰。 这里比楼下还要大一倍有余,也更深,有足够的高度让传承者亦或秽种施展。 秦赫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的脑门上再次开始冒冷汗。 疯老太婆把她原本的安排全都打乱了,第二门没有更强的守门将镇关,甚至连强大秽兽也不够。 当她三番四次地犹豫要怎么跟都灵主母说的时候,却发现这老太婆一点都不着急。 “他不是要闯三门吗?就让他闯个够!命里犯贱,自找死路!” 主母这么说着,又捧起侍女递来的茶,“把所有的秽种一次给我放出去。” “这恐怕……” 秦赫刚想开口劝阻,却发现都灵主母并非在跟自己说话,守在屏风外的侍卫匆匆离去,已是去准备释放战斗的秽种了。 …… 厉九川沿着黑暗的通道走向朦胧的光,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血腥味,人们喧闹的声音令他耳膜嗡嗡作响。 为什么不离开这种地方,反倒像野兽一样供人玩乐和看笑话?为了传承? 不,传承只是其一,厉九川知道方才那个兜帽男人不会相信自己的说法,但他也无意解释。 最重要的是,他发现自己汲取灵源的速度,正在变得越来越快! 如果说最初只有百分之一个传承者的汲取速度,现在已经有九十分之一了,而且还在变得更快,照这样下去,他汲取的速度说不定能赶上半个传承者,哪怕只是十分之一个,也相当不可思议。 传承是汲取灵源的介质,没有传承就很难感受到天地间的灵源,而解开水德敕封的他,已经能感应到水德灵源,从某些方面来说,简直是因祸得福! 还没获得传承都能有这样汲取的速度,那么得到传承之后呢?吸收遗玉的效果是不是更好,勾勒传承的比例是不是更大?! 帝种传承本来就消耗甚多,没有逆天的资质根本不足以让传承种蜕变,成长,乃至登临帝位! 与之而来的是另一个猜测,如果完全打开五方敕封,他的资质可能会出现翻天覆地的变化!敕封既是封印,又变相涤洗了自己的体质,它取代了人天生对外界朦胧的感知,而一旦消失,那些朦胧的阻塞,也将随之被抹去! 在遥远的万古之前,会不会有人天生就能感应灵源,直接用灵源来修炼呢? 只是,现今所有人都用传承种修炼,说明这种方法已不可取,否则也不会落没消失。 厉九川提了一口气,他面前是光与暗的交界线,只要迈出一步就代表第二场战斗正式开始。 而此刻,在他的眼中,整个世界分为黑白两色,漫天猩红的线宛如流星萦绕在上空,那是看台上传承者们的破绽! 这就是他敢战二门的另一个底气。 在杀掉无秽之神后,他使用无名剑法时,漆黑的世界不再是单一的颜色,而是黑白两色,能看清事物的轮廓和模样,无需在盲目的黑暗中以死搏杀每一击,大大节省了爆发的体力。 虽然没有完全黑暗时那样强大且神速的反应,但也给了他完美把控战斗节奏的机会。 第三百零七章 向死而生 / 轰!身后的铜门狠狠砸落,两侧升起的栅栏背后响起怪异又琐碎的声音。 厉九川轻轻侧头,似乎在聆听什么,但他耳膜早在上一场战斗中破碎,还能听见声音吗?看台上的客人们伸长脑袋,试图辨别他究竟在做什么。 嗤!铜剑闪电般刮过空气,一蓬褐红的液体喷溅而出! 明明场中还未出现敌人,怎么…… 看台上突然有人大叫起来,“是匿形粉!” “什么?!太无耻了吧!” “打不过就玩手段啊,真是卑劣!” “他们该不会没有秽兽可用,就以匿形粉来遮挡?” “可笑可笑!你们秦家伙计在哪里,我押度殷过二门!” “我也押!” “还有这边……” “……” 众人哄闹起来,不满之色溢于言表,斗场本就是为看客提供精彩的“表演”,可现在对手都看不见,谁能满意? 何况这手段着实卑劣无耻,又不是在野外埋伏猎物,多打一还用得着这种法子,哪个西金人不生出鄙夷之心。 看台上叫骂得痛快,场中厉九川剑舞如流光,若有人细细观察就会发现,他出剑的速度更快,杀戮的效率更高了! 每一击刺中秽兽后,他都不会再多出任何一剑,因为对手已然跌倒,爆成满地黑絮。 除了匿形的怪物,斗场中还有数十只身形庞大,无法掩饰的秽种扑了出来。 骨质头颅,一身靛羽的怪鸟,长着爪子满地乱爬的大鱼,长着独角脑后生独眼,披紫灰长毛的羊,发出啾啾雁鸣却有着四角人目彘耳的怪牛。 “好家伙!”老梁趴在栏杆上冷笑:“这不是抄了天宫的老窝?还是本就自己人,去借来的?” 钟君山苦笑,再不提什么忌讳,也开口道:“主母向来交往甚广,前段日子还有人看见天宫第六界界主进了都灵府。” “毒瘤。”老梁恨声道。 这时,场中诸多秽种齐鸣。 孩童一脚踏在空中,隐形的秽兽被他踩到爆开,更将他冲到高高的天上。 诸兽浓烈的污秽充斥了全场,而天空中的厉九川正好避开那些五光十色的秽烟。 断剑就像延伸的手臂一样灵巧,猛地扎进一只冲来的怪鸮头颅,惨白的骨质脑袋顿时裂开缝隙,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尖叫。 一股烟气吐向厉九川,后者迅速翻身跳上鸟背,却还不慎沾上一丝,脸颊顿时刺痛阵阵,一颗颗白点如钻破泥土的植物,生成扭曲又妖异的短羽。 污秽…… 半截青铜剑仿佛燃烧起来,青虹划过鸟首,澄澈如天边水霞。 真是渴望啊…… 借着高空俯冲的力量,断剑越过巨鸟散发黑烟的尸体,撞进了灰毛巨羊的独眼!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拥能有这等力量?! 凄厉的兽吠像从深渊的尽头传出,盘花绕纹的长角喷涌紫灰的异芒,厉九川颅侧一阵胀痛,似有什么从皮下尖锐地钻出,一直延伸到视野之内。 那是一截兽角。 厉九川剑锋一挑,便削断头颅上的尖角,随之而来的就是极度衰弱的疲惫,他听见自己肺腑深处发出呻吟般的哀鸣。 “呼——呵————” 长长的吸气声犹如濒死的低吟,即使施展剑术所需的体力已经大大降低了,可连番的动作仍榨干了他仅剩的力量。 被污秽沾染的部位正在变得麻木,过热的四肢出现僵硬疲软的征兆,脊骨又开始若隐若现地发疼,好像有裂纹正在蔓延开来。 黑白视野中,那些猩红的线仍旧在逼近,看不见的秽种并不能成为他的阻碍,可几近干涸的身躯能要了人的命! 动起来啊…… 厉九川艰涩地抬起胳膊,捏着剑刃的手满是血迹,锋刃牢牢嵌进骨头,宛若一体。 动起来啊! 猩红的线条在逼近,他的伤口在滴血,性命危在旦夕! 动起来啊!!! 嗤!!! 空气中刮过爆鸣,厉九川闪身躲开冲撞的秽种,断刃抡过如满月,瞬间斩破其肠肚! 无形的气劲将剑锋延长近两尺,雷霆万钧地砍落数颗头颅,又贯穿一只秽兽的眉心。 厉九川仰头跪膝向前滑行,躲开又一只扑击的骨首巨鸟,他手中锋刃高举快斩,再度将数只秽兽剖肠断腹! 眼中猩红的线条消失大半,意味着对应秽种的死亡,而此时,他突然发现还有一点红光离自己极其之近,以至于回头对上那人目彘耳的怪物时,连躲避也做不到! 他猛地向后跃起,右腿却还是一紧,接着就是骨骼碎裂的咔嚓脆响。 人目彘耳的怪物四角张扬,巨大的爪子紧扣地面,嘴里叼着孩童的小腿乱甩,如同叼着一只鸡崽。 “啊!!”厉九川痛吼起来,双目充血,青筋毕露。 他咬牙在半空中躬腰起身,手中剑刃狠狠刺进秽兽的眼珠,同时也被轰然甩飞!再次撞上坚硬的墙壁! 看台上响起一小片惊呼,光看度殷杀戮时的模样,很难想象他还是个凡人。 他可以杀死几十个、几百个秽兽,可一旦被一头秽兽打中,就会受到难以恢复的重创! “吼!” 诸怀秽种摇晃头颅,人肉的鲜味无时无刻不刺激它的嗅觉,令它兴奋到发狂。 匍匐的孩童缓缓挪动身体,一点点爬起来,靠紧墙壁。 他捆扎的左臂已经松开,扭曲地翻向外侧,淤紫肿胀,额角拉出半尺长的豁口,几乎贯穿整张脸,皮肉翻卷血色淋漓。 而右腿自膝盖以下不翼而飞,大腿也被钉满倒刺的棘齿碾压刮过,血肉无存,只有白森森的一截碎裂的骨茬。 “快死吧!” 秦赫听见主母在激动地低喊。 “要撑住啊……” 老梁眼珠里亮起若有若无的金环。 “祝涅……”炎琥趴在看台的最底层,双手捧作喇叭状,小声虚喊,“快告诉他们你是谁啊……” 厉九川低垂头颅,发根下都渗出血珠,成串跌落。 诸怀秽种一步一步迈向他,巨大的脚爪如同蜥蜴,在地面留下深深的印痕。 就在众人以为战斗即将结束之际,空气中突兀响起一道长长的吸气声。 “嘶————” 就像快断气的人突然活了过来,堵塞湖水的山口被炸开,新生的稚鸟啄开蛋壳……厉九川突然迈出脚步,断腿处陡然炸开一圈耀眼的青蓝灵光! 碎骨飞速弥合,像抽条似的窜出一截,血管狂涨如藤蔓,顺着新生的骨头爬满,又生出血肉肌体,皮毛发肤,他脚掌落地的刹那,灵光仿佛浪潮,完成了一轮波澜起伏的涨落。 轰!脚步落地,所有人都仿佛听见碧波雪沫喧天而起,万顷浪潮盖地而落,重重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厉九川的眼睛像暴风雨后的天空般一碧如洗,澄澈洁净,散发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泽。 那是一双属于人类的,透过水德天青灵光的眼睛! 迄今为止,所有能绽放灵源光泽的眼睛,都属于各色异兽和神袛,它们有的尖锐竖立,有的夸张圆润,有的遍布花纹,有的奇形怪状,却独独没有人的眼睛,能如此纯净地绽放光芒。 它有曜日般璀璨的虹膜,起伏的沟壑将灵源的光彩汇聚,化为至纯的一缕光,自幽深的瞳孔散发,秉持天地之灵慧,簇拥人道之正气。 没人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哪怕是自认为洞鉴古今,博闻强识的钟君山也不知道其中真正含义。 而始终气定神闲的兜帽男人,却突然伸出双手扶住栏杆,似是有什么超出了他的预料,又像见证什么奇迹。 “原来……这就是你的底气吗……是真的吗?会是真的吗?” 他喃喃自语,手背不自觉鼓起青筋。 不需要传承就能动用天地灵源,这样的才能在悠久的远古被称之为仙,只是现如今已没有那时候的仙存在了,只剩拥有神位的正仙种。 这是一个不属于仙的时代,但拥有这样资质的人,才能占据那几个至关重要的位置。 毕竟那些人,曾经都是仙。 第三百零八章 化种 从被第一头鸮鸟秽兽染到脸颊开始,厉九川就发现自己汲取的灵源和秽兽灵源出现了激烈的反应。 前者疯狂驱逐污秽中偏激的意识,后者贪婪吞噬,将这纯粹灵源据为己有。 他汇聚的灵源远远赶不上污秽灵源吞噬的速度,但受此刺激,汲取天地灵源的速度竟然大大加快了! 直到被诸怀秽种咬住,大量污秽灵源侵蚀身躯,被逼迫到几近见底的纯粹灵源终于爆发,瞬间冲破了厉九川感知的隔阂,引起周遭海量天地灵源的共鸣。 至此,厉九川汲取灵源的速度,已然堪比传承者! 他缓缓地举起断剑,独臂好似在做出古老的仪式,凛冽的剑风扫过,犹如摧垮小岛的狂潮。 无需任何技巧,就已将场中剩下的秽种斩成千万齑粉! 什么诸怀,鸮鸟,被匿形粉遮掩的秽种,尽数飞灰湮灭! 厉九川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瞳中明亮的天青色也在飞快消散,纯粹灵源的汲取速度又开始下跌,如同被一层又一层灰蒙蒙的蛛网覆盖。 好似方才强悍的剑风,只是万古前一声苍凉的回音。 借着仅剩的灵源愈合左臂,厉九川再度上前,一剑破开第三关的铜门,身影消失在黑暗深处。 “凡人……真的直接吐纳天地灵源,到这等程度?” 钟君山眼底尽是不可思议之色,他紧紧抓住老梁的胳膊,似乎有什么认知被打破了。 “没用的,天宫不是一直在搞这些吗?还不是被麒麟台压着打。” 老梁拍拍他的肩膀,“走吧,去三层。这可真是个好孩子,老夫越来越喜欢他了。” “……” 秦赫瞪大了眼睛,她看看被斩破的铜门,又回头看看都灵主母,却见对方不慌不忙,仿佛发生的所有都在她的预料之中,也丝毫没有动身的意思。 “夫人。”秦赫小心翼翼地问:“咱们,不需要去看吗?” “不用了。你要想去,就自己去看吧!” 秦赫再三犹豫,终于还是起身告退,临到拐角,她忍不住回头偷瞄了一眼。 都灵主母眼神冷酷又残忍地对上她的视线,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秦赫吓得几乎原地跳起来,连滚带爬冲上楼梯,但还没走到尽头,就被大群客人堵住去路。 “天啊……” “怎么回事?” “这是,这是什么气息?” “神灵……” “督神府呢?!”一个老头在咆哮。 壮得像熊似的泰袁将众人拦在门口,“都不要命了?自己几斤几两都不清楚,还想瞎看什么?!” 秦赫猛地打个激灵,一股极其锋锐压抑的寒意爬上脊背,仿若万钧高山悬在头发丝上,转念间就能将她压死! 浑厚的威势从前方甬道里钻出来,直叫人头皮发麻,两腿打颤,恨不得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地磕头恕罪! 众人哄闹的气氛逐渐死寂,有人小声地问。 “真是神吗?” “尽管去看一眼,保证你回来的时候只剩一捧灰。”钟君山冷不丁地道。 纵使一直在做和事佬,此刻的他也出离愤怒起来。 督神府口口声声拿神灵之死做文章,现在竟然听奉那个女人的命令,将一个神放在斗场! 简直无法无天!这虎都哪里是西金人的虎都,分明就是那个女人的玩物! 难怪说要请供奉,居然把自己传承的神灵视为供奉,这本身已经是违背了传承者的理念,与寄奴何异?! “秦赫呢?秦赫在哪儿?快让她去告诉度殷,千万不要进入斗场!”老梁一边大喊,一边焦急地往出挤。 “我,我在这!”秦赫刚要伸出手,忽然被人一把拽住,两个穿宽大斗篷的人将她摁在角落。 秦赫还待反抗,突然发现这两人黑色斗篷下露出金纹白底的衣角,而遮住面孔的黑布之下,似乎有面具若隐若现。 她立即闭上嘴,捂住眼睛,瑟瑟发抖。 督神府……督神府就在这里啊!!! 恍惚间,她仿佛又看见主母的眼神,就好像在说,既然你想死,那就去死吧! …… 第三层的大门相当厚重,厉九川还在上面看见一副五帝图。 帝图压制了所有的污秽外泄,一丝秽兽的气息都感受不到。 而门口点着火把,两侧是身穿白袍戴面具的卫士,他们手里拿着长长的铜钩,能较为轻松地打开大门。 这等阵仗让厉九川不由得有些好奇,只是刚一碰面,就看见卫士同时用铜钩卡住门洞,缓缓拉开了大门。 “上场。” 左边的卫士淡漠开口,如同督促临刑的犯人。 厉九川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幕,那仿佛是一堵……毛绒绒的,墙? 是什么东西如此地庞大,塞满了整个斗场? 帝图隔绝了所有的气息,但仅仅是看见,依旧能让人感受到压抑的恐怖。 那到底是什么…… 灰蓝的毛发如同甲士的长矛,极为密集地覆盖在一起,其尖端隐约泛着淡淡的金色,除此之外,再也看不见其他的了,就像……就像蛟龙池畔看见的那只巨大猩红的爪子,山林书楼里竖立的“笋石”,它们都属于某种存在的一小部分,正如九牛之一毛,冰山之一角。 “那是什么?” 厉九川犹如自言自语,他眼睛里还残留青蓝的灵光,就像充盈的泪水。 “进去。” 两个卫士后退一步,将长矛对准他的脊背。 没有反驳,没有不安,甚至没有犹豫,厉九川走过门洞,直面了充斥整个斗场的怪物! 轰!大门瞬间闭死,带着某种畏惧的仓促,却不禁有几分可笑。 厉九川破损的额头开始生出灰蓝毛发,脸颊细碎的羽毛开始脱落,他带着怪异笑容的面庞逐渐前凸,四肢畸形地缩小,肢体和身躯开始生出一层浅粉的皮膜。 这是一种污秽驱逐了其他所有的污秽,直视神灵之人,将与神“同在”! “度殷……” “度殷!!” “度殷!不要进去啊!!” 有人的声音透过上层看台,遥遥地传下来。 而原本空荡荡的斗场里,伫立着一只巍然的怪物。 它有着形如老鼠的身躯,蝙蝠般的耳朵一直顶到楼塔的藻井,一层皮膜从前肢连到后腿,仅仅是双腿蹲站在地,就已令斗场拥挤得再也塞不下任何秽种。 它眼睛苍白如炬,全身灰蓝,唯独两处有朱红的毛发,如点染眼尾的丹砂。 它双爪如人手,安然地放在胸前,八根兽类的指头结成一道奇特的手印,威严凛然,诞生出某种神性。 厉九川如同不曾听见那呼喊和警告,他狂笑地张大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深深地弯下腰,指甲深陷皮肉之内,他扭曲的面孔已经无法分辨悲喜,只是听见震耳欲聋的狂笑终于从那小小的胸腔中爆发开来! “哈哈哈哈哈!” “啊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神灵!!!” 狂乱的情绪让他不禁双手扣住脸颊,连涎水也不自觉滴落,“!!!金德神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眼睛已无法视物,像蜡水一样融化,污秽的身躯已经溃烂,这终于让他长长地抽吸了一口气,歇斯底里地咆哮! “白帝,你还在等什么?!” “既然命中注定,就算是毒饵,我今日也要吃下了!” “你难道……一点都不饿了吗?!!” 哐啷! 空气中突兀地传来锁链的碰撞声,一道近乎实质的虚影钻出渺小的躯壳,俯视眼下的“灰毛大鼠”。 咕噜———— 饥肠辘辘的怪声比雷霆还要炸裂! 那巨兽满身缠绕金色锁链,虽身躯已不复最初的瘦骨嶙峋,但干瘪塌陷的肚皮和凸出的肋骨,仍显出超乎寻常的饥饿与贪婪! 充满神性的“大鼠”终于放下胸前的细爪,呆呆愣愣地看着百倍恢宏的巨兽。 此刻,它第一次认为自己真的是只老鼠,在如此饥饿的“巨猫”眼下,怎么可能逃离呢? 但,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这些裸虫,难道不是拿着自己的恩赐,成为了自己的奴隶吗?它们怎么敢害我? 一旦神灵死亡,奴隶也随之烟消云散,他们怎么敢把我送到帝种的嘴里?!! 明明是他们将我请过魂河,尊为供奉,享无尽烟火,他们怎么敢!!!忤逆神灵啊!!! 咔嚓……仿佛有不可违抗的利器碾碎了谁的颅骨。 厉九川感受到有温热的气息舔舐了整个世界,睁开眼时,斗场第三层已经变得一尘不染,连半根鼠毛都没有落下。 哪怕是属于神灵的气息似乎都被一并吞没了! 至洁至净。 当然,也没有口水。 宁静之中,厉九川忽然听见心脏炸裂般地跳动了一下,胸口某处好像正在被烧灼! 他低下头,满身脏污破烂的衣衫也全都不见了踪影,胸膛上属于金的敕封印记,轰然溃散! 嘶———— 厉九川仿佛听见四面八方的气都在疯狂地流动,除了天青色的水德灵源而外,白金色的另一种灵源也出现在感知之内。 自己就像一道漩涡的中心,天地间的金德灵源便是飓风,它们咆哮着冲进漩涡,全都落到了某个无底洞中,被吞得干干净净。 而冥想的世界中,被锁链囚禁的白帝已然消失了身影,只剩一颗堪称完美的白金色种子,孤零零地立在黑暗里。 完成了…… 厉九川摸了摸胸口,吞掉了两个以神为名的传承之兽,白帝终于凝种,只差第一笔的勾勒,让它化身图腾,便能开启自己的修炼之途。 只是,日后再不能将敌人拉进自己的冥想之中,让白帝杀死他们了。 好在,也不需要再以神灵来喂食重伤的白帝,化种重生的它,就是自己。 第三百零九章 度长青 最新网址:帝种和其他传承存在极大的不同,就像不同层次的物种。 别的传承种需要以类似拜神的方式,获得一部分污秽,使之凝练成种子,外在体现为刺青。 而帝种,会先寄生在合适的寄主身上,以刺青的形式出现又消失,直到认可自己的寄主,才会凝成种子。 此前,祝初君被玄十一镇压在冥狱不知几万载,传承本身都已经干涸受创。 当厉九川找到两只刚好弥补创伤,又不至于被反杀的食种灵兽,白帝才堪堪愈合大半伤势,也终于认可这位寄主,化为种子。 在这之前,白帝甚至可以说是独立的存在,若它愿意,随时都能寄生别的生灵,只是寄生相当耗费力量,也会暴露它自己。 就在厉九川解开他最大掣肘之际,外面也全都乱了套。 摁住秦赫的几个督神府神士突然脑浆炸裂,当场暴死,连带着数十个混在人群中的看客也随之暴毙。 二层的都灵主母突然发出一声刺耳尖叫,刚下楼试图找法子救度殷的老梁等人,同时目睹了极其恶心的一幕。 随侍主母的女侍齐齐爆开,将屏风掀得老远,都灵主母脑袋涨得像球,她浑身发抖地向门外爬,发出窒息的低嘶。 “救我……” “长…青,救我……” “救我……啊……” 话刚落音,她脑袋就嘭地炸开,红白遍地,但接着脊椎上又陡然冒出一团肉瘤,吹气似地膨胀,很快就变成刚才那副模样,再次让都灵主母经历了一次死亡! 她本身就是的寄奴,神灵之死会让它的灵源暴走,灭杀所有奴隶。 而都灵主母偏偏又坐过乘黄,得到另一股温和的灵源,反复维持她性命不死,于是可怕的事就发生了。 作为神灵的寄奴,她要随主而死,体内的乘黄之力,却消耗其寿元让她复生,短短数息,都灵主母就经历了十几次死亡,而且每一次死亡都让她苍老几百岁,整个人很快就变得垂垂老矣,满脸褶皱。 就在她最后一次死亡即将到来,一个穿着兜帽的男人终于出现在她身边,仅是单手点住主母眉心,她全身混乱的灵源便飞速消散,一颗涣散的种子飘至空中,啪地炸成点点金光。 此时,乘黄之力也消耗殆尽,她被剥夺了传承,成为了一个苍老的凡人! 老梁和钟君山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跪地呼声道:“恭迎都灵大人!” “免礼。” 兜帽男人单手背负,脚边的主母已经昏死过去,甚至还散发出一股恶臭。 “谢大人!” 哪怕是张嘴就能气死人的泰袁,在都灵面前,也一板一眼,不敢作乱。 尤其是,都灵大人的母亲被打成凡人,苍老濒死。 但,钟君山有种直觉,似乎都灵大人并不生气,甚至还……高兴得很。 老梁硬着头皮开口,想缓解气氛,“主母她……” “是我杀死了。” 虎都都灵反倒先承认,让众人都惊了一跳。 “那……那……”老梁张口结舌,满脸茫然。 主母的传承就是都灵亲自给找的,也是都灵迎至虎都,命督神府看管,他不可能不知道,神灵身死,寄奴亦亡的道理,除非……除非那个传言是真的。 早在度长青掌权虎都之前,主母的家族就盘踞虎都已久,据说度长青的母亲并非主母本人,而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女仆,后来度长青展现出非凡天赋,被主母认作养子的当日,这个女仆就悄无声息地淹死在荷花池里。 千百年如一日,度长青本人从未表现出半点仇恨,反而表现得像个大孝子! 直到今天,他才展现出一点不同来。 他救了主母,但比不救还恶毒,在她死了数十次后才救,救的也是苍老到快死时的她。 一个不受年龄影响,貌美的女人突然变成真正的老太婆,失去了力量和寿命,说不定接下来还要失去权力和地位,简直生不如死! 不,她已经遭受绝大多数传承者都不曾遭受的厄运,反复死于神灵之诅咒,感受过这样死亡的痛苦,她今后将成千上万倍地畏惧死去,却还要在身体的衰老中经历另一种死亡! 何等残酷的报复! 度长青拉下自己的兜帽,露出威严俊美的面容。 一根金纹玉带将满头黑发束在身后,青玉环珮坠在耳下叮咚作响,龙角般的刺青自侧脸延伸到脖颈,他的眼睛如龙瞳竖立,好似正在燃烧的太阳。 众人将头颅埋得更深了,谁也不敢看他的眼睛。 “从今日起,我承认度殷是我的儿子,他在众子中的排名由他自己争取,我将送他去曜日府,修身养性。” 说到最后四个字,度长青意味深长地笑道,“我还将在西金拔擢都灵子,作为我的继任者。” 这两句话里包含的信息量简直爆炸,震得众人脑门嗡嗡作响。 一方面是,度长青承认自己是为了儿子废了“母亲”,他的确未把主母视为亲人,今日方才图穷匕见! 另一方面是,曜日府乃所有强者子嗣学习修行的地方,和广招学子的曜金书府有所不同,里面的竞争更强,且生死不论! 最后,度长青还提到众子排名,这其实是个私下里八卦的消息,有好事者把都灵那些明里暗里的儿子们排了个榜,从受宠程度和实力方面综合考量,经常让都灵之子们为此大打出手,但迄今为止还没有兄弟残杀的例子。 可再加上度长青后面这句,拔擢都灵子,摆明了是要坐视骨肉相残,似乎是打算让度殷成为唯一的都灵之子! 所以泰袁立即就变了脸色,他家里一直暗中支持都灵第三子,今日来打抱不平是为了帮助祝家造势,顺便恶心那个女人,但不能因此导致他们的谋划失策! “都灵大人!拔擢都灵子理应由您亲自选定,而不是让亲子相残,有违人伦啊!” 度长青一双可怖的龙瞳凝视着泰袁,直到对方骨头吱吱作响,皮肉皲裂,露出一枚枚褐金色的鳞片,这才缓缓开口。 “人伦……”虎都掌权者温柔笑道:“你是人吗?” “……”泰袁深深低头,只听见双臂关节发出一声爆鸣,已然是脱臼了。 都灵的眼睛又扫过剩下的臣子,“你们,是人吗?” 无人敢答。 “既然大家都不是人,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大……大人,那您废掉主母,断了和麒麟台的联系,就不怕西金遭到天上之帝报复吗?”泰袁满头冷汗,本以为问出这话他必死无疑,却出乎预料地没有受到惩罚。 毕竟,和都灵子比起来,今日度长青所为,最大的痛处就在这里。 西金这么多年,一直都是靠对中土的奉承和讨好才换来安宁,反之,已经沦为蛮荒的北水就是例子。 “这不是你们该管的事。” 度长青掀起眼帘,凝视东边的中土大地,“我等西金白虎,绝不弱于任何一方!” 众人心脏齐齐一震,先是难以置信,接着就是克制不住地颤抖,感慨,连泰袁都老泪纵横。 即使世家再怎么争斗,也比不上西金的强大重要,他们被人欺负已经太久啦!久到自己都不忍直视! 都灵虽贵为天下至强者之一,但毕竟不是天上之帝,庇佑不了所有宇内八荒的西金子民。 何况他从来都不表态,一直死守中庸之道,放任主母和麒麟台勾结,出卖了西金人不知多少矿藏道兵遗玉传承,伤了无数老西金人的心! 但今天,他竟然表态了!他站在老西金人这边,是否意味着上水渡的大势,要开始改变了呢? 诚然,也有人联想到了今日发生的事,会不会……会不会是已经找到了白帝,才给了都灵这样的底气?! 然而度长青下一句话就打破了他们的猜想,“我已经突破了,不提彼岸,单在上水渡,除非黄天之帝降临,否则没人是我的对手。” 原来是他突破了。 都说传承者修炼其实只有三个境界,体兵,刃兵,法兵,最后一个境界已经涉及到了能改变世界的强大力量。 度长青从坐上都灵之位起,就是法兵强者,而如今,他说自己突破了,说明是达到了法兵之上的境界,指不定已经堪比强大的神袛!也难怪有底气,能放言庇佑西金。 众人虽然高兴,但心底还是有些莫名的失望。 这时,钟君山终于开口问出了众人此行的缘由,“那么,试问都灵大人,祝氏蒙冤被软禁督神府一事,是否能……” 度长青颔首,“自然要为他们洗清冤屈,我还会籍此整顿虎都,免得有些人总忘了自己的主子是谁。” “大人英明!” 最新网址: 第三百一十章 合窳 最新网址:咚咚咚! “开门。” 厉九川拍着厚重的铜门,语气平淡道。 第三关斗场只有一扇门,进出都是同一个。 金德灵源暂时的涌入让厉九川五感暴增,甚至已经出现了非比寻常的灵觉。 铜门那边传出咚咚的心跳声,惊惶不安。 原来守门的卫士都是凡人,跟甲士差不多吗? 白帝挣破束缚之际,厉九川感受到了和【寓】相连的上百个“点”,它们在同一时间炸开,出现了生灵死亡的气息。 而看台背后发生的骚乱,乃至度长青的话,都被那时的他听见了。 虽然白帝显圣只有短短片刻,但得到这么一会天视地听的力量,也足够他明白事情原委。 无非是,督神府有一群被都灵主母豢养的奴才,仗着她的势力为非作歹,守门的卫士穿着和钟岳霆夫妇描述的人很像,也就是说,他们就是督神府的人吧。 之所以安排凡人来守门,不,应该说安排他们将神灵“请”进来,是为了避免不同传承之间的污秽暴乱,或者寄奴们不能轻易接近自己的主子? 轰!!! 厉九川徐徐收回拳头,铜门破开硕大的洞,他眼瞳灼灼如日环,扫过两人道,“脱衣服。” 能避免污秽和能避免力量是两回事,虽然有帝图除秽,但并不能阻拦纯粹力量打破铜门,而此时厉九川受到灵源加持的影响还未消散,自然是一力万钧,无物不破。 “我的传承在哪里?”厉九川脚底下踩着一个不愿脱衣服的,眼睛看着一个把自己扒光了的。 “不……不知道,我们不是升灵坊的人!我们只是备选力士!”那人惊慌叫道。 厉九川将宽大的袍子绑在身上,因为打破两重敕封,又经历传承凝种的洗炼,他个头早非三岁孩童能比。 就算原来的度殷站在他面前也要低上一个头,不过跟成年力士比起来,还没他们一半高。 当然,度长青肯定不会介意的,传承者身体出现异变是常有的事,他年纪不大的儿子们,身形八成也都跟少年、青年差不多了。 出了门,厉九川突然发现前面的道路多出来一个拐角。 走到尽头一看,有十尊神像立成一道圈,里面放着各色闪耀的传承寄物,什么青绿的匕首,闪光的金牙,水汪汪的鳞片,半截毛绒绒的断角…… 他朝前迈了半步,众神像闪过光华,又恢复平静,仿佛知道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承诺,要来取走奖赏了。 位列【灾】的传承种一共有三个,【化蛇】,【夫诸】,【合窳】。 【化蛇】状如人面而豺身,鸟翼而蛇行,见则其邑大水。 【夫诸】是一头神俊的四角白鹿,样貌极佳,见则其邑大水。 【合窳】黄身赤尾,其音如婴儿,是食人,见则天下大水。 三个厉九川都很满意,但论能力,他只欣赏其中一个。 卖相最恐怖的【合窳】,食人之怪,天下大水,无论哪一种特点都在体现它的强大,与赤裸裸的恶意。 厉九川只多看了【夫诸】一眼,就选择拿起代表【合窳】的残缺獠牙。 于是,一只蓬头散发,人面兽身的怪物自厉九川的意识中徐徐升起。 它孤坐于天地之间,群山是脚下土堆,河流漫不过它的脚趾。 它的脊背生出瘤状骨突,腹间的肋骨根根分明,黑棕的毛发乱披在脑后,四支黑角斜指天地。 似乎是察觉到厉九川的存在,背坐的巨兽缓缓回头,露出它熔岩般尖锐的红色下巴,大嘴裂开好似火山的缝隙,惨白的獠牙交错在嘴根,一张怪异的人面贴在嘴巴上方,遮住了眼珠和鼻孔。 厉九川仔细地看了又看,没错,那张青灰发蓝的人面,就是被剥下来风干了的人脸,应该还连着面骨,否则不会有那样坚硬的质感。 毕竟上面口鼻唇舌耳,样样俱存,眼珠的位置是属于神灵的苍白光芒,但不知道是什么人的脸,居然如此巨大,能遮住这怪物大半面孔。 赤红长尾在空中曳动,人面上的苍白之眼闪烁得近乎兴奋。 厉九川只觉得眼珠一花,又回到了十尊神像包围的密室,而眉心突然传来一阵刺痛,仿佛有什么在试图吞噬自己的意识,占据最重要的地位。 属于【合窳】的刺青刚出现一道墨蓝色的点,空气中就响起了威严冷酷的咆哮! 厉九川的意识又被拉进冥想之中,刚好看见合窳被白帝幻化的虚像一掌掀翻,又咬得稀碎,它还试图吞进肚子,只是刚吃进嘴,合窳就啪嗒落下来,仍是种子的白帝,还不能消化这东西。 实际上白帝化种后,本就不会出现,但合窳贪婪,试图占据寄主最重要的位置,万万没想到这里还藏着一个帝种! 于是触犯了尊卑之位的合窳,就挨了一顿毒打,当即奄奄一息,厉九川把它往哪儿指挥,它就乖乖在哪儿安家。 最后,墨蓝色的刺青出现在厉九川右手掌心,隐蔽,又能最大程度发挥力量。 几乎是刚“安了家”,天地之间的水德灵源就像疯了一样往厉九川身上扑! 厉九川感受着自行凝聚的灵源,以这种速度,差不多每个时辰就能凝出一颗标准遗玉,也就是一颗豆玉的量。 一天光汲取天地灵源,他就能自产十二颗豆玉,如果还是十颗遗玉勾勒一笔传承的资质,那么他每天都能勾一笔。 方才粗略看了下合窳的图腾,不算瓶颈,莫约百万笔能勾勒完成。 当初冉遗的图腾有一万笔左右,那么据此推测,异种传承应该有十万笔,正仙种千万笔,帝种…… 一想到这,厉九川就为将来感到头疼,不过度长青敢认自己当儿子,这遗玉是不是能找他掏? 丢下已经毫无光泽的獠牙,厉九川转身离开,他还有一颗枣玉在丁展身上,这会就去要来试试资质。 …… …… “度殷战三门已经结束了……” “很凶险……” “他身上似乎并未隐藏传承……” “……” “是,尊上。” 丁展半跪在地,对面是一支铜镜,“我一定会尽力探查,不负尊上所望。” 待到屋中松香气息彻底消失,丁展才低着头站起身,等用黑布遮住镜面,他方敢抬头。 他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看看度殷得到的传承究竟属于哪一方,如果是水德,那他的嫌疑会小很多,毕竟没有哪一个水德种属能够避开尊上的眼睛。 如果是金德,且天赋超绝,那么一定想办法让他【看见】尊上,如果是其他种属,就再做打算。 西金不甘于平凡,他们北水也从未认输! 最新网址: 第三百一十一章 百万遗玉 最新网址:丁展再次看见度殷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自己输了。 那充盈澎湃的水德气息,简直令他像见到尊上一样亲切! “小……公子,公子您已经拿到传承了?”丁展眼神显得不可思议,“听说第三场出现了神……” “他们违背了规矩,度长青把那只神杀了。”厉九川指了指自己抢来的袍子,“有没有衣服让我换件合适的。” “啊,有……不,公子好像长高了,还是直接去成衣坊中买吧。” “那你去买,我等你。” “呃……” “对了,比斗之前我是不是给了你一颗枣玉,叫你帮我保管?” “是……” “拿来。” 丁展拿出遗玉,躬身递过,他犹犹豫豫,似乎还有话要讲。 谁知厉九川又开口道:“度长青说要送我去什么曜日府,之后我大概就在那边修行了,你后面就能回去找扈掌柜复命了,如果有需要帮忙的事,可以跟我讲。” “啊……” “快去买衣服吧!” “是是……” 丁展神情迷茫地被赶出门,他每次想问些什么,总会败给心中千般犹豫,经此一战后,度殷身上似乎出现了另一种变化,令他受到了影响。 支开了丁展,厉九川捏着手中遗玉,正要吞噬,却听见屋外又传来敲门声。 香气……长发……来人心中很犹豫,散发出怯懦和痛苦的味道。 “进来。” 厉九川眼皮也未抬一下,似乎就知道是什么人。 秦赫脸色发白,噗通一下跪倒在他面前,“度公子!升灵坊的事……” “我知道,不是你干的。” “那……”秦赫被他说得半晌没回过神,“那公子原谅我了吗?” 厉九川缓缓回过头,圆润的眼瞳里几乎溢出墨蓝色昳丽的灵光,“你的诚意呢?” 秦赫又怔了怔,总觉得某些事情进展得过快,这度殷也太熟练了吧…… 她苦涩笑道:“我已经被逐出秦氏,升灵坊的秽兽也尽数折损,只有那些传承……” “折算成遗玉给我。” “……” 秦赫张了张嘴,明明已经成为了虎都瞩目的天才妖孽,这人怎么还在遗玉上面斤斤计较!以他如今的身份和地位,会有多少人贴上来送遗玉瑰宝?!定然是数都数不清,只需要等待那些人上门罢了! 也不知是出于气愤,还是觉得度殷在耍自己,她竟然开口反驳道:“不行,那些遗玉我另有用处。” “好。” 厉九川第三次出乎了秦赫的预料,“你以死谢罪吧,我去找秦氏算账。” 秦赫眼神迷茫,只觉得脑子一团浆糊,她甚至没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什么,被度殷几句话弄得团团转。 厉九川抬手并做剑指,白皙的小脸不含半点人的意味,“你自裁,还是我帮你?” 看着他指尖凛冽的寒光,秦赫猛地回过神连连摇头,几乎带着哭腔道:“我……我那些遗玉真的要用,有一个人等着我救他!” 厉九川单手摸着下巴,“你成婚了?” “没有……” “你要救你爹娘?” “不是……” “哦,那就是你情夫。” “你!!” 秦赫只觉得自己要原地爆开,这个熊孩子臭小鬼怎么这么可恶?! 厉九川翘着腿,垂下眼帘,“可他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要救的是你自己,自己都活不下去,还怎么救别人,真蠢。” “你就不能看在我曾提醒你的份上,同情同情我吗?”秦赫头脑发昏,好像在这个臭小子面前,自己没什么可以隐藏,故而就成了最真实的自己,袒露了心中的一切。 若放在其他时候,这位升灵坊的坊主,能精明到令男人都为之震惊。 “跟我扯了这么久的闲话,难道还不是恩情?”厉九川凑上脸去看她湿润的眼睛,“你,真笨呐。” 话音刚落,他自己反而愣了一下,明明玄十一早就不在了,他此时的行为竟然和那家伙出乎意料地相似。 难道拥有了力量和权势,自己本身就是这样喜欢玩弄别人的人吗? 他复而坐直了身体,放下腿,“快点说你要救谁,浪费我的心情,你以后就再也不用说话了。” “祝……祝知行,他被困在督神府!我得拿一万枣玉才能让他脱身,这样才有机会救整个祝家!”秦赫几乎是哭嚎着喊出来,简直没把度殷当外人,仿佛他就有这样的魅力。 厉九川沉吟片刻,“一万枣玉就能从督神府赎人?” “他是家族偏远的旁支而已,没有祝庄主那么重要,如果有人愿意为他付出足够的遗玉,并且加以保证,就能让他脱身。”秦赫小声抽泣。 “哦——所以你用秦氏作为保证,再花遗玉就能让他出来了。” “是……” “所以你竟然敢骗我!”厉九川冷笑,“你不是被逐出秦氏了吗?” “……” 秦赫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把你手头上的遗玉都给我,一月之内必定看见祝氏脱困。”厉九川正色道,他已经玩够了,也懒得再嘲笑这蠢女人。 “此言当真?!”秦赫瞪大眼睛。 “当煮。”厉九川鄙夷道:“我乃都灵之子,有必要骗你一个女人?” 秦赫缓缓平静下来,随即认认真真地叩首道:“多谢公子大恩大德,此情纵使今世无报,来世也定当结草衔环,执鞭坠镫!” 厉九川哼笑出声,“我记下了。” “小女子有枣玉五千,卖掉那些传承,也能凑够一万有余,如今就全部奉送给公子了。” “嗯,我很快就会去曜日府,你换成遗玉到时候直接给我送来。” “是。” “慢着。”厉九川又冲她招手,“你身上有没有带豆玉?” “有……” “都给我。” 秦赫一跺脚,丢给他一只布包,气得转身就走。 见过雁过拔毛,没见过这么夸张的吝啬鬼! 但厉九川完全没在乎这些,他只想试试吞噬标准遗玉的效果,毕竟枣玉体量差异较大,不够准确。 秦赫包裹里有百十颗豆玉,他的念头刚集中在一颗上,那豆玉便悄然融化,冥想中就多出来一股纯净的灵源,供他驱使。 而令他震惊的是,仅仅一颗标准遗玉的量,就足足让他勾勒了十笔! 他此时的天赋,是最初的一百倍! 当初书院先生说他是中庸资质,那么一百倍的自己,应该就是天才了吧?当然,也得看突破瓶颈时需要消耗多少遗玉。 总之,一颗豆玉勾勒十笔,百万笔需要十万豆玉,也就是一千颗枣玉……光是秦赫就能给自己提供,整整一万枣玉啊! 一百万标准遗玉!!! 厉九川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讹了多大一笔财富,也同时明白了督神府有多肥! 如果不算瓶颈,这些枣玉足够十个他修炼到体兵境界了。 厉九川心中不由得赞叹一句,果然只有上水渡这样的膏腴之地,才能供养得起帝种! 最新网址: 第三百一十二章 圆满资质 最新网址:半个时辰后。 厉九川刚拿到丁展送来的衣物,就丢给其一把遗玉,将人打发走。 他此刻沉浸在修炼的欢愉之中,恨不得立即就将【合窳】练至巅峰!哪还有空跟丁展勾心斗角。 丁展离开时也有些悻悻然,不过并未纠缠,度殷的水德传承确凿无疑,只要他继续修炼下去,早晚会见到尊上。 深夜。 厉九川的修炼再次被打断了。 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节奏平稳,从容不迫,来人身上是久违的黄柏脂味道,还有种岁月沉淀的气息。 “进。” 厉九川依然闭着眼睛,他现在不缺遗玉,也不缺资质,但就是在勾勒一事上,耗费时间颇多。 撑得起【灾】之名号的传承,其图腾复杂非常,远不是食种能比的,因为刚得到传承不久,太生疏,一颗枣玉就让他勾勒了整整一天。 等他话音落下后,房门才被缓缓推开,一位博冠老者安静地站着。 他身穿黑袍,胸前绣曜日云图,大袖雅服,风度斐然。 看见厉九川睁开眼睛,老者方接着开口:“度公子,老夫曜云,曜日府水位大夫子,今日来接您回府。” 厉九川看了眼漆黑的天色,“我们白天走会被人打么?” “非也,只是赶到时已值深夜。” “那就出发吧。” 厉九川站起身,老者却轻轻抬手制止了他,“每位公子都有世童帮忙处理俗务,公子也需选一位,人是自都灵府奉命前来,公子大可放心。” 说完,老者侧身,一群年龄不过十岁,且看着就钟灵毓秀的孩童们一字排开,从左到右,五男五女。 哦,就是有这些人帮忙,自己只需修炼,不用关心和世家门阀打交道的问题了,这曜日府的确是为权势子弟打造的修炼学府,考虑很周到。 厉九川并指为剑,在空中轻划了一下,“方才谁看见我手指之外的东西了?” 众孩童面面相觑,然后从左到右依次开口。 “禀公子,小童修行不到家,不曾看见什么。” “……小童也没有看见。” “……小童没有看见,但想必是一道灵源。” “……公子……” “……” “公子以凡身战三门,必俱武之气,小童以灵目观剑指,未见灵源之息,但见空中似有扭曲,想必就是武气的效用了。”开口的是一个褐衫孩童。 厉九川的眸光集中些许,“就你了。” 知道他战三门,推断出武诀劲力,说明这个孩子见识不凡,平日里有注意听重要的传闻,有灵目,说明他修炼资质不差,观察到空气扭曲,则是心细。 如果没猜错,这十个孩童里有九个障眼法,唯独这一个孩子才是度长青给自己准备的人。 老者并未对厉九川的决断做出评判,只是眼眸里多了些欣赏之意。 “既然选好了世童,请公子随我出发吧。” 厉九川起身出门,老者在前面带路,两侧孩童自觉散开,褐衫则跟在他身后。 楼下停着一辆大驾马车,一共五匹,俱是黑毛踏雪,眼有灵光,看其嘴边獠牙,更像某种秽兽,却无污秽的味道。 老者和厉九川坐进车厢,褐衫就在外面驾车,尽管还是一个孩子,他驾起车却出乎预料地稳,想来也是经年如此,一把老手了。 老者曜云在宽敞的大车内搬出案几,开始泡茶,手中动作行云流水,嘴里也在问着,“公子可知一个道理,是曰,金生水。” “金生水,所以水强,先生以金德修水法,事半功倍。”厉九川淡淡地道,他也猜出为什么找自己的是曜云。 如果在斗场,自己拿到的是金德传承,那么接应的恐怕就不是曜云了,但水德传承终究只是表传承,自己真正要修炼的还是金德帝种。 “公子见识广博,那么老夫就直说了。” 曜云将茶盏推至孩童面前,“五帝敕封,解水破金,公子选水,实乃老夫幸事。而天生感应灵源者,百不足一,得灵源亲近,修炼起来快过他人十倍有余,想必公子是圆满资质吧?” “何为圆满?” “一颗豆玉,最多只能描绘十笔,能做到这样的人,就是圆满资质。” 说到这,曜云打量了一下度殷的神色,见他面上丝毫没有变化,心中暗赞其老练稳重。 “但凡天生亲灵的人成为传承者,十之八九都是圆满资质,当然,这也并非公子天赋到此为止,而是灵源有尽头。” 曜云啜了一口茶水,“然灵源有尽,道无尽,修炼无尽。公子可知道,传承能反复勾勒?” 厉九川眉头抽搐一下,心道不妙。 “同样的传承度,勾勒一遍和勾勒十遍的人,发挥出来的力量大有不同,听说曾有无法迈过第二个门槛的人将传承勾勒百遍,直到再也无法勾勒,其灵源凝炼的程度竟然堪比体兵。” “打扰夫子,敢问每一遍勾勒,所需遗玉都是一样多吗?” 厉九川已经维持不住淡然的脸色,甚至已经出现愁容。 “哈哈哈哈!你竟然是在担心这个!”曜云大笑,“你可知曜日府都是什么人?权贵之子,强者后裔,哪一个不是吞噬海量遗玉?偌大曜日府还没有供不起的传承!” 厉九川幽幽地看着他,“府里给发吗?” “当然不是,府内常有比斗,三日一小比,五日一大比,一月论院战,三月论府战,每年还去打天宫,杀山殿,逢三年之期亦邀五方地域学子,让你们打个痛快!每次战胜,你都会得到数不清的遗玉,这还不曾算上处理俗务时那些奉承的世家,只要稍加暗示,他们就会把一些没用的杂物全都换成遗玉,只为求你的庇佑。” “原来如此,那么这里的人都会把传承勾勒上百遍?” “非也,只是一个事倍功半的法子罢了,未迎来突破契机时,你就可以反复勾勒增进实力,等机会来了,自然要抓住突破,境界之间的差异并非凝炼的灵源能比。” 也是,厉九川明白了曜云的意思,强者每一份实力的增加都不容易,即使事倍功半,他们也会抓住这个机会。 所以如果遇上传承度很低的人,他们也不一定就弱,很可能是凝炼灵源,等待突破而已。 云夫子是在告诫自己小心,不要轻视他人。 但,厉九川会在乎吗? 他的野性已经充斥魂灵,还是凡人就敢孤身搏杀秽兽,得了传承就更不会把谁放在眼里。 最新网址: 第三百一十三章 杀威 最新网址:起初,曜云知道自己要去接一个都灵私生子时,还是极不情愿的。 但当他得知此子事迹,就立即改变主意,一把拉下自己的得意大弟子,亲自上车去接人。 单从战三门一事来看,此子前途无限,必成大器!何况还是史无前例第一个,被度长青亲口承认的私生子! 说明连都灵大人都看好他的天赋,尤其是他刚被承认,大人就宣布要着手拔擢都灵子,说不准就是在为他铺路啊。 若能攀上这层关系,被排斥为杂学的水院,也能在虎都有出头之日了! “曜日府分五院,对应五种灵源,虽然金院学子最多,但老夫相信有公子的带领,今后水院也不会差的。” 曜云又将五院情况大致介绍一番,言辞中充满了对厉九川的期许。 “西金修炼金德传承的人很多,但在其他种属传承上具有天赋的人也不少,所以书院才会分院,每院都有一位大夫子坐镇,讲授传承之道。不过也有些人天生喜欢挑拨是非,你可能会遇上这样说话难听的家伙,如果不方便出手,就敲响院钟,水院所有的人都会来帮你,但切记不要在别院逗留……” 老夫子还在遮遮掩掩地讲,厉九川已经将水院窘迫的境地看得清清楚楚了。 西金西金,修炼金德的传承者恐怕占了七成以上,所谓曜日府也差不到哪儿去,自然是以金为主,其他为辅了。 没有地位不说,打不过别人还得喊整个水院的来帮忙,以后连踏进别院的资格都没有,简直像窝老鼠。 真可怜啊…… 厉九川支起下巴,思索道:“水院如此团结,还有夫子帮扶,我当然是放心的。不过学生还有一个疑惑,希望夫子能帮我解答。” “自无不可。” “我拿到传承后,发现勾勒的越多,花费时间越长,不过吃了一颗枣玉,就用了整整一日,是不是因为我对这传承不够熟悉,夫子可有方法让我勾勒更快?” “传承阶位越高,本就是越难修炼的,即使你对图腾花纹了如指掌,勾勒起来也快不了多少。 但是的确有法子可以修炼得更快,那就是比斗,生死之间吞噬遗玉,传承种会本能地引动灵源,比起一笔一笔地勾勒,如此修炼就像野火燎原一样染过去。 虽然会有一两成灵源溢散,但若是亲灵资质,就几乎不会有浪费。” 厉九川恍然,“原来如此,所以曜日府生死不论,就是因为这个吗?” 夫子颔首,“不错,还有就是传承者恢复极快,除非恶意要将其置之死地,否则能恢复过来。但是……这种法子极易污秽人心,你最好完成心锚之后再做,不然会被传承反噬,生不如死。” “心锚……不能用黄柏脂吗?”厉九川皱眉道。 夫子沉吟片刻,条理清晰地答道:“黄柏脂固然可以宁心安神,但你战斗中也有空点燃黄柏脂吗?传承之战,高下分于生灭之间,你擦燃火的动作够死上几十次。 而且外物固心会让你变得迟钝,内心宁静了杀意消散了,动作也就变慢了,体兵之下暂且察觉不到这样的差距,可再往前修炼,能要了你的命。 诚然,也有人一直用这法子,他们从最初就日夜焚香,熏染黄柏脂的气味,早已习惯那种安宁的心境,照样能爆发杀意不受影响。但,试问公子,您愿意花费几十年的时间去适应那样的心境吗?” “……” 厉九川一时间陷入沉默,大樂推崇黄柏脂解决心锚问题,上水渡却主张心锚,是因为双方强者境界不一样?上水渡踏入高境界的机会更多,所以强者也不容易死,锚心不容易产生问题,而大樂最高也就是体兵,太危险? 玄十一身上总是带着黄柏脂的松香味,他是已经习惯那样的心境了吗? 所以,如何在外物固心的状态下,维持自身灵动和杀意,就是解决心锚问题的关键吗?不对……这不是重点,如果战斗的对象过于强大,能携带的黄柏脂根本解决不了那样海量的污秽呢?! 玄十一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难道是因为他已经被黄柏脂腌透了?!! 不不不……也不对,自身的灵源其实也算一种自产的黄柏脂,它本身会排斥一切外来的灵源,驱逐它们,除非以超乎想象的格位暴力压制。 而本体灵源和异种灵源的争斗也是出现污秽的原因之一……错了,又错了,异种灵源是污秽,本体灵源也是污秽! 但是,天地间直接汲取的纯粹灵源,好像没有污秽。 天生能感应灵源的人,并不会因为汲取了灵源就出现畸变,也不会因此而改变本性。 啊……传承就是污秽,真正的污秽就是传承本身! 传承种的兽性、神性都是污秽,人的人性才是维持本心的解药,所以选择心锚才是治根治本,可一旦心锚被杀…… 问题又回到原点。 锚心是“错误”的,黄柏脂弊端诸多。 自己从前使用黄柏脂,后来干脆就不用,完全是玄冥压制了冉遗污秽,而玄十一代替自己承受了玄冥污秽。 现在他终于要自食苦果,来面对最初没有面对的问题了。 厉九川洒然一笑,“我知道了,夫子,我会先锚心,再修炼。” 曜云叹道:“你能直面自己即将出现的弱点,也是一种强大的心境,守弱峙强,亦是人性的伟岸与光明。” 夫子好像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但这并不重要,因为他见识过无可战胜的存在,在拥有对抗那样存在的力量前,自己都将不会有心锚的问题。 厉九川饶有兴趣地接着道,“所以,上水渡的传承者都是用心锚吗?死一个强者,是不是就会死一大片弱者?” “也并非全部,大概有六七成吧,但更多时候,那些身为锚的人还没有死,锚心的传承者就已经早早死去了。” 即使被冠以大夫子之名,解答这些问题时,曜云也不禁有些疲惫。 这个孩子似乎有种让人吐露内心的力量,他一边要对抗这力量,一边要斟酌词句,却还是忍不住说出一些为时太早的话。 噹—— 马铃清脆的声音响起,车身微微摇晃,代表路途已经结束,到曜日府了。 曜云顿时大舒一口气,“度殷,曜日府已经到了,我安排水院的兰素在门口接应你,你现在下车就能看见他,老夫我还需去府主那边一趟,就不带你入院了。” “好,夫子,那我的世童……” “半个时辰后还你,趁这会府里还没人认识你,赶快去逛逛吧!” “……” 这老头,水院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了吗? 厉九川跳下马车,眼前的大府是岩墙高砌,石缝里都是铜泥铁浆,入口处也没有门,十八道盘虬金柱立着,上面空空如也。 似乎曾有一片琉璃铁瓦的屋顶被掀飞了。 “哦,来人了。” 金柱背后闪出一个黄袍少年来,他胸口绣着模样凶恶的兽头,衣摆如镜般锃亮,泛着铁一样的光泽。 一对短粗的眉毛显露几分好斗之气,虎目狮鼻更是精气十足。 “小子,报上名来,哪个院的?”狮子鼻双手抱胸,大大咧咧。 厉九川的眼神错开他,落在一侧不起眼的墙角,身穿玄袍的阴郁青年倚靠在岩墙边,他右胸口绣着一个素字,想来就是曜云嘴里的兰素吧? 但是,水院的人不出来迎接新学子,反而躲在角落,面前这个显然散发着一股金德之气的少年,倒是叫嚣得很。 “喂!问你话呢!” 狮子鼻眼底隐约亮起一层金芒,锐利的气息刺激得厉九川心口发痒,好似有什么不再受到束缚,将要破土而出。 “度殷,合窳。” 厉九川提气侧身,后脚撤开半步,拉起武架。 他眼里饱含兴奋的杀意,“你们曜日府,是不是可以随便杀人?” 最新网址: 第三百一十四章 不寒而栗 最新网址:没有废话。 空中陡然刮过一层烈风,狮子鼻扑身而下! 他双掌于转瞬间生出一层毛皮,变得宽大厚重,筋骨暴凸之际,一排倒钩利爪腾地弹出三寸,险些勾住厉九川的脸。 然而就是这毫厘之间的差距,让厉九在侧脸之余,还抬手在对方腰腹间送了一掌,令他加速飞出大半个身位,又攥住其脚踝。 “慢!真慢啊!”厉九川狞笑着举起手刀,“你的灵源稀薄得像水,充满了怯懦的味道。” 狮子鼻瞬间毛骨悚然,后背发凉,他急切地想要落地借力,一股剧痛却突然袭来! 他听见脊骨发出不堪巨力的脆响,下半身骤然变得麻木,失去知觉,整个身体竟还被带着上扬! 是度殷在抡他,当成人棍一样抡! 狮子鼻余光瞥见背后坚硬的金柱,顿时目眦欲裂,强行拧身,试图用双臂护住心脉。 他还没有突破第一道门槛,今天也是被师兄带来,准备和新人磨砺技艺。如果以这种怪力砸上坚不可摧的金柱,他必死无疑啊!!! 霎时间,又一道人影蹿出,双手如巨锤砸向度殷后颈,“伍力勇!有兽铁衣在身,你怕什么?” “挡不住啊!!!师兄……” 嘭!血花四溅。 狮子鼻发出的凄厉惨叫戛然而止。 伍力勇以断骨为代价,已经将身子拧过大半,但他的双臂仍然深陷在胸腔之内,整个脑袋也嵌在金柱中,塌陷得不成人形。 没有像厉九川那样将武道练至化境,对自身达不到超乎寻常的掌控,他根本来不及避开要害,就被硬生生砸死在金柱上! 而伍力勇口中的师兄双手一空,他根本没有打中目标! 只见度殷的脑袋竟然凭空消失,却又在腋下多出一张倒着的人脸! 师兄骤然感受到和伍力勇同样的恐惧,这个家伙简直诡异得不似人,能瞬间把头弯到那样的程度,还从腋下倒着看自己……他的脖子都看不见根了!真的不是被污秽了吗?! 一击不中,师兄正欲转势下砸,却看见度殷蜷起身子,好似一把蓄满了力的强弓,抬脚蹬上金柱的瞬间,他又消失不见了! 速度太快!!! 一个刚获得传承种,还让都灵大人出手帮他解围的沽名钓誉之辈,怎么可能拥有这样的速度?! 师兄浑身冷汗,双脚刚沾地之际,余光便瞟到身后腾起一道可怖的人影。 同样是腾空出掌,伍力勇就好像一只软绵绵的病猫,而度殷就是噬血啖肉、杀人无数的凶虎! 他不是那样威风赫赫,以力压人的雄虎,也不是咆哮山野,充满霸气的悍虎,他是那种在深夜中隐藏,抓准猎物最弱的时机,一击毙命的杀人之虎! 这是何等危险凶恶的怪物,已经品尝不知多少人血的味道,他行走间悄无声息,甚至杀戮时也不发出半声咆哮! 他只是冷酷地咬断猎物的脖子,任由鲜血溢落,流淌到脚下,淌到千万里之外,令见者惶惶,闻者变色! 然而,却谁也不知道他人皮下是怎样的妖魔! “啊!!!” 绝境之下,师兄做出自己这辈子最深痛恶绝的动作,他举起伍力勇的尸体,以道兵兽铁衣的坚固来阻拦这怪物! 嗤!!! 他耳边传来铁箔撕裂的声音,那白皙纤瘦的五指好似附着一层猩红发黑的光,瞬间撞碎他的牙齿,刺进他的嘴里,连带着下颌和舌头,都一并生撕了下来! “呜呜呜!!!” 师兄扔掉尸体,疯了似地逃离,他双手捂住空荡荡的下巴,血水依然喷洒了一地。 厉九川丢掉手中秽物,沾满血点的俊秀小脸显得十分无辜,“挡什么?你要是不拿尸体挡,我就能给你个痛快,把你脑子剜出来啦。” 他舒展身躯,骨头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嘴里还兀自嘟哝,“刚刚好像有什么从胸口里钻出来了……刻血吗……” 兰素呆滞地靠着墙角,凉意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打下,顺着脊骨爬到脚踝,让他所有的骨头和关节都酥软无力,简直就要跪下哆嗦了! 这是什么鬼怪!什么妖魔!杀一个残一个,整个交手过程还不足五息啊! 云夫子真的是让自己带这个人进水院吗?是不是认错人了啊!!! “你,就是兰素?” 度殷白净的面庞衬得血点愈发鲜红,他眼睛里是深藏恶意的墨蓝,仿佛万千邪恶,都蕴藏其中了。 “是……我是。” 兰素只觉得浑身血往上涌,皮肉紧绷,生怕面前这人下一刻就出手。 “为什么站在这不动?他俩刚刚打你了吗?” “没有……” 说到这,兰素猛然一惊,他明明是水院来接应的人,却站在角落看戏,也没有出声提醒,会不会已经恶了这位新学子了?! 他急忙道:“不是!我本来带了三个师弟来接你,但宋一绍他们仗着金院强就威胁我们,我只好让师弟们先回去……但是,但是我还没来得及出手,你就已经把他们赶跑了。” “哦——杀杀新人威风嘛,我懂。”度殷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一双眼睛睁得愈发圆润漆黑,“兰师兄不要怕,我不会杀你。” “但是,他们居然只来了两个人。我身份这么特别,还在虎都出尽了风头,少年意气当头,剩下的人难道就不想看我出糗吗?” 度殷凑得很近,一股子血腥味涌进兰素鼻子,让他胃里作呕,面色铁青。 “可能本来会有很多人,但是今日正逢月比,能来的都已经输了院战……” “哦哦哦,是我误会了,难怪来人都这么弱,是因为高手都在打架啊。”度殷笑道:“所以师兄已经输了?师兄水院排名第几?” 兰素低下头,苦笑道:“我……我水院积弱已久,像我这等三流货色,愧对一声水院大师兄。” “那水位大夫子有多强?” 度殷接着一句话,又把兰素问住了。 “这,夫子还是很厉害的,我看见别院每次针对大夫子,火位都会喊上其他人一起施压,只有金位才能让夫子退让半步。” “如此就好,这样我就不用又打学生,又打老师了,说出去多不好意思。” 兰素怔然,他看着度殷松开手,踏入曜日府的背影,就像鸡窝里进了老狼,羊圈里放了恶虎,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让他一点都不怀疑如此狂妄之言呢? “快点走了,大师兄。你还得给我带路啊。” 度殷回过头,笑得像春风得意的少年,唇红齿白,不寒而栗。 最新网址: 第三百一十五章 割裂之人 最新网址:“师兄……” “师兄,师兄……” 人群散开,露出一个蹲在地上,穿白衫的少年。 莫星环走到尸体面前,和灵源同化为一体血肉正变成片片黑絮,随风飘飞。 “我们来晚了,就晚了几息。”白衫少年轻声开口,他脚边跪着宋一绍。 这厮的下巴已经长好,只是肤色黑白分明。 他仓皇去拉莫星环的衣角,“伍明大哥,不是我没有保护你兄弟,而是那个新人太强了!莫师兄,大师兄!你看看力勇的尸体,和铁衣都沾在一起了!” 伍明的手背鼓起青筋,他突然掐住宋一绍的脖子,将其死死抵在金柱上,“度殷有多可怕?嗯?!他比我还可怕吗?能让你夺路而逃?!!” 他的嘴角缓缓生出两颗獠牙,充血的眼珠里,金色的灵源像火一样燃烧,无人不为这强烈的憎恨而胆战心惊。 “伍明。”金院的大师兄开口道,“夫子要来了。我会去查查,度殷带着什么人来,一定帮你报仇。” “不用了大师兄。” 伍明没有去看莫星环深邃的眼睛,“就是他做的,没有别人。兽铁衣只激发了一次,力勇在那之前就死了!他的血肉被打成烂泥,骨头都碎成了渣,铁衣却根本没有激发,只有度殷才能做到!” 莫星环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么说,度殷以凡身战三门是真的。只有修炼了长乘谷那种武道,才能让凡人能有足够的力量杀死秽兽,而如此精湛超绝的武艺,也只有杀穿了三门的度殷拥有。” “什么战三门,最后一门明明是都灵大人动手。”有人小声道。 “就是,说不定是都灵大人帮他改了体质。” “我也觉得,此獠一定是用了偷袭的手段!” “对啊,这度殷也就只能欺负传承度还没练起来的力勇……” “没错……” “……” “住口!”伍明双目通红,厉声呵斥,“你们都没长脑子,也想死了吗?!这里几乎没留下半点水德灵源,全都是金德之气,度殷他连传承都没有动用,就能杀败两人!他弱吗?!” “伍明。”莫星环上前按住他肩膀,温声宽慰道,“不愧是我的好兄弟,即使在这种境地下依然能看清一切,复仇的怒火也不能阻挡你的眼睛,我打心底里为你感到骄傲。” 后者哽红了脖子,狠狠地抽噎了一下。 “我们一定能复仇。”莫星环安抚好兄弟,站起身直视众人,“三日后比斗把度殷叫出来,伍明将亲自上场。” “是!” 众人纷纷应道,士气大振。 莫星环也不怕会出什么意外,因为伍明迈过了第二道门槛,是传承度七十九的强者,和伍力勇有着天差地别的实力。 而度殷只是刚拿到传承,三天时间再怎么修炼也不可能迈过第一道门,还为金院争取到了光明正大的名声,更能显出自己的运筹帷幄、领袖担当。 失去了伍力勇,换来都灵之子的死,这绝对值得。 …… “这屋子不错。” 水院所在的区域都用黑色的玄瓦,中间是一座水纹大殿。 厉九川跟着兰素一路走来,看见的同门学子也就大猫小猫两三只,以兰素的气息来看,他的确算是里面最强的了。 “呃……殷公子,这座大殿是夫子平日里讲学所用,并非拿来住人的。” 兰素擦了把冷汗,指着殿宇后面道,“学子间都在后面,公子可以选一座独栋,譬如第一座就很不错,里面有寒潭和花草院落。” 厉九川点点头,又跟着往前走道,“大师兄有心了,你直接唤我度殷便是。” “不敢当不敢当,等夫子回来了,我一定让他把大师兄之名给你,我对自己的实力还是很清楚的。”兰素急忙道。 “大师兄真会开玩笑。” 厉九川神情怪异地看他一眼,似笑非笑。 明明这个人嫉妒得都快冒火啦,嘴里的话和一举一动的细节,看起来还这么畏惧。 他的实力应该迈过了第一道门槛,拥有神通,传承度在五十左右,但也许不止,刚突破第二道门槛也有可能,而且必然将传承勾勒了三遍以上。 整个水院就算再弱,大夫子又不弱,那么以他的眼光,宁可不选大师兄,也不会让废物上位。 厉九川抽动一下鼻尖,自从拿到传承,他的五感和灵觉简直成倍暴涨,这些人的心事就像摆在眼前的美食一样,什么味道什么感觉,只需看一眼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这也是天赋带来的好处吧,亦或是得到帝种承认,改善体魄后衍生出的能力。 在大樂时自己从未得到玄冥的认可,也许无形中就错过了这样的好事,玄十一竟然从来没有告诉自己。 “到了。” 兰素拉开小楼的房门,里面窗明几净,飘散着淡雅的兰花香气。 “好像有人住在这里。”厉九川瞧着桌上未饮完的茶水,又看向后院里搭着衣服的躺椅。 “哦,没事,我很快就收拾完搬出去。”兰素谦和一笑,就像窗台上的君子兰般温雅。 厉九川却嗅到一股辛辣的嫉妒,张牙舞爪地充斥在周围的空气里。 他眉梢微扬,低声笑道:“这原来是师兄的屋子吗?难怪如此干净利落,灵源也浓郁非常,多谢师兄谦让,度殷却之不恭!” 话音刚落,辛辣味陡然浓烈起来,甚至让厉九川有种呛鼻的幻觉。 兰素却是温然道:“殷公子喜欢就好。” 他很快就收拾东西,不知搬去了哪里。 厉九川眯着眼睛目送他离开,心中的怪感再次升腾上来,明明这人实力不弱,为什么自己杀伍力勇时,他还一惊一乍,就算是宋一绍,实力也就是即将突破第二道门槛而已。 兰素说不定还能略胜他一筹,怎么连接个新人也不敢呢? 他内心的嫉妒和厌恶是如此的强烈,竟然表面上一点都看不出来,就像灵魂和本人割裂了似的。 总让人感觉,他是不是……有病啊? 厉九川摸着下巴,没等他想明白,外面就传来了脚步声。 来人穿着一身褐衫,神色恭敬,这倒是实实在在的,就像平日里吃的米饭,井口打出的凉水,虽不起眼,但用处大。 “公子,我回来了。”世童侧过身,露出背后两个仆役,“这是兰公子指派来打扫屋子的仆役,需要让他们来收拾吗?” “让他们回去,我很喜欢这屋子,不用收拾。” “是。” 世童劝离了仆役,将自己带来的衣衫被褥包裹,放进院子后面矮小的佣人房。 东西刚放完,他又来到厉九川面前,轻声道:“公子不放心他们,就让我来收拾屋子吧,大概需要两个时辰,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居所?” “你很聪明。”厉九川站起身,丢给他半包豆玉,“把这里用过的东西全都扔掉,找人买新的,一切从简即可,如果需要打点什么,尽管找我要遗玉。” “是,公子。” 世童低下头,手里的遗玉用来办置凡物简直绰绰有余,剩下的自己都能用来修炼,说明公子心思的细腻程度,远超那些世家子弟。 至少,那些人从不把仆役放在眼里,世童也是如此。 最新网址: 第三百一十六章 夺玉(一) 厉九川吩咐完,正要转身上楼,又顿住脚步。 “你叫什么名字?” 世童愣了一下,开口道:“世童无名无姓,公子唤我褐衣便是。” “善。” 楼上风景独好。 后院种着一颗偌大的香树,蓬勃的绿叶半遮屋檐,厉九川就躺在光影斑驳的枝丫下,能将整个水院尽收眼底。 远处还能瞧见不属于五德院的武场,外圆内方,像枚玉钱似的嵌在曜日府中间。 厉九川摸了摸胸口,这块皮肉明明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可解开金德敕封后,就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好像无数小针在扎。 方才打中兽铁衣时,金气对撞,一下子把藏在胸口的东西给激了出来。 黑身血刃的剑影化作一摸流光,加持在五指之上,刺破铁衣就像戳破草纸,那种无与伦比的锋锐感,简直让人快意到发狂! 不管谁拿到那样的神兵利器,都会忍不住切碎眼前所有的东西,肆意挥洒它的力量,可厉九川忍住了。 凡强大之物,必有代价。 没有弄清楚它出现的原因,厉九川不会轻易使用,否则正当关键之际,它突然消失,死的就不是敌人,而是自己了。 首先,此物必定是,祝氏监兵庄铸造的顶尖道兵之一,邪异嗜杀的血腥之剑。 其次,金德之气也许是激发它的关键,自己能否完全驾驭此物呢? 厉九川开始汲取天地中的金德灵源,但刚凝聚一点到指尖,就嗖地消失不见。 他垮着脸,又连着凝聚好几次,全都被某个帝种吞得干干净净,好像一个吝啬的小孩,半点也不肯分给别人。 厉九川只好低声道:“等秦赫送玉来就让你吃,这么点你拿去也没用啊!” 他再次尝试凝聚,果然就没有消失了。 拿着萤火虫般闪烁的灵源靠近胸口,厉九川陡然感到被烙铁烫了一下似的,皮肉传来一阵剧痛。 他拉开衣领看了看,仅剩的三道敕封下面多了一杆玄色血刃小剑,它看起来灰扑扑的,但给人一种朦胧的,可以拿出来的错觉。 厉九川尝试以意念驱使它,命之依附在自己的食指上。 下一刻,指尖的确出现一道漂亮的墨红弧刃,甚至连整个手掌的灵动程度都随之变得更快了。 厉九川抬指轻划过空气,顿时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空气中依然是安安静静,但吹来的风瞬间出现了断层,好像变成了两股,而最夸张的是,空中浮动的一点灵源,被切成了两半! 灵源被斩断了! 如果连灵源,连最基础的能量都能斩断,是不是……神灵也能斩断,神袛也能斩断,神位……? 但若以前世的观念来看,这斩断的究竟代表什么?灵源是分子层面的存在吗?难以定夺,毕竟斩断的过程没有出现更多能量的变化,当然也许是自己根本就看不见,也感受不到。… 厉九川忍不住抓起头皮,他无法以最透彻的方式看出这件事的本质,但也知道拥有极其强大的潜力。 这东西究竟是什么打造的?如此不可思议! 但他很快就丢掉了继续思考的能力,因为一股强烈的、渴望杀戮的欲望瞬间吞噬了他的内心,以至于他几乎要撞穿屋檐,以世童的血来洗刷自己难耐的欲望! 谷手掌下的瓦片被摁得粉碎,这股欲望之强烈,几乎让他感到痛苦! 厉九川一直僵持到小半个时辰之后,才堪堪缓过气来,浑身就像被暴雨打过,湿漉漉地滴落汗水。 好强烈的杀戮欲!难怪祝家对它如此忌讳。 可之前打伤宋一绍时,并未出现这种感觉,是因为已经杀死了一个人,等同于献祭了吗? 如果在战斗中的话,这点副作用不值一提,甚至还能加强自己的战斗力,但要是没杀死对手,或者杀得不够多,可能就难受了。 厉九川甩了下胳膊,指尖的弧刃悄然消失,他走到屋檐另一侧,直到看见后院中间一丈见方的小潭,然后纵身跃下。 噗通! 巨大的水声把褐衣惊了一跳,当他看见度殷泡在里面仰泳时,才出了一口气。 只是这位主子癖好有点奇怪,从房顶跳下去泡冷水,还不脱衣服……不过比起之前伺候的几个主子,已经要好上太多了,毕竟那些疯子可是吃人的呢。 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前庭突然来了一个打扮野蛮的女人,对着大门就是一通乱敲。 褐衣急急忙忙跑下楼,刚打开门,又忍不住要关上,被来人一把摁住。 “干什么,小兄弟!”秦赫瞪着眼睛,“哪有你这样待客的世童,还把贵客关门外?” “你……你没穿衣服。”褐衣神色郁闷,脸撇向别处。 “谁没穿衣服啦?!”秦赫险些气到炸开,“你简直跟那个熊……哼!一个德性!” “就穿个布,兽皮,光围了那几个地方,这能叫穿了衣服吗?”褐衣支支吾吾。 “闭嘴!老娘没空跟你掰扯。” 秦赫说着就要往里走,又被褐衣拦住。 “这位姐姐,我家主子正在沐浴,不能见客,有什么事告诉我便好。” “……沐浴?”秦赫气笑,“毛都没长全的小孩洗澡有什么打不了的……” “有什么事?” 一道清冷的声音打断二人对话,冷得就像刚从雪山上刚撬下来的冰块,吐字换气间都透着寒意。 厉九川披着一块白巾遮住大半身躯,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走了出来。 秦赫随即干笑一声,移开眼睛,这么小就长了一身腱子肉,长大了还得了? “度公子,我本来想今天就把遗玉给您送来,可是数量太大,怕半道被劫,我打算夜里子时送到府前,兽车进不了曜日府,所以需要您亲自去取。” 厉九川淡淡地应道,“哦,你听见什么风声了?” 秦赫无奈道:“这……一万枣玉在曜日府也算是大肥肉了,路上我还能用秦家的关系帮忙,可府里要是被这些公子哥们争抢,我一个都得罪不起。” “知道了。” 厉九川颔首道,“就子时送来吧,送到门前的时候,你要保证一颗都不能少。” 秦赫连连点头,“那是自然!” 。 第三百一十七章 夺玉(二) 武场里,来来往往的学子们窃窃私语。 “嗨,听说了吗?今天有个被认了亲的公子哥,得到了一大批遗玉,好像晚些时候就会送来。” “你是说度殷吧,他刚来府里就杀了金院的人,莫星环肯定放不过他,没咱们的份儿喽!” “怎么会!莫师兄为了打败柳崭,动用神通太多,今日要在大夫子那边除秽,伍师兄闭关去了,说是三天后比斗才会出来。” “哦,那咱们倒可以试试……” “岂止是试试,听说有整整一万枣玉呐!就算一盒百枚,也足足有一百盒啊!咱们联手不讨个十几盒回去,简直愧对都灵之子这么大方的名头啊!” “哈哈哈!” 交谈的两人相互拍着肩膀,仿佛只是在谈笑风生。 一个面无表情,发梢泛红的学子路过,却被其中一人忽然叫住。 “唉,祝家的小子,就是你,站住!听说度殷战三门后,都灵大人洗刷了祝家冤屈,那度殷岂不是你恩人?今晚你不得做他门前狗,保他的遗玉?” 祝槃瞪了二人一眼,随即有人戏谑笑道。 “瞧啊!家犬要咬人啦!” “哈哈哈哈!” “小盘子,听说祝家现在缺钱得紧,你是不是也打算去弄点遗玉?” “哎哟,怎么会呢?这样岂不是恩将仇报,畜牲不如?哈哈哈哈哈!” 两人笑得猖狂,祝槃只是脸色铁青地离开,半句话也不答。 他刚被送到曜日府不久,祝家就出了事,被督神府一查,不死也得脱层皮。 尽管隶属于老西金人一方的钟氏、泰氏、梁氏等家族,也都有帮忙出资来供养他在书府里的修行,但因为家族遭难,祝槃也受了不少排挤和羞辱。 更是在比斗中天天挨打,他总会遇上比自己技高一筹、修行得更久的学子,每次被打后就丢掉大半遗玉,偶尔有几次获胜,就会遭到更严酷的毒打,丢掉更多的遗玉。 这都修炼快一年了,他还没能突破第一道门槛,又被冠上了祝家废物之名。 然而就算心里再羞愤,再痛苦,祝槃也扛过来了,他也曾在不知多少个黑夜里埋怨自己那个灾星弟弟,要不是他,祝家怎么会受到这种冤枉! 但现在,他已经明白了很多,就算没有祝涅,脏水也迟早泼到自己身上。 那些人针对的就是西金最后的骨气和脊梁,西金人还没有倒!祝家也没有倒!他祝槃更不能倒! 他的天赋从来不弱,他会变强的,只要有机会,都是早晚的事! 祝槃回到自己矮小的居所,床榻上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瘦削女孩。 “槃哥,你回来了?”尽管小姑娘病怏怏的,眼睛却闪烁着湛湛蓝光。 “嗯。”祝槃掏出一把晶莹的遗玉,放在她枕边,“快修炼吧,小冰,你可一定要战胜那个传承!”… “槃哥……”小冰的眼神黯淡下来,“它,它真的很强,太强了,我能感觉到自己连让它认真的力量都没有。遗玉还是你用吧,不然那些坏蛋又来欺负你……要是我能战胜它就好了,这么强大的传承,肯定能打败那些人!” “不要瞎想。” 祝槃抬手去摸她的脑袋,他的眼瞳里早已没有了小时候的顽劣,一落千丈的地位和众人的羞辱并未让他失去尊严和理智,反而变得更加心向光明,充满正气。 谷“当初你对我伸出手的时候,就好像把我从肮脏的深渊里救了出来,现在给你的遗玉,也都是报恩。”祝槃轻叹,“尽管放心修炼吧,小冰,我会弄来更多遗玉。” “槃哥!”小冰一把拉住他,眼睛发红,连连摇头道,“你打不过他们的,那些遗玉不要也行,只要能活着就好了!” “想什么呢?” 祝槃笑得十分爽朗阳光。 “我只是去问一个新来的学子借一点遗玉,我能帮他干活,他肯定会借给我的。” …… 子时。 暗夜里总不时响起簌簌的怪声,仿佛有什么怪物隐藏于黑暗,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府门前传来踢踏踢踏的蹄声,拉车的马兽打个响鼻,车厢前的火把溅出火星。 有整整八个身材魁梧车夫依次从马车上跳下来,将车厢扶稳。 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一人高的青铜大箱子卸在原地,然后又驾起马兽,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曜日府外的林地里,墙根下,金柱上,树梢头,纷纷亮起各色诡异的眼睛。 他们就像饥饿难耐的野兽,试图抢夺这块肥肉,自四面八方缓缓围上前。 当第一只手碰到铜箱之际,周围的气氛骤然变得压迫十足,一场肆无忌惮的抢夺即将展开。 然而下一刻,那只手就被狠狠拍开,一个戴面具扎马尾的少年拦在车前,低声道,“东西的主人还没来,阁下为何非得取这不义之财?” “嘁!” 那人冷笑一声,“还以为是谁呢,祝槃,你以为你戴个面具扎个头发,大家就不认识了?装什么侠客义士?你还不是一样来了,难道没有打这些遗玉的主意吗?” “唉,郑翼兄,不要和他瞎扯了,这蠢才锚心的是孤先生的碑,自以为就是孤先生转世呢!” 话音落下,周围响起一片哄笑。 “孤丹青先生乃崇高之辈,能锚其魂骨,是我的幸事。在下只将先生视作我的榜样,从未以先生之名自居。”祝槃正声道。 孤丹青之碑在西金是赫赫有名的神物,传说众神混战,天地崩塌之际,有这样一位大先生为世人撑起一片天,死后遗骨化碑,就如同坠龙木一样经万载不朽,正气长存。 有人曾以此碑锚心,竟然勾动了碑中正气,自此修炼顺风顺水,极少为污秽所影响。 但并非所有的人都能以此碑锚心,神物有灵,心术不正之辈就无法激出其正气,而仅以碑体锚心就跟锚了一块坚硬的石头一样无用,只有锚其气,得魂骨,才被真正视为锚了孤丹青之碑,有除秽之神效。 再坚硬的石头,总有能打破它的东西,而孤丹青之碑里奇特的正气,才是能万世长存的不灭之物。 祝槃就是得其神髓之人。 那一夜风雨交加,他又因为比斗重伤,没有遗玉医治,还被百般羞辱污蔑,困顿绝望之际,几乎想溺死在书府外的一处野潭里。 在那里他遇见了小冰,才被拯救了一条性命,而孤丹青之碑也是小冰指引他前去锚心,从那以后,祝槃脑子里阴郁痛苦的想法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就是正直无邪,心向光明。 祝槃拔出府里的制式青铜剑,沉声道:“我知道你们脑子里的浊念受外物驱使,所以你们做出这等行径,我并不意外,但若要对他人之财动手,我亦会拔剑。” 。 第三百一十八章 夺玉(三)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最快更新!无广告! “你小子是不是疯了?啊?哈哈哈哈!忘了以前是怎么挨打,是怎么被我们断肢、开腹、割喉的了?” 郑翼怪笑起来,“你今天要是想变成跟这盒子里一样的东西,就用你的剑来砍我吧,来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屑地伸出手,砸向盛满遗玉的铜箱。 铮!寒芒闪过,一截断臂跌落在地。 祝槃的剑刃滴下成串的血珠,他眼神冷毅,透着某种坚定不移,“滚。” “你……”郑翼难以置信地伸出断臂,指着面前之人,“你竟敢动手?你竟然敢砍断我的胳膊……你找死!!!” 灰白的灵源像尘浪般炸开! 方才还人模人样的东西,突然生出满口利齿,长出兽毛尖爪,撕向面前的执剑之人。 他这一动手,仿佛惊起了嗜血的鸦群,所有暗中窥视的人全都扑向铜箱! 大片大片莹白、苍白、雪白、米白的灵源袭击而来,其中夹杂三分火色,星点绿光蓝芒,说明来的最多就是金院学子,其次是火院,木院,甚至水院也有人混在其中。 面对如此混杂的攻势,祝槃脑子已经转到了极限! 他先撞开郑翼,左肩被剜出一串血洞,长剑劈飞两道砸来的暗器,再扒住铜箱跳上顶端,将一个从树上跃下的家伙踹飞。 眼看有两个四肢着地的已经接近铜箱,祝槃硬吃了不知哪个火院学子的一击链锤,反手削掉三条半越线的胳膊。 “嗬!”他发出低咆,面孔狰狞地皱到一起,宛如一头恶狼。 原本只是红到发梢的头发顿时蓬松地披散,烈色如焰,满口獠牙外凸,双臂骤然变得宽大结实,五指弹出利爪,筋骨毕露。 一股怪异的暴躁感浮现在每个人的心底,似乎打起来的力量更大了,伤口也不疼了,看见什么都有种撕碎的欲望,哪怕一个眼神,一点飞屑,都能轻易激怒自己! 他们的目标也不再只是装满遗玉的箱子,周围的人都成了发泄的对象。 “区区劣等异种,能激发传承之力到这等程度,也不错了。” 一道刺耳的声音割裂战场,令人牙酸腿麻。 有人影从天而降,轰然砸落在铜箱之上,巨大的冲击力将祝槃震开三尺,连地面都被他挖出两排抓痕。 与此同时,外箱应声破裂,露出其内整整一百个石青色的木盒,每一盒里都有一百颗枣玉。 独属于遗玉的奇特芳香溢散开来,令夜色下的每一个人都吞了口唾沫。 这种诱惑,就好比饥饿之人嗅到烤得流油的肥鸡,骨子里对油脂的渴望已经足够令人疯狂,加上饥饿难耐的考验,更是能让这群恶兽把骨头碴子都吞进肚! 烟尘散尽,只见一个脑袋乱糟糟、额头顶着半尺独角的学子踩在所有遗玉木盒上。 他贪婪又小心地揭开其中一个盒子,青枣大小,码得整整齐齐的遗玉顿时露在所有人的面前! “吼!!!” 也不知人群里是谁发出一声咆哮,“饿狼”们同时飞扑上去,试图争抢到几盒遗玉。 “我说了要等到遗玉的主人来,都住手!!!” 祝槃怒吼,手中剑白得泛赤,简直像刚从熔炉里取出来,如同一道炽烈的光。 挥舞的瞬间,独角学子的五根指头便跌了下来,连同手腕也断成两截! “你——” 独角学子脑袋涨成紫色,眼珠几乎要脱眶而出,“我要吃了你!” 说着,他手掌飞速愈合,裹挟巨力砸向木盒,当场就要吞噬一批遗玉,借力杀死祝槃。 但随即,他眼前出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天地间的万物好像被熔炉炼化,一切都模糊得不成样子,既看不清又听不见,摸不着也嗅不到。 唯独一只丈高巨犬横立在面前,它满身毛发鲜艳如火,姿态和眼神都充斥着刚毅和决绝,仿佛为了守护什么,宁置之死地。 一圈泛灰的白芒自独角的眼中亮起,那巨犬陡然又变成祝槃的模样,他牙关紧咬,连腮帮都高高鼓起。 而周围的景象依旧看不清,冥冥中还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不杀了此人,他就永远也无法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独角愣了一瞬,又嘲笑道:“值得吗?拼上命守别人的东西?自己趁乱抢几盒遗玉够你一年用的了吧,要是死在这,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祝槃不答,他的身影一会清晰一会模糊,再出现时,额角已经渗血,似是被什么抓破了。 “了不起啊哈哈哈!”独角突然大笑起来,“你是刚刚才领悟的神通吧?以一人之力战数十倍的敌人,他们的传承度可都不比你低呢!” 说着,他浑身筋肉膨胀起来,超过一半的身躯被坚韧的兽毛覆盖,“这神通叫什么名字?它值得被我记住。” 能显化传承种超过一半,说明独角的传承度在五十之上,已踏破第二道门槛。 祝槃双手执剑,眼睛盯着地面,“。” 最忠诚的生灵,莫过于狗,祝槃的传承虽不是狗,但此时领悟的神通,却有着超越狗的忠诚。 言出必行,誓出必达,能让一定范围内所有敌人被困在只有祝槃自己的世界里,除非他死,或者誓言达成。 而每一个人都看似和他独处,一对一战斗,但祝槃其实是同时在和所有人战斗。 独角看见他身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实则是他在快速地出招,跟其他的敌人战斗。 一旦他在跟别人战斗时露出破绽被其他人攻击,所有的伤势都是实打实的。 也就是如果被三十个人一起打中,那他身上就会同时出现三十道伤,所以困住的敌人越少,对他才越有利。 但祝槃没得选。 他以誓言和承诺激发了神通,就得以誓言和承诺来结束,如若违背,今后心锚出现自秽,修为就将永远止步于此,再无寸进! 就说话的功夫,祝槃的身影又出现三次模糊,代表他对三个不同的敌人出了手,待稳定之际,他和独角狠狠撞在一起! 唰! 两人同时消失,伴随着偌大的音爆声炸响,战斗进入了转瞬即逝的白热化! 第三百一十九章 夺玉(四) 一道幽静的身影蹲伏在曜日府门前的金柱上。 这场争斗,他已经不知看了多久,似乎津津有味,却又不曾加入其中。 “一个、两个、三个……” 那身影抓着脑袋低声嚷嚷,“怎么才三个五十以上的?一万枣玉这么没吸引力?还是西金无人,曜日府没救啦?” “不会吧……”他眼珠里泛着墨蓝色的幽光,四处打量,“就算有事,也不可能都有事,夫子根本没见着几个,体兵居然无人知晓,是水院太无能,还是境界未到的就不准接触?” 厉九川收回眼神,他什么也没找着。 按理说爆发这样的战斗,好歹也有夫子在旁边看着吧?没人阻止不说,水位大夫子就接了自己一程,到现在也没喊他去正式拜见,这又算什么意思…… 不过,这阔别一载的“好哥哥”,现在也成熟得多了,知道帮“弟弟”保护东西,很有眼力嘛。 此刻,一明两暗,三个第二门槛的学子同时爆发,瞬间将祝槃重伤,厉九川瞧见这一幕,悄无声息地顺着柱子溜下去。 而他不知道的是,百里之外那形如王座的九座塔楼最高处,一群德高望重的先生们正盯着他看。 “我就说他脑子好使,偷偷摸摸蹲在那找咱们呢!”一个身穿白袍,胸前绣赤色火纹的夫子大笑道。 他身旁一个穿青袍的老头嘟嚷起来,“为人阴险,品性有缺。” “这也算阴险?你老儿掺杂太多私心,是不给人活路啊!”水位大夫子皮笑肉不笑,“才拿到传承就被金院的堵门口教训,要不是有点能耐,恐怕今天都不能全手全脚地回去,现在又派这么多人来抢他的东西,要我看啊……” “要我看,他大可以全杀了。” 这次开口之人竟然是一帮老头里的一个年轻人,他身披金缕大氅,穿着曜日正服,眼若寒锋,剑眉入鬓,一副俊朗的好样貌。 火木水土四位大夫子全是老朽,唯独金位大夫子是个风华正茂的壮年之人。 “咳咳。”穿棕袍的老夫子干咳道,“全杀了……此话是否有所不妥?” “有什么不妥?”金位大夫子面若寒霜,“一群废物吃的多干的少,连抢个东西都能耽误这么久,反正他们也不足曜日府的十之一二,除了拿来给别人练手,还能有什么用?练手,不就是用来杀的吗?” “梅曲崖。” 一道朗润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青玉环珮叮咚作响。 身材高大伟岸的虎都掌权者,单手搭在金位大夫子肩头,微微笑道:“今日有什么事不顺心,扰到了我的得力臣子?” 梅曲崖顿时垂落视线,不去看都灵耳边坠着的玉环,所有的传承中只有正仙身在神位,才会佩玉鸣环,身披绸彩,着铜饰祭器。 上次大人出关,耳朵上还没有这东西,如今应该是去彼岸亲自杀掉了在位神灵,自身坐上神位,成就不朽的一员了。… 不朽……神……多么令人渴望。 若非帝君不在位,西金理应是中土之下最强盛之地了。 “大人恕罪,我只是不明白度殷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需要五院夫子同观……” “同观?不不不,曲崖,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度长青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发出嘭嘭的脆响,连塔楼都好像晃了晃。 “我是要你们仔细看看这个孩子,看着他,记住他,今后给我拿命去保护他。” 他宛如太阳般炽烈的龙目扫过众人,“明白了吗?” 梅曲崖张了张嘴,许久没缓过神。 “无论别人怎么说,你们都得记住,度殷是我最宠溺的孩子,是我凡妻唯一的子嗣。 大夫人也好,督神府也罢,我不希望看见任何一个西金人针对他。 当然,如果是小孩子们的玩闹,就不必这么紧张了。” …… 谷/span…… 祝槃又一次尝到了筋断骨折的痛楚。 对手的肉身坚硬宛如铁山,灵源污秽瞬间冲破了自己的阻挡,险些动摇根基。 而当他勉力击退独角,还没来得及恢复伤势,背后突然风声大作,一柄弯钩重刀瞬间击中他腰腹! 祝槃发出一声惨叫,第二股污秽灵源顺着他后背蔓延而上,两面夹击之下,他的神智瞬间被冲进污秽幻觉。 只见两匹高大的马形巨兽朝他冲来,它们皆长有独角,一者白身黑尾,掌若虎豹,一者赤尾火鬃,蹄踏红霞。 而祝槃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条红毛大犬,虽身形不小,但在两匹巨兽面前还没它们腿高。 黑尾的巨马冲来,坚硬的长角撞得他筋断骨折,赤尾巨马趁机蹄踏犬背,剧痛贯穿骨髓,红犬伏地悲嚎。 祝槃在这苦痛中反复挣扎,不得解脱之际,青蒙蒙的天空中忽然出现一座比山还宏伟的石碑! 碑身裹挟无尽朱青之气,轰然砸落,骤然将两匹巨兽砸得烟消云散! 祝槃猛地睁开眼睛,他才借着心锚摆脱污秽,就看见又一人手持链锤,狠狠砸向自己胸膛! 他怒吼一声,竭尽全力将灵源汇聚在胸前以及双臂,尽管骨骼已经在灵源加持下变得很坚硬宽大,但仍然被链锤砸得粉碎! 这人故意隐藏了实力! 之前硬抗他链锤时,分明没有这样夸张的力量! 但……那又如何呢…… 祝槃胸膛惨淡地起伏,血沫不住地往嘴外溢。# 他再也起不来了。 动手的三人对视一眼,分别走向不同方向,准备享受这胜利的果实。 他们传承度都已经突破五十,属于第二门槛的传承者,剩下的人不敢轻易与之争锋,只祈求着能吃点残羹剩饭。 混战中的郑翼挨了不少疯子们的打,又见夺玉无望,愤然走到祝槃面前,一脚踩碎其腿骨,反复碾压。 虽然祝槃已是几乎没气了,但还有人也加入这凌虐之中,试图出一口恶气。 要不是他,大家早就抢起来了,装什么光明伟岸,害得自己拿不到遗玉! “哼,一群蠹虫。” 独角学子蔑然地骂了一句,抬手拉起木盒盖子。 另一个气势没他那么凶恶,但头顶也生角的学子捏着一颗枣玉道:“杜仲兄实力雄厚,前途无量,不必搭理那些废物。” 杜仲摇摇头,“你们火院什么都不行,就拍马屁是一流的。” “您这话说得就不对了。” 使链锤的学子双手捧着一把遗玉,腋下还有两只畸形的小手拿着自己的武器,他嘴角流出涎水,脸上全是神经质的狂笑,“过了今日,我们火院兴许就不弱了啊。” 说着,他就要把脑袋埋进遗玉堆里,眼角余光却见杜仲两人震惊又戒备地看着自己。 “怎么……” 他张了张嘴,突然发现自己胸膛上多了一只手! 那手里捏着一颗砰砰跳动的事物,有人凑到自己耳边呼气。 “臭虫,谁让你碰我的遗玉了?!” 。 第三百二十章 夺玉(五) 厉九川微微眯着眼睛,墨蓝色的瞳光衬得他宛如阴鸷的夜鸮。 他收回手,掌心的事物化作灰烬。 使链锤的学子疯了似的吞吃遗玉,试图以灵源愈合自己的创伤。 哪怕胸膛已经开始溃烂,冒出一缕缕的黑烟,吃下去的遗玉已经不能化为灵源,他依然试图将嘴里每一颗遗玉都咽下去,喉咙鼓胀到数倍大,好像一头不知饥饱野兽。 “真是贪婪啊,让我想到什么……”厉九川五指顺着头皮插进发丝里,眼里露出回忆之色,“哦,玉城,石奴……。” 他又想起满城扑来的刑天秽种,衣袖外的浩瀚雷霆,想起石大恐惧又扭曲的脸,和蛟龙池那让人疼得钻心的酸液。 猛地捏碎链锤学子的头颅,厉九川面无表情地瞧向杜仲,“金院的夫子没有教你廉耻?偷别人东西是要——杀头的!”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消失在原地,而杜仲脸上陡然迎来一股劲风。 后者当即爆喝一声,显化如虎似豹的双掌,和冲来之人狠狠对了上去! 然而令杜仲不解的是,这厮气势凶险阴戾,但实力却不怎么样。 拳掌触碰之际,他就听见对方骨头碎裂的声音,度殷被瞬间轰飞回去,砸塌大半盛放遗玉的木盒。 “我还以为你是个什么厉害货色……”杜仲刚冷笑起来,又听见风中传来气流卷动的怪声。 嘶———— 裸露出来的遗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原本应该四处溢散的灵源却一丝都没有出现。 甚至地上碎裂的枯叶和沙石都在卷动,隐约形成一道庞大的漩涡,但偏偏就是看不见半点灵源的迹象! “嘶——哈!” 长长的吸气声戛然而止,半瘫在遗玉箱子里的度殷突然起身,他眼里盈满墨蓝色的光辉,简直比天上的皓月还要明亮,灼灼逼人。 大量水德灵源充盈在他体内,以至于皮肤表面都泛起蛛网般密密麻麻的荧光,好像下一刻,这个人就要被急剧膨胀的灵源给撑爆了! “你疯了!”杜仲大叫一声,连同周围的人全都朝远处扑去。 然而预想中混沌的灵源爆炸并未出现,反倒是度殷完好无损地站在众多箱子上。 他高举双臂,仿佛在迎接看不见的虚无。 一,五,十,二十,三十…… 冥想中,属于的图腾像被灵源点燃的枯树,轰然烧灼到底,一举逼近第一道传承门槛! 然而他刚刚至少吞噬了有五百枚枣玉,消耗的不过三百,脚下还有接近九千五百枚枣玉! 眼看澎湃的灵源即将燃烧他的血肉,冲破他体表,厉九川立即勾动灵源进行第二遍描绘。 幸亏来之前,曜云讲过有关多次勾勒的事,否则就太浪费了。 他眼神扫过杜仲那张恼羞成怒的脸,又落到另一个长角学子身上。… 这人竟不怕死地没有躲避,反而抱其数十盒遗玉,偷偷摸摸往曜日府里跑! 只要进了火院,谁还能拦得住自己? 胡狄武这般想着,脚步跑得更快了。 他不敢学度殷这个疯子,利用战斗来迫使传承勾勒,虽然消化灵源的速度够快,但绝对会自秽! 不出三天,曜日府就又要多出来一个贪心的秽种了! 胡狄武心中大骂度殷的愚蠢,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冷喝。 “混账!” 厉九川气笑,他身影好似鬼魅,充沛的灵源不仅让他几乎炸裂,还令他的速度和力量暴涨到十倍以上! 但以杜仲等人的眼光看来,他就是在作死,而且是恨不得自己死快点! 胡狄武只觉得眼前一花,那张已经被灵源烧灼如鬼的脸就惊了他一跳,连遗玉盒都掉了两个。 “偷我的东西?!”“鬼脸”发出沙哑的嘶声。 受惊的胡狄武猛地大喊,“神通!” 夜色里,一匹赤鬃巨马腾然举蹄,无尽火色自蹄下陡升,熊熊烈火灼向厉九川,似是要把他焚燃成烬! 然而后者不闪不避,双臂一挥就仿佛掀起波涛巨浪! 深沉的蓝与炽烈的红对撞,当场掀起漫天白汽,巨量的热力将二人包裹,一道凄厉的惨叫从白雾中传出,哀声简直扯人心弦,众皆悸动。 此时,郑翼等数人趁机摸到箱子附近,手刚搭上盒盖,就见有人影摇摇晃晃从白雾里走出。 他浑身上下没半点好肉,如同被滚水泼了成百上千次,裸露的肌体骨肉都冒出白烟,散发出一股煮熟的味道。 但墨蓝的光芒闪过,被烫熟的烂肉断筋尽数脱落,粉嫩的血肉皮肤迅速长出,眨眼间就恢复了少年郎的模样。 恐怖的伤势不仅替他消耗了吃不完的灵源,还逼得反复勾勒,吞尽了胡狄武偷走的遗玉。 至此,到传承度三十的图腾已经被勾勒六次有余,厉九川的实力成倍暴增,被海量灵源暂时冲上去的力量几乎没有下降就完成了固定! 这是非人的成长速度,哪怕是远处塔楼上观战的夫子们,也不曾见过这样夸张的速度,和如此疯狂的人! 厉九川抬起手腕,两指放松地虚点郑翼,宛如毒蛇冷戾的眼睛,“给我放下。” 谷/span后者吞了口唾沫,只见度殷身后被“煮”过的空地上,躺着一具皮翻肉烂的骷髅,正冒出黑烟。 胡狄武好歹也是第二门槛的传承者,连他都被煮死了,度殷竟然还能活着,这家伙到底是有多皮厚啊!! 郑翼听见胸膛里砰砰直跳,他既恐惧,又舍不得到手的遗玉,哪怕现在就吞噬,他也没把握立即消化,顿时左右为难起来。 而他周围的“同伴”都松开手,有甚者已经开始往回跑,打算放弃这次夺玉了。 见郑翼还在犹豫,厉九川两指浮现一抹黑赤弧光。… “结束了。”他狞笑。 “神通!” 伴随着一道怒喝声,厉九川瞬间被横撞出去! 数十棵一人合抱的树木被撞得崩分离析,杜仲此刻已经失去了大半人形,就像一头长着虎豹利爪的白马,颅顶尖锐的独角将厉九川钉死在曜日府的墙壁上! “咳……咳咳!” 血点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掉进杜仲的眼睛,染得一片猩红。 他看见独角自对方腰身贯穿脊骨,水德灵源拼命地愈合伤势,可自驳角传递而来的污秽让新长的血肉反复溃烂,血流不止。 的特别在于能将灵源汇聚在长角上,其凝炼可以超越自身境界,达到第三门槛的程度。 传承者每突破一个境界,灵源就会有质的改变,第三门槛,也就是传承度八十以后的灵源对其他境界的灵源来说,是碾压性的力量。 杜仲曾经凭借这一招打败不知道多少同阶传承者,他有这个自信让度殷死在这里,以洗刷此子戏弄自己的屈辱! 厉九川用手背擦过嘴角血色,他的眼睛依然盯着疯狂往怀里搂遗玉,还大口吞噬的郑翼。 “好,很好……” 他一手托住腹部的驳角,一手拍了拍杜仲的脑袋,五指分开,紧摁在他头皮上。 “你们金院很团结,有你这样舍生取义的人,我打算为……咳咳,为金院送上一份大礼。” “你真是疯了。” 杜仲冷笑一声,驳角开始生出肉红色的倒刺,钻向敌人躯壳的各个角落,将要把他从内到外,撕成碎片! 但紧接着,他眼角瞥见一抹黑赤的弧光。 冰冷的触感骤然深入脑髓,仿佛无数把刀剑扎进头颅! 杜仲的眼睛逐渐失去光亮,他此刻才明白,雾汽中的胡狄武并非死于烫伤,而是死于这种,可以无视防御,至锋至强的道兵! 他缓缓躺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度殷伤势愈合,胸口皮肉上浮现一把黑身红刃的小剑纹路。 这是什么道兵…… 真强…… 真锋利啊…… …… 厉九川甩掉五指上沾染的血浆,抬了抬手,试图遮住胸口的三种敕封和刻血的纹样,但他很快就放弃了。 衣服早就在灵源动荡中化成灰了,不过被人看见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全杀掉就是了。 只是他并不知道,远处塔楼上夫子们的眼神有多么复杂。 毕竟明面上,度殷只是水德天罪。 “都……都灵大人。” 土位大夫子干咳两声,“这个,这个孩子似乎并非您的……咳咳咳。” 大夫子话还没说完,就像真的呛到了似的,他大声咳嗽起来,立马背过身去喝水。 然而梅曲崖就像完全没感觉到虎都掌权者的不满,也开口道,“他身上怎么还有三个敕封?五德敕封?我记得祝家有个小子……咳咳,大人……咳咳咳!” “大人!咳!”梅曲崖瞪着眼珠,脖子梗得通红,“我知道……咳咳,他就是你,是你儿子!” 话音刚落,梅曲崖就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好像终于活了过来。 剩下三位大夫子顿时噤若寒蝉,权当什么都没看见。 “你知道就好。”度长青满意地点头,“我家小子连个遮身的衣服都没有,听说梅家道兵向来专攻袍服,曲崖你回头给他送一件吧。” “是……大人。” 梅曲崖喘了口气,耳朵都涨得发红。 他郁闷至极,还想说些什么,见度长青没有再动手的意思,方才开口。 “大人,这事要告诉祝家吗?” “不用,我儿子的事,为什么要告诉别人?” 梅曲崖嘴角嚅嗫了一下,神情怪异地点头,“……是。”。 第三百二十一章 夺玉(完) 看着那些四处乱窜,抱着自己遗玉逃跑的鼠辈们,厉九川以手为剑,每一记黑红色的弧光亮起,就有人无声扑倒在地。 他此刻的传承度已经达到了瓶颈,前三十个传承度的被勾勒了整整十次! 单纯的出手一击,就能堪比突破第二门槛的传承者!再添上刻血的加持,杀起这些小鱼小虾,比踩死蚂蚁还要简单。 一番屠戮下来,遗玉不减反增,都被厉九川堆在一起。 他脚边还躺着快死的祝槃,和被折断四肢的郑翼。 为了避免郑翼借助灵源愈合得太快,厉九川不得不踩在他腿上,时而给他脊骨来上一脚。 反观祝槃,厉九川直接给他丢了一盒遗玉,“自己吃。” 祝槃小心翼翼地吞噬了一颗枣玉,恢复伤势,然后抱着木盒有些不知所措。 遗玉的主人竟然没有传承度,甚至刚拿到传承,打了一架,就变成跟自己一样境界的传承者了! 和他比起来,自己简直弱得说不出口,连他认为自己一定会变强的信念,都受到了莫大的打击。 什么是天才?以弱胜强,覆灭全敌的才叫天才!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强者啊! 何况他根本没有帮上什么忙,既守不住东西,又被打得很惨。 祝槃抱着九十九颗枣玉,正羞愧地想还给那个人,却看见了目瞪口呆的一幕。 度殷正蹲在地上,把晶莹剔透的枣玉往郑翼嘴里塞。 一颗接一颗,好像不要钱似的,直到对方肚子高高隆起,连喉咙里都鼓鼓囊囊的。 他拎着郑翼头发晃了晃,就好像拎着装满遗玉的人皮口袋。 “满了。” 厉九川嘟哝着站起身,却见祝槃震惊地盯着自己胸膛,于是抬手给他脑袋一巴掌。 “看什么看,还不快滚回去!” 说完,他抬脚踢散所有的木盒,露出剩下六千多枚枣玉,眨眼功夫,所有的木盒全都变得空空如也,半点残渣也没留下来。 冥想中,白帝图腾闪过一抹微光,这六千枣玉丢进帝种,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 厉九川拎着“人皮口袋”往曜日府里走,留在身后的祝槃突然大喊出声。 “祝涅!” 然而前者脚步未停,很快就消失在重重楼阁之间,只剩祝槃难以置信地站着,失魂落魄。 祝氏道兵刻血剑,三方敕封,蛟龙池水德神灵死,斗场金德神灵死!天底下除了祝涅,还有谁会有五德敕封,还有谁会有刻血剑?! 祝槃只觉得有股辛辣的烈火在五腑六脏中燃烧,几乎要把镇压在心中的石碑都烧穿了! 同样是祝氏之子,凭什么就他强到这种地步!凭什么他出生就能打得自己毫无还手之力,凭什么整个祝氏的溺爱都集他一身?!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这一刻,祝槃心中消失多时的阴暗似乎全都回来了!… 兄弟之间强烈的嫉妒瞬间将他拽回深渊,过去一年的日日夜夜里,那些受辱挨打的画面,都疯了似的翻滚在脑海里,祝槃痛苦地蜷缩身体,双手抠抓泥土,发出凄厉的咆哮! …… 梅曲崖皱着眉毛,他双手抓住栏杆,几乎要直接冲回金院,看看那个小混蛋想干什么了! 但背后那道烫人的视线,让梅曲崖遏制了冲动,于是他转而问道。 “大人,那似乎是祝家长子,自从祝氏被关押以来,他受了不少欺负,但还锚心了孤丹青之碑,天赋也算不错的,您觉得怎么样?” “不如我儿子。” “……我看他似乎心锚不稳,万一抗不过去,祝家主脉唯一的子嗣就没了,不如我收他为徒如何?” “随意,就算你收他为徒,也不如我儿子。” “……” 都灵大人真是……梅曲崖很难找到合适的词形容,但得到许可的他一刻也不想再停留在此地,当即就卷起一阵风消失不见。 土位大夫子默默放下茶杯,里面落了灰,再喝下去就有辱斯文了。 “大人。”水位大夫子上前一步,“请准许我回曜日府。” “为何?” “金位大夫子收徒是假,准备对度殷下手是真,我需谨遵大人之命,庇佑此子。” 谷“无妨,我准他收徒,没说准他进府。” 曜云看着在府外徘徊,却始终不敢进去的梅曲崖,顿时充满了同情。 …… “啊……” 祝槃发出一声长嘶,他脸上全是高高鼓起的血管,浑身痉挛。 阴暗卑劣的情绪和石碑充满正气的理念撕裂了他的心! 如果不同的灵源对彼此来说是污秽,那么与心锚不同的情绪和理念也是污秽,尤其是祝槃这种,以情锚心的异类。 但原本他应该是最不容易出现动摇的,心锚最稳定的人。 因为以情锚心,对传承者的影响极强,几乎会让他变成另一个人,从特殊的极端角度避免了污秽。 祝槃没有能和孤丹青之碑抗衡的性情,所以就被变成了一个正气君子。 换种说法,即被心锚“污秽”,成为心锚寄生的人。 既然已经被污秽,就很难再被污秽,这便是孤丹青之碑能替宿主抗衡污秽的原因。 可猜到度殷身份的那一刻,祝槃只觉得天崩地裂! 自己最厌恶最恨的人,竟然就是刚刚最倾佩最仰慕的强者! 反胃感恶心得他几乎作呕,比被郑翼的灵源污秽还要难受。 自己辛苦修炼的时候,他在母亲怀里撒娇,自己在府里挨打的时候,他在蛟龙池受一群人追捧,自己快要死的时候,他竟然出来装英雄! 明明我才是……明明我才是,我才应该是被称为英雄的那个人!我才是最正义的人!我才是天地间的领袖,受万人敬仰! 他就应该去死!!!… “啊!” 祝槃再次发出痛苦的低吼,嘴里泛起一股铁锈味,冷汗顺着他的脸颊滚落,濡湿大片地面。 恍惚间,他看见一双长靴在面前来回踱步,扰得他烦乱不堪,杀心暴起。 就在祝槃即将要对无辜之人出手之际,一道冷酷且锋锐的声音突兀响起,径直切到他心底里去! “你当真要动手?” “……” “一旦动手必将传承自秽,万劫不复!孤丹青之碑的反噬,可不是说着玩的。” “……”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受到心锚反噬吗?因为你根本就不是个正人君子!虽然不知道是哪位大家指点你去锚心,但显然选错了对象。” “……” “不过,这并不影响什么。拜我为师,就交给你解决一切的法子。” 听到这里,祝槃艰难地抬起头,随即震惊地瞪大了眼睛,“院……院主大人?” 他正要做出抉择,却见这位名声赫赫的大人突然狠狠跺脚,大骂一句小兔崽子,就瞬间消失了身影。 祝槃愣在原地,半晌,他才浑身冰冷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往府里走。 …… 厉九川往胸膛擦了把灰,就拎着郑翼大摇大摆地往金院去。 偌大院落里静悄悄的,似乎连个活人都没有,但他依然能感受到数道视线盯在自己身上。 “大晚上的,还不睡觉,当罚。” 厉九川笑了笑,他抓紧郑翼的头发,将之拎起来抡圆了。 风声呜呜作响,厉九川调整方向,甩手把他丢向视线最密集的屋舍,彻底脱手之前,还不忘了往他身上注入最后一股灵源。 “下辈子多吃点。” 轰!!! 天地间爆开一朵蘑菇云。 。 第三百二十二章 哥哥,大水来了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最快更新!无广告! 一股混沌暴躁的灵源波动瞬间溢散开来,金德院里响起一声大吼。 “快跑!!!” 轰!!!海量的污秽爆开,磅礴的气浪升腾而起。 “造反了?!” 伴随着怒喝,一道身影瞬间出现在蘑菇云之前,他五指虚抓,一杆龙首吞刃长枪徐徐浮现,划破云气。 厉九川只觉得皮肉一阵发紧,漫天喷薄的尘浪和污秽都开始疯狂倒退,仿佛那杆枪的枪尖就是黑洞,将所有溢散的污秽都尽数吞噬! 大能!境界应该在体兵之上。 厉九川咂吧咂吧嘴,转身就跑。 “小混账!你给我站住!”金位大夫子还在后面痛骂,却腾不出手去抓。 厉九川跑得更快了,但还没进自己的独居就看见水位大夫子曜云默默地站在门前,褐衣更是乖乖侯在一旁。 “啊呀,大夫子,您怎么半夜来了,晚上不歇息吗?”厉九川明知故问,好像完全没看见天空中怒吼的梅曲崖似的。 曜云微微低头,“殷公子,府主大人在里面等您。” 厉九川蹙眉沉思片刻,“炸了金德院要赔钱么?” “……不必,府主向来不计较外物。” “那就好。” 厉九川也不紧张,只是随意地推开房门,便从窗户瞧见有人正躺在自己后院的椅子上。 躺椅对厉九川来说很宽大,但那人只是堪堪能挤下,嵌金着珠的袍服散落在外,几乎要触到地面,染坏那纯白的衣衫了。 那人冲他招招手,耳边玉环微微晃动,青铜肩饰繁复华丽,配上那双炽亮的龙瞳,威严又神秘。 厉九川好奇地上前,“都灵大人兼任府主吗?” 度长青低笑一声,“我的好少君,曜日府就是我建立的,日后出来的人才也都为我,为西金效力,所以我自然是府主。” “少君?” “哈哈,等您登临帝位,就是帝君了。” 厉九川并不奇怪这位西金最高掌权者知道自己的身份,毕竟在斗场时他就已经猜到了。 “府主大人不心动吗?” “心动什么?” “帝种。” 度长青摸着下巴,微笑摇头,“太晚了,对我来说,已经太晚了。” 厉九川随即明悟道:“你已经不能改换传承了?” “差不多吧。” “那你的手下呢?” “我会叫他们克制欲望,少君,人活着是不能一帆风顺的,想必您也深知此理。” “是,所以在我拥有足够的力量之前,大抵是不能暴露身份的吧?” “不错,度殷,你就是我最好的孩子。” 两人对视,各自心中都十分满意。 厉九川需要继续遮掩自己的身份,当然他也随时能成为祝涅,双重保险,更加安全。 度长青需要一位帝君,哪怕只是幼崽,也能让西金有足够的底气。而恶趣味地认他为子嗣,也是为了给这位少君保驾护航罢了。 “那么,府主大人还有别的事吗?” 厉九川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眼底的逐客之意已经十分明显。 这小子倒是一点都不怕自己,度长青多少有些无奈,就像看见了蜷起身的刺猬,让人无从下口。 但少君保持这样的警惕,不轻易相信任何人,还是一件好事。 度长青站起身,想拍拍孩童的脑袋,却被躲了过去,只好微笑道,“尽快锚心。” 说完,他便消失不见,而门口的水位大夫子顿时松了口气。 锚心…… 厉九川微微皱眉,给自己凭空捏造一个弱点这种事,他极其抗拒。 但都灵发话,必有缘由,恐怕自己已经出现了传承不稳的征兆,却并未察觉。 一日得传承,次日就冲上第一道门槛,如此夸张的修炼速度必然存在风险,可他为什么还感觉非常好,似乎状态极佳? 要不然等明天去找人打一架,看看问题在哪? 厉九川又走出独居,只见水位大夫子还在遥望西边院落,他果然还没有离开。 “云夫子。”厉九川行礼。 “何事?”曜云眼神忧虑,并未回头去看他。 “府中比斗可是在三日后就有?” “三日后不是院内小比,已经轮到三月之期的府战,不过你把金院给炸了,大抵是要多等上几天。” 说到“炸了”两个字时,曜云的语气很特别。 “呃……咳咳,夫子在看什么?”厉九川眼神飘忽,言左右而顾其他。 “看金位大夫子,曜兵梅曲崖。”曜云忍不住抓了把胡子,“虽然他抵挡了大部分污秽,但还是对金院学子有所影响,最近两日可能柏室要人满为患了,五帝殿也许都会打开,剥落两个传承……啊呀!” 谷“怎么了?”厉九川东张西望。 “梅夫子他果然往水院来了!” 大夫子急急忙忙拉住厉九川,“快快!咱们躲到火院去!” 半个时辰后。 百年来都放任学子厮杀的曜日府颁布了一条禁令。 禁止以学子为武器袭击别院。 …… …… 祝槃推开小屋矮门。 他满身脏污,形容狼狈,刚长好的腿还难以发力,走动时一瘸一拐。 床榻上的小姑娘正望着窗外,半空中怒吼的金位大夫子很难不引人注意。 “小冰。”祝槃斜靠着墙壁,将一只石青色的木盒掏出来,“我拿到了。” “槃哥哥,你受伤了……” 小冰仔细地看着他,这个孩子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灰暗,他的痛苦和挣扎都写在眉间。 “没事。” 祝槃低着头,他连半点笑意也装不出来,只是胸腔里空空的,似乎有什么化作了灰烬。 两人陷入沉默,连身旁的空气都仿佛成了与世隔绝的墙,外面的动荡再大,也不能在这里掀起波澜。 小冰知道,孤丹青之碑还未真正镇落在祝槃心底,就已经遍布裂纹,濒临崩溃了。 她已经无法遵守族人的嘱托,再将这正气一道传承下去,她就要死了,也许是今晚。 孤丹青先生有多么持正不阿,被反噬的人就有多么阴暗险恶,尤其是相性不合还强锚此碑。 以心锚扭转其本性,终究不是真正的他啊…… 虽然祝槃压抑的执念她从未看懂,但十个传承者的执念,有九个都和力量有关,只要能变得强大,他们什么都能做出来。 自己身上意外得来的传承位列,同阶传承中也是顶尖存在,为了力量,祝槃早晚会做出决定,毕竟自己根本压制不住这个传承。 但如此一来,祝槃的心锚必将尽数崩裂,连原本的自我都难以找回,然后变成一只仅存欲望的怪物。 所以,不能让祝槃自己动手。 要在符合丹心碑的意境之下,把传承给他,扶正他崩坏的心,兴许还有一线希望。 小冰又回头看向窗外,“槃哥哥,我今晚卜卦了。” “哦,是什么卦?” “上上大吉。” 祝槃缓缓抬起头,神色牵强笑道,“何解?” 小冰不答微笑,只是冲他招手,示意靠近些。 祝槃挪到她身边,他胸膛起伏得异常,贴在身后的那只手紧攥成拳。 为了报答这份恩情,他的传承度已经很久没涨过了,哪怕知道比斗有人在刻意针对自己,他依然会参加。 因为只有打,才能胜,胜了就有遗玉,输了,也不过是一顿折磨。 他就是这样才变得越来越弱,小冰却始终没能降伏那个传承。 如果自己不用帮她,一定已经踏破第一道门槛了吧,再加今晚得到的这些遗玉,第二门槛也能突破! 如果自己传承度能上去,比斗也会赢得更多吧,赢得更多,就会更强,他可是天生圆满资质!虽然不能直接感应灵源,也胜过大多数人了,但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都是……都是她吗?都是因为她吗?! 不…… 如果没有小冰,他可能已经选择了死亡。 可是,可是如果她得到的那个传承属于自己…… 传承,就算祝氏如日中天,正仙种也并非唾手可得,家里为他准备的传承顶多只到上等之,就算有正仙种,肯定也会被拿给祝涅,而不是自己! 就因为祝涅先天不足,所以才能享受无止尽的溺爱吗?! 同样是兄弟,凭什么他那么强!肯定是爹娘偏心,给了他那么多好东西,而我,什么都没有! 祝槃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愤怒如火熊熊燃烧,过去承受的苦难都成了嘲笑他的罪证,将他的心煎熬至死! 如果没有祝涅,祝氏就不会出事,他还是那个名门望族子弟,受人追捧!如果不需要救治小冰,他一定能凭借自己的天赋成为强者,把那些欺辱自己的人踩在脚下!如果那个距离自己仅有一尺之遥的传承,那个传承属于自己…… 他早晚也会变得比祝涅更强!更伟大! 祝槃啊,祝槃,你已经错过两次重要的时机了,如今你还要再错过吗? 就这么日复一日地被拖累下去?!到死也翻不了身?!! 他攥紧拳头,脸颊鼓起青筋。 此刻,小冰低柔的声音传进他的耳里。 “哥哥,大水来了。” 她曾经乌黑澄澈的眼睛里,是滔天巨浪! 第三百二十三章 心锚之异(一)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最快更新!无广告! “你在干什么?!” 锋锐的声音饱含愠怒,梅曲崖冰冷的眸子几乎能将人千刀万剐! 祝槃呆滞地看着满手灰烬,脸侧沾染的血迹尚未完全消散。 “我……我没有,我没有杀她,夫子,我没有杀她!她,她被污秽了,已经不是人了啊夫子!我没有杀她!” 他狂乱地大叫起来,试图抓住梅曲崖的衣袖向他解释,“她已经污秽了!她要吃我!她压不住那个传承……” 啪! 一记耳光让祝槃瞬间清醒。 梅曲崖怒声道:“我还以为你是个可造之材,你看看你都干了什么?!” 祝槃被扇飞出去,脸颊鼓起老高,他趴在地上,神情惶惑,“我……我……” “你竟然勾勒了水德传承!还怎么进金院?!” 梅曲崖摊开手,掌心蜷着一只指头大的赤色小犬,“你以为祝家给不起金德正仙吗?异种跳正仙是最好的路!你出身金德世家根本不适合水德,何况就你一个金德子嗣,祝家的难道还能留给外人?!” “蠢货!蠢货!!!” 梅曲崖今晚接连被气了数次,指着祝槃的手都在发抖,“虽强,可已经被水德除名了啊!神位不在,帝判忤逆,你今后再想换金德正仙种,势必被排斥在外,一辈子都是水德种属,不得翻身啊你这蠢货!” “什……什么?”祝槃愣在原地,根本听不懂梅曲崖说了何等惊人的消息。 “滚!!!” 梅曲崖再无心思教训这个还没入门的蠢材,大袖一甩便转身离开。 祝槃仍趴在地上,迷茫又惊恐。 黑色的余烬缠绕在他指边,仿佛发出银铃般的轻笑。 上上大吉…… 上上大吉…… 哥哥,大水来了…… …… 哥哥,我把正仙传承给你,上上大吉,今后前途无量啊…… “啊!!!” 祝槃捂住耳朵,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 …… …… 厉九川打着哈欠爬起身。 昨晚在火德院躲了半宿,金位大夫子就像个喷火龙似的在外面嚎了半宿,逮到哪个不长眼的就揍哪个,连金院学子都被揍得鬼哭狼嚎。 原本歇几天就能再举办的府战,硬是让他打得拖到下个月去了,也不知是发了什么疯。 水位大夫子还贴心地给厉九川一枚镜石,说是曜兵一旦接近,这枚镜石就会发光,叫他今后躲着点。 将镜石绑到手腕,厉九川抓着脑袋,下楼洗漱。 褐衣已经打好了水,恭敬地站在一旁。 只是世童神色有点奇怪,厉九川不禁顿住了捧水的手,“有什么事?” “回公子,没有……事。” 温热的水泼在脸上,厉九川顺便把乱糟糟的头发也捋了一遍,“昨晚吓到了?” “公子知道啊?” “金院大夫子确实很吵闹。” “……呃……嗯。”褐衣点点头,又小声道,“公子,我待会出去买点东西,可能要耽误一会。” “去。” 厉九川擦干脑袋,用一根软绳扎紧头发,“钱还够吗?” “够!” 褐衣得了准许,很快便离开。 厉九川则闭上眼睛,仰躺在后院的寒潭边,他汲取水德灵源的同时,内视自身,想看看自己是否遭受了污秽影响。 不过他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传承度依然卡在三十,白帝所需遗玉更是海量,仅仅勾勒一个传承度,就需要一万枚枣玉,还不如把练到圆满,直接化为帝种养料,能得十个传承度。 若非那剩下的六千多遗玉实在不好处理,他也不会当场吞给白帝,天天守着那点东西防“老鼠”,太耗费心力了。 接下来需要做的,也就是尽快打通表传承的瓶颈,通过表传承来提升帝种传承,这样不仅修炼速度快得多,遗玉消耗也更少。 而想要突破表传承的第一个门槛,就需要让灵源充盈且产生质变。 厉九川体内的灵源已经相当饱和,产生质变的法子对他来说也是熟记于心,只需以漩流法将灵源收束即可。 突破第一门槛,需要四个漩流“拧”成的灵源,但厉九川稍加尝试便知道,他可以轻松推动灵源形成十六道漩流,直接拥有第二门槛的灵源强度。 这大抵是帝种带来的好处,控制下阶传承晋升实在太轻松了。 如此,他便无需再考虑第二门槛的问题,可以直接修炼到传承度八十。 但是,厉九川只推动灵源形成了一道漩流,开始缓缓提升灵源浓度。 尽管变强大的欲望在疯狂促使他增进实力,但度长青的提醒和冥冥中某些预感,还是让他尽量放慢了脚步。 厉九川睁开眼睛。 只见天色已然漆黑,院落里虫鸣阵阵,柔风吹来,透着微潮的凉意。 他愣神片刻,当即不可思议地站起身。 只是推动一个旋流而已,怎么就用了整个白天? 难道是幻觉吗? 有人在袭击自己吗?! 之前在大樂修炼,就算推动八个漩流,也只不过需要两三个时辰,玄十一更是能瞬息帮自己完成漩流,怎么在上水渡就用了如此之久的时间? 厉九川深深吸了口气,尽力平复心境。 植物独有的清新气息飘进肺腑,虫儿的鸣叫也透着生机和活力,连远处浅浅的人声也清晰自然。 这不是幻觉,这是真的。 他再次睁开眼,只见身后透出一团朦胧的橘光,回头看去,原来是褐衣举着灯笼,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 “此是何时?” “子夜。公子,您已经修炼一整天了。” 厉九川只觉得脑子有些僵硬,思绪也不甚清晰,“我一直在修炼?” “对,公子,您这会饿吗?我给您带了些黍饼。”褐衣左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他低着头拉开盒盖,一双眼睛显得格外黯然。 厉九川眼神微动,“褐衣,你在担心些什么?” “我怕公子挨饿,叫也叫不醒……” “有什么事尽管与我说,不要怕,我不吃人。” 褐衣眉头跳了一下,慌慌张张地道:“公子仁善体贴,褐衣绝无恶意,只想尽自己所能帮到公子!” “说吧。”厉九川伸手舀起潭边清水,擦了把脸,“你想帮到我什么?” 褐衣顿时语塞,半晌才支支吾吾地道:“世童无能……只能帮公子整理居所,照顾饮食。” “不想说就算了,等你想说的时候再来找我。” 厉九川淡淡地扔下一句话,起身离开。 他要去问问曜云,自己是不是…… 已经被污秽了! 第三百二十四章 心锚之异(二)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最快更新!无广告! 明明吞噬了海量的遗玉,却并未受到幻觉影响。 明明所有人都说提升过快会被污秽,他却察觉不到污秽。 明明只是一个时辰的修炼,睁开眼睛却已经变成了黑夜。 从早上起来开始,世童就闪烁其词,隐瞒着自己什么,却嗅不到他身上有恶意。 如果外界没有改变,那么改变的就是自己。 厉九川需要一个经验足够老成的人替他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府里的夫子无疑就是最好的人选,他们常年接触各种各样的学子,见过的污秽不计其数,自然也能看出他的问题。 虽然找度长青肯定是更好的法子,但这家伙并没有留下能跟他联系的事物,说不定已经把此事当成一场考验,正暗地里偷偷窥伺! 厉九川越想越觉得有可能,难道是度长青想逼迫他锚心,留下弱点,好借此来掌控自己吗? 那么曜云必然跟他是一伙的……不光是曜云,既然整个曜日府都是度长青执掌,说不定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陷阱,正等他入瓮呢! 厉九川装作不经意地四处瞄着,灵觉之感已经提升到极限,但仍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他并未感到半分安全,反而觉得更加危险了。 帝种在身,都察觉不到异样,究竟是什么埋伏如此可怕?! 厉九川突然停下脚步,既然曜云可能和度长青勾结,那自己去找所谓夫子,真的对吗? 我应该……我应该逃离此地!要尽快逃离此地才对! 等等……光是离开也不行,整个西金都由都灵执掌,无论逃去哪儿都会被度长青找到,逃离是没用的! 是了,我应该混进人群里,传承者喜欢独来独往,还容易被找到,要装成普通人,混在那些庸碌之辈中才对。 但是逃亡就会匮乏遗玉,只能偷偷去猎杀弱小的传承者,还需要自己去找食物。 打猎的话,总会留下痕迹和气味,吃什么最方便,最容易得手呢…… 厉九川扶着墙壁,警惕地打量四周之余,抬手擦了擦嘴角的口水。 “度殷,你在干什么?”有人手提灯笼,疑惑出声道。 厉九川惊了一跳,待凝神看去,才发现是兰素,那个言表不一的水院大师兄。 “呃,兰师兄啊……” “怎么,吓到你了?” 兰素笑吟吟地走上前,一副温和可亲的模样。 厉九川鼻尖微皱,他似乎嗅到一股怪怪的气味,就像挖开埋了十年的老坛,翻搅里面腐烂发酵的糟肉,酸涩发臭还带着一丝……异样的酒香? 见他不说话,兰素又接着道:“大半夜的,你在我楼下做什么?是有修炼的事想问吗?” “嗯?你家楼下?”厉九川回过神来,仰头看见两扇打开的窗户,他恍然大悟地道,“原来兰师兄搬到这里住了啊,这屋子似乎有点小。” 陡然间,那股怪味变得恶臭起来,酸涩和酒香全然不见。 厉九川眼神一凝,瞬间明白了气味的缘由。 兰素看见自己大半夜“蹲”他楼下,心中恐怕是又惊又怒,这就是臭味来源。 酸涩应该是得知夺玉一事,嫉妒而已。 一丝酒香则是方才出声吓到自己,令他窃喜……等会,我怎么……我怎么会被吓到? 厉九川猛地醒悟过来,刚刚自己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找夫子就找夫子,居然还疑神疑鬼!还想着要逃离曜日府,混到凡人里去,怎么看也不似自己的作为。 离开曜日府,去哪儿找遗玉供养帝种? 谷刚刚自己都在胡想些什么啊? 心智变得怪异了……污秽…… 难道这就是的污秽吗?不太对劲,按理说有帝种压制不会出现污秽……坏了!这是帝种的污秽! 白帝在污秽自己! 它居然想操控自己的心智,逃出曜日府,躲到凡人里去吃人!!! 厉九川此刻心中的惊惧和怒火瞬间升腾起来,比兰素发现有人鬼祟地躲在自己窗台下还要愤怒和后怕! 该死的,什么时候的事?!昨夜,还是今早? 厉九川这边堪堪清醒,兰素却还沉浸在自己让出独居,又没脸反悔的郁愤之中,面上却是和颜悦色。 他微笑开口道:“这屋子确实小了点,但比起最末的矮屋要好上太多了,度兄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哈哈哈!兰师兄太客气了。” 厉九川皮笑肉不笑地瞥他一眼,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 兰素这种内心和行为割裂的状态,是不是也受污秽影响?如果他已经锚心,是不是心锚出了问题? 厉九川随即装作一脸好奇地道:“兰师兄,矮屋是什么样的屋子?” “哦,就是一间木头平房,只能放下一张小床和两个凳子,夏暑冬寒,分外难熬呀!我也是以前看望一个师弟才知道府里有这种居所的……” “什么?!”厉九川讶异地打断他,“还有人住这样的屋子?太可怜了,我等君子之辈,当为人之表率,怎么能目睹如此悲惨之事发生而无动于衷呢?!” 他抬手击掌,慨然叹道:“我要把我的独居让给住在里面的师弟们,否则良心难安呐!” 兰素闻言猛地吸了一口气,脸色涨得又青又红,好像被谁抽了十几巴掌,痛不欲生却不能还手! “度,度兄说得对!我等为人之表率,理应把屋子……让,让出来……” “好!!!”厉九川大叫一声,“既然师兄要让给他们住,我就不必让了,正好我这会肚子饿了先回去吃口饭,师兄您慢慢搬!” 说完,厉九川还朝兰素鞠了一躬,后者面色铁青地还礼,目送他离开。 噗! 这厮前脚走,兰素后脚就狠狠喷出一口血! 他简直怀疑这个小王八蛋看透了自己的心锚,故意借此来整他! 当年锚心就不该选顶天石啊!兰素后悔到肝肠寸断! 顶天石乃一处孤崖上的独石,因顶着一块大它几百倍的巨石不落而闻名。 传说是一位善神转世成凡人,住在孤崖下的村庄里。 有一日山顶突然被雷霆击碎,一块巨石滚落下来,眼看就要给村子带来灭顶之灾,这位善神以凡人之躯顶住巨石,直到死也不曾放开,后来化为一块独石,永远地支撑着“一片天”,顾名顶天石。 善神生前颇有君子风骨,存海纳百川之气量,持勇毅无畏之恒心,其身化石,风雨无毁,脏污不秽,是极其罕见且强大的心锚之属,更与传说中的人祖孤丹青之碑齐名。 兰素知道自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贪恋顶天石的除秽之效和从未被人摧毁的坚固,强行将之锚心。 结果他就变成了一个谦恭有礼,争为人先的“君子”! 大夫子得知他的所作所为,更是不复先前的悉心教导,将他冷落,让兰素本就与心锚割裂的内心变得更加畸形扭曲。 放在最初锚心的那段时间,兰素能轻易勘破度殷话里的不妥之处,并合情合理地加以反驳。 可现在,但凡他稍有反抗之意,就会受到心锚强烈的惩罚,迫使他做出君子行径,一如他当年强行锚心般的作为! 兰素后悔到骨子里,但比起受心锚操控,他更不想死。 第三百二十五章 心锚之异(三)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最快更新!无广告! 厉九川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回到屋子。 回来的路上有数次突兀的困倦,差点失去意识,让他感到极为不妙。 “褐衣!褐衣!”他大喊着冲到卧房,一把就将世童拎出来,连被子带衣裤全都丢到门外。 “公子?公子?!” 褐衣吓得不轻,慌慌张张穿好衣服,扒在门上喊,“公子出什么事了?” “滚出去找曜云,就说我可能……不,去曜云那里住几日,没叫你回来就不要回来!不然就杀了你!” 厉九川嘭地一声关紧门窗,不再搭理门外世童的大喊大叫。 他本来想让世童去找曜云,告诉夫子自己可能被污秽了的情况,但内心的偏执和不信任依然被放大了。 万一度长青就是做的这种打算,让他锚心好掌控帝种,亦或曜云觊觎帝种,借机说要剥落自己的传承呢? 万一他们想得到白帝传承,趁机杀了自己呢? 的确是有这种可能,厉九川无法打败这样的内心。 但他也维持着一丝理智,不至于立即要逃出曜日府,躲进人群里苟且余生。 既然白帝想让自己离开,说明府内有让它畏惧,让它本能地想躲避的存在,也许就是度长青。 没了度长青的压制,白帝可能就更加肆无忌惮,到时候污秽的不光是自己的心智,连躯壳乃至魂灵,都不会属于自己了! 厉九川浑身冒着冷汗,他把自己关在屋子最黑暗的角落,仍是止不住地胡思乱想。 他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污秽。 以前经历的都是肉眼可见、很快就能察觉的污秽和畸变,和此时经历的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内心的想法和意志稍不留神就会跑偏,他还极可能无法察觉。 之前顶多就是看见一些莫名其妙的幻觉,身体长出不应该有的东西,但很快就能挣脱出来,也能切掉多余的肢体,拔下不属于人的鳞与毛。 可现在直接失去了身体和心智的掌控! 修炼时“丢失”的一整个白天,他都不知道白帝操控自己干了什么! 这家伙总想着逃走,想着吃!等等……自己该不会吃了什么不妥当的东西吧? 厉九川当即伸手去扣嗓子眼,呕了两声才反应过来,就算真的吃了什么,也早就消化了啊! 嘶……平静,平静…… 他压下心中的冲动和不安,此刻要是能有一炉焚烧的黄柏脂就好了! 但他不敢去府里找柏室,如果被发现污秽,会不会直接押到五帝殿剥落传承?就算不死,无上玄天也肯定会“看见”自己! 绝不能让他们发现自己被污秽了,一定要想办法抗下来。 厉九川揪住头发,他明知道此刻心智受白帝影响,无论想什么做什么都有问题,但偏偏就无法认识到其中的破绽所在,叫他痛苦至极。 咕———— 肚子发出一阵饥饿的哀声,五腑六脏都好像被刮过一样,痉挛抽搐。 饿,真饿啊…… 要是拿上褐衣的黍饼就好了,呃,他应该还放在屋子里吧? 厉九川走了两步,正要去取,忽然又觉得黍饼能有什么滋味? 放到这会早已经凉透了,又干又糙,吃着像马粮,一股草味……来点肉多好啊。 肉的滋味是何等鲜美,炙烤油脂的芳香是什么都比不了的,可是,去哪儿找肉呢? 厉九川狠狠一抽鼻子,似乎有真一股淡淡的肉味在屋子里,是褐衣做了菜没吃完吗?也不对,闻起来明显是生肉……啊,生肉的味道也足够诱人了。 他循着肉味又走了两步,心中惊叫似的浮现一个想法,坏了!不是褐衣那小子又翻墙回屋了吧?! 自己闻到的气味不会是……不会是人吧! 咕噜,厉九川听见自己吞咽口水,仅存的理智和欲念反复斗争。 这熟悉的气味究竟是什么的味道?又腥又膻,还很鲜活,是人的味道吗? 尽管以前也闻过这样的气味,可完全想不起来是什么,闻着竟是如此诱人,如此香甜!污秽作用于心智,也会影响五感吗? 从前不曾注意的气味,现在是何等浓厚,简直是剖开了胸膛那样,充斥在肺腑之间! 香,真香啊!真……真饿啊! 他双眼通红,一把拉开窗户就想冲出去,抓住那个偷偷回屋的小家伙,看看究竟是不是他身上散发的味道! 但窗外清风吹来,诱人的气味反而迅速淡化,空气中杂糅着很多复杂的香气,但都极其淡薄,还掺杂怪味。 不是在外面……还留在屋子里吗? 厉九川转身回屋,翻箱倒柜四处闻嗅,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双手已然长出尖锐的指甲,指节暴凸,宛如妖魔。 很快,他发现了气味的来源,就在后院的地窖里! 曜日府的学子屋舍怎么会有地窖,难道是兰素偷偷挖出来的? 他掀开窖口盖子,纵身跳下去,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厉九川顿时眼前一黑! 混沌中,能听见大口大口的咀嚼声,连血肉和骨头都被碾压,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 浓烈的气味明明熏得人作呕,身躯却像泡在温泉里,得到了某种温暖的满足。 厉九川使劲晃了晃脑袋,却只能感受到麻木小幅度的摇摆,自己的意识仿佛被关在身体的某个角落,再不能完整地指挥身体做出行为。 既然很难动弹,那睁开眼睛看看总可以吧? 睁开眼睛……要怎么做,抬眼,抬起眼皮……让我看看…… 该死的!让我看看!!! 视线猛地恢复过来,入目是一片阴惨惨的“地狱”!到处都是飞溅的内脏和断肢,膻臭混合着腥味从胃袋里往外溢,让厉九川瞬间吐了出来! 地窖里没有火光,灵目看见的景象如同蒙着一层灰暗的幕布,压抑又残忍。 这是什么玩意?! 从嘴里掏出半片肺叶,厉九川脸色扭曲了好一会,又发现地上残尸有些不对劲。 那些残肢都长着蹄子,脑袋上还有角…… 是羊! 他顿时松了口气,又数了一遍,应该有七八头……厉九川接着做出一个举动。 他把所有吃剩的东西都拖到外面,拼凑一番,的确拼出来七只类羊的事物,半点和人沾边的东西都没有。 直到此时,厉九川才跌坐在寒潭边,使劲涮洗脑袋和嘴,把肚子里的东西全都吐干净了才罢休。 因为尽管这些事物不是人,但长得着实是让人头皮发麻。 畸形的前肢看起来就像发育不良,脑袋顶着一张酷似人的驴脸,浑身毛发又短又稀疏。 但凡看一眼都叫人作呕,白帝怎么下的嘴! 厉九川揉着鼻子,总感觉浑身都是羊膻味,但偏偏怎么嗅也不像,似乎自己没办法分辨人和这种怪羊的味道。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玩意跟人绝对没有关系,人被污秽才会变得畸形,秽种死后会化为灰烬,而此物没有化灰,说明是某种上水渡的生灵。 联想到之前世童犹犹豫豫,还说要买什么东西的样子,他该不会就是买了这些玩意关在地窖里,怕自己出去吃人吧? 这么说,自己在昨夜就已经出现污秽了吗?否则褐衣也不会提前做准备。 厉九川跳进水潭,试图借里面的寒意清醒清醒。 勾勒了水德传承,他对水有种天然的亲切之感,即使什么也不做,慢慢在潭中下沉,也丝毫不会感到窒息。 白帝的污秽不止作用于肉身,还直接影响他的心智,从而顶替他存活。 传承者本就是传承种的寄主,被污秽后,更是一具行尸走肉,连自己的身躯都无法掌控,这样就算活着也没有意义。 不能锚心,没有黄柏脂……没有玄十一…… 厉九川在水中抬起手,神色迷茫地看着指甲变得更尖锐,四肢异化也越来越明显。 他没有后路,也没有精妙的谋算,要任由白帝同化自己吗? 反正秽种只会吞吃世人,屠戮生灵,不也跟自己最疯狂的欲望相同吗?就算把身体交给白帝,好像也没什么不妥,甚至还更安稳了。 不用担心污秽,不用对抗敌人,不用忍受仇恨的折磨,不会受伤,不会痛,不会流泪……秽种,多么美好啊,它们连思想和心智都不存在,只一心宣泄,就算没有快乐和自由,但也没有悲伤和痛苦。 厉九川静静地在水中下沉,一丝挣扎的欲望都没有。 他的身躯开始出现更加异常的变化,头颅长出一颗又一颗的眼睛,四肢骨骼变得坚实宽大,嘴里突出獠牙,尾骨刺破皮肉,像树枝抽条似地生长,变成一根遍布倒刺的骨椎。 不远处的一座高楼上,度长青背着手目睹这一幕,曜云站在他身后,忍不住开口。 “大人,他马上就要被污秽了,一旦帝种秽变,对西金,乃至整个上水渡都是灭顶之灾,还请您早做决断!” “不急。” 度长青抬手阻拦了面色凝重的曜云,“再看看。” 哗啦! 寒潭里跃出一只怪人,他挑衅似地冲度长青所在方向咧开满口獠牙,骨质长尾甩动,将地面的石板砸的稀烂。 接着,他转身逃向相反的方向,很快就冲出了水院,直奔曜日府外的山野。 曜云攥紧拳头,眼中已经开始亮起灵光,他虽已老迈,但活到如今,不就是为了防止这样的事发生吗? 那危险的秽种越逃越远,连度长青身上都开始浮现雄浑的气势。 就在两人底线即将被突破的最后一刻,秽种半只脚已经跃出围墙却突然摔落下来,在地上滚作一团。 呼! 厉九川又一次睁开眼睛,夺回了身躯的掌控! 他心跳快得简直要爆炸,脑子里全是混乱的嗡鸣声,浑身骨头又酸又痛,但好歹能操控自己了。 身上那些异样的征兆逐渐消散,不留痕迹地隐没在皮肉之下。 厉九川摸了把自己漏风的裤子,连蹿带跳地奔回独居,而远处高楼上的两人也随之放松了气势,目送他钻回屋子,把自己关起来。 “都已经被污秽到那种程度了,居然还能变回来。” 曜云伸手捋了把胡须,这才发现已经满手冷汗。 度长青却在这时泼冷水,“这小子肯定还是不愿锚心,如果他心无芥蒂,一定会去找你或我,就算他没有合适锚心的物件,我也早为他准备好了,可惜……就算能强撑到最后,也还是会被污秽。” 曜云无奈道:“他才刚来几日,难免会不相信别人,应该多给他一些时间。” “时间,你看看他急得那副模样,恨不得把天底下的遗玉都吞进肚子!才第一天就吃了百万遗玉,你给他时间,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度长青说着,又气又笑地拍在栏杆上,“居然还敢把污秽学子当成爆竹,往学子居里丢!臭小子哇,你是没看见把曜兵气得……早晚给他扔到麒麟台,让那些家伙也享受一下。” 曜云苦笑,正想说些什么,却见他们的“好少君”又从窗子上翻出来,鬼鬼祟祟不知道要往哪儿去。 “哦,终于高兴去柏室了。”度长青轻声叹气,“疑心太重,日后该如何叫他放下戒备?” 都灵这边忧虑不已,厉九川则一头扎进柏室的屋子,恨不得搂着香炉猛吸。 只闻到松柏气息的瞬间,厉九川就觉得仿佛身上一轻,有什么重重压着自己的东西退去了。 一股疲倦顿时涌上心头,加上柏室常年焚香的暖意,顿时让他睡意连绵。 争夺躯体十分消耗心力,连保持思考都是一件难事,厉九川只觉得连着打上十天架,也不如折腾的这半天累。 该怎么办呢…… 帝种…… 真困啊…… 厉九川搂着香炉铜脚,沉沉的昏睡过去。 …… 停下! 睡梦中突然传来警兆。 停下! 厉九川皱起眉头,却仍未睁开眼睛。 停下啊!! 似乎有什么在抓挠他的肩膀,源自血的铁锈味涌出刺鼻的芳香。 厉九川陡然清醒,只见自己粗壮得诡异的双臂正勒着一个人。 这厮脖子都快被他勒断了,血水正从嘴里外溢。 厉九川猛地将之丢出去,只见斑驳的阳光自繁茂的枝稍间落在自己身上,周围是清冷的矮小屋舍,和一排灰瓦院墙。 他竟然不在柏室大殿了! 什么时候?! 连黄柏脂也无法阻拦白帝吗? 厉九川低下头,他此时身形已经畸形到和围墙同高,苍白泛青的皮肉上盘绕着黑色纹路,数只眼睛同时传来视野,将天上地下,前后左右都看得清清楚楚,一条丈长骨尾甩动,只轻轻一摆,空气就传来撕裂的风声。 这是个什么妖怪啊…… 厉九川敢肯定,自己后背和后脑上绝对长着不止一只眼睛。 难道锚心已经迫在眉睫了吗? 传承者太弱,将性命寄托在别人身上绝不可取。 死物无情,难以巩固人性,何况并非所有死物都能用作心锚,如天地,日月,山川,若非能与之共鸣存情,也无法锚定。 用前世记忆中的寄情之物锚心?他对前世已经没有任何留恋,更不用说那里无论是人还是物,都太容易消逝了。 而消逝的东西也无法锚定,它们本身就不存在于世间,强行锚心只会让人疯得更快。 如果非得说有什么用来锚心,一定能支撑到自己实现夙愿,除了祂,还能有谁呢? 可如此一来,祂会不会察觉呢? 要死在不共戴天之敌的手里,还是死于帝种污秽? 厉九川的思绪越来越滞涩,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哀叫,原来是刚刚差点被他杀死的家伙醒了。 这学子看见始作俑的怪物还站在他身边,顿时闭上嘴装死。 厉九川踢了他一脚,“起来,现在是什么时候?” “……”那人眼皮偷偷睁开一条缝,却见一条锋利的苍白骨尾正对准自己! “别!别杀我!”他惨叫起来,大声道:“现在是……是冬末春初!” “谁问你什么季候?”厉九川气笑,“离曜兵夫子发飙过去了几天?” “那是十日前的事了!” 十日! 厉九川的气势骤然沉重下来,吓得那人连连求饶。 之前丢掉的只有半天光阴,现在居然连续昏睡了十天!白帝也不知道拿着自己身体怎么逃出柏室,又偷偷摸摸溜到这里准备吃人! 必须要锚心,不能再等了。 空中刮过一道劲风,倒霉学子左右打量,确认那人已经离开,才爬起来往夫子殿狂奔。 他得马上告诉夫子,府里出了个强大的秽种! 第三百二十六章 “他长大了”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最快更新!无广告! 厉九川回到柏室。 刚刚放松片刻,困倦之意却又再次袭来。 这一次,他亲眼看见自己像个行尸走肉般地靠近大门,枯瘦的爪子搭在门框,一会拉开,一会合上。 厉九川的意志想要留下,白帝则想要出去,哪怕他发了疯似的告诫自己不要开门,大门仍然被一点点拉开了。 拉锯中,他的意识越来越混沌、模糊,直觉告诉他,如果真的放弃挣扎,自己就要永远沉眠,再也醒不过来。 吱呀,大门被打开了。 厉九川放弃了对肢体,甚至眼睛的掌控,专心地控制鼻子、心肺,狠狠地吸了一大口黄柏脂燃烧的气味! 他听见自己呛咳出声,对身体的掌控感又在这瞬间回归。 再不能等了! 厉九川当即盘坐在地,开始锚心! 在海事书院那段日子,他学过如何锚心,此事与修炼传承有异曲同工之妙。 于冥想之中,完整地勾勒心锚之属即可。 所以,他需要先想象无上玄天的模样! 祂的强大毋庸置疑,唯一面临的问题就是,勾勒天上之帝,是否会被察觉。 但厉九川没有时间再等待,再验证了,他的心里充满了愤怒和不甘,比起被一个只知道吃人的蠢货取代,自己宁可死在无上的手里! 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他迅速在脑中勾勒一个黑袍轮廓,但仅仅看见这个轮廓,他又想起曾经面临的死亡。 属臣……夫子……黑蛟!心脏就像被割了一刀,凄惨地滴落仇恨的血液。 真的要锚心无上吗?真的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身体不由自主挣扎了一下,白帝又开始蠢蠢欲动。 厉九川再次勾勒大致的身体轮廓,无上盘膝而坐,帝袍逶迤。 可是真恨啊,恨不得吮血食髓,将祂碾压成灰! 意识深处传来一声兴奋的咆叫,是白帝在呼应他的杀意。 厉九川的勾勒没有停,接着描绘无上的头颅,四肢,衣衫神纹,腰带配饰。 这神袛越来越真实,他心中隐隐出现一种恐惧,自己这样做真的对吗? 他把无上玄天的五官留到最后,只勾勒衣袍鞋履,身躯四肢的细节,直到所有的部分乃至配饰都已经勾勒完成,无上的脸还是白茫茫的一片。 真的要勾勒无上吗?真的应该这么做吗? 白帝发出的咆哮声越来越近,冥想的黑暗中已经能看见它张牙舞爪的轮廓,一山不容二虎,寄主的世界只有它一个王! 严酷的压迫感下,厉九川开始勾勒无上的五官,耳,嘴,鼻,眉……到眼睛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哪怕白帝意志的影子已经凝成形体,站在勾勒的无上玄天身后,他也难以接着绘刻,仿佛画上眼睛,无上就会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眼前一样! 见到这一幕,白帝的影子反倒笑了起来。 它凝成的形体和厉九川极为酷似,但长着一张半人半虎的狰狞面孔,颧骨高高凸起,脸颊塌陷,皮肉上冒出黑白相间的绒毛,笑起来简直就是修罗在世那般丑陋! 这模样本就源自白帝欲壑难填的内心,永远吃不够的贪念让它肚皮凹陷,肋骨分明,妖魔般的手爪,枯瘦坚硬的骨骼亦为食人而生。 “我吃神时,你不阻拦,我吃人时,你倒羞怯。”它干瘦的爪子搭在无上玄天的肩上,阴恻恻地笑,“人也吃,神也食,你可是帝啊,人和神于你而言,难道有什么区别?” 它探出毛发稀疏的丑陋脑袋,“你宁可和这个死敌一起待着,也不愿意复仇了吗?你忘记你的怨恨,忘记那些愚昧之众是如何将你推进深渊了吗?” “这世上没有一个生灵值得活着!” 这肮脏浊念,妖魔化物,陡然举起双臂,大声嘶吼。 “战斗和死亡才是归宿!” 它踏着阴诡的步子,围着自己的宿主舞蹈。 “杀吧,去杀吧!杀死所有胆敢违抗吾之人!杀死所有阻拦吾之人!杀死吾的宿命之敌,吞天灭地!吞天灭地!!!” 虚无中,厉九川看见自己竟也凝出了形体,依然是那副孩童模样,穿掌士袍服,挎青铜剑。 最初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是想做什么呢? 谷单纯活下去? 这就是……“我”吗? 他看了看白帝凝形那副癫狂的模样,又看了看无上玄天空空如也的眼睛。 原来如此,本我已经癫狂,超我还未成形,自我尚且稚嫩…… 可为什么不够成熟呢?是因为在逃避吗? 恍惚间,他似乎看见自己悲歌般的命运,和尽头无边无际的混沌。 谁会害怕啊…… 谁会畏惧尚未发生的事! 何其可笑! 厉九川心念一定,无上玄天的面孔便陡然多了两笔。 一尊闭目神袛之像,完整地勾勒了出来。 就在完成勾勒的刹那,一道冷酷压抑的气息瞬间降临!仿佛无上玄天真的活了过来,只是在闭目凝神,安静地沉睡。 祂席地盘膝,双手恬然垂落,结出一道玄妙法印,漆黑的丝发随着祂胸膛起伏而轻轻晃动,繁缛的帝袍神纹明晦不定,山水云纹在飘荡,飞禽兽纹在奔跑,还有小小的人在俯首跪拜,祈求天上之帝的垂怜。 “吼!” 白帝狰狞的意志狂啸怒咆,抬爪就欲摧毁这不该存在的心锚! 即将毁灭的前一刻,纯黑的双目陡然睁开! “滚!” 完美的面孔上流露一丝厌恶,厉九川第一次在祂脸上看见情绪的存在。 半人半虎的怪物发出一声哀鸣,周围的黑暗如铅似铁般沉沉地压下,磅礴的阴影将它瞬间吞没! 空冥中恢复了寂静。 凛然不可侵的天上之帝缓缓低头,与一身掌士袍的稚嫩孩童对视。 两人都盘膝而坐,容貌神似,就像在照一面时光流转的镜子。 当纯黑的双目触及那双青蓝色的眼瞳,又一次掀起了情绪的波澜。 “你竟敢以吾为锚。” “不然呢?” 厉九川稚嫩的面孔露出沉思之色,“已经过去两息了,你为何不直接降临?” “吾在这里,何必降临。”比起看见白帝的厌憎,此时的“心锚无上”更接近祂真实的状态,平静,冷漠,毫无情绪。 “是帝种遮掩了气息,让你难以锁定我?是五行泥屏蔽了天视地听?还是即使将你锚心,你也无法找到我?” “非也。”祂重复,“吾就在这里。” “那你究竟是什么……状态?有自我意识的心锚?你只是我想象中的无上玄天,因为我想象你有帝的力量,所以就能镇压白帝。” “吾即无上。” “无上是完美神袛,玄天之帝,祂没有人的情绪和心智,是不可描述的怪物。但你不是。” 厉九川接着道,“你看见白帝的污秽意志,就像看见脏东西,你厌恶它。” “你说对了一半。” 无上纯黑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光,“我已经是完美神袛,玄天之帝。” 厉九川微怔,随即轻声喃喃道:“我明白了……” 他低下头,大笑起来,笑得深深弯腰,甚至掉出眼泪,“我明白了!我知道你的秘密了!” 这一刻,幼年模样的厉九川身形徐徐拔高。 他的面容变得成熟而冷峻,身量挺拔如松,海事府的衣袍化为一身纯黑,看起来和玄十一别无二致。 他长大了。 第三百二十七章 成长的变化 “看!就是他!” 外界传来喧嚷,微弱的不安感令厉九川下意识皱眉。 “师伯!就是这个人!”张和合指着柏室门前的人大喊,“我记得他没有穿上衣,裤子还漏风!” 厉九川心头一跳,立即睁开眼睛。 只见方才那个差点被自己掐死的倒霉鬼,纠集了一大伙人,看他们衣衫的制式,不光有学子,还有夫子先生。 “这不是度殷度公子吗?” 锋利的气机切过来,厉九川不由自主抬手挡在胸口。 这是什么人?光是说话,就像有柄剑刺来一样! 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手腕下的镜石亮得惊人,贴着皮肉一阵一阵地发烫。 厉九川站起身,冲人群里走出来的男人行礼,“见过金位大夫子,曜兵先生。” 梅曲崖冷笑一声,目光锐利地上下打量他,心中却是疑惑不已。 明明方才污秽的气息浓厚至极,怎么转瞬间就消失了?而且,度殷给他的感觉又出现了变化。 此前的斗场之争他也去看了,尚且是凡人的度殷就像被逼到悬崖边的孤狼,血性勃发。 当他战三门出来后,属于凡人末路的血性消散大半,取而代之是难以言述的凶戾癫狂。 再到此时,度殷就像返璞归真一般,所有的气质都收敛在内,冷漠疏离,却无懈可击。 也不知道都灵大人和曜云有没有察觉什么,前者实力远超自己,后者灵觉敏锐,和度殷同为水德种属,应该能感受到更清晰的异样。 不远处一扇木窗背后。 度长青默默地看着自己名义上的“儿子”,心中微微有所悸动。 方才度殷的污秽消散之时,有种熟悉的可怖感出现在他身上,那是上位传承对下位传承的压制,是正仙对野神的威仪,是天上之帝对所有神袛的恩罚! 虽然只是一闪而逝,但那样冰寒彻骨、冷酷无情的威压绝对错不了! 是帝种的气势吗?这孩子究竟用了什么法子来祓除污秽? 他瞥了眼曜云,只见这老头子已经止不住地在打哆嗦,脸上神情的变化难以形容。 震惊,恐惧,扭曲? 从肝胆里发寒,打心尖里战栗,如同目睹世间最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似乎对他来说,死人复活,乾坤逆转,日月颠倒都无法比拟如此程度的可怕之事! “曜云,你怎么了?”不知不觉间,度长青的瞳孔已经竖成一条炽亮的线。 水位大夫子颤颤巍巍地抓住都灵的衣袖,仿佛一瞬间老了数百载,他摇着头,眼神惊恐慌乱,“我……我不能说,大人啊,我不能,我没法说!大人!!我……我……” 就在他惊恐得几乎要超过界限之际,度长青轻轻挥袖,老夫子顿时昏厥过去,反倒令他喘过一口气。 度长青见此,更是深深皱起眉头,再次望向柏室门前的场景。 梅曲崖绕着孩童走了两圈,尽管有当事者指证,他却半晌没开口。 度殷就像一面毫无破绽的镜子,哪怕用上灵目观察,也只能看见自己,半分属于度殷的气机都瞧不出来。 如果不是知道这孩子的底细,他简直要以为在面对一尊披着人皮的神了! 此子竟然给他一种看似大巧不工,实则精雕细琢,毫厘破绽也不会显露的完美之感!越是深究,越是细较,就越会发现他什么问题都没有。 但对传承者来说,问题多才正常,半点问题都没有,这不可能。 谷梅曲崖看得牙痒痒,恨不得出手揍这小子一顿,看看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都灵大人之前的警告让他束手束脚,尽管大人很信任曜日府的五位大夫子,自己也配合他逢场作戏,但不能把假戏真做,伤了大人颜面。 梅曲崖终于停下脚步,神色严肃地宣判,“他没有被污秽。” “什么?”张和合惊得几乎要跳起来,“明明就是他,这破裤子一模一样,我不会认错的!” 梅曲崖面若寒霜地盯着自己师侄,“废物!我难道会撒谎吗你这蠢货!” 张和合立即闭上嘴,哪怕他满腹委屈,也丝毫不敢再表露出来。 准备看好戏的学生们,还有连捉拿秽种器具都抱着的夫子们顿时大感失望。 曜日府的五位大夫子都不会在污秽这等事上对人撒谎,尤其以曜兵夫子为最,哪怕为了天下大义,众生死活,他宁可不做评判,也绝对不会撒谎。 因为他就是那样的人,禀直得就像一把剑!说战就战,说杀就杀,绝不拖泥带水违背本心。 骂完师侄,梅曲崖甩袖离开,没抓住把柄,他自然一刻也不想留在这里了。 他一走,没热闹看的学子先生们也纷纷散去,看见人快走完了,张和合也不敢留着这,慌慌张张地跑掉。 厉九川扯了把稀烂的裤子,淡然回到自己独居。 幸亏自己锚心足够及时,但凡稍晚上片刻,可能就被这些人打成泥巴了! 快到独居之际,只见褐衣正忧心忡忡地往这边走来,他一瞧见自己,愁眉苦脸的模样顿时舒展不少。 “公子!”褐衣惊喜叫道,“公子已经克服心障了吗?!” 厉九川并未回答,反而问道:“那些长得很丑的羊,都是你买的?” “是,公子……那天晚上公子回来后,就出现变化了。夜里扒在我门窗上说要吃肉,幸好公子极力克制心障,我才躲过一劫。” 褐衣低下头,又羞愧又无奈地道,“褐衣以前也服侍过出现变化的主人,好在有经验的夫子及时制服了他。 那位夫子还告诉我,出现变化的人会吃人,但他们分不清裸羊和人的区别和气味,可以暂时用裸羊代替人受灾。 但也不能直接说出了什么问题,因为一些人本不知道自己有心障,可一旦告诉他们,反而会令之发疯,要让您自己醒悟,克制心障才是正途。 可惜世童无能,想帮到主人也有力未逮,只能先按您所说的躲藏起来,直到今天有个气质奇伟的夫子告诉我可以回来了,我才敢回来。” 气质奇伟的夫子……是度长青吧。 厉九川点点头,“你做的很对,为人也聪慧机敏,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想成为传承者吗?” 如果不是世童在地窖里放了羊,自己可能就直接吃到人肉了,到时候帝种污秽无法避免,会酿成大祸,故此子理应得赏。 褐衣顿时惊异地看着自家主子,他服侍过的学子不少,可愿意渡他的人,这还是第一个。 “如果成为传承者,还能跟着公子吗?” “不能。”厉九川打碎他的念想,“传承者并非仆役,你有很好的修炼资质,日后道路也不会太艰难。” 褐衣面色踌躇,“那会和公子成为敌人吗?” “你我皆过江之鲫,看客也,过客也。” “褐衣明白了。”世童抓住机会,神情恳切道,“万谢公子再造之恩,必将铭记在心,永世不忘!” 厉九川颔首,他俊秀的小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就像一位俯瞰人间的神袛。 :。: 第三百二十八章 俗事 “去问院管们要奴契吧。” “谢公子!谢公子!” 目送褐衣欢喜地离开,厉九川再次迈入后院,果不其然看见了那个人。 白氅华服,龙目生辉,他站在院落里不知沉思了多久,身旁还侍立一位灰袍老者。 两人站在那里,就仿佛和人世间切开一条不可逾越的沟壑,一重天,一重地。 厉九川向他走去,每靠近一步,都仿佛踏入天上宫阙,拨开层层云雾,顶着无形的压力见到了不怒自威的神。 但当他开口,却是别样的风轻云淡,“曜兵夫子才离开,都灵大人还是不放心吗?” “少君此言生疏啊。”开口的是灰袍老者,他生的慈眉善目,温厚和蔼,“大人只是担忧您的处境,特意派老朽来辅佐少君。” 厉九川摇头,“我哪里需要什么辅佐,生如野草,命如鸿毛,该来的就让它来。” 老者苦笑连连,“在下只是替少君和大人相互传达些消息,帮少君处理些俗务,您让世童离开,不就是已经察觉到老朽了吗?” 厉九川不可置否。 这时,度长青缓缓开口道:“我让文夫子来并非是要制约你,只是正神不可久留此间,我已做完要做的事,真识即将回到彼岸,再有什么事,就需文夫子来传达了。” “哦,那你留在这里的是?” “凡蜕。” “大人此番现世,不会就因为神灵之死吧?” “正是此事,食种神死,看似不起眼,但上水渡已经很久没有意外而死的神灵了,所以我前来查看,正巧就发现了您。” 身为拥有神位的神袛,确实应该有如此敏锐的灵觉。 厉九川恍然,“这么说,我若在中土亦或南火杀死他们的神灵,相应的掌权者也会降识查看?” “不错,但少君身怀瑰宝,隔绝天视地听,如未留下痕迹,也不易被找到。”度长青颔首。 “我明白了,那么您离开前来寻我,可是因为什么事?” “虎都。” “虎都?”厉九川心中疑惑,都灵凡蜕既然还留在这里,理应有能力继续掌管虎都,不可能扔给自己吧? “此虎都非彼虎都,西金之地的虎都是天上之帝降临的圣地,你眼前的这座城,仅仅是称之为虎都的城池罢了。” “我需要去圣地?” “是,少君,那里有您需要的东西,在您准备好时,告知文夫子,我会再来带您去虎都。” “那我何时算是准备好了?” “时间一到,您自然明白。” 度长青卖了个关子,又示意文夫子上前,“尽快听少君吩咐,处理俗务。” “是。”老者行礼。 厉九川也知道度长青到了他口中所说的“离开的时候”,便仔细地瞧着他,看看这位强大的正神如何脱离凡蜕。 只是一阵清风突如其来,将他迷了眼,厉九川再睁开眼睛时,度长青已经不见了踪迹。 送走了都灵,文夫子这才朝孩童行礼道:“少君,有几件俗事急需您处理。” “说。”厉九川边走边道,度长青一离开,他浑身轻松不少,第一件事就打算去翻条裤子出来穿。 老头儿跟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道:“第一件事就是祝氏已经解除软禁了,正在四处找人询问您的下落,是否要回去见见他们?” “不见,告诉他们平安无事即可。” “是,那么第二个是钟氏君山,梁氏延年,两位西金战派人物想求见少君,不知少君见不见?” “嗯?我不记得我认识他们。”厉九川翻出来几件小袍,拣了条方便活动的黑色武服。 “就是斗场上为您说话的那些人。”老者提醒道。 “哦……”厉九川抓了抓脑袋,“他们所来何意?” “似乎是想与您结交。” “不见,就说我心领了。” 文夫子微笑点头道:“老朽知道了,还有第三件事,吾主尊上在斗场压您过三门,赌注是一颗刃兵遗玉……” “遗玉?”厉九川猛地回头,眼露精光,连穿衣服的动作都顿住了。 “是,连此前秦赫交给您的一万枣玉,其实也是都灵大人以高价收购了升灵坊,她才拿得出来。” 厉九川立即道:“度大人对我多有照顾,待我如亲子,日后必定不会忘了大人恩情。” 文夫子愣了片刻,随即哭笑不得地道,“以少君您如今的身份,遗玉自然不会少的,秦赫之父受主母贿赂,已经被罚下狱,现在整个秦家都被卖给都灵府作为赌注的赔付了,如果公子有需要,这些都是您的。” “秦家值几个刃兵遗玉?” “这……少君,世家价值无法以遗玉衡量啊,非得说的话,秦家有两个刃兵,可以随时遣来为您护道。” “暂且不必,把都灵大人压注的刃兵遗玉给我拿来就是。” “是,那剩下的……” “剩下的秦家俗事都由你来处理决断,如果他们再犯什么错,给秦赫一条活路就行了。” “老朽明白了。”文夫子接着道,“接下来老朽也不便烦扰公子,若需传唤,以灵源点亮您手腕上的镜石即可。” 厉九川抬起手,看着那枚镜石,眉梢微扬,“原来你们早就做好准备了啊。” 老者歉意笑道,“一切以少君安危为重。” “好,去吧。” 厉九川摆摆手,脸上露出几分不耐,文夫子微笑着离开,年轻人总会有些小脾气,少君也不例外。 老头儿前脚走,褐衣后脚就带着院管回来了。 厉九川几句交代了事情原委,在院管震惊又艳羡的目光下,解除了世童奴契。 等到院管离开,褐衣又小心翼翼地收拾了一遍屋子,才压抑着激动和歉疚来到原主子的面前。 “公子,我是来和您告别的。” “嗯”,厉九川泡在水潭里,神色安然地闭着眼睛。 “公子,您的衣服都放在二楼的柳柜里,地窖已经打理干净了,那似乎是兰素前辈之前用来修行的地方…… 听说明天院里又该轮到小比了,待小比大比院战三轮过后,府战也会开始了,公子如有意切勿错过…… 屋里还有一些门窗和物件坏了,我已经找人来修缮,大抵明天就能弄好…… 公子,日后如若有用得着小童的地方,褐衣必定全力以赴。” 厉九川没有睁眼,只是轻轻摆手,“且去。” 耳边传来叩首的声音,三道闷响过后,脚步声渐渐远离。 厉九川毫无波动,他正于冥想中盘膝,盯着那个唯一完美的“自己”。 “无上。”他说,“我好像忘了一些东西。” :。: 第三百二十九章 新学子 / 无上玄天俊美无铸的面孔平静如水。 厉九川接着道,“我好像忘了一些记忆,但隐隐约约要想起来了。” 他没有得到答复,但依旧自言自语。 “那些记忆就像灰尘里的烂泥,散发着恐惧的味道,又像阴影里的脓疮,腐败了千万年也不曾愈合。” 无上玄天纯黑的眼睛静默地注视他,一言不发。 厉九川突然换了话题,“心锚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只是勾勒你的形象和意志,一切都是我想象出来的,却还能发挥真正的作用。这些记忆都是你带给我的吗?” 他抬起脸,仔细看着这天上之帝,“你竟然也有为之恐惧的东西,它和你的秘密有关?” 然而直到厉九川凝成的形体消失在虚无之中,他也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虚无中,独剩无上盘坐于黑暗。 许久,祂缓缓颔首,“不要害怕,一定能赢。” …… 耳边传来啾啾鸟叫。 厉九川的心神从修炼中拔出来时,天光已然大亮。 昨夜对“心锚无上”的试探以失败告终,他仍然无法断定,这个家伙和背地里操纵一切的玄天之帝究竟有没有关系。 如果和自己猜想的秘密一样,那还真是让人绝望。 厉九川伸个懒腰,眼角闪过一抹金光。 他低头一看,只见面前摆着个黄金盒子,盒身精雕细绘,镶玛瑙花,嵌松石叶,口盖含珠,奢侈不凡。 单是触碰到盒子,他心中就有种渴望的悸动,似乎里面是天地之瑰宝,绝世之珍馐。 这应该就是那颗刃兵遗玉。 文老儿也不知道是何时送来的,自己竟然毫无察觉。 刃兵遗玉是超越体兵之上,又一重大境界的造物,如果轻易打开,搞不好会克制不住诱惑而误吞,心锚作用于心智,但也防不住肉身异变。 他稍作思考,正准备将之藏在隐秘的角落,但脸皮突然抽搐一下,手中的盒子瞬间消失了踪迹! 厉九川怔了怔,抬手摸摸脸颊,心念一动,盒子再次出现在手中。 这!难道光是这个装遗玉的盒子,就达到了神兵的程度吗?否则五行泥怎么会把它收进去?! 他急忙找了面镜子,将黄金盒子收进五行泥,脸上却并未出现什么花纹,再拉开衣服一看,刻血剑下倒是出现了一个芝麻大小的金点。 幸亏不是在脸上,否则也太招摇了。 厉九川再次拿出盒子来把玩,发觉此物除了收纳之效,便再无它用,看来它被做出来,就是为了放进五行泥这样内有乾坤的造化之物。 这么说,刃兵遗玉的价值远在他预期之上,可得等弄清它的效果后再吞噬。 厉九川站起身,捋了两把头发,从柳柜里抽了根发带扎起来。 虽然这具身体的真实年龄尚小,但经过两种顶尖传承的洗练,骨架肌肉的发育已经到了十来岁孩童的程度,而真实强度也远超成人。 只是许久不曾摘下度殷的面具,厉九川都快要忘了祝涅原本长什么样了。 他下了楼,在水潭边拘起一捧水正要洗漱,突然看见一条怪模怪样的鱼从水潭里爬出来。 它长着宛如人的面孔,四条蜥蜴似的腿,张口吐出蓝色的舌头,叽哩哇啦地嚷嚷起来。 “度学子,度学子,水院小比开始啦!云夫子喊你快过去,快过去,还有新学子要入水院,请您观摩入院礼!” 厉九川神色嫌弃,“谁让你进我的水潭了?” 大舌头鱼还在嚷嚷那些话,似乎没有灵智。 厉九川抬脚就让它化作一滩泥。 夫子殿。 三四十个学子两侧席地而坐,大夫子曜云正在翻阅一本古籍。 候在一旁的兰素突然鼻尖一皱,极不文雅地打了个喷嚏。 夫子投来的目光和同窗们的眼神,让他尴尬至极,心中只能痛骂某个混蛋,踩死了自己传讯的鱼灵! “度殷还没到吗?”曜云经不住叹口气,合上手中古书。 “回夫子。”兰素上前一步,“他已经收到我传去的消息了,学生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来……” “真是目无尊长!”有人接了兰素的话茬,“明明知道大家都在等,还不肯来,难道没把大夫子放在眼里?” “就是!” 众人跟着吵嚷起来。 “太过分了。” “猖狂!他以为得了些遗玉就不用夫子指教了吗?” “谁让人家是战过三门的,名气大得很呢!” “……” 兰素沉默不言,他在院中向来以乐善好施的君子闻名,支持者众多,只需稍加示意,便有的是人为他出头。 曜云冷漠地看着众人,直到吵嚷渐渐停息,他才开口。 “那就不等了,先行院礼。兰素,为大家介绍一下祝槃罢。” “是。” 兰素起身,温和笑道:“咱们水院新来了一位同窗,乃是祝氏监兵之子,丹青正气传人,祝槃!” 但见一位眉目凛然的少年走出,冲众人行礼,“兰兄谬赞!多谢诸君相迎,承蒙大夫子垂怜,我今日得偿进入水院,日后还需诸君多多关照!” “太客气了,祝兄身列【灾】之位,我们还需您关照呢!”先前接话的学子又开口道。 “是啊,祝师兄武力高强,又承正气之道,往后我们水院就要出两位君子啦!” “以前就听闻祝师兄天资斐然,如今再无污秽之忧,前途无量啊!” “是是是……” 众多不得志的水院学子纷纷应和,生怕慢了一步。 祝槃挨个行礼敬词,显得谦恭有礼,风度卓然。 正当诸人一片其乐融融之际,大门被突兀推开,发出吱呀响声。 “祝槃,你不是金院的吗?怎么转拜了水院夫子?” 众人交谈声为之一熄,祝槃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神情僵硬地道:“机缘所致。大概是老天见不得我受苦,所以异种转灾,况且,你不也是水院的吗?” 厉九川没有搭理他,只擦身而过,朝大夫子行礼,“见过云夫子,我昨夜为稳心锚,耽误了时辰。” 他没提那只丑鱼报晚了消息,谁让自己已经毁尸灭迹了呢。 “无妨。度殷,你已经和祝槃见过面了吗?”曜云不知道这对兄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两人不太和睦。 “大概吧。”厉九川对此很是敷衍,似乎不想提这事。 什么叫大概…… 曜云眉头稍皱,又舒展,最后悄悄地深吸了口气,竭力保持面色不变。 厉九川把这些细微的变化都看进了眼里。 他敢肯定夫子最后的深吸气不是因为自己和祝槃的关系,也不是因为自己的无礼。 难道是他的心锚能让修为足够高深的人察觉到异样?还是无上对水德种属的掌控太过极端? 他没有把精力放在无法深究的事情上,开口问起正事,“云夫子,听说今日院中有小比,是何时开始?” “便是此刻,去水镇武池。”曜云起身,示意众人随他走。 人群涌动中,已经有眼尖的察觉到大夫子的态度,学子们的情绪仿佛一股暗流,即将掀起波澜。 曜云对度殷的偏爱毋庸置疑,度殷背后的势力也远非常人能比,何况夺玉一事众人皆有耳闻,其实力之强悍马上也要眼见为真。 无论初露端倪的“双君子”有多么光明的前程,度殷一人便足以将学子势力分裂成两拨。 接下来的小比不光是见证实力的时刻,也见证了接下来水院势力的趋势走向。 但凡度殷稍有些作为,绝对有一大批人愿意站在这位都灵之子的身后,虽然日后都灵众子夺位会牵涉数方大势力,但现在还都伸不到这曜日府里。 而兰素,乃至祝槃一方,表面上支持他们的人尚且众多,但这场比斗过后,翻脸不认人的学子绝不会少见,曜日府就是这样一个以强者为尊的地方,靠山强,实力强,上一秒还在怒骂你的人,下一刻也许就会在你脚边媚笑。 当然,君子党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必定会在小比上打压度殷,以防自身的利益被剥夺,而有心站度殷这边的,也不会对君子党的人留手。 比斗尚未开始,众学子的气机就已经开始碰撞了。 祝槃很快挤到厉九川附近,压低了嗓子道:“你怎么不说话?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敢说吗?” 他还在为自己被无视而耿耿于怀。 “我不跟自以为是的白痴说话。”厉九川只觉得好笑。 祝槃出身金德世家,竟然为了一时利益转修水德,何其辜负祝氏夫妇!像他这样身世的子弟,根本不用操心日后转什么传承,只需一步步稳扎稳打就能得到一切。 短见之辈,白瞎了自己一百颗枣玉,还以为这混账现在没有小时候那么蠢了,现在看来,简直是变得更蠢了! 祝槃闻言气得耳根涨红,咬牙切齿,心中仍固执地认为祝涅改头换面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譬如蛟龙池死去的神灵,那些因神灵而死的寄奴……甚至真正的度殷,是不是都被祝涅给杀了?! 这个人生来就是妖魔之属,鬼怪之流,天下之大恶!婴孩时期就能一拳把自己打得倒飞,偏偏母亲被他欺瞒,还认为都是自己的错! 他一定要揭穿这个人虚假的面貌,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才是对的,他祝槃才是真正的英雄! 第三百三十章 小比 / 小比是在一处奇怪的武场中进行。 其方圆约三十丈,四周围有半人高的铜栏杆,陷地三尺有余,乍一看表面光滑如镜,微风吹过,波澜一起,才知里面盛满了水。 众人停歇后,曜云拿出一只玉筒,里面插满了竹签,每人都抽出一根竹签,末端写着数字。 哪两个人手里的竹签写着一,就是第一场次,以此类推,第一轮就要淘汰一半的人,而小比总共要打两轮。 厉九川数了数,一共三十六个人,打完能剩下九个。 此战打完的两天后进行同院大比,同样是两场,留下三人,这三人还能休息两天,再向整个水院发起挑战,即为院战。 院战后还没有败的,就能进入府战环节,五院互战。 而厉九川最关心的都不是这些,他仔细问了曜云,得知小比每胜一场就能得十枚枣玉,大比一场能得百枚。 院战每场能得千枚枣玉,府战就是万枚了。 难怪当时抢夺自己遗玉的都是些废物,打一场比斗就能得到百万遗玉,又何必淘神出来抢自己这口? 但厉九川还是感觉有些问题,自己看见的曜日府就像一个巨兽的皮毛,真正的内在他似乎还没有实力去看见。 否则以大夫子的地位,怎么会只教一些连体兵都不到的孩子们呢? 曜云好歹也是能和直接都灵说上话的臣子,跑来教这么些刚起步的传承者未免大材小用,而且他吩咐事宜时的确显得漫不经心,就像看小孩打闹似的,唯一的重心全都落在自己身上了。 最关键的是,整个水院,居然以兰素刚迈过第二门槛的实力,就能冠以大师兄之名。 若度长青要想曜日府的人派上用场,还得等多少年啊?光看此地这些建筑经历的岁月,恐怕都有上百载了吧! 厉九川微微摇头,瞥了眼手中竹签,上面赫然写着一,而自己的对手已经跳进水镇武池,跃跃欲试了。 “哪位同窗是一啊?还请速速入场!” 这厮站在漫过腰际的武池中,双手抱拳,眼露精光扫过四周,他正是之前替兰素出头的家伙,骂起度殷来也是嚷得最狠。 厉九川将竹签递给大夫子,起步一个轻跃落入池中,“我是一。” 与对手不同的是,他的下半身并未没在水里,而是双脚踏在水面,仿佛水中有什么托着他似的。 单是在传承种对水的影响上,就高下立见。 曜云端坐在裁席上,拿着竹签念道,“度殷,对战,王胜印。” 他看了看两人,“此乃院中小比,看在同窗情谊的份上,勿分生死。” 厉九川点点头,水院就这么大猫小猫两三只,杀光了曜云会心疼吧,那就给大夫子一个面子。 剩下观战的人则面面相觑,这些年的比试从未有过如此说法,看来夫子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偏爱度殷,生怕他出事。 王胜印也哼笑一声,冲着曜云道,“大夫子,我等奉行君子之道,不会要他性命!” 厉九川闻言也咧嘴笑了起来,“你的心锚是兰素?” 王胜印眼珠一瞪,就要开口痛斥,却见曜云大袖一挥阻止了两人耍嘴皮,“开始!” 轰!厉九川脚下水浪腾然炸开,掀起滔天瀑布! 王胜印眼里刚亮起灵光,就看见满天水色将他淹没! 一道危险可怖的气息贴着他脸出现,紧接着腰腹就像被攻城锤击中了似的,剧痛席卷神经,又瞬间变得麻木! 度殷那张俊秀冷漠的面孔终于出现在王胜印的视野里。 他一手抓住对方的肩膀,第二拳正缓缓挥出,膨胀到极限的肌肉积蓄着令人肝胆俱颤的力量,拳锋上闪过一抹墨蓝色的灵光。 直到此时,王胜印才堪堪做出反应,试图抬手抵挡那可怖的杀意,但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无法动弹。 方才那一拳打碎了他的脊骨! 极度惊恐之中王胜印试图喊出认输两字,但却发现度殷制造的浩大声势之中,发出什么声音都是徒劳。 无论怎么喊,怎么挣扎,所有的人只能听见哗然的水声,他们的视线也都被阻挡在外,他将无声无息地死去! 度殷不是答应了夫子不会杀人吗?!难道他要违背夫子的意愿吗?难道从一开始就想杀了我? 王胜印试图做出最后的挣扎,哪怕发出一声喊叫。 但他随即可悲地发现,在度殷狂暴酷烈的力量压迫下,自己的皮肉全都肿胀充血,像煮沸了似的冒出一连串的燎泡,强势的墨蓝灵源已经污秽到他的内腑,连嗓子的形状似乎都开始改变,变成一条不会喊不会叫,任人宰割的……鱼! 他怎么能如此之强?无论是灵源的污秽还是肉身的强度,都已经远超第一门槛的传承者,只有神才能战胜这样的疯子吧! 王胜印在绝望中看着那一拳擦过他皮肉,重重砸在武池的地面。 墨蓝灵光如层层涟漪般荡开,强大的力量只将池中寒水掀起两丈,仿佛下了一场冷雨。 厉九川收回拳头,原本能击碎大地的灵源似乎全被某些东西给分散了,水面下应该藏着什么镇压灵源的东西,或者神像? 是为了防止学子打烂武场,才造成这样的吧。 他伸手捡起破麻袋似的王胜印,冲夫子示意,很快得到了他获胜的手势还有围观众人震惊到僵硬的脸。 没办法,王胜印太弱了,他的传承度还不如自己,大概在二十八左右,灵源也不够凝炼,孱弱得像泡烂了的草纸,体魄也脆得像筷子。 自己第一拳就把他打穿了,第二拳若接上,恐怕能让他连遗玉都没得剩,水院弟子真是太差劲了。 厉九川跳出武池,身上的水迹很快蒸发,但因为他故意掀起来的水浪,武池水面足足下降了半尺有余。 不过,池底很快闪过一层朦胧的光,水面又缓缓升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什么神像在里面,看起来还挺好用的,能不能拓印一个放到自己的水潭里…… 厉九川还在想着把水下的东西搞回自己老窝,在众学子眼里,他却是彰显了强悍力量,对众人不屑一顾的姿态。 “太……太狂妄了……” 还有人试图挣扎一下,挽回君子党的颜面,却见兰素祝槃二人都是一副神情凝重的模样,声音便如同蚊呐越来越低。 试问哪个学子看见被打穿腰腹的王胜印,心中不为之抽搐一下? 只一拳!一拳就让传承度有望突破第一门槛的王胜印重伤濒死! 而这一批学子中,刚突破第二门槛的兰素都能被称之为大师兄,能超过传承度三十的人不足五指之数,王胜印的实力虽算不上多厉害,也称得上中流砥柱了。 这瞬间让一多半学子心中产生了动摇和裂痕。 他们的眼神在四个传承度突破第一门槛的师兄中徘徊,又偷偷打量兰素和祝槃二人的神情。 祝槃的眼神显得压抑又沉重,好似看见一个作恶多端的强大魔头。 而兰素干脆就撇开眼睛,盯着对面一丛竹林看得出神。 第三百三十一章 切磋 / 兰素没法盯着度殷还心中不起波澜,他一看见这小子就气得快炸裂,又见其轻松取胜,更是妒欲滔天。 再多看两眼恐怕都会让心锚动荡,万一让他当众喷血,岂不丢人?! “下一场,杜月,对战,张标贺。” 大夫子宣读完第二场比试的学子,接着招招手,示意度殷坐到他身边,“你感觉传承如何?” “如臂指使。” “心锚可稳?” “安如磐石。” “善。”曜云点点头,神色分外慈和。 厉九川得寸进尺,“云夫子,敢问武池下压制灵源外泄的,是什么神圣?” “哦,【冉遗】。” “……” 曜云见他愣住,又开口解释道,“原本刻着【薄鱼】,以其旱克水,结果学子们被压制太过,各个都只能以肉身搏杀,就换成了这个。当然,此前【冉遗】并非首选,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其镇压之力大涨,以神像镇武池效用非凡,十分合适。” 厉九川心道,那恐怕是从玄十一点化冉遗传承开始的吧。 原本以为只是改变了自己身上冉遗,没想到所有的冉遗传承都被改变了。 武池。 杜张两人打得有来有回,虽不如上一场造成的声势那样夸张,但也将传承的特点体现得淋漓尽致。 最终以杜月对传承掌控得更精细而获胜,张标贺虽然失败了,伤势也并不重。 厉九川跟夫子又闲聊了几句,总觉得曜云对他抱有过分的恭敬和谨慎,哪怕藏得很深,却还是能清晰地察觉。 跟夫子聊不甚畅快,看这些人打架也没什么兴致,一想到还要打十六场,厉九川就困得打跌。 曜云见他这副模样,干脆把唯一一张案几给他推过去,这厮也没客气,直接趴着睡,活像被宠坏了的小孩。 一群学子站在后面看得眼睛发红,不明白向来淡泊的云夫子怎么也开始对权贵示好,难道这家伙在都灵子的拔擢中很有优势吗? 可都灵大人向来风流,光是名下的儿子都有七个,加上度殷就是八个,在外的私生子嗣光是可以确定的就有三十五人。 其中长子在五百年前就已经晋升体兵,除去第七子刚及冠外,其他名正言顺的儿子境界也都在体兵之上。 厉九川没有任何优势可言,除非都灵力排众议,强行定他为继任者。 但此事牵扯甚广,就算大人再如何专权,也不可能。 众人揣测纷纭,却都想不出合理的由头,便只能作罢。 第一轮小比一直持续到下午,方才分出所有的胜负。 兰素毫无疑问地获胜了,其中四个迈过第一门槛的学子也都稳扎稳打,照常发挥。 祝槃同样展现自己的实力,险胜一个传承度逼近三十大关的异种。 厉九川瞟了眼,这位“好兄弟”的传承度大概在二十上下,多出来的一百颗枣玉也不知他是从哪儿弄的。 但他刚换传承不久,有现在的实力已经是脱颖而出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只要给祝槃足够的时间,他早晚能跻身水院强者之列。 随着抽签的再次进行,剩下的十八人又开始了新的比试。 这次厉九川抽到的是三,兰素是九,祝槃十二,三人完美错开,避免大比前就伤筋动骨。 前两场比试没什么看头,传承度都还不足三十,基本就是肉身互搏。 轮到厉九川时,对手是一个寸头少年,他光着上身,露出健硕的肌肉和疤痕,眼里透着野性难驯的桀骜。 厉九川嗅到一丝刺鼻的硝烟味,虽然微弱,但他很欣赏。 “下一场,度殷,对战,泰铁生。”夫子宣完,两人同时跳进武池。 寸头抱拳行礼,“见过度兄。” 厉九川亦抱拳道,“有礼。” 寸头接着开口,“想必度兄也看出来了,我是虎都泰氏旁支子嗣,因天赋不如族人,只能修行水德谋生,但我自幼尚武,尤其喜欢和高手较技,今日垂涎度兄武艺高强,十分想切磋一番,奈何传承低微,不知度兄可否……” “可。” 厉九川应下的瞬间,空气中的硝烟味变得更加刺鼻了。 “开始。”大夫子洒然挥袖,武池中两人同时朝对方扑去。 泰铁生奔到半路,突然仰身跪倒,在水下滑行数丈,再破水而出时,比厉九川凌空踏水快了一线,故而得先出手。 他拳如其名,招招挥舞得力道十足,破空声嗤嗤作响,好似打铁铸剑,力量浑厚又精准。 厉九川不避不闪,以掌接拳,宛若淬铁的寒泉,将这一招一式尽数接下,以他现在的肉身体格,哪怕硬吃几记泰铁生的重拳,连卸力都用不着。 百招过后,泰铁生力道稍竭,换气的瞬间被厉九川抓住,运掌击中对方的胸膛! 泰铁生只觉得心肺为之骤停,喘不上气,他一张脸憋得涨红发紫,强撑着以左手横推度殷外侧肱骨,右掌内劈其尺骨,试图将对手胳膊掰断。 但他随即发觉度殷的胳膊比金铁还要坚硬,砍上去似乎都能传来铮铮铜鸣,徒手去掰简直就像掰一截严丝合缝的铜柱! 厉九川掌势未停,只一推一收,变掌为拳,一连三击寸拳叩在泰铁生的心口,叫他猛地喷出血来,连连后退。 泰铁生顿时明白自己在武技方面根本不是度殷的对手,急忙提起灵源愈合被肋骨刺穿的心脏。 两人眼底同时泛起源自水的灵光,一者是带着金属光泽的钴蓝,一者是深邃动人的墨蓝。 只是泰铁生眼中光泽绽放得炽亮,厉九川眼睛则黯淡得多,代表他没出全力。 战前泰铁生那番所谓切磋的话语,其实就是想让厉九川不要以修为境界压他,给他个机会,而两人出招以武斗为先,也是相互在表达敬意和谦让。 这是一场切磋为主的较技,不论输赢,不谈生死,是泰铁生的追求和渴望,亦是厉九川的强大和自信。 白帝加身,合窳在手,无上锚心,他已无所顾忌,唯独需要遗玉和时间罢了。 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徐徐升腾。 仅仅是看着度殷蓝得发黑的眼睛,就让泰铁生不由自主地心生畏惧。 真是让人羡慕啊…… 世家子弟第一个传承往往都是异种,不是因为拿不出更好的传承,而是为了提前适应,减少被污秽的可能,但那些能力强大的天才们无需这些步骤,直接就能驾驭【灾】乃至【正仙】。 而泰铁生作为家族旁支子弟,日后想要更好的传承还得为家族做出足够贡献,或在学院里有所作为,也可以通过比斗攒够遗玉,自己去交易。 但在水院里打入大比都是一件艰难之事,没有遗玉提升修为,更别想进入院战,府战亦是遥不可及。 如此,泰铁生不能放过每一个精进的机会,哪怕冒着被打死的风险,他也要跟度殷交手,因为这个人,他绝对是府战级别的高手! 一想到能提前和这种人物交手,泰铁生只觉得浑身灵源都要燃烧起来了! 他瞳孔缩得就像一头发疯的野兽,勃发的灵源在周身形成一层若有若无的淡蓝焰光,几乎要和空气中的水德之气形成共鸣。 太好了,太美妙了,此战过后很长一段时间,自己都很难再发挥出这样的力量和境界! “谢谢你。” 泰铁生喉咙地响起浑厚的低喃,抬腿踏波而行,犹如负山之兽,沉重地冲向对手。 厉九川瞳孔微微放大,就像见到有趣生灵的猫儿,他自身的气机竟然被泰铁生锁定了,给予对方的压迫全也都变成他的动力,使之更强大。 而且此子传承度虽然只有二十五上下,但灵源凝炼程度已经堪比第一门槛之后的水准,同时他还不曾失去理智,知道不动用传承显化的力量,单纯以灵源来对战自己,否则自己也显化传承兽形,以【灾】压【异】,他就失去了赢的可能。 真是既有以弱胜强的野心,又聪颖伶俐,区区一个泰氏旁支,这份心思比监兵庄的长子可要强上太多了! 厉九川同样踏波而行,他比泰铁生还要决绝,直接舍弃了【合窳】的力量,纯粹以凡身汲取天地灵源! 天空与大地之间,无数荧荧蓝光蜂拥而至,它们是最纯净的精灵,又是远古的遗子,如今再度承蒙灵蕴者的感召,化作他的披风和战袍,铠甲和刀枪,义无反顾地发起冲锋! 泰铁生狂奔着,突然感到明明已经锁定的对手浩瀚地膨胀开来,化作一片汪洋大海! 他的视野陡然变幻,只瞧见一片湛蓝碧波,柔浪雪沫。 源自水的气息温和而厚重地将他包裹,耳边似有万古前沧桑慨叹的高歌回荡,海豚灵巧地戏泳,鲸鲨追逐猎物,珊瑚水藻恬静地生长,包容万物。 何等纯粹的灵蕴,何等伟岸的包容,这难道不是所有水德种属应该真正追求的“水”吗? 多么伟大,多么宁静,又温柔,就像看见母亲,真美,真纯净啊…… 泰铁生只觉得浑身属于传承种的嗜血和疯狂都被融化,强烈的污秽欲望在成百上千倍的“水”中被消弭。 他仿佛看见远古的人祖在旷野中赤裸奔走,在山泉间嬉戏,在江河中游泳,在大海中远航,一切都归属于自然,没有传承,没有污秽,没有癫狂和血腥,没有因它们而掀起的灾厄和瘟疫。 最后一捧浪花扑面而过,泰铁生茫然地清醒过来。 他看见这黑水武池,高墙院落,看见这恢宏而令人恐惧的天空,和身后一个个散发着丑陋恶意的同族,心中突然升腾起无限的痛苦和懊悔。 噗通!他跪倒在地。 一双靴子缓步朝他走来,泰铁生几乎要伸手抓住这人,大声哀求他送自己回到那个纯净的远古,回到那个纯粹美好的时刻。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皮靴之际,心魂就像被抽打般地战栗一下。 这是……污秽!是属于纯粹灵源的,最美好的污秽啊! 泰铁生陡然清醒,只觉得身躯冷得像极北的寒岩,又如同被万顷巨浪拍死在岸上过一样,酸痛麻木,无法动弹。 他抬头正要大喊认输,却看见一张完美宛如神袛的稚嫩面孔,那双属于人的眼睛,充盈着纯净剔透的蓝光。 “真幸运啊,泰铁生,你见到了水的欲望,或者说,真意。” 一只白皙的手掌朝他伸来,“起来吧。” 泰铁生艰难地抓住那只手,只觉得一股强悍的力量涌入体魄,那些酸痛麻木瞬间消失,自己仿佛又重获新生。 第三百三十三章 受教 看着度殷静默而危险的模样,曜云知道再也不用担心此子会被污秽了。 他的心智已经能完美地控制自己和传承的欲望,他是身躯的主人,是传承种的王。 这一点,连很多传承度圆满的孩子都理不明白。 早期再如何依赖传承的力量,都要将它们完全地掌控在手,才能真正晋升体兵,也只有成为传承种的主人,而非寄主,才能触及刃兵境界。 反过来,如果完全地依靠传承种来修行成长,得到的种子就是一头头恶兽,它们掀起灾祸吞噬万灵,完全为欲望而生,是五方大地致力要除去的毒瘤。 近些年来,有两方势力已经越来越接近这样错误,私下里以屠戮和传灾为乐,美名其曰是真正的道路……也是时候建议都灵大人提起五方战,来铲除他们了。 曜云又扫了一眼擂台,除了度殷那边缩着一群“鹌鹑”瑟瑟发抖,其他两个擂台都打得如火如荼。 兰素毕竟已经突破第二门槛,优势瞩目,可惜他选错了心锚,早晚要出大问题,成不得府子。 祝槃倒是稳扎稳打,一步步以上位传承的污秽摧毁对手的身体和心智,这小子过去一年里虽未发迹,但基础练得很好,要不是突然换了水德传承,曜兵也舍不得放人给自己吧。 谁让金院的传统过于折磨人,无论什么背景什么天赋的学子入院,都必将遭到一年的冷落和各方挑战打压,熬过去还心性禀直的人就将得到曜兵的言传身授,熬不过去,也就像祝槃这样被逼得换传承入别院,还不知晓真相。 倒也白捡个便宜,曜云捋了捋胡须,只是身为兄弟,祝槃却不受少君待见,他是不是藏着什么隐患,自己还没发现呢? 大夫子在外面观战,看得津津有味,厉九川在擂台上冲剩下的人招手,示意他们赶快来人。 君子派的家伙们纷纷掏出遗玉塞进郑长汉胸膛的大洞里,试图让他站起来再打两轮。 厉九川见状仔细清洗了胳膊上的血迹,将稍微散乱的头发都捋到脑后,露出一派真诚无邪的面孔,好像在说,快来吧,我一定不打死你们。 可惜没人搭理他,都埋着脑袋大喊郑师兄快醒醒啊,生怕和他对上眼。 “真是奇景啊。” 有声音爽朗地笑起来,人还在远处,笑声却先至。 一行六人穿铠甲战袍,配深蓝披风,昂首阔步而来。 “大夫子。”为首的男人恭敬向曜云行礼,“我等已战胜归来,准备参加府战。” 他眉目硬朗,五官英气,外甲上沾着陈旧的血迹,举手投足都透着久经磨砺的干练和凶性。 “好,好孩子……”大夫子温和地一一看过六人,“你们都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 “哈哈哈,夫子,不会有事的,有台上小兄弟这样的后辈,我们水院定将长盛不衰。”硬朗男子大笑,说完又看向台上的厉九川。 他一脚踹开台下装模作样的胆怯之辈们,单腿蹬在武池的铜栏杆上,“你叫什么名字?” 厉九川依然是半蹲在水面,纹丝不动地盯着他,眼底的灵光兴奋闪烁,“度殷,你呢?” “萧湖意。” “小狐狸?” 男子身后响起同伴的轻笑,他有些无奈,但还是心平气和地道,“萧瑟的萧,湖水的湖,心意的意,萧瑟湖水有心意。” “哦——我是都灵那个度。” “那殷呢?” “知道度就行了,殷还重要吗?” “你这小子!”萧湖意失笑,“倒是洞彻世事人心。” 厉九川摆摆手,“轮到我问了。” “你说。” “你们也是水院学子?” “是,也不是,我等是曜日府水院府子,真正能为都灵效力的人。” “那这些学子……” “是糟粕。” “你们……” “乃真金。” “倒也是。”厉九川眯起眼睛,“你们,都是体兵吧?府战难道只有体兵才能参加吗?” 这六人身上奇特的气质已远非普通学子可比,他们闻起来就像盘踞在领地上的凶兽,偏还有某种纪律和秩序。 “当然不是,学子和学子打,府子和府子战,分生死,而非你这般手下留情。”萧湖意指了指脚边还没清醒的郑长汉,又道,“不过今年的学子也太差了,临阵而不敢战,我要看都应该丢进兽场,活着出来,才配成为水院的人。” 厉九川摇摇头,“夫子想考验我心锚是否稳固罢了,可杀而不杀,才能是我的本意。” “原来如此。” “这么看的话,你们府子,才是曜日府真正的学子吧?权贵世家想塞人又不好拒绝,干脆散养,真正的天才都升为府子,体兵方得入门,好大的气魄。” “你猜对了。”萧湖意毫不客气地点头,“真正的曜日人,最低都是体兵之境,你也还差得远。” 厉九川击掌,一副恍然之色,“如此便合理了,我还道堂堂曜日府竟这般孱弱,活像掩人耳目的傀儡,但只有六个学子的话,是不是也太少了?是西金修水德的传承者不受待见,还是另有缘由?” “就我所知,鼎盛时期的水院有三十位体兵,学子数百,在五院中算最落魄的。” “那如今也不应该只剩六人吧?” “当然不止,虽不如鼎盛,也有十八之数。” “其他人呢?” “战死了。” “……”厉九川伸长了脑袋,眼珠睁得又大又圆,声音也压得极低,“你们在和谁打?” “偷渡的野神,传承的奴隶,天宫的妖道,山神殿的蛮匪。十年前,一个修奴才道的灾种秽变成兽,暗中血祭了一座城,引神降世。” 萧湖意稍加沉吟,接着面色肃穆地道,“后来水院战死六人,火院战死七人,土院三人,木院五人,金院九人。” “神?” “一位正仙。” 良久,厉九川轻声道,“西金一定遭受了重创,难怪人才凋敝……” “这并非那些废物们的理由。” 萧湖意站直身,“其他四院的府子们也都回来了,都灵选拔,三方帝子争夺,后面有的是争斗和机遇,度殷,能突破就尽快突破,否则就要错过这盛世了。” 厉九川沉吟道,“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萧师兄怎么看?” “我只知道一句话,叫敢为人先。” “受教。” 第三百三十四章 府战前夕 / 金德院。 莫星环刚收敛气势下了擂台,就见三四十个铠甲披风之人朝院里走来。 他眼神一亮,随即上前迎道,“兄长!你们回来了!” 领头的男子生得魁梧高大,冲上前一把捞起莫星环将他掂了掂,宛如拎鸡崽。 “小幺,混得不错嘛,院战打完了?让你三哥好好跟你比划一下。” 莫星环哭笑不得,“大兄,我哪儿是三哥的对手!” “怎么,还害怕了?”魁梧男人大笑,又看向其他学子,“这个月的院战决出了几人啊?” 莫星环如数家珍般道,“金院二百五十六人,两轮小比两轮大比,还剩十六人,他们全都迈过了第二门槛,其中十人都已经突破到第三门槛了。尤其是伍明,他这个月又突破了,传承度已经超过八十,早晚也能成为府子!” 魁梧男人微微颔首,“伍明,那小子不是两个月前才突破吗?还真是个天才,他心锚应该也稳定吧?” 莫星环稍作犹豫,“心锚……只要打过这次府战,他心锚应该就稳定下来了。” “怎么说?” “伍明的弟弟,伍力勇被水院的人杀了。” “水院?”魁梧男人两道浓眉上扬,露出几分不可思议之色,“水德种属历来颓弱,他们强者确实很强,但少得可怜,弱者则多如蝼蚁……伍力勇是技不如人吗?” “对。但那人是都灵刚认的私生子,叫度殷,他在斗场以凡身战过三门,实力强悍,天赋卓绝,我以为他日后必定是金院的对手。” “我记得伍明是有个兄弟,年岁正够来曜日府,那个度殷,他也是刚来的吗?” “是……” 莫星环低头看脚尖,说不下去了。 度殷比之伍力勇,那遭遇简直要强悍太多! 天罪之人,迫不得已去成为寄奴,却克杀神灵,突破敕封。 他身份卑贱,只能像奴隶一样去斗场争夺传承,竟然战胜了传承者都难以通关的三门,一举博得生父关注,成为了真正的都灵之子。 直到此时,他才获得第一个传承来到曜日府,又轻松击杀世家精心培养的子弟伍力勇,吓跑传承度四十九的宋一绍。 这根本不像人的作为,而是妖孽转世,仙神投胎! “这是好事。” 魁梧男人拍了拍家中小弟的肩膀,“你应该知道曜日府是什么地方,伍力勇技不如人,是他的过,伍明要复仇,是他所背负的担子,你可以支持,但不能籍此挑起院中的仇恨,我们的敌人不是他。” “我知道,大兄,西金本就遭四方觊觎,连年受创,如今又逢都灵拔擢,帝子争位,正是缺人手的时候,我不会挑起内乱给您添忧。” 见小弟如此懂事,魁梧男人甚感宽慰,“好了,不说了,你光提到别人如何厉害,自己可有长进?” 莫星环抬起头,“我已经传承圆满,只差半步便可入体兵。” …… 入夜,武池畔。 一圈篝火燃得正旺,萧湖意等人都换了舒适的便装,围着火堆烤肉吃。 曜云也撇去斯文姿态,撸起袖子,串着整鸡慢慢炙烤。 厉九川蹲在旁边,熟肉的香气直往他鼻子里钻。 “所以,你真的在斗场里看见了神灵?”问话的叫做徐天仑,生得白面无须,一副文弱样貌。 厉九川抓了抓脑袋,淡淡地道,“嗯,我以为虎都的神祇很多,是斗场的底牌。” “神祇?神祇和神灵可是有区别的,食种蛮兽,它们可称不上神祇。” 徐天仑摇头晃脑,开始讲他的大道理,“神祇二字,神指天神,祇指地神,一般拥有神位的正仙种才被称之为神祇,而神灵最初的意思是人死后的精灵,后来才演变成传承之兽的称呼。它们有点小能耐,但远比不上神祇,故而以灵称之。” “那五方天上之帝呢?” 徐天仑闻言语塞片刻,又笑道,“天上之帝是你这小家伙能思量的?” “五方帝的话,应该是称为帝君吧?或者帝神?”插嘴的是个鲜眉亮眼的姑娘,她气质端庄,可笑起来却别带三分俏皮。 “林雪丹,这会要是白帝降临在你面前,你怎么唤祂?”萧湖意突然问道。 那姑娘随即做出满眼崇拜的模样,半搂着萧湖意的胳膊,仿佛那就是白帝的大腿。 “帝——君!帝君大人~您终于来了,您看看小女子这花容月貌,倾城国色,不为您还能为谁等候~~” 厉九川撇过头,做出呕的鬼脸,脑瓜子随即就挨了一下。 “臭小子你呕什么呕,老娘不光人美,传承也是极美的!”林雪丹一脸傲娇。 一群人哄笑起来,连大夫子也忍不住抚须而笑,手上的鸡差点被烤焦。 厉九川的眼神落在那烤鸡上,嘴里说着一本正经的话,“再过两日就要府战了,你们不是说金院的人数是咱们的五六倍吗?还一点都不紧张?” “我没报。”徐天仑直接开口,“谁说回来就一定得打府战,我才不想挨他们的胖揍。” “人家也不想去。”林雪丹捏着发尾嘟嘟嚷嚷,“可小狐狸非得让人家去。” 萧湖意直翻白眼,“你可是战场上的女战神,威风赫赫,见一个打两个,拿野神脑瓜子当球踢的时候怎么不说不想玩?” “讨厌!”林雪丹拍了他一巴掌,哼声又跟一个沉默寡言的高大男子抱怨,“大哥,他又说我拿野神当球踢了,我才没有!” 萧湖意急忙道,“唉唉,金哥,这你也看见了,本来就是!” “人家明明最温柔了!” “你自称老娘的时候一点都不。” “我掐死你!” “……” 一帮人打闹起来没大没小,但却给厉九川一种别样的亲近感,他们放得开,收得住,心性远超常人又不做作,这很好,很怀念。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身边也有这样一帮子人似的。 但搜遍脑海,厉九川也找不出类似的记忆。 真可怜啊,他心里想,自己的道路注定孤身一人,今朝相遇,说不定很快就要分别了。 厉九川的沉寂只持续了片刻,很快就被大夫子递给他的鸡腿吸引过去。 “你打算什么时候突破?”曜云和声问道。 厉九川接过金黄焦脆的鸡腿,狠狠咬上一口,肉汁四溢,鲜美非常,“唔,心锚已定,只差……咕噜,差遗玉,都灵……度长青给我留下一批遗玉,但我不急着用,等打了府战……嗯真香啊……打了府战先拿那个用。” 府战获胜一场就是万枚枣玉,他已经拿到了院战的银牌,能换一千枣玉,不算瓶颈已经能把合窳描个遍了。 突破这等事,对他来说更是轻车熟路,体兵之前的瓶颈都形同虚设。 事实上,就算没有遗玉,他此时也早已灵源充盈,可以随时突破,但他总有种预感,身体里好像有什么即将要萌发了,自己缺一场争锋相对的战斗,突破太早就很难找到合适的压力。 他啃完腿肉,捏着骨头咔嚓咔嚓嚼进嘴里,就像吃根肉味的脆笋。 曜云直接将剩下的鸡都给他,并且示意不用吃骨头,鸡不够吃还能烤。 厉九川顶着萧林徐等人发酸的眼神,接过烤鸡,大口嚼起来。 第三百三十五章 第一战 府战的规则依然简单粗暴,捉对抽签,一直打到再无敌手为止。 但输上一把,就得赔一千遗玉,如果赢了院战,又打输了府战,不光会失去所有遗玉,还可能丢掉性命。 所以不是每个院战获胜的学子都愿意参加府战。 至少兰素不想,他还劝阻过祝槃,可惜那家伙听说度殷报名了之后,也非得去打府战,还用激将法激他。 说什么君子当有所为,不畏艰险云云,当真是脑子坏了! 最强的金院一共出了十六人,火院九人,土院六人,木院六人,水院最可怜,才三人。 也就是说,排到其他四院的概率极高,哪怕勉强能拿下第一把胜利,别院的人也会拼尽全力给他造成伤势,卡脖子让他打不了第二场。 这还没提其他四院的人战斗方式也有所不同,哪有天天跟自己练手的同窗方便针对。 他要做君子,又不是当傻子! 直到兰素被以萧湖意为首的六人围起来,戳着他脸告诉他,滚去打府战。 兰素才脸色铁青地报了名,准备上场就认输。 府战之日眨眼就到。 和兰素一副赔钱要命的模样不同,祝槃神情凝重,时不时偷瞄身旁一眼,似乎想从度殷脸上找出一丝紧张或者恐惧。 可惜他什么也没看见,这个小他三年的兄弟把眼睛睁得像猫儿一样圆,黑色瞳仁就像深不见底的漩涡,倒映出来的是那方巨大的武场,一个人也入不了他的眼。 为什么祝涅能如此平静……金院所有人的传承度都在他们之上了,即使是其他三院,总共也才四个人传承未突破第二门槛。 而且院战胜出的学子,要么是传承度力压众人,要么就是位列【灾】之上,甚至兼而有之。 他为什么一点都不害怕? 祝槃怀着满心疑惑,上前抽取了一根竹签。 上面写着,十。 祝槃下意识转头去看那人,他手里大大方方地捏着竹签空白的一端,露出前面猩红的“三”字。 旁边刚抽完签的兰素抽搐似的抖了一下,只见他的竹签上写着,一。 三人回到武场边上的看台,大夫子看见他们手里的签数,抚须不语。 而后面的萧湖意忍不住笑出声,“好运道啊,兰素,你要是输了,罚玉算我的,赢了就归你。” “真大方!”林雪丹娇声道,“狐狸哥哥,等轮到我的时候,你也帮人家赔一下呗。” 萧湖意看她一眼,指着远处的院墙道,“你看见那堵墙了没?” “看见了,怎么啦?” “有没有觉得上面缺点什么?” “缺什么……” “没门呀!” “……” 这两个不正经的家伙还在打闹,武场边已经有人在四角放上用来镇压灵源的神像,做裁的夫子也开始上前,兰素的胸腔里砰砰直跳。 裁判夫子是两人,分主副,主裁是金位大夫子曜兵,副裁是土位大夫子曜石。 曜兵梅曲崖抬手一拍,两根写着一字的竹签同时亮起,很快被金德灵源同化成两根似金非金,似铁非铁的东西。 兰素望着手里发光的“要命签”,硬着头皮走上前。 数百学子都目不转睛地看着第一对上场的敌手,顿时让他感到压力倍增。 君子要脸啊,就算输,也不能输得太难看,要是能让对面的手下留情就好了…… 他将签子投进面前的铜箱里,对手正好也做出相同的动作。 来人是火院学子,左肩披着一块赤绸,看向兰素的眼神显得杀气腾腾,丢下签子后一言不发,径直站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兰素憋了一肚子委婉求饶的话全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只能脑袋发麻地站到那人对面。 “第一场,水院兰素,对战,火院詹立晏。”梅曲崖环视众人,“开始。” 兰素立即抱拳行礼,试图表明自己的态度,“詹兄武艺高强,兰某自愧不如,只望能够切磋一二……” 然而詹立晏浑然不搭理他,拳头一挥,便是一阵热浪扑面而来。 兰素心中虽惊,但也有所准备,他双臂肤色发青泛蓝,渗出一层腻滑的粘液,詹立晏的拳头打来瞬间就被滑开,火德灵源的灼热感也被抵消殆尽。 谷这厮趁机又道,“詹兄且慢,打斗之事好商量,我并无侥幸之意,只想……” 然而詹立晏根本不搭理他,五指一抓便好似鹰钩,抬手就掏向兰素胸膛。 后者脸上闪过一丝恼恨,双臂翻出一层细鳞,堪堪挡住对方的利爪,水德灵源汹涌地翻滚起来,但犹豫再三,还是不曾发起进攻。 詹立晏突然冷笑,双脚同时化为鹰爪,抓住兰素的右腿一扯,左手尖锐的五指趁机划破其胸膛,爆发的火德灵源将他身上的鱼鳞烧灼到卷曲,成片地掉落下来。 兰素顿时发出一声刺耳尖叫,空气中甚至出现了明显的扭曲,詹立晏坚硬的爪尖啪地碎裂,连带着胳膊和脸上都出现了龟裂的血痕。 他迅速拉开距离,怪声造成的痛楚立即降低大半。 这也给了兰素喘息的机会,他试图以灵源愈合被折断的腿,却突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冰寒。 怎么回事……被火德灵源污秽应该感到炽热才对,为什么他反而觉得冷? 兰素这时才注意到地面有的地方温热,有的却冰冷,温热的地方遍布武场,三五步之内必然会踩到。 而温热之地踩得越久,他感受到外界就越寒冷!如果外界的温度未变,那就是……自己正在变得越来越热! 再这样下去他很快就要熟透了! “发现了?” 詹立晏的眼神就像饿狼在看一只受伤的牲畜。 “我的火毒可以透过你的身躯烧到你的内腑,还能存到地砖上,每挨一下打,多走几步,你中毒就越深,还很难察觉。 是不是浑身发冷,恨不得抱着火炭?你快死了,兰素,金院有人出遗玉悬赏水院的人头,杀一个就多加一万! 两万遗玉,足够我反复勾勒几十遍传承,还能冲上体兵!没人会放过你们的,不如乖乖自杀,少受些折磨。” 说完,詹立晏裸露的皮肤上覆盖一层黑羽,后背还鼓起两个大包,大包鼓胀到极限,便皮肉皲裂露出两只湿漉漉的翅翼,但很快就变得干燥充满光泽。 乍粗看之下,他的传承度最少在七十以上。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詹立晏不打算给敌人任何一丝机会。 兰素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度殷,除了他惹的好事,还有谁敢触怒金院?! 可凭什么把自己也牵连进来?这群王八蛋真不要脸啊!我都如此示弱了还要杀死我!身为强大者竟然欺凌弱小,就因为我传承度低,所以生杀予夺吗?! 兰素低咬着牙,浑身肌肉拧动,藏在血肉深处的数颗丹丸骤然破碎,露出遗玉的珠华本质。 濒临绝境之下,他不计代价开始拔高传承度,从六十很快涨到七十、八十,直到灵源充盈,连眼珠都变成通体炽蓝的模样! “谁许你们……恃强凌弱了?!” 兰素嘴角喷出白汽,过快提升传承度导致体格剧变,他很快就从一个翩翩少年变成了肌肉巨汉,他的身躯被幽蓝的鳞片覆盖,甚至生出丈长的宽大鱼尾和薄纱似的鱼耳。 看台上的厉九川露出不忍直视的神情,此时的兰素就像一条长着人脑袋和四肢的大鱼! 鱼是很漂亮,可肌肉夸张的胳膊和大腿直接撕裂了众人的感官,就像穿着轻纱的肌肉大汉冲你搔首弄姿! 虽然变丑了,但兰素的确也变强了。 詹立晏刚想飞起来从空中针对他,就被一把攥住翅膀,惨叫之余,他身上的黑羽也在狂掉,长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鳞片,翅膀也被捏的稀烂,苍蝇似的掉在地上。 兰素的污秽似乎源源不断,将对手侵蚀到抽不出机会来反抗。 他镇压在冥想图腾中的心锚顶天石,也散发出强势的金光,将鱼人模样的污秽死死碾在石底。 比灵源,他有藏在血肉里的备用遗玉,比污秽,他有心锚顶天石镇压一切污秽,比传承度,他现在的传承度已经比詹立晏还要高! 如果说一般传承者每增加一个传承度都需要小心翼翼,要维持自身人性的稳定,而拥有顶尖心锚的传承者完全可以承受短时间的大量污秽,还不留下任何后遗症! 既然留给你机会不要,那我就只好杀了你拯救弱小之人,来保护这天地苍生了! 兰素脸色狰狞,全身灵源几乎在瞬间都涌进詹立晏的身躯,瞬间将他仅剩的火德灵源扑灭,还污秽了他的身躯和四肢。 等兰素退开时,地上已经多了一条鱼身人头的怪胎! 詹立晏惊恐地跳动挣扎,却只有鱼尾和鱼鳍无力的扑腾,紧接着就是一只筋肉隆起的巨脚落下。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啪声,第一场比斗正式宣告结束。 “水院,兰素胜。” 看完这场比斗,梅曲崖眼里的嫌弃简直成吨成吨地涨,在书院众多学子里,他从未见过如此丑陋的战斗! 太丢脸了!幸亏不是金院的人! :。: 第三百三十六章 秒杀 / 兰素下场时已经精疲力竭,萧湖意几人前去接应,给他披了一件大袍,直接送他回去休息。 对曜云等人来说,这小子的胜利绝对是出人预料的。 前半场打得畏畏缩缩,奴颜谄媚,试图讨好敌人,后半场被避入绝境,反倒激发了他的力量,逼出他的后手,方才一举获胜。 萧湖意看见他最初的表现时,甚至断言兰素撑不过这场比斗,结果人家不光活了下来,还涨了传承度。 如此反差之下,府子众人对兰素的感官稍有好转。 这时,第二场比斗已经准备就绪,梅曲崖一拍手,看台处便有两个学子的竹签亮起,化为金铁之物。 “第二场,金院白桐,对战,土院何广承。” 梅曲崖的眼神在出战的金院学子身上落了一下,后者便知要打得漂漂亮亮,战出金院威风。 两人上场,在“开始”声响起之际,便干脆地杀向对手,毫无做作之态。 拳脚对撞,夸张的力量几乎震裂武场地砖,幸亏有神像镇压,才避免了被摧毁的命运。 双方浓厚的灵源已经凝炼到肉眼可见,若说何广承是座崔巍的山,白桐就是把锋锐的剑,他们传承度都卡在八十门槛上,但却已经领悟些许体兵的境意。 与低阶传承者以兽性力量争斗的方式不同,他们更多是以灵源和势来交锋,偶尔有传承催发过盛,脸侧和四肢才会爬上一些不属于人的特征。 萧湖意看向祝槃两人,“看见没?他们都是作为刃兵种子培养的天才,传承最少反复勾勒过三遍以上,他们的打法以领悟道意为主,别看现在跟凡人打斗似的,等到晋升体兵,举手投足都是天威。” 厉九川开口道,“可是看起来过于追求虚高的境界,反倒失去了真正的杀伤力。” “哟,小子你眼力不错嘛。”萧湖意笑道,“如果以体兵为最终的境界,那又是另一种打法,比现在的战斗要凶险上十倍,彻彻底底就是一场恶兽的厮杀。” 谈话间,白桐凶悍锐利的金气咬住对手要害,庞大的虚影从他背后缓缓升起,骤然撞向何广承。 土院的学子们虽有些紧张,却都更多的表现出镇定之色。 只见何广承衣衫被撞成齑粉,露出胸膛上的褐色鳞甲,这是一件道兵! 白桐一击落空,顿时被反制手脚,何广承的双臂比山还要沉重,锁在他手腕上,压得他浑身锐气直跌。 一旦白桐跌破气力,那么属于土院的胜利就要到来了,金院的人是很强大,但土德种属双脚着地便似游鱼归水,鸟雀飞天,灵源循环不绝且越战越强。 两人较力之际,头颈涨红,青筋隆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不得生吃了对方。 白桐眼角扫过金院看台,突然发出一声咆哮,眼眶都为之崩裂,淌下血水。 只见他头颅高高仰起,悍然砸下! 何广承急忙挺起胸膛,以道兵甲衣阻挡对手的头槌。 轰!混乱的灵源波动激荡开来,何广承闷哼一声,胸膛甲衣裂开一条缝隙! “啊啊啊!!!” 白桐怒吼,第二记头槌重重落下,何广承的道兵啪地碎开,崩飞一地! 当白桐第三次仰起头,何广承已经是口鼻溢血,锐利的金德灵源伤到了他的内腑,更别提胸口已经塌陷大半! 而此时,白桐眼中的灵光彻底吞没了他的眼睛,背后的传承显像露出两颗清晰的獠牙,爆发出强烈的杀意。 看着金院疯子这副癫狂的模样,何广承只好大喊认输,毕竟比起命来说,输赢和遗玉都算不了什么。 但白桐已经听不见他的话了,只凭着执念下砸。 于是,土位大夫子曜石的身影出现在场上。 他遍布褶皱和斑点的手掌轻轻托住白桐的脑袋,就像掬起一汪清泉,捧住一片落叶。 白桐的眼睛瞬间黯淡下来,整个人就像玩累了的小孩,趴在老人的手上静悄悄地睡着。 而何广承的胸膛也飞快隆起愈合,同样安然睡去。 曜石拉起白桐的手臂,环视四周,“金院白桐胜!” 金院学子中响起一阵欢呼,他们的强大不容质疑,值得庆贺。 趁着换场的间隙,厉九川问起最后一个问题,“夫子,他们传承度如此之高,为何不动用神通?” 曜云微笑道,“神通发动有空隙,除非抵达体兵之境,瞬发神通,否则被抓住就必败无疑。” “多谢夫子答惑。” 厉九川起身行礼,而此时梅曲崖已经双手击掌,令两根竹签同时发亮。 “水院度殷,对战,金院伍明。” 曜兵大夫子的眼神淡漠随意,好像完全没有对抽签动手脚。 而场外也响起一阵的议论声,度殷的背景早在私下里传开了,无论是破敕封还是战三门,都有无法令人信服的疑点,而夺玉虽强势,但对手亦弱小,并不能说服这些“幼兽”们。 今日和伍明的战斗,就是曜日府是否会认可他都灵之子身份的关键。 厉九川面对这些人质疑的眼神和窃窃私语毫不在意,他唯一的兴趣就是撕裂所有人的伪装,暴露他们侵蚀一切的本质,方便自己……痛下杀手。 毕竟无缘无故的杀戮总遭世俗的指摘,而内心空洞的欲望和对人世的厌恶已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两人入场。 伍明开口道:“我会以你的死亡告慰吾弟在天之灵。” 厉九川轻轻摇头,“你太弱了,虽然没什么兴趣,但是我依然会杀了你,不为别的,因为你家的大夫子私换竹签。” 伍明脸色微变,但随即按捺下来。 厉九川接着道,“而且,你弟弟也没有什么在天之灵,他死得很彻底,连魂河都远在天边,别说投胎了,神荼都抓不住。” 伍明双眼顿时变得通红,显然被激怒了,他不知道神荼是什么,但也听得懂对方的羞辱。 “开始。”曜兵没有再给他们闲聊的时间,大袖一挥,战斗拉起。 伍明第一时间爆发出强大凶悍的气势,整个人瞬间显化了接近九成兽躯! 鳞甲厚重密集地覆盖腰腹,四肢变成强有力的巨爪,弯曲的犄角自脑后长出,仅剩头颈处还存留人形。 他在院战后再次吞噬了遗玉,冒着污秽的风险,一举逼近圆满大关。 接近十丈之长的传承兽形矫健有力,伍明奋身一跃,獠牙已然逼近对手! 面对陡然掀起的酷烈狂风,厉九川只是闭上眼睛。 黑暗的世界里再次出现一条纤细的赤线,它像天空掠过的鸟翼,又似丛林闪过的一抹兽影,晦暗不清,但已然被他牢牢锁定。 “死亡……” 厉九川喉咙深处响起呢喃的低语,五指上猩红的弧光一闪而逝。 中指的血弧先触碰到敌人的獠牙,略显坚硬,接着是无名指,食指,穿过柔软的脑髓,切开喉颈的脊骨,等小指触碰到血肉时,已经是稠密的鳞甲和温热的腑脏。 待他再也感受不到任何气息之际,自己已经半跪在地,左臂的位置空空如也,半边身子轻飘飘的,还有内脏滑落的失重感伴随。 厉九川睁开眼睛,左臂飞快地生出骨肉和皮肤,地上的腑脏像被硬生生地扯回肚子,瞬间就被一层血肉重新包裹。 他斯条慢理地站起身,转动重新长好的左臂。 那一式剑招的确好用,但也相当危险,只因为伍明带给他的压迫感,不如之前凡身战秽兽时强烈,心智稍有一丝松懈便受到如此创伤。 看来以后对付弱小之辈,不能动用此招。 厉九川嗅着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环视众人。 金院学子们刚刚还欣喜的面孔都已僵硬到铁青,其他三院也显得十分震惊甚至警惕,萧湖意脸上全是不可思议,然后率先举手击掌,大声叫好。 整个武场数百号人,只有孤零零的六个水院体兵在鬼哭狼嚎般欢呼,一点都不在乎外人的眼光和梅曲崖杀人的眼神。 武场中碎裂的尸体已经开始溢散黑烟,尽管所有人都看见厉九川只出了一招,但尸体就像被斩过千百遍,完全没有被救治的可能了。 看着其他三院对金院噤若寒蝉的模样,厉九川抬手擦去额角沾染的一点猩红,五指顺着左脸滑下来,搭在颈侧。 面容稚嫩的孩童微微歪着头,指尖划过咽喉,做出挑衅的动作。 来吧,来挑战我吧。 我会宰了你们。 从今往后,众生注视我,将如直视死亡。 第三百三十七章 恶咒 最新网址:若说众人难以相信伍明轻易的死去,莫星环简直无法相信。 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伍明的付出和努力,也更清楚伍明对复仇的执念已经强到了什么程度,连生存的欲望都不能与之相比! 把生死置之度外,将传承拔高到身体承受的极限,以最原始最有杀伤力的方式发起复仇!天时地利人和样样皆俱……他怎么会输呢? 虽然凡人斩杀秽兽极其罕见,但也并非不能,可跨越两个传承门槛,像屠猪宰鸡般杀死对手,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会这样,怎么可能?!! 莫星环混乱不堪,以至于无法思考。 一只大手重重地落在他肩上,魁梧成熟的男人轻声道,“他有天成道兵,上上极品。” 莫星环的思绪被拉扯回来,如果有上上道兵,那的确会对战斗造成很大影响,“大兄……那道兵是什么作用?” “……”莫辛微微沉吟,“我只看出一种,那就是锋利,非常非常锋利,甚至有种无可阻拦的感觉。” 莫星环刚有所缓解的心情再度沉下去,大兄说自己只看出一种,那就真的只有一种,最少在方才的比斗中,这道兵只发挥出一种力量。 所以度殷鬼魅又离奇的身法,和他一击毙命的原因都无从解释。 锋利只能划开敌人的身躯,对传承度八十以上的人来说,几乎就是眨眼愈合的伤势,想造成死亡十分艰难,莫星环自己也没把握能一击杀死伍明! 当然,度殷动用那一招的劣势也让所有人看得一清二楚,他在极短的时间里差点就濒死! 这招不光能杀死敌人,还能杀死他自己,简直就是以命换命! 但只要敌人先死一瞬,那他就能活下来。 可见此子对生死的漠视已经到了让人恐惧的地步,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 哪怕受到重创,他好像一点害怕的情绪都没有,反而沉浸在摧毁的世界里,甘之如饴。 他身上缭绕的杀意经久不绝,就像扯不断,烧不烂,割不开,死死缠在人身上的头发,一直能勒到人皮开肉绽,筋断骨折,甚至到死也不会消失。 如果说,伍明在他兄弟死前的实力还排不上号,那么突破传承度八十,直逼圆满的他,在自己身边之人中,也排得上前三。 如此看来,想最大可能地杀死度殷,就得自己亲自出手。 莫星环犹豫了,不是因为自己没把握动手,而是因为担心杀死度殷会引起麻烦。 一方面是扑灭了水院崛起的唯一一颗种子,结下仇怨,另一方面是斩杀了都灵之子,开罪了度长青。 他抵达圆满之境已有相当一段时日,哪怕在赛场上突破也有十足把握。 只要晋升体兵,神通即可瞬发,还能拥有自己的半真幻境,那是碾压性的力量,就像人和神注定无法对抗。 想杀度殷,趁夫子们动手之前把他圈进幻境就行,到时候还不是任他宰割。 不过打完之后,自己就别想再打下一轮了,要打也只能跟兄长他们打府子之战。 府战一共能打五轮,全胜就是五万枣玉,能用到刃兵!一旦成为府子,再想回来打府战,就得看西金大地的境况如何。 有时候兄长他们一走就是好几年,最长的一次有接近八年之久,自己差点以为他们回不来了。 似乎是看出小弟的种种愁虑,莫辛拍了拍他肩膀道,“尽管去做吧,这世事再怎么筹划安排也做不到完美,终归是有遗憾的,还不如做好自己。” 听见兄长此言,莫星环只觉得瞬间就松了口气,又有些自己被宠坏了的羞愧。 但只要大兄开口,就没有办不成的事,自己永远能相信他。 莫星环轻声道,“兄长,您觉得度殷能打到第几轮?” “无需和大夫子说什么。”莫辛知道他的意图,“度殷最少能打到第三轮,你必定能遇上他。” “好。” 莫星环点点头,既然大哥这么说了,就算遇不上肯定也能遇上。 他低头看了看夹在指缝里的竹签,上端写着二十七,这本是伍明的签,自己的才是三。 …… …… 厉九川刚回到看台,萧湖意的脑袋就悄悄凑近。 “殷公子,你方才那是什么招式,真是浑然天成,一击毙命!我可连半点破绽都没看出来。” 看着萧湖意好奇的模样,厉九川颇觉有趣,“萧师兄怎么如此客气,你若想学,我教你便是。” “真的能教?”他顿时来了兴致。 “当然,只需把心中杀意放大,撇去这天地万物,遗忘亲朋挚爱,舍弃招式乃至性命,然后……” “罢了罢了,当我没问。”萧湖意连连摆手。 这种涉及“意”的境界最难理解,度殷能领悟大概是经历了远超寻常的生死压迫,且天性淡漠才能做到。 他萧湖意还没过够痛快的日子,想好好活下去呢! 厉九川接着道,“萧师兄不想听了?” 后者摇头,“听了也学不会。” “那我还有些问题想请教萧师兄,不知当问不当问?” “尽管说。” “你们都是用什么法子突破的传承瓶颈?” “如果只是体兵以下的瓶颈,辫法,锤法,凝露法……办法有很多,但归根结底,都是一个意思,让灵源变得更凝实,同样多的灵源,能发挥出更强大的力量。” 萧湖意说着,拇指和食指一捏一拉,一条纤细的水蓝灵光出现在他指间,“你别看我手上的灵源只有这么点,可凝炼的总量,应该能比得上你一成了吧。 我这个就是辫法凝炼出的灵源,控制灵源成束,将它们交织在一起就像辫子一样,它们会自行融合,灵源线越细,编得越多,强度就越高。 锤法就是锻打法,将两份灵源砸成一份,凝露法就是推动灵源形成漩涡,从气转换成露。” 厉九川又道,“那要想突破体兵呢?” 萧湖意解释道,“这就需要对你的传承有足够的领悟,你明晰它的本质,清楚它的欲望,将之彻底掌控在手,就能晋升体兵,形成属于自己的半真幻境。说起来,神通也是这么回事,对传承种有所领悟,就能施展出自己的神通,因为每个人领悟的道意不同,所以就算是同一个传承,也会有不同的神通。” “那么,所有传承的突破方式都一样吗?”厉九川终于问出自己想问的关键。 “这个……”萧湖意不自觉皱眉,他看了眼大夫子,得到肯定的示意后才开口,“我方才说的都是正儿八经的突破方法,很多野修,妖道匪徒,都喜欢用另一种。他们以传承种为主,自己为奴,尽量满足传承种的欲望,突破和修炼都非常快,几乎没有瓶颈。” 厉九川愣了下,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从食种,异种一直到正仙,帝种,都是这么突破瓶颈和境界的吗?” “啊?”这次轮到萧湖意愣住了,他很快反应过来,“我只知道食异灾乃至正仙都是这么练的,至于帝种,那都是千古之谜,没人见过呀。” “原来如此。” “怎么着?”林雪丹早在旁边听了半晌,笑眯眯地道,“度小师弟想争帝子位啊?” “不行吗?” “壮哉,少年气魄雄吞天地!”徐天仑击掌。 厉九川悠悠地瞧他们一眼,“也不知道帝子争位的规矩是什么,如果是强者为尊,咱们都灵大人是不是也能争一争?” 萧湖意摇头,“哪有那么夸张,到法兵境界时,领悟的法则已经定型了,而且对年岁也必然有限制,我猜是超过三百岁的都不能参与夺位。” “三百岁都太久了,帝种的天赋怎么可能是凡人能有的,估计是百岁刃兵,天生妖孽。”林雪丹反驳道,“大夫子您说是不是?” 曜云抚须微笑,只是道,“祝槃上场了,咱们先看比斗吧。” 众人这才发现说得太久,祝槃已经站在了武场,正是第十场比斗。 “金院宋庆夫,对战,水院祝槃,开始。” 话音落下,宋庆夫骤然双拳砸地,武场地砖噼里啪啦尽数炸开,好似一条地龙自他脚下蹿出! 祝槃心中一惊,还没来得及闪开,一丛尖锐的金属利刺瞬间破土而出,将他周身五丈之内都变成一团铁荆棘。 他四肢乃至躯干都被金属刺贯穿,虽不至死,但也无法动弹。 眼看宋庆夫面色阴冷地朝他走来,祝槃在剧痛中心脏狂跳。 金属刺极其锋利,稍加动弹连骨头都能割开,让祝槃一时间无法取舍。 怎么办? 怎么一开始就遇上这么强的对手?! ……快点想办法自救否则必死无疑啊! 他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宋庆夫露出皮肉的地方基本都长出了鳞片,只有头颈没有,说明他传承度在九十上下,光是境界上的碾压都能足够虐到自己死。 何况他没有祝涅那样锋利无匹的神兵,也没有一击毙命的绝技,甚至刚拿到传承不久,还没有【天犬】来得熟悉。 仅凭【天吴】带给肉身的加持,他无论如何也打不过对手,还没提这个金属地刺必然是某种神通……对了,神通。 只要突破第一瓶颈,传承度到达三十以上,自己必然能激发神通! 祝槃脑海里骤然闪过祝涅询问萧湖意的画面,那个家伙是不是早料到了有这一刻,所以故意在自己面前问? 然而来不及细想,宋庆夫已然来到他的面前,五指张开就要去抓他的脑袋。 祝槃咬牙挣断躯干上的利刺,双目闪过重重叠叠九层瞳孔,直直对上宋庆夫的眼睛! 后者视野一花,耳边仿佛响起海潮哗然的水声,天地的尽头隐约看见一道八首的影子。 但幻觉很快过去,宋庆夫恢复视野之际,祝槃正把被切断的肢体重新接在伤口上愈合,并飞快地跑向武场另一端。 他要拖延时间,突破无论选择那种方法,都得有足够的时间,其中锻打法是最慢,凝露法不知其意,辫法倒是有萧湖意演示过,也最为简单。 祝槃一边躲开宋庆夫捶地的金属刺,一边将体内灵源分成两股,然后简单地编织成一股。 灵源很快就开始融合,虽然纯度有所上升,但还不曾达到能突破的程度。 祝槃再次将灵源分为四股,却陡然看见一只硕大的拳头在眼前放大! 来不及躲避,祝槃只能侧身将肩膀迎上去,避开要害。 巨大的轰鸣声仿佛雷霆咆哮,他听见骨头瞬间炸裂,撕碎血肉的声音,也看见天地都在飞快地倒退! 失重感令他头晕目眩,金德灵源侵入身躯,如同千万根钢针贯穿骨髓! 轰! 祝槃撞上武场边缘的石柱,一人合抱的石柱应声折断。 最可怕的是,他的左半边身子已然异变成遍布鳞甲,蜥蜴般的模样,完全失去了控制,而刚分开的灵源像疯了般地融为一体,冲到伤口附近抵抗外来的污秽。 祝槃再度面临绝境,要突破就需要整合灵源,但排斥外来灵源是传承种的天性。 它是活的存在,尤其是被下位传承反噬后,简直像脱缰野马,怒不可遏地试图杀死入侵的污秽,完全忽视了祝槃的意志,不受他掌控。 怎么办? 要赌一把吗? 祝槃茫然地看着走来的宋庆夫,血水顺着头皮滑落,将少年苍白的脸颊分割得就像支离破碎的面具。 死亡是如此接近,他几乎能嗅到它空冥飘渺的味道。 如果是祝涅,他会怎么做?还是凡人的时候,刻血剑根本取不出来,也没有传承,没有灵源,他如何战胜远超自己的强大对手? 祝槃感受着伤口在缓慢地蠕动愈合,碎裂的骨头却让他站起来都做不到,金德灵源仍像附骨之疽般纠缠不休,宋庆夫的步伐逐渐接近……是了,这个金院的学子应该有秒杀自己的能力,却故意放水,目的就是折磨他,给众院示威。 绝望中,祝槃空洞的脑海忽然响起一连串熟悉的声音。 蠢货!蠢货!帝判忤逆…… 哥哥,大水…… ……把心中杀意放大,撇去这天地万物,遗忘亲朋挚爱,舍弃招式乃至性命…… 祝槃的眉头缓缓松开,眼神失去光泽,就像放弃了挣扎。 断臂处的污秽如蛇般蔓延,飞快地缠上他的身躯,半点反抗的迹象都看不见。 死了?宋庆夫脚步微顿,但紧接着感受到一丝威胁的气息。 只见已经失去抵抗之力的祝槃,突然弹了起来,猛地贴近宋庆夫,像个八爪鱼似地缠在他身上。 他的手脚化为兽爪刺进血肉,獠牙暴凸咬进敌人的脖颈,连伤口处的断骨都变得又弯又尖,扎进对方的胸腹。 “神通,【水……瘟】。”祝槃眼珠化为一片晦暗的苍白,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呢喃。 宋庆夫顿时浑身抽搐,试图把祝槃撕扯下来,然而就算他捏断其胳膊,拔掉其腿脚,甚至疯狂地撞烂他的脑袋,都不能摆脱! 祝槃恢复的速度已经赶上受伤的速度,哪怕脑袋被扯掉,都能很快再长出一颗来!连看台上的众人都为之头皮发麻。 这绝非正常的表现! 宋庆夫的皮肉很快肿胀充血,皲裂的伤口流淌出来全是黄色的脓水。 他的骨头就像被泡酥了的朽木,一截一截地断开。 他的鳞甲成片地脱落,冷血的明黄色竖瞳一点点染上白斑。 仅仅一个呼吸,他双目便彻底化作灰白,整个人像一滩装着黄水的皮囊,被祝槃压在地上。 许久,祝槃爬起身,地上苍白的眼珠散发着淡淡的黄色光晕,那是宋庆夫被剥落的传承。 嘎吱……他抬起脚,缓缓碾压那双眼珠,反复踩了几遍,才抬起头看向众人。 那些眼睛里大都是恐惧和震惊之色,映出他此刻狰狞的模样。 侧脸,脖颈,胸膛,后背,左腰……一共八张诡异的人脸盯着所有活着的生灵,其鼻子眼睛嘴巴五官俱全,就像从祝槃脸上生生割下来的一样,毫无区别,且都面无表情。 在第二次彻底陷入寂静的武场上,一阵刺耳的鼓掌声响起。 啪,啪,啪…… 厉九川神情淡漠地慨叹道,“不愧是水院正仙,以弱胜强,以正压邪,当为诸君之人表。” 这话说得众人胃里一阵翻腾,这家伙大抵不能让所有人都开心,但绝对能让所有人都难受到反胃。 萧湖意尬笑两声,也让林雪丹他们跟着一起鼓掌,私下里却小声嘟嚷,“度殷呐,你这到底是夸还是损啊?” “水院赢了,我当然是夸。” 厉九川一脸无辜,仿佛场上堂堂正仙种施展出来的恶咒是善法,煌煌水德神袛也没有堕出五方。 最新网址: 第三百三十八章 半蜕 上次看见出现这样变化的神袛,还是长乘。 厉九川若有所思地盯着祝槃身上的脸,他方才分明看见这些面孔钻进宋庆夫的身躯,它们游走过的地方都开始糜烂流脓,像极了某种……瘟疫。 这不是水德正神的力量,一定是出现了异变。 难道是无上玄天对背叛者的报复吗?天吴挣脱了他的掌控,身为小心眼的帝君,直接剥夺其神位也正常。 毕竟跑得了神灵跑不了神位,没有了神位的加持,天吴还能拥有正仙的力量,必定是有了变化。 从祝槃的神通来看,该不是天吴去找金母元君联手了吧? 唔……倒也不排除这个可能。 水德正仙种的神通展现不出水属的力量,恐怕其身位已不在五方之内,变成类似金母元君那样的存在了。 而之所以说是恶咒,是因为在上水渡里,神通沾瘟疫之属,皆为恶咒,哪怕再血腥再邪气的神通,只要不碰瘟疫人祭两种力量,都不会被冠以恶咒之名。 与此同时,曜云的脸色也不是太好。 传承种是什么,从某些方面来说,算是别人的秘密,尽管有时无需费力就能得知,但曜云也不曾刻意探究自己学生们的传承都是什么,除非他们愿意自己说出口。 可没想到的是,曜兵竟然把这样的烫手山芋扔到他这边。 堕出五方的传承在过去不是没有出现过,但无一例外,下场都很难看,最近的例子就是长乘谷。 原本长乘在上水渡的地位仅次于金母元君那二位,可堕出五方后,长乘死在魂河畔,其徒孙也随之发疯暴毙,短短几天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都说五方帝君只剩黄天在位,可一旦触犯其他四方天上之帝的底线,这些人照样逃不过尸骨无存的命运。 曜云又揪了把胡须,祝家孩子真是多苦难…… 祝槃下场后,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被直接送到柏室除秽。 接下来的战斗顺畅了很多,传承位阶,传承度高低,基本就决定了胜负,往往是出手见生死,分输赢。 二十个获胜的学子中,金院毫不客气地占据了十个,火院三人,水院三人,土院两人,木院一人。 如果不是本该淘汰出局的水院三人一个都没输,金院应该会多出两个名额,火院也能多进一位。 全部比试完后,已经接近亥时末,天色一片漆黑。 众人回到水院,萧湖意又在武池畔弄了个火堆,招呼大家一起烤肉。 他手里转着肉签,嘴里小声道,“我估摸着,明天的比试兰素可能要顶不住,这一轮基本把传承度八十以下的全都刷得差不多了,也就金院和木院还剩两个,但是很难碰上。” “碰上了也很难赢。”林雪丹摇头,“兰素的传承是,这个传承的位阶到现在还没法确定,因为有的人能发挥出的实力,有的人一辈子都是异种,虽然兰素赢了,可取胜的法子也只是靠暴涨的传承度压制敌人而已,在他手上,也只是个异种罢了。” 徐天仑点头,“不错,别看木院那个还没突破第三道门槛,人家的传承是正经位,据说心锚还是坠龙木,没有破绽可言。至于金院那个,他早就能突破了,故意压着想杀人呢!” 这时,总也沉默寡言的男人林金开口道,“我觉得祝槃也过不了。” 林雪丹想了想道,“大哥,说起来,我到现在也还没明白祝槃是怎么赢的。” “他传承正仙,最后突破了第一门槛,领悟了神通,那是个恶咒。”林金答道。 如果说异种大概是食种的两倍,灾对异的压制就是四倍,正仙对灾的压制就是十六倍,传承位阶越高,压制和污秽就翻倍变强。 传承度五十的正仙种确实有战胜传承度九十的灾祸的例子,祝槃虽然差了点,但有强大的神通弥补,自然也能获胜。 尤其是被称之为恶咒的神通也比一般的神通强悍,伤害大,杀人快,难以治愈,还会涉及一丝神袛的力量。 林雪丹明白了他的意思,顿时想到一个不太好的可能,“你们说……他会不会走上……那条路?” 众人陷入沉默,一时间无人答话。 他们拼了命要清除的毒瘤可能长在了自己人身上,当真是讽刺。 曜云开口安慰道,“他的心锚是人祖碑,有如此力量指引,应该不会出事。” 林金却摇头道,“他不是祝氏子弟吗?为什么不用,同样是正仙种,还契合他的跟脚。” “大概是太渴求力量了吧。”萧湖意轻声叹道。 他们成为府子的时日里见识了太多这样的人,明明有极好的出身,却不等熬过家族历练,就奔向那些短浅而看似强大的力量,一错再错,可悲至极。 厉九川没有说话,脑子里想的全是祝武隆站在院墙一角,居高临下地看兄弟俩打生打死的模样。 那个老头儿固执又冷酷,但绝不会放任子弟走上错误的道路,处理祝槃的问题很简单,只需让他回家一趟,“病”没好之前,祝槃就别想出来。 他看向大夫子,却发现自己似乎无需开口,那双睿智苍老的眼睛里有着同样的含义,他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一夜休息转瞬即逝。 第二天厉九川抽到的签是六,兰素是五,祝槃是一。 梅曲崖抬手击掌,第一场对战的学子开始上场。 “水院祝槃,对战,金院尚炽。” 然而夫子还没喊开始,就听见祝槃平静地道,“我认输。” “嗯?”梅曲崖漠然地反问道,“你当真?” “是。”祝槃冲他行了一礼,转身离开擂台。 看台哗然。 这可是今年曜日府第一个爆出的正仙种,尚炽也并未强到令人绝望的地步,他为什么要认输呢? 昨天赢得了一万枣玉,将传承度拔高到八十瓶颈,和圆满灾祸一战也未尝不可,怎么突然放弃? 众学子议论纷纷,连萧湖意他们也觉得很是不解。 然而祝槃自己心里清楚,他昨天身上长出来的那些脸,一个都没有消失! 他用尽所有的方法,无论是去柏室,还是直接割下来,都不能除去那些面孔,可偏偏心锚毫无警示,天吴也不回答自己的话。 祝槃慌了,他不知道该和谁说这件事,但也清楚比斗不能再打下去,这是前所未见的污秽,令他寝食难安! 他失落地走下武场,明明是扬名的大好机会,却无可作为。 尽管自己心中极其渴望战斗,但每动一下就能感受到那些面孔在衣物上摩擦的凹凸感,简直毛骨悚然。 这时,曜云起身朝他招手,示意他过去。 祝槃稍一犹豫,便跟着去了,他很快得到一个堪称稳妥的建议,还被大夫子亲自送上一架大车,前往西边偏北的重重大山,那正是祝氏盘踞之地。 一个学子的离开并不影响战斗的进行,随着金院学子的一一获胜,兰素只觉得针芒在背。 那些金院的家伙们每胜一场就会回头往他这边看一眼,好像他死期将至似的。 尤其是祝槃离开后,他顿觉孤单至极,能陪伴作战的知己都离开了,他也不能跟那个度家的妖魔相比,等待自己的,不过是场缓慢的死亡罢了。 兰素有些焦急地来回逡巡武场,试图看见祝槃回来的模样,可惜的是,直到大夫子都回来了,祝槃还没回来。 第五场比斗转眼就到,兰素甚至把求助的眼神望向度殷,还有后面的同院府子,然而什么回应都没有得到。 直到他起身前往武场的那一刻,他才听见萧湖意在后面开口,“你要实在觉得打不赢,就认输吧,没人会怪……” 话还没说完,只见兰素突然高举双手大喊,“我认输!我不打了!” 梅曲崖凝视着他,就像看一个在赌场得了便宜,立马就要跑的赌徒。 兰素还以为自己仍需要确定,又使劲喊道,“我输了!你们赢了!我甘拜下风!” 金院学子们的脸色发青,这个王八蛋赢了一场就跑,以后传出去说打败过金院的人,还全身而退,他们都不好反驳。 丢了金院的颜面还不能找回来,简直比度殷的毒舌还令人难受! 梅曲崖脸上露出一丝讥色,“水院不会都要认输吧?” 厉九川也不多说,径直上前表明了他的态度。 然而土院站出来一位学子,抱拳道,“我认输。” 整个学府都安静下来,接连三场比斗都有人认输,金位大夫子绝对要发飙啊。 梅曲崖的眼神落在那学子身上,后者坦荡道,“我的神通防不住他的道兵,亦不擅长打斗,还请夫子见谅。” 此言一出,众人竟然也都较为理解。 土院擅守,依赖防御进行攻击,如果都挡不住敌人随手一击,那已经没有打的必要了。 厉九川走到半路又转回身,心中只觉得无趣。 接下来的比斗在半天内全部打完,金院八人获胜,其他仅剩火院一人,水院一人。 待再次抽签后,厉九川的签数为二,对手正是尚炽,祝槃之前抽中的那位。 两人对视,厉九川察觉到对方锋芒毕露的强盛气势,竟然感受到一丝压力。 看来大多数人得到比斗的奖励后,都会选择吞噬一部分提高传承度,尚炽在之前的比斗中,传承度大概在八十上下,现在给人的感觉几乎逼近圆满了。 不知道他能否让自己有所突破。 此时,第一场比斗已经开始,火院仅存的一人对战金院,被打到节节败退。 无论是传承度还是灵源,他都差了不止一筹。 火院学子很快就选择认输,若再除去厉九川,那就只是金院的“内斗”了。 第二场比斗随之开始,两人上场,厉九川注意到尚炽手里拿着一杆长弓。 其造型古拙大气,弓身有着金红色鳞形纹样,弓弦灵光充盈,乍一看就像根明亮的龙须。 但他没有背挎箭壶,只在腰侧别着一支短箭。 “开始!” 大夫子的声音响彻全场,两人同时动了起来。 厉九川在飞快地接近对方,而尚炽则绕着圈子躲避。 他做出张弓搭箭的动作,伴随弦声撕裂空气,一道道无羽的光箭被射了出来。 其攻速之快,气势之猛,令光箭形成了一大片迅疾的箭雨,顿时滞迟了厉九川的动作。 尚炽的想法很简单,他没有媲美上上道兵的锋利神器,那就远离度殷,让他施展不出来神兵的作用,耗到死。 就算自己败了,也能给莫师兄提供一些思路,看看远距离的进攻到底是不是度殷的破绽。 厉九川双臂生出一层坚硬的骨质“板甲”,漫天光箭被他尽数劈飞,但那家伙因此而比他跑得更快,难以追上。 与尚炽绕着武场跑了两圈后,他故意以肩膀和手臂去接光箭,随即发觉光箭的速度太快,并不会留在身躯里,而是直接射穿出去,残留的灵源也会被自己很快清除。 他当即放弃了抵挡,只在脑袋和心脏处生出一层红褐色的瘤甲,任由箭矢贯穿身躯,很快就接近了对手! 尚炽并非一直倒退着边跑边射,而是以疾速射出接近六成灵源的箭矢后,往前奔跑一段拉开距离,然后再接着进攻。 但当他又一次回身射箭时,却发现密密麻麻的箭雨中扑出来一道凶悍的黑影。 那人浑身都被扎成了筛子,只有一颗脑袋和小半胸膛完好,简直就是一副挂着零星血肉的骷髅! 他踏着铺天盖地的流矢箭光,一双眼珠就像大海深处最黑暗的地渊,带着吞噬人心的恐惧袭来,予以万千生灵绝望和毁灭! 就在这一刹那,尚炽几乎以为自己死定了。 什么样的人会对自己如此残忍!对活着的渴望如此蔑漠! 他没有心吗?他感受不到痛吗?他没有恐惧,不会悲伤吗?! 是了……他的心里只装着冷酷无情的杀欲,众生,诸神乃至天地都不曾占据一席之地! 尚炽直直地盯着那双眼睛,死亡的风声擦着他耳廓掠过。 啪嗒,半截耳朵掉在地面,尚炽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他自己的东西。 厉九川悄然落地,尘浪腾然而起,碾碎了两块地砖。 他面无表情地回头,用半截被流矢打断的指头指着对手,“用你腰上那个箭。” 尚炽仍旧愣在原地,眼珠盯着对方抽条似地愈合的手指发呆。 “用那个箭打,不然你就可以死了。”厉九川扭动脖子,身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大半。 这回尚炽没有再呆站着,而是缓缓抽出腰上的短箭。 这只小箭比光箭要短半尺,拉满弦都搭不上弓,但尖锐是奇特的菱形青铜头,箭杆是水晶样的矿物,嵌着密集的金色蝌蚪文,箭羽则金红炽亮,修得十分工整。 尚炽将短箭搭上弓,拉了个半满,“此弓曰桑,仿汤谷神木扶桑的枝干而造,箭曰一足,取真正的毕方尾羽而制,但因为是捡来的残绒,又是仿的三足金乌羽炼法,故取名一足,暗示有两种缺憾。” 厉九川伸出手,两指微屈,示意他放箭。 “因为弓与箭都不是太匹配,也没有真正的神物跟脚,所以只能拉半满。”尚炽再次解释了一句,然后轻柔地放开弓弦。 呼!!! 厉九川脸上扑来一阵干燥酷烈的狂风。 他睁开眼睛,看见一片广阔无边的大地,地面遍布干旱的裂痕,却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 远处天际的交界线金红如焰,一抹虚幻的鸟影自天边浮现,双翅一展便是万里之遥。 唳———— 尖锐的鸣叫几乎撕裂天地,澎湃的火海自虚影飞来的方向奔涌而来,滚烫的热浪起伏升腾,宛如旱地生莲,摧人心魂。 厉九川只觉得骨子里发痒,像有什么要撑裂骨髓,撕开皮囊,奋力地钻出来!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的压迫感! 他兴奋地睁大眼睛,甚至迈步走向天空中的火焰巨鸟,好让藏在身上萌发的种子彻底生长出来。 然而就在他感觉到种子破壳一半的时候,漫天火势竟徐徐回落,已然是后继乏力,支撑不住了。 厉九川眼前一花,雄浑恢宏的幻象消失不见,只剩尚炽那张震恐到僵硬的脸。 他低下头,发现自己手里正攥着箭杆,箭头扎进胸膛半寸,不过并未伤到什么。 啪嗒,短箭裂开,被厉九川捏得粉碎,“没用的东西……” 尚炽顿时脸色涨红,刚想反驳什么,却见厉九川猛地挥手,冰冷的触感穿过心脏,又轻柔地缠上脖颈。 他掉在地上,摔成了好几块。 最后的视野里,还能看见那人甩了甩指尖残留的血色,和他漠然离开的背影。 真是强大又冷酷……就像都灵大人一样。 尚炽叹了半口气,闭上眼睛。 第三百三十九章 武罗 三场比斗,除了一场有人认输,其他两场的金院学子全都死了。 尤其是尚炽明明能活下来,却仍被度殷斩杀,很难让人觉得他不是在针对金院。 但度殷看起来完全不在乎这些,剩下的三场比斗他也没看,和曜云告辞后就直接离开了。 萧湖意一屁股挪到夫子身旁,嘿笑道:“云先生,咱们这个小师弟到底什么来头,能不能说道说道……” 曜云思索片刻,“你把他当做都灵亲子看待就行了。” “哦——” 曜云又看他一眼,“天塌下来,先救度殷。” “啊?这小疯子哪儿用得着我救。”萧湖意很快收敛讶色,“他比这些学子们老练多了,就像跟我们干了好几年似的,看起来拼命,实则对敌人拿捏得极其精准。” “他很厉害。”曜云点点头,“但会遇上更厉害的人。” “我明白了,夫子。” …… 厉九川回到独居,他坐在水潭潭沿上,反复看自己的手掌。 墨蓝色的刺青在掌心勾勒出古朴而繁复的图案,粗看就像一头人面小兽。 厉九川缓缓捏合五指,转过手腕,只见手背竟然浮现一道凹凸不平的虚影,正是小兽脸上罩着的人皮面具。 随着他加大灵源的力量,小小的面具逐渐变得凝实,摸起来就像一层风干了的皮,但质感细腻,轮廓深邃。 这副面具的眼睛被挖去了,空空如也,鼻子和嘴的位置也都预留了缝隙,它的面孔有种神秘的美感,好像凌驾于“众虫”之上,是天生更强大更高等的存在。 看来传承藏着一个特别的秘密。 厉九川起初以为这只是神通将出现的预兆,但手背浮现的人面却有着超越的气息,如果这真的是个神通,那将是前所未有的,能发挥出层次力量的神通! 他试着将面具从手背取下来,但每次一拽就有种血肉被撕扯的痛感,好像就算他强行拿下来,也不能发挥出应有的力量。 厉九川放弃了生拉硬拽,准备等进一步蜕变后再做尝试。 他开始调整自身状态,为明天的战斗做准备,从身体,灵源,到心锚,一一矫正,很快就发现自己凝成的灵源旋流不知合适变成了四个,而传承度也突破了第一门槛,将盈满的灵源几乎吞噬一空,传承度达到了四十。 难怪能接住那只短箭而不受什么重伤,原来是压不住突破了。 厉九川拿着自己比斗得来的遗玉牌子,三枚金牌,一枚银牌,铜铁丢在一旁,已经入不了他的眼。 光是得来的大头,就有三万一千枣玉,活脱脱就是在捡钱! 他拿着这些牌子去找了院管,带回来四只巴掌大的铜盒,里面装着价值三万一千枣玉的遗玉,四颗都是水德遗玉,流光溢彩,华美非凡。 一颗来自传承度八十的野修,三颗是介于圆满和体兵之境的强者遗玉。 这四个盒子几乎等于四个传承种,如此品质的遗玉完全可以被一些小世家奉为瑰宝,慢慢领悟其中传承。 但在曜日府,这就是用来消耗的物件,为了避免累赘而换成的东西。 而且装遗玉的盒子还能注入自己的灵源,防止他人偷偷汲取遗玉,即使在灵源动荡的武场上,也能保证只有遗玉的主人才能“吃”到遗玉,厉九川很满意。 次日清晨。 武场参与比斗的学子只剩五人,四个金院,一个水院。 这是时隔近百年来,又一次水院学子冲进第四轮。 水位大夫子并没有感慨什么,如果度殷做不到,那才让人惊讶。 五人抽了一轮竹签,厉九川轮空了。 他看了看梅曲崖,又回头望曜云,最后默默坐回去,武场看台的学子们议论纷纷。 “真是好运。” “他是最可能被淘汰的,竟然轮空变成金院内斗了。” “一把上上道兵,都灵大人真奢侈。” “白捡一万遗玉啊,运道真好。” “金院你们看好谁?我觉得莫星环肯定能赢。” “还用说?这四个人都已经圆满,随时可以突破体兵,就看谁压得住境界而不败,莫星环圆满最早,肯定有十足把握。” “我觉得吕豪也不错,之前就说如果没有莫星环,金院大师兄绝对是吕豪。” “那冯元群和肖乔就差了吗?他们实力不相上下,除了莫师兄。” “不错……” “……” 四人抽完签,莫星环对阵肖乔,吕豪对阵冯元群。 第一场的胜负毋庸置疑,只剩第二场有点看头。 比斗开始后,莫星环不负众望很快拿下首胜,吕豪也随之拿下胜利。 仅剩的三人再次抽签,没有任何意外,莫星环对阵度殷,吕豪轮空。 众人终于兴奋起来,金水为敌,本就有怨,尽管结局早已注定,但谁知道莫星环会怎么对付水院呢? 何况两个水院学子都不战而退,金院憋着一股火气无处发泄,这正是所有人都想看的好戏。 莫星环看着自己的对手,心中很平静。 他知道度殷的传承是,而罕少有人知道他的传承是什么。 即使是以往的比斗,也没人能把他逼到彻底显化传承,仅仅是利用灵源和一些对传承之力的领悟,就能让他无人可敌。 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因为他是莫氏天降之子,正仙点化神胎,生来就注定是强者。 他的母亲曾服食过一株唤作的神药,此物形如兰草,开黄色花朵,结红色果实,方茎藁(gao)根,服之美人色。 结果神草吃下不久,他的母亲便怀了孩子,莫父震怒,以为是孽种,正欲除去之际,一只翠鸟衔金纹褐绸落在其母肚子上,然后放下绸缎,口出神谕。 莫父受谕后,对神谕内容绝口不提,待此子更甚亲子。 莫星环出生之日,天空降落酒红色的大雨,嗅之香醇,饮之酣美。 大雨一共降落了九天,每天莫父都会盛满一缸酒雨送到小儿子的房里,第二天则搬出空空如也的大缸重新接取,好似天上有神灵为他的降生而庆祝,特地送来美酒祝他畅饮。 当莫星环满周岁时,莫父检查儿子身体才发现他早已身具传承,且位列。 其跟脚正是,帝之密都,司神武罗。 第三百四十章 水巨巫 传说有一座唤为青要的大山,是天帝不为人知的都城,里面藏着数之不尽的珍宝奇兽。 这青要山的山神,天帝密都的掌管,就是一位名曰【武罗】的神袛。 莫氏家族族长,莫问雄查过无数古籍,甚至问过都灵和各方元老,他们都没有见过【武罗】传承者。 也就是说,他的儿子莫星环,拥有当世唯一一个完整【武罗】传承! 接下来无论是灵源资质,还是和传承的契合度,莫星环都获得了绝佳的上评,他的修炼顺风顺水,心智也天然成熟,很快就能帮忙打理家族事务,做到井井有条,而这时,他才刚刚五岁。 此后他来到曜日府,仅仅经历一年时间便成了人人敬仰的金院大师兄,没有一个学子不服气。 他尽管年岁尚幼,但因为传承催发,身量飙涨,看起来宛如十一二岁的少年,而背地里和他同岁的孩子,都还渴望在母亲怀里撒娇。 但莫星环没有这样的期盼,他反而有种难言的使命感,像自己这样的人活在世上,一定是有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 当看见那个叫度殷的少年第一眼时,他就觉得极为熟悉,仿佛他们是同一种存在,但那个人身上,有他做梦都得不到的东西——可以完全做自己的自由。 他想杀谁就杀谁,想动手就动手,他挑衅所有的同窗,践踏夫子的颜面,他高兴时施舍众人以恩惠,他震怒时赐予敌人以死亡。 他克制而又深怀恶意,他冷静而又桀骜狂野,他真正的年岁不比自己更大,却经历了百倍于自己的苦难!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比自己还要强大还要幸运的人! 莫星环心底暗暗发誓,以金院大师兄之名,他一定要胜过这个家伙! “金院莫星环,对战,水院度殷。” “开始。” 厉九川伏身冲向对手,好似一只贴地的猎豹,激荡的狂风将他丝发扬起,露出冷酷淡漠的面容。 呼!莫星环身后瞬间展开一段金纹褐绸的缎带,飞舞的绸缎环绕他周身,衬得少年宛如天降神子。 他缓抬手掌,仿佛主人在欢迎宾客,“荀草生,驾鸟迎。” 厉九川此时已经完成最后蓄力,跃至凌空,却突然看见地面破裂,闪电般蹿出两条黑影! 然而他探出手臂并未动摇,仍直指对手。 于是,黑影瞬间贯穿了他的身躯,自两肋下刺破脊背,巨力撞出一捧猩红的血雾,轻柔地洒在莫星环的脸上。 两人离得很近,厉九川的指尖却无法再碰到对手。 此时,观战的学子们才看清,度殷被两根黝黑坚硬的树根悬挂在半空中,他身躯微微痉挛,源自【荀草】的根系仍在生长。 它们浸透敌人的鲜血,缠绕柔软的内脏,细小的根芽钻进心肺,纤长的枝条勒断骨肉。 短短数息时间,厉九川的身躯已经被密密麻麻的根网覆盖,能看见藤蔓在他皮下蠕动生长,然后扎破皮囊绽开鲜嫩的绿芽。 紧接着,天空响起神鸟清越的鸣叫,空中出现翩翩起舞的白鸟虚影,它们成群结队地自虚空飞出,仿佛来自某个不可知的神秘之都。 然而细看就会发现,那些重重叠叠的白鸟虚影都是由锋锐的金气幻化而成,其翅翼扇动看似柔和缓慢,实则速度极其之快,肉眼难以分辨,一旦碰上血肉之躯,必然是刀切剑绞,瞬间变成一滩肉泥! 由荀草阻敌,驾鸟杀伐,看似迎客,实则饱藏凶意! 莫星环就像传说中密都的守门人,环绕的此地的迷雾尚未散开,其暗含的凛冽杀机已然令人心生绝望! 然而此刻的他,心中却是很失落。 莫星环本以为度殷很强,至少能和未完全展现传承的自己打成平手,没想到他连第一招都借不下,亏自己过于紧张,施展了平时的九成功力。 真是太失望了。 他五指捏合,漫天飞舞的白鸟仿佛得到了什么号召,顿时铺天盖地涌来,目标直指被架在半空的度殷。 结束了。 看来度殷名过其实,他只是个受到父亲庇佑的纨绔。 自以为有一把了不得的神兵,便以为天下无敌了,甚至连传承都没能突破…… 等等!传承度…… 莫星环脑海里骤然划过一道闪电般的念头,他被骗了! 所有人都拿到了堪称海量的遗玉奖励,为什么度殷不突破?他在等什么?!为什么他平日里穿一身劲瘦的武服,今天偏偏穿了一身宽袍,他身上藏着什么?! 莫星环紧盯着度殷的面孔,果不其然,这个家伙正咧嘴而笑,血色顺着他下巴淋漓地滴落,他却毫不在乎,反倒用一种狂热欣喜的眼神盯着对手! 唰!第一只白鸟掠过,撕碎了度殷的宽袍,在即将撞上他的面孔之际,被一把攥紧在手中。 莫星环瞳孔一颤,这个家伙明明血肉都被荀草占据,怎么还有力量抓住金气幻化的白鸟?! 度殷五指的血肉被锐金之气绞得粉碎,白惨惨的骨头却仍死死夹住两片薄如蝉翼的透明光芒,虚幻的白鸟垂下头颅,就像被挟住致命的翅翼,不得不低头臣服。 而他粉碎的宽袍下,露出绑着的四只铜盒,浓厚的灵源自铜盒空隙里疯狂外涌,宛如被巨人吞吐的霜雾! 厉九川体内四道旋流陡然增至八道,十六道,三十二道……他汲取的海量灵源迅速转化,传承度开始飙升! 四十,五十……瓶颈就像完全不存在一样,他的灵源在瞬间就达到了突破的强度! 六十,七十,八十……难倒众多学子的第三道门槛悄然消失,厉九川体内旋流激增到了二百五十六道之多,是罕见的以旋流法凝出极限数量的突破者! 只是眨眼功夫,他胸膛前就有两个盒子彻底失去了光芒,而第三个盒子的光芒也黯淡了一半! 九十……一百!传承圆满,脚踏体兵门槛! 也就是莫星环刚觉得不妥,抬头看向厉九川的瞬间,他面前被钳制的“弱者”已经变成了庞然大物! 厉九川体内的根系藤蔓被巨量的灵源瞬间冲刷至湮灭,所有的创伤都恢复到完好。 成群飞扑而来的白鸟被汹涌的水德灵气震散,宛如在滔天巨浪前渺小生灵的挣扎! 莫星环第一次感到自己心底还存在这样可悲的傲慢! 如果不是自信能让度殷无法接近自己,他怎么可能让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足三尺!!! “我不会用那个来杀你的。” 厉九川微微地笑道,他的眼睛就像蕴藏万千邪恶的星辰。 两人以同样的姿态悬浮在空中,时间都仿佛凝固在这一刻。 “现在的你已经太弱了,不配我动用那一剑。”说话间,厉九川手背上浮现一张凝实而又古朴的人皮面具,轻轻一摘便落在左掌。 他熟练地将面具扣在脸上,右臂早有预料地挡开莫星环试图阻拦的手,面具坚硬的质感和皮肉重合,就像一捧浅雪落在脸上,悄然融化。 厉九川猛地抖了一下,只听见身躯里发出雷鸣般巨响,随之身形暴涨! 他视野里双腿飞速变高,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远,他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好似滚烫的岩浆,叫嚣着喷发而上,直冲云霄! 他顶着一张灰蓝铁青的面孔,双臂一伸,便是手捧皓日,脚步一动,便是山崩地裂! 他胸腔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叫,仿佛穿越了远古,吟唱着巫者的高歌! “水————” “巨————” “巫!!!” 嘶吼声荡遍旷野,掀起无尽尘浪! 看台上的学子们瞬间被吹飞大半,夫子们乱手乱脚地将人往回来抓,附近的野林拔地而起,众多屋舍殿宇应声坍塌! 厉九川此时已经化为一尊顶天立地的“神”! 他头颅长出嶙峋的弯角,灰蓝发青的皮肤刺着古老的图腾,乱蓬蓬的长发盘绕宛如藤蔓,在空中似蛇般舞动。 莫星环怔怔地看着天上巨人,强悍的威压碾的他肌骨酸痛,这是源自同位阶强者的挑衅,度殷的传承难道不是【灾】吗?! 只见巨人佝偻脊背,那张巨大的面孔缓缓低垂,苍白炽烈的双目盯着渺小的裸虫,参差不齐的利齿滴落垂涎。 莫星环只觉得两侧有寒风徐徐涌来,漫天灰尘中,两只宛如天柱的巨手正向他抓去,连同那万年老树皮般的指甲,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这哪里是学子的比斗!就算是府子们围杀的野神,都不过如此了吧! 容不得多想,莫星环立即催动灵源,体兵的界限就像一扇半开的大门,不等他去推,大门便悄然开放。 强烈的灵源回馈像爆炸一样充盈了身躯,尽管度殷化身的巨人已经将他捏在双掌之中,莫星环仍以双臂撑住了自己的空间,让巨人的手不再合拢! 莫星环抬起头,双目同那巨人一样苍白炽亮!他身形虽小,但爆发的力量亦属于【正仙】之列! 此时,眉目俊美的少年也变得神情狰狞,发出搏命的咆哮,“半真幻境——密都!!!” 霎时间,风沙皆寂,万物俱宁,时间似乎停止在了这一刻! 巍峨如山的巨人,渺小如蚁的少年,二者中陡然炸开一道光圈,方圆百里的生灵被尽数卷入其中! 萧湖意刚刚还拉着林雪丹一串人,下一刻就置身一片翠绿茂密的林海。 阳光从枝叶间隙洒落在每个人身上,鸟儿站在梢头叽叽喳喳地脆语,附近还有人声惊魂未定地大喊,“救命啊!救……这,这是哪儿?” 萧湖意则皱眉喊道,“云夫子!云夫子!有没有人看见大夫子在何处?” 比起被救下的学子们迷茫的模样,府子们显得更加焦急忧虑。 “妈呀!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半真幻境?” 徐天仑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狐狸!咱们得赶紧出去,待在别人的半真幻境里太危险了!” 萧湖意没好气地道,“我知道!但是打破半真幻境可能会伤到莫星环,让大夫子来比较有把握。” 众人还待商议,却突然感到一阵地动山摇! 远处走来一个灰蓝皮肤的巨人,他周身被数之不尽的古树藤蔓缠绕,成千上万的飞鸟在啄食他的血肉! “真他娘的是神仙打架!”萧湖意破口骂了一句,愣是没想到看个府战还能见到这等场面。 他抬头又看见五位大夫子就站在一座显眼的山峦周围,正在示意众多学子府子向他们靠近。 等萧湖意来到大夫子们身边时,远处的巨人已经落了下风,虬结的枝干根系将它裹成一座“木头山”,飞舞的白鸟群都被血肉染得猩红。 “快结束了吧?”徐天仑担忧地问,“这莫星环委实非人,竟然有这种不用真身出面的半真幻境。” 萧湖意白他一眼,“你觉得以度殷那股子疯癫的杀性,这就结束了?” 说话间,远处的灰蓝巨人猛地挣脱双手,尽管下半身已经被无数植株同化,它仍然不曾罢手。 镌刻在皮肉上的图腾开始亮起,荧蓝色的光芒比天空中的太阳还要炽烈! 它目眦欲裂,举臂高呼,“水!!!” 此言一出,仿佛天地都受到了敕令,万里晴空骤然下起瓢泼大雨,地面发出轰隆隆的响动,山石崩裂,喷涌出无穷无尽的泥水。 囚住巨人的藤蔓齐齐爆裂,化为一地汁液,漫天飞舞的驾鸟也在暴雨中变得缓慢,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水的天地! 半真幻境【密都】受到冲击,一座巍峨的雄山之巅终于出现了莫星环的身影。 他身披豹斑柔毛皮,腰环碧绿兽玉带,金纹黄绸随身飞舞,耳穿以璩叮咚作响,两只褐色羊角贴颅而生,端的是一番仙神姿态。 这正是密都掌管,武罗本相。 “水!!!” 粗犷的灰蓝巨人再度咆哮,他身后聚起浩浩汤汤的大浪,砂石翻涌,混浊溢沫。 武罗身前也聚起成千上万的驾鸟,它们簇拥成一道白幕,仿佛天然巨盾。 巨人和山神越来越近,大水和盾幕也越发明亮,直到一声摧天裂地的轰鸣声响起,盾幕瞬间黯淡,而与此同时,无数尖锐的枝干自地底悄悄刺出,瞬间贯穿了巨人的四肢和咽喉。 莫星环心中感慨度殷的强大,也暗嗤他的不自量力,即使是传承圆满,在体兵幻境之中也和蝼蚁无异。 他抬起手掌,组成盾幕的驾鸟们瞬间变成一道白色利刺,趁巨人还未挣脱,猛然扎进其心脏! 可怖的巨人顿时浑身抽搐,缓缓瘫软。 莫星环微微皱眉,又让驾鸟们扎了巨人尸体数次,甚至连脑袋也没放过,直到彻底没了动静,尸体千疮百孔,他才略有遗憾地放下手。 本以为度殷是装死,没想到…… 啪嗒! 莫星环头顶忽然一凉,一股子粘稠的液体顺着他脑门滑下。 他喉咙不自觉吞了口唾沫,僵硬片刻后,缓缓抬起头。 一尊獠牙巨兽正无声地俯视着他。 褐红色坚硬的骨瘤,黑蓬蓬的乱发中刺出四只斜指天地的尖角,峭壁似的下巴和裂缝般的大嘴,无一不彰显着【合窳】的食人之相。 莫星环又一次犯下滔天大错!让显化传承的度殷离他不足三丈! 吼! 食人之兽狂然咬住莫星环的上半身,兴奋地甩动起来!它冲破一片紊乱的驾鸟群,奔向无边无际的混浊大水! 武罗在它嘴里被嚼食千百遍,连惨叫都无从发出,众人只看见整个世界都开始动摇,眨眼间便崩分离析! 还在水中叼着玩物撕咬打滚的【合窳】顿时跌出幻境,堪堪挤在小小的武场中,嘴外还悬着莫星环的半条腿! “莫星环认输!” 场外,莫氏长子莫辛大吼起来,双眼通红地冲向武场,却被阻拦在神像之外,“他已经认输了!快把他放下来!” 食人之兽眸光戏谑,喉咙里传出雷声般混沌的重鸣,它齿间碾动,噼里啪啦的骨裂声再次传出。 那是体兵强者飞快愈合的身躯被嚼碎的脆响,是世间最惨无人道的酷刑,是食人凶兽永远满足不了的欲望,是厉九川对众生最深沉的恶意。 他承受的所有伤痛,都将一丝不漏地返还给这对手,敌人,乃至世界。 “度殷胜!” 梅曲崖垮着张臭脸大步踏来,站在这巨兽面前直视它,“吐出来!” 苍白的巨大眼珠盯了他一会,然后低下头,啪地吐出一堆碎肉和半条腿,然后抬起毛绒绒爪子踩住,丝毫没有给谁的打算。 令众人大跌眼镜的一幕出现了,只见梅曲崖趁机一巴掌呼在它脑袋上,强压怒意道:“蠢货!吃!该不该吃你就吃!人你也敢吃,又脏又臭都下得了嘴!知道后果是什么吗你这蠢货!!” 模样狰狞的巨兽愣在原地,看着金位大夫子像拍苍蝇似的揍自己的鼻子。 “一旦食人成瘾,秽变成兽,天上之帝都救不了你!再看见你乱吃东西,屎都给你打出来!” 梅曲崖越说越气,手上开始泛起金光,准备狠揍两下。 莫辛在后面又急又慌,不知道夫子为何赶紧把自己小弟救出来,反而有闲心在这教训度殷。 曜云使个眼色,和其他三位大夫子边劝边拉住梅曲崖,又温声和面前的巨兽说道,“曜兵夫子说得对,度殷你平日里不要乱吃东西,打架也不能乱吃。” 莫辛:“???” 萧湖意看得神情呆滞,总算明白曜云夫子并未和自己说笑,而众多学子也还没从幻境变化中走出来,脑子一片混乱中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开玩笑,帝子秽变,那是何等惨事,西金但凡还有一天想立足,就不可能放任帝子乱来。 梅曲崖看似怒火冲头,实则害怕到了极点,万一度殷把真的把人吃进肚子,就算在都灵大人面前以死谢罪都没用了! 其他三位大夫子也都心虚脚软,相互掺着才没吓死,到现在都恨不得冲上去扒开度殷的嘴,让他把血水都吐干净才算完事。 曜云正犹豫着怎么说才能让帝子把血水吐出来,却见狰狞巨兽摇头甩毛,噗地吐出一颗血球。 接着它身形飞快缩小,随即露出度殷本貌。 梅曲崖眼尖手疾,一个箭步就冲上去,从怀里摸出一把银华洒在他身上,及时遮住了度殷差点露出来其他三种敕封。 厉九川双手交叠护在胸前,睁开眼时,就见一套崭新华美的银袍遮住了他的身躯。 此袍缎光如水,银华流泄,暗色神纹镌刻在衣襟袖口腰腹以及下摆,连长靴,鞶带,护臂,发冠乃至配饰都一一俱全,其形制之繁缛,精美之绝伦,令人赞叹不休! 梅曲崖脸色更臭了,“此乃我梅氏顶尖道兵之一,天将铠,乃是本次比斗我压注的彩头,既然你赢了,就拿去好好珍惜!” 厉九川瞥他一眼,神情怪异,“既然是铠甲,为何又一副衣袍模样?” “念转成铠。”梅曲崖从鼻子里挤出一句,又哼道,“松腿!” 地上的肉泥已经蠕动恢复成人形,正被厉九川牢牢踩在脚下。 厉九川得了便宜,乖乖松腿,被踩到面色涨紫的莫星环顿时长长地抽了一口气……昏了过去。 第三百四十一章 莫星环 “啊!!!” 莫星环脸色发青,浑身痉挛。 “结束了!星环,醒醒!”莫辛掐住他人中,试图让他清醒过来。 莫星环悚然起身,“它吃我!它吃我!它是吃人的怪物!兄长……” “已经结束了!” 莫辛忍不住呵斥,“比斗已经结束两天了!你若还压不住你心底的恐惧,就不必升为府子去作战,我们每年杀死的野神秽种都是如此,甚至比他更可怕!” 说完,他牙关咬得两颊鼓起,陷入了沉默。 莫星环呆坐着,只要一想起自己被撕咬碾碎的痛苦,他就感到生不如死,恐惧到不能自已。 那种可怕的感觉……浑身骨骼被挤压断裂,血肉被咀嚼糜烂,又很快愈合,新生的脆弱骨质和敏感的血肉一次接一次地被碾碎,痛苦灼热地燃烧他每一根神经,却不得解脱! 仅仅只是想到当日的场景,剧痛好像又都回到了身上,钻心蚀骨。 他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和沉默不言的兄长,第一次感到除了身体痛苦之外的,天塌地陷般的恐慌。 失败了就是失败了,他不再拥有神子的名头,永胜的辉光,他只是那个人的手下败将! 盛赞,名誉,尊敬,崇拜……都将离他而去,他失去了最大的束缚,也丢掉了赖以生存的希望,就像一个坠入无底深渊的幼兽,只能在黑暗里发出微弱而不为人知的低鸣。 莫星环缓缓起身,从床头拿过外袍披上,“兄长,我……出去走走。” “午时记得回来,大夫子有事要说。”莫辛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知道了。”莫星环的脚步沉重又拖沓,宛如万丈高山压住了脊背。 门外是骄阳高照,院落里树影婆娑,他绕过房屋,一直走到后山上去。 金院是唯一一座背靠山峰的院落,后山山坡陡峭险峻,但能俯瞰整个曜日府,也是平日里学子们最喜欢待的地方。 居高临下的视角让他们无时无刻不想起自己的雄心壮志,而放到如今,莫星环只觉得天太高远,山太陡峭,自己的心也不能平静如水,反倒和双腿一起打起颤来。 尽管如此,莫星环依然攀到了最高处,他路上一个学子也没瞧见,登顶时候才发现山下热闹非凡。 道贺的人像嗅到花蜜的蜂虫,全都拥到北边的水院,连学子们也不能免俗,他们急切想让新任的“大师兄”认可自己,哪怕让他看上一眼,也心满意足。 在过去的几年里,这都是属于他的荣耀。 可败了就是败了,什么都没有了。 度殷的成长速度远超自己的预料,无论是以境界,传承位阶还是实力,乃至家族来衡量,他都不是度殷的对手。 这个人到底是怎样拥有了实力和地位,却还能肆意妄为。 既不考虑声望和做派,也不在乎他人的看法和评说,活得可真自在,真强大。 真羡慕啊…… 莫星环坐在一块悬在半空的峭石上,两眼放空地看向远方。 “你挡着我了。” 有人声突兀地从左上方传来。 莫星环一抬头,顿时大惊失色,“度殷!你怎么在这……啊!” 他急着往起来爬,谁知脚下打滑,大半个身子悬落在半空,还好双手及时抓住了岩缝,堪堪没有掉下去。 树上那人只是仰躺在枝桠上,冷冰冰地看着。 一个体兵传承者,就算从这里直挺挺地掉下去也不可能摔死,有他伸手帮忙的功夫,那点皮肉伤早就愈合了。 莫星环爬上峭石,此时满脑子都充斥着惊恐,度殷难道不该在水院里享受那些奉承吗?他怎么跑到金院山上来躲着? 他想干什么?一直藏在暗处盯着,是想对自己下手吗?如果他要杀我该怎么办?他会吃我吗? 一想到自己可能又被塞进嘴,莫星环就肝颤。 “我不能在这?这山是你家的?”厉九川眼神嫌弃,“抖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听见这话,莫星环只觉得一股血气涌上头,愤怒和恐惧搅作一团,变成难言的恶意,“你不吃人?!你已经被污秽了!合窳食人,你连传承种的本性都控制不住,根本就是个天生食人的怪物!” 厉九川忽地坐起身,一手撑住树干,低头问道:“这么说,武罗不吃人喽?” “武罗乃正仙,怎么可能吃那等浊物!”莫星环想也不想地道。 厉九川冷笑,“就我所知,世上有两类存在不吃人,一个是吃草就能活,生来就是被吃的东西,一个是天上之帝,祂们以神为食,你算哪类?” “你……胡言乱语!”莫星环瞪着他,“没法跟你讲道理!” “我就是在胡言乱语,在瞎编,可你连反驳的道理都讲不出来,可见你就是被吃的那个。” 厉九川歪着脑袋,一脸无趣地道,“食草之人,孱弱之辈,哪怕看见同类被宰杀,也不会反抗逃走的小羔羊。” 莫星环怔了怔,忽然发现了一个真相。 不是自己傲慢轻敌而导致了失败,是这个疯子太癫狂!他比自己还要傲世轻物,骨子里都是尊己卑人!兴许在他眼里,天下所有人都是蠢蛋!都是能被轻易操纵的猎物! “你赢了,我没有什么能跟你争辩的。”莫星环突然失去了继续说的欲望,颓然地低下头。 “不,你当然有。” 出乎预料的是,树上那人反倒说出对自己不利的话。 “你可以问我究竟是什么境界,为什么能在你的半真幻境引发大水? 你可以骂我小人,居然隐藏自己的传承,那个天一样高大的巨人究竟是什么? 你还能质疑我凭什么能同时显化合窳和那个巨人,是不是有人插手了比斗……你可以争辩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当然,这都是你金院不服气的追随者们跑到我窗底下来问的……倘若大夫子晚来一步,我今天就把他们的尸体摆在你窗台下边,给你好熏一熏脑子。” “你!” 莫星环再次恼怒地抬头,却瞧见一双冰冷戏谑的眼睛。 “怎么?生气了?”厉九川跳下树干,面色轻慢地道,“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待在这……生气了就来打架啊,生死不论怎么样?” “笑话!”莫星环的怒火又腾地升了起来,“你我动手势必惊到夫子们,能打得起来?” “那就不用灵源,你该不会没胆子吧?” “打就打……” 莫星环话还没说完,一记重拳就闷到他脸上,打得他人仰马翻! 接着,厉九川抬脚戳中他膝弯,反手卸掉其双肘,干净利落地将之摁在地上,一顿臭揍。 唇红齿白的少年郎被打得鼻青脸肿,还咬牙切齿地大骂对手偷袭,厉九川闻言大笑起来,又狠狠给了他两拳! “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众星捧月的日子过惯了,输一次就给你吓怕了是吧!” “堂堂正仙种用得稀烂,扔到狗身上都比你咬人狠!” “废物!” “……” 不知为何,莫星环一时间竟无力反驳,度殷就像能看穿人心似的,斥骂的话全都戳中了他的心思。 等到打够了,厉九川站起身,甩掉手上的血点准备下山。 谁知没走两步,莫星环又从地上爬起来,擦着鼻血大声道,“我才不是废物!我之所以活在这世上,一定是有原因的!” 厉九川面无表情地回头,突然张嘴露出一口獠牙,作势要冲向他! 莫星环扭头就跑,结果啊地一声掉下山崖,声音拉出很远,属实凄惨。 “白痴。” 厉九川下了山,心情大好。 第三百四十二章 战后总结 最新网址:午时,金院夫子殿。 厉九川懒洋洋地坐在大夫子案几下最近的一个位置,除了他而外,整个曜日府所有的府子都在后面坐着。 眼看时辰差不多了,门外又急匆匆地跑进来一人。 他满身挂着枯叶的碎屑,衣裳破破烂烂,就像才从山坡上滚下来似的,脸上也沾满了灰尘,模样狼狈。 “大……大夫子。” 莫星环面色尴尬地行礼,然后默默坐到厉九川对面。 “都到齐了。”梅曲崖像是没看见莫星环一样,面无表情地道,“这次府战有两人晋升体兵,成为府子。水院度殷!” 厉九川起身上前,“在。” “你日后就和萧湖意他们结队,行事前要多问多想,切勿擅自做主。” “是。” 梅曲崖取出一枚玉令,递给他。 令牌其正面龙飞凤舞地刻着“曜日”二字,背面则是一轮散发着光芒的太阳。 梅曲崖接着道:“金院莫星环!” “在!”莫星环急忙上前。 “你和莫辛他们结队,多加历练。” “是!” 莫星环低着头,诚惶诚恐地接过令牌,他生怕大夫子责骂自己,却不想半点斥责之词都没听见。 “好了,府子入门仪式结束,大家都可以回去休息了。” 梅曲崖说完便起身离开,走得比谁都快。 厉九川收好令牌,却见莫星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干什么?” “你已经是体兵了?” “不然呢?” “这么说,最后咬住我的才是你的体兵,那个巨人又是什么东西?” 莫星环被打了一顿,还被骗掉下山崖,可心境反而有所突破,不再像之前那样绝望和恐惧了。 “我没有必要告诉你,但说了也无妨。”厉九川扯起嘴角,“那是我的神通。” “你!”莫星环以为这家伙又在耍自己,“有什么神通能比自己传承本身还厉害?!” 厉九川显得相当无所谓,“不清楚,但我得到的那个传承种本身就有这东西,大夫子说可能是它捡到了一颗古巫的脑袋,正好也修行水德,所以自己造了张面具贴脸上,相当于半个天成道兵。总之,每个大夫子都认可我的战绩,你若不服,就去找他们问罢。” 魂河彼方的世界有很多个名为的怪物,其中一只运气好捡到个古巫头颅融进体魄,这只死后传承种随魂河流入上水渡,正好就是厉九川得到的这个。 莫星环皱眉片刻,又道,“……那你可有半真幻境?” “有啊,它就叫——。”厉九川再次勾起嘴角。 “你在戏弄我?”莫星环有点恼怒。 神通就是神通,半真幻境就是半真幻境,前者是传承种特殊能力的体现,后者类似于更强大更真实的污秽,在自己的污秽中,自己就有最大的主导权。 “我可没那个闲功夫。”厉九川推开他,往门外走去,“谁说半真幻境不能是人形了?水巨巫本没有踏山河,擎苍天那般高大。” 莫星环愣了一下,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合窳捡到的古巫是位阶,所以这家伙的半真幻境都为上位力量所摄,加持在了神通之上,形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融合怪物。 而传承者显化的体兵之相也可以和半真幻境同时存在,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自己最后会遭到合窳的袭击。 问到这里,就算莫星环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开口了。 虽然度殷是个很讨厌的家伙,但他的确毫无隐瞒地解答了自己的疑惑,这样涉及传承根源的秘密本不该告诉别人。 当然,也许完全是不屑于骗自己。 莫星环长出了一口气,忽然又想到什么,“那比斗的最后吕豪……人呢?” 他张望片刻,才发现度殷早已和萧湖意等人走远了。 “吕豪认输了。” 莫辛看着情绪好转的弟弟,不由得有些欣慰,看来跟度殷说金院后山是个休息的好地方,的确让他心动了,“吕豪在里被你和度殷的打斗波及,出来就已经重伤不起,他也觉得没有再战的必要,因为度殷完全没有受伤,也丝毫未遭污秽。” “兄长……”莫星环忍不住叹气,自责道,“我们差他太多了。” “怕什么,你可是正仙转世,除非他乃天帝降生,否则你们早晚还有一战。” 莫辛使劲拍了拍他肩膀,“你们两个都是旷古难寻的天才,也是我们西金的瑰宝,百年之内都绝无人能超越你们,要努力修行,过几年在五方战里给咱们好好出口气!” …… 水院。 六人的府子队伍变成了七人。 萧湖意摸着脑袋,颇为感慨地道:“你小子简直非人啊,我刚来的时候你才传承度三十,第一门槛都没有踏过,打完府战,你竟然都已经是体兵强者,跻身府子之列了。” “哦,我压了境界。”厉九川解释道。 徐天仑连连摇头,“压境界人家都是在大境界门槛上压着,哪有你这样隔着三重关,还一举踏破大门槛的,叫别人怎么活啊。” 厉九川困惑道:“我心锚选得好,也知道突破瓶颈的法子,灵源到位,修为自然一举登顶,难道不是吗?” “……” 两人无言以对之际,林雪丹在旁边笑出了声。 “你肯定有个了不起的心锚,一般的传承者升十个度都得经年累月的时间去稳固心性,祓除污秽,但顶尖心锚就无需浪费这些时日。” 厉九川闻言忽然诡异地笑了一下,“你们想知道我的心锚是什么吗?” “没有!” “不想!” “这话可不能乱说!” 三人大急,又慌慌张张地给厉九川灌输一堆道理,说什么,心锚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厉九川假装一副认真听的乖模样,实则一句话也没往心里去。 眼看要到学子屋舍了,萧湖意开口告别道:“你此战后能歇上两个月,如果需要稳固境界,就好好待在学府里,要是有余力,可以跟我们一起出去玩玩。明天开始我们也要进行比斗了,大概两三天就能比完,有空你也可以来看,提前跟大夫子说一声就行。” “谢师兄关照。” 厉九川行了礼,先回了自己独居。 事实上,那场比斗的确消耗了他不少精力,打完后的两天都在休养生息,修为境界乃至梅曲崖给的护体道兵都没梳理,现在正好有时间可以仔细调整一番。 照例回到自己水潭边上,盘膝坐下。 厉九川先梳理了境界,目前是突破传承度一百,达到了体兵之境。 也就是体魄为兵,完全显化传承种的肉身力量,拥有半真幻境,施展时可以冲至位阶。 只是的神通和半真幻境融为一体,完全变成了杀招,不能作为常规招式,做到体兵的一举一动皆神通的地步。 像莫星环那样走正常路子的,就能让毫不费力地施展神通,譬如他的以及双神通。 但莫星环本身传承就是正仙种,而厉九川稍次一阶,还能以灾位的半真幻境力压正仙,属实是了不得的变异。 目前就厉九川所知,体兵只有三个小境界。 踏入体兵是一个小境界即入门,领悟半真幻境又是一个小境界即小成,然后是真幻即大成,再往上就是一个大境界——刃兵。 一般在传承度圆满关口压境界的天才们,都是想为领悟半真幻境而积奠底蕴,等突破后一举踏入小成。 而体兵大成就是让半真幻境粗陋的破绽变得无懈可击,成为真实幻境。 被摄入者基本无法突破对方真实幻境的笼罩,只能想办法在真幻内击杀对方本体才能离开,所以真幻的较量往往在于谁先下手,大成体兵强者也就成了相当危险的存在。 从某种角度来说,厉九川的已经无限趋于大成,也就是真实幻境。 巨巫不是一方地域或者世界,而是个体,它的破绽就是本身,杀死它才能让它消失,杀不死就是无解。 厉九川还能同时控制巨巫和合窳本体,等于拥有一个正仙体兵和一个灾位体兵双倍战力。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晋升体兵的那一刻,除了刃兵以上的强者,同境界及其以下都别想再给他造成威胁。 位阶上,帝种不出,正仙封顶,战力上,他二打一,他就是天下最强的体兵传承者,“单挑之王”。 更何况,他真的有帝种。 至于进一步修炼,领悟到刃兵境界,对厉九川来说就是白用功。 领悟的合窳之力终究只是灾位,真正的重点永远都是帝种。 打败莫星环,吕豪认输,两件事又给他提供了两万枣玉,只是和莫星环打架的时候把之前攒的遗玉都吞光了,当然不吞光也不可能让水巨巫存在那么久,总得来说都是无法避免的事。 不过,新得到的两万枣玉也足以让他将合窳整体反复够勒二十次,算上损耗少说也能有十五到十八次,而合窳一百的传承度,应该可以转化为十个帝种传承度,所以两万枣玉理论上,最少可以提供一百五十个帝种传承度。 不过这都是之前玄十一给他示范的,真正的转化比还需他自己去试。 说试就试,厉九川当即就开始尝试将合窳传承度转化为白帝传承度。 半个时辰后。 白帝抽干了合窳,传承度涨了五个点,而并非厉九川所想的十,当他再次将合窳传承重新勾勒时,还发现了一个更糟糕的现象。 冥想中的合窳图腾变得晦涩了很多,就像遭受了重创,勾勒也变得十分艰难,如此下去,大概十次抽取和重新勾勒后,合窳就会崩溃消失。 所以用表传承直接给帝种灌输的法子不可行,大概是因为一个水德,一个金德,白帝不会在抽取传承度时有所保留,反倒会竭泽而渔。 这次重新勾勒合窳花了厉九川整整三天三夜时间,耗玉一千,完全没有以前重勾冉遗时的顺利,他还因此错过了萧湖意他们的比斗。 厉九川干脆放弃了这个法子,直接用遗玉来冲击帝种传承度。 灾位传承需勾勒百万笔,正仙千万,帝种差不多就是亿,厉九川仔细研究一番,发现需要勾勒的数量正是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笔。 算起来太麻烦,他干脆当成一亿笔看待,直接用遗玉勾勒,不算瓶颈,需要十万枣玉,也就是千万遗玉才能到达圆满。 手里剩下的一万九千枣玉刚好能将帝种传承勾勒到二十四,加上之前夺玉时吃掉的部分增加了六个点,厉九川全部消耗这些遗玉后,正好能到白帝三十。 勾勒帝种远比厉九川想象得艰辛。 他这一坐就坐了一个月,中途不知有多少次白帝秽念跳出来,试图挑战坐镇的“无上玄天”,都被一个眼神碾成渣子。 当帝种传承度达到三十,厉九川整个人也多了种锋锐冷戾的气质,举手投足间,好像有种连空气都能捏得粉碎的错觉。 然而奇怪的是,无论他接下来吞了多少遗玉,帝种就像个只进不出的破口袋,始终触碰不到瓶颈,境界毫无进展。 当厉九川第三次托文先生从秦家薅来一万遗玉时,他就放弃了提供给帝种,打算作为消耗的备用,然后准备去找萧湖意,跟他出去“玩玩”,看看能否有所突破。 临行前,厉九川从怀里摸出一条银色绸缎,将过肩的头发都扎起来。 这东西就是梅曲崖给的,他已经试过好几次,非常好用,既可以作为“稍”显华丽的常服来穿,也可以随念头变成一身银闪闪的神俊战铠,防御持护之力没得说,就是骚包,非常骚包。 而且以不同的灵源灌注,会有不同的效果,用合窳灵源来控制天将铠,能卸力九成,将水的刚柔特性发挥到了极点。 而用白帝灵源灌注,此铠竟然能催发金气御敌,锋芒无匹,至刚至坚。 厉九川很喜欢此物,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这件东西梅家从诞生到现在,只打造出来一件,之前都穿在梅曲崖自己身上,也就是西金刃兵第一人的护体神兵。 其效用之佳,可见一斑。 最新网址: 第三百四十三章 端倪 最新网址:“你终于想起来找我们了。” 厉九川来到夫子殿,只见萧湖意穿着一身朴素的麻布衣袍,正把一盒黄柏脂往怀里揣,“正巧今天有探子发现些不寻常的事,你跟着我们一起去吧。” 旁边徐天仑跟他打扮得差不多,还有林金和其他两人,林雪丹没有像他们那样打扮,甚至还换了桃粉的长裙。 “林姑娘不去?”厉九川看着他们道,“我需要换你们这样的衣裳吗?” 林雪丹哼道:“一群糙汉子里面混进去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显然是破绽嘛,我当然不和他们去。至于你,小脸又白又嫩,一看就是谁家的小公子,也太显眼了,跟着本姑娘走就行。” 萧湖意失笑道:“行行行,你俩在后面帮我们压阵,我们打先锋去!” 厉九川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自然也没有意见。 他跟着林雪丹坐上一架双马大车,很快抵达了虎都西门。 说是门,这里实则就立着一座圆堡,周围石头屋子垒得参差不齐,也没人管,外面涂抹着蓝的黄的红的石粉,屋子边或多或少还种着花草,颇有些奇妙的风情意蕴。 马车过圆堡时,林雪丹伸出一段玉臂纤指,只在黑洞洞的窗口一晃便收了回去。 “这是什么意思?”厉九川开口问道。 林雪丹摊开手,里面躺着一枚拇指大小的圆章,“这是林家的族印,代表我林氏前来办事,闲人勿扰。” “如果没有印章就不能进都吗?” “非也,没有就代表办私事,跟家族不沾边,也就不能随便请求虎都护卫帮忙,亮了章子,官面上的守卫们心里都有数,忙起来不至于乱手乱脚。” “哦,就是礼数问题,打个招呼。” “度小兄弟,蛮上道嘛。”林雪丹笑眯起眼睛,“你手里有府子令,那个比世家族印管用多了,就算不打招呼,也没人敢找你的茬。” “但轻易亮出来,也会打草惊蛇吧。” “是极。” 等到马车停下,林雪丹带着人上了一座酒楼。 她进门就选了间包厢,带一片可以品茶观景的露台,两人坐下后,就有伙计送上瓜果点心,还有高低两只银壶。 林雪丹拿起矮银壶给厉九川倒了一杯清茶,又换了高银壶给自己倒。 厉九川嗅到浓烈的酒香,好奇道:“林姐姐现在喝酒,不怕待会误事吗?” “这点酒水算什么?当年在北境上我们可是连缸……咳咳,我们喝得比这还多。再说了,传承者怕什么……”林雪丹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厉九川接着道,“那为什么给我喝茶,你却喝酒?” “小孩子只能喝茶。” “我不小……” “那你没我高,也只能喝茶。” “……歪理。” “知道就对了!” 两人扯皮间,隔了二百丈远的一个露天茶摊来了几位客人。 他们摘下斗笠说着闲话,双手还在麻衣上搓擦两下,就像刚忙完重活,准备歇气的青壮汉子。 以林厉二人的眼力,别说隔着二百丈,隔着八百丈也能看清,那些人正是萧湖意他们。 何况两人都不曾转头去瞧,只用余光瞟着,没人能把衣着光鲜的他们和那些糙汉子们联系上。 等待的过程中,厉九川灌了两壶茶水,吃了七八个点心,塞了两只香瓜,三颗脆梨,正准备对一盘子鲜桃下手的时候,被林雪丹敲了一记爆栗。 只见她好气又好笑地道,“谁家子弟出门吃成你这副熊样,那些伙计们再添瓜果就要怀疑你了,喜欢吃果子姐姐回头给你买一百斤不重样的,快住嘴吧!” 厉九川无趣地吧咂两下,“没人关心咱们,更没人盯梢,我就是把桌子都吃了他们也看不出来。” “行,回学府你就给我表演一个吃桌子。” 厉九川哼哼两声住了嘴,余光瞥见萧湖意他们站起身,似乎要跟什么人离开了。 他开口问道:“咱们追吗?” “不追,小狐狸没打手势,说明事态不严重。” “想来也是,在虎都能发生什么大事,都灵又不是瞎子。” 林雪丹闻言瞪了他一眼,“你说这话可是能被都灵大人听见的,他是你爹,可又不是我爹,你可千万别害我。” “他很厉害吗?” “等五方战的时候你就知道……”林雪丹眼神忽地一动,看见萧湖意他们从一所民宅里走了出来,“小狐狸他们出来了,好像没什么问题,他打手势说是有野修作乱,已经解决了。” 厉九川有点郁闷,“既然事情如此简单,你们喊我出来干嘛。” 林雪丹摸出两颗黄柏脂丢给他,“拿着点燃,戴上斗笠去小狐狸他们走过的地方熏上几圈,你第一次府子任务就结束了。” “……” 厉九川捧着东西,默默看着林雪丹问伙计又要了两壶酒。 他也没再说什么,转身下了酒楼,找掌柜要了一个遮雨斗笠,还有火折子。 来到那个露天茶摊,厉九川开始点燃黄柏脂,绕着周围开始熏烤,以驱散可能存在的污秽。 萧湖意他们办完事路过,还冲他笑了笑,似乎早就知道林雪丹会差遣他来干这杂活。 厉九川瞅着小摊上冒出丝丝缕缕的黑烟,说明这里的确有传承者或者秽种来过,烟气相当微弱,表示这个人的修为肯定很低微,大概刚凝出传承种的程度。 但是看烟气持续不断的样子就知道,这人肯定经常来此地喝茶,要完全祓除污秽,起码还得熏上一柱香时间,难怪林雪丹不乐意来。 厉九川待够了时辰,见再无烟气冒出,就接着往萧湖意他们去的民宅走。 他刚来到一处窄巷拐角,脑后突然传出一阵风声,厉九川却不闪不避,任由那风声袭来。 紧接着,有人一把勒住他脖子,迅速拖至两座屋宅的夹缝暗处。 “你们一共来了几个人?”那人压低了嗓子,恶狠狠地问。 “七个。”厉九川老老实实地回答,“你能不能把胳膊松开点,勒着嗓子怎么说话?” “闭嘴!”那人显然有点生气,“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否则就让你生不如死!” “是是是,您问。” “王战其什么时候得到的消息?” “谁?” “少来!”那人又警告似地勒紧厉九川脖子,“你们都卫军的头子敢说不知道?!” “都卫军……是虎都护卫吗?”厉九川仰起脑袋,骨头在其臂膀的压迫下发出咯咯的响声,寻常人这会脖子都应该被扭断了,但他还若无其事地拧着脑袋,神情怪异地斜眼向后看。 “还装!你他娘的给我把头转回去!”那人急了,又使劲勒脖子,但却感觉像在掰一块生铁。 “那到底是不是虎都护卫呢?”厉九川依然在问。 “你给我闭嘴!”那人试图用刀给他两下,却惊觉自己被死死捏住胳膊,“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厉九川叹气道,“曜日府的无名小卒,不值一提。” “曜日府!!” 那人如遭雷击,连手上的劲道都弱了下来,“你胡说!曜日府怎么管这等小事!难道,难道你们发现了……” 他忽然又狂笑起来,“呵!哈哈哈哈哈!发现了又如何,冥渊已经在重建了,玄天复辟是早晚的事!心魔已死,水德将兴,冥渊再起,帝君降临!我们的天帝一定会回来!!!” 厉九川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 最新网址: 第三百四十四章 追索 最新网址:“你是……”厉九川一字一句地问道,“玄——天——信——徒?” “是又如何……” 那人话音刚落,眼前景色陡然一变,只见一尊头嵌人面,生犄角,长骨瘤的怪物森然盯着自己! 它参差的利齿间滴落涎水,滴滴答答掉落在他脸上,粘稠的质感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产生一阵阵窒息的眩晕感。 紧接着,脖子上突然传来剧痛,他艰难地睁开眼睛。 只见幻象层层褪却,眼前竟是一片泥土沙石,他正想抬手摸摸真假,这才发现自己是被踩住脖颈,死死摁在地上! 源自高位传承的压迫感让他颤抖个不停,几乎失禁。 “你们有几个人?” “……” “为什么要来西金?” “……” 这可怜虫的嘴角溢出白沫,脑袋涨得发紫,他试图开口,却发现曜日府的混蛋根本没有松脚的打算! 厉九川睁大的眼睛仿佛直通幽冥,漆黑中分不清是兴奋还是冷冽,他自顾自地开口道,“既然你不肯说,那我就自己看好了。” 嘎巴,一声脆响过后。 厉九川松开腿,地上的尸体开始溢散黑烟。 不多时,半颗黄豆大小的遗玉浓缩了主人一生的精华,安静地躺在地上。 厉九川捡起遗玉,直接丢进嘴里,钢牙碎玉,他仿佛嗅到血债的味道。 来自遗玉混乱的污秽开始蔓延脑海,眼前时而冒出一片五光十色的天空,时而飘过凡人种地劳作的景象,厉九川很快“抓住了”某些诡异的画面。 先是一个简陋的祭坛,周围环绕着红色的水流,然后是一座修建在木屋里的石房,最后是一张模糊不清的脸,他的左眼嵌着一颗朦胧的玉石。 厉九川“看”到这里,污秽已经蔓延到心锚无上的袍角,后者抬手一掸,污秽便尽数消弭,厉九川也随之清醒。 “倘若能再多看见点什么就好了……” 他兀自念叨着,就像一点都不知道方才行径是何等凶险一样。 也就是仗着“无上玄天”这强悍的心锚,厉九川才能无所顾忌地,放任污秽流窜到脑海乃至魂灵,换作其他人,早就原地秽变了。 他走出屋宅夹缝,捡起地上的斗笠和黄柏脂,继续顺着萧湖意他们去过的地方熏染,直到彻底祓除污秽方才离开。 等回到林雪丹喝酒的地方,厉九川归还了火折子和斗笠,又问掌柜要了纸笔,将脑海里残留的画面一一绘制下来,哪怕是砂石草木,都在他极端的控制力下展现得纤毫毕现。 拿着画端详了一会,厉九川挑出那张“屋中屋”的纸来。 这副画的景象是一间大门敞开的木屋,周围的院落花草,乃至后面的大山轮廓都能清晰看见,而木屋里是一座石头房子,但凡见过这个地方的人,都不会轻易忘记。 他拿着画上楼,直奔林雪丹的包厢。 然而刚一进门,就是熏天酒气扑鼻而来,让厉九川不由得皱起眉头。 只见萧湖意等人畅饮正酣,一个个面红耳赤,晕头转向,后面还立着十个比人还高的大酒坛。 “咦……你才回来呀!”萧湖意笑着拍桌子,“殷哥儿快——吃酒!” 徐天仑趴在桌子底下嚷嚷,“对对对,很地道,这味……” 厉九川犹豫片刻,还是将那张“屋中屋”递给了萧湖意,“萧师兄,我想查这个地方。” 此言一出,喝得昏天黑地的众人忽地安静下来,一股凛然的寒意无端冒出来,差点让厉九川以为这是围剿他的埋伏。 萧湖意虽然还是满脸通红,但捏着那张纸看的模样十分认真,“我——不认得此地!” 说完,他将纸依次递给众人,得到全部否定的回答后,接着从怀里掏出一枚小巧的方章。 萧湖意用衣袖擦干净桌子,再把画纸平铺在上面,正要压下去时,又突然问道,“殷……小殷!这纸——它,它……” “无妨。”看见这厮说话连舌头都伸不直的样子,厉九川忍不住先一步开口。 “好——”萧湖意拿着章子,啪地打在角落,然后伸手在窗台附近摸到一条细绳,使劲扯了两下。 没一会,门外来了个毕恭毕敬的伙计,萧湖意将画纸交给他,又口齿不清地嘱咐道:“找——找这个,嗯,你懂——吗?” “是,我明白了萧爷。”伙计连连点头,双手捧纸离开。 伙计前脚一走,屋里安静的六人瞬间又化身六个酒疯子。 徐天仑搂着桌子腿说要跟它好一辈子,萧湖意半躺在桌子上跟林金胡乱猜拳,林雪丹在露台学大柳树抽疯似地左摇右摆,还有两人泡在酒缸里相互喝对方的“洗澡水”。 方才的警惕和凶意全都烟消云散,只剩下醉生梦死。 这些人,哪怕是烂醉如泥,心底也牢记着自己的本分,厉九川看着他们,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等了小半个时辰,在第三次拒绝徐天仑邀请自己和他的桌子腿兄弟结拜后,厉九川看见方才那伙计回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老农。 他没有放两人进屋,而是自己出去,跟那伙计道:“找到画上的地方了?” 伙计拱手道:“这位爷,您和萧爷是……” 厉九川拿出府子令晃了晃,“这地方就是我托萧师兄帮忙找的。” 伙计立即赔笑道:“原来如此,这位爷,地方已经找到了,叫驼子岭,老赵就住在附近,他说他愿意带路。” 站在伙计身后的老农也连忙点头哈腰,他佝偻着脊背,满脸褶皱,皮肤晒得黝黑。 “那现在就走吧。”厉九川瞟了眼手腕的镜石坠,它依然是那副透明的模样,说明面前两个的确是凡人。 伙计将他们带到后院,牵出两匹大马,又把之前的画纸恭敬还给厉九川,“这地方有点野,您可得小心些。” 厉九川看见画纸角落盖着的“萧”字,顿时明白萧湖意是用了他家族的力量帮自己查的此事,于是他开口问道:“你是萧家人?” 伙计急忙道,“不敢当不敢当,区区家奴而已。” “哦。”厉九川点点头,又道:“那这个地方,为什么说有点野?” “之前有传闻说有疯子私建了野神神祠,到处抓人要行活祭之礼,所以才劝告您。” “虎都护卫们不管吗?” “唉,您是不知道,这种事可太多啦!而且大半都是嘴上说说,若都卫们真的每个都去纠察,早就累死在半道上了,哪有那闲工夫啊。而且驼子岭离这边远着呢,有将近一百里,都卫们也管不着。” “我明白了。”厉九川从怀里掏出一袋提前换好的玉钱丢给他,“替我多谢谢萧师兄。” “唉!好勒!谢谢爷!”伙计喜笑颜开地捧住玉钱,他知道这些人出手都大方得不可思议,今日果然是满载而归。 厉九川不再回应,直接和那老农骑马离开了虎都。 刚走出关口,厉九川就把马儿栓在路边大树上,老农虽然在他的命令下照做,但显然对这两匹马儿恋恋不舍。 厉九川本来不想搭理,心中却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如果林雪丹的林家,萧湖意的萧家,在虎都都能有这样的影响力,那么身为都灵世家的度氏,又该是何等做派? 他想到这,伸手去扒掉一块栓马树的树皮,用指头刻出来一个显眼的“度”字,然后对那老农道,“你回来时,若这些马匹还在,那就直接牵回家。” 老农虽有些迷茫不解,但还是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厉九川没对这个简陋的自制“族章”抱什么希望,他一把拎起老农,像一阵飓风似的狂奔起来。 半个时辰后,厉九川远远地就看见了那座被称为驼子岭的山。 途中为了避免老农吐出来,他还歇了几次,等看见画中的那座山时,他就让老农回去找马,自己独自去寻找“屋中屋”了。 老农走后,厉九川的脚程快了十倍不止,没多久就在附近发现一处孤零零的村落。 两个面黄肌瘦到汉子躺在村口的草堆里,见到有人前来,便突兀地跳起身。 “什么人?” “干嘛的?” 厉九川鼻尖微皱,嗅到一股恶臭的鱼腥味,只见两人手脚上都长着青色的鳞片,还有半透明的蹼连着。 他连开口的兴趣都没有,身影蹿动间,两人便横飞出去,瞬间砸塌了村子中最大的一所木屋。 随着屋顶的坍塌,一座灰扑扑的石头房子露了出来,这正是厉九川所画的“屋中屋”。 最新网址: 第三百四十五章 祸不单行 / 巨大的响动惊起林边一群飞鸟,村落的房屋里都陆陆续续走出“人”来。 他们衣不蔽体,瘦骨嶙峋,眼珠泛着混浊腥绿的光,看见生人的眼神,就像豺狼看见了鲜活的血肉。 厉九川神色漠然,双眼宛如星辰般亮起,墨蓝的光华无声且扭曲地溢散。 噗通,最接近他的一个村民跪倒在地,瑟瑟发抖,紧接着就是第二个,第三个,他们像麦秆一样倒下,方才凶狠恶毒的模样全都消失不见。 属于上位传承的威势令满村秽种连头颅都抬不起来,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合窳】污秽和他们本身沾染的污秽出现了激烈的争斗。 大大小小的脓疱在他们皮肉上隆起,好似煮沸的岩浆,四肢骨骼时而扭曲成鱼鳍的形状,时而又朝着兽爪的趋势生长,一些孱弱的家伙坚持不过一息便爆开,血肉横飞。 厉九川无视了满地伏跪的秽种,大步朝石屋走去。 “站住!” 石屋附近的房子里突然又冲出数人,一个穿灰黑麻衣的男人满腔愤慨道,“你我皆为水德之人,同信玄天,为何还要自相残杀?!” “同信玄天?”厉九川的眼神终于落到他身上。 “一个灾位,三个异种,你们玄天信徒真是少得可怜……”他停下脚步,忽然笑了起来,“该不是你们的神袛抛弃你们了吧?居然让一群水德种属来西金,北水已经容不下你们了吗?” “胡言乱语!”麻衣男人大怒,如同被戳中了痛脚,“玄天庇佑每一个子民,你敢对神不敬,必将遭帝罚而死!” 话音未落,只听见天空仿佛刮起飓风,麻衣男人就像被吹飞的稻草,瞬间撞上石屋! 他缓缓滑倒在地,喉咙凭空缺了一块,就像被野兽生生咬下! 厉九川弹了弹五指间的血迹,地上那块连着舌头的肉块开始冒出黑烟,“既然玄天庇佑你,祂为何不救你?” 麻衣男人神色惊惧,他的面孔因灵源催发而生出青绿的鳞片,喉咙飞快愈合,继而发出尖锐的大叫,“快……嗬,快请神!他是体兵!!!” 剩下三人先是一愣,紧接着冲进那石屋。 厉九川看得清楚,他们冲进去的方向根本没有门,只是空气似乎掀起了一层波澜,他们便被石屋“吞”了进去! 这屋子到底是什么东西?难道是活物吗? 厉九川正要一探究竟,麻衣男人却突然冲了上来。 他长出宛如蜥蜴般青绿的巨爪,隆起的脊背弹出紫黑色的毒刺,然而变化的部分只占了他整个躯体的七成左右,说明他的传承度在八十以下,还没突破第三门槛。 相差两个小境界和一个大境界,还敢如此突兀地对体兵动手? 只见麻衣男人跃至半空,腥绿的眼珠爬满了血丝,浑身摩擦的鳞片和颤动的脊刺发出簌簌的怪响,就像膨胀到极致的气球不堪重负地呻吟。 厉九川面色顿变,此人是想以自秽爆体来阻拦自己,当初区区异种的郑翼爆炸就差点掀了金院,更别提灾位爆体是什么样的结果。 “玄天上帝!您睁开眼睛啊!!!” 麻衣男人的身躯膨胀到极致,发出最后的恳求和悲鸣。 也许他们已经等待千万载,也许他们为复辟而舍生忘死,也许玄天信徒的每一声呼唤,都曾在无尽的岁月里浸透了血与泪,但在另一个承载着刻骨仇恨的灵魂面前,都注定化为飞灰。 厉九川踏步飞身,一只头顶人面、脊生骨瘤的恶兽脱相而出! 他张开筋肉虬结的双臂,宛如扑食的雄鹰瞬间抓住即将爆炸的麻衣男人,悍然撞向石屋! 浑厚的灵源好似崔巍高山,天塌地陷般地压下来,轰然将麻衣男人淹没在无边无际的污秽之中! 后者发出一声惨叫,原本属于自己传承种的特征飞快地消退,毛发覆盖了鳞片,骨瘤挤退了脊刺,原本狂暴的灵源就像扑进了深渊,与黑暗同归于一体,黯然寂静。 麻衣男人疯狂地抽搐,双眼翻白,嘴角溢出紫黑的血沫,直至最后一点灵源也消耗殆尽,断绝了生机。 噗,掌下的尸体骤然化为一蓬浩浩荡荡的黑烟,紧贴着石头屋子,悄无声息地落了进去。 厉九川拧起眉毛,试探着伸出手,却发现石屋严丝合缝,根本没有能进入的空隙,而眼前的黑灰,竟然能直接从平整无缝的岩石表面穿过去! 他汇聚灵源,正准备以十成力量给这石屋一拳,却突然听见一道遒劲有力的跳动声! 噗通——噗通! 第二道声音响起时,石屋坚硬的外壳开始变得圆润,岩石间的缝隙变成一条条粗壮的血管,奋力地扎向地面,一直伸到地底最深处去,触及冰寒彻骨的水源。 噗通! 地面陡然摇晃起来,裂开无数缝隙,磅礴的威势覆盖这片大地。 噗通! 无边的阴影自虚空蔓延而来,笼罩整个山峦上方,宛如末日将至的征兆。 噗通! 厉九川的心脏也仿佛被巨锤击中,狂跳不止,脑海里闪过千万念头!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难道真的是玄天要降临了?难道自己的猜想是错的?祂发现我了吗? 是早就在锚心时确定了我的存在,此刻终于到了合适出手的时机? 他站在原地,心中掠过的念头简直要把脑袋都点燃,充斥着难以置信!不可能啊……这怎么可能,就凭三个异种也能请来无上玄天降临?? 祂是什么存在……五方上帝!萧湖意说过,一个正仙种降临都需要一座城来血祭,就算把驼子岭周围所有的村子都杀空了,也不可能引来玄天的注视!除非自己暴露,且祂对自己有急切的杀意! 如果自己将无上玄天锚心都不曾引来注视,区区三人献祭凭什么让帝心动摇?这绝不可能! 厉九川不避不闪,仰头直视苍穹。 与此同时,他暗中将灵源尽数灌入覆盖在面孔上的五行泥,一阵混沌晦涩的气息将他掩藏。 乌压压的黑云终于彻底笼罩小小的山岭,而百里外的虎都,能清楚地看见这变故。 在露台上狂摇乱摆的林雪丹突然停下来,指着远处的天空大喊,“狐狸你快看!” 萧湖意凝眉一瞧,立即丢掉手中大罐,一股浓烈的酒气自他身上蒸腾而起,“有神降异兆!聚!” 话音刚落,地上的,酒缸里的,房梁上躺着的家伙们全都在一息内聚集到他身旁,方才还醉生梦死的众人满身酒气尽消,个个蓄势待发。 像这样的事,他们不知经历过多少次了,只是以为虎都有多方强者坐镇,要安宁许多,没想到还是出现不可预知的意外。 萧湖意抬手指向那黑云遮盖之处,正要发号施令,身后大门却被猛地撞开! 一个金甲军士冲至众人身前,跪地高呼! “十万火急!督神府征召所有在都府子,镇压赤水之母!!!” 第三百四十六章 遭遇 最新网址:铅块似的黑云压下来,此起彼伏的模样宛如铁山倒悬。 轰隆!天地间仿佛响起沧远的雷声,细辨之下,才发觉是一颗小山般的石心在跳动。 巨响过后,密布的阴云间隙缓缓淌落瀑流般的雾霭,或墨绿,或幽蓝,或猩红,或暗黄……它们如帘似幕从天空垂至大地,宛若有天神搬山,把北水乌峰铸在了云端。 正当厉九川几近绝望地认为,玄帝真的要降临之际,一张巨大的面孔从黑云中浮现,祂左脸爬着玄鳞,却颅生龙角,一双眼珠空洞而阴翳,如蒙尘的玉石。 这不是无上玄天! 祂眼里嵌着玄螭镜目,这是无上的爪牙,是祂脚下的恶犬! 厉九川狂跳的心脏顿时舒缓下来,以至于面对那张丑陋的怪脸,竟也觉得十分可爱。 他的判断没有错,他的猜想仍可能是真相。 巨脸缓缓低头,像狗一样顺着大地俯身细嗅,一直闻到厉九川脚边,与他擦身而过,都未曾发现异样。 似乎有了五行泥这一层气息的遮挡,厉九川本人犹如融进了天地混沌,显圣的神祇变成了一个瞎子,眼不视,鼻不嗅,耳不闻。 如果站着不动,能让神不见,那要是对移动一下,它是否能看见呢?也就是说,自己在神的眼里,到底是真的“消失”了,还是形同死物? 厉九川刚试着动了动腿,一股强烈的窥视感瞬间凝聚过来,他立即停下动作,窥视感便萦绕在周围百丈之内,反复逡巡。 看来五行泥虽有混淆神祇视听之效,但效果有限,只能把他伪装成死物,一旦有所行动就会被发现。 厉九川心中稍有些失望,他还打算顺着这条线索,一路摸到北水去。 可惜……当下肯定是不行了,他还没有做好直面天空中显圣神祇那样存在的准备,只能再等机会了。 许久,地面石心的跳动逐渐变得缓慢,其表面开裂露出无数缝隙,黑色的细烟像焚尸池喷出的颗粒的一样,飞涌向四面八方。 巨脸的轮廓也黯淡无光,直至消散,它都没有找到搜寻的人。 这一点让厉九川更加确信,此次显圣的神并非玄天。 看见地面的石心彻底消失不见后,厉九川还打算再等一个时辰,以防万一,这时远处一座小屋里突然传来呼救的声音,令他不由得警惕起来。 “救命……救命啊!” “有没有人……” “还有没有活人?!” “救命啊……” 厉九川仔细打量周围景象,又查看了手腕上的镜石,确定再无什么存在窥视后,方才谨慎地朝那边走去。 今日突然遇到显圣神祇,对厉九川来说,绝对是一个警告。 这意味着,在达到能和天上之帝对抗的境界之前,他的路还很远,一定不能出什么差错。 就像玄十一最后的告诫一样,他走在悬崖峭壁,一步走错,便是万劫不复,只有做出正确的决定,才能做到想做的事。 厉九川来到那小屋前,只听见那人声奄奄一息,还有几分熟悉的感觉。 推门前,他从头发上摘下银绸发带,一套精美的银袍便如流水般覆盖在了身上,方才化身合窳之际撑坏了衣服,既然要见人,总不能光着屁股。 一脚踏开房门,只见一个男人被几层灌注了灵源的青铜锁链囚禁在屋子正中,地面绘刻着密密麻麻的字迹,全是祈神祷告的话语。 那人披头散发,脑袋上血迹斑斑,衣衫也沾满了污垢,依稀能看出是护卫打扮。 厉九川眉梢微扬,“丁展?” 被囚禁的男人抬起头,也很快认出这熟悉的面孔,看来度殷不光顺利进入了曜日府,还得了一套了不起的护身道兵。 “你为何会在此地?”厉九川眸光闪动,轻声问道。 丁展露出痛苦之色,“我……半路上被这些贼人劫持,他们,他们要行血祭之事,囚禁我作为人牲……” 厉九川的眼神扫过他全身,最后落到他沾满泥垢的指甲上,“撒谎。” “我没有!”丁展顿时激动起来,锁链哗啦响动,刮掉不少地面的字迹。 厉九川上前两步,一脚踏在他肩上,似笑非笑道,“我居然不曾发现,你原来也是玄天信徒。你回小云村找扈行舟无论是找游龙行还是云鲸,都不在这个方向,你来此地是想和那个灾位的家伙商议什么?我也是水德灾位,不妨和我说说看?” 丁展神情茫然,“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懂?这么说,地面上的祈神词你也看不懂?也不是你用指甲刻下来,以蕴含灵源的血液祈神,试图得到回应?如果你和盘踞在这村子里的传承者不是一伙,那么他们为什么只囚禁你而不杀你?甚至没有打断你的腿!难道他们是可怜你一个传承者,怕伤到你吗?!” 厉九川说着,脚下发力,试图蹭掉地面更多痕迹的丁展被死死压住,不得动弹。 他面色惨白,心脏狂跳,深知自己不是擅长说谎的人,干脆闭口不言,免得越说越错。 厉九川低下头,两人对视,“告诉我,你来西金是想做什么?或者说说你和这村子藏匿的传承者为什么起了争端?” 丁展使劲挣扎一下,又苦笑道:“杀了我吧,只不过此事与掌柜的无关,他什么都不知道。” 厉九川点点头,“我还没说扈行舟有问题,你倒是不打自招,可见你故意想引我往扈行舟身上去想,以掩盖和你一样潜藏在他身边的人。当然,也不排除他有问题,呵,你姑且放心,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丁展又猛地挣扎了一下,眼珠亮起幽绿的灵光,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咆,只是他爆发的灵源转瞬间就被锁链抽走,全做了无用功。 厉九川脚下力量又加了三成,丁展的骨头被压得吱吱作响。 “我不会杀你。”他说着,尚且属于少年的面孔露出微笑,干净且纯真,“等有机会,咱们还能一起去坐游龙。” 话音落下,他将灵源注入手腕的镜石,紧接着,抚过山野的风中仿佛夹杂了一缕微薄的锐意,一位慈眉善目的灰袍老者踏风而来,不消片刻就出现在小屋门外。 “文夫子。”厉九川回头浅笑,“我抓住了一个玄天信徒,劳烦您先将他看管起来,我日后还有用。哦,顺便查一下小云村的扈行舟,看看他有没有和玄天信徒勾结。” “是,少君。”老者行礼,又道,“西金之南,赤水之川有神祇暴动,督神府已经在召集所有的府子了,少君也请尽快前往。” “嗯?神祇?”厉九川重复道。 文夫子面色肃然。 “神祇。” 最新网址: 第三百四十七章 声东击西 最新网址:“快去游龙行!” “快点!” “坐不下的来这边!驺吾呢?” “上上上!实在不够把能飞的也喊出来……” 虎都“王座”塔楼下,接连赶来的曜日府府子们分别乘坐游龙甚至被驺吾传承者背着往南边赶,一时间纷纷扰扰,人群混乱。 萧湖意六人分别站在不同的道口,大声喊着疏散闲人,因为事态紧急,虎都又多繁杂人等,只有体兵坐镇才能让一些不安分的家伙们乖乖让道。 而水院因为人未到齐,被梅曲崖安排到最后一批去支援,所以不得不承担起疏散的责任。 “小狐狸,你说度殷到底跑哪儿去了,怎么喝个酒的功夫就溜得没影,我还想去打架呢!”林雪丹一边抱怨,一边释放体兵威压,将人群分流为两波。 萧湖意也分外无奈,抬手敲爆一个趁机偷钱袋的臭小子脑袋,开口敷衍道,“我哪儿能知道他去干什么,一时半会也找不着……话说方才起黑云的地方,好像就是他离开的方向。” “督神府还真是没用……晚去就晚去吧,赤水镇压的那是什么神仙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去就是送死,晚点死也好啊。”徐天仑嚷嚷着,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闭嘴吧你!被曜兵大夫子听见你就废了!”林雪丹呸了一声。 “没事,大夫子们是第一拨走的,除了土位和木位留守虎都,其他三个都走了……”徐天仑使劲推开一个冲到他脸上的家伙,愤愤地道,“我怎么觉着今天虎都特别地乱,就好像有谁在背后安排似的?” 他刚说完,就看见四周的人群里出现数十个站在原地不动的家伙,顿时垮下脸道,“不能吧!真就让我猜着了?!” 萧湖意脸色一变,大喊道:“当心!他们好像都是……嘶,是火德寄奴!快闪开!” 众人同时扑向附近的遮蔽之处,而原本乱哄哄的人群也嗖地一下四散开来,跑得比他们还快。 游龙行附近往来的都是传承者,能混迹五方的家伙们别的不会,就逃命是各有绝活。 有的一举飞天,有的闷头钻地,有的一步百里,有的缩成小虫藏到别人胳肢窝里……总之眨眼功夫就溜得没影。 毕竟赤水暴乱之事已经传开,这时候出现火德寄奴,很容易能联想到那位身上。 众人跑到一半,背后就炸开轰天巨响! 火色热浪席卷一切,虎都“王座”塔楼被炸开偌大豁口,数位水师奔出来为游龙行灭火,但显然是不能再走龙了。 萧湖意趴在地上,吃力地爬起身,他为了掩护其他人跑得最慢,后背火辣辣得一片,就像被架在烈焰上烤了七天七夜,扭头一看,背上果然焦黑如碳,衣衫卷曲在两肋破破烂烂,惨不忍睹。 这还只是寄奴自秽爆体的余波,比不上真正传承者爆体的可怕,但因为一次爆炸的寄奴太多,其威力也超过了游龙行持护的范畴,所以才被炸得稀烂。 萧湖意看着塔楼,苦笑道:“完犊子了,这是两头分兵。游龙行的镇珠肯定被毁了,游龙找不到方位,回不到虎都,出去的人被困在赤水,虎都的又遭偷袭,该不是南火想和西金开战,被咱们赶上了吧?” 徐天仑大惊,“这!中土会不会趁机对我们下手?” “不知道,天仑你去趟都灵府。”萧湖意转头又去喊林雪丹,“雪丹去书府请木位大夫子来,通知都卫军和各世家备战,还有把学子们都安排好。” “不去!”两人异口同声。 林雪丹摇头道:“这么大动静,夫子们早就看见,估计已经在半路了,都灵府都是些大人物们,他们肯定想等大鱼出水,看看究竟是何方作乱才出手,根本请不动!小狐狸你少把我们支开!” 说话间,空地上的烟尘散去,露出数十道身影。 他们穿着赤纹白袍,红色的纹路在他们衣衫前后凝成两幅栩栩如生的画像,前胸绣一道妙曼的青衣女子背影,后背勾一副枯瘦恶鬼图,女子哀凄动人,恶鬼暴戾扭曲。 萧湖意面色微变,“神祭?虎都有都灵坐镇,你们胆敢在这里降神,定叫你们神死人灭,永世不存!” 赤纹白袍的家伙们并不搭理他,只是对视一眼,简单确定方位,就飞快朝各个方向奔去。 他们所过之处肆意挥霍火德灵源,形成一蓬蓬水泼不灭,土埋不熄的苍白烈焰。 但凡稍靠近些,凡人就会被浑身起火,褪皮掉肉,变成枯瘦红眼的鬼怪,灾位之下的传承者无意间碰上,就会引起灵源秽乱,传承暴走,堪称是神厌鬼憎,不敢接近的存在。 见无法拖延时间,萧湖意眼中闪过一抹戾色,他双手交叠,低喝道,“杀无赦!” 众人领命,立即各奔东西,追杀那些逃窜的赤水神祭。 之所以不抢先动手,是因为此地乃虎都,不光有传承者聚居,还有相当数量的凡人住在外围,传承者交战无论如何都会产生污秽,但既然已经避免不了,就只能不计一切代价,痛下杀手。 徐天仑一跃百丈,整个人宛如狮虎咆哮,瞬间将三人撞倒在地,拍烂其头颅。 林雪丹大袖一挥,平地生水,五个逃窜的家伙们脚下骤空,无端陷进地面,而下方暗流涌动,属于水的强横劲道将之拦腰绞杀,五人顿时口鼻溢血纷纷没入地面。 紧接着是林金,黄远全,纪卢三人掀起水幕,拦下同一个方向的一批赤水神祭,鳞爪激斗,鲜血很快染红了浪潮,周围石堡塔楼如同秸秆倒地,轰隆声中掀起成片的烟尘和水雾。 萧湖意游走外围,专门追杀那些跑得最快,逃得最远的,寄奴本就不是正统传承者的对手,对上体兵更非一合之敌,很快就被绞杀殆尽。 乍一看事态似乎平息了下来,但总让人觉得哪里不对劲。 萧湖意反手一刀将最后一人钉在墙上,正想让徐天仑他们再去周围瞧瞧,却听见北边又传来一声巨响! 只见一座高楼垮塌,烟尘四起,又是几十个赤水寄奴冲向不同的地方破坏,和先前的景象如出一辙。 因为离得远,很清楚就能看出这些乱窜的寄奴,一直在把守卫的力量往北边引。 “是诱饵!”萧湖意脸色铁青地转头,“别管他们了,交给督神府和都卫军,往南边去看看!” 虎都地势狭长,南边多是凡人居住,且大都是传承者的家族势力,毕竟并非所有人生来都具备资质,一旦有寄奴混入其中,造成无量污秽,恐怕要死去几十甚至上百万生灵! 未来整个西金的底层乃至中坚传承者都会折损大半,造成西金底蕴亏空,虚弱不堪! 萧湖意六人当即呈扇形朝南边合围,其中林雪丹身形最为灵巧,如同白鹿踏水,几个起落冲上高楼,很快发现了异样。 “狐狸!果真有一群人往南边溜了,他们在长明街西头,万财典当行,约有三十人!” “天仑左,金哥右。”萧湖意当即下令,“见之扑杀,但不可显化本相!” 以他们奔袭的速度,虽然很快就能追上敌人,但也已经到了凡人聚居的地方,体兵显化的本相对凡人而言亦是不可抵抗的污秽,哪怕只是看一眼,同样会造成不可预估的后果。 这时,林雪丹又高声道:“他们看见我了!” 话音未落,一道苍白烈焰好似流矢,嗖地冲向林雪丹,后者松手从高楼落下,那火焰却还追在她身后,拐着弯撞向她眉心。 “!”林雪丹猛地蜷身后仰,头脚换位,一抹雪白的灵光自她长靴下闪现,幻化出修长白蹄,轻巧地点上烈焰。 空气中漾开一层水波,温柔的碧涛将火焰悄然掩埋,而水波也随之蒸发,二者相互抵消。 这还没完,奔跑中的赤水寄奴们很快聚集到一起,为首的那人突然撑破衣衫,化为一头面容枯槁的獠牙恶鬼。 它一把抓起身边同伴就开始撕咬吞吃,还觉得速度不够快,干脆直接抓住人摁在自己身上,二者皮肤很快相融,恶鬼腰侧就多了一对手脚和脑袋。 而被吃的寄奴既不挣扎,也无惊恐,任由自己缓缓融入对方的身躯。 它不断地抓住同伴,嘴里还咀嚼着肠肚和手臂,身上就已经融入了五六个人的躯体! 萧湖意等人追到一半时,那恶鬼已经狂涨到十倍大小,脚步一迈就踩塌一座房屋,胳膊一挥就能扫垮两座塔楼,而府子们不敢轻易动用传承本相,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它越长越大,身上混乱的污秽气息也越来越浓厚! 短短三息时间,它就已经吞掉了所有的同伴,冲进了凡人聚居的中心! 萧湖意再想化身体兵作战,根本就来不及了!更何况他们距离这怪物仍有二百来丈,完全赶不上! 就在这时,巨型枯瘦恶鬼对面突然迎来一道银光。 它挥舞着三十对手脚试图阻挡,却拦不住那股冷戾的凶威! 少年面若寒铁,银袍飒踏,墨蓝色的光华自他眼底亮起,一股暴虐的气息隐隐浮现。 “不可显化本相!” 萧湖意眼见他身形开始变化,急忙大声提醒。 厉九川动作稍顿,随即改扑为抓,五指成勾,浮现一抹赤黑弧光。 他的视野骤然黯淡下来,一切造物尽数消失,只留一道猩红的血线孤零零地漂浮在天地之间! “!” 厉九川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低沉的喟叹,却仿佛闷雷浑厚地响起在天边。 噗嗤! 仿佛有至锋至锐的神兵没入水面,刃芒先过,然后回声。 这道从来无名的剑术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也意味着剑术的主人也终于有了真正的领悟。 咯咯—— 枯瘦恶鬼高高仰起头颅,骨节发出生涩的怪声。 它那由众多尸体堆叠的身躯还未来得及散发半缕污秽,便轰然倒下,喷出熏天黑烟! 最新网址: 第三百四十八章 下泉狱尸 最新网址:厉九川悄然落地,方才出剑的余韵还存留在心中,令他回味无穷。 这无名剑招能从无想无识的黑暗中“看见”敌人的破绽,但玄十一从未说过此招的名字,他也不知如何称呼。 直到刚刚出剑,只想着要快!要迅速!要悄然无声,快到让污秽都来不及蔓延! 于是,“生灭”的意志便诞生了。 是曰,弹指六十刹那,刹那九百生灭,他出剑之快,要快到生灭之间,连神也不能反应过来! 这,就是他的第一剑。 梳理完思绪,厉九川收束念头,看向水院众人,“萧师兄难道不去赤水吗?听说那边有神祇暴乱,很是凶险。” “你……”萧湖意张了张嘴,心中好气又好笑,“你怎么不先说说你刚才去哪儿了?曜兵大夫子说咱们人不齐,留在虎都等人够了再走,所以才在此做些杂务,结果没想到还遇上了寄奴袭击。” 厉九川认真解释道:“我今日除秽的时候发现了一个你们没清理掉的残党,所以追出去很远……话说,咱们接下来是留守虎都还是去赤水帮忙呢?” 萧湖意怔了一下,竟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赤水的神祇很凶,能帮忙的话是一定要去的,而且我们水德传承者对那位神祇还算稍有克制。但是虎都又突然遭袭,也不知暗中有什么人作乱……” 他正纠结着,突然看见度殷身旁走出来一位灰袍老者。 只听这老头温声和气地道:“你们尽管去赤水帮忙,虎都这点小事,还用不着你们这些孩子去担心,如果来不及赶路,我这还有几匹性情尚可的驺吾秽种,和一份记录详尽的烟海书卷,都可以拿去。” “书卷?”厉九川嗖地扭头,眼巴巴地在文夫子身上打量。 烟海书卷最初是在秦瀚海手里看见过,就是从兆阳来寻他的那位掌士,厉九川当时就对此物羡慕非常,后来有足够的遗玉买了,又被种种琐事烦扰,一直没机会去买,如今见到了,自然是忍不住想弄到手。 文夫子是活了很久的人精,看见小少君的眼神就知道他心里打什么算盘,他微微一笑,从袖中掏出一支铜色卷轴,递给那眼馋的小子。 厉九川毫不客气地接过来,“多谢文夫子!虎都这么多强者能人坐镇,定然不会有事,我们先去赤水,说不定夫子正需要我们。” 萧湖意当即抱拳礼道,“既然文先生都如此提点了,我等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先以安抚神祇暴乱为重!” “善。”和对待小少君的态度完全不同,灰袍老者只是微微颔首,神情也没什么变化,简直无端疏远了十万八千里。 萧湖意心中咋舌,但也不敢多说,当即就按照文夫子的指引前去带来四匹驺吾秽种。 正好两人坐一匹,林雪丹说要跟她大哥坐一个,所以厉九川单独得了一匹,但明眼人都知道,多出来那只就是为度家小公子准备的。 一行人向南出发,胯下秽种跑得飞快,它们虽以秽种称呼,但更像杂交的异兽。 其性情温厚,跑起来步子稳健,形貌和真正的驺吾有九成相似,速度也是极快极远,众人坐上就知道此兽是专门养出来的极品坐骑,哪怕凡人上骑都不会有什么问题。 不过赤水是西金和南火的交界之地,光凭借这等异兽仍会耽误不少时日,萧湖意等人只是前往最近的一座游龙行,然后再换游龙前往赤水。 因为这异兽性情温和,游龙可载,所以众人直接连坐骑都带上,等到了赤水附近的驿站再坐驺吾秽种。 不出两日,众人便遥遥看见了一片千里干旱的大地。 只见遍地枯草朽木,土地龟裂如沟,时而能看见走兽飞禽的尸体,也都干得发脆,触之即碎。 再往南一百里,天地都是晦暗扭曲的红色,仿佛巨大熔炉,将众生万物都吞没了。 七人看着这副可怖的景象,还是硬着头皮往里走,坐骑已经绑在了安全的地方,否则等走不了几步就会变成冒黑烟的烤肉。 众人汇聚水德灵源在体表,抵御酷热。 可火毒还是无孔不入,蒸得人直冒汗,换成体兵之下的传承者,坚持不了一个时辰就得暴毙。 翻过最后一座山岭,视线骤然开阔起来。 只见数百丈宽的赤水大川已经彻底干涸,遍地都是死鱼烂虾。 河床裂开的口子接近丈宽,地底散发出炽热的气息,幽幽红焰不断地升腾,高温令众人皮肤发紧,崩裂出无数细小的血口。 再往前去,能瞧见一道陷地深坑,巨坑里有一道苍蓝的水光漂浮在空中,十个府子盘膝围坐附近,他们将灵源不断地送到水光之中,哪怕浑身冒出燎泡,皮肉被烧灼到紫黑,也不曾停下。 “来者何人?!”一个府子稍腾出些力气发问,而热浪已经将他眼睑都融化在一起,睁都睁不开。 “水院萧湖意!” 说话间,萧湖意纵身跃至蓝光下,落地瞬间脚底板就发出嗞嗞响声,已然是连鞋底都烫穿了。 他浑不在意地接着道,“我水院前来七人,你们谁需要轮替?” “无需轮替!我们灵源足够!”答话的府子有些焦急地指了指面前堆积的铜盒,眼睛眨动间溢出血水,又很快结痂在脸上,“你等速速进入水位大夫子的真幻之界,帮他们镇压赤水之母!” 萧湖意不再多问,率先跳向半空中的苍蓝水光,在接触的一瞬间,他的身影便消失不见。 剩下六人也同样为之,眼睛一花,又到了另一重世界。 此界本应是汪洋大海,无边无垠,可大海中心凭空涌出源源不断的岩浆,水火相激,腾起大片雾汽,岩浆凝固之下,竟然硬生生堆出来一座火山! 三位大夫子各自坐镇一方,将一个青衣女子围困在内。 四院府子们不停地找机会攻击此人,但都不敢显化本相以肉身进攻,而是远远地掷出灌注灵源的长矛或者道兵。 漫天斑斓的流光之中,青衣女子孤单的身影显得分外凄然,但无论从哪个方向去看,都只能瞧见这女子的背影,看不见她正脸。 厉九川看见这道身影,突然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曾在哪里见过一般。 就在这时,被三位大夫子镇压的女人突然回头,直直地盯着厉九川! 她长着一张龟裂枯朽的干尸面孔,一双赤色眼珠嵌在深陷干裂的眼窝里,鼻子嘴巴都已经变成空空如也的黑洞,翘起的灰褐皮肉之下,有猩红的纹路像活物一样流淌,仿佛滚烫的岩浆。 “您回来了吗?” 她盯着少年,如是问道。 厉九川猛地一震,顿时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这女人! 乌峰九泉,赤河! 最新网址: 第三百四十九章 青衣 最新网址: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厉九川身上。 众多府子和曜云等人围攻此神,已有二十多个时辰,却从未见她转身,更别说开口问话。 厉九川心中暗骂,肯定又是玄十一亦或别的“顾肇君”干的好事,他根本不认识这神! 灼热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之中,水位大夫子苍白的面孔被蒸出燥红。 火位大夫子五官扭曲,胡子卷成一团,抗衡上位传承的压制让他艰难不已,对镇压的帮助寥寥无几,唯独金位大夫子尚且气息稳定,一杆剔金龙枪压在青衣女尸的后脊,让她不敢妄动。 “您找到吾君了吗?” 青衣“干尸”的胸膛起伏不定,竟好似活人般激动万分。 “祂在哪里?祂在哪里?!!” 话未说完,整个世界都像煮沸了一样,海水咕噜噜地冒泡,岩浆翻涌喷发,一抹暗红自天边升起,宛如炽热的铁浆。 厉九川皱眉不言,只是以生灭剑法的视角看了那干尸一眼。 结果不看不知,一看就吓一跳! 整个世界都漆黑无光,一丝破绽之线都未曾出现,这真正的神祇本体!等于已经完成神降! 难怪虎都出动了三位大夫子,哪怕都城遇袭也没有回防。 “不是说再来时会告诉我吗?!” 青衣女尸干裂的面孔几乎崩出火星,她接着咆哮道,“现在我已经回来了,我的君上究竟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 她的声音越来越哀凄悲切,一点点低沉下去,整个天地都寂静下来,只剩她嘤嘤泣涕的细碎声音回荡。 这啜泣声低迷到极致时,她陡然抬头怒吼,“告诉我!!!!!你这骗子!我要杀了你!!!” 梅曲崖的剔金龙枪猛地弹起两丈,青衣女尸疯狂冲向厉九川! 一股极其酷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震撼人心的压迫感仿佛预示着死亡已至! 厉九川甚至能看见众人的动作似乎变得极慢,梅曲崖眼里的不敢置信,萧湖意脸上的惊悸,林雪丹的尖叫……即使大夫子们和萧湖意众人已经准备挡在他身前,可速度怎么也比不过正仙神祇! 厉九川双目圆睁,眼里映出滔天烈焰。 冥想中的浩瀚图腾骤然亮起,沉睡的帝种睁开双眼,曜日的光辉喷薄而出! 他体表浮现无数若隐若现的华美金线,瞳孔妖异地竖立,无形的威压扩散开来! 梅曲崖只觉得对金枪的掌控骤然一松,如同被凌驾于自己之上的存在硬夺了过去! 只见枪缨抖擞,空中响起巨龙的咆鸣!锋利的刃芒瞬间刺入青衣女尸的后脊,再度将其身形压住! 然而此时青衣女尸离厉九川不足三尺!炽烈的火气好似舔舐的蛇信,贴着天将铠上下萦绕。 她干裂扭曲的面孔带着疯狂的恨意,五指裹挟无穷无尽的火毒,哪怕被剔金龙枪贯穿脊骨,也誓要将这一掌打杀此人! 生死关头,厉九川身形骤然膨胀,瞬间化为一头人面骨瘤的巨兽。 只是刚沾上女尸的掌风,巨兽便浑身起泡,皮囊坍塌,迅速融化,直至成为一堆黑灰! 青衣女尸不依不饶,五指间甚至腾起苍白泛青的烈焰,汹然轰向那堆灰烬! “水——巨——巫!!!!!!”厉九川再顾不得躲藏,顶着满身灼伤,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轰隆!!! 天空震落狂雷,四野阴云汇聚,一头灰蓝皮肤的巨人耸立于天地之间,整个世界都摇摇欲坠! “解开真幻!诸君随我镇杀!!!”梅曲崖趁机怒吼下令。 曜云当即解除真幻,近百个灾位体兵同时显化本相,天地间陡然多出百头凶兽! 然而失去了曜云真幻的压制,青衣女尸也瞬间显化真身,一只赤目的枯瘦旱鬼同时出现在大地之上! 它的身躯宛如干旱万载的大地遍布裂纹,猩红的血色好似岩浆流淌其中,头颅生出六支灰白骨角伸入云端,脚下的山河如同土包般渺小可怜。 深如血海的戾气若黑烟熏天而起,一杆剔金龙枪牢牢钉在它脊背,伤口滴落猩黑的液体,顺着脊柱凸起的骨节缓缓下滑。 轰!!! 浑身干裂的怪物和灰蓝的巨人撞在一起! 刹那间,巨人皮肤亮起无数赤色的线条,然后噗嗤一声爆开,漫天血雨挥洒,又被蒸发成一蓬血雾。 近百凶兽也趁机发起进攻,接二连三地冲向庞大的旱鬼,或撕咬其血肉,或掰断其骨角,一击而退,绝不留恋。 可仍有凶兽被撑天踏地的旱鬼抓住,直接咬掉头颅,生撕其肠肚! “看这!” 火位大夫子吼声连连,他宛如着火一般,汹汹灵源几乎将传承种都点燃,散发出常人无法直视的光和热。 旱鬼禁不住回头迈出半步,同德传承种对它而言就是大补,此人这般不顾一切地吸引自己,就像在鳄鱼嘴上丢了一块肥肉,岂有不吞之理?! 然而它的执念又让自己停下脚步,再次执着于对付眼前的灰蓝巨人,这是她永生都无法忘记的仇恨! 当年慑于帝威唯唯诺诺,不敢动手,成了她一生一世的遗憾和痛苦,如今神力已退无可退,格位将跌,再不动手,就等不到为帝君复仇了! 眼看倒下的灰蓝巨人尚无声息,而旱鬼却欲下杀手,火位大急,双目瞪若铜铃,声如雷霆般高呼! “女魃!你还不知错!” “当年为何被镇在赤水之下,你忘了吗?!” “你触怒了赤天上帝,格位半跌,昔日神女变今朝旱鬼,你甘心吗?!” 话音落下,只见那天柱般高大的旱魃发出歇斯底里的狂啸! “胡说!!!找死!!!!!!” 两滴血泪自它眼角滑落,炽白的烈焰爆裂般地炸开,整个天地似乎都随之摇晃颤抖! “动手!” 梅曲崖大吼,火位大夫子猛地冲向巨大的旱鬼,犹如一点火星冲向参天巨木! 女魃化身的旱鬼张大嘴巴,眼底混乱的火色代表它已经失去神智,只剩下疯狂的执念和本能。 它尖锐的利齿比最险峻的山峰还要高耸,暗褐色的唇舌遍布岩浆般炽热的血纹,它吸入的风比渡劫的罡风还要凛冽,巨大的喉咙犹如降临的黑夜,将众生万物都要吞噬! 火位大夫子比赴身的飞蛾还惨烈,只眨眼功夫就被吞进深渊巨口,随他一同进去的,还有曜云一直揣在怀里的玄色重珠。 “着!” 曜云手做剑指,如同抬起万钧高山,老脸遍布青筋,吃力地大吼。 遮云蔽日的旱鬼发出一声痛哼,喉咙里似有什么炸开,骤然膨胀到数倍之大,皮肉糜烂。 “给我去!!!”梅曲崖怒睁的双目渗出血色。 他双手作推状,嵌在旱鬼脊骨里的剔金龙枪缓缓下压,配合曜云刃兵的偷袭,瞬间斩断其脊柱! 轰!旱鬼骤然跪倒,一阵山摇地动。 围攻的府子们一拥而上,不要命地施展神通法力,剜眼,斩颈,穿心……火德污秽侵蚀他们肌体骨髓,尸毒糜烂他们鳞毛爪羽,却无人停下,更无人逃离! 这是命悬一线的最终厮杀! 所有人都知道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一旦旱鬼斥出体内刃兵,伤势瞬间就能愈合如初!到时候所有的努力全做了白用功,死的也不止是曜日府的夫子和学生,而是整个西金!他们的亲族好友,妻女子嗣……一个都别想活下来! 然而,即使府子们造成的伤害再快,旱鬼喉咙里的刃兵依旧在被一寸一寸逼出!甚至连它的伤口,也已经有了愈合的趋势。 金水两位大夫子压制到极限,火位大夫子生死不知,都无法让这旱地恶鬼伏首!众人心中的绝望越压越重,几近于癫狂! 嘭!旱鬼眼珠陡然炸开一朵血花! 众人心头一惊,那是一个承受不住绝望的府子自秽爆体,试图给它造成伤害。 看见那怪物眼珠血肉模糊,有人仿佛受到激励,紧接着也轰然炸开,只为阻拦其愈合的骨肉,助那金枪刃兵再压一压! “停下!”曜云气得浑身颤抖,简直痛彻心扉。 这是最极端的杀戮方式,即以命堆伤,人若想胜神,只能拿命来换,却还不一定有用。 梅曲崖咬牙摸出一只小巧的青铜环,他正要催动此物,以难以预计的代价换来都灵大人的帮助,却忽然瞧见水巨巫那焦炭般的尸体动了动。 巍峨的巨人徐徐起身,皮肉上的焦炭尽数脱离,露出灼亮的墨蓝图腾。 它双臂托举向天,犹如祈神般地低呼,“【洚水】!” 语毕,巨人身影陡然消失,众人面前却多了铺天盖地的洪水,以淹没万物的气势扑向跪倒的旱鬼! 嗤!水火相激,滚滚白雾升腾而起。 女魃所化的旱鬼睁大了眼睛,只见洪流之中凝出一道金白人影,冷酷无声地盯着它。 一柄玄身赤刃剑自他心口缓缓抽出,邪异暴戾的气息搅乱了水势,形成数不清的大小涡流。 无数可怖的混浊漩涡中,那人高举嗜血之剑。 他漠视众生的姿态,和当年如出一辙。 最新网址: 第三百五十章 火德解封 最新网址:鹅毛大雪,寒风凛冽。 她迈步走在冻结的海面,天地一片寂寥。 闻说天地即神心,此季正值盛夏,北海却结冰百尺,雪降连绵,说明神心严酷,冰寒似这漫天飞雪。 随着冰雪越来越厚,她终于在天边看见一条横亘的黑线,离得近了,就能看出那黑线是一只盘踞在冰面上的大蛟。 玄鳞如镜,铁角似勾,它安静地趴伏着宛如沉睡,黑鬃在寒风中飞舞飘扬,就像生前一样。 一位黑衣男子盘坐在巨蛟头颅前,轻轻擦拭蛟鳞,他帝袍逶迤,尽显繁缛尊贵,却孤身落寞,透出拒人千里的疏离。 她愈是靠近那人,脚下的步伐就愈是沉重艰难,明明雪花飘飞十分轻柔,她却犹如被严寒狂风侵袭,衣衫猎猎,眉凝冰霜。 在这风雪中,她原本澎湃的火力就像孱弱渺小的烛焰,连赤色的眼睛也黯淡无光。 “拜见……玄天帝君。” 她行完一套大礼,叩拜在地,霜雪侵上衣裙,可见神威如狱。 许久,耳边才传来空冥的回声。 “你来了。” 墨袍的帝依旧仔细地拂拭蛟鳞,祂既未抬头,也不曾开口,神音就通天彻地,贯穿人心。 “玄天在上,帝君海涵。”她再次叩首,大声道,“吾君赤天失踪已久,玄天帝君可知其去向?” 她知道自己这番是明知故问,所有正仙神祇都知道玄帝和赤帝的关系,然而赤帝失踪,玄帝却日日在北海守着黑蛟尸体,无法从败于青帝的痛苦中摆脱。 私下更有传闻,说赤帝失踪和玄天有关,却无神敢问!身为赤天座下正仙,她忍无可忍,抱着必死的决心前去寻觅玄帝。 如若……如若真像传闻所说的那样…… 何等残忍!她就算死在玄天手里,也无法苟活下去! 语毕,苍白严寒的天地陡然一寂,连风雪都为之静止。 玄天终于收回抚摸鳞甲的手,俊美无铸的面庞显得十分平静,只是他的眼神含着一丝怜悯,一分冷酷的同情,犹如俯瞰无知的蝼蚁。 “真可怜啊……” 祂没有开口,浩荡的声音却已侵入她心灵。 “神无情,君有情……身在神位,你一定很痛苦罢……” 她闻言不禁一颤,又强自镇定道,“是天道无情,众神有情,正如中帝喜玉,青帝好龙,白帝对兵刃爱不释手……诸帝诸神皆有所喜爱,是为情也。我对赤帝的关切之心,自然也是情。” 玄帝漆黑的眼睛安然地注视着她,就像一双冰冷的手剖开她热腾腾的心! 气氛诡异地宁静,不安感像一座隆起的高山,沉沉地压在她身上,叫她喘不过气。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当天光晦暗,日头将歇之际,清冷的声音终于响起。 “吾明白了……今日不便,你日后再来问吧……” 她心头骤然一松,好像从濒死的边缘又活了过来。 正要抬头“谢恩”时,却见眼前白茫茫的一片,黑蛟没了踪影,那位神,也早已消失不见。 她茫然地站在冻结的海面,心中又升起一个新的疑问。 自己,该等到何时再来呢…… …… …… 迷茫的思绪萦绕在心间,直到再看见那人斩落血光之剑! 她纷乱的想法终于安静下来,眼神凝滞地看向天空,却只看见无边涌动的水流,和那张冷漠的脸。 “……帝……” “在哪……” “……” 女魃的嘴角一张一合,厉九川微微侧头,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在找赤天上帝?” 他将【刻血】缓缓收入胸膛,“赤天已经死了,朱雀传承种被压在魂河涤荡了千万载,早就被洗刷得干干净净,人死魂灭。” 女魃终于合上嘴,安静地看着他。 厉九川摇头,“我不是玄天,你认错了。” 她没有答话,只是闭上眼睛,任由面孔一点点破碎,化为黑烟。 厉九川突然感到胸膛一痛,属于火德敕封的花纹消失不见。 天地间的灵源仿佛多了一丝生动活泼,就像只能看见黑白二色的人,突然能多看见一种色彩。 他隐约感觉传承种变得更加凝实了一些,连帝种也愈发鲜明了起来,只是白帝三十的瓶颈依然不为所动,也不知道待所有敕封解开后,白帝瓶颈会不会有所突破。 厉九川缓缓吐了口气,这场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姑且算是结束。 但严格来说,女魃并非是他杀死的。 首先,这位神祇本就处于特殊状态,其自身格位隶属正仙,但拜神所得传承,只能是灾位【旱魃】,而达不到正仙位【魃】的格位,说明神力有失,位阶有缺。 大概是跟过去的故事有关,多半是因为赤天之死。 其次,女魃被镇压在赤水之下,本身实力已经不知削弱了多少,否则梅曲崖根本不会喊人前来,而是直接祈神都灵来解决。 最后,女魃真正被重创是由于金位水位两个大夫子的刃兵,以及不知生死的火位大夫子以身为饵,还有众多府子们造成的伤害。 厉九川只不过借助帝种的力量,补上最后一刀罢了。 但也因为女魃近乎焚天的旱力,阳极必阴,让他领悟了水巨巫的洪灾之力。 厉九川环视四周,不少府子都被突如其来的大水冲飞出去,他刻意营造的漩涡里一片混浊,女魃冒烟的尸体已经开始将浑黄的大水染黑。 他再想将水势收回去,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似乎只有在水巨巫的状态下,才能对庞大的水系如臂指使。 此时,女魃脖颈突然飞出一颗水色玉珠。 混浊水流被尽数吞噬,涛涛大水很快就变得干涸,露出泥泞的地面。 紧接着,火位大夫子也顶着一脑袋烧焦的头发爬了出来,他眼里灵光微弱,显然受了重创。 梅曲崖把金枪扎在地上,正以自己灵源反复洗炼,不时皱眉去看厉九川一眼。 方才他的刃兵突然失去控制,以不惜自毁的代价刺进女魃的脊骨,难道这就是帝种的威严吗?天下金德种属都将听从他的意志,王言斩则斩,王言杀则杀,万千尊荣都集于此子一身,当真是…… 梅曲崖手上动作顿住,只见他枪刃一侧出现一点米粒大小的豁口! 金枪完整无缺的线条顿时被破坏得一塌糊涂,连带着他的心都哆嗦起来。 “哎呀,这么大的伤……”火位大夫子被曜云拖到附近,一边歪着眼珠子看,一边嘴里还不忘嚷嚷。 “起码得百年凝炼才能修养回来,老梅你亏大发了……” “……老夫真感动啊,梅夫子居然愿意为救我下如此重本……” “唉,还是替你觉得好心疼……” 梅曲崖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紫。 他拳头使劲攥了攥,看见火位大夫子那副奄奄的模样,终究还是冷哼一声离开,帮府子们打理战场去了。 最新网址: 第三百五十一章 意义 厉九川站在一面小山坡上,遥望四野,都是看不到尽头的凌乱泥浆地。 这片大地刚经过不灭之火的焚烧,又被洪涝大水淹没,恐怕千百年内都是这副疮痍的模样。 “度殷!快来,大夫子喊咱们了。” 萧湖意站在人堆里朝他招手,府子们刚将战场打理完毕,简单除秽后,又得奔赴虎都,处理赤水信徒造成的动荡。 厉九川擦去脸上的泥污,几步跟了上去。 “老话说的对,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萧湖意也满身脏兮兮的,待厉九川走近,他用稍干净些的手拍了拍少年肩膀,“就算女魃已经重创,能行斩首之力者仍寥寥无几,你能抓住机会杀死她,绝对要记大功!” 说到这,他又笑嘻嘻地悄声道,“这次督神府闯下大祸,必要彻查一番,他们一向肥得流油,正好给你挑件趁手家伙!” 听见萧湖意提到督神府,厉九川借机问道:“他们素来监察神灵,看管寄奴,想必实力权力一样不缺,为何接二连三出岔子?” “赤水这边还不清楚,得查后才知,不过蛟龙池的确奇怪……” “不是,我说的不是蛟龙池,是在虎都升灵坊,秦家那个,他们在最后一关里放了金德神灵。” “什么?!” 萧湖意愣住,随即不可思议地道,“他们放神灵?!” “你没听说吗?”厉九川无奈道,“我以为你们都知道这事。” 萧湖意表情怪异,“如果真请了神,应该跟都灵的母亲有关,但大人定然不会放任此事……你不会还是凡人的时候就已经能斩杀神灵了吧?” “没有,是都灵帮忙杀了它。”厉九川否认道。 “哦……那还好,还好……”萧湖意两眼望着天,神思恍惚。 他本以为度殷能给予女魃最后一击,已经强到离谱,天才到惊人了,谁知道这小子竟然还没勾勒传承就直面了神灵! 非人之子!非人之子!难怪大夫子如此看重他,一旦成长起来,这厮简直就是人间神祇! 啊……日后岂不是要他来引领水院?自己还打算好好教教这小子,没想到反要被“教”了,真是惭愧……不过有度殷在的话,除秽斩神也会轻松得多吧,希望不要再失去谁了…… 厉九川本想借机多打探点督神府的事,谁知道萧湖意被他随口扯的话题弄得恍恍惚惚,只好闭了嘴。 此时,曜云正在指挥府子们分批前往最近的游龙行。 虽然女魃已死,寄奴也会随之化为飞灰,但神祇暴动的缘由还并未查到,虎都也出现了动荡,急需他们回去镇压局势。 厉九川他们绑在外围的驺吾秽种起了大用,及时让梅曲崖带着一批金院的急先锋赶了回去。 剩下的府子们,受伤的先去就近城池养伤,还能跑的就靠脚力先跑着,驺吾送完第一批人,就会回来接第二批。 众人出了那荒芜之地,砍树做了几架板车,重伤府子和水火两位大夫子都坐在上面,还抓了几匹块头高大的雄鹿拉车,一路上咕噜噜地响。 厉九川坐在曜云身旁,手里按着两个重伤府子的眉心,散发着荧荧灵光。 他和莫星环是年纪最小的,又是第一次出任务,本就会被众人宠着哄到车上,只是莫星环被梅曲崖先带走,没享到这个福。 而水德灵源在疗伤方面效果也是极佳,厉九川还能直接汲取天地间的纯粹灵源,更有了正儿八经蹭车的理由。 看着稀稀落落、断胳膊断腿的队伍,厉九川没来由感到几分荒诞。 这次战斗折损体兵十七人,金院五人,火院七人,木院三人,土院两人。水院来得太晚,人数又少,别院都把他们往外挤,怕死完了水院断了传承,故而一个没死,只是林金等三人受了些伤,也无甚大碍。 但神祇暴动,本该由神祇来解决,哪怕多等些时日,也和府子们没有什么关系,死的只会是弱者,是凡人,他们怎么还舍弃性命来做这些事? 治好了一个人的断腿,厉九川拍拍他示意换下一个伤病,那眼皮都灼化了的府子笑着道了声谢,伸手拉过旁边的兄弟来。 “为什么不让都灵大人来斩神呢?”厉九川突然开口道。 曜云微微侧头,他手里也忙着帮火位大夫子疗伤,“都灵大人位阶已经太高了,每一次降神在上水渡都需要极大代价。” “可为何之前还总看见他?” “因为神念要方便得多,但是无法施展真正的实力,更何况,你值得。” 周围府子们都露出讶异之色,虽然知道大夫子们都偏爱这小子,但这样的称赞也太夸张了。 就是明摆着说,度殷比正仙降临还重要,这怎么可能呢! 在场之人,除了厉九川和曜云而外,唯有火位大夫子清楚,比起白帝传承现世,一个衰弱的、位阶不稳的正仙神祇根本算不了什么。 “那为什么不用人海去围攻神祇呢?低阶传承者,凡人,甚至飞禽走兽,不是多如虫豸吗?将他们污秽然后丢到女魃身上爆炸……唔……” 厉九川说到一半,萧湖意就已经跳起来捂住他嘴,干笑着向同窗们解释,“小孩子,小孩子他不懂事,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哈哈啊!呃,别咬我!” 他立即松了手,一排崭新的尖锐牙印嵌进皮肉。 “有什么不对吗?” 厉九川面无表情,如同没有看见府子们凝固的眼神,“体兵是多么难成就,传承度五道门槛又拦住了不知多少传承者。 何况他们都有资质,而凡人里一百个都不见得有一个能在拜神中活下来,再修炼到突破大境界,何其艰难,需要何等机缘。 十万个,百万个凡人里都没有绝对的可能会出现一个体兵,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却为了杀神而死在这里,你们的意义何在?为了庇佑虫豸吗?” “够了!” 有人忍不住呵斥出声,正是眼皮都烧化了那个府子,“难道你不是打娘胎里生出来,没有心吗?! 凡人怎么了?传承者都是凡人!修炼过一点传承就真拿自己当神看了?不保护凡人,就是不保护西金! 凡人就是西金的魂,没有魂,你哪里来的这修为境界,你以为你吃的遗玉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厉九川微微勾起嘴角,漆黑的眼睛宛如深藏妖魔,“这么说,遗玉都是哪儿来的?” 那府子还待争辩,曜云已经皱眉打断他们,“噤声!” 厉九川闭了嘴,从板车上掰了一块木头,直接用指甲刮出一行字,“你们真的在乎凡人吗?为什么?” 噗嗤,木头瞬间自燃,烧成一堆灰烬。 厉九川回头,发现火位大夫子正冷着脸,显得十分不高兴。 “度殷,我知道你并非此意。”曜云叹气开口,“你只是觉得我们虚伪,一边以凡人的性命汲取活着的力量,一边又口口声声喊着拯救苍生,对不对?” 厉九川微笑,“夫子准我说话了?” “他怕你不说,会致使心锚有碍。”火位大夫子哼道。 “难道不是吗?”厉九川反问道,“要杀就直截了当地杀,物尽其用,要庇佑就从根子上庇佑,为什么不禁绝传承呢?有神这等存在,想必很容易做到吧。” 曜云深深地看着他,白须下的嘴唇动了又动。 半晌,他才轻声说道,“度殷,人世间的事,远比你想象得复杂,因为人本身就是一种复杂的生灵,不可一概而论。 我们的存在于凡人而言,的确是危害,但亦不得不存在,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护他们。虽然看起来矛盾,但本身就是如此,谁也不能改变。 而你明明知道这些道理,却还要问出来,是不是心中觉得不甘,觉得愤懑?因为以前从未有人以善你,见到今日有人愿意为别人付出性命……你嫉妒。” 如果说,方才那府子的言论像喧嚣的风,除了聒噪并不足以使人动摇,那么曜云的话就是辛辣的毒,一直扎到人心深处! 厉九川的面孔微不可查地扭曲起来,即使他只是想对府子们存在的意义做以试探,但猝不及防之下,仍被曜云的话刺到痛不欲生。 他不是没见过善意,恰恰相反,他拥有过最纯粹最真挚的善,却丢得一干二净! 火位大夫子突然干咳两声,因为他觉察到一丝可怖的杀意一闪而逝,如果少君对他们生出芥蒂,那简直是天大的恶兆! 曜云如同完全未察觉一般,又接着缓声道,“孩子,你不用怕,即使此前再如何艰难悲苦,一切也都结束了。你是曜日府最顶尖的天才,这周围都是你的兄长和长姊,我和曜炎是你的先生,我们将比你的亲父亲母还亲切,是你最强大的家族。” 厉九川沉默不言,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真希望曜云所说的一切不是因为白帝,他身边的善意和温柔也都不是因为一个尊贵的传承种! 如果他真的是一个小孩,一个少年,还可能因为曜云的话而感动,可惜,他不光年岁不小,甚至连身份都是假的! 他不是度殷,没有因为地位卑贱而遭人欺凌,曜云此言,完全就是为真正的度殷在说罢了,如果他得知自己真正的身份,又是否会感到惊惧厌恶呢? 那个镇压西金白帝的罪魁祸首,让西金衰弱的万恶之源! 呵……真可怜啊…… 他们连真相都不曾知晓,只能活在混沌的醉梦里,若是清醒,一定很痛苦罢…… 唯有……才能解脱…… 第三百五十二章 遇城 最新网址:厉九川点点头,拱手道,“夫子说得对,是我过激了。我只想知道大家心中究竟有何信念,竟能舍生忘死。看来是我浅薄,小觑了救世之志,还给诸位赔个不是。” 听见这话,曜云不仅高兴不起来,眉头皱纹反倒深了三分。 度殷远比他想象得更成熟,其言辞看似得体,实则过分疏远,自己的劝解不光没有让他解开心结,反倒让他隐藏得更深了。 曜云思索着日后该如何挽回今日过失,有些愁眉不展。 反观周围的府子们却舒缓了几分,显然是原谅了度殷的“顽劣”,他虽然嘴里说着可恶的话,但做事仍也顺从大义,并无什么过错。 萧湖意趁机岔开话题,“话说这赤水神祇已经镇压不知多少年月,如今突然脱困暴走,怕不是有贼人作祟,大夫子,您们觉得是否和南火有关呢?” “南火失帝之久,已不可考,其传承者无神无主,多流入中土和西金,但若是西金人,定然不会做出这等损人害己的恶事。”曜炎笃定道。 “这么说,又是中土的诡计了?” “不错,其实此事早有预兆。多年前督神府本是由五方大地各自组建,并不相通,但中土以野神肆虐为由,派出人马插手各地督神事由,并慢慢混入其中,致使督神府脱离其他四方大地管束,变成了毒瘤。如今都灵大人有意重整西金,大概吓到了中土某些人物,所以才出现这档子事。”曜炎说得头头是道。 “可惜,这都是你瞎猜的。”曜云无情地打断他的想法,“如果中土真是有意为之,会这般雷声大雨点小?这岂不是打草惊蛇,得不偿失?” “唉呀,他们觊觎我西金道兵的还少吗?说不定赤水暴乱只是个开始,接下来就会撺掇东青参与,然后中土出手。” 曜炎兀自说着,却突然发现众人都默默地看着他,不由得尴尬道,“我这……虽然猜得很坏,但也是为了以防万一嘛,想必中土也不乐意打起来,实在不行,也可以……咳咳。” 火位大夫子没把“求和”两个字说出来,但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 西金人之所以分为两派,一派就是为了所谓“救世”,避免污秽肆虐,且保存实力,但另一派又十分痛恨中土掠夺的手段,誓要决一死战。 曜云沉声道,“我以为,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等回虎都后再论罢。” “游龙行的驿站被毁掉了,回去少说也得三五日,好在曜兵已经出发,倒也不用担心虎都安危。”火位大夫子思索道,“那就先找找附近的城池,修养补充一番如何?” 曜云看着满车不得动弹的伤兵,点头道,“大家的确需要修养,萧湖意?” “在!” “带人去附近搜索城池,备好所需遗玉。” “是!” 萧湖意得令起身,立即开口道:“水院的随我走!” 众人应是,厉九川也跳下板车,跟他一路往前。 半道上,萧湖意就已经安排其他人前往五个不同方向,只留他和厉九川依旧前行。 “你是否觉得大夫子过于严厉了?”见四下无人,萧湖意笑着问。 “不曾。”厉九川淡淡地道。 萧湖意接着开口,“先生见过沧海桑田,识人无数,他的眼睛就像一面镜子,能映照人心。但有些时候,也会失误,就像镜子不能照到它背面的事物一样,纵使是大夫子,也不能窥得人心全貌。” 厉九川诧异地瞧他一眼,“我以为你会讲些老生常谈。” “非也。”萧湖意回头看着他,眼神温和宛如湖泊,“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知道你的本性良善,你待世童温润有礼,对凡人多有余泽,你嘴里说着无情,实则对人多以情相待,你是个好孩子。” “……” 厉九川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还略觉异样。 “所以你不必把夫子的话放到心里去,毕竟人无完人,他所说也并非全对。” 厉九川突然问道:“萧师兄多少岁了?” 萧湖意顿时怔住,就像才回过神似地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厉九川打量他两眼,“褐衣去找过你吗?” “褐衣是谁?”萧湖意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无事,我记错了。”厉九川嘴上这么说着,心中却是一凛。 所谓“温润有礼”和“多有余泽”,无非是知道自己给了世童成为传承者的机会,以及他把马匹送给了老农。 从时间上来看,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就算萧湖意有心打听,他也不可能知道。 那么,不是权势者安排人监视自己,就是有神刻意窥伺。 这么闲的家伙,也只有那个“便宜爹”了吧? 他不降临去斩杀女魃,倒是附身在萧湖意身上窥视自己,可见这位西金庇佑之神并不在乎府子们的死活,甚至对西金局势也不关心,对他来说,安抚自己这位“少君”也许比庇佑西金更重要。 在神的眼里,只有比自己更强的神才值得重视吧?终究是力量至上…… 厉九川内心的想法无人得知,萧湖意接着往前走,就像将刚刚说过的话全然忘记了一样。 他们很快越过两座高耸的大山,一片平原遥遥都铺开。 密集的屋舍楼宇簇成斑驳的一团,以一条贯穿两山之间的河流为中心,向四周蔓延开来。 “这是什么地方?”萧湖意开口问道。 厉九川闻言从怀里取出一支青铜卷轴,拉开一方“湖光山色”。 附近的地貌以黛青,嫩青,浅青三色晕成山岭,水蓝,湖蓝,海蓝三色染做川河,中间交错之地是深深的墨色,在丝绸般的缎面上显得格外清晰。 他指着烟海书卷上显现的字迹道,“此地唤作未留城,已经存在一千三百多年了,而且只有传承者居住在此,没有凡人。” 萧湖意恍然道,“哦,是那个帝欲立都而未留的城池?” “是,上面说,西方天上之帝曾化身来到这里,见风光无限,欲留此地建立都城,却被城中的人们拒绝,后来发现那是天上之帝时,白帝已经在虎都住下,为时已晚了,所以这座城叫未留。” 厉九川说完,又指着最后一行字补充了一句,“不知道这传说是不是真的,但是后面这个应该是真的——未留人自称不属于西金,故而不受虎都乃至都灵掌管。” 最新网址: 第三百五十三章 发现 最新网址:“不属于西金?” 萧湖意拧着眉头,“我只听说他们错过了建都,没想到都不愿受西金管辖了,那他们属于谁?南火,还是中土?” 厉九川答道:“他们谁都不属于,哪儿也不愿归顺。不过,这已经是百年前的记载了,如今发生了什么变化,一概不知。” 说完,他合上青铜卷轴揣进怀里,又眺望远方,“那边天上好像有人过来了。” 萧湖意也看见半空中两个生出双翼的传承者,“无妨,和他们接触一下便是,反正有个三五天就走了,大不了不进城。” 两人扇着翅膀呼啸而至,咚地砸落在山崖之上。 他们穿着无袖的甲衣,铜色皮肤,颧骨高而宽,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 “两位道友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道友?”萧湖意眯起眼睛,“莫非你二位是天宫中人?” 两个“鸟人”对视一眼,随即否认道:“我们不知道你说的天宫是什么,但此地乃未留城,云渡不留,督神不留,虎都不留,如果你们来自其中任何一个地方,还请回罢!” 萧湖意挑眉道:“那您二位可猜错了,我来自北水长云山,这边是我家小弟。” 说完,他眼底亮起苍蓝光华,彰显了自己的水德身份。 左边的“鸟人”开口道,“仅凭传承种,不能证明你是北水人。” 厉九川忽然冷笑一声,“那你想怎么办?不如我念一句吾帝尊名给你们听,北方真……” “打住!” 两人大惊失色,萧湖意背在身后的手也攥得发白。 “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右边那人伸出双臂极力安抚,生怕这小疯子乱祈神,“我们相信你俩是北水人,但千万不能在城中念天上之帝的尊讳,无论哪个都不行!” “知道了!”厉九川不耐地摆手,“最近有点缺遗玉,你们城里最大的商行在何处?” “就在靠江附近的那座白色尖塔下。” 得了方位,厉九川也不再和两人多说,直接纵身从山崖跃下,奔向那边白塔,萧湖意紧随其后。 他不时以余光往后看,只见“鸟人”们又重新飞上天空,很快消失在云层里。 “这个地方,真奇怪啊。”萧湖意这才出声道,“居然愿意让接近疯掉的玄天信徒入城……难道对他们来说,一个心智尚在的虎都传承者比疯子信徒还危险?” 他没有问度殷为什么敢伪装成玄天信徒,毕竟此子已经得到了大夫子们的承认,没必要疑神疑鬼,若是别人的秘密,那就更不能随意窥探。 厉九川坦然接受了萧湖意的信任,接着猜测道,“兴许是未留城有不少天宫山神殿之类的邪修,怕我们围剿。” “不止。”萧湖意指了指前方一座黑玉雕像,“他们不是很怕玄天信徒招来污秽,否则决不会放咱们入城,所以肯定有神在此地庇佑他们。” 只见他所指雕像形似狐狸,长着大大小小好几颗头颅,层层叠叠的尾巴盘绕在身躯和脑袋上,让人数不清。 “雕得太模糊了,看不清有几颗头和尾巴。”厉九川打量了一会,“如果这个就是他们的神,萧师兄可否看出其位阶大概在什么程度?” “灾位,或者更高。”萧湖意面色肃然,“买一批遗玉尽快离开吧,两位大夫子都受伤了,剩下的府子也没几个完好的,一个灾位在世神灵,我们很难对付。” “师兄说得是。” …… 白色尖塔之上,有三人盘膝而坐。 左侧是个道人打扮的青年男子,他生得一头白发,眉目俊朗,云袖飘飘,勾嘴笑起来的模样显得玩世不恭。 中间是位面色阴沉的中年男人,他穿着一身重铠,虎目燕颌,气势堪称三人之最。 还有个宽颧骨的老头,肤色铜棕,稀疏的花白头发扎成小髻,腿弯上还放着一支祈神的长杆摇铃。 “你们考虑得如何了?”虎目男子开口道,“虎都那位已经准备彻底清理西金,就算有在世神灵相护,未留城也逃不掉。” “话是如此,但邓将军,想让我未留城打先锋,你们的诚意不够。”神祭打扮的老头答道,“仅仅一个被封困濒死的赤水之母,根本伤不到西金什么,而且白玉京和昆仑离这里都太远了,一旦动手,未留城势必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我很难相信你们。” 白发青年道人耸肩而笑,“这跟白玉京可没什么关系,我只是京里派来辅助邓大将军的小兵,可没说要替白玉京接收未留城。” 虎目男子冷冷地盯着他,后者顿时不再说话,甚至笑眯眯地做了个缝嘴的动作。 老头接着道,“既然这样的话,我就更没有动手的必要了,天宫和山神殿不联手,根本打不过虎都那位正仙,祂可不是虚弱到快死的女魃。” “巫司祭,你多虑了。”邓将军沉声道,“虎都此刻仍在内乱之中,游龙行驿站被毁,曜日府那些残兵们一时半会都走不了,未留城无需公然对虎都发起战争,只要吞掉那股残兵即可。” “那也有整整三个刃兵!每一个都是毁天灭地的力量,邓将军莫要欺我地处偏僻,孤陋无知!”老头显然有点生气。 “非也,号称西金最强刃兵的梅曲崖,已经带着绝大部分还有再战之力的府子们回都支援了,你的对手只是两个被重创的大夫子,和一些无力还手的病弱伤残,仅剩的几个有能力作战的府子还都是最弱的水院府子。” 邓将军说到这,眼露寒芒,一股极强的压迫感充斥周身,“如果未留城连这点战力都吞不下来,就别谈联手之事,山神殿和天宫都将离开此地,包括镇守的土德之神!” 巫司祭闻言大惊,脸上的褶子都颤颤巍巍,“当年说好了要借未留城三千年,如今期限还差得远,你们竟然要反悔?!” 邓将军只是摇头,一副轻慢之色,“如果你们只安于现在这点成就,别说给三千年,就是给你们一万年也得灭亡!何况作证的天上之帝早已消亡……哼!是死是活,我劝你好好想想!” 巫司祭眼神阴晴不定,这时,天空有一道人影扇翅落下,凑到他近前低语。 “陌生人?他们在哪儿?”老头语气很冲,已然是怒火中烧。 “司祭大人,就在那边!”报信的传承者抬手指向白塔下。 邓将军瞥了一眼,忽然笑出声,“巫羊啊巫羊,你不想招惹别人,可别人已经欺上了门!那人身上穿着曜日府的盔甲,恐怕早就看见城中镇神的雕像了,你今日敢放他走,来日必定带人灭你全城!” 最新网址: 第三百五十四章 价几何 巫羊面色难看,对探子呵斥道:“你们是怎么守城的?非得曜日府骑到脸上才能看出来吗?!” “司祭恕罪!”探子跪地叩首,又无奈道,“我们,我们已经很久没离开未留城了,不认得曜日府的盔甲长什么样……” “一群废物!”巫羊神情阴鸷,他拿起腿弯上的铃仗就准备离开,却又被喊住。 “巫司祭,你打算干什么?”山神殿的将军开口道,“曜日府的人既然已经来到了未留城,说明其他人也离得很近,你现在就是杀得了他,恐怕也会被发现动静。” “那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走吧?邓将军有何高见直说便是!”巫老头知道自己已经被拿捏,没好气地道。 他这话正中邓将军下怀,后者当即答道,“做事要不留后患,杀一个也是杀,杀全部也是杀,不如趁我和这位号称六界小界主的天宫好手还没走,一起伏杀曜日府的残党!” “我可称不上什么小界主,我只是个天宫罪人罢了。”白发青年道人连连摇头,一副无药可救的模样。 邓将军没搭理他,又趁热打铁道,“你我皆为刃兵,修为也不比他们差,更何况那两人早已重伤,此时吃下这股残党,岂不是手到擒来?” 巫羊心中动摇,却还作势犹豫道,“但我未留城没那么多体兵跟他们作战……” “十个,只要十个体兵足矣,完事之后我们五五分成,传承种都可以留给你们,拿足够遗玉来换便是。” 邓将军此言简直挠到了巫羊痒处! 未留城自虎都建都起就开始囤积兵力,时至如今,大大小小的体兵足有三十多人,奈何上等传承种匮乏,仅有十余人拥有灾位。 若是能再添一批灾位传承种,就算没有在世神灵坐镇,他们也能保证自身安全了。 且未留城长期作为一处往来歇脚之地,不少掠夺了横财的传承者都喜欢在这里大肆挥霍,他们有足够的低阶遗玉来换取灾位传承种,这绝对值得! 邓将军的许诺,完全就是在给未留城真正崛起的机会,巫羊岂能不抓住? “一言为定!” 司祭老头将摇铃杆重重一敲,天空某处突然出现了一种极具压迫的窥视感。 邓将军笑了一声,这厮竟用他山神殿的神灵跟自己立誓,果真是在山里待得太久,脑子都坏了,“一言为定,违背者必将受神灵追讨!” …… “阿——嚏!!!” 萧湖意重重地打了个喷嚏,他使劲揉了揉鼻子,又跟面前的当铺掌柜商量道,“我这身宝铠,可是专门请西金高人打造,压一万枣玉怎么了?我又不会骗你的钱,到时候我还要赎回来的!” “一万?呵,你这身铠甲虽然不赖,胸甲用的是青山金,披风也是处理了的秽兽毛皮,但已经破破烂烂没几分效用了,能给你一千枣玉都是看这身行头稀罕,爱卖不卖!”掌柜捻着一撮鼠尾须,翻着白眼道。 “你这奸商!”萧湖意大怒,“我这身宝铠不算请师傅锻造的花销,光本钱就得七千枣玉,你也有脸说一千?我就是让它烂在铸炉里也不止一千!” “得了吧!”当铺掌柜瞥着两人,眼神落在一旁少年身上,“你要真缺钱,就当他那身行头,给你一万枣玉……” 萧湖意顿时气笑,斥骂道,“你好大胆子!他身上的东西你也敢用一万枣玉来玷污,要是让外边人听见,连骨头渣子给你打没!” 【天将铠】是极其罕见的护身道兵,真正的无价之宝,中土曾经有人拿十座城池跟梅家换,也只得了一口唾沫。 “十万。”当铺掌柜自知理亏也不多说,伸出两根指头交叉,比划道,“十万极品枣玉,我虽然不知道这套道兵的来由,但这个数已经是本当铺出得起的极限了,而且你日后也能赎回来。” “滚!”萧湖意啐了一口,拉起厉九川就走。 厉九川看着他通红的脸膛,就像看见一条气炸了肺的河豚。 堂堂曜日府府子,实打实的灾位体兵强者,居然也会在这样的事上吃亏。 他回头瞧了眼有着长达数十丈的白玉牌匾、整整五对镇财石兽的气派当铺,这家店已经是未留城最大的当铺了,不可能只出得起十万枣玉。 厉九川突然转身回到那当铺门口,一脸神秘地道,“我,和我身上这套道兵,全都压给你们,一百万枣玉。” 当铺掌柜顿时愣住,萧湖意也傻在了后面。 “咱们是典当行,不是奴隶行,要卖你自己,喏,西边街角有奴商。”掌柜又捻起自己的胡须,语气轻慢地道。 厉九川摇头,“我且问你,此地乃是何处?” 掌柜面色微变,又仔细瞧了瞧他,确定不是城中哪位贵人,方才开口道,“自然是未留城。” “未留城在何地?” “在赤水北。” “错了,未留城在西金。” 当铺掌柜嗤笑一声,“我还道你要说什么,未留城可不归西金管!” 厉九川自顾自地道,“西金谁最大?” “你究竟想说什么?” “西金归都灵掌管,对不对?” “这自然没人否认,但未留城和西金没什么关系……” “都灵值多少遗玉?” “你胡说些什么?!”掌柜又惊又怒,只觉得这小子纯粹想给自己招惹祸端,“都灵怎么可能用遗玉来衡量……” “这么说来,都灵就是无价的喽,那我是都灵的儿子,勉强算有价,压给你一百万枣玉不算多吧?”厉九川挑起眉梢,乌黑的眼睛明明波澜不兴,却有种逼人意味。 “你……”掌柜面色剧变,迅速拉下脸来,“出去!管你是谁,这买卖不做了!快走!” 说着,掌柜就开始关门,俨然一副怕麻烦沾身的样子。 啪!两人同时伸手抵住门框。 厉九川抬头看去,一个青年模样的白发道人也按住了大门。 这人微微笑着冲厉九川点头示意,轻声开口道,“我替他来做这个生意,你们要卖多少遗玉,我都代未留城接了。” “你?”厉九川一脸质疑。 “你又是什么人?”掌柜也满是不解。 但很快,道人身后走出来一个手执短摇铃的祭祀,他有着未留城土著那样的宽颧骨和铜色皮肤,两颊各自画着四道赤痕。 别人不清楚,但当铺掌柜知道,这是地位仅次于大司祭巫羊的祭祀,有他出面,就等同于巫羊亲临。 “我明白了。”掌柜后退两步,恭恭敬敬地将台面让出来。 “都灵之子……”白发青年道人收回手,笑吟吟弯腰,“您打算要多少遗玉啊?” 厉九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你觉得我值多少?” 白发青年道人伸出一根手指,眼神愈发柔和起来。 “一……千万,枣玉。” “您可满意?” 第三百五十五章 谋 “满意,立帝誓吧。” 厉九川张口就答应下来,仿佛没有看见众人跌落一地的眼珠似的。 一个敢开价,一个敢要,在场的也都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可一个也未见过这等滑稽场面。 千万枣玉,把未留城的老底掏干净恐怕都没有,就是赶着给对手送钱,也不至于如此。 白发青年道人只是笑道,“度家公子,您看立哪方上帝的誓言好呢?” “此地乃是西金,自然以白帝为尊。”厉九川拱手向天,一副认真模样。 这反倒让青年道人心里犯嘀咕,按他的灵觉和猜测来看,应该立玄帝誓言才对,何况这两人也是水德种属……不过,都灵的儿子修水德本就是一种暗示,自己又何必在意那么多,即使认错了人,也总会发现的。 道人二话不说,当即开口道,“白帝在上,我未留城许诺……” “等等!”跟随的祭祀突然叫停,恶狠狠瞪着道人,“你许下的诺言怎么变成未留城的了?巫司祭可没说要你送人一千万枣玉!” “唉,现在可不是吵架的时候。”白发青年摇头晃脑,“巫司祭要你配合我,不是让你来质疑我,再问的话,你就自己来处理,我可要回去了。” 祭祀张了张嘴,半晌才压低嗓子怒道,“但城里根本没有那么多遗玉……” “那就先欠着呗。”白发青年瞟了眼祭祀即将发怒的臭脸,又改口道,“实在不行,能给多少给多少,你得明白,有这孩子在手,花多少遗玉都值得。” “我们不压了!”萧湖意听见他这话,也黑着脸,“小孩子随口说着玩的,我们走!” “唉唉,客官别生气啊,要多少我们都给。”说着,白发青年反瞪了眼祭祀,“都是你干的好事,巫司祭说了一切以我为主,现在被他们听见了,看你回去怎么交差!” “……” 众人一阵无语,明明是这个吊儿郎当的家伙大声说出来,才引起萧湖意戒备,何况他就算是现在说的话,也完全没有防着别人。 这下萧湖意不光觉得其中有诈,甚至还觉得这是敌人已经下好了埋伏,故意戏弄他们。 所以他此时颇有些提心吊胆,害怕陷在未留城里回不去了,可度殷这小子就像生了根一样,站在原地扯都扯不动。 厉九川摇摇头道,“你们到底压不压?这笔买卖不做,我们可就回去了。” 那祭祀只好咬着后槽牙道,“做,当然做!但只有一百万枣玉,多一颗都没有!” “成交!”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一个是厉九川,一个是白发道人,直让祭祀有种自己似乎被两人耍了的荒谬感。 但,怎么可能呢?一个是天宫来使,一个是曜日府走狗,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沾边! 祭祀放下心中不安,叮嘱当铺掌柜去取遗玉。 这笔财物明面上说着要给,但谁说后面不能再拿回来?曜日府的计谋已经被巫司祭和山神殿的大人看穿,这些人只不过是瓮中之鳖,给多少都还是未留城的。 萧湖意不知道度殷想做什么,但他拽不动这小子,只能僵在原地等待,心脏像擂鼓似的咚咚响。 倒不是怕自己会死,是怕到死都不能把度殷送到大夫子们手上。 他不知道度殷究竟为什么被如此看重,但他相信夫子们,相信都灵大人绝非看重所谓血缘亲疏的存在。 一定是有更重要原因,至关重要的原因! 可惜的是,哪怕萧湖意想了数十种带度殷逃离的法子,绞尽脑汁思考如何突破重围,都没有派上用场。 因为当铺掌柜真的恭恭敬敬送来一大车遗玉! 放玉的盒子足有一间阁楼那么高,有整整十个长翅膀的传承者抬着放在他面前,遗玉盒的影子将他整个人都罩住了。 萧湖意张了张嘴,“我们……不要了。” “为什么?”白发青年道人满脸不解,“是不够多吗?” “不是。”萧湖意吞了口唾沫,“是太多了,我带不走。” 白发青年随即大方地道,“没关系。这些抬遗玉的人也给你,让他们帮忙抬到你需要的地方吧!” 祭祀眼神微动,让未留城的传承者直接混进曜日府的队伍里,没准是个好主意,但这家伙也不早点跟自己商量,否则就安排一批好手去抬货了! 萧湖意思考片刻,还是眉头紧皱,“东西太多,就算帮忙抬也有一段距离,而且把他留在你们这,也不让人放心。” “能有什么不放心的?”白发青年道人笑了起来,“要不然……让这位祭祀大人跟你一路?做人质?” 萧湖意还未答话,那祭祀就恶狠狠地道,“我不能离城!你最好别再擅自做主了!” “哎,那能怎么办呢?”道人唉声叹气,似乎不打算再做挽留。 祭祀讥笑道,“您想法如此独特,还是我未留城的贵客,我看您跟着一起去最合适。” “好。”答话的并非萧湖意,反而是厉九川,“就他了。” 萧湖意面露不解,但思考再三,还是勉勉强强地答应下来。 直到他和一干传承者飞上天,都还满脸愁虑地往下张望。 虽然度殷身上有能唤来文夫子的镜石,但谁知道文夫子在哪儿?万一距离太远,来不及保护他,岂不是惨了? 萧湖意忧心忡忡,飞到半路,都还是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 就在他分神的刹那,面前陡然掀起一道劲风!只见一颗拇指大小的铜铃如攻城弩般撞来,它所过之处掀起半透明的气浪,扭曲的风声直到贴脸才传来震耳欲聋的爆鸣! 萧湖意瞬间从遗玉大车上被撞飞出去,整个人流星似的冲向地面,轰然砸进地底! 此时,一个脸颊侧绘有九道赤纹的祭祀老头踏空而来,铜色的枯瘦老脸上满是寒意。 “贵客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带走我未留城一百万枣玉?” 白发青年道人笑嘻嘻地作揖道,“原来巫司祭还没动手啊,竟然有心来管这等小差事。” “哼!我不管,你今天是不是要把未留城给搬空了?”巫羊怒意难遏,邓将军也在一旁阴沉着脸,等白发青年解释。 “好吧,既然巫司祭问了,我就详细说说。”只见他清了清嗓子,毫不紧张地道,“第一,为了留住送上门的大礼,第二,借势混进曜日府,然后见机行事,第三,为了让这个曜日府的府子信任我,好在半路除掉他。” “说得冠冕堂皇!”巫羊老脸扯了扯,“你所谓的大礼自称都灵之子,可都灵的儿子多得是,他根本不在乎子嗣!而且他们只要一百万枣玉,你却开口一千万,这是要搬空我未留城逃跑吗?其心可诛!” “哦——巫司祭知道得如此详细,想必是巫鱼大人暗地里告诉您的吧?” 白发青年道人仍然不慌,甚至还更加斯条慢理起来。 “说起其心可诛,一直在阻挠我办事的巫鱼大人才是吧?明明说好了城中两人由我处置,可他却多次质疑,难道是觉得我天宫好欺负吗?!” 说着,他收起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眼底绽放冷芒,竟然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妖异感。 “何况这一车遗玉都是虚有其表,根本就没装真货!” 白发道人大袖一掀,满车遗玉盒盖尽数扇飞,露出剔透玉石。 乍一看似乎没有问题,但随着道人伸手捏开一颗遗玉,其表皮裂开,里面竟然是石头! “看罢!一车假玉,竟让巫司祭惊慌失措!”白发青年道人似笑非笑,眼神从巫鱼僵硬的面孔上一扫而过。 巫羊顿时怔在原地,连带着邓将军的脸色也开始变差。 “你……” “够了!” 巫羊的话被打断,邓将军的语气宛如数九寒风,“既然天宫肯派他来,说明他必然有自己的把握,巫司祭应当对我们有所信任,而不是像这样闹出一场荒唐戏!战或不战,你给出一句话吧!” 他此言一出,显然是认为巫羊胆怯,找借口不想参战。 巫羊只能憋了一肚子怒火,再次朝着曜日府众人的方向风驰电掣而去。 看着两人瞬息消失不见,白发道人又笑眯眯地看向身边面色惨白的祭祀,“巫鱼大人,若我是你,现在就得追上巫司祭去将功赎过了。” 后者闻言两颊咬得凸起,心绪慌乱中再也没有精力谋划什么,也追着自己的主子走远了。 反正遗玉是假的,也不怕那混蛋能做什么。 白发青年道人扬起嘴角,目送巫鱼远去。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巫鱼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无力,无论是暗地里和巫羊联系,还是将遗玉偷换成次品,都表明这个祭祀不简单。 尤其是这家伙明明换了假玉,却不告诉自己,恐怕存有嫁祸自己,独吞百万枣玉的心思,当真是不可小觑! 不过,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那些歪心思都在自己的把控之中,最后更是心神动摇,被自己忽悠去了战场,估计很难活着回来了。 “大人……”这时,其中一个抬着假遗玉的传承者小心翼翼地开口,“我们还要带着这些东西去那边吗?” 青年道人瞥了瞥地底被打穿心脏的萧湖意,翻个白眼。 “去什么去,人都死了!回未留城看看咱们的大宝贝!” 第三百五十六章 君未留 厉九川被押送到一座城内的小山上,关在一间黑漆漆的屋子里。 既没有人来拿走他身上的道兵,也没有人拷问他是否知道度家什么秘密。 只是屋子中间放着一尊神像,摸起来九首九尾,牙尖嘴利,它的神力镇压这间屋里所有的生灵,还排斥土德以外的灵源。 而且传承者自身灵源越充盈,受到的镇压之力就越大,但当厉九川稍微释放出的力量时,镇压之力便受位阶压制,几乎没什么用了。 未留城的人大概以为自己的传承种没有超过灾位,但也太疏忽大意了吧? 他正思索着,突然听见屋外传来一声遥远的巨响。 起先是一种嗡嗡的颤鸣,就像铜刀敲击破锣,接着就如巨炮似地轰然炸开! 剧烈的响动简直让人心脏都跟着膨胀了一圈,灵魂都好似出窍,五腑六脏也仿佛移位。 气浪咆哮而来,几乎要将屋子都拔地掀起,木板和梁架左右晃动,发出仓促的叽叽声,一副末日降临似的恐怖模样。 厉九川踹开房门,吹来的风沙猛地糊了他一脸,不得不伸出双臂挡住。 只见方才还算繁华的未留城就像被凭空丢进沙堆里一样,瞬间变成荒漠之城。 强者对攻产生的灵源波动将方圆百里的大地都轰得一片焦黄。 水分被迅速蒸干,生灵荡然无存,绿色苍苍的大地瞬间变成荒芜沙漠,成千上万的沙石都被吹到远方,淹没了大片绿色林海。 厉九川极目远眺,只能遥遥地看见四颗“星辰”,火色熏天,围着两点褐黄进攻不休,还有百兽群战。 狂风吹得人衣衫猎猎,厉九川目送城中传承者们奔向战场,心中念头百转千回。 不知道萧湖意回去没有,还有几个人能活下来? 然而出城奔赴战场的人走到半路,就看见一个脸上有八道赤纹的祭祀跑了回来。 他一边走一边怒骂,“天宫那个王八蛋呢?!他人呢?!” 巫鱼被道人忽悠着追上巫羊,结果前脚刚追过去,刃兵强者对战的余波直接将他冲开数里之外,也瞬间让他清醒过来,知道这不是自己能掺合的战斗。 然而可怕的事才刚刚发生,巫司祭和邓将军两位全盛的刃兵强者竟然根本不是曜日府两位重伤大夫子的对手! 连那些缺胳膊少腿的府子们也强得不像人,如狼似虎地将未留城的传承者们打得七零八落,割稻草般一茬接一茬地倒下,巫鱼吓得浑身发冷,扭头就冲了回去。 迎出城的传承者战战兢兢地道,“没,没有见到那位大人。” “废物!滚!”巫鱼狂骂起来,“那个自愿质押的小子在哪里?!” “他在神山的禁殿里。” 心中当下做出一个决定,“去召集全城的传承者,摆祭台,把那个小子献祭给神灵!” “是!” 若说未留城有什么底牌,那就是他们真的有神灵庇佑!比起五方上帝那样虚无缥缈的存在,他们的神灵是实打实,看得见摸得着的! 如果把都灵之子献祭给神灵,一定能得到不少好处,说不定自己还能因祸得福,直接成为下一任大司祭! …… 厉九川很快就发现城池里的人们开始聚集起来。 他们从满是沙石的城中挖出一些特殊的石板,将之堆叠在一起。 起初看起来是个宏伟建筑的地基,因为都是传承者在修筑,地基没多久就变成了一座菱形的坡面山。 他们将色泽瑰丽的宝石镶嵌在坡面山凹陷的花纹深处,在顶端建起一张宽阔的神座,又从城中找出数十头仅剩的活牛羊,宰杀后把头颅放在神座前的玉石案几上,紧接着,有人聚在一起交流些什么,并将眼神望向城中的“神山”,也就是厉九川所在的地方。 当厉九川发现越来越多的人看向自己并且开始向他移动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顺着山壁往下跳了。 碎石咕噜噜地从他身旁滚落,显化传承的手臂刮过山岩,发出刺耳的吱吱声。 然而滑落了好一会,周围的景象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连山壁陡峭的样子都毫无变化,简直就像被困在原地,一直在下滑中循环似的。 厉九川用另一只手猛地打碎石壁,抠在缝隙中牢牢地挂住自己,他抬头向上看,只见离自己方才跳下来的位置仅有十丈左右。 他稍加思索,干脆松开手任由自己下落,不一会就咚地砸在了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厉九川扭头一看,他就坐在方才被踹开的屋子门口。 难怪那些关押自己的人不怕他逃走,原来是有这等“迷魂阵”。 类似的东西,他以前也曾见过,譬如试图逃离茧谷时,大山上出现了神灵的眼睛。 他此刻正处于某种污秽中,才会导致自己的意识发生错乱。 是什么东西能让自己在的状态下都无法察觉污秽? 厉九川眨动双眼,原本墨蓝色的眼珠骤然变得苍白,眼瞳边缘嵌着一圈金边,纤细的瞳孔像极了猫儿似的,危险又冰冷。 动用了一丝白帝的力量,他终于看见异样之处。 脚下的山石变成了厚厚的“白草”,每一根都有竹子般粗细,密集地覆盖在整座小山之上。 背后的黑屋子变得又尖又长,像轮廓圆润的三角形洞穴,更加纤长的“白草”从中延伸而出,像极了……兽耳中长出的毛发! 厉九川心中微惊,莫非这座小山,就是未留城供养的神灵本体?! 还没等他做出下一步反应,上山的小路上就冲来一群气势汹汹的人。 巫鱼站在最前面,手执一对铜摇铃,脸上赤色的纹路加上怒瞪的眼珠,显得凶神恶煞。 “就是他!他是都灵的儿子,把走狗带到了未留城,是他引发了大战! 曜日府的走狗们就是为了护送他才来到这里,杀死了我们的兄弟姊妹,还要除掉大司祭,推倒我们的神像,毁灭我们的神灵! 你们说,他该不该杀?!” 跟随的传承者们齐声大吼,“杀!” “杀?太便宜他了,把他献给我们的神灵,让都灵尝到血的教训!”巫鱼高举摇铃大喊,“献祭他!!!” “献祭!” “献祭!” “献祭!!!” 陷入怒火的人群狂呼,他们眼瞳宛如点燃的火炬,亮起成片苍黄色的光芒。 第三百五十七章 我亦不留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http://..cc/最快更新!无广告! 厉九川站在成千上万的人群面前,静默淡然,仿佛黑压压的人海只是脚下草芥。 那座夸张的祭台一直蜿蜒到他所在的山崖下,铺开的石板仿佛巨兽苍白的脊骨,高高地拱到天边。 “献祭!” 众人还在狂呼,他们一点点逼近那个孤零零的身影,狰狞如虎狼。 一些人悄然绕到他身后,形成合围之势,巫鱼也站在他身后,举起摇铃,恶声呼道,“上路!你这妖魔之子!” 像是被威慑到了一般,少年朝祭台迈开脚步。 “惩妖除魔!神佑未留!” 巫鱼喊一句,就往前迈一步,他手中摇铃晃动,叮咚声不绝于耳。 “惩妖除魔,神佑未留!” 众人也跟着高呼,逼着前面的少年走向祭台。 厉九川迈开一步,身后的人海就逼上一步,乍一看他仿佛是被强迫着前行,而细观之下,却好似是他在带领着庸碌之辈走向末路。 数十里开外一座小山巅上,白发的文夫子轻捋长须。 他看着未留城内发生的景象微微摇头,眼里充满了同情之色,“罢了……罢了,帝仇不可违……自寻死路。” 厉九川行至高大的祭台前,距离那奢华神座仅仅十丈。 试图让祭品死在神座下的城民们再上前一步,却见他站在原地无动于衷。 “妖魔!你留在这里也免不了你的宿命!”巫鱼大声呵斥,“还不快快上前,向吾神献上你的首级!” 眼底竟是饱含悲悯,“真可怜啊……” 人群一时间寂静下来,他的声音仿若天地间的洪钟,明明只是嘴角开合,却能清晰地响起在每一个人的心底。 沉沦苦海…… 神祇无听…… 让我来,帮你们吧……” 天地间陡然传来一声旷古的咆哮,披毛戴角的擎天巨兽拔地而起! 它张开血盆大口,利齿宛如悬崖倒垂的乳石,一个开合便将祭台咬得碎烂,粗壮尖锐的犄角就掀翻楼阁无数。 属于灾位体兵的威压横扫城池,整个未留上万传承者仅有三五人不受太大影响,十余人可勉力抵抗! 巫羊对城中的统治极其严苛且排外,想要得到灾位传承十分艰难,而大多数传承者都来自五方大地的各个角落,就更得不到巫羊的认可了。 “大人!大人!”留守城池的巫氏亲族大声喊道,“呼唤神灵吧!” “闭嘴!”巫鱼狠狠地瞪他一眼,祈求神灵出手的代价极为高昂,无论神最后会拿走什么,祈神的人绝对活不下来! “大家听我说!”巫鱼躲开合窳袭击的巨爪,高呼道,“献祭失败定会引起神灵震怒,唯有出手击杀此子,才能挽回神的怒火,巫山,巫野,你们都得到了神灵的赐福,晋升了体兵之位,此时不出手斩杀此子,还在等待神灵降怒吗?!” 被点到的三人无奈对视一眼,同时化身为一种七尾七首的怪物扑了出去。 尖牙利嘴,身躯宛如人般直立,双腿却如兽形。 一颗最大的头颅下挂着六颗肉瘤般的小脑袋,奔跑起来都发出嘶嘶的怪叫,尾巴宛如天幕似的摆动,持护在身躯左右。 然而奇怪的是,这些灾位体兵显化的本相大小竟然只有合窳的三分之一! 巫鱼看着三人扑上巨兽身躯,就像野狗撕咬大象的皮毛般无力,心中不由得暗骂巫羊愚蠢。 因为所有的灾位传承者都是同一个传承,所以他们才比一般的传承者弱小!现在想来,那些跟随巫羊的体兵们之所以死得那么快,不是曜日府太强,而是他们太弱了! 未留城这么多年来并非没有灾位传承者想留下,可巫羊全部都拒绝了,他畏惧别人取代他的地位,胜过让未留城变得更强。 “一起进攻!我去唤神!”巫鱼大喊一声,转头匆匆跑向“神山”。 得了他的承诺,二十多个体兵们强行化身本相,齐齐朝那参天凶兽扑去。 巫鱼则连滚带爬,从“神山”一侧越过禁殿,准备抄小路逃离此城! 他嘲笑那些被巨兽撕碎的蠢货,又得意于自己的聪慧,鬼才愿意为什么神付出性命,活着的原因不就是为了好好活着吗? 巫鱼绕过一片密林,脚步却忽然顿住了。 他对面是个神情冷漠,身披铜盔的强壮男子,盔甲上铸造着整整九颗人脸般的狐首,那曾经是巫鱼毕生渴求的地位——大司祭。 “巫龙……大人。”他口干舌燥,鼻尖冒出冷汗,“您,您怎么在这,身为前任大司祭,您应该守在东禁殿里看护神像,怎么会来到西禁殿……” 前任大司祭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冷酷地开口道:“巫鱼,为神献身吧。” “可是……”巫鱼浑身颤抖,噗通一声跪倒在铜盔男人身前,“可是父亲啊!我是你唯一的儿子,你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我去死……” 他的话还没说完,长槊犹如一道狂风横扫过他的脑袋。 血色喷涌,巫鱼的脑袋滚了三圈,然后眼珠大睁,不甘地瞪着那张遍布青茬的面孔。 男人什么也没有说,而是径直跪地祈祷,“吾神恕罪,巫鱼心秽,不配作为您的血食,巫龙今以己之性命,恳求神灵庇佑未留城……” …… “我要撑不住啦!” 巫常被摁在巨兽爪下,四条腿全都用来抵挡那天崩地裂般的力量,却还是被一寸寸碾压。 他眼珠暴凸,充满了血丝,“巫鱼根本就是个贪生怕死的骗子!他骗我们送死,我今日就要死在这里了!” “闭嘴!” 巫野一颗最小的脑袋愤愤嚷道,其他六颗头颅还在疯狂撕咬合窳的大腿,试图阻拦,“神山上有巫龙大人镇守,他不会允许巫鱼贪生怕死的!” “胡说!”巫常再次惨叫一声,两条胳膊齐齐被压断,“他们可是父子……我真的要死了,就算神灵愿意出手,我也要死了!” 话音未落,一旁干扰合窳注意的巫山突然被咬住,裂隙般的大嘴瞬间将他嚼得粉碎! 巫野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见啪地一声,合窳小山似的兽爪也随之落地,溅开满地血色,眨眼功夫就只剩下一个活人。 他直愣愣地看着俯视自己的巍然巨兽,嘴里喃喃道,“娘的,巫鱼你不得好死……” 这时,大地突然摇晃起来,以“神山”为中心裂开无数可怖的缝隙。 众人看见一颗太阳般的巨大狐首缓缓升起,又有整整八颗大大小小的脑袋冒出,它伸出粗硕的前爪,一掌就拍出陨坑般的凹陷,随后挺身一跃,遮天盖地的神灵身影便笼罩了大地。 灾位——。 在真正的神灵面前,合窳的身形小了一半还多。 它九道长尾瞬间刺穿了合窳的身躯,在其血肉内来回穿梭,紧接着长尾陡然分开,合窳便好似炸开的烟火,四分五裂! 巫野狐化的面孔刚露出一丝笑容,头顶却突然出现一道黑影轰然砸下! “水——巨——巫!!!” 灰蓝皮肤的巨巫就像凭空跃出一般,将野犬大小的七尾蠪至一脚踩死,然后擂动胸口,发出浑厚的咆哮。 神灵蠪至悚然一惊,差点转身逃离,毕竟来自那怪物身上的正仙气息货真价实,但它随即就发现此类不属于被承认的正仙之流,只是上古余孽罢了。 它顿时兴起一阵蠢蠢欲动的心思,也许吃了这怪物,能让它的位阶有所变动也说不定。 就在蠪至打算进攻的瞬间,它突然看见水巨巫的脑袋上跳下一颗小黑点。 仔细看去,竟是一个小小的人类,以那些裸虫的眼光来判断,这个人类恐怕才出生不久,离成年还早着。 只见那小小的人类践踏在残破的祭祀神座上,抬头直视自己,发出无声的挑衅。 蠪至顿时大怒,一条长尾甩动,欲要拍死那蝼蚁,然而就在这刹那,一股极其危险的气息尖锐地溢散到整个城池,仿佛君临的王者,宣告自己的到来。 厉九川一双眼睛变得苍白,又仿佛被金边勾勒,在正中划出一道纤细的金瞳。 精致又危险的刺青像燃烧的火焰,顺着他的脖颈蔓延向脸颊,直至眉心。 他开口,声音贯穿四野八荒,浩瀚地回荡。 “从前,白帝未留,今日,吾亦不留。” “诛城。” 幼帝苍金的眼珠转动,里面燃烧着血腥的野火。 第三百五十八章 土德解封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http://..cc/最快更新!无广告! 他展露传承的这一刻,天地都为之寂静。 已经万载不曾现世的白帝传承再次播撒它的光辉,威严伴随杀戮同时降临,要给予众生以亘古的长眠! “!” 灰蓝皮肤的巨人仰天怒吼,庞大的身躯骤然化为汹涌的浪潮,瞬间吞没整个未留城! 少年踏着混沌的水流,自胸膛拔出一柄玄赤之剑。 “吼!!!” 白帝的怒啸宛如雷鸣洞彻天地,万灵匍匐! 即使贵为神灵,蠪至也埋头趴伏在地,瑟瑟发抖。 厉九川知道机会只在这刹那,当即进入无念无想的状态,虽然看不见神灵的破绽之线,但他出剑的速度被拔高到一个恐怖的程度。 “!” 抛却所有的思考,只为极致的出剑。 刻血在他手中舞出赤色的霞光,每一剑都势如破竹地斩进那神灵的头颅! 蠪至的八颗脑袋瞬间炸开,第九颗头颅直直地望向天空,然后滑落,滚进混沌的水流。 但它的身躯并未倒下,断裂的脖颈如雨后春笋,不断地冒出一颗颗湿漉漉的脑袋,眨眼功夫,就恢复了原来模样。 厉九川微怔,猛地醒悟过来,他为了将剑法施展到极限,加持的传承之力反而被削弱到近乎于无。 但仅凭剑伤和刻血剑的吞噬之力,并不能让一个在世神灵死亡,唯一能叫它灰飞烟灭的,只有更强位阶更高的传承种。 他需要兼顾剑招和白帝传承的力量。 “嘶——吼!!!” 蠪至发出凄楚的痛叫,它疯狂地逃向城外,而水巨巫化身的之力却形成偌大的漩涡,这城里的每一个人,都逃不掉! 从厉九川展露传承的那一刻起,他说诛城,那么所有臣服于帝的力量,都将以诛城为信念。 念不消,水巨巫的力量将永生永世萦绕于此,直到这座城池彻底化为乌有。 厉九川再一次鼓荡他的力量,蠪至没有趁他失神时反击,全赖于帝种恐怖的威慑力,他自身的消耗也达到了一个可怕的境地。 一方面支撑着水巨巫困住城内所有的生灵,一方面又要施展帝种的伟力,他的灵源飞速见底,仅剩下最后一击的力量。 既能施展,又能唤醒白帝的力量。 如果生灭剑法仍然没有和白帝之力融合在一起,斩断蠪至所有的头颅,那么厉九川将被他亲口说出的谕言反噬! 他整个人都将为了消磨未留城,而和水巨巫彻底融为一体,以实现他说出的帝谕,或者帝种暴走,变成一个史无前例的白帝秽种屠戮未留城! 厉九川再次举起猩红的刻血剑,眼里升腾的金白色灵光犹如起伏的巨浪,雄浑中又透出烈火焚身的决然。 从来都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只有我!才能活!下!来! 他牙关咬到颤栗,神圣的金白色烈焰几乎从牙缝里喷涌而出,他的双目炽亮如阳,激荡的金德灵源犹如锋利的细剑,华美的传承刺青好似滚烫的岩浆,自眉心流淌而下,溢散出星辰般的金点。 “神通!” 灰蒙蒙的天空陡然下压,锐利的金芒贯穿云层,仿佛一尊巍然大物缓缓踏下巨掌。 黑白相间的云纹是它的皮毛,飞速下沉的云层是它厚重的掌心,锋锐无匹的金芒是它可怖的利爪! 蠪至蓦地回首,九颗脑袋发出接二连三的尖啸,宛如被凶虎摁住后颈的狐狸,发出惊恐的惨叫! 轰!!! 头颅滚滚。 厉九川站在一颗最庞大的狐首之上,古老的金色锐芒顺着威严华贵的帝种刺青流淌,他手中长剑喷吐璀璨金气,挥舞间仿佛连时空也一并斩断! 这是他第一个真正掌控的帝种神通,融合了生灭剑法的奇特力量。 他能控制白帝金气在体外形成实质的存在,和武道中的罡气罡劲有异曲同工之妙,但要强上千万倍。 金皞之气至锋至锐,凌驾于能够斩神的刻血剑之上! 最极致的锋利和最强悍的帝种污秽,加上生灭之间的夸张速度,这就是帝种传承能够碾压所有传承种的原因之一。 何况这仅仅是一个神通,如果修炼到更高境界,传承度达到一百,突破体兵,又会出现怎样可怕的真实幻境?! 厉九川想到这里,忽然觉得胸膛发烫,他低头拉开衣襟,只见属于土德的敕封也正融化成一团,无声无息地蒸发。 紧接着,他眼中的世界似乎又凭空增添了很多色彩,却又说不出来。 一直不曾感受到的土德灵源也灵觉中也变得清晰起来,它们绕着自己上下飞舞,形成一道漂亮的漩流,然后悄然消失在他身躯之内。 厉九川摸了摸胸膛,也许五德灵源相依相存,无论是单修哪一德的传承者,身体里也都会存在微量的其他灵源,以维持些什么。 这一路走来,斩水杀金灭火覆土,他隐约能感受到某种圆满以及缺陷,似乎只有五德兼具,才能进一步修炼帝种传承? 厉九川拉正衣襟,面无表情地看向仍在滚动的庞大水流。 他还没有完成自己的诺言,未留城的痴愚之众,自然也都还被困在里面。 厉九川缓缓挥动嵌着金芒的血色长剑,一步一步踏入水流。 …… …… 萧湖意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顺着石缝艰难地爬到地面。 巫羊的一击差点就要了他的命!万幸的是,未留城只有一个灾位神灵,还被多人修炼,即使巫羊达到了刃兵的境界,也远比具备“唯一”传承的刃兵要弱小。 尽管如此,他光是苏醒过来就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睁开眼睛的时候,好像一切重要的事情都已经结束了。 萧湖意强忍伤势,跌跌撞撞地赶向未留城。 他不担心大夫子和曜日府的府子们,因为他们都是虎都乃至西金同境界的顶尖强者,而且都属于越战越强那一类的变态。 当务之急就是赶紧找到度殷,未留城和曜日府双方交战,势必会对城中局势有所影响,度殷的境地怕是岌岌可危! 但当萧湖意赶到他们最初探查的山崖边时,他看见了一副难以言述的地狱景象。 大地是一片湿漉漉的红褐色,就像被血雨冲刷过。 整个未留城没有一间完好的楼阁,几乎被夷为平地。 数不清的尸体倒伏在残垣断壁之上,冒出一缕缕黑烟,汇聚成一片乌压压的磅礴黑云,死寂地笼罩着在山川之间。 一个神情淡漠的俊秀少年盘坐在死城之中,天将铠缎光似水,是遍野漆黑中唯一一点带有生机的银华。 但在萧湖意眼里,那一点生机背后,是无穷无尽的,冷酷的,死亡。 第三百五十九章 故人 “萧师兄,你回来了。” 少年缓缓起身,语气平静淡然。 萧湖意听见自己吞了口唾沫,下意识问道:“你……度殷,你知道什么是裸虫吗?” 他已是怀疑度殷彻底疯了,不是污秽就是心锚崩毁,而失去人性的传承者天然认为众生皆虫,无法分辨凡人和裸虫的区别。 厉九川微微扬起嘴角,“萧师兄,你,不就是,裸……着的吗?” 萧湖意的心脏猛地漏了一拍,随即反应过来,低头看了看自己。 只见上半身价值不菲的“宝铠”已经连残渣都不剩,胸膛灰扑扑光秃秃的一片,还有明显血肉愈合的痕迹。 他长出一口气,知道度殷这小子刚刚是故意吓唬自己,差点就听错了! 如果度殷要说自己就是裸虫,他会毫不犹豫地出手,秽种和传承者根本不是同一个人,他接到的命令是保护度殷,而不是保护一个被污秽的传承者。 “萧师兄,我刚刚开玩笑的,你该不会生气吧?” 厉九川凑上脑袋,乌黑的大眼珠里却看不见丝毫笑意。 “你不高兴吗? 是因为未留城? 他们,也在你们庇佑的范围之内?” 并非只有萧湖意做好了准备,厉九川同样具备冷酷的意志,如果萧湖意对他产生过分的不满,以至于威胁到自己……那么结果一样,没有人能阻拦他完成这一世的夙愿。 萧湖意看着他身后满城冒烟的尸骸,开口答道:“未留城不属于西金,他们都是传承者,做错了事,就得付出代价,何况是他们先动手袭击曜日府,罪该如此。” “师兄心怀大义,明断是非。”厉九川拱了拱手,然后回头。 黑压压的烟云已经退散,空荡荡的废墟里散落着莹润的遗玉。 他五指虚抓,所有的遗玉尽数化为一股股灵源,飞一般钻入他体内。 萧湖意眼角抽搐一下,虽然明白度殷仍存在本心和理智,但他的作为,已经越来越接近非人的存在了。 是不是有人天生就是这样,即使不被污秽,也无情似神? …… …… “逃!” 邓将军丢下一句话,人已经飞速远去。 巫羊心痛地看着被屠戮的巫氏体兵们,也只能咬牙舍弃。 曜日府看似都是残兵剩将,打起来却一个赛一个凶猛,往往要三五个未留城的体兵才能和一个曜日府的府子对抗! 而那两个大夫子,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却随便一个人都能压着他打,祈神铃都被打出了裂缝!那个说大话的邓将军也更是可笑,口口声声要全灭曜日府,结果全程都被打得没半点还手之力。 巫羊没有办法,只能转身逃离,而曜日府的两位大夫子居然也没追赶,目送他们远去。 直到他们彻底消失在天边,火位大夫子才长出了口气,强装出来的威势也跌落下来,一屁股坐在被打散的板车上。 曜云尽管脸色苍白,也还是帮府子们迅速平定了未留城残党,才堪堪停手休息。 他左右环顾,白须颤颤巍巍地道,“水院的都回来了吗?” “禀大夫子!林雪丹在此。” “林金在此。” “徐天仑在此。” “黄远全……” “纪卢……” 这五人探寻没一会就听见激斗的声音,便急急忙忙赶了回去,根本顾不上其他人在不在。 “禀大夫子,萧湖意和度殷不在!”林雪丹单膝跪地,抱拳大声道,“请大夫子准许我们前去寻找他二人!” “速去!”曜云说到一半,又急道,“等等,我跟你们一起!” “云夫子,我估计他俩还在未留城。”曜炎突然开口道,“方才未留城那波人来的方向似乎出现了些许异动,应该是【水巨巫】的气息。” 刃兵之间的战斗需要全神贯注,稍有差池就生死难料,加上打斗激烈狂暴,置身战场的人犹如被困飓风之中,灵源混乱,五感迷蒙,很难有人能关注到战场之外的事。 也就火位大夫子有这个能耐和精力觉察此事,因为曜云不仅一个人对战了邓将军,还帮他出手压制了巫羊,才让火位大夫子有喘息之机。 “完了……”曜云听完不光不因为找到方向而高兴,反倒抓住火位大夫子的衣襟,焦急地大吼,“快去追!跟我去追巫羊!” 众人顿时反应过来,巫羊等人逃离后必然要回未留城,而度殷他们正好就在城里,两者一旦撞上,必死无疑啊! 虽然巫羊实力弱,但再弱也是刃兵,境界压制无解,别说度殷,就是经历过几度灭神之战的萧湖意也要饮恨当场! …… 巫羊跑到一半,忽然使劲揉了揉眼睛,他发现世界像蒙上了水渍一样,变得模糊不清。 前面的邓将军忽然停住脚步,巫羊险些撞上这厮,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恼怒地问道,“将军怎么不走了?难道要回去和曜日府决一死战?” 谁知邓将军根本没搭理他,只是朝一朵灰色云彩开口。 “蜚六,你拦在前面想做什么?” 那云彩一阵变幻,一条插翅大犬蜷身飘在空中,白发青年道人笑吟吟地坐在犬背,肘弯里搭着一支拂尘。 “我来劝二位换路。” “你什么意思?!”巫羊又惊又怒,眼睛里也是痛痒难忍,怒火更增三分。 蜚六依旧笑道,“我家主子在城里,你们不能去。” 邓将军面色微变,“你家那位上圣?” 蜚六笑而不答。 邓将军重重地哼了一声,“我倒是小瞧你,这么快就招神引圣,吞并未留,也不怕天上之帝降怒吗?” “嘻嘻,我家主子可不怕天上之帝,邓将军要多学学九部之主的稳厚性子,方能有所成就啊。”蜚六手里按着拂尘柄,看似嬉笑实则随时准备动手。 邓将军看着他这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心中也是惊疑不定。 此前没听说金母元君有所突破啊……竟然无惧天上之帝的威胁,但看蜚六这样子,应该也不假,既然金母元君已经降临,自己也再无什么争斗手段,先行离开保全实力才是关键。 只恨蜚六这家伙哪儿来的如此魄力,凭白将偌大一城池献给上圣,可惜自己的谋划被他摘了桃子…… 邓将军心中滴血,嘴里却撂下狠话,“也罢!是我疏漏,忘了你这么个大人物!今日未留城且交给你,咱们来日方长!” 说完,他掀起一阵大风,转瞬间便消失了踪迹。 巫羊怔怔地看着他离开,脑子一片混乱。 什么叫他疏漏,什么把未留城交给谁……难道邓将军从一开始就没想拿下曜日府,而是借助曜日府的力量来削弱未留城吗? 他一直都知道未留城不可能是曜日府的对手吗?! 他把自己,还有城中最强的力量都带走,让这个天宫的家伙在里面干了什么?! 巫羊几乎要发疯,却看见白发青年道人骑着大狗就准备离开,“站住!你给我讲清楚,刚刚你们说的都是什么意思?!” “哦?”蜚六神情无辜地回头,“巫前辈,您在说什么啊?一个死人,为什么要在乎这些呢?” 巫羊如遭雷击,他使劲揉了把眼睛,却看见皮肉像烂泥一样融化,他的魂灵正在悄悄崩散,他的神灵也不再回应他的呼唤! “啊!!!”巫羊凄厉地惨叫起来,“你们做了什么?!你们做了什么?!!” “你们杀了它?你们杀了它!!!”他狂乱地吼叫,浑身冒出浓烈的黑烟。 经年苦练的灵源像留不住的水,朝天地之间溢散而去,祈神铃啪地碎裂,如同他整个人一样,和他的神灵一起,彻底消失在这世间。 “啧,奴才就是奴才,到死也留不下东西。” 蜚六嫌弃地看了眼漫天黑烟,半颗遗玉的影子都没找着。 他驭着插翅大犬,嘴里哼着晦涩难懂的经文,拂尘一甩,也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_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三百六十章 鉴神签 厉九川收敛了所有灵源,气息若有若无地暴涨了一截,又颓然地衰落下来。 果然还是不行,哪怕领悟了帝种神通,五德灵源只要还有一德在被封印,白帝传承就无法做出突破吗? 他心中叹气,正准备离开,忽然听见天边挂来一阵大风。 两个老头就像横冲直撞的雪球似的,轰地朝他砸了过去。 厉九川猛地侧身,两人顿时越过他,把毫无防备的萧湖意砸倒在地,巨力碾进地面,崩开陨石似的大坑。 “大……夫子?” 厉九川探头往坑里看,“你们没事吧?” 曜云:“……” 曜炎:“……” 萧湖意:“……我快死了……” 众人爬出来,水位大夫子理了理衣衫发髻,方才一本正经地开口,“你们有没有遇见一个手执摇铃的老者,他脸上有九道赤色纹路,很好辨认。” 厉九川摇头,萧湖意躺在地上说道,“只遇见有八道纹的,没看见九道的。” “八道?他人呢?”火位大夫子满脸疑惑。 萧湖意指着一堆被夷平的废墟道,“夫子,他大抵是和未留城一起消失了吧。” 直到此时,两个老头才发现这一望无垠的“平原”就是未留城。 火位大夫子愣了一会,瞪着萧湖意道,“你突破了?” 萧湖意使劲摇头,然后看向度殷。 水位大夫子默默地揪了几把胡子,思索半晌,然后开口问道,“度殷,你……受伤了吗?” 厉九川一脸乖巧地摇头,“没有,多谢大夫子关心。” 萧湖意看着他这副模样,头皮又是一阵发麻,方才还风轻云淡地“吃”了几万颗遗玉,现在又变成师长们面前的乖孩子,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度殷? 人分善恶,心分两相,那可是污秽的前兆。 但两位大夫子看在眼里都没有说什么,他也不好多提,只能跟着夫子们一路回去。 厉九川扶着曜云走在前面,忽然心有所感,扭头看向身后。 只见远处一座山巅上,站着一个白发青年道人,他手扶飞翅大犬,正冲厉九川遥遥微笑。 “帝君……” 道人嘴巴虚张,又朝那少年招手,眉心却浮现一点漆黑纹路,带着熟悉的威势。 厉九川面无表情地回过头,蜚六是当初云海山大战,玄十一手下留情的产物,但他无法相信蜚六究竟是为帮助自己而来,还是为了帮助玄天上帝而来。 所以还是少跟此子接触为好。 曜云见他回头,也回头看了一眼,但远处山峰如旧,半分人影也没有。 一行人很快和其他府子们汇合,虽然没有遗玉疗伤,但厉九川将自己多汲取的灵源用来治愈伤残,不出三天功夫也治好了大半人。 又过了一日,天空响起嘹亮的龙吟。 只见莫星环坐在一尾游龙之上,前来接应众人。 稍加了解后,众人便知虎都的混乱被梅曲崖以雷霆手段镇压,游龙行也加紧修缮,已然恢复畅通了。 当下,这一战也到了尾声,剩下的就是回都找督神府问罪,以及拿到应得的奖赏。 …… …… 虎都,督神府。 一座白玉宫殿半倚山腰,山下流水环绕,薄雾弥漫,宛若仙都。 厉九川拨开云雾,好奇地打量四周环境,这里的景色更接近大樂皇宫给人的感觉,明明离虎都不远,却没有西金的粗犷和阳刚,倒是多了些细腻的秀丽之美。 萧湖意走在他身旁,絮絮叨叨地道,“咱们本来只能领一件顶尖道兵和几件中上乘的道兵,但督神府这次犯下大错,就算是多挑些上乘乃至顶尖道兵,他们也会给……当然,主要目的还是警告府内一些人,最好能让他们滚回中土。” 莫星环摇头叹道,“督神府早在五方大地盘踞多年,不是说能赶走就能赶的,而且出了这么大的事,中土可能会偷偷派人过来给虎都施压,免得我们借机清洗督神府。” “唉,不管了不管了,反正都是大夫子们和那些人的博弈,咱们老实领几个好宝贝回去就行。”萧湖意摆摆手,心烦意乱。 三人本是跟着金位大夫子一同前来,但梅曲崖并未让他们参与和督神府的争辩,而是直接让他们去府库挑选道兵。 对此,萧湖意和厉九川自无不可,就是莫星环稍显郁闷,在他看来,这是夫子不够信任自己,也是他能力尚且不足。 萧湖意不知道他想些什么,只是带着两位师弟边走边盘算。 度殷绝对是立了大功,应该让他挑件顶尖道兵。 但他已经有了天将铠,和一个未知的顶尖杀戮道兵,几乎没什么破绽了,该让他挑什么道兵比较好呢? 莫星环也是实打实的天才,背景亦深厚,可惜就是遇上度殷这种……非人之类,显得不那么耀眼了。 给他一件上乘道兵应该说得过去,实在不行就给他两件,就是这位天降神子本身的力量已经足够强悍,等闲道兵恐怕还不如他的神通好用,入不得他眼该怎么办? 还有五院那些府子们,中上乘的道兵起码要准备二十件,不,三十件才对得起这次伤亡,从督神府里拿大头,曜日府里还会给一批赏赐,应该能凑够五十件,这样就够分了…… 思索间,众人已经来到督神府府库门前,把守的是两位佩戴黑金面具的白袍护卫。 “来者何人?” “曜日府水院萧湖意。” 两个守卫对视一眼,竟然什么也没有问就打开了府库大门,显然是已经得到叮嘱,不打算故意为难来人了。 萧湖意没有因此放松警惕,这些人之前见了府子们总是冷嘲热讽,阴阳怪气,一副狗仗人势的奴才相,而如今竟然性情大变,肯定有问题。 他想了想,然后扬起下巴,故作傲慢道,“督神府督神不力,当上缴道兵以作罚,我今日来取中乘道兵三十件,上乘道兵二十件,顶尖道兵五件。” 此言一出,两个守卫听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见过贪心的没见过这么狮子大开口的,督神府存在多年没有哪一次要上缴如此数量的道兵,何况顶尖道兵总共也就五件,这家伙居然要全部拿走?! 而且那些顶尖道兵也是府内大人物有要事出行才能用得着,偶尔拿出去两件还会拿回来,现在全都交给曜日府,以后督神府还混不混了? 两个守卫沉默了好一会,竟然出乎预料地让开了道路,这下反轮到萧湖意心中不安了。 他多要了两倍的道兵,可这些家伙居然能忍住不说话! 怪哉!怪哉! 督神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让他们如此忍气吞声?或者说,是故意看着自己掉入陷阱? 难道中土已经派大人物抵达了西金督神府,就算自己真的拿了那些东西走,也迟早被讨回吗? 萧湖意深深地皱起眉头,但“狂言”已经放出,现在认怂只拿些小东西的话,他可丢不起曜日府的脸! “走!”他冷哼一声,踏入府库。 既然督神府不说话,那就拿走五十件道兵外加五件顶尖道兵,敢说就敢做,曜日府从来没怕过事! 萧湖意带着两个师弟直接来到了府库深处,这里放着五尊玉台,其中一个是空的,剩下的四个上面都放着不同的道兵。 一柄金闪闪的龙纹剑,一只小巧的紫玉葫芦,一尊精致的铜鼎,还有一根泛着银色鳞光的玉签。 “度殷,你和莫星环都去挑一件顶尖道兵吧,挑你们自己需要的就行。”萧湖意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取出一只偌大绸袋。 莫星环则稍稍偏头站在一旁,“让度殷先选。” 他对度殷此子多有不服,但也知道谁的功劳更大,身为天才,莫星环从小就心高气傲,他的尊严不容许自己抢先挑选最强的道兵。 厉九川扫了一眼玉台上的东西,最后落在那杆银色的玉签上,“此物唤作何名?” 萧湖意抖着袋子,若有所思地道,“好像是祝家的鉴神签,但按理说应该还在监兵庄里放着,怎么会在这里……” 厉九川心中了然,他当然知道为什么在这里。 因为鉴神签给了苗姜,带去了茧谷,后来他杀了茧谷的神灵,但却没找到这神兵,走到小云村的时候遇见钟氏夫妇,从他们嘴里得知督神府的人去过茧谷,所以鉴神签很可能被督神府的人捡走了。 如果当时自己受伤不那么重,早点苏醒的话,说不定能赶在督神府的人来之前就拿到此物。 不过他当初只是一副凡人体魄,还全靠炎琥把自己隐藏起来,否则轮不到去捡鉴神签,还有可能被督神府的人捡走。 “我选这个吧。” 厉九川上前一步,伸手去触碰玉签,却见那神物忽地化为一股银光,顺着他指尖就钻了进去。 “咦?”萧湖意眨眨眼睛,“我正想说你选得不好,但看来此物和你有缘,还挺合适。” 这四件顶尖道兵,以龙纹剑的锐意最为显眼,其次是葫芦有种圆融混沌的玄妙感,最后是铜鼎古拙大气了。 只有玉签十分内敛,而且萧湖意也知道几分它的功用,觉得很是鸡肋。 无非就是避雷,隔绝天视地听还有鉴神。 一般人几乎招惹不到雷霆,除非遇上御雷的神灵。 而隔绝天视地听的法子很多,虽然玉签的效果更为神妙,但也没几个时候能用上。 还有鉴神一效,最为难用,知道神灵的真名无非就是能祈神而已,但万一神灵不高兴,直接弄死你也没处说理,祂们的喜怒哀乐根本不是人能理解的。 但看着鉴神签如此亲近度殷,萧湖意更相信所谓缘法,说不定在度殷手里,此物能发挥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量。 莫星环见他选完,便上前取走了龙纹剑。 如果放在以前,他更喜欢紫玉葫芦那种圆融玄妙的道意,但自从败给度殷,他对力量的渴求又上了一个台阶,自然想变得更强。 待两人收好新道兵,萧湖意直接将剩下的葫芦和铜鼎丢进绸袋,然后对准上乘道兵的架子就开始一顿狂揽。 五光十色的器物哗啦啦地掉进袋子,萧湖意活像憋疯了的土匪,兴奋到快跳脚。 就算这些东西不能全拿到手,但带回去总能先挑几个好的,过个瘾让学子们把玩把玩也不错。 就在他刚装完道兵之际,府库大门突然被踹开,一个玉冠男子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张口就道。 “给我住手!!!”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_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三百六十一章 挑衅 最新网址:这人生得一张冬瓜长脸,三角倒眼,气息混浊孱弱,衣着打扮却奢侈不菲,道兵衣袍,神履玉带,一看就是某些纨绔子弟。 他一副怒色冲冲的模样,好像谁动了他的财宝,“你们干什么?!” “曜日府,前来收缴道兵。”萧湖意冷着脸,将腰间一块玉佩丢给他。 “呵!”这人一动不动,仍由玉佩掉落在地,“在这里,别说区区一个曜日府的小卒子,就是你们大夫子来了也得听我的。” 三人闻言没有说话,只是眼绽精芒,杀意毕露。 管你是吹牛还是真的靠山深厚,有实力才是真好汉,何况说到背景,也没人能在西金强过度殷。 看见这些家伙软硬不吃,还想动手,来人顿时少了三分底气,色厉内荏地道,“你们想干什么?在督神府动手,想得罪黄天上帝座下神使吗?!” “神使?” “怎么?你们难道不知帝子大人的使者已经到来,要不了两天帝子就会亲临,在这里动手,是想找死不成?” 萧湖意面色难看,“西金之地,竟以黄天为尊,你们脸都不要了吗?!” “啧……蠢货!”这人见萧湖意吃瘪,顿时得意笑道,“我才不是西金人!我是中土叶氏之子叶冠孙,我父亲就是当今督神府府主,叶尧,位阶刃兵!” 萧湖意怒火中烧,却偏偏不敢妄动,恐扰了大局。 明明五方大地的督神府都应由各方人马自己掌管,但中土这些年一直都给其他四方地域找事,暗地里换上他们的人。 若不是今天这个蠢货亲口承认他来自中土,萧湖意至今都还以为叶尧是自己人! 此人位高权重,实力超群,却隐藏得如此之深,恐怕就是因为黄天帝子将至,才使得他儿子放松了口风。 可惜,现在才知道消息已经太晚了,就是告诉大夫子,估计也没机会阻拦那位帝子到来。 叶冠孙见他敢怒不敢言,于是更加狂妄起来,“说吧,你们拿了我督神府多少道兵,全都交出来!” 萧湖意冷笑一声,“你口口声声你们督神府,可知督神府已经犯下大错!就算黄天帝子来了又如何?该认罚的一个都不会少!” 说罢,他将东西尽数丢在地上,莫星环稍一犹豫,也将龙纹剑放下,只有厉九川无动于衷。 叶冠孙招手喊来门外守卫清点道兵数目,很快就发现少了一件顶尖道兵。 “怎么?你曜日府还专出小贼?”叶冠孙满脸狞笑,“敢偷督神府的东西,信不信现在就把你们关进镇神大牢,压得你们身裂魂碎!把剩下三件顶尖道兵都拿出来!” 萧湖意挡在莫厉二人身前,呵斥道,“胡扯!总共才五面玉台,放四件道兵,其中一件本就是你们受罚应当上缴的,哪里来的剩三件?!欺人太甚……” “师兄!”厉九川拉住他,又上前一步,神色淡然道,“还有一件顶尖道兵在我这里,但它已经认主了,要拿,自己来。” 叶冠孙大笑,“哈哈哈哈,一件?你身上明明就穿着一件!还差两件!曜日府的小卒子胆敢窝藏贼人?找死!” 他高举手臂作势就要下令,却发现萧湖意脸上露出决绝的肃杀之意,仿佛和什么顶尖道兵比起来,只有这个人才是真正重要的角色。 他虽然生性纨绔,但也跻身权贵,耳熏目染之下也知道如何察言观色,看见萧湖意气势不对,心中顿时狐疑起来。 “你是什么人?” 叶冠孙上下打量那少年,见他样貌年幼,乳毛未蜕,身处困境却偏偏处之泰然,甚至还有几分傲慢,实在是……有种和他自己很像的气质。 “我叫度殷。”厉九川微微歪着脑袋,“你的父亲是督神府府主,我的父亲是虎都都灵,你觉得,谁该听谁的?” 这次轮到叶冠孙脸上变色了,都灵度长青突破的消息早就传遍了五方大地,除非帝君降临,否则很难找到能匹敌他的存在。 这都灵之子,要说名头大份量重,也确实是够大够重,但都灵的子嗣多了去了,虽然他也听说过传闻,这个叫度殷的家伙备受都灵宠爱,但也不见得能在都灵心中占多少地位。 说白了跟自己一样都是仗着父亲威势! 叶冠孙面色阴晴不定地想了一会,又开口道,“看在都灵的面子上,你把你收走的道兵交出来就行了……” “不行。”厉九川摇头,“这件道兵本就是我的,现在回到了我手里,就不可能在给别人。” “你休要不识抬举!”叶冠孙眼神阴鸷,“都灵之子又如何?难道能和天上之帝相比吗?我劝你赶快交出来,否则待会留下的可就不止几件道兵了!” 厉九川突然笑了起来,乌黑的眼瞳开始变得犹如弯月,又尖又细。 “你话太多,我听厌了。”他的声音压得阴冷且低沉,饱含刺骨的锋锐之意,“再给你说一句话的机会,跪下求饶,否则从今日起,西金永无督神之名。” 他的第一句话尚且只是低沉,但说到西金永无督神之名时,他的声音仿佛浩荡雷音,轰隆劈进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底! 就像有不可逆转的誓言即将实现,天上神祇,万千生灵,都为之呼应。 萧湖意心中咯噔一下,他知道这位小祖宗真的生气了。 见识过未留那座死城,没人会觉得度殷是随口说说,一旦真的打起来,波及虎都,可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他急忙将度殷拦到身后,开口道,“该给的都给你们了,如果还有什么不满,你大可以找你中土的爹!我们曜日府奉命行事,也不是你说关押就关押的,何况中土帝子未至,西金也是都灵说了算,把事情惹大,只怕你担待不起。” 叶冠孙又是一愣,如果说之前萧湖意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在预料之中,那么他现在突然服软,还在疯狂暗示不要把事情惹大,反倒让叶冠孙摸不着头脑。 他心中反复犹豫,冥冥中有种不安感在蔓延,终究还是强忍着按捺不满,冷哼一声道,“滚吧!小爷今天不跟你们计较!” 萧湖意松了口气,他觉得自己受些委屈不打紧,关键是不能让这些“爷”把事情惹大,伤及无辜。 “咱们先走!” 说完,萧湖意上前去捡自己的玉佩,看见他的动作,叶冠孙心中恶意陡升,突然伸脚踩住那玉佩,“我让你们走了吗?” 萧湖意的手悬在空中,手背青筋毕露,“你还想做什么?” “当然是让你给我跪下磕头,不然就滚着出去。”叶冠孙一脸挑衅地望向度殷。 他收拾不了都灵之子,还不能收拾都灵的狗了吗? 厉九川的眼睛一点点睁大,乌黑的瞳孔立如细线,已然到了暴怒的边缘。 叶冠孙见他这副模样心中非常满意,敢逼自己让步,那就算是都灵之子,也得给他让步才行! 最新网址: 第三百六十二章 除名 正当双方剑拔弩张之际,库外突然走来一群人。 只见一位麒麟华服的中年男人走在前面,身旁随行数十位气势如渊的白袍面具使徒。 “父……府主大人……” 叶冠孙怔在原地,不同于借威时的嚣张,真的看见叶尧之际,他反倒显得有些怯懦。 “我都听见了。” 叶尧抬手示意自己儿子闭嘴,然后开口道,“帝子大人已至,正在观圣殿和都灵大人磋商事宜,该赔给督神府的,就先给他们。” 众人皆是一愣,中土帝子来得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快,这督神府府主藏得可真够深! “可是,他们拿走了五十件中上乘道兵,五件顶尖道兵,几乎都把府库搬空了!”叶冠孙满脸不甘。 叶尧稍一思索,转头对萧湖意道,“犬子愚昧,对萧大人无礼了,这场女魃之祸确乎是督神府监察不力所致,五十件中上乘道兵都可以作为赔礼,但顶尖道兵,只能给一件。” 萧湖意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现在,我说了已经不算了……” 叶尧面色疑惑,眼神扫过三人又问道,“那谁说了算?” 萧湖意有些艰涩地转头,看向度殷,他背后是如万顷狂潮般的杀意,全都由这个看似稚嫩的孩子散发而出。 连莫星环也僵硬地站在原地,眼珠大睁,宛如被神祇注视,一动也不敢动。 萧湖意两腿都些痉挛,微微颤抖,若非他严防死守,挡住了度殷所有的杀意,前面这位刃兵强者,只怕是已经受到冒犯要动手了吧? 厉九川朝叶尧露出笑容,酷似一个天真顽皮的孩童,“叶府主,道兵,我们不要了,只要……这个人的命。” 他手里指着叶冠孙,口吻就像在商量一头猎物如何分配。 叶尧听了,先是皱眉又仔细地打量他,“你就是那个被都灵大人亲口承认的度殷?” 见他不答,叶尧接着道,“以凡身战秽种,历三门,见神灵而不死,然后入曜日,月余踏破体兵门槛,力压点化神胎,又斩女魃之首,可谓是年幼天才,仙神转世,我说得可对?” 厉九川点头道,“府主大人所知甚多,可为何不知女魃脱困?” 叶尧被他说得一怔,只是摇头道,“女魃一事牵扯极广,非我所能预见,但君名传遍虎都,自然是人人皆知。” 他说到这,话锋一转,“而犬子无知,庸庸碌碌,比不得殷公子天赋异禀,希望公子看在督神府和帝子大人的份上,大度容人,不要计较此事。” 叶尧年少时也是广为人知的天才,他一心追求力量,只来得及留下一个儿子。 等到他修炼进度缓和下来,准备再生子嗣之际,却发现因为自己境界过高,很难有配偶能为他留后了,叶冠孙长大的这些年,叶尧和数十个妻妾孕育子嗣,可惜全部都中途夭折。 哪怕是身为传承者的妻子都没能撑住,叶尧感慨命运多舛之余,也不得不对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多加关照。 像今日这样类似的事,他已经处理过很多次,可惜自己的蠢儿子从来都不长记性! 厉九川两眼盯着地面,嘴里喃喃道,“大人一点也不考虑吗……” 叶尧眉心拧出一道竖痕,语气也变得强硬,“道兵是督神府最后的让步,拿到好处,度小少爷就不要再挑了,以己度人,若你出了什么事,都灵大人也会伤心吧?” 身为刃兵强者,在整个西金能让他动容的只有梅曲崖和度长青,和度殷放下姿态说话,已经相当宽和,颇具长辈风范了。 但一个晚辈想仗着靠山得寸进尺,他叶尧可并非卑躬屈膝之人,何况他不仅有足够的实力,也有同样强大的背景。 出乎预料的是,厉九川只是点头说了句我知道了,然后便捡起装道兵的绸袋,转身离开。 叶尧只以为他是明白分寸,便也不再追究,目送他们走出府库。 …… 观圣殿。 两道身影对坐于案前,一者金袍鳞纹,神圣不可侵,一者华服龙目,玉环悬于耳。 “帝子大人年少有为,本不想以这些俗事劳烦,奈何叶尧已经将你请来,只能在此陋居叨扰两句了。” 度长青双目宛如炽烈的太阳,即使没有盯着对方,也能让人感到如渊似海的压迫力。 “哪里哪里,都灵大人说笑了。”帝子眉心的朱砂熠熠生辉,卓然美仙神之姿,“是我让叶尧先别告诉您的,毕竟来得突兀,多有无礼之处,还请都灵大人不要介意。” “介意?怎么会。”度长青喟叹道,“我西金地处偏僻,人才凋敝,不得不让中土派人来替我们担任督神府府主,我实在是惭愧得很呐!” 他暗中讽刺中土肆意插手其他四方大地,而这位帝子却脸不红心不跳,早已习惯说些虚以委蛇的话。 “都灵大人客气了,说起来,女魃脱困,也有我等看护不力的过失,听闻此次曜日府伤亡众多,不如就由督神府派发补偿进行抚恤,您看如何?” 此言可谓是蹬鼻子上脸! 都灵嘲讽督神府变成了中土的“一言堂”,他竟然借机承认下来,反倒替本该做主的人来做主了。 纵使是度长青心性再好,也忍不住被气笑,“这么说,我把西金也交给帝子来看护,您发号令,我来镇神,我若有恙,帝子是不是也得给我些抚恤?” “岂敢岂敢。” 黄天帝子笑着连连摇头,又忽地正色道,“这些年来,西金之地镇压神灵最多,所受苦难最甚,私以为须多多抚慰,方才能与西金子民共渡难关。您觉得五千方扶桑木,一万块青丘玉,外加各类矿藏总计千库,可够?” 度长青闻言,不动声色地摩挲着玉扳指,深觉这帝子说话有点……不在常人思考的范围之内。 本以为他又会说一堆虚情假意的话,或者厚着脸皮想借机侵占督神府,没想到突然愿意给不少好东西。 扶桑木是火德宝材,青丘玉是土德仙石,这两样非得从彼岸才能得到不可。 西金人见天材地宝如见美艳娇娘,一杆神兵利器就是他们的身家性命,虽然西金本就产宝矿,但这些年早就开采得差不多了,若有黄天帝子许诺的这些东西,无疑能打造不少上乘道兵。 见都灵不搭话,那帝子又接着道,“当然,西金可能不缺这些,我们也可以换成遗玉千库,彩玉不少于百库,体兵境界半库,刃兵遗玉十枚,法兵遗玉一枚。” 度长青眼皮一抽,以他的实力,猎杀法兵强者还需多年准备,多方配合,这等机缘可遇不可求。 而中土之富庶,竟然张口就是一枚,这东西很可能来自当年众神混战,连天上之帝都为之陨落的时代。 度长青缓缓开口道,“那你们想要什么?” 黄天帝子见他动心,顿时暗中舒了一口气,“无他,只需要让叶尧继续担任督神府府主,且允许西金所有子民参与帝子夺位之战。” 度长青再次陷入沉思。 叶尧已经暴露,就算继续担任督神府府主也能被轻易架空,就是他本人实力不低,可能会牵制到梅曲崖。 而参与帝子夺位之战,此言含义深远,黄天上帝恐怕降下了神谕,让这位帝子在西金寻找白帝传承者……不过,只需告诫度殷别去参战即可。 若有非金德种属的西金传承者得到了某个帝种传承,还有可能让黄天吃个哑巴亏…… 不,不应该如此大意地想,天上之帝的想法无限地摒弃了人性,祂没有破绽……嘶,可能是自己已经受到黄天力量的影响,朝着天上之帝想要的结果去思考了。 度长青不由得轻晃头颅,向身在彼岸的本体传递一丝请求。 很快,他得到了回应。 答案是,可以答应,但一切看幼帝的决定。 度长青心中有了底气,稍加舒缓地抬起头。 他耳边悬垂的一枚青玉环微微闪光,不多时,一位白发老者踱步进殿,正是文先生。 黄天帝子好奇地看着老者凑近度长青,耳中传来一阵低语,可惜被都灵的力量干扰,变成了意义不明的词汇。 片刻后,度长青微微抿唇,原本松懈的心防又重新强硬起来。 “都灵大人,您考虑得如何了?”帝子觉察到对方的变化,不由得开口问道。 “我拒绝。”度长青淡淡地道。 “为何?” 帝子面露不解,明明他方才已经动摇,那白发老者究竟说了什么,居然让他改口? 度长青再无犹疑,决然道,“因为从今日起,西金永无督神之名。” 帝子愕然。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_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三百六十三章 除名(二) 最新网址:萧湖意闷头走在前面,云雾散尽后,道路尽头出现一辆玄木金纹的大驾马车。 拉车的马儿喷着响鼻,宛如妖兽的利爪在地面刨出深深的沟壑。 “你们回来了?”曜云坐在路旁的岩石上,神色疑惑,“度殷呢?” 萧湖意浑身一震,扭头看去,只见莫星环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度殷却不见了踪影! 他大惊失色,忍不住斥问道,“度殷人呢?!” 莫星环张了张嘴,低声道,“度殷说他去撒尿,很快就回来。” “他要说他去上天你也信?!”萧湖意气急,但又不知道去哪找人。 曜云深吸口气,神情无奈地道,“罢了,出不了什么事的,在这等他吧,顺便等都灵大人和梅夫子回来。” …… …… 府库外,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观圣殿去。 叶冠孙的不甘和愤懑都写在了脸上,他盯着自己父亲前行的身影,内心的叛逆几乎要掀破天。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家中独子,深受宠溺,却从未在叶尧这里得到分毫认可。 父亲觉得他天资差,无论怎么努力,也入不得父亲的眼,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地位都来自“独”子的“独”字,而非来自“叶尧”的“叶”。 一旦有属于叶尧的新生命降临,他的一切都将失去。 他叶冠孙的一生就是这样庸碌无为,或者是,完全用来延续叶氏后代的器具,即使家里时常督促,他也没有乱找女人的原因就在于此,他不想失去这带着光辉的地位和权力,哪怕它们全仰仗自己的父亲得来。 只有在一次又一次的“闯祸”中,他才能感受到父亲微末的关怀,那一丝微不可查的,为了维护他的血脉而做出的让步。 每当看见父亲为了让他活下来而挡在自己身前,威慑敌人的模样,他冰冷畸形的内心才会升起一股暖流。 这能让叶冠孙感受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而叶尧对他的呵斥亦或无视,又让叶冠孙不可避免地感受到痛苦,他享受父亲乃至叶氏带给他的荣光,也痛恨他们对自己无能的鄙视。 “回去面壁思过。” 叶尧在观圣殿下站定脚步,他从不关心儿子想些什么,因为需要面对的敌人太多。 殿外凭栏而立的金位大夫子缓缓低头,无形的锋锐之气横扫开来,又被叶尧尽数拦在身前。 若非如此,这督神府没有几个生灵能活着。 叶冠孙咬了咬牙,所谓“面壁思过”都是“老规矩”了,意思就是跪在祠堂里,没有叶尧的命令就不准起来。 “我没错,他们偷了府库里的道兵。”他试图反驳。 叶尧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听见儿子说话的声音,他全部的精力都用来和梅曲崖对抗,丝毫差池都会导致自己败落。 尽管看起来,他似乎只是站在观圣殿的台阶下,遥望殿上的风景而已。 叶冠孙等待他的回答,一直等到两个时辰之后,等到身边的仆从都用同情且鄙夷的眼神看着他,等到内心空洞又绝望,才如同木头一般,缓慢而又僵硬地挪走。 他越是远离叶尧,脸上的神色才越活泛,就像一点点穿上狼皮的脆弱羊羔般,露出阴狠的伪装,“去找到度殷,把他的头给我带来。” 护送叶氏少主的侍卫們对视一眼,领头者迟疑地道,“少爷,这恐怕不妥……” “有什么不妥?!”叶冠孙眼珠瞪得凸起,宛如吃人,“带不来他的脑袋,就拿你的换!” 领头者额角冒起青筋,半晌才应了一句是。 “带谁的头?” 一道稚嫩且突兀的声音响起,众人身后的高墙上蓦地探出一颗脑袋。 厉九川乌溜溜的眼睛带着死寂般的黑暗,“叶冠孙,你瞧瞧这是什么?” 他抬手,指间夹着一支鳞光闪烁的银色玉签。 叶氏之子震惊地转过头,“你怎么在这!你想干什么……” 嗤!银签擦过他侧脸,掀起一串血珠,噗地没入他脚边的地面,泛起涟漪般的银华。 朦胧的华光瞬间荡开,一直蔓延到百丈开外。 “这是……鉴神签?!”领头侍卫睁大眼睛,“此物可屏蔽天视地听,断绝神祇溯源!快点离开此地,当心他借神之力下杀手!” 有鉴神签这样的道兵,就算在神祇眼皮底下杀人,祂们也难以察觉。 “来不及了。” 厉九川坐在墙头,眯眼而笑,“神通,【生灭金暤】。” …… 观圣殿之下。 叶尧心中突然悸动,气势一松,顿时被梅曲崖逼得连连后退,喉间呛出一口腥甜的铁锈味。 “府主!”侍卫们纷纷冲上前。 叶尧面色铁青,他方才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事,却无好坏的明晰预兆,分不清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 难道有人蒙蔽天机?是正仙位的神祇?或者天上之帝?难道帝君对他有什么不满吗……不可能! 但西金有什么神灵,他身为督神府的掌管者还不知道吗?督神府离虎都不远,方圆万里内都没有正仙位的神祇,所以也不可能是第一种猜测。 那就是,有某种道兵隔绝了天视地听,最近督神府收来一件祝氏道兵,唤作鉴神签,正好就有这方面的功用! 方才曜日府那些人就带走了五十件中上道兵和一件顶尖道兵……既让自己心有所感,又蒙蔽天机,难道他们对叶冠孙下手了?!! “找死!” 叶尧发出一声咆哮,他双目遍布血丝,当即就朝儿子离开的方向追去! 殿外的梅曲崖稍一犹豫,也紧跟上前。 很快,众人都看见了一地空空如也的衣衫佩刀,袅袅黑烟中,还有数十颗圆滚滚的遗玉。 叶尧从地上捡起其中一颗,他脚下还散落着玉冠和白衣。 所有人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没有人敢发出半点声音。 梅曲崖赶到时,只看见叶尧手臂微微颤抖,还有他掌心那颗苍白的遗玉。 “叶府主怎么了……” 他话还没说话,就见叶尧瞬间又消失了身影,雷霆般狂怒的啸声自他消失的方向传来,“曜日府的小畜生,我要你们偿命!!!” 梅曲崖面色剧变,因为叶尧前去的地方,正好就是曜日府的马车所在! 最新网址: 第三百六十四章 除名(三) 曜云只等了片刻,就看见一道小小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溜过来。 厉九川躲开萧湖意伸手去抓他的胳膊,嗖地蹿到水位大夫子身后,曜云还没来得及露出无奈的笑容,就听见这小祖宗开口了。 “我杀了叶冠孙。” 他飞快地说。 曜云和蔼的面庞逐渐僵硬,萧湖意就像跛脚的老鹅,张着胳膊摇摇晃晃,莫星环瞪圆了眼珠,随即又警惕至极地看着那灾星。 连叶氏独子都敢杀,如果他哪天惹得这家伙不顺眼,恐怕也难逃魔掌! 然而厉九川并未留给三人多少时间平复情绪,一阵突如其来的巨响扯起风雷,强悍暴戾的气息笼罩众人! 督神府府主悬空立于天际,他丝发飞扬,双目苍白,已然是陷入了狂怒的状态。 “尔等贼子敢杀吾儿,今日就要你曜日府血债血偿!!!” 曜云立即将厉九川的脑袋按到身后,一颗色泽深邃的水蓝珠子浮现在他掌心,“叶府主休要乱来!你有什么证据说我们杀了人?!” “证据?”叶尧发出呵呵冷笑,“鉴神签在谁手里,谁就是凶手!” “胡言乱语!” 不等曜云答话,梅曲崖大袖一挥,便落在众人身前,“有鉴神签就能杀得了你儿子吗?谁不知道他有擎云冠这等顶尖护体道兵,试问这下面哪个人能瞬息击破擎云冠的防护,还让一位刃兵大能都抓不住尾巴?” 叶尧面色扭曲,“这世上有什么事不可能!你们口口声声护着那个拿着鉴神签的小贼,难道不是心虚?!” “这世上的确有件事不可能,那就是你可能生不了儿子了。” 天空上方突然传来浩荡的回声,明明语调毫无起伏,却让人深感戏谑。 炽亮的龙目犹如神灵俯视,度长青自半空踏步而来,不怒自威,“你当年许诺用什么代价来换得境界,如今就是在偿还,怎么还心有不甘?” 叶尧如坠深渊,半晌说不出话。 只是观圣殿后腾来一朵金云,黄天帝子容颜俊朗,浅笑吟吟,“都灵大人,此番当是杀人者过错,和叶府主的诺言可没什么关系,我方才听见府主说鉴神签在谁手里,谁就是凶手,且不论究竟是与不是,我只想知道东西到底在谁手上。” 有帝子作保,叶尧顿时显得安定了许多,“不错,我只打算追查谁杀了我儿。” 厉九川探出脑袋,“不用查了,鉴神签就在我手里。” 黄天帝子看见他的模样,先是一怔,仿佛想起了什么旧事,又眼神微动,暗中打量那孩童。 厉九川也毫不客气地看着地位尊贵的帝子,他眉心的朱砂,和那张已经褪去青涩的面庞,分外熟悉。 自己转世才多少年,言乐竟然已经成为了名正言顺的少帝,难道大樂和上水渡的时间流逝不一样吗? “既然鉴神签在你手里,你如何自证清白呢?”黄天帝子又问道。 “我没有赶在叶府主反应过来之前,就杀掉他儿子的实力。”厉九川坦然自若。 天知道他动完手就出现了极其凶险的预感,连遗玉都没捡,立即逃离了现场,也幸亏没有小看那纨绔身上可能藏有的道兵,直接动用了他当下最强的杀招,否则还真可能被叶尧逮住。 帝子颔首,“你是什么境界?什么传承?” 厉九川答道,“体兵,至于传承,怕是不方便讲,只能告诉你是水德灾位。” 度长青宽和地看着下方孩童,其实他根本不用和所谓帝子、府主对峙些什么,自己已经做好将整个督神府连根铲都铲出西金的准备了。 一声令下,保证绝无督神府的立足之地! 且只要度殷不去其他四方大地,叶尧永远也别想碰到他一根毫毛。 “叶尧。”帝子转头看向督神府府主,“你赶到杀人之地时,大概用了几息?” “回帝子殿下,不足一息”,叶尧低下头颅,他知道在这位面前所说的一切都有源可溯,故而不敢轻易撒谎,“从我心生预感起,也就用了一个刹那。” 帝子接着问道,“你以为,一个灾位体兵,能在一个刹那间杀死你的儿子,并且在你赶到之前逃离吗?” 叶尧额头渗出汗珠,咬着牙道,“……不能。” “如果他有鉴神签,或者什么顶尖杀伐道兵呢?” “……也不能。” “为何?” “因为……有擎云冠在,就算正仙位刃兵要杀吾儿,最少都需一个刹那。” “那如果是这孩子借助都灵的力量,有没有可能赶在一个刹那之前杀人?” 黄天帝子此言一出,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曜日府众人怀疑他强行安罪名,叶尧却额头汗珠滚滚,打湿衣襟。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不能肯定了……但他不可能……不可能借助都灵的力量……” 他和帝子都清楚,度长青在黄天注视之下已经很多年了,若有什么异动,黄天之帝必然会警醒他二人。 “嗯,叶尧,你很诚实,你我都知道他绝无可能借都灵之手杀害你的儿子,那么你可还有别的想法,认为是此子犯下的过错?” 叶尧浑身颤抖,许久方才摇头道,“没有,回帝子……没有别的想法了。” 堂堂督神府府主,威势煊赫的刃兵强者,他连曜日府的金位大夫子都没放在眼里,却对黄天帝子卑躬屈膝,硬生生吞下丧子之痛! 莫星环看着这一幕,心中第一次升起对帝种传承的渴望。 此时,黄天帝子又转头看向都灵,温和笑道,“度大人可看见我的诚意了?我携带中土的善意而来,只想和西金子民多加交往,大人可否给个机会?” 度长青微笑,然后摇头,“督神府自今日起除名,此乃白帝神谕,不可改。但看在帝子公正的份上,叶尧可以活着回去。” “白帝?”帝子睁大眼睛,“难道西金已经找到……” 他忽地闭上嘴,自知失言,只好无可奈何地笑笑,“既然天上之帝都发话,咱們也不能不从,那就只好多谢都灵大人手下留情啦。” 叶尧脸庞一阵青一阵白,又逐渐变得神情恍惚。 见无需动手,度长青又对众人叮嘱道,“你等先回府。” 紧接着,他又额外多加了一句,“度殷在府里闭门思过,一载之内不准离府。” 众人领命,很快离开了这是非之地,度长青这才挥袖,命梅曲崖带曜日府子,肃清督神府势力。 黄天帝子在一旁看着,竟丝毫没有阻拦得意思,直到度长青准备离开,他才开口挽留。 “都灵大人且慢!”言乐拦在度长青身前,笑吟吟地道,“虽然督神府不可留,但有件事想必还是能商量。” 度长青脚步顿缓,“哦?” “帝子夺位之战,万万不可少了西金呐。” 比起督神府这样的势力来说,帝子夺位才是他来西金的真正目的。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_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三百六十五章 再会 最新网址:“帝子夺位。” 度长青低声重复了一句,“即便是成了帝子,离天上之帝也还差得远吧?” “好歹有机会。”黄天帝子如是说。 “我若不答应呢?” “那么,四方大地将与西金宣战,血海无边。” 度长青深深地看着对方,仿佛看见一尊巨大的金色麒麟立于天地之间。 快了,就快了…… 有朝一日…… 我也…… 度长青退了一步。 “那帝子就在西金慢慢筹备吧!” …… …… 数日后,曜日府。 厉九川撑着门缝,一边角力阻止大门关上,一边使劲把脑袋往外挤,“师兄,你真关我啊!” 萧湖意双臂压住殿门,脚下发出刺耳的吱吱声,坚硬的石板都被踩得粉碎。 他脸庞涨红,手背青筋凸起,“度师弟,咱们得听话,都灵大人说了只关一年而已,你就认了吧!” “师兄,他说是他说,可不见得真要把我关屋里,院子里还不够吗?” “一年才多点日子,睁眼闭眼就过去了,此殿有黄柏焚香日夜燃烧,对修炼有莫大好处,师弟你就乖乖待着,难道不好吗?” “萧师兄此言差矣……” 厉九川还想和他继续掰扯,却见有人急急忙忙地从院门走来,还没靠近就开始大喊。 “萧师兄!萧师兄,大夫子让你带度殷去一趟夫子殿!” “啊?!” 萧湖意手上劲力一松,厉九川就嗖地蹿了出来。 “别跑!” 两人一追一赶,很快就到了夫子殿,然而厉九川站在外面,却丝毫没有进去的意思。 “怎么不跑了?你小子……”萧湖意说到一半,这才瞧见殿外站着一群人。 其中三五人都是护卫仆从打扮,只有最前面的一男一女气度雍容,衣着儒雅,但看着面色憔悴,显得有些疲倦。 两拨人对视片刻,儒雅男子先开了口,“两位小兄弟要入殿吗?家父正在里面和大夫子磋商事情,不如先与我们一起等等?” 萧湖意抱拳行礼道,“在下萧湖意,水院府子,方才有传讯说大夫子唤我们前来,没成想还有别的事,一起等等也好。” 儒雅男人也急忙还礼,“在下祝安临,最近烦恼事颇多,竟然失了礼数,有机会定要来我监兵庄上,给二位赔礼道歉。” 萧湖意哦了一声,又道,“无妨无妨,原是监兵庄的大家,敢问诸位前来所为何事?” 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颠覆了萧湖意不少看法,就算眼前这些人颇有跟脚,他也得多加警惕。 “是这样,我监兵庄前些日子丢了一件传家道兵,唤作鉴神签,就在那督神府上。” 祝安临深叹了口气,“督神府原本约定好七日后送还我祝家,不曾想他们触怒了都灵大人,让西金再无督神之名,我那家传道兵据说也流落到了曜日府,正想与大夫子商量能不能换回来。” 萧湖意不动声色地瞟了眼身旁孩童,接着道,“原来如此,那道兵对祝大家来说,非得不可吗?” 祝安临微微低头,无奈苦笑,“自从白帝消失后,我祝氏存留的道兵越来越少,等我当上庄主时,就只剩四件了,如今有两件已经彻底丢失……但凡能拿回来一个,都是好的。” 萧湖意张了张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毕竟东西在度殷手里,他既做不了主,也没法说出实情。 谁知这位祝庄主似乎是看出了他的为难,反倒开口宽慰,“听天由命罢,就算今日拿不到,总也还是有别的办法。” 末了,他又弯腰俯身朝厉九川打招呼,“这位小兄弟当真是年少有为,曜日府里可都是英杰天才。” “祝庄主谬赞。”厉九川拱手行礼道,“在下度殷,水院府子。” “姓度……”祝安临神情恍惚,“你就是度殷啊……如果涅儿还在,大抵和你差不多……” 以祝氏的势力不难知道,茧谷出事后只有两个孩子活了下来,一个叫炎琥,一个就叫度殷。 厉九川的注意也并不在祝安临身上,因为他身后模样憔悴的女人,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那就是这具身体的母亲,沈伊人。 她看得太过专注,以至于让厉九川都忍不住偏头,假装去看夫子殿的门缝。 “度……小公子。”那女人开了口,眼里盈着泪水,声音温柔,“你是不是曾经去过一个叫蛟龙池的地方?” 厉九川沉吟片刻,“是。” 他不打算和祝氏相认,也不想回去接手监兵庄的传承,那只是上任白帝祝初君的“家底”,而且祝初君还死在他手上,他该和祝氏有仇才对。 祝安临扶着自家夫人的肩膀,欲言又止,想阻拦她继续问。 度殷活着,而祝涅却没有,这本就是一件伤心事,接着问下去,对度殷而言,也只会是一种质疑。 沈伊人竟没有再说什么,她低着头,捂住嘴,似乎在默默垂泪。 就在此时,大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白须的魁梧老头迈步走出,大声喊道,“那个度殷呢?不是喊他了吗?难道躲着就不用把鉴神签交出来了?” “武隆先生莫要心急,我的确已经差人喊他了。”水位大夫子跟着从后面走出,满脸无奈。 祝武隆虽然修为远不如他,但这位是锻造道兵的大师,堪称西金的人形瑰宝,还顶着前帝祝氏的名头,就更不好轻易得罪。 厉九川抬起头,这武夫似的白须老儿像堵墙似的立在他面前,鼻孔一张,垂到肚皮的胡须就高高地飘起来,颇有些凶神恶煞。 “度殷?” 祝武隆弯下身子,眼睛如铜铃般睁得老大,仿佛在确认这到底是谁家孩子。 “鉴神签在我这。”厉九川毫无掩饰地承认道,“但它是我的奖赏,跟你没关系。” 祝武隆眼睛一眯,脑门涨红,胳膊上青筋暴起,已经是要准备动手了,厉九川也不甘示弱,眼瞳里蓝潮涌动,透着逼人寒意。 鉴神签效果的确独一无二,他后面还有大用,暂时不能还给祝氏。 “公公且慢!”沈伊人突然拉住他,眼睛通红,“鉴神签留给这孩子吧,他定是很需要此物,毕竟咱们家里也不急着拿回去。” 祝安临完全没想到妻子会说出这样向着别人的话,顿时有些惊慌,生怕他父亲会迁怒于沈伊人,“你在说什么,快住口……” 然而祝武隆不光不生气,反而双手叉腰哈哈大笑,“行吧!既然这小子想要那就让他拿去,用完了记得给我拿回来!” 说完,他更是出人预料地转身就走,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 祝安临满脸不解地看着他的父亲离开,只见妻子又凑到那孩童面前,为他轻轻整理衣襟。 “好孩子,你要是累了,就早点回家吧。” 厉九川陷入沉默,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暴露了哪一点,让沈伊人和祝武隆都猜到了他真正的身份。 最新网址: 第三百六十六章 线索 对沈伊人来说,辨认儿子只需要一个眼神。 度殷眼里这种淡漠又洞悉世事的神色,她从他婴孩时就熟记于心,无论他长着怎样一副面孔,又做了些什么事,沈伊人都愿意相信他,相信自己的孩子。 而祝武隆只觉得这小子给他一种分外熟悉的感觉,有些犹疑不定。 但加上沈伊人的举动,他几乎可以十成十地确定,度殷就是他的小孙子,毕竟五行泥的功效独特,伪装成任何人的面孔都轻而易举。 既然是祝涅,那么别说给他鉴神签了,就是把整个祝家给他,都没问题。 因为以都灵的眼力,绝无可能认不出自己的儿子是真货还是假货,但那位大人竟然都愿意承认这个“假儿子”,说明祝涅身上存在某种不凡。 这是好事,是祝武隆心中一直藏着的某种期望。 祝安临歉然地跟萧湖意客套两句,又着急去搀扶妻子,沈伊人不舍地松开手,但她身上那种憔悴的情绪缓解了很多。 离开之际,祝安临回首叹道,“若有机会,度小公子可以来我们庄里瞧瞧,虽无二三友人,但俱是思念之情。” 萧湖意听得莫名其妙,但厉九川心知,这位没见过几面的父亲说不定比沈伊人他们还早猜到自己的身份。 他只是一直装作不知道罢了,也就是沈伊人表现得太过明显,所以才不再掩饰。 目送祝家人为了自己而放弃鉴神签离去,厉九川心中五味陈杂。 原本他很庆幸祝初君选择了这个身份,选择在祝涅的躯壳上重生,但现在他竟然产生了几分厌恶。 所有人都相信他背负着兴盛西金的使命,猜测他是祝初的转世,亦或白帝的传人,他们都为了这个传承种的寄主付出牺牲。 母子可以不相认,师长亦尽极宠溺。 因为白帝传承,哪怕他杀掉了茧谷的神灵,杀掉了西金掌权者的儿子,也不会付出代价。 因为白帝传承,他斩灭都灵府的供奉神灵,令都灵之母苍老濒死,也无人胆敢复仇。 因为白帝传承,他挑衅夫子,斩杀同窗,也受不得半点惩罚。 因为白帝传承,他屠城灭神,肆无忌惮,都灵为他开路,祝氏为他俯首,西金渴望他的成长,麒麟觊觎他的力量,仿佛天下都为了他存在而存在,世界都在为他让步! 可若他还是那个从小山村里走出来的厉九川呢?在上水渡等待他的,只是无穷无尽的追杀吧! 真可悲啊…… 人的情绪就是这么飘渺无依,因利益而汇聚,因对立而欺凌,无所谓善恶,无所谓正邪,他们才像是最真实的“神”! 那么身为人的自己,本性无限趋近于真实的他们,想必也是理所应当。 厉九川抓了抓头发,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萧师兄,云夫子,咱们还有别的事吗?” 曜云神情复杂地看着他,“没有了,你回去吧。” “是。” 令萧湖意震惊的是,这小子竟然乖乖回去把自己关了起来,甚至都不用他去关门。 而曜云只觉得有什么错误发生了,一个天大的麻烦似乎正在渐渐成形,他却看不见摸不着,更无法根治,无能为力。 他本想借此事看看这位小祖宗的反应,然而祝家人相当果断的牺牲,反倒触碰了什么糟糕的地方,度殷表面看起来波澜不兴,但实际却有些叫人捉摸不透的变化。 曜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以他育人多年的经验和直觉来看,多半不会太好。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所有人都想帮助他,想得到他的恩荣,为何会适得其反? …… …… 厉九川盘坐在黑压压的除秽殿里,掌心握着一枚晶莹的镜石。 “文夫子,可否相见?” 孩童稚嫩的嗓音在大殿里回荡,下一刻,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就出现在他面前,厚重的殿门无声无息地合拢,就像不曾打开一般。 “见过少帝。”老者谦恭行礼。 “从丁展口中问到什么了吗?” “回禀少帝,您想知道的一切,都在这里了。” 老先生从袖中取出一杆铜色卷轴,轻轻递过去。 厉九川打开卷轴,柔和的白光顿时照亮了他的面庞,只见上面绘制着万里山河,还有大大小小的朱赤圆点。 这也是烟海书卷的一种,白光是金德灵源,说明只有金德种属的传承者才能激发此物。 他将灵源集中在一个赤点上,附近的地图骤然放大,不仅有城池、驿站的名字,偶尔还能看见五光十色的线条倏忽掠过。 厉九川暗赞此卷工艺之精巧绝伦,以及文夫子的贴心,发光的线条都是路过的体兵传承者,能让他提前做好防备。 此时,赤点附近突然“喷”出一片泼墨似的蝇头小字,密密麻麻地写在一旁。 漳岳平,北水督神府府主,传承化蛇,位列七,身怀未知刃兵遗宝,实力媲美准灾位刃兵。 玄天复辟祭礼之日,于魂河尾游龙行斩杀海事书院经长琴霓,大樂王爷魏灵犀,二人疑似玄天祭品护道者,后率三百水德传承者追杀玄天祭品厉九川,于魂河之尾与玄天信众汇合,行献祭之礼。 三个月后,因反抗中土新任督神府府主被打为野修,追杀至玄鸦山失踪,经查,此人仍在玄鸦山北麓藏匿,疑有神祇相护。 厉九川的眼神落在这些文字上许久,空洞死寂的内心仿佛激起千层浪,翻涌不休。 他的确让文夫子查了当年魂河之尾,玄天祭祀一事,没想到居然查得如此详细,简直就像知道他的根底,已经帮他选好仇敌。 不过文夫子下一句话就打消了他的疑心。 “少帝,书卷上的赤点都是参与过那场祭祀的人,不过只记录了一部分,还有些在中土和其他三方的围剿下身死,或者彻底失踪,他们做过的具体事迹都写在上面,如果您想追查玄帝传承,可以从他们身上入手。” 厉九川又以灵源触动另一个赤点,状似随意地道,“围剿是怎么回事?” 文夫子答道,“玄天信徒都宣称他们的帝君未死,而非出现了玄帝传承继任者,是为邪道,污秽。因为众神皆知玄天陨落,那些信徒都已经疯了,所以要杀掉他们,避免那未知的信仰肆意传播,酿成大祸。” 厉九川颔首,问出另一个应当关注的问题,“丁展来西金是为何事?” 文夫子稍一犹豫,接着道,“他说他奉帝命而来……大概是想找到什么人。我们问出的东西不多,拼凑之下,应该是那场祭祀出了岔子,有一批玄天信徒认为玄帝祭品没有被彻底杀死,他们需要继续完成祭祀,才能彻底让玄帝复辟。但是……丁展好像已经疯了,他说他亲眼见过玄帝下诏,这怎么可能……” 厉九川盯着手里的书卷,许久没说话。 文夫子想了想,低声劝道,“如果少帝想借丁展这条线追查玄帝传承下落,我劝您还是放弃的好,他们已经不知道和什么存在接触过,相当会污秽人心,还是从这副书卷上的人着手合适。” “那么,夫子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追查玄帝传承的下落吗?”厉九川试探道。 文夫子低下头颅,“这是少帝的决定,亦是西金的意志,无需缘由。” “善。” 厉九川将书卷一收,随意嘱咐道,“反正禁闭期间也无事可做,我要出去走走,时日到了就回来,这段日子就有劳夫子帮忙了。” 文夫子张了张嘴,虽然他对此子想跑的意图早有察觉,但没想到这家伙竟一点都不想掩饰。 他半晌方才憋出一句,“出门在外,少帝多加小心,彼时若有紧要关头,可直呼都灵之名。” 得,看来都灵已经知道鉴神签有何用了。 厉九川摆摆手道,“好,文夫子也切记帮我挡住门,不要让任何人发现我离开了。” 老头儿苦笑,“恭送少帝。”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_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三百六十七章 再会炎琥 俯瞰虎都,宛如目睹一片上古遗迹。 九座獠牙般的巨型塔楼被数不清的“石柱”包围,好似大地深处的怪物张开巨嘴,露出森森白牙。 只是其中最粗壮的“獠牙”上有着几处米粒般的黑色缺口,那本是游龙行的栈道,如今空空如也,游龙也不见踪迹,只有一群着急修复楼阁的工匠在忙碌。 游龙行毕竟是往来要道,晚起龙一天,都不知道要耽误多少事。 看着那些忙碌的小小人影,半透明的翅翼乘风扇动,赵杰伸手摸了摸脸上赤红的鱼鳞,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怎么了?遗玉不够还是缺黄柏脂?” 身旁是一起例行巡视虎都的水师,宽松无领的青色水杉和发丝飞舞起来,衬极了他们身后【文瑶】的翅翼。 “没事……只觉得那个新来的商行不大一般,打着游历西金的幌子,从来无人听闻,还一手揽下所有修复游龙行的活……” 赵杰低声嘟囔着,“我听说他们掌柜的还是个火德种属,这些南火人前脚毁坏都城,后脚又赶来修筑,难道不是心怀鬼胎吗?” “嗨呀,别一天到晚胡思乱想,就算【文瑶】是个善种,它的污秽也会嗅到你内心的缝隙,攒足劲钻进去!” 同伴用拇指的鳞片搓燃一小块黄柏脂,夹在赵杰尖尖的耳朵上,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看给我们都卫愁的!鱼鳞都快爬到额头了,管他来的是个什么神仙妖魔,天塌了有大人们顶着,你怕什么。” 赵杰摇头,从逐渐变圆的耳朵上取下黄柏脂,深嗅了一口,“我才没怕……嗯?那是什么?” 同伴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处塔楼缺口上不知何时搭上了一块硕大布匹,白底黑字地写着 ——炎琥。 …… …… “哟,当家的今儿起这么早呢?” 头戴紫钗的女人扭着腰肢,笑嘻嘻地看着雕木楼道里打哈欠的年轻人。 他一身火赤宽袍,毛躁的红头发刚及肩颈,浓眉亦是深红,眼珠灵动,五官俊俏之余透着几分痞气。 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这人伸了个懒腰,骨头一阵劈啪作响。 “我一早就觉得脑子有些昏沉,像是有什么大债找上门来……哈——唔……” 年轻人又打个哈欠,指着对面游龙行旧址上的缺口,偌大白布十分显眼,“你瞧瞧,果然是好活上门喽!” “咦?”紫钗女人惊讶出声,“方才还什么都没有……” 她仔细一瞧,那写着掌柜名讳的白布上还坐着个小少年,正盘膝闭目养神,等着谁人找上门来。 “喂————” 紫钗女人招手大喊,“小兄弟,上姐姐这来!” 厉九川抖了抖衣袍站起身,他此时一头短发银白如雪,身量好似十四五岁的健壮少年,眉毛寡淡,眼神锐利,俨然是他作为祝涅的本相。 且不论真正年岁如何,在传承的催发下,根本就没几个肉身能和真正年纪相匹配的传承者,或多或少都还得遭到传承种一些特殊的影响。 只一个眨眼,厉九川已经半蹲在紫钗女人面前的雕木栏杆上,劲风吹过她脸颊,愕然的神情和她扬起的发丝一样夸张。 这少年只是脚掌尖点在栏杆上,却好似一尊万钧铜山落下,整座楼都仿佛被压得弯曲,不堪重负地发出呻吟。 更令人震惊的是,整个过程没有半点属于灵源的波动,这种速度凌空跨越近三十丈的距离,居然丝毫没有动用传承,简直不可思议。 眼珠上下打量着女人,厉九川淡淡地道:“这才多少时日,你不过还是屈服在了传承种之下,违背了你的誓言。” “啊…什……什么?” 紫钗女人满是不解,直到红毛“当家的”开口,她才知道不是在跟自己说话。 “我也是遭遇了一番阴差阳错,才出现这等变故的。” 即使炎琥容貌大变,但他的魂儿仍然是以前那个味道。 厉九川微微摇头,“随你罢,我前来是有正事,你可知有个唤作玄鸦山的地方?” “不知道。” 炎琥露出一副老实模样,眼睛却眨了又眨,“但此地必然离虎都乃至西金甚远,你一定是想坐游龙去吧?可现在虎都戒严,游龙基本都遭到了重创,根本出不去。” 然而白发少年只是冷漠地盯着他,似乎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好吧!” 炎琥耸肩摊手,无奈道,“我的确知道还有个法子能脱身,还记得咱们当初来虎都时坐的云鲸吗?” 他在怀里摸索半天,两指夹出来一颗雾蒙蒙的水色玉珠。 “喏,还记得吗?当初云鲸叟掉出来的这东西就是云鲸的关键,当初你我分离后,我又去了一趟坠龙木,正巧捡着了。有了它就可以重新凝出一尾云鲸,不过不能承载太多人就是了。” 厉九川踏着不足一掌宽的栏杆,身形微动间便来到炎琥面前,正欲伸手,却被他拦住。 “且慢,且慢!” 炎琥尴尬笑笑,“机缘所致,此物已经认我为主,受我驱使,都……哥儿若是非得拿走,不如让我跟您一起如何?” “我要是说不行呢?”厉九川眼瞳里隐约亮起光芒。 当人拥有了力量,性格也会随之发生变化,这仅不在于传承种的影响,也是人性使然,凡人炎琥和传承者炎琥,也必然是“两个人”,他提出非分要求的可能也在厉九川考虑范围之内。 如果要求过分,或者有什么异样,那就杀了。 炎琥二话不说,将珠子拍到厉九川怀里。 只见玉珠内原本若隐若现的云气小鲸顿时涣散开来,变成一颗其貌不扬的混浊石头。 厉九川捏住此物瞧了一会,又丢给炎琥,“走吧。” 炎琥嘿嘿一笑,知道他是答应了,又厚着脸皮道,“我还想带一个侍从,喏,就她,紫姬很厉害,带上她,咱们吃喝不愁,也无需太过操劳……” 但见那少年面无表情,炎琥声音越来越低,“重新凝鲸后,大概能承载三个魂儿,不用也是浪费嘛……算了算了,不带了,咱们现在就走吧!” 祝涅那双乌黑的眼睛露出阴沉沉的光,落在人身上简直针扎般疼,就算有现在这等传承在身,炎琥也两腿发软,几欲逃跑。 也不管身旁紫钗女人欲言又止的模样,炎琥将玉珠抛向半空,众人只觉得一团劲风忽地炸开,有肉眼不可视之无形物舒展开来。 “起鲸喽!” 炎琥发出一声欢快高昂的呼喊,厉九川和他的身影瞬间消失在阁楼里。 紫钗女人仰望着空空如也的上空,耳朵微动,似是听见了什么声音,紧接着抿唇一笑,身影也消失在原地。 但下一刻,她突然又出现在了原地,像是被什么硬生生地挤了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怎么回事?!!” 紫姬又惊又惧,方才炎琥想瞒着那人,偷偷带她上鲸,可自己竟然被挤了出来! 即使小云鲸元气大伤,重新凝形后仅能搭载三个灵魂,但只有两人上去,不该发生这样的事情才对! 难道…… 紫姬面色阴晴不定,却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愤愤甩袖,自己想法子去追上他们。 毕竟那个红毛小贼鬼精鬼灵的,谁知道他能背着自己干出什么事来!万一出点差错,自己可就成了南火的千古罪人,杀头一万次都不够的! 第三百六十八章 北水玄鸦 狂风呼啸。 厉九川和炎琥盘坐在云鲸之脊,平坦如原。 身后几个飘忽的小青点是例行巡视的都卫,云鲸只是轻轻扇动宽大的鳍翼,他们就被甩得不见人影。 “哈哈哈!好久没这么畅快了!” 炎琥张开双臂,爽朗地大笑,“这样甩开那个女人也挺舒服的,名正言顺!” 厉九川仍记得当初茧谷里那个干瘦的小孩,四肢枯瘦,红毛软塌塌地贴着头皮,像个被扔在街边快饿死的乞丐。 如今这人已是耳聪目明的青年才俊模样,性子里的聪慧和倔强变成三分痞气挂在嘴角,俨然云泥之别。 “我说,祝家哥儿,这玄鸦山是在什么地方?这次出来我可什么都没拿,没钱又没人的,往哪儿去呢?” 炎琥一双贼溜溜的眼珠在厉九川身上打量,从头到脚,好似当铺索财的掌柜。 “北水。” 厉九川从怀里摸出一支青铜卷轴,展开来是密密麻麻的线条。 “在此地。”他朝其中某个赤点一戳,线条骤然放大开来,浮现出若干山川水泽。 其中一处灰扑扑的小山脉迅速放大,其山脉北麓占据了卷轴三分之二。 一缕白芒弯弯绕绕地飘现,幻化作一个雄壮中年男子,他身后浮现一头人面豺身的怪物,有翅翼自头颅两侧伸出。 “他是谁?” “漳岳平,一个化蛇传承者。” “哦,你找他做什么?” “杀了,顺便打听点消息。” “你仇人?” 厉九川收起卷轴,“你废话太多。我们需要几日才能到?” 炎琥无奈道:“你收起来我怎么看,不看地图我哪知道要飞几天。” 他倒不在乎这大哥为什么要杀人,甚至可以说是在他预料之中,跟随而来,一方面是为了当初的承诺,一方面是看中祝涅身后的势力,最后一点,则是来自他心底难以忽视的无边恐惧。 不管是凡人时期还是身为传承者,每当看见祝涅的面孔,炎琥心里就一阵莫名地哆嗦,乃至双腿发软,有一瞬间无法动弹。 按理说,身为凡人对传承者确实是有所畏惧,但以自己当下的传承几乎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炎琥只能将之归结于祝涅过去给自己留下的印象过于深刻,是心灵甚至心锚方面的问题。 他要借此机会,铲除这个隐患,为日后作为铺平道路。 毕竟现在的自己,绝对有着雄争天下的资格。 厉九川没空顾及这家伙的小心思,随手将烟海卷轴扔给他,便仰躺在云鲸光雾升腾的脊背上,盯着天空发呆。 其神念则沉浸在自身勾勒的传承图腾中,一笔一笔描画那些精细古老的线条。 帝种仍是毫无动静,哪怕觉醒了神通,传承度也丝毫不为所动。 合窳晋升了体兵境界,掌握神通【洚水】,而【水巨巫】介于半真幻境和真幻之间。 …. 说它完美,却只有一副面孔并非真正完整,说它缺憾,但让敌人无从下手。 且【水巨巫】依附于合窳,宛如寄生般存在,根基孱弱,不比真正的正仙传承,也就是莫星环突破体兵时间太短,不够老练,若遇上经年修炼的正仙种体兵,厉九川也不会赢得那么快。 漳岳平作为曾经北水的督神府府主,跟脚只是灾位体兵,重点就在于刃兵遗宝这一点上。 这件遗宝让他几乎媲美灾位刃兵传承者,在中土的打压下只是逃窜,并未身死,在帝子级别的烟海书卷上,甚至连重伤的注释都没有。 厉九川也看过了,中土新派来的督神府府主叫做万止桥,是麒麟台世代盘踞的大族子弟,传承乃正仙【土师】,即奢比尸。 万止桥是正儿八经的准刃兵传承者,蕴养刃兵【蛇奴】已不知多少年,如今只差临门一脚,便可正式跨过门槛,晋升刃兵了。 厉九川思索到这,耳边传来炎琥的声音。 “我算了下,咱们一路直奔玄鸦山,只需七日左右,如果你想直接将那姓漳的打杀了就走,咱们很快就能回来啦。” “但玄鸦山最近被划在了北水督神府的管辖之下,好像就是为了围堵这位前任府主,新来的府主是黄天巡狩,专擅缉拿漳岳平这种叛贼,你直接入山,恐会惊动这位大神。” “不过祝哥儿胆魄非凡,想也不会在乎这些……” “你到底想说什么?”厉九川打断道。 “嗯……其实咱们先从玄鸦山附近的北昭府入手,了解了解情况,做足准备再一举拿下,是不是更好些呢?” 炎琥嘿嘿干笑,“毕竟人生地不熟的,可能被围殴呀,祝兄实力高强自然无惧,我就不行了,弱的要命。” 他说的摇头晃脑,有理有据,“而且云鲸凝形也得花费时间,中途还可能被高手打下来,万一打碎了我这小云珠,就完蛋啦!这可是北水腹地,光凭两条腿跑,一年半载都别想回西金。” “那就先去北昭府。” 反正被禁足一年,厉九川倒也不急于这一时。 “还是祝哥儿明事理!”炎琥欣喜大笑,手里紧握着那幅烟海书卷,又挤眉弄眼地道,“这东西不如暂且放在我这里,方便看方向……” 话音未落,他手中便陡然一轻。 厉九川将东西揣进怀里,连鄙视的眼神都懒得给他。 文夫子给的烟海卷轴是专门给帝子使用的,光是里面出现的赤文标注就并非一般卷轴所能拥有。 有些时候,情报本身就价值千金。 炎琥眼馋这个一点都不奇怪,他堪比城墙的厚脸皮才叫人讶异。 身为传承者早已脱胎换骨,岂能记不住区区路线? “呜――――――” 云鲸发出一声悠长的叫声,猛地穿过厚重云海。 霎时间,只见万丈尘雾皆寂,璀璨霞光普照四方。 澄澈湛蓝的天空无限延伸开来,云气组成的虚幻巨鲸遨游其上,宛如万顷碧波之白帆一叶,千涛雪浪夹沧海一粟。 “壮哉……” 炎琥远眺这等绝景,瞳孔里倒映的都是云气翻卷的影子。 “嗯?这――”他忽地惊叫出声,“那是什么??!” 无穷云气里,一只巨大的眼珠死死盯着他们。 . ... 第三百六十九章 北昭府 厉九川应声抬头,却见云海平静飘渺,蓝天一碧如洗。 “你看见什么了?” “眼睛……”炎琥吞了口唾沫,“那是谁的眼睛?” “眼睛?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啊??” 炎琥的神情显得不可思议,但他随即似是想起来什么,欲言又止地闭上了嘴。 也许是传承的问题,所以他能看见而祝涅看不见? “你若是害怕,就让云鲸飞低些。” 厉九川淡淡地说着,然后侧过脸去,继续盯着无边云气发呆。 他原本黑圆的瞳孔瞬间变得一片金白,金白璀璨中则倒映出一只巨大无比的眼珠。 它自天之尽头覆盖而下,虹膜的褶皱宛如山脉蜿蜒,聚集向一条漆黑狭长的“深渊”。 那正是瞳孔。 仿佛这世间所有的黑暗都在其中,所有的光都为之吞噬,冷酷深邃。 从外表看,眼珠底色靛青发蓝,隐隐和天空一色,若非仔细观察,否则极易忽视。 厉九川眨了一下眼,来自白帝的力量徐徐褪去,天空中的眼睛也随之消失不见了。 这时,云鲸飞翔的高度开始下降,它脑袋一低,身子往下钻去,好似没入深海的大鱼,尾稍扬起“白浪”一捧,便自重重云雾中落入凡间。 炎琥被那颗隐在天幕中的大眼珠子看得受不了了,相当“从心”地让云鲸降低了高度。 接下来几天的路程里,两个人都怀心思,相当默契地没有提起这事,只是云鲸的速度更快了一分,不到六日便瞧见了玄鸦山的边界。 北昭府。 玄鸦山脉好似一根细细长长的青黑色树枝,北昭府就在“树枝”末端,山脚下一条河流附近。 这是一处掺杂着凡人和传承者的地域,和西金不同,这里的凡人并无太多奴隶姿态。 他们正常地往来于街道,行走叫卖,见到传承者也就是恭敬些许,显然习以为常,身上的衣着虽然都很朴素,但也干净整齐。 显然,此地的凡人不受奴籍制约,是有人制订了不同于其他地域的制度,才能形成这样的环境。 “好饿……” “你别说,这北昭府还挺大,以前可从没听说过。” “唉,这家面铺好香,就是人太多了……” “好多凡人……” 炎琥走在街道上,嘴里叽歪个不停,眼珠东瞄西看,时而盯上一处面摊,又看见挑担的包子,但总还不满意,想找个饭馆吃点像样的东西。 “等等,祝哥儿,这个小饭馆看着还行,不如我们吃点东西再走吧?” 炎琥指着一家人来人往的酒楼,醇香的酒气和卤肉味溜进他鼻子里,顿时勾起馋虫无数。 “你修了传承,还饿?”厉九川眉头微皱。 “不,不,这就是你不懂了,饭堂里趣事多,酒肉只是表面,人和人相互交谈的逸趣之闻才是要点。” …. “……好吧。” 炎琥嘿嘿直笑,随后又被厉九川盯得打个喷嚏,心下便知若是此行没什么收获,指定要被讨个说法。 他暗自叹惨,脚步却轻快地迈进酒楼,“来两斤卤肉,十斤好酒,我们公子今儿要喝个痛快!” 厉九川靴子刚着地,酒肉香扑面而来,夹杂一股压抑阴冷的味道,好似浑身上下都千丝万缕的蛛网缠住,稍有动作就会触动这里的主人。 真奇怪。 若是完全放弃对灵源的使用,只以凡人五感接触这世界,不光不会感到难受,反而似有仙气入体,精神抖擞,力泉自生。 就像,就像气血给人的感觉一样,干净。 厉九川摇了摇头,“要一壶甜水。” 他目光扫过四周,只见一伙衣着不凡,气质阴诡的传承者分散坐满了大堂。 他们坐得看似散乱,实则形成了两个包围之势,分别圈住一处八角桌的两半,仿若阴阳半圆。 桌上为首的一个是纶巾持扇,儒服工整的雅士,另一个则是腰间挎剑,粗布麻衣的武者。 在这诡谲的氛围下,那些穿得极朴素的凡人仿若什么都没有看见,纷纷上了二楼。 从东角一处敞开的窗户可以看见,楼上有两道廊桥,上面人来人往,显然是通往凡人们吃饭的地方。 有趣,传承者在楼下吃饭,凡人却在楼上吃,弱者俯视强者,以成就无形的威慑? “甜水?”店里的小厮尴尬挠头,“这位公子,不知您要的是哪种甜水呢?” “清水,加糖。” 厉九川眼神环绕一圈,这大堂里也就只剩两处地方能容得下他和炎琥坐一起。 一处是东角敞开的窗户旁,有一张方桌,坐着个两鬓微白的中年男子和一个抱着竹笼的年轻人。 他俩并排坐着,厉九川要是去那边,就只能坐这两人对面。 还有一处是八角桌的对面,也是张方桌,空无一人,但又若有若无地被那些传承者们和八角桌围在一起,明明空荡荡的,却有种莫名的拥挤感。 炎琥脚步止住不前,略有犹豫。 却见祝涅面无表情地从他身旁走过,径直走到那张空出来的方桌处坐下来,旁若无人地道,“可有什么招牌菜?” 小厮正拿衣袖擦着汗,又连忙笑着凑上前道,“咱家爆肚和腰花是一绝,后厨卤着猪头和牛肉,烧鸡也是极香的!” 厉九川点头道,“牛肉和猪头各来一斤,烧鸡两只,腰肚都上一盘。” 小厮立即接话,“店里还有新酿的桂花小酒,清爽可口!陈酿有上好的黄酒……” 厉九川瞥了他一眼,“有糖吗?” “啊,这……有桂花糖,不过不大适合拿来兑清水……”小厮又开始擦汗干笑,他顿了一下,“但是有一盅蜂蜜,可以给公子冲碗蜂糖水!” “好,多谢,要凉的。”厉九川满意点头,从怀里摸出一挂玉钱,然后指着炎琥道,“两壶桂花酒,都给他。” …. “好嘞!”小厮欢快应了一声,急急忙忙准备去了。 大堂里刚安静下来,只听得有人低声嗤笑,“炊金馔玉的,娇气。” 顿时,此刻寂静更甚方才数分。 炎琥心里边直骂自己蠢,外边什么饭摊子不香?自己非得进来凑这趟浑水?这下好了,惹恼了小祖宗,可不得把他们脑袋全摘喽! 然而厉九川罔若未闻,只是撑着下巴,盯着东角窗户发呆。 小厮很快端着两壶酒和一盘斩好的烤鸡上桌。 他折返了一趟,还带了只漂亮的小瓷碗,一勺金黄的蜂蜜落在其中,兑上冰凉的泉水,边搅边道:“这蜜是昭江边上一片桂花林里出的,气芳味美,客官尽管尝尝。” 事实上,这蜜也算酒楼珍藏,平时都只是掌柜自己吃用,若非厉九川多次索要什么甜水,他们也不会拿出来。 凡人,即使被保护着,也深知自己是脆弱的。 厉九川接过瓷碗,嗅了嗅蜜水,小厮又递来一只木盒,打开来,里面是一叠摞起来的棕黄方块,散发着诱人芳香。 “这是些做好的桂花糖。”小厮说完,恭敬退下。 厉九川扔下勺子,轻轻拨开糖块,他一口没吃,只是缓缓揭开垫在糖块下的白布。 炎琥嘴里叼着烧鸡,手里拎着酒壶,嘴里不停,眼珠也盯着他的动作。 白布掀开,一颗圆滚滚的事物裸露出来。 那是一颗眼球。 . ... 第三百七十章 真幻 炎琥嘴里的烧鸡掉到地上。 这是谁的眼?! 眼球塞进糖盒里,是故意恶心祝涅,还是意外被发现了? 这东西会不会和他们之前在天上看见的巨大眼珠有什么关系? 没等问题被弄明白,隔壁桌的人先起了身。 “小兄弟,你这糖闻着不错,连盒子都卖给我如何?”儒士打扮的人凑到近前,温声道。 “卖给你?” 武服男人斜眼冷笑,“你出得起几斤几两?” 他解下腰上的剑,连鞘一起拍在桌上,“东西给我,剑你拿去!” 只见那剑鞘被故意拍开一丝缝隙,露出一抹奇异纹路。 隐约间,一种属于传承种的危险感漫上来,炎琥灌了口酒水,压住心底的震惊。 好大手笔,这剑里起码有一个灾位传承。 而那颗平平无奇的眼珠,甚至没有用特殊手法保存,就那么凭空暴露着,显然只是一颗凡人之物。 值得用灾位传承来换吗? 更何况他们方才还坐在同一张桌上吃饭,现在又争抢起来,难道这俩人认出来这颗眼球是谁的了? 只见儒士摇头,声音低沉地道,“赵东来,你是不是故意的?” 武服男人大声道,“哟,你许巍许大官人就喜欢直呼别人全名是吧?想要就多掏点钱,耍什么横!” 话音未落,两边吃茶饮酒的传承者们同时起身,气氛骤然压抑。 仿佛揭开了某种争斗的序幕,厉九川突然产生了一些说不清的触动。 本来这伙人他根本没放在心上,是故意在他面前争吵也好,是做戏给他看也罢,厉九川只当是窗外鸟儿叽叽喳喳。 但此刻这种莫名悸动的感觉,突然勾起他的兴趣。 “要不然就直接打一场,单挑也行,或者叫上你文府的幕僚们一起。” 武服男人扯了扯衣领,眼里迸射出寒意,“别一天天仗着主子不在就拿自己当回事,北昭府能有今天是靠谁,你心里比我明白,这眼珠我要定了,再和我抢,就全当你是叛心作祟……” 赵东来说得正来劲,却见眼皮底下的白毛小子突然连盒子带糖往前一推,“许巍是吧?东西卖你。” 他两根手指压在盒顶,将东西推到儒士面前。 赵许二人顿时愣住,但许巍反应很快,立即接口道,“价几何?” “十二枚玉钱。” 厉九川刚刚给小厮的那一挂玉钱,正好就是这个数。 你请我一顿饭,东西就归你,这无疑是在向许巍示好。 “成交!” 许巍话还没说完,一贯玉钱就已经落在桌上,是许巍身后一个文士扔出来的。 而武服男子赵东来一行人顿时如同被针扎了的刺猬,各个都酝酿起穷凶恶极的气势。 赵东来本人更是双目圆睁,死盯着糖盒,下一刻就要发出某些挑起冲突的命令。 空气中看不见的灵源宛如漩涡萦绕,是风暴来临前的预兆,而众人身上也突然多了一种好似被结实的蛛网裹束之感,仿佛有什么正注视众人,逸散出无形的威慑。 …. 厉九川拳头突然攥了攥,那种无法言说的触动感觉更清晰了! 好像,好像是,帝种在向他窃窃私语!描述着听不清的罪恶之渊。 本能地,他再次向帝种动摇的趋势推了一把,试图让这感受更加清晰起来。 厉九川看见糖盒被自己丢进许巍的怀里。 赵东来当即发出一声爆喝,“抢回来!!!” 所有人同时动了起来,暴起的青蛇,展翅的凶禽,幽灵般的豺狼,利齿的巨鱼…… 混乱的气势对撞在一起,大堂顿时汁水横飞,噼里啪啦传出巨响。 厉九川却陷入到一种安静到诡异的状态里,周围混战不休,炎琥慌张叫骂,飞溅的酒水,崩裂的木桌……一切似乎都变得极为缓慢,自己仿佛和众人隔了一道看不见的墙,而墙里隐约传出细小的崩裂声。 是白帝传承的瓶颈松动了。 但这感觉也只存在了一瞬,紧接着,凌厉的气势陡然自上空压下,方才还口放狂言的赵东来第一个被拍倒在地,紧接着是许巍,和跟随他们的一干人等。 无形的力量不知自何而来,它同等地对待每一个人,像极了不可违逆的规则,将众生皆视为无足轻重的虫子,尽数碾压在地底。 除了面无表情的厉九川,和眼珠赤红如火的炎琥。 “蠢……货!” 许巍陷在人形的坑里,他抬起半张脸,终于忍不住撕开文雅面孔,破口大骂。 “你这没脑子的蠢货!北昭府有什么勒令你不清楚吗?!在凡人聚集之地动手?你才是那个仗着主子不在,妄想鸠占鹊巢的混账!” 赵东来不甘心地蠕动,试图从地底爬起来,“我才不是,那个白毛小子,你给我过来……他许巍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要把东西给他?!” 厉九川好似没听见他们的话一般,自顾自地道,“原来如此,此地的规矩就是只要不动用传承,就不会受到伤害,反而是传承者被惩罚。” 炎琥闻言一怔,双目中赤红之色褪去。 他还以为祝涅的传承可能和自己一样,所以才抗住了这无形力量,没想到他胆子如此之大,居然一丁点传承都没用? 那么,在传承方面,还是自己高估他了吗? 厉九川抬脚跺地,孤零零被遗落在地上的糖盒瞬间震起,稳稳落在他掌心。 白帝传承的异动只存在于瞬间,这场混乱说来虽短,但也比异动的时间长,说明白帝瓶颈需要的“养分”可能是因果,而非过程。 突然,他蹲下身,拎起一个趴在脚边的传承者。 随着他的动作,只见无数细小的锁链自大地和这人身上被缓缓拉出,像极了粘在地上拉丝的粘液,但又是实实在在的锁链模样。 “这是什么东西?” 厉九川喃喃自语,自从来到北水,诡异的东西层出不穷。 覆盖天穹的眼珠,北昭府压制传承者的勒令,地上这些锁链似的东西…… …. 厉九川的目光顺着锁链向上,这些链条似乎存在于虚实之间,它们透过地面和房屋,纠缠绞拧在一起,长长地延伸向远方。 一缕奇怪的水腥味自汇聚的链条上传来,仿佛草木在死水中腐烂。 厉九川神情陡然一冷,他手掌窜出一层绒绒的白毛,以这层传承显化的白色毛皮触碰锁链时,顿时有了实质般的感觉。 对于赵东来等人来说,他们仍旧是即看不见又摸不着锁链,而厉九川此刻即能触摸到锁链,但也能摸到锁链穿透的物质。 除非锁链暴露在空气中,否则他只能先打碎和锁链混合在一起的东西,才能触碰到。 随即,他就看见一条极其粗壮的锁链正连接着手里的糖盒,最终的位置团成了球状。 球状锁链缓缓滚动,锁眼空洞的位置正好形成了一道细长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呵――” 少年精致的面容露出嘲讽之色,然而仍是压不住眼底的怒火,“漳岳平,看够了吗?” 下一刻,厉九川一把攥着眼球锁链,猛地向前冲去。 一点银芒宛如流水倾泻,自厉九川脑后发带覆盖全身,银兜鍪插凤翅,狰狞面甲雕鬼脸,龙首肩衔云吐雾,腰间虎吞咬革带,玄色长靴束腿,铁底踏破尘埃!这正是梅氏顶尖道兵――天将铠。 此铠坚不可摧,厉九川紧攥锁链,接着天将铠的防护之力,直接撞开酒楼重重木石墙门、红漆瓦梁。 万物似乎都在他眼前变得透明,唯有锁链的模样越发清晰。 饭堂明明空无一物,可却传来锁链当啷响声,众人只看见少年凭空踏在什么无形之物上,下一刻,就化为一道银光,瞬间撞破墙壁,冲破屋脊,一路犹如黑洞吞噬,斜刺刺地冲向上空。 炎琥留在原地张大了嘴,半晌,他回头看向地上众人,不由得怪异一笑。 既然最难缠的主儿都跑了,接下来想做什么,还不都是随了自己的便? 不过……方才坐在东边窗户下的两个人去哪了? . ... 第三百七十一章 抹不平 轰隆隆,天空传来雷鸣般的巨响。 一道银光踏锁链飞奔于半空,直直冲向玄鸦山北麓的山脊,宽大的山脊好似重重叠叠环护的青黑羽翼,银色流光便如箭矢,欲要穿透其庇佑。 “府主,追吗?” 抱着竹笼的年轻人轻声问道。 他手里的笼子由一层厚实紧密的黑布罩住,光风无漏,只能看见一个竹柄的把手和被黑布勒出的编制轮廓。 两鬓微白的中年男人叹道,“我本以为此行只是北水余孽,怎料到还有这等人物也插足其中。” 年轻人不解道,“那少年看起来虽是难缠,但想来不是大人对手。” 事实上,整个上水渡都没有几个能和他家大人并立之人。 “雨生,是不是对手,和能不能动手,是两回事。” 中年男子露出无奈之色,“且看上水渡夹于两界之间,往来皆是圣者仙神,争斗之多,扰乱之繁,未能计也,然而上水渡能存在如此之久,而不是像五方极界般破碎,你可知为何?” “弟子愚钝。” “平衡。” 中年男子瞧着那银光移动,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这世间万物的道理呀,都在其中了。” “你我留在这方真幻中近乎半载,尚未堪察出漳岳平真身所在,而这少年才来了两个时辰,他就快要死了。” “可是大人,我们留在此地,大多时候是在观察那些凡人,盯着传承者的动向。若非大人心地仁厚,想找出此地凡人和传承者彼此相敬,而又互不干扰的原因,漳岳平他藏不了多久的。” “这就是我想向漳岳平学习的地方。他虽然是北水余孽,但深知平衡之理,若上水渡都能像他治理的北昭府一般,这世间不知要少多少杀生,抚平多少怨恨。凡人可以层出不穷,传承者亦如锦上添花,如此方可以世代不绝,魂河安稳,庇佑天下。” 年轻人怔了片刻,“大人,我不明白。” “您既在讲上水渡为什么能久存,又在夸北昭府的好,好像北昭府能比上水渡存在得更久,而上水渡将要灭亡似的,难道北昭府有【平衡】而上水渡没有吗?” “嗯?那你怎么看?” “依弟子拙见,上水渡能存在是因为有大人这样的人坐镇,五方极界之所以灭亡,是没有您这样的人庇佑,而北昭府如今要和那反贼的真实幻境一起灭亡了,也是因为没有庇佑。” 中年男子闻言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得捏着自己的胡须使劲,好叫自己住嘴。 “雨生,我今日非得跟你讲讲。 第一,我这样的人也不过渺渺众生而已,算不得什么东西。 第二,五方极界不是没有我这样的人坐镇,当初五位天上之帝,都曾在极界之中,上水渡不过大战后升腾而起的尘埃汇聚,更是连屁都不算! …. 第三,漳岳平也并非没有庇佑。” “这?”年轻人被他的话惊到之余,又恨不得抓耳挠腮,“大人您这么说,我就更听不懂了。” “你讲罢。” “前两点差不多能意会,只是第三点,漳岳平既然有所庇佑,那您为什么要说他快死了呢?您为何不趁此机会,抢前面杀死那反贼,再向帝子请功?” 中年男子颔首道,“因为啊,大家都在看着他呢……你想想,我这样的人都算不得什么东西,他又是什么玩意呢? 在上水渡盘踞一地,占山为王,凭什么呢?不过就是从他治理北昭府的法子里看出了【生机】二字,哪怕只是延缓,也是好的。 哦,还有一点我没有说完,上水渡确实灭亡在即了。 不过它消亡的日子,比你我寿命还长,所以你压根就看不出来。但比起上水渡最初的样子,它现在已经缩小了太多! 环绕上水渡的魂河,如今怨念翻滚不休,正疯狂地吞噬着大地。 一个传承者是一条魂魄,一个凡人也是一条魂魄,当人命亡身死,无论你生前是强大还是富贵,是弱小还是贫贱,都是一条魂魄,在魂河里并无什么不同,凡人因传承而死得越多,对上水渡的怨恨就越深,毁灭的欲望就越强烈。 以至于五方传承之地被迫挤压得越来越近,大战一触即发。 如果战争将起,那么你我能看见上水渡消亡的日子,也就近在眼前了。” 年轻人点头道:“所以,为了平复那些不平衡,制止凡人对传承者的怨恨,所以才想看看他的法子能不能行,大人们因此纵容他活着,甚至会袒护他不死吗?” “大致是这个意思。” “那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死?”新任北水督神府府主微微一笑,“因为他的法子出现了破绽。” “他所维系的平衡,也不过是靠对其他人的践踏得来,是从外物索取而来,而外物终有耗尽之日,不得循环往复,自给自足。有了破绽,他的法子也就是个笑话,是笑话,就得死。” “原来如此……因为没有用,所以要死……” “可是,可是这和那少年有什么关系呢?” “那个孩子啊,身上缠着曾被他索取的因果。 漳岳平要维系他的世界,就要争取多方对他的支持,也就是庇佑,要庇佑,就得为庇佑他的人做事,为之做事,就要向他人索取因果,索取了因果,就会招致复仇,被复仇,就是破绽。” “那照您这么说,漳岳平岂不是不得不做出这些事!这也是一个循环啊!而且这样不好的循环,肯定早就出现了!从一开始他就有破绽啊! 也就是说,无论怎么做,漳岳平都只有死路一条,可为什么他一开始没有被杀死?” “非也,起初这样的破绽他都能自己抹平,实在不行,愿意看他继续的大人们也能为他抹平,但如今这个破绽……呵……” “抹不平?” 府主万止桥抬手指向半空的银光,嘴角扯出怪异的样子,似是自嘲,又似哭笑。 “那是西方帝子,你说,怎么平?” “怎么平啊?!!!” …… …… 雨生呆呆地低下头,半晌不吭声。 偌大北昭府,近百代繁衍生息将要付诸东流。 整个上水渡“注视”不知几百载,期冀能找出一个平衡五方,乃至平衡传承者与凡人的方法。 可无论再怎么努力,多少人付出再多心血,当触怒了这世间最具有力量和权力的存在后,也就是镜花水月,一场空罢了。 他们苦苦寻求和维系的平衡,不惜折损羽翼,以庇佑的平衡,到此时,连一个阻拦的人都没有,一句请求的话,都不敢说。 可见传承此物,威势之酷烈,上下位阶之苛刻,众生敬若怯鼠。 . ... 第三百七十二章 漳岳平的世界 “娘,起床了。” 黄粱将蒸笼上的罩布扯下来,白腾腾的水汽升起。 一旁草榻上半瞎的老娘正嗅着新鲜的面香,慢慢地爬起身。 “呀……是馒头,粱儿哦,这日子越来越好了。” 黄粱应了一声,抬头脑袋撞上屋顶,不由得呲牙咧嘴,愤愤道,“哪里好了!这破屋还没我脚大,低头是灶,转头是榻,什么时候咱们才能住上像样的屋子!” “你懂什么?臭小子……你是没吃过真正的苦和难,哪里知道现在的好!” 老娘干瘪的嘴里絮絮叨叨,“以前仙圣老爷们还在的时候,那人呀简直都不是人!当畜牲使唤!人生崽子比牛马快,比猪狗都贱!” “行了,娘,吃饭了。” 黄粱摇头摆手不爱听,从蒸笼里捏出白花花的馒头,也不嫌烫都摞在陶土碗里,递给老母亲。 这些话他都听了不知多少遍,但还是觉得自己家过得太差,虽然不愁吃喝,可房子不行啊。 哪像村头二狗占了村长女儿的便宜,提前分到了上好的屋子,自己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仙圣老爷们各个都神通广大,能把人变成猪狗怪胎,连亲妈都认不出,稍有不满,整个村子都要死绝!” “嗯,馒头真香,那会呀,给我们这样的凡人吃东西,只给吃草糠,饿极了和畜牲抢,直接被踩死,也不给衣服穿,都是自己做,要不就光着……” “有的吃就快吃吧!别说了。” “凡人从出生就是农奴,没谁管你死活,除非能和老爷们有一样的资质,否则活着还不如死。” “行行行,我就是你那个没资质不成器的儿子。” “可你瞧瞧现在,自从成立了北昭府,不光能给我们分到钱粮,还让老爷们给大家开荒造屋,简直就是真仙显灵呐!” “什么分到钱粮,那是你儿子辛苦用血汗换的……” 黄粱一阵无语,又拿她没办法,“快吃吧,我先去上工了。” 他往嘴里塞了个大馒头,接着用油纸包了四个,揣进怀里,然后搬开沉重的木门挡,将汗巾往后背一搭,摇摇晃晃地往街上走去。 北昭府的街道平滑又光整,那是自传承的巨力碾压而来,在府主的帮助下,所有传承带来的污秽都消弭得一干二净,只留下造物的纯粹。 黄粱不是不知道母亲讲的那些,而是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在传承者的庇佑下生存,并视之理所当然。 他,乃至他们,都出生在传承者为他们搭建房屋,分田造地的神奇年代。 那些“神仙老爷们”寿命悠长,从未变过模样,但脾气和性子一天比一天好,对待凡人也能和对待同类一样和善。 在他还小的时候,还经常听闻有“老爷们”发怒,死了多少人,等他知事明理,只听说有人被意外污秽,变成怪物,鲜少有直接死去的了。 …. 再到后来,有两个传承者打架,意外毁了他们村子不少房屋,但却没有一个凡人因此污秽或者死亡。 甚至,那两人还日夜修筑新的房屋,作为赔礼。 黄粱家那个破土屋只是临时捡的过去没人要的旧房子,等到新房建好,他们也就不必再住那里了。 黄粱站住脚,抬头看向一座宽檐青瓦的大宅。 “赵老爷!我来上工啦!” 半晌,深宅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应答,“哦―――进来吧。” 黄粱闻言又站了片刻,方才踏进门槛。 刚刚的等待是赵老爷在清理自家院子里的污秽,不过有时候传承者们除秽并不是特别到位,回家时多长两根指头,身上爬几枚鱼鳞,也不是不可能。 即使有府主大人盯着老爷们也没用,这不是传承的问题,是细心不细心的问题。 何况每天上工的地儿都不一样,干的活也不一样。 黄粱只能通过门口牌匾知道这位老爷姓氏,并不知道其人是否做事细致可信。 从迈进门那一刻起,黄粱就开始扫地,擦拭,修剪花草,浇水,看看有没有损坏的家具,修缮漏风的窗户和吱呀作响的旧门。 今天的活就是替这赵府里的先生,打扫屋子,擦拭灰尘等等,还算轻松。 无论他移动到哪里,黑暗中,似乎都有一颗眼睛始终盯着他。 黄粱很清楚,这是府主大人在“看”着他们。 有这种被看着的感觉时,他才是安全的,不光是为了防止上工的凡人偷懒,也是为了盯着传承者,避免其污秽造成凡人死亡。 将最后一口荷缸蓄满水,黄粱擦了把汗,将水桶丢在地上。 他抬头看见一只翠羽小鸟,正歪着头在荷缸上看自己,而那鸟嘴里,正叼着一颗圆滚滚的事物。 “什么东西……” 黄粱正奇怪着,突然觉得那事物有些眼熟。 不等他彻底看清,小鸟腾地展翅,扑棱棱地飞出去。 黄粱愣了一下,随即边跑边高喊道,“赵老爷,我干完活了,先走了啊!” 不等得到回应,他便出了赵府,朝着小鸟飞走的地方东张西望,很快就在登宝楼附近一棵柳树上看见了它。 登宝楼是北昭府赫赫有名的酒楼,它的名声不光来自厨子的手艺和酒水的甘醇,更多的是,它不仅允许凡人吃饭,还能让传承者也进。 虽然两方不在同一个地吃饭,但能让传承者自降身份,不介意在饭堂里看见凡人,就已经很强大了。 据说这登宝楼背后的主人,就是府主,也难过有那么大能耐。 黄粱心底闪过这些想法,一路追着鸟儿跑,时不时蹦跳起来,试图看清它嘴里究竟是什么。 “快点……” “近些,再近些……” “我瞧不清楚……” 无端地,一些支离破碎的声音传进黄粱心底,就像没经过耳朵就听见了似的。 …. 让他一阵发毛。 “聒噪!” 那翠羽鸟儿竟然开口说了话!尖利仿若沙石在铁板上摩擦,又尖又哑。 但黄粱随即发现鸟儿仍是叼着东西并未张嘴,声音究竟从何而来? “你瞧不清……与吾何干……” “……再吵闹……” “闭嘴……” “……呸!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黄粱正听得出神,忽见鸟儿止住不前,歇在一处院子里的高墙上。 “裸虫!” 黄粱抬头张望。 “看什么看,就是说你!” 鸟儿偏过脑袋看他,瞪圆了眼睛,“裸虫!进来!” 黄粱指了指自己胸膛,“我?进去?” 面前的青砖墙上嵌着一扇小门,是登宝楼后院小厮们用的,平日里担水进出,黄粱自己也在这边上过工。 翠羽小鸟阴恻恻地盯着他,不吭声了。 黄粱抓了抓耳朵,一咬牙推开小门,钻进去。 “伸手!” 又有声音从心底钻出来。 黄粱下意识伸出手,啪嗒,一团湿乎乎,粘叽叽的东西掉在掌心。 他终于看清了这个熟悉的事物。 “眼!”黄粱干嚎了一嗓子,“眼睛……” 浑身发抖之余,他忍不住又仔细瞧了瞧,只见整颗眼珠圆滚滚、湿漉漉的,瞳仁有青绿色的竖纹,怎么看都不似人的东西。 但,黄粱总有种感觉,那就是,他曾经见过这个东西,哦,是见过这只眼睛。 也许是一双眼睛,可他想不起来眼睛的主人。 “诶?”有人声突然传出,吓得黄粱一个激灵。 “这不是黄粱吗?你来这干嘛?上工?”一个伙计端着菜盘路过,满脸不解。 “啊,啊,是啊。”黄粱一只手背在身后,干笑两声,不知如何是好。 他总觉得那只黏糊糊的眼珠要从指缝里滑下去了似的。 “我怎么记得你今天的活不是这个呢……唉,算了,你先跟我来吧,今个的贵客可真够伺候的!” 说着,伙计把菜盘塞到黄粱怀里,“你先送到大堂吧,掌柜急着要。” 黄粱低头一看,只见盘里放着一只木盒,盒子里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糖块,散发出桂花香气。 “两只手端!”伙计没忘了呵斥他,“万一掉了,掌柜能把你生吃喽!” 黄粱急忙伸出另一只手,却猛地反应过来不对劲,方才还藏在手心的眼睛,怎么……不见了?! 他脑门吓出一层冷汗,但也只能硬挺挺地端着盘子往前走。 待到掀开帘子,看见大堂的那一刻,黄粱心底再一次响起那个声音。 “啊……总算是……” “看清了……” . ... 第三百七十三章 试探 银光冲破天际。 数不清的无形锁链自大地之下破土而出,疯狂地缠绕在银光之上,试图阻拦其步伐。 然而锁链好似蛛网,银光犹如利箭,只在触碰到的瞬间,锁链就被撞得溃散,丝毫不能阻拦。 不过随着银光越来越靠近山脉,从地底伸出的锁链也越发粗硕结实,从好似石头般的灰色,变成木头般的深褐色,再到青黑,一点点变得更深。 银光的速度也随之降低,被缠住,包裹成一颗漆黑的锁链大球。 厉九川置身其中,虽然并未受到丝毫伤害,但天将铠的光泽正飞快地消失,一些晦暗下去的地方,甚至有锁链穿透进来。 如同被丝线控制肢体的牵线人偶,厉九川感到附近的关节和肌肉变得麻木僵硬,甚至失去控制。 怒火无需言语,自胸口腾腾地燃烧起来。 金白辉光犹如野兽般晕染了漆黑瞳孔,锐利的金纹仿佛绽开的花朵藤蔓,从胸膛牵出一线,瞬间包裹了双臂。 这古老的图腾威严且充斥着锋利的狭细感,一直蔓延到指甲勾勒出尖锐弧度,令人联想到某种王兽的利爪,是不可违逆的力量。 天将铠受到呼应,原本银色的铠甲产生了奇异的变化。 苍白吞噬了暗淡的银甲,宛如白骨铸就,臂腕,护腿乃至手掌都被锐利的弧度覆盖,一缕缕修长柔韧的白色发丝自头盔缝隙垂落,仿佛白虎蓬松的毛发,唯有面甲双眼亮猩红,透出逼人的血腥气。 厉九川张开五指,冷酷厚重的声音从小小的胸膛传出,犹如山岳浩荡。 “开。” 刹那间,所有的锁链轰然崩毁,化为满天尘埃。 锁链化尘的那一刻,反倒有了实质的形体,无尽黑灰从天空落下,沸沸扬扬,好似下雪般壮观。 北昭城中人们纷纷仰头去看,只知道“黑雪”飘飞,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些纷乱灰烬最多的地方就是来自玄鸦山,厉九川很快将目光锁定在北边山麓夹缝之间。 附近有两道山脊一长一短,如同两道钩月交合,其中长山脊上有个黑洞洞的硕大“天坑”。 浓密的黑灰正从其中落下,反倒像被喷出来似的。 厉九川落到“天坑”旁,苍白身影经过之处,所有灰烬都纷纷避开,有灵性般地让出一条通路。 他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就这么蛮横地带着帝种传承的气息,纵身跃下。 风在耳边嘶啸。 寂静的世界,除了风声就是心跳。 环视四周,天坑内相当广阔,无数黑色锁链纵横交错,连空气的味道都有种僵硬沉重的感觉。 天坑的正中间悬挂着一个人影,锁链穿透他的身躯,或者说,他的身躯压根就是锁链组成的。 厉九川落在他面前,足有五人合抱的巨型铁链被压得吱吱下沉,露出人影的面孔。 …. 这男人从骨架来看,原本应有一副方正魁梧的模样,如今却好似一具枯骨。 两个深陷的眼窝里,一颗靛青的眼珠嵌在里面,另一个眼窝空荡荡的,有细小的锁链在其中交织缠绕,向外延伸,直到厉九川紧攥的手心。 “漳岳平?” 厉九川的声音很平稳,也不似询问,只是淡漠没有情绪的重复,他另一只手里抖出烟海书卷,与面前的枯瘦男子进行对比。 末了,他收起东西,继续道,“你得死。” 骷髅男人沉默片刻,“你是谁?” “祝涅。” “西金祝氏……你们找到自己的帝君了?”他语气里透着无穷无尽的落寞和失望。 厉九川并不答话,只是五指泛起致命的金白光芒。 “我们无冤无仇。” “堂堂帝君,不至于为了别人做事吧?” 男人挣动锁链,发出长长的,细碎的响声,“请你来的主家只想要我头颅吗?还是和水德有关?” “你……” “再有十息,你就可以挣脱出来了吧?”厉九川突然打断他。 男人停止了动作,沉默半晌道,“不错。” 厉九川两指搭在面甲上,作思索状,“我问你一些人的下落,你每回答一个,我就给你一息时间。” “请说。” “天上那颗巨眼是你的?” “什么?”男人神情不解,似乎一点都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巨眼?你是说天上还有一颗眼睛?” 厉九川仔细地看着他,这个人无论是眼神还是情绪,都流露出真正疑惑的味道,看来漳岳平确实和天上的巨眼无关。 这么说,那个眼睛…… 于是他换了个问题,“爻嬷嬷在哪里?” “爻叁吗?”男人干枯的面孔扭出些许褶皱,看见白帝子眼里猩红光芒大盛,他立即道,“在玄璃潭。” “黄岐在哪儿?” “在苍冥山。” “虎蛟十三呢?” “他是谁?不清楚……不过除了詹台九和玄十大人而外,其他人都在玄鸦山了。” 一个异种,并不值得漳岳平记住他。 “这么说,你们所有的玄天信徒,都在玄鸦山?在你脚下的洞窟里?” “是的,至少,都在北昭府。” 漳岳平静静地看着这位帝子,他已是不复方才的疑惑,心中仍充满了不可思议和宿命般的难堪。 “你不是西金人。”他肯定地道,“厉九川,你活着回来了。” 爻叁已经假死很多很多年了,同时代的人物要么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要么早就死了。黄岐和爻叁差不多,他俩都做过同一件事,即是和玄帝心魔,那个假身有见过,有因果。 最重要的是,只有一个人会把爻叁叫爻嬷嬷。 自己当年亲自把那孩子交给爻叁后,他就一直管那老妖婆叫嬷嬷。 “不错。”厉九川缓缓拉下面甲,寡淡的苍白面容,两只眼睛里压抑着极度可怖的猩红。 …. “你问这些,是想复仇?” “兴许。” 男人喟叹,“白帝对你的影响很深,你已经很像一位少君了。【水】……难道不好吗?就算死在【水】里,我也心甘情愿。” 轰!!! 漳岳平好似听见四面八方空间都在皲裂的破碎声,帝种的怒火汹涌如狂潮,金白的污秽覆盖整个天坑! 苍白的皮毛,厚重的巨掌,尖锐如钩的利爪碾落,白额吊睛的山君毛发怒张,金瞳睥睨! “生气了?” 漳岳平虽感到压制窒息,但他明白眼前可怖的景象不过是帝种污秽影响,自己已然得到了足够的时间,脱离了锁链桎梏,甚至在“它”的配合下,仍有一击之力。 全在于白帝子尚且年幼弱小,帝种传承连体兵都不曾迈入。 厉九川抬掌击向漳岳平的头颅,就在苍白寒光即将沾染上对手的那一刻,无数锁链瞬间崩碎,巨大的气浪将他猛地推开。 电光火石之间,一抹赤色自他胸口闪至指尖,刻血剑芒吞吐,骤然刺破枯骨男人仅剩的眼珠! 黑暗中传来一声短促的闷哼,哼声变成一道长长的嘶吟,如同野兽发出受伤的唳叫。 呼!呼! 翅翼扇动的风声响起,巨大天坑里浮现一只奇异的人头怪物。 它皮肤青灰,泛着蓝绿色的荧光,一对巨大羽翼自俩颊延伸而出,其颅角两侧凸起,延伸出两只细长的耳朵,满头黑发好似在水中飘舞,露出男人方正魁梧的面孔。 他的脸颊已经不复方才那般枯瘦,只是两个眼窝都空荡荡的,一只眼皮塌陷紧闭,血水顺着下巴流淌。 和一般显化体兵不同,他的体兵模样只有常人大小,似乎很是虚弱。 厉九川单手攀在山壁上,然后歪过脑袋道,“你不是刃兵吗?” 如果双方形势交换,他一定选择在对方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动手,直接用刃兵进攻,而不是仅仅使出体兵的能耐,来试探一个帝种的底线。 空气开始变得潮湿粘腻,浓郁的水汽混合着泥土味道逸散在四周。 隐隐地,有极低的念诵声自泥土和潮湿的水汽中传来,密密麻麻,透出几分恢宏浩大。 “看在你给我机会的份上,我可以告诉你几件事。” 漳岳平那副【化蛇】的面孔露出几分嘲弄之色,即使没有眼睛配合也分外鲜明,“第一,你在我真幻之内。” 话音未落,整座天坑骤然拔地而起,随着山石崩落,大地升起,天坑很快变成了一座天山。 厉九川松开手,便正好站在了地面,原本内陷的地势变成了外凸,顶端十分平整,呈偌大圆形,像极了一座巨型祭坛。 “第二,我仅仅是体兵圆满,半步也未踏入刃兵。”漳岳平无目的面孔微微地笑。 厉九川心中疑惑进一步被解开,为什么烟海书卷写着他媲美刃兵的实力,就是因为他身怀未知刃兵遗宝啊! 所以,他究竟拥有什么……刃兵呢? “第三,我之所以被困在这里,是因为和某些存在达成了交易。不过,你已经不需要知道我和谁交易了。” 化蛇尽可能地伸长了翅翼,那是蓄力的动作,“毕竟,帝,就得和帝打才行。” 语毕,漳岳平腾空而起,几乎是刹那间就飞到百丈开外。 厉九川低下头,只见脚下亮起数不清的繁复图腾,原本细若蚊古老的吟唱声瞬间释放出来。 “吾帝万寿无疆……” “吾帝镇压妖邪……” “吾帝福泽众生……” “……吾帝玄天无上!” “……” . ... 第三百七十四章 揭开 奇异恢宏的力量似乎开始向此地汇聚,天空骤然变得黯淡,仿佛被遮天蔽日的巨物掩盖,不得半分喘息。 厉九川的神情先是僵硬,然后逐渐扭曲。 就像被野狗在屠狗户的家门口撒了泡尿,复杂的情绪原本凝固在心底最深处,几乎形成顽石,可此刻又被某些无知之徒彻底激了出来。 于是顽石开始融化,冒出铺天盖地的黑烟,黑烟熏天染地,吞没一切。 “一群痴愚之徒……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想祈神玄天来镇压我吗?来啊?蠢货!五方之帝尽数沦落,祈求你们所谓神明还不如祈求我!!” 白帝子五指间绽开血芒,眼底尽是压抑和仇恨,“【生灭金?】!” 世界仿佛静止了瞬间,整座山脊发出轰隆响声,大地在摇晃,已经成形的玄天祭坛陡然裂成两半! 别的人也许看不见那道铺天盖地的剑芒,但在此地,他的真实幻境里,那道转瞬即逝的金?之气,已是完全撕裂了整个北昭府! 而方才藏身在山腹中,偷偷祈神的所有玄天信徒,已经尽数葬身其中了。 漳岳平目眦欲裂,“这不可能!” 即使只是一座祭坛,但已经完成了请神仪式,有玄天之力的庇佑,绝无可能如此轻易损毁。 除非……玄天根本没有降临的意思,或者说,?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不可能,不可能,陛下已经重生,?已经斩除缺憾,臻至完美……难道,因为你活着……” 漳岳平恍然大悟,“因为你根本没有死,所以陛下还没有达到完美之境,是你,是因为你还活着!” 他眼里流露杀意,又满是愤恨不甘,“上天不公!天道何其不公也!!我等水脉付出如此代价,苟延残喘至如今,却仍不能达成宏愿,乃至帝也为之陷落,我们只想得到我们应有的……难道就这么难吗?就这么难吗?!!” 烈风滚过山巅,尘埃散尽,却丝毫未见人影。 漳岳平这才陡然清醒,他猛地抬头,只见一尊金白色的铠甲不知何时出现在半空,它背后扬起华美的暗纹翅翼,五指间紧握一柄凶戾黑剑。 血色剑刃宛如泣落一曲长歌,漳岳平心神里传来震耳欲聋的冷酷声音。 “神通【生灭金?】。” 死亡的鼻息如此之近,以至于连呼喊也来不及。 就在此时,两道弯月刃破空而至,二者如同阴阳鱼般游绕出一个漩涡,一缕金芒被旋围其中,刹那间消失在黑暗里。 伴随着噗地一阵闷响,整片玄鸦山脉骤然坍塌大半,尤其是以北麓为中心,附近的所有山峰坡脊尽数垮塌,大地陷出方圆千里的巨坑,震动的巨浪冲向四面八方,掀起尘埃万丈! “北昭府!”漳岳平仓促大喊,“快护住城池!” 说完,天空蓦然亮起两道皎洁月色,二者相互交织,划破长空,震荡的冲击波像是撞上了无形的高墙,携土石反拍而回。 …. 小小如芝麻密布的房屋楼阁被护在其后,显得脆弱又安稳。 厉九川凝神看去,只见那对弯月刃一长一短,透着柔和的玉白色光泽,好似初月升起,落自人间。 看来这就是漳岳平一直隐藏的刃兵了,可奇怪的是,这对刃兵散发出勃勃生机,分明是木德之属,怎么会在一个水德种手里用的如此灵活? 甚至将帝种神通都为之欺骗,原本应当击中漳岳平的金?之气全被巧妙地导入地底,一点都不曾伤到他。 两道“弯月”于空中并立,弧度朝内,像极了一对鸟喙,紧接着,空气扭曲起来,苍白无神的“火炬”腾地燃起,像是点亮了黑暗,空中随之出现一颗黑羽赤纹的鸟首。 苍白无睛的眼是神之独有。 自鸟首向下,漆黑发青的羽毛浓密地延伸出来,像是浸透了海水的蓝,当风吹过它的羽毛,细绒盘卷飞舞,便如同浪潮翻涌,吹拂着海的咸腥味。 而一对赤色的足蜷在腹下绒羽中,让它的姿态宛如在无尽长风中漂泊,没有尽头。 “神灵?”厉九川皱眉自语道,“不对……” 直到这存在全部的身形显露,弯月白喙中才出现了一点奇妙的变化。 一根长长的树枝被衔在喙中,枝头有数朵小花,正星星点点地下落,零落漂泊之感瞬间侵袭了人的心灵,宛如一缕孤魂游荡万载,怨恨难消。 “原来如此,居然是正仙【精卫】。” 藏在城中未露面的府主万止桥捏着胡须,食指和拇指的关节微微泛白,“明明是个水德种属,居然和木德正仙混到一起,不怕忤逆天帝吗?” 如果这只【精卫】是从魂河那一边来,今日恐怕就悬了,到时候自己能自保就算好运,可顾不上西金白帝子会不会死在这。 但他很快就发现了疑点,那显圣的精卫之像颇为虚幻,飘渺隐晦地被牵拉向玄鸦山方向。 而玄鸦山脉碎裂大半,冲击的烟尘又被精卫双喙阻拦而回,正是飞沙走石之际,一片混乱。 万止桥当即大袖一挥,万般尘土俱静,露出山脉之下的东西来。 一只玄色巨鸟匍匐在地,黑羽早已和泥土融为一体,骨架也黝黑泛青,好似山?,显然是死透了。 它脖颈弯曲,头颅藏在翅下,将喙的位置遮掩起来,正是玄鸦山的北麓,而其翅翼延伸开来,成了玄鸦山脉隆起的山脊,长长的尾翼是倾斜的坡原,翘起的翅羽是险峻的山峰……厉九川仔细一回想,方才漳岳平藏身的“天坑”,不就是鸟喙上的鼻孔眼吗? “你究竟算是什么东西?” 厉九川盯着【化蛇】的身影,面无表情。 “这话该问你自己才对。” 漳岳平看向暴露出一切的大地,时至此刻,他的全部都已赤裸裸地展现在世人面前,就像这腐烂千万载的尸骨一般,再无遮拦。 …. 水德灾位,以正仙木德之刃兵行于世,污秽侵其本源,无论是玄天还是青天都不会再庇佑于他。 难怪方才祭坛他不亲自祈神,就是祈祷了也没有用,哪怕有所反应,也只会先除掉玷污水德传承的他吧! 厉九川恍然。 初见漳岳平时,他被那些锁链困住,恐怕就是为了给这早已死去的【精卫】提供精气,以延缓那残魂的存续,同时给他以鸟喙刃兵使用。 不过锁链的作用应该不止是这些,看其从地下钻出来的模样,八成是早就融入了漳岳平的真幻――【北昭府】了! 区区体兵,哪有如此广阔又能供凡人休养生息的真实幻境,就算真有,这一直存在的庞大真幻也足以抽干成百上千个漳岳平!更何况他还能对北昭府的传承者掌控到那种发指的程度,传承者能将凡人平等视之,容忍爬虫与己同桌而食,同榻而眠,无非就是有更强大的力量压制他们的本性罢了! 漳岳平啊漳岳平,你与秽尸同流合污,以活灵供养死物,你属于水德的骄傲,敢受玄天庇佑的勇毅,哪里去了?哪里去了?!! 你这混账!!! 混账!!! 混账!!! 混账!!! 漳岳平身子猛地一抖,如有狂雷暴电穿身而过,碾碎他所有的平静!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远处的白帝子,那双血红的眼睛仿佛在某个瞬间变得漆黑! “陛下!”几乎是惨叫出声,漳岳平满面惶恐,兽身人面的模样扭曲到痉挛,“我不也是为了水德众生,为了实现我们的宏愿吗?!我不是苟且偷生,不是为了什么力量,我只是想!!只是想要得到我们应得的,只是想要一个我们的世界啊!!!” “我只是想大家都能好好活着!” “只是想所有人都能像当初一样!” “哪怕付出所有,哪怕生不能为人,哪怕丧尽天良,亵神渎圣……我……啊―――” “我只是做梦都……想回去,回到曾经,回我的家乡……” 漳岳平涕泗横流,青灰色的兽爪蜷缩在胸前,飞舞的黑色发丝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分泌出一层粘腻的液体,狼狈至极。 厉九川贴面而至,充血的双眼夹杂无数漆黑纹路,如妖似魔,“你,放,屁!” 天将铠原本威严华贵的模样再度发生了异变,苍白的倒刺自关节疯涨,头盔缝隙垂落的白发已变做一根根毒刺横生的棘条,整副铠甲膨胀数倍,扭曲狰狞。 厉九川闪电般伸手摁住【化蛇】面颊,两人好似迅雷狂坠,瞬间砸落在地底! 饱含杀意的倒刺贯穿男人妖兽般的身躯,厉九川五指在其颅骨上,捏出一个个塌陷的凹槽,任由这垂死之物歇斯底里地攻击砸在身上,却连半片甲叶都不曾掀开。 天将铠之防御,实至名归。 “你根本不是漳岳平!” 锋利的指甲一点点陷入青灰皮肉,骨头细小的碎片自伤口边缘一点点被挤出。 “你这死尸秽物!!!” . ... 第三百七十五章 青鸟与蛇 “哈哈哈!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你不就是想杀了我复仇吗?来啊!” 化蛇的面孔一阵扭曲,皮肉下蠕动出无数鼓包,细小的枝芽破体而出,如活物般????地生,甚至开出小小的花。 “杀死我!!!” “便叫这尸毒涂炭千里!让这人间沦为地狱!” “动手啊!!!” 它眉心长出一道青绿竖瞳,混浊不堪且死死地盯着帝子。 苍白棘刺贯穿它的脊柱,五指如爪陷入它的头颅,厉九川狂乱的情绪下,恐怖的眼瞳里再度闪过金芒。 “神通【生…灭……” 说时迟那时快,两对“弯月”刺破长空,一前一后眨眼而至,短月抵在厉九川眉心,长月落在他后背,天将铠一时陷入两难,但很快做出了反应。 护住头颅的白色面甲坚固若磐石,纹丝不动,而后背迅速突出圆钝结实的竖刺,苍白竖刺在接触弯月的瞬间碎为粉尘,无可阻拦地亮出了最后一层纤薄的软甲。 即使是绝顶道兵,在正仙种刃兵面前也不得不退让,毕竟,它只是一副铠甲。 此刻,两条琉璃般的青蛇不知从何处曳尾而来,闪电般弹起! 青玉剔透的尖细獠牙死死叼着“弯月”,琉璃小蛇啪嗒滚落在地,和“弯月”纠缠成一团。 厉九川惊出一身冷汗,不是因刃兵的凶险,而是为自己差点下手杀死这怪物。 精卫秽种残留的执念本就极难祓除,它的尸骨堆在此地不知多少年月,积灰成山,怨恨难消,而现在它和漳岳平的交易让他们的魂都融合在一起,杀死了这副躯体,死的十有八九只是漳岳平,精卫秽种肯定会借机逃跑。 到时候,不仅是北昭府被尸毒秽染化为死地,万万凡人性命俱丧,那祸害还会潜伏在暗中,再度寻机作祟。 但……这些对他来说,都重要吗? 从死去的那一日起,除了复仇,这世间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他真正在意的东西,自己真的在乎精卫秽种的报复,还是在乎那些凡人的生死? 说到底,无论神的意志如何沾染浸透,他骨子里还是深藏人的悲悯,若要真的成为神,想必这些也是需得斩去的吧。 厉九川抬起手,一巴掌将挣脱出身,试图逃跑的化蛇扇倒在地。 天将铠的倒刺将它刮出数道血痕,又重重地飞出去,砸在碎石堆里,右臂曲折到诡异的程度,显然是断了。 弱,离奇的弱! 就算没有刃兵,漳岳平的实力也不该弱到如此境地。 算了……管他的,杀了便罢。 “刻血。” 厉九川平静地呼唤,一道黑色闪电瞬息而至,猩红的刃芒如同燃烧的火焰,充满了杀戮与吞噬的欲望。 许是嗅到死亡的味道,化蛇踉跄地爬起身,虽未张嘴,却有尖细粗砺的声音响起。 “你在干什么!” …. “你到底想做什么?找死吗?” “让我回去!外面可是有一位真正的正仙刃兵!” “你不放我回去对抗他,等【寒月】的精气耗尽,你北昭府里的大小崽子们都得死!” 化蛇额上的竖瞳时而变大,时而缩小,像成了精似的扭动,凸起。 不远处的地上,两条小蛇正缠着弯月刃,使劲咬来咬去,要不是刃边上若隐若现的牙印,和蛇鳞破裂渗出的血迹,只叫人觉得它们是在玩耍。 咔巴,伴随一声细小的脆声,其中短的弯月刃被咬下米粒大小的缺口来。 化蛇陡然发出一声尖叫,两道月刃瞬间冲上天空,狂乱地舞动,试图甩下些什么。 终于一条小蛇从半空跌落,正巧被一位提着鸟笼的年轻人接住。 它嘴里还叼着米粒大小的战利品,得意洋洋地爬上年轻人的脑袋,冲着一个两鬓微白的中年男人摇头摆尾。 厉九川手臂微扬,刻血剑尖斜指化蛇头颅。 “别杀它。”中年男子摇了摇头,正欲说话。 厉九川突然手臂往前一捅,刻血顿时刺穿了化蛇的竖瞳,穿过脑袋,直直地插到地里去。 “你……”中年男子张了张嘴,又苦笑叹道,“我还以为白帝子能与人沟通……” “你是人么?”瞥了他一眼,厉九川反问道,“中土正仙【奢比尸】万止桥,听说你家帝子正在西金做客?” 话还未说完,化蛇头颅的竖瞳已然干瘪消失,两轮弯月陡然光芒大放。 这秽种挣脱了束缚,神念归兵。 是以月刃为喙,乌翅遮天蔽日,白嘴红足,精卫之像再现世间!它发出一声嘶哑的唳叫,正仙威压碾落四方。 原本应是火炬般的苍白双目,现在却阴惨惨一片幽绿,如同磷火燃烧,森然发寒。 “罢!罢!高低是要动手。” 中年男子大袖一挥,“雨生。” 年轻人闻言迅速掀开笼布,两条琉璃小蛇见状立即钻了进去,他也肋下生翼,长翅一展立即远远飞走。 下一刻,竹笼瞬间撑爆,黑布叶崩得碎烂。 两条如金似铁的巨蛇蜿蜒爬出,双目嵌白玉眼,颌生钢锥利齿,层层鳞片好似青金覆盖,碾过的地面都如同被犁过,压出深辙纹样。 精卫秽种发出一声尖叫,白喙上的缺口分外明显。 它俯冲而下,两足抓左边铁蛇七寸,利喙啄右边心胆,三尊巨物斗在一起,天地都仿佛被搅动,浑沌不堪。 趁着双方争斗的档口,厉九川低头看向化蛇,却见刻血剑尚且插在地上,而漳岳平却不见了人影。 见了鬼了。 事到如今,漳岳平大半精气灵源都供养给了【寒月】刃兵,作为真幻的【北昭府】也始终不曾收回,一直消耗他的本源。 再加上他身受重伤,离死不远,现在还有什么能耐,从自己眼皮底下溜走? …. 就在厉九川所在之处往西二百丈,一个青衫书生正背着千疮百孔的漳岳平飞快地奔走。 “府主大人,您千万坚持住了,我一定带您离开。”书生每一步迈出,脚底都流下一滩水迹,好像刚从哪个深潭里爬出来似的。 他的眼睛一只亮着青绿的光,一只朦胧晦涩,宛如石头。 漳岳平缓缓捏住书生衣角,然后摇头,如此动作已是竭尽全力,视线模糊了。 他口里含着一股气不肯咽下,但也不愿吐出,只颤颤巍巍地维持着薄弱生机,直到这会,漳岳平突然想起来虎蛟十三是谁了,在多年前,自己府上这位幕僚还是异种传承,因为替他办成了一件事,才得以步步晋升,改换传承。 “跑……” 漳岳平瞎了的眼睛流出血水,他五指陷入书生脊背,“他……在找……” “我知道,大人你别说话了,我知道。”书生并未回头,即使知道漳岳平命不久矣,他也不曾松手,“从开始做那件事起,我就知道。” “我也不是没想过自己趁机逃跑,可独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意思?” “是大人您给我看见了另外一片天,我愿意跟着您干,每天看见街上那些凡人孩童,就好像看见当初的我自己。” “倘若有机会自由自在地活着,谁会选择去拜神呢?如果可以做个凡人,就能幸福地活着,谁愿意变成怪物呢?” “兴许有人就喜欢那样的力量,可有的人,只是想简单地活着而已。” 书生说着,又将漳岳平往肩上顶了顶,“何况两位刃兵交战,谁顾得上我们呢?万一跑成了,自然是好事,就算跑不成,我也就是……” 他正说着,却脚步一顿,神情显得有些迷茫,“……送上小命罢了。” 一个白眉寡淡的少年站在他们面前,风拂银袖,若仙人翩翩。 他左臂抬起,五指握成拳状,半透明的黑色锁链在自他指缝穿过,分外明晰。 五指摊开,一颗灰扑扑泛绿的眼珠露出来,锁链的根源自眼珠而始,在漳岳平的眼窝而终,一切不言而喻,皆在沉默之中。 “这不是顺绳摸羊吗?”书生忍不住笑起来,颇为自嘲,“大人啊大人,你英明一世,竟然犯了这样的错误,合该我舍命陪你,一箭双雕。” 漳岳平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抓紧了书生双肩,使劲撑了撑身子,塌陷的眼皮下明明什么都没有,却给人一种认真注视的感觉。 他字正腔圆,有着属于臣子的骄傲与体面,“我没有背弃水德,亦不曾与谁同流合污。” “我誓死追随陛下,为了实现我们的愿望,为了陛下口中的那个世界,我一直都认真在做,直到死。” 精卫填海,也不过如此。 “……” “善。” 厉九川说着,将刻血递进二人胸膛。 . ... 第三百七十七章 玄璃潭 古老的寒潭已不知沉寂多久。 曾经玄冥沉眠之地,沦为一口野井。 苍老粗糙的手掌轻轻抚过井沿边的尘埃,【冥泉】二字突兀地显露出来。 老妇人垂头坐在井边,嘴里低声嘟哝着什么,好似窃窃私语的妖鬼。 “都说了会回来……” “……根本…等不到……骗子罢了……” “人也骗…神也骗……连鬼也不放过……” “说什么……给我们……终究……” “……一场空……” 她低着头,苍白的发丝垂到膝盖,拂拭井沿的手指像鹰爪般弓着,稍黑的皮肤上全是老人斑点。 透过发丝缝隙,两颗朦胧混浊的玉石眼珠黯淡无光,只在盯着水潭时,偶尔闪过星点色泽。 “看不到……全都看不到了……” “……都是假的……” 突然,她的眼珠电光火石般亮了瞬间,冥泉泉水倒映在她眼睛里,露出一个白发白眉模样的少年。 少年此刻正站在一片嶙峋的黑色山脉脚下,他仰望着山巅,目光一路下移,直到和她的眼神直直对上。 那目光锋锐无匹,刺透了黑色瘦瘠的山脉,饱蘸血腥。 “啊!” 老妇发出一声惨叫,双手捂住眼睛,血水从指缝溢出。 她颤颤巍巍地摊开手,全是沾着血的玉石碎片,而眼皮也都塌陷进去,使得她的样貌更加狰狞可怖。 “您回来了吗……您回来了……” “您生气了……别……别生气……” “……不要发怒……不要……” 她匍匐在地,浑身颤抖。 ―― ―― 厉九川眺望这座古老奇特的黑色山脉之际,炎琥在他身后嘟嘟嚷嚷。 他手里捧着一颗水色玉珠,一边拨弄里面的云雾,一边喋喋不休。 “都说了得走!走过来!偏不听,这下好了,小云直接被这里残留的帝威打到涣散,回去得要跑断腿!” “路上指不定还有多少疯了的北水人和玄帝信徒,他们脑子有问题神志不清,可能早就被帝种余威给污秽了。” 看完上空,厉九川注视着脚下,“我要是你,我就先闭嘴,弄清楚云鲸是自己退缩不肯出来,还是被打散。要不然待会被打散的可能就是你。” 他脚下黑色的土石在触碰到自己靴子之际,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炎琥乖乖闭嘴,他还以为祝涅没看出来云鲸是自己逃离而溃散的呢! 本来想诈祝涅一下,好叫他羞愧然后赔些宝贝给自己,没成想被拆穿,不由得暗骂云鲸不争气。 “咳咳!”炎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昂着脑袋道,“要不我先去探探路,看看接下来怎么走如何?” “呃?人呢?” 四周静悄悄的一片,似乎祝涅从来不曾出现过。 就在厉九川脚步刚踏入山脉黑色矿石的那一刻,万千玄石滚动起来,宛如被施了咒,噼里啪啦地铺开,整个世界只留下了他一人。 …. 脚下乱糟糟的沙土迅速变成一片平整光洁的黑曜石地面,简直像幻觉般,面前出现了一座巨型城门。 这城门自东向西,三百六十道黑耀石柱造就,一座正门,三道侧门,三十六偏门,遥遥地延伸开来,看不见尽头。 无数水汽自升腾而起,缠绕在黑色深沉的高大石柱上,飘渺如幽冥。 厉九川罔若未见,兀自前行,这东西他虽是第一次见,可偏生熟悉得像自己家的门一样,如此壮阔的景象,他甚至没有什么情绪起伏。 再往前走,原本就黑得锃亮的曜石地面逐渐变成了一层玄玉的砖面,每块都有一丈方圆,砖与砖间几乎没有缝隙,阴刻着江川河流,海潮浪涌的纹样。 很快,一座奇伟宏大的纯黑色殿宇出现在他面前。 就像日出一样,黑色的“太阳”一轮接一轮涌现,延绵不绝,铺天盖地,一座大殿比一座大殿气势恢宏,一座比一座精妙绝伦。 它们一个连着一个,一座套着一座,前后相连,左右相接,但又错落有致,层次分明,甚至可以说是尊卑有界而又互相依存。 帝宫? 厉九川脑海里没来由冒出这个念头。 如果这里是北水冥渊,天上之帝降临的地方……那就能侧面印证自己之前认定的某些东西了。 他脚步未停,熟络至极地来到第一座殿宇前,四十九尊玄玉炉鼎依次排开,里面厚厚的香灰依然能让人联想到鼎盛时期,这里香火何其旺盛。 厉九川的脚步踏上第一道宽大的黑色台阶。 吱呀一声轻响。 雕龙首的门环微微晃动,厚重若山岳般的殿门徐徐打开,仿佛揭开了巨兽的眼皮,掀起了苏醒的帷幕。 厉九川看见殿门之后仍是数不清的重重殿门,它们此刻正和第一道大门一样,一扇接着一扇,一重连着一重,迎接主人般道道开启。 他踏着淡然的步子,丝毫不受此地压抑森寒的气氛影响,穿过一座又一座殿宇,踏过一道又一道宫门,这条路笔直如剑,一直铺到黑暗的尽头。 厉九川也不记得自己迈过了多少道门槛,有没有转弯,只知道清醒的时候,面前已经不是数不清的殿宇,而是一条狭长的山缝。 山石依旧是黑漆漆的,细小的水流顺着嶙峋的石缝淌下,周围弥漫着一种湿漉漉的冷冽味道。 非常熟悉,就好像……好像初见玄十一时,他身上那种冷冽的山泉气息。 很舒服。 顺着山缝再向前,两侧是光滑的石壁,干净透彻到能照出自己的身影,仰头时能看见一条白色的细线,那是天空在这里的样子。 待到尽头,厉九川看见一片残垣断壁,和一口空荡荡的古井。 旁边斜伸出来的一截石横梁上,吊着一个长头发的老女人,黑色的血滴顺着她脚尖掉到地上,在小小的血泊里,溅起黑色的小花。 …. 已经死透了。 她身上既没有传承的气息,也不存在灵源,手上沾着的细小石头碎片,倒是带着玄螭镜目的味道。 厉九川站在那女人面前,眼神先是漠然,又压不住厌憎,就像沸水中咕噜噜翻起来的气泡。 他整个人仿佛在梦中行走,突然惊醒,才想起自己的目的,却发现已经达成了。 厉九川一招手,尸体猛地脱开了绳索,脖颈被死死抓住,五指陷进肉里还能感受到余温,他压抑着某种情绪,翻腾的恶意从牙缝里挤出来,就像一拳打到空处,砸进石头里,反倒伤了自己。 “死,就能逃掉是吗?” 厉九川低下头,手中尸体如烟尘般散尽,“死亡,多么美妙,多么纯粹……多简单啊,无论是什么仇怨,它都能一笔勾销……” 他喃喃轻语,明明有铺天盖地般的冲击和怨恨,可都像装在结实的透明瓶子里,自己只能看见,无法释放,冷冰冰的灵魂在主导思想。 既然人都死了,自己的意愿也达成了。 那么,离开吧。 厉九川看见自己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仿佛身体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受魂灵的主导,在疯狂挣扎。 他做梦都想着复仇,在复仇中铲除那些无上玄天的爪牙,即使他们是无辜的。 但对于厉九川来说,他们都是罪人,都该死。 可是,不应该……不应该是这样的死法,不应该!这简直就是向无上玄天请求恕罪,哪里是对他厉九川的道歉了?! 这大敞的宫门分明在迎接主人,漳岳平的挣扎是那么不堪一击,爻叁的死亡根本是祈求神的垂怜,哪里和他有关系了?! 整个玄天乃至整个北水都盼着他死,也恐惧他的怒,做出亵渎之举又渴望救赎,一群疯子! “嗬……” 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嘶声不知道是悲哀还是愤怒,厉九川弓着腰,缓缓地俯下身,仿佛五腑六脏都在承受着极端的痛苦。 我想复仇,可是仇人已死,她并非因我而死,只是惧怕我的仇人。 地上滚动的黑絮将镜目碎片染得漆黑,但仍能从完好的一面照出他“断裂”的影子。 一只弓腰匍匐在地的幼兽。 它毛发皆张,白底黑纹,尖锐的乳齿滴落涎水,眼珠里遍布血丝,藏不住混乱和癫狂。 然而毛皮之下仍能看出光滑的人类皮肤,头颈处更是有着鲜明的拼接痕迹,活脱脱一个披着野兽毛皮的人类! 冷静,冷静! 厉九川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要再想这些事了,污秽的端倪已经显现! 他转过头,不再去看那些碎片,试图找些别的东西分散注意,可脑海里仍旧反复回想着爻嬷嬷的死状和镜目里自己的模样。 真惨啊……厉九川不由得自嘲起来。 明明是来复仇的,可仇人还没死完,自己的内心反倒出现了缺陷。 他从五行泥里摸出一个镶满宝石的黄金盒子,打开一条缝隙,边上露出一颗黄柏脂,刃兵级的遗玉散发出致命般的芳香,但他很快就将缝隙合上。 这是出发前塞进盒子里备用的黄柏脂,为的就是这种情况。 哪怕自己的心锚是“无上玄天”,厉九川仍不能确信自己不会被污秽,过于依赖不做准备必然是坏事。 抬手剐蹭天将铠的金属边缘,火星飞溅,很快将柏脂点燃,顶尖道兵拿来生火,估计也只有自己独一人了吧。 一股幽香伴随烟气吸入,厉九川忽地觉得意识似乎混沌些许,方才那些想法就像蒙上一层迷雾,连带着爻叁死亡的画面都被遮掩。 但他明白,烟雾迟早有散尽的时候,黄柏脂只能暂时掩盖罢了。 都是因为自己完全没有继承到玄天冷酷无情的精髓,所以至今还会被这些无所谓的事情烦扰,真可悲。 厉九川转过身,朝着不远处的古井走去。 . ... 第三百七十八章 杀己 这一类的东西可算带给自己不少回忆。 厉九川低头朝井中看去,只见里面黑洞洞的,深深吹上一口气,隐约能看见水波颤动。 沉默片刻,厉九川身上锐利的金德气息开始减弱,随之而来的是融于周围环境的水德之力。 他纵身跳入井中,只觉得视野一片昏暗,却又出奇地的空旷,周围充斥着冰寒刺骨的水,就如同地表之下全部都是水组成一样。 但是如此之多的宫殿之下,怎么可能只由一层薄薄的地皮支撑起来? 厉九川接着往下游去,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很快触摸到了“潭”底,但触感相当奇怪。 他眼瞳如妖兽竖立,亮起幽蓝光华,看见一层黑色的纱帘正飘荡在水中。 真奇怪,明明是在水里,为什么还有这样用于宫殿的帘幕呢? 厉九川掀开黑纱,接着就看见两个龙形盘绕的巨大灯柱,它们通体由青铜铸就,龙身顺灯柱而上,最后在柱顶张口。 一层凝固的蜡油盛在龙嘴里,融化的痕迹表明它曾经燃烧过。 既然能点燃,说明这些东西以前肯定是在地面而非水中。 不过当厉九川靠近之时,他才发现灯柱之间还有一层黑纱,掀开来和刚刚见到的景象一般无二。 这样的黑纱和灯柱一共九十九重,越靠里,灯柱顶端的龙首就张开得越夸张,也侧面印证了里面曾经放置的蜡烛有多粗壮。 当最后一层黑纱被厉九川拉下时,他面前出现了一个三角交叉的青铜架,上面缠满了形形色色的青铜小龙,每根铜架顶端都是弧形,仿佛里面应该放置着圆形的东西。 厉九川从未见过类似的物件,他借助自己荡起的水流,缓缓落到青铜架前,伸手触摸。 这时,一丛奇异的白焰凭空升起,轰地自架中燃烧起来,厉九川避之不及,被火焰“舔舐”到了手指,但却毫发无损,甚至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火焰跳跃映照他的面孔,脸颊上黑色的鳞片润泽生辉。 “救命……” “救命啊!” 厉九川收回手,目光扫过四周,却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是谁在叫? “救命,救救我……” “救救我!” 那声音仍在呼唤,充满歇斯底里的绝望,和哀求。 厉九川一路寻回,直到重新跳出井口,都不曾发现声音的主人。 奇怪,真奇怪啊,厉九川心中泛起不安的涟漪,一直从心脏扩散到五腑六脏,乃至腿脚和头皮。 “救命呀!!!” 凄厉的叫声从井里传出。 厉九川只觉得毛骨悚然,他几乎搜遍了整个水下,根本没有活人或者说连鬼都没有半个! “救命啊,救救我……” 声音还在不断传来,“救命呀救命呀!!!啊啊啊!” 哀求声伴随疯狂的尖叫。 …. 什么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一股怒火涌上心头,厉九川大步朝前,再次走向水井,他眼神扫过井沿,冥泉两字分外清晰。 但很快,一颗湿漉漉的脑袋吸引了他的注意,居然是一个小孩子扒着井壁上的缝隙。 他埋着脑袋,水流从发梢不断下落,一边发出小声的啜泣,一边呜咽般地道,“救命啊……” 孩子的嗓音沙哑,就算在水里泡着也干得要命,喉咙里似乎卡着粘稠的唾液,哽泣时的抽涕声让厉九川感到说不出的刺痛。 “呃,救命……呜呜,救命……” 厉九川伸手抓住他后襟,把人提出来,这会他才发现,小孩身上居然穿着熟悉又陌生的衣服,好像很久很久以前见过。 夹克帽衫和牛仔裤……是这么叫的吧? 这时,一张苍白熟悉的小脸突然抬起。 “啊!”厉九川瞪大眼睛,松开手,但又被孩童紧紧抓住衣袖。 “救救我,救救我!别留下我一个人!” 孩童仰着头,他长着张和厉九川完全一样的脸! “不!”厉九川几乎是咆哮出声,眼睛里瞬间充满血丝,仿佛是自身底线被撕裂,最不可告人的一面揭露于众人之前。 他一把将孩童摁进水里,“去死!” 挣扎的水花溅到脸上,惨白的手指在井壁上抠出血痕,“去死!!!” “我……” “去死!” “……害怕……” “死!!!” 厉九川面目狰狞几近疯狂,和孩童不时露出水面的恐惧模样形成鲜明对比。 “不要……”当稚嫩的声音再度响起,厉九川只觉得手中一空,井水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双手搅动时起伏的波纹。 “我好害怕,你别把我丢下。” 厉九川僵硬地站在原地,然后转过身,“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孩童眼里的泪水和井水混在一起,顺着乱糟糟的衣物滴落,“我好害怕。” “我一个人,没有同类,没有依靠,没有朋友,没有亲人,这里全都是怪物,我想回家。” “我好害怕,我害怕那些怪物,它们的污秽侵蚀在我身上很疼,我不想打架,每次受伤都特别特别疼,你知道的。” “我害怕别人打我,害怕怪物把我吃掉,害怕没有人管我,怕没有东西吃,没有地方住,怕活不下去,怕他们看我的眼神。” 他抽泣,“我很孤单。害怕的时候会变弱小,手会颤抖,腿会发软,呼吸会乱,脑袋也是一片空白。我是个没用的废物。” “我只是个人类,没有不死之身,每天都有那么多的东西想我去死,我害怕……我害怕!!!” 他尖叫起来,泪珠像断了线似的往下滚,黑色眼睛和寻常凡人也没有什么不同,充斥着恐惧和孱弱的味道。 厉九川盯着脚下的地面,万物都黯淡无光。 “可是,可是……你不需要我,我只会拖累你,如果不能接受,那就杀死吧。” 男孩仰起头,露出细瘦苍白的脖颈,“杀死我吧,我不会消失,但会一次又一次出现,杀死我吧,如果可以缓解你的痛苦,请杀了我。每一次。” 世界都陷入了寂静,厉九川再无犹豫,仿佛已做过成千上万次一样熟练,抬手刺入男孩心脏,一把捏碎,然后拖着尸体丢进井中。 低头看去,那水井空荡荡的,分明就是一口枯井! 井底白骨成山,尚未腐烂的尸体,全都长着同样的面孔。 厉九川感受着心中恐惧滋味的退散,就好像被潮水冲刷的血迹,一点点消失不见,整个人也变得愈加冷漠,心如木石。 他转身离开,井里刚刚被丢下的尸体从“山”尖上滑落,摔到底部,男孩仰面朝上,脖颈处掉出一条拴着铭牌的铁链。 牌子背面刻着三个红字――顾肇君。 . ... 第三百七十九章 冥渊 厉九川看着面前潮湿且漆黑的山壁,来路已经消失了,他被困在此地。 也就是说,唯一能通往别处的地方就是那口井。 没有多做犹豫,他径直返回,却发现原本井的位置竖起来一座苍硬古朴的石碑,碑上刻着两个字,冥渊。 而眼下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湖泊,澄澈如同一面黑色琉璃,半分波澜也无。 厉九川有些恍然,这里恐怕就是玄璃潭了,但刚刚上吊自缢的爻嬷嬷也不知是真是假。 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究竟身处何处,也许是遭受了某种特别的污秽。 至于那个孩子,厉九川大概能猜到,那是他自己人格的一面,是他的始终掩饰、假装强大、不露于人前的恐惧,是绝对属于自己人性的一部分。 但具体是哪些部分,杀死他有没有什么影响,厉九川就不能回答了,因为那个孩子既纯粹,又复杂,包涵着难以理解的东西。 厉九川盯着眼前巨大的湖泊,神色暗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很快做出了决定,来到湖泊前,刚要触及水面,只听得湖水一阵翻涌,苍白的尸体突然浮现。 尸体头朝下飘在水上,后背露出水面,一小截铁链在浮动中一闪而逝。 厉九川顿了片刻,从头上拔下一根头发丢进湖水,只见丝发迅速沉了下去,不见踪迹。 他不再犹豫,抬脚踏上尸体脊背,果然,又一具尸体从水下浮出,正好就是他下一步将要落脚之处。 厉九川刚要踩落,却见尸体陡然伸出手,一把攥住他脚踝,混浊的眼珠死盯着自己,试图将他拽进湖水! 一道血芒划破黑暗,尸体连同头颅和手臂一起,坠进湖底。 厉九川继续前行,刻血剑挥洒剑光,他踏着尸体一路走一路杀,无论是伸手突袭也好,是平静毫无反抗也罢,一直走到湖心,所有的尸体都被他又砍杀了一遍。 这时,湖泊中心突然漾起巨大的波纹,有陆地样的东西从底下升起,就像有背负岛屿的巨物苏醒,一点点露出脊背。 水流哗哗地从石缝间倾泻而下,一截极其光滑的黑色影壁露了出来。 厉九川踏上陆地,回望那些尸体,只见他们全都长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脸上还凝固着生前的神情,或恐惧或悲伤或痛苦或残忍…… 再回过头,只见影壁上突然出现了一行白莹莹的小字。 冥渊者,沉万物,不沉帝也。 也就是说,自己注定要用自己的尸骸铺路,才能继续前行,看见这块石头? 厉九川再往前一步,只见影壁上字形变幻,又书道。 五帝者,杀诸生,不杀己也。 厉九川脑海里闪过井底堆积如山的尸骨,和方才自己斩杀的尸体,岂止一二三百,恐有成千上万。 影壁字迹再变。 帝欲晋,杀诸生以换己也。 …. 厉九川见到这行文字,心中微惊,这意思是帝种要晋升就注定要杀死自己,但也可以通过杀戮众生来相换吗? 面前的影壁虽是玄天之地的东西,但所书皆以五帝称呼,难道它不光为玄帝指引,也同样指引所有帝种? 屠众生以奠道基,降万劫以立君威。劫不起而君不临,无临者皆蚁虫也。 …… 厉九川看见这句话,好像终于明白了什么。 所谓食种,异种,不过都是食粮,从灾位起,到正仙,帝种,皆有引发灾祸或者福祉的能力。 降劫二字,恐怕就指的是降下灾祸,劫不起,君不临,不以灾祸肆虐人间,传承种不得晋升,晋升不了,便与蝼蚁何异?与食粮有什么区别? 而降下灾祸就是在奠定成神之基,想要攀上传承的顶峰,注定要无数冤魂血肉堆成帝位! 何其残酷,何其血腥。 影壁上的字迹消失殆尽,也不再出现新的文字。 厉九川转身返回,他一步一步踏过那些尸骸,刚到岸边,只见原本的湖泊瞬间变成土地。 那不远处还是那口古井,旁边就是一条斜伸出的石梁,半截麻绳仍牢牢拴在上面。 他又向前踏了一步,转瞬间光影变化,黑色湖泊瞬间消失,大地扭转又变成了一副寻常山间的土石模样。 这究竟是污秽,还是神迹? “唉呀妈呀!” 一个赤袍年轻男子惊叫起来,吓得两腿打颤,“你!你从哪出来的?!” 他还哆嗦的手迅速扒了扒袍子,似乎是掩盖什么,“能不能别躲着不出来,喊你半天不搭理,现在趁我……咳咳,又跳出来,我还以为你被鬼怪吃了呢!” 厉九川回望了一眼身后的黑色山脉,“走吧,去苍冥山。” “唉,方才你究竟遇上什么了?怎么会凭空消失呢?” 炎琥手里捧住被丢来的烟海书卷,他一边拨弄着寻找方位,一边喋喋不休,“你可知晓玄璃潭本叫冥泉,传说是玄帝最喜欢的修炼之所,离北水神降之地――帝宫非常之近,甚至可以说是就在它的背后。 我们刚刚去的只是玄璃潭所在的黑山山脉边缘,和这两个地方都有着相当距离,不过有传闻说天上之帝的争斗把打出了裂缝,时常浮现在黑山附近。 要是能通过这些缝隙,就能直接到达传说中的玄帝帝宫,当然也能到玄璃潭。” 说罢,他笑嘻嘻地凑过来,“祝哥儿是不是看见帝宫了呀?” 有那么一瞬间,炎琥只觉得天地似乎都被隔绝,万物寂寥,寒意入髓。 他知道西金最擅锻造法宝,顶尖的道兵可以隔绝天视地听,蔽塞神只之念,被喜欢杀人灭口的魔头们视为心头宝。 不知道……被隔绝天视地听的感觉是否就是刚刚那般? 炎琥立即远离那杀星,默默骂自己嘴痒,就是欠打。 原本还觉得自己火气旺盛,敢与天斗,能与神争,这才过了几日,火都快被浇没了! “苍冥山……”炎琥扒拉着烟海书卷,突然皱眉道,“祝哥,你确定是叫苍冥山吗?” “怎么了?” “它,它在书卷上除名了。” “嗯?”厉九川接过卷轴,只见上面一处空荡荡的位置写着小字。 疑似备选帝子在苍冥山发生激战,整座山脉夷为平地,苍冥除名。 . ... 第三百八十章 偶遇 “除名……”厉九川缓缓问道,“我们出来多久了?” “差不多月余,主要是你消失的时间太久。”炎琥犹豫道,“咱们还去苍冥山看吗?” “走吧。” …… 四野一片寂静,大地像被犁过一遍似的,平伏又凌乱。 倘若说方圆百里本是崇山峻岭,任谁也不会信。 厉九川从泥土里夹出一件物什,熟悉的水德气息夹杂着浓烈的腥味,这是一枚鳞片。 它是淡淡的灰色,在阳光下十分透亮,质地稍软而又坚韧结实,像刚破蛹的蝶蛾尚未蜕变的翅翼。 “这是什么传承?”炎琥皱着眉毛,“味道有点杂。” 厉九川沉吟道,“应该是刚刚改换了传承,还不成熟,所以有多种污秽残留……” 他正说着忽然顿住,然后望向远方,瞳孔缩成针尖大小。 只见几个黑点出现在天际线附近,转瞬间开始变得清晰,说明来者速度极快,而且不止一波人。 厉九川伸手拂拭脸颊,反复搓捏,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离开。 炎琥见状有点焦急,不由得问道,“祝哥,咱们要不要先避一下?” “不必。”厉九川回过头,露出一副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 他一头白色短发变成极深的青墨色,眉毛更加浓密,五官柔和许多,不复之前的冷漠锐利,有种看似温和,实则临渊而立的危险感。 “这……”炎琥张了张嘴,“你谁啊?” “于贺。传承灾位合窳,境界体兵,真幻大成。”厉九川扬了扬下巴,“记住了?” 炎琥点头,又慌张道,“那我怎么办?” 他这话反让厉九川生疑,“怎么办?你认识他们吗?” 炎琥干笑道,“不……咳咳,不是,我之前有出过虎都做生意,确实认识不少人,可我怎么解释我出现在这?” 厉九川轻啧一声,“这重要吗?还是说你认识的人不大能见得了光啊?” “我……” 炎琥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见三拨人马相继到来,各自远离百丈,相互打量。 一伙穿着很杂,有的好似王公贵族,有看着像伙夫,更多是像流浪的刀剑客,披袍戴斗笠,看起来风尘仆仆。 左边的则是都是整整齐齐的披甲武者,分了两拨,一拨肩甲铸獠牙虎首,披暗紫披风,一拨衣摆绣明煌煌凤羽,坠松绿玉佩。 而右边清一色白袍高冠羽士,戴着或丑恶狰狞或慈悲怜悯的面具。 几股势力相互警惕,其中一个斗笠面纱的剑客先开了口。 “除了督神府忙着处理玄鸦山的秽尸,上水渡的人呢?是你俩吗?” 声音从对面遥遥地传过来,空旷而又清晰。 毕竟烟海书卷上的注释出现变化,意味着能修改书卷的人,已经勘察过此地,而这东西一般都是上水渡的水师修改编纂。 炎琥摇头,大声解释道,“我们只是行商,路过此地,听闻似有帝子现世,赶来瞧瞧。” …. InternalServerError Theserverencounteredaninternalerrorandwasunabletpleteyourrequest.Eithertheserverisoverloadedorthereisanerrorintheapplication. 第三百八十一章 欲界鉴神 炎琥一个哆嗦,差点跪下来。 玄冥传承遗留的痕迹他们还未探查,哪里知道什么方向,现在又说什么帝种踪迹,莫不是…… “你在等什么?”厉九川开口发问。 炎琥一咬牙,突然双手举过头顶开始大喊,“诸位,我兄弟说想和你们交易,不知可有兴趣?” 三拨人纷纷看向他,有人开口道,“是刃兵遗玉吗?想用什么买卖?” 若说百人里能活出一俩个传承者,那么上千传承者才有机会出一个体兵,而刃兵境界可能几百个体兵能有一个,几万体兵也可能一个都没有,全看机缘。 所以刃兵遗玉也是相当珍贵的宝物,如若代价不高,也是有人愿意换的。 炎琥扭头看向厉九川,后者摇头道,“是和帝种有关的消息,不是遗玉。” 遗玉是一锤子买卖,情报就不一样了。 “帝种,话可不能乱说,你有什么消息?”斗笠人第一个开口。 厉九川忍不住勾起半边嘴角,“我有消息,但是不卖你。天宫的道长们没有出价的吗?” 一个戴金色大笑面具的羽士走出来,他头发灰白束以高冠,声音苍老而低沉,“看你说的事值不值得。” 如果天宫愿意要这个消息,肯定是单独包揽,以他们的傲慢绝无可能跟其他势力分享,也就意味要顶住其他两拨人马的压力。 厉九川掌心向上,拇指扣住中指弹出一缕灵源,金色面具的羽士五指虚捏,然后若有所悟道,“你的消息天宫买了,跟我们来吧。” 一个紫脸独眼面具的羽士问道,“大人,那我们还此地吗?” “不用了,回欲界。” “是。” 炎琥急忙上前拉住那紫脸羽士,赔笑道,“裴兄,我这兄弟也是和我出门同行,不妨把我也带上吧?啊?” 紫脸回望领头的羽士,得到应允后点了点头。 然而,山神殿和自称玄冥宫的众人自是不肯放过他们,看似仍在翻找线索,实则虎视眈眈。 “栖云,出发了。” 紫脸羽士昂首呼喊,声音不急不缓却极有穿透力,如同洪钟大吕,分外高亢。 众羽士闻言立即站在一起,聚集成团,炎琥也拉着厉九川往中间挤。 下一刻,一片灰白的“陆地”自脚下缓缓升起,无边云气翻滚不休,气势磅礴。 只眨眼功夫,天宫之众已经升至高空,而脚下正是一只硕大无朋的巨鲸! 它身影虚幻,踩着却又感到坚实可靠,八根长长的须子迎风起舞,一直飘到厉九川的头顶,大大的脑袋正中间生着一个气孔,只听得“呲”地一声,大量气雾喷出,瞬间将所有人裹进无穷无尽的云海巨浪,把下方的众人甩得无影无踪。 “这……是云鲸?”厉九川好奇问道。 “不错,此乃成年云鲸,栖云是也。”炎琥摇头晃脑,得意道,“这好宝贝还是我帮他们寻到的呢!” …. 厉九川微笑,“是自己没实力抢,迫不得已拱手让人吧?” 炎琥顿时从脸红到脖子根,支支吾吾地转移话题,“我这不是有小云吗?咳,那什么,祝……于兄你可知我们此行要去哪?” “哦,去哪?” “天宫六界之欲界,方才那笑脸金面的老儿就是欲界界主,仅次于虎都都灵度长青!” “哦,详细讲讲。” 炎琥挠头,“嘶,这怎么讲呢,就是很厉害。” “我是说,他们怎么划分的。” “这个,就是天宫有六界,六界下有三十六重天,每一界都有一个界主,每一重天也都有一位静主,不过第六界他们尚未寻到,所以目前只有五位界主和三十五位静主,分别坐镇五方大地。” “尚未寻到是什么意思?” “就是天宫其实来自上古时期的道宫,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分裂成六块,然后就被定为六界,他们只找到了五块遗迹碎片,还有一块始终不曾找到。” “那为什么有三十五位静主?每一界不都是六重天吗?” “非也非也,不是这么算的。欲界六重天,色界十八重,无色界四重,四梵界四重,三清界三重,还有大罗界一重。” “原来如此。” 炎琥见他露出佩服的表情,不由得飘飘然,又炫耀道,“除此之外,于兄可知道山神殿的划分?” 厉九川作洗耳恭听状,“请讲。” “山神殿分天之九部,每一部都有一位部主,部主之下有堂主,负责分管杂务。方才披甲的那拨人,就是钧天部和苍天部两伙人,他们应该只来了堂主,否则不会同时出现。而部主的实力与界主相当,甚至稍强。” 一山不容二虎,一虎不容两主,携手而来,说明两伙人实力相当,区区探查帝种痕迹,就算有部主来,也不可能来两位。 厉九川点头道,“这么说,天宫有三十五个度长青,山神殿有九个度长青,就算翻倍也比不上天宫人多。” “额,您要这么算,也不大对……因为都灵大人已经晋升了,没有可比性。” 炎琥忍不住用上敬语,顺便擦了把冷汗,谁家好人敢拿都灵当比较的标准? 厉九川丝毫没有忌讳的意思,仍道,“难怪天宫这么强,瞧不上山神殿,不过五方正统势力也未免太弱吧?” “当然不是,只是正统势力过于分散而已,上水渡,督神府,加上五方本土强者,也有近三十个晋升前的度长青吧。” 紫脸羽士突然插嘴道,“这还没算暗中潜伏的老妖怪们,像之前发癫的长乘,还有些脑子里一直想着毁天灭地的疯人,加起来起码也有十来个。” “这么多吗?”厉九川再次露出好奇的眼神。 “倒也不是都活跃着,大部分都在镇压或者被镇压。” “原来如此,多谢指点。” …. 紫脸颔首道,“既然回答完你的问题了,我也想问你几件事。” “请讲。” “你知道谁得到了玄冥传承?” “差不多吧,我知道他的跟脚,但你们八成拿不出这消息的代价,或者说不相信我所以不愿意拿出来。” “那你打算说点什么?” “虽然我觉得你们不愿意也不信,但是我能让你们见他一面,说不定你们就信了呢?” “……” 紫脸沉默一会,又道,“是神?” 现在所有人要去的地方是天宫欲界,乃是上古遗迹,天然有断绝天视地听之效,在那里不可能见到玄冥帝子,自然是用祈神呼灵的法子。 由此推断,玄帝子可能是神?,而这个行商有祈神的宝物。 不过,紫脸转念一想,说起祈神,什么宝物能和欲界道鼎相比,这家伙应该是有能得到神灵真讳的东西。 当他的眼神落在那个青墨短发的少年身上时,后者点头而笑,似乎已然知道他心中所想,“我这里有一件好宝贝,可以照得神?真讳,方才抽得它一缕灵源给界主分辨,所以才能被带来。” 谈话间,云鲸穿过雾海,天地变幻,六间巍峨道殿出现在众人眼前。 随之露出的,是一片玉石材质的巨大陆地碎片,它被看不见的奇异伟力支撑着,就那么悬在云气的上方,宁静肃穆。 厉九川目睹这奇迹,思索道,“欲界就是此地吗?是因为整个欲界都是某种宝贝的一部分,所以才悬在空中?” “对,也不对。”炎琥答道,“欲界是道宫的一部分,确实是个大宝贝,不过悬在空中另有原因。” “哦?”厉九川环顾四周,只见得云海茫茫,“是这个地方有问题?这里已经不是上水渡了吧。” “聪明。”炎琥击掌,解释道,“这里是上水渡和五方极界的夹缝,异力自四面八方而来,所以能让这道宫碎片悬浮。” 厉九川凑近他,低声道,“那,冥渊也是吗?” “这个他可不清楚。”紫脸羽士望着他俩,“五帝降临之所是在上水渡和【彼岸】的夹缝,确乎很像就是了。所以,你去过冥渊?” 云鲸降落,雾海升腾。 厉九川看着栖云缓缓下沉,隐没在地面之下,“在黑山脚下有幸见过通往冥渊的缝隙。” “缝隙……也是,帝宫会扭曲人的神智,杀死人性,剥夺心锚,如果你真的进去过,出来也肯定不是你了,因为真正的你已经死在里面了。” 紫脸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见后者毫无反应,便率众跟随金面走向道宫。 炎琥看了看厉九川,神情似乎稍稍有所变化,有种不再疑惑,变得笃定的感觉。 厉九川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也并未做出解释,因为没有必要。 随着金面的前行,道殿前云雾骤开,一只巨大的黑影露出端倪。 那是一口青铜大鼎,其样貌四四方方,两只鼎耳高耸,质朴古老的花纹勾勒其上,鼎足雕着四张人面,或喜或怒或哀或乐,它们长得极为相似,只在细微处有所不同,便能牵动情绪的变化。 厉九川很快发现,这四张脸若是重叠在一起,就是一副全新的,面无表情,宛如神?从天空俯视大地般冷酷的面容。 “此乃欲界道鼎,可燃香唤神。”金面转过身,众羽士皆俯跪在地,只有紫脸还站着。 虽然没人开口催促,但厉九川知道该自己动手了。 他两指从袖中夹出一根手指粗细的银色长签,细细密密的篆文像鳞片般闪烁。 正是鉴神签。 . ... 第三百八十二章 唤神 事实上,厉九川还没怎么试过鉴神签的用法。 此前在和漳岳平的对战中,他将鉴神签打入一股灵源,插入玄鸦山山头,加上他本身就有五行泥护着,断绝天视地听,让玄冥信徒的祈神失去作用。 但他也不能笃定,是这些道兵确实好用,还是自己锚的“无上玄天”起了效果。 非要说的话,他认为还是“无上玄天”有决定性的作用吧。 厉九川抬手一掷,银色玉签顷刻入地三寸,他摊开另一只手,一缕淡灰色灵源颤颤巍巍飘出来,顺着他手指方向没入玉签。 这正是方才寻到的软鳞,所凝聚出的残秽。 只见欲界上空突然飘来成片乌云,水泽的气息弥漫四周,厉九川顿时感到心神舒缓了瞬间,五指却下意识攥成拳头。 传承无罪,灵源无错,罪恶只是人罢了。 他在心底宽慰自己,试图将粗重的呼吸缓和下来,旁边的炎琥还以为他是畏惧,小声安抚道,“鉴神签不会招来本体,没事。” 但他随即瞥见那凶人眼底猩色,立即闭上嘴,知道自己想多了。 地上的玉签无火生烟,很快凑成几行支离破碎的字迹。 北海之渚中…… 有神……名曰…… 烟气忽地抖动几下,扭成一行新字。 玄者其十,帝之从侍。 “嗯?这好像不能算是名字吧?”炎琥摸着下巴思索,“可是若非神?,鉴神签也不会显灵,难道曾经是?” 紫脸摇头,“重要的是念出此讳,究竟能不能唤神,如果不能,那就什么用都没有了。” “一试便知。”金面淡淡地道。 紧接着,就有人上前,对着那尊巨大的青铜鼎开始膜拜。 “玄者其十,帝之从侍。” 虚空中生出一根黑色香柱,仿佛从一开始就扎在巨鼎里,顶端缓缓冒出一缕烟气,但并无任何事情发生。 金面看见这一幕,开口道,“这不是真讳,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名字。” 众羽士纷纷望向厉九川,他们眼神空洞,散发出?人的寒意。 炎琥瑟缩着往厉九川身后躲,悄声问道,“怎么办呀?天宫各界平时是绝不许带外人来的,今天是因为有界主开口才破例带我们来,找不到人,岂不是要杀我们灭口?” 厉九川没搭理他,只是道:“我来吧。” 天宫的人唤不出来那家伙,以天上之帝的格位呢?至于出来之后会发生什么,就跟他没关系了。 他走上前,仔细观摩青铜巨鼎,暗赞恢宏之余,缓声开口道,“玄十,出来吧。” 厉九川的语气是如此随意,就像在唤自己家里的狗,既没有伏跪神?的姿态,也毫无恭敬可言。 周围的气氛死寂了片刻,只听得“轰”地一声! 青铜巨鼎突然发出一声爆鸣,如同炼丹炸炉似的,铜鼎回荡的金属声震耳欲聋!接着那柱玄色焚香瞬间燃烧起来,滚滚浓烟狂涌而上! …. 燃烧的焚香卷起气浪,龙卷风般直抵天上的乌云,香柱眨眼间烧了大半,乌云电闪雷鸣,很快凝聚出一张人脸轮廓。 虽然不甚清晰,但?仍在未完全凝聚之际,睁开了一只眼睛,将青铜巨鼎前呼唤的人影纳入眼帘。 下一刻,风云变幻,乌云瞬间被狂风拉扯地极长,如铁般漆黑。 巨大的压迫力瞬间碾碎了香柱,本也就燃烧到尽头的黑香顿时化为灰烬,黑色长枪也随着香柱消失而消失。 只差半丈,就能触及厉九川的头颅。 “呼!咳咳咳……”炎琥吐出一大口香灰,“我看见,我看见?眼睛里好像倒映出一棵巨大的树!特别眼熟!” 金面轻声念叨,“坠龙木。居然去了西金。” “看样子很着急去找其他帝种啊。”紫脸笑了两声,明明隔着面具,笑声却很清晰,“都说龙木有灵,极有可能成为新一任帝子,西金人看得很紧,也没拦住?。” “也说不准,万一是去找白帝子呢。” 金面说着,回过头看向厉九川,“这位客人,我们已经知道了玄帝帝种的行踪,你想要什么报酬?” 厉九川微笑道,“我不用什么报酬,如果你们要去找这家伙,让我跟你们一起就行。” “哦?”金脸缓声道,“若是我们不去找玄帝帝种,你如何是好?” “一样,让我跟着你们就行。” 周遭再度安静下来,良久,金面叹气道,“我打算休息了,年纪大了跑不远,何况欲界就在北水,我也走不了,客人不妨留在这边,让蜚带你们去玩一玩,年轻人嘛应该能玩到一起。” “……” 炎琥眼珠疯狂摇摆,示意厉九川不要同意。 开玩笑,留在这里岂不是人质般的存在,何况天宫这种势力本就不能沾边,上水渡的水师们和督神府要是知道了,不得把自己和祝哥生吃了! 而且紫姬还在等他回去呢! 见俩人不答话,金面又道,“我没有恶意,至少欲界的天宫没有恶意,而且蜚已经快要晋升刃兵了,你们也可以去观摩一下,对你们这种正统修士……嗯,传承者吧,应该会有非同一般的领悟。姑且算作报酬的一部分。” “别……” 炎琥话还没说完,就被厉九川打断了,“好啊,我一直都很好奇你们是怎样修炼的,看起来实力似乎都比你嘴里的正统传承者要强。” 金面呵呵一笑,“你看了就知道。” 他摆了摆手,带着几个亲信走向六座道殿,紫脸领命行礼,然后朝厉九川走来。 “冒昧多问一句。”厉九川突然喊住金面,“你们把传承者都叫做修士吗?或者说怎么称呼你们这一类天宫传承者?” 金面顿住脚步,“不是,只是我老了,自己瞎编的叫法,至于怎么喊天宫的人,客人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说完,他不再停留,身影很快消失在殿宇之中。 “老人家好像有点怕生。”厉九川似笑非笑,侧头看着紫脸,“所以你是叫蜚,还是蜚六呢?大人?” 紫脸静止了一瞬间,突然大笑起来,声音爽朗而清脆,“不敢当不敢当!您叫我蜚也行,蜚六也行,小六也行老六也行,敢问客人您怎么称呼?” “于贺。” 厉九川盯着他的竖眼微笑,“叫我于贺就好。” . ... 第三百八十三章 羊圈与蜚 “为什么……” 炎琥神情郁闷地道,“为什么要留在天宫啊?你根本不知道天宫的人有多变态,这里有多危险!而且我的紫姬还在等我呢!照这样下去,一年半载内是别想回西金啦!” 我的紫姬肯定得疯!我的大业也完犊子啦! 炎琥发疯似的揪住头发,在屋里又踩又跳,客栈的木板发出吱呀响声,不过丝毫没有破损的迹象。 厉九川瞥他一眼,“我知道,不会留太久的,毕竟遇上熟人了,总得叙叙旧吧?” “谁啊?” “祝?。你一定听说过吧。” 在虎都,弱者的生存方式和消息的灵通程度有绝对的关系,炎琥能在短时间建立自己的基业,就必然要了解虎都各方势力的主要人物。 虽然祝?没有重要到那种程度,但厉九川知道,凭炎琥对祝涅此人的好奇,他一定会去打听的。 “哦,你兄弟啊。” 炎琥一屁股坐上桌子,推开窗户,歪头打量这座隶属于天宫势力的凡人城池,准确说,是天宫羊圈。 “是哪个?紫脸面具的那个蜚吗?” “不是,是有八只蓝色眼睛的那个。” “哦哦!那个新人。” 炎琥击掌大叫,“我就说嘛!你看见他的时候,脸都比锅底黑了!堂堂帝族后裔,居然沦落到和天宫厮混一起,沆瀣一气……额,咱们不算啊。” 说到兴奋处,他干笑两声,这才想起来他们也算是和天宫厮混了一把。 方才金面离开后,蜚就带着二人离开了欲界,来到一处天宫管辖的凡人城池。 有趣的是,这是一个小国,他们有自己的君王和军队,百姓和子民,治理得还算融洽,在上水渡这种地方,倒像是凡人自己组建的乐园。 一般凡人都归属五方大地自己管控,而罕有听闻脱离上水渡,由其他势力保护的凡人王国。 更重要的是,厉九川在街上和主要的宫殿前,有见到他们供奉的神灵,都是天宫传承的类属。 而且以信徒五体投地的供奉姿态来看,他们相当虔诚,对自己的神灵深信不疑。 不过,厉九川嗅到最多的,还是恐惧。 恐惧的味道从每个人的眼神里溢出来,每当他们叩拜神像,祈求声犹如凄楚的哀悼。 厉九川的眼神从窗外收回来,“你说,凡人这种存在,除了能筛选出新的传承者而外,对他们还有什么好处呢?” “啊?你怎么突然想问这个。” 炎琥下意识抓了把头发,又无奈道,“于兄大概只和曜日府,督神府,各种书院等等这些势力接触过吧?以他们的修炼方法,确实是不太能用得上凡人,顶多就是拿来做苦力,又得防着他们叛乱,所以都是奴籍。但是天宫他们的修炼方法和你以前见过的不大一样。” 厉九川接过话茬,“所以圈养凡人对他们来说,是修行很重要的步骤吗?” …. “这,怎么说呢?确实是吧。”炎琥有些纠结,支支吾吾地道,“只能说他们没准备修炼之前,凡人都会被他们养的很好,比上水渡的好太多了,可是修炼的时候……” “就惨不忍睹?” “可不是嘛,所以他们一般不会出现,准确说是不会在凡人面前显圣。如果你以凡人的一生来看待他们,只要不遇上神灵显圣,这一辈子也就舒舒服服地过去了,但若遇上灾年,就没几个人能活下来。” “就是长时间的休养生息,加上短时间的灭绝?” “差不多。” “所以这样的小国,应该有很多吧?” “对,一般隔着险山恶水,都互不相见。但是凡人形成国家势力,周围需要这样的力量为之对抗,可是上水渡的传承者才不会浪费时间在替他们保家卫土上,所以天宫或者山神殿的属国,与上水渡管辖地域接壤的地方,还有很多中立小国,作为避免争端的缓冲。” 厉九川摸着下巴道,“虽然杀死传承者不容易,可灭掉凡人应该很简单吧,五方势力为什么不和督神府之类联手,把这些羊圈都灭掉,籍此来削弱他们?” “也不是没有人这么干过,但后来都遭到天宫和山神殿的猎杀针对,而且凡人生得很快,再从别的地方抓来一批,很快就又成型了。” 炎琥说着,抓起案几上的烟海卷轴,“看,书卷上是有记载这些事的,杀杀抢抢的根本解决不了这些纷争,后来圈养国和中立国就变成了正统势力和天宫他们争斗的战场。 因为他们圈养的这些小国根本不够用,必定要将爪子伸向中立国,各方势力每年都会来剪除天宫和山神殿的羽翼,也就是常说的天宫战。山神殿出得人比较少,也就省去了。 然后每隔三年,杀完天宫后剩下的天才就会参加五方地域之间的争斗,叫五方战,一般用来确定五方大地的排名,窥视未来孰强孰弱的趋势。” 厉九川点点头,“涉及还挺广的。” “凡事总从忽微起嘛,再大的事,归根结底也都是鸡毛蒜皮。” 炎琥感慨完,合拢书卷,吧咂一下嘴,“我饿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去吃点东西?” “修炼不好吗?”厉九川几乎没见过这么懒的传承者,“就算只从天地中汲取灵源,也不会感到饥饿,还能增进修为。” “吃不吃吧?” “没钱。” 炎琥噗嗤笑出来,“别逗我了,大公子,北昭府不是还得了一贯玉钱吗?” 厉九川翻个白眼,“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拿了。” “……” 两人面面相觑,一个西金贵公子,一个交游极广的生意人,两个人加起来,身上连半枚玉钱都掏不出。 “算了,出去弄点。”厉九川伸个懒腰,站起身,“出门在外总不能连钱都没有。” …. InternalServerError Theserverencounteredaninternalerrorandwasunabletpleteyourrequest.Eithertheserverisoverloadedorthereisanerrorintheapplication. 第三百八十四章 真法(一) 众人走进暗道,一个斜坡出现在眼前,坡道光滑倾斜向下,?钩十三率先钻进去,紧接着是跟随的两人。 厉九川也跳进坡道,不一会功夫就看见了光亮,他瞳孔缩成圆点,无需适应便看清了周围环境。 原来方才的神殿建在山上,而山下围绕着大片村庄,从这里俯视向下,以传承者的目力,一切都清晰可见。 “我们留在这里就行了。”蜚笑眯眯地从他身后钻出来,“去吧十三,看你表现。” “是。” 光头少年戴上兜帽,身影在几个起伏跳跃间,融入了山下村落。 剩下两人分别在村子进出要道附近潜伏下来,明显是在压阵。 厉九川看着山下光景,出声道:“我想问问,这孩子传承度还不曾圆满,怎么就打算晋升体兵了呢?” 蜚答道,“因为不需要浪费遗玉,他晋升的过程中传承度就能达到一百,如果是山上那座城,八十左右就可以准备晋升了,但他没有资格。” “哦?” “对于传承者来说,直接污秽凡人,会死得太快,尸体传播污秽也远不如活人传得快,?钩十三晋升的难点在于,疫病的传染速度和污秽致死的时间。” 蜚双手抱胸,轻松地解释道,“不过他已经在一月之前传下了?钩神像的卷轴,这些凡人们虽然会警惕,但也不能违抗天宫的命令。” 厉九川若有所思道,“你是说,山脚下这个村子,会都死于?钩污秽?” “是死于?钩的晋升,公子。”蜚轻声笑道,“您将看见?钩最本质的力量,和天宫道者应该如何控制它们。” 两人不再说话,而在接下来一柱香时间里,?钩十三已经游走了整个村落,然后光明正大地站在人最多的道口,张开双臂。 兜帽脱落下来,露出少年的面容,他头颅上的刺青绽放出红褐色的光芒,一只巨大的虚影在他头颅上方蠕动,挣扎,仿佛一只即将脱壳的幼鸟。 村民们惊恐不已,纷纷跑回家,房门紧闭,鸦雀无声。 蜚赞道,“不错,准备得很到位,甚至省略了入梦的过程,看样子十三有血路争夺的野心。” 厉九川看向他,“血路争夺,是杀死所有同类传承者使得传承圆满的路子吗?” “是啊,本来按论降圣的法子就快,如果走传承归一的血路,就更快,而且更强。” “按论降圣?” “嗯,公子有没有听说过一些对于传承种的描述,譬如:有鸟焉,其状如凫而鼠尾,善登木,其名曰?钩,见则其国多疫。” 蜚说着,他紫色的面具直勾勾地对上厉九川的眼睛,“如果按这样的描述,来施展?钩的本性,无需传承者主动汲取灵源,种子本身就会――发了疯一样,自己修炼。” 厉九川的瞳孔有一瞬间缩小。 …. 下方,?钩十三脑袋上方的虚影猛地伸出两条巨大的“触角”,仔细看去,那是两只十丈有余的巨翼! 凌乱羽毛般的阴影在一点点舒展,然后是高昂的鸟首,铁钩般的利爪,以及一条长长的灰溜溜的尾巴。 虚影彻底展开身形的刹那,它立即朝附近最高大的一棵树木冲去,如蛇般缠绕其上,很快攀至树顶。 “唳!” 怪异的鸣啸瞬间激荡开来,?钩十三睁开眼睛,双目褐红。 “诸君,且去。” 说完,几乎有一半躲起来瑟瑟发抖的村民同时冲出房屋,肢体僵硬地往外狂奔,很快便离开了村子,奔向四面八方。 这一刻,?钩十三身上出现了一种圆满的气息,厉九川无需接近也知道,他的传承度凭空达到了一百! 何其夸张,何其诡异! 没有遗玉,甚至没有杀戮,仅仅凭借传承种的力量,?钩十三直接达到了仅次于体兵的圆满境界,何其荒谬! 如果这样都能变强,还能比其他传承者更强,那么自己一路来的争斗,一路来的厮杀,岂不是都成了笑话?!! 厉九川忍不住捂住自己的面孔,五指用力到发白,眼珠死死盯着这一幕。 而?钩十三脑袋上又开始钻出新的东西,他嘴里念念有词,手里还捏着奇怪的印诀,不断变幻。 看不见的灵似乎在被他牵引,很快头顶变跳出一只巴掌大的虚影小人,他就地盘坐,四肢蜷缩,小脑袋也使劲靠向胸膛,让自己蜷成一团。 ?钩十三开始大声吟唱,却是从未听过的语言,古老且神圣。 紧接着小人逐渐缩得更小,变成一颗淡黄色,只有指头大小,丹丸状的东西。 就在丹丸生成的那一刻,一缕缕红褐色的怪异之气从四面八方飘来,每道气息的最前面都顶着一张人脸,分明是方才冲出去的村民模样! 树上怪鸟又大叫一声,所有气息尽数没入?钩虚影,而虚影在这瞬间凝实起来,迅速缩成一只小小的“红蝴蝶”。 它翩翩起舞,又好似一道流光,瞬间冲进?钩十三的体内。 顿时,少年皮肉凸起大大小小的鼓包,仿佛有巨兽藏在他那人皮之下,正用力挣脱。 他的皮肤裂开缝隙,骨头劈啪作响,茬口刺到皮肉之外,露出白惨惨没有一丝血迹的断面。 然后整个人猛地向上方凸起数丈高,两只宽大而又散发着邪气的翅翼舒展开,接着露出一只毛发湿粘,目光饱含罪恶的鸟首,长且尖利的喙缓缓从胸颈前扬起,喙边尖利的锯齿危险又充满恶意。 直到此时,静静漂浮在巨鸟前的丹丸才动了起来,那种毫无存在感的味道瞬间消失,接着闪电般冲进巨鸟头颅! 当它的眼珠恢复清澈时,羽毛开始融化脱落,身躯也逐渐缩小变成人形,?钩十三彻底重生了。 而此刻,他已经完全完成了晋升所需的转变,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体兵传承者。 厉九川几乎觉得自己的认知被撼动,自己的行为乃至价值被否定。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如此轻松? 怎么能这样简单? 怎么……怎么会这样?!!! 蜚满意地点了点头,“事实上,传承种的力量相当强大,根本不需要太多灵源供养。 它们渴望成长的本性会自发地疯狂晋升,那种感觉就像被巨人拉着狂奔。那种力量膨胀的快感会让每一个经历的人永远无法忘记。 而之所以修行,只是为了给自己创造控制这等力量的时间,避免失控而已。” “原来如此……” 厉九川看着?钩十三在其他两个压阵人的帮助下穿戴衣物,声音滞涩地道,“你们管那个黄豆似的东西,就是让他变回人性,稳定污秽的东西,叫什么?” “金丹。” . ... 第三百八十五章 真法(二) “这种晋升,我们也叫做金丹妙法。”蜚看起来十分贴心,“于公子现在有什么感悟吗?” 厉九川毫不掩饰地道,“感悟到应该杀了你们这些异数,彻底铲除你们信仰的非人之物,让你们永远消失在这世界上。” “嘻,可以理解的,公子。就像我辛辛苦苦种了一片桑树,小心翼翼地给树苗浇水,顶着炎炎烈日给它们捉虫,然后等树长到枝繁叶茂,采摘下来哺育桑蚕,给蚕虫清理粪便,遮阳挡寒,最后得到蚕茧,拿数不清的茧纺成丝,再用丝织布。最后的布却被别人拿来擦屁股,还要被嘲笑蚕丝布明明满地都是你为什么还要去种树,并且当着我的面从地上随手就莫名其妙地抓出来一大把蚕丝布一样,叫人嫉恨到发狂。” 蜚说完一长串话后,然后长吸了一口气,“不是吗?” 厉九川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我还有个问题,刚刚跑出去的村民都还活着吗?” “不知道,也许活着。” “但无论死活还存在着?钩的污秽吧?依照你们按论降圣的说法,他们去的地方肯定也是凡人聚集之地,因为其国多疫,必然要使得其他地域也被污秽,才能满足降圣的要求,所以你们之后还要去那些地方祓除污秽?” “不必。”蜚微微地笑起来,“马上就要到战天宫的日子了,有很多小老鼠已经钻了进来,交给他们去处理就好。” 他接着道,“这些都不是重要的事,接下来就是我的晋升,刃兵境界。” “怎么讲?” “有兽焉,其状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其名曰蜚。行水则竭,行草则死,见则天下大疫。” 厉九川又道,“所谓天下,你需要做到什么地步呢?” 蜚舔了舔下唇,“公子可知上水渡地形是如何分布?就是以中土为点,四面与其他大地接壤,而接壤的这些地方,都有中立国。” “也就是说,你只需绕着中土走上一圈,就能达到天下大疫的程度。” “那路也太长,我们有更方便的法子。”蜚的言辞透露出兴奋,“天宫五界正好就分布在五方大地,欲界在北水,三清界就在中土,我只需前往三清界,然后以入梦之法立下蜚的神像,哪怕只有一个凡人信仰,就能让传承降圣。” 厉九川看着他,耳朵里好像有雷霆在轰鸣。 “而且没有人能阻拦我抵达三清界,或者挨个去一趟别的界也行,三清界只不过是最简单的捷径,因为我压根不用乘云鲸,所以绝不会出现半路阻拦的事……” “……这就是天宫从来不曾面临绝境的原因之一……” “本来修炼就快……晋升还很容易……” “……他们肯定很绝望吧……” 厉九川只觉得蜚的声音像蚊子似的嗡嗡吵闹,也越来越模糊,越来越不清晰,自己的思绪好像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 那里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连心也是空的。 “唉,公子?于公子?”蜚抬手去戳他的面具,“您没事吧?如果您有别的想法,也可以说出来。” 他摘下紫脸面具,露出狭长妖异的眼睛,勾起的嘴唇凑到厉九川耳边,“毕竟,蜚六的一切都听您的。” “唔,那就去做给我看。” 厉九川知道这是有问题的,但也很难产生阻拦的动力,他丢了某些东西,失在那寒潭里。 “……” 蜚长时间地凝视白色面具下的那双眼睛,就如同少年刚刚的失神一样,“真好看,主……公子,咱们都有一样颜色的头发啊。” 他看见那眼睛里拉出锋锐的,纤细的金白色线条,无以言喻的危险感轰地压下来,瞬间将他按进土里。 赶回来的?钩十三等人呆立在原地,原本永远也不会出现情绪的脸上,清晰地浮现了慌张和恐惧。 号称欲界第一静主,天宫刃兵之下最强的疯子被摁在泥地里,眉心刻金线的面具少年无动于衷地站着,如同接受叩拜的帝君。 最离谱的是,蜚竟然还在笑。 他就这么趴在地上,毫无抵抗的意思,“我错了,公子别生气。其实我们晋升的速度也没有你感受到的这么夸张,都得经年累月地准备,精心圈养凡人。而且一旦金丹压不住污秽,会爆炸的,所以天宫一半人在和天下打架,一半人在和自己人打。” 说着,他感到身上可怖的压力一松,不由得笑道,“明日我就准备出发了,到时候我来找你。” …… …… 次日,天还未亮,蜚就到了客栈。 他站在房间门口,抬手欲推,又稍加犹豫,叩了叩便安静地等在原地。 很快房门打开,已经准备妥当的两人走了出来,说是准备,其实也就是加披了一件天宫的白斗篷,戴上了面具而已。 厉九川仍是纯白面具,眉心一缕金线,炎琥是火红面具,除了眼睛外,单独绘着一张紧闭的嘴巴。 “走吧。” 蜚领头在前,身旁还有数十人跟随。 厉九川顺口问道,“?钩十三呢?” “唉?”炎琥反倒第一个出声,“不说是昨天晋升失败,连传承者带陪同全都污秽而死了吗?” 话刚说完,炎琥心道不妙,自己在厉九川身边待久了,总有种很安全的错觉,说话毫无防备。 果然,紫脸面具回过头,弯起眉眼笑道,“小孩子没压住暴涨的传承,昨夜里走了。” 炎琥心底一抽,自己昨天还问了厉九川那个传承者怎么样,回答是蜚对那孩子称赞有加,怎么也不像是能突然暴毙的感觉,如果不行的话,晋升当场就得走了,毕竟那会的污秽才是最强的。 而且看厉九川刚刚问话的样子,显然他走之前?钩十三还活得好好的,但自己打听到却是当场污秽而死,和蜚所言完全矛盾啊! …. 看样子是有了不得的事发生了。 厉九川并未多言,他不清楚蜚在天宫究竟是什么地位和身份,但也能猜到?钩十三和他两个压阵人,多半是没资格看见蜚跪地上的样子。 一路无言,栖云早在一处僻静山口等待众人,很快便抵达了欲界。 满天仙气飘飘,云海茫茫,青铜鼎矗立在原地,巨大的阴影将笼罩着所有人。 “你打算怎么去三清界?”厉九川皱眉看着鼎上插着的香柱,一共三根,皆是金色。 蜚摸了摸脸上紫色的面具,“我只需向上圣请愿,就能从欲界直接到三清。” “上圣!”炎琥突然惊叫起来,“你该不是想说……” “不错。” 只见蜚两侧的随侍都脱下斗篷,伏跪在地上,额头也死死贴着玉石砖。 和之前那些天宫的人不一样,他们穿着彩锻金锦的衣袍,戴清一色无目无嘴的白色面具,披散头发,一言不发。 蜚见状便缓步上前,从两排人中间走向青铜鼎。 炎琥趁机使劲拽住厉九川衣袖,再遮不住脸上惊恐模样,“祝哥,快,快阻止他!” “嗯?为何?”厉九川故作不知。 “天宫的上圣可是天宫之主,和山神殿九部之主是并列于五帝之下最强的神?!而且性情乖戾凶残,主掌灾厉及刑杀,一旦降临,你我必死无疑啊!” 天宫和五方本就不合,厉九川身份敏感,若被发现,显然不会好过,而他又是同流合污之众,肯定也会被卷进去。 他扒拉着少年斗篷和衣袖,见对方没有动作,又使劲摇晃几下。 斗篷之下,厉九川突然笑了起来,嘴角拉扯出夸张的幅度,而上半部分的面孔肌肉又丝毫不动。 “那就让?降临好了,如果真的能杀了我,倒是要谢谢?。” “什么……”炎琥傻了眼,不等他再劝,只见青铜鼎里的香柱已然焚烧起来,金烟直冲云霄。 紫脸羽士高声呼神,众锦衣跟随唱念。 “天上天下,宇内八荒。” “太阴之精,至妙之气。” “……” “大悲大愿,至善至仁。” “西华清灵金母,宏慈太妙无上元君。” 每一句祷词呼出,便有一锦衣瘫倒,直到最后一句念完,剩下的锦衣尽数暴毙,血水顺着白色面具嗤嗤流淌,一片死寂。 咚! 青铜鼎发出一声长长的颤鸣,厉九川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掉在了斗篷上,正欲掀开,却被人一把抓住手腕。 “上圣正在施法,别看。” 一丝作呕的腥气蹿进他鼻尖,厉九川收回手。 手背全是血水,还沾着碎肉。 . ... 第三百八十六章 真法(三) “好了。” 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 厉九川掀开斗篷,只见炎琥还披着斗篷浑身僵硬地站着,而蜚离了老远,正在朝二人招手,青铜鼎和锦衣随侍也都不见了踪迹。 一把扯下炎琥的斗篷,厉九川面色严肃地道,“你刚刚说话了吗?” 炎琥这才睁开眼睛,“啊?没有,我哪敢……唉呀!衣服上怎么全是血?” 既然他没说话,蜚也离得很远,那刚才提醒自己的是什么人?难道是幻觉,亦或者自己陷入了污秽? 炎琥好奇看向四周,“此地就是三清界吗?和欲界也没什么差别嘛,就是只有三个宫殿,而且还没鼎。” 说着他朝前走了一步,云雾搅动,露出洁白的玉石砖面,厉九川瞥见一串长长的血脚印,脚尖朝着蜚的方向。 他轻声道了一句,“跑得还挺快。” “什么?” “没事,快走吧。” 三清界空荡荡的,比欲界大了数倍不止,矗立的宫殿金碧璀璨,通体都是由白玉铸造,黄金为瓦,碧玺为窗,圣洁华美。 宫殿前有一段十丈长的琉璃影壁,上绘山河湖原,城池村庄,连天空飘动的云霭,河水流动的波纹都栩栩如生,更甚者,旷野奔走的兽类,狩猎禽鸟的猎人,都清晰可见地活动着。 说是影壁,不如说是一面镜子,映照人间。 蜚轻车路熟地站在影壁前,仔细端详,“嗯,早些年我去过南火和东青,也有传道,不过东青那边的香火都断了,南火还剩了些,西金上次刚好去了一遭,北水早就打点好了……那就从中土、东青、南火三地交叉之处开始好了,就是这里――六道谷的盐村。” 他脱下斗篷叠好摆在一旁,然后抖了抖衣袍,席地而坐,半个身子都没在云雾里,白发飘飘,更显得仙风道骨。 “待会我要入梦显圣,坐在我周身一丈之内,就能看见我所看见的东西。”蜚从怀里掏出来三个玉盒,依次打开,分别是一盒纯净遗玉,一盒黄柏脂,还有个盒子是空的。 厉九川二人刚坐下,只听得身后又传来脚步声。 两道人影从雾海中走出,一个戴着慈悲模样的面具,一个是莹蓝八眼面具,二者皆头挽道髻,着天宫白袍。 “真巧啊。”慈悲面孔的羽士来到影壁前,“今日居然还有准备晋升的人,难不成是刃兵吗?” 蜚眯起眼睛,自己今日晋升之事,天宫人尽皆知,这厮明知故问,显然是想来找事,不如先把他除去,毕竟晋升在即,容不得半点马虎。 “罢了罢了,不说就当我没问,反正今天也是带着这孩子来晋升,也是体兵升刃兵哦,该不会他成了而你不成吧?” 慈悲面幸灾乐祸的声音分外刺耳,“而且这孩子还是正,仙,位。” “哦?”蜚头也不回地道,“正仙晋升光凭借水脉可不够,一不立神坛,二不聚信民,三无神?持护,就算成功也不比体兵强多少,而且一旦水脉崩坏,不仅前功尽弃……” …. 他紫色面具上的独眼裂开缝隙,露出看似圣洁又充斥着邪异的瞳光,“还会,死得很难看。” 直到此时,厉九川才发现蜚的面具上其实是三只眼睛,只不过只有在最大的独眼睁开时,才能看见周围还有两道若隐若现的眼睛缝隙。 慈悲面冷哼道,“杀死灾种,足够了。” 说罢,二人也盘膝坐下,厉九川只觉得神智似乎扭曲了瞬间,眼前同时能看见两幅画面。 既能看见蜚的目标,六道谷的盐村,又能看见影壁中间的部分。 显然是八眼将所有人都囊括在他入梦的范围内,故意干扰蜚的晋升。 紫面上的独眼缝隙裂开得更大了,蜚气得够呛。 这时,少年无辜的声音响起,“蜚,如果不是天宫的人,用你们的妙法晋升又没有金丹,会发生什么呢?” 炎琥本来坐观这些神仙打架,乍一听见厉九川如此天真无邪的声音,就觉得要出事,因为他就没见过这位主这样说过话。 蜚的心绪缓和下来,弯起眼睛微笑道,“会导致传承种直接降临此间,如果发生在三清界,上圣…会吃了它!” 这一次,轮到对方动摇了。 “你可没跟我提过这茬。”祝?低声道。 慈悲面具再次冷笑,“怎么?你觉得你会失败?” “当然不会,只是觉得我们合作不该有隐瞒。” “你不是自称绝不会被自己的传承污秽吗?只要不因为你的传承出现岔子,效果就和金丹妙法一样,除非你对自己没有把握。” “自然是有的。” “那就开始吧。” …… …… “啊!” 林广大叫一声,从梦中醒来。 他刚抹了把额头冷汗,尖锐的鸡鸣声就突兀响起。 该干活了。 暗沉沉的天空好似半夜三更,收拾屋子,扫地,打水……干着干着活,突然有几幅画面闪过脑海。 林广呆呆地站在井口前,连水桶滚落在地也不自知。 青灰色粗糙的皮肤,弯曲的犄角,妖魔般的巨爪,还有苍白可怖的独眼……那是什么东西?是梦吧?刚刚做的梦,起床时忘记了,现在又突然想起来。 算了,梦里都是假的,有什么好怕的。 他捡起水桶,绑好绳索,将桶丢进井底,水波晃动,漆黑的水井在熹微的晨光下亮起破碎的反光。 刹那间,又有画面闪过脑海。 手,大大小小的手,都长在同一个躯体上。 浓密的棕褐色毛发,袒露的胸膛骨节分明,巨大得像一座山,看不见头…… 头呢?头在哪里? 林广仰起脑袋。 狮鬃般雄厚的毛发无风自扬,数颗头颅陡然伸出来!灰褐的皮肉紧贴颧骨,它们死死盯着他,嘴巴一咧,发出嘎嘎尖笑。 “啊!!!” 林广发出一声惨叫,身躯顿时膨胀扭曲,冷青和灰褐在他身体上不断交替穿梭,如同两只怪物在蚂蚁体内搏斗! …. 嘭! 巨响过后,就是水花四溅的声音,碎肉混着五光十色的粘液洒了一地。 …… 蜚猛地睁开眼睛,怒视影壁中间的两人,“好大的野心,敢借我的入梦来传道,当真是不怕死?” 这次慈悲面具没有开口,反倒是八眼羽士张了嘴,“意外罢了。” 说完,他立即闭上眼睛,气息流转更为迅速,而一旁的慈悲面具虎视眈眈。 如果此时和他们争斗,自己晋升速度就会变慢,势必落于人后。 但他为了这一天已经做足了准备,就算这会被打扰,也比八眼来得快,还是先完成入梦再找他们算账。 蜚额头鼓起青筋,仍是再次闭眼。 …… 晨辉顺着山野乡村的小道洒满大地。 “林哥!林哥!不好啦!” 山道上跑来一个孩童,他双手围在嘴上大喊,试图让声音再大些,“林哥,你娘不行啦!” 小小的院落里静悄悄的,阴影中四散的碎肉开始蠕动,聚集。 “林哥!” 孩童一把推开破烂的木头栅栏,只见一个脸色青灰的男子正在地上呆呆地坐着,水桶就在他脚边。 “呀!林哥你怎么了?”孩童立即上前将男子扶起,焦急道,“你病了么?瘦了好多,脸色真难看!怎么打水还昏了?” “呃……”男子还是一副呆滞模样。 孩童忍不住大喊,“你娘死啦!” “……什么?”林广的脑子似乎清醒了起来,他抓住孩童胳膊,“你说什么?” “啊!”小孩惨叫起来,胳膊怪异地弯折,已经脱臼了。 林广吓得急忙松开手,今天从一早起床就不大对劲,做了个极为可怕的怪梦不说,这会还把报信的张家小孩伤了。 “呜呜呜!你娘死了!”张孩大喊了一句,抱着胳膊又哭又叫地跑了。 林广愣了愣,随即撒开腿狂奔起来。 惶恐中,他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一步跃出去多远,泥土飞溅,眨眼便超过了报信的张孩。 后者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地上深深的脚印,连疼痛也忘记了。 “张叔!” 林广刹不住脚,哐地一声撞上木门,在众人惊呆的眼神中,大门变成漫天碎片,飞得到处都是。 而始作俑者是一个瘦如干柴,脸色青灰,看上去马上命不久矣的小伙子。 “张,张叔……我娘呢?”林广顾不上解释,慌慌张张地道。 一个医师打扮的老头最先反应过来,然后指了指门外。 地上是成捆的草席,救不过来的穷困人家,都在里面。 林广听见胸膛怦怦直跳,震得自己耳膜生疼,他慢慢蹲下身,一件一件去翻那些草席。 很快,他将其中一卷抱进怀里,然后摇摇晃晃地往回走。 “上圣保佑……圣师保佑……” “救救她……” “救救她……” . ... 第三百八十七章 真法(四) 张医师一巴掌拍在自家小子屁股上,老脸露出无奈之色,“好了,这俩天胳膊别乱动,养养就行。” 张孩瘪着嘴,看着胳膊上的木棍愤愤道,“都怪林广!大傻子!” “怎么还骂人?!”张医师又给他一巴掌。 “唉呀!我明明是去给他传信的!还被扭断了手!” “脱臼,不是扭断,还有那个叫胳膊肘,不叫手!” “都一样!” “你这孩子,怎么跟人家讲的呀?” “我就这么喊,林哥!林哥!你娘死啦!” 啪!张孩挨了第三个巴掌,然后汪地一声哭着跑开了。 “行啦,老爷,你总打孩子做什么,那个林广看着也怪吓人的,门都撞成那样了,张宝也是个没心眼的笨贼!” 一旁的老妇人不停地叹气,“就怕林广沾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最近水官也来,山匪也来,圣师更是勤快,勤快得吓人呢!” 张医师皱眉犹豫了好一会,然后道,“今夜就收拾东西走吧,这盐村恐怕是待不下去了,直接出六道谷,中土的老爷们伺候不起,咱们去东青。” 老妇人闻言又叹道,“?,活了半辈子,东奔西走的。” “怎么?不走留着等死吗?”张医师瞪她一眼,“你见过的还少?” “是是是,老爷说得对,我去找宝儿,现在就收拾!” 说着,她刚起身,却见着张宝急匆匆地赶回来,“娘啊,大事不妙!大事不妙!” “什么事啊?”张医师站起身,老脸一拉,“跟说书的学得倒快,还整得文绉绉的。” “林广他娘活啦!” “……” 老两口先是一愣,然后面色惨白,妇人更是嘴角打哆嗦,慌忙拉着孩子看。 “你去林广家了?!” “我……我委屈!我去找他理论,结果到他家门口的时候,你猜怎么着?” 张宝故作神秘,见老两口面色极差,立即乖乖道,“我从门缝里看见林广他娘在喝药!简直神了!天还没黑的时候他娘脸上都爬苍蝇了,全是烂疮,这会一丁点都看不见,活得好好的呢!” “……作孽啊,作孽啊……” 老妇人闻言捶胸顿足,哀嚎连连。 “娘!你咋啦?”张宝吓了一跳。 “晚了,晚了……完了……”张医师捂住眼睛,浑身发抖。 张宝铁青色的脸凑了过来,“老爹,你可是不知道,我发现林广和他娘都盯着我看,门缝那么小,他们咋知道我在的? 我就赶紧跑,结果到他家水井旁摔了一跤,呀,我就滚进去了。 那水可真冷,我浑身好像都炸了似的,皮肉和骨头乱飞,血把井水都染红了哩! 可是等一睁眼,我又全身好端端的,便顺着那石头缝往上爬,指甲都断了又长,长了又断,半天还差着好远,幸亏呀,幸亏林哥来了,一把就将我捞了起来! …. 我现在一点都不怪他了,他人是极好的,想着让爹娘再见见他,咱们把事儿说开,别怪他,然后我就使劲往回来跑,我跑得可快可快了!以前从来没这么快着,跟林哥似的,眨眼功夫就到咱家后屋门口。 后屋养的老黑今天可真怪,也不舔我冲我撒欢了,就使劲吠!还想咬我,可真是条坏狗!还好林哥在,一爪子就给它开了天灵盖! 嘿嘿,咱家今晚能吃上肉啦,正好林哥也在,你们莫怪他,请他一起吃吧!” 张宝说着,眼珠四处乱转,尖牙呲出嘴外,口中滴落垂涎,拉了三尺长。 张医师仍是用手遮住眼,浑身哆嗦,好似承受着撕裂般的痛苦,“都怨我,都怨我……” 他声音低沉,倍显哀切,“明知道的,明知道不能再留了,心里还贪,还想着机缘机缘……” 老人缓缓跪倒在地,又伸出左手去摸,“好孩子,过来,让爹摸摸你的脸。” “咋啦?” 张宝虽然模样怪异,但仍似知道听爹娘的话。 老医师左手捧着儿子的脸,突然一把将他摁在地上,右手也一起掐着他脖子,依旧死死闭着眼睛。 他手里泛起暖黄色的光亮,古老的气息开始弥漫,“宝儿,别怕,爹帮你去投胎,现在还来得及,再晚,就连魂儿也没啦!” 张宝被掐得口吐白沫,然而一股青灰的光从他身上冲向老医师,很快压下暖黄,老头咬碎了后槽牙,黄光大量地涌出,好似飞蛾扑那灯火,明明不敌,却硬生生用尸体盖灭了火焰,自己也将付出性命。 就在黄光即将一鼓作气冲散仅剩的青灰时,一只手突然洞穿了老医师的胸膛。 林广青霭似的眼珠好像在笑,“张医师,你在做甚哩?他是你孩儿,杀不得。” 张旺瞪大眼,然后直挺挺地趴下,身上很快生出一层层黄毛来,脑袋也变得尖又长,如同那狐狸或是野狼,手脚蜷缩,长出尖尖的指甲和突出的骨头。 一缕缕黑烟开始逸散,但随着林广用手抚过尸体眼睛,黑烟便消失不见,只留下怪异可怕的尸骨。 “林哥,我爹他咋啦?”张宝躺在地上还在问,他脖子是紫乌的瘀青。 “他叛了圣师,被罚变成了怪物。” “啊,那咋办?” “你背着他出去,挨家挨户告诫,让大家伙看看你脖子,知道叛教的坏处。” “那我娘呢?” 林广看了眼地上惊吓而死的老妇人,残留的灵源已经开始让她秽变。 “埋了吧,两个太重,你背不动。” “哦。” …… 炎琥脸比纸白,记忆像被狂风掀开的书,噼里啪啦地翻。 当年他的家乡也如此般平凡,他的爹娘也深爱自己的孩子。 他火红的头发就来自父亲,眼睛也如母亲般红润,时常被夸是赤琥珀,透亮透亮的,和紫姬生气时很像。 可当一切都消失之后,那双眼睛便失去了所有色彩,和真正的凡人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简单地活着都不被允许,一丁点生的滋味都无法品尝,为什么一切都注定要被夺走,为什么人生来就是被圈养的――奴,隶?! 唳――― 一道愤怒的鸣叫从无比遥远的深处传来,仿佛有什么怪物即将苏醒。 炎琥突然觉得脑袋一痛,睁眼便看见那张伪装过的脸,可眼底刺目的金白之色威严又冷酷,如寒泉泼面,瞬间将他惊醒! “不想死就安静点。” 厉九川扬起半边嘴角,眼里却丝毫笑意也无。 . ... 第三百八十八章 真法(五) “林哥!我回来了!” 张宝笑着跑进屋,怀里衣服撑得滚圆,边跑边晃,“六道谷的老家伙认输啦!他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哩!今天我要两条猪腿作赏,要烧烂炖透,老香老香那种!” “嗯,待会找马姐给你做,就说是我准的。” 林广坐在榻上,手里捏着一把骨制小刀给母亲削梨吃。 “好唉!”张宝欢快地叫嚷,他除了脸色仍旧泛青,其他异象已经隐下去大半。 瞥见那梨果,张宝又嚷道,“还是吃梨,今天我从劳什子谷主家里找到好多大果子,都用那种漂亮石头装着,好吃得很!” 说着,他从怀里左一把右一把,掏出各式各样的桃李瓜果,“老香甜啦!比梨子不知水润多少!” “哦,放这吧。” 林广点点头,脸上仍是毫无表情。 张宝在旁边站了会,不自在地挠头道,“林哥,接下来咱们往哪去,去找谁呢?六道谷十八个村已经被咱们踏遍了,往东去是山青城,南去是水火镇……” 他还待再说,但被林广打断,“召集人手把山青城拿下来,但要和吃掉六道谷一样,悄悄地来,不要叫谁发现。” “好!这个我知道,狗子他们和我一般大,我们就说和爹娘走散,求他们收留。” “嗯,到时候水火镇会和咱们一起动手,镇上有圣师,等你见着,就听圣师的话,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万万不可违抗。” “啊?可是林哥,咱们的人马肯定够把山青城吃下来,用不着别人帮忙……”张宝说着,看见林广青翳翳的眼睛,立即改口道,“知道了,我都听你的。” “是听圣师的。”林广纠正道,“见圣师如见我。” “好嘞!” “好什么?” “得令!” “……”林广垂下眼皮,骨刀卡在梨核上,“吃下山青城,跟圣师一起去中土,过关卡的时候别怕水官,他们也不过一群眼瞎心盲的蠢货!” 咔!骨刀削过梨核,连带着半根手指也掉在地上。 林广伸出手,张宝捡起半截指头往他断指上一碰,无数细小的血丝生出来,眨眼便将之接好。 “哥。”张宝咂咂嘴,“你说咱们到底算什么东西,真他娘的怪!” 林广捏了捏拳头,合上眼睛。 “闭嘴,滚。” …… …… “这舂粟村的人运道不错,?钩疫毒之下,居然还能活一半人。” 说话的黄毛男子双手抱臂,他头发扎成马尾,衣襟敞开,袒露胸膛,一副豪放不羁的模样。 “我说余切,你腰带上挂着的是什么?手镯还是臂环?”云纹水服的水师正从秽种身上拔下刀来,黑烟腾腾。 “这个呀……”余切扒拉着金线编织的鱼鳞纹腰带,上面坠了一只巴掌宽的玉制物件,“这个是束发的冠玉,我用不着,但戴上除秽效果堪比黄柏脂,干脆就穿腰带上喽。” …. “天哪,你就像个野民。” 冯隐受不了地大呼,出身云渡书院的他,在礼仪方面向来苛刻,看见原本严整矜贵的白玉麒麟服被余切穿出风流成性的味道,更是觉得头晕目眩。 “野民怎么了?野民也比这些信民强。”余切用刀尖扒拉尸体上的獠牙,“瞧瞧这尖牙利嘴,我要是他们,巴不得当个什么神都不信的野民,多惨呐。” 冯隐不搭理他,只是将青铜刀擦干净,又转而道,“方才我在山顶发现了一个灾位残留的污秽,应该是蜚。估计是要晋升了,你赶紧通知其他人吧。” “晋升?难道就是天宫那个刃兵之下最强的家伙?” “是他,之前有探子说天宫蜚的传承已经归一了,也就是说,他们现在只有一个人有这个传承。” “好吧。”余切确认了一遍所有的尸体都在冒烟,摸出一只指头大的小竹筒,往里塞了一张早已写好的字条。 像这样传信前,他们都会提前备好两种纸条,一个写青色的“善”字,表示一切顺利,除秽完毕。 另一个写赤色的“急”字,表示有突发情况,需要援助。 余切将食指和拇指塞进嘴里,使劲吹气,哨声远远地传开。 很快,天空落下一只浑身青毛,白尾白嘴的鸟儿,它站在余切肩头,任由他将脚上竹筒取下。 “嗯?”余切小心地勾出里面的纸条,“我就说青耕怎么来得这样快,原来是他们往咱这发信了。唔,急字,从山青城来的。” 他又使劲搓了搓纸条,灵源化火,腾地燃起来,纸条冒出青烟,凝聚了一头独目弯角的怪物。 “呀,是蜚。” “蜚?是同一只吗?此地离山青城甚远,就算有擅奔走的秽种帮忙赶路,最少也得七八日。”冯隐摇头道:“等我们赶过去,黄花菜都凉了。” “天宫的作风一贯如此,每逢天宫战之际就先放出来一堆异种,到处污秽凡人,等我们来除秽了,又跑得老远扎堆干坏事。 咱们这么多势力,难道就没有点人能预先察觉他们的障眼法吗? 像什么云渡书院和督神府,两大支柱,后土府,三昧府,曜日府,建木府,四家卫士,这都还不算四方内卫,凤栖殿麒麟台什么的。” 余切扒着指头盘算,末了又嚷道,“也不知道天宫那群人怎么跑那么快,前脚还在北水,后脚就能蹿到东青,要说两柱四卫没有一个人知道其中缘由的,那是打死我也不信,天天就知道瞒着咱们这些小兵!” “别说了,我们先去和其他人汇合吧,至少等书院和你们后土府的人齐了,再往山青城去看看,兴许还能帮得上忙。” …… …… 山青城。 张宝打起一勺井水,咕咚咕咚顺着脖颈灌进嘴里。 几个孩子盯着他看,脑门上滚落的汗珠和红彤彤的脸颊,让那桶冰凉的井水显得尤为可贵。 “哈!真甜。”张宝满意地扔下木瓢,孩子们蜂拥而上,争相抢水。 地面蜿蜒流淌的血水一直钻进张宝脚下,他抬腿让开,露出背后数具不甘心的尸体,他们瞳孔里残留着难以置信。 几个白袍人拨弄着手里的罗盘,嘴里还说着张宝听不懂的话。 “图腾已经传下去了。” “好,需要封城吗?” “用不着。” “明白了,等他们来了人再走吗?” “不必,全部进入中土,把他们也带上。” 一个面具白袍人抬起手,直直地指向张宝。 . ... 第三百八十九章 落步(一) “都到齐了吗?” 余切看着面前一群锦衣玉服的天骄们,见无人回答,又只好道,“大家都说说来自何地吧,接了这天宫的战令,咱们应该是第一次聚到一起,总得知道些情况。” “说什么想知道情况,你难道不该先自报家门吗?”一个头戴紫钗的女人先开了口,脸上露出几分嘲色。 她一身红色羽氅,几分仙气中别有英姿,只是挽着头发的紫木钗闪着璀丽的赤光,将她衬出三分柔媚。 余切拱手抱拳,难得收敛几分浪子气息,“在下后土府余切,七刀切,敢问姑娘贵姓?” “免贵姓紫,单名一个桐,木同桐,三昧府。” 旁边的水师紧跟着道:“在下冯隐,云渡书院,这边是我师弟钱前前和孙旭。” 像是开了个好头,其他几人纷纷介绍起来。 “曜日府萧湖意。这位是我师弟,徐天伦,师妹林雪丹。” “建木府聂刺。” 最后出声的是个看起来沉默寡言的男人,而且看起来年纪也不小了。 啪啪!余切鼓了鼓掌,“太好了,区区北水边境的小山村,竟然集齐了除督神府之外的所有正统势力,想必这就是各方打天宫战的先锋吧?” 萧湖意洒然一笑,“谈不上先锋,探子罢了,余兄用青耕传信召我等来此地,可是有什么事情?” “哦,本来我和冯隐在舂粟村除秽,完事后准备传信给书院,没成想书院在山青城那边的人反而传来急字信,应该是出了大事,请我们前去相助。” “还来得及?”紫桐皱眉算道,“哪怕有驺吾秽种在,我们赶去也需五六日,恐怕是……” “恐怕什么?”水师孙旭显然是个暴脾气,他叫嚷道,“都发了急字信,说明事态严重,不想着怎么快点赶去,就觉得来不及了?” 紫桐见状顿时冷笑起来,“我还道是后土府和书院换了魂呢,自诩君子之风的云渡书院如此蛮横无礼,倒是一贯跋扈的后土府为人谦恭!啧,天宫战虽是云渡牵头,联合诸多势力,可如今帝子夺位也跟在后边,有你这等鲁莽之辈,乱点局势,五方帝子谁跟了你们真是瞎了眼!” “你!”孙旭瞪大眼珠,“三昧府衰弱至今,八百年等不来一个府子参战,出不了几分力,你口舌倒是不饶人!” “出力?就凭你?”紫桐显然也动了火气,头上钗子赤光闪烁,愈加刺目。 “怎么,你敢说出了这北水,其他众国之中哪还有一个三昧府的人?!” 眼看两人就快打起来,余切顿感头疼不已,“别吵啦!再吵我就禀告中天,把你俩都扔出五方!” “禀告中天?你来自麒麟台?”一直沉默的聂刺突然开口。 余切骂骂咧咧地露出本性,“娘的,就知道瞒不住!对,老子就是,麒麟卫自有禀帝之权,谁再不好好说话,直接逐出五方!” ….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冯隐一脸歉意地安抚他们,心里也暗骂孙师弟是个蠢驴。 虽然自己没告诉他余切的身份,但云渡是中立势力,怎么会轻易和后土府的人交好,自己没说,他就不能想想原因吗? 面面相觑之际,冯隐无奈开口道,“诸位,可容在下说上几句?” 见无人反对,冯隐只好硬着头皮开口。 “首先,这次天宫战并非只有我们几人,探查附近村落里的污秽情况时,各方势力都已经派人去了每一个边界的凡人国度。 毕竟天宫总是声东击西,逢战就先让不起眼的食种、异种在凡人聚居之地晋升引起异象和骚乱,然后又趁机在其他地域掀起大祸。 五方自然也有对策,就我所知,有书院弟子就在山青城附近,而且他们求援必定也不止给我们发信,应该是发得极多,比我们近的传承者应该早就抵达了。 此外,大家都深知天宫之狡诈,来之前想必也做足了功课,一旦有任何异兆,入城之人就会发信,时间也不会太紧急。 所以,我们当下要做的,就是……” 说话间,天空突然响起一声短促的尖鸣,一团物什啪地坠落,山野的枯叶顿时溅上几滴血红。 “是青耕秽种。”萧湖意很快认出掉落的东西。 众人都伸出了手,又同时顿住,因为余切已然捏住小鸟翅翼,从腿上取下竹筒。 这次不是“善”,也不是“急”,而是四个字,密都武罗。 余切愣了一下,旁边萧湖意眼神微变,张口道,“我来吧。” “不必。” 余切看他一眼,随即双手合十将纸条拍在掌中,灵源一激,纸条冒出大量烟气从他指缝里钻出来,幻化成一张人脸。 “咦,怎么未唤吾名……算了。”人脸模样英俊清秀,透出几分严肃。 “我乃曜日府府子莫星环,谨遵云渡上师之命,命各方弟子尽快进入中土境内,天宫已经完成了传道污秽,将行降神之仪,众子务必进入诸界国镇压祓除,不可有误!” …… …… 蜚转过头看向身侧的人,“已经可以开始了。” 厉九川这才注意到,蜚脸上紫色面具的独眼已经睁开了,那是一只竖立的纤细眼睛,缝隙从额头一直到下巴,但只在面孔中间露出眼珠。 尤其是竖眼开合的时候,竟然有一层银白色的瞬膜裹住眼球,是一种很独特的,属于生灵的美感。 “我要降圣了。”蜚笑了起来。 厉九川移开眼睛,他脑子里还有些混乱,从看到的景象来说,时间好像过了几个月,发生了很多事,但他知道总共也没过几天。 而八眼还在影壁的最左端,他尚且没有入梦完毕,本想借着蜚的入梦来影响凡人,可惜蜚早就完成了其他地域的传道,并没能给他省下几分力气。 …. 甚至为了加快速度,他把故意扩大的入梦范围也缩到极致,众人也因此失去了对八眼入梦进度的窥视。 “开始吧。” 厉九川垂着眼帘,盯着地面玉砖的缝隙。 蜚以为他在聚集念头,好使麻木的精神振奋一些,但细看才发现他的瞳孔正放松地放大,也不知道真正的神念到底在哪里,做着什么大梦。 有些失落地收回目光,蜚再次闭上眼睛。 地点是以六道谷为首,此地虽在中土边界之外,但无归属,算得上是真正的五方之外,夹缝之国。 念头升起之际,六道谷上方出现巨大的虚影。 “时辰到了。” 林广抱着他娘,扑通跪在地上,“圣师!” 他狂热地高呼,身上皮肉很快变成青灰,一对凸起从脑袋两侧伸出,面孔也缓缓拉长。 “圣师!” 六道谷冲出来数百人,他们和林广都是同一副模样,有的怀抱雕刻的木头神像,有的在身上用刀划满刺青。 弯角刺破皮肉,一直延伸到脑后,还有正在往出来跑的人,纷纷摔在地上,他们两腿的骨头仿佛都融化,变成了弯弯的蹄足,两只眼睛也硬生生挤到一起。 秽变带来的狂热还没持续多久,大地腥风自起,乌压压的天空中有无数密集的小黑点开始掉落。 先是芝麻大小的飞虫,蚊蝇,接着是鸟雀,乌鸦,它们像石头似的,沉甸甸地拍到地面,溅出无数血花。 然后林广挤成一团的眼球看见一座“山”,一座青铁似的倒悬“山”正从上空缓缓落下。 巨大的风压将他们死死压在地面,皮肉如同一滩烂泥,波浪般在地上抖动,骨头发出嘎嘎的脆响,然后啪地折断。 轰!!!!!! 响声传遍中土东青南火三处接壤之地,尘浪翻涌瞬间淹没六道谷方圆百里,巨大的震动引起山崩地裂,不知摧垮城池多少,屋舍几何。 从远处看,一只接天通地的青色臂膀摁在大地上。 利爪深陷,腕处有大蓬深棕毛发飞舞,掠过地面时,好似铁刷犁过,无数村城飞灰湮灭。 山青城,隶属东青,环接万水堡,千步镇,代溪三地,传道此地,则东青无处可躲。 念落,一只同样接天连地的蹄足踏下,山青自此除名。 丹峡,隶属中土,破此地便如破黄天之门。 …… “若非有丹峡这般天险,想必书院会不惜代价保住山青城吧?” 说话的少年郎站在一座高耸犹如门户的险峻山顶,此山连绵百里,只有他脚下之地有一线缝隙可通。 这缝隙上窄下宽,小处不过一指,及地便有丈宽,只能有小驾马车通过,易守难攻。 “山外有山青,山青外亦有山青,书院可守得一处山青,可守不住千千万万的山青,毕竟人力有限,心有尽头。” 接话的男人高冠鹤氅,容貌俊雅,水师纹暗绣在袖口,而衣襟着有金色虎斑和羽纹。 …. 少年转过身,行礼道,“在下莫星环,见阁下水师服着族纹,可是书院四子之一,英招季鹤守?” 男人微笑还礼,“谬赞,在下正是,莫兄想必就是曜日府第一神子,武罗吧?” 莫星环眉稍抽搐一下,面无表情道,“谈不上,第一另有其人。” “哦?那他定也参加了此次天宫战吧?” “未曾。” “哦。”莫星环不解释,季鹤守也不急着追问,只是看着天边缓缓凝实的【蜚】之躯体,开口道,“他已经开始晋升了,一旦开始就无法中断,第一步六道谷,囊括天下所有不在五方之中的地域,第二步山青城,算是道入东青,莫兄你说这第三步,会是丹峡吗?” “我翻看过以往天宫灾位晋升的轨迹,他们相信什么按论降圣,为了达到【天下】这一程度,莫不是选择中土和其他四方地域的边界降临体兵,散播疫秽。” 莫星环微微仰头注视天空,“第一步必定是中立的夹缝之国,第二步是四方中任意一方,第三步就必定要踏入中土,有时也会交换第二步和第三步的次序。总之,要达到【天下】的程度,四方大地至少有一座城池遭殃,中土因为地域过于辽阔,最少要被踏上三遍。” “然后?”季鹤守依然微笑。 “八步,八座城池,这已经是最快最省力的步骤,一旦多踏上一步,就会被五方势力抓住破绽,少一步,则达不到晋升的门槛。” 说到这里,莫星环收回眼神,“我以为丹峡守备森严,你我这样的人尚且在边界无所事事,其内想必已经是致命的陷阱等着【蜚】落地。所以,我若是他,我就绝计不会踏入丹峡。” 季鹤守嗯了一声,“莫兄且容我换一个问题,你认为这次围剿,五方是输是赢?” 莫星环想了想道,“你不信我们能阻止他?” “如你我者,两个月前才加入围狩筹备,说明此次计划早有强者作推手,而现今山青城又被舍弃,中土境内必然是遍布陷阱囚笼,等着他落脚然后就地斩杀。 所以不光丹峡,靠着东青和南火的中土边界早已全部埋伏上了人手。如果我没猜错,每个城池压阵的至少都有数位府子级别的人物,他们一旦聚集到十几人,就能联手斩杀降临的神?! 而蜚,还远远未到这等地步,所以五方不可能输,对吗?” 季鹤守如数家珍地慢慢道来,让莫星环觉得自己知道的还不如他多,仿佛被羞辱般的情绪涌上心头。 但他知道季鹤守身为四子之一,应该并非这样的人,而是想说些别的东西。 “不错,因为赢是注定之事,所以季兄问这个问题……” “我赌五方必输。”季鹤守叹气,声音愈发低沉,“必输无疑啊……” “边界大小国度二十有余,守中土这么多城,势必要将上水渡的猎神之辈掏得干干净净,所有的赌注都压在这里,去赌一个几百年都没能摸清的天宫晋升仪式,一旦落空……” …. 话未说完,只见天空突然变得黯淡,仿佛有一座乌沉沉的山脉倒悬着面对大地,正缓缓地压下来! “……凝聚躯体了。”季鹤守怔怔地看着。 “怎么可能?!”莫星环震惊地道,“只凝聚出一手一足,他就开始降临了?!就算不落步于丹峡,也应该还要落地两处啊!” 一颗巨大的头颅穿过黑铁似的云层,直直地压下,俯视大地。 它青灰色的颅骨有两处赤色凸起,尖而长的耳朵被厚重弯曲的大角压住。 蓬松粗糙的黑褐色毛发像雄狮般舞动,面骨两侧筋肉鼓起,如青蟒攀爬在独目缝隙附近,正使劲地蜷曲,看上去像是在吃力地“拉”开眼睛。 季鹤守的衣衫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发丝虽压在冠下,也漫天飞舞。 “……来了…这…”他突然回头,面色苍白地朝莫星环大吼,“他放弃了!” “什么?!”莫星环扒拉着脸上被狂吹的头发。 “他放弃降临在中土……我知道了!哈哈哈我知道了!”季鹤守狂笑起来,“他们根本不需要踏进来,只是为了方便,为了欺骗我们!” 莫星环心中的不安瞬间被放大,“什么意思?!你到底知道什么了?” “快跑吧!莫星环!附近的城池国度已经全都死去,再不走,你就要被困在他的陷阱里,成为他晋升的祭品了!” 季鹤守纵身跃下山崖,竟然朝着背对中土的方向,【蜚】的脚下奔去! 在这样铺天盖地的阴影中,简直是自杀般的行为! 莫星环犹豫瞬间,一咬牙也跟着跳了下去,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还是遵从了本能。 自己可是天生神子,跟着自己心中的神意走,肯定不会错! . ... 第三百九十章 落步(二) 雷电轰鸣,乌云狂卷。 青色的臂膀在丹峡上空渐渐凝聚成形,一点一点逼近大地。 “哈哈哈,果如叶大人所料,这贼子真是要踏足丹峡!”一白发老者抚须大笑。 叶尧本来还有些高兴,被这么一夸,反而神情怪异道,“高院主过誉了。” “哪里哪里。叶大人乃督神府首脑,实力强悍,精通算计,如今算杀这天宫贼子,为天下除大患,岂能不大宴一番?” 老头怪笑连连,叶尧越发不自在起来,心中更是暗骂高寒智这个老疯子,明明是个西金人,知道自己被逐出西金却还如此奉承,定然是不怀好心。 但他偏偏也找不出破绽,不知如何回应。 此前在西金督神府失利,不光死了儿子,还失去府主之位,没想到帝子不光不怪罪自己,反而还委以重任。 每逢天宫战之际,云渡书院和督神府就会各出一人,安排战场和计划,以求在大战中谋取利益,安抚五方。 他现在就是督神府派来和天宫博弈的督战。 眼见天空青色臂膀成形,叶尧举起手准备下令。城中布置了帝坛,早已准备好祈令,一旦蜚踏足此地,祈令就会将他真身整个拘来,传承者们痛下杀手,斩除孽患。 这时,丹峡天堑的边缘突然多出来两个黑色的点。 尖点缓缓伸长,露出一颗牛角独目的怪头,独眼的缝隙几乎贯通整张面孔,只在中间裂开猩红的瞳光。 “这……怎么回事?”叶尧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体兵境界,肢体还未和妖身相连,是不可能先显化出头颅的,身躯乃神降之基,没有根基便如神灵没有祭坛。 蜚露出脑袋,只能有一个原因――他妖身降临之前,胳膊就已经和躯干分家了。 而体兵血肉,对凡人而言就是最凶猛的污秽,毕竟为了吸引蜚踏足丹峡,叶尧禁止了所有凡人逃离此地!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高寒智冷笑连连,“天下大疫呀,蜚之毒血恶肉洒遍你的陷阱,帝坛只有圈禁本体之效,却无法解你此时之围,二十五座国与城,五十万凡人今日尽丧尔手,你罪该万死!” 只见天空有一血色瀑布流淌的青色巨柱缓缓倒下,中土边界众国被全部囊括其中。 叶尧脸色惨白,正欲出手阻拦,却见青色巨柱轰然炸开,漫天血肉之雨狂泼而下! 接下来,埋伏在城中的传承者们将要面临五十万秽种的杀戮,更将背负屠城灭国之罪! …… “看见了?” 季鹤守站在阴影下梳理头发,他对自己礼仪及形象要求之苛刻,甚至随身携带了一把小小的樟木梳子。 “看见什么,看见无数人死于天宫这群畜牲的私欲?”莫星环牙关咬出凹陷。 “这样的事从你出生就开始很久了,乱发脾气是没用的,要看清局势。” …. 季鹤守将自己松绿色的高冠重新束好,接着整理凌乱的鹤氅,“五方势力在这场晋升之战中已经输得彻头彻尾,光是秽种的清扫,防止它们突入中土境内就得花上整个天宫战的时间……不知要拖累多少人手。” “你错了。”莫星环摇头,眼神坚毅。 “哦?输赢并非一个小孩子的热血能决定的。”季鹤守打理完毕,下颌微扬,一个优雅矜贵的书院公子又重新出现了。 “哼,难怪你什么都不知道。”莫星环哼声道,“就凭你一直在这冷嘲热讽,我甚至都不知道你究竟站在哪边!” 季鹤守叹气道,“当然是人的这边了,毕竟我也还没有晋升,是人的那部分居多。不然也不会惋惜和心疼。” “你看看它,一只腿能够站稳吗?”莫星环看着单臂单腿的巨大怪物,一一道来,“南火人烟稀少,信徒凋零,下一步必然是北水,之后是西金和中土接壤境内的某个城池,算作中土,再是西金,然后是南火和中土接壤之地,最后是南火,我们还有准备,那就是在南火地界,布置了【山之雷劫】!” 季鹤守的瞳孔骤然缩小,“【山雷】?” “怎么?季兄很紧张吗?” “就算有这等利器,你们怎么确保蜚一定就会踏进去呢?” 莫星环笑了起来,“季兄想知道这么详细,是打算通风报信吗?” 季鹤守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并未说话。 见此,莫星环反倒开了口,“早在五年前,蜚开始布局的时候,叶大人已经派人盯住了他所有的传道者和信徒,之所以灭杀了他在东青的棋子,就是为了让他相信留在南火的残众没有被发现,就是等着今日,为他的死而送葬!” “五年前。”季鹤守轻轻地吸了口气,“蜚只是天宫籍籍无名之辈吧?” “……” 莫星环出奇地没有接话,两人都不是傻子,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五年前叶大人和蜚必定是达成了某些约定,一个想成为天宫的强者,一个则为了五年后的泼天功劳打牢了陷阱的根基! 而如今蜚吞噬五十万凡人,成就无边凶名!一旦能斩杀他,这份功劳已经暴涨到无可比拟的程度,哪怕天宫战也变得不起眼起来。 甚至,往深了想,也许那五十万凡人就是叶尧准备给蜚的大礼,把所有的力量都压在丹峡就是为了最后一刻――在南火杀死蜚,让黄天,乃至五方大地都欠他一个情! “没有证据,也证明不了什么。”莫星环垂下眼眸,“何况你自己都没有自证清白,还有什么资格怀疑别人?” 季鹤守闻言反而笑起来,不是为了符合礼节温文尔雅地笑,而是真正发自内心,畅快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说,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准备袒露心迹?” …. 他忍不住捋起一缕搭在胸前的长发,以压制心底欢快躁动的情绪,“莫星环呀,莫小弟,你从一开始就没有阻拦我,还放弃了跟随你的叶大人作战…… 你早就开始怀疑他了吧?!你也不相信,乃至笃定我根本不是内鬼对吗?你是不是也找不到足够信任的人,来分享这些事?” 不是的。 莫星环默默地在心底念叨,如果不是有人被关了禁闭…… 呵,那个冲动的傻子。 他接着道,“蜚在南火的信徒已经被锁在了西丘岭,为了以防万一,南火和中土接壤的城池也被确定了,而且同样布置了【山之雷劫】。简直就是万无一失的必死之境。” “真的吗?”季鹤守的心绪瞬间就冷静下来,甚至有几分失望,“必死无疑?” 莫星环摇头,然后就地坐下来,“不知道会不会真的死,但你现在说话的样子真的很像叛徒。” 季鹤守微笑,温文尔雅地道,“那就当我是好了。” …… 丹峡。 高寒智一番冷嘲热讽后,转身离开,丝毫没注意到叶尧原本惨白的脸色很快恢复了正常,甚至还带着几分讥色。 “狗眼看人低的老东西!”叶尧抖了抖衣袍,身后低洼处钻出来两个身着白玉麒麟服的人。 “大人,咱们现在进行下一步吗?” “去南火,再检查几遍,等到蜚踏入西金,就开始祈雷。” “是。” …… 丹峡之外。 季鹤守在手里捏了一只纸鹤,正欲放飞,突然被莫星环猛地抓住手腕。 “你干什么?!”少年又惊又怒,满是不解。 “我不能让叶尧赢。” 季鹤守维持着微笑的面孔,眼睛却宛如寒星,“他这种人渣,如果真的赢了,天下将比出现一百个天宫还要惨!” “你疯了!”莫星环难以置信地大叫,“不为那五十万人,不为那些即将死去、无辜的人!为你自己想想啊!我知道你不是叛徒!” “不是叛徒,是仇人。” 季鹤守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下来,“他奸污了我妹妹,就因为传说季雨柔是天生炉鼎,没有怀不上的孩子,季家和解了,但我不能,至少为我死去的妹妹不能。六道谷和山青城都是他杀的,五十万人也是他杀的,接下来将要死去的人,全部都是他杀的!他才是真正的罪人,却将要背上拯救苍生之名,我,不,甘,心!” 寒意入骨,莫星环冻得哆嗦说不出话来。 “冷吗?”季鹤守顿了一下,将打理好的鹤氅披在少年身上,“是叶尧让你来看着我的吧,别担心,我会一直待在你身边,等到叶尧失败,你就杀了我,把我首级交上去,以你的身份没人会为难你。” 莫星环瞪大了眼睛低下头,冷汗不断地从脑门上冒出,哪怕是快被度殷打死,他都没觉得这样难受过。 怎么办,要和他动手吗?同是正仙位,他已经成就体兵很多年了,能打过吗? 如果是度殷在这里,无论做什么选择,都会和对手以死相搏吧?可自己不想这么做,季鹤守是个可怜人,他不应该得到这样的下场…… 怎么办?怎么办?!! . ... 第三百九十一章 落步(三) 天地一片混乱,大地崩裂,江河倒灌。 本就被蜚之血肉污秽的城池,突然迎来了一场暴雨。 “别杀了!狐狸!” 徐天伦自远处飞奔而来,疯狂地向他招手,“水脉崩了!水脉崩了!” “你说什么?!”杀红了眼的萧湖意抬起头,长刀从秽种的身体上拔出,血花飞溅。 “大水!山洪!还有河道!全都崩了!” “是水德传承作祟吗?!” “不知道!我的亲哥嘞!谁管得上啊!林姐你也别抡那个秽种了,快逃命吧!”徐天伦几乎是惨叫着往前跑。 “可洪水淹不死这些东西……我们要是走了,不知道得死多少人,蜚毒甚剧,体兵之下的异种都不定打得过。” 萧湖意的眉毛拧成疙瘩。 “你以为你能杀几个!天塌了有叶大人顶着,他要是都顶不了,你装什么蒜!”林雪丹终于扔下手里长得像狼牙棒似的秽种,一把揪住萧湖意就往外跑,“为了老娘的性命,你能不能给我拼了命地跑?!” 萧湖意绝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他一手反拎起林雪丹,一手抓住徐天伦,以两人绑一起都赶不上的速度狂奔出城。 不是他不愿意,是真的办不到了,要阻止这样的天灾,只凭他们几个是不可能的。 “你看看,你个大蠢驴!”林雪丹拍了他一巴掌,指着远处几个身影道,“人家早跑路了,你看看那个狗屁内卫余切!水师冯隐……唉呀!就剩下咱们垫底,一群臭不要脸的!” “女孩子家的,好好说话。” 徐天伦捂住她的嘴,顺手把仅剩的遗玉塞进萧湖意怀里。 …… …… “怎么还下雨了。” 季鹤守看着远处被淋湿的纸鹤,皱眉又捏了一只。 只是飞出去不到两丈,就被雨水打瘫在地。 莫星环顿时松了口气,但季鹤守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完了……” “怎么了?”如果只是为纸鹤的事,他不至于如此。 “可能,天宫可能不止是一个人在晋升。”季鹤守喉头滚动,眼神直直地看向远方,“就算把水往地上泼,也不至于四面八方都在发洪水吧……” 莫星环这才注意到,远处入目皆是混浊的滚滚洪流,他们被包围了。 这下不必为生死和复仇的道理所折磨,倒要好好想想如何逃难了。 …… …… 江墟,隶属北水,事实上自己的信徒遍布北水角落,毕竟欲界就在此地,实在方便。 选它的理由不是别的原因,就是因为离西金够近。 蜚的身影自山青城上方消失,再次出现时,已经是北水江墟。 和之前独手独脚的模样不同,它蹲坐在地,两只手臂撑住并立的蹄足,北水的信徒足够它完成整副躯体。 沙阳关,隶属中土,此地正好就在江墟旁边。 …. 巨大的怪物站立起来,伸出一只蹄足,缓缓踏进沙阳关,算是真正涉足中土。 未留城,隶属西金,倒不是自己想选这里,而是路过刚好留下道种。 主上灭城之后恰好让自己的道种趁机传播开来,凭空得了不少信徒。 蜚巨大的身躯再次出现在未留城上空,不过缺失了一条臂膀,断臂在丹峡对他还是有影响的。 下一个,金冈原,隶属中土,离南火很近…… 咦?好像整个南火,包括和中土接壤的地方,就只剩下金冈原和西丘岭两个地方有自己的信徒了。 而且相当密集……不太对劲,呀。 蜚睁开眼睛,面前云雾缭绕,影壁上满是仓皇逃窜的小人,自己经过的地方都出现了蓝色的水痕,无数小人都被水痕逼得到处跑。 显然,自己还是被八眼做成了手脚,此人已经在除了南火之外的四方大地锚定水脉,且引发了大水。 届时只需显圣将洪水收伏,自会有无数凡人心甘情愿地成为他的信徒,为之铸神坛,立信民……啧,前狼后虎的,自己好像真的输了呢。 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他直接大刺刺地开口道,“于兄,我的晋升出了岔子,马上要失败了。” 炎琥闻言惊慌地望着他,而八眼仍闭着眼睛,慈悲面具只是冷笑。 “失败会怎样?”厉九川反问道。 “会死。” “需要我帮你什么?” 蜚两眼弯弯,一把拉住他手腕,“随我来。” 说着,他抬手摁向影壁上的金冈原,整个人瞬间被吸了进去,毫无意外地,厉九川也跟着消失了。 只是消失之前,他居然还没忘了一把攥住炎琥的衣领,于是三人瞬间消失,而影壁上却只留下了一道黑乎乎的影子。 空荡荡的影壁前,顿时只剩下了八眼和慈悲面具两人。 “怎么样?”慈悲面具这会终于开口。 “已经成得差不多了,只剩一步。”八眼说完,又望了望蜚消失的地方,“他呢?” “差两步。” “哦。” “你还差哪里?” “水火镇,就在六道谷旁边。”八眼摸了摸面具,“你交给我的法子果真管用,我压根就没有降圣传道,都是托了他的福,竟然完全把他给骗住了。” “哼,知道厉害就好。” “只不过,这水祸的威力是不是太大了点。”八眼指着影壁上大片蓝色的水痕,“凡人怕是都淹死完了,蜚的秽种还没死呢。” “你不会收敛点吗?” “……我就是想问问,跟着蜚的那两人,都是什么传承啊?” …… …… 张宝扒开尸体,使劲抹了把脸上的淤泥。 若非被洪水冲到城墙死角,他可能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不过当看见天空中的巨兽的那一刻,他还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谁知道竟然还活到了现在。 …. 呜―――― 一道极低的颤鸣声传进他耳朵里,这是约定集合的暗号。 竟然还有同伴活着,而且听声音应该是入城的圣师。 张宝爬起身,将脱臼的胳膊再次接好,酿酿跄跄地朝着声音的方向赶去。 很快,他就看见没了白袍的圣师大人和一干伙伴们,而且数量相当不少。 虽然蜚的秽种不会攻击他们,但这样的数量,难道是洪水把六道谷的所有人都冲过来了? 张宝使劲探头,试图看见林广的身影,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现。 “现在,都往南火去。”一个圣师拍了拍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去哪?”张宝好奇地问。 “水火镇。”圣师指了指大概方向,“往那边跑就是,给我拼了命地跑,把这辈子最快的速度都用出来。” …… …… 金冈原。 如名一般,地处平原,看似茫茫绿海,实则土地贫瘠。 南火人在此地修建了七座塔楼,足以俯视整个平原,乃至天空,但凡有人出现在金冈原,都躲不过岗哨的眼睛。 除非,他们从天而降。 厉九川就这样轻飘飘地踏在一座塔楼的顶尖上,在其他六座楼注意到自己之前,他甩手将炎琥丢了出去。 “杀了他们。” 炎琥飞进最近的一座塔楼,和岗哨撞了个满怀。 其他塔楼察觉到异动,只是还未反应过来,下一刻,六支赤红的弩箭穿木而出,宛如六道火红的流星瞬间击杀了剩下的哨兵。 炎琥骂骂咧咧地趴在塔楼的地板上,若非自己还收着两样防身之物,今日就要被这家伙害死在此地了! “有什么问题吗?” 厉九川蹲下身,一只胳膊从他脚下的塔楼里伸了出来,他踩了上去,直到跳进楼里。 “整个金冈原都被划成了祭坛。”紫色面具上的独眼愈发妖异生动,“用来献祭给【山之雷劫】。” “什么时候开始?” “我的信徒呼唤我踏入此地之时。” “你有什么办法吗?” “没有,不行咱们就跑路吧。”蜚笑着道,“就算不是刃兵,我也可以比刃兵更强大。” 厉九川摸出一支尺长玉签,密密麻麻的文字书写其上,宛如银鳞,“此乃鉴神签,可避雷霆。” 蜚凝视此物,突然被一把攥住脖颈。 面具之下,那双金白璀璨的眸子透出冰冷窒息的杀意,“你早就知道我有鉴神签,所以才祈求我的帮助,现在又装作一无所知,是想试探什么?” “……鉴神签可能会碎,我也可能会死,何况它还是祝氏家传之宝,上水渡为数不多的顶尖道兵。” 蜚的喉头滚动,面具遮住了他的神情,“那是【山雷】,雷劫之下无物不杀,就算鉴神签碎了,我也不一定能活下来。” “然后?” “临死之前,我想看看世上还有没有人在乎我。” …. 撒谎! 厉九川心中杀意突然翻滚如沸水,他捏起玉签,将之对准蜚的脖颈处,一点点刺进去,鲜红的血珠瑰丽如宝石,动人心魄。 他知道此时杀死蜚,会错过极为重要的东西,甚至可能让他接下来的道路阻断,变成悬崖。 但又有无数咆哮仿佛穿越时空,在自己耳边歇斯底里地嘶吼。 杀死他!杀死他! 理智竭力地与之作出对抗,试图将千钧一发的危难掰回到正道上。 对厉九川而言,蜚就像一条惑人心智的蟒蛇,可以为自己搭建过河的桥梁,甚至无需付出代价,但他来历不明,对自己的善意凭空而至。 说到底,自己还是不肯相信自己,玄十一,你留下的东西,真的能用吗? 厉九川的眼睛逐渐变得猩红,明明是别有他用的鉴神签,在自己手里却变成了杀人利器。 手腕猛地用力,鉴神签就会刺进蜚的心脏,白帝的力量会渗透他全身乃至灵魂和传承,蜚倒在地上,嘴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血液变得黯淡漆黑,直到冒出黑烟。 所有人日日夜夜防备的可怕怪物,在此刻永远消失,天宫会和自己翻脸,曜日府和诸多势力会质问自己在天宫做了什么,会拷问炎琥的身份,给凡人国度里五十万冤魂找一个替罪之人。 这场战争里,将无人获得晋升。 “啊……”蜚嘴角溢出血迹,毫无抵抗地躺在地上,“我说,公子,你要么快点动手,要么就作出决定这样真的很痛。” 他眼睛望着塔楼檐角的天空,丝毫没有情绪。 厉九川低下头,在冥想中默默勾勒心锚,以求平复心境。 接着,他拔出了鉴神签,塞进蜚的手里,甚至还为他止了血,然后背靠栅栏坐在地上。 “你错了。” 蜚无奈地擦干嘴角血痕,“你和我都在犯错。” 他没有问厉九川为什么发难,语气之自然,仿佛多年结交的好友。 “快点。”厉九川依旧是低头坐着。 蜚第一次叹出声来,“本来可以快一点的……非得变得这么麻烦,我真是个蠢货。” 天空骤然阴暗下来,巨大的青色身影出现在金冈原上空。 “来了。” 季鹤守眺望遥远的西边。 “鱼儿咬钩。”叶尧面如金铁,挥舞雷旗。 “降劫!” 整座金冈原冒出大量的光,如同有旭日自地底升起。 磅礴澎湃的无量光芒,伴随着宏伟浩瀚的轰鸣传递开来,闪烁的电光刺穿了所有人的眼。 原本巨大的蜚兽,就像被光吞噬的小虫子,瞬间消失在大地上,甚至连灰烬也未能留下。 炎琥面目扭曲地冲出塔楼,却在半空就被光芒吞噬。 压抑、沉重、充满毁灭气息的热浪席卷大地,当充斥着焦炭味道的风吹进叶尧的鼻子,他发出一声长叹。 “结束了。” …. InternalServerError Theserverencounteredaninternalerrorandwasunabletpleteyourrequest.Eithertheserverisoverloadedorthereisanerrorintheapplication. 第三百九十二章 谁的刃兵 “多么大的野心啊,他一处也不肯落下。”白发的老头站在山巅,两个水师正在为他整理袍服。 “以高院主之见,还有机会斩杀此獠吗?”说话的来者是一位中年男子,他两鬓微白,身后跟着一个提黑色鸟笼的年轻人。 “没有。” “可我听说叶大人似乎还布置了一处【山雷】,可惜,他猜错地方了。” 高寒智瘪瘪嘴,脸上的皱纹加深,“不,他一开始就错了。” “哦?万某来得晚了,未得见此事全貌,还请院主指教。”中年男子冲他鞠了一躬。 老人遍布斑点的干枯手指从东划到西,“从一开始,就不是蜚一个人在晋升,而是三个。他估错了数,自然必输无疑。” “三个?蜚一个,引发洪灾的算一个,还有一个是?” “两个都是。” “什么?” “两个水。” 中年男子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又揖了一礼,转身离开。 “万止桥。”老头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让他脚步顿住。 “把你那鸟笼子扔了吧,既然用不上,干嘛老让你干儿子抱着,装什么装。” 万止桥只站了片刻,又接着往前走,谁知老头儿不依不饶。 “既然你也已经晋升,为什么不去阻拦呢?这可是你督神府的好兄弟犯下的滔天大罪,你不打算救他吗?” “够了!”万止桥面沉如水,“高寒智,我敬你是前辈,你大可不必欺我无知。天宫三清界留影碑,影不消而身不死,蜚看似身在此间,实则不然!我动手随意厮杀,不光杀不死敌人,还会让此地污秽更甚,成为千年不毛之地,实乃大罪!你们这些看客,不也是怕秽地过深,罪孽太重,引起黄天责罚吗?!” “哦……说起来现今的上水渡早就不比当初,已经被魂河吞没不少了。”高寒智慢吞吞地露出一个歉意的笑,“为保住此间,刃兵随意出手确实会引起天地异变,承受黄天责罚,是老头儿考虑不周,冒犯到你了啊。” 万止桥不再回话,只是衣袖一甩,冷声道,“雨生,把笼子扔了,既然骗不到高院主,想必对他人也无用,我们走吧!” 年轻人闻言,劈手将笼子斩为两半,转身就走,只留下老头和一干水师目送他们远去。 …… …… “断了。”厉九川从木板里拔出最后一截断裂的玉签,“说吧,怎么赔。” “以身相赔。” 蜚摘下脸上碎掉的面具,自此之后,他不必再掩人耳目。 “闭嘴吧。” 厉九川跳出塔楼,回头才发现这楼已经只剩下被鉴神签保护的一层了,跳的动作纯属多余。 大地此刻是一片融化后又凝固的黑色,放眼望去毫无遮拦,准确地说,是什么都没有。 即使是在这黑漆漆的地面上,厉九川依然很快找到了自己想看见的东西。 …. 十丈外一处低洼的小坑中,一丛火苗正孱弱地抖动。 “别装了,炎帝子。”厉九川瞧着它,“再不出来,我让蜚尿尿把你浇熄。” “……” 蜚愣了愣,然后怪笑道,“我的尿可是有毒哦。”说着,他伸出手就开始往下摸。 “你们两个变态!” 炎琥的骂声充斥着无尽的愤恨与委屈。 火焰焚烧好似凤凰浴火,只眨眼功夫,炎琥又活生生地出现在两人眼前,如同施展了什么变化之术,从火苗里钻出来似的。 能在【山雷】之下存活的,也就是涅?朱雀了。 “我真真是小瞧了你,白帝子大人。” 炎琥身上一件衣服也无,光靠两只手捂住,他满是郁闷地道,“一道雷劫,既成就了蜚的刃兵,也试出我的传承,恐怕从一开始你就猜出了我的传承。而且刚到此地就把我往外扔,想必雷劫将至你也是知道的吧?” “我挨过两次【山雷】,自然知道这里有什么。” 厉九川从蜚身上扒下外袍,丢给他,“先带我们回去,蜚,有人要恼羞成怒了。” 炎琥接过袍子披上,来不及询问什么叫挨过两次山雷,他就注意到天边有一道疾驰的黄光。 起初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点,只眨了一下眼睛,小点便有了黄豆般大,紧接着变成鸡子大小,那骇人的速度,单是瞧见便令人头皮发麻。 蜚一手拉起一人,冲着那黄光微笑,“叶尧大人,再会。” 三人消失在原地,黄光骤然放大,几乎是前后脚的差距,只差一丁点就能将三人留下。 而方才炎琥所看见的大小,不过是障眼法而已。 叶尧面色铁青地站在原地,雷旗在他掌心噗地碎成粉末,整个金冈原除了雷霆留下的残火,空无一物。 …… …… 蜚刚露出脸,一柄锋利的寒剑便迎面而来。 他手腕翻转,数不清的白丝凭空而生,只一挥一带,便将那寒剑掀飞出去。 “好啊,我要到九元那里去告状,就说是色界无花养的狗在三清咬人,冒犯他的师长,败坏纲常。” 白发道人笑嘻嘻地眯起眼睛,眉心朱红的刻痕十分显眼,好似一只猩红的独眼。 “师长?”慈悲面具冷笑连连,“你现在可算不上他的师长,天宫向来以实力为尊,你们现在只能算是同门。” 八眼右手接住剑,左手虚握,一杆黑褐色的角弓出现在他掌心,弓身细长且遍布瘤节,生硬得像刚从某个野兽身上摘下来似的。 反手将剑入鞘,八眼面具猛地拉满弓箭,一只奇怪的箭矢凭空钻出来,刚好卡在他指缝间。 这箭矢没有尾羽,只长着一蓬黑褐毛发,箭头如白骨,尖面两侧居然有两个洞,细看之下,竟有眼珠在里边打转,古怪邪异。 “年轻人刚晋升就按捺不住,这么想打吗?”蜚轻佻的神色逐渐消失,右手一抖,一杆雪白的拂尘搭在了臂弯。 …. 硬角弓,雪拂尘,便是二人晋升集大成之物――刃兵。 谁知八眼面具反倒愤怒不已,“你的人抢我的水脉,山洪到现在还不曾消失,让他停下,把水脉还给我!” 蜚顿时恍然大悟,难怪一直没见到八眼的传承现世,原来是他的步骤还未完成。 对于水德正仙来说,引起洪水只是彰显神威,还需得聚乱水,消洪灾,显化时方得信民膜拜,然后再借助信民为自己立下神坛,如此才能功德圆满。 水德种属本就失去了玄天庇佑,再没有神坛,没有信民,即使成就刃兵,也是不完整的,力量和灾位也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更弱。 八眼完成了【天下】程度的降灾,却发现水祸压根收不回来,再冲下去,人都死完了,还哪来什么信民,什么神坛? 这必定是对手搞鬼,而知道他今日晋升的,也就面前三人! “不是我不是我!”炎琥见众人向他看去,立即摇头。 他连传承都没怎么了解过,甚至是借助刚刚的雷劫,依靠外界逼迫,才真正种下传承,连一口遗玉都没吃进过嘴。 “没说你。”蜚只是笑,眼神瞧着厉九川。 后者背对着他们,摘下面具,“原来这东西谁都能用。” 说话的刹那,庞大又邪异的虚影从他身躯钻出,猛地扎进影壁。 …… …… “好重的水汽。” 季鹤守叫住前面的人,“莫兄别走了,附近的城池和小国已经都没有活人了。” “不看看,又怎么知道。”莫星环望着残缺城墙下混浊的水流,牛角独眼的秽种还在其中上下沉浮,“洪灾居然还没有结束,是出了什么意外吗?” “你是说那个?” 莫星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一座土赤色的“山”正蹲在原本六道谷的位置,周围的山峰就像小小的石笋,一条火红的长尾盘绕在它周围。 黑色毛发在脑后蓬松飞舞,四支黑色细角斜斜地延伸出来,它的嘴巴一直咧到耳根,露出尖锐交错的利齿。 嘴巴之上无眼无鼻,而是一张比面孔小上一圈的青蓝色人脸,好似被剥下来的皮囊,硬生生贴在它的头颅上。 莫星环张了张嘴,好半天才说出话,“我的天哪……【合窳】,怎么可能?不可能……” 就自己而言,目前唯一认识的体兵境界合窳,只有一个人。 按理来说,他应该还在被关禁闭,不可能被放出来……可是,如果真是此人,那他和天宫究竟又是什么关系? 巨山似的怪物动了起来,它伸出前爪,第一爪踏入了山青城,毫无阻拦地,第二爪踏入丹峡。 此时所有的传承者都撤到了中土边界的后方,谁也不愿意在滚滚洪流中对抗疫毒凶猛的秽种,自然也无人阻拦它。 加上原本的六道谷,现在是第四步,北水江墟。 …. 厉九川念动之际,合窳的身影消失在丹峡上空。 莫星环看见这一幕,眼神突然变得坚定起来,正欲行动,却再次被季鹤守拉住。 “你放开……”他话还没说完,只见空中再次出现一道庞大的巨影。 数条长尾围绕在周身,头颈处大蓬的毛发之下是七颗奇怪的凸起,两只粗壮的巨爪俯撑在地面,还有大大小小的手臂长在腰腹和肩头。 莫星环的心脏像被击中了似的,猛地抽动一下。 只见那怪物转过头,一连串的脑袋或仰面向上,或低头俯视,如同念珠一般围绕在一颗最大的脑袋周围。 它们的眼珠四处乱转,嘴巴也动个不停,发出细碎嘈杂的声音,似乎是某种晦涩的语言。 很快,它伸出一臂,踩在方才合窳落脚的地方,紧随着降临的步伐跟上去,走过两步之后,也消失在原地。 “居然有三个晋升刃兵的传承者!” 莫星环惊疑不定地道,“难怪水势这么夸张,我知道了!这头【天吴】是想去杀死【合窳】!” “不错,因为正仙种晋升刃兵不光要降灾还需消灾,否则信徒被死完了,连祭坛都没人帮他建。” 季鹤守接着他的话道,“而灾位只需完成降灾即可,灾祸越可怕,越能在凡人之中广为流传,它也就越强。他们的目的不同,所以现在要打起来了!” “我得去看看!”莫星环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闷头就准备狂奔。 “你疯了么?”季鹤守哭笑不得地拦住他,“且不说跨地域如此之远,哪怕是驺吾本体也不见得追的上他俩,蜚的最后一步落在水火镇,他们要借蜚的步子来晋升,最后肯定还会回来的!” “啊!是是是。”莫星环这才反应过来,只是拳头捏了又捏,看起来紧张之余还颇为焦虑,仿佛在和谁赛跑,马上要追不上了似的。 第五步,中土沙阳关…… 第六步,西金未留城…… 合窳消失之前,突然警觉地回过头,正好看见八颗脑袋出现,它咧开嘴,好似嘲笑般地磕了磕尖牙,身影再次消失。 天吴显露出完整身躯时,正好看见合窳一闪而逝的红色尾巴,它怒视空荡荡的大地,发出咆哮。 第七步,中土金冈原 合窳和天吴只差了半个身位。 第八步……南火,水火镇。 最后一步了,天吴发出疯狂的嘶吼,还未出现便开始用尽力气,往前狂扑。 轰! 大地掀起烟尘,它竟扑了个空! 与此同时,周围竟然冒出不知多少传承者,皆满眼寒光地看着自己! 南火,西丘岭。 伴随着信徒的唱念,蜚巨大的身影出现了瞬间,紧接着大地抖动,像破碎的冰块般皲裂,无数裂缝中涌现冰寒刺骨的黑水,哗然喷发! 合窳悄然蹲伏在西丘岭大地上,爆发的黑色洪水对它而言,就是凉爽的溪流,甚至还舒展身躯,就地打了个滚。 原本埋伏此地的的传承者们早已撤离,前往援助丹峡,而能引发雷劫的旗子也早在叶尧手中变成飞灰了。 蜚在此刻踏出第九步,虽无什么意义,但厉九川就能借助这一步完成最后的晋升,同时一箭双雕,避开了发癫的八眼。 而且丹峡附近的传承者大都没走远,这会又看见合窳和天吴同时晋升,肯定会回绕到水火镇等着埋伏。 到时候,啧,真可怜啊。 . ... 第三百九十三章 我的刃兵 厉九川睁开眼睛,只见八眼的身躯还僵硬地站在影壁前,一道模糊的影子像不小心泼上去的墨迹似的,就留在他面孔的正前方。 “完成了?” 蜚嘴里问着厉九川,眼珠则盯着慈悲面具,寒意无风自起。 “嗯。” 厉九川伸出手,一只小巧的灰蓝色面具出现在掌心,被他拿下来把玩。 面具的耳朵略尖,眼珠位置是空的,边缘是扭曲的须状,如同渴望抓住泥土的树根。 “怎么用呢?”炎琥好奇地道。 厉九川笑了一声,突然上前,将面具扣在八眼的脸上! 啪!八眼的面具碎裂,众人还没看清他的脸,合窳刃兵就已经死死贴合其上,边缘的根须更是迅速钻进他头颅,在皮下蠕动,然后融为一体。 八眼当即发出一声惨叫,噗地吐出一大口鲜血,影壁上的影子也随即涣散消失。 “哟,真惨呐,好像是在下面被人打死了,伤得不清。”蜚调笑之余,没忘了绕到慈悲面具的身后。 “啊!这是什么?!啊啊啊!……” 八眼狂叫着,两手疯狂地在脸上扣挖,试图将那东西拿下来,然而合窳刃兵早已和他的脑袋融为一体,任凭他挠得满脸是血,也无济于事。 “安静。” 厉九川敲了敲他的脑袋,眼底金白光芒闪过,后者的挣扎立即停了下来,颓然地垂下手臂。 “给个机会。”慈悲面具发出尴尬的笑,慢慢后退,“蜚,你我同为刃兵,在三清界中打斗,九元大人会生气的。” 一切发生得都太快了,以至于超乎了他的预料。 见他不答,慈悲面具又道,“你若是肯放我走,我就告诉你一件极重要的事,关乎你的前程,如何?” “你先说,我听听看,再决定放不放你走。” “那就起誓上圣,你若听信了我的法子,就必须放我走!” “好啊,以上圣之名,我起誓。” 蜚竖起两指,作起誓模样,他轻佻的姿态简直就像儿戏,要不是上圣确有回应,慈悲面具简直以为自己被骗了。 “你的晋升被这两人偷用了步骤,已然出现了缺陷,如果你还有晋升法兵的野心,就得亲手杀了他们,否则日后修炼必出大祸!”慈悲面具边说边退,试图脱离厉九川和蜚的包围。 “缺陷?”蜚皱眉反问。 “嘿,这小子用的是偷天换日之法,会掠夺被下咒之人的机缘,使之有缺。” 慈悲面具指了指被控制的八眼,又看向厉九川道,“而他虽然不会,但也受了此咒福泽,且抢夺的机缘最大最多,明明只是个灾位,却还能压着你俩正仙,此子当真是不简单。” “哦――我知道了,还有吗?”蜚点点头,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你,你们不在乎吗?”慈悲面具惊讶于他,或者说他们的态度。 …. 两人无所谓吊儿郎当的态度简直如出一辙,丢了东西的人丝毫没有找回的兴趣,偷了东西的人也没有怕被报复的情绪。 本来还以为自己说出真相后,他们会互相防备,亦或大打出手,至少能给自己创造一丝机会,结果竟没有任何反应。 是绝对信任?还是真的无所谓? 蜚放声大笑,“无花啊,无花,你这个蠢货,在天宫混了这么多年,居然连天宫修行的真谛都没有领悟!难怪色界连续五任界主都没有传位给你,真是个废物!” 慈悲面具顿时气质阴沉下来,灵源蠢蠢欲动。 “天宫道法三千,从你我入宫第一天开始就要我们严加修炼,宁将传承进度搁置,也必须让我们练到炉火纯青,你就不曾想过为什么吗?” 蜚抽出臂间拂尘,面露傲慢之色,“这些年来我日夜修行道法,不曾怠慢,如今修成刃兵,融我道法尽入这拂丝,一挥之下三千法,哪怕是仙神也得皮消肉烂,法透骨髓!有几个刃兵,能与我比肩?!” 厉九川听见他的话,顿时有几分失神,这样的狂傲语气,真有些像那个人。 拂尘挥出,三千道雪白拂丝骤然扑向无花,每一道白丝在他眼里放大,好似三千条雪白巨蟒,瞪着猩红的眼睛,血口一张,便喷出无数道法! 无花脸上的面具瞬间碎裂,他发出凄厉的惨叫,皮肤飞快皱缩,生出斑点,骨头蜷成一团颤颤巍巍,而灵源就像丝毫没有发现敌人一样,犹如摆设,半点都没能保护住他。 眼看将要魂飞魄散,无花衣袖里骤然飞出大片花瓣,这些花瓣原本娇艳欲滴,刚一出现就瞬间枯萎腐烂,而无花的身躯则飞速好转。 他身形骤然变得透明,拉出的残影朝着影壁的方向扑去,瞬间消失不见。 “为何放了?”厉九川不解地问。 “同门,不好下死手的。”蜚指了指远处云海缭绕的道殿,笑嘻嘻地道,“三清界界主九元在里面看着,万一他出手,我可保不住二位帝子。” 厉九川摇了摇头,“既然不方便,我们也走吧。” 蜚来到影壁前,“公子想去哪里?” “天宫战会从何处起?” “哪里都有可能,我瞧瞧,先去夏国的都城南宁吧,这算是中土边界最大的中立国了,姑且休整一番。” …… …… “啊!” 祝?疯狂地抓着自己的脸,惊恐地嘶吼,直到猛地清醒。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入目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客栈,自己躺着的床前有一张长桌,桌上放着一只银盆。 铁锈的味道钻进鼻腔,顺着脸颊漏进嘴里,祝?摸了把脸,火辣辣地痛。 而脸上什么都没有,没有面具,没有梦中虫子似的,蠕动着钻进自己头颅的东西。 对了,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呢?这间房屋看起来好奇怪,真的是我自己走进来睡着的吗? …. 祝?爬起身,望向桌上的银盆,里面盛着半盆水,刚刚把脸抓坏了,正好洗洗,伤口也应该愈合了吧…… 他摇摇晃晃来到桌前,低头看去,一张青得发蓝的面孔好似鬼怪,正映在那盆里! “啊!!!”祝?一把打翻银盆,记忆如闪电刺穿脑袋,将他惊得几乎魂飞魄散! 自己和天宫一个自称无花的羽士达成交易,然后借助蜚的晋升仪式成就刃兵,却被一个贼人窃取了水脉! 最后……最后正要完成晋升之际,他被很多传承者围攻而死,幸亏自己在三清界留影壁上留了影子,所以死的只是影子。 等他的神念回到三清界时,脸上就被什么东西覆盖住了……对!就是这个面具!像妖魔一样的面具!它根本就是个活物,有触须一样的东西钻进头里,那种蠕动的剧痛感,血水在头颅里流淌的感觉,天啊! 祝?再次一把抓上自己的脸,指甲生生剜进皮肉里去,却丝毫没有触及皮肤和骨头之外的东西。 他顿时后悔打翻了水盆,在屋里四处寻找镜子,或者是反光的东西,但一无所获。 祝?只好捡起那银盆,五指生出坚硬的角质,使劲在光面上打磨,很快就照出了自己的面孔。 一副人皮似的面具贴在他脸上,整个面具呈青蓝色,微微发紫,耳朵是尖的,鼻梁很高,眼睛处被扣出洞来,和自己眼皮并不十分贴合。 祝?试探着用手去扣那缝隙,但除了自己的脸,什么也摸不着。 突然,他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真是被魇住了!我可是传承者,正仙位传承天吴!整个上水渡乃至五方极界仅此一个,是最强的水德传承之一,居然在这里用手和指甲对付一张面具! 莹蓝色的灵源充斥了着他的面孔,很快察觉出一丝不一样的东西来,传承本能地排斥外来之物,祝?开始觉得脸上十分之痒,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干燥得翘起。 他拿起银盆,只见自己脸上的面具从眼皮的缝隙上起皮,翘出好几个尖来,逐渐出现了脱落的趋势。 祝?大为兴奋,再用手去摸,居然能摸到脸上不属于自己皮肉的轮廓了! 顺着银盆中的形状,他摸到了面具翘起的边缘,然后扣住它,一点点加力揭开。 嗤啦! 他终于彻底扯下了面具!尽管因为用力过猛,导致皮肉被撕裂又淌得满脸是血,但祝?心中的快意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 他狠狠将面具甩在桌上,正欲冲出房屋又顿住了,心脏正不安地狂跳,双腿膝盖处一阵阵发软,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害怕什么! 祝?重新拿起面具,传承的力量冲进去好似陷入泥潭,并未掀起什么回应也丝毫没有之前灵源主动分离异物的排斥感。 他干脆拿手用力撕扯起来,双臂肌肉高高隆起,嗤地一声,面具出乎预料地碎裂,轻松得像在做梦!他僵了一会,又使劲将面具撕扯成更碎的碎片,然后转身冲出房屋。 …. 啪!木门的撞击声很大。 可房门外嘈杂的声响更大,纷纷扰扰地充斥着耳朵,竟让人感到分外亲切。 祝?低头往下看去,自己原来是在二楼。 街边卖糖人的,叫卖丝绸的,伙计张罗食客的吆喝声此起彼伏,酒馆醉人的香气顺着和煦的暖风,飘进鼻腔深处。 这样繁乱有趣的烟火气息,多少年没有见过了? 他扶着围栏慢慢往下走,有几个迎面而来的住客见了,纷纷贴着栏杆主动让开位置。 顺着街道往前走,除了路上卖馄饨汤圆的摊子,还有卖脂粉玉饰的小贩,一群嬉闹的孩童跑过,好几个都戴着花里胡哨的面具。 “呀,哥哥你也玩么?”一个奔跑中的小姑娘一头撞上祝?的大腿,捂住头的时候,还不忘了发问。 “嗯?”祝?迷茫地从胸腔中挤出一个音来,脑海里却瞬间闪过天吴脚下崩灭的城池。 “玩这个扮戏法!”女孩的模样俏皮又认真,她指着自己脸上花花绿绿的面具道,“我这个是百花仙子,上面有一百种鲜花呢!” 旁边有小男孩也大声叫道,“我这个是独眼大角牛!戴上就不怕生病,因为牛神会保佑我们!” 祝?听着这些话,又看了看他们脸上的面具,忽然产生了一种荒谬的恐惧感,“你们,什么意思?什么面具?什么扮戏法?!” “谁在玩?啊?谁在玩?谁!!!我脸上有东西吗?有东西吗?快告诉我,快说啊!!!” 他问到最后,简直像在嘶吼,双手颤抖着想摸自己的脸,但又不知道为什么不敢。 “哇!呜呜呜!”孩子们被吓得大哭起来,街边立即有几个老嬷嬷将他们抱走。 祝?哆嗦着将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仍是什么都没有摸到。 对面的摊贩扶着墙瑟瑟发抖,他惊恐的眼睛中映着一个戴蓝紫色人脸面具的男人。 那人正摸着自己的脸,手指颤抖个不停。 …… …… 西金,虎都。 “你所见如何?” “满地焦土,一片疮痍。” 文夫子从袖中取出一只卷轴,“还有诸多事情要向您禀报。” “说吧。” 度长青仰躺在长椅上,他那些繁复的配饰都已取下,只穿着一件绸杉,很是闲逸。 “如大人所料,叶尧没能阻止天宫这次的晋升,他已经向麒麟子请罪了,不过这位帝子颇为大度,还给了他第二次机会,继续坐镇天宫战。” “黄天也许不在乎这个,继续。” “天宫这次出了三个刃兵,一个唤作蜚,是欲界走传承归一路子的天才,一个是祝涅帝子,晋升的是合窳传承,一个是他的兄长祝?,天吴传承。” “这俩兄弟都挺离经叛道,弄不好还以为是水德复兴了。”度长青捏过茶盅,抿了一口。 “所以书院和督神府都发函来问候我们的都灵之子,说想和这俩兄弟见面。” …. “不见。” “黄天帝子也说想见。” 度长青扔下茶盅,案几咚地一声,“他不是去凤栖殿了吗?” “是,但说是已经启程准备回来拜访都灵之子。” “那么,他找到炎帝传承了?” “没有。”文夫子瞄着卷轴,轻声道,“祝涅帝子似乎找到了,他问我朱雀传承如何晋升,还问能涅?多少次。” “小王……”都灵脑门崩起青筋,他坐起身,神情无奈,“小帝子是不是也知道青龙在何处?” “这个应该不知道,帝子还说,他准备晋升了。” “不是已经……白帝传承吗?他打算拿哪儿开刀?直接以天宫战掀起五方大战吗?” “应该是。” “不行,太快了,西金还没有准备好。等会!”度长青揉着头颅道,“他怎么知道白帝传承的晋升法门?帝种和其他传承可大不相同。” “帝子可能去了冥渊。” 度长青大怒,终于忍无可忍,“小混账天天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他以为帝种就能保他周全吗?!玄天异变都多少年了,他!你有没有查过他性灵还在不在,还是他吗?” “查过两次,一次是从黑山出来,距离百丈时查过,有所缺失,但无大碍,还有就是帝子这次主动联系我。” “缺失……缺失是正常的,人神不能共存,他要成神,就会损失一些东西,历代皆是如此。他说要晋升是要突破三十瓶颈吧?用天宫那种古法晋升,三十就可体兵显圣,一百就能登临帝位,要不是五帝咒压着上水渡,他就无敌了。” “是啊,大人。” “要是突破六十,凝出刃兵,帝种级别的刃兵,足够杀去彼岸当皇帝了。但是不可能,整个上水渡都给他杀光差不多能行,可老家伙们不可能坐以待毙。” “是的,大人,帝子已经走在了众人之前,将屹立于顶峰,不过您最好先考虑一下如何拒绝黄天帝子,他应该也到帝种三十了,如果黄天之帝愿意,这位随时可以突破。” “让度殷给我滚回来解决此事,然后我会带他去一趟【虎都】。” “是。” . ... 第三百九十四章 傀咒 “怎么样?” 蜚打开屋子里的窗户,捡起地上被捏成圆盘的银盆。 厉九川点点头,眼神注视着躺在床上的男人,“差不多已经摸透了,很好用,很神奇,不愧是刃兵。” “起名字了吗?”蜚又问道。 “【傀咒】。” “听起来很凶。” “还行。” 厉九川看着祝?脸上的面具,并不打算揭下来。 合窳传承凝聚出的刃兵【傀咒】有很多了不起的地方。 首先可以操控别人,身躯和传承都可以,相当于自己同时拥有两个身体,而且二者能相互转换,自己身体可以变成傀儡的,反之亦然,相当于能变化身形的五行泥,不过局限是只能变化成被操控的傀儡。 厉害的地方在于,传承也能变过来,但不是互换,是变化,白帝还在本体里,傀儡用不了。 也就是他能在两具身体里用【天吴】或者【合窳】,不受传承互斥污秽的影响,同一时间只能用一种。 这就是刃兵名字里“傀”的含义,而“咒”字更是明了。 面具能以下咒的形式交给傀儡,下咒后,它将以各种无法理解的方式寄宿在宿主脸上,无论怎么丢弃都会回来。 也就是说,厉九川有了这个刃兵,就能把自己本来就穿了好几层的马甲再玩上几百个花样,想要的傀儡对象也很容易“抓住”,而且是面具自己去抓。 不过傀儡的上下限还没有试出来,反正帝种不在范围内,他给炎琥戴面具的时候,差点被烧焦。 给蜚戴上时,如果他不反抗就能用,反抗就会掉下来,然后面具又会自己想方设法回到他身上,两者拉锯反复煎熬。 至于祝?,连同他身上的天吴意志,早就被白帝传承给镇压了,自然是半点浪花都翻不起来。 如果说,一个灾位传承的刃兵就能强到这种地步,那么帝种的刃兵,又该是何等光景? 且不说刃兵,像这样一步一步走下去,体兵恐怕都遥遥无期。 先要熬炼传承度到一百圆满,再突破体兵境界,然后领悟半真幻境,完善到真幻,体兵大成,再大费周章地折腾一顿突破仪式,才能到刃兵。 而且还不知道仪式要求有多么离谱,这杀伐帝种要多少人命去填。 厉九川又想到在北昭府时白帝传承的躁动,联系上在冥渊的经历。 帝欲晋,杀诸生以换己也。 合窳晋升的时候死了很多人,他抢走了天吴找出来的水脉,引发了洪灾,但并未让帝种的瓶颈有所变化,也许必须是以帝种的力量杀生,或者因为帝种而死,才算是“帝欲晋”的“杀诸生”? 真麻烦,厉九川摇了摇头,眼神再一次落到祝?身上。 “你总盯着他干嘛,怪?人的。”炎琥抱着胳膊缩在角落,一副鹌鹑模样。 “当然是……吃了他!”蜚笑嘻嘻地道,“正仙位对灾位而言可是大补呢,生吃效果尤好。” …. “骗人。”炎琥声音愈发没底气,“下句话是不是帝种吃了更香?” 蜚只是笑,一点点靠近他,后者瑟瑟发抖。 “别闹了。”厉九川面无表情地提醒,“蜚先出去,如果不怕污秽就留下。” “唉,好好好。” 蜚连连应是,出屋后关上房门。 厉九川闭上眼睛,两指点在祝?眉心,陷入了冥想。 白帝依旧盘踞在他宽阔的世界里,雪毛披玄纹,脑袋安静地枕在自己的爪子上,金曜的锁链层层挂住它的头颈和四肢,明明是禁锢,却又像华丽的配饰。 厉九川一直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他清楚,这锁链有着最明显的意义就是让白帝不得自由,也就是说,它很可能无法直接降临上水渡。 在冥想中凝聚出人形,厉九川来到白帝脚下,仰望这尊威严庞大的巨物,他伸手摸了摸绒绒的白毛,又敲了敲它坚硬如金铁般的弯爪。 白帝不为所动,连眼皮也未睁开。 厉九川叹气道,“我抓住的,起码让我看一眼?” 半晌,那巨大的“猫爪”松开,露出一颗有着人形但又不属于人类的脑袋。原本细长的尖角已经断裂到根部,灰褐的面庞竟显得十分憔悴。 这神?睁大苍白的眼,嘴角动了动,“终究还是逃不过。” “遗言?” “赢家不是你,你会死。” 厉九川点点头,突然失去了交谈亦或者拷问的欲望,“吃了?。” 白帝头也没抬,只是粉红的长舌一卷,脚趾缝里的脑袋就像路边的小花般柔弱地断裂,顺着舌头滚进无穷无尽的金?之气。 但眨眼功夫,断颈上血肉般的东西交织,又重新生出一颗脑袋,只是更为憔悴了。 厉九川脱出冥想,他本就对天吴没有什么兴趣,只是曾经有过利用的关系罢了,既然?都没有遗言,自己也没功夫关心背后的故事,唯一麻烦的就是祝?。 失去了天吴的镇压,过快晋升的污秽足以将他吞没八百遍,现在靠着【傀咒】压制,一旦取下面具,祝?将迎来真正的死期。 索性,就让他戴一辈子吧。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过了片刻蜚探头探脑地往里望,看见厉九川又笑吟吟地道,“有人找你。” “谁?” “一个文绉绉的老头。” “我知道了。” 厉九川下了楼,只见一个衣着儒雅的老头坐在窗边。 他面前放着两盏茶,一卷书,对桌空无一人。 “夫子。”厉九川在对面坐下,“您查到了?” “也能说是找到一些传闻。”文夫子歉意笑笑,“据说可以涅?九次,至于九次之后会如何,没有书籍记载。还有修炼的话,这个只有历代执掌者知道,或者前往天上之帝降临之所探查。” “哦。有劳夫子。” “咳咳,公子,老爷说这次让我带你回去解决一些事情,他还说打算带你去【虎都】。” …. “【虎都】?” “对,真正的,天上之帝降临之所。” 厉九川颔首道,“好吧,本来还打算忙点别的事,既然度老爷有安排,我就先回去一趟。不过我这里有两位朋友需待安置,我去与他们说道一番,夫子等我一会。” “善。” …… “我走之后,记得帮我把这些东西转交给那些大人,如果已经有了就不必了。” 厉九川从怀中抖落一堆蚕豆大小的金色结晶,全都塞进炎琥手里。 “这是什么?哪些大人?”炎琥满脸茫然。 “别管是什么,给那些准备善后蜚降临过的地方的人,就算五方地域不想出人办事,书院和督神府也不会放任那些地方被污秽。” “你说的这,我怎么一句都不明白。” “蜚明白,我在去过的地方都留下了东西,除了水火镇。届时我希望你俩能一起合作,在我回来之前把这件事做完。” 厉九川说着,又从怀里摸出来一个黄金盒子,打开里面还有一个青铜盒子,他把青铜盒子拿出来递给蜚。 “这件事很重要,此物是报酬,你们俩的,炎琥当下还用不着,所以他的那部分换成你教会他修炼传承。” 蜚接过盒子,不自主深吸口气,“没了这刃兵遗玉,日后你若有所需……” “再杀一个便是。” 厉九川收回黄金盒子,口吻随意得就像说要碾死一只蚂蚁。 . ... 第三百九十五章 督神缉榜 天边响起苍凉的鸦鸣,在残垣断壁上空毫无遮拦地回荡。 黑影在地面一闪而逝,正好从遥遥赶路而来的人群上方掠过,为首的骑者抬头望去,不由得面色凝重。 “莫辛大人,那乌鸦长着独眼。” 他嘴里的乌鸦,翼展有成人双臂伸开的长度,羽毛漆黑却泛出五彩?丽的光泽,且腹下生着一张阴惨惨的人脸。 领头的男人肩铠铸黄金虎首,着金纹暗绣披风,生得剑眉星目,面容英挺,颇有将者风范。 他抬头瞧了一会,瞳色几番变化,“是秽种,应为城中冤魂所聚,刚刚的是个探子……布阵。” “是!” 他身后五个骑者齐声应答,青色骏马奔跑起来,形成了个菱形的人阵,尖端指向前方废墟,还有一个骑者跑在最前面,手里持着一面金属色的大盾。 眼看众人将要踏入废墟范围,巨大的黑影俯冲而下,发出粗唳的尖叫。 “哇!袭城!袭城!” 怪模怪样的乌鸦张大嘴,而真正发出声音的却是它腹下的人脸。 它恶狠狠地冲向第一个骑者,那铁金色的大盾一抬一引,便叫它迎头撞上。 但想象中的撞击并未袭来,再一睁眼,尖锐的青铜矛直刺刺地冲头而来,它只堪堪将脑袋抬起,矛尖却划破腹部人脸,肠肚滑落飞出,怪鸦顿时失了力气,轰然摔倒在地。 漫天尘埃之下,五杆尖矛同时闪着色泽瑰丽的寒光刺落,霎时间黑烟升腾了却了这秽种性命。 七人之阵配合衔接堪称天衣无缝,从怪鸦飞来到毙命,也只用了半息功夫。 但下一刻,废墟中发出地动山摇般的哄叫声,成百上千的黑色怪鸦从砖石坑道内冲出,宛如一道遮天蔽日的黑色幕布,自地平线之下徐徐升起。 “备遗玉,燃柏脂。”莫辛从容不迫地下令。 众人从马背侧面摸出两只铜盒,盒子上的挂钩刚好能卡在马鞍上又不至于妨碍行动,打开来一边是满满的纯净遗玉,一边是黄澄澄的柏脂,柏脂上有一层银灰色粉末,见风就燃,很快飘出松香味的烟气。 乌压压的黑潮涌来,却好似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攥住,纷纷吸到第一个骑者的大盾上,紧随其后的就是青铜矛的收割,偶有漏网之鱼,也都被骑者拔出的青铜斩马刀所砍杀,一路冲锋一路黑烟滚滚。 半个时辰后,最后一只秽鸦被刺死在砖石缝隙里,大地一片寂静。 “呼!”为首的持盾骑者长吐口气,目光四处搜寻,“这么夸张的秽种聚集,不可能有活人了。” 柏脂的烟气熏蒸着他们的面孔,不时冒出五光十色的彩影。 莫辛颔首道,“整整三重污秽,也不可能只出现一种东西。大家不用关闭柏脂盒子,先汲取遗玉恢复一下。” 众人应是。 他又指派三人去周围巡视,其他人下马休息,等到巡视的人都回来,莫辛才下马活动身子。 …. 也许是刚“吃”完遗玉带来的饱足感,他靠坐在一座残破的砖墙上,颇有些困倦。 这时,一块奇特的阴影引起了他的注意,明明砖石没有那么高,这阴影却突出得很尖锐。 他假意闭上眼睛,实则留出一道缝隙。 不出一会,果然那片阴影蠕动起来,边缘处是羽毛颤动参差不齐的样子,仔细看去,却是半只秽鸦的身子。 它缓缓地挪着,试图一点点靠近困倦的骑者,但蹭地一声脆响,斩马刀贯穿尸体,将它牢牢钉住。 “怎么回事?” 莫辛听见手下疑惑地嘀咕,“明明灌注了灵源,应该冒烟了才对。” 突然,秽种尸体下传来咿咿呀呀的细小叫声。 除了挥刀的骑者,其他人似乎都没听见这么微弱的声音。 骑者俯下身去探查,只见尸体微微颤动,接着一张人脸吃力地从尸体下挤出来。 它有着惨白的皮肤,灰黄黯淡的眼珠,鼻子似乎折断了,残留着点点血迹,嘴巴一开一合,痛苦地发出呻吟。 “好……” “好疼!” “好疼啊……” 人脸的边缘是须状的触手,它们互相支撑着交替爬行,才得以离开秽鸦尸体的重压。 骑者打个寒颤,一脸恶心地拔出斩马刀,砍向地上古怪的东西。 就在这时,骑者身体像被什么拽住,猛地后坠,闪电般不见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堪比两人大小的巨大青蛙! 装睡的莫辛顿时睁大眼睛,青蛙鼓鼓囊囊的下巴水光滑亮,连吞咽的动作都缓慢且细致,它死灰色的眼珠直勾勾地看着天上,似乎这捕食的动作并非刻意为之。 莫辛只觉得心脏擂鼓似的狂跳,震得胸膛皮肉都在颤抖,他想拔出腰间的长刀,却觉得浑身懒洋洋地,连站起来都无法做到。 巨大的、光滑湿润的青蛙依然这么直直地伫立着,微微发黄的肚皮,柔软的脚蹼,像人一样站立的恶心姿态。 恐惧像蚊虫般缭绕在莫辛的头脑之中,搅得他头晕目眩,神魂颠倒。 “大人?” 遥远的声音仿佛从梦中传来,莫辛猛地睁开眼睛,却见眼前空空如也。 哪有什么秽种,什么人脸,什么青蛙!分明是自己的手下在叫自己…… 莫辛终于站起身了,归属感让他神智清醒些许,但很快又注意到手下脚底似乎有一滩湿漉漉的东西。 粘稠透明的液体正从骑者的衣物褶皱上滴落,浸透了他的衣摆和靴子,在地上摊出一大片阴影。 “大人?” 骑者死灰色的眼珠直勾勾地看着天上,一如直视死亡的瞬间。 他的嘴巴丝毫未张,声音却熟悉又清晰地传进莫辛耳朵里。 “大人?” 正在他心神震恐的瞬间,噗!一小截锋利的刀尖刺穿手下的脖颈,紧接着竖劈而下,将尸体劈作两半,露出持盾骑者的阴沉的面孔。 …. “莫辛大人,你没事吧?” 直到这时,莫辛才注意到自己竟然一直盯着天空张望,简直是在注视完全不存在的东西! 可刚刚分明看见了发生的一切…… 他低下头,骑者尸体背后趴着一只软趴趴的、足有一人大小的青蛙。 这东西张大了没骨头似的嘴,舌头勾连在尸体的后颈里,无数触手般的血丝嵌进深处,叫人不寒而栗。 “正仙位传承也分高低吗?”持盾骑者像是自言自语。 他牵来一匹青马,从一侧的布兜里掏出几大把黄褐色粉末,然后又拿出一只油布包裹的小瓷瓶,以一种极为特殊的手法倒出些许银色颗粒。 黄褐色的粉末瞬间燃烧起来,将青蛙和尸体整个包裹,很快冒出滚滚黑烟。 持盾骑者稍稍松了口气,又看向莫辛,“大人,要来点柏脂吗?” “不了。” 莫辛拧紧眉毛,他知道骑者的意思,方才自己是陷入了传承的污秽之中,而此地的污秽共有三种。 正仙位【天吴】,灾位【蜚】,灾位【合窳】。 而莫辛的传承也是正仙位,灾位不可能对他造成污秽,同为正仙,即使是刃兵残留的污秽,也不可能让他丝毫没有提防就失去反抗能力。 所以这只青蛙很可能存在某种晦涩神性,以境界上碾压的形式,导致了他的失控。 此外,这东西的力量也很有限,否则不会只影响一两个人,而放过其他骑者。 但是为什么是青蛙呢?秽鸦以群居动物的形式出现,说明残留污秽众多,能飞行则说明留下的污秽多有主人警惕的情绪,渴望探查周围情况。 青蛙……看似无害又脆弱,但能操纵他人,模样巨大得离奇,给他一种荒谬的强大感。 是这污秽的主人内心阴暗情绪的写照吗? “咦?”持盾骑者蹲下身子,盯着地上黑絮般的灰烬。 “莫狄!”年轻头领眼中仍存留惊惧之色。 “没事大人。”莫狄朝他摆了摆手上的皮套,然后两指夹起一根金白色的毛发,“此物居然没有化为灰烬。” 他说着,然后将毛发递给莫辛,也不知是自己的错觉还是什么,他似乎看见毛发交到莫辛手里的瞬间突然失去了光泽。 原本好像是金白色,现在只剩下了苍白。 “看不出来跟脚。” 莫辛完全没有注意到这层细微的变化,他甚至找出烟海卷轴进行对比,也丝毫没有头绪,“算了,先把未留城彻底清理一番,再让虎都派人运几库黄柏木烧一烧,去叫大伙起来吧。” 莫狄转身去踢醒靠墙休息的骑者,众人把整个城池又清查一番,除了那个被青蛙控制的倒霉蛋,整个过程无人伤亡。 等到给虎都发信时,天色已经黯淡下来,不一会便漆黑无光了。 莫辛刚踏进临时搭建的小屋里,莫狄又拿着一封信纸走进来,“大人,督神府来使,说有要事邀请大人去一趟。” …. “去一趟?”莫辛展开信纸,顺口问道,“清理污秽一事不就是督神府和书院定下的吗?现在又要去哪?” “使者带了帝江符。” 莫辛闻言顿了一下,他看了眼信纸,最上面写着四个大字――督神缉榜。 几个熟悉的名字赫然在列。 没作多想,他立即捏着信纸找到使者,使者当着他的面捏碎了一块土黄色符?。 地面顿时裂开一条大缝,一只中空的,蚯蚓般的触手伸了出来,很快将莫辛裹住整个“吞”了进去。 虽然知道这是使用帝江符必然的过程,但莫辛还是感到一阵恶心。 再睁开眼时,面前是一片肉色的大厅,中间放着一张宽厚且重的石桌,两侧各有六张座椅,正对面还有一张主座。 叶尧正面色阴沉地坐在上面,他双臂撑在石桌上,拇指交错扣住下巴,眼里的寒意不言而喻。 右侧第四张座椅空着,再往后,第五张椅子上坐着莫星环,然后是萧湖意。 见到熟人乃至自己的兄弟并不奇怪,因为能参加天宫战的总共就这么几个人,督神府召集必然少不了他们。 莫辛在第四个位子上落了座,眼神也已经打量过所有人。 左边全是督神府、后土府还有书院的人,第一个叫余切的风流浪子据说来自麒麟台,负责六道谷的除秽事宜,旁边的叫董逸,负责丹峡,第三个叫张乾,负责江墟,他俩都是督神府的人。 后面两个传承者,一个叫胡梁谷,一个叫温钟和,都是后土府的人,分别负责沙阳关和金冈原的除秽。 水火镇是云渡书院四子之一,季鹤守负责,西丘岭是书院一个叫冯隐的水师,萧湖意作为添派人手给书院的人帮忙,山青城是建木府的聂刺负责。 仅剩的未留城就是莫辛和莫星环俩兄弟。 只是自家小弟传信说有些别的事要处理,耽误了赶路,所以他才先带了人手到未留城除秽。 而除秽之所以这样分,是因为北水和南火根本找不出几个官方势力的传承者,所以中土额外多负责一个北水江墟一个中立的六道谷,不过中土被污秽的地域本就多,故而书院担负起南火的水火镇和西丘岭。 此外,西金是仅剩的,除中土之外能组织较大规模官方势力的地域,所以才多出一个萧湖意。 莫辛坐下后,石桌桌面上便自行出现一行行字迹,都是人名。 第一个便是天宫欲界――蜚,传承【蜚】,境界刃兵,此次污秽惨剧的罪魁祸首,为一己私欲晋升而污秽凡人近百万。 仅是丹峡附近的地域,就污秽了二十五座大小城池国度,五十万凡人无一生还,污秽流窜还导致十余万人身死。 除此之外,沙阳关,西丘岭,金冈原,未留城,江墟五地,直接或者间接污秽而死的约有三十万人。 …. 众多小字的最下方还有一行红字特地标出,因疫杀生灵众多,此子虽是灾位但实力堪比正仙,不可小觑。 第二个名字让莫辛脸色开始变得难看。 西金祝氏长子祝?,传承【天吴】,自玄天沉寂后天吴传承再未现世,唯一一个已知的天吴传承者就是此子。 疑似叛离西金,加入天宫,见者必擒,无擒则杀。 第三个名字是度殷,传承【合窳】,神通【水巨巫】,疑似蜚晋升时出现的合窳传承者,但并未展现标志性神通,且虎都报禁足在曜日府,已派人前往追询,见者必擒。 下方红字标注,都灵度长青之子。 再往后还有一长串名字,约有三四个,都是可疑的合窳传承者,但比起以上三人来说,不值一提。 三个祸害,西金可能有俩,对莫辛来说简直是天大打击,曜日府向来行得端坐得正,他虽不以君子为名,但也自认为是仁义之士,自己家门出这种事堪称耻辱。 “这些人。”主位上的叶尧开了口,“该杀杀,该擒擒,我督神府将赠诸位帝江符每地十枚,如不敌,立即捏碎,我将亲自擒杀。” 左侧第一位的余切懒洋洋地问道,“这些人除了第三个都好说,上面这个度殷,恐怕要思虑一二,毕竟度长青是什么……你我都很清楚。” 他手指点着“度殷”下方的红字,见之立杀。 从他的位置往后看,左边所有人看见的内容都一模一样。 . ... 第三百九十六章 对不起(一) “文夫子,你说的那个【虎都】和西金虎都有什么不一样?” 厉九川盘坐在驺吾背上,绒暖且厚实的毛发将他托住,像陷在凸起的厚毯里。 白发老头抚须道:“【虎都】只有特殊的时刻才开启,不过帝君随时都可以前往。” “哦?那如【冥渊】【凤栖殿】【龙宫】【麒麟台】这些地方,也是需特殊的时刻或者帝君才能开启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应该都差不多吧。” “原来如此。” 厉九川露出若有所思之色,如果自己确实进入了冥渊,且不是因为去的时刻特殊毕竟炎琥没能进去,那么是否说明了一些问题?可是自己为什么丝毫没有察觉呢? 不,不对,应该是正因为有这种可能存在,所以才有如今的结果啊。 这命运的轨迹给人的感觉简直无比熟悉,就像在玄十一的指尖下跳舞,由他操纵。 厉九川有自己的对策和想法,但现在还不到揭晓的时候,而是博弈的时候。 这时,天边出现九座弯齿似的塔尖,那是虎都的轮廓。 自离开夏国后,文夫子就不知用何手段唤来一条游龙,等到了西金方才下来,又换乘驺吾,此种日行千里,二人也奔行了数日有余这才看见虎都。 不过驺吾却并未直接向着都城而行,却跑向虎都背面的一处阴影,兀自趴在地上休憩起来。 巨大的牙形塔在阳光之下映出又尖又长的影子,厉九川破天荒地没有发问,竟然躺在驺吾背上睡着了。 等文夫子拍拍他肩膀叫他起来时,已经日头偏西,黄昏的景色将这片沙岩之地染得格外凄美,九座高塔的塔尖影子落在他们面前,正好被驺吾的大爪子摁住尖端。 “来了。”文夫子向来苍老平静的声音带上一丝感怀。 厉九川揉了揉眼睛,地上似乎亮起白苍苍的光芒,再一眨眼,自己整个人就突兀地坐在了地上。 毛乎乎的“垫子”则冲向一个脸上有着龙角般刺青的男人,拱头晃脑地在他怀里撒娇。 文夫子扶起厉九川,却见他茫然地打量四周,白茫茫空荡荡的一片,似乎什么都没有,而脚下是一座丈宽石桥,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看不到尽头的桥上。 度长青耳朵上的玉环叮咚作响,白色暗绣金纹的宽松绸袍也让他显得更像虎都之主,遮掩了竖立龙瞳带来的非人之像。 “走吧。” 他放下驺吾毛绒绒的大脑袋,眼神落在少年身上,“除了帝,我等只能在【虎都】停留一个时辰。” 言外之意是时间有限,事还很多。 厉九川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安静地跟在他身后,文夫子和驺吾留在原地,目送二人顺着石桥前行。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边走边响起丁零当啷的响声,如同伴乐,又好似锁链撞击,度长青低头看了眼那孩子,眼神虽疑惑,但也未问什么,毕竟和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相比,一切都不足为道。 …. 石桥仿佛走不到尽头,远处是仍是苍白的光,厉九川走着走着,竟一脚踩到一个坚硬的石头,抬脚露出石头的模样,原是小半骨头的尖端。 “都灵大人,以前经常有人来虎都吗?” 度长青闻言低下头,厉九川注意到他脸上的刺青居然消失大半,瞳孔也变得圆圆扁扁,不似之前般尖锐。 “嗯,有过一段时间。” 这意义不明的话说到一半,他又自己开始解释起来,“西金有过一段很艰难的日子,那段时间很多人都想来这里寻求天上之帝的帮助,哪怕得不到半点垂怜,只是见证一面,也让众多强者趋之若鹜。” 度长青顿了顿,远处石桥似乎出现了尽头,一座白色的小山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说帝已经死了。没有西金之帝,白虎之君的庇佑,就像幼崽没了爹娘,谁都可以踩上一脚,谁都可以分食它的血肉,拆碎它的骨头,叫它俯首称奴,卑于人神之下。” 白色的小山越来越近,让人能够看见它的空隙。 “北水,南火就是前车之鉴。东青愿俯首于中土脚下,而西金绝不肯答应。我们想了很多办法,包括另立新神和寻找白帝。【虎都】的开启并不是秘密,也没有限制,只是越接近帝之居所,就越接近死亡。因为?本就是死亡的帝君,是杀戮的皇帝。” 度长青脸上的刺青几乎彻底消失。 “那一日,中土围城,我们的人要么死在虎都之前,要么消失在【虎都】之内。我那时已是西金仅剩的圆满刃兵,却撑不住法兵的一道旨意。” 他瞳孔圆圆的,漆黑发亮,再看不出半点异色。 “刃兵对体兵绝对压制,法兵对众生视如草芥。我被废了传承,靠着濒死的残念来到这里。” “我浑身是血,我的子民都倒在路上,化为累累白骨,我大声地哭诉,绝望地哀嚎,祈求天上之帝的怜悯,我的血液比阴沟的臭水还没有价值,我的骨头比矿土的沙石还要卑贱,我的魂如野草,拼命地飘摇,毫无用处。” “如果天上之帝不曾降临,就毫无用处。” “如果西金得不到拯救,吾子民皆奴,就毫无用处。” “如果生而为人不是为了自己的意志,就毫无用处。” 度长青低下头,他温润漆黑的眼睛里竟噙满了泪水,映出少年没有情绪的面孔,“如你所见,我是个毫无用处的废物,因为直到最后,我的帝君也不曾出来看过我一眼。” 石桥尽头的白色小山露出了本来面貌,那是一座苍白的骨架,它有着马一般的身躯,四蹄坚硬,脖颈却存留着龙一样的头颅,和两支长长的尖角。 “我死在这里。” 度长青单膝跪在少年面前,紧紧握住他的手臂。 这个原本威严俊美的男人眼里竟然全是哀求之色,他嘴唇颤抖,僵持许久,又说出奇怪的话,“对不起……” …. “我知道你是无辜的,你没有错……” “对不起,你本不该承担天上之帝的神性,你又没有罪责!” “错的都是我,是我们,是这个可悲的家族,是这个荒唐的世界,是这些诡诞的神话!” “度殷,我的儿子……祝涅!我的族人!你听得见西金人魂千万年来不休的哀嚎吗?你听得见他们日夜不休的尖叫吗?” 他紧捏着厉九川的手,直到指骨苍白,失去血色,“你生是西金人,亦是西金的神,你要为我们复仇,用他们的血来浇灌我们的恨!哪怕成帝,也永远站在我们这边,要杀死?们!杀死他们!” 男人的脸上流露出残忍扭曲的恨意,那是一种庞杂又统一的意志,是死在此地不知多少西金人的魂与灵,是血海无边的浪潮高高掀起时无声的狂啸。 “我知道。”少年面无表情地抽回手,“我知道你的意思。原来都灵二字并不是白叫的,虎都之灵,虎都灵魂――聚集的产物,看来封你此号的人早就知道你已经死了……” “你为了西金战死在此地,而死在这里的无数西金人的魂灵又成就了你,籍此,你度长青突破了法兵,清退了敌人,为了永除后患而前往【彼岸】寻找天上之帝,却一无所获地回来。 你现在就是整个西金的意志,并非个人,你残存的人性知道成帝的代价,聚合的意志却认为我值得被牺牲。 你们也许打算只让我成为一个被操控的容器,以此完成你们的复仇大计。 甚至,如果我并没有白帝传承,只是虚张声势,你们也有办法给我造一个,媲美帝种而代价可怖的传承,是吗? 毕竟天上之帝,真的有这样决定一切的力量。” 桥的那头,是一座九层白色圆形玉石祭坛,宽阔到简直无边,密密麻麻的苍白人影站在祭坛上,无声地注视他们。 厉九川看着跪地的男人,眼中有万种怒火狂烧,声音却平静,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朗,“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送我上祭坛让我也成为和你一样的东西,为你们复仇,为所谓西金而战吗?” 度长青的眼神有一瞬间错愕,他低下头,“不,你已经在上面了。” 霎时间,天地旋转,长桥似蛇尾摆动,就如同巨蟒盘起的最后一个动作,石块咔咔作响,然后弯曲起来贴合到白玉祭坛的边缘,严丝合缝。 厉九川得以仔细地看见那些苍白的影子,他们穿着残破的铠甲,手执断裂的武器,浑身是血。 有的抱着自己的头颅,有的瘸腿断手,有的铁甲缝隙里长出灰白的毛发,有的面孔上布满混浊的鳞片,这些西金的死灵,被帝威压在虎都里,逃过了魂河咆哮的漩涡,便要承受千百载无法磨灭的仇恨和伤痛。 当年,他们的天上之帝没有为之伸出援手,如今,这报复来了。 神不可信,那便由人来操控。 无数苍白的影子冲进少年的身体。 度长青彻底跪倒在地,他朝圣般地仰头去看,脸上却呈现一种撕裂的绝望。 “对不起……”他说。 “对不起。”他对自己说。 . ... 第三百九十七章 祝渝 当第一只西金死灵冲进厉九川的身体时,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紧接着就是愤怒和仇恨的情绪,感受到生前化为灰烬的痛苦,无穷无尽的悲怆,怨怼,记忆的片段在他脑海里闪回,最深的部分竟然不是敌人对西金的入侵,而是在这【虎都】里苦求的无助,以至于演变成怨恨。 恨这祭坛上没有帝的身影,恨天上之帝从不给予回应,恨这座希望的石桥通往绝望,恨这地上每一粒沙石,每一粒尘土。 污秽…… 厉九川轻轻摇头,接着又看见了第二个死灵残存的记忆,除了死亡的方式略有不同,它们的灵魂里似乎都住着同一种东西。 怨恨,和恐惧。 当上百个魂灵涌入后,厉九川终于认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它们身上没有自己需要的东西,虎都的神异绝不会诞生在它们之中,可以结束了。 少年的面孔突然浮现出一张蓝紫色泛青的皮面具,他的眼神瞬间空洞麻木起来,带着说不清的迷茫。 度长青猛地站起身。 同一时刻,虎都尖塔汇聚的影子处,白发淡眉的少年面无表情地踏入某个隐藏的空间。 文夫子愕然地看见自己身后再次走出来一位帝子,他们明明拥有一模一样的容貌,眼前这位却叫他浑身战栗,恨不得以头抢地跪倒!驺吾发出一声哀凄的呜咽,瑟缩着试图躲藏在老人衣摆下。 厉九川的身影好似一阵凛冽寒风刮过,神鬼莫测地出现在度长青的身后。 “你在渎神。”他伸出手掌贴在男人后腰,就像一个玩捉迷藏的少年,金白色的瞳孔璀璨又瑰丽,“不要回头。” 度长青先是僵硬了瞬间,又缓缓点头。 “我们玩一个游戏。”帝子微笑着勾起嘴角。 “什么……?”度长青的面孔已经遍布龙角刺青,眼瞳也竖立起来,暗含威严之色。 “猜猜哪一个是真正的我。”白玉般的小手绽放出看似柔和实则锐利的微光,少年的声音笑得开怀又清朗,“看在你诚心诚意地道歉的份上,三次机会,你答错了,就吃掉你的鬼魂们;你答错了,还给祝氏属于他们神?的骸骨;你答错了,就死。” “我答错了?” 为什么只有答错的结果? 度长青露出不解的神情,当他全身心地拥有力量时,极少有过这样的情绪波动。 少年并不搭理他,只是自顾自地道,“开始了。” 死灵躁动卷起的阴风吹过二人,丝发飞舞,衣摆鼓荡,静寂无声中度长青感受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恐惧,如野兽濒死的凄厉呻吟。 “你……是真的。” “错了。”少年平静地说完,继而爆发出大笑,“我要吃掉你的鬼魂们!” 语毕,度长青看见了自己终生难忘的一幕。 祭坛上带面具的少年身躯猛地膨胀起来,仿佛潜藏的怪物舒展蜷缩的四肢,皮肉高高隆起,纤薄如纸,然后啪地一声爆开,无可比拟的伟岸存在便现了出来。 …. 黑色条纹完美地修饰着雪白毛发,王者它头颅微垂,厚重的毛发层层叠叠垂落在颈间,勾纹的眼如冰魄冷酷,瞳孔金白的光芒胜却太阳,金?之气在它鼻间喷涌,斩落生灵无数! 王!王!王! 虚空中有无尽声音喧嚣。 王!王!王! 死灵们缩成一团跪倒。 这西方天上之帝,杀伐曜金之君,血口一张,便将十万死灵卷入腹中,伴随一阵雷鸣震耳,众魂就此被囫囵咽下。 万籁俱寂,只见得帝君喉头咕噜滚动,不见死灵嚣张气焰。 度长青浑身发麻,几乎魂灵出窍,嘴皮一碰下意识道,“他是真的?” 帝子诡笑,“又错了,我要拿走你的骸骨。” 祭坛上的存在不屑地喷出锐利的鼻息,但还是长舌一卷,将【马身龙首】的骨架吞入腹里。 这是度长青死后的尸骨,是西金意志的寄身之所,亦是他的心锚。他越接近自己的心锚,就越露出自己的本相。 冷汗顺着度长青的喉咙滑下,令他的喉结不由自主地吞咽。 失去心锚,就意味着失去了他作为度长青本人对西金意志的制约,如同野火坠落在森林,洪水失去堤坝。 按理说帝子不该这么快成长到这种地步,连帝身都能降临在此地,或者说既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自己根本无法阻拦。 何况白帝真身就在他眼前,这无可置疑,可祝涅却说错了,他们俩都不是真的,那…… “你们都是假的?” 此言出口,连度长青自己都觉得荒谬可笑,如果真正的帝不在这里,他又岂会陷入这等绝境? 后腰上贴来一股无可匹敌的力量,冷酷又稚嫩的声音响起在耳边,“转过来,直视我。” 度长青骤然捏紧了拳头,不是愤怒而是诞生自骨髓的恐惧,刻意直视神?的眼睛比试图控制帝子的亵渎意味还要强烈得多,传说神的眼睛里藏着他们力量的源泉,窥伺神的力量等同偷窃,属于窃道而死。 不过这只是明面上的说法,无论是度长青还是西金意志,他们都很清楚,神就是污秽本身,注视污秽等同打开自己的心灵,让那些不可言说的恐怖之物涌进灵魂。 难道今日自己必死无疑了吗?当初众法围城,黄天旨意亲临,他都没有死,充其量就是存在的形式不同罢了,现在却要死在自己帝君的“眼”中了吗? 天上之帝,果真是无情……说到底自己还是太过轻视此子,自以为将他牢牢掌控在手,从来没有真的把他看做是帝,连三次回答也很是轻佻,没有深思熟虑……不对,不对! 既然白帝真身能够降临此地,掌控一切,又何必说出让自己猜三次且料定他必输无疑的话!如果只是想戏弄他,又何需三次这样的限制,只需一次次让他猜下去,一次次剥夺自己拥有的东西,直到死亡才解恨不是吗? …. 前两次是帝有着自己确切的目的,而第三次未必是真的想让他死!那么,正解是什么? 想不出解决之道,就得从疑点下手,第一,帝在这里什么都能做到;第二,帝的目的已经在前两次猜测中达到,再无额外意图;第三,帝打算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所以,答案很简单…… 扑通! 度长青毫无犹豫地跪倒在地,“我愿意臣服!一切以您的意志为主!” 祝涅在这里就是白帝显圣,想真即为真,想假就假,一切以白帝意志为真假,不以事实为依据。 哪怕从外面涌进来一百个人,白帝说他们是真便是真,说假便是假,管什么传承、神通、替身……通通抛到一边去!?就是最高意志! 但凡还想自己活着,就是觉得自己有用,无非是要一个忠诚罢了,他度长青难道给不起吗?西金人给西方天上之帝献上忠心,难道不应该吗?! 低低的笑声从身后回荡开来,在偌大的白茫茫的空间里像涟漪般涌起波澜。 度长青感到背后那股锋锐的力量收了回去,冷汗疯狂地往外冒,他本身其实已是非人之类,多少年来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今日短短半个时辰,算是把酸甜苦辣都走了一遭,心有所感,形有所出,故而流汗。 他稳了稳心神,趁机开口解决最后的后患,“吾帝,在下有一件事想要禀报,事关生死,还请陛下定夺。” “说。” 祝涅的声音拉远,人已出现在祭坛边缘。 “我,其实并不止是我。”度长青皱着眉毛斟酌字句,“陛下见到的只是一个我,一个度长青,可能就占这具准法兵身躯的百分之一,甚至千万分之一,绝大部分时候这力量都由度长青来做主,可危急关头,还是那千万份一起做主。” “你是说西金意志?” 度长青苦笑,“是,西金无数人魂丧生在此,是现在整个西金地域活人的千百倍,它们的想法在绝大多数时候都很简单,就是活着,或者活得更好,有尊严,有信仰,有财富等等,最底线的其实就是活着,如果帝要我去死,有可能会……我会控制不了自己。” “所以,你想控制白帝,其实不是你的意思,而是你们想活得更好,是西金意志作出的决定,是吗?” “吾帝英明。” “所以你才会哭着道歉。” “……” 度长青活了一辈子,现在就想去死。如果祝涅真的死了,或者被操控,他所言所说确实身不由己,可现在情势反转,听起来简直矫情得要死!羞得他只想捂脸! 还好活得够久,脸皮够厚,尚且还能在点头之余自持。 “咳咳,陛下,如果有我骸骨在,我尚能控制一二。” 厉九川闻言冲那大老虎招手,真身毛绒绒的嘴皮一翻,吐出一团白惨惨的东西。 少年抚摸【马身龙首】苍白如玉的骨架,又侧头望向地上的意志聚合体,“你入赘之前,叫什么名字?” “祝渝。”虎都之灵低垂头颅,“吾帝,是至死不渝的渝。” 度长青留下的传承尸骨是【马身龙首】,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是一个原本出身大族的落魄小子,入赘到度家的故事。 祝氏能恢复到如今底蕴,恐怕脱不开他的功劳。 . ... 第三百九十八章 神通【十万伥鬼】 从进入到【虎都】的那一刻起,厉九川就听见了锁链脱落的声音。 虽不知为何,但他清楚地“看见”,自己冥想中残破的世界里,白帝身上的桎梏不见了。 注视着锁链掉在地上渐渐消失,厉九川原本打算利用【傀咒】逃离度长青陷阱的想法,也随之改变了主意。 他的真身和【傀咒】控制的祝?同时出现在天上之帝的降临之所,彻底碾碎了西金意志的妄想。 神,终究不可战胜。何况天上之帝? 多么可悲啊,厉九川看着度长青,又一次感受到了自己当年的挫败感,不过是反过来,站在无上玄天的视角。 他缓缓走上祭坛最顶层,原本趴卧的白帝不由得用双爪撑起前半身,给他让出一条道路。 祭坛发出沉重的轰鸣,中间裂开缝隙,似是又什么将要升起来,却被白帝毛毛的大肚子压住,卡得嘎嘎作响。 “回来。”厉九川盯着帝种显化的眼睛,两对金白瞳孔仿佛撞出千万花火! 白帝不满地呜咽,很快演变成烦躁的低咆,甚至试探着张嘴去咬那小小的人影,粉粉的长舌在他身前脚边翻滚舔舐,却始终不见他退缩。 “既然做不到,那么这样吓唬人是不会让人感到害怕的。” 厉九川轻声道,白帝静静地看了他一会,猛地仰头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吼!!!!! 巨大的响声几乎撕裂天地,玉石祭坛瞬间崩裂无数缝隙,边缘碎成粉末荡起环状的磅礴烟尘,一圈接着一圈散开! 度长青只觉得皮肉血骨像波浪样颤抖,然后啪地碎裂!整个人差点魂飞魄散,连那充满恶意与欲望的西金意志也颤颤巍巍地缩成一团,使劲往角落钻! 酷烈的咆哮饱含疯狂和不为人知的愤怒,万物惧寂之下,又有谁能体会到微不可查的绝望? 当声音消失,一切恢复宁静,度长青许久才睁开血肉模糊的眼睛。 小小的人影安然无恙地站在祭坛上,他面前是一座圆圆的白玉镜子,古朴的镜面虽遍布细纹,且模糊得看不清镜面,但仍不影响上面浮现苍白字迹。 帝欲晋,杀诸生以换己。 一言落下,祭坛之外空荡荡白茫茫的地方瞬间出现了数不清的累累白骨!即便是千百尸山,也不见得能填得起这样的无边骨海! 虎都者,斩万物,不斩帝也。 五帝者,杀诸生,不杀己也。 独而杀之,立惧威,聚而杀之,立君威。 斩众仙以得道,屠万神以铸心,战杀为王,争杀为帝。 君也,成王败寇。 厉九川看到此处,只觉得心神震动,难以言喻的复杂感涌上来。 果然,白帝身为杀伐君主,只有掀起战争才能让它饱饮鲜血!而且一场两场战争根本不够,何谓斩众仙,何谓屠万神?! 掀起这等程度的大战,区区上水渡有几只大猫小猫,能承受得起? …. “吾帝。”度长青虚弱且遥遥地传来,“白帝传承晋升以战争为食粮,无论大小,只需这争斗因你而起且参与其中。战争越猛烈,越残酷,涉及范围越广,参战者越强,您成长得就越快。这是历代帝君从侍留给我们的训诫,用来指引我等为您寻找食粮。” 厉九川稍一沉思道,“哦?那从我获得传承起就因我出现的争斗不算在内吗?” “您摸一下白虎镜试试。” 厉九川抬手轻触玉石镜面,只觉得神思恍惚了瞬间,脑海里掠过许多画面。 一只身形虚幻的巨鲸在云气中翱翔,数十个大大小小的人影蹲坐在它背上。 忽然间,一个蓑衣老头突然从鲸背坠落,紧接着那些小人影也纷纷往下跳,很快就有几个就摔坏在地上,抽搐着变成一滩软泥。 厉九川这才想起来,这是他刚离开蛟龙池前往虎都时乘坐的云鲸。 与此同时,祭坛外的骨海突然颤动两下,有几具骸骨变成了烂泥似的尸体。 曜日府前,成箱的遗玉堆积如山,祝?半趴在地上睁大眼睛,遍地是血肉和黑烟。 唔,这是和他争抢百万遗玉的家伙们,如果只是自己一个人参与,恐怕算不上争斗,但祝?加进来,其本质就变成了祝氏对外的抗争了吗? 祭坛之外,骨海的枯骨又换成了数具缺胳膊少腿的尸体。 未留城中人声鼎沸,众生狂若野火,然而下一刻,数不清的尸体倒伏在残垣断壁之上,天将铠缎光似水,宛如无尽黑夜中一盏银灯。 骨海中终于有一处角落都变成了不同面孔的尸骸,不再完全都是一模一样的骨头架。 玄鸦山,一座形似祭坛的巨山轰然坍塌,在外界众人看不见的山腹之中,无数黑袍信徒被碾作血泥。 无边骨海再次被置换了一小部分。 南火,西丘岭,合窳庞大的身影出现在城镇的上空,世代在此繁衍生息的裸虫们被宣告了死亡。 直至看见这一幕,外边骨海的异动彻底停止,被置换的白骨不足一成。 所谓斩诸生以换己,恐怕就是用这诸生尸体,换回自己的累累白骨吧。 厉九川整个人从白玉镜子中落了出来,浑身上下有一种奇异的痒感,仿佛有万千灵魂在血骨里呻吟,探出数不清的爪子与头颅,发出阵阵哀嚎。 白帝瓶颈悄然冰释,传承度无声无息地达到了三十一。 终于,突破了。 就在无数人死亡的哀嚎与呻吟中突破了,在他们死去的不甘的魂灵注视之下突破了。 这就是白帝注定的道路,无可更改的道路。 这崎岖之路不光要走下去,还要更残忍更酷烈地走下去,直到属于强者的一方悔恨地回头,或者成功地踏上彼岸。 而弱的那一方,从来没有选择的资格。 厉九川心神震动不休,白帝传承似乎也出现了一丝奇异的改变。 …. 那些被吞入腹中的西金死灵似乎在他肚子里激烈地挣扎,但也仅仅只是让皮肉蠕动几下,微弱得像一个笑话。 厉九川张口一吐,一颗白惨惨的珠子从他嘴里滚了出来,掉在地上之际,陡然化为一个雄壮男子。 他身披鬼面重甲,虎目浓眉,背插八面青铜杆护背旗,威风赫赫!只是单膝下跪的重响,便压得祭坛石片崩飞,烟尘腾起。 “参见主上!”这鬼首抱拳大喊,喝声如雷回荡,不绝于耳,“前世不可追,今朝仍留名!请主上赐名!” 厉九川沉思片刻道,“尔率部下几何?” “十万!” “如此,是为神通【十万伥鬼】,赐名金响。” “谢主上!” 厉九川抬手一招,鬼首幻化为一缕青烟,落在他掌心时,又变成一颗白惨惨的珠子。 度长青倒是给自己送了一份大礼,直接成就了帝种级别的神通【十万伥鬼】,用来完成帝种晋升,日后必然有如神助。 厉九川将珠子吞入腹中,本觉得此行已是圆满,但似乎总有种奇怪的感觉。 自己明明挑破了度长青的陷阱,降伏了十万西金死灵,突破了帝种传承桎梏,获悉了真正的晋升方法,从此将要一路无阻了,可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就像有附骨之蛆藏在身上,一直能感受到痛苦,却不知来源在何处。 但既然有这种感觉,说明并非空穴来风,自己一定是觉察到了什么,而且就是刚刚,就在刚刚感受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直接把突破的喜悦浇得从头到尾遍体发寒! 是什么呢? 是哪里有问题吗? 文夫子早带着驺吾跑掉了,祝?作为自己的替身,也在白帝显化的那一刻被他送了出去。 度长青就待在这里毫无反抗之力,虎都也找不出比他更强的人,甚至整个上水渡都不见得有几人能抗衡在这里的自己。 天上之帝的降临之所是名归实至的,帝种是真正能够在这里降临的!还有什么能带给自己危险呢? 如果人和神都不能威胁到自己,那么同为帝君呢? 脑海中似有雷电劈过,厉九川浑身汗毛炸起,蓦地想起一个早就存在的猜测,甚至是自己始终肯定的猜测。 他立即触碰白虎镜,身影再一次出现在自己记忆的河流里。 . ... 第三百九十九章 共存之体 黑色琉璃般的湖泊前,少年一脚一脚踏着尸骸,走向湖中心升起的陆地。 厉九川紧盯他的背影,看着湖水中翻滚起他自己的尸体,他看过了每一幅面孔,都确切无疑的是自己的模样。 帝欲晋,杀诸生以换己。 无论是冥渊里的尸体还是虎都外围的骨海,都是所谓“帝”的死相,都是他死在这里的尸体。 每一个以晋升的意志杀死的“诸生”,都会替换自己在这里的尸体,也就是换回自己的死亡。 帝降之所通往古今,见证未来,亦见证帝未成帝前,每一次可能的死亡。只有将所有的死亡换回,以他人尸骨堆积,方才有成帝的根基,同时也是晋升的步骤。 冥渊沉万物,不沉帝,虎都斩万物,不斩帝,其实并非不沉与不斩,而是沉溺的和斩杀的帝,都被?用众生性命换走罢了。 厉九川心中的明悟更甚,心中怀疑也更甚,如果在冥渊都看不见异样,在其他地方还能找到自己的猜测吗? 这时,湖泊中心升起黑色影壁,一点玄光流转间,照到了湖水晦暗的一角。 尽管这时机短暂非常,且十分玄妙,但厉九川还是捕捉到一丝不同来。 微光下的湖面映出一道人影,他生着和自己一般面孔,只不过更为成熟俊美,双目无情。 无上玄天。 似哀叹又似认定了一般,厉九川在心底念出这个名字。 果然是?。 时间往前推移,百万遗玉争夺时,?的衣摆映在遗玉光泽闪烁的华彩里。斗场里杀死第一个金德神灵时,他的影子藏在墙壁的阴影中。小云村的客栈里,?的发丝随着扈行舟烟气飘舞。 时间再往后流逝,?缓步踏上水巨巫的洪流,旱魃血泪里照出?的面孔,?至滚动的头颅几乎沾到他的靴边。 北昭府,?从伙计手里捏出那颗眼珠,塞进桂花糖的木盒里。 欲界,?立于铜鼎之上,只手托住了漫天坠落的乌云。 丹峡,?掬起天空的雨水,浇落季鹤守的纸鹤。 ?一直都在,时刻都在,只是从未有人能注视?的身影,哪怕是自己,也不能。 时间凝聚到一点,回到当初厉九川勾勒心锚的那一天,漆黑世界里镇落无上玄天的模样。 “你竟敢以吾为锚。” ?说。 “吾就在这里。” 纯黑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光。 “我已经是完美神?,玄天之帝。” ?整整回答了三次,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他就在这里! 神是不会撒谎的,因为没有必要,需要谎言的只有脆弱的人类,以此来隐瞒微薄的自尊之心,方才有活下去的勇气。 厉九川看着自己的记忆,他知道无上玄天也正在看着自己。 神威如狱,帝威难测!从得到白帝传承之际,?就已经找到了自己! 而勾勒心锚的举动直接给了?一个可以坐镇凡尘的神台!他厉九川就是那个四处游走的帝君降临之所! ?,玄天之帝,从来都在自己的身边! 即使勾勒心锚之后,已经猜测到心锚无上就是无上玄天,可自己总抱着?没有立即灭除自己的侥幸之心忽视这一点,抱着如果真的是这样自己也没办法改变的畏惧之心!抱着自己都不肯直视的,反正都是我自己的可耻之心,无视这一猜测! 厉九川啊厉九川,你难道忘记自己的仇恨了吗?你忘记自己许下的誓言,忘记自己的痛苦了吗?你忘了身为人存在的意义,只盯着权和力的宝座,以为成帝就能成就一切了吗? 那些死亡和追随,难道都是没有意义的吗?你也如?一般吗?! 纵使被剥夺力量,纵使失去自我,纵使时光倒流,天地颠倒,你不都应该还是那个承蒙无数关照与怜爱的孩子,在他们注视之中成长的家伙吗? 被宠幸的王啊!你失去自己的尊严了吗?!你根本不是?啊!!! 呼喝声自四面八方而来,几乎撞破厉九川摇摇欲坠的心! 他只觉得天地昏暗,知觉一片混沌,心痛欲裂,有无数悲凄难言。 如果玩弄人就是神的本性,即使?停手,人只怕也是团团乱转,不能自已。 该怎样抗争,才是自己的归属? 喘气声像濒死的低吟,厉九川长久地扶着白虎镜,又背靠着它,缓缓滑坐到地面。 情绪翻滚如风呼海啸,一时间不能静止。 明明方才还意气风发的白帝子,现在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度长青很是不解,但随即身影变淡,消失不见。是他停留在此地的时辰到了,被【虎都】本身逐了出去。 厉九川不知道自己坐了几个昏天暗日,脑海里翻涌几多情愁乱绪,想过几番生死挣扎!于他而言,无声的沉默才是泣血的悲鸣,啸得九天都为之沉寂。 待到他勉强打理思绪,重振精神时,终于才想起思考一个问题。 那就是,无上玄天为什么要留着自己,为什么要只身下界?在?的彼岸做那众神之王,群仙之帝,一个召令就灭杀自己,难道不好吗? ?在自己身前身后,东藏西躲,是在躲避什么吗? 不对,是在隐藏自己,寻找什么吗? ?既然已经是玄天之帝,又何必偷偷摸摸装成自己的心锚……为什么不杀了自己呢??不是追寻完美吗? 也许,?还并不完美? 可是神不会说谎,但?又说什么,已经是完美神只…… 吾就在这里。 我已经是完美神只。 ?在这里,所以完美,也就是说,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就属于完美? 还是说……厉九川无端生出一个念头! 如果说,我是?成为完美神只的线索呢?我并非是?成就完美,仅剩的最后一部分,而是缺失的部分里的一部分呢?! 通过我的存在,就能找到缺失的最后一部分的所有,这样?就是完美?! 也就是说,我不是这世界上最后一个厉九川,不对,应该说是顾肇君,除我之外,还有其他的顾肇君,但通过我就能找到剩下的顾肇君,所以?在一直藏在我这里,企图寻找到所有属于?的部分,真正成就完美?! 只要拿住厉九川,就等于拿住了所有顾肇君的话,?的话也就成立了。?在这里也就是完美神只了! 只是这个拿住的过程稍显得有些长,故而给了我厉九川再活一段时间的机会。 那么,这个机会,能不能让我翻盘? 此外,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无上玄天寻找的那个顾肇君,他现在又在哪里呢? 胆小鬼的感谢。 到这里为止,第四卷终于结束了。 其实从九月重新开始更新起,我就设置了定时发布,就算软件不停地弹出消息,我这样的胆小鬼也不敢去看。 怕压根没人看,都是系统消息;怕看官觉得书不行,叫我失了写下去的胆气;也怕看官夸一句好,让我洋洋得意,写不出应有的意境;每一章都反复查看,每一句用词都思前想后,终于有一日忍不住看了看消息,发现居然还有这么多看官欢迎这本小破书的更新。 有的看官在过去一年坚持给月票推荐票,有的看官一回来还没看书就给了一大笔打赏,有的看官替本书四处推荐,简直比作者本人这个懒蛋更加适合当个作者,有的看官总时不时回来瞧瞧,在评论区替我解释和圆场,有的看官虽默默无闻,但仍在更新时送上祝贺。 不像我,发了书不敢看,看了评论不敢回,回了消息念念不忘,忐忑不安,想索性什么都不闻不问,安安静静地写书,但又总魂牵梦绕似的想着,真是个没胆子没担当的胆小鬼!我要是这书的看官,非得啐他一口不可!让你瞎想,还不快去码字! 闲话说多了,下面是正文。 我写下这些字的时候疲惫不堪,无数感怀涌上心头却说不出来。老规矩感谢支持我看官们,承蒙诸君厚爱,小生感激涕零,不胜欢欣。 感谢书友150617194651432,Blacatfish,默鸮,夜曦白,澪墓,Badkid对在下的支持! 感谢装逼从不遭雷劈,催更大魔王01,负剑西山,对在下的垂怜! 还有书友20210302101132630,书友20190524120711751,(救命啊手打名字一个一个照抄的我好惨尤其是数字)书友尾号7581,霜蕴,冥鬼黑,书友尾号0403,羲朝,猫吾,天城古雅,天狗应辰西,jy,锋镝谁解,元蛛念谭姑,书友尾号1432,冥殿孤傲的哈迪斯,诸位看官对本书的追读!(幸好这书够冷的,不然都不知道要打多久名字) 回望这过去的九十多万字,感慨良多,虽然很多地方都不尽如人意,但终于是写过来了,期间有无数次想放弃,可只要有一位看官还在看,还在发出他的评价,我就不甘心这个故事就此结束。 一个故事需要结尾,就像花终需要凋零,叶终需要归根,果实终要长成大树,厉九川的世界要走到尽头。 我的梦想也终是要实现,一部完整的百万字小说。如果人生来就注定要做一件事,我大概就是要写出它的结局吧。 再一次感谢诸君的陪伴,感谢陌生的路上有你,感谢生命的奇迹创造了文字,感谢这文字里藏着你我的世界。 第四百章 容不得 曜日府。 天光一碧如洗,风清云散,枝头绽开小花,院墙大门吱呀打开,一群人说笑着走了进来。 为首之人拥有一张温和且颇有少年气的面孔,两条眉毛修长入鬓,眼珠像宝石般光泽闪烁,鼻梁端正高挺,嘴唇润泽,俊雅非常。 尤其是一身金纹麒麟服,佩鸣玉响,更显尊贵。 “帝子大人请看,这是我曜日府环花院,种植奇花异卉一千三百四十七种,一年到头哪怕是严冬,都有艳色争奇。” 说话的是一位白须老头,他穿着绣云气水纹的曜日袍,气度宽和,将院中景致娓娓道来。 “环花院得名于院中构造,是土院师长和府子们一起修筑山石林木等诸多风景,水连木,木种山,山出于皓日,日落于金峡,整体环环相扣,既能引风又可控水,除非繁花茂盛需要修剪,否则是无需专人来看管此院的。当然,区区小术,自然入不得大家之眼。” 他指的是,以土德正位自居的黄天。 帝子微笑道,“哪里哪里,虽然土德之力不够浑厚,但精巧有余。不过,本宫记得今日是来曜日府看望都灵之子的,可不是来看这些小花的啊。” 曜云缓缓躬身,恭敬道:“帝子所言极是,待穿过这些院子,很快就到了。” 于是,他们又穿过了瀑水院,青霖崖,小焰山,锐金池,聚土屋…… 当老头介绍到曜日府的后厨时,黄天帝子终于彬彬有礼地打断了他,只是眼里不见笑意,“素闻曜日府有一柏室盛名在外,据说即使是帝种污秽也可祓除,本宫好奇得紧。” “啊,有这等神异?”曜云露出困惑之色,“在下虽身在院中,竟未曾听闻过。” “夫子也不知道?”黄天帝子似乎也很疑惑,他手指向一处道,“那边飘来的柏脂气味很是浓厚,不是这个方向吗?” 曜云回头看去,嘴里还没忘了说话,“那边是后厨的柴火房……” 说到一半,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可回头之际,已然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本宫很想试试柏室是否这般神异,先去一步了。” 话音在半空飘落,却不见了那麒麟服的人影。 “帝子且慢!” 曜云正欲追赶,而黄天帝子随行的侍从们不动声色地挡住了他的道路。 气氛凝固之际,曜云耳朵里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他随即露出庆幸之色,放下手臂,不紧不慢地道,“既然帝子先去了,我们也得跟上,否则岂有这般待客之礼?诸位请吧。” 话音落下,周围暗中跟随已久的府子们纷纷走出,人数是侍从们的数十倍有余。 黄天帝子身影快得像一阵风,呼地掠过重重瓦檐,座座高阁,他不知道自己胡诌的柏室在哪里,但却知道自己要找谁。 就从方才他摆脱曜日府的老头起,一股玄妙的气息便勾动着自己的情绪,说不清是缘分还是命运,只道是心之所属,意之所向。 他是自己此行要寻找的人吗?如果不是呢?肆意在曜日府闯荡就给了度长青出手的理由,虽然打不起来,借机驱逐却是足够了。 因为此地借帝降之所的影子而建,是通往【彼岸】的门户之一,除非黄天下旨,否则自己也没有把握乱来,西金人的疯狂和玄天信徒有得一拼。 可是黄天…… 帝子心中叹气,脚步也缓了下来,像一片漂泊的落叶,轻悄悄地落在一处庭院里。 仰望面前气派的殿宇,帝子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地方。 根据探子的消息,度殷就在这里禁足。 不过,自己此行目的是验证度殷是否是天宫祸乱中借机晋升的合窳,如果是同一人那就将之降伏,然后交给云渡书院审判,安抚民心,打压天宫气焰。 此外还能借机给西金施压,彻底掌握五方地域。 毕竟以传承祸乱上水渡乃是禁忌,天宫和山神殿见不得人的原因就在这里。 如果不是,就劝他加入帝子战,并把西金也拉进来。 这完全是因为黄天的旨意,是在自己再也得不到祂的回应之前——得到的旨意。 多么荒谬,黄天帝子找不到黄天上帝……原本镇压五方的唯一帝君是放弃这个世界了吗?还是单单只放弃了自己? 帝子心中充满了彷徨,他踏上台阶,轻轻推开那门,满室烟云飘渺,幻如仙境,圆肚宝塔似的香炉明暗闪烁,炉前立着一道人影。 人影转过身来,露出一头苍白如焰的短发,两道眉毛好似刀锋刺入鬓角,瞳孔也是白色,和眼珠内外形成几道层次分明的白,瞳孔里勾金描玉般的光芒,配上那张冷酷无情的脸,透出一种金色冰魄似的美感。 这少年明明矮了自己半个头,站在面前时,竟有种巍峨高山般需要仰视的错觉。 “度殷?” 黄天帝子露出疑惑之色,这人和他所知的完全不一样,从外貌到传承,都不太对劲。 他仔细地看着面前之人,纯正且微不可查的明黄毫光轻触向对方。 然而下一刻,试探的灵源陡然失去联系,冥冥之中传来感应,一双毫无情感的眼睛冰冷至极地扫过他。 黄天帝子像被雷电劈中一般,猛地站起身,“你!!!” “帝君?!” 他面色惨白如纸,明明是绝无可能降临在这里的存在,却如此简单地昭示了真身?! 且不说降临需要何等困难的仪式接引,小小的上水渡根本就支撑不起祂啊!何况黄天上帝降临不通过自己,反倒出现在白帝子的身上,简直是天大谬论,何其荒唐! 但是,自己绝对没有认错。就像幼兽绝不会认错母兽,孩童不会认错爹娘,祂出现在这里,无疑就是天上之帝,就是自己在麒麟台参拜的那位无上存在! “怎么可能……!” 黄天帝子的眼珠逐渐亮如皓日,明黄的光辉威严宏大,他的脸上却露出惊恐疑虑的神情,麒麟纹像山脉般在脸颊和脖颈上攀爬,时隐时现。 什么情况?厉九川不由得皱眉,他认得眼前的老熟人,但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虽然成熟了不少,但惶恐时还是显得相当稚嫩。 “言乐?”厉九川看了眼大敞的殿门,右手轻轻拨动,大门便随之闭合。 再一回头,言乐已经老老实实盘坐在自己面前,活像一个见到严肃长辈的小孩。 厉九川心中不解更甚,这种程度的震惊和惶恐,是作为一位帝子轻易会出现的吗?就算是知道他是厉九川死而复生也不至于如此,何况还叫自己帝君? 对于他来说,什么存在才能被称呼为帝君呢? 厉九川的瞳孔不自主收缩起来,如果麒麟子看见了天上之帝,他的行为是否合理了呢?也只有看见了原本不会降临的天上之帝,他才会如此震惊吧?! 但是,不对劲。 虽然他早有猜测,无上玄天通过自己完成了降临,可即使言乐看见了无上,也不会脱口而出,喊玄天上帝为帝君! 他应该大喊玄天,或者玄帝,而不是用这种近乎亲切的措辞——帝君。 除非,黄天帝子看见了黄天上帝! 寒意像一条湿冷的蛇,蔓延到四肢百骸,冻得人骨头僵硬,浑身颤抖。这一瞬间,厉九川想到了很多事情。 他早就知道玄十一是个骗子,或者说,是从无数张嘴里听说他是个骗子,如果登帝前的无上和玄十一是同一个人,祂最擅长的事情是否就是欺骗? 抛开一切故事里最容易拿来迷惑他人的情仇纠葛不提,单看得失,五方天帝里,除了黄天尽数跌位,更甚者连帝种都不知所踪!如今言乐又将自己身上的无上玄天错认为黄天上帝…… 如果说,黄天上帝和无上玄天是同一个存在呢? 虽然传承相互排斥,帝种几乎不可共存,可谁又能说一个帝不能拥有两个权柄呢?! 如果说,黄天就是无上,那么五方天帝在过去的岁月里一直被悄悄斩除,到如今除了无上而外的所有天帝都被灭杀到只剩帝种! 真正的赢家根本不是黄天,而是无上玄天啊!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心中涌出了更多明悟。 无上玄天所渴求的,就是天上地下,宇内八荒都在自己掌控之中,有一点超出预料都不行,哪怕是“自己”,也不可以。 祂容不得任何存在和自己平起平坐,誓要成为最强的唯一的帝君,强到让众生众神,都望尘莫及。 第四百零一章 金白推心 心念及此,厉九川突然察觉到某种注视,无上玄天的面孔一闪而逝,那是祂刚刚看了自己一眼。 他忽地升起一阵异样的感觉,无上根本没有对他掩饰的打算,甚至肯定了他的猜测! 对,我就是要成为最强的帝,甚至最强还不够,要强到所有活着的都望尘莫及,所有死去的都无可比拟,强到无法想象的地步,哪怕现在,还不够,还不够!远远不够! 厉九川品味着这缕强烈又冷酷的念头,心中悚然一惊,自己的所思所想都会被无上看见吗?! 这还怎么挣脱当下的绝境?还能怎么求得生机?难怪无上从来不做出什么举措来限制自己,因为只能乖乖顺服啊! 厉九川咬住牙关,不甘心的念头即将浮现时,又硬生生地被他压下去,不能再想了,至少在这里,在这个拥有帝种传承的身体里,不能再想了! “既然来了,我有一事想问你。”厉九川收拢心神,凝视面前盘坐的人,“你是作为黄天帝子来回答,还是以言乐的身份来回答呢?” 言乐闻言不禁露出迷茫之色,“你,你究竟是谁?” “你可以叫我度殷,也可以叫我祝涅,这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度殷是当初来虎都时用假身份,只是为了给没有传承的自己提供些许方便,现在已经用不着了。 “祝涅……”言乐呢喃道,“你是白帝子?” “自然。至于度殷,只是个身份罢了。” “怎么可能……” 帝君既然降临,为何要以假名称呼自己?莫非祂是想掩饰自己?可是天帝和帝子之间有什么好掩饰的呢? 等等,也许帝君的存在只是被自己看出来了,而祂所占据的身躯尚且还有灵魂活着呢? 言乐的心脏砰砰直跳,他脸颊涨红,手指关节捏得发白,犹豫且不知如何是好。 试问谁能遇上这种情况?自家天帝寄居于其他帝子的身躯,却还保留了寄主的意识,他该以什么身份和这人讲话?! “我想问一件事情。”厉九川耐心地重复。 “什么……事?” “关于天上之帝降临在上水渡的事。” “啊?!!”言乐仿佛被雷劈了一记!这家伙竟然知道自己被帝君降临到身上! 少年那双冰魄般寒冷的瞳孔,映出黄天帝子刹那间的失神,烟雾缭绕的偌大殿宇内,弥漫着天地隔绝的静谧感。 对方没有再催问,言乐得到了足够的时间来整理这些发生的事,然而只是让心绪更加混乱了。 “我好像认得你。”言乐答非所问,仔细地盯着对方,“哪怕你看起来和以前完全不同,甚至连魂灵都不一样,多了一些或者少了一些东西,但你的本质不变,世人千千万,如你这般的,我只见过一个。我说的可对?厉九川。” 他半是叹息半是迷茫,“自从云海山一别,我就再没能见到你了。上水渡传回了你和厉九禾的死讯,魏王和琴先生也纷纷陷落……你留在大乐的势力我暂时还替你看着,只是财帛动人心,内里被人侵吞了不少去,我也无闲暇照料,他们都等着你回去啊。” 厉九川只是听着,并不作答。 “你当初在上水渡发生了什么?竟然摇身一变成了白帝子,不知是该恭喜你,还是……” 言乐声音一点点低沉,他注意到对面人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毫无变化,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 “厉九川?”他又唤了一遍,心跳如狂鼓。 他究竟是神,还是人?自己应该没有认错吧…… “你想好了吗?”厉九川反问道。 “什么?” “天上之帝要什么代价,才能降临?” 良久的沉默后,言乐答道,“很多,至少第一个条件是,需要同属的帝种作为接引。” 厉九川猛地攥紧了拳头,当初从乌峰逃离时,玄十一说给了自己一个玄冥传承种,恐怕从那时起玄十一就已经死了,他是无上玄天故意给自己看的幻觉! 而那个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的玄冥传承,正是用来接引玄天上帝降临的关键! 所以一切都能说的通了。 无上玄天的棋,从自己还没死就已经落子!祂甚至知道玄十一的后手,知道了自己会转生,亲眼目睹自己拿到了白帝传承!而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只怕是也在祂的掌控之中? 言乐安静了许久,额头冒出一层细汗,“还有一事,黄天上帝下旨要五方帝子备选参加帝子争夺战。” “有什么可争夺的?帝种吗?我们有,帝位吗?想来祂也舍不得。”厉九川颇为烦躁。 “其实,也算是帝子晋升之战。”言乐支支吾吾,十分犹豫,“是有别的用处。” “用处?”厉九川咀嚼这个字,“帝子晋升不是为了帝子,是为了黄天之帝的用处……什么用处。” 言乐沉默了,缭绕的烟气飞过他眉眼,殿宇里静寂难安。 他不知道这件事当讲不当讲,眼前的人既是天帝,也不是,告诉他和告诉祂,能算作一样吗?自己算是背叛帝君吗? ……会死吗? “我是厉九川。”对面的人终于开口承认,“我是他死去的魂灵,是他不甘的执念,你说的那些都已经失却,我什么都不记得,只知道他存留的念头且将付出一切来完成。” 罢了,言乐心底叹气,如果帝君真的怪罪,从他开口回答第一个问题起,就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 “黄天上帝已经很久不予我回应了,祂消失前最后一道旨意就是要求五方帝子相争,暗中推动帝子们尽快完成晋升,不管是谁,只要能达到前往【彼岸】的程度就可以。” 言乐面色有些苍白,“无论天下如何,帝子如何,传承如何,不惜一切代价完成此事。我猜,祂降临了。” “因为祂打算回去的话,需要帝子晋升作为媒介,或者说,需要一个能前往【彼岸】的帝种。” 两人对视,隔在彼此之间的坚冰终于有所消融,以至于能看清对方真正的内心。 “所以,即使你做不到推动哪位帝子或者自己晋升到那种程度,祂也一定有法子可以做到这一点。” “对。我猜是的。” 厉九川突然觉得有些荒谬到好笑。 岂需去猜,祂就要亲自下手了! 这尊降临的帝君就蹲在自己心锚里,默默地注视两个小虫子,完全不动声色,或者说,根本不在乎。 就算言乐不按照下达的旨意来做,只需等到祂打算回去的时候,直接抹掉厉九川的魂灵,就能顶替白帝帝子来行动。 以天上之帝的能耐,供养一个可以前往【彼岸】的躯壳又有何难? 让言乐做这些不见得是祂的信任,只是想免去一些准备的前奏,方便早些离开罢了,而且就算没有这层方便,也没有什么影响。 “如果没有能前往【彼岸】的帝子,祂就无法离开吗?” “我看过一本古籍,说从【彼岸】来到这里就像从漏斗般的瀑布流进杯子,从这里到【彼岸】就像逆瀑布而上,在充满倒刺和利刃的隧道里攀爬,每一步都将刮得你鲜血淋漓,哪怕抵达也只能血流而死。而传承种就像一层坚硬的种壳,能把神只的魂灵牢牢包裹,使祂们安然无恙地穿越瀑布。帝种就是连接【彼岸】和种壳的绳子,可以让魂灵不在无尽的混乱瀑布中迷失。” “神只的魂灵……”厉九川思索道,“那对天上之帝的魂灵也一样吗?” “书上说,无论什么传承都无法影响魂灵的本质,也就是对帝君也一样。但这只是书上说的。” 厉九川摇了摇头,愈发心烦意乱,“那帝子晋升,也是需要立信民,建祭坛吗?” 言乐答道:“是一统天下,举国祭祀,中途必然有牺牲,但还是需要守护凡人,否则谁来为你祭祀?” 厉九川又想到一个问题,“以你的见地,帝子晋升的方式和普通传承种都一样吗?” 言乐皱眉道,“帝消失之前我以为是一样的,就是通过遗玉累积传承度,然后突破瓶颈。可祂那最后一道旨意里有另一种修炼的方法,和天宫等邪道颇有些相似。只要服从传承种的本性,说白了就是讨它的欢心去降下福祸,就能晋升传承度,而且快得离谱,也没有瓶颈。” 厉九川忍不住露出讥色,“以传承种的喜好降下福祸,那不是变相地杀人吗?” “……不错,越符合它们心意的福祸,越能加快晋升,而且帝消失后,麒麟台出了异变。我看见,很多自己的尸体。” “帝欲晋,杀诸生以换己?” 言乐一惊,“你怎么知道?”但他很快明白自己说的是多余的话。 同为帝子知道这个并不稀奇,这曾经作为独一无二的帝子的傲慢无时无刻不影响着他。 “我去过【虎都】了。”厉九川解释道。 他很清楚言乐回答自己这些问题的背后,可能有着什么样的代价。 但这是出乎预料的事,因为言乐远比自己想得要听话,就好像当年那个在海事府的太子爷,不知是无畏还是单纯。 面对天上之帝的压力,他是怎样想的呢?就是凭往昔岁月里那些交情吗?还是承受了身为帝子注定的苦难,从自己身上嗅出了同病相怜的味道?倘若道路殊归同途,他值得信任吗? 厉九川心里空荡荡的,像什么东西无法挥发,凝成了一块漆黑的结石。 “你打算加入帝子战吗?”言乐盯着地面砖块的缝隙,有些迷茫地问。 “当然,就在西金举办吧。”厉九川牵了牵嘴角,“我的道路注定如此。” 既然无上是自己的心锚,那么从这一刻起,他所有需要达成目的的行为,都不能有特殊的意义。 现在正是博弈的时候,最激烈的部分已经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第四百零二章 红棋 “嗯?” 蜚一把揪住炎琥试图逃跑的衣领,“黄天帝子要在西金举办帝子战?” “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一头白发挽作道髻,两缕长髯搭在胸前,颇有仙风道骨的做派,只是左手捏着一团红彤彤的火焰,右手抓住炎琥往他嘴里塞,多少有点骇人。 “我吃不下啦!我真吃不下了,救命啊!”炎琥鬼哭狼嚎,然而屁用没有。 蜚将手里的东西一把拍进炎琥肚子,嘲笑道,“谁叫你吃了,这是让你感悟火之道,真金不怕火炼,凤凰浴火而生,你不愿意亲近它,还怎么驾御它?” “咳!我要死了……”炎琥软趴趴地倒在地上,嘴里直冒黑烟,“我活不成了……咳咳!” 蜚不搭理他,转头又问穿着天狗云杉的探子,“麒麟子发什么癫,在西金举办帝子战,怎么不去北水请神呢?难道把帝子备选们弄到中土去打架有伤帝家威严?呵呵!” “这,我们也没有得到什么消息。”探子冷汗连连,擦也不敢,任由它淌进眼睛,“但是,据说白帝已经有了人选,他和黄天帝子已经汇合,这帝子战正是他们一起决定的。” “哦?据说?”蜚皮笑肉不笑地道,“你是探子还是我探子,什么叫据说?” “就是,就是还没有人见到过白帝子,我们无法确定。”探子低下头,呼吸急促。 蜚咧开嘴角,笑嘻嘻地重复,“白帝子。” 他回头看向装死的炎琥,依然笑着将一颗金色结晶塞进他嘴里,“最后一颗了,你忍忍。” 锐金之气涌入腹中,好似吞刀食剑,炎琥嘴巴微张,又蹿出一缕火苗,眼球遍布裂纹似的赤痕,脸像发面馒头般肿了起来。 蜚将他拎起来,如同拎着一只死狍子丢给那小天狗,“把他带到城里去,随便扔……嗯,我记得应该是建木府的聂刺负责山青城,他八成住在地下,就扔洞里吧!” 探子终于忍不住擦了把冷汗,“师兄,您是说城主府下面那个……” “嗯。” “可他不是五方……” “嗯?” “是。”探子不再说话,脚下只是一踩便云烟自生,带着已经神志不清的炎琥走了。 “真麻烦。”蜚望着两人前往的那座苍翠之城,喃喃道,“西丘岭去过了,未留城他自己解决,六道谷,丹峡,沙阳关,金冈原,水火镇,江墟,加上最后一个山青城,刚好用完。” 他搓了搓指尖残存的金色粉末,“什么时候打起来啊,真慢……” 慢字刚出口,只见城外墙根底下爆起一团赤红的烟云,城墙顿时垮塌下来,地面溜出一串长长的红烟,延伸到建筑最繁盛的中心。 “哟,挖得蛮快嘛。”白发道人再一次笑了起来。 紧接着,大片水汽凭空凝聚,不一会就将赤烟掩盖,火色消弭。 聂刺的脸阴沉如铁,嘴皮下几乎凸出尖齿的轮廓,住在下面是他的习惯,如果猜不到自己的身份,就没人会往这方面想。 天宫那群畜牲丢下来的东西很危险,若非他遁地之术还算不错,山青城府里几个帮忙的水师就得死绝了。 水师一死,督神府和云渡书院势必追查,自己身份暴露不说,该做的事也没完成,回去还怎么面对山神大人? 被水汽覆灭的赤烟在地面留下猩红的纹路,好似羽毛般成片覆盖在脚下。 聂刺展开攥紧的五指,露出一小片那东西的衣物,谁知这衣物碎片见光便燃,瞬间就在他手中化为灰烬。 本想着借助自己从“炸药”身上扯下来的残片来追寻是谁下的手,看来也无望了,对方心思缜密,也难怪敢掺合天宫战这档破事! 他正欲转身离开,却听见有人大声呼喊。 “大人!”一位水师眉头紧皱地用石片夹起什么东西,阳光下那物件折射出璀璨的金光。 聂刺回过头,心脏仿佛漏了一拍,难以言喻的贪婪瞬间吞没了所有理智,他几乎是劈掌将水师拍开,几乎要砍下对方的手! 紧捏着那颗金色的结晶,他鼻翼夸张地耸动,眼珠睁大到极致,生怕眨眼的瞬间这东西就会消失! 帝种!绝对错不了!帝种的味道! 聂刺的毛发像活物一样狰狞地张开又合拢,丝毫没注意到水师震惊又不解的神情。 他嘴巴动了动,试图将之吞进腹中,但又突然顿住,似乎纠结着什么,然后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泥土裹住结晶,大手使劲捏合,灵源封锁在外边的硬壳上,一颗结实的土丸子被造了出来。 聂刺把土丸吞进肚子,有了这东西,他现在就可以回殿里交差,不用掺合到这些破事里打生打死了! 哪怕知道这是某些别有用心的人送来的东西,他也完全不关心,毕竟最后处理的是山神大人。 只不过……现在就回去吗? 搜寻帝种踪迹是最重要的任务,可谁心底不揣着一把野火,渴望得到真正的帝种呢? 这结晶里藏着一缕白帝气息,只要通过些许方法,聂刺有把握把它变成一颗伪帝种子,等到帝子们掀起纷争进行晋升,他兴许能借机盗取一份帝种传承! 这可是天大机缘啊!山神大人说不定就是这么想的…… 聂刺眼神阴晴不定,狡诈和贪婪在其中交错游曳。 当太阳落下山头之际,破损的城墙已经被修得七七八八,填补好了豁口。 蜚从观望的树枝上跳下来,就地抓起一把泥土,他眉心的竖痕绽放一抹幽光,原本黑黝黝的泥巴顿时露出暗红湿润的色泽,冒出灼热的白烟。 待这幽光收敛,泥土又变回本来颜色,也不冒烟了。 “血染五方,炎焚众生兮。”蜚哼起不成调的小曲,“红白已定,何改乾坤?” “小家伙做个事偷偷摸摸的,不够大气。”他直起身抖了抖衣袍,抬手招来一只天狗,不多时就借着天狗踏云的能耐来到城墙之下。 “咱们走吧。”蜚跃下犬背,冲着地面火红的纹路说道。 半晌后,地面赤纹突然窜出一缕火苗,红艳艳的光里站起来一个小人。 蜚从怀里捏出小半颗光华流转的遗玉,一支短短的小剑在里边飘着,这正是厉九川走之前给他们留下的刃兵遗玉。 白发道人毫无留恋地将东西丢进火中,那小人立马接住大口吞吃,眨眼功夫就变成了一个身披红袍的青年。 “嗝。总算是吃完了。”炎琥摸了摸肚皮,随即注意到自己垂落在衣襟上的头发都变成了白色,但他却一点都不在乎,拿指尖搓了搓发尾,白发又重新变得火红。 “这个邪门的【涅盘重生】还挺有用,我的传承度好像到三十瓶颈了。就是用寿元来换,会不会我还没晋升就老死了啊?” “没事的,没事的,死不了。” 炎琥顺从地点点头,“行,那我们先走?” “骑天狗吧,你轻着点上,别燎到毛,长这么好看很不容易呢。” “好好好。” 炎琥敷衍地嘟哝,他坐上犬背,云雾升腾之际俯瞰大地,废墟里火红的纹路依旧显眼。 只是在他眼里,目之所及的火纹还在不断地蔓延,扩大。这样的话,用不了多久,朱雀血就能浸遍五方了。 炎琥微微勾起嘴角,疲惫之色浮上面颊,却异常满足和慨叹。 就让一切都尽快结束吧,这注定作为凡人的一生,真的太累了。 第四百零三章 坠龙古地 云气飘渺,白茫茫一片模糊不清。 周围寂静得离奇,突兀又传来空洞的声音。 “要结束了。” 那声音嗡嗡作响,像是从魂儿里冒出来。 “本就是过眼云烟,大梦一场。” “还是须得早些抉择……” 厉九川紧闭的眼皮微微颤动,眼珠在下面转了几圈,眉头紧锁。 “快些……快些……” 空洞的声音飘忽地催促。 “快……” “快些!” 厉九川猛地睁开双眼,胸膛不断起伏,喘起了粗气。 他此刻正半蹲在一根不起眼的树杈上,一只手扣住树皮,另一只手不由得去摸额头,冷冰冰湿淋淋的,都是汗。 怪事。 自得了帝种传承,谁还敢给自己造梦?难道是其他帝种? 环顾四处绿茫茫一片林海,暖风吹过,树叶在阳光下折射出油亮的金色,颤颤巍巍上下翻飞,仿若万点金鳞的绿龙盘伏大地。 这坠龙之地恐怕有其他古怪。 他降服【天吴】后,把“祝涅”留在虎都,以明身示天下,为接下来的帝子争斗做准备,同时回避心锚中的玄天。 接着以“祝盘”之身来到坠龙木所在之地,追寻玄十的踪迹,夺取东方帝种。 之前欲界祈神就发现玄十藏匿此地,颇为可疑,玄天早在五方极界得了青帝传承,玄十成为青帝帝子也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但玄十又有什么必要躲在这里不出来呢? 是在为玄天做什么事?亦或者,青帝传承并不完整,玄十是来寻找缺失的传承种的!就像无上玄天一直在等待自己的“完美”一样! 厉九川不由得眯起眼。 这时,他忽然感到上方有什么东西落下,稍加一瞥,原来是一片宽大的树叶正在下落。 厉九川纹丝不动,树叶翻转盘旋,硕大的叶片展现出它柔嫩的脉络,鲜绿得仿佛能滴出水。 绿叶掠过头顶的枝梢,落至他的眼前,仿佛遮住了整个世界。 刹那间,厉九川猛地腾跃而起,数十道光华迅疾而至,齐齐击中他脚下枝干! 秽乱的气息轰然散开,如同爆开的孢子粉,张牙舞爪地淹没苍翠的森林。 此时,厉九川已远远掠至百丈开外,眸光冰冷地注视着成片枯萎的苍林,似是完全没发觉背后跃起一道高高的身影。 轰! 巨响好似开山裂石,厉九川不知何时已然拧过半边身子,左臂蓝得发青,如妖化般涨大了一倍有余,粗粝的掌心攥住一朵“柔弱”的赤色莲花。 “【三昧】……” 他的脸色扭曲起来,右臂倏地弹出一缕细锋,闪电般斩下合窳化的左手,狠狠将之甩飞。 烈焰就像无声盛开的花朵,霎时间将方圆十丈的空间都吞噬了。 灼热的气浪令周围空气扭曲成透明的波浪,像一张被蹂躏的薄纱,可怖的余威散开,随之焚毁的树木竟比方才遭到袭击的还多。 撑天遮地的坠龙木在不远处,枝条颤动,犹如悲鸣。 真火之力,遇木而盛,这里是火德种属的绝佳战场。 而其中类【三昧】者,正仙之下的水德都要受其克制,若非火德衰败多年,炎帝无踪,南方诸地之好战堪比西金。 扭曲的空气中传出一阵尖锐的鸣叫,铺天盖地的火焰如羽毛般落下,厉九川几乎是刚将断臂扔出去,堪堪离开爆炸的范围,火雨就将他包围了。 漫天猩红火色之中,他透过一丝间隙看见了一个挽着紫木钗的红裙女人。 这不是炎琥身边那个仆从吗?难道是想抢南火帝种? 光焰吞噬了一切。 紫桐面色肃穆地盯着火海,红裙看似翩然如舞,她的身躯却是紧绷,不敢有丝毫放松。 因为她知道自己在和什么样的怪物较量,那一双火雨里的眼睛,幽蓝冰寒,仿佛对万物的恶意都隐藏其中了。 呜—— 低啸声如同从万丈深渊中苏醒,震得人胸腔都在颤动。 一头下颌好似悬崖般的怪物拔地而起,铁锈色的舌头舔过颌骨,呜啸声正是从它裂缝似的嘴里传出。 气流从它嘴里一吹出来就冒着酷烈的寒气,长长的细尾扫过周身,炽烈的火色顿时被冰冷的水流逼退。 然而火焰并未熄灭,只是紧紧围在水流附近,但凡稍有退却的迹象,它便凶猛地占领过去。 二者看似势均力敌,实则是合窳之力稍弱一筹,毕竟是被厉九川强行拔高到堪比正仙位,先天上有所不如。 “果然是他。” 余切站在坠龙木一片宽大的树叶之下,忍不住地在枝干上来回踱步。 “督神缉榜换了奖励的赏赐,说能斩此獠者,给换帝种结晶一枚。何等机缘!” “众帝子相争,就要我等依附为他们争斗,免不得要许以从神之位,这帝种结晶就算不能拿来和帝子们争位,换一个从神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只以为他们将要开始,却没想到已经到这等地步了……好!好!好!” 余切面目涨红,来回走动之余,眼珠却目不转睛地死盯着合窳。 “杀了他,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赤色火焰流星般挥洒大地,犹如一场烟花盛宴,合窳被迫来回躲避,庞大的身躯颇为笨重,很快就有星星点点的火焰落在它身上,顿时发出巨大的嘶吼声。 紫桐离得最近,乍一看如同烈焰神女,但仍被合窳的叫声震得骨头发麻。 她正操控着火焰,却突然发现自己被一团愈来愈大的阴影笼罩,不由得骇然睁大眼睛,向上看去。 一张巨大的蓝紫色面孔俯视着她,阴影之下的自己仿佛不起眼的尘埃,空洞的眼窝宛若幽渊,边缘的缺口清晰可见。 “【洚水】……”它说。 模糊含混的声音低沉地震颤起大地,无数细小的洪流就像凭空生出来一般,张牙舞爪扑向赤焰的神女。 以此同时,水巨巫那比天还要大似的手掌盖下来,这些洪流在它掌心周围汇聚成了碗形的天盖,配合地下钻出的水流将神女收入“瓮”中。 红衣的神女身子一拧,整个人化为一缕昳丽流光,倏忽间钻出合拢的巨瓮。 唳! 流光在天空中汇聚成妖异的赤色神鸟,它尖锐地嚣叫,无尽的火色冲向大地! 水巨巫并不理会它,甚至整个身躯都化作滚滚洪流,犹如一张空洞的巨脸反而扑向坠龙木的方向。 葱郁的苍绿中隐匿的危险,远超天空那只鸟儿。 见对手忽视自己,神鸟顿觉羞恼,羽翼怒张,“毕方!” 一双苍白威严的眼睛顿时由狭细变得圆亮,尖锐的鸟喙明利如神剑,火焰层层叠叠地暴涨,像是千万根炽烈的烛芯被浇上火油,噗地炸开! 火海汹涌地扭曲着天空,滚烫炽烈的红色逼向蓝紫色的混浊水流,天地仿佛都要撕裂了。 “啅!”一道阴冷夹杂嘲笑的声音响起,“临敌也敢大意,找死!” 紫桐先是后背一惊,接着又察觉到那只不过是合窳所化体兵,便暗自松了口气。 虽然早就知道这人的传承可以一分为二,但区区灾位,还不配和自己受过炎帝点化的【毕方】传承相比。 合窳太弱,气息也薄,真身定是附在水巨巫之上,杀了真身,合窳体兵不攻自破! 她不管不顾,全身心地俯冲向水巨巫所化的巨大人脸,一双鎏金似的利爪带着刺破苍穹的毁灭气息,所过之处水流蒸发,大地龟裂,树木燃烧,生灵哀嚎。 眼看她将要“握住”那水巨巫的面孔,突然,一股极其可怕的寂灭气息钻心蚀骨而来! 神鸟猛地回头,只见一道小小的身影“扎”在自己背上,半是合窳半是人类的面孔仿若厉鬼。 他双臂如钩穿进鸟背上的血肉,即使熊熊烈火已经将他一半的身躯焚作灰烬,也不曾松开。 传承种的斗争不止关乎位阶,还有意志和决心。 在此基础上拥有的力量,才会决定二者的存亡。 厉九川的真身并未随着更加强大的刃兵【水巨巫】而走,却是把性命放在稍弱一筹的【合窳】之上,这将为他除去一个强大的敌人。 【合窳】苍白无神的眼睛刺出一缕金芒,它含着至高无上的尊贵,碾压一切芸芸众生。 神通【生灭金暤】! 下一刻,神鸟发出凄厉的哀叫,脊背处优雅的曲线被粗暴地斩断,滚烫的血液喷涌而出,竟是淡淡的半透明的白色。 它威风凛凛的火色羽毛像被水打湿般贴在身上,陨石似的砸向大地! 然而即使到了这种地步,【毕方】也不曾放弃自己的尊严,脊椎混合着血液喷涌着冲向脱离鸟背的人影,它竭力张开狭长的鸟喙,一团近乎透明无色的事物被吐向对方。 厉九川全力躲闪,半边胳膊和脸颊仍旧粘上少许脊液,本就被焚毁的身体只来得及长出些许血肉的根须,他腋下的身躯几乎都是灰烬! 且沾染那液体的瞬间,他就感受到剧烈的痛楚,简直烧到人的魂魄里去,几乎使他不得动弹。 更别说那团无色事物,即使远在西金的帝子本尊,也感到了一丝令人作呕的危险。 厉九川有强烈的预感,一旦被此物击中,哪怕只是沾染,自己可能就要面临天大的祸患,后果可能比死还惨,是自己最不想看见最无能为力的局面。 何况坠龙木里还藏着其他不好惹的敌人,堪比正仙位的水巨巫一时半会都未能寻到。 但只要放弃这具身躯,利用【傀咒】回到本体,他自然是可以平安无事。 可也会失去对青帝帝种的掌控,这在后面的帝子争斗中很可能是致命的。 厉九川心中闪过一丝浅浅的扭曲,仿佛又看见某个不堪的时刻。 无穷无尽的戾气从心底爆发似的染开,这一瞬间,厉九川只存下了毫无理智的毁灭欲望! “啊!!!”左臂扬起,刻血剑的寒芒闪过,他竟然将自己从中斩断!整个人硬生生从头顶分开,一直贯穿脖颈和小半胸膛! 右半边残躯被推向那事物,仅剩的身躯疯狂地蠕动蜷缩,直到变成一颗小小的肉团朝地面坠落。 粘上无形事物的残躯几乎是眨眼间便凭空消失,那事物微不可察地一顿,然后仍朝着“肉团”追去。 水巨巫立即扬起洪流接应“自己”,只要二者触碰,厉九川就能恢复近乎八成实力,好躲开那东西。 一切都在飞速地下坠,好巧不巧,洪流卷起的浪风尘土掀飞了一片坠龙木的枝干,一截尖锐的树杈正好刺穿了“肉团”!且带着他冲向那毕方吐出的怪东西! 如此异常之下,苦寻敌人无果的水巨巫几乎是立即就发现了敌人踪迹。 就在一片寻常的坠龙木树叶下,蹲着好几个府子打扮的人物,其中一人衣着白玉麟服,双目正闪着灼灼神光! “后土,聚水!”张乾双掌一拍。 水巨巫顿时回落向大地,原本堪堪要先一步接触到“肉团”的优势荡然无存。 他这招并非为了攻击,而是以土德力量的特性吸引水德汇集,看似普通实则是后土府不传之秘,能以土控水。 但水巨巫也不甘示弱,回落之前便炸开无数水花喷向天空。 可坠龙木上的另一人又开始显露力量,“云脉,入伏!” 话音落下,周遭千丈水汽齐齐冲进地下!连喷向天空的水花也不例外。 这也是上水渡水师的不传之秘,也并非攻击之用,而是拿来唤醒潜伏地下的云鲸的。 绝境,真当是绝境! 虽然无眼以视之,但厉九川相当清楚此刻都发生了什么。 自己的判断并没有错,坠龙木下隐藏的力量是这样熟悉地占据了天时地利,这样地理所当然。 “祥瑞”! 那麒麟卫是和【青鸾】一类的传承种!而且更为强大!如果附身在水巨巫上,自己恐怕早就中了更残酷的技俩。 一边是找到了绝对克制水德种属的怪异【毕方】,一边又齐聚能控制水德的后土府子和水师,自身还借助坠龙木隐匿到天衣无缝。 敌人濒死,而己方实力近乎毫发无损,何等算计! 厉九川心底的痛苦百倍放大,此番前来不仅折了合窳,死了祝盘,还失了青帝帝种踪迹,难道是天意如此,是注定一切都要阻拦我吗? ……不对,我还可以,还有机会! 第四百零四章 风云汇聚 从红月开始 作者:黑山老鬼 第一章回家 暗红色的月亮低垂在城市鳞次栉比的城市高楼之上,几乎撑满了半边天空。 一辆暗黑色,车身上多处布满锈迹的环城列车,飞快的在红月的注视下穿行过了整个城市,而在这列车里面,身着各色衣服的乘客们有的在看报,有的在昏暗灯光下打着瞌睡。 “叮,月亮台站到了!” 陆辛从瞌睡之中惊醒,提起了袋子,随着涌动的人群,流出了车厢。 他背着袋子,走过了肮脏而破旧的台阶,满是报纸的站台,走到了这座城市的地面,抬头看去,周围霓虹灯的光芒,使得这座城市的街道,以及街道上的人群,都有种五颜六色的怪异感觉,但无论街道上的颜色多丰富,这座城市上空的红月亮,仍代表着这世界的底色。 自从三十年前红月亮事件出现,整个世界便一直是这样子的。 当然,陆辛并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同,他是在红月亮事件之后出生的,世界一直这样。 他背着袋子穿过刚下过雨的小巷子,登上了一栋破旧的老楼,电梯又坏了,于是他只能走楼梯,慢慢的来到了四楼四零一室之前,拿出钥匙,打开了那扇厚门沉重的屋门。 走廊里静悄悄的,冷艘艘的,但屋里却温暖,柔和。 厨房里,爸爸正在炖肉,高压锅里咕嘟嘟冒着热气,散发出了诱人的肉香。 妹妹正卧在沙发上,抱着零食,看一部很老的动画片,海绵宝宝。 妈妈优雅而得体,穿着一件白色的羊毛开襟衫,正站在窗边跟人打着电话。 “九哥哥你回来啦!” 看到陆辛走了进来,放下被包,妹妹抬起头来,甜甜笑着打招呼。 “小十七今天在家乖不乖,你想要的小熊我给你买回来了!” 陆辛摸了摸她的脑袋,将一只棕色的小熊递给她。 “啊,谢谢哥哥,我好喜欢!” 妹妹开心的跳了起来,将小熊抱在了怀里。 “回来啦?” 妈妈抬头看了陆辛一眼,笑着点了下头:“坐下休息一会,很快就要开饭了!”χsΖWω捌.йΕΤ 陆辛点了点头,坐在了餐桌旁边。 …… …… 桌上已经摆了四副碗筷,还有几碟青色的小菜,米饭盛在了碗里,已经有些凉了。 hΤtρδ://wWw.xszWω㈧.йêt/ΗtΜζ/一②4/壹二4㈦1柒/五⑤壹0肆5贰2.ΗτΜξ 但是,一家人都没有要坐下来吃饭的意思。 妈妈正继续在电话里温柔的说着:“张姐,其实今天的事情,确实是我不对,您不要生气,当然,我这件灰色的羊毛衫款式确实老旧了点,但是怎么说它不好看呢?……是的,我就是因为这件事给您打电话的……您当然没有说出口,可是我知道您心里这么想了……” “没有没有,您不要误会……我只是想请您道个歉……您不好骂人的,太不文明……” 爸爸剁骨头的声音越来越大了,隐隐传来他骂骂咧咧的声音:“人渣,废物,随便闯进别人家里,该死,都该死……妈的吃这么多,怎么剁都剁不完,怎么煮都煮不干净!” 妹妹这时候正开心的盘腿坐在沙发上,把那只棕色的小熊一点一点的撕开,用两只去扯,用那一口雪白细密的牙齿去咬,把棕色小熊的耳朵咬了下来,眼睛咬了下来,两只胳膊,一点一点的扯下来,认真看着胳膊与小熊身体分开的过程中,露出了一种激动而满足的表情。 んTTpδ://Www.XSZWω8.ΝΕt/HtΜl/①②ч/㈠㈡四柒壹⑦/㈤㈤1○④㈤②二.Ητ “要等一会再吃饭了!” 妈妈已经放下了电话,温柔的说道:“我跟邻居张姐有了一点误会,我去跟她道个歉!” 说着,顺手拿出了抽屉里面的剪刀,优雅的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 …… 陆辛静静的坐在餐桌旁边等着。 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红月亮事件出现伊始,世界有过很长一段混乱的时间,在那段时间里,有许许多多的人死去,也就出现了许多像陆辛一样的孤儿,他们里面,有很大一部分是在成年之后,就消失了,而陆辛能够被爸爸妈妈收养,有一个温馨的家,不知多少人羡慕。 当然,这个家庭,这些家人,有些时候会有一点点怪。 但这个家庭,在这个破败而肮脏的小小的卫星城里,还是很圆满的。 妈妈很快就回来了,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道:“张姐已经跟我和好了!” んΤΤΡS://ωww.xSZWω㈧.NēΤ/HΤΜζ/一二肆/①㈡ч柒一柒/5五一0ч⑤贰2.HTMし 陆辛发现她身上穿的那件白色羊毛衫领子下面,多了一块不起眼的血迹,很新鲜。 一家人开始吃饭了。 妹妹仍然抱着她那只小熊,小熊被她撕开之后,又缝了回去。 只是身体拼凑的歪歪斜斜,满满都是粗糙的针角,但妹妹比之前还要喜欢。 爸爸坐在了餐桌前,打开了一瓶标签已经污损的看不出字迹的白酒,夹一筷子青菜,便一口气干掉了一杯。桌上没有肉,爸爸喜欢砍骨头,炖肉,但从来不让人吃,也不让人靠近他的铁锅。他身上还穿着塑料围群,上面溅着血污,有几只苍蝇,在他身边转来转去。 外面有警笛声接近,嘈杂的人声不停的传来,不知在说些什么。 “啪!” 爸爸忽然用力放下了酒杯,鼓着血红的眼睛看向窗外:“吵吵吵,就他妈知道吵,连顿安稳饭也不让人吃,废物警视厅,什么也查不出来,废物街坊,天天就知道偷看别人!” “你别吓到孩子!” 妈妈夹起了一根青菜,小心吃着,鲜红的嘴唇在昏暗的灯光下非常刺眼。 陆辛记得她没有涂口红。 “去他妈的孩子,该死,都该死!” 爸爸更为愤怒,五指紧紧的抓着酒瓶,暴起了青筋,骂道:“婊子,你也该死!” “是的,在你眼里,所有人都该死,只有你不该死!” 妈妈笑的优雅从容:“因为你最后要留着收尸是么,你喜欢给人收尸!” 她说着,放下了碗筷,温柔的笑着,看向了爸爸:“因为那些人活着时,过的都比你好,都比你有本事,所以你特别不喜欢看到他们活着,你喜欢看着他们再也没法说话的样子!” HττΡδ://xSZWω8.йēt/HτMし/壹②ч/①贰㈣㈦㈠柒/五五1○㈣伍②㈡.ΗTΜL “闭嘴,闭嘴你知道么?” 爸爸果然被母亲激怒,他猛得摔碎了酒瓶,冲上去掐住了妈妈的脖子。 “咯咯……” 妈妈笑的非常开心,哪怕已经被掐的脸都紫了,笑容还是很优雅:“废……废物……” “啪!” 爸爸终于忍不住,开始拳脚相加,撞得餐厅不停晃动。 “哇……爸爸不要打妈妈啦……” 妹妹吓得大哭,紧紧抱紧了小熊,忽然又脸色一变,咯咯狂笑:“好玩,好玩,真好玩……” 一边大笑着,她忽然翻身跳起,像一只灵活的蜘蛛,爬到了天花板上,两只脚勾住了吊灯,也不知怎样就固定住了身体,扭曲着转过头来,看着下面打斗的样子,嘴里叼着那只玩具小熊,两只手用力的拍着,口中还呜咽不停的,像是笑,像是在哭:“太好玩啦……” 爸爸越来越愤怒,身体像是在不停的扩大,肌肉撑破了衬衫,露出了青色的,长满了刚挺黑毛的脊背,五官变得扭曲而硕大,挥舞着拳头,用力的向着妈妈打了下去,一拳又一拳,而妈妈已经被他打的皮开肉绽,但是声音还是那样的优雅:“真好呢,这无能的狂怒样子……” 陆辛端着米饭,坐在已经被掀倒的餐桌旁边,慢慢的吃着碗里的米粒。 红月亮事件之后,有个温馨的家庭很难得呢…… 虽然自己的家里,家人也会有一些小毛病,有时候也会吵架,打架,但还是家呀…… …… …… 窗外,正对着陆辛家客厅窗户的一个房间,被布置成了一个简单的工作室。 有一个身穿休闲西装的短发女人,正通过一个望远镜观察着陆辛的房间。 通过望远镜的镜头,可以看到那个空空荡荡的房间里,陆辛正在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吃饭,明明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坐着,但那个房间,却像是生出了地震一般,桌椅被掀翻,吊灯不停的摇晃,窗户玻璃上,时不时出现一团白花状的裂痕,像是有什么东西打在了上面。 “第十三号精神异变观察者的念力出现了!” 她身边两位穿着精致工作装的年青男子一个在飞快的计算,一个在记录。 “他有被招募的潜质么?” hTtΡδ://xSZωw㈧.йèT/ΗΤ/一㈡④/①㈡Ч㈦1柒/五5㈠0④五2二.んT “潜在威胁有多大?” “具体能力是什么?” 短发女人摇了摇头,道:“现在还不清楚,他不像其他的精神异变者,前期就会显露出很强的异变形态,比如可以进入别人的梦境,或是无意间释放精神瘟疫等等,他看起来很正常,每天都可以正常的上班下班,甚至可以很好的处理工作,但精神偶尔会出现紊乱!” “听起来很有潜力,也很好引导!” 在他们身后,一个面容有些威严的男子道:“有试过让造梦师进入他梦境做测评么?” “有!” 红西装的短发女子轻轻点头,道:“但那个造梦师进入他梦境之后,再也没有出来!” 第四百零五章 应龙 从红月开始 作者:黑山老鬼 第一章回家 暗红色的月亮低垂在城市鳞次栉比的城市高楼之上,几乎撑满了半边天空。 一辆暗黑色,车身上多处布满锈迹的环城列车,飞快的在红月的注视下穿行过了整个城市,而在这列车里面,身着各色衣服的乘客们有的在看报,有的在昏暗灯光下打着瞌睡。 “叮,月亮台站到了!” 陆辛从瞌睡之中惊醒,提起了袋子,随着涌动的人群,流出了车厢。 他背着袋子,走过了肮脏而破旧的台阶,满是报纸的站台,走到了这座城市的地面,抬头看去,周围霓虹灯的光芒,使得这座城市的街道,以及街道上的人群,都有种五颜六色的怪异感觉,但无论街道上的颜色多丰富,这座城市上空的红月亮,仍代表着这世界的底色。 自从三十年前红月亮事件出现,整个世界便一直是这样子的。 当然,陆辛并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同,他是在红月亮事件之后出生的,世界一直这样。 他背着袋子穿过刚下过雨的小巷子,登上了一栋破旧的老楼,电梯又坏了,于是他只能走楼梯,慢慢的来到了四楼四零一室之前,拿出钥匙,打开了那扇厚门沉重的屋门。 走廊里静悄悄的,冷艘艘的,但屋里却温暖,柔和。 厨房里,爸爸正在炖肉,高压锅里咕嘟嘟冒着热气,散发出了诱人的肉香。 妹妹正卧在沙发上,抱着零食,看一部很老的动画片,海绵宝宝。 妈妈优雅而得体,穿着一件白色的羊毛开襟衫,正站在窗边跟人打着电话。 “九哥哥你回来啦!” 看到陆辛走了进来,放下被包,妹妹抬起头来,甜甜笑着打招呼。 “小十七今天在家乖不乖,你想要的小熊我给你买回来了!” 陆辛摸了摸她的脑袋,将一只棕色的小熊递给她。 “啊,谢谢哥哥,我好喜欢!” 妹妹开心的跳了起来,将小熊抱在了怀里。 “回来啦?” 妈妈抬头看了陆辛一眼,笑着点了下头:“坐下休息一会,很快就要开饭了!”χsΖWω捌.йΕΤ 陆辛点了点头,坐在了餐桌旁边。 …… …… 桌上已经摆了四副碗筷,还有几碟青色的小菜,米饭盛在了碗里,已经有些凉了。 hΤtρδ://wWw.xszWω㈧.йêt/ΗtΜζ/一②4/壹二4㈦1柒/五⑤壹0肆5贰2.ΗτΜξ 但是,一家人都没有要坐下来吃饭的意思。 妈妈正继续在电话里温柔的说着:“张姐,其实今天的事情,确实是我不对,您不要生气,当然,我这件灰色的羊毛衫款式确实老旧了点,但是怎么说它不好看呢?……是的,我就是因为这件事给您打电话的……您当然没有说出口,可是我知道您心里这么想了……” “没有没有,您不要误会……我只是想请您道个歉……您不好骂人的,太不文明……” 爸爸剁骨头的声音越来越大了,隐隐传来他骂骂咧咧的声音:“人渣,废物,随便闯进别人家里,该死,都该死……妈的吃这么多,怎么剁都剁不完,怎么煮都煮不干净!” 妹妹这时候正开心的盘腿坐在沙发上,把那只棕色的小熊一点一点的撕开,用两只去扯,用那一口雪白细密的牙齿去咬,把棕色小熊的耳朵咬了下来,眼睛咬了下来,两只胳膊,一点一点的扯下来,认真看着胳膊与小熊身体分开的过程中,露出了一种激动而满足的表情。 んTTpδ://Www.XSZWω8.ΝΕt/HtΜl/①②ч/㈠㈡四柒壹⑦/㈤㈤1○④㈤②二.Ητ “要等一会再吃饭了!” 妈妈已经放下了电话,温柔的说道:“我跟邻居张姐有了一点误会,我去跟她道个歉!” 说着,顺手拿出了抽屉里面的剪刀,优雅的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 …… 陆辛静静的坐在餐桌旁边等着。 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红月亮事件出现伊始,世界有过很长一段混乱的时间,在那段时间里,有许许多多的人死去,也就出现了许多像陆辛一样的孤儿,他们里面,有很大一部分是在成年之后,就消失了,而陆辛能够被爸爸妈妈收养,有一个温馨的家,不知多少人羡慕。 当然,这个家庭,这些家人,有些时候会有一点点怪。 但这个家庭,在这个破败而肮脏的小小的卫星城里,还是很圆满的。 妈妈很快就回来了,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道:“张姐已经跟我和好了!” んΤΤΡS://ωww.xSZWω㈧.NēΤ/HΤΜζ/一二肆/①㈡ч柒一柒/5五一0ч⑤贰2.HTMし 陆辛发现她身上穿的那件白色羊毛衫领子下面,多了一块不起眼的血迹,很新鲜。 一家人开始吃饭了。 妹妹仍然抱着她那只小熊,小熊被她撕开之后,又缝了回去。 只是身体拼凑的歪歪斜斜,满满都是粗糙的针角,但妹妹比之前还要喜欢。 爸爸坐在了餐桌前,打开了一瓶标签已经污损的看不出字迹的白酒,夹一筷子青菜,便一口气干掉了一杯。桌上没有肉,爸爸喜欢砍骨头,炖肉,但从来不让人吃,也不让人靠近他的铁锅。他身上还穿着塑料围群,上面溅着血污,有几只苍蝇,在他身边转来转去。 外面有警笛声接近,嘈杂的人声不停的传来,不知在说些什么。 “啪!” 爸爸忽然用力放下了酒杯,鼓着血红的眼睛看向窗外:“吵吵吵,就他妈知道吵,连顿安稳饭也不让人吃,废物警视厅,什么也查不出来,废物街坊,天天就知道偷看别人!” “你别吓到孩子!” 妈妈夹起了一根青菜,小心吃着,鲜红的嘴唇在昏暗的灯光下非常刺眼。 陆辛记得她没有涂口红。 “去他妈的孩子,该死,都该死!” 爸爸更为愤怒,五指紧紧的抓着酒瓶,暴起了青筋,骂道:“婊子,你也该死!” “是的,在你眼里,所有人都该死,只有你不该死!” 妈妈笑的优雅从容:“因为你最后要留着收尸是么,你喜欢给人收尸!” 她说着,放下了碗筷,温柔的笑着,看向了爸爸:“因为那些人活着时,过的都比你好,都比你有本事,所以你特别不喜欢看到他们活着,你喜欢看着他们再也没法说话的样子!” HττΡδ://xSZWω8.йēt/HτMし/壹②ч/①贰㈣㈦㈠柒/五五1○㈣伍②㈡.ΗTΜL “闭嘴,闭嘴你知道么?” 爸爸果然被母亲激怒,他猛得摔碎了酒瓶,冲上去掐住了妈妈的脖子。 “咯咯……” 妈妈笑的非常开心,哪怕已经被掐的脸都紫了,笑容还是很优雅:“废……废物……” “啪!” 爸爸终于忍不住,开始拳脚相加,撞得餐厅不停晃动。 “哇……爸爸不要打妈妈啦……” 妹妹吓得大哭,紧紧抱紧了小熊,忽然又脸色一变,咯咯狂笑:“好玩,好玩,真好玩……” 一边大笑着,她忽然翻身跳起,像一只灵活的蜘蛛,爬到了天花板上,两只脚勾住了吊灯,也不知怎样就固定住了身体,扭曲着转过头来,看着下面打斗的样子,嘴里叼着那只玩具小熊,两只手用力的拍着,口中还呜咽不停的,像是笑,像是在哭:“太好玩啦……” 爸爸越来越愤怒,身体像是在不停的扩大,肌肉撑破了衬衫,露出了青色的,长满了刚挺黑毛的脊背,五官变得扭曲而硕大,挥舞着拳头,用力的向着妈妈打了下去,一拳又一拳,而妈妈已经被他打的皮开肉绽,但是声音还是那样的优雅:“真好呢,这无能的狂怒样子……” 陆辛端着米饭,坐在已经被掀倒的餐桌旁边,慢慢的吃着碗里的米粒。 红月亮事件之后,有个温馨的家庭很难得呢…… 虽然自己的家里,家人也会有一些小毛病,有时候也会吵架,打架,但还是家呀…… …… …… 窗外,正对着陆辛家客厅窗户的一个房间,被布置成了一个简单的工作室。 有一个身穿休闲西装的短发女人,正通过一个望远镜观察着陆辛的房间。 通过望远镜的镜头,可以看到那个空空荡荡的房间里,陆辛正在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吃饭,明明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坐着,但那个房间,却像是生出了地震一般,桌椅被掀翻,吊灯不停的摇晃,窗户玻璃上,时不时出现一团白花状的裂痕,像是有什么东西打在了上面。 “第十三号精神异变观察者的念力出现了!” 她身边两位穿着精致工作装的年青男子一个在飞快的计算,一个在记录。 “他有被招募的潜质么?” hTtΡδ://xSZωw㈧.йèT/ΗΤ/一㈡④/①㈡Ч㈦1柒/五5㈠0④五2二.んT “潜在威胁有多大?” “具体能力是什么?” 短发女人摇了摇头,道:“现在还不清楚,他不像其他的精神异变者,前期就会显露出很强的异变形态,比如可以进入别人的梦境,或是无意间释放精神瘟疫等等,他看起来很正常,每天都可以正常的上班下班,甚至可以很好的处理工作,但精神偶尔会出现紊乱!” “听起来很有潜力,也很好引导!” 在他们身后,一个面容有些威严的男子道:“有试过让造梦师进入他梦境做测评么?” “有!” 红西装的短发女子轻轻点头,道:“但那个造梦师进入他梦境之后,再也没有出来!” 第四百零六章 荒唐(一) 从红月开始 作者:黑山老鬼 第一章回家 暗红色的月亮低垂在城市鳞次栉比的城市高楼之上,几乎撑满了半边天空。 一辆暗黑色,车身上多处布满锈迹的环城列车,飞快的在红月的注视下穿行过了整个城市,而在这列车里面,身着各色衣服的乘客们有的在看报,有的在昏暗灯光下打着瞌睡。 “叮,月亮台站到了!” 陆辛从瞌睡之中惊醒,提起了袋子,随着涌动的人群,流出了车厢。 他背着袋子,走过了肮脏而破旧的台阶,满是报纸的站台,走到了这座城市的地面,抬头看去,周围霓虹灯的光芒,使得这座城市的街道,以及街道上的人群,都有种五颜六色的怪异感觉,但无论街道上的颜色多丰富,这座城市上空的红月亮,仍代表着这世界的底色。 自从三十年前红月亮事件出现,整个世界便一直是这样子的。 当然,陆辛并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同,他是在红月亮事件之后出生的,世界一直这样。 他背着袋子穿过刚下过雨的小巷子,登上了一栋破旧的老楼,电梯又坏了,于是他只能走楼梯,慢慢的来到了四楼四零一室之前,拿出钥匙,打开了那扇厚门沉重的屋门。 走廊里静悄悄的,冷艘艘的,但屋里却温暖,柔和。 厨房里,爸爸正在炖肉,高压锅里咕嘟嘟冒着热气,散发出了诱人的肉香。 妹妹正卧在沙发上,抱着零食,看一部很老的动画片,海绵宝宝。 妈妈优雅而得体,穿着一件白色的羊毛开襟衫,正站在窗边跟人打着电话。 “九哥哥你回来啦!” 看到陆辛走了进来,放下被包,妹妹抬起头来,甜甜笑着打招呼。 “小十七今天在家乖不乖,你想要的小熊我给你买回来了!” 陆辛摸了摸她的脑袋,将一只棕色的小熊递给她。 “啊,谢谢哥哥,我好喜欢!” 妹妹开心的跳了起来,将小熊抱在了怀里。 “回来啦?” 妈妈抬头看了陆辛一眼,笑着点了下头:“坐下休息一会,很快就要开饭了!”χsΖWω捌.йΕΤ 陆辛点了点头,坐在了餐桌旁边。 …… …… 桌上已经摆了四副碗筷,还有几碟青色的小菜,米饭盛在了碗里,已经有些凉了。 hΤtρδ://wWw.xszWω㈧.йêt/ΗtΜζ/一②4/壹二4㈦1柒/五⑤壹0肆5贰2.ΗτΜξ 但是,一家人都没有要坐下来吃饭的意思。 妈妈正继续在电话里温柔的说着:“张姐,其实今天的事情,确实是我不对,您不要生气,当然,我这件灰色的羊毛衫款式确实老旧了点,但是怎么说它不好看呢?……是的,我就是因为这件事给您打电话的……您当然没有说出口,可是我知道您心里这么想了……” “没有没有,您不要误会……我只是想请您道个歉……您不好骂人的,太不文明……” 爸爸剁骨头的声音越来越大了,隐隐传来他骂骂咧咧的声音:“人渣,废物,随便闯进别人家里,该死,都该死……妈的吃这么多,怎么剁都剁不完,怎么煮都煮不干净!” 妹妹这时候正开心的盘腿坐在沙发上,把那只棕色的小熊一点一点的撕开,用两只去扯,用那一口雪白细密的牙齿去咬,把棕色小熊的耳朵咬了下来,眼睛咬了下来,两只胳膊,一点一点的扯下来,认真看着胳膊与小熊身体分开的过程中,露出了一种激动而满足的表情。 んTTpδ://Www.XSZWω8.ΝΕt/HtΜl/①②ч/㈠㈡四柒壹⑦/㈤㈤1○④㈤②二.Ητ “要等一会再吃饭了!” 妈妈已经放下了电话,温柔的说道:“我跟邻居张姐有了一点误会,我去跟她道个歉!” 说着,顺手拿出了抽屉里面的剪刀,优雅的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 …… 陆辛静静的坐在餐桌旁边等着。 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红月亮事件出现伊始,世界有过很长一段混乱的时间,在那段时间里,有许许多多的人死去,也就出现了许多像陆辛一样的孤儿,他们里面,有很大一部分是在成年之后,就消失了,而陆辛能够被爸爸妈妈收养,有一个温馨的家,不知多少人羡慕。 当然,这个家庭,这些家人,有些时候会有一点点怪。 但这个家庭,在这个破败而肮脏的小小的卫星城里,还是很圆满的。 妈妈很快就回来了,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道:“张姐已经跟我和好了!” んΤΤΡS://ωww.xSZWω㈧.NēΤ/HΤΜζ/一二肆/①㈡ч柒一柒/5五一0ч⑤贰2.HTMし 陆辛发现她身上穿的那件白色羊毛衫领子下面,多了一块不起眼的血迹,很新鲜。 一家人开始吃饭了。 妹妹仍然抱着她那只小熊,小熊被她撕开之后,又缝了回去。 只是身体拼凑的歪歪斜斜,满满都是粗糙的针角,但妹妹比之前还要喜欢。 爸爸坐在了餐桌前,打开了一瓶标签已经污损的看不出字迹的白酒,夹一筷子青菜,便一口气干掉了一杯。桌上没有肉,爸爸喜欢砍骨头,炖肉,但从来不让人吃,也不让人靠近他的铁锅。他身上还穿着塑料围群,上面溅着血污,有几只苍蝇,在他身边转来转去。 外面有警笛声接近,嘈杂的人声不停的传来,不知在说些什么。 “啪!” 爸爸忽然用力放下了酒杯,鼓着血红的眼睛看向窗外:“吵吵吵,就他妈知道吵,连顿安稳饭也不让人吃,废物警视厅,什么也查不出来,废物街坊,天天就知道偷看别人!” “你别吓到孩子!” 妈妈夹起了一根青菜,小心吃着,鲜红的嘴唇在昏暗的灯光下非常刺眼。 陆辛记得她没有涂口红。 “去他妈的孩子,该死,都该死!” 爸爸更为愤怒,五指紧紧的抓着酒瓶,暴起了青筋,骂道:“婊子,你也该死!” “是的,在你眼里,所有人都该死,只有你不该死!” 妈妈笑的优雅从容:“因为你最后要留着收尸是么,你喜欢给人收尸!” 她说着,放下了碗筷,温柔的笑着,看向了爸爸:“因为那些人活着时,过的都比你好,都比你有本事,所以你特别不喜欢看到他们活着,你喜欢看着他们再也没法说话的样子!” HττΡδ://xSZWω8.йēt/HτMし/壹②ч/①贰㈣㈦㈠柒/五五1○㈣伍②㈡.ΗTΜL “闭嘴,闭嘴你知道么?” 爸爸果然被母亲激怒,他猛得摔碎了酒瓶,冲上去掐住了妈妈的脖子。 “咯咯……” 妈妈笑的非常开心,哪怕已经被掐的脸都紫了,笑容还是很优雅:“废……废物……” “啪!” 爸爸终于忍不住,开始拳脚相加,撞得餐厅不停晃动。 “哇……爸爸不要打妈妈啦……” 妹妹吓得大哭,紧紧抱紧了小熊,忽然又脸色一变,咯咯狂笑:“好玩,好玩,真好玩……” 一边大笑着,她忽然翻身跳起,像一只灵活的蜘蛛,爬到了天花板上,两只脚勾住了吊灯,也不知怎样就固定住了身体,扭曲着转过头来,看着下面打斗的样子,嘴里叼着那只玩具小熊,两只手用力的拍着,口中还呜咽不停的,像是笑,像是在哭:“太好玩啦……” 爸爸越来越愤怒,身体像是在不停的扩大,肌肉撑破了衬衫,露出了青色的,长满了刚挺黑毛的脊背,五官变得扭曲而硕大,挥舞着拳头,用力的向着妈妈打了下去,一拳又一拳,而妈妈已经被他打的皮开肉绽,但是声音还是那样的优雅:“真好呢,这无能的狂怒样子……” 陆辛端着米饭,坐在已经被掀倒的餐桌旁边,慢慢的吃着碗里的米粒。 红月亮事件之后,有个温馨的家庭很难得呢…… 虽然自己的家里,家人也会有一些小毛病,有时候也会吵架,打架,但还是家呀…… …… …… 窗外,正对着陆辛家客厅窗户的一个房间,被布置成了一个简单的工作室。 有一个身穿休闲西装的短发女人,正通过一个望远镜观察着陆辛的房间。 通过望远镜的镜头,可以看到那个空空荡荡的房间里,陆辛正在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吃饭,明明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坐着,但那个房间,却像是生出了地震一般,桌椅被掀翻,吊灯不停的摇晃,窗户玻璃上,时不时出现一团白花状的裂痕,像是有什么东西打在了上面。 “第十三号精神异变观察者的念力出现了!” 她身边两位穿着精致工作装的年青男子一个在飞快的计算,一个在记录。 “他有被招募的潜质么?” hTtΡδ://xSZωw㈧.йèT/ΗΤ/一㈡④/①㈡Ч㈦1柒/五5㈠0④五2二.んT “潜在威胁有多大?” “具体能力是什么?” 短发女人摇了摇头,道:“现在还不清楚,他不像其他的精神异变者,前期就会显露出很强的异变形态,比如可以进入别人的梦境,或是无意间释放精神瘟疫等等,他看起来很正常,每天都可以正常的上班下班,甚至可以很好的处理工作,但精神偶尔会出现紊乱!” “听起来很有潜力,也很好引导!” 在他们身后,一个面容有些威严的男子道:“有试过让造梦师进入他梦境做测评么?” “有!” 红西装的短发女子轻轻点头,道:“但那个造梦师进入他梦境之后,再也没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