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壁大明,重塑时代》 第1章 今天的陛下很反常 “咱是真没想到,你是如此的公忠体国!”看着一脸正义凛然的都察院御史,朱元璋特别认真,郑重地夸赞道:“该赏!” “揭发贪腐,是臣作为御史的本分!” 朱元璋能清楚地看见,这个年轻御史的眼中闪耀着明亮且清澈的光芒。这让他觉得,这个青年是真的在相信自己说的话。 “郭桓,陈御史检举你常年倒卖官粮,你有什么想说的?” 作为正三品的户部侍郎,还是洪武朝的户部侍郎,郭桓的表现是泰然自若,临危不乱的。 他从一众朝臣中缓步走出,向着御座的方向恭敬行礼,然后朗声回答道:“禀陛下,臣并没有贪污,还请陛下明察!” 朱元璋点头,“那就查,陈御史,这件事咱就交给你全权处理。” “臣一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陈御史的声音铿锵有力。 “余敏,丁廷。”朱元璋点名道。 话音刚落,两名朝臣便从众人中走了出来,此二人也是都察院的御史。“你们协助陈御史,查办此案。” “臣遵旨。” “郭侍郎,这段时间,你就先在家休息吧。” 郭桓抿了抿嘴,神色中带着些委屈和不甘地接受了这个命令。 一件事告一段落,第二件事就立马跟上。 “臣有本要奏!” 朱元璋歪头看了看说话的人,见这人也是一名都察院的御史,于是轻笑道:“今天这都察院是干劲十足啊,很好!” 好个屁啊!时任左都御史詹徽一边在心里骂街,一边压抑着自己快哭出来的情绪。为什么想哭,因为他完全不知道这帮人要搞什么!他深深地觉得,自己这个都察院总宪算是要当到头了。 “臣李继晓斗胆启奏,我大明的贪腐之事,绝不止陈御史检举的粮食税赋贪墨这一件,还有更严重,更欺天的贪腐大案!” “欺天?”朱元璋品味了一下这个词。“说来听听。” 李继晓下跪叩拜,郑重其事,“按我大明制度,每年各府、县都要向户部呈送各类财务账目。这些账目必须与户部账目的数字完全相符,分毫不差才可以结项。若有一项不符,整个账册便要被驳回,重新填报,重新盖上地方政府的印章。” “按例是如此。”朱元璋淡然地回应道。 “但臣发现,各地官员送往户部审核的账目都只是盖过章的白册,所缴税赋数额多是现场对账后才进行填写的。”李继晓完全无视了所有朝臣瞪向自己的目光,梗着脖子大声说道,“此中生出的贪污腐败恐怕将震古烁今,故而臣恳请陛下严查!” 随着李继晓的又一次叩拜,整个奉天殿陷入了死寂。 在这一刻,所有的朝臣都回想起了胡惟庸案爆发时体会过的恐惧,每一个大臣都感觉到了自己的后脖颈传来的凉意,甚至有几人直接当场晕了过去。 朱元璋和自己的儿子对视了一眼。 默默观政的朱标一言不发地坐在皇位旁边的凳子上,等待着事情的继续发展。 “资善啊,这个都察院你管的很不错。”长久的沉默后,朱元璋语调平静地称赞道,“御史们都很尽职尽责。” “臣,臣不敢受陛下的赞誉。”詹徽压制着心里泛起的苦闷,回复道。他是真的不敢,他觉得自己的朝服都快被汗水彻底浸透了。 朱元璋随意地摆了摆手,“把晕倒的这几人送到医学院去,好好诊治。” 话音落下,殿上的大汉将军便走入了群臣中,把那几人抬出了大殿。 朱元璋扫视了一圈只能看见后脑勺的大臣们,眼中的狠厉一闪而过。接着,他起身走下了玉阶,来到了李继晓的身前,单手把他扶了起来。 “陛下?”李继晓意外地望着眼前的大明皇帝,他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端详这位一国之君。莫名的,他的大脑里居然蹦出了和蔼两个字来,就很离谱。 “你看看,你是把满朝公卿都得罪了。”朱元璋的语气依旧平静。 “臣,这是臣的职责!”李继晓又要下跪。 “别跪了,也不嫌膝盖疼。”朱元璋打断了他,接着一边缓缓踱步,一边讲述道:“蒙元立国后,不知礼法,不懂行政,更无制度,只凭其武力的横强来治理天下,宛如林中的野兽一般。” 一众朝臣有些发懵,怎么扯到前朝的事去了? “各位卿家大多都是见过乱世的,想必也见过野兽。它们本能地不会考虑太多复杂的事情。”朱元璋摊手笑道。 众臣也是赶忙赔笑,并祈祷这位皇帝不要瞎溜达到自己的身后来。 “以此思路治理天下的结果,就是放任自流。元廷并不在意治下的官吏,豪强怎么去管理天下,他们只在意这些官吏和豪强能不能定点,定时的把它们要的吃食送到自己的餐盘中来。嗯,这就叫包税制。它还有另一个大家更熟悉的说法,叫扑买。” “陛下圣明!”有几名大臣当即恍然大悟般的做出了回应。 朱元璋好奇地看了看这几人,顿时把他们吓得低下了头去。 他失笑摇头,继续一边在朝臣中溜达,一边说:“元廷把这种扑买扩大到了整个社会的方方面面,然后自己就舒舒服服的当起了甩手掌柜。任由底下的官吏去自由发挥,最后就把这天下发挥到了咱的手里。” “咱常说的,元失之于宽便是如此了。” “陛下圣明!”这次是众臣的共同回应。 “圣明吗?”朱元璋冷笑一声,“你们这些人恐怕恨死朕了吧。” “臣等不敢!”一众大臣都跪下了,弄得朱元璋想伸手搭个谁的肩膀都没有做到。 他收回了悬在半空中的手,继续溜达,“只是不敢嘛,倒也不是不想。”他没有再让这些人起来,“以前那是多好的日子啊,一个个都是活在天上的土皇帝。有句话叫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这回响现在不就来了吗?这个空印……这个盖印在白册上的事就是回响,就是元廷当了这么多年甩手掌柜的产物。” “这里面有没有贪污,肯定有,咱自己都能想到九种从中捞钱的法子,你们这些饱读诗书的大才子们肯定能想到九十九种吧。” 无人回应,也无人敢回应。 朱元璋不屑地扫了一眼这些国家栋梁,然后迈步向自己的御座走去。 “李继晓说,这是在欺天,很正确的说法。因为这里面必然涉及到了上下串联,相互包庇,共同分赃。从应天府到苏杭,从苏杭到湖广,从湖广到云贵,恐怕席卷到了整个大明吧!” 御座下,一个个朝廷重臣匍匐在地板上,因为穿着各种颜色的朝服,朱元璋觉得他们有些像某种被精心摆盘的糕点,但各种奇形怪状的模样凑在一起,就怪恶心的,感觉真要吃了绝对会中毒。 “这样的积弊,咱几年前并不清楚,你们也没想着跟咱说说。有什么可说的呢?这么多年了,都是这样过来的,不是吗?” “但等咱清楚后,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毕竟咱也没有明令禁止过。所谓法无禁止皆可为。” 此话一出,顿时让一众连头都不敢抬的朝臣呆住了,有几个大臣下意识的抬起了脑袋,想看看这位陛下今天是抽了什么风。 “所以,咱觉得,这件事便以今天为界。今天之前的,既往不咎。今天之后,正式立法,以应天府为中心,以邮驿到达天下各地所需要耗费的时日为基准。法令传达到地方后,就及时生效。以后谁敢以白册盖印来对账的,皆处死刑,抄家!并且三族内永世不得为官,为吏!当然,若有举报者,自然是大大嘉奖。” 朱元璋收起了脸上的些许愠怒,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各位觉得如何?” “陛下之圣明,古今罕见!”这次众臣是发自肺腑地由衷称颂。 朱元璋在心里冷笑。 “陛下!”李继晓见状连忙说道,“此法不公!有损国威!有损大明律法的尊严!” 朱元璋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人,“那你说按大明律该怎么处理?” 李继晓愣住了,因为大明律就没有关于这件事的处理方式。不过他依然有方向,毕竟他知道这位陛下对贪污的深恶痛绝,“可按贪污定罪!” “谁贪污了?你有证据吗?你查得到吗?” 李继晓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大明皇帝,在心里咆哮道:你办事什么时候需要证据了? “咱最近学到了一个说法,叫热炉原则。”见李继晓语塞,朱元璋侃侃而谈道,“就是这个炉子啊,它在变烫之前,会先变红。这就是在告诉所有人,炉子已经烫了,你别去摸。摸了,被烫伤了,那就是活该!” 众臣连忙点头,觉得是这个道理。 “像这种白册盖印的散漫行政都多少年了?你们这些人都已经习惯了,咱要是不先通知一下,就把参与到其中的人都给抄家灭族了,你们肯定会在心里恨死咱,说咱不教而诛。”朱元璋撇了撇嘴,“明明是你们贪污腐败了,最后却是咱成了恶人,这就很没有意思。” “所以啊,咱这次就先把这炉子烧红了,以后你们谁要是自己上去碰,被烫死了,就别说咱不教而诛了啊。” “陛下圣明!”众人再次欢呼。 朱元璋深深地吸了口气,“至于陈御史检举郭侍郎的案子,这就是涉嫌贪污了,按大明律该怎么查就怎么查,不要有什么顾虑。” 这位目光清澈的陈御史,此时望着朱元璋的眼中已经不止是之前的一腔热血了,更有无限的崇拜和虔诚。他真诚地想着,这是一个多么仁厚聪慧的君王啊,真是古今罕见。一点也没有传言中说的那么可怕,暴虐。 朱元璋散朝了。 这是一次很特别的朝会,在得知了两个涉及到重大贪污腐败的案件后,这位手握雷霆的大明皇帝居然让大殿上的所有臣子,全须全尾地回到了家。 那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对于这些大臣来说,绝对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美妙体验。 而当这场朝会上发生的一切,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位于山东的一座豪奢府邸时,府邸的主人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凤阳朱绝不可能是简单的转了性子,一定是有人在指点他?但谁能指点他呢?他又能听谁的呢?” “阿嚏~”朱雄英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下意识地想着,“谁在背后念叨我?” 第2章 回归大明的朱雄英 大明皇家医学院位于皇城的东侧,而且和皇宫相连,有多条道路分别连接着前朝的三大殿和整个后宫。 如果以俯瞰的视角望去,会发现这座医学院被非常突兀的建在了整个宫殿群的东南角上,完全打破了原来那种规整的长方形结构布置,也没有遵守任何风水学上的要求。 能被弄成这副不伦不类的模样,自然是朱雄英的手笔。 他不仅规划了整个医学院的区域功能设计,还在医学院竣工后的第三个月,直接搬到了这里来居住,而且他住的区域也离皇宫最远,更与世隔绝。 原因在于这片区域的名字叫病理实验中心。 所以这里有位于地下一层的冰冷停尸房,有存放了各种人体器官的样本室,自然还有让所有医学院学生都背脊发凉的解剖教室。 自从皇家医学院成立以来,这片区域就被打上了人间地狱的标签。哪怕是在医学院工作的老太医,都不敢轻易踏足这里。 朱雄英对此倒是不以为意,他喜欢这里的清静,更喜欢这里的自在,哪怕自己的爷爷,奶奶,还有父亲都不太同意他搬过来。 几位家长终究拗不过朱雄英的诡辩,选择了妥协。因为在当下,大明皇长孙朱雄英还能活蹦乱跳的事实,是大明朝的第一机密。 除了一些必要的知情人外,整个大明朝上到诸王,下到百姓都认为这位皇长孙正处在昏迷当中。 当然,作为大明朝的皇长孙,朱雄英自然不会真的住在停尸间的隔壁。 他有自己专属的一个三进小院,平时大部分的时间他都会把自己放到这个雅致的小院子里摸鱼。 在这里,他可以不再是大明皇长孙朱雄英,他可以做回那个叫朱文的孩子。 朱雄英并不觉得那是一场梦,梦不可能那么真实。他记得自己在八岁那年昏迷后,便到了那个未来的世界,他以朱文的名字在那个世界里生活了二十多年。他读了小学,中学,还在考上大学后,进了军队。 他在那个世界有家人,有朋友,更有战友。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在那个未来的世界一直生活下去,但他终究还是回来了,回到了自己拿奄奄一息的躯体里。 有没有遗憾和不舍呢?自然是有的。不过他知道,这应该就是未来世界小说里讲的魂穿了,他相信那具未来躯体里的原本意识会接替自己,继续好好的活下去。 而这里,这个大明,毕竟也是自己的家。 虽然这个家没有手机,没有网络,更没有游戏,但这个家是万恶旧社会的中心啊!想到这,他便从躺椅上坐了起来,看了看陪在自己身边的常姐姐。 这位相貌婉丽,凤眼含情的小宫女叫常杏儿。说她小完全是因为她现在的职位就是个宫女,其实她当下已经十七岁了。是当年朱雄英的母亲生下了两个女儿后,从常家要来的一个小丫头。 本是打算以后给两个小公主当玩伴的,但阴差阳错间,却成了在病榻前,在吕氏的监视下,唯一一个认真照顾朱雄英的“老”宫女。 所谓睡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每次看着她,朱雄英就会这样去想自己以后的枯燥人生。 当然,这也是他抚慰自己玩不到黑神话悟空心灵创伤的最佳方式。 明明电脑都换好了,结果就因为一次下河救人,呛了几口水,意识被莫名其妙地送了回来。 感觉很可惜,但又不至于那么可惜。 “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这位常姐姐娇嗔的问道。 “养眼啊。”朱雄英挑眉一笑。 常姐姐觉得自己的耳朵有些发烫了,于是低下了头,任由这个比自己小七岁的孩子看着。 当朱元璋带着自己的好大儿走进这间小院时,第一眼就看见了自己大孙那直勾勾的盯着人家姑娘的小模样。顿时间心里就升起了一种孩子长大了的欣慰之感。 “爹,雄英还太小了。”朱标感知到了自己老爹的情绪,于是提醒道。 “他比你有分寸。”朱元璋调侃道。 朱标对此只能讪讪一笑。 小院不大,父子说话的声音自然传到了朱雄英的耳中。常杏儿见皇帝来了,也是连忙上前行礼。 朱元璋随意的摆了摆手,常杏儿便起身,安静的向内院走去。她这样稳重的举止,着实让朱元璋很满意。 “周兴呢?怎么留你一个人在这?”朱元璋看了看空荡荡的小院,当即有些生气地问道。 “我让他去解剖室了,再说了,门口有多少个锦衣卫您没看见吗?”朱雄英走到小院的门前,随手招呼了几个值守的锦衣卫进来,搬了两把躺椅给大明朝的大小王坐。 等收拾停当后,朱元璋便学着自己大孙的模样,舒服的躺进了椅子里,主打一个松弛。只有朱标还是一副矜持的端坐姿态。 “您今早的朝会上,不是送了几个晕倒的朝臣过来吗?”朱雄英语调慵懒地继续着之前的话题,“毛骧把他们直接抬进了解剖室,所以我就顺道让周兴跟着过去看一看,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朱元璋一乐,现在有了这个解剖室,锦衣卫办案的效率真是高了不少。 “朝堂上的事,你都已经知道了。”朱标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后,问道。 朱雄英点头,“按照原本的历史走向,郭桓案应该在明年的三月,也就是洪武十八年才会被爷爷掀出来。同样的,我醒来后让爷爷按住不发的空印案,更没有道理会被这些官僚自己揭发出来,而且还是在同一天。” 朱雄英咂了咂嘴。 “再结合吕家的一部分人被挑唆着来毒杀我这件事,可以确定,的确有某个人,或某些人躲在暗地里搞风搞雨。” 朱元璋做了个深呼吸,压制住了自己胸中的怒火。 朱标则非常的气愤,“他们今天把这两件事凑在一起推出来,就是想逼你爷爷大开杀戒!” 朱雄英对此并没有多少愤怒的情绪,倒是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笑道:“从这一点上看,这背后的人肯定摸准了爷爷的脾气。知道爷爷是属地雷的,一踩就能把人炸飞到太阳上去。” “没大没小!” 朱雄英得到了自己爷爷和老爹各自送来的一个脑瓜崩。 这对父子知道地雷是什么东西。特别是朱元璋,他现在非常期待自己大孙子口中所说的,那个什么加特林菩萨的东西问世。 “等咱把他们揪出来,一定把他们做成地雷给点了。” 朱雄英笑了笑,觉得这个想法很有创意,最好触发装置就是他们的死人脑袋。 一旁的朱标摇了摇头,“恐怕很难,他们很谨慎,到目前为止,他们都只是在用教唆的方式行事,连尾巴都没有露出来。” “他们的确很小心。”朱雄英接过话头,“最重要的是,他们不止了解爷爷的脾气,还很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你是说,他们真的在促成你爷爷和文官阶层的决裂?”朱标觉得难以置信。 要知道,如果没有自己这个儿子的告知。他万万不会想到,以后大明的文官会和皇帝陷入到那种势同水火的争斗当中去。 而此时,居然有人在刻意地引导大明的朝局向这个方向发展,这着实让他感到心惊不已。 “不止是文官的问题,还有整个江南一带的大中地主。”朱雄英打了个哈欠,“您二位已经知道了,要是按照空印案和郭桓案原本的路子发展下去,接下来就是爷爷您的扒地皮运动了。整个江南一带的大中地主都要被您用刀犁上一遍,到时候咱们老朱家也就算是彻底把这帮读书人得罪死了。” “咱还以为咱的大孙天不怕地不怕嘞!”朱元璋大笑了起来。 “明明有更轻松的办法收拾他们,何必要用这种杀敌一千自损两千的方法呢?”朱雄英认真地指出。 朱元璋不屑地撇了撇嘴。他不觉得自己大孙的那套计划能成,这帮人怎么可能会乖乖的把自己手里的钱粮和人口交出来呢? 北方需要南方的输血才能逐渐恢复发展,南方又不能太强势,所以必须把原本的社会组织结构拆解重建,这是一种不得不达成的南北平衡。 作为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皇帝,他觉得这种事不用刀子是不可能解决的。 不过,他终究还是想看看自己的大孙在那个未来的世道里学到了多少本事,是不是真的能只用三年的时间就抓住整个江南一带的财富命脉。 如果三年后自己的大孙失手了,那自己再提刀子上就成了。朱元璋这样想着。 “雄英,你口中的文官集团是不是就这样形成的?”朱标思考了片刻后,颇为关切地问道。 朱雄英摇头,“文官集团只能算是一个笼统的概念。因为这些读书人内部本身就存在着各种派系斗争,比如后来学术上的理学和心学的斗争,还有地域上的晋党,浙党,乱七八糟各种党的派系内斗,更别提咱们老朱家自己就能拉人头出来凑成一党,去当搅屎棍。” 朱元璋和朱标莫名的开始感到了头疼。 “说他们是一个集团的原因,大概是因为他们都拥有着一个共同的目标吧。” “什么目标?”朱标追问。 “那就是回归到宋,元的模式去,回归到那个可以轻轻松松当土皇帝的美好时代中去。所以,在这个共同目标的指导下,他们有时候做的事,往往又是非常默契,甚至趋同的。” 朱雄英顿了顿,格外认真地提醒道:“也正式因为这样,我们就更不该把一个有利于他们团结的借口和契机,平白无故地送给他们了。” 第3章 应急的方法,大数据筛查 郭桓一直保持着一个三品大员该有的气度,傲然,自信,从容,优雅。 因为被暂时停职,同时也自认问心无愧,所以在散朝后他便优哉游哉的出了皇宫。回家的路上,还不忘让随行的小厮去询问一下,最近有没有什么出名的戏班到了应天府。 言语间尽是难得休息,所以要准备好好放松一下的意思。 只是当他回到家中,躲进书房后,这样的伪装就自然消失了。 在自己妻子的帮助下,他才顺利地换掉了身上那已经被汗水浸透了的内衣和官服。接着他也不敢多休息哪怕半刻,顾不得自己的手还在发抖,便开始提笔写信。 “府里一切如常,不要去联系你的族弟,也不要派人回老家。”他一边写,一边对自己的妻子吩咐道。 “事发了,是吧?”妻子张氏的眼里满是绝望。 郭桓点头,撕掉了刚刚写废的纸,“不用担心,不会这么快查到我们的身上。” “但总会查到的!” “只要让该死的人死掉,就不会有证据,没有证据就查不到。”郭桓咬牙说道。 张氏觉得自己的丈夫是不是被吓傻了,“那个凤阳朱办案需要什么证据啊!” “以前不需要,现在需要。”郭桓笃定地说道,“陛下……今天这个朱屠户转了性子,张口闭口都在讲证据,恐怕是想改一下以前那种暴虐不仁的作风,所以这也给了我们机会。” 讲是这么讲,但他的手依然在发抖,他知道,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当今这位陛下究竟要做什么,他其实一点也猜不透。 写了很多遍,总算把手上的一封信写好后,他对妻子嘱咐道:“让人把这封信送到我二叔家去。” “不是不让送信吗?”张氏疑惑。 “我二叔这个人向来假清高,也因此在士林中混了些名望,所以他并没有被卷到这件事里来。”郭桓解释道,“既然我已经被检举了,那锦衣卫肯定就已经跟上了我,所以我需要争取时间。” “这封信会让他们把目光锁定到我那个二叔的身上,他们要是能再把我二叔下了诏狱,那绝对会激起一批士子的不满,到时候我们处理证据的时间就更多了。” 张氏恍然大悟,当即说道:“要不要找人弄点其它的事由送到你二叔的家里。” 郭桓思考了一下,最后还是理性地摇了摇头,“暂时不要节外生枝。” 张氏听罢,略感可惜,她也一向看不惯这个二叔。这时,她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既然我们被锦衣卫监视了,那还怎么去消灭证据?” 郭桓深吸了一口气,“坐在这条船上的人又不止我一个,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稳住心神,至于这个烂摊子自然有人会去收拾。” 张氏了然的点头,她也知道了,这是现在唯一的办法了。 “对了,你去把这些我写废的信,拿到后院烧掉,但不要全部烧完,明白吗?”郭桓吩咐道。 “明白。”张氏当即行动了起来,拿起纸篓,小心翼翼的出了书房。 当他开始在后院假模假式的烧废纸时,一个小厮偷偷的溜出了郭府,来到府门外的一个小巷里,这里有他的上线,一名锦衣卫百户和副百户。 在快速汇报了府里发生的事后,小厮便立马回了郭府。 “大人,不去看看他们烧的是什么吗?”副百户问道。 “烧什么都不重要。”这名百户轻蔑地一笑,“老子都盯了他两年了,他老家祠堂里的老鼠生了多少窝崽子我都知道,就这还想掩藏证据?我们要做的就一件事,别让他无缘无故的死了,明白吗?” “属下明白!” “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想跟皇爷斗。”这人啐了一口,“要不是皇爷仁慈,老子现在就能把你们的皮都给剥了。” “剥什么皮啊,我这又不是你们锦衣卫的诏狱。”朱雄英撇了毛骧一样,“这是伟大的科学事业,是为了造福亿万百姓的必要生命探索,按宗教的讲法,那些罪大恶极的人现在把自己的身体贡献出来,是攒了大功德的,下辈子是要投胎到福贵人家去的。” “殿下说的是。”毛骧连忙赔笑,但心里却在发怵,他深深地觉得自己的诏狱可比那个解剖室温馨多了。 朱元璋和朱标因为毛骧和周兴的回来,都恢复了自己作为上位者该有的威严姿态。只有朱雄英还是一副惫懒的样子睡在躺椅上。 “那几个被吓晕的朝臣交待了什么?”朱元璋声音淡淡地问道。 “回陛下,他们把利用空白册子贪污的所有流程,还有可能牵扯到的各个环节都招了。”毛骧恭敬地回答道,“和陛下您两年前让我们查到的情况基本类似,的确,”毛骧顿了顿,“的确是上下包庇,各地串联。如果真要动手,肯定会杀空大半个朝堂。” 朱元璋很是愤怒,就差把自己的大圆脸皱成一个包子了,毕竟在自己大孙这里他也不用演戏。 朱标的心里也是一阵发堵。他虽然不是那种被四书五经教傻了的太子,但这样的事终究还是在冲击着他心中那些已经被固定了下来的价值观。 “父皇,您要怎么处理他们?” “按咱以前的脾气,真就该剥了他们的皮,但现在的话,咱决定忍一忍。” 朱雄英抬起双手,对自己的爷爷竖起了两只大拇指。 “你也别傻乐,这个空印案的问题要是解决不了,咱还是要杀人!” “事实上的确解决不了。”朱雄英耸了耸肩说道。 “那就这么摆着?不管?”朱元璋对自己大孙的回答很不满意。 “哪能啊。”朱雄英见自己爷爷有些生气,当即笑嘻嘻地讨好了起来,“这两年来,爷爷不是让锦衣卫摸排了各省道,衙门大体的一个对账流程吗,这个摸排里面有什么,有数据啊!” 朱元璋认真的听着。 “也就是说,爷爷您这里其实已经掌握了一个基本赋税钱粮的账目数据库,只要将这些数据跟真实有效的上缴数额进行对比,那爷爷您甚至能得到一个比较详细的官员贪污数据。有了这个数据支撑,您就能快速的知道,各地上缴的钱粮账目是否存在贪腐和作假的问题了。” “到时候,哪一个地方的数据不对,就让锦衣卫集中去查哪一个地方就行了。这叫大数据筛查。” 朱元璋看着自己的大孙,不置可否地问道:“这就是你两年前按着咱,不让咱对空印案发作的原因。” “不然呢?这案子要是直接掀开了,您还怎么拿到这些一手数据啊。”说着,他看向了毛骧,“你不会没有记录吧!” “记录了!记录了!”毛骧立刻答道。 “但这个方法好像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有没有更直接的办法?”朱元璋继续追问。 “要不我手搓一台卫星出来,直接帮大明进入卫星通讯时代?”朱雄英翻了个白眼,“这件事本质上财政制度的原则性,和实践操作的灵活性上的冲突,这是当下时代生产力条件下,管理大帝国时必然要面对的一道行政难题。能找到一个应急的方法,其实就已经不错了。” “那个什么卫星,咱大明什么时候能造出来?”朱元璋很憧憬,也很认真第提出了这个问题。 朱雄英觉得自己不应该搭理这个老头。 第4章 让人赴汤蹈火是需要成本的 在了解了卫星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后,朱元璋顿时回过了味来,这没大没小的娃子在揶揄自己,于是抬手就赏了他一个脑瓜崩。 朱雄英毫不在意地晃了晃脑袋,“虽然卫星搞不出来,但是努力一下,也许能花个几年的时间把无线电搓出来。” “加特林菩萨,地雷,青霉素,还有这个无线电。”朱元璋开始搬着手指头数。“你小子给咱的口头承诺还真多,也不知道咱死前能不能看到?” “总要有几个项目PPT,才能找到风投嘛,这是一种为梦想窒息的快感。”朱雄英挑眉一笑。 朱元璋不明白这个屁屁踢和踢屁屁有什么关系,他其实真正关心的只有一样,“别的咱其实都不在意,就是这个青霉素,你一定要弄出来,别让你爹走在咱的前面去。” 朱标注意到了自己父亲声音里透出的那一丝丝不安,甚至祈求。这着实让他难受不已。 “放心吧,奶奶的命我都保住了,我爹的命,我也能保住。”朱雄英坐起身子,真诚地对自己的爷爷说道,“这所医学院不是白建的。” 朱元璋点了点头,暂时丢开了自己最担心的这件事。但思绪又不免回到了朝堂上,这让他再次叹了口气。 自从知晓了大明未来的走向后,他叹气的次数是越来越多了,那种能明确无比体会到的无力感,对骄傲自负的他来说,其实是一种打击。 “大孙,咱的大明,真的能摆脱掉当下的这种尴尬处境吗?”朱元璋忍不住问道。 “爷爷,大明的所有问题都可以靠发展去解决,而当下大明的发展前景和发展环境,绝对是有史以来最好的。”朱雄英郑重地说道,“只要我们能推开第一道工业革命的大门,当下的一切积弊都会被一扫而光。” 朱元璋微微点头,但心里对这个说法依旧保持怀疑。大孙描述的那个世界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了,他无法想象出,在那样的世界里,皇帝究竟该怎么驾驭天下? “一会儿你去把那几个晕倒的朝臣放了。”朱元璋对毛骧说道,“咱答应过这件事既往不咎,那就既往不咎。” 毛骧自然领命,同时不住地在心里感慨自己这位陛下在心性上的转变。 “不过放他们前,要让他们明白,咱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朱元璋补充道,“让他们把这个信息散出去,这件事做好了,以后咱还会重用他们。” “臣一定把这件事办妥。”毛骧心里的感慨消散了,不论怎么转变,皇帝该有的心性还是不会变。 “父皇,需要把关于郭桓案的所有证据交给那个叫陈申的御史吗?”朱标开启了另一个话题。“我看此子很是赤诚。” “赤诚好啊,先让他冲到前面去,看看他能办成什么样。”朱雄英的脸上再次摆出了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只有看他把事办成了什么样,才能判断他是真赤诚,还是假赤诚。” “大孙说得对。”朱元璋赞同。 “陈申属于观察对象,但那个李继晓肯定有问题,”朱雄英指出,“这货就差把我是挑事的这五个字刻脑门上了。” “为什么陈申是观察对象呢?”朱元璋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的大孙。 “考我?”朱雄英抿嘴一笑。 朱元璋点头。 “因为郭桓案和空印案的性质完全不同。郭桓案最多就是贪腐,空印案就真的是所谓的欺天了。从这两个案子被点出来的顺序看,郭桓案是铺垫,空印案才是高潮。而想说服一个官员把空印案点出来,需要付出的成本绝对能高到离谱,毕竟这是要把自己推向整个大明官僚集团的对立面去。” 朱元璋和朱标对视了一眼,眸中都有认可和赞许。 “我们既然已经确定了这件事是背后有人助推的,那这个助推的人,手上能挥霍的成本能有多少呢?”朱雄英摇头,“给一个绝望的人希望,然后让这个绝望的人为自己赴汤蹈火,这不难,有时候可能只要一碗饭就够了。但哪一个前途无量的御史能被一碗饭收买啊?” “所以,想要保证您能被彻底激怒,怒到失去理智,失去判断力,整件事的着力点就必须放在李继晓揭发的空印案上,要揭发空印案就必须让一个拥有大好前程的官员去自我献身。” “这个人就不能把陈申和李继晓一起收买了吗?”朱元璋发问。 “也许这个人的确掌握了天量的资源,能做到这一点。”朱雄英说,“但问题在于,这样做完全没有必要啊,对于陈申,他尽可以用两年前对付我的老办法。” “这个人两年前能挑唆吕家的那几个蠢货给我下毒。现在又为什么不能找点方法,让正义凛然的御史陈申站出来匡扶社稷呢?” “要知道,从结果上看,他的这套方法是成功的,毕竟在他的视角里,朱雄英现在可已经昏迷近三年了。” “人做事啊,都是有路径依赖的,明明有更廉价,更轻松的方法可以推动陈申出面,又何必去浪费资源呢?” 朱元璋对自己大孙的这番解读很满意。 一旁的朱标也是由衷的感叹,这接受过未来世界教育的孩子,果然非同一般。要是可以,他是真的想去谢谢那些教过自己儿子的先生们。 倒是朱雄英面对自己爷爷和父亲投来的热切且赞许的目光,颇有些哭笑不得,毕竟他终究不是一个十岁的孩子,能有这样的思考判断是很正常的。 “这个李继晓,你要着重的盯着。”朱元璋再次对毛骧下达了一个指令。“陈申那也要查一查,看看他是怎么知道郭桓贪污这件事的。” “您还该让陈申写一份材料上来,把事情的经过都要讲清楚,当然,李继晓那边也是一样的。”朱雄英提醒道。 “这件事的明察,我打算交给你爹去做。毕竟这两个案子咱也不打算搞得沸沸扬扬了,就让你爹去收买一下人心吧。” “不愧是历史上最宠自己好大儿的皇帝。”朱雄英感叹道。 这对父子默契地笑了笑。 “倒是你,也别想着总在这躲清闲,答应咱的事是不是该动一下了,现在郭桓案发了,你和咱的三年约定也就算是正式起效了。” 朱雄英本来还挺欢快的眉毛,顿时无力地耷拉了下来,“原本还以为能再浪一年的时间了,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提前给我把雷爆了。” “一天天净想着偷懒。”朱标语调温和地说道,“这个天下的走势已经因为你而改变了,你躲不掉的。” 朱雄英也没想过要躲,他做了个深呼吸,也算是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郭桓案是调整大明财政系统的最佳切入点。爷爷,要以最小的代价拿下整个江南的财富,可不光是我自己一个人去外面瞎蹦跶就能完成的。这盘棋的起手,还得从您这开始下。” 第5章 丞相,内阁,学子 朱元璋结束了自己难得的轻松一刻,嘱咐了大孙晚饭要回宫里吃后,便带着自己的好大儿离开了医学院。 比起无业游民朱雄英,大明皇帝朱元璋和大明太子朱标要忙的事就实在太多了。 堆积在奉天殿的奏折仿佛会自我繁殖一样,只要朱元璋敢喘息片刻,这些奏折就敢长到紫荆山那么高去。 哪怕权力欲再强,他有时候也会感到疲惫,特别是在废除了丞相制度后。 “标儿,大孙以前说的那个内阁,咱是不是真该建一个了?” 这个问题让朱标愣住了,他也因此察觉到了自己父亲脸上的憔悴,尽管这抹憔悴被他刚毅的目光掩藏得很好。 朱元璋的这种态度转变,在这两年里发生的十分频繁。 也许是那差点从他手中流走的天伦之乐,让这位大明皇帝那金刚石一般的心有了些许的软化。在知道了原本历史中发生的那些大变故后,他就越发珍惜陪伴在自己妻子和儿孙身边的时间了。 朱元璋不敢想象,如果自己真的在一年内,同时失去大孙和妻子,接着又在几年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看着自己的儿子也跟着离去,那自己究竟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种刺入骨骸般的悲痛,他光是想想都觉得难以承受。 “雄英当时说过,这个世界必须要一个巫妖王。”朱标失笑摇头,他觉得巫妖王这个词和那些心怀不轨的丞相很配,“父皇您就算废了丞相,但还是用了四辅官,这两年又设置了诸多的大学士。” “这些人其实已经是内阁的雏形了,就算您现在只是问一问他们一些书本上的晦涩问题,但等到我继位的时候,恐怕就会如老四一样,开始让他们帮着处理朝政了。”朱标坦率地说道。 听见儿子提到老四,朱元璋的大手不自觉地就握紧了。“得抽空把这逆子召回来,咱们父子双打,揍他一顿!” 朱标哭笑不得,“算了吧,老四也是被逼反的。” “咱怎么不信呢?”朱元璋很怀疑,“当时讲到老四时,你那个好儿子可是眉飞色舞的,好像大明朝最大的圣君就是他一样。” 听着这带着明显醋味的话,朱标抿嘴一笑,“雄英不至于骗我们。再说了,他对父皇您的推崇可是实实在在的,光一个中华文明拯救者的称号,就是历代帝王难以达到的高度了。” 朱元璋嘴角不受控地飞了起来,毕竟他真的喜欢这个讲法。 看着父亲那想刻意隐藏的得意模样,朱标觉得,这老爷子还是很好哄的。 “关于内阁的问题,我觉得雄英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无论是汉武帝的内外朝,还是唐太宗的政事堂,最后再到父皇这里,那种会专断独行的丞相其实从来都没有被消灭过,他们总是会在某个时机,以某种形式出现,这是帝国发展的一个必然结果。” “您可以一天处理掉山一样高的奏折,但儿子我不一定能做到,雄英可能也做不到,这还只是正常情况。皇位的传承如果出现了偏差,幼主登基,旁支入继,或者皇帝怠惰,那权力的让渡就成为必然了。” 朱元璋想到了大孙提起的,那个叫张居正的人,一时间让他是又气愤又感慨。这个人的出现是大明朝最后的幸运,但这个人的出现,也让朱元璋本能的反感。 “可惜这些人,都不是和咱一条心,一个个都想诓骗咱!”他咬牙说道。 朱标对此倒是不甚认同,“父亲,没有如此极端的,以事定人即可。不应该,嗯,用雄英的话说,叫一刀切。” 朱元璋没好气地轻踹了自己好大儿一脚,“还为这些虫豸说话,你看看他们当中有多少个贪污犯!” 朱标也是无奈的一笑,“这种事除了及时纠察之外,真就没有其它的办法了。权力腐蚀人心,未来的世界都解决不了的问题,更何况我们这个时代了。” 朱元璋做了个深呼吸。 “他们就是这样的人,杀伐不尽。好在父皇您早就安排了另一条路,这可是在雄英回来之前,您就在做的大事啊,也是雄英对您最称道的大手笔之一啊!” 被儿子这么一点出来,朱元璋郁闷的心情瞬间就美了不少。 “正好。”既然话已经说道这了,朱元璋就开始了自己的行动,“毛骧,让人招国子监算学前五十名的学子到谨身殿来。另外,你把收集到的,涉及空印案的所有账目数据也都搬过来。” 一直坠在这对父子身后不远处的毛骧,听到命令后,立刻就拔腿往皇城外跑。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离这对父子太近,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知道的秘密有点多了。 大明国子监,原名国子学,是朱元璋在至正二十五年就设立的官办学校,到洪武八年改为中都国子学。 相比于国子监,其实朱雄英最赞同的是自己爷爷弄得那套府学和县学制度,这种将教育权力收归国家的操作,是进入庶族地主时代后,一个王朝必须去处理的大问题。可惜,无论是宋代还是明代,哪怕到了后来的满清,这个问题都没有解决。 其实光从这一政策的推行上,就能看出朱元璋对教育权力和人才认识的深刻程度,对于泥腿子出生的他来说,能意识到这一点就足以证明他的天才。 而在人才选拔的问题上,他的另一个举动,也在凸显着他的这种天才。 洪武三年,朱元璋恢复了科举取士,结果选出来的人大多没有实干本领。这次事件让他对科举制度产生了巨大的怀疑,于是他又恢复了举荐制,直到洪武十五年,科举才重新回归。 这种转变是掺杂着明显政治原因的,因为他敏锐的发现,无论是科举制,还是举荐制,都不能让他找到真正能为自己所用的人才。这种思考也体现在了他对国子学生的重用上。 这些目光清澈,胸怀赤诚的青年们,成为了真正意义上,建造大明地基的主力军。 无论是清点军籍,土地丈量,还是民户统计,朱元璋都是交由他们去完成的。 可让他愤懑不已的是,不管这些青年一开始有多么的赤诚,一旦在官场里泡久了,便多会被官场里的污水染得面目全非。 第6章 大明数据中心的第一块基石 朱元璋对学子们的感情是复杂的,学子们此时对朱元璋的感情又何尝没有纠结呢? 传统的儒学教育,让他们天然的拥戴这个伟大的开国帝王,特别是在今天的朝会之后,这位陛下展现出的仁慈更是让他们心中的敬佩之情,如滔滔江水般泛滥了起来。 但撇开这些之后,他们对这位皇帝的怨气也是实实在在存在的。这种怨气里暂时没有多少的恨意,但却有着浓浓的委屈。 这种情绪出现的根源来自于那一堆让他们头皮发麻的算学题。 从两年前开始,国子监内的学习课程就莫名其妙的发生了巨变。四书五经的内容减少了,但算学却多了起来。 不仅如此,在学习算学的过程中,学子们还被要求学会运用什么阿拉伯数字,和各种怪异的符号。 其实光是基础的算学还好,这些东西他们多少都会一些,继续学习的难度并不大。最让他们受不了的是那个所谓的基础统计学,什么参数与统计量,什么大数据和缺失数据,各种概念看的他们头疼欲裂。 最可气的是,这些概念还写的似是而非。几个聪明的学子在深入了解后,就轻松地发现了不少漏洞,感觉是缺少了什么关键信息一样。 当然,不是所有的算学知识他们都反感,那个所谓的复式记账法就受到了很多学子的欢迎,因为真的很有用。 这些学子大部分是大户人家的子弟,在这样的家族里,学会看账目是必修课。只是这点好东西,并不能抵消他们心中的怨气。 于是反抗出现了,学子们异常勇敢地进行了联名上书,希望陛下不要舍本逐末,轻视圣人之学。 结果他们得到了一个让他们始料未及的回复。 这个朱皇帝居然不讲武德的,从地方的府学和县学里,抽掉了大批家境贫寒的学子入京,专门学习这些算学知识,而且还直接下旨,谁能把算学学好,谁就能提前进入翰林院。 这道旨意一出,瞬间就把这群学子逼到了墙角。一众学子的头顶上不约而同地冒出了一个自己看不见,但别人一定能看见的血红大字,卷! 先不说进翰林院就等于出仕的巨大诱惑,要是自己一个国子监的学子居然学不过府学,县学的学子,那以后这面子还往哪放? 于是,整个国子监的学习风气瞬间焕然一新。每一个路过国子监的老百姓,都能感受到这里面散发出的巨大怨气。数不清的学子们每日早上起床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候那个把算学列为重要考较指标的人。 还每十天一小考,每月一大考!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嘛。这两年来朱雄英总是会在某个时刻打上一阵喷嚏,这种反常的生理情况让他确定,绝对是有人在背后念叨自己,但他很是不理解为什么会这样? 皇帝的命令第一时间传到了国子监,算学前五十名的学子们跟着司礼监的太监,惴惴不安的走进了皇宫。 当他们到达谨身殿时,旋即就因为眼前的场景愣住了。 大殿里,整齐的摆放着一排排的书桌和座椅,并按照大明的省份做出了区域标示。书桌上则是一本本的账册,这些账册的出现,让学子们意识到了自己接下来究竟要做什么。 这让他们的心绪变得五味杂陈,甚至十分低落。 谨身殿,这个会举办科举殿试的宫殿,在他们的心中有着崇高且神圣的地位,他们每一个人都畅想过有朝一日昂首跨步地走进这里,成为天子门生。 但现在,他们居然要在这里算账,当一个账房先生,巨大的落差感让很多人感到郁闷,难受。 “都不用行礼了。”朱元璋直接说道,“今早的朝会你们应该都听说了吧。” 一众学子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朱元璋自然注意到了他们的情绪,于是走到了他们的身前,语气坚定地说道:“你们是当下大明官场中,最干净的一个部分。” 学子们微微一愣。 “咱不知道,当你们在未来走上了仕途后,会把这样的干净保持多久。但至少现在,你们都还存着理想,存着良心。不管你们是为了什么而当官,至少咱相信,那些圣人之言你们肯定是学了七八分到心里去的。” 更多的学子抬起了头,看向了这位陛下。 “所以咱想让你们在自己人生最干净的时候,去做一件对大明,对历史最重要的事。” 此话一出,惊动众人。 朱元璋看了看他们眼中恢复的淡淡光芒,微微点头。 他走到了一张书桌前,拿起了一本账本,继续说道:“这不是账本,这是我大明的千万生民,是我大明立国,治国的根基!”他停顿了一下,好让这些学子更好的理解自己的这句话。 “一千五百多年前,秦国一统天下,除了靠着军力的强横之外,还有国力的强大,而国力则来自那一个个被记载在竹简上的民户,和一村村能征收上来的赋税。” “同样是一千五百多年前,刘邦进入关中。萧何在第一时间就抢下了秦国所有的户籍资料,从此,刘邦足兵足食。” “自古以来,一个王朝最强盛的时候,便是能统计天下户籍的时候。治国从来不是简单的纸上谈兵,它是有着实实在在根据的。而今天,你们要做的,就是为我大明以后的治国理政,建起第一块基石。” “而你们今天所做的一切,也必将载入史册。因为历史上的第一个,真正意义的治国数据中心将在你们的手中诞生!” 光芒溢满了学子们的双眸,五味杂陈的情绪已经没有了,剩下的全是跃跃欲试和迫不及待。在这一刻,他们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要学习那些会让人头顶稀疏的知识。 “咱要你们把这些涉及到空印案的账册,全都以复式记账法的方式重新整理出来,并总结归纳出一个数据趋势,要精确到月。”朱元璋开始交待任务,“与此同时,你们的手边还有一份两年来,咱让锦衣卫亲自实践记录的,在各条件下,从各地运送物资到应天府的真实损耗数据。” “你们需要将这两项数据进行对比,总结,最后形成一个直观的报告,即各地运送物资到应天府的合理损耗数据的范围是多少。有了这项数据,咱以后就能知道,有多少人在背着咱贪污腐败!” “陛下圣明!”众学子敬佩不已地赞颂道。 朱元璋满意地点了点头,“开始吧,这件事做完后,你们就都是翰林待诏了。” 如果这里不是皇宫,这五十个血气方刚的学子绝对会因为这句话,激动地跳到房顶上去,开始为返祖原理提供观察样本。 第7章 小师兄 朱雄英错过了历史性的一刻。 如果他知道自己家的老爷子现在在干什么,肯定会撒丫子就往谨身殿跑。 尽管不能公开露面,但躲在一边看看也是好的。 对于他来说,这种参与感还是很重要的,谁不想出现在重要的历史节点中呢?顺带的,去感受一下那些才高八斗的学子对自己的崇拜之情,也是必不可少的环节。毕竟那些知识点都是他传授的,虽然有些乱七八糟,但开个宗,立个派也绰绰有余了。 可就事实而言,他的这种小心思不能说是异想天开,却也可以称得上是脱离实际。 但凡朱雄英去过国子监,他就会知道,自己绝不会体验到什么崇拜之情,如果他头上还不顶着皇长孙的身份,那绝对会遭到一顿围殴。 好在众生平等,学子们被各种数学题折磨得头大,朱雄英现在的头也小不到哪去。 “哎~”看着自己面前的笔记本,他幽幽地叹了口气。 笔记本上是他这两年来,不断完善出的三年计划安排,这个计划很周密。可现在的问题是,计划要提前了,而很多东西却没有真的准备好。 合上手中的笔记本,看着皮质封面上的烫金悟空简笔画,片刻后,他心中的那点烦闷就消散了。这样的心情转变有悟空的功劳,也有皮革封面和烫金简笔画的功劳。 这种烫金加皮革封面的组合形式,显然不该出现在当下的时代,因为这是他让司礼监下辖的工艺局特别定做的。 因为朱雄英的回归,大明朝的司礼监提早出现了两年。 而且比起原本历史中洪武朝的司礼监,和后来的那个摸到了皇权边缘的司礼监比起来,朱雄英提议改造的这个司礼监则要纯粹得多。 他结合了后来满清内务府的规制,同时特别强调了司礼监作为皇家服务机构的特殊性,独立性,甚至安全性。并在此基础上,对原本的宦官八局系统进行了一些改造。 比如银作局就被他设定成了工艺局,下辖了五百余个,在各个领域都技艺精湛的匠人。在管理方面,朱雄英也没有将这些人完全交给太监去节制,而是从中选出了一名综合能力优秀的匠人为下辖工坊的厂长,同时也配置了两个副厂长共同管理。 至于工艺局的掌事太监,是不能参与任何的管理事务的,其工作只有监督。 相比于工艺局,其余各局朱雄英就没有多管了。于是它们就完全被朱元璋亲自设计成了一个被猜疑链彻底笼罩的丛林地狱。所有人都在相互监视,所有人都在相互防备,所有人都在相互撕扯。不得不说,在这方面,洪武皇帝的手段绝对是顶级的。 之所以演变成这样一幅修罗场般的模样,完全是因为朱雄英无聊时,给自己家的大人们科普了一下,未来的大明皇帝们各种跟死亡擦边的有趣经历,什么落水啊,中毒啊,勒脖子啊,被当成烤鸭烧啊,等等不一而足,五花八门。 这下不止是把朱元璋吓坏了,连马皇后都感到不寒而栗。 在联想到自己家大孙的确被人下过毒,所以在这场宫内整顿中,朱元璋和马皇后实现了一次配合默契的联合双打,恨不得连宫里的蟑螂都要筛查一遍。 而在那段时日里,朱雄英只要是想往什么水池边靠近一点,就会立刻被周兴抱着跑到老远去,仿佛那个水能把他吞了一样。 这件事对于朱雄英来说,最尴尬的不是没有了钓鱼的机会,而是他虽然外表看似小孩,但智慧却是正常水准的摆烂青年啊,就这么被一个虎背蜂腰的大汉抱着,真的很社死,而且还是在人常姐姐的面前。 合上了手中的笔记本,朱雄英便招呼周兴跟自己去工艺局,临走前还不忘让常姐姐先去坤宁宫等自己。随着朱雄英的出动,隐藏在暗处的锦衣卫们也跟着动了起来。 和司礼监下属的其它七局不同,被朱雄英划到自己管辖范围内的工艺局并不在皇宫内,而是同样在皇城东面,离医学院很近。 走出病理实验中心,进入到医学院的教学楼区域。周围的人便渐渐多了起来,他们多是医学院的学生。 这些学生的出现,是朱雄英回归大明后,让自己爷爷推动的另一件事。 广招天下名医和有志学医的人来报考医学院,能进入医学院者便可以直接获得官身。 对于大明读书人来说,这个消息就是肉眼可见的晴天霹雳。因为大明已经停止科举很久了,国家不开恩科,居然招考医者,这不是瞎胡闹吗! 顿时间,各地的大夫和一些没有门路的读书人便纷纷向应天府汇集。 当然,真的想进入医学院也没有那么简单,除了严格的考试外,还有解剖教室的一场实践参观,扛不住的就可以直接回家了,而皇家医学院那可怕的名声也是因此被逐渐传扬出去的。 反对的声音此起彼伏,雪片一样的奏折飞到了朱元璋的案头。 不过朱元璋只用了一句话就让这种声音消失了,所有反对的人,包括其整个家族,以后生病了就别想着让医学院出来的大夫去看,为此还煞有介事地让锦衣卫准备记录名单。 这种威胁是有效的,特别是对京官们,不过一个呼吸间,这些人就忘记了医学院有招考这件事。 他们终究是受益者,朱元璋在医学院成立后做出了承诺,应天府官员和其家眷可以免费得到医学院的诊治。 死亡公平地对待着每一个人。 但这个能把马皇后和皇长孙从鬼门关里拉回来的医学院,对这些从来都向往特权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道可以和阎罗王对抗的保命符。尽管在他们的认知里,皇长孙还在昏迷当中,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对医学院含金量的认识。 被下毒了还能救回来,还要什么自行车。 医学院的学生们很多人都认识朱雄英,只是他们认识的朱雄英叫朱文,是医学院院长,戴思恭的亲传大弟子。而这个少年居然敢住在解剖教室隔壁的大胆举动,更是让这些学子们感到敬佩无比,只要遇见就会真诚地叫一声小师兄。 “小师兄,这是要去哪啊?” 有学生殷勤地和朱雄英打招呼。 “去撬动世界!”朱雄英特别中二的回答道。 第8章 可以启动的知识大爆炸 出了医学院后,朱雄英很快就赶到了工艺局,他今天该来验收一下自己下放出的几个“科研”项目的。 穿越者那些必备法宝,什么白糖,精盐,玻璃,这些东西他自然都交待了下去,另外香水,肥皂和土法味精,他也没有落下。 这些玩意儿一旦知道制作方法,工匠们就能很轻易的把他们制造出来,所以朱雄英的关注点并不是它们,而是更复杂的三件东西。 工艺局的占地不大,本质上就是个配套设施相对齐全,和区域划分更科学的乡镇企业规模而已。 即便如此,朱元璋给周兴配置的一百个锦衣卫也无法彻底接管整个工艺局的安全防护,这也是周兴每次跟着朱雄英来这里时,最头疼的问题。 当锦衣卫开始接管工艺局时,穿着一身绫罗绸缎,以平民身份入驻工艺局的掌事太监就知道皇长孙要来了,所以他马不停蹄地拉着三位厂长到了大门口去等候迎接。 刚一看见朱雄英的影子,他就恨不得一个滑跪扑过去。 其实按他的想法,光是滑跪都不够,这种迎接应该是要罗鼓宣天,鞭炮齐鸣,红毯铺地,众人跪迎。但自从两年前他这么搞过一次,差点就被周兴砍了以后,他就学乖了。 “恭迎少公子!” 朱雄英淡淡点头。 这位少公子到底是谁,工艺局的工匠们,包括厂长都不知道。反正肯定是大人物,皇亲国戚的那种。 唯一知道朱雄英身份的,就只有这个从小就伺候在朱雄英身边的掌事太监。 “小福子,才五天不见,就又胖了啊,这工艺局的饭食的确养人。 “是奴婢贪嘴了。”小福子勾着腰,笑嘻嘻地回答。 “能吃是福。”朱雄英点评道,然后他看了看三位厂长,也是在横着长,这让他很满意。 工艺坊的伙食是朱雄英严格要求过的,必须每天三顿,其中还要有两顿肉菜。除了包吃包住外,这里的工钱也高,而且还推行了五个时辰的工作制。 本来是四个时辰的,工匠们自己不愿意接受,觉得这样对不起东家,都自发的加班。弄得朱雄英只能切实地当了一回丧良心资本家,把工时调到了五个时辰。同时还保证了每上工五天,就休息一天。 “赵厂长,东西造得怎么样了?” 这位叫赵大全的厂长羞愧地底下了头,“还是差一些。” 朱雄英对这个答案并不感到意外,“带我去看看吧。” 走进厂内,朱雄英就在无数匠人激动和感激的目光下,穿过了各个生产区,到达了工厂的最深处。 “公子,钢笔笔尖的焊接失败率太高了。”赵大全一边说,一边从身旁的一个工作台上拿出了一枚黄金笔尖样品,笔尖的切缝和压花其实已经能做得很好了,但是笔尖最后的颗粒焊接却非常粗糙。 一旁的几个工匠此时也都无比难受的低下了头,就这个笔尖他们搞了快一年,都没有搞成功。 朱雄英见状也是哭笑不得,因为钢笔笔尖做到现在这样,其实就已经够用了。相比起完整的,焊接了铱粒的钢笔头来说,它的确差了许多,但比起毛笔来说却是绝对的大升级。 但在这些工匠看来,没有达到东家描述的要求就等于没有成功,所以他们一直固执的想把这颗球粒给焊上去。 失败是必然的,就现在的技术,别说焊接这颗小球了,就是弄出这样的一颗小球来都几乎不可能。也就是朱雄英给的待遇好,让这些工匠充分地发挥了主观能动性,他们采取的方法是将做针的流程进行一下调整,在拉丝工艺阶段结束后,将针的主体切成适合的长度,然后自己一点一点地开始慢慢磨,真就是针头磨成小圆球了。 其实能对笔尖铁片实现精准开缝,就已经算是超越时代了。 “目前的状态就很好了。”朱雄英解释了一下自己给出的信息差,“虽然是纯手工,产量不高,但对于当下来说已经够用了。”他看向赵大全,“组织一套生产线出来,先造五十支黄金钢笔,然后统计出损耗。” “是,小人一定办到。”赵大全松了口气。 “你们这一组人,每人赏十贯铜钱。” 此话一出,原本还垂头丧气的工匠们喜笑颜开了起来,不约而同地欢呼道:“多谢公子!” 接着,朱雄英让赵大全带着自己去了下一个生产区。 当他隔着老远就看见了那台摆放在桌上的成品打字机后,他顿时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去,迫不及待地用了起来。那清脆地键盘敲击声,让朱雄英觉得自己听到了最美妙的音乐。 这台打字机,整个工艺局耗时了两年才真正造出来。毕竟朱雄英只是画了个草图,纸上谈兵的讲了一下关键而已,其余的全要靠这些工匠自行摸索。 制造这台打字机最难的地方是它的核心,一个精密无比的三级滚筒。它的基本结构是,大滚筒下联动着六个中滚筒,六个中滚筒下又联动着六个小滚筒,每个小滚筒又有八个面,每个面有二十八个字模。 也就是说,这个滚筒可以实现8064个字符的打印。 打印机的键盘则标识了基础的部首字符,和常用标点符号跟数字,只要输入相应的字符,就能立刻带动滚轮,转到相应的字模上。而滚筒的上方还有一块放大镜,可以让人清楚的看见滚筒上显示出的文字。 敲击确定后,便能将这个字打出来。 是的,这就是后世中国造出来的,唯一的一台,键盘型中文打字机,明快打字机。 “这不是造好了吗?”他激动不已的问赵大全。 比起钢笔这种他准备用来敛财的小玩意儿,打字机才是他真正在乎的东西。 赵大全也是一愣,没想到东家会如此的高兴。因为本能的,他以为小公子最在意的会是钢笔,这可是要用黄金去做的啊。而面前这个叫打字机的东西,对他来说和孩童的玩具其实没差多少。 知道了赵大全的想法后,朱雄英也是无语,这种事能怎么说呢?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楚,于是他转移了话题,期盼无比地问:“铸排机是不是也造好了。” 看着东家那殷切的目光,赵大全当即点头,“造好了!” 朱雄英立刻让赵大全带自己去看。 当那台庞大的,装满了八千余个金属字模和铅溶液的铸排机出现在朱雄英的面前时,他真得激动地跳了起来。 劳动人民的智慧果然是无限的。 “现在就试!” 随着朱雄英话音的落下,又一轮的知识大爆炸被他提前开启了。 第9章 论洪武皇帝是怎么卖勾子的 经过一番准备和调试,朱雄英终于在当天傍晚时,坐上了铸排机的主控台。 主控台的主题就是一个比例放大了一些的明快打字机,它连接着上方的巨型铜模箱,每敲击出一个字符都能调动出铜模箱内的一个对应字模。 这是个不输于明快打字机三级转轮的复杂联动装置。 它的成功实践真的证明了那句话,作为甲方的朱雄英只需要胡思乱想就好了,作为乙方的工匠们要考虑的事就真的太多了。 看着皇长孙头顶上的那几乎遮住了半个屋顶的巨大铜模箱,周兴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这玩意儿要是塌下来,整个工艺局的人,和这些人的九族都得跟着陪葬。 接着,他听见了啪挞,啪挞的声音响起。皇长孙已经开始敲击起了面前的键盘。这是皇长孙命名的,他觉得很贴切。 富有节奏感的金属碰撞声,和风箱带动金属齿轮旋转的响动相互交织,莫名的让人感到悦耳动听。 第一排铜模顺着轨道从箱体中滑出,整齐地落在排列架上,再通过传送带到达指定位置后,早就准备好的融化铅液就会被灌入字模中。接着,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铅液就能凝固,形成一排铅字条。 随着机器的运作,字模会因为机器的自动复位机制被回收,重新进入铜模箱中。同时,已经铸成的铅字条就会被拿到排列盒里,整齐码放。 直到一篇文章被这样排列出来。 打完第一排字后,朱雄英立马跳下操作台,跑去看成型的铅字,接着他激动地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在数字化和IT技术到来之前,人类能使用到的,最快的文字处理工具诞生了。 其实朱雄英没想过这种用力大砖飞思路搞出来的怪胎能够成功,他早就准备好了备用方案,那就是舒式打字机。 比起明快打字机可以用相对少的字符,以键盘的模式输入文字来说,舒式打字机的关键其实就是找字。 一个布满字符的,密密麻麻的铅字盘,一个和西方打字机结构相同的输出滚筒。简单,易懂,但废时。它需要打字员从签字盘里找到各种字符,然后一个个地敲击到纸上去。当然,即便如此,一个熟练的打字员还是能做到一小时一千余字的速度。 新文化运动时的废除汉字提议虽然激进,但也不是没有道理,西方的拉丁字母在文字的机械输入上的确是有优势的,毕竟他们的字符大多都在三十个左右。 但汉字字符却是浩如星海。这样的条件下,想实现汉字的机械输入真实难于登天。 哪怕是天才般的明快打字机,本质上也是一种难以推广的私人收藏罢了。 所以,如果运用舒式打字机,那铸排机的关键作用就不可能用上了。 但现在,明快打字机和铸排机的结合,真的算是将活字印刷术的所有弊端给解决了,在配上迭代升级后的印刷机,又一次知识大爆炸的出现将是必然。 朱雄英的激动也是必然。 “去,去把咱家的老爷子,老爹都叫来,对了还有奶奶!”朱雄英迫切地对周兴喊道,“告诉他们,大明要变天了!” 变天了这三个字,让周兴浑身一震,他不敢怠慢,立刻派人去皇宫送信,同时,几乎就在下一秒,他就把出了自己的佩刀,其余的锦衣卫见状,当即也如临大敌般拔刀四顾,开始纷纷向周兴的方向靠拢。 至于工坊里的工匠们,自然也是一阵惊慌失措,纷纷跪地求饶。 本来还沉浸在兴奋和喜悦中的朱雄英不明所以地看着周兴,“你们要干什么?” “殿下不是说变天了吗?还请殿下告知微臣反贼在哪里?”周兴凑到了朱雄英的身前,严肃无比的回应道。 朱雄英翻了个白眼,然后就给了这货一个脑瓜崩。“把刀都收起来,没有反贼,没有刺客,给我安安心心的待着!” 说罢,朱雄英立刻安抚起了赵大全和一众被吓到的工匠们。一阵鸡飞狗跳后,工艺局才重新恢复了平静。 “东家啊,有些话可不能乱说啊。”赵大全擦着自己的满头冷汗说道。 朱雄英也是哭笑不得,“你们立了大功,整个工艺局都立了大功!你们的名字不仅将载入史册,而且你们的一辈子也将荣华富贵!” 赵大全眨巴眨巴眼,又看了看自己身后的工友们,他的大脑有些处理不了这位少年东家刚刚说的话。 只是还没等朱雄英进一步解释,一阵撼天动地的脚步声就从工坊外传了进来。 朱雄英无奈扶额。 锦衣卫和金吾卫的联合出动引爆了整个应天府,原本还因为朱元璋对空印案既往不咎,而弹冠相庆的人们,一个个瞬间就嚎啕大哭了起来,胆子大一点的已经开始大骂当今陛下说话不算话了。 闷在家里的郭桓也是非常不安,不过只是片刻后他就想明白了,要抓他们这些人根本没必要动用金吾卫。 难道是有人造反了?他是个乐观的人,所以总是会把事情往好的一方面去想。 和他有同样想法的官员其实很多,出发点也都类似,要抓我用不着动用金吾卫。所以他们此刻都非常期待有人能把造反的伟业推动下去。所有人都知道,只要粮仓被烧了,账簿上的数字就不重要了。 相比于这些屁股上沾满黄泥汤的文官们,一众淮西武将的想法就单纯多了,总结下来就是一句话,陛下动兵怎么不叫我?嫌我砍不了人了吗?总之就很积极,毕竟此时的他们和自己那位老大哥的关系依然不错。 可是,一切终究都是虚惊一场,应天府的戒严很快就被解除了,金吾卫撤回了营房,大量的锦衣卫也消失在了寂静的街道上。 朱雄英对着吹胡子瞪眼睛的爷爷讪讪一笑。 生产区已经被清空了,所有的工匠都被统一的带到了一个厂房里集中看管,暂时不得外出。 给了自己大孙一脑瓜崩后,朱元璋加入到了自己儿子和妻子的行列中,认真打量起了那台庞大如山丘的铸排机。 只是在他们的眼里,这玩意儿就是个奇形怪状的大铁疙瘩。 “这就是你说的,让大明变天的东西?” 朱雄英郑重地点头。 “怎么个变法?”马皇后好奇地问。 朱雄英二话不说,又做到了操作台上,同时让小福子把制造这台机器的工匠都找来。不一会儿,随着几名工匠的从旁旁协助,铸排机再次运作了起来。 朱标惊奇无比的看着一排排精巧的铅字条被快速地铸造出来,然后注视着一名工匠将这些铅字排好,放到了那台所谓的印刷机中,不过片刻,一片文章就被印刷了出来。 这可比雕版印刷和老式的活字印刷快太多倍了。事实上,如果不是朱雄英还不习惯明快打字机的输入法,速度还能更快。 “明白,为什么我说这是变天了吗?”朱雄英跳下操作台,双手叉腰,得意不已。 朱元璋,马皇后,朱标都是玲珑剔透之人,他们怎么可能意识到不到这台机器代表着什么呢? 不过当他们看见朱雄英这篇文章的第一行字时,三个人的脸顿时就都黑了。 “大孙来,给咱说说,什么叫论洪武皇帝是怎么卖勾子的?” 第10章 舆论和文明解释权 朱雄英一点也不傻,自己爷爷脸上挂着的那副表情与其说是慈祥的笑容,不如说是鬼片里才会出现的恐怖面具。 “君子动口不动手啊!”朱雄英开始向周兴的身后移动。 周兴见状,顿时脸色一沉,一个光速闪身,顺带还招呼着现场的其他人和自己一起逃离了这是非之地。 嗯,很讲义气!跟着一起溜走的小福子在心里称赞道。 “君子?就你这样还君子!标儿,去把你生的这个逆子给咱抓过来,看咱今天不好好踢他的勾子!” 朱标虽然在憋笑,但气也肯定是有些气的。这孩子虽然在未来的那个世界长了见识,但却也学了一身的坏毛病,可以说毫无礼数,一点君君臣臣的观念都没有。现在居然写出这种悖逆的文章来,的确该好好教育一下了。 “老爹,工厂重地,安全第一,严禁打闹!”朱雄英抬手指向挂在墙上的一块大牌匾,“您看那边可是有铅水还有高炉的,这要是出意外了怎么办?” 朱标愣住了。他这样性情沉静守礼的人,顿时就被自己儿子的话给框住了。 朱元璋见状,苦笑着摇了摇头,同时也在下意识地扪心自问,自己的标儿是不是过得太顺了。 “好了,你们三个,别闹了。”坐在一张斑驳长椅上的马皇后开口了,“这里是作坊,真要是出了意外怎么办。” 朱元璋哼了一声,朱标则瞪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然后坐回到了自己父母的身边。 “雄英,奶奶知道你不是胡闹的孩子。”马皇后严肃地说道,“给奶奶说说,你为什么要写这样诋毁你爷爷的文章?” 朱雄英能察觉到奶奶语气里淡淡地责备,他知道自己这次的玩笑开得有点过头了。 “其实就是一个标题,后面的字都没有意义。”朱雄英顿了顿,“我也不是故意要诋毁爷爷,我只是想借此说明一下这台机器的重要性。” 朱元璋和朱标看了看文章的第二行,果然都是些没有意义的文字组合。这两年来,他们已经习惯了自己大孙这种从左到右的书写方式。 而这些无意义的文字也的确是朱雄英为了图速度,随意从键盘上敲击出来的。 “这台机器有多厉害,咱能想到,不用你写这样的文字来说咱!”朱元璋还是有些生气。 朱雄英摇了摇头,“您还是不知道。我没有告诉过您,在未来,您的名声是毁誉参半的吧。” 朱元璋的神色难免一震,他只从大孙那知道了大明以后的历史走向,和会遇见的一些问题。但却完全不知道这个毁誉参半的评价为什么会出现。 “你不是说咱是华夏文明的拯救者吗?” “有些人不这么看。”朱雄英搬了张椅子,摆到了自己家人的面前,然后坐了上去,“总的来说,污蔑您会成为未来历史发展的一个趋势,因为您对读书人是不够好的。” 朱元璋咬紧了自己的后槽牙。 “当然,也正如我以前说的,您也不是没有黑点,而且不止一个,最典型的就是您对我那几个叔叔,特别是对朱樉的纵容。” 朱元璋又哼了一声,他记得大孙说过,自己的这种做法叫双标,对此他是不认同的,“历朝历代哪个皇帝不是这样做的?凭什么就骂咱?” 朱雄英耸了耸肩,“因为那种作威作福,欺压百姓的日子,您没有让这些当官的也跟着过。对于他们来说,这就是最大的不公平。历朝历代,哪个皇帝不是和门阀士族或庶族地主共天下的呢?就您不干,不骂您骂谁啊。” “就是钱和权没有给够的意思,是吧。”朱元璋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是。”朱雄英点头,然后看了看爷爷手中的那篇文章,“所谓的勾子文学,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和演变出来的。那些人无法在物理层面上伤害您,所以就用笔杆子来污蔑您。方法也很简单,放大负面历史,不提正面作用。” 老朱眼眸一动,目光落在了那台铸排机上。 “大多数老百姓没有文化,就算识了些字,也写不了文章,考不了功名。”朱雄英也将目光落在了铸排机上,“洪武朝在封建历史中,是一个整体上对得起老百姓的时代,是一个能被称为治世的时代。” “在这个时代,大部分老百姓活得下去,甚至还拥有了一些以前没有的权力。但老百姓不会,也无法把自己这样的经历写成文字,让后世的人去看,去研究。他们对这个时代的认可方法十分的朴素,那就是当您用四大案,杀空了差不多三分之二的朝廷官吏后,天下却依然稳定。” 这句话,让朱标的心为之一震。 “那些官僚,地主都对无法对您做出任何有效的反击,最后只能暗戳戳的搞出一个南北榜案,试图在未来,架空大明的行政权。” 朱标深深地吸了口气,他不敢想象,如果这些人得逞了,而历史又按照原本的轨迹继续滑动,等朱允炆登基后,大明会变成一个什么鬼模样。 在这一刻,作为大明帝国未来的继承人,他由衷地感谢自家的那个老四,哪怕自己的后代因为他过上了极其糟糕的生活。 毕竟,真的是老四把大明朝从悬崖边拉了回来。 “同样的道理,您杀了那么多开国猛将,但却没有一支军队造反,为什么?”朱雄英继续说着,“因为还在健康运作的卫所制度,真的让大明的军户们过上了安稳的日子,他们才是一支军队的主要力量,他们不会为了某个将领的野心去跟着搅动天下。” “但可惜的是,您拿住了皇帝的里,但却没有拿稳皇帝的表。您和这些官僚,天然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一个脑瓜崩落在了朱雄英的额头上。 “讲话文雅点,你奶奶还在了。”朱元璋批评道。 马皇后乐了,“你平常也没文雅到哪去。” “大孙,你接着说。”朱元璋赶忙转移了话题。 “舆论和文明解释权,是大明朝自立国以来,就没有真正握住的东西。”朱雄英起身走到了铸排机前,“但有了它,我们就可以从第一份报纸,第一本科普读物开始做起,让整个天下的百姓,真正听到我们的声音。我们更可以让知识再下沉一个阶级,让更多的百姓能识得了字,读得了书。” “最重要的是,我们可以掌握文化普及的方向和内容。在铸排机面前,雕版印刷的效率就是个弟弟,文化的发行权和文明的解释权就会自然地握在我们的手上。” 朱元璋的眼里闪耀着逼人的光芒,但思考片刻后他还是担心地问道:“他们不会制造吗?” “会,也可以造,尽管成本很大,尽管耗时会很长。只要有图纸,只要投入海量的人力,物力,他们终究能把这台机器造出来。”朱雄英的脸上扬起了笑容,“但这台机器注定是要用来扩散文化的,他们造的越多,文化的扩散速度反而会越快,这恰恰和他们渴望垄断文化的初衷是相背的。” 第11章 漫长的一天 朱元璋觉得自己家大孙的想法是幼稚的,什么叫他们可以造?这是他们能造的吗?谁敢私下去造,谁就是想造反! 朱雄英拒绝了自己爷爷的命令,他不会把制造这台机器的人关押起来。 “他们是种子。” “什么种子?” “大明机械制造局的种子。”朱雄英认真地说道。 朱元璋不置可否,只是最后表态道,“如果有人泄密,咱会把这些人永远关起来。” 朱雄英颇感意外地一笑,他还以为老爷子会把这些人砍了呢。 这天晚上,朱雄英带着工艺局的匠人们搞了一个烧烤晚宴,以此来结束了这漫长的一天。 朱元璋没有阻拦,今天有很多事都值得庆祝。为了庆祝,他在离开工艺局前,还顺手拿走了当下地球上唯一的一台打字机和一支刚刚做好的钢笔样品,美其名曰给自己的奖赏。如果不是铸排机实在过于庞大,朱雄英都怀疑他会当场让人把它也搬走。 当然,就结果上来说,他也是准备这样做的,因为毛骧已经亲自挑人把这台机器看了起来。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一天都是格外漫长的。似乎只在一日之间,整个大明朝就天旋地转了起来,至少应天府真就像翻了个跟头一样,让数不清的人摔了个四仰八叉。 李继晓就是这样跌跌撞撞,一边摔,一边跑地冲进了天界寺。可不管怎么找,他都没有找到那人。 朱元璋组织太学生,大张旗鼓地审查两年内,各地白册账目的消息让他意识到自己大难将至,最重要的是,朱元璋公开宣布这些账册在锦衣卫的手上已经两年了,而空印案这个词也跟着昭告了天下。一切都是有备而来,这位皇帝从来都没有被蒙蔽视听。 “难怪他不怒。”李继晓在天界寺的大门外,颓丧地坐到了深夜,直到宵禁,莫名的,他觉得今夜的这片安静很好。 李继晓的这种感悟无法传染给其他的人,经历了一天的风声鹤唳,大明朝的京官们都因为精神的高度紧张难以入睡,有人甚至想试着把自己灌醉,但又害怕第二天的殿前失仪,所以只能干熬着。 相比于这些人的做贼心虚,詹徽则正被自己的怒火所包裹着。 不过他并没有暴跳如雷,祸害自己书房里的笔墨纸砚,桌椅板凳,他只是平静地坐着,目光冷寒地看着自己过去的好友,张榕。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父亲交待的。”张榕平静地回答。 詹徽压制着自己的情绪,“我才当上这个左都御史没多久,你们两父子就想让我滚蛋是吧!” “资善多心了,我父亲和我都还有大事要依仗你。” “这叫依仗!”詹徽低吼,“你信不信明天陛下就可能把我撤职,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心思,才得到陛下的信任吗?你们现在这么一闹陛下还怎么可能信任我?” 张榕摇头,显然不赞同这样的观点,“这是预料之外的结果,谁知道凤阳朱这么早就关注到了空印案,而且还引而不发,真是阴损至极!”说到这,张榕顿感背脊一凉。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感觉。 费尽心力和资源的一次布局,居然是无用功,这让他羞怒不已。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凤阳朱居然在大张旗鼓地查账,还毫不隐瞒的让所有人知道,这些账目他已经拿到手上两年了。 这显然是一种示威,向天下官员的示威,向自己的示威!张榕想着。 “陛下这样做也不是第一次了,胡惟庸便是这样死的,是你们高估了自己。” 张榕摇头,非常固执地说道:“这次的安排没有问题,如果凤阳朱不知道这一切,事情会如何发展?你这个左都御史又会接到什么样的命令?” 詹徽自然想过这个问题,如果当今陛下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自己大概率会得到一把屠刀,到时就能对当下的官场局面进行一次对自己有利地调整。 但随即,他又摇了摇头,现在出手还太早了。 “你们太心急了,时机根本不对!” “站在你的角度上是急了。”张榕指出,“站在我的角度上,刚刚好。我们要的是凤阳朱杀戮天下,你要的是湖广,江西的士人入驻朝堂。尽管目标不同,但过程是一样的,这朝廷的官职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不杀点人,你又怎么提拔自己人?” 詹徽想把桌上的砚台砸进这人的头骨里,“但现在一切都毁了!陛下的猜忌之心有多重,你不是不知道!你让陈森和李继晓一起跳出来的行为实在过于愚蠢!只要陛下不发怒,便立刻能察觉到其中的蹊跷,到时候我也会被连带怀疑!” “关心则乱。”张榕评价道,“放心吧,凤阳朱不会动你的,你们湖广,江西的士人是他平衡朝局的关键。”他轻笑一声,“你不会以为自己在官场上如鱼得水,三年内从一个秀才就能爬到左都御史的位置,是自己有多么优秀吧?” 这样的话让詹徽感到难堪,但也无从反驳,所以他转移了话题,“今日下午李继晓去天界寺,是去寻你的吧?” “他被吓到了。”张榕也没有去纠结上一个话题。 “你准备怎么处置?” “他会被吓死。” “那你们也快了。”詹徽毫不客气。 张榕失笑,不过天界寺这个名字的出现,倒是让他想到了那个比自己还会装神弄鬼的死秃驴。 这一日来,他一直在想为什么凤阳朱能如此从容地应对两个大案,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有人在背后给他分析清楚了厉害关系。现在的问题是,这个人是谁? 他眉头紧锁地嘟囔道,“这死秃驴会去帮凤阳朱吗?” “你说什么?”詹徽发问。 “我说李善长那个老东西是不是回来了?”这是很正常的猜测。 詹徽明白了张榕的意思,但这个想法让他嗤之以鼻。“怎么可能,陛下已经无法再信任这个老贼了,同样的,这个老贼对陛下早已失了恭顺。” 不是他的话,张榕思考片刻,说道:“你找机会打听一下,宫里最近是不是多了一个和尚?” “你想我死是吧!”詹徽差点暴起,“你不知道自从朱雄英被下毒后,皇宫变成什么样了吗?蚊子都飞不进去!更飞不出来!” 张榕怎么会不知道,他已经很久没有收到从皇宫里传来的消息了。 “你还是想想该怎么把这件事安全收尾吧。” 张榕摆手,很自信地说道:“有什么好收尾的,空印案只是被压制住了而已,凤阳朱的那套办法解决不了问题。” “而且郭桓的那点事也够用。那些人早就把贪墨的钱粮,物资转移到了各地安置,隐藏,这件事要牵连到的地方士绅注定不计其数,到时候凤阳朱为了追回这些粮食,必然也会大开杀戒。” 詹徽冷笑一声,“既然陛下已经提前知道了空印案,你怎么就不想想,陛下可能也早就知道了郭桓的问题呢?” 张榕怔住了。 第12章 外号 随着那漫长一天的结束,一切似乎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模样。 有资格上朝的官老爷们顶着一张张明显神经衰弱的脸,在大约丑时以后就从家里出发,开始向皇宫的方向聚集,然后就是发呆。平级高的有朝房能去坐一坐,小憩一下。品级低的,就不一定有地方休息了,只能干等,等到城楼敲鼓以后,开始排队入场。 朱雄英无聊的时候,来体验过一次这样的生活。 接着他就回想起了自己在未来世界幻想过的创业计划,去校门口卖早餐,不出意外的,这个计划连论证阶段都没有过,就被否了。 在无数次错过了凌晨一点的闹钟,睡到自然醒后,他非常认真地告诉自己,人啊,这辈子不能光为了钱,要有追求。 其实大明的早朝并不是天天都有,按朱元璋自己定下的规矩,朝会一般是每月初一和十五来一次。 但架不住他老人家喜欢上班啊,大朝会不怎么搞,小规模的朝会总是停不下来的。历史证明了,当董事长的人都自带勤奋BUFF,永不休假。 早朝的过程无比平静,大明的董事长好像把郭桓和空印都给忘了一样,只是如往常一般,有条不紊地听着各地上奏的问题,然后一件一件,乐此不疲地处理着眼前的政务。 可是群臣们都知道,这一切都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谨身殿里的学子们正在一笔一划地描绘着大明朝的贪腐地图,还被闷在家里的郭桓更如一把闸刀一样,悬在了所有人的头上。 一如往常的日子过得越久,他们的心就越慌。越是心慌,他们越不敢张口多询问哪怕一个字。没有人知道,哪一个字会让这逐渐平静的生活彻底颠倒过来。 只是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当乌云足够繁密的时候,惊雷总会适时地响起。 在事情消停了八天后,李继晓自杀的消息在朝会上炸开了。 这个多嘴多舌的御史早就成了所有官僚的公敌,他的死对于大明朝的上下官吏来说,是值得弹冠相庆的大喜事。只是现在,没有人敢表现出哪怕一丝的庆幸。 朱元璋一边把玩着自己手上的黄金钢笔,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玉阶下的大臣们。 “心里爽快吗?” 众臣低着头,不敢回答。 “肯定是爽快的,爽快好,爽快说明你们和他不是一伙的,所谓大忠似奸便是如此了。” 这话听得一众朝臣都有些莫名其妙。只有詹徽知道,这位陛下在指什么。 “陈森,郭桓的事查得怎么样?” 大明皇帝终于还是询问起了郭桓的案情,数不清的大臣们因此握紧了藏在衣袖里的拳头,紧咬着牙关,以免自己因为某个消息而晕倒过去。 他们任何一个人都不想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拉去隔壁的医学院。 陈森出列,下跪叩拜,神色沮丧地说道:“臣无能,目前并没有追查到有效的线索,还请陛下再给臣一些时日。” “你是怎么查的?”朱元璋态度淡然地问道。 “臣,臣就是查账,从账目中看,的确有人贪墨了大量粮食和物资,只是臣查不到这些粮食和物资的去向,郭大人也只说,自己收到秋粮便只有那么多。”陈森咬了咬牙,“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税收会突然锐减成这样。” 朱元璋想笑,但忍住了。“粮食不会凭空消失的,你继续查吧。”他很随意地说道。 陈森对自己陛下的宽待格外感激,眼中的沮丧瞬间变成了十足的干劲。 “你们都察院的人心不齐啊。”朱元璋看向詹徽,“就这么点事,你也不指导一下,任由他一个人愣头青一样的瞎闯。” 詹徽出列说道:“陛下手握乾坤,成竹在胸,臣也只是想让他多历练一下。” 此话一出,朝堂上气氛瞬间就为之一变。 君臣的这番对话算是对朝堂上的官员进行了一次明示,和空印案一样,当今陛下早就知道了郭桓的问题。 原本这只是大家的一个猜想,但现在猜想成为了事实,所有的朝臣都在这一瞬间感到了极度的恐慌和不安,好在心虚的人都做好了心理准备,这次没有人晕倒过去。 朱元璋见这群人站得稳稳当当,顿时颇觉无趣。 只有双眼清澈的陈森不太明白这段对话的意思,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是在瞎闯,他相信只要再给自己一些时间,一定能法办了郭桓。 就这样,朝会在极度压抑的氛围下结束了。这班上得,除了那个陈森外,没有人能感到一丝开心。 朱元璋看着这些朝臣离开的背影,眼中的鄙视肉眼可见。 “陛下,前日又有一处郭桓等人潜藏起来的粮食被烧了。”毛骧在大臣们都离开后,才小步快走的来到玉阶前禀报道。 “烧了多少?” “从规模上看有两百余万石。” “烧粮的人,跟住了吗?” “跟住了,他身边的人手复杂,以响马和倭寇为主,且还有一支差不多百人队的精锐骑士,大多是蒙古人。”说罢,毛骧低着头,等待着下一步的指令。 “他们烧得太慢了。”朱元璋很是不满的嘀咕了一句,“记住,一定不要让这伙人察觉到,咱已经注意到他们了。” “臣明白!” “咱刚刚激了一下这些朝廷栋梁,他们很快就会憋不住去干一些事,这些上了郭桓案名单上的人,你都给咱盯住了。” “臣明白!” “另外,监控应天府和苏州的粮价,还有各大粮商,有任何异常立刻来告诉咱。” 毛骧眼眸一颤,“陛下的意思是,那伙贼人烧粮的目的是想哄抬应天府的粮价!” “应天府当下的人口超过了一百万之众,陛下又在筹备第六次北伐,所以粮食才是关键。”道衍恭敬地向朱元璋讲解道。 看着这和尚的一脸苦瓜相,朱元璋乐了,“你今天总算愿意跟咱讲些实话了。” 道衍苦笑。 李继晓冲到天界寺去找人的消息,第一时间就被朱元璋知道了。 接着这位杀神二话不说,带着自己的儿子就冲到了软禁道衍的佛堂,劈头盖脸的就是一句,“李继晓是不是去找你的!” 面对这个问题,道衍是真的一点也不敢敷衍,诚惶诚恐地回答道,“贫僧已在此处礼佛两年有余了,如何与那李继晓有所勾结啊!还请陛下明察。” “谁知道,你可是黑衣宰相啊!”朱元璋的语气里透着十足的玩味。 每次听到朱元璋这么称呼自己,道衍都会在心里骂街,谁TM给我乱取外号啊! 第13章 故人 作为一个要文化,有野心,要智慧,有野心,要思想,有野心的全职和尚,道衍对自己的人生规划是很清晰的。 坐看风云,选择明主,等待时机,建不朽功业。 道衍相信自己的人生必然能走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度,在这样的认知下,他从一开始就放弃了为朱元璋效力的打算。 他很明白,自己在洪武朝已经不可能争取到任何真正重要的地位。 对于当今陛下,道衍是有一些畏惧的,但更多的还是敬重和遗憾。他敬重这位皇帝开辟出的功业,也遗憾这位帝王拉开的政斗朝局。 道衍早就察觉到了整个洪武朝当下的内部撕裂,他预判,这种撕裂带来的政治斗争会持续十年,甚至二十年。 他没有把自己抛入这样的漩涡当中的兴趣。 预成大事,必须懂得大势。 所以道衍选择了藏拙,选择了将自己放到一个无人在意的角落里。 朱雄英被吕氏一门下毒暗害的消息传遍天下后,他看见了大明朝局最终彻底撕裂的发端,将落在皇位的传承上。 于是他打定了注意,要逃离应天府这个是非之地。 经过观察和思考,道衍选择了朱棣,在命运的安排下,朱棣也看上了道衍。本来一切应该就此尘埃落定,然后安心的等待风起云涌。但就在这时,他被锦衣卫押进了皇宫。 是,就是押进去的。 道衍很惊慌,很失措,很困惑,但不管他的情绪有多么的复杂,从此之后,天界寺成为了他回不去的地方,北平更是遥遥无期,只有眼前的佛堂能供他寻找一个心中的归处。 这里除了深严的守卫之外,其实一切都是无比妥帖的,可口丰富的斋菜,尽职服侍的太监,如果没有当今陛下动不动就带着他儿子过来坐一坐,道衍会真心的喜欢上这里。 无法理解的情绪一直在道衍的大脑里徘徊,大明皇帝不厌其烦地来跟自己讲述朝堂上的各种是非,并没有让他感到荣幸。相反,涌上他心头的只有恐惧。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直面了人世间最高权力带来的威压。 道衍觉得自己向来是恭顺的,甚至是“平庸”的。他不认为自己能有什么过人之处被这位陛下看中,可是那一声一声的黑衣宰相,虽然带着戏谑,但却又全部是玩笑。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洪武皇帝下了定义。 这两年来,道衍都在保持着克制,对于皇帝的询问和太子的请教,他都以最中规中矩的方式去回复。有时候,他能察觉到皇帝眼中的失望和愤怒,但这种情绪中却带着克制,这让他感到了一种受宠若惊,毕竟没有洪武皇帝的这种克制,他早就被扔到那些埋葬太监和宫女的乱葬岗去了。 可是,今天,他不敢托大了。洪武皇帝是真的带着杀气来的。 道衍知道朝中正在发生着什么事,他能推断出有一方势力正在加速大明政局的撕裂。而当皇帝陛下将矛头指向天界寺后,他就确定了这个幕后推手是谁。 朱元璋大马金刀地坐在道衍的面前,朱标也是神情不善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和尚,而在道衍的身后,毛骧握刀站立。 道衍明白,只需要皇帝的一个眼神,自己的脑袋就会被身后的人砍下来。 “贫僧猜测,这一切都是那个叫张榕的人所为。”道衍的脸上全是谦卑,没有一丝一毫的桀骜不驯。 “你认识此人?”朱元璋冷声发问。 “他入应天府后,多是住在天界寺,所以贫僧难免与他有过几次深谈。之后,贫僧便知此人将搅动天下。” “这是英雄相惜啊!”朱元璋阴阳怪气地说道。 道衍对洪武皇帝的语气已经习以为常了,“其实陛下也算是认识此人。” 朱元璋很意外,他都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陛下可还记得张昶?” 这个名字的出现,不免让朱元璋愣怔在了当场。 张昶是是当年被派到江南来招降朱元璋的使者,更是元廷的户部尚书。实事求是地说,能派这样身份的大臣来招降,元廷其实已经表达出了足够的诚意。 但朱元璋并没有接受,但也没有回绝,而是选择了拖。 当时的元廷实力依旧强大,红巾军受到了严重的打击,这对于刚刚稳固了地盘的朱元璋来说,绝不是什么好事。为了稳住北方的威胁,他并没有拒绝这根橄榄枝。 只是当时的朱元璋早已坚定了吞并天下的壮志,麾下的一班能拼能杀的猛将已经能堪大用,文臣方面更有李善长,汪广阳,杨宪,刘伯温等人的辅佐。 这样的情况下,他怎么可能投降? 所以张昶被朱元璋扔在了方国珍的地盘上,整整待了一年有余,待到蒙元开始自己内乱。 形式好转后,朱元璋终于召见了张昶和他带来的使团。接着,这个使团只有张昶一个人活了下来。 朱元璋看中了张昶的才华,于是就很霸道地把人扣了下来,想收为己用。 怎么说呢?就很自信自己的王霸之气,可以征服元廷的高官干部。 事实上,朱元璋的这份蛮干也不是没有理由。 一来是有基础,张昶和杨宪的关系不错。二来是政权刚定,很多东西都是草创,军阀气息比较浓郁,做事就自然野蛮了很多。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朱元璋很清楚,自己的政权需要制定出一套有效的典章制度。 在这一点上,张昶的才能可以很好的填补朱元璋人才体系中的一些空白。所以张昶被认命为了参知政事,主要的工作就是对国家制度和法律典章进行修订。 只是朱元璋的期望最终还是落空了。 对于张昶来说,元廷才是他的心中正统,那里不仅有他的家人,更有他最向往的社会制度,因此他不可能真心的为朱元璋效力。 张昶是个十分清醒的人,同时也是个傲慢的人。 他以重刑,破家,厉民为主导思想来劝说朱元璋。很显然,他以为这样的说辞能轻松骗到朱元璋这个泥腿子军阀。欲使上失人心,阴为元计,这就是他的傲慢。 至于乱世用重典,在张昶看来这重典的关键是要重在谁的身上,很显然,这是一个元廷士大夫的惯性思维。 不止如此,他还多权朱元璋要及时享乐,无时无刻地歌功朱元璋的颂德,于是他终究被更清醒的朱元璋定性为了当世赵高。 张昶日夜期盼回到元廷,回到大都,心中常常想着,若能回去,也不失富贵。 最后,他那些思念北元的书信被负责情报工作的杨宪找到了,惜才的朱元璋最终也是诛杀了此人。 “这个张榕便是张昶的后人?”朱元璋问道。 “正是。”道衍回答,“他是张昶的孙子。” “你是怎么知道的?”朱元璋追问。 第14章 一切的起点 朱元璋和朱标对道衍的不信任其实已经达到了顶峰,根据之前的推测,他们不仅知道了有人在试图撕裂大明的朝局,更重要的是,这个人很可能就是挑唆吕家对朱雄英下毒的幕后黑手。 对于前者,朱元璋其实并没有多在意,他早就对这样的事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对于后者,他的态度绝对能达到零容忍的双倍! 所以在李继晓去天界寺找人时,朱元璋就下意识地想到了这位日后会在大明朝搞风搞雨的黑衣宰相。 尽管这秃驴已经被他软禁了两年,但这并不能打消他的顾虑。特别是现在又冒出了个张昶的后人。 未来的黑衣宰相和北元户部尚书的后人,联合做局破坏大明稳定的可能性存不存在?对于这个疑问,朱元璋的回答是,存在!而且很大! 面对着洪武皇帝那双杀气腾腾的眼睛,道衍知道,这个问题解释不清楚,他就可以提前去见佛祖了,而且他知道佛祖不一定待见自己,所以最后多半是要下地府的。 “是他告诉贫僧的。”道衍如实回答。 “他为什么会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你?”朱元璋的声音很低,很沉。 “他想招揽贫僧,共复元廷。” 朱元璋依旧很平静,“他为什么想招揽你?” 道衍叹了口气,一生都在藏拙的他,终究是在张榕的面前露出了尾巴,“贫僧与他一见如故,待他如友,故而便多说了一些点评天下大势的话,所以……” “你都说了些什么?” “贫僧说了,陛下百年之后,这天下必将大乱。”道衍不敢藏着掖着,“到时内有群臣相互倾轧,外有诸王起兵混战,我们这样的人就应该寻一明主辅佐,建扶龙之功。” 朱标关切地看向了自己的父亲,不出所料的,他看见了盛怒。 道衍的这番话,击穿了朱元璋所有的自负。 对于这位洪武皇帝来说,自己大孙给出的警告和建议,都是基于他对未来历史的了解,是善意的修正和补漏。 但如果有某一个不知道未来的人,却推演出了未来世道的基本走向,那就说明,自己所设计的一系列国策漏洞早就被人窥探到了,而这样的人肯定不会只有一个。 当这一结论出现在朱元璋的脑海中时,他的自负就理所当然的被揭穿了。 所有人都想算计咱!他在心里低吼道。 道衍看着朱元璋眼神里情绪的几番变化,他觉得自己活下去的机会越来越小了。 “你是凭什么认为咱走了以后,天下就会大乱的。” “诸王分封是起祸的根源,历史已经反复证明过了。” “你明白咱分封的目的吗?你不知道咱的分封和历代的分封都不一样吗?” 听到这的朱标愣了一下,因为自己的父亲曾经用这句话回应过雄英对分封的反对。于是他不免好奇,这位未来的黑衣宰相会给出怎样的回复。 “贫僧明白,但贫僧知道,这些都是无用之功。” “说来听听?” 道衍思考了片刻后,说道:“朝中的内斗早已开启,陛下以帝王之术从中驾驭,虽然游刃有余,但却是在堵死未来之君的用人之路。待未来之君登基后,将不得不从中选择一派来稳定政局,之后便是再次重建朝局平衡。可等未来之君这样做时,他便会发现,自己已经无人可用。” “怎么会无人可用?”朱标不解。 道衍目光平静地看了一眼这位太子,回答道:“因为人会记得过往。” “后人会记得前人的教训。就算您把君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从这个地球上磨去了,这个道理还是依然会存在的,因为它是道理。”朱元璋的耳边响起了大孙说过的话。 “这样的过往并不是只发生在之前的几十年,而是几百年,几千年前就发生过了。”道衍说道,“这些人已经越来越精明了,精明到他们可以把皇帝当成三岁稚童一样去欺骗,届时的朝局,恐怕会越发糟糕。” “与此同时,新君必然削藩,削藩则诸王必反。” “他们拿什么反?”朱元璋好奇地问,“他们手上的兵马够吗?” “这同样不重要,只要有人反就够了。”道衍已经有些放飞自我了,“陛下以武将守边,又以藩王镇之,而这一个镇字,就足够他们去拉拢自己势力范围内的武将了。” “到时候若新君还被朝堂内政所掣肘,那起兵的藩王就有可趁之机,届时,输赢就已经不重要了。” 听完道衍的分析,朱元璋刚刚被击穿的自负恢复了一点,因为他意识到了,道衍的目光并没有超越时代。他只是从历史规律里,找到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社会漏洞而已,比起自己大孙的那套说法,还差了一大截。但即便如此,此人也足够危险了。 “难怪他要拉拢你。”朱元璋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你没有答应吗?” “元廷是一条注定要沉没的破船,这一点贫僧还是知道的。” 朱元璋不屑地哼了一声,“所以你想上老四的船?” 道衍并不意外这位皇帝陛下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毕竟二人是看对眼了的,所以他坦率地说道:“贫僧的确有赌的成分。” “你刚刚说的那一通分析当中有个关键。”朱元璋说道,“那就是它必须经过长期积累,才会变成失控的朝政危机。行政成本的拔高不可能一蹴而就,除非咱的标儿是傻的。” 行政成本四个字让道衍眼前一亮,真是绝妙的形容。 “你觉得咱标儿是傻的吗?”朱元璋身体前倾,目光如刀地看着道衍。 这一刻道衍慌了,“太子,太子不是!” “那为什么你这么笃定!” 道衍不敢说。 “说话!你不说,咱就把你丢到解剖室去!” 道衍慌乱地匍匐在了朱元璋的脚边,“因为贫僧懂一些相人之法,所以,所以贫僧觉得太子的寿数不够!到时候,陛下肯定会让幼主继位,主少国疑,天下不安。” “那你是不是也觉得咱的大孙寿数不够啊?” “贫僧不敢!贫僧连皇长孙的面向如何都不知道!” “太子寿数的猜测,你有没有给张榕说过!” 霎那间,道衍明白了朱元璋之前的杀气从何而来。让皇长孙中毒的幕后之人就是张榕,而张榕敢冒险做这样的事,恐怕就是因为自己对未来大明局势的预测。 张榕听过后,就因此定下了打乱皇位传承,动摇大明根基的计划。 “贫僧,的确说过。”道衍知道,自己这次死定了,死在了交友不慎上。 第15章 臣服 佛堂里的火烛发出了噼噼啪啪的轻响,金佛的脸庞变得忽明忽暗,朱元璋沉重的呼吸声回荡在众人的耳旁。 在这一刻,整个天下似乎都在安静地等待着这位洪武皇帝的下一步动作。 朱元璋特别想亲自给脚边这个狂妄的秃驴上一堂解剖课,当然,上课的人是他,而秃驴却不可能是听课的人。 长久的沉默后,朱元璋的声音重新让佛堂里凝固的空气流动了起来。 “是你害了咱的大孙。” 道衍没有回应,只有匍匐。 “你欠咱的!” “贫僧愿受任何处罚!”道衍只能这么说。 “张榕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贫僧只知道,他心里一定有一套破坏大明稳定的计划。贫僧猜测,他一定会以朝局的内斗为切引子,不断地打击陛下您控制朝堂的能力。同时,在皇位传承上,他既然敢给皇长孙下毒,那他就敢刺杀太子殿下。” 朱标不屑地哼了一声。 “好,若你是张榕,接下来你会怎么做?” “烧粮。”道衍直接说道。 朱元璋和朱标不约而同地被这个词吓到了,父子两对视了一下,他们在对方的双眼里看到了同样的两种情绪,震惊和沉重。 “详细说说,你为什么会这么判断?”朱标急切地追问。 “陛下向天下昭示了自己对空印案的了然于胸,这带来的结果,必然是让群臣猜测陛下是否对郭桓的事也了然于胸。此乃陛下驾驭群臣之术,群臣也会因此事对陛下越发,敬重!”道衍终究没有用恐惧二字,“此法家所谓的君王之势也。” 朱元璋已经大致猜到了道衍为什么会做出烧粮的判断。 “但此法只能对群臣,无法对逆贼,君王之势在于被放大的权,但权对逆贼毫无作用,他不信,不尊,更不服,他处在陛下权力威压的范围之外。” “所以逆贼通常都是无法无天,胆大妄为的。”朱元璋咬牙总结道,他痛恨这样的人,包括眼前的这个秃驴。很显然,他已经忘了,自己以前也是这样的人。“你起来吧。” 道衍微微抬头,颇感不可思议地去瞄这位洪武皇帝,他觉得自己刚刚是不是听错了。 “你没听错,咱让你起来。”说罢,朱元璋对着道衍身后的毛骧使了个眼色。 毛骧拱手行礼,小步快走地退出了佛堂,还顺手关上了佛堂的两扇小门。 毛骧的离开,让道衍已经死了的心重新活了过来,他知道,自己暂时不用下地府了。 “继续把你之前的话说完。”道衍重新坐下后,朱元璋命令道。 “是,陛下。”道衍的身体崩得很紧,双腿盘坐,双手合十,不敢释放出任何多余的动作。“张榕想破坏朝局的稳定,除了借陛下的怒火挑拨陛下与群臣的关系之外,着力点肯定是要放在让官员们的利益受到切实伤害的事上。” “如果陛下并不知道郭桓此人的贪腐情况,那大量被贪墨的粮食和物资多半会泥牛入海,难以追回。但这是陛下的粮食,陛下必然会去追赃,一旦开始大范围的追讨,那结果恐怕就会失控。” 道衍的声音停住了,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 “你还有什么能顾虑的吗?”朱元璋沉声问道。 道衍在心里一叹,继续讲道:“从大处上来说,陛下需要一个被削弱的江南,从小处上来说,陛下需要更多的钱粮。所以臣揣测,郭桓案应该很快会被陛下从贪墨案办成政治大案。届时所牵扯到的江南士绅肯定会不计其数,这样一来,江南士绅会对陛下恨之入骨,这不是陛下杀几个替罪羊就能交待下去的。” 朱元璋紧咬着后槽牙,如果是以前,他根本不会在意这件事。但现在,他必须在意。 “陛下是当今天下最英明聪慧的人,故而看出了空印案和郭桓案会对朝野带来的动荡,所以才引而不发,以稳妥之法处理起了这两起大案。” 朱元璋轻了轻嗓子,眼神里闪过了一抹尴尬,“不要拍马屁。” 道衍没有抬头,所以并没有注意到当今皇帝那微妙的情绪转变,还有当今太子那似乎在憋笑的表情。 “总之,郭桓案被揭露,就注定了陛下会去追赃。”道衍继续说道,“可现在,陛下既然早已注意到了郭桓的问题,那被贪墨的粮食和物资到底在哪里,陛下应该也是了然于胸,所以陛下就不用去展开大规模追赃了。” 朱元璋脸上的阴沉终于缓和了。道衍的这番和自己大孙说法相近的回答让他感到满意,这说明,这个秃驴总算是熬不住了,开始听话了。 “在这一点上,贫僧能想到,张榕自然也能想到。”道衍继续说着,“所以为了能继续破坏大明的政局的稳定,他必须让郭桓案向大追赃的方向继续发展,所以他必然会去烧粮,他会让陛下拿不回一粒粮食,然后陛下就会……” “想得到是挺好。”朱元璋点了点头,“你立了大功,这件事咱记住了。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道衍紧绷的身体总算是放松了下来。他做了个深呼吸,顺便放下了心中的一些执念。 有些事一旦开始了,就会继续做下去。带着些许破罐子破摔的情绪,他继续说道:“应天府当下的人口超过了一百万之众,陛下又在筹备第六次北伐,所以粮食永远都是关键。”。 朱元璋乐了,“你今天总算愿意跟咱讲些实话了!” “郭桓贪墨的粮食不仅是北伐需要的军粮,更是整个应天府,整个直隶需要的生存之粮。一旦这个亏空不能被堵上,那到时整个江苏都会出现粮荒,接着就是米价上涨,然后就是百姓动荡。更重要的是,百官的米禄恐怕都会跟着欠缺。” “如果陛下没有提前知道郭桓的问题,那面对危机,陛下的解决方式就只能是快速从其余的地方调粮入京,而这就需要向各大粮商妥协,向他们妥协就是向他们背后的官员妥协,陛下的权威就会因此被削弱。” “若陛下不调粮食,那就只能用抢的,到时就又会回到郭桓案最糟糕的发展途径中。” 朱元璋站起了身来,轻拍了一下道衍的肩膀。 “从今天起,你跟着太子。朝堂上的破事,咱不用你去冲锋陷阵。你不是想扶龙吗?太子就是下一条龙,你帮咱把太子扶上去。” “贫僧遵命。” 朱元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记住,你终究是欠咱的,因为你咱的大孙才昏迷不醒,因为你,咱的儿子会成为一些人的靶子。咱明确告诉你,如果咱的儿子走在了咱的前面,你要陪葬!如果咱的大孙走在了咱儿子的前面,你也要陪葬!” 道衍郑重地下跪叩头,“贫僧明白,贫僧愿用自己的这一世向陛下,向太子,向皇长孙赔罪。” “很好。”朱元璋和自己的好大儿对视了一眼,随即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得逞般的笑容。 趴在地上的道衍自然看不到这一幕,既然已经投效了,他就大胆地问出了自己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陛下,可否告知贫僧,是什么让您认定贫僧是什么黑衣宰相的。” 朱元璋哈哈一笑,“你以后会知道的。” 看着这对父子离开的背影,道衍有些虚脱的瘫在了地上。在此刻,他真的很想见见那个看出了自己野心的人。“真想会会你啊。” “阿嚏~”朱雄英又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个喷嚏。 第16章 顶雷大冤种 自从铸排机造好之后,朱雄英就又开始了摸鱼。 倒不是他惫懒,无论是闭门造车研究了差不多两年的大明经济整合计划,还是和家里老爷子的三年赌约,都不可能让他有什么摸鱼的时间。 可问题在于,砍柴前得先磨刀,更何况他要砍的不是什么一折就断的废柴,而是被宋朝用319年的时间,彻底养废了的庶族士大夫群体。 所以为了磨刀,他开始摸鱼,毕竟一线工作真不用他这个皇长孙去干。 哪怕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的身份,也能通过这位小公子出行时的牌场猜到,这人不是跟皇家沾点亲带点故,就肯定跟宰相或将军拜过把子,烧过黄纸。 其实朱雄英的出行牌场已经很低调了,不过是永远腰间挎刀的周兴和五个同样佩刀的便服侍卫,外加一个时不时会跟着一起出来游玩的常姐姐,就这配置,连一个多余的小厮都没有。 但架不住这个周兴还有他带着的五个同伙,无论走到哪,都会浑身散发出一股敢靠近,老子就砍死你的黑道气质,瞬间就让朱雄英成了人类绝缘体。 更别说还有他每次出门时,必备的二十个散在外围的便服锦衣卫。这已经是他压缩下来的数字了,按朱元璋的意思是,那一百人应该走哪都带着。 对于这些人,朱雄英是感到额外头疼的,因为一个个的,完全没有一点作为便服侍卫的敬业精神,浑身上下就没有一个普通百姓该有的样子。 只能说,现在的锦衣卫还不够专业,他们多是从朱元璋的亲兵转职过来的,砍人可以,太精细的活他们也干不了。好不容易有几个机灵的,也都被毛骧选走了。 这样的情况让朱雄英很长一段时间都把自己关在了医学院里,以免因为过于招摇,引起一些不必要的注意。毕竟他的活动范围天然会和大明朝政的一些发展走向重合,只要有人细心排查,就能把他找出来。 而一旦被人找了出来,很多事以后就不好开展了。 不过现在,朱雄英的这种顾虑消失了一大半,因为他给自己安排的顶雷大冤种已经成功就位了。 当天界寺的道衍和尚被任命为文华殿大学士的消息传遍整个应天府时,上下官员都感到了极度的不满和愤恨。 这个来路不明的死秃驴,不仅成为了当今陛下的政务顾问,而且还兼管了东宫的司经局。 尽管这个司经局只是掌管东宫书籍,文献的地方。但当今陛下还特别下旨,让这个秃驴位同三品和詹事府品级。也就是说,在整个东宫,基本没有人能管得了这个臭和尚。 就这样的安排,算是彻底把整个应天府的官员们都激到了,一时间纷纷开始猜测这个道衍是何方神圣。 很快,各种传闻也在坊间甚嚣尘上,比如此人就是刘伯温,刘伯温当年并没有死,而是出家当了和尚,现在重新出来为皇帝效力。 又比如此人学了一生的扶龙之术,所以才被陛下放到了东宫,好让太子能更顺利的继承大统。 更离谱的传闻是,这个和尚其实是女的,是当今太子看上的一个尼姑,而这尼姑又称自己是武则天转世…… 总之,五花八门,不一而足,一时间也成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大明的官僚们对这些传闻当然是嗤之以鼻的,直到他们听到了道衍和尚在两年前就进了宫,并向当今陛下告发了空印案的消息后,他们瞬间感到了背脊发凉。 “他妈的,就是这个人!”无数的大明栋梁们躲在家里,异口同声,同仇敌忾的骂起了街。 这下轮到道衍不住的打喷嚏了。 把道衍推到前台来,是朱雄英给自己爷爷和老爹出的主意。因为朱元璋的各种政策调整不能没有缘由,尽管不会真的有人想到这些事会跟一个还在昏迷的小屁孩有关,但该有的马甲还是要有一个,而朱雄英觉得让未来的黑衣宰相来当这个马甲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有了这个集火目标后,朱雄英的外部活动就轻松了不少,连出门的保镖都被他压缩到了最基础的六个人。 即周兴和他的五个同伙。 在花了几天时间,完成了一些选址工作和铸排机的转移后。 朱雄英让小福子带着一盒特殊的礼物,跟自己来到了一家城东区的酒楼前。这家酒楼名叫沈氏酒楼,是应天府最大的酒楼,没有之一。 朱雄英让五个护卫在楼下休息,自己则单独带着周兴和小福子一起上了楼上的一间上等厢房。 在门外,他整了整衣装,然后礼貌的敲了敲门,直到门里传来了请进两个字后,他才推门进入。 “罗先生。”朱雄英恭敬的向坐在屋里的白发老人行了一礼。 罗贯中的眼睛已经有些不好了,他眯着眼打量着来人,满脸都是困惑,“是你这个后生请老夫过来的?” “是。”朱雄英温和的一笑,然后让小福子把手中的精美木盒放到了罗贯中面前的桌上。“听说您的眼睛有些老花了,所以我特地给您带来了几副眼镜片,让您试试。”朱雄英一边说,一边坐到了罗贯中的面前。 一旁的小福子也打开了那手提箱般大的木盒。 盒子里整齐地码放着一排排的镜片,每片镜片的上方还有一块小铁片标注了镜片的型号。 这些型号自然不是度数,而是加工深度,目前来说,朱雄英只能靠加工深度来判断这些镜片的度数了。 罗贯中看着这些透明如冰的琉璃片,一时间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用来解决视力模糊问题的,您放到眼前试一试。”朱雄英说罢,拿起一片镜片放到自己的眼前,作为示范。 罗贯中点了点头,照着朱雄英的样子做了起来,透过这片东西,他惊奇的发现,自己的视力的确发生了变化。 朱雄英让小福子拿出了写满了各种大小山字的视力检测表,开始拿着这些镜片,给这位大作家一个一个的试。 运气很好,不过片刻就找到了合适他目前视力情况的镜片。 “叫工坊那边加个班,做一副金边的眼镜过来。” 小福子记下了眼镜片的编号后,二话不说就冲出了房间。 罗贯中有些发懵的问道,“这金边眼镜是要送于老夫的?” 朱雄英点头,“当然。” “为何?” “我的报社差个总编辑。” 第17章 明宣部 在邀请罗贯中这件事上,朱雄英是有一些小私心的,作为未来世界的一只书虫,他怎么可能不想见见这位开创了章回体小说形式的鼻祖呢? 于是在铸排机造好之后,他就立刻让周兴派人去了福建,把这位正在寻求著作出版的老人家请了过来。 朱雄英对报纸这一行业的安排,肯定不会如邸报一样,只说一下朝廷大事,或只限于官府内传播。他希望自己的报纸能被每一个大明的老百姓看到,所以他需要在报纸里放上一个能勾住普通百姓的媒介,这个媒介自然就是通俗小说了。 靠小说带动报纸的发行,很普遍的操作。 当然,他自己可没有兴趣去写。在未来那个世界生活时,他倒是想过兼职码字赚点零花钱,生活所迫嘛,但现在……穿越前要兼职码字赚钱,穿越后还要兼职码字赚钱,那不是白穿越了吗?好歹是个皇三代,做事自然更多要考虑的是宏观层面的大问题。 “报纸?你不是邀我谈小说出版的吗?” 年近七十的罗贯中依然处在云里雾里的状态中。 此时这位老人家正受困于自己的作品无法出版的尴尬中,这其中有没有政治原因,朱雄英不清楚。但朱雄英不觉得这件事跟自己家的老爷子有关,毕竟以老爷子的脾气,他要是真的盯上了罗贯中,那这位张士诚曾经的幕僚是不可能活到现在的。 “小说也是要出版的。”朱雄英说,“而且不管您愿不愿意加入我的团队,我的报社都会出版您的小说,最后的收益是三七分,您七,我三。” 罗贯中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小孩,这显然不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他本能地问,“你们家是书商?” “不是。”朱雄英摇头,“您先别管我家是做什么的,您看看这个。” 朱雄英拿出了一张用铸排机和新式印刷机,试印刷出来的报纸,展开后,递给了罗贯中。 罗贯中眯着眼睛,上下阅读,一开始还弄不清上面写了什么,片刻后才发现,这报纸上的文章不是竖排的,而是横排的。 抬头就是一行大标题,大明将于今年八月重启恩科。光是这个标题就让罗贯中浑身为之一震,科举对他来说虽然已经是一件可望而不可得的事,但心中的向往却从来没有磨灭过。 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了这个标题的问题,快速的浏览了一遍标题下横着排列的文章后,放下了手上所谓的报纸,略带警惕的看着眼前的小孩。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谁?” “小子朱文。”朱雄英微笑回答道。 “皇家的人?” “的确沾亲带故。”朱雄英不否认。 “这报纸是当今陛下要办的?”理所当然的问题。 不管这报纸究竟是不是朝廷的邸报,一般人都是不敢随便印刷什么恩科重开文章的,不仅如此,还在文章里大谈这次恩科的考试范围。上纲上线一点,这都算是泄题了。 “是当今陛下要办的,而且是办给天下人看的,不是以往的那种邸报。”朱雄英解释道,“所以您看,上面的文章多是白话,更有句读,嗯,应该叫标点符号。” 罗贯中沉吟片刻,眼中依然全是怀疑,“当今陛下把这件事交给你这个小娃娃?” “我外表看似小孩,但智慧却过于常人啊!”朱雄英挑眉一笑,“这样吧,您去我的报社参观一下怎么样,到时候您就知道,我不是在说笑了。” “现在吗?”罗贯中还是不太理解现状,但他的好奇心已经被彻底调动了起来。 “不然呢?” 罗贯中还是不太理解现状,但架不住好奇心的催促,于是他跟着眼前这个小孩走出了酒楼。 豪华的马车自然是必备的,朱雄英逛街时不常坐,也没什么好坐的,颠得慌。但每次他出门时,这辆车都会远远的跟着。现在带着一位老人家,自然是要坐马车了。 一路上罗贯中都没有说话,就只有朱雄英在絮叨。 “报纸是天下百姓了解朝廷国策的主要渠道,也是朝廷和天下百姓交流的主要工具。所以,报纸的第一个作用就是传递信息,传递让老百姓能看懂,听懂的信息。这也是为什么报纸上的文章多是简单易懂的白话文,而且还加上了标点符号。” 朱雄英顿了顿。 “您不要觉得这样就有辱斯文了,事实上,这才是文明发展的大势所趋。只有文化下沉了,社会才会大踏步的前进。您是读书人,您想过那些上古的圣人一开始都是做什么的吗?” “孔子是殷商王族的后裔,孟子是鲁国国君的后裔,商鞅是卫国贵族的后裔。” 罗贯中眉头微皱,这个孩子把商鞅和孔孟排在一起让他感到有些别扭。 “学习知识的成本一开始是很高的,所以从周以来,官僚体系基本被贵族占据,直到造纸术和印刷术的出现,学习知识的成本开始下降,更多的人能读得到书,最后就形成了宋以来,寒门涌入政治舞台的历史现实。” 罗贯中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解读。 “现在,又一次知识下沉的机会出现了。”朱雄英咧嘴一笑,“这可是一个注定会载入史册的历史的大事啊。” 罗贯中微微一愣,真就是外表看似小孩,智慧却过于常人啊。 马车很快到达了皇城内,罗贯中注意到了这辆马车一路上的畅通无阻。 这里可是皇城,是六部,五军都督府,都察院等各部门所在的地方,是整个大明朝实际意义上的行政中心,在这里能让马车畅行无阻,可见这个小孩的能量。 马车在皇城内向西转去,沿着西宫墙一路前进,这里坐落的衙门主要是五军都督府,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等。 马车缓缓从这些衙门的大门前驶过,最后在靠近皇宫宫墙的一处府衙前停了下来。 负责驾驶马车的周兴看了看周围,在确定了附近没有人后,才请朱雄英下了车。 这处府衙所处的位置其实是很偏僻的,正门也不大,谈不上气派,门头上挂着的牌匾写着,大明社会文化发展宣传部。 这个名头,莫名的让罗贯中感到身体一震。 朱雄英直接领着老人家,走到了这栋四进大院的最深处,直面了那台如巨人一样的金属机器。随着朱雄英的吩咐,有人开始做起了演示。 不过片刻,一张所谓的报纸就出现在了罗贯中的手上。 载入史册。罗贯中喃喃自语道,他现在彻底明白了,什么叫做知识下沉。 “你知道,我以前是张士诚的幕僚吗?” “我知道。”朱雄英回答,“但您很早就离开了张士诚。” “你凭什么认为当今陛下会允许我进入这样的地方来。” “这里归我管。” 罗贯中又发懵了,“你究竟是谁?” 第18章 大明文化 朱元璋突然觉得自己的大孙就是只白眼狼,“你就非要找这个人吗?你不知道这样会让咱不高兴吗?” 在得知明宣部的第一任主编居然是罗贯中后,朱元璋就气呼呼地拉着自己的好大儿,冲到了朱雄英住的小院里来了。 朱雄英谄媚地一笑,“人家罗先生都近七十岁了,而且也蜕变成文学家了,您又何必这么在意呢?再说了,张士诚也嗝屁多少年了,您这个样子,会让人误会您对张士诚念念不忘的。” “臭小子,找抽是吧。” 看见爷爷抬起的大脚,朱雄英一个闪身就躲到了自己老爹的身后。 朱标失笑,把他拉到了身前,语气略带责备地说道,“雄英,你这次的做法真的欠考虑。到现在为止,江南一带的百姓都还怀念着张逆,还怀念北元了。” “是你告诉咱的,这个报纸是用来抓住文化定义权的。”朱元璋接话道,“你现在让这个张士诚的旧臣来管理报纸,那他得怎么定义咱去!” “爷爷,爹,如果罗先生真的怀念张士诚,他当初又为什么会早早的离开呢?”朱雄英解释道。“张士诚此人从始至终都是个守户之犬,完全没有君王的器量,在这一点上,我相信罗先生是看清楚了的。” “哼!”朱元璋还是不满,“若此人和江南一带的文人勾结呢?” “先不说罗先生会不会这样做,就算会,他也只是通俗文学版面的主编,又不是整个《明报》的总编。”朱雄英强调道。 “你就这么想用他?”朱元璋问。 “爷爷,人家的书以后是要名垂青史的!”朱雄英两眼放光,“知道四大名著的含金量吗?《三国》,《水浒》,《西游》,藏秘……呸,《红楼》。” “要不是后两本的作者我隔着时空抓不过来,你孙子我高低得让洪武年间就把这四大名著凑齐了。爷爷,这可是宣扬您包容大度,宣传洪武朝文化昌盛的重要佐证哦!” 莫名间,朱元璋有些心动了。“咱洪武朝还有哪些,嗯,你口中说的文学家。” 朱雄英尴尬的一笑,毕竟他就只知道这一个还活着的文学家而已。 施耐庵早在洪武三年就去世了。至于什么宋濂,高启,刘基现在也都没了,而且这几人也不一定是走通俗文学这一挂的。朱雄英还忍不住去想,宋濂搞不好还是自己老爹和爷爷之间的敏感词了。 见大孙这副表情,朱元璋就大致明白了个七八分,随即抬手就赏了一个脑瓜崩,“让你在未来不好好读书,现在连个能用的人都找不到。” 朱雄英对此是无法反驳的。 可实事求是地说,在这一点上朱雄英就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 如果他学过相关知识,就会知道大明初期的文学发展其实是呈滑坡态势的。主要原因自然还是老朱同志的高压统治,和程朱理学的大范围传播。 整个大明的文学发展基本被划分成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就是洪武至成化年间,这段时期,除了元末明初的《三国》,《水浒》这种代表性的小说和宋濂这样的元末文人之外,剩下的就是“三杨”的台阁体和朱有墩那种以大团圆为主的喜庆戏剧了。 第二阶段则是弘治到隆庆期间,这一阶段被称为明代文学的转折期。首先是心学的崛起,接着是以李梦阳为首的七子改变了台阁体统一文坛的局面,戏剧方面也出现了很多大胆的突破,为后来汤显祖的登场奠定了基础。《三国》,《水浒》等大量的章回体小说,也是在这一时期得到刊行。 第三阶段自然就是从万历到明亡这一时期了,除了汤显祖之外,李贽,徐渭,冯梦龙等都一一登场,《西游》这样的神魔小说也在此时如雨后春笋一样的冒了出来。还有那本绝对的名作《金瓶梅》,要知道《金瓶梅》可不止是攒劲不攒劲的问题。 它和《三国》,《水浒》,《西游》等作品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它不是从长期的历史记载和传说故事中积累发展出来的,它是真正意义上的原创小说。 其实朱雄英的确考虑过要不要搞一本《银瓶梅》试试,但他怕被自己爷爷和老爹来一次联合双打,所以就作罢了。 “反正咱以后要是看到报纸里的文章污蔑咱,咱就要提刀砍人了。” 朱雄英苦笑一下。 “雄英,这不是说笑的。”朱标认真的嘱咐道,“你一定要注意江南一带的文人。” “爷爷,虱子多了不咬。”朱雄英乐呵呵的来了一句。 “什么意思?” “爷爷,天下恨您的文人多了去了,江南那一带的文人算老几啊。” “雄英,正经点,爹不是说着玩的,他们真的很不满咱们。” 朱雄英也是一叹,“所以爷爷您当初打下张士诚后,又何必纵兵抢掠呢?” “哼,谁叫他们帮着张士诚抵抗咱的。” “真的只是这个原因?”朱雄英问。 朱元璋眯着眼看着自己的大孙,“你又在未来知道了什么?” “我知道这大概是您纵兵抢掠的一个借口。”朱雄英说道,“历史最有趣的地方之一,就在于它们有对照组。江南百姓思念张士诚,甚至思念北元,这种思想的背后有没有对您的怨恨,自然是有的,但我觉得更多的是他们在找一个发泄口而已。” “其实,等大明亡了以后,他们就又开始思念起大明了,没事就搞搞反清复明什么的,然后就被满清按照族谱一个个抓起来玩了一回超级消消乐。” 在朱雄英解释了消消乐是什么意思后,朱元璋和朱标都感到十分无语。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失去以后才知道珍惜? “张士诚真的对百姓好吗?罗贯中先生为什么早早的就离他而去,不就是因为他大修宫殿,贪图享乐,放纵下属敛财无度吗?而与此同时,张士诚又对商人很好,所以试问,他和自己部下敛财的目标是谁,答案就显而易见了吧。” “江南一代的重税问题,从宋朝就开始了。现在江南百姓思念的是张士诚吗?这不过是他们心中幻化出的一个偶像罢了,他们只是想通过张士诚来表达一下大明在这一地区税赋过重的不满而已。毕竟现在收这个税的人是您,不是张士诚。” 第19章 江南重赋 朱雄英的这种说法,让朱元璋心绪难平,他突然间觉得自己身上好像背了无数顶大黑锅,数不清的人在把各种罪责往自己身上推,就算自己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但也不过是历代皇帝都会做的事,更何况自己还有那么多的功绩。 在这一刻,他算是明白什么叫放大过失,不谈成绩了。 “咱应该给江南减轻赋税吗?”朱元璋问道。 朱雄英沉默了片刻,“这个问题很复杂,减轻赋税是应该的,但该怎么减要弄清楚。江南赋重,不是苛待的问题,也不止是江南富裕的问题。” 朱标倒是有些困惑,在他看来,江南赋重的原因就是江南富裕,不在这征收,难道去贫瘠的地方征收吗? “江南赋重的根源在于官田,而官田的赋税是比民田重的。” “你的意思是,咱收了太多的地?”朱元璋的语气里透着清晰可闻的不认可 朱雄英察觉到了自己爷爷语气的变化,但毫不在意地继续讲解道:“江南官田数量的上升是一个逐步形成的过程。我在未来看过一些学者的解读,这个过程至少经历了三个时期。首先是贾似道实行的公田法,当时宋廷大量购买了江南一带的土地,成为官田,江南赋重也是从此开始冒头的。” 朱标赶忙冲进了自己儿子的房间里,找出了笔记本和黄金钢笔开始记录了起来。 “宋朝灭亡后,元廷没收了大量宋代皇族,官宦人家的田产和宋朝本身就有的官田,于是官田数量又增长了一个台阶。”等老爹回来后,朱雄英继续说道,“为了稳定统治,元廷在立国之初搞了一波赐田,但很快又没收回来,这一赐一收之间,元廷的官田就又扩大了数倍。” 朱元璋觉得这个做法很不地道,但又很对他的胃口。 “然后就是张士诚管理苏杭后,他也搞了大量的官田,他的做法是把全部宋元时期的官田收入囊中,然后他和他的手下还要继续征占大量的土地。所以在张士诚时期,所谓的官田数量又上了一个大的台阶,当时光苏州一府的税粮就达到了一百万石。” 这些数字朱元璋是非常熟悉的。 “最后就到了爷爷您这了。按照惯例,您打下了江南后,就把张士诚搜刮的官田并到了自己的账上,与此同时,江南地主不但与我大明离心离德,同时还继续兴风作浪,大肆兼并,诡寄钱粮等等。” “为了应对这种情况,爷爷您自然是零容忍,双倍的那种。所以就出现了大规模地没收江南地主田产为官田的操作。这应该叫历史惯性吧,张士诚这么搞,陈友谅这么搞,王保保在河南怀庆府也是这么搞的。” 朱雄英也是无奈耸肩。 “经过这一轮的发展下来,到我们大明管理天下时,江南一带官田所占的比例就达到了当地田产的三分之二,而官田的税赋又是比民田高出很多倍的,所以江南一带赋重的原因就来源于此。外加上又是乱世,赋税之高本身就前所未有,所以江南一带的百姓在怀念什么呢?” 其实在这一点上,朱元璋是意识到了的,尤其是他记得,当初自己给官田赋税定额时,有地方耆老将陈友谅征收赋税的图册呈递给了自己。 这份图册上的税收定额高得离谱,真要是按照这个册子上的标准征收赋税,只会造成更大的动乱。于是他杀了这个想邀功祸国的老头,后来定下的税额也比原本的低了很多。 “咱已经不止一次降低官田的税赋了。”朱元璋说道。 “首先是减得不够多,因为原本征收的就高。”朱雄英说道,“其次是执行上的结果应该不好。我看过史料里大概说过,您在洪武二十一年处理过一批没有严格执行减低赋税的官吏。说明这件事在执行层面上是有很大阻力的。” 朱元璋低眉沉吟,他意识到了这件事背后更深层的问题。 “在明宣宗时期,就是四叔的孙子朱瞻基在位时期,试图减轻官田的赋税。但被户部驳回了。后来他为这件事专门找了当时的户部尚书胡灐,亲自监督,才推动了一次减赋。” 听到老四的事情,朱元璋很不满地哼了一声。 朱雄英失笑,继续说道:“朱瞻基之后,我们大明的皇帝就没人敢去减轻官田的赋税了,因为在那个时候,大明已经出现了严重的财政困难,再减赋,大明就真得破产了。” 朱元璋和朱标听到这,都格外愤怒,他们知道后世大明朝那种穷得响叮当的处境。 “所以关于江南减赋的问题,着力点还是在官田上。可现在的大明各方面开支都很大,社会也才刚刚稳定,所以在没有打开新的经济增长点之前,这种减赋又是难以实现的。” 朱元璋仰头一叹。他有些时候,虽然不多,但依旧存在,会暗自期望自己的大孙不要知道那么多东西,这样他就也不会跟着知道那么多东西,这样一来他就能按照自己原本的设想来划定大明的未来了。至于这些设想对不对,能不能沿用万世,这都不重要了。 毕竟它在当下是有用的,只要有用,就没有人能戳破自己的英明神武。 “关于新的经济增长点。”朱雄英继续说道,“张士诚的民心主要在商,他宽待商人这一点是您没有的,所以很多商贾自然更支持张士诚,外加上您又没收了大量土地成为官田,这就又得罪了地主阶层。于是您还能在江南讨到好吗?” “而这又和我之前谈到的舆论有关了,无论是商贾还是地主,他们都掌握着地方舆论,所以您猜,他们有没有参与去塑造出一个新的张士诚形象出来,让老百姓崇拜呢?” “该杀!”朱元璋这下更生气了。 朱雄英偷摸一笑,自己的爷爷现在好像把罗贯中的事给忘了。于是他加大力度说道:“事实上,您后来的确法办了一批,不能说杀,就是真正法办了一批江南富商,他们被这么一收拾也算是元气大伤了,而引子恰恰就在这个郭桓案上。” 朱元璋立刻反应了过来,“你是说粮价?” 朱雄英点头,“历史的确有记载,郭桓案之后的洪武十九年,应天府出现了米荒。这两者之前到底有没有联系,我并不确定。但当时大量商贾开始囤积居奇,各牙行推波助澜,粮价飞涨也的确是事实。” 说到这,朱雄英不免去想,自己爷爷在历史上借郭桓案疯狂刮地皮的背后,有没有这次米荒的影响。 “总之,在这一批您法办的商人之中,就有大明首富,沈家的家主沈庄。” “沈万三的孙子?”朱元璋不确定的问。 “应该是的。”朱雄英答道。其实他也很困惑,自己的爷爷怎么会和沈万三扯上关系的。 因为真实的沈万三和自己的爷爷就不是一代人,两人相差应该有四十岁左右,沈万三和自己的太爷爷朱五四才是一代人。 所以什么比修城墙,然后因此得罪了皇帝被杀害这些事,都是不可能的。当然,沈家在发展到了洪武时代后,的确也成为了一个巨型财团。只是真正因为自己爷爷死亡的是沈庄,导火索就是这场米荒。 米荒结束后,出狱的沈庄看见了自己那被国家机器修理过一番的沈家产业,心如死灰,最后没多久就郁郁而终了。 “所以爷爷,道衍和尚说的的确是关键,那些被贪墨的粮食,您换出来没有?” 朱标笑了,“要是没换回来,这个张榕烧了那么多粮,你爷爷不急的跳脚才怪。” 朱元璋突然觉得自己的这个大儿子也不怎么可爱了,什么叫急得跳脚。 “那就好,至少这次不会出现米荒了。”朱雄英说道。 “哼,米荒?”朱元璋不屑地哼了一声,“这次咱要让他们尝尝什么是米荒。这些人的名单还有贪墨数额,咱一个个的都记着了,他们偷了咱的粮,还烧了咱的粮,就该赔!” “爹,粮食他们没有烧成。”朱标提醒道。 “咱说烧了,就是烧了。”朱元璋强制纠正了自己儿子的天真。“这次咱按证据去抓人,抄家,总不能说咱是在刮地皮了吧。” 朱雄英竖感叹,黑还是自己爷爷黑啊,一鱼两吃。 “不过爷爷,现在道衍被推上了前台,那了解道衍本事的张榕会不会猜到爷爷玩了一手将计就计呢?” “猜到了又能如何?”朱元璋冷笑,“他为什么能去烧粮,不就是因为那些贪墨粮食的官员地主们怕了,纵容他去毁灭证据吗?”说到这,朱元璋也是乐了起来,“你让咱做事讲证据,现在看来这法子还挺好,要是咱不讲证据了,这些粮食他们还不会主动去烧勒!” 朱雄英皱眉,“道衍如此推崇张榕,说明张榕也不是一般人,想必他不会坐以待毙。” “他还能翻天不成?” 朱雄英不置可否,但他也想不到张榕现在该怎么反击了。 第20章 热锅上的蚂蚁 张榕坐在一处隐与村寨的粮仓旁,手中是快被他搓成麻灰的干草。 和朱雄英猜测的一样,道衍被推出来以后,张榕就意识到自己的计划恐怕会落空,所以在得意洋洋的烧了几处隐秘的粮仓后,他在今晚收起了所有的骄傲,亲自检查起了这处粮仓的情况。 当看见这里储存的不过是干草,木材,还有表面的一层稻米后,他被气笑了。接下来的时间,他就一直这样干坐在这处粮仓旁,直到天快亮时,才消化掉了自己胸中的怒气。 “辛苦各位,继续把这里烧了。”张榕起身,对自己面前的一班人马说道。 这些人中有一部分是他从父亲那要来的,一共二十人,除了五名打扮成汉人模样的蒙古老兵外,他最倚重的自然是家中养出的那十余名死士。至于跟着来凑热闹的一帮山东响马,是他留下的后手。 众人开始动手后,他招来了自己的心腹,“一会儿把那些土匪都杀了,一个不留,一个不准备跑。”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命令,简单到粮仓的大火还没有充分燃起,那些总是爱大吼大叫的响马就被一发一发的箭矢射穿了身体。张榕知道,这些人里肯定有这几日摸进来的锦衣卫,但他并不在乎,所以每具土匪尸体的脑袋都被割了下来,挂在了粮仓前。 这是他给朱元璋的回应,既然已经摊牌了,那就没必要藏着掖着了。 收拾完这一切后,他也没有休息,只带着几名亲信往应天府赶去,至于其他的人马则被他命令找地方潜藏了起来。 毕竟暂时用不了他们了,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比较简单,就是把朱元璋丢进热锅里去烤。 蚂蚁跳进了热锅里后会是什么模样,有多少人闲得没事干去研究过。 反正朱雄英非常有科研精神地去研究过,结果他就被自己未来世界的老妈拿着衣架追了三条街,然后留下了一个完整的童年和一口被扔掉的平底锅。 为什么丢平底锅,因为这小屁孩不仅实验了蚂蚁,蚯蚓,蜘蛛,毛毛虫他也没有放过,突出一个雨露均沾。 而现在的他又兴致勃勃地观察起了这些热锅上的蚂蚁。 比起神经元微小到只能处理简单信息的真蚂蚁来说,大明朝的这些蚂蚁就非常不幸了,他们因为神经元的过于复杂,和脑容量的巨大,所以体会不到任何单纯的幸福,哪怕是指甲盖一点大信息,都能让他们推演出一部惊心动魄的长篇小说来。 所以在得知了自己暗暗藏匿起来的粮食早就被换走后,这些人就陷入到了出离愤怒和彻底绝望当中。 从他们的视角上看,当今的这位皇帝实在是太过阴狠了,居然做局陷害自己的臣下,真是望之不似人君。还有那个叫道衍的和尚,绝对的小人,奸人。和当年的杨宪一样,望之不似人臣! 本来一想到自己要去烧掉那些辛苦挣来的粮食,他们就觉得心在滴血。现在发现这些粮食不仅没有被烧,还被那个强盗皇帝早早地偷了过去,他们就更是难以遏制心中的愤恨。 只是这些情绪在面对人头落地,抄家灭族的危局前,都显得那么的无用。 无望的局势,让他们不得不动了起来,哪怕他们知道,自己肯定被锦衣卫监视着。但现在既然已经打成了明牌,那就只能豪赌一次了。 在家里闷了十多天的郭桓终于走出了府门。 应天府的东城区是新建的,所以一眼望去是那么的井然有序。但郭桓依旧不喜欢住在这里,如果可以,他是想住在城西区的,那里住着的人才是离大明朝权力核心最近的人。 想到这,郭桓就不免在心里发闷,觉得当今皇帝就是偏狭,什么好的都留给那些淮西泥腿子,这治理天下能靠他们吗? 他一边摇头,一边缓步穿过了热闹的街道,最终来到了一栋小酒楼前,和不远处奢华无比的沈氏酒楼比,这家小酒楼简直就像是跟在沈氏酒楼脚边的一条哈巴狗。 一走进大厅,他就立刻就被酒楼的小厮认了出来,然后被引到了一间位于后厨的小屋里。 看着眼前把自己约来的青年,郭桓的眼中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 对于这个能把各种消息传递到自己家里来的年轻人,郭桓是不敢轻视的,但同样的,他对这种总是躲在阴暗处兴风作浪的人,也十分反感。 “你就是那个躲在幕后的人?”还没等坐下,郭桓就先发制人的发出了质问。 “正是在下。”张榕点头。 郭桓上下打量着此人,的确算是仪表堂堂,但这又如何,终究跟那个道衍和尚一样,是一个奸人。 “你姓什么,叫什么,籍贯是哪里?师从何人?” 张榕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有何可笑的!”郭桓气恼地问。 “我笑两日前你因为房事不顺,打断了你小妾的一条腿,嗯,左腿。” 郭桓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羞愤地低吼道:“你,你监视本官!” “你是怎么当上这个户部侍郎的?”张榕不解地摇头。“想活命就坐下,听我安排。” 长久的沉默后,郭桓终究还是坐了下来,但不免有些逞强地来了一句:“当初是你提议烧粮销毁证据的,现在不仅烧粮没用,那么多粮食也没了,你说该怎么办?” 张榕失望无比地摇头,他觉得自己要是朱元璋,也会宰了这帮虫豸。 郭桓这话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了,之前见的那几个六部大官都说了类似的话。都快被破家灭门了,居然还想着自己贪污的那点粮食。一辈子没吃过饱饭的废物们。张榕在心里骂道。 调整了一下心中的情绪后,张榕冷冷地笑道:“现在已经到了鱼死网破的时候了。” 郭桓浑身一颤,“你还想造反不成?” “想,非常想。”张榕点头,“但现在时机不对。” 郭桓松了口气,但心中又感到了些许的失望,毕竟想解决现在的这个问题,好像不把凤阳朱拉下马,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那该怎么办?暗杀皇帝?”郭桓忍不住给出了一个提议。 张榕觉得眼前这人应该离发疯没有多远了。 “是要杀人,但要杀你二叔。” “啊?” “你不是把锦衣卫的注意力引到了你二叔那了吗?” “可,可锦衣卫根本没有上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早就拿到了所有的证据,他们知道我二叔是清白的。” “越清白越好。”张榕说道。“只有这种人死了,天下的士人才会群情激奋。” “你以为这样就能威胁到那个朱屠夫?”郭桓不介意自己的二叔去死一下,但他不觉得这样能解决问题。 “不能,但你二叔可以留下一封遗书,来证明你是清白的。” 郭桓觉得眼前这人应该离发疯没有多远了。 这是个什么蠢到家的办法,现在的情况是所有的人证,物证都已经被朱屠户拿到了,我二叔的一封遗书就能证明我清白啦?这不是异想天开吗?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朱屠户都能随便杀人,更何况现在还是有证据的情况下。 “觉得这方法没用?”张榕问。 “你觉得有用?”郭桓反问。 “凤阳朱从一开始就走了一步臭棋。”张榕懒得理会郭桓脸上的那副鄙视表情,“作为皇帝,居然去跟你们这样的人讲证据,这不是作茧自缚吗?” “此话何意?” “那些粮食既然被凤阳朱悄悄换走了,那何来的证据?” 郭桓一愣,眼中燃起了一抹希望。 “你二叔的遗书要这样写,最近自己被锦衣卫不断骚扰,逼迫,要求自己写出一份诬陷侄儿的口供出来,我无法尊崇,所以以死明志,告诉天下人,我家侄儿并没有贪墨一粒粮食。” “就这?”郭桓眼中的希望熄灭了。 张榕白了他一眼,“接下来,这封遗书里还要讲述你为什么没有贪墨。因为你收到税不是粮食,而是大明宝钞。你已经将这个情况报告给了皇帝,结果皇帝自己不认宝钞,非要你去搜刮粮食,但你不愿意侵害百姓。” 郭桓突然间体会到了不可思议这四个字的魅力。 “你为了百姓,忤逆了皇帝,所以就被皇帝定性成了贪污犯,而皇帝这么做的用意,就是想以此为借口来搜刮天下粮食。于是你哥哥发出了呐喊,自己不可能活在这种天下第一的昏君,暴君的治下。” 郭桓的脸上扬起了笑容,“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贪污之事,一切不过是当今皇帝滥发宝钞后,又不认宝钞,只想搜刮粮食造成的!” “你还不笨。”张榕活动了一下脖子,“等这个消息传遍天下时,凤阳朱不仅要被天下士人声讨,他发行的那些宝钞也会加速沦为废纸。” 作为大元朝户部尚书的孙子,张榕太清楚该怎么玩死这种纸钞了。 “到时候我还会在应天府安排一场大挤兑。届时,你们这些当官的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了吧。” “兄台大才!”郭桓由衷地赞许道。 第21章 看戏 毛骧是带着怒火,在一片丘陵中找到这群人的。 抵抗比预想的要激烈,这些人显然受过严格的训练,那五名蒙古人更是一眼便能看出是战场的老兵,上了马以后,真得能做到箭无虚发。 要不是自己手下穿了甲胄,铁定会有人当场阵亡。 这群人的猖狂反抗,让在外围观战的毛骧十分愤怒,因为前日没有抓到张榕,他在宫里被皇爷骂了一顿,现在出来抓这几个玩意儿还那么费劲,他就更是窝火。 但他依旧保持着冷静,胯下的战马纹丝不动。 “蒋瓛!这十几个杂碎你都抓不明白!以后就他妈的别在锦衣卫混了!” 毛骧冷声地对身旁的蒋瓛说道。 这话一出,蒋瓛也不敢再托大了,这是他的任务,要是自己手下真的因为这点小场面伤了,死了,他以后真的就不用待在锦衣卫了。 于是毛骧的话音刚落,他就随手一抓,夺过了身边一名士兵手上的长枪,随着皮鞭的挥舞,胯下的灰白色战马冲刺了起来。 蒋瓛没有去管那十来个被自己下属包围起来的逆贼,而是直奔着在外围放冷箭的蒙古人冲了过去。 飞过耳边的箭矢让蒋瓛感到了恐惧,但恐惧让他兴奋。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骑马冲杀了,沸腾的血液流遍了全身,一切反应都是本能。 长枪贯出,弯刀落地。 “一个。”蒋瓛在心里默念,提马调头。 另一个蒙古人拔出弯刀,向蒋瓛迎面冲来,双马交错,蒙古人一个后仰,躲开了锋利的枪头,起身时更是顺势由下向上的斜砍,弯刀冲着蒋瓛的侧身袭来,不过还没等刀刃撕开衣衫,蒙古人就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被一股巨力拽住,随即失去了平衡,跌落了马下。 等他试着翻滚起身是,一只马蹄已经踩到了他的脸上。 “两个。” 蒋瓛打马继续,刚刚被他丢开的长枪斜插在前方的泥土里。 在蒙古人躲过那一刺时,蒋瓛就果断地放开了手上长枪,反手就抓住对方头上的辫子,借着战马冲刺的惯性把人拉了下来。 当第三个蒙古人死在蒋瓛的手下后,剩下的两个蒙古人被吓破了胆子,打马便跑,蒋瓛当即就追,不过还没等他提速,两枚箭矢就从他的边飞过,直插进这两个蒙古人的后心,不过片刻,这二人便坠马倒地。 蒋瓛回头看去,是自己的上司毛骧,他眯了眯双眼,心里有些不爽。 “既然已经动了杀手,那就杀吧,能抓到几个活的就抓几个。”毛骧把长弓丢给了身边的士兵,转头看向了包围圈。 一直僵持的原因很简单,他想抓活的,十多个人了,特别是那几个蒙古人,都给医学院送去,皇长孙应该会很高兴。可惜,他的想法终究是落空了。 接到命令的锦衣卫们终于输了口气,憋着的劲有了地方使。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靠着几面简陋木盾自保的逆贼便失去了抵抗能力。 好歹最后还抓了几个活的,只是受了重伤。看着他们那奄奄一息的样子,毛骧不免去想,医学院会不会要。 毛骧把善后的工作交给了蒋瓛,接着立马往应天府赶,他明天还要跟着皇爷办大事。 医学院的小院里,朱雄英看着关于空印案各省损耗数据的结论报告,心里不免生出了一阵老怀安慰,有种孩子们长大了的感觉。 “这些太学生真的把数据做得很好,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华丽辞藻,只有最直接的数据总结和合理损耗区间的定性。” 朱元璋也很满意,他第一次发现,国家大事可以用这样直观的数据描绘出来。 “朕准备明日带着这些太学生,还有群臣前往玄武湖,亲自把他们这段时日总结出来的数据放到黄册库里去。” “改名叫大明数据中心吧。”朱雄英继续着自己的提议。 朱元璋皱了皱眉,他不太喜欢这个名字,不是这个名字不好,是总觉得有些别扭。于是他摆了摆手,“以后再说吧。”他顿了顿,换了个话题,“明日你要来看看吗?咱准备在恩赏了这五十名太学生后,就直接收网。这些个青年才俊里有几个不错的,可以直接提拔到户部的任上来。” “不是等抓到张榕再说吗?”朱雄英问。 “这只小虫子,留给毛骧慢慢抓吧,也算是让他们锦衣卫多历练一下。”朱元璋失望地摇了摇头,“酒楼有密道这种事,他们居然都查不出来。” 两天前,在张榕见完郭桓后,毛骧带人冲进了那间小酒楼,结果张榕自然是跑了。而毛骧居然是到了审问酒楼人员后,才知道酒楼有密道的,如果他当时仔细一点,找到密道,张榕就跑不掉了。 至于在张榕杀了锦衣卫卧底,脱离了跟踪后,毛骧又是怎么锁定张榕位置的?方法也很简单,六部的那群虫豸都各自出动了,还找不到人,那毛骧就可以把自己撞死在豆腐上了。 “也别太苛责他们了,毕竟锦衣卫也才建了几年而已,平时干的也是监控百官的事。这种谍战片情节,他们应该也是第一次玩。”朱雄英实事求是地说。 朱标一向对锦衣卫没有什么好感,所以换了个话题,“雄英,明天要过来吗?到时候待在马车上就好。” 朱雄英自然想去,横扫六部贪官这种大场面可不是随时都能看的,“去,但坐马车里没意思,给我张前排VIP票呗。” 朱元璋不解的看着自己的大孙。 玄武湖的美是很难被画笔所记录下来的,能进入此地的将相勋贵都偷偷做过了无数的尝试,但终究还是没能把那轻软,光滑的碧绿幕布,和幕布上的蓝天白云带回家中珍藏。 这仿佛是上天降下的一种禁锢,它在告诉着所有人,这里的美景只属于皇家。 夏末的荷花多姿多色,偎红倚翠,自得慵懒。而从它们身旁岸堤上走过的一列列大明精兵则昂首挺胸,秩序深严。 旗手卫敲着金鼓在前方开道,力士扛着大纛紧跟其后,锦衣卫全副武装簇拥着皇帝的御辇,文武百官在车后随行。 这是一次十分正式的出巡,受邀的官吏除了六部一院的首脑,左右侍郎和一众太学生外,还有各个在京的国公,列候。没有在京的国公,列候,他们的嫡子也被要求替父到场。 李善长依然享有高规格的待遇,虽然他早已不再任职,但却还是出现在了百官队列的最前面。和其同列的是有些不知所措的徐允恭,他是提自己父亲站在这个位置的。徐达此时正在北平镇守。 紧接着就是刚从鬼门关里被拉回来的李文忠,这自然又是医学院的一次光辉案例,不过人虽然回来了,但身子骨肉眼可见的虚弱了许多。在他的身边是眉头紧皱的常茂,和徐辉祖一样,他也只是代替自己的父亲站在这个位置上而已。 然后是刚从云南征讨回来没多久的傅友德,蓝玉,冯胜等人。蓝玉是很反感这种活动的,一路上都垮着一张死人脸,显然不止是起床气在作祟。 不过比起这些开国勋贵,整个队伍中,最扎眼的是那个走在御辇旁的秃和尚,那反光的大脑门看得所有人都反感无比。 随着大队人马的陆续到达,在恢弘的礼乐声中,洪武皇帝亲自将手中的一份各地税赋损耗数据放进了还很空旷的黄册库里。 毕竟土地勘察才刚刚开始没多久,黄册也好,鱼鳞册也罢都还没有记录完成了。 紧接着,参与这次数据记录和总结的五十名太学生,被朱元璋钦点为了翰林待诏。接着,在一片的山呼万岁中,朱元璋将目光锁定到自己朝堂上那一个个栋梁之臣身上。 只是还没等他说话,礼部尚书赵瑁就冒了出来。 “臣有本要奏!” 朱元璋嘴角擒笑地看着这个死人,问道,“你要奏什么?” “回陛下,监察御史陈森与北元逆贼张昶之孙,张榕勾结,二人联合构陷我大明户部侍郎郭桓贪污,其心可诛,还请陛下严查!” 正缩在库房里准备看大戏的朱雄英听到这话当即就愣了一下,“我去,话还能这样反着说是吧。” 第22章 我收的是宝钞 詹徽一动不动地站得笔直,他眼观鼻,鼻观心,然后他发现自己的心脏因为高速狂跳,而抽疼了起来。他幻想着能不能借此理由给皇帝请个假,让自己回家休息个半把月的。 事情走到了这一步,对他来说的确是始料未及,虽然他也很愿意看见这群被逼上绝路的人朝着皇权冲一次,但他也不想这群人的血溅到自己的衣角上。 相比于詹徽,看着眼前这一幕戏码的李善长则兴趣盎然。他太了解朱元璋了,了解到他最近觉得这个皇帝是不是被什么邪祟上了身,居然跟这帮人讲起了证据,现在好了,蹬鼻子上脸了吧。 你敢收刀,人家就敢骑到你的脸上来拉屎。 他真的很好奇,接下来这个不可一世的皇帝要怎么收场。要是现在拔刀了,之前在百官面前立的,公正仁义的牌坊就算是砸了。但如果现在不拔刀,李善长在心里冷笑,这群人敢跳出来肯定不是毫无准备的。 “陈森,你怎么说?”朱元璋脸上的表情依旧和玄武湖的湖面一样,毫无波澜。 “回陛下,绝无此事,臣根本不认识什么张榕!”已经跪在朱元璋面前的陈森有些着急地辩解道。 “你如今已经查了此案近半月,可找到什么证据?”朱元璋继续问。 陈森叩首,“臣无能,并没有找到实质证据。” “陛下,这还不足以证明郭侍郎是被冤枉的吗?”赵瑁见状,义正言辞地说道。 朱元璋笑了,他走到赵瑁身前,兴趣盎然地打量着此人,“平时没看出来你有这么勇敢啊!” “臣无非是身有大义而已!”赵瑁朗声回应。 “好!”朱元璋大袖一挥,转身坐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毛骧。” “臣在。” “做事。” “是!”毛骧走到群臣前,拿出了准备好的材料,开始一一点名,“礼部尚书赵瑁,刑部尚书王惠迪,兵部侍郎王志,工部侍郎麦至德,户部侍郎郭桓,都察院御史王迪……” 随着毛骧的叫号,一个个朝廷重臣被锦衣卫从百官的队伍中拉了出来,摘掉了头上的乌纱帽,压到了朱元璋的面前。 这些人有得噤若寒蝉,有的则毫无畏惧,这其中表现得最坦荡的自然是郭桓。尽管他被停职了,但今天这样的日子,他自然也被叫到了现场。 此时的郭桓好像根本不在意毛骧念得那些证据,什么哪年哪月和浙江布政使一起篡改账册,什么几月几日和北平提刑司转移粮食,什么某时某刻交待哪个县长乱收赋税。 等毛骧把一切都和盘托出后,没有被牵连到的官吏们纷纷松了口气,他们知道接下来就是最简单的抄家灭族了。 一众太学生们看着这一幕,也是心中悲戚。特别是那些参与了空印案数据整理的学子们,一个个更是愤怒不已,恨不得亲自上手清除这些国朝蛀虫。 看戏的洪武勋贵们差点没打起哈欠来,觉得这帮人真是自寻死路。 只有李善长在耐心的等待。 “陛下,臣冤枉!臣不服!”郭桓急喊道。 “你还不服?”朱元璋颇感有趣的看着这人。 “是的,臣不服,臣并没有贪墨税粮。是陈森和锦衣卫构陷于臣,那些口供,账册全是伪造的,他们并没有实际的证据,他们不仅构陷臣等,而且还逼死了臣的二叔!” 朱元璋看向毛骧,毛骧顿时脸色一滞,他并没有去过多的关注郭桓的这个二叔。 “陛下,税粮的确少了,但臣确实没有贪污。”郭桓不给皇帝时间,继续抢白道,“臣只是在为大明朝的百姓争取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还请陛下明察!”一众被押在地上的官员纷纷叩头,声泪俱下地说道,“郭侍郎也是为了大明江山的稳定才行此下策的!”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把咱的粮食弄没了,还是在为了我大明的江山?”朱元璋脸上的轻松的表情终于被冷冽所代替。 “陛下,大明立国以来,连连征战,百姓已经入不敷出了!”郭桓痛彻心扉地喊道,“所以这次臣才没有收到对应的粮食。” “你是说,你替咱把百姓把赋税免了?” “这等僭越之事,臣是万万不敢做的!”郭桓虔诚地叩首,“臣不过是将该收的税粮换成了大明宝钞,想以此来缓解一下天下百姓的困顿啊!” 朱元璋一言不发地看着郭桓,看着这群匍匐在自己脚下的臣子,看着他们身后站着的国家重臣,看着远处波澜不惊的湖面。 他的愤怒到达了顶点,他的失望到达了顶点,他对未来自己的大明朝该走向何方的认识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皇帝的沉默没有让任何人感到轻松,包括郭桓这些垂死挣扎的虫豸,他们不觉得自己赢了,他们只觉得雷霆即将降下,但他们能怎么办,这是他们唯一求活的机会。 李善长在心里微微摇头,事情终究还是要走回到原来的道路上,他只是好奇,那个之前劝说着皇帝改变了执政方略的人,在今天之后会遭到多残酷的打击。 想到着,他的目光自然地落到了那个和尚的身上。 见此人依然面不改色,李善长还着实有些佩服。倒是在他身边站着的太子,已经被气得满脸通红,显然是定力不够。 还得历练啊。李善长最后在心里总结道,然后安心地等待着今天的这场闹剧在尸山血海中落幕。 只是,突然间,他看见了一个小太监从皇帝身后的库房中小跑了出来,战战兢兢地对皇帝说了些什么后,就又缩回到了库房里。 里面有人?李善长很意外。还没等他回过神来,皇帝已经带着太子,还有和尚走进了身后的库房里,还关上了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久到了大臣们开始出现了分化,开始相信郭侍郎的义正言辞后,皇帝带着自己的儿子走出了库房。 和尚不见了。李善长眉头紧皱。 “你说你收的是宝钞?”朱元璋走到郭桓的身前,那种极致的愤怒此时已经消失了。 “是,臣收的是宝钞。” “宝钞呢?咱怎么没看到。” “臣,臣没有入账。臣知道,陛下是不允许百姓以宝钞交税的,所以臣只是想等百姓们宽裕一点后,再用宝钞兑回粮食。” “所以宝钞在你那?” “是的。臣罪该万死!” 朱元璋懒得理他的做戏,“把宝钞都交出来,按照现在的米价,一贯宝钞可以买到一百斤大米,你欠咱四百万石大米,也就是六百四十万贯宝钞,拿得出来吗?” “臣,拿得出来!” 日头渐沉。 当朱雄英躲在库房的窗户后,看见锦衣卫奉命从郭桓指定的地方,真的抬来了六百四十万贯宝钞后,他兴奋地举起了双手!兴奋地在空中挥舞着,像是在打拳,又像是一只发疯的猴子,总之,这是他庆祝胜利的一种方式! 看着这一幕道衍也是有些哭笑不得,随即埋头继续写起了文章。嗯,长孙殿下说,这叫社论。他想着。 第23章 货币啊 “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凤阳朱这个泥腿子的腚眼终于露出来了!我向大家保证,只要这件事做成了,二十年后,这个所谓的大明朝就是我们说了算啦!” 沈庄眉头紧皱地看着台上的张宗文,他不喜欢这个人,总是野心勃勃,总是异想天开。但他没有办法不来,张士诚的那点香火情他是记得的,更何况现在的海上贸易还要靠这个小崽子护着。 一想到这一点,他就格外不爽,毕竟这种保护不是免费的,但他也没有那个胆子自己去训练一些水兵,搞点战船什么的。 “你好像很不以为然?” 沈庄坦率地点头。 对于陆和仲,他总是开诚布公的。信任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他始终无法和本家的那些人建立足够深的互信关系,但和自己的这位姨丈却是真的做到了相互依靠。 “大明的地基是很稳的,现在我们去跟着做这些事,可能随时会万劫不复。”沈庄的目光落到了张宗文的身后,那是个嘴角总是带着莫名笑意的青年,他不喜欢这个人的嘴脸,尽管仪表堂堂,但他就是不喜欢。 “其实我们也没有做什么,就是把大家手上的宝钞凑一凑借给小吴王。”陆和仲说道,“反正那玩意儿以后就是废纸。” 在坐的所有人都是江南一带的巨商,每个人都清楚大明宝钞究竟是个什么成色的东西,但面对凤阳朱的武力推行,他们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公子,你怕不是在乱讲哦?二十年就拿下大明朝,大明朝这几百万兵马答应不哦。真的,侬就不要搞事了,安安心心的在海上待着,吃香的喝辣的不好吗?” 沈庄看了看起哄的林贤,比起自己,他更不喜欢这位小吴王,毕竟自己的生意海贸占比一般,林贤家的生意就全是海贸了,每年都要给张宗文上供就让他感到很烦,哪怕他就是当年那个第一个嚷嚷着要给张家上供的人。 张宗文不屑地瞥了他一眼,“难怪你家的生意越做越回去,你们家迟早败在你手里!” 林贤想上去给这个小崽子一巴掌,但他的愤怒终究没有敌过自己的冷静,毕竟在这小崽子身后,站着一排佩刀的彪形大汉,一个个皮糙肉厚的样子,光是隔着老远,他就能闻到这些人身上的海潮味。 “那你给我们说说,你要怎么用二十年拿下大明朝。” 林贤那不服气的话音刚落,张宗文就直接掏出了一锭银子朝他扔了过去。 “喜欢吗?” 林贤躲开了差点砸到自己头的银锭,眼带怒气地看着张宗文,这时在场的众人也都不太理解这位小吴王要说什么。 “这个天下只要有人,就离不开钱,只要提钱,就离不开银子!”张宗文的语气,似乎在训斥着这一众江南巨商,“那这个大明天下,银子最多的人是谁?是我们!现在各位明白为什么我敢说,二十年内拿下大明了吗?” 有人明白了,有人没明白,但大家都点头装明白。 “我要你们手上的那点宝钞干什么,就是用来坐实凤阳朱拿宝钞抢劫天下的罪名。”张宗文激动无比地说着,“他一个泥腿子,根本不懂这里面的道道,以为印点废纸就真能当钱花啦!呸!他这就是在抢劫,你们这些人谁不受他的这个窝囊气!” 众人纷纷点头。 “现在机会就在眼前,只要你们把你们手上的宝钞都给我,我就能坐实他凤阳朱的这个罪名,到时候大明的宝钞就是一堆废纸,大明的朝廷就是一个笑话!没了宝钞,他大明用什么?你,沈掌柜,说一下没了宝钞大明还能用什么?” 沈庄清了清嗓子,“铜钱,白银和黄金。” “铜够吗?白银够吗?黄金够吗?”张宗文畅快地大笑了起来,“这个凤阳朱不怕,他可以抢,开国皇帝嘛。但他儿子能抢吗?他孙子能抢吗?”张宗文抬手比了两个数字,“凤阳朱五十六了,老子再给他二十年的寿数,等他一蹬腿,到时候整个大明朝想要用钱就只能求着咱们!” “他有百万大军又怎样,百万大军的军饷谁出,真以为卫所兵就不花钱啦?还有朝廷官员的俸禄,真以为给点粮食,大料就够啦?各位哪一个不在家里资助几个有前途的年轻人啊,这些人以后是要替谁办事的?” 霎那间,所有不明白的人都瞬间明白了,于是掌声雷动。 应天府的一家酒楼的顶层包间里,张榕一边回想着那场集会的盛况,一边美滋滋地品味着目前的战果。 这个大明朝的六部算是全军覆没了,此刻他真心佩服凤阳朱的涵养,居然在那种情况下都没有动刀子,只是把他们通通关了起来。各地被牵扯进去的布政司这会儿应该也都被拿下了,想到这他无奈的叹了口气。 现在的大明的确太稳了,这点事根本不可能翻了大明的天,那些两脚羊一个个的都还傻乎乎地闷在家里里种地,要不是时机不对,就当下这个机会,他觉得自己能在大明掀起滔天巨浪。 但现在的结果还是不错的,虽然前面自己步步都棋差一着,但现在,他总算拿出了打在了凤阳朱七寸上的绝杀,而且还是凤阳朱主动送出来的破绽,这给他带来的快乐是无与伦比的。 此时此刻,山东那边应该已经闹起来了,一个文坛雅士被锦衣卫逼死,这个消息足够震撼。接着就是江南一带,该有几个清贫的诗书人家上吊自尽,因为他们用大明宝钞买到的米根本不够家里的人吃。 接着,那些手上还拿着大明宝钞的中小商贾,地主就会开始挤兑,用不了多久,这个消息就会传遍天下。 大明不会因此出什么问题,凤阳朱能压住,但只能压住一时而已。 他觉得自己应该有点良心,救一下郭桓那些人,毕竟他们都是为民请命的国家栋梁,找几个文坛大家出来宣扬一下,要是再能骗一些愣头青上街搞点为民请命就更好了。 至于这样是不是真的能让郭桓他们不用死,他并不在意,他其实知道,越是这样,这些人会死得越惨,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张榕深吸了一口应天府最后的平静空气,耐心的等待着白日的炸雷响起。 “你很有兴致啊。” 一个突兀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兴致,他觉得这声音很耳熟。 “是你!”道衍的出现让他不免一惊,而道衍身后的锦衣卫更是让他心口发紧。 道衍在他的面前坐下,平静地说道,“看见我来了,你就应该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张榕虽然有些害怕,但他自信自己不会输,更不会被抓,他有筹码,“放了我,我可以叫停现在的一切!” 道衍摇头,拿出了一张有些发灰的纸递给了他。 “这是什么?” “今天的报纸,现在应该已经发遍整个江南了。” 张榕不明所以,他不知道什么是报纸,他按照道衍的示意,看见了那排大字,“论货币的诞生和货币的发展。” 第24章 大明宝钞的锚 “当劳动分工确立后,人们通过劳动生产而得到的物品,只会占有自己日常生活消耗中的一部分,剩下的生活必需品,就必须靠自己剩余的劳动生产物品和别人交换才能得到。” 张榕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 “但刚开始的交换并不能满足所有人的需要,比如猎户老张想用自己猎到的野猪,去交换屠夫老李家熬制的肥油,可屠夫并不需要老张的野猪,于是交换就不可能完成。” “当这样的情况普遍发生后,就会有一些聪明的人随身携带了一些大家都愿意接受的物品,作为交换的媒介。这些东西可能是漂亮的贝壳,柔软的兽皮,甚至可能是温润的石头,通过不断的交换,不断的发展,最终这些东西都变成了金属,变成了铜钱,变成了银锭,变成了黄金。” 道衍随着张榕声音,享受无比的晃动着自己圆润的脑袋,这样简洁明晰的道理,让他听多少遍都乐意。 “为什么用金属?因为他们不易磨损,又容易分割和熔合。要知道,最初用来充当交换媒介的大多都是普通的金属条块,他们没有经过铸造,于是第一个问题就诞生了,那就是称量。为了保证它的价值,人们在交换物品时必须准备一个精密的工具来对其进行称重。” “更何况,这其中还有成色鉴定的问题,这就导致了很多人会收到一些杂质很多的金属,从而蒙受了经济损失。” 陈森在一众中小商贩的簇拥下,朗声的颂念道。 “等等,是不是就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有了铸钱啊?”一名裁缝店的小老板问道。 “说的没错。”陈森也是激动地点头,“为了防止老百姓被骗,朝廷一开始的方法,只是在贵重的金属上加盖公印,让大家知道这是朝廷认证过的金属,纯度足够。但这并不能解决金属重量的问题,于是铸币制度就应运而生了。” “首先被大家广而接受的就是铜钱。”李祺有些不习惯报纸上那叫做标点符号的东西,“但随着历朝历代的皇帝主动对铜钱中铜的含量进行稀释,铜钱也渐渐不再根据其本身的含铜量来代表其价值了,而是直接通过铜币的名称来表示,这就叫货币符号化。” 李善长眉头紧锁,他对这样的文章能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感到格外震撼,这绝不是自己那位老伙计能做出来的事,因为这篇文章里藏着统御天下的知识。 “你也太宠那个和尚了吧。”李善长低声嘟囔了一句,语气里似乎还透着一抹小怨气。 “爹,您说什么?”李祺问。 李善长摆手,“继续念。” “举个例子,在唐朝之前,货币通常都可以称为记重钱,货币本身的名字代表着它的价值,比如五铢钱。但到了唐朝立国后,唐高祖李渊铸造了开元通宝,开元通宝不再以重量为名,而是直接变成了宝文币制,就是皇帝直接规定了这一枚铜钱能买多少东西,这就是货币的符号化。” 沈庄颇为激动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这些道理其实他都多少明白,但他从来没有听人这么直接明了的讲清楚过。 陆和仲也是一边读着手中的报纸,一边难以压制自己心里翻滚的心绪。 “但同样随着社会的发展,随着分工的细化,随着商业贸易的扩张,金属货币已经渐渐无法承担起商品交换媒介的作用,这是因为金属本身也是商品的一种,它不仅有自己的损耗,而且运输不便,最重要的是其价格本身也是随时波动的。” “在商业流通的过程中,金属货币会因为其内部金,银,铜含量的不同引起价值变化。同时不同时期,同等数量的金,银,铜也因为其本身的价值变化,影响着金属货币的价值变化。” “所以,为了应对这种问题,人们开始第一次使用纸币,那就是在宋朝时期短暂出现过的交子。” 很多世代经商的小老板都知道这个在四川出现过的交子,通过父辈们的言传身教,他们对这种东西嗤之以鼻。也是在一瞬间,他们就把交子和手中的洪武宝钞画上了等号。 “和汉朝时期,汉武帝稀释铜钱中铜的含量来搜刮天下的财富一样,交子很快就成为了朝廷的敛财工具。相比于铜,交子敛财更方便,因为它就是一张纸,朝廷想怎么印就怎么印。于是不过几十年间,交子就变成了废纸。” 看到这的詹徽,气得差点没直接跳到房顶上去,这样的文章出现,不是要倒反天罡吗?当今皇帝为何会如此糊涂! “随着时代的发展,纸币的推动已经是历史趋势,所以到了元廷统治时,又发行了中统钞,同样的,元廷也因贪得无厌,对中统钞进行滥发,后又实行换币,即至元通行宝钞,结果相同,因为滥发导致这些钞票再次成为了废纸。” “为什么总是这样?难道朝廷就不能控制一下吗?”医学院里,一个学生很是愤慨地发问道。 “如果给你一个可以白吃白喝白拿的机会,你会怎么做?”戴思恭反问。 这名学生呆住了,他本想说点义正言辞的话,但他发现自己说不出口。 “纸币滥发的原因中,自然是有贪欲在其中,但更多的原因在于各代的朝廷没有找到合适的锚点,没有了锚的船会变成什么样呢?” “您的意思是,大明朝不会滥发货币,会给货币上一个锚吗?” “是的,华夏自三代以后,得国最正者,唯汉与明。当今皇帝以布衣起事,并不凭借任何权威之力,在元廷祸乱天下时,为民除暴,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元廷之混乱法纪被一扫而光,元廷之劣俗文化被匡正弥补。” 右都御史凌汉在国子监里慷慨激昂地讲道: “当今陛下深知百姓疾苦,故而早已有纠正混乱钞法之意!无奈立国之时,外患未消,天下动荡,百姓流离,农商不振,所以才没有推行。但现在,陛下经过了十余年的励精图治后,百姓安居,户有余粮,定立钞法恰如其时。” 张榕抬眼看向道衍,“你们打算用粮食当大明宝钞的锚?” 道衍摇头,纠正道:“不是粮食,是粮食的价格。大明立国已经十七年,仓储丰富,粮食产量稳定,经过这一场注定会席卷全国的清理贪墨后,大明粮食的储存更会激增,目前来说还有什么比粮食更好的锚吗?” “你不怕我鼓动商贾挤兑?” 道衍好奇地看着他,“你现在手上还拿的出多少大明宝钞?” 张榕僵住了。 “要不是你一口气调动了那么多的大明宝钞出来,陛下还真的不会宣布推动如此的钞法。整个应天府,不,整个江南现在的流动性都已经被抽干了。” 流动性,张榕惊叹着这个词的精准。 “也多亏了你,不是你这么一闹,陛下还无法找到这么合适的一件大事,来重塑大明宝钞的价值。” 张榕呆滞地望着道衍。 “这只是今天的报纸,明天,陛下就会将整个郭桓案的详细情况大白于天下,而你也会成为头版头条,嗯,就是直接占据第一个版面。陛下会通过报纸告诉天下的百姓,是谁在破坏大明日益稳定的社会局面。”道衍已经习惯用这些原本他觉得怪异的词语了。 听到这的张榕顿时间只感到浑身燥热,羞愤难当,但他依旧不死心,“哼!什么爱护天下百姓,凤阳朱搞宝钞就是在抢劫!” 道衍坦率地点头,“是的,但那又如何?” “装什么大圣人!我会让人把他真实的嘴脸揭露出来!” “有时候,吵架是要比声音大的。”道衍指了指被张榕捏皱了的报纸,“这样的报纸,大明一天可以印刷二十万份,到时候天下绝大部分的人都会相信陛下是为了天下苍生而推行宝钞。更何况,陛下本来也打算好好地整顿大明宝钞了。你看,说出去的话和现实的情况都对上了,到时候谁是骗子,一目了然。” 张榕不敢相信地看着手中这张薄薄的灰纸。绝望开始在他的心中发酵,他是聪明人,他很清楚,当这些叫报纸的东西冲向整个天下时,一切他能找到的诱导和鼓动的空间,都会被压缩到最小,甚至可能连哭喊的声音都不会有人听到。 “你说过,你看不上凤阳朱的!你为什么还要帮他!”他气急败坏地对道衍吼了起来。 “我吗?”道衍苦笑摇头。 第25章 问题的关键 “我吗?”道衍不免苦笑。 其实他很想说这一切真的是自己的谋划,但他打不出这样诳语。 那天的玄武湖至今让他心惊胆颤。 他真切地见识到了什么叫不顾一切的鱼死网破。明明没有任何希望了,那群人还敢大胆狂吠,在那一刻,好像皇权已经跌落神坛,而他们自己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审判者。 这大概就是恨到极致之后,才会引起的一种玉石俱焚般的自毁欲望吧。 事情发展到这,道衍好奇地思考了起来,那位幕后之人该怎么应对?如果处理不好,恐怕会被送进解剖教室吧,这一设想让他感到了一丝快意。也就在这时,太子打断了他的思绪。 “跟我来。”太子用口型告诉他。 道衍收起了心中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凝神静气地跟着这对父子走进了身后的库房。接着,他看见了一个明显被猴子上了身的孩童。 “你还有心思在这蹦跶!”朱标大步上前拉住了自己这不让人省心的逆子。 朱元璋则一言不发地找了张椅子坐下,看着自己大孙的眼中也全是失望。 “怎么没心思!”朱雄英难以抑制自己的兴奋,“爷爷,老爹,你们知道现在的情况对咱大明来说有多有利吗?” “还有利?”要不是这是自己的大孙,朱元璋绝对认为这是那些自视甚高的谋士说出来的托词。 “爷爷,纠正我大明最大弊病的机会就在眼前,这机会可是好到能让咱太爷爷直接诈尸!” “看咱打不死你!”朱元璋一个爆起就要去逮自己的孙子。 朱雄英反应也快,先是非常不厚道地把身边的小福子推了出去当挡箭牌,然后三两步就窜到了一个书架上躲了起来。 “老爷子,好歹都当皇帝了,有点涵养!” 朱元璋一脚踹开滚到自己身边的小福子,开始四处找趁手的兵器,“咱今天让你知道一下什么叫涵养!” 小福子一个圆润的翻滚,躲到了一个角落里,然后闭眼在心里狂念阿弥陀佛,只求今天快点过去。 “老爹,管管你爹!” 朱标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他觉得自己没有参加进来已经是父爱如山了。 而一旁的道衍则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机智的小脑瓜一瞬间失去了任何的思考能力。 “要不是你这个小混蛋让咱以德服人,又何至于变成现在这样!倒头来还不是要咱动刀子!咱今天就让你长点记性,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这么天真!” “我怎么就天真啦!您就说您哪一步没有走对吧。”朱雄英把自己缩在书架顶上,成功地让自己的爷爷找不到任何攻击角度。 “就这一步!还敢编排你太爷爷诈尸,平时咱真是太纵容你了!” 这下道衍算是彻底明白了,那个所谓的幕后之人就是眼前这位,大概率属猴的皇长孙了。一切也在这一刻对上了,哪里有什么昏迷不醒的皇长孙啊,都是这家子人搞得骗局,而自己不仅上当了,还成为了这个骗局中一环。 难怪那么快就给我受官,原来是让我给皇长孙当肉盾啊。他苦笑一叹,然后站了出来。 “陛下,当下之事并没有到不可挽回的余地。” 老朱家的几人被突然出声的道衍吓了一跳,爷孙三人差点把这尊大佛给忘了。 “你看,黑衣宰相都发话了。”朱雄英觉得自己找到了盟友。 只有道衍因为这个名字感到心里发苦。 “陛下,郭桓等人不过是因为被逼入了绝境,才会被张榕蛊惑着行此险棋,但贪污终究是贪污,他们的说法在陛下充分的证据面前,根本没有狡辩的余地。” “就这还黑衣宰相啦!”朱元璋已经对自己大孙说以前说得话产生了怀疑,“你听不出来他们在说什么吗?他们在指责咱!他们在骂咱!” 道衍恭敬地先行了一礼,“陛下,这便是他们的目的了,这也是张榕的目的。只有把陛下污蔑成一位横征暴敛的君王,郭桓等人才能得到一丝活下去的希望,张榕也能借此进一步撕裂陛下和百官之间的关系。” “那你是想让咱忍了?”朱元璋已经把注意力放到了道衍的身上,这让缩在书架上的朱雄英抓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此种挑衅陛下天威之事,不可能忍!”道衍直接说道,“陛下只需把收集到的所有证据拿出来,然后让天下太学生对这一众逆臣进行公审即可。” 一旁的朱标瞬间明白了道衍的用意,有了这些太学生的支持,天下的读书人就不会被郭桓这群逆臣蛊惑,欺骗了。 朱元璋此时也认可地点了点,至少是被历史认证过的名臣,还是有点本事的,不像自己的大孙,半壶水响叮当。 “你很好,这件事……” “这么干可以,但这不是关键!”书架上的朱雄英打断了自己爷爷的话,一个翻身就跳了下来,完成了一个标准的超级英雄落地。新手保护期下,他的膝盖让人羡慕地实现了无伤。“爷爷,张榕是抓到了大明的软肋,所以才会鼓动这些人这样做的。” 朱元璋瞥了一眼自己的大孙,很明显不想理他。 没人搭话,一时间现场的气氛就冷了一下,最终还是朱标心疼儿子,开口问道:“什么软肋?” “大明宝钞啊!”朱雄英特别感激给自己当捧哏的老爹,伸手激动地和他握了一下,“爷爷,您忘了大明以后灭亡的原因之一,就是没钱吗?这没钱的根子就在大明宝钞上,就在大明纸币发展的全面失败上。” 朱雄英的话让道衍浑身一滞,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了一样。 “这个张榕让郭桓等人把这次的事情往大明宝钞上引,绝对不是无的放矢。他是元廷户部尚书的孙子,他知道元廷的中统钞是怎么完蛋的。经过元廷的教训,纸币在当下百姓的心中根本就是垃圾!” “现在,他又让郭桓等人以大明宝钞来充当税收成果,目的就在于,当这件事一旦摊在了明面之上,全天下的人就会明确的知道,您作为大明的皇帝也不认可大明宝钞!更重要的是,就算郭桓等人的贪污被坐实,百官,包括所有还跟二哈差不多的太学生,也不会站到爷爷您的这边。” “为什么?”朱元璋追问,他暂时没有去理会二哈是什么意思,反正肯定不是什么好词。 “因为爷爷您发的朝廷俸禄里就有一大半的大明宝钞,也就是说,您不止是在抢老百姓的财富,您还在抢官员的财富!” 朱元璋双眼圆睁,双拳紧握。 “张榕的布局就是如此,先是以郭桓等人案子,定性大明宝钞是废纸,然后再通过这件事的扩大化,让天下读书人都明确地意识到,大明的皇帝从来不拿百官当人。” 听完大孙的话,朱元璋脑海里自然而然的蹦出了那句话,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第26章 说服 “大明宝钞的发行渠道十分单一,基本上就是通过俸禄和赏赐扩散到天下的,这也就决定了,宝钞一旦被定性为废纸,波及到的第一批受害者,就是大明朝目前统治天下的支柱力量。” 朱元璋重新坐回到了椅子上。 “第二批受害者则是富农和巨商,他们高度地参与到了大明的经济活动中。”朱雄英认真地解说着事态可能的发展方向,“手中持有的宝钞数量肯定不少。” “第三批就是中农和中小商贾了,这三批人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 “长孙殿下的意思是,他们都是读书人。”道衍总结道。 朱雄英对他竖起了大拇指,“确切地说,富农,巨商家肯定都有读书人,中农,小商这样的家庭里,十户至少有个三,五户家里能供养出一个读书人吧。而读书人之间的信息传播速度是飞快的,一旦张榕的计划得逞,这群人就会因为自己的利益受损,而以最快的速度串联起来。” “真是心如蛇蝎!”朱标咬牙切齿地说道。 朱元璋也眉头紧锁,事情变成这样对他来说真的是太过于出乎意料了,比那些逆贼定义自己为暴君还出乎意料。 “不过,张榕这次算是彻底撞到我的枪口上来了。”朱雄英得意洋洋地说道,“他第一个错误,就是认为大明朝的信息传播渠道还控制在这些读书人的手上。” “铸排机!”朱元璋反应了过来。 “这些人要传递信息的方式还是点对点,相比于连字都不认识的广大老百姓,他们的效率的确很高,但是现在大明的信息传播方式已经进化成点对面了!” “报纸,一天能印出多少份来?”朱元璋连忙发问。 “工人三班倒,再让工艺局那边连夜再造两台新式的印刷机出来,报纸刊登的内容也只局限在这件事上,也就是只印刷一张纸的情况下,一天之内,明宣部那边就可以印出至少二十万份报纸来。”朱雄英觉得应该叫传单了。 朱家的两父子对视了一眼,在他们的理解之中,这不止是澄清事实这么简单,这是在抢占大义名分。 “接下来就是驳斥大明宝钞是废纸的预谋。”朱雄英乐呵呵的一笑,“在这件事上张榕真是大明的富星,我本来还在想用什么办法扭转纸币目前的恶劣声誉,他就把机会送上门来了。爷爷,这就是我说的太爷爷都能高兴得诈尸的好机会!” 朱元璋暂时压住了揍这小混蛋一顿的情绪,“你要怎么做?” “纸币推行的第一步必须要和大宗商品挂钩,这次张榕,郭桓这些人已经把答案放到了我们的面前。” “你想让大明宝钞和粮食挂钩!”朱元璋激动地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不行,胡闹!那些都是咱的粮食!” 朱雄英知道,自己爷爷身上那最大的臭毛病又犯了。 “爷爷,这真的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朱雄英走到了自己爷爷的身前,“整个政策的推动成本和可能带来金融风险,都已经被张榕这个傻缺全部化解了。如果错过了这次机会,不仅会让张榕得逞,而且以后想重新再建立宝钞的信誉就更加难如登天了。” 朱元璋沉默着。 朱雄英见状,心里也是憋闷,气鼓鼓地说道:“自从你们这些皇帝知道了货币能抢劫财富开始,你们就一个个的,不知死活地去用这种东西来收刮老百姓。你们以为这样很聪明?很伟大吗?” “洪武九年时,一贯大明宝钞还能买一石米,到了洪武三十年时,十贯大明宝钞都买不了四石米了。等四叔坐上这个位置以后,也是在不断的超发,最后到了成化年间,大明宝钞就真的成了废纸!” 朱雄英懒得去管自己父亲,爷爷还有道衍此时注视着自己的目光。 “您以为大明宝钞成为废纸的结果,是持续一百年的漫长时光后完成的吗?不是的,大明宝钞真正意义上成为废纸,从四叔上位以后就已经实现了。因为从那个时候起,天下就已经对宝钞失去了信心。” “是的,那时宝钞还能用。但白银,铜钱更受百姓,官僚的青睐,在一些地方哪怕退回到以物易物,老百姓都不会去用宝钞。您知道这带来的后果是什么?后果就是大明朝廷掌握不了铸币权,没有铸币权的大明,本质上就是个乞丐政府。” 朱雄英真诚地望着自己的爷爷,“没有铸币权的大明,只能靠白银来维持经济活动,但大明朝没有白银啊。到时候不管您有多少兵马,不管您有多少田地都没有用。官吏只认白银,军兵也只认白银,老百姓的生活需要白银,当皇帝的更需要白银。” “最后,所有人都要向那些江南士绅去讨银子?难道您好不容当了皇帝,还要让自己的后代再回去当乞丐吗?” 这个称呼让朱元璋感到刺耳无比,他固执地说道:“咱只要有田有粮就够了!” 朱雄英摇头,“您幻想出的那种鸡犬相闻,又老死不相往来的小农世界不可能再回来了,土地兼并是必然会发生的一件事,您在规划的鱼鳞册,不用五十年就会成为废纸。这不是皇权能够阻挡的!” “爷爷,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朱元璋的心里有些窝火,他能理解宝钞贬值带来的问题,也大致明白纸币化进程失败后带来的白银崛起,和货币主导权被夺走的严重后果。 但他就是觉得,让自己把这堆废纸和实实在在的粮食画上等号就很闹心,他再一次感到了一阵一阵的委屈从心底里翻涌起来,凭啥别的皇帝就能这样干,咱就不行? 朱元璋有些怀疑,自己家的大孙去未来的那个世界走那么一遭,就是为了回来折磨自己的。 最终他叹了口气,说道:“你若真这样做了,等那些地方豪富缓过劲来,就会开始用自己手上的宝钞去抢购粮食了!” 见爷爷松口了,朱雄英严肃的小脸也染上了笑意,“爷爷,我之前已经说过了,这种金融风险现在大概率已经不存在了。一来,大明现在的粮食储备足够,二来张榕让郭桓说自己收了宝钞,那就必须让郭桓拿出相应的宝钞来,这是他定性大明宝钞是废纸的关键一环。” “所以我们只要把这批价值四百万石大米的宝钞收回来,那江南一带剩下的宝钞还会有多少呢?光凭这点宝钞根本无法造成大规模的挤兑,除非他能让宝钞是废纸的信息传遍整个大明,但这一步我已经给他堵死了。” “最后,爷爷,这可是一次无本的买卖啊!我们什么都没有付出,就轻松地回收了巨额的大明宝钞,这可是太爷爷都能……呸,这可是太爷爷都能高兴地笑活过来的大便宜啊!” 朱元璋苦笑着摇了摇头,“就按你说的办吧,最差也不过是咱把江南再打一遍而已。” “放心,现在的大明是稳态社会,底层百姓根本不会受到这件事的影响。小农,军户,这些才是稳定大明的基石,已经实现了耕者有其田的他们,不会让大明翻起任何大浪。”朱雄英说着,看向了道衍,“黑衣宰相,帮我写篇社论呗?” 第27章 审讯结果 张榕看不明白道衍脸上的苦笑,更想不明白这个已经看透大明运势的人,为什么要违背自己当初认定的选择。 此刻的他格外懊恼,当初为什么没有杀了这个秃驴,否则今日也不会满盘皆输。 “一切已经尘埃落定。”道衍的神色恢复了平静,“接下来是你人生最后的选择,是想在平静中离开,还是直面立于人间的炼狱。” 张榕身体一晃,“最后一个问题,我明明已经甩掉了锦衣卫,凤阳朱是怎么找到我的?” 道衍身后的毛骧想上去把这人的嘴撕了。 “你想多了。”道衍看着张榕的眼中全是同情,“陛下从来都没有在意过你,抓你不过是顺带手做的一件事。我来见你,也不过是了结一下我们之前的那点过往。” 张榕瞪着道衍,很显然,他不接受这样的回答。 “当你让郭桓和那一箱箱宝钞扯上关系后,要找到你的行踪便不再是问题了。商人从来都不会为了别人而牺牲自己。你让张宗文逼他们交宝钞,不止是让他们破财,还是在让他们遭灾。” “不可能,他们,他们也恨凤阳朱!” 道衍摇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你已经让你的感情凌驾于你的理智了。他们那些人暗中给国政添堵是没有问题的,但你和张宗文让他们做的事,就是在逼他们造反。” “所以他们才更不能出卖我!”张榕咬牙说道。 他的逻辑链是清晰的,都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船翻了所有人都得死。 “还是那句话,当如此多巨量的宝钞共同出现时,他们全家老小的人头就已经记在了当今陛下的刀上。如果你的计划有可能成功,那他们恐怕还会心存侥幸,但当他们和你一样,看见这张报纸后,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 “凤阳朱找了他们?” “陛下若去,就不能用找字了。”道衍回道,“是太子殿下招他们入了宫,耐心地教导了一番。” 张榕无言以对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在当今这位洪武皇帝的衬托下,太子朱标真的已经树立起了仁义厚重,谦谦君子的优良形象。 有了朱标出面给出的承诺,外加上已经是必输的结局,这群江南豪商们一个个的,都听从了太子殿下的劝导,然后顺应了自己内心的选择。 张榕被毛骧带走了。 接下来便是惯常的流程。张榕一点也不想体会锦衣卫的手段,他非常配合地向毛骧交待了他觉得分量足够的信息。而同样被关在诏狱里的郭桓等人,在看见张榕也加入了自己的行列后,一切的希望就都彻底破灭了。 其实哪怕是这样,他们依旧快意地想着,要用自己的死来将当今皇帝钉在暴君的处刑架上,直到毛骧非常不厚道的,朝着他们的牢房里扔进去了一张张泛灰的报纸。 在这一刻,他们连自我安慰的快意都没有了。 朱元璋不会被定性成暴君,而他们将遗臭万年。 审讯只用了一天的时间,整个郭桓案发生以来的各种细节便被梳理了出来,张榕也迎来了自己的终局。 “这不像菜市口?”心如死灰地张榕望着眼前风景宜人的园林,忍不住发问道,“是皇帝要见我吗?” 毛骧没有搭理他。 张榕越走心里越是感到奇怪,这片园林中的闲杂人员太多了,有的懒散的在草坪上小憩,有的三五成群聚在一起闲聊,还有的更是在你追我赶的疯跑。显然,这里不可能是皇宫。 他还发现,有些人在看见自己时,眼中会露出一种异样兴奋的光。他不理解,自己带着手铐脚镣的样子为什么会引来这样的目光。 有些荒凉的风突然出来,他从渐渐开始不安的思绪中回过了神来。周围的环境已经为之一变,一切都变得异常的安静,眼前的道路虽然也被绿树和花草装点着,但却仿佛没有什么生气。至于原本热闹的人群也早就不见了。 当张榕看见一道纯白围墙的门洞上挂着病理实验中心的牌子时,他的大脑一瞬间陷入了空白,随即就是挣扎,毫无意义的挣扎。 门洞后,四个身穿白色长褂的壮汉已经推着一张带轮子的小床等候多时了,他们都带着白色的面罩,张榕觉得他们面罩下的样子一定就是牛头马面,就是黑白无常。 “杀了我,现在就杀了我!”他开始哭喊起来,“我还有大事没有交待!只要你们愿意杀了我,我就立刻交待!” 毛骧似乎对这样的场面早有准备,熟练地拿出了一个小本子和一支黄铜钢笔,准备开始记录。 张榕歇斯底里地说出了很多事情,但结局依然没有变。 当张榕被绑缚着推进人间地狱时,他看见了一个熟人,那位被他蛊惑着对皇长孙下毒的吕家人。这一刻,张榕被吓疯了,因为他意识到,这个人已经在这座地狱里活了两年,如果那副样子也能被称为活着的话。 毛骧打发掉下自己的属后,就快步的向病理实验中心旁的小院走去。 比起往常,今天长孙殿下的小院里除了陛下,太子外,还多了那位和尚。当然,让毛骧比较反感的周兴也在。 一套恭敬且丝滑的行礼后,毛骧将审讯结果呈递给了自己的陛下。 朱元璋快速地浏览一遍,结果和他预估的差不了多少,唯一让他意外的是,这人居然是借着当时胡惟庸案的混乱,才有机会在应天府建立起了一个可以接触到当朝百官的渠道。 善后还是没有做好。复盘了一下自己的失误,朱元璋顺手把结果给了自己的儿子。 比起父亲的沉稳,朱标则是越看越愤怒,最后直接低吼了一句,“都是逆贼!都该千刀万剐!” “大孙你不看看吗?”朱元璋很是不满意地看向了瘫在躺椅里的孙子。 朱雄英懒懒地摆手,“不就是北元,张士诚,嗯,应该还有孔家支脉的一些人,勾结在一起了呗。” “你怎么猜到的?”朱标问。 “他手下带的那批人马不就是答案了吗,有蒙古人,有倭寇,有山东响马,真是怕人不知道他的成分一样。” “不止这些,还有白莲教的人。”朱标补充道。 朱雄英打了个哈欠,“没大碍的,都是秋后的蚂蚱。” “陛下。”这时毛骧小心翼翼地说道,“刚刚张榕还招了另一个人出来。” “谁?” “左都御史,詹徽。” “你再说一遍?”朱元璋怒目圆睁地看着毛骧,觉得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第28章 詹徽 听到詹徽的名字从毛骧的嘴里说出来,朱雄英也是一阵恍惚,他不太理解这个人为什么会和反明势力搭上边。 在他的认知里,詹徽是一个可以被定性为气运之子的历史名人。 其父詹同是大明曾经的吏部尚书,詹徽本人更是在洪武十五年当上了监察御史后,就在三年内如坐火箭般地升为了都察院的总宪。 到了洪武二十三年时更是兼任了吏部尚书,在洪武二十五年时还加衔太子少保。 当然,到了洪武二十六年,他的气运就算耗尽了,最终被蓝玉案的巨浪所带走。 朱雄英在未来的世界里看过一些关于詹徽的解读,所以大概知道,这个人有如此气运的原因,并不是他有多厉害,是自己爷爷发现的在世诸葛亮,优秀到光芒万丈,所以被快速提拔予以重任。而是因为他的出生,他的背景。 想到这,朱雄英不免在心里感慨胡惟庸案对大明的影响。 第一个影响便是自己的爷爷在此案之后,进化成了完全体帝王。这位洪武皇帝在处理胡惟庸的问题上,将帝王心术用到了极致,而所谓的淮西勋贵和浙东集团,也在此案过后被全部纳入了打击范围里。 第二个影响便是当下大明的朝局现状,总结下来就三个字,洗牌中。 大概了解这段历史的朱雄英知道,自己爷爷在这个过程中,最看重的一股力量便是湖广士人。因为这群人就目下来说,绝对是天然的帝党。 他们一方面不是开国勋贵,同时这些湖广士人多是因避战乱而流入该地,所以也算不得什么江南豪强,特别是这些人当中的年轻群体,他们在开始读书发展时,湖广,江西一带早就被大明纳入了治理范围内,所以和陈友谅的关系也并不深刻。 但恰恰又因为他们和陈友谅沾着点关系,反而让他们在朝堂中只能依靠皇帝。 最典型的代表就是詹同,詹徽父子。 父子二人的祖籍原本在徽州,但因躲避战乱,詹同早早的就到了跑到了黄州,即湖北东部。所以他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陈友谅治下的翰林学士。 在武昌被攻下,陈友谅覆灭后,詹同就顺滑地变成了自己爷爷的翰林学士兼吏部尚书。 所以这样的人,是天生适合成为皇帝亲信的。也正是本着这样的想法,詹同的儿子,詹徽才会如此快速的坐上都察院的头把交椅。 朱雄英知道,自己爷爷对詹徽的期望很大,这个人是在淮西勋贵和浙东集团都一蹶不振的情况下,重整朝局的关键棋子。 可现在,爷爷肯定觉得自己遭到了严重的背叛。 “他怎么敢的!毛骧!抓!抓住这个人!还有都察院!给咱封住,一个人都不准放出来!” 看着爷爷的怒吼,朱雄英一下就从躺椅上腾起身子,冲了出去,一把拉住了要去抓人的毛骧。 “爷爷,现在不是时候!” 被皇长孙拉着,毛骧也不敢乱动了,只能转过身,立在原地,等待新的命令。同时他也注意到,周兴已经走到了自己的身边。 “雄英,你这又是要干什么!”朱标质问道,对于詹徽的这种行为他也很生气。 “皇爷爷,詹徽很重要的,现在还不能弄死。” 朱元璋沉默不语地看着自己的大孙。 “皇爷爷,詹徽是解决您和淮西勋贵矛盾的钥匙!”朱雄英见爷爷不发话,干脆语不惊人死不休地丢了这么一句出来。 这句话的效果显然很好,朱元璋压住了自己的怒气,重新坐回到了躺椅上。朱标也很想知道自己的儿子接下来要说什么,连不远处一直保持安静的道衍也竖起了耳朵。 “皇爷爷,我并不觉得詹徽这人跟张榕这样的反明势力会有什么勾结。”他看向了站在自己身边的毛骧,“张榕具体是怎么说的?” “回长孙殿下,张榕说自己和詹徽有同窗之谊,在应天府时也多与其有来往,郭桓案和空印案被公开后,他也在詹徽的府上住过一段时日。” “这还不叫勾结吗?”朱元璋斥责道。 “詹徽参与过他的谋划吗?” “这一点,臣不知道。”毛骧不敢添油加醋,“因为詹徽的身份,臣仔细问过张榕,按他的说法,詹徽对他采取的任何行动都是默认的。” 朱元璋紧咬着后槽牙,光是这一点,詹徽一家就可以死了。 “皇爷爷,詹徽此人肯定是有私心的。按照他以后的发展,我相信他只是想加速建立自己的势力而已,并非是想反明。他对张榕行为的默认,大概也多是出于这个原因。” “你的意思是,此人以后尾大不掉了?”朱元璋眼里的杀气更浓。 “算是,您可以把他当成一个小号版的胡惟庸。” “那就更该杀!”提到胡惟庸,朱元璋就更来气了。 “但他这个小号胡惟庸是您提拔出来的啊,他可是您的贴心小棉袄啊。”朱雄英又来了一句可以吓到朱元璋的话。“詹徽是您以后制衡淮西勋贵和浙东集团的重要抓手,大概到了洪武二十年,以詹徽为首的湖广派会直接控制,都察院,刑部还有大理寺,公检法一手抓!” 朱元璋震惊不已,自己是老糊涂了吗?怎么能放任这样的情况出现。 “到了洪武三十年,南北榜大案能冒出来,这一派系也是背后的重要推手。”朱雄英继续说道,“所以就现在的情况来说,我们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静观其变,别动他们。” “明知道这些人要为祸大明,还要支持他们壮大吗?”朱标对自己的儿子斥责道。 倒是朱元璋似乎平静了很多,“咱为什么扶持他们?还有你说詹徽是咱和淮西派化解矛盾的钥匙,又是什么意思?” “您重用他们自然是为了平衡朝局,让他们当自己的打手,他们这一派后续能全面控制公检法体系就是证明。而您要打击的目标依然是淮西派,还记得我之前说的,郭桓案之后,应天府出现了米荒吗?” “您也在郭桓案后大肆搜刮了民间富豪和中农的财富,这件事导致的影响实在过于恶劣,为此您还杀了当时审理郭桓案的吴庸。”朱雄英顿了顿,“我不知道之后发生的事,跟这件事有没有关系,但在郭桓案后,大概是有人开始试图给胡惟庸翻案了。” 听到这,朱元璋不免握紧了拳头,在心里说道:真会挑时候。 “在这个过程中,您让詹徽等人冲在了最前面,将胡惟庸案从枉法害贤的朋党案,定性成了谋反这样永世不可翻身的铁案,您也在以此警告所有人,这个案子不能翻!” 第29章 大明的执政环境 朱元璋完全没有想到,胡惟庸案后来还会掀起这样的波澜。如果大孙说的没错,那这件事的背后,就真的可能是淮西勋贵的手笔。 这一猜测,也让他直接就联想到了李善长。 “大孙,为什么你说詹徽是咱和淮西勋贵化解矛盾的钥匙?” “因为李善长的格局不高。”朱雄英顿了顿,“事实上,到了当下的这个时代,大部分的读书人的格局都不高了。” 说到这,朱雄英颇感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两件事有关联吗?”朱标问。 “有啊。”朱雄英见自己爷爷暂时熄了杀詹徽的心,所以也放开了身边的毛骧,走到了自己爷爷的身边,坐了下来,“当今的这个时代已经不是门阀掌控天下的时代了,而是庶族地主的时代。” 朱标也在自然地坐到了自己父亲的面前。 “当年刘邦靠着丰沛集团就能管理整个中原,曹操仅仅凭着曹氏宗亲和颍川士族就打下了半壁江山,李世民也能靠着关陇贵族横扫整个天下。根本原因是真正的大豪族是完全可以控制一个州,一个郡的,这种控制不止是影响力,而是包括所有的人口,粮食,还有土地。” 朱元璋点头赞同,对于这种现状,他的眼里也是赤裸裸的反感,这是作为一个皇帝的本能。 “这些真正的大豪强之所以能这样做,原因在于农耕经济发展上的不充分。” 朱标对自己儿子的这个说法颇感意外,他心里的答案是儿子曾经讲过的教育成本过高,导致为官渠道被垄断。毕竟那个时代,四世三公这样的头衔绝对是拥有巨大含金量的。 “因为农耕经济发展的不充分,导致了大量人力需要依附豪族才能生存,所以就有了可以称为小王国的庄园经济。”朱雄英继续说道,“但随着农业技术的发展,粮食产量的提高,农人,就是庶族地主的独立生存能力越来越强,他们不用再去依附那些贵族豪强,自己就能渐渐的坐庄。” “所以现在的豪强和以前的豪强不是一回事!”朱标得出了结论。 “以黄巢起义为分界线,华夏大地上的贵族豪强就算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就是这些庶族地主。他们和贵族豪强的区别就在于,不可能掌握更多的资源。他们能靠着自己的影响力,控制一个县就算是不错了。因为和他实力相同,势力相同的地主有很多,很多。” “这算是某种程度的社会原子化,也就是说,到了宋朝开始,皇帝直面的力量就不再是世家豪族了,而是一个个小型化的庶族地主。” 作为一个成熟的皇帝,朱元璋这下完全明白了,为什么自己的大孙会说李善长格局不高。 “这种现状决定了,从宋朝以后开始,朝廷的官员必须越来越职业化,官僚的数量也会随之越来越多,整个管理体系也会越来越庞杂。反过来说,就算不考虑政局的平衡,这个天下也不能像汉唐一样靠某一个集团去治理了。所以皇帝必然要吸收天下所有庶族地主培养出来的读书人,并让他们分润整个天下的利益。” 朱标这时也明白了过来。 “但很可惜,李善长也好,淮西勋贵也好,包括整个江南地区的文官团体,都没有意识到这个现实情况的转变。”朱雄英想了想,“或者说,他们不愿意去这么想,每一个派系都想把持最高权力,完全没有了天下之心。” “淮西勋贵的不满就很像一个家里的独子,他天然的以为这个家的家业都该有他来继承,但随着这个家里的父亲把产业发展得越发壮大,于是这个当爹的在外面娶了很多房姨太太回来。然后还给他搞出了很多过同父异母的弟弟,还要来分他的家产,所以一瞬间他就不爽了。” 朱元璋大笑了起来,他觉得这比喻还真是格外的贴切,甚至都能脑补出李善长那委屈巴巴的样子来。 “这种事,不止独子会不爽,小妾生的孩子也会不爽,所以越到后面他们就斗得越凶,但斗着斗着他们就会猛然发现,不对啊!这罪魁祸首应该是那个坐在皇位上的老爹啊!” 一瞬间,朱元璋笑不出来了。 “于是,不约而同的,这各方的崽子就大多秉承起了一个相同的观念,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这个坏爹的死活,以后就不管了。” 朱标豁然就想起了儿子以前描述过的画面,整个大明就像一个四肢瘫痪的腐臭老头,身体上不仅长满了脓疮,而且脓疮上还爬满了一条条肥硕的蛆虫。 这个臭老头为了能活下去,拼命地摇晃着唯一能动的脑袋,在视线范围内寻找着还能吸食的养分。但不管他吸到了多少,最后这些东西都会化为脓水,被那些蛆虫吃掉。 “大明朝当下的执政环境其实是非常恶劣的,一边是庶族地主的认知错误,和难以停止的内斗,另一边是长达几百年的南北大分裂。” 朱雄英摇头。 “皇爷爷您是开国皇帝,一个朝代的开国皇帝往往能影响到这个朝代后来所有皇帝的行政模式,这不是什么玄学,这是根据开国皇帝建国后,搭建的国政体系健康程度来决定的。”朱雄英扬起头,看着自己的爷爷。 “爷爷,您和秦始皇,汉高祖,唐太宗是一样的,这个天下都是你们自己打下来的,所以可以做到言出法随。也就是说,在这个基础上,你们不用顾虑太多,可以大刀阔斧的对这个时代进行改造。” 朱雄英顿了顿,“尽管原本历史的改造上不那么尽善尽美,但也证明了我的观点。所以在当下,在您了解了未来以后,您就该想着建立一个更团结,内耗更少的时代出来。” 朱标赞同的点头,“父亲,雄英说得有道理。” 朱元璋沉思了片刻,“咱算是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想让咱利用詹徽的湖广派系,让淮西勋贵知道自己在朝中的位置,让他们真正的收敛。” 朱雄英点头,“要做到这一点,就需要彻底打掉李善长的傲气。但又不能如原本的历史一样,您去纵容詹徽再度把胡惟庸案扩大化,逼李善长自杀。” 朱元璋失笑,“那个人的傲气,你爷爷我都打不下去,你能吗?” “事在人为嘛。”朱雄英有些勉强的笑道,这个难度的确很大,但随即他灵光一闪,“这不是有个黑衣宰相在的吗?让他两对线一下,也不是不行。当代的关公战秦琼诶!” 一直在认真听这祖孙三代对话的道衍这下懵了。 第30章 妥善处置 朱元璋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道衍,见他那一脸咬到耗子屁股一样的难受表情,就自然明白自己大孙这关公战秦琼的想法,恐怕推进不下去的。 话说,关公战秦琼这种点子自己的大孙是怎么想出来的,肯定又是从未来的那个世道学的。朱元璋本能的不喜欢朱雄英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恍了恍神,他又自然地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要是这个道衍真的能把李善长收拾服帖了,那咱是不是就该把他宰了啊,免得以后这个死秃驴祸害我家好大儿和好大孙。” 嗯,就很突出一个路径依赖。 注意到当今皇帝那一瞬三变的表情,道衍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地感到自己的后脖颈在发凉。 “李善长的事是不用着急的。”朱雄英的说话声,打断了朱元璋和道衍的离谱思绪,“对于淮西一派的处理方式,终究还是要搞一下温水煮青蛙。” “温水煮青蛙?”朱标笑了,“你是想说小火慢炖吧。” “一个意思。”朱雄英起身坐回到了自己的躺椅上,“对于开国集团的妥善处置,是有利于一个政权建立良性的管理范式的,但这种处置既不能像宋朝一样搞彻底的收买,也不能像原本历史中,爷爷您做的那样,杀得人头滚滚。” 朱元璋也是一叹,“要不是你们两个不肖子孙那么早离开咱,咱至于那样吗?” “父皇,现在一切都来得及。”朱标安慰道。 朱元璋点头,向自己的大孙问道:“但詹徽这个人野心不小,以后又会尾大不掉,你还让咱继续重用他?” “皇爷爷,您要是换个新的打手上来,那我可就真的是两眼一抹黑了。”朱雄英提醒道,“至少詹徽想干什么,会干什么,咱们现在都清楚,这都拿捏不了他,那咱们祖孙三人就回凤阳老家种地算了。”说着,朱雄英还瞄了一眼身边的道衍。 老朱和小朱也顿时把目光都落在了这个和尚的身上。 道衍心里苦啊,只能继续用一句句的阿弥陀佛来表达自己此时作为一个得道高僧的豁达了。 “那就先按你说的办。”朱元璋站起身来,他也该回去处理朝政了。“毛骧,给咱把詹徽盯死了。” “陛下放心,从今天起,詹徽在陛下的面前将不会有任何秘密!” “那詹徽家现在有多少只蟑螂,这些蟑螂里又有多少只母蟑螂呢?”朱雄英突然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毛骧不知所措地看向了这位皇长孙,以他多年为官的经验,这就是在找自己的麻烦了。 一瞬间他的心里就不住的发毛,我没得罪你啊,长孙殿下。 朱元璋和朱标也是颇感意外。 难道毛骧做了什么事惹到了咱的大孙?朱元璋当即就有些生气。 难道儿子和我一样不喜欢锦衣卫?朱标暗暗高兴。 “你不用这副表情,没有想弄你的意思。”朱雄英见毛骧那委屈的小媳妇样,也是感到了一阵荒诞。 明明在外面是个活阎王,但在这里就和自己身边的小福子差不多。“刚刚和皇爷爷提到了妥善处置开国一派和其相关势力的问题,就正好也联想到了你们锦衣卫。” “这二者有关?”朱元璋来了兴趣。 “倒没有。” 朱元璋被闪了一下。 “就是锦衣卫这个组织的未来也需要有一个妥善的安置。”朱雄英走到了毛骧的身前,“之前我让周兴去寻罗先生时,找你的人调阅资料被刁难了,你知道吗?” 毛骧眼眸一颤,顿时在心里开骂了起来。 “长孙殿下,您把名字给臣,臣现在就去办了这个人!” 一旁的周兴也是意外,没想到长孙殿下会突然提起这件事,当初他也没有告状的意思,就是当个闲谈说了一下,毕竟那人当场就被自己赏了一嘴巴。 朱雄英摆手,“这是表象,不是问题。为什么会有人刁难周兴,还不是因为有人在讨好周兴,毕竟他虽然在我这里当差,但头上也挂着锦衣卫指挥使的官职,所以你这个正经管事的锦衣卫的指挥使就不舒服了,而这种情绪是会传递的。” “臣不敢!”毛骧跪下了,他能感觉到陛下那双带着审视意味的双眼正盯着自己。 “起来,你是武臣不要动不动就跪!”朱雄英抬手去扶,但小胳膊小腿的暂时扶不起来。 “咱大孙让你起来,你就起来。”朱元璋冷声喝道。 毛骧不敢怠慢,立刻站了起来。 “这件事的根子还是在于你没有安全感,确切地说,是整个锦衣卫的头头脑脑估计都没有安全感。”朱雄英思索着,“你们锦衣卫又很特殊,不仅帮着爷爷监控天下,而且还知道很多皇家的秘密。手上的权力又大,这恐怕就让你们更没有安全感了。” “臣,只是陛下的一条忠犬!”毛骧又跪了下来,没办法,这位长孙殿下真是每句话都在往他的命根子上砍。 一旁的朱标这时也说道,“父皇,锦衣卫的权力确实过大了。” “不是这个问题,锦衣卫的权力在皇权时代是必要的。”朱雄英立刻反驳了自己老爹的话,然后蹲到了毛骧的身前,“你别动不动就跪好不好,听我把话说完,还有别动不动就是谁的狗,谁的狗的。” 毛骧一脸无措地望着朱雄英。“那我再站起来?” “站起来。”朱雄英又扶了毛骧一次,等他站起来后,朱雄英对自己的爷爷和父亲说道,“我的想法是,应该给锦衣卫的人一个安全落地的机会,搞个退休制度什么的。” “退休?”朱元璋觉得新鲜。 “比如,只要在职期间,锦衣卫没有违反大明的律法和锦衣卫内部的家法,那就等他们到了一定年纪后便安稳退休。朝廷呢,则根据他们在职时的职位等级每月给于退休俸禄,赡养到寿终。” 毛骧不可置信地听着这样的安排。 “当下大明老百姓的平均寿命应该就是三十岁,到三十五岁左右的样子。” 此话一出,朱元璋觉得自己的心口被刺了一下。 “锦衣卫怎么说也是官老爷,不至于这么惨,但他们多是武人,所以退休年纪可以定在五十岁左右的样子。如果有严重工伤的,可以提前退休。另外在退休前,哪位锦衣卫因公殉职了,他的俸禄也接着发给他的妻儿,直到他的所有孩子成年为止。” 毛骧又想下跪了。他知道,这是大恩典。但他不敢,这种事能不能推动,是皇帝的意思,不是皇长孙的意思。 “退休制度的关键,是让锦衣卫内部的相互倾轧不要太过火。内耗什么的肯定避免不了,比如你看蒋瓛也不爽对吧。” 朱雄英又冷不丁的来一句,弄得毛骧是又感激又憋屈。 “同时,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置太特别了,肯定会牵扯到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问题,所以也该形成一个体面的,默契的交接班制度。比如新皇帝登基时,让上一任锦衣卫指挥使自己上奏请辞,新皇帝也允许他安稳退休。或者在某个阶段,皇帝想换人了,就给个暗示,让指挥使自己上奏请辞。” 朱雄英看向毛骧,认真地说道:“皇帝和锦衣卫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你明白吗?” 第53章 书信 皇长孙钻狗洞这件事,大概率是不会被记入历史的。 看着眼前这颇有些滑稽的小洞,朱元璋和马皇后也是又气愤,又觉得好笑。 “这小混蛋是故意给周兴灌迷魂汤的!” 勘察完现场后,朱元璋骂骂咧咧地走进了朱雄英的书房,马皇后也紧跟在走了进来。在他们身后的院落里,一排锦衣卫正跪在地上等待皇帝降罪。 夫妻两一进屋,第一眼就看见了放在书桌上的一封信,朱元璋走上前将信拆开,然后读了起来,注意到自己的妻子也在看,他便把拿信的手放低了一些。 信有几页,但第一页只有一行大字,“爷爷,这是对您不尊重我隐私,监视我的回敬!”这句话后还画了一张吐着舌头的笑脸。 “我就知道!”朱元璋气鼓鼓地说道,“他猜到了咱一定会因为灌迷魂汤的事,把周兴和一干跟了他很久的锦衣卫都调走,这样他就可以利用锦衣卫换防,不熟悉情况的机会,偷摸着溜出去了!” 马皇后听罢,不住地一乐。自己这不可一世的丈夫被人小鬼大的孙子戏耍了一番这件事,够她笑很久。 朱元璋哼了一声,算是表达了对自己妻子的不满,然后翻开了信的第二页。 “奶奶应该也在看吧,奶奶请放心,我出去晃一圈就回来。我不会把自己放置于危险之中的,而且我也不是一个人。另外,奶奶一定要定期让戴院长来给您检查身体,吃东西时也要以清淡为主。” 看着这段叮嘱,马皇后不免苦笑,“也不知道这混小子是早就准备好了要逃跑,还是这次临时起意的。” “估计从知道咱在监视他后,就在准备了。”朱元璋一边看信,一边若有所思地说着。 “这么早?”马皇后有些吃惊。 朱元璋皱眉点头,心想道:这说明他在怕咱啊。 “关于爷爷的饮食问题,我已经说了很多遍,但他就是不听,算了反正他身体不错,我就不操这闲心了。” “哼!等咱把你揪回来,一定吊起来打!”朱元璋没好气地说道,“到时候你可别拦着!” “这小子也的确欠打。”马皇后附和道。 朱元璋的气顿时顺了点,他继续看信: “实事求是地说,这次我是没必要跟着北上的,事情能办成什么样,我都能接受,搂草打兔子嘛。就算最后失败了,那这整个流程下来,我们也算是做到了计划充分,分工明确,从而达到摸清了不足,锻炼了队伍,扩大了影响的目的。总之,大有希望!” 朱元璋一阵摇头,这孩子在未来世道学会的行文方式,依旧让他很不习惯。 “但想来想去,我最后还是做出了北上的决定,而这也的确是一个大胆的决定!从一开始借着老爹北上祭孔,形成了整个布局想法开始,我给所有人说的都是要奔着削弱北元去的。当时道衍大师啊,毛骧啊,周兴啊,这些人一听都很兴奋!很兴奋!自然的,我也知道这件事有多困难,但我最终还是不想放弃,因为这件事的根子,还是要落在宝钞的币值上。” 朱元璋叹了口气,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当下大明宝钞因为和粮食挂钩了,所以才暂时稳定而已,而且稳定的范围恐怕也不过在直隶和湖广一代。别的地方,应该依旧是以白银,铜钱为货币在通行,甚至可能依然处在以物易物的状态中。这种局面想要改变,就必须要尽快推动新币的下放,而这期间会遭遇到的困难也是难以估计的。” “在所有的困难中,最让我担心的就是大军北伐后可能引起的,部分地区的粮价波动。爷爷,按照原本的历史记载,这第六次北伐和第七次北伐应该是联动的,因为收复辽东后,大明就算是彻底打断了北元的最后一支臂膀,接着第二年就是蓝玉的捕鱼儿海大捷,北元的行政根基也从此被瓦解。” “原来咱是这样安排的。”朱元璋喃喃自语道。 他是知道蓝玉未来的这场大捷的,但朱雄英只是在说蓝玉案时提到过,并没有真正系统的给他说过大明北伐的过程。 “这两次北伐后,大明的战争并没有就此结束,之后还连续推动了六次北伐。尽管规模不大,但这样不断的消耗,对于稳定大明宝钞的币值还是有一定负面影响的,所以我才希望能借此机会,北上去做一点事,看看能不能抓到些机会,侧面降低一下未来大明北伐时需要耗费的资源。” “这孩子,终究是好心。”马皇后感叹道,“重八,咱们北伐的次数是不是有点多了?” 朱元璋摇头,“一点也不多,而且还少了。等老四拿下天下后,还搞了五征漠北。光这一点就足够证明咱的北伐其实不够多。” “这还少?”马皇后着实吃惊。 “妹子,你不要拿咱的北伐去和汉武帝打匈奴去比,也不能和唐太宗的横扫草原去比。”朱元璋叹了口气,“其实咱一开始也不明白大明的北伐和他们的北伐有什么不同,直到大孙给咱做了讲解,咱才搞清楚的。” “有何不同?” “用大孙的话说,咱这根本不叫北伐,咱这叫重新开边!”朱元璋做了个深呼吸,“妹子,你好好想想,自从唐末以来,辽东,燕云,河套,西域,云南,有哪些是咱汉人在管的。长的五百多年,短的一百多年,最少三代人彻底脱离了华夏文明啊!” 马皇后也是一惊,她从来都没有这样去想过。 “特别是那个蒙古,他们已经不是以前的匈奴或者突厥了,用咱们大孙的话说,他们形成了一种以往没有的民族认同,这才是最难以对付的。” 朱元璋叹了口气,“可惜啊,大明这一辈子都在跟他们斗,最后却让辽东冒出来的玩意儿捡了便宜。” 说罢,夫妻两继续看信,最后一页纸上的内容就比较简短了。 “不要为难这些新上岗的锦衣卫,毕竟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禁卫锦衣,都是很难得的力量。然后,常姐姐我也给她藏起来了,免得您老人家找她撒气。好了,就这样,不管有什么想法都等我回来再说吧!” 发现孙儿居然关心起了一个小丫头,马皇后也是一笑,“就让这孩子去试一次吧,派人追上标儿,他应该是躲在标儿的队伍里的。” “哼!这小混蛋才不会躲在那了。”朱元璋将信收了起来。 “那他会躲哪去呢?”马皇后问。 “妹子,你说除了咱之前的布置外,他想摸到北边的力量,还能通过谁?”朱元璋反问道。 马皇后恍然大悟,“他去找徐允恭了!” 第54章 组队 朱标在出发前,特意来了一趟朱雄英的小院,想上演一番父子间的深情告别,结果看见这小子四仰八叉地睡在床上,一点醒过来的意思都没有,心里那点父慈子孝的想象就全都消失了,于是他直接上手,照着这小屁孩的耳朵就揪了上去。 要不是涵养足够,他的唤醒方法高低得是直接送上一盆冷水。 “诶……”感受到耳朵上传来的轻微疼痛,朱雄英迷迷瞪瞪地睁开了眼睛,看见了坐在床边的老爹,还有守在不远处的常姐姐和周兴。 “有何贵干?”他沙哑着嗓子问道。 “你说呢?都不想着去送送我?”朱标放开了小屁孩的耳朵。 “几点了?” 朱标愣了一下,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卯时了。”一旁的常姐姐回复道,“长孙殿下问的是时间。”她恭敬无比地向朱标做出了解释。 朱雄英一听,瞬间就把自己闷进了被子里,瓮声瓮气地抱怨道:“才五点啊,你们是怎么做到能起这么早的啊!” “你是怎么能做到这个时候还不起的?”朱标也是无语,摇了摇头后,“各种准备一个时辰前就开始了,爹马上就要出发了,你留在家里一定不要去惹你皇爷爷生气,明白吗?” “他不惹我生气就不错了。”朱雄英依旧缩在被子里吐槽道。 朱标哭笑不得,给了这小屁孩的屁股一巴掌,然后站起了身来,“我真的要走了,你真的就不来送送我?” “现场人多眼杂,要是被那些熟人看见了,我找谁说理去。” “行吧。”朱标轻声一叹,向门外走去。 不过刚迈出门槛,他就听到了儿子的嘱咐,“不要乱跑,把自己藏在军队里,注意安全。” 朱标的嘴角扬起了一抹浅笑,“好,爹知道了。” 朱标带着周兴走后,朱雄英在床上又迷瞪了一首歌的时间,接着掀开被子,一个鲤鱼打挺就坐了起来,之所以是坐着,因为鲤鱼打挺失败了,摔了个屁股蹲。 “你什么都没有看见。”他对正站在床边捂嘴轻笑的常姐姐说道。 “好,我没看见。” 朱雄英翻身下床,换上了早就准备好的一身青色便装,“你的东西收拾好了吗?” “嗯。”常姐姐轻轻点头,眼中带着些不安。 “不用担心,没人会怪罪你的。”朱雄英注意到了她的情绪,出声安抚道。 “不是的,我是担心殿下这次出去会有危险。”她话音里的焦虑清晰可辨。 “我怎么可能有危险,我本人就是危险!”话音刚落,朱雄英就觉得自己浑身冒出了鸡皮疙瘩,太他妈中二,太他们尴尬了。不过注意到常姐姐那有些崇拜的小眼神后,他的这种情绪就消失了。 这大概就是第一个用花朵来形容女性美貌的人,能享受到的先发红利吧。 收拾妥当后,二人就一起来到了后院,这里的狗洞是朱雄英早就挖好的,钻出去后便是一条藏在竹林里的下路。这里种植的竹子很密,所以小路最多只能容纳一个人走过。整条小路的位置就在这座病理实验中心的背后,如果是周兴负责这里的防卫,一般情况下会在这附近安排两个哨岗。 所以就算朱雄英从狗洞里爬了出来,也会被很快发现。但新接任的这位可还在熟悉工作环境中,这就让朱雄英找到了空档。 牵着常姐姐的小手,朱雄英很快就带着她走到了小路的尽头,出口被一片竹子遮挡住了,不过只需要轻轻扒开,就会出现一个够一个人通过的豁口。 钻出竹林后,便是医学院的大道,朱雄英带着常姐姐向医学院的主楼走了过去。 走着走着,他有些沮丧的发现,尽管自己现在的个头比普通十岁的孩子高了不少,但站在常姐姐身边,还依然只能到她的肩头。这样的身高差明显更像姐弟,而不像情侣。尽管常姐姐的脸一路都是红着的。 直接穿过前三进的教学区和办公区后,朱雄英来到了临时休息区的一处小房间前,几声明显带有节奏感的敲门声后,周嵩便打开了门,他也早已穿戴妥当,身后还背了一个差不多半人高的药箱。 “殿下!”周嵩行礼。 “走!”朱雄英也干脆,三人就这样在日出前走出了医学院,接着快步向常府走去。 应天府的街道上此时正逐渐恢复生气,而且比以往的时候要热闹了许多,因为报纸的宣传,住在城里的人都知道今天太子要出巡,所以便不约而同地起了个大早,想来围观一下这难得一见的场面。 常茂作为这次太子出巡的主要军队主官,自然早早的就到了皇城等候,所以他根本没遇见找上门来的朱雄英。 对于朱雄英来说,想进开平王府的门并不难,他只是拿了一张写着开门二字的纸条交给了常家的门房就好了,因为纸条上还盖了一个小印章,他老爹用的小印章。 当常升看见眼前活蹦乱跳的朱雄英时,他是无比震惊的。朱雄英快速解释了一下这两年发生的事情,然后说道:“二舅,这是秘密,别说出去。” 这声二舅听得常升都快哭了,“有什么可藏的!谁敢再对你不利,舅舅我扒了他的皮!” “这很复杂,以后在给你细说。”朱雄英打断了常升的慷慨发言,“这次我来是找你,是要你带我北上去给魏国公看病的。”朱雄英介绍了一下身边的周嵩。 常升看了这人一眼,当即便认出了此人,“他不是几天前被行刑的北元细作吗?”那天他到了现场。 “一场戏而已,都是为了今天的北上之事。”朱雄英强调道,“事情结束后,皇爷爷会亲自登报恢复他的名誉。” 常升似乎明白了什么,“这是皇上交给你的任务吗?” “是,因为这件事只有我能做。”朱雄英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道,是否涉及假传圣旨,他一点也不在意,“二舅你应该知道,医学院是因为我中毒以后才成立的,确切地说,医学院是我主导成立的,其中很多最先进的药物都是我提供的思路。所以给魏国公看病这件事,必须由我亲自监督。” 听到中毒二字,常升的眼中就闪过了一抹杀意。 “总之,我们得在我老爹队伍的掩护下,尽快北上,追上去接魏国公的徐叔叔。”朱雄英说道,“但这一路我们都只能扮做商旅,不能惊动官府,所以保护我们安全的人手只能靠你来调配了。” 常升一乐,他正愁没事做了。“这件事好办,三五十个老卒家里是凑的出来的。” “哦,还有常杏儿,二舅认识的,母亲走后,一直都是她在照顾我。”在常升面前他不太好叫人家常姐姐。 “我知道,姐姐带进宫里去的。” “我北上后,那个小院就只是她一个人住了,我觉得这不太好,所以我想把她先托付到二舅的府上,也算是回娘家了。” 常升双眼一眯,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外甥,随即乐呵呵地说道:“二舅明白了,一定给你安排的妥妥当当的!丫头!你有福气啊!”这最后一句话自然是给常杏儿说的。 常杏儿听罢,也是腼腆地一笑。 “还有二舅,你得帮我去刑部的大牢里提一个人出来。”朱雄英一边说,一边拿出了一块锦衣卫的牌子给他,这是他从毛骧那摸来的。 “提谁?”常升也很干脆。 “一个叫马和的人,是打下云南后抓回来的。” 第55章 居然是幼年体 马和并没有陷入绝望,虽然他并不清楚前方是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自己,但他至少知道,这个命运不是死亡。 没有谁会大费周章的把一个注定要死的孩子,从云南运到京师来。 监狱里的生活会让人忘掉一切,每天在恶臭熏天,虫鼠遍地的世界里麻木地维持着自己的性命,已经耗费掉了他所有的精力。 活着也许就是一种最纯粹的本能。 历史无数次的证明过,有很多大无畏的人能对抗这种本能,但在当下,这个失去了一切的孩子无法抵抗。 牢房的门被打开了,马和跟无数和他关在一起的孩子一样,循声抬起了头。昏暗的过道里,站着一个身形矮胖的人,个几名官兵。 他似乎说了些什么话,马和听不太清,接着官兵走进了牢房,又踢又踹地把他们赶了出去。 马和就这样跟着人群来到了一处院子,他难得地看见了阳光,他也听见了院子外断断续续的喧闹声音,他不明白这个声音代表着什么。 一群孩子被呵斥着站成了一排,然后被扒光了身上本就破烂恶臭的衣服。孩子们呆呆地站在原地,等待着任何会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 马和注意到了那个矮胖之人捂着鼻子,向他们走了过来。 从这人的穿着上看,马和知道这应该是个太监,他在老家时见过太监。而这个认识一出,他就明白了自己要遭遇到的命运。 至少不会死了。他这样想着。 “都洗干净阉了吧。” 大胖子太监的声音很沙哑,而对于阉这个字,并不是所有的孩子们都明白它的含义。至于明白的,身体已经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清晨的冷风中,一盆盆的冷水被泼在他们的身上,会不会因此得病是一个根本不需要被关注的问题。 被当成物品洗涮了一番后,这群孩子就穿上了一身新的灰色麻布褂子,然后跟着眼前这个胖太监向院外走去。 就在这时,一个身形精瘦,皮肤黝黑的男人在一众官吏低头哈腰的陪同下径直走进了后院。 马和光是看他的穿着,便知道了此人身份的尊贵,连那个胖太监也恭敬地上前行礼。 常升看都不看这些人一眼,直接问道:“谁是马和?” “叫我吗?”马和不敢确定,也不敢多动,直到一个小吏上前一把将他从人群中拉了出来。 “二爷,就是他。”小吏前倨后恭地说道。 “好。跟我走吧。”说罢,常升便转身径直离开了,身边的小厮也随意地扔了一叠宝钞给这班小吏。一众小吏自然是感谢不已。 马和不知所措的跟着这位大爷走过了牢房,走出了监牢,走到了一辆马车前。 这马车很大,是他见过的最大的马车,而马车周围还有很多人,各个凶神恶煞的,让他感到害怕。 随着这位大爷的一句大外甥,人给你带来了,马车里就顿时钻出来了一个小脑袋。 马和发现这个脑袋的主人好像先看了自己一眼,随即又看向了自己的身后,本来激动的小脸上,显出了困惑。 “二舅,你说的人呢?” “这啊。”常升把马和拉了过来。 朱雄英愣住了,接着认知凌乱了,这小胳膊小腿,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小孩哥是未来的三宝太监! 在朱雄英的想象里,这位大神可是能上战场,能下大海,水里水里飘,火里火里游的奇人啊。不说虎背熊腰,但至少也是个能以一敌五的猛将吧。 突然间,他明白了,自己只记得人家的辉煌成绩,完全忘了人家的出生年月日了。 “不对吗?”常升见大外甥这副失望的表情,立刻问道。 “对的,只是我忘记了时间。”朱雄英苦笑一下。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这一苦笑对马和造成了多严重的打击,这个聪明的孩子从被带出了大牢的那一刻,就隐约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希望。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他都能想到,这样的大老爷单独来找自己,不会是因为要让自己去死,或者把自己当成一个玩物,因为根本没必要。 可看着眼前这个小孩眼中的失望情绪,他真实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希望的破灭。 扑通一下,马和就跪下了,拼命地磕头,“少爷!我什么都会的!只要少爷能收留我!我什么都能为少爷去做!” 朱雄英见状,连忙跳下了马车,把人扶了起来,“你跪什么啊,没说不收你!” 马和看着朱雄英,他觉得自己看见了真正的观音童子下凡。 常升看见这画面,着实有些不解,“大外甥,你找这个小孩干什么啊?” 这话,朱雄英并不知道怎么回答。 上次建立基层宣传小组时,他就在思考给自己找一个能干点文事的人,周兴那帮人,黑社会气质太浓厚了。但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该找谁,真自己从翰林院或国子监提拔一个,他又无法信任。 穿越者嘛,最大的优势就是知道谁值得托付大事,但那些永乐朝的人物,比如什么夏原吉,什么三杨,这些人培养一下虽然可以用,但他们现在估计都在准备科考了。 所以想了一圈,他就想到了未来的郑和,这可是个文武双全的牛人啊,反正道衍都挖了,挖郑和也是必然的。 于是他先在宫里问了一圈,发现没有马和这个太监后,就大概猜到了这人恐怕还被关在监狱里,他记得马和好像好就是在今年被押到京城的,所以让毛骧查了一番后,的确找到了人。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自己找到的是个幼年期郑和,本来他还想着这次带着郑和去北方能有个得力助手了。 “有机会再私下给你解释。”朱雄英无语地一叹后,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走到自己二舅身边,低声的问了一句。 常升听罢,也是一笑,“来的及时,差点就和其他的小孩一起拉去阉了。” 朱雄英没想到,自己还成功改变了一下马和的命运。 “二舅,你把其他的孩子也接出来吧,暂时放你府上。” 太监这种事,太恶心了,但目前他也没有能力去改变这一点,只能看见一个救一个吧。 第56章 这是佛祖的启示 马和的现状让朱雄英陷入了短暂的纠结,主要是这小屁孩现在也帮不了自己什么。但最终,他还是决定带着这个孩子跟自己一起北上。 虽然暂时无法重用这个幼年期的马和,但培养一下关系还是很有必要的。毕竟没有经历过太监体系规训的马和,未来是否能真能为己所用,实在有些无法确定。 想到这,他突然理解了为什么皇帝都喜欢用太监。随即他苦笑一下,然后给了自己一嘴巴,接着在众人震惊的表情下缩回到了马车里。 朱雄英没有让小马和上车,而是让他一路跟着缓行的马车先到了附近的一家酒楼,接着小马和就享受了一番洗浴剃头的全方位服务。 没办法,不这样,根本无法解决他身上必然存在的跳蚤问题。 片刻后,换上了一身新衣服,新鞋子的马和,顶着个寸头,战战兢兢地上了马车。 车厢里,朱雄英郁闷无比地躺在软座上。在他对面,周嵩正拿着一个原始听诊器,给马和做着身体检查。说是听诊器,其实就是一根长二十多厘米的中空木管。当然,这也符合听诊器最初的模样,关键是这真的能用。 “公子,心脏和肺部都没有问题,就是缺乏营养,应该是这一路饿的。”周嵩将手边的各种工具,小心翼翼地收回到了自己的药箱里。 朱雄英从位置上坐了起来,翻开软座下的隔板,从中拿出了一个食盒,放到了车厢中间的小桌上,然后对马和说道:“吃吧。” 马和一动不动地站着,眼里充满了惶恐和焦虑。他对眼前的这个少年感到害怕,毕竟之前那不可理解的一巴掌和当下明显的郁闷神色,都让他无比担心自己看到的希望再次消失。 “不饿吗?不可能啊。”朱雄英说道。 马和愣了一下,他听出了少年话里的关切。 朱雄英收回了之前郁闷的表情,抬手摸了摸马和的额头,但马和顿时就被吓得浑身一颤。 “公子,在下看过了,他没有发热。”周嵩提醒道。 “哦,习惯了。”朱雄英收回了手,对着马和温和地一笑后,询问道:“怕我?” 马和立即摇头,“公子救了小人的命,小人感激公子!”说着就跪下来磕头。 朱雄英也是无语,他从软座上滑了下来,盘腿坐到了车厢的地毯上,抬手拦住了拿自己脑袋去撞地毯的马和。 “别磕了,这么精贵的脑袋磕坏了算谁的?” 这话一出,马和更是被吓得僵在原地,身体一动也不敢动。 这是要用我的脑袋做什么?当酒杯吗?他在云南时就看见过,那些蒙古王公喜欢用人的头骨当乘酒的器皿或者装饰品。 看见马和眼中骤然升起的恐惧,朱雄英扶额苦笑。 “放心,我不会伤害你,我要是想伤害你,就不会把你从监狱里捞出来了。”他解释道。 马和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然后低声说道:“我看得出来,公子对我很不满意。” 朱雄英立马摆手,“我没有对你不满意!”我只是更想找成熟期的马和而已,他在心里补充道。随即他眼珠子一转,咧嘴笑道,“实话给你说吧,我做了个梦,梦里佛祖告诉我,一个叫郑和的人未来会成为我的左膀右臂。这个人能文能武,会协助我完成一番伟业,并被历史所铭记!” 马和震惊无比的看着眼前的少年。 “佛祖告诉我,郑和的原名叫马和,现在就在京城,让我立刻去找他。现在懂了吗,是佛祖让我来拯救你的。” 马和眼中恐惧的情绪开始驱散,随即染上了光彩。 朱雄英见他的神情发生了明显的变化,顿时就知道自己这话说对了。 他在未来的资料中看见过,郑和在永乐元年时就被道衍收为了菩萨戒弟子,法名福吉祥。自此以后他也一直自称菩萨戒弟子,并参与了很多佛经的刊印和寺庙的修建,就是去世时也是按照佛教习俗下葬的。 在联想到郑和儿时生活的地方是佛教文化也浓厚的云南,所以朱雄英干脆来一个机械降神,先让他相信这一切都是佛祖的安排。 哎,有种神棍诱骗小男孩的感觉,好在是佛教,不是什么神父,要不然…… 朱雄英压制住了自己想干呕的情绪。而眼前,马和摸了摸自己的寸头,嘴角竟然扬起了笑容。 “好了,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找你了吧,以后你就跟我混了,你应该看的出来我家是有点小势力的。” 马和点了点头,但还是有些不安,“也许公子找错人了,小人除了粗通一些文字之外,其余的什么都不会。” “没找错,而且不会可以学。”朱雄英将放在桌上的食盒拿了下来,摆到了马和的面前,然后打开了盖子,“放心吃吧。” 马和看着那鲜红的肉脯,青绿的果子,还有厚实的大饼,下意识地就咽了咽口水。 见他还是不敢动,朱雄英直接拿起一块肉脯塞到了他的手里。马和见状,也不再忍耐,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了,接着又伸手拿起了一个大饼,咬了一大口。 朱雄英满意地一笑,拿了个水壶递给他,“别呛着。” 马和把肉脯全部塞进了嘴里,接过水壶,喝了一大口。 “这水壶以后就是你用了。对了,我叫朱文。” 马和惊喜无比地看着手中的水壶,这是他失去一切后,又重新得到的第一件东西,“公子,小的以后一定为公子马首是瞻!” 眼看马和又要磕头,朱雄英立马拦住了他,“慢慢吃你的东西,在我这没有动不动就下跪的说法。” 马和不理解,但还是继续吃起了东西。 马车的行驶速度不快,但到达渡口时,太子那边的队伍都还没有开始出城了。 朱雄英一行要从这里乘船抵达镇江,再从镇江换大船,沿着大运河北上。这是惯常的道路,而且速度会很快,比太子那迅游一般的陆路模式快了可不止一倍。 由于出行的仓促,原本一行人到了渡口后是需要等船的,但常升是什么人,他可没有等的兴趣,所以早就派人去秦淮河包了一艘花船过来。 二舅子带着大外甥进会所,这操作可以。 实事求是地说,穿回来这么久,朱雄英还真没有逛过这古代的会所,嗯,现代的会所也没逛过,一时间也难免有些心情激动,他非常想尝试一下,换一批这三个字的魅力。 只是在得知船上的所有闲杂人等都被赶走后,朱雄英澎湃的热情就算是被浇灭了。 第57章 恍然大悟 过了长江后,薛守衡便跟那支北上输粮的商队分开了,虽然双方的目的地都是北边,但只要到了江北,他就不需要再靠这些人掩护了。 作为当下时代,一个纯正的北方读书人,薛守衡能非常直观的体会到大明这个王朝的南北矛盾,在他认识的很多士家子弟里,对于明国皇帝北伐的成功,大多都存在着某种程度的抵触情绪。 仿佛在说,明明我自己过得很好,你个南方蛮子突然冒出来多管闲事干什么! 至于是不是一统天下,结束战乱,在他们看来其实并不重要,军阀割据就军阀割据,毕竟自己就算不是军阀,也是军阀内的核心成员。而且元顺帝那无限下放权力的政策是多么伟大啊,结果一个南方蛮子以来,就什么都没了。 对于这样的心态,薛守衡是非常能感同身受的,也正式因为如此,他家的大人才能轻松的在江北建立起联络点,尽管因为大公子被抓导致很多联络点被锦衣卫端掉,但恢复起来依然很快。 找到了联络点后,薛守衡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这段时日自己赶路以来发生的一些大事,其中最重要的有三件。 首先是家主张叙早已离开了山东,避入山西,和屯兵于太原附近的三大王汇合了。他明白,这是自己接下来要前往的目的地。 其次是明国太子已经大张旗鼓地北上,但走的是陆路,沿途还要视察各地的吏治民情,接见名望耆老。这则消息让他十分高兴,因为这意味着他有足够的时间前往山西去传递情报。 第三条大消息本来他并不在意,但因为涉及到了朱允炆,所以他格外地关注了一下。明国皇帝将两位跟宋濂有密切关系的人招如了宫中,到大本堂任教,一位是苏伯衡,一位是方孝孺,而且还郑重地让皇孙朱允炆拜了他们二人为师。 这则消息之所以让薛守衡觉得重要,因为他意识到,那位昏迷已久的皇长孙恐怕快不行了。 不过,在翻遍了这几日的报纸后,最让他感到舒畅的是,处斩潜入医学院细作的事,居然没有登报。这就意味着,所有的功劳都还是自己的。 休整了一天后,薛守衡便在联络点人员的安排护送下,快马赶往了山西。 这一赶就是十天,差点没把他老命赶丢在路上,不过最终他还是平安到达了目的地,接着又经过了三天的辗转,来到了芦芽山。 芦芽山因主峰形似芦芽而得名,除主峰外,还有二百余座山峰环绕期间,不仅重峦叠嶂,入山后更是沟壑纵横,犬牙交错。山中有瀑布三十余处,飞禽走兽也是满山遍地,所以当三大王的军队躲入山中后,明军对这里的围剿便难以展开了。 深山密林处已经建起了多处山寨,均是卡在要道,险路之处。而且山路曲折蔓延,如果不熟悉路况,迷路是必然的。 薛守衡是被蒙着双眼,手上绑上了绳子后,被人牵进山寨中的。 这样的待遇让他感到十分不安和惶恐,好在当蒙眼的布条被摘下后,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家主张叙。 以木头搭建的大厅,不像土匪的山寨,更像是一处中军大帐,除了常规的座椅之外,还有一张摆放着很多地图,文书和报纸的长桌。 薛守衡注意到了自己家主的变化,他老了很多,几乎可以用满头白发来形容,相比于两年前的趾高气昂,现在全是肉眼可见的疲惫憔悴。 在薛守衡的身边,那三位蒙古王爷的状态看上去也不是很好。这是难以避免的,毕竟从大都陷落到现在,他们已经在这山沟沟里待了十六年了,期间,老三还被抓了,于是四大王变成了三大王。 除了这四人外,大厅中还有一个身穿长衫,个头不高的中年文士。此时他正坐在长桌前,整理着送到这的报纸。 薛守衡第一次看见,居然有人会把报纸上的文章剪下来,然后仔细地贴到一本册子上。 “大人!属下回来复命了!”薛守衡恭敬地行礼。 “吾儿死得惨吗?”张叙直接问道。 “属下,不敢说。” “说!” “大公子被送进了解剖中心,其实,应该还活着。” 张叙身体一晃,通过这两年来往的信息,他知道这个所谓的解剖中心是什么,稳住了自己的心绪后,他咬牙切齿地低吼道:“我总有一天要杀到应天府去,砍下凤阳朱的脑袋,做成酒杯!” “大人,属下这次回来,就是因为有一个天大的消息要向大人禀报,或可以让大人报仇雪恨!” “什么信息?” “明国太子要北上祭拜孔庙。” 张叙很是不满地皱起了眉头,这个消息他已经从前几天送来的报纸上得知了。 见张叙眼中的情绪阴晴不定,薛守衡立刻接着说道:“不止如此,他这次北上还带了替身。” “所以呢?”这个消息对张叙来说毫无意义,代替身的目的是什么,显而易见,不就是在防备刺杀吗? “所以……”所以你这次去山东杀他时,就不会踩到陷阱,把替身杀了。薛守衡本来想这样说,但看着张叙那冰冷的眼神,他下意识的觉得不能把这话说出来。 “他是觉得您会带人去突袭朱标。”在一旁剪裁着报纸的文士这时说道,“所以才着急的把这个消息带了回来,担心您扑空。” “哼!”张叙气愤地哼了一声,“我看你是怕了,所以才找个借口跑回来!” “属下不敢!属下是担心大人报仇心切,会陷入被动!” “你不是不敢,你就是害怕!我儿被抓了,你担心自己也会被抓,所以就带着这条似是而非的消息回来了!” “不是的大人!”薛守衡跪下了,“这条消息真的很重要,太子有替身这件事被公开后,明国皇帝还大发雷霆了!” “你怎么知道的?”张叙敏锐地反问,“还有,为什么是公开,你公开的?” “是!”薛守衡知道,自己现在必须夸大自己卧底时的作用,反正已经没有人能证明自己在应天府时什么都没有做了。“为了弄清楚这个消息的真假,我故意将消息散播了出去,这直接导致了应天府被戒严了三天,锦衣卫大肆抓捕了所有可能泄露消息的人!” 朱元璋的这个反应让张叙不明所以,一旁的文士也皱眉沉思。至于三大王,只是坐在一边思考今天晚上要吃什么,他们砍人可以,想这些事他们不专业。 “除了这条消息之外,你还知道什么信息,不管是什么,都事无巨细地说一遍。”片刻的沉默后,文士说道。 薛守衡不敢怠慢,当即将自己沿途的听到的,所有关于明廷的消息都说了一遍。 文士听完,顿时恍然大悟,“这个替身不是为了防止朱标遇刺的,只是做戏给天下人看,吸引天下人注意的,真太子此时恐怕已经偷偷北上,开始审查边地军备和屯粮的情况了!” 第58章 这就是天意 文士的一席话,让张叙体会到了一次醍醐灌顶般的爽快感,只有薛守衡和三大王处在懵懵懂懂的状态中。 当然,三大王已经习惯了这种状态,薛守衡则还有些不适应,毕竟他一直觉得自己很聪明。 于是整个大堂里,顿时间就只剩下了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开端还是在郭桓案上。”文士思索着说道,“郭桓案的贪污数量实在巨大,作为皇帝,朱元璋肯定会去想,南边都贪污了那么多,北边有没有贪污?贪污了多少?所以必须要查。但想查北边的事情,靠某个御史肯定是不行的。” 张叙点头,“北边已经封了几个藩王,如果涉及到了贪腐,这些个藩王不可能跑得掉,凤阳朱这个人一向偏袒自己的儿子,所以这种事要查就只能朱标去。到时候不管查出什么来,都有回旋的余地。” 一旁的薛守衡这下算是搞明白了,路上听见的那句审查到底是什么意思。难怪他们要隐藏身份,原来是要暗中跟着朱标北上去审查账目,但这些人为什么不跟朱标一起走呢?而是分散北上呢? “这次行程安排的这么复杂和隐秘,恐怕不止是要清查贪官这么简单。”文士依旧在思考整件事可能的发展方向,“或许有整顿这些藩王的意思。前些日子的报纸上也发了文章,要这几个藩王到山东去与太子汇合,一同祭拜孔庙,这就是要调开他们,防止掣肘。” “的确,这件事估计最麻烦的就是这几个藩王。”张叙也在思考,“如果他们察觉到了什么,肯定会向自己大哥求情。对于这几个弟弟,朱标和他爹是一个德性,一向也是多有维护的,到时候很多事就不好办了。所以整个过程绝不能让这几个藩王探查到。” 薛守衡明白了,难怪这些文官要分散北上,估计这个朱标身边也不会有多少人。等等,既然如此,是不是可以策划一次截杀。 想到这,他觉得自己立大功的机会又来了,当即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知道他人现在在哪吗?”张叙反问。 “让沿途的联络点查一查,他这样的人就算在是微服出巡,目标肯定也会很大。” 这个建议顿时让张叙胸口一疼。自从自己那绝世聪明的好大儿把所有的联络点曝光后,他瞬间就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溃不成军。大量自己培养了多年的骨干人员被抓,捎带着这凤阳朱还在山东剿了个匪,弄得很多跟他有联系的土匪都彻底躲了起来。 现在他能维持一个基本的对外联系已经格外费力了,还派人去大海捞针一样的查探这批人马的行程? 注意到家主眼神的不善,薛守衡把自己的脑袋缩了回去,同时闭上了嘴巴。虽然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但现在不说话肯定是正确的选项。 收回了想杀人的视线后,张叙继续和身边的文人聊了起来,“我原本还以为凤阳朱让自己的几个成年子嗣去山东祭孔,是想借此表达一下对北方士人的重视。没想到他连自己的儿子也算计了。” “一石二鸟吧,上次杀了那么多孔家人,北地士子的怨气还是很重的。”文士继续分析着,“明国北进的政策不会改变,越是这样反而越需要一个稳定的江北和稳定的边防,所以我猜,这次清查后,并不会大张旗鼓的抓人,最多只是法办几个小官小吏,大概率会和两年前他清查空印案跟郭桓案的做法一致,先暗中收集证据,最后再等边境的局势稳定后,一网打尽。” “把这几个儿子调回去,也算是以后网开一面的借口了。”张叙补充道。 “山西这边的贪污情况怎么样?”文士问道。 张叙嗤笑一声,“当官的哪有不贪的,凤阳朱这么惩贪就是自绝生路。” “那事情就好办了!”文士轻敲了一下桌面,“我们有帮手了。” “你是想把山西的官员逼到我们这边来。” 文士摇头,“这点事还逼不了他们,山西这边的官场上已经被清理过很多次了,现在这批人不好拉拢。” 听到这,张叙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山西的元廷故吏很多,常年来他们都在和三大王还有北元联系,不止一次里应外合要攻打太原,但都失败了,而每一次的失败都意味着元廷在山西的力量被削弱。 “明国皇帝已经修改了贪污的刑法,没有那么严苛了,后续还要增加俸禄。现在这种情况不可能逼他们站队的。” “你的意思是,只找几个罪责重的?”张叙问道。 “是的,也只能如此,而且也不需要逼他,只要让他通知我们,朱标什么时候到山西,人在哪里就可以了。到时候我们抓住机会,把朱标抓到草原去!” 张叙来了精神,他看向了坐在另一边的三大王,问道,“我们现在能调动多少人?” 三个大王全程听着二人的对话,自然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于是三人不约而同地耷拉起了三张大饼脸,同时伸出了一个手掌。 “才五百!”张叙觉得不可思议。 “张枢密,要不是你这次上山带了那么多粮食,物资过来,我们五百个人都凑不齐!” “我们在这山沟沟里待了多久了,能维持五百勇士已经尽力了!” “这件事想做成不是那么简单的。” 三大王陆续发言道。 张叙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再次陷入了沉思,朱标再是微服私访,身边也不会少了精锐保护,周围的军力布置肯定也是存在的,就凭自己现在的实力,哪怕是突袭,也不一定能把人拿下,更何况还要把人绑到草原上去。 “如果能把人骗到关外去呢?”文士一边想着,一边打开了手边的地图,“目前元廷的战力不够,但依然掌握着草原和辽东,手中可战之兵不下二十万。我们只需要争取到几万精兵快速南下,这件事就能办成!” 张叙激动地起身,来回踱步,他已经开始思考,怎么请求自己的陛下发兵南下了。这次需要出击的兵力并不多,就算事情不顺,也可以快速脱离战场,但如果做成了,真的抓到了明国太子,那绝对会改变天下的局势。 就算凤阳朱和刘邦一样铁石心肠,不顾朱标死活,等朱标死后,大明的传承也会陷入混乱,这本身也是自己期望的事情。 “大人需要立刻派人将这一情况上报,否者时间来不及了。”文士提醒道。 张叙听罢也是恍然一笑,觉得这一切真就如天命一般。因为陛下继位后,便撤出了和林,将王廷搬到了捕鱼海子一带,这么做就是为了跟在辽东的纳哈出形成呼应。所以自己派人从太原快马过去,要不了多久,而一支几万人的精锐,从那里南下,也要不了多久。 看来这一切都是天意!张叙兴奋地想着。 第59章 常家的定位 徐允恭一前一后地收到了两封信,第一封是皇上命锦衣卫快马带来的,另一封是常升派自己的家丁送来的。 这两封信的出现都让他感到奇怪,特别是陛下送来的这封信,甚至让他感到了一些慌张。 为什么陛下会给自己送信,难道是父亲不行了?这是他本能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结果等他打开皇帝送来的信后,却是一段没头脑没脑命令: “见到常升后,赏他二十军棍,咱说的!他身边的那个小混蛋,给咱抽他十鞭子,抽屁股上,他敢跑,就给咱绑起来抽二十鞭子!抽屁股上!” 徐允恭摸不着头脑,但基本能猜到,肯定是常家那小子惹出了什么事,所以从京城里跑了出来,至于为什么要跑来找自己,他就有些想不明白了。 也许是想求求我爹,让我爹向陛下说情? 他一边猜测着,一边打开了常升送来的信,内容一样简短: “徐大哥,不管人到哪了,收到这封信后,先等我,我给你带了惊喜!” 徐允恭觉得,如果自己只收到了常升的信,那肯定是没有多少兴趣去等他的。他确定这小子定然是闯祸了,还惊喜,惊吓还差不多。但有了皇上送来的信,他就必须等一下了,至少得把这二十军棍打了再说。 至于自己父亲当下的病情,徐允恭还没有到忧心如焚的境地,他出发前就收到了姐姐的信,父亲虽然病情没有缓解,但也是一切如常。 所以他很快便吩咐下人,船队进入南运河后,便停靠休息。 朱雄英弄了几张躺椅放到了大船顶层的甲板上,躺椅旁放置了一把大伞和一个小茶几,茶几上放着一壶凉茶和一盘冰镇鸭梨。 他本人则享受无比地摊在躺椅里,听着船只和运河碰撞卷起的浪花声,看着半空中的纯白和碧蓝交汇的云卷云舒,最后随意地吃着冰甜的水果,如果再有一个漂亮姐姐来给自己涂一下防晒油什么,那就真叫一个阿斗啊! 走水路从南直隶北上到北平,一共要经过七段运河,如今他们已经进入了鲁运河,这段运河顾名思义就是经过山东的。朱雄英怀疑,自己老爹现在可能连淮河都没有到。 过了鲁运河就是南运河,然后是北运河,最后是通惠河,接着就可以进入北平了。 一想到这么长,这么宽的一条大运河,真正意义上的将华夏大地的南北东西彻底地连接了起来,朱雄英就不免心生感慨。 这份感慨里有激动,也有叹息。 “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好诗!”同样躺在一旁的常升当即说道,“没想到我大外甥还能作诗了!” 朱雄英的嘴角扯了扯,“这人家唐朝诗人皮日休写的。” 常升有些尴尬。 “我只是会背诗而已,而且可能记住的诗还没人三宝记得多。” 常升不理解自己大外甥为什么看中了那个小鬼,他问过周嵩,那套什么佛祖指示的话他是不信的。 他随意地摆了摆手,懒得去管,接着不免感慨地说道:“当年我父王就是沿着这条河北上,拿下元大都的。” 朱雄英听出了二舅话里的黯然,于是他下意识地又念了一首诗: “朕有千行生铁汁,平生不为儿女泣,忽闻昨日常公薨,泪洒乾坤草木湿。” 常升深吸了一口气,把脸转到了另一边,清了清嗓子说道:“你这个臭小子,尽会戳人的痛楚。” 朱雄英淡淡地摇头,对于自己这个外公,他的认知是有些复杂的,一方面这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而且是嫡系中的嫡系。另一方面这人的性格过于爆裂,相比于徐达就真的差了那么一点。 朱雄英记得自己的大舅也是个暴脾气,倒是这个二舅看上去温顺得多。 “二舅,你这一路总是问我为什么要躲着,现在我就回答你吧。” 常升转过了头来,朱雄英注意到他眼睛有点发红。 “这件事或多或少真的和外公有那么一点关系。” 这话让常升更是感到疑惑了。 “在当下的开国勋贵中,外公是很特殊的一个。”朱雄英说道,“他不是爷爷的老乡,也不是爷爷的亲人,他是中途加入爷爷麾下的时代超人。” “时代超人?”常升更不理解这个词了。 “如果说外公学了一身的武艺是通过自己的刻苦努力的话,那他能心怀大志就可以称得上是超越时代了。历史中往往就有这样的人,明明如草芥一样的活着,眼里的世界却是恢弘浩瀚的。这种人不仅能超越别人,超越痛苦,更超越自己。” 这样新颖的评价,让常升颇感惊奇。 “能在历史中留名的人,往往都是这样的人,特别是在那种天下大乱的时代。”朱雄英顿了顿,“爷爷的麾下这种人其实很多,但外公却是独特的,作为中途加入的一员,也是爷爷亲手培育提拔出来的一员,他和其余国公之间的关系其实是隔着一层的,这就决定了,他会是爷爷平衡开国武将体系的一个重要抓手。” 常升愣住了,怎么话题突然就转到这个方向上来了。 “爷爷对淮西勋贵已经失望了。”朱雄英有些语不惊人死不休地继续说道。 这话顿时吓了常升一个激灵,还好周围没有别人在。 “淮西武将其实还好,大部分都还没有让爷爷感到为难,但以韩国公为首的淮西文臣就有些让他头疼了。” 朱雄英顿了顿,“这群人当下存在一个认知上的误区,那就是他们认为大明的核心权力应该全部交给他们。这显然是不行的,先不说朝局平衡的问题,就算他们绝对忠诚,他们也无法管理整个大明。” 常升对这种说法本能地感到抵触。 “让爷爷头疼的是,这些人又和淮西武勋有无尽的联系。所以,爷爷其实需要一个人来帮他剪短这种联系,如果外公还在,那这个人显然就一定是外公了,就如同当年杀邵荣一样。” 常升心里又是一惊,这大侄子说话真是毫无顾忌啊。不过他想想好像也是这个道理,当年打下集庆路后,邵荣想谋反,无论是徐达,汤和都念着旧情,只有自己父亲直接表态支持皇上的决断。想到这,他彻底明白了大侄子话里的意思。 “现在,外公不在了,爷爷有很多事无法自己来点明,比如讲清楚一个误区,淮西勋贵的首领,从来都不是李善长,而应该是朱元璋。” 常升紧张地想去捂朱雄英的嘴,但被他躲开了。“臭小子,直呼你爷爷的大名,找死啊。” “这样说有气势嘛。”朱雄英耸了耸肩,“当下的朝局很复杂,于情于理,爷爷都不忍心彻底打压淮西一派,但浙东派失势,湖广派崛起,二者之间必然又是一斗,在这个过程中,如何控制这个度实在太难了,一个搞不好,又是一场大案。” 听到大案两个字,常升也是心里发虚。 “特别是面对湖广派崛起的问题上,爷爷不能陷入到压下一个,又抬起一个的局面里,一切都需要平衡。所以我暂时就得先躲着,否者我和我爹的身边不仅会立刻聚集起无数的淮西勋贵,把我们驾到党争中去,而且湖广一派也不好扶持起来。毕竟面对我和我爹这种两代必然连续坐庄的局面,他们就是先天劣势。” 常升明白了,他挠了挠头,有些感慨地说道,“这种事,真是复杂啊。” “复杂吗?二舅,您应该想想的是自己,或者说未来常家的定位到底是什么,我之前已经说过了,外公不是单纯的开国勋贵。本应该属于外公的位置,大舅或者你,能不能顶上来?” 常升沉默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第60章 徐允恭 朱雄英的一番话,给常升的认知带来了从未有过的震动。 自己的未来,常家的未来,究竟会走向一条什么样的道路,这的确是一件必须去认真思考的事情。 常升不笨,那几乎被挑明了的政治格局让他清楚地看到了以后的常家,应该把自己放在什么样的位置上去。可看到归看到,现实的情况却让他懊恼不已,因为他发现,无论是自己,还是自己的大哥,目前都没有资格成为那股制衡淮西武将的力量。 军队有时候是一个简单到极致的组织,谁功劳大,谁就能大声说话。军队里也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所有人都在搏命,输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是完了。 所以不管是军官还是士兵,都愿意跟着能打胜仗的将军。 可现实的问题就在这里,常家现在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军功,更没有和那些老家伙平等对话的资格。 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最终被边缘化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这种焦虑并不是他的凭空臆想,因为他已经意识到了另一个让他即惊喜,又担忧的现实,自己这大外甥好像点过于聪慧了。虽然没想过要当什么董卓之类的角色,但领导太厉害,日子终究不会太轻松。 而且他很确地,自己的姐夫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当今的这位连灯都不是,简直就是个随时会炸的火炉,现在第三代也眼瞅着往这个方向走去了。想到这,他叹了口气,然后在心里嘀咕道:“以后的日子恐怕会很难熬吧。” 常升的思绪随着大船一起穿过了鲁运河,抵达了南运河,他们已经接到了徐允恭送来的信件,告知了他们自己会在哪里等候。 大船缓缓地向港口停靠了过去,常升看着港口上徐家早早派来的迎接队伍,总算是忍不住向自己的大外甥发出了询问:“以后,我还有军功可以拿吗?” 朱雄英小大人一样地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有的,大明想活下去,未来要打的地方会很多。” 常升能理解后半句,但不太理解前半句。 徐家派来迎接的队伍人数不多,也就是十几人的样子,即便如此,他们也差点没直接给港口来一个大清场。 朱雄英发现,这些人和周兴他们很像,浑身上下都充满了黑社会气质。然后他又看了看自己二舅带的那些人,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颇感牙疼地摇了摇头后,他带着周嵩和马和下了船。 码头上的人非常多,喧闹声此起彼伏,格外热闹。只是在朱雄英看来,这里的布局十分的凌乱,外加上各路的船只都会在这停靠,然后装货,卸货,于是更让这变得越发拥挤。 当然他所在的位置却是非常宽敞的,因为那帮“黑社会”的存在,连码头上体格最强壮的搬运工都不敢靠近这里半步。 迎接队伍的领头自然认识常升,所以第一时间就赶上来拱手行礼,“小的徐四,见过常二爷,马车已经备好了,我家大爷在码头外的酒楼定好了饭菜,给二爷接风洗尘。” “你叫徐四啊,那你会阿威十八式吗?”走在常升旁边的朱雄英插了进来,坏笑着挑眉问道。 徐四看向这位小公子,眼里闪过一丝了然。他记得大爷交待过,注意一下队伍里有没有跟常家二公子走的很近的孩子或青年。现在看来,估计就是这位了。 “回禀公子,小的不会阿威十八式,但小的刀法还是不错的!”徐四很得意地说,脸上的笑容也格外真诚,格外的像是在哄小朋友。 “那你的人生少了很多的乐趣啊。”朱雄英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臂。 徐四不明所以,只是见常升微微颔首后,便走到了前面去开路。 就这样,常家的家丁和徐家的家丁汇聚在了一起,近一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出了码头区。 徐允恭包下的酒楼离码头区不远,也是附近最好的一家酒楼,此时已经有家丁从码头跑了回来,告知了他人已经接到了,而且常家二爷的队伍里的确跟了两个小孩。 两个?徐允恭有些意外,那一会儿该抽谁呢? 吩咐下人,招呼酒楼的厨房开始备菜后,他亲自到了楼下大厅等候,手边还带着皇帝陛下送来的信,和一根马鞭。 徐允恭,做任何事都突出一个稳字。 没等多久,浩浩荡荡的队伍就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只是还没等他上前去和常升打招呼,一个小孩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看见小孩相貌的那一刻,他就呆在了原地。 一切的客套和寒暄都因为这个孩子的出现而提前终止了,徐允恭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常升后,就铁着一张脸,带着朱雄英上楼了。 很多事的全貌往往会因为缺少某个关键的情节而变成另一个样子,在看见朱雄英的那一刻,徐允恭对于这段时日朝中发生的各种事,又有了一些新的认识。 当然,他倒是不至于认为这一切跟朱雄英这个孩子有多么深刻的关系,但他能猜测到,为什么皇上和太子要把这位长孙殿下藏起来,与此同时还出现了扶持朱允炆的迹象。 这就是个大雷,而常升把这个雷带到了自己的手里。 酒楼的顶层被彻底清空了,所有人都被打发到了楼下。顶层最大的包厢里,徐允恭,常升无言的相对而坐,气氛有些小尴尬,朱雄英则毫不在意地收拾一条大鸡腿,主打一个松弛。 “徐大哥,事就是这么个事。”常升先开口了,“这次来呢,主要是把医学院的大夫带了过来,这样一路对魏国公的照顾也能周祥一些。” 徐允恭看了看满嘴是油的皇长孙,最终他把皇上送来的信递给了常升。 “嗨~二十就二十,我扛得住。”说着,常升对朱雄英说道,“你也有十鞭子。” “切,才十鞭子,我以为他要让徐叔叔把我扭送回去了。” 徐允恭眼皮一跳,这孩子几年没见感觉变了很多,“殿下,你这样贸然出京太危险了。” 朱雄英本想再来一次,我就是危险的,但这种过于中二的台词他再也说不出口了。 “一来,徐爷爷的病情我得亲自盯着。”他解释道,“二来,北平那边可能有仗打,所以可能需要推迟一下徐爷爷回京的时间。” 徐允恭和常升对视了一眼。 朱雄英也一边啃着鸡腿,一边大致说明了一下自己这段时日的安排。 最后他总结道:“总之,张叙那边和三大王肯定会去截杀那个假太子,和林方面会不会调兵参与不知道,但我判断,概率极大。毕竟现在我们表现出的这个姿势实在太帅了,他们绝对会情不自禁地冲上来踹上这一脚。” 徐允恭思考着,镇守的藩王被调走了,自己父亲也回京养病了,虽然不能说边防空虚,但说有机可乘还是没问题的,外加上还有一个太子作为诱饵。 “只是,家父的病。”徐允恭不免有些担心,最重要的是,当下这一切的情况,都没有皇上的命令。 “不急着做决定,先去接到徐爷爷再说吧。”朱雄英知道他真的担心什么。 自己的父亲被这孩子这样称呼,徐允恭着实有些不适应。 第61章 朱雄英画的大饼 朱雄英再次下船时,已经是一瘸一拐的了。常升的情况比他还糟,得找人抬着。虽然周嵩带的药是经过医学院实验过多次的,但该疼还是疼。 “这徐老大下手还真狠。”朱雄英一边撑着马和的肩膀,缓缓地走下船,一边说道。 “还不是你这个臭小子让他不要留情。”趴在担架上的常升非常想揍这小屁孩一顿。 本来都商量好了,走走过场就得了,结果这小屁孩非要来一句,“打得不重,家里的老爷子估计会不高兴。” 朱雄英这次倒是没有跑,只要不把他扭送回去,十鞭子他还是愿意挨的,而且徐允恭也不敢真的对他下重手,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的小臀部如此娇嫩,十鞭子都扛不住。 “不能再犯懒了,得找时间自律起来。”他想着。 由于当下通惠河已经属于半废弃状态,所以大船过了北运河,到达通州后,朱雄英等人便下船了。 朱雄英和常升都没有上徐允恭的船,而是依旧坐着自己的船北上。 下了船后,朱雄英便和自己的二舅在通州找了个地方暂住了下来,一边疗伤,一边等着徐达来见自己。没办法,他现在的状态暂时还不能对自己的这几位叔叔公开。 当然,这并不是他的意思,而是朱元璋的意思,老爷子很想看看在当下皇长孙长期昏迷,甚至可能醒不过来的这种情况下,自己的几个儿子都会有什么样的表现,特别是老四。 徐允恭的船比朱雄英他们的船早到了半个时辰,一下船,他便立刻带着几个亲随打马向北平城赶去。 在原本的安排中,徐达是可以自己回京师的。但朱雄英为了自己那点小算盘,特别殷切地帮人徐允恭要了个恩典,于是这才有了徐允恭北上接人的事情。 如果不这样,他实在不好控制徐达回京的时间表。 从通州赶往北平要不了多久,此时的整个北平基本上就是一座大军营,而且改造的速度也非常快,几年没来,徐允恭都有些不认道了,让徐四问了几个路人后,他才找到了魏国公府。 府门外值守的老兵看见徐允恭到了后,先是一惊,然后便是大喜,一边吩咐人去通知自家的老爷,一边赶忙上前来牵马。 徐允恭赶着去说明情况,在得知了自己的父亲在府邸后,便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府中。 见到儿子来了,徐达自然高兴无比,连精气神都一下子好了很多。 只是还没等到他和自己的儿子来一场久别重逢的嘘寒问暖,然后郑重地表达一下对当今皇帝的感谢,搞一点远距离的形式主义什么的。他就被自己儿子带来的消息震得大脑空白。 等回过神来时,他已经下意识的发布了命令,命家里的人暂时不要通知自己的女儿和燕王,他自己也跟着儿子快马出城了。 通州作为大运河到北平的枢纽地带,不管是否战乱,这里都足够喧闹,繁杂。常升一如既往的包下了一间看上去不错的客栈,对于不能进北平城休息,他是有些不爽的。 看着自己二舅气闷地趴在床上,朱雄英知道他真正在气得是什么,于是也有些费力地爬上了床,趴在了他身边。 “二舅,就咱们现在的这个姿势,特别适合找个美女来踩背,但是一定得上98的,不能上298的,那指定起飞不了……” 不过片刻,常升就被自己大侄子的足疗按摩科普弄烦了,“好了,好了,我不想听你说什么大保健了,小屁孩,这种事你能有你二舅我懂?”常升哼了一声,直接问道:“为什么有仗打,你不给我说?” “这事八字还没有一撇了。”朱雄英咧嘴一笑,“再说了,这人魏国公的防区,怎么的,你还想插一脚啊?能不能成还两说了,就算成了,你有个观礼席位就不错了。二舅,有机会现场观摩大明军神的指挥艺术,很难得的啊。” 常升撇嘴,心想要是我老爹还在,这军神的位置咱自己家也得占一个。 但自己大外甥的话他终究是听了进去,心里的憋闷少了一些,舅甥二人便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主要话题也多围绕着行军打仗和军事战略。 常升发现自己这大外甥还真有点纸上谈兵的水准。关键是,他还听到了很多他以前没有听过的军事理论。 正当他想着要找纸笔把这些东西记下来时,徐家父子到了。 在常升亲随的引导下,徐达和徐允恭走进了房间,见到趴在床上的朱雄英后,徐达非常有分寸地拱手行礼,徐允恭也跟着行了一礼。常升也慢慢起身,回了一礼。 只有朱雄英依旧趴着,大大咧咧地说道:“没必要这么客套。坐吧,徐爷爷。” 被朱雄英这么一叫,徐达差点没直接来一个平地摔。他立马纠正道:“殿下,以后万不可这样叫了。” “私下里叫。”朱雄英毫不在意地笑道,“屁股受伤了,我和我二舅就这样趴着和您聊。” “受伤!怎么回事!”徐达看了看面色有些尴尬的常升。 “您儿子打的。”朱雄英立马假装委屈的告状。 徐达一听,转头就恶狠狠地瞪着自己的儿子。 “爹,我是奉旨办事啊!”徐允恭因为之前着急,所以转告情况时只捡了重点的说,并没有把打人的这件事告诉自己父亲,所以当下立马把皇上的信拿了出来。 徐达看了看信,心中也是不免担心,得罪常家无所谓,其实两家要是有点矛盾估计皇上会觉得更好,但他非常担心自己的儿子得罪了皇长孙。 他心里清楚,这些天潢贵胄都特别小心眼。 只是等他放下信,准备早点说辞向皇长孙道歉时,这孩子正乐呵呵地对着自己儿子挤眉弄眼了起来,颇有些恶作剧成功的得意劲。 “怎么几年不见,这皇长孙成这样了。”徐达苦笑不得地想着,但随即他也意识到了,这孩子应该不是那种小气之人。 “殿下,允恭已经大致把经过告诉我了。”调整了一下情绪后,徐达郑重地说道,“想要利用此事来削弱北元其实很难,截杀假太子这种事最多一万精锐就够了。就算陛下布置好了口袋,也就是装下这一万人而已,对北元来说并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朱雄英赞同地点头。 这个反应让徐达感觉有些困惑,他继续说道:“而且,这事做成后,北元肯定会更加防范我大明,这对日后的北伐没有好处。所以我也会就这件事,据实上奏,希望陛下能收回此策。” “您和我爷爷想的差不多。”朱雄英一点也不在意徐达的拒绝,“他老人家本质上也只是想看看我能不能用这个方法,把盘踞在太原的三大王引出来而已。至于北元的防范,他其实已经没有那么在意了,他相信北元覆灭只是时间问题。” 徐达也是真诚地点了点头,他也相信自己这位陛下的判断。这不止是来源于他对时局的分析,也有常年养成的,对当今皇上判断力的信任。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陛下的这份坚定判断,有三成来源于眼前这个小屁孩的剧透。 毕竟在不知道未来之前,任何事其实都没有那么确定。那一个赌字,在很多时候都不是说着玩的。 “既然如此,还请殿下和我等一同回京吧,剩下的事,就由陛下去安排便可以了。”徐达见朱雄英很明白事理,于是便立刻提议道。 朱雄英摇头,“如果,我能想办法把纳哈出一部分的主力引出辽东来呢?这足不足够您削弱北元。” 第62章 宏伟蓝图 徐达沉默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应眼前这个孩子的异想天开。 当下,北元虽然屡有犯进的举动,但基本都是无足轻重的袭扰,很烦,可成不了气候。 同样的,大明想打出去也没有那么轻松,毕竟就账面数字来说,北元目前的势力的确横跨了草原和辽东,两年前还占着云南。可战之兵保守估计也有二十万,要知道,纳哈出就对外宣称自己手握二十万大军。 面对这样的态势,大明的北伐军事策略依然和往常一样,攻陷屏障,拆除羽翼,最后使其势孤绝援。 现在云南已经拿下,对辽东的小规模蚕食和削弱也在继续,等下次北伐拿下辽东后,躲在草原的北元就将失去任何翻盘的机会。 也正式因为总体上的态势是大明在攻,北元在守,所以纳哈出也一直龟缩在了辽东,根本不敢出来。 现在就算有假太子这个诱饵,本质上也轮不到辽东的纳哈出出兵啊。 “徐爷爷觉得这不太可能实现?” 这个称呼依然让徐达感到难以接受,他清了清嗓子后,便严肃地点了点头。 “我也觉得很难,但事在人为,这也是我坚持跑过来的原因。”朱雄英也很认真地给出了自己的回复。 徐达听着朱雄英的话,忍不住眉头紧皱,他不太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可有些事他必须问清楚,“殿下,您说事在人为,自己坚持跑一趟的意思是,您策划了这次假太子出行的事?” 朱雄英点了点头,“四叔建议我爹去祭孔时一点点想到的。京城发生了什么事,您应该是知道的,不能总是我们被动挨打是不是,还击一下还是很有必要的。而且我也想借这次机会,把锦衣卫负责对外情报的人员,散到草原上去,为以后彻底打垮他们铺路。” 徐达面色如常,但心中的震动难以用言语形容,一个十岁的孩子居然在思考这样的事情,先不管是否能成功,光是有这样的认知就已经让人不敢轻视了。 而徐允恭则同样感到不可思议,他原本以为这一切都是皇上的安排,至于为什么皇长孙一定要跟着过来,估计就是贪玩,或者真的跟医疗看病有关,哪怕他觉得这个解释很扯,所以他依然倾向于这个孩子就是贪玩了。 一旁的常升此时并没有多惊讶,自从这小子给他分析过朝局后,他就已经对这种事看淡了,不仅如此,他还感到一点忧愁,只能在心理感慨道: “这孩子,以后难伺候了。” 虽然徐达现在的心绪很复杂,但对底线的认知他是从来都不会去逾越的,这件事可不是小孩子的游戏,它牵扯到无数人的性命,更关系到整个大明边防的形式。 历史上有太多这样因为纸上谈兵,导致国朝动乱的“天才”了,他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看护下。 “长孙殿下,您准备怎么去引诱纳哈出带主力出辽东呢?”徐达问道,如果这件事涉及到什么军事调动,或者要用军队去搞什么诱敌深入,他会立刻拒绝。 “我目前的想法是,北平一带的防线他是打不动的,所以我想让他带兵奔袭宣府。”朱雄英说道。 徐达的脑海里自动地就形成了这条行军路线,不是不行,但还是没有解决纳哈出为什么要出兵的原因。还是那句话,截杀个诱饵,用不了和林和辽东一起配合。 “山西,是天下大乱后,中原各地百姓庇祸的重要聚集地,另外还有胶东,湖广。”朱雄英摆了摆手,表示自己跑题了,“山西不仅是中原汉人逃避战乱的地方,也是蒙古人逃避战乱的地方。” “所以山西方面,有很多潜藏起来亲蒙官吏与地主势力。假太子只是第一环,山西可能的全境皆反,才是重头戏。这块肉,北元想吃下去,就不能只用几万人。” 徐达微微一怔,然后忍不住思考起了整件事的可能性,如果山西这个诱饵真的能起作用,那北元王庭一定会调纳哈出辽东,因为山西人口众多,就算拿不下来,光是劫掠一番也是极大的收获,到时候带着劫掠来的老百姓北上,也需要足够多的部队掩护。 “另外,辽东方向,大量的北元官僚王公也聚集到了纳哈出的旗帜下,也就是说他有另立王庭的实力。就这个情况,北元的那个皇帝会不明白?” 朱雄英顿了顿。 “徐爷爷,自古北方游牧民族想成功在中原站住脚跟,必须要有河北或山西的支持,现在看见一个有可能拿下山西的机会,他们愿不愿赌一把呢?” 徐达沉思着,徐允恭和常升也在思考着。 “整个过程,所有的布防和所有我爷爷提前安排的布置都是不用动的。一切的关键都在情报欺骗上。现在第一步已经完成了,藩王回京,徐爷爷您也要回京,北平,山西无大将坐镇。” “第二步现在应该也实现了,太子巡视边地。然后就是第三步,让北元看到这件事背后那千载难逢的战略机遇。先截太子后拿山西!” “所以这件事最后的关键,就是需要有一个人向北元喂出这个宏伟的蓝图。” “谁可以喂这个蓝图给北元?”徐达问。 朱雄英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还没找到,但应该快了。” 燕王府里,准备算着日子启程的朱棣非常意外地收到了袁珙的来信,送信的人已经被他的亲信关押了起来,而信里的内容则让他震撼不已。 “太子祭孔是假,北地巡视才是真,我已经将此消息告知北元,北元必以轻骑截之,大王需要暗中布局,救下太子,从此便一定能坐稳大明第一藩王之位。此乃天赐良机。大王切勿放过!” 朱棣看完信后,立刻找出了这段时日的报纸,心里怀着一种莫名的期待,检索起了上面的新闻。 废了些劲后,才算是理出了头绪。 “应该学学袁先生,养成一个整理新闻的习惯。” 苦笑一下后,他开始审视着几条关联性非常高的新闻。 “当今陛下对郭桓案的总结,大明的贪腐到底覆盖了多少人?” “藩王镇守边地之职责。” “太子沿途接见名望耆老,视察吏治民情。” 这些新闻,让带着目的性去看的朱棣瞬间就找到了答案,而这个答案和袁珙信里的内容也形成了一致。 这让朱棣又是愤怒,又是激动,同时还有一些高兴。 愤怒的原因是袁珙这混蛋居然还在算计自己的兄长。 激动的原因则在于,这真的是一次绝佳的战功和机会。 同时他也暗暗高兴,袁珙没有发疯,没有让自己见死不救。 太子真要是因为这次的北巡出了意外,整个山西,河北的官吏士绅恐怕都会被自己老爹的刀犁一遍,自己也会受到牵连。 还是当这个所谓的第一藩王要好得多。 “既然要救,那也得救得有章法,不能让父皇知道,自己提前了解到了这种可能性。” 棣一边踱步一边嘀咕道, “假太子为了给大哥争取时间,北上的速度必然很慢,所以我也没必要着急南下。最好等老三和岳父都南下后自己再行动,救人的借口也好说,一句发现北元军情就够了。” 就这样,他开始思考起了自己拿下这次大功的全盘计划。 第63章 继续薅四叔羊毛 在权衡了各方的利弊之后,徐达做出了最终的决定,他要暂时留在北平,等所有的事情结束后再回去,这样他才能放心。 与此同时,他也接受了朱雄英的提议,随大流一般地给自己找了一个替身,准备让儿子和女儿大张旗鼓地把这个替身接回去。不管这个计划能不能成,该做的戏还是要做足。 “殿下,你的整个构想里有个时机问题难以解决,”徐达认真地提醒道:“你想让和林跟辽东产生联系,这件事实在是难以把控。” 朱雄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我的打算是,他们什么时候准备好,我就什么时候让假太子出现,什么时候假太子出现了,他们就大概会在什么时候行动。” “那就需要放出去更多的哨探。”徐达心里有数了,“而且还需要一个内应。” “这个时间点上,锦衣卫那边应该已经有人摸到关外去了。”朱雄英回答道,“至于内应,我至少有八成的把握可以从他们那找一个不错的人出来。” 徐达眼神微动,他没想到整件事的安排已经达到了如此严密的程度,刹那间,他原本平稳的情绪也跟着翻动了起来。“如果真能掌握一个内应,这件事至少就成了一大半,再不济,我们也能弄清楚北元当下的情况。” “既然徐爷爷愿意支持这个安排,那后续军事上的调整我就不凑热闹了,毕竟我要做的事也多,不能把精力放在军事上。” 看着这孩子那一本正经地模样,徐达不知道为什么莫名的想笑,特别是那句不把能把精力放在军事上,真是让他体会到了一种说不出来的荒诞感,好像这军事上的事,这小屁孩真的能插手一样。 “既然事情已经定下,那殿下还是跟我回府吧。”徐达可不放心这个孩子跟着常家那个没定性的一起住在通州,这里鱼龙混杂的,出了事可怎么办。 “还是等等吧,等我四叔出发南下了我再过去,免得碰见。家里的老爷子想借我昏迷的事,看看我这几个叔叔的反应。”朱雄英毫不在意地讲道,他不在意的原因是根本不担心自己这几个叔叔会不会造反,他甚至觉得自己爷爷这样做也是有些多此一举。 但这话钻进了徐达的耳朵里后就成了另一种意思,至少听上去更像一种警告。 “殿下为何把这么重要的事告诉臣?”徐达略感不安地问道。 “啊,重要吗?”朱雄英顿了顿,然后把刚刚自己说的话过了一下自己的脑子,当即就发现在徐达视角里,这的确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您不用担心,当领导的嘛,有点疑心病也很正常。”虽然这是我造成的。朱雄英在心里补充道。“但总的来说,这只是一次顺道的小观察而已,不会影响大局,反正我这个几个叔叔也没谁真想造反。” “是的,是的。”徐达连忙点头,但他的脑海里却浮现出了袁珙这个名字。 一想到自己那个女婿居然私下把人给放了,他心里就冒出了一股无名火。 如果长孙殿下口中所说的小观察,把这个袁珙观察出来了,到时候会引起什么样的结果,根本是难以预测的,至少这个燕王他肯定就坐不稳了。 “对了,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朱雄英从床上爬起来,让徐达稍等后,便一瘸一拐地出了房间,片刻后,他把周嵩带了过来。“徐爷爷,这位是医学院的周大夫,医术了得,在医学院也进修了两年,这段时日让他陪侍在您的身边,等回京城后,再让医学院给您进行一次系统的治理。” “见过魏国公。”周嵩行礼。 徐达淡淡地点了点头,“这段时日就有劳了。”说罢,他让徐允恭下楼把自己的几个亲随叫上来,“这几个人留给你用,有什么事,让他们来我这送信。”亲随进来后,徐达便改了称呼。 看着眼前的这十多号人,朱雄英也是感慨,大家大户的就是不一样。 “徐爷爷,如果只是联络通信的话,要不了那么多人,您自己身边也不能缺人。这样,徐四留下吧,我喜欢他的名字。” 跟着上来的徐四愣了一下,什么叫喜欢我的名字,而且我不是老爷的人,我只是帮大公子传话的。 徐达想了想,也点了点头,“过一会儿,我会再派一队人马过来,在外围警戒。徐四一个人不够,你再留两个。” 朱雄英看了看眼前的几人,意外地发现他们身上那种黑社会气质并没有那么浓烈,这恐怕就是带兵将领不同的原因吧。 “说一下你们的名字吧,我看看咱们之间有没有缘分。”朱雄英特别路径依赖的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小人耿义。” “小人宋七。” “小人金华。” “小人赵大贵……” 等十多号人报完名字后,朱雄英仿佛神经病一样,哭笑不得地拍起了桌子,引得在场的人都不知所措了起来。 平复了情绪后,他对徐达说道:“金华兄弟留下吧,两个人就够了。” 徐达点头,他知道金华此人很稳重,交待了一番要认真听命后,便带着自己儿子先走了,毕竟之后还有一出戏要演。 “北平人?”朱雄英邀请金华坐下。 金华只是拱手,没有坐下,朱雄英也没有强求。 “小人是鄞州人。” 宁波啊。“家里父母还好吗?” “回公子,父母已经去世了。”金华面无表情。 朱雄英遗憾地点了点头,“家里还有别人吗?” “还有个弟弟,原本有个大哥,但大哥战死了,我便顶了大哥的位置到了北平,魏国公见我办事妥帖,便留在了魏府当亲兵。” “那你弟弟呢?现在可是也在北平。” 金华不知道这位公子为什么要问那么多,但他也不敢怠慢,毕竟这位公子叫魏国公徐爷爷,不管是不是亲孙子,反正肯定都不是一般人。 “半月前我把弟弟接了过来,他一个人在老家,日子也不好过。” 朱雄英眼中闪过了兴奋,“我看你说话条理清晰,读过书?” “读过,家里以前也算是耕读之家,但家道中落了。” “你弟弟肯定也读过书吧。” “我弟弟读书比我厉害!”金华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骄傲神采。 “这样,我手上现在正缺人手,你回去问问你弟弟,要不要过来帮我一下。” 金华眼睛一亮。“公子所言当真!” “我没必要哄你。” “那,那公子稍待,我这就回去叫我弟弟过来。”金华迫不及待地说道。 朱雄英点头,然后故作随意地问了一句,“对了,你弟弟叫什么?” “回公子,我弟弟叫金忠。” 朱雄英满意地一笑,“去吧,我在这等你。” 金华走后,朱雄英抬头看向天花板,仿佛在看天一样的说道:“看来这世上真有气运这种东西啊。四叔,不好意思,我又薅你羊毛了。” 第64章 准备好的圣旨 送别的队伍很长,规模也很大,整个北平城所有有头有脸的人都到了,上至大明燕王,下至守门小吏,突出一个一定要给领导面子。 徐达神色疲倦地坐在一张软轿上,接受着自己好女婿真切的关怀,在他的身旁的儿子和女儿也是面代愁容,特别是徐妙云,对于自己父亲病情的突然加重,她格外地担心。 “允恭,这一路上一定要稳当些!”朱棣的心情和自己的妻子是一样的,明明前两天还好好的。 “放心吧姐夫。”徐允恭郑重其事地说道。 “小子,低下头来。”徐达声音虚弱地叫朱棣。 朱棣连忙蹲下身子,“岳丈大人,还有什么需要叮嘱的。” “辽东方向新设的几个卫所,要塞,都要特别注意,不要被纳哈出给拔了。南下前,记得去巡视一下,不要留下什么纰漏。” “放心,我一定会把一切都做好!”朱棣的眼里闪着金光。 注意到女婿眼中一闪而过地激动,徐达突然觉得这小子是话里有话。 之后,徐达又和几个北平的高官寒暄了一番后,便坐着软轿,被抬上了身后的大船。一百多人的护卫队伍和一百多名小厮也在随后跟上。 随着船锚的升起和船桨的滑动,大船开始驶出港口,送行的人们也随着船只的远去而各自离开了。 当大船的身影渐渐远去,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后,另一艘在运河里游动的大船向徐家的船只靠了过去。 徐妙云叉着腰,抿着嘴,皱着眉,就这样看着自己的父亲和自己的弟弟通过一块船板,悄无身息地上了另一条船。 她很气愤,气自己父亲这样装病,连同着自己的弟弟也跟着在旁边说谎,好像一下子自己就成了外人一样。 哪怕父亲说这是皇命,她也感到格外的不舒服。 “回去吧,回家等我回来。”上了另一艘船后,徐达有些抱歉地对自己女儿喊道。 “姐姐,放心吧,我会照顾好父亲的。”徐允恭跟着说道。 徐妙云跺了跺脚,转身回到了船舱里。其实她也有任务,那就是接下来的一路,要好好地维持魏国公府回京的排场和威严。 徐达这边换了船后,便在船上等到了入夜,才重新回到了刚刚的港口,下船后自然有他的一众亲兵在此等候。 徐达二话不说,就带着他们向北平城外的中军大营打马而去。 夜路骑马其实很危险,但好在徐达早就修好了各大军营,卫所之间的道路。所以很快一行人便到达了大营。 原本留守的各路军将见魏国公居然突然回来了,也是格外震惊。 不过他们都比不上徐达的震惊,因为他刚在账内没坐下没多久,传递圣旨的人居然就到了。 “在下蒋瓛,锦衣卫下辖,大明安全局副局长,见过魏国公!”蒋瓛入账后,恭敬地行礼。 徐达并不知道锦衣卫改组的事,所以对这个名字感到格外的陌生,要不是有锦衣卫的腰牌和圣旨,他甚至会怀疑眼前这人的身份。 “魏国公依旧梳理北平军务,严密监控塞外北元动向,等待战机,自主歼敌。各路军将皆受其调遣,不得有误。” 徐达接过了这份简短的圣旨,接着,神色复杂地对蒋瓛问道:“你一直在附近等着我的,是不是?” “是,陛下交待过了,如果魏国公不回军营,而是回京,这封圣旨就作罢。如果魏国公以替身假装回京,自己回到了军营,在下便来宣读这封圣旨。陛下说,没有这封圣旨,后续如果真的有军情,您也不好采取行动。” 徐达和自己的儿子对视了一眼,然后便不约而同地朝着应天府的方向,感谢起了大明皇帝陛下的信任,只是心中那份淡淡地恐惧和阴影显然是有些挥之不去了。 “你是锦衣卫的什么副局长,这次行动摸到塞外去的锦衣卫是不是跟你联络?”徐达问道。 “是,如果魏国公允许,在下会在魏国公的军营里搭建一个情报中心,到时候所有的塞外情报都会向这里汇聚,在下的工作之一,就是为魏国公提供相关的情报概览和分析。” “如果我不允许呢?”徐达试探着问道。 “如果魏国公不方便,我也会在其它地方搭建情报中心。”蒋瓛非常富有情商地说道:“同样的,我也会把收到的情报抄送一份给您,如何判断,由您自己决定。” 徐达有些奇怪,锦衣卫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怎么感觉你们变了?”他直接地问道。 “回魏国公,的确是变了,锦衣卫在陛下的授意下,正在接受改组,其中的大明国安局,便是负责情报收集的,在下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对北元的情报收集。同时,这种情报分享,也会是未来大明战争的一种新模式,锦衣卫会和军队在请报上进行更密切地合作。”他顿了顿,想到了毛骧的用词,“这一次也算是试点。” 这样的变动,让徐达有些不适应,他继续问道:“也就是说,我不需要自己的哨探了吗?” “并非如此,锦衣卫的对外情报更多是局势分析,比如当下北元的朝局,有谁值得拉拢,有谁铁心反明,还有他们当下可能发起的攻势,出兵时总共多少人,行军方向等等。但具体的军事探查,依然要由军队自身完成。” 徐达明白了,他觉得如果锦衣卫真的能做到这些,那以后打仗一定会轻松不少。但他持怀疑态度。 “好,那我就借这件事,看看你们的表现了。”说着,徐达写了封手令给蒋瓛,“具体怎么做,你自己去办,用了多少物资,还有进入军营的人员名单也要给我一份。” “在下明白。” 蒋瓛离开后,徐达又下达了第二个命令,将军中一半的探哨都放了出去,随时监控辽东方向的军情。 现在他需要的就是等待了,皇长孙能不能找到人将那份宏伟蓝图送出去就是接下来的关键了。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自己才刚刚规划出一条从辽东奔袭山西的路选,自己的大女婿居然就出现在了军营里。 接着,二人就自然的见面了。 “岳丈大人,这是……”被人带到了大帐里后,朱棣是无比的发懵。 徐达直接把圣旨拿给了他看。 “父皇要开始北伐了吗?”看完圣旨后,朱棣很是激动,在他看来,圣旨里的安排必然就是冲着北伐去的。 徐达摇头,“大军还没有做好出塞的准备,但在家门口打一个伏击战的可能还是有的。” 接着,他将整个诱骗计划告诉了朱棣,当然,在这个过程中隐藏起了朱雄英的事。 朱棣顿时恍然大悟,心里惊叹着自己父亲的步步为营,连袁珙都被骗了进去。 “你还没告诉我,你跑到这来干什么。” 朱棣也不敢隐瞒,把收到袁珙信的事讲了出来,“他现在应该是投奔了盘踞在太原的三个贼寇,但他依然是站在我这边的!” 徐达觉得自己的头好疼,你老爹可是在观察你了! “岳丈大人?”朱棣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大舅哥后,有些不安地发问。 “你当初就不该放他走。” 朱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在这封信里,没有让你去干兄弟阋墙的事。” “我也不会那么做!”朱棣立刻说道,“这一点他是知道的,他要是敢生出挑拨之心,我第一个宰了他。” “现在宰不宰了他不是由你说的算了。”徐达叹了口气,“在这等我,我和允恭去去就回来。” 朱棣不明所以,但还是遵命地留了大帐里。 百无聊赖地他,看着地图上那条从辽东,到宣府的进军路线,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 第65章 北部国防的三大重点 金忠在见到朱雄英这个小孩后,他的情绪是抵触的,让自己给这么一个小孩打下手,再是王公贵族他也不愿意。 不过这份情绪只是在短短的几日内就消解了,因为这个小孩太让他感到惊叹了。 “我们需要明确地去理解和概括,地缘战略和生存空间这两个词的真正含义。”灯火通明的房间里,朱雄英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在房间里边走边说。 在他的身后是一张他自己手绘的简易大明地图,在他的面前则分别坐着常升,马和,金忠,金华,徐四这五人,他们正认真地记录着朱雄英说出的话。 常升的屁股已经不那么疼了,医学院对于这方面药剂的改良显然很有成效。 “公子,何为地缘战略?”金忠的眼里充满了求知欲。生存空间这四个字他能从字面上去理解,地缘战略这四个字他就感到有些陌生了。 “地缘战略,本质上是一种基于地理位置、地形环境,政治格局和经济发展这四大因素来制定国家战略规划的一种概念统称。”朱雄英顿了顿,“这种概念在我们的历史上是被经常提及的,但又没有明确的去普及过,至少,到了宋朝以后,地缘战略的重要性就被一些人刻意忘掉了。” 徐四脑袋发懵地看着自己写下的一列列狗爬字,心里不免升起了一抹苦涩,这都是啥啊,我还是想学阿威十八式。 “举个例子,我大明收复中原时的北伐进程就是符合地缘战略这个概念的,所谓先取山东,后下潼关,最终收复河北,这不是一个拍脑门想出来的进军路线。” 金忠自小熟读兵书,对大明布置这一进军路线背后的原因,自然是认识深刻。 “所谓地缘战略,换一个词你们就明白了,比如得陇望蜀,比如燕云屏障,比如守江必守淮等等。 金忠了然了,一旁的常升点了点头。 马和不太明白,只是认真地记录着每一个字,金华也不太明白,但他很高兴自己的弟弟能学到这些东西。只有徐四,依然在想阿威十八式到底是什么。 “地缘战略不止是要考虑地理环境对国家安全的影响,还要考虑区域经济发展和敌我形势等问题。”朱雄英继续说道,“所以,就地缘战略来说,当下的大明是不能固守在长城以内的。” “也就是说,所谓的生存空间便是指那些长城以外的地方。”金忠举一反三地说道。 朱雄英摇头,“可以这么说,但就当下来说,这些地方更是游牧部族的生存空间。” “这些地方可不能被那些蛮夷占了去啊!”常升当即说道。 “说得对,但你知道为什么不能被他们占夺这些地方吗?”朱雄英问。 常升想了想,理所当然地说道,“因为他们占了这些地方,地盘就变大了啊。” 很朴实的观点。 “你的话,翻译一下就是标准答案了。”朱雄英走到地图前,伸手指向了辽东,河套,西域三个方向。“这三处,是游牧民族能壮大自身的第一块根基之地。”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无藩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金忠立刻想到了这句诗。 “刚刚讲过了,地缘战略是要考虑区域经济发展的。我之前也提过,游牧民族的经济发展方式相比于我们的农耕文明是落后且极度脆弱的,这也是他们历朝历代,为什么总是要南下劫掠的原因,得活着嘛。同样的,他们的这种经济模式也决定了,他们无法成建制的形成规模化战斗力,因为他们的人口和财富被区域经济发展的上限锁死了。” 朱雄英摇头一叹,“只要农耕文明的统治集团自己不把自己玩死,这些人都是不会有机会壮大的。” 常升看着地图上被自己大侄子重点强调的三个区域,瞬间明白了扩大地盘的内核,就是游牧部族可以突破自身原本区域经济发展的上限,只要这个上限被突破,他们就能获得更多的资源,发展出更多的兵力。 “这三个区域,就相当于北方游牧部族的补血包,或者说是发展大后方。一旦被他们占住,他们就算是获得了生存空间,拥有了真正对外打出一拳的能力。而只要时机一到,他们就会用这一拳,砸开关中,山西,河北这三处地方的大门,然后继续扩张,从而拥有问鼎天下的基础实力。” 金忠做了个深呼吸,他知道,这一切在历史上发生过无数次。 “但这三处区域对当下的大明来说,却又是一种负担。”朱雄英说道,“辽东开发的落后和农业产出的数量,无法养活足够多的大明百姓。所以整个辽东会长期处于半农半牧的经济环境中,这对大明稳固辽东是不利的。” “同样的,关中贫瘠,河套地区和丝绸之路荒废,想要重新在那里站稳脚跟,需要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也就是说,北伐胜利的关键不是打掉北元的帝号,更不是赶走北元,而是依次经营好辽东,河套还有西域。只有我们掌握了这三块生存空间,对方才会被彻底压缩在一个半死不活的状态中,大明的北部边防才能迎来真正的稳定,而我们才能真正从容的消化掉盘踞在草原的各个部族。” 豁然间,金忠对整个北部边防的发展形势有了更深刻地认识。常升也是激动不已,此刻特别想找自己大哥显摆一下。 “好了,北部的国防战略,第一大阶段的重点就是这些,我们现在把注意力放到南边。”朱雄英特意地看了马和一眼,见他听得格外认真,心里也是十分满意。 只是这时,徐达带着徐允恭赶到了。 “诶,您怎么过来了?”朱雄英有些意外。 徐达扫视了一眼房间里的情况,莫名地感到有些别扭,特别是看见金华和徐四居然都在认真的写着什么。这是在上课吗?他在心里发问。 但他也没有多想,而是直接下令,让除了常升以外的其他人都先退下。接着,他把朱棣和袁珙的情况大致地讲述了一遍,他很清楚,这种事越藏着,以后越麻烦。当然啦,那句当为太平太子,他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听到袁珙的名字,朱雄英愣了一下,他对这个人不熟悉,只记得他是个看相的,好像还说过自己四叔是什么太平天子。但比起道衍和金忠这种真正意义上的历史大咖,一个主管看相的神棍真的没有引起过他太多的注意。 但听完了徐达的讲述后,朱雄英也是感慨了起来,这就是天意啊。 就他想到的整个计划来说,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内应,从而无法对草原方向的行动有一个明确的了解。虽然为此他做好了准备,让人去塞外发展一个内应出来,但这可比不了当下就冒出一个已经打入敌人内部的卧底。 “徐爷爷,送宏伟蓝图的人自己跳出来了啊!”朱雄英很兴奋。 徐达仔细地观察着朱雄英,意外地发现,他并没有对自己四叔和袁珙的任何不满。也许是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程度吧,他想着。 “关于袁珙这件事,殿下要如何处置?” “小事情,不处置,也不管,不就是说我四叔是太平天子吗?多大点事。”朱雄英毫不在意地说道。 但这一说,徐达的眼里的震动却是压制不住了。他刚刚可没有把这事说出来过,只是讲述了袁珙这人善于蛊惑人心而已。而此刻皇长孙却知道袁珙当年对自己女婿说的这句话,这就意味着陛下也早就知道了。 完了!徐达的大脑里顿时跳出了两个字。 “徐爷爷,让四叔继续跟袁珙联络,让他通过张叙去促使北元出兵南下。”朱雄英激动地说着,“但不能让他知道这是朝廷的安排,否者他肯定会跑路的。哎,这个人真是当卧底的优秀材料,必须把握住!诶,徐爷爷,您听见我说话了吗?” 徐达有些发怔地看向了朱雄英,大脑依然处在一片空白之中。 第66章 不用担心四叔 “不会脑梗了吧。”看着徐达发怔的样子,朱雄英的心里也是一阵慌张。 一旁的徐允恭听到皇长孙这话,立马就凑了上来,查看自己父亲的情况。虽然不懂什么是脑梗,但一听这叫法,他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小症状。 当朱雄英要直接上手,去查看他的眼球和牙齿时,徐达才猛然地回过神来。 “长孙殿下,这是干什么?”徐达有些尴尬地看着把手伸到自己脸上来的朱雄英。 “哦,看您是不是突然脑梗了,就是中风。”朱雄英解释了一下。 “臣没有。”徐达立刻回答道。 “没有就好。您突然这样发呆,实在下了我一大跳。”朱雄英松了口气,但见徐达又眉头紧皱的沉默了下来,也是感到奇怪,“徐爷爷,是我说的地方有什么不对的吗?” 徐达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常升,沉思了片刻后,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语气沉重地问道:“皇上,知道袁珙的事吗?” 朱雄英这才恍然大悟,当即一笑,宽慰道:“徐爷爷,您多心了。” 徐达脸上的表情依然严肃,这种事他不能不多心,他甚至怀疑,皇上要观察一下藩王们的表现,根子可能就在这个袁珙乱说话上。 而且一想到自己这个老领导对引而不发,耐心布局,最后一掌拍死的布局打发,玩得越发游刃有余后,他的心就更慌了。 “首先,皇爷爷不知道袁珙。”朱雄英先表态道。 他自己对这个人都不怎么熟悉,老爷子又怎么会知道呢? “第二,皇爷爷很看重四叔。”这是实话。而且看得非常重!朱雄英在心里强调道。 “第三,我爹不担心四叔,至于我,更觉得四叔应该有另一番广阔天地。” “广阔天地?”徐达怎么听怎么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说法。 “世界很大,四叔应该出去看一看。”朱雄英一边真诚地说着,一边竖起了大拇指指向了南边,“印度总督!”指向东边,“日本总督!”指向西边,“西域总督!”指向北边,“漠北总督!”朱雄英收起了手,满眼的宏图大志,“这四个方向,随他选。就这么说吧,我四叔,注定气吞万里!” 徐达呆愣了片刻,随即一叹,说出了自己的理解,“流放啊。” “诶……”朱雄英满头黑线,这就是跨服交谈的结果了吧。“不是流放!怎么叫流放呢?徐爷爷,这是大事业啊!而且我可以提前给您一个承诺,漠北苦了点,日本穷了点,西域远了点,就印度,整个恒河平原我都可以划给四叔。” 徐达依然不太理解朱雄英的用意。 “真不是流放!这是大明未来五十年的对外发展战略!”朱雄英再次强调道,他走到了桌边,拿起笔墨,快速地画出了南亚和东南亚的简略地图,“徐爷爷您看,这就是恒河平原,热带季风气候,降水充足,粮食产量也很高,是个天然的大粮仓。” “唯一的问题就是有点热,还有水利设施欠缺,但这都不是不能解决的问题,以后交给四叔去慢慢开发就可以了。” 徐达仔细地看着眼前那有些粗糙的地图,思考着这个他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皇上要打下这里?” 朱雄英摇头,坦承地说道:“我爷爷恐怕看不见了,但我爹应该能做成,总之,对外殖民是未来大明必然要走的路,海外封藩也必然。当下我分出去的几个叔叔,以后都会陆续放到海外去。” 徐达不置可否,这时徐允恭轻唤了自己父亲一声,“爹,您看。” 徐达接过了儿子递来的一个本子,这是徐允恭刚刚从桌上拿的,本子的封面上写着金忠两个字。“大明北部国防的地缘战略要点,辽东,河套,西域。”他轻声的念着。 生存空间,经济基础,半农半牧,农业人口承载极限。一个个比较新颖的词汇进入了徐达的认知里,这些吃虽然新颖,但背后的道理他都懂。 “殿下,这是?” “我大外甥的科普教育。”常升满脸骄傲地说道,“知道了这些东西后,我也算是明白管理一个地方有多么难了。这辽东啊,想把它真正吃进肚子里来,没有那么容易,粮食产量不够。但又不能就这样放着不管,不管了,就会被那些游牧部族占了去,这样他们的实力就壮大了。” 徐达看了看常升,又看了看朱雄英,最后问道:“这些是你想的。” 朱雄英挑眉,“是不是很厉害。” 徐达真诚地点头,他这下算是明白皇上为什么会允许这个孩子去搞这些计划了,就这份认识,很多人都不会有。 “总之呢,您可以放心,只要四叔不明牌掀桌子,他就是在家里穿龙袍我和我爹都不会在意,更何况这不过是一个神棍说了两句邀功,谄媚的话而已。就算我爷爷知道了,也不过是微微有些生气而已。”该气的他都气完了,朱雄英在心里补充道。 这说法真的让徐达哭笑不得。毕竟他的担忧不是空穴来风,不管怎么说,徐家都已经和朱棣绑定了。 “未来大明的对外发展路线就是海外分封和海外殖民了,四叔是要为这件事出一份力的,所以这不是流放,这是重用,请您相信我。当然,他要是不愿意去海外,重新分到辽东去也是可以的,就目前来说,那一片切实地需要一个能打的藩王坐镇。” 徐达依然对这一政策感到不甚理解。 “我可以给您交个底,未来大明的经略方向,就是由东向西的,所以藩王改封这件事,第一个大概就是要动北平。但是,这件事也不是当下就会发生,可能十年以后吧,现在北平还是需要藩王。” “北平是重镇,没有藩王镇守恐怕会有问题。”徐达说道,“这里丢了太久了,胡化太严重了。” “这一点我知道,我爷爷和我爹也知道,所以至少有十年的过渡期。而且北平以后有大用,确切地说,整个河北都有大用。”朱雄英说道,“北方经济贫瘠的问题需要被改善,光是靠给藩王搞财政转移是不够的。” 徐达觉得财政转移这四个字真是格外贴切。 他思考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让袁珙继续卧底的事,我会让你四叔办下去。”他顿了顿,“你这个地缘战略要点讲完了吗?” “还没了。” 徐达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然后询问道:“我让允恭也来听听可好?” “当然好啊,求之不得了!”朱雄英立马表态。 朱雄英的这一态度,让徐达有些焦虑的心放宽了不少。 既然事情已经谈妥了,他也该回军营了。 朱棣在自己岳丈的中军大帐里,这看看,那瞧瞧,最后还非常享受地坐在了帅位上,想象着自己指挥千军万马的感觉。此刻二十四岁的大明燕王,心里最惦念的就是封狼居胥。 “你以为这个位置很好坐吗?” 徐达的声音让朱棣从自己的畅想里回过了神来,他讪笑起身,把帅位让给了自己的老丈人。 徐达坐下后,叹了口气,接着将袁珙接下来可能发挥的作用,告知了朱棣。 “原本,这件事是要等锦衣卫到达和林,争取到一个内应后,才有可能推动。现在这个袁珙出现了,这件事就可以更快推进了。你不要告诉他这是朝廷的打算,而是你把事情告诉我之后,你我二人做出的安排,要不然他肯定会跑。” 朱棣此时更兴奋了。“岳丈大人,我这次能领一军吗?” “要是袁珙真能把辽东的军队引出来,我让你独领我手上的三千精锐骑兵。” “好!本王一定把事情办成!”朱棣非常自信。 第67章 无奈的袁珙 北平挥动起的羽扇,卷动起了微小的气流,翻越了太行山的阻格,开始奔着搅乱整个山西的平静而去了。 袁珙将手中的信件放到了火烛上点燃,待整张纸都烧成灰烬之后,他才抬眼看向了这次帮自己传信的亲信和站在他身后的三个熟面孔。 这三人都是燕王的亲卫,平时也多陪侍在燕王的身边,为人机警干练。 原本见到这三人,袁珙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因为这代表着自己和燕王重新建立了联系,合作关系再次恢复。但在看过那封信后,他本应该有的高兴早就和那张信纸一样被烧成了灰烬,与此同时,一切在心底翻滚而出的情绪都被染上了一抹恐惧。 这种敢以假太子加整个山西为诱饵的计划,不是一个魏国公就能拿下来的,更别说当下这位年纪轻轻的燕王。所以答案很明显了,这是当今陛下的手段,是对张叙,张榕父子在应天府捣乱的报复。 而作为皇帝,报复某个具体的人,实在是太没意思了,上位者一般不会不在乎某一个具体的人,他们要处理的从来都是某种势力,比如北元。 正是这样的结论让袁珙感到害怕,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一些行径大概率已经暴露在了那位洪武皇帝的视线里。 “跑,还是不跑?这是个问题。”袁珙思考着,虽然燕王在信里格外地期待这次的机会,强调了这次立功后能得到的好处,保证了事情结束后的封赏,但他依然不敢相信自己能获得这一切。 “可是自己真的能跑吗?”他微不可查地转变了一下自己的视线,看了看那三位燕王的亲卫,书信里的不要自误四个字便自然地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这三人不仅是来建立联系的。 “事情我已经明白了,我需要立刻给燕王殿下回一封信。”说着,他便伏案书写了起来。他用的是毛笔,之前得到的钢笔和笔记本,他都不敢在这里拿出来。 写好了信,做好了封装后,他把信交给了朱棣的亲卫。 和他想的一样,送信的只有一个人,剩下的两人留了下来,这意味着他不可能跑了,除非他把这些人的身份透露给张叙,让张叙处理掉他们。 可他又不傻,先不说自己坦白了以后,会不会被张叙杀了泄愤。 他本身就没有要去投靠北元的心思,那帮玩意儿早就是秋后的蚂蚱了,他不用发挥自己看相的功夫都能看得出来。 他早已认定了这位燕王朱棣,会成为自己青史留名的最大机会。而现在他唯一担心的,就是背后的那位皇帝会不会放过自己。 紧接着,已经基本得到了事情发展真相的袁珙,立刻就察觉到了薛守衡在这当中起到的作用,很显然他没有被大明策反,否者燕王不会把内应的任务交给自己,薛守衡只不过是一个被利用的棋子。 想到这,他便带着朱棣的两个亲卫出了门。 薛守衡这几日都没能睡上一份安稳觉,因为他意识到自己闯了个大祸。 自从带回了重要的情报,得到了很多口头上的奖励承诺,薛守衡就在耐心地等待着明国的太子被截杀的那一天。到时候自己就是大元的高官了,可以把无数人当奴隶的那种,而不是自己成为奴隶。 可原本正期盼着飞黄腾达的他,却在和张叙的一次随意聊天中,发现了自己是唯一一个被派往应天府的大夫。于是他当即就意识到,那三个大喊太子有替身的人是明国皇帝的安排。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完全不敢声张,要不是没有那两年在应天府潜伏的历练,和聪明才智,他高低得因为害怕,给张叙来一个现场的下跪磕头认错,然后被直接拖出去砍成肉酱喂狗。 薛守衡很聪明,他只需要想一想就会知道,自己把这个假消息带回来以后会带来什么后果,至少当下,张叙已经派人把明国太子要巡视边地的信息送到了元廷去了。既然如此,一个围剿陷阱肯定已经展开了。 当然,他只是觉得,这主要是在针对张叙,是明国皇帝对他们父子在应天府捣乱的报复。 但不管怎么说,自己都会受到波及。 就在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时,自己房间的门被打开了,他站起身,看向了那位文士先生。 至今为止,他都不知道这人叫什么,只知道寨子里的人都叫他袁先生,而且都十分礼敬。 本来他也想和这人打好关系,但在知道自己闯祸后,他就不敢和这人有什么接触,他生怕自己会被这人看出什么端倪来。 袁珙带着燕王的两名亲卫走进了薛守衡的房间,顺便关上了门。 薛守衡故作镇定地看着他,还不忘起身行礼。 “气度不错。”袁珙淡笑着,“难怪张大人会派你去应天府当细作。” “多谢先生夸奖,不知先生这么晚过来,是有何事要吩咐在下的吗?” “我想知道,你究竟是怎么得到这次太子有替身的情报的。” “我……”察觉到了眼前这人神色的冷寒,他知道自己暴露了,但他也不敢承认,只能心虚无比地望着眼前的人。 “你带回来的信息是假的!”袁珙直接说道,“因为你的假信息,不仅我们这个寨子里的所有人都会死,你躲在北元的家人也会死!” 直截了当的质问,让薛守衡陷入了恐慌的状态中,但哪怕如此,他还是看见了自救的机会。 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他知道,眼前此人在这个时候,来单独和他说这件事,就不光是为了揭发自己来的,活下去的希望还有。 “先生!有何事想让小人效力的,小人万死不辞!” 袁珙愣了一下,随即哑然一笑,这人还真实特别的识时务啊。“既然如此,从今天开始,你就为我办事了。” “为先生马首是瞻!”薛守衡立刻表态道,接着他小心地抬头,看着袁珙,试探着问道:“先生,究竟是何人。”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袁珙冷冷地说道,“这几日会找个机会,让张叙把你送回北元去,到时候会有人联系你,你要按照他的吩咐去办事。” 薛守衡呆住了,但也明白了,“你是明国的人?” “怎么,想去告密,换一次活命的机会?”袁珙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薛守衡连忙摇头,大错已经犯下了,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同时他还注意到了这位袁先生身后的两个壮汉,他很清楚,自己能被这两人随意地捏死。 “张叙想报仇,就让他报,后果最后怎么样,由我来承担,你闯的祸,我给你收拾。”袁珙说道。“但你必须按我的要求办,要不然,你躲在哪我都能把你找出来,只有跟着我,你才有活命的机会。” “我明白,我明白。”薛守衡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是要继续当细作,而且还换了东家。 第68章 皇帝最担心的问题 张叙这几日来都在想着怎么整顿军纪。 藏在芦芽山的这支人马现在已经可以用放养来形容了。这批人平时不是在喝酒,就是在玩女人。没酒喝,没女人玩后,就会三五成群地下山劫掠。劫掠是劫掠,但也不敢太深入,也是找附近的村落,土堡,所以久而久之,能搞到的酒和女人也都越来越少。 时间长了,他们便越发懒散,暴躁。整个芦芽山的防务更是形同虚设一般,要不是和山下的人有默契,真有大军来进剿,这帮人一个都跑不掉。 同样的,山下的官吏,军兵也是一肚子的窝囊气没出撒,想进山剿贼,却力不从心,不剿,任由这帮人乱抢,芦芽山一带就快被他们抢的没有人烟了,到时候上面怪罪下来,吃不了兜着走的还是他们。 更让他们窝火的是,他们清楚,这帮元兵能这么肆无忌惮,而自己屡次进剿都无功而返的重要原因,是上面有人在包庇这些人。 久而久之,无论是山下的人,还是山上的人,都默契地选择了过一种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生活。 这种情况在张叙看来是不能接受的,马上就要办大事了,就算最后不需要靠这些人做什么,但起码拉出去的时候要像一点样子。 可不管他怎么努力,这件事就是无法开始,那三个混蛋北元王爷根本没有任何整顿军纪的打算。 “你知道我把这群狼崽子维持在山里有多辛苦吗!” “别以为我们叫你一声张枢密,你就真能对我们发号施令了!” “你给他们讲军纪?信不信他们敢马上把你们这几个汉人的头砍下来当夜壶用!” 三人的回答和态度,让张叙大为光火,大元皇帝都不会跟他这样说话,但这几个失势的草头王居然敢如此无礼,他决定等事情办成后,一定要向自己的皇帝陛下参他们一本,好好灭一下这些草寇的气焰。 想到这,他又闷了一口酒,神色烦闷地对眼前的袁珙说道:“先生,对当下的情况,可有什么应对之法。” 袁珙淡笑,“三位王爷至少还认您这个枢密使,否者他们不会对您说那些话。”他顿了顿,神色恢复了严肃,“当初这支从大都拉出来的军队,已经没有真正的实战能力了,如果不是我们在山西的基础好,当土匪其实都够呛。” 袁珙的分析,张叙其实是认可的,但心里的烦闷就是去不掉,这不仅关系着他即将实施的计划,更关系着自己在大元的地位。 “当下的环境,对你真的很不利。”袁珙继续说道,“从根上讲,你们父子这次对明国破坏的失败,损失的还是元廷的利益,所以,您要是真的想在元廷内翻身,恐怕需要更大的功劳。” 张叙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先生多智,当初只用了一封书信就接触了朝廷对我的猜忌,现在事情走到了关键一步,我不甘心就这样坐看别人拿下头功。” “我并没有帮你解除元廷对你的猜忌,我只是让元廷知道了你的重要性。在当下的这个问题上,我的思路也是一样的,依旧是要让元廷知道你的重要性。” “还请先生指教。” “拿下山西。”袁珙声音平静且轻松地说出了这四个字,那态度仿佛在说,我们去吃饭吧一样轻松。 张叙呆了一下,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但他的理智告诉他自己没有听错。 “你……先生,大话没必要讲成这样。” “不一定要真正的拿下山西,劫掠一番也是可以的。”袁珙身体前倾,十分认真地建议道,“出动一两万人,拿下一个太子有意义吗?当然有,但不够。要让明廷知道,大元还有南下的能力,要吓得他们不断地加重边防才行。” 张叙点头,这个思路他是认可的,因为他知道北方的贫瘠,只要大元对中原的北部边防保持足够的军事压力,远在江南的凤阳朱就会不断地向北地输血,与此同时,他就需要不断地对江南进行更严酷的压榨。 他相信凤阳朱能把那些江南士绅的钱压榨出来,但他的后代可以吗,特别是在没有儿子以后。先不说未来会不会出现藩王混战的局面。光是北部的防守压力,都够南人吃一壶的。要不了多久,那些南人就会发难,和当年的宋朝一样,从不愿意出钱到变成不要这里,不要那里。 “若是这样,出动两三万人根本不够。” “对,至少要出动五万人以上的军队。”袁珙说道,“这个过程中,打下山西固然好,打不下来也不重要,主要是这次的机会实在难得,拿住太子以后,难道就要这样退回大漠去吗?” 袁珙摆手,“以明国皇帝那杀伐果决的性格,一旦意识到朱标会成为软肋,可能会当即就宣布重立一个太子。所以我们需要在明廷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最大限度的利用好这个机会。” 张叙思考着这件事的可能性。 “这种事不能走一步看一步,必须从一开始就定好目标。”袁珙提醒道。 “但王庭没有那么多兵。”张叙很清楚现在北元的家底。 “这就是我说的,再一次让元廷意识到,你这个人是何等重要的关键。” 张叙眼神一亮,“还请先生详述。” “元廷现在分成了两块,皇帝和纳哈出,这一点你想必很清楚吧。” 张叙瞬间明白了。 “纳哈出盘踞辽东,手下有大量宗室和北人官绅,这个力量如果不制衡,元廷分裂只是时间问题。”袁珙干脆地说道,“所以你完全可以以此为契机上疏,让你的皇帝调动一部分纳哈出的主力出来。这关系着元廷皇帝的威严,和大元自身的存续。” 张叙激动地点头,此刻他都已经想好了这次的奏疏该怎么写了。核心观点就是,不管是不是为了拿下山西,适当地削弱纳哈出都是很有必要的。 “一个皇帝,其实最忌惮的从不是外敌,皇帝最忌惮的永远都是家贼!”袁珙肯定无比地说道,“现在大元的家贼可不止是纳哈出,没了中原士绅力量的支持,忽必烈这一脉还剩下什么?当年阿里不哥传下来的那一脉又会做什么?大元皇帝,现在急需一个能帮他稳住皇位的人,而且是汉人。这也是我为什么当初一封信,能让元廷对你不再猜忌的原因。” 袁珙的话,让张叙恍然大悟,同时也让他想到了也速迭儿,这个阿里不哥的后裔现在就已经有些不听调遣了。要是大元再继续被明廷逼迫下去,也速迭儿一定会找机会造反夺权,到时候他们这些汉人还能在草原上活下去吗? “只要把这件事办成了,你在元廷的地位就会和当年的刘秉忠一样了。”袁珙一锤定音般地说道。 张叙定了定神,似乎找到了一个新的目标。 “感谢先生的指点啊!”他真诚地感激道,随即,他话锋一转,“我好像一直没有询问,先生为何愿意这样帮我?” 袁珙淡然地一笑,“明国太子短寿,大明的国祚也将因此被腰斩,藩王内乱只是时间问题。与此同时,明国皇帝还严刑峻法,各地士绅无不怀念大元,到时候大元重新南下,我也想混个汉世候当当。” 张叙大笑起来,“识时务者为俊杰嘛,这次大事若成,我向陛下举荐先生入朝。” 袁珙毫不客气地接受了张叙的美意,淡淡地点头后,他说道:“你应该把薛守衡派回去,草原向来多病,有一个医术高超的自己人在那给王公贵族看病,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张叙苦笑一下,点了点头,赞成了这个建议。 明明是派去明廷的太医院做习作的人,现在居然要放回到自己的皇帝身边去当眼线了。张叙对此真是颇感荒诞。 第69章 锦衣卫的两项任务 “这是我能为燕王殿下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此事毕后,还请殿下保我家人周全。” 看着开篇这仿佛视死如归的语句,朱棣很是不爽地撇了撇嘴,老小子这是想要待遇,想要保证了。 “咱也不是小气的人,大不了以后不踹你了。”朱棣学着自己老爹的语气嘀咕了一句后,继续看起了手中的信。 “此番引蛇出洞之局,能否成功在于元廷是否有南下之魄力。所谓以山西之利诱之,是不够的。我已帮北元伪帝分析了利害,只要其认识到自己不南下,手中的权力就不够稳当后,南下便是必然的选择。” 看着袁珙写下的那番利害分析,朱棣不禁在心里第一意识到了所谓帝王心术纠结是为何而生。 皇权会蒙蔽掉一个人的心智。 “另外,我已向北元埋入了一颗眼线,能否有用不知,但切实的情报还是能传达到大明的手中,殿下应速速派人与他取得联系。” 薛守衡,这就是那个被放出应天府的棋子吧。 “殿下当下需知的是,元廷并不在和林,而是已经转移至捕鱼儿海一带,此番作为也可看出,北元伪帝对深入大漠的畏惧,越往西北走,他的威严越会受到影响。” 看到这里,朱棣顿时激动了起来。 他起身走到地图前,看着地图上对塞外环境那似是而非的描摹,心中唯一确定的一点便是这里会成为北元的葬身之地。 虽然地图上没有标明前进路线,没有确切的路程,但朱棣已经开始在思考,怎么带兵奔袭捕鱼儿海了。霍去病当年初战就只有八百人,等我真的能控制那三千精锐铁骑后,是不是也能来一下。 摇头失笑后,朱棣就否定了自己这一大胆的想法。还是要先剪除北元在辽东的羽翼,再顺势一脚踩死他们。 将目光从地图上收了回来,他继续看信。 “殿下一定要谨记,此局若成,殿下便不能抢着立那最盛之功,需要掩藏锋芒,做出的所有行动都应该以稳健克制为主。” 朱棣皱眉,明明之前还要让我建立大功了,这下怎么又变调了。 “此局需要调动的军力,涉及到山西跟北平,非魏国公一人可成,背后必是当今陛下的手笔,如今,殿下和魏国公以我为内应,就意味着皇上已经知道了我的存在,如此以来,殿下便已经在皇上的关注之下了,所以还请殿下一定要谨言慎行。” 朱棣神色一怔,突然想起了自己岳丈前几日在得知了袁珙情况后的表现,他当时带着徐允恭出了军营,回来后就定下了继续任用袁珙的策略。 他是去询问别人的意见了,在整个北平,在有圣旨认可的情况下,自己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岳丈大人还需要去询问谁。 想到这,一种不祥的预感从朱棣的内心深处窜了出来。 “岳丈大人为什么就袁珙的事情要询问,还有那句袁珙死不死已经不是我说的算了。”答案呼之欲出,“是大哥,或是父皇。既然那个会出现在山西的太子是假的,那真的太子在哪?自己的大哥真的会去祭孔吗?” 朱棣突然感到了心慌,自己岳丈的反应已经让他意识到,那句当为太平天子肯定是被自己大哥或父亲知道了,或都知道了。 冷静地思考了片刻后,朱棣烧掉了手中的信,并招来了几名亲卫,交待了一番后,就再次赶往了自己岳丈的中军大帐里。 他已经几天没有见到自己的小舅子了,这也让此时意识到各种问题的他,越发怀疑,大哥或许就在北平。 朱棣想过,来的会不会是自己的老爹,这个想法一出现就被否定了,真要是他老人家来了,绝不会用这样躲起来,他会直截了当地坐在中军大营里指挥调度一切。 “岳丈大人,袁珙回信了。”进入大帐后,朱棣直接说道。 “说了什么?” “第一件是,他会尽力去促成这件事。”朱棣回答道。 “他准备用什么方式促成给你说了吗?” “内斗,北元那个伪帝当下的位置其实已经不稳了,特别是对阿里不哥一脉的忌惮,南下对他有利。” 朱棣有些不好说袁珙信里的那句话,皇帝最在乎的永远是家贼,他莫名的觉得这好像是在点自己。 都怪这老小子乱说话,他在心里骂了一句。 徐达认可地点了点头,以这个角度去推动事态是合适的,不愧是一个想躲在背后兴风作浪的神棍。“还有吗?” “第二点就是,元廷已经从和林转移到了捕鱼儿海了。” 徐达眉头深皱,“这是一方面要和辽东护卫犄角,一方面也是的确担心自己的统治不稳了。” “所以岳丈大人,这件事恐怕真的能成。”朱棣依旧表现得很兴奋。 徐达则依然很谨慎,“来人,叫蒋瓛过来一趟。”见朱棣疑惑,徐达解释道,“锦衣卫的人,他们已经派人摸到和林去了,说是要找个内应去推动此事,现在北元的王庭不在和林,这件事估计要作罢了。” 朱棣颇感意外,他不太明白这种做法的意义在哪,内应是这么好找的吗? 不一会儿,蒋瓛便到了,毕竟他本人就在军营里。 “见过魏国公,见过燕王殿下。”蒋瓛恭敬地行礼。 朱棣心里有些不爽,他不认识这个人,但这个人认识自己。 徐达微微颔首后,便将最新的情报告诉了蒋瓛,最后说道:“把去和林的人接回来吧,都是大明的将士,不要在外面出什么意外。” 蒋瓛摇头,“回禀魏国公,他们此去除了发展内应之外,还要绘制和林方向的详细地图,大明未来的兵锋不会停在捕鱼儿海。” “既然如此,你手上的人手够不够,要不要再派点人过去接应他们。”徐达问道,他是赞成以后要打和林的,特别是看了朱雄英提出的北部国防三大关键区域的阐述后,他对大明北境的态势认识得就更加深刻了。 “目前的确人手不够,但支援的方向不是和林,而是捕鱼儿海。” 徐达不解,“何意?你们还要派人去捕鱼儿海发展内应吗?” “我们早已派了向捕鱼儿海方向去了,但跟和林不同,去捕鱼儿海的人手只是为了去绘制地图而已,并没有拉拢内应的任务。如今北元王庭既然已经去了捕鱼儿海,那这个拉拢内应的任务就需要交给他们。所以烦请魏国公给我点人手,赶出去联系他们,布置新的任务。” “你们为什么往捕鱼儿海方向绘制地图,是提前知道北元王庭在那吗?”徐达立刻追问道。 “在下不知北元王庭迁到了捕鱼儿海,探测这条线路的水草情况,山川地形,是指挥使下达的任务,而且一再强调过必须要精确。” 徐达和朱棣对视了一眼,翁婿二人都不免感到了惊奇,这是未卜先知了吗?如果是的话,不至于派人到和林去找内应,而且现在还要重新让这些人去执行这个任务。 “让他们回来吧,不要被元廷发现了。”朱棣这时说道,“内应也不用找了,本王已经找到了,保证这件事能成功推动。” “回燕王殿下,找到这个内应,也是臣这次北上的重要任务。” “什么内应啊,你们说拉拢就能拉拢?” “八成的把握。”蒋瓛说着,看向了徐达,“还请魏国公稍等在下几日,在下需要回应天一趟,重新拿一封要交给内应的信,有了这封信,这个内应才有可能投效大明。” 徐达摆了摆手,“你不用回去了,信我帮你去拿。”光是听那八成的把握,徐达就知道这信是谁写的了。 蒋瓛没有反驳,他认为魏国公的渠道肯定不会比自己慢。 “你把袁珙和那个薛守衡的信息和蒋瓛交待一下,以后对北元的情报,都是由他来处理。”徐达对朱棣讲道。 朱棣没有拒绝,锦衣卫代表的是谁他知道。 徐达交待完这些后,便离开了军营,大约小半天后就回来了,并把一封信交给了蒋瓛,让他不要耽误。 而看着这一幕的朱棣确定,自己大哥肯定就在北平。 第70章 见面 “回殿下,魏国公离开军营后,前往了通州,然后进了一家位于码头区旁的酒楼。” 当天夜里,从军营回到王府后,朱棣第一时间就听取了自己亲卫的回报,接着,他陷入了沉思。 答案显而易见了,接下来的问题是,自己该做什么。 “假装不知道吗?既然大哥故意隐藏了自己的行踪,那肯定就是不想让人找到他,所以贸然去见面肯定不好。”朱棣摇了摇头,“可我是想留在北平立下战功的,我要在大哥的眼皮子底下,学岳丈用替身吗?” 朱棣顿了顿,“等等,岳丈说要让我节制那三千精锐,也就是说,岳丈对于我留在北平这件事是默许的。岳丈已经见过大哥了,所以大哥对我留在北平的事也是默许的。” 想到这,朱棣的嘴角忍不住扬起了笑容。 “但大哥会怎么看待我和袁珙的关系,会不会误会我?”朱棣又担心了起来,“我真的没有觊觎储位之心啊!”他撇了撇嘴,“倒也不是没幻想过。” 他起身来回踱步,不断地思考着该做出怎么样的应对。在这一刻,他十分怀念袁珙,如果能当面请教他这一问题的话,应该会有答案。 身边能用的文士实在太少了,他忍不住感慨。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最终他下定了决心。 “如果不知道大哥在北平还好,既然知道了,就不能继续装不知道下去。一个不小心,就会引起更难解释清楚的误会。” 明确了答案后,他二话不说,又在深夜回到了军营。虽然自己岳丈治军严厉,但对朱棣来说,想要出入军营还是没有问题的。 中军大帐里灯火通明,朱棣一进军账就看见了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正在自己岳丈的背部涂抹着某种膏药。 “岳丈大人,这是?”朱棣连忙上前询问。 “治疗背疽的药。” 朱棣打量了一下这位正在专注涂药的大夫,同样是他没有见过的人。 “这么晚过来干什么?”徐达问。 “等岳丈大人先上完药再说。” 徐达淡淡地点头,他很享受目前的状态,背上的药膏很清凉,涂上去很舒服,这几日疗程下来他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背上的一些微小红肿减轻了许多。 片刻的诊治后,周嵩为徐达缠上了一圈纯白布带。“明早起床后,再清洗掉,然后换药。” “有劳了。”徐达颔首。 “在下先下去了。”周嵩对徐达和燕王都行了一礼后,便缓步离开了大帐。 “岳丈大人,这人是谁啊?我怎么没见过。” 徐达穿上衣服,没有搭理自己的女婿,“说,有什么事?” 朱棣愣了一下,坐直了身子,“我大哥是不是来北平了?” “你为何会这么想?”徐达依旧若无其事地样子,但这个回答,其实已经宣布了答案。 “岳丈大人,您之前因为袁珙之事和锦衣卫去发展内应之事,两次突然离开军营,最后回来时,都带来了决断。”朱棣目光严正地望着自己的岳父,“这些事,我都看在了眼里。” 徐达微微地点了点头,面上云淡风轻,但内心却是如释负重,心想着,你总算是注意到了。 这两次如此明显的突兀离营,就是徐达故意做出来的。他不能透露朱雄英的存在,但让朱棣自己去发现,却是他目前能为自己这个女婿做的唯一的一件事了。 “你确定要去见一见?” 朱棣郑重其事地点头,“既然知道了,就必须去见。” “我问过他再说吧,你明日再过来。” “我就军营里睡吧。”朱棣干脆地说道。 徐达没有反对。 就这样,第二天临近中午时,徐达带着自己的女婿骑马赶往了通州。 这一天,朱棣醒得很早,但他没想到,居然要拖到临近中午再过去。 来到酒楼前,徐达先让朱棣在楼下等候,自己一个人径直走了上去。朱棣坐在大堂里,还没有喝上一口店家倒上的茶,他就看见了闯进自己视线里的常升,常升自然也看见了他。 二人对视了片刻,似乎是在将对方的形象同自己脑中的记忆里的样子进行对比,几年不见,其实两人都有了些变化。 比如朱棣是越发高大,黝黑了,常升自然也不遑多让,只是比起朱棣来,他确实白了许多。 看来自己猜的没错了。朱棣用眼睛指了指身边的位置,“来,坐。” 常升讪笑一下,有些别扭地行了一礼,然后坐到了朱棣的对面。 “一个人?来北平怎么不通知我?” “重走一下家父当年走的路,缅怀一下。”常升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 这回复倒是让朱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这小子什么时候学会东拉西扯了。朱棣无语,你学学你哥啊,直肠子,暴脾气,多好。 “不管怎么样,都该来给我说一声,让我带你到北平转转。” 常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暗暗在想,自己碰到朱棣是不是偶然,朱棣则想捉弄一下这个混小子。 “我也是刚到没多久,准备休息几日再去找殿下叙旧的。” “你在休息几日,本王可能就要南下了,要去跟太子大哥汇合。” “是啊。”常升脸色一喜,“那殿下什么时候启程?” “还没有定,不如我们同路?”朱棣觉得他是真想让我走啊。 就在这时,一个小孩从楼上走了下来,对常升和朱棣恭敬地说道,“我家公子请燕王殿下楼上叙话。” 朱棣看着这小孩沉着稳重的样子,心里不禁有些好奇,这是那家勋贵的孩子,居然被自己大哥带在了身边。 “他是?”他问常升。 “马和,我从刑部大牢里捞出来的,同样是个小滑头。”常升特别强调了最后一句,然后跟着朱棣一起上了楼。 朱棣一怔,不太理解这是什么操作。 马和面色平静地转身带路,引着二人来到了顶楼的房间。推开门后,他自己便退到了走廊外的一张座椅上坐下,安静的等待着。 房间里,朱棣一句,“大哥。”刚叫出口,就呆愣在了当场。 “四叔,咱们不用这么客气,虽然我不介意各论各的,但被家里老爷子知道了,肯定得有一顿毒打。”朱雄英放下了手中的钢笔,笑嘻嘻地对自己四叔说道。 第71章 未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只能听我说。 看见朱雄英的那一刻,朱棣觉得自己是不是进错了门,或者是在做梦。 问题是,就算是做梦也不该是梦见大侄子才对。他告诉自己。 他有些恍惚地走到了房间中间的圆桌前坐下,然后带着微微发懵和问询的目光看向了自己的岳父。 徐达沉默着,不发一言。 他又看向了自己的小舅子,徐允恭也是一言不发。 只有常升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跟着他一起进了屋,然后坐到了朱雄英的身边,脸上神态分明地写着,我是来看热闹的。 “四叔,真不好意思啊,用这种方式和您见面。”朱雄英微笑着说道。 朱棣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孩子,难以置信的情绪依旧在他的思绪里蔓延。 长大了一些,但样貌和自己记忆里的模样是能对应上的,可为什么会如此陌生呢?朱棣想着。 “不用多想了,就我一个人过来了,我爹没来,你爹也没有来。”朱雄英继续说道。 朱棣无法相信,难道堂堂的魏国公来这里,就是和一个小孩子商讨军情的吗? “燕王,我一开始也很震惊。”徐达总算是表态了,而且很正式。 朱雄英见自己四叔的样子,于是快速地解释一遍事情的大概经过,当然,他并没有对自己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做出过多的解释。“总之,皇爷爷最终选择了将计就计,把我先藏了起来,从而方便他老人家去更好地整顿朝局。” 徐达和徐允恭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背后的缘由,顿时再次感叹起了自己这位陛下的老(阴)谋(险)深(毒)算(辣)。 “总之,这次北上也没有什么巡视边屯,这只是对外的一个由头而已。具体的原因您已经知道了。”朱雄英最后说道。 朱棣带着求证的眼神,再次望向了自己的岳父。“他真的参与了这件事?” 徐达微微点头,“皇上默许了的。” 朱棣再次看向了自己的大侄子,他觉得这一切太过不可思议了,太让人难以理解了,一个孩子,竟然开始参与到了国家大事中来,说出去谁会信。哪怕现在有自己岳父的肯定,他还是无法去相信。 朱雄英看出了朱棣此时情绪上的别扭,“徐爷爷,我能单独和四叔聊聊吗?” 徐达想了想,最终点了点头。他起身时,徐允恭自然也跟着站了起来,只有常升依然坐着。 “没事的,二舅。”朱雄英对常升说道。 常升这才有些不情愿地跟着走了出去。 看着这一幕的朱棣瞬间就从心底里冒起了一股怒火,在心里吼道:什么意思,我还会害自己的侄儿不成! 朱雄英对着自己四叔温和地一笑,宽慰道:“四叔别在意。” 朱棣一怔,这小子看出来我生气了? “我二舅的这种表现,肯定会让您不舒服的。”朱雄英又解释了一句,好像在回答他的心中疑问一般。 朱棣这下更无语了。 “我这个人在关键问题上,一向喜欢把话说开,绕弯弯什么的,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误解。” 朱棣依旧沉默着,似乎还在努力地接受着当下的这种现状。 “四叔,说真的,您有个好岳父。”朱雄英悠然地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地说道,“魏国公算是为了您的事,操碎了心。” “我知道。”朱棣不习惯这样的对话模式。 朱雄英摇头,“您应该是不知道的。您能过来这里,显然有魏国公背后放水的原因,放水就是故意露出破绽的意思。” 朱棣顿时恍然大悟。 与此同时朱雄英也笑了,看着自己这位还没有进化成完全体的四叔,他算是切实地体会到了所谓穿越者的优势。 毕竟应天府里的那几位可没有这么好忽悠,跟他们对线,每天都得死一万个脑细胞。 在这个时空中,帮助这位燕王进化成完全体的靖难之役,应该不会上演了,也不知道以后的朱棣会变成什么样子?朱雄英有些好奇地想着。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须先折磨这个人几顿。 “魏国公的想法我大致能猜到,他是希望四叔您早点看见未来局势的发展,不要被一些人给蛊惑了。” 朱棣坐直了身体,目光严峻地审视着自己的大侄子,“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四叔很困惑我现在的样子?” “不然呢?你小子七岁都在尿床这件事我可没忘,才几年啊,你现在就能跑到这来和我聊国家大事了?” 朱雄英耳根一红,“比揭短是吧,我可是知道的,我爹告诉过我,四叔你十岁的时候……” 朱棣一听,立刻做出了反应,直接窜了过去,隔着桌子就捂住了朱雄英的嘴。 “不比揭短了~”朱雄英瓮声瓮气地问道。 朱棣苦笑点头,然后收回了自己的大手。 “身法还挺快,我都没反应过来。” “你反应不过来才正常,不像你现在,不正常。” 这一闹似乎让朱棣放松了不少。 “我让您觉得不正常的原因是,我在病重的时候看见了未来?”朱雄英停顿了片刻,方便自己的四叔去消化这个信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但我的确看见了。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有这两年朝局的突兀变化。” “父皇,信了?”朱棣睁着一双大眼睛,本能地问道。 “信了,我爹也信了,否则皇爷爷怎么会这么纵容我呢?”朱雄英说道,“郭桓案和空印案又怎么会以当下的这种方式告一段落呢?皇爷爷什么性格,您应该比我清楚吧。” “是你让父皇采取了平稳过渡的方式处理这两个案件!”朱棣想起了当初袁珙对这两个案件的评价,四个字,善莫大焉。 “因为我看见了未来这两个案子对朝局带来的影响有多大。”朱雄英点头道,“而且我不仅看到了这两件案子,我也看见了您的未来,我的好四叔。” 朱棣一惊,当为太平天子四个字再次从他的大脑里冒了出来。 “不是当为太平天子。”朱雄英微微歪头,眼神中带着敬意和惋惜地说道,“嗯,好吧,您的确成为了天子,但并不太平,在大明的最后一刻,您死在了冲锋的路上。” 朱棣不敢相信地看着朱雄英,他马革裹尸是他早就给自己定下的一个结局,但大明的最后一刻是什么意思? “道衍大师当初想跟着您一起去北平。”朱雄英自顾自地说道,“但是被我拦了下来,他选择投奔您的原因,大概和袁珙一样,认为您将为太平天子。我不知道袁珙有没有告诉您他这样判断的原因?” “说了,他说我大哥寿数不够。”依旧处在惊叹中的朱棣直接说出了这句话,等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但他注意到,自己的大侄子并不在意。 “他说得没错,按照正常的历史,我爹在洪武二十五年时会因病去世。不止我爹,我也应该在两年前死去,接着奶奶没几个月也会离开。然后是洪武二十八年,二叔也会去世。洪武三十一年,则是我三叔去世。” 这一连串的消息,让朱棣如遭雷击,但突然间,他好像又意识到了什么,脸上原本震恐的表情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是不是觉得造反的机会来了。”朱雄英挑眉问道。 朱棣清了清嗓子,“不要胡说!” “这的确是好机会,而且是天胡开局。”朱雄英大致讲述了蓝玉案的影响,还有自己爷爷为了扶持朱允炆上位的各种安排,最后在讲到了削藩时,他就话锋一转,开始改变历史了。 “我没有反抗吗?”朱棣不解,自己为什么会就这样被押解到应天府去。 “您反抗了,但败了,您只有八百人。”朱雄英强调道。 朱棣点了点头,心想着,八百人怎么能赢呢? “建文帝完成削藩后,就开始跟着那些南方士人乱搞,一方面给江南湖广大规模的免税,另一方面还要搞什么恢复井田周礼,整个朝局被江南士人控制,他们在朝堂上把持权柄,在地方大肆兼并土地。就这样,朝廷没钱了,于是他们开始让朱允炆加征江北各地的关税。终于,江北的庶族地主接受不了了,纷纷举起造反,甚至还迎接已经被打分裂的北元入主中原。” 朱雄英深深地一叹,“大明不过发展到了第二代后,便进入了南宋模式。” 朱棣此刻怒火中烧,朱允炆为何会如此愚蠢!南北平衡是多么重大的问题,他居然不知道!父皇是怎么教他的! “朱允炆是个被忽悠瘸了的傻缺。”朱雄英继续说道,“由于大量的土地兼并,导致军户制度败坏,军队没有战斗力,屡次北伐都以失败而告终。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南方地主觉得打仗要花自己的钱粮,就很不满,于是学着他们南宋的那些前辈,直接把朱允炆卖了,想继续去过元朝时的逍遥日子。” 朱棣听到这,额头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您站了出来,发动了宫变,砍死了朱允炆。然后带着自己能搜罗到的几千军兵,发起了属于大明的最后冲锋。” 看着自己四叔那愤恨欲死的表情,朱雄英很满意,他在心里想道:未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只能听我说。 第72章 帮朱棣找到定位 “现在,您知道大明为什么会有一个医学院了吧。”朱雄英倒了杯茶,放到了自己四叔的面前。 朱棣神色痛苦地喝了口茶,看着自己还活着的侄儿,想到自己依旧身体健康的母亲,他不得不感叹,这就是上天的眷顾。 其实他是想怀疑的,但此刻所有的信息和之前所有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在告诉他,不用怀疑了。 他有些释然地一笑,问道:“大明后来怎么样了?” “大明总算是为华夏文明保住了一口元气。您的两个儿子干的不错,高炽能文,高煦能武,二人配合的很好。”朱雄英继续编织着一种原本历史中肯定不会出现的未来。 听到这的朱棣,眼中闪过了欣喜。 “可即便如此,最后大明也只能困守湖广云南一代。整个华夏大地又进入了乱世,中原再次成为了蛮夷的牧场,苏杭每年都会被沙尘暴侵袭。”朱雄英摇了摇头,“总之,这一乱就又是几百年。” 朱棣紧握着手中的茶杯,他现在彻底理解,自己那倔强无比的父亲为什么会听一个孩子的建议了,那样的未来,太可怕,太窝囊了。 “大明以后会遇见很多问题,这些问题我会尽可能地,一个一个的去解决,所以四叔,您愿意为大明走出一个不一样的未来,贡献出一份力量吗?” “怎么不愿意!”朱棣当即表态。 朱雄英高兴地拍了一下手,“历史已经证明了四叔的血勇,我相信在新的未来,四叔依然会名留青史!” 朱棣很振奋,同时更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标。 “袁珙的事您不用在意,就凭他敢为了您潜入到北元势力里去,就说明他不仅是个人才,而且对您十分忠诚,这很难得,留在身边听用吧。” 朱棣对这个安排自然高兴,但也不免担心,“父皇会允许吗?他说得那些话,父皇应该都知道了吧。” 朱雄英点头,“这种事我瞒不住的,锦衣卫又不归我管,现在他已经进入到了整个计划中,所以锦衣卫一定会调查他。而且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魏国公也会对皇爷爷讲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等这次回应天府后,您肯定是要挨一顿揍的。” 当然,不止是因为袁珙的原因挨揍。朱雄英在心里补充道。 朱棣听罢,着实有些失落,虽然袁珙看相失败,但至少这个人真的有对大局的敏锐洞察能力。而现在父皇知道了,肯定会处理这个人。 “我的建议是,一个叫袁珙的人最终死在了战场上,另一个曾经叫袁珙的人,继续在您的身边辅佐您。”朱雄英给出了一个方案。“未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您的身边都得有一个这样的人。” 我已经快把你的羊毛薅干了,总的给你留下一两根当装饰吧。 “四叔,您没必要怀疑什么,这个人虽然有些不安分,但他至少头脑清楚,能看懂天下大势,只要以后大明稳定,他就会非常安分,也能成为您开疆拓土的一大助力。” 朱棣眼神一滞,心跳陡然地加快了起来,“我,开疆拓土?” “四叔不想吗?”朱雄英微笑反问。 “想!” “那就好办了,大明当下的第一个威胁还是北元,按照历史的发展,捕鱼儿海之战后,北元就算是彻底完蛋了。” “哦,难怪你会提前让锦衣卫去摸捕鱼儿海的路程跟地形了!”朱棣恍然大悟,这一刻他对自己大侄子描述的那个未来就更加相信了。 “是的,就是为了历史上这一仗打得更顺利提前做的准备。” “这一仗是谁打的?”朱棣无比好奇,同时带着期望地问道。 朱雄英咧嘴一笑,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混小子!朱棣在心里轻骂了一句。 “好了四叔,现在您已经知道了很多事情了,还有什么需要顾虑的吗?” 朱棣思考了片刻,他终究还是想起了袁珙的那句话,比起外敌,皇帝更担心的是家贼。“大哥,真的不在意那些话吗?你也不在意吗?”他忍不住问道。 “无论是袁珙也好,道衍也罢,包括意图毒杀我的张家,都是在根据大明传承出现中断后,去判断大明可能会爆发的问题,然后去赌在这个问题出现后能抓到的机会。”朱雄英说道,“所以一切的前提,就是我爹和我都得按照原来的历史一样死去。” 朱棣看着朱雄英注视着自己的目光,莫名间感到格外的不舒服。 “在这个前提发生之前,其实您什么也做不了,不是吗?您不会真的以为,用您的王府亲卫就能实现藩王造反吧。” 朱棣愕然一笑,是啊,怎么可能呢? “所以,这是一场赌局。”朱雄英平静地说道,“道衍大师已经弃牌认输了,张家自从怂恿吕家下毒失败后,也输了。袁珙并不知道这些,但还是那句话,他看得懂大势,当时间开始为我证明时,他也就输了。至于四叔您,有必要跟着上牌桌赌这一把吗?” “的确没必要。”朱棣坦率地说道。 “所以我和我爹,对于袁珙说的话,对于您可能产生的野心,都不会有多么在意。但不管怎么说,您都会是未来大明最受重用的藩王,因为历史已经证明了您的能力。”朱雄英说道,“说句直白点的话,您可以安心的坐在一边,悠然地观看这个时代的云起云落,看完各方的胜负再决定走什么样的路。” 朱棣摇头,“我能做的更多,我会荡平北元!” “很有精神。”朱雄英竖起了大拇指,把手边的一本笔记递给了他,“但关于大明北部国防战略的问题很复杂,四叔您回去可以先看看,这不是打个一两仗就能解决的问题。” 朱棣接过了本子,这动作,他很熟悉,以前袁珙经常这样跟自己互动。 怎么有种被教育的感觉。 “好了,现在您应该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了吧。” 朱棣苦笑摇头,居然被一个小孩用长辈般的语气这样宽慰了起来。 “那就安心的演戏,让自己的替身去山东找我爹,然后和魏国公躲到军营里,等待机会干北元一闷棍吧。” “你呢?要在这待多久?”朱棣问道。 “我至少需要等到内应的回信。” 第73章 依然是为了平衡 张玉面无表情地思考着,如果自己要是那个被挖了心的人,自己的家人会怎么样?也许是排着队,等待着被蹂躏干净后,再被挖心掏肝吧。 这样的王庭,他实在不敢再继续待下去了,他早已敏锐地察觉到,自己这样的人在草原的生存空间会越来越小。 从中他能看出,皇帝的心态正在改变,那些跟着一起逃到大漠的汉人,在皇帝的眼里,越来越像累赘,或者说是羔羊。 至于王庭本身的衰落他也早已看在了眼里。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他告诉自己。 示威一般的行刑结束后,张玉依旧如往常一样,面色平静地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帐篷。 作为北元枢密院知院,他居住的帐篷足够大,能占有的牲畜财物其实也不少,配置的仆人和奴隶也一应俱全,但他还是不喜欢这里,他想念自己的家乡,特别是在看见自己妻子那担惊受怕的模样后,他的这种想法就更深入了。 “没事的。”他依旧用冷静淡然的声音安慰道。 妻子不置可否,欲言又止,最后只能无奈一叹,走出帐篷去看看在外面放羊的儿子。 妻子离开后,张玉便看见自己新招的一个仆人走了进来。他来到张玉的身边后,便静候在了一旁,他不会多说什么,只是耐心的等待,大概等待一时半刻后,他又会无声的离开,继续在草原上干着自己的活计。 这样的行为已经持续了几日,仿佛成为了双方的一种默契。 而今天,张玉打破了这种默契。 “我决定了,我要南下。”他的声音很轻,如蚊蝇一般。 装着张玉仆人的锦衣卫点了点头,说道,“争取促成这次北元南下劫掠山西,等大军出发后,你跟着大军走,你的家人之后会由我们的人护送回北平。” 张玉一直踌躇的就是这件事。 王庭对是否出兵依然顾虑,很多汉人都在主张出兵,这是重回中原的机会,他们自然卖力。而且他们还深入浅出地分析了南下的好处,和维护王庭权威的必要性。 张玉发现,这样的论调在段时间内就传遍了整个王庭。 在如此的大环境下,部分蒙古人还是没有多少兴趣,当下的日子还算平稳,明廷已经停止了大规模的北伐,双方仿佛形成了一个稳定对峙的局面,他们觉得这样很好,不要去打破它。似乎主动地忽视了云南已经被大明拿下,辽东方向,大明也在步步为营。 当然,也不是所有蒙古人都向往草原生活,有些人早就习惯了中原的繁华,他们特别怀念在那样的繁华里肆虐的感觉。 现在锦衣卫的要求,让他明确的意识到,这次让北元南下就是一个局,而自己在这个局中必须发挥作用,要不然自己南下后凭什么立足。 “你一个人,护送不了我的家人。” “我不是一个人,而且你有亲信,可以安排他们进来全程保护,但有个前提,他们必须听从我们的安排。” 张玉心里不禁感慨锦衣卫的周到,他们真的是在照顾自己的感受,再想到那位大明太子信中的话语,虽然直白无文,但却带着真诚的关切。 既然下定决心了,那就不能再犹豫。他拿起纸笔,写下了当下整个北元的所有情报信息,包括人口,牲畜,战马的数量,还有当下北元政局的情况,不一而足。 作为枢密院知院,这些信息早就在他的大脑里滚瓜烂熟了。 “恭喜您,正式成为大明的一员。”收起情报后,锦衣卫郑重地说道。 张玉觉得这个说辞很怪,“你们每发展一个人就会这样说一次吗?” “没有,”锦衣卫摇头,“这是上面特意交待我对您说的。” 张玉皱眉。 “这千里迢迢之外,我们孤立无援,但我们敢接触您,就说明我们相信能争取到您弃暗投明。” “你们早就知道我呢?”张玉觉得不可思议。 “上面的人知道。”锦衣卫淡淡地一笑,“别问我为什么上面的人会知道,反正他们就是知道,这几年来都是这样的。” 张玉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个上面的人会是那位给自己写信的太子吗?他难免好奇地去想。 而远在通州,那个所谓上面的人,正赖在床上挺尸了。 本来想自律的朱雄英,把这种想贯彻到了极致,就是单纯地想。他郑重地告诉自己,等回到应天府后再开始自己的自律计划,现在算是度假了。所以这段时日以来,他除了给马和,常升,徐允恭,金忠等人开科普课之外,剩下的时间就是在犯懒。 直到张玉的消息被徐达带了过来。 这位注定要在洪武十八年投奔大明的战将,总算是在朱雄英的提前运作下,加速了自己人生发展道路的历史进程。 而对于朱雄英来说,在这一刻,这次北上能得到的所有拼图,就算是全部凑齐了。 确切地说,是超额完成了任务,毕竟能遇见金忠这个未来永乐朝的兵部尚书,对他来说真的是意外。 朱雄英收起来徐达交给自己的信,脸上全是抑制不住的喜悦。 “这个人你很看重?”徐达好奇的问。作为整个作战计划的总指挥,张玉的回信他自然也看了。 朱雄英点头,“张玉的归附将是对整个北元的一次有效打击。” “是吗?”徐达很惊奇皇长孙真能从北元内部挖到一个内应,但说这个内应的归附,能给北元多大的打击,他显然是持怀疑态度的。 “也许在徐爷爷您的眼里,甚至在我爷爷的视角里,张玉的归顺并不能代表着什么。但在我看来,张玉的统战价值切实地高过了什么纳哈出,和甚至已经嗝屁了的王保保。” 朱雄英顿了顿,“他们是否投降,都改变不了,大明和草原的敌对关系。但张玉不同,他是汉人,而且是北逃汉人。” 这一定性倒是让徐达产生了一些以往从没有过的思考方向。 “你是想通过他影响更多的北逃汉人?” “的确有这样的考虑。”朱雄英回答,“追随北元而逃的汉人士族不少,张玉的未来,将成为他们眼中的一种示范。这能加速北元的内部分裂。” 徐达赞同地点头,这是个不错的运作思路。 而事实上,朱雄英还有一个理由没办法告诉徐达。如果能让这些北逃汉人重新归附大明,那他们将成为制衡北地士人的一个有效抓手。 朱雄英在编造的历史中,让自己的四叔看见了藩王造反的纸面困难有多大,这样的说辞的确足够让现在的朱棣接受。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这位未来永乐大帝的成长,他会很快看见这种说辞的一个巨大漏洞,既然南北矛盾这么巨大,为什么北人会不支持自己对抗削藩呢? 朱雄英知道,历史发展的深层逻辑可不止是明面上军事能力强大与否的问题。 靖难之役时,朱棣成功的背后,不止是他强横的军事能力,肯定也有不少想掀桌子的北方庶族地主给出的支持。 就如同当年忽必烈能打败阿里不哥一样,没有中原汉世侯的帮助,他这个元世祖还能剩下什么呢? 正常情况下,朱雄英并不担心未来自己四叔会真的抽风,选择去造反。但他真正担心的是北地士人的怨气,和南北分裂在短时间内难以弥合的现实。 所以他需要提前放置一些可以操作的抓手,为稳定中原作出一些微小的贡献,总之,一切都是为了平衡。 当然,朱雄英并不会真的去信任这些首鼠两端的人,他们将会和詹徽一样,成为稳定大局的过渡部件,为那些真正新造的人,最后能走上前台提供时间。 第74章 开卷考试 讲述完自己的表面理由后,朱雄英开始提笔写信,每写一封,就在上面盖上自己老爹的小印章。这操作,看得徐达眼睛皮直跳。 他决定以后收到太子的信件后,一定先看笔记。思考了一下后,他叮嘱自己,皇上的信件也要先确定笔记。 他倒是不相信眼前这小孩敢私盖皇帝的印玺,但作为一个大将军,他本能的告诫自己,这种事要慎重,蒙恬怎么死的,他可是知道的。 朱雄英写完信后,走出房间让马和把金忠叫了过来。 “见过公子,见过魏国公。”金忠进屋后,依次行礼。 “这有三封信,你一会儿跟随魏国公回去,找到一个叫蒋瓛的人,把信交给他,让他在战事完结后,按照封面上的名字把信送出去。” 金忠接过了信,依次看了看,前两封信的接收人是张玉和袁珙,他并不认识这两人,但第三封信的收信人就让他感到有些吃惊了,竟然是纳哈出。 不过他并没有提出任何的疑问,这段时日以来,他已经很确定,眼前这个孩子不是一般人,大概率是当朝的皇孙,自己能跟在他身边,绝对能找到出人头地的机会。 “把信交给蒋瓛之后,你就留在魏国公身边,学习一下军务,等这次战事结束后,会有一个叫张玉的人回来,然后你就带着他和他的家眷,一起回应天府来见我。”说着,朱雄英又摸出来了一个牌子交给了金忠。 是锦衣卫指挥使毛骧的牌子。金忠作为读书人,本能地反感锦衣卫,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变了数次。 “另外,你需要观察一下蒋瓛在这次战事上统筹各方情报的能力,这个人足够狠,但其余方面怎么样,我还不太清楚。” 金忠沉默了片刻后,问道:“请问公子,是哪里要开战了?” 在了解了大明的边防问题后,金忠明确的知道了一个现实,就是当下的大明虽然对蒙古处于战略进攻的态势,但并没有统治蒙古和草原的实力,想彻底将北部的边患控制下来,恐怕需要五十年以上,不间断的努力才行。 在有了这种认知后,他就开始对战事慎重了起来,哪怕他认为,当下这一战事应该是由面前这位魏国公策划的。 “一次小规模的伏击战而已,”朱雄英解释道,“从目前得到的情报来看,如果一切顺利,迁徙到捕鱼儿海的北元王庭,应该会派出两到三万人的部队南下,同时,辽东的纳哈出应该会派出三到五万人规模的军队出辽东,两方合力奔袭山西。” 金忠确信自己的耳朵没有听错,但他还是本能地看向了魏国公。 徐达微微颔首,认同了朱雄英的判断。 从张玉给出的北元朝局情报来看,王庭现在可用之兵大约在十万人左右,这个数据中的精锐恐怕要减半,所以能出动两到三万人已经是极限了。与此同时,纳哈出方向号称拥兵二十万,但张玉的情报显示,辽东可战之兵,恐怕也不过十五万出头,北元王庭能以宣府和假太子的利益,逼着他出五万人也是极限了。 “公子,这,这可不是什么小规模伏击啊!”金忠第一次面对这么大的局面,一时间竟有些语塞。 徐达见金忠脸上那有些慌神的表情,心里自然的想到,这才是一个正常知兵的人该有的态度。再看这位皇长孙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回去以后必须告知陛下,此子还需要历练。 对于金忠的紧张,朱雄英并不在意,他很直白地感叹道:“已经是小规模了。要不是准备不足,蹭着这次伏击结束,直接开个二十万大军出辽西走廊,保准吓得纳哈出撅着屁股出来投降。” 金忠本来还紧张的情绪,瞬间被这句话弄得哑然自笑起来。 徐达也是扶额,接着,带着考教的口吻问道:“你知道了这些,那如果是你指挥大军,接下来的伏击点你会设在哪?” 朱雄英眉毛一扬,心里笑道:考我啊?不过对于我来说,这可是开卷考试。 “不管能不能攻下宣府,拿下山西,这次北元的行军准则终究是奇袭,所以纳哈出派出的这支部队一定会绕开所有可能会有大明岗哨的地方。故而,最佳的路线就是沿着辽河进草原,避开大明所有的侦查,然后南下偷袭宣府。” 徐达点了点头,继续问道:“所以我们要在辽河设伏?” “跑这么远那就不是设伏了,好像有两千多里地吧。”朱雄英大致算了算,“最好的设伏点在榆木川一带。”他很想找个墙面虚空一指,然后还有人帮自己把地图补上。当然,他很确定,这会立刻暴露自己指错位置的现实。 此时徐达眼里已经充满了赞许,他继续问道,“为什么是那里?” “纳哈出出了辽河后,不可能自己去奔袭山西,必须汇合北元王庭的兵马,而榆木川就是最佳的汇合地点,这里不仅水草丰沛,还是商贾北上贸易的必经之地,是一个天然适合大规模集会的地方。” 榆木川就是后世的多伦一带,是满清和蒙古贵族经常集会的地方。只能说哪怕是草原,有些路线和地点也是被历史筛选好了的。 和驿站一样,不是因为某地建了驿站,所以就能成为驿站,恰恰是因为某地占据了该有的一切条件,所以成了驿站。 金忠暂时对草原的地形了解不深,但他知道,不管带兵有多么复杂,累人,军队的行军路线选择,和部队的集结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弯弯绕,都会顺着那些被走过了无数次的路线去走,哪怕是打奇袭也难以绕开。 当然,某些敢滚山坡的除外。 再一次,金忠在心里无比地赞叹眼前这位小公子,说是天纵英才都不为过。 只有朱雄英知道,这题的答案,是因为那个未来头戴大绿帽的小黄写过的,那时他绕过山海关偷袭宣府时,走的就是这条路。 当然,现在反过来用一下,对朱雄英来说是没有任何负担的。 “你的判断没有问题。”徐达认可地点头道,“我已经命傅友德跟何福各自秘密带领两万人出了山西,向榆木川集结。” 我去,老爷子居然把傅友德偷偷调过来了!朱雄英震惊地想着。 他是真不知道这时是谁在主持山西方面的局势。 徐达也是感慨,自己这位陛下也算是真给这个孙子捧场了,不过目前来看,这场捧得没有问题。 “我这里也已经命吴高率三万人出居庸关,向榆木川集结。同时,我剩下的一半探哨也都已经撒到了辽河一带。” 朱雄英想了想,这兵力的确有些极限,但好在是伏击战,而且捕鱼儿海和辽东不可能同步行动,有时间差可以打。 “四叔去吗?”朱雄英问。 “去,我答应他的。” 朱雄英想着榆木川这个地名,真心地在心里祈祷着自己的四叔不要提前赶上他的宿命,你还要卫大明发光发热的啊。 “你放心,他不会出事的。”见朱雄英是真切地担心自己的四叔,徐达心中的不安又消散了许多。 第75章 对常升的期望 超出预期地达成了自己的所有目的后,朱雄英就没有继续留在北平的心思了。 当下北平的整体环境其实是很糟糕的,作为一个要塞化的城市,这里不仅是个大军营,还是个大工地。胡化程度依然严重不说,隔三差五就来一次的沙尘暴,也算是让无论哪个时空都是南方人的朱雄英长了见识。 现在北平最大的工程项目就是拓宽南城,这是在洪武元年打下大都,将其北城墙内缩五里后的一种必然的,城市格局调整。 而这占地面积颇广的大工地里,自然少不了数不清的商贩,妓女还有乞丐,他们纷纷自发地聚在了这一带讨生活,渐渐地形成了一种直观的经济依附关系。 临离开北平前,朱雄英特意绕道来了这里一趟,但他并没有真正的走进去,只是远远地在外围看了一眼。 倒不是小少爷心善,见不得人受苦,所以就不进去了。而是他身边跟着的一群“黑社会”打手,决定了自己要是真的走进这一带,那就不是去了解民情了,而是去破坏民情。 朱雄英知道在这片工地里的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但这也是当下他们能找到的最好生存方式。 “也不知道你非要跑来这看一眼干什么?”常升说话的语气里,透着明显的情绪。 朱雄英瞥了自己二舅一眼,回答道:“北平对大明很重要,这里是当下华夏文明直接辐射范围内,胡化最严重的地方。北平不稳,华北就会动荡,但北平也不能变成单纯的军镇。” 常升只是随口抱怨了一句,完全没想到自己大外甥居然认真地回答了起来。 朱雄英叹了口气,“更重要的是,当下的北平,连成为强大军镇的基础条件都凑不齐。” 关于军事上的事情,常升都无比的感兴趣,“自古幽燕之地,都是出骄兵悍将的地方,这北平怎么就没有成为强大军镇的基础条件呢?” “经济基础相对衰落了。”朱雄英解释道。 这话算是触及到了常升的知识盲区。 “自古以来,真正实现了由南向北统一天下的只有我那个爷爷,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常升干脆地摇头,他能想到的原因无外乎就是什么天命所归,雄才大略而已。但他知道,这肯定不是自己大外甥问题的答案。 “抛开老爷子的战略眼光和江北本身的混乱这两个重要原因之外,真正的根源就在经济禀赋上。江南的经济发展水平已经盖过了江北,从南朝开始,江南的大开发就没有停过,到我们这个时代,这种开发能转化出的力量已经能碾压江北了。” “不仅如此,江北的经济发展水平也是在退化的。具体到华北一带一路画到河南去,经济发展水平不仅在退化,而且还被人人为的破坏。” 常升愣了一下,“北元?”他们把中原土地当草场的事他是知道的。 “不止,河北的贫瘠化是一个漫长,但切实在发生的过程,特别是在宋朝三次改变黄河河道以后。”朱雄英摇了摇头,“在宋初的时候,赵光义还想着以兵为墙,来抵挡一下辽人,到了后期,这个方针基本就维持不下去了,因为河北烂了,想在这里维持大规模军事存在,光是后勤就能让北宋窒息。所以金军南下的时候,其实可以说是如入无人境。” 常升有些明白了。 “经济发展情况,是很多朝政大事的关键。”朱雄英说道,“历史再往前推,到了唐朝的时候,经济情况又是另一幅模样,和我们大明不同,不是南北划分,而是东西划分。” “你是想说安史之乱。” 朱雄英点头,“关中的经济禀赋在那时已经逐渐落后于关东,特别是河北了。经济地位是会决定政治地位的,关中门阀把持朝政,关东门阀却有钱无势,结果可想而知。” “但这和当下的大明也不像啊。” “的确不像,当下大明的情况是,南北是想分家过日子,南方看不上北方这个穷兄弟,不想接济它。北方不想受南方这个兄弟管,所以现在也很不爽。” “这……”常升第一次意识到这些问题。 “而且这带来的问题是,以后大明是要抓刀把子还是钱袋子?北平这个军镇必须要有足够的威慑力,否者根本压不住草原。但想要有足够的威慑力,就得从南方不断地输送资源过来。可有了足够的威慑力,朝廷管不住怎么办?所以最好的监督方式,就是把北平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来。” “迁都啊!”常升很吃惊。 朱雄英不置可否,他学过的历史告诉过他。南京不适合成为大一统王朝的首都,但不在南京,怎么管理整个南方就成问题了,特别是还牵扯到未来的海贸发展。 “迁都以后,南方怎么办?那里是钱袋子,不把南方放到眼皮子底下管起来,以后想要钱都要不到。” 看着朱雄英那眉头紧皱的小表情,常升也是不免心疼。“大外甥,你能不能别总是想这些问题啊,贪玩一点嘛,你还是个孩子啊。” 朱雄英小大人一样的揉了揉眉心,“二舅,你和大舅的性格不同,你有成为一个帅才的潜质。” 常升的眼里冒出了金光。 “想当帅才,就得对这些事有一个基本的认知。”朱雄英话锋一转,“不要总是想着上前线,还因此闹情绪。” 常升苦笑,原来在这等着我了。他之前情绪不好就是因为没有捞到去前线的机会。 “你要是真那么想上前线,我不拦着你,反正有这么多人护送了,我能平安的回去。”朱雄英淡淡地说道。 常升无语地看了自己大外甥的头顶一眼,心想道,我能单独让你回去吗?我敢让你就这样单独回去吗?你要是这样单独回去了,我得被我那大舅子再打一百军棍,还有陛下他……一想到皇帝可能会给自己的惩罚,他就有些不寒而栗。 “你以后亲临战阵的机会多的是,何必在意这一次呢?” “不是你说的,这一次我有个什么近距离观看席位吗?” “这次战事你该看的都看了,就是引蛇出洞加敌方的行动预判,至于具体的细节指挥,带兵这些事,你家学渊源,本身就明白其中的一些东西,更何况,以后还要系统性的学习,不用急着这一时。” “什么叫要系统性的学习?学兵法吗?”常升又来了兴趣。 “以后你就知道了。”朱雄英将目光从远处的工地收了回来。 关于军校的事,他自然是放在心上的,但他想要的军校可不止是给武勋和二代们开的,而且真要做成,就需要军中这群大佬的支持。 至少徐达应该不会反对了。朱雄英想着。 常升撇了撇嘴,心里还是向往去前线看看,其实这一次北上,他已经明确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自己好像落后了很多。 面对徐允恭时,他还看不出什么,就算徐允恭在五军都督府有官职,常升也依然觉得他和自己差不多。 但在得知吴高已经可以独领一军后,他心中的紧迫感立马就冒了出来。而且不止吴高,什么杨文,宋晟这些人都已经崭露头角了,只有自己感觉和李景隆这小屁孩混得差不多。用大外甥的话说就是,吃饭只能坐小孩那一桌。 见自己二舅那表情发酸的模样,朱雄英也不确定,未来等四叔去海外开疆拓土后,把北平交给他到底行不行。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朱雄英上了马车,一行人也向着通州的运河码头开去。 第76章 大捷和舆论 和来时一样,朱雄英的回程旅途依然很赶,他要在商品博览会开始之前,抵达应天府。倒不是他的时间不够,这趟北平之旅也不过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而已,他就算游山玩水,也能在博览会开始前回到家。 事实上,真正需要赶时间的不是他,而是罗贯中先生领衔的大明新版宝钞设计和制作小组。他并不知道当下大明的新版宝钞的制作进度,毕竟按照他提出的各种要求,这玩意儿在制作难度上,还真是比旧版的大明宝钞要大上许多,虽然什么水印,刻板,材料,还有精密无比地绘画技术都是现成的,但朱雄英总是想再进一步。 和当初搞铸排机一样,他只是提出了要求,思路还有一些指导,然后就把一切交给了乙方的主观能动性。当然,他也同样留下了备用方案,以免到时候什么都拿不出来。 所谓的备用方案,只是在当下大明宝钞的基础上,加了一些新的防伪工艺和对版面设计进行了调整,比如引入了阿拉伯数字和发行编号等。 阿拉伯数字的普及,他早就在报纸上跟着标点符号一起开始推广了。 对于这次历史上的第一次商品博览会,朱雄英最看重的并不是那些新工艺局搞出来的小东西,而是对新版大明宝钞的第一次正式推广,和后续为驿站服务区建设而设的招商大会。 对于这次大会能否成功,朱雄英的心里是没底的。报纸上宣传了很久,但各地的商人是否愿意真的千山万水为这件事跑一趟应天府,他真的不确定。 所以这一来一回的路上,他都会时不时地派人去港口附近打听一下各路商贾的动向。 这里是大运河,无数的商船在这各港口里停靠,出港,最不缺的就是有关各路商贾的信息。只可惜,他得到的反馈都比较消极,没有多少商人重视这次博览会,特别是江淮地区以外的商人,他们最多只是打算派一些手下的掌柜,伙计过来看一看而已。 虽然有些失望,但朱雄英也理解他们的这种表现。当下的大明商人,还没有发展到明中期那种官商一体的地主商人水平,一个个虽然有些家底,有些靠山,但在大明朝廷这个巨兽的面前,他们只会感到恐慌和害怕。 更何况,重农抑商的口号已经喊了一千多年了,大明立国时,当朝皇帝更是对商贾进行了公开的压制,这样的情况下,对于这个所谓的商品博览会报以怀疑的态度是可以理解的。 好在朱雄英的手上还抓着一票江南商人,虽然这些人也是典型的首鼠两端,但至少可以暂时拿出来当典型树立一下,以后再慢慢扩大影响。 正当朱雄英感叹着做事的艰难时,两个好消息的出现,切实地提振了一下他有些蔫吧的心态。 “大外甥,榆木川大捷了。”大船经过山东河段临时停靠时,常升拿着徐允恭送来的信,兴高采烈地跑进了朱雄英住的船舱。 意料之内的事,朱雄英微笑点头,颇有些深藏功与名的装×感。这状态看得常升想直接翻白眼。 这场战役的关键词只有一个,就是屠杀,战争打响的时间是午后。 大明的铁炮第一次发挥了百分之百的功效,对着进入榆木川一带包围圈的纳哈出军队进行了饱和式的轰炸。 大明的炮兵们从来没有打过这么爽的炮,一切都是那么的从容,简单,他们有足够的时间调整距离,调整弹道,然后完成精确的发炮。 就像是在围杀瓮城里的降卒一样简单。 火炮之后就是火箭的覆盖,不是点火的弓箭,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喷气火箭。经过元末明初的战争实践,这时的大明已经真正意义上推开了火器时代的大门。 随着纳哈出军队营地里的混乱,大明的燕王殿下身先士卒,带着大明当下最精锐的骑兵,如游龙一样杀进了营中。接着就是仿佛踩蚂蚁窝一样的轻松战斗,朱棣兴奋地击杀着每一个他能看见的敌人。 傅友德指挥着步兵开始进行全面围剿,在军阵之外还有两千骑兵,随时截杀任何试图逃跑的溃兵。 看完这篇回信,朱雄英不免感到意外,他原本以为第一个被伏击的对象会是北元王庭的军队,没想到居然是纳哈出派出来的四万人。 很显然他们的行动比北元王庭还积极。不过不管怎么快,这四万人被斩杀了一万,剩余三万人皆被俘虏,还缴获了两万匹战马。 至于针对北元王庭的第二场伏击战就更简单了,因为张玉不断送出的精确情报,大明斩杀了这次北元带兵的主将太师哈剌章,并斩杀了一万余人,俘虏了两万人,获得战马一万余匹。 这场大战下来,算是让北平和山西都发了笔横财。 “张叙那边抓到了吗?”朱雄英继续看信,但没有注意到这方面的消息。 “抓到了,袁珙带着三大王和他们那几百人一下芦芽山就被当地的卫所军围了。”常升说道,“不是什么大战,所以就没有写到信里。” “看来他们父子两可以团员了。”朱雄英满意地笑道。 常升扯了扯嘴角,他觉得自己这大外甥有时候有点过于可怕了,这种父子团员过于阴间了。 同一时间,就在朱雄英沉浸在这场大胜的喜悦中时,马和也气喘吁吁的跑进了船舱,他下船买到了最新的报纸。 接过报纸后,朱雄英就看见了头版上刊登的,大明太子祭拜孔庙的经过,并附上了太子殿下对北方士子的亲切勉励。 “大明以后究竟要成为一个怎样的国家?是你们这些读书人应该去认真思考的事情。我观历史,发现历代圣贤,之所以成为圣贤,就在于他们无时无刻地不在思考这件事,而当下的你们也应该跟上圣贤的脚步。” 朱雄英知道,在现场的对话肯定不是这样的大白话,但在自己的安排下,报纸上的文章,必须用大白话。当然,这也让很多读书人感到嗤之以鼻,同时又不得不捏着鼻子去买这些报纸。 “你们需要认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大明的特殊性,她是一个在崩塌的汉文明废墟里实现复兴的国家,她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前朝经验的失效,不论是你们认可的北元,还是再往前推的两宋,都用历史告诉了我们,它们的治国经验存在着巨大的问题。这是大明未来发展必然要面对的现实,你们要从更深层的角度,去思考这个现实。” 朱雄英十分欣慰地点了点头,在心里感叹道,老爹总算是被自己调教出来了。 后续的报道里,太子就诛杀孔家旁支一事,对各北方士子进行了一次疑问解答,效果是显著的,因为大部分士子不过是被煽动,跟风着来闹一下,他们觉得大明朝廷不尊重读书人了。 而太子和诸位皇子的一起到场祭孔,直接就打破了这样的猜测。 更让朱雄英意外的是,自己这老爹居然郑重地邀请了一众学子,一起跟随他赴京,参加这次的科考。这下算是彻底拿捏住了现场的大部分学子,特别是很多家境普通的学子。毕竟在这个时代,普通人家出一趟远门,真和上刑差不多。 不过最让朱雄英感到好笑的是,报纸上居然说,这是孔讷的主意,而且还让孔讷去操办。果然,就腹黑程度来说,老朱家的人里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这有什么好笑的?”常升不理解。 “大明太子邀请北方士子一起南下,肯定会激起南方士子的不满。”朱雄英解释道,“但现在所有人都认为,这件事是由孔讷提出,然后由孔讷去办的,那无论孔讷愿不愿意,以后冲突的矛头都将会对准他!” 听到这,常升瞬间了然,也跟着大笑了起来。 “更重要的是,孔讷对这件事没办法去解释,报纸上说是什么,他就是什么。”朱雄英挥舞了一下手中那薄如蝉翼的纸片,“这就是舆论的力量。” 常升瞬间笑不出来了,他顿感背脊一凉,当即就想到了四个字,人言可畏。而现在,这东西掌握在自己大外甥的手里。 带着这两个好消息,朱雄英高高兴兴的在九月前回到了应天府,回到了自己最喜欢的小院。 然后,他就被自己老爹满院子追杀了起来。 第77章 文明等级 院落大门后,一阵阵撕心裂肺地叫喊声,听得在门外值守的周兴眼睛皮直跳。 他是真没想到皇长孙敢就这样哄骗着常家老二,带着他去逛了一圈北平。虽然结果是喜人的,但这么大胆也着实让他咂舌。 他记得当时太子在得到这个消息后,真是被气得火冒三丈,要不是有皇命让他安心祭孔,太子恐怕当时就带人往大运河方向杀了过去。 周兴感慨,以后跟着这位小祖宗的时候一定要打气十二万分的精神,而且还得选几个跑得快的兄弟待在身边,要不然以后这位爷抽风乱跑起来,一般人可追不上。想到这,他又探头看了一眼院内的情况。 只见大明的太子殿下依旧没有追到自己的儿子,皇长孙这奔跑速度,和灵活的穿插躲避,普通成年人可真赶不上。而且他在每次跑过常升的身边时,还不忘叮嘱正在给常升打板子的锦衣卫,让他们下手轻点。 不过他每次这么说,坐在一旁监刑的皇上就会来一句,听他的还是听朕的!算是让这位小爷的打算落空了。 常升在鬼哭狼嚎,跪在一旁的常茂也在对着马皇后不断地磕头求情,但这时的马皇后也是铁着一张脸,根本不管。 周兴觉得自己算是又长见识了,能让马皇后这么生气的事,估计也没有多少了。他小心翼翼地把头收了回来,接着他就听见了皇长孙非常郑重地,嗯……喊叫。 “好了!您也别追了!您又追不上我!而且您今天的运动量也达标了,休息一下吧!” “今天我一定要抽你一顿!”朱标不肯放弃。 “奶奶,你管管你大儿子,他身体底子可不好啊!”朱雄英边跑边喊道。 “那你就站好了让我儿子打啊。”马皇后语调淡然地说道,“没听过父之命不可违吗?一点孝道礼数都不懂。” “我去,这么大顶帽子啊!”虽然这东西是封建糟粕,但当下的朱雄英还真是不敢明着去对抗。同时他也算是明白了,自己现在被全家孤立了,于是他对着自己老爹,最后一次劝说道,“又不是没打过,那十鞭子我可是挨了的,现在还打就过分了啊!” “那是你皇爷爷打的,现在是我要打你!”朱标气愤地吼道。 看着自己老爹那气喘吁吁的模样,朱雄英觉得他的体力应该消耗得差不多了,于是一个转向就冲到了自己二舅的身边。 看着常升被打得满头大汗的样子,也是忍不住一笑。 虽然自己爷爷下了命令,打一百军棍,狠狠的打,但两个动刑的锦衣卫还是有分寸的,伤筋动骨都不可能,最多就是皮开肉绽而已。 两人很清楚,先不说得不得最皇长孙的事,这位常二爷真出了什么好歹,就常茂那暴脾气真敢找机会把他们两宰了。 “你还好意思笑!”常升声音发颤地抱怨道。 “我不是来陪你了吗!”朱雄英耸了耸肩,让人抬了张长凳过来,自己非常懂事地趴了上去,“来吧,老爹,泄愤吧!” 朱标提着鞭子靠近,二话不说一鞭子就抽到了这小混蛋的屁股上。 朱雄英扁着嘴,摆出了一副毫不在意的嘴脸,不过随着朱标一记记的鞭子抽下来,那不可控制的小白汗就从他的额头和鼻尖里纷纷冒了出来。 看着这一幕的马皇后眼中还是闪过了动容,朱元璋见自己儿子也是越抽越费劲,干脆地挥了挥手,让他停了下来。 常升的惩罚此时已经结束了,朱雄英佯装没事地对锦衣卫吩咐道,“把人送到戴院长那去,用点大蒜素,不要让伤口发炎感染了。” 两名锦衣卫见皇上点头后,便拱手领命,立刻找来了担架,把常升小心翼翼地扶了上去。 “你也跟着去吧。”朱元璋对常茂说道,“看看你,额头都磕破了,让太医给你看看。” “谢陛下,谢皇后娘娘。” 常家兄弟离开后,朱元璋,马皇后,朱标,三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落在了趴在长凳上,摆出一副死样子的朱雄英身上。 “你还不服气啊。”朱元璋开口道。 “有点。”朱雄英把脸贴在凳子上,头都没有抬一下。 朱标想再起来抽这小屁孩一顿。 “觉得自己立了大功?很了不起?”朱元璋自然也早早的就收到了榆木川的战报。 “一般般而已,我知道,没有皇爷爷支持,我就算去了北平也是瞎折腾。” 朱元璋点了点头,这个回答他是满意的。 “现在你非要去促成这一仗的目的达到了,接下来呢?你觉得什么时候该出兵去灭掉北元合适?” “不灭,让他自己崩溃。”朱雄英说道。 朱元璋大致能理解自己大孙的思路,但北元终究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不灭怎么行。这可是关系着大明法统的问题。 “这次计划的成功,证明了北元是可以从内部分化的。”朱雄英说道,“皇爷爷,您应该清醒地认识到一个现实,大漠上的敌人并不会被短时间内彻底消灭,而且就算消灭了,过不了十年,他们也会春风吹又生。所以,大明对于整个大漠的政策,应该是政治分裂和军事打击双管齐下。” 朱元璋思考着,他知道未来的历史里,北元分化成了瓦剌和鞑靼,然后继续在北边兴风作浪,最后还浪出来了一个叫门天子。 这意味着,大明要不断地对北部进行军事用兵,才能保持一定时间的安宁。这对大明来说,其实是一种恶性循环,因为成本太高。可这又是不得不去做的事。 “当下的战略格局其实是很清晰的,北元已经没有了南下攻伐的战略能力,只能龟缩自保。但大明如果要直接出塞消灭北元,也需要承担巨大的物资成本。这对当下大明正在进行的宝钞改革是有巨大影响的。”朱雄英继续说道,他的声音有些发颤,毕竟那几鞭子的确很疼。 “所以,我希望通过这次计划的成功,让皇爷爷您能改变当下应对北元的策略,将战略重心暂时放到南方来。” “你也知道他们能春风吹又生,你要是放着不管,他们很快就会恢复南下入侵的力量。” “这是个必然的过程。”朱雄英说道,“但也不算放着不管,辽东必须拿下,而且经过此战之后,两年内,兵不血刃拿下辽东只是时间问题。” “皇爷爷,您也是知道的,当下的草原不再是以前的匈奴,突厥了,他们已经形成了半农半牧的社会制度,哪怕他们现在并没有掌握多少可耕种土地,但这种制度惯性依然存在。” “也就是说,他们的文明等级提高了,组织能力加强了,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也是我们大明应对北部威胁,要考虑的核心要点。” 朱元璋抬手揉了揉眉心。 “根据这个核心要点,大明对草原征伐的第一个政治任务,就是把铁木真建立起的黄金家族认同打掉,把整个草原的政治治理逻辑,重新打回到原来的分封奴隶制去,降低他们的文明等级。只有这样,我们才有机会建立草原均势,对草原的各部落进行分而治之。” 朱元璋了然了,“这就是为什么你希望那些北逃汉人回来的原因。” “反正他们是维持草原文明等级的关键力量。能回来就回来,不能回来让他们被北元的那些贵族杀了也可以。”朱雄英说道,“所以皇爷爷,大明对北元的政策应该是,东压西放,压制辽东,最后逼迫纳哈出投降,彻底砍掉北元的生存空间,接着,逼迫北元王庭向西撤离,去和也速迭儿汇合,让阿里不哥和忽必烈的后代自相残杀去。” “这样一来,大明对北部边防的资源投入就可以相对减少,这有助于我们腾出手来彻底完成对南方的整合。” 第78章 如果你骗了咱呢? 朱元璋能明确的意识到,自己大孙是在用这次北上的成绩向自己证明,在大明的整体发展国策中,可以酌情地将打掉北元帝号这件事向后移。 他已经看过了这个小子对大明北部边防政策的总结,对辽东,河套和西域这三个大方向的掌控,的确直接关系到草原各部落的生存空间问题。 用这小子的话说,对这三块地方的收复,是把他们打回到原有文明等级的必要前置条件。 而想做到这些,就必须要将整个江南的财富进行彻底的整合,然后源源不断地向北方输送出去。 想到这,朱元璋额头的青筋就不住的一跳,因为这样的财富转移将是一笔天文数字。 他审视着朱雄英,最后淡淡地摇头,“你的想法还是天真了,想要对草原实现所谓的均势,快速打掉黄金家族的帝号才是必须的第一步,而且必须是千钧之力,让他们知道大明才是当下这个世上最强的国家,否则你口中的分化只会让他们以为自己的失败是侥幸。” 朱雄英想到过这一点,但他更关注当下大明的经济结构调整,这需要一个整体平稳的环境,特别是在宝钞的改革上,大量的物资调动会对这件事产生什么影响,他无法预判。 但会不会被草原上的那些人认为是侥幸,他并不是太在意,反正以后整个大漠都是要纳入大明统治范围的,到时候不服的,都可以拉出来练一练。 不过想到自己爷爷对于正统观念的看中,他最终选择了保留意见。 他明白,这种东西不止是要靠报纸上不断去宣传拯救华夏文明就能达成的。 至少在当下,还需要得到大量的读书人的认可,只是他们中很多人依然在视北元为正统,连朝中的很多大臣都是如此,所以想要让这些人死心,打掉北元帝号就势在必行了。 “小子,你不会因为这点困难,就无法兑现你当初的承诺了吧。”朱元璋饶有兴致的问道。 朱雄英叹了口气,从长凳上缓慢地爬了起来,“看来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他顿了顿,扶着椅子让自己站稳,“但之前的一些布置应该让他们继续发挥作用,蒋瓛在这次任务中表现的不错,该给他升官,然后让他留在北平,主管针对北元的情报收集和政治分化。” 朱元璋点头。 “那些潜入到草原的锦衣卫们,他们的家眷全都接到应天府来,由我来照顾,对外就说由老爹照顾。” 朱元璋再次点头,朱标则有些哭笑不得。 “关于袁珙。” 听到这个名字,朱元璋的一双眼睛便微微眯了起来,他当然已经知道了袁珙一系列的所作所为,所以他觉得这种人留着只会是祸害。 “让他继续活在,并留在四叔身边是有好处的。”朱雄英解释道,“对于一个阴谋家来说,让他看着大明一点点地强盛,看着大明彻底摆脱掉他认知范围内的各种危机,是对他最好的回击。到时候,他会是第一个规劝四叔当好这个藩王的人。” 听到这的马皇后眼中溢满了感动,“重八,咱大孙是懂事的。” 朱标也是赞许的点头。 朱雄英对此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反正在他看来,当皇帝没必要太极端,否则会把自己逼入死胡同里的。 好像自己的爷爷就算是被逼进了死胡同里。 “还有呢?那个张玉,你很看重?” “他的身份具有很高的统战价值,而且能力也不差,历史证明过的,提前招揽是不会有错的。” 朱元璋点头,看向了朱标,“这小子既然用了你的名义,那等他到了京城后你就去看看这个人,你也该放点自己的人到北平去的。” 朱标微微一怔,但最后还是点头应下了。 “你在北平,第一次和你四叔见面时,跟他说了什么?”朱元璋继续对朱雄英问道。 朱雄英很满意自己的爷爷没有再给他来一个彻底的监控,或者是北平人手不够,所以他做不到。但不管怎么说,想到那天的事,他就忍不住一笑。 接着,他也毫不在意地把自己瞎编历史的事说了出来。这一说,瞬间就让眼前的一家三口进入了满头黑线的状态。 就在马皇后和朱标都有些哭笑不得的时候,朱元璋却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后院的那个狗洞,你是很早以前就挖好的对吧。” “算吧。”朱雄英点头。 “为什么?” 朱雄英愣了一下。 “那个洞就是为了逃跑的,你不可能预见到自己这次的北上,所以你为什么想逃跑?”朱元璋语调清冷地指出。 朱雄英苦笑一下,“因为我不知道我会遭遇什么样的结局?我并不能确定,爷爷您愿不愿意对大明的国策进行调整。如果您不愿意的话,我该怎么办?等待着自己上位以后,再慢慢改吗?” 朱雄英摇头,“那样的话,根本来不及。想要改革大明,靠当下大明依托的庶族士大夫是不可能的,我们必须另起炉灶。所以很多事,我都需要早早的开始做准备,在这个过程中,很多东西都会颠覆您的认知,如果您突然不想改了,那我怎么办?” “你觉得咱会杀了你?” 听见这话,马皇后和朱标陡然一惊。 朱雄英摆手,“倒不至于,二叔那种活畜生您都没杀,何况我总体上还是个人,不是吗?” 话音刚落,朱雄英就看见这一家三口眼里染上的不满。 他不得不感叹,就护犊子的程度上讲,老朱家应该是历代皇室家族里,表现得最直白的了。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到未来的时空生活了一段时间,但我知道,在我回来后,我学到的那些历史都在逼着我为这个天下做一些事,如果我做不了,那其实和死了也没多少区别。所以我想着,真要是哪一天,您不打算改变大明了,那我就提前开溜。” “开溜?你想去哪里?”朱元璋眯眼问道。 “找个地方躲起来写书吧。”朱雄英想了想,说道,“在明末的历史里发生过一件让我非常唏嘘的事,当时大明已经被满清窃占,主导反清复明的国姓爷郑成功曾一度打下过半壁江山,在这个过程中,满清的闽浙总督陈锦被他杀得大败。对了,国姓爷的意思是,他被赐了朱姓。” 朱元璋赞许地点头。 “可有天晚上,陈锦的仆人李进忠偷摸进了自己主人的房间,砍下了自己主人的脑袋,然后到郑成功那去领赏。您猜郑成功是怎么处理的?” “奴仆杀主人,大逆,这样的人不能留,应该杀之。”朱元璋给出了回答。 “爹,您觉得呢?” 朱标赞同了自己父亲的意见。 朱雄英向这对父子竖起了大拇指,“郑成功也是这样做的,他先赏赐了此人的功劳,又以弑主的罪名,把他扔进了水里淹死。” “你说这段历史是想说明什么?”朱标注意到了自己儿子眼中流过的情绪,这种情绪是一种悲哀。 “纲常伦理,禁锢住了百姓的力量。”朱雄英说道,“宋灭明亡,连续两次汉人的亡天下,都还没有让你们这群人领悟到,以前的那套东西已经没有用了,必须找到一个新的思路,必须丢弃掉对庶族地主的幻想。必须认清楚,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 朱雄英灿烂的一笑,“如果,你们最终因为害怕而不允许我对大明进行改革,那我会躲起来,写下一本教老百姓怎么造反的书。给未来可能出现的闯王们提供真正的,有价值的理论指导。” 朱元璋的表情很平静,他点了点头道,“我现在算是彻底明白了,你做的这一切都不是为了我们朱家。” 朱雄英想了想,“我是为了大明,也是为了让大明完成它本该担负的历史使命。”朱雄英摊手,“其实这二者并不冲突,没有我,大明也不过三百年国祚,有我,可能突破五百年。” 朱元璋审视着自己的大孙,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说的这三百年不到的国祚,是真是假,咱怎么确定?如果你像骗你的四叔那样,骗了咱呢?” 第79章 朱元璋的妥协 朱雄英第一次这么真切地体会到,被回旋镖精准命中的爽快感。 这种带着荒诞滋味的奇妙体验,让他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但因为屁股和后背的疼痛,这一笑又让疼得他嘴角直抽抽,于是他的笑声就变得有些怪异了起来。 这一幕,看得马皇后和朱标都感到格外的不适,特别还要加上刚刚那个问题的影响,一度也让他们对朱雄英产生了一些不好的怀疑。 可是理智和感情让二人都不由自主地抵制起了这样的怀疑。 已经发生的事实是摆在那的,这个孩子从中毒苏醒之后,就没想过害任何人。 在朱标看来,这孩子不仅一直在为大明考虑,而且还善良仁厚。 哪怕是对吕家,他都没有想过赶尽杀绝,只是把参与下毒的吕家旁支送进了解剖中心,其余吕家人发配了云南而已,吕氏本人也只是被软禁到了凤阳。 他很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父亲在暴怒之下是要对吕家进行灭门的,是这孩子拦了下来。 这样仁厚的表现,着实让朱标心生感动。不管怎么说,对吕氏,特别是对朱允炆,他都是有些感情的,事情做得太绝,他也不忍。 同样的,在马皇后看来,就算这孩子对未来的历史撒了谎,也是善意的。就如同这次他对老四说的那些话一样,追根究底还是希望老四能安安分分地当个对大明有益的藩王。 带着这样的思绪,他们无不难过地看向了自己的父亲,自己的丈夫。 可朱元璋的表情依然如故,审视,冷峻。 “您怎么说也是个顶级的政治家,放到整个中华历史当中您都是能稳居第一梯队的。”收起了那份大笑后,朱雄英单手撑着身边的长凳,不紧不慢地说道:“虽然有些历史局限,但瑕不掩瑜。用未来史学家的话说叫,明祖有国,当元尽紊法度之后,一切准古酌今,扫除更始,遂奠二百数十年之国基。清无制作,尽守明之制作,而国祚亦与明相等。” 朱元璋做了个深呼吸,他知道,这段话不是眼前这个小混蛋能说出来的。这两年多来,这小子讲得所有道理都是大白话,让他去看点经史子集他都没什么兴趣。这样的文法措辞,他根本不可能自己编出来。 所以,这种来自未来的评价,又让朱元璋原本有些不满的心情好了许多。 “首先要说明,满清能混出267年的国祚其实是有意外成分在的,和大明的情况并不相同。”朱雄英强调了一下,“但从这段评价中,可以看出后世历史学家对您在政治领域的成就是认可的,抛开不可能突破的历史局限问题,您的确是这个。”朱雄英竖起了大拇指。 “少拍咱马屁!”朱元璋强忍着嘴角要扬起的弧度。 朱雄英摆手,“不是拍马屁,我是想说,以您的政治眼光,在我扫清了您眼前的历史迷雾后,是能够判断得出,我到底是不是在说假话的。” 朱元璋微微一怔。 他怎么可能推演不出来呢?其实就算眼前依然存在着那片历史迷雾,他也照样能从过往的历史教训中看见很多。否则他不会推动分封的同时,又限制藩王,也不会去写皇明祖训,去写大诰,去弄出鱼鳞册,黄册来。 只是他最终自负到了,以为自己的这些制度设计,能够破解流转了千年的历史教训罢了。 现在迷雾散开了,不管甘心与否,这位皇帝都已经清楚地看见了一个帝国崩塌的全过程。 可作为皇帝,他终究会怀疑,他怀疑的不是历史,而是眼前的这个孩子,这个眼里没有皇权,没有纲纪的孩子。就算历史的大致发展没有问题,但他会不会在一些关键事件上撒谎,到时候就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老四不就是这样被骗的吗? 那种无法确定自己是否会被骗的感觉,让他格外的舒服。 可他也发现了,自己没有判断的办法,这又让他感到格外的无力。 “一切,您都可以随时叫停。”朱雄英叹了口气后,说道,“但我做的所有事,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都是在增强皇权应对庶族地主的筹码,这一点您应该能看得见。” “那把所谓的庶族地主限制住之后呢?”朱元璋问道。 朱雄英耸肩,没有给出明确地回答。 长久的沉默后,朱元璋转变了话题,这也算是他表达出的一种妥协了。 “你那些叔叔都回来了,等你四叔到了以后,咱要搞一场家宴。你觉得咱应该怎么处理你二叔?” 见老爷子放弃纠结这个问题后,朱雄英也没有再多阐述什么了。 至于朱樉,他想了想,回答道:“关中不仅贫瘠,而且偏远,所以需要人去镇守。当下最好的选择是换一个人过去,而且明确公告天下朱樉的作为,作为惩戒,把他扣押在京城,然后对他进行劳动改造,这也算是对各地藩王的一种震慑和警告。” 朱元璋的面色又不善了起来。 “大明的这些藩王目前都有存在必要,无论是镇守北方也好,还是保证转移支付,促进北地的区域发展也好,总之在这种大方向上,他们目前都是有用的。”朱雄英话锋一转,“但才到第二代就已经畜生化了,到第三代,第四代还得了?这种风气要刹住,他们的正面作用,必须大于负面作用,否则只会是国家发展的负担。” 朱雄英注意到了自己老爹欲言又止的表情。 “家天下不是这样搞的。您给他们求情,擦屁股,只会纵容他们。”朱雄英对自己老爹说道,“奶奶,朱樉最后是被人下毒毒死的,就凭这一点,你们真要关心他就不该在纵容他。” 朱樉的死因究竟是什么,有待考证,但还是那句话,未来发生了什么,的确只能由朱雄英说了算。 刚刚朱元璋还在担心这混小子在关于未来的一些历史事件里对自己撒谎。下一刻,朱雄英就毫不犹豫地,把对自己最有利的历史答案丢了出来。 “大宗正也不能给他。”朱雄英继续提着自己的意见,“以后等海贸成熟了,可以把他扔到海上去。” 朱元璋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大孙,朱雄英对此并不在意,继续说道: “要给地方官监督藩王不法行为的权力,他们可以不管百姓的死活,但兼并土地,凌虐百姓这种事,坚决不能干。” 这个提议让朱元璋发出了一声嗤笑,“那以后对他们的弹劾就会越来越多,然后就是逼着咱废除藩王,结果就是那些偏远地方的权力被你口中的文官把持,这不是你最不想看到的局面吗?” “首先监督不法的权力,限定范围即可,就是我说的那条,别去欺压百姓。第二,国内的分封制度,在未来的一段时间内并不会被废除,既然如此,藩王就可以轮换。”朱雄英一笑,“爷爷,按照历史记载,您可是有二十六个儿子的,现在有医学院在,恐怕人数还会变多。” 朱元璋清了清喉咙,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自己的老婆,马皇后倒是面无表情。 “这么多儿子足够保证对各地藩王的轮换了,总之,谁犯错就换人。犯错的,押回来劳动改造。” 朱元璋沉默不言。 马皇后这时却开口了,“就这么办!” 一锤定音。 朱元璋叹了口气,没有反驳。揉了揉眉心后,他开启了另一个话题。 “说说马上就要举办的科举吧。” 第80章 科举大摸底 大明的科举在洪武六年时停办了,停办的原因很简单,朱元璋发现,通过科举选出来的所谓人才,除了空谈,什么都不会。 这对刚刚当上皇帝没多久的朱元璋来说何尝不是一种祛魅呢?反正经过此事后,无语至极的他,干脆恢复了察举制,但这个制度又一次把他恶心到了。胡惟庸案的爆发,让他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历史选择,体会到了为什么当皇帝的人,都会那么热爱科举。 在朋党问题上,相比于科举制至少还有个过渡,察举制真的是一步到位。 所以在胡惟庸案基本结束后,朱元璋便准备着手恢复科举取士了。只是在这个当口,从昏迷中醒来的朱雄英拦住了他,让他再等一等,等郭桓案爆发后,借整顿朝局的机会,顺理成章的补充新人,从而开始调整朝廷各部门的职能。 而且在预见到了可能存在的大规模人员空缺后,朱雄英干预了这次科举考试的一部分流程,乡试被取消了,所有的县学生和各地已经得到秀才功名的士子,都能直接入京参加会试。 这一消息伴随着恢复科举的新闻,随着报纸传递到了大明的每一个角落,也正是因为对科举情况不时的报道,《明报》在读书人中间的含金量被无限拔高了。这也是朱雄英目前敢说自己掌控了舆论的根源,大部分读书人都本能地相信着报纸上刊登的内容,就如同后世那些爱看抖音科普的老头,老太太一样。 虽然朱雄英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一旦自己利用报纸发表太多的“暴论,”必然会引起读书人的直接暴走,他现在可没兴趣和这些满肚子四书五经的人直接对线。他深深的明白,当下的大明朝,其实还没有资格跟这帮真正占据着社会统治地位的人掀桌子。 他需要继续积蓄力量。 “考试的基本内容不变。八股文的话……”朱雄英想了想,“还是不要了。” “不要了?那怎么判断文章好坏?”朱元璋问道。 朱雄英对此也是头疼的。 因为和后世的普遍认识不同,当下八股文进入科举的初衷,并不是为了愚民或者说扼杀人才的创造性,对八股文的推广需求,根子在于对文章成绩的判断。 唐朝时要考律诗,通过字数限定,平仄工整来判断一个学子对文化的学习程度。宋朝时注重经义,所谓的圣人之言大家都会喊,那谁喊得好,谁喊得学术水平高,就成了问题。随着探索和演变,宋代便开始出现了趋向格式固定的八股文。 格式一旦固定,就容易判断成绩,这成为了一个标准,如同律诗一样。 与此同时,随着读书人越来越多,参加科举的人也越来越多,筛选人才的难度也要越来越大,所以到了明代中后期,科举考试的题目就开始在这种规定格式中疯狂加码,最后变成了文字游戏一般的东西。 到满清统治时,这样的考试方式就更受这群人喜欢了,于是八股文被直接推到了顶峰。 对于朱元璋来说,考八股文原因,只是单纯的出于更方便筛选人才而已,更何况他还会加入各种时政问题,以此来甄别这些士子是否拥有处理政务的能力。 “八股文弊大于利,不好。”朱雄英最终确定道,“采取分科制,不要光把考核的重点放到写文章上去。” 朱元璋不置可否,他不是不同意,他只是在思考这样可能引起的后果,“你继续说说这分科制。” “考试科目可以大致分成古文读写,时政策论,大明律法,农业常识,中华历史和数学知识,六科。”朱雄英顿了顿,眼睛一亮,“最关键的是,我们可以根据各个考生在这六科上的答题内容和表现,对当下大明所有的读书人进行一次认知摸底。特别是在后五科里,可以看出他们的政治倾向,学习广度和知识深度。” “这样一来,恐怕很多学子都无法考出好的成绩,他们平时都是在读四书五经和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朱标担忧地说道:“贸然考这些以外的东西,必然会引起他们的不满。” “就是要突然袭击!”朱雄英有些兴奋地说道,“不这样,我们怎么对大明读书人的政治倾向进行一次大摸底。这种事如果提早公布了,就什么也摸不到了。而且,这样的改变要是提前公布了,肯定会引起那些老古董的反对,不好。” 听见老古董三个字,朱元璋抿了抿嘴,眼中燃起了一抹杀意,但一眨眼就又消失了。 “另外,古文读写的科目上,理学的东西要拿出去,不止是这次要拿出去,以后也要逐渐把理学淡化掉,不能让这种思想成为大明的主导意识形态。” “理学还是有好处的。”朱元璋指出。 朱雄英直接摇头,“理学是为了让南宋那种窝囊朝廷理所当然地偏安,而设计出的道统学说。您所谓的好处,不过就是一种掩耳盗铃的好处而已,大明想成为一个进取王朝,就必须抛弃理学。” 朱标皱起了眉头,朱元璋没有表态。 朱雄英没有强求,反正在这件事上,他的策略就是温水煮青蛙。 “不用担心他们会暴怒什么的。”朱雄英继续说道,“总的来说,这次科举的录取率应该会很高,毕竟人手空缺太多。到时候都有了官身,有多少人会跟着闹呢?” “你这话说得好像要把他们全都招录了一样,到时候别搞得和上次科举一样,全是滥竽充数的才让咱寒心。”朱元璋说道。 “屎里淘金嘛。”朱雄英也是苦笑,“而且很多屎用不了几年也会把他们淘汰掉。不过这次的阅卷的工作肯定会很难,让那些老古董看看古文这一科的还好,策论和大明律法这些应该也难不倒他们,但在数学上,他们中的一些人肯定会发懵。” “咱们几个辛苦一点吧,外加上道衍,还有那些在算学上已经小有所成的翰林待诏们。”朱元璋给出了方法,“另外,咱也非常想看看这些阅卷的考官们,会怎么评价那些符合大明利益的时政策论和法律改革。” 朱雄英一怔,让他阅卷,算了吧,在未来的时候背一篇文言文都要半个月,现在让他看这些人写的文章,那不和读天书差不多?他觉得自己到时候应该会把罗老先生拉过来当翻译。 “对了,标点符号也要加进这次考试的要求中,当然,可以自愿。”朱雄英提醒道,“另外就是数学考试,要推广阿拉伯数字,当然,也是自愿。” 这两个自愿,就足够让他看出这群学子中,有多少人愿意接受新鲜事物了。当然,这其中肯定会有人通过报纸上的行文习惯和对标点符号,阿拉伯数字不遗余力的推广,猜测到这是皇帝要做的事,所以主动投其所好。 不过对于朱雄英来说,这种事自己是可以接受的。 “需要通过地域分卷吗?”朱元璋自然的想到了南北榜案。 “所以说南北榜案是有预谋的,前几次考试都没问题,您在位的最后一年来这一出是干什么?”朱雄英不屑地一笑,“而且以这次的录取率来说,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就考试内容上,重点也不再是文章和文笔了,分卷的选项暂时不用考虑。” 朱元璋点了点头,“你有题目吗?” “有的。”朱雄英激动地点头,想当初,自己可是研究过去考公务员的,当然只是小小的研究了一下,搞几篇申论的题目出来,肯定没有问题。他想着。 第81章 扫大街去 唐铎很郁闷,作为开国皇帝的兵部尚书,他早就没有了去想着手握实权的事情了,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就是一个负责盖章的人肉图章而已。 当然,对此他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哪个开国皇帝调兵需要走流程的?开国皇帝要靠走流程调兵,那他还是开国皇帝吗? 但北边打了那么大的一场胜仗,自己居然不知道?这就真是让他感到郁闷不已了。 自我认知归自我认知,但他还是发自内心地希望,自己的这位皇帝陛下有事的时候,能通知一声,好歹顶着个兵部一把手的差事,私下里给个暗示也行的。 现在被满朝文武这么多人的目光盯着,就弄得他格外的被动,只能垂下目光,眼观鼻,鼻观心。 好在整个朝堂上没有哪个傻子站出来询问皇帝,这次出塞作战有没有兵部的调令。 “陛下,此番大捷,国朝振奋。但朝野上下对这次用兵并不知情,臣敢问陛下,兵部是否参与了此战的筹划,魏国公出兵是否有陛下的命令,是否有兵部的调令?” 唐铎瞪着大眼睛看着依旧勇敢的陈申,不止唐铎,朝堂上的所有人都在看着这个愣头青。 詹徽再次体会到了几个月前,郭桓案被这愣头青掀出来时的窒息感。 一定得把这个傻子调走!他在心里咆哮道。 “你是在质疑朕,还是在质疑魏国公?”御座上,朱元璋本来还很灿烂的脸上染上了一层阴影。 “臣不敢质疑陛下,也非质疑魏国公,只是国朝用兵制度是陛下所定,兵部有对军兵的调动之权,臣只是想明确,一切是否符合国朝制度。” “此番用兵,符合国朝制度。”这下唐铎只能站出来救场了。 “谢唐大人解惑。”陈申非常认真的点头,然后非常认真的退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去,仿佛一切都是他该做的一样。 朱元璋看着这个被人挑拨两句就敢掀出郭桓案的御史,一时间是又好气又好笑。但陡然间,他就想到了大明的未来,那个兵部把控兵权的情况。 唐铎是自己人,所以会出来支持咱,要是换成别人,再配合着不听话的御史一起说咱的用兵不合法度呢?他们不敢这么说咱,但他们敢这么说咱的子孙后代啊! 朱元璋深吸了一口气。 这一设想让这位洪武皇帝觉得荒诞不已,如果不是知道未来。给他开一百个脑洞,他都不觉得兵部和都察院会在皇帝的手上失控。特别是兵部,一群文人,怎么可能真的拿捏住军权呢?但历史现实就是如此。他无法理解,但他大受震撼。 “陛下,云南刚刚收复,诸事繁杂,恐多有不法之事发生。”詹徽这时出列说道,“臣请陛下派一御史巡查云南。” 朱元璋觉得好笑,心想这人还真是大胆妄为,大庭广众的就开始排除异己了,“你觉得谁合适?” “陈御史刚正不阿,陛下对他也看重有加,此番是该为陛下分忧了。” “陛下!”右都御史凌汉站了出来,“陈御史年轻莽撞,还需留京多观政学习才是。” 朱元璋兴趣盎然地看向了有些发懵的陈申,这小子到现在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陈申,你愿意出京一趟,帮咱看看云南的状况吗?” “臣愿为陛下分忧!”陈申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朱元璋扶额苦笑,好吧,让咱看看你这个纯臣能做多久。 见凌汉又要上奏,朱元璋摆了摆手,制止了他。“让他去历练一下,咱会派一队锦衣卫跟着他的。” 听到这的凌汉松了口气,虽然詹徽不至于做一些过分的事,但这一路山迢水远的,没有可靠的人看护,到了云南也得折半条命。 但这可靠的人居然是锦衣卫,这个自然而然出现在凌汉脑中的想法,着实让他感到惊奇。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具体的日程安排,都察院给个章程上来。”朱元璋对陈申说道,“既然去了,就不要走过场,好好体察一下当地的民情,环境,特别是这次会有大批的战俘被押送到云南去,你在那边把这件事处理好再回来。” “臣遵旨。”陈申真诚的接下了任务。 “好了,接下来是科举的事。” 此话一出,一众官员便瞬间打起了精神,但立刻就被朱樉打断了。 “父皇!就这次的榆木川大捷,儿臣也有话要问?” 朱元璋看向了自己那虎背熊腰的二儿子,眼底里带着审视。 今天的这场朝会,除了还没有回来的朱棣外,其余回京的诸王都参加了。相比于周王的沉静,楚王的端重,齐王的兴奋。 老二朱樉和老三朱棡从一上朝开始就垮着一张大脸。 他们两不爽的原因和唐铎是类似的。 “你想说什么?”朱元璋问。 “儿臣觉得父皇偏心!为什么此次用兵让老四上,我和三弟却什么都不知道!” 在这件事上朱老二是真的很气愤,到山东见到自己大哥时,他就看见了那个假装自己四弟的替身,这真是让他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等回到应天府,得知了一切经过后,他顿时就感觉自己的人生找到了一个难得的支点,一个可以去质问自己老爹的支点,这让他很兴奋。 不止是他这样觉得,同病相怜的好弟弟朱棡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朱樉刚说完这话,朱棡也跟着站了出来,“儿臣也觉得不公,二哥在陕西,不参与还说得过去,儿臣就在山西,为何不让儿臣出战。论兵法战阵,老四可不如我!” 朱元璋看了看自己这两个儿子,然后又看看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朱榑,顿时间就有些火冒三丈。 一个是活畜生,一个是暴虐狂,还有这个老七以后也是个骄纵不法的。 他不明白自己这么长时间的教育,都教到哪里去了。 这些认知当然不是朱元璋凭借着朱雄英的一面之词就得来的,他真的派人去调查过了,也正是因为一切属实他才格外气愤。 “你们两还敢跟咱要说法?你们以为你们两在封地干的事咱不知道?” 朱樉和朱棡愣住了,然后他们看见了自己的大哥,正在用口型让他们下跪认错。 朱元璋实在不想把那些糟心事说出来,也懒得给他们机会辩解,直接就下了一道指令,“废除朱樉的秦王爵位,拖出去仗二十,养好伤后,给咱扫大街去!” 朱樉震惊无比地看着自己老爹,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遭这顿打,他想反驳,但却看见了自己大哥警告的眼神,于是他闭上了嘴。 不管怎么说,先搞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再想办法。 “还有你,仗十下!”朱元璋对朱棡低吼了一声,“爵位咱先给你留着。” 朱棡也注意到了自己大哥的警告,所以没有反抗。只是满头雾水地和自己二哥跟着大汉将军就出了大殿。 这一幕,看得一众大臣又是目瞪口呆。 也让一众老朱家的孩子不明所以。 “回到科举的问题上来。”朱元璋清了清嗓子。 第82章 百年大计,教育为本 两位藩王为什么被打,朝臣们自然都很好奇,但既然陛下没说,那就不会有人去多问,确切地说,是正常人不会多问。 非正常人就不同了。 已经吃了多次亏的詹徽,第一时间就盯住了陈申,下一秒,这愣头青就真的动了,这差点没被他吓得跳起来。 好在凌汉也在注意陈申,当即就拉住了他的衣角。 看见凌汉那急得都快把眼珠子瞪出来的表情,陈申终究是没有再出列上前询问,不是他不敢了,而是他注意到了凌汉用口型说的话,退朝后告诉你原因。这才让他决定暂时不做询问。 居高临下的朱元璋自然看到了这一幕,陈申的这一系列表现,真让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调整了一下坐姿后,他将最新的科考方式和科考内容公布出来。 接着,大殿上的各级官员们都陷入到了迷茫和震惊中,一个个你看我,我看你,仿佛被人打了埋伏一样,霎那间脑子里就只剩下了措手不及四个字。 等回过神来时,一群人就都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了站在前排的几个大官身上,很像遇见了变故,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的孩子,正在寻求父母的帮助一样 朱元璋和朱标对这样的场面尽收眼底,父子两心里都天然的泛起了一阵反感。 而此时,站在前排的大官们也是心思翻涌,这其中自然有人想反对,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反对。 不是找不到反驳的语言,而是没有人有分量成为那个带头的人。 现在,淮西一派已经没了领头人,浙东一派也被打得散了架子,湖广一派还没有成型。整个朝堂的政治格局可以用稀碎来形容,真就是皇权一家独大。所以一时间,大部分官员都只能愣在当场,无法给出任何有效的反应。 虽然一众湖广籍的官吏,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聚集到了詹徽的身上,弄得他十分不自在,但他依然保持着标准的站姿,动也不动。最多只是关注一下,继续被凌汉压制住的陈申。 他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至于武勋和皇子们,对这件事则完全没有兴趣,比起科举,他们更关心秦王和晋王为什么会被打。 南方文人不知所措和无力反驳,北方士人则感到了一些义愤填膺。 此时的孔讷能真切地体会到詹徽的感受,很多北方籍的官员也都在看着他。 他隐隐间觉得,自己好像坐到了北方士人领袖的位置上来了,而这种变化,似乎是从自己这次带着众多北方士子一起南下后开始莫名其妙发生的。 作为衍圣公,他非常不喜欢这种被人抬到了最前线的感觉,这不符合孔家多年形成的官场经验。 可即便如此,他也意识到了自己不能真的什么都不说,于公于私,他都必须站出来,为天下读书人说两句公道话。 在心里叹了口气后,他走到了大殿中间。 “陛下,此法不公,国朝士子很少涉猎四书五经之外的旁门左道,若以此法考核,必然引起学子们的不满,恐影响朝局的稳定和科举的神圣。” “旁门左道?”朱元璋嘴角擒笑,“为官一任到底是要做什么?难道是每天坐在案头前看四书五经吗?不知律法何以判案,不知农事何以劝农,不知算学又如何理清各地钱粮,赋税,还有人口。所谓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不知历史又何以了解朝廷施政的得失?这些哪一样是旁门左道?” 孔讷愣住了,他本想来一句于礼不合,于制不合,但在开国之君面前谈这个礼和制,实属没有什么必要。 “可陛下,这样的改动实在过于仓促,很多学子,特别是那些被破例允许,参与会试的县学子弟,根本无法应对如此的考核。”他顿了顿,深吸了口气后,说道,“更何况,他们还要与国子监的学子们竞争。据臣所知,这些学子早在两年前就开始研读算学了,在大明律法上,他们也颇有研究。如此以来,这又怎么能说是公平的呢?恐怕,到时候天下士子都会觉得这是陛下在有意偏袒国子监的学子们。” “孔公,你这话是何意?”宋讷站了出来,作为国子监的祭酒,他必须在这个时候做出表态,“国子监的学子皆是大明未来的栋梁,学习这些知识本就是平常之事,怎么就不公平了!” 不止是宋讷,那些新晋入朝的翰林待诏们,此刻也纷纷向这位衍圣公投去了不满意的目光。 顿时间,孔讷觉得如芒在背,窝火非常。 他神色晦暗不明地望着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很想向他大吼,“别忘了,你也是北人!不要为了你那一亩三分地就把自己给卖了!” 可宋讷坚决不让分毫的神色,让他知道,自己至少无法得到国子监的支持了,至于国子监的学子们就更不会站在自己这一边了。 在宋讷看来,自己的教育成果马上就要有收获了,你想捣乱,绝不可能!给你面子叫你一声衍圣公,不给你面子……你又能算老几? 孔讷叹了口气,扫视了一圈当朝百官,然后郑重地摘下了自己的官帽,“陛下,此法必招来祸乱,臣以这官身爵位,求陛下收回此命。” 朝堂上陷入了寂静。 朱元璋本来还特别想看这两人吵起来的,要是孔讷能把宋讷这已经年近70的老头气厥过去,肯定会特别有意思。 但他忽略了孔讷长期以来从家族传承中获得的为官经验。见没有人帮自己,无法形成政潮,就干脆直接把矛头转换了出来,对准了他这个皇帝。 这一下,一些原本无所适从的官员们都纷纷跃跃欲试了起来,既然已经有人带头了,那就帮帮场子,反正陛下现在不会随便乱杀人了。 朱元璋此刻也是恍惚了一下,的确算是被孔讷这老小子闪了一下,但他很快就做出了回应,淡笑着说道:“咱听过一句话,叫百年大计,教育为本。” 孔讷浑身一震,神色不安地看向了这位洪武皇帝。 “科举的作用究竟是什么?咱知道很多种说法。”朱元璋表情严肃地说道,“有说是收买读书人的,有说是为了稳固皇位的,但归根究底,科举还是为了选才!若这次的科举,还是和洪武六年时一样,选出来的那些个人才都只是夸夸其谈之辈,那咱还开这个科举做什么?” 朱元璋微微摇头,用失望的眼神看着突然陷入不安状态的孔讷。 “咱就是想用这场科举,看一看,大明的这百年大计,到底是个什么成色。至于混乱,咱自有应付的办法。孔大人,把官帽戴上,我们一起好好看看,这天下会乱成什么样?” 孔讷紧捏着手中的官帽,捏到手指都已经发白。此时此刻,他脑海里全是百年大计,教育为本这八个字。 这八个字让他感到空前的愤怒,这种愤怒的来源不是因为这八个字代表的含义有多震撼,而是因为这八个字概括了孔家传承千的奥秘,教育垄断。 他在心里咬牙切齿地说道,这八个字不是你这个凤阳朱有资格说的!这八个字,也不是哪个皇帝能有资格去碰的!这八个字,只能由孔家去说,去做! 他微微抬头,面色如常地重新戴上了自己的官帽,对朱元璋恭敬地行了一礼后,说道:“臣明白了。” 第83章 李善长的猜想和判断 “百年大计,教育为本……”正在自己书房里整理着今日报纸要闻的李善长,放下了手中的黄金钢笔,认真地品味起了这八个字。 朝堂上正在发生着什么,他自然能在第一时间知道。当然,这并非是他要刻意去打听,到了他的这个位置,只要他人还留在京城,消息就会自然而然地向他的府邸里汇集。 “父亲,听说陛下属意您当这次科考的主考官。”李祺说道。 李善长轻笑一声,本能地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除了我之外,还有谁是陛下属意的主考官?”他问道。 “在大本堂的教授皇子诗书的李希颜。” 李善长的眼角跳了跳,既然选了李希颜,那还让自己去干什么,当这老头的陪衬? 李祺回想了一下,“另外大本堂里的苏伯衡也是候选人,衍圣公孔讷,国子监祭酒宋讷,东阁大学士吴沉,还有左都御史,詹徽。” 提到詹徽,李祺就有些不屑,这种不屑的根源来自嫉妒。 “詹徽年纪轻轻的,就能成为主考候选人?”李善长淡淡摇头,很显然,他也不赞成这个人。“你的这个岳父啊,做事越来越匠心独运了。”他一边说,一边再次拿起了钢笔,继续整理起了报纸上的要闻。 比起袁珙喜欢用剪贴报的形式,李善长更喜欢自己抄写,然后总结。更重要的是,他已经习惯了用标点符号。 听出了自己父亲话里的其它意思,李祺连忙问道:“父亲是说,这又是一个局?” “李希颜是大儒,为人刚正严峻,以其为主考官不会引发士林的任何争议,但为什么又要弄一个苏伯衡呢?” 李祺也觉得奇怪,“苏伯衡是宋濂的同乡,李希颜则是河南人,他们两不在大本堂打起来就已经不错了。” “那个跟陛下唱反调的孔讷,还有跟孔讷对上了的宋讷也被同时提了出来,这又是为何?”李善长失笑,“如果不是为了让这些人斗,就是为了让这些人入局。” “入什么局?” “你再想想,为什么为父我也被提了出来?” 李祺顿时明白了,“又是引蛇出洞!这么多立场不同的主考官人选一旦公布,这天下学子就会各自站队了。” 李善长紧皱着眉头,微微颔首。 “李希颜和孔讷会代表北地士子,苏伯衡会代表江浙士子,宋讷自有国子监的学子需要维护,那吴沉和詹徽,就算是陛下的亲信了。”李祺分析道,“父亲则会成为两淮学子的主心骨。” “大体就是如此,而且一旦真的这样安排,我们这些人就谁都不会当主考,最多只能是考官,而这次真正的主考,会是你的这位岳父。” 李祺听罢,顿时感觉到了一种顺理成章,这样一群人放在一起,绝对是谁也不服谁的,也只有皇帝才能压的住。 “那父亲您会参加吗?”李祺不免担心地问。 李善长摇头,明知是个局,为什么还要钻进去。 他现在只是不太理解,自己这个老伙计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明明就是在刻意地加强朝局的分化和内耗,虽然这样有利于统治,但却对当下正需要稳定发展的大明没有什么什么好处,这可一点也不像他的作风。 见自己父亲依然忧心不已,李祺关切地问道:“还有什么不妥吗?” 李善长点头,说出了自己的不解。 李祺听完也是满头问号,是啊,这不是在故意挑拨党争吗?“真不知道陛下在打什么算盘?” “如果一件事顺着想不通,就倒着想。”李善长思索着,“大明的朝局是不能乱的,陛下对这一点向来看重。所以他做这些事,也不是为了冲着让大明朝堂内耗去的。我都能看得出来这会引起党争,他怎么看不出来。”李善长抬眼看着自己的儿子,“你说说看,怎么样才能不让大明朝堂内耗?” “和当下朝堂的格局一样就行,没有人能够形成一股势力。”李祺给出了答案,“陛下一家独大。” “那为什么还要让这些立场分明的人来加入这次主考的名单呢?不管愿不愿意,他们都会自然而然地被划分出派系来。难道主动去发起党争吗?” 李善长最不理解的就是这一点,当初胡惟庸和刘伯温斗,自己的这位陛下就是在背后出力的。但现在情况不同了,又没有什么大的势力需要瓦解了,当下的朝堂格局就是最稳妥的。 “陛下不会在这个时候主动挑起党争的。”李祺也这样认为。 “那就意味着,陛下有足够的把握让这些人无法通过这次科举形成朋党,而不能让他们形成朋党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这次中举的人数限制到一个很小的范围内。”说到这,李善长顿时明白了一切,“这次科举就不是冲着让这些学子中举而办的!” 李祺不明白。 “难怪搞这样的分科考试了,这种考法,除了国子监那些大致学了两年算学,律法的学子外,其余的学子大部分都不可能考中。” 听到这的李祺顿时一惊,“可是这样的话,会出大事的!” “是啊,会出大事的。”李善长轻声地附和道,但理智在告诉他,自己这个老战友是不会允许任何不可控的大事发生的。“如果大量的学子无法中举,而且还是因为科考内容的改变而无法中举,要怎么才能平息他们的怨气?” “给官身。”李祺给出了一个很直观,也很有效的答案。 “给了官身,不就让他们成为朋党了吗?” “那就只能给许诺了。”李祺答道。 李善长扶额轻笑,“是啊,最明显的答案已经摆在那了,原来百年大计,教育为本说的是这个意思。这些考不中的学子会被直接纳入国子监。而在这一次科考中,中举的学子,绝对超过一大半都会出自国子监。” 李祺也顿时恍然大悟,“是啊,这次还有很多学子都是普通的县学生,连县试都没有考过,只不过来参加一次注定会落榜的科举,就能直接成为国子监的学生,这简直就是一步登天了!” 李善长轻敲了一下手边的报纸,“等这次科举结束后,这报纸上肯定还会大肆鼓噪国子监教育的厉害,让人将中举和进入国子监联系起来。到时候,这些考不上的学子就会真正的感谢天恩了。”李善长摇头轻叹,“没想到啊,竟然能把人心算到了这个地步,左手和右手一换,这次参与科举中的学子里,至少七成会心甘情愿的成为帝党。” 李祺霎那间只觉得背脊一凉,他做了个深呼吸,心里感叹着,自己这老丈人有点可怕到没边了。 “如果事态的变化是这样,那父亲就不应该去拒绝当这个考官。”李祺提议道。 “这是为何?”李善长饶有兴致地注视着自己的儿子。 “陛下放出这些人选来,不止是为了观察考生,也是为了观察考官。父亲之前不想去,是因为这样做有培植朋党之嫌,但现在既然明白了陛下的意图,那父亲就不用去担心这个问题了。到时候不管考生来自哪里,该怎么评判就怎么评判,反正最后落榜了都是会进入国子监的。让其他人去争,去抢,父亲只需公平做事即可,这样一来,即可以通过陛下的观察,也能毫不费力的让咱们的人进入国子监。” 李善长赞许地点头,这一场考试下来,所有人都会现形,除了自己。 “对了父亲,昨日,常升被陛下责打了一百军棍,恐怕要在医学院养半个月了。” “知道原因吗?”李善长问。 “不知道,我去医学院看过他了,他说是自己想蹭着太子北上祭孔时去杀了吕氏,但被陛下发现了,所以才被责打的。” “常茂呢?他也是这样说的?” “是的。” 李善长沉思着,这个时间点出这样的事,就很奇怪。想了半天,他能得到的答案只有一个,这常家老二肯定是被谁挑唆了。 朱允炆现在得到了一些重点关注,这件事他是清楚的。皇长孙还处在昏迷当中,以后的情况是什么样还不可知,但昏迷了两年还不见好,这不是好兆头。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挑唆一下,就做点出格的事完全有可能。 是谁挑唆常家老二去做这种事的呢?蓝玉?想到这,李善长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知道为什么秦王和晋王被责打,秦王还被废掉了王位的原因吗?” “不知道,但我已经请公主入宫去了,也许今晚就有答案。” 李善长淡淡点头,继续整理起了报纸要闻,同时脑中不断地浮现着两个字,真怪。 第84章 新款宝钞和基建放水 目视着写着户部两个字的牌匾被换下,写着财政部三个字的牌匾被换上。费震意识到,自己见证了历史。 经过几个月的梳理,对账,大明户部的一切繁杂都被交割到了当朝太子的手中。 费震不确定这座官邸的名字以后还会不会被改回来,但他确定,自己将会因为这次改名被书写进史书当中。 有些不甘,但也有些庆幸,宦海沉浮十余年,从洪武初年到现在,至少没有落个满门抄斩,他释然的一笑,独自一人离开了这座皇城。 与此同时,在这新挂牌的财政部后殿的一间屋子里,朱元璋正仔细地检查着手中的新款大明宝钞。 和原版的大明宝钞相比,这款新版宝钞真的是出现了脱胎换骨般的变化。 首先是防伪技术上,集合了水印,微雕,精美繁杂的图案,和特殊纸张于一体。看着很复杂,其实这些技术和材料都是当下就有的。 比如制作大明宝钞的桑皮纸,在此时已经被列入到了管制物品行列,民间不得流通。 在防伪问题上,朱雄英还特意把日后晋商的那套密押技术拿了出来,再配合上故意造成的错版微雕,也算是给新的大明宝钞加上了一道牢固的大锁。当然,这种信息只有内部人员才知道。 其次就是版面设计上,朱雄英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爷爷的头像放了上去,而且还不是传统的国画形象,而是精准的素描图像。至于素描技术,当然是朱雄英在组建了宝钞设计和制作小组后,就教给了画师的,虽然他就是个二把刀,但他相信那些顶级画师们的领悟能力。 这种相信来源于他在未来生活时,结识的一个艺考同学。这货只学了一年半,就敢报美院了,关键是就这一年半的练习时间,他就已经画的很好了。 现在把这些技术交给当下大明最顶尖的几个画师,他们不可能学不会吧。 反正朱雄英不觉得他们会学不会,而且结果也是喜人的。当他从北平回来验收成果时,他看见的素描画像真就做到了和本人九分的相似。 在那一刻他只有一个感慨,这都把明太祖的头像印到宝钞上了,我看以后还有谁敢拿出那张猪腰子脸画像出来说这是大明开国皇帝。 除了头像之外,放置于左上角的阿拉伯数字的面额表示,放置于右下角的钞票编号,发行年份,还有精美的风景画背景和藏于其中的微雕图印,都相得益彰地组合在了一起。当然,经过空印案必然会推广的壹,贰,叁,肆这样的大写数字标识也不会少。所以,这款新版的大明宝钞,用一句艺术品来形容,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 “做得真漂亮啊!”朱标对手中的新大明宝钞爱不释手。 朱元璋则看向了罗贯中,淡淡地说道,“你做的很好,没有辜负雄英对你的信任。” “谢陛下。”罗贯中起身行礼。 “接下来就是怎么投放的问题了?”坐在罗贯中身旁的道衍说道。 “目前大明投放货币的机制还非常单一,就是官员的俸禄,赏赐,和朝廷对地方的一些大宗商品购买。”朱雄英说道,“用这种方式,是很难让新的宝钞快速覆盖到大明的各大城市去的。” “那你的意思是?”朱标问。 “基础建设,上次说的以驿站为核心点,开发驿路服务中心就是最好的一次宝钞投放机会。”朱雄英开始在桌面上比划,“第一期工程,用路面硬化的工艺,建立以应天府为中心,连接江浙,湖广一带的商用公路网络,整个建设过程不以徭役模式开展,而是以雇佣模式开展。” 朱元璋明白了,这样一来这些宝钞就会发到老百姓的手里了。 “这要花多少钱啊?”已经实质上管理起财政部的朱标当即就担心了起来。 “老爹,不要有这种思维,当下整个大明其实依然处在钱荒的状况下,金融放水是必须的。而且以此我们可以直接带动整个建筑产业的发展,大明第一家公路建设集团可以就此诞生了。” “路面硬化?”朱元璋问。 “就是土法水泥,制作难度不大,强度上也许搞不了什么大型建筑,但用来搞路面硬化完全没有问题。”朱雄英解释了一下水泥的作用和好处。 朱元璋瞬间就畅想起了,用水泥道路联通后的大明,在传递信息上快速会有多快。 “而且,以此配套的,大明第一家水泥厂也可以诞生了。” “还是用你说的雇佣的方式,而不是徭役的方式。”朱标发问道。 朱雄英点头,“徭役制度是必须废除的,只是当下的条件不成熟而已,但以工厂的形式,开启新的生活示范模式完全没有问题。” 朱元璋和朱标对视了一眼,关于徭役制度的废除问题,他们二人目前都还持有保留态度。朱雄英也没有刻意去要什么承诺,在这件事上,他并不着急。 “会抢夺农时吗?”稍微沉默了片刻后,朱元璋问道。 朱雄英苦笑摇头,“就这点体量的工业产能,抢谁的农时?而且想让农民兄弟转变成产业工人,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没有圈地运动的大背景,没有大量失地农民的存在,朱雄英觉得自己这硬化道路的工程,恐怕在雇人阶段就会出现问题。 真正开工,大概也要跟以往的徭役一样,在农闲时才能进行。这不是抢不抢农业劳动力的事,而是当下的大明的确大范围的实现了耕者有其田,在没有强制要求的情况下,有多少小农愿意不管自己的地,跟着官府去工地上干苦力呢? “农民兄弟。”朱元璋觉得这个词语既亲切又别扭,反正自己当农民时,没有谁这么叫过自己。他想着。 “那些商贾,你准备让他们参与到修路的事里来吗?”朱标问。 “是的。”朱雄英肯定道,“但不是让他们修路,这些路是朝廷的,他们赚不到什么钱,所以让他们修最后的结果只会是一地鸡毛。我打算让他们当供应商,比如水泥厂的水泥不会就这样直接拉到工地上去,应该让这些商人们去买,然后再让他们卖到工地上去。” “这不是多此一举吗?”第一次参加这种会议的罗贯中发言了。 “罗先生,经济发展就是要让各个产业流转起来。”朱雄英说道,“而且这是他们这些商贾,当下能做的,也愿意做的事。再难一点,再深入一点的,他们就会止步了,因为陌生,因为害怕。这一步走通以后,他们才会跟着朝廷去走第二步。” 罗贯中点了点头,眼中透着赞许地说道:“殿下这是在学商鞅徙木立信啊。” “有点这个意思。”朱雄英笑道。 第85章 经济血管和第一次科举改革的提议 其实罗贯中对所谓的产业流转并没有特别深刻的认识,他依旧是在按照自己的传统思维来判断这位皇长孙的这种做法,在他看来这的确就是在徙木立信。 作为张士诚曾经的幕僚,他很清楚商人是一种什么样的群体,趋利避害的本性在他们的身上被展现得淋漓尽致,但很多时候,这种本性又会被贪得无厌所左右,所以他们的行动和思维又跟赌徒很像。 面对这样的一群人,一步一步地将他们引入彀中的做法,即徙木立信是最有效的。 此刻他看着朱家的这祖孙三代,如此开诚布公,有理有据地谈论着大明的国事,心中不免感慨万千,这是历朝历代都没有出现过的景象啊,如果能一直这样保持下去,大明恐怕会建成一个能维持百年以上的盛世。这样的畅想,让他忍不住起身,对着朱元璋,朱标,还有朱雄英都郑重无比地行了一礼。 这一下瞬间就把朱雄英干愣在了当场,房间里也顿时陷入了安静。 “罗先生,您这是……” 罗贯中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出了自己行礼的缘由,顿时惹得朱元璋开怀大笑了起来,“你的眼光总算是进步了!” “人总是会成长的。”罗贯中一边回应,一边在心里嘀咕道,你还是那么的小心眼,不就是当年选择了张士诚们,记到现在。 注意到罗贯中有些尴尬,朱雄英把话题拉了回来,“我刚刚说到哪呢?” “殿下刚刚在说当下货币投放无法全面铺开的问题。”道衍提醒道。 “在这个问题上,我们都需要一个充分的认识,即目前的大明还做不到让所有的人都用上宝钞。一来是大明的宝钞还无法深入到农村和偏远地区去,二来是我们也不可能直接去发钱给老百姓,事实上,就算是想发,我们也没有手段和渠道。所以大明的会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处在多种货币共同流通的现实局面下。这个局面想扭转,需要时间,不能一刀切。”朱雄英颇为无奈的一笑,“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打通大明的经济血管,这也是为什么一定要完成天下驿路的重修和商业服务中心建设的原因。经济血管的打通,必然带来的是行政血管的深入。当然,皇权不下乡是历史老问题了,真想解决,那需要的前置条件可太多了,我们不能急。” 作为皇帝,朱元璋明白皇权不下乡的问题,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非常好奇自己大孙的那些想法该怎么推动下去。 “投放既然只能做到这样,那回收呢?”道衍继续问,他现在是明白的,货币不能只放不收。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税收。”朱雄英解释道,“另外还有发行债券,票据,建立金融蓄水池等等。但就目前来说,这些东西大明都做不到。所以未来一段时间里,大明的税收模式依然还是以实物税为主。” 朱元璋皱眉,“那这些钱放出去了以后,不是就和原本的宝钞一样了吗?” “所以,大明需要将商业税和农业税分开,农业税依然以实物为主,商业税则是收宝钞,等通过逐渐发达的经济血管让宝钞成为老百姓心中彻底认可的主要货币后,再推行实物税的改革。” 朱元璋想了想这样做可能会造成的最坏后果,觉得自己能解决后,就点了点头道,“你去处理吧。” “爹,也跟您交个底,当下宝钞提举司虽然隶属于财政部,但以后肯定是要独立出来的。” 朱标赞同这个提议,如果宝钞未来真的成为了大明需要的健康货币,那宝钞提举司肯定就不能被财政部管辖了。 “对了,还需要一个经管局。”朱雄英看向了自己的爷爷,“等新款宝钞正式发行后,专门应对可能出现的假钞情况还有某些商人拒收宝钞的事情。当然,未来的经济案件,也可以由经管局负责。我建议,暂时让经管局隶属于锦衣卫。” “照这样下去,锦衣卫会越来越膨胀了。”朱元璋提醒道。 “暂时的,主要是现在可用的人才太少了。”朱雄英感叹。 “过了这次科举就好了。” 朱雄英不置可否,“您又不是不知道,那帮人能用的没几个,他们从根子上就是有问题的。能中途改变,并突破自我认知局限的人,少之又少。” 这句话,让罗贯中和道衍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他们彼此都知道,自己是那少之又少中的一个。 “你太小看你爷爷我了。”朱元璋乐了,“这些新晋的翰林待诏,你爹不是用得挺好吗?” “那是因为当下财政部要面对的问题,多半只涉及到了一些技术层面的事而已。以后若是涉及到了国家财政政策的大是大非问题时,他们会怎么选择我不用猜都能想到。更何况,这种技术培养虽然已经有了成效,但在很多人的眼里,包括宋讷在内,都认为这种方式是离经叛道的。” 朱雄英总体上还是无法信任这个群体,所以他在人才选拔问题上的下一步着力点,还是在锦衣卫的内部学校上,这所学校当然不会只收锦衣卫子弟。军户,匠户,勋贵,宗室,甚至包括灶户,这些阶层的子弟才是他培养人才的基础摇篮。 “离经叛道与否不是他说了算的。”朱元璋不屑地哼了一声,“这批学子能用两年培养出来,下一批再培养两年就好了,不行就四年。而且你已经帮咱准备好了人选。” “这批科考的人吗?” “你想扩大这次科考的上榜人数的想法是要出大问题的。”朱元璋直接了当地说道,“所以咱改了改,科考结束后,所有落榜的考生都进国子监学习。” “陛下圣明啊!”道衍第一个说道。 罗贯中和朱标反应过来后,纷纷对这一方法称颂不已。 理解了这种做法的原因后,朱雄英也是苦笑,他真是没有自己的爷爷想得这么深,当初他只是单纯的想着借着这次的考试,看看能不能挖出一些思想上具有进步倾向的学子出来。但自己的爷爷已经想到了更深一层的办法,字面意义上的实现,天下人才尽入吾彀。 “既然如此,那不如就更进一步。”朱雄英提议道,“直接一杆子捅到底。” “怎么个捅法?”朱元璋也来了兴趣。 “借着这次必然会有大批学子落榜的现实,宣布对科举制度的第一次改革。科举考试不再成为选拔官吏的标准,而是进入国子监学习的标准。国子监内的教学内容也要进行改革,根据这次科考的内容,让国子监成为一个真正的官吏培训学校,为期四年,四年后,根据学子们的成绩,分配其进入相应的岗位。” “看来你心心念念想推广的大学,比想象中要来得快。”朱标笑道。 第86章 邀请函 应天府的大街小巷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传唱起了一首《卖报歌》,虽然卖报人不一定真的会边卖边唱,特别是那些成年的卖报人,但那朗朗上口的旋律还是快速传遍了大街小巷。 当下应天府的卖报产业,经过几个月的发展,已经自动的催生出了二级市场,甚至三级市场。很多住在城里的半大小子纷纷加入到了这两个市场当中,他们每天清晨会聚集到皇城外,守着那些已经可以固定拿到报纸的大人,从他们的手上得到一份卖报纸的工作,然后希望以此赚点跑腿钱,让家里的日子过得好上一些。 因为这些孩子和他们的家庭无法大批量的购买报纸,所以他们并不能赚到溢价卖报纸的差额,只能得到一笔固定的报酬,大约是一天三十文到五十文左右。可即便如此,这对他们来说也是非常不错的一笔外快了。正是因为如此,一时间这首《卖报歌》的歌词,还真是和当下的情况呼应上了,大街小巷每天都会奔跑着很多卖报的小行家。 只是当这首歌传递到官老爷的耳朵里后,就让他们觉得异常刺耳了起来。 什么叫饥寒冷饿只有我知道!什么叫吃不饱,睡不好,痛苦的生活向谁告!这是在点谁呢?这不是在诋毁朝廷吗?而且还是在天子脚下,简直无法无天!你一份报纸有时候敢卖到二十文钱去,你好意思说你吃不饱? 只可惜,他们对于这件事的任何上奏,都没有得到回应。 黄子澄对这样的歌词是尤为痛恨的,当然,他可能更痛恨的是报纸本身。 从江西一路过来,他光是花在买报纸上的钱就让他肉疼不已,毕竟离应天府越远,报纸越贵,可是不卖又不行。 “老师,等我这次高中后,一定谏言陛下,把办报之事扩大,还要允许各地自办报纸!”黄子澄恳切地说道。 “不要给自己惹祸!”已经六十六岁的欧阳贞声音低沉地警告道,“这不是你现在能说的事!” 黄子澄心中不忿,“这报纸敢卖这么贵,不就是因为稀少吗?若是让各地都能参与办报,增加数量,那他们这些卖报的人就不敢明目张胆的卖如此的高价了!” 欧阳贞看着自己的这个徒弟,心中不禁问道,平时挺聪明的,怎么现在突然就变傻了。 这对师徒此时正在一间档次不错的茶楼里一边吃着早饭,一边等待着今天的报纸到来。 他们的位置在二楼的大堂,这里的客人不少,但多是从各地赶来京城参加科考的学子,所以很是清静。相比于一楼,因为聚集了大量商贾和平民却是格外的喧闹。 事实上,当下的应天府每一处都很喧闹。 随着科考带来了各地的读书人,商品博览会带来了各地的商贾,还有回京的王爷们带来的一众贵人,真是让应天府的坐地商们赚了个盆满钵满。当然,卖报纸的小孩们也高兴,基本上身上背着的一沓报纸,经过一家客栈,一家酒楼,甚至一间小饭店就能被哄抢一空,哪怕他们已经真的喊到了二十文一份,也照样能快速卖完。 “大新闻啊!科考章程确定啦!” 黄子澄一听到卖报的来,立刻就吩咐自己家的小厮下楼去买。 大堂里的其它学子也是如此,所以一瞬间,楼下卖报的几个小孩就被一群大人包围了,一个第一次干这事的小孩甚至被吓哭了。 等了小半天,终于拿到了一份报纸后,黄子澄因为第一眼看到的内容,就感到心里憋起了一股邪火。这报纸的头版居然不是讲科考的消息,而是在讲什么榆木川大捷。 黄子澄嗤之以鼻,这种事有科举重要吗?他翻到了第二版,依然没有科考的消息,第三版也没有。整个第二版到第三版刊登的都是昨日朝堂上的一些奏对和新的人事任命,等他翻到了第四版时,才看见了关于科举考试的报道。 “哼,这些卖报的刁民,还真是知道什么消息能引起我们的注意。”他不爽地嘀咕了一句,然后一边看,一边念起了报纸上的新闻: “科举已经确定在五日后开考!” 欧阳贞认真的聆听着,他年纪大了,眼睛不好,这次来应天府除了参加自己人生中最后的一次科考外,还想着配一副好眼镜。他那副用老办法制成的眼镜根本不好用,他想试试应天府的那种新眼镜。 “这次科考分成了六科。”黄子澄的眉头难以抑制地皱了起来,“古文,策论,历史,律法,算学,农事?” 当黄子澄念完这些科考项目后,胸中的邪火就燃得更盛了。他抬眼望去,此时大堂里的大部分学子也都一个个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显然大家都对这样的消息感到无比的不满。 “这科举是国朝大事,岂能如此儿戏!” “这先贤的经典竟被称为古文?这是何意!” “朝中的那些大臣难道都不知道劝谏陛下吗!” 一声声的议论和不满,开始在大堂里流动。 “自从空印案后,当今陛下就格外看重算学了,很多国子监的学生都因算学得到了功名。”有人想起了那次对空印案的报道,和相关的奖惩结果。 “这不是舍本逐末吗?国朝选才应该注重道德教化,怎么会去看中这样的小道?”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一边批判,一边继续看着接下来的报道。但他们发现,除了公布了科考的流程和考试科目外,最多的就是还有一个记分制和考题形式的说明,考试试题不会只有一两个问题,每个问题都会被分配上相应的分数,最后以得分总数来评定成绩。 这短短的一则消息,就让一众学子花了二十文钱,顿时间又让他们窝火不已。但事情还没有完,在这则新闻下面,商品博览会的相关报答占据了更大的篇幅。 这样的排版,让楼下的商贾们都感到了惊奇不已。已经渐渐习惯了报纸这种产品的他们,天然的对排版有了直观的认知,越重要的事,一定越会放到重要的版面,占据的篇幅也会更大。 而商品博览会的报道居然和科举的新闻放在了一起,更重要的是,其占据的版面居然更大,这一时间让这些商贾都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些说不明,道不清的东西。 接着,他们注意到了商品博览会的举办时间,居然是在科举结束的两日后,这就更是让他们惊叹了。 “真是有辱斯文!”黄子澄看得咬牙切齿,“肯定又是那个叫道衍的和尚出的主意。” 欧阳贞思考着,“时间与我等的科考安排的如此之接近,恐怕是想借此扩大这商品博览会的影响。” “这跟科考有什么关系?”黄子澄不明所以。 “你考完试以后就只会想着去秦淮河吗?”欧阳贞反问道。 黄子澄耳根一红,风流才子嘛,他的确是想这样做的。 “到时候如此多的学子要在京城等结果,就必然要去这博览会凑热闹了。所以这次博览会的关键并不在商品,恐怕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黄子澄不在意这些,他现在满脑子都在想自己在四书五经之外的知识积累有多少。只是越想他就越气,最后气到把报纸都撕碎了,完全忘了自己还有最新连载的话本小说没有看,还有身边坐着的老师。 注意到老师看着自己的失望神情,黄子澄尴尬不已。 就在这时,一个身形瘦弱的小孩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这孩子的打扮和那些卖报的小孩差不多,浑身的衣服都打着补丁,脸上和手上也不怎么干净。 黄子澄嫌弃无比地看了这小孩一眼,心里满是挥不走的晦气。只是当他准备让小厮把人轰开时,小孩居然从挂在身上的布袋里拿出了一份信函来,认真无比的放到了他的面前。 做完这一切后,小孩又去了其它桌,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把一封封信函发给了各桌的士子们。 黄子澄不明所以的看着眼前的信封,那是用上等的棉纸所做,封口的火漆上更是盖上了精美的图章。他看了自己的老师一眼,见老师微微点头后,才打开了信封,取出了信件,洁白厚实的高丽纸上,只写着一个地名,一个时间,还有一句邀请。 “老师?这……”黄子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欧阳贞沉默着,他也不知道该给出什么样的回应。 第87章 给医学院的新任务 朱雄英看着展开在自己面前的三封邀请函,眼中带着几分赞许地点了点头。 这份赞许来源于三份邀请函给出的时间和地点都是不同的,这显然是考虑到了这次参与科举的人数众多,所以采取了分流召集的方式。 “我知道有些人会搞事,但真是没想到他们居然会用这种毫无含金量的方法搞事。”朱雄英感叹道,“现在的这些读书人啊,真是一点也不团结。” “这还不团结?”戴思恭感到惊奇,“我听说,很多学子收到这份邀请函后,都想着要前去看一看了。” “这不叫团结,这叫好奇心加报复心。” 此时的朱雄英正在医学院主楼的太医会议室里。 这三封邀请函能出现在他的手上,并非因为锦衣卫,而是因为一些离开了医学院的学子们。他们和这里的几位太医终究是结下了一份师生之情。同时,他们又多是寒门出身,家中并无师长可以对这样的事情进行指点,所以在收到了这封邀请函后,便纷纷回来向自己以前的老师请教。 在当下这个关口,不管是官场经验老到的太医们,还是这些没有被社会彻底洗礼过的学子们,都能意识到,这封邀请函的背后肯定不简单,甚至聪明点的人会直接想到,发出这封邀请函的人,肯定是要对科举做点什么事。 当然,已经在向情报机构彻底转型的锦衣卫肯定也在盯着这件事的。只是毛骧在情报分享的问题上,一直保持着一份清醒。这位指挥使虽然愿意讨好朱雄英,但他也知道自己位置的特殊性,所以并不会在没有得到皇帝允许的前提下,向这位皇长孙分享情报。而朱雄英本人也没有在锦衣卫中安插什么眼线,主要是他还没有这个能力。 这也就导致了他此刻获得这一消息的渠道,看起来是那么的不符合常理,谁能想到医学院居然有一天发挥了情报收集的功效呢? 朱雄英把玩着这三封邀请函,幽幽地说道:“你们是不知道以后这些人会有多团结,在未来的大明朝廷里,一旦有官员选择向皇帝效忠,为皇帝办事,就会被这些读书人定性为是投献,然后被不断地攻击。这就好比一家店铺的掌柜花钱聘请伙计做事,结果这伙计非但在店里不出力,还纠集其他的员工一起破坏这家店铺的生意,掌柜的对此不但不能自责,有时候还要站出来说这是自己的错。” 这个比喻让一众太医们体会到了什么是极致的荒诞。倒是一如既往站在朱雄英身后的周兴,觉得这种事,自己已经听习惯了。 “不说这个了。”朱雄英摆了摆手,“我这次来是有一个任务想看看你们愿不愿意接,事先强调,并不强制,因为有一定的危险性,而各位也是医学院重要的人才,损失了谁我都会心痛。” 众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耐心地等待着。 “各位看报纸应该已经知道了,都察院的御史陈申会奉命前往云南进行巡查,顺便协调安置蒙古俘虏在当地劳改的事情。这一路山迢水远的,遇上个头疼脑热,水土不服肯定是常态,所以我希望组建一个医疗小队跟着他一起南下。” “没想到殿下如此看重此人!如此重视人才,自古少有啊!”戴思恭真诚地感慨道。 “倒不至于有多看重,这个人有些纯真了,至于这份纯真能保留多久,有待观望。”朱雄英摊了摊手,“但这样的人能更久的站在朝堂上总归是好的,所以我希望他这一去一回都能平安。不止是他,这次跟着他一起南下的还有十名禁卫锦衣,他们也是大明的好儿郎,我也希望他们能平安回来。” 听完这段话,众人更是肃然起敬,莫名间,他们突然发现,长孙殿下好像又长高了不少。 “当然,这只是这次医疗小队前往西南一带的第一个任务。”朱雄英顿了顿后,继续说道,“第二个任务是了解沿途可能遇见的疾病,特别是要收集当地对这些疾病的医疗之法,那些苗人和土司的本土药方也要进行收集,回来后进行研究。对了,不要为了这些药去和当地的居民发生冲突,能买就买,能换就换,不能买也不用强求。另外,西南一带的药草繁盛丰富,尽量做一些收集和记录回来。” 众人听完后都沉默了,这是无可厚非的,毕竟现在去西南一带除了要面对各种疾病,毒虫外,还有各种依旧遵循着血腥习俗的土人,一个搞不好就会达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人生结局。 见众人这样的反应,朱雄英也没有多失望,这是他预料到的结局。长久的沉默后,他想着,不行就征集民间医者吧?但这时有人站了出来。 “我愿意去!”坐在最角落的石辉举起了手。 朱雄英有些意外地看向了这人,矮胖圆润,但并不能算肥,应该叫做敦实。他是当初跟着周嵩一起当“细作”的四人之一。 相比于周嵩,他的医术中规中矩,虽然成为了太医,但在医学院里还是在以学习为主。 “想好了,这一路去,等回来的时候,你可能会瘦掉一半的体重。”朱雄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我愿意为殿下分忧!”石辉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朱雄英对他竖起了大拇指,“等你回来后,你就从学士,晋升为硕士了。如果你遇见了什么不幸,你的妻儿老小,我一力养之,绝不会辜负你的这番热血!” “谢殿下,臣绝不会辜负殿下所托。”石辉行礼。 朱雄英看向戴思恭,“医学院还有二十多个学生,问问他们有愿意去的吗?三个名额,只要愿意去,回来就是学士。嗯,再配上六个护士随行,安家费给够,回来也有重赏,不强求,都自愿。” “臣明白。”戴思恭脸上的表情有些挂不住。自己手下的这群人,关键时刻一个都不愿意站出来,这让他感到很气愤。就在几个呼吸前,他已经打算自己上了。 朱雄英拿起那三封邀请函,离开了自己的位置,走到石辉的面前,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在正式出发前,都可以反悔。”他看向了其他人,“各位也是,在出发前都可以申请加入。”接着,他扬了扬手中的三封邀请函,“给你们那些学生分析清楚利害关系,但去不去也让他们自己做决定,路怎么走,都是要自己挑的。” 在众人的恭送下,朱雄英离开了这间办公室。 一直跟在朱雄英身边的周兴,看着这位小祖宗一边走,一边非常兴奋的把玩着这三封邀请函,顿时间就感到一阵不祥的预感,流遍了自己的周身。 “抽一张!”朱雄英突然停步,转身将那三封邀请函举到了周兴的面前。 周兴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地抽了最中间的一份。朱雄英当即一把夺了过来,打开一看,顿时有些失望。 “栖霞寺啊,居然不是秦淮河的花船,可惜了。” “殿下,你要做什么?”周兴发慌地问道。 朱雄英咧嘴一笑,“我们今天晚上去栖霞寺玩玩呗。” 周兴懵了。 第88章 栖霞寺 朱雄英的提议,吓得周兴想立刻把这小祖宗关起来。 上次偷跑的事,虽然没有他的责任,但他还是因此被太子质问了一通,被怀疑是不是和皇长孙串通一气,那一刻真是弄得他连喊冤的地方都没有。 所以这次等他回过神来后,立刻就让自己的下属向陛下和太子去禀报了。至于他自己,也是立马招来了守在主楼外的护卫,围到了皇长孙的四周,这几人都是他重新遴选过的,自己手下中,最善于奔跑的侍卫了。 周兴这一系列有些忙乱的举动自然落在了朱雄英的眼里,虽然让他感到有些哭笑不得,但他也并没有多说什么。 在走出医学院的主楼后,他便直接就向医学院的大门方向走了过去。比起几个月前,当下的医学院有些冷清了,树荫下,湖水旁,凉亭里都没有人了。朱雄英有些无奈地一叹,加快了脚步。 一旁的周兴见状也不敢拦,只能希望去传消息的人快点回来。 “不用担心,这种文会不可能遇见什么意外的,那帮货除了口头上瞎起哄之外,还能做什么呢?”朱雄英宽慰道。 “这与他们能做什么无关,而是臣的职责。”周兴回复道。 看着他那一副变成了苦瓜的大脸盘子,朱雄英忍不住一笑。“不为难你,我们在大门口等消息,老爷子允许我去,我就去。” 这个回答,让周兴紧张的心,重新恢复了平缓。 走出医学院的大门后,朱雄英便从车上搬了个小马扎,随意地坐到了自己的马车旁,等待着宫里的回信,他相信老爷子不会拦着自己去凑这个热闹。毕竟洪武皇帝自己也是个没事喜欢出宫玩的性子,想到这,他觉得大明皇帝没有办法随便出宫的历史,应该会因为自己向后推延了。 很快,跑去送信的禁卫锦衣回来了,同时带来了允许朱雄英去文会的命令。 “殿下,请给我点时间,再调拨一些人手。”周兴请示道。 “去吧。”朱雄英也不会托大,他看似大大咧咧,但做事还是很谨慎的。平时在京城里带五六个锦衣卫当保镖就够了。这出了城,会遇到什么情况就真不好说了。“但还是不要太明显,近前的还是你们六个,放二十个人乔装在外围,两人一组打前哨,再放三十个人拖后个十里的样子隐秘跟着就行了。对了,让他们备好马匹。” 周兴郑重的点头,这样的安排是没有问题的。就这群人,要是再穿上战甲,杀穿一支几百人的普通军队都没有问题。就算遇到大军造反,这些人也可以顺利把皇长孙护送回城里。 没一会儿,周兴就完成了人员调动和职责分配。 在等候的过程中,朱雄英还差点撞见了来医学院参观的五叔。这也让他想了起来,大明的这位周王好像对医学很感兴趣。“得找机会把他拉进来当个天使投资人什么的。”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朱雄英坐着马车,晃晃荡荡地出了太平门,向东北方向的栖霞山而去。 一路上他遇见了很多和他同路的马车,当然也少不了徒步前往的学子,虽然只有几十里的路程,但朱雄英觉得就这样腿着去,也着实有些自虐了。尽管坐马车也舒服不了多少,颠得慌。 一行人到达栖霞寺前时,天色已经渐暗。 寺门前开阔的草坪四周,早已点起了一排排的灯火,仿佛知道今天会有很多人来此游玩一般。 比起抵达后,有些茫然的学子,早早就赶来这里的商贩们则目标明确,邀请函是利用卖报的小孩公开发的,他们自然能知道邀请函里的内容,不过在他们看来,邀请那么多学子过来究竟是要做什么不重要,是谁邀请他们来的也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这群人手头有钱。于是整个栖霞寺前,居然一时间有了些城中闹市的感觉。 有卖茶点的,有卖文房四宝的,还有算命测字的,不一而足。 虽然喧闹了一些,但也算是满足了来此学子们的需要,一路赶过来,很多人都饿了。 连朱雄英也坐在了一个小吃摊前,随意地吃起了一块酥饼和一碗放了一些米面的茶汤,周兴等人自然围坐在了他的周围。弄得这家小摊前,都没有其他人敢靠过来了。也害得朱雄英为了吃点零嘴,就花了一贯钱的宝钞,算是给人老板补偿。 那些已经到达的学子,此刻也多是三五成群的聚在了一起,手头富裕地就和朱雄英一样,在一些摊位前随意地吃些东西,家境普通地便直接在草坪上席地而坐,吃起了自己带来的干粮。也有一些穿着华贵的学子,在寺庙和尚殷切地招呼下进了寺院。 朱雄英大概能猜到,这是给佛祖当榜一大哥去了。 就这样,一众人群在这寺庙前莫名其妙地等到了夜色深沉。渐渐地,人们开始不耐烦了起来,有学子开始抱怨,有学子跑进了寺里询问情况。朱雄英原本十分期待地,某个神秘人物带着兜帽,蒙着面巾,站出来公开让大家罢考的事情也一直没有发生。 “难道是秦淮河,栖霞寺,还有灵谷寺为了旅游KPI,联动搞得一次商业策划?好把这帮大冤种拉到这来消费?”朱雄英突发奇想,语带调侃地说道,“要是真这样,那策划这个活动的人绝对算是个天才!” 一旁的周兴非常希望事情是这样的,可结果却不如他意。 就当一部分学子想着该不该直接回订好的禅房里去睡觉时,一个个小沙弥从寺庙里跑了出来,他们手中都抱着一摞摞蒲团,在现场分发了起来。 “郑博彦先生到了!郑博彦先生到了!”小沙弥们一边发,一边说道。 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全场的人都欢呼了起来, “这郑博彦是谁啊?”朱雄英满头问号。 “大名鼎鼎的松竹先生是谁你都不知道,你是哪家先生教的?”离朱雄英较近的一个学子听见他说的话后,当即回头,不满地指责道。只是在看见周兴那张满是杀气的脸后,便立刻缩了回去,抱着蒲团逃离了自己刚刚站的位置。 朱雄英耸了耸肩,抬脚一绕,跨坐在了长凳上,好奇地等待了起来,“我倒要看看这松竹先生今天是要做什么妖?” 当栖霞寺前重新回归安静后,一位银发如月,眉宇间染着智慧和深邃的老人,缓步从寺庙中走了出来。在他身后跟着两名青年,一人捧书,一人抬椅,甚至还有几个青年和尚特意拿着几盏烛台,立在了他的身后。 突出一个排面。 老人看着眼前一众的莘莘学子,眼中满是欣慰。他微微颔首,以示敬意。众学子们也不约而同地拱手行礼,待这位老夫子坐下后,他们才端坐到蒲团上。 在台阶的加持下,郑博彦居高临下地扫视了全场,见所有人都正襟危坐,满脸殷切地望着自己,他心中那巨大的满足感油然而生。直到他扫见人群的边缘,一个小孩居然跨坐在一张长凳上,毫无礼数地向自己挥了挥手后,一股子厌恶之情便涌上了他的心头,算是破坏了他的好心情。 他不满地眯了眯双眼,决定不去搭理这个身边带着持刀护卫的纨绔子弟。 “科举临近,这次老夫前来是应人所托,为大家讲学。”老人的声音很洪亮,悠扬。 “敢问先生,是哪位大善人请您过来的?我等也想感谢一番!”有人举手发问。 “老夫也不知道。”郑博彦语调平缓地说道,“但他的殷切希望打动了老夫。” 提问的人收起了手,看上去有些沮丧。 “殿下,这是锦衣卫的人。”周兴凑到朱雄英的耳边说道。 朱雄英点头,这里会出现锦衣卫是非常正常的。 “请问先生,今天要主讲的课题是什么?”有学子激动地问道。 “今天老夫要讲的课题是,党锢之祸。” 朱雄英皱起了眉头。 第89章 滴水不漏 当下的大明读书人,和满清时代的大部分读书人是不同的,这份不同在于,他们的历史知识储备没有被刻意的抹杀掉。 这是个很不可思议的现象,但却是一个可悲的事实。可悲到进入近代后,陈寅恪先生会给历史学系的学生们说,国人了解国史要到日本去学习! 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为什么短短三百年不到,华夏大地的读书人便连自己民族的历史的都不看了,答案其实不用多说。 至于由顾炎武开创的乾嘉学派,虽然注重考据,也有著史,但却从未被那个朝廷重视,也不能重视,更不敢重视,然后他们便在一次次的刻意打压中彻底衰落了。 到了1900年,满清的科举制度才不得不进行一次改革,开始要考一些程朱理学之外的东西,再到1908年颁布了新的私塾条例,允许地方的学校教授四书五经之外的知识,接着,满清就没了。 站在满清那帮东西的角度来说,它常年的教育政策其实是正确的,因为但凡敢开放那么一点,它们就都别想活了。 而在这样的对比下,大明的士林其实还是有救的,至少比后来窃取天下的那个玩意儿好很多。 只是读书人终究是读书人,宋代以来养成的很多习惯已经扎根到骨子里了,如果改变不了,他们只会越来越堕落,堕落到成为彻底的奴才。 比如眼下的情况就是这样,这位叫做郑博彦的大儒除了讲述了东汉党锢之祸的起因,过程之外,还非常富有创造性的把这件事和当下的时局联系了起来。 这操作还真是让朱雄英长了见识,论歪曲历史和岁月史书,自己根本比不上这群人,要不是垄断了报纸的发行权,自己恐怕顶不住人家一个回合的组合拳。 “奸宦在内,士林匡正,本可以挽救大汉的江山,但桓帝昏庸,偏信小人,更以党锢困厄正义之士,使得大量栋梁之材蒙难,从而导致了国将不国,故而有了黄巾之乱,天下三分。” 因为《三国演义》在当下大明报纸上的持续连载,对于三国的历史,在场的所有人都自发地重温了无数遍。这样的重温还在士林当中诞生了一批考据党,他们以对比话本小说和真实历史的差别为乐趣,一时间也成为了闲暇时的一份谈资。 所以当这位郑大儒讲解这段历史时,一众学子纷纷把自己带入到了卧龙,周郎的视角上去,在心里评判起了当下的现状,胆子大点也想着做一做曹丞相的美梦。反正大家都真情实感的想着要安定天下,立不世之功。 至于为什么没有人想代入凤雏,这大概和没有人想代入张松的道理是一样的。 老子可是是羽扇纶巾的风流才子啊! “其实我们若能冷静旁观这段历史,便能从中看到另一番景象。”郑大儒提高了自己的音调,“昏君和阉党是必败的,他们只能凭借屠刀取得一时的胜利,但最终他们还是无力去应对天下的混乱。这段历史给我们的启示是,要将目光看得更加长远,不要计较短暂的输赢。就如同汉末的士人一样,被困厄乡间又如何,最后安定天下的依然还是他们。” 朱雄英扶额苦笑。 “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这党锢之祸也是如此,朝廷既然不屑于任用士人,那士人归乡回家便可,没必要多做纠缠,这样才能保存自身,积蓄力量,待天下有变时,振奋而起,匡正朝局,救万民于水火!” 台阶下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掌声,众学子们纷纷激动不已,眼中染上了找寻到人生目标的明亮光彩。 “先生所言正是!” “吾辈不应屈服!” “静待时机,匡扶国政!” 每一句的欢呼其实都在表达着同一个意思,这科举考试变成现在这样还考个屁啊,不考了,回乡!当下朝廷的做法就是新的党锢之祸,就是在用那些旁门左道限制我们这些读圣贤书的栋梁之材。所以正如郑大儒说的一样,大家不必在意,只需要回乡静候,等黄巾之乱来了,朝廷就会回归正道,重用我们了! “殿下!他们这是要罢考啊!”周兴凑到了朱雄英的耳边,轻声说道。 朱雄英淡淡地点头,看着眼前这仿佛传销公司办年会的场面。不免在心中感叹,这些人做事的谨慎。 按照他原本的设想,罢考这种事出现的概率是很大的,但煽动罢考的方式应该是某个大人物站出来,直接向学子们痛陈利害,让这群人干脆的去冲击皇宫。这样一来虽然麻烦,但朝廷还能找到具体的目标,具体的领头人可以去打击。 可现在事情的走向超出了朱雄英的预想。现实是真有大儒出来了,但人家只是在讲解历史。再联想到那些分发邀请函的卖报小孩,这一步直接保证了幕后策划者,不会和即将被掀起的任何政治风浪产生丝毫的瓜葛。 是啊,这就是宋代以后皇权要面对的问题,门阀士族这种具体的敌人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松散的,没有实体的,甚至不可名状的群体。 “殿下,要不要抓了此人?”周兴小声地问道。 “你凭什么抓人家?人家只是在讲历史而已。”朱雄英苦笑道,“你现在抓了他,这些坐在地上的读书人明天就敢把大明贡院给围了。” 周兴一愣,他突然间觉得这种事好累,还是战场简单一些。 朱雄英也是有些无奈地一叹,叹自己之前还嘲笑人家没有新意,结果人家是滴水不漏,根本不会给你任何把柄。 他能预见到,当今晚发生的事传到自己爷爷的耳朵里后,动刀就会是一个放到桌面上的选项了。可动了刀,之前一切维持朝局稳定的努力就白费了,这次大明的科举也就真成党锢之祸了。 朱雄英并不怕动刀,但现在动刀的代价过于巨大,他不想把大明变成满清。 于是他抬起了手,对着坐在台阶上的郑博彦竖起了大拇指。 他的这个举动,自然被郑博彦看在了眼里。 他原本以为这个不懂礼数的小公子是在认同自己,心里还生出了一丝宽慰,想着抽空去见见这个孩子的家长,当面提点一番。但紧接着,他就看见这个小屁孩的手腕缓缓翻转,大拇指从朝天,变成了向下。这一瞬间,他的心禁不住陡然一跳。 为什么会发慌呢?他问自己。 朱雄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接着抬腿走到了面前的桌子上。他的位置在人群边缘,除了郑博彦外,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他的这一举动。 “让现场安静一下。”朱雄英对周兴说道。 周兴点头,向前一步,深吸了一口气,随即便是一声虎啸般的大吼,响彻全场。 “安静!” 霎那间,所有人都被吓得一个激灵,纷纷转头,看向了手握刀柄的壮汉,和站在桌上的孩子。 朱雄英微微欠身,随即,淡然的目光锁定到了郑博彦的身上,“先生,你读了满肚子的圣贤书,应该是个道德高尚的人,但为什么要在这里用这样的言论坑害大家呢?” 第90章 你们多大的脸啊 “你这个孩童,仗着家中有些势力,手下有几个恶仆,就敢在这口出狂言!甚无教养!毫无廉耻!我为你的父母感到羞愧!” 郑博彦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仿佛一个高高在上的判官正在对一个罪人进行审判一样。而他的这句话,也算是让在场正在发愣的学子醒悟过来,纷纷义愤填膺地瞪着这个站得比松竹先生还高的小鬼。 “你个小娃娃,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快给松竹先生道歉!不然滚出栖霞山去!” “道歉!别以为仗着身边跟了几个鹰犬,就能胡言乱语!” 面对着这有些群情激愤的场面,朱雄英不屑地摇头,随即咬着下唇吹出了一声响亮如鸣笛般的口哨。下一刻,二十名壮汉,豁然间从人群中站了起来。他们虽然身着长衫,拿着书箱,作书生打扮。但个个身形魁梧挺拔,周身散发着骇人的杀气。 更让人在场所有人惊骇的是,这群人居然从随身携带的书箱里拿出了短刀,这一刻,喧闹的现场彻底安静了下来。 “我带的人不是几个,而是几十个。”朱雄英笑道。随即他挥了挥手,这二十名手持短刀的禁卫锦衣便收起了武器,无声的走出了人群,站到了他的身后。 “你究竟是什么人!”郑博彦声音有些发颤地问道。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朱雄英看向众人,“我让他们出来,也不是要威胁你们,只是为了给大家一个安静的谈话环境。你们刚刚太吵了,讲道理要是比声音大的话,你们可不是我的对手。” “你,你真要讲道理?”有读书人又怕又气地问道。 朱雄英转头对这些护卫说道:“你们把武器收起来,然后坐下。” 众人听命,照做。这才让在场的众学子跳到嗓子眼的心,落回到了肚子里。 “好,既然你有如此诚意,那就说说,你为何如此诋毁松竹先生?” 朱雄英清了清嗓子,差点没噗嗤一声笑出来,因为问话的是周兴之前指给他的看的那名锦衣卫。够机灵,知道配合我。 “你们这些人,自诩读过几年书,但两三句话就被人骗的找不着北,还以为找到了人生的追求,真是达成了被人卖,还要帮着人数钱的伟大奉献成就!”朱雄英直接说道。 “我等如何被人卖了!”见对话居然能正常展开,有学子也重新壮起了胆子,发出了质问。他们可不觉得自己能被人卖了,自己多么聪明机智啊,还有谁能卖了自己? “你们听了他的鬼话,自我感动的把自己放到了人家汉末门阀的位置上去了,你们不觉得这是一件很可笑的事吗?你们多大的脸啊?还有你……”朱雄英抬手指向正沉默端坐的郑博彦,“言之凿凿地让他们陷入这样的认知误区,不是蠢,就是坏,或者又蠢又坏!” 郑博彦被气笑了,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说自己蠢的。 “看你说话很有条理,那老夫就要听听,老夫蠢在了哪里?老夫又是怎么欺骗众人的?” “何着坏你是一点也不想反驳了是吧。”朱雄英笑道,这话是真把这老头气得脸色一变,朱雄英也没有给他辩驳的机会,接着说道,“你蠢就蠢在把当下大明的读书人和汉末的门阀士族画上了等号。如果你知道二者的区别还说出这样的话,你就是欺骗大众!如果你不知道二者的区别,还在这大放厥词,那就是蠢而不自知!” 郑博彦的脑海发懵了片刻,因为他真不理解这二者有什么区别,所以他干脆地说道:“哼~都是学圣人之道,有何区别?” “枉你读书把头发都读白了。”朱雄英嗤笑一声,“人家叫门阀士族,你叫什么,你叫庶族地主!不明白其中的差异是吧?”朱雄英看向众人,“你们在场的人中,少不了家境殷实的,但再家境殷实也不过就在一个县里横行霸道而已。人家门阀士族光是建个院子就能跨县连郡,懂这是什么概念吗?” 众人呆住了。 “所谓五姓七望,你们哪一个能沾得了边?而且你们也不想想,偌大一个中原王朝怎么就只有五姓七望?”说罢,朱雄英随手指向了一个穿着绫罗绸缎的瘦弱书生,“你在大明,估计还能算是地方乡绅,耕读传家,你要是到了汉末,恐怕也就刚刚摸到寒门的边!” 这书生不知为什么,竟然因为这一评价而面红耳赤,呼吸急促了起来。 “还有你。”朱雄英又指向了一个穿着朴素的年轻书生,这人微微一怔,十分平静地回望着他,眼中满是好奇。“真要到了汉末去就不是寒门的问题了,你连读书的机会都没有!” “哼!英雄不问出处,你这样以势取人,是何等的狭隘!”有人反驳道。 “我在告诉你阶级差异,你在说我以势取人,就你这个审题能力是真没必要参加科考了,反正也考不上!”朱雄英直接怼道。 这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但看着这小孩身后的那群人,一时间也不敢做什么多余的动作。 “你们以为人家汉末门阀凭什么可以归乡等待时机?凭什么可以在天下大乱时举兵响应?凭什么可以躲到这座山,那座山里去养人望?凭的就是修个院子都能跨县连郡!你们有什么?” 众人突然明白了这个小孩究竟想表达什么了,特别是那些贫困学子。 “你现在知道二者的区别了吗?”朱雄英再次看向郑博彦,“你知道人家的庄园经济可以养兵上万吗?你知道那群顶级门阀各个文武双全吗?你知道他们再进一步就是诸侯了吗?而诸侯之上就是皇位!”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一个个纷纷在心里惊呼,这小孩是不要命了吧,这话是能随便乱说!郑博彦也是感到了大脑发懵,他觉得自己是不是遇见了一个疯子。 “我今天不和你讨论后汉灭亡的原因,我只告诉你一件最简单的现实。”朱雄英看向众人,“你们在场的所有人,今年这次的科考不考,就不是再等三年的问题了。当今皇上为什么在洪武六年时停办科考,因为失望!现在十一年过去了,你们还想让这位皇上失望一次是吧?” 朱雄英直指郑博彦,“他为什么给你们讲党锢之祸,我不点出来,话讲得太明白,大家都没好果子吃!你们只需要扪心自问一下,自己和那些门阀士族的差距究竟有多大!司马懿只走了三步,司马家就坐到皇位上。你们呢?别说走三步了,走三十步,你们都摸不到门阀的边!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没有科考,你们的家里的传承能超过三代吗?而你们这些家境清贫的学子,以后还有机会读书吗?”朱雄英歪头一笑,“好好想想,自己有资格回去再等三年,五年,甚至十一年吗?这个天下,想当官的人能从栖霞寺排到北平城去,等你们真听了他的蛊惑,回去静待所谓时机的时候,有多少机会将从你们的手上流走!这官位一个萝卜一个坑,你不要,就成别人的了。” 众人无言了,甚至有人下意识地看向了郑博彦,眼中浸满了怀疑。 而这位大儒此时也是满脸铁青。他是真没想到,自己的意图会被门阀和庶族的差异所反驳,最关键的是,他无法正面回击。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他不可能公然的站出来阻止别人想进步的心,更何况公然站出来还有可能给朝廷留下把柄。 “郑先生,您的学生也准备回乡等候时机吗?”那位锦衣卫的卧底突然发问道。 郑博彦突然怔住了,还没等他说话,朱雄英直接嬉笑着向众人问道:“现在你们还觉得自己没有被欺骗,没有被出卖吗?你们这是在用自己的未来,去给某些人的肮脏目的铺路!” 朱雄英知道,自己不可能跟这群人搞魔法对轰的,所以他的策略也很简单,就是抓住每个人最切实的利益,直接质问其有什么资格跟人家门阀士族比?有什么资格去浪费自己的人生和未来?而这个切入点显然是有效的,特别是对于寒门来说,毕竟庶族地主范畴下的寒门真就是再向后退一步,就会阶级滑落了。 “一派胡言!”此刻郑博彦彻底坐不住了,他必须把现状扭转回来,“我等是在捍卫圣贤之道,岂是你这个满嘴势利之语的小鬼所能明白的!” “道德绑架是吧!”朱雄英笑了,“我看你今天是准备一条道走到黑了!” 第91章 士人失道 朱雄英嫌站着有些累,于是干脆盘腿坐到了小桌上。 “你说你在捍卫圣贤之道,现在我抛开你那些不可告人的阴谋不谈,你告诉我,大明有哪里失了圣贤之道?”朱雄英发问道。 他神情平静,好整以暇。他知道在抛出了这个问题后,自己就赢了,因为当下的大明还没有真正的踩到任何庶族士人的痛点。与此同时,郑博彦的哑然,甚至在场学子们的沉默,都证明了他判断的正确。 是啊,大明有什么地方不符合圣贤之道吗? 理学依然是主流,哪怕往更深一层去挖掘,读书人的特权也依然存在。不仅如此,当今陛下还恢复了汉制,恢复了汉人的冠礼和习俗,哪怕是当下这受人非议的科举也没有摒弃圣贤之道,只是多出了一些以往不受重视的科目而已。 触动利益比触动灵魂还难,现在的大明朝廷可没有触动任何人的利益。相反,这位大儒好像在损害大家的利益。这种看似奇怪,但却好像又符合当下现实的想法,在一众学子们的脑中流转了起来,而且挥之不去。 郑博彦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因为他找不到支撑自己想法的论点了,他搜肠刮肚,绞尽脑汁,也没有抓到任何朝廷对读书人做的坏事,除非自己敢公开说,朝廷不准土地兼并是错的。 朱雄英见状,摊手一笑,继续说道:“当今陛下过去为什么会停办科举?现在恢复科举后,又为什么会增加考试科目?根源都是相同的,就是为了给朝廷选才。你们读书人有一句自我调侃的话,叫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这句话有些偏激了,但话里的内涵却表达了一个不可争辩的现实,那就是文人对皇帝最大的功效是辅佐,皇帝需要借助你们的才能,但在此之前,必然先要考核你们的才能。” 众人陷入了思考,而郑博彦却知道,这个小鬼话里的目的其实是在打压读书人的地位,于是他立刻反驳道:“你这说辞简直大谬,士人又不是贩夫走卒,商贾贱民!士人出现的使命在于匡正帝王,安定天下!” “先生说的对!”有学子高呼了起来,“我们又不是秦淮河上的歌妓!” 朱雄英失笑,这价值上的,这道德制高点占的,不愧是大儒。 “原本士人这个群体是有资格讲匡正帝王,安定天下的。但后来,历史证明了士人这个群体只能以辅助者的角色站在政治舞台上,再向前一步,就会把天下搞得一地鸡毛。” 此话一出,算是把在场的所有读书人都得罪了,郑博彦也扬起了嘴角,心想道,你这小鬼还是太年轻,根本不知道这些读书人心中有多傲。 注意到此刻全场的低气压,周兴握紧了手中的刀柄。 “你说的历史是哪段历史?” 有人用问题打破了短暂的沉默,朱雄英看了看提问之人,是那位之前用好奇目光审视自己的朴素学子。 “就是你们刚刚听得津津有味的汉末历史。”朱雄英淡笑着回答道,“你们自诩学富五车,恐怕在听这段历史的时候,都在幻想自己是卧龙凤雏对吧。” 人群里响起了不太清晰的笑声,也有人挠头,还有人尴尬的清了清喉咙。一时间有些凝结的空气恢复了些许的活力。 “第一个事实,从汉末到隋朝统一天下这四百多年的时间里,掌控天下最高权力的群体便是士人群体,但结果这个天下是一个什么模样?五胡乱华,衣冠南渡!” “你把九五之尊放哪去了?”有人发问道。 “九五之尊?说王与马共天下都是我给司马家脸上贴金!”朱雄英嗤笑道。 “你是想说,汉末之后的天下大乱是读书人造成的?”那位穿着朴素的学子,继续问道。 “汉末大乱的问题很复杂,这里我不展开讲。我只告诉你们历史给出的回答,以司马家为首的门阀士族掌控皇权之后,我们这个民族就堕入了长达四百余年的至暗时刻。” 众人从来都没有站在这个视角去看过历史。 “接下来是第二个事实,司马家带来的烂摊子,最终因为府兵制的成熟才被彻底平息。”朱雄英继续说道。 众人又是一愣,怎么又扯到府兵制上去。 此时栖霞寺大门前的场面其实很怪异,一群基本成年的学子坐在地上,仰头望着一个坐在桌上的小孩,听着他的讲解历史。而另一头,那位白发苍苍大儒却似乎被人遗忘了一般,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插不上嘴,说不上话。 “我之前说过,汉末的门阀依靠庄园经济,甚至可以私养部曲过万。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皇帝并不能全面的掌握兵权。但府兵制的推广,意味着皇帝将兵权从门阀士族的手中剥离了出来。也就是说,府兵制是对门阀手中权力的一次拆分。” 此话一出,人群里居然有人义愤填膺了起来,好像自己真被人抢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 看见这种情况,朱雄英也是不屑的一笑,“别觉得委屈,门阀的军权被抢走完全是门阀自己造成的,他们要是没有搞出一个四百年的黑暗乱来,华夏历史就不是现在你们看到的这样了,而这段历史就是读书人丢弃掉自己匡正天下资格的开始,用你们的话说,就是失道,是士人的失道。” 面对这样的解读,众人想反驳,但似乎又一时找不到反驳切入点在哪里。 “你之前说,我等不是门阀士子,那门阀失道,与我们有什么关系?”依然是那位穿着朴素的学子在发问。 朱雄英拍手鼓掌,“你很好,能清醒地认知到自己和汉末门阀的区别了,不像有些人,还真以为自己能养上万的部曲了。” 人群里有学子尴尬的垂下了脑袋。 “府兵制的演化,必然带来文武分流,也许有人能出将入相,但从制度层面上来说,行政权力和军事权力已经分离。这种分离到了宋代又演变成了以文御武,也就是说,文人又一次摸到了军权,可结果呢?” 众人又一次怔住了,那个结果他们知道。 “经过黄巢和朱温的努力,门阀士族消失了,寒门庶族崛起了。可寒门庶族交出来了一份什么样的历史答卷!我们就按照你们的思维去想,不谈河西,不谈辽东,甚至不谈大理这种你们认知里的贫瘠之地,我们就谈燕云这个赤裸裸的国朝大门,竟然终宋一朝都没有拿回来!谁家建房子的时候,不想着建大门的?” 众人无言。 “赵宋的历史,就是第二次士人失道的历史,就这样你们有什么资格去谈匡正?”朱雄英毫不客气地说道,“历史给了你们读书人两次机会,你们都搞砸了,现在历史释放出了第三次机会,也许也是最后的机会,难道你们还想沿着原本已经错了的道路继续走下去吗?所谓以史为鉴,在你们的脑海里只是一句空话吗?” “那何为正确的道路?” 朱雄英从桌面上站了起来,“不久前,太子巡视山东后的讲话已经刊登在了报纸上,他希望大明的学子们认识到大明的特殊性,认识到这个国家是在崩塌的汉文明废墟里实现复兴的国家,她所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前朝经验的失效,这是大明未来发展必然要面对的现实,你们这些读书人应该要从更深层的角度,去思考这个现实。” 那位衣着朴素的青年学子点了点头,陷入了沉思。 “我知道,你们很多人不服,不服这段话,也不服我刚刚说的那些话,但无所谓。路怎么走,你们自己挑。”说着,朱雄英看向了在一旁沉默了很久的郑博彦,“你想继续煽动就煽动吧,我这个好人好事也就只能做到这了,真要有人愿意把自己卖了也要跟着你闹,那也直接说明了这个人的愚蠢,朝廷不需要这种蠢人。” 第92章 新的历史研究方向 朱雄英走了,当然他并没有回皇宫,就这个时间城门肯定已经关了。他只是径直走进了寺庙,要一间禅房住就行了。 有周兴等人开路也没有人敢拦,站在寺庙门口的郑博彦都得让到一边去,栖霞寺的主持更是亲自上前来迎接,就他那个阵仗只有傻子才看不出来他的身份了得。 只是朱雄英的离开并没有平息现场的争议,郑博彦也在这时直接指出了他在混淆视听,并强调了他居然将一切的混乱归结到了士人身上,简直其心可诛! 但让郑博彦感到意外的是,一众学子的确因为朱雄英那有些片面的说辞而感到气愤,但他们并没有就此展开声讨。相反的,其中一部分学子更是迈步跟上了朱雄英,希望他能解释一下郑博彦的质问。 于是,又一个怪异的场面出现了。一部分学子留在了寺外,继续听郑博彦讲“真正的历史”,而另一部分,不多,只是少数,跟着朱雄英到了大殿里,带着好奇和些许的不满,期待着这个孩子的回应。 而这也意味着,朱雄英的现场干涉成功了,不会再有傻子去想着罢考了。 “一个王朝的崩溃,根源都是系统性的。”坐在大殿里的朱雄英打了个哈欠,在他的身前,围坐了几十名学子。 “小友,你之前说汉末的门阀得到了触摸至尊权力的机会,但他们自己玩砸了。可这不是司马家族自己的问题吗?”那位衣着朴素的青年学子,这次直接坐到了朱雄英的面前。 “敢问兄台姓名?” “夏原吉。” 朱雄英扁嘴点头,然后问道:“这次的考试要参加吗?” 夏原吉点头,“陛下这次广泛招录学子,这样的机会,我自然不会错过。” 朱雄英回忆了一下,历史上的夏原吉应该算是一个幸运儿,他虽然家道中落,但在十六岁时得到了一个教书先生的职位,减轻了家中的生活负担,洪武二十三年也被人推荐参加了当时的会试,虽然没有考中,但第二年就进了国子监,接着就被自己家老爷子看中,直接提拔到了户部,堪比中了彩票一等奖。 当然,朱雄英并不觉得自己遇见夏原吉是中了彩票。因为这是这次科举扩招会带来的大概率结果。 “小友的姓名,我等还不知晓了。”夏原吉问道。 “我叫朱文。”朱雄英看向了众人,大家也纷纷做了自我介绍。 只是他们看着朱雄英的目光已经有了些转变。不再只是好奇,钦佩,还带上了怀疑和警惕。 “宗室?”夏原吉快速扫了一眼朱雄英身后的周兴等人。 朱雄英点头。 “哼!难怪闭口不谈昏君奸臣了!”有人嗤之以鼻地说道。 此话一出,众人不免有些担心地望向了朱雄英,但见他毫不在意的摆了摆手,心中的不安才消散了许多。 “不谈,是因为不是主要议题。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士人这个群体在历史发展中,出现了怎样的变化,为什么这群人会从掌握绝对权力的一方势力,变成了当下皇权的附庸。” 朱雄英顿了顿,“就拿司马家来说,他们是门阀化后,必然诸侯化的典型代表,但他们并不是第一个。整个汉末的历史,本质上就是门阀诸侯化后,展开各种厮杀的历史。包括司马家这个最后的胜利者,也在家族诸侯化后开启了相互的厮杀。” “到了南北对峙时期,南方呈现的局面就是诸侯化的门阀互相倾轧,北方呈现的局面则是胡人军阀的互相厮杀。这一切都让所有的当权者,将解决门阀诸侯化,或者贵族诸侯化当成了自己的第一政治诉求。直到通过各种实践,弄出了府兵制,让当权者制度性的收回了军权后,这种混乱才算是真正的收尾了。” “至于昏君奸臣的问题。”朱雄英看向了之前那位嗤之以鼻的学子,“他们造成的破坏能和这种根源性的,制度性的破坏相比吗?” “怎么不能?” “自古以来,在一统王朝中,最出名的,靠一己之力把天下折腾没的昏君应该就是杨广了吧。”朱雄英说道,“他算是为政之要在于静的理论基础。但除了他之外,有多少昏君达到了祸乱天下的地步呢?他们哪一个不是在一点一点地积累着天下人的怒气值,直到最后一个倒霉蛋接管了那个火药桶。” 没有人回应,夏原吉也在思考。 “我刚刚说过,一个朝代的灭亡是一个系统性的课题,谁在这当中负主要责任,很多史书都没有深刻的去挖掘,这也是为什么这次科考会考历史的原因。我可以提前告诉你们,以后谁的历史成绩好,那谁就有可能成为一个专门研究历史的官员。” “著史!”一些学子眼中闪耀起了光芒,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事。 “不是撰写史书,而是研究历史。”朱雄英停顿了片刻,“依旧拿汉末作为样板,人数多达百万人的黄巾起义,真的就只是阉党和皇帝的问题吗?门阀的土地兼并有没有在其中产生影响?你们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去想呢?” 众人互相看了看,心里不免想到,也就是只有你敢说这是起义了。 “这就是以后历史学要面对的课题,从社会制度发展的实际层面,去探究历代王朝的兴起和衰落。” “这,这该怎么写啊?”有人不安地问道。很显然,他察觉到了这样著史的危险性。 朱雄英见这人畏畏缩缩的样子,乐道:“比如你们可以从刚刚说的,为什么府兵制能系统性的剥离门阀的军权?开始研究。” “因为府兵制要和均田制搭配,”夏原吉说道,“皇帝掌握的土地多了,门阀掌握的土地就少了。” “不止。如果你是一个农户,我分土地给你,让你种。和我把我的土地租给你让你种,你觉得哪一个对你更有利。” “这就是商鞅的军功爵制了。”夏原吉总结道。 “不全是,从统治者的角度去看,府兵制带来的最好结果不是军队战力的增强,而是府兵制体系下,大量的人口会集中到皇帝的控制之下,既然能从皇帝那得到一份田地,谁还会去门阀那当佃户呢?没有了佃户的门阀,拿什么形成自己的私人军队呢?” “可最后支撑府兵制的均田制也崩溃了。”夏原吉指出。 “这又是另一个课题了。”朱雄英摊手,“也是历史学要回答的问题,至于你们以后谁会成为历史学家,就看你们自己的志向和选择了。” “你知道原因吗?”夏原吉问,他觉得他知道。 朱雄英挑眉一笑,“天色太晚了,我不能熬夜,以后有机会再聊。” 第93章 一个小忙 好好的一场文会被搅得乱七八糟,郑博彦也因此窝火不已。 尽管使尽了浑身解数,各种旁敲侧击,旁博引证,最后他还是从这些学子们的眼中看见了对自己观点的淡淡怀疑。 那个小杂碎! 坐在禅房的小床上,看着昏黄的灯火,郑博彦疲倦无比地叹了口气,这些年轻人一点大局观都没有,一个个的都只看着自己眼前那点鸡毛蒜皮的小利。终究是时机不到,没成就没成吧。 吩咐了书童和小厮给自己净面,洗脚后,他便在有些坚硬的床上躺了下来。没有暖床的丫鬟在,他感到很不习惯。晚上上痰了也没人能给我吸出来。还是家里好,早知道不来了。 他一边感叹,一边尝试着尽快让自己睡过去,并打算明天早起后就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可是还没等他清空大脑里的烦躁,一阵开门的声响就传到了他的耳中。才熄灭没有多久的火烛被重新点燃了,郑博彦缓缓的起身,神色不悦地望着来人。 “你是怎么睡得着觉的?”来人搬了张椅子,坐到了郑博彦的床边。 看着江宏那张满是肥肉的脸上正不断地冒汗,郑博彦就感觉格外的反胃。 “擦擦脸吧,满头都是汗。” 江宏无力地摆了摆手,肥硕的手指上戴着泛着暗光的翡翠戒指。 “我搞成现在这样子,还不是因为你的事没有办好?连一个小孩子都应对不了。你看看人家思源先生和静涵先生,轻轻松松就把那些学子带动了起来。”他略带鄙视地瞥了一眼郑博彦,“现在好了,等明天栖霞寺这边的学子一回城,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说出去,大好的局面就会立马被翻转。” 郑博彦坐直了身体,眼里满是不悦,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都是名冠天下的大儒,谁都不服谁。 “拿另外两个老东西来敲打老夫,你这个狗腿子也配!” 江宏毫不在意地一笑,但这笑意并没有染到他的眼眸中。 “你让他们两过来试试!”郑博彦继续低吼着,“老夫倒是想看看,他们怎么说服那些学子心甘情愿地放弃科考的好处!” “是在下失言了。”江宏安抚道。 “本来这件事就不能明说,大家都是在打哑谜,现在这哑谜直接被那个小杂碎拆了,事情还能办下去吗?” 江宏很理性地点了点头,“所以我才要过来找你,希望能把这件事继续推进下去。” “怎么推?还能怎么推!”郑博彦很是气闷地说道,“我早就告诉过你们了,现在不是做这件事的时候!” “你说过吗?”江宏颇觉好笑地看着眼前这人,马后炮之类的事,他们是尤为擅长的。 “怎么没说!”郑博彦的声音放大了一些,一副据理力争的样子,“你去问你主子就知道了。” “好,我抽空去问。”江宏敷衍的一笑。 “这件事已经黄了,不要再折腾下去了,那个小杂碎还是宗室,锦衣卫和皇帝肯定已经知道了,再闹下去大家都要遇到祸事!” “这件事必须做。”江宏脸上一直保持的笑意消失了,他很严肃,很郑重地说道,“特别是在这个小孩冒头以后就更要做,如果能逼着当今的皇帝大开杀戒就更好了!” 郑博彦惊骇无比地看着江宏。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给你的信中不是已经说明白了吗?你也不是不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 郑博彦脸上的神色从惊骇转变成了无奈,“老夫也知道,这大明的学子学什么,先生要教什么,是绝不能让那些泥腿子去染指的。”他悠然地一叹,目光有些失焦,似乎是想起了往事,“当初我等让大元的蛮夷归附华夏文明是多么辛苦的一件事啊,结果全被那些刁民们打断了,大元都知道以理学为正统,这明廷怎么就想着要乱改呢?” “我家老爷说,松竹先生心中是有大义的。”江宏赞许道,“现在看来的确如此。” “你少拍我马屁,大义不是这么用的!这些学子都是学圣人之道,是以后匡正朝局的种子!” “不一定是了。”江宏说道,“你这里的情况我来前已经全部了解了,如果只是单纯的学子没有被组织起来,那这件事办不成就办不成了。但现在的情况是那个小孩看明白了世道的变化!” 郑博彦下意识地咬牙切齿了起来,这世道变化的规律他花了几十年才算看明白。但现在,一个小孩居然看懂了,而且还利用它们来对付起了自己,这真是让他感到怒不可遏。 “其实这也无所谓。”江宏继续说道,“他若是能站到我们的这一边,那还好。但你也看见了,他不仅没有站在我们的一边,他还是朱家的宗室。如果任由他继续成长,成为了皇帝的左膀右臂,那这个天下以后会变成什么乱七八糟的样子!” 江宏顿了顿,“自古以来,这治天下的事都必须由我们说了算,就是因为那些皇帝看不懂这世道的演变。这样的学识,是不能随随便便地让外人学了去的!” 这一点,郑博彦十分赞成。 “既然你也知道,你就该明白,现在当务之急就是必须把这个小孩除掉。” “如何除掉,他身边的护卫一般盗匪恐怕都拿不下来,难道你还能调动军兵不成!” “只要把罢考的事闹起来,然后让他为这次罢考的事负责便可了。” 郑博彦一愣,随即眼里亮起了兴奋的光芒。 这的确是个好办法,到时候朝中的人再发一下力,逼着皇帝把这个专搞破坏的小杂碎赶到偏远的地方去就蕃,接着一切就妥当了。至于这小杂碎离开京城后能活多久,就不是他能说得算了的。 皇帝可以把眼皮子底下的皇宫收拾干净,皇宫外的地方,你皇帝就收拾不动了。 “可现在这件事很难再做成了,学子们一旦冷静下来,关心起了自己的利益,罢考就做不到了。”郑博彦提醒道。 “所以需要一件新的事,让他们群情激愤起来。” “什么事?”郑博彦迫不及待地问。 江宏淡淡一笑,从衣袋里拿出了一封信,“你的小娇妻写给你的。” 郑博彦不明所以。 “我家老爷已经把她和你的小儿子接走了。” 郑博彦浑身一震。 “你的大儿子是个赌鬼,二儿子是个色鬼,你的这个小儿子是你最后的希望了。”江宏和煦地微笑着,“你可是大儒啊,你的学识和你的名望都需要传承下去。” “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一个小忙而已,我老爷希望你能满怀愤恨和委屈的死在朱文的面前,然后成为所有学子心中的殉道者!我老爷保证,以后你将会成为大明朝的新圣人!” 郑博彦呆呆地看着江宏,发紧的喉咙让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都快七十的人了,也活够了,该为天下读书人做一点贡献了。” 第94章 兄友弟恭 三场意图破坏科举变动而举办的文会在同一天的夜里,在三个不同的场合结束了,两场成功,一场失败。 但这并不是结果,真正的结果是三场文会都失败了。 栖霞寺发生的一切,以最快的速度在整个应天府扩散了开来,这自然不止是因为学子们的口口相传,其背后也少不了锦衣卫的助推。 这是他们第一次尝试做这种事,活很糙,不少去宣扬消息的人在第一时间就被机灵的学子识别了出来。 但这并没有带来多大的反效果,因为发生在栖霞寺的争论内容,实在太过于直白,太过于露骨。它直击了事态发展的本质,使得每一个知晓了全过程的学子,都不免冷静了下来,思考起了自己的选择究竟是否对自己有益。 于是被旁敲侧击引导出来的愤慨之情逐渐消散,更重要的是,一场关于官吏在治国理政中,应该掌握的权柄边界问题,开始被放到桌面上讨论了起来。 与此同时,朱文这个名字也被众人所熟知。 当然,这种熟知里,并不是只有钦佩,感叹这样的情绪,不可避免的争议才是主流。可越是争议,越能引起人们的好奇。 这一好奇,让一个群体被拉入到了这场讨论的中心。 “朱文是你们的小师兄?” “他居然是戴先生的关门弟子。” “没想到戴先生除了医术精湛外,对世道之变的洞察也不可小觑。” 当初医学院允许学生退学参加科举的事,是众人皆知的。所以这群从医学院退学的学生,没多久就被其余的学子扣上了不尊师道的帽子,不管医学院的表现怎么大度,在当下的舆论环境中,这群人的选择在其余学子的心里,终究和背叛挂上了勾。 尽管只是无声的谴责,但他们能感受得出来。 于是在这样的目光下,这些从医学院退学的学子便自然而然的抱团了起来。 在不久的将来,这群人会成为大明朝堂中的另一股势力,比起什么湖广派和浙东派更加团结,能量更大。 当然这就是后话了。 相比于坊间的谈论,宫城内关于这个朱文的讨论就更直接了。 “这个朱文是谁家的?”朱棡在了解到这些消息后,就处在了一种满头雾水的状态里。 “不知道!”朱樉没好气地回道,他此时正拿着扫把,在一众太监战战兢兢的目光中,打扫着皇城里的大道。 虽然被罚了扫大街,但朱元璋终究没有把自己这个二儿子扔到皇城外去扫,丢不起那个人。另外也是担心这个性格暴虐的东西到了皇城外后会直接乱来,因为气不过拿路过的百姓的撒气。 朱樉一开始自然是不愿意的,但面对被永远关到凤阳和扫大街的二选一选择,他非常乖巧地选择了后者。 相对来说,朱棡就被罚得轻多了,只是每天负责打扫奉天殿而已。所以此刻他非常有闲情的,带着刚得到的消息,跑来看自己二哥受罪了。 “会不会是爹又收养了义子?”朱棡提出了一种假设。 “管他的!”朱樉毫无兴趣。 “你忘了自己的藩王之位被废了啊?” “哼!暂时的而已。” “大哥说的话你是没听进去是吧,以后咱们要是再做了任何虐民,伤民之事,这藩王之位就不用要想要了!从你开始!” “我不信!”朱樉很固执。 朱棡有些哭笑不得,“你是非要等着我那个小侄子被封成新的秦王以后,你才知道后悔。” “他?奶娃娃,封过去干什么?”朱樉不屑,“辽东平定以后,父皇肯定是要在西北用兵的,不用我,他用谁?”朱樉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用一副看透了一切的表情,注视着自己的三弟,“咱爹那点心思你还看不明白吗?这天下必须是咱们朱家人自己去守,去管。换别人,他不放心的!” “但咱爹的儿子多啊。”朱棡轻松地回击道。 朱樉愣了一下,同样回击道,“现在我们这些兄弟里,能打的有几个?老爹不可能让老四打完东边,又打西边。继续这样打下去,以后老四干脆直接和大哥划江而治算了。” 虽然是个暴虐的莽夫,但朱樉也懂军权平衡的道理。 朱棡自然也明白,只是一听到老四的事情,他心里就气闷不已,随即他扬起嘴角,坏笑道:“老四肯定不能去西边打,但我可以去啊,到时候就是我帮咱小侄子看场子了。” 朱樉愤恨地把手中的扫帚往地上一砸,“你很喜欢气我是吧,也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老子要是知道了是谁!一定弄死他!” “应该就是那个道衍了。”朱棡理所当然的猜测道,毕竟所有的政策变化都是因为他出现后开始的。 “老子一定找机会捏死他!” 朱棡在心里嗤笑了一声,然后幽幽地提醒道:“就算你这个藩王之位会回来,也肯定是好几年以后的事了,这几年你准备就这样每天在这扫大街?” “好像你有什么办法一样?” “有啊,这个办法就在那个朱文身上。” 朱樉莫名其妙,“关他什么事?” “我打听过了,这个朱文肯定很受咱爹的喜爱,你只要听过他昨晚在栖霞寺说的那些话,你就能知道咱爹有多喜欢他,那些话可不是能公开说的,就这样他都没事。”朱棡的眉头皱了起来,“这太不寻常了。” “所以你想让我去找他帮忙?他脸怎么那么大呢?他给我求一次情,老爹就能恢复我的王爵了?” 朱棡不置可否,他其实有个怀疑,特别是他知道这个朱文是戴思恭的关门弟子后,这个怀疑就更深了。 在回到应天府后,他当然去看过自己那还处在昏迷当中的大侄子,但他觉得躺在床上的大侄子和以前不一样了,长得的确很像,但就是不一样。所以他想找个人去探一探路。 这两年多来,他完全不知道宫里在发生什么,特别是这次被突然责罚后,他就更加警惕了起来。 “你看,这个朱文是戴思恭的关门弟子,整个医学院当下的任务是什么,是救咱的大侄子。所以你要是能通过朱文,第一时间得到救咱大侄子的方法,你觉得这个王爵你能要不回来?” 朱樉审视着自己的弟弟,“两年多了,要是有方法,早就找到了。” “你态度要摆出来。老五都知道要多往医学院跑。你就这样每天糊弄,咱爹,咱娘能轻松原谅你才怪。” 朱樉想了想觉得也是,真要是天天扫大街,扫个几年,他会疯的。 “去就去,老子也想看看,这个朱文到底是谁家的崽子。” “这就对了嘛。”朱棡由衷地赞许道。 第95章 事态升级 谨身殿内,结束了早朝的朱元璋,召集了自己的“内阁”重臣们开始了今日的政务处理。 这位洪武皇帝终究是向历史惯性和沉重无比的工作妥协了。 虽然目前没有定下类似御前会议的章程,也没有将参与会议的人定义成什么“内阁”。但从行政流程上来说,这已经是一种既定事实了。 当下能参与御前会议的人并不多,固定人员除了已经在掌管财政部的太子朱标外,还有文华殿大学士道衍和尚,东阁大学士吴沉,翰林学士兼国子监祭酒宋讷,兵部尚书唐铎,吏部尚书赵好德,通政司使曾秉正。 非固定人员则是根据议政的内容,从其余各部,都察院和五军都督府中随时抽调。特别是在五军都督府的问题上,朱元璋公开强调过: “当今天下,在打仗这个问题上咱敢说自己是第二,没人敢说第一。所以这召将领入殿参与军政决策之事,咱可以随意处置。但日后君主在面对军事问题时,必不能只听文官之言,能否用兵,怎么用兵,一定要询问各将帅的意见!” 其实对于这种御前会议,朱元璋总体还是抵触的,他清楚地知道,目前这种会议形式自己掌控完全没有问题,但是到了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就真的说不清楚了。 可现实的无奈,让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尽快熟悉这种模式,然后从中找到一些可以制约以后内阁做大的方法。 看了看到会的人员后,朱元璋用平淡地口吻,丢出了今天最大的议题。“聊聊马上就要开始的科举吧,昨晚那三场闹得鸡飞狗跳的文会大家应该都知道了吧,又是讲什么暴秦焚书坑儒,又是讲后汉的党锢之祸,他们是想干什么?”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般遇见这种有些不好说的问题,他们都会主动地等太子殿下先开口,但今天太子却没有参会,这让他们一下子没了主心骨。 而难得一次被叫来参加这种会议的詹徽则迫不及待地站了出来,他很清楚自己该说什么,“回陛下,他们是想煽动学子罢考!”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也是心中一震,这种话能直接说出来的吗?说出来可就没有余地了。 朱元璋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酸的脖子,身子缓缓地靠在了椅背上,沉静如水的目光扫过了在场的所有人。 有人垂下了目光,不敢多动一下,有人面带惋惜,轻声一叹,有人则是义愤填膺,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 “宋讷,国子监的学子要罢考吗?”朱元璋直截了当地问道。 “国子监的学子皆沐浴圣恩,绝不可能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宋讷直接表态。 “詹徽,你是湖广学子的榜样,你觉得这次湖广籍的学子会罢考吗?” 被朱元璋说成是榜样,詹徽表面平静,但心里真是喜不自胜,高兴到完全忽视了这位陛下已经不叫他的字了。 “或有蠢笨的被那些奸人诓骗。”他说道,“但我相信大部分学子都会理解陛下的苦心。臣认为,应对这件事,只需要在报纸上刊登一则对此次科举改动的说明便能以正视听了。” “以正视听?”朱元璋笑了,“前几日咱和孔讷在朝堂上的奏对没有登上报纸吗?百年大计,教育为本,恐怕正是因为这句话才引得一些人要和咱打擂台了。” “臣请陛下严查!”詹徽决定掀桌子,反正做这件事的不是他。 “咱可不敢查啊,得罪了你们这些读书人,咱以后怎么治国?”朱元璋开始阴阳怪气了。 “陛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等绝不会生出这样的心思。”吴沉表态道。其余的大臣见状,也纷纷跟着附和。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说的好像是咱故意欺负你们一样。” 众人无语,这话真没办法回。 “事态总体上来说是可控的。”道衍这时开口道,“当下很多学子都被朱文的话敲醒了,想必不会傻乎乎的去上一条贼船。” “陛下,此子不仅聪慧而且还立了大功,应入国子监好好培养。”宋讷提议道。 “这混小子要是进了国子监,你这个祭酒的头可能就要炸开了。”朱元璋笑道。 宋讷觉得这个说法莫名其妙,但还是配合着笑了笑。 朱文的名声当然也传到了这些重臣的耳朵里,和朱棡的判断类似,他们大致能猜到这个小孩是皇帝看中的一个宗室,所以现在吹捧一下就是一件分内之事了。所以一时间,众人都开始了对朱文的花式赞赏,特别是察觉到朱元璋越听越高兴的样子,众人就更是起劲了。 只是还没夸几句,道衍就参和了进来。“陛下,不可控的因素还是存在,在科举没有顺利结束前,随时都会有人闹事。”道衍完全没有拍朱文马匹的必要。 朱元璋听罢,也是赞同地点头,他看向众人,问道:“你们能帮咱解决这个问题吗?” “臣愿意替陛下去安抚学子们。”詹徽依旧是第一个表态,“另外,臣建议可以将这次煽动之事定性为北元的阴谋,说他们妄图继续挑拨大明天子与天下学子的关系。” 这个建议差点没让其他的大臣破防,好好的学子抗议,要被你直接定性成通敌谋反是吧。 “你这样搞出来,这些学子要是不退,咱就得把他们杀个血流成河了。”朱元璋的脸上毫无波澜,语气平淡无比,仿佛在说一件如同呼吸一样平常的事一般。 詹徽愣了一下,他可没想到回得到这样的回复。 见詹徽这吃惊的模样,朱元璋笑了,“你看,咱不过是讲了几次道理而已,你这个都察院的头头都恍惚的以为咱拿不动刀了。那些背后煽风点火的人恐怕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蹬鼻子上脸了。” “陛下,臣绝无此意。”詹徽立马说道。 “绝无此意?那这件事就交给你去查了。” 詹徽自然拱手领命,但他真的想哭。 “到不了那一步,只需要让学子们顺利完成科考就行了。”道衍似笑非笑地对詹徽说道,“更何况,在坐的大臣们不都是愿意帮着陛下劝导他们吗?” “你们愿意吗?”朱元璋问道。 “臣等愿意!” “除非有人丧心病狂到让这件事往更恶劣的方向上去发展。”道衍又开口说道。 就在这时,一名锦衣卫赶到了殿外,请求面见皇上。这是锦衣卫的特权,可以直入宫中见驾,无人可以阻拦。 “让他进来。”朱元璋直接说道。 “臣,宋忠见过陛下!” “直接说吧。”朱元璋命令道。 宋忠点头,既然陛下让直接说,那就直接说。“郑博彦在朱文的面前自杀了,有人传其是被朱文逼死的,应天府的学子因此被人煽动,皆浩浩荡荡的向栖霞寺而去,说要给郑博彦讨一个公道。” 各路大臣顿时间心里一凉,詹徽更是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来。 朱元璋大笑了片刻后,对道衍说道:“你这个乌鸦嘴啊。” 道衍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臣对这些疯子的手段也是略懂一二的。” “走吧,跟咱去看看这次有多少脑袋要砍。” 众人顿时间只觉通体一凉。 第96章 人证 没有人确切的知道,本来已经逐渐散去的不满,为什么会在短短半天之内就被再次煽动了起来。 但这显然跟一条劲爆的消息有关,宗室子弟朱文作恶,逼迫松竹先生自杀。 这条消息的确引爆了舆论,但一开始很多人对此消息的第一反应都是困惑。虽然昨夜发生在栖霞寺的争论,不能说朱文胜了,但所有人都明白,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罢考这种事不可能再进行下去,所以他还有必要去逼迫一个负有盛名的长者吗。 可紧接着的第二条消息算是踩到了很多学子的痛点。 松竹先生打算收朱文为关门弟子,结果朱文不仅没有答应,还当面羞辱松竹先生,最后竟然以皇室身份逼其自杀。 不管有多少学子对这条消息感到震惊和难以理解,特别是昨夜在栖霞寺见过朱文的人,和很多从医学院中出来的学子。 事情发生到了这一步,似乎思考的能力就被很多人抛弃到了一边,逐渐聚集的人潮就将所有试图去理性思考的人都卷席了起来,着朝栖霞寺而去。 人群里有愤怒的呐喊,更有低声的讨论,自然也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卧龙凤雏们。 傍晚时分,近千人的队伍就这样到达了栖霞山下,其中的一些学子早就注意到了一个严肃的问题,为什么一路上没有官兵阻拦,连出城门都是那么的顺利。 当金吾卫的旗帜进入了他们的视线,当他们看见一队队着甲,持盾的士兵从栖霞山一路整齐地排列到了栖霞寺大门前。当长枪在西晒的阳光下泛着的寒光照进他们的双眸中。 有人立刻就意识到大事不好了。 于是这支近千人的队伍,最后在抵达栖霞寺大门前时,只剩下了不到一半的人数。 更让一众人等惊奇的是,在寺庙的大门前,并没有等候在此的朱文,而是当今的太子朱标。 在朱标的身后,身旁,不仅站着二十名禁卫锦衣,还有栖霞寺的主持,一众身着绯袍的朝廷重臣,和很多穿着长衫的学子。 而在他们身前,五百名全副武装的金吾卫,以方阵的形式分列两旁,只需要一个命令,他们便会合拢,成为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 这样严阵以待的场面,足以让所有的学子被吓得两股战战。 带头闹事的几人此刻想跑,但已经跑不掉了,因为每一个试图脱队的人,都会被军兵直接拿住,然后拉到一边看管起来。 面对这样的情况,很多人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等到离军阵十步远的时候,便有将官出列,抬手示意所有人停步。 几百号人,在这一刻噤若寒蝉般的顿住了脚步,仿佛刚刚冲出羊圈的绵羊,看见了一只正悠闲坐在圈外的牧羊犬一般。 “见过太子殿下!”人群中的一些北方士子率先做出了回应。他们都是前段时日和朱标一起南下的。 其余学子见状,自然也跟着躬身行礼。 朱标无言地注视着这群人,脸上的表情全是冷漠。他没有说出那句免礼,一众学子便只能这样躬着身子,低着头。 虽然早已入秋多时,可西晒的太阳依旧很毒,没多久就有学子被这日照烤得满头大汗。 朱标和他身边的臣僚,学子们并不在意,他们的头顶上有伞盖,年纪大的老臣还有坐位,突出一个周到,舒适。 要是朱雄英看到这一幕,当即就会联想到自己在未来世界参加学校运动会的场景,不过那时他是在太阳下罚站的那一个。 “殿下,够久了。”坐在朱标身边的李希颜无不担心地提醒道。 看着那些学子罚站,他着实于心不忍。 朱标深深地看了这个老人一眼,然后起身,走向了那群保持着鞠躬,拱手姿势的学子。 两名禁卫锦衣见状,也跟了上去,握着绣春刀的手处于蓄势待发的状态。 “都免礼吧。” “谢殿下。”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伴随着解脱般的感叹在场地里回荡了起来。 “我不想和你们讲什么道理了,反正讲了也没有什么用。”朱标非常干脆地说道,语气里透着无比明显的失望。“我身后的这些人可能你们不认识,但一定听过他们的名字。儒学大家李希颜,苏伯衡。我的老师,宋濂的关门弟子,方孝孺。当朝的礼部右侍郎任亨泰,国子监成绩最好的二十名学子,和从东南西北各地赶来的学子二十人。” 被罚站的学子们有人偷偷抬头,向太子的身后望去,的确有几个自己认识的同乡,甚至同学,至于那些大官,虽然不认识,但名字也都是如雷贯耳。只是他们有些不太明白,太子殿下为什么要说这些。 “孤原本以为你们读了那么多书,至少是不傻的,但现在孤知道了,你们和那些升斗小民也没有什么区别,听风就是雨!你们先闭嘴!”注意到有人要说话,朱标直接打断,“等孤让你们看看你们有多蠢以后,你们再说话。带上来!” 随着朱标的话音落下,三个人被锦衣卫从人群中带了上来。 看见来人,人群中有人发出了惊呼,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有人更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特别是前排那十几个带头闹事的。 “你们心中的图腾,衍圣公孔讷,号称思源居士的冯念,和静涵居士的张赋青。别说话,安静。”朱标再一次厉声警告想说话的人,那威严的气势,真就是一副君王的模样。 他沉默着逼视了众人片刻,等现场只剩下了风声之后,他对孔讷等人说道:“你们自己讲。” 孔讷深吸了一口气,第一个站了出来,“昨日的三次文会,都是我策划安排的,三位先生也是我请来的,目的也正如那位朱文所说,就是为了煽动大家罢考。在这一打算行不通后,我又以郑博彦的小儿子作为要挟,逼他在朱文的面前自杀,从而以此煽动大家对抗朝廷的科举改革。” 众人震惊不已的听着这一切,他们根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了当今太子的身上。 圣人之后怎么会这种事呢?这种事应该是那些只知道玩弄权术的帝王和小人才会做的。 但在下一刻,他们不得不信了。 朱标转身看向自己身后的那一排大儒,高官,和四十名学子,他们的眼中充满了迷茫和悲痛,“你们都是人证,你们说吧。” “孔讷所言皆是实情。”李希颜从位置上缓缓起身,他很悲痛,但他还是站了出来。 接着,苏伯衡,方孝孺等人也作为人证站了出来,证实了孔讷说的话,那四十名学子,自然也是这件事的人证。 “为什么会这样?”混在人群里的江宏彻底懵了。 第97章 大雄宝殿 当江宏在禅房里逼迫郑博彦时。许百丰,这个混入到学子当中的锦衣卫自然地将整个过程听得一清二楚。他二话没说,直接前往了朱文住的禅房,确切地说是方丈室。栖霞寺的主持,非常大方的把自己住的院子让给了朱文。 经过层层检查后,许百丰见到了刚刚睡下没多久的朱文。 “你知道我是谁?”朱雄英迷迷瞪瞪地问。 “不知道。”许百丰坚决的摇头,“小的只知道公子身边的护卫都是禁卫锦衣,所以小的知道公子必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你今晚做得不错,能配合我,有前途,我会给毛骧说的,让他多提点你。”朱雄英瘫打了个哈欠,“说吧,这么晚还跑来找我干什么?” 许百丰立刻说出了自己探听到的事。 朱雄英当即就醒了过来,“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啊!” “这些人通通该杀!”许百丰附和道。 思考了片刻后,朱雄英下床来到桌边,拿出纸笔,快速写下了一封信,接着还翻出了自己依旧在“珍藏”的太子印信,直接丢给了许百丰。 一看见这玉玺,许百丰没差点吓晕过去。 “你回去直接找毛骧,让他拿着这封信和这个章进宫,交给我爷爷。” “爷爷?”许百丰抬头看向少年。 “我本名叫朱雄英。” 许百丰瞳孔一震,“参见长孙殿下!”能被锦衣卫当探子放出来的,都是聪明人,所以他根本没有怀疑,也不用怀疑,因为一切在这一刻都对上了。 “从今天开始,你就为我做事了,以后锦衣卫里有什么情况都记得报给我。”朱雄英干脆地说道。 “小的明白!”许百丰激动不已。他为什么跑来这里,而不是立刻把情况带给毛骧,完全就是想赌一把前程,朱文不是一般人,讨好一番不管怎么说,肯定都是没有坏处的。现在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第二天,朱雄英起了一个大早,悠哉地吃了顿寺庙里的早餐后,便来到了大雄宝殿前。方丈大师亲自告诉他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朱雄英对此表达了感谢。 此时大殿前的庭院已经被护卫掌握,殿前的台阶下,两张椅子对向而摆,布置得非常周到。朱雄英径直坐到了背对大殿的椅子上,周兴如往常一样站到了他的身后。 当栖霞寺僧侣的早课结束时,郑博彦走进了庭院里,看着这严阵以待的架势,他瞬间就有了些明悟。 “来,坐吧。”朱雄英做了个请的手势。 郑博彦深吸了一口气,步履稳健地走了过去,坐到了朱雄英的面前。 “早餐吃了吗?”朱雄英礼貌地发问。 郑博彦一愣,然后苦笑一声,回答道:“吃了。” “这里的早餐是白粥配烙饼。”朱雄英说道,“作为一个人的最后一顿饭,实在是太寡淡了,我建议您拖到下午以后再吃一顿,这一顿可以由我请,沈氏饭庄,菜品顶配。” “你既然已经探知道了我的来意,就应该知道我的不可能拖到晚上去。” “你倒是视死如归。”朱雄英竖起了大拇指,但语调里全是嘲讽,“被人当成棋子,不觉得不甘吗?好歹也是个声名远扬的大人物。” 郑博彦摇头一笑,“不甘又能如何?” “我可以让人救回你的妻小。”朱雄英提议。 “来不及了。” “你明明知道,逼你自杀的人,不可能真的把你的幼子养大,就算真养大了,没有了你的庇佑,你的儿子以后也不过是这个人的棋子而已。而你的那个小娇妻,以后也不过是别人胯下的玩物而已。” 郑博彦脸色一红,但最终还是沮丧无比地把脸埋进了自己布满皱纹的双手里。 “你什么都知道了?” “还没有。”朱雄英坦率地表示,“至少是谁在背后搞风搞雨,我还不确定,但我会查到,很快。” 郑博彦点头,“我相信你们能查得到,但你们不会有证据,这个人没有证据你们杀不了。”说着郑博彦也是颇觉荒诞地一笑,“当今陛下变了性子,要是以前,没有证据也是能杀的。” “的确,但比消灭个别肉体,有些事更重要。”朱雄英认真地说道,“而且你这个现在不就是证据吗?” “我已经要死了,结果就是死无对证。你们还不能抓我,打我,甚至把我送到解剖院去,否则我的一切说法都是屈打成招,你们不足以服众。” 朱雄英点头,这个判断是正确的。“所以你准备把这个秘密保守下去?” 郑博彦沉默了片刻,随后端坐起了身子,“是孔讷。” 朱雄英的身后,严正的大雄宝殿里坐满了人,他们不是别人,正是太子朱标,大儒李希颜,苏伯衡等一众朝廷重臣,还有四十名学子,衍圣公孔讷,和那两位昨夜在其余两个地方煽风点火的知名学者。 大殿外的对话,他们听得一清二楚,而大殿里,孔讷刚从惊骇中回过神来,就被锦衣卫按住,并堵上了嘴。众人完全没有想到,一大早被太子钦点着来到这大雄宝殿,竟然就是为了这件事。 大殿外,朱雄英面对这个答案并不感到意外,当今天下,能靠一封信就能把这三个民间大V请来的,也就只有孔讷了。他爷爷都只能强制执行。 “怎么突然愿意把底漏了?”朱雄英好奇地问。 郑博彦惨笑,“也许是希望朝廷最后能给我报仇吧,虽然我知道这件事不太可能实现,朝廷要孔讷这块牌子,收买天下的士人。” “嗯,孔家店的牌子的确很大。”脱口而出的孔家店三个字,让朱雄英想到了什么,然后他乐了起来。 “小友,你恨我吗?”郑博彦突然问道。 朱雄英打量了一下眼前这白发老头,“不恨。” 不知道为什么,郑博彦松了口气。 “你打算什么时候死?”朱雄英问。 “就现在吧。”郑博彦看了看周围,见无人来拦自己后,就从衣袋里拿出了一瓶毒药,直接一饮而尽。 “服毒?”朱雄英很不赞同地摇头,然后看向身边的周兴说道,“现在的毒药多是砒霜,提纯不够,吃了下去死亡的过程会非常缓慢和痛苦,通常会伴随着器官衰竭,呼吸受阻,甚至大小便失禁。总之,服毒是我知道的,最愚蠢的死法。他这个就属于生活经验不够,要是我,我肯定会选择别的方式。” 郑博彦惊恐无比地看着朱文,这是戴思恭的徒弟,他说的不会是假的。也是在此刻,腹部的灼烧感已经涌入了他的大脑,他无比疼痛的翻到了地上,整个人痉挛着卷缩了起来。 “救我?救~我,我会给你证~明,我死了你也要背负骂名!” 朱雄英耸肩,毫不在意地说道:“我都在这等你了,你觉得你们那点安排还有用吗?”他从椅子上起身,准备离开了,“你刚刚问我,我恨你吗?我不恨的,因为我根本不在乎。” 郑博彦绝望地看着这个少年,那轻松远去的背影,是对他的最大嘲讽。 大殿里,朱标等护卫来通知自己宝贝儿子已经离开后,才对众人说道,你们自己出去看看吧,我跟衍圣公聊聊。 大殿外,郑博彦看着那一个个熟悉的面孔,走进自己的视线里,他明白自己白死了,他发出了撕心裂肺般地哭喊,可是没人能救他了。而那一双双带着明显审判之意的目光更是让他无地自容,在这一刻,他又是那么地渴望毒药的效果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郑博彦的这副惨状,李希颜见了实在于心不忍,他转身向大雄宝殿走去。他想请太子救这人一命,他相信现在的医学院肯定有办法。 但锦衣卫难住了他,“太子有令,郑博彦该死。” 李希颜一怔,最后垂下了头,默默的走到了一边,等待着一切结束。 第98章 史笔如铁? 百年大计,教育为本。 这八个字让孔讷预见到了一种极其骇人的未来,一个彻底没有孔家的未来。 他从来都是看不起那个凤阳朱的,一个泥腿子就算再聪明又能怎么样? 这样的人只会如同一个刚刚学会识字的孩子一般,虽然能读会写,但却永远无法理解这些书本文字背后的真谛。 但在这份不屑的情绪中,孔讷心里又隐藏着一层对朱元璋的恐惧。因为这个人拥有无比敏锐的直觉,这种直觉能让他第一眼就看见整个社会常年以来都避而不谈的那些潜规则。 在这些规则中,孔讷无比看重的就是耕读传家。 所有读书人都知道,所谓的耕读传家并不是某个农户靠着几十亩薄田,实现自己家里孩子一边读书,一边种地的生活模式。 而是一个村里的大地主,或一个族里的大族长,将村子里或族人中所有的田地集中到自己的名下,一边逃税,一边设置义田。用义田的产出开办私学,培养属于自己的官僚人才。 所谓恩科,在这样的运作模式下,不过是个可笑的烂牌子而已。 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无数的学子们是会感激自己村里大地主对自己的资助,还是会感激那个远在天边的皇帝,用艰难的考试来否决自己日以继夜的努力呢? 孔讷很清楚教育权力的重要性,而这种耕读传家的社会模式,是贯彻文人控制教育权柄的最完美方法。因为这种模式彻底地将皇权从教育体系中剥离了出来,学子们怎么读书由地方乡绅们控制,读什么书则由他这个衍圣公把关。 总之,皇帝对此都不可能插手,不仅不能插手,他还要怀着无比虔诚的心境,感激这种模式的存在。 但朱元璋从登基以来就在本能地挑战这种模式。那个突然冒出来的社学,就已经让当初的孔讷气得跳脚了起来。只是他知道,这种教育方式,朝廷根本支撑不下去,所以他也没有多做什么。更何况,社学里教什么,还是由自己这样的人说了算。 但现在,对科举考试科目的改变,终究让他忍无可忍了。 孔讷很明白,这些科目的变化意味着以后教育内容的变化,教育内容变化了,那天下读书人的认知也会变化,到时候这天下还是他们说了算吗? 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孔讷从这八个字中看见了凤阳朱的野心,他要剥夺士人,剥夺孔家把持千年的教育大权。 面对这样的威胁,孔讷知道自己必须有所行动,他不能让这样的改变成为一种定制。 但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布置居然被一个小孩给搅黄了。 最让他感到愤怒的是,这个小孩能把事情搅黄的根源,居然是利用了人趋利避害的本性。 一个少年,能拥有这样的认知,还天然会站在朱元璋的一边,让他的大脑里瞬间就想起了那句话,此子断不可留。 于是他决定用逼死郑博彦的方法把事情闹大,最后还能一箭双雕的解决掉那个搞破坏的少年。 但一切的安排都过于急促,毕竟他没有时间再等下去了,科考就在眼前。他侥幸地认为,锦衣卫不会对已经败下阵来的郑博彦进行直接的监视,而他贸然走出的这一步,也让他陷入了彻底的被动。 “从靖康之耻算起,到现在,你们北孔当了二百五十多年的汉奸了。”朱标神色冰冷地凝视着跪在自己脚边的孔讷。 孔讷也仰着头,眼中没有任何屈服的意思,如果不是他的嘴被堵住了,此刻他肯定会开始大放厥词。 朱标看着孔讷此刻桀骜不驯的样子,又一次对自己儿子口中所说的文官,有了一次直观的认识。突然间,他的心有些累了,上一次体会到这种累还是两年前,还是儿子讲述大明未来的时候。 “我不想和你辨什么圣贤之道了,你做得事罪大恶极,就算是处以极刑也合理合法。”朱标顿了顿,好让孔讷思考一下自己的这句话,接着说道,“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北孔灭族,反正孔家真正的嫡脉是南孔。一个是你在众人的面前自觉认罪,我给你个体面,让你自裁,北孔的其余族人依旧继续在曲阜活着。” 嘴里被塞着厚布的孔讷笑了,笑得很猖狂。 朱标抬了抬手,示意押着他的护卫让他说话。 孔讷将囤积在嘴里的口水吐了一地,然后抬头毫不示弱地瞪着朱标。 “你不敢杀我,你要是真杀了我,北方的学子会彻底和朝廷离心!你以为这句汉奸是光骂我们孔家吗!二百五十多年了,北地的读书人只有我们姓孔的这一家吗?” 朱标的双眸中染上了杀意。他知道大明的现状,这句汉奸要是真公开骂出去,北地有九成的学子会对号入座。 他妈的赵宋,留下这么大个烂摊子给自己。朱标在心里暗骂。 “别以为你们把南孔的那群人找回来就万事大吉了。南孔的那群人这辈子都不可能回到曲阜去,他们已经是南人了,他们去了北面,北地的人更不服!” 朱标没有被孔讷的话吓到,反而饶有兴致地一笑,“你以为我带这么多人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光凭郑博彦的口供,杀你一千次都够!到时候谁会反?” 孔讷轻蔑地哼了一声,“你比你爹差远了,证据在这群人的面前没有任何意义,他们要的是利益!你们家的那个朱文都知道用此来化解我的布置,你却还想着用这样冠冕堂皇的话让我就范?” 朱标笑了,“我还就是想看看,这群人会不会因为这背后的利益跟咱老朱家掀桌子。” “你什么意思?”孔讷神色一怔。 “我们朱家有一个人,特别喜欢讲冠冕堂皇的话。”朱标将身体舒展地靠在椅背上,“在这些话里,他最喜欢的就是用谜语,让自己手下的各方势力的人去猜他的意图,去帮他办事。这样他就能坐在外围,高高在上地去平衡调节各方的冲突。”朱标摇了摇头,“我一开始觉得这个人很聪明,所谓驭下之术,妙至毫巅便是指他这样的人。” 孔讷皱眉,心想你们朱家有这种人吗?朱元璋可没必要用这种方式驭下。 “但朱文跟我说,他那叫不粘锅,看似聪明,但最多也就是求一个自保而已,而且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自保。”朱标顿了顿,“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求一个自保吗?” 孔讷没有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因为他手上没兵。”朱标扶额失笑,他依旧觉得这件事情很荒诞,或者用自己儿子的话来说,很魔幻。 停下笑声,他单手撑膝,身体前倾,目光淡漠地注视着孔讷,“大明现在的军兵超过两百二十万!每一个兵都杀过人,每一个兵都上过战场,每一个兵都在等着我朱家的一声令下!朱文那混小子告诉过我无数次,皇帝手上最厉害的权谋不是平衡朝局,而是随时能灭人九族!” “你不敢!”孔讷仿佛在给自己打气一样。 “我们朱家跟你们讲道理,是因为我们想讲道理,不是被你们逼着要去讲道理。既然你们孔家要带着整个北方和我们朱家打擂台,那就打!看是你们的笔杆子硬,还是我们朱家的刀硬!” “你不敢!”孔讷只能用这句话回应,说完后,又挺起胸膛补了一句,“史笔如铁!” “呸!”朱标不屑地啐了一口,“你以为史笔还在你们的手上吗?我告诉你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在孔家被灭族后的第二天,发行到整个天下的报纸,就会开始刊登孔家早已被蒙古人换种的学术考证。” 孔讷愣住了。 朱标嘴角扬起了畅快的笑容,这一用来对付孔家的方法是他那个好大儿早就提出来的,要玩死北孔,不仅要打倒北孔的肉身,还有北孔的法统。 “这场考证会持续很久,十年,二十年,这无所谓,反正最后的结果都将只有一个,真正的北孔已经被蒙古人灭绝了,后来的北孔全是冒牌货!” “你,你……”孔讷震恐无比的看着朱标,他想扑向这个十恶不赦的大明储君,但他做不到,他只要做出任何一点动作,就会被身后的护卫压制住。 朱标坐直了身子,“我会让你这一脉的人,一点一点的成为整个士林唾弃的对象,整个汉文明避之不及的路边狗屎。然后我会找一个在路边乞讨的野孩子,说他才是遗留在北地的孔氏血脉,扶他当上下一个衍圣公。” 孔讷慌了,也怕了。 “至于北方人要反?”朱标嗤笑一声,“我看看有多少人会为了一个假冒的孔家搭上自己的一切!” 孔讷的大脑陷入了空白,他完全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败在笔杆子上。 而朱标在此时也抬起了手,竖起了自己的三根手指,“我数三个数,也是你最后选择的机会,选错了,我们就开打。一,二……” 西晒的日光下,孔讷的认罪和忏悔在众人的耳旁回荡。 在场的很多人都还没有意识到,这样的一幕究竟意味着什么? 第99章 清算 “你们还有什么说的!” 面对当今太子厉声地责问,现场没有人敢开口多说一句话。 秋风吹过沉默的广场,孔讷,冯念,张赋青三个名动天下的大儒垂着头,跪在广场的正中央,没有人能猜到他们在想什么,但所有人都能从他们三人颤抖的身体,看出他们的恐惧,哪怕他们正想方设法地控制自己,不要发出丢人的尖叫。 随着孔讷认罪的结束,混在众多学子里的挑事者也被锦衣卫一个一个地拉了出来,负责这件事的就是许百丰。 满头大汗,肥成一个肉球的江宏自然也跑不掉。被锦衣卫逮住以后,他惊魂丧魄般地惨叫了起来,不断地大喊道:“都是孔讷让我做的!都是孔讷让我做的!” 那场面就真跟后世农村杀年猪时的热闹没有多少区别。 不一会儿,整个广场中间就被押着跪了一排人。每个人都被绑缚着,无法动弹,哪怕是两个白头老人也被绑得严严实实,突出一个人人平等。 在他们的身后各自站着一名手持长枪的大明士兵,这预示着,今天这片佛门净地前注定要见血了。 栖霞寺的方丈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后,便闭上了双眼,衷心地祈祷,佛祖能让今天的时间走得快一点。 “有谁要为他们求情!”朱标的视线扫过了众人,包括站在他身后的一众大臣和学子。 没有人说话,因为没有人是傻的,在这种情况下还要说话,那无异于政治自杀。而当远处高声宣告着皇上驾到的声音传来时,所有人都意识到了,再敢说话就不是政治自杀,而是真正的肉身自杀了。 头戴乌纱翼善冠,身穿金色盘龙常服的朱元璋,步履稳健地向朱标的方向走了过来。在他的身后,是以道衍为首的一班重臣,已经了解了全过程的他们,此时的眼中也是情绪各异。 在场的学子们主动地让出了一条路来,接着纷纷下跪叩拜,朱标身后的大臣和学子们也都跟着依制行礼。 “都平身吧。”朱元璋看也没有去看跪在地上的罪犯,他径直走到了自己儿子的身边,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咱都知道了,你处理的很好。” 朱标微笑点头,他知道自己老爹的这句夸赞,指的是不用大规模动兵就能解决这场风波。 整个应对方法,父子两在昨晚收到朱雄英的情况通报后就制定好了。 事实上,朱元璋也真的已经做好了大开杀戒的准备。道衍在御前会议上提出的罢考者皆是暗通北元的说法,就是为了这种情况做准备的。 “詹徽,这件事的深入调查,你还敢接吗?”朱元璋转头看向了脑袋里正嗡嗡叫的左都御史,“咱不为难你。” 詹徽愣了一下,随即一咬牙,“臣愿为陛下分忧!” 这一回复,让道衍都忍不住佩服地看了这人一眼,要知道,这次清查的对象可不是别人,而是衍圣公。 朱元璋和自己的好大儿也颇感意外地对视了一下,然后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想道,詹徽这人是真的好用,当初没提留着出去杀了是正确的。 “哪一个叫江宏?” 听到皇帝提到自己的名字,被困成肉粽的江宏用尽全力翻转过了身子,让自己朝向了大明皇帝。 “小的在,小的就是江宏,小的是被孔讷逼的!求陛下饶命啊!”他一边喊,一边拼命地想磕头,但因为被绑得过于紧了,所以只能像半个不倒翁一样,一晃一晃的,十分滑稽。 看见江宏在求饶,其余的人也跟着求饶了起来,一时间现场又变得喧闹了起来。朱元璋挥了挥手,便有士兵上前,堵住了一众犯人的嘴。 “你是孔讷的家臣?”现场安静后,朱元璋问道。 “是的!小的从小就被孔家收养!” “看来你对孔家很忠心啊。” “不是的!我家是曲阜附近的农户,本来家里有几亩田,但全都给孔家抢去了,我爹还被孔家的人杀了!我娘也死了!我的哥哥也因为没有放好牛,被孔家的人活埋了!” 朱元璋淡淡地点头,对这个满脑肠肥的人完全提不起任何同情心来,他也不感兴趣这个人是怎么混成孔讷心腹的。 而在一旁听着这一切的孔讷,真想上去咬死这个贱奴,但他终究保持了沉默,他担心自己一逼,会让这个人爆出更多难堪的事情出来。 既然已经决定牺牲自己,保全家族,那就要学会忍耐这最后的一刻羞辱。 “所以你对孔家很了解?”朱元璋继续问。 “了解!”江宏敏锐地抓到了生机。 “把他收押吧,其他的人都宰了。” 朱元璋话音刚落,站在这群犯人身后的士兵便直接抬枪,朝着他们的后心就插了下去。 现场的众多学子,文人,大臣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衍圣公孔讷和另外两名大儒就干脆地倒在了面前的草地上,连喊一声的机会都没有。 “这次的事情,让咱想了很多。”朱元璋让人抬来了一张雕花龙椅,坐了上去后,也不管眼前这群人看着这排尸体的感受,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从郭桓案开始,这个孔家就在背后搞三搞四,咱看在孔圣人的面子上忍让了一次又一次,结果他们却蹬鼻子上脸,觉得咱好欺负?现在为了自己的那点私利,还把你们也裹挟了进来。” 朱元璋摇头,眼里全都是对眼前学子的失望。 “这个孔家,该收拾一下了。从今天起,咱给孔家的所有特权全部收回,衍圣公这个爵位也没必要存在下去了。你们尊孔就尊孔,他孔夫子的后人有多少值得尊敬的?一个个狡兔三窟,毫无臣节!詹徽!” “臣在!” “你带着这个江宏去把北孔这一脉从上到下都捋一遍,看有多少作奸犯科的,该怎么判就怎么判。还有孔家的财产,全都给咱抄了。至于那个孔庙……”朱元璋想了想,“就留给孔家清白的人吧,如果能找得到的话。以后他们就收点香火钱就算了,只要大明还在,就不允许北孔一脉的任何人参加科举,更不能购买土地。” “臣明白了。”詹徽想哭。 这样的惩罚,不禁让在场的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其中最痛苦的莫过于孔讷了。 他的确已经死了,但他也是在这一刻明白了死亡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的听觉并没有消失,他的大脑还在运转。所以他听到了大明皇帝对孔家的惩罚,在这一刻,他明白自己被朱标骗了,他们父子两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清算孔家。 “我不应该承认罪行的!朱标你骗了我!”这是他的大脑在彻底死亡前,发出的最后一串信号。 只可惜,没有人能够听见了。 第100章 善后 栖霞寺的学子们带着复杂的情绪散去了,大明的重臣们在兔死狐悲的阴影笼罩下离开了。 孔讷的死亡和孔家的结局,并没有引起任何对抗和风波,整个士林,官场都对此表现出的状态都格外平静。 一个衍圣公和三个大儒的尸体被收敛到了寺庙里。没有葬礼,没有仪式,更没有任何法事超度。除了孔讷之外,其余三人的尸首都被允许还乡安葬。 “这里以后会变成很多人祭祀凭吊的场所。” 在人群离开后,一直藏在寺庙里的朱雄英来到了寺庙外,跟着自己的爷爷和父亲一起走到了孔讷死去的地方。不算茂密的草地上,暗红的血迹依然清晰可见。他微微摇头,说出了刚才的那句结论。 “把他挫骨扬灰后,撒到海里去。”朱元璋给出了一个方法。 朱标则眉头深锁,显然对这一安排并不满意。倒不是他想给孔讷留一个全尸,而是觉得这样会让天下士人以为朱家害怕了。 可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呢?放着不管,要不了多久孔讷就会成为这些学子心中的另一种图腾。 夕阳的余晖下,祖孙三人都有些愁眉不展地站在了这块小小的土地上,讨论着善后的问题。 这是一个很麻烦的问题,牵扯到方方面面,而现在就处理了孔家也的确有些仓促了。 原本按照朱雄英的打算,这件事至少还要等一段时间再推动的,但没想到孔讷自己把脑袋伸了过来,不砍都对不起自己。 所以他也干脆地将南北弥合的第一步重点,放在了瓦解孔家势力上。 “立个石碑吧。”思考了片刻后,朱雄英提议。 朱标不解,“这不是打自己的脸吗?”他想当然的把树碑立传和歌功颂德联系在了一起。 “你儿子的意思是,把孔讷的罪行刻成碑文,立在这里。”朱元璋眼里染上了笑意,“这个做法很好,我看到时候谁过来凭吊。而且刻在碑上,千百年后也有人能看见。” 朱标瞄了自己儿子一眼,心想这小子有点过于狠毒了,然后他就听见了更狠毒的话。 “这个碑立起来后,过不了几代,就会被砸掉。”朱雄英嗤笑了一声。 朱元璋听罢很愤怒,但他也知道这种事是必然的。 “权力只有能杀人的时候才有用。”朱雄英轻笑了一声,“在这块碑下,再秘密埋一块副碑,碑文的内容除了和正碑一样,写下孔家的罪孽外,还要再加一句,老子知道你们要砸上面这块,所以老子多备了一块!傻了吧!” 朱元璋乐了。 “有用?”朱标有些困惑。 “放心吧,到了未来,考古学家们一定会从史书的蛛丝马迹里把这块副碑挖出来的。”朱雄英想了想,笑道,“我们还可以再加一个码,把孔讷的身体挫骨扬灰,当众洒在这块正碑的周围。但把孔讷的脑袋处理一下,放到副碑的下面,也算是给未来的历史博物馆提供一个非常有价值的展品了。” 朱标扶额,心想自己这儿子真是考虑周密。 “就这么办!”朱元璋拍板决定。 “碑文上的内容由我来写吧。”朱标这时说道。 朱元璋直接摆手,态度坚决地说道:“你不能写,咱来写。这个骂名你不能去背,你要继续当这些读书人心里的期望,不止是你,朱允炆这个期望也要立起来,这样他们才不会真的直接撂挑子。” “爷爷说得对。”朱雄英附和道,“暂时还不能把这群人逼到墙角去。” 朱标有些不忍地看了自己的父亲一眼。 “关于碑文的内容,虽然我一直在说孔家是二十五朝贰臣,七十二代家奴。但当下,我们没办法把他定性成汉奸。”朱雄英颇感无力地说道。 朱标听罢,也是一叹,他想起了自己和孔讷在大雄宝殿里的对话。 彻底否定他这个衍圣公,就是在否定北地士人,这些人家谁的祖上没有给辽人,金人,蒙古人卖过命。甚至当下还有很多刚刚从北元反正过来没多久的家族跟士人,这个话头是不能开的。一瞬间,朱标算是彻底理解了什么叫统战价值。 “碑文的内容上,首先要讲清楚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把孔家破坏科举的事实和众多士子的利益诉求对立起来,尽量不要让人把这件事联想到科举改革,和教育改革上去。” “那动机就不好说了。”朱标提醒道,“毕竟孔讷拼命的原因就是为了这件事,也只有这件事足够让孔讷跳出来拼命。” 朱雄英挠了挠头,他对大明教育改革的总策略就是温水煮青蛙,直接掀桌子肯定是要出问题的。 “动机还是落在勾结北元上,说北元一直在挑拨大明君臣的对立,挑拨南北学子的对立,北元这个框必须用起来。至于这一点是不是足够让孔讷亲自下场,这样的讨论不会大范围展开的。” “为何?”朱元璋问。 “因为接下来的关键就是要借这件事,重新给孔子找到历史定位了。让大家去谈孔子的历史贡献和孔子的不足。也让大家去想,孔家有什么历史贡献,一步一步地让孔子和孔家实现切割。孔子不是宣扬仁和礼吗,我们就好好曝光一下,孔家有多少人遵守孔子的思想。”朱雄英顿了顿,“这种讨论是一个长期的拉锯过程,当下也不过是打个基础而已。” “从南孔过继一个嫡系血脉去北孔这件事,暂时不能做。”朱标提醒道,“这会激起北地士人的逆反心理,他们当下的确只认北孔,所以就从北孔的后代里找一个支脉来守庙吧。” 朱雄英和朱元璋都赞同这一做法。 “另外,孔家当汉奸这件事……”朱标心里有些憋闷。 “把这件事的锅彻底甩到赵宋的头上去吧,特别是完颜构的头上。反正他们老赵家的确要为亡天下负主要责任。”提到完颜构这个名字,朱雄英就打心底里觉得晦气无比。当年那句南人归南,北人归北,真是给后来人留下了一个超级天坑。 “我们可以借这件事,让天下人更深刻的认识到大明要和赵宋不同,在亡天下的这个议题上,大明要承担起救世主的角色。” 对于这个提议,朱元璋沉默了。 已经成为了皇帝的他,本能地喜欢为尊者讳这个概念,真把一些历史责任推到宋朝皇帝的头上,那以后的皇帝怎么办?不是谁都能因为这个皇帝做不好,公开的去指责他吗?甚至借此来颠覆这个皇帝的统治! 看见自己爷爷又表现出了那种无比纠结的表情。朱雄英大致就能猜到,这是皇帝综合症犯了。 这是他自己想到的一个学名,即一切政策安排都以稳固皇权为第一出发点,具体表现就是完全不顾时代发展,完全不顾历史潮流,完全不顾百姓死活,外加永远不愿承担历史责任。 “唐太宗李世民作为大唐真正意义上的开国皇帝,成为了他们李家无数后人的榜样和图腾。”朱雄英说道,“他的遗产更是在大唐灭亡时,都还在奋力的保护着他们李家的江山。” 朱元璋看向了自己的大孙。 “大明要树立起肩扛天下之志,必须从爷爷这您开始,要给所有朱家的后代都贯彻上这样的意志,哪怕他们无能,哪怕他们懦弱。这份天下之志虽然会是对皇帝的一种约束,但却是好的约束,是对宋以来那种躺平了等着被圈儿踢思想的拨乱反正。” 朱元璋思考了片刻,说道:“先从讨论赵宋的错误开始吧。” 朱雄英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老爷子能选择去做,就已经是进步了。 第101章 毛骧的指点 所谓上边一张嘴,下面跑断腿。 老朱家祖孙三代这边确定了善后方案后,下面的人就得忙起来了。 这让本来就已经忙得不可开交的毛骧,直接陷入到了一种极度疲倦加极度兴奋的双重叠加状态里。 疲倦的原因自然是诸事繁杂。 锦衣卫的内部改组已经完成,大量战力被优中选优的提拔进了禁卫锦衣这个新衙门里,虽然沾着锦衣两个字,但已经不再受他这个指挥使节制了。 这种分权自然不是他乐见的,但他也明确的知道,按照锦衣卫当下的职能继续发展下去,要是再兼着宫禁防护和保护陛下,以后肯定会吃不了兜着走。 用皇长孙的话说就是,想安全退休,保持清醒便是第一要务。可他明确的知道自己,在这样的清醒里总是还带着些窝火。 比如蒋瓛在北边做得非常好,这次立了大功,被陛下提拔为了副指挥使,节制了大明国安局,并直辖北平司,专职收集北元情报。 唯一能让毛骧感到宽慰的是,陛下没有忽视他在这份功劳里的作用,毕竟那么多锦衣卫的精干力量都被蒋瓛抽走了。 这也就给他带来了第二个严重的问题,人手奇缺,现在锦衣卫下辖的六个局的确已经划分完毕,可每个局也就只有一个基本框架而已。 面对这样的现实,毛骧只能采取收缩策略。他很清楚轻重缓急,所以除了北元方向的情报收集之外,他将锦衣卫剩余的力量都集中到了舆情局,并在经得了皇帝的同意后,他暂时把舆情局改为了舆情司,和档案司一样直接由自己节制。 这才让他有了足够的精力去面对这几天因为科举而引发的几件大事。 其实,相比于人手奇缺,档案司的问题就更让他头疼了。 在建立大明官吏光谱侧写数据库这件事上,他目前的进展可以用零来概括。 当然,他并不明白光谱是什么意思,但这是皇长孙定的,所以他就直接用了。 什么打探消息,什么发展线人,什么深埋暗桩,这些事对于锦衣卫来说其实都不难。 但什么侧写官吏的核心性格,了解他们的政治倾向,探知他们的思想底色,就不是他们这帮大老粗能做得来的了。 更让他头疼的是,这种事一般只有那些读书人能做,可毛骧根本不敢让这些人知道,大明有这样的一个档案司。 在皇长孙的教育下,他可是彻底明白了锦衣卫和庶族地主的必然对立性,让这些人来做事,不仅会暴露锦衣卫的秘密,还等于是给自己招来一群内奸。 总之现在的毛骧就是满头的官司,再看见眼前的许百丰,他的脑仁就更疼了。 “你这次提前押着江宏北上有三件事要做。”毛骧语气淡漠地对许百丰说道。 许百丰并没有托大,他很恭敬地站在原地,像一个正在聆听老师教诲的学生。 “第一,摸清楚北孔的家底,不止是土地,还有藏书,人员结构,和当地的各种来往关系。听说北孔和山东的响马渊源很深,这也务必要弄清楚。” “属下明白。” 毛骧揉了揉眉心,他现在看见这个小子就烦,但人家终究成了皇长孙的人,他不仅不能为难人家,还要主动帮人家。所以他不得不问道: “你知道到了曲阜以后,该怎么弄到这些消息吗?” 许百丰点头,“主要靠江宏,其次是找到更多江宏这样的人,让他们自己狗咬狗。” 毛骧审视了此人片刻,“你的确很机灵。” “谢指挥使夸奖!” “这次咱们锦衣卫跟着去有三件事要注意,第一就是孔家的家产,看好你手下的人,敢少一个子,皇长孙都不会保你。” “小的知道轻重。” “第二件事,就是要注意形象,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不要动刑。”许百丰试探地回答道。锦衣卫内部开过很多次会了,以后做事,尽量不要只想着动刑,要让锦衣卫有一个好的形象。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但有时候遇到硬骨头会很麻烦,必须动刑。”毛骧顿了顿,“我教你,当了山东后就去找一个铁匠,让他给你打一个铁箱。不大,刚好能容纳一个卷缩进去的成年人,总之尺寸上就是头不能抬起,脚不能伸直,人更不能坐下。遇见那种硬骨头,你就把人扔进去,关三天,记住,不能让其见光,更不能让这人睡着。” “此法妙啊!”许百丰由衷赞叹。他在锦衣卫已经混了有几年了,他能理解这种做法会给人带来多大的痛苦。 是够妙的,也不知道皇长孙是怎么想到的!毛骧在心里嘀咕道,再联想到那个解剖室,他顿时就觉得背脊一凉。 “虽然我给你讲这些,但你要注意,这次去山东,任何动刑的事都不要让詹徽知道。你和他的任务是分开的,他是去顶罪的,你是去抄家的,明白吗?” “属下明白!” “接着是第三件事,监视詹徽。” “监视他有没有包庇孔家?”许百丰想当然的问。 “他包庇个屁!”毛骧的眼里闪过杀意,“开会交待你们当下陛下最关切的事都忘了是吧!现在大明最根本的问题就是南北矛盾,他詹徽要是乱来,肯定就是在北边搞大肆珠链!” “要允许他这么搞吗?” “这不是我们要操心的事,你要把所有的过程都记录下来,如果他大肆株连了,你要学会找到几个关键的证人留给我们自己,以后陛下用不用,我们手上都能应对。” “属下明白了!” “还有,詹徽要在科举结束后才过去,你们则是提前出发。所以在詹徽到来之前,你只收集信息,绝对不能擅自提前动手,孔家太敏感了,不要给人留下把柄。” “小人明白,暗中的事和表面的事要分开做。表面的事,要让詹徽当好见证人,特别是抄家的时候。” 毛骧点头。 “就这三件事了。你既然摸到了通天的门路,就好自为之,这条路能让你大富大贵,也能让你随时死无葬身之地。” “谢指挥使指点!这份恩情小人一定铭记于心。” 第102章 版税 东升的旭日,让清晨的白雾染上了一抹血红。 在这样的天光下,应天府的街头巷尾没有了往日的那份热闹。 尽管为了活下去的小民依旧和从前一样在奋力的四处奔波,可真正在懂得何为生活的那群人,却被挥之不去的死亡阴影笼罩了起来。 升斗小民们并不在乎衍圣公是谁,他又是因为什么而死。可任何学过圣贤之道的读书人都不得不去在乎,不得不去探究。 科考即将开始,国朝却如杀狗一般,杀了这些读书人心中的图腾,这是何等让人震恐的事。 但让他们真的去骂一句国将不国却又实在是开不了口,在确凿的证据面前去颠倒黑背,他们实在做不出来,至少表面上不可能为此摇旗呐喊。 让他们骂不出口的关键,当然不全是所谓的正义不能被颠倒,而是这位衍圣公在直观表现上,的确站到了一众学子的对立面。 为了一己之私,煽动大家对抗科举,毁掉大部分人的前程,这样的做法实在过于恶劣。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任何试图想为这件事辩驳一二的人,都会被那些坚定要走科考道路的普通学子,扣上一顶破坏科举的大帽子。 可衍圣公的事对他们造成的冲击,实在过于巨大。 于是沉默成为了此时此刻,众多学子和士人,唯一能给出的应对方式。 至于这次事件的背后,关于教育权柄的争夺问题,对于当下的年轻学子们来说,其实依旧是一件看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毕竟没有哪一本圣贤书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们,世道运行的底层逻辑,其实就是对资源的争夺和掌控。就算法家的学说在这件事上已经提出了足够多的方法论,但到了当下的这个时代,也没有多少人真正的去研究它了。 久而久之,这样的认知只会在一些大家大族自己的圈子里,以言传身教的方式隐秘传承下来,没有人会公开的去说明,教授。 要知道,哪怕是在读书人自己的群体里,三六九等的概念也是依然存在的。不了解这份底层规则的人,哪怕是读书人,也只能活在这个群体的最底层。 而每一个群体,都需要有底层来提供养分。 除了这一原因之外,另一个让他们无法去思考到这一核心问题的根本原因,是刚开国的大明朝,对基层的控制力是实实在在存在的。 那种到了王朝前中期才会在地方拥有绝对统治力的地主乡绅,目前都夹着尾巴,低着头在乖乖当狗。 所以当报纸上的文章,将孔讷推动整个罢考事件的动机归结为和北元串通时,并没有多少学子觉得这样的说法有什么问题。 毕竟向往大元的心思,很多大家大族的子弟都有。 “无天下之心,只求追逐一己之私欲,为此不惜挑动朝局的稳定,破坏天下的安宁,这样的人有何面目说自己是圣人之后!” 李希颜看着报纸上对衍圣公的定性,心里翻起了一阵阵的酸楚。 他和那些未经世事的学子不同,他知道孔讷为什么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做这件事,所以他忍不住问道:“太子殿下,此说法是不是太重了。” “还有更重的,想听吗?”朱标似笑非笑地回答道。 李希颜愣了一下,他发现自己已经有些不认识这个太子了。 “殿下,衍圣公之爵位,还是应该酌情复立。”苏伯衡直言道。作为宋濂的好友,他相信自己能在这位越来越有君王气度的太子面前,挣到一些脸面。 “不立了。”朱标很是坚决的回应道,“立来做什么?让他们在地方为非作歹吗?于国于民,我都没有看见他们有什么作用。”朱标抬手制止了想继续劝说自己的苏伯衡,“孔夫子的学说,没有衍圣公就会失传了?没有衍圣公你们就不想尊孔了?” “臣等并无此意。” 李希颜,苏伯衡和方孝孺同时说道。 方孝孺在李,苏二人面前是绝对的小辈,所以在此刻并没有他说话的份。 “孔讷的事已经告一段落,你们也不要想着再去为一个敢挑动国朝稳定的罪人说话了。他没有被父皇送进解剖院已经是看在孔夫子的面子给的优待了。”朱标非常严肃地看了三人一眼,“说回正题,父皇的意思很明确,他知道二位可能无法接受当下的一些变化,所以二位如果想要离开的话,父皇会特别恩准,礼送二位衣锦还乡。父皇不愿意强求,但我还是希望二位能继续留下来。” 苏伯衡沉默了,在大明的教育风向出现改变的情况下,他的确想离开。但他又有些舍不得自己刚刚收的徒弟。在他的眼中,这个徒弟是那么的聪慧过人,那么的勤奋努力,甚至在心中还暗藏了一份坚毅不拔,他隐约觉得这个孩子有着天子的器量。 苏伯衡忍不住去想,也许太子已经有些偏离了宋濂当初的教诲,但这位真正意义上的皇长孙还有希望。 比起苏伯衡,李希颜倒是没有沉默,也没有犹豫,“臣愿意继续留在大本堂,为陛下教导皇子皇孙。” 朱标点了点头,面上的笑容平淡,眼中的目光也透着不易察觉的疏离,接着他看向了方孝孺,“你愿意继续留下来吗?” “臣愿意为陛下和殿下出力。”方孝孺恭敬地回答。他可一点也没兴趣回老家去。 “如此甚好。”朱标的目光落回到了李,苏二人的身上,“既然二位先生愿意继续为朝廷效力,那还请有劳二位共同出任这次科考的考官。” 李,苏二人都是一惊。一旁的方孝孺则是无比的羡慕。 “敢问这次的主考由谁来担任?”苏伯衡问。 “自然是我的父皇。”朱标答道,“我想关于这次考官的人选,二位之前应该也是有所耳闻的,除了二位是主要候选人之外,还有宋讷,吴沉,詹徽,原本孔讷也在其中。”朱标摇头,“总之,父皇对这次科考很重视,还望二位不要和孔讷一样,让他失望。” “臣心中有数,一定不让陛下失望。”李希颜郑重地行了一礼。 “臣也是。”苏伯衡附和道。 等朱标离开大本堂后,李希颜让方孝孺先去给皇子,皇孙们上课。接着便很是郑重地向苏伯衡发出了共同散步的邀请。 清澈的小湖边,两个老人面上的表情虽然都很平静,但眼神中的凝重却难以掩藏。 “你是因为允炆那孩子才留下的?”李希颜直言问道。 苏伯衡没有藏着,“是,你呢?” 李希颜点头,“老夫也是这般想的,朱允炆应该就是大明的未来了。我等应该更加用心一些,团结一些。我们已经老了,实现天下大同的希望,只能留给后来人了。” “是啊,该团结一些了。不止是允炆殿下的教育问题,这次的科考,我们也不能陷入到一些无谓的争斗当中去。毕竟孩子们不分南北,学的都是圣贤之道。” “平仲先生所言甚是,我等共勉吧。” “共勉。”苏伯衡回应道。 “共勉?”李善长苦笑一下,“陛下,您就不要打趣我这个老头子了,臣为陛下办事是天经地义的,可不能用共勉这么重的词,否则就真是折煞老臣了。” 老狐狸,朱元璋在心里啐了一声,“既然你愿意帮咱当这个考官,那就准备一下,明日午时就进入贡院,在阅卷结束前,可就不能再出来了。” “臣明白了,那臣这就去准备。”李善长起身行礼。 “等等,还有个事,咱处理孔家的方法,你觉得合适吗?” 李善长思考了一下,回答道:“这实在是要看陛下最终想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目的。”他顿了顿,注意到自己这老战友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后,继续说道,“臣不敢揣测陛下的圣意,但臣能猜测得到,此事之后,各地士人恐怕都会在心中对陛下生出一些微辞,特别是那些负有盛名的大儒。” “也就是说,学子们的这种情绪不会太重。” “他们当下,还没有心思去思考这个问题,也看不明白这件事背后的关窍,不太明白这件事对他们的影响有多深。在这一点上,他们和那些读书老成的士人相比,还是差了一截。” 朱元璋不住地一笑,“你倒是坦率。” “臣一向对陛下开诚布公。”李善长非常诚恳地说道。 朱元璋清了清喉咙,压制住了自己想大笑的冲动。“你觉得,该如何化解此事的影响。” “很难化解,哪怕陛下重新立一个衍圣公也很难消除此时一些读书人心中的芥蒂,毕竟这些人能看出来,陛下这次清算孔家究竟想要达成一个什么样的目的。” “什么目的?”朱元璋问。 “将一直掌握在士人手中的教育权力,收归到陛下您自己手中的目的。”李善长很直接地回答道。 朱元璋看着李善长的眼里染上了些趣意。他在心里快速得出了一个结论,这只老狐狸恐怕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打算把自己装扮成这副模样了,一个诚恳的,智慧的,主动为君分忧的老臣。 “你说有一些人会知道咱的想法,那他们敢公然说出来吗?” “不敢。”李善长微微摇头,“这种事直接关系到人心的安定与否,如果人人都知道了,那就不是陛下和他们斗了,而是他们自己内部也要全面的斗起来,所有人都不能幸免。” “那就好办了。”朱元璋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脖子,“这个衍圣公,咱是不准备复立了,但咱决定弄一个叫版税的东西。” “税?”李善长不解。 “不是咱去收。”见李善长那困惑的表情,朱元璋笑道,“是咱付钱给人家。这么说吧,就是孔夫子的那些学说出成书以后,每卖出一本,孔家的家主都能从这卖出去的书里分到两成或三成的收益。这可是天下学子都要读的书,每年的收益足够孔家的人过上富足的生活了,而且只要大明在,孔家就会永远享受到这一待遇,毕竟是他们老祖宗写的东西嘛。更重要的是,这笔收益咱直接交给南孔并不会引起北地士子太大的抵触。” 李善长愣住了,还能这样做吗?“此法,实在是……”他找不到任何语言来形容了,只能不断地在心里感叹自己这位陛下的天才。 “你好像看出来咱的用意了。” 李善长苦笑一下,郑重行礼道,“陛下此法比设立衍圣公要高明万倍!” “说来听听。”朱元璋一脸期待地看着眼前这个依旧聪明的老家伙。 李善长见状,难免神情一怔,这样的对话让他想起了过去的那段日子。 “此法不仅彰显了陛下对圣人之道的重视,对孔家的恩荣。更重要的一点在于,想推行此法,就必须要有专一的印书和卖书渠道,并且,保证每一本书都有账可查,否则不可能做到对所谓版税的计算和支付。臣想,当今天下有能力做成此事的,恐怕只有陛下手中的明宣部了。” 朱元璋大笑了一声,轻抚了一下自己的胡须后,说道:“你还是那么聪明。明宣部下辖了一个出版局,会负责天下正版书籍的刊印和出售。当然,咱也没有那么多人专门去帮咱卖书,所以咱准备签一些代理商把这些书卖到整个天下去。” 李善长了然,“一旦出版,贩卖全都需要由朝廷来完成,那孔家就彻底失去了独立的闹事资格。” 更重要的是,为了能让自己家的书赚更多的钱,孔家恐怕会大力支持朝廷对科举的任何改革。李善长想到了更深的一层。 朱元璋知道他能想到这更深一层去,所以直接说道:“以后,这种出书模式将会彻底推广开来。谁写了一本书,谁创作了一本诗集,都可以通过朝廷获得一份终生的版税收入,如果这本书能如孔子的那些学问一般,能传世千百年,那他的子孙后裔就能吃这个版税千百年。” “陛下,此法一出,天下士人便会不知不觉,彻底的依附于朝廷,依附于陛下了!”李善长由衷地感叹道。 朱元璋淡淡一笑,在心里说道,这还只是第一步。 第103章 给朱樉找点事做 马和不安地在那张不属于他的椅子上挪了挪,这一举动让朱樉很是不满意地皱起了眉头。 无论他怎么看,都不觉得眼前这个瘦小的孩童,会是前天晚上完成了舌战群儒这样轰动成就的厉害少年。 他打听到的情况是,这个少年大概是十三四岁的年纪,样貌清隽,身形挺拔,气度超然,哪怕是面对大儒的质问也能泰然自若。 但眼前这个小孩,虽然长得也算是周正,可个头并不是很高,眼神里更带着一些微不可查的闪躲,总之整个人看上去就颇为拘谨,和那个他打听到的形象完全不符。 “你就是朱文?” “是。”马和强压着自己心里的焦虑回答道。 朱樉和朱棡对视了一眼,互相确定了对方眼中的怀疑。 “不知二位殿下来找晚辈有何事?” 朱樉瞬间从自己坐的椅子上腾了起来,居高临下地逼视着眼前的这个孩子。作为一个乐于将残暴天性外放的人,其身上的压迫感是能被人用肉眼感知到的。 马和很紧张,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但仅此而已。 他并没有被彻底吓到,朱樉这样的人他以前在大理时见过很多,那些喜欢随便杀人的蒙古人就是这样。 一定要冷静,一定要保持目光坚定。他在心里不断地告诫自己。 “你小子还有些胆量。”见马和没有表现出什么过激的反应,朱樉倒是笑了,“平时咱走到街上,小娃娃看见了都得被吓哭三天。” 马和的眉头微微一皱,随即下意识地,用嘲弄般的语气回应道:“您倒是很骄傲。” 此话一出,整个书房瞬间陷入了到了一阵死寂中。 马和强装着镇定,摆出了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继续看着眼前的秦王,但他知道,自己的心此刻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给出这样的回应,完全是他想尽可能地模仿出皇长孙的样子来。 只是此刻他不免在心里苦笑道,好像模仿得过于像了。 好在,正如皇长孙所说的那样,这两位王爷这次过来的目的只是试探而已,绝对不敢动粗。 朱樉只是瞪着他,并没有做出任何多余的动作。 “你胆子的确够大。”朱棡轻拍了一下自己的二哥。 朱樉很是不爽地哼了一声,重新坐了下来。 “你原本不姓朱吧?”朱棡继续问。 “我现在姓朱。”马和回答。 朱棡乐了,“你这性格,对我老朱家的脾气。说说,你是在什么机缘巧合下,被我爹收养的?” 在见到眼前的朱文不是自己的大侄子后,朱棡就基本接受了自己当初的第一个想法,这个朱文就是被自己老爹收养的。 马和淡淡地摇头,“您不需要知道。”和朱樉那一番有些乌龙的对峙,给了他更多的勇气,所以此刻他的心境平静了许多,“二位王爷,还是说说今日过来所为何事吧?” 朱樉想上去抽这个小鬼一嘴巴子,但想到书房外值守的那些禁卫锦衣,他终究是忍住了自己的暴脾气。 “他已经不是王爷了。”朱棡淡笑着说道,“这也是我们过来的原因。” “晚辈不解。” “你和我父皇究竟怎么样结下了这番渊源,你不说,我也懒得多问。但我知道,你能被安排住在这医学院里就肯定跟我那大侄子有关系。”朱棡顿了顿,“虽然你们现在还没有找到什么医治我大侄子的办法,但你这里毕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你明白本王的意思吗?” “明白了。”马和点头道,“您是想知道长孙殿下的治疗进度,而秦王殿下想从这件事中找到一些立功的机会,方便他尽快恢复爵位。” “你小子果然聪明。”朱棡拍手笑道。 “这事你要是办成了,咱们老朱家的几个兄弟,就真认下你这个弟弟来。”朱樉直接说道。 马和一怔,这样一来辈分不就乱了吗? “关于长孙殿下的病情状况,在医学院内都是严格保密的,没有人敢透露半分。”调整了一下情绪后,马和直言说道。 “你不是戴思恭的关门弟子吗?你不会不知道吧。”朱棡眯起了眼睛,带着审视意味地看着这个小孩,“你别给本王撒谎,本王能来找你就不是无的放矢。” 马和沉默了,这件事他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在心里祈求着躲在隔壁偷听的长孙殿下,能出来帮自己解围。 书房里的无声持续了很久。 就在朱樉的怒火已经快压制不住时,一个带着些许戏谑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晋王殿下这到底是想着帮自己二哥,找一个恢复爵位的机会?还是想彻底弄清楚自己的侄子会不会醒过来?” 朱棡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身着黑色袈裟的和尚走进了屋内。 “你就是那个黑衣宰相?” “贫僧不是宰相,晋王殿下称贫僧道衍即可。”多亏了朱雄英的大力宣传,道衍已经习惯了自己被冠上这个称号了,对于自己这被拉出去顶雷的命运,他已经认了。 “是不是你让我爹罚我们的!”朱樉一个大步就逼到了道衍的身前。 道衍根本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走到了马和身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晋王殿下,有些事是不能打听得过深的,否则不仅会伤了父子感情,兄弟情谊也会出现裂痕。” 朱棡扬起了一边的眉毛,“你的确有些本事。”这一回答,算是默认了刚刚道衍的问题。既然朱雄英真的还在昏迷当中,那他就需要蹭此机会,了解一下朱雄英真实病情状况。 道衍微微颔首,望向了随时可能给自己面门来上一拳的朱樉,“建议陛下惩罚您的不是贫僧。”这锅我绝不会背,他在心里补充了一句,“陛下对您寄予厚望,但您的确让他失望了。” 朱樉垂下了眼帘,他觉得自己的心刚刚被刺了一下,不过这种感觉只是一闪而过,“不就是杀几个人吗?至于吗?” “阿弥陀佛。”道衍念了一句,“秦王殿下若是想快速恢复爵位,贫僧倒是有一个法子。说来也巧了,当今天下,最适合做这件事的,还真就是秦王殿下您了。” 朱樉眼睛一亮,“快说与我听!” “把地图拿来。”道衍对马和说道。 马和没有忘了自己在角色扮演,并没有像以往一样特别恭敬的行礼,只是微微点头后,就从书桌后的大书架里拿出了一个卷轴,接着铺平在了书桌上。 看着地图上的内容,朱樉和朱棡都不由的一惊,这比他们见过的所有地图都要详细和全面。 “这是大明混一图!”朱棡脱口而出,他知道自己的老爹在准备这副图,但没想到已经画好了。 道衍没有去纠正他。 事实上,大明混一图的绘制,已经因为朱雄英的出现而走向了一个新的方向,老版本已经被淘汰,而这副新版本的图一旦绘制完成,将会把整个世界,彻底展现在世人的面前。 “这里是中东。”道衍指着地图上,靠西的位置说道,“中东一带有一种稻谷,叫黑麦,此物耐寒,可在极北的地方种植,产量颇丰。若殿下能派人西行一趟,把此物带回来。殿下的王爵就自然就能回来了。” 朱樉看着地图上所谓中东的位置,然后目光又落在了大明的辽东一带,瞬间他就明白为何道衍要让自己去拿这黑麦了。 “目前中东一带,原来的察合台汗国已经分裂,不管是外部,还是分裂后的内部,都互相打得血里捞骨头。很危险,很乱,但也方便做事。” 朱樉忍不住一笑,混乱好啊。 “这一路山迢水远,不能派大军,只能派几百人的小队。”朱棡也忍不住开始思考派人去一趟中东的可能性了。 “秦王殿下,您的王妃本是王保保之女,多少沾亲带故,所以殿下可以王妃的名义,派一队使者前往,一路上会少些波折。这也是贫僧所说,这件事适合殿下去做的原因。” 朱樉的表情有些扭曲,他不喜欢那个女人。 “这是活人无数的大功。”道衍提醒道,“殿下若是能做成,那日后谁也撼动不了殿下的王爵了。” “好!这事我来办!” “既然如此,贫僧再提醒一句,一切都应该保密,哪怕对派出去的人也不能让他们知道此行真正的目的。” “我懂,这种大好事声张出去,是要出大麻烦的。”说着,朱樉看向了自己的三弟,“你可别对外说啊。” 朱棡白了自己二哥一眼,“我是这种人吗?” 朱樉冷笑一声,“我已经知道你是哪种人了,自己亲兄弟也算计!” 他只是性格暴虐,不是笨。之前道衍进屋时说的那句话他可是听进去了的,所以他当即就明白了过来,朱棡这个臭小子把自己诓骗过来,就是为了拿自己当借口来打听大侄子的情况。 朱棡倒是非常不甚意地耸了耸肩,“一举两得的事,何必这么认真呢?没我把你拉过来一趟,你能这么快找到方法?” 朱樉懒得理他,转头特别虚心地对道衍说道:“还请大师帮本王好好谋划一番。” 第104章 准备就绪的科举 朱樉和朱棡这两兄弟一走,朱雄英就从隔壁的耳房里冒了出来,一边颇为感叹地摇头,一边走进了自己的书房。 马和见状,立刻把之前收起来的各种书籍和皇长孙专用的笔记本,从书架上拿了下来,重新摆放在桌面上,然后拿起一本自己还没有看完的书,坐到了一边。 “小马同学,你刚刚表现得真不错!”朱雄英给马和竖了个大拇指。 “是殿下给了我勇气。”马和有些难为情地笑道。 从北平回来后,马和就顺理成章地知道了朱雄英的真正身份。 对此他是无比震惊的,但后来又觉得这个答案是那么的理所应当。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清醒的认识到了,自己未来的荣辱已经寄托在了这位皇长孙的身上了。 “也是你自己争气,以后在宫里扮演朱文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啊?”马和一愣。 “现在朱文出名了,很多人也意识到这人是个宗室,我那一堆叔叔肯定都会好奇,所以从此以后,宫里有什么宴会,什么需要朱文公开露面的场合,都由你替我去,反正他们也没见过朱文的样子。” 马和拱手行礼,接下了任务,“请殿下放心,我一定把事情办好。” 朱雄英露出了一个鼓励的笑容,然后走到书桌后坐了下来,“我们之前聊到哪了?”这句是他对道衍说的。 “这次科考的策论题目。”道衍答道。 朱雄英点了点头,埋首翻看起了自己的笔记。 他今天的任务,就是要拿出了一套这次科考的题目出来给自己的爷爷和老爹去筛选,所以他一早就把道衍叫了过来。只是还没聊出什么结果来,自己的两个叔叔居然就跑了过来,所以他只能暂时让马和给自己应应急。 “殿下,你为何愿意让燕王知道你已经苏醒了,却不愿意让秦王,晋王知道?” 面对这个问题,朱雄英也不由地愣了一下,他想了想说道:“一方面是知道的人太多了,就不是秘密了。” “其实现在知道的人已经很多了。”道衍笑道。 朱雄英在心里数了数名字,也跟着苦笑了一下,说道:“当下这些人倒是不用担心,他们不会将这个秘密泄露出去的,谁会跟自己的前途,性命过不去呢?” “包括燕王?” “他现在敢做任何会引起我爷爷,我爹猜疑的事吗?”朱雄英眉毛一挑,“这也算是我愿意和他摊牌的原因之二吧,算是一种威慑。” 道衍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就像殿下威慑贫僧一般,如果贫僧做了任何错误的选择,后果肯定会不堪设想吧。” “别说的您像是被迫害了一样。”朱雄英笑道,“您和我四叔充其量叫重点观察对象。反正四叔肯定明白自己的处境,所以他在做任何事的时候,都会主动地去深思熟虑,一旦深思熟虑了,就不免会有些畏首畏尾。只要我不把他逼得去掀桌子,那我们叔侄之间大概率就能相安无事。” “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我跟四叔摊牌了,反而会增加四叔心里的顾虑,但我跟另外两位叔叔打了照面的话,他们可就没有什么顾虑了。用不了多久,我还醒着的事就能被他们秃噜出去。” “你倒是不担心他们俩出什么问题。” “这就是第三个原因了,我对他们二人没有太多的历史滤镜。”朱雄英直言说道,“或多或少的,都有些不重视的心理存在吧。虽然说,有时势造英雄这条定律在,但我实在不觉得他们二人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有点自大了。”道衍提醒道,“以后的历史会变成什么样,现在你已经无法判断了。别压住了燕王,反而忽略了秦王和晋王。” 朱雄英坦然地点头,“是有点,所以未来我会把他们封出去的。在国内他们的负面作用会大于正面作用,但到了国外就是另一回事了。说实在的,就我这几个叔叔,抛开人品不谈,在能力上他们都是很优秀的。” 道衍安静地听着,毕竟除了燕王的未来,他也不知道其他几位藩王以后的发展。 “之前也说过了,我这个爷爷,不对,我们老朱家的人啊,有一个时不时就会突然冒出来的天赋,那就是人才培养,特别是军事人才的培养。我爷爷不仅培养出了很多淮西将领,我四叔也从一票低阶武将里拉出了一群人来。到了他们儿子这里也差不多,我爹的能力不用多说,剩下的老二,老三,老四在军事统帅上也被培养了出来,老六,老七也不差。我四叔的那个二儿子也是个万人敌,可惜了有点铁憨憨,要是稍微能启发一下,大明的历史走向恐怕又是另一幅模样了。” 朱雄英感叹道,接着他忍不住去想,这种培养人才的技能是从哪开始断根的呢? “这应该跟你以前说过的,教育权柄被剥夺了有关。”道衍说道。 “基本上是这样,不仅是朝廷失去了教育权柄,皇帝对自己继承人的教育权力也没有了。”朱雄英颇感荒诞的一笑,随即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手中的笔记本上。 在和道衍讨论好了策论,历史,算学,律法,农学的一些题目后,道衍将这些题目带去了谨身殿,让陛下做最终定夺。 而朱雄英则招来了毛骧。锦衣卫将负责这次科考的安全和检查工作。 在科考地点上原本朱雄英想换的,但朱元璋没有采纳。这次科考的改变已经很大了,科考地点再不放在礼部的贡院,礼部的那群人肯定会在朝堂上哭的。 不过虽然考试地点依然在贡院,但贡院在这一刻已经被锦衣卫接管了。带着这群杀气腾腾的锦衣卫,在贡院里排练了一番入场流程,和各种可能遇见的突发情况后,朱雄英这一天要做的事就算是做完了。 这也意味着,在大明停办了十一年的科举重新走上了政治舞台。 一众考官的姓名,官职,还有他们的简历,和这次科考的最终流程被刊登到了开考前一天的报纸上,而这也将会成为一个定制,即科考会试的考官只会在考前的一天公布。这样的形式,让很多考生感到新奇,也感到振奋,毕竟这能降低考官舞弊的可能。 不过最让他们感到意外的是,当今陛下会担任这次科考的主考官,这让很多因为衍圣公被处死一事,而陷入低落情绪的士子们心中燃起了一股热血。 所谓天子门生的头衔还是能吸引很多人的。 第105章 从未有过的流程 如果这是一场如过往历史里一样的科举,那礼部显然是办不下来。 因为光是参加这次科考的国子监生就超过了一千人,更别说从各地赶来的考生,加起来,这次科考的总人数直接超过了五千人。 要知道,在过往的时代里,能参与会试这一级别考试的考生,全国大概不会超过两千人,而且这还是算上了往届考生的情况下。 在贡院没有经历过大规模的扩建之前,礼部想找到一个能容纳超过五千人的考场其实是极其困难的。不仅如此,礼部对此在暗地里还有些乐见其成,因为人多了就会乱,乱了国朝就会出丑,他们也能借题发挥,从而更好地握住科举的控制权。 但朱雄英对此早有准备,他将皇城内除了刑部之外的其余五部衙门都借了出来,外加上在这五个衙门旁边的宗人府和翰林院,同时他还摒弃掉了以往的隔间模式,直接以单人单座的模式进行。于是每个衙门的值房,大堂,偏殿都被利用了起来,容纳五千人多人完全没有问题。 至于为什么没有刑部,因为刑部衙门和其余五部衙门所处的位置是分开的,朝廷五部,宗人府,翰林院等都在皇城的南面,而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则在皇城的北面,紧靠玄武湖。 这种布局显然是有意为之,其中的政治考量不言而喻。 对于锦衣卫能在短时间内,就将这几个衙门改造完成这件事,礼部的官员们真是脸都被气绿了。 在他们的认知里,考场的布置至少得是单人隔间,而现在不仅是把考生们都聚在了一起,还把所有的考场里带字的东西都一一清空,挂在墙上的所有字画也用白布盖上,每个房间里安排三个锦衣卫监考,这不是儿戏吗? 其实真正让他们感到不满的是,这种滴水不漏的改造,不到一天就完全成了,这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让他们心中的一些盘算彻底落空了。 若不是要从其余的地方搬来椅子和桌子,考场布置的速度会更快,毕竟在未来,这种事交给一群十多岁的孩子来弄,也不过只需要一个放学值日的时间而已。 天光渐亮时,无数学子们怀揣着忐忑不已的心情渐渐聚集到了皇城外,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体会了一次官员上朝的苦难。 金吾卫早已严阵以待,毛骧也亲自到场坐镇。 学子们开始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分流,排队,分发考试座位号,然后入场。该有的搜身流程自然不会少,在搜身之前,也留出了一个让学子们主动丢弃掉小抄的机会。 相比于以往的搜身,这次的检查要简单了许多,因为学子们不用带什么饭食,衣物,被褥,只需要带笔墨即可。 这些流程报纸上都有过详细的交待,只是总有部分学子会因为不安,和过分操心的缘故而带上这些东西,然后就被锦衣卫清理了出来,堆放到了平时大臣们等待上朝时的值房里。 “不要想着夹带小抄!夹带了也没有用!考试分科!你能夹带多少!”每一排的队伍旁,都有一个嗓门洪亮的大汉将军在那充当人肉喇叭,不断地高喊着这句话。而每一排的队伍前,都有一个士兵,举着一个牌子,牌子上有编号,以此来引导考生们入场。 远远坐在马车里,看着这一幕的朱雄英着实觉得有些哭笑不得,然后自嘲般地说道,“我这是在组织科考?还是在组织廉价旅游团啊。” 在锦衣卫有条不紊的安排下,不到半个时辰,到场的考生们很快便完成了入场。 至于一些试图夹带小抄的大聪明,自然被揪了出来,这些人不仅将面对永远失去考试资格的惩罚,还要面对报纸公开点名带来的社会性死亡。 虽然这次临时增加了很多考场,但礼部的衙门依旧算是主考场,毕竟皇帝和一众考官此时都在礼部端坐了。其实他们也不监考,在那坐着就为了突出一个仪式感。 而在朱雄英的流程安排里,并没有考生们前去拜见的环节,这就弄得这群人既不爽,又无聊,特别是当今陛下还跟他们坐在同一个房间里,就更弄得这群人如坐针毡了。 卯时六刻,所有的考生都按照自己的考号,坐到了对应的位置上。面对考场里三个穿着飞鱼服,腰间配着绣春刀,脸上还蒙面的锦衣卫监考员,大部分学子都不免心中一慌。 “两刻之后,考试开始。”每个考场里的监考员在人员到齐后,开始了规则讲解,“第一科,古文。考试时间两个时辰,从辰时到巳时。时间一到就会收缴答卷,任何在考试时间结束后继续做题的,试卷都会被作废。” 众人点了点头,这些规矩报纸都科普过了,唯一让他们有些不适应的便是眼前的这些监考。 “试卷只有一张,答题纸张第一次发放是三张,用完后,可以随时举手,我们会继续发放。”监考员继续说道,“考试期间如想如厕的,也可以举手,监考员会全程陪同。” 听到这,一些学子的脸就有些黑了,太尴尬了。 “每一个监考员的腰间都有腰牌,腰牌上是我们的编号,如果你们发现我们有任何失职行为,都可以通过这个编号向主考官,也就是当今陛下检举!”监考员说着,朝礼部大堂的方向拱了拱手,“不要想着作弊,偷看他人试卷,我们这些人都是军中精锐,在战场上是能做到箭无虚发的,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清楚地看见你们的一举一动,还请诸位未来的国家栋梁不要自误!” 随着讲解的结束,时间也很快到了卯时七刻。一个有些奇怪的组合出现在了众考生的视线里,一名官员配上一个锦衣卫,带着被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考卷走进了各考场中,油纸上还贴有封条。 “考卷从印刷出厂后,第一时间就被封存,试卷的印刷由宝钞提举司负责。印刷人员在印刷结束后,都被暂时要求不得离开印刷厂,直到这次科举结束!”各考场中的官吏一边说,一边开始向学子们展示完好无损的封条,接着这些封条由和他们一起进入考场的锦衣卫打开。 这种新奇的考试方式,真是让无数的考生感到惊奇,并默默感叹这一流程的严谨,唯一让他们不太舒服的是,文人考试有武夫参与了进来。 随着考场外第一道锣声的响起,各考场开始分发试卷和答题纸张。接着,在辰时已到的宣告声中,大明的科举正式开始了。 第106章 让人头疼的考题 面对如此新颖的考试模式,学子们的适应能力还是很快的。 当然,这主要还是因为第一科的考试内容多集中在了所有人都熟悉的范围之内。 其中最简单的就是对四书五经中的一些文章进行默写和解读,比如有一道题目就是阐述《论语》的卫灵公篇中,孔子对如何学习知识的理解。 只要能答到孔子提过的,学习知识需要用一个基本的观念将各种要点贯穿起来,就能得分。 而稍微难一些的题目,则算是脱离了四书五经的范畴,侧重点放在了对古代文学发展的认知和背后的成因上,其中一题就是对两宋诗词发展变化的梳理。 这考的就是学子们平时的阅读量了。 至于科举中最常见的给出一句话,然后写材料作文的题目也依然存在。字数,格式也都是有要求的,即八股文的雏形。 朱雄英并不打算在当下就对这种文学形式进行革新,没那个社会基础,所以他的策略依旧是一以贯之的温水煮青蛙,八股文可以存在,可以发展,但比重不会太多。 尽管第一科考试的内容,的确是在很多学子熟悉的范畴之内,但由于对时长和流程的认知不足,一部分比较年轻的学子习惯性的打磨起了文章,最后导致时间到时还没有写完。 甚至有些学子在敲锣之后,依然没有停笔,于是整张卷子成了废卷。顿时间就引起了这些学子激烈的反应,又哭又闹,直到巡视的考官遇见后,说了一句,“后面不想再考了,就继续闹。” 这件事才算消停了。 午休时间同样是两个时辰,期间学子们会被统一带到广敬门外食用午饭和休息。在这里有一片方便金吾前卫快速集结的空地,朱雄英让毛骧组织人在这安排了免费的流水席,三菜一汤的规模不算豪华,但对于很多学子们来说已经足够丰富了。 学子们在城外用午餐,朱元璋则带着自己选出来的考官们,在礼部的大堂里一起吃上了工作餐。 好像只要当上了大老板,都会本能地将吃饭和工作天才般地结合在一起。 秉着不随便铺张的好习惯,朱元璋和大臣们吃的饭菜,跟城门外学子们吃的是一样的。这则消息在朱雄英的插手下,自然而然地被学子们知道了。顿时间就引起了一众学子对这位圣主明君的由衷赞扬。 “各位,觉得这次考试的安排怎么样?”此时这位圣主明君正一边向嘴里扒饭,一边问道。 “各方面都做得很好,没有出现什么乱子,我们礼部以后肯定要多借鉴,学习。”礼部右侍郎任亨泰,先放下了碗筷,才说道。 “学子们终究准备不足。”吴沉指出,作为朱元璋的私人顾问,他是敢说一些真话的,“臣巡视考场时,发现他们当中有很多人的行文都十分仓促。” “国子监的学生做得不错,他们在国子监时,经历过这种考试。”宋讷眼里透着喜意。 朱元璋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李善长自然察觉到了这位陛下的反应,于是他对自己之前做出的那个推测便更加确信了几分。 这次科考的目的根本不是选拔人才,而是把可能的人才集中到国子监去。想到这,他从容地拿起了手边的茶杯,淡淡地抿了一口。 喝茶的功夫,他就在大脑里快速过了一遍自己精挑细选出来参加这次科举的人。 他们在学识上并不出类拔萃,在地方也不过是中游水平。如果是面对往日的那种科举,他们是没有资格来参加的。但这次的所有重点都不在科举本身上,所以这些人会进入国子监,最后走入庙堂,然后再培养个五年左右,就会成为新的淮西势力。 “之后的几场考试,学子们的情绪起伏可能会很大,你们要多加安抚,确保考试顺利完成。特别是礼部……”朱元璋目光严肃地看着任亨泰,“不要把这件事弄砸了。” “臣明白,臣一定不会让陛下失望。”任亨泰赶忙起身,诚惶诚恐地回答道。 未时三刻,学子们再次被统一地带入考场,这一次他们入场的效率比早上高了许多。接着,他们要面对的第二个科目便是历史了。 对于这一科的考核,一众学子们是成竹在胸的。毕竟哪个读书人不读史呢?也只有满清不让读而已。 只是在看见试卷上的题目后,他们的心境就如同爬山顶后,突然被人一脚踹了下去一般,真实地体会到了大起大落的酸爽。 第一道题是何为三代之治,三代之治又是如何崩溃的。 这道题学子们很喜欢,读了一辈子书,学的不就是这件事吗? 接着第二道题,学子们也能畅所欲言。三代之治为何至今没有恢复?孔子一生的追求,为何只留下了遗憾? 当初朱雄英拿出这道题目来时,朱元璋是想否决掉的,因为这题显然会被人借题发挥,将矛头指向自己。但考虑再三后,他最终还是想看一看,等未来正确的答案公布后,有多少学子的认知会被扭转。 如果说这两道题还算是在这些学子平常多会讨论的范围内,那安史之乱发生的深层原因,就让他们开始感到头疼了。会读题的,都看出来了这深层两个字的重要性。 最后,全方面论述两宋灭亡的原因,和贾似道改革失败的教训,成为了很多人的梦魇,原因只有一个,这是能说的吗? 之后的两天,连续四科的考试算是让这群人体会到了什么叫精疲力竭。 策论的考试的题目是,结合当下大明的现实背景,探讨如何消除南北对立,重新实现南北融合。 律法的问题则是各种家长里短的案件,但重点集中到了民间存在的收继婚问题,该如何判决上。 至于农事和算学这两科他们原本最担心的科目,反而让他们觉得轻松了不少。算学的考试内容多集中在九章算术中,另外加了一些记账,做账的应用题。但凡家中有些资产的学子,对这种题目都能应付。 至于农事方面,则多是问该如何对地方进行劝农,有没有增加产量,消除害虫的方法等等。 但不管怎么说,对于这些学子来讲,哪怕是朝廷管午饭,加晚上可以回自己的住处休息,这三天下来,也不比被关在那个小隔间里好上多少。 总之,这场科考,最终是在一种无比痛苦的氛围中结束了。 第107章 两个问题的回答方向 交回来的答卷不仅要糊名,而且需要誊录。 糊名的事项继续由锦衣卫来完成,所有糊名的纸条都是统一尺寸,而且每张纸条的长度和答题纸张的长度一样,宽度也刚卡在考生书写名字区域的位置,整张纸条只需要沿着答题纸张的边缘,对齐贴上即可。 朱雄英称这为傻瓜模式。没办法,锦衣卫的这群人再机灵,其底色也多是大老粗,而粗中有细这种顶级素质,一般人是没有的,所以这种傻瓜模式就不可避免了。 至于誊录的工作,目前就只能交给一众翰林待诏来完成了。 朱雄英思考过每次科考时,是不是需要招一些外援来完成试卷的誊录,但先不说这样会不会直接逼得礼部骂街掀桌子,毕竟糊名不过他们的手,已经让他们中的一些人很不满了。而且就实际操作上来讲,招外援的难度也不是一般的大,因为当下大明的读书人还是太少了。 什么非翰林不入内阁,什么官吏壁垒,这些都是在大明发展了一段时间以后才彻底成型的,而形成这种局面的客观条件之一,就是读书人越来越多。相应的,考取功名的难度也就越来越大,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就是一次学历贬值带来的自适应调整。 朱雄英之所以折腾这么多事,倒不是因为他觉得有人敢在王朝立国之时就敢通过各种方法搞舞弊,哪怕是后来的南北榜案,也是刘三吾这群人意识到朱元璋这条老龙时日无多了,准备赌一把他老人家的刀是否还锋利,才搞出来的花样。 朱雄英之所以如此大费周章,就是想为科举的流程形成一种定制。 从这一点上看,他的想法倒是和刘三吾他们搞事时的心态,即让大明科举只录取南人成为一种官场定制。 说到刘三吾,他这次也来到了应天府。当然他并不是来参加科举的,他这样身份的人想当官绝不可能是和一班小辈一样,用科考的方式来实现,他的资历,声望和学术成就,决定了他享受的是内聘待遇。 只是到现在为止,他都没有收到当今皇帝发来的任命,这就很让他郁闷了,特别是当下重开科举的情况下,自己居然只是一个旁观者,就更让他憋闷不已了。 “从这次科考的题目看,当今这位真是野心勃勃啊!”刘三吾看着报纸上公开刊登的科考题目,颇为意外地感慨道,语调里带着明显的不赞同。 “岳父大人,您看这次我等有可能考中吗?”赵勉问道。 刘三吾抬眼看了看自己面前的一众湖广,江西籍的学子,郁闷的心绪稍微缓和了一些。由于在元末时期,湖广,江西两地的人多因各种原因相互迁徙,所以两地的士子无形中建立起了某种特殊的渊源,具体表现就是,有些人现在是江西人,祖上其实是湖广人。有些人现在是湖广人,祖上其实是江西人。 在当下朝堂各派系势力都处在相对羸弱的现实环境下,两地士子的抱团成了必然。 “这次的科考不同以往,评判标准我也摸不清楚。”刘三吾不确定地摇头,“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次科考的所有题目都是有明确倾向性的,所以只要你们的答案符合这方面的倾向,就必然能被当今陛下看中。” “还请先生指教。”坐在赵勉身旁的黄子澄当即拱手说道。 刘三吾组织了一下语言,“这次科考有两道题是极其关键的,第一道就是所谓南北对立和南北融合的问题。”他顿了顿,看着黄子澄问道,“你是怎么答的?” 黄子澄看了一眼坐在刘三吾身旁的欧阳贞,见自己老师微微点头后,才说道:“北人野蛮,应该以威压之,南人守礼,应该以德抚之。这样南北两地就都能相安无事,届时再选择南方有才之士到北方推行教化,则南北对立自然能消解于无形。” 刘三吾赞赏地点了点头,看向欧阳贞说道,“你这个学生不错。” 欧阳贞只是淡淡一笑,并没有给出什么明确的回应,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个学生这次的科举已经不可能榜上提名了。 刘三吾对欧阳贞的反应有些不悦,他虽然不理解这位理学大家为什么要执着于科考,但他尊重这人的选择,毕竟多一个人跟自己抢内聘的名额可不是什么好事。 “你呢?怎么回答的?”刘三吾看向自己的女婿。 “北地施恩太过,南方赋税过重,所以应该平衡南北赋税。”赵勉说道。 刘三吾再次点头,然后看向了解缙。“你觉得应该怎么回答这一题?” 这位只有十五岁的天才少年和夏原吉不同,他并没有参与这次的科考,只是在自己父亲的陪同下,来京城见识一番而已。 “小子还不太明白其中的根由。”解缙恭敬地回答道,“不知道该如何解此题。” 刘三吾淡淡一笑,接着又听了其余几位学子的回答,这些回答的内容多是偏向南方,这让他心里颇感安慰,不忘本是非常值得肯定的。 “你们的答案是没有错的。”刘三吾首先对众人表达了肯定,“但你们也的确忽视了这次一考题中的倾向,当今陛下希望的是南北重新融合,希望的是南方应该在这件事上多出力,但你们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所以……” “多出力!”黄子澄气闷地说道,“难道要不断地让我们把钱粮送给那些北蛮?” “这便是现实,当今陛下的意志没人能够动摇。”刘三吾略感无奈地说道。 此话一出,房间里的众人都感到了朝廷极大的不公。 “岳父大人,第二道关键题目是什么?”一阵沉默后,赵勉开口问道。 “第二个关键题目是收继婚。我们都知道,这是大元的习俗和法律,如今这一习俗还在各个地方推行着。儿子娶后母,弟弟娶嫂子,这虽然有失伦常,但也不失为一种守节之道。” 在场的学子大多都赞同地点了点头,因为他们知道,刘三吾口中的守节,不是指什么妇女贞洁,而是指各地官吏坚持继续用元统元俗,是一种对君王守节和忠诚的终极表现,仿佛伯夷,叔齐不食周粟一般,是值得推崇和褒扬的。 “这并不是最要害的地方。”刘三吾严肃地说道,“最要害之处在于,收继婚这种风俗,关系到的大明律法的正统性。”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眼中都闪过了一抹不安。 “大明是新朝,但各地官吏居然还在自发地沿用前朝的律法,这是哪一个皇帝都不能接受的。哪怕这样的坚守代表着臣子们的守节和忠贞。所以这道题的答题的方向,本质上是在讨论大明律法的正统性。”刘三吾停顿了片刻,好让这些学生,同乡好好地思考自己这段话的含义,“所以,如果你们在答案中没有体现出这一点,就算是答错了。” 听到这的欧阳贞,看了看自己那满脸懊悔的徒弟,便知道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平时看着挺聪明的,但为什么这些事就看不明白呢?”他在心里感慨道。 “我倒是没有表明要支持收继婚。”赵勉做了个深呼吸,“但我在回答里说的是,收继婚已经成为了一种民俗,不应该予以随意的改变,为此还用了吕尚治齐来举例说明。” “尊重习俗的道理是一样的,可惜当今陛下不会认可。”刘三吾点评道。 其余众人的回答也多是如此,他们都没有从法律正统的方向去考虑这个问题,而且对此也没有想得有多么复杂。他们只是觉得,当下各地的治理情况已经很好了,没有必要再去做出什么多余的改变。 “看来你们的回答的方向都错了。”见一众人等都是一副沮丧的样子,刘三吾颇有些得意地笑道。同时还不忘看一眼欧阳贞,他很想知道欧阳贞是怎么回答这两道问题的。可惜此人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看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你们都还年轻,不用灰心。这次不行就下次,陛下如此大费周章的恢复科考,肯定不会只办一次。” “且等等看这次的科考结果,再做打算吧。”欧阳贞补充道。 第108章 长辈的叮嘱 这次小小的线下名师指导并没有持续多久,一阵客套的送别后,客栈的房间里就只剩下了刘三吾和赵勉这对翁婿。 已经七十一岁的刘三吾有些疲倦地揉着自己的眉心,此刻他的大脑正在高速运转,试图找到一个让自己尽快走上庙堂的办法。 “现在能见到詹资善吗?”思考了片刻后,他问道。 赵勉摇头,“阅卷结束之前,他都不可能从礼部出来。” “他不是要去山东处理孔家的事吗?”刘三吾不解,“这次科考这么多人,阅卷至少也要个把月,陛下会允许他耽误这么久?” “小婿觉得,陛下并不完全信任资善。” “何意?” “主导清算孔家的应该是锦衣卫,而不是资善,所以他晚去一些应该是陛下有意为之的,资善不过是挂个名而已。” 刘三吾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但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最终只能无力地感叹道: “哎,那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当今陛下信不过我等。希望这次科考这一关,他不会和你们一样自以为是,把那些给出错误答案的试卷送到陛下的面前去。” 赵勉抿嘴,无言以对,他知道自己这次的确考砸了,但在他看来,这就是朝廷胡乱改动科举造成的。 “不管怎么说,这次科考,我们这边的人算是全军覆没了。”刘三吾说道,“要不了多久,这些学子都将体会到巨大的挫败感,这种感觉会让人不舒服,不舒服了就会愤怒,愤怒了就会闹事。” 赵勉睁大了眼睛,“岳父大人,难道您要学衍圣公他们几个?” 刘三吾乐了,“你岳父我还没有活够了,那几个蠢货也不想想自己有什么资格跟当今这位陛下扳手腕,本来可以安度晚年的,结果自己把头递过去给人砍。” “那岳父的意思是?” “飓风过岗,伏草犹存。”刘三吾严肃地说道,“我们湖广和江西的士子要忠!记住,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一点要永远记牢,记到你能自己做主的那一天。” 赵勉明白了自己岳父话里的意思,“那我们是不是先回乡去?” 刘三吾摇头,“接下来你要做的是安抚好所有湖广,江西籍士子的情绪,要让他们安安分分地度过后续的日子。在这个过程中,顺势也把你的自己的名声打出去,当一当这个士林领袖。” 赵勉眼睛一亮。 “等放榜之后,你更要继续安抚好那些落榜的士子,还要告诉他们不用着急回乡,老夫会亲自辅导他们一段时间。” “岳父大人想要直接在京城里开学授课?” 刘三吾点头。 “这恐怕会引起陛下的忌惮吧?”赵勉担心。 “我都七十一岁了,忌惮什么?”刘三吾十分洒脱地一笑,但心里已经在预想着自己开课之后,名声直达御前的耀眼成就了。到时那个泥腿子出身的开国之君,肯定会亲自来请自己出山的。 “总之,你要把一个意思明确地传达下去。”刘三吾十分郑重地看着自己的女婿,“那就是我们湖广人,还有江西人,以后要对陛下的一切意图都无条件的拥护和支持!不要闹事,不要跟风,安安静静的做学问,然后等待陛下的召唤。” “小婿明白了。” “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赵勉点头,“不管以后如何,当下我们湖广士人,还有江西士人要先成为陛下倚重的心腹!” “不止。”刘三吾轻敲了一下桌面,“我猜测,当今陛下或会开始清算理学,所以在这个关口,我们这些人都要学会蛰伏,学会忠顺,特别是你们这些年轻人,千万不要冒头。” “清算理学,那国朝的稳定还要不要了!”赵勉震惊。 刘三吾不屑地一笑,“这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第一步应该是从清算赵宋的得失开始。”在看见关于宋朝的历史考题开始,他就猜到了以后可能会出现的舆论走向。“越是这样,你们这些年轻人越要沉住气,詹徽如果能过了当下的这一关,那以后让他来继承我的位置,成为湖广士人的领袖是没有问题的。” 赵勉不置可否。 “你不要想着去和他争,你要把自己的名声放到民间去,不要冲到最前面,如果出事了,有退路,懂吗?” “小婿谨记岳父教导。” “一定不要浮躁。”刘三吾再三叮嘱道。 从刘三吾的房间离开后,黄子澄一回到自己的屋中,便郁闷非常地灌了几口茶水。“老师,我们接下来就这样干等着吗?” “你还是缺少静气。”欧阳贞摇头,眼中带着明显地失望。 察觉到这一点的黄子澄心中不甘,但也不能说什么。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后,他问道,“老师,您是怎么回答那几道题的?” “和你的回答相反。”欧阳贞坦率地说道。 黄子澄眼眸一震,随即苦笑,“不愧是老师,果然看出了陛下的意图。” “你天天买报纸,却从不认真看上面的新闻,当今陛下多次的朝政布局都是在针对南北平衡,你却对这些事不以为意。” “我~”黄子澄被噎住了,但心里终究带着不忿,于是忍不住想道,你知道这些居然不告诉我,你怎么当的老师? 欧阳贞随意地在房间里,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不是我不想告诉你这些事,是我也没想到陛下会出这样的题目。”仿佛能猜到黄子澄在想什么一般,他叹了口气后,说道,“就拿前段时日的一个新闻来说吧,一个军士娶了一个寡妇,过起了日子。结果这个寡妇的小叔子贪图她的美色,便把这位寡妇告到了衙门,要求这个寡妇按照收继婚的习俗嫁给自己。这个新闻不大,估计很多人都没有注意到。” 黄子澄心中一惊,“后来呢?” “县令按照蒙元习俗,命令寡妇改嫁,但这寡妇不从,最终自杀了。”欧阳贞摇头,“这名军士也因此恼羞成怒,杀了那个违背伦常的小叔子,结果他自己也被抓了。由于军士是军户,所以案子现在已经传到了兵部。” “还没判?” 欧阳贞沉默了片刻。“一场新的政潮要来了。”他目光严肃地注视着自己的弟子,“这个案子能一路从县府流转到京城,不仅上了报纸,现在还有相关的科考题目出现,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陛下很重视。”黄子澄的心脏加速跳动了起来。 “陛下不仅是重视,陛下是要动杀手!”欧阳贞淡淡摇头,“坦翁先生说得没错,这次律法考试围绕的核心,就是大明法律的正统性,必须盖过蒙元的习俗和律法。” “如果,如果答不对,陛下会惩罚我们吗?”黄子澄有些慌了。 “不会,陛下出这道题的原因,恐怕就是想看看当下士人对这件事的认知,所以不会对你们有什么大的惩罚,最多就是申斥一番。”说到这,欧阳贞忍不住一笑,“但有一点肯定会发生,你们的错误回答越多,越会加重陛下处理这件事的决心和力度。到时候上到刑部,兵部,下到县衙小吏,肯定会有很多人丢官,丢命。” “这……”一阵兔死狐悲之情涌上了黄子澄的胸口,“陛下不是说过什么热炉原则吗?这种案子往常都是按照这种风俗办的,陛下应该会和空印案一般网开一面吧。” “空印案是没有法律条文在前,所以陛下讲道理,网开了一面。但现在大明律法颁布多久了?”欧阳贞摇头,“你啊,对做官这件事,看得还不够严肃,如果是这样的话,这次没有上榜也是好的。” 黄子澄难受地垂下了头。 “这次你的科考成绩,应该不会很好,很多人都不会好。”欧阳贞继续提醒道,“你要记住,到时候如果有人煽动闹事,不要去。上次他们在栖霞寺闹事你没去,就很好。” “学生明白,谢谢老师指点。” “把心静下来,多看报,多看事,不要太急进。” 客栈外,解缙跟着自己父亲解开的脚步向城东走去,“父亲,为什么刚才不让我在刘先生那给他们说清楚,明明他们的想法都是错的。” “他们不会喜欢任何不同的意见。”解开声音平静地说道,“记住,他们现在拿你当自己人,是因为觉得你和他们想的一样。如果哪天你不赞同他们,你就不会是自己人了。” 解缙了然地点头,接着便直接定性道:“刘先生这样下去,以后要遭祸事。” “你说的对,但这种话,不能对外说。” “我只对父亲说。”解缙说道,“对了,父亲,我们这是去哪?” “你记得我们家的祖籍在哪吗?” “记得,在山西。”解缙皱起了眉头,“父亲,你说我赞同陛下南北融合的圣意,是因为我的老家是山西吗?” “你觉得赞同这样的国策,对你来说有好处吗?”解开反问。 “没有。” “那你就不是从北人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了。” “原来如此。” “但你要记住,该利用的资源就要用上。”解开再次教导道。 “就像父亲带我参加这次聚会一样?” “是,毕竟你现在是江西人。”解开顿了顿,“而我现在带你见的这位则是山西人,目前在都察院任职,名叫茹太素。” “见这位先生又是为何?” “让他推荐你进国子监,你记住,这次陛下开这样一次科考的目的,就是想把你们这些学子编入国子监。我不让你参考,是因为你的学习还不够,太过自以为是了。但要是你能进入国子监,那以后必能大展宏图。” 听完这段话,解缙瞬间明白了这次科考为什么会如此的怪异,原来一切的根子在这啊。 第109章 工部的疏忽 大明的这次科考,无疑是会被载入史册的,这不仅是因为它创作了有史以来最多的参考人数,也因为它在考试的内容和形式上,已经和以往的科举范式有了根本的不同。朱雄英相信,在未来,当那个正常的新时代到来时,这次的科举将会成为所有中学历史考试中的一道十五分大题,阐述洪武十七年,科举考试的历史意义。 到时候每一个老师都会敲着手上的历史课本说道,“这一题前年没考,去年没考,今年一定考,十五分,爱背不背!” 当然,有好就有坏,抛开历史意义的问题,就当下,五千多名考生,就相应的会有三万余份考卷放在一众阅卷考官的面前,这工作量绝对会让任何一个人感到绝望,特别是这其中还涉及到了四书五经以外的知识体系。 为此,朱元璋又调拨了一批各部的专业官吏加入其中,同时还给每一个阅卷考官配了两名翰林待诏作为辅佐,所以阅卷的难度终究还是没有那么大了。 当然,在这件事上,最不觉得困难的,就是朱家这爷孙三人,归根究底,他们三从始至终都没有真的把这次科考当成人才选拔的最后一关,特别是朱雄英。 在所有的考卷完成了糊名和誊录后,第一轮的阅卷就马不停蹄地开始了 这一轮阅卷的目标是筛选出那些滥竽充数的学子。在每一科的试卷中,朱雄英都设有一定数量的常识性题目,如果谁连这种题目都能答错,那就真的可以被直接淘汰了。 接着便是第二轮阅卷,这一轮阅卷不止是考官们要给各科的考卷评分,而且也是朱元璋对这些考官们的考核。 并没有多少人意识到,这次考试不止是要对大明的学子们进行摸底,也要对这些参加阅卷的官员进行摸底。 朱元璋十分好奇,这几个官员有谁能看明白自己意图,并坚决执行的。 在这位大明皇帝时不时会去礼部当一下监工,过一下主考官的瘾,顺便吓一吓一众考官时。大明的国子监正式放假了,为期两个月。 与此同时,在科考结束后第二天发行的报纸上,不仅刊登了这次科考的题目,也用大篇幅刊登了国子监扩建和改造的消息,并阐述了国朝对国子监教育的重视和期待。 有多少人能将这则消息和这次怪异的科举联系起来,没人能知道。但值得玩味的地方是,学子们在科考结束时那种愁云惨雾的情绪,并没有保持多久。才不过一天的时间,这群风雅之士就聚集到了秦淮河去吟诗作对,快活起来了。 对于这样的局面,朱家这爷孙三人自然乐见其成,很多其它的工作也都趁此大规模地铺排了开来。 国子监的扩建和改造由工部尚书赵俊负责,但改建的图纸却是东宫给的。看着图纸那所谓体育场的规划,赵俊就是满头问号。 扩建正堂,支堂并改名为教室他理解,将祭祀孔子的崇圣祠进行扩建,他也能理解。但这体育场到底用来干什么就让他不解了,难道学子们还要操练不成,毕竟这东西怎么看,怎么像校场。 另一个让他不解的点是,这次国子监的扩建,全部采取雇佣制,而非抽调徭役来完成。并且还列出了用工规定,每天,每人的工作量不得超过五个时辰,并且管一顿绝对顶饱的午餐,同时,禁止殴打工人,还硬性要求每三天结一次工钱。这种做法,他可从来没见过,一时间还适应不了。 但看着被太子直接派过来搞监察的右都御史凌汉,和时不时会冒出来巡视场地的锦衣卫,赵俊不适应也得适应。 作为六部中存在感最低的一个衙门,他可不敢去多抱怨什么,而且本着这是一个可以在太子殿下面前露脸的机会,他不仅按照图纸要求规划出了体育场,更把图纸中那有些潦草的园林设计精心雕琢了一番,作为以后国子监学子休憩,赏景的地方。 只是看着这最终的定稿方案,他莫名有种熟悉感,这不就是另一个皇家医学院吗?虽然他主研的方向是打灰,但他好歹也是个官,于是他非常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些东西。 “看来国子监以后要改名了。” 国子监如火如荼地扩建,可不仅是让这些达官贵人们嗅到了一些他们乐见的东西,活在应天府下层的普通百姓,特别是匠户们又迎来一次如过年般的快活。 “陈老三,你说的是真的,发工钱还管饭?”田丰收很是激动的问道。 “我骗你干什么!”陈老三有些生气,看了看围在自己身前的邻居们,他们都是匠户,大多住在城边上。“上次你们不是问我前两个月去接了个什么活计吗?既赚钱还管饭。我告诉你们,就是这种朝廷的活计。” “你不是说,这是机密嘛,你怎么说出来了。”陈老三的媳妇一下惊道了。 “我又没说是在哪做的活计,做的什么活计,但我可以告诉你们,肯定是朝廷的活计,我看到了好多威风凛凛的官老爷嘞,还有那些专门跟着皇帝爷爷的带刀侍卫,他们身上穿的可都是那个什么飞鱼服诶!” “哦~”全场发出了统一的感叹声。 “他们没打你吗?”有人问。 “没有,反正做错事肯定要挨骂,犯了大错还会被赶出去,不准在那做工了!只可惜那个活计我们几百号人,两个月就干完了,要是再多有两个月,我就可以连着吃半年的大肉了!”他咽了口口水,继续说道,“对了,你们不是羡慕何皮匠能进那个什么朝廷的厂子里去做工吗?我给你们讲,就是上次我做工的那里,就有个瓦匠因为技术好,被那些当官的直接招走了,以后每个月不管有没有活,都有工钱拿!” “你确定这次的活计和你上次的一样?有可能不是同一个官老爷呢?” “一样,那个作息时间表,那个惩罚方式,还有各种规矩都是一模一样的!如果不一样,他们何必这么麻烦呢?直接喊当兵的赶着咱们过去就行了,以前不是都那样吗?” 众人听罢,当即便丢掉了所有的担心和犹豫,只要是有手艺的,哪怕只是一把子力气,也都决定跟着陈老三去报名,赚一笔大钱回来。 在国子监的扩建施工中,如果赵俊平时愿意多去听听这些工匠在讨论什么,他就会知道,在两个多月前,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工程,在他这个工部尚书的眼皮子底下红红火火的干了起来。这样一来,他也会更早的意识到,工部未来的运作模式将因为这几次工程的成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110章 另起炉灶 大明第一子弟小学。 朱雄英站在这所学校的大门前,仰头看着这块牌匾,颇为感慨地点了点头。 想当年,他可读不上任何名字里带了个一字的学校,更别说这所小学的牌匾还是当今皇帝的亲提御笔。 小学的整个施工过程,完全可以用隐蔽来形容,应天府上上下下,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多少人知道这所小学的存在。 除了施工过程的严格保密之外,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小学的位置是在城西的一处坊市里,而这座坊市则是新开辟出来,专供锦衣卫家属居住的。 不过这所小学并不会只收锦衣卫的子女入学,朱雄英目前的规划是,医学院太医的子女,以后也要在这里读书。 比起国子监大门前还要搞一个什么牌楼来说,大明第一所小学的大门就朴实简单很多了,青瓦,棕门,门旁还专门设了一个带铁窗的小房间,房间有两道门,连通学校和外面的街道,门旁则挂有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保安室三个字。 只是在这里面当保安的可不是退休大爷或失业大学生,而是妥妥的锦衣卫。 比起国子监的扩建和改造还需要遵守一些礼法不同,这所子弟小学朱雄英从一开始就是按照后世小学的样式建造的。 毛骧亲自为朱雄英打开了面前的大门,大门后便是一片方方正正的大空地,毛骧原本喜欢把这里叫做校场,但因为朱雄英喜欢说这是操场,他也就这么跟着叫了。 靠着大门内左手边的第一排建筑,就是伙房和食堂,是一处二层高的长方形小楼,很普通的砖木结构。 朱雄英在毛骧的引导下,带着戴思恭,周兴,马和,还有自己的常姐姐一起先参观起了这座食堂。 “全部按殿下您的吩咐,一排一排的长条桌椅,虽然到时候用饭时可能会拥挤了一些,但一次性容纳几百个孩子绝对没有问题。”毛骧介绍道。他是这所小学的工程主管。 朱雄英走到了取餐的窗台前,为了防止有孩子翻过去,窗台上也装了金属围栏,在窗台后就是炉灶。朱雄英光是站着,就能很清楚地看见窗台后的情况。 “高度设计的不错,个子最小的孩子也能拿到饭。”朱雄英现在的实际年龄虽然才十岁,但他的个子已经窜了起来,直观看去,说他已经十四五岁了,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臣记得殿下说过,五岁的孩子就能来这里开蒙读书了,所以臣就把这个身高问题也算在里面了。”毛骧格外高兴地说道。 “菜品,厨师这些,用宫里的渠道,和医学院一样,我们老朱家吃什么,这些孩子就吃什么。” “臣谢殿下恩典!”毛骧当即行礼,连朱雄英身边的周兴也跟着拱手行礼。 朱雄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虚地说道,“我们去二楼看看。”他不可能告诉毛骧,戴思恭他们,老朱家的特供饭菜安不安全,需要太医和锦衣卫的共同监督。 二楼的布置就比楼下宽敞了不少,器具也不是什么长条的桌椅板凳,而是典型的圆桌,圆椅,毕竟是给学校的教职工用的。 “伙食不要有什么特殊。”朱雄英说道,“跟医学院的规则一样,学生吃什么,老师吃什么,想加餐开小灶的,自己掏钱。” 听到这的戴思恭苦笑了一下,医学院的御医们,每月最大的一笔开销就是花在了加菜上。倒不是所谓的标准餐不好吃,只是手上有点闲钱了,自然想满足一下自己的口腹之欲。 出了食堂后,朱雄英踩了踩脚下操场的土地,虽然被夯实了,但也容易起灰。 水泥厂的事必须加快了。他告诉自己。 “操场边应该弄几个花坛,种点梧桐树上去,到时候能让孩子们有个乘凉的地方。” 毛骧赶紧记下。 接着,朱雄英带着众人走进了教学楼,同样是砖木结构,同样是两层结构,一层教学楼大概分出了六个教室,每个教室可以容纳五十多人。 “这些座椅做得不错,是我们自己的木匠,还是外面的家具商人。”朱雄英看着眼前,那再熟悉不过的,带有书箱的双人长桌和座椅,赞许不已地问道。 “是我们自己的木匠。”毛骧回答道,“殿下您给的这些样式图其实都很好做。” 朱雄英点头,思考着搞出一个教具承包商出来,一边想,他一边走到了讲台上,拿起粉笔在黑色的木板上写下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字。“黑板和粉笔也不错。” 这两件东西制作起来都无比简单,也早就存在了。只是粉笔和黑板长期以来并没有被结合着,一起用到教育事业当中而已。 现在因为朱雄英的出现,这件事提前了。反正,医学院是第一个用这种方法开展教育的学校,现在这所小学是第二个了,以后扩建完工的国子监将会是第三个。 朱雄英接着又视察了一下教学楼后的学生宿舍,由于大部分在这里读书的孩子都会是走读,所以这一宿舍目前只会被部分启用。 “马和,等把你的老乡接过来以后,他们就住在这了,而且也跟着在这所学校里读书。”朱雄英口中的老乡,便是他当初救下马和时,顺道带走的那些孩子,他们现在还被常升养在常家了。 马和听罢,立刻下跪叩头谢恩。 朱雄英把他扶了起来,一行人接着便来到教学楼旁的教师办公室。格局,布置自然都是朱雄英设计的,和未来的老师办公室差不了多少。他也没再多看什么,顺势请大家都坐了下来。 “以后来这里读书的都是你们自己的孩子,安全的重要性不用我强调吧。”朱雄英特别对毛骧说道,“整个施工过程有没有什么偷工减料的地方?” “这里的每一砖每一瓦都是臣亲自盯着入场的,有谁敢偷工减料,臣第一个灭他们全家!”毛骧说道。 “不要动不动就打打杀杀,有点城府,好歹是管情报的。”朱雄英笑道,“敢在这种事上偷工减料的,以后全都送到戴院长那,为人类医疗事业做贡献去。” 戴思恭愣了一下,然后他就听见毛骧来了一句,“殿下仁慈。”顿时间,他满头黑线。 “戴院长,在医学院排个班,上课期间,让一名御医到这来兼职校医,坐诊。遇见哪个小屁孩摔了,碰了,也能及时救治。” “殿下英明。”戴思恭立刻回应道。 “开学时间定在九月初一吧,这个消息不能登报,你们口头传达一下,自愿,不强求。我也知道,可能有些人会看不上我这里。” 戴思恭觉得这话是说给他听的,当然,他肯定看得上,只是有些御医还是希望自己教孩子,或者请名师来家里教孩子。 “另外,我也把话说在前面,这种学校的免费只是暂时的。当然,以后就算收费了,也不会收太高昂的费用,就是一些书本费和伙食费而已,教师的工资都会由朝廷负担。” “殿下,臣觉得不该免费!”毛骧直接说道,“臣愿意带头,让锦衣卫交钱!能让家中的孩子们来这里读书已经是大恩典了,还想免费!美的他们!” 朱雄英摆手,“这是给你们锦衣卫和御医的福利,我又不指着靠这点事赚钱。” “臣~”毛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眼中全是感激。 朱雄英又看向了坐在自己身边的常姐姐。 常杏儿浅笑回应,她并不清楚自己今天为什么要跟过来,但殿下说要给自己一个惊喜,她对此自然是格外期待的。 “这所学校以后的副校长就由你来当了,主要工作就是管理这所学校的基本运行,特别是各项账目的监督。” 众人一听,瞬间下意识地看向了这名女子,随即又立刻将目光收了回来。 “殿下,我吗?”常杏儿是真的吃惊了,“可我什么都不会啊。” “看账本什么的,你不是都学会了吗?而且不比那些国子监的学生差。” “管账啊!”常杏儿有了信心。 “不止,在这读书的不仅会有男孩子,还有女孩子,有你在很多事处理起来会方便许多。” 常杏儿了然地点了点头。 说罢,朱雄英看向了众人,“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师资力量短缺,所以很多课,我会亲自来上。” 听到这样的安排,毛骧,周兴还有戴思恭都是心中大喜,三人都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朱雄英倒是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在心里感叹,大明师资力量的薄弱。倒不是他用不起那些读书人,而是他不想在这里教传统的那一套四书五经。 想革新文化,但却没有大规模知识分子的觉醒和加入可以说是难于登天的。 所以一切都只能另起炉灶了。好在他时间足够,慢慢培养属于自己势力的新式人才,完全没有问题。 “马和,你也跟着我来当一个小老师吧。” “我!”站在一旁的马和很震惊,他很规矩的没有在这种场合跟着在场的其他人一起坐下。 “你的基础学识很扎实,教小孩完全没有问题,过渡一下呗。” “我一定不让殿下失望!”马和很激动。 参观完这所小学后,朱雄英便带着众人准备出去大吃一顿。就在这时,一名锦衣卫跑到了毛骧的身边,禀告了一个消息。 听罢后,毛骧向朱雄英汇报道:“殿下,燕王将于明日抵京。” “时间卡得真准,很多事就等着他来挑头了。” 第111章 燕王 这是一支不那么庞大的队伍,人数不过近两千而已,而且多是负责运送物资的仆从。 在队伍最前方,为首开路的军士,扛着一杆绣有燕字的大旗。大旗后,是一队百人规模的骑兵,骑士虽然没有着甲,但人人佩刀,胯下的战马也是高大雄俊,仿佛史书中那支幽州突骑复活了一般。 事实上也的确可以用复活来形容,汉家男儿失去幽州已经太久了。 在这支队伍的中间是数辆马车,其中两辆是规制豪华的四马马车,仿佛一座移动的小宫殿。 在队伍的后方,还有一队百人规模的骑兵,和前排开路的骑兵不同,他们除了骑着自己胯下的战马外,手中还拉着另一匹马的缰绳,这些马全都是统一的白色,一共一百匹。 它们是从这次榆木川大捷俘获的战马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是朱棣和徐达这对翁婿送给朱元璋的礼物。 在队伍的最后,则是运送物资的仆从和承担后军职责的士卒,仆从多是沿途就近征调来的徭役。在他们的中间,还有多辆囚车,囚车里关押的俘虏有北元的达官贵人,有乞丐一样的三大王,更有张榕这样的前朝余孽。 这些人多是五六个人挤在一间囚车里,一路下来,已经活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 不像袁珙,他能单独享受一辆囚车,而且在他的囚车底部还加了软垫,手边还有随时能吃的点心,连囚车的门其实也没有被铁链关上。 至于他本人,更是一副衣冠楚楚的样子。 这批有头有脸的俘虏自然要押回京城,由当今皇帝亲自处理。 而剩下的大批劳动力,会由傅友德押解回来,然后一路分派到各地新建的劳改农场中,直到最后一批送达云南为止。 这些人以后便是该挖矿的挖矿,该修路的修路,总之,一定要彻底的做到,燃烧自己,照亮大明。 负责看押贵族俘虏的便是这次跟着一起南下的张玉,他的家人此时都在队伍中间的一辆马车中。 能回到自己的祖国,让他格外的神清气爽,哪怕这时并没有祖国这个概念。此时的他已经不再是蒙古人的那套打扮,变回了汉人应有的样子。 在离京城不过两个时辰路途的地方,整支队伍停了下来。 张玉给自己的亲兵交待了要看好俘虏后,便打马赶到了队伍的中间,在燕王的马车前,下马站定,等待着燕王或魏国公的指示。 朱棣一从自己的马车上下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个张玉。他很欣赏此人,特别是亲眼见过此人在战场上的英勇之后,更是第一时间就生出了招揽之意。但现实却是让他感到无比惋惜的,至少当下,此人已经和自己的大哥绑定了。 朱棣先招来了自己的亲兵,命其先去入京通报,自己和大将军会在此等候圣旨后,便微笑着走到了张玉的面前。 “他们还在骂你吗?”朱棣问。 张玉顿了顿,“一些不足挂齿的小事,劳烦殿下操心了。” 朱棣口中的他们,就是那群北元俘虏,作为战场上带着自己的亲兵完成了背刺的反正将领,张玉这一路都在被这些俘虏咒骂,骂他叛徒,骂他汉狗,骂他两脚羊,还有发誓要把他全家都做成人皮垫子的。 对于这样的咒骂,张玉一路都忍了下来,基本上做到了充耳不闻。 看见张玉这没苦硬吃的模样,朱棣很是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你啊,就是太拘谨了。”说着,他便揽着张玉的肩膀,带着他向囚车的方向走了过去。 张玉不明所以。 “你既然弃暗投明了,就不要有太多的顾虑。”朱棣边走边说,“这些个北元的余孽,你是不能和他们讲道理的,更不能让他们觉得你在道德上有愧,这样他们会越发肆无忌惮,你是带兵打仗的人,你应该知道士气的重要性。你必须清楚一点,你没有做出什么有损德行的事。” 张玉抿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一路面对各种谩骂和诅咒,他之所以忍气吞声,就是担心大明这边的人会把他当成一个彻底的小人,那种为了表示对新朝的忠诚,对原本的旧主和同僚进行毫无底线屠戮的小人。 当两人走到那些囚车前时,朱棣指了指跟着张玉南下的那几十名亲兵,“你看看他们,一个个的好像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一样,满脸的苦涩。” 囚车里的一个俘虏看见张玉和那位燕王来了,立刻开始叫骂起来,“汉狗!当初老子们的大汗就该听伯颜大丞相的,杀光你们这些汉狗,什么张家,王家,李家,刘家,赵家全都杀干净!” “你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朱棣淡笑道,接着他随手指了个军士,“你,把这个畜生拉出来,就在这给本王把他砍成五块,头最后再砍。” “是!” 这名军士是老卒了,他知道刀干不成这样的活计,所以特意找来了一把大斧,还招来了两个人帮忙。 不一会儿,一阵阵惨烈的叫声便响彻了整个后军,囚车里的俘虏们被吓得个个噤若寒蝉,瞬间就不敢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了,张榕更是尿了自己一身。 “你们不要有什么负担!”朱棣看向了张玉的那些亲兵,“你们回到大明是正确的选择,你们的回来也不是什么背叛,是反正!” 士兵们互相看了看,眼中带着不确定。 “北人为异族效力这件事,错不在你们!”朱棣继续说道,“错在赵家那个君父无能,让你们像无助的孩子一样,被外来的强盗欺辱!本王知道,无论是你们,还是你们的先祖,都是渴望汉家天下回归的!现在,这汉家天下已经回来了。我们朱家更不是赵家,我们不会让你们再受异族欺辱了!不仅如此,我们还要把这段耻辱返还回去!本王向你们保证,要不了多久,本王就会带着你们去看一看,北元的那个伪帝是怎么光着身子,盖着兽皮,脖子上套着缰绳,像牲口一样在地上爬的样子!” “燕王!” 第一个士兵举起了手,发出了高呼。 “燕王!”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直到整个后军都在发出如胜利般的高呼。他们都知道这位燕王的勇武,他们在战场上亲眼目睹过。 朱棣非常享受这一刻,他自信无比地看着张玉说道:“不要有包袱!你已经是大明的将军了!” “末将谢殿下教诲!”张玉由衷地说道,朱棣的话,的确打开了他的一些心结。 完整见证了这一幕的袁珙,不免一叹,心想燕王这番说辞如果传了出去,那北地对他的认可便会更深了。 而与此同时,在不远处的中军位置,站在马车上望着这一幕的徐达,既感慨又头疼。 第112章 探一探 随着朱棣丢下的一句,谁敢再出言不逊,就拔掉谁的舌头,所有囚车里的俘虏便都安静了,没人敢对这位燕王之前的狂言做出任何的回应,甚至真的有人想象起了自己家的皇帝被俘虏以后的样子。 “你不用和本王这么客气,以后你我应该会经常见面的。”朱棣对张玉说道。 张玉愣了一下。 “你以后的战场不是在太原就是在北平,本王倒是觉得你肯定会到北平,所以我们是不是会常见面呢?”朱棣进一步解释道。 “末将听从朝廷的一切安排。” 朱棣伸手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嘴角带着肯定的笑意。 说罢,二人便向马车停驻的方向走了回去。没走几步,朱棣就看见了从囚车上走下来的袁珙,他似乎在等自己。 “袁先生。”朱棣笑呵呵地走上前去。 还没等袁珙行礼,同样早已下了马车活动身子的金忠也走了过来。 每次见到金忠,都会让朱棣产生一种既视感,那种看见张玉时才会有的既视感,这两个人,都已经不在自己的夹带中了。 每次生出这种既视感时,朱棣都很有些郁闷,冥冥中有一种感觉,好像自己东西被人抢走了一般。 他倒是没有什么培养自己势力的想法,一如既往的,他目前考虑的还是充实自己的帐下人才,毕竟以后整个幽燕一带都是要自己去扛的。 “燕王殿下。” 金忠和袁珙一起行了一礼。朱棣叫人搬了几张椅子过来,四人便找了处安静一些的角落坐了下来,聊起了天。这是他们一路南下来的一个小习惯了,平时徐允恭也会加入,魏国公时不时也会过来凑凑热闹。 不过今天徐允恭已经先行一步入了京城,徐达则要换药,所以又钻回了马车里。 “殿下,之前您对张将军等人说的那番话,应该写成奏疏,呈交给陛下。”袁珙依然把自己放在了朱棣幕僚的位置,帮他思考着各种事务。 “是吗?袁先生认可本王说的那番话。” 袁珙点头,也没有看张玉,直接回道,“陛下需要给北人一个思想上的台阶,就当下来说,这个台阶让赵宋来当倒是格外的合适。” 朱棣看向张玉,“你说呢?” 张玉是很清醒的,他这样的人,在看待事物时,早就跳出了那些外在表现的桎梏,他清楚这种思想上的引导,本质上只是一种说辞而已,但这种说辞很有必要。所以他也很干脆回答道:“袁先生说的是。” “殿下是如何想到这般说辞的?”金忠好奇的问。 “从报纸上看到了这次科考的题目,有一道题是要论述赵宋灭亡原因,这让我想了很多。”朱棣摇了摇头,对赵宋真是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这次科考的题目的确新颖,而且危险。”袁珙点评道。 “怎么个危险法?”张玉发问。 袁珙起身回了自己的囚车一趟,回来时上手多了份报纸。 “社会的发展,从来都不是空中楼阁,它是有其自身物质基础来支撑的。就像一个人,他需要满足基本的衣食住行后,才能正常的活下去,要让社会保持健康的运转也是如此,那维持社会运行的衣食住行是什么呢?” 袁珙重新坐下后,念出了今天报纸上刊登的一篇文章。 金忠听完皱起了眉头,他已经看过这篇文章了,其中的角度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但在此刻袁珙将其和这次的科举联系了起来后,他登时有了新的发现。 “袁兄是想说,这是朝廷对三代之治的解读。” 朱棣顿时间也恍然大悟。 “这篇叫《社会发展历程》的社论。虽然没有提三代之治,但却在讲述一个社会群体是怎么发展起来的。”袁珙说道。 朱棣拿过袁珙手中的报纸,重新看起了这篇文章。 “我们可以从一些偏远的,与世隔绝的地区里,观察到很多久远时代人们生活的迹象。这些地方的农业生产技术依旧是最原始的刀耕火种,甚至一些地区依然还在用石器作为生产工具。这就导致了他们的粮食产量的低下,从而使得他们的生活模式也非常原始,管理结构依然以部落氏族的方式为主。” “这跟三代之治有关?”张玉不明所以。 “将军善于军事,应该知道,盔甲是越来越厚的,兵器是越来越重的。”袁珙说道。 张玉点头。 “这就是了,越来越厚的盔甲是从以前那些很薄的盔甲上发展出来的,越来越重的兵器也跟铁器的炼制技术有关。农业也是如此,上古先民刀耕火种,后来不断的发展,有了铁农具,有了水车,耕地的犁也在不断改变,让人用起来更省力。相应的,粮食的产量也在不断地增高。” 张玉似乎明白了些什么,“难道所谓的三代之治的生活方式,就如同那些与世隔绝的荒蛮地区一样?” 金忠不确定,“可能是上古先民的人数比较少。但正如这篇社论所说,粮食产量最大程度的决定了生活水平。既然先民的粮食产量肯定不如我们现在的高,那又如何能说明三代之治比我们当下的生活要好呢?” 朱棣恍然,“这是在对应回答这次科考的那些题目。” 袁珙点头,“写这篇文章的人,很清楚何为润物细无声,全篇文章只是在阐述一个社会发展的必要条件,但却一点也没有提三代之治。但只要看过这篇文章的人,就会不自觉地去思考三代之治到底该怎么实现。” “不是圣贤之能和以德化之吗?”金忠下意识地说道。 “当一个人快饿死的时候,还会遵循道德吗?”朱棣直接说道,他的人生中,虽然不至于有挨饿这样的经历,但他见过挨饿的人是什么样的。 “就算有个别,具体的这样的人,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真的能在没有食物供养,没有前景的情况下,去遵循所谓的道德吗?”袁珙补充道。 “看来父皇这是要否定三代之治了。”朱棣若有所思。 “不清楚,不明确,所以我才说这件事很敏感,也很危险,殿下不要参与进去。”袁珙做出了提醒。 四人一时间都沉默了下来,直到朱棣问道,“你们都有得体的衣物吗?特别是你。”朱棣看向了张玉,“你和你的家小这次是肯定要面圣的,至少要见我大哥。” “谢殿下关心,臣已在路上置办了几身。”张玉拱手行礼。 “都去换一换吧,没多久我们就要入京了。” 张玉和金忠起身离开,金忠并不确定自己会不会面圣,但做好准备是必要的。 朱棣将手中的报纸递还给了袁珙。 “本来按照原本的安排,是想让先生你假死一番的,但我实在不想欺瞒父皇。” 袁珙拿着报纸的手,不自觉地用上了劲。“其实也瞒不了,当下这样最好,我的结局如何,就交给陛下吧。” 当初在山西拿下三大王后,他就非常平静地跟着朱棣的人回到了北平,接着,他收到了太子送来的信,信里的内容很简单,用词也很直白,干脆。 “对敌人的最大敬意,就是赶尽杀绝,而我选择让你活着。” 这句话已经在他的大脑里循环了很久,他从这句话里看见了嘲讽,看见了蔑视。一开始他很不甘,更不服,但聪明如他,一旦冷静了下来,就会发现自己根本不可能再做出什么威胁朝廷稳定的事来了,自己根本不配成为太子的敌人。 他很清楚,燕王能造反的契机是多么的可遇而不可求,而这个契机在当下已经不可能存在了。同时,这封信也让他对当今太子有了另一番的认知。 如果自己这次能在皇帝的手上活下来,那这位太子的帝王之气,恐怕是要比燕王高出不少。他想着。 “这次应该是我与殿下最后一次说话了。”袁珙有些释然地一笑,“回京之后,万望殿下一定要支持朝廷的任何决定,未来一切都要小心谨慎。” “不用这么沮丧,本王打赌,这次你一定不会有事,还会跟着孤一起回北平,继续辅佐孤扫荡北元。” 朱棣面上很自信,但心里其实也不确定。不过他十分想探一探,这个大侄子究竟在自己老爹那的影响力有多深,毕竟袁珙当初想暗算自己大哥这件事,用大逆不道来形容都是轻的。如果在这样的罪行下,自己老爹还能因为大侄子的劝说,给袁珙活命的机会,那这天下以后肯定就是他的了。 第113章 收个学生 谨身殿被精心布置了一番,用黄花梨木新做成的一套套长桌,矮凳,在大殿两侧整齐排开,每张座椅后,都放了一盏鎏金烛台,如金色的树花一般精美。 尚膳监也是一大早就忙了起来,这次的宴会算是家宴,所以朱元璋并没有动用光禄寺。事实上,在知道了以后自己家儿孙可能遭遇的各种暗害后,这位大明皇帝就已经将光禄寺从皇家食物供应链的体系中全部剥离了出去。 但他也没有废掉光禄寺,以后非皇室内部的宴会,还是可以用光禄寺去办的。反正他已经确定,要在未来的祖训里写下一条,皇家子孙万不可吃那些能被文官沾手的食物。 落日西沉,天光渐暗。 谨身殿被火烛照得明亮光华,一切已经布置妥当,不过此时大殿里除了值守的宫女和太监外,并无其他人,宾客还没有到达。 朱家的一众儿孙子女此时都聚在了坤宁宫外,等待皇帝,皇后的召见。 已经成年的那几位藩王,纷纷带上了自己的妻小,没有成年的几个小鬼头,则自然而然地混在了一起,有说有笑。其中只有朱允炆和众人格格不入,仿佛一个小老头一样,故作肃穆,板正地立在关闭的宫门外。 不过朱允炆并没有引起任何人多余的注意,因为此时一众老朱家的人,都将好奇心放到了朱樉的身上。这位被废了的秦王,破天荒的把自己的正妻王氏带了出来,而非那位备受他宠爱的侧妃邓氏。 对于朱家的一众大大小小来说,这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大新闻。所有人都知道,朱樉根本看不上自己的这位正妃,而平日里,王氏也是被软禁起来的。 连朱雄英在得知这一消息后,都十分好奇的从坤宁宫内偷偷地向外观察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这个畜生二叔之所以如此对待正妻,其中的原由恐怕就在于她是王保保的女儿。 王氏的这层身份仿佛插入到朱樉心头的一根钢刺。通过王氏,他第一次明确彻底地感知到,自己在老爹眼中就是个棋子的事实。他也通过这件事,彻底认识到,自己不可能和皇位有任何瓜葛,因为大明的皇帝不会有一个蒙古皇后。 这给他带来的怨恨和嫉妒,恐怕也是他到了封地,无人监管后,就变得如此残暴变态的原因之一。 面对当下这贵人云集的场面,王氏其实是有些拘谨的,虽然她出身高贵,这种场面对她来说并没有多特别,但常年被软禁的她已经很难找回当年的风采了。 看着这位王妃惨淡的面色和无神的双眸,朱雄英不免有些心疼。 “这真实世界的“赵敏”并没有遇到她的张无忌啊。”他在心里感叹道,“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找到现实中的周芷若。” 摇了摇头头,他重新回到了餐桌前,吃起了饭。 外面要办的家宴,他暂时是不能去参加的,所以先提前在这和自己的爷爷,奶奶,还有老爹一起吃上一顿。当然,主要是他吃。此时殿内,除了他们这一家人外,还有一个比较突兀的马和正站在角落,假装自己是隐形人。 “刚刚趴在门边干什么了?”朱标问。 “看二婶了。” 此话一出,顿时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共同警惕,朱雄英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这话有多没规矩。 不一会儿,啃着鸡腿的他突然意识到了现场气氛的诡异,他眨巴着眼,看了看三位长辈,察觉到他们的表情的怪异后,差点没被自己嘴里的鸡腿噎死。 “想什么了。”朱雄英吐出嘴里的鸡腿,用最快的速度解释了一番原委,最后强调道,“所以,我只是想看看这位小说女主角的原型而已。” 老朱这一家三口瞬间都松了口气。 “那书里是怎么写咱的?”朱元璋好奇地问了一句。 朱雄英扯了扯嘴角,“小说而已,文人的幻想,没有怎么写您。” 朱元璋有些不满。 “这老二也是的。”想着那个快意潇洒的赵敏,再想到当下的这个老二媳妇,马皇后不免叹了口气。 “爷爷,这次黑麦的事要是成了,就给二婶一个平平淡淡活下去的机会吧,她的日子就让她自己一个人过算了。”朱雄英提议道。 朱元璋自然知道自己大孙给老二出的那个寻黑麦的主意,他对此也乐见其成。只是婚姻这种事关系到皇家的体面,他怎么可能轻易答应。 “你想让咱给他们和离?”朱元璋带着质问的口吻说道。 “我知道这一点您肯定不同意的,我的意思是,以后他们这对夫妻就各过各的,在宫里批个院子给二审,或者给她找个尼姑庵什么的,让她带发修行吧,总比两夫妻互相折磨的好。”朱雄英顿了顿,“就算站在您这二儿子的立场上看,这也是很有必要的。他以后能被下人毒死,就是后宅管理失能带来的间接后果,二审都被软禁了,还怎么管理后宅呢?” 朱元璋不置可否,马皇后则敲了敲桌子,说道:“这件事我来办,孩子也可怜,不要再让她遭罪了。” “奶奶大气。”朱雄英竖了个大拇指,然后他又想到了什么,连忙说道,“对了还有三姑的事,差点忘了。” “什么事?”马皇后端坐起了身子。 “不要让她嫁给那个牛成,这段婚姻的结局非常糟糕。” 朱雄英说了一下牛成被贬之后,自己这位三姑就在跟随贬斥的途中死亡的结局,这显然不是什么正常死亡,反正牛成最后也被处死了。 “这事我做主了,不嫁。”马皇后也干脆,“孙儿,你了解未来的情况,可有什么好的人选吗?” 朱雄英摇头,“先看看吧,这种事没必要急。” “我觉得周兴不错。”朱标提议道。 这一提议,瞬间让朱元璋和马皇后都是眼睛一亮,有种突然找到正确答案的畅通之感。“周兴为人淳厚,也不乏机警,主要是,以后的禁卫锦衣肯定会让他节制。”朱标进一步说道。 很充分的理由了。 “就他了。”朱元璋直接拍板,至于那个牛成,此刻在他的眼里已经是死人了。 快速地吃完手边的饭菜后,朱雄英就准备先撤了,不过走之前,他倒是还有一件事要做。 “爹,能让四叔,四婶进来吗?对了我还看见高炽也在外面,把他也叫进来吧。” “你想见他们做什么?”朱标不解。 朱元璋和马皇后也很好奇。 朱雄英咧嘴一笑,“给四婶道个歉嘛,毕竟她爹,她哥,还有她老公都因为我联合骗了她,听说徐大公子下午回京时,被她这个妹妹追杀了一路,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马皇后失笑。 “去叫进来吧,咱也有事要先问问老四。”朱元璋对儿子说道。 朱标点头,起身向殿外走去。 宫门外,一直在等候的一众皇子皇孙见到朱标后,都先是行了一礼,特别是站在前排的朱允炆,那叫一个标准,庄重。看得朱标都觉得有些尴尬。 “别见外了,老四,带着弟妹和高炽先进来,父皇要见你们。” 此话一出,朱樉和朱棡不约而同地从心底里升起了不满。特别是朱棡更是憋闷不已,要知道,在以往论受宠程度,老四是真排老四的,他这个老三其实是排在老二的位置,但现在一切都反过来了,感觉老四成了老二,这老二更是成了老末,连朱允炆都不如。 “不就是打了场胜仗吗?”朱棡不屑地撇了撇嘴。 朱棣,徐妙云还有朱高炽一家三口一进殿内,就恭敬地向自己的父母行了大礼,胖成小圆球的朱高炽也做得有模有样,显然是在家里学过许久的。 “起来吧,都是自家人,以后这样的场合就别跪了。”马皇后眼带笑意地说道。 就在这一家三口要起身时,朱高炽突然发出了一声大叫,朱棣和徐妙云立刻望去,只见是躲在门后的朱雄英一把将朱高炽抱了起来,来了个举高高。 “我去,这么重了啊!” 朱高炽看着朱雄英,受惊之后,却也没有哭闹,反而还乐了起来,他对眼前这人的行为感到困惑,但也感到亲切。 “雄英!你,你醒了!”徐妙云很震惊。 朱棣苦笑一下,既然这小子已经主动现身了,那就说明不用替他隐瞒了,所以他对妻子说道:“他一直在装昏迷了,我一会儿给你细说。” 徐妙云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完全不知道这是要做什么。 朱雄英抱着怀里的小胖墩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马皇后则顺势把朱高炽抱到了自己的怀里,逗弄了起来。免得大孙子又玩什么举高高。虽然才六岁,但小胖子很识逗,在马皇后的怀里非常愿意笑。 嗯,从小就很心机。朱雄英乐呵呵地给这小屁孩贴了个标签。 “四婶,刚刚我不是要故意吓你们的。”他解释道,“我知道你们进来后肯定要行礼,所以就先站到了一边。” “不妨事。”徐妙云微笑回应。 夫妻二人也在桌前坐了下来,朱棣的余光注意到了那个站在角落的马和,不免有些好奇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等一会儿他会以朱文的身份,代替我参加晚宴。”朱雄英注意到自己四叔的好奇后,继续解释道,“毕竟二叔和三叔,还有我的很多叔叔都好奇这个朱文是谁,所以我就让他替我一下。” “等等,那个在栖霞寺舌战群儒的朱文是你啊!”徐妙云格外吃惊。 “不能叫舌战群儒,我还没那本事,最多就是捣了一下乱。” 徐妙云可不是一般的女子,她对京城发生的所有事都格外关注,也必须关注。所以见朱雄英这么回答,她非常不赞同地摇了摇头,“这次科举我全程都看了,你这一捣乱可不得了,算是把那些奸佞所有的阴谋都搅弄得失了根基,所以后来的科举才会进行的如此顺利。父皇,母后,大哥,雄英真是了不得啊!” 大孙被夸,老两口都高兴,朱标也自豪。 只有朱雄英捅咕了一下朱棣,低声来了一句,“四叔,你有福啊!四婶可太厉害了!” 这没大没小的一句,弄得朱棣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的,十分的哭笑不得。 “四婶,小侄这里替四叔和徐爷爷给您道个歉。”调戏了一下自己的四叔后,朱雄英进入了正题。 “这是为何?”徐妙云不解。 “他们当初在北平诓骗您,是被我逼的。您也别怪他们了。” 徐妙云愣了一下,随即就把所有的事情串起来了,“榆木川大捷你也参与了?” “尽了点绵薄之力。”朱雄英摆出了一副特别谦虚的模样。 徐妙云一看就知道这个大侄子在搞怪,他那眼里可没有什么谦虚。 也是在此刻她对这个侄儿有了一些必要的认知,小小年纪就能说服自己的父亲,大哥,还有丈夫,这样的能力,已经不能用孩子来看待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想征求一下四叔,四婶的意见。”朱雄英注意到朱高炽要吃餐桌上的糕点,所以便拿了一块给他。“我想收高炽当徒弟,嗯,这个说法有些怪,我的意思是,我想当高炽的老师。” 朱棣和徐妙云对视了一眼。 “四叔,还记得我给您说的那些话吗?” 朱棣想起了自己的未来,想起了自己两个儿子那一文一武的配合,心中免不了升起一阵骄傲。 “高炽是个好苗子,应该好好培养,以后一定能为大明做出更大的贡献。”朱雄英认真地说道,“但培养的方向不该是大本堂里的那些东西。” 朱棣不置可否,他在怀疑朱雄英是不是要拿自己的儿子当人质,徐妙云则陷入了巨大的困惑之中,大量的信息缺失,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个问题。 “我在外面办了所学校,想让高炽去那就读,我会亲自教他。”朱雄英继续说道,“不止是高炽,以后我都会对皇家的子弟进行一定的筛选。二位只需要知道,丢给大本堂的孩子,以后的最高成就,也就是个普通的小王爷就行了。” 徐妙云带着询问的眼神,看向了自己的公公婆婆。见二人都点了点头后,她当即想到了朱允炆拜师李希颜,苏伯衡的事,她一开始还以为这是某种要扶起朱允炆的信号,没想到这居然是对朱允炆直接的定性。 这一幕朱棣也看见了,于是他当即说道,“高炽跟着你,我一万个放心!” “放心吧四叔,四婶,我一定会把高炽培养成我大明未来不可或缺的一大栋梁。” 徐妙云微笑颔首,但眼中的不确定依然肉眼可辨。 这时朱元璋直接对朱棣问道,“那个袁珙,你想让他活还是想让他死?” 朱棣起身,恭敬地行礼,“儿臣一切听从父皇的旨意。” “咱问的是,你是怎么想的?” 朱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直到额头的汗珠滴落到了脚下。 “四叔肯定是希望他活的,要不然不会把他带回来。”朱雄英直接说道。 第114章 开宴 “你也是个不让咱省心的,给你四叔出的都是什么鬼主意,居然想让那个袁珙假死!”朱元璋没好气地瞪了朱雄英一眼。 朱雄英望着自己的四叔,扁着嘴摇了摇头,然后说道:“何必把我也供出来呢?现在好了!” 朱棣苦笑一下。 自从做出决定,要将袁珙被带着一起南下回京后,他就已经把所有关于袁珙的事,全都通过书信告知给了自己的父亲,包括大侄子提出的假死建议。就为这事,朱雄英差点没被又打一顿。 朱棣是有自己考虑的,他很清楚,在这种极度微妙的环境下,自己不能做出任何会让父皇产生猜疑的事情,所以袁珙这个不稳定要素,他必须开诚布公的先放出来,至于袁珙本人最后会被怎么处置,他选择听天由命。 真被杀了,就给这人求个坟冢,免得死无葬身之地。没死,那就拿回去继续用。总之,突出一个务实。 “还给我在这嬉皮笑脸的!”朱元璋隔着自己的老婆,伸手给了朱雄英一个脑瓜崩,接着,他目光如刀地看向了自己家的老四,再次问道: “你是想让他活吗?” 徐妙云看着丈夫脸上那无比沉重的表情,便意识到自己家出了大纰漏。 袁珙此人她自然认识。对于夫君麾下能有这样一个可以出谋划策的人,她是格外高兴的。但现在,这位袁先生必然是犯了大错,错到雄英居然想让他用假死的方式脱身。这让她感到十分的惊慌,大脑里甚至推演出了最可怕的结果,但她在面上依然保持住了平静。 “儿臣的确想让他活下去。”沉默了许久后,朱棣老实地说道,他现在不敢撒谎。 “他想谋害你大哥!”朱元璋发出了一声低吼,吓得小胖墩朱高炽都呆住了。 马皇后又逗了一下他,这小子才重新回到了咧嘴傻笑的状态里。 与此同时,徐妙云也被这句话吓得花容失色,连忙起身,想下跪谢罪,但只是一瞬间,就被朱雄英给拦住了。 她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个少年,撑着身子,隔着一张圆桌,特别严肃地把手伸到自己的眼前,快速地摆动着。 “不用跪,小事情。” 徐妙云愣住了,她不解地看向自己的公公,结果朱元璋根本没在意自己。然后她又看向了自己的婆婆,只见马皇后正耐心地喂朱高炽吃糕点,也没有管她,最后她看向了太子。 朱标淡淡地摇头,微笑着说道:“弟妹,安心的坐着。” 徐妙云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能先重新坐回到坐凳上。 这一幕的互动,自然被朱棣看在了眼里,他已经明确地知道,这是父亲对自己的考验,考验自己会不会进行违心地欺骗,在这一刻他确定,袁珙的生死,早就被丢给朱雄英了。 同时,他也探出了自己心中问题的答案,大明这个天下,父皇和大哥都已经彻底决定,最后要交给朱雄英了。 “儿臣知道,袁珙此人被自己的那点自以为是蒙了心智,起了歹念,儿臣在得知此事时,也是怒不可遏的!”朱棣顿了顿,”但现实也证明了,他根本不可能对大哥,还有大明造成任何伤害!” “所以你就凭这一点放了他?” “儿臣,无话可说。” “这皇位,你终究是想坐一坐?”朱元璋审视着自己的第四子。 徐妙云垂着头,不敢做出任何多余的动作,这一切对现在的她来说都太过震撼了。 “如果未来真变成雄英所说的那般,那儿臣绝对当仁不让!”朱棣直言道,反正现在也不可能说什么违心的话了。未来,大明的半壁江山是我救下来的,我为什么不能说。他在心里自豪地想着。 “你的意思是,咱要是让朱允炆继位了,你就要反了?” 朱棣做了个深呼吸,“如果出现那种情况,父皇还要执意立允炆。儿臣会以死明志!那样的大明,儿臣不忍去多看一眼!” “不想着反吗?” “赢不了,何必挣扎呢?”朱棣实在想不到,藩王起兵怎么可能打赢整个朝廷。 事实上,朱元璋也是这样想的,如果不是朱雄英对老四的靖难之役的成功做过系统的分析,以他的智力,怎么也不可能想到一个皇帝能输给藩王。 至于此刻的朱雄英,正板着一张无比严肃的脸,用尽全力的在憋笑。不好意思啊四叔,我把你骗得太惨了。 不止是朱雄英在憋笑,朱标也忍不住清了清喉咙。 最沉得住气的还得是老两口,一个无事人一样逗着自己的小孙子,一个依旧能摆出一副严词厉色的模样。 果然是对绝配的夫妻。 “你倒是光棍!”朱元璋不满地哼了一声,不过这种光棍他还是很欣赏的,“但你要记住,这天下是咱老朱家的,你是藩王,要扛起责任来!以后你要忠心的辅佐你的大哥,辅佐你的大侄,明白吗?” “儿臣明白!” “你不明白。”朱元璋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降了几度,“你已经有了那样的心思,你就会不停地去想。咱现在告诉你,你大哥,你大侄的命和你捆在一起了!” 朱棣不解。 朱标和朱雄英也困惑地望向了朱元璋。 “从今天开始,但凡标儿和雄英出什么事,咱第一个找你!不管是不是你做的,咱都第一个找你!” 朱棣身形微微一晃,但立刻便稳住了。这一刻他感到了无比的寒心,但也深深地体会到了皇家这个概念。 朱雄英想说些什么,不过还没开口,就被老爷子那冰冷的眼神给逼回去了。 朱标也沉默着。 “老四啊,你不要怪你爹说出这样重的话来。”马皇后开口道。 “儿臣不敢。” “娘知道你肯定心里委屈,但这关系到大明的稳定传承,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个道理你这么聪慧的孩子是能懂的。”马皇后温和的宽慰道,“你爹最担心的就是有人撺掇你去做一些大逆不道的事情。” “儿臣绝无此心。” 朱元璋此时也不免叹了口气,牵扯到皇位的事情时,他就不再只是一个父亲了。大明的传承不能出乱子,这是他当下已经认定的一个死道理了。 “你坐下吧,别站着了。” 朱棣听命坐下,朱标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抚,朱棣也有些惨然地一笑,伤心是肯定伤心的。 “那个袁珙,你想留就留吧,不过他敢再动歪心思,咱就送他去解剖院!”朱元璋想了想,“你明天亲自带他去参观一下。” “是。”朱棣回答。 “等咱以后没了,你的路该怎么走,咱也管不了,但咱可以明确的告诉你,你大哥,你大侄,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来!特别是你大侄,要不是他劝着,你现在已经和你二哥一样去扫大街了!” “儿臣,绝不会辜负大哥,辜负雄英!” 朱标满意地点头,朱雄英憋不住了,直接扑到了桌上,闷着头笑了起来。朱元璋白了他一眼,起身整理了一下衣物。 “走吧,我们一家人出去聚聚,别理这个小混球了。” 徐妙云看了看身体发颤的朱雄英,不免有些担心。 “别管他,以后见多了你就习惯了。”马皇后笑道,“来,高炽去你娘亲那,奶奶已经抱不动你了。” “哦~” 徐妙云赶忙上去把自己的儿子抱了过来,放到了地下,轻声叮嘱道:“要规规矩矩的。” “嗯!” “小子,你跟着咱!”朱元璋对着站在角落的马和说道,“昂首挺胸,明白吗?” “小人明白!”马和恭敬地回复道。 坤宁宫的大门被打开了,朱元璋和马皇后相伴而出,身后则跟着朱标,朱棣等人。 大门外,朱元璋高兴地看着自己的儿女子孙给自己行了一礼后,说道:“今天是难得的好日子,我们一家人不要拘束,好好吃一顿大席。” 说罢,便带头向谨身殿走去。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人注意到坤宁宫的大门后,还有一个少年正在所有人的视野盲区里抠牙缝了。 谨身殿前,受邀参加这次宴会的大臣也都恭候在了殿外。 为首的便是徐达,徐允恭父子,常家两个兄弟和蓝玉自然的凑在了一起,李文忠被李景隆拉到了徐家父子前,听着这次榆木川大捷的详细过程。 梅殷也想去听的,但被自己的妻子拉着跟自己的大姐聊了起来,接着两姐妹就把所有的公主都吸引了过来,梅殷便只能和李祺,欧阳伦,陆贤等一众驸马闲谈了。 李善长是在场所有人当中,最孤单的一个,没人找他叙话,不过他也乐得清静。本来担任着阅卷考官的他是不应该来的,但朱元璋特批给了他一天的假,允许他离开礼部。 这也让他意识到了,这次的家宴可能不止是家宴那么简单。 从坤宁宫到谨身殿的这一路,朱元璋身后的队伍又扩大了,不止是儿女子孙,还有几位妃嫔也被马皇后叫着跟来了。 殿前,一阵行礼加免礼的客套后,众人按尊卑第次,纷纷入殿落座,接着便是常规的歌舞表演。 已经建国十多年了,武勋们早就过了乱吼乱叫,没规没矩的阶段,纷纷把展现自己的风度放到了第一位,一个个品酒赏舞,好像下一刻真的要即兴发挥,作诗一首般。 当爹的装文雅,小辈们可没这么多规矩,他们最好奇的就是那个跟在陛下身后的“朱文”,一时间在儿童区,“朱文”就成了焦点,连朱允炆都放下了一直端着的架子,凑过去向“朱文”请教起了学问。 “朱文叔叔,你上次在寺庙前说的那番理论,能教与我吗?” “你是?” “小侄朱允炆。”他觉得马和是自己皇爷爷收的义子,所以就以子侄自称了。事实上,到目前为止,朱元璋都没有正式宣布“朱文”的任何身份,但很多人看见他能和皇帝,皇后走在一起,就自然的给出了解释,所以便忽略了这一点。 马和愣了一下,他可不知道什么理论,只能礼貌地说道:“待今日后,我有机会便和你探讨。” “好的,小侄在东宫,随时恭候叔叔。” 马和听到这个称谓,是真的想哭。 殿中的第一段歌舞结束后,朱元璋首先举杯,邀众人共饮,一杯酒后,大殿里自然的安静了下来。 “天德,这一路回来,身体如何?”朱元璋关切地问道。 “回陛下,这一路皆有医学院的御医悉心照顾,臣的这病已经好转了许多。” “你可不能倒下,这大明的天下可还没有太平。”朱元璋叮嘱道,“但你也不要急,好好的在医学院疗养一番,北面当下交给你那个女婿,暂时没有问题。” “燕王殿下确有些统军之才,老臣是放心的,但陛下还是应该派些老成持重的大臣前往辅佐才好。年轻人嘛,血气方刚的,可能会冲动。” 朱元璋满意地点头,徐达话里的意思他自然听出来了,“老四,可瞧见了,千万别辜负你老丈人的期望。” “儿臣一定不会让父皇,让岳丈失望的。” 看着这一幕的朱樉郁闷地喝了口手边的酒。朱棡则嘴角噙笑,眼神玩味,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其实论军功,老六朱桢是比自己这几个哥哥多的,但他也知道,自己打的那些仗不过就是大人欺负小孩的平叛而已,比起北方的真刀真枪终究差了一些,所以此时他很想去北方试试自己的本事。 老七朱榑则很不屑,他觉得自己上也行,倒是老五朱橚对这些不是太感兴趣,他最近每天都泡在医学院里。 朱元璋关心完徐达后,就问了问李文忠的情况。 “臣的身体也是好了许多,不过终究没有以前利索了。” “慢慢养,咱们这些老家伙,要把往后的日子过好。”朱元璋说着,看向了李善长,二人对视了一眼,很默契,但也很疏离。 又关心了一些后辈的情况后,歌舞表演再次开始,众人也放松了心情,本来还端起的架子,也开始走样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朱元璋拍了拍手,助兴的节目彻底结束了。 “这次把大家招来,除了想一家人聚一聚之外,还有几件重要的事要跟大家商量一下。”朱元璋扫视了一圈众人,整个大殿在此刻彻底安静了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咱定的这个藩王制度,咱想改一改,第二件事,就是给你们这些老兄弟找一个好的出路来。” 听到这的李善长做了个深呼吸,他知道这次宴会真正的主题开始了。 第115章 藩王制度 因为袁珙的提醒,所以朱棣对这一议题已经有了心里准备,全程表现得都格外淡然。相比起来,他其余的兄弟们则面色各异,特别是朱樉,眼珠子都快被惊出来了,他深深地认为,这件事就是在冲着自己来的。 相比于诸位皇子,一众武勋们则感到了不安,什么叫给出路?杯酒释兵权吗?这想法一出,便有人在心里叹了口气,对这位皇帝感到了失望,也有人在心里松了口气,想着终于能安全过往一生了。 “看你们一个个表情各异,精彩纷呈的样子,咱是踩到你们的尾巴了啊。”朱元璋语调虽然轻松,但眼眸里却没有丝毫的情绪。 这些人做出的反应着实让他失望,都还没说要做什么了,每个人就开始算计起自己的那点得失了。 “陛下说笑了。”徐达率先说道,“老臣一切都听陛下的吩咐。” “臣等一切皆听陛下圣裁!”见徐达表态,其余的人也跟着表态,连李善长也拱手行了一礼,算是表达了自己的支持的态度。 朱元璋冷笑一声,“一个一个的来,首先是咱的这些儿孙们。” 一众皇子皇孙端正了坐姿。 “第一件,就是给你们立规矩,别他娘的到了地方后就去欺压百姓,咱让你们过去是帮咱看家的,不是让你们去为非作歹的!以后敢在地方欺压普通百姓的,咱一查实,就一定会把你拉回来削了王爵,去扫大街!而且不是扫皇城内的大街!” 顿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朱樉的身上,弄得他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别以为咱会惯着你们,罚你们一阵就完了,这藩王制度咱要改一改了,第一改,就是藩王轮换。” 朱樉被惊住了,他下意识地看向了老三,上次这厮说老爹会让自己的儿子继位秦王,他还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己儿子上和自己上有什么区别。小屁孩能镇守得住关中吗?最后迟早会把我扶回去。但现在这个藩王轮换一出,就算是要了他的亲命了。 “父皇!” “你闭嘴!” 朱樉还没有起身,就被朱元璋逼了回去。 “咱为什么立这个藩王,特别是要在北边立这个藩王,不就是因为北地脱离王化多年了,咱希望你们帮咱看住那些地方,带去朝廷的恩德?结果你们当中的一些人,放出去了就不当人。将心比心一下,咱原来也是老百姓,咱在这说你们两句,你们都不舒服,你们去欺负人家,人家能舒服喽!” 李善长喝了口茶,心里嘲笑道,“真会说漂亮话,你哪是要让什么北地人感受朝廷恩德啊,你是想把天下之利都收归你们朱家所有,为此还打压我们这些真正帮你打江山的人。” “算了,你们已经不是老百姓了,说这些话你们也不懂,只会觉得咱聒噪。”朱元璋不悦地摆了摆手,“老六,在京城休息一段时日后,你便去西安接替你二哥。” 朱桢一听,当即喜不自胜,去真实的战场,他可是十万个愿意。“儿臣,一定不辜负父皇的期待!” “父皇!”朱樉跳了起来。 “你闭嘴!坐下!” 朱樉又被压下去了。 “总之,就是这么个意思,以后这什么燕王,晋王,秦王的封号也就不用跟封地挂钩了,咱会看你们的表现和能力,把你们派到应该去的地方。”朱元璋继续说道,“你们是皇家的子孙,受着这天下最好的供养,就理应为天下做点事。你们要是只想当个闲散王爷,咱也养得起。” “父皇,这轮换是定期的,还是我等兄弟犯错后,才会被撤销藩王之位。”朱棡问道。 “目前来说,你们要是做得好,咱也不会随便撤了你们。”朱元璋回道。 “那什么叫做得好?”朱樉终于抢到了一个话头,结果再次迎来了自己父亲的审视,那不赞同的目光,让他心中无比难过。 “咱只给你们三条线,第一条,不允许阻碍朝廷在地方推行的任何政令;第二条,不得欺辱任何一个普通百姓;第三条,不得抢夺百姓手中的任何财产!” 朱元璋顿了顿,“咱会在未来几天,公布藩王行为管束条例,到时地方官吏会得到监督上报之责。” “父皇,我等在地方到底是帮咱们朱家看家,还是让那些酸文人看我们啊!”朱樉很是不忿。 “哼!他们就管这三条而已,你们要是连这三条都做不到,那咱放你们到地方去干什么?逼着老百姓造反吗?逼着老百姓把你们当肉汤煮了吗?” 此话一出,全场寂静。 有这么严重吗?不就是杀几个人玩玩。朱樉想着。 其实有这种想法的不止是朱樉,包括李善长也是这般想的,当初在打听到朱樉被罚的根源后,他也觉得自己这位老领导有些小题大做了。 只有朱棣的眼神变得暗淡了一些,因为他“知道”那个可怕的未来。 朱元璋沉默了片刻,好让这些人理解自己话里的严肃性后,继续说道:“咱也给你们透个底,以后的大明,没有你们这些皇室子弟胡作非为的地方了,想要在一个地方称王称霸,就只能去海外。” 一众皇子瞬间想到了流放两个字。 见自己几个儿子那神色惊恐的样子,朱元璋的心里生出了一种恶作剧成功的愉悦感。 他招了招手,几名太监便和大汉将军就抬着一副巨大的地图走进了殿内,放到了大门口的位置。 一看见这副地图,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了。 如徐达,蓝玉等人是见过初版的大明混一图的。当时他们就被那副图惊艳到了,但现在眼前的这版大明混一图,比上一版更加让他们感到震撼,那种规整和明晰,是他们以前从未体会过的。这种异常直接的视觉感官震撼,完全来源于初版和现在版本的对比。 在当下版本的大明混一图面前,原版仿佛出自一个稚童的手笔。这些在战场上拼杀过的将帅,天然会被那精确,细致的线条所吸引。 地图上,不仅有大明的行政区域划分,还有一些重要的山川地貌,关隘湖泊。于是大明这个天下仿佛就在他们的眼前直观呈现了出来一样,不止是大明,整个世界都呈现到了他们的眼前。 朱棡和朱樉对视了一眼后,都将目光投向了坐在角落里的“朱文”,毕竟他们上次看见这样的图,是在他那里。 “大明要抛弃掉原有的思维,要将目光从汉唐旧地,放眼到整个世界去。”朱元璋走下了皇座,来到地图前。“你们要做的,就是在汉唐旧地之外,成为大明真正的屏障,而这是一个长达几百年的计划,也是未来大明的对外国策。” “陛下,这些地方都要打下来吗?”蓝玉的眼里冒出了光,此刻的他最渴望的就是军功,巨大的军功。至于这些地方难不难打,他并不在乎。 “当下的大明没有这个国力,但基本解决北元问题后,下一步大明的拓展方向便是这里。”朱元璋伸手一指,落点放到了朝鲜半岛,接着一路画了个半圆穿过日本,琉球,和沿途各个岛屿,直到中南半岛。 “大明国土范围,未来会以当下的大明为中心,向外辐射,大致划分为三个圈层,第一圈层,便是咱刚刚划出的地方,这一片是上天给我大明的内海。” 这一画之后,大明便再也没有什么不征之国了。 接着,朱元璋把手指放到了地图的东北方,“第二圈层的重点,则是东北到西北,一路从外兴安岭,经过北海,到天山山脉。” “陛下,这些地方……” 见徐达想说话,朱元璋抬手制止了他。 “咱知道,这些地方想打下来其实不难,想活人却很难。等咱把北元赶走后,他们连河套都待不下去,因为那一带此时已经难以活人了。”朱元璋揉了揉眉心,“但这些都是暂时的,大明的北疆想要保持长期的稳定,就必须实际控制住河套和东北,不止是设置一些羁縻州就够了。这些地方如何开发,咱心里已经有数了。” 说到这,朱元璋深深地看了自己二儿子一眼。 朱樉心中莫名一怔,他当即就想明白了一件事,黑麦的事情是那个道衍告诉自己的,父皇当然知道,甚至有可能这就是父皇给我的考验,父皇还是在意我的! “第三圈层就是外海了,主要是三个地点,大食一带,印度一带,和这里。”朱元璋的手指指向了澳大利亚的位置。他的余光也看向了美洲,不过他觉得三代之内,最多也只是在那里安置几个沿海的定居点,就已经不错了。 “这些地方,一旦拿下,咱都会对外封王。”朱元璋看向自己的儿子们,“你们以后谁表现得好,谁就会成为这些地方的新主人。在大明的传统国土上,咱不允许你们欺压百姓,但出去了,咱任由你们去疯。” 朱元璋的这番话,其实并没有引起众藩王多大的兴趣,显而易见的,在他们看来这就是流放。当下的大明可是实打实的世界文明中心,这里是全球最富裕,最文明的地方,那些海外的国家,哪一个不是只能看大猴子呲牙,或者病毒,粪便满天飞。 “你们以为这些地方荒蛮没有价值是吧。”朱元璋苦笑一下,他以前也是这样认为的,“这些地方,是未来大明能活下去的真正生存空间,是大明延缓周期律爆发的重要后援基地。” “陛下,此话何意?”李善长忍不住问道。 “太深的,咱就不讲了,只讲一个简单的推论。”朱元璋走到了李善长的桌案前,李善长也当即起身拱手,不敢再坐着。“未来大明的人口会越来越多,同时你们这些人,还有外面的那些官会抢占的土地也越来越多,土地兼并必然发生,土地兼并以后会发生什么?” 无人敢接这话,李善长也沉默着。 朱元璋一笑,“就算你们都是青天大老爷,你们或者你们的子女不会想着去破坏咱的鱼鳞册,但人口增长是躲不了的现实,到时候那么多老百姓该怎么养?” “陛下是打算,未来把大明的百姓迁徙到这些地方去?”徐达觉得牙疼,迁徙民众从来都不是简单的一句话,哪怕是当下,从南向北迁徙百姓也没有想象的那么轻松,故土难离不是随便说说的,不光是给土地,给政策就能顺利实现的,更何况是迁到海外去。、 朱元璋也知道困难,又是要给土地,又是要给农具,还有免税等等。他有时候真的想学学那个满清,什么都不管,用军队直接把人压着丢到某处,让其自我发展,最后能活下多少人口算多少人口。 “移民的困难咱知道,咱自会有办法处理。”他顿了顿,“现在说这件事,就是告诉你们,当下大明的藩王封地都只是暂时的,未来去海外,去辽东,甚至去西域才是你们的归属。而且能出去的,还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纨绔子弟,必须文武兼备,要不然出去就是等死。” “那我还是当个闲散王爷吧。”有人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朱元璋自然听到了,虽然不知道是谁说的。 “想在大明境内躲着是吧,可以。”朱元璋背起手,在大殿里走了一圈,巡视了一番自己的孩子们,“你们都是咱的骨肉,咱这个当爹的养你们没有问题。所以接下来是藩王制度改革的第三条,你们的俸禄会一代比一代少,你们的爵位会从第三代开始不断降等,直到成为平民。” 这下不止是皇子们震惊了,连各嫔妃们都吓到了,她们都是有孩子的,虽然她们看不到自己的孙辈会怎么样,但一个个都感到了不公和不忿,这还是皇家吗?于是纷纷看向了端坐在上的马皇后。 马皇后态度淡然,完全无视了所有人看向自己的目光。 “父皇!为何如此?”朱棡直接问道。 “为何?因为大明养不了如此多的宗室。”朱元璋直接说道,“大明这个天下,想突破周期律,就得控制住食利阶层的数量。” 李善长思考着周期律和食利阶层这两个词的含义。 “但也别说咱不管你们和后辈的死活。咱会给大明所有的宗室定一个功绩评估体系,你们可以从军功,文化,政务,技艺四个不同的方向去争取功绩,这些功绩将会对应相应的奖励,这些奖励是什么,咱一会儿细说。” 所有已经懂事的朱家子孙眉头紧皱地互相看了看。 “就拿老四来说,他目前的表现,和军功都保证了他这个燕王能稳定的做下去,可以获得更多的奖励,这些奖励中有一部分是能永远传承的,只要大明还在,这些奖励就会永远的在。” 这下所有人都开始好奇这些奖励是什么了。 “其次就是所有宗室子弟都可以免费接受大明的系统教育,从六岁开始,经历小学,中学,大学,就这样你们的后代还不能过上正常的日子,那就属于活该了!” 李善长心中一怔,这才是他改革科举的目的!不止是为了把那些学子放到国子监里去学习,他这是真的要彻底挖那些读书人的根啊!难怪孔家拼死也要破坏这次的科举。他抬眼望着这位皇帝,在心里发问道:“那代价是什么呢?” 第116章 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除了李善长之外,在场的其他人都没有意识到朱元璋的这种教育改革意味着什么。皇子皇孙们对此就更不感兴趣了,特别是朱允炆,他不是不感兴趣,他是打心底里的不赞同。 大多数皇子皇孙们不感兴趣是因为他们不想上课,只想玩。朱允炆不赞同的根源在于,他意识到这这样的改变会影响到现在的自己。 他本能地去想,自己才刚刚拜了几位大儒为师,就出来了一个什么小学,中学,大学。这些老师会去哪个阶段任教呢?我到底算拜师成功了没有呢?皇爷爷真是会乱来。 “父皇,军功,政务,文化儿臣都明白,这技艺是什么?” 朱元璋看向了提出这个问题的老五,本来锋利的目光也瞬间柔和了许多。 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他想着,老五明显就和自己那几个满脑子打打杀杀的儿子不同,说起来这孩子反而和老大有些像,沉稳,懂事。 再联想到这个孩子在历史上留下的成就,朱元璋心中对他便是更加满意了。 “大家现在对报纸都很熟悉了吧。”朱元璋问道。 众人点头。 “能快速将报纸生产出来的技术,就是所谓技艺的范畴。”朱元璋解释道,“发明了那台机器的人,当下已经得到了《明报》百分之十的收益分成,这份分成他能永远的传下去,只要大明还在,《明报》还在,而且有收益,他的后世子孙就能永远得到这份分成。” 所有人都惊住了,报纸这东西绝对是一本万利,而且细水长流。要不是民间禁报,现在各个地方恐怕早就已经出现各种各样花里胡哨的地方报纸了。 事实上,已经有了类似传单的东西存在了,上面也会印刷一些地方趣闻,但比起《明报》来,那玩意儿没有任何的权威性,要知道,报纸可是会第一时间刊登朝堂动向的,这种优势任何地方传单都比不了。 不过更让众人感到意外的是,印刷报纸居然还需要某种机器,在场的所有人可没有谁去过那个明宣部,自然不明白那台机器代表着什么,意味着什么。 不过聪明一点的人也很快反应了过来,这台机器对印刷这件事,带来的变化,恐怕就是报纸数量的大规模提升,显然,这种提升光靠堆砌人力是不够的。 “大明的当下,有很多事都有巨大的提升空间。比如粮食产量能不能再翻一倍,铁器的质量能不能再加强一些,织布的速度又能不能再提高。”朱元璋不免一叹,他叹以前的自己认为这些东西的生产其实已经达到了极限。“总之,只要能促进我大明的人口,物质,还有文化大发展的技术,都会被列入此类技艺的范畴。” 老五朱橚思考了起来。 “你们这些人,有吃有喝,不用为生活发愁,除了吃喝玩乐,虚度年华之外,是不是应该去思考一些更深奥的东西。”朱元璋看着自己的儿孙们,“你们应该去想一想,为什么鸟儿能飞,人却不能飞。去想一想,祖冲之算的那个数到了第七位之后的第八位是什么。去想一想大炮怎么样才能打得更远,火铳怎么样才能打得更准!” 大部分朱家的子孙的确开始在认真思考了,思考自己的这个老爹是不是已经喝醉了? “如果你们想不到这些,就去想想文化上的事。”朱元璋继续说道,“举个例子,咱是打算让孔家以后吃版权过日子的,毕竟《论语》什么的的确是他们孔家的东西,所以每卖出去一本《论语》,他们家就要分成。另一个例子便是《三国演义》,以后出成了书,作为作者的罗贯中是要抽成的,只要这本书还在卖,他们罗家就能永远抽成。” 众人又是一惊,他们没想到一部话本小说居然都能通过这样的方式赚钱,而且能赚几代人! “很吃惊吗?这就是以后的大明。”朱元璋很是得意地说道,“你们要是弄不明白那些更深奥的东西,那你们就去写书,去给咱的大明文治添砖加瓦,去探索文明的深度,学术的深度。只要有成果,大明都不会辜负你们。” 朱橚明白了,于是最后追问道,“医学上的技艺也行吗?” “行!”朱元璋郑重地说道,“你们还不知道,医学院每月都会给咱交上来一份报告,关于他们在用药治病上的发现和进展。就是现在,他们正在对什么免疫学进行研究,如果研究成功,便能更好的处理瘟疫,天花等疾病。如果有哪名御医能够配置出有效的新药方,或找到新方法,那这名御医就可以从这种药方和方法的实施过程中得到分成,这项分成也可以永传子孙。” 朱橚的心跳瞬间加快了,他打心底里感到了一种自己过去从未体会过的喜悦,这种喜悦带来的期待感,带来的满足感,还有那迫切无比的跃跃欲试,对他来说都是那么的陌生。 如果此时他能和朱雄英谈谈,那他会知道,这种喜悦来源于人生目标被这个世界所认可,来源于对自我价值实现的期望。 “陛下,真的能找到应对瘟疫的办法吗?”这时,徐达迫切地问道。 军队行军打仗,出现瘟疫是大概率事件,不止是徐达关注,在场的其他武勋也格外在意。 “目前的进度,咱可以说是非常快的,用不了多久,你们就会得到一份防疫操典。”朱元璋说道,“当然,具体的效果,还需要实战检验,不过这是后话了。” 徐达颇为期待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的陛下不会在这种事上托大。 “父皇,儿臣敢问,这些事如何转化为能传给子孙的奖励?”朱棡问道。 “这就是咱接下来要说的重点。”朱元璋抬了抬手。 早就等候在门外的一队太监,端着一个个精美的小型托盘走进了殿内,接着井然有序地将这些托盘摆放到了每个人的眼前。 托盘上是一张纸,纸上画着风景,写着数字,更刻着人像,而这人像便是当今皇帝。 “这是最新的大明宝钞。”朱元璋说道,“这也是大明未来五十年的内政重心。” 李善长拿起宝钞,仔细地端详起来,看了许久,他的大脑里最终只出现了四个字,巧夺天工。 其余的皇子,武勋,国戚也纷纷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别小看这一张纸,它代表着大明的国力,朝廷的信誉,更意味着突破时代枷锁的机遇。” 李善长皱眉。 “你们很多人都知道,咱马上要办一个商品博览会,你们得到的钢笔,笔记本这类东西都会出现在博览会上,还有你们之前看到过,咱用的打字机,也会出现在这次博览会上。这些产品未来都会涉及到各种产业。” 李善长顿时明白所谓的奖励是什么了,这是要把食邑,米禄这些东西,都换成自己手上的这张纸! “除了这些商品之外,未来还有道路修建,矿场开采,木料砍伐等等。”朱元璋继续说道,“每一个产业都会相应的出现一个或多个公司。嗯,你们更熟悉的名字叫商号或作坊。每个商号,作坊都会有相应的分成和股份的认证,而这些东西就是咱要给你们的奖励。” 朱元璋顿了顿,“举个例子,如果太医院的御医找到了一种新的,能对付寒热病的药物,那咱就会专门成立一个作坊去制作这种药,这位御医也能获得这个作坊的相应股份,他每年便可按照这个股份得到收益。”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份奖励的含义,说白了,只要做出贡献,就可以获得让自己子孙永远富贵下去的一份认证。 “具体到你们这些皇子皇孙,说白了,就是未来咱给你们的俸禄,不再是每年多少石粮食,你们的俸禄将会由多个收益渠道组成,而且将会由实物发放,逐渐过渡到完全以大明宝钞的形式发放。” 这一决定,无疑让一众皇子皇孙们都感到了难受。 “父皇,儿臣认为此法甚好!”朱棣站了起来,“儿臣还觉得,我大明当下给藩王的米禄太多了,应该酌情减半,减少朝廷的负担。儿臣知道,父皇一直想给百官增加俸禄,此事应该由儿臣等人为父皇分忧。” 朱樉和朱棡此时看着老四的眼里已经冒出了杀气,二人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吼道,朱老四,你要干什么! “哈哈哈哈,老四,你是识大体的!”朱元璋格外赞许地说道,“减半就算了,减四成吧。这样也好给你们这些整天只知道游手好闲的人一点去创造的动力。” 朱棣看也不看自己的其他兄弟,拱手行礼后,便坐了下来,继续泰然自若地品起酒来。 “你们别觉得自己受了什么大委屈。”朱元璋严正地看向了老二和老三,“咱告诉你们,未来的大明,会是一条吸纳世界财富的巨龙,不仅我们大明内部有数不清的收益会进你们的腰包,海外更有无限的资源和财富源源不断地流进到我大明的国土之上。你们要把眼界放长远一些。” 说着,朱元璋将目光放到了那群国戚,武勋的身上。 “当然,这些收益和奖励,你们也能分一杯羹。” 徐达等人一怔,对于皇帝的这句话,众人都有种意料之中,情理之外的感觉。 意料之中自然是因为这次家宴既然谈到了这个问题,他们这些被邀请到场的人必然会被纳入其中,要不然来参加宴会干什么?真的是为了吃顿饭? 情理之外的原因是,他们或多或少都已经看清楚了十多年来,眼前这位皇帝性格上的一些转变,在化国为家这件事上,他正在大踏步的前进,说白了就是有一些过于自私了。 当然,在场的人其实都是这份自私的受益者,说一千道一万,大家都是亲戚嘛。 “陛下,是不是说,我等以后的功绩,都要用这些方式来奖励了。”蓝玉率先问道。 在他朴素的价值观中,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真不如土地靠谱,在场的众多人其实也是这般想的。 土地比纸片好,坐下来收租商号,作坊好。一千多年了,都是这般过来的,都没有变过,这才是上等人过的日子。现在突然要改变这种收益方式,大多数人都本能的抵触和不习惯。 朱元璋审视了蓝玉片刻,然后点了点头,回答道:“是,因为土地咱不可能再给了,不管是你们,还是咱以后的子孙。” 这话让众人都心中一惊。 “咱今天把话放在这,土地和宝钞,这两件事,就是未来大明内政的国本。这两件事,关乎大明的未来,更关乎你们的未来。任何敢在土地和宝钞上做手脚的人,咱都会让他不得好死,不管这人是不是咱的子孙!亲戚!”说着,朱元璋再次把目光放落到了自己二儿子的身上,“你以后要是敢再拿一张纸,画个几个圈,就说这是宝钞,然后去市场上逼着商户和老百姓把他们手里的东西卖给你,咱一定宰了你!” 朱樉咽了一下口水,愣愣地望着自己的父亲,脸上的表情不敢有丝毫的颤动,那真实可感的杀气,让他感体会到了什么叫绝对的恐惧。 “儿~儿臣再也不敢了……”他哑着嗓子回答道。 朱元璋懒得看他,这时李善长站了起来。 “陛下,老臣斗胆一问。”说着,他便对着朱元璋深深地一躬,做足了礼数。 朱元璋做了个深呼吸,平淡地说道:“你问吧,今天把你们招来就是允许你们提问的。” 李善长起身,目光真诚地看着朱元璋,“陛下此番大刀阔斧的国政改变,究竟是为何?” “为何?”朱元璋走到了李善长的面前,“你说呢?” “老臣就是不知,才斗胆一问。”李善长诚恳地回答道。 “你觉得这些改变没必要?” “老臣觉得这些改变非常的危险。” 朱元璋审视着自己这个昔日的战友,他已经开始评估此人对自己政策改革的威胁性了。 李善长也敏锐地感受到了危险,但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绝不能认错,更不能去回避,否则自己一定会被眼前的这位九五之尊认为自己想韬光养晦,暗中谋划。 “陛下,老臣是真切的担心。”他再次拱手行礼。 在这大殿之中,其实并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庶族地主,几乎所有人的身份都是开国勋贵,或是皇亲国戚,所以没有人会用什么冠冕堂皇的圣贤道理去对这位皇帝说教,只要发现皇帝没有太大的危险性,他们就会直接地说出自己的一些意见和关切。 现在的李善长便是如此。 “历代王朝,都没有如此重视过商贸,此法会带来的怎样的结果,臣不仅不知道,而且臣还感到了害怕。”李善长语调平稳,但声音恳切,甚至沉重。“陛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我等皆是陛下之近臣,亲眷,但即便是近臣,亲眷也是会在乎利益的。”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这是能公开说的吗? “父皇!儿臣不在乎这些东西。” 朱元璋看了一眼冒出来的梅殷,对他摆了摆手,让他坐下,顺便也安抚了其他不知所措的人,让他们不必慌张。 “你继续说。”朱元璋重新看向李善长。 “能把所有人真正捆绑在一起的只有利益。” “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朱元璋淡淡一笑。 李善长一愣,随即点头,“陛下此言精准。老臣担心的便是如此,粮食,土地,是天下所有人都知道最值钱的东西,特别是粮食,否则陛下也不会把将宝钞与粮食挂钩。而那些商贸股份,目前皆是虚幻,其能带来的收益如果比不过以前,众人是会心生不满的。” “李善长!你不要乱说话!”蓝玉跳了起来,他不是想义正言辞,他是心虚,因为他真的不满。 “坐下!”朱元璋低吼一声。蓝玉悻悻地坐了下来。 “天下之财,最便利者莫过于租税。商贸之事,飘忽不定,这也会导致后续的收益出现波动,到时肯定也会有人生出怨气。君臣嫌隙一旦出现,我等这些追寻陛下至今的人,该如何自处?”他其实想说的是,陛下该如何自处,但这句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你说的很有道理。”朱元璋赞同地回应道。 李善长颇感意外,这话可不常见。 “但你有没有想过,历代的周期律突破不了就是因为这天下的所有人都只想着兼并土地,收租,当地主呢?” 李善长皱起眉头,“陛下,这周期律的意思是?” “一个王朝突破不了三百年的寿命。” 李善长顿时全明白了,人口和土地的矛盾,就是这个周期律爆发的重要原因。 其余的人听到这,也是惊骇不已。 “另外,大明不是重商贸,大明是重生产,只有不断的前进,不断地去创造财富,大明才有机会获得跨过周期律的资格!” “这就是陛下急迫改革的原因吗?” “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第117章 一个不同的大明 面对朱元璋的反问,李善长心里的回答是,不够。 一个王朝的寿命只有两百多年,不到三百年,历来不都是这样吗?有变过吗?大家都是了解历史的,大家都清楚,当王朝走到了那个时候,推倒重来就是一个很自然的选择,这是历史告诉我等的天道。 可现在你突然跳了出来,提出来要变,这显然就是你的问题了。 李善长在心中摇头,你这个人的野心实在是难以抑制,想让朱家天下传承万世,这种事可能吗?哪一个皇帝想做这种事,结果都会非常难看,你不知道吗?最关键的是,你这样折腾,要是出了乱子,最后也来个二世而亡,我们这些人怎么办?造反,还是跟着陪葬? 如果朱雄英知道了李善长的这一想法,肯定会十分郑重向他竖起一个大拇指,因为这老头子的想法完全没有错。按照原本历史的走向来说,大明实际上的确达成了“二世”而亡的成就,而且原因也如他想的一样,达成这一成就的根源就在于改变,不过大明到了“二世”的改变是开历史倒车而已。 比较遗憾的一点就在于,他们并不知道哪种改变是前进,哪种改变是倒退。 大殿里,和李善长拥有同样想法的人其实很多。而且作为开国功臣,李善长深深地明白,搅动天下,登顶至尊这种事其实并没有那么神秘。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什么弥勒转世,没有什么明王降临,更没有什么真武大帝显圣。 皇权的神圣性,在他的眼里就和一个冒烟的响屁差不多。要知道,他可是亲眼见证着眼前的这个人一步步走上那至尊之位的,而且他比那些在鱼肚子里塞纸条,学狐狸叫,埋石头雕像的人更知道皇权的本质。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看不起朱元璋,或不认可朱元璋。如果真的如此,他当年也不会为这个泥腿子皇帝效力了。他只是太清楚这个世道运作的逻辑了,他也深深地认可这份逻辑,但他不知道,这份逻辑是被历史局限这道巨大枷锁所框定的。 于是他和很多饱读诗书的人一样,对两百年国祚这样的事产生了一种类似道一般的认可,既然是道,那就要遵守,随意的乱改,只会带来如秦亡隋灭一样的结局。 天可怜见的,咱老李家的富贵荣华可还没享受几代了。 沉默了片刻,李善长最终只回答了一句,“臣不知道。” 朱元璋很想给这老东西一个爆栗。 这样的回答,显然就是不赞同的意思了。朱元璋的眼里闪过了杀意,但终究他还是忍住了。他能理解这个老家伙,因为当初他在听到这些改革措施时,也是不赞同的。 “为什么最后自己同意了呢?”他下意识地去回想那时自己的状态。 大明两百多年的国祚,够不够,够。自己这个皇帝当的稳不稳,稳。最大的问题也就是好大儿的短命,外加最后继位的孙子是个傻缺,可这两个问题现在已经解决了。所以还有什么要改的吗?有必要去改吗? 朱元璋问过自己,大明那凄惨的结局,华夏文明那被践踏的未来,真的需要自己来背吗?哪朝哪代的覆灭不经历这些,不过是程度不同而已。至于那巨大到能压垮泰山的历史责任,是一个皇帝需要去考虑的事吗? 那混小子说过很多次,皇帝这种生物是极度自私的,皇帝行事的一切出发点只有一个,坐稳皇权。 朱元璋不喜欢这个说法,这会显得他很没有格局,很小气,但他在心里对这个说法却是无比的认同。 当了皇帝之后,他便知道了。大部分皇帝的区别其实没有那么大,真正被历史记大书特书的也就那么几个,他们有些胸怀大志,想要做出一番成绩,让后人敬仰。有些知道稳住皇位的深层道理是让百姓有口饭吃,所以会善待天下。而有些皇帝则自以为是的认为,稳住皇位的最好方法就是高压统治。 当然有些皇帝并不知道稳住皇位该做什么,他们真的认为皇权的神圣性是不可侵犯的,是与生俱来的。对于这种皇帝,朱元璋是极度嗤之以鼻的。 总之,他已经认识到了,皇帝本质上是不需要去考虑历史责任的,更不需要真心地去考虑普通百姓的死活,至于未来的发展,那是什么?坐稳当下,就已经足够了。 而且用那混小子的话来说,自己这个皇帝已经做得够好了,放在所有的封建帝王当中里是绝对能排进前五去的,就这样的成就,还需要折腾什么呢? 朱元璋很清楚,自己不是那混小子嘴里,总是时不时会提到的那位教书先生。 他更清楚自己不是什么粪土万户侯的同学少年,也没有敢教日月换新天的豪气与能力。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这才是自己最熟悉的世道法则。 可最终他还是发现,自己选择了站在了大孙的那一边,因为他意识到了,这个小屁孩想要去试一试日月换新天。大胆,狂妄! 可能怎么办呢?到了最后,朱元璋只剩下了无奈。他知道,除非自己决定把这个小子排挤出整个大明传承之外去,不,应该是把这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小子,从这个时代中抹去,否则这个孩子一定会去尝试。 舍得吗?朱元璋摇头。 于是无奈之后,便是豁达。与其让这混小子最后一个人孤军奋战,还不如自己这个当爷爷的站出来先开一条路,哪怕是条血路。 想到这,朱元璋转过了头,严肃地目光扫过了大殿里的所有人,不出意外地,他在这些人的眼中看见了和李善长一样的怀疑和困惑。 超越时代这四个字有多困难,他再一次直观地体会到了。 “你们都是咱的家人,所谓家人,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朱元璋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走到玉阶前,随意地坐了下来,“咱这次只叫你们这些人来,便就是因为这层身份,因为你们是家人。” 众人相互看了看,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回应。 “咱听说,李世民的子孙们,每一个都无比向往成为他那样的伟大皇帝。”朱元璋笑了笑,“当然,有时候向往过头了,把玄武门这件事也向往了进去。” 这笑话有点过了,在场的人没人敢笑。 “李世民是大唐的精神图腾,大唐的子孙们,哪怕到了最危难的时候,也在从这位皇帝的身上去找寻力量。”朱元璋望着众人,“不可忽略的事实是,一个王朝的开国之君,会深深的影响后世的继任者,更会深深地影响着这个国家未来的走向。” 说到这,朱元璋下意识地看了朱棣一眼。 说到底,他终究还是对原本时空老四怀揣了一抹感激,大明这个王朝的最终性格,因为这个逆子才有效的保留了下来,没有变成赵家兄弟的那番模样,把一个王朝的德行变得软弱无力。 想到这,他又有些不忍心去跟着自己大孙一起骗这个傻儿子。 可为了大明未来的稳定,他终究按住了这份不忍。这也是为什么他到当下,都没有将小冰期的问题挑明的原因。先别说这些人会不会信,关键在于,小冰期对大明以后的影响,在这种环境下说出来后,肯定会让这臭小子意识到,大孙专门给他说的那个未来有问题。 以后找个别的契机再说吧。 于是朱元璋决定,换一个角度来阐述大明未来要面对的危机。 “大明刚刚立国十七年,虽然要面临着各种历史烂摊子,但根本上来说,咱的大明还是一个比较健康的王朝。”朱元璋继续说道,“咱们这些人在的时候,大明能蒸蒸日上,咱这儿子上来以后,你们的儿子上来以后,大明也能平平稳稳。但到了第三代呢?” 坐在角落的朱允炆竖起了耳朵,这完全是他下意识的一种反应。 “历代皇帝总是想一劳永逸的去解决掉一些眼前的问题,汉武帝想把北边的仗都打完,李世民也想彻底收复高句丽,完全解决辽东一带的国防威胁。但不管他们做没有做成,中原王朝和北方异族总还是会在后来打起来。只是有些能一直赢,比如两汉,有些却会输,输得倾家荡产。” 朱元璋叹了口气,“咱们不去讨论为什么会输赢的问题,咱想和你们说的是,为什么会打?”他看向了李善长,“你说说。” “夷狄狼子野心,畏威而不怀德,不管怎么样他们都要南下劫掠,所以就必然要打了。” “咱原来也是这样想的。”朱元璋起身,再次走到了地图前,手指沿着地图上长城的位置一划,问道:“长城为什么建在这?蓝玉,你一天一天蹦跶得最欢快,你来说说。” 蓝玉挠头,然后给出了一个非常朴素的回答,“因为建在这里最合适。” “嗯,因为这是问题的关键,所以这就是关键的问题。”朱元璋想起了自己大孙的那句调侃,因为当初他也是这么回答的。 “过了长城,就不适合中原王朝的步兵作战了。”徐达给出了一个答案。 “学学。”朱元璋对蓝玉说道。 蓝玉苦笑,心想,这不是每天都在学吗? “长城事实上隔开了两种文明,农业和游牧。”朱元璋开始讲解道,“农业文明的军队,本质上就是拿着长枪,穿着铁甲的农民。游牧文明的军队本质上就是拿着弓箭,骑着马的牧民。产生如此大根源的地方便是这条长城背后的秘密,即四百毫米等降雨线。” 李善长有些无语了,自己这个陛下,为什么总是会时不时地冒一些自己不懂的新词出来啊!那个叫道衍的和尚,成天都在教他些什么啊! “四百毫米等降雨线,是农业文明和游牧文明的分界线。”朱元璋目光严肃地看着众人,“你们不信,就去看看长城两边的植被情况。种田看天,这样的道理不用我多说了,放牧看天也是一样的。” 徐达看着地图上的长城两侧,顿时间,对两方作战时的一些不同习惯的成因,有了更深层的理解。 “四百毫米以内的天下,比四百毫米以外的天下活得更好这是现实。所谓仓里实而知礼节,稳定的农业文明能让更多的人吃饱,能吃饱的人越多,去思考文明,奠定文明的人就能越多。你们看看金人,辽人,蒙古人哪个一开始说话时不是跟猴子叫差不多,就算最后他们能侥幸入主中原,也不得不被同化,因为他们的文明太弱了。” 听到这的王氏有些尴尬的低下了头,但一想到自己的父亲,祖父都是如此的仰慕汉文明,她一时间也算是理解了其中的根由。 “但不管文明等级的差异有多大。”朱元璋继续说道,“所有文明的第一要务都是共通的,那就是生存!环境越艰苦,生存的欲望越强烈!为了生存,人是可以杀掉另一个人的,更何况文明。所以,长城内外的战争至少在未来三百年内不可能停下来,只是大打,中打,小打的问题。” “陛下,您所说的这三百年是虚数吗?”徐达忧心地问道。 朱元璋不免苦笑,能不能推开蒸汽工业的大门这件事,他知道自己大孙都说不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一旦两百多年后的未来,真让辽东和草原合流了,那这仗的打法就要变了。 所以他朱严正地对徐达回复道:“不是虚数,大明的北部国防重点你已经看过了,我刚刚也说过了,根子就是辽东跟河套,这两处是挤压草原部落发展壮大的根本。” 徐达点了点头。 “可现在的问题是,这两处地方咱们要怎么才能拿稳?”朱元璋又看了朱樉一眼。 朱樉瞬间坐直了身子,挺胸抬头,一副舍我其谁的样子。 “说到根子上,就是朝廷需要更多的财富,需要突破当下财政收入的上限!”朱元璋深吸了一口气,“所以,朝廷要重视生产,要不断地汲取海外的财富,然后稳住大明最脆弱的几处边防。只有这样,大明在未来的无数场战争中,才能保持输得起的状态。” “陛下,说什么输得起是不是有些太小看自己了。”蓝玉愣头愣脑地来了一句。 朱元璋大笑一声,“你能保证一支军队的战斗力,不会越来越差吗?咱大明的军户现在还能有地种,有饭吃,军户的子弟还能参加科考。可以后呢?”他摇了摇头,“别说以后了,现在你们当中有些人,或者你们的手下,就已经开始欺压他们了,咱收拾了几个侵占军户土地的将领,你们是没数吗?咱在的时候都有人敢这么做,等咱走了,这些军户会不会被一些人当成奴隶去用呢?等这种事越来越多,军队还会有战斗力吗?别说战斗力了,恐怕逃户也会越来越多,到时候那个坐在皇位上的人想组织一支军队出来都不可能了。” 所有武勋都知道,这是会发生的事,不止是武勋会欺负士兵,文官更会。 “所以,咱要从大明立国起,就要把这种从全世界吸纳财富的规矩定下来,要让大明变成一个会不断攫取世界财富的巨兽。这样一来,哪怕以后军队战斗力不行了,哪怕以后继位的皇帝是个傻缺,不知道怎么带兵打仗,搞出来什么二十万大军在绝对优势的情况下,还全军覆没的事情。大明也不可能一蹶不振,后续的皇帝还是可以用钱砸出一支能战斗的军队出来。咱要以后的大明,至少能做到这一点。” 李景隆思考着,哪个带兵的人能打出这样的神仙仗啊! “咱有的时候,会想到陆秀夫。”朱元璋做了个深呼吸,“想到咱汉人的天下亡过一次的教训,你们猜这教训是什么?” 大殿里很安静,没有人回答,因为他们不知道这位皇帝心中的答案。 朱元璋摇头失笑,“这教训是亡天下不重要。你看那些夫子老爷们,在亡天下后日子过得多滋润?滋润到现在他们都念念不忘了。咱以前其实也没想过这种教训,但咱现在知道了。如果北边的防御咱们最终输了,再让异族窃占了这大好河山,这些夫子老爷们,肯定会第一时间滑跪过去。因为有前科了嘛,上一次亡天下以后日子还不是过得红红火火的吗?到时候,我等的后人怎么办?说直白点,你们这几家人只要不犯大错,都是要与国同寿的。没了大明,你们的后代还剩下什么?” 现场的所有人都呆住了,这话说得真是过于露骨了,特别是对那些读书人的判断。他们真的会那样做吗?有人怀疑。 “不管你们愿不愿意,咱们才是一边的。”朱元璋走到李善长的面前,提醒道,“不要让自己走到咱的对立面去。” “臣,不会的。” 朱元璋转身,走上玉阶,坐回到了自己的皇位上,“米禄,货币,奖惩各方面的改革,都会从你们这些人开始。咱不强求,不赞同的上本奏疏来,只要不捣乱,咱保你们一家一世的富家翁。”他顿了顿,见没人说话后,便看向了朱棣,“老四,你能为朝廷考虑,主动提出降低藩王的俸禄,这是好事,外加上你这次的榆木川大捷有功,咱赏你百分之三的大明第一建功集团的股份。” 朱棣一愣。 “这个大明建工集团是什么,你们到了商品博览会那天就知道了。”朱元璋看向了徐达,“你们徐家也有百分之三的股份。” “谢陛下赏赐!”徐达当即出列,下跪谢恩,他知道这是陛下要用自己和老四打个样,所以完全没有拒绝,直接就接受了。 “好了,今天就到这吧,以后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咱们拭目以待。” 第118章 朱允炆的小变化 这场家宴最终在一种很别扭的氛围里结束了,这种别扭的根源来自于难以理解,不是说到场的皇亲国戚不理解皇帝对未来的忧心,而是他们大多数都本能地觉得这些事,离自己太远了,跟自己没有多大关系,哪怕后代可能混不好,那也是自己教育的问题,家里出了个败家子。 于是在这样的思想指导下,部分人在支持皇帝的改革上多是带了些勉强的心绪。能怎么办呢?不支持吗?不支持的结果可想而知。 在各家各人各自离开时,马皇后把王氏招到了近前,朱樉当然跟着也凑了过去,然后就得到了自己亲娘送的三个字,“你滚蛋。” 朱樉一怔,最后只能乖乖地行礼,然后憋着一股气走到了谨身殿外。 “这几年,委屈你了。”大殿里渐渐安静后,马皇后对王氏说道。 王氏不知所措,只能呆呆地坐在自己婆婆的身边,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看着这样的王氏,马皇后不免心中哀叹,片刻的沉默后,说道:“皇家有皇家的无奈,这些东西你应该都懂。” 王氏点了点头。 “你和老二的夫妻之名终究不能改变,但既然没有什么夫妻之实,你以后便住到坤宁宫来吧。” 王氏吃惊不已地望着马皇后,“母后……” 马皇后牵起了王氏的手,“娘别的做不了主,但日后让你过上安稳舒心的日子,定然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你愿意吗?” 王氏思考了一会儿,一想到以后可能还是要被软禁在那间小房子里,她就觉得心中生寒。马皇后的名声她自然如雷贯耳,所以她觉得跟着自己的婆婆肯定要好过跟着自己那个有名无实的丈夫。“媳妇愿意的。” 马皇后满意地点头,起身牵着王氏的手,从侧门出了大殿,向后宫的方向走去。 远远在大殿门外看着这一幕的朱樉登时间像吞了一块大石头一样,只觉得喉头发紧,胸口憋闷。 “二哥啊,看来你在藩地做的所有的事情,咱爹娘都全部掌握了。”朱棡凑了过来,语带戏谑地说道。 朱樉瞪了他一眼,“我的事爹,娘知道了,你的事,爹,娘就不知道吗?” “肯定知道了啊。”朱棡毫不在意,“所以我每天只需要打扫奉天殿就可以了,而且我还是晋王。” 朱樉想抽这个老三。 “好了,开玩笑的,咱俩难兄难弟的。”朱棡嬉笑道,随即嘴角一努,“不像某些人。” 朱樉顺着朱棡的意思,看见了正在跟自己大哥说话的老四。在他们身边除了围着老五,老六,老七之外,徐允恭,常茂,常升,蓝玉这四人也在,还有一帮小屁孩跟着在那凑热闹,倒是那个朱文好像早早的就走了。 对于这群人,其实朱樉最气的不是出了风头的老四,而恰恰就是这个老六。 “这臭小子居然要到我的地盘上去了。”他嘀咕了一句后,便径直走了过去。“大哥,这次如此重大的改变,您都没想着给兄弟们提前透露一下吗?” 这句带着些抱怨的话,顿时间就让朱标周围的所有人安静了下来。蓝玉第一个就用不满的眼神看向了朱樉,朱樉也感受到了,不过他完全不在意。 只是注意到自己大哥的面色有些不悦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刚刚那句话有些失礼,于是讪笑道:“大哥,弟弟我这次是真没想到会出这么多变故啊,有些心急了。” “你过来。”朱标的脸上扬起了和煦的微笑。 朱樉一看这笑容,顿时就感到屁股一凉,他知道这是自己大哥要踹人时的标准笑容。只是还没等他想跑,一股力道就突然在他的背后出现,推了他一把。接着,他就凑到了朱标的面前。 “谁推老子的!”朱樉立刻转头吼道。 没人认领,反正所有人都背着手,只有朱棡立刻举起双手,立刻撇清关系道,“二哥,这次真不是我。” 朱樉见状,灵机一动,大步就想去找自己三弟的麻烦。其实他是想借着问罪找茬的机会开溜,可刚走出第一步,他就觉得自己的耳朵被人揪住了。 “你是谁老子!”朱标说着,一个爆栗就弹到了他的头上。 “大哥!”见自己跑不掉了,朱樉就一脸委屈地说道,“您这次也不帮兄弟们说说话。” “要不是我帮你说话,你现在就不是扫大街了!”朱标松开了手,顺势送上了一脚。 朱樉揉了揉屁股,撇嘴道:“这我知道,但是米禄减掉四成这件事,实在有点过分了,还把我们的俸禄给那些吃白食的读书人,这天下还是不是咱老朱家的了!” 朱标这下真想揍他了。 “四哥,不把钱粮给那些读书人,谁帮咱们治理天下,你吗?这关中不被你全境逼反就不错了。” 朱樉回头瞪着朱棣,拳头都捏紧了。 “谁敢反,老子灭了谁!” “父皇让你去关中,是为了镇守地方的,不是让你去把人逼反的。”朱棣摇头。 “老四,你以为你打了场胜仗就能来教训我了是吧。” 朱棣眉毛一挑,“反正你没有打胜仗,搞不好以后也打不了胜仗了。” “老四,你别说了!”见朱樉额头的青筋都爆了出来,朱标赶紧制止了这场斗嘴,“一个个的,都不省心,想兄弟内斗是吧,来,先把我斗了!” 一群人瞬间收敛了下来。 “才第二代了,就一天天的只想着当国家蛀虫,咱爹以前给你们的教育都白做了是吧。” “大哥,何至于此啊。”朱棡叹道。 “父皇殿上说的话,你是左耳进,右耳出了吗?”朱标深吸了一口气,他突然感到有些累,有种对牛弹琴的感觉。 “倒不是,只是觉得没必要。”朱棡说道。 “你不是觉得没必要,是你根本就没听懂。既然你听不懂,那你就没有资格说什么有必要,没必要。”朱标的语调里透着怒气,他现在算是彻底理解自己儿子的那些话了,对大部分人,都只能先谈利益,再扯理想。“你们觉得自己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吗?给你们的还不够吗?只要权力不要义务是吧。你们不想管大明以后的死活,我得管!大明这天下以后是要扛在我肩上的!你们最好别成为我肩头的负担!到时候我绝不会讲兄弟情面。” 说罢,朱标也懒得再理会这些人,径直就走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话已经不是光给朱棡说的了。已经走出很远的李善长也因为太子这话,下意识地顿了一下。 “老四,你可以啊,这次又出风头,又拿赏赐的。”朱樉憋着一股子闷气,最后只能不阴不阳地对朱棣抱怨了一下。 “二哥,别在这嘴硬了,想想怎么恢复你的爵位再说吧,老六要是在关中站稳了脚跟,可就真没你什么事了。”朱棣懒得理他,转身向等在一边的妻子走了过去。 老六朱桢此刻也是一愣,他突然觉得自己这四哥也不是个好玩意儿,这不是挑拨离间吗?果不其然,朱樉此时已经把怨气放到了他的身上。 “哼!穷山恶水的地方,我看你去了那边以后怎么玩。”说罢,便也大踏步的走了。这一路,别人都拖家带口,就他一个人形单影只。 当然,这场带着些闹剧性质争执,也是让那群坐儿童区的皇子皇孙们开了眼界,成了他们今晚最大的谈资。 夜幕深层,整个皇宫开始变得安静。 坤宁宫的后殿里,朱雄英看着喜顺大口大口的啃着油腻的鸡腿,时不时的还要咬一口软糯的糖糕。他不免惋惜,这个时空没有网络直播,要不然这小子光开个吃播,肯定能赚上一笔。 “你越来越胖了。” 听到这话,喜顺一怔,悻悻地放下了手中的鸡腿。 朱雄英乐了,“说着玩的,吃你的。” 喜顺咧嘴一笑,拿起鸡腿继续啃了起来,啃完一口,又灌了一大口蜜水。 “不过还是得找机会锻炼一下,这样吃下去搞不好会得糖尿病的。” “那是什么?”喜顺想了想,非常朴素地联想道,“尿会变甜吗?” “消渴症,一种病。”朱雄英说道,“严重的话,脚会烂,眼睛也会瞎。” 喜顺立马低头去看自己光着的大脚板,见并没有烂,顿时间松了口气,高兴地说道:“我没有得!”在坤宁宫的后殿,他是不用穿鞋的,以免遇见紧急情况时,上下床不方便。 “你继续这样胡吃海塞下去,可能会得。”朱雄英指出。 “可是这些好吃啊,殿下,您可能习惯了吃这些大鱼大肉,但奴婢可没有习惯,奴婢巴不得天天吃。” “是啊,天天红烧肉,顿顿女儿红,这是人过的日子吗?”朱雄英调侃道。 喜顺一怔,“殿下,啥是红烧肉。” “现在的叫法,应该是东坡肉吧。” “奴婢能吃吗?” 朱雄英伸手点了一下他的额头,“当然能吃。” “太好了!” “一会儿我走前,教你做一套操吧。”朱雄英想了想,提议道,“每天找个时间,到后院里去跳一跳,跳个两炷香的样子就差不多了。” 喜顺点了点头,“奴婢都听殿下的。” 朱雄英在心里感叹,要是原本的自己没有去未来活过,现在会不会也和喜顺一样,就是一个十岁孩子该有的模样。 “殿下长高了好多。”喜顺说道。 “所以你也要多锻炼,不要我这边竖着长,你以后横着长。” 喜顺讪笑,“其实这点奴婢是不担心的,反正殿下总有一天是要回宫的,到时候奴婢就不用这么僭越,当殿下的替身了。” “嗯,也就是这几年的时间了,你苦一下。” “不苦,一点都不苦,每天有那么多好吃的,还不用被人欺负。”喜顺两眼放光,“这样的好日子,过再久我都不腻!” “那这样吧,以后我就封你当一个净坛使者什么的,每天都能吃大鱼大肉。我再给你找个孤儿,给你当儿子,算是把你们家的香火续上。” “真的!”喜顺难以置信。 “真的,我向来说到做到。” “我替我家祖宗,谢殿下天恩!”喜顺说着,就放下手中的吃食,擦了擦手,起身预跪。 看他这样,朱雄英扶额苦笑,“吃你的,不要跪了。” 喜顺愣了一下,说了句,“哦。”之后,就又坐了回去。这种对话,在他们二人之间经常会出现,但即便如此,喜顺也不敢真的托大,他常常告诫自己,该行礼一定会行礼,除非殿下说出来不用这么做,否则自己一定不能表现得没有礼数。 “朱允炆这段时间来看我的次数是不是变多了?”朱雄英问。 喜顺想了想,立刻点头,“是变多了。几位郡主和允熥殿下都没有他来的次数多,他们可是住在坤宁宫的,二皇孙却是住在东宫。而且二皇孙每次来了以后,都会在床边跪很久,好像在给您祈福,忏悔。” 朱雄英叹了口气,在心里摇了摇头,这孩子已经在和原来历史中的那个朱允炆重合了,开始会装了,装孝顺,装努力,现在是装忏悔。他很清楚,来见自己兄长时的一言一行都会被禀报上去。 “你能听清楚他忏悔时说的话吗?” 喜顺重重地点头,“他希望殿下您快点醒来,他说自己母亲每天都在抄佛经为殿下您祈福。还说,以后一定对允熥殿下好,会对几个妹妹好,让殿下您放心。” “这够矛盾的啊。”朱雄英笑道。 现在的朱允炆不过七岁而已,这些事,显然就是他那些师父教的,具体的应该是方孝孺吧。朱雄英想着,李希颜和苏伯衡这两人不至于教他这些。话说,我要不要把那对卧龙凤雏也送到他的身边去呢?这样是不是有些太不地道了,还是等看看齐泰和黄子澄的卷子再说吧。 就在朱雄英思考着提前去看看齐泰和黄子澄的卷子时,有宫女走进了偏殿,轻声地对朱雄英说道:“殿下,皇后娘娘回来了,还带着秦王妃。” 朱雄英点了点头,“我去后院躲会儿,麻烦小姐姐帮他收拾一下。” 坤宁宫的宫女都是马皇后精挑细选出来的,所以她们自然知道朱雄英的事,也习惯了这后殿里的各种安排,不过每次被这位长孙殿下叫上一句小姐姐,她们都还是会忍不住捂嘴轻笑起来。 喜顺听到马皇后回来了,也赶紧擦干嘴上的油,爬到床上躺了下去。 “别再打饱嗝了。”朱雄英叮嘱了一句,就径直去了后殿的小花园。 花园里有凉亭,石凳,朱雄英随意地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抬头看向了夜空,墨色的天幕中,明月皎洁,繁星闪烁。这让他不禁感叹,“难怪古人喜欢赏月。” 坐了没一会儿,他便看见马皇后向出了后殿,向自己走了过来。他连忙起身上前迎接,然后扶着自己的奶奶坐到了庭院里。 “我把老二家的安置到了偏殿。”坐定后,马皇后开口说道。 朱雄英淡淡点头,对于这位王氏,他其实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至少这样的安排,会让她以后的生活不至于那么悲惨吧。 “她很聪明。”马皇后又说道。 “怎么能不聪明呢?好歹家学渊源。” “所以她自作聪明的掩盖了自己的怨气。” 朱雄英抬眼望着自己的奶奶,苦笑一下说道:“哎,有怨气也是应该的,正常人被这样对待,谁都会有怨气。” “我告诉了她,让她介绍一些可以用的到的人,帮老二的人当向导去往西域一带。” “奶奶不放心她?”朱雄英摆了摆手,“不用担心,只要她不知道这次过去的目的是为了黑麦,就无所谓了。” “她会把今天家宴上听到的东西传过去。” “那都是阳谋,公开出去也没用,蒙古已经没有实力做什么事了,至于以后胜出的帖木儿也不可能做什么事。” “你真是一点也不担心她啊。”马皇后失笑,“你小子不会是特别喜欢后世的那个赵敏吧。” “我喜欢的是张敏和贾静雯,哦,还有高圆圆。”朱雄英非常认真地说道。 马皇后一愣。 “扮演过这个角色的女明星。”朱雄英解释道。 马皇后轻点了一下这小子的额头,“其实她这样,终究可能是个麻烦。” 朱雄英思考了片刻,“看看她有什么爱好,或者给她找个孩子养,她有没有威胁,我们可以通过她对这个孩子的态度来推测。总之,让她的心里有个真正的牵挂肯定不会错的。” 马皇后想了想,觉得这个办法合适。 “只是,坤宁宫里这下又要闹腾了。” “闹腾好,现在几个孩子都住在我这,要不是你们祖孙三人不让,我也是愿意把允炆接过来的。” 朱雄英歉疚的一笑。 “雄英,既然允炆是你主动推出来的,以后事态平息了,可千万要善待他。” “放心吧奶奶,这孩子就是傻了点,本质其实不坏,哪怕他以后真造反了,我也不会杀他的。” “奶奶信你。” 第119章 早朝之后和放风筝 阳光明媚,微风不躁,碧蓝的天空万里无云,金色的殿宇光华耀眼。 陆续从奉天殿里走出来的大明朝臣们,纷纷体会到了自己入朝为官以来最惬意的时刻,仿佛在这一刹那,整个大明朝的空气都变得格外香甜了起来。 几位一会儿还要去参加御前会议的国朝重臣,站在奉天殿的大门前,望着这一幕场景,不免心神恍惚。 这段时日以来,大明的改变真是太多,太多了,多到让他们目不暇接的地步。这样的改变是好是坏,众人都无法判断,但至少当下,大家都很高兴。 当然,有人欢喜,有人愁,曾秉正便是这个发愁的人。 “赵尚书,今日之后,我等都能躲一番清闲了,唯独你们吏部恐怕要忙得找不着北喽!”曾秉正的话里带着一丝揶揄。 赵好德的面上是淡然从容,但眼里却全是藏不住的笑意,特别是在他听出了曾秉正的不满后。 但不满又如何,他可一点也不在意这位通政司使的那点小情绪,“忙点好,忙点好。这给大明各级官吏涨俸禄之事啊,其实是吃力不讨好,而且特别麻烦,这其中涉及到的人,涉及到的衙门都是千头万绪的。陛下不以天下为私,裁剪宗室俸禄来提高我等的薪俸,这是多么大的皇恩啊。我定然是不能有一丝懈怠的。”赵好德摆出了一大义凛然,迎难而上的嘴脸,滔滔不绝地说着。 “还有这以后的朝班,轮值,作息时间的统一安排等,都需要细心理顺一番。您也知道,以前大家都习惯了每日天不亮就起床赶着来上朝,但现在陛下体谅我等,不仅是对这大朝会的规矩做了调整,在没有特别事务的情况下,也就是每五天一次,而且还把每日办公的时间改为了从巳时起,到申时末,这真是国朝的大事啊。” “哼!”曾秉正没忍住,哼了一声。 赵好德嘴角擒笑,继续说道:“这重新排班,最麻烦的便是以后每五日还有两日休沐的新规矩,这样的安排调整,说起来轻松,但做起来就难了。特别是这个连续两日的休沐问题,有些衙门可是不能真的有两天没有人值守啊,所以还要安排轮班的规制,哎,麻烦啊!” “得了便宜还卖乖。”曾秉正在心里骂道,与此同时,他脸上的阴沉越发浓郁了起来。 “曾大人,你脸色不好啊。”赵好德乐呵呵地问道,“你啊,是老臣了,要持重,所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次陛下让六科从通政司独立出来,肯定是有深意的,你可不要有情绪哦。” “你才有情绪!”曾秉正立刻做出了严肃地反驳。 “我是有啊,高兴的情绪嘛!”说完,赵好德便迈着方步,向一个负责引路的太监走了过去,他需要让这名太监带着自己去往谨身殿,参加一会儿的御前会议。 毕竟就算朝廷重臣,在皇宫内也是不能随意乱走的,必须有太监引路。 赵好德的意气风发是必然的,毕竟就当下来说,整个大明最出风头的除了厚爱百官的大明皇帝之外,就是要确切去推动实施官吏涨俸和最新朝班制度的吏部了,所谓天官的权势,在这一刻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说的对,你不要有情绪。”这时唐铎走了过来。 曾秉正虽然礼貌地向这位兵部尚书行了一礼,但心里却不以为然。 你倒是无欲无求,愿意当个人形图章,我不想啊。通政司本来就没有多少权力,现在六科也分出去了,那以后通政司改名叫皇宫门房不就得了。他在心里嘀咕道。 “陛下向来看重政令的上通下达,通政司的作用比你想象的要大。”唐铎严肃地提醒道,“另外,六科以后究竟要做什么,陛下在朝堂上并没有说明,你不想想为什么吗?” “六科有封驳之权,独立之后,自然是要帮陛下审核政令的。” 唐铎淡淡地点头,说道:“你通政司负责保证政令的上通下达,手上还抓着一个可以封驳政令的六科,是你想不开,还是陛下觉得这样做很有趣?” 一句话,曾秉正顿感全身发寒。他当即意识到,这两项权力要是不拆分,以后自己就得被拆分了,搞不好还是五块的那种。 “现在看清楚了吧。”唐铎用一种大人看小朋友才会有的眼神注视着曾秉正,“千万不要因为眼前的一点小得失,影响了心神,你可是国朝肱骨,怎么就忘记了那些根本的大事呢?” “多谢唐尚书指点。”曾秉正郑重地拱手行礼,然后苦笑了一下。 他刚刚的确有点被赵好德的那副样子影响到了,这种心态根子上来源于大明当下的日益稳定和蒸蒸日上,在这种环境下,他觉得自己的地位好像并没有什么进步。特别是今日的早朝后,他更有一种大家都在进步,就自己在原地踏步的感觉。 想到这,他的余光捕捉到了正在接受众人恭贺的刘仁。 就在今天之前,这位刘仁还是曾秉正的副手,官职是右通政司使。结果一场早朝结束后,这人就变成了六科的都给事中了,而六科也正式从通政司里独立了出来。 做为原上司,大不大气是一回事,心里舒不舒服又是另一回事了。 “唐尚书,曾大人。”接受完一轮客套的恭贺后,刘仁便来到了曾秉正的面前,“日后共在陛下的眼前做事,还请二位大人不吝指教。” 虽然大家都还不清楚六科以后的具体职能到底是什么,但六科的一把手都给事中,以后显然是要加入到御前会议当中去的。 也就是说,现在的大明朝局中枢其实已经不再是六部一院的规制了,不止是户部改为了财政部,和依旧神秘的明宣部的问题,今天的朝堂上还宣布了对锦衣卫的改革。 所有人都在圣赞陛下收回了锦衣卫对大部分官吏单独审讯的权力,但却没有多少人意识到,锦衣卫有复查三法司各案件的权力,甚至还有直接抓捕三法司官员的权力。也就是说,锦衣卫不会去随便骚扰其它的官员,但三法司将时刻受到锦衣卫的监督。 想到这,曾秉正倒是在心里一乐,因为大理寺卿今天的脸可比他黑多了,毕竟大理寺重审案件的权力被锦衣卫分走了一大块,以后有谁需要伸冤,可以直接走锦衣卫不说,连民间告御状都可以走锦衣卫的衙门,这就非常过分了! 更让曾秉正忍俊不禁的是,从今天起,锦衣卫指挥使有资格参加御前会议,但大理寺卿却没有。 “今日陛下算是定了御前会议的基本章程,以后这大明的诸事,多半便会在这里议定了。”曾秉正以前辈和老上司的姿态对刘仁说道,“刘大人,你已经是一部之长,位极人臣了,所以一定要持重慎行。” “谢曾大人指点。”刘仁很有礼数的回应道,接着带着期待目光的看向了唐铎,希望他也能指点一下自己。 “老夫可没什么能教你的。”唐铎摆手,但停顿了片刻后,还是说道:“老夫的身份,经历和在朝中的作用都与你不同,所以老夫能告诉你的是,你若是想学我,那大体就会成为第二个汪广洋了。” 这话算是把曾秉正和刘仁都吓了一激灵。 当初汪广洋为什么自杀,二人自然都清楚无比。究其原因就四个字,尸位素餐。 “陛下让汪广洋去当右丞相是为什么?”唐铎放低了声音,“为君之道便是制衡,结果这人倒好,当起了甩手掌柜,什么都不做,任由胡惟庸去发展朋党,当初陛下只是去信斥责,没有下旨杀他已经是顾念君臣旧恩了。” 听到这,曾秉正和刘仁都下意识地看了对方一眼,接着,他们也瞬间发现,我们两这关系和那时候胡惟庸跟汪广洋的关系可太像了。虽然六科独立了,但说到根上还是有一层上司和下属关系在的。 “多谢唐尚书指点!”立刻的,二人非常真诚地向这位皇帝身边的老大臣行了一礼。 唐铎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现在很享受这种给别人,当人生导师的感觉。 就在三人说话间,他们远远地看见了工部尚书赵俊带着几十个工人,和几辆拉货的大车向奉天殿的方向走了过来。 今日的早朝赵俊并没有参加,尽管工部在朝中向来没有什么存在感,但很多人还是好奇,这位工部尚书去哪了,特别是今日的早朝注定是要载入史册的情况下。 “赵大人,这是?”曾秉正,唐铎和刘仁走下了阶梯,向赵俊迎了过去。 “奉陛下之命,改造一下几处大殿。”说着,赵俊拍了拍身旁一辆拉货的马车,车上放着几大根粗长的铜棒,每根大概在五尺左右。(一米五的样子),“在大殿的屋脊上安装避雷针和避雷带,我这一早上就在忙这件事了。” “这……” 三人面面相觑,他们当然明白避雷是什么意思。 一般在高大的建筑上,都会在屋顶做一些有避雷意义的装饰物,像奉天殿正脊两端的龙头型,琉璃装饰物,便是用来避雷的。 不止如此,有些大殿的屋脊上还会放入铜制的宝匣,宝匣中会装一些五金,五谷,统称为镇物,以起到避雷的作用。 另外还有在攒尖类建筑的木构架顶部,会搭建一根立着的木柱,这根柱子的下部会落在一根木梁上,立柱均称为“雷公柱”,下部支撑的梁则称为“太平梁”,寓意有着雷公柱和太平梁的护佑,建筑就不会遭受雷击了。 但三人都清楚,这三种方法大概率是没有什么用的,该被劈还是会被劈。 赵俊先吩咐了几名大汉将军带着工匠去搭建塔架,自己则留在了原地,想打听一下这次早朝的内容。 大致了解了一番后,他的心情在郁闷和愉悦间来回跳跃了一下。郁闷是这次朝会上发生的事,一如往常地和自己的工部搭不上任何的边。愉悦的是,有人退步了,自己却站在原地,说明自己是进步了啊。这一点自然值得他高兴。 几人聊了一会儿的时间,下朝的官员们也都因为好奇,纷纷靠了过来。听说是要安装什么避雷针,大多数人的心中都不免升起了一些想法,这些想法总结下来就一句话,当今陛下这是害怕上天的责罚了吧。 “避雷针就是引雷的。”突然一个清亮的声音传来,打断了众人的猜想。 众人随着声音望去,见是太子到了,纷纷行礼。 朱标摆了摆手,继续说道,“电闪雷鸣是一种自然现象,大致说来,就是当云层下部的负电荷积累到一定程度后,便会和地面上的正电荷形成电场,电场只要足够强大,就能击穿空气,使得云层和地面之间的电荷迅速中和,形成闪电。” 在场的所有官员都呆呆地望着太子,不约而同地想着,啥!啥!啥!这说的都是啥! “你们现在理解不了很正常,以后你们就会知道了。总之,这根铜棒会将闪电吸引过来,然后通过传导方式接入到地面,防止造成大殿被雷电劈中,引发火灾的事情发生。”朱标顿了顿,“各位都知道,在雷雨天时,是不能在树下避雨的,因为闪电一旦形成,会第一个劈中离地面最高的物体。历朝历代的皇宫都建在了开阔之处,故而皇宫也自然成为了一片地区离地面最高的建筑,所以往往会遭到雷击。” “殿下,雷击乃上天示警,怎么可能躲的掉呢?”有官员突然义正言辞地说道。 朱标看了一眼说话的人,“赵兴,礼部的,难怪了。”他淡淡的一笑,“你应该是道德君子,上天肯定不会用雷电劈你。所以孤给你一个任务,从现在开始,只要有电闪雷鸣的情况,你就给我到这来放风筝!” 赵兴呆住了。 朱标懒得再看他,对着跟在自己身边的张玉说道:“走吧,孤带你去谨身殿看看。” “是,殿下!” 张玉恭敬地行礼,也不看其他人,便跟着太子离开了。 其余要参加御前会议的大臣也纷纷跟上了太子的脚步。只有赵兴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奉天殿前的大广场上,没有人理他,也没有人叫他,仿佛这一刻全世界都抛弃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