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谋士不可以登基吗?》 3、003(小修) 【……】系统卡壳了一瞬。 它刚才好像听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乔琰却并未觉得,自己说出了什么惊人之语。 怎么说呢,只要用一件足够让人震惊的事情盖过另一件,人往往就不会计较前一件事,现在也是这个道理。现在系统就先顾着她的投效选择,而不是加点方式了。 而谋士系统068还真如乔琰所猜测的那样,是个上任的新手系统。 它绞尽了“脑”汁,才从自己的印象里揪出了一句话来试图反驳她。 【虽然说按照谋士的定位,只要是给一方势力出谋划策便可以算数,可……可黄巾贼寇在今年必然要被皇甫嵩等汉末名将平定,下曲阳城下甚至被他以十万黄巾首级垒出了京观。】 “我知道啊。”乔琰语气从容。 她怎么会不知道,黄巾军并无前途可言呢? 十万人垒出的京观,可要比她眼前的画面可怕多了。 在系统的“注视”下,她走到了此地的一具尸体面前。 对饥饿致死的人所表现出的样子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加上本也见过墓葬之中的死人,乔琰面不改色地将其中一具尸体的外衫扒了下来。 但说是外衫,那也不过是一块破布而已。 好在这也足够让乔琰给自己改换一个外披了。 她一边换上这件“新”衣,以布条收拢袖口,一边说道:“我当然知道,何止是大贤良师张角会在今年病故,加速了朝廷三路军队清剿黄巾平叛的进度,更知道现在的黄巾军看似声势浩大,事业如火如荼,却甚至不如后来的一些黄巾流寇目光长远。” 中平之后的汝南颍川各地黄巾,会从盲目的对抗、流窜,转向了同时以耕地维系的路子,算起来还比现下这裹挟平民攻城的样子,更有势力持久之态。 【那你为何要……】系统很是不理解她的选择。 倘若一个不慎,被前来剿匪的平乱中郎将给斩杀了,那岂不是根本都活不到那二十年的命数,也完全浪费了它选择的这个身份。 可它看到的只是乔琰这张尘灰脏污的面容之下,唯独显露分明的一双眼睛里,带着一种极端的冷静和主见。 她道:“第一,黄巾军中混乱,我要掩饰自己的身份最为容易,附近的流民中年岁不大的孩童想来也不会太少。第二,方才弃尸的队伍还未走出多远,要是不跟上他们,完全入夜之后我也无法保证自己能在野外支撑多久,第三,我需要谋士点来获得更多的资源。” 乔琰在说到资源二字的时候,系统留意到她摸了摸自己怀中的匕首。 汉承秦制,私人佩戴武器合法,若非如此也不会在《居延新简》之中有戍卒售剑与民,同里之人为之担保的记载。 而这把匕首,正是乔羽携妻女西行洛阳途中,遇上蛾贼后转交给两人的。 这或许在原本的用途上,是乱世之人结束生命的工具,但现在在她的手里,那便只是一把趁手的武器了。 也实在该当感谢,在这些人的认知之中,原身是因为疫症才奄奄一息的。所以他们不止没将她当做备用口粮,连带着都未进行搜身,也便给她留下了这把武器。 这并不难理解。 天子刘宏在位期间,建宁四年三月,熹平二年正月,光和二年春以及光和五年二月的四次大疫,在这些人的印象之中已然形成了根深蒂固的恐慌。 谁也无法保证一个急症的苗头,会不会发展到难以遏制的地步。 事实上这些人也并不算小心过头。 正在黄巾之乱被平定的第二年,也就是中平二年的春天,又出现了一次大疫,距离如今也只有一年不到的光景了。 乔琰继续说道:“乱世见枭雄能臣,在等到大汉王师进军兖州平叛之前,我得先自己站住脚跟。” 在她隐约像是握住了匕首,随时可以拔出的举动中,透露着一股昭然的进攻性和行动力,让系统很难不再次语塞,最后只憋住了一句话—— 【可你是忠良之后啊……】 这话怎么听怎么有种痛心疾首的语气。 在系统看来,乔琰做出的这个选择,和捞快钱也没什么区别。 一想到这个明明奔着天下第一谋士目标去的宿主,居然要在个人履历上多出一条“从贼”的记录,它就忍不住来个系统黑屏。 谁让在这个汉末的时代,名声实在是个很要命的东西。 然而它刚给自己做好了心里建树,又听到它的宿主嘀咕了一句:“狗头军师也算军师吧?” 系统:【……????】 ————————- 可惜系统并没从乔琰这里得到一个明确的解释。 深谙语言艺术的乔琰又将话题相当顺遂地扯歪了。 它倒是在行路中从乔琰这里得到了一个回复,正是她那个毫不犹豫地将初始属性点加在了体质上的缘由。 “如你之前所说,顶尖一批的谋士,在智力的评判上,在85-100之间,我从79变成82的意义不大,还不如先补一补弱项。” “东吴大都督周瑜死时年仅三十五岁,接任的鲁肃也不过活到四十五,鬼才郭奉孝更是倒在三十七岁这个寿数上,要我说——” “一个笑到最后的谋士要活得比谁都长,比如司马懿,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乔琰问道。 【……】系统又卡了壳。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话有点歪理邪说,又好像还真说得通。 就是这个用来当做正面例子的人,隐约有那么一点不对头。 它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它这个接受现状得极快的宿主,所拥有的lv4的【辩才】技能,已经在方才变成了lv5。 这很难不让它怀疑,自己就这么成了她试验技能的目标。 至于这个技能到底是应该叫做【辩才】,还是应该叫做【蛊惑】,再次翻遍了系统库也没能扒拉出一句反驳话来的谋士系统068不由陷入了沉默。 直到乔琰顺着黄巾行军方向留下的痕迹走出去了一段距离,系统才自觉自己找到了个乔琰此举的漏洞,骤然拔高了音调说道:【不对!你现在不过是个十岁上下的孩童,如你所说,就连远行都还成问题,你如何让自己成为黄巾军中的军师,得到兖州黄巾渠帅卜己的信任?】 乔琰觉得自己耳边有这么个一惊一乍的家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或许也是一件好事,比如说,她此刻腹中空空的饥饿感都被驱散了不少。 她一本正经地回道:“可是,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郑玄自徐州还高密,道遇黄巾贼数万,见玄皆拜。(*)” 【……说人话】 乔琰有点想笑了。 并不是人的系统让她说人话,怎么想怎么有种冷幽默。 但她还是做出了解释,“你可以理解为,黄巾虽是乱贼暴民,却还是器重文化人的。”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何况,我并不打算去接触那位卜己渠帅。” 乔琰有另外的想法。 这种想法甚至得到了系统的“友情支持”。 准确的说,这个支持来自于系统背包中的那个新手礼包锦囊。 在其中并无什么新手套装之类的东西,只有一个对于谋士来说很有用的道具,名叫【指定人物定位器】。 乱世之中,信息传达的滞后极其容易让人正好错过。 曹操此时还在皇甫嵩的麾下,并未有自己的部曲。 刘备辗转于黄巾战场中,还未曾因为平黄巾之功而当上安喜县尉。 孙坚也不过才召集了下邳县里一道当差的少年,在朱儁麾下领了个军司马的职务。 若要准确寻到这些人的位置,只怕还得靠一点外挂。 但乔琰毫无将这个定位器保留到之后再用的意思。 在系统自暴自弃的注视下,她在定位器的目标对象上输入了一行字—— 黄巾军三十六方渠帅之一,梁仲宁。 也正在她做完这一步的时候,这大野泽昏昧夜色里,在她的视线中出现了一点火光。 那便是黄昏时将她抛下的那支队伍临时驻扎的位置。 乔琰无比庆幸,自己所用的这具身体因为多年病弱,没少做些食补,便并没有古代常见的夜盲症。 借着星月之辉,她站在距离营地不远处的土丘上,将其中黄巾士卒和流民的分界看得清楚。 现在也合该是她混入其中的时候。 她也是真的快饿得走不动道了。 —————————— 被乔琰锁定了位置,那位兖州地界上黄巾三渠帅之中的梁仲宁,此刻早已先到了濮阳。 濮阳,就是后来曹操与吕布之间发起兖州争夺第一战的那个东郡濮阳。 黄巾起义发动之前,张角执《太平经》,以太平道为善道教化天下,分教徒为三十六方,大方为万余人,小方六七千人,各有统帅,名号为渠帅。 马元义在京师中走动关系的计划,被门下弟子曝光后,三十六方渠帅分在八州提前起事,其中身在兖州的渠帅一共三人,分别是卜己、张伯和梁仲宁。 仲宁不是他的名,而是他的字。 若称名应当叫做梁靖的梁仲宁,正在抢先一步夺下的濮阳治所之中,对着面前的灯火发怔。 黄巾渠帅大多是早年间听从大贤良师教化,颇得张角信赖的弟子,又因遵循大医符水之说分发良药,引得一并信奉黄老之说的民众归附,逐渐聚拢起了人手。 梁仲宁也不例外。 但八州三十六方渠帅总也有个大小先后之别,他虽先到了濮阳,却在兖州黄巾的从属关系上,该当算作卜己的副手。 说实话,梁仲宁是有些看不起卜己的。 有汉一朝,纵然是黔首庶民也多在成年后有字,卜己与张伯二人却没有。两人在大贤良师座下听从指引之时,也并未得到天公将军的赐字。却偏偏因为起义仓促,而暂时得了在他之上的位置。 一想到卜己统兵,自巨野城而来,很快就会凌驾在他之上,梁仲宁心中便不觉少了几分先前夺下濮阳之时的快意。 也正在他这烦闷之时,忽然听到部从来报,濮阳大户田氏(*)召集城中四方溃败逃散开去的官吏民众,意图夺回濮阳城。 梁仲宁当即一拍桌案站了起来,“田氏老贼有何本事与我叫嚣?” 那下属颤颤巍巍地回道:“听说此人新招了个门客,来自陈留,此人力大无穷,名叫……” “名叫什么?”他眉头一竖,分明是要将心中不快借此发泄出去。 “名叫典韦!” 4、004 典韦? 如今的典韦,可还没有得到曹操对他那个“古之恶来”的评价,甚至还未曾因为给襄邑刘氏报怨,完成那个当街杀人的壮举,进而名扬兖豫。 在此时执掌一“方”的梁仲宁看来,这便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陈留人,在黄巾军势不可挡的当口,反而效力在了当地豪强的麾下,又在这会儿仗着自己有那么几分气力,就敢前来叫嚣。 如此找死之人,岂不正是他用来开刀的好对象! 何况,濮阳田氏在此地扎根多年,想来存粮与金银不少。 他虽拿下了濮阳城,却还并未攻破田氏在城外的坞堡,这便等同一块肥肉还未进嘴里。 在部从来报之前,梁仲宁的面前便还摊着此地的地图。 汉末豪强聚族而居,濮阳田氏也不例外,其坞堡就修建在濮阳城外十里。 要不是因为汉朝不禁民间刀剑,更因为昔日汉武帝与公孙弘和吾丘寿王的讨论,对弓/弩也少限制,造成了田氏坞堡内配备的改良重/弩威力不小—— 他此时早已经包围住坞堡了! 如今倒是不必犹豫了。 一边是即将到来的卜己军队,威风压在他的头上。 一边是出坞堡迎敌挑衅的莽夫,极有可能是他攻下田氏的突破口。 更加上——黄巾战场前线三路,分设广宗、颍川、南阳三地,故而正面应战朝廷军队的事情,完全没能轮到他,自负本事不小的梁仲宁一月以来尽因无处建功而焦虑。 此番种种,致使梁仲宁深觉,面对此等天赐良机,他若还不早日进取,等到长社军在首胜朱儁后继续巩固胜果,他便当真无用武之地了! “取我枪来!” 这便是梁仲宁在听到典韦的名字后一番思量做出的抉择。 次日,为免濮阳城中生乱,他留下了一部分黄巾部从在此地戍守,领着自己的五百心腹和三百招募而来的黄巾猛士出了城。 乔琰只能从自己锁定的位置中看出,这位黄巾渠帅似乎并没有停留在原地,却无法得知对方的最新动向。 不过她暂时也没这个闲心去管,梁仲宁要在濮阳城中弄出什么风浪。 按照系统的说法就是,她虽然处在一个可以理解为平行世界的空间内,但在她做出足够的蝴蝶效应影响之前,还是可以将史料作为凭据的。 如此一来,梁仲宁要到今年八月才会死于大汉名将傅南容之手,起码这会儿她不必担心对方会丢了小命,浪费了她的道具。 与其担心这个,还不如操心操心自己。 正如她此前所猜测的那样,在黄巾营地里,如她这样年岁不过十岁上下的孩子也并不少见,她混入倒是不难。 尘灰脏污的面容难辨男女,更让她跟其他人看起来无甚区别。 何况…… 这里落单的孩童比起她印象里的更多了。 这是因为早先攻破巨野一战,被蛾贼驱策的流民,形成了前列屏障,伤亡不在少数。 虽在巨野城中有内应相助,也无法改变一件事—— 作战,对黄巾军这种非正规军队来说,不是个一蹴而就的差事。 张角建立他的宗教传道,在神化己身和一呼百应上,达成了前人从未做到的景象,可他麾下弟子真有行军布阵之能的却寥寥无几。 乔琰透过面前散落的头发,朝着面前领取吃食的队伍看去,便看到了这更为惨淡的景象。这更让她这个横空出现在营寨中的人,并不显得有多醒目。 而像这等父母已故、孩童求生不易的景象,并不仅在她这一路发生。 乔琰不由在心中第不知道多少次叹气,脚下的步子却没停,而是顺着队伍前行领到了今日的口粮。 如今的粮食匮乏,黄巾军也自然不会给这些人发多好的饭食。 发到她手中的这块饼子,有个比较正式的名字叫做“糗”。 就是将米煮熟了之后加水捣碎,又揉成饼块状晾晒后制成的干粮饼。 虽因为这种制作方式,这食物倒不至于犯馊,却远不如后世的锅巴因为在制作程序上有所控制而滋味可口,甚至干巴得让人觉得难以下咽。 偏偏此地唯一可供给的水,正是大野泽中的湖泊之水。 乔琰觉得自己实在应该感谢系统给出的新手保护期。 在绝无条件将水煮熟的情况下,这条【保护期限内不受环境疫症影响】的效果,无疑是让她存活的概率大幅度上升了。 谋士系统068这个萌新,大概是比乔琰还要有良心一点,它颇有负罪感地看着这个被它选定的宿主一口干粮一口生水填饱了肚子,并未有任何的怨言,又已经转而窝在角落里,听着另外两个与她年岁相差不大的小少年谈话。 食物吞咽的艰难让这两人脸上浮现出了几分痛苦之色,但或许,这种面容的扭曲更因为掩饰不住的愤懑仇怨情绪。 年岁小一些的那个隐忍着发出了一声抽噎,将最后小半个干饼吞了下去,小声道:“阿兄,我想阿母了。” 年长些的那个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又听到那个小的继续说道:“往日阿母做的粔籹(*),比这干糗好吃不知多少,阿翁生辰还会做甜酒酿的白饼(*),可是阿母……阿母与阿翁都去了。” 现在也只剩下了这对尚未成年的兄弟相依为命。 但再多苦涩现在在活命的威胁面前,也只能先随着干粮生水吞下去。 此番情景,在这声势浩大的黄巾之乱下,也实在不算罕见。 这两兄弟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系统眼见乔琰的眸光微有波澜,又在此时忽然起身,连忙劝阻道:【你可千万别在这个时候尝试说动这两个人跟你一道抱团,还不知道两人人品如何的时候……】 “你放心吧。”乔琰用只有自己和系统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回道,“若我身居高位,眼见此景或许有动容的资本,但现在连我自己都难保自身安危,我不会做这种蠢事的。” 这种时候的慈悲同情之心,实在是太过奢侈的东西。 乔琰是个脑子很正常,也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的成年人,绝不会尝试在此时与对方攀谈交情。 【那你……】系统不解地问道。 “我去干点坏事。” 乔琰说要干坏事,可要系统看来,她的脸上丝毫没有显露出任何的包袱情绪。 她先是将这件并不合身的衣服反过来穿,又扎成了更短的样式,将乱发也抓到了脑后,将脸上的泥灰又抹了一层,又在营寨中走了一遭之后,趁着无人注意到她的举动,重新站到了领取食物的队列之中。 【……?】 系统呆滞地看着乔琰毫无负担地顺着队列走到了分发干饼的人面前,又……又领了一块饼。 在寻常的赈灾措施中,常常以赈票加盖或者是领米剃眉的方式来防止冒领,在成分复杂的黄巾军中却不容易做到这种有序管理。 这样的情况下,自然就难免有人会生出领取两份粮食的想法。 可方才,系统眼见发粮的黄巾军一刀刺死了一人,声称其来了两次,更说自己曾给富商发过赈济的粥米,有一手辨认面容的好本事,便让这领取米饼的队伍里少了几个人。 现在骤然见到乔琰做出这样危险的举动,它如何能不提心吊胆! 也不对,它是个系统,它没有心和胆。 像是察觉到了系统的想法,乔琰走到了僻静之处后,一边将米饼塞进了衣服里一边说道:“你还真以为那个发粮的能认得出人?不过是随便选中了一个倒霉蛋而已,事实上稍微改换改换衣着他就看不出了。” 唯独倒霉的正是那个被选中来起到杀鸡儆猴效果的人。 他到底有没有做这个冒领第二次的举动,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因为死人是不会为自己辩驳的。 他会被挑中,必然是因为他孤身一人在此。 乔琰将其中的弯弯绕绕看得分明,但更清楚的是,她此时毫无改变时局的力量,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让自己过得稍微好一些,而后—— 继续执行她的计划。 她此时还在巨野泽内,但等行了小半日后,他们就正式进入了东郡地界。 又复半日,便到了瓠子河前。 昔日汉武帝于濮阳建宣房宫,正在瓠子堰之上,此后上游自宣房宫之下都为河堤所隔,仅存有沟渎而已,这一行数千人便可以跨越河沟而过,比之渡河简单了不少。 而过河不远,前方就已经出现了郓城的城郭。 兖州三渠帅之中的张伯,打东平范县而来,已经抢先一步拿下了郓城,正在此处与卜己会师。 两方交汇后继续西行,加起来就已有过万人的队伍,加上梁仲宁已经先一步攻克了濮阳,于是廪丘与鄄城县尉均望风而逃,不战自降,让黄巾军少面对了两场交锋。 这对身在黄巾军中的乔琰是个好消息,但或许对这两城之中家境稍显殷实的人来说,这绝非是个好事。 乔琰听着黄巾杀入城后的城中声响,在垂落的面容上有一瞬的面颊紧绷,像是以咬牙的方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系统本还想调侃两句,她行到此处的时候,倘若是熟悉她的人一定会发觉,她比起前几天圆乎了一圈,这正是每顿多领的一个饼绕着身上绑了一圈造成的,现在却干脆保持了沉默。 “张角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乔琰长出了一口气后说道,“可惜他忘记了一件事,利益当前,三十六方队伍各自为战,势必军纪涣散,这不是救大汉于将倾之法。” 残阳映照在鄄城城头的一杆旗帜之上,她朝着那处望了许久。 系统毕竟不能读取她的心里话,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它能看到的只是—— 它的宿主又一次摸了摸怀中的匕首,像是个下定决心的标志,而后趁着黄巾入城掠夺的管理疏漏之时,离开了这支队伍。 这一次与先前追踪黄巾足迹而去时候的忍饥挨饿不同。 她身上带着几张偷藏下来的干粮饼子,起码能支持她两天的吃食。 而在她的视线之中,只有锁定了梁仲宁位置的标记在发出微光。 —————————————— 梁仲宁在何处? 星夜之下,这位黄巾渠帅正带着残部奔逃。 在带人前往田氏坞堡之前,他绝没想过自己会面临这样的窘迫境地。 那个他第一次闻听名字的陈留典韦,何止是他手下来报的力大无穷这么简单! 他简直就是个步战的怪胎! 梁仲宁手中的枪,早在他勉力逃生的时候就折断了,唯独剩下半截枪杆。 对一个武将来说,连武器都折断了,跟他的脑袋与脖子分家,实际上也只有一步之遥而已。 此前僵持两日的时间里,在田氏硬/弩的协助下,他甚至还未突进到坞堡之前就已经损兵折将了大半。 最后一日,他自己更是被那个悍不畏死的壮汉突进到了面前,一把握住了他的枪杆子,眼看着就要将他撂下马来。 幸亏他的一个部从机智,当机立断以长刀砍断了他的枪杆,又替他迎上了那个“凶兽”。 若非如此,他早已死在了典韦的手里。 可他那个忠心的部从却身死当场。 梁仲宁只能抱着“留得青山在”的想法,当即拨马而回,朝着濮阳折返。 但这来时与回时的心情已经截然不同。 他来时对夺下田氏坞堡满怀希望,只觉有如探囊取物一般,走时却狼狈异常。 明明还是春日里的天气,他的脸上却有种烈火烧灼的羞赧情绪,即便是星月照路也无法改变他此刻恶劣至极的心情。 当他发觉前方的山道高处立着个人挡路的时候,这种自我折磨的坏心情无疑达到了巅峰! 可还不等他将手中的断枪抛掷出去,给这个挡路之人一个教训,他便看清了对方的面貌。 从山道两侧的林木之间投落下来的月光,正好照在这个拦路者的脸上。 让梁仲宁大觉诧异的是,对方的身形瘦小,并非是因为在这夜色中他的视线出现了什么认知误差,而是因为,那赫然是个不过十岁的孩童! 一个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孩子! 此人虽身着不合身的布衣破袍,却在神情眉眼中,自有一派与山野之人有别的高绝姿态。 而这张被月色模糊的面容,带着与年岁绝不相符的成熟,以及让梁仲宁完全捉摸不透的神秘。 也就是在他这勒马止步的当口,面对他随时可能发作的怒气,对方气定神闲地一笑,朝着他拱手作揖后,自那高处朗声道: “高密严乔,候渠帅久矣。” 6、006 乔琰心中有了算盘,便在这黄巾营地里睡了个安稳觉。 系统很想吐槽她是不是太心大了,但从第二日这营帐之外众人的反应来看,乔琰的举动又显然没有任何问题。 汉末动乱,其后的三国两晋南北朝争斗不休,却依然不能改变这个时代的人对风仪气度的追求。 王献之火场逃生举止如常被引为美谈,显然并非个例。 梁仲宁连夜将残兵逃将聚拢起来,看到的正是这位“郑玄高徒”容光焕发地从营帐之中走出来,虽身着粗布陋服,却也难掩名士气场。 当然要乔琰自己说来,她与真正的名士还差得远。 在原本“乔琰”所赋予她的记忆之中,梁国乔氏对行住坐卧的礼节教养,要求并不算过分苛刻,乔琰本人在穿越之前对两汉礼仪的这点琢磨,隔着千年的时代变迁,也难保有些错漏之处。 但这二者结合在一起,用来糊弄糊弄梁仲宁这位黄巾渠帅,却显然没什么问题。 起码现在对方便觉得,这小童纵然在白日里看来更显瘦弱清俊,却也不是什么好欺负的样子。 那双本就在轮廓上稍显锋锐的眼睛,在打量着周遭黄巾军士的目光里,更显出几分迫人姿态来。 “渠帅此番一共带来了多少人手?”乔琰拢了拢衣袖,开口问道。 梁仲宁回道:“八百有余。” 他话刚说完就见对方抬了抬唇角,似有几分嘲弄之色。 然而还不等他发作,就听她继续说道:“渠帅能破濮阳城,更能在黄巾军中为一方之主帅,想来也并非对兵法全然不通之人,岂不闻孙子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敢问,这田氏坞堡之中,人数几何?” 被对方这一串话给打懵了,梁仲宁迟疑了片刻后才回道,“约莫一千?” 乔琰不奇怪他会给不出一个准确的数值。 自东汉光武帝起,大汉的人口普查工作就难进行得很,勾结匪徒杀害官吏的豪门大户虽在青徐幽冀四州最盛(*),兖州豪强也算不得少数。 土地兼并在汉末发展到顶峰后,豪强大户之中藏匿的私人武装人口,极难从坞堡之外看出来。 但即便如此,梁仲宁带着八百人就敢去找起码有一千人的田氏麻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实在是个能人。 梁仲宁有点气闷。 就算他对乔琰所说的什么十则围之,五则攻之的说法听不太明白,却也听出了这兵法道理的后半截说的是—— 既然你的人数比别人少,那么……你要么逃要么避,总之就是没有什么打的必要。 他竖起了眉头问道:“这就是足下一夜好眠之后要与我说的话?” 说实在话,他也没真将获胜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乔琰这童子的身上。 要不是因为郑玄声名在外,加上他就这么领着残兵败将返回濮阳,多少有些不甘心,梁仲宁也不会以此等胁迫手段,让乔琰替他出这个主意,来上一出死马当活马医。 可一夜的冷静时间过去,他又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儿戏。 在这种纠结的情绪下,若是这小童上来便说自己能打,说不得他还要怀疑上几分。 但现在对方说不能打,他这犟脾气又上了头。 打!当然要打! 哪有什么人数不够就得逃的说法! 他是没学过孙子兵法,但他听过戏文里面演的巨鹿之战,人少点也不是不能赢。 何况他这领来的多为青壮兵卒,对面却老少皆有,倘若放在坞堡之外,着实是一场一边倒的对决。 ——当然,那个力大无穷的家伙得另算。 “我可没说这样的话,只是与渠帅说个道理罢了,且往坞堡一行看看再说。” 乔琰话毕挥了挥手,示意他让开一条路来,自己坦然地朝着营帐之外走了出去。 一夜的休整让她恢复了行路的力气,起码走到田氏坞堡之外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梁仲宁眼见这一幕,虽对她这种说话留三分的态度还几分不满,思前想后又觉得他算不得亏。 田氏据坞堡而守,不会选择贸然进攻,她提出的想法若是没有可供实施的希望,他大可以不予执行,那么充其量也就是耽搁了返回濮阳城的时间而已。 想通了这一点,他翻身上马也跟了出去。 不过他是骑着马不错,他此番带出来的黄巾兵卒,却大多还是步兵。 这年头能养得起骑兵的,不是能有采购马匹和粮草资源的富户,就是北方幽并雍凉几州的地方军队,黄巾军显然不在其列,就连梁仲宁这个当渠帅的,在马战技能上也只能说不过尔尔。 整个队伍朝着坞堡进发依然得按照步卒的脚程。 他减缓了骑速,与混在步卒中看起来矮了好大一截的乔琰行了并排,用状似无意的口吻复又问道:“足下对坞堡守御了解多少?” 乔琰回问:“敢问这田氏坞堡中可有楼橹或是院中高塔?” 梁仲宁的神情和缓了一瞬。 乔琰此问,显然不是个门外汉会说出来的。 他开口回道:“这倒没有,只有外侧防护的城墙和望楼。濮阳城中的泥瓦工有被我们找来问过,这田氏坞堡兴建的时日尚短,尚未尽数完工,只将去岁的收成连带着此前的存粮存放了进去。” 那么这显然是个好消息。 后世将坞堡分作了城堡式、楼院式和楼橹式三种,其中后两种在四壁守御之外还有高塔作为指挥机关和高处的火力来源,若这田氏坞堡有此物,就算是乔琰也自觉没那么大的把握攻破。 要知道,北方坞堡在前期面对非正规军和黄巾流寇的时候,守备能力实在可以称得上拔群。 董卓后来兴建的那堪比小城的郿坞就姑且不论了,光是在兖州与相邻的豫州地界上,就有两场记载之中极其出名的坞堡与大规模军队交手的记录。 一场乃是许褚打出的战绩。 彼时的许褚尚未投效曹操,而是在家乡谯郡与宗族壮丁修建坞堡,对抗汝南葛陂黄巾贼。 黄巾万余人在坞堡防守以及箭矢飞石之下,也难有攻克之举。 另一场便是吕布来袭兖州之时,由巨野的李氏仰仗坞堡守备打出的防御战。 此战之中,出自李氏宗族的李进甚至击败了吕布这位世之虓虎。 由此可见,坞堡若上了规模,靠着蛮力想要攻破,只怕不太容易,尤其是上下指挥一体的那种。 “若是只有高墙和望楼角楼,的确好些。”乔琰继续说道。 “大凡坞堡,要快速攻克无非只有两种法子,第一便是挖掘一条从底部奇袭的秘道,若是渠帅的兵卒中有精通此道的人,不妨一试。” 梁仲宁摇头,“此法不妥,我听过有人说这法子,但田氏坞堡以坚壁清野之法保持对周遭情况的戒备,若真要挖掘地道,得从更远的地方开始着手。真要费这样大的功夫,反倒得不偿失了。” 她面上并未露出任何的失望之色,只道:“那么就剩另一条了,将坞堡给骗开。” 梁仲宁狐疑问道:“可先前我已与田氏有过交手,对方有高墙硬弩,还有个当世罕见的虎将,如何会被我们骗出来?” 乔琰:“这便是在下的作用之所在了。” 梁仲宁并未错过,在“严乔”回答此话的时候,在眼中掠过的几分不满和傲然之色。 但对方年岁虽小,在情绪上的掌控能力却显然不差。 梁仲宁眼见她很快将这点烦躁压了下去,复又开口问道:“渠帅可还记得之前应允过我的话?” 他想也不想地回道:“自然记得,若能攻破坞堡,坞堡之中的粮食钱财自然是我的战利品,田氏豪强中有欺凌黔首之人,可任我斩杀,但其余之人需得放走。若这些人无处可去,愿投效我黄巾麾下,你便不再过问。” 他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此事我都记得,不过等能胜了再说。” 乔琰收回了看向他的目光,转而朝着前方望去,脚下的步子始终迈得沉稳,“渠帅放心,尽快了结此间之事,我才好早日回返高密。” 如此说来,按照约定,她自然不会做什么消极怠工之事。 ————————- 昨夜他们这宿营之地距离田氏坞堡不过四五里地,行不过两刻钟,乔琰的视线中就已经出现了一片开阔的土地。 而在远处实墙环绕之处,正是田氏坞堡。 坞堡所在之地本以高处为佳,要的正是一个易守难攻,但濮阳此地位处黄河冲积平原,乃是地势平坦的地方。 在难以找到这样的高处落脚后,田氏便退而求其次,选择远离官道又临近水源之处结建。 原本田氏所想,大抵是此地能与濮阳城成守望相助之势,纵然有流寇来袭,也只需守到守军来援即可。 谁知道黄巾一起,濮阳城中内应联合,倒是让其先落入了黄巾之手,反而这田氏坞堡,成为了城外的一处安生之地。 正如梁仲宁所说,乔琰举目看去,便见这坞堡之内并无高塔,只有望楼角楼环绕在这厚重的坞堡墙垣之上。 或许同样是因为建造仓促的缘故,周围的壕沟只挖掘了一半,还有些未及彻底收拾的乱状。 零落四周的,还有此前两日在梁仲宁率人进攻坞堡之时,从其中射出的箭矢,以及先前留在此地的黄巾兵卒尸体。 当然,乔琰将眼前情形看得分明,这坞堡望楼之上负责巡查的田氏族人也同样看到了这支回返的队伍。 以乔琰未曾经由训练的目力都能看到,一道人影在朝着这方的望楼之上闪了闪,显然是前去报信去了。 “足下总不是让我等再行进攻一次?”梁仲宁对着队伍比划了个止步的号令,便看到那远处的墙垣之上又一次出现了让他头疼的弓/弩箭矢。 田氏显然对他可能折返之事早有准备,这坞堡上下更是已经形成了一套极其有秩序的防御体系。 可想而知,他若贸然攻击,只怕损伤会比上次还要大。 乔琰闻言摇了摇头。 她当然不会做这种蠢事。 既然说了要骗,自然要用些巧劲。 在梁仲宁的目视之下,乔琰向一名士卒借了一把剑,在地上画出了个方形,这正是前方田氏坞堡的形状。 而后她以剑作笔,将目之所及的范围中,自坞堡中射出的箭着地之处,在这地上的图样上不疾不徐地画了出来。 坞堡之内的人警惕于这伙卷土重来的黄巾将要有何种行动,乔琰却看起来悠闲过了头。 她在梁仲宁的批准下,紧接着便领着二百余人环绕着这坞堡走了一圈。 也实在该当感谢梁仲宁这位渠帅,在乔琰抵达前的两天内,他堪称锲而不舍地试图在这坞堡之外尝试寻找突破口,也留下了诸多交战的痕迹。 等到她回返到先前刻画的图样跟前后,过了半刻钟,这地面又多了几道线条。 乔琰做完这些方才回头,不出意外地看到在梁仲宁的脸上已经浮现出了几分不耐烦的神色来。 想来若非顾及她那并未被拆穿的郑玄弟子的身份,只怕他都想将手中新换的那杆枪捅过来了。 他又哪里知道,乔琰所画的每一处射箭落点都是实地复刻而来,绝非在乱涂乱画。 他看到的只是,在乔琰做出这番举动的同时,自那远处的望楼之上,有人朝着他比划了好几次挑衅的手势。 乔琰将这番互动看在眼里,唇角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渠帅若是闲着,不如先去那射程之外叫骂一番好了。” 梁仲宁:“……?” “方才说笑而已。”说完这六个字,她忽然一改先前悠闲的姿态,更是沉下了语气,显出与年龄有别的威严来,“现在说些正经的。我想劳驾渠帅替我做两件事。” 梁仲宁颔了颔首,示意她尽管开口。 “第一件事,请将队列中擅射之人挑选出来,交予我安排。” 梁仲宁同意了。这对他来说并非什么难事。 乔琰顿了顿又说道:“第二件事,渠帅先前说,要挖一条通往坞堡之下、将其从内攻破的地道不容易,那么——” “如果只需要挖一个足以让人摔进去爬不上来的坑,又需要多久?” 8、008 “你是不是太激动了一点?” 乔琰负手朝着田氏坞堡又看了眼,确认对方并无出堡查看堡前之人死活的意思,这才朝着原本预计会合的方向走去。 她这话一出,系统便陡然意识到,自己好像确实表现得太过头了些。 这怎么想都有些微妙。 它连忙给自己找补道:【我话是这么说没错,你也不要太骄傲,这田氏里到底是没有个能人,倘若真遇上那些有本事的谋士,此法也未必奏效,算起来我其实——】 【其实就是给你增加一点信心而已。】 对,就是这样! 谋士系统068为了维持住自己的格调理直气壮地想着。 它总不能说,自己在通过系统考核的时候,在新手培训关卡重考了三回,还是靠着外援过的,若非如此也不会想出在身份选择上方便抱大腿的主意。 也正因为如此,才会因为宿主格外主动且出挑的表现而大觉欣慰。 乔琰听完只笑了笑。 虽然明知对方一时得意忘形,却也没打算揭穿它,谁让这气氛组还挺可爱的。 这对孤身一人处在这汉末时代的她来说,无疑可以算是一种另类的安慰和陪伴。 “你说的不错,这只能算是小试牛刀而已。” 这也只是她迈出的第一步。 —————————————— 这边一人一系统的交谈说不出的和谐,那边佯装逃命的梁仲宁,和自坞堡内而来的追兵也同样挺“和谐”的。 梁仲宁此刻心如擂鼓。 不全然是因为后方的追兵中,那有虎兽之威的典韦眼看着就要冲上前来,用那双戟将他给砍了。 更是因为他正在将人一步步带往坑里,只觉心中惊喜万分。 严乔还当真没有骗他! 这正是她那骗开坞堡大门计划落成之时。 躺在坞堡下装死的,是白日里筛选出的体格欠佳、跑速稍慢之人,而跟随他撤退的却都是精兵强将。 当然其中不免有矮个子里拔高个子的嫌疑。 可这些黄巾军与那坞堡中的守卫相比,怎么说都多了生死之搏的经历,更有在他看来,可算是意图掀翻大汉苍天的意志。 若是一方在坞堡之中一方在坞堡之外的对峙,他们或许会处在下风,可同在坞堡之外就大有不同了。 已有提前布置的情况下,他若还不能胜下这场,他便将自己的名字倒过来写算了! 而相似的是,追踪在他后面的那些,同样觉得己方胜券在握。 信息差的不对等,让这些人在开坞堡门追击之时,根本没意识到他们并未成功以两轮精准的射箭将人射倒,路过的也不是一片黄巾军的尸体。 就连眼见对方朝着远处的树林子方向遁逃,也没能让他们生出过多的警惕心来。 他们只知道自己正是前来收割这战果的! 若非那田大公子被田家二爷安排在了坞堡后侧的防御上,这会儿大约也要跟来。 不过,这队出城来追击黄巾军穷寇的人,在典韦的带领下,也颇有威风凛凛之态。 典韦一力当先,扬戟而前,朝着落在最后一人的后背劈去,带起了一阵猎猎风声,前方之人几乎来不及闪躲,就已经被砍倒在地。 有此一遭,前方的黄巾几乎在一瞬之间就慌乱了起来。 在他们奔行数百步、仓促逃入林中之前,整个队伍就已经像是为猛兽驱逐一般,溃散得不成样子。 为躲避典韦势不可挡的双戟,以及随同他而来的坞堡守卫军的刀锋,这些黄巾贼寇活像是撞上了障碍物一般分作两股,甚至还有就地一滚分散开来的,只为勉强从戟下留下一条小命。 一有了掩体,他们便飞快躲藏去了灌木之后,夺路而逃。 田氏坞堡一方的青壮当即毫不给面子地笑出了声。 他们更是清楚地看到,随着这些人逃命之中的队形散开,那跑在最前头的黄巾渠帅梁仲宁的身影,也隐约呈现在了他们面前。 这白日里还嚣张异常的渠帅,现在可没有了此前的气势。 他哪里顾得上自家手下的安危,而是独个儿骑上了他那匹坐骑。 可惜这匹马早在上一次前来袭击坞堡的时候就受了伤,又不知道是不是在往返一行的路上出了什么意外,那匹马此刻行动之间,怎么看怎么有些一瘸一拐,不比他们奔跑的速度快上多少。 这就更显得挂在马上逃窜的梁仲宁说不出的滑稽。 典韦此前既已应允了田家二爷,必定要追赶上去取了梁仲宁的性命,现下眼见黄巾四散露出了目标,对方又无力飞马逃窜,自然知道是他行动的时候。 他当即大喝一声,左手的重戟宛若流星追月,自他的手中甩了出去,直取梁仲宁的后心。 而他本人更是三步并作两步地追赶了上去。 梁仲宁倒也不算是个庸才。 身后袭来的破空之声,和陡然生发出的危机感,让他下意识地贴伏在了马背上,那铁戟便紧贴着他的后背一掼而过。 他不由呼吸一滞。 但凡他的反应慢上一点,他就要被这一下给夺去性命了! 好在在此等紧绷的心情中,他倒是还未忘记观察周遭,也就未曾错过一旁树上他提前做好的标记,知道这已到了他们的反击之处。 他回身朝着身后望去。 在这伏倒起身的动作里,他与典韦之间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甚至好像能让他看清对方脸上的杀气,这很难不让他握住缰绳的手心沁出了一层冷汗。 胜败在此一举! 他拧身回头,策马按照记住的坑洞之间路径踏了过去。 典韦不疑有他,也跟了上来。 方才梁仲宁回身之间,典韦看到的只是对方难以遏制的恐惧,又哪里会想到,这黄巾渠帅此时孤家寡人的逃亡姿态,竟然只是一个诱饵。 而那些先前负责挖掘坑洞的人,虽没有挖掘出通往坞堡之下地道的本事,但只是需要将这些陷阱挖掘得又深又宽,却显然没什么问题。 这些人里有耕种好手,也有打猎为生之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乔琰给他们安排的活计还得算是对了门路。 于是此刻这挖出的坑,便迎来了它们正式的体验者。 典韦只顾着前方奔逃的梁仲宁,一时之间难免疏忽脚下。 这条路在他此前被田氏请来协助之时走过。 他记得此地虽有那么一小片林子,却堪称道路平顺,并非麻烦地带。 然而他跟着梁仲宁的行路轨迹,运气不错地避开了前两处坑洞,却到底没能躲过第三处。 正在他伸手去拽那匹瘸腿马的马尾之时,这马儿忽然腾跃而起,躲开了他的手。 他当即收势不及前倾而去。 若是前方是平地倒也罢了,偏偏—— 那是个足可以容纳他横扑而入的坑洞。 夜色里,一声异常沉闷的声响传了出来。 那正是典韦摔进了足有两丈有余深度的坑洞里发出的动静。 在本就是疾跑的状态下,他更是顺着惯性一头撞在了坑洞的内壁上。 还没等他缓过神来,十数个装满沙土的袋子已朝着他砸了下来。 这个深度的土坑本就很难让他一跃而出,更何况是一堆重物迎头。 这沙土袋上又旋即有别的重量压了上来,竟像是有人看沙土袋不够,干脆用自身的重量压了过来。 饶是典韦有力能扛鼎的气力,在此等不利于发力的状态下也着实难以使上劲来,反而因为这些个重量压在身上,只感觉到一阵胸闷。 他更是听到,那土坑之外分明传来了一阵兵器交锋之声。 “欺人太甚!”典韦含怒出声,以双臂上撑,试图支撑起这重量,却只觉上头又多压了两个人。 这或许能用技不如人来解释,也的确是他在即将成功解决黄巾贼寇的胜利当前少了谨慎,可这压根不给他正面交锋机会的压制,实在让人憋屈! 他就算看不到外间的情况,也能猜得出,此刻中计的绝不止他一人,他领来的那些人,必然也已经落入了黄巾贼的陷阱之中。 而从压在他上头的沙袋和人都没被搬开的情况,他也能猜到,此时还是黄巾贼占据了上风。 怕还是一边倒的那种。 否则早该有人来试图将他救出,靠着他的勇武之力来打开局面了! 事实上也跟典韦所猜测的差不多。 这林中的坑洞只是用来坑他的,陷阱却不止这一种。 先前被他驱赶四散的黄巾兵卒,在散入林间后又很快聚拢成了队伍。 随着他们的动作,黢黑夜色里,一道道形同绊马索的长绳被拉拽了起来,还有二十来个并未与梁仲宁一道前往坞堡的兵卒早早爬到了树上,身上各自带着一袋泥土。 几乎正在典韦落入坑中的同一时间,树上的扬沙和地上的绊人长绳都一齐发动,目标正是那些跟在典韦后头的人。 摔倒的摔倒,迷眼的迷眼。 下一刻,刀剑枪戟又从四周袭来。 换成是濮阳城中的正规守军在这个被埋伏的位置上,只怕都难以当即反应过来应战,更何况是那些欠缺实战配合的坞堡卫队。 更让他们难免慌乱的是,作为领头“大将”的典韦在此时已然掉入了敌方陷阱生死不知。 偏偏梁仲宁这会儿也有些急智,当即高喊了一句“典韦已死”。 典韦气得够呛,奈何声音被层层阻隔,压根无法成功传出去。 而那砍杀之声并未过多久便平息了下去。 到底是哪一方取得了胜利,可说是不言而喻。 等到乔琰来到这林中的时候,梁仲宁显然已经很好地执行了她所说的“不能放走任何一个坞堡追兵”的指令。 这些人死的死伤的伤,只要是还有口气在的,别管是不是伤到没有了行动能力,都被他给捆了起来。 尤其是典韦。 梁仲宁带着的绳索不少,乔琰此前问过他携带这些的用意,这人倒也坦诚,回说自己是为了获胜之后搬运粮食方便,现在却正好在捆人的时候派上了用场。 她先前远望便觉魁梧威风的壮汉,先是被重压压晕了过去,又被裹缠上了不知多少道绳索,看起来活像是一捆货物。 梁仲宁还觉得不够,又往这麻绳上泼了不少水,令其勒得更紧了些。 “……渠帅办事实在稳妥。”乔琰看着这个场面有点想笑。 但梁仲宁此举也算妥当。 乔琰的确是对典韦这等悍将猛士很觉见猎心喜,却不代表在目前两方尚处敌对之时,要给他脱身的机会。 不过显然,对典韦有想法的可不止乔琰一个。 梁仲宁得胜之下,早忘记了在方才充当诱饵之时,险些被典韦一戟甩出给击杀在当场的事情。 他没将人直接弄死,而是费劲地从坑里捞出来后捆好,一来是出自乔琰先前的安排,二来嘛…… “此真猛士也!”梁仲宁感慨道,“也不知此番将他擒获有无机会将他收归麾下。” 夜色晦暗,梁仲宁又没生得一双探照灯一般的眼睛,如何能看到乔琰脸上一闪而过的无语。 他已经继续说了下去,“我等于兖州占据胜局已成定论,想来这位陈留壮士该当知道如何抉择。” 梁仲宁怎么能不对这员猛将有想法呢? 他要想在与卜己和张伯这两位渠帅的较量里占据到上风,无非就是比战绩和比人手。 比战绩? 朝廷的先头部队还被波才渠帅阻拦在长社,只论兖州境内功城的战绩,三人压根分不出个上下来。 比人手? 还有什么能比一个勇冠三军的大将在手有说服力? 典韦可实在是他见过的最有勇武之力的人了。 若是能够收服…… “渠帅还是先拿下田氏坞堡再说。”乔琰打断了他的美梦。“此时不宜耽搁,请渠帅尽快按计划行事。” “是极是极。”梁仲宁点了点头。 收服猛将还是未知数,田氏坞堡内的食物存粮却是能实打实拿到手的东西。 有些事情之后再说也不迟。 他拍了拍手,先前在林中藏匿,未曾在坞堡之下冒头的一个壮汉便走了出来。 此人加入黄巾军前从事的是屠户的行当,算起来在外形上也很符合乔琰对屠户的普遍认知。 这会儿这人换上了在将典韦捆起来之前,从他身上剥下来的衣裳,勉强在身形上可以说有些相似了。 但这依靠强横实力所表现出的气场,却显然不是能轻易乔装出来的。 好在……气质不够可以用道具来凑。 乔琰伸手一指,指向了梁仲宁的方向,对着那个假典韦说道:“你把他扛着,当做战利品。” 这家伙今日在田氏坞堡之外叫骂了这么久,就算再如何黑灯瞎火,田氏族人也必然认得出他。 有这个标志性战利品,何愁乔装潜入之事不成! 10、010 “我非兖州人士,留在此地作甚?” 乔琰仿佛全然没看到梁仲宁饼都掉了的失态之举,一边慢条斯理地用饭一边回道。 她更将自己不是兖州人士这几个字,说得顺溜到让人根本听不出她在扯谎。 在此等从容的表现之下,梁仲宁哪里看得出,对方分明是在玩一出以退为进的戏码。 他连忙回道:“周遭祸乱频频,如先生这般大才之人,倘若在路上出了意外,岂非是个天大的遗憾?” 其中殷切关照之意溢于言表。 但他旋即就见乔琰沉下了脸色。 先前为他的断枪所指,以及面对田氏坞堡的守御之时,乔琰都平静得过于老成,现在忽然露出了与此前有别的神情,还真让梁仲宁觉得有些不适应。 他也陡然意识到,对方胆敢直接找到他的面前来,本就是个在脾性上异常锋锐之人。 她骂道:“渠帅说的这是什么话!既知祸乱四起,在下才更该尽快回返高密,侍奉郑师身边,如何能因此地安稳便滞留在此。” 乔琰这疾言厉色的一番言语,给梁仲宁堵了个正着。 黄巾军再如何打着苍天已死的口号,也不会真将尊师重教的风气给破坏了,这便让乔琰这话格外站得住脚。 梁仲宁有心土匪做派一些,干脆直接将人给扣押下来,又难免觉得—— 他这才靠着对方的本事攻破了坞堡,得到了这一笔足够他的人吃将近两年的粮食,就连他的部从也对严先生一改印象,拿出了尊敬的态度,他若是在此时卸磨杀驴…… 不对,应该说将人硬绑上战车,多少有点损伤他的威严。 虽然这所谓的威严,大约在他被手下人跟扛猪一般扛着的时候,也差不多掉了大半了。 他脑子飞快地转动,忽然冒出了个主意。 他先是好声好气地说道:“先生说的是,只是您协助我夺下这坞堡,得了粮食,无异于对我这一方队伍中的兵卒有活命之恩,您说我有灾厄,前来提醒,这又是另一条人情——” “这两厢加在一处,我若只是派人送您去高密,怎么说也是还不完的,倒不如请您先在此地休息数日,再行离开也不迟?” 见乔琰的脸色稍霁,梁仲宁趁势继续说道:“再者说来,黄巾军中各方管束手下未必有我这本事,若是路上忽然未及辨别敌友,岂不是也有可能误伤?” “倒不如等我先与相邻地界上的同袍稍说两句,再行派人护送先生起程如何?” 乔琰不置可否地瞥了他一眼。 梁仲宁觉得这目光,像是在对他这句自吹自擂的管束手下本事有些意见,又好像的确是对他的提议有些意动。 但不管怎么说,没得到对方继续坚持原本的“当即离开”回应,怎么说都是一件好事。 他盘算了一番后,决定再添一把火。 结果还没等他想出该当如何添,仿佛瞌睡的时候也有人送枕头一般,一个天然的理由就送到了他的面前。 坞堡既下,乔琰便不必与前夜一般睡在帐篷里,而是得了个单独的屋子歇息。 因免于幕天席地就寝,让她睡得更加安稳了些。 她这一觉直睡到了日上三竿,然而一出门她便险些怀疑自己并未睡醒。 她一打眼就看到,梁仲宁站在门口哭丧着个脸。 这表情让乔琰怎么看都觉得有些夸张作伪的成分在,但他露出用手捂着的半张脸的时候,却让人忍不住眼皮一跳。 “你撞树上了?”乔琰正抚着衣上的褶皱,不由在此时动作一顿。 坞堡之内也有与她年岁差不多的孩童,正好让她将那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衣服给换了下来。 梁仲宁一见她便忍不住暗赞了声好风姿,但一开口拉扯到了脸上的伤口,又龇牙咧嘴了起来。 “非是撞了树,”他小声回道,“您是知道的,昨夜我就说,既然擒获了那陈留典韦,若是能将其收为己用,自然是件好事。” “所以我跟他比了比气力!” 乔琰:“……?” 你是真的敢啊! 但她总不能说这么直白,只是迂回地问道:“那么结果如何?” 说来典韦也实在是个实诚人。 倘若乔琰有他这个武力值,对面的统帅还是梁仲宁这种缺心眼的时候,还比什么啊,干脆趁着这劳什子比斗,将人给劫持了算了。 届时别说这田氏坞堡的围解了,说不定还能反攻濮阳。 乔琰想到这里也难免有些后怕。 但梁仲宁显然没有接收到她目光中的谴责,只是继续说道:“其实我也没有那么蠢,之前把他带进坑里去的时候,废了那么多沙袋和人力才将他压制住,易位处之,我是做不到这种程度的。偏生我跟他说我们黄巾天师道的理念,这家伙又听不懂,要收服他只能拼气力。” “渠帅对自己的力气何来此等自信?”乔琰问道。 梁仲宁讪笑道:“自信是没有的,不过是点小花招而已。就同藉车和杆秤是一个道理……” 他所说的藉车就是古代投石机的一种,和杆秤一样都靠的是杠杆原理。 当然在汉朝没有杠杆原理这个说法,但总归是这么个意思。 要是在比试力气的时候玩这种招数,说不定还真能行。 但很明显,要是被他得逞了话,他也不会是这么个状态了。 果然下一刻,她便听到梁仲宁说道:“不过出了一点小小的岔子,这横杆直接被那壮士给掰折了,还扫到了我的脸上。” 他指了指自己脸上的青肿和被擦伤的痕迹,示意这正是那出意外造成的结果。 稍微想象一下都知道这是个何等滑稽的画面。 乔琰在介于笑场和给这位黄巾渠帅一点面子之间纠结了片刻,就听到对方已经开始借题发挥了,“先生说我有难,只怕最近真是有血光之灾的苗头,连与个败军之将斗力都能发生这样的祸事,倘若先生要走,或许明日就能听到我的死讯了。” 梁仲宁险些滑地一跪:“先生!您可不能走啊!” “……?”这理由也行? 乔琰不由陷入了沉默。 明明是她需要的结果,她愣是有种自己被人忽悠了的感觉。 梁仲宁的脸被木头打伤了是不错,脸皮却还厚的很。 他可不管乔琰是如何想的,能让他得到六十万斛坞堡存粮的,不管年岁几何,总归就是个大才。 不将此大才留下,他绝睡不安稳! 面对乔琰近乎直白表露出的无语,他毫无心理包袱地继续说道:“先生既已教我如何攻破坞堡,何妨救人救到底,在此多留几日。” 乔琰迟疑了片刻,方才回复了个“可”字。 不过所谓的迟疑到底有几多是真,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在她给出这个回复后,黄巾渠帅梁某与“谋士”乔某对视了一眼,都在心中打出了个满意的评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可以算是皆大欢喜了。 或许唯一不太欢喜的,就是明明也可以算是赢了角力,却被梁仲宁提前准备的绳索大礼包和群殴待遇给重新捆成了粽子的典韦。 乔琰暂时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以她现在的条件,要与动脑子的人暂时达成同道的状态,远比让靠力气吃饭的人认可她容易得多。 梁仲宁和典韦还不同。 黄巾军是只要给饭吃就能被“收买”的,更看她有一层经学大家弟子的滤镜在。 典韦却显然不能理解,这个瘦弱的孩童有何值得他俯首之处。 就像乔琰也不知道,田氏到底是什么运道才能让这“古之恶来”暂时为他们所用。 饶是她已经激活了谋士系统中的签到系统,看到了在签到奖励里存在诸如临时属性卡之类东西,能暂时弥补她力量不足的弊病,但要想达到击败典韦的力气,显然还差得太远。 不过想不通的事情就先不想了,反正别看梁仲宁的脸上挨了一记,他对典韦依然觊觎之心不死,想来不会缺他一口吃的。 人既然死不了,就总有让她下手的机会。 比起典韦,还是田氏坞堡中的人要如何处置更重要一点。 既然已经完成了顺理成章暂时留在贼船上的目标,她便该进行下一步了。 要梁仲宁看来,这些人习惯了优渥的生活,和与寻常人有别的待遇,大约是不会愿意投效黄巾,成为他这个渠帅麾下的一员的。 处在黄巾和大汉官方势力对峙的当口,这样的豪强势力既然已经失去了自保的资本,那么最合适的处置方式无疑是直接取了性命。 这就是乱世之中的游戏规则。 梁仲宁倒是还记得此前对乔琰的承诺,想着还是要与严乔先生说一说才好。 于是被关押着的田氏家主听到屋外传来了某个熟悉的声音。 只是这一次,并不是彼时在坞堡之外的高声叫骂,而是低声提及,他在对田氏一族的处置上想考虑一下斩草除根。 田氏家主田洮握紧了拳头。 这的确是最合适的处置方式,可也无疑是田氏的灭顶之灾! 但奇怪的是,他旋即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这声音说道:“先前我观渠帅命数,致命劫数并不应在田氏,我倒是觉得可以将这些人物尽其用。” 田洮耳闻那黄巾渠帅问道:“敢问严先生,何为物尽其用?” 他虽未能亲见这两人此刻的神色,却并不难从梁仲宁的语气里听出对对方的尊敬之意来。 意识到这特殊之处,他与胞弟交换了个眼神,面上浮现出几分深思来。 他又紧跟着听到那被梁仲宁称为“严先生”之人说道:“渠帅既占濮阳,又有全据兖州的野望,那么对这些豪强就不能随意处置,眼下示之以武力、令其不敢反抗是一方面,挖掘其人脉势力为己所用是另一方面。” “坞堡主之间多数都有联系,乃至于结盟,这位田氏家主大约也不会例外……” 隔着门扇,乔琰的声音又很低,田洮并未将她的话全部听个分明,只隐约听出对方似在说,该当一手雷霆进攻示威,一手允许联盟的坞堡主出钱将人赎回以怀柔,又听到对方似乎提及坞堡内的隐匿人口,而后便声音低不可闻了。 这唯一对田氏众人来说的好消息就是,他们起码还能再多活些时日。 可说到底,这黄巾渠帅能否遵从另一人的话行事,完全无法确定。他们也不能将希望尽数寄托在这上头。 尤其是他们如今得以活命,一方面是因为这黄巾渠帅在旁人的指点下,还玩起了养望之事,另一方面也是对方觉得他们身上还有剩余的利用价值可以挖掘。 无奈啊! 朝廷的平乱队伍还被困在豫州境内,要到何时才能将兖州境内的乱贼给驱逐出去,就算是他们这些坞堡主也没法给出一个肯定答复。 而在乱世之中,人能自保尚且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更何况是支援旁人。 所谓的赎身,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情况。 这种理由充其量也不过是临时用来骗骗梁仲宁而已。 田洮怎么想怎么觉得,黄巾军中的这位军师,说聪慧也聪慧,在这本不应该犯浑的地方也说不出的奇怪。 等到田氏二老在被当做货物一般押往濮阳城的路上,与这些黄巾士卒打探关于乔琰的消息之时,两人更觉得有些不太真实。 她太年轻了,来历也太神秘了! 古有甘罗十二为上卿,想来天才的本事的确与寻常人等不同,那么这军师能以十岁稚龄给梁仲宁出谋划策,也不算不能理解。 可从这些人口中说出的,对方居然师从郑玄—— 这就让人费解了。 接连着两次党锢之祸,的确让党人对朝廷多有失望,但想来这部分人里该当没有郑玄这等经学钻研的大家才对,更不必说会教出徒弟来支援黄巾的袭掠之举。 这归根到底还是士人的名声问题。 偏偏那小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出场里,又是将田氏算计得明明白白,又是对梁仲宁以一手观命之学牵制,的确不像是一般水准的老师能教得出的弟子。 只可惜这两人暂时得不到个合理的解释。 唯独知道个中奥秘的谋士系统068看着乔琰的个人面板上,已经从lv5升级到lv6的辩才技能,不由陷入了沉思。 它总觉得这玩意在它的面前闪烁着金光,昭示着无与伦比的存在感。 更是已经从【辩才】改名叫了【天字一号忽悠】。 此外,同样得到了提升的,还有她的体质数值。 现在面板上显示的已经变成了35。 至于为何是35而不是34? 谁让签到系统第一天的奖励到底是拿得出手一点的,所以给出的不是临时生效的属性,而是永久属性点1点,现在也变成了体质+1。 这次不需要乔琰解释,系统已经很自觉地用司马懿为标准,解释了它家宿主的行动。 它想了想还在长社的曹操,又看了看面前因为吃饱喝足休息充沛而看起来容光焕发的宿主,觉得自己在不必要的时候还是少说点话为好。 对方显然很有主见,也的确迄今为止没做错选择。 系统甚至觉得她的行事方式,绝非富贵险中求这么简单。 乔琰并没管系统这会儿在想什么。 她坐在梁仲宁专门让人套好的牛车之上,在这回返濮阳城的队伍中享受的是独一份的待遇。 这大大方便了她的行动。 她自田氏家主的书房内搜刮出的卷宗资料,也都被堆放在这车上一并运回去,在车行的途中供她翻阅,让她从中找到一些并不存于史料、却对如今的她来说大有可用的东西。 虽然现下她已经可以算是取得了梁仲宁的信任,对方对她更有拉拢之心,可要知道—— 乔琰并未与系统说的是,她一开始说的是当“狗头军师”而非“军师”,从来就不是一句假话。 她将梁仲宁作为首选,也自有她的考虑。 这不只是改善个人环境这么简单的事情,就像坞堡之战不过是小试牛刀一样,如今也只是这如履薄冰的行动走了个开端。 在前方已经隐约可见濮阳城城墙之时,她方才将手中的竹简卷宗放了下来,心中更多了一层底气。 不过比起乔琰这会儿的心神宁定,梁仲宁就要郁闷得多了。 这濮阳城内自他离开之时的留守,并未因为他离开了几日就有所懈怠,更不曾出现如那东阿县城一般被当地豪强夺回统治的情况。 可此时的濮阳城下,已经多出了两支势力。 ——卜己与张伯二人各自的队伍。 三方的确是相互协作的关系,却也彼此之间多有不服。尤其让梁仲宁不大痛快的是,以汉朝称呼人多以字相称的情况,卜己那厮却动辄喊他一句大名,也便是有人在时才称呼他一句梁帅,真是一点也不知礼数。 更让他郁闷的便是,他押送着如此一批粮食入城,本是为了显示他在威慑濮阳上的本事,却被卜己以他麾下之人少伙食、恐会生变的理由,试图直接分去三成。 “三成?我最多分他一成!”梁仲宁嘀嘀咕咕。 这种拉锯战的事情涉及他的脸面,跟他让乔琰留下来为他所用非一回事,他便没用这件事咨询她。 这倒是正中乔琰的下怀。 她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去做。 正在回城的第三日,梁仲宁与卜己、张伯两位渠帅在府衙聚会夜宴之时,这濮阳大牢内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梁仲宁听从了乔琰的劝说,并未对田氏中人动手,而是以日后找人索要赎金的理由暂时将人关了起来。 当然在这种情况下,显然不必指望他会给对方提供多好的环境和饮食。 明明濮阳城中民宿不少,梁仲宁却不愿让这些人给他惹麻烦,还是将人关进了牢里。 田氏众人何曾有过这样的经历。 身为兖州本土豪强之家,在黄巾之乱前,纵然是东郡太守在任上也多要仰仗他们这些人。 而自太守以下的郡丞主簿、及至濮阳县令更是莫不对田氏家主态度敬重。 但遇上黄巾贼寇这等不讲道理的蛮横之人,便情况完全不同了。 起先他们还有些抗议之言,可田氏坞堡已被攻破,堡中存粮也落入敌手,他们连这最后用来谈判的条件都不复存在了,再被关上三两日忍饥挨饿,也就更损了一部分心气。 田氏族长看着自打那夜谋算失策后便异常沉默的胞弟,以及自家这个起先两天还骂骂咧咧,现在却像是在挫折之后成熟了不少的儿子,不由叹了口气。 在这种过分安静的氛围下,他的叹气显得格外清晰。 与此同时,另一道声音也变得格外明显。 那是一道接近此地的脚步声。 田洮紧绷起了面容,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 实在不能怪他如此紧张。 自打失去了坞壁的这层屏障之后,他就不免做好了死生不由人的准备。 就像先前梁仲宁在屋外说什么斩草除根,他也深知,自己再如何心中痛骂对方的决定,也完全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他死死地盯着只有些许微光的濮阳大牢走道。 这监牢之外的狭长走道上,随着声音的渐近,由烛灯映照出了一道拉长的身影。 他本以为是牢中看守,可在这道身影正式出现在田氏众人面前的时候,他又惊觉这道身影未免过于矮了些。 他当即意识到,这正是那位替梁仲宁出谋划策的“严乔”先生! 也只有她会是这样的特征! 他所料也的确不错。 在对方站定之时,脚步声所属之人的真面目暴露在了他的面前。 这是他与这位攻破坞堡的“大功臣”第一次打了个照面。 他虽已知晓她不过是个十岁上下的孩童,但当真见到她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种自对方年龄上带来的震撼。 她手中提着的风灯照亮了他面前的一方昏黑,也照亮了她的半边面容。 即便这一眼之间可见的年幼里,自有一种与常人有别的气度,也改变不了她看起来实在是太小了的事实,全然不像是已经能与兖州各方领袖同台竞技的样子。 何况,她来做什么? 谁都看得出梁仲宁对她的看重,她就理所当然出现在这位梁帅对着另外两位渠帅显摆的宴会上,而不是出现在这个大牢之中。 他心中如此思忖,却并未将话说出来。 对方的意外到访,十之八/九并非是来要他的命的,而是与他有话要说。 如此一来,该当如何开这个话茬也就成了重中之重。 但他在这儿斟酌衡量,更想先等对方开口,这囚牢之中有个人却坐不住。 田大公子自然不像是他的父亲叔父一般,将乔琰的重要性看得比之梁仲宁也丝毫不少,他只觉得这小童活像是来看他们这落魄窘境的! 他已知自己不比昔日风光,但骨子里的豪强做派还是让他无法容忍,自己居然会被一个小孩子看了笑话。 他当即窜了起来,一把握住了囚牢的栏杆,与乔琰隔着并不算远的距离对视了一眼。 这一眼,便对上了对方黑沉到让他觉得脊背发凉的目光。 他靠着心中沸腾的怨怼之情强撑住了不露胆怯,扬声问道:“汝既从良师,缘何从贼?” 田家主一听这话就觉要遭! “从贼”二字的定义,对任何一个有本事的人来说,都是一句很重的指责。 可乔琰的脸上,并未因为田彦这句质问露出任何的动容羞赧之态,甚至露出了一缕虽不分明,却也足够让几人看清的笑容。 她不疾不徐地回道:“何故从贼?为兖州,为大汉,也为了——” 她顿了顿,丢出了四个让在场之人都未曾想到会听到的字。 “忠孝两全。” 13、013 两颗滚落在地图上的人头,神情中还残存着一丝突变袭来的震悚惊骇。 可在他们来得及应对之前,典韦的双戟早已落了下来,根本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时间。 随后,就是两具失去了头颅的尸体倒在了地上。 鲜血在一瞬间将那张彻底展开的地图给浸染成了血色。 而血色之下的羊皮卷,起先还被两盏跌落的灯烛照得通红,又骤然在一角被火烛烧灼起了火焰。 当即便有一股毛发烧焦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之中。 梁仲宁张了张口试图说些什么,却又惊觉,当人震惊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是当真会说不出话来的。 也或许—— 他仅仅是不知道自己该当说什么才好。 那只是电光火石之间的突变而已! 卜己和张伯上一刻还在朝着地图张望,下一刻就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死了? 他此前也曾想过,若是这兖州境内只有他一个黄巾渠帅,会否能够少很多麻烦,可当真看到卜己和张伯两人身死此地的时候,他却险些觉得自己尚在做梦。 还是一个噩梦。 在这于昔日东郡太守府中举办的晚宴开始之前,他还一度以为,这是乔琰要促成他与那二人的和谈,可现在—— 现在这个被他以先生相称的“军师”,镇定地直起了身子,甚至懒得抹去面上被溅上的血痕。 那张本就比他们这种草莽之辈要白上不少的肤色,映衬着蜿蜒而下的血痕,越发显得红得愈红,白得愈白。 可这残酷场景面前摆出的沉静,只显出一种可怕的割裂感。 他其实早就没将她的年龄放在心上,还是在此时因为她与一旁执戟而立的典韦之间存在的身量差距,而更觉观感荒谬。 但还不等他从那两位的身死之中收回神思,乔琰已经有了下一步的行动。 她一把拔出了身侧的佩剑。 这是在她先前临出发前往那高氏坞堡之前,从濮阳府库之中遴选出来的剑。 剑身窄长而轻,即便是乔琰此时还在平均线以下的体质和武力,也能轻易地将其掷出。 这把剑脱手而出,扎进了卜己刚踏入这厅堂之时入座的桌案上,发出了一声穿刺的声响。 “还不动手!”乔琰喝道。 梁仲宁如梦初醒。 无论乔琰到底是因为什么理由,让典韦在此时杀了卜己和张伯二人,这两人带来的部从就绝不能活着踏出此地! 但有一个人的反应比他更快。 典韦手中双戟之上血迹尤存,几乎在乔琰手中的剑抛出的第一时间,便已经一跃而前。 短戟稍轻,多少有些限制他的长处发挥,却也让他在此时的室内搏斗之中灵活了几分。 从乔琰的出声到典韦的又一次出手不过一息之差,距离那柄窄剑不远的卜己部从已经倒下去了两人。 梁仲宁急于协助典韦一道灭口,便并未注意到,乔琰在看向第一个倒地之人的时候,目光中有一刹的失神。 她是认得此人的。 这正是保护着乔琰母女往东撤离中的护卫之一。 只是他与另外那些折返回去寻找乔羽,或是在随后被迫参与攻破巨野一战中丧生的护卫不同。 他在被卷入卜己的队伍后,并未犹豫地投了敌。 或许对他来说,继续跟着一对可能已经失去依靠的母女,不如在黄巾军中搏出个前程来。 这从人趋利避害的本能上来说无可厚非。 可方才在乔琰和他的目光有接触的一瞬,她分明看见,对方的神情里掠过了几分狐疑之色。 身着男装的确和女装有些区别,世上也不乏相似之人,乔琰更可以确信,自己和原本的“乔琰”倘若以第一眼所见评判,已是大不相同,然而她此时行事,既要一个快刀斩乱麻,便不能留下这等隐患,让梁仲宁提早发觉她的身份。 反正他既是卜己的麾下,又亲眼见到了卜己死在此地的一幕,本也是要死的!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在前有卜己丧命,后有此人授首之时,乔琰隐约觉得自己的身上轻快了不少,就好像是因为—— 她此举也算是替原身的母亲报了仇。 不过此刻她没有多余的精力思考此事。 卜己与张伯之死,爆发在图穷“匕”现的顷刻,却不能以“人既已死,便算无事”的态度来对待。 典韦与梁仲宁的手下将此地的闲杂人等尽数歼灭,确保并无通风报信之人存在后,就是她该来就着这局面操持下去的时候了。 她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这场交锋。 在其中一方的武力值占据了绝对上风的情况下,厅堂内的刀兵相交之声其实也并未持续多久。 不过当交锋止歇后,比起方才的砍杀声,此刻死尸遍地中的沉寂,反而更让人有种风雨欲来之感。 在极度的安静里,一滴血溅落在地面上的声音都好像能在此时被听个分明。 梁仲宁过了良久,终于出声打破了平静,“先生何故如此?” 何故如此啊! 忽然从兖州三渠帅之一,变成了兖州中黄巾渠帅的魁首,梁仲宁在最开始意识到那两人死讯的上头情绪过后,渐渐浮上来的便成了难以言喻的惶恐。 他定定地看着因为面带血迹而显出杀伐锐气的乔琰,意外于她在此时居然还缓缓露出了个笑容。 “渠帅不是说,张伯蠢钝,卜己贪婪,均不是可以长久共事之人?” 梁仲宁:“……” 他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他可没有说就要这么直截了当地把人干掉! 他怎么想都觉得,这应该不是他最近多次试图留下先生,诉苦太多的缘故。 梁仲宁内心情绪翻腾,一派复杂,却又忽见乔琰收敛起了那抹笑容,转为了严肃之态,俨然一副警告的口吻: “事既已成,渠帅最好还是不要沉湎于为何杀之。要在下看来,如何用好这残局,将三方军队尽数握于手中,才是正道。” “三方均为黄巾小方,合在一处也不过是一大方的人数,莫非渠帅觉得自己没这个本事执掌一大方吗?” “当……当然不是!”这厅堂之内还有梁仲宁的麾下部从,他如何有可能在这些人的面前露怯。 面对乔琰此问,他也只能强打起精神,给出了个肯定的回复。 他也被这一问给分散开了几分注意力,从这两人身死的事情本身转移到了扫尾之上。 不错,杀都杀了,后悔是来不及的。 太平道起义,原本就是一条不成功便成仁的道路,现在只是在这条路上又多了一重不可走回头路的限制而已。 在梁仲宁急于寻求认可和支援的目光中,他将“严乔”先生对他这个回复的满意看得清楚。 而后,他眼见对方在此时从袖中摸出了一张布帛,缓缓擦拭去了面上的脏污,又重新变成了让梁仲宁熟悉的光风霁月姿态。 这也无端让他多了几分安全感。 但好像这种安全感依然透着几分不真实的意味。 于是在乔琰又有所动作的时候,梁仲宁的目光下意识地追寻着她的指尖而去,正见她指向了屋外。 他丝毫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被乔琰调动起了情绪,完全顺着她的话思考是什么危险的征兆。 骤见卜己与张伯二人身殒他面前,已经彻底混乱了他的思绪。 甚至在听乔琰说“既然如此,请渠帅下令”的时候,他先是出于本能地点了点头,又旋即露出了个迷茫的表情。 下令?他应该如何下令? 只听乔琰顿了顿,以绝不会让人听岔的语气说道:“请渠帅派遣此地心腹——” “火烧粮仓。” 梁仲宁一个哆嗦。 她抛出的四个字有若一道惊雷劈下,将梁仲宁吓得不轻。 这濮阳城中的粮仓内接连存入了田氏坞堡和高氏坞堡中的存粮,一改梁仲宁起初入主濮阳之时的空虚,说此地是他手下兵卒赖以生存的资本也不为过。 也正因为如此,他在粮仓处布置的守卫,甚至远胜过他自己的身边。 可现在他听到了什么? 火烧粮仓? 他迟疑着开口:“我知道此时气氛紧张,只是先生还是莫要开这等玩笑……” “我可并未在与你开玩笑!”乔琰当即打断了他的话,“火烧粮仓正是解决此地变故的法子。渠帅大可以先行挪走存粮,只是放一把在掌控范围内的火,至于到底烧毁了多少粮食全由渠帅一张嘴来说。” “我今日有意与卜己渠帅和缓关系,邀请其前来赴会协商合作之事,他军中上下有目共睹。可卜己此人是何做派,同样人尽皆知。” “倘若他不满于双方之间的差距,蓄意纵火焚粮,甚至派人暗中劫掠,是否有这个可能?” 梁仲宁:好像还真的有。 “倘若此事又不慎被渠帅察觉,渠帅会如何做?” 梁仲宁还来不及回复,他已经听到了乔琰斩钉截铁的话:“我猜渠帅必然就跟先前不敢轻易杀他一样,顾忌双方尚是同盟,于是只追责不杀人。” 乔琰抬手指了指,典韦注意到她瞥过来的眼神,愣了一下,将先前打斗中翻倒在地、却还未曾摔碎的酒坛递到了她的手中。 这酒坛在她手中甚至并未过上须臾,就已经被她狠狠砸在了地上。 酒坛碎裂间弥漫在屋内的酒气和更加浓郁的血气,混合成了一股冲人的气味。 却也无端让梁仲宁的脸上浮现出像是血气上头之象。 他好像已经隐约猜到了乔琰的计划了。 这其中似有些背离对方那郑玄弟子的身份,但在他作为既得利益者的时候,有些东西总是难免会被忽略掉的。 他有一刹那觉得,破碎在地的可能并非是那个酒坛,而是他早已经岌岌可危、试图维护黄巾三方统帅之间平衡的想法。 乔琰又偏偏在此时一字一句地问道:“可倘若夜宴饮酒,酒劲上头,又骤然得知粮仓起火之事乃是由卜己掀起的,渠帅该当如何?” 这一次,梁仲宁给出了一个足够肯定也足够坚决的回复,“杀之!” 至于另外一位是为何会死的? 就当是运气不佳好了。 ——————————————- 直到她走出了这夜宴厅堂,夜风这才将她鼻息间萦绕的血气吹散。 她仰头看了看夜空中晦明不定的星辰,神情中的雷厉风行之色收起了几分,露出与方才安排梁仲宁接下来举动时候有别的怅然,却又在收回目光后自嘲一笑,将其压了下去。 【……你这真是有够剑走偏锋的。】系统的语气里也多了几分唏嘘。 饶是它于宴会之前,就已经在乔琰说服典韦听她指令杀那二人的时候,经历过一次震撼,可在当真看到此事在它眼前真切发生之时,它还是难免觉得—— 它好像又得刷新一次对自家宿主的认知。 它原本还在想着,作为一个合格的系统,它的系统库里其实还加载了心理辅导的内容,或许应该在这个时候安慰一下它的宿主才对。 毕竟,先前在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她所见的弃尸之处,人都是已经死了;在田氏与高氏坞堡的交战中,她又大多出于自身安全的考虑,并没有出现在交战的第一线。 现在却是在这样近的距离下,见到了此等鲜血淋漓的场面。 然而系统等了半天,只等来了乔琰目送梁仲宁心腹前去执行计划后,低声问道:“有结算谋士点吗?” 【……】系统语塞。 这是不是太敬业了一点? 但在乔琰不方便有打开光屏这等太奇怪的动作的情况下,它当然是要代劳一下的。 【有。】 有自然是有的。 卜己张伯一死,对乔琰目前理论上效力的梁仲宁来说,无疑是处在了“升职加薪”,成为兖州黄巾老大的顺风口上。 以梁仲宁这个另类形式存在的“主公”的个人发展前景来评判,这个谋士点该当发给她。 以黄巾军暂时因为不复存在三方牵制,而极有可能落于一人手中壮大的未来来评判,这个谋士点同样也该当发给她。 但这种谋士点的获取方式,属实是让系统纠结了。 要是夸她的话,是不是反而助长了她这种雷区蹦迪的行为啊…… 头一次绑定宿主进行实操任务的系统陷入了沉默。 但不论系统是如何想的,今夜的濮阳城注定无法保持平静。 城外驻扎的卜己部从与张伯部从中,负责巡夜的士卒都看到了城中烧起的火光,映亮了半边天色,紧跟着,便是在沉寂夜色里遥遥传来的“走水”二字。 越到后来这声音越响亮,那火光也越发明亮。 只可惜隔着城墙,这些人也无法看到火到底是从哪一处烧起的。 而比起城中走水之事,对他们来说更加要紧的,无疑是管理营中被惊醒的士卒。 黄巾军再如何打着太平道的旗号,看起来像是有精神信仰从中贯彻,也难以改变,军队中的大部分人在长期的劳苦中身体状态堪忧,与朝廷抗衡的结果未知,又加重了他们精神上的压力。 队伍中稍有几个有从军经验的人便会知道,这是个极其容易发生营啸的状态。 好在此时并不存在有什么军队喊杀而来,那城中的走水动静也很快被扑灭,恢复到了原本的平静。 醒过来后暂时难以入眠的士兵聚拢在一处,对那城中可能起火的地点发表着自己的想法。 然而他们紧跟着便收到了三条震动全营的消息。 其一,那把火烧起在濮阳城中的粮仓。 其二,火是心态失衡的卜己渠帅让人放的。 其三,卜帅已经被梁帅在酒劲的上头影响下斩杀当场,连带着的还有上前劝阻的张帅。 这三条消息,竟一条比一条让人心头一震! 若非负责通报之人言语之间信誓旦旦,这简直就像是在说笑一样! 骤然听闻顶头上司没了,对任何人来说都不可能是个能轻松翻篇的事情。 可在营中紧跟着选出了向梁仲宁要个说法的人,又得到准允踏入濮阳城后,这些人眼中所见的景象,却好像的确印证了传讯之人的说法。 起火之地正是粮仓。 粮仓库房的地面上还残存着被焚烧过的谷物痕迹,而在粮仓之外则是被抢救出来的粮食袋子。 有些袋口被烧坏了,便洒落了一地的粟米。 那正是坞堡中所得的折粟米。 这东西在寻常百姓家中不多见,也就显得尤其醒目。 同时在粮仓之外的还有梁仲宁。 这位黄巾渠帅此刻还满面酒气,只手中提着一把带血的利刃,将他和寻常酒鬼区分了开来。 因着眼前的火情后统计损失需要报到他这里,他此时也只能做出了个强打精神的样子。 这伙本在卜己麾下的士卒还未走到梁仲宁的跟前,忽见他像是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之事,满脸凶煞之气地拔剑而出,口中喝道: “我本欲与他合作取粮,届时双方部从都能吃个饱饭,他何故如此对我!” “二十万斛的损失?我只是杀了他还便宜他了,就算将他悬于濮阳城头,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他这话一出,别说是距离梁仲宁最近的那个禀报之人,就连离得远些的卜己部从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但几人又看到,梁仲宁稍稍褪去的酒劲还是让他清醒了过来,也让他将剑给收了回去。 看到这些人到来,他转头问道:“罢了,不提此人了。卜己身亡,军中……军中可有乱象?” 那被他点中之人瑟缩着回道:“目前还未,只是这消息骤然传来,我等被派来探听缘由。” 梁仲宁叹了口气。 他没当即回话,而是按照乔琰教他的那样,先是将目光缓缓落在了手中的剑上,像是在触及剑上血痕的时候,多了几分后悔之意。 但所谓人死不能复生,他再如何后悔,又是因为事出有因,还有酒劲作祟,也得料理随后的事情。 在他重新抬头的时候,显而易见已经强行收拾好了心情。 “缘由?缘由你们也看到了。这事,我与卜己都有过错,只是这城中存粮,委实与能否养活兵卒干系太大,他此举何异于夺人性命!” 这些前来探听消息的士卒没有回话。 但若真让他们开口,或许他们也是这个想法。 放火烧粮仓之事听来荒诞,偏偏安在他们渠帅的头上,又好像的确是可能发生的。 如此说来,梁仲宁也过得不容易。 他已被连杀两渠帅和粮仓失火损失折腾得有些焦头烂额,还得在此时给出个交代。 只是让这些士卒并未想到的是,他接过了身边部从递来的冷水一口饮下,神情复清明了几分后,紧跟着便说道:“你们说暂时还未生变,我不大放心。” “军中一时无主,到底容易哗变,我如今酒未清醒不宜接管,但想来,若有足以吃饱饭的物资,大伙又都是响应天公将军的号召前来的,总不会四散离去。” 他的目光从这些人身上转移到了粮仓外的麻袋上,露出了些许不舍来,咬牙说道:“这粮仓既已起火,这些抢救出来的粟米就算是天赐之物,你等将其带出,分与城外诸位同袍吧。” 分粮? 这些被派来的代表面面相觑,却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了惊喜之色。 梁仲宁存粮之地显然不止这一处,但此地被抢救出的谷米,也足有二三十万斛的样子。 梁帅若只是因为误杀卜帅之事而请罪,难保不会在军中留有非议。 可倘若,卜帅的确先做了不地道的事情,又有这二三十万斛粮食摆在面前—— 杀便杀了! 谁能让他们吃饱饭,谁就是新的渠帅! 60-70 61. 061(二更) 龙骨翻车…… 若是乔琰此前还缺人的情况下,必定少了这么个在招揽人手之前的问询。 但如今不同,就算不是为了压一压褚燕的锐气,她文有程立、戏志才、蔡邕父女、杨修、秦俞徐福母子以及陆苑,武有赵云、典韦、张杨等人,可以说是方面之间门俱有人手,有没有一个褚燕对她来说无关大局。 在早已算是摆脱了光杆司令局面的前提下,有选择地招人就显得很重要。 而随着楮皮衣行业的产出稳定,薯蓣种植的渐上轨迹,是否要有一个褚燕作为连接她和黑山军之间门的枢纽其实同样不那么重要。 当然褚燕是有其不可或缺的意义的,尤其表现在机动性作战上。 只是这种夸奖的话不能在主从关系未定的时候从乔琰的口中说出来,以免放纵这位黑山军统帅的贼性。 于是她心中诸般忖度在最后只变成了一句“为何选你”。 大约跟现代的招人中需要对方展现出自己的竞争力也没什么区别。 褚燕对这个问题并非没有过考虑。 他并未犹豫地回道:“因我能为乔侯训练出一支奇兵。” “乐平县民得以吃饱穿暖,在如今时节甚至可称为富,但乐平的防卫却还远不足够。赵子龙领县吏巡查,可为正军,然尚缺一偏师四方补缺。” 褚燕见乔琰脸上并未有什么阻拦他开口的意思,也并未有何恶感,便继续说了下去:“乔侯大约可以反驳我,有无这一支奇兵都并不影响乐平的戍守。就像先前我与张牛角带队前来,反而落入了乔侯的圈套。 但这是钓鱼上钩,以有心算无心,若是日日如此等方式提防,将乔侯大才用于提防我等贼寇之上,反落了下乘。” 乔琰听得觉得有些好笑。 褚燕这话中的褒贬就技巧着实有点意思,这么一说,乔琰倒是的确不好再用他先前的败绩来说事了。 “此外,褚某于常山郡中尚有些游侠好友,此前有乔侯三辩,令他们不愿以黄巾名号起义,但若是寻一处衣食可安之地效力,而非做那反贼,他们却未必不愿意随我而来。” “以如今的乐平,若想吸引流民绝非难事,但若要组建一支卫队,自流民中遴选,却不若直接招募此等游侠壮士。” “若乔侯愿给褚燕一马一刀一纸证明,更愿给我一展拳脚的机会,褚燕可以保证,乐平山岭将成严防死守之屏障。” 这份承诺可不轻啊…… 乔琰也不得不承认,如褚燕这般有本事的人的确是有些傲气的,“严防死守”四字可不是随便可以说的。 不过更有意思的大概还是他旋即说出的话。 他又忽然压低了声音说道:“再说句大逆不道的,乔侯有这个胃口吃下我等黑山贼九千人,倘若有朝一日兵出乐平,一支奇兵也……” 乔琰拊掌一笑打断了他的话,“你说到此就够了。” 再说下去她要糊弄不住她的谋士系统了。 她目视着对方的眼睛,不疾不徐地开口道:“你说的不错,乐平需要一支偏师护卫,甚至也需要一个能训练山地战的好手,你也比张牛角还有那什么王当孙轻之辈更有胆魄和能力,尤其是明确立场的决断,更比他们强得多。” “你所要的一马一刀一纸证明我都可以给你,不过此行前往常山,不是你一个人去。让赵子龙与你同去。” 乔琰抬了抬手,示意褚燕先不忙着说话,“我并不是对你有所怀疑,而是我听闻子龙尚有兄长在常山,既如今冬季已过,井陉可通车马,不若将其一并接来乐平,此事自然是要子龙亲自去做的。你招你的人,他接他的人,结伴同行而已。” 褚燕不由松了一口气。 这便等同于是在乔琰面前过了个立场明路了。 在放下了这个包袱后,他再看向乔琰又不免觉得,先前他觉得对方气场沉重,或许只是因为他还未曾得到这个答复之前的错觉。 这位一手拉扯起了乐平民生的县侯,又在此时对着这遍山未曾出苗彻底的薯蓣田笑了笑,其实还是—— 还是挺有亲和力的? 何况,他随后得到的并不只是乔琰所承诺他的马匹、武器和文书证明,还有一包袱的五铢钱以及三斤黄金! 一见此份行装,他不由朝着乔琰投来了一个错愕的神情。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此前我与陆苑说过我的规矩,对她如此,对你也如此。” 今日送行褚燕和赵云二人,乔琰握着腰侧长剑而来,虽人尚且年少,但眉眼之间门的锋锐气息丝毫不减,但要此时捏紧了手中包裹的褚燕来说,这其中更有一派意气相酬的意味。 他自己其实也有些说不明白,若是没有这个欲扬先抑的过程,他是否会如此刻一般心中大觉惊动,更为这份放手而为的信任所折服。 但他知道两件事。 其一便是,选择效力于乐平侯乃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与旁的无关。 其二,他所期待的难道不正是一位可看效忠之人对他放下看待贼寇的偏狭之见,全心信托吗? 那到底是在他初步建立起功勋的时候得到这个待遇,还是在此时便有了这待遇,又何必去计较那么多! 反正他也不是骗了乔琰的钱跑路的。 既有了安家费用,他要寻得昔日折返回乡的同伴也就更容易了! 这无疑比起他曾经所设想过的处境要好上了太多。 乔琰目送着这二人离去,怎么看怎么觉得在褚燕的身上透着一股子欢欣鼓舞的气场。 她不由摇头失笑,背着手朝着县衙走回去。 如若说褚燕虽未开口,却隐约有了越发归心的迹象是一个今日得到的好消息,那么等她抵达县衙之时见到了洛阳来的信使,就无疑是另一个好消息。 这位信使是毕岚派来的! 时近四月,毕岚果然没辜负乔琰期待地将她所问及的翻车给完工送了过来。 当然,毕岚不可能真做出一架完整的翻车送入太行山脉的隔断之中。 但这位能凭着奇巧之物得到刘宏倚重的中常侍,制作了一个足可以让乔琰将构造看清的缩小版本模型。 乔琰记得汉代的翻车正是古代链传动的头次应用,现下在这缩小版本的模型上表现出的也正是如此。 她着人送了一盆水进来,将这小翻车架在了水盆的边缘。 在旋转拨动驱动链轮后,龙骨叶板便沿槽刮水而上,顺着搭接的长槽往上送出。 这在外头拨动的装置使用省力得很,虽还需要人力,但若将水往山坡上送,已比此前省力太多了。 随着模型而来的还有毕岚的一封信。 他在信中提到,乔琰寻他制作此物的时候是去年,也就是鲍鸿送信给他的,今年便发生了南宫大火之事,他趁机给刘宏献上了此物的半成品,改装成了可用来提水浇灌宫室道路的初版,得到了刘宏的褒奖,这让他难免觉得自己其实是承了乔琰的情,多少有些对她不住。 他便想着还得将这翻车再完善一番才好,为此他找上了马伦。 扶风马氏多出将作大匠,但马伦继承了父亲在观星检测上的计算天赋,却未承袭祖父马严的匠作本事,为此她将扶风马氏的一位年轻子弟请来了洛阳。 【马氏子钧,年少巧思,乃马氏旁支,于匠作一途天资绝伦,唯不善口才……】 “……”乔琰看到这里当即就变了脸色。 马氏子钧,马钧! 这是三国时期最出名的发明家之一,诸葛连弩的改进,指南车的发明,发石车的改进,皆是出自于他的手笔。 乔琰原本是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名字的,毕竟马钧活跃的时期已到魏明帝时期,也即公元237年之后。 但仔细想来,这又未尝没有这种可能。 马氏子弟大多长寿,比如马融活到了八十八岁,马严活到了七十二岁,马伦也可算是长寿的,那么马钧呢? 她继续顺着信中看下去,便见毕岚写道,马钧虽然今年只有十四岁,但在协助他完成这翻车制作的时候发挥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因对方只是旁支,家贫无从进学,马伦便打算出钱资助他的学业,而在他于洛阳进学期间门,毕岚会对其进行匠作之学的传授。 既知道了对方的所在,乔琰也不由心中稍定。 她将信收起,朝着这送信的信使回了个礼,将乐平的土产又包起了一份,请信使代为转交给毕岚。 在将人送走之后,她当即将县中和黑山军中的木匠给征调了起来。 既然毕岚已经将翻车模型送来,这连通山坡的灌溉装置便得尽快落成。 对于乔琰行事的雷厉风行,乐平县中已算是有些适应了,再说这上山砍伐之事和制作木翻车归根到底还是为了县中的利益,他们行动起来也颇有动力。 按照乔侯所说,湿润的土地不利于蝗虫的繁殖,若是连山地都得到了合适的浇灌,那么除却有蝗虫外来,否则相对来说,他们会处在一个更加安全的农作环境内。 而偏偏今年的春雨只下了一阵又停,难免让人心中不安。 为此,这龙骨翻车的制作速度远比乔琰所预料的还要快得多。 不过短短十五日,在种植薯蓣的山地之上,已经斜向铺设出了长槽,接龙骨长链而来。 当然链条长了也到底不若先前乔琰手摇模型的轻松,好在毕岚和马钧并非没有想到过这样的问题,在使用推动的力量上,他们考虑了以牲畜牵拉的方式。 因此当这一条龙骨翻车开始运转的时候,驱动链轮的乃是耕牛。 乔琰自山坡之下朝上方望去。 十五日前便已有生发迹象的薯蓣青苗已经彻底破土而出,更已长出了些许叶片,虽还不到一片郁郁葱葱的状态,却也正有耕田初盛的景象。 而青苗之上的支架也已经陆续搭建了起来,形成了一种此前在并州不曾有过的奇异风貌。 秦俞在乔琰身边汇报道:“乐平县中有耕地五十万亩(),此番山地额外开垦了六万亩地,这六万亩地中所种薯蓣的存活率大致在八成。按照乔侯所吩咐的,未能生芽的薯蓣都直接清除出来,种下了大豆。” 这也同样是蝗虫讨厌的作物。 乔琰在心中估算,倘若按照这样说来,大豆的产量姑且不论,薯蓣本身的产量按照现有存活的养活,即便是按照亩产千斤的低质产量计算,也能达到将近90万石! 好一个惊人的数量! 而随着秦俞的话音同时响起的,是这山间门龙骨木架之间门汩汩而上的溪流之水发出的声响。 这正是龙骨水车成功运转的信号! 她口中喃喃,“此物山地可用,平地其实也可用,去问问县民,他们愿不愿意再搭几条龙骨。” 既然要做,那就做得再干脆一点! 若此事可成,那乐平预防蝗虫的措施便当真是从头武装到尾了。 虽说这未雨绸缪稍显过了些,可在这种灾难频频的时期,她既无治理一县之地的经验,便不如像是她此前承诺乔玄的那样—— 先做到面面俱到总归是没错的。 乔琰原本是想着让一直在主管农事的秦俞和口才更好的陆苑一道去完成这个说服工作,却没想到陆苑前来回报的时候脸上带着几分微妙的笑意,“昨日的龙骨翻车运转,除却县中接了活的木工在旁围观之外,乐平县内的其他县民前来围观的也不在少数。” “他们以为能让水改变从高处往低处流的常规天理实属恩赐之物,听乔侯说想增设两条龙骨支路便于灌溉,哪里会有什么不满意的。唯一的要求也不过是线路规划的时候稍稍让开些不那么需要浇水的作物就是了。” 乔琰回道:“这是自然。” 既然上下达成了意见的统一,又已经有了搭建出第一条龙骨翻车成功的经验,整个乐平县当即继续行动了起来。 县中的木工虽然并没有毕岚和马钧这等发明的本事,但在确保龙骨翻车的运转效率上,却自有自己的一套法子。 比如说—— 龙骨翻车上需要防腐部分所用的漆在太行山中有漆木产出,他们又专门对几种漆做了个遴选,核心的几处轴承也是同样的,在其后改良版本的翻车上,他们选用了太行山中可见的青檀,这也是最适合于制作车轴的乔木之一。 而这青檀木,也同时成了乔琰上手演练枪法的木枪所用的材质。 在她将龙骨翻车之事告知了郭太守,并成书一封送交刺史府,请张懿务必对此事多加重视,又陆续送出了几封书信后,这乐平县中五条山道龙骨和纵横交错的四条平地龙骨便正式落成了。 也便是在这一日,乔琰收到了此前接到木枪订制需求的木匠交上来的两截三驳枪。 青檀木的树干本是黄褐色,但在这把送到乔琰面前的木枪上呈现出的却是更接近于黑褐色的颜色。 她将两截之间门的接驳之处挑开,这把长枪就成了两把短/枪,合拢之后扣紧了机关,也全然没有会随意断开的迹象。 这正是她所想要的样子! 陆苑眼见她对这把木枪表露出了不加掩饰的喜欢,问道:“乔侯是打算正式习武?” 乔琰祖辈就任过军职,此前的黄巾之乱中她更是险些于流民中殒命,在如今乐平连浇灌之事都彻底落成的当口,她想要通过习武来进一步获得自保的能力,并非是一件不能理解的事情。 何况她如今年岁尚小,正也是个习武的年纪。 以陆苑看来,乔琰的文化功底和政治素养已经远超过了她如今的年岁所该有的水平,那分出一部分精力在习武上,也实属寻常。 然而她紧跟着就听到了乔琰回道:“不只是我,还有你们。” “天灾大疫之年,身强力壮者方有活命之机,此为物竞天择。”乔琰将手中的枪缓缓地转过了一圈,带起了一个笨拙的弧度,但她自己却显然颇有自得其乐的意思。 陆苑第一次听到物竞天择这种说法,不过也隐约能听懂。 这说法有点意思。 她又听乔琰继续说道:“纵不是奔着临阵杀敌去的,能强身健体也好,你说是不是?” “你不想见到乐平更多年之后的未来吗?” 或许,也并不只是乐平。 这个理由……别说陆苑没法拒绝,就连对锻炼二字敬谢不敏的戏志才都没法拒绝。 但他没忍住又写了几封信,信中有着同一句话—— 【一日之内,上山下山共计十趟,山桃甚好,唯我劳累甚矣,不闻花香。】 收到信的一众人都陷入了沉默。 戏志才这……这到底是在炫耀他的体力大有长进,还是在求救? 62. 062(一更) 七月蝗灾 其他人大多习惯了戏志才这等促狭作风,看看笑过也就算了,现年也不过十五岁的郭嘉才不忍他,当即就写了一封信,回给了戏志才。 【君乐甚,花不入眼尔。】 翻译过来就是,你开心得很呢,你才不是什么因为锻炼太过劳累才闻不到山中桃花香,就是得意过头了才走飘了,所以路上有什么根本就看不到了。 接到信的戏志才:……这孩子一点都不可爱。 当然了,乔琰还没有离谱到要让戏志才也锻炼成一个武将的地步,更没有打算为了提前预防随后几年的大疫,就让乐平的体能训练占据掉县中官员工作时间的程度。 这所谓的“一日之内,上山下山十趟”的“山”其实只是个长山坡而已,来回十趟就算是跑累了快步走,充其量也就是那么小半个时辰而已。 这种在外走动的时间对戏志才这等文士已经足够了,对陆苑秦俞徐福等人也是个正可作为起步的锻炼量。 当然,乔琰是奔着要能用两截三驳枪,将那本《残山剩水夺命枪》给派上用场去的,只是上下山坡的锻炼显然并不足够。 好在她此前就已经将体质点到了62,凭借着可媲美寻常成年男性的体质,就算是考虑到年岁尚小的问题,需要走循序渐进的路子,也着实是要比一般人的要高出不少。 再加上她虽然有些避讳于让手底下的武将与自己有师徒名分,但只是寻常的请教总归是没问题的,在赵云离开乐平前往常山之前,乔琰就已经找他确认了不少武者训练的细节,又随后找张杨问询了一番,制定了包括体力,耐力,核心力量,目力,臂力和平衡在内的一套专项训练。 至于为什么不问典韦? 这家伙被称为古之恶来完全是有其道理的。 他给乔琰的答案是——他吃得够多,力气也就够大,再加上持着的双戟用习惯了,也就自然有了足够的杀伤力。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说的其实也没错。 对于正儿八经、不像是乔琰这样开挂的武将来说,皮下脂肪绝对是持久作战的保证,就像将军肚也不是坐卧得多了才形成的肚腩,而是足够发达的肌肉包裹着支撑全天作战的脂肪,只要不影响动用刀兵的灵活性,这种状态对武将无疑是有利的。 但听典韦这么说起来,就是有种吃饭睡觉打怪,然后轻松升级的意味。 乔琰选择跟张杨待一个阵营去,表达一下对于典韦此等“非人哉”的武将的强烈谴责。 张杨在抵达乐平之前还以为,乔琰这位乐平侯带着徐福前往晋阳,其实是乐平没有能打的武将的意思。 他选择跟随乔琰,并不完全是觉得自己在动脑子的水平上差了点,不如听从乔琰的指派,还因为他觉得自己怎么说也要比徐福这个游侠更适合作为一个武将。 结果在掉进了坑之后才知道,徐福在从游侠往文士转,而乔琰麾下有个尤在张辽之上且年龄与之相仿的赵云,还有个近战堪称大魔王的典韦。 但张杨怎么想也觉得这是自己的误解问题,而不是乔琰搞了什么虚假宣传。 再说了,在乐平不管怎么说,乔琰对县衙官吏的待遇还是很好的,米粮和肉类管够,在吃饱的情况下还能跟典韦切磋武艺,被打得惨了点也未尝不是一种长进。 就是听多了典韦的武艺长进方式,稍微有一点受刺激。 不过要他说来,乔琰着实没必要觉得跟他能在这方面有什么共同语言。 边地武将大多需要练习骑射,其中的射更是重中之重。 以云中郡为例,檀石槐驾崩之前,北抗丁零,东击扶余,西取乌孙,南……南侵大汉,边地城池的守御其中一项要务就是将来袭的胡人射杀在城下,故而他成长中的绝大多数时间,除了演练武艺之外就是练习对外射箭。 可张杨怎么看都觉得乔琰在提升目力和臂力的开弓训练上的天赋,甚至在他这个被重压所迫的人之上。 也完全不遵循在他所认知之中的谋士定策,州郡长官决策,武将带队进攻这一套流程。 乔琰这位乐平侯好像完全可以身兼数职! 就比如此时,这身量尚未长开的女童一身玄衣劲装,手持轻质短弓,于挽弓搭箭之时凝气定神,气场浑然一体。 时正五六月交接,日光已显出几分初夏之盛,就仿佛数月前迟迟不退的寒冬,在此时已经找不到任何一点痕迹了,而这日光交汇出的一抹金辉,正在这少年县侯的箭尖之上。 弓弦脱手,箭出如虹,正中前方的圆盘中心。 张杨忍不住喊了声“彩”。 以乔琰如今还只停留在二十步箭靶的程度,的确还远不能与那些个动辄五十步百步的善射之人相比,可对一个接触射箭仅仅两个月的人来说,这进步着实是太过惊人了。 起码在张杨的印象中,乔琰手里的这把短弓,是在他抵达乐平后的不久才制作出来的。 若是按照这样的进度,说不定再过上两年,乐平就能出个百步穿杨的神射手。 当然,乔琰可没他想的这么乐观。 御、射划归于君子六艺,也就自然在系统面板上有对应的技能,她此前是留了多余的技能点在的,故而也如彼时骑马需要提升到足以赶路的程度一样,现在也先在射箭上垫了两级。 起码保证在枪法上还没练出个所以然来的情况下,能先在必要的时候以射术自保。 然而随后的提升就必须出自她自己的努力了。 这不是一个说说就能实现的目标,任何一种技艺的钻研都必须要下苦功夫。 但好在,乔琰并未浪费这经由系统而来的射术基础,那么在根基没有走任何歪路的情况下继续提升,无疑要比她四方请教要好得多。 这张弓开合的训练所提升的臂力,也随后表现在了她持枪的力量上。 这正是一套彼此促进的良性循环。 而当她的目光从二十步外的箭靶上收回,朝着远处山田青翠景象看去的时候,也未尝不是对视觉的放松。 乐平的夏日繁盛的不只是草木,还有其他种种。 龙骨水车滚滚而动,链条之上的拨片运转在畜力驱动之下,将低处的流水带往高处,在这个薯蓣最需要保持干湿得宜的时间,节省了不少劳力。 此前只破出地面的青苗,在此时也已将纤细脆弱的茎藤顺着支架攀援而上,夏风吹来,只见那将入生长旺盛期的叶片招摇,并不影响日光自刺槐条支架之间穿过,给下方的叶片带来足够的光照。 在山田之间也隐约能见着那些个劳作的身影。 薯蓣的高产量伴随着的麻烦事可不是搭建个龙骨水车就能解决的。 比如说中耕。 因其地下根系横着长还长得浅,对寻常作物来说容易进行的中耕,在薯蓣这里就得小心伺候,只挖松表层的土壤,而后小心地将其中的杂草清除。 张牛角这会儿总算如他所愿的在这百人队伍中混到了个上层,勉强也能算是个小屯长,到了这几日也忙得腰酸背痛的,正是为了将田间滋生的杂草小心谨慎地拔除,应了夏日农忙。 而他刚直起身子,就看到褚燕领着从常山郡招募来的人在上面的山道上巡逻而过。 他忍不住羡慕得有点牙疼。 但想想,虽然说羡慕别人有这行动力和造化,可县中官吏必须识字,还得定期考核评判,不通过的打回来负责做肥料,他又觉得自己还是算了。 去年囤积到如今的饼肥,也就是用豆类发酵而后处理成饼状的肥料已经用得差不多了,那么现在的补充肥料就得用乔琰让人采购回来养在山下的鸭子所产生的粪便来做。 好像还是种地的差事要容易做一些。 更何况前几天褚燕找他来小酌一杯的时候给他算了一笔账,说的是如今这一亩地里大约有多少株成活的薯蓣,按照他们此前收集来的铁棍山药重量,这一亩地上将有多少产出。 张牛角这人的计算能力不太行,但他这人相信兄弟,想想也觉得褚燕没有必要在这件事上骗他。 可倘若这是真的,那岂不是意味着他们这只有县中原本田地八分之一不到的山地农田上,种出了和前者一个数量的产量? 这也未免太吓人了! 若果是如此的话,别说现在的中耕阶段劳累,就算将这田当做家里的祖宗伺候,那也着实没什么问题! 按照褚燕所说,他倘若能毫不懈怠地支撑到月份薯蓣成熟之时,这薯蓣的收获必定有一份他的功劳,届时论功行赏怎么也跑不了,而他既已是个屯长,到了八月的人口户籍上报,要落户乐平并非难事。 再等到秋收一过,身为乐平县民的他可以有选择地从事冬日行当,多出来的时间里自然可以慢慢参与到识字扫盲的课程中去,等多认得几个字了再去当县吏也不迟。 ——安排得明明白白。 张牛角被褚燕说得一愣一愣的。 他格外理解为何褚燕会飞快地蹿升到了乔琰手下干将的位置上,若不是因为乔琰此前往晋阳一行带回了那张杨,褚燕还能再往前走一位。 不过张牛角怎么看都觉得张杨可能跟他是一个类型的…… 只能说希望这位老弟自求多福吧—— 但五月末的耕作以及武艺训练进展喜人,并不代表乔琰收到的都是好消息。 她擦拭干净了羿射训练结束后脸上的汗渍,刚折返回到县衙,便收到了陆苑带回来的书信。 两日前她让陆苑又往晋阳城中跑了一趟。 若乔琰足够自私,在龙骨水车实装于乐平山地田垄之间的时候,她就该秘而不发才对,毕竟在洛阳城里这玩意只被用来道路浇水镇压浮尘而已。 但乔琰想着如今的汉末局面下百姓已经过得够苦了,又何必在这等有利于民生和人口维系的东西上藏私。 她的确在策划着让并州本地世家和那位到任的刺史之间激化矛盾之事,却也同时在写给张懿的奏报中提到,自春日起降水不足,并州各地两山夹一盆的地形内多有水源,不若也装山这龙骨翻车,确保各处旱田得到浇灌。 这一来是为了确保并州在秋收时节的产量,二来也是为了预防旱田多受蝗灾袭扰。 这封奏表写于四月。 可乔琰并没有立刻收到回信,反而是王氏因张懿那汝南袁氏门生身份而对其格外关注,也随后给乔琰送了一封回信。 王扬在信中声称,他们对乔琰这个盟友的建议相当重视,也自然将龙骨翻车用在了自家的地里,此外就是与乔琰说到,张懿送了一封信回洛阳。 这明摆着就是要就此事问询袁氏的意见。 乔琰看着就不由皱眉。 袁氏…… 袁氏只怕不会重视她的这个想法。 大汉这几年的蝗灾记录基本集中在黄河中下游地带,加之在世家的认知之中,龙骨翻车也只是一件辅助工具而已,那又何苦节省出来这点人力。 事实上乔琰所猜测的也的确不错。 在袁绍写给张懿的回信中所表达的意思大概就是,你如今在并州刺史位置上,应该先做到树立威信,什么干旱问题,让人多挑几次水也能够解决了,不应该将精力花在龙骨翻车上。 张懿你目前虽然没有直接的军事掌控权,但你这个刺史身份可以督辖各郡长官的工作,那也自然可以做出一些指导作战的建议。 此前于光和四年之时,檀石槐过世。檀石槐的继承人和连在征伐北地的时候中箭而亡,这直接导致了北方胡人一度几乎一统的势力都在此时重归于四分五裂。 尽管这并不意味着边地遭受到的侵扰就有所好转,但这无疑是汉廷的机会。 在袁绍的分析之下,张懿在此时与其去花精力在翻车制作上,不如去尝试扶持和连之子骞曼,此人因年纪太小,先被魁头夺取了权柄,此时大汉对弱势的一支做出扶持必然导致对方势力分裂,届时从中渔翁得利,上奏朝廷后也必然会让张懿的刺史位置坐得更加稳当,因为他在对外征伐上建立了功业。 倘若换一个时间,也倘若让乔琰知道袁绍信中所说,她只怕还得称呼对方一声高瞻远瞩。 檀石槐的时代过去后,和连之子和步度根兄长魁头之间的争权的确导致这北方异族的进一步分裂,随即而来的北方双雄步度根与轲比能二人,更是保持争斗到了魏明帝时期,最终以步度根之死,轲比能败走漠北作为落幕。 但这是一条政治正确的建议,和乔琰觉得它不适配于如今时候并不矛盾! 时隔一月有余,张懿方才在得到了袁氏的建议后,迟一步地发出了这封写给乔琰的回信,信中虽没有对她提出建议的指摘,但也以颇有些高高在上口吻地提到,乔侯经营乐平这一县之地甚至还未满一年,所提建议的收益与否还未曾明确,州府将会谨慎考虑。 谨慎考虑? 虽然知道这到底是跟对未来的知晓程度不同,乔琰还是想骂一句竖子不堪与谋。只不过她身为县侯,一言一行都得考虑周到,只说了句“步子迈太大了”。 张懿可不觉得这是什么步子迈太大而不顾并州之内的举动,他更认可袁绍为他提出的这个计划,这也无疑是他即将在对外经营上大展拳脚的开始。 只是短短一个半月后,一条加急的情报飞马过太行,入晋阳而来。 信中所言—— 中平二年七月,三辅螟。() 何为三辅螟?京师三辅之地,当先爆发了蝗灾! 63. 063(二更+3w营养液加更) 箭射…… 三辅有螟,并州也必然难逃影响。 京兆、冯翊、扶风三地,在原本就还未从此前的欠收情况下缓过来的当口,肆虐的蝗虫不得饱食,也便会随即扩散到司州附近的几州。 在刘宏统治期间,出现过的最重的一次蝗灾,就扩散了七州的范围。 绵延横亘的太行山或许能阻断大军的入侵,却挡不住这些入侵的蝗虫。 要知山中草木可食,维系住这些越境的蝗虫生机后,翻过山来的麦田就成为了它们掠夺的对象,也足以支撑它们扩散并州全境。 何况,如今还是夏日。 并州在司州的北边是不错,但也还没有寒冻到能将飞蝗冻死的地步。 哪怕是最北边的云中雁门一带,此时的气候也尚算宜人。 飞蝗啊…… 可一日飞行三百里的飞蝗! 或许在这条消息送到并州高位官员案头的时候,第一批从三辅扩散而来的蝗虫也已经抵达并州境内了—— 刺史张懿接到这消息的时候悚然一惊,乔琰也并不能免。 饶是她已经从种种迹象中看出了蝗灾发生的必然性,在当真确切收到三辅蝗灾的消息之时,她所感到的也并非是一种果然如此的慨叹,而是难言的紧迫感。 算起来,在乐平县内对蝗灾的防备绝对远胜过并州境内的任何一个地方,就连在山田之下放养的鸭子都是为蝗灾而准备的。 可乐平乃是乔琰收容人口,建立事业的基本盘,无论是在产业还是农事上她都在这一年中投入了太多的精力,她绝不容其中有失。 何况,这也是她头一次应对蝗灾。 那么面对未知的东西而产生忐忑的情绪,着实也不能怪她。 她捏着手中的书信当即步出了房门。 在这信报中还有一件尤其荒唐可笑的事情。 历来的天灾大多需要找一个替罪羊,尤其是朝中三公位置上的,大多会以此人的免职来表示,天灾的发生是因为有人处在不合适的位置上。 但或许是因为如今三公位上的早已经在互相的位置上轮换了不知道多少次,免无可免,更因为刘宏并不太乐意于维持天象与朝中有关的说法,总之他在此时做出的选择是—— 将从冀州牧职位调动回车骑将军的皇甫嵩,以攻克北宫伯玉失利的罪名给免职,新任的车骑将军张温自京师出发前去平叛,同时随军的还有乔琰的一位相识。 正是鲍鸿。 鲍鸿因护送乔玄遗体抵达乐平,再替乔琰往京城中送上奏表的行动,也算是得了一点福祉,又因为替她送交礼物的缘故,混出了点眼缘,最后这出征凉州的副将差事就落在了他的头上。 虽然还是个校尉,但能随军出征的校尉必然要比寻常的北军校尉要权力高出不少。 鲍鸿因此觉得自己也算是欠了乔琰一个人情,便于京师出现蝗灾、张温替代皇甫嵩对阵凉州叛乱之时,派了个腿脚勤快的信使将信送到了乐平。 这信使前来的速度不慢,因而乔琰与张懿得到蝗灾的消息不过前后脚而已。 若是真等到张懿通知各郡…… 或许就迟了! 乔琰刚让人酬谢了信使,在山中巡逻的褚燕就让人来报,在南边的山岭之中意外发现了飞蝗踪迹。 蝗虫成虫的飞行能力毋庸置疑,既已有抵达山岭的,料来后续飞抵乐平的至多也不过是一两日的时间而已。 乔琰一听此事,当即着人喊来了手底下的人。 那乐平的地形模型也重新派上了用场,被她让人扛了过来。 只是此时这模型之上,取代了原本标识的开垦山地范围和山中可用之物位置的,是在县中农田地带的横纵沟壑和龙骨翻车位置的标注。 这是一种曾被记载在《除蝗疏》中的“笨办法”,但恰好因为龙骨翻车的存在而变成了一种相对可行的办法。 “劳烦仲德先生从县中开仓取粮,播撒于此前掘好的沟渠之中,间隔放置,如今未到收获季节,成熟粟米比之庄稼更能诱蝗,长沟又在翻车之下,一旦聚集蝗虫数量到达一定数量,立即打开翻车下槽灌水而入,将之活埋。” 这活埋二字一出,举座皆惊。 要知道如今的人对蝗虫的了解甚少,起码在唐代以前,遇到蝗灾过境,第一个想到的是天谴而不是虫祸。 “山东大蝗,民祭且拜,坐视食苗不敢捕。”1 ——这便是此时的常态。 更有对蝗虫敬畏有加的地方,甚至对蝗虫有蝗神的称呼。 起码在唐太宗李世民带头吃蝗虫,不避大臣劝阻的“恐有疾”之前,时人连捕捞蝗虫的想法都没有。 充其量也不过是如同乔琰此前书信于张懿的说法一般,是要想法子削弱蝗灾的影响,而不是要在蝗虫过境的时候将其捕捉。 但乔琰在乐平经营的一年作用显著,已建立起了足够的威信,尤其是那几个跟随她已久的,更毫不怀疑乔琰决断的正确性。 至于被她头一个吩咐做事的程立,更是个没那么多顾忌的人。 或者说,谁有可能会觉得飞蝗为神,程立都一定不会觉得。 他颔首回道:“我立刻带人去做。此时飞蝗临境还不多,能被诱捕的也难免较少,若放水有些浪费,我着人直接局部灌水掩埋就是。” 有了他开了这个头,其他的也好安排了。 乔琰转头看向了另一边,“元直,你让人将薯蓣山田之下的鸭群于县中各处分布圈养,只是不得让其侵扰庄稼。” 徐福拱手领命。 鸭吃蝗虫一事倒也不算是个秘密,若算起来的话,会吃蝗虫的动物还有蛙类,但后者的养殖显然不如前者容易。 这跟直接上手捕蝗不太一样,乔琰也不太清楚这个时期的人对这种现象的解释,或许是什么蝗神献祭给了鸭子神之类的,但听起来好像也不太对劲。 总之能接受鸭吃蝗虫,人吃鸭子的食物链就行。 这几个月来,鸭蛋的产出也成为了黑山军的一笔收入来源。 不过大约直到此时徐福才知道,乔琰养殖这批鸭子所为的,居然并不只是让它们的粪便作为薯蓣田的肥料,还是在等着此时派上用场。 见徐福领命而去,她便点向了下一个名字:“褚燕,我之前让黑山军中妇孺开始着手制作的鱼箔,你去负责收集起来,交给张牛角他们用于薯蓣田的防护。有多余的也可以低价出售给县民。” 鱼箔也就是渔网,在古人记载的《捕蝗要诀》中,多以合网或者鱼箔来完成对空中集群的蝗虫做出捕捉,但弧形的合网在山地上操作不如那鱼箔方便,故而乔琰此前让人制作的多是鱼箔。 若不捕捞而是防护,鱼箔无疑也能起到不小的作用。 此外,如若蝗虫不来的话,旧鱼箔还可以用来制造楮皮纸,就算乔琰预判失误,屯多了也不愁用不完。 褚燕当即应了个“唯”。 “此外——” 乔琰顿了顿,这才复又说道:“我有意以县中存粮兑换蝗虫卵,总归还有一月有余就到秋收时节,这县衙之中绝不会缺粮,但若蝗虫过境产卵于县中农田之间,漏网之鱼于明年复来,届时反倒麻烦。” 这是以利诱之的兜底之法。 这一条条的指令下达,让乔琰的心绪已经平复下了不少,起码她此前准备的东西实多,在这预料之中的意外面前,也不算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何况这种种安排过后,除却已经长在那儿了的套种豆类作物之外,还有最后一个杀手锏。 她此前自县中耕农处收购来了几小块田地,又准允少了此处耕地的县民在山中开垦对应面积的耕田。 这些在县城外零星分布的农田上,在她的安排之下并未种植作物,而是早在数月前就已经搭建好了草庐。 又因近日来几乎未下过雨,依然保持着足够干燥的状态。 在入夜之前,她专程在这十来座草庐周遭来回盯着,确保周遭的杂草都已经清除殆尽,以免若有火自草庐中燃起,会波及到周遭的农田。 确保一切无误,她才放心地退远了些。 而在入夜之后,乔琰便在田垄上寻了块石头坐下,托腮看着远处的草庐。 蝗虫将至的消息虽然让县民不免恐慌,但蜡烛和灯油的价格摆在那里,怎么也不会出现那种秉烛未眠的情况。 从县城到临近的村寨,此时都处在一片漆黑之中,更因为今夜晦暗并无月色,越发显出几分黑沉来。 最为鲜明的便是那野外零星分布的火光。 篝火正是在草庐之中点燃的。 “乔侯对民生问题知之甚多,又能将其利用于实处,实是乐平之幸。”戏志才散漫地直接坐在了地上,开口说道。 乔琰朝着他在发出动静的手上看去,这黑灯瞎火的倒也不难看出,这家伙还颇有些闲情逸致地又去打了壶酒。 既然还有心情喝酒,想来便是觉得眼下的情况还在掌握之中。 要不是如今的认知之中,人若吃了蝗虫,必定会因冒犯神灵而沾染疾病,乔琰都想推荐他以酒配上烤蝗虫了,想来应当滋味不差。 可惜她上手捕杀都已经是在做出格之事,在并非到极端饥荒的时节,提议通过吃蝗虫来将其消灭的想法反而会让她遭到不少阻力,可说是吃力不讨好,便打消了这个算盘。 “祖父病逝之前曾经问过我,要如何做好一个县侯。”乔琰看着远处明灭的火光回道:“这就是我给他的答案。” 这是捕杀蝗虫同样极其行之有效的方法。 戏志才也同样颇为看好这个方法是因为,但凡对蝗虫的习性有些了解的人都不会忽视掉这个事实—— 蝗虫具有很明显的趋光性。 这一点和飞蛾有点相似。 因此这一座座在夜间燃起了篝火的茅屋,正是一盏盏“捕虫灯”。 即便此时抵达乐平的蝗虫还并不太多,也并不影响其中的一部分在夜间只有这些光亮的情况下,会循着光前来抵达此处。 一部分的茅屋中引来的蝗虫在附近盯梢的人看来尚少,便直接以鱼箔前去封锁茅屋门窗,以小网捕捉便是。 而引来蝗虫多的,比如说在临近山地的那一座—— 此地在短短一个时辰内几乎集聚了第一批抵达乐平的多数飞蝗,更因为屋中的少许粟米存放,而暂时停留在草庐之中。 等乔琰抵达的时候,负责看守此地的人因在计算上的本事稍微差了些,早有些数不明白了。 但总归乔琰也没有强求他将其计算明白。 她凝眸朝着那一点透出窗户的篝火看去,抬手吩咐道:“点火。” 她这指令下达的下一刻,当即便有人将手中点着的火把朝着那茅屋抛掷了过去。 火把上的火苗,顿时随着干枯茅草的燃烧而蔓延成了熊熊一团。 茅屋在燃烧的同时,也随即快速倒塌了下来,根本没给屋中聚集的蝗虫以逃生的机会,故而它们也将随着这茅屋一并燃烧殆尽。 隔着五百年的时间,乔琰很难想象当时大唐宰相姚崇在力主以焚烧之法捕杀蝗虫的时候到底遭到了多少的阻力。 她只知道在这乐平县内,因冬日的防寒之事,加上这个大汉朝廷敕封的乐平侯身份,她甚至不需要经由力排众议这一步,实在是比姚崇所面临的局面容易太多。 这种阻力也实在是不能怪将蝗虫视为“虫中之皇”的愚民,在这等艰难困苦的局面下,也没人告诉他们面对天灾也是能做出反抗的。 乔琰的眼底被那茅庐燃烧作的火光也映照成了赤红一片,直到那茅草与木头都被火舌吞噬了个彻底,才渐渐平复下去了那种灼人光彩。 她指了指在旁围观的张杨说道:“此事我就交托给你了,此地的茅屋尽快重建,每日夜间点起篝火,如果出现此等数量的聚集,直接点火,不必向我索要指令。” 只要能够确保不会波及到周遭的农田就行了。 “乔侯放心,绝不让您失望。”张杨得了重托,立即朗声应道。 虽然说他之前应对过的敌人都是关外的那些个胡人,但张杨想着,蝗虫也没什么难的。 总归就是找个窝给人引来一网打尽而已,再把那些个游走在外的单独捕捉。 在对农田的破坏性上二者好像也没太多区别。 借着此时已经有些微微发亮的天色,乔琰朝着张杨看去的时候,也不难看出他这种干劲满满的架势,但她怎么看都觉得他好像在想着什么奇怪的东西。 不过现在要紧的是将蝗灾遏制在可控的范围内,而不是自家下属一个比一个清奇的脑回路。 即便有这些个吸引蝗虫的光源,等到晨光彻底取代夜色的时候,乔琰还是在仔细巡视了一番薯蓣田的时候,发觉有些零星的被蝗虫啃食的痕迹。 简直充分表现了蝗虫对肥厚叶片植物的爱好。 虽然田不是她亲自种的,但东西总归是长在她的领地内,她便很难不在此时生出心疼的情绪来。 但想想,乐平的准备已经足够充裕,这薯蓣苗边还有大豆苗间种,都最后是这般样子,可想而知这真正遭到蝗灾第一步打击的三辅地带,以及在乐平之外的并州他处到底是什么样子。 乔琰刚想到这里,忽见陆苑领着几位县吏,牵马整装朝着她走来。 在朝着她行了一礼后,陆苑开口说道:“乔侯容禀,如今蝗灾袭来,想来上党不能幸免,乔侯既有意维护与阳曲郭氏的关系,也为在上党立足,我既为乐平谒者,自然也该在此时前往长治一趟,不知可否准允。” “你就算不说,我今日也得让你去。”乔琰紧绷的面色松了松,虽还未见笑意,却也不免对着她投来了赞许一眼。 这种外交时机的直觉无疑很符合乔琰对她这一定位的诉求。 “昨夜乐平已用实际证明以火诱蝗而后焚杀的方法可行,也一并告知他。若是……” “若是郭太守犹豫于是否捕杀蝗虫,你便告诉他,最迟后日,上面准允捕杀的指令必定抵达上党。” 听乔琰说得这般笃定,陆苑没再多问,只再朝着她行了个礼后领着人一道翻山往长治而去。 乔琰目送她离去后又再度往临近山岭方向的薯蓣田走了一遭,确认损失尚在可控的范围内后,折身返回了县衙。 到此时,天已经彻底大亮。 但一夜忙碌过后,乔琰还不能休息。 先前最后提出的那条以粮食来兑换蝗虫卵的方法,她让秦俞去请教了几位在乐平遭逢过几次蝗灾的老人,对蝗虫卵的数量大略有了个估计,连夜制定了兑换的规则—— 以一斗蝗换一斗粟,以一斗蝗种换三斗粟。 在她亲笔将告示书写出又加盖上了乐平相与乐平侯的印信,交给了秦俞张贴出去后,她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见她忙成了这个样子,即便是时常有一堆问题的系统都没敢出声打扰她的工作。 虽然它还是有些奇怪,为什么乔琰敢跟陆苑说,最迟后日指令必到上党。 但还来不及趁机求个解惑,它就眼见乔琰躺去了床榻上,飞快陷入了梦乡。 它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今天连闹钟都不用做了。 作为一个合格的气氛组,它决定保持沉默—— 乔琰这一觉,直到睡到了傍晚时分才从连夜的安排下缓过神来。 只是让人没想到的是,她在起身整顿之后做出的第一件事是对着戏志才说道: “劳驾先生替我起草一份请罪书。” 请罪? 为何请罪? 乐平所在之地,稍起一点的蝗灾苗头,经由昨日加上夜间的一番安排,几乎已经被她给按了下去。 而对随后可能持续的蝗虫风暴—— 山地薯蓣田间有大豆间种保护,又有龙骨翻车灌溉沟渠,如今其余阻断蝗虫繁衍和肆虐的手段也已经尽数下达了下去,乐平何罪之有? 再者说来,乔琰是乐平侯而不是乐平相,若非要为蝗灾临门而请罪的话也不应该是乔琰去,而应当是程立去。 甚至于,她还得算是有功才对。 毕竟若非她要收购豌豆,令上党其余各地在田垄之间间隔种植了豌豆,这些庄稼所遭到的第一波打击必定要比现在严重。 她未曾对龙骨翻车灌溉效果的藏私,也必然会让郭缊太守的辖地和晋阳王氏的地盘面临的情况没有那般险恶。 但戏志才紧跟乔琰快步而出看见的,是她一把抓起了挂在院中墙上的短弓和箭囊,叫上了典韦和褚燕,连带着一批游侠侍从,直入马厩牵出了坐骑。 而后翻身上马直往县城外而去。 这一番行动一气呵成,毫无一点拖泥带水的迟疑。 还不等她这位县中真正的主持者起身的消息传达到县国中所有官员的耳中,她早已经出了城去了。 唯独留下的吩咐就是让褚燕原本负责的收集渔网工作交给张牛角。 仅此而已。 “戏先生,为何……”赵云不太明白,为何乔琰此番并未带上他。 他看得分明,在乔琰策马而去的时候,旁人或许未必明白她的意图,戏志才却一定想明白了。 否则他必定不会如此刻一般在脸上浮现出恍然之色。 而倘若赵云没有看错的话,在这恍然的神情背后,绝不是什么担忧,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欣赏与沸腾的情绪。 “别多问了,立刻做出追赶未及的样子,而后折返回去协助仲德除蝗。” 戏志才阖目沉思了片刻,在睁开眼睛的时候又已经是平日里那一派玩世不恭,“我去替乔侯写请罪书。” 在她摘下那弓箭的一刹,戏志才便将她这句看似没头没尾的话给想明白了。 请什么罪?请的是刺杀刺史之罪! 也或许这不应该叫做刺杀。 而应该叫做—— 因那刺史德不配位,不听良言,导致今日并州各地的灾祸,必然要比本可处在的情形更重的情况下,年少的县侯出于义愤而行越轨之举。 以乔琰行事分寸,这绝不会是一出见血的刺杀,但这份请罪书必然要写。 其目的也并不在请罪。 就像乔琰要的也不是这位汝南袁氏门生消失在她所在的并州地界上。 在她领着这一众在职位上和乐平县衙无关的人撞开了州府大门的时候,闻声赶来的刺史张懿刚要脱口而出一句“放肆”,却眼见这年不过十一岁的县侯抬起了手。 她为人簇拥而来,张懿哪里会留意到,在她的手中竟然还持着一张短弓。 在州府内的护卫也不曾料到,这位并州地界上的县侯闯入州府已是离奇之事,现在还带着这样的武器。 这几个月内为了锻炼臂力而频频练习的射箭之术,在此时得到了展现的机会。 她拧着眉头又复疾行而前的两步里,引弓搭箭将这支羽箭射出的动作堪称一句行云流水。 二十步范围的箭靶以她如今的箭术不会落空,这支羽箭在这样近的距离下也同样没有走偏的可能! 这一箭径直贯穿了张懿头顶的官帽,甚至因为这一瞬间爆发的冲击力,将这顶原本就没有系紧的冠冕给击飞了出去! 张懿脸色刷得就白了下去。 但在那冠冕落地的声响传来的刹那,他陡然反应过来,这一箭过后他人还活着,只是与死亡擦肩而过而已。 可还不等他从这种由恐惧引发的心跳过速中缓过劲来,他就看到面前的乔琰重新举起了弓,弓上第二支箭的冷光映入了他的眼中。 若是乔琰只一人犯上僭越便也罢了—— 不,不对,以县侯身份到底谁是上谁是下还未必有定论,至多也不过是说她胆敢对朝廷官员出手,有悖律法。 偏偏她还是带着人来的。 带着的人里没有一个身着乐平县的官服,而更像是乔琰收拢的私兵,在行动之间透着一股悍然匪气。 以典韦和褚燕为首,这一伙人光是从气势上就将他这边的人给对比了个彻底。 张懿格外痛恨自己为何要在半月之前同意张辽的申请,让他跑去了雁门执行那暗中支持骞曼,同时迎战寇边魁头的建议,否则有那除贼少年在侧,此时也不至于出现这样明显的对比。 尤其是典韦这一看就很能打的壮汉…… 他放眼这州府中的官吏,俨然没有一个能跟他在身板上相媲美的! 但在此时的人群中,气场最为夺目的无疑还是乔琰。 弓在手中,箭在弦上,连带着她整个人异常锐利的目光一道,形成了一种惊人的威慑力。 以至于明明被人打上门,还更加占理的张懿,居然都免不了在此时微微瑟缩了一刹。 可他又陡然意识到,他有什么好躲的! 乔琰既然只敢射向他的官帽而不是他本人,便意味着她再如何张扬跋扈,也只敢做出此等仿佛胁迫的举动而已。 他当即挺起了胸膛扬声喝问道:“乐平侯竟要诛杀朝廷官吏吗?” 然而在他找回了几分胆魄,意图抢回了主动权的状态下,他却丝毫也没从乔琰的脸上看出任何的理亏之色,只看到她将箭尖缓缓下压,从原本对准他头颅的状态变成了对准他的心口。 在这变化中她的气势的没有任何的收敛,反而因为更加清晰地露出了面容,而足以让人看清这双眼睛中氤氲的风暴之色。 在这样的神容之下,即便她开口之时再如何语气平静,也难改变她话中的剑拔弩张。 “先时我曾上奏表于州府,天有大旱,易生蝗灾,若致力于旱田灌溉,提早防备,总好过措手不及。” “州府不允。” 这州府不允四字一出,围绕在张懿身边的护卫都不由面面相觑。 他们本以为乐平侯是无故冒犯,可见张懿并未反驳乔琰此话,好像在这两人的比较中还真是乔琰更让人觉得有理些。 还不等张懿给自己想出一个辩驳的理由来,他便听到乔琰继续说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如今蝗灾临门,州府无能,唯有乔琰暂代要务,先平民生,再请使君恕罪。” 要不是此时为箭所指,张懿简直想要破口大骂,乔琰行此无端之事,光是向他请罪有什么用。 可他旋即就见在乔琰号令之下,这些跟她一样胆大妄为的家伙蜂拥而前地将他身边的护卫都给擒拿了下来,更是将他也给按倒在了地上。 这支并未射出的箭又指向了他的头顶。 只是此时的箭并未搭在弓弦之上,弓弦已收,箭握手中,唯独不改的是其中的凛然锐气。 而更让张懿觉得再未有此事能有今日屈辱的,是他的腰间印绶被人给扯了下来,交到了乔琰的右手之中。 她将印绶握紧,一字一句地说道:“使君大可放心,蝗灾一平,我必向天子请罪。” 64. 064(一更) 代行权柄 张懿感觉自己此前被吓白了的脸色,现在又要因为气血上涌而发红了。 等到蝗灾平定后再向天子请罪? 天子届时是否会怪责于乔琰的莽撞之举尚且不说,他这位刺史必定是要遭到重罚的。 不能采纳下方郡县之中极有远见的意见便也算了,还被乐平侯来了一出临阵夺权之事,这简直是要被钉死在耻辱柱上的行为。 在大汉这“自天子,无不佩剑”的武德风尚之中,乔琰此举算来还该当为人所赞誉,正有义烈之风。 张懿也忍不住想到,她就算是当真要受罚,又会被惩处多少呢? 张懿此前依托于汝南袁氏荫庇,而颇有些唯袁公马首是瞻的样子,现在总算让自己的脑子开动了起来。 设若她值此夺权之时,真、将这蝗灾在并州境内的负面作用给压制了下去,那么起码也能混到一个功过相抵的程度。 他更在此时想到了一个极其可怕的事实—— 乔琰提到的龙骨翻车乃是为了提前完成旱田洒水工作,避免其成为蝗灾之中蝗虫产卵的场所,无疑是对这灾害有过估量的。 而她敢在此时抛开乐平而来,只怕那地方的筹备工作也已经被她完成得差不多了。 否则,她又有何凭据去做那请罪之事! 要是让乔琰知道张懿此时在想些什么东西,只怕会想问一问他,若是几个月前他能有这么个思考的头脑,又如何会出现今日的情况。 对如今的张懿来说,或许唯一能够让他感觉到安慰的就是,在他被人五花大绑“禁足”于州府之后,他又随即迎来了个邻居,正是这太原郡的太守。 按照乔琰的逻辑就是,这太原郡太守因郡治也在晋阳,跟张懿所在的州府位置着实是太近了些,她上来踹门的行为也丝毫没有加以掩饰,倘若太守快速召集兵力来对她造成什么威胁,那还不如她这边先下手为强,先把太守也给绑了。 反正绑一个也是绑,绑两个也是绑。 在她已经先行将州府长官给拿下的情况下,对着下一级的太守出手就是典型的债多不愁。 “我早知她行事狂悖……早知!”太原太守气得直哆嗦。 那上党的郭太守在跟乔琰展开合作之前,还不是一看到她的时候就想到之前那出敲诈行为,太原这位也是如此。 他本觉得若无必要最好别见到她,谁知道这“见”还不是个正儿八经的见,而是这种被绑架过来的情况。 他到底是要比张懿在并州地界上待的时间更久,或者说他相对于张懿更有在地方上的经验,故而在褚燕和典韦领着人动手的时候,他虽没看出褚燕其实出自于黑山贼,还是其中的领袖,但他看得出来,这些人中绝大多数的贼性和游侠性质。 这就让他更心塞了。 想想都知道,这些人绝无可能是乐平县中的县吏。 这也等同于是将乐平县本身,以一种“别管信不信,起码是这么回事”的方式给摘了出去。 但他们两个难兄难弟这会儿能说什么? 若说希望她在治理蝗灾上出现偏差错漏之处,又好像是在希望并州不得好,若真要是这样传出去了,难保不是在能力不行被人制服的基础上还要多一条对并州无长官之心的罪名。 最后也只骂她是“放肆”而已。 可放肆又如何呢? 起码她已经如她此前和郭太守所承诺的那样,预备将那允许捕杀蝗虫的指令给下达下去。 这条命令若被她盖上了手边从张懿处夺来的印信,便代表着是州中最高长官的准允。 乔琰让戏志才去帮忙写请罪书去了,自己倒是正可以斟酌一番在这捕蝗上的说辞。 这东西既是给其他各郡太守看的,也是给并州民众看的。 那么一来不能写得太过晦涩,以免在理解上出现什么偏差,二来,她需要以足够直白的话,破除这些百姓对捕杀蝗虫的顾虑。 并州其他各处也到底不是乐平。 于是她提笔而来的第一句就是【陇亩之植,民命之所系也,一旦尽于斯,年岁不卒。】() 用足够通俗的表达便是,没田没粮,也就过不完今年,你们看着办。 她又随即写道: 蝗虫固为虫中之皇,来即遮天蔽日,然而州中多处蝗神之庙,也并未能让蝗虫减少肆虐,或者绕行并州而过。 此前还没来并州的时候,甚至一度得见过中原蝗神庙前草木尽损,可见蝗不通人心,纵为神灵也必为恶性之神,既然如此—— 谷物庄稼方为民生之本,纵有蝗神在上也不可动摇。 州府不愿见并州于群狼环伺之下还需忍受饥荒之苦,因此下诏各郡即刻捕杀蝗虫,不得有误。 【若因诛蝗神有所冒犯,此过在州府一人,不在下方黎庶。】 典韦如今跟着乔琰混也有个一年多了,虽然说他在识字的本事上绝对没法跟徐福这种天赋异禀的相比,他自己也颇有些厌学情绪,但看乔琰写出来的这封敕命总还是没问题的。 他忍不住问道:“乔侯所写的那个,过在州府一人,州府还是指的张懿那厮吧?” 这不就是,虽然事情不是你做的,但是你还是并州的第一长官,那得罪了蝗虫之神的报应也报应在你身上? 他看向乔琰的目光不觉肃然起敬,深深感到了文化人的甩锅实力。 “说那么多作甚,还不赶紧去传达指令。”乔琰抬了抬眼皮,果断将典韦给指派了出去。 她手下这些人目前来看是没什么不好的,非要说的话就是一个个的总喜欢瞎说大实话。 蔡昭姬是一个,典韦也是一个。 可这怎么能叫她给张懿扣个承担业报的锅,顶多就是张懿在没能提前做好筹备蝗灾工作的情况下,承担起应有的责任而已。 不过典韦刚走出去了片刻,又捧着那告示折返了回来,朝着乔琰说道:“王扬来求见君侯。” 乔琰第二次来晋阳的时候没带着典韦,第一次来卖酒的时候却是带着他的,典韦自然还对王扬有些印象。 就是要典韦看来,这小老儿来的时候神色间忧心忡忡,在见到他的时候更是一副似乎要昏厥过去的表现,怎么都觉得少了点家主威严。 王扬瞧着典韦这脸色,多少才能猜出些他此刻的想法,又正了正脸色,这才在得到乔琰准许后踏入了屋中。 他着实很难不有这样的表现。 在此前收到消息,乔琰领着人闯入刺史所在的州府之时,他就有种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的错觉。 此后州府并无消息传出,让他对到底是何人占据上风,也有了几分猜测。 若是州府占据上风,以乔琰的身份也只有被暂时请出来的情况,而没有被直接拿下的。 在他见到了活蹦乱跳还拿着告示的典韦之时,他这个猜测更被得到了证明。 但之前猜到是一回事,现在觉得几乎眼前一黑是另一回事。 这是篡逆啊! 即便州府不是皇室,这也依然可以被称之为篡逆! 可在这位心中忐忑的长者,一边思考着他来此地是不是就有些失策,是将自己给带入了坑里,一边来到乔琰面前,见到这位目前得手的篡逆者之时,他却忽然心中情绪平定下来了几分。 乔琰的镇定是有感染力的。 先时她打发典韦去张贴的敕命只是对着晋阳城中来的,其他州郡自然还需要重新写就,故而王扬看到的正是乔琰将已经默背了一份的告示在此时重新誊写的样子。 她端坐在原本应当隶属于张懿的位置上,手下落笔疾飞,直到最后一字落定,将手边的印信从容地盖在书帛之上。 这一番举动中丝毫也没有作为僭越夺权之人的慌乱仓促,反而让王扬生出了一种错觉—— 好像她合该在这等州府长官的位置上。 以至于当他看到乔琰搁下印信朝着他看过来的时候,还下意识地站直了些,颇有些面对上级检阅的紧张感。 但他又旋即想到,他实不该是这等表现。 作为晋阳世家,他既已知道了此事,是该当对这等越俎代庖之事做出阻拦的。 然而还不等他开口质问,他就听到了乔琰语气淡淡问道:“长者难道不想将汝南袁氏之人从并州地界内清除出去吗?” “……”王扬刚要开口的话都被堵在了嗓子眼。 这话说的,实在直白过头了! 可身为并州本土世家的家主,他当然不乐意看到张懿作为汝南袁氏的前哨,朝着并州伸出分权的爪子来。 可惜在乔琰跟他点明了张懿身份之后的数月间,张懿所做的事情又还大多是对外的安排,让他没有插手的余地。 虽然明知道此事若成,张懿必然得名,但王扬也知道,不论如何内斗,在应对北边异族的问题上,他绝对不能做出任何犯浑拖后腿的举动。 当然,这也是大汉内部绝大多数人的一致认知。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还没等张懿做出什么成绩来,先出现的蝗灾打乱了他的计划,也让王扬原本还想着进一步拉拢、以便排挤张懿的乔琰,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先搞出了一出惊变来。 他迟疑良久,方才问道:“君侯可知,此事如履薄冰,未必能得善果?” 他这话还真有些出自于本心,毕竟能有乔琰此等魄力的人着实是少之又少,即便是王扬也不免对她心生钦佩之意。 他此刻远比任何时候都要深有体会,为何乔琰能借着黄巾之乱青云直上,于乱军中博出个未来。 乔琰却只回道:“何为善果?俯察百姓之苦,救济蝗灾之难,纵是罪过甚大,也该功过相抵,再者说来,乔琰不求真能取一州刺史而代之,中央也必不会准允此事,既只求一个岁晏民安而已,又何必担心无有善果。” 她这话看似只是堂皇之态,可王扬却从其中听出了几分潜台词来。 如她所说,她得到一个乐平侯的封号也就顶天了,是很难再进一步的。就连她操纵乐平的民生治理,都还得按照流程来先设立了一个乐平相,通过这个合乎大汉规章的职位才做到政令的下达。 固然有刘宏在洛阳将太史令之职委任给了马伦的事情在前,可太史令归根到底也不是个实权职位,起码像是并州刺史这种位置就绝对不可能给乔琰。 既然如此,她不妨将这个位置留给并州世家来权衡。 纵然因为三互法的缘故,这个位置不可能直接由并州世家子弟担任,但世家多有门客门生,也有关系匪浅之人,总能选出个合适人选来为之造势的。 而她在此举中能得到利益吗?也能! 其一便是并州民众的赞誉与感念。 这无疑会让她这个乐平侯从朝廷无缘无故敕封在此处,变成一个为并州更多人所认可的县侯,甚至她直到如今还未曾暴露出那楮皮衣的制作与她有关,就足以凭借着这一票声望,于并州境内往来无忧。 其二便是并州世家的支援与友谊,在世家势力根深错节的当下,这无疑格外重要。 再便是她也的确跟汝南袁氏之间存在些许龃龉。 在王扬此前的调查中确认了这一点。 这也就意味着将张懿从并州境内驱逐,也同时是乔琰所希望看到的。 他的呼吸不由加快了几分,若果如乔琰所说,这又如英雄酒一般,实乃一双赢的买卖。 而这一次双方之间的关系稍有调转,是由乔琰攻坚在前,而王氏从旁策应。 他将这些想通后,脸上已浮现出了几分轻快的笑意,也或许还有那么几分野望。 他旋即拱手回道:“乔侯高义,若真能平定蝗灾,必为并州大幸,王氏愿听凭乔侯调配,一效犬马之劳。” 乔琰与他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回道:“那便有劳了。” 有了王氏的支持,乔琰这出捕杀蝗虫和防备蝗虫在此地繁衍的清扫行动,也就自然进行得更加顺遂。 一个很明显的情况便是带头作用。 在捕蝗的告示张贴出来后,乔琰在其中是说了庄稼没了只有死,不如来杀蝗虫。 然而要让这些数十年间都将蝗虫视若神灵的百姓相信,这确实是可以做出改变的,还是有些阻力存在。 可先有太原诸多世家,在晋阳王氏的带领和牵头之下,对着刺史这封“罪在己身”含义告示发出响应,那些先前还在观望迟疑的,便也随即跟从了起来。 自州府发出的第二条指令更是让他们被驱策了起来。 乔琰毫不犹豫地将以蝗虫和虫卵兑换粮食的指令,在并州全境内一道推行。 自司隶三辅而来的蝗虫在旱田产卵,孵化时间也不过是二三十日。 若是让这些新生出的蝗虫进一步扩散蝗灾的规模,对并州来说等同于大难临头。 野心勃勃的休屠各胡与北方的魁头、步度根兄弟二人,也绝不会放过这个侵略的机会。 在此时再去造什么龙骨翻车,做出引水浇灌的举动已经来不及了,灭杀虫卵和过境的成虫才是重中之重。 也好在,这晋阳城中的郡县粮仓着实可称库存丰厚。 此前被送往了乐平的五万石粮食仅仅占据了其中的一成不到而已。 要用来做为虫卵的交换,可说是绰绰有余。 各郡之中有粮食不足的,也大可以在此时互相调配,确保粮仓充足。 随后展开的填埋火焚行动,更是让这并州境内陷入了一片热火朝天的状态。 在这种全力捕杀蝗虫的政令通达之下,本因发觉田中有蝗虫先驱而恐慌的民众,现在脑子里都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他们得抓到更多的蝗虫,去换到足够的粮食,来弥补自己遭到的损失。 乔琰朝着空中看去。 因蝗虫在大批量迁徙的过程中可飞行在千米高空,这晋阳上空依然还时不时略过一批黑点,可它们若是落地,大约只会落入鱼箔或土坑之中。 这些以武力闻名的并州人,在将自己的行动力用在除蝗之上的时候,也着实让乔琰觉得惊喜。 想到昨日她于晋阳城外所见景象,她不由露出了个笑容。 系统先时便被她的大胆给惊了一跳,现在也颇为她觉得高兴。 只是还没等它高兴上一刻钟,它就听得乔琰问道:“我替朝中天子铲除地方蠹虫,这是否也该当算是谋士所为?” 65. 065(二更+4w营养液加更) 琰琰…… 此种劫持州府长官平定蝗虫之祸的行为能不能算谋士点? 谋士系统很想说,它还是个萌新,能不能不要搞这种可怕的行为。 但它又听乔琰颇为理直气壮地解释道:“我这应该也算是遵循系统规则来的,此前的驳斥州牧制度能得到谋士点数的结算,那么显然在未曾确定谁为主公的前提下,保持初始阵营立场,做出对天子有利的建议或者行动,应该是可以计算在内的。” “现在也是如此。”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是你动手的时间太早了,就算按照你的这个逻辑来算,目前的情况是,张懿只是证明了自己没有这个发现蝗灾和提前筹备的远见,不能证明他没有这个解决的能力。】 “那我们不妨换一种说法,”乔琰丝毫没有因为遭到了系统的否认有任何气馁,反而又说道:“阵营内部权斗乃是常态,比如说未来雄踞四州的袁绍手下诸多派系就可以说是打成一团,如果谋士的某些行为,能够让内部争斗的上下风向,朝着主公所希冀的方向发展,是不是可以算数?” 系统扒拉了一番规则后讷讷回道:【好像是算的。】 甚至不只是可以结算点数。 对内部势力的协助清理其实还有对应的成就。 不过这种话它还是不要太早告诉她好了,免得这位再折腾出什么离谱操作来。 但光是它现在给出的这个答案,已经足够乔琰确认一些事情了。 既然这是可以被承认的方向,她只需要得到刘宏对她这一行为的认可就够了。 当然在此之前,她必须将并州各处的蝗灾彻底压灭下去,以确保自己除了强行扣押并州刺史和太原太守之外,并没有其他可以被人指摘之处。 在已经有了个良好开头的情况下,这并不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情。 “刺史”公布指令张贴告示,以晋阳王氏为代表的世家牵头行动,州中各郡开仓兑换蝗虫——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百姓清除蝗虫的积极性俨然得到了保障。 不过乔琰又快速意识到,这其中还有一条漏洞,立即发布了一条增补告示。 告示中说,要以蝗虫兑换粮食,必须要持有本郡的户籍,否则不能予以兑换。 “这条补充条例尤其必要,”听系统有些不解,乔琰解释道,“清剿蝗虫,挖掘蝗虫卵,兑换得到粮食,这是一条通过劳作快速获得粮食报酬的渠道,而且相对来说没有这么多不公平可言。” 【这不是好事吗?】 “既是好事也可能不是。”乔琰回道:“比如说,以并州目前各个郡县上报的蝗虫分布情况来看,因为蝗灾是从三辅京畿一带扩散过来的,也表现出了显著的南多北少的特质,那么有没有可能出现一种情况——” “处在北边几郡的人会往南边来,通过清剿蝗虫来达成这个赚取口粮的目的,而后返回到原籍呢?” 这显然是可能的。 在乔琰无法尽数看到的并州北部郡县之中,就有个未来的天下第一武将,还当真在第一波诏令发出的时候,考虑过这个主意。 谁让政令下达的时候,五原郡还只有零星几只蝗虫,他便想南下来其他郡县碰碰运气。 他琢磨着以自己这身手矫健的本事,要想获得大笔奖励还不是不在话下。 当然他也并不全然是图这一口吃的,而是想着—— 若是他扛起了数百斤的蝗虫抵达兑换之处,且不说兑换多少粮食,这种表现膂力和武力的时候,岂不也正是他给自己谋求一个晋身之阶的机会? 然而还没等他收拾好行装,就看到了发出来的补充条例。 “……”吕布对这位并州刺史远程致以了问候。 在这个路子看起来走不通的情况下,他只能选择继续对着寇关的匈奴宣泄自己绝高的武力值。 在随后同乡的解释下,吕布勉强接受了刺史确实是谨慎考虑之下做出决定这种说法。 想来也对,若是北方几郡个个都想着要到南边去捉蝗虫发财,在北境的边防并不只是靠着戍边将士的现状下,难保不会出现什么防守的缺漏,让那些个匈奴鲜卑外族找到入境的机会。 这么看起来,这位刺史还有点眼光。 “除却北方各郡诸人之外,原本的规则还会吸引来周遭山岭中未成体系的流寇。”乔琰继续给系统解释道,“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将这些人吸引来,可能同样不是一件好事,因为我只是暂时行使刺史的权力而已,不能做到持续的政令下达。” “那么问题来了,当周遭不再有蝗虫可挖的时候,这些人到底是能自然而然地通过归化的手段成为县民,还是会劫掠一通而后重新返回山中呢?” “我更倾向于后者。” 乔琰觉得,在这一带都遭到蝗虫袭扰的情况下,并州相对成秩序的处理手段,虽未必会传到有山相隔的其他几州刺史耳中,却极有可能传入藏匿在边界线上的山贼耳中。 因如今还在夏日,山中草木遮蔽又有食粮可寻,着实要比冬日更适合山贼生存。 偌大的太行山中,更不可能只有黑山军这一支而已。 甚至并不只是并州范围内。 比如说靠近河东地区的山中,就有一队还未曾如后来所发展的那样在白波谷起兵的贼寇,其中的首领杨奉,就对并州的除蝗新规则格外感兴趣。 可惜他的小算盘也同样被掐灭在了摇篮之中。 但他仔细想来,自己未尝不能从其中图谋到一些利益。 以并州除蝗的效率之快,待到秋收时节,必然也要比其他各处囤积的粮食更多。 今年打秋风的方向也就容易定了! 连只派出哨探往并州边缘窥探的山贼都有这种感觉,在并州本地的人更有着无比清晰的认知—— 这蝗虫好像并不是什么不可抵抗的天灾。 在此等席卷而来且果决异常的除蝗行动面前,因有利益驱使,别说是不曾跟着蝗灾部队单独行动的蝗虫,就连被产在荒僻干土之下的蝗虫卵都被快速挖了出来。 各家饲养的鹅鸭也在这个翻找的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随后,这些蝗虫死尸以及蝗虫卵一道,都在各个郡治的府衙跟前被烧成了灰烬。 又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好雨知时节,在七月到八月雷厉风行的灭蝗行动后,并州接连下了几日大雨。 这瓢泼的雨势足以让并州境内的大半区域都土地湿润,遏制蝗虫的繁衍。 而八月既到,距离收成的时候也就不会太远了—— 乔琰走出了关押着一位太守一位刺史的“牢房”,隔着檐下飞流的雨幕朝着院中望去。 那两位倒是没搞出什么绝食之类的操作,但没给乔琰好脸色看是肯定的。 尤其是刺史张懿。 在乔琰这番探视之中还威胁她,等到朝廷发觉此地的异常后,必定会让她好看。 乔琰对此又不是毫无准备,对他这些个话也权当没放在心上。 她只是看着渐起的雨势在这晋阳州府的院落中积蓄起了一方水洼,忽而有些忧心乐平山田之上那些个不耐涝的薯蓣,便叫了褚燕过来,让他尽快赶回去看看。 只是还没等她交代完,就听到有人自远处说了句“不必了”。 她循声望去,正见了个熟悉的身影,乃是戏志才领着郭太守一道来了。 这句话也自然是他说的。 戏志才行到了近处便又开口道:“乐平的防蝗进度比他处更快,在落雨之前已有多余的时间再整顿一番排水沟,君侯不必忧心。” 他这么说乔琰也便放心了。 她旋即转向了郭太守的方向,见对方朝着她行了个礼,这举动中显然颇有几分感激之意。 “郭太守其实不应该来的,”乔琰面露肃容,“好在今日街上人并不多,尽早赶回应当也不会被人发觉你也来此同流合污。” 如今的情形下,对郭缊来说最安全的做法,就是待在上党,不要去管到底是谁下达的政令,总之只要遵从就足够了。 这样即便事后乔琰代行刺史职责的事情曝光,也绝不会影响到郭缊就是了。 但显然这位颇为正直的太守并不是这样觉得的。 他郑重其事地回道:“乔侯为并州所做之事功在黎庶,上党先时的豌豆间种与龙骨翻车在此番灾害中发挥的作用亦是不小,我承了乔侯大恩,又岂能因趋利避害之说而在此时选择装聋作哑。 若是此番京中责难,郭某虽无有大才,也总能说上两句话。” 他这句承诺中固然没带上阳曲郭氏,却也不可谓不重。 直到准允他暂时在此地住下,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回廊之间,乔琰还是不免在神情之中尤有几分怔忪。 不过现在也不是她发愣的时候,戏志才既来,也便代表着—— “先生的稿子润色妥当了?” 戏志才绷不住笑了出来,能将让人代笔请罪书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也就是乔琰做得出来的事情了。 他随着乔琰步入书房的时候,因屋外阴雨导致的光线昏暗,房中的烛火已经点了起来,将这书房中往来于各郡的文件给映照得清楚分明。 显然这一月之间,乔琰所做的可不只是将蝗灾的安排从乐平拓展到各处,在维系并州政务上所做的事情并不少。 戏志才心中动容,却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从袖中将准备好的书帛朝着乔琰递了过去,“不负君侯所托。” 乔琰伸手接了过去,在面前展开。 虽然戏志才在写给友人的信中时而促狭,但他既心有丘壑,又因乔琰的带箭而出行为深觉自己并未看错人,更颇有心潮澎湃之意,如何会在此事上玩闹。 以乔琰看来,戏志才这一封请罪书固然没有陈琳写檄文的文采功夫,却显然更符合她在此时所需的面面俱到。 也因他已在乐平一年,对乔琰纵使谈不上心事俱知,在领略她行事意图上,却已足够称得上是见微知著,在写就这封请罪书的时候,也便更倾向于站在乔琰的立场上去剖白心迹。 而在最核心的目的上,这封书信在用词上确实没刻意给那刺史张懿上多少眼药,但其中颇有些孩童心性的激愤情绪,却间接表现了对张懿不采纳推广龙骨翻车的指责。 乔琰觉得,若是换成她来写的话,可未必能有戏志才写出的这般戳人肺管子,更很难兼具告罪与告状。 当然,收尾还是稍微平和了几分,诚是个请罪样子的。 所谓【乞请槛车入京,以正朝廷法纪】便是如此。 乔琰将这整封请罪书逐字逐句地看过去,对戏志才体察她心思的细致颇为满意。 但她斟酌一番后又问道:“先生觉得,若是再加几句如何?” 戏志才端详了一番乔琰面色,只觉其中大约不是什么鸡蛋里挑骨头的行为,而是在她看来还有一招奇招可出,“愿闻其详。” 乔琰说道:“及冠及笄者方加以表字,然元直与子龙在乐平就职后年龄未到,表字先行,正是为彰显其已可担责之意,但我如今却还未有。” “此封请罪书中提及,我是出于民生多艰,刺史无为的想法才对张懿动手,故而请罪只在于对法纪规章的败坏,并不在于后悔行事,那么若是顺着这思路再加一笔呢?” 乔琰朝着戏志才看来,眸光平静,却宛然有灼灼之辉,“此事只乔琰之抉择,非他人挑唆而为,蝗灾临头,唯责而已。故而于此时取一表字,以示可以一人之肩担负此事。” 戏志才回道:“若如此,这表字必得切中肺腑,方有奇效。” 以琰为名之人,戏志才自己认识的便有几个。 比如说名士崔琰,此人表字季珪,取的是琰为美玉之意,比如说如今就在乐平的蔡琰,表字昭姬,取的是琰琰其华的意思。 倘若乔琰舍弃了请长辈赋予表字,而是卡在这个尤其特别的事件与抉择面前,给自己取了一个表字,以求让这封请罪书中更有一种孤注一掷的意味,那么—— 这个表字就绝不能平庸! 或者说,绝不能像是个在草率敷衍之下也能想出,只作为撑场面的名字。 “不知先生觉得,这二字如何?” 见乔琰提笔,颇有几分笃定意味地在面前的书帛上书写,戏志才便也走到了她的身边,正将这两字看得分明。 他眼中闪过一抹异彩,“此二字甚妙!” 这封送往京城的书信也就彻底成了!—— 洛阳。 八月的洛阳,本就因暑气燥热颇为难熬,偏偏又赶上了蝗灾肆虐,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雪上加霜。 也不知是否是因为太行山脉隔断了水汽,在并州落的一阵急雨,并未连带着泽被司隶地区。 于是此地依然是干旱一片,草木摧折。 张让小心端详着上首刘宏的面色。 那场南宫大火之后,刘宏同意了他所提出的加征亩税的建议,看似已经恢复了对他们这些人的重用,可实际上,在张让看来,刘宏是更趋于喜怒不定了。 大汉历任天子仿佛在骨子里的刻薄寡恩,或者说政治生物的本能,在刘宏的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就比如说此时,他在听着底下奏报各处蝗灾情况的时候,脸上带着说不出的冷静,让人甚至觉得这些灾情好像并未发生在他的土地上。 他只是漫不经心地将手搁在桌案上的冰盆上方,在驱散身上的燥热。 就在张让几乎要以为他是处在午后困倦之中,几乎要睡去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问道:“你以为,用张温取皇甫嵩之位的做法可对?” 这种问题…… 这可不是个能随便回答的问题! 但张让总不能说,在这个蝗灾处置更为重要的当口,忽然又提凉州战事,好像多少有些不合时宜,更不能说,刘宏这简直是给了他一道送命题。 他跪在嘉德殿刚泼水降温过的地面上,小心回道:“张将军初抵凉州,又随后指派了董仲颖为破虏将军,料来要熟悉美阳局势尚需些时日,暑热时节进军不易,若陛下想要确定换将之举是否合适,如今只怕是看不出的。” 刘宏不置可否地应了声。 他对这凉州乱贼的攻伐之心极盛,若非如此也不会趁着这蝗灾时节将皇甫嵩给换了下去。 也正如张让所说,他先是批准了董卓升任破虏将军为副将的决定,又将在此前的黄巾平叛中给他留下了些印象的孙坚也给丢了过去,又将出自陈郡袁氏的袁滂给了执金吾的位置,也一并安排去了那里,还有便是乔琰也知晓前去凉州的鲍鸿。 这已是刘宏能在当前局面下能打出的最上等牌面。 他倒也不是不知道,凉州之战,以张温的谨慎绝不可能做出冒进之举,起码也要先摸清边章、韩遂以及北宫伯玉的动向。 再加上此时气象不佳,便是拖到十一月间也实属寻常。 可蝗虫灾害甚为麻烦,洛阳京师之中都有民怨之声,若不能在边地战事上取得进展,四方只怕又要生出其他乱象。 最让他头疼的是,今日朝会之上,崔烈竟因凉州久攻不克,提出放弃凉州这样的想法! 听听这说的都是什么东西! 崔烈是什么人?正在今年三月的时候,他将袁隗从司徒的位置上免职,换了崔烈上来,以表达一番对于袁氏的警告。 然而袁氏后生袁绍袁术相继扬名,前者看似不在朝堂,实则依托于大将军何进,隐有筹谋以待时势的意思,而后者正在河南尹的位置上积攒资历。 袁氏嫡长子袁基更是已经位居太仆,少一个早先就当廷被天子斥责的司徒,根本不能算是警告。 而崔烈也完全没有对得起刘宏对他的期许,光是这个放弃凉州的决定,都有够刘宏生气的。 好在那皇甫嵩虽然功劳太高让他深感忌惮,也没能成功速胜北宫伯玉,教出来的副将傅燮却跟他一样是个说话耿直,不留情面的,当廷就请斩崔烈。 真是一把让刘宏没想到,也着实好用的利刃。 傅燮在朝堂上直言,凉州为天下要冲,国之屏障,昔年高祖皇帝平定陇右,孝武皇帝开拓凉州四郡,难道就是要让今天的宰臣提议放弃的吗?若真如此,匈奴必然趁势也一并入侵,此乃“天下之至虑”。() 这种局面但凡长了眼睛的都看得明白,崔烈如果看不到这一点,就是不智,如果看到了这一点还敢这么说,就是不忠。 反正两个罪名自己选一个吧。 这一番指着崔烈鼻子痛骂的话听得刘宏是挺爽的。 但,这岂不是同时也在说,他选择崔烈作为司徒,替代袁隗的位置,属实是个错误的决定? 此刻刘宏表面上问的是以张温替代皇甫嵩,实际上也未尝不是在问以崔烈替代袁隗一事。 而张让这回答倒也没错,再过些时日看看吧。 也不知道这期间蝗灾能不能过去。 他刚想到这里,忽听殿外有小黄门来报,并州急报。 “呈上来!” 一听“并州”二字,刘宏陡然意识到,在这一个月内,他因为诸多烦心事的干扰,竟然忘记了他一直就没收到过并州的奏报。 他此时才骤然惊觉,这情形着实不对。 三辅之地的蝗灾扩散,绝不可能漏掉并州,而并州边地又时常有战事摩擦,论起频繁程度丝毫也不在凉州之下。 此时才有急报传来,让刘宏下意识便觉这是个坏消息。 若是前有崔烈声称要放弃凉州,后有并州不声不响地丢了,那可实在是大汉崩塌之象。 出于这种想法,小黄门捧着的两封奏报刚到刘宏的面前,就被他给忙不迭地接了过去。 他当先翻开了上面那封,见上面盖着的是刺史印信,料来应当是张懿对并州的情况做个汇报。 但将其打开的时候,他又发觉这在布帛上所写的字迹有些眼熟。 他记忆力不差,当即就从桌案之下抽出了那留存备用的《州牧封建论》,果见这两封文书在字迹上并无不同,显然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刘宏不由拧了拧眉头。 但想到他已有多时不曾得到并州的消息,就算心中有些疑窦,也得先看下去再说。 只让他并未想到的是,这封明明加盖着张懿印信却出自乔琰手笔的奏报中,说的居然还是好消息。 其中说的是,并州的确受到了蝗灾的影响,但如今的局势已经尽数在掌控之中。 飞蝗纵确有神异之处,在今岁收成面前也必得让步,故而并州境内展开了捕蝗行动。 上有渔箔之网,中有草庐夜燃,下有沟壑填埋,三项捕捞灭虫之法齐下,此外,州府以粮换蝗虫与蝗种,虽有些府库粮食损失,却也令得千里之内,无有蝗虫卵可藏匿于土中萌生新害。 “……” 这种作风,是刘宏认知之中的乔琰做得出来的事情。 她以前还只是以善辩之才挑战太平道权威,又在京城中对宗师所提议的州牧制度多有驳斥,现在竟然连时人多有宗庙祭祀的蝗虫都敢捕捞了! 可在这奏表中所说,这种前人不敢做的决断,无疑是起到了极好的效果。 并州之地因捕蝗行动甚为酷烈,迁徙而来的蝗虫便不敢落地,而自第一批蝗虫进入并州到如今已过了二十多日,还没有成规模的蝗虫幼虫破土而出,也正是掘土挖种之功。 刘宏不觉将京畿之地的情况跟这奏报中的情形做出了个比较,只觉这并州在此事上不失为做得漂亮。 但越是看到后面,从张让的角度看去,刘宏脸上的神情也越发有种风雨欲来之感,分明是对什么人生出了不满的情绪。 张让到底没有见到那封奏表之中到底写的什么,只能猜测是并州也在此时出了什么岔子,导致刘宏心中大为光火。 可他又哪里知道,刘宏这可不是因为别人做错了事而生怒,恰恰相反,是因为有些人做得太过出挑了。 但这样的人,就像皇甫嵩一样,他很难做到完全不生出一丁点的忌惮情绪。 更何况,写出这封奏表的人,现如今也不过区区十一岁而已。 十一岁啊…… 刘宏心中慨叹,相比较之下,他那皇长子刘辩,也正是个相仿的年纪,却远不及她。 而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这封原本应当由州府长官来执笔的奏报,居然会变成由乔琰来写呢? 这显然不会是因为乔琰的文采功夫了得。 起码以刘宏看来,这封奏表之中承袭了乔琰一贯以来在文辞上的平实特质,只是将并州的情形据实以报而已,那以张懿这文官出身的笔墨功夫也足够应付了。 他带着这种想法打开了第二封奏表。 上面醒目异常的三个大字映入了他的眼中。 请罪书。 ——同样是乔琰的字迹。 这过分直白的表达让刘宏不由一愣,但显然,他的那些个疑惑应当都能在这封请罪书中得到答案。 该说不说,戏志才给乔琰草拟的草稿,在对乔琰这爆发动机的描述上着实是相当精妙。 刘宏非但没有看出这不是乔琰亲笔所书的口吻,反而好像是身临其境地看到了这年少失怙的县侯在抵达乐平后是如何以此地为家的,又是如何在发觉有蝗灾迹象的时候,选择立即上禀州府。 最后在蝗灾真正到来的时候,因州府短视,为免贻误时机,干脆选择杀上了门去,先将人给扣押了起来,等到解决了蝗灾的情况再说。 刘宏差点破口而出一句“真是胆大包天”,就看到了乔琰所写的下一句。 大致意思便是,她虽然知道她这么做是错的,但是她下次还敢,只是思前想后觉得太对不起陛下的信任了,因此写一封信来告罪。 随信附上了此前写给州府的建议书以及从张懿的地方搜到的一封特别的书信,以证明她这被迫携箭上门的举动实属不得已。 刘宏看到这里捏了捏眉心,感觉自己敕封的这位县侯好像当真是个了不得的刺头。 但看到乔琰这一番爆发,反而让他对这个太过早慧的孩子少了几分提防的情绪。 好歹还是有些孩童做派…… 就是太会得罪人了些。 这样的人注定了只能当一个孤臣,而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权臣。 刘宏心中思忖,这好像对他来说也并不算是个坏事,又紧跟着往下看了下去,见乔琰写道—— 当然,错了就是错了,没按规矩办事就是要接受处罚的,如果陛下要用囚车将她送来洛阳审问,她绝不反抗,听凭陛下处理以正国法。 不过,乐平相程立并不支持她此番的行动,甚至在她离开乐平的时候,还派出了县尉做出阻拦,只是因为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太让人意外了,这才没能追上。这件事情不能怪他没有尽早做出阻拦的举动。 而之后州府下达的各种指令都有官印加盖,在此等情形下,无论是乐平相还是上党、雁门等地都只能听从她的指派。 故而其中的种种责任,她大可以一人承担。 为表她如今已是个“成年人”,在写就这封请罪书的时候,她苦思良久,决定给自己取个表字。 【蝗灾之祸,填埋沟壑,付之一炬可也。】 【并州尸位素餐之辈,付之一炬亦可也。】 【琰为火色光华之玉,正合此道,取一烨字;舒有雅意,中分舍予,故以表字云……】 “烨舒……” 烨舒! 刘宏端详着这请罪表上笔画峥嵘的两个字,先前攒蹙而起的眉头舒展开了不少,也忽然朗声笑了出来,“好啊,好一个乔烨舒!” “也好一把舍予之火!” 66. 066(一更) 廷上之问 烨舒二字直抒己志,让刘宏对乔琰也不免少了几分戒备之心。 一个手腕完美无缺,且有夺权做实事之能的少年天才,真正长成之后到底能否是他能够驾驭的,又能否是他未来的继承人所驾驭的,实在是个很难给出解释的问题。 但如果是孤臣酷吏呢? 在此前便有一个例子——司隶校尉阳球。 曾从事过平定九江山一带贼寇作乱的并不只是卢植,还有阳球,他正是因为在九江太守任上的除贼而崭露头角的,进而成为平原相、司隶校尉。 在诛杀宦官王甫一事上,阳球便是其中的主要负责人,其手段之酷烈迫使宦官抱团朝着皇帝求援,最终以曹节诬告阳球、致使阳球被下狱处死告终。 可刘宏当真不知道彼时的“诬告”是诬告吗? 倒也未必。 他借着阳球这等能臣酷吏的手将王甫、侯览这些擅权的宦官处死,全面执掌大权,又在剩余的宦官出于兔死狐悲的心态倒向他之后,杀阳球作为反过来的拉拢。 在乔琰已经将自己绑架州官的激烈行径作为把柄交到他手中的时候,他看到的到底是一个比之乔玄还要惊人的奇才,还是第二个阳球呢? 大汉崇尚火德,重视武功的风气,让阳球因母亲受辱而纠结同党杀郡中官吏,在九江山平定乱贼的同时还将郡中官吏给尽数铲除。 这样的人可为一时之间焚毁蠹虫枯木的炽火,却也必然会在时日过后成为被清算的对象,最终也让这把火烧到了自己的身上。 但即便有阳球在六年前的教训在先,依然有人以他为目标,并不求高位永固,只求一刻的青史留名。 在乔琰这种充斥着“下次还敢”意味的请罪,以及这个为一人担责而给自己起的表字之中,刘宏都看出了这种潜质。 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 随时留意着他脸上神情的张让,清楚地看到了在刘宏脸上,先前的密云积雨,都在此时变成了一种与其说是满意,不如说是发现了新制衡契机的痛快。 乔烨舒…… 这是个张让此前并未听到过的名字。 但若结合上并州,他又不难猜到这是哪一位了。 这只怕是乔琰。 时隔一年再一次看到这位乐平侯跟一件大事联系在一起,不知道为何,张让就是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只是大约有些人会不那么痛快。 他旋即就看到刘宏将随着乔琰送来的请罪书附带的两封信拿了起来。 其中一封正是乔琰所说的,她在彼时于乐平制造龙骨翻车落成之后,也给并州刺史的上书,这其上的日期正是三四个月之前。 而另一封…… “袁氏荒唐!” 刘宏不过才看了几行,先时遇到了个未来工具人的满意,又在此时变成了愠怒之色,更是一把将手中的书帛摔在了地上。 袁氏在张懿出任并州刺史位置上出了力这件事,刘宏是知道的,毕竟这也正是出于他在实行州牧制度之后的利益交换与平衡。 可在袁绍写给张懿的信中,言语之间让他凭借周旋于檀石槐死后的胡人势力中,让自己得到扬名的机会,也因此而稍有减少在这种时候对州中要事的处理,无疑是让刘宏直接调转了矛头。 姑且不论如果蝗灾不曾发生,会是个什么情况,他扶持骞曼与魁头对峙,是否真能让大汉从中牟利,只说说当下。 如若乔琰没有果断选择挟太守,下令治理并州蝗灾,以张懿这等还要听从汝南袁氏指派的情况,他到底能否下决心除蝗,又能否如乔琰这样快速将乱局平定下来? 以刘宏所驾驭过的能臣对比,他显然不能! 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少了乔琰这个意外,并州又是否会变成如今凉州的局面? 在并州之地,也是有凉州这等叛乱发起的潜质的。 可凉州已经让他分散出去了这样多的兵力,并州还能有多少剩余的? 刘宏无法不因此而动怒。 他既然默许了世家在提名刺史上做出影响,便不会介意袁绍写信对张懿做出什么指导,但他介意的是有人在这样的局面下,对他的统治促成动摇的因素。 另一位由世家提名,作为弘农杨氏门生出任刺史的黄琬,已经用其抵达青州刺史任上的卓越政绩证明了这是一位有三公之才的能臣。 相比之下,张懿的表现实在是让刘宏觉得有点牙疼。 但好在,张懿的存在也不算全然没用,起码还通过这磨刀石,将乔琰这把利刃给磨出来了。 现在的问题就是,要如何处置乔琰的这番举动。 这封请罪书中所说的确实不错,他不能因为乔琰在夺权之后达成的政绩,就将这个箭射刺史的罪名给轻拿轻放了,否则必定会被旁人效仿。 各州刺史中也诚然还有如张懿一般的存在。 比如说先前刘焉成为益州牧,就是因为益州刺史郄俭在任上横征暴敛。 再往小了说一些,凉州刺史耿鄙,虽然不像是郄俭一样,做出这等有害于民生的事情,却也到底只能算是平庸之才。 那么乔琰的这种举动若是被朝廷直接肯定,难保不会成为各州效仿之事。 可这些个大有可能打着相似旗号做事的人,却未必有乔琰这等魄力和手段。 到时候除了给天下生乱之外,又哪里会有一点好处! 所以刘宏不能放任。 但要对这把舍身烧灼的炽火做出什么惩处,刘宏又多少觉得有些可惜。 有此等才华,又有此等为天子之利刃的决心,他如何会舍得将她槛车入京问罪。 他示意张让将他丢出去的书帛捡回来,又将其反复看了数次,在心中有了几分盘算。 三日后正逢的朝会之上,端坐上首的刘宏听完了底下众人的诸般汇报,尤其是三辅一带赈灾情况后,忽然说道:“朕有意复杨伯献为三公。” 杨伯献? 杨伯献也就是杨赐。 此前一年间,原本在三公位置上的几个纷纷被置换下岗,即便是杨赐也不例外。 不过杨赐早对此有所准备——他到底是年纪大了,再从事太尉这等总揽军事的位置耗费的心力太过,确实有些不合适。 加之他的儿子杨彪已经累积了足够的政治资本,再过上数年便能让杨氏再出一个三公,他也着实没什么好担心的。 这位“退休”了的老人家还颇有些闲情逸致地给杨修写了几封信,对他在乐平跟着一道经营地方所得到的经验做出了一番指点,也让他别觉得自家祖父下台就是什么要命的事情,除非他是靠着“我乃太尉之孙”留在乐平的。 他原本确实是觉得给乔琰县侯的封赏稍高了些,但在书信往来之中,意识到自家孙儿成长显著,大约是要比留在洛阳这地方更有前景后,他又觉得这县侯之位分属应当了。 他甚至前几日还盘算起了要不要趁着自己还能喘气,干脆去乐平小住上两月,也正好跟蔡邕去做个伴。 但显然,随着刘宏的这句话,他这个养老计划只能告终。 不过现在问题来了,杨赐原本是太尉,他这个官复三公到底是要复到哪个位置上。 司徒崔烈闻听此话脸色顿时煞白。 前几日关于是否要放弃凉州的争辩,在傅燮对他那个要么是不智要么是不忠的指责之后,刘宏直接认可了傅燮的说法,决心死守凉州。 这让他虽然还保有如今的司徒位置,却也无疑是失了圣心,更为同僚之中同样支持傅燮想法,严守大汉气节的一批人所鄙夷。 现在听到刘宏有意复杨赐为三公,第一反应自然是——他要被撤职了。 然而他紧跟着就听到刘宏说道:“张伯慎领车骑将军位出外平叛,司空之位空悬,令杨伯献先为司空。” ——张温去接替皇甫嵩平定凉州之乱去了,正好空出了司空的位置,留给杨赐接上。 崔烈松了一口气。 可他又立刻意识到,刘宏这话里分明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什么叫做“先为司空”,那岂不就是过阵子还要调整…… 他的位置依然很不安全。 刘宏可不管崔烈这会儿是怎么想的,他语气平静地继续说道:“杨公先时在太尉任上虽有小错,却无大过,其选贤举能、恪尽职守,可称三公表率,青州刺史黄子琰,栋梁之材也,杨公见其能,识其才,举荐中央,故而有如今的青州平定,朕以其功复为司空,不知诸位有何异议?” 如今在朝堂上的还有不少弘农杨氏门生,对于刘宏的这个举动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 也正如刘宏所说,杨赐所举荐的黄琬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执政水准,那么本就做过三公,又有举荐之功的杨赐先被重新提拔到司空的位置,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但众人都未料到,刘宏让杨赐去做那司空,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旋即又道:“杨赐举青州刺史有功,那么朕倒是想问问,袁次阳举荐张懿,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袁基既为太仆,便也在这下方官员之中,他骤然听闻刘宏的这句指责,当先就是一愣。 在袁隗如今暂被免职的情况下,他自然是该当站出来回答的。 袁氏举荐张懿的想法,也正如乔琰所猜测的那样,是出于袁绍提出的“南据河,北阻燕代,兼戎狄之众”的说法,为袁氏谋求一条后路,等同于是世家风险的分摊。 但因袁氏一体,此事无可推诿,这种留有退路的说法也不能在刘宏面前明说,袁基在出列后躬身持笏回的只是: “张子泰察举孝廉,品行中正,初为地方令使,郡国之相,政绩清明,可为地方之长,故而袁公荐其为并州刺史,敢问陛下,并州可是有要事发生?” 刘宏难辨喜怒地回道:“蝗灾可能算是大事?” 袁基迟疑发问:“不知情势几何?” 蝗灾这自然算是大事,看看洛阳如今是个什么情况也就知道了。 只是这大事也得看看具体情势来定,蝗灾到底是天灾,又是自三辅兴发的,总不能说因为蝗灾波及到了并州,就说这个并州刺史是个废物。 再进一步追究到举荐人的身上,这多少有点不合适。 “情势几何?”刘宏冷笑了一声,“甚好啊,都平定了。蝗灾几乎不曾造成损失,并州百姓坐等秋收,因处理蝗灾甚速,连带着胡虏不敢入侵,说来也是应当问问右扶风、左冯翊和京兆尹的几位都是如何办事的。” “……?”袁基茫然且谨慎地抬头朝着刘宏看去。 倘若真如刘宏所说,张懿此人应当是有功,而非是有过才对。 也难怪最近抵达京城的奏报之中并无从并州送来的,显然是想等着局面平稳后直接送达好消息。 可听着刘宏那连名带姓的称呼,又显然是对其大为不满,指责之意更重些。 还没等袁基将问题问出口,他便听到刘宏将手中奏表摔在了桌案之上的声音,“可这些跟张懿有什么关系?” “下令捕杀蝗虫的指令出自乐平侯之口,张懿所做,也不过是在四个月前拒绝乔烨舒所提,建造龙骨翻车防备蝗灾的建议。” “以蝗种换粮,以夜火诱虫,以翻车灌地,以沟渠埋杀,桩桩件件都出自乐平侯之手,那张懿做了什么?” “他可真是丢尽了一州刺史的脸面。”刘宏语气中指责之意尽显,“接到蝗灾临门的快马飞讯,竟不及做出什么妥当的应变处置,就先因无能,被个孩子给拿下关押了,说出去简直是天下笑谈!” 别说正面被叫出来回应的袁基,在场的诸位官员都惊呆了。 刘宏这话里的信息量着实是太多了点。 什么叫做张懿被一个孩子给拿下关押了?能有此等本事的孩子,除了乐平侯之外,显然也没有第二种可能。 擅自监禁朝廷命官,还是一州刺史,这得是何等胆大包天的人物才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但在刘宏的上一句话中所勾勒出的,又分明是个格外英明果断的形象。 能快速制定平定蝗灾的政策,甚至能够下定决心采用捕捞蝗虫的手段来对抗天灾—— 即便是在场诸人大多是从地方上一步步混上来的,也没有哪个敢打包票,自己就能够做到乔琰这种程度。 可是她这行事手段,确实是过激了一些。 这么算起来,张懿会被刘宏当廷斥责,甚至连带着他的举主也被牵连,而杨赐因为对比之下的举荐有功重为三公,也完全不是一件难理解的事情。 这并州真是,先前没什么消息,却在此时来了个大的。 袁基尚在语塞之中,深觉自己是遭了飞来横祸,又忽听刘宏转向了另一人问道:“崔司徒,你以为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崔烈:……? 他一点都不想在此时被点名。 在本来就可能因为左脚先进殿被褫夺职位的当口,为什么要把这种令人窒息的问题抛到他的面前! 67. 067(二更+5w营养液加更) 一百…… 崔烈忽然体会到了上一个被刘宏找茬的袁隗,当时到底是个什么感受。 他们上朝的时间确实挺早,但如今这八月的天气,冬季延长后被侵吞掉的热气,好像都在这夏日被尽数返还了回来,先前的朝会上奏,也已经让时间被拖到了日出之后,以至于他此时只觉得自己后背渗出了一层汗。 他又不敢当廷对着陛下说,这问题接着让袁氏解释就挺好的,没必要问他这个局外人。 但这种话,他肯定是不能说的。 这让他不得不疯狂转动起了脑筋。 他得自救…… 最好还能将先前那个“放弃凉州”的说法造成的负面影响也给洗脱下去。 甚至于他的坏名声可不只是放弃凉州这一档子事。 刘宏觉得他对于崔烈是个必要时候的“选择”,但单从崔烈的视角看并不是这么回事。 因为他的司徒位置—— 是买来的。 他这人吧,祖父是汉朝出了名的文学家,他自己也颇为争气,早年间就混到了冀州名士的位置上,先做了太守,又做了廷尉。 然后他便琢磨着,既然三公也标价出售了,岂不是也能买来过过瘾。 但是刘宏标价的一千万钱稍微有一点多,于是他又干了个骚操作。 他通过刘宏的傅母程夫人,走通关系后只花了五百万钱就当上了这个司徒,打了个对折。 刘宏满意地把一个有金字招牌的“冀州名士”,放在了原本袁隗坐着的地方,虽然有些遗憾少收了五百万钱,但总的来说损失不大。 可崔烈就有点麻烦了。 一个月前他问儿子崔钧,也就是崔州平,说现在别人是怎么看他的。 崔州平这人未来能跟诸葛亮混一起,可想而知是个什么脾气。 他才不给自己的老父亲留脸面,当即就说你现在这个情况,“论者嫌其铜臭”,气得崔烈拔出拐杖就要揍儿子。 这件事也无疑给他造成了相当大的心理阴影。 既然先是通过不太正当的途径得到了三公的官职,又说出了个不合适的论调,那他这时候的回答就很重要了。 成了,或许能够洗脱掉身上的骂名,不成,他差不多就可以准备准备赴死以全声名了。 崔烈深吸了一口气,自觉自己已经从刘宏的话中听出了几分倾向性来,于是回道:“臣以为,二人均无罪,错在将其置于一地。” 见刘宏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崔烈说道:“乐平侯,乔公祖之孙也。昔年周仲飨为豫州刺史时,乔公祖为梁国小县功曹,尚敢拦路请除羊昌,不顾大将军梁冀之势,押解羊昌入洛问罪,故可称刚直之士也,乐平侯有其祖遗风,慷慨激昂行事,实属寻常。” 崔烈借着持笏的动作,小心地抹了一把冷汗。 要不是刘宏居然怪责的是张懿“被”乔琰给绑票,而不是怪乔琰去挟持刺史,崔烈还是挺想说这孩子作风不对的。 但有刘宏这个无形中的暗示在—— 还是说她有乔玄的遗风算了。 说起来他也没说错,乔玄在大将军梁冀还能一手遮天的时候,居然敢将他所包庇的羊昌调查罪状,槛车入洛,简直是个铁血手腕且头铁的人物。 那说起来乔琰也是这么个行事方式着实……着实不奇怪。 他继续说道:“张子泰,清谈中庸之士也。于陈国相任上以道德教化为重,料来袁公所愿,也正是他以此等行事促成南匈奴安居并州。” 刘宏没将袁绍和张懿往来的书信拿出来——以他对乔琰还存着几分打压意愿的情况下,他也不会将这种决定性的证据拿出来——因而崔烈只以为张懿是没做成实事的情况下被乔琰夺权,想了想还是给他找出了一点美化的说法来。 崔烈说到这里的时候,又小心地朝着刘宏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发觉他并未对这两句话报以什么不满,稍松了一口气。 他便跟着总结道:“乐平侯为烈性跅弛之士,张子泰为行事井然之辈,二者一在秩序之外,一在秩序之中,必定相冲。今日之事,不过性情使然而已。” “乐平侯所为在国在民,张子泰也无过错可言,既并州蝗灾已解,陛下实不必为此生怒。” 崔烈自觉自己这稍有些偏向于乔琰的话,应当和刘宏要听的相差无几。 他这话也明显两方都没得罪。 说来,刘宏的这种倾向很好解释。 凉州久久不克,在这蝗灾当头之时劳损人力,也没让天子改变将出征军士撤回的打算,更是决意不放弃凉州,可见自黄巾之乱后,陛下格外喜欢这等刚直进取之辈。 只因一旦天下有变,这样的人当即便可成为督军将领。 所以乐平侯是要保的。 但她此番做得太出格了些,甚至超过了乔玄所做之事的程度,陛下大约也还是得稍稍打压几分才是。 果然刘宏紧跟着便冷声问道:“以崔司徒所言,一州刺史不尽其职,可称为清谈德化,一方县侯不尊法纪,挟掠刺史,可称威振火耀?” 崔烈连忙回道:“臣并非此意,罚自是要罚的,只是乐平侯既有忧民之心,平乱之才,若真将其下廷狱,未免有损并州民心,张子泰只是无为,却非无德,若除职革办,恐伤士人倒向陛下之心。故而罚必慎重。”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袁基跟着说道:“臣亦以为如此。” 得了袁基的支持,崔烈总算多了几分胆魄,也稍稍挺起了胸膛。 不过以旁观的太尉张延看来,这两个人说出这话的重点不同。 崔烈的目的在于遵循着陛下的想法,将乔琰从这挟持刺史的罪名中捞出来,而袁基则是出于袁氏子弟的想法,将张懿给捞出来。 他默不作声地继续当个看客,也顺便打量了一番刘宏的神情,只觉得这位陛下在权术制衡之道上越发有了成熟老到的手段。 可他怎么想都觉得,这好像并非是个长久之道。 可惜这种事情不是他该说的,或许下一次出现什么天灾的时候他就要成为个挡箭牌,被撸下马去。 现在的朝堂平衡,也不是他应该插话的。 他只是听着刘宏在此时问道:“那以两位爱卿所见,朕应当如何处置这两人?” 闻听刘宏此言,袁基当先回道:“乐平侯劫持太守之举不可令人效仿,然她年岁尚小,该当减免惩处。” 袁基刚开了口就发觉那崔烈朝着他投来了个感谢的眼神,显然是要多谢他当先来回答这个问题。 可这是袁基能选择先后回答顺序的吗? 归根到底,刘宏在问询崔烈的时候,其实也只是给他看一个态度而已。 张懿属于袁氏门生,现在犯下了过错,那么对乔琰的罪责给出开脱的说法,其实也是在维护袁氏的体面名声。 若让这朝堂之上的其他人来回答,必定要斥责乔琰一句行止无端。 可这句话,谁都能说,唯独他袁基不能说。 即便他心中觉得此事算是袁绍惹出来的麻烦,也必须出于世家本为一家的想法,先将其扫平下去。 他继续说道:“以臣愚见,不若将乐平侯禁足三两年,给其指一礼法名师,令其自此后规范行事。乐平侯天资纵横,遇蝗灾之害也能力挽狂澜,实为大汉栋梁,谨慎教化便是。” “至于张子泰——” 袁基心中忖度了一番后回道:“并州虎狼之地,以其文典之才不宜长居此处,不若将其撤职刺史,给一中原州郡太守位置继续磨砺。” 此前是袁氏将其托了一把,现在将其重新放回原本该去的位置,只怕也正合适陛下的心意。 在听得刘宏沉吟片刻回了个“可”字后,袁基意识到自己做对了。 这句话也只能从他们袁氏的口中说出来,才能确保这场县侯夺权太守的事情,不会引发更大的波澜。 但也更能让刘宏因张懿的无能所生出的愤怒,绝不会波及到他们袁氏身上。 而有了这个开头,随后的安排也就好定得多了。 不过在这桩事里还有个麻烦事。 刘宏环顾一周,又问道:“并州方遭逢蝗灾之难,不可无刺史督查,以各位爱卿看来,何人堪配为并州刺史?” 既然要将张懿撤职,寻个平稳地方去做太守,更符合他本身的能力,那么谁来做这个接任之人呢? 如黄琬这般的人才不多见,资历和年岁足够的人也大多在其原本合适的位置上,贸然调任多有不妥。 但总还是要有人出来给刘宏一个答案的,总不能个个都安静站在这里。 崔烈想了想决定开口。 先前的问题令人失措,但这个关于并州刺史选什么人的问题,他却觉得还是相对好回答的。 而且这也未尝不是个让他洗脱名声的好机会。 他沉声答道:“臣有话想说。” 在刘宏准允之后他说道:“先时傅南容言,凉州不可弃,令臣听来振聋发聩,已知先前意图让大汉自断臂膀的举动实属不该。故而此时不得不说,凉州不可弃,并州亦不可弃,此为头等要务。” 虽然说这种明摆着是在给自己挽回脸面的事情,必定也会遭来一部分人的耻笑,但这话说出来肯定是要比没说的情况要好的。 崔烈一边给自己找足了心里安慰,一边说道:“如此,这接任的并州刺史必得有雄阔督战之心,勇据匈奴之愿。” 听听他这话说的,现在就有骨气多了! 崔烈对自己言辞堂堂的表现颇为满意,又说道:“也正如先前袁太仆所说,对乐平侯需得以德行名士教化,责令其改正言行,若是安排一名士前往,乐平区区小地而已,难免有些不妥,倒不若这并州刺史可兼任此事。” “臣以为,所选的并州刺史该当兼具二者。” 然而让崔烈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下一刻便听到刘宏说道:“那便由爱卿去吧。” “……?”崔烈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比先前被刘宏点名发表意见的时候还要茫然得多。 眼见他这等表现,刘宏语气淡淡地问道:“君非德行教化之才?” 崔烈也不能说自己不算。 他这最令人诟病的事情就是花钱买官,但偏偏买官这件事是由刘宏折腾出来的,若是说此事不合适,也就无疑是在说,刘宏这位帝王的决策失当。 以他那家学传承,加上他儿子崔钧刚举为孝廉的情况,他也同样不能否认这一点。 “君非誓抗匈奴之人?”刘宏又问道。 崔烈同样不能否认这个问题。 他恨不得拍自己一巴掌,怪自己为什么要说话说得这么快,现在好了,他先自己说了傅燮的话将他给骂醒了,这么一来,他再说自己没这个胆子对上匈奴,便是个欺君之罪。 既然这两者都不能反驳,那也就是默认了,自然很符合他先前建议的条件。 照这么说来,刘宏觉得他可以担任并州刺史,也并不是一件随便说说的话。 但这个刺史的位置…… 从司徒到刺史这是降级啊! 崔烈心中郁卒难当,可他又忍不住想到自己在抄起拐杖想要揍儿子一顿的时候,他那好儿子所说的话。 除却那句他并不知道会流传后世的“小杖则受,大杖则走”的名言之外,崔钧还说过,以前别人提到他崔烈都说的是他有三公之才,然而在他选择买官成为三公之后,天下人又不这么觉得了,正是所谓“天下失望”。 若是他先回去做了个并州刺史,在任上做出些贡献来,岂不是也能重新证明他确实是有这个本事? 崔烈心中飞速思量,最终成了他朝着刘宏拱手所回的一句“臣领命。” 只是当朝会散去的时候,崔烈还是不免在心中长叹—— 他的五百万钱啊! 花了整整五百万钱,却在这三公的位置上才不过坐了不到半年就被撤职了下来,这都叫个什么事! 何况并州刺史,可着实是个不那么好做的职位。 他此后一来要跟那些个胡人打交道,二来还得如袁基所建议的那样去教学乔琰这个刺头。 他连自己儿子都说不过,真的说得过那个胆敢关押刺史,霸占职权,还得到过许子将“雏凤清声”评价的乔琰吗? 崔烈在心中生出了几分疑虑,又努力让自己将此事暂时忘记。 总归这些个麻烦都得等到抵达了并州再说—— 而比起崔烈的郁闷万分,刘宏就无疑要舒坦得多了。 在他看来,将崔烈指派到并州刺史的位置上,既是对乔琰的警告,也是对乔琰的放纵。 何为警告? 博陵崔氏,累世名门,崔烈更是冀州名士,如此一来,乔琰这等剑走偏锋之路可以针对此前声名不盛的张懿,却绝不能用同等办法对付崔烈。 加之崔烈领了个监管乐平侯的职责,在身份地位上也有了稳压住乔琰的意思,纵然没有到真让拜个师父的程度,约束其言行总是能做得到的。 何又为放纵? 崔烈此人与蔡邕相仿,可为名士不可为重臣,虽然前者是因为能力,后者是因为跟同僚之间的关系,但归根到底,崔烈不适合当司徒,也不适合当并州刺史! 那么就让他看看,他这位以请罪书和给自己取字来阐明心迹的孤臣,能做到哪一步吧! 但这种盘算,自不必跟谁言明。 在他听到张让小心问及为何要令崔烈去接任并州刺史位置,不明天子心意的时候,刘宏一边看着眼前令宫人假扮作外头街市样子的场面(),一边回道:“三公值一千万钱,崔威考只交五百万钱,时间折半而已。” 饶是张让早知道刘宏在有些时候想法与常人不同,此时听到这个答案还是不免呆滞了一瞬。 现如今在三公位置上的的确大多做不满一年就被撤职调换,按照这个逻辑来说,崔烈只交了一半的钱,所以也在职一半的时间也确实没什么问题。 何况这样一来,重新空缺出来的司徒位置也就可以继续拿出来兜售。 张让听说曹腾养子曹嵩,也就是曹操的父亲,有意购买个三公位置。 他也的确有这个财力。 虽说他好像更属意太尉的位置,但能有个司徒做做,说不定还能便宜些,他肯定也是乐意的。 对刘宏而言,这便又是一笔新的钱财进账。 张让想清楚了这一点,险些想倒抽一口冷气。 可还不等张让对刘宏这种精打细算的谋划做出什么评价,又见这先前就给自己换上了商贾衣服的天子,牵着头顶冠冕的猎犬,大摇大摆地走入了这佯装而出的街市上,分明已是不想再过问朝堂之事的样子。 总归他今日对朝堂的安排已毕,正是他该当享乐的时候了。 ——这便是刘宏此时的想法。 那头顶官帽的猎犬仿佛也颇得其主的气势,在行动之间比那些个公卿大臣还要显得昂首挺胸。 刘宏对其大为满意,转头又见两个小黄门互相殴打了起来,表演的正是街上的行人与商贾之间,因价格谈不拢而动起手来的景象。 他朗声一笑,将腰间的玉佩朝着其中一个摊位上抛了过去,将摊位上的酒壶给拿了过来。 这些个蝗灾事项,且等他醉罢再说吧!—— 乔琰此时无从得知刘宏的诸多举动。 但这种未知并不意味着需要有所失态。 既已送出了那封并州蝗灾情形的奏报和那封请罪书,她该做的事情已经都做完了,也着实没什么好担心的。 此前的封侯一事,加之因州牧封建论而跟刘宏的正面交锋,足以让她确认,刘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在他行事之中贯彻始终的平衡和掌权二字,对于世家势力已成,或者是处在士人领袖立场上的人看来,着实不是什么好事,可对于乔琰这等游离在外的存在—— 却恰恰是一出最好用的筹码。 并州的急雨过后,她在晋阳城里又待了七八日,而后,在依然让人限制着张懿和太原郡太守自由的情况下,自己领着典韦一道返回了乐平。 谁让这八月中旬,正是北方的秋收时节。 自北山过境,眼见阔别一月有余的乐平县出现在她的面前,饶是乔琰已在晋阳周遭见到了田野中麦田金黄的景象,可现如今见到的场面所属的地方叫做乐平,她还是不由心中油然而生了几分成就感。 这是她的领地。 今年比之去岁她初到乐平的第一年,郊野农田也更有一派丰收景象。 蝗灾的来袭,虽然难免在有些叶片上留下痕迹,但因其快速扑灭,并未让这种灾害的恶果延续到丰收上来。 乔琰牵着马缓步而行于田垄之上,正见县民于田中来回忙碌。 当今时节的小麦亩产不过百斤出头,很难见到后世那等颗粒饱满到压弯了茎秆的样子,但当户均五十亩的农田连绵成一片,连带着秋收之色也层叠铺展成长卷的时候,倒也毫不影响这视觉上的震撼。 唯独特殊的大概是间隔了一段距离出现的草庐。 此前为了防止放火波及到农田,在草庐的周遭还是一片空空荡荡的,只不过是因为落了雨,先前或许有飞鸟带着草籽掠过,让那些地方生出了一些顽固的杂草。 乔琰朝着那些地方看去也颇觉有趣。 在不必以燃火之法吸引周遭蝗虫后,乐平县中对这些个草庐感念有加的县民,将家中多余的粗布拼拼凑凑地做成了装饰,挂在了草庐之外。 以至于从远处看去,倒是有些花里胡哨的样子。 好像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可以算是身着百家布了。 乔琰想到这里不觉一笑,也正是在此时,一个年不过五六岁的女童从一旁的麦田中钻了出来,刚要爬上田垄,忽然对上了她的视线。 这孩子倒也不怕生,看了看乔琰和她牵着的马儿,以及她身后活像是个铁塔的典韦后,忽然转头高声喊道:“君侯回来啦!” 还不等乔琰让她小声些,别这么一副和欢迎凯旋战士没两样的表情,下一刻她就听到—— 因这孩子的一声呼喊,在连绵的麦田之上,一声接着一声仿佛是在传递一样的“君侯回来了”,一直朝着县城的方向扩散而去。 这实在是一种很奇怪的声音。 像是遵循着浪潮推进的规则,又混杂了麦田的摇曳声响,形成了一种特殊且此起彼伏的韵律。 直到在乔琰的耳中都已经只能听到几声依稀可辨的声音。 也明明只是五个字而已,她却无端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发酸。 这好像是一种太过隆重的欢迎仪式。 从情理上而言,乔琰能理解这样的行为。 只因对这个时代的黔首来说,能让他们吃饱饭的人便实打实可算是个明君。 只可惜大多数时候,这种异常朴素的目标也很难达成。 那么乔琰在乐平所做的种种,就着实是对他们有活命之恩了。 但当她亲身经历这种浓烈而朴实的感激之时,她也不免想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她此前跟徐福说,对弱者怀有怜悯之心的前提是自己是个强者,而她彼时还不是。 现在的她可以算吗? 乔琰自己也不知道。 她心中思绪辗转,难免有些忽略眼前,等她低头一看的时候,那女童的胆量好像就是喊出那第一声而已,现在又已经钻入了麦田中跑了个没影。 这让乔琰想抓这个“罪魁祸首”问问收成的情况都做不到。 不过或许她是不必去抓个什么人了。 因这浪潮一般快速传递到县城方向的消息,她才又往前走出了一段,就看到自县衙方向和远处影绰可见的山田方向,都各自有几匹奔马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而来,等到行抵近处,分明是一个个熟人。 好在这些人骑乘的马匹之间到底还有那么点优劣之分,总不至于在田埂上就互相撞个正着。 先到的先下马往旁边站一站,后到的早点刹车。 但在他们一个个下马之后乔琰朝着他们扫了眼,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场面比起那草庐穿着百家衣还要滑稽得多。 “你们这算是个什么情况,等着我检阅?”乔琰挑了挑眉头,“何必露出这么个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状态。” 以免让乐平牵扯入内,她连乐平侯所属的家臣都没带去晋阳,以戏志才和程立二人对她想法的揣度判断,也足以做到将其他人都拦截在乐平县内。 除却跟着她直接出行的那一批人之外,也就只有戏志才因为领的是乔琰拍板的俸禄,而没有具体的职位,更还因为此前未到八月没有落户户籍,才能无所顾忌地前来。 一听她这话,就连在乔琰看来一向稳重的秦俞都不由微红了眼眶,“君侯何必如此冒险?” 这话也是其他人想问的。 虽然知道有典韦和褚燕随行,从各郡政令下达的情况来看也能看出乔琰的行动顺利,她也并非没有让人折返乐平报个平安,但没见到人总归是有些不同的。 也不知道是否是因为乔琰这些时日忙于州府事务,她脸颊上都稍显出了几分清瘦之象。 即便这也让她那双眼睛更显意兴飞扬了些,更透出一股子强干锐利的神采,看在乐平这些跟着她“起家”的人眼里,却无疑是太过操劳的表现。 “冒险归冒险,能活一州之地,也未尝不能一做。”乔琰回道,“你们也别那么操心,事情没你们想的那么糟糕。” 她一边继续朝着县城方向走去,一边说道:“何况我回来可不是看你们在这里当木桩子的,而是来看薯蓣收成的,你们要是敢用什么想着我还没回来找理由……” 乔琰朝着他们看了一眼,顶着这一片说不上来是什么情绪的眼睛,她也说不出什么重话来,语气一拐地改了口,“那……那就明年再种吧。” 被陆苑搁在马背上载过来的蔡昭姬直接就笑出了声,“君侯大可以放心,你就算不说,这几日里有几位可是直接睡在薯蓣田边上的小屋里的,就怕雨水淤积将这收成影响了。” 被她无形中点名的赵云和徐福尴尬地别过了头。 乔琰朝着两人看了一眼,觉得还是给他们留点面子算了,“那好,便去看看。” 算起来薯蓣成熟的时节乃是八月到十月。 大多数收获的时节还是十月。 只可惜乔琰虽然自觉,刘宏不至于因为她挟持州府的行为,就给出褫夺县侯封号的惩罚,也觉得还是不要等洛阳使者抵达之后再进行收获为好。 好在八月半的薯蓣也已经成熟了,倒也不至于造成什么损失,顶多就是一点口感上的区别而已。 在这一个多月中依然在顺着支架攀援的薯蓣青藤,已将整片山岭都给覆盖成了郁郁葱葱的一片。 乔琰一眼望去也觉得这收成差不了。 在她下达了收获的指令后,负责种植薯蓣的黑山军便手上裹着麻布,小心地穿梭在这山田之间,将薯蓣从田地之中挖掘出来,放入了身旁的背篓之中。 许是因为这山田土壤的肥力因此前未种作物的缘故,乔琰旁观这薯蓣的挖掘,觉得好像长得跟她认知之中的山药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就算稍显纤细了几分,总也是要比去岁从山中摘回来的种植样本要壮硕不少。 或许会比她预估的数量高出一些来…… 她心中稍有估计,也留意着这些即将落户乐平之人的举动。 一年的辛劳在此时收获,即便是其中在打架的时候最粗手粗脚的家伙,也因为中耕阶段养成的细致习惯,和对薯蓣产量的期待,变得说不出的小心谨慎。 要朝着左右环顾了一圈的张牛角看来,这些个大老粗着实像是在干接生的行当。 但他一看这些人虽慎重却也快速地进行着收获行动,又没了分心的念头。 乔侯回来了,现在还是八月,这不就是那三千户籍敲定的时候? 好嘛!现在的收成就是最后一战! 张牛角恨不得拿出全部的气力,拼着直接猛干到底的气势,直接将所有的薯蓣都给收获了再说。 不过着实架不住这里有六万亩的田地,而他们也就只有几千人而已。 这挖掘偏偏又是有些考验耐心的活…… 等他负责的部分尽数收获出来的时候,他摸着自己的腰,感觉快有点不听使唤了。 可当六万亩山田上收获出来的薯蓣堆积在一处的时候,着实是一副壮观异常的画面。 因其生长出的形态弯曲,不便只通过体积来估算其中的数量,在入库囤积之前,这些经过适当晾晒的薯蓣先一批批过了秤,这才记录在案。 随着登记在册的薯蓣数量累积,这周遭围观的县民和黑山军都不由发出了一声声惊呼之声。 然而最后一批薯蓣称重结束,整个场地反倒安静了下来。 直到一个声音忽然打破了此时的沉寂。 “乔侯!” 急奔而来的张牛角这会儿早忘了什么户籍的问题,在有些发黑的脸上泛着一层激动的红晕。 “一百万石!足有一百万石的收成!” 68. 068(一更) 使君到来 百万石! 这实在是个太过振奋人心的数量,尤其是在先有蝗灾临门,几乎让人以为要出现粮食减产的情况下。 好在,好在先前连夜巡岗捕杀蝗虫,小心伺候这六万亩山田所付出的努力无疑是得到了卓著的回报! 张牛角这一句难以抑制住激动心情的声音一出,周遭之人也接二连三地爆发出了极尽喜悦的丰收欢呼。 在种下这片薯蓣的时候乔琰便同他们说过,这是给乐平县储备的备用粮,就同她一开始带来的那三万石粮食一样,若是未曾遇到灾年,就是乐平的仓储库存,但若是出现旱灾饥荒,那就是救命之物。 先有对山贼的归化,后有廉价的楮皮防寒衣,再有对蝗灾的治理—— 逐渐积累起的声威之下,乔琰甚至能够在返回乐平之时得到这些县民以传声方式拥趸,他们又如何会对她所说之话有所怀疑。 这便等于是乐平在明年彻底有了活命的资本! 谁又能不为此觉得激动! 就连乔琰—— 即便是她早在秦俞跟她汇报山田数量的时候,就已经对薯蓣的产量有过一番估计,但当保守估计之下的九十万石变成了实打实出现在面前的百万石的时候,她还是不免随着眼前的此起彼伏之声而觉心潮澎湃。 这是保命之粮啊…… 她深吸了一口气方才让自己的情绪稍稍平静下来。 不过她还不能在此时太过松懈,因为这百万石听来惊人,却不是全部能直接入口之物。 其中的一部分将作为明年种植薯蓣的块茎储备,按照去年秋季采摘山中薯蓣回来后的方式存放,也即那一层沙一层薯蓣的方式。 事实上,今年种出的薯蓣也要远比去年山中所得更适合当做栽培的块茎段,因施肥和护理的种种操作提升品质,明年在出苗的成活率上也必然有所提升。 “君侯要考虑明年多种上一点面积吗?”见乔琰站在那已经完全变成了乐平农业分布示意的沙盘模型面前沉思良久,秦俞忍不住问道。 “不,不扩张了。” 在此等惊人的产量面前,乔琰努力克制住了自己增加薯蓣种植的想法,“还是按照原本说的,将之前留出的另一半土地作为栽种薯蓣的地方,今年种薯蓣的位置改种豆类养护。你带人去将留种的薯蓣分拨出来,单独放一个仓库。” 贪多嚼不烂,加上原本不能直接进行下一轮种植的田地上还要种植豆苗,其实也还需要一部分管理人手,以乐平的人力是吃不下更多田地的。 加上薯蓣的这部分收成,完全是建立在黑山贼没有自己的田地,以这将近万人完全作为机动队伍来活动的前提下的—— 若是让县民全部去种,只会适得其反。 “让褚燕来见我。”在秦俞退出去的时候乔琰又说道。 她先前只带着典韦赶回乐平,褚燕在安置好了那些随从后也随即赶了回来,此时听到乔琰有事吩咐,来得并不慢。 对他来说可没有什么太过劳累之说,他只觉得这正是乔琰对他委以重任的表现。 在听到乔琰所说的话后,褚燕更是不由神情一振。 “我要你带着三十万石的薯蓣前往中原。需要带多少人手你自行调配,沿途将其以药材的方式售卖给药铺,以粮食的方式售卖给蝗灾区域,换回的现钱带回并州,前往太原上党等郡购置米粮。我会让徐福与你一道前去,以免在交易中计算失当。你们二人相互帮扶,务必将此事给我办妥。” 薯蓣的产量虽大,但并不能像是粟米一样经年放置,即便是处理好了通风的问题,又有被延长的冬季使得保存更为便捷,充其量也只能存放半年多而已,因此乔琰不能让这些薯蓣烂在这里。 直接分发给黑山贼作为食物库存的会占据一部分,和县民直接进行交换的会占据一部分,冬季人手空余的时候还可以制作出一批薯蓣粉兜售往并州他处,但这些还不够! 还会有相当一部分的剩余。 一种合适的处理方式是,考虑到并州受到蝗虫灾害的影响较小,各地都还有粮食富余,可以将薯蓣用于与其他郡县交换,但因并非急需,换回的米粮必然有所损失,倒不如选个稍微麻烦一些的方法。 只有急缺粮食之处,薯蓣才有从药材往救济口粮完全转变过来的可能,所得到的收益才能更高。 不过前往粮荒之地必定也面临着危险,要跟这些人打交道也需得足够硬气,所以这种事情,乔琰权衡之下也觉得,只能交给褚燕去做。 “我想问乔侯两件事。”被交托这样的一件大事,也并没有让这位头脑灵活的黑山领袖失态,他旋即开口说道。 “你说。” “第一,乔侯将三十万石的薯蓣交托给我,是当真不怕我将其卷携而去,再不回来了?”褚燕认真发问。 “你既然选择来到我的面前自荐,料来也不是这样短视之人,我为何要疑你。”乔琰气定神闲地回道。 褚燕当然不会如此短视。 今年在完全是新手上路摸索的状态下,尚且可以收成出这个数量,那么明年呢? 何况他跟随着乔琰一并前往晋阳,亲眼见过她抬手出箭挟制太守的一幕,对乔琰已又有了个杀伐果决的绝高评价,深知这正是能做大事之人,更不会觉得他若卷带着这批粮食离开,便是什么明智的决定。 也说不好是不是因为他能在乐平侯手底下谋求一个差事,其中还经历了个颇为不易的问答过程,让他对自己如今所在的位置更有了一种珍而重之的意思。 乔琰所说不错,他确实不会选择在此时离开。 他复又开口道:“第二个问题,敢问乔侯,途径蝗灾过境后的饥荒之地,若是遇到可接收的流民,该当如何处置?” 乔琰笑了笑,“这难道不是我让你前去这些地方的缘由之一吗?” 当然,在这种情况下收拢到的流民是无法完成在乐平的落户的。 他们和黑山贼的情况不一样。 黑山贼有迹可循兴起于何处,且乔琰并不在意于让周遭知道她做出了俘获黑山贼的行为,也正是因为这种情报的告知,才让她从常山郡太守处得到了一部分“启动资金”。 但乔琰没有将薯蓣收成高达百万石的事情到处宣扬的意思,即便是跟相熟且对她多有支持的郭太守说的,也只是收成四五十万石而已,那么将多余的粮食运出去换钱,还招募一部分流民回来的事情,自然也不必跟什么人都说。 故而这些人只有可能暂时作为乐平侯麾下的藏匿人口存在。 等到合适的时候,他们才有可能成为拥有正经户籍之人。 可在对有些人来说连活命都显得有些奢侈的情况下,他们又如何会在意于这种事情呢? 乔琰这也着实不能算是在发民难之财。 她不过是在合理的范围内为自己谋求得更多的利益而已。 有乔琰这个态度,褚燕就知道自己该当如何做了。 他当即就准备出门去找徐福,二人一道协商需要带上多少人手,只是在他即将迈出门槛的时候忽然听到乔琰说道:“你也正好先出去避一避。” 褚燕的脚步顿了顿,他脸上神情微有动容,直到渐渐被原本平静的神色所取代,这才重新恢复了原本的行动。 他虽然并未在此时说出什么承诺之言,但他在心中已经做出了决定,不管怎么样,他必定要为乔侯将事情办成! 而有了这部分对外的交易后,跟县民交易的工作也要压力小得多。 乐平县内五十万亩田地的产出,约莫也就是百万石上下,因为蝗灾的少许破坏,确实稍有减产,但也减得不多,龙骨翻车的浇灌,甚至能将这部分损失给弥补回来。 那么以粟米置换薯蓣,为了让县中储备粮能存放更久的时间,就并非是一件乐平县中无法做到的事情。 各家各户在权衡了是否会对薯蓣出现风疾反应,经冬时节能存放多少薯蓣后,纷纷前来县衙响应交换。 倒也多亏了此前经历的蝗灾,以蝗种交换粮食的过程里,由程立带领的乐平县吏已经形成了一整套的接待、交易、登记的体系,在此时也绝不会出现什么手忙脚乱的情况,不过是还需要再增加一个入库的过程而已。 眼见薯蓣按照稍有折损的方式兑换成了米粮,作为更加稳定的粮食库存,乔琰也不由放下了几分心头包袱。 可惜这部分交易不能过重,谁让山药虽有饱腹感,却到底不如粟米的热量高,在高强度劳作的情况下,是不如米面顶用的。 现在正卡在这个合适的界限上。 等这番兑换之事尘埃落定,也便是处理黑山军落户的时候了。 正赶在这个人口登记的时候,要完成这个人口从常山往乐平的转移并不难。 乔琰先前就在跟常山郡守的书信中提及过此事,对方巴不得这些个流民匪冦不在自己的地盘上,又哪里会拒绝乔琰的建议。 唯一的问题不过是,对这将近万人的黑山军来说,只能先按照这一年里的功劳分出三千人来落户,着实是太少了些。 有了乐平的户籍,就能按照乔侯提出的新规定执行,要么在山地上自己开垦够足够的田用来维系生计,要么依然耕作现在的薯蓣田,不过田中一半收获都属于自己。这两个选择都不错。 而在今年七月,也便是乔琰闯上那州府之前,去岁临时执行一年的免除口赋和亩赋的规定,又被她往后执行了一年,在这种情况下,乐平的待遇比之他处更好,谁又会不想落户此地呢? 只可惜只有三千人。 这就得严格遵循规则进行筛选了,不然落选的还得不那么服气。 当先领了乐平户籍的戏志才干脆当起了评判和登记的负责人,又抓了蔡琰和杨修两个当了协助。 乔琰眼看着张牛角拎着记录他那工作量的书简走过来的时候,一个人能顶这三位负责人加起来的体积,却怎么看都有种给老师交作业的小学生表情,着实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场面实在是说不出的滑稽。 张牛角没留意到乔琰的表现。 对拿到了户籍的他来说,这就算是达成了褚燕给他制定的职业规划中重要的一步,他心中情绪激昂,哪里还能留意到别的东西。 说起来,下一步是什么来着? 对,是认字! 听说乔侯有意要在今冬除却继续保持的楮皮衣行当之外,要扩张楮皮纸的产量,也显然是为了增加识字之人的人数。 但识字实在是对他难了点…… 张牛角颇为得过且过地想着,反正认字是迟早的事情,先把纸张准备起来总是没错的,那他认字头疼的话,不如先去多砍一点楮树回来。 他跟同样靠着田地劳作争取到了这户籍的兄弟一交流,发觉跟他混得好的都是这么个想法,当即拉扯了一批人浩浩荡荡朝着山里去了。 “要不是刚才看到了这家伙拿着户籍和拿着婚书也没两样的表情,我真要以为他打算重新落草为寇去了。”乔琰忍不住跟系统吐槽道,“这举动放在现代有个很合适的说法——差生文具多。” 【……】系统陷入了沉默。 它有点想问乔琰这样招揽人口是不是又跟她谋士的定位不太符合了,却又紧跟着听她说道:“好在种植薯蓣并不只是力气活,在精细的管理上还是心思细腻的女子更为出色,前期的诸多筹备以及楮皮衣的论功上更是女性占多,这三千人中女子占了半数以上,你说若是她们有识字的机会,她们是否还能做出更多事情,而不只是作为此前跟随黑山军入山的附庸呢?” 乔琰眼含希冀之色的样子,让系统完全忘记了自己之前想说的是什么。 作为一个依然合格的气氛组,它当即应声道:【宿主放心,肯定会的!】 乔琰满意了。 这倒也不全然是为了将系统给忽悠过去,也的确是她对未来的展望。 不过在此之前,她还得去解决另一个问题。 在秋收和落户几乎收尾的当口,她收到了守在轵关陉的手下送来的急报,朝廷使者正在进入并州境内。 乔琰立即启程回返了晋阳。 等到崔烈行抵州府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位年少县侯玄衣赤冠,举手投足间颇有一派浊世君子之风而来,虽是口称“恭迎使君”,却实有一种远超过她年龄的镇定气场。 饶是崔烈已经猜到,这位做事如此之大胆的君侯,必定不会在接迎使者的时候来上什么披发赤足、负荆请罪之类的举动,也还是不免被她这好一番东道主迎客的做派给惊了一跳。 离开京城的时候,刘宏还专门叮嘱他要好好教导乔琰,起码也要以这名士身份稍微压一压她的气焰。 可崔烈怎么看怎么觉得—— 他压不住啊! 而相比起乔琰的从容风姿,那张懿刺史的表现就实在是有些令人失望。 他虽被乔琰所禁锢,可乔琰也没在吃食上短缺了他,甚至还把他养胖了一点。 现在这看起来白净丰润的家伙抓着崔烈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自己遭到了乐平侯何其无礼的对待,希望崔使君作为天子使者如实将此地的情形上报,怎么看怎么觉得确实和乔琰相差太多。 “子泰啊……”崔烈眼露纠结地回道:“使君一称呢,可称天子使者,也可称州郡长官,我着实有些对不住你,我是后者。” 崔烈顶着张懿戛然而止的声音,小声继续说道:“我是陛下钦定的新任并州刺史。” 69. 069(二更+6w营养液加更) 乐平…… 并州刺史???? 张懿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然他为什么会听到面前的崔烈说,他并非是作为天子使者而可被称为“使君”,却是因为接任并州刺史的身份而作为“使君”前来? 崔烈在三月接任司徒一职的时候,天下虽有不少因为他此番行动沾染铜臭味而觉他名士声望不保的,张懿却不在其中。 要他看来,崔烈的想法也不难理解。 天子公然将三公位置出售,若是在的确有财力购买的情况下不去试一试,将机会留给旁人,岂不是再难坐上宰臣之位了? 先谋求坐上高位,再图对天子劝谏就是了。 崔威考冀州名士,料来要在这司徒位置上坐稳也不成问题。 张懿甚至还曾经给他写信去恭贺过。 他本以为…… 他本以为自己连日来在州府中所念种种都得以上达天听,这才得以让三公为使前来此地。 那么崔司徒既到,一来能将这为恶的县侯拿下论罪,二来也给他这受了委屈的刺史申冤正名,也不枉他在被禁足于州府没用绝食来抗争,而是将力气积攒到此时,就为了这场诉苦告状。 结果他所以为的“使者”身份是挺高的,却是来当并州刺史,顶替他的位置的! “崔公何故要开这等玩笑?” 张懿的表情险些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面前石化,他努力将自己酝酿出的那些个控诉情绪都给收了回去,这才开口问道。 他心中情绪动荡更因为,若崔烈真是来做并州刺史的,这其中宛然有了个潜台词—— 天子对现在的并州刺史不满! 这岂不是他此前所遭受的种种委屈都是白受的? 天下哪有这样荒唐的事情! 可崔烈显然不是来跟他开玩笑的。 先前他还因为两人之间到底有过书信往来,加上崔烈真有这么点对张懿的同情,所以说的是“对不住他”,但在张懿居然怀疑他在这种时候还说瞎话来开玩笑的时候,崔烈立刻就板正了脸色。 他也当即就从随行的侍从手中拿过了圣旨来,当场宣读了起来。 天子之令,绝无儿戏。 诏书所言,张懿撤并州刺史位,迁调广陵郡太守,崔烈接任并州刺史之位。 “广陵郡为徐州要郡,地域广阔,海产丰富,此番又未曾遭逢蝗灾之害,也算是个好去处,其实也……也比在并州吃风沙的好。”崔烈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该当安慰安慰这倒霉蛋,又小声开口道。 可要张懿说来,崔烈还不如别说这安慰的话。 如今这特殊时节,一郡太守如何能跟一州刺史相比,再者说来,这并州也并未沦落到如崔烈所说,就要吃边地风沙的地步。 偌大一片晋中盆地内依然可称原田肥沃,秩序井然;南匈奴归化臣服之后进献的牛羊并不在少数,就连饮食上都可称一句油水丰厚;边地战事固然危险,却也未尝不是建功立业的机会。 凡此种种,又哪里是广陵郡可比的。 张懿深深感觉到,崔烈的到来根本不是来拯救他的,而是来让他感到窒息的。 但他自觉自己还不能在此时倒下去,起码还得听听对乔琰这个行僭越之举的混账玩意,陛下到底是如何安排的。 然后他就听到了更窒息的东西。 刘宏在圣旨中所说,乔琰礼数不端,举止无方,然观其行,有救民于水火之能,也诚于并州力挽狂澜,若是重罚似有不妥。 故而他以冀州名士为并州刺史,令乐平侯禁足不出乐平两年,期间每隔旬日前往州府聆听教诲,务必以教化之法端正言行。 上党太守郭缊,明知乔琰此举失当,不仅未曾劝阻,反上书为其求情,责令其调任为雁门太守,抗击匈奴,反思己过。 “……?” ——这大概是张懿此时心情的真实写照。 且先不说前者这个禁足到底有多大的执行力度,就算是真让她不能出乐平,那能算得上是什么惩罚? 乐平再怎么只算是个县,也到底是个享有万户的县国,从一头走到另一头,也总还是要这么个小半日的,怎么看都要比他先前被关在房中的待遇要好上太多。 尤其是,处理国中事务的乐平相还是乔琰一手举荐出来的,这地方便等同于是她的一言堂。 在自己的地方随便撒欢,这叫什么禁闭! 至于每隔旬日需要前往州府聆听教诲,这就更不算是惩罚了! 崔烈的祖父崔骃,《达旨》吐典言之采,《七依》入博雅之巧1,与班固、傅毅光彩比肩,又以《四巡颂》闻名大汉,除却文辞造诣之外,其家学诗书春秋同样卓著,崔烈崔蹇便显然是其后嗣中表现最为卓著之人。 能在这样的名士这里聆听教诲—— 张懿觉得,要不是他立刻就得走马上任的话,他其实也可以留在这里听一听。 再一想到乐平还有个蔡邕在,他就更气了。 这叫什么?旬日往来州府一趟,其余时间还能听蔡邕讲书? 谁家禁足的日子是这样过的,太学也不过如此了! 再看看对郭缊的惩罚,张懿更觉得有点来气。 这位上党太守前些时日就已经抵达晋阳,甚至还在张懿面前出现过几次,态度坚决地表达了对乔琰的支持,就因为这个,张懿没少在心中连带着他一道骂,深觉这家伙真是阳曲郭氏中出现的异类。 他明明有一手好牌,却非要站到这等篡逆的人这里。 要知道若是洛阳追究乔琰的罪责,纵然背后有世家撑腰也不能让他脱罪。 如今将他从一富庶郡守调任成了边地太守,瞧着倒像是个降职的意思,可从郭缊的行事作风中已不难看出,他就是个硬骨头! 这样的人,反而还真觉得自己凭借这次的事情,落到了梦寐以求的岗位上。 张懿觉得自己已经不只是心口发闷了,看到郭缊那个都懒得装模作样的得意表情,他还有点牙酸。 但他再怎么觉得心中不快,也显然没这个资格去质疑天子的决定。 此时并州地界上权力最大的并州刺史不叫做张懿,而叫做崔烈。 见崔烈已将圣旨宣读完毕,张懿强忍着自己翻腾的心绪,从牙缝里挤出了那“接旨”二字。 然而正在他准备甩袖离去、眼不见为净的时候,乔琰却忽然走到了他的面前,朝着他恭敬地行了个礼,开口说道:“琰此前多有得罪,还望张太守勿要见怪。” “……”张懿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不要因为乔琰刻意说出的太守称呼而露出什么失当的表现。 但他下一刻又听见乔琰说道:“太守即将启程,按理来说我该将从州府中暂借用之物,除却官印之外尽数返还,但不巧的是,有些东西我已送呈给了陛下,大约是还不回来的。” 张懿刚想开口问她此话何意,就听到她以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吐出了“袁本初”三个字。 张懿眼神一震。 “太守不必担心,陛下又未曾在圣旨中提及此事,料来也觉此离间胡人之策可行,还不回来就还不回来了,只是若还想收藏此笔墨,得再索要一封就是了。” 见张懿脸色不妙,乔琰抬了抬眸,“张太守何故这个表情?” 张懿讪笑回道:“这就不必了,当今书法名家甚众,我另择一人相求就是。” 这消息又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乔琰所提出的那个建议也简直没有任何可实施的余地。 这短时间内他还哪里敢联系袁绍? 固然刘宏的确是没在下达的旨意中体现出对这封信的只言片语,但把他从并州刺史降级作广陵太守的安排已经足够说明态度了。 这绝不只是因为他无为无能而已,而分明还暗藏了几分警告。 这么一看,远走广陵,安心去此处治理,也未尝不是个好去向。 乔琰目送着张懿离开,唇角露出了几分笑容。 听新抵达的这位崔刺史问两人方才在说些什么,她不疾不徐回道:“上月我于张太守处见一大作颇有雅趣,因乐平有书画名家,便想着借阅一观,他若急于要走,还需有那么点时间去将此物取回。但这位张太守虽在庶务上稍有不通,人情上却着实豁达,说是另择一副字画就是。” 崔烈离得远了些没有听清,但他总觉得以这二人之间的关系,好像不应该是乔琰所说的这样才对。 但既然张懿直接转头就走,未曾对此事提出什么异议,乔琰话中也颇显礼数,看起来就像是个正常的小辈,应当也没什么问题。 崔烈对着她那双眼睛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了所以然来,便也没在这件事上深究下去。 不过他也越发觉得,乔琰此人绝不会是个很容易教导的角色。 对方在接旨之时的气度沉稳已非等闲,如今言谈之间的冷静更让人想高看她一眼。 此外,他虽然在做官上没有太高的天赋,眼力总还是有的。 比如说,他稍一思量便知,乔琰在并州得到的绝不只是郭缊这一位太守的支持而已。 若要做到如她这般政令下达,下方遵从,必定还与此地的世家之间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 崔烈心中忖度,没留意到乔琰还真在此时和人群中的王扬交换了个眼神。 这一眼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说实话,天子没有对乔琰做出重罚,在她的意料之中,王扬也从乔琰的表现上猜到了这一点,但直接做出替换并州刺史之事,还是让两人都有些意外。 先前乔琰在拉拢王扬的时候,给他画出的大饼是:等到张懿的声望折损,也就是他们这些个并州世家可以行动的时候了。 只是没想到刘宏干脆利落地空降了一个并州刺史过来,让此地的情况再一次回到了原本的状态。 不……倒也不算就是原来的状态。 乔琰对张懿的了解不多,对崔烈这名字却耳熟,也约莫知道一些他那花钱买三公位置的事情。 出于崔烈身份的考虑,他和张懿之间存在一个最大的不同—— 他的背后绝不会有一个指手画脚的袁氏。 这对王扬这些个并州本土势力来说可能未必是好事。 毕竟在已经被前司徒占据了并州刺史位置的情况下,要再一次出现替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们便难免需要揣度一下崔烈的态度。 对乔琰来说却可以算是个好消息。 起码崔烈在言谈中表现出的态度,是有几分拉拢示好意思的。 她给王扬投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跟着崔烈踏入了州府之中。 但让她并未想到的是,崔烈并不只是带着好消息前来的。 这位新上任的刺史踏入州府的书房,见其中一月之内的往来文书也颇有井然有序之象,只近日因乔琰赶回乐平主持丰收之事才积攒了少许未曾批复的,对她不由生出了几分敬佩之心。 想到他此番前来的另一个目的,他还是很快收回了观摩周遭的目光,重新落回到了乔琰的身上,问道:“杨公之孙是否还在乐平?” 这问题乍听起来好像是在问个废话。 有杨赐对杨修留在乐平的默许,杨修自然是该当还在乐平的。 但着实架不住这年头的读书人总喜欢出外访友旅游,崔烈自觉还是要防备一下这种意外情况的。 好在他旋即便听乔琰给出了个肯定的答复。 崔烈松了一口气。“那我立刻让人前往乐平,或者劳驾乔侯派人前往,速速通知杨修,杨公病重。” 崔烈都忍不住想要说一句时也命也了。 刘宏在张温出征凉州之后,将先前被撤职的杨赐重新提拔回到了三公的位置上。 可或许是因为迟迟未到的雨终于在此时落了下来,让洛阳从热转凉,又或许是因为这两月之间担忧于蝗灾民生,杨赐的身体一直就不算太好,总之在这个委任诏书刚宣读出来不久,崔烈刚要出行前往并州的时候,杨赐就彻底病倒了。 都说病来如山倒,在如今年岁已然不小的杨赐身上表现得尤其如此。 这难免让前来探病的崔烈意识到,这很有可能是大限将至的表现。 故而他连忙接下了杨氏委托他,在抵达并州后传讯杨修的任务。 他此来晋阳一路车马如飞,并不只是为了尽快解决并州刺史和乐平侯的这件事,还为了传达这个消息。 杨修若是赶得及,应当还能在祖父过世之前回返洛阳。 乔琰闻听杨赐病重的消息先是愣了愣,又当即回道:“我立刻让人前去,使君的随从对路线不熟,难免耽搁时间,此事还是我来做吧。” 生老病死,人之常态。 可忽闻杨赐病重的消息,她也越发意识到,这大汉临近末路的气象,在这一个个汉室忠臣的衰老病死面前,变得越发清晰。 甚至于,如今已是中平二年,距离刘宏自己的死期也只有不到四年了。 准确的说,三年零九个月。 乔琰心中所想到的未来不可能对面前的崔烈提及,她只是又对崔烈开口说道:“说来,使君大可不必以君侯二字称呼我,既然陛下有旨,让我静思己过,并听从使君教导,虽无师徒之名,也可算有师徒之实,以烨舒二字称呼我便是。” 崔烈并未对此表现出什么诧异之色。 先前刘宏在朝会之上已经提到过了乔琰的表字,要崔烈看来,这还当真是个格外符合她的字,光是看她在迎接洛阳来使之时的表现,便已经足以从中窥见她的性情特质。 只是一想到这是一把随时能在他的地盘上烧起来的火,他就忍不住有些苦恼。 所幸如刘宏所说,乔琰必须禁足于乐平两年,打磨打磨她这太过狂横的心性,二人之间的交流应当还是比较和平的。 这么一想,崔烈便觉得与其担心他自己,还不如担心担心张懿。 这位上一任刺史在临到离开并州的时候,又从乔琰这里得到了个暴击的消息。 虽然乔琰很想说自己不是在刻意针对张懿,但是怎么说呢……做都做了,还是让对方当个知情人比较好。 “请张太守勿要见怪,先前为让并州百姓决心捕杀飞蝗,我在刺史文书中写,若世上当真有蝗神,其责在刺史一人,不在百姓。” 张懿刚要上马的动作卡壳在了当场。 又听乔琰说道:“料来这蝗神之说也不过是无稽之谈,若真有神明垂怜,如何有可能被我们捕杀殆尽,张太守不必担心。” “乔侯此话真是……”张懿努力绷住了面色说道,“真是直戳心肺啊。” 听听她这话说的,跟昨日崔烈那一句他是当刺史的,简直是难分伯仲的扎心。 但这么一来,张懿还真难免想到了是否真有蝗神报应一说。 这并州灭蝗因果倘若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让他从刺史位置转去了太守位置上,还真解释得通。 偏偏这些因洛阳使者到来而于州府门前围观的百姓,绝不会因这种联想而对他生出什么感激之心来,而只会因为乔琰这家伙代行刺史之命的舍身一搏,而将其视为并州的衣食父母。 但天子旨意已下,胜负已分,他这位袁氏门生小瞧了对方在发觉他立场后的迅疾行动,落得一个远走广陵的下场,也着实没有什么好再多说的。 好在此后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应当不会有什么碰面的机会。 张懿想到这里,总算是找到了一点安慰。 对方年不过十一已有此等手段,还不知道等到再过几年会长成个何等样子,总归这种事情将来要留给朝中那些人来头疼。 从刘宏此番保乔琰而舍弃他的举动中,在辗转反侧了一夜后张懿品出了点别样的意思来。 这明摆着是乔琰在并州之地拿出的执行力和政务水平,已经足以抹消掉她在性别和年龄上所存在的限制,极有可能会在特定的时机面前,不再只是食邑万户的列侯,而是成为实权官员。 但她今日可以将短弓搭箭,指向一州刺史,明日也极有可能剑指三公! 遇上这等危险角色,陛下竟不打压彻底,反而决意要用她,只怕迟早要惹出祸端来! 张懿带着这些个絮叨的想法,直到离开了太行山脉,听不到并州境内对于这蝗灾后续的感慨,这才觉得自己心里舒坦了不少。 然而刚想到这里,就看到几个眼熟的家伙护卫着个孩童策马越过了他的队伍朝前赶去。 张懿眼皮一跳。 他难忘当日之事,便敢发誓这其中必定有当日跟随乔琰闯入州府的家伙! 但这伙人跑得着实是快,不过须臾就不见了人影,根本没给他发难的机会。 张懿想了想自己隐约记得的乐平诸人,其中符合那孩童特征的大约便是——杨公之孙杨修? 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何事才让他行动如此匆匆。 若真是一件对乐平来说的坏事,他离开并州前还能找回点安慰。 只可惜他的愿景大概是没法实现了。 杨修此前留在乐平的决定,并不意味着弘农杨氏站在乔琰的后方,作为支撑她行动的世家势力。 顶多就是乔琰对杨修这个凭脑子做事的稍有几分期待。 如今他不得不因祖父病重而暂时离开,虽说确有遗憾,但对乐平来说损失不大。 甚至于这个损失可能只是暂时的。 杨修在离开乐平之前,留下了一封请人转交给乔琰的信。 信中提及,他虽然不愿意将事情往最差的方向去想,然而世情大多不遂人愿,若是祖父已到无力回天的地步,他必定要以嫡孙身份扶灵回返弘农,为祖父守孝尽心,三年之中便难以回返。 身在乐平一年,他更知自己去岁在洛阳城中的挑衅实在可笑,和乔琰之间的差距也并非只是见闻与眼界的差异而已。 那么在先前与蔡邕一道编纂完了那识字歌谣之后,也暂时没有什么别的地方能帮得上忙的情况下,倒不如潜心进学数年。 他如今已不复先时在洛阳时候的浮躁锐利,正可以闭门而诵,学习如何处理庶务,届时学成再回。 只愿彼时人才济济之乐平,还有他的一席之地。 杨修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实在是得担心一下这个问题的。 虽然现在看起来乔琰手下主动来投的大多是武将,比如说赵云、褚燕和张杨等人,可光是戏志才和程立就已经能够各自顶起半边天了,在只有一县之地需要治理的情况下,也着实不需要再有人在分割权柄,否则或许会因为意见不够统一而生出乱子来。 不过此时想这些还有些远。 往近一些想,便是祖父的病情。 杨修并未意识到自己刚骑马超过了个被乔琰祸害的前刺史,只是想着—— 他在乐平的一年多时间里,自己酿过酒,自己种过田,见过山贼群起为求活路,见过秋收丰收百姓欢歌,这骑马的本事也是这一年之中学会的。 这些都在信中跟祖父提及过,但想来亲自见到孙儿的长进,他应当会更加欣慰才对。 这对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来说,实在是个莫大的安慰。 想到此,他收回了对暂时离开乐平的诸多不舍,转为了对回返洛阳的归心似箭,也便成了这轵关陉道上一列飞尘激扬。 有这些武力值不低的护卫在侧,他回洛阳的安全性毋庸置疑。 乔琰是这么想的,也就自然没在这位未来下属的行程上多加担忧,而是将思绪转回了眼前。 她此时算是半个戴罪之身。 虽然崔烈没有说那禁足之事要当即执行,但她该激烈行事的时候已经将事情做完,让刘宏觉得她可为义烈之孤臣的目的也已达成,最妥当的处事之道便是在此时往回退一步。 既然如此,在张懿已经离开了并州,她又对崔烈此人的作风稍有了些数后,自然也该回返乐平,严格执行禁足命令才是。 她步入院中,本打算跟崔烈请辞,却忽见那州府的院墙之上挂着一只竹篾纸鸢。 见纸鸢之上隐约有些纹样,她便让典韦爬上了院墙,将那只纸鸢给取下来。 她本也只是想着,在州府附近放风筝的人着实有些不多见,若是能从其上的标记上看出什么线索来,说不定还能找到纸鸢的主人,将其归还回去。 但当纸鸢到了手中的时候,看清其上所写,她又不由陷入了沉默。 在这竹篾为架,蔡侯纸为身的竹篾之上,被人小心地写出了一个个谢字。 除却有几个字还写得规整些,其他的那些比起是书写,要更像是模仿着其他人的笔迹画出来的。 缺胳膊少腿的、结构松散的、一眼就看出笔画顺序不对的简直可以说是应有尽有。 可就像那日乔琰闻听到连绵起伏的“君侯回来了”的声音一样,这种充斥着质朴意味的感谢,让她忽觉“我言秋日胜春朝”之言,倒是在此时有些应景。 只是她刚觉得眼眶微酸,想去见一见想到这等感谢主意的晋阳县民,就被崔烈说起“想要跟着一道去乐平看看”的话给打断了感动的情绪。 “使君何必亲自往乐平去?”乔琰将纸鸢移交到了典韦的手中后问道,“既是天子让我禁足,如今并州也不复蝗灾之景象,我自然不会做出什么擅自逃跑的事情,倒也不必……” 不必由一州刺史亲自“押解”了吧。 算起来崔烈刚到此地,还需对并州各级官员的情况有个了解,怎么想都是暂时无暇分心的。 不过大约是因为他已经在言谈之间表现出了几分稍显放纵的特质,他昨日在跟乔琰说了杨赐病重的消息后,又就着书房中堆积的文书跟她谈了谈并州治理的问题。 这种上来就将自己老底给抄了的行为,让乔琰格外理解他为何会在三公位置上坐不久。 但她显然可以从中受益,也没必要纠正他的行为。 比如说,张辽因为在上一任刺史抵达并州的时候,凭借剿灭云中山山贼的缘故坐上了这个武猛从事的位置,算起来张懿的撤职多少是会影响到他的。 但在崔烈显然没对安排个自己人到这个位置上有什么想法的情况下,在乔琰仿佛随口提到的建议下,他得以继续在雁门一带参与小规模作战磨炼。 再比如说,西河郡的护匈奴中郎将以酒业倾销之法从南匈奴换取牛羊马匹的方针,在崔烈无意于插手的情况下,依然能够继续执行下去。 再再比如说…… 反正这种很有“他无为而治,你等各自逞凶”意思的上官,好像也确实可以给自己多放放假,那想往乐平走一趟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崔烈自觉自己还有个更加合乎情理的理由—— 他要去拜访拜访蔡邕。 然而当他抵达乐平后,他的目光却先一步定格在了山间的龙骨翻车上。 在此时并未运转的龙骨翻车,横卧在同样深色的山地之间,看上去不太像是浇灌的救星,而像是这纵深而上的一道丑陋疮疤。 这种状态之下,让人难免有些不能理解,为何这东西能够达成节省人力,甚至是预防蝗灾的目的。 崔烈也随即将目光从翻车上挪到了一旁纵横错落的山间田地上。 在他这位新刺史抵达并州之前,乐平的诸人已经将地里种植的薯蓣全都收获上来,造成的结果就是,这田地之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坑洞。 在并不知道此前这里种植了何物的情况下,这山田简直像是个刚被乱耙过的样子。 而在这片田地上还套种着大豆,现在才开始被人一处处地采摘起来。 他举目望去,正见凌乱的山田上,背着筐采摘此物的劳工还穿得有些不合身的衣服,将仅存不多的大豆给收获起来。 崔烈又哪里知道,这衣物不合身,完全是因为黑山军中的妇人大多被乔琰委以重任,根本没有时间给那些个男人补衣服,让他们只能自己动手,最后成了这么个将就穿着的状态。 他只在此时发出了一声在乔琰听来完全是出自内心的感慨: “你这乐平多有不易啊……” 70. 070(第二卷终) 居乐平易 乐平不易? 别说此时刚领着自家兄弟扛着楮树枝下山的张牛角,要朝着崔烈投去一个茫然且迷惑的表情,就算是在乐平之外,收到了戏志才日常来信的诸多名士,若是听到崔烈此时所说,只怕也得朝着他翻个白眼。 看看戏志才那家伙! 在自家县侯被禁足于乐平后,他也跟着少了不少需要出谋划策的活。 于是,在乐平继续走得虽慢却稳的发展步调之中,他的来信里简直洋溢着一股子自由散漫且养生的意味。 差点没把何颙给眼馋死。 但何伯求也知道,自己如今为三公府议事的主持,身在洛阳的旋涡之中,显然不可能往回退一步。 中平二年十月,司空杨赐薨逝,同去岁乔玄的葬礼一般以北军送葬、辒辌车载尸的仪仗将其送回弘农安葬。 同月,光禄大夫许相被提拔为司空,顶替了杨赐留下的这个位置。 光禄勋丁宫担任司徒,成为了崔烈的接替者。 中平二年十一月,车骑将军张温破北宫伯玉于美阳,取得了大汉对阵凉州叛军的阶段性成果,但负责追击零羌的董卓和周慎并未能够进一步巩固战果。 转入中平三年,江夏赵慈反叛,在黄巾之乱中颇有战功建树的南阳太守秦颉被杀,中平三年十月,武陵蛮起兵反叛,十二月,鲜卑寇幽州,四方动乱之声越发频频。 然而这位当朝天子又在做什么呢? 张温还朝重任太尉,车骑将军位置空悬,刘宏终于有了机会将中常侍赵忠给推上了实权官员的台面,就任车骑将军之位。 前太尉张延当日朝堂之上看得明白这位天子的权衡之道,却看不到自己会落得一个为官宦污蔑下狱处死的结果,成为了一把在刘宏看来可以燃尽的烈火。 司徒丁空、司空许相、太尉张温为之震悚,在三公府议事之中,诛宦一事甚至再未遮掩地被摆到了台面上。 但此时的刘宏刚刚尝到让宦官掌权后,这些只能依靠自己而活的宦官能给他带来多少好处,又哪里会在此时让这种昭彰之声取得实质性的战果。 何颙只能在给友人的书信中,以仅仅记录所见景象的笔调写道—— 【怪事频频,怪事多矣。 洛阳民生儿,两头四臂,两头共生。 秋过怀陵,有雀万数悲鸣,因斗相杀。1 何故?何故? 幸有天下大赦,或可灾免。】 何颙要说的显然不是最后一句,什么幸亏现在还有大赦天下的政令,能够让这些怪事背后的邪祟给平息下去,但他乃是居于洪流之中的士人,在这等局面下若是他什么都说,除了让他自己步上张延的后尘之外,没有任何一点好处。 所以他也只写怪事而已。 对比之下,戏志才未免过得也太滋润了。 中平二年的冬日,乐平收获的薯蓣为了防止保存失当,其中的一部分被趁着这个不需农忙的时节,由乔琰雇佣县民制成了薯蓣粉,着人送到了晋阳兜售,在他写给何颙的书信之余也附上了几罐。 说是乔琰因为先前跟华佗之间的一点交情,写信去问了薯蓣粉中加入什么药物合适,最后成了这罐子里的东西。 【薯蓣、人参、白术三味并作,理脾胃虚弱之症,念伯求诸事繁忙,心气不顺,不思饮食,故而送来一试。】 这送药的信里总算是少了点平日里促狭风味。 但如果戏志才不要在信中言及,这乐平的薯蓣因栽培得法,比之寻常山中薯蓣长势更好,料来药效也更佳就更好了。 谁让这家伙根本不是想夸奖药效的,而是随即开始大谈特谈从薯蓣衍生出的美食。 在字里行间的意思就是,你不思饮食得开胃,我现在吃得就挺好的,我把食谱分享给你,要不你也试一试。 比如说戏志才之前就在得风寒时候被乔琰送过的薯蓣排骨汤。 当时的排骨是羊排,毕竟在并州这地方,往北一带的畜牧业发达,吃羊肉是再正常不过的。 但这一次的排骨是猪排。 将猪阉割这种事情,在商周时期就已有了,若非如此也没有《易经》中所言的“豮豕之牙吉”的说法,算起来如今的猪肉味道已算不差。 不过猪在汉时为天子太牢礼之一,也因粮食短缺,家养不易,相对来说还是价格要比其他肉类贵上一些。 可乔琰为乐平侯,还是能吃得起的。 再加上她处在禁足的状态下,按照戏志才所说,因她颇为重视乐平民生,干脆翻出了前汉编纂而成的《汜胜之书》,寻到了其中有一条所写“破以为瓠,其中白肤以养猪致肥”,在乐平搭建了猪圈后先令人劁猪,而后以葫芦饲养。 大概就是以当时的农书作为凭据科学养猪。 因而在中平三年的冬日,乐平吃上了正版的山药排骨汤。 有了这等合理养殖,肉味鲜美的猪肉,戏志才的养生美食人生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何颙接连两个月,差点想看到信是戏志才写来的,就将其给撕了。 这混账玩意先写什么,乐平侯以冰糖提色,烹煮出东坡肉,虽然戏志才不知道为什么这菜要叫做东坡肉,但并不妨碍他觉得,此物色如琥珀,入口即化,着实是色香味的三重享受。 而后又说这乐平猪肉异味甚少,肉质尤肥,开春之后于县中郊游,支烤架炙烤肋排,佐以春酒醇香,实是人间享受。 何颙盯着这封信,深深体会到了一种感觉。 一个欠揍的人稍微说了几句人话并不能改变他的本性,迟早会写出让人觉得想跟他绝交的话来的。 然而何颙偏偏还不能这么做。 谁让戏志才所说的这几句人话尤其重要。 乔琰确实是被禁足于乐平地界,但她每隔旬日都要往州府走一趟,并未减少接触并州的其他地方。 虽在第二年,崔烈这位并州刺史用想要跟蔡邕探讨东观汉记的成书这等理由,将原本乔琰的登门寻求教化变成了崔烈自己送上门,稍有减少乔琰的外出,可她自中平二年的夺权平蝗灾一事,在并州地界上建立起来的威信,让她居于乐平也自有法子听取到并州全境的声音。 比如说,雁门太守郭缊,联手并州武猛从事张辽,在雁门云中一带与魁头的交手中取得了上风,这才让鲜卑寇边选择了幽州作为突破口,而非是袭掠幽、并二州。 不过戏志才也在信中提及,【魁头胞弟步度根野心勃勃,有领袖之风,边陲必有一战,不知局势如何。】 当然,他不是跟何颙诉苦的。 他紧跟着就说,能不能考虑跟陛下说说,让我们乐平侯早点解除禁足,我们乐平吃得饱穿得暖,连带着整个上党地界上都颇有一番基础需求得到了满足之后养出的好战之风。 除却此前投诚于乐平的黑山贼之外,有不少流民因中原蝗灾自长治经过抵达乐平,形成了一支随时可在雁门戍守的队伍。 这句话让何颙不由在心中犯起了些的其他想法。 若是在相对和平的时期,戏志才在信中透露出这种信息,此等拥兵自重一事,何颙必定将其上报,将她这种据有私兵的情况给打压下去。 但如今的情况不同。 叛贼一起,各地长官罹难的情况比比皆是,能手握一支足够强势的武装力量,对在地方上保全自己尤其必要。 而在京中宦官势力坐大的当口,在外掌握实际作战能力的乔琰能否作为一支可拉拢的力量,也就成为了何颙在心中评估的事情。 她确实跟毕岚有些交情,就连在乐平大量建造的龙骨翻车也是毕岚的杰作,但这位跟赵忠张让之流稍有些不同,起码并未插手到朝政的事情上,如今在继续督建玉堂殿而已。 那么乔琰本人呢? 因张懿的缘故,袁本初对她有些微词,但她自从于黄巾之乱里因功封侯开始,便有了与一般的后辈完全划开了一个档次的声望,在州牧封建论中所表现出的政治观点,更是让人觉得中正合适,且颇有远见。 在有许子将这等名士人物为其张目的评价过后,算起来她和士人之间还可以说得上是有一份交情的。 只要有这个引子在,也就有了谈论拉拢的可能。 让她如今发展出一支潜在的兵权势力,其实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尤其是在他提及,还有戏志才可以作为居中联系的桥梁后,三公府议事上的各位都默许了这个想法。 而乐平所表现出的潜力还并不只是在这一方面,还有被张辽当先跟山贼以这个名字称呼过,也真被乔琰以之命名的—— 乐平侯纸。 从最开始的楮皮衣,再到楮皮纸的研究,在这两年内因造纸技术的越发成熟,而取得了长足的进展。 何颙并不知道,在乐平的仓库之内,以防潮手段存放的楮皮纸已经累积了相当多的数量,甚至足以支撑起乐平县内的启蒙开化教育,毕竟乔琰也只是让戏志才通过写信的方式展露了一下己方的造纸成果。 而后以制作成本不低的说法,说明只能少量供应于好友处。 甚至供应的也不只是纸而已,而是将蔡邕所编纂的东观汉记其中一册的手抄本,寄给了何颙后,问及他是否觉得其中有需要修正的地方。 何颙又不是个傻子,怎么会看不出来这是在往他这里套史料套人手,可一边摸着这远比此前不易损坏的纸张,想到士人言谈必定能通过这种方式进一步朝着周边传达,何颙就只能捏着鼻子,在回信中附了一批竹简。 潜台词大概就是,你们想要的东西我给你送来了,你们把纸多送一点过来。 乔琰深知此时自己此时还必须跟这些士人打好关系,毕竟他们在口诛笔伐之间足以动摇一个人的声名,故而也没跟他弄什么弯弯绕绕的,当即就让何颙在半个月后收到了一批可用的乐平侯纸。 当然在此之前,更大份额的纸张已经送到了刘宏的手里。 乔琰在给刘宏的奏表中写到,她自闭门思过开始,苦读进益,因累牍繁重,故而想到了改良纸张,如今以楮树皮等物制造出了这新纸张。 只是这纸张中尤有几样东西的成本未曾压下去,不若蔡侯纸一般成本低廉,还不能大规模制造,只能先紧着宫中供应,也送出给了洛阳中有交情之人一批,等想办法降低了造价,再将造纸秘方献于宫中。 别说刘宏此时没有这个多余的想法派人前去乐平求证,就算真要做这种事情,乐平这边也可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位出了名个人享乐的帝王也并未在此事上深究。 总之这乐平侯纸的名声虽然传了出去,却也大多只在士人官僚阶层。 但这已经足够让何颙等人在评价上再将乔琰拉高了一个档次了。 隔着太行山脉他们无从得知,此时的乐平到底在这段时日内到底还有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进展,但乔烨舒蛰伏两年必成大器,几乎已经形成了一个固有认知。 当然同时出了名的,大概还有戏志才这“乐平美食品鉴家”的名号。 写给何颙的信里,他还多少会跟乔琰协商之后,为了谋求乐平政治地位的抬升,而写出一点其他东西,在写给颍川友人的信中,他却不必有这些个顾虑。 这就纯然是个长期节目,还是可以命名为舌尖上的乐平的那种。 靠山吃山这事,在只能活动于乐平地界上的时候,被乔琰得到了充分的发挥。 在戏志才的信中所说,何止是豚豕之肉美甚,这山中凡木奇珍种种各有用途。 比如说一种名为橿子栎的植物,在太行山中并不少见,这是典型的用来制炭的木材,但他们最近发觉,因其种与粟米中所含物质相仿,亦可用于酿酒,所出之酒水有山木之气。 再比如说山中的野葡萄,也就是在诗经中被称为葛藟的那种,戏志才想着豌豆都用来酿酒了,那野葡萄也不是不行嘛。结果还真调配出了一种口感兼并酸甜气的,也一并在他寄出去的信中提及。 他又在信尾写道—— 【以猪油拌饭,佐以豆酱,野菜一盘,排骨高汤一盅,清酒一壶,坐观山花,回看庭前孩童持风车过,风车乃乐平侯纸所做,顾视山田,薯蓣又熟矣,奈何今日饱腹,且明日制糕吃来。】 若按照虚岁计算,刚到十八岁的郭嘉拍案而起,顶着荀彧看过来的目光喝道:“戏志才欺人太甚,我去乐平找他算账!” 至于到底是去算账还是去看看那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 等到了再说! 90-100 91. 091(二更) 长辈晚辈…… “……” 乔琰跟墙头的伏寿对视了一眼,深觉对方能有胆子参与诛杀曹操之事,这胆魄是在年少时候就可见端倪的。 但在乔琰准允后,她爬下了梯子从乔府的正门进来,提起这种植芥菜的始末,乔琰又无端觉得,其中倒也有几分辛酸之意。 伏寿毕竟并非阳安长公主所出,再如何脾性跳脱也不能往自家闹腾,倒是因眼见这隔壁的院子里留下来的伯伯看起来很有些生无可恋的意味,便想着,她还不如闹腾到他面前去。 于是伏寿指着菜畦问道,若是有一日乔公神思随清风送还,眼见这个原本种植之处竟然如此寥落,是否会觉得憋闷呢。 不如我们来种菜吧! 她说是说的什么“我用你家地种了一茬芥菜”,收获下来的菜却是放在这乔府地窖之内的。 除了留下少量当季之时的现吃所用,其余的都给腌制成了咸菹,也就是以芥菜做成的咸菜。 从未接触过此事的伏寿因觉得自己不能半途而废,还偷偷跑去找自家的仆役问询了一番,这才领着一堆陶罐空坛跑了过来。 乔玄留下的老仆话虽不多,这会儿听伏寿在这里唠唠叨叨地说起自己制作咸菹的始末,看向伏寿的目光颇有看待晚辈的慈爱之色。 乔琰将这表现看在了眼里,转头让典韦去街市上打几个菜回来。 一听她这吩咐,伏寿连忙插话道:“有客远来相逢,该当有酒的!” 因她平日里所见的人不多,故而这三年间让她尤其印象深刻的便是乔琰。 她试图将对方此时的身高和她印象之中做个对照,发觉她看起来高挑了不少,那么由人推己,她也该算长大了不少。 这样说来,既是请客如何能没有酒。 父亲请客都是这样的! “如今我为主你为客,此事我说了算。”乔琰将她给按了回去,又让老仆去同伏侍中府中的人交代了一番。 年少的伏寿还没经历过社会的毒打,就先体会了一把何为胳膊拧不过大腿。 但她又想起了在听到这头动静的时候最想跟乔琰问起的问题,在确认自己的尝尝酒味盘算落空后,转而跟乔琰问起了乐平的情况。 此前乔琰给她送来的书信,还被她放在书架之上,随信而来的山货礼物中,除却那些个泡水喝的东西之外还有两根木雕摆件,也一并放在了边上。 这些都让她对那太行山脉着实感兴趣。 可她生于京城长于京城,从未有机会到外边去走一走,也只能凭借着自己远观北山所见,来想象一番太行山的样子。 现在听到乔琰提起乐平的五十万亩农田和十多万亩山田,伏寿先是掰着手指计算起了数量,又对比起了跟她所种的那片菜畦之间的面积差距,不由皱起了脸。 “不识京城外,不知乾坤大啊。” 乔琰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这句听起来很有几分小大人的样子。 但她的这种“老成”又和蔡昭姬跟随蔡邕早年间颠沛而形成的早熟做派不太一样,其中还有些孩童天真的想法在。 没听她唠叨两句可惜没能亲自见到六十多万亩山田农田丰收的场面,就听她转而说起,她先前为了知晓京城之外的情况,托父亲给她找找有没有四方的游记。 她和三年前一样很有些自来熟的样子,但比起三年前她无疑长的并不只是个头。 乔琰听她托着下巴回忆道:“我去岁读完了班叔皮的北征赋和览海赋,前年读完了马第伯的封禅仪记,对了,还有那张平子的东巡诰。” 这阅读的水准便是如今也是极其少见的了。 虽然乔琰下一刻就听她说的是—— “赋便不提了,我年纪小,看不懂那些又是“之”又是“兮”的,顶多就是凑个数,见见世面。” 伏寿全然未发觉到她那大实话说得让人很觉她可爱,一本正经地说道:“可那封禅仪记乃是马第伯追随光武帝封禅之时见泰山所写,东巡诰也是因帝狩于岱岳所创,哎,这世上能去泰山之人何其少,更多的还是这家乡附近的山陵而已,那么为何竟无一本书将这天下山川河流都给记载于其中呢?” “便说这洛阳城外的洛水,其经逢春秋至今,不知有多少故事,若能将其记载整合,实是一本着实有趣的书。” 伏寿显然困惑着问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正好平日里伏完觉得她的问题着实太多也太奇怪了些,现在便当着乔琰的面问了出来。 乔琰回道:“若如你所说这般记载,便是足不出户之人也可遍览山川风物,倘佐以图景,更能让宅邸内之孩童可知晓地大物博,可是如此?” 伏寿目光一亮,“正是这样!可惜父亲说我这想法天真了些,何来这等功夫去四方记载收集,他们那些大人要忙活的事情多得很。” 乔琰倒不觉得她的想法天真。 若是她活在唐朝,能身处屋中便看到北魏时候郦道元写就的水经注,东魏时候成书的洛阳伽蓝记。 若是她活在现代,还能体会一番足不出户遍览美景的实况,甚至能体会一把被醉翁亭记、小石潭记这些篇目轰炸的感觉。 但现如今的确是少了些,要知道游历文学自东汉才开始兴起,如今还未成个主流。 而这等行游之记载,在此时这个环境下,确实需要政治实力来支撑。 就像水经注—— 别看此书记载的是各地水文,却也包含了发生在这些水道的范围内三百多场战役,因其记录者郦道元一度担任过东荆州刺史,方才有了其“开兵要地理之先河”的记述方式。 当然这本距离如今还有三百多年才会诞生的书,显然并不适合用于乔琰给伏寿的举例,但乔琰也深知,她此时不该说什么她父亲说的对之类的话,来打击她的积极性。 便开口回道:“或许过上几年,战事稍稍平定些,便会有人以脚步度量天下风物,留下这些记载了,也难保你就是这个记载之人呢?总归现在是有人在为镇压乱象而努力的。” 听到乔琰说让她去记载的时候,伏寿琢磨着她是不是在诓骗自己,但见她眉眼之间神情笃定,又好像还真是如此认为的。 想到她说的后半句话,便好奇问道:“有人在为镇压乱象而努力……是说阿姊你吗?” 伏寿先前从父亲的书斋里借书来看的时候,听父亲说起了乔琰在并州行事张狂,让她少跟对方来往,以免惹祸上身。 但又听母亲,也便是阳安长公主斥道,乔琰好歹是在为汉室尽忠,怎不见伏完领上几人去将寇关三辅的凉州贼子给宰了。 这两人迥异的评价汇集到伏寿的耳中其实是同样的消息,总归便是乔琰在并州有除贼之举,有本事得很。 再想想乔琰在洛阳干了些什么?在她眼皮子底下的也就是种菜了。 伏寿俨然已经将乔琰视为了自己的半个偶像,自然也要效仿一二。 只是以她的年纪显然不会明白,为何乔琰要在彼时选择种地来保全自己和阐明心志,她也更不会明白为何在她问出这个问题后,会见到乔琰露出了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而后说道:“也说不准,在努力的是南宫之中的当今天子。” 至于是哪种方向给出平定条件的努力,这便仁者见仁了。 总之,中平四年十月之望,刘宏在朝堂上宣布了一条消息。 因并州先后有白波贼、黑山贼作乱,又有休屠各胡心生不臣之心,故而意图重设度辽将军。 现如今够资格担任此位的大多还有他处平叛职责,故而此将领之位,将在京郊以演兵之法遴选而出。 此消息一出,顿时引起了一片惊动。 演兵之法? 前汉孝昭皇帝时期,头一位被委任为度辽将军的范明友,是从中郎将的位置上晋升过去的,再如乔公祖,乃是三公举荐登上的这个位置。 这度辽将军的权柄以维护北部边防为任,虽在如今看起来不是个肥差,但也是实打实的银印青绶两千石大员。 可按照刘宏的说法,自六百石以上俸禄官员,非平叛交战区内的官员,在职或赋闲者均可以一试这个位置! 这些人将以演兵训练之法证明,自己确有统领一军的职责,进而擢选就任度辽将军一职。 而北军五校兵马将会作为配合此番遴选的兵卒。 “这个选拔方式未免也太奇怪了……” 别说今日朝堂上的议论之声纷纷,有些不明白为何在乐平侯进京之后,请奏重立度辽将军后,刘宏会拿出这样一套选拔的流程,就连何进大将军府议事之中,众人心中也有诸多不解之处。 但仔细想来,刘宏所说的能担任此位的人大多还有其他要务,确实不是一句瞎扯的话。 这些人要么就是在平定大汉其他各处的叛乱,要么就是已经升迁到了更高的位置上,不适合去做这度辽将军,要么就是为刘宏所忌惮,短期内不可能掌握兵权的。 这些个各式各样的理由让一出听起来荒唐的将军选拔,反而成了一种势在必行之事。 何况,除却此番刘宏以蹇硕此人壮硕且有武略为由,令其也参与选拔之外,他起码也没提出要让众人以考校武艺这等方式来选出度辽将军,而是以同样出自北军五校的兵卒归入各人的手下,凭借统兵演武决断胜负。 若真要督战北方军事,确实要有这等应战本事。 何颙与袁绍对视了一眼,由袁绍起身回道:“我倒不觉得此举奇怪。” 何进这几年间身处高位,那些个屠户习气是少了不少,却也因为这些个世家子弟和海内名士簇拥在他身边,养出了溢于言表的傲气。 见到站出来的是袁绍,他才稍有几分正色地问道:“本初此话何意?” 袁绍拱手而回:“先前我与伯求意外得到了一条消息,说的是天子有意于选拔度辽将军之时借机将其中的佼佼者选为西园八校校尉,对此消息,我二人心中生疑不敢确定,但如今眼见陛下将那小黄门也给安排进了此番选拔之中,这消息却有几分真了。” 何进嘴角的笑容一滞。 袁绍并未等何进插话,已继续说道:“那蹇硕到底有几分本事,我等心知肚明,这些环绕在天子身边的近侍宦官,也不过能在内朝担任官职而已,此前从未有过外放之先例,想来天子也绝不可能寄希望于他能傲视群雄,成为一方镇守的两千石。” “那么以大将军看来,这位被陛下倚重有加的蹇公,所来到底为何呢?” 何进还真没愚蠢到好赖情况都听不出来的地步,他沉声问道:“莫非竟是要让此人以此番虽然落败却表现出众的理由,再给他一个新官职?” 他话中是在问,但想想刘宏对那些宦官的态度他就意识到,这并非不可能发生之事。 若非袁绍提醒,他的目光还只集中在度辽将军这位置上。 可如今细思之下,忽觉怒气上涌。 两汉之时的大将军统辖天下兵马,和太尉那等更偏重于军事方针决策却无实际兵权在手的情况不同得很! 以何进为例,自他于光和七年就任大将军以来,便享有开府募兵的权力,即便是皇甫嵩这等天下名将地位也得在他的下头。 可若真如袁绍与何颙所猜测的这样,刘宏要借此机会成立私军,分明是有意要分薄他手中的权柄。 前有梁冀、窦武之死,后有刘宏在这两年间时而表现出的对刘辩不满,何进这等凭借外戚关系而非是真本事入主高位的,很难不往坏一些的方向去想。 他又往何颙的方向看了一眼,见他颔了颔首,示意袁绍所说也正是两人一道推断出的结果,不由越发将心往下沉了沉。 然而此时他又听袁绍说道:“大将军何必露出此等如临大敌的神情?” 何进不由板起了脸:“本初有话直说便是。” 袁绍回道:“如若先前我们对此事未知,那么陛下在暗我等在明,但如今却是我等在暗陛下在明了。故而如今有两种方法可应付,其一便是我等什么也不必做,只需等那西园八校选出后试图拉拢便是。” “此法不可行。”何进摇了摇头,并不愿意以这等被动的方法行事。 “那便是第二种了,”袁绍丝毫不意外何进没选择第一种,而是继续说道:“我等助力于阵营不明确的自己人来跻身高位就是,只要陛下觉得他们不是我们的人,又有什么理由将他们弃之不用呢?” “你所说的人是……?” “譬如说,韩馥韩文节。”袁绍并未犹豫地给出了这个答案。1 这也正是他在跟袁隗商议后,由袁隗给出的答案。 此人早年间承蒙袁氏恩情方才有了跻身仕途的机会,但其今日能混到御史中丞的位置上,却大多还是凭借着自己的本事。 最为特别的是,他这人更倾向于从事武职,且早年间自凉州招募来了一位将才名为麴义,跟随在他左右。 无论是让其前去谋夺度辽将军的位置还是成为西园八校尉之一,对于袁氏来说都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何进心中思忖了一番,点了点头,“若如此,倒也不失为应对之法。” 但要他看来,光是袁氏提议之人还不够,那小黄门蹇硕若是能在这番演武练兵之中出什么问题,便还留下了—— 七个位置。 他得安排一点自己人进去。 见袁绍还有什么想说的,他当即摆了摆手示意今日到此为止。 袁绍瞧着何进这番知晓情况后便油盐不进的样子,与何颙再度交换了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几分不妙的预感来。 但想着各地的报名、准允、进京都还需要些时间,想来应当还有劝阻的机会。 也还好,还有一位能在此番西园校尉选拔之中的人物抵达了洛阳。 正是在乔琰和刘宏的建议中提到的曹操。 说起来,他在那济南相的任上,口碑可称是两极分化。 对百姓而言,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上官,尤其是在防治大疫和防治蝗灾上,他都拿出了切实有效的处置手段。 可对济南国内的官员来说,他就简直是个活阎王。 光是那一口气奏免了郡国之中八成长吏的行动,就属实是雷厉风行得吓人,甚至一度导致贪官污吏纷纷拎包跑路。 但他又觉其中权贵交易无趣,明明手握被征拜为议郎的任命,还是跑回家赋闲去了,现在一听那并州度辽将军的选拔,又觉得这职位合适他,当即赶来了京城。 不过先见到他的甚至不是袁绍,而是乔琰。 她今日交了那尚书进学的作业,准备往灵台方向走一趟,去见见马夫人,却正见曹操弃舟登岸,自洛水浮桥的对面而来。 着实是有些赶巧。 他如今还是个白身,自然也不能着官服,但这颇有粗豪任侠之气的阔步而行,倒也让他从这洛阳人群之中颖脱而出。 此番唯独有些特殊的是,在他身边还跟着个风姿卓群的少年郎。 想到曹操此前与她说过的那句——她与曹昂年龄相仿,那么这少年郎的身份也便呼之欲出了。 果然在曹操颇为惊喜竟能在此地遇见她后,当即抓过了他身边的少年说道,“此为我之长子昂,我此番来洛阳将他也给带上了。” 曹操和乔琰往来书信不少,即便有这三年不见,也并未觉得往来关系有所生疏,已于谈笑自若间接续下了话题。 他更是当即提到了一件此前乔琰不曾意识到的问题。 “说来……如今你这乐平侯担当乔氏门楣,那么你我书信之间往来如此便也罢了,对外不适合以世叔世侄女相称,若真如此,未免有失你的身份。” 曹操坦然地一拍曹昂的后背,说道:“那么你我同辈论交,让我家昂儿以你为长辈便是!” 92. 092(一更) 征西之志 别说曹昂被父亲这划辈分一出吓了一跳,乔琰都差点因为这一句没能绷住表情。 曹操……倒也不愧是曹操! 他这还真不算是突如其来的举动,就连在他话中所提及的理由也着实很能说得通。 倘以爵位定尊卑传承,那么如今的梁国乔氏便确实是以乔琰为尊。当然也不完全是因为爵位,还因为她能以言论上达天听。 譬如去岁刚就任东郡太守的乔瑁虽为乔玄族子,若按照辈分应当称呼乔琰一句侄女,在寄来乐平的信中也颇有几分拉拢恭维之意。 那么曹操说她如今承载门楣之望,除却真与天下名士之中的长者相处,需执晚辈礼节之外,确实不合适贸然称呼什么世叔世侄女——这话是没说错的。 不过这样一来…… 这甚至瞧着还要比她大上一岁半年的曹昂,便凭空成了个侄儿辈的。 乔琰道:“世——孟德此话倒是让子脩多了个长辈,我出门匆忙,可没带什么见面礼。” “这有何妨,下次补上就是。”曹操回道。 但凡是换一个在此,只怕说的就是什么烨舒也尚且年少,这见面礼便不必了。但曹操是什么人! 他能坦坦荡荡地来上一句你我同辈论交,也能同样坦然地来一句,你出门仓促没带礼物,这也无妨,下次补上。 曹昂显然就没学到曹操这等豪迈作风,他哭笑不得地朝着乔琰拱了拱手,称了一句“乔侯”。 大侄儿的面皮还没厚到当街喊出一句长辈称呼来。 大约是出于同样的坦率做派,乔琰决定等下次补见面礼的时候也让他补上—— 不过曹操既来,乔琰便暂时打消了前往灵台的计划。 她虽想着见一见马伦,也借机问询一番那位机械天才马钧的情况,但如今,便还是先关注眼前这度辽将军选拔一事为好。 曹操如此言不避讳,径直提起辈分之论,乔琰便也同样没藏着掖着,问起了这个问题。 在街上谈话到底多有不便之处,故而他们此时已身在了延熹里的宅邸之内。 “我也不瞒烨舒,方听你于月前来信,提起那进攻休屠各,威慑南匈奴之事,我便心生荡阔浩然之意,此事实为英雄所为,纵有一时鲁莽之名,又何如效霍将军事之勇绝,以我所见,我汉家子弟自当如是!” 曹操早知乔琰能出奇策,正如那长社一战的里应外合,也早知乔琰有治平之能,正如她在乐平地界上所为,但骤闻乔琰直出塞外进击匈奴,他方才发觉自己还是小看了她。 或者说,此前所知也不过是她所表现出的一鳞半爪而已。 曹昂在旁补充道:“父亲彼时拍案,言及此事乃是大快人心,非等闲可为。” 曹操赋闲在家,便干脆抓了儿子来培养,曹昂自然将他收到来信时候的表现看得分明。 曹操虽在济南相上政绩斐然,但他时常提及,若能为大汉之征西将军,必为其竭力平定凉州之乱,现如今那凉州还乱作一团,倒是乔琰已先一步率军北出阴山,于受降城下还击休屠各,这无疑是切中了他的愿景。 “如此说来,孟德该当与卢公有话可说。”乔琰笑了笑。 卢植先前所说也正是那大快人心四字。 对卢植此时虽在尚书令位置上却并无实权的情况,曹操也算是知道些,只是现如今这情况,他一来无甚可做,甚至阻拦不住他那老父亲想买个三公过把瘾头的盘算,也难以言论上及天听,将卢植从如今的处境中解脱出来。 他便只如闲谈一般问道:“我听闻烨舒正跟卢公学尚书,不知学到何处了?” 这消息往来以及曹操动身赶赴洛阳的时间里,乔琰既然还要上交读书报告,自然也不能瞎糊弄着来,此时又往后学了几篇。 “昨日所学正是周书之中的酒诰。” 乔琰话音刚落便看到面前的曹操呛咳了一声。 既是于宅邸之中招待,招待的又不是伏寿这等孩童,自然是酒肉齐备,但乔琰如今在学尚书,曹操也是学过的,那周书·酒诰之中有言,非祭祀不可饮酒,如有群聚而饮者,当将其送抵镐京,杀之为戒。 虽如今不是这律令施行,但曹操还是不由觉得脖子有些发凉。 但他又旋即坦然回道:“酒诰?酒诰中有言,不可湎于酒,我如今借酒抒怀,以酒咏志而已,算不得祸事。” 乔琰摇头,“孟德这就说错了,卢公让我学酒诰,所学的可不是那一句予其杀,而是那句人无于水监,当于民监。” 这话吧,跟唐太宗那句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说得很像。 此言自周书之中已是先人所言,从水中所见不过面容而已,从民中所见却为社会实情,卢植于酒诰之中最喜此二句,也便成为了他教导乔琰之中所说。 曹操显然深谙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这话中精髓,坦然回道:“此为高屋建瓴之言,不过我这人俗气,只瞧得见那个酒字。不提此事,还是说回这度辽将军吧。” 曹操决定先了解了解自己的竞争对手,便问道:“以烨舒在京中所见,何人堪配此位?” 乔琰没打算将刘宏有意于将曹操安排进西园八校的事情透露给他,只举樽回道:“我先时同陛下提议了皇甫将军与孙文台,可惜陛下言及此二人另有安排。至于孟德——” “议郎之位孟德不屑为之,但人有不争之时,也有必争之事,这度辽将军位,想来孟德是有一争之心的,何用我来说。” 曹操闻言笑道:“烨舒此话合我心意,方今之时,这边塞将领何物都可没有,唯独不能少了胆魄,以考校竞争之法定夺度辽将军,实为大善,若有人于众人中独占魁首,对峙匈奴鲜卑也必扬眉横扫,不落下风。” 曹操显然并不知道刘宏的安排,他此时也诚然是以大汉忠良为己任,故而此言说出,要乔琰看来,还着实配得上肺腑之言四字。 大约是因酒气助兴,他想了想又道:“不过说来,若我当真能从此遴选之中获胜,便与烨舒算是邻居了,并州非汝颍之地,有群贤集会,却也有蔡伯喈、崔威考等人在此,又有烨舒于乐平建那学院,我也正好可将昂儿送来就学,请你这位做长辈的关照一二。” 这下轮到乔琰差点被酒水呛住了。 她觉得曹操可能不止跟卢植很有共同话题,跟郭缊也会很有共同话题。 不过,他的这些想法也注定只会是想法而已。 如若乔琰此番真能如她所预料的那样达成愿望,那么并州境内绝不可能再有其他人涉足。 而就算她此番失手,刘宏也绝不可能在此时将曹操安排在度辽将军位置上,以防她这位从不走寻常路的乐平侯,与一个同样可称进取之心昌盛的同盟一道,打出了什么不可遏制的结果。 所以乔琰毫无后顾之忧地说道:“若真如此,还可让子脩与彦材一同学文习武,我必不辜负孟德所托。” “彦材?”骤然闻听这名字,曹操还愣了一愣,但在意识到乔琰所说乃是何人后,他又反应过来,这是故人之后! 乔琰在来往信中并未提及过傅干也来到了乐平,此时忽然说起此事,曹操原本还对傅干去向的担忧在此时终于放了下来,但提到傅干便也不免想到战死的傅燮。 他想到此又不觉发出了一声叹息。 “可恨贼党乱国,庸臣误国,忠良死国。” 贼党即为马腾韩遂等人,庸臣便是那贸然出战的凉州刺史耿鄙,忠良正是傅燮。 也不知是因为曹操和傅燮之间曾有并肩作战的经历,还是因为他以征西为志向,从傅燮的身上看出了几分他也可能遭遇的将来,又忽然对乔琰说道:“若我有朝一日从傅南容旧事,我便让昂儿也同彦材一般投奔你来。” “孟德何出此等交托之言,”乔琰回道,“如今酒在杯中,前途在望,我该祝的是孟德于遴选之中名列前茅,而非是什么为将者必经马革裹尸。” 曹操这人,感叹英雄生不逢时的情绪来得快,走得也同样快,一听乔琰这话他便笑道:“是极!我等先满饮此杯再说!” 在旁围观的曹昂不由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算是看出来这二人到底为何平辈论交了,这把酒对饮的言谈之间分明是同一番豁达,更有那英雄惜英雄的意味。 可好像不管是哪种结果,他都要往乐平学院就读的样子? 也不知道那地方是何种样子…… 他心中思忖之间,将目光短暂地从乔琰和曹操二人身上挪开,正见那屋外的院子里,乔琰身边那位壮硕勇武的护卫正在仰头朝着院墙上说些什么,他仔细一看才发觉那上头还挂着个身影。 这种奇怪且对比悬殊的交谈景象不知为何,放在了这位就乔侯的地盘上便让人觉得并无什么不妥之处。 他收回目光重落到眼前,便意识到他好像错过了一句话,还是问他的话。 曹操对他这走神颇为无奈,又重新说道:“烨舒问你,你如今读了哪些书?” 曹昂回道:“方读了那过秦论和论治安策。” 想到时人多以长辈对晚辈有所希冀评判,乔琰想了想说道:“子脩有意效贾长沙执政之才,乃是宏愿,却莫效他生不逢时。” 但到底是适逢其会还是生不逢时,即便是如今已经尝试执棋而行的乔琰自己都得不出一个结论,更何况是曹昂。 中平四年十一月,大司农曹嵩买官,就任太尉。 也同样是这十一月中旬,自请前来参与度辽将军选拔的众多在职或赋闲官员,都抵达了洛阳西郊军营之中。 刘宏此前自无那么多闲情逸致去将这些前来的官员一一校对名录,但他既要借着度辽将军的选拔,给自己选出个私军来,到了这会儿人员齐备的时候,总归是要来看一看的。 洛阳北军开赴这西郊大营,于营盘空地之处更是支起了一座校验点兵高台。 只是台下兵卒陈列,列队于最前的乃是那些候选之人,而身在台上的正是当今天子与其身边重臣。 曹操朝着台上看去,见到乔琰也身在其中。 大约是因为她有北击匈奴的战绩,被抓来做了个裁判,也或许是因为这重设度辽将军之事是她跟刘宏提出的,便也有了此番殊荣,但也或许—— 这只是她如今正得天子青眼的表现。 总归乔琰有了个最佳的观望位置,既将台下这些个陌生面孔收入眼中,也将刘宏的反应看得清楚。 在他于上首坐定后,便有小黄门将此番参与的将领名单呈递到了刘宏的手边。 他逐行地看下去,明明面上看似未有什么特殊之处,乔琰却直觉他此时的心情并不那么美妙。 这名单也同时被抄录了几份,分发到了他们的面前,乔琰粗粗扫了一眼便意识到,刘宏为何会有此等表现。 倒也真不枉费她刻意给袁氏通风报信一番! 算起来袁氏所提名的人选还大多收敛,譬如韩馥,譬如纪灵,都是现如今还未曾闯荡出太大声名,也并未直接和袁氏形成联系的。 可袁氏本着世上没有不透风之墙的想法,将事情透露给了何大将军,这情况便大不相同了。 吴匡、张璋—— 这是摆在明面上的何大将军死忠拥趸之人。 这二人甚至在何进死后,因怨恨何苗与大将军不同心,将其乱刀砍死,说是极端的何进拥护者也不为过。 这两个人没有任何必要在大将军得势的情况下前来参与度辽将军的选拔,可偏偏此时出现在了这里。 董旻—— 这是董卓的胞弟,此时同样听命于何进帐下。 甚至还有一位在明面上的身份更不加以掩饰的。 何进大将军府府掾王匡。 这张名单就差没将一句话贴到刘宏的脸上。 别管此番选拔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总归我何进要在其中捞个够本。 乔琰腹诽了一句“屠户心态”,却没在面上表露出分毫,更思前想后又觉,若只有这何进的安插人手露在明面上,那还欠缺了些火力。 不如将其他人的老底也给一并掀了! 她将目光从这名单上收回,忽而起身出列,朝着刘宏拱手说道:“陛下可否容臣说一句话。” 刘宏抬了抬眼皮,“说。” “既要以人为度辽将军,起码也得有克制匈奴之能,臣此前与休屠各胡交手,对其本事略知一二,故而敢请陛下准允臣下场,与诸位将军一试!” 刘宏朝着今日身着骑装而来的乔琰看去。 她这般衣着让人不难看出,她有此算盘只怕并非是在方才,可她此时忽提此事,显然与他的利益并无冲突,也还能为他一用! “准!” 93. 093(二更+15w营养液加更) 煽…… 北军五校。 屯骑、越骑、步兵、长水、射声。 与等闲时候不足千人的一校队伍不同,因光和七年的黄巾之乱,洛阳八关调遣将士,死守关隘,同时也将每一校的兵卒数量进行了扩招。 按照军中士卒的说法,在人数达到巅峰的状态下,甚至有步兵营达一校万人的数目。 然而随后的洛阳大疫扩散,军营又是最容易传播疾病的人员密集之地,以至于有相当一部分的士卒在此番兵亡。 更有蝗灾之后,供养士兵口粮不易,于是彼时的营中兵员数量甚至削减到了一校两千。 但蝗灾之后不久,西凉战事便起,因雍凉寇关辅,这北军五校再复扩招。 到了如今,人数约莫在一校千多人。 此番参与擢选的“将领”,包含临时参与其中的乔琰,共计十六人,故而每人分到的人数便在五百上下。 刘宏倒也深谙平均之法,完全没给人在兵种上抢占优势的局面,直接以人手屯骑、越骑、步卒、胡骑、弓弩手各百人的配置分发了下去。 又以十日为限,令各人将手握士卒训练得当,而后以棍棒替代刀枪尽量减少伤亡的情况,以淘汰之法决出最终的优胜之日。 可如今—— 实在不是一个进行比斗的合适时间。 十一月中旬,虽还没像是去岁一般,在这个月份已经飘起了落雪,但乔琰望了望天色,只觉凛冬已至。 今日又不曾云开雾散出现日光照耀的景象,以至于更显阴重了几分,或许唯一看起来明艳异常的就是刘宏留下的那张华盖。 帝王御驾已离开西郊大营,重归于南宫,但那搭建起的高台上十二重五采华盖还留着,像是在昭示着一个信号—— 等到随后的正式比斗之中,他还会出现在此地,若是能有足够优越的表现,足以在当今天子面前搏出一个前程来! 可他越是如此急迫,也就越是让乔琰确信,她试图利用刘宏在“群狼环伺”处境下的孤注一掷操作取胜,越发有了可行性。 他是如此急于在今年冬日选拔出有调兵之能,且能效命于他的将领,甚至都等不到来年春日。 更明显的信号则是,在乔琰刚抵达自己所在营盘后,便立即迎来了一个特殊的访客。 “什么风将蹇公给吹来了?”乔琰朝着来人看去,开口问道。 这位中常侍着实是此番的十六人中最为特殊的一个。 看起来他同乔琰一般,是此番遴选度辽将军的试金石与评判标杆。 但大约只有乔琰知道,刘宏对他堪称委以重任,在未来成立的西园八校中,甚至将上军校尉的位置交给了他,也便是让他作为西园八校的实际领袖,而后便将刘协托付给了他。 不过此时的蹇硕,还只是袁绍口中的“区区小黄门”而已,他也清楚自己的定位,并未敢在乔琰的面前摆出什么架子来。 刘宏同意她参与此番遴选交战时候的语气,以彼时身在台上的他听来,说是寄予厚望也不为过。 乔琰与梁国乔氏的关系并不密切,且已孤身在乐平年,年之内并未令乔氏中人踏足乐平,此事都看在陛下的眼中。 虽然话说出来有些怪,但在刘宏的阵营划分逻辑之中,乔琰和这些个身无所依的宦官在他这里的定位是一样的! 但又因其屡有贡献,于刘宏心中的地位必定在寻常中常侍之上。 蹇硕深知刘宏此番的“大计”,心中不由有几分惴惴不安的情绪,好在乔琰也一并下场,给他分担了不少压力,准确的说—— “陛下有一事令我转告乔侯,请乔侯务必记挂于心上。” 蹇硕压低了声音说道:“陛下说,乔侯可以败,但若是遇到以下几人,不管用什么方式也必须将其击败,想来以乔侯征讨黑山贼、白波贼与休屠各胡的战绩,要做到此事不难。”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字条给递交了过去。 乔琰翻开一看,不出意外地看到了王匡、董旻、张璋等人的名字。 刘宏下达这指令不难理解。 何进分明已经掌握了大汉最高的军事行动权限,却还要在此时咄咄逼人,但求一个有利必占,无疑是触及了刘宏的逆鳞。 但因外戚执政军事在此时的必要性,刘宏不适合跟何进撕破脸皮来讨论这个问题,可现下既然有乔琰亲自下场,他倒是有了一个相对委婉的方式解决此事。 乔琰在并州打出的战绩很难让人相信是个偶然,刘宏琢磨着,让她对上这些人想来问题不大。 可乔琰一听这指派,在心中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这些摆在明面上的何进部从被清除出去后,届时可就真成了世家旧吏占据半数之上的情况了。 也不知道到时候刘宏知道这真相会不会被气得更重。 这是先驱一虎,又引一狼啊! 乔琰不无坏心眼地想到,刘宏的身体原本就已不大好了,若是受到了什么太过致命的刺激,说不定是会减寿的。 可这跟她这位完全出于评判度辽将军是否够格目的而下场的“大汉忠臣”,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顶多就是在掀开这层遮盖上尽一份自己的力而已。 都说同行靠衬托,如今可正是个对比的大好时机! 乔琰心中思量,在面对蹇硕的时候却只做出了个对陛下突如其来指令有些不解的样子,“这确实是陛下笔迹,只是为何……” “乔侯不必多问,陛下对他们另有安排而已。”蹇硕回道。 “那可否劳烦蹇公替我问询陛下,若要达成此目的,光我一人在此地只怕还尚有不足,我此番抵达洛阳有一虎士相随,能否让他也一并入营,我也更有把握些。” 蹇硕闻听此言,表情轻松了不少,“乔侯可知道一件事?那北军五校的各校人数相差不多,可骑兵步兵,胡骑越骑的管辖方式不同,在其中设置的员吏便大有不同,若是想要从中操作,别说乔侯只想带一人入营,便是多带上几人也并无问题。” “此事甚至不必问询陛下,只此事的话,我立刻让人去将乔侯办妥。就算带上驾车的车夫也无甚问题。” 乔琰目光一亮。 她等的就是这句话! 别人家的车夫是车夫,她的车夫可是个“鬼才”。 乔琰眼中闪过了一缕微妙的笑意,却只是朝着蹇硕拱了拱手,回道:“那便先谢过蹇公了。” 不过在见到典韦和郭嘉之前,她刚送走蹇硕,就迎来了另一位访客。 更是个不见其人先闻其声的访客。 “烨舒前几日还占了我这辈分的大便宜,平白与我那与你同岁的长子差了一辈,还与我把酒言欢预祝功成,怎么今日便成了与我同台竞技了?” 曹操说归这么说,乔琰却从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几分郁闷的语气,甚至在抬眸朝着他看去的时候,顶多见到对方脸上被冻得泛红,可不见什么怨怼之态。 乔琰当即回道,“孟德竟不需先去熟知自己麾下兵卒情形,便敢来我这里兴师问罪,可见是胜券在握了。” 她抬了抬手中的兵员信息造册,颇为无辜地笑了笑。 这话说的,曹操就觉得自己很难接。 乔琰又道:“孟德不必担忧,陛下不会允我接管度辽将军位置,我此番只是想下场一见,诸位争夺此位之人是否真有这个本事。” 她神情凛然,继续说道:“胡人反复多变,来袭莫测,非有虎踞雄视之力者不可镇守边关,若连五百甲士都难以驾驭,倒不如去当那百夫长去,何必来我并州地界。” “并州若有不安,祖父九泉之下也难有安定,故而我此番绝不会让步,权且一试诸位豪杰。” 她这般义正词严的说辞,更是让曹操没法说什么了。 不过听她这样说,曹操非但没觉得这是什么需要退避之事,反而还被这高标准给激起了一番斗志,他朗声笑道:“好啊,那便交战中见真章了。” 是啊,有个标杆又有何妨呢。 不过话说到此,他又不免有些羡慕,乔公祖能有乔琰这般的孙儿名扬后世。 但想了想他家昂儿也并非庸才,正合适在此番演兵之中长长见识,日后再上战场上打熬打熬资历,可要比他自己成材得早些,又将这点儿越想越觉不切实际的奢望给抛在了脑后。 他与乔琰交代了两句这北军五校之中他此前就任骑都尉时候的情况,这才离开了此地。 沉默良久的系统终于在此时看到了点——自家宿主成为一方雄主背后谋士的希望,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觉得曹孟德此人如何?】 “且先看看吧,”乔琰回道,“不过说来,我此番若能令天子在削弱世家和外戚势力上有所收获,是否是应当结算谋士点的?” “我执陛下之命,统兵击败董旻、王匡等人,此事在必要之时也可由谋士执行,若能功成,也可算是谋士之功才对?” “此外,并州为大汉之疆土,重设度辽将军的谏言功在社稷,利在国家,此为谋臣高瞻远瞩之见,是否也……” 【哪有这么自称自己高瞻远瞩的?!】系统一个激动打断了乔琰的话,以至于忘记了它原本想问的分明是,要不要考虑选定曹操作为主公。 “你就说行不行吧。”乔琰在那一番连珠炮一般的话后做出了个总结发问。 系统斟酌一番后讷讷回道:【按照评定标准,应当是可以的。】 虽然她走的路数怎么看都不太对劲,但从刘宏为主她为辅的角度来说,这确实是能被计算为谋士谋算的…… 乔琰忍不住笑了笑。 有这句话就够了,那么她现在需要做的就是达成这个目标。 虽然这并不像是想象中的那么容易。 “君侯如今手下的这群人并不像乐平的兵卒一般,对君侯存在归属感,此为难处之一。”郭嘉在抵达了军营后,当即为乔琰分析了起来。 “北军五校所属,有其专门的饷银结算之法,乐平更改的首功制度并不能在此番奏效,也便不能令其以击败敌人奋力拼杀,此为难处之二。”乔琰接道。 郭嘉提笔在二人面前的纸上又划了一道,“其余各位将领的麾下可以寄希望于己方将领功成,自己作为助力之人也得蒙赏赐,可乔侯看似是与陛下请缨,实则在他人看来,多以为有玩闹之态,也自然会对君侯之命多有懈怠,此为难处之。” “我有典韦与奉孝,其余人等也未尝没有协助之人,那韩文节身边的凉州勇士掌控胡骑便比我等有优势,那董叔颖也向他的兄长借了人来,此为难处之四。”乔琰慢条斯理地又给添了一道。 郭嘉看她此时这番虽说有难处却也神容未变的脸,深知乔琰已经有了盘算。 他也自然没有打击乔琰自信心的必要,在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将这四点难处盘算清楚后,他便转而说起了乔琰的优势。 “旁人对上君侯尚且需要考虑,是以全力搏杀展现出其统兵之能,还是以迂回作战先试探出君侯的本事,相较而言,君侯有稳中取胜之退路可行,此为优势之一。” 乔琰身上与她年龄毫不相称的战绩,无疑会让人对她产生诸多错误的判断,这正是她的优势所在,即便这种优势不可能贯穿全场,也已经足够了。 “北军五校中有两支队伍并非汉人,乔侯有杀胡之功,天然对其有所震慑,此为优势之二。” 郭嘉继续说道:“乔侯自乐平起家,深知何为底层士卒之所需所念,此为优势之。” “且乔侯自身武艺不差,在统帅人数不过区区五百人之时,不必严格按照统帅坐镇中军后方的方式发号施令,有身先士卒之效,此为优势之四。” 这四条劣势四条优势的列出,竟无端让乔琰想到了曹操与袁绍展开官渡之战前的那十胜十败之说。 不过在说完这第四条后,郭嘉又道:“但君侯的优势并不只如此,此番为减免遴选作战中的伤亡,我在来时已去看过,并不只是那刀兵武器被换成了木棍,就连弓箭手所用的箭矢也换成了木制无头的弓箭,除却其尖端颜色命中咽喉与头颅,均不算是将人淘汰,这也意味着——” “射声营所属士卒在此战中的作用被削弱了不少,而骑兵营的作用毋庸置疑,偏偏乔侯除却箭术之外尤擅的便是骑术,岂不正是优势所在。” “此为优势之五。” 乔琰笑道:“奉孝还少说了样。” “其一,旁人素知我智谋决断分明,却不知我还携一智囊而来,若我将这五百人之中的半数交托给你调配,允你临战之中随机应变,此番旁的队伍对上的就是两位指挥,你我一正一副协同而战,更难有破绽。” “其二,这营中士气必得调动,既不可凭功劳财货诱惑,那就只能剑走偏锋。” 乔琰将在郭嘉前来之前已经写就的书信朝着他递了过去。 郭嘉展信便见,这是一封写给营中另一方将领的书信,而此人不巧,也是乔琰的一位老熟人。 年前随同护送乔玄棺椁前往乐平的校尉鲍鸿,因往来乐平的传信,才在刘宏这里挂上了个号,更是随后参与到了凉州之战中,运气不错地赶上了一场得胜的战绩,进而得到了此番竞争度辽将军位置的机会。 非要说起来的话,他以原本的校尉之职,所得的俸禄也不在少数,但说是说的北军五校校尉,实际上这送葬队伍不可能直接让一位在职的营校尉离开洛阳这许久,所以他当时是从下面提拔上来的,这个校尉的虚名也远大于实权。 此外,鲍鸿自认自己是个有理想的校尉,比起校尉,也显然是将军这名号要更风光得多。 更加之他对并州的印象甚好,尤其是—— 别人觉得有位随时可能胁迫箭指的乐平侯是个麻烦,鲍鸿亲眼见过她是如何给乐平争取来最开始的那一批米粮,也见过她是如何以少胜多降服黑山贼的,却不会这么觉得。 他甚至觉得有乐平侯在侧实在很有安全感。 在这种想法之下,他也越发觉得那度辽将军是个美差,参与了此番选拔。 不过,乔琰不是来跟他叙旧的。 郭嘉将这封书信大略看了过去,觉得这应当算是一封用来兑换人情债的书函。 “乔侯此计甚妙,不知何为其?” “其……暂时还不能说,再过上一日你便知道了。” 在郭嘉退出了营帐后,乔琰呼出了自己的技能面板。 在她所拥有的个人技能列表上,自从她对着营中将士正式宣布实行首功制后,在那一列技能之中多出了一项,叫做煽动。 或许是因为彼时士卒的规模终于达到了系统判定的标准,也或许是存在着什么隐藏判定条件比如认可度之类的东西,总之在她怂恿薛、田二氏为那长社之战效死的时候这个技能没有出现,在她以万石米粮煽动乐平县民一道前来擒拿黑山贼的时候这个技能没有出现,却在那个时候姗姗来迟。 好在它来得也不算晚,乔琰更不算是对其毫无准备。 她还留了点并未点出的可分配技能点,此时便将这个煽动的技能给点了上去。 而在将其点数加上后乔琰便意识到了辩才和煽动的区别。 辩才要更接近于语言艺术的加工后将旁人给说服,而煽动则更倾向于对情绪的调动驾驭。 情绪啊…… 这就是她的最后一条优势。 一支与她少有经历磨合的队伍,绝不可能在短短十日之内做到令行禁止,尤其是这些人在先前已经有了一套成体系的训练模式。 十天也绝不够她通过食补或者是体能训练之类的法子,让这些士卒的身体素质和其他队伍区分开来。 能让她动手脚的只有士气而已。 可谁说,要调动士气只能通过请将士在战前吃肉喝酒,战后奖励财帛呢? 次日早晨乔琰便将这五百人士卒召集到了一处。 北军五校大多数情况下各不干扰,以至于当此时被聚集起来的时候,乔琰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些人好像被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五个部分。 好在此时的情况要比乔琰预想的好了太多。 这些人虽然看起来少了几分斗志,却总算还知道,她如今固然没有实权职务在手,但这一个乐平侯的分量无疑不轻,若要让他们吃瓜落也不是做不到的事情,故而这些人一个个稳稳当当地站着,虽比不得乐平的兵卒有奋勇一战之力,却也对得起这北军五校的名头。 乔琰的目光朝着前排的众人扫去,在这些兵卒看来,眼前这位乐平侯的表现倒是一点也不像玩票性质,反而在这打量之中很有一派犀利洞彻的意味。 只是还没等乔琰开口问询他们的情况,或者是对他们做出什么安排,便先有一个声音从营盘之外传来,也正是冲着他们而来的。 那人身着校尉铠甲,在朝着此地而来之时口中喊着“乔侯且慢”。 因他此前也出自北军,隶属于屯骑营,故而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那是鲍鸿鲍校尉。 屯骑营的百人隐晦地朝着彼此看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疑惑之色。 鲍鸿他参与到这度辽将军位的争夺,是北军五校中人尽皆知之事,他此时该当在他所统辖的部从面前发号施令,而不应该出现在此地。 当然,鲍鸿自己也对自己出现在这里有几分无奈,何况…… 何况他还是来做恶人的。 得亏他在出现于此地之前就已经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绝不能在面容上表现出什么露出破绽的地方。 想想乔琰在信中说的吧。 他确实是亏欠了对方一点人情债,那么在现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偿还,总归是要好过在日后用什么还不起的方式。 再者说,乔琰也提到了,这番交换,算起来还是鲍鸿吃亏了些。 因此,作为回报,只要他表现出自己正常发挥,在凉州之战的历练中所打磨出的本事,她必定会让他升职之事如愿以偿。 比起其他竞争者,乔琰说的话在鲍鸿这里要有可信度得多了。 别管乔琰到底要通过他这举动做什么,总归他先照做就是。 于是这些被他那句“乔侯且慢”吸引过去的人,看到的就是他依然一副傲慢嘴脸,说道:“乔侯可否借一步说话。” 乔琰当即拧了拧眉头,“鲍校尉既然敢在此时擅离职守,又如何不敢将话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话说明白? “乔侯都这么说了那我便直言了。”鲍鸿嘿然一笑,“我这人羡慕那长水营的归化胡骑战斗力羡慕许久了,此番只那一百人在手底下过瘾头着实不够。我就想着——” “乔侯一来并不是来争那度辽将军位置的,既只是为检测我等练兵水准,想来也不计较是多出一百越骑还是一百胡骑,二来乔侯才有北击匈奴的战绩,大约更看不上那些胡骑了才对。” “不知乔侯可愿与我交换一二?” 鲍鸿努力做出了一副腰板笔挺的样子,可谁都看得出来,他在看向那长水胡骑的时候,眼神中不乏觊觎之色。 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谁能想到,在这种看起来何其严肃的竞技场合居然会有人打起了换人这样的算盘。 那么他为何会选择在此时前来也不难解释了。 既然是要换人,自然是该在还未开始正式训练的时候换人最好。 可如此一来—— 纵然因军纪不能在此时开口,除却被他觉得是战力有交换价值的长水营成员之外,其他的各营都纷纷朝着他怒目而视。 尤其是同样为骑兵营的屯骑营和越骑营成员。 饶是早就做好了准备,在这等如狼似虎的眼神面前,鲍鸿还是险些被惊得倒退一步。 但想想乔侯所说的话,他在心里嘀咕着度辽将军四字,又重新鼓起了胆魄。 可此时的乔琰凝眸之间寒气毕露,在她比之年前成熟了太多的眉眼间气势锋芒已成,让鲍鸿同样觉得胆寒得很。 他甚至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所见的乃是那当朝帝王。 不,倒也不该这么想。 乔侯毕竟是乐平侯,又经历了不少交战实况,会有这等气势并不奇怪。 鲍鸿一边心中发抖,一边强撑着在这一片寂静中又问了一句,“乔侯……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那位于队列之前的劲装少女将手中的马鞭在掌心一拍,冷笑道:“我看你该滚出去!” 鲍鸿忍着真想在此时夺路而逃的想法,看在自己距离演完这场戏也不过一步之遥的份上,说出了最后一句经由乔琰安排的台词,“乔侯何必如此,咱们此前也算是有些交情,与其成全了旁人,不如……” “你若再不出去,我就要让人将你给打出去了!”乔琰朝前迈出了一步,只见她眉目含霜,好一片杀机毕露。 此等神情和上位者之态,莫说是其他人看不出这竟是一番安排好的戏码,就连作为知情者本人的鲍鸿都几乎要以为,乔琰下一刻就要将鞭子给抽过来了。 更因为乔琰此时的表现,她身边的典韦也随之朝前迈出了一步。 即便典韦此时手中的长戟因为这比斗规矩被换成了长棍,可他跟随乔琰至今,几乎没有错过任何一场战斗,在乐平又享受着吃饱穿暖的待遇,这令人望而生畏的体格和他身上的煞气与日俱增,着实是让人仿佛看到了个杀神。 一见此景,鲍鸿忙不迭地转头就走。 他暗自想着,幸好乔琰没给他安排其他台词,否则他估摸着自己也是说不出来的。 只是还不等他走到那营门就听到了后方又传来了一声清呵,“给我站住!” 先是让他滚又是让他站住,鲍鸿一时半会儿间不知道自己该当听从哪句话才是,但他心中再度默念了一遍“度辽将军”,还是转回了头来,决定按照时间更近的一句话来执行。 而后便听得乔琰说道:“鲍校尉今日所为我不会让人说出去,也不会上奏天子,提及你此番试图破坏规则之事,此外我希望你记住一件事——” “长水营将胡骑归并在内,并不代表着地位就凌驾于越骑营和屯骑营之上,如若鲍校尉不以为此言是真,那么权且看看,十日之后我麾下到底是哪一支队伍立功最多!” 鲍鸿下意识地接了一句,“看看便看看。” 说完这话,他才跟个合格的反派角色一般负手离开了此地。 不过走到半道儿他又意识到,乔琰此番的操作着实有些不一般啊。 他这么一出表演,配合上乔侯的那句话…… 好家伙!这样一来,在她的队伍内部,那方非得竞争起来,也都得证明一番自己才是骑兵之冠。 而本就因为此番规则限制而实力大减的射声营和向来没什么存在感的步兵营,难道能够免于这种内部竞争吗? 这一场戏,竟是要逼出一支虎狼之师来! 鲍鸿想通了这一点,忽然觉得有点牙酸,更在此时琢磨起了自己有没有可能效仿乔琰的操作来提升己方的士气。 可惜他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没有乔琰这样的条件,谁让他没有一个乐于扮演他此番所演绎角色的同盟。 那么他与其去想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还不如赶紧返回自己的营盘。 不然他这位统帅就得算是迟到了! 然而望着鲍鸿离去背影的这些人,可无法拥有看穿他心思的读心术,他们只是在收回视线之时看到乔琰朝着他们看过来的目光。 这先前撂下了狠话的乐平侯眸光逡巡间忽然开口问道:“诸位有何想法?” 有何想法? 若要屯骑营和越骑营部从说来,此时必定是不服。 但长水营的也同样不服! 因为乔琰俨然是因为她进攻休屠各胡的战绩,而对胡骑也存在偏见。 她将这方的表情尽收眼底,目光坦率而锋锐,又并未等有人开口已经继续说了下去:“我猜得到你们此时心中所想,无外乎便是你们才是这北军五校中最强的一支,我如今长话短说。” 她抬起了自己的左手,“人有五指,断其一指,提握重物便多有不便,营中有五校,短缺任何一方,都无法运转得宜,赢取胜利。” “我不信什么胡骑为马上作战之冠,越骑便需落于其后,更不信我大汉铁骑步卒比之不如。要知胡骑善冲,越骑善射,屯骑灵动,步卒不可缺,射声以为援——” “此为北军五校成立之缘由,如今也自然如此!” 她手中长鞭甩出,落地出声之间,只听她掷地有声之言随即响起:“诸位,可敢随我一战,证明你等的本事!” 94. 094(一更) 锋矢钩形 竞争所产生的压力的确惊人,尤其是当营骑兵还意图证明民族自尊之时。 而有了士气,其余的就好办了。 虽然军令如山,乔琰勒令手下兵卒不得将今日鲍鸿到访之事说出去,可这并不妨碍众人暂时忘记—— 这位乔侯其实并不是竞争度辽将军职位中的一员,而是憋着一口气试图证明,在十日之后的交战中,他们得赢下去! 还得取得比同伴更为卓著的成果!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乔琰就可以觉得有多轻松。 即便只是五百人的作战,因为声音在战场上传递不易,最基本的训练还是让手下的士卒明信号、辨旗帜、审金鼓。 如若给乔琰更多的时间,她完全可以让这些士卒来适应她的规则。 可是在时间只有十天的情况下,她本人的作战模式尚且需要跟近卫进行磨合,军队的进攻守备队伍也需要做出区分,她就不适合强行去改变这些北军将士的习惯。 所以她找来了北军的号令模式记录,让自己去适应对方。 好在并不只是她一个人需要研究这个东西,正如乔琰所说,她与旁人不同的优势之处在于,这支战阵里存在两个脑子。 在此番所用的武器不可伤人、极大程度上可以确保安全的环境下,在必要的时候她可以不必留在指挥位上而是主动出击,将指挥权暂时交给郭嘉。 这对尚未正式经历过几场交战的郭嘉来说,也正是个难得一见的历练环境。 他并不缺在临战状态下的动脑能力,缺的只是经验积累。 郭嘉越发觉得在乔琰手下做事是个好决定了。 他又想给己方增加一条优势说明—— 这种条理分明且最大限度利用十天时间的筹备,这种潜藏在看似正常训练的营盘之下暗流涌动的竞争,都并不能被独立设置的其他队伍窥见。 以至于当第一场交战临门,王匡眼见对面的骑步弓兵列队而来的时候,他几乎要以为乔琰和他领取的并非是出自同一军营的士卒。 就算昨日她以酒肉将麾下之人犒赏了一番,可这等激励战意的举动又并非是只有乔琰会这么做! 王匡让人去采买的时候就打听过,差不多每个营盘都有了类似的举动—— 谁让这个时候人人都知道得让兵卒吃饱,才能让他们为自己效勇力。 但以王匡所见,当对峙于高台之前的时候,在他对面列队齐出的五百人,分明有种猛兽出笼之感。 在分拨人手之际,为防止出现什么不公正的待遇,他们分明是对对手的兵员有过观察的。 当时乔琰麾下这五百人是什么样子的? 因这十天以来的训练忙碌,王匡一时半会儿之间居然没能立刻想起来,无外乎就是跟他刚领到人手时候的情况差不多,甚至看起来还要更懈怠一些。 也正因为如此,在抽签决定对手的结果出来后,得知自己的对手是乔琰,他还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倒并不意味着王匡对乔琰看轻。 能做到大将军府府掾的王匡年少之时就以任侠轻财闻名,又和乔琰同为兖州人,深知在黄巾之乱阶段她能做到这一步到底有多大的难度。 他看轻的只是乔琰麾下的士卒。 可此时看来,这种认知无疑有问题。 那督战于中军的乐平侯扬鞭指来,周遭列队为锋矢的士卒最前方,正是那些为证明自己对得起骑兵之冠的长水营胡骑,两翼的屯骑越骑蓄势待发,仿佛手中所提握的并非木棍而是铁枪! 自上首的刘宏所在之处看来,这种如贯长虹的悍卒气场,更是清晰地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虽两军初初交锋胜负未分,但不过短短十日之内,已让这同样水准的士卒表现出了如此明显的差距,已足以让他喝一声彩。 他的目光隐晦地朝着另一方搭建的小台看去。 为显此番阅览将兵交锋的重视,天子亲临,起高台大坛,为十二重五采华盖,大将军何进起低台小坛,以九重华盖为仪仗。 但刘宏在朝着何进看去的目光中,分明不是天子亲厚,而是意图对他做出警告。 就像此时,当乔琰俨然表现出了面对王匡的压倒性优势的时候,他面上的神情越发松快。 合该如此! 何进已享有外戚掌兵之权,还非要往他这选拔官吏,潜擢将才校尉的地方安置人手,着实是野心日盛,不将皇权放在眼里。 病弱多年,刘宏不敢对自己的命数报以太高的期待,倘若两年内他便会撒手人寰,届时以何进手中所汇聚的人力兵权,又当真是他的任何一位皇子所能压制得住得吗? 他目光中一闪而过了几分阴鸷之色,好在当他朝着台下望去的时候,也正见到了在他看来格外快意的一幕。 以骑兵对骑兵,敢以锋矢阵厮杀的一方必然有足够的把握击穿对方的阵型,她也的确没有估计错误。 从高台之上的视野望去,看不见这些意图证明己身的营士卒脸上的慷慨激昂之色,能看到的只是那中军之中策马,随同射声营士卒一道推进的身影,俨然如怒浪之中岿然不动的定海石。 可这些快马而出的骑兵无疑是她的另一只臂膀。 别人不会看到这方之间的“明争暗斗”! 在这北军五校旗号的驱策之下,乔琰所率领的支骑兵只有在既定的位置上前行与停顿的选择,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是做到最好。 要如何证明呢?唯有击败对手! 这等竞相攀升的攻伐气场,在力图一战破敌的锋矢阵型中,简直得到了最合适的发挥方式。 刘宏看不懂交战之中的旗语暗号,却看得懂此时王匡前阵的退败,绝不是什么佯装败退,以将敌人诱骗入内后做出包抄围剿,而分明是被乔琰异常凌厉的攻势打了个措手不及。 只乔琰一人的头脑和胆魄,确实不能改变整支队伍的实力。 可王匡也同样不能让这支出身北军五校的队伍完全与他的想法同步! 那么在此时的逆境局面下,因与实际战场的情况不同,输了便只是输了并不会丧命,这种以防自己跌坠落马故而干脆投降的事情,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便只能不断发生。 以至于这长水骑兵越发长驱直入,几乎直逼中军而来。 他方觉如梦初醒地令射声营开弓。 这倒的确是射声营最适合进攻的距离,为保此番比斗中的互射不至于造成过分的伤亡,所用的木箭还是经由特制的,也做出了数量的限制,所能达到的射程大大削减。 然而在这应声开弓之间,越骑和屯骑的协同推进,让他们已经从需要护持冲撞的辅助朝着正面攻坚的角色转换,更是在胡骑成为对面射声营进攻的头号目标之时,承担起了进一步撕开阵型的责任。 胡马如云屯,越骑亦星罗。 这是西晋名士陆机在《从军行》中所留下的诗句。 乔琰在先前的煽动操作中固然说的是屯骑灵动,可在上山下阪、出入溪涧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越骑也绝不逊色分毫。 在来袭的木箭本身的第一目标不是他们的时候,也越发能发挥出他们“险道倾仄,且驰且射”的本事。 尤其是那越骑营的百夫长,早在胡骑破阵的第一时间便憋着一口气想要证明,他们越骑营绝不会逊色于另外两营多少。 配备给长水营的特制箭矢在他们身上也等量配置,但此时他于骑行之中弯弓搭箭,目的可不是抵挡住对面的还击,而是无声地瞄准了对面的指挥者王匡! 这也正是他在跟乐平侯带来的副指挥在昨夜闲聊的时候,对方给他出的主意。 破阵之功又如何比得上铲除对面主帅的功劳! 躲避箭矢的空当中,他屏气凝神,一箭射出。 标记有颜料的软质箭头正中王匡的脖颈! 即便这力道到了抵达他身上的时候已不剩多少,可那一抹漆色还是留在了他的身上。 这便是—— 主帅淘汰! 虽然这并不意味着双方就要立刻结束比斗,但想想在这等优势面前,又何必在做出什么负隅顽抗之举。 “好!”刘宏当即拊掌而赞,“去给那越骑百夫长看赏。” 北军五校内部的交战并无损于他这皇室威严,总归这些人中的胜者也都还是拱卫京师的重要力量。 但他这一箭让王匡淘汰出局,却是刘宏实在喜闻乐见的事情。 好啊! 名正言顺地将大将军举荐出来的人选给淘汰出去,用的也不过是交战不利的理由,谁又能觉得这是他在做出针对。 说起来,他给乔琰准备的下一场对手是谁来着? 郭嘉搓了搓差点没被冻僵的手,转头就看到乔琰还一副寒风中我自悠然的状态,不由感慨了一句乔侯好体魄。 “泰山王公节手下无强将,交战人数也不多,乔侯以强攻之阵赢得此战不难,但下一场……”郭嘉朝着一个方向看了过去,“那位自己的本事不过尔尔,可看起来他手下的将军不简单。” 郭嘉直接以将军对其称呼,本身就是一个极其特殊的表现了。 乔琰循声看去,看到的正是自己的下一场对手董旻。 他同样已经达成了将要取胜的状态,故而乔琰的对手绝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诚如郭嘉所言,董旻本身的实力不过尔尔,可是他并不是这个队伍的核心,也就导致了这局部的脱节和整支队伍比起来,也只是个无伤大雅的小毛病而已。 那此时传达指令,更是借着优势在我局面下突进的战将,才是这整支队伍的领袖。 董旻向着兄长借人为将,的确借来了个要命的将领。 这是徐荣! 董卓把持朝政面对诸侯联盟合击之时,徐荣屯兵荥阳,于汴水之战中击败曹操与鲍信,又在梁东之战中击败孙坚,乃是实打实的上将。 至于说什么让徐荣前来是不是太过作弊的行为—— 乔琰不还带着典韦和郭嘉呢。 总之大家也都犯不着谴责对方。 可有徐荣在军中,无疑是大大助长了董旻的声势。 “奉孝,”乔琰望着对方收兵之时也不见忙乱的阵仗,不觉暗忖那凉州的确是打熬战将资历的好战场,徐荣能胜曹操、孙坚也绝不只是因为他们彼时兵戈不利,“下一场就看你的了。” 那胜下此战的董旻虽然有些讶异王匡居然会输给乔琰,却也毫不在意地在此时朝着乔琰投来了一个挑衅的眼神。 可真是个胜券在握的表现啊…… 乔琰活动了两下手腕,从容地对着对方回以了“问好”。 身在高台上的刘宏可看不到这高台下的暗流涌动,他心中为今日所见的乔琰击败王匡,蹇硕成功进入下一轮,被他同样看好要委以责任的曹操击败了张璋这些消息而很觉痛快,在回宫后更是难得睡了个安稳觉。 而在两日休整之后举行的第二轮比试中,他的目光先一步集中到了乔琰这头交锋的场面上。 十六位候选者,经过两轮的捉对厮杀后剩下的九人,其实就是他给自己选定的西园八校校尉和度辽将军的人选。 若是乔琰能击败董旻,无疑是给他清除出去了一个大麻烦,若是不能,顶多也就是让何进在其中占据一个位置而已。 可瞧瞧董卓那情况便知道,董旻此人能否真听从何进的命令也尚且是一个未知数。 那么若是将其放进去倒也无妨。 不过刘宏还是无端升起了几分对乔琰的期许。 她接掌兵事之快多少还是有些出人意料。 若是…… 刘宏垂眸之间深思着某个更特殊的情况,忽在此时听到了宣告比斗开始的金鼓之声。 他一睁眼就看到由董旻,不,应当说是由徐荣所率领的一方士卒当先发起了进攻。 在徐荣这等猛将的率领下,本就悍勇异常的长水营在此时发挥出了惊人的气势。 不,并不只是长水营。 徐荣虽是董卓部将,却出自辽东,故而清楚地知道屯骑营何以能在汉光武帝的手中成为那令人闻风丧胆的幽州突骑。 两部于他统帅之下合击,丝毫也不比乔琰前日所出的骑兵气场弱上分毫。 若是在这等方式的交手中,是否有他这位主将便有了胜负之分。 然而双方尚有一段距离,乔琰这方的阵营已经出现了变化。 步卒于典韦带领下持盾而行,射声弓弩抛掷射击干扰,在快速前行中结成了中军之前的方阵。 也不等徐荣凭借骑兵冲杀侧翼的优势绕行,对方的越骑营和长水营所属,也已经成了这出钩形阵的两侧拱卫力量。 对方阵中旗语变幻得极有秩序,俨然正是那位中军主帅的功劳。 他与对方相望,却只见对方于头盔之下难辨的面容。 偏偏这方阵之中的主将持盾有若持刀,膂力惊人,又将他的注意力被迫给拉了回来。 徐荣仓促勒马,避开了典韦的长盾作横劈袭击马腿的进攻。他忙将提起的长棍甩出,却被这家伙尤有余力地握在了手中。 他不由心中大惊。 以典韦的表现来看,这可真是好一员力能搏虎的悍将! 难怪在此等人数的对战中,乔琰也敢上方阵步兵。 然而正在此时又生了异变! 徐荣与典韦缠斗中,从乔琰这一方左翼的回钩处,骤然让开了一条口子。 那并未承担拱卫侧翼责任的屯骑营,在她的带领下径直策马而出。 眼见冬风凛冽,她所骑乘的朱檀骏马却正如一道飞纵烈火,领着这一行人疾驰,丝毫没有跟徐荣交手的意思。 而她目标直指,正是董旻! 95. 095(二更) 为帅为将 屯骑营在徐荣的率领之下表现出了极强的突袭能力,那在乔琰刻意将其遴选而出,作为己方直击主帅的队伍后,又如何会差到何处去。 兵贵神速,战在先机! 此刻典韦依然将徐荣拖在原地,郭嘉顶替了乔琰居中指挥的位置,将射声营的支援作用发挥到了极致,谁也没想到帅旗号令者并非乔琰本人,这又如何不能算是一种克敌先机! 在这一支轻骑绕行直走侧翼之时,领衔而出的主帅纵意飞扬,虽以盔甲覆首,却在紧握手中长棍的指尖发力中,自带分锐利气场。 刘宏眼见此景,已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他实在很难不被乔琰的气场所牵动。 自高台之上望去,也越发让人清晰地看到她这出兵之时的果决与莫测。 以统帅之身,行破阵将领之举,着实是太过冒险了! 可或许也正是因为这种冒险,让他比谁都清楚地意识到了—— 为何乔琰真能在奇袭休屠各胡之时取得胜利! 这绝不是一个只会发号施令,让下属去替她做事的主帅。 刘宏虽然不清楚那暂时顶替了乔琰位置居中指挥的到底是什么人,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番特殊的置换着实做得漂亮! “乐平侯,乐平侯……” 张让听到刘宏口中喃喃着这个他给乔琰定下的封号,忽然想到了当年刘宏将手中的印章随意抛出,正落在那乐平地界上的样子。 彼时的张让只觉得刘宏给出这个赏赐过于有玩闹色彩,可彼时的刘宏大概也没有想到,这个如同随手给出的封号,在被世家反对中反骨顿生,升级成了县侯后,所奖励之人居然能在今日给出这样的惊喜。 他在乔琰的身上看到的,正是安邦定国的主帅之风。 若不能将生死置于度外,又何谈什么杀敌破贼! 好啊! 好一个乔烨舒! 刘宏并不觉得自己此刻对于乔琰的过分褒奖有什么问题,谁让她此时乃是奉命行事。 而他在这个从高处看来的上帝视角尚且会有这样的感觉,那么,直面她骑兵冲撞的人呢? 这一行骑兵来势已极快。 又何止是如此。 要知道在绝大多数的军阵之中,都是由游走的骑兵承担起掩护侧翼的责任的。 除非有把握直接将对方的前阵凿穿,就如同乔琰上一场面对王匡时候的样子。 然而在此番交战之前,徐荣与董旻商量交战方针的时候,他们虽不知乔琰到底是以何种方式激发的团队士气,但观其统兵之法依然粗糙,那么在这等情况下,不如直接在敌方的长处上直接对其做出压制性的打击。 只要他们能够抓住这个机会深凿,对面的士气必然溃败。 可也正因为这个作战方针,徐荣直接领骑兵出击,反而给乔琰留出了进击的空当。 侧翼空虚! 饶是董旻自认,他并不是个纯然靠着兄长上位的将领,也无端觉得对方来势风雷惊动间,竟恍惚有若一把尖刀,直插腹心而来。 射声营在他的指挥之下当即调转了方向。 然而还未等那齐射的命令下达,董旻已看到乔琰抬起了手。 随着她这指令动作的出现,他也听到了一声口令。 “抛!” 抛什么? 抛的是他们于骑乘状态下携带而来的长棍! 武器的钝化处理并没有影响到各营可以多申请一些棍棒数量。 就像此时,无论是高台上的观众还是直面乔琰进攻的董旻部从,都到了此时才留意到,在乔琰所率领的屯骑营部从手中,所持着的木棍并不只是一根。 于是随同这号令声响,从乔琰到这队列的最后一人,都将其中一根长棍给交换到了自己的左手上,其余的几根则以标枪一般的方式抛掷而出。 若是换成了普通兵卒还无法做成这一点。 自春秋战争开始,掷枪就已经成了一种常见的作战武器,但因大多数募兵来源为寻常百姓,标枪并不是一种容易掌控的技法。 可偏偏此时随同乔琰出战的队伍—— 叫做北军屯骑营。 这是一支随时要准备作为王师出征的队伍,在训练掌握武器的时候也包括了掷枪。 这支经由乔琰提点,又为之做过了特训的队伍,在此时的掷枪抛出中,还能做到另外一件事。 为了避免对同伴造成影响,整个骑兵队列还在后方散开,彻底形成了一支劈凿而入的锋矢。 而后,便是那漫天袭来的掷枪! 即便知道这些掷枪并没有锋利的尖端,只有可能这般砸下来,却造不成什么穿刺的效果。 但当这起码有二百支的木棍目标一致地朝着对面的射声营而来的时候,要想打乱掉他们的这一轮射击动作,简直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甚至于这乱棍如雨的飞落,影响的并不只是射声营士卒的开弓,还有队伍中的马匹。 这些倒霉的马匹并未成为徐荣突袭骑兵所骑乘的战马中的一员,却在此时遭到了天降的棍棒打击。 战马受惊,在任何时候都是麻烦的事情,更何况是在临战之间。 人可以清楚地判断出,此番乔琰等人来袭所带有的武器依然符合比斗的标准,绝不会造成人员伤亡,可马呢? 马不能做出这样机敏的判断。 饶是这拱卫在董旻身边的骑兵,都是他进一步筛选出的一流好手,也飞快地驾驭住了这些战马的惊动,却还是让这中心看起来稳固的队伍出现的一瞬动乱。 这对乔琰来说已经足够了! 因为她在此时已经下达了第二条命令。 “射!” 选择屯骑营而不是越骑营在此时随战,正是因为汉人骑兵在这种时候能够表现出的全能。 这一场已经抢占住先机的进攻,所需要的也不是在单兵作战上的优势何其强,而是全面! 不等对面的射声营从先前的飞棒打击中休整过来,这骑兵射击的箭雨覆盖已到。 对这些习惯了在骑乘中射击的骑兵精锐来说,要将仅剩的长棍放到身边,提起弓箭射击,而后重新换回作为“枪”的长棍,并不是一件太难做到的事情。 武器的切换对他们来说有若吃饭喝水一般,是一个为了在战场上保住性命,而必须时时演练的项目。 哪怕这确实是一场有些奇怪的战斗。 在这场战斗里,掷枪和弓箭的射程,甚至因武器的变化而出现了置换。 可当他们持弓在手,箭在弦上的时候,弦放箭出的动作,完全是一种本能的动作。 为证明屯骑营不比长水营和越骑营差,他们也绝不可能在此时让自己的“箭矢”落空! 箭矢射出,正中他们所能笃定于命中的对象。 随着箭头颜料出现在士卒头面脖颈之上,他们便只能算是已经退场的死人,而不能再算是身在场上。 而此时的屯骑营士卒,又已经换回了长棍。 那些个快速退场的士卒,让先前还处在屏障之中的董旻,已越发清晰地暴露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可这些士卒也自然无法返场,阻止由乔琰率领的骑兵,以真正近身搏斗的方式,杀入那已然“损兵折将”的队伍中。 董旻直到此时才看清了乔琰的眼睛。 在这张近距离看,越发显得年幼的脸上,唯独那双眼睛充满着让人瞧不出年龄的锋芒。 那是一种令人觉得有若被点燃的野望之火。 也随同着她弃弓执棍,而彻底化为了进攻的信号。 第个字从她的口中发了出来。 依然因其斩钉截铁且急促的发音,而同样清晰地传入了董旻的耳中。 但或许他并不是很想听到这一个字,谁让她说的是—— “杀!” 这是让那屯骑营骑兵正式发起攻杀的口令! 可偏偏,在董旻的身前,防护的步卒方阵中并没有一个如同典韦这样的怪物。 只有被淘汰了大半的射声营和步兵营而已。 那么他们如何还能挡得住,这随着两轮进攻、气势终于达到了顶峰的虎狼之师! 更让人讶然的无疑是乔琰的表现。 她的指挥进攻确还有些简陋,可她的枪法招式看起来却实有行云流水的畅快。 在这以棍代枪的进攻中,虽让人隐约觉得武器有些不趁她的手,却丝毫也不影响一种认知的传达。 她绝不会成为这支骑兵队伍中的武力突破口! 她更是在骑兵协战,将董旻的部从分而击破之际,毫无犹豫地策马提棍,甩“枪”而出。 与她先前率领骑兵出击时候的目标明确一般,她此时直取主帅的目的性也同样鲜明到,让人毫不怀疑还有第二种可能! 在这异常直白豪横的攻势面前,董旻心中胆怯之意已生。 他生为凉州人,马上作战的本事毋庸置疑。 可他面前的对手,已经用自己一次次突破常规的出手,证明了年龄绝不是限制她此时取胜的条件,性别也同样不是! 他固然不知此枪法名为残山剩水,却知道她意态决绝的取命之相。 他甚至在一瞬间以为,这并不是一场被冠以诸多限制的比斗,而是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搏杀! 因为他的对手是真将此时当做一场正儿八经的战斗来对待的。 但他又反复告诉自己,他所要争的是度辽将军的位置,或许是何进大将军所说的另一个要害位置,总之还不到他松懈的时候。 然而正在他尝试从乔琰入手扭转战局的时候,他看到的却是这一片重叠的棍影先一步越过了他守备空当,在这状似松手,实为握住尾端的迂回发力中,颇有几分缠绵却也狠辣的架势。 下一刻,他的下颚便遭到了雷霆一击。 乔琰毫无对方是董卓胞弟就要手下留情的意思,反正此番出什么问题都可以甩锅到刘宏的身上。 她更是紧跟着便握紧了长棍,将其抽下了马背。 深入诠释了何为趁你病要你命。 但直到此时,这一场还并不算结束。 董旻的落马只意味着主将被迫退场而已,而此时这交战场面上还有另一位核心人物,足以确保在董旻退场后还能稳住士卒的交战意志。 这和上一场王匡退场的情况不同。 若是徐荣当真能够稳住局面反败为胜的话,想来董旻也是能够给自己找出一个理由来的。 他大可说是在意识到己方不敌的情况下,选择以主帅作为吸引敌方火力的诱饵,确保能获得整场战役的胜利。 可乔琰怎么会给他这个机会! 她抬手号令间,那些屯骑营士卒已飞快地在她的身后重新整装列队就位。 很难说是否是因为这一举完成的中军夺将行动,让这些骑兵对乔琰的信心空前的高,但可以确定的是,当这支队伍直扑而回的时候,自旁观者的视角所见,他们分明要比先前更加契合乔琰的气质。 那是一种一旦沾染便必得将敌人焚烧殆尽的烈火气质。 望见此情此景,何进身在那小上一圈的华盖之下,不由猛锤了一记身旁的桌案。 王匡败退尚在他能接受的范畴之中,毕竟对方在带兵上确实少了些经验,遇到乔琰这等天资纵横的存在,输了也便输了。 可他无法接受被他寄予厚望的董旻与徐荣的组合,居然会出现被乔琰亲自领兵突袭先取下董旻的情况。 他在此时更不解的是,算起来这北军五校还是在他的统率之下,这些人有表现出这等竞相表现出长处,几乎无所不可为的样子吗? 袁绍朝着何进看去,觉得此时就算何进没说出什么话来,也不难猜出他的想法。 可何进也不看看,若不是他将自己的意图表现得如此明显,又怎会有这等交战安排。 袁绍绝不相信让乔琰先战王匡后战董旻的情况,完全是个巧合。 当然他也更不相信,蹇硕这阉宦先后遇上的敌方都是这水准也是个巧合。 乔琰透露给他的情报确实是真。 那么在此时,他倒也不妨以欣赏的眼光来看她的这场交战尾声。 说这是尾声着实不错。 在袁绍心中一番思量之间,乔琰已领兵包抄了徐荣的后路。 也或许,就算没有乔琰的协力夹击,在徐荣没能得到董旻的支援,反而需要面对董旻退场的心理压力之时,他所率领的二百余骑,怎么也不可能是骑步弓兵齐备的四百人团队的对手。 有郭嘉指挥调度,这确实是一支运转完备的团队! 徐荣甚至直到此时都还没能挣脱典韦的纠缠步战! 他不由在心中暗想,但凡他所率领的兵卒是那凉州铁骑,但凡与他配合的不是董旻而是段煨,但凡…… 罢了,也没什么理由可找。 他们的确是低估了这位乔侯的本事。 可谁又会想到,一个到如今还未满十四周岁的孩子,会在文采政绩上拿出了成年人都难以匹敌的成果后,居然还能在武事上有这等仿若生而知之的天赋。 他想到这里,忽听后军乱起,刚要回头看去,就只觉骑乘的高头骏马马腿上遭逢了一股惊人的气力。 那在抢下他武器的时候已让人深感无力的虎将,竟在眼见自家君侯已经得手的刺激下,一把握住了面前的马腿。 也正是在他让徐荣没能及时腾挪之际,乔琰弯弓搭箭,朝着这活靶子射出了让其退场的一箭。 有此一箭,金鼓评定胜负之声,已不远了! 不过在听到了那“此战乐平侯获胜”的声音传入耳中后,饶是此前早做好了布局,她还是不由松了一口气。 她勒着缰绳,让骑着的这匹骏马慢慢停下步调,也随之将头盔摘了下来,将其持在了手中。 往复的骑兵作战让她的额上泛起了一层热汗,随着她取下头盔甩开鬓发的动作中,被今日少见的冬日开晴日光映照了个分明。 但这种日光之下的晶莹,大约比不上她目光中的炯然璀璨。 她旋即翻身下马,朝着高台上行了一礼。这虽是个谦恭姿态,却因这种目光,显得更像是一番胜者的傲然。 可没有人会在此时怪责于她这种态度。 甚至刘宏也随之露出了一个笑容。 只因他看懂了乔琰此举之中的潜台词。 这正是在对他说—— 她乔烨舒此番幸不辱命。 96. 096(一更) 舞乐百戏 她确实不曾辜负刘宏对她的期待,瞧瞧蹇硕找上门时候的态度就知道了。 刘宏为了力保蹇硕进入前九,专门将此番报名中最容易应付的对手留给了他,好在蹇硕也不算是全无本事,倒能说一句胜得漂亮。 可乔琰所担负起的责任,是将刘宏不希望留在其中的人给剔除出去,这其中完全不是一个难度。 大约是因为刘宏颇为满意她的表现,以至于蹇硕对她的神情中还有几分攀关系的意思。 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对乔琰的夸赞。 “陛下可是还有旁的吩咐?”乔琰打断了他的絮叨,开口问道。“如今两场比斗已过,场上剩余九人,除却你我之外的七人里,也就是赵融和冯芳二人的领兵本事稍差些罢了,但他们下一场对上的是纪灵和孟德兄,绝无可能取胜。” “谏议大夫此番轮空,可其有过荡寇资历,如今表现也尚可,要我看来也未尝不可就任度辽将军之位。” “当然,若是陛下觉得其中还有不妥之人,我必当竭力而为。” 她这一番话下来,便是蹇硕想对她有何打断发言的不满也只能收了回去。 这位还等着陛下的吩咐呢。 可正如乔琰所说,两轮比斗结束,到如今从三十六人变成了九人,若按照刘宏先前的想法,这九人正是那度辽将军和西园八校校尉,这计划就已算差不离完成了。 当然其中多了乔琰这个另类的试金石,还得先排除出去,到时候再多放一个人进来就是。 但只是多提拔一个人而已,要让刘宏给出一个理由并不太难。 总的来说这还是一个很符合刘宏期望的名单。 除却乔琰所提到的赵融和冯芳之外,此番轮空的谏议大夫夏牟事实上也是原本的西园八校校尉之一,与原本的名单相比,也只是袁绍并未选择亲自下场,也放弃了太过明显的淳于琼,故而选择了以纪灵和韩馥二人代替袁氏集团的利益出战。 这两人也并未辜负袁绍等人的期待,成功将前面两场给赢了下来。 而后剩下的两人就是曹操和鲍鸿。 下一场除了轮空的夏牟之外,就是纪灵对赵融,冯芳对曹操,蹇硕对鲍鸿,乔琰对韩馥。 所以刘宏此番并没有给乔琰额外的指令。 蹇硕找上门来只是来攀个交情的,顶多就是含糊地说什么陛下说乔侯可以继续赢下去。 乔琰更是在两日后的比试中知晓了,为何蹇硕丝毫也不担心自己会输给鲍鸿。 以刘宏意图让蹇硕成为西园八校校尉之首的盘算,他必然不可能让蹇硕的排名太过靠后。 鲍鸿大约是被刘宏提前找了谈话。 因此时的对战场次减少,改为让这些人逐一出场,乔琰便将鲍鸿的表现看了个分明。 他在其中犯了几处不是用失误可以解释的错漏,给了蹇硕“可乘之机”。 别说乔琰这种看得明白其中奥秘的,看不太明白的都想吐槽鲍鸿一句表现。 乔琰跟自己队伍里的也可说混了个半熟了,这会儿就听到了屯骑营那百夫长小声说道:“原本还想揍那家伙一顿,结果现在没机会了。我看他是真得意忘形了。” 因为先前鲍鸿演的那场激励士气的戏码,乔琰麾下的越骑营和屯骑营都憋着一口气,就等着若是能遇到鲍鸿,必然要给他一个深刻的教训,谁知道他直接输在了这里。 在鲍鸿下场之后,乔琰的这个猜测也得到了证实。 他对着乔琰投来了一个感激的目光。 当然,这份感激中还存着几分说不出的纠结,谁让鲍鸿原本以为的升职是成为度辽将军,却是是成为天子直属军队的校尉。 但怎么说呢,这也算是升职对吧? 乔琰收回了看向鲍鸿的目光,转向了自己的下一场对手韩馥,开口回了那屯骑营百夫长一句,“你若是有多余的力气,都用在我们的对手上就是。如能继续得胜,只怕你在陛下这里也挂上名号了。” “谨遵乔侯所言。” 屯骑营百夫长到了这会儿怎么会看不出,虽然乔琰在名义上并没有参与到此番的遴选之中,可陛下从未少过对她这一边的关注。 第一场中那箭射王匡的越骑营百夫长就专门得到了陛下的赏赐,上一场他因跟随乔琰克敌破阵的表现优异,也被陛下问询了姓名。 那么第三场第四场呢? 他说不定也能混个升职出来! 这可要比其他人只是支援自己被分配到的将领而得到附带奖励,要划算上太多了! 哪怕乔侯所面对的对手好像并没有哪一个是好应付的,也并不能让他此时的雄心壮志打消分毫。 不过乔琰可不敢小看韩馥。 韩馥虽不如董旻难应付,但他带着的麴义,可不是个比徐荣差到哪里去的将领。 有董旻的教训在前,麴义也显然不会被乔琰的分兵打法所蒙骗。 这就多少增加了些乔琰这一方破敌的难度。 可韩馥——甚至是个比之董旻还要不如的主将。 他怎么想都觉得,若是他一味靠着麴义的本事赢下此战,那么他跟那吃白饭的摆设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以至于当他瞧见麴义所率骑兵成功凿开侧翼后,也果断地将自己的后方兵卒给压了上去。 但此番,乔琰甚至没让郭嘉上场,而是令步卒营的百夫长冒充了一下郭嘉的位置。 麴义所以为的先断一臂也就是送了个百夫长下去而已,但乔琰所钓鱼上钩的,却是敌方主帅。 而麴义所闯入的中军内部,这些眼见骑兵已纷纷立功的步卒哪里会舍得让出这份功劳,在形成合围之时拿出了格外惊人的气场,一直拖到了在乔琰拿下韩馥后的回身支援。 韩馥下场之后,麴义也没能在场上滞留多久。 不过,再胜一场,还是面对着一位并不寻常的敌人,并未让乔琰有所懈怠,因为她猜测自己的下一场只怕依然不好打。 果然她紧跟着就看到下一场的对战是—— 蹇硕对夏牟,她对上纪灵,曹操轮空。 乔琰的军营主帐内再次迎来了曹操这个访客。 只是这一次,他上来就问了一个格外真实的问题:“以烨舒所见,陛下是否已经选定了蹇常侍为度辽将军?” 令宦官为外放官员,这着实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可这种事情,刘宏这脾性的人是做得出来的。 从眼下的局面来看,曹操也很难不得出一个这样的结论。 在先前剩下九人的时候,上头新增了一条规则,对任何一人,轮空只能出现一次,所以这轮空出现得越晚越划算。 谏议大夫夏牟的轮空与其说是运气好,不如说他是让蹇硕完成这个五进三选拔的工具人。 而麴义、徐荣相继败于乔琰手中,纪灵显然也不会例外。 那么下一轮剩下的三人就会是乔琰、蹇硕和他曹操。 以他所见,在这等情况下,轮空的只可能是蹇硕,而不可能是乔琰! 那么便会是他和乔琰之中的胜者去跟蹇硕相比。 可蹇硕就算输了又如何呢? 度辽将军这个位置比起给乔琰,反而给蹇硕的可能性更大。 曹操能得出这个战况推论,乔琰也自然可以。 她调侃一般地问道:“要不我让孟德取胜?也好如你我把酒闲谈之时所说,令你为度辽将军?” 她说是这么说,曹操却听得出来,其中还是在说笑的意味更重。 这固然是五百人对五百人的交战,却也未尝不能视为是正儿八经的战斗,哪里有什么让不让的。 他当即笑道:“若真如此,烨舒还是看轻了我曹操,此时成败不过时运而已,便是输了也无妨。这一遭人人有爱将协战,我亦有从弟子廉相助,也未必就需得相让。” 这话说的倒也不错。 曹操这人自带一堆家族内部的优良将才,此番与他同来的曹子廉就是其中之一。 跟随曹操南征北战的曹洪虽有吝啬的毛病,性情也有些急躁,却也是个实打实的一军主将之才。 便是如今未有战功,却也有这个潜力。 乔琰想想自家部从打完纪灵之后就得对上曹操和曹洪的组合,着实有些头疼。 但这一场,她又必须取胜! 甚至她还该当感谢刘宏,正因为他如此看得起她,才将她的对手设置成了如今的样子。 王匡、董旻、韩馥、纪灵、曹操! 别管此时双方手下是否都是相同的配置,也别管现在的五百人交战放到更大规模人数的交手中是不是会出现天翻地覆的结果。 起码,倘若刘宏有意做出什么让人跌破眼镜,甚至是与此前的世态截然不同的决定之时,她能拥有一番足够有底气的战绩。 不是跟那些黑山贼白波贼休屠各胡相比的战绩,而是跟这些“朝中精锐”相比的战绩! 在以“孟德若真能如此表现,必然能让陛下侧目”的说法糊弄过去了蹇硕的情况,将曹操送走之后,她将郭嘉找了过来。 “寻常的交战中没有这样的情况,每隔两日便得作战一场,还是与己方实力相差无几的队伍……”乔琰脸上也不由露出了几分忧虑之色,“奉孝可有什么解决的法子?” 最开始让三骑营之间门形成互相竞争意识,从而提升士气,只能说持续一时。而越骑营和屯骑营的百夫长受到赏赐赏识,让他们有了奋进的动力,也不是扩散到全营的方法。 尤其是被乔琰提到的两日作战一次…… 虽然五百人的规模将这种作战中的消耗控制在了一定的范畴之内,但这显然是一种极消耗体力的疲劳作战状态。 在古代的攻城战后,主将何以要让士卒以掠夺城中财货乃至于屠城的方式来发泄情绪? 这一来是为收买士卒之心,二来也是从理论上来说的张弛有度。 当然此等舒张发泄之法也只是将屠刀举向了受害者而已,乔琰并不觉得其中有可取之处。 而姑且不提这等大规模的作战,乔琰此时面对的局面与这情况是有些相似的。 先后对战王匡、董旻和徐荣、韩馥和麴义,已经让她所掌控的队伍处在了弓弦极度紧绷的状态。 要么是在应战纪灵之后,要么是在应战纪灵之前,她必须要让这支队伍的情绪做出一番纾解才行。 郭嘉想了想,回道:“乔侯对阵纪灵,我不担心,想来我也不必从中协助指挥,可否劳烦乔侯给我两日的时间门,我去筹备些东西。” 乔琰跟郭嘉对视了一眼,确定他心中已有盘算,便放手让他去做了。 诚如郭嘉所说,纪灵这位对手并非是个麻烦人物。 未来他在袁术的麾下以勇猛著称,可归根到底,他是以勇武闻名,而非以智谋闻名的。 但他有蛮力,难道典韦就会比他差吗? 甚至在乔琰坚守阵型,以徐徐推进之法列阵交锋的时候,纪灵先一步被打乱了互相对峙阶段的节奏,选择朝着她主动出击,最后成功被送下了场。 刘宏对乔琰再有什么赞许的话说的已有些累了,总归他现在看到了自己最想看到的情况。 蹇硕通过作弊式轮空的方式保送前二,而下一场是乔琰对上曹操,无论是这两人之中的哪一个获胜,对他来说都有一套说法可以应付。 这也更让他看到了目标达成的希望。 出于这等想法,对于乔琰提到的想要送一些东西入军营,刘宏也没做出任何的阻拦,总归按照乔琰的说法,这些东西也不是要在比试之中使用,仅仅是想要给士卒加一些消遣的活动而已。 这还真是个消遣。 营中士卒遵照乔琰的指令,在入睡前来到了营盘中空地上,让他们奇怪的是,此地搭起了一座小型的戏台。 不过这戏台又和他们往日在街头所见的舞乐百戏戏台有些不同。 眼前的戏台要更小些,也要更高些,上方还扯了一块幕布,在后方的烛灯打上后,在他们的眼前亮了起来。 不等他们将这幕布的情况看清,一个骑马扬鞭的剪影已经出现在了幕布之上,后头跟着一整排的小人。 只听那幕布之后有人唱道,“这京城选将,乐平侯来,领了那五百将士去,忽有人营门外来,欲要换个百八兵卒去。” 唱未唱完,就见另一头来了个武将身影,伸手朝着这边指来。 “哎呀,这是那鲍校尉!”当即有人从唱词中确认了眼前的情况。 他们竟被人给搬到戏台上来表演了。 虽皮影戏在如今并非主流,也并不是没人看过,但自己也是置身其中一员的情况,他们还真的没见过! 这多新鲜啊。 原本还有些疲累的士卒顿时打起了精神。 果然他们随后就见,代表乔琰身份的小皮影人,抄着鞭子就把鲍鸿给打了出去。 一见此景,营中顿时响起了一片欢快的笑声。 哪怕为了表示若干人的时候,那皮影的道具剪的是一个个连缀在一起的人,但对这些压根没多少娱乐生活的士卒来说,这已实打实是个意外之喜了。 最得意的莫过于那越骑营的百夫长,他有一个单独的形象,表演了箭射王匡的一幕,还给配了一句唱词。 “都说越骑他上山下阪,出入溪涧,飞马快箭,好生厉害,正把那王公节射下马来,赢得陛下一声彩。” 可把那百夫长给得意的,愣是将这句唱词给背了下来。 这可是他日后说给子孙的资本! 随后便是对上董旻的一战,也不知是用了何物在那屏幕之后抛掷,竟让这二百长棍齐发的场面也给演绎了出来。 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情景,又见到了—— 那急匆匆来夺战功却掉入陷阱的韩馥。 那空有勇武之力的纪灵。 还有那…… 还有那屏幕忽然暗了下去,所有的唱词鼓乐也都消失了,整个营地内忽然就陷入了一片安静且黑暗的环境之中。 没……没了? 刚看得起劲的士卒忽然意识到,后面还真没有别的可演了。 因为他们也就打到这里而已。 郭嘉对着那几位表演师傅摆了摆手,让他们收拾东西退了下去。因他作为乔琰的副指挥,此时也已在这五百人中混出了一番声威,见他有话要说,其他人也纷纷朝着他看了过来。 只听郭嘉慢条斯理地说道:“诸位若想见这幕上舞戏接续下去,只怕还得赢下那下一场才好。当然,输了也无妨,那也另有演法。” “……” 什么另有演法? 这些士卒就差没直接跳起来。 他们自然要看自己在这幕布上威风八面的样子。 赢!必须得赢! 97. 097(二更+16w营养液加更) 州……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应该羡慕于他们还有这等文化项目舒缓精神,还是应该同情于他们还得有这等压力。” 乔琰眼看着这些士卒还带着意犹未尽的神情朝着那幕布看去,对郭嘉说道。 郭嘉倒也着实对得起那鬼才的称呼,居然能想到这种鬼灵精怪的办法。 可这无疑是此时的最优解。 这些士卒需要精神上的安慰,所以娱乐项目被纳入选择,可称为合情合理。 同时,在这种安慰之中,他们也不能真就完全放松了。整支队伍依然需要保持足够的士气。 如何确保这种士气的维持? 先前可以靠着内部的良性竞争,现在却可以试试奖励了。 但有别于物质奖励的是,这种排练成了皮影傀儡戏的奖励,要更倾向于民间性质的“青史留名”。 这对于底层士卒来说,实在是有着相当惊人的吸引力。 郭嘉回道:“君侯喜欢揣测人心行事,嘉也不过是班门弄斧而已,若能为乔侯提供助力,这便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他眼见这些走回营帐的士卒,哪怕只是背影也表现出了何其斗志昂扬的状态,就猜到自己的举动并未做错,不由在唇角流露出了几分笑意。 这种因见自己所施展的计策奏效而生出的喜悦情绪,并未在乔琰说出下一句话的时候有丝毫的衰减。 她说的是:“接下来你就不适合留在营中了。” 郭嘉颔首回道:“确实如此。” 事实上在先前第二场对阵董旻和徐荣的时候,被刘宏问询姓名的就并不只是那屯骑营的百夫长而已,还有能够力撼骏马的典韦,以及代替乔琰指挥的郭嘉。 但乔琰与刘宏说,典韦跟随她到如今已经三年有余,只想做她的头号保镖,刘宏想想也觉得倒也不必夺人爱将。 至于郭嘉嘛,按照乔琰的说法就是她从士卒中选出了个兵卒背下指挥的诀窍,所以有了这样的效果。 何况在随后对战韩馥和纪灵的交战中,郭嘉几乎没起到什么作用,让刘宏相信了这种说辞。 但不管怎么说,为了以防刘宏又忽然想起他来,再加上为了避免因郭嘉联系过何颙的情况被进一步联系到乔琰身上,他还是在此时减少存在感,或者干脆先撤离出洛阳城为好。 “当然,在你离开之前……” “乔侯放心,”郭嘉回道,“您先前嘱托我的事,我在离开洛阳之前务必替您办成。” 乔琰对郭嘉自然是没什么不放心的。 这也只是一出消息的传递而已。 到底能否在必要的时间点将消息传递到,也并不只是郭嘉一个人在从中斡旋。 而她如今同样还有一件事需要确保能够达成。 在这种先决条件之下,才能让这背后的推波助澜起到应有的效果。 那便是——先赢曹操,后赢蹇硕! 后者的难度算起来并不大,可前者嘛…… 曹操在政治军事乃至于文学上的天赋都毋庸置疑的高,即便此时所处的时候,还是他前去家乡征兵都会出现军情哗变的军事起步阶段,又即便他此时周遭堪称悍将的得力手下要么被乔琰先一步挖走,要么就是还未聚拢在他的身边,乔琰也不敢对他有任何的小看。 但再多的智谋算盘,如若两方的实力差距明显,大约也是派不上用场的。 在比斗之前乔琰跟曹操碰面的时候,瞧见这位孟德兄朝着她麾下的士卒看过来所表露的神情就知道,他显然诧异于乔琰的部从居然能保持住这样高昂的状态。 曹操觉得这大概不是他的错觉,这些士卒看向他的眼神,就跟饿了许久的豺狼看到了一块肥肉差不多。 并不知道何为断章威力的曹操本着战前不能露怯的想法,与乔琰说道:“真不用多给你们休息一天?要知道我上一场是轮空的,可别说我这一场占了你们的便宜。” 乔琰从容回道:“孟德是否忘记了一句名言,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部士卒连场胜利,又从上一战中保持住了手感到现在,又如何会在此战中失利?反倒是孟德得小心了,交战之时,箭下不留情,到时候可别怪我得罪了。” 曹操摇头失笑。 乔琰年纪虽小,在这等逞口舌之利的互放狠话表现出气势的环节,显然是一点都没打算落在别人下风。 她在他即将返回到对面的时候,甚至还来了一句,“我观曹子廉的马比起孟德的要好上许多,不若让他将快马赠你,也好躲避箭矢兵戈。” 曹操摆了摆手,“这就不必了,白马醒目,没得让你更容易寻目标。” 曹洪那匹马确实价值千里,脚力也出众,但这种好马应当给为将之人骑乘,又何必让他来骑。 但不知为何,在双方列队对峙之时,看着乔琰骑于那朱檀宝马之上,好一派英姿飒沓的样子,曹操摸了摸下巴,竟然觉得自己有点输了。 好像还真是应该给自己换个坐骑才好。 他在此时也越发确定,乔琰这一方的气势表现出了格外惊人的状态,绝不是他的错觉。 这让他有些怀疑,对方可能不会选择相对稳健的打法。 这种怀疑在他眼见对方开场之时即分作两队直冲左右翼而来的时候得到了证明! 这是强攻! 乔琰策马而出,径取右翼,而典韦虽然步战无双,却也不是不能骑马,此时便迂回而取左翼。 谁让她深知,在我方这等绝不愿输掉此战的冲劲面前,采用什么稳妥的方式让曹操有调动阵型的机会,都无疑是在给自己增加不确定性。 不如强取! 穿越三国时代,谁不想赢一赢曹操呢?但能真正敢说自己在曹操面前稳操胜券的又有几人? 乔琰只听得耳畔风声呼啸,也说不清这到底是冬日里的寒风还是因为马速过快而带起的劲风。 但或许她此刻的眉眼如刀,比之这寒风更有一派进攻性。 她抬眸朝着前方曹操的拱卫阵型看去,露出了一抹势在必得的神情。 曹洪随同曹操同在此间,确实是个起码可算二流的武将战斗力,可当乔琰自己也能算成是一员武将的时候,就算未必比得过曹洪,也绝不是会被他给轻而易举擒获的。 而她与典韦一左一右齐出,正是要曹操做出一个选择—— 到底要让曹洪防住哪一路! 若是防住典韦,那她可真就毫不客气地按照在战前与曹操所说的那样,直接拿箭冲着他的脸上招呼来了。 若是防住乔琰,以典韦这等人形兵器的作战状态,这些北军士卒又如何能阻拦得住他下马破阵的推进! 更何况,在这两路并进的队伍中,每一个人都在指望着自己能建立起比之其他人更为特殊的功勋,成为那皮影傀儡戏中拥有独立唱词的一员。 当这种情绪汇聚在一起的时候,便成了一种足可以让人望之胆寒的气势。 他们的确要按照乔琰的指令行事,可是,射出的箭更精准一点,阻挡住对方的袭击更沉稳一些,是不是就能在那等特殊的“论功行赏”之中获得更高的荣誉呢? 或许是的! 先行的屯骑营持盾而行,挡住了第一波的流矢,后至的队伍中居于首位的便是两波进攻侧翼队伍的将领。 在面前的盾牌空缺处,乔琰清楚地看见了曹洪在曹操的安排下朝着己方而来,而他麾下的队伍则随同他且行且撤,意图避让开典韦的锋芒。 但当他有此举动的时候,与典韦一道行动的胡骑营毫不犹豫地调转马头,直接朝着曹操扑去,就仿佛他们完全不必顾及典韦的安全一般。 那是乔琰在对面发起的信号。 也几乎是在信号发出的同时,她一把甩出了手中的长棍,招架住了曹洪的进攻。 “我说曹子廉,你这匹白鹄真的不考虑借给孟德吗?我觉得他跑不过胡骑的。” 乔琰嫌弃胡人习性是一回事,对这些归化匈奴的本事心中有数是另一回事。 在越骑营和屯骑营已经赢得过独角戏的情况下,他们绝不会在将曹操送下场这件事上,有一丝半分的松懈! 曹洪忍不住回道:“这是你该在这个时候问的问题吗?” 乔琰觉得是的。 反正这又不是什么单打独斗。 在乔琰赢下这场的时候,曹洪摸了摸自己脸上的伤,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说她的武艺强吧倒也不是,但我是真没想到,我一棍子下去把她那武器打成了两截,她居然说感谢我的配合。”曹洪跟曹操吐槽道,“这谁能想到啊,她之前对上董叔颖的时候,我就看出来她用的绝不会是正常的长枪,结果居然是双兵。” 刚以为自己能将乔琰给击败的曹洪,转头就被乔琰持着断成两截的棍子给来上了一出抽冷子。 又被与她配合的骑兵给抽下了马背。 差不离也就是个前后脚的区别,曹操也被长水营胡骑的突袭给打乱了队伍,除了淘汰退场也没有别的可能。 曹操倒是没觉得自己被人给包了饺子需要觉得郁闷,他拍了拍曹洪的肩膀笑道,“你现在知道也不晚嘛,何况你也不算是没对她造成压力。” 曹操朝着乔琰的方向望去,看见她还在揉搓着自己的手掌手腕,显然是因为木棍断折的一瞬强行将其握住,遭到的反震力道有点难捱。 曹洪在跟曹操诉苦,乔琰也在跟系统说:“得亏我把体质点上去了,看起来还得再往上点一些。” 系统纠结于自己到底应该回【你可是谋士啊】还是回【你怎么把曹操给打败了】,却在最后只憋出了一句—— 【没事,快打完了。】 这叫什么?这叫一个合格闹钟的自我修养。 它这个时候只需要给宿主加油就好了。 诚如系统所说,若按照乔琰自己的想法来看,在击败了曹操之后,这所谓的选拔度辽将军的比斗就已经可以算是正式结束了。 谁让她这一方除却受伤的人之外还有四百六十余人,依然是好一番气冲霄汉的状态。 蹇硕再如何壮健而有武略,那也是跟内廷之中的其他宦官相比的,他也只是因为先前的保送和轮空,才进了这前二的位置,可不代表着真有这个跟乔琰一争的机会。 在这双方终于于两日之后对阵的时候,明明都是从北军五校中分出来的人手,却好像有着泾渭分明的差别。 这一次乔琰甚至不需要亲自出手,只需要让典韦率领队伍稳步推进也就够了。 毕竟刘宏大概并不想看到自己的西园八校首领,因为被人撵着打而露出太过狼狈的样子。 所以,与其说这是一场决赛,倒不如说这其实是一场表演赛。 乔琰对此反正是没什么意见的。 她该表现出的统兵本事已经表现得差不多了。 现在松一松也无妨。 她甚至还分出了一点注意力朝着高台上看去,正见那华盖之下帝王托腮沉思的身影。 想来,刘宏经过了这一段漫长的选拔过程所覆盖的时间,已经将该决定的事情都给决定清楚了。 那么今日正是宣告的时候! 且让她看看,从十月入京到如今,她所等待的到底是不是那个结果!—— 刘宏并未察觉到这比斗双方中,其中一方的统领居然还在此时走了个神。 他还在对着自己的决定做出最后的纠结。 这当然不是个很容易确定之事,即便早在几日前,经过那两轮的筛选,就已经只剩下九个人了,也尚需一番斟酌。 刘宏对这度辽将军和西园八校校尉的人选分配,还是很谨慎的。 西园八校校尉所统辖的人手从何处来? 目前已经成规模的北军五校不可能将人手分拨过来,所以只能让这些随后上任的校尉亲自到地方上去募兵。1 他必须要权衡一番这些人能招募来人手的情况,作为辅助的考虑。 也正因为出自上述理由,他才越发不愿让世家外戚将手伸到这支队伍上来。 同样是因此,曹操固然有成为度辽将军的资本,他却更属意于他往那校尉的位置上摆一摆。 曹氏富裕,且这一辈上多出游侠善战之才,就比如说此番为曹操征召而来的曹洪曹子廉,就极有勇武之才,听闻其族中还有一年不过二十的曹子孝,集结了一班年岁相仿的青年行游于淮泗之间。 对刘宏来说,这都是他意图一并收入西园军囊中的人才,能一把抓自然更好。 倒是如若让他往那并州地界上,天高皇帝远的,可难保不会发展出一支地方世家来,这就跟他的初衷相悖了。 那么在度辽将军位置上他又该放什么人? 这个人不能是纪灵、鲍鸿这样的莽夫,也不能是冯芳、夏牟这样的谏议文臣。 在将蹇硕也排除后,就只剩下了一个人—— 韩馥。 韩馥能承担起这个责任吗? 刘宏思虑良久觉得未尝不可一试。 韩馥这个人在立场底线上,料来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他看起来是稍显温吞柔和了些,放在别的将军位置上或许弱势了,可度辽将军却尚可。 若他当真无法做到北击匈奴的职责,毕竟还有乐平侯在侧援助。 加之韩馥这个人的人格魅力不差,起码还能调度麴义这样的猛将在侧,也姑且可以算是对乔琰的节制。 这么一算他还真挺合适。 除去了韩馥之后还剩下的七人,刘宏又从前九之外的名单内精挑细选出的一人,形成了八人的队伍。 而这八人—— 这八人便是未来他可托付身家性命,甚至是……甚至是托付未来皇储之事的存在! 他将名单落成后看了许久,又在上面增添了几笔,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别看这最后一场“表演赛”结束,由乔琰取得了最终的胜利后,刘宏自那十二重五采华盖之下走出到台前,面上神情和缓,可事实上他心中的波澜丝毫也不少。 好在,如今也是该尘埃落定的时候了。 想到这一番举动的结果,他的目光里也不免多了几分振奋,逡巡在这重新列队于台前的三十五人…… 等等! 不应该是三十六人才对吗? “让人看看,台下是否少了人?”刘宏朝着张让吩咐道。 张让连忙去看到底是谁没出现。 从台上往台下望去到底是有些看不大分明,他又跑下了高台去近处确认了一番。 在确认了情况后他跑回了高台上对着刘宏禀报道:“回陛下,那董旻不在。” 董旻? 刘宏想了想此人反正也与他接下来要宣告的事情无关,便没打算推迟宣读,只是对着张让摆了摆手,示意他去找一找人。 他也不免在心中腹诽了一句,这西凉匹夫也未免太不将他放在眼里了,居然敢在这等时候缺席。 一想到董旻出自何进的举荐,他心中越发牵连着对何进生出了几分怨怒,却并未在脸上表露出来,而是起身行到了台前,缓缓开口道:“此番虽是为选度辽将军而将诸位召集于此,然这将近一月的操练比斗之间,朕见我大汉人才济济,以为只一度辽将军不足以酬诸位之才。” “朕有意成立西园八校,为天子直属,排名前列者入选。因如今四方动乱,八校可执天子意,平叛四方,此为良才之用。” 先前已得到过消息的何进、袁绍等人并未意外于会在此时听到这个消息。 可对曹操来说,这便着实是个意外之喜了。 他起初还觉自己到底是输给了乔琰,极有可能此番要无功而返,谁知道刘宏忽然丢出了这么个炸雷。 西园八校的设想在早些年间便有,算起来如今确实是有了个正儿八经遴选的过程,更有了让其四方征战的机会。 这怎么也要比曹操此前拒绝的议郎位置,要好上不知多少。 而他下一刻就听到刘宏说道:“蹇硕、曹操、纪灵、鲍鸿、赵融、冯芳、夏牟、赵瑾出列。”2 有他的名字! “朕有意,以蹇硕为上军校尉,以曹操为中军校尉,以纪灵为下军校尉,以鲍鸿为典军校尉,以夏牟为左军校尉,以赵融为右军校尉,以冯芳为助军左校尉,以赵瑾为助军右校尉,此为——西园八校。” 除却蹇硕为上军校尉,是这西园八校校尉之首,让人多少觉得有些荒诞之外,对这各自的安排,被点名到的几位倒是都很满意。 中军校尉的位置仅次于上军,事实上这也是原本袁绍担任的位置,曹操对此自无意见。 而这八人之中,以冯芳和赵瑾这个被从第二轮淘汰的人中的资历最浅,作为助军校尉确实合适。 不过这样一来,在成功进入前九位的人中,除了乐平侯之外,就还剩下一个韩馥了? 到了此时,大抵都能猜出些情况,韩馥眼见周遭朝着他看过来的目光里不乏恭喜之意,也不自觉地挺起了腰板。 果然刘宏已经继续说了下去,“着韩馥为度辽将军,督辖鲜卑匈奴军事,莫要让朕失望。” 韩馥已被这从天而降的馅饼给砸晕了。 他虽然得了袁氏的暗示,此番前来参加这选拔,哪怕落选也有额外的好处,可在败于乔琰手下后,他便觉得自己的希望不大了。 却万万没想到,这度辽将军的位置没有给蹇硕也没有给曹操,反而给到了他的手中。 他连忙行礼叩谢,口中更是回道“绝不敢辜负陛下的期待”。 刘宏眼见他的这反应,不免有些满意。 再瞧瞧这看来便可为他臂膀助力的西园八校,便更加满意了。 只是当他踱步而回的时候,却见一小黄门贴附在张让的耳边说了些什么,让张让面色骤变。 这好像并不是什么恭贺他夙愿达成的好征兆。 尤其是,他隐约听到其中传来了“董旻”的名字。 张让很快俯身到了他的耳边,将情况如实地报告给了他。 “情况属实?”刘宏的十指下意识收拢,面上一闪而过了一抹冷厉之色。 “我已让人去查了。” 听到张让的回复,刘宏稍平复了几分情绪。 不,大概没有这么容易平静下来! 因他这位陛下未曾发令,故而台下这些刚得到了任命的人还未离开,依然维持着列队的状态。 旌旗招展,虎贲猛士满目,将领之才在前。 在他听到了那句传达上来的醉话之前,他还颇有一番情势在握的豪气干云。 可此刻他心中已无端生出了被人所愚弄的怒火! 什么叫做——赵融、冯芳、夏牟、纪灵和韩馥等人都是因为背后有世家撑腰才有今日? 董旻因醉酒而迟来已让刘宏大为不满,偏偏从他口中说出的,又是这么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即便他所说的醉话现在还不曾被证实真假,可想想酒后吐真言吧! 若非董旻当真觉得自己是个“牺牲品”,又如何会在酒醉癫狂之中甚至忘记今日还有面圣这等要紧的事情。 刘宏越想越觉得这其中的可能性极大! 想想他都做了些什么? 他在察觉何进对着此番人选插手的时候,在那抽签顺序上做了手脚,更是授意于乔琰这把快刀,将何进的部从一一淘汰掉,却好像做的只是先驱一虎,又引群狼之事。 若非出了董旻这样的意外情况,他甚至会被瞒在鼓里,直到将这些人视为腹心助力! “查!”他从齿缝之中挤出了几个字,“必须严查,将这些人进入洛阳之后的举动都给我查得明明白白的。” 君无戏言。 他此时委任的旨意都已经下达了,起码在短时间内不能撤回,否则对着这上万的北军五校士卒,他这位天子便也失去了属于天子的威严。 所以即便实情当真是如同董旻的醉话中所说的那样,他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吃了这哑巴亏。 尤其是韩馥这个度辽将军,更不能轻易撤换。 谁让他此番打的正是选拔度辽将军的旗号! 台下之人并不知道那位处高台之上的君王到底在想些什么。 从十一月中旬的人员聚集到如今,已经正式进入了十二月的中段,这着实不是个适合于让人在室外久站的时候。 可对刘宏来说,被人愚弄的窒息感已经让他顾不得这么多了。 他更不会在意于这些本该守御京城四方的兵卒,不仅陪着他玩了一把挑选忠诚者的游戏,现在还得在这里一并等待一个结果。 因他这位当权者的沉默,整片场地中充斥着一种压抑至极的气息。可因为这种无声,让人无从知晓到底是何事造成了这样的异变。 何进朝着刘宏所在的方向看去,看到的却只是对方紧绷到肃杀的面容。 他也不由拧了拧眉头。 这种状态下他显然不适合去触刘宏的霉头。 他都这样想了,其他人大抵也是如此。 以至于这份让人觉得难捱的死寂一直持续到了黄昏时分,有一小黄门捧着几张绢帛送到了刘宏的面前,方才从那高台之上传来了一点动静。 刘宏伸手将其接了过去,展开后看着面前的文字,眼中戾气有一瞬的爆发,却因他随即的阖目沉思而被掩饰了下去。 他垂眸沉思了许久,方才将自己极有可能在开口之间就暴露出的怒气给收敛了回去,而后起身重新朝着台前而来。 黄昏的夕阳将台上台下都铺成了一片昏沉之色。 刘宏的影子更是在落日映照之中被拉得极长。 他当然感觉得到台下那些有形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却也感觉得到另有一些始终在窥伺他举动的无形目光,同样在他的周遭徘徊。 他压制着胃里因被人所挟制而涌起的恶心感,终于开口说道:“朕此番还有几个委任决定,想请诸位一并见证。” 若是给台下之人开口的机会,他们必定要问,他若真有什么决议何必拖延到现在再说。 没得让人陪着他在这里站桩。 甚至刘宏自己是跪坐在那里的,只有他们这些倒霉蛋是站着。 但在这个皇权至上的时候他们显然不能有这样的异议,也只能听着刘宏继续说下去。 这位心中已不知道在一念之间转圜过了几个弯的帝王继续说道:“着董太后内侄董重为——骠骑将军。”3 何进惊得跳了起来。 这道指令是什么意思? 何皇后毒杀了皇子协的生母王美人后,刘宏虽在宦官求情之下对何皇后轻拿轻放,并未施加惩处,却也将刘协送到了董太后处抚养,令刘协依托董氏为外家,因此刘协也被称为董侯。 骠骑将军的确不如大将军尊贵,却也是个实权位置,更是无形中在对着他叫板。 这种擢拔外戚的方式,难免让何进觉得,传闻中刘宏有意让皇子协作为自己继承人的说法越发有了可信度。 谁让“协”这一名就是因为刘协肖似他而取的! 何进的惊疑不定尚未平复,他又听到刘宏开口道:“乐平侯。” 乔琰循声出列。 刘宏朝着她看去。 他当然知道自己即将说出的这句话必然引发不小的风浪,可说这是病急乱投医也好,说这是情势所逼也罢,这都是他如今所能做出的最优选。 也起码乔琰有这个力压群雄的战绩在这里,有先前在并州、以及在黄巾之乱中种种拿得出手的功业在,未尝不可以做出一个极其破格的委任。 谁让此时他能够信任的人不多了,他也只能让最有可能孤立在外,只效忠于他的存在,接掌下这个位置,以作不时之需。 乐平侯啊…… 但愿他没有做出一个错误的决定。 “着乐平侯乔琰为——” “并州牧!” 98. 098(一更) 以退为进 刘宏话音落下的许久,在场众人还处在一副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的状态。 提拔董太后的侄子董重为骠骑将军,这是大汉惯例以来外戚掌兵制度的结果。 虽然让人意外于刘宏居然要提携董氏与何氏相争,明摆着就是在选择刘辩和刘协之中的哪一位作为继承人上,又发生了动摇,但这还能有个解释。 可是—— 令乐平侯乔琰为并州牧? 州牧制度之下,一州刺史在掌握原本督查选拔官员的权力之上,又被赋予了统领兵马的权利,也便是同时拥有了军政两方面的主宰权。 当地方官员拥有这样权力的时候,和割据一方也几乎没有区别了。 尤其是考虑到并州的地理环境,为太行山脉所掩庇,更有了独立在外的条件,与那沃野千里却有险塞阻挡的益州相比虽还差了些,关外又有胡虏虎视眈眈,却也怎么看都不是个该当随便交出去的权柄。 众人也下意识地朝着韩馥看了过去,不出意外地看到他脸上先前还有的几分笑容,现在也僵硬在了那里。 上一刻韩馥还觉得自己接下了度辽将军的重任,督战并州对西北和东北方向的军事,乃是一天降的重权。 虽要成功将匈奴和鲜卑拒于长城之外,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可这份兵权本身,就已经是一块了不得的跳板了,谁让乔琰的祖父乔玄在升任三公之前也是从这度辽将军任上开始做起的! 若是他也能做到和乔玄一般在三年之内,边境安定,胡人不敢来犯,那就更是名载青史之事。 可这下一刻,他就收到了这样一个意外。 若是有一并州牧在,因度辽将军的驻地也在并州境内,那么并州牧就是度辽将军的顶头上司,能节制对方的兵权,在绝大多数的时候,韩馥必须听从乔琰的督战调配。 甚至于有这位并州牧在,因其同时承担了并州刺史的任务,那么韩馥的升迁上也就等于有了一道拦截的关隘。 韩馥此时的位置就格外尴尬了。 若这并州牧是如刘虞这种性格的,韩馥倒也觉得还能共处,可若是并州牧权柄落在了乔琰这等进取之心极强,行动力也堪称惊人的人手里,对这个度辽将军就绝不是好事。 一旦这位置坐实,她在胁迫人之后,连上书请罪的过程都并不需要有。 因为这还真不算并州牧逾权。 刚才刘宏因为查到那几人都是世家故吏后觉得有多窒息,现在这位新上任的度辽将军就有多窒息。 更别说这等大权还是交到了一个年不足十五的孩子手里。 “陛下,臣以为此举不妥。” 在这静默良久后终于有人开了口。 然而众人一听这声音却意识到,并不是有人在这个时候先一步头铁,对着刘宏做出什么抗议的举动,而是乔琰自己已经先一步做出了这个回应。 今日的表演赛再如何是表演赛,也到底是骑兵交锋。她先前胜过蹇硕的时候下场回到这台前,在鬓角还是留下了些汗渍,此时因这室外久站,几乎凝结成了一层薄霜。 这让她开口之时带着一股风霜凛冽的气势,显得异常决绝。 谁也没想到会是她自己主动先对这权柄做出了拒绝。 偏偏她说的还格外有根有据。 “并州刺史崔威考,在任上恪尽职守,秉承教化,休屠各胡内寇后传讯各郡,以并州刺史麾下武猛从事为将,又得雁门、云中太守批复后出兵,方有臣奇袭塞外之功。既他并未有过,为何要以臣为并州牧,将其取代?” 是啊,如今三公位置上没有空缺,也没有那等明显的天生异象,让刘宏可以将其中一个撤职。 崔烈也显然不会再砸一次自己的名声招牌来买一次三公。 这样一来,在并州牧实际上是并州刺史升级而来的情况下,崔烈要何去何从? 这句话由乔琰说出来一点问题都没有,甚至于她若不说还会让人诟病。 毕竟崔烈被派遣去并州的另外一项责任,就是对这位行事无端的乔侯进行教导,等同于这二人之间还有一份师徒的情分在。 以弟子的身份去夺取师长的位置,是如今孝道大行的环境下的大忌。 但乔琰话中却也在同时强调一件事—— 她手握据守匈奴的战功,确实有成为并州牧的资本。 韩馥在这实绩这方面还真是远不及她,此番的度辽将军选拔又落败在了她的手中,若真按照这等实际情况来算,那么既然韩馥能做这个度辽将军,乔琰又为何不能当一个并州牧呢? 刘宏朝着乔琰看来,对她这请辞的举动,虽然在面上颇有几分不快,在心中却是满意的。 但此时无论是世家还是外戚都已经持着利刃将他给逼迫到了悬崖边上,他必须要手握着更加锋利的武器撕开一条血路来,以保他这大汉皇室威严不倒。 在西园八校中还能算是自己人的几位,自然是他可以依托的武器,但乔琰也同样是。 他开口回道:“令崔威考为太原郡太守,兼管西河郡事,此二位上的太守调往他处,崔公依然负责你的德化教导便是。” 这倒是算起来不是降职,可在并州存在并州牧的情况下,太守的权柄被大大削减,西河郡看似范围也不小,北部却有护匈奴中郎将继续分薄兵权。 也不知道若是真按照这方式实行委任,崔烈到底是个何种心情。 但不管怎么说,刘宏已经对乔琰的辩驳理由做出了个解答。 闻他此言,乔琰依然没有起身,而是继续说道:“三年多前,臣于洛阳鼎中观内曾写下一篇策论,说的是州牧封建之弊病,也因此而得以面见陛下。” “彼时琰于策论中所说——设若以一人牧一州,纵令其乱人,戚之而已,一朝反心起于斯,又逢此地可据险而守,朝廷如之奈何?” “如今亦以为然。州牧之害不在当下而在未来,如今益州巴郡有板楯蛮之叛,幽州有张举自号天子,刺史督辖兵权,号为州牧,确是权宜之策,若按此法类推,并州凉州荆州豫州,也可设立州牧。可如今之州牧均为汉室宗亲,尚有旧例可依,若令琰为并州牧,便实为不妥。” “而况,岂有先斥之又受之的道理?” 她这理由依然称得上是冠冕堂皇。 在那许子将对她给出了雏凤有清声评价的时候,乔琰是骂过这制度的。 虽然当时的她只是出于要给自己立名,从月旦评中刷一波声望的想法,而写下的这一番论述。 她大约也没想到,在这一步步给自己谋求上位机会的过程中,她竟然有希望在刘宏在世的时候就先给自己搏一个并州牧的位置出来。 但此时,这具有先决性的文章却无疑就成了她给自己兜底的保障。 如今这大庭广众之下她再一次说出了自己的立场。 她当时觉得这州牧制度不妥,现在也觉得其不妥! 那么又怎么能一边骂了这制度容易滋生叛乱祸根的时候,自己却又因为这权柄诱人,而在陛下给出这个官位的封赏后,毫无犹豫地将其接下呢? 这显然是有悖于常理的。 袁绍朝着乔琰看去,忽然觉得自己还是小看了她。 若是她不说出这番话在先,以众人觉得她不合适放到这个位置上的想法,势必要以类似的理由做出劝谏。 可现在她自己已经将话说完了,这一招先发制人的作用下,别管刘宏会不会收回成命,也别管她的拒绝到底是否出自真心,有一点已是无可改变的了—— 没有人可以通过这出委任并州牧之事,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来指责她。 起码也得换一套说辞。 他不由对乔琰此前让郭嘉找上何颙透露消息的事情而生出了几分警惕。 可她当时也已经将话说得周全至极了,还提醒了要在挑选人选上务必小心,别将人给逼急了,此番完全是何进不加收敛才先一步引发了刘宏的警惕。 方才的异变到底因何而起,袁绍还不得而知,但这显然怪不到乔琰的头上。 她此番违例出兵,能逃脱责备已经算是大有所获,她又如何能揣测到,刘宏居然会让她直接越级了不知多少,承袭并州牧的位置? 做梦都没有这么想的! 那么她何必做这样多此一举的事。 若是让刘宏知道她透露出这种消息,间接和世家交好,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袁绍一番分析将这怀疑给压了下去,就听到刘宏回道:“你所说不错,但也正如我当年与你所说,时移政易,方今之时州牧可行,凉并豫荆四州我也有意于定州牧镇守。” “青州刺史黄琬,在青州境内安顿民生,政绩卓著,着令其调往豫州,为豫州牧。” “余下二州州牧,待寻到合适人选之后再行定夺。” 何进已经要听麻木了。 军事权力就这么一大块糕饼。 先有西园八校的成立,直属于当今天子,就算这兵员不从北军五校里选,也要占据京城中调兵遣将的权力,可以说是先分掉了一块。 骠骑将军的设立再分出一块。 度辽将军在大将军的总辖之下,可距离太远管不着,又划掉一块。 州牧对地方军事有一言决断之权,那么除却卸任的皇甫嵩之外,幽州牧刘虞、益州牧刘焉、豫州牧黄琬和目前争议最大的并州牧乔琰,又分掉了四块。 下一步是什么? 废后,然后废掉他这个凭借妹妹和皇子辩的身份才置身于此的大将军吗? 别说刘宏因为众人的步步紧逼而觉得自己身陷重围,何进也觉得自己正在从烈火烹油的盛景中往毁灭的方向走。 他面上的僵硬神态花费了许久才平复下来,又听乔琰在此时说道:“虽陛下自有考虑,臣还是想请陛下听一听朝中众位公卿的想法。” “但若陛下执意要令琰为并州牧,琰不敢忘记陛下重托和祖父教导,必定以身报国,死守边疆,绝不让胡人寇边的战报惊扰陛下安眠,也绝不让并州民生有乱。” 这第三句依然让人指摘不出任何毛病来。 何进只觉自己真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又被堵死了一条去路。 可乔琰这话真不是随便说的。 所谓三请三辞,接受禅让的要经历这么个流程,乔琰这个空降高位的难道就不用吗? 所以这句听听朝中公卿的说法,正是她给自己找的第三条请辞之由。 但人不能只推辞,尤其是对此刻的刘宏来说,若是她连跻身权位的胆魄都没有,一味说什么她还年纪小,甚至是以女子身份来说事,那么刘宏又如何会将她继续视为一把救命的利器? 所以她要退,却不能退个彻底。 更要在此时堂堂正正地说,如果陛下不改变决定,那么她也可以接下这个挑战,为并州之民生和边境之安定而竭尽全力,绝不会让刘宏失望! 在她仰头朝着刘宏看来的时候,因她早摘下了骑兵头盔,面容正映照在这一片夕照之中,这话中的斩钉截铁之意,也像是被这份落日流火之态所浸染,直让人感到一股少年人的魄力。 刘宏对她的表现越发满意。 他虽无霍骠骑,但有乔并州倒也不差! 也虽这并州牧的决定来得突然,只是那骤然得闻的消息作用下一推,但话已出口,倒不如顺势让他看看,朝中真正心向于他的到底有多少人! “那好,回朝详议。” 帝王仪仗从这西郊大营离开的时候,喝醉了酒发泄怒火的董旻这才姗姗来迟。 因刘宏已经通过乔琰来打压何进部从,对董旻也就是丢了个不敬之罪的处罚,以至于此时跪倒在地的董旻完全不知道,自己从中到底起到了何种作用。 他身为西凉将领,在这洛阳城中本就时常被人看瞧不起,也就是何进这屠户出身的大将军对他颇有优待,然而此番遴选却被刻意排在了那乐平侯的对面。 乔琰直击敌阵的举动给董旻无疑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力。 在随后她时常出现在他面前的“巧合”,以及言谈之间更像是挑拨的致歉,更是加重了这种负担。 直到那条入选前九的人,大多是因为世家旧吏的消息,在一个“合适”的时候送到了他的面前,又恰好有犒赏士卒的好酒送入了军营之中…… 他到底是恰好发了酒疯被前来寻他的小黄门听到,还是发疯到了御前,又或者是在此番宣读封赏之后回到京城,才继续被乔琰激化矛盾,将这个该传达出去的消息送达天听,都并没有什么区别。 反正此事必须出现在度辽将军的位置被敲定之后。 因为只有如此,才能让她拿到那个压在度辽将军上头的位置。 不过如今的一切出现得恰到好处,甚至有那么几分将人逼上梁山的戏剧性。 要不是时间不合适,乔琰甚至想对董旻表达一番诚挚的谢意。 虽然董旻大概率不想听就是了。 他这才醒了酒,就听到了乔琰升任并州牧的消息,一见此时众人都随着仪仗一并回京了,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这算是什么道理?” 是啊,这算是什么道理呢? 黄琬升任豫州牧,还可以说是对方从年岁到政绩都有合规的流程可走,加上豫州和洛阳相距不远,若要予以节制也很容易。 可乔琰升任并州牧,就完全是一道惊雷劈在了洛阳城里。 朝中担任要职的官员在今夜大约都难以入眠了。 即便卢植并不觉得以乔琰的本事担不起这个职位,也难免在这夜凉露重之时披衣起身走到了庭院之中,忽然长叹了一口气,“明日这朝会之上必定要热闹了。” 他话刚说完,又听到从院子的另一头传来了乔琰的声音,“以卢公所见,他们是会更倾向于争论我能否做这并州牧,还是——” “凉州牧与荆州牧该当选何人呢?” 99. 099(二更+17w营养液加更) 少…… 是先将乔琰这位并州牧的位置给按下去,还是先争夺这已经摆明了会设立的凉州牧和荆州牧的位置? 这好像并不是个太难回答的问题。 纵然凉州贼子未平,但刘宏已经委任皇甫嵩和董卓出兵,解陈仓之围,以皇甫嵩的作战本事,想来就算不能在一冬之间将西凉贼子尽数歼灭,要稳固汉军营寨,逐渐推进反攻战线并不难。 又即便荆州南部宗贼林立,光和七年的黄巾之乱还加剧了其混乱之象,但荆州世家与名士同样不在少数,若有兵马为援,料来也有反制的机会。 只是占据一州之半数,也足可以称之为诸侯权柄。 相比之下,并州随时会面对鲜卑匈奴内寇之祸,若非乔琰有雷霆手段,比起凉州荆州也未必就好到了哪里去。 的确……是不必非要拘泥于此的。 卢植不免在转头循声望向乔琰的时候,目光中多出了几分复杂来。 她在与刘宏提及自己不该为并州牧的时候,刻意指出若是按照益州和幽州设立州牧的情况,这四州也该设立州牧,而不该只是给并州此等殊荣—— 这到底是一种拒绝,还是在放出分散视线的诱饵呢? 而刘宏竟然顺着她的话继续说下去,毫无犹豫地将黄琬给敲定在了豫州牧的位置上,这显然不是一个仓促之间可以达成的决定,可见她此话说出时候对陛下心意的揣测恰到好处。 这同样在夜间并未入睡的少女拥着一身大氅立于庭前廊下,让卢植恍惚想起,她当年也正是在夜晚前来的曲周大营。 时隔三年半,甚至将近四年,她与当日的目光依然相似,显得清明而凛冽,只是因这数年间身量的抽条和面容的成熟而让人忽觉时光匆匆。 见她俨然一副夜间闲游,而不是忽然对施加在身上的重任困扰难眠的样子,卢植不由问道:“可否劳烦烨舒告知我一事,这并州牧的位置是否是你所求?” 因这一片凉薄到泛起冷意的月色,卢植这张清癯的面容上也平添了几分肃然之气。 乔琰并未避讳于他的目光,回道:“在回答卢公这个问题之前,我想与卢公说几个故事。” 见卢植颔首,她说道:“三年前我方到乐平的时候,收容黑山贼为己用,取了那太行山中的楮树皮来制作衣衫,也便是后来在并州渐扩散开来的楮皮衣。” 乔琰这话一出,卢植意识到,这很可能是她并不会随意对外说的真话,毕竟在对外传递的消息之中,楮皮衣并非乐平所创。 乔琰肯对他透露这个特别的消息,显然在回答这个问题上也并无遮掩的必要。 他听着她继续说道:“在第一件楮皮衣制成的时候,我请了一位县民前来测试衣衫的效果,他与我说,幸好楮树皮的质地坚硬,不容易啃食,否则哪里还能留下这么多树皮完整的楮树来制作纸裘防寒,此话,时隔三年听来,也有振聋发聩之效。” “这是第一个故事。” 乔琰顿了顿,又道:“两年前我挟持刺史张懿,定夺灭蝗之时,曾经行太原郡之南的农田而过,见农人嚎啕而哭其庄稼,又携渔箔捕蝗换粮,两年后我解除禁足后打马而过,见其田中小麦尽数拔除,改种大豆。” “我便问,大豆又非主食,且产量不高,何故种大豆而不种麦,他同我说,蝗灾之变非人力所能预测,今日有乐平侯挟制府君,颁布除蝗之策,明日若并州换一人在此,未必能如此,那么有一口吃的总比直接饿死的强。” “可并州境内,纵然汾河沿岸有河水浇灌,其农田产量也绝无法与荆扬州一带相比,若种大豆为生,缴纳亩税口税等税赋后,所剩寥寥无几。但我看他深以为此法可取,又不知如何劝阻。” “这是第二个故事。” 乔琰语气和缓,情绪也听来少有波澜,然要卢植所说,她这故事听来,为之心神震动的,可并不只是彼时的她而已。 卢植并非没有见过穷困景象,但他年少便拜师于马融门下,所闻所见皆为大汉栋梁之才,以至于他当真没听到有人亲口说过诸如“幸好没有吃完树皮”,或者是“为了在蝗灾中幸免、不如直接种豆不种麦”这样的话。 它们听来半是荒唐半是辛酸。 乔琰已接着说了下去,“我曾见过黑山贼为了三万石的粮食主动跳进陷阱之中来,也曾见过他们在山田之上种植收获百万石的粮食,领取自己该得的部分。” “我曾见过白波贼为了食粮生存勾心内斗,也曾见过他们为了换取食粮奋勇杀贼。” “卢公,方今世道,人人皆想活命,若我自负有这本事牧一州之地,活一州之人,那么幽州、益州可有州牧,为何我不可为并州牧呢?” 这好像同样是一个不难回答的问题。 卢植望着乔琰的眼睛,这里面被月光铺落了一片耀然清辉,更让他清楚分明地看到了她坚定异常的神色。 在这位给出她过王佐之才评价的长辈面前,她并没有回避于是否要争这个并州牧的问题,而是堂堂正正地表示,既然有这个能力,有这个机会,未尝不能一争! 那么那些关于州牧封建论的驳斥,关于崔烈在并州刺史位置上并无错处的说法,以及请陛下听听朝中之言的建议,三步后退之中,都只是为了确保最后的一步前进绝不可能落空而已。 可恰恰是这份坦然,让卢植觉得她这番心机也未尝不可。 若是换在董卓乱政汉室倾颓的时候,州牧已成威胁到汉室统一的因素,卢植这位忠心于汉室的刚直之士,绝不可能支持乔琰做出这破格提拔的举动。 可放在如今虽然四处起火,大汉却还尚有维持局势表现的情况下,却还算可行。 汉灵帝谥号之中的这个灵,并不那么容易做到。 乱而不损,这便是如今的世道。 卢植长吁了一口气,看着这口气在冬日凝结成了一团白雾,忽然颇有几分心怀松弛之态。 他没对乔琰从请罪变成了谋求并州牧的位置表示什么赞成或者反对的态度,只是忽然说道:“等你回到并州之后多送点纸来。” 若是先前没将楮皮衣与乐平侯纸联系在一起,或许还难从纸张和纸裘之上看出联系,但若是都从乐平出产,那就着实不必有什么怀疑了。 若以楮树皮来制作纸张,那所谓的成本一说就完全是她在胡扯。卢植可不相信以她先前送来纸张的成熟程度,会在手头没积攒出点库存来。 果然他紧跟着就见乔琰朝着他拱了拱手,回道:“谨遵卢公之意。” 别说卢植松了口气,乔琰都觉得稍稍安心了几分。 刘宏确实对卢植掌兵之事多有提防,但他对卢植却并非是不看重的状态,以卢植如今所担任的官职来看,尚书令这个位既为内朝首位,在谏言上听不听是刘宏的事情,可影响力却是另一回事。 若是卢植一边承担着在她身处京城之时的教化责任,一边又对她接掌并州牧的位置予以反对,这对乔琰来说无疑是个不利的消息。 好在…… 好在卢植并非迂腐之人! 不过让乔琰实在意外的是,当何进之弟何苗在朝会之上头一个说出,让一介女流,甚至还是个十四岁的女孩担当并州牧之位实在不妥的时候,卢植朝着何苗问道:“君有何功,能以此相问?” 因此番论辩的话题与她有关,故而乔琰也在场。 这朝会的时间尚早,又因正处冬日,殿外天色未明,殿内尚需要火烛照明,也将卢植面向何苗之时的不快照了个清楚。 这两人一个在文一个在武,还恰好因为一个为尚书令一个为车骑将军,差不离便是个侧过头来就能对上的情况。 乔琰有爵位却无官职,站在两人后排的位置,将这对峙看得清清楚楚。 何苗想都不想地回道:“荥阳之乱乃我所平。” 荥阳之乱?这倒还真是何苗拿得出手的战绩。 中平四年,也就是今年的二月,荥阳乱贼杀中牟令叛乱,此战乃是何苗领人平定的。 他此前官拜越骑营校尉,又为河南尹,升为车骑将军,均是靠着妹妹何皇后的缘故,唯独因为此战胜利封为济阳侯,乃是他自己的功劳。 正因为这个缘故,他在说出这话的时候要多理直气壮有多理直气壮。 然而他当即就听到卢植回道:“荥阳之叛贼不过千余人,车骑将军领三千人平叛,岂不是有如以铁斫木,何其轻巧。若如此可为上三品将军位,可为济阳县之县侯,那乐平侯以一人平两州,倒应该做那大将军才对。” “卢尚书。”卢植话刚说完就听到上首的刘宏开了口,话中意味分明是让他慎言。 但刘宏望了望卢植和乔琰,又并未介意于这种维护。 后世的范阳卢氏自卢植才开始显赫,在其子卢毓的手中发扬光大,现如今的卢植虽因战功受刘宏忌惮,却绝不是因为他的背景。 算起来,卢植和乔琰身上是有共通性的。 瞧瞧卢植这上书奏报之中所表现出的悍不畏死,就知道此人乃是汉室孤臣。 刘宏所惧,也不过是卢植门生众多,若是为地方之将,难免引发什么问题而已。 但若只是在此时促成乔琰的并州牧之位,倒还不至于让他觉得这算是什么结党营私。 他顶多需要在此时提醒卢植一句,倒也别将何苗给得罪得狠了。 卢植朝着何苗拱了拱手,“车骑将军莫要见怪,也别说我这是什么包庇偏袒,为尚书令者秉公执言而已。” 卢植一句话又给何苗堵死了。 何进转头看了眼何苗的脸色,不知道为何有种看到了昨日自己的错觉。 这些个文人的话术着实不是他能应付的。 偏偏今日乃是大朝,他的那些个将军府府掾都无法前来,也让想有个提供建议的人都找不到。 他努力回忆着昨日陈琳给他提前写好的草稿,但他这一觉醒来又给忘记了大半,只隐约记得其中有什么——窃盗鼎司,倾覆重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1 然后,然后是什么来着? 只有十六个字的话不够气势啊。 何进转而朝着袁绍投去了个求救的目光。 此时的袁绍虽然依托于何进,自身的职位却还是拿得出手的,他如今在这洛阳城中担任虎贲中郎将的位置,自然也在此番朝会的行列之中。 但这会儿袁绍正保持着目光放空的状态,显然没打算接下何进这个眼神。 正如乔琰所猜测的那样,在乔琰的拒绝理由得到了刘宏堪称正面的回复,又抛出了荆州牧和凉州牧的诱饵后,袁氏内部商定的结果还真是,暂时放弃对这并州牧的委任提出反对意见。 而是先确保他们的人,或者是他们所提携的人能落到这两个空缺的肥差上。 袁隗一度在乔琰的封侯之事上吃过亏,总觉得这家伙有那么点玄乎。 更加上在他们看来,就算将乔琰从并州牧的职位上被扒下来,又有什么好处呢? 韩馥这位袁氏故吏的度辽将军,虽然要受到乔琰的节制,但从她选择给袁氏报信西园八校之事就能看出,其中未必没有缓和关系的余地。反倒是,他们若是百般阻拦,反而可能激化矛盾。 无论这个并州牧的位置会否落定,她的乐平侯总是在这里的,以并州这等环境和乔琰手中的贼寇兵卒,韩馥极有可能要吃大亏。 还不如大家各退一步。 反倒是那另外两个位置,更有进取争夺的价值。 青州刺史黄琬就任豫州牧,未尝不是刘宏放出的对世家示好的信号,谁让黄琬得以入朝在野历练,乃是过世的杨赐所举荐。 而作为世家故吏的黄琬坐上豫州牧,对袁氏来说反而是个好事。 按照三互法的原则,袁氏绝不能有人成为豫州牧。 可凉州牧和荆州牧呢? 这却是有可能的。 袁绍走神的当口,不出意外地听到这背景音里并无多少反对之声,就算有那么三两个也都被卢植给怼了回去,而后便听刘宏问道:“太尉有何看法?” 太尉?三公之首的太尉正是买官上来过把官瘾的曹嵩。 他颇有崔烈此前被刘宏点名时候的茫然。不过他立刻琢磨了一下昨儿个晚上自家儿子和孙子对乔琰的评价,觉得自己按照这个说应当也没错。 他便回道:“臣以为令乐平侯为并州牧并无不可,豫州牧黄琬,并州牧乔琰,算起来正是怀琬琰之华英,还颇有吉利征兆。”2 “……”饶是知道曹嵩大约不会说出什么反对的话来,在听到这吉利征兆四字的时候,刘宏都表情僵硬住了片刻。 这也是在朝堂之上能说的? 他摆了摆手,决定放弃朝着他提问,顶多看在他给钱一亿万的情况下,让他多坐会儿太尉的位置。 “司空与司徒如何说?” 司徒丁空和司空许相亲眼目睹了先太尉张延为宦官所污蔑,下狱处死,早有几分心灰意冷之态,这一年多来在三公的位置上但求无过,不求有功,又如何会在此时发表什么想法。 从刘宏的表现来看,这个倾向已经清楚明白地呈现在了面前,他们纵然心中确存着几分疑虑,还是在此时回了句“并无”。 倒是杨彪在此时站了出来。 “卫尉有何想说?”刘宏一想到此番被世家愚弄之事,便觉头疼,本以为将他先前看好的黄琬丢到豫州牧的位置上,起码能让杨氏闭嘴,谁知道他还是跳了出来。 不过说起来,倘若他没记错的话,那弘农杨氏的小公子杨修是不是还在乐平住过一段时间来着? 杨彪持笏回道:“臣并非对乐平侯接管并州牧一职有何建议,只是想到一句话,欲在其位,必当司其职。” “幽州牧刘伯安历任幽州刺史、甘陵国相、宗正之后方才坐到了幽州牧的位置上,益州牧刘君朗初为中郎,后任洛阳令、冀州刺史、南阳太守、宗正、太常,而后才为益州牧。” “乔侯于军事领兵上的天分毋庸置疑,于蝗灾之乱中的表现也可圈可点,然并州牧下领州郡,上承天子,并非只靠着临机应变和剑指匈奴就能胜任的,其中的政务庶务繁杂,督辖州中官员亦不能只凭书信往来,需有得力人手予以协助。” “杨彪不才,敢问乔侯,倘天子以并州牧之位相属,对此事是如何考虑的?” 杨彪仿佛当真是格外认真地在问询此事,以至于让人一时之间难以判断出,他对于乔琰接掌并州牧之事到底持有的是个什么态度。 但要乔琰看来,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机倒是恰到好处。 她出列回道:“如若陛下不考虑收回成命,我想向陛下求两道旨意,以保能尽州牧本分。” 刘宏有点意外于乔琰的这个表现,却还是让她说了下去。 “其一,崔公既为太原郡守,与州府同在,请陛下依然准允其继续承担教导之职,其历任太守至于廷尉,于庶务文书上尤为擅长,正可从旁协助指点。” 这到底是协助还是监管,刘宏在心中自有一番评判,她主动提及此事,显然也知晓这并州牧的职权过重,是该稍有节制的。 这倒是让他在从先前的无人可依情绪中缓过来后,不由生出的后悔情绪,在此时稍稍减弱了几分。 “其二呢?”刘宏问道。 “其二,先太尉张伯慎作战不利,撤职理所应当,但我听闻张公知人善任,多有提拔有识之士为太尉府掾,其中料来多有通晓律令文书之人,不知可否从中择选几位前往并州任职?” 太尉府掾? 刘宏居于南宫之后,对三公府的情况知晓得也要比先前更多些,这太尉府中说是什么贤才以他所见还真没几个,不过通晓律令倒是确实应当做得到。 想想曹嵩反正是来这个位置上混日子的,太尉府掾中确实可以分出几人来给乔琰。 这个请求虽然怪了些,却也的确有可行之处。 并州有乔琰在,在制定总行事方针上想来并无问题,缺的是将其指令修补更正,而后按照大汉律令制定为文书的人,从太尉府掾里选人任用确实可行。 也的确是对于杨彪所提问题的回复。 在他准允后又见乔琰对着杨彪回道:“州牧一职,位高权重,不敢轻忽,琰之长处在敢以匈奴血,铸我汉家关,的确少了几分为政经验,然有心于细枝末节处事事小心,绝不敢以想当然之举行事,不知卫尉以为如何?” “乔侯这句话已足以说服我了。”杨彪脸上浮现出了几分笑容,“敢以匈奴血,铸我汉家关,望乔侯以此为志。” 他话毕便退回了队伍之中。 这便是个已没什么意见的表示。 刘宏朝着下方不再有人意图开口的百官队列看去,而后在乔琰的身上停驻了最长的时间。 因这殿堂烛火的映照,他脸上的神情显得并不那么清楚分明,仿佛是在沉思权衡着什么,但他最终还是开了口。 “既然众卿都无异议,那么—— 朕意已决,以乐平侯为并州牧,司并州军政要务。” 在乔琰出列谢恩之时,刘宏又缓缓开口道:“烨舒,莫要让我失望。” 这可是并州牧! 只愿她真是一把为大汉接续基业的舍予之火,压制得住那担任度辽将军的韩馥,也能一面镇守好这并州边关,一面在他所需要的必要之时领军来援。 他心中的种种想法都汇聚成了这意味深长的六个字。 但好在,此番先有卢植的助力,后有杨彪的发问,倒是省却了他不少口舌。 屋内点着炭盆,刘宏却觉得大概是他的身体更差了些,以至于有种渗入骨髓之中的冷意,他提了提精神方才说道:“关于凉州牧和荆州牧——” “如今荆州零陵、桂阳之乱,有长沙太守孙文台出兵,情势可控,凉州贼子寇边,有皇甫义真在,乱象渐有收敛。但凉州牧与荆州牧,必得允文允武之才,方可胜任。” 一听到这两块关键性质的肥肉被刘宏给放了出来,乔琰甚至有一瞬间觉得,她这个新落定的并州牧可能是个透明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已经汇聚到了这两个位置上。 但想想刘宏抛出这位置是为了进一步平衡权力,绝不可能让人如此轻易地得到这位置。 果然他紧跟着就说道:“两州州牧事关重大,我有一遴选之法想请各位参谋一二,不知可否。” “如有政绩卓著,且有胆魄面对此局面者,以文书自荐送来朕处,荆州何以解决宗贼之乱,凉州那马腾韩遂如何处置,羌人如何安顿,于文书中一一写明,由朕从中选出最合适的人选,和列位公卿商议决断。” 这个法子…… 袁绍沉思了片刻,又与袁基交换了个眼神,以为其中确有袁氏操作的空间。 以论述的方式分析情况,正是他们这等人的长处。 好像还真有一争的资本! 袁氏是如此想的,其他人到底也如此,反正大家都是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不如先回去各自谋划一番。 乔琰步出这崇德殿之时,左右四顾所见不乏野心勃勃的面容,正于这日头初升之间显出几分古怪来,又听身后有人叫住了她,回头一看正是卫尉杨彪。 他先一步开口说道:“今日殿堂之上出自公事之念而发问,想来乔侯应该不会怪罪才是?” 乔琰回道:“若无卫尉这番秉公发问,我还无法得以向陛下讨来这两份旨意,又如何会觉得有冒犯之处。逾制擢升,本就应当慎重而行,卫尉此番发问问得极对。” “我这话里倒也有几分私心,”杨彪叹了口气,“小儿杨修如今正为我父于弘农守孝,我因夺情之故回朝任职,于书信之间闻他有意于三年期满后回返乐平于乔侯手下做事。” “以世家子弟之旧例,没有这般规矩的,我劝阻不得,只好令乔侯处先多些政令传达之官员了。” 杨彪显然对杨修觉得乐平是个让他长进之处这件事颇为苦恼。 杨赐在世之时,杨修到底年纪尚小,便是稍有任性倒也无妨,可在此时这个年纪,又有乔琰这等少年县侯珠玉在前,这想法便有些不妥了。 既然如此,不如让并州多些可用官员。 有此一遭,杨修要么就得更上进些,便是在并州混上几年也无妨,要么就知难而退,按照他所规划的路线成长。 他心中种种思虑便成了那殿上一问,此时又朝着乔琰最后说道:“该说的我都已经在殿上说过了,此时便只一句恭祝乔侯了。” “不,”他刚走出两步又转了回来,说道:“该当说是乔并州才对。” 乔并州…… 乔琰有一瞬的怔楞。 这可真是个新鲜的称呼。 在姓氏之后以州为名,即便是刺史也没有这等殊荣,唯有州牧。 也难怪这些人会为了那荆州牧和凉州牧的名头,甚至放弃将她打压下去之事。 就比如说袁绍,他此时便在一番分析后放弃了凉州牧的争夺,而是将目标转向了荆州牧。 以何颙和许攸看来,就跟那度辽将军的选拔还有西园八校建立这样的附带奖励一样,这州牧策论之争,如若文书精辟,难保不会同样被陛下所看重委任。 而荆州的情况,最适合袁绍于策论中发挥长处。 袁绍绝非庸才,尤其是在这等先被乔琰拔了个头筹的情况下,他模拟荆州局势良久,连夜洋洋洒洒写就一封文书,在第二日便送入了南宫之中。 只是大约没人会想到,在一众上交的策论里,有人作了个弊。 说作弊当然也不太合适,或许应该说这是在投标环节恶意压价。 这封策论出自汉室宗亲刘表之手。 他在策论中所写的内容概括来说就是—— 其他人要平定荆州需要跟陛下借兵,就算不借兵,也需要借粮养兵,我就不同了,如果让我来做这个荆州牧,我直接单骑入荆州,去找南阳蒯氏、蔡氏谈判,必定替陛下解决荆州之乱。 这光是不花钱不要兵就已经足够出一众策论中颖脱而出了,更何况,刘宏确实是更属意于宗室子弟的。 但也未尝没有麻烦之处。 这刘景升早年间跟一众太学生胡闹,党锢之祸期间他也被牵扯在内,现在也就是一北军中候而已,若是以其为荆州牧,比起乔琰还不能服众。 真是令人头疼…… 乔琰可不管刘宏在此时的纠结。 因她借住于卢植府上的缘故,想与她这位少年州牧有所来往的,有大半都被拦截在了外头,也让她得了空闲,能往太尉府去寻那合适的府掾前往并州。 而她还真不是随便指的太尉府。 面对这一众任她挑选的府掾,她最终停在了一中年文士的面前,唇角露出了几分微不可见的笑容,“敢问足下,可是凉州贾文和?”3 100. 100(第三卷终) 北上南下 站在乔琰面前的中年文士看起来貌不惊人,这四十岁上下的年纪也并未在洛阳城中闯荡出什么特别的名声。 因是在太尉府衙内选人,一并过来的曹操也有些不解乔琰为何要专程驻足在贾诩的面前,问出一句“足下可是凉州贾文和”。 贾诩同样不理解,自己到底是何处得了乔琰的青眼。 他一向深谙明哲保身之道,在这太尉府中担任府掾已有七八年,历任多位太尉。 按理来说,他不应当会被这位少年州牧、京师风云人物留意到才对。 但面前的乔琰何止是一口叫破了他的名字,还在眼中流露出了几分潜藏的兴致,可见不是随便做出的这个寻人决定。 心中虽有些不妙的预感,贾诩还是从容回道:“在下正是贾诩。” “那我寻的就是你了。”乔琰转头朝着曹操问道:“孟德可知我为何要寻他?” 曹操回道:“你一向行事出人意表却也自有道理,可见此人身上也必有特殊之处。” 他并未意识到自己被挖了未来墙脚,甚至还端详起了贾诩的表现,倒是觉得对方确然有几分镇定过人的长处。 乔琰说道:“早年间听闻了个趣谈,说是这位文和先生为汉阳名士阎忠所看重,察举孝廉为郎,可惜因为疾病返乡了一阵子,返乡途中恰好遇到了氐人叛军,旁人早慌了神了,他倒是坦荡回说,自己乃是太尉之孙。彼时的太尉正是那凉州三明之中的段纪明,久为边将,威震凉州,羌氐莫不惧之,便将他给放了。”1 “我并州境内官员多要同胡虏打交道,最需的便是这等处乱而自若的胆量,便是不能扼守反击,也需有保命之能,将消息与我带到。孟德以为,他是否是我此番的首选?” 曹操品了品乔琰话中的意思,觉得若真是如她所说的这般,那这贾文和还真是个奇才。 奇怪的那种奇。 “此外便是,”乔琰又道:“仲德先生自兖州黄巾乱中便随我同行,我封乐平侯后又随我同往并州就任乐平相位,此番我为州牧,必以仲德先生为别驾,先生与贾文和年岁相仿,想来配合起来要容易些。” 这个理由倒是确实说得通。 乔琰要的是行政上通晓律令之人,想来以贾诩的年纪和在洛阳城中所处的时间,确实能做到这一点。 她这会儿已经重新将目光转向了贾诩,问道:“文和可愿同我一道前往并州?算来我麾下也还有位凉州人士想请您教导一二。” 乔琰说的凉州人士自然是傅干,他出身凉州北地郡,如今凭着这一份为父报仇的执念撑着,倒是最好有贾诩节制着。 这便是乔琰必须要选他的第三个理由。 她说是说的可愿一道前往并州,但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对他势在必得。 贾诩又不是没听过乔琰干出的那些事的名头,深觉他此时就算做出了什么弃官而逃的事情,大约也是会被捉回来的。 那么与其如此,还不如答应下来。 何况—— 倘若他并未观察错的话,这京城之中三两年内必生异象,他身处其中还不知能否脱身,如今的凉州又正在交战之中,他纵然返乡也难以保全,确实还不如跟随乔琰往并州去。 起码如今并州的匈奴一支休屠各部损失惨重,内附的南匈奴料来也不敢肆意进犯,而鲜卑内部争夺单于之位的内乱日盛,以乔并州手段也算有法可平,竟可算是个安生地。 再便是她在话中透露出的消息。 州牧之下的第一人名为别驾,乃是协助州牧处理事宜的二把手,因其在州牧出行中可另设车驾而得名。 乔琰将这个位置交给了早年间就跟从她的人,虽然此人大约确实有慧眼识才之能,却也称得上是念旧脾性了。 那便走吧。 总比在洛阳城里瞧着安全。 贾诩躬身回道:“敢不从命。” 有了贾诩这位毒士,剩余的太尉府掾她便只是简单了问询了几句擅长之事,又挑出了两人便算是完成了这择选任务。 做到太尉府掾的,这会儿也大多有了家室,就像贾诩已有了贾穆、贾访、贾玑三子,也随同他一并住在洛阳城中。此番既要往并州去,自然也需一并跟从。 乔琰给这选出来的三人收拾行囊的时间,定下了一并出发的时日,这才随同曹操一并往外走。 曹操:“此前烨舒躲在尚书府内谢绝了一堆访客,如今我这还算是被主动找上门来的,实算个殊荣。” 他这玩笑话说完又道:“不过说来,还未曾正式恭喜烨舒就任并州牧。” 曹操看向乔琰的目光不由有几分感慨。 他早知当年能在给皇甫嵩的报信中写下“岂以一子之命而纵国贼乎”的人,绝不可能是什么庸才,但她所为无疑要比他想的还要精彩,如今她已先一步踏上了州牧高位,比之昔年的乔玄更有国之栋梁表现。 谁能想到呐…… 但这种破格,又无疑让他看到了混沌局面之下的希望。 只是有些话并不必在此时说出。 他虽未曾亲眼见过乔琰的乐平是何种样子,更未曾亲眼看过她在驰骋并州之间的挥斥方遒景象,但看那为决度辽将军的交战中乔琰所统率队伍所展现出的面貌,也完全可以想象了。 料来她对自己行事之道以及前景都在心中有所考量。 他心中思量,听得乔琰在此时说道:“若如此,我也该当恭贺孟德为西园八校之中的中军校尉,不过听闻天子敕令,八校士卒均需独立征兵成校,孟德近来还需费些工夫,也务必小心行事。” “这一点倒是不必烨舒担心,”曹操回道,“我那从弟与我早年间处事之道相仿,惯来是一番游侠做派,招募了不少好手,其中总有能为士卒属吏的,届时再行扩招就是。” 曹操固然难免觉得,天子直属队伍的招募以这般方式进行,怕是会存在良莠不齐的情况,并不是一件好事。 却又说服自己,若是将这些人亲自筛选出来,组成一支训练得宜且配合默契的军队后,若天子意图西征北伐南下东往,均可算是一支助力。 乔琰想了想历史上曹操此番征兵中的情况,说道:“孟德此番征兵,料来是往谯、沛之地而去,我听闻谯县有许姓豪族,与孟德还算是同乡,不若前去看看能否招募得一二壮士,也好将那征调来的兵卒镇住些。” 刚有事来寻曹操的曹洪听到这话就不乐意了,“乔侯竟觉得我镇不住那些兵卒?” 乔琰摸了摸自己的脸,并未开口。 但她所触碰的这位置对应在曹洪的脸上分明有伤,正是先前与乔琰交手的时候被她抽出来的,这会儿还没彻底消肿,有些话就在不言之中了。 曹操见曹洪语塞,忍俊不禁,“子廉还是别想着能在言语上占到烨舒一点便宜。” “孟德这就错怪我了,我方才可没说话。”乔琰人已走到了门口,朝着曹操拱了拱手,“不必送了,我此番在京城中所滞留的时间大约不会太长,还得往太史令处去一趟,先就此别过。望我来日见孟德之时,你麾下兵卒已成。” 这还真是乔琰一句真心话。 在她已经影响了太多的时局中,谁也无法打包票,曹操此番的征兵失败是否会出现改变,甚至于让他从这乱兵之中难以逃脱。 乔琰并不希望看到这一幕。 算起来如今曹操,可要比她这个表演出来的孤臣更符合大汉忠良的定位。 也正是出于这种想法,她才会建议他先寻谯县许氏,告知那里还有个壮士名为许褚,若是需要有人随身拱卫安全,此人便是个上上之选。 而她自己则在离开太尉府后直奔灵台而去。 她先前就想去拜访马伦,只是因为彼时先遇到了曹操,这才暂时中止了拜访行为。 如今并州牧位置落定,袁氏将目光盯着那荆州牧位置,算起来跟她没有直接矛盾,也正是她上门拜访马伦的最好时机。 上一次踏足灵台还是为了乔玄的送葬,如今三年多过去,此地倒还依旧,因其特别的高台形制而显出一派风雨不改的肃穆沉重之气来。 并州牧到底也算是正儿八经的官职,拜访之处又并非是私宅,而是太史令的办公场所,故而马伦也是按照办公接见的方式见的她。 不过这种会见方式,要乔琰看来,倒是比之那寻常后宅见面更有意义。 与三年前所见之时的样子有些相似,马伦依然是将发髻打理成一丝不苟的样子,在神情之间也自有一番饱读诗书、才学傍身而形成的沉静气场。 当然,还是有些区别的。 三年的官场公务历练显然赋予了她更大的底气,也让她比之当年看来,因精神面貌的焕然而显得越发年轻了几分。 乔琰在来前便曾听闻过马伦在太史令上的所为。 中平三年五月壬辰日有日食发生。 若按早前的天文吏属做法,他们大多喜欢将此事找出一个对应的不祥事件。 马伦却不同。 她借机向刘宏申请,将那位提出乾象历的刘洪刘元卓从会稽郡调任回返,一面完善日食月食的评估,一面进行历法改革事宜的准备。2 她虽是因为一出朝廷制衡的意外而坐到的这个位置上,但无论是当年提出以灵台为乔玄送葬,还是如今开始着手的历法改革,都做得尤其出色,乃是实实在在地将自己放在这个位置上来行事的。 见乔琰对她手边的算盘感兴趣,她便将其拿了过来说道:“此物为元卓先生的发明,以算盘为运筹工具,行加减之事,比之手工计算的错漏少了太多,速度也快了太多。” “对我等行天文观测、推演历法的人来说实在是件奇巧之物。” 马伦显然对自己将刘洪申调回京城,而带来了这珠算颇为惊喜,在话中也透出了几分与她平静神态不同的振奋之色,“德衡在此番珠算形态的改良上也出了不少力,便成了乔侯此番见到的样子。” “这几年间我请父亲早年所教授的弟子入京,一道完善这立法之事,只可惜天不假年,这些才子志士多已在战乱与疾病之中过世,好在这珠算一出,将我等计算的门槛降低下来,便是并未接受过多少教育之人也好上手协助。” 她朝着那开启的窗扇之外指去,乔琰循着手势望去,正见三两年轻女子抱着珠算算盘而过,又听马伦说道:“我请了些粗通经营计算的女子前来协助,有算盘协助,此又正需慢工细活,她们来做此事实在合适,大约——” “大约等乔侯前来京城述职之时,这历法已成框架了。” 定朔算法和天文观测的精进,给了历法改革的基本条件。 而现在在蝴蝶翅膀的扇动之下,有一位本还不能在这位置上尽抒己志的巾帼之才,又从中推动了一手,让历史的车轮往前滚动了一圈。 乔琰虽插话不多,但她眼见马伦在话中意兴神飞,恰似回到了力盛年茂之时,心中也不觉生发出了喜悦之情。 而马伦口中的德衡,正是那位机械天才马钧。 他如今一边就学一边协助珠算的完工,又跟在马伦和刘洪身边精研算学,为日后的机械设计打下根基,也或许等到下次见面的时候,他早不是改良龙骨翻车可以限定的了。 在刘宏执政的末端即将到来的时候,这种近乎于希望的种子又已在洛阳的土地上生发萌芽。 她随同州牧仪仗北上返回的时候,朝着洛阳城回望,又无端想到,按照历史学上的说法,有汉一朝,天文历法乃是王朝正朔的权威象征,在此时的变更,好像隐约也像是一种特别的征兆。 但这种征兆到底如何—— 也只能留待时间去评判了。 在她离开洛阳之前,那凉州牧的归属尚未有定论,荆州牧却已经有了个开端。 刘宏将刘表的策论评为第一,在众人质疑于他这单骑入荆州的想法是否可行之中,先让刘表从荆州刺史做起,以御赐宝马和刺史印绶直奔荆州而去。 先册封的是荆州刺史而不是荆州牧,已经足以表明刘宏的态度了。 若是刘表做得好,那么他将会直接从刺史升任州牧,若是他没能达成自己在策论中所说的承诺,那么他的刺史必然会被撤职,而后另外安排人选来担任这荆州牧一职。 刘表往南,乔琰往北,这便是今日洛阳城中的两路。 南下的那位到底能否证明自己的能力尚是个未知数。 北上的那位呢? 旌旗仪仗之间,代表一州州牧身份的车架,自洛阳城墙之上望去也显得格外分明,直到没入远处的北邙山道之间方才消失踪影。 何进打着巡防的名义步上城墙,将这一幕看得清楚。 他此番简直是个最大的输家! 度辽将军的位置不是他的人,此刻那韩馥连带着麴义以及其他手下一道,跟随在这州牧仪仗旁边。 西园八校独立于他存在,同样没有任何一位与他相关的人员在其中任职,这支特殊的队伍还是由那蹇硕统领,更是让他觉得说不出的恶心。 并州牧的册立他未能做出阻拦,反而必定因为朝堂上提出的反对意见而与之结仇。 荆州刺史的位置交给了宗室后裔,明摆着就是刘宏不愿再放纵外戚势力扩大。 凡此种种都在提醒着他,他不能再这般被动下去了,否则窦武就是他的参照。 他必须尽快扶持外甥刘辩上位! 100-110 101. 101(第四卷开始+18w营养液加更)^…… 何进在冷风中站了许久,方才折返回到大将军府中,也当即找来了何苗。 算起来何苗和宫中的何皇后同母,与何进却是异父异母。 但在母亲改嫁后他就改了何这个姓氏,总要比外人可信任得多。 何进说道:“我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见他摒退了左右方才开口,何苗直觉他要说的绝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果见何进沉着脸说道:“窦游平名列“三君”,官拜大将军,学术德行天下闻名,尚且落了个枭首于洛阳都亭的结果,你觉得我们有什么?” 窦游平便是窦武,也便是那在十九年前因诛宦消息暴露而身死的窦大将军。 何苗忽听这个问题不由一愣。他们有什么? 他们反正不像窦武一样有个位处大司空的长辈,有一个志同道合的伙伴陈蕃。 在朝堂之上,连卢植这个被刘宏撤回兵权的人都可以指着他的鼻子说,你用三千人去打一千人的叛军,跟用铁斧头去砍柴也没什么区别,又有什么好炫耀的。 何苗正心中郁结着就听到何进已继续说了下去:“我们能否处在高位,归根到底还是陛下的一句话而已。” 何苗惊了一跳,连忙朝着左右看了看,确定窗扇密闭门也紧扣着,这才小声对何进说道:“这话可不是能乱说的。” “你现在防备着有什么用,”何进冷眼瞧着何苗这举动,说道:“一旦皇子协即位,现在将董重提拔到骠骑将军的位置上,也只是个开始而已。你可别忘了,我们何氏与那皇子协之间门还夹着杀母之仇。对陛下来说,反正同样是用外戚而已,用何还是用董有什么区别?” 何苗直觉何进此时的情绪不对,只能劝道:“大哥何必如此悲观,莫要忘了皇子辩还占了嫡长的身份,陛下近来的身体越发不好了,若是出了什么事,太后便是妹妹,以太后之权柄足以确保外甥继位。” “你以为我在说个玩笑话吗?”何进着实看不惯自家兄弟此时的犹豫做派,一拍桌案就站了起来,“先发者为刀俎,后发者为鱼肉,这便是我们如今的处境。你若是现在还看不明白陛下的心思,给我滚回去杀猪去。” 这话说的,就很扎心窝子。 何苗闻言讷讷回道:“大哥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那好,我问你一句话,”何进迈步而前,牢牢地盯着何苗的眼睛,“若我要在现在开始尝试剪除陛下的助力,确保皇子辩登基顺利,你帮不帮我?” 何苗没什么脑子,但听到确保刘辩登基几个字,他还是狠狠点了点头,回道:“大哥有言,我跟从照做就是。” 何进满意了—— 乔琰虽猜得到她此番在洛阳的一番谋划,必定导致何进等人危机感顿生,却不知道何进这莽夫已在此时盘算起了这等“大事”。 对着当今天子的羽翼动手,还是在刘宏尚且实权在握的时候,真是想找死的心怎么都压制不住了。 但这显然跟她这位“远”在并州的人没有什么关系,她现在还在忙着忽悠系统呢。 【并州牧!你怎么当上了并州牧?你这是谋士行为吗?你甚至还挖走了贾诩!】系统义正辞严地指责道。 如果乔琰没有听错的话,好像,八成,也许,还带了那么一点委屈。 她翻着手中的书籍,漫不经心地回道:“梁习以别部司马领并州刺史。”1 【你在并州又是结交世家又是招安山贼,这很不对!】 “梁习到任后诱计招纳,召豪右为幕府,发丁强为义从。”2 【你还出兵去攻打匈奴!】 “其不从命者兴兵征讨,斩首千数,单于恭顺。”3 【你在乐平发展农业,折腾出了一堆东西!】 “百姓布野,勤劝农桑。”4 【你你你到了京城里还在领兵武斗上夺得了魁首。】 “以为自所闻识,刺史未有及习者。”5 【……】系统卡壳了。 乔琰明明没在说什么正儿八经的给自己辩解说辞,而是在这里背诵梁习传,它就是有种被噎得发慌的感觉。 从理论上来说,乔琰所做的种种,确实都能跟那梁习一一对应,但话不是这么说的! 梁习当时是个什么情况,她现在又是个什么情况? 系统觉得她不能侮辱自己的智商!这哪里是能一概而论的。 想是这么想,在眼看她一番针对性说法让它闭嘴,又点开人物面板确认此番上洛阳的收获后,作为一个合格且敬业的系统,它还是含泪给宿主解释了起来。 【就像你之前说的,以大汉立场判定,你让天子在削弱世家外戚上有了理由;重新设立度辽将军又功在大汉;统兵击败的董旻、王匡、韩馥、纪灵都可算是在当前判定下的敌对势力,这里一共有60点谋士点数。此外,还有一个特殊成就叫做对外戚知名势力做出打击,这里还有30点谋士点。】 60点加上30点—— 90点!真是好一笔划算的收获。 她这一趟上洛阳来,何止是够本了,还可算是血赚。 话虽如此,乔琰还是不免有些心疼,为什么对战匈奴不能算。 但想想这个算是在并未跟上峰打商量的情况下,“破坏”两支势力的交情,若是按照严格一点的界定,这甚至是谋士想篡权,不能算数也不奇怪。 好在当她有了并州牧的权柄,执掌并州军事之后,这种动武就有了说得通的立场。 系统可不知道乔琰此时又在想着什么危险操作,它只是眼睁睁看着她在先前的一通歪理邪说之后,又干起了让它吐血的举动。 这27点自由属性点和9点技能点数到了账,她便将7点加在了体质上,9点加在了武力上,10点加在了气运上,仿佛只是为了意思一下自己还能算个谋士,将最后1点给点在了智力上。 而后这9点技能点数被她分出了3点给煽动技能点到了lv7,1点加在箭术,2点加在骑马,最后停留在了赶赴洛阳之前的3点剩余点数,大约还是那以备不时之需的需求。 于是她的人物面板就变成了—— 【姓名:乔琰】 【阵营:汉(初始阵营)】 【职业:谋士(系统设置)】 【年龄:13(周岁)】 【体质:81(100),武力:70(100),智力:81(100),气运:75(?)】 【剩余可分配点数:0】 【技能:历史学lv7,辩才lv7,煽动lv7,文物鉴定lv4,箭术lv8,骑马lv8,画lv3,书lv4,田野考古lv5,古钱币学lv3……】 【剩余可分配技能点:3】 【谋士点:230】(每获得10点谋士点,自动获得3点属性可分配点数,获得1点技能分配点数) 看着眼前这场面,系统有一瞬间门觉得,它可能需要一点心理辅导。 它的宿主着实有点不对劲…… 但有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她真的在提升谋士点。 按照系统几乎为0的新手经验,和它在出炉前培训课程上见到过的宿主进度把控参考,能在这个年纪、这个穿越年头,达成这个数据的堪称万里挑一。 若是只看数据的话,这还真是能达成天下第一谋士任务的状态。 尤其是得考虑到,如今刘宏还在天子位置上并未过世,还未正式进入三国阶段,许多限定在三国背景下的成就其实还没到触发的时候。 这么看来,这竟是一份极其好看的答卷。 系统哽了半天,最后只憋出了一句【咱们下次多点两点智力可以吗?】 它这也算是退而求其次了。 但要乔琰说来,她倒不觉得这个数值有太多的必要性。 在处事之时对目标的心思把控,在面对问题时候的策略谋划,所需要的可并不仅仅是简单直白的智力,还有对于时势把控的大局观和与人交谈之中的情商在做出影响。 智力这种东西够用就好。 但系统还是要稍微安抚一下的,不然炸毛了她就没有闹钟了。 至于这会儿口头答应得挺好的,之后到底如何操作那就是另外的一回事了。 乔琰想到这里,又转而对着系统说道:“说起来你之前答应了那武侠系统的话术经验,我大概想得差不多了,等回到太原之后我就写给你。你的隔壁……还有种田系统之类的东西吗?” 【……?】系统茫然地在乔琰的面前敲出了一排透明的问号,极其明确地表达了它此时的无语情绪。 乔琰眼皮都没动一下,“或者是炼钢系统也可以。” 【不!没有那种东西!】对于宿主的异想天开它表示了坚决的抗议。 “也就是说有前面那个,”乔琰抓住了它话中的漏洞,从容说道:“你知道的,作为一个合格的谋士能否发展出足够的粮食很是重要。” “比如说曹操未来麾下的毛玠,就建议整顿农业,枣祗提出了屯田之说,从而有了《置屯田令》,邓艾从典农都尉学士做起,成《济河论》,其中有言,六七年间门,可积三千万斛米粮于淮上,以此为凭据,灭吴不难,从而得到了司马懿的赏识。” “你说,毛玠、枣祗和邓艾,可以算谋士吗?” 系统想了想,觉得这自然是算的。 虽然邓艾也得算是名将,但其人文武全才,算半个谋士也没有问题。 “那么既要为天下第一谋士,就该胜过这些人对吧?” 对于她此时表示,自己要胜过一个还有十年才出生的邓艾,乔琰反正是没什么心理包袱的,能用来说服系统就行。 她甚至不忘在此时补一句,“算起来,这应该是你这个谋士系统自带的教导课程才对吧?” 系统绝不承认,自己的库存里只有经典战术教学案例和策士对答之类的东西,确实没有种植作物的提升手段和屯田策之类的东西,这么一说竟是个极其失败的事情。 于是它给乔琰丢下了一句“我去问问”就没了踪影。 乔琰忍不住笑了出来。 郭嘉在北邙之外的黄河渡口与乔琰会合,就见到她此时这摇晃着手中的书册,一派心情极佳的状态。 “乔侯是在想此番心愿达成,也算衣锦还乡?”郭嘉上车后调侃道。 乔琰的故乡自然不能算并州,但就像她在跟刘宏所说的话中那样,她既然受封在并州,又有乔玄坟茔在此,自然当以乐平为乡。 她此番得封并州牧归来,未尝不是一种衣锦荣归。 但这显然不是她的目的。 “不完全是。”乔琰摇了摇头。 她此时的愉悦也显然并不只是因为系统那清澈的愚蠢,而是因为在抵达黄河畔之前,她单独坐在这州牧车驾中,听着那车行过邙山的山林之声,又耳闻这车轮与马蹄声并作的声响,恍惚之间门将这三年多来的时间门都给串联在了一起,以至于心生了几分感慨。 有些话她不方便跟系统提及,甚至在确定系统能否读懂她的想法之前,也只能小心地想上一想。 这其中种种心事波折,她也没有其余人可以说起。 但如今回味,倒也未尝不是一种乐趣。 彼时她刚从那黄巾之乱中尸堆里醒来的时候,求生的诚然占了大头,也好在她对这段历史熟知,才让她不必如此艰难地融入这个时代之中。 但她最开始想的也只是,若不能有功绩名誉傍身,在如今这个时代下,系统所幻想的依靠身份抱大腿,成为一方势力的谋士,绝没有任何一点可行性,所以她必须给自己铺好一条条的退路,也给自己加上一层层保障。 她必须拥有诸如平黄巾的战功傍身才能让自己彻底打破性别和年龄的桎梏,以一个足够体面的方式活在这个世上。 可后来呢? 后来她眼见的种种景象却都在提醒着她一件事,这还不够! 若不能尽快肃清寰宇,便只会是一片汉人内斗空耗人力,以至于外族入侵、匪寇横行,那么她就算通过完成天下第一谋士的任务,也无法长久地生存在这个时代中。 但彼时的她更知道,弱者没有任何资本去给出太过奢侈的同情心,这也正是为何她会跟徐福说出那样的话,也为何会眼看着黄巾余党被充入戍边队伍。 现在又如何呢? 就像她跟卢植所说,这世上多的是这等又是荒唐又是心酸的民间门景象,有能之人若能尽力将其保全,如何不能坐上高位。 那么当她通过乐平初步积攒起属于自己的力量后,为何不能承担更重的责任?又为何不能将这些有才之士团聚在自己的身边,形成一支去与那已然走向末路的大汉王朝相争的力量呢? 当然,在箭射刺史的举动之前,在她将自己的手还只放在乐平这一亩三分地上的时候,虽然她已有了争锋的迹象,但她是还有退路的。 以汉末的豪杰相争来看,就算是曹操和张绣之间门隔着一道杀子之仇,都还能一者为君一者为臣,更何况只是乔琰这样的情况。 只是在她做出了这等决定性的举动,以烨舒二字抒发心志去争刘宏这里的孤臣印象后,在她麾下的谋士比之外人要更清楚她此时的反应,也一并做出了抉择后—— 乔琰就真正没有了往后退的可能了。 可奇怪的是,这一争的成果到手,这个并州牧的位置落定,她却并没有这种为人所卷挟着前行,身后再无一点退路的惶惑,反而只觉得心中比之此前任何时候都要平和。 她对着郭嘉开口道:“我只是在想,我如今既为并州牧,要给乐平诸位擢升官职,要比先前方便得多了。” 这是一笔一荣俱荣的买卖—— 州牧仪仗沿着汾水河边的驰道而行。 在这凛冬季节,沿路并不见多少人影,更因为白波贼都已经被带下了山,还少了另外一拨可能出现在此地的人,以至于郭嘉笑说这同锦衣夜行也没什么区别。 这话遭到了乔琰的好一个白眼。 不过区别还是有区别的。 这冬日的商路要道上还是时而会有商人经行而过,眼见这与寻常状态下截然不同的队伍,都不免停住了脚步,打听这是个何种情况。 那些随行护送的士兵便是此番跟随乔琰赢下比斗的北军五校所属,对于这位近乎传奇的乐平侯,他们都心怀几分敬佩之意。 反正那几位百夫长没对他们做出限制,被问询的士卒也便并不吝惜于暂时停下脚步或者是勒住缰绳,将乐平侯受封为并州牧的消息给向外传达了出去。 过路人和好事的并州民众大多听不懂,为何乔侯因为擅自出兵对抗匈奴的事情还得进京请罪,但总归结果是好的! 反正就是乔侯在那什么为选拔出度辽将军的比试中拔得了头筹,那京城里的皇帝觉得乔侯是个本事人,故而在安排上了度辽将军的位置后,又让乔侯当了并州牧。 州牧制度的重启,对有些相对消息不灵便的人来说还是个未知之事,但护送乔侯的士卒说了,那并州牧就是并州境内的最高长官,这总是很容易理解的。 最高长官! 这对并州境内的民众来说无疑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虽不知道乔琰会在这并州牧的位置上坐多久,但起码,按照她此前的行事方式推算,他们能有一阵太平日子过了! 韩馥忽然感觉到有人朝着他的方向看过来,下意识地挺了挺腰板,谁知道他下一刻就听到有人在问:“那便是被乔侯击败的人吗?” 韩馥的表情顿时僵硬在了脸上。 但想到在他离开洛阳之前,袁本初专门找过他一次,说的是若非必要,不要与乔琰起冲突,又渐渐放开了这种紧绷的状态,权当自己没听到这样的话。 袁绍所说不错,对方如今手握对他的监察和督战权限,以其从洛阳全身而退甚至得到了并州牧位置的手段,绝对能让他吃一箩筐的哑巴亏。 起码在他找到一条制衡对方的途径之前,他显然是得夹着尾巴做人的。 对韩馥这等脾性的人来说,这也…… 这也不算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情。 只是他朝着那得到消息后兴高采烈离去的并州黔首看去,难以理解有一点,对方为何好像一点都不奇怪女子也可为并州牧。 他这么想的也这么问了出来。 麴义回道:“以凉州并州的剽悍尚武之风,只要这位乔侯足够强势,那么她便是在此地称王,只怕都不会有人反对。当然,我只是用极端的情况来举例。” 没有说支持乔琰称王的意思。 麴义一向有话直说,韩馥与他认识也不算一天两天了,对这话倒还算接受良好。 不过若真如麴义所说的这般,这并州子民对这位并州牧如此爱重,他也就更没有了与之抗衡的底气。 唯独让他觉得有可能会与乔琰发生矛盾的【前·并州刺史】崔烈,他的表现更是让韩馥叹为观止。 这位崔公惊闻乔琰自即日起担任并州牧,而他这位并州刺史自即日起兼任太原郡太守和西河郡太守后,同时还要肩负起对乔琰的教导责任后,竟然苦着脸半天后只感慨道:“怎的多了这么多的活计?” “……”韩馥觉得自己有必要刷新一下对这位冀州名士的认知。 这也太没进取心了! 亏他之前还在跟着骂崔烈一身铜臭之余,也不免觉得,在这种人人都得为自己也为子孙后辈争上一争的环境里,崔烈所为倒也不难理解。 可从这一照面之间门所见,他看到的分明是个在并州地界上养老的闲散人士。 那要这么说的话,身兼两地太守之职责确实要比当个刺史累多了。 而他旋即就见崔烈仿佛闲谈一般向乔琰问道:“你这官职委任的相关事宜都想好了吗?州牧的属官可要比刺史多多了,你应该不会继承我的这一套班底,我也得多带点人去替我做事。” 这话里话外的语气,竟跟今日出门买点什么的风格是统一的。 韩馥又听乔琰也用同样轻松的语气回道:“您将张文远留给我就好。这武猛从事的位置我还是打算让他继续当着。” 崔烈颔首:“也好,反正他本就是上一任刺史留下来的,如今继续换个长官也不妨事。给我两日收拾收拾这州府之中的行李,你先回乐平住着去。” “……”不知道为什么,韩馥的脑子里这段对话已经变成了—— 今天买点肉。不好意思肉卖光了你过两天再来,我给你提前准备着。 这话他是听不下去了。 他以自己要前去赴任度辽将军为由离开了此地,径直奔赴五原郡而去。 乔琰瞧着韩馥和麴义的背影,并未在意韩馥此时的失态,只是将目光短暂地定格在了麴义的身上。 虽说她如今已有了数位猛将,但身在并州,且已有了州牧实权,武将这种东西实在是不嫌多的。 别看麴义此人在先前的洛阳一战中在她手里吃了亏,但这诚然是一位数一数二的猛将。 西平麴氏子弟,在离开凉州前大多率领家族宗兵与羌人交战,正因为如此,他们也积攒下了相当可观的作战经验,麴义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界桥一战,麴义以八百盾兵与一千强弩手伏兵,硬生生杀退公孙瓒数万骑兵,谁听了都得怀疑这是什么瞎编乱造出的故事。 可这确实是事实。 他甚至一路追杀到了公孙瓒的中军大营,撤回后又将袁绍从公孙瓒的另一支队伍中救出来。 他到底是因为倚仗功劳生出骄横之心,还是因为功高盖主被袁绍所猜疑这才引来了杀身之祸,乔琰在此时不得而知。 毋庸置疑的是,麴义这等豪杰猛将,若能拉拢到手中无疑是件美事。 不过反正他现在人在并州境内了,也不急于一时。 乔琰先得做的是将州牧属官的官职给安排下去。 州牧为一州之长,身兼军政要务,自然有为数不少的属官。 州牧之下的二人,一为别驾,二为治中,前者乔琰在跟贾诩的谈话中就已经提到过,这是个她要留给程立的位置,而后者,乔琰虽不知戏志才那升职加薪的愿景,但这个位置确实是给他的。 而后便是各位从事,兼管各项要务。 簿曹从事,管理的是财谷入库造册之事,这个位置不太意外,归于秦俞所有。她此前在乐平督办农桑,又为乐平侯之家丞,正好接续上这个位置。 武猛从事和兵曹从事,这二者都是在战事上设立的官职,但区别在于,武猛从事更趋向于在局部有战事的时候进行督查出战,而兵曹从事所管辖的范围要更广一些,也包括了州郡内部的安保事宜。 前者乔琰属意于让张辽继续担任,后者则让赵云从县尉升调过来。 但算起来,乔琰手边的武将并不只是张辽和赵云二人,她也不能对其他人不给出个官职奖励。 好在并州境内的武职并不只有武猛从事和兵曹从事两个而已。 州牧有权,在州中每一郡中设立一位从事,作为督查该郡治理和文书上奏情况的属官,在并州这等特殊的局面下,雁门、云中、五原、西河四郡的从事都可以兼有武职。 故而乔琰选择以张杨为雁门郡从事,协助张辽对战鲜卑。 这里可以分去一人。 但她不打算将徐晃、典韦和褚燕都分在另外三处。 相比于这三个位置,他们有更合适的去处。 对褚燕,乔琰将他放在了门亭长的位置上。 门亭长可不是什么一乡一亭的这种亭长,而是镇守一州正门的职位。 并州的正门在何处?正是那山岭之间门的豁口,这个位置只有交给褚燕才能让乔琰觉得放心。 而典韦和徐晃,乔琰给出了门下督和门下督属官的位置。 前者依然作为州牧的头号保镖,而后者,毕竟还是投靠到她这里的时间门太短,乔琰左思右想还是先将其放在近距离盯着比较好。 那么这云中、五原、西河三郡的从事该当如何安排? 五原毕竟有度辽将军营,乔琰也暂时不打算跟他彻底撕破脸皮,双方的关系还是得维护的,不如暂且空置。 倒是云中和西河二郡的从事,乔琰有个合适的人选。 不是别人,正是郭嘉。 她此前与郭嘉说到过,她希望他能担当起这个替她完成震慑、归化、诱骗的职责,现在也没有改变这个想法,令郭嘉领西河郡从事,同时兼领云中郡从事,无疑方便于他的行动逐步展开。 这样一来,除却太原、上党、定襄、朔方、五原、上郡这六郡从事空缺之外,还剩下两个从事位置。 一个名为功曹从事,一个名为典学从事。 后者好说,乔琰打算征询一下蔡邕的意见,问问他在那乐平书院授课之余,是否愿意承担起这个职务。怎么说也还能积攒下一点家底,不能老是靠着书院中的学生偷偷塞给他的束脩。 但前者——这是个主管考察记录业绩的职务,在她刚接手并州牧的时候,贸然将人放在这个位置上,对各个郡县的进攻性太强了,不如暂时空缺。 这并不意味着乔琰不打算设置这个职务。 毕竟这也正是州牧行使弹劾官员权力的重要凭据来源。 也是最适合作为心腹之人安插的位置。 乔琰打算将这个位置留给陆苑,但因循序渐进的关系,只能先将她放在主簿的位置上。 此外就是一些州牧标配的低级属官了。 比如说蔡昭姬,因为其年纪实在是太小,乔琰先给她安排了一个书佐的位置。 何为书佐,便是每州标配的二十五人假佐之中的一项门类。 假佐所做之事正是州郡文书法令,故而被乔琰从太尉府中“借”来的贾诩也正在这个位置上,连带着徐福和傅干也被乔琰盘算着一并放在这位置上。 贾诩这人惯会“生存”,因此乔琰倒也没觉得自己有这个资本,能让对方上来就拜服,甚至能为她出谋划策,但发挥一下他在打卡混日子阶段的余热,总归是没什么问题的吧? 正好她的乐平面临平均年龄太小的问题,在学识上有蔡邕和崔烈帮着教导,在政治手腕上还是交给贾诩这种老油条来得好。 此时刚给自己和妻子安顿下来的贾诩无端觉得背后一凉,仿佛遭了什么人的算计。 不过他暂时还不必担心会迎来这一堆“重担”。 按照顺序,乔琰是得一个个见的。 所以她先见的,自然是程立。 这实在不像是一位新上任的州牧与她即将委以重任的下属之间门交流的场面。 程立先是从容不迫地将乔琰离开并州这两月来此地发生的事情一一与她汇报了个清楚,这才转而恭贺她取得并州牧位置。 而乔琰也只是翻了翻手中的卷宗,抬眸朝着程立看去之际,以同样稳健的口吻问道:“仲德先生是否该当兑现那个改名的承诺了?” 那个—— 改立为昱的承诺。 102. 102(一更) 各尽其才(上)…… 程立看着眼前这位从京中归来的胜利者,听到这句改名的提醒,脸上也不觉浮现出了一抹会心的笑容。 他将那泰山捧日的梦境说给了乔琰听,换来她并未觉得其中有何不妥之处的回应,已足够让程立觉得自己并未做错选择。 而他心中所念,在那愚民不可与之共谋的感慨之中,乔琰正是那个在他看来最为值得跟随的明主。 她也确实不曾让人失望,在此番上京城的稍有踏错便万劫不复面前,程立虽不知她每一步是如何运筹的,可当结果已经摆在眼前的时候,这个过程就已经并不那么重要了。 她也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她诚然有作为这个“日”的资本。 并州牧和乐平侯完全是两个概念。 乐平侯的存在,代表着她可以以县立国,但这充其量也只是一个社会地位的提升而已,人人称一句君侯罢了。 可并州牧,却是地方之长,实权在手的位置。 这一来代表着当今天子已经将她列入了可堪托付的重臣行列,而不再只是个因为平定黄巾乱局而需要被予以嘉奖的忠良之后。 她从承蒙乔玄的余荫托庇,已正式朝着独立的政治势力发展。 而二来,说句现实一些的话,黑山贼和白波贼可以因为并州乐平有口饭吃归附于她,寒门与黔首可以因为看好她的前景而做出提前下注的举动,但接受过良好教育,尤其是那些出身世家的,却绝不可能舍弃晋身机会跑到她的手底下来做事。 除非是如那河东卫氏一般本身根底不厚,又面临生死存亡危机的时候,可能会选择向她求助,和她达成临时合作的关系,又除非是如杨修这般,还处在胜负欲旺盛而非是为前途考虑的时候…… 可是,在世家垄断了知识教育的时候,别管用他们是否是一件危险的事情,能将人给引来麾下无疑是必要的。 而如今,有并州牧这个位置在,不管乔琰能在这个位置上坐多久,州牧属官都是一个能拿得出手的政治资本。 这便是个云开雾散之势了。 云开雾散正见日,这改名确然是个应景的好兆头。 程立,不,应该说是程昱只又问了一句:“君侯竟不怕被人觉得,自己这算是心有异志吗?” 程昱并非汉臣,所以也比谁都不怕问出这一句。 他是当真觉得如今这汉室的俨然没了救。 做天子的一心想着权力制衡,根本不曾考虑过他所征收的税赋落到底层百姓的头上,到底会是一笔多么沉重的负担,做臣子的也只想着那一亩三分地内的权柄高下,所谓的诛杀宦官,还四海清平也只不过是为了士族阶层的利益而已。 豪右藏匿人口,盗匪肆意掠夺,民无其田,天不逢时,这不是一句匡扶汉室所能够改变的环境! 他看到了乔琰的野心,也无比庆幸于在此时会看到这样一份野心。 故而他才会一面为乔琰此番的收获而惊喜,一面又担心有些东西被抬到了台面上来是否会引发不利后果。 但他听到的只是乔琰回道:“仲德先生这话就说错了,我乔烨舒敢取出这样一个字号来,便以琰玉生光为己志,如今并州百废待兴,贼寇待除,正需有明日当空,浩然昱耀之态,如何不能做出这一改动?” 这是一个对外能有理直气壮的解释,对内也能安定人心的改字。 程昱一品乔琰这话中的意味,回道:“那么昱谨遵君侯之言。” “我们仍需努力啊,”乔琰将面前定夺各人职位的纸递到了程昱的手中,感慨道,“如今还缺的这些位置,便劳烦先生与志才一道定夺了。” 程昱接过纸来,便见其上空缺的功曹从事、六郡从事、大中正、督邮、计吏和假佐的位置。 诚如乔琰所说,是个缺人的状态。 此前放在乐平的范围内还觉得有些拥挤的人手,放在如今却成了尤有多处空闲,这让程昱又觉欣慰,又不免生出了紧迫感。 州牧别驾与州牧治中作为一州长官的左右手,确实是要对此负责的。 “此外还有一件事需要先生留意,”乔琰对此事没有瞒着的必要,又开口说道:“被我从洛阳城中带回来的那贾诩贾文和,昔年凉州名士对其卓有赞誉,称其有张良、陈平之才,奈何此人一贯秉承……明哲保身,修身延年的准则,能不冒尖就不冒尖,如今还不急着让他改变行事准则,但我想请先生稍稍替我盯着他些。” “好在我在将他从太尉府中带出的时候所用的理由也是,他既通文书法令,又年纪与先生相仿,不若来替先生做个副手。” 乔琰话中的那处可疑停顿着实很能说明问题,也着实有些有趣。 程昱对这么个人大概心中有数了,再想想他自己久不出仕的情况,也大概能猜到贾诩的想法。不过显然贾诩此人比他要惜命得多。 他道:“只怕时局不乱,不到性命攸关的时候,他不会贸然开尊口。” “这也无妨,”对这位有毒士之称的谋士,乔琰还是很有容忍限度的,“反正如今的并州需要的是他协助治理的本事经验,而不是他出谋划策的能力。来日方长。” 听乔琰这么说,程昱便也放心了,“那么君侯将他交给我就是。” 他就算现在比照着他的才华来说是在消极怠工,但并州缺人得厉害,他总不能减免工作量,迟早能将这老狐狸给逼出原形的。 再不济,也可以先将他那几个儿子抓过来当壮丁。 在乔琰的印象之中,贾诩的长子贾穆也跟着他来了乐平,此人历任郡守,甚至一度做到河东太守的位置上,想来还是有些管理天分在的,也不是不能现在就从小吏做起。 戏志才按照顺序前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乔琰在桌前将提笔又放下,似在谋算什么的样子。 不过先前是在谋算时局势力,现在谋算着的却是如何让人为她所用,这会儿看起来却要轻松不少。 当然,在乔琰说出以戏志才为治中,仅次于程昱那别驾之位的时候,戏志才也觉轻松不少。 先前提出首功制度的时候,戏志才便感慨自己这差不多就是年六百石的俸禄不太够用,现在嘛…… 州牧取代的是刺史的位置,俸禄却比刺史要高,也就是与诸侯平级的真两千石,州牧别驾稍次于郡太守,也即年一千两百石的比两千石,治中同丞相长史,为千石官员。 乔琰这一进,不只是让他有了个名正言顺的官职,也让他的俸禄差不多翻了个倍。 此外,作为州牧之下的第二人,治中的人事权柄往往会附带而来一笔不菲的收益。 这并不意味着戏志才要在其中做出什么贪墨的举动,而是一州之地,水至清则无鱼,除非此地连带着郡中太守也都换成乔琰的自己人,不然随着这等走动往来而带来的收益就必然存在。 上司升级,连带着他也跟着升级,这可比他自己谋求上进要容易得多了。 只可惜这种甜头短时间内不太可能能尝到第二次就是了。 戏志才收拾了一番心情,难得以正儿八经的口吻朝着乔琰说道:“此番乔侯能得到并州牧的位置,多少还是有些机遇造化的影响在,若要让这位置长久,此时还需居安思危才好。” “先前乔侯只是那乐平侯,困于一县之地,又屡屡行冒进之举,那兖州乔氏巴不得离得远远的,先将乔侯的情况观望个清楚才好,偶有来信,信中也时刻留意分寸,至多有所拉拢,以示尊敬,可见有宗族之望,却也不敢令人前来,以免清算之时反为乔侯牵累。” “可如今的情形已经大大不同。乔侯所为,得天子赞誉,封为一州之牧长,乔氏即便不在并州,也读得懂眼下的风向才对,陛下对乔侯倚重有加,他们就必须确定,乔侯还是乔氏之人,可为乔氏门楣之尊,而非是个划清界限的存在。” “这份关系需得维持,但不能太过亲密,否则乔侯就不再是天子的孤臣。乔侯先前做得便很妥当,不亲近,不拒绝,但也绝不能真将自己视为孤臣斩断后路。先前三年有守孝这一缘由可限制往来,此后却不能彻底隔阂联系。” “家中之事我不便妄言太多,乔侯心中有数便好。” 乔琰颔首回道:“先生放心。” 汉代实际上是鼓励分家的,这种为了促进于民间缴纳税赋的倾向,让乔琰若是想要有理有据地减少往来也并非是一件难事。 但也正如戏志才所说,这种拒绝并不意味着彻底断绝关系。 宗族血缘的存在乃是社会关系的一种,且多少还让主君之人显出人情味来。 “如今乔氏在官位者,仅有乔瑁与乔蕤二人,但乔蕤投效袁氏为校尉,相互往来似有不妥,我有意书信一封与乔瑁,问及他是否愿意将次女送来乐平就学,与昭姬做个伴,先生以为如何?” 戏志才回道:“君侯此举得体。” 这既是示好,联系却也并不密切。 “此外我有一件事想托先生去办。”见戏志才对她这举动认可,乔琰便接着说了下去,“先前我等只在乐平,不需对这并州境内的豪强氏族尽数了解,如今却不同。” “州牧上任,州中有门路之人必当上门拜谒,但谁人为敌谁人为友,谁该当先谁该在后,却也得给出个章程来,总不能真让这州府之地变成一会客厅堂了。” 治中既然要管理人事,此时交给他来做,还该算是职务之便。 一听乔琰这话,戏志才也没说是接下还是拒绝,只是先笑道:“不瞒乔侯,在我前来之前,有人同我说起过,如若乔侯对此事有需,她可为一助力。既乔侯有此一争,她又何必依然退缩。” 乔琰从戏志才的话中猜得到他说的是谁,她若有所思地开口道:“让……让陆主簿来见我。” 既然已定下了她的位置,那便在戏志才去传令找人之时也一并透露出来就是。 陆苑进门后,乔琰只见她一派神容清朗之态,宛然对于这开口提出可替她分担此份忧虑之事并无后顾烦恼,也并未在此时收回她跟戏志才所说的话。 乔琰原本属意于她为功曹从事,此时暂居主簿之位,显然也没安排错人。 不过在提及那接待章程之事前,乔琰先见陆苑朝着她行了一礼说道:“先前隐瞒乔侯实属不该,但如今并非不可说,苑出自吴郡陆氏,准确的说,华亭陆氏。” “你家中长辈是……?” “家父陆季宁。”见乔琰还有几分疑惑,陆苑继续说道,“父讳名康,昔年家父为扬州刺史举荐为茂才后,出任高成县令,高成正在冀州,我父也正是在此时将我嫁与的下曲阳县丞。” “光和年间,父亲连番升任武陵太守,转任桂阳,因天子造铜人上书谏言遭免,又因庐江乱党镇压之事重新启用,为庐江太守。黄巾乱中得蒙乔侯相助之时,我唯恐牵累父亲声名,这才不曾相告。” 乔琰并未因为陆苑忽然透露出的她乃是陆康之女,怀橘陆郎长姐,江东名将陆逊的姑姑而觉得她的身份便需做出什么改变,只是摇头叹道:“你又何必如此。” 陆苑回道:“不错,我不必如此心怀有辱门楣之念,故而今日来请乔侯将此事交托于我,我必替乔侯督办妥当。” 她话中坚决之意,让乔琰当即拊掌一笑,“好啊,你有此志,我自当成全。我暂回乐平,留待崔公整顿行装的三日内,需要何种人手与我支取,但三日后,我要看到一个答案。” 既然要做这件事,就得拿出足够的本事来。 陆苑并未犹豫,一口应了下来。 分出去了一项重任,乔琰也不觉放了口气,那么下一位她该见的便是…… 她刚想到这里忽然从门外传来了徐福的声音:“乔侯,外头有人求见,说是想上门自荐。” 自荐? “我方跟仲德先生言说缺人,倒是有人送上门来了。”她与陆苑笑说此话,也当即起身朝着屋外走了出去。 这自荐一出,别管对方是此前就想来投,只是因为她先前离开并州往洛阳去了,没能遇上人,还是因为她如今得了并州牧的位置,更有了令人前来的可能,只要对方当真是个贤才良才,完全没有任何的关系。 她一边走一边朝着前来通传的徐福问道:“以你看来此人如此?” 徐福回道:“此人自称出自并州五原郡。” 以五原和太原的距离,大约并不足以让他是出于临时起意赶过来,那么就是先前就有了这样的盘算。 这样想来,倒是让乔琰对其先高看了一眼。 这还算是个有眼光之人。 只是这五原郡三字,总归不免让她产生了一些说不上来是不妙还是微妙的直觉。 徐福全然没意识到乔琰此时的联想,只继续说了下去:“他自称名唤吕布,有力能扛鼎、力战五胡之力,先前见乔侯击破休屠各胡载歌而还的景象,很觉震动,当即辞去了郡县小吏的官职,想要前来乔侯处投军。” “我观他所言倒也并未有虚,看他身量体魄,倒也确实像他所说能搏虎驱狼。如若乔侯担心他在夸大其词,让人去试一试他就是了。” 乔琰下意识地顿住了脚步。 一听吕布这名字乔琰就知道,要说有什么说谎之处,那他还真没有,只怕这一人战五胡还是个相对谦虚了的说法。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乔琰难免岔开思绪想到—— 幸好她如今帐下可没有主簿的位置空余,她也当不了吕布的义父!1 103. 103(二更+感谢欧气满满的深水*8加更…… 但不管此刻因为吕布二字进而联想到了多少对方的背主战绩,此时也得先见到了人再说。 勇将难求,名将难求,向来是个普遍的情况。 别看乔琰如今麾下又是典韦赵云,又是张辽徐晃的,可一面要镇压南匈奴,斩断南北匈奴之间的联系,一面要对动辄入侵边关的鲜卑做足防备,一面又要扼守太行要道,将这并州境内对外的防御体系构建得当,一面又得留下身边的护卫兵将,人手还真没有她所想象的多。 甚至于对她而言,此时所需的或许不是那些在历史上有名有姓的顶级武将,若有能承担起戍边职责的二流武将也未尝不可,自今时开始磨炼,等到必要之时足可上阵拼杀。 吕布自然是要见的,若是能驯服利用也得用! 因为如今还未曾发生的事情便畏首畏尾,着实不是她的作风! 故而乔琰脚步只是停顿了片刻,又已经继续朝外走去,就连距离她最近的徐福都以为,她此刻的停顿也只是在同路过的郭嘉打个招呼而已。 她继续朝外走去,便在这州府最外一间的院落内见到了被接进来的吕布。 她也很难不在见到吕布的第一眼发出的感慨是—— 好一员虎将! 身量、臂展和练力整劲而出的筋骨,在这一个照面之间足以作为评判一员武将的基础条件。乔琰自己也习武,便不难看出吕布此刻的站姿之中紧绷的状态里,指腕臂腰腿的发力都很连贯且扎实。 若以这第一面的印象,这确实是个绝好的骑射武将胚子。 更别说吕布这身段面貌,便是放出去也是个并州门面人物了。 他年纪在二三十之间,正是完全长成的状态,若非他此时手中没有一杆方天画戟,而是赤手空拳前来此地的,谁看了都得觉得,他这一派锐气逼人的模样倒不像是来州府自荐的,而像是来上门砸场子的。 乔琰合掌一拍,“怎么,我若再不出来,你们两位就要打起来了?” 她这一出声,对峙的两人顿时都各自往后退了一步。 吕布何以表现出了这般肌肉紧绷的状态,还不是因为此刻在他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典韦。 吕布一进门便跟对方活像是棋逢对手一般互相盯上了。 若非他记得这地方是新任并州牧的府邸,而不是什么能让他随便约上一场武斗的地方,他还真觉得有那么一点手痒,想要找对方约个架。 不,这不妥,起码现在不行。 他是来自荐的,不能上来就把传闻中乐平侯的头号保镖给打了。 何况如今乔琰已并不只是乐平侯,还是并州牧。 州牧之贵远胜太守,如今这天下也不过只有四位而已。 先前乔琰以乐平侯的身份出兵塞外凯旋之时,其风光气场已让吕布心向往之,甚至不惜辞去了那县内小官的位置毅然来投,更别说是此时—— 以吕布的脑袋大概是想不通的,为何乔琰往洛阳城里一晃,就变成了州牧,但反正这并不影响他觉得这位乔侯身上更多了一层让人望而生畏的神秘气场,也让他将辞官辞得太快在这儿空等两月的郁卒一扫而空。 此刻因乔琰的出声,典韦的后撤,他也得以将目光转向了迈步而出的乔琰身上。 她惯着玄衣,以至于吕布第一眼便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腰间。 这还真不是什么失礼的举动。 时人多重身份标志,在如今这时代又还没出按照品级划分官服颜色的操作,印绶便是可视性最强的标志。 吕布曾经见到过的最有排场的人,便是五原郡的太守,但那太守也不过佩的是银印青绶而已,可乔琰不同。 列侯所佩,乃是金印紫绶,当真是好一派富贵的紫金之色。 他极力克制地才将目光收回,转为看向了乔琰的脸。 因州牧同时有文武之权,像是乔琰这等一度还亲自领兵的,更难以区分出到底该当属于文官还是武官,于是她也懒得遵从什么文戴进贤、武佩武弁的规则,只将长发以发冠束起,于发冠竖梁之上区分其身份而已。 于是这张面容虽然年幼,或者说是年少,却也着实不乏英武之气。 好一位少年州牧! 正如吕布曾经与同乡所说的那样,也正如麴义对韩馥所说,在凉州并州这等尚武之地,以乔琰所为只会引来州中之人的赞誉憧憬,而非是对这少年州牧生出什么小视的想法。 吕布此前见到乔琰打马而过五原郡的时候是这想法,如今更近距离看到了她本人,依然是这个想法。 他甚至觉得以乔琰这州牧之尊,在闻听有人上门投诚之时居然出现得这样快,以她征讨黑山白波以及那休屠各胡的战绩来看,实在可以称得上一句礼贤下士了。 他连忙收拾好了自己的心绪,拱手行礼之间朗声说道:“五原吕布吕奉先见过君侯。” 吕布是那个吕布,乔琰却不是丁原。 她朝前迈出了两步正式走到了吕布的面前,开口道:“武者争先,乃是常理,你这个字取得漂亮,不过——” “我听闻你是来自荐的,既是自荐就不能只是名字起得漂亮,总得拿出点真本事来才好。” 一听乔琰这般说,吕布当即挺起了胸膛。 别的不说,他自认自己的力气和骑射之术都是一等一地拿得出手,若谈真本事他自然不怵。 “布……” “你且慢开口,容我先问你个问题。”乔琰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茬,先一步开口说道。 “君侯但说便是。” 吕布回话之间,只觉得乔琰的目光犀利异常地将他从头到脚又打量了个遍。 在这种目光之下,即便吕布的身量比起如今还未到十四周岁的乔琰高出了不少,此时竟也觉察不出这种差别来。 又听她在此时开口说道:“能力需与地位匹配,在本侯这里一向如此,若是奉先只想要谋求一小吏的位置,只需抬起那门前的石锁便可,若是想要为一从事,督办战事,这又是另一种考校方式。那么敢问奉先,所图为何?” 所图为何? 听乔琰这般发问,吕布都不免愣住了片刻。 这问题好像是太过直接了些,起码在他此前听人所说的登门自荐之中,从未有这样的交谈方式。 可奇怪的是,大约是因为这位乔侯的行事作风中处处带着一种无不可一争的意味,给吕布留下最深印象的更是她意气风发打马而过的样子,他直觉这不是个有必要谦虚回答的问题。 那么他到底要的是什么? 在他居于并州五原的这二十多年之间,光是在如今这位陛下在位的二十年内,他所经历过的胡人寇边就有十余次,他亲自参与,或者说是并州边境上全民皆兵的时候就有七次,那么他自然是要做个武职的! 最好还能效仿昔年的卫霍将军事,打出胜仗来! 但此时跟乔琰说什么他想做将军,又未免太目标远大了一点,以州牧的权柄也不可能给出将军位来。 吕布一番思索后回道:“布愿替君侯征伐北疆,为武猛从事!” 武职就这么几个,但将武猛二字挂在名字上的也就只有这么一个了! 吕布这人一眼就瞧见了乔琰的金印紫绶,也理所当然地在第一眼就看中了那个在看他来最是威风的名号。 武猛,这不正是他的写照吗! 乔琰端详着吕布的脸色,很难不觉得这位是将心中所想都给写在了脸上,心中不由觉得好笑,却只是开口吩咐道:“去将文远叫来。” 因州牧替代刺史的消息已经早先一步,在仪仗抵达晋阳之前就被送到了边关,故而张辽也被提前调了回来,此时正在等候乔琰的安排。 他念及自己能在张懿面前出头,还是因为乔琰所提供的助力,便也早做好了准备,倘若乔琰对这武猛从事的位置另有安排,他也绝没什么意见,总归这两年半多的时间里他在这个统兵对阵胡虏的环境中收获了不少东西,更打出了实在的战绩。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在他被乔琰叫来后,听她同面前这人说道:“这便是我属意的武猛从事,你若想要这个位置也可以,只要证明你有比他更强的实力。” 吕布的眼睛顿时就亮了,也当即就将目光转向了张辽的方向。 要他看来,这位乔侯当真是个敞亮之人,也当真符合他们并州人的作风。 想要这个位置?那就证明自己比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更强就好了! 而以他所见,张辽年不满二十,着实还是个毛头小子,他吕布能拉三石强弓,这小子能有多少气力? 这着实是一个可以轻易得出结果的比斗。 然而他紧接着又听乔琰说道:“不过既要为武猛从事,不能只是自身武猛,需领兵武猛才好,知晓何以统兵、何以扎营、何以洞察胡虏轨迹,可要比这些,我不能贸然给你兵卒让你来带,这是对士卒生命的不负责,那么便换一种方式,我给你二人各五百白波贼,于校场之上在三日后较量。” “这一千人均是先前在塞外一战中未能取得休屠各胡人头,给自己赎死的,此番以木棍相斗,伤者先达百人的一方便算落败。” “吕奉先。”听乔琰喊了他的名字,吕布从这个万万没想到的证明方式中缓过神来,当即应了一声。 乔琰道:“你不必担心此番相斗会有不公之处,胜者一方可同先前斩首赎死之人享有同等待遇,为能得胜他们绝不会消极怠工,他们也同文远并不相熟。” “若如此,你可愿与文远一比?” 乔琰这也算是在刚从洛阳“进修”回来之后的活学活用了。 吕布琢磨着,要真按乔琰这么说,倒也确实是个公平的比法。 如今正是冬日,也不是个适合于对外用兵的时候,无法在这种时候不顾天时地对北方胡人用兵,至多是防守对方来袭,这就是一件难以预料的意外事件。 那用白波贼来相斗且给出了胜者的筹码,好像还真要合适些。 他更想着,既然那些是山贼,总归是能用拳头来说服的,若是对方那里还有不听号令之人他便更有优势了些。 只是吕布还是不免有些郁闷,以山贼对山贼,自然是步战,可他弓马娴熟,合该以马上交战才好。 但也无妨!等他先赢过那张辽小儿再说,届时他以武猛从事为号,再纵马驰骋不急。 见乔琰指派了人将他给领去先安顿下来,吕布又朝着乔琰行了一礼。 他虽桀骜脾性,但对着这个格外有本事的未来上司还是稍稍有礼貌些的好。 乔琰觉得自己应该没有看错,这家伙在离开之前又往她的金印紫绶上瞄了一眼,目光中不乏向往之意。这也提醒着乔琰,用这样的一个人务必得小心再小心,尤其要留神别将拴住此人的绳索给放开了。 所以她得先给此人一点教训。 在目送吕布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的时候,她忽听郭嘉在旁问道:“若是随后还有人以他这等方式来自荐,乔侯也要个个以此法来进行选拔替换?若真如此,那白波贼只怕是不够用的。” “以奉孝所见,难道人人都有那吕布的勇武和……直率?”乔琰偏过头来朝着他看去。 这中间夹了个停顿的“直率”二字差点没让郭嘉笑出声来,“乔侯所言甚是。” 乔琰又道:“不过你说的也对,若是让人如此轻易就能进行这样的比试,取代原本的在职官员,虽然让人颇有竞争动力,也是择优选取之法,但真成了循例,着实影响州府的做事效率——” 她的目光一转,落在了门口那两个在同吕布对话中提到的石锁上,补充道:“将这两个石锁加重一些吧,除非能将其举起,否则别想有这个挑战的待遇。” 此外便是,还是得将大中正的位置尽快安排个人坐上,这个负责选拔人才的职位若是空悬,前来自荐之人也就只能找到她的面前。 只是她如今手下的人里,个个都有实事要做,也不知上哪里找这个合适的大中正。 乔琰心中思忖暂时得不出个结果,也就暂且将其搁置了下来,对着郭嘉招了招手,“你先随我来。” 原本逐个找谈话应当轮到秦俞,但郭嘉都送上门来了,干脆先跟他交代清楚。 不过他也用不着太多叮嘱,在从洛阳往并州回返的路上,郭嘉已经猜到了自己可能被委任的职责,现在也只是正式过个明路而已。 他虽年纪尚轻,又惯来有几分肆无忌惮的放纵姿态,却也难免在接下乔琰的聘任文书之时露出了郑重其事的神情。 也不免将目光在云中郡从事与西河郡从事这几个字上反复看去。 若论书法造诣,乔琰的字还算拿得出手,可也没法与那些个名家相比,尤其是在这样近的距离下还有蔡邕这么个名家对比下,更是如此。 但这短短几个字内的信任交托却让郭嘉不由心生荡阔之意。 对峙白波贼、完善首功制、奇袭休屠各与那洛阳之内的步步为营,都已经足够让郭嘉看清她的本事和潜力,可在此时人尽其用的职权分配上,他看到的才真正是一番明主之资。 他将这文书揣入了袖中,又朝着乔琰拜了一礼。 以他的脾性,在此时说不出什么愿为乔侯肝脑涂地这样的话,不过眼下此举已能算得上是他的承诺了。 虽然他刚正经完了,这会儿又问道:“敢问乔侯,我这两处往返,可能给安排匹好马?” 乔琰挑了挑眉头,“西河郡多的是好马,以你郭奉孝的本事,难道弄不来一匹?” 都说了让他去做那震慑南匈奴之事,震慑之余给她再捞点战马回来,以郭嘉的头脑不至于做不到。 对乔琰这等坦然的发挥下属主观能动性做派,郭嘉……也不是觉得不行。 想想他可以摩拳擦掌发挥的地盘,此时到底还是年轻了点的郭嘉,不知道何为社畜的悲伤,欢快地走马上任去了。 他自己高兴了,又想了想戏志才之前的操作,还挺想效仿一二的。 可惜效仿也不能随便效仿。 如今乔侯的志向与行为在并州之内看来,实有几分越界的嫌疑,而如今她因这并州牧之事也算是得罪了些人,更走上了与人同台竞技之路,那么有些书信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戏志才显然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在将他这条鱼给钓上了之后便再没写过信,充分表现了何为不怀好意的钓鱼。 郭嘉盘算了一番,此时正是乔琰将乐平之中的情况扩展到州郡之中的时候,他还是别添乱的好。 这种不痛快,他决定从匈奴人那里找回来。 那个据说之前被乔侯吓唬过的南匈奴贵族叫什么来着? 他先去跟护匈奴中郎将商量一下,找个好时候去监督他有没有保管好某个“酒杯”! 南匈奴左谷蠡王—— 他早将那休屠王的脑袋给丢了! 一见到这张死不瞑目的脸,他就难免想到他们之前那出失败的谋划,以及当日乔琰用半截长枪指向他的场面,如何还会留着这东西提醒自己。他也绝没想到,不过这么三个月的时间,就要迎来一位恶趣味的震慑任务执行者。 他如今更担心的还是过冬的粮食问题。 南匈奴人在美稷城中定居,也渐渐学会了耕作,这就是他们绝大部分米粮的来源。 但那美稷城换成现代的位置就是准格尔旗纳林镇,比起种植还是更适合放牧一些。 在交付出去了那一批后,听从汉人指挥的右部损失不大,左部的存粮却显然并不足够,除非他们愿意用骏马皮毛去交换。 左谷蠡王也不是没想过去掠夺一波填补空缺,可乔琰当日引兵前来,将那三千休屠各胡人头堆放在广场上的场面,让他实在记忆犹新,也让他暂时不敢做出冒进的举动。 尤其是他才知晓乔琰上京城中去请罪之后,得意了没两天,就迎来了那护匈奴中郎将专门来宣传的消息,那混蛋居然非但没事,还混成了并州牧,手底下的兵马又能迎来一次扩招。 他的粮该怎么办呢?左谷蠡王心中怏然。 不过说实话,乔琰其实也挺发愁粮食的。 所以在跟秦俞委派那簿曹从事的职位之时,她专门又多提醒了她一句,务必对各郡之中的财货库存都详细检查,绝不允许有任何滥竽充数的行为。 别人不知道,她又如何会不知,一旦洛阳出现变故,不管历史是否因为她的存在而发生了变化,也不管是由刘辩还是刘协继承了那个皇位—— 汉室倾颓天下生乱,几乎是一件不可遏制的趋势,那么并州必然会在两年内进入战备状态。 到了那个时候,一州各郡之内的府库存粮必定要汇聚到中央进行调配,那么便得从此时开始,确保登记造册的数目无所错漏。 秦俞自然知道其中的重要性,她应道:“乔侯放心,我知晓这要害,先时乔侯令我管辖乐平农事,连带着山田种植造册之事,在统计之上也算是有了一批人手了,出不了差错。乔侯此番又从洛阳带回了那珠算器具,我上手尝试实觉好用。” “我想着,此番大可不必只查粮食库存,可以将州府假佐也一并派出,将各郡的税赋仓储和财政支出也一道查了就是。” 她这话中的雷厉风行劲让乔琰越看越觉欣赏,观其言行,更无有被她提携到了高位之上的忐忑。 或许正是她这位君侯开了个好头,让这些下属也跟着不畏于在人前施展才干。 乔琰想了想,忽然笑道:“若如你所说将假佐一并派出,倒是你们母子一道做事了。” 这又何尝不是这并州境内的一种美谈。 也或许随着此番州牧属吏出行,正可将其引领成一股风尚。 秦俞眼见乔琰托腮而笑,神情中似有几分放松之色,也不由跟着露出了会心一笑。 而在她离开后,乔琰又将那雁门郡从事和诸如门亭长、帐下督之类的官职都给安排了下去,总归崔烈说是说的需要收拾行装,这官职委派先落定也不影响他的行动。 典韦对于自己升了官职还依然只需要负担乔琰的安全还是很满意的,当然,对自己的职位更满意的还是褚燕。 门亭长这个位置说起来不如武猛从事或者是州郡从事气派,可这恰恰是一个最能将他的优势发挥出来的职位。 更让褚燕觉得欣喜的是,乔琰显然并不介意于他有了这样的地理优势,又有了这样可供给他招揽从属的官职之后,极有可能会借此在山中积蓄起一支独属于他的力量。 就像她当年也并不介意,让他带着那些存放不易的薯蓣去中原置换粮食,而后将流民带回乐平来。 即便是他已经在乐平做了三年的事情,也对此地有了归属感,这份信任依然显得过于沉重了些。 那么他就必须要为乔侯死守这一处门户,绝不让人有任何机会在未经准许的情况下越界! 不过说起来,因为此事觉得乔琰委任人手不拘小节的并不只是褚燕一人,还有徐晃。 褚燕曾经是贼,徐晃也曾经是贼,但如今呢? 黑山贼已经完全融入了乔琰所掌握的兵卒之中,白波贼虽还有不少顶着俘虏的名头,但距离解脱这层身份桎梏,大约也不会太远了,他徐晃更是先一步领了个官职,甚至成为了吃朝廷俸禄的一员。 想想不过四个月前他还是个在山中巡逻的头目,徐晃便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错位感。 他听得乔琰在此时徐徐开口问道:“在山下可还适应?” 这话中不像是在问战败的山贼,而像是在问询友人。 徐晃连忙回道:“自然是适应的,多谢君侯关照。” 乔琰道:“这便好,等到再适应一阵子,我会将一支队伍交给你。你在那白波谷中构建防线的本事一流,那么——” “你可敢以阴山之上的外长城作为依托,建立起一道防线?” 徐晃眼神一震。 多年来,随着大汉少有余力在边防上施展,外长城的防线早已可以算是名存实亡,甚至连那内长城的防线都时常被胡人所攻破,以至于他绝没想到会从乔琰的口中听到这样的雄心壮志。 可这话又何其鼓舞人心! 同样是做山中之主,是在太行山中为贼还是在阴山之上为边防,完全是地别天差之事。 若有充足的补给和兵员,有那光禄塞作为安顿之处,起码以徐晃的眼光来看,这实在是一件再好不过的差事。 他压制下了自己沸腾的心绪,问道:“可若真如乔侯所说,这并州边防所要承载的压力不是太大了吗?” 乔琰摆了摆手,“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 起码是现在最合适于让人知道的结果。 她这话说得笃定,徐晃想来她应当有自己的盘算,便没继续问下去。 又见她已从榻上站了起来,俨然与他的交谈便是此番的最后一个,此时有出门的意图,徐晃便将她搁置在一旁的大氅递了过去。 乔琰伸手接过,说道:“走吧,你如今既为门下督属官,也该先保卫好我的安全。” 徐晃问道:“乔侯这是要往何处去?” 乔琰回道:“回乐平见一个人。” 崔烈说是说的让她回去住两天,实际上以州府内的房间也不差她安顿,不过她盘算着吕布和张辽之间的对决要在三日后开始,此时留在这里也没什么可做,加之她暂离晋阳也好躲过第一轮拜访的高峰,等着陆苑拿出个章程来她再予以接待不迟,确实是离开更合适些。 而她所说的要见一个人并不是说的蔡邕,乃是另外一人。 自晋阳离开往乐平去,行到半路便下了雪。 大约是因为她又将自己的骑术给往上点了点,也或许是因为她走这段路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有些打滑的山道也并不影响她在此时策马缓行,甚至在打起了伞后,她朝着朦胧落白的山间看去,自有一种趣味。 过北山入乐平境后她又放慢了些骑马的速度,眼中所见,是这周遭的田地里冬小麦已然生发,此时正是分蘖之时。 也好在今年冬日不若前两年冷,让小麦越冬的成活率大大提升。 乔琰确认其无恙,这才加快了些速度。 行到此处,同样跟随在侧的典韦已经猜出她要往何处去了。 也果见她并未入这乐平县城,而是直奔乔玄的祀庙而去。 在距离祀庙还有些距离的时候她便翻身下马,拢了拢大氅后朝着前方而去。 等到典韦将马栓系好也跟上来的时候,他看见的正是乔琰并未进入祀庙之中,只是在此时望着眼前的碑铭发呆,又缓缓伸手,拂去了面前碑铭之上的一片落雪。 这为她指尖所触碰之处,露出了下方的字样,写的是—— 瑰琦在前,靡所不识。 104. 104(一更) 雁门兵曹 经艺传记,周览博涉,瑰琦在前,靡所不识。1 这说的正是乔玄当年。他于经文典籍上阅读广泛,瑰绮之物在前没有不认识的。 可这又好像还有另一种解释。 瑰绮之文,可称妙绝当世,瑰琦之人呢? 乔玄屡有提拔评判当世之英才,靡所不识,故而当世之人重器服名。 她如今所做,是否也算是另一种“瑰琦在前,靡所不识”? 从乐平到并州,她这走出的一步中堪称良才荟萃,群星闪烁。 然今日见乔玄碑上铭刻,又越发提醒她时刻莫忘人尽其才。 此前她多是仰赖于自己所熟悉的历史,可当并州的疆土在阻断了休屠各胡与南匈奴联合突入,在扼守雁门令鲜卑不入塞内后,原本落入胡人之手的另一半得以保全,居住于这一片地界上的大汉子民也得以保住性命。 那么谁也无法说清,在这片土地上会有多少如今已然长成,又或者还未曾长成的有志之士,有才之人,勇武之将因为此种缘故得以存活下来,到如今都需要她一一遴选出来。 州牧之位的得手并不意味着可以彻底松懈下来,而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她想到此又将碑铭剩下的部分也从薄雪掩映的状态清理了出来。 乔玄啊…… 她虽与对方算不上是真正的祖孙,但既承袭了对方的政治遗产,也时常将他作为给自己寻找行事凭据的理由,便也自当将他能做到的事情,在自己的举措中达成,甚至是超越过去才好。 簌簌落雪很快又将碑铭之上覆盖了一层,也一并落在了她的发上肩头,这一次乔琰没有伸手去清理,而是转头离开。 “君侯不进去拜谒乔公?”典韦有点奇怪乔琰过门而不入的举动。 乔琰回道:“踏雪访亲,心意已至,足印已达,又何故叨扰安眠之人。” 典韦不是很懂这些个文人的想法,就像他也不是很懂为何乔琰在找上蔡邕的时候,明明只是个拜访先生问好的样子,在蔡邕的表情中却如此严肃。 不过反正他是个帐下督,不需要知道这么多。见乔琰屏退左右,他便跟徐晃在外面当起了门神。 屋中便只剩下了蔡邕和乔琰一人。 这寒雪漫灌而来的季节,像是蔡邕所住之处自然有暖炕,补足了供暖所用的煤饼木炭,倒也并不显得有寒凉。 两人面前的桌案上更有一尊红泥火炉,炉子上煮着一壶沸汤,氤氲的热气自那壶中冒出,其间夹杂着几分姜茶之味。 见乔琰没有开口的意思,蔡邕想了想还是当先一步说道:“乔侯先前为乐平侯,闲来无事教化县中子民,图个打发时间,想来是无人有异议的。这乐平县内只有世家旁支,还是与乔侯关系最为密切的晋阳王氏,更少了些阻碍,可如若自县而推广至一州,这就不是一回事了。” 蔡邕的政治眼光确实不是一般的堪忧。 但他学富五车,为当世大儒,不会不知道一个道理—— 如郑玄这般的奇才,当年投师马融,也还会面对这样的阻力,蔡邕虽无家族傍身,却也起码是自六世祖起便有官职在身的。 乔琰要持有教无类之态,必然触及并州士族利益! 她若是要令他为典学从事,将乐平书院扩张到整个并州,并不只是一句“我为并州牧”就可以解决的。 但在他这句话说出后,只见乔琰慢条斯理地将茶壶取下,在面前的竹筒中倒满,捧着竹筒以筒中的姜汤取暖,回道:“伯喈先生担忧的事情不无道理,只是此地乃是并州而不是徐州兖州。” “白波贼盘踞之时,纵然是那河东卫氏也不得不向我求援,以保家族安泰,那么对并州氏族来说呢?” 乔琰浅抿了口姜茶,又道:“先生久居乐平,不知那鲜卑部落中的魁头与步度根势力日渐崛起,对着并州虎视眈眈。即便是如晋阳王氏这样有子弟任职并州内武职的,都不敢说自己能在鲜卑铁骑之下彻底保全,此时所需要的是我这位并州牧带来的庇护,而不是与我作对,让我来上一出借刀杀人。” “我平日里大概没有表现得这么平易近人。” 出塞一举攻破休屠各胡所带来的武力震慑效果,面向的可并不只是那些产生了异动的南匈奴,还有这些并州境内的氏族。 如今她又有州牧之权在手,更可将这种我非善类的想法传达出去。 正如她所说,这种铁血作风放在诸如兖州徐州这样的地方都不行,因为这些地方的士族力量盘根错节,若是要对她造成反扑,必然棘手难当,可并州就未必了。 这地方……这地方何止是氏族要提防塞外胡虏的威胁,还有相当多的迁居避难宗族啊。 他们到底是要借此而上,还是彻底连这分支都湮灭在胡人之手呢? 在这问题的抉择之下,乔琰所做之事竟也只能算是寻常了。 何况此也是不得不为之举。 她刚说出了自己没有这么平易近人的威慑说辞,又忽然捧茶叹道:“伯喈先生,若不如此,我无人可用。” 蔡邕怎么听怎么觉得,她倒没有话中所说的那般可怜。 但她毕竟年岁尚小,又无家族助力在侧,说“无人可用”从某些理解角度是说得通的。 不等他开口,乔琰又已说道:“再者说来,我如今麾下除却那黑山贼外又多了白波贼,并州风气还让州中黔首多被中原人以为是剽悍之贼,若是这并州境内有一教化所在,日后这并州人行到中原也可说,我曾师从于何人,而非出自于贼寇聚居之所。” “以伯喈先生所见,这消弭偏见与矛盾之事,竟不能算是个善举吗?” 蔡邕也跟着给自己倒了杯茶,只是以乔琰看来,他这实有几分郁闷发泄之态,“话都被你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 他不无感慨地又道:“乔公何以有了你这么个巧舌如簧的后辈!” “比不得伯喈先生下笔如有神,不过是逞些口舌之利罢了。” 乔琰话说到此,摆出了一副异常无辜的神情。 蔡邕觉得她这话中有话,但也只是在此时说道:“将那典学从事的征聘文书拿来。” 若真如她所说,在并州这等特殊的借力打力环境下,此举确实没有他想象得危险。何况他平白吃住在乐平三年,生活比之寄人篱下于泰山羊氏的时候不知痛快多少。 有楮皮纸可用,有美食美景可赏,又眼见昭姬跟在乔琰后头一天天成长起来…… 凡此种种,他总归是要偿还这份人情的。 接下这典学从事的位置也未尝不可。 不过—— “你打算如何在州中招募学生?” 若是直接打出个什么谁人都可前来的旗号,以乐平书院的教导人手,可不足以收容下这样多的学生。 想想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包围住的可怕场面,蔡邕就有种夺路而逃的冲动。 可他在此时和某位被乔琰征辟来的假佐达成了统一的想法:跑大概是跑不掉的。 好在他比贾诩还是要多一条退路的,他可以去乔玄的祀庙哭灵! 乔琰可不知道,蔡邕这会儿居然将他的头脑用在了想这等退路上,只是回道:“且等我见了并州诸位世家长者再说吧,总归是要拿出一套章程来的,也不能只将重担压在伯喈先生的身上。” 这听起来还像是个人话。 蔡邕点了点头,便同乔琰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我有意请贞姬与其夫婿往乐平来小住几日,不知乔侯意下如何?” 乔琰回道:“此事自无不可。” 蔡邕话中未提,乔琰也猜到了他此举的缘由。 别看蔡邕是托庇于羊氏,蔡贞姬所嫁的羊衜所属一支,父辈还是此时的南阳太守。 可这位南阳太守乃是在去年接替的秦颉的位置,平定赵慈之乱后在此地行廉政治理,一度做出过将府丞所献的鱼悬挂在厅堂上,以示拒绝贿赂之意,得了个美名叫做悬鱼太守。 即便南阳郡乃是富庶大郡,但他连长子和妻子在今年前来探望他的时候,都因自己只有布被、短衣和些许食物为由,拒绝让妻子入内,可见是真没什么东西可以遗留给子孙的。 羊衜又还未出仕,也无太多财政来源。 说是士族,却当真没有那么富裕。 蔡邕如今有了个典学从事的官职傍身,有乐平书院中教授弟子所获得的束脩,正可将贞姬给接到身边来养上一阵。 乔琰若是缺人,也正可给羊衜安排一一事情去做。 羊衜长子,也便是贞姬舍弃了自己孩子保下的那孩子羊发,乃是北海孔融之女所生,如今也有几岁了,再过几年也可当个委派的劳力。2 蔡邕此前不提,是因为他自己也还处在借住此间的状态,光是昭姬在乔琰的乐平侯府内领了个职务,显然还不足以用来说服长女前来。 可若是他如今身为并州牧的典学从事,女婿……不,甚至是女儿本人都可以在乔琰手下谋到一个安身立命的差事,那么让他们前来投靠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见乔琰答应得爽快,也显然对他的言外之意心中有数,蔡邕不由放下了一桩心事。 这么一想,他也更没有了离开的理由。 对于此番说服蔡邕就职,反而来了个买一送一,也有可能是买一送三甚至送五的好事,乔琰也很觉满意。 她也越发切身体会到了拿到州牧这个位置的好处。 光是“州府征辟”四个字,就已经是一种对未出仕之人的殊荣了。 更别说察举孝廉之事,也是州府可行使的权柄,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在给自己构建出一批旧吏。 但乔琰的情况又要更加特殊一些,这些征辟出的人才,她并不可能外放到别人的手里,而是要将这笔资源牢牢地把握在自己手中,确保并州这架机器能够运转起来。 这机器中的每一个零件都至关重要。 她拜别了蔡邕后,在乐平县城内小住了一日,便带着徐晃上了那山中坞堡。 当然准确的说,这是一座构建成了坞堡状态的山中聚居地。 也正是在此处,徐晃知晓了乔琰所说的,会在之后安排给他的人手到底是些什么人。 这些早年间被她收拢到麾下的流民,随着这两年间的正常饮食作息,已经从原本形销骨立的状态变成了此时的人模人样,更是在这寒冬腊月也将此地的种种营生做出了热火朝天的气势。 乔琰没有给徐晃一一解释的意思,而是带着他穿过了此地院中的通道,抵达了后方坞堡营垒之下。 比起那还做出了一番遮盖的乐平书院围墙,此地的墙壁所用的材质更加清晰地展现出了其与寻常土墙的差异之处。 看乔琰示意,徐晃伸手上去敲了敲,只觉此物着实是坚固非常。 “这是?” “我将此物名为水泥。”乔琰解释道。 先前这名字也被戏志才展现给郭嘉看过,不过那本写了水泥一字的书中原本的信息都被空白书页所占据,并未提前透露出去。 她问道:“以公明看来,若是在外长城的固阳道一段,以水泥来重新铸造如何?” 乔琰所要重点防卫的,正是这条能让胡人肆意奔马而入的大青山与狼山豁口。 徐晃虽不知道这水泥造价几何,制造起来又是否耗费人手,可若只是光禄塞这一段,倒是可行,还不至于到过度消耗人力的地步。“可行。” 乔琰:“那好,重任在前,看你表现了。” 她话是这样说不错,但她既然将此物放在了徐晃面前,已足够说明她的倾向了。 饭要一口口吃,若不将这对外的防线营造得密不透风,她如何能安心在并州境内在种植屯田上下工夫,如何能将并州境内尤其充沛的煤矿铁矿资源给利用上。 而在这之前,她还得先将人给落实到位。 从徐晃的表现来看,他能协助西北一线的防御已经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东北一线…… 两日后她返回了晋阳,在州府校场之上看到吕布的时候,还是不免按了按眉心。 年近三十的吕布不只有着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顶尖个人武力,还有依然不改的年少意气。 以至于当乔琰在朝着左边的吕布和右边的张辽各投去一眼后,还觉得张辽的心理年龄要比吕布大上一些。 吕布是必须要压的,否则在雁门战线上他就是一条野狗! 放出去确实能咬伤人,却也难免让己方的战略布局受到影响。 乔琰看着他这么个领着那五百人昂首阔步而来的样子,都能猜到他这会儿在想些什么。 他自然是有自己的领袖魅力的,要将这五百人收拾到听话的状态不难,所以对打败张辽有着相当强盛的信心,更是对武猛从事的位置势在必得。 可他还不明白骄兵必败的道理。 “乔侯不必如此担心,”郭嘉因为往后必定要与边境打交道,此时也站在了乔琰的身边,“这吕奉先以为能靠着个人勇猛来获得一场交战的胜利,还是天真了些,张辽与胡人交战多年,虽然年少却绝非易与之辈。” “我不担心这场对战的交手,”乔琰摇了摇头,“吕布对文远的本事明摆着有所小瞧,在这种时候绝没有好处,我担心的只是——” 要给吕布一个什么职位呢? 他输归输,却不能将他弃之不用。 这个位置也不能只是简单地位处于张辽之下,否则在军营之中必定会发生摩擦。 尤其是,若吕布以正常的交流理由发起单挑交手,难保不会有损张辽在军中的威信。 此外张辽又必须能对吕布的出兵做出节制…… “你是说,让这吕奉先来做我这雁门太守的兵曹掾,为武猛从事所辖制?” 被乔琰请来晋阳的现任雁门太守郭缊,怎么听怎么觉得这不像是个寻常的建议。 他狐疑地朝着乔琰看去,却只看到她从容如昔的表情。 105. 105(二更+19w营养液加更) 兵…… “此人既是来投效你那州府的,放到我的手下来,是否有些不合适?”郭缊又问道。 这说来实在是有些不合逻辑。 郭缊倒是没觉得乔琰是在坑他。 一来他不知道吕布有克制上司的效果,二来那吕布虽此番落败于张辽之手,可也明摆着是位勇武之力难寻匹敌者的悍将,便是放在雁门当个吉祥物,也大约能有不小的杀伤力,给个兵曹掾的位置也不是不行。 两年多前乔琰行那箭射刺史之事,他替乔琰求情后便被调往了雁门做太守。 这雁门确实不比上党安定,却更对他的胃口,唯独那些鲜卑人麻烦了些。 好在先前以武猛从事协助雁门都尉行戍边之事,已给他减轻了不少压力,这一回乔琰又以张杨为雁门郡从事增添了一支偏师,若是再加上一个武艺不俗的吕布,这一条战线上的猛将便已足够了。 不过,是不是对吕布大材小用了些? 乔琰回道:“此人心性未定,贸然纳入州府升迁体系之中多有不便,我也只好先拜托郭太守了。” “雁门郡兵曹掾的位置,地位在稚叔与文远之下,需配合二人作战,又自成一军。如此一来,既能减少这位勇武之士与上级的摩擦,又能让他学学何为真正的统兵,当然,必要的时候我会亲自出手教导的。” 听着乔琰这些分析,郭缊笑道:“这么说来确实无妨,不过乔侯这般行事,却也让我看出,你对此人不乏看好之意啊。” “郭太守能拉三石弓?”乔琰问了个似与此番交谈并无多大关系的问题。 “自然不能……”郭缊又不蠢,忽然惊疑不定地朝着远处的校场看去,问道:“那吕布可以?” “三石弓开,百步穿杨。” 乔琰都不得不称他一句天赋异禀。 吕布这神射之术可要比她这种通过系统开挂的厉害多了。 在这并州边防线上,大多数时候是以箭术将前来袭扰的胡人逼退的,那么即便吕布还并不通晓排兵布阵之事,也即便他的脾性过于倨傲,还需要多加留神,他都无疑是一个重量级的杀器。 所以这个兵曹掾算起来确实是有些屈就了。 不过吕布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屈就的。 他输给张辽的结果,明摆着是在双方条件公平的情况下达成的,也确实是那张辽在人手布置上比起他来更有水平,以至于他还没对张辽这一方造成多少损伤,自己这边就已经因为逾百人的受伤输掉了比试。 张辽这小子还着实敞亮,在乔琰说要与人协商一下吕布的官职的空当里,又与他按照四百人对四百人的方式打了一场。 然后吕布又输了。 这一次他甚至被人给团伙包围按在了地上。 饶是他再有多少气力,就像当年典韦没法从坑中爬出来一样,他也不能挣扎脱困。 获胜这一方的白波贼简直像是在庆祝己方的胜利,这一回里拿出了十足的力气。 吕布一边摸着自己差点没被压折了的胳膊一边嘀咕,他确实是小看了对方的本事! 此外在随后的加试中他也不得不承认,就算忽略掉这统兵的能力,张辽在骑射上的本事固然不如他吕奉先,那也是在并州境内一等一的人物。 若按照乔琰所说的综合实力评判,他确实取代不了对方的位置!连那雁门郡从事张杨也因为经历的战事比他更多,堪称有两把刷子。 不过这几日能与这样的人交流武艺骑射,可要比先前做那劳什子的县吏要让他觉得舒坦多了。 再想想这些人都归附于那位乔侯的麾下,以吕布始终忘不了的金印紫绶印象,他琢磨着或许还得将乔琰的评价再往上抬一抬。 也正是在此时,他从乔琰这里听到了将他委任为雁门郡兵曹掾,与张辽张杨一道行动的消息。 “你此番虽落败,但勇武之资已足够彰显,但若将你以州府官职委任,难免让随后上门自荐者频频,且若个个指名道姓同我这几位从事一斗,那么这边关也不必守了。是否是这个道理?”乔琰问道。 吕布想了想好像的确如此,便点了点头。 又听乔琰说道:“故而你虽算是州府青睐,却以雁门郡特聘的方式接下这个官职,雁门郭太守对你的箭术欣赏有加,以兵曹掾委托,这话说出去也能有个说法。兵曹掾一职督雁门军事,位次在雁门郡从事与武猛从事之下,他二人领兵作战的经验都远胜过你,望你多同他们学习一二。吕奉先,莫要让我失望。” 吕布看了看乔琰,她虽是一派州府的庄重气场,但目光中对他也不乏欣赏之意,再看那位雁门太守,瞧着是比那五原太守要硬骨头得多,更是眼中含着几分对他的期许,而他未来的两位上司,大家既都比过了便也心中有数。 这天下竟有这等好的职位让他发挥! 乔侯当真是一位明公啊! 等他学会了那统兵之法,再来挑战一次,必定要让自己成为这位乔并州的心腹干将。 吕布这跃跃欲试的表情,别说乔琰能读得懂,便是张辽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要压住这样一位特殊的下属,文远可会觉得有压力?”乔琰在将张辽叫来再多叮嘱两句的时候便问道。 若是原本那以吕布为主的张辽,或许会觉得任由吕布长进,作战水平在他之上才是正道。 可如今的张辽领武猛从事已两年半,又由乔琰亲口说出她所属意的武猛从事正是他,在她身负州牧之职责的时候他便是这督辖边关战事的不二人选,他心中也未尝没有一份因临阵经验而生发出的信心。 吕布天生神力,骑射非凡,可他性格上的漏洞让他只适合作为进击的锋矢,而不是一支大军的最高统帅。 所以必须有人在为将者的才能上压住他! 乔琰乃是州牧,所需要把控的是那个指导方向,无暇去时时承担起这个责任。 这件事…… 张辽沉声回道:“吕奉先为难驯之猛虎,然辽不惧这独虎孤狼之斗。请乔侯放心,辽必不负君侯所托。” 乔琰眼看着这位少年人随着战事而成长起来,知道他轻易绝不会给出承诺,对他自然没什么不放心的。 总的来说将吕布收入麾下,并不是一件坏事。 吕布的妻兄魏续也随着吕布的投靠而一并入伍,这样说来,若是吕布能将原本投靠在他手下的曹性、侯成等将领也一并找到,对乔琰来说也算是多了些可用之人。 至于这些人中背叛吕布者是否也会背叛她,这就像是否要用吕布这个问题一样,只要将人放在合适的位置,又用合适的方法去节制他,便没什么可担心的。 而吕布这种角色的存在,就好像是一只负责驱赶起队伍引发竞争的恶虎,只要将这个度把控得宜,反倒有些奇效。 乔琰眼见吕布这会儿领了官职后便同张杨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起来,稍放下了点心。 比起这些武将的心思,反而是那些文人更麻烦一些。 她此前给了陆苑两日之期,令她将这些并州世家的消息收集起来,排出个先后次序来,此时便是她来交出答卷的时候。 陆苑并不是只留在晋阳。 作为乔琰这位并州牧的主簿,她已经可以有一些从属于自己的人手。 故而她先是从乐平的黑山军中挑选出了几人作为扈从,而后动身起行走访了并州境内的不少地方,以至于乔琰见到她的时候,她面容上还带着几分风尘仆仆之色。 但在开口回答这份答案的时候,她又出声万分笃定,并无疲乏之意。 “乔侯必须先见的人,毋庸置疑正是晋阳王氏,阳曲郭氏与晋阳唐氏。所谓世家,乔侯可以不与之深交,却不能将其拒之门外,尤其要通过他们传达出一个信号。这三家或是在此前与乔侯之间门存在合作关系,或是因族中之人对乔侯有过支持而可算交情。此举乃是为了显示乔侯不忘本。” 乔琰颔首:“此事是自然。” 她虽然跟蔡邕说,这些世家合该惧怕她会在手握权柄的时候,以胡人行借刀杀人之事,却也没真打算这么做。起码在当前阶段,必要的关系维持还是得有的。 她更想听听,陆苑此番四处走访之后,得出的其他结论。 陆苑道:“乔侯第二轮要见之人,我建议是太原介休贾氏。” 乔琰问道:“这是为何?” 陆苑回道:“在这太原郡内曾有一品评名士,名为郭林宗,乔侯理当知晓我也不多言及此人了。关于介休贾氏,此地有一桩趣谈,说的是—— “早年间门介休贾氏的贾子厚为其舅父报仇犯了事,被官府拘捕了起来,贾子厚向郭林宗求情,由郭林宗向官服开托才得以活命,因此在郭林宗母亲病故之后,举办的葬礼上贾子厚也前来吊唁。” “贾氏世代冠冕,然而这位贾子厚却性情不堪,多有恶行,正逢那巨鹿人孙威直也前来吊唁,觉得郭林宗如此贤德,却让恶人前来为母亲凭吊,着实奇怪,连门都没进便转头离开。” “郭林宗眼见此景,追上去说道,那贾子厚虽性情凶狠,却也有洗心向善的潜质,孔子尚且不拒绝互乡这地方的童子上门,我又何必将人拒之门外。当然此事由旁人做来难免有纵容恶贼的嫌疑,可郭林宗何许人也,由他品评的人物性情从未有过差错,这贾子厚也不例外。他闻言从此改过,这二十年间门乡中若有遇上乡党有忧患之人,便倾力相救,自此为并州之内的美谈。”1 “乔侯若见此人,意味不言而喻,既有督导向善之意,又有对那郭林宗的感怀,也未尝不是对介休贾氏的拉拢。” 此为德化! 这个人选选得漂亮! 贾淑贾子厚这个特殊的存在,既沟通了世家,又在闲散传闻之中与名士相连,兼具乡里名声,将其提前上来再合适不过。 乔琰问道:“那么第三轮该见的是什么人?” 陆苑从乔琰的神情之中已不难看出,她对这一番分析筛选的结果极其满意。 大汉十三州内的大小世家豪强不计其数,她自然不敢有所妄言,以免让乔琰这位州牧反而落人话柄。 她回道:“第三轮,我建议乔侯接见太原令狐氏。” “太原令狐氏,乃晋大夫之后,追根溯源可到姬姓,别封令狐,世居太原。渔阳张举攻杀护乌桓校尉公綦稠后,接替这护乌桓校尉位置的便出自令狐氏。而今令狐氏的年轻一辈翘楚令狐邵,也同样颇有为将之风。”2 “这令狐氏少有腐儒之气,却有勇猛善战之能,乔侯见他们,正为表示自己力抗鲜卑匈奴之心,若这令狐邵可用,不如给其朔方郡从事的位置。” 这是并州短期内必须对外展现出的形象基调。 陆苑与乔琰相伴这许多时日,当然知晓她的作风,故而在此时也绝不会判断出错。 她所提出的这三轮接见,正是将她这位州牧的形象树立在众人面前—— 念旧情、不排斥与世家合作、承认改过向善的可能、崇尚武德。 对于而今在并州境内的黔首,世家,豪族,甚至是这些归并到了她手下的黑山贼白波贼来说,这都是一个堪称切题的形象。 陆苑已继续说了下去,“第四轮……” 乔琰望着她侃侃而谈的样子,忽然觉得自己当年没拒绝她的跟随,实在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决定!—— 她也确实是按照陆苑所建议的顺序见的这些呈递拜帖之人。 头一个得到准允登门的正是晋阳王氏的王扬。 想到三年前乔琰带着那英雄酒登门来谈生意,而如今却是他需得主动登门来求见,王扬在抬眸见那州府门楣的时候,不免生出了几分恍惚感。 但仔细想来,会有今日一步也不算全无迹象。 他上一次因为乔琰挟制刺史的缘故找上门来,也曾走过这一段路。 只是彼时她还是个谋篡州中权柄以平蝗灾的罪人,今日却堂堂正正为此间门的主人。 王柔对她的评价果然不曾出错,甚至于那乐平侯的列侯之位也不是她所能达到的上限,而是她的起步。 如今对方已然是这一州之主。 好在他们晋阳王氏打从一开始就没将她拒之门外,还对她给出过额外的酬谢,先前的种种配合也始终在维系着双方之间门的关系,现在也正得到了这位州牧的投桃报李。 王扬又如何不知这并州刺史改州牧背后的意义,这也显然不会是一个如刺史一般快速更换的位置。 那么在这州牧之名落定后,向她递交拜帖之人绝不在少数。 而偏偏乔琰先选择了他! 这已足够让他在恍惚之余昂首阔步地走进此间门。 这是对他们晋阳王氏的信托! 只不过在见到乔琰之后,他又收敛起了这份得意,转而说道:“还未来得及恭喜乔侯荣升并州牧,有乔侯这等功绩在前,只怕也无旁人配得上那年少有为四字了。” “长者这话说的便过分客气了,”乔琰抬手,示意他落座,“若非要这般客套的话,我也还未谢过叔优提前将我升任并州牧之事告知左谷蠡王,将他险些生出的反叛之心给压制了下去。” 这正是昨日从西河郡送来的奏报。 羌渠之子于夫罗还在冀州境内协助大汉作战,南匈奴右部难以遏制住左部的野心,即便有乔琰的恫吓还是不免蠢蠢欲动了起来。好在有这个及时到达且被快速传递到位的消息,才省去了一场武力镇压的麻烦。 王扬:“这本就是叔优的分内之事而已,乔侯不必夸赞他。” 乔琰笑道:“那好,我们不谈叔优也不谈南匈奴,谈谈我此番寻你所为之事。” 她这般直白地坦言目的,还真让王扬有些意外,但想想他们此前的交流中她也一向懒得以什么迂回方式来进行表述,现在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开口也并不奇怪。 她缓缓开口道:“我想与你做一做这矿产的买卖。” 以乔琰看来,山西的矿藏着实是丰厚得惊人。 虽说她打算等到树立起足够的屏障之后再进行矿产的开采,但这并不妨碍她先将此事筹备起来。 即便有足够的武装力量,在当前这个阶段她也很难做到吃独食。 不过,若是对方能提供足够数量且有经验的人力,这点损失可以姑且忽略不计算。 因州牧权柄,并州境内的盐铁专营也就落到了她的手里,连带着是对无主之地的矿业开发,这也无疑是她最大的优势所在。 不过让乔琰颇觉可惜的是,山西运城盐湖不在并州而属于司隶,其中所产的岩盐、芒硝都被把控在司隶盐监所辖之下,所以这盐产并没那么大的优势。 好在,铁矿和煤矿的数量已经足够弥补掉这种损失。 在积蓄实力的阶段,这也是最重要的两种资源。 五台山以北的雁门、定襄一带铁矿不在少数,西河、上郡的交界线上也有不少。 煤矿就更不必说了,太原郡内西山与阳泉的煤矿,在现如今已有不少正处开采的状态。 不过铁矿是战备资源,为防止世家豢养私兵过多,乔琰不可能将其作为跟王氏合作的东西。 于是她又补充了一句,“准确的说,煤矿。不过我所说的并不是跟先前蜂窝煤一样的买卖,而是煤矿的挖掘上。” “乔侯的意思是?”王扬总觉得乔琰所说的很可能不只是寻常的煤矿挖掘。 果然他旋即听到乔琰说道:“这并州又不是只有太原郡能够产煤,何况长者不觉得,若是能有煤矿可以露天开采,实在要比地下作业要安全得多吗?” 并州境内的煤矿,大约是因为居处之地太平状况的缘故,目前都集中在太原郡内,差不离便是从晋阳到阳泉的这一片,但很可惜的是,这一片的煤矿都是地下作业的矿藏。 她也曾经往那阳泉的煤矿中走过一遭,亲眼见过此地的煤矿产业,与她曾经在博物馆中所见的相差无几。 用于采煤的巷道窄小黑暗且没有通风设施,自然不必提什么保护工具,矿中所行之法,正是以那刨根落垛的高落式采煤,将煤炭变成大块小块,从井口送出。也正是因为这种限制,让此时绝大部分的燃火取暖和日常使用,所用的依然还是木炭而不是煤。 但事实上,并州境内的煤矿并不只有这一种可能性。 在张杨以协助武猛从事行事的理由在外活动的早两年间门,乔琰已经让他多加留意被她指出之处的情况,在雁门的马邑,也便是后来的朔州境内,便有一座矿产相当惊人的露天煤矿。 那是平朔露天煤矿。 而在南匈奴所在的美稷城附近,也还有一座分布在未来准格尔旗境内的露天煤矿。 这两座煤矿在汉末的条件下并不方便开采,因为雁门时常处在战乱之中,而西河郡那一片也被划分给了南匈奴居住放牧。 可在时不我待的紧迫感面前,为何要继续进行那等低效率的地下开采,却不选择地上露天作业呢。 这两处必须掌握在手里! 在当前的生产力面前,开采露天煤矿所造成的矿山破坏还完全在可控的范围,至于煤质的差距,在此时冶铁温度还只能达到这个限额的时候,更不那么重要。 而以晋阳王氏,甚至是这并州境内的大多数世家所拥有的矿工素质,要想转变开采模式,好像并不是一件过于艰难的事情。 这是她眼下的最优解。 王扬眼看着乔琰将桌案之下的地图摆到了台面之上,其中画上了朱笔批注的位置显得尤其醒目。 她伸手指向了这两处,朝着王扬说道:“我既然先选择见你,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图上这两处的煤矿都只需掘开土层就能露天开采,只是这并州境内除了我之外,旁人都无法确保此二处顺利挖掘。” 这是个实话。 也正因为这种底气,让乔琰的话中更有了几分迫压而来的气势,“倘若一年之内,我能将鲜卑牢牢镇压在雁门,不,应该说是云中之外,同时也能将那南匈奴彻底打服成不敢再有异心的鹌鹑,长者可敢与我做个交易?” 王扬:“何种交易?” 乔琰回道:“将您已训练得当的矿工尽数交给我,由我来支配挖掘露天矿产,比起你们自己挖掘的只多不少。” 听完乔琰这话,王扬忍不住捏了捏指尖,心中思忖万千。 这个建议中他们看似要付出的只是矿工,而后获得比起先前更多的煤炭资源。 可这句话并没有她说的这么简单。 这些在地下开采中时常面对掩埋风险,也随时有概率丧命之人,大多是世家所藏匿的隐户。 乔琰此举虽不算粗暴,却也无疑是在做出一种很容易让人觉得过界的尝试。 但先前的特殊酒水发酵之法,在蝗灾来临之前的刻意提醒,连带着被她透露出些许端倪的蜂窝煤,加上此番先一步接待他晋阳王氏,都已经快形成王扬这里的固定认知了—— 她所说的获利绝不会薄待他们。 那这样说来,倒也未尝……未尝不能一试? “我没有要让长者现在就做出一个决定的意思,”乔琰轻叩桌面,将王扬的注意力给拉了回来,“今日所见也只是想表达一番对王氏此前支持的谢意而已,至于这露天煤矿之事,过上几日再说吧。” 王扬与来时一般恍惚地走出了州府。 但刚走出几步他又清醒了过来。 这位新上任的并州牧说是说的可以过上几日再来谈这煤矿买卖,可在这几日内她所接见的访客绝不只有他一个! 甚至还不等他走到街角,就看到了那唐氏老儿一脸喜悦地朝着州府而去,明摆着也是接到了邀约。 先前的楮皮衣买卖,乔侯还需要依托于他们的存在来让乐平处在更加安全的环境之中,可如今她却已经不必有这样的担忧了。 在握有州牧大权的时候,她足可以朝着自己直接拉拢唐氏。 王氏还可以犹豫,可别人呢? 衰颓的世家有着残存的资源和试图跻身而上的野望,也正是最容易向着乔琰倒戈的,尤其是唐氏这等有过往来的! 他若是答应得晚了,只怕先前的交情也便要大打折扣了。 “不妙!”王扬心中急转,暗恨自己果然不如王柔在做出决断上更有魄力。 但好在此时回过神来也不迟。 他一路快跑着赶回到州府门前的时候,恰好比唐氏老儿早了一步,也先一步开口说道:“先前老糊涂了,我还有事想要与乔侯说,烦劳通禀一声。” 远远听到他声音的乔琰露出了个微笑。 在将王氏、唐氏以及随后赶来的郭氏家主从州府送走的时候,她已经将合作的条例大致敲定了个框架。 也说不定正是好事成双的道理,在她将这份文书放入柜中后,忽然听到这时隔多日不曾出现的系统声音。 不知道系统之间门的交流是否都要像是她所拥有的这个一样麻烦,总觉得它这开口之间门很有一番刚经历了长途跋涉而产生的疲惫感。 【我跟种田系统043联系上了,不过……不过它的要求有点奇怪。】 乔琰问道:“如何奇怪了?” 听到这编号在自家系统前面,乔琰盲猜对方极有可能是个老油条,不过系统紧接着开口所说,倒是看不出对方的系统是不是老油条,只看出这种田系统的宿主有点不一般。 【它跟这一次绑定的宿主商量交易筹码,那姑娘说,种田积粮到尽头就是造反嘛,但她那环境,造反还是要搞点祥瑞吉兆出来才好,所以在问了我们这边的时间门线之后她说,她可以将自己所拥有的农书中在北方种田的部分交换过来,作为交易筹码——】 【三年之内你需要将大汉传国玉玺交给她,她借去使用十年再还给你。这交易会以签订保证书予以执行,她可以先交付农书,但如若三年后你不能给出传国玉玺,会倒扣你的一百点谋士点数以及对应的数据加成,换算成她那边的积分作为补偿】 这听起来倒是比之上一次的武侠系统更有经济头脑。 乔琰心中思忖着,也觉得对方宿主和系统之间门的关系,可能也是宿主占据主导权,而那句种田积攒粮食到了尽头就是造反,也……也挺有意思的。 【但是这其中也有危险,如若她不能造反成功的话,这个玉玺就等同于遗失了。】系统盘算了一下三国的持续时间门,问道:【若是十年之后你所效忠的主公需要这枚传国玉玺该当如何办?若是让旁人觉得玉玺在你手里,大概也同样不是什么……】 “跟她换!”乔琰斩钉截铁地开口,打断了系统的话。 “大汉权柄衰微,传国玉玺的存在已无天命所归之意,纵然遗失也无甚遗憾。反倒是那农书若能到手,明年在并州境内尝试推行其中可行之策,不知能活多少人。” “这买卖做来不亏!” 106. 106(一更) 农业之书 乔琰与系统所说当然不是全部的理由。 如有农书在手,并不只是推行之中可以活多少人,更重要的是,她可以额外养多少人。 一旦汉室崩塌,要抢在孙坚前头拿到玉玺,甚至是从他手中将这个玉玺抢夺过来,都是一件有可能性达成的事情。 可若是要让乔琰从并州之内的农人之中筛选出种田本事更强的,而后再分派到各郡去进行传授教导,再让她挖空心思,从脑袋里发掘出那些有利于农田增产的法子,所要耗费的心力着实是太多了。 此前她还被禁足在乐平境内的时候,因距离刘宏驾崩还有些时间,她是能有这等闲情逸致通过研究《汜胜之书》来折腾那养猪之法,绘制田地种植的窍门,然在如今所掌控的范围已经从乐平扩散到了并州全境之时,再去做这些事情就未免显得不合时宜了。 二者权衡利弊,结果不言而喻。 倒不如直接用那并不真代表着天命所归的玉玺,去交换农书。 一旦粮食产量足够,她甚至能以匈奴人鲜卑人为那两处露天矿坑的佣工,而不必只通过并州世家的利益置换,让他们将族中负责矿产挖掘的隐户给交出来。 所以换! 她这谋士系统也着实是让人觉得傻白甜了一点,对面都说了广积粮是为了造反,它倒是还记得乔琰之前说的,她此番种种都是在效仿曹魏的并州刺史梁习所为,并未怀疑到她打着的也是这个想法,而是在听她做出了决定后就跑去跟对方联系了。 这一次不必有个三日的搜寻时间,没过多久,它就将这份交易的保证书递交到了乔琰的手上,在她将契约签订完毕后,出现在她手中的便是一本北方种植农书。 乔琰翻阅了两页便发觉,她此前所觉的交易划算,可能还是往少了算的。 农书之中说是说的适用于北方种植,但也只是在选种育种、耕作季节和方式这些环节上更加符合北方的环境气候,却并不意味着书中的东西只是如此。 不知道是因为对面宿主的阅历见识还是因为对面的种田系统中所储备的知识,在这本农书之中有不少土化肥的记载。 比如说土氨水和土硫酸。 后者并不代表着真是硫酸,而是相当于硫酸铵的肥效。 而这两种肥料的配置,在汉朝的条件下都有可能能做到。 稍有些特别的制作原料也就是一个熟石膏粉。 汉朝有石膏吗?自然是有的。 西汉时候淮南王刘安制作豆腐,就是以石膏点豆腐。这农书之中甚至贴心地备注上了,在山西临汾一带就有石膏矿,如果要往北边来一点应该也能找到。 这便再方便不过了。 至于从生石膏加工出熟石膏的过程,乔琰总归是还有些印象的。 她又顺着这本农书往下看,看到的便是关于复合肥底肥的记载,此肥所用的材料确实是要比上面的麻烦些,其中还包括了动物骨骼,但这是氮铵磷复合肥,肥效确实足够高,在缓效释放中足以提高不少粮食产量。 动物骨骼…… 看到这里,乔琰的神思便不自觉地朝着北方飘去。 哪里能获取到动物骨骼?除却她让人在乐平养殖的猪之外,游牧民族的牛羊马匹中经冬宰杀的,肉自然是进了那些胡人的口中,可是骨骼呢? 大约除却被他们制作成骨制用具之外,剩下的部分都被埋在了草原之上。 这实在是一笔不菲的来源! 相比起如今罕有吃得起肉、收集动物骨骼不易的并州境内,胡人的吃肉完全是因为种植所得不足以填补食物所需,也确实有这样放牧养殖的环境,其中是有数额优势的。 而这些动物骨骼,正可按照这农书上所说,制作成生骨粉或者脱脂骨粉,成为肥料的重要组成部分。 果然还是要打塞外的那群! 她平复了一番心绪,这才按捺住了因为打胡人的种种好处现在就出兵的想法,继续顺着这农书往下看了下去。 除却这些以当前的生产力条件也能制造成功的肥料之外,同样具有南北普适性意义的就是各种农具。 乔琰自己并不是在种田方面的专家,正因为如此,她充其量也就能记得一个载入史书、具有重要时代意义的曲辕犁而已,且此前就已经让书院内负责农学的专员进行制作研究。 术业有专攻的道理果然是不错的。 以这书中所言,选种培优需要耗费的时间至少也得五六年,这是个长期漫长的过程,要短期见效,一个最关键的操作还是深耕。 如何深耕,靠的还是各种农具。 也正是因为这农书的记载,她才意识到她此前令人制作的曲辕犁无疑是不够完善的。 曲辕犁的革新并不只是改直辕为曲辕,改长为短,使其变小后易于转弯,节省人畜之力而已,另一道改革是在其上安装了犁评和犁箭,用于调节耕地的深浅,适应不同的作物和耕地。 而配合曲辕犁使用的精耕细作的另一套体系,在书中也有记载,正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在北方环境中形成的耕耙耱技术。 何为耕耙耱?因土地翻耕后,在北方的干旱环境下会残存大量的土块,故而先用耕来碎土,再用耱来碾碎。 曲辕犁新增的犁评和犁箭,与其本身一样都是木质的,耱也只是以辕拖动的木棍,但耙上所装却大多是铁齿,与锄头一样,乃是铁制农具。 这又回到了一个问题上。 并州境内最大的铁矿,不在别处,正在雁门! 要扩大铁制农具的生产,还是要打胡人! 此时盘踞在雁门云中之外的鲜卑人,早先就已经被张辽、张杨和郭缊的联手镇守搞得有些焦头烂额的,不仅一面要防备内部的争斗,一面还因为悍将的阻拦难以达成前几年寇边掠夺物资过冬的计划,又哪里会想到现在这位新上任的并州牧想法更加可怕。 她不仅要为了确保雁门、定襄一带的矿产开采不被打扰要打他们,为了给露天煤矿增加劳动力要打他们,为了找理由说自己没条件往洛阳发兵要打他们,为了获得更多的动物骨骼生产复合肥要打他们,为了给自己手下的贼寇甚至是之后的俘虏更换成良民的身份—— 还是要打他们! 谁听了不得为这些胡人点个蜡。 郭嘉在被乔琰叫来,从她手中接过这个三年打胡政策的条条理由之时,都忍不住卡壳了一瞬,而后才缓缓地将自己的目光从面前的纸页上挪开,落到了乔琰的脸上。 他自认自己跟那些友人,也算是平日里往来言语间大有不干人事意思的了,但如今看来,这位乔侯更是其中翘楚。 可再一想又觉得,这对他接下来的计划无疑是个好消息。 在时常发生饥荒的年间,人为了一口吃的,所能做出的事情只怕会超过想象。 为了活命,吃树皮果腹的也绝不在少数。更别说现在还能吃饭。 倘若将这消息放出去,告知这并州尚武之风盛行的民众,只要他们能将胡人给打退、劫掠回来当俘虏,去他们的土地和营地上将牛羊马的骨骼给运回来,就能让自家的田地增产,继而养活更多人,只怕明日就能在州府门口汇聚出一支人数可观的队伍。 即便先不扩大消息接收的来源,只是将这些话用于戍边战士的动员,也足够起到激励士气的作用了。 还省却了郭嘉不少口舌工夫。 他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乔琰所说的那几种肥料是否有可行性,但想到在乐平所见的区田法广泛应用之后的田地,他又觉得,乔琰大概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所提出的自然是行之有效的方法。 因粮食是百姓的命根,要让他们立刻选择这生熟骨粉所制作的底肥可能还有些难度,其他的却因是追肥而确有在明年内推广的可行性。 当然具体要如何操作,尤其是石膏矿的开采,显然跟他是没什么关系的。 他的目标只是匈奴和鲜卑。 他抬了抬手中的纸回道:“有了这出,又有了文远、稚叔和那吕奉先三人,我是不担心了,请乔侯静候佳音就是。” 郭嘉心中踌躇满志,在承诺自己绝不会肆意妄为后揣着乔琰的计划书和任命书就包袱款款上路去了。 乔琰瞧着他这好一副年轻奋进的样子,再对比一下他刚来乐平的时候跟着戏志才吃吃喝喝的状态,难得生出了一点负罪感。 但想想明年极有可能就是她所面对的最后一年太平年头,她又立即将这点负罪感给按灭了下去。 有什么好内疚的! 来并州的都好好干活多好,要是人人都跟贾诩一样明明有着打小就机灵,还被阎忠评价为张良陈平之才的本事,却天天就想着明哲保身、浑水摸鱼过日子那还了得! 想到这里,乔琰就趁着贾诩随同秦俞去校验各郡府库的当口,把他的长子贾穆也以州府征辟的名义给委任了个假佐的位置。 这下好了,她如今的部下里,母子、父女、父子组合都有了。 此外,这也可算是对贾诩的一个鞭策。 他若再不努力,明天他儿子的官职就在他上头,而若是这做儿子的办事出了什么差池,他这个做父亲的总得给儿子兜个底,好歹出谋划策一番吧。 本着这种想法,她干脆利落地将那寻找石膏矿和进行随后开采,库存造册的活丢给了贾穆。 贾诩这人低调行事明哲保身,贾穆也就自然更没有什么在外的名声,以至于在接到这样一项重担的时候,他还颇有些迷茫,自己到底是何处得了这位新任州牧的青眼。 但今时之人,如贾诩这般摸鱼保命想法的,到底还是少数。 稍有些本事和志向的,大多奉行的是州府以何事相托,便也自当尽力达成的想法,对贾穆来说自然也不例外。 开采石膏矿虽然只是用于农肥生产之中,在农事下属分类里,可这毕竟是一项要组织人进行勘探开采,建立库存备份的管理工作。反正这会儿贾诩正在上党郡内履行公事,贾穆一时半会儿之间找不到一个可征询意见之人,思前想后也觉得接下这职务不错,当即就走马上任了。 这样一来,贾诩便是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妥之处,也显然没有替他儿子撤回这允诺的机会。 目送贾穆离开,乔琰露出了个轻松的笑容。 随后她便如同先前陆苑给她建议的那样,先将介休贾氏的贾子厚给找来,问询了几句关于州中乡里的情况,听听这位可算是并州改过自新代表人物的,对于如今州中事务的建议。 见贾淑其人因这二十年间在乡里与人分忧的经历,在言谈之间可称言之有物,乔琰便也顺势问起他是否愿意在州府之中担任个计吏的职责。 同样是姓贾的,这位年轻的时候意气激昂,与人报仇也很有将死生置于度外的状态,如今人到中年,品行是大有改变了,这脾气直率却也未曾改过。 要知道他身上的罪名固然在郭林宗的求情之下得以免死,担任官职却实在很不容易,如今乔琰竟然提出了这样的邀约,他也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即便乔琰给他分派的工作同样是农肥分类下的事项,是那建造肥料发酵槽这样的工作,他也丝毫没有懈怠的状态。 “乔侯先一步将眼光放在民生农事之上,乃是并州百姓之幸。”贾淑便是这般说的。 不过事实上乔琰给出的这个工作也算是接触到了一些机密之事。 建造肥料发酵槽同样要用到水泥。 这种土法制作的水泥在制作条件上放低了许多,在强度上自然也要稍有不足,甚至需要通过养护的方式才能达成坚固防御的目的,但土法水泥并非没有其优势,起码在防腐蚀的性能上要比普通水泥的抗水性和耐酸碱腐蚀性都要高出不少,在现代大多是往地下工程来用的。 考虑到土氨水和土硫酸需要使用的材料和发酵过程,土法水泥无疑是首选。 领了个考察职务却实际上在做实事的贾子厚,很是满意于这位州府的作风,更有些可惜郭林宗没能活到见到这位州牧的时候,若是有这机会,也不知道他会给出什么样的评价。 乔琰也自然很满意于这次会面的结果。 正如陆苑所说,在先跟相熟的世家见面后,选择先见贾淑,所传递出的信号相当有效。 这正是对并州名士品评的尊重和对改过向善举动的推崇。 而她随后所见的令狐邵,确如陆苑所说,乃是个武将之才。 在并州如今的人员配置状态下,需要的是填补各方空缺的人才,所以在实战较量,以令狐氏私兵对上白波贼来相斗,又对他提出了关于治理的诸多问题听他回答后,乔琰足可以确认,这实在是个在当前阶段,比之吕布更适合在她手下做事的人。 即使他的个人战力很可能连二流武将都不能排上号,但这并不影响乔琰觉得,他确实是那朔方郡从事最合适的人选。 令狐邵的父亲才走马上任护乌桓校尉,他自己便在这并州境内得到州府看重得到了个官职,这说来也不免让人觉得诧异。 可想到这位州牧正是在北击休屠各后才得到的州牧位置,他便又觉得此事正在情理之中了。 有此三轮过后,乔琰短期内的目标,在各方面都有了执行的人。 她思索一番后又下了个命令,从光禄塞将那梁仲宁给调过来。 黑山贼和白波贼算起来都是打着黄巾军的旗号,那么又何必避讳于再加上黄巾军本身。 说白了黄巾起义也只是在活不下去的情况下做出的无奈之举,倘若并州能增加粮食产量,能让人吃饱饭,她也着实不用担心对方会反她。 梁仲宁再如何成为她平两州黄巾的垫脚石,也不能改变他曾为黄巾首领的事实。 当年流放到度辽将军营地内的黄巾余党,以及如今还潜伏在各州、极有可能在刘宏驾崩后复起的黄巾余党,若是在随后的人手招募和击溃起义中到了她的手里,也需要一个统率之人。 比起其他陌生的黄巾领袖,当日光禄塞上曾目送她出征,一度做出致敬表现的梁仲宁,在乔琰看来要更加合适。 虽然在他被州牧敕令征调回来,被人带到这州府所在的时候,两人还是难免相顾沉默了一阵。 乔琰当先开口,打破了这份寂静:“经年重逢,是敌是友,梁帅心中可有定论?” 107. 107(二更+感谢念之的深水鱼雷*7)^…… 梁帅? 梁仲宁苦笑回道:“这世上哪还有什么梁帅,乔侯这称呼只怕是错了。” 当年的黄巾渠帅随着广宗曲周的落败,已经彻底成为了过去式,即便各地还有零星的黄巾余党复起,他梁仲宁也不可能再作为渠帅而存在。 反倒是眼前这位乔侯—— 他原本还以为对方出固阳道山口,奇袭休屠各胡,已是凭借乐平侯身份所能做到的极限,却没想到她还能再往上升一升,现在一跃而成了并州的头号掌权者。 说句实话,他当时对着乔琰的致意中,或多或少有一些是因为,他本以为乔琰必将因此而遭到处罚,可算是为边境安泰,而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偏偏依照此刻的情况看来,她非但毫发无损,还彻底打破了坐上州牧位置的性别和年龄桎梏。 想来也对。 她当年不也是同样冒险吗?明明是怀揣着平定黄巾之乱的想法,却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更是打上了郑玄弟子的旗号,甚至在种种谋算之后成为了备受他倚重的军师先生。 梁仲宁都忍不住想要叹气了。 这世上的成功之人各有手段,尤其是眼前这位,更是其中翘楚。但有些人暂时得到了超过他能力的权柄,该回到原本的位置还是该回去的,就比如说他。 他不知道乔琰为何会在此时将他找来,只听她回道:“我只是在提醒你,能为一方渠帅之人多少有些自己的长处,纵不能再为渠帅,当个百夫长和校尉总还是可行的。” 她这话说得有些奇怪,可梁仲宁自觉自己当年就没能看破她的用意,而今更没这个可能。 她如今坐于上首,神情之间的上位者气场,只能让他想到她当年果断让典韦砍杀卜己和张伯二人时候的状态,也显得当年那个军师先生好像更只是他一度产生的错觉而已。 她继续说道:“或者说你当我闲着无聊了想回忆一番往昔也好,所以我想请你用一顿饭,如何?” 以并州的执政者发起邀约,梁仲宁作为度辽将军营调拨到光禄塞的一员守军,自然不可能有拒绝的余地。 只是让梁仲宁没想到的是,这顿饭有些特殊。 她将招待人用饭的地点放在了庭院之中,而端上来的东西简单得很,只有一大块刚从白茅包裹中取出的苞肉,两大块髓饼,一盘河虾酱,以及两壶酒。 梁仲宁的记忆力还没有那么差,这分明是乔琰当年协助他攻破田氏之后,他们掠夺了坞堡中所存放的食物,而用上的堪称“丰盛”一餐。 对多时没能尝到肉味的人来说自然丰盛,可对于如今的并州牧待客来说,就有些过于简陋了。 他也不难看出,乔琰此举正如她开头便称呼他为“梁帅”一般,分明是意有所指。 他接过了乔琰递过来的半扇苞肉,迟疑着问道:“乔侯此举是何用意?” “重现一下当日的情景而已,不过有一点与当时不同。”乔琰笑了笑回道。 梁仲宁原本还以为她要说是主从身份的置换,谁知道她指了指典韦,说道:“他没在被绑着的状态。” “……乔侯说笑了。”梁仲宁愣住了片刻才接下了话茬。 这,这倒还真是个区别。 但这好像听起来像是个冷笑话。 因这一出插科打诨的话,他的精神稍稍松懈了几分,也下意识地将苞肉送入了口中,在入口之间他恍然发觉,这苞肉的猪肉肉质要远胜过寻常。 听闻乔琰在乐平禁足的两年之间在这猪肉口味的改善上下了不少功夫,眼前这东西便显然是个中成果。 而那髓饼乃是新鲜烤制出炉,同样比起他记忆之中的味道好上不少。 他戍守边防,虽并未短了吃喝,但要说有多美味也算不上,此时这一餐倒是勾起了他的胃口。 来既来了,他也懒得继续耗费脑筋继续思考,干脆连带着放在身旁的酒也给一口闷下了半壶。 乔琰慢条斯理地把玩着手中的髓饼,直到他喝酒过半才说道:“这算起来是我赢的第一场,我自然对此记忆犹新。” 梁仲宁的动作顿了一顿。 她说的是她赢的第一场,而不是她协助梁仲宁赢的第一场。 可非要细究起来,她所说的又并没有错。 他抹了把脸上的酒渍,“不错,这是乔侯的第一胜。” 乔琰继续说道:“只有胜者才能饮酒食肉获得足够的粮食,这便是如今这世道的真理。” 当年如此,如今也如此。 “当年梁帅以为自己是胜者,所以对我发起了邀请,作为你的军师协助你规避掉那血光之灾,或者说取得下一场的胜利,那么如今我为胜者,不知道能否对你发起邀请,成为我的部从,跟随我继续赢下去。” 梁仲宁猜到了乔琰可能对他有所吩咐,却没想到是以这等直白的拉拢方式。 他沉吟了片刻回道:“我如今是度辽将军所属。” 乔琰督战并州,但也不能随意将度辽将军部从拿到自己的手下来,否则便该算是乱了套了。 但他这话说出只见乔琰摇了摇头,“这一点不必你担心,我只是需要用一个人而已,韩将军会给我这个面子的。” 梁仲宁又道:“可我曾为黄巾旧部,乔侯当真放心用我?” 这才是更加关键的问题。 可听到这个问题,乔琰并未犹豫地回道:“你应当还记得,在卜己和张伯二人身死之后你是如何当上那方合一队伍的渠帅,也让他们的旧部跟随你的。这世道的第二条真理就是,只要能让人吃饱饭,便是先前为仇敌也没什么不能转投的。而我能让并州子民吃饱饭,难道这一点不够吗?” 乔琰很清楚,跟梁仲宁这种并未接受过太多教育,只是因为经历得多而变得平和下来的人,去谈所谓的投效后升官发财,实现个人志向没有任何的意义。 最直白的说法往往最为有效。 他当年可以为了民无有活路而成为起义军的一路渠帅,如今也可以因为乔琰的一句“能让并州子民吃饱饭”而成为她的部下。 只是,他跟褚燕、张牛角等人又多少还有些不一样。 他将手中还捏着的小半块肉给塞入了口中,在这个稍显有些迟缓的吞咽咀嚼中,不难让人从他有些放空的目光里看出,他此时正在做出一番挣扎的思考。 对乔琰所行之事的尊敬,与他自己本人也成为对方的下属,可说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但也正如乔琰所说,世道如此规则,如若她真能保证让人吃饱、活下去,他又何必去抓着这些过往的事情不放。 哪怕这个过往,是他曾经身处在那一众黄巾俘虏中,亲眼看到张角的神化形象破灭。 在最后一口吞咽下肚后,他问道:“乔侯需要我做什么?” 乔琰显然不意外他的这个决定,开口回道:“先替我去管一些东西吧。” 当然在此之前,他得先带着她以并州牧身份写就的亲笔书信,回了度辽将军的营地,将其呈递给了韩馥,又顶着对方像是要看出他有什么特殊本领的目光,领到了这个调动的批准,这才返回了太原郡。 到了此时,他大概不能再给自己找补什么理由,说这是因为先前乔侯请的那顿饭上酒力上头,故而做出这样的选择了。 他此刻神志足够清醒地看着面前的州府大门,而后朝前迈出了脚步。 很难说在先前乔琰称呼那句“梁帅”的时候,他心中是否还有几分黄巾渠帅的立场在,但此时,他不能有,也确实不会有。 乔琰何其敏锐,如何会看不出梁仲宁的这种改变。 对此她显然喜闻乐见。 自他也投效过来后,今冬州府下辖的人手便也差不多稳定了。 也不能说全然是因为那本农书,但那交换回来的农书确实起到了些催化的作用,总之乔琰此时已经下了决定—— 开春就去打鲜卑! 先打上一次捞一笔!同时也让奉孝借着这一场胜利开始谋划他的分化匈奴之策。 可是—— “还有大半个冬天呢……”乔琰望着窗外的凛冬天色,感慨道。 真是漫长啊—— 一个冬天可以做多少事情呢? 对春耕秋收的并州黔首来说,反正是不可能按照“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1的方式来过冬的。 冬日窝居,正是做那修整房屋,纺织制衣工作的好时候,然如今这大汉末年的景象里,这已算是安乐状态了。 眼下多得是民无其田,挂靠在那富庶地主名下的普通百姓,在冬日便成了接受主家支配做些修路造坞活计的劳工。 而以乔琰打马自并州各郡过所见,又因并州风气的缘故,诸多城镇村落中正趁着冬闲操练兵戈射术,以防不时之需。 后者对她来说是个好事,而前者—— 这种托庇依附的关系在她刚成为并州牧之时还不能进行大刀阔斧地改变,就像已经在乐平形成一条生产链的乐平侯纸还不能这样快地推广起来,更不能在此时弄出什么活字印刷术,但这不妨碍她在并州境内视察了一番冬日景象后,做出了几个在春来前必须达成的任务决策。 其一就是枯水期阶段的河道翻修。 她以州府为名对并州境内征调劳工来完成此事。 在秦俞和贾诩等人前去各郡视察登记其中的府库存粮后,乔琰可以确定,只是翻修太原郡和上党郡内条件更优的农田周遭水道,绝不至于造成过重的支出负担。 除却原本的龙骨翻车之外,在农书中所记载的筒车也被她将图纸交给工匠进行制作,用于安装在特定的位置,务必确保明年的耕田浇灌绝不会出现差错。 其二就是乐平书院的扩招。 听上去,此番招生随着她掌控的区域从乐平一地扩张到了并州全境,那么也该算是面向的是并州各处。 但事实上,能在此时将子女送到此地来,在典学从事蔡邕所主持的乐平书院中就读的,不是有闲钱就是有闲粮,而那些乔琰最想见到的贫户子弟,起码在家中能吃饱饭之前绝不会有这般奢侈的待遇。 州府也暂时承担不起义务就读,或者是让他们之中名列前茅者获取奖励补贴家用的支出。 所以这更像是对并州内富户的定向招生。 乔琰并未对此种情景的出现感到意外,她甚至在跟戏志才讨论此事的时候提到,这算不算是另一种形式的送质。 “乐平所在之处群山环抱,有着天然的庇护,山岭之上的防线构建还算容易,此地便是未来文化核心区域。”乔琰在地图上指去,开口说道。 并州的治中,必须还是在太原郡的晋阳,这是州牧权柄辐射全境的必然结果,但不管是出于念旧的想法还是出于其他考虑,乔琰并没有放弃乐平本身的想法。 那么将文化的中心设置在乐平这个最为安全也最为她所掌控的地方,留待日后吸引更多求学之人到来,便无疑成了她的首选。 有蔡邕的名头在,又有此前允诺过出借两位授课之人给她的河东卫氏协助,还有她这位并州牧对乐平书院的看重,便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也足够让并州境内的世家送些人来了。 “若是州中有人生发出什么妄动之念,乔侯手握的这一批人不容易被人送返,也正是一项后手保证。”戏志才说此话之时不由拊掌而笑,更在心中思忖,也不知道数年之后,此地是否别有一番景象。 她此前划定的那各项门类,必然会随着此番的扩招而出现些变化,此地也绝无可能去跟世家根基雄厚的颍川去争什么多出奇士的名声。但起码,再过上两年,若是此地依然能保有安全无虞的状态,对于凉州、司隶以及冀州的学子,就很可能有一番天然的吸引力。 戏志才显然并不吝于对眼下的时局,做出一种最坏的猜想。 乔琰朝着他回道:“因仲德先生需对州中庶务多加操心,奉孝已负责边境之事,我想将这一要害之处交托给先生。乐平为我封地所在,务必让其中无有后顾之忧,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她虽未说此责必然交给心腹之人,戏志才也不难从中听出这个意思。 他无端想到了在他还未曾坦言身份时候曾经见过的那个画面,眼前的乐平侯坐在屋顶之上,发出了那个行动的命令。 彼时的那个动作里,正是一番凡事尽在掌控之中,如今的乐平也依然需要一只把控的手。 只是在她朝着乐平之外迈步而出的前行中,她正在小心地将这一座乐平交托到他的手里。 这对任何一位才学傍身为图一展抱负的人来说,都是一个直叩心门的委托。 戏志才躬身回道:“必不负乔侯所托。” 这乐平书院的招生名单,他也会认真筛选的。 总归不能只是让蔡邕来做这件事。 乔琰目前对他的唯一指望就是赶紧把蔡贞姬给“忽悠”到乐平来。因其能教导出羊徽瑜这位西晋贤后和羊祜这位灭吴奠基人,乔琰对蔡贞姬的期待不亚于秦俞。 但在筛选学生这方面,必定还得是陆苑和戏志才去打一轮组合牌。 这件事交代了下去,便是这冬日之中的第项要务,农事筹备。 在今年冬日可做的,一部分是由贾淑计算确定需要提前备好多少追肥肥料,收集材料就位,也将提前开挖出的发酵槽给准备就绪。 另一部分则是借着州牧手中的盐铁专营权柄,将开春需用到的农具给集中生产出一批来。 ——在不影响到军队刀兵武装的前提下。 尤其需要扩大生产的正是耙。 此时这种用于将田地中的坚硬土块耙碎的耙,并不是九齿钉耙的耙,在依靠于人工劳力的时候确实可以这样做,但随着曲辕犁的出现解放了一部分耕牛,为了提升效率而以牛拖拽的耙也被称为铁齿楱,长相有些像是个木框,于长边上生出铁齿。 被乔琰丢去负责这一部分的,正是梁仲宁和张牛角。 乔琰绝不承认,她是觉得将这两人丢到一起可能会很有共同话题,这才做出了这个决定。 反正现在还是冬日休战状态,张牛角与其跟她申请想要去打匈奴,还不如先去当个小头目监督生产。 “我怀疑乔侯是在公报私仇。”张牛角拨弄着手中的耙框样品,跟梁仲宁吐槽道。 算起来这个公报私仇的说法是说得通的,谁让他之前那份没能通过的试卷落到了乔琰的面前。 这么一想,他再一看这位据说是被乔侯坑了个够呛的黄巾渠帅,竟然还觉得找到了点心理安慰。 梁仲宁这会儿也算是挺心平气和的,他猜得到乔琰将他派到这里来,应当不是在提防他,减少他此时接触戍边队伍的机会,而其实是在给他看自己的态度。 从农具开始,先让并州的子民能够吃饱饭,这便是乔侯话中所说的实在步骤。 也只有对她真正有了落到实处的认知,他此前的种种怨怼情绪才能彻底消弭,彼此之间也才能真正毫无隔阂芥蒂地以上下级的关系相处。 他平心静气地将手头的样品放回了板车之上,示意张牛角与他一道前去用耕牛做个试验,同时回道:“若是乔侯真要公报私仇,完全可以将另一个任务安排给你,贾计吏那里有两种追肥肥料的配方你也是看到了的,让你去收集岂不更好。” 土氨水和土硫酸除了贾穆去负责督办开采的石膏之外,前者还需要牛粪,后者还需要人的尿液。这才是为何需要以土法水泥来制造这发酵槽。 比起同时准备在阳曲郭氏的田地上试验的生骨粉底肥,这两个实在是麻烦多,也难熬多了。 张牛角一听这话就沉默了。 直到将耙套上了那耕牛,他才开口说道:“你说得对,这么看来,乔侯还是很器重我的。毕竟民以食为天,冬天把这些筹备妥当了,一到开春就可以去打胡人了。” 他不能对乔侯有这等失之偏颇的认知。 对,就是这样。 被乔琰私底下命名为“没头脑和不高兴”的二人组经过这一番交谈和合作,也算是对彼此的情况都有了个认知。 而后,除却这耙框和钉齿的生产外,因先前从乐平书院中专事农桑的人员已渐渐调集到了太原,根据农书做出进一步改良的曲辕犁也要在此时投入生产,同样由这二人作为监管。 张牛角这会儿倒是知道为何乔琰要将他放在此处了。 木制农具制作的“流水线”上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先前被乔琰往手工行业上拐带的黑山贼,他跟谁都能说得上两句话,显然要更便于任务的传达。 当然这些人现在都有了乐平的户籍,甚至该当算是跟随乔侯起家的第一批人手。 而有了他这么个现在很能自得其乐的统领负责,这个在腊月时节忙碌的队伍,颇有点找到了当年在山田之上种植薯蓣的气氛。 梁仲宁望着眼前热火朝天的场面,不由叹了口气,却也不自觉地露出了个微不可见的笑容。 这便是乔侯治下的并州啊…… 倒也,确实让人心向往之。 而在这项举措的同步进行之中,还有些其他事项。 那村镇之中的乡民趁着冬日习武备战,负责边防战线的那几位自然也没歇着。 在一月的尾声,乔琰正式将徐晃给安排去了阴山防线,用发酵槽搭建完毕后重新积攒起的第二批原料进行固阳道山口的防卫。 本着贪多嚼不烂,加之也没那么多多余人力的考虑,乔琰便没打算让徐晃留意大青山的煤矿和白云鄂博的铁矿资源。 毕竟她若是能将雁门与西河两地的矿产资源利用得当,已经算是了不得的进展了。 与此同时,在雁门边防上,因并州内部已经明确的开春袭击匈奴计划,无论是早已经熟悉了边防队伍的张辽、张杨,还是新得了委派不久的吕布,都在继续执行操练军队的职责。 一旦出兵,虽然打的必然是奇袭闪电战,也必须筹备好后勤物资。 这个物资筹备的事项—— 反正州牧的属官假佐里,除却典书假佐有特定的职权划分之外,其余的并没有严格限制,乔琰毫不犹豫地将这件事丢给了贾诩。 “文和对此有话要说?”乔琰一副任务使然的表情,也就是贾诩这人面上习惯了一副波澜不惊的状态,更也算是在生死线上走过几趟练出的胆魄,这才维持住了公事公办的态度。 先前乔琰来了一出先斩后奏,让贾穆也同样担任了州中假佐的位置,已算是打了贾诩一个措手不及。也让贾诩确认,虽不能确定到底是因为什么缘由引发的,但这位乔侯对他的重视程度确实非比寻常。 如今何止是让他面对与长子同列为官吏的纠结,还来赶鸭子上架这一出了。 贾诩拱手回道:“并非是我有意不遵乔侯之命,只是倘若我不曾记错的话,乔侯令我举家前来并州所为的应当是法令之事?” 听他这么说,乔琰面不改色地回道:“如今正值冬寒,民少有在外走动者,自无窃者敢冒风险做案;州府兵权在握,也无流寇山贼但敢作乱;此番校查府库结果已出,这并州境内因先前崔府君之治,并无贪枉钱粮之人。这样看来,唯独剩下的便是那出兵之事。军令也为法令,文和便先一做就是。” 这理由也亏得她能如此坦荡地说出来。 贾诩心中格外无语的情绪一闪而过,却也意识到他显然是没什么拒绝的余地。 他当即回道:“谨遵乔侯指令。” 他若要将一件事办理周到绝无什么难处,从计算到调配的流程进展得都格外顺遂,就连他去跟吕布这家伙交接物资,以乔琰让随同前往之人汇报听来,都说相处得可算是融洽。 但他的表现也就到此为止了,交接一完成他就回返了自己原本的位置上,毫无冒头的意愿。 比起力争表现上游的那些,贾诩实在是让乔琰不知该当如何评价。 只能说有些人能长寿,还是很有道理的。毕竟是活到了七十六岁还得到善终的谋士。 “可见这把赶鸭子上架的力道还是差了点……”乔琰一边看着面前的沙盘一边嘀咕道。 听到她这番唠叨的戏志才,对于乔琰和贾诩的这番过招很觉好笑。 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场面像是,一个恶趣味的孩童在把一只缩进壳里的乌龟翻了个背朝天,等着他将四肢从壳里伸出来然后扑腾回来。 奈何这只乌龟因为没被人往火上架着烤,完全是个稳扎稳打的状态。 不过要戏志才看来也确实不用太着急,毕竟乌龟现在也爬不出这并州的地界。 他的目光随着乔琰一道落在了眼前的沙盘模型上。 此前的沙盘上的立体地图只是那乐平地界,周遭的山脉丘陵之上标注着相关资源的分布和山田种植区域的标识说明。 如今在这沙盘上,取而代之的已是整个并州的大致地形与郡县城镇分布。 在吕梁山、太行山、五台山与最北边的一道阴山山脉之间,代表城镇的泥塑分布其上,各处坞堡以泥块插着旗帜的方式落位。 但其中最为鲜明的还是矿产资源的标注。 如今对乔琰来说用处最大的铁矿、煤矿和石膏矿都以醒目的上色覆盖,位于雁门郡的煤矿铁矿甚至标明了和鲜卑部落活动范围之间的距离。 这幅立体的并州地图摆在眼前,虽然远没有实际的山川景象壮丽秀美,却自有一番山河尽在掌中之感。 尤其是在这连番的任务布置下去之后,就像是在眼前这张无形的棋盘上有规律地落子,只等着棋局将尽的时候,这一片渐成气候的棋子侵吞掉棋盘上的其他对手。 戏志才刚想到这里,忽然又听乔琰说道:“劳烦先生再替我写一封信吧。” 乔琰回头之间就见戏志才一副警惕的表情,又加了一句:“先生放心,我此番没有要让你去写什么请罪书的意思,这只是一封寻常的汇报文书,只要——” “只要将并州的备战实情如实上报就行了。” 戏志才听得分明,乔琰在“如实”二字上,稍稍加重了些语调,这显然不是个寻常信号。 那么他就知道该当如何写了。 中平五年二月,身在洛阳的刘宏收到了一封从并州送来的州牧奏报。 108. 108(一更) 托孤之臣 虽已是二月有开春迹象,但这嘉德殿内炉火生温所产生的暖气依然旺盛,直熏得人有些发晕。 也或许,这令人发晕的并不只是热气,还有随着过盛的热气而扩散出的四壁香料气息。1 但以张让看来,刘宏却显然对这般环境更为适应。 他枕靠在厚重的毛皮之间,脸上一派病态恹恹之色,伸手拿过了一旁的奏疏。 去岁十二月,他正式对外公布关内侯的爵位,能以五百万钱的价格买卖。 五百万钱听来不少,半价的三公也就是这个价格,可这价格倒也不算错。 关内侯与列侯诚有些差别,譬如乔琰享有乐平食邑万户,关内侯却往往在千户上下,刘宏向来吝啬,更是将这一数额定在了八百。 此外,除却这俸禄食邑之外,他们也不像是乔琰一般可以享有封地内对农户的支配权限。 然对无法通过立大功的方式获取爵位的人来说,这便是一条捷径了! 更别说刘宏还在那兜售关内侯爵位的敕令中说道,关内侯同样享有佩带金印紫绶的权利,同时这侯爵之位可以传世。 可以传给子孙!这可比动辄因为天时被罢免的三公要划算太多了。 别看在这条诏令公布之后屡屡有人上奏表达对他的劝阻,花钱买关内侯位置的人也并不少。 刘宏对此自然是来者不拒。 他要养鸿都门学的这些天子门生,要养西园八校的私人军队,要将一笔足以让自己安心的财富牢牢地攥取在自己的手中。 只有如此,他才能确保自己帝位的安稳,确保最后登上皇位的正是他想要的继承人。 以至于他丝毫不管此举是否在动摇他的皇室尊严。 可若是要乔琰说来,刘宏此举,对她这个已经给自己又加上了一层并州牧保障的乐平侯来说影响不大,甚至比起朝着百姓征收各种由头的税赋,他还不如干这等兜售关内侯的操作。 起码这钱不需要百姓来出! 乐平依然在那五年的免除献费状态,但她这并州的其他地方便没这等待遇。 卖关内侯,顶多就是让洛阳城里那些家有余财且不在乎被人说是买侯爵位的,都靠着钞能力拿上个紫金腰带,出门社交你管我叫张侯,我管你叫李侯—— 这跟乔琰有什么关系! 刘宏自己都不觉得这场面滑稽就行了。 这位天子的确只看到了到手的钱财,他将奏折翻阅过去,没见其中新增什么激进的反对言论,这才拿起了乔琰送来的州牧奏报。 看到第一行他就拧起了眉头。 【光和四年檀石槐殒命,其子和连贪淫无识,钞略北地中丧命,和连之子骞曼年少,以魁头为鲜卑单于。臣于乐平数年早知此况,意图以扶持骞曼之法对抗魁头,促使其内乱自斗,还我并州安定。】 【然魁头三兄弟各有英豪之能,魁头既为单于,二弟扶罗韩领兵万人号为大人,三弟步度根亦领万人,虎视雁门,若不能先行击溃此壮势,一旦三人势力相连,便有十万人之众,届时并州难保,三辅受难。】 魁头、扶罗韩、步度根,这便是如今的鲜卑单于和他两位同样出色的兄弟,尤其是后两人。 当然在提及他们各自拥兵数万,合并在一起便达到了十万人之众,戏志才显然是在乔琰提醒的“如实”二字下,稍稍做了点夸张处理的。 在魁头还在单于位置上的时候,扶罗韩的待遇无论如何也不敢超过他的兄长,那个大人的称呼更也只是一个虚指而已,至于这麾下的数万人,充其量也就是在万人上下。 可这年头稍微扩大一点说法,将他们所统治范围内并不属于可征战之人的也给算在队伍里,又不只是乔琰一个人的操作。 而那万人翻个三倍变成十万人,也就是个基本操作罢了。 刘宏此前从乔琰这里听到的都是真话,又如何会想到她在此时来了一手文字游戏。 他只从这消息之中看到了其中的军情紧急。 一旦并州为连接成势的鲜卑所攻破,同在并州境内的匈奴也必生反心,这二者独立存在或许还会只停驻于太行山以北,但二者合一,其中的野心家难免想要试试能否摸到三辅这更为富庶之处劫掠一番。 这奏报中所言的【三辅受难】并非不可能。 渔阳张举的叛乱迄今为止都还未曾平定,与其合谋的胡人部族正是乌桓,这无疑是让刘宏对这些北地胡人有了一些错误认知。 这么看来,乔琰先前的北击匈奴的确是必行之事。 以鲜卑如今的兵卒气势,若非大汉先有越过阴山,斩杀休屠各胡的战绩,他们三兄弟联起手来,必定毫无犹豫地如往年冬天一般袭掠并州,获取越冬的物资。2 只是因为他赶巧在冬日劫掠之前将乔琰敕封为并州牧,令这三兄弟暂时迟疑了动手,幽州冀州又已无太多油水可捞,这才令他们望而却步。 刘宏心中憋闷,不由咳嗽了一番,这才往下看了下去。 好在随后于信中所写的内容又让他舒展开了眉头。 乔琰说要进击鲜卑,并不是一头热地做出了这等决断。 在先前对鲜卑势力的夸大之外,备战鲜卑的各项行动,却是被如实记载下来的。 比如说她提到,在到任之后的十二月里,她征辟到位的假佐,与簿曹从事一道,连带着陛下准允从太尉府中带走的那几位府掾,完成了对各个郡县的府库登记和查验工作。 具体的数据都随着此番奏表一并送来,给予陛下过目。 这横看竖看都是个实诚人的操作。 刘宏将数据翻阅了一番,脸上浮现出了几分笑容。 因先前的崔烈也是个实在人,曾经给他汇报过类似的数据,他自然看得出乔琰有无在此事上弄虚作假。 由此看来,他的并州牧并未辜负他的倚重。 刘宏怀着这样的想法,又看到乔琰在随后说道,这部分府库兵器粮食,一部分必须作为随时支援上缴京中的存货,一部分被她用来作为雇佣劳工于枯水期翻修河道的薪酬,一部分用于西北边境上的戍边支出,尤其是度辽将军营地内的兵员供给,一部分需用来防备天时有变赈灾之用,最后的一部分,才是此番军队行军的支出。 在这最为直观的数据面前,乔琰得出了结论,这场对鲜卑的作战,我方在确保边境安定,物资充足的情况下,还能派出将近万人的队伍,粮食是足够的。 至于这万人从何而来—— 有一部分是先前投效过来的黑山贼白波贼。 有一部分是度辽将军营的从旁协助,以韩馥麾下的麴义作为主将。 有一部分是边防守军中的合理抽调。 剩下的才是新招募来的兵卒。这些兵卒又已经在冬日,于先并州刺史留下的武猛从事和她新委任的雁门郡从事、以及雁门太守麾下的兵曹掾手下训练,以并州的整体作战素质,这些人到了开春,必然能成为一支相当可观的战力。 此外,先前她禁足于乐平期间,在汜胜之书的辅助下闲来研究农桑,发觉以动物骨骼经由处理后加入田地之中能增进土地肥力,此番征兵之中她也对外表明,袭击鲜卑所获牛羊马匹,州府不留,耕牛用于农事,羊用于肥料,马用于稳固边防。 正因为这说法,士卒人人有作战之心,必能扬我大汉声威。 乔琰出于某种恶趣味,在以上由戏志才写完的文书最后,又写了一句。 【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固边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3 刘宏又不知道后来试图光复大汉的蜀汉丞相,在北伐之前写下了这么一份出师表,他看完乔琰的奏报后,也就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这一战的确可打! 往年,准确的说,是在檀石槐去世之前的每一年十二月,都能听到鲜卑或是进犯并州,或是袭击酒泉,或是出击辽东的消息,那么又何妨在对方冬日的一无所获后,在春日给对方沉重一击! 他曾在西郊大营亲眼见过乔琰这副领兵艺压群雄的状态,更知晓她先前出塞的战绩。 那并州刺史麾下的武猛从事自从上任以来,确实将雁门一带的边防守卫得严严实实,若非对方并无什么出身,也没有正面胜利的战绩,是合该再往上升一升的。 如今这二者联手,即便那鲜卑拥兵十万,可考虑到其分散各处,又必然被我方的主动出击打上一个措手不及,那么也未必不能建立卫霍之功! 刘宏情知自己的病情越发沉重,越是因为如此,他也便越是对自己所拥有的利刃抱有更高的期待。 就像由蹇硕所率领的那西园八校…… 经过一个冬天,乔琰那边的备战工作已称得上是有条不紊地开展,这头西园八校的募兵也到了尾声。 对这支直属于他本人的队伍,刘宏抱病做出了一番审阅。 虽然这些人出自十三州各处,其中也多有为了达成募兵效果而硬凑人数的,比起北军五校这等精挑细选,门类整齐的精兵自然是混乱了不少,可这毕竟是他触手可及的助力。 蹇硕更深知刘宏想要看到的是什么,干脆将曹操从谯郡招募来的许褚以及许氏宗族一并前来的三百人都放在了最前头。 这队伍看起来是有些乡野之气,却也未尝没有一番豪烈之风。 西园八校如此,能胜过八校校尉的乔琰更应当不会辜负她的期待才对。 他不再犹豫,在那奏疏的最后写下了“准战”的批复。 这朱批二字落定,他忽然觉得自己也稍多了几分气力。 或许等到开春他的病情就会好转不少,届时再让太医院会诊一番,或许还能再多活上五年,而不是如某个最有胆子的混账一般,说什么他若再不保重身体,只怕活不过两年。 若是有五年的时间…… “陛下,皇子协来向您问安。” 刘宏闻言收回了思绪,将批复了乔琰的奏疏交给了一旁的小黄门,令其将消息送出去,由专人快马疾驰送往并州,这才让人将刘协给带了进来。 在这殿中的人都看得出来,随着董侯的到来,刘宏的面上明显透露出了几分不加掩饰的喜色。 这位陛下偏爱刘协,绝非只是因为刘协刚出生不久就失去了母亲,乃是个摆在明面上的弱者,更不是因为他比之刘辩年幼。 在刘协走进嘉德殿的时候,这今年也不过才九岁的小皇子身上已经表现出了一番沉静大气的做派,正因为这种气度,刘宏越看越觉得刘协与自己相似,远比瞧着懦弱许多的刘辩讨喜。 刘宏反正是不会觉得,他因为早年间多位皇子夭折,同意将刘辩先养在道人史子眇的家中,造成了这种气质上的偏差。 他对着刘协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的身边来。 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刘协不难分辨出这空气中还残存着的药味,但早慧如他,并不会在此时说这些来让刘宏不快,说的只是自己今日已先向董太后请安,太后身体康健,乃是父皇对其赡养有加的缘故,随后便说起自己今日读了哪些书,而后他又说道: “孩儿跟随王师父修习剑术,只恨而今年纪尚小,难有虎贲之力,为父皇分忧。” 他所说的王师父正是当代的剑术名家王越。 因那王越有为官之心,刘宏干脆让他做了两位皇子的剑术启蒙师父,但显然比起刘辩,刘协对此道要更感兴趣些。4 刘宏作为权术平衡的忠实爱好者,自然知晓一个道理,身为帝王,若没有足够的胆魄,绝无可能在各方势力周旋之间保有基业。如今二子都过于年少,可起码刘协的这种胆气让他更望之心喜些。 也或许,还因为他自己沉疴日笃,便更想看到儿子表现出康泰健朗的样子。 他开口回道:“既是习剑便该循序渐进,何能在一日之内毕他人一年之功,那河南史阿跟从王将军学剑,纵天赋卓绝,也非日内剑术可成,只得其法而已。” “父皇所说甚是。” “你且去吧,而今不需你为我分忧,父皇自有自己的大将军和股肱之臣。”刘宏拍了拍刘协的肩膀,示意他退下去。 年幼的刘协虽然觉得父皇在提及那大将军三字的时候,语气稍有几分古怪,却也没听出这话中的其他意思来,遵从父亲的旨意退了下去。 他又哪里知道,前几日被刘宏派去平定葛坡乱贼的典军校尉鲍鸿,忽然被人指控贪墨军粮。 若是先前选拔西园八校期间没出现这样多的波折,以刘宏这等小气非常的做派,必然直接将鲍鸿给处斩了事,可他如今只觉处处有人在制约他的手脚,便在获知消息后先寻人探查了一番,竟一路查到了何苗的手下。 他并未对何苗发作,只在心中又连带着给何进记了一笔。 谁让这愚蠢的手段,显然只能是何家两兄弟一道想出来的! 经此一事他也越发确定,他只怕不能再放任何进继续下去,否则一旦让刘辩继位,这位骄横非常的外戚必然成为皇权的威胁。 相比起来,那被他擢拔到骠骑将军位置上的董重,就要显得安分许多,也更符合他对于外戚的定位。 可要将刘协捧上这个皇位,除却他自己得尽量多活几年之外,因何进与何皇后的势力已成,他也必须给刘协留下足够的势力凭据,或者,在自己过世之前,将所有的障碍都给拔除干净。 想到先前乔琰送来的那封奏报,刘宏沉吟许久,缓缓开口道:“张常侍……” 张让连忙应了声“是”。 “你以为,除却蹇硕之外,那乔烨舒可能为朕托孤之臣?” 109. 109(二更+20w营养液加更) 誓…… 托孤之臣这话一出,张让险些被吓了一跳。 他当即俯身跪倒回道:“陛下切莫说此等不吉利的话,您只是畏寒而已,待到冬日过去必能好转。” 宦官势力必须依托于皇权而存在,张让赵忠之流何以能掌握有这样大的权力,还不是因为刘宏对他们颇有倚重。 因此张让比谁都不希望刘宏的身体会出现什么问题,甚至是病重过世。 但他抬眸间只见刘宏听到他这样说,丝毫也没露出一点喜色,而是拍案而起,在这温度过热的屋中来回踱步,又忽而开口道:“我难道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吗?” 自光和末年开始,他虽然还跟先前一样享乐消遣,驾驶着那白驴之车在皇宫中而过,让顶着官帽的狗跟随在自己身边张扬,却比谁都清楚,在那些老一辈的臣子陆续过世中,他自己的身体也渐渐垮塌了下去,完全无法逃脱后汉皇帝大多短命的怪圈。 他停在了张让的面前,说道:“我只要你回答我,你觉得,乔烨舒能否承担起这个,托孤的责任。” 张让心知,刘宏所说的托孤,绝不可能是将刘辩托付给乔琰,有大将军何进与车骑将军何苗在,刘辩自然有人庇护,他身为刘宏活下来的皇子之中年岁最长的那位,按照理法也能够继位,只有可能是将刘协托付给乔琰。 将一个九岁的皇子托付给一个十四岁的并州牧,这话任是谁听来,都要觉得有些荒诞。 大多的托孤重臣年岁都不会太小,一方面要能够在德行功绩上镇压住其他朝臣,一方面最好能在皇帝长成后,这位托孤之臣因为年岁渐长而精力不济,便于皇帝将权柄重新收回去。 按照前者的标准,乔琰的经历只能说是传奇,却还没到能够将所有朝臣都镇压在下头的地步,按照后者,她就更加不合适了。 一个十四岁就能够在刘宏心中到这等托孤分量的存在,若是往回继续长成,会发展到什么地步,这一点谁都没法预测。刘协固然聪慧,也未必就能将她给压制住。 可从张让的角度来说,他是不会反对以乔琰为托孤之臣的这个建议的。 乔琰手握兵权,也有因为黄巾之乱期间的名誉累积,若是被刘宏归并到了刘协的筹码之中,等同于增加了其继位的可能。 而张让比谁都不愿意让刘辩登上皇位! 大将军何进身边簇拥着的这些士人,大多深受党锢之祸的影响,如若让他们占据了上风,成为了刘辩登基中拥有从龙之功的重臣,诛宦这个任务必定会被重新摆到台面上来。 他还不想死,起码不能是这般狼狈的死。 但他只是依然保持着眼下动作,回道:“是否要以乔并州为皇子之援,陛下心中自有定论,臣不敢妄言。” 这等危险的决定,他表示这种无形的支持就够了,可不能直接说出口来。 他想了想又道:“陛下如今有西园八校在手,重兵在侧,等到各校的训练得宜,便可以无上将军之名,指点其四方平叛,无往不胜,不必如此急于下这样的决定。” 相比起乔琰,对张让来说更加值得信赖的,自然还是同为宦官的蹇硕。 他便在此时又将对方给提了一句。 刘宏怎么会没看出他的这种小心思,但张让心中所想的这等顾虑,刘宏也未尝没有考虑过。 乔琰如今所表现出的种种,的确是好一番大汉孤臣的做派,可若是换成一位年仅九岁的小皇帝在那天子的位置上,难保不会有什么叛逆之举。 更加上,她的行事着实是太过酷烈偏激了些。 如今这张奏表上,的确是将进攻鲜卑的可行性给列了个分明,看似稳重了几分,但不管怎么说,一位刚刚到任的州牧,在越冬的防守之余,已经开始积极筹备进攻作战,足可以看出她秉性之中的进攻性。 在大汉如今的四方乱象中,她适合去当那把平定祸乱的利剑,却不适合去做一位承担起托孤职责的重臣。 除非在情势难以保全的情况下,刘宏甚至只打算先将她留在并州这等偏远地界上。 除非…… 当真到了最坏的时候。 现如今他既然还能窥破何进对这西园八校校尉的栽赃,也能让何进的小算盘都动在这种暗地里,确实不必做出这样后患也同样无穷的决定。 “起来吧,且缓缓再看吧。”刘宏沉默了许久方才再度开口道:“先看看她对上鲜卑的战绩。” 看她在奏表中所列种种,刘宏倒是觉得她落败的可能性不大。 但也正如乔琰所说,檀石槐过世之后的鲜卑,已经从先前的分裂衰颓之中缓过了元气,掌权的三兄弟更不是和连这等骄狂任性的首领,若是对方之中有人有檀石槐之资,难保会出现什么意外。 且等她挺过这一关再看吧! 乔琰远在并州,无从见到这一出刘宏和张让之间的协商,反正对她来说,能不能拿到这个托孤的重任并不是那样要紧的事情,反倒是没有更好。 要紧的是刘宏这个准允出兵的批复。 并州牧确有领并州全境内兵事的权柄,但那鲜卑所在之处到底是在阴山之外。 先前匈奴先一步入侵,甚至屠杀了固阳县县民,她可以说自己是激于义愤才做出了这样的举动,但鲜卑在今年冬日并未有寇边的举动,她却率兵出征,这就在道理上有些讲不通了。 她今日可以去进击鲜卑,明日也可以袭击凉州冀州。 正因为如此,这等需要脱离并州境内作战的情况,她必须跟刘宏做个汇报。 好在,她所得到的结果还是好的。 出兵! 二月的尾声里,这条消息被送到她的案头,她朝着窗外望去,目之所及已是一派草长莺飞的景象。 乔琰策马行于田间小径上,小径旁的河道内溪水缓缓流去,她朝着远处看去,汾水支流的流水被那新装上的筒车给带到了上一层的水道之中,又被龙骨翻车朝着山间高处运送。 在这片春风温煦的底噪之上,随着这筒车叶片和流水涓涓的声响,远处的人声也一并传递到了她的耳中。 那正是秦俞在与被召集到此处来的晋阳县民讲解曲辕犁和耙的使用。 这几年间她与乐平县民打了不少交道,此时也当然不会有何种怯场。 她远远跟乔琰投来了个目光示意,表示知道了她这位州牧此时也身在此地,便已经继续讲解了下去。 不过对这些长年跟农具打交道的农人来说,要弄明白这曲辕犁的使用并不太难。 他们更比谁都能理解这曲辕犁的优势。 先前所用的长直辕犁,不但不容易拖动,还不容易转向,但此刻在他们面前的这曲辕犁却因为那犁盘的作用可以轻易调转,这样子也要比原本的长辕看起来不知轻便了多少。 在这曲辕犁的使用示范之中,他们更是看到了秦俞将犁评给推进,让犁箭朝下,便能让犁铧入土更深,这对他们来说更能做到田地的深耕。 若是这只能在州府指导的使者手里看起来如此灵便也就罢了。 在他们也得到了上手的机会后,他们不难发觉,按照先前使用长直辕犁的经验做出调整,他们也足可以轻松使用这曲辕犁。 好啊!好一个实用的发明! 在如今的并州,虽说贴邻的北方便是放牧的上佳场所,并不意味着耕牛就不是一种稀缺资源,而有了这曲辕犁,畜力就能大大节省。 众人都意识到,这东西被州府赶在春耕之前朝着他们展示,实在是个再恰当不过的时机。 也当即就有人问了出来:“不知这曲辕犁在何处能够出售?” 他们都看到了这曲辕犁的构造是不错,可要让他们将这曲辕犁的构件原模原样地复刻出来,着实是有些不容易,要知道在秦俞的讲解之中,这里面可有十一个部件。 既然州府将这东西展示了出来,料想应当是有出售的才对。 总不能是让他们这些人聚集在此地,以一传十十传百的方式将其扩散出去。 若真是如此,春耕的时间也已经过了。 秦俞回道:“州府自然是考虑到农忙时节的需求,已在冬日制作出了一批曲辕犁和那木框铁耙,各郡之中前百位前往的可凭户籍领取,后来的以五十钱的价格购买。” 五十钱? 而今的铁制农具大约在十钱一斤,按这样算起来,曲辕犁的价格比之寻常的铁制农具价格稍低,这很合适!毕竟那弯曲的木材必然增加消耗,犁铧又确实是铁制品。 若是用先前的长直辕犁,就还需要多租赁一头耕牛,将这几十亩田给犁下来,所需的支出也远超过这曲辕犁的价格了。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笔不亏的支出。 更何况还有前百位免费领取的名额。 他们这些恰好路过被请来一道做个见证的,怎么都该能抢到那前百位才对。 秦俞的话音刚落,就见这些人都跑了个没影,显然是回家取那户籍去了。 眼见这一番人人奔忙的景象,秦俞忍不住笑了出来。 又见乔琰策马行来,她便行了个礼,问出了先前一直想问的问题:“乔侯为何将这曲辕犁按照这般定价?” “你看他们有对这个价格提出异议吗?”乔琰反问道。 显然没有。 若是这价格是这些耕农无法承担得起的,他们在离开之前显然也该质疑上两句才对,但显然,就算他们没能抢到这前百位的名额,他们也不会介意于掏这个钱。 “制作曲辕犁的佣工已经先由州府支出了工钱,我非圣人,又有接下来的平乱戍边战争要打,也没这个资格去将东西以馈赠的方式送出去。”乔琰朝着远处的人影看去,继续说道:“放心吧,此番并州农人只有称颂州府之举的。有了那前百人将曲辕犁用在自家农田上,也多得是将其广而告之的机会。” 就像是当年她也需要给楮皮衣制定一个价格一样,她所需要的是让并州人知晓她在此事上给出了让利,而不是她可以将其作为赠送之物来拉拢人心。 到底是要支出五十钱还是多租用一头耕牛,对这些农人来说并不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可对州府来说,这不只是收回了本钱,也积攒下了一笔军资。而有了这一次更大规模的交易,州府往后再有产出要向着这些并州黔首推广,也就有了先例。 “还得劳烦你与其他人往其他各郡将此事宣传下去了。”她对着秦俞说道,见对方应承了下来,她也当即策马而去。 这些事情她作为并州的长官也可以去做,但她此时还有另一件事要做。 在刘宏给出了进击鲜卑计划的批复之后,她便该当尽快整合军队朝着塞外进军。 这并不只是一项交托给手下人就足够的事情,若真如此,那么在明年她需要让自己接收不到消息的时候,就不好找理由了。 所以这对上鲜卑的第一战,她必须要亲自督军出战,给外界传递出一个她乔烨舒尚武好战的信号! 在她领着人抵达雁门郡军营之时,因早在十二月的时候她便在对内的消息传达中表明了开春出战的计划,以张辽的统兵严谨,自然早早就已经将队伍给整顿就位。 乔琰登临帅台之时,正见张辽、张杨和吕布这三路将领在前,后方的六千余人出战队伍整装列队,好一番气势煌煌之态。 至于为何是六千多人而不是她跟刘宏所汇报的万人? 出塞袭击,为了确保队伍物资运转得当,又以骑兵为主,成快速奔袭之势,自然是用这个人数更合适。 她在上报鲜卑人数的时候都往夸大了些的数值上说,谁说不能在己方人数上也来个四舍五入。 但这六千多人,无疑是她此时所能拿出的最为精锐之师! 她自点将台上朝着下方看去,目之所及正是一片日光之下粼粼生辉的甲胄,于前列形成了一片呼和生威的方阵,站在最前头的三人更是经过了这一整个冬天的备战和休整,俨然一副精神抖擞的状态。 这三人本就是十三州内派的上号的将领,更是让这下方的一片队伍有了一种异常鲜明的锐气。 她看着下方是如此,下方之人看她又如何不是这样! 开春的万物生发迹象,在这位年少的并州牧身上也同样表现了出来。 临近她的十四周岁生辰,按照古代称呼年龄的常规模式,她便可算是十五岁了。 因她在乐平和如今的晋阳生活中都格外注重食补,加上谋士系统作为外挂补足了体质的情况下,典韦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很难想起她当年十岁之时那种苍白羸弱的样子,而只看到她此刻的身量已近七尺三寸,在足底长靴还增加了高度的状态下,当真是好一个英姿勃发的少年将军! 在登上这点将台的时候她更是带上了那把两截三驳枪。 两头都有着枪尖的特殊武器,对于她麾下的士卒来说已经不算是太陌生,但在此时这种时候身负兵刃上台,却自有一派说不出的煞气扑面而来。 这简直像是个只有进取之意的信号! 当她站定于台前的时候,她像是身处于枪尖的银光、金印紫绶的金紫辉光,身后赤色斗篷的彤云的包裹之中,偏偏这些鲜亮跳脱的颜色都不能压住她眸光之中的昭辉。 “诸位——” 哪怕没有那煽动技能所传递的信息,乔琰也清楚地知道她在此时到底应该说些什么。 说斩首立功?不,首功制度早就是这军营之中人尽皆知的条例,在此时再次陈说没有任何的意义。 说国仇家恨?也当然不是。对这些大多出自于并州的士卒来说,胡人的寇边已经是一种并不需要再行赘述的事情。在张辽等人招纳那最后一批士卒的时候也大多是选的深受边地之害的。 那是再说什么将劫掠回来的牛羊作为己方的耕作所需和肥料供给?这些话已经作为一种潜移默化的消息传递告知了在场诸人,那么在此时重复反倒显得她这位主帅不够有震慑胡虏的气度。 故而乔琰继续开口之时,只用简短有力的语气说道:“今日誓师,不多赘述。我只有一句话。魁头、扶罗韩、步度根三人,取任意一人首级者——” “我以并州牧之名,保举其为一郡都尉!” 边地郡县的都尉与寻常的都尉绝不是同样的意义! 这意味着太守手中的兵权会极大程度地移交到都尉的手中,甚至能与太守算是平级。 按照孝武皇帝时候开始的惯例,在并州临近边防的几个郡中都是应当设立都尉的。 但大约是因四方动乱,朝廷无暇顾及,在先前的都尉于檀石槐统领鲜卑时期被杀之后,便再未遴选出新任的,只以太守来同时执掌军事。 乔琰能从天子处取得这进军的准允,那以州牧的察举权柄将人保举为都尉,也显然不是一件做不到的事情。 在这都尉二字落下,又随着负责传达口令的士卒将其往后传递,确保所有在场之人都能听到这个消息,整座军营之中本已经锐利逼人的气势再度往上攀升了一个阶梯。 三位鲜卑首领的头颅,对应并州境内的三处都尉职责? 这可以算是首功制度的衍生,也可以算是一个更为明码标价的信号! 谁不想做都尉? 现任雁门郡兵曹掾的吕布都想做这个都尉。 那可是个比两千石的官职!比起他现在所担任的职位有着更上一层的自主权。 只要他能够在此番进攻鲜卑的作战之中拿下这三人其中之一的首级,就可以达成这个目标。 他不免在这种心潮澎湃的野望中,只觉这位并州牧实有一派令人目眩的风华。 要知道他连对都尉这一官职都尚且要存有这样强烈的进取之心,可对这位乔侯来说,这个位置宛然是一个可以信手给出的,激励下属勇猛作战的奖励。 这是一种何等的气魄! 在他仰头朝着台上望去之际,对方尚带几分稚气的面容为日光所模糊,却足以从隐约窥见的唇角弧度和沉静如冰的眼神中,看出她的势在必得来。 结束这段激励之言的甚至只有一个字。 “杀!” 杀什么?杀鲜卑! 乔琰确实想过要将这些鲜卑人作为那即将开始开采的露天煤矿中的劳工,但这是她手下兵卒第一次正式将手伸到别人的领地内出击,在不能确保能将人俘获的前提下,所要做到的,是对他们造成最大程度的杀伤。 她何以要给出一个都尉的名头来奖励击杀魁头、扶罗韩与步度根中的任何一人,因为而今的鲜卑并不像是休屠各胡一样,只是胡人中小规模的一支。 光是从他们袭掠边地的范围可以西走酒泉,东取辽东就知道,这是一支何其庞大的群体。 簇拥在那魁头麾下的鲜卑人或许没有十万之众,可在北匈奴西迁后,若是将这草原上的鲜卑人聚集在一起,却远不止这个数。 只有先造成足够的杀伤,才有机会进行驯化。 所以—— “杀!” 这一个杀字不是出自乔琰就的口中,而是这台下的六千多士卒几乎凝结成一处的喊声! 在为己为并州的出战,此番进军都堪称势在必行之中,他们也正用这一声来表达自己的决心! 乔琰将手中的枪朝前指去,指向的正是北方。 “随我——出战!” 在久经边防的士卒指引之下,台下列队众人领取马匹行装,校验武器情况,物资装车的过程都显得格外有条不紊。 队伍散开后又重新在营门口列队的过程也并未花费多久。 这段时间内也足够乔琰将该交代的事情都跟程昱交代妥当。 她此番亲自进击鲜卑,为了给明年的特定时间找好理由,在成功达成目标之后大约还会稍稍拖延一些时间,在她不在并州的时候,程昱这位并州别驾就必须要承担起州中的重任。 不过总得来说他的工作也没增加太多,谁让乔琰在大多数的时候承担起的是确定方向的任务,而乐平书院扩招,与并州世家豪族合作,春耕农具筹备,新型肥料发酵等工作,都已经在冬日差不多完成了。现在程昱所要做的就是个扫尾和把控局面之事。 有程昱这样一位年长者居中坐镇,就像乔琰先前敢往洛阳去谋划那并州牧的位置,一走就是两个月,现在她也敢因为行军而离开并州一月。 对于乔琰的这份信任,程昱所能做的也就是全力做事来回报了。 好在并州到底不像是中原各州一样势力复杂,经过一整个冬天的梳理也已经将框架给摸透了。 程昱更是得了乔琰的“真传”,打算若是真到了有些应付周转不过来的时候,就给贾诩多安排一点活。 反正如乔琰所说,她最开始找上贾诩的理由之一,也是他和程昱的年龄比较接近。 两人交换了个心领神会的目光,乔琰便转向了郭嘉的方向。 一看到他后面跟着的那些人,乔琰就忍不住有点想笑。 郭嘉倒是当真对得起乔琰给他安排的震慑南匈奴之职,他专门请了赵云一道,将南匈奴的左部贵族打包送来了此地。 总归这也没违背大汉对归化匈奴不能随便动手的条例,这好像也只能说是一出友好的观影而已。 可对这些被强制勒令前来的人来说,这便是一场实打实的折磨了。 他们先前就因为乔琰就任并州牧的事情,感觉到了来自并州最高长官和那位护匈奴中郎将带来的双重压力,郭嘉这位西河郡从事更是端着一副懒散的样子,却时常往他们的痛脚上戳。 这也就算了,现在他们竟又被带来了此地。 并州这一派兵发鲜卑的决绝气场,并没有让这些南匈奴贵族因为州中少了这一支悍旅,而觉得有什么可值得松一口气的。 恰恰相反,他们只觉得这便是一出杀鸡给猴看的戏码! 在乔琰负着长枪弓弩策马朝着他们行来的时候,那位左谷蠡王下意识地想到了一度被乔琰以枪指来的情景,也本能地打了个哆嗦。 然而他的这种反应好像完全没有超出郭嘉的预料,他也正好伸手扶了一把。 被乔琰监督着一道养生的郭嘉,虽然体格没法跟州中那些武将相比,只是扶住这左谷蠡王却显然没有什么问题。 在这个两人一道站定的状态下,左谷蠡王听到乔琰语气淡淡地说道:“本侯出征鲜卑胡虏,还要劳驾左谷蠡王相送,实在是太客套了些。” 这算是什么相送,这简直就是威胁!左谷蠡王心中腹诽。 但在前有个乔琰后头还有个赵云的情况下,他显然不能直接说自己是被威胁前来的。 谁知道他这等非议说辞出口,会先被哪一把枪捅个对穿。 他讪讪回道:“乔并州为这一州父母官,既要出行我等自然是要前来相送的。” “好啊,左谷蠡王有此等觉悟真是难得,”乔琰侧过头来露出了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既然你称我为父母官,可见也该知道何为长者赐不敢辞的道理,先前那个酒樽的丢失我可以跟你不计较,不过这一次,等我凯旋后,所赠予南匈奴的这个酒樽,我希望不要再丢了。” 不等这再度被人翻起的旧账,在这左谷蠡王这里做出何种反应,乔琰已经一夹马腹,朝着前方的行军队伍直追而去。 可也正是这等看似轻拿轻放,实则屠刀悬置于头顶的状态,让这本有反心的左谷蠡王越发神慌意乱。 偏偏在这个时候他又听到了郭嘉在旁说道:“君侯既要赠予你新的礼物,作为并州境内的归降部族,你是否也应当做出些回礼才对?” “……是,是吧?”以左谷蠡王所见,这乔侯所率领的部从,与先前来美稷城中征兵的队伍所表现出的气势截然不同。 若是那鲜卑还在檀石槐的领导下,说不定还能做出些反击,可若只是魁头等人的领导,这便是另一回事了。 再说,谁又会想到,在大汉内部的天灾面前,他们竟然还能分出多余的人力来对鲜卑形成针对性的出兵打击! 那么他就得做好准备,若是乔侯得胜而回,要赠与他另一个酒杯的时候该当做出何种反应了。 郭嘉趁势开口说道:“我有个建议给你,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上一听?” 此时已经策马远去的乔琰完全可以料到郭嘉会搞出个什么趁热打铁的举动,但当她出长城边界的时候,她回首所见,已无那些送行之人的身影。 只有一轮落日,跌坠在并州的土地上。 她一勒缰绳,再不回头地朝着北方而去。 出塞!杀胡! 110. 110(一更) 赛音山达 但若是要更加准确地概括乔琰此番的路线,也不全然是直接往北。 这誓师出征容易,要一战打破魁头三兄弟的联合却没这样简单。 无论是那南匈奴的左谷蠡王还是远在洛阳的刘宏都觉得,乔琰选择在春季做出对鲜卑的反击,等同于是在大汉未有征兆的情况下对其发起进攻,打的是一个先机。 可要乔琰看来,魁头身死后与扶罗韩各自统兵数万,又与那轲比能对峙数十年的步度根,绝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 漠北多出凶人,在而今的小冰河时期,北方物资越发匮乏的情况下,更是被时势和环境所逼迫,不得不出狠人。 此番行军的队伍驻扎在雁门——这也是近年来鲜卑走了昔日漠南匈奴旧道袭掠的方向,乔琰却不打算从此地出兵。 在誓师之前她和张辽谈过一次。 在乔琰带起了制作立体地图风气的情况下,张辽也做出了效仿。 因他世代居住于此,只是因为马邑之谋的失败让他的先祖从聂改姓为张,他纵然没有乔琰那等随时观摩立体地图的优势,却也能将云中、定襄、雁门这一带的地形给完全复刻出来。 包括苏木山与雁门山之间门,自平城往北的出口,包括定襄与阴山接邻之处的武要、武皋两处隘口,也包括如今的黄河河道所形成的云中前套平原。 阴山以北,便是如今的鲜卑盘踞之处。 走哪一条路线出阴山,就显得尤其重要。 走雁门北出太过直白了。 若是效昔日霍将军事,可以走代郡,如今的代郡太守正是那晋阳王氏王柔的胞弟王泽,和乔琰之间门也可算是有交情的,要暂时逾界借道,并不是一件不能做的事情。 若是稍往西偏些,那便是走定襄,自武要、武皋所设防的阴山峪口出击。 但乔琰细思之下觉得都不保险。 在先前的休屠各胡一战后,她曾经让人再出固阳道口,向着西北方向探去,在路上曾见鲜卑哨骑,对方更是比之休屠各要警惕不知多少,两方刚遇上便已迅速撤退,以这双方的距离和相似的快马脚程,绝难阻挡对方将消息回报给鲜卑单于。 固阳道是这种情况,定襄至代郡这一片呢? 交战的频频也就意味着互相滞留于此地的哨骑不在少数。 乔琰虽可确定自己不会在漠北迷路,却也不想让人早早做好防备。 如若,固阳道、武要塞、雁门代郡以北的山口都不适合作为奇兵突袭的位置,有没有可能从中道直入呢? 对此,乔琰和张辽达成了一致的认知,走白道口! 这也是一条元狩六年漠北之战中,卫大将军曾走过的路。 作为阴山山脉自鸡鹿塞、高阙、光禄塞后的第四处重要隘口,白道口自赵武灵王防备楼烦、林胡之时就在此地设立起了防线,但因道路远比固阳道难行,此地也少有胡人经行,直到元狩五年,匈奴铁骑才再一次经过此地入侵,又被随后的漠北之战打散了声息。 再下一次作为要塞,便是因为北魏至于隋唐时期的武川豪强军事集团驻扎于此。 但乔琰最为看重这里的,还是它处在固阳与雁门的中线上,正是此时她所率领的尖刀最合适插入的位置! 也正因为这种作战方针,在从雁门郡出兵后,整支队伍贴阴山向西而行,过武要、武皋、武泉这三处重镇,继续直入云中北部白道川。 若换个对现代人来说更加熟悉的名字,这里也可以叫做——敕勒川。 也便是那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1 从先前的雁门长城外往南回望所见,乃是一片边地重塞的肃穆景象,从此刻行于阴山下的位置往西看去,却是好一片水草丰盛的景象。 若是近年来没有这样多次胡人寇边的情况,汉人不必惧怕于鲜卑随时会因为此地丰饶而踏足,她此刻所见应当是风吹草低现牛羊,而不是此时在春日野草开始横生之中,举目四望并不见什么人的踪影。 只有黄河河道在这一片上纵横交错的支流浇灌着这片堪称肥沃的土地。 乔琰对此地不无动心之意。 就像在雁门与西河的露天煤矿一直处在尚未开辟的状态,如今的绝大部分并州人口也活跃在太原以南,以至于这片塞外米粮乡完全没有得到充分的利用。 大唐朔方军总管张仁愿在此地开垦良田三千八百多顷,为朝廷节省了不知多少开支。 即便民不敢居于此,她也要让此地成为她的军屯所在。 但这一番构想的前提是,先打散鲜卑的勃勃野心! “乔侯?”见乔琰停驻在此间门目光长久停驻,张辽前来问询了一句。 乔琰摇了摇头,“无事,只是在想此地地势开阔,若将来有条件,该在此地演兵威慑,也得再兴起一座戍守的城池,再往南的地方也得将畜牧水产和农耕都给开辟起来,如今太浪费了。” 小冰河时期连淮河都可以冻结起来的状态,注定会削减掉此地起码四个月的种植时间门,但一旦解决掉了来自塞外的威胁,这是一片何其安全的屯粮之地。 “走吧,过阴山。” 白道之所以得名为白道,正是因为此地和那固阳道山口的山石颜色不太一样。 固阳道为红岩,此地却是土白如石灰色的状态。 这并不是一条太好走的路。直到元朝延佑年间门修葺白道才让此地“致险之地,遂成畅通之途”。2 而此时便显示出了她那三维地图外挂的好处。 起先张辽还不懂为何乔琰这位州牧不仅要在此地督战,还要走在最前头,但在白道口过阴山的路程走过小半后他便意识到,他们此番所走的路俨然是这一路行来落脚的最优解。 乔琰显然对此地有过考量,哪怕是最为险要之处的蜈蚣坝上也不例外。 当这山道开始走下坡的时候,他们的眼前已经出现了漠北草原的影子。 因白道口行军节省了不少体力,此时的士卒依然处在相对精力充沛的状态,但乔琰想要的是一入草原之后的奔袭作战,也果断下令,即便此时还只是他们出兵开始的第二日下午,现在他们要做的是在将出白道口之时驻扎结营。 “其实我们完全可以一出山口之后趁夜行军,直捣敌营。”吕布嘀咕道。 大约是感觉到乔琰作为一个上级并没有那么难相处,他也将这个问题提到了乔琰的面前。 “边地士卒少有在夜间门看不清路的,鲜卑胡虏又如何不是这样?” 乔琰拨弄着面前用以取暖,火光更不分明的炭火堆,在听到吕布的问题后反问道。“谷口一段的行军我绝不许有任何差池,即便要被对方发现,也必须在已经临近的状态下。” 要解释为何有这等区别给吕布听显然不太容易,总归便是因为动物内脏吃得更多的缘故。 在必要的时候她绝不会吝惜于奇招,但此时走白道川已经是一出用奇的情况下,她还是倾向于以正辅奇。 乔琰又朝着吕布瞥了一眼。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这是头一次参与到这样的出塞战争之中,这位未来的当世虎将脸上好一派跃跃欲试的年轻人做派,便又开口道:“你若是当真精力多得没处花,我给你个任务。” 吕布立刻挺起了腰板。 见乔琰伸手朝着高处指了指,又将此番行军配备的十支望远镜中的其中一支交给了他。 “你爬到那上头去,若是看到有鲜卑哨骑,务必给我射杀在白道川谷口,能做到吗?” 在她与那东海麋竺达成协定后,冬日里这位格外有合作诚意的徐州大商人就已经将第一批白水晶送到了并州,这也正是为何乔琰如今有足够的望远镜可用。 吕布回道:“乔侯放心就是。” 乔琰当然不是让他一个人去完成这个任务,吕布也清楚这一点。 他飞快地从自己的队伍中,将几个同样精力太过充沛的小伙子给拎了起来,一并往谷口方向去了。 乔琰望着他的背影,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但在如今中原地界上大多人将目光聚焦于权力斗争的情况下,如吕布这等给个打仗的机会和升官目标就能去做事的,还能替她完成这个先攘外后安内的目标,怎么看都还算是可爱。 她收回目光的时候,便见张杨朝着她走了过来。 “此番乔侯让我们多带炭火,以热水下肚的指令已经传达下去了,只是随后的奔袭作战不便携带水源,否则辎重过于累赘,届时我会监督好营中情况的,请乔侯放心就是。” 乔琰朝着他颔了颔首,示意自己对他的率领足够放心。 这一趟虽可算是有先驱者的经验在前,但乔琰也不敢忘记霍去病是如何英年早逝的,正因为如此,她对这趟出征尤其关照的就是水和食物。 正如张杨所说,自明日一早开始他们便是轻骑兵先行,务必确保在鲜卑还未曾发觉此番行军计划之前,就先一步突袭入对方的营地。 按照轻骑兵的行动速度,即一日三百里的状态,绝不可能将自阴山以南便打好的饮用水也携带在身侧,所以只能用草原上的水。 但好在因华佗弟子吴普身在并州,在冬日的备战期间门,乔琰请他协助,为士卒设计了一套适应边地环境的药包,在出兵前配备于身侧。 又以各行伍之长监管,务必饮用沸水,应当能够减免掉一部分的人员伤亡。 她拥着斗篷朝着头顶星空看去,因此时正是二月底三月初,天上不见朗月,只有在此时白道嶙峋的山石之间门透露出的星斗。 这份令人不觉神思宁静的景象,让她于夜晚时分不觉生发出的烦躁感都给压制了下去。 也让她在钻入营帐睡袋中后很快陷入了梦乡。 在第二日天边刚有几分微薄亮光的时候,她便已精神充沛地起身洗漱,用过了随行辎重中携带的早膳。 整个营地之内在这份奔袭之战将起的氛围中,只有人在走动进食喂马的行动,而没有人在做出什么交头接耳的行为。 等到乔琰的朱檀宝马被人给牵到她的身边,她掠开斗篷翻身上马的时候,在她身后的队伍已然整装待发。 她抬手,做出了个进军的信号。 朱檀像是察觉到了此时的特殊,有些躁动地划拉了两下马蹄,随着她的指令发出,这匹骏马当即迫不及待地奔驰而出。 作为前军的骑兵四千余人在这白道谷口形成了一片雷动的马蹄声响,又与作为哨骑的吕布一行人会合,直入漠北草原。 乔琰此时已不必作为领路者在前。 张辽与吕布所带领的两路骑兵自左右两侧绕行而过,先驱而前,她则与张杨所率领的一路跟随在后。 当然更后方,还有携带着辎重补给药品箱车的步兵接续而来。 驰骋于草原之上和中原境内完全不是一种感觉。 被阴山所阻断的漠北狂风,肆无忌惮地拍打在人的脸上,却丝毫也阻拦不住此刻进军中征伐的凌云壮志。 她尚且如此,想要在此战中建功立业的众人又如何不是这样! 哪怕他们先面对的,会是一场接近两天的奔袭战!—— 这对占据了漠北草原的鲜卑来说,好像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黄昏。 今年没能往中原劫掠一番,确实是让他们的这个冬天难过了不少,好在他们终于走出了失去首领檀石槐的影响,在魁头、扶罗韩和步度根三位领袖的统治下,在赛音山下建立起了一片稳固的前营地带。 这里是他们预备用来袭向大汉领土的前哨中转站,在阴山前巡逻的骑兵也是定期从此地派出的。 渐落的暮色中,草原上放归的牛羊正在回到营地之中,巡逻的骑兵也已经回拢到周遭来,形成了一支坚实的庇护队伍。 这好像是个再安全不过的地方。 然而也正在最后一缕日光从西南方向的地平线沉没下去的一瞬间门,他们听到了一种从远处袭来的可怕声响。 这绝不是什么寻常的迟归牧群或者是巡查队伍,而是军队出行间门发作的惊雷之声! 在依然未尽的天光中,这一支完全不知道从何处出现的骑兵已经冲击到了外围的屏障之前。 为首的将领骑着高头骏马而来也不难看出其身量极高,手中的方天画戟更是在骑兵突入的瞬间门扬起落下,径直撕开了一条血路。 一经得手,他丝毫没有停滞意思地与身后的队伍一道,直取那营帐的中部而去。 那里正是这前哨的指挥处所在。 而身在那位置卓然之处,近来位此地督战的,乃是步度根的二兄,魁头的胞弟扶罗韩! 110-120 111. 111(二更+感谢还会长的帽子架的深水鱼…… 当屯扎在此处的鲜卑人分辨出来人竟是汉军的时候,一马当先杀入营内的吕布都已经快到扶罗韩的面前来了。 从阴山山口出发到此时,已是除却路上稍作停息之外的第十七八个时辰。 这黄昏也是第二日的黄昏。 饶是乔琰将体质点到了八十的数值,已然胜过了大部分的成年人,也不免在此时觉得有些疲乏,更深刻地意识到了何为诸葛亮所说的“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 好在—— 好在草原行军比之内地的坎坷情况不同! 好在他们随军携带的不是干粮炊饼,而是肉脯,足可以补充消耗的能量! 也好在,吕布这等悍将冲杀在前,带起的是整支队伍的气势! 在这一口气尚未松懈的时候,这不是一支已经被急行军耗费了大量体力的队伍,而是一支因为胜利近在眼前、正要大展拳脚,远比寻常时候还要凶悍的队伍。 残阳已落,却有自骑兵刀锋之上迸溅开的血光泼洒在营地当中。 吕布先行朝着那后方主帐杀去,也正可以确保他们此番的来袭中,绝不会放跑任何一人。 他们从营帐中仓促跑去,在意识到有敌人来袭的时候持着刀兵列起了队伍,可先一步迎面而来的正是一蓬箭雨。 其中来势最为锋锐的一支,更是因为其所来自的弓弩张力极重,竟在飞射贯穿了一面藤甲后还尤有余力地扎入了后方鲜卑将士的头颅。 不等他们因此惊惶四散而逃,那为首的杀神手中兵戈已挥了下来。 吕布手握方天画戟的手要比任何时候都要更稳。 在看到这赛音山下营垒上方的旗帜之时他便意识到,此地并不只是他们必须要在行军途中解决的哨岗,要用来补给整顿的中转站,还是他要立下大功的地方。 那特殊的标记正是鲜卑中可被尊称为“大人”的头目所有。 想到乔琰在先前离开雁门,于他们出发之时做出的许诺,吕布便不由热血沸腾。 身在此地的极有可能就是被乔侯列为头功的三人之一。 他若能拿下对方的人头,就可以从现在的雁门郡兵曹掾升任为一郡都尉! 谁人不想升官!谁又不想让此番进击鲜卑的战绩被铭刻在史书上! 吕布丝毫也没有掩饰自己这份野心的意思,而让他实在觉得庆幸的是,他的这位顶头上司丝毫也不介意放纵他的这等野心。 只因她自己有这魄力和能力站到更高的位置上。 对他们这些,或者说,就是对吕布这等心思直白到一定程度的人来说,他现在心中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唯有先其他人一步击杀掉这位鲜卑大人,才是最能让自己接连几日的行军中郁气一扫而空,让他的前途抱负得以施展,能够回报这位明公的唯一途径! 杀便是了! 在那一片箭雨放倒了不少人后,那鲜卑众人里身份地位最高的一个也已经暴露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他纵马跨越了前方的藩篱又杀入了一段,直扑那下令放箭守卫的领头人而去。 这些鲜卑人简直难以理解,这些横空杀出的汉军到底为何会还像刚放出牢笼的猛虎一般,有着此等勇力。 他们无暇去留意,在这营中的辕柱之上,一根飞射而来的白羽翎箭直扎其中,正是一个全力进攻的信号。 能看到的只是这满脸杀气的猛将,一戟扫开了朝着他射来的箭矢,策马突至面前。 这方天画戟与后方的每一把刀兵一道,形成了一片势不可挡的狂澜扑面而来,以至于他们不免生出了一种奇怪的错觉,他们好像是早已经躺倒在对方屠刀之下的猎物,现在除了引颈就戮之外没有第二种选择。 他们有别的选择吗? 吕布正处在一个武将在沙场上征伐最为黄金的年龄,更不必说此时还有一种信念支撑着他,在发挥出比寻常时候更加惊人的气势。 对面的“大人”未尝没有举起手中武器试图寻求反击机会。 可吕布要比对方手中的刀挥向他坐骑的速度更快,他手中的长兵在绕行一周呼啸而下的时候,也要比对面有着更加可怕的力道。 这一戟落下也绝无可能有落空之处。 吕布甚至没有去看自己的出手达成的结果,就已经继续朝着前方疾驰而去,追击那些从营寨后方试图逃窜的鲜卑士卒。 而在他先前经行而过的位置,那扶罗韩的身体和头颅已经分开成了两半,更是随着惯性缓缓往后倒了下去。 吕布当然不必怀疑会有人贪墨掉他的功绩。 即便此时是骑兵急行军的状态,自首功制度严格实行以来就在完善的记录分功规则,让他身后很快有人来替他收起了扶罗韩的人头,以在随后送到乔琰的面前领功。 何况,乔琰也看到了这一幕。 在她这一方四千多人的骑兵卷挟雷霆之势冲杀入这营地后,对此地造成的无疑是一面倒的毁灭性打击。 对方的巡逻骑兵没能及时发现他们的存在,提前做好守备已经是一个失败,乔琰顺着这失败的缝隙深凿劈砍而入,注定了这优势只会进一步被放大。 对面已没有这个多余的空闲来确认她这位特别的领头人到底是何种身份,又到底是否有这个机会将她给擒获。 吕布已当真对得其他那名字的奉先在前,斩杀了此地的首领,而剩下的人纵然是负隅顽抗又能坚持到几时呢? 更不必说,此刻同行的人里除了吕布之外还有张辽。 足够平坦开阔的环境,对张辽来说正是他最适合发挥的场地。 先被吕布斩了那为首之人并没有让他在进攻的气势上有任何的收敛,就像张杨此时干脆接替的是典韦的任务,在乔琰身边完成这近身护持的任务。 在乔琰的目之所及中,正是她麾下的这几员虎将正在各显神通,将先前拘束于边塞之内的气力都给用了出来。 等到她从主帐中取到了几份文书,由身边精通鲜卑语的翻译确认,此地戍守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扶罗韩的时候,这营地内的动乱景象都已经被镇压得差不多了。 乔琰丝毫也没有对这个中转站手下留情的意思,直接下达了格杀勿论的决断。 在环顾一圈,确认此地已无活口之后,她方才给出了下一步的指令,将此地的鲜卑族人尸体寻个营帐堆放掩藏起来,而后将此地最外围的防护收拾妥当,由队伍中的人换上鲜卑的服装充当外头的戍守之人。 其他人立刻进入营帐中休息,等到后方的补给队伍跟上之后再继续行军。 这起码会是一场长达三天的休息。 因为乔琰要的不仅是后方的辎重跟上,让下一步的奔袭途中,士卒随身携带的物品里有足够的干粮,也要确保此地被派出去的其他哨骑都会在回到此处后被他们吞吃下去,而非是朝着鲜卑单于的所在报信。 在她缓缓于火堆边上坐下来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自己的双腿在高强度的骑行行军中有些发麻酸疼。 这种兵贵神速的作战果然不是人人都做得来的。 这么一想,卫霍之功也就越发惊人。 她接过了一旁张杨递过来的木碗,问道:“务必控制这一顿饮食的命令都传递下去了吗?” “乔侯放心,都已经传达下去了。吴先生教授的课程记他们也都听过,虽然得胜该当庆祝,但是也不能一口气吃过量了。这附近的水源文远已先去查验过了,得亏此地水源匮乏,唯一的饮水来源,哪怕是这些鲜卑人不太讲究也将其保护得很好。” 张杨确实稍微一根筋了点,可此时这种一根筋对乔琰来说是有好处的,起码他在严格执行乔琰的命令。 她抿了口碗中的热汤,又道:“把吕奉先给我叫来。” 旁人这么个打法怎么都该有些累了,偏偏吕布这家伙在蹦跶到了乔琰面前的时候,还是一副随时都能继续跟人干架的状态。 乔琰朝着他瞥了一眼,羡慕得有点牙酸。 但想想这种精力充沛可能是他用智商换回来的,她又觉得没那么值得羡慕了。 见吕布总算是在她这里收敛了点,将手脚都收了回来,一副听从指令的样子,乔琰问道:“你杀了扶罗韩,想要做何处的都尉?” 吕布脸上的疑惑简直不要太容易读懂。 十之八/九便是——这居然还是能选的? 乔琰便接着说了下去:“边境上的都尉往往驻扎在阴山脚下的边防要塞内,比如说定襄郡的都尉就住在武要城中,你若是觉得此地不满意,岂不是对不起你此番的功绩?我有一个想法你要不要听听看。” 吕布怎么听怎么觉得,乔琰不像是要坑他的样子,反而是要给他一个美差。 想一想他们此前经过的武要城的状态,确实有些残破。 若是因为他往后长期驻扎在此处,还得将夫人与女儿也接去那里,多少有些不便,当即回道:“请乔侯示下。” “我们此番是从白道口过的阴山,给这鲜卑一番打击,我有意在回返并州向洛阳上奏的时候,在白道川临近山口之处建立一座新城,新城以北就是阴山,新城以南便是云中郡的军屯田之所。” 乔琰顿了顿,感觉手脚都已经在手中的热汤、面前的火堆作用下彻底回暖而舒张了过来,这才继续说道:“此城一立,意在警告这些鲜卑人,纵然我们此番不可能将他们尽数斩杀,他们也休想从那塞外走白道口来我并州境内。” “你又恰好是击杀扶罗韩的猛将,若是由你镇守此处,对这些鲜卑人来说更有一番警示的作用。让这阴山以北有这样的传说,有你五原吕奉先为云中都尉,一夫当白道关,纵有胡骑千人也休想踏足并州领土。你看可好?” 吕布早听得两眼放光了。 乔侯真是——真是太懂他想要什么了! 明公啊! 他吕奉先随同并州牧一道兵出白道口,斩杀了鲜卑之中的大人物,也被委任为这白道口的镇守者,听来简直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情。 更不必说,那白道川若是变成了军屯田之所,一来他手底下统领的兵马不会太少,二来这白道川水路密布,确实是种植的好地方,他若能种植出个成果来,还能有另外的一份功劳。 他心中越想越觉得这就是最适合他的位置,尤其是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震慑说辞,更是切中了他的心思。 他当即朗声回道:“吕布愿意!” “那好,我希望之后你在往鲜卑单于王庭的进攻中还能拿出今日这样的气势,能做到吗?” 能做到吗? 若是在乔琰说出这个对他的安排之前,吕布说不定还真觉得,反正他的斩首功劳已经到手,那么就算在接下来的进军中稍微收敛一些打,大概也没什么要紧的,可有了乔琰这话,他如何能不尽心竭力? 想想他可是要以一人的名声威慑白道口无胡虏胆敢通行的,自然要拿出那龙城飞将的勇武! 这一次他开口的声音更是比方才那句回答还要响亮,“能!” 怎么不能! 他的方天画戟还等着斩尽鲜卑头颅呢! 不过他这么一句就差没让整个营地都听见的声音,成功让附近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他的身上。 吕布对此倒是没什么所谓的,反正他也一向喜欢让人关注,就像他会格外羡慕乔琰载着匈奴头颅打马过五原郡的情况一样。 但看得人太多了,他也不免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 他摆了摆手:“看什么看,乔侯问我能不能把那魁头单于也一并砍了,我当然要说能了,要不你们都在这几日休整里把气力给恢复过来,到时候跟我争一争!” 这话说得真是有够欠的,乔琰把该说的话都给说完了,低头喝口热汤的动作都险些顿住了一瞬。 可吕布这等表现,对她来说却没有任何的坏处。 连已经先一步拿下了最为显赫战功的都是这般表现,其他人又如何能够懈怠。 深谙话术和煽动技巧的乔琰只要做好这个把控方向的人就行了。 至于现在越看越觉得她的表现不对劲的系统,就是这个合格的指南针。 对此乔琰是这样回应的,“进击鲜卑,保有并州子民安泰,难道不是为人臣子该当做到的吗?” 【可这样一来,真的有乱世争霸的诸侯容得下你作为下属吗?】 “你见过汉武帝容不下卫青吗?”乔琰当即反问道。 【可是卫青……他是个武将啊!】 但系统又认真端详了一番乔琰的面板,一时之间不知道这在智力上多出来的一个1到底是一种示好还是一种嘲讽。 确实是有点像武将面板的。 而它紧跟着又被乔琰一通科普,比如说光是雁门郡这一个地方,从汉末到隋朝建立之前削减了多少户的人口,又被她瞎扯了一通塞上江南的美好愿景,以至于它满脑子晕乎乎,觉得还不如先当好一个指南针算了。 之所以先给自己卸任了闹钟的职责,还不是因为乔琰也觉得接连两日的快马奔袭,相当不利于她这个未成年人长身体,直接在确认营防和外围的状态和他们来前相差无几后,决定倒头睡个自然醒。 也正如她所猜测的那样,因这赛音山所处的位置,周遭往阴山豁口处派遣出的哨骑不可能天明离开天晚回归,而是以六日为一个巡防周期。 这些在两日后傍晚回归营寨的哨骑并未意识到,他们在此地的营地早就已经换了个主,直到行到近处才发觉,那用大胡子遮掩住面容的岗哨根本不是他们的人。 可到了现在才发觉这个事实又哪里还有什么用? 早已经进行过换班的门岗士卒射出的箭正中这些哨骑,将他们了结在了此地。 乔琰听着外边的动静,眼皮都没动一下,而是全神贯注地看着面前的地图。 若是毫无停歇地直取王庭所在,是对生命的透支。 所以她接下来要改换一下策略。 越是在这种生产力不够发达的古代,人对于河流的依托也就越是严重。 昔日檀石槐于弹汗山建立起王庭,乃是直接依托于大汉的水源。 檀石槐死,和连身死,鲜卑四分五裂又重新汇聚而成的部落,便朝着北方推进。 但这种推进不是一两日的距离。 他们和休屠各胡这等匈奴支部的情况还不太一样,因为他们的人数更加众多,对资源的依赖也更重。 并州的稳定迫使他们要么向东而去,就像轲比能所属的那鲜卑支部所做的那样,要么就只能朝着更北方的位置。 早年间的漠北匈奴王庭,依赖着鄂尔浑河的发源地杭爱山脉,这里还有个别名叫做燕然,后来的柔然单于王庭也位于此地。 也有将营地驻扎在克鲁伦河与土拉河交汇处的,这里就是后来蒙古的首都乌拉巴托。 哪怕是距离赛音山最近的一处,也需要以先前日行三百里的速度再走上六天。 两日一夜的急行军都已经让她需要这样回复元气,更何况是六日? 即便是因为近年来的极寒气候让鲜卑建立大本营的位置不得不往南迁移了一些,充其量也只是在此基础上迁移了小半日的行程而已,为的是确保能获得充足的水源。 便按照五日行军来计算,这也不是一段很短的路程。 所以这只能是一出在确保前列岗哨都被解决的情况下,缓缓朝前推进的过程。 她伸手在面前的地图上勾勒出了预设的轨迹,心中安定了不少。 又过了大半日,后方的辎重队伍也进入了这赛音山达营地,她也越发有了发动下一步袭击的底气。 进军! 在这道口令传达下去的时候,新补充而来的物资已经装入了骑兵的行囊。 不必再以一人两骑的方式行军,多余的马匹便让给了这些往中转站运送物资的后勤兵卒。 他们在此时转为了寻常的作战兵卒,接下来的任务是继续清扫周围的鲜卑岗哨。 也随着他们正式接管这赛音山营地,乔琰领着吕布张辽张杨等一众人继续北上。 在改换的行军方式下,这一次的行军速度要比先前慢上了许多。 多亏这位已经丧命的匈奴大人物在自己的营地内留下了不少记载文书,让乔琰非但可以借此大致判断出他那两位兄弟此时所处的位置,可保证不会扑个空,更可以知道他们在这王庭以南到底是以何种形式布置防守的。 因为乔琰接管了并州牧一职的缘故,他们今年冬天的确是意识到并州的汉人没那么好欺负,退守于漠北。 可在乌桓人于幽州冀州取得的战果面前,他们不免也形成了一种错误的认知。 汉人解决自己内部的麻烦尚且不够,又如何会有这等胆魄深入草原腹地来找他们的麻烦? 故而他们只是由步度根与扶罗韩二人每隔一月,由其中一人坐镇赛音山,观察是否有机会率兵攻入中原。 巧得很,现在还没到换班的时候。 这也就意味着,乔琰不必担心于会在半道上遇到从北方而来的鲜卑队伍。 在这过于一马平川的环境下,这种遭遇战对于任何一方来说都是个突然。而乔琰这一方还难免存在水土不服的情况,并没有那么大的优势。 最能减少己方损失的打法,自然是突袭上门给对方送个惊喜! 一个他们绝不会想到的惊喜!—— 因南迁而位于独洛河之南的鲜卑王庭,即便是因为这位乔并州击破休屠各胡的行为,对她有着武德充沛的认知,却怎么也不会想到,在对汉人来说何其重要的春耕时节,她会顶着远行塞外迷路的风险,自赛音山出发,行军七日,抵达了距离王庭不远的地方。 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的本质让他们所在之处的放牧活动几乎都是往北方去的,以至于还少了足够的牧民能发觉这一行人的行军动向,进而做出示警。 他们也以为在扶罗韩的统兵之下,南面绝不会出现任何的疏漏之处。 可也恰恰是因为这种特殊的生存形式,让乔琰这一路行来的推进,顺利得有些不可思议。 在最后一段路的趁夜行军之下,他们于凌晨时分,已能远远看到那一片营帐的存在。 天上的残月早已在午夜消退了下去,因那天色初有几分将明,就连星斗也显得异常暗淡,只有远处独洛河上的雾气随风而来,将这一片聚居地也给笼罩在了其中。 整个营地里为数不多的声响只是巡逻在最外头的兵卒发出的脚步声,和营中此起彼伏的鼾声。 可到了这个即将换班的时候,他们也不免有些懈怠了。 在草原上最为危险的夜晚已经过去,天明将至,又何来什么危险可言? 然而变故也恰恰是发生在这一瞬间! 从缓缓而来踩踏在草丛上,忽然转为疾驰的马匹,骤然发出了迫近而来的响动,昭示着正有一支凶煞的队伍从远方图推进而来。 那才打了个盹儿的守卫脑袋往下一沉惊醒了过来,可还不等他意识到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便有一支风中嘶鸣的箭矢洞穿了他的咽喉。 在他倒下去之前,他看到的是漫天袭来的火光。 乔琰为了让士卒饮用热水而携带的炭,最后剩余的部分,在此时被捆缚在箭矢之上,于点燃的状态下凌空砸落在这一片营帐之中。 檀石槐当年没少从大汉边境的“交流”上学到东西,这一点也体现在了他的继承人所建立起的王庭之中。 帐篷之间并不是密不透风的状态,而是留出了骑兵集结穿行的路径,可在这一轮流火齐射的面前,光是这一片燃烧起来的营帐,就已经足够让这些鲜卑人陷入惊惶的情绪了。 “文远去寻牛羊畜栏和马圈,做完破坏后不必停留,直接往北冲出。” 听到乔琰的吩咐,张辽当即领命而去。 人数不足的情况下他们不可能靠着刀兵劈砍的方式将这些鲜卑人全部斩杀在此地。 但她来既来了,便必须做出一番足够的破坏才好! 乱军之中被牛羊踩踏同样是一种减员的方式。 乔琰的眸光凝视这眼前的一片嘈杂,果断下达了第二条指令,“稚叔随我来。” 她拨马回头往西面绕行而去,张杨也当即跟了上去。 至于吕布? 这家伙完全不用乔琰再多加吩咐,先前对他那往后都尉职务的安排,在这几日的行军中,被他以近乎咬文嚼字的方式反复欣赏,就差没先行做个美梦了。 有此等情绪挑动战意,他的目光早已经朝着那鲜卑营地中最醒目的帐篷看去。 随着这一片火光的烧起,这些鲜卑人纷纷朝着某个方向撤离而去,更是让那首领位置的所在,变得越发分明。 他当即拍马疾行,一戟扫开了面前的鹿角栅,领着身后的骑兵一道朝着那个方向冲杀而去。 在张辽制造出的混乱还未从营地中扩散开的时候,吕布及其率领的千余人,已经像是一把铿然开锋的利剑一般朝着营中扎了进去。 这当真是好一把利剑! 他听到了乔琰对张辽的吩咐,也自然知道他所拥有的时间并不太多。 在边地的生活经历让他清楚,在牛羊马匹的混乱和眼前这座起码有三四万人的营地内,他所率领的这些人该当如何保全自己。 他只有一次机会,就是从一头杀入另一头杀出,制造出足够的杀伤,最好能在直插入营盘核心区域的时候能再带走一位鲜卑头领的人头,而后立刻撤离。 这个任务乔琰显然已在两句安排中交给了他来做,那他也必须做得漂亮! 说起来昨日乔侯还与大家提到了什么来着?若是不能完成击杀,那就将他们看准的猎物往东驱赶,因为那里正是鲜卑支部的方向! 吕布确定自己所记绝无遗漏,所有的心神便收回到了冲杀进攻之上。 武器与敌人筋骨接触的滞涩,在他难有匹敌的气力面前,根本不是什么阻碍。 在这支长戟面前,唯有被撕裂一个下场。 以至于在营中仓促作出迎战举动的鲜卑人,只觉自己见到的可能是一尊杀神而非人类。 偏偏他身后随同一道冲锋而来的骑兵也绝非等闲。 每一个被乔琰加诸他们身上的筹码,都成了他们此时挥兵而前的驱动力。 从那刚翻身上马的单于魁头看来,这一众骑兵比之他们背景里的灼灼赤焰,更像是一团要将他烧死在此地的火焰。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在炽烈燃烧的战意,也让他从这一片炽浪中胆寒异常。 又因为那些被人放出了栅栏的牛羊,在此时掀起了好一片烟尘,让人难以分辨出这样的一支骑兵到底有多少人。 如若说起先他还有应战的,那么现在—— 他只剩下了逃命这一个想法! 他连盔帽也来不及戴好便仓皇奔逃而去,却忽听见身后有风声传来,忙不迭地往斜地里窜了一段,从一座帐篷中穿行而过,也恰好在眼角的余光中看到。 这手执方天画戟的凶神竟然将这武器给甩了出来,化作了一道凶戾的银芒而来,险些就要将他扎个对穿。 他险些惊了个魂飞魄散。 逃! 逃得越快越好! 在他穿行过营帐的时候,又见那凶神无人可阻地一把将长戟从地上拔了出来,继续朝着他追了过来。 魁头这会儿哪里顾得上别的,直接就朝着吕布这驱赶的方向走,又拉上了骞曼与他一并奔逃,这便有了越来越多的护卫跟随在后头,成为他用于阻拦吕布的屏障。 若是有人能从上空看去,看到的正是这营地被一把利剑劈出了一条鲜明的轨迹。 利剑所经行之处,要么是杀戮终结,要么就是如魁头一般,被剑指着一路狂奔。 说不出的滑稽,也说不出的大快人心! 这或许只是一把剑,可在这种要命的威慑面前,他哪里还有思考如何翻盘的机会。 只有跑而已。 相比之下他那位三弟是要冷静些。 在并未被吕布锁定作为目标的情况下,步度根还能一边试图集合起众人,一边自己也先努力离开这混乱的场所。 可他很快就意识到,这集合并不那么容易做到。 四处踩踏的牛羊,扩散开的火势,以及因为汉军杀来而越发慌乱的鲜卑人群,将他的指令声都给压在了下头。 步度根环顾四周,不得不承认,自己如今最该做的还是先撤离开这片火海。 好在汉军绝不可能有太大规模的队伍来袭,更不可能在此地打持久战,那么等到火势熄灭之后,他们鲜卑的数万人聚集在一起,还能重新拧成一股在草原上的显赫势力。 该往何处撤? 火势是从南方烧过来的,难保在那个方向不会还有汉军滞留。北面都是湖泽地带确实更适合逃命,但不利于他收拢部从,东面正是吕布追击魁头和骞曼等人的方向,他再往那个方向去,难保不会因为对方杀了个回马枪而遭殃。 那只能往西走! 他向来果断,既已做了决定,便当即抢过了一匹马,召集起了从属亲卫后便朝着那个方向而去。 可当他策马狂奔出了一段后,他却清楚地听到,周遭传来的马蹄声好像并不只是他的下属跟来的声响。 这越来越醒目的声音,标志着正有一队骑兵在对他形成包抄。 对方的马匹绝不差,只在他稍一犹豫、试图听清对方袭来的方向的当口,这两方骑兵就已经追了上来。 不,追上来的并不只有骑兵而已。 还有数十道齐射而出的箭矢! 这些箭矢扎在了他前方的空地上,形成了一道直白要命的威胁。 “吁——” 步度根连忙勒紧了缰绳,警惕地朝着来人看去。 这是在是一个但凡他再往前一步,就只有死路一条的信号。 即便这些人飞快地在他的前方形成了合围,俨然是个捕捉或者谈判的架势,也并不能让他的眉头舒展开多少。 沦为阶下囚或者是死于此难之中,很可能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可眼下的形式是,他并没有这个选择的余地。 下一刻,他便看到他面前的拦截阵列中出现了一道豁口,而在这豁口的位置,正有一人缓缓策马而出。 步度根的眼神不由一震。 因为在这一瞬间,他看到了一个太过有标志性特征的领头人物! 那竟是个年岁不过十四五的少女! 在这北地,有此等样貌的将领,除却那位年轻的并州牧绝没有旁人! 哪怕此时她不该出现在此地,也绝不影响步度根辨认出她的身份。 破晓天光自东方而来映照在她的脸上,也将她从容悠然的神情给映照得分明,形成了好一派得胜者的气势。 她以手中的马鞭朝着掌心拍了拍,朗声笑道:“从这漏口袋子里跑出来的,果然是条大鱼。不知足下是步度根还是魁头?” 不等步度根开口,她已接着说了下去:“不管是谁都行吧。久闻大名,缘悭一面,如今倒是——” “正是时候。” 112. 112(一更) 牛羊岁贡 对乔琰来说,这自然是“正是时候”。 别看此时乃是个混乱局面,鲜卑大人与他们麾下的部从之间门,还是有着异常鲜明的区别的,就比如说在她眼前的步度根。 从衣着到部从拥趸的状态,到他在面对眼前危局的时候所表现出的冷静,都不难看出,他着实可算是个人物。 这样的人绝不可能在鲜卑部族中籍籍无名。 他没与被吕布追杀的那一队人一道离开,而是朝着她可追击的方向逃奔过来,简直是意外之喜。 只是对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步度根来说,就绝不是个好消息。 昔日檀石槐饮马弹汗山的时候,他也跟随着学了不少汉话。 他虽听不懂缘悭一面这样的高级词语,听懂乔琰把他当做一条被她捞起来的大鱼,总还是可以的。 被人视为网中猎物绝不是个什么舒坦的感受,可在此时人为刀俎的情况下,他也只能被迫跟随乔琰一道往西离开,彻底作为一个短时间门内没法被族人救回的人质。 在这片草原上临时构建的营地中篝火燃起的时候,步度根终于开了口:“乔并州此话何意?” 乔琰没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只是抬了抬眸,说道:“你好像还没有跟我解释你的身份。” 这家伙会说汉话无疑是省去了她的不少麻烦,但这种话就不必作为对对方的夸奖说出来了。 在得知对方是步度根而非魁头后,乔琰心情更好了些。 步度根的实力要比魁头更强,只是因为他比魁头年纪小,这才让对方担任起这鲜卑单于的位置,当然更重要的是,步度根与并州人的作风有些相似,表现在外的特征便是—— 他是愿意臣服于强者的。 在曹操崛起于北方后,步度根经历过了几次战败,也便表现出了对曹魏的亲近。 不管这种亲近之中到底有几分真心,起码他可以暂时将对边境的掠夺,转为与轲比能的对峙,将自己的第一目标放在鲜卑内部各支部的统一上。 这也是乔琰乐于看到的情况。 那么跟这位鲜卑头目之一就有话可谈了。 不过现在还得等一个消息。 她在此时不与对方说自己的目的,只是慢条斯理地转动着烤羊羔的树枝,颇有几分闲游草原自得其乐的状态,增加的是步度根身上的压力。 对方被张杨扣着不得擅动,只能看着面前这位少年太守以刀在面前的食物上又划出了几刀。 以至于他一时之间门难以分清,到底她在烤的只是一只因为方才的混乱走丢的羊羔,还是他步度根。 这种软刀子割肉的状态,在前去追击魁头和骞曼二人的吕布回返的时候,才暂时得到了解脱。 吕布和张辽会合到了一处,被乔琰派出去的哨骑接应带来了此地,一转头就看到了步度根有些难看的表情。 令他觉得难堪的显然不是乔琰以这四千人就对他们鲜卑王庭所在发起了冲击。 在吕布等人表现出了这般精锐的状态下,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袭营能做到将他们冲散开来的程度完全可以理解。 而是—— 为何这样数目的汉军精锐突入草原内部,竟然在此前都没有传出任何的消息? 莫非这位乔侯竟与那前汉的霍将军一般,有着神兵天降的本事不成? 他的目光又短暂地停留在了张辽的脸上。 张辽为并州武猛从事已有将近年的时间门,在他与扶罗韩循环镇守于前哨的时候,与对方交手过多次。 这年轻人自身勇武非常,又时常身先士卒,步度根也不难在此时辨认出他的身份。 可认出了张辽,也便意味着他看到了汉军表露出的另一个态度,他们可以将雁门守军作为此番袭击的队伍之一,甚至不怕被扶罗韩发觉边境防线的空虚。 只怕扶罗韩已经死在他们手中了! 在鲜卑内部,兄弟之间门的关系更像是合作同盟,而非是亲密无间门的关系,可对扶罗韩之死,步度根也绝不可能无动于衷。 在这一瞬间门他心中的想法更接近于,如此一来,他们鲜卑王庭的威严必然遭到损毁,好不容易将鲜卑支部镇压住,确立起的中央威信也必将大打折扣。 他刚想到这里,听见乔琰朝着吕布问道:“战果如何?” 吕布叹了口气:“让那小子给跑了。” 不等步度根松了口气,就听到吕布接着说道:“不过这也无妨,我方才突破他们队伍防守冲上去冲杀的那一阵,将他的一条胳膊给砍了,又远远射了他一箭,以这塞外的治疗手段,绝无可能让他保得住小命,便是勉强能活命,在靠力气吃饭的部落里,少一只手的待遇可想而知,除非那是鲜卑之中的智者。” 吕布反正是看不出来对方还能有这样的潜质。 “就是有点可惜,这是不是不能算战功了?” 乔琰回道:“若是传出他的死讯,我再给你记上一功!” 吕布顿时面上一喜。 虽然想想都知道,他能凭借此番出塞的战绩升任为都尉,已经是相当了不得的擢升了,不可能再让他往上去当个将军。 但乔侯是个赏罚实在的上司,既然都说了给他记上一功,自然也有对应的奖励才是。 这么一想,他就难免觉得有些遗憾。 他明明在追击那鲜卑头目的时候,还见到了一并逃窜的一人,年纪要显得更轻一些,大约也是个鲜卑贵族,却因为执着于自己的目标而没对那人造成什么杀伤。 他老老实实地将这个情况反馈给了乔琰知道,却只见对方的脸上浮现出了更为轻快的笑容。 对乔琰来说,吕布达成的战果如何,她经由此番行动都不算亏。 放任吕布去追击,正是因为这绝非是什么追穷寇的行为,而恰恰是让他的武力得到充分的发挥。 毕竟也没人想得到吕布所持有的弓箭居然会有这样大的威力,又有这样远距离射伤的效果,只要这不易提防的一箭用在恰当的时候也就足够了。 而即便没能将其杀死,一个被汉军如同追赶丧家犬一般撵着跑的单于,又还能滞留多少威严呢? 如今达成的结果,恰恰是对乔琰来说最有利的一种。 这不由让她思考她前阵子给自己加上的气运数值,是否在此时有了些体现。 眼下的情况是—— 单于魁头中箭且受伤,极有可能不久于人世,上一任单于和连年幼的儿子骞曼逃出生天,魁头二弟扶罗韩死于吕布之手,弟步度根落在了乔琰的手中,成了个人质。 乔琰朝着步度根看去,果然看到他那更加难看的脸色。 魁头能从骞曼的手中将单于的位置夺走,一来是因为和连暴虐妄为,二来是因为他钞略北地身死之时骞曼又还年幼,可如今呢? 原本由他们兄弟集合而成的强权在一夕之间门分崩离析,人死的死伤的伤,一旦魁头也身死,这单于之位很有可能回到骞曼这一支上。 鲜卑所掌控的资源过分匮乏,让生活在这个部族中的有志之人必须去尽全力将权柄攥取在自己手中,步度根就是这样的想法。 可如今看来,他若是想要达成这样的目的,在魁头出事后继任单于,收拢今日被驱逐四散的鲜卑族人,只怕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情,除非…… “若是我愿意将你放走,你能给出什么报酬?”乔琰一边指挥着张杨将那火堆上的烤羊羔给卸下来,盛放在了他们带在身边的木盘中,一边朝着步度根问道。 步度根惊愕地朝着乔琰看去,一时之间门难以从对方平静的面容上看出她此刻的想法来。 他能看到的只是她在此时让人将另一只盘子放在了自己的对面,而后抬了抬手,示意步度根在她的面前坐下来。 虽然是个这样近距离的邀约,甚至那几位武猛之将都往后退出了几步,像是在给他们让出谈话的空间门,步度根也丝毫没觉得自己能有朝着乔琰发难,将她挟持为人质的机会。 这位乔侯罕见地不能用寻常道理来做出判断,先是做出了这样亲自带兵出征塞外的举动,更在此时表现出了她本人的武艺也丝毫不差的状态。 她虽是在这漠北草原上品评食物,却也在手边放着她的那杆两截尖头的长枪,仿佛随时可以将其朝着前头捅出。 “乔并州何以愿意将我放走?”步度根犹豫了片刻还是坐了下来。 不知道为何,他在面前这少年人阔达的举动中,依稀看到了当年单于檀石槐的影子,或者更加准确的说,这是一种属于枭雄的气质。 只是他念及自己虽然是落败的一方,却也必须维持住鲜卑族人的体面,这才让自己在坐于此地的时候,拿出了正是与人堂堂正正谈判的态度。 乔琰语气依然轻松,“这漠北草原上支部林立,西边有迁移的北匈奴,东边有入侵汉境的乌桓,我若将你也杀了那么只有两个结果——” “要么,英雄随时运而生,在某一个鲜卑的支部中又诞生了新的领头人,或者是那和连的儿子能承担起部族的责任,这个新任的首领怀揣着对汉地的觊觎和仇恨之心,却并无多少畏惧再度来犯。” “要么,北匈奴重新东来,在燕然重建漠北匈奴王庭,又或是那东边的乌桓势力进一步扩张,直到将你们吞并,成为雄踞在大汉北方的新一代外族王朝。” “这对我来说是个麻烦事。” 她说是说的麻烦事,可要步度根看来,她的脸上分明没有太多的担忧,而只有一片仿佛在看人小打小闹的戏谑感,果然她的下一句就是:“我还得重新再来此地一次,这多麻烦。” “……”哪怕明知她要抵达此地或许没有这么轻松,可也的确,只要她成功了一次,做到的还是这般艰难的事情,便不会有人怀疑她能做到第二次。 步度根沉默良久还是回道:“乔并州所言甚是。” 他也大约能从她这话中推测出她的想法了。 若是她将他给放走,确实是一笔相对划算的买卖。 他还保留有在此地的权威,即便是曾经被她所俘获,也并不会影响到他在将真正忠诚于自己的旧部彻底调集起来后,将此地的乱象平复下去。 但相对来说,他的继承不是那么顺理成章,也因为曾与她有过正面接触,深知自己的南面并州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敌人,注定了他不会成为她的劲敌。 哪怕他在努力说服自己,以那中原人惯来喜欢故弄玄虚的做法,在他面前的乔琰很有可能也只是在己方成功得手后,将自己的形象再度拔高几分,可当他又问自己,是否有这个与她为敌,与她统帅的吕布、张辽等人为敌本事的时候,他发觉自己可能只能得出一个否定的答案。 这道天明之前来袭的利刃给他心中造成了一道难以磨灭的影响,这种影响只怕会持续到有人能够将她在正面击败。 可对方是大汉天子敕封的并州牧、乐平侯,谁又会有这个击败她的必要? 步度根不由深吸了一口气。在这个交易邀请面前,他无疑是处在弱势的一方。 乔琰所面对的情况,无外乎也就是要不要再一次出兵而已,而他所面对的,却是生死之间门的抉择。 他咬了咬牙,回道:“您想要何种筹码将我放回?” 乔琰在心中计量了一番,回道:“两万头牛羊。” 她又补充了一句:“每年。” “这不可能!”步度根下意识地就喊出了声。 这样一笔重量级的支出,必然会让他伤筋动骨,往后的数年也必将因为此事而难以在鲜卑内部立威。 但乔琰却只是语气淡淡地回道:“那我同你算一笔账好了,故太尉段纪明进击西羌二十载,自西羌缴获牛羊马匹共计四十四万,斩首四万人,平摊下来约莫每年正是两万头,我此番杀你族人四千有余,比之平均高出了些许,明年可以只来打个秋风。” “若是你想要这等做派我也无妨,总归这北上一行,我还权且可当做是练兵。阴山隘口何其之多,我大汉可在阴山南麓建城设防,你鲜卑却无法在阴山北部建立起万无一失的防线,我若要来,你是拦不住的。” “再者说来,那西羌的环境与你这浩阔草原相比,显然要更不适合放牧些,尚且能有此等积蓄,更何况是你们?” “我也不过是要你们做出个选择,到底是拿出你们可支配的部分财富破财免灾,还是要让我定期来这草原上打猎。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乔琰的这一段话,让步度根脸上的神情不断变幻。 她拿出来说的段颎更是让他心中有些不妙的预感。 谁让这位段太尉的凶名并不只是在西羌凉州,昔年鲜卑进犯酒泉的时候也曾经被对方击退过! 与其说,他是在压制住外族对大汉的入侵,不如说这位段太尉奉行的是亡族灭种的政策。 倘若这位同样武德充沛的并州牧在谈判失败后也选择了这条路,那么正如她所说,如今攻守易位,她确实可以做到这狩猎之举。 倒不如当真按照她所说做出个破财免灾的举动。 他又听乔琰继续说道:“你也不妨想想,我既要那稳定的牛羊来源,自然要扶持你坐稳这单于之位,你又并未如那南匈奴一般选择归化,内部的政事我绝不会插手。这对你来说反而是个好事。” “若你并不想要只给牛羊,便按照以换一的方式供给战马就是。” 步度根不由苦笑,这前一条或许还能算是对方给出的让利,后一条却是将明晃晃的算盘都给打到他的脸上来了,牛羊只是食物,战马却是战争资源,哪怕是以换一都是吃亏。 可在对方列出的事实面前,这还真是他能接受的底线上贡。 他开口道:“我有一个条件,现在让我重回鲜卑,这一笔支出最多只能是五千匹牛羊,再多的话,我的族人会宁可将我放弃,另外选出一位统领。” “可以。”乔琰并未否决他的这个条件。 事实上即便步度根不这么说,她也必然会让对方分批支付,否则以她只靠着四千骑兵和两千步兵深入草原的情况,再带上两万牛羊,极有可能会被恼羞成怒的鲜卑打个伏击战。 想了想她此番前来的另一个目的,她又说道:“我甚至可以将你这个条件再放宽些,你拿出四千牛羊来,随后收拾出千牛羊马匹的残骸,装载后运送到雁门边境来交接,剩余的一万五千匹牛羊在今年入冬前送来就是。作为交换——” 乔琰拍了拍手,早得到了她吩咐的张杨便将一件楮皮衣递了上来,“我会以两万件防寒衣物以及其他越冬物资作为交换。你看如何?” 步度根将这件衣服在手中摩挲了片刻,做出了决断,“乔并州既然没有断绝我等生机的意思,这笔买卖,我做!” 这一趟王庭遇袭确实让他损失了不少人手和财富,但四千牛羊,还是在冬日已过的情况下,确实有能力作为赎身之物。 哪怕他随后眼见这四千匹牛羊混入了乔琰的骑兵队列中浩荡而去,令他心中说不出的心痛,可在此时,他没有多余的时间门来为这损失痛惜,谁让他还得去寻找兄长魁头的下落。 若是他当真身死,那么他步度根就得在此时尽快确立自己的单于地位!决不能让骞曼有机可乘! 可他又哪里知道,在那并州牧率众凯旋的欢呼声中,乔琰回首朝着北方又看了一眼,在这一刻心中所想的是—— 等回去了就让奉孝想办法联系上骞曼或者轲比能。 她可没说只在这草原上扶持出一个单于! 乔琰心中这般想着,又将目光落回到了近处。 步度根为了让自己尽快恢复到自由身,在正午之前就将这四千匹牛羊给聚集了起来,此刻正是草原春日上日光正盛的时候,得胜而归的喜悦让这支队伍依然像是一团横行于此的流火,烧得人心血沸腾。 她也不免为之所动,于扬鞭策马间门朗声高喝:“走!回并州后我亲办酒宴,为尔等勒石庆功!” 113. 113(二更+感谢远方传来风笛的深水鱼雷…… 对任何一位武将来说,勒石计功都是一件无上之功。 昔日大将军窦宪追击北匈奴,直到燕然山刻石计功,留名史册,如今乔琰提及此战获胜也将以此为志,如何能不让这队伍中诸人为之欢欣鼓舞! 即便这勒石记功的操作,只是被写在赛音山达的鲜卑驻地之中,正在那处唯一的水源边上,也并不会有丝毫折损他们心中的纵横快意之念。 至于为何将记功之言立于赛音山达而非那独洛河边,乔琰也自然有自己的一番解释。 虽然她接下来要做的是庄家通吃之事,将那些塞外的胡虏当成她收割牛羊马匹资源的韭菜,但还是要照顾一下韭菜的心情的。 既然她已经跟步度根说了自己要扶持他上位,为新任的鲜卑首领,自然也该稍微让他一步,起码不必让他日日看到他们汉军来过独洛河边的证据。 放在这作为前哨的赛音山达倒是合适。 当然,乔琰往此处再走一趟,也不全然是为了要用此地来铭记功勋。 在她重返此地的时候,距离她从雁门郡誓师出发,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二十日,她若是想要快马加鞭地返回并州,也不过需要两日的时间而已。 尤其是,她此番不再需要走白道川去避让鲜卑哨骑,大可一马平川疾行而回,更可节省不少时间。 但回去得太快对她来说没有好处。 她没有打算让刘宏知道,她和那步度根达成了年年上贡的交易,否则难免引起对方的警觉。 一旦明年洛阳有变,在这个“变”的迹象传出之前,她便该给自己找好一个再度出塞、平定胡人军队的理由,以便在特定时间内接收不到消息。 否则若是刘宏让她入京,协助西园八校一道剿灭大将军何进,从而将刘协送上皇位,那么她的计划也就全盘落空了。 刘协或许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天子,可大汉的情况,实在已是不破不立。 在此时的匡扶社稷已无多少意义,不如,先让这第一个摔杯之人在洛阳发动。 所以乔琰还得再塞外滞留些时日。 在重回那赛音山达驻地后,她检查了一番身边的药品食物以及防御屏障,确保这种滞留并不会造成己方的人员损伤,这才放下了心。 有了这些保证,她甚至还花了两天的时间,在这块稍有些贫瘠的土地上挑选出了一块乌黑的石头,作为勒石之碑。 因其颇有些方正,更让乔琰觉得满意了几分。 对于乔侯的这等“不务正业”行为,随行的诸位将领其实—— 其实也没什么意见! 他们眼见乔琰以手中的铁枪枪尖在这乌石上,将他们此番行军的战绩给刻了下来。 那可真是好一手漂亮的书法! 或许是因为亲身经历此番战斗的有感而发,或许是因为在这石头上刻画确实要比在纸上书写更加有手感,总之他们所看到的这块记功石碑上的字样,着实能称得上是铁画银钩。 唯一知道真相的系统,看到被乔琰点到了lv7的书法等级,很难不在此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状态。 先前它觉得,若是有多余的点数可以往上头点上一级,让她这位谋士的形象更有说服力,被乔琰以差不多够用就行的理由给打了回去。 在乐平与晋阳的事务繁忙,更是让她并无多少练字的机会。 但在这个它觉得好像最不应该去点这个技能的时候,她又来上了这样一出神来之笔。 可要乔琰看来,任何一个技能都得落在它最关键的时候,若是能依靠此物收拢帐下武将之心,它就不算白费。 窦宪将军勒石燕然,由随军的班固写下了封燕然山铭。 乔琰自忖自己是没班固这般的文采,于是她也只简单写下了这几句。 【惟中平五年月,有汉并州牧乐平侯乔琰,与武猛从事张辽、雁门郡从事张杨、雁门郡兵曹掾吕布,述职巡御,北击鲜卑。万骑并行,逐陵白道,斩鲜卑大将扶罗韩于此,又复北上,逐单于于野。是谓: 于赫皇威,神武不杀。如霆之震,靡击而折。疆土有归,孰敢窥窃。】1 皇威神武,疆土有归! 这赛音山达驻地内留下的勒石记功碑铭,即便是写在奏疏之中上达天听,也指摘不出乔琰任何的问题。 谁让她将自己此番进击鲜卑的理由都归结在了维护大汉的神器之威上。 乔琰对这碑铭左右端详了片刻,心满意足地放下了手中的枪。 饶是这书法等级的提升连带有刻字的附加技能,也不免因为这种刻画的方式震得手腕发疼。 但这一出的效果却无疑好得出奇。 张辽向来内敛,倒是没那么明显,可张杨与吕布不同。 他们二人虽然莽汉了些,却也算不上是文盲,自然能将乔琰所写的字样给认个明白。 哪怕他们的名字按照职位的排序在张辽的后头,在看到“如霆之震”四字的时候,还是不免露出了个掩饰不住的笑容。 若将他们此时的想法给翻译出来,大概就是:这话得背诵下来,往后给旁人说道的时候还得记着。 而又若非乔琰这个上位者做出了这等进击的决断,他们也无法取得这样的战功和记载。 乔琰觉得这是个归心之举也着实没错。 此外,在此地再复停留的五日也并不只是休整、立碑而已。 步度根最终还是得到了兄长死讯,但他深知,自己在此时绝不能将魁头之死怪罪在乔琰的头上。 只因他同时也收到了另一个消息—— 骞曼出于对汉军的恐惧,东行并未回头,甚至选择了投奔鲜卑支部而去。 于是步度根飞快地将手下的众人给召集了起来,一面将因为动乱而四散奔逃的族人加以安抚,一面将自己继任单于之事放到了台面上。 在这番举措中,鲜卑王庭的位置也朝着北方推移了一段距离,起码先过了独洛河,如此一来,就算有外敌来袭,对他们来说要做出防御也容易得多。 而后,步度根丝毫没有耽搁地开始执行一件事,便是乔琰先前所说的牛羊残骸收集。 他虽然不知道那位并州牧到底是为何需要这些东西,但已经死去只剩一座骨架的牛羊,对他们来说并没有任何的用处。 用数千具这样的骸骨换来他们暂时安定的处境,而不是被乔琰再度回头痛击,着实是很划算的。 于是在乔琰离开鲜卑王庭的四日后,步度根就已经将这一批残骸装车完毕,朝着边境送了过来,也正好不必抵达雁门,直接在半道上由乔琰接管了过去。 连带着被她给昧下来的,还有那些拉车的马匹。 步度根派出的使者很难从乔琰这个顺理成章接管的动作中看出她此举的有意无意来,而他尚在迷茫的状态,就被乔琰拉着欣赏了一番水潭中的石碑。 “我走以后,此地应当不会被破坏吧?”乔琰指着石碑上的字迹问道。 那使者连忙摇了摇头。 若是他们真敢这么做,以这位乔侯的脾气,难保她下次会不会将字给刻在他们的脸上。 何况只是放在此地,又没往他们王庭里摆,乔琰作为得胜一方自然可以这么做。 “那好,我们走!” 听到这个煞星总算要回到阴山以南去了,使者本能地松了一口气。 他目送着这六千人的队伍带着他们于战斗中丧命的同胞尸体,带着原本就在这中转驻地内的牛羊,带着这些死物活物上贡一道朝着南边而去。 眼见对方的身影淡去,他自觉自己虽然又损失了一些车马,却也总算对得起步度根单于对他的嘱托了。 只希望今年秋日的上贡能让对方当真换来双方的和平……吧?—— 乔琰当然还是很讲信用的! 以步度根为首的鲜卑人,目前是她的重要牛羊马匹产出大户,她怎么也不至于在这会儿做出竭泽而渔的举动。 在离开那赛音山达的四日车马缓行后,她终于抵达了雁门郡与关外的边境之处。 因这几员悍将都被乔琰带去了塞外,雁门太守郭缊干脆亲自前来此地镇守。 不过让乔琰有些意外的是,这人自己来守关也就算了,把自家只有六岁的儿子带过来,算是个什么情况? 那小童看着这些看着灰头土脸的士卒,又看了看被他们带回来的成群牛羊,眼睛亮得出奇。 被张杨给一把举了起来,以便他将这长队给看得更加清楚后,他非没有什么害怕的情绪,反而扯了扯张杨的胡子问道:“阿叔,那些只剩骨头的都是被你们在路上吃了吗?” 乔琰在旁将他这个问题听了个清楚,毫无欺骗小孩负罪感地回道:“不错,这是我们行军路上的消耗,将它们带回来种到地里就有新的牛羊了。” “……”郭缊很想说,虽然乔侯您今年确实只有十四五岁,但是可以不需要这么有童心。 但一想到此番实是这并州境内历年来备受胡虏进犯后,头一遭主动出击的胜利,他身为并州人是该为此而觉心潮澎湃的,一时之间竟然难以说出话来。 他又听乔琰问道:“郭太守,可有酒肉与诸位将士?” “有!自然有!”郭缊忙不迭回道。 他们出征一月,哪怕明知以乔琰和这位随行大将的本事,大约并不会出什么事,可一旦他们没有消息传来,总归是让人放心不下的。 塞外的气候、迷路的可能性,以及那鲜卑胡虏素来表现出的劫掠天性,如何能不让人担心出现意外。 好在他们带着战果而回,明摆着没经历过太多苦战,只是因为关外的环境让他们个个都看起来清瘦了不少,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即便乔琰还没说他们在这趟出征中所达成的真正战果,对这番出塞作战出生入死的将士,也合该以好酒好肉犒赏! 早在乔琰离开雁门的时候他便让人将酒放在了州府的仓库中,现在正是让它们派上用场的时候。 乔琰笑道:“那好,让将士们洗漱一番去校场上,我手书一封你替我送去太原告捷。” 别说这些将士们,哪怕在这出征的队伍中,乔琰作为统帅理所当然享有的是最好的待遇,在此时都觉得自己的身上像是结了一层风沙的壳子。 这阴山山脉对风沙的阻断作用的确是……相当明显。 等她梳洗一番换上了方便行动的劲装,因她先前就吩咐了让将士们自由庆祝不必等她,这校场之上早已经架起了诸多烤架酒坛。 先前在那赛音山达驻地中休养的时候,即便他们已经有了战绩在手,乔琰也并无让人用胡人所存之酒庆祝的意思,以防在懈怠的状态下遭了对方的袭击。 但现在却可以肆无忌惮地大醉一场。 不过,乔琰耳闻此地最醒目的声音,是吕布这家伙先灌了两坛酒下肚后发出的。 他先前就跟她汇报过追击魁头之时所出现的情况,现在从步度根的使者这里听说了魁头的死讯,也就更让他有了吹嘘的资本。 只听这家伙还很懂说书艺术地将那抛出方天画戟的一下,说成是他一边高喝着“我乃五原吕奉先”一边将其甩了出去,乔琰忍不住笑了出来。 吕布正说到他随后追击之中的弯弓搭箭,忽然耳闻一声“接着”,他连忙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见乔琰将一只酒坛给抛了过来,连忙一把接了过去。 然而他仰头一闷,却差点被呛住了。 这跟他先前所喝的酒可完全不是一个烈度。 周围刚听得吕布好一番吹嘘的士卒顿时笑倒了一片。“吕奉先你这可不行啊,五原豪杰竟连一口酒都撑不住?” 吕布有苦说不出。 如今这时代的酒按照现代的划分方式,充其量也就是二十五六度,哪怕被称为烈酒的也就是这么个范畴。 可乔侯忽然给他来上的这一坛绝不止如此。 他朝着乔琰看去,忍不住开始思考自己在方才是不是表现得太得意了些,以至于被乔侯给他来了个惩罚。 “英雄也该配烈酒,有什么问题吗?”乔琰挑了挑眉头。 这话好像也没错。 吕布从这一口入喉有如刀烧一般的口感里换过劲来,又觉得只有此酒才能对得起他们并州人的豪情。 顶多就是乔侯没提前知会一声,差点让他出了个丑。 他又哪里知道,乔琰这会儿还真盘算起了在让他效忠于她的先行提拔之余,确实是得适当打压打压他的气焰,免得这家伙嘚瑟过头了。 但此时刚在作战结束之后,可不适合来上什么卸磨杀驴的举动,便先给他喂上了一口烧刀子得了。 这还真是正儿八经的烧刀子。 早前那九次加料的补料发酵之法,给了晋阳王氏作为酒坊的酒品优化,乔琰自己在乐平也还保留着些酿酒行当。 而在她独立于山中的作坊建立起来后,有了足够的人手,有一些东西也可以研究起来了。 比如说,酒精。 但在乔琰口述出大概效果的蒸馏技术发展到一定境界之前,先产出的还是蒸馏酒。 蒸馏酒一出,高粱酒也便被安排了起来。2 这作物自丝绸之路传入,在并州境内只有小范围种植,可对蒸馏酒来说,高粱的重要性毋庸置疑。 这便是如今吕布手中出现的烈酒产物。 乔琰在校场的台地上坐了下来,指了指吕布手中的酒又道:“此物我只在离开雁门出征之前在此地留了这一坛,以此番作战中功勋最为卓著的一位作为酬赏。你是不是该当喝完才是?” 仅有这一坛? 那他就算是咬着牙也得将它给喝完了才行! 但七八十度的烧刀子能被称为第一烈酒自然是有道理的,饶是吕布自认自己在平日里有千杯不醉的本事,现在也得被一坛酒给放倒了。 乔琰摆了摆手让人将吕布给扛下去。 她又随手朝着营中的书佐指道:“给吕奉先记下来,庆功宴上一坛放倒。” 校场上又响起了一片欢快的笑声。 被放倒的吕布若是早知道如此,大概就应该选择将酒给分出去才对。 然而乔琰又没打算拿高粱酒卖钱,还等着继续折腾她的酒精或者烈酒消毒呢,大概除了吕布有这个待遇,短时间内是没有第二人了。 乔琰已在手中重新举起了一壶由郭缊准备的酒,朝着下方说道:“诸位,出行前我长话短说,今日也是如此。” “我等不醉不归!” 这句话的确足够简短,但对这些庆功兴致正浓的士卒来说,可正是个开动的口号。 一月的塞外行军,也让乔琰脸上尚存的几分稚嫩之气消退殆尽,越发显现出她眉眼间的锋锐迫人。 可对这些雁门士卒而言,这种锐利绝不会让人觉得有失亲和,恰恰相反,这正是与他们一道出征的印记。 不醉不归! 那坐于台上的少年州牧遥遥举起了酒坛,在此时已渐渐晦暗下去的天色中,仿佛只能让人看得清这动作的剪影,可在四周的篝火火光之中,她却宛然是这最为璀璨的一束。 “且与我同饮此杯!” 这是得胜的荣耀!—— 等吕布那家伙头疼欲裂地爬起来的时候,都已经到第二日的中午了。 听闻乔琰已经快马赶回了州府,他当即石化在了原地。 好在有人替乔琰给他带了话,让他先继续在雁门郡兵曹掾的位置上坐着,等她如实将战功上报去洛阳得了回信后,自然会对他的职位有所调动。 吕布立刻就翻身坐了起来。 在听闻此番从鲜卑收缴来的牛羊马匹都已经暂时养在了白道川,他更来了精神。 乔侯诚不欺我! 别管他到底有没有彻底从醉酒中缓过劲来,反正他这会儿直接抄起了那方天画戟,往长城上巡视去了。 哪怕面对着的是一片城墙荒草,也没能让他打消一点热情。 乔琰也确实是已经在落笔写这封往京中寄出的上奏文书了。 不过要如何写这封文书却还需要斟酌一番。 就像她在请求出兵许可的时候,将这一趟出塞的人数来了个四舍五入,此时在她的利益最大化的前提下,这封战报也需要对一些消息做一个整合和变更。 比如她先前想到的“上贡”一事。 于是她在这封奏表中写道。 为免被鲜卑哨骑探查到踪迹,她选择从白道口跨越阴山,于赛音山达击杀鲜卑贵族扶罗韩,随文书附上此人头颅为证。 不过她远征塞外,哪来的空闲带上石灰以保头颅不腐,这北地虽冷,但到了此时,那扶罗韩的头颅也已经有些不像样了。 可敬献此物乃是为了让刘宏看到自己的态度,送总还是要送的。 她又接着写道,她这趟行往那鲜卑王庭路上所用的时间,远胜过直扑赛音山达中花费。 当然,从路程上来说确实是这样,但刘宏要怎么理解那是另一回事。 比如说理解成她在塞外迷路了有一阵,而后在言辞之间稍稍做了一点美化处理也没什么问题。 这也为她下一次出行的时间预留了余地。 下一段便提到了战果。 他们此番“万人”行军,于赛音山达击杀四千鲜卑前线将士,又于独洛河前令鲜卑王庭大乱,死于此战的鲜卑人约有两千人,其中上一任鲜卑单于之子远遁辽东,现任单于魁头重伤后身死。 有此震慑,今年内鲜卑必定不敢前来进犯边陲,可保越冬安定。如有必要,明年她可再行此事。 【此番劫掠鲜卑牛羊八千之众,其中五千放牧于白道川上,千作为随行士卒之奖励。】 实际上那千本来就是残骸,要用来做化肥的,但刘宏又不知道这个。算上了赛音山达处放牧的千头牛羊共计八千的数值,听起来也要更有排面一点。 否则难保会被怀疑为何她只带了这些回来。 乔琰持着笔,望着面前的书帛上比先前更有锐意风骨的字,更觉有说服力了些。 而后她便写道,【赛音山达一战,雁门郡兵曹掾吕奉先奋勇杀敌,斩首扶罗韩,理当重赏。鲜卑众人闻听其名便觉胆丧,请陛下准允以其为云中郡都尉,于进军之道口,设立防备胡虏南下关隘,着令其为守关大将,可保山口不失】 这是她对吕布的承诺。 最后便是一点套话了—— 【臣可凯旋,幸得陛下交托重负,附以勒石碑铭,愿以皇威赫赫四字,显陛下威仪于塞上。 臣谨拜表以闻。】 这封奏表在最后一个字落定后,被乔琰快马送往了京城,也很快出现在了刘宏的案头。 “白道川……” 刘宏嘀咕着这个在乔琰笔下提及的地名。 以他对并州该当说是蛮荒之地的认知,自然也无法想到此地倘若开垦出田地到底能达到多高的产粮。 他也当真顺着乔琰这“既然是在白道口出兵,不如也在白道口设立防备重镇,作为对鲜卑的警告”这条思路想了下去。 若是出于这个理由的话—— 刘宏没有必要拒绝她的这个设立关隘建议。 包括那个都尉的官职,也不过是他随便就能给出批复的奖励而已,确实没什么太需要留神之处。 但何止是不必拒绝! 在收到乔琰的这封信后,他绝对是喜大于惊。 乔琰给出的战绩确实没到骇人听闻的地步。 前有卫大将军与霍骠骑的漠北之战,毕其功于一役,后有窦大将军勒石燕然,乔琰此番只能说是给了那鲜卑迎头一击,令其不敢贸然犯边。 哪怕是与段太尉相比,乔琰这举动中好像也还少了几分凶煞之气。 可再一对比那转入了中平五年四月里,依然未曾平定的凉州和幽州之乱,乔琰甚至能在处理好并州内部事务之余,腾出手来打散鲜卑的势力,以确保今年冬日并州不被进犯,她这位最年少的州牧便更显政绩卓然。 这无疑也宣判了他去年做出的这个决定,着实没有任何的问题。 乔琰便是最合适于接替并州牧位置的人选! 随着春日渐盛,在刘宏身上的病灶之气稍显褪去了几分,也让他不免更生出了自己还能多活几年的错觉。 故而他先是打消了要给刘协尽早敲定托孤之臣的想法,此时甚至觉得,乔琰这把位居并州的锐利之刀,而今出鞘斩向了匈奴,正是一个他还能锐意进取的好征兆。 她只是想在白道川新建起一座城池又有何妨! 他端详着这封奏书良久,因他本就喜欢书法,也自然欣慰于乔琰的长进。 临战之间,塞上风霜浸染,方有此等勾画中锋芒尽露之感。 好啊!这才是他的股肱之臣。 他丝毫未曾觉得这日头渐暖中的康泰只是个表象,而真正要命的病症已然蛰伏在了膏肓之间,药石难医。 他只是在此时吩咐身边的小黄门为他研墨,提笔写下了一封批复的诏书。 这封诏书在数日后抵达了晋阳。 乔琰离开并州的一月之内,因诸多事务都已经在冬日制定好了章程,又有这州中诸多真才实学的官员操持政事,各种事项都进行如常。 或许唯一有些不寻常的就是,她是这团队上下运转的核心,在她暂时离开期间,哪怕是最想在目前这个职位上摆烂躺平的贾诩,都察觉出了这州府中不太寻常的气氛。 连带着他都无端觉得,自己那一个月间没得到乔琰的指派,竟有那么一点不适应。 好在这位亲自出征的并州牧到底是平安回返,虽这州府中没人说出什么过分煽情的话来,但对她的诸多关切之意,已从一举一动间反应了出来。 最让乔琰感动的是,程昱简直是处理后勤事务的劳模,除却必须由她完成批复的州郡长官奏表外,几乎都已经替她清理了个干净。 在那天子使者莅临并州宣旨之前,乔琰甚至还得了空,又往田间跑了一趟,以确保这田中肥料与耕作工具的改进,确实让这并州的农耕,出现了落在实处的变化。 此番得了宣旨命令的还是毕岚。 见乔琰被人请回州府来的时候发间还沾染着些许草屑,他便不由想到了早前乔琰请他研制的龙骨翻车,露出了些许笑意。 这位乔侯啊……当真是有些不同寻常。 可她能在上一次由他宣旨的时候得到乐平侯的位置,这一次又有陛下旨意下达,也绝不是个偶然。 想到乔琰如今在刘宏的认知中实为心腹之臣,毕岚也对她又摆出了个示好的神情,而后才宣读了起来。 “并州牧乔琰听旨——” 这道突如其来的旨意,倒是乔琰完全没想到的。 她原本以为自己只需从刘宏那里得到个准许的回复也就够了,却不曾料到,哪怕是她所以为的往小里报的战功,也已经是刘宏在今年收到的唯一的一个好消息了。 正因为如此,他也必须对外给出一个表彰的态度来。 一个不算过界,却也足够重量级的表彰。 “应天顺时,受兹受命” “中平五年四月七日……制诏并州牧乔琰。” “念汝外侵内侮之际,任参戈戟,伐于胡戎,天节高麾,威加绝域,紫阙腾鳞,光流边陲,虽年少仍有军伍之志,兵不足且荡毡裘之孽,望尔竭诚莅政,克除外难,特加汝为讨虏将军,敬之哉!”3 乔琰抬眸之间,神情中不乏惊愕之色。 将军号! 哪怕这是个杂号将军,上还有四方四征四镇将军,可在将军号还未曾泛滥的如今,这到底也是个罕见的荣誉! 114. 114(一更) 入学决定 有汉一朝的将军号,除却大将军为常置之外,其余将军号大多在战事结束后暂时废止。 只是如今天下动乱,这些将军号便处在常备状态。 讨虏将军上头,也何止是四方四镇四征这些名号将军,还有大将军何进,骠骑将军董重,车骑将军何苗,以及暂且空悬的卫将军。 可这四个将军号在刘宏的官职敕封思路里,大多数时候是外戚所任,除非是如皇甫嵩和张温进击凉州叛军这样的特殊情况。 那么乔琰能拿到讨虏将军的杂号,已绝对称得上是意外之喜! 这意味着天下现今的四位州牧之中,在她同时身具县侯和将军号的情况下,她年纪最小,地位却最高。 除了幽州牧刘虞可能会因为明年同时出任太尉而加一波身价,其他人都不可能越过她去。 如若刘辩或者是刘协还如历史轨迹上的方式上位,那么这二者,一个没有时间敕封几个将军州牧,另一个的加封多少带有几分非正统的意味,她手握的这个讨虏将军号的含金量便更要大大提升了。 一旦乱世启动,别看这将军号给出的初衷,乃是刘宏表达对她象征意味的奖励,可这个位置,却无疑成了她拥有讨逆讨虏正统立场的凭据。 若非要算的话还有一个优势! 在往后并不只限制于名号将军才拥有开府权限后,当她试图招揽的人手,光是这州牧麾下的位置已经不足以安放的情况下,便能以讨虏将军府的属吏来做出委任。 这道敕封诏书不是刘宏在将她作为一把利刃,而是她能借此又多了一把刀在手。 乔琰心中在一瞬之间掠过了不少构想,但在面上依然是一片恭敬且惊讶的样子,从毕岚的手中接过了圣旨。 “陛下重托,乔琰绝不敢望,必以克除外难,整顿边陲为己任。” 这话说完起身后,乔琰又朝着毕岚问道:“毕常侍可愿随我一道去看看那龙骨翻车的实况?” 其余中常侍,对乔琰来说只要保持一个正常相处的态度,让刘宏看看她的立场也就够了,唯独毕岚有些特别。 哪怕因为马伦的缘故,她要接触到马钧的难度不大,可在方今这个时代,机械上的人才她是怎么都不会嫌多的。 毕岚的奇技淫巧放在刘宏的手里,只不过是建造那些铜人水车而已,放在乔琰的手中能做的就太多了。 正好又是由他来传召,自然要与之再加固一层交情。 当然,在领着毕岚前去参观前,乔琰已经让人提前安排了下去,确保在他们所经行过的田地中绝不会有诸如曲辕犁和铁耙之类的东西存在。 好在此时已是四月,在田地中已是幼苗繁茂的模样,这些犁耙都暂时被撤了回去,不至于有什么露馅之处。 故而在毕岚眼中所见,正是一派比之三辅地带的农田更为草木青青的景象。 农人往来之间神情安然,也绝非是为了应付他这位天子使者的到来而佯装出的景象。 他不由赞道:“乔侯何止是弓马娴熟,统兵有方,便是将各地的农桑政绩摆在一处,也可算是名列前茅的。” 一想到此地还是并州这个在洛阳人眼中的边陲之地,毕岚对她的称赞也就越发真切。 他更是望着这田间的水道翻车,不觉驻足了片刻。 有些话他不必说出来,心中是如何想的,乔琰却未尝不知。 他们这些宦官作为天子执掌权柄中的有利工具,即便并无后嗣承袭香火,大约也并不是真只愿意享有在世时候所拥有的财富和权力,也不想如王甫一般落个尸体都无人收殓的惨状。 若是能以为民有所裨益的方式留书在史册之上,当真是一件绝妙之事。 可刘宏只用他的奇思妙想所铸造之物或是充当摆件,或是用来取乐,却不像是这乔侯…… 这是万民所铭记之法啊! 在从晋阳离开的时候,毕岚还颇有几分不舍。 他琢磨起了在他回返洛阳之后,要不要再想出些特别的创造,看看能不能替这位乔侯做出些实事来。 怀揣着这种想法,他甚至忘记了他宣读这样的敕封旨意,原本应该是个从对方手中领取赏钱的肥差。 乔琰也自然不会在这件事情上专门提醒他。 总归大家现在都是皆大欢喜的状态,那就不必多给她的簿曹从事增加一个从府库支出的活了。 乔琰很有一番天子没给赏钱,自己也不必回送的节俭心思,虽然在将毕岚送走后,她转头就对上了戏志才戏谑的目光。 “看破不说破,是一个合格的治中应该做到的事情,是不是啊先生?”乔琰开口道。 戏志才拱了拱手,“精神满足也是满足,乔侯高明我等不及,我只是想要再恭喜乔侯一句而已。” “恭贺何事?” “这白道川上的新城周遭,可成乔侯的私产了。”戏志才从容回道。 是啊! 这个准许批复下来,这并州之北专为她所经营的一片区域,也就彻底成型了。 自白道口、武皋、武要、凉城这一条阴山南麓的沿线,再往南推进三百里内,几乎没有多少并州境内的人口分布,可这一片上有黄河支流的灌溉,有盐泽岱海落居其中,有她所需开采的煤铁矿藏,是一片实打实的宝地。 在白道口戍边城池建立的同时,这一片荒地上的军屯也可正式建立起来。 四月播种,还为时不晚! 若是按照历史沿革,这座新城距离如今所处时代最近的名字应该叫做东受降城,但乔琰都要考虑草原上韭菜的想法了,怎么都不该叫做这个名字才对。 所以要么便是按照武要、武皋、武泉这一片的取名方式,将其命名为武川,要么就是如她此时这样,出于对自己所属领地的掌控,她最终决定将其命名为—— 绥远城。 这也是个在后世出现过的对此地的称呼。 算来这名字与那受降城一般,也有着绥靖抚远的意思,却到底要收敛不少。 吕布虽觉得这城名稍微有些谦虚,但在被乔琰以新城将建的名义,从雁门先调度到此地的时候,脸上也丝毫不掩饰跃跃欲试之态。 他上一次前来这并州州府的时候,分明还只是四个月前,当时辞去了县吏官职的他可以算是一介白身,想不到这才不到半年的时间,他就又是亲自往塞外去杀敌,又是得到云中郡都尉的官职了。 “在绥远城建立期间,我希望你暂时留在乐平。”乔琰示意他入座后说道。 不等吕布发问为何要去乐平,她已经接着说了下去,“我对绥远城报以极高期待,也已先让底下老农前去丈量白道川中可用以耕作的田地,绥远城城墙我也打算按照固阳道城墙的情况,以水泥配合青砖建造,你作为其中的负责人,若是对此一无所知,又升迁得如此之快,说出去难以服众。” 吕布思前想后,觉得乔琰这话说得确实不错。 他若是只有勇武之力,确实当不得高位,否则也不会被张辽击败,也不会按照乔琰所说,虽然领了那都尉一职,目前情况下若需出兵,还是节制于张辽的麾下。 统领一城更该有对应的本事才对! 乔琰说了下去,“你往乐平书院住上两月,我请专人为你授课,以保在两月之后你继续督建绥远城之时对各部项目都心知肚明。你看可好?” 这云中郡都尉的官职委任书还在他的手里握着,吕布又哪里会觉得不好。 不过他又听乔琰说道:“我听闻你有一女,今年八岁,算来也是该当开蒙的时候,不如也送去书院中就读。前几日郭太守与我提起,想将郭淮送过去,正好也能一并入学。” 吕布想都不想地答应了下来。 郭缊是什么人?他可是出自阳曲郭氏! 在家中有这等背景的条件下,他还选择将儿子送去乐平书院,可见他对乔侯教导子弟的信任。 他女儿若能早早接受这样的教导,便是没有希望如乔琰一般,拥有这等十一封侯,十四为州牧,十五为将军的传奇经历,往后也如蔡昭姬一般在乔侯麾下当个女官总是无妨的吧? 不过等他走出了州府大门后,他又想到了个相当严重的问题。 这不对啊? 那岂不是他们父女二人上了同一处学堂? 听闻这乐平书院的门口还会将成绩张贴在外,虽说他跟女儿应当不是一套课程,但万一其中有同一门课程,然后放在了一处登记成绩,而他又刚好在女儿下面这可怎么是好? 这会儿他倒是想起了早先听闻的消息,说是乔琰将贾诩和贾穆一并放在了假佐的位置上,让这父子二人比试业绩。 他当时听来还觉得有些好笑,可如今其中的主角竟要换成他了! 当然他并不知道的是,乔琰还在此时盘算着,让贾诩去当这绥远城中的属官是否可行。 吕布这个人不好管,乔琰也没打算让贾诩去管。 让他去担任这个位置更主要的想法还是—— 这绥远城初建,从农事到军事所要处理的大小事务不少。权衡来看,这个人既要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又要有跟吕布交流的稳定情绪,最好还要在同时对那阴山以北的胡人有一定的认知和应变能力。 在乔琰麾下能有这等本事的人并不多,其中最为空闲的,便是贾诩。 有吕布这等武力冠绝的勇将驻扎在此,鲜卑又才被乔琰给打了个满头包,想来最近也没有这个寇边的胆子,这绥远城的安全性还是能得到保证的。再将这城墙修建得坚实些,正是个给乌龟量身打造的龟壳。 好得很!理由都充分了。 在将吕布安排去了乐平后,乔琰想了想,除了对贾诩的安排,她又写了另外一封委任之书。 这份委任是给蔡贞姬的。 先前蔡邕以自己在并州内有了典学从事一职的理由,请蔡贞姬与其夫婿羊衜一道前来乐平小住。 因冬日行动不便的缘故,加上要照顾冬日生了病的婆母,他们在今年开春方才动身前来。 抵达并州的时候,也正是乔琰已经出征塞外的三月。 在乔琰回返后,因还未得空闲往乐平去,故而不曾跟这二人有过正式的会面。但她如今若想知道并州何处发生了何事,自然有人将其汇报到她的面前来。 比如说蔡昭姬便与她提起过,泰山羊氏近年来越发是只有名无有财,姐姐比起她当年随父亲一道往洛阳为乔玄奔丧、与之分别时候,看着又憔悴了几分。 中原的蝗灾与大疫,对身处贫贱之中的人来说更是一番折磨。 乔琰便也顺势问起了,在昭姬看来,贞姬与羊衜二人的学识评估。 昭姬并未在此事上说谎,她说的是“羊衜擅治政,阿姊擅治人。” 有这句话,那她心中就有数了。 他们二人既都是以蔡邕思念长女的理由来到此地的,乔琰也没打算这样快就给他们委派职务。 不过现在,先有了个给蔡贞姬安排事务的机会。 吕布之女与郭缊之子入学,因陆苑如今为她手下的主簿,忙于联络并州境内的世家,不适合再在书院内任职,倒不如请蔡贞姬任职教导。 郭淮有名将之才,想来蔡贞姬教得出羊祜,教郭淮应当也无妨,而吕布之女—— 乔琰对她的了解不多,只从吕布这里听闻她颇有乃父之风,年少尚武,也难保能教出个武将来。 “要不将你儿子也一并送去入学?”乔琰想了想又朝着典韦问道。 典韦在报恩于田氏的时候,便有妻子在陈留,这按照今时之人的想法并无问题,要乔琰所说却有些不太负责,尤其是乔琰在后来才知晓,他的夫人彼时有身孕在身,只是未曾显怀,连典韦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好在自典韦追随她前来乐平后,典韦也将妻子接来了此地,不必再担心什么安全问题,平安生下了典满。 如今既然要降低入学年龄的门槛,那么如今按虚岁是五岁年纪的典满,也正好一并送去得了。 这一来可算是兑现了当年她对典韦的承诺。乐平书院算是她的产业,典满入学其中,也是另类的拜她为师。 二来,这一批入学的孩童,因学生是这样的情况,不妨集中按照武将的方式来培养。 为此,她又盯上了现任朔方郡从事的令狐邵的长子。 典韦自然是无有不可的,一口答应了下来。 不过…… 五岁、六岁、七岁、八岁,这规规整整的一行年龄列在这里,乔琰都觉得有些好笑。 所幸他们只算是书院的学生而不算是她的属吏,否则这并州官员的平均年龄都要被往下拉一个十位数。 乔琰转了转手中的毛笔,一不做二不休,提笔写下了乐平幼儿园五个大字,连带着绥远城三字都送去找城中工匠定做对应的牌匾。 育人大计以十年起步,这一轮入学的几人,待到十年之后必能为她所用,她也并非没有这个等待其长成的耐心。 就像她如今也可以稳步往前发展,有足够的耐心让并州的情况一年胜过一年。 在她又落笔于纸上,写起调派乐平工匠往白道川的命令时,随着四月春风过境,蒙蒙细雨也落在了这片青苗旺盛的土地上。 乔琰循声朝着窗外望去,正见一条条雨帘自屋檐口落下,与窗外翠竹相映,形成了一片返青泛白的帷幕。 旋即又有一只鸣雀正因避雨而落在了窗台之上,不太怕人地朝着她看了过来。 在往日的灾年时期甚少看到鸟雀,如今却恰为这生机盎然景象平添了几分颜色。 乔琰眼见此景,不觉顿住了笔锋,在唇角露出了一抹笑容。 这可真是一场喜雨啊…… 115. 115(二更+21w营养液加更) 五…… 在雨势转大之前,白道川上的田地已经完成了乔琰定下的开垦目标。 先前出征塞外的士卒中,除却归还度辽将军营的,留守雁门边地的,其余的也都转为了此地的军屯田所属。 而后,自塞外带回的牛羊残骸都被乔琰让人按照农书上所说,制作成了生骨粉,填埋在了这片本就算得上水土肥沃的土地上。 在那绥远城的城墙轮廓被青砖给堆垒出了个范围之前,这片土地上的犁地开垦工作都已经正式完成。 这第一年的播种内容,乔琰没打算做出太大的变革,哪怕此地的灌溉要比并州内的大多数农田便捷,最后敲定的种植作物还是小麦。 她披着蓑衣行于微雨中,自田垄上走过,与身边的贾诩说道:“我将此地托付给先生,请务必按照已制成册的农书管理,在今年秋收之时我要看到此地的收成比并州境内他处更高。” 只有如此她才能让百姓相信,这生骨粉底肥确实能起到增产的效果。 这毕竟是在种植之前就要入土的东西,寻常农户可不敢随便操作。 贾诩回道:“请乔侯放心便是。” 忽然被乔琰安排上了这么个工作,无疑跟他意图打卡上班领一份寻常工资的算盘相去甚远。 但他总不能直接说什么这事他做不了。 若真如此的话,难保这位乔侯会不会想出什么“一人的智慧不及,两人的本事勉强”这样的理由,把贾穆也给调到此处来,到时候他是出力也不是,不出力也不是。 今年里发生的另一件事让他也意识到,在如今的时节,或许并不是自己想要明哲保身就能够保得住的。 黄巾之乱平定后,当时还身在皇甫嵩帐下的西凉名士阎忠给皇甫嵩进言,他既然有这等兵权在手,当今又如此昏聩,不如直接反了了事,何必还要听命于刘宏。 这个建议并没有被皇甫嵩采纳,反而被这位大汉忠良直接对外公布了出来。 为此阎忠不得不仓皇逃命返回西凉,隐姓埋名度日。 然而在西凉叛军杀汉阳太守、凉州刺史的第一轮攻势被张温所阻,北宫伯玉被击败后,西凉军又先内部混乱了一阵,彼此侵吞。 为了让这叛军于凉州地界上有更高的名望,这些人将阎忠给挖了出来,强行将其推上了首领之位。 阎忠试图说服皇甫嵩谋反,是出于对皇甫嵩人品的信任,却不是真想要做出什么助纣为虐之事。 西凉三十六路叛军领袖的位置,对他来说无疑是个煎熬,哪怕是被韩遂、马腾等人给按上了那个车骑将军的名号,对他来说也并无意义,于是阎忠在忧愤之中就死。1 贾诩与阎忠在早年间有些交情,难免因此生出了几分兔死狐悲之感。 以他所见,这位乔侯年纪虽小,却上能处理好与当今天子之间的关系,下能立足于并州民生深耕劳作之事,外能进击鲜卑,在武力打击后出东西单于争雄之策,内能韬略兵事,统帅士卒,平黑山白波之乱,只怕在并州牧上一二年间就可将此地经营成铁板一块,或许也不失为一合格的效忠对象。 不过,先不急吧,看看再说。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轻人惯有的毛病,以他看来这位乔侯现如今铺开的摊子还是稍微大了些。 若非她天资卓绝,又恰好有程昱、戏志才与郭嘉等人相助,难免出现顾此失彼的情况。 起码也得在秋收之后才能看出个所以然来。 贾诩想了想又问道:“乔侯令吕奉先驻扎于此地演兵,不知可还需要我做些什么?” 他倒不是真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纯粹就是想确定一下跟吕布之间相处的边界。 但要乔琰看来,他能问出这种问题,已着实是让她觉得有点意外了。 “请先生替我留心他两眼便是,我对他自有安排。” 这个留心,以贾诩的脑子,他会自己揣度的。 好在,两个月后吕布从乐平书院中完成了各项科普课程后得到准许前来白道川,贾诩怎么看怎么觉得,他有那么点像是个才跑了好几十里累倒了的猎犬,倒是没有他想象中的张扬跋扈。 他旋即又见吕布从袖中摸出了本手册,一副认真肃然地样子按部就班地执行下去。 这场面多少是有点滑稽。 随后他便听闻,这是因为吕布在两门课程上,还没考过他同为初学者的女儿,以至于跟闺女达成了约法三章,他得先将乔侯交代的种种事项一件件做过去,而后回来补考。 吕布倒也算不上女儿控,只是他眼见乔琰此番招收的那些年轻学生,竟都是要往智勇双全的武将方向发展的,不免生出了几分危机感。 即便按照她所说,这些学生都要在十年进学和边地考察演武后才能正式出师,彼时的他也还没到四十岁。 这是个在吕布看来还属于武将黄金年龄的时候,若是被这些后起之秀给比下去了,那他的脸往哪里放! 听着吕布这番絮絮叨叨的贾诩陷入了沉默。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说,他好像也面对着这样的危机,还是应该说那乔侯将摊子铺得这样大是有道理的,谁让她实在称得上是深谙训导下属、刺激竞争之法。 但总的来说,忽略掉这些奇奇怪怪的两代人竞争,并州依然在这中平五年呈现出了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而在并州之外,朝堂风云却可称一句波谲云诡。 在四月里,因汝南与青徐黄巾又起,买官上任的曹嵩在太尉的位置上甚至还没做到半年就被罢免了。 但他的继任者待遇还不如他。 五月里刘宏选定以永乐少府樊陵接手太尉的位置。 可才到六月,刘宏就因为洛阳城中大风天气频频,吹得他心中烦闷,又将樊陵给罢免了。 这比之前因为出现日食、出现地方谋反、或者是出现有连体婴儿出生,还可算是个离谱的罢免理由。 到了七月里,刘宏决定,以射声校尉马日磾为太尉。 太尉这个对大汉来说格外重要的三公之首的位置尚且是这样的情况,更别说其他职位。 谁都看得出来,刘宏此时身体上的症结淤积已经不再是以直白畏寒的方式展现,而是波及了他的心情,让他比先前更为暴躁易怒。 可谁也不敢在此时将其说破。 京城中的暗流汹涌之下,何进与何苗因为先前被刘宏的警告,而稍稍收敛起了一些手脚,却也不免重新担心起了一件事。 刘宏可能会因为情绪上头,而将刘协确立为继承人的事情直接搬上台面。 而与此同时,另一批人也在此时有了自己的求生方式。 比如说张让就在这会儿建议刘宏,如今距离西园八校的成立已半年有余,乔琰这并州牧都已在经历一冬的遴选训练后,能将并州境内的士卒用于出战,在鲜卑王庭得一大胜,西园八校的队伍也该当更加训练有素了才对。 陛下若是心中憋闷,不若再举办一次演军会武,向着京中之外展现武力。 刘宏采纳了他的想法,将确实要比先前更像正规军的西园八校,调集到了洛阳的平乐观中,行演兵扬威之举。 又如张让所言,又自称无上将军,以示皇威赫赫。 或许是因为这次确认手中有可用武力的举动,确实给了刘宏以安全感,他的躁郁心情稍稍平复了几分。 于是在第二日的朝会上,他还算心平气和地下达了新的调兵决定—— 令中郎将孟益与左军校尉夏牟一道前往幽州,与骑都尉公孙瓒合兵,务必击破张纯所属队伍。 同时也给幽州牧刘虞下达了一条指令,年底之前,必须平定张举主力。 京城中的这些变化都经由乔琰往洛阳派出的人手传递了回来, 八月里的并州,乔琰收到了从步度根那里送来的岁贡尾款,将一批楮皮衣和煤炭,作为“给韭菜浇水”的奖励回馈给了对方。 她琢磨了一番这些消息,转手又从这批送来的牛羊马匹中选出了最为优良的八匹骏马,送去了洛阳,声称是令士卒袭击鲜卑前哨所得。 哪怕她如今有着远超太多人的优势,在上司暴躁易怒的时候,依然不能有任何的懈怠。 正因为她必须将自己乐平侯、讨虏将军以及并州牧的位置,成功延续到中平六年刘宏病逝之前,所以她还不能只光顾着并州境内的收成,必须维持好与京城之间的联系。 事实上她的这个决定做得相当明智。 塞外的骏马,看起来比之京城里的那些更有一番难驯的野性和威风气场,而无论是乔琰所说的游弋进击获胜还是因马匹神骏进献给他,都正好切中了刘宏喜好。 他将这八匹骏马令画师描摹画像后,作为了他这“无上将军”所骑乘战车的坐骑,又在朝会之上不吝夸赞乔琰为大汉的忠良之臣。 当然,这绝不只是因为乔琰做出了这投其所好的举动而已。 乔琰也不只是出于顾念刘宏心情的理由才有的此举,而是为了再做一次对照组。 傅干得到乔琰的指派,领着一批人手自并州上郡直入凉州,打探到了个特别的消息。 皇甫嵩与董卓合力出兵解陈仓之围,虽然当时没能对马腾韩遂等人造成根本性的打击,但董卓这位西凉出身的武人,却借此聚拢了一支数量相当可观的私军。 皇甫嵩直觉这情况不对,将其上报给了刘宏。 刘宏也做出了个反应。 半年多前乔琰担任并州牧的时候,刘宏便已将有意立荆州牧与凉州牧的想法放了出来。 不过当时荆州牧的位置被刘表以恶意竞价的方式给暂时预定,凉州牧又还没争出个所以然来。 这一次刘宏又放出了一个位置。 只是这位置没有让人争的余地,而是直接对董卓下令,让他凭借此番战功升任为青州牧,前往平定青州残余黄巾的叛乱,同时将自己手中的凉州兵卒移交到皇甫嵩的手中。 若非乔琰身在并州牧的位置上,更合适安顿董卓的位置其实是并州,而后让皇甫嵩从旁监督。 但青州也不算是个太差的选择。 总之,刘宏意图先将董卓和他那些个同样野心勃勃的下属给分开。 然而这个升官的敕封被董卓给拒绝了。 早先刘宏便觉董卓只怕会成为一方祸患,想以征辟少府之名让他到中央来,被他以手下众人拉着他的车不让他走这等煽情理由给拒绝了。 而这一次他给出的回答更是冠冕堂皇。 他说的是—— 【臣既无老谋,又无壮事,天恩误加,掌戎十年。士卒大小相狎弥久,恋臣畜养之恩,为臣奋一旦之命。乞将之北州、效力边垂。】2 言下之意,我没有太多本事,只有这些听从我的兵卒,我愿意率领这些能为我效死之人,替朝廷镇守北州平定边陲。 我董卓,大汉忠良,死守边关! 这话他何止是在跟刘宏的诏书中这样说,跟他麾下的兵卒也是这么说的。 言外之意,他分明有自己升官去做青州牧的本事,却为了这些士卒的缘故宁愿放弃这个为地方军政长官的机会,也正因为这话术再度聚敛了一波人心。 但也好在他做出了这个行为,让傅干得以收到这个消息后快马送回并州。 乔琰不会不知道,她先前的有些行为若是非要算起来的话,与董卓是有些相似的,所以她必须在此时给自己做出一个区分。 这也正是那八匹骏马送礼的另一个用意。 她交出的是八骏,内在的说辞却是,她随时可以将兵权交还给刘宏。 此外,从中平四年底,到中平五年的秋季,她始终维持着与度辽将军韩馥之间相对友好的关系,除却在云中郡的东侧新建绥远城,几乎很少涉及五原郡与云中郡西侧的军事行动。 这也让韩馥在写给刘宏汇报的奏折中从未说过她什么坏话。 在从刘宏处收到了一道嘉奖口谕后,她可以确定,自己暂时度过了这个关卡。 乔琰松了一口气,也有了多余的精力去留意并州境内的秋收。 丰收之时已到啊…… 在吃饱饭比什么都重要的汉末,这也是州中百姓最期待的时候! 寻常的北方亩产为三石,但在自汜胜之书推广后,在区田法的作用下,亩产可以达到三石到四石之间,而今年呢? 今年乔琰在并州境内推行的乃是深耕细作,科学种植,又以土氨水与土硫酸作为补充肥料,这亩产必定大有提高。 可在现今还没有条件大规模培育良种的情况下,这个提升到底能到什么程度,乔琰心中也没数。 她只能大略从近来所途径的农田情况判断出,其中作物在今年气象尚好的环境下涨势优良,田中过路老农也觉比之往年收成更好,但不管怎么说,仍需一个自州府对并州境内民众公布的数值。 乔琰努力让自己在看着秦俞领人统计的时候,摆出了一副从容的表情,可要同样身在此地的陆苑看来,她们这位州牧这会儿,就很有乐平书院那些学生等候出成绩时候的样子。 她毕竟是去书院里上过课的,对此还有些发言权。 然后她就被乔琰警告式地看了一眼。 “乔侯大可不必担心,以老农估算,并州境内除却汾河两岸大多不是肥田,但按结穗情况看,亩产五石也还是有的。”陆苑笑道。 乔琰此刻比之当年乐平收获薯蓣时候还要分明的紧张情绪,非但没让陆苑觉得有损她英明形象,反倒让她更显真实了几分。 这统计并非是一日可完工之事,乔琰干脆领着陆苑走访了几日并州境内的农户商户,直到各郡的亩产数据统计完毕,汇报到了她的手上。 在接过秦俞递来的亩产数据时,她一眼便看到了位于最上方的州内均值。 亩产—— 五又三分之一石! 好一个鼓舞人心的数字! 别看这亩产距离现代的产量还着实相去太远,但从原本的亩产三石变成如今的亩产五石有余,几乎翻了个倍。 有这粮食产量支撑,别说这并州境内的农户足以存上一批过冬口粮,州府缴纳所得的税收也能上升一个台阶。 这对乔琰来说更至关重要。 而即便这五石有余的数值是平均所得,其中贫瘠土地上的收成,竟也达到了四石。 这并不只是意味着在并州境内实现了普及意义上的增产,同时也意味着,并州有了吸引周边凉州、幽州、冀州难民前来此地落户的资本! 新来之人大多只能选择自己开垦荒地,可若是按那并州牧所推行的耕作之法,哪怕是荒地,也能比之其他州郡的田地产量更高,便是迁移过去又有何妨? 更不必说,周遭的凉州有西羌之乱,幽州有张举未平,冀州也深受其害,那并州却真如乐平侯的乐平二字一般,实为安居之所。 乔琰将这些后续影响看得明白,心中也更加安定了几分。 在将收缴田税的任务布置下去后,她便直奔云中郡而去。 那里还有一片田。 人总是不满足的,今年有了此等丰收不错,她却难免想要明年更好。 而这种得陇望蜀的想法要得到满足,只能看绥远城之前的新田收成,以此为凭据在明年推广底肥。 这一片麦田种植下去的时间要比其他地方晚上一些,收获也自然稍晚。 乔琰抵达此地的时候已是九月初,地里的小麦才刚预备收割。 她抬眸朝着那最具标志性的新城看去。 从春入秋,在诸多军屯士卒的劳作下,领近的雁门郡露天煤矿开采进度喜人,完全应了乔琰先前对并州世家交出煤矿隐户时候保证的产出,还积攒起了远胜去年账册上入库数额的煤炭。 煤矿如此,那座绥远城的建造也就更是如此。 这并非乔琰第一次来到此地,却是她第一次见到连带着城上哨塔也全部竣工的样子。 而自绥远城往南望去,此地也早同她先前从白道口出兵的时候所见景象大不相同。 哪怕还未曾走近也不难看出,这一片引白渠水与荒干水灌溉的田地,在麦田金黄中所表现出的团簇之状,确实胜过她先前在太原郡内所见。 具有缓释效果的底肥在作物生长中逐渐显现出的效果,按照与她同行的贾诩所说,在接近收获时节爆发了出来。 而今乔琰这位州牧到了,这片新田也就到了正式收获的时候。 不过还不等乔琰下令,她就看到有个醒目的身影朝着田中跳了下去。 这人不是吕布又是谁! “他懂收割吗?”乔琰的眼皮一跳。 很难说在看到这场面的时候,她是不是会联想到一个飞扑的哈士奇。 贾诩摸了摸胡子,回道:“其实吕都尉今年对此研究的不少,应当也还算是一把好手吧。” 春日的进击鲜卑让吕布捞到了好一笔战功,他显然是还想再给自己添一笔履历的。 只可惜短时间内大概没有作战的机会,他便只能将这个捞功绩的想法放在了白道川的种田上。 非要算起来,他早年间也不是没做过种田的营生,现在不过是将其捡回来而已。 州府亲临,他也自然要卖一卖力气。 好在正如贾诩所说,他是有一点种地经验的,也没犯蠢到破坏收成。 有了这位能扛重物能做苦工的好手,这十亩地内的小麦很快完成了收割,脱秆和过磅的过程。 一个令人惊愕的亩产数值摆在了乔琰的面前。 “亩产……七石?” 七石! 饶是吕布动辄前来观看小麦的长势,也知晓这数值大概比寻常麦田多了不是一星半点,此时也差点惊掉了下巴。 多出了一倍有余还是军屯田所出,那便是戍边军队扩招的资本! 他当即摩拳擦掌地转向了其余未收割的麦田。 哪怕乔琰说的只是让他在监督收获后将其运送到绥远城中妥善保存,而没提及什么新增兵员或者是出战的计划,也丝毫不能磨灭他此时的实干动力。 乔琰对他这表现颇有些哭笑不得。 可想想他将胜负欲放在此处,未尝不是让她在管控上省些力气,倒也觉得无妨。 见吕布暂时不需她费心,乔琰便转向了贾诩。 他为此地的管理官员不错,但收割还需时日,军屯中登记造册之事又有不少伍长百夫长协助,他这会儿是有时间的。 乔琰想了想,问道:“文和可有兴趣随我登山一游?” 东汉之时已有些地方有九月初九登高驱邪的习俗,只是还未曾正式得名为重阳,也算不上民间节日。 但大约是因为这些年间时逢大疫,那携带茱萸与菊花酒登高而祭的风俗,渐从汝河两岸扩散过来,连带着幽并边陲也学上了此事。 贾诩朝着乔琰看去,却觉得她大概不是要寻他去搞什么驱邪仪式的,而分明是另有所图。 因为她邀请他攀登的乃是五峰山,那地方可不在云中郡的地界,而在雁门郡之南。 这里也就是后来的五台山。 要贾诩看来,乔琰平日行迹中并无对佛道的信仰,那么这登山之举也显然不是因为,在永平年间,此地与洛阳白马寺几乎在同一时间修建起了一座显通寺。 但州牧有邀,他也自当遵从就是。 二人随同着乔琰所带的州牧扈从一道,直上那五峰山东台的望海峰而去。 也或许此地还没有望海峰这个名字,可贾诩又不是并州人,他听着乔琰笃定地说着这个名字,便也真按照此名来理解了。 但将其命名为望海峰却也合适。 他们登山之时正是凌晨,抵达山顶也便正是日出东方之际,那夜来朝动的云海之间好一片明霞流波,当真有在看海上日出的雄奇壮丽。 而在这片日出的景象之下,也便是朝着五峰山望海峰的东面看去,冀州的常山郡正从缓缓散开的流云中展露出来。 也或许,并不该只说是常山郡。 当红日凌空,朝雾散尽之时候,该当说这是河北平原尽收眼底,正是一片爽气浮升景象。 贾诩觉得自己大概没有看错,乔琰收回那往东面浩阔平原望去的目光朝着近处看来间,眸光中还有几分未曾掩饰,也懒得掩饰的觊觎。 她开口说道:“从此处西望虽是这五台群山中的其他各峰,但文和与我一道西来,应当还记得我们自云中至雁门,过句注山时所见的雁门关。” 贾诩回道:“自然记得。” 乔琰负手走出了两步,这才继续说道:“身处此地,西有雁门,东见河北,北看恒山,南向洛阳,实难不生出一番感慨。此为朝气满神州。” “文和先生——” 乔琰忽然一改对他的称呼,让贾诩直觉她随后要说的绝不是什么简单的话。 尤其是他朝着四周看去,忽然发觉这些护送乔琰前来此地的扈从都已在她的示意下暂时退了下去,以至于这望海峰峰顶之上竟然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即便贾诩在这白道川上秋收之日,亲见并州军屯富足景象,已觉得效忠这位乔侯未尝不可,但这种被人架到火炉上的待遇还真是头一次见。 乔琰可不觉得这行为有何不妥的,以贾诩在那绥远城的处事风格看,他已少了几分藏拙之意。 若是这并州境内,尤其是这白道川面临危机,他或许会如同当日郭嘉与她献策首功制弊病一般跳出来。 但眼下并州境内并无太多危机,明年却有诸多常人难以提前想象到的变化。 在贾诩的态度已经有所动摇之际,乔琰已没有这个多余的时间让他继续缩在龟壳里,只能主动出击把他揪出来。 算起来,连梦见泰山捧日的程昱都没这个被她作陪一道登山的待遇,贾诩也算是第一人了。 可他出自凉州,人生阅历丰富,也比这并州境内的谋士中任何一人都要明白,若是要对上西凉军,该当采用何种招数,所以这一迫,还势在必行! “先生不过四十,眼见这天着霞衣,云作舟浮的景象,大约也不该觉得自己已身在暮年吧?” 乔琰朝着贾诩躬身而拜,“乔琰不才,想请先生助我一臂之力。”—— 这场望海峰上的谈话持续了半日。 在下山后贾诩依然回返了那绥远城,继续秋收事务的处置,而乔琰则策马返回了晋阳州府。 看起来这与上山之前的情况并无多大分别,可只有二人知道,此时即便没有明言披露,但他们已该当算是主公与谋士的关系。 不过也得亏这等说话多打哑谜的情况,系统又被蒙骗了过去,只当乔琰是在向贾诩咨询,如何能在刘宏病故之后保全并州的子民,争取到看清当前时局的时间。 总归这也可算是皆大欢喜了。聪明人和一根筋各有自己的理解方式。 而在返回晋阳后,乔琰寄出了两封信。 一封信是对傅干的安排。 他在此时还不适合从凉州撤回来,而要继续监督董卓的动向。 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只因他此时距离杀父仇人很近,却得先继续忍耐下来。 但或许是因为在乐平所接受的教导,或许是他本就不缺这种沉默的耐心,他给了乔琰一个绝不会轻举妄动的回复。 另一封信则是寄给马伦的。 这也是一封尤其特别的信。 在寄出这两封信后,乔琰便暂时进入了空闲的状态。 也或许这算不上是空闲,因为她将多余的时间都用在了自身武力值的提升上。 这并州内外的消息也在期间一条条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中平五年十一月,幽州公孙瓒与张纯对战于石门,破之。 张纯勉强脱逃,为幽州牧刘虞悬红购首,将其斩首。 张举出奔塞外,为鲜卑支部所获,因郭嘉已与轲比能联络,这张举便被轲比能作为示好筹码送来了并州。 乔琰将其着人斩首后送往京城,只说其从幽州经由代郡逃至并州境内,为她所获。 张举张纯之乱至此平定。 中平五年十二月,皇甫嵩领左将军位,与董卓合兵击败韩遂,韩遂马腾退兵。 因冬日行军不易,王师并未继续追击,董卓屯兵陇西,与皇甫嵩摩擦频频。 在这转眼之间,中平六年已至。 元月方至,乔琰便收到了一封从洛阳寄来的信笺,她展开了面前新收到的来信,见信纸上只有四个字—— 天子病重。 116. 116(一更) 天子病重 从中平五年到中平六年的这个冬日,并州境内底肥的推广因为绥远城的亩产而得以顺利进行。 在这各家能过个安稳年的当口,秦俞又监督着州郡计吏书佐一道,完成了对区田法种植的普及教导。 以至于在收到刘宏病重消息之际,乔琰心中竟然少了几分大事临门的惶惑之感。 她也确实不必有这等感觉。 而今并州外患不多。 唯独还有些隐患的朔方郡,又被乔琰将赵云给派了过去。 由赵云联手令狐邵一道,防备被皇甫嵩清算的西羌人,除却往马腾韩遂所在的凉州以东退避外,也会朝着朔方郡来袭。 至于并州内部,粮食亩产的增加与学术教育中心朝着乐平方向转移,已经足够让人感觉到州内的民心依附之态。 刘宏此时已经没有余力再去管乔琰这等孤悬于外的势力,而只能顾及到洛阳内部的局面,这更让乔琰的处境安全了几分。 她唯一需要挂心的事情也只是—— 她到底应该在何时悄然隐身,让自己在刘宏将死的时候不会成为他手中的一把破局之刀。 历史上的进程,尤其是死生之事,对一位算不得寿终正寝的帝王来说变数太多,光靠着乔琰对其过世时间的记忆,以及她在洛阳零散安排的人手,还不足以达成准确监控的效果。 所以她需要一个外援,也可以说是内应。 天子病重这四个字,落笔之间虽笔画清秀却也有力,正是出自马伦的手笔。 在两个月前乔琰给她送去了一封信,直到今日才得到对方的回音,一点也没有出乎她的意料。 得到此时的这条回复就已经足够了。 对马伦来说,担任太史令的官职是她走出的和汝南袁氏间不必处处捆绑的第一步,可要让她再往前走出一步,和乔琰之间从谈论天文历法变革到谈论这等要害之事,却多少有些艰难。 为此乔琰给她写了一封不短的信。 这当然也要冒些风险,可当此事也涉及到马伦己身的安全,涉及到她所属于的扶风马氏的安全的时候,当无论她做出了何种选择,乔琰都兵权在手稳坐并州的时候,她绝不会做出一个不明智的判断。 在信中开头乔琰提到—— 【天子体弱,年不久矣,一旦大行,无论继位者谁,皆有主少国疑之虑。 袁氏朽木,不可保夫人平安,扶风马氏处三辅之地,一旦陇西兵变,亦不可保。】 这确实是个事实。 刘宏的病症自去年六月连大风都不可经受,哪怕他自己不愿承认,这些下头的臣子却都看得清楚,马伦也不例外。 无论继位者是现年十六岁的刘辩还是只有十岁的刘协,都必然会让洛阳城中发生动荡。 乍看起来,袁氏如今一面依托于大将军何进,一面又有袁绍为虎贲中郎将掌管了一定的军事力量,在君王更迭之间足以保全自己。 更有汝南袁氏四世三公的名头在,等闲情况下不至于累及全族。 可马伦的判断力并不差。 袁氏的声名一面是家族的尊荣,一面却也是一种华冠负累,让他们对于眼前的局面有种过于单纯的乐观。 刘宏放纵行事而引起的礼崩乐坏,所带来的恶果绝不只是卖官鬻爵盛行而已,还极有可能会让他死后的权力交替,并不像是世家高门所想象的文雅。 再加上其中还掺杂着士人、外戚与宦官之间的争斗,也就更让这局面显得复杂了起来。 也正如乔琰所说,在这京中即将迎来的骤变面前,她要如何自保?扶风马氏要如何自保? 乾象历刚刚完成,还未来得及在京中彻底推广,马伦心中还有几分事业上的紧迫感。 哪怕如今身在三公中太尉位置上的马日磾,乃是她的族侄,也并不能稍有减免马伦心中的忧虑。 因为乔琰在信中写下了另外的一句话。 【夫人曾与我言及日晦之律,若其中估量不假,于今岁三四月间,将有日晦,天子一面同意历法变革,意图减损天时变故与其德行关联,一面照旧因日晦缘故罢免三公。太尉屡有更迭,翁叔先生岂可幸免?】 翁叔便是马日磾。 马伦眼见这一句沉思良久,不得不承认乔琰这话说的也对。 太尉尚有些实权不错,可刘宏在情绪郁结与看人多觉害我的想法中,已经不会让太尉再做满一年。 早两年间他还在试图将天象灾厄以寻求规律的方式来解释,让人不至于将蝗灾大疫等异象和他捆绑在一处,如今却又毫不犹豫地以天象作为罢黜三公的理由。 马日磾于去年七月就任太尉,在各地叛乱相继得到平定的今年,三四月间的日食会不会成为他被罢免的理由呢? 极有可能! 马伦并不觉得马日磾会是个例外。 【兵车辚辚,焚典籍造化于一炬,或非旧事而已。上位博弈,视下位为棋子,实为今时之常……】 马伦朝着这灵台看去。 此前为快速计算乾象,在刘元卓发明出了珠算后,自洛阳京中招募来了不少女子协助历法完善。 这一年间此地竟成托庇之所。 只是因为她身处太史令位置,灵台又少同外人接触,这才在外少有非议。 这在如今又成了个促使她做出决断的理由。 若是京中骤变,袁氏不可托,马氏不可保,她又要如何保全这些人呢? 在这天下身处高位的人中,或许只有乔琰真心觉得,她马伦有能力坐在这个太史令的位置上,这些助手所做的也是功在千秋之事,而并不只是刘宏出于反骨之念,为了打压那些老迈犟直臣子才有了这等局面。 【夫人不必早做决断,待我所言兑现之日再给出回复不迟,只请夫人在天子病笃之时,将消息告知于我。】 不必早做决断? 马伦细思之下却觉得,她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可犹豫了。 乔琰所能找的内应并不只是她一个而已。 这位乔侯在自己的升迁上表现出了这么一派锐意进取的状态,自五年前到如今的步步走出,从未有过错处,又怎会将所有的赌注都压在她的身上。 反倒是她处在这洛阳漩涡之中,必须依托于对方才能从中挣脱。 她是应该早下决断的! 迟疑则生变,古往今来都是这个道理! 也正是出于这种想法,在元月里她送出了这封给并州的回信。 谁最了解刘宏的身体? 太医署中的医者无疑是一种。 可这些人绝不敢对着天子说您已病入膏肓无可救药,在此时只敢开出些温补的药方。 他们惯来清楚生存之道,也不会将这等消息外泄。 天子随侍的宦官自然也是一种。 可这些人的权力依托于刘宏而来,越是到了天子易位的时候,他们也就越是抱团紧簇在了一起,更不会轻易结交旁人。 哪怕毕岚在去岁深秋时节,将他对脱谷机的改良想法着人往并州送了出来,也并未在其中提及任何与刘宏相关的事情。 马伦是第三类。 因为刘宏已经从药石求救,转向了寻求神鬼之说、天地垂怜来获取更多的时间。 从去年九月开始,刘宏便时常莅临灵台辟雍,行吿祭天地之事。 马伦将这种转变看在眼里,也不难看出这位帝王已到了垂死挣扎的状态。 他先前意图收拢董卓的兵权,也正是在病中试图再削掉一个外患。 可惜凉州之乱只是暂时休战而不是彻底平定,刘宏还需要董卓来替他出征,在对方拿出了这理由后,他也只能暂时做罢。 一入冬日,他也更没有了这个做出制约的心力。 这个冬天没有去年寒冷,却让刘宏觉得要比去年还难熬太多。 这让他再不能去说服自己,他其实还能够多活些时日。 从服侍于床前的刘协刘辩眼中,他看到了自己已经越发狼狈瘦削的形容。 这种变化让他觉得恐惧万分。 而当病痛并未因为他祭告上苍和做出大赦天下举动得到减免的时候,他更是不免有了穷途末路的狼狈。 眼看着两位年幼皇子在前,刘宏越发清楚地看到,自己已经到了要将权柄移交给下一代的时候。 等到刘协刘辩退下去后,刘宏呛咳了好一阵才对着张让说道:“朕比孝桓皇帝要幸运,起码在死前还有两个儿子传承后嗣,不似孝桓无子,只能以朕为继。” 他抬了抬沉重的眼皮,朝着一听他这话就已跪了下去的张让说道:“起来说话,如今大将军一心念着外戚之威,士人不愿重现党锢之祸,四方贼寇虽平,可有一人敢称天子,难保不会有第二人,我又还能相信谁呢?” “你怕,也得给我听下去。” 说这句话的中途,他冷得打了一次摆子,又令人将炭火加得旺盛了些,这才继续说了下去。 “我再问你一次,若是朕依然属意于让协儿继承皇位,你能否在我死后全力扶持他上位?” 方才刘协刘辩一道站在他的床前,让他继续清楚地看到,这两个儿子之间的差别。 刘协比他的兄长小了六岁,可在同样因父皇病症的悲痛慌乱中,他的表现要更符合刘宏对于皇子,或者说是对于未来帝王的期待。 在方今的乱局中,下一任皇帝必须有足够的魄力,否则只会沦为朝臣之间博弈的傀儡。 刘协虽然年幼,但确实要比刘辩更有稳定朝政的可能。 一年前如此,一年后也如此。 张让知道,这个时候他已经不能说什么陛下的身体还能好转这样的场面话了。 刘宏死死盯住他的目光像是一把卡住咽喉的锋刀,必须要让他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不过他原本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他语气坚决地回道:“若陛下下定了决心,臣纵身死也必保皇子协登上大位。只是陛下,若要废长立幼,朝堂之中的议论姑且不说,大将军那头——” 刘宏阖目休养了好一阵,在张让几乎要以为他已经睡去的时候才听到他说道:“你放心,我会做出安排的。” 他对何进的提防在他意图插手西园八校的时候便达到了顶峰,在这种想法的影响下,他很难不去动辄观望何进的举动。 大将军开府招揽的府掾随从,为何进所拉拢的董旻等京中西凉将领,何进意图让西园八校中有所折损的小动作…… 桩桩件件都是在往他绝不允许臣子触碰的底线上蹦跶。 这都在促使他做出一个决断—— 他必须要让何进与他一道走! 但要达成这个目的,还需准备些准备。 在外人看来,从元月到春三月之间,他好像又随着寒冬的过去而重新捡拾起了几分精力。 五日一朝的朝会上,除却朝臣都不难看出他为了掩饰自己的面色,而在脸上涂抹了不少脂粉之外,好像又和去年的此时没有太大的区别。 就连何进都觉得可能刘宏还能再苟延残喘地过完一年。 但服侍刘宏的近侍却清楚地知道,这位陛下已经到了夜不能寐,时常呕血的地步,禁宫之中也不乏人员调动。 他已经到了能拖一日是一日的时候,也将给幼子铺路提上了流程。 他先是秘密召见了蹇硕。 要解决何进,就必须要有足够的兵权,西园八校中身为上军校尉的蹇硕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怎么都该已经替他掌握了一支势力,更已经替他判断出了到底何人是他的可用之人。 只是西园八校里有世家旧吏,刘宏难免要担心这些人中会有走漏消息的存在。 所以他给蹇硕的任务是先潜中调动可信之人,在必要的时候持天子诏行事。 而后,他以让骠骑将军董重向董太后定期请安的理由,在太后的居所,与董重做出了一番交代。 在三月的中下旬,他才开始调动皇城内由张让等人筛选出的可信近卫。 只是他佯装无事,处处小心地朝着何进举起屠刀,却并未想到会在第一步就出现了一个纰漏。 颇得蹇硕信任的司马潘隐,虽是蹇硕的心腹,却在早年间,甚至是何进还未曾发迹的时候,便与之结为了故交。 蹇硕的兵卒调动所为何事,也自然不可能瞒得住这位军司马。 于是他向何进告了秘。 三月之末的大将军府中,气氛压抑一如冬日。 得知了天子有意诛杀他消息的何进,阴沉了一张脸坐在上首。 先前刘宏只是想要节制他的兵权,他都已经在与何苗的交谈中,表示他们必须做点什么来改变局面,现在杀机已经被明晃晃地摆在了他的面前,也就更是如此! 君要臣死,臣—— 臣也是要反抗的! 他已经享受到了这等大权在握的呼风唤雨,又如何会甘愿成为一个陪葬品。 他朝着下方的众人看去。 这大将军府中的人才济济并没有让他紧绷的神情有任何舒展,谁让他也清楚地知道,这些人中的一部分也难免怀着自己的小心思。 可反正他都要死了,这些人再有多少小心思也得将其给收起来。 他们怎么都得先保住他何进的命,否则刘协登基,蹇硕张让等人辅政,可难保不会出现第三次党锢之祸! “本初,你有何想法?”何进环视了一圈,干脆来了个点名。 被点中名字的袁绍,倒是没有突然被问询的慌乱。眼下的局面还未曾超出他的估计,天子位置的更迭,确实伴随着风险,但伴随风险而来的,还有他们一直在尝试达成的诛宦机会! 这是风险之中的机遇! 他回道:“天子属意幼子,方要除去将军,但外患除定,天子也绝不愿意看到京师争斗相持形成内乱。” 这话说的不错,刘宏只想要快刀斩乱麻诛杀何进而已,并不想给后代留下一个残破不堪的京城。 袁绍见何进面露沉思,继续说道:“大将军不妨召集四方军阀,以听命于将军的勇武之士屯兵河东,震慑京城。陛下或会回心转意。” 何进迟疑了片刻,咬牙问道:“本初以为何人可用?” 袁绍朝着董旻看了一眼,回道:“西凉董仲颖可为一助力。” 西凉匹夫,用之罢之容易,正是此时首选! 117. 117(二更+22w营养液加更) 对…… “大将军不可!” 袁绍话音刚落,陈琳便站了起来。 “周易中有言,即鹿无虞,谚语中还有说法,言及掩目捕雀,不可欺以得志,捕猎尚且是这样的情况,何况是国家大事?”1 陈琳朝着袁绍拱了拱手,以示自己并无对袁绍不敬的意思,继续说道:“我知大将军如今所面对的情势危急,上有所迫,必行不得已之举。但令人盘踞河东,诈为迫使之策,绝无可能无有后患,此为自欺欺人!” “以强兵为外援聚会于京畿,必以强者为雄,届时倒持干戈,授人以柄,功可成否尚未可知,秖为乱阶却是必然!琳请大将军三思。” 何进一听陈琳这话也不免犹豫了起来。 他朝着袁绍看去,却见对方面色从容,显然没有被陈琳这番质疑给说退。 “本初,有话直说便是。” 袁绍回道:“我知孔璋所忧之事,以外援上临皇都,一来有损于天子权威,如若操作不得法,只恐有更大的反扑,一来若董仲颖有不臣之心,难保有他祸。” 袁绍难道不知道董卓本事吗? 当然不是。 连刘宏身在病中都觉得,董卓此人自西凉崛起,从结交豪强之时便已显现出枭雄气度,必成后患。 此人非但手下有一众西凉武将拥护,有兵行赫赫之势,当年孤军深入追击韩遂等人被围攻的时候还能沉着冷静,行奇策脱身,身边必定有智谋之士。 这样的人物若是给了他正式出兵河东的机会,只怕要出大事。 但董卓也有着比谁都明显的短板。 在如今这个极重人品出身的时代,在袁绍看来,他是没有越权机会的。 正因为如此,袁绍继续说道:“因叔颖在此,有些话我说了得罪人,董仲颖如今虽因平西凉之事受封为前将军,可其出自临洮,无有中原根基,纵兵屯河东,欲再进一步极其难行,更有将军以上位之威从中节制,加有北军五校戍守城郭。凡此种种早做筹备,此便非孔璋所言即鹿无虞,乃是有的放矢。” 当然他并不会多说的是,董卓在升官途中曾得到过袁氏的提拔。 这份提拔并不算太多,起码还不到让袁绍将董卓彻底归入袁氏故吏的程度,但在现如今这计较名声的环境里,董卓若再得了他这番相助,无论如何也该对他袁氏感恩才是。 他话说到此,朝着董旻投了一眼。 董旻先前为那西园八校和度辽将军的人选所恼,很是记恨了世家一番。 若非刘宏没将他那醉话张扬出去,他早该跟袁绍闹起来。但他也没少想到自己被针对而淘汰的情况,暗中对袁绍这等世家子心怀不忿。 不过他这会儿脑子转得也不慢,情知这很可能是兄长在年前与他所说的机会,他连忙在旁补充了一句: “大将军请放心,我阿兄对大将军素来敬仰,先前不愿为少府与青州牧,也确实是因阿兄自年少便与凉州豪雄结交,不舍离去。若大将军有令,阿兄必当遵从。” 董旻这话说出了就差没指天发誓的样子。 说实话,何进瞧着他这举动,是有几分亲切感的。 也不知道这种亲切感是因为大家的出身都不高,还是因为董旻瞧着也不太像是会动脑子的样子。 以至于他听董旻说什么“大将军有令,阿兄必当遵从”,只觉自己在听的是什么仗义豪侠之言,其中还真有那么些个可信度。 但还不等他对着董旻答应下来,在场的人中又有另一人站了出来。 “我还是觉得此举不妥。” 何进循声望去,见开口说话之人乃是郑泰。 郑泰郑公业乃是举孝廉出身,却不肯接受公车征辟,而是与豪杰多有结交,以自家的四百顷田地供养义士,名闻家乡。 何进在掌大将军权柄后听闻此人名声,将其征用到了手下,对外的官职则是尚书侍郎。 因他对天子征辟并不放在心上,反而投效到他的门下来,何进对他还是有几分特别好感的。 他问道:“不知公业有何意见教我?” 郑泰跟袁绍这等还要因为董旻在场而维持个面子的家伙不一样,他日后能与何颙等人一道密谋刺杀董卓之事,可见是个暴脾气。 他回道:“董卓此人,虎兕之材也,进击韩遂已成,尤有贪念,孤军深入腹地。又有狼戾贼忍之象,虽有叔颖为之作保也不可妄信。大将军这是先除一祸,又来一事!” “西凉贼子贪狡反复,多见于行,那董仲颖先时不愿解兵权归于中央,若有堂皇之由驾临中原,届时又该当以何种理由令其回返?更何况,事留变生,殷鉴不远,望大将军谨慎处之。” 董旻下意识就想要与郑泰来上个当庭论架。 但郑泰如今年不过四十,又有豪武之貌,此时坦荡视来,让董旻不由担心跟他吵架是否会词穷。 他只能将希冀的目光投向了何进,很有一番我们凉州也有老实人,当真吵不过的意思。 “……”何进又将目光投向了提出这一建议的袁绍。 袁绍沉吟片刻回道:“人品高下之说,恕绍不敢妄加断言,但有一法,可令大将军不必担忧董仲颖陈兵于河东生祸。” 何进目光一亮:“本初言说便是。” “请大将军除却征召前将军进于河东外,以鲍济北、丁建阳等人行募兵之举,于东侧呼应。且严令董仲颖不可携逾三千士卒,便有不测,也可将其拿下,大将军以为如何?” 袁绍所说的鲍济北就是鲍信,丁建阳便是丁原。 这两人如今也都投效在何进大将军府的麾下。 不过鲍信时任济北相,做官在外,丁原为执金吾,正在京中。 按照袁绍的说法,便是让这两人一个在京城附近募兵,一个从兖州方向募兵而来,而那董卓陈兵河东,位于洛阳的西北方向,正好与之分列东西两侧,成掎角之势。 若能对董卓所带来的兵卒也做出一个人数限制,自然更少了些麻烦。 何进显然对这想法颇感兴趣。 若按此法行事,董卓在此番起到的作用也没有这么大,或许更能减少陈琳与郑泰口中的祸事发生。 见郑泰还有话想说,何进连忙抬手示意他先不必多言。 但在此时,何颙又站了出来。 何颙早前为三公府议事的主持,也对何进早几年间的行事提出了不少有用的建议,见他站了出来,何进虽在心中不免哀叹了一句这建议当真是一波三折,却还是先示意他说出自己的看法。 “我对本初的建议并无意见。”何颙说道,“但将军要让董仲颖于河东进军就必须注意一个人。若陛下在得闻消息后令另一人自北面出兵,又令皇甫将军往东趋进,董仲颖的胁迫顷刻可解。” 自北面出兵? 何进当即明白了何颙在说的是谁。 “你是说那乔烨舒?” “不错。”何颙回道。 因为先前的西园八校选拔比斗,也因为乔琰先行让郭嘉给何颙传递了消息,却成为了最后的赢家,何颙难免对乔琰心存忌惮。 这位并州牧的心术手段,绝不能用寻常少年的标准来衡量。去岁春日她出兵进攻鲜卑得胜归来,更是让何颙对她的评价再往上抬了一个层次。 那么让董卓作为何进的外援,逼迫当今天子做出决定,是否刘宏真就没有破解之法了呢? 倒也未必,他还能调动乔烨舒这张王牌。 那董卓手下的兵卒是从凉州战场上历练出来的,乔琰手下的人,又如何不是经历了对战胡虏的战事! 这一者之间若是同等人数的较量,结局尚未可知。 但若是董卓在何进的限制下,只带着三千人马前来,乔琰自汾水流域的山口出兵,则必然稳占优势。 要是再加上了此时还在西凉的皇甫嵩回兵出击,胜负就更不用说了。 何颙只怕这威慑不成,反而成了天子追究何进过错,对他发起清算的理由。 “这一点伯求却是过虑了,”不用袁绍开口,何进自己就能回答这个问题,“自太医署中传出的消息,陛下大约已活不过四月,我也并无弑君之意,只是想请陛下莫要在病中做出了不明智的选择,如此一来,只需我等在四月里占据上风便够了。” “巧得很,三日之前,那乔烨舒如去年旧例,往塞外进攻鲜卑王庭去了,去岁之变,鲜卑部族必然迁移,要寻到王庭所在并非易事,就算天子有召,她也是来不了的。” 何进说到这里自己先笑了出来。 这位乔侯北出塞外的时间可着实不好。 等她回返,大约刘宏已经殡天,刘辩也已经坐上皇位了。 届时他再来料理这位并州牧不迟。 何进也不免想到,若非刘宏要刻意掩饰自己的身体状况,以确保他暗中调集人手的行为不被发现,大约那并州的讨虏将军也不会真觉得现在是什么出兵北上的好时候。 刘宏属实是自己把自己坑了一把。 而若是少了乔琰这一方的助力,只是靠着皇甫嵩一路要遏制住董卓的陈兵,可不那么容易。 皇甫嵩到底是不如董卓一样扎根于凉州,他虽战绩比之董卓更甚,可若是董卓留守人马与皇甫嵩对峙,一月之内未必就能分出个胜负来。 有了这一个保证,何进细想之下也觉得,袁绍提出的还真是一条可行之法。 他当即着人写成了三封书信,分别送往执金吾丁原、济北相鲍信以及那前将军董卓的所在,而后才宣布解散了此番议事。 只是在步出这大将军府府门的时候,先前出言的郑泰依然觉得何进此举多有不妥。 他回头朝着那鎏金牌匾上看了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在收回目光后他快走了两步,追上了前方一人的脚步,出言问道:“公达先前为何堂上不言?” 被他追上的同路人正是那颍川荀氏的荀攸。 自去岁起刘宏身体越发糟糕,何进手中的权柄也就越大。 他也早不满于,只有那些为了躲避党锢之祸的人投靠到他的身边。 又或许是,他也意识到了自己正在成为别人诛宦的工具,故而同样是征辟士人,他选择转换了一种方式。 在让何颙许攸等人列出了一张名单后,他朝着四海名士广发邀请,将其中的一十多人“请”来了洛阳,荀攸便是在此时来的,对外则担任黄门侍郎一职。 这荀氏子弟比其族叔荀彧的年纪大上六岁,但如今也只是三十出头的年纪。 又因荀氏多美姿容,打眼看来,他那风仪气度与常人着实不同。 听得郑泰这般发问,荀攸笑了笑,回道:“已知出言不可为上峰所采纳,何必做此等无谓之举?” 郑泰叹道:“倒是你好脾气。” 他说是如此说,却也清楚,荀攸此人看起来外表柔顺,甚至不免让人觉得有些迟缓怯弱,实为慷慨激昂之士,也自有一番胸襟算盘在其中。 在两人又走出了一段,距离那何进大将军府有些路程,也无人会听到他们在说些什么的时候,郑泰忽然开口说道:“那何进不是个可以辅佐之人,今日堂上的情形公达也见到了,说是说的让董卓虎视河东,引为外援,乃是当下最合适的举动,实际上是何等目光短浅之举,你我心知肚明。”3 见荀攸颔首未言,郑泰继续说了下去,“我有意弃官而走,不参与此番谋划。若洛阳当真乱起,我再寻机做些事情就是。” “公业如此脾气,的确留不得此时。”荀攸边走边回道:“不过我却觉得我等观棋之人,唯有身在局中,方有发起破局一击的可能,故而我想留在此地,再看上一看。” “如此也好。”郑泰并不太担心荀攸身在此地的安全。 颍川荀氏虽然不像是那四世三公的袁氏一般门庭显贵,但荀氏八龙之名,于汝颍之间多有流传,绝非等闲可比,荀攸为其后辈,也自多了一份名望保护。 他自身又为智计之士,料来自保无虞。 听得荀攸在此时问他要往何处去,郑泰回问道:“你怎知我不是回返开封?” 荀攸只微笑以对并未回答,但这答案不必他说也清楚。 若是郑泰想要暂离洛阳远些静观其变,自然不能选家乡这地方。 他是响应了何进的征召来的,现在却又跟对方离心,多少是得罪了那位大将军,怎么也得走远些。 郑泰知晓友人这一笑中调侃的意思,自己已接话说了下去,“不错,我不打算回开封,自洛阳往开封不到四百里,若大将军于此闲暇之间还能寻我不痛快,难免麻烦,我便不留在河南了,往北边去看看。” 他没有跟荀攸卖关子的意思,已接着说了下去,“我欲往那并州一行。何伯求与大将军均为乔并州兵出塞外而觉庆幸,我却觉得,若这引董卓入河东之事生变,能平定此事的,非乔并州莫属。” “只是我先前只闻其名,不知其实,而今先去那并州境内看上一看。” 弃官而走,可谓是一身轻松。 他郑公业是在河南有些名声,却也没什么标志性的特征,也没什么可大肆宣扬的事情,倒不如先以一个陌生访客的身份往并州境内走一走。 此前他觉得何进为诸多党人提供了个安身立命之所,实有英雄景象,这才前来洛阳,如今既觉对方行事与他预料不同,要再对另一人报以希望,便寻思着该当先亲往了解才好。 念及乔琰此时人在塞外而不在并州,那并州境内种种也就更为真实。 这简直是个绝佳的观摩时机。 荀攸没有劝阻他的这个想法。 他安静地听着友人叮嘱,言及董卓“强忍寡义,志欲无厌”,他若留在京中必当小心行事,颔首回道:“你且去吧,若时不可转,我自会寻人庇护的。” 可非要说起来,若这帝位更迭中已注定要经由流血厮杀,又有何处是可以称得上庇护的? 与郑泰分别后荀攸往如今在洛阳的落脚地走出最后一段路,心中思忖,哪怕是这身处帝位上的天子,此时为那外戚刀兵所指,竟也不能太平地过完最后一段日子。 方今这世道啊…… 他仰头朝着天上望去,虽已是阳春时节,但目之所及天色阴沉,实为山雨欲来之景象。 也何止是天色阴沉而已。 四月初,天有日食之变。 哪怕并非是在洛阳头顶发生的,却也再度引发了民众一片人心惶惶。 刘宏于朝堂上下旨罢黜了马日磾的太尉之位,欲以南阳太守羊续为太尉。4 朝堂之上他还强撑着一口气,可一回返到嘉德殿中,他便晕厥了过去。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他朝着殿外看去,竟见已是夜深时分,这殿内也已点上了烛火。 他试图开口言说些什么,却发觉自己张口间嗓音说不出的嘶哑,已到了几乎失声的状态。 天有日晦,天有日晦! 哪怕他反复告诉自己,正如当年乔琰在与那张角辩论的时候所说的那样,即便是最为英明睿智的君主在位,日食乃是天时规律而已,不必将其非要联系在一起。 可当他的生命正式进入了倒计时阶段,他自小所接触的理论却在告诉他,这好像就是对他而言的一个征兆。 一个将要命丧的征兆。 “张……” 他刚发出了个音节,张让便已经奔到了他的面前,“陛下先不必多说,您此番昏迷我已让人把守住了消息,并未让人知晓,哪怕是皇后遣人来询问我也只说陛下暂不见人。”、 “不……让他们知道。”刘宏此时的面色说不出的难看,唯独一双眼睛在此时亮得惊人,像是一团几乎要在此时燃掉最后一点能量的火,“将消息透露给何进知道。只有朕已到了这等将要病笃临终的时候,让何进入宫前来才不会引起他的怀疑。” 他已然有些枯槁迹象的手牢牢地扼住了张让的手腕,像是费了极大的努力才从唇齿之间挤出了几个字,“密令蹇硕,以西园八校中为他所调动之人,与皇城中的可用之人一道,一旦何进入宫,便将其格杀。” 见张让的脸上一闪而过犹豫之色,刘宏脸色一沉,“你怕了?” “不!为陛下分忧解难为奴婢之本职,如何会怕此事。”张让苦笑道:“陛下啊,只是奴婢不知到底是何处走漏了风声,竟让那何进屠夫知晓了这番谋划。” 刘宏面色一变,又听得张让说道:“在陛下您昏迷的半日内,有消息送来,何进令西凉董卓自陇西进军河东,俨然有威慑京师之意,他此时只怕早对陛下有警惕之心了,又哪里是您病重便能引诱过来的。” 刘宏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只听得张让好一阵惊呼才收回了那神思不属的状态。 张让神魂不定地看着刘宏又呕出了一口血来,越发是一副气若游丝的状态,不由有些后悔将此事告知了刘宏知晓。 可在这等时候,他也只能将情况都告知刘宏才是。否则若是他们对何进的诛杀失败,那才是将局面推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他服侍着刘宏饮下了几口药汤,又将带有血渍的绢帕拿了下去,让他得以重新安生躺下,再过了好半晌,才听到刘宏开口骂道:“出兵河东?简直荒唐!朕提防董卓至此,那何进是何人物,竟然敢给对方如此权柄。真是匹夫之见!” “替我拟旨,令乔烨舒自并州进军,拿下董卓。” 见张让没有动作,刘宏喝道:“快去!” 张让摇了摇头,“陛下……陛下您忘了,上个月是您批准的乔侯,让她如去年此时一般北上袭击鲜卑,以保今年冬日,那鲜卑贼子不会进犯并州。她还远未到回来的时候。” 当时乔琰的奏表中还说道,那幽州冀州刚经历了张举张纯之乱,如今正在平复民生。 若是春秋之间刚得些许收成,到了冬日又遭鲜卑袭击,只怕要引起民怨沸腾。 她这并州既有余力,不如趁此时狩猎塞上,替陛下彰显大汉之威仪。 当时的刘宏是怎么想的? 他以为自己在死前能将何进也一道带走,让董重接管军务,那么乔琰替他在外保有太平,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当即做出了批复。 可他又哪里会想到,何进匹夫不知从何处得到了消息之后,又竟然会做出这等荒谬的决定。 而偏偏在这个原本可以用乔琰来破局的关键时候,她居然并不在并州境内! 塞外何其辽阔,更别说乔琰还已经出发了几日,要找到她所率领的军队踪迹,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更不必说要让她赶在合适的时间前,将董卓的部队击溃。 她实在是离开得太不巧了一点! 方今之时,还有谁有可能进攻董卓的部队? 度辽将军只怕不行! 何进与汝南袁氏,在如今的刘宏看来可称得上是沆瀣一气,而偏偏度辽将军韩馥是袁氏旧吏,倘若韩馥来上一出阳奉阴违,必然给他的计划造成第一次破坏。 皇甫嵩也不成! 正如何进所猜测的那样,刘宏也不看好皇甫嵩能在短期内击退董卓,除非能给他更多的募兵权限。 可刘宏始终无法忘记,皇甫嵩逢战少有败绩,甚至曾被人劝谏直接取帝位而代之。 早些年间皇甫嵩确实没有这个想法,如今却不得不做出最坏的打算,先对他提防些才好。 刘宏一想到自己此时竟陷入了无人可用的境地,心中悲苦莫名。 这大汉江山若是在此等胁迫的处境中交到刘辩的手中,与交到何进的手中有何区别! 若真如此,他还不如现在就将刘辩叫到这嘉德殿中将他扼死了事。 不……还不到这个时候。 刘宏的目光转向了床尾处的灯烛,瞧着那燃烧着的火焰许久,都未曾挪开目光,在张让都几乎以为他要放弃的时候,却忽然听到刘宏说道:“此时不宜再做什么打草惊蛇的举动。” 所以哪怕在他排除了乔琰和皇甫嵩后,接着想到的可用之人是卢植,他都没打算起用对方来与何进打擂台。 “你附耳过来。” 张让觉得自己好像在刘宏微阖的眼中,看到了近乎孤注一掷的光芒。 在听到刘宏在他耳边所说之事后,他更是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此等谋划! 陛下这主意何其惊人,却也……却也真有几分可行性。 “你和蹇硕若能替我做到此事,你等性命也无虞了。”刘宏幽幽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将我扶起来,我写两封旨意给你,一封是你做完了这两件事后,扶持我儿刘协登基的旨意,另一封——” “一旦乔烨舒返回并州,如若此时时局还未平定,立即让她持此诏书前来清君侧!” “听明白了吗?” 张让不敢犹豫。 嘉德殿内的烛火将刘宏脸上映照出了一片分明的死气,唯独这双眼睛里的凶光,让人恍惚觉得看到的并不是一位帝王,而是一个赌徒。 他当即回道:“陛下放心,我必定为您做到!” 可一想到刘宏方才的那句叮嘱,他实在不能不生出了一片胆寒之心。 这位陛下啊,他当真是无所不可为牺牲之物…… 不过刘宏此时做出的这些决定,与乔琰可没什么关系。 她便是身在并州,都与这洛阳城中的风风雨雨隔了一条黄河,一道太行山脉,更别说她此时身在草原之上,中间还多了一道阴山山脉。 有贾诩与程昱这两位老谋深算之人替她在此时坐镇并州,她倒是一点也不担心会生出什么乱子来。 当然最让她可以放心的还是—— 这两人都不是大汉的忠实拥趸者。 也就绝不会因为收到什么需要他们奔赴司隶救驾的消息,而在暂时联系不上她的情况下率兵出征。 而此番出塞,为防自己遭了步度根的算计,她将郭嘉也给一并带上了,做了个随军的军师。 郭嘉原本还觉得,出塞算是个可以放假的游玩活动,结果在马背上颠簸行路了两日后,他便觉得自己已经是快要散架的状态了。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羡慕志才兄被送去了乐平,由乔侯请回来的华佗针灸治疗,还是应该羡慕文和与仲德一位在晋阳忙时办公,闲时对弈。” 乔琰朝着郭嘉看去,不由对他这会儿的状态大觉无语。 他们这趟往漠北来,带上了些对并州来说无甚大用的“残次品”,作为来找那步度根消遣的压惊礼物。 这些东西自然是要用板车大箱来装载的。 郭嘉不惯长期骑马,干脆躺进了其中一只箱子里,这场面当真是…… “奉孝若是也要作为交换之物,我看那鲜卑部落得再加上两万头牛羊才行。”乔琰眼见他这置身之所,不由调侃道。 郭嘉懒得动弹,只在箱中翻了个身,回道:“那乔侯记得在秋日将我抢回来,咱们每年做一次无本买卖也无妨。” 乔琰挑了挑眉头,“那是否还要请他们再加上一份苛待于你的赔罪之礼?” 郭嘉回道:“若如此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面对这何其无耻的一队人,步度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这一次乔琰直出雁门,却又绕行了一番,在步度根丝毫没察觉到他们踪迹的时候,他们已经绕到了鲜卑王庭的北面。 在她派遣使者来见他,让他前去见面的时候,步度根差点没将手中的杯子给摔了。 他领着数骑见到乔琰这堂而皇之驻扎于此的队伍后,艰难地摆正了脸色,问道:“不知乔侯此来何意?” 不是说好的……他上贡她安分吗? 乔琰回道:“一来是与你们送些并州内评为次等的煤炭,如去岁一般的楮皮衣,还有些多余的米麦,想多换些马匹。” 步度根朝着乔琰身后已卸下的箱子看去,若真如她所说其中是煤炭衣物以及粮食,那么她便是来做财神的!交换也无妨! 他却并未意识到,乔琰在说出“次等”一字的时候,分明有一瞬的停顿。 她已接着说了下去:“此外,上一次前来,我带了麾下三位将领,这次除了文远是你们的老熟人外,干脆换了两位,也好大家都认个眼熟。便是不熟的,打上几架也就熟了。” 乔琰指了指随队的典韦和赵云,朝着步度根露出了个和善的笑容。 “便是这一位了。” 118. 118(一更) 刘宏殡天 “……”步度根沉默着打量了一番典韦和赵云。 乔琰突如其来的到访着实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哪怕她这会儿表现得很有礼貌风度,也不能让他有任何的安全感。 比起吕布,那赵云还算是个小将,也瞧着要文雅沉稳不少,可这典韦却是个实打实的魁梧凶悍模样。 光是看他手中拿着的武器分量,都不像是什么寻常武将。 但步度根也不敢小看赵云就是了。 他能被乔琰用来和上一次袭营的人相比,可见在这位并州牧的麾下也不是什么等闲之才。 他连忙回道:“比试便不必了,乔并州若是想要击败我等,也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而已,倒不如先来谈谈交易。” 作为一个很识事务的鲜卑头领,步度根当即三步并做两步地迈到了那几个箱子的面前。 方才只是远距离看来,还不那么明显,现在他却发觉了些异常。 他从其中一个箱子中捡起了一块煤炭,转过头来狐疑问道:“若是我没听错的话,乔侯说的是,煤炭残次品?” 这若是残次品,那他们这些鲜卑人用的是什么? 要知道他们在燃料匮乏的时候,其实是用牛粪来充当燃料的! 乔琰仿佛丝毫没看出步度根脸上这怀疑人生的表情,只是从容回道:“并州雁门新发掘出了一处煤炭矿藏,如今正在开采而已。” 她并不必担心步度根会因为知晓此事进攻雁门。 在他两次被人直扑老巢后,他绝不会做出这等不明智的举动。 雁门的防守也足以将他拒之门外。 她状似无意地说道:“若非人手不够充足,这煤炭矿藏还应当再多开辟些才是,不过或许明年,可用来交易的残次品质量也会更上一层台阶。” “你看这交易能不能做?” 乔琰的问题打断了步度根在听到她说“人手不足”四字时候生出的遐想,他收敛起了表情,连忙回道:“能!如何不能?” 只要能让他们在草原上安然度过冬天,保全有生力量,确保胜过其他支部的领袖地位,这位乔侯便是哪一天直接出现在他的营帐之中都没什么问题! 当然,乔琰也没这么无聊就是了。 她只是要先在步度根的心中埋下一颗种子,而后在适当的时候将其引发出来。 也恰好趁着这一趟北来,给并州再增添一批战马资源。 要知道,她接下来的对手,可是那凉州的董卓! 对方是不缺骑兵的! 几乎也便是在乔琰与步度根商谈这交易与提前交付的岁贡期间,这位西凉的前将军已经在李儒的建议下,又往洛阳城推进了一日的行军路程。 这当然不是何进对他们下达的旨意,甚至还因为这屯兵过近,被何进派出了种劭,对他们做出了一番阻拦。 但李儒觉得,这才是一个对董卓来说随时可前进一步的好位置。 而在这董卓兵马所处位置的僵持商定中,时间也已经很快走到了—— 中平六年四月十一日—— 这好像是个在洛阳近日来的紧绷氛围中,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但当久处病榻上的帝王忽然平复下了几分神情的时候,围绕在他身边的人都知道,这一天还是到了。 他已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刘宏让人搀扶他起身走到了嘉德殿的窗边,寻了个坐靠之处,朝着外头看去,将目光停驻在了庭院中的一支春花之上。 直到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问道:“刘幽州启程上路了吗?” 七日前,快马疾行前往南阳的使者抵达了那羊续太守所在的官邸,在宣读了令他就任太尉的消息后,却被他接引入内,欣赏了一番他那一贫如洗的屋子。 在南阳这等富庶大郡,他何止是从未收取郡中任何一人的贿赂,也未曾积攒一点余财。 这番展示的意义不言而喻,他并没有多余的钱财用来上任三公之中的太尉,也没有钱给这位负责宣旨的小黄门以奖励。 刘宏已然病危的消息并没传得沸沸扬扬,那小黄门还是按照往日办事的规矩,带着圣旨折返了京城。 若是换了往日,刘宏早该发怒了,但他只是说了句“时也命也”,便重新下达了新的旨意—— 以幽州牧刘虞为新任太尉,保留其幽州牧位置不改,先回朝述职几日,再折返回幽州稳定局面。 渔阳之乱已平,刘虞的暂且离开并不会影响到大局,却无疑会作为一支皇室宗族的支援力量。 而拒绝了太尉位置的羊续被改任为太常卿,同时免去上任的礼钱。 可一个意外的消息在昨日传到了京城,羊续还没来得及赶赴京城任职,就已经病死在了南阳。 这条消息,张让犹豫了许久,还是告知了刘宏。 那毕竟是一位身居两千石官职要员的死讯,不能欺瞒上位。 可值此传位之路坎坷,他自己也命不久矣的处境中,再度收到了此等噩耗,刘宏闻讯又不免昏沉了好半日。 直到重新清醒过来后,他才下达了赞颂羊续品德以及让泰山郡拨款给泰山羊氏的指令。 再便有了今日之问。 随侍在另一侧的赵忠很想说,陛下或许是糊涂了,那委任诏书从此地送达幽州都还要些时日,刘虞与各郡太守交接官职也还需要些时间,若要启程动身,起码也要到十日之后,又哪里可能现在已在路上。 但他看见刘宏此刻的目光分明是一派清明异常的样子,又哪里是什么犯了糊涂的状态。 在他望向那枝头一朵盛极之花的时候,那种目光里分明是希冀之色。 他问的不是幽州牧刘虞有没有在路上,而是他给刘协选定的辅政大臣能否成功承担起这个责任。 赵忠哽咽了一瞬回道:“陛下放心,他已来赴任了。” 刘宏的指尖动了动,许久没再说话。 赵忠与张让二人都险些想要去试探他鼻息的时候,他才重新低声开口道:“我自解渎亭侯升至这掌握国之神器的位置上,迄今已有二十一载,二十一年中大汉屡有动乱,蝗灾寒冻大疫不绝于耳,待我死后,民众会如何评说我呢?” 孝桓皇帝与大将军梁冀相斗,他从大将军窦武手中夺权,正因为皇室与外戚又是提防又是合作的关系,他选择了在他看来最是安全的何进,但如今那何进的身边簇拥起了一众诛宦党羽,又因为传位之事跟他站到了对立面。 他以为鸿都门学能成为他悄然对抗世家的力量,却也只像是个书画风雅之地。 虽天下乱而不损,却也四海民怨沸腾。 “陛下——” “时不我与啊……”刘宏摆了摆手示意二人不必多说,“死后之事不必再提了。我身故之后你二人该当如何做应当不用我再说,一旦得手,立即命令卢公执掌京中军务。” 卢植德高望重又有统兵之能,对大汉可称一句赤胆忠心,大将军何进死后,也只有卢植能让刘宏放心暂时掌控军权。 这也是他给刘协选定的第二位辅政大臣。 只希望等到卢植收到委任消息的时候,这京城中的局势还没有失控,不必要动乔烨舒的并州军。 在听到了赵忠与张让二人的承诺,以及蹇硕已经赶入皇城的消息,刘宏终于在心中彻底平定了下来。 哪怕此时他依然存有疑虑,这些被他交托了重任的人到底能否达成他所想见的场面,可在此时,所有的一切都需要在他身死之后才能开展的当口,他又何必再给自己增添庸人之扰呢? 他的目光依然看着那朵枝头的花,直到其中一片花瓣被春风从枝梢上吹落,他的眼睛慢慢地闭了起来。 而后,再也没有张开。 这位东汉的第十任帝王,终于在此时陷入了永久的长眠。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仿佛睡去,可已经再也不会再出口说些什么了。 张让直到过了许久,才敢上前去确定,刘宏确实已然殡天。 那时不我与四字,便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若按照往日里的帝王殡天之事,此时这皇城之中的丧钟已该响起,告知洛阳众人天子大行一事,可张让知道,此时还绝不是他可以做出此事的时候。 他甚至没有在此时为眼前这位帝王,以及为他自己本人的未卜命运嚎哭的时间。 因为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他与赵忠对视了一眼,由后者将刘宏的遗体搬回到了床上,而他则飞快联系了蹇硕,封锁南宫城门,又将带入南宫之中的守卫分布在四面的宫城城墙之上。 皇城的城墙本身就是洛阳的一道重要守卫防线。 在此时尤其特殊的是,只有天子在黄巾之乱后移居于南宫,太后、皇后以及两位皇子都居住在北宫。 而为了防止刘宏废长立幼之心坚决,甚至到了不惜打破虎毒不食子规则的地步,何进凭借大将军位置所掌控的兵力,在北宫的守卫上与宫中禁军几乎是对半开的,以防刘辩的生命遭到威胁。 但或许他根本不必做这等多此一举的事情。 刘宏哪怕觉得刘辩怯弱,不堪担负起帝王重任,也只是想让幼子刘协上位,从未想过要让他仅有的两个儿子中的另一个给他陪葬。 在张让、赵忠以及蹇硕等人接到的密令中,也并没有这样的一条。 当何进领人策马赶赴南宫城墙之下的时候,看到的只是这洛阳南宫被守卫成了一块铁桶。 瞧见那城头上隐约探出的半个脑袋正属于张让,何进冷笑道:“让公这是何意?” 他不由想嘲笑了一句对方的愚蠢。 自他所得到的消息,陛下身故大约也就在这一二日之间,就算此地把守严密,以防他做出什么胁迫不敬之举,让刘宏得以顺利将遗诏确立宣读出去—— 可当兵权在握的时候,有些东西绝没有那么要紧! 刘辩又还占着嫡长子的名分。 哪怕他可能要因为带兵包围皇城而落上一个为人所诟病的话柄,只要他能在随后一口咬死,张让等人所持有的立刘协为帝的旨意乃是伪造,陛下重病期间已无行动能力拟立传位诏书,他依然可以成功将刘辩送上皇位。 更不必说,刘宏如若过世,那么何皇后就会顺理成章地成为太后,在如今这个太后也同样拥有立储权柄的时候,刘辩的上位只会变得更加名正言顺。 大不了他何进就不要这个名声,直接包围南宫到其中的食物告罄,总能逼迫那张让投降! 他如今死守宫墙,也顶多是让这结局往后延迟上数日而已。 困兽之斗罢了! 他听得张让在城墙上问道:“天子仍在,大将军莫非要犯上作乱不成?” 何进难得能说会道了些,回道:“可不敢当这样的罪名,不过是念及天子为你等阉竖之辈所把持,想救天子于危难之间罢了。” 城墙上有好一阵没有发出任何的声息,又过了一会儿何进才听到张让重新奔上了城墙,说道:“陛下宣骠骑将军董重进见。” 不等何进说出什么话来,张让已经抢先一步问道:“大将军既只是要防备我等阉宦,总不至于连着骠骑将军一道也给提防上了,陛下要传旨意,莫非尔等也要阻拦不成!” 这话说的倒也理直气壮。 不过董重此时并不在这城墙之下。 何进直觉刘宏要寻董重,极有可能是依然不改要将刘协捧上皇位的心思,想寻董重为其倚托。 可何进又觉得,纵然是陛下给董重了什么旨意吩咐,那他用来对付张让等宦官的手段,也未尝不能用来对付董重。 他来便来了,难道还能扭转乾坤不成! 何进朝着自己身后望去,眼见除却郑泰这辞官之人外,其余人等,哪怕其中有先前反对他调动董卓进京的,此时也都团簇在他的身后,形成了他此时对抗天子遗诏的最大底气。 这着实是一番优势在我的景象。 想到此,他摆了摆手,示意人去给董重传信,让他前来此地。 比起何进领兵包围此地的有备而来,那董重便连官服都好像是被人给临时套上去的。 他虽有那么些个胆魄,却也没少对陛下将他给送到了这骠骑将军的位置上心有怨言。 他又不是个傻子,怎么会看不出来,这个位置唯一的作用就只是让刘宏让人去瓜分大将军的权柄。 可当环绕着何进的势力已经成型的时候,他这个骠骑将军非但分不到多少权力,反而会成为何进眼中的活靶子。 在听闻自己又在此时得到天子召见后,董重望着城墙,不由生出了一种“陛下害我”的想法。 但此时他也不免想到,若是让何进顺利将刘辩给送上皇位,若是他发起对另一方外戚势力的清剿,那么他董重无论如何也是活不了的。 既然如此,还不如看看天子是否会有什么其他的办法,让他和皇子协能够度过眼前的危局。 若是刘协能够登基,那么他董重必然会是下一任的大将军,也就彻底苦尽甘来了! 董重怀着这为数不多的期待,在何进的目送之下踏入了南宫,于张让的带领下进入了嘉德殿。 在这久病之人所住的宫殿内,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郁之气和驳杂的药味,连带着董重也觉得自己心头像是被压上了一块巨石。 他透过重重围帘朝着那床榻的方向看去,只看到在点上了幽烛的内室,床上隐约有个躺着的人影。 但很奇怪,与他先前所见过的时常呛咳的状态不同,此刻寂静得让人几乎要怀疑,到底是否真有人躺在那头。 他心中不由生出了几分不妙的预感。 按照寻常的情况,刘宏早应该在此时出声了,可他非但没有,连呼吸声都好像在嘉德殿内已经消失了。 该不会…… “董骠骑,这是陛下给您的旨意。”赵忠在此时将一封圣旨捧到了董重的面前,也打断了他的沉思。 他迟疑地接了过去,刚生出了几分惶惑恐惧之感,都在看到这圣旨上意图安排刘协称帝的头两句后转为了狂喜。 既然陛下决意要立幼子为帝,也必然会有对应的法子才对,然而他往后看去看到的却是这样的一句话—— 【望董骠骑以社稷为重,舍命为饵,此事若成,汝弟将为我儿刘协之大将军。】 董重的瞳孔一缩。 可还不等他做出什么反抗的举动,那素来被刘宏称赞其颇有勇力的蹇硕已经手持刀斧,从他身后砍来,一刀了断了他的性命。 他那些未曾来得及说出的话都被卡在了喉咙中,只有从头颅断口处喷溅出的血液溅落在那道圣旨之上。 而后他便彻底失去了意识,砸在了地面上。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他最后的一个想法是—— 陛下啊……您为何! 为何如此心狠啊! 这显然并不只是已死的董重一个人的想法,手中握着刀斧的蹇硕还是头一次朝着朝廷要员举起屠刀,此时两只手几乎都在发抖。 可想到他们若是想要活命,只能按照陛下所制定的计划来走。 蹇硕被张让瞪了一眼,忙不迭地又往董重的头上再度补了一刀,将他的头颅给取了下来,以布帛包裹好后,跟随着张让一道回到了那宫城之上。 他只觉手中的包袱烫手莫名,在看到城墙下方队伍的时候,方才恢复了几分冷静。 那何进自觉稳操胜券,看向宫城的目光中也不免有那么几分猫抓耗子的恶趣味来。 对上这样的目光,蹇硕深吸了一口气,将包袱给抛了下去。 何进还在等着看人垂死挣扎的戏码,却忽见城墙上丢下了个带血的包袱来,径直滚到了他的马蹄之前。 包袱因为未曾捆缚得格外严实,便在此时松散了开来,露出了里头的那颗头颅。 此时只是黄昏时分,却还不到光线昏昧之际,何进清楚地看到,这颗头颅的主人正是才进入南宫的董重! 对方脸上惊愕的神情还被定格在死前的一瞬,也显然没有任何作伪的可能。 何进惊了一跳,将他驾驭着的那匹骏马都往后退了两步,在仰头朝着城墙上望去的时候,脸上更是不乏惊愕之色。 他当即怒喝道:“张让!你这是何意?” 哪怕这好像是个对他来说的好消息,也未免太惊人了些! 他随即就听到了从城墙上掩体后方传来的声音。 这声音好像要比先前显得虚弱不少,充满着一种情绪上的疲累。 张让回道:“何大将军,这宫城之内成百上千人都是想要活命的,我张让虽是个阉人宦官,没有后辈,却也有兄弟亲人,也是要活命的!” 他继续说道:“大将军,可否容我问你个问题,若是你如了身边那些人的意愿,将我等宦官势力给尽数铲除了,届时他们已不必再用你这位大将军作刀,他们真的还能对你如此尊敬吗?” “大将军,休要听他……”袁绍刚开了个口就被何进抬手示意,打断在了当场。 在城墙上的张让已又说道:“若是大将军你还背负着一个,为了让皇子辩即位而行逼宫之举的名声,士人之口有胜于刀刃,难道不会对您行口诛笔伐之举,直到将您给架空下台吗?” 何进的眉头动了动。 张让的这番话着实也是他心中所怀的担忧。 只是因为如今这些人还对着他好一番恭顺表现,北军五校的调度权柄也还处在他何进的手中,这才让他将这种担忧暂时给压制了下去,而让送刘辩即位成为他此时的头号要务。 他又听张让说了下去:“我不瞒着大将军,天子已然大行,如若大将军不敢相信此事,可先派你随从入南宫来瞻仰陛下遗容。我等数位常侍的尊荣都悬系于陛下一人之身,此时只能依靠转投大将军求活。” “那骠骑将军董重身死于陛下的嘉德殿内,到底是因何事被诛杀的,大将军可自行言说。我等纵然手握皇子协继承大统的诏书,也可将其交给大将军。” 张让说到此时不免停顿了片刻,像是在极力遏制住自己在此时极力求生的挣扎。 “我等已为大将军做了一次刀,若是不容于将军,也唯有给先帝殉葬这一条路可走了。可想到大将军许也将步我等后尘,倒也没有遗憾!” “你不必此时挑拨离间了,”何进掩饰住了心中的动摇,又往那董重的人头之上看了一眼,这才重新朝着城墙上望去。“你有何条件说来听听,我也并非不容弃暗投明之人。” 袁术袁绍两兄弟不由在心中暗叫了一声不妙。 何进这屠夫看似说了句并无偏颇的公道话,可实际上有无被张让说动,他们两人绝不会看不出来。 又听那张让在城墙上说道:“请何大将军在派人入城见过陛下遗容与皇子协登基诏书后,只带二百人与二位皇子入南宫宫城,扶持皇子辩登基后,令新君下达一张保住我等性命的诏书。届时——” “我等必将销毁手中所有不利于大将军与皇子辩的证据,从此唯大将军与新陛下马首是瞻!” 张让一字一顿地说道:“敢问大将军,意下如何?” 119. 119(二更) 何进之死 意下如何? 在这一瞬间何进的脑子里闪过了无数个念头。 现在的局势如何,他虽嘴笨,却也不是真只靠着这些士人的推动就莽上来的,总还有一杆心中的秤。 站在这里的不是两方人,起码不是按照南宫城墙内外而划分出来的两个阵营。 而是方。 宦官、士族以及他何进! 正如张让所说,若是他在此时将这些刚失去了最大依靠的宦官逼迫到绝路上,虽然能在将他们斩杀殆尽后,确保将刘辩给扶持到皇位上,可这些士族势力也就完全失去限制了。 偏偏外戚与皇室之间还不是完全可以相互信赖的关系。 哪怕是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何皇后,在她成为太后之后,想必更关心的也是小皇帝的利益,而不是他们何氏满门! 那么或许他真应该选择在此时放过张让等人一马,就像刚刚过世的刘宏一般,在宦官和士族的势力之间往复周旋,从两方都获取到足够的利益,以让自己处在不败的位置上。 张让等人还比袁绍他们这些口头上说得好听的,要更符合他的心意,因为他们已经做出了实际的行动。 杀了董重,便是最好的投名状! 骠骑将军董重与那此时屯兵在河东、甚至已经逼近了洛阳的董卓可没有任何的关系,他乃是当今董太后的内侄,也便是属于刘协的势力。 董侯刘协若要坐上天子之位,既要有天子传位的诏书,又得有董重手下兵马的拥趸。 何进原本以为,张让等人传诏让董重面见陛下,是为了给这位骠骑将军一个名正言顺的出兵理由,却没想到他们是在死亡的恐惧下,先将董重给杀了,作为对他何进的示好。 好啊!这简直再好也没有了。 张让他们是主动撇开了和刘协之间的联系! 何进又哪里会想到,刘宏在死前留下的最后一条谋划,便是要铲除他这位大将军,甚至不惜让张让与蹇硕等人先杀了董重来取信于他。 这是这位帝王无所不可利用的谋划。 在董重死不瞑目的头颅置于他马蹄之下的时候,何进再看向那皇城方向,便只剩下了满心畅快。 便是张让令他只能带上二百士卒随行又如何? 有了这些人在侧,已经足够保卫他的安全。 若是人数过多,反倒有了谋逆的嫌疑。 何进朗声说道:“且先让我身边之人确认陛下的生死。” 他话音刚落便看到从南宫城墙上垂吊下来了一只吊篮。 他抬了抬手,示意身边的一员随从前去。 那心腹随从登上了吊篮,被接入了南宫之中,大约一盏茶多的时间又被人给放了下来。 他急奔而来,朝着何进回道:“陛下确实已经大行,传位诏书也确实是给董侯的。” 此皆为他亲眼所见。 他也看到董重那失去了头颅的尸体正倒在嘉德殿内。 大约那位骠骑将军也不会想到他在入内后见到的不是活着的陛下,而是这样要命的一击。 而在听到刘宏最终还是选择了传位刘协的时候,何进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在此时露出了一个笑容。 总归刘宏觉得刘协比之刘辩更加聪慧、更符合他的心意,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现在遗诏中如此决断也不奇怪。 何进笑的是,对方明明嫌弃他们兄妹粗鄙,所生的皇子辩也难当大任,可昔日簇拥在他身边为他所驱策的宦官势力还不是在他死后秘不发丧,将董重给杀了,投靠到了他这一边来! 最后的胜者还是他何进! 有了这几个事实在眼前,何进全然没管袁绍等人在此时对他的劝阻,说的什么箭在弦上局势已成之类的话,当即下令,让除了要跟随他进入南宫的二百士卒之外的其他人,都往后退出了一段距离。 而后在那一面城门缓缓打开后,他领着这支卫队一道踏足了这内宫重地。 宫门敞开,他便看到了此时站在前方迎接他的张让赵忠等人。 大约是因为先前的诛杀董重举动,让这两人的身上沾染了不少鲜血,也让这还被刘宏称过父母、昔日里趾高气扬的两位宦官,看起来格外像是两条—— 落水狗! 何进只能想到这样的比喻。 他策马而前,甚至懒得因为身处南宫之中而下马,只是何其倨傲地停在了张让的身边,说道:“让公啊,你若早如此明智,又哪里还用到今天这样杀皇亲来取信于我的地步?” 张让面露苦色,回道:“大将军说笑了,我若是先前就站到你这边来,只怕早就不为陛下所容了。” 何进闻言一哂,想想也真是张让说的这么回事。 便只开口问道:“两位皇子已经从北宫方向的城门送入南宫来了,传国玉玺在何处?” 在南侧的宫门合拢后,虽然少了袁绍等人在侧,何进却没觉得自己此时身处在危险之中,反倒因身处在一个此时无主的地盘上,那等贪婪狡诈的底层习性占据了上风,只觉浑身自在。 与此同时,那北面的宫门开启又关闭,正是得了他的指令后,将原本身处北宫之中的刘协和刘辩都送来了此地。 张让听着小黄门来报,情知他们此时已算是让刘协处在了个安全的环境,不由松了一口气。 他便朝着何进回道:“请大将军随我来。” 何进不问刘宏遗体如何处理如何发丧,而是先问及传国玉玺的所在简直再合理不过。 既然只有传位于刘协的诏书,那么刘辩要想登基,或者说是合乎理法地登基,也就最好能有一张新的敕令。 哪怕是后写的也无妨,只要在上方加盖了天子玉玺印信,又有大将军的护持,便已足够了! 见张让将他朝着东边的宫室方向引,而不是朝着西边的嘉德殿方向,何进在心中暗骂了一句张让老狐狸。 这家伙看起来是防备着他强行闯入宫中,故而先将传国玉玺给藏了起来。 好在他没选择跟对方翻脸,而是接受了他的投诚,否则要扶持外甥的上位还有些麻烦。 中平二年南宫起火,并未波及到这一片。 这处于洛阳南宫东南角的宫室,与公府邸只有一墙之隔,多是些形同于衙署的办公之处。 即便张让正在领着何进一道往北面一些的区域走,这一片的巷道依然要比之寻常宫室之间的道路狭窄些。 何进心中存着尽快拿到玉玺的想法,又如何会留意到在这样的宫室走道之间,他那随行的二百侍从队伍已经被拉成了长列,早起不到庇护他的效果。 他只看到张让驻足在了一处宫室院墙偏门之处,说道:“便在此处了,请将军稍待。” 张让推门而入。 何进眼见此处院落因长久未有人打扫,竟还有一道横木架在了门口,不由皱了皱眉头,却又意识到张让这厮还真选了个合适的藏匿玉玺地点。 若是他先前真选择了直接杀进来,可不会搜寻到这种犄角旮旯里。 届时玉玺遗失,他还真又多了个被士人声讨的理由。 “请大将军稍待片刻,我去将其取来。” 张让朝着何进躬了躬身,并未合上院门便已朝着其中的宫室方向走去。 何进不疑有他,留在了原地。 可意外便发生在了此时! 几乎就在张让的身影消失在他视线之中的下一刻,那院门忽然被藏匿在门后之人骤然合拢,徒留何进与其部从在这两侧高墙之间的夹道之上。 也不等何进来得及做出任何的反应,那两侧高墙之上顿时出现了数十名弓箭手。 这些早已张弓搭建在手,置身于梯上的弓箭手,以那关门为号,整齐地探出头来,朝着那巷道中的何进部从便射出了长箭。 对准何进的更是起码有十支! 他与他那些个部从都穿着特制甲胄在身,几乎无法被寻常的弓箭给射穿。可这些自高处而来的箭矢对准的是他的脸! 猝然之间的发难,还是由蹇硕训练出的西园八校精兵做出的袭击,当即就让一支长箭贯穿了他的面门。 这是何其要命的一箭! 箭贯入面部徒留箭羽在外,正中要害。 在何进倒下去之前,他分明还做着美梦。 等到拿到玉玺,他便有了扶持外甥上位的从龙之功。 可现在这一切都成为了泡影。 他渐渐模糊的视线中,又见从巷道两侧涌来的蹇硕部从,将两侧的出口都给堵死了,料来哪怕他并没有被这一箭命中,也只能丧命于此地。 何进恨得睚眦欲裂,却难以阻止在这致命一箭之下,他的意识正在飞快地抽离而去。 他唯独能做的,只是在仰天而倒之中骂了一句“张让小人!” “小人?”张让听着何进的呼喊冷哼了一声。 他算什么小人! 当年何皇后善妒闻名于后宫,在王美人生下了皇子协后便将其毒死,还是求到了他们这些宦官的头上才让刘宏暂时回心转意,并未让何皇后步上宋皇后的后尘,落个全族清算的后果。 可何进回报给他们的是什么? 在他于光和七年当上了大将军后,毫不犹豫地接受了那些士族对他的投诚,让他何进成为了诛宦的“首脑”。 恩将仇报的蠢货! 如今何进已除,只需让人将消息报与卢植与董重之弟知晓,令他们尽快掌握住原本归属于何进的部从,他张让才是这个将重权延续到下一位天子即位的股肱之臣! 先前为了防止消息外泄,出现最开始刘宏想要在生前铲除何进时候的情况,张让不敢让此时身处于南宫内的其余人等离开。 现在何进已死,在他看来已经少了那个最大的阻碍,那么便是这报信的人中有人阳奉阴违也已无妨了。 他一把拎起了已被砍下来的何进首级,朝着南宫的东北角走去。 西园八校中在刘宏筛选后尚有些可信度的人手正在此地。 包括曹操和鲍鸿这两位校尉。 曹操眼看着一身是血,手中还提着何进头颅的张让走了进来,说道: “孟德,我知你与那袁绍袁本初素有交情,可如今社稷危亡正在眼前,陛下遗命以董侯为继,我等为陛下直属,是否该当替他实现这个希望?” 曹操心中苦笑,面上却未露出异样。 他本觉得这西园八校的建立能让他实现建功立业的梦想,却没想到刘宏只是想以这势力对抗大将军而已,现如今陛下过世,他们的处境也更加尴尬。 但如今的局面或许也当真只有先拨乱反正,才有肃清的可能,他既已骑虎难下也只能继续做下去。 哪怕他曾经杖毙了蹇硕的叔父,在此时他还是被归在可用的一方。 他身边也有悍将精兵,让他可以在此时突出重围,张让只能将这前去联络的任务交给他。 他回道:“让公有事吩咐便是。” 眼见曹操骤逢此变依然神情自若,颇有大将之风,又已应允了下来,张让不由满意地笑了笑,“你立刻从东北门出,前去寻尚书令卢植,陛下以卢尚书为幼帝辅佐,因卢尚书擅兵事,请他尽快在你部从的协助下整顿兵马,解南宫之围!” 请卢植? 这无疑是个让曹操异常惊喜的决定。 要在卢植与何进袁绍等人中做出个选择,如今还是大汉忠良的曹操必定选卢植! 哪怕这出权力交接太过特别,可起码卢植当真是一心为公,绝无私心。若为辅政之臣,大汉或许真有中兴之望! 既得指令,他当即领着许褚与曹洪等人直出南宫东北门而去。 可甚至还不到曹操等人突围的时候,先前何进的一句“张让小人”在宫墙之间回声,何止是让附近的张让听了个清楚,也让此时处在司空府内的何颙听到了动静。 他当即意识到情形不对,直奔袁绍等人所在之处而来。 在听了何颙的揣测后,袁术袁绍二人毫无犹豫地将手下的队伍朝着城墙方向逼近而去。 也果然与何颙猜测的情况一致,回应他们那“大将军何在”问话的,先是一片沉默,后便是第二颗从城墙上抛掷下来的人头。 何进的人头! 耳听张让在城墙掩体之后说什么何进谋逆伏诛,请待卢公与刘幽州抵达主持大局,在此之前他们不会有所妄动,袁绍非但没有如张让所希望的那样退去,而是死死地盯着那发出声音的一隅,忽然对袁术问道:“以公路看来,此时是否是那诛宦的最好时候?” 这洛阳南宫可不是个严防死守之处! 那些曾经为何进所驱策的部从,也正是此时最好用的刀! 即便是此举有损于皇威又如何,一旦功成,以世家之口又有什么不能掩盖下去的,更别说被剿灭的只是些宦官而已!—— 曹操刚与卢植碰面言及了那洛阳宫中之事,将委任书交到了他手里,卢植朝着皇城的方向看去,便不由面色一变。 在此时已然黑沉下来的天色中,一片燎天的赤红之色便显得格外醒目。 那是…… 卢植一把抓住了曹操的手臂,“不好!南宫起火,只怕有变!孟德你留二十骑于我,我自往北军大营调兵,你先速去救火救人!” “无论如何,先保皇子协……不,先保陛下安全!” 既已有先帝诏书在,那皇子协自当为下一任大汉皇帝! 120. 120(一更) 南宫大火 南宫大火! 卢植目送着曹操离开,在翻身上马之际又朝着那火势兴起的方向看去,神情中不无忧心之色。 即便只是意外失火,也不是什么好消息。 在中平二年的火灾后,一度于洛阳中有过传闻,说的是当今天子德行有亏,方有天降之火,正值帝王交替之日,更不能有这等短板流言。 而若是人为之火? 这也就更是麻烦了! 洛阳皇城的壁障同时也是那皇权的保护,纵火更是对皇室威严的蔑视和挑衅。 谁也不曾料到在此时会横生这样的变故。 起码在原本刘宏的设想中没有。 卢植先有平定九江之乱的战功,后有在黄巾之乱中擒杀张角的功绩,便是随后刘宏忌惮于他的战功,给他的也是尚书令的官职,作为内朝首官。 加之卢植师从经学大儒马融,自身在学问上也造诣匪浅,又栽培出了不少弟子。 无论是从官职、履历还是自身的硬实力上,卢植都当得起这个稳居中央的辅政大臣。 然而在何进入南宫反遭杀害的当口,一心只想着铲除掉宦官势力、恢复到两次党锢之祸前情况的世家,根本没有被张让提出的等候卢植和刘虞到达后决断的说法给震慑住。 在袁绍问及是否可趁着这个机会行动的时候,袁术朝着地上董重与何进的人头看去,很快做出了选择。 当然更准确的说,只有董重的人头。 因为此时同在此地的车骑将军何苗已经将何进的头颅搂在了怀中,放声悲哭。 袁术实有几分看不起这位外戚,然而在此时,对方却也未尝不是一把好用的刀。 那些宦官极力想要如了先帝的意思,将刘协给捧上皇位,他们自然也是得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的,或者说是遮羞布也没错。 比如说,刘辩。 袁术开口道:“车骑将军只怕还不是哭的时候,若是让对方拖延时间的目的达成,让皇子协登基,他们这些篡逆之辈明日就为从龙之臣,哪怕是先害死了骠骑将军,又杀大将军,他们也可解释为权宜之计。” “董氏并非只有董重一子,还可再有大将军,可将军届时该当如何自处?” 何苗的哭声顿时停住了。 他妹妹何皇后本就是从民间擢选入宫,他们何氏彼时虽还有那么几个闲钱,却绝算不上有盘根错节的氏族关系。 若是刘协上位,董太后因董重之死而要对他们发起清算,他们连一点风险抵抗能力都没有。 今日死的是何进,明日死的就是他何苗! 不,哪怕他们有氏族背景也没有用处,便是那昔日的和熹皇后死后,真正大权在握的汉安帝还不是将邓氏一族清算殆尽,哪怕和熹皇后在位时对族人屡屡劝诫限制低调行事,也没能拦住帝王的屠刀。 他何苗又怎么会有例外。 一朝天子一朝臣,向来是这个道理。 他抹了抹眼泪,朝着袁术看来,问道:“公路不必多说,且说如何行事便是。” 袁术伸手指向了前方的宫门,说道:“我等怀疑那些阉宦手中的诏书为伪造,大将军窥破其中真假,这才惨遭对方杀害,若令其奸计得逞,我大汉权柄必将为此等贼人所把持!” “长幼颠倒,纲常紊乱,此为取祸之道。值此之时,不可再有所顾忌,便是有触犯礼法之处,也乃是为保大汉昌盛不得不为之事。” “不若我等杀进南宫,擒杀张让赵忠这等佞幸之辈,将皇子辩救出,扶持名正言顺的中宫嫡子登基!” 何苗明知袁术这话有不少是为了对方自己的利益,张让等人敢说让卢植与刘虞前来辅佐新任陛下,或许还真有些站得住脚之处,但…… 但他也是要为自己的命努力一把的! 现在这些世家出身的体面人,给他将动手的理由都想好了,那他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犹豫是死,冒犯皇权顶多就是责罚而已,两害相较取其轻,他一个屠户都会做这思考! 只是—— “公路啊,”何苗想通了这决断,却还是不免面露苦色地朝着袁绍袁术这两兄弟看来,说道:“这洛阳南宫之中,而今集齐了西园八校中忠于张让这等贼人的不少部从,加之居高临下,实不是我等能轻易攻破的。” “不,好打。”袁绍朝着宫墙方向看去,脸上并无多少慌乱,抢先回道。 若是先前曹操还在南宫之中,以他对对方本事的了解,或许会对他们造成些麻烦。 可他们刚才还得到了消息,曹操自那头突围而去,显然正是为了要找卢植,那便好办了。 这些宦官中,即便是蹇硕这个被刘宏寄予重托,抬到西园八校尉之首地位上的,其实也没经历过多少真刀真枪的较量。 这不是一句有勇略就能改变的事实。 区区一个纸老虎罢了! 袁术接话道:“不错,我等放火便是。” “放……放火?”何苗惊愕万分。 但他的意见显然不那么重要,袁绍袁术所要的也不过是他一个支持的态度而已。 别看何进这人蠢是蠢了些,但以他这种对武将推心置腹的行事方略,多得是被他从微末中提拔上来的人愿意为他卖命。 就比如说此刻,听闻了袁术火烧的计划,甚至不必他本人亲自执行,那何进麾下的吴匡、张璋等人早已经站了出来。 这等莽夫所奉行的正是有仇必报,在此时又哪里会去顾忌什么皇权的威严。 还在何苗犹豫之际,这南宫大门就已经起了大火。 而这一个开端发起,让他咬牙也只能做下去。 若是僭越过后,他能成为大汉的大将军,一切都是值得的! 这一把火也同时让南宫之内的守军和张让等人惊恐万分。 因为与此同时,袁绍已经快速让人将袁隗接来了此地,以其曾为三公,如今也在太傅位置上的身份,喊出了一个着实体面的口号—— 奉先帝遗诏,诛杀宦官! 袁隗手里哪里有什么先帝遗诏,但后面再补就是! 如今要的是以最快的速度打破局面,又不是真要手续流程走个齐活。 只是他们并未留意到,在这个进攻的决定下达之际,同在此地的董旻朝着自己的其中一位心腹吩咐了两句,那人便迅速策马离开了队伍。 董旻虽自己少了几分本事,却也知晓这等大事,他必须要通知给距离洛阳不远的董卓知晓。 人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所以也人人都没在按照剧本走。 刘宏若是看到这一幕,也不知道会不会后悔,正是因为他买卖官职,买卖关内侯的金印紫绶,才让皇权变成了一个一戳就破的虚影。 他觉得只能忠于皇权的张让等人,确实没有背叛他,也严格执行了他留下来的计划,可他们……他们守不住南宫! 他们也守不住大汉岌岌可危的天子尊荣! 当这把在南宫外烧起的大火一直烧入那宫城之中,城外铁蹄飞踏而来,那先一步垮塌的青琐门落地,发出了一声沉闷声响的时候,发出悲鸣的好像并不只是这座宫城中的宫室木梁,不是四分五裂的城门,而是这个终于走向了末路的王朝。 将夜间天色都给照亮的火光,一时之间让这些南宫中的守卫与宦官都惊骇莫名。 “疯了,这些人都疯了!”张让喃喃开口,脚步后退。 到了这种时候,他又怎么会看不出,一个最大的意外已经出现在了先帝的计划中。 不过他到底还有那么几分急智,也在此时果断地做出了两个决定。 先前为了防止何进直接攻杀,他是将玉玺给藏好了的,哪怕此时火起也绝不会让玉玺被人发现。 那么他要做的只剩下了…… 他一把将怀中的一道诏书塞入了鲍鸿的手中,“鲍校尉,你与乔侯早先便有交情,而今情况,陛下的后手也必须用上了,请你携麾下人手杀出,直往并州而去。只要乔侯从塞外回返,立刻让她率领并州虎士,进京护驾!” “听明白了吗!” 张让语气急促,却也将这道指令交代得很清楚。 先帝是有些防着乔侯的,可事到如今,也唯有乔烨舒能有此等力压群雄的本事! 鲍鸿来往过并州,最不容易在贸然闯入中引发误解,无疑就是传送这消息的最好人选。 张让已经无暇去分辨这鲍鸿是否有可能是旁人的人手,只能将这个责任交给他。 好在鲍鸿确实没有什么别的想法,立刻将圣旨给揣入了怀中,领命而去。 张让则与蹇硕一道,立刻带上了先帝的遗体与两位皇子一道,从南北宫之间的直道杀出,意图直接往北军五校的方向撤退,看看能否与卢植会合。 但这洛阳南宫范围并不小,他们的这番决断绝无法快速传递到每一个人的耳中。 张让等人前脚撤出,袁绍等人后脚杀了进来,还没来得及撤离的段珪、郭胜二人当即就被砍死在了当场。 南宫之内的宦官四处奔逃。 但在此时,何止是那些有名的大宦官被杀入宫中的众人视为必杀的奸佞小人,哪怕是些平日里从事洒扫事项的也没能躲过。 这显然并不是一支只要追击张让等人、夺回刘辩刘协的队伍会做出的举动。 但在这等混乱的情形下,谁也无法多说些什么。 直到那队伍直出洛阳南宫的北门,继续追击而去,才让此地稍稍恢复了些平静。 也或许不该说是平静,因为这些人手已经朝着四面八方追捕逃亡中的宫人而去。 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那宫室前头的铜人才动了动。 铜人翻倒在地的声响混杂在救火之声,木料燃烧之声,宫殿垮塌之声,与那渐渐远去的马蹄声响之间,倒是没有那么醒目。 毕岚小心地从铜人内部的空洞中爬了出来,飞快地循着记忆中的情况,寻了身宫女的衣物换上,而后本着危险的地方在此时更安全的道理,朝着袁绍袁术等人进入的南门方向奔去。 这是这些人来时的方向,料来也少有人会往那边跑,追兵也更少。 另一个理由则是—— 改装易服并没有那么保险,他必须得给自己寻个暂时托庇的地方才好。 想到先前的往来,又想到对方与袁氏之间的关系,他咬了咬牙,一路南来,直往那月色下比之寻常建筑更高的灵台而去。 身在南宫以南那灵台之地的太史令马伦,无论她这几年间是否与袁氏有所疏远,都不能改变她是太傅袁隗的夫人,袁隗两个儿子的母亲。 故而哪怕是袁绍袁术等人要搜捕宫中逃出的宦官,也绝不会对此地有所不敬。 他们会冒犯皇权,却不会动自己人。 只是让毕岚未曾想到的是,当他赶到灵台附近的时候,看到的并不是一片慌乱的场面,而是这灵台之前的长街上已经套起了一辆马车,马钧正坐在车夫的位置上。 见到他前来,此刻身在车边的马伦并未露出意外之色,只是果断说了句:“上车!” 若是毕岚有机会脱逃,她也最多等到这个时候,过时便不会等候。 若是他无法脱身,她也绝不会因为他而耽搁行程。 被她这等雷厉风行的态度和斩钉截铁的“上车”二字所震慑,毕岚在此时不敢多问,飞快地爬上了马车。 而后便看见车内有些成百计的书卷,以及此时端坐在车中的刘洪。 在他刚将自己的大半个身子藏匿在简牍之后的时候,这马车便发动了起来。 “元……元卓先生,现在这是?” 刘洪回道:“你倒是机灵先换上了身女装,自南宫起火,兵卒四方捕杀宦官,连街头的年轻男子都不得不脱衣自证,马夫人觉京中局势不妙,先将灵台中的女助手尽数藏在了高台之下的地窖内。为防计算天文历法的典籍有缺,先将我等送出。” “地窖?!”毕岚眼神一震。 他此时最惊讶的的确不是马伦先将刘洪这个要紧的大脑送出洛阳,而是马伦居然敢在灵台之下挖地窖! 这是个何等胆大的行为。 要知道灵台之所以能承载地动仪的功能,便是因为这高台之下刻意制作成稍松垮状态的地基,可若是在底下挖了地窖,便无疑将这等传震的效果给彻底破坏了。 可要马伦看来,要将所有人都在这个时候送出,目标未免也太大了,将如此多的人藏匿在袁氏府邸中,不知为何,她也直觉不是个靠谱的想法。 或许是因为乔琰信中所说的那句袁氏朽木,让她明知此时袁术与袁绍手中都掌有兵权,这南宫大火也是他们折腾出来的举动,都并不想将她们的性命交托在袁氏手中。 不如试试乔琰说的,在高台之下挖掘地窖,将人和食物都藏匿在其中的想法。 这个想法一开了个头,便完全止不住了。 人是会进入思维误区的,连毕岚这等知道灵台下方空洞容易挖掘的人,都不敢相信会有人做出这种事,又何况是旁人! 人是活的,地动仪的运转还可以另寻他处,这是死物而已! 孰轻孰重不难决断。 不过她还是决定先将刘洪送出。 只要这位乾象历和珠算的发明者还活着,灵台便是随后也如那洛阳南宫一般被烧毁,也无甚干系。 在南宫火起之时,她一面让人筛选出了典籍中最为要紧的部分,一面让人将书架上的其余竹简排开成仿佛填满的状态。 又让姑娘们看似各自逃奔回家,实则藏匿入地底的地窖内,自己则以太史令以及袁氏夫人的名义,将刘洪和马钧送出。 带上毕岚顶多可以说是顺便而已。 而这马车的目的地,正是在马伦看来要更安全的并州! 因乔琰先前给她递出的邀请,马伦同时也让马钧捎带上了一条朝着乔琰求助的消息。 她将刘洪一人送出容易,要将上百人都给送出洛阳,却着实不可能。 尤其是这些前来灵台工作的女子也大多还有家人,不能无所牵绊地离开。 所以她只能寄希望于—— 乔琰会如她在信中所说的那样,因她已经在并州站稳了脚跟,并不吝于给身处京城旋涡之中的人提供帮助! 请速来洛阳! 不管袁绍袁术能否诛杀宦官,将刘辩扶持上位,此时她只相信这种更加靠谱的盟友,而不是那几个行事无端的混账! 在因为皇宫起火而人心惶惶的洛阳,这样的一辆马车行驶离开并不过分招人。 即便是有将车拦下来的巡逻兵卒,也只见马伦从车中走出。 她身上的玄色官服与世家贵胄的气质,让她哪怕是处在这夜色之中也绝不会被错认。 她手托官印喝道:“我为太史令马伦,现要送元卓先生北上暂离洛阳,尔等何敢阻我!” 她这番气势堂皇的发声,令人在见车中刘元卓端坐的时候,又哪里会想到在这书简之后还有一个毕岚。 马车飞驰而过,径直从洛阳的南郭区进入了北郭区域。 到了这个地方,马伦已经不必再凭借身份保护这辆马车了。 她任由马钧带着那两人继续北上,自己则徒步而行回返灵台。 在行于洛阳长街上的时候,望着火势越发惊人的南宫,她心中也不免生出了一派感慨。 这些点火之人可曾想过这样的行为,即便新帝即位,也很难在短时间内让洛阳从礼崩乐坏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他们又可曾想过,当在明面上更倾向于文官势力的汝南袁氏都可以做出这样的举动,那么……那些拥有力量的武将是不是可以做出更可怕的事情来? 他们或许想过。 但在家族荣耀更进一步的惊人诱惑面前,他们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动手! 马伦长叹了一口气。 在这等荒谬的场面下她能做的也不过是利用自己所拥有的条件做出些保住有生力量的事情。 再多的,也只能看看力挽狂澜之人的本事了! 而在此时,期待有人阻遏这一乱象的又何止是马伦一人。 张让赵忠等人撤退得太快,反而与曹操这一回援的势力错了开来,于是他们只能凭借着蹇硕手下的部从,一边与后方的追兵周旋,一边继续朝着北面奔逃。 他旋即又见追击他们的人中,竟然还有北军五校中隶属于越骑营的人手。 这让他对卢植能否顺利掌握北军五校,抱有了十足的不信任。 那么他便不能自投罗网! 在他与蹇硕快速商谈后,他们决定直走北邙山,借用山中的地形拖延住时间,若是能翻越北邙山而过,再寻船过河,凭借黄河天险而守,或许能有挽回局势的余地。 但还没等他们抵达北邙山,赵忠便已经被后方的流矢所射中,未过多久就已经咽了气。 张让眼看前方在夜色中宛若野兽蛰伏的群山,听着身后的搏杀之声,不由在心中哀叹—— 他到底要在何时才能得到一位忠义之士的救援? 苍天呐!先帝呐! 难道要眼看这些连皇宫都敢烧的乱臣贼子得手吗? 等到将近天明的时候,他才在邙山山中的一处山洼里暂时寻到了个躲避之所。 他朝着队伍中的两位皇子走去。 他们此时与背负着刘宏遗体的士卒待在一处,被裹挟在队伍中这般逃窜,脸上都已露出了十足的疲惫状态。 他们不知道为何他们的父皇过世后,他们所要面对的却是这样的局面。 按照大汉的算法,现在该当算是十七岁的刘辩更因本就胆怯,几乎瑟缩成了一团,反倒是那十一岁的刘协接过了张让递过来的水,问道:“让公,我等要往何处去?” 张让苦笑连连,回道:“先翻过了前方山头吧。”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否要在此时对刘协称呼为陛下,给这孩子的身上再加上一层负累,但最终也只是收拢起了队伍,在稍事休整之后重新进发。 天明之后要想甩脱掉后方的追兵越发不易,可他清楚地知道,他不往前走,就只能跟赵忠一样身死此地! 求生的占据上风后,他便彻底摆脱了一夜未睡的困顿。 他并不知道的是,同样是在这将近天明的时候,因并没有任何人的阻挡,经过了一夜的快马疾驰,董旻派出去送信的心腹已然抵达了董卓的营地。 这骑兵险些直接摔下马来,在缓过了一口气后,当着被董卓召集起来的牛辅、李傕、郭汜、张济、李儒、徐荣、胡轸等人,说出了洛阳此时发生的种种变故。 董卓本就是个性情果断之人。 听罢了这一番惊变,哪怕不需有人提醒他也立刻辨别出,这等混乱的局面正是他能谋取最大利益的大好时候。 他一拍桌案站了起来,“我等立刻往北邙山方向进军,除贼,护驾!” 120-130 121. 121(二更+23w营养液加更) 董…… 那些在洛阳城里的世家与何进旧部,连带着那做起了大将军美梦的何苗,没有一个将皇室威严放在眼里,董卓久处西凉,又如何会有例外。 他先后拒绝了刘宏提出的让他就任少府与青州牧的敕令,却并未因为做出这决定而遭到任何的惩罚,足以让他窥见大汉朝廷色厉内荏的本质。 而今,更是天降一个机遇在他面前。 天子驾崩,将军逼宫,皇宫起火,皇子外逃,这桩桩件件都让人听来有种不真实感。 可又好像,早在数年前就已经可以预料到今日的这一幕了! 那么他董卓先是有这个机会,在大将军的征调下名正言顺地陈兵河东,而后继续往前推进到临近洛阳的位置,又恰到好处地得到了这样一个消息…… 此为天与之时机也! 他这除贼护驾的决定话音刚落,就听到了李儒对他这一决定的赞同。 “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将军既明白这道理,确实不必犹豫。那张让等人若要携皇子外逃,且四下无援,必得经由邙山而逃,与我等的距离更近。请将军令骑兵先行,直走邙山北部坳口,而后往南推进,令后方队伍多携旗帜以壮声势为援。” 董卓拊掌而笑,“依文优所言。” 他这些麾下的西凉兵卒跟随他征战多时,多是从凉州这等酷烈的战场上历练出来的,要在做出决定后拔营起行,速度也比之寻常队伍要快上不知多少。 徐荣、郭汜与牛辅领了骑兵先行,他则作为后军调度推进。 牛辅乃是他的女婿,相当于是自己人。 徐荣虽不是凉州人,却格外善战。哪怕是此前被他派出洛阳协助董旻,却败在了乔琰的手下,也不影响他是有真材实料的战斗好手,有他在,若是出现了什么交战,胜算足可有保证。 至于郭汜…… 按照董卓在随后出行中与李儒所说便是,阿多出自马贼,邙山之间若有需急变之处,他的反应必然最快。 这三人一道,若要前去寻查张让与二位皇子的下落,可说是最为合适。 这便是他西凉军的实力! 何进限制了他只能携带三千人前来,可当两千骑兵与一千步卒莅临河东的时候,他要再多拉扯出一些人手也不难。 在那三人携着一千五百骑兵而去后,与他同行的这支队伍其实还有三千多人。 他向东而行,正见那红日升腾于眼前,扬鞭而指间,只觉此番当真是个好兆头! 这也合该是他董卓大显身手的时候! 而张让此时还在逃窜。 他并不知道,他翻过了北邙山或许并不是度过黄河得保太平,又或者是得到河内郡的援兵,而将要面对的是这样一头西凉豺狼。 更不知道,在这夜间的洛阳风波中,试图追击他而来的追兵先是被曹操给拦截住了一批,而后又被卢植调度的北军士卒给了拦住了一部分。 那已有数年没有执掌兵权机会的卢尚书,亲自执着长戟,厉声质问与他对峙的张璋等人,是否竟有谋反之心。 卢植为天下名士,此刻这疾言厉色之问中,字字令人难以招架,哪怕他身后所掌握的兵将并不太多,也让人有种如临千军的错觉。 更或许是因为此时距离那洛阳南宫中放起来的第一把火已经有了数个时辰,在最开始那要为大将军报仇的上头情绪渐渐消退下去后,他们也意识到了一种心虚与恐惧之感。 吴匡与张璋二人对视了一眼,再看看面前的卢植,不由都往后退出了一段距离。 经由这两道阻拦,在张让等人后头追击的,也便只剩下了袁绍与袁术这两兄弟麾下的部分兵卒。 倘若蹇硕在排兵布阵上多有那么点天赋,要从容地退到黄河边上其实不难。 可在进退失据与消息闭塞的环境下,他们只能草草以山中少量野果为食,而后继续在格外饥饿的状态下前行。 张让甚至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听到了后方峡谷之中的追兵,但哨骑探报又分明没有旁人。 他最擅长的也不过是揣测刘宏的心思而已,说四体不勤都还是往少了说的,这会儿只觉自己要一个跟头从这山道上摔下去。若非身旁有人扶了他一把,他险要要因为这等乌龙的理由而丢了性命。 但再往北行出一段,他便陡然意识到,他方才听到的动静好像并不是个错觉。 因那山中回声,一句尤其清楚的喊声便传入了他的耳中—— 阉竖休走! 一夜的短兵相接,拉开距离后的草木皆兵,已经让张让的精神完全处在了紧绷的状态,他回头一看又见那率兵前来追杀之人,正是袁绍这虎贲中郎将麾下,在京城中出名悍勇的颜良与高览,不由更是慌张。1 蹇硕也早已疲累难当了,可无论是张让还是蹇硕都知道,他们要么一道捱过这个难关,要么便身死此地,所以只能且战且退。 蹇硕咬牙急道:“让公与皇子先行,我去阻拦他二人!” 他到底是被刘宏提拔到上军校尉的位置上的,早因为此事得罪了些人,比谁都难以在这番变故中幸免。 倒不如替张让他们断后,说不定他们若能活下来,还有替他收尸的机会。 他这样一想当即下了决定。 可他固然为一军校尉,却时常听命于刘宏跟前,与颜良高览这等正儿八经的将军大不相同,便是此时提起了些胆魄率队而来,又哪里是这等勤练力气之将的对手。 还没等张让走出多远,他便听到了那先前喊出“阉竖休走”四字的声音,此时已经换了另外的四个字高喊。 说的正是“蹇硕已死”。 张让的心当即沉到了谷底。 再看到还惶惶不知发生了何事的两位皇子,和身死后也未得到安宁的先帝遗体,他更是悲从中来。 如今的情形,他只怕也命不可保了…… 偏偏在他近乎机械地随着仅剩的几十骑与百来扈从翻过前方土坡,已遥遥看见那北邙山外孟津渡口的时候,他又看见了一列来势汹汹,足有千人以上的骑兵,正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袭来。 这些骑兵与他之间还隔着一段距离,张让仓促之间根本无法分辨出他们是归属于何人,只觉得是有另外的哪一路追兵包抄而来。 徐荣却一眼分辨出了山坡上众人的身份。 他曾经前去过洛阳,也见过张让,而队伍之中两个被严密保护着的少年衣着特征明显,只怕正是董旻手下来报中所说的两位皇子! 可还不等他与牛辅禀报,与对方言明己方的身份,便看到张让朝着东面奔逃而去,似要避开他们,可还未曾走出几步,就已经被一支从远处袭来的箭给射中了胸膛。2 这昔年于高台之上、位同天子重臣的宦官首脑,这一次没能让自己被人给拉拽住身形,而是直接从那山坡之上滚了下来。 等到牛辅派人前去查探他情况的时候,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那支箭的缘故,还是因为他自高处摔下摔断了脖子,总归已经咽了气。 牛辅来不及多想此时的情况。 那依然在小黄门带领中往山坡下跑来的皇子,和他们身后已有喊杀声传来的动静,都已经足够让他在这一瞬间大致判断出局面。 他当即下令徐荣与郭汜阻拦住对面的追兵,自己则朝着刘辩和刘协的方向赶去。 高览与颜良本已距离全盘得胜只有半步之遥,却万万没想到,还能在此时杀出个截胡的! 那不是一般的截胡之人! 对面人悍马壮的西凉兵卒,丝毫也没因为他自称虎贲中郎将麾下而有所迟疑,在冲上山坡列阵后便朝着他们掩杀了过来。 那徐荣动手极其果断。 在他们进发之前李儒便对他们做出了指令,若是他们遇到的是何进的部从,可以只表现出对峙的状态。 毕竟董卓是听了何进的指令来的河东,怎么也要给对方几分薄面。 哪怕人已经死了,现在也得做个面子功夫。 但若是旁人的部从,那便直接给他们一个迎头痛击就是,也正好让人知道他们凉州军的本事! 虎贲中郎将? 那是袁绍的部下! 他们显然不在李儒所交代的需要礼让的范畴中。 即便是随后要有什么商谈戏码,反正他们也只是董将军的前哨队伍而已,若是在保卫未来天子的时候做出了什么过激举动,也完全合乎常理! 这两方从队伍到大将的配置都极其相似,却有一个最大的不同。 徐荣与郭汜乃是在临近天明的时候才接到的行军指令,在今日过午之时抵达的邙山脚下。 而高览与颜良二人,却是从昨日下午便随同袁绍何进等人一道包围了南宫,自火起时便同蹇硕所属队伍僵持作战。 他们抢先于卢植一步杀入这北邙山中后,又同张让等人在山里整整绕了半个晚上的圈子,直到方才,才恢复到了正常的山地追击状态。 这几乎已接近一日的追逐拼杀作战,饶是颜良这等悍将也不免觉得格外疲累。 在先前弯弓搭箭直射张让的时候,因他所用的弓乃是重弓,自出了生出了几分力不从心之感。 偏偏在此时他对面的西凉虎士,于这一片地形平缓之处,竟打出了骑兵疾冲的状态。 一年半前的洛阳会斗,颜良身在袁绍身边,与那徐荣有过一面之缘。 他也曾经见过徐荣彼时和典韦之间的搏斗,还听得中郎将称赞徐荣为好一员虎贲之士。 而今在这骤然拉近距离下的骑兵对冲中,他方才知道,当时那绝不能算是真刀真枪的比斗,绝对大大限制了徐荣的发挥! 但让他想明白这个问题的,却是他在猝然间被砍下的头颅。 等到董卓率领部从前来的时候,此地的交战早已经结束了。 颜良丧命于徐荣之手,高览倒是反应够快,当即收拢骑兵回撤,从这西凉军的手里保住了性命。 董卓听得牛辅汇报了一番交战中的战况,只听了个大概便已朝着那两位小皇子的方向走去。 从昨日黄昏被人裹挟出宫,到逃命于北邙,至董卓赶来,已是完完整整的一日。 两位皇子中哪怕刘辩曾经被养在道人家中,也无疑得算是个养尊处优之人,何曾经历过这样的折腾。 若非还有几个相熟的小黄门围绕在身侧,又有郭汜给他们送上了干粮,这会儿早该晕厥过去了。 现在这龙骧虎步而来的董卓生得好一番面目凶恶的样子,如何能不让两位皇子备受惊吓。 在董卓一句“臣救驾来迟”,确认了是友而非敌后,刘协方才缓过神来,当先回了句“前将军多礼了。” 董卓打量了一番这两个皇子,心中对他们的性格大略有了个数。 因他们此来人手不多,故而他当即决断率众回撤到了孟津以北的平阴县中,先将两位皇子给安顿了下来,这才聚众来进行商量,接下来要如何行事。 李儒来得最晚,在一进屋后便对着董卓拱了拱手,“将军,好消息。” 他边说边从袖中取出了一张绢帛。 董卓自开始为官到如今早不知接了几次旨意了,一眼便认出了这正是圣旨。 “这是?” “方才听他们说起那随行的宦官,乃是先帝身边的得力之人,既然劫持两位皇子而逃,不可能绝无凭据,我便搜了搜他的尸体,从他的里衣中搜出了此物。” 李儒笑道:“有此物在手,将军便更有底气进军洛阳了。” “这是先帝册立幼子刘协为天子的诏书。” 在先前那报信骑兵口中他们已经得知,先帝确实是留下了这一道诏书,也成为了张让与何进谈条件的筹码。 若是何进肯在刘辩即位后放过他们,他便会将这诏书给销毁。 不过他们原本觉得,在张让等人被迫逃窜的时候,这封诏书极有可能并不能被保存下来,却没想到他不止是将其贴身携带,中箭之处也恰好避开了这诏书,并未造成破坏,顶多就是在边角上沾染了些许血污而已。 见董卓示意他接着往下说,李儒问道:“将军觉得,我等能成功屯扎在平阴,而未曾在会合之前遇到第二波进攻是何故?” 洛阳便在邙山之南,纵然颜良丧命于徐荣之手,可但凡那北军五校多出动些兵马,在董卓来前徐荣牛辅等人都不会过得如此舒坦。 除非…… 董卓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此时在洛阳之中应当是两方势力在互相制衡。” “而这两方势力所对应的正是拥趸两位皇子上位的两面阵营。”李儒继续说道,“将军觉得该当站在哪一边?” 只是因为颜良之死,还不至于将他们归属于其中一方。 恰恰相反,在如今这个混乱局面下,他们刚到洛阳就拿出了这样的表现,只会让人对他们拉拢才对。 不过,别人可以觉得他们正在两头犹豫,他们自己却需要先划定立场,不能真觉得自己只是为人所用的屠刀。 而这个立场就需要董卓自己来决定了。 李儒是他的军师,只负责给他提醒眼前的状况。 事实上他所说的也并没有错。 在此时的洛阳之中,卢植手持先帝旨意接掌北军五校,在中央无主,连玉玺也不知所踪的情况下,他手中这份圣旨的含金量便大幅上升。以至于与袁氏和何苗所率领的人手形成了相持的状态。 昔日曾征辟于袁隗府中的羽林中郎将桓典,因格外敬重卢植的为人而选择了中立。卫尉杨彪之妻虽为袁氏女,他却因为父亲遗训同样站在了中立。 在双方的相互制衡之中,原本应当被勒令尽快将二位皇子交出的董卓,竟然只在傍晚迎来了前来确定皇子安全的使者,以及来自董旻给他汇报洛阳中情况的信使。 “卢植与袁隗……”董卓敲着桌案沉思。 这两方中一方是想要遵从先帝旨意,尽快恢复朝纲,而另一方则是想要从中谋取世家利益。 若是以他手握那张传位诏书的情况看,他应当直接选择卢植合作才对。 但卢植这人和皇甫嵩着实是一个作风,董卓对此是有些心理阴影的,他若想要更高的权力也显然越不过卢植这辅政大臣去。 那么和袁氏合作? 袁绍在他抵达平阴的第二日,还让人给他送了一封信,说的是——他既蒙受袁氏与大将军的提携之恩,也该当念旧才对。颜良之死可不与他计较,当做误杀就是。只是希望他尽快选定立场。 这等傲慢非常的口吻让他说不出的如鲠在喉。 更何况他一想到刘协的称谓乃是董侯,便不由萌生出了以此董代彼董的想法。 他想了想,又把李儒找来问询道:“若是我想要扶持刘协,却并不想位居于卢植之下,该当如何?” 李儒似早已预料到董卓会有此等选择,回道:“那么我给将军两个建议,其一,佯装壮大我方现有人手,扩大扎营规模,其二——” “先选择袁氏,以吞掉何进部从为条件支持他们,等时机一到,立刻反水,拥立董侯上位。而在此之前,先将卢植的兵权给夺走。” 李儒意有所指地说道:“在这方面,这些暂时占据上风的世家,会比我们更加熟练。” 何为借力打力,正是如此了。 董卓朝着他投去了赞许的一眼,当即做出了决定。 他先是给袁氏送去了一封信,信中对斩杀颜良,击败袁绍部从之事报以了几分“歉疚”。 当然,他们这些西凉人,还是刚打赢仗的西凉人,便是稍微在言辞之间流露出几分不逊,也实属寻常。 而后,按照李儒给他的建议,他在信中写道,要让他站在袁氏这一方其实也无妨,总归大家都算是老朋友了。 只不过他有个条件。 西凉这地方实在是太过苦寒了,早先先帝的邀请被他拒绝,他有些后悔了,这会儿他还是比较想在京城里做个将军。 那刘辩上位登基,何苗自然就是大将军,底下的那个骠骑将军他想做一做。 此外,他这凉州扈从要比之何苗麾下的废物有本事多了,若要直接击溃卢植,还得让他先来统兵。 袁氏此时同时手握太傅、太仆、司隶校尉、虎贲中郎将四个位置,又有诸多门生在朝堂中担任要职,哪里会想到董卓居然在此时抱着虚与委蛇的态度在做事,当即同意了他的条件。 然而等到董卓掌握了何进与何苗部曲,又在袁氏协助下击退卢植,迫使其逃离洛阳后—— “董卓于堂前痛斥,列位公卿不能救国之动荡,匡正社稷,令天子流亡在外,更是令他不得不卧薪尝胆,先与谋逆之臣推心置腹,今日方可拨乱反正……”乔琰一回到雁门就收到了这条消息。 且不说这卧薪尝胆一词到底用的对不对吧,这好一派大汉忠良痛斥群臣的做派可真是让人难以评述。 但想想董卓在原本的历史上,八月护驾九月废立,十一月才自拜相国,怎么都有着两三个月的缓冲时间,如今距离他进驻洛阳不过区区十日,先给自己塑造个尚且过得去的形象着实……可以理解。 而在这番训斥后,董卓当即请出了那张传位刘协于天子的诏书。 这立时改换门庭之举,可算是把袁隗等人给反扎了一刀。 可他们纵然在此时想提出什么反对意见已经来不及了。 董卓手中的圣旨乃是正统,起码能用来说服那些如今归入他麾下的北军五校。 而那些原本属何进的军马,在董卓便于掌权的收拢过程中,可称为大将军死忠的都被他给砍杀殆尽了,唯独剩下的便是为求一个富贵的。 那他们跟着如今圣旨在握的董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足够强大的兵权面前,就像先前重病在身的刘宏,无法以一道圣旨便褫夺何进所拥有的一切,此时的袁隗除了痛骂董卓反复之外,根本没有任何能有效制裁他的手段。 甚至还被董卓给骂成了叛逆。 也正是在董卓堂而皇之提出立刘协为帝的同一日,车骑将军何苗死于乱刀之下。 先前在中立态度的桓典与杨彪还好说,袁绍与袁术这两兄弟只能率众跑路,以免步了何苗的后尘。 董卓的这一出先借势后反水无疑玩得非常漂亮。 而他随后快速扶持刘协上位,自请为太尉,又将豫州牧黄琬调回洛阳为司徒,以卫尉杨彪为司空,追理陈藩、窦武旧案,恢复爵位,擢用子孙,启用党人的行为,更可称得上是在袁氏意图以身份和名望压制的情况下,打出的一记格外漂亮的组合拳。3 在这样的局面下,袁隗等人彻底无法再用什么提携之恩来压制住董卓了。 虽然进入京城之前的局面与原本不同,但在李儒给董卓的一番谋划之下,他依然达到了原本的战果。 或许唯独的不同只是—— 在洛阳以北,越黄河跨太行的并州境内,还有一位孤悬在外的托孤之臣,忠良之后。 在乔琰自雁门回返到晋阳后,她便迎来了自并州之外前来的几波访客。 第一位便是荥阳名士郑泰。 在何进接受了袁绍的建议征调董卓入京之时,他便选择了弃官北上,进入了并州。 这一路行来在并州所见的景象,让他当即意识到,只怕洛阳之中的那些人还是看轻了这位乔侯! 这也让他毫不犹豫地在收到了何进身死而董卓进太尉的消息后,选择直向州府报道,意图求见并州牧。 另外几人则是恰好凑到一处一起来的。 发明乾象历法的天文与数学家刘洪,在马钧与毕岚的陪同下一并前来,简直像是个空降的理科大礼包。 乔琰一面为这几人的到来而觉欣喜,一面又觉马伦为了庇护那些助手而留在洛阳,实在是一件太危险的事情! 尤其是,此时袁氏还面对着失势的情况! 她的太史令官职乃是刘宏册封,即便董卓承认刘宏传位诏书的正统性,也未必就意味着,他也同时承认那太史令的官职。 太危险了! 她心中不免为马伦捏了一把冷汗,也越发确定,自己需要选择一个最合适的出兵时机,才能将她给保下来。 这份隐忧并未在她的脸上表现出来,与马钧毕岚等人恰好在路上遇到而同来的鲍鸿,便看到乔琰转向了他所在的方向。 因她方从塞外回来,这目光之中似也含着一缕沙场征伐的鲜明锐气。 鲍鸿不由心中一凛。 来不及多想这几年的时间在乔琰的身上发生了多少变化,而是想到张让在南宫被攻破之际对他的请托,鲍鸿当即跪倒在地,将手中的诏书举到了乔琰的面前。 他仿佛完全没意识到,这并不是个正常宣读圣旨的姿势,高声说道:“请乔侯承先帝遗令,起兵入京护驾!” 122. 122(一更) 出兵决定…… 这是一封特殊的诏书。 在刘宏无人可用的情况下,哪怕她这位并州牧的年纪还是太小,又哪怕再引入一太强势的外援可能招来其他祸端,刘宏在死前还是做出了这个决定。 但其中稍出现些差池,这封授命护驾除贼的诏书都很有可能送不到乔琰的手中。 所以她也早做好了手中并没有此物的准备。 可有了这个从先帝手中授予而来的诏书,她便有了更加名正言顺进军的理由! 鲍鸿带着部从来投是一喜,他带着这诏书而来却是另外一喜! 她伸手握住了这封呈递在她面前的诏书。 当然从鲍鸿所能感觉到的角度,是先有一道虚握的力量加诸于这诏书之上,而后才被牢牢握紧在了对方的手中。 她只是犹豫了一瞬,便接下了这个在鲍鸿看来宛然如烫手山芋的东西。 “鲍校尉起来吧,这是宣旨不是送战报,你如今是京城之乱的亲身经历者,先帝直属军队的校尉,不只是个信使。” 鲍鸿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这姿势属实像是士卒给将军送信保的样子。 他当即蹦跶了起来,讪讪一笑:“让乔侯见笑了。” 乔琰显然也没有多在意此事,只示意几人入座,“劳驾几位将洛阳中的其他情况告知于我吧。” “董卓入京,借助袁氏掌权又反戈一击,凭借军威将皇子协扶持上皇位的事情我已知晓了。天子即位传檄各州,正式的文书虽还未曾送到我面前,洛阳距离并州并不算太远,若我还对此一无所知,那便当真对不起这并州牧一职,更对不起先帝信托。我只想知道一些并不会出现在对外情报中的消息,比如说——” “陛下到底留下了哪些交代?在这出君不君臣不臣的戏码里,这些人都扮演了何种角色?” 乔琰方一入座便一掌拍在了桌案上。 或许是因为这少年州牧的戎马经历,也或许是因为她此刻身披在后的绛色披风,让她看起来格外像是一团张扬桀骜的炽火,尤其是她眉眼间的铿然决绝之意态,更加重了这种印象。 这让她随后的这句发问里充满着质询声讨之意,“袁术他何敢放火烧宫,将天家威严置于不顾!” 在这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表演里,此时还打着“正义”旗号的董卓,甚至不是最应当被归咎责任的一方。 若无袁绍的怂恿,何进的许可,他如今虽在凉州境内募集了诸多好手,却还在皇甫嵩的节制之下,未有进入京城的机会。 又若非是袁术袁绍等人的焚烧洛阳南宫之举,张让等人又为何会携刘协刘辩逃往北邙山,让董卓得到了从中斡旋胜出的机会。 乔琰对此心中有数,在这权力更迭的过程中,人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而其中的有一部分人所拥有的或许不应该称之为小心思,而应当称之为野心。 但此时她必须发出这样的一问! 郑泰简直像是找到了个知音,将当日在何进府上的情形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又补充道:“大将军本以为凭借执金吾丁原与济北相鲍信在东面所招募的兵卒,能与那董卓成东西呼应之势,可还不等他们募兵而回,董卓就已经先行东进,在我进入并州地界前于河东郡所见,此中制衡之说是丝毫未有。” “陈孔璋所说之话极对,这世上没有那么多诈为之举,国之大事,更不可诈立,而今的苦果倒也……” 倒也让袁氏见到了。 “公业先生慎言。”乔琰打断了他的话。 郑泰意识到,乔琰这话不是在阻止他表达对袁氏的不满,而是若按照这个诈为之事不妥的说法,那么刘宏在死前定计的以杀董重来诱骗何进进宫之事,也就连带着被他给骂进去了。 他轻咳了一声方才说道:“是我失言,请乔侯切勿见怪,只是这洛阳之变突然,我心中多有不忿。” 而今袁氏之中身在洛阳的袁隗袁基被董卓严令监视了起来,又有董卓为拔高己方身价而给对方扣上的叛逆之名,袁术袁绍外逃,一者前往了南阳,一者前往了冀州,可算是在引狼入室之后反遭狼攀咬的典型。 只是这显然不足以偿还他们拉开这混乱序章所应担负起的罪责。 乔琰摩挲着指尖的玉韘,又听着毕岚与鲍鸿二人说起了先帝的安排。 刘宏的遗志啊…… 若真能让刘虞与卢植掌握住局面,在何进已死,董卓又还未曾入京的情况下,确实有可能让刘协成功即位。 只可惜这世上并没有如果。 刘宏的计划若是想要功成,也只能放在一个大汉权威还未曾衰弱至此的环境下。 而放到如今这情形之下,便只成了个处处变数的样子。 这计划的提出者,也便是刘宏本人,险些都落了个尸体沦陷于南宫大火之中的结果。 也便是张让还记得将他的遗体也一并带上,才免于遭难,又在随后董卓接应住了他们这一批人后,将刘宏遗体装殓于车中,送至文陵安葬。 那两位辅政大臣—— 卢植在与董卓在洛阳城中的军械之斗里落于下风,在乔琰看来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好在他人倒是没事,而今远走冀州。 至于为何是冀州而非幽州? 先时黄巾之乱期间刘备凭战功任清河郡兵曹掾,许是因为他和此地的风水尚算合拍,在刘宏逐渐收回在黄巾之乱中获功者官职的时候,因其任职政绩颇佳,并未将其撤职,而今已为清河郡丞,只在这一郡太守之下。 卢植还意图挽回洛阳局势,自然不会跑得太远,故而去了刘备那儿暂住。 协助卢植作战的曹操也在此时回返家乡,于谯、沛之间重新募集兵将。 而刘虞倒是因为没跟董卓对上,顶多是在半道上被人给拦截了下来。 董卓自然是不希望让刘虞到京城来的,但在他刚与京中站稳脚跟的时候,他也并不希望将这些皇室宗亲给得罪死了。 于是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以刘虞为大司马,位居于三公之上,但并不在朝中任职,而是在担任幽州牧的同时遥居幽州受领此职。 当然,董卓其实也不乐意屈居于其他臣子之下,刘虞又是大司马又是幽州牧,明摆着地位要比他更高。 故而他在同一日做出的决断是,他自己在任职太尉与前将军的情况下,以加节,赐予斧钺虎贲,加封郿侯的方式提高了一轮身价。 比起刘宏寄希望于意外不会发生的谋划,董卓自洛阳以来走出的每一步虽有僭越却也有平稳局势之法,哪怕是让乔琰处在他的这个位置上,只看他这十余日间举动,也不可能比他做得更好了。 在听到鲍鸿问及乔侯何时起兵遵从先帝遗诏的时候,乔琰沉思许久,问道:“现居皇位上的天子正是先帝所属意的继承人,唯独所欠的不过是辅政之名而已。若此时兴兵征讨,是否有重现袁氏所为之嫌?” 这一句问的可不只是鲍鸿,还有郑泰。 他既可算是荥阳豪侠,也算是士族中人,在评定董卓的举动上,他的想法也要比乔琰麾下众人,在她看来更有标杆作用。 乔琰抬了抬手,示意徐福将今日收到的消息递到了郑泰的手中。 董卓如今还可算是个聪明人,或者说他的手底下有一位备受他倚重的聪明人,给他提出了又一个建议。 因董卓和袁氏可算是彻底撕破了脸皮,几乎不可能再从袁氏这里获得太多的助力,那么他便理所当然地转向了其他士族。 在拉拢士人上,先前为陈藩和窦武平反的举动是一项,现在所做则是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 他启用了周慎之子周毖,汝南士人、时任侍中的伍琼,原三公府长史何颙,而后征辟荀爽、韩融与陈纪等人入朝为官,若非蔡邕如今身在乐平,也应当会在此时成为他所招募的党羽。 这是对内。 而对外,他以刘岱为兖州刺史,孔伷为豫州刺史,张咨为南阳太守,应劭为泰山太守,张邈为陈留太守。 这一番举动足以让他在此时将士人之心拉拢到他的身边! 乔琰看向郑泰,问道:“如若此时公业身在洛阳,会有因董卓太尉之位来之不正,而有讨董之心吗?” 这是个有些不好回答的问题。 以郑泰算起来还算是个客人的身份,他也不那么适合回答这个问题。 可很奇怪的是,大约是因为他前来并州州府的一路上所见景象从农业到民生都仿佛与太行山南的另一头,形成了格外鲜明的对比,以至于当他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并未感觉到有何冒犯,反而当真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董卓的崛起绝无什么忍辱负重一说,这是个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看不出的情况。 可若真如乔琰给他看的消息这样,董太尉所针对的只是此番洛阳乱局的罪魁祸首袁氏,这莽夫对士人群体也不乏器重之心,尤其是连荀氏八龙之中的荀爽都接到了董卓的征辟,那么他若是没因为好奇并州的情况来此,在辞官后只是离开了大将军府而已,料来也会得到董卓的征召。 届时他会否接受这个邀请呢。 或许会的。 “董仲颖所驱之人,皆为军事对手,对士人却用之重之,若是乔侯在此时起兵,纵然有先帝遗诏在手,意图将先帝委托之臣卢公送回到那辅政位置上,也有理亏之嫌。”郑泰想了想回道,“所以乔侯此时不能出兵,算来,那位董太尉也应当很伤脑筋要如何安排您才对。” 董卓确实对如何安排乔琰格外伤脑筋。 张让将那道清君侧的旨意交给鲍鸿之时,只对着鲍鸿与曹操二人。鲍鸿领兵而走之际,那些并不知内情的小黄门也只觉得他是如曹操一般去求援的,所以董卓倒是并不知晓乔琰手中还有一道这样的杀器。 但在他将刘岱、孔伷、张咨、应劭与张邈,甚至是让他以眼不见心不烦为由丢去北海的孔融都给委任了太守刺史的职责后,他的目光也很难不放在这与司隶紧贴的并州之上。 并州牧乔琰…… 若非对方先前出塞横扫鲜卑,他在河东郡内的驻军绝无可能如此轻松。 而她现在已经回来了! 要对她撤职?不,在董卓现如今还面临不少内忧外患的当口,他连士人都要先礼让三分,如何有可能对乔琰做出这等举动。 可加官的话,在列侯爵位上她已凭本事做到了县侯的位置,在官职上她已是一方州牧,就连将军号都被刘宏给赐予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加无可加。 除非董卓愿意将征北将军的位置给她。 但这种敌人和士人的情况又不相同,和幽州牧刘虞那种平定个渔阳之乱要花费一年半的更不相同。 一旦让她再掌握更大的权柄,只能是资敌! 李儒给董卓提出的建议是先将对方晾着,只要太尉能够在中央将该握在手中的权力都拿稳,尤其是拿好士人之心的挡箭牌,他便不必担心那位乔并州。 这看似是一条极其合理的建议,可几乎在同时,在安顿下了郑泰、毕岚与鲍鸿等人后,乔琰和戏志才程昱等人聚首,所定下的计策也是一个字。 等。 乔琰对刘宏并没有那种为之赴死的忠心,在接到刘宏死讯和起兵护驾的消息后,更不会为之激发出当即就要与董卓拼命,取而代之的想法。 春四月正是并州境内农事繁忙的时节,乔琰出塞将近一月,虽然确定她麾下诸人会将情况料理妥当,有些事情还是需要亲自过问一番的。 她的心态可说是稳得出奇。 可董卓呢? 他从西凉的二把手将军,一跃而成了天子之下位高权重第一人,他脾性里暴戾恣睢、肆杀妄为的一面在随后的短短二十日内已暴露出了端倪。 刘协上位,虽然刘辩回到了她的身边,但对何太后来说,无论是何进、何苗相继身死,还是刘辩失去继承大统的机会,都是个重量级的打击,为此她屡次试图以太后之权试图声讨董卓所为。 这种无所凭依的撒泼,除了激怒如今大权在握的董卓之外没有半点好处。 董卓下令,以何太后早年间对永乐太后,也便是刘宏生母不敬为名,将其迁于永安宫,而后处死。 何太后依照礼法应当于刘宏陪葬,然在文陵重启之日,董卓先前就对其中墓葬品多有觊觎,如今距离他入洛阳已有将近一月,他便再不加掩饰地将其中珍藏掠夺一空,连刘宏的面子也不给了。 洛阳之中的贵戚家产殷实,董卓便放任士兵突其庐舍,掠夺财富,为所欲为。 当此之时,这些洛阳豪富尚且成为西凉军士的后花园,董卓又如何能不将皇宫视为自己的所有物。 若非早在刘宏病逝那日,伏寿便已建议阳安长公主将宫中未成年出阁的公主先悄然接出,此时她们便已成了董卓暴行之下的牺牲品。2 随着洛阳中的军事权柄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董卓膨胀的野心让他在此时做出了一个谁也劝阻不住的决定。 天子年幼,他与天子“外家”同姓,自当领相国位,入朝不拜,剑履上殿! 也正是在这条消息传入并州的时候,郑泰刚与鲍鸿意图一起来劝谏乔琰出兵,就看到这位乔侯已按剑而出,面上煞气凛然。 “两位不必多说,董卓于洛阳一月便原形毕露,西凉贼子贪狡之性昭彰,实不可为社稷之臣!” “我已决定,兵出河东,直取洛阳,以清君侧!” 这清君侧三字被她说来掷地有声,着实听来有一番振奋之意。 她更是随即任命张杨与郭缊同守雁门一线,令狐邵防备凉州,徐晃与褚燕留守并州,程昱与戏志才主持州中事务。 其余诸人,点齐兵马,随她一道出征! 乔琰负手立于堂前,身后正是并州与司隶的地图,在这地图上于这几年间填补的种种,让其变得比之寻常地图不知详细了多少倍。 而在她的面前,文有贾诩郭嘉陆苑等人,武有张辽吕布赵云典韦等虎将,正是文武兼备,士气逼人之态。 但兵出河东,也得讲究些方法。【公众号:惊鸿带你看小说】 她缓缓开口,问道:“谁人愿为我往河东卫氏走一趟?我等兵出河东,自当让那西凉匹夫眼见士族扫榻相迎之景,以示震慑!” 123. 123(二更) 讨贼檄文 河东卫氏自当年卫觊向乔琰求索援兵开始,便与乐平之间保持着联系,卫觊也应诺将卫氏族人送来了两位前往乐平任教。 若这位卫氏的未来家主闲来无事,也偶尔会上乐平住上两日。 乔琰任并州牧后与并州世家的关系越发紧密,似乎也激发了对方几分危机感,干脆将其胞弟卫仲道也送来了此地就读。 只是这等围绕乐平书院的教学事业所形成的联系,在乔琰看来也不过是今日来明日毕的存在。 在如今这董卓乱政,大汉威严彻底扫地的状态下,四方诸侯割据的景象距离而今不远,那么口头的声援与盟誓已经远不能达到乔琰的需要。 说这是出自于政治生物的冷酷权衡也无妨,河东卫氏必须给出一个非此即彼的立场! 也正好作为己方展现给董卓的一尊筹码。 陆苑起身离座,朝着乔琰回道:“文和先生此番的作用在对凉州士人武将的剖析,奉孝意在临战对策,联络河东氏族之事还是交给我来去做吧。” 在并州的数年时间里,陆苑都是陪着乔琰一道走过来的,也理所当然地传染了她身上那精明强干的气场。 此时即便她不做出什么承诺,乔琰也相信当年她曾说过的那句话——谒者因君侯所给的底气而腰直,在今日也绝不会有所改变。 她所要达成的目的是让河东卫氏向着并州牧的出兵示好,而非是双方打感情牌、达成什么友善往来。 乔琰因这出兵指令而稍显冷冽的眉眼稍稍柔和了几分,“你去吧,并州便是你的后盾。” 她再度朝着座中数人看去,除却贾诩这人持重有度之外,对这场即将来临的洛阳之战,似乎都有那么几分兴奋。 吕布这种就不必说了,先前乔琰让他镇守绥远城捯饬军屯之事,大约是因为威名远镇鲜卑的荣誉感和军屯田收获斐然,又有贾诩在旁协助,吕布干的还算拿得出手。 但这等屯田戍边之事,哪里有跟洛阳里的叛逆贼人开战来得激动人心。 纵是郭嘉这等计谋之士,也到底是年少了些,在此时于眼神中蕴藏着几分跃跃欲试。 那毕竟是国都洛阳啊…… 为显出对此番出征的重视,也为了显示出声讨董卓的正义性,在从并州出发前,乔琰又往洛阳送出了一封檄文。 这封檄文是在乔琰的要求下,请蔡邕写成的,也便是一封《为乔并州讨董贼檄文》。 乔琰深知董卓是个什么性情,因此没选择中间经由什么人传递消息,以免让他有了什么可以迁怒的对象,而是给了吕布一个任务。 “以你这可开三石弓的臂力,若要将这悬系了檄文的箭矢在洛阳守卫的射程之外命中城墙料来无妨。” 乔琰将几乎已成她标志的白羽箭,与那写有檄文的绢帛一并交到了吕布的手中,“你此番乘我的朱檀马去,务必让人知晓,我等声讨董贼之举名正言顺,我并州兵马也绝不惧怕他那西凉虎士,你可能做到?” 这等大出风头的举动,被乔琰交到了他的手里,吕布眼睛都要亮了。 “君侯放心,我必为您做到!” 吕布领着数十骑当即动身,也自然而然地将整顿军队的职责完全留给了张辽与赵云。 但他显然意识不到乔琰在这番举动中的用意,对他来说,乔侯所表现的态度正是那任务除了他之外无人能做到,这就够了! 乔琰目送吕布远去,朝着郭嘉问起了另一个问题:“度辽将军还病着?” 在乔琰于并州各郡宣布了讨贼决定,开始调整边防人手布置的时候,各郡太守对她的决定并无异议,唯独一个韩馥,忽然说自己病了,像是生怕乔琰因为度辽将军为武职,也将他抓上一道前往洛阳讨贼。 郭嘉回道:“君侯对并州的掌握显然不是他能想象的,他还真以为他与袁绍的书信往来没被您发觉,那袁氏兄弟二人自洛阳潜逃,似也有募兵联盟讨伐董卓之意,韩馥便自然不能应和乔侯的讨逆之举。” “不过君侯也算是有个意外之喜。讨董檄文传檄并州各郡,有意应征入伍的姑且不说,那韩馥麾下的麴义倒是对他这托病举动颇有微词。” 墙脚松了,之后也就好挖了。 麴义与吕布一样都是桀骜放旷之才,在关键时候可为一方强援,但在此之前,却得给这等悍马以一个发挥的场所。 在这一点上,韩馥与乔琰相比就做得太差了。 郭嘉朝着乔琰又道:“若君侯能将麴义收归帐下,还正可令两骑相斗一争高低,给那韩度辽用是浪费了。” “这话你在此地说说也便算了,”乔琰摇了摇头,“且先不急,看看吕布的表现。” 事实上吕布做的着实是比乔琰所期待的还要精彩得多。 这人在并州地界上长到三十岁,养出了一身冠绝的武力,也同时养出了好一派专业挑衅的狗脾气。 董卓自入洛阳,虽如今渐成张狂之态,自恃手握大权,行横征暴敛劫掠之举,却也未曾对洛阳的防卫有所懈怠。 尤其是那些游弋在外“搜牢”的西凉兵卒,也在无形之中起到了巡逻的作用。 但今日这支正往河内方向前去搜刮的队伍,却在半道上遭到了袭击。 这些西凉兵卒已经习惯了将屠刀朝着弱者而去,此番出行的队伍也便有些列队的混乱。 若这是平日里倒也无妨,偏偏这朝着他们袭来的,却是实打实的并州狼骑。 吕布虽不会什么战阵理论,有一点总还是会的,那便是让这些人一个都别从他的手底下活命! 这是一种近乎直觉的作战方式。 他们所骑的乃是乔侯给他们提供的塞外好马,所用的乃是以并州铁矿打造出的锋锐兵器,更是在休整了一夜后才盯上的这伙西凉强盗,若是这都能让他们给跑了,那还得了! 于是原本还在洛阳北城之上的守军,等到的不是北行劫掠而归的同僚,而是一行数十骑飞奔而来。 远观其阵仗,那分明不是他们的人手。 让他们更清楚地判断来人是敌非友的,是这一行骑兵在射程之外停驻了下来,每个骑兵都飞快地将携带的三两人头抛掷于前,在他们的前方形成了一道极其惊人的摆设。 也还不等那城头之人反应过来城下之人的身份,已有一支白羽箭破空而来,一箭击断了那城头的董字大旗,而后钉在了望楼之上。 第二支羽箭更是几无停滞地袭来,扎在了前一支箭不足三寸的位置,唯独的区别也不过是在这一支箭上还捆缚着一块绢帛。 城头的西凉军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城下为首之人好高明的箭术,也好惊人的射程! 眼见那人弯弓搭箭,似在城头逡巡之间寻找目标,他们本还想下城头追击的动作都不由一顿。 这个反应显然没有逃过对方的眼睛,也让那赤红马上的青年将领朗声而笑。 在对方的笑声中,他身后的五十骑兵齐声喝道:“并州牧乔侯令我等为董贼献礼,并讨贼檄文送到,我等去也!” 吕布领人杀贼如风,射出的两箭也奇快,带着人一道撤走的速度更是快得惊人,丝毫也没有要与此地纠缠的意思。 在西凉军下得城来,发觉这些头颅真属于他们今日北行的同袍之时,再要追击这些说走就走的并州骑兵,已经完全来不及了。 他们只能将此地所发生的情况,连带着那封随同羽箭而来的书帛送到了董卓的面前。 李儒踏入太尉府的书房,看到的便是一地狼藉的暴风过境,以及坐在桌案之后怒气沉沉的董卓。 这与他前几日负剑上堂的意气风发可截然不同。 “将军何必发这样大的火气?”李儒走到了董卓的面前问道,“今日洛阳北郭的情况我已经听人说了,这并州军以五十骑破我方百骑而已,以有心算无心,要赢也不难,若真是两军对垒,又岂能令对方如此轻松出入?” “你以为我气的是那个?”董卓冷声回道。 小规模的骑兵交锋,他在凉州的时候便经历过多次。 纵然有吕布挑衅,他也已让人去己方尸体残骸所在之处查验,大略能知晓,到底是如何让对方得手的。 在对方来人之中还有一神射手存在的情况下,这种胜利更可以理解。 他伸手指了指面前桌案上展开的绢帛,“我气的是这玩意!你看看她都让人写了些什么!” 真是好一个乔烨舒! 也好一篇讨贼檄文! 他本还以为对方在返回并州之后的二十天内并无动静,是因为已经接受了这洛阳时局于她缺席期间出现的种种变化,哪能想到,是她在此时憋了个大招! 眼见董卓一副被这讨贼檄文给气的半死,李儒将桌案上的檄文给取了过来,打眼便见这绢帛上一手好字。 想想还是要顾念一下董卓的想法,李儒将这句夸赞并未说出口来。 他琢磨了一番,确定这大约是大儒蔡邕的手笔。 先时他给董卓罗列的名单中便有此人,只是因对方乃是那并州的典学从事,才打消了对其发起招揽的念头,却没想到乔琰倒是毫不吝惜于将人家用在此道上。 蔡邕的飞白体属实好认。 不过李儒端详了一番这讨贼檄文的写法,又觉得这与蔡邕所写的几篇碑铭以及那述行赋不像一个文风,却与那并州乔烨舒的实用性做派相似得很。 这开篇便是—— 【曩汉之初年,产禄专权,擅断决事,下凌上替,于是有平勃奋起,诛夷逆暴,王道兴复。前汉之末,王莽篡逆,辱慢天地,鸩杀孝平,反戾饰文,罪难尽书,于是有光武兴兵,光明显融,海内升平。】 【历观载籍,暴逆不臣,贪残酷烈者,多难长久,太尉董卓,自称忠良,细数不然,料循其理。】1 李儒看到这里往董卓的脸上看了一眼。 这乔侯上来就把董卓与那吕产吕禄和王莽相比,当真是一点没给他留什么脸面。 他说乔琰这是实用主义檄文也正因为这两句。 吕产吕禄之祸,有太尉周勃和丞相陈平来平定,王莽篡政有光武帝中兴,总归这佞臣贼子终究不得善终,那么董卓这自诩忠良实为汉贼之人也显然遵循这个规律。 这是士气的基调! 再往后看他便知道董卓为何这么生气了。 因为乔琰便将这自称忠良实为不臣的理由,连带着对董卓的一通人身攻击,都在随后来上了一出火力输出。 对比一下她当年所写的《州牧封建论》,在骂人水平上可算是大有长进了。 李儒最近奉劝董卓收敛一点的建议,没少被董卓当做耳旁风,以至于他此时还岔开思绪想了想,作为头一个被乔琰这般指着鼻子骂的,他家将军还挺待遇独特的。 不过作为被骂的那位,大约不会觉得有多痛快就是了。 【自领相国者董卓,虺蜴为心,豺狼成性,得蒙先帝器重,以前将军位征讨凉州。然马腾韩遂之乱不减,结托权贵于显官之事昭彰,承资跋扈,肆行凶忒,饕餮放横,伤化虐民,竟有舆金辇璧,输货权门,坐领三台,专/制朝政之事】 【使董卓之行径放任自流,今日可开文陵掠宝为己用,逼杀太后,明日则以摸金之校尉破棺戮尸至于先贤,汉室陵迟之祸至矣,其窥探神器、摧挠栋梁之心已显,帝都有吁嗟之怨,于边陲字字可闻。悲乎哉?悲乎矣!】 “……”李儒沉默地又朝董卓瞥了一眼。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位乔并州和一般人的骂法还不一样,她真没夸大事实来说。 像是她在檄文中所写董卓领前将军位置却没能根治凉州之乱,结交权贵,出入銮辇逾制,盗窃文陵之宝,逼杀太后,索取百姓财货之事,确实都是董将军最近做出来的。 而也正是因为这些个理由,她方能有了结尾的一番慷慨陈词: 【董卓罪至于此,不堪托付辅政之职,何能不复长戟雄兵,陈良弓劲弩,整顿戎马,匡扶社稷,铸非常之功!】 【以此檄文布告天下,令天下人知圣朝有拘逼之难,料来能救国于水火之间者,非只乔并州一人也。届时州郡连接,四方有志之士兵进洛阳,举师扬威——】 【再视董卓,不过西凉一匹夫尔!如律令!】2 “看完了?”董卓这会儿心情也没平复下来,朝着李儒看过来的眼神里还带着刀子。 他放下这檄文半天了,最后一句“再视董卓,不过西凉一匹夫尔”还是反复在他的面前扑腾,一想到让蔡邕誊写檄文的乔琰小儿今年不过十六岁,他便想让人领兵直扑并州去跟乔琰来上一场拼杀。 但董卓大约只是今日受气还是不够的。 三日之后他便收到了消息,乔琰传檄于并州以及河东,所整顿的三万军马自轵关陉而出,沿汾水夹道行军,自太原郡入河东郡而来。 分明正是如那讨贼檄文中所言,要以良弓劲弩,长戟雄兵来铸这非常之功了! “并州犹有边防之患,那乔琰小儿如何能有三万兵卒!”董卓咬牙喝道。 可想到乔琰吞下了黑山贼与白波贼,若是算是后勤兵卒,还真差不多就是这个数量。 再一对比他初来洛阳之时惨淡的三千人,他便觉得自己的年纪活到了狗肚子里。 “将军所要担心的可不是那乔并州麾下的兵卒,”李儒语气严肃地说道,“那乔并州前军刚出陉口,便有安邑卫氏、闻喜裴氏、襄陵贾氏箪食壶浆以迎并州军,她此前身在并州,却能得河东世家之拥戴,着实不可小视。” 这也确实是董卓觉得忧心的。 河东世家在他引兵进驻期间从未给过他好脸色,却在乔琰出兵之时,给出了这等天渊之别的对待,再想到他在这洛阳城中行事,还得先启用一批天天只会提建议的名士,分派出去那么一堆实权官职,他心中的火气也随之直冒。 不等李儒提出什么迎敌策略,他当即一拍桌案站了起来。 “虺蜴为心,豺狼成性”“区区西凉一匹夫”的言辞不断闪现在他的面前,现在又有对方进驻河东的这般排场,他若是再无动于衷,那才真是妄对他这自封相国的胆魄! “谁人敢为我趁那乔琰驻兵未稳之际,突袭其大营,逼退此军?” 他话音刚落便有人回道:“末将愿往!” 董卓循声望去,眼见站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牛辅。 牛辅……倒也不是不能算良将,可多少还是因为他乃是自己人的关系,才被放在如今这个位置上。 见自请出战的是他,董卓想了想乔琰的战绩,不免犹豫了几分。 可下一刻他又想到了乔琰指责他忝为前将军,却不能平马腾韩遂之乱的痛骂。 那牛辅既是他的女婿,在此时出战,倒也正好能代表他来证明,他董卓并非不善战之人。 “将军——” 董卓打断了李儒的话说道:“文优不必再说,我意已决,便以我之贤婿出战,以阿多为副将,趁并州军马并未于河东整顿齐备,先斩其锋!” “不,”李儒摇了摇头,“我并不是在说,不能用牛将军进攻乔并州所属,我只是在想,她于檄文中言辞激烈,有年少者意气风发之象,我等何不先助长其气焰,来上一出先礼后兵举动。” 董卓问道:“文优此话何解?” 李儒:“我听闻将军麾下有一并州人名为李肃,请将军派遣其为使者,领一重礼,前去赠予乔并州吧。” “此为——示敌以弱之法。”—— 听闻董卓帐下李肃前来拜访,乔琰还真有那么几分意外。 在将人请入帐中后,便见对方朝着她行了一大礼后说道:“董相国自入洛阳,先周旋于袁氏逆臣之间,后掌军事,擢拔贤能,若有所为之事令乔侯误解之处,实非相国本意,听闻乔侯进军,以平鲜卑之悍将勇卒兵进河东,欲袭洛阳,相国心中惶恐,想与乔侯一叙,以论治国之道。” “听闻乔侯喜骑赤红色骏马,相国先时征讨西凉,恰得一名驹,名为赤兔,欲以为礼物送与乔侯,以通往来之好。只不知乔侯意下如何?” 乔琰动了动眉头。 赤兔? 怎么,她这是领了吕布的剧本?3 124. 124(一更) 赔了赤兔 不过,她跟吕布的情况可大不相同,董卓也显然不可能觉得,能让她来上一出倒头拜服,交出兵权的行为。 那么他这一举动的意义便有些微妙了。 乔琰心中思忖,若是她当真是个年不过十六的少年,纵然有些早熟善战之能,因先帝无人可用,故而将她抬到了这个位置上。 现在她为了护持先帝所留下的遗孤,对董卓自称为相国后于洛阳行事种种多有不满,故而兴兵南下,甚至在河东郡内得到了世家的这番拥戴追捧,箪食壶浆送行,现在又被大权在握的董相国畏惧,派遣人前来说和,还送上了名驹宝马作为礼物—— 她应当要有何种表现呢? 别人可不知道她早年间的种种行事与言辞之间的孩子气,其实大多是为了让刘宏放松戒备而装出来的。 别人也不知道她此番出兵所谋划的东西,远不只是基于对董卓行为的义愤填膺而已。 别人更不会知道,她站在了后世的角度在看着这段历史,所拥有的也绝非一个十几岁孩子的心性与见识。 骤闻赤兔二字,对这本应当是吕布的坐骑,却成为了她收到的礼物之事,她那种微觉滑稽的心情也只出现了一瞬而已,很快又成了两军对垒之间的谋划。 她朝着这出自于五原郡的李肃看去,见对方脸上流露出的讨好之色,倒也未曾显露出什么过分的得意来,只是问道:“董贼倒行逆施,把持朝政,有何可与我说的,洛阳城外见个真章便是!” “乔侯这话便说错了,相国当真不曾有如檄文中所说窥探神器,侵辱汉室的行径,自然也当不起乔侯这董贼非汉臣的说法。” 李肃似有几分苦笑之意,又继续说道:“相国为西凉人,自与那京中贵胄之间多有不和,其中有些摩擦不得不以武力平复,也实属应当。” 乔琰冷笑问道:“他逼杀何太后总是真吧?” 李肃摇了摇头,“乔侯并非亲自处于京城之中,又如何知道其中的本来面目。那皇位之争便是亲生兄弟之间,也难免有阋墙之祸,先帝遗诏以董侯为下一任帝王,何太后却属意于史侯,若是令何太后以太后权柄行废立之举,又或是与天子争权,洛阳朝纲必定不稳。董相国也不过是迫于无奈,才甘愿自己背上骂名而已。” 乔琰都不得不说,李肃此人倒也有些口才,竟然能在言语之间表现出了好一个忍辱负重董相国的形象。 但他这说法里却完全规避了董卓此举,正是在南宫之火后岌岌可危的汉室尊荣之上,又给踩上了一脚的事实。 既然太后都可以被这般随意逼杀,那么当今天子的凛然不可侵形象,也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乔琰心中只觉其解释重点偏颇的话术有些离谱,却并未对此做出反驳,在沉默了片刻后又问道:“那这搜牢掠夺之举,既有传闻入并州,又有我那前来传檄的部下亲眼得见,董卓老贼又要做何解释?” 李肃朝着她歉然一拱手,方才回道:“乔侯有所不知,那边地士卒大多不听管教,如乔侯一般可胜鲜卑,劫牛羊而回,令士卒平复其心中暴戾的,到底还是少数。” “董相国依托于这些西凉军士方能掌握京中局势,而今要给出令他们效命的钱财却不容易,也只能放任其劫掠,暂平其心。西凉军区区三千而已,有钱财傍身便可于洛阳中安定过日,料来随后便可安生。” 乔琰指尖叩击桌案的动作都不由一顿。 这可真是好一番歪理邪说,这李肃倒也不愧是从董卓帐下出来的人。 大约他也意识到自己这种说法站不住脚跟,又连忙拐到了另一处,“乔侯且莫只说董相国,这洛阳有城郭而无郭垣,若是您大军压境,与相国而今所统率的北军五校以及带入洛阳的西凉兵卒交手,绝不可能只如前几日骑兵突至的情况一般,直抵北城墙之下。” “届时两军交战于洛阳郭区之内,对这些洛阳百姓而言,何止是要丢掉财货,连性命也不可保!难道乔侯竟要令自己,也成为叱责相国的那一番言论中的罪人不成?” 若非如今还没有道德绑架一说,乔琰真想用这话给还回去。 李肃此人倒是也深谙些对特定对象所说的话术。 她若真是个除却出塞击败鲜卑之外,可称得上是以德政治理并州的州牧,又是个并未经历过多少中原境内交锋的少年人,只怕听闻此言,还真要犹豫一二。 这种迟疑也如李肃所想要看到的那样浮现在了她的脸上,虽只是稍纵即逝而已,却也并未被他错过。 他心中暗忖,文优先生所说果然不错。 这示敌以弱的方法,或许不能让这位乔侯全然相信他们的无辜,也极有可能不足以让她为之飘飘然,却已经足够让她在心中生出几分犹豫的情绪。 这便已经足够了! 他趁热打铁地说道:“可否先请乔侯随我一道看一看相国的诚意?” 何为诚意,自然是作为礼物的那匹赤兔马! 乔琰所骑乘的朱檀宝马是从幼年马驹养起的,如今虽然体型与成年马匹相差不大,可实际上却远没到成年的状态。 但这匹赤兔马却显然已接近成年了。 何为赤兔?除却那赤红的马匹颜色之外,最醒目的莫过于在评定名马之中的“兔首”一称。 马头自鼻以上的部分向外突起,形同兔首,正是重型马的标志性特点,事实上乔琰的那匹朱檀也有类似的特征,只是在赤兔的身上表现得更为明显些罢了。 而这赤兔烈马,饶是有与李肃同行的下属牵绊住了缰绳,也表现出了好一派酷烈暴躁的脾性。 这对于初学骑马的人没什么好处,可对顶尖的武将,尤其是擅长骑射的武将来说,却绝对是个最合适的礼物。 见乔琰望着赤兔的眼神中也微有意动,李肃不由心中暗喜,继续开口说道:“宝马配名将,自古如此。乔侯是何许人物,岂能没有这天下一等一的好马相配。相国自得赤兔起,便在为其寻觅一个合适的主人,如今却与乔侯适逢其会。” “你少在这里花言巧语。” 乔琰话虽这么说,李肃却眼见她又朝着赤兔的方向走出了两步,似也在端详这匹奇珍骏马,越发确定文优先生所说的示敌以弱之策,或许是当真奏效了! 他又道:“相国也知,要在这三言两语之间说服乔侯,他并无坑害社稷的想法,大约不太容易。” “乔侯为并州牧,更有这两年间自漠北草原所得,或许也看不太上这赤兔名驹,故而相国的意思是,不若寻个位处于河东郡又临近于洛阳的地方,请乔侯带上千人随行赴约,相国也带上那千八百虎士同行,双方将辅佐新帝之想法做个交流,也好免于洛阳北郊居民受战争之害。不知乔侯意下如何?” 乔琰目光从那赤兔名驹转到了李肃的身上,这等明利的眼光令他不由心中一跳,好在他旋即听到乔琰问道:“定于何处商谈?” 李肃忙道:“五日之后,洛阳以北二十里处,夕阳亭。” 他又见乔琰思忖了片刻,这才回道:“那好,便依你所言。” 既然协定已经达成,这赤兔马就作为礼物留在了并州军营地之中,那李肃欢欢喜喜地领着与他同来的几人一道南行而返。 乔琰目送着对方远去,眼见对方的身影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先前的迟疑之色都在此时变成了一派坚决,她也当即吩咐了下去—— 营地之中撤去外围防守,内部成埋伏之势,在这几日之内务必以巡防换班之法成严防死守之态。 “李儒此人喜用诈计,昔年董卓为韩遂等人所困,深入西凉腹地之中,几为羌人所围剿,粮草殆尽之时,围兵依旧迅猛进攻,李儒定计以河中铸造堤坝截断上游流水,又令董卓部从于河中捕捞鱼虾为食,令西羌将领以为汉军已彻底粮尽,只围不杀,却给了董卓借机逃走的机会。” 贾诩语气平静地说道,又做出了判断,“如今那并州人为说客,欲令君侯于五日后与董卓会面于夕阳亭,实是李儒所能想出的行诈之策。君侯所做出的判断着实不错。” 有贾诩这个从旁的判断,乔琰更多了几分信心,笑道:“那董贼欺我年少,方有此计,只怕往后便不会有这等好事了。” 贾诩颔首,“但乔侯只需临战应变就是,往后之事自有往后的对策。也正好借此令天下人知,乔侯早该与他们同台相论,何敢以欺诈稚子之法相待。” “先生说的不错。”乔琰的目光又往赤兔的身上打了个转儿,忽然生出了个颇有些促狭的想法,当即吩咐了下去。 在一旁听到乔琰这主意的郭嘉忍不住笑了出来。 见乔琰朝着他看过来,他连忙正了正脸色回道:“若要按照乔侯此计,只怕不能让奉先动手了,这一场埋伏仗让子龙与文远来做吧。” 这一头丝毫没被董卓的这点送礼与商谈小伎俩给弄晕了头,在营防之中早有准备,另一头李肃将乔琰的表现汇报了回来,董卓大喜,当即令牛辅并郭汜一道出战。 李儒又对他们做出的叮嘱是,他们务必在第三日的入夜前抵达乔琰的营地附近,绝不能行军过快。 而后,若是见到那乔侯为夕阳亭之会而遴选人手将出,便不必停下当即趁夜进军就是,若是难以观测到对方举动,便于第四日夜间,在对方的防备最为懈怠之时发起进攻。 牛辅郭汜领命而去。 虽这几日间他们在洛阳横行无忌,但既然军师都表现出了对那乔侯的警惕戒备,他们也不敢太不将对方当回事。 好在那乔并州到底是年少,大约还真觉得那夕阳亭之会是什么摆在明面上的邀请! 牛辅等人的哨骑探报,对方的营防虽不能说是懈怠,却绝对经不起西凉骑兵的冲击。 而其中接近南面的位置,更是单独整顿出了一支队伍,像是要用于明日出行。 在这等安排之下,无论是东面还是西面都变成了相对薄弱的状态。 好消息! 牛辅立刻下令,今夜子时,前往偷营,必定要给这并州军一个迎头痛击,若是能趁乱将那位乔侯给擒拿住,那他便彻底给相国立了个大功了,届时可没人能说,他是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 他怀着这等美好的梦想,在夜深人静之时直接从西面突入,令那骑兵喧然的喊杀之身一时之间充斥了这一片营地。 而他身为西凉武将更是一马当先地冲在了前头,手中的长枪直朝着那因困顿而倒伏在一旁的士卒扎去。 他身边的骑兵士卒更是在他这一个驻足之间,已经朝着那营盘深处杀将而去。 可也正在此时,牛辅忽觉长枪所刺中的手感不对,同时也让他不免心觉不对的,是这营地之中巡逻的兵将也委实太少了些! 这不是用对方有所懈怠就可以解释得通的! 他直觉不妙,又已听到郭汜比他更快地喊出了一句“撤军”,可比他们两人的反应更快的无疑是布置这西侧包围圈的赵云。 在牛辅与郭汜突入而来的方向,早有并州军从南北两侧而来,形成了收拢的堵截。而这白袍银枪的青年将领,已经率领自己麾下的精锐骑兵自北面急冲而来。 这营地之中的任何一处绊马索与鹿角栅栏都是赵云领着这些骑兵亲自布置下去的,哪怕此时夜间昏黑,他们也绝无可能会做出什么错认的判断。 自五年前来到并州到如今,赵云所接手的任务,从县尉琐事到兵曹从事所负责的州中治安,从对战黑山白波,到戍守朔方郡,甚至还被乔琰带到了塞外打过休屠各胡与鲜卑。 他本就在为将之道上有一份罕见的天赋,又如何会在这等优势已在己方的情况下失手! 从牛辅等人的角度所见到的,便是他们掉进了这并州军的陷阱还不算,对方派出的这青年将军,比之当日于北城之外射出一箭的神射手,还要给人以最直观的震慑。 这手执长枪的青年将军领着身后的骑兵自北面冲杀而来,简直有如入无人之境的凶悍,他们还尚未从落入圈套的惶恐中缓过神来,后军与并州军的交锋声响震天,而今这主将所在又遇上了个这样可怕的对手。 牛辅连忙拨转马头,一面让骑兵尽快聚拢在他的身侧,一面意图快速退出对方的营地。 可这混乱之中的折身回返,又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冲得太急的前列骑兵已经摔入了前头的壕沟之内,被早已埋伏在那里的长枪兵捅了个对穿。 正在朝着牛辅汇聚的骑兵为横空出现的绊马索所绊,摔倒在了地上,便见自南北方向的盾刀兵呼喝而来,将他们夹在了前后壁障之间。 牛辅心头大乱,却已见赵云的银枪如龙出海已到面前。 他连忙提起长枪应战。 可赵云平日里切磋的都是张辽吕布这样的同僚,这牛辅却仰仗于自己在董卓军中的独特地位,哪里会想到精益求精之道,险些被赵云在三两回合内给斩杀于马下。 得亏对方乃是一小将,在力量的持续性上多有不足,在牛辅身边的亲兵合力护持之下,勉力将赵云给阻拦了下来。郭汜快马急冲,将牛辅给捞到了马背之上,一边扫开了朝着他们飞射而来的箭矢,一边带着牛辅从这包围圈中为数不多的薄弱处攻杀而出。 可他们虽借着这道杀开的豁口逃出了生天,这原本追随他们而来的一千多骑兵,却在此时只剩下了百多骑。 只剩下了一成的兵马! 乔琰的并州军并未全部抵达河东,按理来说,夜间冲杀破营,千多骑兵已经是绰绰有余的数目,却哪里想到反而来上了一出攻守易位,他们这些前来偷袭的却落了个被当做猎物的结果。 更让牛辅难以想到的是,他还未行出多远已听到了对方整齐划一的口号,清楚地传到了他的耳中。 喊的正是—— “董贼诈会夕阳亭,赔了赤兔又折兵!” 而后便是一阵让他听来只觉羞恨万分的笑声。 在这笑声之中他又如何会猜不到,他方才能杀出重围只怕也是对方有意为之,正是为了让他将这个消息给带到董相国的面前。那小将也未必没有将他们斩杀殆尽的余力。 赔了赤兔又折兵! 这确实是他们此时情况的真实写照,可他此时听之都有种想要呕血的冲动,若是将其汇报到了相国的面前,也不知道会得到何种反应。 偏偏他在此时唯独能做的也不过是继续由郭汜带着一路往南逃窜,以防对方改变了主意,又将他给留在此地。 乔琰冷眼望着对方这狼狈逃命的一幕,在脸上缓缓浮现出了个笑容。 在对方来袭所发出的动静中,她快速披衣起身,也将手下的将领给召集到了身边。 此刻她遥望牛辅败退的阵仗,以手中的两截三驳枪指南而道:“那董贼老儿吃了这一败,随后必定不敢再小觑我等,派出的将兵也必将比今日更盛,然我进取洛阳之心绝无更改,望诸君与我共破此敌!” 她又复开口,以同样坚决的语气说道:“先入洛阳,取董贼老儿首级者,那赤兔名驹便归他所有!” 吕布早在赤兔被送到乔琰面前的时候,便看上了这匹世所罕见的宝马,如今听闻乔琰竟要将其作为斩杀董卓的奖励,当即摆出了一副摩拳擦掌的状态。 不过他到底还是记着点这主从关系,又问道:“君侯不将这赤兔宝马收为己用吗?” 在吕布的视线中,这起身之间仓促的君侯眉眼间毫无困倦懈怠之色,依旧一派锐气如刀。 只听她朗声一笑,回道:“我纵无赤兔为骑,难道便入不得那洛阳城吗?” 125. 125(二更+24w营养液加更) 对…… 吕布想都不想便回道:“自然不是!” 乔琰这一句纵然无有赤兔她也并非入不得这洛阳城,在吕布听来,着实是有着一番等闲之人难以匹敌的自信。 当这种信念宣之于口的时候,更是意气风发到了极致。 想到他们先前击败的,正是如今为祸洛阳的董贼所派出的先遣部队,吕布更是不免在心中豪情激荡。 不错! 如乔侯这般当世豪杰,如何需要依托于赤兔马来成就其名,即便是骑着驽马都不影响她身为此方队伍的头号领袖,完成这清君侧的重任。 也唯有这等豪杰,才能让他吕奉先为之折服,甘愿在她手中充当马前卒。 为了那赤兔马的归属,他可着实应当表现得更加突出一些,尤其是得在杀入洛阳之日直取那董贼的首级! 想到能骑此等宝马征战扬名,吕布只觉心潮澎湃。 虽然第二日的军事会议上他又意识到,这好像也不是一个口令发出,大军挥师南下这么简单的事情。 司隶的地图摆出在他们的面前,挂成了一张幕帘一般的状态,乔琰以半截枪杆的连接位置作为教杆点在了洛阳的位置。 “我等此番对外宣称三万人,实则为骑兵三千,步兵八千,因并州境内铁矿开采情况尚可,骑兵均有甲胄在身,步兵中有两千铁铠士,余者着皮甲,另有万余人作后勤运粮及军中杂务之用。”1 “董卓老贼的凉州军尚有部分为皇甫将军所挟制,真正直属者充其量在四五千,但如今北军五校尽归其统帅,其兵员约在两万之间门。若将其凉州旧部不遗余力召集,令在京中募兵,约莫能凑到五万之众。这是而今彼我两方的人员差距。” 董卓先前意图来上一出以小博大的操作失手,绝不可能继续让乔琰继续占这种便宜,只能是正儿八经地交战。 洛阳为京师重地,甲胄的囤积绝不会太少,乔琰凭借边地的库存与州牧掌握铁矿开采的特权,却也只能说是在这方面没有太吃亏而已,称不上有太多的优势。 唯一的优势也不过是,她以并州粮仓作为后援,兼有河东世家在此时与她达成的合作关系,让她的军粮运输没有太大的压力。 反而是董卓—— 他可能都没想到,京师自黄巾之乱开始的各种蝗灾疫症旱灾等造成的减产,让他若要以极限状态下调动五万人同时处在备战状态,要撑起这个消耗并没有那么容易。 所以要打持久战,反而是乔琰这头更有优势。 她继续说了下去:“此外便是对方地理条件上的优势,牛辅与郭汜败退,董贼必定陈兵于洛阳之外,阻遏我等的攻势,最为严防死守的状态,便是重启当年黄巾之乱期间门的八关紧锁,要防备我等——” “以我方如今兵屯箕关的情况看,可只防备三处。” 她以枪指向了洛阳西侧,“守函谷关,防止我军在河东世家的协助下自邙山西起的平陆而下,过渑池走新安,自西面而来。” 当然,乔琰就从没打算走这条路。 令河东郡内世家做出迎接并州军的样子,正是为了给董卓造成这种她可能会迂回作战的错误判断。 可这条路太长了。 邙山西起于如今的三门峡位置,若要自轵关陉外的箕关直走此地,往来之间门军粮运输绝对跟不上,哪怕是到了函谷关下,也早已经精疲力尽了! 所以董卓若要防备她速攻,应当扼守的是另外两道关隘。 “另外两处,守小平津与孟津,防备我等过河后自这一段邙山隘口直走洛阳。” 吕布先前往洛阳送檄文的时候走得就是这一段,他彼时人少,要渡河还算容易,但他想了想彼时的河口关隘,再看了看己方的人数,怎么想都觉得他们不占优势。 哪怕小平津以北有河中岛可做中转,这两处的河道也相对较为狭窄,确实是最容易被进攻的位置,但黄河天然就是一条军事屏障! 便是他这等凭直觉作战的也相当清楚这一点。 他开口问道:“君侯先说了我方与董贼的兵力差别,现在又说我等只能走这易守难攻的位置,岂不是在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奉先这话就说错了。”贾诩与他在那绥远城中配合一年,又在当日与五峰山上对乔琰给出了承诺,于秋冬至于开春表现得主动了些,和吕布也算是多说了两句话,此时便开口回答了他的困惑。 “先前君侯提到我方万余精兵,而董卓一方非但人员复杂,且有起码三处隘口需要分散防御,又需留够人手防备京城中的反扑,那么能戍守于小平津或者孟津的,充其量也不过是与我方人数相等而已。” 吕布挠了挠头,觉得这样说他便清楚多了。 人数相当的情况下,以乔侯的战绩还从未打过败仗。 那在兵甲充足的情况下,不算有劣势。 “此为其一而已,其二,君侯昨夜令子龙将军有意放走牛辅,此人脾性素来是在何处跌倒便要在何处找回场子来,偏偏他又是董贼的女婿,既然我等最有可能自小平津与孟津进攻,此人必定在其中一方。” 贾诩比谁都能将董卓这边的凉州势力看得分明。 若是牛辅想要驻扎于黄河渡口,以图扼守此地击败乔琰,别管李儒是否会提出什么反对的建议,牛辅都一定能够达成目的。 最多也不过是董卓会给他安排一个更加靠谱的副将而已。 吕布想了想昨夜随同乔琰见到的场面,那牛辅被郭汜提溜在马背后头才救其逃出生天,着实是让他印象深刻。 这样说来,若是对面真以牛辅为主将,这又可算是一个己方的优势。 因为那绝不是一位优秀的统帅。 “其三嘛……”贾诩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看向了乔琰的方向。 这其三便不应该由他来说了。 乔琰笑了笑,“其三,我们目前还不需过河,只需要令董卓分兵镇守小平津与孟津便可,与我等对河而望。董卓的对手,从来不只有我们,而他们也绝不会错过这个反击的机会。” 她若直接底牌尽出,不顾死伤地渡河而击,又何必选在距离董卓入主洛阳将近一月方才出兵呢? 所以孟津之前的黄河滔滔,起码到目前为止,也不是她的劣势所在—— 身在洛阳的董卓刚收到女婿牛辅打了个败仗,带着只剩下一成的部将勉强逃回的消息,还没来得及可惜自己那匹赤兔名驹有去无回,压根没起到蒙蔽乔琰的效果,便随后收到了两个消息。 其一便是乔琰的后军,似乎没有全部驻扎在箕关,而是不知所踪。 再结合她与河东世家的关系,让董卓不由担心起了自家后方的潜在危险。 另一条消息则是—— 乔琰的主力正在整装拔营,继续朝着南方稳稳推进。 虽然万人之众,行军速度不快,可要全军抵达黄河之畔,哪怕算上拔营起行,也就是一日的功夫。 自听闻乔琰兵出河东起,他便调集了守兵前往孟津渡口扼守。 但不得不说,他原本有些寄希望于他的好女婿能带回个好消息,还没在此地形成全线防守,而今却必须加派驻兵了。 只有驻扎在此地的军队足够多,他才能确保,凭借对并州军渡河之中半道而击的优势,让对方不敢轻易尝试渡河进攻。 而这样一来,这北面贴近黄河一线的防守,便必须要出个主将。 他的目光刚落在了段煨的身上,便看到牛辅顶着脸上与腿上残存的伤势站了出来。 “将军,让我去吧!”牛辅梗着个脖子毫无示弱的意思。“我先前败于那乔琰小儿的手下,不过是因对她实力估算失误,又被她以有心算无心打了个措手不及,若有大河天险为凭据,又有足够的人手,绝不会再让对方得手。” 闻听此言,董卓犹豫了一瞬。 出于理智的想法,他觉得不应该答应牛辅的这个请战。 但出于感性的想法,他这人是有那么点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想法的。 也正因为如此,刚在洛阳中站稳了脚跟,他便着人快马加鞭地赶去凉州。 一面试图将凉州部从带来中央一部分,一面又让人将家人也给接来洛阳,如今已经由右扶风方向而来。 虽还未到洛阳,但他已将封赏的旨意草拟出来报与中央了,正要加封自己的母亲为池阳君,连孙女董白都得了个渭阳君的称号。 牛辅是他的女婿,他自然也要对其厚待一二。 但乔琰不同于往日他们在凉州所遇到的对手,牛辅又已经先败给了她一阵,若是再让对方抓到什么进攻的空当,将战线一路拖延到了洛阳的城下,他就彻底落于被动了。 他以眼神示意李儒不必开口,自己在斟酌一番后向牛辅问道:“大河隘口,因当年黄巾之乱的缘故,新设了小平津,我有意以两人前往一道镇守,你并未被乔琰打坏了胆量,还敢主动出战,这很好,但是我不能只让你一人前往镇守。” “而今我麾下数位中郎将,你选择其一,与你成掎角之势分别镇守两处。” 牛辅脸上一喜,毫不犹豫地回道:“那便请将军令徐中郎与我同往吧!” 徐中郎,说的正是徐荣。 董卓如今麾下的几位中郎将,其实不包括李傕、郭汜、樊稠、张济等人。 这些人都算是校尉,在行军的时候作为副手。 先被董卓提拔到中郎将位置上的是牛辅、董越、段煨、徐荣以及胡轸。 牛辅说是说的要找回场子来,却也没打算真一个劲地头铁。总还是要拉个相对靠谱的盟友的 这个盟友又最好不要是主意太多的。 那胡轸麾下有个勇武非常的华雄,最近脾气大得很。 段煨乃是先太尉段颎的同族兄弟,称得上是年高德劭。 董越实力平平,又与他素来有矛盾。 这样算来,唯独也就剩下了个徐荣。 被牛辅指名道姓点了出来,徐荣多少有那么一点无语。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一次在协助董旻之时败给了乔琰,他直觉这次又有个不靠谱队友的情况下再次对上那位乔侯,极有可能会出现什么问题。 但这等安排显然没有给他拒绝的余地。 董卓当即下令,让他带兵驻守小平津,令牛辅带兵驻扎孟津。 而后,以段煨为主将驻守函谷关,令胡轸为主将驻守成皋,令董越为主将镇守太谷关,李傕郭汜镇守伊阙关,樊稠张济驻扎于轘辕关,如此一来,除却广成关之外均已有守备安插。 而广成关以北分列伊阙、太谷与轘辕三关,倒也未必需要额外安排人手。 做出了此等安排后,董卓终于如当年面临黄巾之乱、派人分驻八关后的刘宏一般,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这种安全感大概也因为,他在做出了这番安排后,正逢侍御史扰龙宗登门拜访,董卓瞧着对方大约是忘记解除的配剑许久,冷笑着让人将他给拖下去活活打死。 而后他让人将先前已经杀死的何苗的尸体从坟茔之中挖掘了出来,肢解后丢到了路边,又将何苗与何太后的母亲舞阳君也给杀害了。2 洛阳城中先前还有些因为他收到的檄文而出现的闲言碎语,在这等何其暴戾血腥的行为面前,也只能先暂时平复了下去。 为防朝中官员的亲属在他让人紧守八关期间门,打着入朝拜会的理由前来洛阳,串通消息,正逢大司农周忠之子周晖自庐江而来,董卓也当即下令将他劫杀,以正规矩。3 朝野之间门一时风声鹤唳。 只因董卓此时显然已经不再只满足于对与他有军权争斗之人动手,将他清除异己的范围从武官转向了文官。 而这绝不是因为并州牧挥兵南下陈兵于黄河对岸,才促成的这般变化。 甚至比起怪责于乔侯出兵,今日这洛阳城中诸人反倒更希望她能击退董卓,将这狼子野心之人给剿灭。 谁让那董卓早已经在给自己加官为相国后,便显露出了唯我独尊的处事作风,也早显露出了一个事实,他重用士人的本质,绝不是真对他们怀有尊敬之心,而分明只是为了掩饰他的不臣之念。 为董卓招揽而来的颍川名士荀爽,在黄琬自司徒进太尉,杨彪自司空迁司徒后,便被董卓扣上了司空的位置。4 他看着在他被强征入洛阳后暂居于他府中的荀攸,不由悲从中来。 “董卓残暴,性如虎狼,我避世于汉滨长达十余年,竟要落到晚节不保的地步,何其可悲啊!” 他今年已是六十二岁的高龄,自知自己寿命不永,只怕也看不到大汉在董卓这等行径之下到底会被损毁到何种地步。 可他虽一生钻研经学古文,却也心存报国救难之心,更见此时身在他面前的荀氏子弟才学卓著,若继续留在洛阳,难保不会招来董卓的毒手,心中怅然异常。 偏偏董卓不许人进,也就自然不许人出。 他如今这司空乃是个虚职,绝无有机会将荀攸给送出。 荀攸回道:“从祖不必过虑,车到山前必有路,那董卓倒行逆施,以士人提携之恩自抬身价,却也将奇人志士给征调进了京城。而于京城之外,有乔并州于河东击败董卓部将,与其兵马对峙于孟津,成皋之东如有眼界过人之辈,必当趁此发动。” 他温声继续说道:“董卓约束部将已是不易,要想管控住那北军五校更是艰难。方今之时,他越是残暴不仁,也便越是显出他已然顾此失彼。若兖豫冀徐各州兵马趁机联盟,速攻旋门关,冲杀入洛,则天子可保,朝廷可兴。” “从祖不必计较于今日之名,您既居于高位,不若竭力保全京中名士与典籍,又何来晚节不保之说。” 荀爽闻言怔楞了许久,方才喃喃开口道:“速攻旋门关……不错啊,旋门关虽有虎牢之险,却也到底只是由一中郎将镇守,若此时有人有乔侯之胆魄,入京勤王,董卓也不过区区一匹夫,并无比人多生一个头颅,何必惧他!” 他拖着有些抱恙的身体起身,行到了院中,朝着这分明晴朗却令人不觉春暖的天色看去,又问道:“那么以公达看来,谁人可有此等胆略,抢在此时机发兵?” 荀攸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先帝殡天那日,留下诏书令卢公辅政,他有统兵之能,又与乔并州有旧,若能募集兵将,或能往洛阳进发。” “中军校尉曹孟德,先时与董卓军对峙落败,遁逃于谯、沛,其家资充裕,兄弟众多,其间门多有游侠好武之人,有起兵之机。” “袁术袁绍二兄弟,虽为洛阳祸端之魁首……”见荀爽朝他转头看来,荀攸温吞地又往后头加了两个字,“其二。” “然此二人,一者正在南阳,与如今的南阳太守张子议合兵一处,又有长沙太守孙文台可联合北上,一者于冀州境内以袁氏之名募兵,也可发兵前来。” “若再论天下颇有胆魄之英雄,现于洛阳以东任职者,陈留太守、广陵太守、东郡太守、北海太守以及如今的徐州刺史,均有发兵之可能,倘有人于中原振臂一呼,或有十余路两千石要员,可同临洛阳八关之外——” “从祖如此一想,是否又觉天下有望呢?” 荀爽忽觉眼前天朗气清了不少,叹道:“是了,那董卓又如何能以权柄掌控天下人心,他这暴戾恣睢之行,既有乔侯南来相持,也必有志士响应,若真如你所说有十余支势力齐往旋门关而来,这大汉终有青天重现,我又何惜己身!” “备车,我往兰台走一趟!” 刘宏病逝那日,由袁术引发的南宫之火,并未祸及兰台,将其中的书简都给保留了下来,可这也只能说是不幸之中的万幸而已。 如若董卓战败于旋门关,这豺狼人至末路再起一把火,却未必能让兰台幸存。 他如今被人强行擢拔到司空的位置上,若要力挽狂澜怕是没这本事,可若只是想保住京中的典籍,却还有些希望。 在他被荀攸搀扶上马车的时候,正望进这从孙看似柔和实有铿锵脾性的眼睛里。 他想了想又问了一句话:“以你看来,那乔侯有无可能自孟津破关而入?” 荀攸回道:“她惯于创造意外,我看不透她。”—— 而此刻这位在荀攸的评价中多出意外战绩的乔侯本人,正在孟津对面黄河北岸的营地中写信。 驻守孟津的牛辅一面欣慰于自己隔着大河便能看到乔琰军营隐约的轮廓,一面又觉得对方毫无进攻的举动无端让他觉得有些心慌。 他令士卒乔装作了渔民,自更下游的位置渡河而过,寻机混到了那军营附近,打探回来的消息是,这位乔侯正在令全军士卒合力铸造船只。 造船? 这确实是进攻的架势,可绝不适用于孟津! 若是要以船渡河,孟津船坞之中常备的船只不计其数,其中更有适用于黄河作战的楼船,对方仓促造船如何有可能与他这一方的军备相媲美。 何况半道而击,简直是作战的最有利条件。 若不是以船渡河,而是以船来拉起浮桥,那便更是个笑话了! 自商周时期起,便有造舟为梁之说,奈何此等建造浮桥之法只适用于渭水这等规模的河流上,还从未有人能在大河之上弄出此物。5 牛辅望着对岸的并州军营地,不由冷笑道:“如今正是四月末,她若是造上七个月的船只倒也无妨,到了十一月里以这几年的天时,大河是会结冰的!届时她便可以渡河了。” 他这话说完,相当满意地听到周遭的士卒格外捧场地发出了一阵笑声。 但摸了摸自己的脸,他又不由龇牙咧嘴了一阵。 那日被郭汜直接携于马上折返,在回城途中他过河之时气急败坏,一把拗断了船桨,一个不慎拍在了脸上,连带着敲掉了半颗牙齿。 这也越发加深了他想要从乔琰这里找回场子来的想法。 偏偏对方不容易过河来进攻,他也不容易过河去袭击对面,这让他不是一般的难受。 更麻烦的是,只要对方驻扎于黄河对岸一日,他也就必须领着相国所给的兵马驻扎在此地,以防被对面寻到可乘之机渡河袭击洛阳。 而比起他这番沉不住气的状态,乔琰就要稳健得多了。 正如荀攸所猜测的那样,在她将董卓的两路兵马牵制在了此地后,她便给卢植与曹操送出了一封信。 信中所言正是请二人发起讨伐董卓的联军。 她在信中提及—— 董卓在洛阳京师之中所行屠戮之举,正为掩饰其心虚难当的本质,而他为大权所腐化的速度何其之快,甚至在乔琰写出的檄文之后,他又做出了这一番落人口实之举。 方今士林震动,已知其本性,便是先时为董卓授予官职的几人,此时也该当先以天下民生与扶救圣朝为己任,而非以董卓旧吏自居。 董卓分兵驻守防备不及,也正是个兴兵的好时候。 为求除恶务尽,一旦他们统兵自旋门关而出,她便会快速渡河,自北邙而入,直取洛阳城北,截断董卓的逃生之路。 至于她要如何渡河,请他们不必担心。 【先汉之年,并州境内大河经行之处,已有特殊渡河之法,人皆云北人不擅水战,我并州不然。请君拭目以待便是。】 乔琰搁下了笔,令人将这两封信送了出去。 而后,她往营地以北忙得热火朝天的造船事业处走了一遭,只漫不经心地让他们将造好的小船搁置到岸边空地上,给那对面的牛辅也看个热闹,便转向了营内以幕帘掩蔽的地方。 在此地的地上,几个打开的箱笼中已可见到,其中所装的并非是送与大军食用的军粮,而是一张张趁热剥下的羊皮。 光是从他们此番进击鲜卑所获得的羊,还不足以形成此地获得的数量。 可在乔琰去年出击鲜卑之前,郭嘉便已经对那左谷蠡王来上了一出诱骗恐吓,又加之今年的巡猎战果依旧,南匈奴左谷蠡王便是还有些反心也早吓没了。 更不必说,自幽州之乱平定后,南匈奴单于羌渠之子于夫罗也返回了并州西河郡,对南匈奴左部贵族更多了一番威慑。 左谷蠡王已属归化匈奴,在这等恐惧之下,他竟连远走遁逃都无法做到,于是他干脆与其余左部贵族一番商量,选择了将财产献出以保全性命。 这才是为何,乔琰此时能有四千多张几乎完整的羊皮在此。 还得是公羊皮。6 她伸手拿起了一张此前就经过了烘烤脱毛的羊皮。 为了便于运输,这些本应当是呈吹起状态的羊皮如今都还是干瘪的状态。 而除却那些在外制作船只的士卒之外,其余的人已都在此地了。 他们正忙于为羊皮灌气,以麻绳封口,涂抹清水与油脂而后晾晒起来。 经由吹气而成的羊皮便形成了羊皮囊,也正是捆绑在羊皮筏子下方的气囊。 乔琰望着这已然吹起了数十个作为测试的羊皮囊,露出了个笑容。 这便是她的渡河之物! 126. 126(一更) 单刀赴会…… 以羊皮囊渡河之法,若是放到现代,还得算是黄河流域的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但放到如今,却也得算是个新奇之物。 别看乔琰对曹操和卢植说的什么“旁人都以为北人不擅水战,我并州地界不同”,事实上自凉州地界上的护羌校尉将“缝革囊为船”这运输之法传入并州,也不过是小几十年的时间而已。 就连她先前试图令人将羊皮自颈部起完整地剥落下来,都着实耗费了不少时间。 好在,并州的地理位置已经注定了,她若要进攻洛阳,也就必须完成自孟津处跨越黄河的举动,因对其难度早有预料,也并非是从开春时候才开始筹备的此事。 “奉孝站在这浑脱胚子面前,是打算也做个吹羊皮的好手?”乔琰顺着这晾晒架子看向末端,便看到了个眼熟的身影。 郭嘉连忙摆手回道:“君侯这便说笑了,我充其量也就是在渡河而击的时候,带上一只羊皮囊往水里扑腾两下,权当是给诸位助个威,何来这吹羊皮的力气。” 乔琰笑了笑,带着羊皮囊水里扑腾,也就是他能说得出来也做得出来的事情。 又听郭嘉端正了脸色,说道:“我只是在想,我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借着打造船只的幌子,行制羊皮浑脱之法,确实是能骗过对面留守于孟津和小平津的两方。” “但大河水流在孟津处呈现上弯弧形口,恰好这一条冲击的线路也受到河心岛处水路分流影响,若是能直接自小平津外河岛进发,从贴邻洛阳的这一侧顺流而下,直冲河流转弧之处,是否能让水性并不那么出众的士卒也能成功完成泅渡,而不需以浮桥或者是连接成筏的方法过河?” 羊皮筏子之上的木条扎作方框,虽然所需的数量不多,可对乔琰如今所掌握的兵力来说,也依然是一笔不小的消耗。 难免容易被对面看出,他们在营地内还有异动。 既然以羊皮囊的浮力,足以做到一只送一人渡河,那么除却运载骑兵的大型羊皮筏子之外,剩余的部分为何不选择利用地形减少竹木的用量呢? 郭嘉观摩此地地形已久,又端详了这羊皮浑脱好一阵,深觉其中大有可为。 事实上别看他们若循此法,还需往平津处退上一段距离,缩减了一半容易为人所发现的渡河进程,又可更好地借助江流之势,绝对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唯独需要担心的不过是—— “小平津处驻扎的徐荣,此人并非出自西凉,也与董卓各部有些格格不入,以此人的严谨性情,绝不会置平津前河岛于不顾,哪怕如今并未派兵驻扎,也必然不会疏于戒备。这一点上还需想想。” 徐荣啊…… 在历史上寥寥几笔带过的汴水之战,他打得曹操等人抱头逃窜,而这一战的交锋怕也绝不只是因为西凉兵多的缘故。 要从他门前借道,或许还不如冒点风险,让人将木框的材料趁夜送入军营之中。 可乔琰对郭嘉提出的想法颇觉意动,那么与其去动摇这个计划,不如去解决影响到这个计划的人。 乔琰思忖一番说道:“取纸笔来。” 在小半个时辰后,一位信使自大河以北乘船度江而来,径直前往了徐荣的营帐。 因对方言及是为并州牧送信而来,又只有一舟一人一船夫而已,上岸后并未遭到多少限制,而是被带到了徐荣的面前。 见来者只是一少年人,徐荣也不免诧异问道:“乔侯自己年少,手下之人也多用年少者不成。” “这倒并非如此,”来人朝着徐荣拱了拱手回道:“只因我同君侯说,我见将军营垒齐整,料来治军有方,必无有斩来使之说,我又恰好与将军同姓,虽我出自颍川,绝非同宗,却也有些渊源可说,多一重保命之法。” 此人不是徐福又是谁。 乔琰此番出兵将他也给带在了身边,便是第三位军师。 不过徐福一向在此事上谦逊,自觉自己还算不得出师,自请以书佐的位置从军,在乔琰打算给徐荣送信后,自告奋勇前去送信。 对他如今的胆魄与口才,乔琰都没什么不放心的,她唯独有些担心的是,徐荣虽表现出如此做派,却也未必能如她所愿地将信使安然放回,若是让徐元直折在了此地,那后悔也晚了。 但徐福对此的回复是“若不能以一有胆略之辈将此送信之事办妥,君侯的大计难免有缺。昔年我因君侯舍身为黄巾军中诱饵而折服,今日也有同样的话可说,如可借此顺利渡河,直击洛阳,又何惜徐福一人之命!” 他又道:“更何况,将军迟早要与那徐荣对上,若能趁此机会观摩其军中情形,实为有备无患,此事交托给寻常信使,却绝无可能做到。” 不如让他来做! 这也正是为何他此时站在了这里。 徐荣朝着这少年人的脸上端详了好一阵,发觉对方觉得他治军有方之说似乎诚然是发自本心,不由心情轻松了几分,问道:“你所说不错,我确实不斩来使,那么乔侯有何话要令你捎带给我?” 徐福将袖中所携的信笺交到了徐荣亲兵的手中,回道:“先时乔侯与将军于京中有过一战之缘,乔侯身边壮士与将军交手,深觉将军本事不小,此番前来平董贼之乱,再度相遇……” “你不必多说,”徐荣打断了徐福的话,“董相国于我有知遇之恩,你何敢在我面前以董贼二字称他!若要相谈拉拢之事,更是不必多说。看在你毕竟年少的份上,我可姑且将你放回,其他的切莫再谈。” 面对徐荣话至过半便已拍案而起的表现,徐福的脸上没有半分慌乱,依旧从容地回道:“徐将军若以为我是来收买将军,意图令您反戈,确保能从此地渡河的,那也未免太低看了我家君侯,也太低看自己了。” 他掷地有声说道:“此种行径君侯不屑为之!” 见徐福言之凿凿,徐荣也不觉收敛起了几分怒气,问道:“敢问乔侯此举何意?” 徐福回道:“君侯仰慕将军之名,奈何双方各有立场,随后不得不兵戎相见,为显对英雄之敬佩,乔侯愿以一人携薄酒相会将军于那河中岛上,不知将军可敢单刀赴会?” 不等徐荣开口,徐福已经接着说了下去,“以酒会英雄,酒后但为敌,不过如此而已。乔侯有此等舍身会友的胆量,莫非将军却要恐怕其中有诈吗?” “那董贼不当乔侯是个人物,分明令信使李肃言及,欲与乔侯会于洛阳之外夕阳亭,却在出行前夜令人前来袭营,乔侯却绝不会做此等龌龊之事,我方兵卒所属尽在那位牛将军的眼皮底下,自不可能趁会面行渡河之举。” “……”对他趁机还要对相国那场并不成功的偷袭来上一出内涵的说法,徐荣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道:“我现在知道为何乔侯要令你为使了。” 徐福坦然接下了这句“夸奖”,回道:“那么敢问将军意下如何?有信中乐平侯纸之上的邀约为证,料来那董贼也必不会怪责于将军擅离职守之事才对。” 徐荣将信封拆开,展开了信纸,所见也果如徐福所说。 他沉吟片刻,回道:“如乔侯所愿便是。只是这河中岛就在眼前,信使往来也不过是这般而已,何故要在五日之后?” 他有一瞬觉得,这约定的日期也像是乔琰对董卓先前那出邀约的内涵,却又听徐福说道:“乔侯如今在督辖造船过河之事,兼有联盟中原仁人志士一道讨伐董贼要务,这几日间分不出心神罢了。” 见徐荣闻言一怔,徐福笑道:“将军想来不会因为我多说的这两句怪罪于我,我这便告辞了。” 徐荣疑心他这话中是在放什么诱骗陷阱,可早先便已应允了绝不斩来使,将其强行留下也没什么意义,他只能眼看着对方乘船而去,抵达了河岸的另一头。 五日…… 这五日内,乔琰的另外两封书信也都已经送到了其该去之处。 曹操得到乔琰的邀约,想到当日与乔琰所说的征西之志,再想到当日被董卓逼出洛阳的狼狈,当即拍板决定,发出一封讨董檄文,聚众进攻旋门关,与乔琰呈两相呼应之势。 他与身边的长子说道:“先时烨舒还欠着你一份礼物,如今若能同入洛阳,她既为并州牧,也合该叫她补上。” “父亲……”曹昂有些哭笑不得。 这是该提这个的时候吗? 他又听曹操说道:“她此等年纪,竟开天下讨董创举,其中胆魄心性,实已将同龄之人甩开太多。如此看来,子脩尚需努力啊!” “不过烨舒其人百般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檄文檄文,要的便是个讨伐的正义性,也不是只给那董贼看的。就该将其所为再夸大一番才算是个檄文的样子。” 曹昂眼看曹操捋起了袖子,努力绷着脸才没让自己做出什么异样的表现。 谁让父亲此时的举动,其中的潜台词正是—— 骂董卓这事,乔琰做得还不太漂亮,还是得他这个更有经验的来。 父亲啊!您这到底是在夸耀自己的文采,还是在内涵自己啊! 可无论曹昂如何在心中腹诽,这封由曹操书写成的标准版檄文,还是在乔琰的信抵达冀州的后脚,便送到了卢植的手中。 在这言辞极具煽动性的调兵合击宣言之中,卢植当即离座而起,在屋中反复踱步,忽然朗声笑道:“好啊,好啊!一路自北,一路自东,两关若破,董贼必定伏诛。玄德!” 刘备早因卢植来此便已做好了进军洛阳的准备。 这几年间他虽不像是乔琰这般还能完成个几级连跳的长进,在为官上并无太多门路,只能说是按部就班而已。但他早年间与那中山富商张世平、苏双结交下的关系,在他身处冀州后更因身处一州而未曾断绝。 借着与这二位的往来,他也多少积攒出了些人手。 在清河郡任职期间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若要按照寻常的法子升迁,若不能像是那现太尉黄琬一般,得到三公的提拔,要升到高位只怕并不容易。 反倒是若能有在平乱讨贼之中做出建树,才更有不需官场人脉也能升迁的机会。 而今先帝驾崩,幼子继位,却被把持在奸恶小人的手中,正是个对他而言最好的机会。 若想为百姓做出一番大事,起码也得成为一方太守,这等功利的想法并不丢人! 他连忙回道:“卢师但有吩咐,我即刻携人手一道动身起行!” “且先不急,”卢植回道,“你与我先同去见一见那袁本初。” 他与袁绍在洛阳中也算是一度站在了对立方,更要不是因为袁氏对董卓的支持,他也不会为董卓所击败。 他相信曹操并不只是将檄文送到了他手里,必定也给了袁本初一份,而那成皋虎牢又是天下险关,既要联兵出战,这队伍内无论如何也得是一条心。 不管是袁绍先退一步也好,或者是他先退一步也罢,这些前嫌恩怨都得先做出一番开解。 若不如此,只怕在旋门关外,他们所能起到的作用还不如乔琰这一路。 “卢师……” “玄德,”卢植坦然地笑了笑,“这等时候了,脸面能值几个钱?还是大事要紧些。你便当我在以身授课吧。” 可接到曹操这讨贼檄文的,却显然并非人人都有这样的觉悟。 就像被荀攸以为会与袁术合兵的南阳太守张咨,竟在起兵之初,因军粮之故死于北上的孙坚之手。孙坚猛鸷张扬,而张咨按他郡太守无权调发粮饷的理由行事,个中糊涂账简直一言难尽。 便是袁术与袁绍这二兄弟,在此时的起兵讨董中也不免于往来书信间有些主次争夺。 乔琰对这些将至的“诸侯”会做出何等表现心知肚明,不过她如今可并无多余的精力来顾及这些人的明争暗斗。 五日之约既到,比起那徐荣深怕其中有诈,她却何其坦荡轻松地一身便服登船。 自与徐荣同在大河南岸的牛辅所见,便是那一叶轻舟行于大河浊浪之间,在船桨推动的行船中,对方那玄衣于河上清风之中招展,卓然飘逸至极。 船行电掣,已至那河心之岛的方向。 以牛辅所在的位置,绝难看清那一头的景象,也只能望而兴叹,却不免在心中将徐荣给记了一笔。 而在这头的船停于岸边后,赵云压了压斗笠的边缘,暂且当了个合格的船夫,目送她持配剑挎酒壶下船,与另一头登岸的徐荣遥遥对视。 便是带了保镖在侧,这也当真是好一派以酒会英雄的气派! 127. 127(二更) 迁都决定…… 徐荣绝没想到,以乔琰这并州牧的地位,与此战对峙的要紧性,她居然当真会选择孤身前来。 而那随同她来此的船夫,似也不过是个少年人而已,却不是当年洛阳城中所见那位壮士。 他原本都做好了乔琰并不会如约前来的准备,又或者是她想以此法,将戍守渡口的主将给趁机擒获,所以他也早预备让船随时掉头离去。 可眼见乔琰弃舟上岸,独自前来,徐荣方知那送信使者所说都是真话—— 乔侯实为信守诺言之人,以所谓的邀约为幌子,行进攻之事,她乔烨舒不屑为之。 他心中不免有几分动容,又见这乔侯信步于河中岛上杂花生树之间,寻了处青石平阔处坐了下来,见他行到了近处,便将手中的一只酒壶朝着他抛了过来。 徐荣接过了酒壶,有一阵没有动作。 “怎么?我都敢一人一剑两壶酒来到此地,不怕徐将军所带的佩刀取了我的头颅去,与那董贼讨功,将军却怕我在酒中放上鸩毒与蒙汗药,将你解决了不成?” 乔琰摇了摇自己手中的酒壶,笑道,“徐将军且坐吧,今日不谈军事,我也可暂时不说那董贼一字,所谓以酒论英雄,只谈酒而已。” 让徐荣比乔琰会孤身来此还要觉得意外的是,她说只谈酒,好像还真就只是谈论酒而已。 他手中被她丢过来的酒壶之中正是高粱烈酒,但为免有将敌方放倒在此地的嫌疑,乔琰往其中兑了不少水。 当然,即便如此,对比如今市面上的“烈酒”,这酒也可算是一句够劲儿了。 徐荣平日里治军甚少饮酒,今日却在乔琰的劝酒与品评酒水的说辞之间喝去了半壶。 只是在目送她回返那船上,离开河心岛前往北岸营地的时候,他还是有种说不出的不真实感。 她好像当真只是因为欣赏他的本事,而请他喝了一回好酒而已? 这也同样是牛辅的疑惑。“她真什么都没与你说?” 早在徐荣回返之前,他就让部下胡车儿暂时接管了巡防的工作,自己跑来了小平津的位置。 徐荣摇了摇头,回道:“她只问,那高粱是经由外域传入的,我等先前在凉州可有用过此物酿酒。” 牛辅闻言一把摔了手边的杯子,怒道:“你这话说的,是将我当岁小孩糊弄不成?那乔琰派遣使者前来与你邀约之际,都会提及她正在督造船只,又与中原联络起兵之事,难道她本人来了,却只与你品评酒水如何吗?” 这可不是敌方主帅与我方一路主将之间的交流方式! 所以牛辅绝不相信乔琰什么话都没同徐荣说! 起码不可能是跟人讨论高粱传播的。 这让他不得不怀疑,她实际上是与徐荣说了什么拉拢入伙的话,而这种话不能跟他这位相国女婿交代。 心中有了这份怀疑,他瞧着徐荣这小子的表现就有些不对了。 哪怕随后徐荣义正辞严地回说确实并无他话,他打量了对方许久,也并未打消这份疑虑,而是一把捞起了那另外半壶酒离开了小平津。 话不投机半句多,看来徐荣是不会跟他交代实情了。 偏偏他与徐荣都是董卓麾下的中郎将,并没有直接拿对方问责的权力。 不过他能做的事也不少。 比如说,先监督着徐荣的行为! 牛辅自觉自己好像选错了个一道镇守于此地的人,也就有这个责任牢牢盯着对方,却不知道他领着一队随从回返到孟津大营之中的举动,也落在了河对岸的有心人眼中。 郭嘉随着乔琰在河边漫步而行,说道:“君侯此时什么都不说,而不是与徐荣历数董贼暴行,劝说其倒戈,着实是精彩的一招。” 人总是会有些思维定视的,尤其是在乔琰先前还写过讨伐董卓檄文的情况下。 谁会相信她真的只是在与人品酒呢? 那么便该怀疑怀疑徐荣有没有在说真话了。 乔琰回道:“那徐荣倒也是个人才,可惜所托非人,如今也正好让他看看,他配合行动的,到底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要不是因为她虽已有了过河的工具,在酸枣的数路太守刺史聚集之前,她也还不到正式动手的时候,她倒是想趁着将徐荣引来此地暗行进攻之举。 不过如今这般也无妨。 即便徐荣已从牛辅的表现中猜出来了乔琰的用意,他也无法去影响一些人的思考方式。 离间已成,在他并非凉州人,难以进入核心集团的情况下,他便必须应对随后而来的各方掣肘。 如若董卓明辨此道,给足了徐荣信任,那么乔琰纵然是以身犯险策划了这一出也没什么用。 可若董卓在如今这内忧外患之际,优先选择了相信牛辅,那便是她的机会了。 她的渡河行动务必保证一击即中!谁让那大河对面、邙山以南的洛阳城里还有友人在等候她,也还有个将传国玉玺作为交换筹码的任务。 郭嘉倒也是个什么都敢说的,他忽然在此时问道:“说来我还挺想问君侯一句的,若是那对面的董卓老贼也约我喝酒,同样没提什么拉拢之事,只说美酒佳肴,等我回来之后君侯会如何想?” 这个问题便很实在。 如今是乔琰的奇招频出,可若是有朝一日,有人将这等花招用在自己人的身上了呢? 乔琰并未对郭嘉这等防范于未然的问题觉得意外,回道:“若是董贼请你喝酒,与你品评酒水中真意,以你在并州所见所闻,若不能与对方辩驳上个一一,回来我可不饶你。” 她停下了脚步朝着郭嘉看来,“奉孝,既已见过云横太行,气贯五峰,又何必投身北邙,困于丘陵,是不是这个道理?” 郭嘉怔然片刻又朗声一笑,“君侯啊君侯,你这说的可不是与董卓论酒。” 她说的分明是眼界。 可郭嘉偏偏就吃这一套回答! 如吕布这般的猛将,需得做主公的有压制于其上的豪情烈性。 如他这般的文臣,同样也需主公有鲸吞天地的胸襟。 若乔琰这并州牧有这样的底气,在她的麾下人尽其才,并州便是那山岭巍峨,又何必担心旁人的这等离间计戏码能奏效呢? 这便是她给出的承诺。 可惜董卓不行。 他在洛阳之北捡到了个天子以及拥立的诏书,又恰好遇上了让他从中斡旋、执掌大权的机会,却从本质上来说还是个暴发户。 所以他先后杀死了何苗、何太后、甚至是他们一人的母亲,让本就有些懦弱的刘辩几乎吓到了重病。 如此一来,他既确保自己所执掌的何进何苗部从绝无掀起风浪的可能,又确保了他所扶持上位的刘协,绝无任何可能被取代。 他在洛阳之中力求让自己所说便等同于天子诏令,对疑似有可能对他有所微词的,都做出了血腥镇压的处理。 可那封新的讨董檄文,连带着关东州郡联结掀起的声讨之势,让董卓即便还没收到他们正式进军成皋方向的消息,也依然升起了极度的危机感。 也正是在此时,他收到了牛辅送上来的军报。 牛辅在军报中提及,他怀疑徐荣与并州牧之间有所勾结。 徐荣又有意在小平津前的河心岛上设立岗哨。 可乔琰的军营便驻扎在孟津对岸,如有异动,他自然能够察觉,何必分散兵力驻扎于河岛之中! 这极有可能是徐荣要对乔琰做出什么接应举动。 董卓看到这里,不由额角一跳。 他先前刚放下了曹操所写的讨贼檄文,被那“五毒具备,门下宾客如犬豚过也,鹰扬凶逆,其为尊位若枯骨冢中,污国虐民,睚眦必杀,实无道之臣也”刷了满眼,就差没给气出个头风病来,现在关东那面的情况还未探听个明白,怎么这北方防线又要出问题了?1 有黄河天险,又有徐荣这等以稳出名的将领戍守,他本觉得起码在冰期之前都不至于有什么问题。 而以乔琰执掌并州的时间长短来看,若是他能将这防守的时间再撑得长一些,便是让其粮草供给不足,被迫选择退兵,也并非不能做到。 可牛辅信誓旦旦,别看那乔侯邀请徐荣喝的酒滋味不错,但哪有敌军之首只与我方将领谈论品酒的道理? 徐荣不敢将那些话给说出来,其中必然有鬼。 此事请相国明鉴,绝非是他在对徐荣做出针对。 董卓连当真只是前来洛阳探视的周晖都容不得,也已在此时盘算起了对远在西凉的皇甫嵩动手,以报昔日恩怨,绝非什么大度的性情。 他阴沉着脸色将牛辅对徐荣的指控又看了一遍,虽然对牛辅为何知晓乔琰请徐荣喝的酒味道不错这一点,心中冒出了个问号,却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事实面前,他还是更愿意相信牛辅对他的忠诚度,以及他在此时做出的判断。 徐荣…… 在洛阳八关的防线都已经初步构建完成,徐荣又没有正式做出什么通敌的时候,对他做出什么撤职的处理,又或者是将他与其他关隘的守将进行置换,都显然不利于眼下局面。 可若是对徐荣全无处置,以董卓的小心眼程度,又不免觉得心气郁结。 他沉思许久,做出了决断,让牛辅全权接管孟津与小平津处的戍守,徐荣依然留守于小平津,以牛辅来对徐荣做出领兵权力的节制。 在表面上看起来,起码是从乔琰所在的大河北岸看来,对面的情况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两处营盘还是原本的样子,可徐荣被迫放弃在湖心岛上建立哨岗的计划,对她来说便是个好消息。 至于她是否要担心一番,徐荣会怀疑她的离间计正为了借助河心岛为跳板,于营地之中对此地专门戒备—— 倒也未必! 在孟津与小平津之间,她选择的着陆点,从头到尾也没有做出过改变。 那么再如何严防死守,也都是会出现漏洞的!—— 时入五月,初夏的气息已经扑面而来。 哪怕是处在黄河沿岸也难减暑热之气。 军营这等人员聚集之地,更是让人觉得烦闷燥热。 乔琰营中大将谋士兼备,又并不只受限于渡口关隘的范围,早将营地布置得疏密得当,又让人将马钧和毕岚从并州接了过来,临时搭建了一辆由人力推动在营中洒水的机关车。 更为了防止出现夏日的热症疫症,令乐平书院内跟从吴普学习医术的专人,对这处营地之中的排泄与饮食严格把守。 相比之下,河对岸的牛辅就要难受得多了。 徐荣麾下大多是董卓入洛阳之后接手的北军五校成员,牛辅的手下却大多是凉州人。 这些人是“闲”不住的。 此前在乔琰并未兵迫洛阳的时候,他们虽还在董卓的嘱咐下别将事情闹得太大,以免他不能顺利接管权力,却也能自洛阳的豪富之家索取到足够的财货。 若是能往洛阳城郊甚至是更远处搜牢,还能更放肆些。 可如今算是个什么情况? 他们不得不被困在这黄河边上的军营中,每日只能盯着河对岸的那群并州士卒,看他们又往岸边拖出来了几条新打造出来的船只。 明明富庶的洛阳就在后方的邙山庇护之内,他们却得在此地做这等苦差事,这是何道理! 更让他们郁闷不已的是,他们再问牛辅,到底要在此地守到什么时候,牛辅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要看那对面的乐平侯在何时退兵或者进军。 可他们之中负责往对岸去打探的,看到的却只是这并州军源源不断地有粮车送来,自军营中走出的士卒又个个都是精力充沛的样子,分明也不像是会在短时间内退兵。 那便还得守下去! 越加炎热起来的天气,又助长了这种烦躁不耐的情绪。 牛辅也觉得此时的情况大为不妙,恨不得让对岸的乔琰赶紧将那些木船上载满士卒过河来算了,却只见到对面毫无一点拔营进攻的意思,宛然是个大河对面的桩子。 乔琰对此时双方的对比心中有数,也就更显稳健。 她坐在主帅的营帐之中,朝着被曹操派来作为传讯使者的曹昂看去,见对方一身轻甲,瞧着比当年在洛阳城中见到的样子晒黑了不少,笑道:“孟德兄近来似对子脩的作战本事抓得有些紧了?” 想到父亲在他来时还调侃让他来取礼物的场面,再想想乔侯这上来便是一句“孟德兄”,曹昂深觉这两人能把话聊到一处去,着实是有道理的。 想归这么想,他还是正了正脸色回道:“父亲先前险些送命于董贼部将之手,此番与我几位叔伯一道重新募集兵将而来,深知董贼不好应付,为免我在军中交战之间出事,便盯得严了些。” 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哪怕曹操没有什么预知的本事,能确认剿灭董贼可否毕其功于一役,也猜得到,现如今这种时局不是在一年两年之间可以平定下来的,曹昂多学些作为士卒身份的防身本领总没有坏处。 因他前阵子被曹操安排着与寻常兵卒一道吃住,也便自然多有关注军营的情况,见乔琰问起了他从军之事,顺其自然地问道:“方才我入军营,见并州军人强马壮,且士气极盛,可我记得乔侯驻扎于此地已有将近一十日,虽有些冒昧,不知可否问及这士气是如何……” “是如何保持的?”乔琰替他将后半句话问了出来。 曹昂还是脸皮薄了一点,在这个各方势力之间还只有董卓与反董卓两方,而在内部的友军之间没有这么明显界限的时候,若是曹操本人身在此地,必定直接问出来了,换了曹昂在此却要先犹豫一番。 见曹昂颔首,乔琰回道:“只因我告诉他们,最迟一月,我等必然渡河而击!” 最迟一月? 她斩钉截铁的进军时间决定,让曹昂不由惊了一跳。 不等他提出疑问,已听到她继续说道:“据我所知,此番袁本初与卢公和刘玄德会师于河内,本可走孟津渡方向而来,但因我已在此地,便与孟德兄等人会师于酸枣,徐州、兖州、豫州所兴之军伍多汇聚与此。袁公路则与孙文台会师,袭太谷关,目前正屯扎在鲁阳地界。洛阳已呈面包围之势。” 曹昂回道:“正是如此。” “五年前我曾与孙文台在长社有过一面之缘,此人生性急烈,今日不改,”乔琰并未提及孙坚和张咨之间的矛盾,只接着说了下去,“若令其速攻太谷关,以其当年先登南阳、斩杀黄巾逆贼的做派看来,不过是一鼓作气而已。” 这是第一路。 “酸枣会师之地有数路大军,董贼必定以为我方需多番商榷、调配军粮、平衡兵力,此皆为耗费时日之事,增派兵马前往成皋便难免懈怠,不如以速攻之法破其坚壁,此为趁其不备。” 这是第一路。 “我屯兵于此,固守营盘,似待时机,对面一关守将却不知,我随时可渡大河直扑洛阳,破关而入,此为示敌以不能。” 这是第路。 “而若是给董贼以应变时机,且莫说其可征发多少兵将,此贼手握天子与朝廷重臣,如若挟以为质,难免令我方投鼠忌器,顾此失彼。以袁氏为例,袁本初与袁公路起兵在外,袁次阳与袁士纪等人却身在洛阳,若不能速胜,必为董贼所持筹码。” 这话说的的确不错。 袁氏与弘农杨氏的情况不同。 同为四世公之家,他们的官运却远比杨氏昌隆,虽本家在汝南,却在京中有相当数量的嫡系子弟。 也正是出于这种顾虑,又因此番会盟之中有卢植这位被先帝钦定的辅政大臣,故而在曹昂离开酸枣前来孟津的时候,集结的队伍中已暂时敲定由卢植作为这个盟主,而非是袁绍。 不过尚有些争议在于,卢公所拥有的本部人手欠缺,不若袁绍所募集的兵马多罢了。 但以曹昂尚显天真的想法,却觉得这也并非是什么不能解决的问题。 他收回身思,便见乔琰伸手指向了身后的地图,“子脩且看!” 地图之上的洛阳八关被她着重标示作了红色,哪怕其上的小字还有些看不分明,要认清这些地点却已足够。 她说道:“如若太谷、旋门与孟津可同时攻破,届时我分兵两路,一者直扑函谷关方向拦住董贼去路,一者守邙山,以防其走河东脱逃,酸枣盟军挥师西进,鲁阳联军奇袭北上,董贼出入无门,唯有授首伏诛而已。” “此计,宜快不宜慢。” “若能如此,这一月之期是否正是最佳的时候?” 曹昂凝眸看去,笃定回道:“不错,确是这般!” 若如乔琰所说,南路为一鼓作气,东路为趁其不备,北路为示敌以弱,那么正是路合击的最好时候。 乔琰道:“便劳烦子脩将此想法报与孟德知晓吧,若子脩不来,我本也打算遣人往酸枣走一趟的。” 曹昂朝着她拱了拱手,当即领命而去。 当然,乔琰能有自己的消息路子,又有曹昂亲自前来报信,数日之后,身处洛阳之内的董卓,也收到了酸枣与鲁阳一路联军进攻的消息。 关东各州郡此番起兵的官员里,甚至包括了他先前启用的刘岱、孔伷、应劭、张邈等人,已经让他掀了一回桌子,现在又听闻他们在随后的酸枣会盟中,以卢植为盟主,表车骑将军,更是让他狂怒不已。2 车骑将军这个位置,只能由朝廷、由天子来册封,即便卢植为先帝托孤重臣,确实可以进车骑将军位执掌军事辅政之权,但在董卓已将自己标榜为洛阳大权在握第一人的情况下,他们这番举动便等同于是对他最为直接的挑衅! 可他也必须权且放下这等怒火中烧的情绪,先将目光落回到如何解决眼下的麻烦上。 乔琰尚且会想到袁隗和袁基还身在洛阳,因为先前被董卓打为叛逆的缘故,而处在董卓部将的严密监视之下,董卓也自然会想到这一点。 再顺着这人质的角度想下去,他便不免想到了皇位之上的小皇帝。 若是能凭借手握人质的条件对其中的几路做出退兵的劝阻,无疑能够给他减少不小的压力。 他虽近来暴戾肆杀的本性在洛阳中的行事里暴露无遗,却也并不觉得自己能拳打脚踢各路联军,稳操胜券。 本着一个一夜暴富之人的标准想法,他的决断无外乎是两样。 其一便是先将人质放到一个更加安全的地方保护起来,以确保不会被人给轻易救走。 其一便是对这几路联合而来的兵马逐一击破。 一想到这几路人里现在还有一个屯兵在大河以北,兵迫孟津的乔琰,竟时至今日也没露出一点营盘颓败的架势,董卓就觉得自己的头都要疼了! 或许,要不是因为他拿那乔烨舒没什么法子,其他人也并不会如此果断地起兵而来! 想到这里,他决定先放弃思考这个最令他头疼的问题,而是将其交给了李儒来解决,他本人则思考起了前一个问题。 路军马压境,给他唯独留下的退路便是西侧,那么最合适将人质送去的地方也是西侧。 西边!那是长安! 董卓并未犹豫于做出这个决定。 只因对他来说,长安距离凉州更近,还有另外的一重保障。 怀着这种想法,在光熹元年五月一十五日的朝会上,这身形壮硕、剑履上殿的董相国,丝毫没管小皇帝刘协的脸色,站在群臣之首朝着后方诸人看去。3 他以近乎宣告天子敕令的方式,问道:“本相有意,将朝廷迁往长安,不知各位意下如何?”4 128. 128(一更) 借粮出兵 迁都长安! 这话一出,董卓是早已有准备,众人却都惊动万分。 被董卓提到了太尉位置上的黄琬当即出列问道:“相国可知迁都一事要害非常,如何能随意言之?” 董卓不疾不徐回道:“这先汉以长安为都,光武中兴后,改都洛阳,至今已传十代,正为一整数,如何不能易位回长安,合乎兴复之道?” 他扣着配剑往前走了两步,又道:“再者说来,洛阳自光和年间门便怪事频频,多有两头同身之怪胎,有燕雀于怀陵之上悲鸣,有蝗灾大疫聚集于郊野,此皆为此地不堪为国都之迹象,既民间门童谣有云,东头一个汉,西头一个汉,不若还于旧都,仰仗宗庙之庇佑。陛下,您觉得无妨吧?” 董卓话至一半就朝着刘协看了过来。 这今年也不过才只有十一岁的小皇帝,努力让自己表现出了一番镇定的样子。 可他纵然在经历了洛阳宫变与北邙逃亡后,能在见到董卓之时还言辞清晰,这一月半来多见董卓冒犯宫闱、横加掠夺之举,早心中惶惑非常,又如何还能再对他的威慑保持镇定。 迁都这等几乎关系到国家命脉的事情,现在也能被董卓用这等轻描淡写的口吻说出,让他深觉天家尊严被冒犯之余,也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努力以寻常音调回道:“相国有此谏,不若听听群臣的意见。” 董卓刚转回来,便见黄琬持着笏板又往前走了一步,丝毫也没被他那一派祖宗庇佑的说法说服,反倒越发显得疾言厉色了几分,“相国此言置朝廷威严于何地?若要更替国都,朝廷官员、宗室祭祀用具、典籍藏书,乃至于京都之民,尽需一道搬迁而去,其中种种弊病不可胜数,更有劳心劳力摧折民生之嫌,请相国三思。” 他这话说出满是据理力争之意。 而黄琬方说完,又见司徒杨彪站了出来。 杨彪的语气倒是要比黄琬温和几分,可因他说的同样是劝谏否决这迁都建议的话,让董卓心中依然大觉不快。 只听杨彪说道:“设若先以迁都来论,要知王莽篡政后赤眉军起事,曾于长安作乱,致使宫室几被焚毁仅剩地台而已,唯存者不过高庙与京兆府舍,若朝廷搬迁至于此,陛下居于何处?朝廷又居于何处议事?”1 长安的宫室庙堂已荒废多年,修葺又是一项耗费人力至极的举动,哪里能因为如今的国都周遭有怪事,反而想到要返回到长安去? 何况长安如今的人口所剩余不过二十余万,洛阳却有百万人口,表现在外的风貌,何止五倍之差! 董卓冷眼朝着下方站出来的两人看去。 倒是那司空荀爽有些眼力,虽然近来时不时便同他说什么兰台典籍需要进行重新分门别类与保护,但也不过是保护一番书籍而已,读书人的玩意罢了。 他又哪里知道,荀爽不在此时开口,完全是因为他在同荀攸一道的分析中早看透了董卓到底是个什么人,清楚此时做出劝谏的举动完全没有任何作用,绝无可能让他收回成命。 还不如寄希望于乔琰等人会抢在董卓迁都之前进攻八关而入,将董卓这老贼给留在此地。 可显然并非人人都能有这般愿景,又能在此时的迁都建议面前保持住冷静。 就像黄琬和杨彪所说,无论是因为洛阳已成体统的各项物事搬迁不易,贸然挪移反而有害于民生,还是因为长安昔日曾遭赤眉之乱,早不能显现出天子尊荣,若要修葺也是一项麻烦事—— 这迁都都绝不是一件首选! 周毖、伍琼也随即站了出来,同样提出了自己的一番反对建议。 只是对董卓来说,有一两个人阻拦他的想法,他那点为数不多的耐心还可忍受。 当第三个第四个人也跳出来,便是让他觉得,他先前在洛阳城中的种种所为,好像这些人还没知道,现如今这刀到底在谁的手里! 他们也还有一种错觉,他董卓竟是个好说话的人! 周毖话未说完已经被董卓给打断了,“住嘴!” “周尚书……”董卓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周毖,这种有若狼隼一般阴鸷的目光里一派清晰的杀意,让时任吏部尚书的周毖直觉有些不妙,便听董卓说道:“若本相不曾记错的话,刘岱、孔伷、张咨、张邈这四人都是由你所举荐上来的,当时你与我说的什么来着?” 周毖乃是凉州名士,昔豫州刺史周慎之子,正是因为这份地缘关系,在董卓入主洛阳后对对方多有信任,也遵照了对方所给出的名单来委任官员,想的是李儒和他到底长年身在西凉,还是周毖这等在中央任职的更清楚中原贤良的情况。 可是—— 董卓怒道:“当时你说,此四人均为善士,可用于治理州郡,我便听从了此言。可事实如何呢?” “善士?”他反问道,话中不无嘲讽之意,“这四人到官后不思治理,反凭借太守刺史之位举兵相图,还有你伍琼!” 听董卓直呼其名,伍琼不由一震。 董卓已继续说了下去:“本相记得你还劝我说,不如让那出逃在外的袁绍当个渤海太守,他若是有官位可做,自然也觉能与我化干戈为玉帛,可实际上呢?” “他便是没这太守官位也能掀起这等麻烦事来,若不是上头还有一个卢植压着,你猜他会不会直接自领为车骑将军?” 董卓疾步朝着这二人走来,目光之中凛冽森然之气迎面,“如今你们倒是都想要来劝我莫要迁都,难道你们能有这个本事,先前一句话让这些人得了官职,今日也能一句话让他们退兵不成?” “……相国说笑了。”周毖回道。 “说笑?本相可没在同你说笑!”董卓高声喝道:“诸君已看到了,是这两人先出卖的我董卓,今日又不知为了何种目的才劝我莫要迁都,我若做了什么事也算不得辜负他们,来人!” 这大汉朝堂之上何曾出现过做官的一声号令,便有虎贲甲士冲入殿中的景象,可今日却出现了。 这俨然是帝王才能有的排场。 然而在此时谁也无法在此时先抗议他这僭越之举,因为董卓的下一句话便是,“将周毖、伍琼二人给我推下去斩了!”2 还不等有人能对董卓此举做出什么据理力争的举动,这些听从于董卓指令行事的西凉士卒根本没有一点对此地朝堂的敬畏,径直上前来将周毖和伍琼二人都给擒拿了下来。 这二人被捂着口鼻限制着手脚给拖出了殿外,甚至只来得及发出两声惨呼,就被董卓的部下给砍杀在了大殿之外。 血溅朝堂! 在场的谁也没见过,做臣子的居然能当着天子的面将其他大臣给推出殿外斩首的,可在董卓这西凉匹夫做来便是有种说不出的理直气壮。 他虎视了一圈被他此举恐吓到噤声的大臣,不由露出了个满意的笑容。 在场确实是无人敢发表什么异议了。 那些当真敢在此时不惜性命也要与董卓据理力争的,几乎都已经在他封锁八关之前弃官而逃,或者是外放在州郡中,正身处于那讨董联盟之内,又如何还会在此地。 就像以刚直善战出名的朱儁,早已出逃去了荆州,自然不能在朝堂上对他提出驳斥的建议。 董卓朝着他面前低首顺目的一众人等看去,终于露出了个满意的神情。 “看来无人有异议我这迁都的决定了,陛下,您看如何?” 再一次接到董卓这个问题的刘协显然不能再说什么听听各位公卿大臣的建议,否则难保他不会再看到朝堂上少几个人。 他低声回道:“便依相国所言。” 可即便他答应得已算是快了,董卓还是在今日这早朝上又将太尉黄琬和司徒杨彪给罢免了官职。 而后才将迁都的重任分派给了各方部门去做。 众人僵直地立在原地,直到董卓迈步出门,身影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之中,他们才觉得脚下恢复了一点力气,可以往家里走。 只是走出了殿外又见伍琼、周毖二人的尸体并未被董卓让人给收殓起来,还是横躺在这殿外,正是头身分离的惨状,不由让人神色惶惶。 还是刘协下达了一道诏书让他二人各归于家,入土安葬。 杨彪回到府中在庭院里站了许久,面上满是悲凉。 见杨修立于廊下,他怅然说道:“你我父子二人的命只怕也要留在此地了。” 四年前杨赐去世,杨修往弘农去为祖父守灵三年,于去岁夏日回返了洛阳,至今尚不到一年。 他原本是打算遵照先前与乔琰的约定,等到守灵期满便往乐平去,继续替她效力,但杨彪却说,乔琰已为并州牧,如今麾下可用之才囊括并州,杨修年不过十五,前去乐平又能帮到对方什么,还不如留在洛阳观望时局,也好多学些本事。 彼时的杨彪觉得自己的一番说辞着实妥当,可现在乔琰处在大河之北,就算短时间门内无法达成进攻的目标,也起码有着退可守的保证,不会被董卓老贼说杀就杀。 让杨修处在京城里,才是当真有灭族之祸了。 杨修开口道:“父亲是要留得青山在,先保住性命,再图日后,还是要为汉室王业而殉,不惜死谏?” 杨彪听他话中口气并无慌乱,先不免为这聪慧的儿子心中骄傲,又掂量了他话中的意思,忽觉沉重,问道:“前者如何?” “若是前者,父亲即刻去寻黄子琰,往相国府拜谒,便说你二人反对迁都一事,不过是因为恋旧而已,并没有要干扰那董贼行事的意思,特意前来请罪,董贼既杀尚书二人,必已后悔,也需担心朝内暗怀杀之心思者甚众,不若留着父亲的性命,只是如此一来……” 便少了几分气节和脸面了。 可在刀兵面前,又有这一家数十人在此,除了向董卓低头,又有什么其他办法呢。 也正如杨修所言,当廷斩杀了周毖与伍琼,确实让董卓成功地让迁都的决定下达,却也让他不免有些后悔。 这二人一死,董卓先前所营造的亲近士人景象也就彻底不复存在,只能继续靠着狠辣手段来震慑,而史官到底会对这一段历史如何记载,董卓心中也没有个底,忽然听闻杨彪与黄琬前来请罪,让他心中不由一喜。 别管这两人的请罪是否是被逼无奈,又别管其中到底有多少真心,这起码对他来说是个好消息! 董卓当即上表,以黄琬和杨彪为光禄大夫。 虽然不可能让他们官复三公之位,但起码也先给了个秩比二千石的官职以示体面。 接到这道委任诏令的时候,待得宣旨的人离开,杨彪不喜反悲。 光禄大夫为天子近臣,司顾问应对之职,可如今的大汉又如何,君不君臣不臣,所谓的天子近臣或许唯一能做的也只是教导陛下的学业而已,全无实质作用。 他握着诏书许久,才仿佛梦呓一般轻声说道:“也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到卢公与本初等人攻入洛阳,若天子迁都,尊位便尽丧了!” 杨修在一旁反问道:“为何父亲不觉得是乔并州先攻入洛阳?” 他这人说话没什么顾忌,眼力又不差,这话问出也不那么在意,袁绍若按照辈分还应该算是他的舅舅。 那酸枣会盟的一众人聚集在一处,以他先前在洛阳所见到的一番权利斗争来推断,只怕没有父亲所想的这么乐观。 他总觉得袁绍并不是因为昔年党锢之祸的残存影响才在那日执意进攻南宫;也不是因为要以嫡长子为尊才和手持先帝旨意的卢植对峙,反让董卓从中牟利;今日也自然不是因为董卓专断朝政倒行逆施,才发起这一干人等前来讨伐。 这些人先前可以各为利益而战,现在这个看起来应当同气连枝的时候,也未必就能表现出人多势众的优势。 “父亲,我想与你打个赌。” 见杨彪诧异看来,杨修也依然从容地说道,“父亲觉得是卢公与袁本初先入洛阳,我却觉得是乔侯先行,那黄河天险未必就能给她造成什么麻烦,若我胜了,请父亲准允我前往并州就任乔侯属官。” 比起这些烦心事一堆的朝廷,他还不如去并州干点实事。 杨彪沉默了片刻,回道:“若当真是你胜了,便证明你在观人察势上确实有一番本事,我又何必阻拦你。” 对他来说,无论是谁能杀入洛阳都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 这如今身在八关之外的各部,起码没有董卓这等虎狼之辈,其中更有不少心怀报国救难之心的。 起码,不能迁都啊! 这迁都的决议一下,即便杨彪搬出了三公府,也还居住在洛阳富贵之地,却也能清楚地感觉到这行将迁移的号令一下,在洛阳到底引发了何种变动。 徐荣、牛辅与乔琰对峙于大河南北,加上段煨镇守函谷关的情况,让李儒猜测乔琰先前的故布疑阵可能只是为了让董卓分兵,于是董卓也当即下令段煨兵出函谷关,先行率领一部分兵卒前往长安附近,屯兵于华阴地界。 在段煨所传递回来的消息中,华阴有地可种,却也正如杨彪所说,赤眉之乱纵然距今已有将近二百年,但人口便只有这么多,因长安大火与战乱迁徙走了的,也绝不会再返回来,其中人口凋敝的景象着实很难建立起都城。 董卓连迁都都可以随便说,更何况是迁人。 他直接令手下的部从在街巷之间门发布了要往长安搬迁的诏令,如有不遵从之人,西凉兵卒可将其就地斩杀。 让人抛弃自己已经经营了数年的产业,到一个还有些荒废的城市,只为了填补如今长安和洛阳之间门的人口差距,这是何其毒辣的迁都政策。 这种民怨沸腾之声,哪怕是董卓紧锁关隘,也没能拦住消息传递到了关东联军的手中。 连带着的还有周毖伍琼二人的死讯。 “荒唐!”卢植锤案而起。 他在缓和与袁绍之间门的关系上可以做出一番退让,让人觉得这位长者的脾气尚好,可在这种大汉被迫迁都的惨事面前,他心中愤慨万千,只恨不得明日便杀入洛阳城中。 此前乔琰所说的一路为一鼓作气,一路为趁其不备,一路为示敌以弱的说法,已经经由曹昂之口告知了曹操,又由曹操在先前的会盟商谈中做出了陈述。 被孙坚袁术这一路派来的代表祖茂和纪灵二人对此极为赞同。 这一鼓作气的说法中无疑是对他们这一路行动力和军事实力的肯定。 曹操与卢植也认可乔琰这个速攻的想法。 趁着董卓以为他们还需整装权衡些时日,尽快发动进攻,夺取旋门关,确实有可行之处。 乔琰所经历的战事绝不比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要少,更身在州牧要职,没有任何必要对她此时所面对的进军情况做出任何的谎报。那么她既说自己有渡河之法,想来也确实是有。 而现在又有了不得不速攻的另一个理由。 卢植在临时召开的盟会上语气之中不免多了几分迫切之意,“若是让董卓成功迁都,我等便是攻下洛阳,也未必能救回天子,这洛阳二百年间门经营的民生也将在一夕之间门毁于一旦。” “列位,卢某自会盟以来从未说过重话,可如今洛阳百万民众之命悬系于列位之手,我等唯有抢攻,三线并进,方有一线救汉机会!” 卢植话毕便看向了袁绍的方向。 在他此时掌握的兵员数量最多的情况下,他们这一方若要形成破坚之势,他就必须居中带头,再不然也得下达指令。 在卢植看来,袁绍有所犹豫可以理解。 周毖和伍琼二人被董卓说杀就杀,黄琬和杨彪二人的官职被董卓说废就废,更何况是现在还处在董卓监控之下的袁隗袁基,袁绍顾念家人的性命,在情理之中。 只是让卢植没想到的是,袁绍缓缓开口说的却是:“出兵确实可以,若让董贼固守关隘,以虎牢之险,更难攻破。” “但我等之中太守刺史到任者甚至不到一月,纵能动用州郡府库,数额也极其有限,要令士卒奋勇作战,以如今的军粮储备只怕还不够。卢公啊,那并州乔烨舒能与牛辅徐荣隔岸相对,又已执掌并州一年半……” “总归这渡河不易,不如令她将军粮自河内送往此地一批,权当我等从她这里借用的,等军粮一到,我等立刻急攻,你看如何?” 卢植才因为袁绍说要出兵露出的笑容凝固在了当场。 129. 129(二更+25w营养液加更) 有…… 向乔琰借粮?这想法也亏得袁绍想得出来。 卢植光是想到乔琰此时能陈兵二三万人于黄河南岸,胁迫董卓,而自己却只能调度这二三千人,还有大半是刘备的部从,只能与这些各地发兵之人一道共聚于此地,共商击破旋门关之事,都已觉羞赧万分。 袁绍倒是毫不客气,竟要与乔烨舒借粮! 可若要算起来,此地军中缺粮也的确是个事实。 刘岱、孔伷、张邈几人都是在董卓的任命下担任的太守刺史,确实时间不久,完全是凭借着名士的声望和讨伐董卓的大义之名起兵的,乔瑁、孙坚、鲍信等人倒是时间稍久些,但中原各地近年间的收成不过尔尔,虽是比早先的旱灾情况要好上几分,可府库之中并无余粮也是常态了。 此地唯独算得上军粮充裕的也就是鲍信和乔瑁二人,这两人一为济北相,一为东郡太守,合计粮车共有五千多辆。 当然这个数目,实际上还是经过夸大的。 为了安定此地兵卒进军之心,在粮车的下方以草石来进行了一番填塞,上方才是真正的军粮。 这些军粮要用来供给全军进发的粮食,的确有些不足。 可这绝不是袁绍在此时对着乔琰趁火打劫的理由! 眼见卢植的面色不虞,似要开口辩驳,袁绍已又说了下去,“卢公,非我刻意为难后辈,只是方今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先有孙文台与张子议之间起了摩擦,以张子议丧命告终,这几日里,刘兖州与乔东郡之间的摩擦也多是因为士卒用粮,若是在此时贸然令他们合兵在一处进攻成皋这等险关,倘若事有不成,只怕随时会因为进一步的争端就而内乱,届时我等除贼不成,却反而要被人给当做猎物了。” “我也知道让乔并州多拿出些粮食来着实为难她,可她先前出塞两次击败鲜卑,多有劫掠而回,麾下兵卒有肉可吃,又于那白道川上起了军屯,纵然边地地贫收成不佳,也实打实是她自己的军粮……” “我等若能击败董贼,往各地去重新任职,督管民生恢复田产,也必定会加倍偿还于她。此也是不得已之法了。” 袁绍将话说得冠冕堂皇,若是让乔琰知道他以军粮作为幌子,说不定也得夸他一句会找理由。 谁让那现如今因为军粮起了争执的兖州刺史刘岱和东郡太守乔瑁之间,还真在联军解散之后酿成了血案,以乔瑁身死告终。 不过袁绍到底是真的因为缺粮才迟迟不进兵,还是因为其他理由,那便不知道了。 他仰仗着汝南袁氏的声望,才与袁术一个在北一个在南,发起讨伐董卓之名的时候,说是一呼百应也不为过。 可若是顺利攻入洛阳城之后呢? 当今天子刘协曾经因为袁氏火烧南宫的行动而外逃,就连董卓入京之事,也或多或少是因为袁绍才引起的。 哪怕其中的种种变化不是他所能预料到的,但天子摆脱了董卓的牵制后,若想要对袁家做出清算,完全有站得住脚的理由。 就算因为董贼的所为加上袁氏多年来的积淀,令天子选择继续对袁氏委以重任—— 可袁绍虽被过继给了伯父,算是半个嫡子,真正的袁氏嫡长子袁基还活着,他便必须屈居于下,这也是个不争的事实。 届时他就很难再享有这等待遇了。 纵然他还没疯狂到希望袁基被董卓以杀害扰龙宗、周晖、伍琼、周毖等人的方式也给了结了,却也希望自己能在此时这种状态下,再多掌握几分筹码,而后再达成这个除贼的目标。 他原本就生得可算相貌堂堂,此时说出这番话来,一时之间还把卢植给梗住了。 但卢植不是说不出什么驳斥袁绍的话,完全是因为,当对方已经自己完成了逻辑自洽的时候,他是没法跟对方说通了。 “这也太厚颜无耻了……”从议事主帐的角落里忽然发出了个声音。 袁绍循声看去,便看到了一张同样很坦然的壮士的脸,眼见袁绍看过来,张飞一点没被对方这身份所震慑住,反而抬高了音量回道:“我又没说错,你这说是有借有还的,可这天灾的时候,人家并州有多余的粮干嘛不自己多存着,非要换一个未必兑现的承诺?又不是肚皮吃饱了闲得慌。” “翼德。”刘备出言提醒了句,让张飞闭上了嘴。 袁绍拧了拧眉头,“这也是玄德的意思?” 刘备此人,若按身份来算,袁绍是有些看不起他的,但他能与冀州贩马商人交好,此番带来的人里竟有小半都是骑兵,只比那济北相鲍信的七百余骑兵稍少一些而已,已足够让他作为一支能与众人平等交流的队伍领袖。 更何况卢植如今乃是这联军的盟主,刘备作为他的弟子,也自然可以算是个副手。 在这样的情形下,袁绍也不得不顾及到刘备的想法。 “本初若是要听实话,那我也只能说是。我刘备虽然不像那乔侯占据有一州之地,却也不愿在此时因为这等理由去向对方索要军粮。敢问本初,如若乔侯借了军粮,我等进军成功后可会将战功分给她一部分?” 袁绍沉默着没有回答。 若是真让他来回答这个问题,答案或许是——不会。 军粮是军粮,战功是战功,袁绍将这二者区分得很明白。 刘备又问道:“如若乔侯不肯借用军粮,那么本初选择暂不出兵,其中贻误战机的罪过,又是否要让她来承担呢?” 这好像也不是个太难回答的问题。袁绍自己就会带头给不出兵找到了最佳的背锅人选。 刘备话说到此,朝着袁绍拱了拱手:“我无法改变本初的想法,若是本初还是想要向乔侯借粮,请不必管我麾下士卒,军粮的问题我自然会想办法解决的。” “也不必管我。”曹操在旁沉声说道。 他嫌跟这些人混在一起丢人! 若不是张飞这家伙心直口快抢先发表了想法,曹操早想开口了。 哪有让乔琰一边抢先发起讨董之举,给他们提供了战机,还得给他们提供军粮的道理! 他朝着帐中数人看去,将他们先前在听到袁绍提出这建议时候脸上流露出的意动给看得明明白白。 那东郡太守乔瑁算起来还是乔琰的同宗,居然也没在此时做出什么争辩的反应,更让曹操觉得有些可悲。 曹操隐约记得乔琰曾经在与他往来的书信中提起过,乔瑁的次女被她接来了乐平就读,以维系与兖州乔氏之间的联系。 但这份脆弱的联系显然比不上摆在面前的利益。 这样的一群人啊…… 哪怕此地有卢植,有刘备,还有他在,按照联军少数服从多数的规矩,和那声讨董贼正义性的包袱,绝无可能打消他们觉得借粮可为的想法。 曹操心中怅然万分。 若是试图让大汉中兴的居然是这样的一群人,这大汉真的还有兴复的可能吗? 即便他们将董卓给枭首论罪,明日谁知道又会不会出现个与董卓一般为祸的存在! 这种贪婪随时可能演化成为恶鬼! 曹操想到先前在延熹里与乔琰的把酒交谈,想到她这接连两次,不,应当说是三次的出塞进攻胡人,以守并州境内太平,更觉得烨舒种种行事不值。 这世道下,如卢植一般可为公义而退让的,只会被人当做可欺的老好人,如乔琰这般镇守边陲、内治民生的,只会被人当做可以供给军粮的钱袋子。 可笑得很! 他甚至没等袁绍再说出什么话,便已对着卢植和刘备拱了拱手,直接掀帘而出了。 若是他再留得久一些的,他怕听到袁绍说出什么时局所迫的言论,让他还以一句“竖子不堪与谋”来。 也正如曹操所猜测的那样,虽有那么三两路人选择退出这个向并州牧征求军粮的行为,在确实有些可行性的情况下,给乔琰所回信的约定进攻时间的信笺中还是提到了此事。 乔琰收到这来信,看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对袁本初的脸皮估计程度还是有些浅薄了! “我原本以为他最多就是消极怠工,或者是与卢公争夺这盟主的位置,却不曾想到……”乔琰捏着这封信,转向贾诩和郭嘉等人的时候,脸色说不出的无语,“他还敲竹杠到我的头上来了?” 贾诩自忖自己在凉州在洛阳见过的世面都不少,也没见过如此理直气壮索要军粮的。 但想想对方出自四世三公的袁氏,又觉得也不是说不通。 他问道:“那么乔侯是如此想的?” “以眼下的情况看来,粮自然还是得给的。”乔琰沉着脸回道。 刘备会想到的问题她也自然想得到。她虽然最希望看到的结果是在她成功攻入洛阳的时候,袁绍等人还被拦截在旋门关之外,却绝不想让自己在别人这里留下任何的话柄,所以这个借粮,在如今并州确实借得起的情况下,可以借。 但是—— “但这出借的办法和还粮的办法都得由我们来定。” 袁绍是不是忘记了,先前她上京城来请求天子擢拔度辽将军之时,别看她好心地与袁绍透露了天子的计划,可最终获益最大的绝不是韩馥这个度辽将军,而是乔琰这个并州牧。 正因为这层制约的关系,那韩馥想要在袁绍等人发起讨董起义的时候做出声援,都被乔琰将他以“州牧外出,欲行不轨”的理由给扣押了下来,甚至干脆地将麴义给调到了这黄河边的营地来。 此等做派,韩馥也不敢说出半个不字。 她一向以来都是此等不会让自己吃亏的性情,怎么可能让袁绍占到便宜! “奉孝,我想让你往酸枣会盟的大营走一趟。”乔琰开口说道。 郭嘉回道:“袁绍此人好大喜功,哪怕是君侯送去的粮食,他只怕对着军中士卒也要说是自己弄来的,君侯若不对此做出限制,难保让功劳都落到了袁绍的头上。” “此为其一。”对袁绍这种算计到她头上的行为,乔琰以指尖轻叩桌案的速度都比之平日里显得急促了几分。 可郭嘉很快见到她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缕莫测的微笑,像是已经有了对袁绍限制的办法。 她朝着郭嘉招了招手,“你照我说的去做。” 两日后的酸枣大营内,自乔琰处派遣来的使者站定在了袁绍的面前。 郭嘉来到乐平的时候乃是中平四年,现如今已是两年过去,这距离正式及冠还有一年的青年因在并州牧麾下担任职务,加之在外走动,倒也不必这般非要遵循规矩。 被并州水土与乐平饮食养出的俊秀青年朝着袁绍行了一礼。 袁绍人是不要脸了一点,时常表现出的礼贤下士做派却没见少,眼见乔琰派出的使者乃是一看来气质相貌均可称卓越的文士,俨然对这会谈格外重视,面子上的客套还是给足了的。 因卢植与刘备不愿向乔琰借粮,此时已自行筹备去了,袁绍便单独接待了郭嘉,商谈这借粮的相关事宜。 “乔侯的意思是,既然此番都是为了大汉出力,那么并州多拿出一些米粮来倒也无妨,但并州境内还不到今年丰收之日,所能用的也只是去年的库存,至多只能拿出五万石来。” 五万石? 郭嘉所说出的这个数已经远远超过了袁绍原本的估计了。 他面上闪过了一丝喜色,却还端着几分架子回道:“乔侯为社稷有此心,实为仁人志士之中的领衔人物,若此战能救天子于不臣之手,必计乔侯首功。” 郭嘉在心中腹诽,你袁本初出于何种身份才能做出这种允诺? 纵然不论这个,君侯也犯不着要你这点表面上的功夫,总得来点实际的。 他想是这样想,面上依然一副沉稳之态,又道:“我等屯兵之处要拿出这五万石来也不难,只是袁中郎也见到了,我家君侯与那牛辅对峙于大河,若是营盘之中有所动作,还是要被对方所察觉,这粮草运输之事告知了董贼,无疑是将我等进军的意图也告知于他。” 袁绍:“那么乔侯的意思是?” 郭嘉回道:“不若由乔侯修书一封,令上党郡太守将粮草自滏口陉运出,经由冀州而过,下至酸枣。算起来还更近些,不至贻误战机。” 至于这一路上他们要如何与人宣扬此事,那就是他们的事情了。 但凡袁绍那好友何颙此时不是身在洛阳,为董卓所胁迫,而是在他的身边,看到郭嘉这副轻快自在的表现,他就应当拉响警报了。 偏偏他此时丝毫没感觉到算计临门,只想到粮食到手,他作为提出建议之人也能给盟军卖个好,让乔琰占到一些便宜也无妨。 袁绍回道:“若能如此便更好了。” 郭嘉又道:“此外,乔侯的意思是,既然是出借,总还是要偿还的,她虽是并州牧不错,却也不是在并州割据一方的诸侯,那五万石的军粮本可供给塞外行军之用,如今挪用过来乃是权宜之计。好在袁中郎累世名门,中原之望,既在来信中提到有借必还,应当不会爽约。” “按照乔侯的想法,这分作多人偿还到底也是麻烦,若是袁中郎不介意,不若一人担下这五万石?” 袁绍思索了一瞬,颔首以示同意。 反正都没打算还,到底是他一个人欠账还是他们每人欠乔琰一点,哪有什么区别可言。 有他这反应,后头的话就好说了。 “不过——” 郭嘉清了清嗓子,“丑话得说在前头,现下以讨董为首要任务,各郡太守也初初到任,便是那袁本初现在也就是个有名无实的虎贲中郎将,既然如此,要还也得拖到明年秋收了。我们并州没这么不讲道理,让他们明年九月归还就是。但怎么也得给我个欠了债的文书。” “袁本初四世三公之家,料来是不会赖账的,可咱们家贫地穷的,还得要个保障,至明年九月的利息就不要了,可若是拖延一日归还,劳烦袁本初在五万石军粮的基础上再加上一粒小麦,若是拖延两日,再加上两粒,拖延三日,加上四粒,拖延四日,加上八粒,以此类推。若他违约,我便名正言顺地上门讨要,还得让他数给我看!” 袁绍刚要发怒便见郭嘉施施然朝着他躬身拱手说道:“此为我家君侯之原话。若袁中郎肯写这欠条,五万石军粮即刻奉上,绝不拖延。” “……”袁绍先是被这话中所言“有名无实的虎贲中郎将”给哽住了片刻,又听到了后面那个延期归还的奇怪规则。 这什么一粒小麦两粒小麦的延期增加,听来简直像是个玩笑话,在五万石军粮面前,这几粒小麦连个零头都算不上,只怕这句话里的重点落在那句“数给我看”上! 乔烨舒今年都十六了,但凡她换个身份此时都是该当嫁人的年龄了,怎么还干出这等幼稚的举动! 但反正赖账的算盘都已经在袁绍心里了,她便是写上这什么八粒十六粒的也没什么干系。 他盘算了一番回道:“那便写吧。乔并州此时的雪中送炭之举已是不易,确然不能让你等吃亏。” 吃亏? 他们可没吃亏! 郭嘉持着盖有袁绍官印与签名的文书离开大营的时候正撞上了曹操。 曹操此前在乔琰身边见过郭嘉,也便是在那演武比赛之时,此时也将他给认了出来。 “乔并州让你前来是……” 郭嘉回道:“让我前来与袁中郎商榷送粮一事,如今攻入洛阳要紧,其他的事情都先不要紧。” 曹操愣住了片刻叹道:“烨舒实为大汉股肱之臣,我不及她,只是她此番吃亏着实太大了。” 他能不了解袁绍是个什么脾气吗?起码不会是在从别人那里得到好处后就会还回去的。 但他看到的只是郭嘉神色不改,转而说道:“我记得曹校尉与袁中郎乃是少年至交,若不嫌我冒昧的话,我想问曹校尉一个问题。” “你但问便是。” 郭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袁中郎的术算能力,一直以来便是这么差的吗?” “……?”曹操没明白这问题的用意。 郭嘉显然也没想要曹操的回答,径直离开了这酸枣大营。 在他自孟津出发前往酸枣的时候,乔琰令人赶赴上党调集粮食的书信也已经发了出去,郭嘉与这送粮的队伍接上了头,方才折返回来。 而在此期间,乔琰已和酸枣盟军又交接了一次书信,彻底明确了进军的时间。 正式发起对洛阳进攻的时间,正在五日之后。 也便是光熹元年的六月十三。 正逢洛阳雨季,连带着黄河也涨水不少,孟津与小平津的关隘虽没将这范围延伸到涨水位置。 可这两处本就不是常设关口,此番为了防备乔琰的大军还进行了军员的扩招,便不得不将部分兵卒以扎营的方式布置在关隘以外。 这已不是什么舒坦的环境,偏偏雨季泥泞,军营内的排水若未做好,也就更加难捱。 牛辅行在军营中已听到了不少闲言碎语,说的是距离他们驻扎在此地已有将近一个半月的时间,打胜仗的痛快没见到,光感觉到扎营于此的折磨了,相国却在那洛阳城里过得快活,这是什么道理。 哪怕是月初时候那无有月色的环境,也没见对面趁机驾船来袭,让他们白白空等了几个晚上,如今只怕更不会来了。 这等怨声载道,对比起对面士卒极有活力地在河岸跑动训练,更让人觉得心里不平衡了。 可他们又哪里知道,趁着两处关隘守将对河心岛防备的懈怠,乔琰麾下的士卒在夜里早不知道在北面河岸到河心岛的这一段上,用羊皮囊操练过多少回了。 虽说其中也有些先前不识水性的,可用绳索系着个等同于救生圈的东西,再旱鸭子的也得学会扑腾了。 如今可称万事俱备! 乔琰抬眼望了望天色。 许是因为明日又要落雨的缘故,今日乌云密布,恰好将天上月色也给遮掩殆尽。 简直好一番天时地利! 随着她抬手示意,营盘内交接信号的口令便以无声的方式快速传递了出去。 那些身着皮甲拎着武器的士卒,按照夜间训练的情况一样,飞快地奔向了属于他们的那只羊皮囊,而后结队出营朝着西方而去。 他们需要先背着羊皮囊往上游奔跑大约八里地,而后泅渡到河心岛,再顺水而下。 乔琰这头则在一个时辰后正式动身。 这也正是她给这些士卒留下的抵达河心岛,吃掉携带的肉干,恢复体力的时间。 在她的第二道指令发出的同时,两架庞大的羊皮筏子被人扛到了岸边,搁置在了岸边距离那些木船还有一段距离的位置,正处在对面的视觉盲区之中。 由六百只羊皮囊扎成的羊皮筏子载重可达到三十吨,这是经由乔琰测试出的结果。 也就意味着,她能通过这两架羊皮筏子,将她麾下的数百重甲士给运送到对面。 乔琰自己也踏上了其中一只羊皮筏子。 前后各三把重桨配备的筏子入水,发出了一声有些沉闷的声响。 可在夜风呼啸与江水涛涛之声里,这点声音绝不会引起什么人的察觉,至多以为是何处浪拍河岸所发出的声响而已。 典韦和被乔琰勒令前来的麴义各自率领二百甲士登上了一只筏子,以盾兵所携带的盾牌挡御于前。 在整只筏子站满了人后,这羊皮筏子也依然稳稳地漂浮在水上。 这站定后连甲胄之声都几不可闻的肃穆中,乔琰抬了抬手,发出了第三道指令。 开船! 每一把重桨都需有两人操持,这才是这大型筏子得以运行于黄河之上的保证。 乔琰站在那第一排的盾牌之后朝前望去,河对岸的邙山在今夜的夜色昏昧间几乎无法看清,唯独清晰的,也只是孟津关之上的火光微闪。 作为主帅,她本不该行这等以身犯险之事,但这渡河一战不容有失,更需指挥调度剩余人等的过河,以及对小平津方向援军的阻拦。 这样一来,她便必须亲自来走一趟! 可行到河中,那唯一的一点亲身督战的后悔也已经消失殆尽了。 谁曾见过这样的渡河方式呢? 在今夜晦暗的天色之下,没有“流波将月去”的浪漫,只有两艘承载着铁铠之士的大型羊皮筏子破浪而来。 而在其前方,三千兵卒携羊皮囊沉浮于河水之中,顺流而东,即便她无法一一将他们的动作看清,却能看到一道接续而来,指向前方弧口登岸点的黑线。 他们形成了一道自然之力都无法阻拦的进攻之势! 乔琰忍不住握紧了手中的长枪。 渡河!进攻! 130. 130(一更) 渡河之战 星月不明。 就连这孟津渡口关隘的巡营火光也不太分明。 接连一个多月的守关,对这些惯用骑兵来去如风的西凉人来说,足够将他们的耐心给彻底耗尽。 留守在城头上的守军也已困顿非常了,只是近乎机械地将目光投向了那片船只的方向,见没什么动静,便靠着自己手边的枪杆开始打盹。 然而也正是在此时,随着浩荡的河水奔流,于孟津这一段上速度减缓下来,并州士卒背着羊皮囊,与河水一道被冲到了岸上,又飞快地整装列队。 这些士卒里有些还并不太适应水中的划行,却早在前阵子训练的时候就已经形成了结帮结对的组合。 有些凫水更快的,早混成了小队的领头,在此时也先一步登岸,完成收拢部从的任务。 有些被冲到更远位置的,只能借着前方的弧口弯登陆,快步跑了回来。 在这些限制与联结中,这一出平日里并未完成全盘演练的行动,却并未出现超出乔琰预估的意外。 取代了那“流波将月去”场面的正是这流波带人来! 这一条在乔琰身处于羊皮筏子之上所见的黑线,成功在与对岸接洽后,变成了一片齐整的阵型。 对于这种身着皮甲的士卒来说,在这已经适应了的凫水后站定在岸上,并不至于让他们感到有多疲累难熬,这夏日的夜风吹来也没有多寒凉受冻。 他们只是听着夜色中的动静,捕捉到了一声羊皮筏子划开江水的声响。 下一刻,由张辽所带领的两千余士卒便不管后面还未上岸的兵卒,直扑前方的孟津关而去。 后方的援军再近,便要先被城上的人察觉出动静了,他们必须抢先发起速攻! 这确实是一场令人猝不及防的速攻! 一支原本间隔着一条大河的敌军忽然空降到了这一头的军营中,和天降神兵也几乎没有分别了。 这孟津关上的守军才被这动静给惊醒,就被一支飞箭给射穿了喉咙。 而后,城头上便搭上了数支攀援的铁爪。 这孟津关最大的作用在于扼守黄河渡口,与寻常的城池并不相同。事实上这座守关原本应当将敌方给阻拦在渡河成功之前,也就注定了在这座关城的修建中,并没有形成太高的壁障。 靠着攀援的器具,已经足够让并州军朝着城头进发。 总算还有个站在了边角些位置的守军在城头扯开了嗓子,回过神来后高喊了一句“敌袭”,可—— 在白日里牛辅才为了平复手下不能在此时进行劫掠的怒气,从洛阳城中沽取了不少好酒,在晚膳时候与身边的亲卫共醉了一场,这会儿正睡得深沉,如何能被唤醒起来。 他本觉城外的黄河是一道天险,这关隘本身更是一尊庇护之物,又有在城下军营中的守兵,他无论如何也是处在安全的位置。 却又哪里会想到,被他以为无胆进攻的并州牧,居然会在今夜发动了渡河之战。 但凡乔琰在河上的行舟再多上几艘,或许还会明显些,可当先登岸的这些士卒,于来时几乎与江水融为一体,这便是一支无人可阻的登岸进攻队伍。 登岸的士卒如同洪流一般分作了两列,如若有人能从高处朝着这守关与兵营的上方看去便能看到,攀援城关的只是他们之中的一百人。 对这些时常行动于并州山地环境中的士卒来说,这等低矮的城墙上便是摸黑中也有着无数的落脚点。 他们飞快地攀援而上,占据了孟津关的城头,将惊起的城头守军彻底砍杀后,便打开了孟津的城门。 早已侯在城外的另外八百人立刻与这一百人一道攻入了孟津关内。另外两千人则直入城外大营。 能容纳在城中的守军不过千多人,即便是在全副武装戒备的情况下直接交手,他们也未必是并州军的对手,更何况是在此时。 并州军直接杀入关塞,令这夯土墙的壁垒直接化为乌有,而偏生在刀斧声四起的时候,凉州军还不是在酒酣之中,就是在睡梦之中。 牛辅终于被自己的下属拉拽下了床榻,将脑袋磕在了地上,才总算是恢复了几分神志。 听到外面的交战之声,他的脸色一白,总算还对得起他这凉州军的出身,立刻意识到了在此地发生了何事。 且先不管外头战况如何,他立时出声喝道:“立刻吹响警报……还有,点火报信!” 这两处军营距离洛阳城本身有将近三十里,但孟津关与小平津关之间只有八里左右的距离,加上在邙山之上设置的哨卡,足以做到在一处遇袭后,快速将消息传递到另一处。 若是一方所面对的敌军数量并没有太多,也还没有在这一端的河岸上稳定立足,此时有另一方的人手作为助力,足以做到将对方给清除出去。 牛辅想的很好,却不知道乔琰对此也算是有备而来。 她朝着城上城下交战的场面看去,正见了城上与远处山中的火光,又朝着西边隐没在黑夜中不可能看清的小平津关看去,脸上闪过了一抹危险的笑容。 “麴校尉!” 弃舟登岸的短短时间内,乘坐两只大型羊皮筏子的四百重甲士也已经持盾持矛列队完毕。 听到乔琰点名,本还不算属于并州军队伍的麴义应声出列。 在他被乔琰调到这战备前线后,这四百重甲士之中的三百人就归属在他的统领之下,也跟随他进行着贴地倒伏后快速起身进攻的训练。 此前他还不知道这到底是要用在何处,但在敌方军营混乱中响起的警报号角动静里,他心中已经有了个猜测。 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乔琰吩咐道:“你领着你的人伏击在路上,一旦小平津关收到消息前来支援,务必将来人中的步卒给我留在路上!” 三百人并不是个太多的数目,可在小平津关中的守军不可能冒着风险倾巢而出的情况下,又有这一段河岸并不太适合于更多人交战的展开,这个人数已经足够了。 更何况,连日的落雨让河岸变得泥泞不堪,也正给了这些甲兵以突袭后制造更大规模混乱的机会。 眼见麴义领命而去,乔琰抬了抬手。 与典韦一道的另外一百重甲士也随之投入了城下军营的战斗。 重甲士在这种平地作战上的优势毋庸置疑。 在这种交战中,身量和体重更大的一方于对冲之间无疑是占据优势的,何况此时领着这百人重甲士行动的还是典韦。 这营地之中接连点亮的火光让乔琰得以清晰地看到,在典韦率领人手的推进之中,那些侥幸聚拢起来的人手,又像是遭到了一道利器从中撕开。 典韦手持重戟一人当先。 因为那羊皮筏子的承重尚可,加之典韦的力量又大,他的身上干脆套上了两件重甲。若非没有单独定制的再大一号重甲,乔琰毫不怀疑在典韦的身上可以套上第三件。 好在以并州边防要地制造锁子甲的能力,这两件重甲的叠加足以让他变成近战上几乎刀枪不入的战争机器。 有重甲士开路,原本还在缠斗中优势不明显的队伍顿时取得了近乎压倒性的优势。 但这还不够! 为了确保牛辅所统领的部从能在对上并州军的时候取得足够的压制力,哪怕有半渡而击的说法,在此地陈列的兵卒也有四五千之数。 在从第一波的偷袭中缓过神来,这些依然堪称凶悍的凉州军已经在尝试进行一番防守反击。 若非军营狭窄积水,又被典韦的虎贲甲士拦在前头,他们只怕早已经选择上马疾冲了。 可有乔琰亲自坐镇此地,又如何会给他们这等反击的机会。 这孟津关以引火之法对外传递出求援信号的同时,乔琰也同样令人点起了火。 眼见沿岸的五处火把亮起,分明不是在交战中出现的意外,而实实在在是乔琰给对岸放出的信号,赵云与吕布也率众登上了船。 先行的三千四百人,所为的也不过是给后方的军队制造船只登岸的机会而已。 那些船既然已经被打造了出来,自然还是要用的。 在马钧的协助下,这些船在安装船桨的形制上要更像龙舟而非渡船,以至于当船只入水后,立刻有如离弦之箭一般朝着对岸而来。 哪怕牛辅此时不是在城关之中与并州军交战,而是能在此时登临城墙,他只怕也没有这个机会做出阻拦了。 在此时抢先一步登岸的并州军与孟津守军所形成的胶着战事中,牛辅完全不可能再分出一支装备齐整的兵卒,来对渡河的船只形成有效拦截。 而这些船的行船速度又足够快。 快到西凉军刚凭借着人数抢占回来了一点微薄优势,并州军的后援就已经抵达了对岸。 这一个多月时间里打造的大小船只,足够将他们之中的绝大部分人都给运送到这一头来,包括骑兵! 赵云和吕布所统领的队伍已快速抵达了河的这一头。 无人阻拦的环境下,哪怕是在登船下船的过程中还耽搁了不少时间,也完全不影响到他们此时的顺利登岸。 乔琰人就在岸边,面前是防备冷箭的盾牌,也当即对这两人所统领的部从做出了安排。 吕布率领彼时前去送过讨贼檄文的数十人,连带着一百骑兵直扑洛阳,务必在半道上对从小平津处派出的报信使者做出拦截,如若拦截失败,看到洛阳北城墙的防卫情况加强,立刻折返回来报信。 这一者对乔琰来说都有应对之法。 在不能确定邙山三十里内是否还有其他火光传信信号的时候,她也只能尽可能地将战事消息拦截在河岸上。 这是对她来说最有利的情况了。 如若拦截成功,他便可守在邙山南部出口,以防有成功逃走的兵卒行往洛阳的方向。 按理来说,这种更需要滴水不漏的行动应当交给赵云才对,但吕布曾经走过这一片山道,比起赵云要对此地的地形更加熟悉几分。 这一点优势在夜间行动中显得尤其重要。 而赵云所率领的骑兵,则在快速整顿队伍后,直从侧面切入了孟津关下的大营! 更有相当一部分随后赶来的步卒遵照着她的命令杀入了关内,务必尽快擒拿此时还在做困兽之斗的牛辅。 牛辅简直叫苦不迭。 他身上的盔甲倒是因为酒醉后和衣而睡,并没有脱下来,反而在此时恰到好处地阻拦住了几支朝着他射来的箭矢,姑且保住了他的小命。 可摇晃在孟津关内的火光让他无端觉得自己好像还并未睡醒,眼前一阵发黑发红的错乱光影,耳中所听到的消息也都是他手下的哪个亲兵,又在意图带人作战冲出一条出关之路的过程中,被人给斩杀在了当场。 他到此时可以确定,本应当作为庇护的城墙,在此时反而成了对他而言的囚牢。 偏偏他还听到了此时敌方投入更多兵将入城所发出的动静。 他只能在此时选择依托于守关之中的壁障掩体,与残存的亲卫兵卒一道,等候从小平津方向前来的援军。 他也不免在心中打鼓,这对面的并州军为何可以如此顺利地登上这一面的河岸,莫不是—— 莫不是那徐荣已经投降于汉军了! 若非如此,他怎么会忽然陷入了这样的危局。 要是让徐荣知道这家伙此时在想些什么东西,说不定都想要后悔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他就开始调配士卒,预备前来支援。 孟津关位置发出的求救信号他绝不能做到视而不见。 这也并不只是因为牛辅在董卓的安排下变更成了他的顶头上司。 而是孟津与小平津之间的守望相助极其要紧,否则何必在这不到十里的范围内设置出了两道关隘。 可在他整装登上小平津关城头的时候,前方黑暗中的江水让他无法去推断下游方向的情况,从陆上所能见到的也只是远处山中忽明忽暗的信号。 对方来了多少人? 孟津处的信号虽然还在闪烁,却无法以最为直观的方式告知于他交战情况。 他能做的也不过是先着人将消息送往洛阳,而后自己整装列队出发。 但就算是他派出了信使,他也不敢确保这条消息一定能够及时地被洛阳城中接收。 这些上马出关送信的士卒也并不知道,他们会在山道上遇到吕布这等凶悍的拦路虎。 当然,另一方出行作为援军的也没多舒坦。 徐荣所率领的这一支足有一三千人的援兵,前头的五百骑兵先行,后方的步卒以快速跑动的方式跟上。 这本是个分作了两批的稳妥应援。 但谁又会想到,麴义率领了三百重甲士一部分持着盾牌贴伏在岸边、一部分靠着山壁而站,在步卒跑动过半的时候忽然喊杀而出,将这支队伍几乎居中斩断! 换成是在白日里,这种埋伏绝无可能会起到这样好的效果,可在这个天光晦暗的夜里,这一支队伍造成的杀伤力和破坏性可想而知。 一千横空杀出的重甲士在极端情况下甚至能对上公孙瓒的白马义从,如今这三百重甲士要想杀退这批援兵之中的步兵也显然只能说是小菜一碟。 徐荣耳闻后方的动静,心中一紧,又清楚地知道自己此时必须做出一番抉择。 他到底是要先掉过头去支援后方的队伍,还是要继续往前前去救助孟津,只能选择其一。 偏偏在麴义有意控制了杀出的时间后,这是个前后都无法快速摸清状况的局面。 麴义在韩馥的麾下,哪怕是来到了并州也没得到多少作战的机会,早憋着一股想要证明他本事的气。 即便这些重甲士到他的手底下时间也不长,但这些能承重甲的自然是兵卒中的佼佼者,对他而言已有若利器傍身,更是让他攒着一口气直接冲杀到了这些步卒的前头,绝不给他们继续往前给徐荣报信的机会。 这三百人同时发出一个“杀”字所发出的气势,更是让人不得不对这后方到底出现了多少敌人,产生一种错误的判断。 徐荣深吸了一口气,最终还是决定了往前。 前方还有入邙山的隘口,便是那孟津关下的战事情况已经超出了他所能协助的范围,他也可以快速转道回返洛阳,加入到守城的队伍之中。 然而当他往前奔行到已能看得见前方军营的时候,他看到的却是山头山口都已经登岸的并州军占据。 孟津关内的战事,也已在人数优势都不复存在的时候,彻底进入了尾声。 牛辅在何处他不知道。 他能看到的只是,那位胜券在握的乔侯骑乘于送过岸来的朱檀马上,提枪策马立于一排甲兵之后,在周遭的火光中显出好一派睥睨天下的气度,也正朝着他看了过来。 眼见这小平津关的守将亲自来援,乔琰不由笑道:“徐将军,你这一出自投罗网,看来是要将小平津也送到我的手里了?” 130-140 131. 131(二更) 奉诏讨贼 “……”徐荣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当如何回答。 他已将眼前的情况看得分明。 在他前方列阵的持盾重甲士,绝不是他在此时的骑兵冲撞中所能够解决的。 在那邙山之上列阵的士卒已将手中的弓举了起来,随时可以朝着他们射来。 而在他们的后方,那依然还未知的埋伏势力,或许不需多久就能赶上前来。 看起来他只剩下了两条路。 要么投身于这黄河滔滔流水之中,要么向眼前这位并州牧投降。 徐荣毫不怀疑,在乔琰这场渡河进攻的同时,旋门关与太谷关的位置极有可能也已经迎来了自己的敌人。 这是三路进取洛阳! 而偏偏,他觉得最不可能完成进攻的这一路已经得手,完成了渡河一击,那么其他两路又何来失手的机会! 只在他迟疑的这一点时间里,他眼见河对岸的并州军又多运送了一批人手上岸。 哪怕已经是胜利便在眼前的局面,这些并州军也和凉州人的做派不同,并未在此时表现出任何的松懈状态。 而是快速地将负责船只往来的士卒预留出来,其他人都快速列队于乔琰的后头。 这正是让她更进一步的底气所在。 她说的不错,他被困在此地,等到她整装列队完毕,朝着小平津的方向推进,在这绝对的人数压制面前,他们也几乎已经完了。 还是并无主帅所在的小平津。 所以这两处河渡关隘,其实都是已经丢失的状态。 下一步的进攻洛阳,在地形条件还不如此时苛刻的情况下,对她来说应当更是轻而易举之事。 那么,他是否还需要为注定战败的一方坚守阵地呢? 他虽可算是董卓麾下的重要将领,却不是他的心腹,也与他没什么亲戚关系,在董卓的败退几成注定的时候,他其实也不得不给自己连带着部将寻找一条退路。 让徐荣下定这个决心的,是牛辅在此时被人给捆了出来,带到了乔琰的面前。 被人来了这么一出神兵天降的夜袭,作为战败的一方,牛辅丝毫没在此时反思自己的饮酒误事行为,以及对营地的缺乏管控疏导,是否是助长了乔琰的趁夜偷袭,反而当先看向了和乔琰正处在对峙状态的徐荣。 牛辅的模样狼狈异常,却当先仰头朝着徐荣看来,怒道:“我就说你徐荣不是个好东西,果真是你将这并州军给引过来的!” 徐荣还未开口为自己申辩,乔琰已先忍不住嗤笑道:“我说牛中郎,你到底是从何处得出的这个结论?没看到你们徐将军是带着骑兵想来解救你,结果现在被围困在了此地吗?要我说他与其救你还不如直接撤回洛阳算了,起码可以直接在董卓老贼的面前表现,不必被你在背后告上一出黑状,你说是不是?” 这最后五个字,乔琰问的可不是牛辅,而是徐荣。 他脸上的神情变幻,在夜色中有些难以辨认清楚。 可在数息后,他所做出的动作却很是简单明白。 他忽然从马背上翻身而下,朝着乔琰所在的方向走出了几步,停在了盾牌之前,摘下了头上的头盔抱于臂弯,单膝着地跪了下来,“幽州玄菟郡人氏徐荣,见过君侯,如蒙不弃,愿替君侯效犬马之劳。” 他也是边地出身,本就不是那种会给自己添堵的直率性情。 先前忍着牛辅对他告黑状的行为,也不过是因为乔琰大军压境,若是两处渡口之间起了争端,难免容易给敌方可乘之机。 但现在人都已经过河了,牛辅还要把这个战败的黑锅甩到他的身上来,这就…… 忍什么忍!反正都觉得他是投敌了,那还不如真投了算了! 他当然知道为了赢得此战,乔琰的离间计用得其实并不那么光彩。 可这种手段并不能掩盖掉她成功渡河,拿下那孟津关塞的战绩。 他的目光有一瞬偏移到了岸边,落在了搁置在那里的羊皮浑脱之上。 因他也曾跟随董卓征战于凉州,对此物有过一面之缘,也便大致猜到了她到底是以何种方式达成了第一批渡河人员的运输。 便是没有这出离间计,她也未必不能做到今日的情形。 或许这一举动最大的意义反而是……反而是让他徐荣看清了,自己是否还应当坐在董卓这艘并不牢固的船只之上! 他心中倒也未必没有因为一时之气做出决定而生出的犹豫,只是这种犹豫很快又被压了下去。 他与乔琰一道坐在这孟津关内的议事之处后,便听她说道:“徐将军愿意投诚我甚为惊喜,可惜我不似董卓能拿出中郎将的名头来委任于你,我唯独能做出的只是一个承诺。” 她郑重其事地开口,让人绝不会怀疑她话中的真伪,“徐将军投效于我,便是我乔琰的部将,无有什么降将败将一说,并州军内的杀敌悬首计功,一应规则都与我部下其余将领相同。” “还有一句话,不管将军相不相信我也得在此时说个明白——徐将军若不叛我,我不疑将军。” 徐荣闻言起身,朝着乔琰又行了一礼:“君侯不必再称我为将军,我表字文显,于君侯麾下领一校尉职责便好。”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在他说到“校尉”二字的时候,他看到对面的一位将领朝着他看了一眼。 那人是自小平津方向过来的,让徐荣不难猜出,此人正是袭击他后军步卒的重甲士将领,先于其他士卒一步回来向着乔琰汇报此番战况。 天光熹微自外间映照而来,正将对方凌厉桀骜的面容映照了个分明,却也同时映出了他眼神中那种,大概可以叫做羡慕的情绪。 徐荣稍有些疑惑于对方这个反应,不过这显然不是此时的重点。 他又接着说道:“我自领兵前来这孟津渡支援之前,曾经与关内守军提及,如若日午之前我未曾返回,必定是孟津渡与我本人一道有失,他们必须出关塞后从多个方向跨越邙山回返洛阳,将此军情送到。” “君侯已知我要前来,必然想到我向洛阳方向报信,但山中驰道拦截容易,以人力翻山报信却不易拦截。君侯麾下万人,行军过山路三十里,必定落在我方信使后头——” “所以此时还需先令我回返继续掌握小平津,以防消息外泄。” 乔琰思忖了一番后问道:“小平津关的守军中,凉州部将多少人,北军五校士卒多少人?” 徐荣没想到,她问的并非是他往这一去小平津是否是纵虎归山,或许正如她所说,不会疑他已是个不需再多言的事情。 他正了正面色回道:“凉州军三百人,北军三千人。” “三千人……” 这三千人若是按照徐荣这等说法,继续保持着镇守于小平津的状态,以免消息外泄,确实符合乔琰此时所需。 但这也同时意味着,在此番清君侧的目的达成之后,这些人将由被迫从贼转为重新归编五校,总归是跟乔琰没什么关系。 可这些经由过精英训练的兵卒,若是能趁着投效于她麾下从军这些的过程,直接被她收编,岂不是更好? 早在那先前遴选度辽将军的比试中,乔琰就已经对这一支集合胡骑、越骑等各兵种为一体的队伍有些眼馋了。 如今这个秩序混乱,加之洛阳也并不算安定的环境,恰恰给了他们挪窝的可能。 而这一切的前提是,她能让他们协助于进攻洛阳一战。 这样才是“自己人”。 她问道:“若我除却讨董檄文之外,还有一封清君侧的圣旨在手,文显可有办法说服麾下士卒一道参与洛阳攻城战?” 徐荣讶然看来,便见乔琰朝着也已抵达南岸的郭嘉伸了伸手,从他这里将圣旨给取了过来,递到了徐荣的面前。 “先帝殡天之前,已知陛下年幼,必有人心思变之事,大将军彼时威逼皇权,似有不臣之心,我为先帝提携之臣,自当为平定京中乱局一尽心力。可惜彼时洛阳内乱,我却仍身在漠北征伐,这封诏书到我手中之时,董贼已入京城。” “此人初时擢拔贤良为州郡宰臣,虽未有辅政之名,也未必不能现天下清泰之象,故而我并未将这诏书拿出来。而今——” “而今情形不同。”乔琰颇有几分唏嘘之意,“董贼倒行逆施,人所共憎,一旦迁都长安,洛阳王业不安,汉室尊荣不再,值此之时,洛阳唯有速胜而破!若能以此诏书换来北军五校助力,急攻洛阳北城,免于祸及北郭之民,拿出来倒也无妨。” 徐荣看得清楚,在这封诏书的末尾盖有玉玺印章。 正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 在印痕的边角处还有些细微的差别,料来正是那传国玉玺于前汉之末被王太后摔碎后修补的位置。 他自跟随董卓进入洛阳后便听闻,当日袁术袁绍等人烧宫仓促,二位皇子与张让蹇硕等人一道逃亡得过急,并未带上玉玺,那玉玺在早前为张让所藏匿,却因为张让之死而消失无踪,哪怕是如今的新君刘协也不知道这印玺去了何处。 乔琰手中这份诏书的效力便大大提升了。 他回道:“若如此,要说服他们不难。此事交予我去做便是。” 徐荣对这些北军士卒的掌控力非牛辅可比。 这些曾经参与过西郊大营演兵的士卒也还记得,彼时天子赐予乔侯以并州牧之职的时候,是对其如何器重非常的。 这份委任说是力排众议也不为过。 她手中会有这样一张诏书,甚至不需多费口舌去解释缘由。 而除却师出之名,还有另一个理由。 哪怕此时董卓掌握有天子刘协,可这种名不正言不顺、又得到了天下名士讨伐之人,很难不让他们在为之效力驻守期间也心中忐忑。 他们是否会因此而受到牵连呢? 若非念及他们的家人也大多身在洛阳,只怕此时人早跑了大半了。 好在如今乔侯持天子诏,以万人之众渡河而来,又说服徐荣投诚。 若此战之中董贼可擒,他们也不必担心自己的家人因此受累,更可因此一战,而洗脱身上的为人伥鬼之嫌! 好事! 在日暮之前,他们已为人所统帅,赶赴到了孟津渡前,与乔琰合兵一处。 虽有些可惜的是,他们之中被徐荣派遣出去在夜间报信的,按照乔琰给吕布的指令被他留在了邙山之中,更有一部分随同徐荣在夜间支援孟津渡,为麴义所率领的重甲士所杀,但这实为战争之中难以避免的损失。 乔琰立于这孟津城关之上,朝着下方诸人看去,眼见这些于河岸铺开的士卒,已成功完成了从大河北岸朝着南岸泅渡而来的任务,甚至在这场渡河之战后还人数尤有扩张,不由在心中万分欣慰。 在这等战况瞬息万变的时候,她已无暇去让人问询,酸枣大军进军旋门关,鲁阳联军兵进太谷关到底取得了何种成果。 即便这两方都还被阻断在关隘之外,这也是她必须兵进洛阳的时候! 再有拖延,若让董卓开始着手迁都之举,受苦的只会是洛阳的百万民众! 以如今的时局看来,哪怕这场进攻洛阳之战走向了最差的情况,她所要的人与声望,乃至于练兵的目的都已经全部达成了,并无什么遗憾。 那便打! 她将圣旨掣于手中,扬声说道:“先帝不以我年少而轻视于我,授命州牧与除贼重责,托汉室之望,除却挥师入京,铲除奸佞,匡扶社稷外,琰无以为报!幸得诸位相助,方能有今日聚兵于邙山之北。” “夜来行军不易,但敢请诸位随我同行此道,明日日出,即为洛阳贼寇涤荡之时!” “也为——” “诸位建功立业之时!” 这建功立业之时六字说来掷地有声,当即在这城关之下响起了一片应和。 乔琰下得城来,翻身上马。 此番除了郭嘉与贾诩这等相对文弱的谋士被她留在了孟津渡外,其余人等都将与她一道进发。 前方的帅旗之下,牛辅犹自在那儿骂骂咧咧,极其不忿于徐荣对乔琰投降后居然还能掌三千兵卒,就仿佛跟回家一样自在,可他再有多少话也很快说不出来了。 谁让乔琰此番的正式进军需要一个祭旗的标志,也再没有人比牛辅更加合适。 骤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要被留下来当做威胁董卓的筹码,而是要被当做牺牲品,牛辅对上了乔琰的目光,飞快地将这痛斥改成了求饶。 可还没等他说出两句话来,典韦手中的斧头已经落了下来,将他的声音给中断在了当场。 血色喷溅在了帅旗的旗杆之上,在被典韦扛起来的时候又为这夕阳所映照,变成了一抹辉煌的颜色。 乔琰一夹马腹,挥鞭直指,发出了个行军的信号。 进军洛阳! 上一次她走这邙山山道自北往南而行,乃是白衣入洛,为并州百姓,也为了她自己谋夺并州牧的位置。 而这一次她以统帅之职,铁铠玄裳而来,为的是…… “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策马而行之时,乔琰也在心中朝着系统问道。 这邙山山道间三十里内,绝无可能再有什么阻碍她行军之人,她也难得让心神稍稍平定下来了几分,朝着这黄昏夕照中似是熟悉又似有些陌生的山道景象看去。 五年前此地的青山苍苍,至于今日也不过是更加茂密了几分,像是丝毫没有因为洛阳之中的变故而受到影响。 作为东汉帝王陵墓的钦定之所,刘宏自然也并无意外地被安葬于此地,不过距离他们此时进军的路线还有好一段距离。 要不是时间不允许,乔琰都打算往刘宏的文陵走一趟,最好再哭一哭文陵为董卓所盗的惨状,这才叫做名副其实的受先帝之托。 此事做不了,她便也只能跟系统聊聊天了。 【……你还记得我啊?】系统自从她意图讨伐董卓开始,就沉默了有阵子了。 她那誓师出征时候几乎扑面而来的主公气场,那讨董卓檄文之中号召天下群雄的领袖风范,那给袁绍挖坑以备日后不时之需的……不管这叫什么吧,反正这就不是个谋士的样子。 此前只是尽到并州牧责任的时候,系统还可以被忽悠过去,现在怎么看怎么觉得,它这个谋士系统可能应该改个名字比较合适! 它多单纯啊! 现在回想起来,什么“谋士需要典韦这种武将来保护自己的人身安全”,什么“谋士需要有程昱这等同样高水平的谋士相互切磋”,什么“谋士需要给自己足够打眼的战绩增进民望”,什么“谋士因为需要慧眼识主所以不能尽早投效”,好像都是用来糊弄它的! 哪个谋士可以做到一州之牧,又在手底下收拢起这样一堆贤才的? 再看一眼三分天下的几家在此时的发展情况,与她相比竟然还是远远不及,系统便不由眼前一黑。 它此前还觉得以乔琰的聪明才智,正可以带着它这个萌新系统实现统生目标,现在却觉得——完蛋了呀。 这往后哪里会有人敢收容这样一个特殊的“谋士”? 大概是没有的。 可仔细想来,这好像是一件有迹可循的事。 它不由想到了它当时为何会选择乔琰作为绑定的目标,只因它当时见到的一众精通历史的学者之中她显得最是年轻,也最有一派锐意飞扬之色,也在彼时的考古探勘事故中被系统检测到了最为强烈的求生欲。 这样的人放在何处都会为自己的目标一搏,也…… 也更不像是会将自己的性命交付于他人的手中。 那么比起努力去当一个天下第一谋士,她会选择作为绝不受到任何人所掣肘的主公,竟无比顺理成章。 不,不行,它是谋士系统!它怎么能给这个骗子找理由! 然而它又听到乔琰在此时说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在发起讨董行动到现在,我的谋士点涨了不少数值。这应当不是我替谁完成了什么谋划的目标,而是有成就达成了对吗?” 【……】 “董卓入京,虽然距离真正的三国鼎立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但是这是大众认知之中三国的开端,作为以这段历史为副本的系统,应该有相当一部分的内置成就是从这个时间段开始的对吗?” 系统是个不擅长说谎的,卡壳了好一会儿再吐出了个【是】字。 “我们谈谈吧,我觉得这个天下第一谋士的任务还是能做的。不过我需要你提供一个帮助。” “如果我处在洛阳南宫之中,你有没有办法获知传国玉玺的下落?” 系统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道,【你留意你的气运数值吧。】 气运数值? 这还真是个让乔琰没想到的答案。 她原本都以为自己需要找什么不科学世界观下的系统做交易了。 反正已经欠了个玉玺的债,债多也不愁。 但如今这个答案,倒是个好消息!—— 洛阳的北郭区多居住的是些商贾。 乔琰在初来洛阳的时候便听闻过,这北郭邙山脚下的一片名为上商里。 可因为董卓入京的缘故,商贾多有余钱傍身,也就成为了被频频劫掠的对象,好在往邙山方向的外逃不是那么好阻拦的,商人也大多不必久居于一地,早跑了不少。 董卓只在意于必须把握在手中的人质,对这些逃离洛阳的并没有那么留心。 只是如今他要迁都长安,要用洛阳的人口来填补长安的人口亏空,就没有这么好心了。 先前有一户城北商人刚准备跨越邙山,就被巡逻于郭郊之间的西凉军给砍了脑袋。 在这等武力威慑之下,他们除了战战兢兢地窝在家中度日,为这即将到来的迁都裹挟而丧气垂头,好像也没有别的可以做的。 迁都…… 若是可以选择,谁愿意离开家园! 但这种话他们只能闭起房门来与亲人吐露,又或者是在梦呓之中透出两句。 然而今夜竟让人睡个到早间的好觉,将梦话说完都做不到。 不到日出时候,便有擂鼓一般的马蹄声响自远及近而来,更有齐整而有规律的跑动之声加重了这等大地的震颤。 上商里的居民惊魂未定地醒来,几乎以为是董卓那些劫掠无度的兵卒又袭来了! 可这个声音与西凉骑兵过境的声音大不相同。 “阿娘你听……”一个耳尖的孩童抓住了身旁的母亲。 这不是从南往北的声音,而是从北往南的声音,这些马蹄声与脚步声毫无停滞地朝着城北谷门的方向而去,伴随着异常尖锐的箭矢破空声。 混杂于其中的还有一句被往复循环的口号,往能听见此地动静的人耳朵里钻。 “并州牧乔侯奉诏讨贼——” 132. 132(一更) 北宫之火 并州牧乔侯奉诏讨贼! 讨的是哪个贼已毋庸置疑! 在这些上商里的居民自民宅之中奔出,先朝着东面撤离出去一段后,自不乏好事者爬到了房屋的高处,朝着洛阳北城门的方向望去。 他们见到的,正是从邙山山道之中扬起的大片烟尘里,一队队人马直扑北城墙而去,前阵的兵卒已到城门之下,后列的却还连接着邙山,更是快速地在这北城墙沿线铺展开来。 此等阵仗还从未在这些洛阳民众这里见到过。 哪怕是前阵子的董卓入京,他所携带的部从也不过是三千多人而已,其随后掌握的人手达到了数万,在分派镇守八关之后,也将这万人之众削成了数队,何来眼前这般万人攻城的直观震撼。 并州牧! 许是因为乔琰年纪太轻的缘故,升迁封侯的过程更堪称传奇,这些洛阳郭区的居民时常会将她的事情作为讲给儿女听的故事,可这些故事都不如此刻这直面奉诏讨贼让人意识到,这是手握一方大权的封疆大吏,绝不只是个少年天才而已。 “奉诏讨贼”的口令是给他们留下的撤离时间,也是对董卓最为直接的挑衅和宣战。 洛阳的北城墙比之任何一面的城墙都要更厚重,绝无可能以什么挖掘和轰击的方法撞开,只能攀援。 在这震动夜空的口令声响到了最后一声的时候,密集的箭雨已经朝着城墙上而去,身着铁甲的并州军也已经扛着云梯直冲城墙而来。 在这些洛阳黔首朝着高处看去的时候,黎明的光影里,邙山高处贴邻洛阳西北方向似乎另外一批人马,显然是想从洛阳西北角的夏门方向破城。 也或许是往褶龙园的方向突入。 园林戍守往往不那么密布,或许便是攻破城关的机会。 原本此地之外正是北军五校的扎营之处,然而如今八关戍守兵卒尽出,令这军营中早已不剩下了多少人。 偏偏经由此地而过的,还是随着徐荣一道向着乔琰投诚的五校兵卒。 于是这些留守之人眼见相识的同僚,三两句间也跟着进入了攻城的队伍里,形成了另外的一道人流。 能阻挡他们的,也就只剩下了这一线折区的城墙。 可惜这邙山临近城北的位置坡度渐缓,否则还能有自山上以箭矢射向城头的进攻之法。 不过如今的情况已足够让人为之震动了! 即便董卓在洛阳城北的一线布置了为数不少的兵卒,这些人也并不像是那孟津关的关塞情况一般面对恶劣的驻扎环境,算起来守卫也算严密,可这突如其来的大举进攻还是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要知道,这还是一片万人攻城的场面。 洛阳的百万居民大多不在城内,而在郭区与郊区的位置。 城内的守军分散到了各处城墙上的原本也就只有二三千人而已,只到近期才增加到七千人,临近北城墙的这一道便只有这来犯敌众的五分之一,还并非人人都在此时换岗的岗位上。 攻城队伍后方飞射向城头的箭矢,也正是因为这人数优势,而几乎形成了令人不敢轻易冒头的压制火力。 那攀援的队伍虽受到了些限制,却也已经攀援过半了。 北城墙危险! 就算攻城的队伍实在很有礼貌地喊出了那句口令,也并不能改变这一事实! 董卓自入洛阳,因洛阳的南宫为火所焚烧了大半,要修缮着实麻烦,便打着要就近看护陛下,以免为歹人所害的理由,悍然占据了洛阳北宫,此时也就身处在距离并州军攻城处不远的地方。 不必等到下属将他给呼唤而起,他自己就已经被这些声音从昏沉的梦境里吵醒。 多年的凉州戎马生涯,也足以让他凭借着远处交战响动和地面的震颤估计出来袭的人数。 可这对他来说显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起码有万人的来袭! 他一边披上了甲胄给自己做个保障,一边朝着来报的士卒痛骂道:“你们是如何守城的,居然让并州军到了眼皮底下才发现!全都是一群酒囊饭袋不成!” 那报信的士卒也委屈得很。 别看乔琰来了个先“礼”后兵,可自邙山山口到洛阳城下又没有多少距离,甚至给动作慢一点的士卒整顿好锁子甲的时间都没有,顶多就是拿好个武器作为后备队伍,真正先与他们交战的还是夜间的守军。 这还得亏是他们没有任何一人在浑水摸鱼,不然此时就不会是他来给董卓报信,而应当是洛阳直接被人攻破了。 对方能拿出这样多的兵卒攻城,在经由邙山山道的过程中没有遭到一点阻拦,更没人抢先在他们之前来到洛阳报信,绝对是孟津关与小平津关守军的重大失误,可不能只怪责于他们! 董卓也不是没在随后反应过来这个问题。 乔琰又没有会飞的翅膀! 不,就算这十一封侯,十四为州牧的混账真就长出了一对凭空飞渡的翅膀,她麾下的上万兵卒又没有这等造化本事,绝无可能从黄河的一头直接飞跃过来又跳过了邙山,直接空降到了洛阳城外。 唯一的解释就是,孟津和小平津失守,还是毫无悬念的失守。 “牛辅和徐荣是干什么吃的!”董卓给自己戴上了头盔,又呵斥道。 报信士卒小声回道:“牛将军的下落我等也不清楚,可徐中郎却……却就在这攻城的队伍里。” “混账!”董卓闻言愣住了片刻,又神情狰狞地脱口而出,“我待徐荣不薄,他竟如此对我?难道他还真觉得自己要靠着这进攻洛阳混出个救驾之功不成!” 但他面前的士卒只是来报告消息的,又不是那渡河之战斗的亲身经历者,也不是徐荣肚子里的蛔虫,没法给董卓一个真正切中事实的解释。 在这迫近的危险面前,董卓也暂时没这个心力去关注,徐荣到底是出于何种想法才做出的这个决定。 他当即让人喊来了李儒。 他麾下的那些中郎将与校尉几乎都被他给安排出去守关了,除了伊阙与轘辕关守卫压力不大,他又将郭汜与张济给调度了回来,他身边几乎没有太多可用的将领。 顶多再算上一个戍守于南郭的董旻。 这无疑是让他心中升起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哪怕是昔日被羌人围攻的时候,也不若此时的危机感! 李儒对董卓在前阵子总不听他劝说,滥开杀戒的行为着实有些无语,但今日洛阳危急,他又是跟董卓捆绑在同一辆战车之上的,不管先前有何不快之处,现在也必须将这等想法给抛开,替董卓谋划出一条生路来。 他快速回道:“请相国先佯装固守北宫,以洛阳北城墙和北宫城墙的两道戍守消磨掉一部分并州军的队伍,而后火烧北宫,自东门而出,走步广里。” “东门?”便是要去和此时已在华阴的段煨会合,怎么也应该走西门才对。 李儒道:“相国迁都之念早已广告于洛阳,若是那乔琰有心,自然要在西门来上一个守株待兔。我听闻北城进攻的兵卒有自褶龙园而来的,若是取道于上西门也不无可能。” 见董卓觉得他分析得有理,李儒接着说了下去,“所以相国不如先往东面,取道于三公府邸,经由南宫之前的直道而走,而后转西,自广阳门出。即便我等这计划为人所看破,北宫东门外也布有并州军守卫,起码对方的人数优势在步广里街巷之中并无多少,街巷之战所拼的也无外乎是勇气而已。相国的西凉军反击机会正在于此。” “不错,不错……”若是限定了作战的范围和交战人数,他也未必会被打得太过被动。 只是—— “可我等直出广阳门往长安而去,那迁都……” 迁都之事便完全无法进行了。 这与被人驱赶出洛阳哪有什么区别! 董卓如今还掌握着不少兵卒,若是以兵驱民,作为阻拦乔琰追击的屏障,也不知道是否是一可行之法? 还没等他说出这话,李儒便已经飞快地打断了他:“相国难道没听到乔琰令人攻城的时候所喊的是什么吗?是奉诏讨贼!她奉的是什么诏书?相国看看她写讨贼檄文的风格便该知道了,她绝不是个喜欢夸大事实的人,唯独有可能的便是她手中当真有先帝的遗诏。” 按照乔琰的身份和被擢升起来的履历,这一点大有可能。 “对方有诏书,又有骑兵,相国驱赶洛阳居民毫无优势,甚至反而会为之所拖累!” “那长安再如何荒废,也有二十八万之众,相国若手握天子,也可随后招揽士卒与流民,何愁无人可用?不必介意于如今的损失。”李儒焦急说道,生怕董卓再因为近来的想当然而做出什么不明智的举动。 现在可不是他那等暴发户心态作祟的时候。 好在董卓到底还是听从了他的建议。 李儒松了口气,在已经得到了对方肯定答复后又说道,“届时从广阳门出,入那王子坊,相国再多捞上几个人质就是了。要让并州军投鼠忌器,这些人要好用得多。” “你说得不错,速速让人将陛下和皇子辩带……不,只带上陛下,将皇子辩格杀,给这进攻洛阳的谋逆者看看,弘农王便是被他们给吓死的!”董卓沉声说道。 在刘协进天子位后,刘辩就被封了个弘农王的位置。 董卓先后杀了何苗何太后等人,倒也没真将刘辩也给杀了,以免担负上杀害皇子的罪名,如今却并无不可。 反正刘辩早就自从董卓入京、外戚惨死的时候就被吓病了,若是在此时来上个病故,也不是解释不通,甚至还可以顺理成章地扣锅在入城之人的头上。 少带一个皇子,在这路上还能省下不少事。 “还有那些个如今还在洛阳里的世家,他们不是在等着有人前来救命吗?别人或许是来不及了!那汝南袁氏的子弟一个在东,一个在南,压根没将他们父辈祖辈的命放在眼里,这些亲族不如给弘农王殉葬!” 董卓接过了侍从递过来的长刀。 他如今是比前些年富态了些,在洛阳城中的这两个月里也多有放纵,可他也不是要在此时束手就擒的人。 李儒情知劝住董卓莫要带上洛阳的居民,只带天子而逃已属不易,要劝说他带上弘农王一道,也先别跟袁氏结成死仇,在他忽闻乔琰攻城而徐荣已叛的情况下几乎不可能,便也只能按捺住了这个想法。 刘协的年龄毕竟还是太小了…… 李儒的心中不无忧虑。 哪怕他已长到了十一岁,在如今这个战事后多发大疫的环境中,又有长安的条件恶劣,极有可能会被哪个疾病夺走性命,带上弘农王还能有第二手的准备。 可惜……罢了!大不了便是在长安周遭再寻上三两刘姓宗室就是! 至于汝南袁氏在京中之人,杀了不可惜! 没有袁隗这等门生关系联结之人,袁绍与袁术所能动用的势力必然大打折扣。这两人在先前火烧南宫以及此番酸枣会盟中的表现又没有那乔琰出彩,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正好袁氏为了就近看管,除却刘宏任命的太史令马伦之外,其余众人都被董卓直接押进了北宫角落看管,原本是想作为对峙酸枣与鲁阳联军人质的,如今还正方便了他们动手! 董卓下达了这命令,让人前去执行,自己便带着李儒踏上了北宫的北城墙。 这北宫城墙距离洛阳北面的城墙,在最近的位置甚至只有一条直道,足以清晰地看到在夏门方向进攻的士卒。 这些并州军倒也着实称得上是悍勇,已在此时占据了北面城墙上的优势。 董卓令人自北宫墙上朝着前方射箭,将登临城墙的并州军射杀了不少,可当对面的人数渐多,从那头还回来的反击便也不在少数。 尤其是在重甲士也登上了城墙之后,依靠着盾牌和甲胄护身,足以挡住不少的箭矢,让他们站稳脚跟。 因自夏门往北宫进攻的范围太窄,以并州军的人数铺展不开,他们便朝着两侧扩散开去,也随即打开了谷门,将更多的并州士卒从这一道北门放入了洛阳城中。 人潮涌动之间,这攻防的战场便从洛阳北城转移到了北宫城。 董卓咬着牙,眼看着这些鱼贯而入的并州士卒,堪称训练有方地先将盾牌给顶在了前面。于北城墙内铺开了进攻的队伍,自那永安宫之外慢慢扩散出去。 此等行军之法,令从北宫墙上做出的反击能伤及对方的极其有限。 除非他们在此时就发起进攻。 可显然,他们还在等着一道指令。 董卓只能眼看着,自谷门中行出了一批更为精锐的士卒,而后是数十位骑着高头骏马的骑兵,再然后,踏入洛阳城的便是骑在红马之上的—— 乔琰! 董卓没跟她在此前有过正式的会面,却也不难在这一个照面之间分辨出她的身份。 她虽身着铠甲头盔,身量也比之这年纪的少年人要高出些,可并不影响董卓认出她的性别。 这十五六岁的少女,除了乔琰之外绝无可能有第二人! 而在这城上城下的对望之间,对方过分悠闲却也凌厉非常的神容,与董卓此时的表情无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要乔琰看来,这凉州悍匪虽到底是经历了不少事,让他足以在此时保持足够的沉静,可在这沉静之下的焦虑却也不难察觉。 想想也对,他好不容易坐拥了这样一笔财富,却在此时被人神兵天降地撬走了最外层的保护,眼看着就要被人将手给伸到他的兜里去了,如何能保持住绝对的冷静。 跟在乔琰身边的吕布、张辽、赵云、麴义,以及新倒戈向她的徐荣,又都在此时,给了董卓最直接的兵精将猛印象。 更不必说,从乔琰到她身边将领的年轻,在此时还给了他另外的一重打击。 或许!或许他已经老了! 不,董卓按捺住了心中的动摇,现在还没到他认输的时候! 若是按照李儒给他的建议,他还可以在长安再起,等李傕、董越、胡轸等人收兵前来与他会合,等华阴的段煨形成长安之外的屏障,他手握天子,仍为相国! 眼见董卓脸上的破釜沉舟神情,乔琰已先一步提枪指向了董卓的方向,“老贼!你如今已只剩下了这道宫城作为庇护,何必还要做这等负隅顽抗之举?你本为前将军,若如先帝调动之令,可为青州牧,与我一般州牧一方,倘循例治理,若干年后青州必有贤明流传,洗刷你这西凉匹夫之名,何苦落得今天这个田地。” “若此时束手就擒,或还可保有一全尸。” 董卓心中大恨,脸色却未变,朗声回道:“如此我也想问问乔侯,你何不与你麾下这些将领兵卒与我合作,戍守于洛阳,为天子所统帅,我可向天子谏言,以你为车骑将军,比那酸枣联盟不伦不类的自封更名正言顺。待天子亲政,自有贤名流传,岂不也是美事一桩!” 乔琰当即就笑了出来,这笑中的嘲讽之意不需多说都足以让董卓看个分明。 “笑话!我若真如你所言,到底是做了天子的将军,还是做你董贼的鹰犬,真以为我不知吗?你不如问问,纵使你拿出泼天富贵的筹码来,我身后几人谁愿意听从你的号令。” 自然没有。 跟随着董卓何如跟着乔琰这未来可期的将帅。 她更是斩钉截铁地喝问出了下一句:“你这不忠不义不仁不恕之辈,何敢居于庙堂独揽权柄,祸我大汉基业!” 她放下了手中的枪,朝着一旁伸出了手,一旁的吕布很有眼力见地将手中的弓箭递了过来。 吕布的三石弓绝非一般人可开,可在邙山山道的行军途中,她又将体质与箭术往上点了点,也正可为之! 这距离洛阳北宫墙尤有一段距离的玄铠少女弯弓搭箭,随着拇指上的血色玉韘收放,指尖所扣的那支白羽弓箭立时嘶鸣破空。 伴随着那弓弦绷张所发出的裂响,宛若白光电掣,直冲董卓而来! 他方要闪避却又意识到,对方显然深知他面前的盾兵不是吃素的,只见得这一箭径直自他头顶上方飞掠而过,毫无阻滞地钉在了城楼之上。 箭羽轻颤,竟活像是一巴掌拍在了董卓的脸上。 而这显然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马背上目光决绝的少女高声喝道:“诸位——随我破城!” 昔日何进大将军的威逼南宫,实有其站不住脚的立场,可乔琰兵踏北宫而来,却比谁都有凭据可言。 她身后有人举起的圣旨,正被晨光所映,也将她所骑乘的红马几乎模糊成了一团火焰。 朝阳如火! 火…… 也当真在此时起了火! 董卓刚准备应战,就听到了身后的北宫之内传来了令人救火的声音。 他回头一看,便见北宫之内的数处宫室在此时燃起了火,简直像是与那宫外的队伍在相互映照。 可此时—— 此时还没到他意图撤离前放火的时候! 133. 133(二更+加更) 先生何往…… “发生了何事?”董卓厉声朝着身边人问道。 这北宫之内起火的动静,绝无可能瞒过宫城之外这些并州军的眼睛。 在对方进攻之势何其凶悍的当口,他这头的起火,除了给对方以可乘之机之外没有任何好处。 此等意外情况也让他的撤退计划出现了个变数。 李儒朝着起火最盛的方向看去,不由暗叫了一声不好。 那不是别处,正是刘辩的居所。 董卓一面调集人手对着攻城的并州军做出反击,一面往回退了几步,以便听手下人汇报此时的情况。 让他未曾想到的是,情况比他所预想的还要坏得多。 第一条便是——袁氏脱逃—— 在他派人意图将困于北宫中作为人质的袁氏灭口之前,对方就已经听到了这洛阳城北进攻的动静。 袁氏不傻,起码在先前与董卓合作却反而被他给补了一刀之后,再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也该早不剩多少了。 想一想吧,若是洛阳被攻破,董卓走向末路,他们这些人质会面对什么结果。 又哪怕董卓成功逃离,甚至带走了洛阳城里的天子,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不如在此时一搏! 囚于北宫期间,董卓对袁氏子弟的饮食多有克扣,让他们看起来消瘦了不少,这也难免让看管他们的人手有些懈怠。而此时宫墙外的来袭让守备吃紧,也随即调走了几个人。 这对他们来说,正是个可乘之机! 几乎便是在董卓对他们发起了清算指令的同时,袁基领着此地的袁氏族人发起了对守卫的进攻,在抢到了两把武器后,他们依靠着付出了两人生命的代价,将此地的守卫给解决了,从禁锢之地逃了出来。 可问题来了,逃出来之后又该如何呢? 即便董卓与他的部从都在此时将目光都集中在了北边进攻的并州军上,他们这些人若不能逃离出北宫,也几乎只有死路一条。 所幸他们遇上了个帮手。 准确的说,这是个有意前来的帮手。 “你是说,你在几年前得了我母亲的救助,才得以保住性命,所以她让你趁着乔侯进攻机会想办法来给我们带路?可你如何确定我们会选择反抗逃出来?”袁懿达狐疑地看着面前的宫女。 这自称姓任的宫女哪怕着装简约,甚至将自己可劲儿往低调打扮,也能隐约看得出相貌不凡,在谈吐之间更有几分文墨气质,并不像是个寻常的宫女,若说与马伦曾经有过接触倒也说得通。 在一众袁氏子弟都被董卓作为人质囚于此地的时候,也确实只有马伦还因为太史令的官职有行动的机会。 但也正如袁懿达所说,有些问题还无法解释得通。 “此时不是说那么多的时候,消息是慈明先生送来给我的,便是你们无法自己脱身,慈明先生早先在兰台整理书籍时候留下的人手也得了他的指示,这会儿都在北宫内。只是因为你们已先动手了,这才用不上他们。”宫女回答道:“请随我来寻个地方改换衣着,找个地方藏起来,等此地城破,你们就安全了。” 慈明先生?那是荀爽! 她这一句话打消了他们不少疑虑。 作为被董卓提拔上来的公中,在先前的迁都之议里,荀爽是唯一没被褫夺官位的。 众人多以为他只是在兰台从事书籍保护整理的工作,因其确实是在经文方面的大家,那么他会担心在迁都之中,这些珍藏的典籍出现了什么损失,实不难理解。 可在荀攸与他分析了讨董之举一呼百应,又已有路大军兵迫洛阳的情况下,他自觉自己也是可以做些事的,比如说—— 在洛阳平董卓之乱的时候,将有些人给保下来。 颍川荀氏和汝南袁氏同属豫州境内世家,族中也有姻亲之故,袁氏宗族他便自然要救。 也恰好在此时,得到乔琰在出兵之前送来消息的马伦,找上了他。 马伦与袁隗有过个孩子,其中长子袁满来,正如蔡邕在为他题写的碑铭中所说,此子“逸材淑姿,实天所授”“百家众氏,遇目能识”,却可惜在十五岁上早夭,余下的两子袁懿达和袁仁达,天资都不过尔尔,也只是在洛阳城里领着个小官做做而已。3 遭到袁氏与董卓之间争斗的牵连,这两个儿子也都被拘禁在了北宫之中,马伦自然要想办法救上一救。 乔琰的进攻能给她制造救人的机会,从时间到方向都差不多有数后,剩下的就是她自己该想办法的时候了。 四年前在她以太史令身份入宫汇报灵台要务的时候,曾救助过一名犯了规矩的小宫女,名为任红昌,她虽不喜欢以这等相助之恩,要挟别人替她做这等麻烦的事情,却也不得不在此时做出这样的选择。2 只因荀爽所安排的人手并不能时常在北宫中走动,还是需有个内应。 于是在她和荀爽的救人计划敲定后,便由能出入于兰台的荀爽承担起了这个传递消息的任务。 也好在还有荀爽安排的人手,一旦洛阳宫城中出现动乱,这小宫女也能被顺理成章地一并带出,倒也对得起她在此时的付出。 只是大概马伦和荀爽都未曾料到,在袁氏子弟于临近的杂役房内换上了宫人衣物,又用过了些干粮后,原本被人搀扶着的袁隗忽然问道:“我等为何不趁此机会将弘农王也一道带出?” 袁基皱了皱眉头:“叔父,恕我直言,若如今我等身边有本初与公路为援,还能做这件事,可我们自身都难保的情况下,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做此事。” 他们接下来的行动应当是按照荀爽所计划的那样,由他的人手所保护,暂时藏匿到何皇后的宫殿。 在何皇后成为何太后,又为董卓所杀后,因刘协尚且年少,便还未有皇后,此地自然也没有再有人入住,董卓大约也嫌弃此地有些晦气。 但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董卓绝不会想到,他们居然会选择此地作为自己的落脚处。 他们袁氏这数十人能从此番灾劫里脱身,已经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如何还有这个多余的精力去管刘辩的情况? 可袁隗不这么觉得。 何皇后字直接让他想到了刘辩。 他回道:“董卓若是保不住洛阳,必然带着陛下与弘农王外逃。天子之诏便是天子之诏,我等今日逃出,日后还得收到董卓的指派。倘若给了董卓卷土重来的机会,我等便是今日侥幸脱身,明日也实难保全。陛下身边必然有着重重防卫,正如你所说,在本初与公路不在的时候,我们没有这个救人的机会。可弘农王不同。” 刘辩的身边应当护佑之人不会太多才对。 袁隗自然也有自己的小算盘,若是真能成功将刘辩给救出,董卓成功外逃也只能带走一个刘协。 出于不愿让董卓此人把持朝政,为天下清明着想的想法,他们完全可以与并未被一起带走的朝臣一道,将董卓打为逆臣,将刘协“迫于无奈”算作伪帝,扶持刘辩登基。 若董卓不能外逃,以此人的脾性,极有可能会将刘协刘辩灭口给他陪葬,先救出了刘辩,对袁氏来说也有好处。 袁隗的这种说法说服了一部分人。 于是不愿意执行这冒险计划的,跟随任红昌一道往何皇后宫殿藏匿,包括了袁懿达和袁仁达。 袁基拗不过叔父,与他还有其他支持这建议的前往营救弘农王,这些人也恰好与董卓派去灭口的人撞到了一处。 也便成了董卓收到的第二条消息。 这两伙人打了照面,当即动手僵持了起来,因董卓并未想到还会有人来破坏这一行动,派出的人不多,还真让他们得了手,只是在交手间不慎打翻了烛台,让弘农王所住的宫室烧了起来。 或许是从这起火之中所得到的灵感,袁隗当即让人往周遭继续放火,以制造出足够的混乱。 但这两方闹出来的动静,也让本应当往北城墙方向支援的郭汜调转了目标。 袁氏众人与荀爽留下的人手,若是要对付这些简单的留守之人,还可说有些机会。 可要对上的是马贼出身又堪称善战的郭汜,与小孩撞上了持刀的大人也没什么分别! 袁隗当场被杀,一道死去的还有这些跟从行动的袁氏族人。 但也—— “那袁氏大公子袁基拖着弘农王夺了被您……被您当做纪念品的先帝驴车,作为坐骑跑了。” 郭汜说起这事就无语得很,哪怕君子六艺中包括了驾车,灵帝的四白驴车也显然不听袁基的使唤,可谁让灵帝当年驾车奔行于内苑之中,在袁基将驴车的绳索解开,带着弘农王上车后,那驴车上的四头驴子便立刻撒开了腿跑,愣是让人很难追上。 顶着董卓活像是要吃人的目光,郭汜声音越来越低:“您……您也别担心,那驴总归是跑不过马的,我在前来协助相国守城前又给了他一箭,他能活命的机会也不大……” 然而半盏茶后他们就收到了消息。 好消息,驴车找到了。 坏消息,袁基与刘辩不知所踪。 而祸不单行的是,这半盏茶的时间,已经足够并州军因为乔琰所赋予的信念和战斗意志,又携着刚攻破洛阳北城墙的得胜之势,在这北宫墙的争夺战中也占据了上风。 这种令人不免觉得惊惧的气势如虹,让董卓不得不立刻做出了决定。 他已不能再拖了! 必须立刻带上刘协就走。 现在就走! 乔琰望见董卓这个撤退的背影,脸上闪过了一抹深思。 这洛阳城中有早得了她消息的马伦,有其他堪称仁人志士的人物,北宫会在她进攻之时如有天助地起了火,并不在她的意料之外,但董卓这种过分焦虑的反应,却让她有些在意。 他本还可以在城头上再坚守一段时间,起码再消耗掉她的一部分人手,而不是这样快地选择了放弃。 这极有可能并不只是袁氏脱身这么简单,而还有别的事情发生了。 随着董卓的后撤,彻底放弃了对宫墙的守御,吕布率先登上了北宫的城墙,俨然是为了赤兔马而誓杀董卓。 但也正在此时,北宫的东南门忽然打开,一众骑兵飞驰而出。 正是董卓与其部将郭汜张济张绣等一众人。 他们已抢先一步完成了骑兵队伍的集结,撤离出了南宫。 不过,在乔琰目之所及的一众身影里,被董卓的部将裹挟而出的竟然只有刘协,却未曾见到形似弘农王的人。 没有弘农王?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她忽然意识到,一个对她来说最有利的局面可能出现了。 弘农王不在队伍中,一种可能是他已经被董卓灭口了,可若真如此,董卓不必有这般焦虑的表现。 如若他并没有被灭口,而是因为他让董卓始料未及地完成了逃离,那么…… 那么她追董卓的分寸就得小心了! 她也不妨按照这个想法一试。 反正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无论刘辩的死活,只要他不在董卓的队伍中,放走董卓对她而言没有损失! 在已经保住了洛阳免于迁都的灾祸后,她应当做的可能不是将董卓给斩杀在此地,达成他与陛下一并丧命的结果,然后将所有的黑锅都甩在未能及时抵达洛阳的联军身上,自此再无顶头上司可言! 而应当是将董卓驱逐出洛阳,连带着他手中的傀儡天子! 总归这件事亏本不了。 若是弘农王还在京中,甚至刚好在袁氏的庇护之下就更妙了。 袁氏绝不会错过将弘农王扶持上皇位,与董卓打擂台的机会。 便宜没便宜袁氏倒是不好说,却一定会便宜了她! 东头一个汉,西头一个汉—— 这才是能让她大肆发挥的情况! 但她在瞬息之间的思考,没有办法与人交流来做出个判断,也没有办法直接对着手下的部将说什么给董卓放点水。 谁让她之前便同手下人说过,谁若能杀了董卓,那匹赤兔马就归谁所有。 哪怕是才到她手底下的徐荣,都被灌输了这个观念。 在到底是应该对自己的故主稍微存有一点手下留情的想法,还是通过参与这个杀董卓夺马的团建融入集体中,他思索了一番也选择了后者。 若是让董卓知道这位要反就反个彻底的手下到底在想些什么,大概这逃命为先的时候也得咒骂徐荣两句。 不过乔琰如今也有那么点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意思。 好在,作为此番兵破洛阳的主帅,要控制追击董卓的进度,还并不算是一件难事。 她思忖眼下的处境和抉择也不过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而已。 在跟随她行动的并州士卒看来,董卓率众逃离洛阳北宫城而去的时候,他们这位少年州牧神情冷然地朝着那群贼党离去的方向看去,也在下一刻身先士卒地追击而出。 “追!将陛下给抢回来!文显与奉先留下救火。” 乔琰这话尾音落定的时候,她所骑乘的朱檀早已经往前跑出好一段距离了。 赵云和张辽连忙带着所统率的骑兵追了上来。 先爬到城墙上的吕布反而成了落后一拍的。 他与留在原地的徐荣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才确认,他这先登的功劳是拿到了手,可这追击董卓的功劳却拿不到了。 但既然这是乔侯的命令,他除了遵从也没别的办法。 “其实你也不必这么丧气,”徐荣安慰道,“你那张弓在君侯的手里,以君侯的射术,大约不会给别人抢功的机会,这样一来那匹赤兔便该有别的方法来决出归属了。” “也可能跟之前乔侯说谁杀了那休屠王的时候一样,”典韦插话道,“休屠王死在君侯的手里,最后望远镜人手一个,君侯一向很大方的。” 麴义没得到命令,便留在了原地,正听到了这段对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要是赤兔这种好马也能人手一匹,等回了并州他就跟韩馥辞职,去乔并州的手底下办事。 “……”吕布也沉默了好一会儿,但他决定暂且相信两位同僚对他的友好安慰,先去解决北宫中着火的宫室。 而此时的乔琰已经紧跟着董卓的队伍冲入了步广里,又转入了步和里—— 不得不说,李儒为董卓选择了一条相当靠谱的撤退路径。 因洛阳城墙对外的开口不少,酸枣联军又并未兵临城下,董卓甚至可以打中东门而出,直入马市,在自己撤退路径的后方制造出一片足够的混乱。 又或者直接从南面的开阳门出,直冲洛河而过,先与南面关的守军会合。 而随同董卓撤离的西凉士卒又当真骑术不错,在这大街里弄的穿行间,饶是被追兵射倒了几人,也依然维持着朝前奔行的速度。 更不必说,此时戍守于南郭的董旻在这种动乱中,必然已经从董卓处得到了撤离的消息。 大约是要来与他会合了。 这么看来,董卓若能成功脱逃,也该先怪友军没给他形成个包围圈,而不是她乔烨舒本事不佳。 好得很! 但再追出了一段乔琰又意识到了有些不对劲。 虽然这街巷之中因为洛阳变故而满是奔逃躲藏之人,还有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当相助于何人的执金吾与北军士卒,但从前方传来的,好像不是撞倒了人和骑兵队伍急转所发出的响动。 而是—— 兵器交击之声。 乔琰刚想到这里,便见斜地里杀出了一支骑兵队伍直扑而来,正要阻滞她的追击架势。 她连忙收回了对前方局势的揣测,收弓拔枪而出。 不过还不等她动手,深知何为拱卫主公职责的赵云已经拍马迎上了那为首的青年将领。 眼见对方所用也是枪,乔琰心中有了个猜测,丢下了一句“将其生擒”这才继续往前追击,留下赵云部众与之交战。 倘若她所料不错的话,此人应当便是张济的侄子张绣,正遵从了董卓的指令对她这一路追兵拦上一拦。 但纵然不是,以乔琰如今对武将评判的眼力也不难看出,来人的枪法水准不低。 反正董卓已经要跑路了,倒不如多给她留下一点战利品! 想归这样想,对这追击董卓的举动,乔琰却不敢有任何的懈怠。 尤其是当行过了公府,冲入那南宫之前的东西向长街之时,乔琰越发可以确定,她对先前听到的动静所做出的判断并没有出错。 此时并不是董卓逃她在追的两方追逐战,而是在此时混入了第方势力。 这自平城门杀入的新到骑兵,恰到好处地将董卓所率部众居中拦断,也与跟随董卓护持左右的郭汜交战在了一处,便形成了这一片的交战混乱。 从南边杀来? 乔琰心中一盘算。 如若她不曾猜错的话,这正是自太谷关杀入的鲁阳联军。 若算算同时发兵进攻,且在破关之时并未遇到什么麻烦的情况,那么从太谷关到洛阳也正是十里,还并非山道—— 确实是在此时该当赶到! 再打眼一看,那与郭汜混战于一处、头顶赤厨帻之人,不是当年与她在长社之战有过一面之缘的孙坚又是谁。 但此时的战马嘶鸣与金铁交击,已形成了过于嘈杂的声响,也让乔琰开口意图自报家门的声音被压在了下头。 她这忽而从前头的街巷中杀出,所率领的还是一众北人骑兵,也一时之间让人难以分清,她到底是在追击董卓部从,还是正要前来支援郭汜。 当乔琰意识到这容易引发误会的时候,已有一银铠长枪的小将率众袭来。 长枪袭来之间,倒是不逊色于孙坚的凶悍! 在他身后同行的老将拦住了抢先应战的张辽后,这少年攻势不减,直指乔琰而来。 只是让他并未想到的是,那在仓促之间并未看清楚面容,只从身形看来与他年纪相仿的小将,居然还是个硬茬子! 对方的长枪比之寻常的枪还要更长一些,在她手中却自有一番运转自如的轻巧。 而更他未曾想到的是,在对方的枪尖招架住他这长枪急刺的一瞬间,她忽将长枪的后半截拔出,以匪夷所思的方式调头急转,双兵之中的前者拨开了他的长枪,后者直指他的咽喉而来。 此番随父出征的孙策到底还是奇形怪状的武器见的少了,本以为是稳操胜券的一击,却被对方以这等手段给化解。 更在一瞬之间半截短/枪迎面,完成了攻守易位。 孙策临战经验到底也不少,凭借着在交手一瞬对对方力量的判断,确认自己只以单手绝无可能接住她这一枪,当即拨马悬索,扭转身形避让。 却见这短/枪的主人似乎也能预料到他会有此等反应,如影随形而来的枪尖转开了一朵枪花,在日光的映照下只见一片雪光。 但比这枪上寒光更为灼烈的,是在两骑交战之间放慢速度后,被孙策看清的那双眼睛。 他随同父亲先见过了袁术,又在太谷关击杀了董越,在方才的南郭进攻战中斩杀了董旻,却只有眼前这人凛冽的眸光能让孙策觉得,此倒是主帅之象! 好一个英姿勃发的—— 少女? 他刚意识到自己好像进攻错了对象,有此等特征的只怕是那位传说中的并州牧才对,而不是董卓的帮凶,就被那一杆转出花来的半截枪抽在了胸口。 “蠢货,敌我不分吗?”乔琰冷声喝道,“闪开!” 被孙策这么一阻拦,董卓的队伍又已朝着前方奔行了好一段距离。 虽是要将人放虎归山,乔琰也没打算让董卓走得如此轻松,竟因为进攻他双方互相攻击闹出的乌龙而给了他遁逃的机会。 这说出去是要让人笑掉大牙的。 更让她不得不速速追上去的,是她眼见那董卓的队伍被从中截断后,此时落在最后方的人明显不是典型西凉骑兵的骑术。 因先前乔琰朝着北宫城墙上看过他与董卓在一处,也与徐荣确认过他的身份。 那正是董卓的军师李儒! 能拿的战利品怎么能跑了! 孙策头一次被人指着鼻子骂“蠢货”,本就傲然凌厉的眉眼间闪过了一丝抗议,却只在此时捂了捂胸口被那两截驳枪击中的位置,持枪拨马追了上去。 他先进攻确实是他理亏,被骂也就被骂了,但追击董卓他可得证明,自己绝非蠢货。 不过还未曾等到他追上乔琰,与对方那朱檀马并驾齐驱,便见她将手中的两截长枪收拢在后,取而代之握在手中的,是一把石弓。 那确实是石弓! 在她搭箭弯弓之际从弓弦上所发出的紧绷力道,足以让孙策判断出这一点。 他眼见这少女将箭缓缓下移,在这马如追风的骑乘疾行里,拉弓上弦的手依然稳当得不可思议。唯有奔驰之间的烈风将她的披风吹起,昭示着她此时绝非是静止的状态。 他便下意识地朝着她箭指的方向看去,正见那支离弦之箭忽而脱手,急冲前方,一箭穿透了那匹西凉马的马腿。 那马背上的人当即被掀翻了下来。 对方倒也不乏摔下马的经验,在落地之前快速地以手抱头蜷缩成了一团。 可即便如此也不能阻止在落地一瞬他所发出的痛呼。 孙策看得有点想笑。 而这显然不是那倒霉蛋受罪的结束。 方才与他交锋的那把两截枪,又已经回到了连接的状态,随着乔琰策马停在了这落地的文士身边,那杆长枪便握在她的手中,指向了对方的头颅。 只听得乔琰不疾不徐地问道:“文优先生欲何往啊?” 134. 134(一更) 玉玺气运 李儒刚被从马匹上撂下来摔了个七晕八素,感觉自己的腿骨似乎在这一摔之中摔折了,连带着手臂上也没落个好,便听到了乔琰的这一句。 他顶着还有些发昏的视线朝着乔琰看去,便见对方抬了抬手,示意身后追击的队伍不必管她,继续行动就是,她则将枪持得更稳了些,继续维持着指向他的状态,分明是没有让他逃离的机会。 李儒落马,董卓身边的亲随自然有转头来救的,可这些人又哪里是是乔琰这一路追击中气势如虹兵卒的对手,当即被斩落了马下。 在这一轮快速的冲撞中又吃了大亏,这些人但凡还有些脑子便不会不知道,此时对他们来说最合适的选择,绝不是继续为一个已经不保的军师做出无谓的牺牲,而是继续逃命。 李儒心中叫苦不迭。 也不知道这位乔侯到底是出于什么想法,非要盯梢上他。 在这句“文优先生何往”里,李儒已听出乔琰此举绝非偶然。 “乔侯何必多问?”他这跟随董卓撤离,自然是要往那长安方向去的。 “那董贼还有不少部将,一个个地给他断后我还真不一定能将他擒获,但若是你也跟着走了,以你的头脑可难保不会让他重起于长安。”乔琰笑了笑,“董贼势贫之时能听人言,倒也不失为一时枭雄,可不能让你跑了。” 谁都可以走,李儒不能走! 乔琰要的是东面西面各自有一个朝廷,而不是董卓终于在这次惨败之中醒悟过来,在李儒的协助之下,于长安搞出什么励精图治的景象来。 这便与她的愿景相悖了。 成功将李儒给拦下来,让乔琰这会儿的心情又好了不少,眼见孙策追赶了上来,她朝着对方颔了颔首,“你是孙文台之子?” 孙策比她小上一岁,距离及冠还早,但如今这时节,如他这种颇有勇力和御下本领的,不早早上战场历练,反而得说是个浪费。 这少年策马而来倒是好风采,对得起那江东孙郎的名字。 不过如今的孙坚还是与袁术一道行动的长沙太守,可算不上江东,顶多该叫做长沙孙郎。 见方才与乔琰麾下的张辽交手的祖茂,已经在此时领人与乔侯的兵马分清了敌我,一并朝着远处追击而去,孙策也没执拗着非要追杀而去,只停下了骑行又朝着李儒看了一眼。 也不知道这位董卓的军师到底有何种本事,才让乔琰对他如此看重。 孙策绝不承认他这会儿还因为方才被骂的那句“蠢货”有点逢人便比较的胜负欲。 不过听得乔琰似乎没将方才的乌龙放在心上,而是语气寻常地开口,他也没必要多纠结方才之事,回道:“不错,在下孙策,家父正是孙长沙。” 在奔袭前来洛阳的时候,因他们凭借登山而攻破开太谷关的速度不慢,疾驰洛阳的骑兵行军也极快,孙策还以为他们该当是第一个到的。 倒是没想到,他们刚抵达洛阳,就看到了董旻正在收拢戍守南郭的队伍,做出后撤的举动。 孙策的参战次数仍少,孙坚的作战却已几乎养成了直觉。 他当即判断出,这是董卓部众已先遭了一败,不得不做出撤离。 具体得手的是卢植袁绍的这一路还是北面并州牧的这一路并不重要,总归这正是他们该当趁胜追击的时候! 当然,在真与乔琰的并州军相遇的时候,孙策还是不免有些好奇,乔琰到底是如何渡过那有若天堑的黄河天险的。 但乔琰显然不会在此时给他个解释。 见孙坚已从董卓留下断后的队伍中杀出了一条血路,直朝此地而来,乔琰也忙令人将李儒给看管起来,送去吕布徐荣所在之处,不得让人对他慢待,而后自己也立即领着身边的亲卫与孙坚合兵一处,朝着西面追击,端的是一派雷厉风行。 五年前的长社,孙坚便已知晓乔琰乃是奇才,但今日见她领兵而来,孙坚方知道她这些年间少年州牧、文武全才的名声到底是如何打出来的。 这英姿勃发的乐平侯在这一照面间给他的印象,让他当即在心中喝了声彩。 因他到得比乔琰要晚,在这快马追击中他便问道:“敢问乔侯,如今这洛阳情形如何?” 风中传来了乔琰的回复:“董贼部下中郎将牛辅被我部所杀,徐荣投降于我,方才追击间有一董卓部从杀出,与我部下兵曹从事交手,料来胜算仍在我方。北宫起火,董贼携陛下外逃,其直属部将所剩不多,我等追击便是,务必将陛下从此贼人手中解救出来。” “但务必当心,弘农王不在董卓队伍中,极有可能已遭贼人所害,请莫要让贼人伤了陛下!” 这话她还真得在此时说清楚。 孙坚孙策都为猛虎,其麾下部将中能征善战者不少,若对此二人不加以提醒,董卓万一真因为留下的部将太少,被他们从后面赶上包了饺子,这千载难逢的好局面可能就要消失在她面前了。 反正乔琰又没亲自进入过洛阳北宫,会得出这等弘农王已为董卓所害的判断,也实不足为奇! 这可怪不得她! 孙坚闻言回道:“乔侯放心,我心中有数。” 事实上哪怕没有乔琰对这追击队伍的限制,要想追上董卓大约也并不容易。 段煨虽然在董卓的指令下先一步赶赴长安,在华阴一带提前开垦种植,也顺带与本应当往洛阳来的董卓亲属会合,但他先前镇守于函谷关所留下的人手,依然可以作为董卓的接应。 等乔琰抵达函谷关的时候,眼见的正是张辽已率人夺回了函谷关,可先前还能在射程之内的董卓部将,如今竟已只能看到最末一人的隐约身影。 她可以确定,要想追击到董卓,大约已是不可能的了。 董卓身边精锐所骑乘的马多为西凉骏马,在速度上比之乔琰的并州良驹在伯仲之间,比之孙坚部从所用的马匹还要快上不少,有此一拦,这距离便拉开了。 张辽朝着乔琰请罪,“是末将无能,让董贼逃……” “不必多说,”乔琰打断了他的话,朝着函谷关上望去,作为关中关东真正意义上的分界线,函谷关上留有董卓的后手,实在是一点也不奇怪,“人没事就行。此事也怪不得你。” 董卓撤往长安已是必然之事,可这份责任却不该由追击在最前头的张辽来背。 若是走旋门关而来的酸枣联军能如孙坚这般及时赶到,董卓绝无可能有这个机会在洛阳城中这般横冲直撞地绕行一番,靠着巷道的拉锯,将追兵给甩到后头。 而他们自函谷关疾行奔了个来回,哪怕是在官方驰道上策马而行,等回到洛阳城的时候,也已到了第二日了—— 酸枣联军却还未到! 这不背锅谁背锅! 反正不是乔琰这个第一个到的出了问题。 她与孙坚孙策直入宫门。 北宫之中燃起的火早已经熄灭了,虽然这场火并没有如当日的南宫大火一般焚烧掉多少宫室,但在孙策这头一遭进洛阳踏足北宫的人看来,却不免生出了十足的唏嘘情绪。 若是此地未曾遭到火焚,也不知道会是何等辉煌的场景。 此时已是洛阳攻城之战第二日的清晨时分,正有朝阳自东南方向,朝着这宫殿顶上铺落了一片金辉,若忽略掉那些为火所焚,又为士卒交战所破坏的部分,倒还能依稀见到汉室气象。 可惜身处在这南北宫中的汉家天子,已经品尝到这王朝末年的流离之苦了。 乔琰收回了看向周遭的目光,便看到董太后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董卓这个追溯本家的操作,让他虽然出入宫廷无所忌惮,对董太后倒称得上尊敬,但这位准确的说应当说是太皇太后的存在,被昨日这一惊已有些神思倦怠了。 她也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才被人搀扶着走了出来,听闻乔琰等人追击董卓回来,连忙前来迎接。 但当她朝着乔琰所在的方向看来,并未看到刘协的踪影,便意识到她这一日一夜之间的期盼显然是落了空。 只还怀揣着最后一点希望问道:“不知陛下何在?” 乔琰行礼回道:“陛下为董贼所劫掠直走长安而去,但请太后放心,我等齐整队伍后必定向长安进发,将陛下给夺回来。” 董太后闻言一震,虚弱地摆了摆手,“乔侯辛苦了,且先下去休息吧。” 她经历了丈夫的亡故、儿子的去世,算来也经历了不少风浪。 熹平元年汉桓帝之妻窦太后去世,她终于能以刘宏生母的身份成为名正言顺的太后,又将最被刘宏看重的儿子刘协养在膝下,本以为可算是苦尽甘来,却没想到…… 长安?进攻长安哪里有这样容易! 洛阳与长安之间足有八百里的路程! 即便她不通军事也知道,这其中的距离不是一日两日之间可以到的。等董卓在长安站稳脚跟,他还能从凉州调度军马,只怕又将树立起一道难以攻克的屏障。 她此刻极其后悔,自己早年间到底要为何因为刘宏行卖官鬻爵之事,也跟着收受意图走通关系之人的贿赂。 如今这些钱还不足以支撑这一路上的行军消耗,却或许损了刘协的气运啊! 乔琰眼见对方听完了那话后便有些精神恍惚地往永乐宫方向走,不由摇了摇头。 早年间与何皇后之间的权柄之争或许已经掏空了这位董太后的身体,她也原本就应当在今年之内死去,现在只怕是到了极限了。 乔琰对她没太多同情可言,毕竟对方在太后位置上的所为也多有令人所诟病之处,只转向了赵云问道:“洛阳情形如何?” 这洛阳城中昨日实在是发生了太多变数,让人应接不暇。 赵云只能捡着重点来说,首先便是乔琰最感兴趣的北宫大火,“那把火是被控制在北宫之内的袁氏族人所放,目的是为了救出弘农王。” “他们这选择其实也没错,董贼逃离洛阳之前意图将弘农王灭口,但这北宫中彼时还有郭汜部众在行动,将参与此事的袁氏族人砍杀了大半,只剩下了袁太仆领着弘农王逃走。” “只是有些奇怪,在君侯前去追击董卓后,奉先与文显等人留在此地灭火,却并未在北宫之中发现这二人的踪迹。” 乔琰心中暗想,到如今也没发现,好像是有些奇怪。 赵云已接着说了下去:“我等已让人到四面去寻找了,许是因为北宫之中动乱,以防灾祸再来,他们便先暂时离开寻了个地方躲藏起来,等到确认京中安定再冒头。” “此外,昨日与我交手的那人,乃是董卓麾下校尉张济的从子张绣,他的叔父已跟随董卓离开,只剩下了他断后,现已被我擒获,听凭乔侯发落。” 乔琰想了想又问道:“京城中的官员如何了?” 赵云回道:“因董贼带着陛下离去得仓促,这些人昨日下午在北宫之外争吵了好一会儿,我听了许久,意见分作了两拨,其中一些人想着陛下在何处他们就在何处,董卓有此一败,手下的兵将折损不少,他们前去,一来可保陛下安危,以免董贼在急怒之下将陛下害死,二来也可作为内应,商量如何除掉董贼。” 这话说得不错,若是一个支援刘协的官员都没有,可难保董卓会觉得这个人质不够分量,直接连把持天子的面子功夫都懒得做了。 好在刘协确实是刘宏明文确立的继承人,以大汉余威,依然会有汉臣前往。 “另一批人的意思是,不如趁早以陛下病故的说法,另寻一宗室拥立为帝王,比如幽州牧刘虞德高望重,便是个不错的选择。” 也不太意外。 乔琰心中对眼下的情况有了数,回道:“所幸为了奉孝与文和的安全,将他们留在了孟津,却还有你替我多听多看。” 换了吕布绝对没这政治素质。 赵云对这句夸赞颇觉受之有愧,又听乔琰说道:“这些琐事先不必多管,先将弘农王找到再说。其余的事情等人都来齐了再做评判。不过找人之中务必注意,不得对洛阳居民有所惊扰。” 她可不是董卓第二。 赵云当即领命而去。孙坚与孙策等人也加入了这找人的队伍。 乔琰当然也没闲着。 在北宫之内和北宫周遭的里弄中都并未找到刘辩和袁基的踪影,让她不由生出了一种近乎直觉的判断,也随之将目光落到了那南宫的方向。 自袁术放火烧宫之后又有董卓篡政,南宫就处于四面封锁的状态,除却荀爽偶尔往兰台走动,又有东南方向的几处宫室还有人值守外,几乎没有太多人会来到此地,也便理所当然地成了个搜索的盲区。 乔琰本也有另外一重目的需要往南宫中走一趟,便顺着这宫墙慢慢地踱了一圈,在经行过一扇边角小门的时候,忽然发现这门并未严丝合缝地合拢。 她试探着推了推门,果然见到这门随之打开。 在她顺着门后小道走出一段后,便见到这地面上有一点血迹残存。 她蹲下来观摩了一番,可以确定,这绝不是当年袁术等人与张让蹇硕交手所留下的痕迹,只可能是袁基带着刘辩逃亡到此地的时候留下的! 乔琰连忙顺着这痕迹往前追出,想起系统的提醒,又将那数值面板给打开挂在了一边。 而还未等她顺着间隔一段距离才出现的模糊血迹,寻找到那躲藏起来的两人踪影,在经由一处宫殿的时候,乔琰忽然发现自己的气运数值陡然往下掉了十点。 她目光如电地朝着这兰台对面的宫室看去,眼中闪过了一丝惊喜之色。 这种气运数值的变动此前从未出现过。 倘若系统所给出的建议并未出错的话—— 此时无主的玉玺,并不是她靠着如今的人手和地盘可以据为己有的,若是贸然拿到手里,只能为灾劫所困。会直接反应在气运数值上解释得通! 如此说来,玉玺正在那地方! 135. 135(二更+加更) 走凉州策…… 兰台的对面,也便是昔日刘宏所住嘉德殿的斜对面。 这倒是个在乔琰看来格外有意思的藏匿玉玺之处。 宫变之日,哪怕是大将军何进都相信,张让会将玉玺藏匿于相对荒僻些的宫殿,以确保将这传国玉玺捏在手中,可以保住己方的性命。 可也恰恰是这种想法,让张让选择将玉玺放在这种貌似最容易被搜寻的位置。 董卓入京至今已有两月,却并未从南宫中寻到玉玺,也无疑是这藏宝巧妙的结果。 乔琰心念急转,当即决定先取玉玺再行找人。 倘若酸枣会盟的大军在随后便会抵达洛阳,那么寻找袁基与刘辩之时,很有可能是乔琰唯一一次堂而皇之进入南宫,且不至于引起任何人怀疑的时机。 兰台对面的宫殿名为阿阁,正夹在兰台与长秋宫之间门,正南的前院为兰台周遭的翠竹占据了大半,在这已然入夏的天气里,为竹木所掩映,自有一片清凉之气。 也或许说它是衰颓冷寂之气要更加合适一些。 在她推门而入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因为她确实没有选错宫殿,往那另一侧的玉堂殿跑,还是因为她为了测试这个气运下降的机制,越发明确地怀着“我要得到这块传国玉玺”的想法,在数值面板上的气运又往下滑坡了五点。 “你说为什么在我之前做出各种决断的时候,都没有出现过这种数值大变的情况,玉玺却可以呢?”乔琰忍不住朝着系统问道,目光却已经在这落了灰的室内四处张望。 【可能因为,这是被认为王朝命脉的所在,理智的谋士都会劝阻主公,在当前阶段不要沾手这个东西,也被内定成为了触发数值重新评定的标准。】 就像先前她的智力数值也触发了二次判定一样。 系统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包了包泪。 什么理智的谋士,她都摊牌了自己不是谋士! 但这会儿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谁让她在于北宫之外质问董卓,便是他以利相诱,她的部下是否就会有人选择投效于他的时候,在系统的界面上又跳出了个成就,也便是【劝阻吕布投向董卓】,这让系统看着面板许久,最后产生了一种不如破罐子破摔的想法。 好像也真如她所说的,也不是不行。 乔琰感慨道:“也对,这毕竟是国之重器。” 阿阁之内的摆设并不太多。 此地一度被作为临近玉堂殿的乘凉之所,在这四面开启窗扇的轻质木楼内,只有藏书已经被挪走后剩下的书架,显然不像是能藏得住东西的。 她也很快在这规模不大的殿内往复走动了一圈,未曾感觉到脚下有何处的质感与他处不同,可以在下方挖掘出什么藏匿的坑洞。 那若是按照常规一些的藏匿套路来考虑的话…… 乔琰下意识地仰头朝着上方的横梁看去。 这阿阁的室内所用的,正是自春秋时代便完善了的抬梁式构架。1 按照宫殿形制,三层梁架逐级升高,梁上接有瓜柱,越是高处也便越是在屋顶笼罩的阴影之内,显得不那么分明。 她体质又一次提升后的目光何其敏锐,当即辨认出第二节的五架梁与三架梁之间门,有一处明显的多余。 这好像不是该当出现竖向瓜柱的位置! 她端详了片刻,觉得自己大约并没有看错这一点,便动手将一旁的立架挪到了这处可疑之处的下方。 登临高处后她更可以确定,的确不是她的判断出了什么问题,而是在这两层梁间门,卡着个特殊的方形木盒。 在将书架挪了回去后她翻开了这木盒,便见其中放有一个更精致些的檀木小盒,盒中之物—— 正是传国玉玺! 她小心地将其取了出来。 这块由和田玉打造的传国玉玺,若是在魏晋南北朝的离乱之后,或许就看不到真正的原版了。 只因在各种描述中的材质文字有别,又多有君主为显其正统,以至于在同一时间门内能同时出现三块玉玺! 好在如今这块却不必怀疑,正是昔年秦亡之时由子婴手捧、献于刘邦的那一块,随着大汉历代帝王更迭,一直传到了如今。 这块四寸见方的和田玉玺之下,也正是那“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 她本想着玉玺到手,是否要在交易之前,先寻上几份圣旨的库存,提前敲上几个印章,以备不时之需,但想想太容易暴露这玉玺便在她手中的事实,遂决定放弃这个打算。 反正她要做的事,有没有其他的圣旨作为助力都无妨。 便只转而对系统问道:“我可以多送几个书架作为附带的赠品吗?” 【……?】 “此地若是日后有人来过,看到的也只会是书架被尽数搬走后的空旷样子,更不会怀疑此地曾经有东西藏匿。反正对面是种田系统,用书架放作物种子当货架也行,就当我白送的。”乔琰理直气壮地说道。 哪怕有人最终留意到了那两层横梁之间门的木盒所在地,也总不会想到,取走此物的会是个只拿着一柄随身配剑进入此地的她,谁让这世上也没有轻功这种东西。 再说了,交易个玉玺,不但配送两层外壳还配送一组汉代的书架,这世上简直没有比她更为贴心的交易对象了。 也…… 也没人比她更懂得如何洗清自己的嫌疑。 除了不会再进入这洛阳南宫第二次之外,她还需要一个人证证明,在她这一次离开的时候,随身绝无可能藏匿有玉玺这东西。 而巧的是,这样的人证在此地有两位。 乔琰走出阿阁之时,手中的传国玉玺已经作为交易筹码传送了出去,她先前降低了十五点的气运也因为玉玺的送出,重新回到了原本的状态,而她本人则继续循着这极难发现的痕迹,一路追踪到了含章殿外。 她并未找错地方。 在她推开殿门之际,她隐约听到了殿中有一瞬发出的响动。 这可不像是什么老鼠被人所惊动而发出的动静。 在她踱步而入后,便毫不犹豫地朝着这殿内的唯一看起来还能藏人的衣柜走去。 而越是靠近,她便越是能闻到空气中一股隐约的血腥气息。 她抬起了手中的佩剑,以剑尖挑开了衣柜门,便对上了一双惊恐的眼睛。 不等对方发出惊吓到极致而意图呼喊出的声音,乔琰已朝着他行了一礼,“弘农王,董贼已被驱赶离开京城,您已经安全了。” 藏在这含章殿衣柜内的正是弘农王刘辩,以及—— 一个早已经因为箭伤而陷入昏厥的袁基—— 倘若袁基还能保持清醒,在意识到外头的动静已经平息之后,必然会试图探查外头的动静,但可惜的是,他在带着刘辩凭借驴车逃离之际中了一箭。 在北宫被攻破后他强撑着气力,快速带着刘辩转移了阵地,以免随着战事反复而再一次落入敌手,而后来不及交代就陷入了昏迷。 在古代这种箭伤感染极其要命的情况下,他更是直接开始发起了热症。 偏偏身在此地的是刘辩而不是刘协。 在极端恐惧的情况下,哪怕腹中饥饿难当,他也只保持着这个蜷缩在衣柜之中的状态。 也就成了吕布和徐荣等人四处寻找刘辩和袁基无果的情况。 这位弘农王当真是……当真不是天子之资啊! 但这对乔琰来说却显然是个好事! 被她直接扛出南宫的袁基当即被送往了太医署救治,而弘农王则跟着她亦步亦趋地出了南宫,又飞快地被那些大臣给包围了个严严实实,一边接受着他们的问询,一边也总算是吃上了忍饥挨饿一天多后的第一顿饭。 到了稍晚些的时候乔琰便收到了消息。 袁基所中的那一箭,其实没有那么要命。 但是随后的感染和高热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援,对他来说却无疑很危险。 按照医者的说法,哪怕他能侥幸从昏迷中醒转又康复过来,大约也会在体力和精力上大打折扣,甚至极有可能在这种大疫横行、天灾频频的年头,因为一个简单的小病就被夺去性命。 “我现在方才觉得,我那剩下的两个儿子虽然材质平庸了些,却总算不像是袁士纪一样,有这等身为世家嫡子便必须去做什么事情的包袱。”马伦在说完了袁基的情况后又说道。 袁懿达与袁仁达并没有跟从他们的父亲参与到这营救弘农王的差事中,而是跟随任红昌躲藏在了何皇后的宫室之内,直到被乔琰的人手给救了出来。 总算也没白费马伦为了救他们而耗费的心力。 “你之后有什么打算?”乔琰问道。 袁平、袁成、袁逢、袁隗四兄弟,如今剩下还活在世上的嫡系还有袁基、袁遗、袁绍、袁术以及马伦的两个儿子这六个子侄辈,袁绍算是过继给了袁成,也可称嫡。 袁基若死,袁氏的政治资本其实便是剩下的五人瓜分,不过在如今这个凭实力说话的时候,就像袁遗明明是袁绍的堂兄却大多听从他的吩咐一样,年长与年幼显然不是对他们有所区分的依据。 所以作为袁懿达和袁仁达的母亲,马伦有一定的话语权,但具体占据了多少,尚不好说。 听到乔琰此问,马伦稍沉默了片刻。 袁隗身死于郭汜手中,着实让她意外。 不过大约是因为她这几年间门多处于灵台,也只是觉得有一瞬的恍惚而已,倒也未觉有何难以看开之处。 便开口回道:“先前元卓先生已在德衡的护送下去了你的并州,如今这洛阳还不知道何时能有安生日子,若是你不介意的话,我也带着那些助手一道,在你那乐平书院寻个落脚处,你看可好?” 天子权柄式微,那太史令的职务做与不做,已无太大区别。 但她却并不想回到原本那当家主母的身份。 乾象历法、日月交食的自然规律,显然远比那些操持中馈之事让人更有生活的动力。 也正好将她那两个没甚出息的儿子一并带走,免得他们避开了父亲的昏招,却被袁绍袁术等人当成了利用的工具。 孙坚既已抵达洛阳,与他走同一路的袁术虽然行军慢上一些,也已在随后抵达。 马伦以袁隗未亡人的身份和袁术交谈过两句,言谈之间门,凭借她在洛阳漩涡中养出来敏锐政治眼光,她直觉袁术在听闻了京中的变故后有些小算盘。 在袁基与袁隗二人,从某种意义上也可算作是保护先帝遗脉之忠臣的情况下,他的这种想法或许还真有令袁氏受益的可能。 但这种聪明人的博弈游戏,还是别让有些没这个本事的人参与为好。 她说的就是自己那两儿子。 她自己也懒得从中搅和,不如选个合适的依托对象。 她面前的乔琰正是首选。 对马伦此时已并不只是将她引为外援,乔琰心中不免为之惊喜。哪怕有刘洪与马钧在早先一步到了她的手下,也并不能改变,她如今对一位德高望重的女官需求极高。 她也需要依托于马伦的统筹管理经验,来完成对并州内部的女官选拔和培养的制度划定。 已过耳顺之年的马伦若是投于并州牧麾下,更能对外传递出一个信号—— 要建树属于自己的事业,到什么年纪都不算晚! 不过哪怕抱着这样迫切的想法,乔琰也并没立刻应允于她,而是严肃地问道:“若是早先我可能毫不犹豫地就应允下来了,现在我却得再问你一次,若是我随后便要同袁氏反目,你可还能做出这个选择?” 马伦并未犹豫,也以一贯平稳包容的语调回道:“我姓马,不姓袁。” 所以乔琰的这种选择对她来说,并不是个影响决定的因素。 而在马伦给出了这个回复后的第二日,酸枣联军迟迟抵达—— 此时的洛阳已经不再是为董卓所掌控的洛阳,而是由并州军和鲁阳联军,连同已经回到自己人身份的北军五校一并戍守的洛阳。 袁绍对于自己的来迟并无什么负罪感,总归他身上也担负了个讨伐董卓的“美名”,算起来还可称为大汉忠臣。 只是让他绝没想到的是,当他刚踏足入城,便有一支长箭疾掠而来,蛮横地自他的鬓边擦过,又从他后方的士卒空隙间门穿过,扎在了远处的地上。 这份只为恐吓威慑而不为杀人的惊人掌控力,让猝不及防面对这一击的袁绍只觉头皮发麻。 这是在洛阳!还是在刚平乱之后的洛阳! 何人竟有这等胆子做出这般箭射世家子弟的行为! 但下一刻他便听到,在他后方,那刚经过的洛阳东城墙上,传来了一阵阵弓弦拉开所发出的声响,哪怕不需回头看去,也不难让他判断出,后方有不知道多少支箭矢正在指向他所在的位置。 这不只是来自一个人的威胁! 而在他的前方,策马而来的乔琰一手揽着长弓,一手把玩着一支未曾射出的箭矢,面色沉沉,似有已不需明言的杀气。 袁绍当即喝道:“乔烨舒,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乔琰冷笑了声,厉声喝问道:“我还想问你是个什么意思!我等约定进攻的时间门是六月十三,不,应该说,因为成皋关险,又与洛阳之间门有一百多里的距离,我让你提前两日开始进攻,这样可以确保抵达洛阳的时间门接近,你倒是告诉我,如今是什么时候。” 袁绍一噎。 今日是六月十八日。 比起他本应该到达的时间门,足足晚了三日! 这已经不是在进军途中出现了什么小意外可以解释的拖延。 袁绍这方也不是只能靠着缓慢的步战行军,若要速至,完全可以骑马。毕竟进攻洛阳的任务,也没被交到袁绍的手中。 没等袁绍对乔琰的质问做出什么解释,她已经继续说了下去,“你说你方军粮不足?好!我甚至准许你们到了明年的九月再将粮食归还于我,又将军粮从上党郡送到了你的手里。” “这黄河天险相隔的孟津与小平津二处,我也没要你们任何援助,自己完成了渡河之战,那么我敢问你一句,为何我与孙太守都能及时赶到洛阳,你却不行!” 袁绍:“我……” “此事还是我来说吧。” “卢公你不必替这袁本初说话!”乔琰打断了卢植的话,目光依然锁定在袁绍的身上,“卢公又没有做出向我借粮之举,答应得痛快的人,是这袁氏之子!” 袁绍的面皮再厚,此时也不免有种烧红的沸腾感。 他要如何解释这攻克旋门关的过程? 董卓逃亡仓促,根本没来得及在六月十五撤离洛阳之时,将消息送到旋门关的方向。袁绍这一方的联军确实是将旋门关正儿八经地打下来的。 可在成功破关之前那不成功的尝试,正是袁绍与他那借粮同伙一道,继续以少数服从多数的理由,以及那胡轸在董卓军中没有太大名气的说法,抢过了指挥权而造成的。 有些说法也没错。 胡轸确实不能算是出名的良将。 他甚至还在此番扼守旋门关的时候,动辄言及自己要斩杀一青绶之官以扬声威。 但因为他所面对的是三路联军之中人数最多,势力也最多的一方,他还是收敛起了一点自己性急的毛病,将指挥的权限下放了大半给自己的部将华雄。 于是袁绍等人趁夜进攻成皋,却遭到了华雄部从绕路到了后方做出的冲杀。 那华雄堪称是个猛将,胡轸的急性子也在此时起到了意外的效果,这两人一拍即合,又在击退了袁绍联军的当夜,直接选择了连营的一角冲杀而入,击杀了这一角被惊动而起的领头人后扬长而去。 而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东郡太守乔瑁! 哪怕乔琰与乔瑁的关系并不算好,但同族就是同族,这也让她对着袁绍做出质疑的举动越发有了理由。 就算在行为上稍显偏激,也另有了一条凭据。 得亏袁绍此人在吃了这由西凉军所给的迎头痛击之后,可算是将他后来称雄于河北的才智与沉稳给激发了出来,当即与卢植商定全军拔营后退,佯装败退。 而后,在胡轸与华雄接连尝到了两次甜头对联军有所小瞧,发起了追击之际,令曹操和刘备各自率领部从掩杀而出。 于是胡轸死于曹操此番带来的曹仁之手,华雄虽然避让开了本该取他性命的孙坚,却送命在了关羽的手中。 谁看了都得说这算是另外的一种宿命。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接连的两败,和那个佯装败退的过程,让袁绍等人在旋门关上往复耗费了不短的时间门。 若要袁绍来说,这也完全是在作战中极有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可当他面对的乃是后生晚辈当街质问之时,他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袁本初!我原本还当你为袁氏一时之杰,弱冠登朝,播名于海内,与董卓毅然割席,可称一句忠义奋发,却想不到——” 乔琰未曾搭弓,只以手中羽箭朝着他指来,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是因权夺利,色厉胆薄,志大智小,好谋少断,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这最后一句简直是对袁绍最为毒辣的总结。 如此是还没有刘基的《卖柑者言》一文,可这四世三公,累世名门之家的汝南袁氏子弟身份,岂不正是那镶金戴玉的外表,更别说袁绍确实生了一副好相貌,而败絮……也便不必多说了。 他此番的战绩已足够说明问题了。 袁绍差点没给当场点着了。 就算乔琰被卢植与曹操等人给劝了下来,因那董贼还未死,不宜在此内讧,袁绍也觉得自己走在这洛阳城里,好像从四方投来的,都是些古怪莫名的目光。 袁术对此自然是很喜闻乐见的。 这位能在日后说出“群竖不从吾,而从吾家奴乎”3,平日里和袁绍还维持着点面子上的功夫,实际上私底下对袁绍是个什么想法也没什么好说的。 现在正逢袁氏要做出个大决定的当口,袁绍的声望遭到了打击,对他袁术来说可是个大好事。 他是没准点到洛阳不错,可与他同路的孙坚却对董卓的队伍完成了中道拦截,他也有了体面陈说的立场。 因袁隗作为上一辈中的最幼一子,如今也已身故,袁基人是醒来了却依然在病中,难以起身,袁绍又巴不得离开乔琰的目光,免得她又来上一番火力输出,袁术—— 就成了此时这朝堂聚会上袁氏发言的代表。 他沉声说道:“此时的情况众位也已看到了,董贼携陛下逃往长安,此为不争之事实,再去计较酸枣联军抵达的早晚问题已无太多意义,不如想想我等此时该当如何行事。” 眼见袁术将刘辩都给请来了殿上,即便他在说到这里的时候稍稍停顿了会儿,在场的又如何猜不出他想说些什么。 袁术继续说道:“董贼挟制陛下,在行抵长安之后又有凉州军为后援,更难保会否召皇甫将军入朝,或选择联结马腾韩遂部众。” “天子居长安,若再起招贤之令,天下欲谋求前程者不知凡几,或将有动身赶赴长安之人。此事若放任下去,于私,乃是纵容董贼野望,令余者予以效仿,于公,乃是庶民黔首之难。” “长安再起宫殿,兴建防御,征调守军,其中政令莫不出自于董贼之口。此人自掌权于洛阳以来,横征暴敛至极,绝无可能在长安有所悔改。” “故而以术之愚见——” 袁术说到这里,将手指向了弘农王刘辩的方向,“弘农王与陛下同为先帝血脉,且弘农王为中宫何皇后所出,乃是名正言顺的承嗣嫡子,正堪配继承大统。” “而今朝中大臣俱在,又无董贼在侧,若拥立弘农王为新君,恰可摆脱董贼之掣肘,又可继位后名正言顺地征讨董贼,实为首选!” 袁术又朝着刘辩看去,朝着对方躬身行了一礼,说道:“只是如今董贼还拥兵于长安,若要行改立新君之事,短期内需得请陛下暂离洛阳,于东面寻一安定之所,起为暂用新都,需得委屈一阵。” 委屈? 不不不这可一点也不委屈! 听完袁术这话,刘辩的眼睛当即就亮了。 他确实胆子不大,也被董卓入京之后对他母族的残杀给吓了个半死,但若是问他到底要不要当皇帝?他必然还是要的。 可一想到洛阳给他带来的心理阴影,尤其是先前那一日忍饥挨饿困于衣柜黑暗中的情形,刘辩也不免打起了退堂鼓。 但现在袁术连他这最后一层顾虑都解决了! 若是新都城不在洛阳,他可于他处称帝,岂不是个两全其美之策。 袁公路实为他之知音啊! 赵云先前与乔琰的汇报中就提到,那些在北宫之前争论的官员里,有一部分便持有的是袁术的想法。 这些人在袁术开口之前是否与他通过气,乔琰不得而知,她只见到此时随着袁术的话音落定,他们也纷纷响应了起来。 乔琰打眼一看倒还有不少熟人。 比如说杨修的父亲杨彪,比如说伏寿的父亲伏完,再比如说王允王子师。 王允先前被张让所诬告弃官,被何进以从事中郎的名义征调回来的洛阳,虽还在回洛阳的路上,便已经出现了何进死于洛阳之乱中的消息,但他怎么着也得算是何进的故吏,支持何皇后所生的刘辩,立场确实没错。 但也有反对的。 卢植便已开口质问道:“敢问诸位,若是如今另立新君,陛下身在长安要如何自处?你等难道要做迫杀陛下之举吗?董贼麾下五位中郎将,牛辅命丧孟津渡,董越死于太谷关,徐荣倒戈,胡轸兵败身死于旋门关,唯独只剩一个段煨而已。昔日之凉州虎将,麾下四散,毙命者众,先时洛阳可破,如今又为何不能兵进于长安。” “若再令人为内应,于攻伐之前先保陛下安危,未尝不能令陛下还于洛阳,重振大汉声威!” 眼见有人似要对他的建议做出反驳,卢植已抢先一步振振有词地说道:“如若有人觉得,这入长安保住陛下之事危险重重,我卢植愿做此事!总归我这人年岁已高,便是为陛下殉难又有何妨?” “说得好!”乔琰当即应和道。 刘辩下意识地朝着她所在的方向看去,正见她锐利如刀的目光。 哪怕算起来,乔琰还得算是他的救命恩人,可不知道为何,刘辩就是对她有那么几分发憷。 “若卢公有此胆魄肯为内应,我便做这强攻长安之人又有何妨?” “袁公路!”乔琰忽而转向了袁术的方向喝道。 她还没开口呢,袁术下意识便有些担心,那些先前被她用来痛骂袁绍的词,现在会被她用来骂自己。 不过乔琰还真没打算一套说辞用两遍。 “你轻言废立之事,弃陛下而用弘农王,明日倘若弘农王不如你意,你会否又弃弘农王而选刘幽州等宗亲?你言及什么另择新都,那这再建宫室宫城之事,与董卓在长安将为之举有何区别?董卓携陛下行于长安,不过区区八百里,你便不敢追击,我大汉铮铮铁骨,多出弘毅之士,便是败坏在你这等人的手里!” 她这三句话直接给袁术扣上了轻言反复、肖似董卓与软弱骨头的名声,差点没给袁术当场气出个好歹来。 他强压下了心中的勃然怒火,总算还记得自己的目的,质问道:“区区八百里?那么乔侯倒是告诉我,自洛阳往长安进攻的这一路,你要如何才能将军粮与兵众给运输妥当,又如何不会有如强弩之末,为董贼所击溃?” 今日的与会者目光逡巡在袁术和乔琰之间门,自然也看到了她从衣袖间门抽出圣旨的一瞬,几如箭出离弦的气势,“如何进攻?先帝既将讨贼之事交托于我,我便绝不会让先帝失望。” “自洛阳西出函谷关抵达长安若不可为——” “我便自并州直走凉州,先平韩遂马腾之乱,截断董贼自凉州募兵之路,而后由凉州南下,进取长安!” 136. 136(一更) 二分天子 从并州入凉州,再由凉州取道于右扶风、左冯翊,顺泾水支流而下,直走长安! 这还真不失为一条可行之策。 确如袁术所说,如今的洛阳经历了董卓的破坏后,已经不足以提供进取长安的战略物资,若是贸然从洛阳往长安一线的三辅之地征收军粮,也未必就能得到多少。 而这一线的八百里军程,可不是随便就能以骑兵奔袭之法来完成的,因为董卓不是步度根,长安也不是鲜卑王庭。 这才是真正应该被称为“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的局面。 可若是如乔琰所说先取凉州,却能建立起一条粮道的运输。 并州在乔琰的治下,既然能拿出支援于酸枣联军的军粮,很难不怀疑她能调动的还有更多,若是从并州直入凉州,在清除羌人与马腾韩遂这些叛军之后,便能建立起一条稳定从并州运粮往凉州的路线。 这一面限制了董卓从凉州继续招募人手,一面也能缩短扑向长安的路程。 此外,在场这些人不清楚,乔琰自己却很明白。 她早先答应了傅干,要替傅燮往凉州讨还血债,那么她便可以借用一部分傅燮在凉州的声望。 这包括了傅燮早年间活动的北地郡以及他担任太守的汉阳郡两地,这也无疑会大大缩减她作为一个外来者所遭到的排斥。 但只是前面的几个理由,就已经足够让闻听此言的卢植感觉到惊喜了。 “不错!可以走凉州!”他神情间闪过了一丝激动。 皇甫嵩的军队现在就驻扎在凉州。 皇甫义真此人过于愚忠!若是让他先一步收到了董卓以刘协名义发出的征调指令,他极有可能会选择将军权交给董卓,自己往长安去自投罗网,只因刘协为君他为臣。 可若是让乔琰抢先一步,与皇甫嵩达成进攻长安救回天子的战略共识,以烨舒这辩才话术,若要说服皇甫嵩,以卢植看来,并非没有这个可能。 昔日平定西凉叛军的队伍中,董卓和皇甫嵩之间存有嫌隙,时常各自为战,尚且能造成一定的压制局面。 那么当这合作者变成了乔琰与皇甫嵩的时候,卢植也难免升起了一种信心—— 他们是否能重现当年平定黄巾之乱的胜况呢? 怀揣着这种想法,卢植越发坚定了自己带领一些愿为内应之人一道前往长安,形成临时的朝廷以保住陛下性命的想法。 更让他意外的是,他听到了两个在他看来尤其重要的声音。 “若如此,我也去。”荀爽语气坚定地出声说道,“我为董卓所提拔的三公,若我都选择了支持新组建一个朝廷,难保董卓不会在气急败坏之下选择放弃陛下,直接割据长安以西之地,进而为大汉边陲之祸。” “我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早两年间便有医者说,纵然是好生看护,也不过是年的命,便是为一内应又有何妨?我荀爽不幸从贼,忝列高堂,难道要带着这般名声下葬吗?” 他这后半句话听起来有理,可实际上在场之人都很清楚,以荀慈明的声望,他听从董卓的征调又是不得已之举,其实并没有人会因此而对他有所苛责。 反倒是他要做出这置生死于度外的举动,才当真让人不由敬佩。 而第二个出声之人,其实前一刻还站在了袁术的这一边,但此时却选择了倒戈,无疑更让卢植感到惊喜。 王允开口道:“我昔年为党锢之祸所困,又与张让诬告被迫辞官,磋磨了不知多少时日,而今已过知天命之年,许也做不出什么大事业,却还有一身胆气,不堕我并州威名。” “乔侯并非出自并州,却以乐平侯与并州牧之名令并州声名远播,我王允也不能做这只为故吏故主之事所牵绊之人。既要内应,我也去便是!” 他这话不免让卢植看到了更多人支援他这一方的可能性。 哪怕袁氏门生遍布天下,又哪怕何进为大将军之时确实施恩于不少人,但刘协作为刘宏亲自决定的皇位继承人,就是这大汉的正统! 这才是真正决定人心立场的东西。 又或者,倘若此刻这置身于堂上的刘辩,作为先帝遗留的另外一位子嗣,能表现出令人觉得堪配于帝王气象的样子,说不定还能让有些人再犹豫一番。 可惜他没有。 在听说可以不必留在洛阳的时候,他所表现出的如释重负,也落入了众人的眼中。 袁术心中大觉不妙。 被乔琰这句至关重要的话一说,朝堂中原本占据上风的另立新君一派,反而占不到太多优势了。 至多不过是因为董卓行事暴虐,让人担心在他手下随时有性命之危,才稍稍压制住了一些人也跟着调转风向的想法。 他又旋即听到了何颙、黄琬与士孙瑞三人对卢植此举的支持,更进一步掀起了这方决断的风潮。 而哪怕有提前联络过的杨彪等人作为助力,也并不能改变这场朝会之上的争辩正在趋于一个结果。 支持他改立刘辩为新君的,也只不过剩下了堪堪一半。 刘辩继位的正统性若是能有那消失的玉玺作为支持,或许还能挽回一点局面。 但在袁术抵达洛阳后,他将南宫,甚至是北宫都又做出了一番搜寻,这一次连距离嘉德殿最近的几处宫室,乃至于宫殿之外的井中,玉堂、嘉德殿外的铜人之下都没放过,还是没能找到玉玺的踪迹。 他不得不揣测,此物极有可能是被张让藏匿到了个更加隐秘的地方,也随着他的死亡而永埋于地下,又或者是在当日的南宫大火中被什么人给顺手牵羊地带出了宫去。 不过无论是哪种可能,袁术都不会想到,这枚传国玉玺就在他抵达洛阳的一天之前,被乔琰从南宫中找了出来,而且送去了个绝无可能有机会被人给找到的地方。 至于前来投奔她的毕岚—— 对方显然也知道他这宦官身份的暴露对他而言没什么好处,在张让蹇硕等人已经被诛杀之后,对他来说最合适的选择是隐姓埋名。 所以他虽在乔琰军中协助了这渡河一战,却在大多数时候只装成了个并不会说话的哑巴,充当马钧的助手,又给自己粘上了一层胡子充当掩护。 总归袁术左思右想之间,也没怀疑到乔琰的身上。 他只能接受一个事实。 他若要协助刘辩登基,再起一朝廷,就不得不与长安已有的那个朝廷,形成势力相当的局面。 或许还未必就是相当。 袁绍此番起兵而来的队伍在北,他袁术所占据的地方在南,这新的国都到底要放在何处,就成了个麻烦事。 按照人口分布的南北差异来说,北方是更有优势的,而他却更属意于往南边靠一些。 连外敌都还没尽数铲除,他们两兄弟之间就自己先争起来了。 好在他麾下的谋士阎象对他说,这天子放在了近处,可难保不会面临远香近臭的麻烦,倒不如交给袁绍。 袁绍如今急于通过拥立天子之功,来削弱掉自己这酸枣联军迟来洛阳、以及被乔琰当街指责所造成的负面影响,必然会承袁术的人情。这也是袁绍不得不为之事。 而袁术作为头一个提出改立新君建议的人,只要他在此时不要做出什么反复之举,对刘辩来说,他就是个实打实的恩人,料来也不会在官职上对他有所薄待。 届时袁术有名望官职在手,在南面可以自由拓展局面,而袁绍在北方于天子近前,就远没有这样轻松了。 袁术被这话之中何其自由的前景所说动,当即同意了这个想法。 于是在第二日继续展开的决断会议上他应和了以邺城为新都的想法。 至于卢植、黄琬、王允等人要如何往长安去,乔琰要如何从并州进取凉州,那是他们的事情。 前往长安的那一批堪称危险重重,而乔琰所面对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自西羌屡屡动乱,东汉内部又多发权利斗争,凉州早已不再是昔日丝绸之路的必经之道、联通西域各国的跳板,而是在袁术眼中的不毛之地。 要借道凉州又要先与西凉叛军交战,若按照皇甫嵩早年前所面对的其情况,年内大约是分不出个胜负来的。 而有这年的时间,他袁术早已借助于天子的支持站稳脚跟了。 支持何事? 袁术原本想试试谋求荆州牧的位置。 但他又转念一想,如今的荆州刺史刘表,早表现出了与荆州世家联结的态势,在他出兵之时已有了全面掌控荆州的魄力,故而他改了个选择,先盯上的是豫州与扬州交接的这一片富庶之地。 发展出点傍身的兵力,再与那刘表计较不迟! 做天子近处的大将军,做乔琰与卢植这样力图救汉之臣,又哪里比得上做一方州牧大员来得痛快! 袁术心中越是盘算越觉得自己明智,然而他刚走出这议事殿堂便听到了乔琰在与袁绍说,莫要忘记了明年九月归还那军粮的约定,脸上的笑容不由凝固在了当场。 因为他旋即又听到乔琰在说,他袁绍往后要供给某个“天子”的吃穿用度,说不定还节余不下这些个余粮,不如让袁术来还,反正他们两个是一家,让谁来还都无妨。 不错,以袁绍和袁术的家产,便是在洛阳临时收购上这些米粮还上都无妨,但若真这么干了,他们在乔琰这里的面子也就荡然无存了! 袁术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却不知道在他离开之后,乔琰也没多与袁绍纠缠这问题,而是已经与孙坚交谈在了一处。 “孙长沙如今是如何考虑的?”乔琰与他一并往外走,同时说道。 因着两方都是率先抵达的洛阳,也都算是能征善战之辈,彼此之间多少也可算是有些共同话题,更可称得上是惺惺相惜,这番交谈便比先前那出不知和谐了多少。 而孙坚并未经历原本在进攻董卓期间被徐荣击溃的一场败仗,对袁术的依赖性也就没有那么高。 他与袁术合兵于鲁阳而后进攻洛阳是不错,却没有必要接下来也跟随他一道行动。 孙策朝着前方交谈中的两人看去,暗暗捏了把拳头,琢磨着自己迟早也得如乔琰这般率领一众将领精兵飞扬恣意,而不是这会儿跟个在听长辈交流、亦步亦趋于后的小辈一般,完全没有个插话的空间。 他听得父亲回道:“乔侯既打算自凉州进攻长安,走个稳扎稳打的局面,我孙坚也不是什么无胆怕事之人,便是走南阳入武关,作为进攻长安的一路奇兵又有何妨?” “乔侯应当知道,朱公伟此前为了逃避董卓之祸也逃往了荆州,如今乔侯欲与皇甫将军于凉州联手,卢公愿入长安为质,我便与朱公伟会合,岂不正是当年景象!” 孙坚说到这里,自己已豪气干云地朗声一笑。 他为朱儁旧部,此时想到与朱儁合力,走一路偏师与乔琰呼应,似也是顺理成章之势。 乔琰对此自然没什么意见,不过她还是补充道:“孙长沙这想法不错,却还有个问题,那荆州刺史刘表为汉室宗亲,却于此时远在荆州,不知他到底是站在哪一位……的一方。若是他并不愿意以荆州之兵相助于讨伐董贼,只怕会有些麻烦。好在我自并州出凉州,绝非一日之功,孙长沙还可与刘荆州多商量商量。” 商量? 孙坚他就不知道何为商量! 按照他参与讨董会盟以来的行事风格,他连阻碍他行事的张咨都敢直接杀,便是那刘表对他做出了什么限制,他也不是不能直接将其斩杀。 反正也不过是个文士罢了! 当然刘表毕竟是汉室宗亲,他总不好将这种话在洛阳说出,更不好在乔琰这个友情提出了建议的同盟面前这么说。只是回道:“乔侯不必担心,此事我心中有数。因我只适合于作为快速奔袭的奇兵援助,进军之前还需乔侯与皇甫将军那头的信号,诸事齐备之日,通知于我便是。” 乔琰颔首回道:“这是自然。” 她目送着孙坚领着孙策离去,又盘算了一番自己这两日间在据理力争刘协为正统上的表现,确定大约并无什么问题,也始终站定于大汉忠臣的路线不倒,心中总算落下了一块大石。 有了这一出,她也终于能在此时将自己的地盘朝着凉州方向延伸了! 她也可以带着这一趟进军洛阳所收获的名望,着手筹备回返并州之事。 她刚想到这里,便看到在她的不远处站着个熟人。 时隔四年不见,杨修倒是比之当年看起来变化了不少,或许唯独可称得上是没什么变化的,是他那点属于聪明人的傲气。 也让他瞧着还是没那么沉稳,却自有一种少年人的锐气。从他投来的目光来看,他分明是来履行那当年的约定的。 但还没等杨修走到她面前来,她便听到了另一个方向传来的两声“乔侯留步”。 她循声看去,见走来的是荀爽与荀攸,以及伏寿与一名容姿贵气的女子。 后者她虽然没有见过,却大略能猜得出对方的身份。 果然在这四人站定于前的时候,便听荀爽说道:“公主若有急事要寻乔侯便先说吧。” 这正是伏寿的嫡母,侍中伏完之妻,汉桓帝的长女阳安长公主! 阳安长公主见荀爽谦让,她也没推辞,而是对着乔琰直截了当地说道:“伏完有自保之心,然另立新君实为将我大汉威严置于不顾之举,我欲与伏完和离,带阿寿投奔于乔侯,不知乔侯可愿接纳?” 乔琰愣了一瞬,却又旋即展颜。 这位长公主可当真是个妙人! 她这一投奔,对乔琰来说,无疑是个意外之喜! 137. 137(第四卷终) 渡河之桥 方今这世道,别说是对公主了,就算是对平民女子的改嫁都没有那么多的限制,甚至有那句“其后公主贵人多逾礼制,自董偃始”1。 不过如阳安长公主这等父亲死后并无其他兄弟支持的,会在此时说出要为了维护汉室体面而与伏完和离,还是有些出乎乔琰的意外。 但这位皇室风范不减的长公主脸上,在说出这话的时候并无什么犹豫的情绪,显然是出自于她深思熟虑的想法。 乔琰还未来得及开口,已听长公主又道:“当然,若真要来的话,并不只是我与阿寿两人,阿寿的生母与我的幼子伏雅,连带着……先前阿寿提议收容于府中的几位公主一道。” “如此说来,长公主已与伏侍中交代过了此事?”乔琰问道。 她对此自然无有不可。 长公主此人,在早先伏寿与她的交谈中,乔琰也能大略勾勒得出她的形象。 她对子女的要求是有些严格,让伏寿有时候对她有些犯怵,但好在她自知自己这长公主的尊荣,也不过是刘宏为了表现自己对汉桓帝后人的优待而给出的,平日里甚少与众位皇亲交流,也便无所谓到底是站定刘协还是刘辩的立场。 她不愿跟随刘辩这位另立的新君一道前往邺城,实不难理解。 一面是如她所说,她深知此举乃是对汉室皇族权威的破坏,心中怀有不忿之意,另一方面,在这个以刘宏长子为继承人所组建的朝廷中,她所面临的处境也会更加尴尬。 袁绍袁术为从龙之臣,却在早前有焚烧南宫之举,或许那位新天子于他们而言也只是个谋求权势的工具而已,更何况是她这位长公主。 冀州邺城,对刘辩来说是让他可以忘记身在洛阳期间所遭受种种波折的地方,对伏完而言是他可以重新谋求富贵之所,却绝不是阳安长公主刘华可以前往之地。 也不是刘宏的几位公主可以去的地方。 而如今又偏偏是四方动乱频频之时,谁也无法预料这短暂的气象缓和能持续一年还是两年,她若是自请前往封地,但凡旱情又起,或许也难以保全自己。 在分析过了此番进洛阳勤王的各方诸侯势力后,刘华意识到,她能够选择投奔的,只有乔琰一人而已。 为此她将伏寿又找了过来。 自从伏寿与乔琰接触之后,她便没少将那位并州牧视为自己的偶像,在刘宏殡天之日将几位公主接入府中避祸的建议,更是让刘华意识到,已不能再将她只是当做一个寻常孩童来看待。 事实证明她也没看错伏寿,在刘华向伏寿问及是否能帮忙引荐于乔琰的时候,伏寿思索了片刻后问道:“既然卢公等人都觉得,长安的那位陛下有被救援回来的可能,届时先帝长子难以自处,父亲却欲凭从龙之功晋身,实为取祸之道,为何不能连我与二兄一道都跟着母亲前往并州呢?” 便让伏完带着长子伏德一道去冀州吧。 父亲不靠谱,那她就带着阿母,跟上嫡母一道跑路。 跟伏完还能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她们这个选择叫做一家子的买卖别只砸在了一个篮子里。可真相到底是什么,等到她们都已经跟伏完分道扬镳之后谁还说得清呢? 刘华跟伏寿这一合计,此法还真的可行,当即拍板跟伏完说了此事。 当然了,这种文字游戏,她不会当街与乔琰提交,只回道:“我自不会将这种麻烦带给乔侯的。我为孝桓皇帝的长女,陪嫁不少,也不需乔侯接济,唯独想请乔侯应允一件事。” “我儿伏雅与阿寿都已到该当进学的年龄,听闻大儒蔡伯喈正在乐平,想请乔侯引荐于他。至于是否愿意收入门墙,我并无强求之意。” 乔琰笑了笑,“我倒是觉得,长公主可以等到抵达乐平一观后,再做出这个决断。” 乐平书院可不是靠着蔡邕支撑起来的。 听乔琰话中似别有一番深意,刘华也没多问,只与她敲定了动身的时间便掉头离开。 送走了阳安长公主,乔琰连忙转而朝着荀爽行了一礼:“早年间经由长社便听过颍川荀氏之名,可惜当时慈明先生避祸于外,未能有缘登门请教,而今见先生为大义不惜己身,实为我辈效仿之典范。” 荀爽摇了摇头,回道:“倒也不必这般夸奖我,我已老了,如何比得过乔侯英姿勃发,临危渡河,大破董贼。也不必觉得老朽往长安去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起居而已,真要说到匡扶社稷民生之事,还是需看你们这些年轻人的。” 阳安长公主将话说得直接,没搞什么藏着掖着的举动,荀爽也是如此。 他将带在身边的荀攸往前推了推,说道:“我此来仅有一件事。” “这世上虽是有什么举贤避亲的说法,但乔侯既有自凉州而下进取长安的计划,我思前想后,还是想将公达引荐于你。公达外柔内刚,极擅战事时局辨析,若乔侯出征凉州,正可随军一行,不知乔侯意下如何?” 这话出口,可要比阳安长公主对着她说出投奔之意,还要让乔琰不由为之一惊。 哪怕她并未将这种惊诧表现在脸上,心中却已生出了难以遏制的波澜。 意下如何,意下如何? 这可是荀攸! 被曹操评价为“无征不从,前后克敌,皆攸之谋也”的荀攸! 在她原本的计划中,征讨凉州之战该当是由贾诩这位凉州人作为谋主。 因程昱与戏志才需坐镇于并州,郭嘉又需留心于塞外的情况,以防敲打步度根与轲比能之事出现问题引发祸患,那么她至多再带上个徐福而已。 好在马腾与韩遂二人,在那位西凉名士阎忠死后,没了当做吉祥物的招牌,又正逢董卓入京,令他们少了威胁,便互相攻伐内乱了起来。在这情形下,乔琰若能再得到皇甫嵩的相助,料来也没有太大的压力。 可若是再多一个荀攸,那简直是如虎添翼! 荀爽的话音刚落,乔琰已下意识地朝着荀攸看去。 今日在这议会之堂上,荀攸只搀扶着荀爽这从祖,像是个沉默到了毫无存在感的拐杖,但在对上这双眼睛的时候,却不难辨认出,这正是腹中自有一番盘算之人才会有的内秀眼神。 而哪怕乔琰并不知道在她抵达洛阳之前,荀攸曾经对她给出过一个“看不透”的评价,她也看得出,荀爽举荐荀攸,并非是他为了确保自己能被从长安顺利接出,达成这个拯救天子的使命,而是这洛阳一战,荀攸本人对各方势力已然做出过评估,也最终决定了效忠的对象。 倘若他自己没有这个意愿,以早先抵达并州的名士郑泰对荀攸的评价,他绝不会被荀爽随意安排去向。 也正是在这一对视之中,乔琰意识到了另外一个事实。 在这场清君侧的讨董行动中,她终于,正式地,被这些盛名在外的中原世家放到了可以投资的行列中。 她已不再是只凭借于作为刘宏的孤臣身份而平步青云的少年州牧! 是可与同辈、年长一辈、乃至于天下群雄一较高下中,也被置于前列的投效对象! 荀攸,或者说是颍川荀氏的眼力,让他们比别人行动在前。 但这趟洛阳之行所带来的后续影响力绝没结束。 起码做出这番抉择投资的不会只有一个荀氏,还有其他人脉堪称盘根错节的世家名门。 哪怕乔琰深知,自己若要重建一番秩序,绝不能对世家表现出过分的倚重,完全依靠于他们的支持来站稳脚跟。 但其中相处的分寸她心中有数。 像是荀攸这等可以被归入战略武器的存在,更不可能被乔琰拒之于门外。 她心中这一番思量并未让她在荀爽荀攸面前犹豫多久,也当即回道:“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此祁黄羊之论也。社稷危难当前,慈明先生所举荐必为我实所需之人。” 她斟酌了一番,继续回道:“倘若我并未记错的话,公达早先为何大将军所举,就任黄门侍郎,可惜我并州境内并无对应品级的官职。但我若要征讨凉州,必定经由上郡出发,不知公达可愿屈就为并州上郡从事,届时随军出征。” 荀爽将荀攸举荐给她,哪怕说的是什么她临危渡河,大破董贼,先将该追捧的话都给说到了头,也绝不会想要听到她说什么——荀攸能否成为行军之中的军师如今还是个未知数,等到做出了什么成果再说。 给出上郡从事这个如今还空缺的位置,也等同于她对于荀氏的看好给出了个回应。 荀攸闻言,朝着她俯身一拜:“从事一职已然足够,攸必替君侯全力谋划。” 他这句承诺语气说得不轻,也一改先前的神容温和,但对乔琰来说,慈不掌兵乃是兵家要义,荀攸要胜任这军师一职,在凉州一战中与贾诩打个擂台,便得拿出这等态度来。 她将对方扶起后回道:“那便劳烦公达先将慈明先生送回,再来我驻扎于洛阳城北的军营报道吧。” 她所统率的兵卒如今暂时借用了北军五校的一部分营地。 鲁阳联军屯兵于城南,酸枣联军屯于城东,正可免于互相打扰。 如此一来,荀攸总不至于认错了路。 他对着她回了句“遵君侯之命”便随着荀爽先行回到司空府。 他们祖孙之间在落成了这一择主之事后要再做出何种交流嘱托,乔琰无从得知,她只知道的是原本都已经隔着条街与她打过了个招呼的杨修,这会儿都快怨气冲天了。 他踱步过来,一面不免在心中感慨,四年不见,乔琰身上属于上位者的气势已越发卓著,早非当年那雏凤清声四字可限制,一面又忍不住嘀咕着明明他才是早早就慧眼识珠的人,怎么就…… “你那并州州府还有多余的位置吗?” 乔琰回他:“我还以为,以你杨德祖的脾气,该当问的是,你看中了哪个位置,想要与对方一较高下。” “……”那倒是也不至于。 不能因为他当年对乔琰颇有不服,做出了挑衅举动,相约跑去鼎中观求一个月旦评的评价,就给他扣上这等刻板印象。 杨修嘀咕道:“有功者赏,有劳者封,这是既定的规律,我又未曾打算凭借弘农杨氏的名声在你这里讨来什么优待,更有这几年间在并州的缺席,于你麾下执政之法知之甚少,若是贸然求索高位,只能自取其辱而已。” 被打过一次脸的人是要长教训的。 乔琰忍不住笑道:“这可不像是你杨德祖能说出来的话。” “你这就说错了,”杨修摇头回道:“正因为我自负是个聪明人,才先只求取一个落脚之处,往后升迁自然凭本事。” “你父亲对你这选择没意见?”乔琰又问道。 毕竟杨彪可是选择了与有姻亲关系的袁氏站在一边,即将跟随前往邺城的。 杨修若是也随之前往,所能享有的待遇绝不会像是来投并州一般,只能挑选个剩下的。 杨修回道:“在你们路人马前来洛阳之前,我与父亲打了一个赌,说的是若是君侯你能抢先一步进入洛阳,父亲便不能阻拦我选择并州。” 他朝着乔琰拱了拱手,“还得多谢君侯未曾让我输掉这个赌。” 只不过显然经历了这番危难当头的应急之战,有眼光的人并不只有他一个而已。 杨修虽然自傲,但想想他是和荀攸来了个同期竞争,不免眼前一黑。 “并州剩下的职位倒是还有……”乔琰朝着北面军营的方向走,示意杨修跟上,顺势盘算起了到底哪一个职位适合于他。 弘农杨氏的出身在此时非但不是他的助力,反而是对杨修的限制。 比如说她早前就觉得在并州境内急缺的大中正位置,就绝不可能给杨修。这个负责选拔贤才的位置大约还是给郑泰更加合适。 这么看起来的话—— “我有意将现任的主簿升调到功曹从事的位置上,以你为主簿,你以为如何?”乔琰问道。 杨修若是只做个计吏、假佐之类的,说出去难免要有她在苛待世家子弟的嫌疑。 督邮这等位置又不适合杨修的情商。 反倒是以主簿身份随军,还算符合他在并州的资历,以及他本人的本事。 这也恰好可以让乔琰顺理成章地将陆苑从主簿的位置提拔到功曹从事上来。 这个重要性并不逊色于别驾和治中的位置,原本就是乔琰给她留的,如今论功论资排位,她都可以被放到此处了。 说来也有些有趣,杨修在曹操为丞相之时,所担任的也是主簿的位置。 这很难不让乔琰在见到曹操本人的时候,颇有一种微妙的感觉。 不过挖人这种事情嘛,怎么说呢,多挖几个就没有负罪感了。 何况此番见面的重点,可不是讨论她到底刨了对方多少墙脚,也不是讨论她是不是应当给某种大侄子补上到现在都没给出的见面礼,连带上给曹操还不到两周岁的二儿子曹丕、以及今年刚出生的儿子曹彰的那两份,而是给卢公送行的。 或者说是卢公等人。 卢植、黄琬、王允、杨瓒、士孙瑞,以及荀爽只是此番前往长安的众位官员中的代表。 身处于洛阳西郭这作为送行知名地点的夕阳亭,前方便是作为西郭边界的张方沟,过桥而西行,就可算是出了洛阳的范围,举目四望之间,今日此地来往之人甚多,竟不像是西郊,而像是京城繁盛之地了。 这些将要赶赴长安的官员虽未拖家带口,却都带上了不少行装,正是为了取信于董卓。 这也让乔琰何其清晰地感知到,东西两汉绵延将近四百年的大一统,已形成了足够深入人心的忠诚认知。 哪怕如今这变故之下变成了东西分界两方的局势,哪怕王朝末年的弊病已经显露出了这样多积重难返的迹象,又哪怕是无论刘协还是刘辩都称不上是力挽狂澜的明君之相,他们依然以汉臣自居,并愿意为之赴死。 她想要打破这样的局面,从这个已经残破的时局中树立起一个崭新的规矩,光靠着现在麾下那些对大汉并无多少归属感的人手,依靠这一州之地,还远远不够。 远远不够啊…… 她眼望此景,一面为这几如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场面而动容,一面也不免在心中唏嘘感慨此事。 何谓任重而道远,这便是了。 “方才你与卢公承诺,必定会阻止皇甫将军为董卓所制,也不会让卢公等候太久后,便一直在这里发呆,怎么,你这位一向运筹帷幄的乔侯居然也会有想不通的时候?”曹操打断了她的沉思,出声问道。 乔琰收起了神思,回道:“人无所虑,又如何还能称得上是人?我一面为卢公他们要往长安去,长处于董卓的屠刀之下而忧心,一面又在想,先帝长子为东面天子,迁都于邺,这洛阳居民该当何去何从?” “我听闻袁本初有意令天子下诏,免除邺城周遭赋税,令部分居民迁移而出,但,愿从者绝非多数。” 身在天子脚下也未必就多太平,就拿这洛阳来说,董卓一来,最先遭殃的还不就是洛阳的民众。 曹操思忖一番回道:“这些人可不会都留在洛阳。” 洛阳地贵,且民舍拥挤,此前乃是因为洛阳是国都,才能聚集成这样的规模。 现如今再以这样的方式聚集起来,却不是乱世中已学会了趋利避害的民众会选择的。 往后随着北军五校的撤离,洛阳这座大都城的人口起码会削减掉一半。 而这些人,大约会迁移到临近的州郡内。 曹操又道:“我原本还想来同你说,你这出征凉州,乃是早我一步实现了征西之志,不若给我个一道进军的机会。但你既然刻意与我提及洛阳居民之事,我却另有一想法了。” 他语气笃定地说道:“我要求一个东郡太守的位置。若做出了点成绩来,便求一求兖州牧的位置好了。” 原东郡太守乔瑁,在酸枣盟军进攻旋门关期间命丧于胡轸和华雄等人之手,这就让东郡太守的位置空缺了出来。 东郡与司隶相连,若有洛阳民众外迁,极有可能会选择此地。 “孟德打算向谁求这个位置?”乔琰朝着正于夕阳下点齐了箱笼,启程出发的队伍看去,哪怕卢植此刻依然腰杆挺直,正是一派风霜不侵的傲骨铮铮,也不免让她在心中生出了几分怅然的情绪。 又听得曹操回道:“向谁求也没什么区别,能达成目的便好。” 乔琰收回看向卢植的目光,朝着曹操看来。 她并不难察觉到,经历了这一番酸枣会盟的不靠谱行军后,他的某些想法显然已经发生了变化。 但这种更趋于讲求实际的想法,也显然要更合适于如今这个时代。 至于更多的情绪,以曹操多有历练的老到经验,也不会表露在外头,让乔琰完全琢磨清楚。 她只是闲谈着问道:“说来,玄德与你同样走的酸枣一路,你也算与他多有相识了,可有问过他打算如何?” 曹操回道:“玄德本打算跟随卢公一道入长安,也有弟子服其劳的意思,但被卢公给骂了回来。” 乔琰接话道:“卢公必定要说,玄德正处盛年,身边还有关羽张飞这等壮士相助,即便是不知该当做何事,去那青徐黄巾未平之地尽一番力气总也是好的。” 曹操拊掌而笑:“烨舒果然不愧是在卢公身边进学过一阵的,深知他的脾气。我当时在旁便建议道,既然如此,不若让玄德接受同来的泰山太守应仲远的邀请,寻一临近之地谋求一个两千石的官职,彼此之间互为照应。” “距离泰山近的,又要预防青徐黄巾……”乔琰觉得曹操也挺恶趣味的,“那不就是你曾经任职过的济南国?” 曹操坦荡回道:“从清河郡丞,到济南国相,可得算是升职的。” 这便是刘备随后的去处了。 而对曹操来说,哪怕没有乔琰的提醒,他也会选择兖州的一郡先作为落脚之处。 以这两地的位置,他们要确保拿得到这个官职,必定得认可刘辩的天子之位。 这好像是与曹操早先与卢植配合,意图确保刘协登基的情况不那么一致,可就像他所说的那样—— 能达成目的便好。 在他与乔琰分别的时候,他又问出了个问题:“烨舒劝我于兖州收容洛阳外迁之民,保其安居,自己不打算做些什么吗?” 乔琰挑了挑眉:“我何时说过,我是这般只将好处拱手让人的性情?” 她可是所图甚大的。 早在追击董卓军队“失败”,折返回到洛阳后,除了名义上驻扎于北军营地的兵卒之外,她便令张辽带着一部分人回到黄河边上去了。 洛阳的民众外迁,并州虽未必是首选,但因她第一个攻伐入洛阳,又于民众秋毫无犯,位居个前列总是没问题的。 唯独阻拦了他们做出这个搬迁往并州选择的,正是那条大河。 这会儿她便该当庆幸,为了迷惑彼时驻扎在孟津的牛辅所率,她打造了足够的船只。 这些船只除了在她以羊皮囊登岸的士卒抢占河岸后,将随后破敌的队伍给运送过来之外,这会儿还发挥起了另外一个作用。 六月的下半旬,黄河雨季涨水期已过,孟津段的水流也就更加平复了下来。 这些在船身两侧立起了四支长杆的船只,以船锚固定的方式悬停于河面,而后在两两船只之间,于长杆限定的范围内铺设起了长木板。 一直从孟津渡口连接到河流的北岸。 这便形成了一座架设在两岸之间的浮桥。 等到马伦带着她的众位助手运载着剩下的书籍过河之时,她目之所及,已有不少洛阳的居民推车经由这浮桥上过河。 被她安排着于北宫之中救人的任红昌,此时也与马伦一并身在这过河的队伍里,眼看着这黄河之上从未有人建起过的桥梁,不由在目光中露出了几分惊叹之意。 当日马伦与二子重逢,问及她想要何种报酬,她思虑了一番,回说自己想要做个有本事立身于世道的人,便被马伦收为了继承她衣钵的弟子,自然也要跟着往并州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做出了这个选择,而不是继续做负责管理宫中衣帽的“貂蝉”女官,是否是正确的,但起码这入并州之路,与大河之上建浮桥,以揽洛阳移民,已让她看出,那位乔侯可绝不只是在战事上天分绝佳,更有一番常人难以企及的魄力。 仍有一道太行山相隔的并州,在这位并州牧的治理之下,又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呢? 这并不只是她一人的想法。 这些迁往并州的洛阳居民怀有这样的疑问,已经阔别并州四年之久的杨修有这样的疑问,就连新投效到乔琰麾下的荀攸,同样有着这样的好奇。 他随同乔琰一道过河,便见一气度非凡的青年侯在了河岸的另一头,听乔琰示意他到一旁说话时候的称呼,来人正是河东卫氏的卫觊。 卫觊如今也还不到二十五岁,可他素有一番处断手腕,放在以经学与书法见长的河东卫氏,这便是毋庸置疑的家主之才,故而在乔琰出兵于洛阳之前,让陆苑找上卫氏的时候,他已是卫氏的家主了。 乔琰凯旋,他也自当作为一个标志信号前来迎接。 他随着乔琰沿河而行,却还是忍不住将目光落在这横亘南北的浮桥之上。 说这是借助了季节之便也好,说这是仰仗于并州军的行动力也罢,这都是一个毋庸置疑的大手笔。 “乔侯的敢想敢做,有些时候真是让卫某觉得自己永难望项背。”他不觉慨叹道。 而他就算此番未曾前往大河南岸,也并不难从这些渡河而来的洛阳黔首神情里,看出他们因乔琰的缘故对并州生出的向往之情。 这更让人觉得,这位并州牧实在擅长于创造奇迹。 乔琰回道:“伯觎,此非我之能,也不过是——世事多艰,洛阳不易,民望乐平啊。” 卫觊脚步一顿。 这乐平二字到底指的是乐享太平,还是这位乐平侯对于并州的指代,又或者二者皆有,在一时之间他无法分清。 但在这位得胜归来的少年州牧眼中—— 他看到了一把荡涤天下的烈焰。 138. 138(一更) 鸿飞于天 这把火…… 足以将人也给一并燃起啊。 卫觊此刻无比庆幸,自己早在先前就已经站定了立场,也在乔琰令陆苑前来,以“仰认睿智,深惟匿瑕,需知机不可失”来劝他后,他深思之后,并未错过这个世家迎立、以候平乱之师的抉择。 他可以确信,这绝不是因为自己也得被算作年轻人的行列,又因河东卫氏当年缺了最关键的一块跳板而被限制于安邑,才做出了这等贸然的决断。 而是因为,他清楚地看到了她在世道正乱的当下所编织出的希望。 这又绝非是一朵无根之花—— 自黄河渡桥而过,为了便于这些洛阳而来的百姓迁居,乔琰一面调度了并州境内的板车马车前来,供给于尚有些余财之人,一面在那黄河北岸接桥登临所在,先入河东后至太原郡的路上,设置了十数个临时的驿站落脚点。 要知民众的迁移,尤其是举家搬迁,哪怕是跟大规模行军相比,速度也要慢上太多了,这一路怎么也要数天的时间。 如今正值夏日,乔琰虽不免庆幸于还未到丰收之时,此番班师还州还能将并州军及时投入到农事中,雇佣并州百姓协助搬迁也并非不可为,却也得为这气候下易于中暑而头疼。 所幸自轵关陉入河东后,所行之路大多濒临于汾水,沿路取水便捷,又多为坦途,大大减少了沿路迁移中的消耗。 那道河上的浮桥起码会维持两个月的时间。 等到这第一批搬迁往并州的民众安顿下来,她大约还能有机会再吞下一波,而后便得在并州境内将这两批人口消化殆尽后,才能进行扩招了。 不过彼时,她也不只局限于并州这一州之地了吧…… 乔琰怀揣着这点精打细算的想法,策马而行回归州府的一路上,将沿途的休憩之所与相关标识都确认了一番。 蔡昭姬显然将她送回并州的信件中所传达的意思领会得很清楚。 为了确保让民众沿路分配体力合理,又能明白并州所传达出的信号,昭姬领着乐平书院中年纪相仿的孩童完成了这些路牌的制作。 这些路标让人在行路之间望来不免为之一笑。 颇有孩童意趣的笔触,落在了木板支架上,并没耽搁这些路标成功传达出它们所应该传递给行人的信号。 任红昌跟着马伦行动,自然不需徒步入并州,她坐在这简易搭成的开敞马车上,将这个过路的标识看得很清楚。 距离她们最近的一处,上头画着个水壶与卧铺,顶上盖了个棚子,右边是个距离还有一里地的标注。 马伦见她朝着那标牌看去的时间久了些,问道:“觉得此物与别处不同?” 许是因为乔琰这位并州牧在这些细枝末节处表现出了对来投之民的欢迎,这些本该因为背井离乡而心生惶惶之念的黔首于面上多怀憧憬,也让马伦不自觉地于脸上舒缓了几分。 任红昌摇了摇头,“不,不只是如此。” 她朝着远处的群山望去,这汾水夹道的青山苍苍,于日光之下在山高之处只见得模糊一片,乍看起来与别处的山峦好像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可是—— “老师不知道,我本是并州人士。” 马伦既然决定随同乔琰来到并州,也就自然不能再以太史令相称,她便让任红昌直接唤她老师就好。 她回道:“你的口音可听不出出自并州。” “只因我不足四岁,父亲便往京城赴任去了,后因获罪,我与阿姊不得不罚没入宫,阿姊早亡,剩我一人在宫中。”任红昌说到这里又努力正了正容色,“不说这些伤心事了,说说这并州吧。” 谈话间她们又途径了个标牌,在标牌上画着个散发热气的饼子,也不知道这标牌到底是能让人怀揣着早早吃上一口热饭的想法打起精神来赶路,还是因为这画给看饿了。 任红昌刚升起的几分恋旧情绪,就被这标牌给冲淡了,她继续说道:“我印象里的并州,好像不是这样的。” 她离开并州之时,还正是檀石槐于弹汗山上构建他那王业的时候。 作为鲜卑之尊,檀石槐将自己的管辖范围分成了三部,其中并州便隶属于从上谷郡到敦煌郡的一片,号为西部,每年必来劫掠,哪怕是太原郡内,也颇有些不安定的气氛。 可此时在她举目四望间,于两山夹道上经行接送的马车,车夫不像是为人所干扰了原本的计划,不得不前来此地助力,也比这些从京都洛阳外迁的居民看起来还要衣着体面、面色丰润些。 替她们赶车的车夫听到了她这句话,在旁插了一句:“等到了前头,你会更惊讶的。” 这源于宁武管涔山麓的汾水自北而南流来,她们入并州便是往这源头的方向走。 眼前所见的景象也好像是在朝着这份招揽民众自信的源头而去。 哪怕不需这赶车人言说,任红昌也意识到,这条往晋阳方向的路,好像也要比寻常的路平坦不少,起码经历过了一番填土修整。 这放在别处不算奇怪,放在并州这个频频的地方,却多少有些奇怪。 她是这般想的,也这么问了出来。 “你说这个?这可不是我们修的。”车夫回道,“前年……是前年吧,府君还未成为府君的时候,将那些藏匿在太行山中的山贼给一网打尽了,又提出了以胡人头颅赎死的规则,但这三次往边塞出击,还是有些没能拿下战功的,府君大约也看出来了,他们确实不是什么打仗的料子。” “冬天未开战的时候,让多余的兵卒也一并参与到了州中的道路建造上,今年便只让这些不合适作战的,按照修路的里程兑换食粮,修的正是从州府往河东的这条。” “我们这些等闲不出并州的还没什么感觉,不过四五月间往来并州的商人倒是方便了不少。” 乔琰对此有过考虑。 先修内部贯通的道路,再修对外之路,在如今并州的兵力已经足够庇护己方的情况下,确实有借用行商来对外宣扬的资本。 褚燕又以门亭长的身份镇守于并州出入要害门户,足以防备不怀好意的盗寇。 更何况,她也没尝试去倒腾什么水泥路之类不合时宜的东西,只是让人将坑洼之处做出些修补而已,对兵力的浪费有限,却也正好方便了这一趟洛阳居民的搬迁。 这车夫说来简单,对并州早年间情况还有些印象的任红昌却觉得,这可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檀石槐的入侵就像是打开了那混乱的开口,在这种破败之地,只会是穷的越穷,富的越富,而那些打着为求生存名头的盗匪大多做的不会是劫富济贫,却是在最容易劫掠到收获的地方动手。 不过现在,这些人好像都成了并州的劳工了。 而当车马又往前行出了一段距离,进入那前头可见田地的开阔地的时候,她才越发体会到那车夫所说的“更惊讶”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身在宫中多年,已有许久不曾在外走动,从洛阳北郊出邙山过黄河,也见不到洛阳的田地,但这些年间的收成不好,她总还是听到了些风声的。 在进入太原郡前,她们打河东而过,便见到了不少司隶境内的民田。 这河东算起来还是富庶之地,也同样有汾水浇灌,可还是…… 还是远远无法与她眼前所见的景象相比! “这是区田法。”马伦见多识广,当即判断出了她眼前所见的田地,乃是以开沟点播的方式种植的。 在汜胜之书里有过记载。 可要知道,区田法所耗费的人力物力不少,尤其是在区间需要施用重肥,顶多就是在豪强地主的高标准田地内实行小范围推广,很难落实到大范围。 马伦执掌袁氏中馈期间,往他们名下的田产巡视过,也不过只有少量的田地可以做到这一点。 但已经形成渐进丰收景象便在眼前,俨然一副已经成功推广出去的样子,让她不得不为之一惊。 看这车夫的表现,这大约并不只是此地所独有的景象,那这其中的潜台词就很有意思了。 首先便是,并州要么是在农具上有所改变,让深耕播种和其中的中耕除草环节都能够成功施行。 其次还得将这种播种耕耘的手段,以能让人准确接受的方式,教导给这些并州民众知晓。 最后还得在肥力上有些新的法子,总不能只是将粪肥给多堆了些,就能形成眼前的景象。 这好像不是数量造成的改变。 她果然也随后在这车夫的口中听到了她想要知道的消息。 “这是府君与秦从事的功劳,她们将深挖作区的标准以那图样的形式画在乐平侯纸上张贴到了各县,又将曲辕犁与铁耙在耕作时节拿了出来,而这田地里的新肥,也是府君令人广泛制造分派于各处的。” “您可知道去年我们并州境内的亩产有多少?” 车夫这颇有几分得意的语气让马伦会心一笑。 在对方的表现中,没将她们这些从洛阳来的人,看做是什么从大城市来的上等人,而是将并州的种种可供陈说之事细数来说,已足够证明乔琰这位并州牧的成功了。 她并未打断对方急于炫耀的心思,而是露出了个倾听者的态度,听这车夫说道:“比起乔侯经营的白道川还是少了些,只有区区五石多些的亩产罢了。” “咳……”任红昌听得直接呛咳了出来。 区区五石到底是什么话! 这两个字是这么用的吗? 马伦拍了拍她的脊背,对着那车夫依然还以一派温煦的笑意,另一只手朝着周遭的田地指了指,“我看你们今年这作物长势,只怕是不止五石的。” “还是您有眼光,”车夫对着她夸赞道,“今岁我们在有些田里,按照府君所给出的建议,将生骨粉在播种之前就填埋了下去作了底肥,又有了去年的经验,更清楚这些耕作之法,亩产六石总是有的。” “府君又无加征之事,今年因先帝过世,将早先由先帝颁发的田亩之税给免除了,如我们这般升斗小民,更可过个好日子。” 虽然说对天子过世这种情况表现出什么幸灾乐祸的情绪,好像不太对。 但这免除亩税的政令,可以从乐平扩散到并州全境,又何尝不让人觉得国丧竟然是一件喜事。 “我家大儿在府君军中作战,在戍守于雁门的时候,侥幸射死了几个胡人,拿到了军俸之余还拿回来了七十石的粮食,这是实打实的进项,又有这田地增产如此,再有个两年,说不定勒紧腰带,还能让我家二儿多认几个字,过了那乐平书院的招生考核。”车夫盘算着进账,脸上便不免多出了几分神往。 任红昌越听越觉得,这确实不是她记忆里的并州了! 那位乔侯也当真厉害! 她心中对对方怀着敬仰情绪,便在前方驿站修整,也恰逢乔琰领着亲卫入内的时候,目光炯炯地朝着对方看去。 这过于直白的目光让乔琰想将其忽略都不行。 她一抬眼便对上了任红昌这张漂亮得过分的面容。 因不必再维持着低眉顺目的做派,又抹去了脸上的黄粉,她看起来越发显得出挑了几分。 乔琰顺势问起了她的姓名,在听闻她曾为宫中貂蝉女官的时候,不觉眸光中多了点微妙的笑意。 “红昌二字何解?”她开口问道。 任红昌讷讷回道:“便是红火昌盛之意。” “那我给你改个名字如何?”乔琰饶有兴致地又问。 任红昌此时也算是投奔并州,就像程昱的改名其实是作为主君之人的恩赏一般,她此时提出给任红昌改名,也绝不是什么冒犯,而是对她的看重。 见对方颔首同意,乔琰伸手朝着侍从要来了纸笔,在上头写下了一个字,递到了任红昌的手中。 她接过了纸,便看到上头写着一个字—— “鸿”。 任鸿? “这名字是否太像个男儿了?”任红昌小声问道。 乔琰笑着反问她:“鸿羽不低飞,天地往来间,谁说此字只可与男儿?” 她朝着这些被马伦带来并州的助手看去,目光中所怀的希冀之色实不难辨认。 即便没有任红昌忽然投过来的目光引起她的注意,她也是要过来多走动两趟的。 要将这些有些识字与术算功底的姑娘们栽培成才,可要比将人从孩童时期培养起来,直到长大成年,所需的时间少多了。 这也着实是她此番直击洛阳所带回来的一笔最宝贵的财富! 这份目光之中的情绪,被清晰地传达到了为她所注视之人的眼中,让她不由心中一动。 在她昔年于汉宫中往来,行貂蝉之职的时候,她只是个官职的代名词,而不是个于名姓称呼之间也为人寄予厚望的存在,可并州沿路所见的种种鲜活,令她看到这典范秩序中透出了一丝光亮。 而这个改名更是让她看到了个崭新的开始。 任鸿握着手中那张写有“鸿”字的乐平侯纸,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改这个名字!” 139. 139(二更+加更) 官职任命…… 任鸿带着自己新得到的这个名字与身份,随着这支从洛阳迁居而来的队伍抵达了太原郡的郡治晋阳。 在这里,这些投奔于并州的洛阳故民,按照秩序排列成了长队登记造册。 乔琰不可能毫无节制地将这些人接纳在自己的领地上,又确实需要给出一定的恩惠条件,让这些人看到并州包容人口的决心,在与程昱和戏志才商定后,最后制定出了一番成体系的规章。 从洛阳搬迁过来的居民优先安顿于上党郡、上郡、西河郡以及雁门郡南部,不考虑继续增加太原郡的人口负担。 因抵达晋阳已是七月之初,这一趟春种秋收是赶不上了,故而这些新落户的并州新人口,可经由州中各处工坊以及露天煤矿,赚取到周转过冬的食粮。 如一户之内有一人报名从军,可免除该户今年的口税,并从州府领取三十石粮为周转。 州府划定预留给一户居民开垦的农田为三十亩荒地,如需要增加,则需支出购置的费用。 ——这荒地一说看似苛刻,但要知道,在并州境内的荒地,去年的收成也是亩产四石,比起三辅之地寻常农田的亩产三石还是要高出不少的,若能按照并州的耕作之法,起码不会少了这一口吃喝。 此外,耕作所需的农具与其他日常用具,会由州府按照并州的耕作章程,制作成工具包的形式来进行打折兜售,确保这些新到的居民能尽快适应并州内部的情况。 “还有这个。” 即便因为马伦的缘故,任鸿可以不必经过这个排队入册的过程,她还是不免看着眼前的场面入神许久,直到有人将一张纸递到了她的面前,打断了她的愣神状态。 她接过这张纸的时候,也看到了这个将其递交给她的女孩子。 她好像只有十一三岁的样子。 但更引人注目的显然不是她的年龄,而是她手中居然还抱着一大摞的纸! 一大摞乐平侯纸! 任鸿隐约记得,在她还处在洛阳宫中的时候听人说起过,这乐平侯纸的造价不低,这才没能取代掉原本的各类纸张,凭借其韧性成为如今记载典籍的主流,可若是按照她此时所见的情况,好像…… 好像也看起来没那么贵吧。 面前的女孩子已经口齿伶俐地将一通话给砸了下来:“纸上是并州几个郡的优劣势比对和招工岗位的需求,都是以简笔画的方式表达的,如果看不懂文字也没有关系。在反面是太原郡内中转落脚点的位置,州府有便宜的简餐提供,也可以上晋阳城中看看,但为了防止引起秩序混乱,需要先去图上标识位置领取号码牌。差不多就是这些啦,这些流程都有对应专人指引的。” “昭姬——” 她听到远处有人在传唤她连忙朝着任鸿摆了摆手,“我先走啦,得去别处做事了,记得看说明就行。” 这看起来行事老练的女孩子刚走出了两步,又忽然转回头来对着任鸿说道:“忘记说啦,并州欢迎你们到来。” 任鸿顺着那姑娘拔腿跑去的方向看去,见远处有个与先前那姑娘面貌有几分相似,却年长了七八岁的姑娘。因对方正在负责这一片的统筹孩童跑腿之事,此时人已多了起来,便需要有人帮忙搭一把手。 那被称为昭姬的女孩子飞快地将手中还未分发出去的纸张,分作了五份塞到了另外五个少年人的手中,自己则接过了姐姐手里的另一本账册,接下了一半管理的活计。 这与这并州境内的种种安顿政策一般,都是任鸿此前没有在任何地方看到过的。 她又正好看到了那位负责农事的从事经过。 因距离得有些远,她也听不清对方正在说些什么,只能从对方的表现来看,正在对随后安排的农具领取之事做出最后的调整。 那便是在先前车夫口中所说,为并州田地的亩产提高做出了重要贡献的秦从事。 这些年纪长幼不同的女子在并州所表现出的状态,虽然与马伦这等已经经历了太多世道变迁而变得沉静如水的,好像并不太相同,却也同样让任鸿望之目眩,更觉前来并州的选择是她做过的最正确的一个。 她也忽然理解了,为何乔侯能将“鸿羽不低飞”这样的话挂在嘴边,更对她,或者说是对她们这一批人,都做出这样的期许。 因为在她的治下已经有一些成功的典范了。 她一边想着,一边将昭姬递交到她手里的那张纸在面前铺展了开来,见上面果然如她所说,正面是并州九郡之中,被乔琰选出来作为接纳她们的四个郡的对比。 可一看到上头的画,她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在看什么这么好笑?”已替她们将手续全部办妥的马伦走了过来,就看到任鸿的表现,顺口问道。 “老师您看。”任鸿将纸递到了马伦的面前,刻意指向了其中的一处。 上党、西河、上郡与雁门四处的对比,包括了招工岗位、资源分布、气候条件、农田亩数,以及一个尤其重要的因素,正是安全情况。 上党是最安全的实不必多说,这另外三处,雁门需要面对塞外的鲜卑,西河内部有南匈奴,上郡以西就是凉州,有羌胡出没,算起来都有不安定,却偏偏因为其上的标注,让这种不安定变成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好笑。 雁门郡的北边画着的是个拿枪的火柴人,另一只手上拽着一堆牛羊,后头画着个帐篷,帐篷外头顶着鲜卑帽子的小人正在大哭。 西河郡南匈奴的驻扎地,画着个拿枪的火柴人,一脚踩在一个匈奴人的头上,边上画着一堆圈圈,大约是传闻中乔侯用来恐吓南匈奴左部贵族的人头堆。 而在上郡的位置,还是画着那个小人,横枪站在那里,分明没有敌人过来让她打。 如果画这个图的人没有将那把枪的两头冒尖,中有连接的特征这么清楚地画出来,任鸿觉得自己可能还不能这么确定,这就是她们的这位并州牧! 与她一样领到了这样一张信息单子的姑娘,将自己手中拿到的那一张与任鸿手里的做了个对比。 这一比对就发现,虽然画作和文字的内容基本上是相近的,却显然出自于不同人的手笔。 “这应当是乐平书院的作业。”马伦也觉得这“传单”格外有趣。 别管这些新到乐平的人最后选择了住在何处,乔琰这能征善战的形象起码是通过这些纸张又传递出去一轮了,这对于新来到并州的民众达成归心的目的,实在有着诸多好处。 乐平书院? 任鸿想到,在先前那车夫的话中提到过,他说若是能积攒下来一些余钱,便让家中的一儿多去认得几个大字,也好想办法进乐平书院,可见这地方还是有些入学门槛的。 但也恰恰是这个入学门槛,让乐平书院之中的人在这等必要的时刻,便成为了乔琰的宣传队。 她的目光不由一亮,这可真是好厉害的手段。 不过她并不知道的是,乔琰只是往州中传递了指示方针,也是回到了晋阳才看到了这一批成品。 对于自己在上郡位置的图样颇有些“拔枪四顾心茫然”的蠢样,乔琰也不由看乐了,转头朝着已忙完了的蔡昭姬问道:“这法子是你想出来的?” 按照乔琰原本的计划,也只是希望蔡琰能领着人将这种说明,制作成板报一般的形式,陈列在太原郡的临时营地内。 就如同她们在这一路行来所见到的路标一般。 可蔡昭姬脑子活络,直接改成了发传单,又借助了蔡邕这个典学从事的身份,将制作这些传单变成了乐平书院内的作业,直接给乔琰搞出了个成体系的宣传流程。 “我是这么想的,”蔡昭姬又说道,“虽然到了并州的人一定会知道,乐平侯纸的价格并没有外界所传的那么高,如今识字未及各户,家中能有这样一张写有文字的纸张都已经不易。那么这些在并州定居的人,若是想要学习文字第一个会学到的是什么呢?” 答案毋庸置疑。 “是这并州境内各郡的名字,煤矿铁矿和石膏矿等资源,以及——” “以及君侯的丰功伟业,”蔡昭姬笃定地说道,“如此一来,君侯所要担心的只剩下了一件事,便是您能否始终保持这种给并州制造信心的战绩。” 若是在乔琰的事业还刚起步的时候,她或许会担忧于此事,可在此时却已不必了。 她自己并未被眼前的胜利冲昏头脑,她手下又是这般人才济济的状况,更已然给出了各种不能再按照原本的史实来推论的创举。 她回道:“我有你们,有何惧哉!” 按照她在洛阳城中所决定的那样,随后颁布的人员调令中,由杨修接替陆苑的主簿位置,将陆苑升至功曹从事的位置,由郑泰担任大中正,由荀攸担任上郡从事。 这样一来,剩下还空缺从事位置的,只剩下了有度辽将军营的五原、可由武猛从事同时督辖的定襄,以及一个上党。 这些委任下达的时候,距离乔琰回返晋阳已经过去了小半月。 洛阳民众都已经被安排到了对应的郡中,乔琰前往征讨董卓期间堆积的文书决策也都做出了批复,又已陆续有了第一批前来并州之人,各人到任,也正可以履行职责。 让她颇觉惊喜的是,郑泰还真在接下了委任后便找上了她,说道:“我想向君侯举荐一人,作为上党郡从事。” 郑泰就任大中正之后的第一个举荐绝不可能随便一说,乔琰也正了正面色,准备听听他要说些什么。 “君侯日理万机,大约不会注意到,昨日抵达晋阳外登记处的人里,有一支本应当隶属于河内郡的宗族,姓常。河内常氏门庭不算显赫,却多出贤才。” “但这样的身份,应当也不需要往并州来才对?”乔琰有些疑惑地问道。 “不,他们还真需要来。”郑泰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昔日何进大将军府府掾王匡,如若我没记错的话,应当与君侯有过一面之缘。” “你该说是一战之缘,以及……一场点评的缘分。”前者所指代的自然是王匡与乔琰在先前选拔度辽将军一战中的交手,而后者便是五年前许子将给出月旦评的时候,王匡其实也在场。 不过此时郑泰要说的并不是这两件事。 他说道:“这条消息可能还没有传到并州来,逃难的人却已先到了。王匡因何大将军的缘故自然是站在先帝长子这一头的,他也当即上书,在庆祝其登基之余,求索河内太守一职。” “因其资历与名声的缘故,这封委任书下来得很快,但王匡此人平日清谈阔论尚可,若是要治理一郡之地,只怕是太难为他了,他让手下人到各个县中潜藏观察其中有大小罪过的,不管其中隐情如何,都先将他们收押,再让他们用粮食钱财来赎身,稍有迟疑的便直接逮捕灭族,一来是为了显示他这位太守的威严,一来也是为了快速充盈府库,以便他在如今的局面下能开始着手养兵。” 王匡这行为着实是离谱,若各个到任的太守都如他这般,那与董卓又有什么区别? 郑泰颇为看不起他这番行为,这才对这位“名士”做出了连名带姓的称呼,而后说道:“河内常氏族中有一人,曾经打过他的门客,具体缘由如何已不可知,也被王匡给收押了起来,族中人心惶惶,不知道王匡需要他们拿出多少赎身的钱财,还是那名为常林的年轻人直接寻了王匡的同乡胡母彪,说了这样一番话——” 他说王匡有文武高才,来到这河内郡土广民殷之地,在这主上年少,贼臣虎踞的时候,正应当选贤举能,除贼扶困。 正所谓“智者望风,应之若响,克乱在和,何征不捷?苟无恩德,任失其人,覆亡将至,何暇匡翼朝廷。”1 “他说完这些话后胡母彪替他去跟王匡陈说,将这被拘禁的族人,也就是常林的叔父给放了出来。只不过常林也无法确定,今日他们看似是与那王匡陈说清楚了,明日是否又会有其他麻烦事,所以连夜带着族人投奔了并州。” “常林此人我早先也有过听闻,此人好学有才,为人疾恶,既是举家搬迁前来者之中的佼佼者,乔侯为何不以其为典范,给出个上党郡从事的位置呢?” 郑泰朝着她拱了拱手,“此为千金买骨之用。” 乔琰思索一番,同意了他的建议。 但在送走了郑泰后,乔琰琢磨着常林与上党郡,总觉得自己可能忘记了什么事情。 她隐约记得常林有一好友便是在他避祸于上党郡期间结交的,只是如今诸事繁忙,她一时之间还真没将此人给想起来。 不过反正人已经在她的地盘上了,若真有什么要紧人物,总会有今日郑泰举荐常林的情况一般送到她的面前来的。 那空缺的五原郡从事,也很快有了合适的人选。 这一次倒不是什么新人物,而是徐福找上了门来,对她说道:“君侯既要征讨凉州,便需先安内,后攘外,五原扎营的度辽将军,本应当协助君侯平边地之乱,中央有变,纵不能擅离职守,也当与君侯同气连枝,但他诸般举动,唯有连接外敌,而无相助于君侯。” 他朝着乔琰躬身行了一礼,说道:“福不才,愿请为五原郡从事,替君侯拔此内祸。” 在他此时这杀机显露的话中,乔琰不免觉得,他虽有弃武从文的抉择,内心却始终有一种昔日的游侠之风。 若不是此时的局面不那么合适,他只怕能说出“我替君侯前去将韩馥的头颅给取来”这样的话。 但他这等表现,对乔琰来说却无疑是个安心之举。 这是真正属于她的嫡系人手,在他如今已经出师的情况下,确实也可以担负起一些重任了,比如说替她去谋划解决掉韩馥这个隐患。 乔琰与他对视了片刻,可以确定他作为这把清剿腐肉之刀的决绝,回道:“依你所言,委任书我迟些送到你那儿。” 见徐福并未立即离开,而是还停留在原地,乔琰疑惑问道:“还有其他事要说?” 她奇怪的倒不是徐福还有他事,反正她的手下有奇思妙想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而是在他的脸上有那么几分扭捏的意味,与他方才所陈说的除掉韩馥之事里的坚决堪称大相径庭。 徐福斟酌了一番才开口说道:“先前君侯给了仲德先生一个新名字,改立为昱,又有那新来并州的马夫人弟子,得了乔侯一个鸿字……” 他投了个颇显期待的眼神,“不知君侯可愿也给我赐予一个新字?” 说实话,乔琰早想这么干了,但看着徐福这一副觉得得到君侯改名才算是认可,也更多一层在旁人那里彰显优越感的态度,还是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她从身边拿了张纸,在上头写下了一个“庶”字,递到了徐福的手中。 “望你庶事皆通,不忘庶民,得以庶绩,此名可好?” 这也算是让这个名字回到了历史的轨迹上。 徐福,不,应该说是徐庶可不知道乔琰此时在想的什么,他只觉得在自己向乔琰主动争取一个官职的时候,得到了这样的祝福,实在是再应景不过的事情。 往后他便叫做徐庶! 他将那个写有庶字的纸条小心地叠好,揣进了袖笼之中,见乔琰仍在看着他,这才欲盖弥彰地挺了挺腰板。 “行了,下去吧,对了,你与子龙去和被抓回来的张绣试探个口风,他可愿意就任定襄郡从事一位,也免得让他对上他叔父。” 若此事能成,那么空缺的官职又可以少一个了。 等到忙完了这些事情,乔琰也总算是有机会来见一见李儒了。 在洛阳城于董卓逃命期间将其擒获后,乔琰并未让人薄待于他。 先是让人将他从马背上摔下来的伤势进行了医治,而后只是限制着他的行动自由,却没在饮食上有任何的短缺。 就连他为了打发时间想看点书,乔琰也让人送了过去。 不过这位显然没有之前被她禁锢的张懿这么心大,还会做出什么为了积攒力气便多吃点的举动。 要乔琰看来,若要评价李儒此时的状态,顶多便是对自己现下的处境了然于心,该吃吃该睡睡,甚至还出来走动一番,但还是稍显清瘦了两分。 这也表现出了一个信号,若是要他因为被人所擒获就做出什么倒戈的举动—— “我知道文优先生不可能像是文显一样效忠于我。” 听到乔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李儒也没停下自己手里的动作。 在这间专门用来禁锢他的宅院内,他打了个申请要求开辟一片田地,用于栽种些蔬果花卉。 乔琰彼时在洛阳的种地,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没有太多的野心,李儒这种地行为倒更像是给自己寻个打发时间的差事。 他又朝着前方的地里落下了一锄头,只是大约因为他胳膊上的伤势还没好全,腿脚也还是一瘸一拐的样子,这副模样挥动起锄头来,当真是怎么看怎么觉得滑稽,还有那么点可怜。 他回道:“乔侯既然知道这个道理,又为何还要专程前来?” 李儒对于乔琰将自己留在此地的想法心知肚明。乔琰也早在将他擒拿的时候做过一出解释。 乔琰当真缺他这个谋士吗?倒也未必。 李儒往并州的一路上盘算着她在拥有了击败董卓的声望后,更进一步扩张的谋士阵容,心中很是为董卓的前景感到担忧。 可惜他现在被限制于此,哪怕真如乔琰所说,董卓会在这一遭的失败之后,一改先前独断专行的情况,肯听从他所提出的计划,也没法将消息给送达过去了。 想到这里,李儒都忍不住想叹气。 哪怕是不算这些谋士的助力,同为枭雄人物,乔琰也显然比董卓在智计上高出不少。 这场从洛阳往晋阳的班师连带着迁民的举动,更是让目睹这一切的李儒不得不佩服乔琰的行事稳妥。 他听得乔琰并未因为他这句抗拒合作之言表现出什么不满,只是以依然平和的语气问道:“我不过是有些好奇,以先生这等人物,到底是为何要对董卓这般效忠,或者说,先生难道看不出,以他的脾性迟早自取灭亡?” 李儒语气淡淡,回道:“乔侯总该知道,救命之恩,必当涌泉相报。” 这话倒是将他与董卓之间主从关系的由来给解释清楚了。 而也或许,在最开始的时候这两人确实称得上是君臣相得的,以董卓在西凉的发家过程,其结交羌人豪贵的手段,起码是对得起他当时打下的那个前将军之名的。 乔琰想了想又问道:“那么如果董卓已死,先生是要为其报仇,还是愿意就此归降于我?” 李儒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回问道:“以乔侯这步步谨慎,为自己大汉忠良的名头添砖加瓦的脾性,难道不怕用了我这么个人会有损于你的威名?” 乔琰一听这话便笑了,“先生既然会这么问,那我就当你对于先前那个问题是持有肯定答复的了。” 李儒的坚持只是在董卓的败亡中,他没有作为站在他对立面的一方,做出推波助澜的行为。 但若是董卓身死,其中一切恩怨烟消云散,他也再不会以董卓谋士的身份自居,总归他对董卓已算是仁至义尽了。 这对乔琰来说显然是个好消息。 她便接着说道:“先生觉得,在董卓败亡之际,我已占据了多少地方呢?难道其中就没有用先生之处吗?若是先生觉得李儒这个名字背负着的是与董卓之间密不可分的君臣关系,想要改名叫什么李猛之类的,我其实也没什么意见。以我并州的本事,要想办下一张身份证明,实在不算难事。” 乔琰在走前最后说道:“还请先生好好斟酌。” 李儒不由摇了摇头,乔琰这话说的,什么要是他不想叫李儒了,也可以改名叫李猛,着实是显得这位州牧还有几分少年心性。 不过也正如她所说,这天下之大,自有不拘泥于他早先所为,而有能让他派上用场的地方。 他持着那锄头沉思了片刻,最后也准备先不思考这种明显要到许久之后的问题。 乔琰要取道于凉州征讨此刻身在长安的董卓,已然是她所率领的并州军内部,一个已经算不得秘密的情况。 但征讨凉州绝不是这么简单的。 哪怕她能快速摸清凉州的地形,又并不像是董卓和皇甫嵩的情况一般,在配合之间存在龃龉,要击败已经从早年间段颎的屠杀灭绝政策中休养生息过来的羌人,要征讨在对外的时候绝对能够拧成一股绳的马腾韩遂等人,绝不只是个张一张口便成的行为。 便是以并州作为后援,也起码要等到秋收之后,并州之内存有余粮的时候,才有可能发起进攻。 再要进一步征讨于长安,更得再多过上一段时日。 届时再看吧。 在这天下一分,各有一帝的时景里—— 被董卓挟持到了长安的刘协以光熹为号。 在邺城登基自号正统的刘辩,也在袁绍的协助之下,将改元昭宁的消息朝着四方公布了出去。 这其中颇有一种用了谁的年号来作为时间标志,就是认同谁为此时的正统帝王的意思。 处在南北分界线上的各地都得在此时经历一番艰难的抉择,说不定还会出现两方同时委派了个官员过去的局面。 好在对乔琰来说,她不必面临这样的纠结。 早于刘辩还未登临上皇位的朝堂会议上,她就已经提出了这个说法,她既是要走凉州入长安解救刘协,遵循刘宏留下遗诏行事的,便自然该奉刘协为帝。 所以对并州来说,这是光熹元年的七月。 乔琰枕靠在了书房的软榻上,一面听着窗外的竹间风声与蝉鸣,一面打开了自己的人物面板。 【姓名:乔琰】 【阵营:?】 【职业:谋士(?)】 【年龄:15(周岁)】 【体质:95(100),武力:80(100),智力:82(100),气运:75(?)】 【剩余可分配点数:11】 【技能:历史学lv7,辩才lv9,煽动lv10,文物鉴定lv4,箭术lv12,骑马lv11,画lv3,书lv7,田野考古lv5,古钱币学lv3……】 【剩余可分配技能点:0】 【谋士点:350】(每获得10点谋士点,自动获得3点属性可分配点数,获得1点技能分配点数) 她看着这个面板好半晌,将剩下的11点属性点,全部砸到了气运之上。 140. 140(一更) 荀攸定计 选择将剩余的数值点在气运而不是武力与智力上,乔琰还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她原本还觉得,自己在经历了封侯开局与名士武将来投后,那个气运数值是绝对够用的。 但是眼见在如今还不适合持有玉玺的时候,这枚传国玉玺的存在,还会将她的气运进行削弱,那么也难保不会因为其他缘故而发生变化。 偏偏征讨凉州这件事,纵然有系统地图作为协助,也是最不能拼运气的东西。 游荡的羌人骑兵极容易在军队深入追击之中给出迎头痛击,在凉州的河西河套与陇右三部中,气候也实在多生变故。 气运极高能发生何事是个未知之数,但起码有一点可以确定,如果太低了绝对要出事。 气运值的上限是个问号而不是100,这让乔琰不得不更先做好打算。 确定了数值加点,乔琰将目光不由放在了这面板的其他位置。 在阵营后面的问号,以及谋士职业后面的问号,着实是让人有点想笑。 “为何我的阵营不是大汉了?”乔琰朝着系统问道。 算起来她如今还是大汉的并州牧,又没做出什么真正意义上可以被称为谋逆的举动,给她算作是个问号也是有点冤枉她了。没看在朝堂的争辩之中,她都能给自己出这么个铁骨铮铮的形象吗? 【……因为系统内置记载里没有出现过东边一个汉西边一个汉这样的划分方式。】系统无语了好一会儿,做出了解释。 按照她现在打出来的招牌,她好像应该被分到西汉的阵营里——此西汉是方位的西,可是系统的内置时间门线叫做东汉末年,跟她现在的情况是冲突的,这直接导致了她连阵营显示出的都是一个问号,越发看起来狼子野心得很。 至于谋士后面的那个问号,是系统自己打的。 反正大家现在都挑明了说了,就当……就当它在装瞎好了。 乔琰的谋士点从230提升到了350,确实是因为这一趟征讨洛阳而实现的,但是这个成就的达成,也绝不只是在特定的时间门参与到历史事件当中就够了。 谋士系统的判定没有那么简单,若真如此,人人都可以靠着浑水摸鱼来提升属性点了。 像是早先完成的【定计覆灭一支势力】,还可以说是个相对笼统一些的表述,也更倾向于是个系统白送的成就,用来在前期提升宿主的数值,如今却不行。 乔琰完成的四个成就分别叫做—— 【董卓之乱·参与酸枣会盟事件并达到贡献度前三】 【董卓之乱·一次定计击败董卓的两位及以上中郎将】 【董卓之乱·劝阻吕布投效董卓】 【完成一封对知名历史人物的讨贼檄文并造成十万人以上的传阅度】 其中的第二个成就大概也可以有个中二一点的名字叫做【连击!董卓麾下中郎将】,这条成就并不那么容易达成,因为哪怕知道这个成就的存在,也极有可能会被理解成平定李傕郭汜之乱。 像是乔琰这样刚好同时对上了徐荣与牛辅的情况,实在是少之又少。 而第三第四个成就,一个考验的是谋士的辩才能力,一个考验的是谋士的文笔功底,偏偏乔琰达成这两个成就的方式,都与系统所构想过的截然不同。 它只能安慰自己,反正能拿到手就是好事。 在这四个成就所贡献的120点谋士点的助力下,乔琰的属性数值又得到了一轮提升,技能也可以再往上点一点。 出征之中尤其重要的煽动技能,箭术与骑马的打包组合,连带着早先就备受乔琰看重的辩才都往上点了点。 这一次她倒是没选择在可分配技能点上留有什么余地。 “在手下的人已经形成了足够的规模之后,做领袖的什么都会、并且全权大包大揽显然是不合理的,还是得给下属一点发挥的余地。所以智力这种东西也就是够用就行。”乔琰理直气壮地说道。 【其实你直接说主公而不是领袖……也没事。】系统给自己做完了心理建设后回道。 “那多不好意思啊。”乔琰搓了搓手,点开了谋士点达到300之后激活的新功能【锦囊妙计】 又多了个可以从谋士系统这里薅取到羊毛的功能,她怎么都还是要给系统维持一点体面的。 这个功能早在她拥有系统开始就已经出现,只是一直处在未曾解锁状态。 在成功解锁后,这条功能的对应说明也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每隔一月的蓄力时间门,【锦囊妙计】功能将会产生一次抽卡次数。 抽卡产生的内容,是关于如今各方首领的其中一人的情报。 自乔琰达成300谋士点到如今,正好已是一月,这个功能正好产生了一次抽卡次数。 她都把气运往上点一点了,总不至于出现什么很离谱的情报……吧? 【您已获得首领情报-董卓】 【小道消息,董卓跟刘秀一样也会召唤流星,中平二年董卓击败韩遂边章之战,夜有流星如火,长十余丈,驴马惊恐,趁势破敌。】 乔琰:“……?” 这什么东西? 系统!系统你看看你这个情报它正经吗? 要不是乔琰没法看见系统本身的实体,很难说她们现在是不是面面相觑的状态。 不过这条消息同时涉及了乔琰即将对上的董卓和韩遂,也得算是个提醒,好像还没黑到家。 反正还不着急出征,乔琰打算等下个月再抽一条看看。 要是还不是什么正经消息,她就攒次数开十连了。 她将系统面板给退了出来,便听到侍从来报赵云请见。 想到她先前给了徐庶和赵云所安排的任务,她当即让人将赵云给带了进来。 董卓的部将里,乔琰已经收下了徐荣,也在回到并州后先给其上表了朔方郡都尉的位置,对张绣她就不适合再表现出太重的优待。 如今的张绣还没有从他的叔父那里接掌过来兵权,顶多是表现出了还算出色的武艺,若是乔琰在让他填补最后一处从事空缺后又亲自问询降服之事,多少有让他的待遇越过旧部的意思,但如今是让赵云和徐庶去问,其中有了个差别,便无妨了。 张绣乃是被赵云擒获的,由他来问询招降之事也再合适不过。 赵云朝着她行礼后回道:“君侯容禀,张绣的意思是他可以归降,不过他有一个请求。” “说来听听。” “张绣的叔叔还在董卓的麾下,如若他贸然归降,可能会让董卓对张济动手,这让他心中犹豫不定,正好路上文和先生与他闲谈之间门给他支了个招,他在此时提了出来。” 赵云说到这里脸色也不免古怪了些,见乔琰朝他看来,他也只能说了下去,“张济追随董卓逃离洛阳之际,没能有收敛家私与亲眷的机会,他的夫人邹氏早前随军,也居于洛阳。我等将张绣带回的时候,也将张济的家人给带上了,便包括了这位邹氏。” “张绣的意思是想请君侯将邹氏扣押,而非将其送往长安,他可先为君侯镇守定襄,再修书一封,嘲讽叔叔连侄儿与夫人都保不住,也好令叔叔在此时与那董贼同仇敌忾,待君侯与其叔张济对垒,若君侯能将其擒获,他便替君侯将其说服归降。” “……贾文和他是见到凉州老乡就多话了?”乔琰捏了捏眉心,非常怀疑按照这个趋势下去,哪天抽锦囊妙计的内容出现她的小道消息是喜好人妻,那可真是一点也不冤枉。 但反正无论是马伦还是秦俞、陆苑,手下都还缺女助手,若是那邹氏并不只是只有美貌,还能权当个人力,再加上这封寄往长安的挑衅文书也不是由她来写,而是让张绣自己来写,也不是不可采用的计划。 “你与他说我准了,不过下次再有凉州降将,让贾文和出主意之前跟我说一声。” 贾诩对她的脾性摸得还是很准的,这点无伤大雅的小玩笑不至于让她觉得贾诩有越界之嫌,反倒是他堂堂正正地将自己与凉州将领之间门的交往摆在了明面上,更能让她心安。 贾诩此举也未尝不是在提醒她,她麾下的人手已经越来越多了,越是到后面也就越容易出现大量人手出自同一地方的情况,比如说凉州并州的武将,再比如说颍川的名士。 在这个地缘关系容易形成抱团的时代,乔琰很难去做出什么明令的规定,让他们不能进行正常的交往,只能说去进行彼此之间门的制衡,又从上位者的角度明辨,这些人之间门到底哪些话是出于建议,哪些话是出于对其他系别的打压。 也好在她麾下的文臣武将,目前还没有给出过任何一项出于权斗的建议,她这位做主公的也明显不是什么能被轻易糊弄的角色。 乔琰一边琢磨着这件事,一边让人将荀攸给找了过来。 在她回返并州后,头一件做的事情并不是借助于荀攸的战略特长,和他商讨进攻凉州的计划。 而是先写了一封给皇甫嵩的书信,令傅干立刻送去凉州,以防逃回长安的董卓急于增补麾下的兵卒,以天子之名将皇甫嵩给调入朝堂之中。 这是头等大事。 傅干未曾想到,在他投效到乔琰麾下的第三个年头,他就有了这个机会一报父仇。 哪怕这只是乔琰领军出征凉州的前兆而已,也并不能改变他在接到这个任务后的心生激动。 好在傅干向来稳重,他也同乔琰承诺,他此行除了送信,不会做出任何无关紧要的行为,也绝不会在仇恨冲昏头脑的情况下,越矩到韩遂马腾的事情上。 他一去半个月,凉州方向目前全无动静,并未让乔琰有所慌乱。 在这种时候,没有任何调兵的消息,反而恰恰是个好消息。 而将荀攸放置了半个月,让他对并州的内部情况、兵力分布等心中有数,随后的军事计划提出才可算是有的放矢。 荀攸是个聪明人,自然能体会到乔琰这种放置安排的用意。 故而在这半个月内,他虽然领着的是上党从事的职责,却实际上是走遍了这并州境内的大半地方。除却乐平的坞堡地带,被荀攸以他如今还寸功未立的理由拒绝了参观的邀请之外,该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现在才是见他的时候。 荀攸自外间门踏入这州府书房的时候,见乔琰坐于临窗的榻上,面前的桌案上正摆着两盆酥山。 并州从鲜卑手中“盘剥”出了不少牛羊,这州府内的牛羊制品便不会少。早先戏志才寄往颍川的信中,就已多次提及到这位州府折腾出来的美食,而今更是弄出了酥山这东西。 可要乔琰看来,酥山实在不能说是有太高的技术含量,毕竟在南北朝到唐代期间门就已经有了这种古代版本的冰激凌。 并州冬日严寒,要取冰来贮藏于冰窖之中不难,到了夏日,加热过后浇淋成峰峦状的奶酥调和口味后送去冰窖中冷冻,就成了酥山。 哪怕出于体面的观感,她这会儿其实应当来上一出翠竹映窗、屋中品茗的操作,但乔琰想了想觉得还是遵从自己的喜好比较好。 做主公的人有点夏天吃冰激凌的爱好怎么了? 牛羊还是她自己打劫回来的呢! 她抬了抬手,示意荀攸落座于对面,开口问道:“公达在并州已有些时日了,以为并州如何?” 荀攸此人面上情绪迟缓,自然也不至于因此地与太行山隔绝之外的其他地方多有不同而失态,只回道:“攸忽然理解了为何志才与奉孝二人,这两年间门少送信而来了。” 因为乔琰在出兵洛阳之中所表现出的实力,也不过是并州境内从乐平扩散到全境的种种改变里的冰山一隅而已,这并州也已经有了太多不能对外尽数展现的东西。 这些东西放在那些只知结果而不明就里的百姓看来,也只是让他们的生活变得更好而已,更有了在并州安定度日的心思。 可对荀攸这等看问题更深入的人来说,这些逐步累积起来的优势与种种创举,让他越是看在眼中也越觉得乔琰这位并州牧可怕,更也不免为并州之外那些如今还沉浸于争权夺利之中的人感到可悲。 有些人已经积攒起来了这般惊人的优势,却还在锐意进取,有些人却…… 他按照乔琰所指向的方向,品尝了两口酥山,发觉此物之中还混杂着一点清茶的味道,竟也可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品茶,这一点清苦寒凉的味道让他将思绪给拖了回来。 又听乔琰在此时问道:“既然先生已知并州情形如何,不知有何事教我?” 荀攸来前已在心中打好了腹稿,此时也自不必犹豫地回道:“请君侯于明年开春前将兵力推进到射姑山一线,将泥水以东设为军屯。” 140-150 141. 141(二更+加更) 并肩同战…… 于泥水和洛水之间屯田? 如今的黄土高原还没经历过明清二朝的大规模垦土屯田,还处在秦汉移民实边的阶段,泥水的这个“泥”字便还远不如后世的流沙泛滥,动辄为灾。 但要知道,哪怕泥水沿岸与洛水沿岸确实可以作为屯田耕作区域,泥水与洛水之间却是…… 乔琰捏着手中的酥山冷盘,与荀攸相对,问道:“你确定?” 荀攸回道:“攸从不说未经深思熟虑之事。” 她当即站了起来,“那好,你同我来。” 并州境内的大事她已经安排了下去,她也可算是有了些空闲的时候,要出行离开数日也算不得是什么要紧事。 念在随后的自凉州入长安之战要紧,她果断将政务重新甩给了程昱和戏志才,带上了郭嘉与荀攸,自晋阳入西河,再入上郡。 过高奴后不远,便是洛水。 此洛水非彼洛阳之洛水,或许将其称呼为北洛河要更容易区分些。 北洛河汇入渭水,换句话说,顺着北洛河而下便能直抵关中平原,这正是为何董卓要以段煨屯兵于华阴。 扼守住这一片河谷,便阻断了并州前往长安之路。 所以她若要大军开拔,就走不得这条路。 乔琰驻马于北洛河之前,扬鞭朝着西面凉州方向指去,在此地已经能清楚地看到前方的山势了。 “你要屯田于子午岭之上?”乔琰侧过头来朝着荀攸看去,一字一顿地问道。 在他们前方展现出的浩阔林原,正是子午岭,这也是并州和凉州之间划分的天然界限。 青山葱茏,南北横亘。 当然,此地与太行山这等只有陉口通行之地不太一样,子午岭与他们方才所经过的高奴只有四百米左右的海拔差距,倒也未见山入云中,这其中也多有通行之路。 说来也是有趣,日后的蜀汉将领魏延提出以子午谷奇谋兵进长安,而这同名子午的子午岭,同样可以直往长安方向而去。只不过一个在南,一个在北。 在荀攸示意乔琰先上山再说后,几人登临高处,直上这子午岭上的秦直道。 昔日秦王扫,督建秦直道,北接九原,南通咸阳,正是为了兵通北地、威慑匈奴。 而今这条秦直道也依然留存了下来,并未被山岭之上横生的杂草所覆盖,最宽之处足有二十多丈,可容纳数架马车同时行进,不可不谓一条古代版的高速公路。 但这条路的南端,正如那华阴驻兵防卫自并州与洛阳方向的来犯一样,也是董卓在抵达长安后重点防卫的存在。 从此地抵达秦直道的甘泉宫,尤有五百多里,其中无有补给之处,如若并州境内不以穷兵黩武之举空耗民力,又如若各地边防关隘守军依然保持齐备,能出动的大军不过两三万人。 在这样一段漫长的进军路程中,运粮与能投入作战的人数大约还是得保持在一比一的关系。 乔琰策马缓行,说道:“董贼入长安后设立的第二道关隘位于高陵,往西可阻断顺泾水而下的敌军,往东可阻断自直道而来的,守关之人正是张济,董卓又行天子诏,册封马腾为前将军,韩遂为左将军,一旦并州凉州方向有其他队伍入侵,他便可自右扶风方向引凉州军为援。” “皇甫将军所率大军未曾开拔,董贼西凉部众却自凉州转入长安,只靠着万人进攻,深入关中平原腹地,若撞上高陵守军,无疑是自取灭亡。” 哪怕她有赵云吕布这些悍将都没用。 董卓显然如她所猜想的那样,在经历了洛阳一败后,便将自己嚣张横行的气焰给暂时收敛了起来,而是转为了好一派稳固防守的状态。 乔琰也毫不怀疑,若是她选择洛川道或秦直道直扑长安,董卓在背水一战的情况下,是否会发动起长安三十万民众强行守关,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她要的是讨董的义名,可不是再陷长安的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 所以此举也不可为。 荀攸回道:“君侯看得明白。” 跟着这种年少却足够冷静的主公做事无疑是很舒服的。 她虽有千里奔袭于鲜卑营地的壮举,却显然从未将自己的对手看轻,也深知有些招数用过一次之后便不那么好用了。在眼下的新胜面前也未有冲昏头脑。 “我说的可并不只是此道不通,”她伸手指了指南面,“直道之南驻扎有守军,若以哨骑定期往来巡视,我方在此地行军屯兵之踪迹,绝无可能瞒过董贼耳目,直道居高临下,虎视两侧,我方进攻长安不易,长安却可出一骑兵偏师来袭击,你还是觉得在此地以军屯无妨吗?” 按照乔琰原本的想法,从上郡往凉州最合适的位置,还是再往北一些的位置。 顺着汉长城的边界,从靖边、定边一带,直走北地灵武,那里也正是傅燮的故里。 而后顺长城建立起一条物资运送路线,又于灵武站稳脚跟后,与皇甫嵩所率部从南北呼应,先除掉马腾韩遂,彻底断董卓后路,再图南下东行。 这位深得世家风姿的荀氏子弟朝着她颔首一笑,“君侯所说不错,可屯兵之人,非要是汉人吗?” 他不过停顿了片刻,见乔琰面上闪过了一缕深思之色,便已接着说道:“我见君侯所统并州,教化百姓种植之道已成定制,如此说来,为何不能教给归化的南匈奴?” “我来时已与奉孝问询过美稷南匈奴的情形,汉室倾颓,边地便生异心,这正是为何那南匈奴左部贵族潜生叛逆之心,幸有君侯予以震慑,令其不敢擅动。但我想,君侯应当并不想让他们只是不敢擅动而已。” 荀攸以依然温和的语调继续说道:“南匈奴为并州子民,自当为君侯所驱策,否则留此需动辄提防的异类,在方今已不必顾及天子对南匈奴态度之时,便是杀之填肥也无妨,可是这个道理?” 乔琰对上他沉静自若的眸光,忽然理解了为何荀攸会能提出水淹下邳之策。 她道:“你接着说下去。既已定了南匈奴屯兵于此,后续的安排你也该当已经想通了,一道说来吧。” 正如荀攸所说,若是她真不打算用南匈奴,在大汉权柄从中对半,南北对峙,而她又从洛阳得胜归来之时,已可不必计较什么大汉招安于南匈奴之说,直接将其斩杀殆尽就是。 乔琰确实是想用一用他们的。 在先前的打压过后,这些南匈奴之众已可招募为兵卒。 毕竟她已经对外展现出了足够的武力镇压手段,在此时适当的收敛并不会让这些南匈奴部众忘记她带来的威慑。 其中先前多有反心的左部贵族还可以再晾上两年,作为剥削牛羊的来源。 对大汉,或者说是对乔琰表现出合作态度的羌渠,却可以纳入并州的居民体系中,也可以给出一些好处。 她本打算是让先前前去幽州协助平定渔阳之乱的于夫罗前来入伍。 并州军的胜率和奖惩体系,也早让这羌渠长子表现出了意动的想法。 不过如今看起来,这个用人的方式可能要换上一换。 荀攸回道:“用呼厨泉。” 栾提呼厨泉,这是南匈奴单于的二儿子。 按照匈奴内部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规则,他的继承权毫无争议地在于夫罗之后,在乔琰屡次“拜访”南匈奴所居的美稷城之时,也很少看到他的踪影。 “君侯可令呼厨泉以出外寻找机会为名,先行于子午岭中率南匈奴部众扎营成落,于北洛河和泥水岸边耕作,这起码能为我们抢到半年到一年的混淆视线时间。” 荀攸的这个建议确有可行性。 乔琰进攻洛阳期间,两次对董卓摆出了示敌以弱的态度,却两次都给了他以近乎致命的打击。 所谓事不过三,他又如何会想到乔琰在有些方面不喜欢搞故技重施的这一套,有些地方却是好用的办法再多来一次也无妨。 她听得荀攸继续说道:“在此期间,因君侯承认西面天子为正统,又表现出如今这等出兵而返,控制并州全境不利,甚至不得不放任南匈奴残部游走于并凉边境的情况,董贼既有一线喘息之机,必然稍有松懈。君侯也务必争取下一个超过马腾韩遂的名号,以便——” “趁其不备之际,名正言顺地全线进攻凉州。” 这最后一句话,被他说得实在很有图穷匕见的意味。 荀攸指了指山下,便是这子午岭之西,隶属于凉州的部分,问道:“君侯可愿与我一道往山下去看看?” 去!为何不去? 在这子午岭之西的泥水河岸,据传是当年匈奴与羌胡进犯最喜欢经行的一条路。 不过如今展现在乔琰面前的只是好一番人烟稀少的状态。 那泥水自庆阳为界,北面有东西二河,西为环江东为白马水,至于庆阳之南,也被称作马莲河。 位处于环江和白马水之间,临庆阳而立的,就是在荀攸话中提到过的射姑山。 乔琰望着眼前微微泛黄的河水,收回了朝着西边望去的目光,开口说道:“说到射姑山,便不免想到一个人。永和六年春,大汉征西将军马贤,与且冻部落羌人战于射姑山,马将军与其二子均战死于此地。” “自永初七年到永和六年的二十八年间,马将军杀羌人共计两万一千多人,但射姑山之战,其未乘羌人聚合之机进攻,不恤军事,爱重钱财,有此一败实不足惜,自马将军战没,皇甫威明大器晚成,终现名将之姿,方有日后的凉州三明之一。” “这射姑山倒可以称之为警醒之山了。” 荀攸本以为她此言乃是在陈说历史,却又忽听她说道:“公达,也幸而有你提醒。待回去之后便如你所说去做吧,我会先见一见呼厨泉,随后的指令都由你与奉孝负责。” 他朝着乔琰望去,正见这黄土高原之上的长风将她的长发与披风吹起,露出对方明利到令人心折的目光。 这位年岁甚至只有他一半的并州牧,在此时所展现出的英主风姿,实在是让人见之难忘。 他也在此时无比深刻地理解到,如郭嘉和戏志才这等平日里恃才放旷之人,为何会对她如此尊重看好。 他翻身下马,朝着对方深深行了一礼:“请君侯放心,攸必替君侯免于后患。” 何为后患? 正是这些南匈奴部众在被迁居前来此地后,会否有如脱缰的野马,在与周遭羌人部落交流,营造给董卓以及马腾、韩遂等人看的假象期间,干脆从假反变成了真反。 以南匈奴人的行事作风,便是他们有父母妻儿还在乔琰的手中,也显然是没什么约束效果的。 唯独能够牵绊住他们的,只有利益而已。 好在比起韩遂与马腾,乔琰在这方面的优势还是很明显的。 而对如何鞭策这些南匈奴人,他心中已有了一番盘算。 他刚收回思绪,便看到乔琰并未因为已经达成了现场勘探的目的打道回府,而是让身边的随行亲卫在此地安营扎寨。 见荀攸投来了个疑惑的目光,乔琰摆了摆手示意他先不必多问。 等到了营地搭建完毕,营地中一尊简易滤水装置已经在乔琰的安排下搭建了起来,又有亲兵士卒去将那泥水河中的水给取了过来。 而后,经历过了一道筛选和煮沸的河水被乔琰递到了他的面前。 荀攸刚喝了一口便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这水是不是,有点苦?” “这里面盐含量太高了,浇灌不了庄稼。”乔琰从他的手中将这杯子给夺了过来,将其中的盐水给倒了出去。 要跟荀攸去解释这河流上游位处于冻融区,高矿物浓度的土壤水补给入了河流之中,造成了这种含盐量的陡增,大概有些难度。 不过能说清楚问题就好。 这就是此地泥水的弊病。 荀攸面色不由一变,“我此前以为此地无有种植之地乃是因为羌胡部落作乱抢掠,与其耕作不如游牧,可如今看来其中竟是有原因的,此事是我思虑不周了。” 乔琰笑了笑,“公达此前长居于颍川与洛阳,对此地的特殊情况知之甚少,也实不足为奇。何况这白马水一段不可引用,我又未曾说那庆阳以南的不可。” “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随我南下走一段吧。” 这也算是给此前真正经历北方作战还少了些的荀攸多上了一课。 第二日乔琰便带着众人继续往南行去,泥水过庆阳后,于宁县、泥阳一带有数道支流汇聚而来,这支流之中又分出了数道沟渠,其中不少河沟中的水清状态与那泥水泛黄的情况截然不同。 乔琰指了指此地说道:“这一片倒是满足公达所说的兵屯之所,河水乃是从子午岭上来,而非是从从上游环县一带,若再算上子午岭之中的山涧河流,要养活驻扎在此地的南匈奴部众已足够了。” 不过若是要指望那些南匈奴人能这么快学会如何在这样的特殊地形下确认开垦田地的方向,显然是有些难度的。这就得专门派出个负责此事的团队做一番规划了。 只是让乔琰未曾想到的是,在将这个招募的指令下达后,主动前来报名的人里还有个特殊的存在。 “我只是当个旁观进学的,不会碍着事的。”伏寿努力让自己挺直了身形,以便看起来能像个大人,可她再怎么站直也改变不了她的年纪就摆在这里。 她只能打起了感情牌,“阿姊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的事?” 乔琰笑道:“如何会不记得?” 在她为了谋求并州牧位置而入京城的时候,伏寿与她在延熹里再遇,向她问起,这世上为何没有一本书,能将这山川河流都给记载在其中,能让足不出户之人也可遍览山川风物之盛,若能佐以图景便更好。 当时她还只能被限制在洛阳的家中,如今跟随阳安长公主来到了乐平,却当真可算是飞鸟出笼了。 “那就好,我可没忘记阿姊当时的鼓励。”伏寿目光一亮,也立即将自己这些天来在晋阳周遭走动的成果摊开在了乔琰的面前。 算起来她还是被蔡昭姬折腾出来的宣传手段给启发的灵感,总归在此地乐平侯纸管够,她便按照自己的想法先开始搭建这个水文山川记载的框架了。 乔琰接过了她递过来的本子,见首页上画着并州的地图,和孤零零的几条河流。 第二页则是其中一条河流经行穿过的地名与形状,右边佐以她记载在侧的古今河名,河道偏移,水质以及流域作物之类的信息。 后一页则是对河道附近碑铭与风俗的记载。 伏完乃是文官,对伏寿的书画工夫栽培在她年幼之时便抓了起来,此时也正好派上用场。 要乔琰看来,这内容虽然还粗糙了些,但她跟着往泥水与子午岭走一趟,多从那些老农的口中增长到见识,又在并州境内多走动些地方,总能将此物给完善的。 她心中思忖,此物的意义可能也并不只是在于记载,也确实可以在此时就提早做起来。 见乔琰看完了她这几页作品,有一阵并未说话,伏寿不由将两只手有些紧张地扣了起来,却见乔琰忽然从一旁取来了一张硬皮一些的纸张,在其上题写了“山河录”三字,又让人在这纸张上打了两个孔,连带着新取来的一沓乐平侯纸上也穿了两个孔。 伏寿本还有些不解乔琰的用意,瞧她取了绳索来将其捆在了一处,忽然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 乔琰开口说道:“河流山川记载难免有增补归并之事,既然要做,就将其做完善了,如有增加,拆了往其中放就是。” 这话中的潜台词,便是同意了她的自荐了! 伏寿抱着自己新得的本子朝着乔琰道了个谢,又郑重其事地保证自己绝对不会给她拖后腿。 反正那些农田规划的事情自然有术业专攻的人去做,她就是去搭个顺风车,以确保能先一步将新地盘上的东西记载下来而已。 她忙不迭就想去找此番行动的领头报道,忽然又听乔琰问道:“长公主那边你得到准许了吧?可别是拿着我的许可去给人施压去了。” “那哪儿能!”伏寿理直气壮地回道:“母亲说了,要让我向昭姬姐姐学习,方对得起我们来并州的一趟。” 乔琰顺势问道:“长公主如今在做些什么?” “我悄悄跟你说,你莫要告诉旁人知道。”伏寿凑到她近前小声说道,“母亲和几位公主姐姐,还有她们带来的宫女,刚来并州的前几日都说,在此地也不知道该当做甚,若是只在此地求个庇护,总难免坐吃山空的。” 汉室的公主还多有几分风骨。 也或许是因为做皇帝的不靠谱,做女儿的也只能让自己尽量支撑起来。 更因为先前的洛阳南宫之变和随后的董卓乱政,让她们已越发明白,自己的公主身份说白了也没有什么优势可言。尤其是在当下这个汉室两分的局面下。 “母亲便在想她们擅长什么——种地肯定是不行的,我这种过芥菜的,都比她们会种地呢。” 她这句吐槽让乔琰忍不住笑了出来。 “阿姊别笑,事实如此嘛,不过母亲在衣衫的搭配和宫廷护养肤质的秘方上都还有些研究,虽然吃饱饭是要务,但我们在晋阳中走动注意过,那些首饰铺子的销量还是可观的。”伏寿说道:“所以她们打算先盘个铺子试试。阿姊,能少收点税吗?” 事业起步不容易呀。 乔琰拍了拍她的肩膀,鼓励道:“那就用你的劳工来抵税吧。” “……?”伏寿总觉得自己好像签了什么奇怪的卖身契,可还没等她对此提出抗议,她就已经被乔琰给送出了门去。 想了想她目前应该不算劳工,而应当叫做进学更加合适,伏寿又打消了这种疑惑,抱着简陋版本的活页本往地形勘探的队伍报道去了,却没能见到在合上门扇之后乔琰脸上露出的满意笑容。 她自然是乐意看到这些汉宫公主也能找到一份活计来做的,而不是一面享受于乐平所带来的安定环境,一面也成为了她的某个限制因素。 并州境内自收拢黑山贼开始,便传达出的女子无不可为的观念,在这接纳从洛阳前来并州的迎接队伍风貌中也有着诸多表现。 如今看来,这种自上而下的传达,已有了些令人喜闻乐见的效果。 那些汉室公主都不必乔琰操心了,更何况是马伦。 提出乾象历的刘元卓比之马伦更早来到并州,也早已在乔琰的吩咐下,有专人为其打造起了继续观测天文、推演历法的场所。 刘元卓对于那水泥打造的储存机密数据的库房颇为满意,等到马伦和那些精于演算的助手抵达后,当即展开了工作。 对她们来说唯独有些遗憾的就是,洛阳的灵台对于地动仪这样的工具有着天然的优势,可如今换了个地方,哪怕是重新起了个中空的地台用于摆放测试,能否起到原本的效果,还需要再做出一番调整。 这个被乔琰命名为天文历法台的地方,除却提供了金属材料重新打造的浑天仪外,还多出了一架放大版本的望远镜。 而这几乎已经是东海麋氏所能找到的水晶矿产中,能打磨出的极致尺寸了。 至于具体的观测结果如何,透镜又是否要做出调整,那是刘元卓和马伦这种专业人士该做的事情,总之乔琰能做的也只是给出这些支持了,反正工匠就在附近,让他们协商去吧。 这还真不是什么无用之事。 环绕天文术算所发展出的数学与机械,对于并州境内的生产力推动迟早能起到作用。 乔琰更是对如今还未正式出师的马钧寄予厚望,只因这位在军事攻城器械上的发明,也着实堪称一绝。 而进一步完善的天文历法,为的是指导农事生产的精准性,也正是在这种社会形态之下必须推进演化的东西。 她琢磨着等到马钧的发明产出增多,她便将天文历法台改名为科学院,听起来还更像是被归并入乐平书院中的一部分,以达成乐平这学术与进修环境的建设。 马伦对她提前提出的改名计划没什么意见,对她来说,从洛阳搬迁到并州,顶多就是换了研究的场地而已,周围的人还是那么些个人。 当然,对毕岚和任鸿来说,这简直是此前完全无法想象的生活。 以毕岚为例,他不必思考今日要如何与同僚相处,要拿出何种奇技淫巧之物来讨得陛下欢心,来稳固自己的地位。 谁让乔琰给他做出的指派是,他觉得做什么能让他青史留名,那他就去做好了。 而任鸿此时由马伦带着,从原本的识文断字,阅读书籍的状态转入这等研究的新领域,在一开始的时候还真有那么点茫然无措。 好在她一惯胆大心细,在上手了一个月后,也渐渐进入了状态。 她心中暗想,自己无论如何也得对得起君侯给她赐予的那个“鸿”字,更有了埋头苦干的想法。 不过说来,她们推算的是星轨四时,那鸿雁也是飞于空中,倒也应景得很。 只可惜这座未来的科学院也建在乐平,她没法去跟乔琰问问,彼时君侯赐名的时候是否也有这个想法。 乔琰也暂时没打算催这边的进度。 她能捡漏一样地将整个太史令机构都给几乎搬迁了过来,半点没给东面西面的两位皇帝留,已经是相当撞大运的事情了,可不能指望她们在一两年内就拿出什么惊人成果。 比起这些,先抵达到她面前的,当然还是凉州那头的消息。 傅干在前去送信的一个月后终于折返回到了并州,也站在了乔琰的面前。 这一月之内在凉州境内的奔波让他看起来显得极其疲累,面上更是好一番风尘仆仆之色,可在他自傅燮死后越发显得冷漠的神情里,却不难看到一抹破冰的锐气。 “皇甫将军如何说?”乔琰示意他落座再说。 傅干缓过了一口气来,这才回道:“我送信抵达皇甫将军军营的时候,董卓加封马腾与韩遂为将军的敕令也到了凉州,连带着还有征调皇甫将军入京的旨意。所幸君侯的信件先到,皇甫将军没有当即同意,只推说要督辖马腾韩遂二人的动向,又让皇甫坚寿入京回复。董卓此时不敢妄动,皇甫坚寿又与其有旧,暂且没找将军的麻烦。” “倒是马腾韩遂那头有些麻烦。董卓的旨意刚到凉州的时候,这两人还因为前将军和左将军哪个更大,很是吵闹了一番,这两人之间本也有些矛盾,韩遂又有吞并边章和北宫伯玉部众的前科,会翻脸不足为奇。” “但他们显然还知道,他们合则可与大汉王师一战,分便只能被各个击破。皇甫将军尝试着屯兵往汉阳方向移动,刚做出了点征兆,那两方就立刻握手言和,还广而告之了。” “所以皇甫将军让我来传信,方今之时,也只能看与君侯合并一处的情况了,在此之前,他不会轻举妄动,也绝不会给那二人先行将他攻破的机会。” 傅干从怀中摸出了一封书信,朝着乔琰的方向递了过来。 这便是皇甫嵩给乔琰的回信了。 他戎马半生,向来雷厉风行,在这信上也仅有寥寥数字而已。 【五年匆匆,期与君并肩为战。】 142. 142(一更) 双方使者 这一句匆匆五年,期与同战,已经足够阐明皇甫嵩的立场了。 而与之同战的并不只是乔琰,还有卢植朱儁等人,的确让人不免想到光和七年的景象。 也正是因为这些人的存在,才让这个习惯于听从皇命、只在战场上有所变通的忠臣选择了再等上一等,走一条救驾之路。 乔琰看着眼前的几个字,只觉能隐约窥见皇甫嵩在落笔写下这几个字时候的决断思量。 这是大汉仅剩不多的忠臣啊…… 她心中不由为对方叹了口气。 可想到皇甫嵩或许并不会有与她兵戎相见的一天,哪怕终有这一日,也必然已经看到,只有在她这里,这些乱世之中的子民才能得到最安定的生活,她便又将这点唏嘘之情给压制了下去。 她收拾好了心情重新朝着傅干看去,说道:“你先休整几日,进攻凉州的计划里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做,若还是现在这个样子来见我,我便将此事交给别人了。” 傅干目光一亮。 乔琰没有问及他此番去给皇甫嵩送信,这位傅燮的老上司见到了他是何想法,也没有问他,这一趟见到马腾韩遂在危机之中快速联合又是个什么想法,只是说还有在此战中对他委以重任的地方,让傅干不由心中熨帖。 他连忙拱手再拜,“我这便去休整,两日之后我必然收拾妥当来见君侯。” 乔琰说要给他个新任务,也真不算是对他瞎说。 两日后她带着傅干一道接见了南匈奴单于羌渠的次子呼厨泉。 若是按照原本的历史发展,羌渠长子于夫罗于兴平二年,也就是六年之后战死,呼厨泉继承南匈奴单于之位,同时将于夫罗之子刘豹封为左贤王。 刘豹之子刘渊,正是汉赵政权的建立者,后以“兄亡弟绍”之名追尊蜀汉后主刘禅,以博取更多中原的支持与民众的投奔。 比起刘豹与刘渊这对行动力极强,且真有枭雄之资的父子,呼厨泉这个做叔叔做从祖的就未免过于没存在感了点,唯一值得提一提的大概就是他对东汉反复降服又背叛,最后在被打了满头包之后归降于曹操。 只不过他如今还未曾接手单于的位置,又大约是因为乔琰威慑南匈奴,劫掠鲜卑各部,完全将令人为之震慑的形象给树立在了南匈奴部众的心中,在他被喊来此地的时候,分明是一口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子。 乔琰一边翻阅着手中的奏报,一边状似闲谈地朝着他问道:“公达和奉孝应当已经将你该做的事情告知于你了?” 让南匈奴部众中的一部分往洛水泥水以及子午岭中定居,并不会引起董卓的怀疑。 那南匈奴定居的城市何以名为美稷城,正是因为在南投归降于大汉后,他们便也开始从事了一部分耕作的工作。 游牧之余,他们也会种地的。 呼厨泉回道:“都告知清楚了。” 能从美稷城独立出来,替这位并州牧耕作于并州凉州的边界上,对呼厨泉来说绝对是一件此前绝没想到过的事。 可他也陡然意识到,这显然是在兄长必然继承父亲的单于之位后,他可以给自己谋求出一条发展之路的大好机会。 他此时心中倒还不敢有什么联结羌人反叛并州的想法,以免自己步了那左谷蠡王的后尘,被乔侯奖励个什么不能弄丢的酒杯。 只是想着——能自己独立出来生存总是更好的! “庆阳以南,引子午岭上流水浇灌的土地,是我希望你们最善加利用的一片,”乔琰继续说道,“我已让并州境内的老农前往勘探了,等你率众抵达后先按照他们规划的区域开垦,今冬将第一批冬小麦种下去,在此期间的一应用具,我都会让人供给给你。” 呼厨泉刚想说,他可能未必有这看懂的本事,就见乔琰指了指身边的傅干说道:“我将他作为你的军师,你若有不懂之处便问询于他,此外,他乃是北地郡人,若是你们与北地羌人发生了摩擦,按照彦材的指令行动。” 若说到正儿八经的军师,以傅干的水平显然是还不够格的,但总归呼厨泉也只是她派出开启军屯的前哨而已,有傅干带人从中监管也就够了。 在呼厨泉离开后,乔琰又与他交代了一番多回上郡征求荀攸的意见,同时保护好自己的安全,这才示意他退下行事。 算起来,对南匈奴已经开始起用,那距离能让鲜卑人到雁门来挖煤,大概也不会太远了。 不过且先不急吧。 彻底敲定以南匈奴屯子午岭计划后,已经进入了八月。 在并州境内的一切相关事宜都得往后靠,接下来的最大重心还是在秋收上。 就连吕布张辽等人都被她先调回了州府,将督辖白道川和雁门等地农事与军屯田的相关细节再行明确。 只是让她未曾想到的是,这些人还没送走,另有一个意外的访客抵达了并州。 “董卓派遣人来了。”戏志才从门外进来,说到这里都觉得有些好笑。 荀攸给乔琰定下的谋划,便是以那些南匈奴众屯田于子午岭下,横跨于并州与凉州之间,在此期间,从身在长安的董卓这里尝试盘剥出些好处来,起码要是一个压的住马腾韩遂那前将军左将军的名头。 并州牧显然不能名正言顺地进攻凉州,乔琰也不能开这个进攻的先河,乐平侯这个县侯的位置也不能做出这件事。 按照荀攸与戏志才等人商量的结果,乔琰起码要再给刘协上一张阐明为臣之心意的奏表,才能开始谋划此事。 可她还未及行动,只是让呼厨泉领人抵达子午岭上,董卓就已经先有动作了。 乔琰搁下了手中的笔,问道:“来人看来是个老朋友?” 否则戏志才何必有这等表现。 他忍着笑回道:“不错,是一位老朋友,给君侯送赤兔马的那位。”—— 要乔琰看来,李肃也着实是挺坚强的。 上次送赤兔马邀约一见,反而让牛辅与郭汜直接冲进了她早有准备的营地之中,这位使者居然还能被董卓委以重任,作为此番出行于并州的使者,也实属不易。 虽然这送赤兔马的想法不是他提出来的,可实际操作的事情总归是他干的,若是碰上个多疑一些的,难保要怀疑怀疑,是不是他在送信期间表现出了什么让人发觉漏洞的迹象。 这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董卓是经历了逃离洛阳后无人可用,还是他终于回到了凉州军阀的做派,可以对下属不计前嫌。 总之最终,站在乔琰面前的便是这李肃了。 他看向乔琰的目光实在不免有就几分复杂。 当日送马之时,董卓麾下之人虽然因为河东世家对乔琰所表现出的翘首相迎,将其视为劲敌,却也未曾觉得,董卓戎马征战三十年,居然会栽在了这位并州牧的手里。 如若说上一次他来拜见对方的时候乃是为了行诈之计,那么这一次…… 从董相国将这个任务交托给他的时候,所表现出的样子便是真要尝试拉拢于她了。 谁让八关迎接了三路交战后,孟津关与小平津关的牛辅、徐荣一死一降,旋门关的胡轸连带着猛将华雄一并身亡,太谷关的守将董越死于孙坚之手,被征调回洛阳的郭汜也因为被孙坚入城的骑兵冲断队伍,正对上了这位虎将,未能保住性命。 董旻这位董卓胞弟彼时把守于洛阳南郭,没能留下性命,张济的从子张绣落到了乔琰的手里。 这导致了董卓的手下只剩下了四员大将—— 段煨、张济、樊稠、李傕。 在董卓败退后,张济护持其逃亡,李傕从伊阙关撤离,樊稠从轘辕关撤离,勉强还算是拼出了一支能够威慑关中平原的队伍,可在董卓重新募集到足够的兵将之前,他的处境依然很危险。 哪怕卢植、黄琬、王允等人不远千里从洛阳赶赴长安,为了维护先帝遗诏留下的王命正统,确实是让董卓稍稍安心了几分。 又哪怕马腾、韩遂接下了他的敕封诏令,也让他确定自己确实还有外援可以依托。 都改变不了董卓此时四处树敌的本质。 他只能先尽可能地做出一些改善局面的举动。 正如乔琰与荀攸说的那样,段煨依照于董卓的命令屯田于华阴,同时扼守洛川河口,张济屯兵高陵,樊稠与李傕一人戍守长安,一人驻扎于郿县,以防西凉叛军一面应允于他给出的封赏和同盟约定,一面又想着—— 董卓能做出这等劫持天子发号施令的举动,他们二人为何不可。 要知道韩遂的这个“遂”字还是因为他被凉州官府通缉,悬首以购,这才修改出的名字。 他原本的名字应当叫做韩约。 若是能通过奉迎天子来达成他们洗脱污名的目的,以韩遂马腾二人的胆量,是绝对做得出来的。 此时的董卓倒是还没在眼下这等危机重重的时候,做出要在郿坞修建自己的安乐窝颐养天年的决定,而是令李傕在郿县修筑营防,以备应战之需。 这几面的防守都准备妥当后,董卓也理所当然地收到了另外那一面朝廷的消息。 四世三公的袁氏一族,作为领袖的上一辈尽数过世与罹难、大公子袁基身体欠佳不得不退下来后,袁绍却因扶持天子之功领青州牧一职,不过人不在青州,而是就近居于邺城,看护于天子左右。随后袁术领车骑将军位,督战于扬州平乱。 要说袁绍和袁术,也不是不觊觎那外戚能担任的大将军一位,可这些都得等到袁氏女嫁给刘辩作为皇后,才可称得上是名正言顺。又有杨彪、伏完等大臣随同一道迁于邺城,他们若是不想失去这些大臣的支持,也就不能贸然给自己顶上三公的名头。 但这对董卓来说已是十足的挑衅了! 能将昔日的汝南袁氏压在下头,甚至几乎将其灭族,正是董卓此人入主洛阳把持朝政之后,最觉自鸣得意之事。 偏偏这些人将刘辩救走,做出了分去天下半数权柄的行为,又凭借着这份功劳平步青云,如同在他的脸上狠狠甩了个巴掌。 随后的一条条消息经由快马飞报传到了董卓的耳中。 比如说那杀害了他胞弟董旻的孙坚,在长沙太守之外又被朝廷敕封为破虏将军,领平定荆州宗贼之职,若按师出有名来论,他可算是与荆州刺史刘景升打个擂台了。 那部将斩杀了他麾下胡轸的曹操,为那东面朝廷拜为东郡太守,领安汉将军之职,将洛阳之中万户之名引入东郡安居,名望日盛。 那…… 别提了,董卓看了就来气。 还有被他褫夺了三公位置的杨彪,明明是因为他网开一面的缘故,这才被加以光禄大夫,保全了性命,却在此时重新得到了太尉的职务! 他权衡一番后做出了决定。 以大汉天子刘协的名义下达了三道诏书。 一道是加封荆州刺史刘表为荆州牧,以州牧之权柄,同掌荆州军事与政务。 若是刘表接下了这个委任,也就代表着他是站在了董卓的这一方,自然要替他解决孙坚的麻烦。 董卓琢磨着,若是他自己的地盘里有孙坚这等刺头,他必定想尽办法将其给拔去,如今他将除“贼”的名头都递到了刘表的手里了,他应当没有那么不识时务才对。 第二道诏书是将益州牧刘焉作为人质留在了洛阳,也随着董卓携刘协逃往长安被带走的长子,送还回了益州,同时加封其为大司马。 按照董卓的说法就是,他先前在洛阳的时候,给了幽州牧刘虞大司马的委任,谁知道此人在伪帝新立的时候,明明该当出于先帝对他给予托孤之臣名号的缘故,对这邺城伪帝做出斥责之举,却偏偏因为对方距离自己更近而选择了臣服。 所以现在董卓将这个大司马的位置交给刘焉,希望他起到汉室宗亲的表率。 益州这等与外界隔绝的天府之地,连唯一有可能让刘焉投鼠忌器的人质都被送还了回去,又哪里还有可能对董卓有太多的尊敬。 可董卓要的也不是刘焉对他的尊敬。 反正长安进攻益州不容易,益州要想打出来也难,大家彼此之前井水不犯河水,你承认承认我的正统地位就行了,如此一来,大汉十三州中,起码能多一个奉刘协为天子的。 这两道诏书,董卓给得都还算痛快,唯独这第三道他迟疑了许久。 然而皇甫嵩拒不还朝,另一方朝廷麾下堪称人才济济给了他莫大的压力,乔琰又似乎还需三两年才能彻底安定下并州的局面—— 这意图讨贼救驾、还是他此番西逃罪魁祸首的并州牧,还是得拉拢! 将他视为贼的同时,起码也是将刘协视为帝,那刘协名义给出的委任她到底接不接呢? 李肃忍着被此时堂上一堆人看着,当做贼寇一般防御的紧张情绪,展开了圣旨。 在这等两方朝廷互相称呼对方为伪汉的局面下,乔琰保持着端坐于上首的姿态听他要宣读些什么,而不是正儿八经地接旨,李肃也拿她没有办法。 他也更不会忘了自己目前还处在并州的土地上,这些当日能将相国逼迫逃亡的悍将,平日里交战的可都是那些匈奴鲜卑人,若是要将他给解决了,简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虽然他并不知道的是,吕布盯着他,可不是在帮乔琰一起撑一撑气势的,而是在想这位使者是不是还能再拿出一匹和赤兔同档次的好马。 若是让李肃知道,吕布此时在想些什么,非得哽个半死。 但宣读这份圣旨已经够让他觉得憋屈了。 相国为何会敕封给对方一个这样的名号!这岂不是助长了对方的嚣张之势! “应天顺时,受兹受命” “光熹元年八月十三日……制诏并州牧乔琰。” “念汝幼挺人英,夙标时望,以功诏爵,以德命官,效款晋中,韬光边陲,以使皇华远迈,燕然振旅,特加汝为骠骑将军……” 李肃还没念完呢,外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喊道:“君侯,有邺城使者到访!” 143. 143(二更+加更) 坐山观斗…… 李肃的声音停在了未曾说出口的“敬之哉”三个字。 邺城来客,除了那伪立汉帝的使臣绝无可能会有旁人! 李肃有一瞬几乎要以为,这是乔琰为了表示对他这位董卓来使的打压,这才让人伪装出的戏码。 却发觉她连听着他宣读出的册封骠骑将军都兴致缺缺的神情,在听到邺城来使后也不免表现出了几分讶然。 不过乔琰惊讶的可不是邺城会有人前来。 董卓这位逆境英雄顺境狗熊的存在,都能在于长安站稳脚跟后快速做出四方拉拢的举动,以稳固他手中刘协的正统地位。 拥立刘辩上位的各位大臣,在没有太后、没有玉玺、没有先帝遗旨的三无情况下,更要做出这样的举动。 乔琰曾经当街骂袁本初“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又如何? 需要这位并州牧支援军粮的情况下,她也并未有所迟疑地拿了出来。 在袁绍还没反应过来那个数麦子的离谱算法,又并未将这个附加筹码说给手下人知道的时候,表现出来的确实是这个样子。 她曾经当庭痛斥袁公路拥立新君实与董卓无异又如何? 若真把袁术和董卓放一起,起码乔琰起兵征讨的还是后者。 这就不妨来谈一谈了。 总归这位并州牧如今正在积极备战于征讨西凉,从凉州借道讨伐长安,而不是直接从并州出兵邺城,声讨刘辩即位的正统性。 若是让她和董卓之间互相攻伐的情形再激烈一些,可难保会不会让刘协成为其中的牺牲品。 在先帝的两位皇子只剩下了一位的情况下,刘辩是否是正统,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这便是在邺城几日前的朝堂上的争议到了最后,所得出的结论。 当然他们还不至于当着天子的面说什么,只有你那兄弟死了你才算是正统,而是委婉地表达了一番对于乔并州除贼的期许,为此他们商讨一番,决定给出个将军位,来以示对其武德充沛的嘉奖。 或者说是拉拢。 至于要给出什么位置倒也不难想。 袁术因走南线进攻洛阳,第二路攻入洛阳,有救驾扶立之功,可封为车骑将军,乔琰领兵破城在先,所消耗的几乎都是董卓最为精锐的部队,合该位次在袁术之上。 这话是杨彪说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端正得很,谁也看不出来他到底有没有在给他如今在并州牧手下做事的儿子谋取福利。 而若是按照他的说法,自西汉之初便定下来的将军等级制度里,车骑将军之上只有骠骑将军与大将军两个位置。 但大将军的位置是不可能给乔琰的,否则她便有了调动天下兵马的权限,谁知道她会不会来上一出奇兵奔袭邺都。 所以唯一的选择就是—— 骠骑将军。 许攸正是携带着这封册封骠骑将军的圣旨前来的并州。 不过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乔琰将这“邺城来客”请来了堂上,便听到了这两人的自报家门。 许攸不必多说,乔琰与他是见过的。 在董卓把持了朝政之后,作为何进大将军府幕僚的许攸,果断地外逃出了洛阳,又在刘辩在袁氏的安排定都于邺城后,前去投奔了袁绍,恰好与乔琰错开了。 可五年多前的鼎中观策论,许攸也同样在场。 彼时他和陈琳一样觉得乔琰在骂人的本事上稍微差了些,却也对她如此年纪就能有此等政治觉悟而给出了极高的评价,可今天再看,她这以言贬人的本事是没长进多少,凭借着自身战绩居高临下地打击人,却是一日胜过一日。 更让许攸觉得有种微妙时间错落感的,是当年他与许劭、陈琳、王谦等人,还能以长辈的身份对乔琰给出个品评声名之言,如今却只能勉强说一句他们彼时慧眼识英,更要在此时的拜访中接受乔琰从上首投来的打量。 还是一旁的同行之人朝着乔琰行礼开口,这才打断了他的思量。“魏郡审配见过乔侯。” 审配…… 乔琰心中思忖了一番对方的来路,回道:“许子远与审正南到来,可算是让此地蓬荜生辉了。” 她话中说是说的什么称赞之言,可若是要审配和许攸辨认一番她话中的语气,其中却未必有多少恭维的真心。 但此时他们谁都无法指摘对方薄待名士,谁让早在两个月之前,乔琰就已经将自己的立场说得很明白了。 先帝将匡扶汉室,清君侧的任务交托给了她,在她手握先帝遗旨的情况下,她确实是可以批判刘辩得位不正的。 那么他们这些隶属于东汉朝廷的官员,也就是她眼中的伪臣。 不过反正也没被直接赶出去,总还是能谈谈的。 许攸的目光又不免在李肃手中特征鲜明的圣旨上一扫而过,意识到自己可能选择了个极其特别的时候抵达并州。 此人必然是董卓的使者! 这越发让他作为出使之人,心中多了几分紧迫感。 他便也没管乔琰话中潜藏的几分阴阳怪气,回道:“乔侯战功卓著,名闻天下,若这并州州府承飞凤之望,都要被称为蓬荜,只怕这天下间也就只有天子居所能被称为明堂了。” 乔琰闻言眉峰微挑,“这可不像是你许子远能说得出来的话。先生素来以针砭时弊、言辞辛辣见长,何必要说这等自己说来都不顺口的话,岂不是平白郁气,自找不痛快。” “乔侯此言差异,”许攸朝着她回道,“时移世易,人为之折,若能正视其心,倒也未必就是虚妄违心之言。” “那么,子远先生有何话教我?” 许攸朝着她拱了拱手,“敢问乔侯,方今之时,天灾民祸频频,而今西面有一主,身边有虎狼环伺,东面有一主,可遍揽贤臣、广开言路,民何所往?” 乔琰笑了笑,“何处赋税更低,何处可活命,民往何处。子远先生,方今邺城粮价几何?” 许攸卡壳了一瞬。 他想用刘辩身边贤臣云集,更合乎为君之相,而那董卓不过虎狼之人,就算有卢植等人前去护驾,也不过是将刘协圈在自己的地盘里,来试图说服乔琰—— 民众没有这个多余的时间让她去将刘协给救出来。 在此之前,环绕刘辩这位君主所形成的大汉朝廷必然已经稳固,且成为了民众所认可的朝廷,那么届时再将刘协给营救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岂不是要经历一番二王之斗,才能让天下重新平定下来。 对天下的百姓来说,这绝不是什么好事,既然如此,还不如早早地就将刘辩尊奉为新主。 然而乔琰给出的回答却是个反问,问说如今邺城的粮价。 她说董卓是逆境英雄实在是没说错。 他在逃至长安后一改先前在洛阳时候的暴戾作风,在以段煨于华阴屯田之余,对长安民众并未征收过多的税赋。 这或许是因为他手下的凉州兵卒被削减了不少,相对来说比之前要易于管控,也或许是因为卢植黄琬等人对他提出了劝诫,在失去了李儒这位军师后,董卓不得不相信于这些大汉忠臣的建议。 但结果显而易见。 长安本就是西汉的都城,无论是人口可容纳的数量还是关中平原的种植条件,都有着天生的优势,在董卓收敛狼性,未曾横征暴敛的情况下,长安的粮价还算稳定。 可邺城不同。 此地从冀州大县忽然荣升为国都,达官显贵的数量骤然上升了一个层次,已让这座城市进入超限负载的状态,必须尽快进行城市的扩建和向外的疏导。 偏偏这些达官显贵刚经历了洛阳之变,对囤货的冲动远胜过从前,难免将邺城内的粮食一抢而空。 而为了充塞国库,以及填充袁绍麾下军队的军粮,他们又朝着周边征发了一批。 并州与邺城之间可通过太行八陉之中的滏口陉相连,乔琰要想知道邺城的动静,可要比探听董卓在长安的所作所为还要容易得多。 她也清楚地知道,在这种多方面造成的压力之下,哪怕已经接近于丰收时节,邺城的粮价依然居高不下。 要不是如今的粮食有价无市,乔琰都想拿并州的粮食去发一笔横财。 见许攸沉默,乔琰冷声说道:“我不必许子远先生教我什么大道理,也莫要拿什么国有二主不利民生之类的话来说服我,你若有什么旨意尽管宣读出来便是,听与不听,我自然会做个盘算。” 许攸觉得自己打从在士林之中闯荡出了些名声以来,还没有见到过这般荒诞的画面。 拿着圣旨宣旨的那个反而成了理亏之人,听圣旨的却安然端坐,简直像是个在看戏的观众。 可若是他曾经见到过鲍鸿是如何将先帝遗旨交给乔琰的话,大约就不会这么想了。 但如今形势比人强,他也只能将这封册封的诏书给宣读了出来。 要乔琰看来,这封诏书倒是对得起邺城那头的饱学之士更多的特点,其中连篇累牍的褒奖之词譬如“名门贻祉,华宗诞秀,聚壤为阵,裂帛成旗”,接连说了三四行,无外乎便是想从乔琰身上找到与他们之间的共同话题,让她看看清楚到底哪一方阵营才是她应当站定的。 而后便是那句最为要紧的话,“特加汝为骠骑将军”。 这句一出,李肃差点没惊得跳起来。 早在看到邺城这边来人是许攸和审配的时候,他就觉得他作为董相国这边的宣旨代表,和那两位完全不在一个水准线上。 审配刚烈,许攸擅辩,若是让他与那两位打擂台,他是完全没有胜算可言的。 唯独可以跟乔琰稍微拉近一点关系的,也只有一句而已,他是个并州人。 听到乔琰先对着许攸做出了一番嘲讽驳斥,李肃心中不觉窃喜,又觉得以许攸这般口吻,只怕邺城那边的人还觉得可以依靠于大义之名,将乔琰给拉拢在麾下。 若他们真如此做了的话,还能再将乔琰给激怒一些,正好给他们这头商谈的机会。 却不料这些世家子弟竟也算是能屈能伸,虽然拿道德绑架说了一轮,该给出的名头却是一点没少。 这就……很尴尬了。 几乎前后脚抵达的使者,前者因为归属于董卓,后者因为归属的政权问题,都无法从乔琰这里得到绝对的认可,现在又拿出了一模一样的名号。 也不知道是应该说经过了洛阳之战后,这两方人都得正视并州的实力,还是应该说,幸好她给自己的气运又往上点了点,让这伴随着实力而来的锦上添花之事,充满了一番戏剧性。 乔琰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我看二位应当先交换一下旨意,比较出个高下,再来同我商谈。” 她话说到此,并未再行多言,便已拂袖起身离去。 反正她有足够的立场可以两方都不听,那就让他们待着好了。 眼见乔琰离开,许攸连忙从李肃这里借阅了圣旨,见到最末所写的骠骑将军四字,当即意识到了为何她会有这等反应。 糟糕!他们还是低估了董卓在此时做出的反省和补救行动! 他与审配对视了一眼,审配当即意会,朝着乔琰的方向追了出去。 好在他们还有二手准备,此番往并州一行,审配不是以宣读圣旨的名义而来的,而是打替袁氏大公子来感谢乔琰的旗号来的。 “我听闻审正南在河北多有慷慨不可犯节之名,自袁本初奉天子于邺,即将正南先生委以重任,何故却是来替大公子送礼的?”乔琰漫不经心地回道,心中不免有几分郁闷。 袁绍此番派人前来可真会选人。 审配出身河北豪强,又对其主忠诚,固然多被人评价为“专而无谋”,但光从其守城的本领上都可看出他的军事本事倒也不小。也别管此人本事如何,他都不是会被身在并州的乔琰所策反的。 许攸就更不用说了,他与其说是效力于何进大将军府,还不如说是始终和袁绍保持着一番交情。更兼之此人虽有些聪明才智,却也贪而无治,显然也不是乔琰拉拢的对象。 审配闻言回道:“袁氏上下一体,袁青州为大公子还人情之礼,再合适不过。” 这也未尝不是在表达另一个意思,乔琰对袁基有恩,与袁绍有仇,但出于袁氏本为一体的想法,恩重于仇,所以乔琰大可不必因为和袁绍之间的小矛盾,而对邺城朝廷存有偏见。 见乔琰将礼物给收了下来,审配不由松了一口气。 却不料在第二日,他与许攸商量好了一番说辞,抵达州府之外的时候却听到了个堪称晴天霹雳的消息,乔琰并不在州府之中。 程昱这位并州别驾板着个脸的时候还是很有几分威胁力的。 面对审配、许攸和李肃三人齐刷刷投来的目光,程昱坦然回道:“我并州境内正值丰收之时,君侯亲自往行四方巡视有何不妥?毕竟此番洛阳征战还多拿了五万石军粮出来。” “……”许攸可以发誓,就按照他和审配二人,从滏口陉入并州,经由上党郡至于太原郡的一路所见,这并州境内的丰收盛况,让那位乔侯绝不可能缺这劳什子的五万石。 说这是对他们潜台词的拒绝还差不多! 可还没等另一头的李肃得意多久,又听程昱继续说道:“再者说来,秋收备粮正为征讨凉州与董贼所用,自然是要慎重些的。” 李肃的笑容立刻凝固在了脸上。 这两句话换了郭嘉或者戏志才来说,绝对没有让程昱说来有效果。 他替乔琰坐镇中央已久,话中自带一份颇显煞气的气场。 更让他所说的征伐之事仿佛无有商榷的余地…… 除非加钱。 饶是李肃在离开长安前往并州之前,已从段煨的口中得知过,并州军若是想要进攻长安没有那么容易,也很难不在此时心中焦急。 不过算起来,乔琰让程昱说的,不全然是借口。 这一趟的丰收后,她确实是要再深入考虑考虑军粮之用。 并不只是食物库存的问题,还有军队作战期间军粮保存和携带的问题。 张牛角觉得自己都已经快在并州从房屋建造到农具生产,再到现在的军粮产业,混成个全能打工人了,这么一对比他就很羡慕被乔琰安排去训练流民兵卒的梁仲宁。 可在乔琰问起他负责部分的成果的时候,他又飞快回道:“君侯先前说想制作锅盔为军粮,这个最是简单。” 锅盔自然是简单的。 东汉末年的石磨加工工艺已经足够发达,甚至能被乔琰用来制作土法水泥,只是要磨小麦发面,制作锅盔为干粮不难。 不过早前的军粮大多不以这等墩饼的形式发放,而多是被称为“糗糒”的粟米与豆的混合物,便还得专门着人再对研究一二,以确认这锅盔的厚度和重量都很符合行军之中的需求。 见乔琰顺手抽出了一旁用于测试的弓箭,准备对着远处挂在墙上的锅盔做个测试,张牛角眼皮一跳,赶紧抢了过来:“不……不劳君侯费心,这个还是我来吧。” 开什么玩笑! 就他们这位并州牧拉三石弓的臂力和射箭的精准程度,若是让她来上了这么个测试,那还得了? 乔琰也没拒绝他的抢先举动,见他稍有些松垮地弯弓搭箭,正是要模拟战场上流矢的情况,并未开口令他多用些力道。 事实上在这年头的战场上,也确实不可能遇到的都是她这等水平的出箭,只要能起到一定的保护作用,尤其是对只能穿皮甲的士卒做出保护,也就足够了。 那支箭扎在了锅盔上却并未扎穿,乔琰走上前去,伸手拍了拍这依然厚实的锅盔,从张牛角这里问了问负重和变质时间,便走向了下一处。 第二种军粮毫无疑问正是肉脯。 以并州的牛羊数量已能做到在战备状态下准备足够的肉类。 烘干肉脯的手艺,早不需要她有何操心之处。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张牛角这家伙在半年里又圆润了不少,想来是在这很难避免于自产自销的环境里,改善伙食好得过了头。 见乔琰朝着他的脸上看过来,张牛角努力把脸上的肉用手压了两下,给乔琰领路道:“下一处,看下一处。” 这下一处所生产的乃是干酪。 乔琰凭借着印象之中干酪的制作方式,让张牛角带着人在七八月间将牛羊乳酪晾晒成皮,翻炒后又继续暴晒,而后揉搓成团,还真做成了古代军粮版本、可存放相当长时间的干酪。1 算起来那酥山还得算是制作干酪期间所带来的副产品。 因干酪的存放时间极久,她干脆让他们尽早完成生产,以土法存放起来,以备在需求之时调动。 这些干酪作为乳制品,对于这个时代的士卒来说,可不比肉类来得差,这也正是“军厨重羊酪,飨土旧风传”的说法。 除却人食用之外,干酪作为军粮携带更大的意义还在—— 此物可以消除战马的饥渴感,对于在凉州境内的战马奔袭作战,无疑有着重要的意义。 乔琰对这些干酪备货有了数,便走进了下一处作坊。 此地稍有些特别,制作出的供给士卒携带的干粮并不是为了充饥所用的,而是翻炒后放入了纸袋之中的芝麻。 长期行军途中口含芝麻,正如给战马投喂干酪一般,可以极大限度地缓解饥渴感,更重要的是,此物占据的地方并不大。 锅盔、肉脯、干酪、芝麻袋、以及下一处作坊中生产的酱菜,这就是给每一位士卒所配发的基本食物。 张牛角这家伙偷偷给自己养得结实了几分,美其名曰要为日后参战做好准备,在配备食物包的时候却没含糊。 因此时还不到行军的时候,存放时间最短的锅盔还未曾投入生产,但若是人手与材料充足,这条生产线可以快速地投入使用,完成最后的军粮装配。 空有兵力可打不赢这场对凉州的战事。 以段颎、皇甫规和张奂等人对凉州羌人的持久作战情况来看,她必须打出起码一场足够有威慑力的战役,才能在一段时间内免于后患。 那么任何一点细枝末节的失误都不能有! 在巡视完了这些食物加工作坊、又往边关军营和战马驯养地走了一趟,她又往已是第二年丰收的白道川军屯走了一遭,确保任何一处都正处在欣欣向荣的状态,她这才施施然地返回了州府。 不太意外的是,李肃、许攸和审配都已经离开了并州。 在她并不急于接受任何一方开出封赏的情况下,他们反而才是更加着急的一方。 所以很显然,这个离开的情况并不意味着放弃。 “若是按照两方都给出的骠骑将军位置,君侯其实已经是封无可封,赏无可赏的状态,为何还要促使他们加码?”蔡昭姬近来因为宣传事业被乔琰从乐平调到了晋阳,此时也正在乔琰身边,便开口问道。 乔琰这会儿翻阅着各州郡传递上来的收成情况,和归入并州的他地民众初步完成的荒地开垦事业,很有一番数值陈列在前的满足感。 听到昭姬这么问,她回道:“因为接下了任何一方的旨意,看似显赫一时,实则都是在宣判立场。但我不接,不代表我不是。” “这话怎么说?” 乔琰回道:“如你所说,封无可封,因为他们都不可能将大将军的位置给我,这对他们有百害而无一利。赏无可赏,因为他们除却奇珍异宝之外,并没有比我所拥有的并州产业更加富庶,而眼下这时节,奇珍异宝还不如一口饭的意义更大。” “但在双方制衡的筹码面前,任何一方都不能轻易收回这道敕令,否则难免会让我倒向另一头。” 不能收回,那就只有…… 蔡昭姬合掌一拍,笑道:“是啦,他们不能收回,哪怕知道君侯对此不屑一顾,甚至不会接下来,也不能收回!最合适的办法就是——直接对外尊称君侯为这个名号。” 果然也正如乔琰所猜测的那样,在八月底,长安的刘协发出了一封旨意,昭告并州牧乔琰为骠骑将军,统军事征讨之职。 几乎还要更早两日,邺城的刘辩同样遥尊乔琰为骠骑将军。 她到底是谁的骠骑将军,这显然没那么重要! 反正在这样的局面下,并没有让另外一方占到便宜就是了! 乔琰并未以骠骑将军可行使的开府之权,对麾下还未有正式官职的几人做出委任,但骠骑将军的名号既下,她对马腾韩遂就有了绝对的压制权限。 董卓不知道此举不妥吗?当然不是! 他只能赌乔琰不会这样快地展开这场对阵凉州之战。 “以一人之身,兼有两处朝廷的骠骑将军封赏,这可真是天下间的独一份。”身在兖州的曹操收到了这个消息都不免摇头感慨。 他本觉得自己在东郡所做之事已算是于民于军处处妥帖,甚至得到了同在东郡的陈宫前来投效。 算得上是在讨董之后,虽不处于中央,所得却不逊于中央的境况。 可与烨舒相比,却好像还是晚了一步。 发出此等感慨的,大约也并不只是曹操一人。 不过此刻,这被众多声音所讨论的对象,并未有什么被人在腹诽念叨的感觉,只是看完了所有账册后,悠闲地打开了她的系统界面。 事实上她的【锦囊妙计】功能一个月的冷却时间早就到了,可乔琰总觉得先前凑到了那两方使者到一起,稍微有点损耗运气,愣是又拖了半个月才将其重新打开。 希望别再出个离谱的小道消息了…… 她一边想着一边闭着眼睛点了下去。 等她张开眼睛的时候就看到—— 【您已获得首领情报-袁术】 【小道消息,路中悍鬼袁长水早年间非常喜欢点评名士,他对许攸的评价是:许子远凶淫之人,性行不纯;他对何颙的评价是:何伯求,凶德也,吾当杀之。】2 “……” 乔琰忍不住笑了出来。 也实在难怪出自四世三公之家,袁术在名士圈里居然是这么个风评。 他自己便是个横行无忌的路中悍鬼,怎么还能点评许攸“凶淫”,何颙“凶德”的? 社会,真是社会。 虽然这个锦囊妙计到底妙在哪里,她是真没看出来,但这东西若是当个每月一开的乐子,那是真有意思啊。 144. 144(一更) 麋竺送礼 光熹元年的八月在各地暂时偃旗息鼓,忙于丰收的气氛中度过。 九月初,麋竺又往并州来走了一趟。 也或许应该说,他抵达并州的时间是九月初,实际上动身出发的时间却是在八月下旬。 这也正是乔琰为东汉西汉朝廷同尊为骠骑将军的时候。 如若说讨伐董卓之中,各地州府势力已不敢再将她视为汉灵帝的一把利刃,在她成功从阻止刘辩登基又以檄文痛斥董卓,却还能从两方都得到足够的好处后,只能承认,这确实是个人实力。 胡虏内乱频频的并州,迎来的是一位能让并州名闻天下的主人。 之所以说是主人而不是州牧,乃是因为乔琰如今还没有明确归附于刘协或者是刘辩的任何一方。 这种尤其特殊的独立状态,不免让人为之心惊。 好在大约是因为她此前的种种行为还未曾超脱于汉臣的状态,故而并未有人以此为借口对她发起攻讦。 反倒是前几年提到乔琰这个名字,还有人以“乔公之孙”来表示对她的定位,这两年间,尤其是今年,已只剩下了并州牧骠骑将军乐平侯乔琰这种说法。 为此,麋竺没少庆幸,多亏他因为早先对鱼竿钓车的兴趣而选择亲自前来乐平一趟。 钓车的滑轮组设置充其量也只是机械学的应用发展,随后与乐平达成的以白水晶交易肥皂代理权限,也只能说是在这一段时间内维持住了两方之间的关系,但在乔琰更进一步之后,东海麋氏作为一支足够成功的豪商,却无论如何也得再拿出些诚意来下注。 哪怕如今东汉与西汉以中央的并兖豫荆州为分界,但大汉二分,权柄衰微之下必然生乱,被麋氏视为祖宗基业的徐州又是这样一块地形平坦的多战之地,只能给自己寻求一个在不得已状态下的退路。 且看看如今的徐州就知道麋竺为何要如此迫切了。 青徐黄巾复起,在汉灵帝病故之前便有先兆,如今刘辩定都于邺,袁绍领青州牧,青州黄巾慑于袁绍快速在冀州青州招募起来的人手,便朝着徐州方向扩散。 徐州刺史陶谦倒确实是个人物,他昔日也曾参与过征讨凉州的战役,这种经历赋予了他极富魄力的特质。 那荆州刺史刘表敢单骑入荆州,陶谦也敢起用亡命于东海的泰山臧霸和孙观,将徐州黄巾一战击破,让其残部继续流亡向了兖州地界。 可他用人太过大胆也让麋竺不免恐慌。 同样为陶谦所起用的笮融是个佛教信徒,因动乱初平的缘故,还在负责运输广陵、下邳和彭城的军粮,可其中广陵郡献上的大半都被笮融直接吞入了囊中,给了他在下邳修建佛寺,招揽佛教信徒的机会。 这看似是陶谦的另外一支人手,却让人只觉隐患重重。 而北面的青州牧袁绍看似是在就近之下的最优解,却在讨董期间未能表现出足以说服麋竺的雄主之资。 倒不如继续押注在乔琰的身上! 不过要讨好人也得从其所需下手。 并州缺粮吗?以麋竺看来只怕是不缺的。 在斗米千金的说法在大汉十三州内不乏一见的情况下,有粮的人就有钱。 若是直接拿钱,也显示不出他们的诚意来。 像是并州这种地方自然也不可能缺马。 在排除掉了钱粮马匹之物后,可供他们选择的范围就很少了。 麋竺与父亲商议后,决定送人。 当然,这个送人不是说要把他们麋氏的什么人给送出来,作为乔琰的所有物。而是特殊人才。 东海麋氏资产丰厚,按照汉末豪强的常规操作,其所豢养的门客也相当可观。 这些托庇于麋氏的门客中有些人是有特殊技艺傍身的,也同意换一个更加安定的地方去混口饭吃,作为麋氏向乔琰投诚的沟通桥梁。 此种送礼方式也确实是要比大车小车地装载货物更加合适。 这一路出行的队伍看起来也不过是小规模的经商,而不是在徐州有陶谦这位刺史的情况下,还远距离在对并州示好。 又因乔琰在麋竺这里所表现出的重视技艺形象,和她将洛阳太史令给搬迁到了乐平等等操作,让麋竺在选人的时候也有了一定的倾向性。 他得多选些技术性人才—— 在听闻麋竺到访的时候,乔琰正在看着另外一份信报。 骠骑将军位置对征讨西凉的合法性还未曾体现出多少,其所带来的连锁反应却已不只是麋氏的诚意了。 往更近一点的地方说,就是河东。 在董卓携刘协外逃于长安后,对河东郡的控制直接削弱了一个力度,河东太守王邑上任不到半年,根本无法阻止河东世家将河东境内的盐湖划归到乔琰的掌控之下,顺着汾水河谷运送到并州境内。 在卫觊的牵头带领下,这些盐美其名曰乃是为了制作军粮肉脯,为随后的进攻凉州做好准备。 总归是有了个在明面上糊弄得过去的理由。 在两方朝廷目前还在争取乔琰支持的情况下,他们显然不会对这个举动做出什么批判。 这种不表态却也不拒绝的操作是有底线的,不过起码到目前为止她还可以从中受利。 也等同于并州的范围随着这个操作被稍稍扩张出了一些。 麋竺踏入州府会客厅堂之际,便发觉乔琰的心情大约还不错,这也让他觉得自己可能是选了个前来的好时候。 一个聪明的商人不会上来就开口说出自己寻求托庇的目的,故而他只是开口说道:“东海麋氏向君侯贺喜。” “大汉未定,胡虏也动乱不止,何喜之有?”乔琰抬眸朝着他看来,问道。 麋竺坐定后回道:“君侯有段纪明之威,霍骠骑遗风,积粮二年,兵出陇西,直抵金城,必能将叛军一扫而空,这一贺贺的是君侯得骠骑之名,二贺并州秋收硕果,三便提前预祝君侯旗开得胜。” 见乔琰面色未改,依然是一派稳重之态,麋竺心中不免对这位州牧的喜怒不形于色更多几分认知,也更加坚定了将麋氏退路选在并州的想法。 “麋竺虽为商人,却也有报国救难之心,此番从门客中遴选出了些许人手,不知能否为君侯派上用场。” 麋竺将一叠名单交到了一旁的侍从手中,令其送到了乔琰的面前。 见乔琰随手翻看了起来,他便从旁解释道:“这前几位乃是制作锁子甲的好手。他们祖辈有从事过光武近卫甲胄的制作,所做出的成品比起寻常的锁子甲更为结实,防卫严密。” “居中的几位乃是麋氏门客中擅于奇巧的木工门客,其中有一位极擅于山地推车的制造,不过此人总喜欢弄出些奇怪的想法,近来又想在鹿车上加帆,还希望君侯多担待些。” “最后的一批乃是早年间麋氏在行商期间经张掖所带回来的丁零人,经历过了几代与汉人的通婚后,已看不出太多丁零部族做派,唯独还保留下来了几项技艺,其中一项就是修马蹄。乔侯既养骑兵,对马蹄的重视不必我来多提,不过这些张掖丁零人在马蹄看护和上油上确实有些本事。” 麋竺带来的三批人,可当真是一个比一个顶用。 他在投人所好上也算是做到极致了! 锁子甲不需多说。 并州这等边防要地的盔甲制作工艺,整体来说还是过关的,可谁也不会觉得,己方的安全性提升是什么没有必要的事情,尤其是对将领的安保。 真正的锁子甲制造工艺极其复杂,还需进行量体裁衣,所以先前被乔琰称为锁子甲的充其量也就是这种制甲工艺传入中原后的副产品。 但现在他们要对上的是凉州悍卒。 凉州兵尤其是羌人在对战之中搏命得很,她可不希望赵云吕布张辽徐晃等人,还没等到中原的战事上发挥出其作用,就已经消耗在边地战事上了。 麋竺送来的制甲师傅正好在冬日将更合身且更便于行动的锁子甲给制作出来。 第二项山地推车的意义更不用说。 哪怕是段颎这等灭杀凉州羌人的好手,都免不了和且冻羌、零陵羌等频繁发生小规模的山地作战。 自西汉晚期开始出现的鹿车的确是山地运输的好手。 至于在其上加上风帆推动的说法,如今看起来的确有些像是无稽之谈,简直像是随性地将沿海帆船之物套用到了推车之上,可在两百多年后的五世纪,还真出现了这样的加帆车,在千年后记载在欧洲的长诗之中。 这或许真可以在凉州之战前测试一番可行性。 至于那擅长保养马蹄,从事修剪上油工作的丁零人,也可以说是后世的铁勒人,或者说是回鹘人的其中一支。 他们做的可并不只是修修马蹄的用途。 如若乔琰未曾记错的话,在西方早在两百多年前就发明了马蹄铁,随着草原游牧民族的往来而传到了敦煌张掖之地。按照后来已经被称为甘州之地的传播说法,茫茫戈壁砂石太多,极伤马蹄,便以木涩四窍,缀于马蹄之上,从而得保障。 这些人有没有可能曾经见过这种古代版本的马蹄铁,也作为她尝试打蹄铁的专业人才呢? 早先乔琰没能彻底将并州笼于自己的统治之下,也还未曾组建出一支足够可怕的骑兵之前,她若是提出马蹄铁只有资敌一种结果,可如今若是有更完备的人才库存,更容易执行的铁艺制造,这就完全有可操作性了! 哪怕这些人并未从事过这样的工作,要从修剪马蹄转行过去,总还是容易的。 乔琰的目光一亮。 要不是麋竺坐在她的面前,她几乎想要直接拍案而起,以示对他所给出的礼物的惊喜。 天知道她之前都盘算着让那华佗弟子吴普从研究人转向研究马了! 145. 145(二更) 只欠东风 骑兵三宝,马鞍、马镫与马蹄铁。 并州有着天然的训练骑兵兵种的环境,若是在军粮配备充足、战将兵员精悍、作战方针正确的情况下,将这三者配备妥当,毫无疑问将要拥有压倒性的优势。 马镫的进一步改良,确保在上马下马期间不至于为其所绊,对并州来说并不难做到。 并州从州牧长官到部从都需要进行的骑马作战,尤其是其中还有相对年轻的,让乔琰将寻常马鞍往高桥马鞍发展,也并不需要经历什么波折,这本身也确实不是什么技术性的问题。 唯独这个马蹄铁,让她头疼得很。 这又不是画个弧形往马脚掌上钉这么简单的事情。 历史上的欧洲还出现过马蹄铁上的钉子脱落下来,造成了统帅跌坠下马,被手下误以为是中箭落地而后溃败的乌龙情况。 虽然马蹄铁钉在战马的角质层上,没什么痛感,可蹄铁的更换安装所需的工具,剪钉钳和马蹄铲之类的东西到底要形成何种样式,乔琰是一概不知,只能模糊说出点机制来,最好还是有术业专攻的人员进行制作。 并州境内战马确实多,偏偏从事相关护理工作的人员却少得可怜,充满了好一派野路子的既视感,这才不免让乔琰萌生出了让手下人转行的想法。 麋竺这送礼送得可算是到她的心坎上了! 东海麋氏能累积下这样庞大的家产,和他们这种极高的情商与眼力显然是分不开的。 乔琰起身说道:“带我去见见这些人吧,能遴选出这些人,子仲有心了。” 麋竺自然对此喜闻乐见。 乔琰甚至将州府马厩内的战马直接带了一匹出来,令麋竺带来的丁零人进行修剪。 在他们以工具铲掉战马因为长期奔袭而长出的多余“指甲”,又以蹄油对其进行护理的时候,麋竺听到乔琰以状似无意的口吻开口问道:“凉州多山石碎砾生于山道,听闻酒泉敦煌张掖等地,曾有以兽皮包裹骆驼四足的行为,可保其行路无虞,不知能否以木片或铁片钉于马蹄脚掌,以保其行路无伤?” 那正在修剪马蹄的丁零人停下了手中的活,朝着乔琰看了过来。虽然如麋竺所说,他们经过了三四代与中原汉人的通婚,这男人的五官里却还有那么几分胡人的特质。 不过他这一口汉话却已很是标准了,“在马蹄下头?您说的是不是这样的东西?” 他从手边的包袱里翻出了一块牛皮递了过来,牛皮之上绘制的正是马蹄木涩的图样。 何为木涩,正是以木板制作成马蹄的样子,在上头钻出四个孔洞来,在马蹄的对应位置也钻出四孔,通过木楔或是绳索的方式固定起来。 按照这图样上所书,木涩所用的材料多与马车车轮所用相仿,在铁的价格稍高的情况下,自然是相对而言的最优解。 这东西在中原并不曾出现,无外乎是因为此地跑马并不像是边关一般条件苛刻,这等麻烦的手段能起到保护的作用又很有限。 但乔琰要的是骑兵队伍的高效运转,以她如今掌握了并州内盐铁专营的底气,也确实有资本打造出足够数量的马蹄铁。 她将目光落在了这图卷的最后,开口问道:“如果是铁制的你会吗?” 那人倒也还保持着一番凉州人的豪爽做派,回道:“府君需要的话,我可以一试!” “好!”乔琰拊掌一笑,当即让人将他领去了铸造铁制农具的作坊,令他配合其中的打铁师父,务必尽快尝试出蹄铁来。 不过她倒是也没厚此薄彼。 麋竺带来的另外两批人也很重要。 制作锁子甲的一批,被她以专人接送的方式前去给屯扎在各郡的将领量体裁衣。 制作山地车、甚至还异想天开地将船帆套用到鹿车上的那位,直接被乔琰丢去跟马钧打配合去了。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便是在今年冬日之前,将山地推车给完善到最适合配合作战运输的程度。 将这两个安排布置了下去,乔琰才示意麋竺与她一道而行。 她走出了两步后,语气已比方才雷厉风行做出安排的状态和缓了不少,也更似一番笑谈的口吻,“子仲贺喜送礼的目的我心中知晓,不过你好像并不担心倘若东海麋氏遇上了什么麻烦,本府身在并州,难免会有鞭长莫及的情况。” “商人是要习惯于亏损的,”麋竺坦然回道:“一桩买卖只要有六成以上的机会成功,就可以多下一点本钱。我在乔侯这里看到的并不只有六成,所以可以多费一些功夫。” 乔琰笑了笑,“君既投桃,我又如何能不报李呢?” 麋竺回返徐州之时,队伍之中还多出了一些人。 在并州如今的官职和人员安排体系中,有一个人是有些格格不入的。 若说要用他,这毕竟是汉灵帝麾下的西园八校校尉之一,起码也得接续上一个校尉以上的位置,否则对不起乔琰这个听从于汉灵帝遗旨的人设。 但偏偏在乔琰此时的行军计划中是没有此人的。 那么与其让他在此番西征凉州期间处在一个有些尴尬的状态,还不如让他作为一个外派的保镖,以保东海麋氏在必要时候的脱身。 这不是别人,正是鲍鸿。 鲍鸿一度被何进以贪墨军粮的理由举报过,乔琰也对此做出过问询,按照鲍鸿的说法就是,他确实是稍微拿了一点,但也是在方今将领的潜规则内,绝不到何进所说的那么严重。在被刘宏随后敲打过后,他绝不敢再犯此事。 可按照乔琰对凉州之战的谨慎,这也更让他不适合在西征中作为一路校尉。 反倒是去了那东海麋氏,作为潜藏其中又领着一路人手的保镖,还能享到大商户的供奉,可算是给他找了个好去处。 鲍鸿又不会不知道,他作为汉灵帝所遗留下来的人手,在今日局面之下到底是站在谁这一方才更安全,所以这外派的出差也没这个机会让他另择他主。 “说来他或许还有个作用。”乔琰目送鲍鸿护送麋竺离去的时候与戏志才说道。 “君侯想用这稍有贪念之人去观望一个徐州的人物?”戏志才回问道。 “更准确的说,我想看看这样一个人,在见过了并州的景象后,还有无可能被笮融的地上佛国之言给说动。”乔琰说道,“这不是徐州一处的问题。” 正如麋竺所察觉到的情形一样,笮融崛起于下邳,深得徐州刺史陶谦的信任,却绝对是徐州的一个重要不稳定因素。 此人以传教的方式募集人手,比起张角来说行事还要肆无忌惮得多,但在这等佛教近乎偏激的宣传中,他却依然可以聚敛到五六千户的死忠信徒。 哪怕他往后屡屡背叛袭杀投靠的对象,也并未能够改变这些信徒对他的拥趸,这就比张角在大疫期间治病救人而后传道,还要有一种在秩序崩塌面前的宗教疯狂。 偏偏在东汉末年,笮融绝非是个例。 纵然她早先能以诡辩之法打破张角的传说,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张角心中有救人之意,可笮融是没有的,这就导致了他所框定的神国在他自己的范围内无懈可击,除非如刘繇一样以武力征讨的方式将其击溃。 但这也只是治标不治本之法。 为他所驱动的百姓和佛教信徒,也早已经随着社会的礼崩乐坏,将佛教视为了寄托情思之物。 最后的杀笮融之举,与其说是意识到这种宗教信仰不可靠,不如说是他们想保住自己的性命。 而他大兴佛寺之举在徐州扬州一带造成的影响,几乎横亘了整个南北朝时期,听起来都不免让人觉得有些可怕。 虽然乔琰如今的短期计划还是进攻凉州,但她的目光却不能只是停留在并州凉州的地界上。 “好在麋子仲对那笮融心存恶感,若是鲍鸿有什么表现不妥之处,也能及时做出补救。当然,我更希望他派不上这样的用场。”乔琰又道。 她暂时收回了对徐州情况的考量,将目光转回到了并州内部的建设上。 秋收之后的并州,俨然正在将州中居民收获的喜悦,和居于此地的强烈归属感,传递到新搬迁到此地的居民那儿,以至于形成了一种沸腾的气氛。 从秋季开始,由原本的农耕为主,转向开采露天煤矿,投入各项生产流水线为主的生活方式,也正在将这些新到的居民给裹挟进来。 今年还多出了几项新增的生产内容,正是那出征所用的一应器物。 步度根也在此时完成了今年与并州的物资交换,带着乔琰预留给他的过冬物资折返。 不过在他离开后,第一批被编入雁门郡露天煤矿的鲜卑人,也在张辽的看管之下进入了工作岗位。 也不知道张牛角是不是会跟这些鲜卑人很有共同话题,毕竟在他们抵达的第一天,别的想法姑且不论,有那么一条想法是共通的—— 这就是并州境内的伙食吗? 要是挖煤打工就能吃上这个,那他们认这位并州牧作单于也不是不行。 若是让步度根知道被他委以重任的下属,非但没有好好地对雁门郡完成一番观察,反而已经飞快地完成了倒戈的行为,可能要在回返鲜卑王庭的时候被气个够呛。 可乔琰显然是不会顾及到他的想法的。 她一面给张辽张杨送去了书信,让他们在必要的时候给这些鲜卑人展示一番雁门守军的武力,好让他们在明年开春回返草原的时候有话可说,一面又在这九月的中旬再一次点开了那个【锦囊妙计】,权当是对她这忙碌安排中的消遣。 【您已获得首领情报-韩遂】 【小道消息,韩遂虽然是个有点墨水的读书人,但这人打仗还行,吵架不行,曾经被汉阳郡长史盖勋给骂哭过。据传他与北宫伯玉闹翻也是因为骂不过,具体情形如何大概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了。】 乔琰:“……” 这条消息,比起之前袁术对许攸和何颙的评价,还更符合小道消息的说法。 不过,这其中的有一个人,对凉州的战事,还真有点作用。 汉阳郡长史盖勋—— 盖勋—— 他此时倒不是汉阳郡长史。 凉州十郡,北地、安定、武威、张掖、酒泉、敦煌、金城、陇西、汉阳、武都。 盖勋在中平年间先为汉阳郡太守,后为武都郡太守,现在正在后者的任上。 但武都郡是什么地方? 一旦位处于金城郡和陇西郡的马腾韩遂想要进攻三辅,武都郡就是头一个被他们所攻破的。 于是盖勋被下属救出逃往凉州他处,暗中潜窥,意图夺回武都,偏偏在董卓试图拉拢马腾韩遂之时,已抢先一步褫夺了盖勋武都郡太守的身份。 这封以天子刘协为名发出的诏书,无疑是让盖勋失去了重回武都的机会。 为此他不免对着汉阳郡守抱怨,若是做天子的只能下达这样的命令,他还不如去认东面那个朝廷,谁管什么远近不远近的问题。 也正是在这番牢骚后,他接到了乔琰通过皇甫嵩给他送来的书信,言及她有意请他往并州一行,讨论攻伐马腾韩遂之事。 若说谁对这些位于凉州西部的叛军势力最为了解,绝不是出自于凉州的贾诩,甚至可能不是与这两方频频交战的皇甫嵩,而是曾经与韩遂同为凉州官员,将其骂退过的盖勋。 又若非乔琰被汉灵帝在生命的最后几年视为了破局关键,这位凉州刚直之士本应当被刘宏征调入京,授予京兆尹的官职,也留下了死后绝不接受董卓馈赠的美谈。 不过此时派上用场,以填补并州境内备战西凉的最后几环之一,倒也不迟! 所以乔琰在被这“小道消息”提示了盖勋的存在后,当即发出了邀请。 “乔……并州?”盖勋捏着手中的邀请函。 他为了躲避马腾韩遂等人的追兵而藏匿于汉阳郡的消息,并没有告知太多人,皇甫嵩就是其中一个。 皇甫嵩会选择将这封信送过来也就意味着,在皇甫嵩的判断中,乔琰是可被信托之人。 她想要进攻凉州的计划,或许在皇甫嵩看来是可以一试的。 盖勋绝不是什么喜欢忍气吞声之人,也一心想要将武都郡给夺回来,如何会错过这个进攻的机会。 “你打算去?”与他同在此地的汉阳郡太守问道。 这位汉阳太守出自酒泉张氏,乃是张奂的同族,在傅燮这位上一任汉阳太守以身殉国后,他被汉灵帝委派了这个汉阳太守的位置。 可此时马腾韩遂等人的联军势力庞大,即便他们一度为董卓和皇甫嵩的联军所击退,也依然动辄将对峙前线推进到汉阳地带。 有傅燮的教训在前,这位汉阳太守干脆不直接上任,而是依托于此地的四家大姓对外传递政令,这才让他接纳逃至于此的盖勋有了可能。 “为何不去?”盖勋拍案而起,“那位并州牧都不怕我这人刑克上司,敢叫我前去,我为何不可去给对方当个向导?” “咳……”汉阳太守一听这话,差点没将手中的茶杯给直接掀翻出去,“刑克上司这种话就别说了。” 盖勋是真没说错话,他从政的时间其实也不算太长,却一连熬走了五位凉州刺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吕布还要符合克上司的说法。 不过凉州人都清楚,这凉州刺史的更迭,还真不能算是盖勋的问题。 他所接触的第一位凉州刺史梁鹄,就是乔玄昔日所住的延熹里的一位邻居,此人当个大书法家尚可,做凉州刺史却胆小怕事了些,故而很快被刘宏给征调了回去。 在光和七年上任的第二位凉州刺史左昌,居然趁着征兵截取军费中饱私囊。也正是因为左昌的派兵救援不及时,才导致了韩遂边章等人被北宫伯玉给裹挟为贼,所以朝廷很快将左昌给处置了。 盖勋很快迎来了第三位顶头上司,这新上任的凉州刺史宋枭就更是个奇葩了,他提出了一个极其“天才”的想法,说凉州总是发生动乱,肯定是因为这里的百姓都没有好好读书,不如让家家户户都抄写《孝经》吧。 连刘宏都知道这想法不靠谱,宋枭的下场可想而知。 第四位凉州刺史杨雍任上出现了饥荒,不久又被免职。 第五位凉州刺史耿鄙胡乱平叛,干脆连自己的命都丢了,还连累死了傅燮。 瞧瞧这五位到底是什么德性就知道,盖勋是真不能给这事背锅。 不过在谶纬之言盛行的汉代,盖勋确实也是可以用这话来自嘲的。 “那好,不提这个,你先借我两个人用用,免得我都到不了并州。”盖勋转移了话题。 还没等汉阳太守开口,盖勋就已经先转向了一旁,朝着侯在一边的年轻人问道:“仲奕,你愿不愿意陪我走一趟?” “人家是汉阳四姓子弟,陪你往并州走一趟……”算是个什么回事。 被盖勋称为仲奕的汉阳郡中功曹姜冏已抢白回道:“我愿随盖太守前去!” 盖勋在凉州的十数年间为官可不是随便混的,何况盖勋在做武都郡太守之前也是做过汉阳郡太守的,和汉阳四姓之中的姜氏关系着实不差。 饥荒之年他又拿出了自己的全部存粮以活郡民,得到过上下的感念,当时他就在汉阳郡太守的任上。 姜冏到底还是有些年轻,自然为盖勋所表现出的种种所折服,这会儿自然也顾不上自己的新上司了。 盖勋也毫不阻拦,只朗声笑道:“好小子,好胆量,走,我们去会会那并州牧!” 看看她是否真如自己在信中所说,万事俱备,只欠一股东风将她吹往这凉州境内—— 盖勋收到信的时候已是十月末。 光熹元年的十一月里,被麋竺送来并州的那些工匠,终于成功折腾出了一整套钉在马掌上的马蹄铁与其附属器具,这些东西也在乔琰的指派之下飞快地被投入了大批量的生产。 这个时候就显示出并州今年丰收粮足的好处了,州中的百姓在眼见州府发布了征用人力开采煤矿铁矿后,因工钱必然能给得出的底气纷纷报名。 而被步度根派来打工的鲜卑人,为了不被这些热血沸腾的并州人给比下去,不得不拿出了更卖力的状态。 以至于在这本应该于冬日出现鲜卑劫掠景象的并州,反而出现了两方人在同一个岗位上做工、互相比较的奇景。 虽然这幅景象能见到的人并不多就是了。 乔琰披着斗篷行于雁门郡内,于这露天矿坑的高处看着下方人来人往的景象,与一旁的雁门太守郭缊说道:“等到再过上半月就让他们停工,接下来太冷了做不得这活。” 郭缊问道:“那这些鲜卑人如何安排?” 总不能让他们白吃白住地度过一整个冬天吧? 那他们并州听上去就像是做慈善的了! 这亏本生意可做不得。 乔琰从容回道:“不会让他们闲着,让他们去五原,去元直的手下。” 她当然不可能让这些人光享受着并州内的食粮,却在冬日收工,还是要让他们去做些事情的。 可惜这些人笨手笨脚的,工坊里做工的事情不适合他们。 倒是有一个地方还算合适。 如今已是二分天下了,她也算是跟汝南袁氏先撕破了一次脸皮了,那么按照攘外必先安内的原则—— 那位度辽将军韩馥,现在是可以被她从并州境内给清除出去了吧? 146. 146(一更) 先安于内 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从来都是这个道理。 之前她还可以跟韩馥保持着“相安无事”的状态,归根到底还是因为,韩馥这个度辽将军是刘宏册封的,应当算是与她在同一阵营。 而作为并州的长官,在理论上来说她也确实需要一位度辽将军的存在来协助她管控边境。 可乔琰实在是个不太寻常的州牧。 哪怕早几年间,边地还面对着胡人的进犯,等到了如今,她手底下的将领已经完全可以覆盖住并州全境,更可说是绰绰有余,那么韩馥这个度辽将军也跟个摆设没有太大的区别。 他甚至还该当算是个不太安定的摆设。 就像乔琰在随后与郭缊的闲聊之间相当坦诚地说道:“在早先讨伐董卓的时候,此人能做出装病的举动,直到袁本初等人发起酸枣会盟,他才开始蠢蠢欲动地想要响应,可见与我们并不是一条心的。他昨日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情,今日袁本初拥立皇子辩于邺城,明日又安知他会做出何事呢?” 所以韩馥绝不能在这个位置上了! 可出于大义之名,乔琰顶多是在之前韩馥表现出想要跟随袁绍号召行事的时候,给他扣上一个“州牧外出,欲行不轨”的帽子,而不能直接凭借着手中的军权将韩馥给斩杀或者驱逐出境,否则她就是冒领汉臣之名,而行割据并州之实。 不过这对乔琰来说也算不上是太麻烦的事情。 自徐庶这位五原郡从事到任,行监察之实,又与那身在五原边境阴山固阳道防线的徐晃形成了文武组合之后,他便意识到,要名正言顺地夺取韩馥手中的权柄,可能并不像是他想象得麻烦。 乔琰一度说到韩馥此人有些多疑,这种多疑是咎己而非责人,并没有说错。 按理来说,这不该是他这样履历的人所表现出的特质,但也难保,正是因为贵人扶持,才让他对自己的能力处在一个极度不自信的状态。 总归他展现在徐庶面前的就是这样的状态。 故而徐庶向乔琰做出了申请,他需要在五原郡内临时募兵。 作为乔琰真正意义上的直系,而且与颍川士人之间的关联有限,徐庶在乔琰这里的可靠程度还是很高的,这种募兵的权力给出去也没问题,不过这条请求巧之又巧地出现在了她巡看露天煤矿的时候。 也让她大笔一挥做出了决定。 何必募兵呢?这些在接下来的极冷天气无处做工的鲜卑人,乔琰又不想让他们吃白饭,不如再发挥一下作用。 让他们去五原!—— 对这些鲜卑壮劳力来说,是在雁门吃饭还是在五原吃饭显然没有太大区别。 他们会来并州还是因为乔琰在今年三月往鲜卑王庭一行,和步度根聊聊人生的时候,透露出了这么个消息—— 她交易给步度根的煤矿,在并州只能被称为残次品,而这甚至是在并州的人力有所匮乏的情况下。 对过冬燃料的需求,让步度根并未意识到乔琰此举之中所包藏的陷阱,而是将这第一批鲜卑劳力送到了并州,看看能否达成一个长期的交易。 因担心乔琰不免会对鲜卑人苛待,步度根倒也没敢将族中最是精锐的人员给派出来,以免有生力量再遭到这位并州牧的摧残。 可也恰恰是他的这点小心思作祟,让这些鲜卑人在雁门劳作了两月后,对草原上逐水草而居的不安定状态嫌弃得很。 现在还得到了乔琰这等“天冷矣,不宜室外开采”的关照,将他们暂时移居到五原来的待遇,更加深了他们的这种想法。 他们可不会觉得这是乔琰在提防他们与那身在塞外的步度根存在里应外合的可能,才将他们调开雁门,只觉得这位乔并州虽然跟他们“礼尚往来”交战的时候可怕了些,在声称往后还要拿与步度根有嫌隙的鲜卑部落练兵之时语气凶残了点,却也不愧是个能担负起一州重任的厚道人。 唯一有那么一点美中不足的是,他们时常得看到从绥远城送过来的军粮,在送抵了这一边的营地后,居然还得将半数以上的部分送到另一头的度辽将军营地里。 若说按照人数来分,也确实是这么个瓜分方式,可这些鲜卑人要是能按照这个逻辑来思考问题—— 他们也就不是鲜卑人了。 于是韩馥时常能看到在自己出去行动的时候,有那么一群如狼似虎的鲜卑人,正在对他进行凶悍的凝视。 “乔烨舒她什么意思?”韩馥回到营地就开始泛起了嘀咕。 如果只是一两个鲜卑人对他这个汉人不满,尚且还可以理解,可若是每一个呢? 韩馥是一个很容易多想的人。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因为疑心袁绍想要杀了自己,而落了个躲在厕所里自杀的结局。 所以现在他也不免自己给自己制造出了危机感。 麴义就觉得没必要想那么多,也是这般劝说韩馥的,然后就迎来了韩馥近乎于指控的一眼。 如若韩馥是那种暴烈脾气,这个时候就应该上门去,让徐庶好好约束一番自己手下的鲜卑人,而不是在此时只会朝着麴义问道:“你听过这种荒唐事吗?让鲜卑来防备匈奴?” 活跃在固阳道方向塞外的,可不只是已经被乔琰在誓师大会上来了个一锅端的休屠各胡,还有北匈奴西迁后留下的其他匈奴部落。 虽然要达成成群袭掠并州的结果,在目前乔琰以武力统帅并州的情况下,可能性并不太大,但也难保会有如当年的休屠各胡一样,想要冒险一试的。 所以抵御匈奴——这话说得通。 可若说用鲜卑来抵御匈奴? 真是见了鬼了,怎么会有人能说出这种话来。 谁知道她是不是打算借着那些匈奴的手,将他给干掉,对外还能掉两滴“监管不力”的眼泪。 麴义倒没有韩馥所想的那么悲观,回道:“……或许,乔并州也正是为了开拓一条前人未有过的路呢?” 韩馥不想跟他说话了。 他觉得麴义可能跟乔琰是站在一头的。 谁让那家伙在他被乔琰凭借州牧权限禁足后还给调度去了前线,加入到进攻洛阳的队伍之中。 在得胜归来后,他还颇为感慨,乔并州治军有方,若非如此也不能以数千羊皮囊渡江,又于直扑孟津敌营的时候丝毫不乱,更能在攻破洛阳后快速收敛队伍。 韩馥一点都不想要听到这个。 偏偏这度辽将军营地内的情况也并不那么如他的心意。 早先乔琰将梁仲宁调走的时候,韩馥还要思忖思忖,那家伙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他并没有发现的天赋,可在随后又被乔琰调走了几位黄巾旧部后他却意识到,这就是乔琰在挖他的墙脚。 度辽将军营地里缺了人,韩馥是要想办法补齐的。 可若是要问五原的郡民,是选择加入乔并州的军队,还是加入那韩度辽的队伍,似乎不会需要有什么犹豫,就可以给出一个答案。 更让韩馥觉得郁闷的是,乔琰在并州推行的耕作方式改良,也是要笼罩到固阳塞与度辽将军营周边的。 哪怕这些边地士卒中确实是有因为罪债而不得不充边的,却也有不少是并州的本地人。 他们每日所见都是并州的种种制度推行,让他们可以知晓,自己的家人大约也能在州牧治下吃个饱饭,在还远不到需要达成精神需求的当下,这已是足够有说服力的德政了。 韩馥充耳所闻,都是这些士卒在闲谈之间对乔并州歌功颂德,就差没将自己这个度辽将军给抛在脑后,还动不动要被跟前头的几届度辽将军相比,早已经压力很大了。 现在又有那些鲜卑人“虎视”在侧,虽然没将这种话到处宣扬,却只觉得自己半夜都睡不安稳。 可他能做什么呢? 要知道乔琰连董卓都能击败,又在并州享有如斯可怕的声望,他便是想要对对方的行为做出什么指责或是反抗,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韩馥要是胆大一点…… 算了,他胆子不大。 他也更不会知道他所听到的有些话,完全就是徐庶在就近操纵的结果,尤其是那个粮食先往他的营地走一趟,再分摊到度辽将军营地的行为,可算是被他拿捏清楚了规则。 韩馥越想越觉得自己处境危险,干脆趁着半夜跑了路。 他寻思着若是自己回到了邺城,有袁绍的支持怎么都该能领到个官职,比起在这里当个被架空的度辽将军好,还不用面临生命威胁。 仔细一想,他这一跑也算是给乔琰扣了个不容人的黑锅,还能稍微出一口恶气。 谁知道他刚跑到并州与冀州的边界上,就被早已张开了罗网等他的乔琰给逮了个正着。 擅离职守这个罪名也当即就朝着他丢了过来。 至于是否还应该算是通敌,并州境内的民众自有自己的判断。 反正不管是哪一种罪名,他这度辽将军的军权都可以顺理成章地卸任了—— 几乎也正是在此事发生的时候,盖勋带着姜冏,连带着汉阳郡太守借调给他的人手抵达了凉州与并州的交界处。 说起来,若不是盖勋要防备路上可能出现的敌军,准备低调些行事,他其实还能带上更多的人。 就连他们在进入北地郡之前遇上的“句就种羌”首领滇吾,都因曾经为盖勋所厚待,想要将盖勋起码送到那边界线上。 毕竟在对方看来,盖勋是往并州避祸的,这与他们的利益也没什么冲突。 可盖勋思量了一番自己的目的,以及乔琰在这邀约之中所表现出的信心,还是拒绝了滇吾的好意。 他便只带着自己的这些人手,一路谨慎行事,先往皇甫嵩屯军之所走了一趟,与这老朋友做了个回应交代,而后继续东行。 他抵达边界之时,这片黄土高原之上已经落了雪。 姜冏为他披上了件厚重一些的风氅,见这位武都太守望着前方已有山头积雪的子午岭望去,神情中稍有几分怔楞之色,不由问道:“太守何故迟疑?” 盖勋目光未离前方,回道:“我不是在迟疑选择乔并州作为盟友是否是个正确的选择,若真如此,我也不必一路远行前来了。” “我是在看那里。” 他伸手指向了远处子午岭下的土地。 他们恰好是打庆阳以南而来,出现在他们面前那片纵横交错的水道之间,正是一派田垄齐整,坑道俨然,冬小麦已然播种其中的样子。 在原本已经为且冻羌、南山羌等羌种破坏秩序的北地郡,出现这样的一片田地,实在是一件极其罕见的事情。 以盖勋的眼力也不会看不出,这土地耕作的水平并不低,起码不会是有什么人临时起意,才弄出了这样的一番场面。 也正在他思虑于此之际,忽见那岭上奔行而来了百余骑兵。 虽有风雪干扰视线,也并不影响盖勋在这一个照面之间认出,这不是汉人骑兵的打扮,而是匈奴人! “预备敌袭!” 他这口令刚刚给出,那对面的骑兵奔袭极快,已在转瞬间又行过了一段。 这距离的拉近之间倒是让盖勋陡然意识到了个问题,若是按照匈奴交战的习惯,对面早应当拿起弓箭了才对,可偏偏他们并没有这种交战的意图。 那领头之人更是远远高呼问道:“来人可是盖元固盖太守?” 盖勋定睛朝着对方看去,忽然意识到那领头的小将竟是个熟人。 傅燮被明升暗降地丢来做那汉阳太守之时,傅干就跟随在傅燮的身边,虽然如今距离当时已有四年过去,但傅干也不算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至于到盖勋认不出来的地步。 他连忙抬手让身后之人先放下了弓箭,同样高声回道:“正是盖勋!” 随着他的这一声回应,那头奔袭而来的骑兵当即放缓了速度。 他更是眼见傅干令后方随从在距离此地还有一小段的位置停了下来,只他一骑朝着这方而来,分明是为了让他看到自己的态度。 那面容冷肃的小将在这番疾行号令的举动中,恍惚让盖勋觉得,身上似已有了几分昔日傅燮的模样。 昔日的傅南容名震北地,声威至于汉阳,而今其子倒也不逞多让! 对得起他父亲当年的英名! 不过盖勋也不免在心中腹诽,他怎么会与匈奴人为伍?这着实看起来是奇怪了些。 在傅干翻身下马,走上前来朝着盖勋行了一礼后,盖勋也将这个问题给问了出来。 他既算是乔琰从凉州请来的向导,就算不得外人,傅干自然也没有瞒着他的必要。 他回道:“如今上郡已不若早年间贫瘠,难保不会有羌人翻越子午岭而过,故而乔侯令南匈奴人位居于此,一面令凉州各方为之懈怠,以为乔侯先得平州内之事,方可西出凉州,一面——” “以匈奴为屏,抵御羌部。” 盖勋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 却只见傅干好似并未觉得自己说出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他朝着东面指了指,说道:“请盖太守随我一道过子午岭吧,我家君侯已等候多时了。” 147. 147(二更) 乐平月报 盖勋还未见到乔琰本人,已被她这一手用南匈奴部众看门顺带诓骗敌人的操作秀了一脸。 虽说羌人也多能为恩义所折服,可要做到乔琰这一步的,光靠着一地太守身份大约还不够,非得总摄一州事务不可。 可偏偏凉州境内的羌人光是西羌就有数十支名类,而境内掌握了最大一支武装力量的,还是马腾与韩遂等人。 怀着这种说不上来是微妙还是该当算作崇敬的想法,盖勋随着傅干一道上了那子午岭。 一入山中他便见到,那结庐而居,又于山地上圈地放牧种植的匈奴人,瞧着更是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幻灭感。 要说这些人身上的匈奴特质,以盖勋方才远远见到就能辨别出来的状态看,并未有所衰减,可这种生活方式,或者说是守门方式,就着实是让人叹为观止。 盖勋打马而行,朝着身边的傅干问道:“乔并州就不怕养虎为患吗?” 傅干回问道:“盖太守可曾听说过我们君侯有在什么必须杀人的时候留手吗?” 这好像还真没有。 盖勋思量了一番乔琰崛起的过程,若单论对匈奴的行动来看,那匈奴之中的休屠各胡,袭击于固阳县制造出了一番血案,乔琰便以将其杀之殆尽、悬首而还的方式回击。 据说那阴山之外的受降城上,三千休屠各胡的无头尸体至今还被挂在那里,为北地出阴山的羌人所见,也连带着将消息传递到了凉州境内。 这显然不是个一味奉行仁义之法,意图感化这些胡人的统治者会做出的举动。 “按照君侯自完善州中首功制时候所传达的信息便是,只要我们始终比那些胡人要强盛便好了。”傅干又道,“若是能将这些人化为利刃,也未尝不是对州中有生力量的保护。” 盖勋眼见傅干说这话的时候,远远地与那南匈奴队伍中看起来最像是领袖的一位打了个招呼。 那人本还在手中提着个猎物,好一派耀武扬威的样子,这会儿却忽然收敛起了盛气凌人之态,朝着这边做出了个恭送的姿态,看得盖勋不由觉得好笑。 “他得算是个特例,”傅干倒也没被眼前的情况冲昏了头脑,开口说道:“南匈奴的单于乃是由上一任护匈奴中郎将立起来的,虽然南匈奴归化内附,但按照胡人竞争上岗的规则,多少有些得位不正。他兄长于夫罗曾经为大汉朝廷征战于幽州,已联结起了些势力,于夫罗之子承汉姓为刘,如今年已六七岁,料来没有让他抢过继承权的机会,比起仰赖于等南匈奴单于位置侥幸落到他的头上,还不如寄希望于跟着君侯做事,能另外得到一片封地发展势力。” “不过盖太守放心便是,君侯人虽年少,却绝不会为之所蒙蔽。该将其视为刀刃,还是将其视为子民,君侯自有一番权衡的想法。” “我可不担心这个。”大约是因为已经抵达了并州边界,盖勋也稍稍放松了几分心神,便已调侃一般的口吻回道:“乔并州言辞犀利,屡见珠玑,以那匈奴人的学识,再如何有点通晓文墨的本事,大概也没法让她为之所动。” 这话说得,一时之间让傅干不知道这得算是夸还是贬。 不过盖勋这人一句话梗死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看他此时对并州的态度,大概还是正面的。 傅干又听盖勋说道:“我看我也不必担心你了,你父亲与你取表字为彦材,正要你为良木擎苍,如今你跟随在这位并州牧麾下,也算是应了这彦材一字了。” 这确实是傅燮对傅干的期望。 不过说完这句,盖勋便没再多提傅燮之事,只转而说起了在他离开汉阳郡之前,陇西与金城一带的情况。 董卓给马腾册封的前将军和给韩遂册封的左将军,虽然要比乔琰原本的那个讨虏将军的位次更高,但从本质上来说,也只是其本人的殊荣,而不能因为这两个将军位置而享有开府的权力。 可马腾韩遂是什么人? 这两人早如他们当年对着盖勋所说,一日从贼,便无可回转。 能不能回的姑且不说,在已经对有些规则置若罔闻之上,反正是做得很直白的。 所以这两人相约于郡中开将军府,将自己的手下都以诸如将军府长史、将军府掾吏之类的名头给安顿了下来。 得亏董卓还知道不能将凉州金城郡太守和陇西郡太守的身份交给这一人,否则还得更助长一番他们的气焰。 但只是如此也足够让这凉州西面深觉惊怖了。 “韩遂麾下部将成公英,马腾麾下庞德,均为统兵卓绝之辈,各授予将军府长史一职,这凉州又历来多出能征善战之辈,韩遂麾下有一小将阎行,也堪称武力殊绝,马腾本为武将,其子马超年不过十四,也已随其父征讨西凉。” 盖勋说到这里又陡然意识到,非要算起来的话,乔琰可算是十岁就经历黄巾之乱的战事,就连傅干当时也跟着傅燮同在长社作战。 这样说起来,马超的年龄又算不上太小了。 等正式自那子午岭上转入上郡,盖勋更觉得他的眼睛有些不太够用。 和气候于种植环境本就要更为恶劣的西凉相比,这位乔侯治下的并州着实是让人望之心喜。 上郡的土地已经彻底为冬雪所覆盖,踏原野而过几乎见不到多少人影踪迹,可四下里的寂静又分明不是毫无生气的死寂,正是一种新芽萌于田垄之下的希望。 此时日已近暮,盖勋便随同傅干前往上郡治所肤施小住一晚。 也正是在此地,他见到了荀攸。 颍川荀氏子弟效命于并州,若是放在盖勋前来并州之前,几乎是一件无法想象的事情,可当真见到这位文采风流、品貌出众的青年朝着他行礼之时,他却无端觉得这种事情发生在并州,可能并不奇怪。 盖勋这会儿也确实是从长期的戒备状态中感觉到了一点疲累,在荀攸稍显慢节奏的问候,加之屋外雪落簌簌之声的背景音中,这份疲累更是让他在此时只想寻个入眠之地。 倒是护送他前来的姜冏,因为和傅干也可以算是同龄人,早年间也有过几面之缘,这会儿交谈得正欢。 听到傅干于交谈间提到,在并州牧的治下还能有乐平书院这样一个地方,姜冏的眼睛里都快生光了。 他虽然出自汉阳四姓之一,也便是未来被称为天水四姓的姜、阎、任、赵之一,但归根到底他们还是地方豪强。 凉州这地方出身的人在中央遭到了多大的排斥,从他们之中的历任前辈遭到的待遇便可见一般。 以凉州三明为例,出自安定郡的皇甫规,空有一身战绩傍身,却只是在死后才被追赠为大司农,出自武威郡的段颎,那个太尉的位置是靠着巴结宦官得来的,否则也不会因为清算宦官王甫一案,被迫在狱中自戕,出自敦煌郡的张奂,为了得到往后升迁的机会,直接来了个移民操作,把自己的籍贯变成了弘农华阴,即便如此也没能得到高位,还辞官归乡了。 这就是最真实的凉州。 姜冏清楚地知道地方豪族继续成势所能造成的控制一地之力,却也同样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上限。 光做个武将,显然是有上限的, 那么乐平书院这种在傅干说来文武兼修,医农工事具备的地方,也就更对他有着一番天然的吸引力。 或许对整个凉州都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不过他如今一边顶着汉阳郡功曹的职务,一边担负着将盖勋给送到乔琰面前的责任,可不能真就直接撂挑子不干跑去上学了。 到时再说吧。 他本以为自己会因为念叨着此事而难以快速入眠,却不想或许是因为那荀从事招待他们的晚膳甚是美味,又或许是因为他也同盖勋一样一路高度紧张现在该松弛一些,他还是很快陷入了梦乡。 等到第一日离开上郡肤施之时,外头的雪已经堆积得有些厚了。 荀攸看似温吞,做起事来却绝对可以说是滴水不漏。 他早在他们起身之前他就已经让人备好了马车,又在车中准备了食水,以备途中所用。 盖勋在姜冏的搀扶之下登上了马车,继续朝着东面而去。 还不等他坐稳,姜冏已经眼睛很尖地看到了这马车中有些特别的东西。 这车厢的侧壁上钉着个书架,其中放着几本用来打发时间的书籍。 若是以竹简刻录书籍,起码要堆上小半个车厢,可此时却只需要这几本就够了。 这是姜冏此前从未见到过的场面。 放在最上面的那本尤其的薄,他便将其顺势给取了下来。 可当此物被拿在手中的时候,他却发觉这并不是一本书,而是一张以折叠状态放在那里的大型纸张。 卷首四个大字,乐平月报。 月报这东西听起来很像是什么下级向着上级每月呈递的奏报,不过姜冏看了几行就意识到这显然不是他所理解的东西。 这更像是一张各门学科混杂的实用信息杂闻。 巧的是,这份月报就诞生在这个月。 早先蔡昭姬折腾出了那并州宣传“作业”,也给了乔琰一点启示。 在她如今拥有的地盘和军事实力,都还不能支撑她做出印刷术创举的时候,这份乐平月报依然以乐平书院中学生手工抄录的方式完成,确实是可行的。 而若是这份月报能按照乔琰所希望的那样,必须囊括文学、医学、农学、天文历、杂谈以及地理六项,也等同于是让乐平学子在这个手抄小报的行为中,再巩固增长一份见闻。 对外则是将其渐渐变成并州境内趋于习惯的东西。 哪怕在最开始,此物只能作为州中豪强世家以及读书识字之人的读物也无妨。 无论是读书识字的人试图从中窥探到她这位执政者的想法,还是他们为了展示自己能有这个读懂月报的实力,将其中的知识传播给乡民知晓,对于乔琰来说,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结果。 这份月报的主办人,正是—— “蔡昭姬……”姜冏看着月报上“编辑”一栏的名字,先将之记了下来。 昭姬并没有辜负乔琰让她维持这份月报功劳的署名权荣耀,在这份作为乐平月报光熹元年十一月刊,也就是乐平月报的第一份报纸上,这六大板块她都将内容填充得很好。 此时读到了这份月报的姜冏,就先看到了在第一页上的内容。 天文观测台于乐平新建,乐平书院学子代表就对乾象历的提出者刘元卓做出了一番采访。 除却介绍乾象历的理论和观测进展外,“笔者”也提到了昔日汉灵帝支援马伦等人的历法完善工作,表达了一番对于先帝的追思,充分体现了何为政治正确、根正苗红。 姜冏这个凉州人不太能体会到这几句中的用意,只如痴如醉地看着旁边的浑天仪配图,可若是要乔琰来点评,昭姬的政治觉悟真算是在她身边这几年养出来了。 将此事放在第一页简直再合适不过! 第一页上的文学板块,蔡昭姬毫不犹豫地又开始薅自家老爹的羊毛。 乐平的生活舒坦吗?写《东观汉记》写累了吗?那再来写一篇《蔡邕居并州偶感》吧! 就蔡邕那写个碑铭能洋洋洒洒数千字的文豪做派,写个用来镇场面的文章,表示表示我们乐平对读书人很友好,简直毫无压力,这同样是给并州境内看一个态度。 要戏志才说,其实这玩意让他来写也无妨,反正他用来忽悠好友写的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筹备凉州之战在即,也就只有蔡邕能当个闲人,戏志才可没有这个多余的时间。 第三页与第四页,蔡昭姬没有严格按照六大板块的边界定义,而是选择将医学和地理放在了一处来写。 早前乔琰探访北地郡泥水返回后,与她提到过,泥水上游的水质多饮有害,是上游的土壤环境造成的。 昭姬想到这应景之事,便直接拉上了伏寿和吴普完成了这个专题。 并州境内有多少类似这样的情况,什么样的水更适合饮用,喝生水后产生的几种疾病应该如何救治,都在这两页中做出了一些尽量让人读懂的解释。 这些东西有些已经在吴普于乐平开设医学课程期间编纂的教学典籍里有过记载,有些却还需要结合并州的实际情况和病症来增补记录,比如说“腹中有石”。 第五页的农学不是科普并州境内的独有耕作之法。 若真这么写了,尤其是若是将她目前以剂量贩售的肥料配方给写出来,那她兑换农书所形成的优势也便荡然无存了。 所以在这一部分,蔡昭姬类比于先前采访刘元卓的方法,采访了几位今年亩产尤其高的老农,连带着他们的籍贯和姓名,合并那提及的看护农田野生小技巧一起写在了上面。 在记录籍贯和姓名这件事上,郭嘉给出了一点相关建议。 毕竟他前两年能在那度辽将军的选拔期间,能想出以排演皮影戏来提升团队士气,在这种荣誉感的营造上还是有些发言权利的。 这也连带着影响到了第六页的杂谈。 杂谈之所以被称为杂谈,确实都是些轻松的话题。 说的都是些乡里乡间的轶事趣闻,譬如当年郭林宗对贾子厚做出评价而贾子厚改过向善这种类型的故事。 不过故事中的地名对并州人来说耳熟,故事本身却有那么三两个,令人听来只觉“这若都可以被记载于月报,那我也可以”的。 可正是这种我行我上,让人一面摸不着头脑这个遴选标准,防止有人为己造势,一面又让人更乐于去顺手做些可能让自己留名于典籍之事。 这其中的意味,姜冏同样看不明白,可他已隐约看明白了傅干何以能成长到他此番所见的样子。 正因为他处在一个这般锐意进取、积极昂扬的环境里。 姜冏不免发了会儿愣,就见手中的乐平月报被盖勋从他的手中抽了出去。 “我还想……”还想再看一遍的。 盖勋丝毫没有跟小辈抢夺东西看的尴尬,坦然回道:“你先看别的。” 姜冏的表现已经足够证明这是个优秀的读物,那自然是也该让他在路上打发一番时间的。 只是还没等他看上两行,他便忽然感觉到大地正在发出一片震颤之声。 盖勋脸色一变,当即放下了那乐平月报,推开一旁的马车车窗朝外张望。 这声音虽有些与往日所听到的不同,却也只有可能是大队骑兵正在此时行动而发出的动静。 因为大批牛羊马匹的自然迁徙,根本不可能形成这样齐整的动静。 他们此时所乘坐的马车已从上郡进入了西河郡,哪怕明知道南匈奴部众在乔琰这位并州牧的指派下,都已经分出来了一部分种地去了,也实在很难不因为一点刻板印象,而让他产生一些不妙的预感。 可当盖勋从车窗视野中看出去的时候,所见到的却可能是一副他永生都难以忘记的场面。 在西河郡这一片并无太多山地起伏的原野上,掀起了一片由远及近而来的雪浪。混杂在这片震天动地的声响中,好像还带着一种有若真实浪潮的流动感。 那是大批骑兵奔马而过所溅起的碎雪! 它们在空中炸碎成了团簇的飞尘,落地复起,起而复落,杂糅交织几如地上之云,高原之浪,充斥着令人视线都随之掀翻反复的动感。 而在盖勋的视线中,这一支队伍尤其特殊的是,身着铁甲骑兵所骑乘的马匹也同样着重铠。 于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种铁铠的重量,让他们奔行于雪原之上,马蹄声中也有一种铁具砸地的惊人声响。 日光之下,这以千计数的铠甲流动着银黑交错的辉光,马匹的本色被铠甲所覆盖,同样映照出一片令人目眩的颜色,而这马蹄经行之处的雪地,也像是已经在日光中变成了一片汪洋。 所有的这些或明或暗的颜色,都在雪原上归于一个白字。 其中也只有一个颜色是红的。 正是那领头人! 这抹跳脱的鲜红不过须臾就已经抵达了盖勋的面前,也让他好像并不需要经过对方做出什么自我介绍,就可以清楚地判断出—— 这不是别人,只有可能是乐平侯乔琰! 盖勋不由为之一惊。 当他走下车来的时候,更是只觉一片扑面而来的煞气。 他眼见这并未着铠甲的少年州牧,在与傅干交换了个眼神后,将目光落到了他的脸上,开口说道:“我本是带着骑兵队来试试马蹄铁效果的,想不到在路上能遇到盖太守。真是今日出行之幸!” 在她说到马蹄铁的时候,盖勋留意了一番她所骑乘的马在脚下发出的踢踏声。 这声响让他陡然意识到,让这些骑兵动静有别于寻常的,不是地面的积雪,也不是因为马匹的负载更重,而是因为这些马匹的脚底显然还有另外的东西。 这些东西……它们若能增进骑兵的负重和行动力,必然对凉州之战大有裨益! 所以哪怕盖勋还未曾知晓马蹄铁的奥秘,也还未曾跟乔琰说上几句话,在对上她意气风发的面容之际,想都不想地将一句话脱口而出:“乔并州预备何时征讨凉州?” 自入并州地界所见种种,都已让他再不怀疑,乔琰确实有平定凉州之乱的本事。 甚至是以一把利箭之势直入凉州的本事! 也正是出于这种希冀之情,他在发出此问的时候,不免在语气中稍显急促了几分。 可乔琰若是介意于他有此一问,也不必将他从凉州专门请过来了。 她扬鞭西指,给出了个在盖勋听来斩钉截铁的回答—— “明年四月!” 148. 148(一更) 新年伊始 不过此时,距离那在乔琰口中的“明年四月”,还有四个多月的时间。 起码在光熹二年的四月到来之前,并州先迎来的不是对阵西凉之战,而是——过年。 自孝武皇帝以太初历作为标准汉历,年节才从冬至改为元月初一。 当光熹二年的这一日到来,乔琰从所住州府小楼的窗口朝外看去,这晋阳城也只是天色刚擦亮而已,却已有一片沸腾的气氛传到了她的耳中。 她干脆换了身不太打眼的衣服,下楼去了街上。 这已是她在来到这个汉末年代开始所经历的第六个春节,却还是有些不太适应没有鞭炮声的过年。 可想想要是此时就有火药推行,她要想平定周遭,就不能只靠着骑兵优势,还得头疼更多的问题,她便又觉得像是眼前这样也不错了。 虽无火炮喧嚣,这年节的年味也自有其他方法来弥补。 按照汉时的规则,正日各地必行大傩驱邪仪式,并州也不例外。 十一二岁的少年合计一百二十人,此时已在方相氏的带领下呼喊过街巷打鬼。 这捉来的“鬼”只是个稻草和楮皮纸所扎成的人形,被托举在最前排的支架之上,此刻将被从晋阳一路带往西河郡的方向,直到被丢弃入大河之中。 这便代表着并州一年之内的邪祟都被随之沉河驱逐。 或许是因为乔琰的武力威慑,这位并州境内行“方相氏”之权的长者,还往并州州府来了一趟,问询是否可为。 乔琰没有拦截这种行为。 在并州今年有新住民到达,又确实需要一个仪式来敬告新年的时候,这种从周礼开始就规定下去的礼节,是有存在必要的。 驱邪逐疫,也是在方今大疫时常横行之际,稳定民心的一个举动。 她只是提出了两个要求。 其一,并州州府原本的弃鬼于河,选的是汾水。但随着她的统治,西河郡与上郡的情况相对趋于稳定,不如将河流选为黄河,也更符合中原认知的祭告河神。 不过这样一来,要完成“除夕夜逐”的活动行路的距离就变长了。 为免这些执行随队任务的少年人在途中发生什么意外,乔琰干脆将这个除夕之行改为元月初一。 其二,队伍中的一百二十名少年人中前列的三十位,名额交给乐平书院中的学生,随后的九十人名额也不需限制性别。 这样一来,方相氏崇拜若有朝一日不能为她所用,也可将此举变成学生活动。 乔琰目送着这一列少年远去,随手在街边的摊贩位子上买了块桃木牌,见这摊贩似乎认出了她来,她一面将钱递了过去,一面比划了个莫要出声的手势。 桃木牌的正面与各家门前的勾画图案一样,正是猛虎,反面则画着神荼和郁垒两位门神。 乔琰不免琢磨起了唐朝时期的门神。也不知道有没有希望到哪一日神荼的位置会被换成典韦,想想都觉得这场面会挺有意思的。 而如今纸业不发达,自然也无春节贴对联一说,在并州境内的门上挂的还是苇茭。 一种说法是神荼和郁垒是执着苇索捉鬼的,另一种说法是苇茭的这个茭字,正取的新旧交替之意。 在乔琰往街头一游折返回来的时候,州府门前也早挂上此物了。 可现在好像还多出了一点奇怪的东西…… 因乔琰准备来发个压岁红包,在并州州府任职的各位都被她给征调了回来。 但这会儿这些人还人手捧着块染了色的薯蓣糕,可真是让这一批文臣武将多了一种排排坐吃点心的滑稽气氛。 “……谁能给我个解释?”乔琰环顾一圈问道。 戏志才带头回道:“君侯,我等是这么想的,乐平积攒下来的第一批百万石粮食,乃是种植薯蓣所得,虽然如今还是恢复到粟麦为主,总还是该对其做个纪念。不若按照元月初一,不因此物引起风疾的官员便以食用薯蓣糕为俗,以表忆苦思甜之意。” 对戏志才等人提出的这个想法,乔琰没什么意见。 这还得算是个追根溯源的团建。 不过春节嘛,当州牧当主公的说点玩笑话活跃一下气氛,总还是有必要的。 乔琰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觉得在乐平苦?” “……那没有!”戏志才立刻否认道。 郭嘉对此喜闻乐见。要不是戏志才这家伙写什么猪油拌饭,排骨高汤,坐观山花,顾视山田,也不会把他给吸引过来,现在好了,自相矛盾了吧。 更让他差点没直接笑出来的,是乔琰直接把戏志才在过年期间的椒柏酒削掉了一半,换成了甜酒酿,烈酒更是严禁他在此时饮用。 可若是要乔琰说来,有这种借题发挥也实在寻常。 按照史书的记载,戏志才应当死于196年,距离如今也不过只有六年。且因为史料匮乏,无从评判他到底是因为喜好饮酒、还是因为流传疾病、又或者是因为身体本身的问题导致了死亡,虽有华佗在此前被她请来给戏志才调理身体,总还是有些隐患。 还有一位甚至已过历史上记载年岁的,正是马伦,从事天文历法的计算工作也确实消耗心力,只能通过食补的方式来关照。 这让乔琰在看着眼前场面的时候,不免考虑起了将华佗请回来直接定居于并州的想法。 对一位医者来说,救治更多的民众、见到更多的病案乃是毕生所求。 而现在,她可能有了延请华佗的资本了。 她心中思忖着此事,也没耽误着将手中的压岁红包和对每人的新年祝愿给塞在纸包中,一个个分发了出去。 红包之内并不是真正的钱币,而是铸造成钱币样式,却更倾向于佩戴赏玩的压胜钱,正合如今的风俗。 只是从民间打造此物的铜铁,改换成了赤金。 程昱对此接受很良好,毕竟是将乔琰视为他梦中太阳的狠角色。 可贾诩领过这纸包的时候,表情就不免呆滞了一瞬。 州牧是长官,也可算是长辈,那乔琰以这年纪给他发压胜钱,也不是说不通。 奈何他一转头就看到了贾穆也拿到了个压岁钱红包,这就……不太对劲了。 但他向来稳重,不会将这种奇奇怪怪的想法说给什么人知道。 若是让有些人知道他的这种郁闷,只怕还得觉得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比如说麴义。 在度辽将军韩馥被乔琰以擅离职守的名义给擒拿下狱、解除军权之后,麴义原本以为自己的好日子可算是来了。 一个上司没有了,他欠韩馥的人情债其实也早还差不多了,那么就应该顺理成章地成为下一个上司的部下。 乔琰接下来的任务又是征讨西凉,他还恰好能派上用场。 结果韩馥在并州大牢里度过春节的时候,麴义也还是个在度辽将军营地内的闲职。 虽然乔琰让人专门往并州各处的军营多送了一批猪羊肉食,以做年节犒军之用,也还专门表达了一番对于麴义的欣赏,可麴义想要的是那个作为自己人标志的压胜钱,可不是什么夸奖。 也正是他抱着这种想法的时候,他被乔琰安排了个特别的任务。 往邺城走一趟。 这是同时被她派出去的两路队伍。 其中一路往长安而去,为汉帝刘协送上作为汉臣的年节之礼。 当然,乔琰在呈递给刘协的奏章中也说了,陛下如今处在贼人掌控之中,若以牛羊马匹,粟麦高粱等物上贡,必然造成损我资敌的效果,只能以器皿、家具、酒水等物,来向陛下展示并州的忠君之念。 刘协能不能收到她的这份心意另说,董卓可能是要被这份糊弄学岁贡给气死。 而另一路是往邺城去的。 邺城朝廷给乔琰的骠骑将军位置是遥尊而不是她自己领下的敕封,意味着她其实并不需要对刘辩执臣子礼。 所以她的这个理由是,慰问先帝留下的大皇子在邺城安居可好。 比起送给刘协的年节礼物,给刘辩送去的还要像是个面子工程,可若真要细究,又好像抓不出她太多的毛病来。 她送的是自己在跟随卢植学习尚书的那阵子做的学问笔记,连带着她在并州闲暇之余的阅读手札。 以世人对并州牧文化水平的认可,这份礼物就很有先帝托孤之臣对皇子的殷切问候。 可大概刘辩也是不会感觉有多高兴。 也正因为如此,乔琰派出了麴义这个硬骨头,正好展现展现并州现如今的风貌。 若非要说的话,让麴义去从事这个出使的任务,还有另外一个目的。 “有劝阻吕布投往董卓这个成就,会有劝阻麴义投往袁绍这个成就吗?”乔琰朝着系统问道。 反正大家现在已经摊牌来说了,她将想要薅羊毛的心思表露在脸上,从理论上来说也没有任何的问题。 麴义的领兵之能比起吕布来说也不低,顶多就是在个人武力上有些差距。 董卓和袁绍都是汉末枭雄人物,姑且拿来比一比也无妨。 那么吕布背叛丁原投靠董卓,和麴义背叛韩馥投靠袁绍,是不是应该也能拿来类比? 在系统内置的成就并没有通过明文规定的情况下,乔琰也不得不搞出些凭借运气来瞎蒙的举动。 麴义现在满心满眼都是想要成为州牧属官,在乔琰组建了重甲骑兵后,更是眼馋得无以复加,又怎么可能在邺城朝廷发展到目前阶段的时候,被袁绍说服投效而去,恰恰是个合适的出使人选。 【这我不能告诉你。】 “那就是有。”乔琰按照跟系统这几年下来的相处,快速读懂了它话中的潜台词。 这显然是她在新年收到的第一个好消息。 系统简直要被这宿主的神奇操作给整不会了。 可它刚想再强调一遍自己是谋士系统不是主公系统,就听到乔琰忽然柔和下来了几分语气,对着它说道:“系统,新年快乐。” 若不是还有它的帮忙,乔琰所能达成的进度绝不可能这么快。 这句感谢,在并州百姓生活安定的局面下,更有了一番发自肺腑的真诚。 系统卡壳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挤出了一句话,【宿主,新年快乐。】—— 这辞旧迎新的气象,好像将去岁的种种波折都给翻了篇。 无论是去年的汉灵帝过世还是董卓祸乱洛阳,又或者是民众搬迁,都和继续起航的并州没有太大的关系。 然而这正月还没过呢,去长安给刘协敬送年礼的使者回返,就给乔琰带回来了个新年的坏消息。 董卓在长安确实有上几日的消停日子,甚至有意地收拢了部从,令他们减少对外的劫掠。 这是他在逆风局面下趋于头脑清醒的自我约束。 可董卓毕竟不像是乔琰。 哪怕段煨是个能屯田能打仗的良将,在华阴的屯田也不是半年就能生效的。他手上没有这么多的粮食,刘协这个“中央”也没有得到多少四方岁贡来填充库存。 手底下的士卒养不活了怎么办? 靠着乔琰这种“大汉忠臣”良心发作的接济是不够的。 袁绍等人更巴不得他养不起。 马腾韩遂等人也别提了,西凉人自己都要靠着内部劫掠养肥其中的豪强。 董卓心中一盘算,决定铸钱! 这还真是他这种没多少经济观念的人做得出来的—— 他现在拥有皇帝这个大义在手中,也就相当于有了国库,没钱了那就自产自销! 可他从洛阳逃往长安得仓促,优先保证的是人而不是物,而长安一度经历过赤眉军的洗劫,也没有太多铜料残存,要造出正儿八经的五铢钱,基本的原料是不够的。 桓灵时期民间多现的一种被从中凿开成两半,号为“对文”“綖环”的五铢钱,给了董卓以参考。 想要吃饱饭的基本需求,让董卓在这件事上也完全没选择听从于卢植等人的想法,而是直接固执己见地操作了下去。 这就成了乔琰手中这三枚钱币的情况。 原本该当重为五铢的钱币,只剩下了不到二铢,圆形的轮廓也没有各自统一的样式。 昔年孝武皇帝制定的在钱币之上以小篆所书“五铢”二字,在这三枚钱币上也消失殆尽。 这就是董卓小钱! 149. 149(一更) 定论五铢 乔琰以指尖摩挲着钱币的表面。 在其上隐约的凸起,很可能并不是造币所用的“范”,在制作的时候出现了什么不规则的形态,而是“五铢”二字的图样。 只不过在汉末时期的造币技术,各方势力之间都存在着差异,所以在以范铸钱的时候,产生了文字不清的结果。 恰如东吴出土的墓葬之中,真正属于吴国本土的钱币少之又少—— 董卓如今所掌握的势力,也显然是在制作钱币上没什么本事! 但凡换个人处在董卓的位置上,都该当知道,经济这种东西和民生切实相关,绝不能轻碰。 这种小钱的发行所带来的弊病简直不必多提! 规范的五铢钱虽然因为各地铜矿的质量品类不同,还会出现紫绀钱这样的变种,可要知道,发行五铢钱,归根到底也是一种规范货币体系、减少私人铸造钱币的手段。 但小钱劣等量轻,一旦大批量地投入市场之中,又通过兵力强制的手段以小钱自名的“五铢”去置换真正量足的五铢钱,长安纵然没遭到董卓的劫掠之祸,也迟早会因为小钱贬值、物价飞涨的通货膨胀,陷入可怕的局面之中。 乔琰一面庆幸于董卓此举,是又给她增添了一个声讨的理由,一面又不免为长安此时的情况感到忧心。 以卢植的刚烈,若非如今还有个保住刘协性命的理由,他绝不会屈身事董。 那么眼下让民生更趋于多艰的局面,他恐怕是忍不住要开口驳斥的。 董卓现在还需要以卢植等人的存在,来证明自己手中的刘协乃是大汉正统,可谁知道明日又会如何呢? “君侯在想卢公等人的安危,和邺城那边收到铸造小钱消息之后的应对?”戏志才问道。 “不完全是。”乔琰摇了摇头,“前者着急也没用,而后者……董卓铸小钱,以天子之名发行,在早期必然可以让自己聚敛起一批财货,但归根到底乃是暴行,邺城那头只要以不变应万变就是赢了。” 袁绍因领青州牧和护驾建都于邺城的功劳,手下也聚敛起了一批谋士。 创业早期,这些人还远不到争功争派系的地步,正确的建议还是能给得出来的。 若袁绍也因为军粮不够充足,想出什么建议刘辩也另建起个货币体系的想法,十之八/九还是能被劝回来的。 她继续说道:“我是在想,董卓的小钱一造,也便等同于是告诉民众,只要手中握有兵权,就可以换来更多的铸币之铜,何止是关中,天下居民也必定觉得钱币不可信。一旦再有战事或天灾……” 戏志才的表情也不由肃然了起来,接话道:“布帛盐谷之类的保值之物,会成为以物易物的筹码。” “我们得早做准备了!” 乔琰起身在屋中往复踱步,停顿下了脚步后方才开口说道:“缣可赎死,等同于金,是早年间就有的规定,可若是真让以物换物之风盛行,难免出现以次充好,秩序难立之景。” 譬如曹魏时期以沾湿的布帛混杂在干布之中,以劣等粟米掺杂在好米之中,哪怕严刑峻法,也难以完全遏制住这些人投机倒把的心思。 而自董卓小钱带来的粟值千金影响扩散开来,经历了曹魏代人的努力都只是勉强重新将五铢钱给推行起来,却没能将其中的弊病给彻底消除。 所以,越早划定一个规章制度越好。 董卓小钱的出现让她意识到,她是时候开始寻觅经济学方面的人才,以保并州在民生发展之余,还能有合适的经济体系并行。在此之前,她先定个最基本的标准。 “乔侯的意思是?” 乔琰笃定回道:“令并州境内的铸币官来见我,无论接下来战局如何,我方境内的铸币绝不能有任何的偷工减料。此外,将仍旧遵循五铢钱的惯例告知于州中百姓,如有境内劣等铸币——” “追根究底问责!” 这个“追根究底”四字,在她口中说来,自有一番决绝凛然之态,足以让戏志才确认,这是乔琰此时提出的底线问题。 戏志才想了想,建议道:“既然如此,不如将先帝再拿出来当个理由用上一用吧。” 汉灵帝若是泉下有知,只怕都要觉得自己能被气活过来。 两个儿子变成了这等东西对分的状态也就算了,乔琰意图侵占凉州要打着先帝遗诏清君侧的理由,现在连坚持运行五铢钱货币还要打他的招牌。 天下哪有这等荒唐的事情! 偏偏他人已经死了,还是自己给出的那道诏书,也只有被抬出来当个幌子的份。 乔琰显然不会顾及到这位过世帝王的心情,只是“从善如流”地采用了戏志才的建议。 秉持大汉正统,绝不使用董卓小钱,坚决使用五铢钱——这理由简直是堂堂正正。 以乔琰在并州的信誉和声誉,连她都如此说了,除却一些特殊的交易,比如她和东海麋氏的资源置换这种情况之外,平头百姓之间的交易应当能固定在五铢钱的范畴之内。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乔琰就不需要面临问题。 以汉朝的生产力,铜矿的开采是很有限的。并州境内若只是寻常流通,目前的铜材铸钱还算足够,可一旦频起战争,需要以最快的速度购置到战略物资,这个数目就不太够了。 有些物资也不适合让百姓在生产富余后倾销于外,而要把握在州府的手中统一收购。 这就意味着,州府需要有钱。 所以她还得解决铜矿产量的麻烦。 在戏志才离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面前的大汉十州地图上。 并州的最北面一线,也就是后世内蒙古的区域,是有铜矿分布的,但这不是铜矿资源最发达的区域。 甘肃、新疆、西藏一带的西北边疆,以及云南这西南边陲才是! 前者正是凉州和大汉境外未曾归入国土中的不毛之地,后者则在益州的管辖之下。 而乔琰唯独有机会在此时纳入管控之下的只有一个地方—— 凉州!—— 远在金城的马腾和韩遂,正在为到来的光熹二年商讨如何御敌,却不知道他们已经因为凉州的又一资源,而让乔琰坚定了必须打出一场雷霆之战的决心。 身在邺城的袁绍同样不知道,乔琰又一次公开地表露了对董卓的谴责,也绝不是要倒向支持刘辩的一方。 早在前往长安的使者回返到并州之前,前去邺城送礼的麴义便已跟乔琰汇报了消息。 袁绍固然早收到了韩馥被乔琰扣押起来的消息,却还是抱有那么一丝期待地朝麴义做出了拉拢的举动,更是旁敲侧击地对其表达,如若他能转而投效于天子,起码不会像是在并州一样,只是个度辽将军麾下的校尉。 现在韩馥被乔琰扣押,麴义竟只能起到个送粗薄之礼的作用,何不来上一出弃暗投明! 也难怪袁绍没觉得麴义已经被乔琰给预定了。 送出自己的读书笔记作为给一位帝王的新年岁贡,纵然在情理上无可指摘,却也难免为天子所恶。 若这位登基还不久的天子想要表达对这份礼物的不满,或许还因为那骠骑将军的拉拢一事,并不会问责于乔琰,却极有可能对送礼之人论罪。 “袁青州说,这若真是个美差,也轮不到我头上来。” 麴义将这些情况都报与了乔琰知晓,便听她问道:“那你是如何想的?” 他是如何想的? 凉州人慕强的习性在麴义这里也有着十足的表现。 他往邺城行去,本以为就算新都初立,在各项名目的陈设上会稍显简陋些,但皇城搬迁,料来是按照仅次于洛阳的形制而来的。 却哪里想到,那邺城王都,别说是跟他见过的京师洛阳相距甚远,就连跟晋阳相比,也少了几分鲜活之态。 再一看天子的近卫军,麴义更是生出了一种荒诞之感。 这哪里像是什么正儿八经的近卫,分明是随同刘辩迁都于邺的贵族子弟在这儿组了个玩闹的阵仗! 再配上了两老弱残兵,当真是毫无王都禁军气象。 如此一看,袁青州也未免太不靠谱了。 不过麴义这个想法倒是稍微辱袁绍了一点。 他是要手握天子的大义来洗脱他在讨伐董卓期间的名声损失,又不是真要让刘辩拥有一支纵横邺城的铁骑。 真正的精锐他是绝无可能交到刘辩手里的,也早被他以讨伐青州黄巾的名义调度离开了邺城。 但袁绍的藏拙,更坚定了麴义选择投效于乔琰的决断。 在乔琰问出了那句话后,他也毫不犹豫地朝着乔琰屈膝而跪:“君侯若不嫌弃,麴义愿为君侯驱策!” 他也确实是有这个承诺效命的资本。 西平麴氏之中的一支,已在韩遂所占据的金城郡生活了数代,若要征战于凉州,麴义绝对是个合格的战将。 他与韩馥之间的关联,大概也早在乔琰强行让麴义一道参与讨伐董卓之战一事,而被撕扯开来了不少。 乔琰不怕这种出于“人往高处走”想法而投靠于她的部下,就像如今的吕布也未尝不是这种心态,只是因为乔琰所展现出的强势和给出的诱人筹码,才像是个被胡萝卜勾着往前跑的驴子。 一旦她正式进取凉州,可以预见到的是,如吕布麴义这样的人绝不会在少数。 这就是凉州并州的特色! 可那又如何! 英明的主公要做的是因势利导,将这些人捆绑在自己的战车之上,直到再也无法下车,而不是强求人人都上来就有着不可逆的忠诚。 麴义此时的效忠也让她足以确认,改变历史事件中出名的从一方转投向另一方的角色,令其对后者的招揽表现出直接的拒绝,也正是她糊弄系统刷出成就的有效途径。 乔琰伸手将麴义扶了起来,“你来看!” 麴义随同她行到后头的偏厅内便看到,此地的桌案上已经搭起了凉州的地形图,在其上,各色旗帜有着各种反复插拔的痕迹,只怕是就凉州的行军计划,她已经与手下的谋臣商讨多时了。 其中尤其醒目的一支旗帜,正立在安定郡的高平城上。1 以麴义的作战素养,不可能看不出乔琰的意图,不过此时显然不是谈论此事的时候。 “张从事为凉州降将,又只担负着若我能胜董卓、便为我劝他叔父来降的职责,姑且可以不予评说,如今在我麾下,彦材为北地郡人,文和先生出自武威,元固先生自武都、汉阳而来,安定郡有皇甫将军为援,唯独缺少的,便是了解凉州腹地金城郡的人手,麴将军若肯效力,正是补全了最后一块。” “凉州地形繁复,羌人部落众多,若打无准备之仗,只会让并州这几年间的发展消弭于一战。”乔琰指着眼前这片狭长之地,在看向麴义的眼神中正是一派令他不由为之牵动的器重之意。“如今,临战之势可成了。” 被人视为空缺的最后一块拼图,这是何其荣幸之事! 哪怕明知乔琰早先就与盖勋承诺过,她会在今年四月发起对凉州的战役。可当最后一项备战准备正是他的时候,麴义这会儿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韩馥。 正该为乔侯取下那韩遂的首级才是!—— 被人锁定为目标的韩遂,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了一分危机感。 可他又转瞬压下了这种想法。 皇甫嵩此时屯兵于朝那县,距离他所在之处,还有起码六百里的路程。这几年间与汉军的交战,料来已经足够汉军意识到,深入凉州境内追击,一旦物资补给不及,又被羌族包围,到底是多可怕的事情。 如今董卓又手握天子于长安,不得不仰赖于他和马腾二人作为后方援助之屏障,让他何止脱离于叛军的身份,还可正儿八经地被人称呼为将军。 从董卓所在的长安,经由左冯翊通往朝那的山间谷道,同样能留意于皇甫嵩的动静。 所以皇甫嵩但凡有异动,他都能知晓异动。 要知道皇甫嵩也是领过左将军之职的,现在却是他韩遂这个左将军安坐金城,而皇甫嵩这位早年间的左将军,竟成了被人前后包抄的存在,许有灾劫临头。 这可真是—— 大快人心得很! 那位并州牧就更不必多说了。 他与马腾二人在商讨完了对策后都觉局势稳妥,也早开始了庆祝之举,这会儿他们早不纠结什么前将军左将军的高下之分了,而是极有豪情地宣称,谁若能击溃皇甫嵩的队伍,便去同那董卓讨要车骑将军的位置。 在这酒过巡之际,马腾与韩遂敬了敬酒,说道:“乔并州,少年人罢了,连南匈奴都有不听指令者,还谈何进攻我凉州!” 那南匈奴的呼厨泉在子午岭东西游荡之事,早被羌人散骑报与了他们知晓。 只怕再有两月,他们都要在新起田垄上春耕了。 韩遂笑道:“不错!她若真能兵进凉州,我将这颗项上人头赔给她!” 150. 150(二更) 西出河谷 光熹二年的二月春初,那盘踞在子午岭以西,借用宁县周遭河水种地的南匈奴人,甚至还耀武扬威地打劫了一番周遭的先零羌。 他们从对方部落中劫走了一批牛羊,这才施施然回到开垦的田地上播种。 消息传到马腾韩遂等人耳中的时候,这两人虽此时没聚集在一处提前庆贺,却在此时持以一个相同的观点—— 短时间内,那位乔并州只怕更没有西进凉州的机会了! 至于先零羌遭到劫掠之事,与他们属实没多大关系。 中平年间,北地郡内先零羌与郡内其他诸羌发动叛乱,意图进犯辅,后为张温、董卓等人所击败。 随后,分布在北地郡内的游弋散部,宁可继续保持着相互抄掠的生存方式,意图伺机崛起,再现“以力为雄”的景象,都不愿意选择朝着他们两个凉州内的大军阀投效,难免让马腾韩遂觉得他们不识好歹。 现在被同样匪寇做派的南匈奴部众再一次趁势击溃,也正好让他们出了一口恶气。 何况,南匈奴单于这个分出来独立的二儿子,将手下的部从发展得越是强大,也就代表着,他越有机会联合西河郡的南匈奴一道,给乔琰制造出些麻烦。 以马腾和韩遂二人对南匈奴的估量,这连议政都要受制于大汉的部落,只怕不会错过这个自立的机会。 要不是从这凉州西侧到东侧的距离太长,他们甚至巴不得亲自出手协助对方。 可他们又哪里知道,也同样是在二月里,乔琰一面令人彻底完成了出战队伍的马蹄铁安装,又每日放风一支队伍以尽快适应马蹄铁的效果,进行查漏补缺,一面在春耕之前,令人将保质期时间最短的锅盔完成了制作。 这些军用干粮,连带着先前做出的肉脯酱菜干酪等物,一并装上了运送军粮的小车。 麋竺送来的造车工匠,在冬日里和擅长于此道的马钧一道,完成了推车的改良。 那在麋竺看来有些荒诞的风帆助力系统,在马钧的巧思之下,也被改成了折叠的状态,只在必要借助于风力之时才会张开。 而乔琰面前也已放上了一张名单,其上所书,正是她如今麾下部将的名字。 要领着何人出战,她还需要做出一番最后的斟酌。 正如她此前与麴义所说,那几位凉州人是不可能缺席的。 麴义、贾诩、傅干、盖勋四人,正是她行军的向导。 或许还要加上随同盖勋前来的姜冏。 一想到对方正是天水姜维姜伯约的父亲,乔琰便不免觉得好笑。 如今姜冏自己也还只是个少年人,姜维更还是个没影的事,甚至谁也无法估计,在这越来越有如滚雪球一样形成的蝴蝶效应面前,姜冏的儿子会否还叫做姜维。 不过这些倒现在也都是没影的事情,暂且可不必多想。 乔琰更应该考虑的是,在这些凉州人之余,她还应当带上哪些人。 武将之中,典韦、吕布和褚燕肯定是要带的。 羌人善战,乔琰也无法保证,她此时的武力值就是完全够用的,所以典韦这个保镖不能漏下。 要带吕布也不难理解。 按照她此行的目的,一旦平定凉州,下一个举动绝对是进攻长安。 吕布这家伙满心满眼都是干掉董卓拿到赤兔马,若是将他给漏下了,可难保他会不会闹起来。 何况除了他本人的意愿之外,乔琰也想看看,还能不能再薅出一个【协助吕布击杀董卓】的成就。 至于褚燕—— 凉州的山地地形让乔琰需要一支山地军队作为策应,这个位置非褚燕莫属。 那么按照她的行军计划,她所需要的将领就差一个了。 她执笔斟酌了片刻,加上了赵云的名字。 要平凉州不是一日之功,其中还有一边行军一边扫清治理的过程,性情相对沉稳的战将就很有必要。 张辽、徐晃和赵云,其实都满足这个要求,不过要说最接近于乔琰需求的,还是赵云。 正好以徐晃接替褚燕的门亭长职责,以张辽继续戍守并州北疆。 鲜卑单于步度根在二月间将他的那些部从都给领了回去,但大概他都未曾想到的是,他那些部下居然会在并州小住了几月后差点不想走了。 哪怕乔琰按照这些人的劳工,给步度根折算了对应的煤炭收获,都没能改变他在离开前欲言又止的幽怨目光。 还是让张辽再镇着他一点的好。 而谋士这头……荀攸她肯定是要带的。 荀公达最擅长的还是交战应策,正可以给她查漏补缺,若非如此,此刻身在长安的荀爽,在早前也不必将荀攸推荐到她的手下来。 再加一人的话,乔琰最终决定带上程昱。 收到乔琰的这个邀请,程昱自己都有点意外。 按照乔琰每次离开都将并州内部的事务交托给他的情况,程昱本以为这次应当还是这样的情形。 没料到乔琰没带郭嘉和戏志才,而是带上了他。 他眼见将他请来宣告这个决定的乔琰,此刻正望着面前的凉州地图,目光却并未落在安定郡与北地郡这个一开始便要进军的位置,而是先看着那丝路中断的河西走廊,而后转向了金城以西台地更高的位置。 这让他隐约在心中有了几分猜测。 果然他旋即就听乔琰说道:“比起奉孝和志才,适应凉州气候的本事,我还是更倾向于仲德先生。此外——” “我与先生,是否也已有多时未曾并肩作战了?” 上一次配合行动,还是她手中并无多少人手可用的时候,筹划那将劫粮的黑山贼给一网打尽,而后程昱便几乎从事的是内政工作。 可非要算起来的话,有此等体魄的程昱,在必要的时候应当是算作武将的,在原本的历史上,曹操给他的升官路线也是武将体系,甚至有过“程昱之胆,过于贲、育”的评价。 若不是乔琰手中没有真正意义上长于庶务的文臣,程昱又最符合作为心腹的定位,她早应该给他换个位置了。 但放在如今也不迟。 这凉州之战,考虑到凉州人对州郡长官的“审美”,他其实比贾诩和荀攸还要适合同行。 程昱朝着乔琰拱了拱手。 他已听出了乔琰话中对他的倚重和期待,自然不会拒绝。 他只是又问了句:“在我等出兵之后,并州的内政如何安排?” 乔琰不假思索地回道:“令功曹、簿曹与治中各掌一份便是,其余属官我会对应安排的。” 故而在第二日她召集麾下人手集会的时候,便将这些安排说了下去—— 与她同行的文官:程昱、贾诩、荀攸。 与她同行的武将:典韦、赵云、褚燕、吕布、麴义、傅干。 两个还不能算是自己人的外援:盖勋、姜冏。 暂代州中事务:陆苑、秦俞、戏志才。 郭嘉和张辽等人依然负责边境之事。 “凉州之战要紧的是后方不能生乱,我令你和仲饶一道执掌内政,便是让你替我看好并州境内的世家,无论凉州方面的消息传达是否及时,都绝不能让他们生乱。”乔琰将陆苑留了下来后,开口说道。 仲饶便是早前乔琰在给秦俞提供的几个表字备选项中,由她选择出来的。 俞有安定和美之意,田产丰饶自然也在其中,乔琰在备选中加入此字的时候是想到,后世有一名为“俞”者表字文饶,又在知县任上开渠筑堤植树,多有善政。 秦俞当然不知道此事,她只是觉得,这还正合乎乔琰给她的职务定位。 见陆苑闻言并无重任在身的忐忑,而是大气地应了下来,乔琰也不免露出了个满意的笑容,继续说道:“此外便是后勤补给军粮的问题,春耕期间我不会让凉州战事成为并州的负累,但随后的军粮补给,并州内却绝不能出差错!” 陆苑回道:“君侯且放心就是。” 这些话交代完了,乔琰想了想又问道:“你父亲那边的情况你如何想的?” 也差不多便是开春时节,从南方还送来了一条消息。 袁术领了刘辩这一方朝廷的车骑将军之位,驻扎于豫扬之间。此人又向来傲慢,竟以半个扬州牧自居,于九江郡募集重兵。 若只是如此便也罢了,他还公然勒令庐江太守陆康向其缴纳万石米粮充当军资,在遭到了陆康的反对后,袁术竟毫不犹豫地将陆康打为叛逆,以其并未承认刘辩为天子、也未曾上缴税赋为名,发兵向其征讨。 此前袁术去信要粮,还只是这两方之间私人的事情。 可他这么一开战,可就将消息传遍各州了。 乔琰也不例外地得知了此事。 这确实是那路中悍鬼袁长水做得出来的事情,可这对于身在庐江且年事已高的陆康,以及陆氏家族百余口人来说,就不是什么好消息了。 陆苑闻言叹道:“我如今能做的也不过是往庐江去信一封,一是告知于父亲,我还尚在人间,二是告知于他,如若庐江郡治所舒县不可保,不妨让族人先来并州避祸。” 至于陆康能否听得进去…… 陆苑素知他脾性执拗,心中不免有些担心。 可两地相距甚远,庐江郡已贴邻到了长江的边上,所谓远水解不了近火正是如此。 “是否要……”要如同让鲍鸿前去保卫麋氏安全一般,让人去接应陆氏子弟? 乔琰话未说完,已听陆苑抢先一步回道:“不必了。君侯将并州庶务托付于我,无论如何我都当先以并州之事为先。方今时局动乱,有些事情非人力所能企及,若父亲执意要与庐江之民共存亡以全忠义,我也唯有尊重他的选择。” 她话说到此,有一瞬的低沉,又忽然以坚定的口吻说道:“若事与愿违,他年君侯若与那袁术敌对,但有机会,我必手刃此人性命!” 乔琰朝着她看去,只见得她目光中一抹冷冽如刀的颜色。 南北之隔阂,各人之抉择,让此刻亲族命数都变成了一种未知数,可就像她当年遇到陆苑的时候,对方深谙趁势而为、当断则断的道理,如今也是如此。 她也更清楚地意识到,陆苑为何会给自己取字为如卿。 在陆苑的说法里,陆(六)如才是这个字。 此六如并非是佛教之中的六如之说,而是《诗经·小雅》之中的几句话,“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如松柏之茂”。1 这本是“九如”。 但“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句却过于僭越,被陆苑从中剔除了出去,剩下的就是六如。 以乔琰看来,她确有山川松柏之姿了。 她也能足够放心地将并州的人事调动权利交予她! 这是她的左膀右臂呐! 在诸事安排妥当之际,也便是她与盖勋所说的光熹二年四月—— 并州牧麾下两万五千兵卒集结于上郡—— 半年之前她曾与这上郡的北洛河边指子午岭对荀攸发问。 此时山岭青葱依旧,在这岭下,却是一片无声的刀兵,形成了让人觉得足以填塞河流的阵仗。 乔琰回身望去,正见这经历了一冬的休养后越发锐利逼人,体魄强健的队伍。 他们手中新锻造成型的长刀利刃闪烁着寒芒。 他们之中最前排的重甲骑兵与覆甲骏马,有如一座座钢铁机器。 而最为醒目的,莫过于阵前身着最新式锁子甲的几位将领。 此为并州之狼骑! 她的并州军也早脱离了由众多贼寇组结而成的状态。 这出兵之际,正是令天下都为之胆寒的气势。 而这种酝酿一冬的战意,已不需要乔琰再以什么方式激励士气! 她携枪西指,朗声喝道:“渡河,过山,入凉州!” 随着她的这道指令,骑兵已先行一步从这北洛河上早搭建起的桥梁之上疾驰而过。 整支队伍中没有交谈的喧嚣,没有前后逡巡的迟疑不定,只有风雷声动的骑兵踢踏之声,和随后的步卒迈步声响。 在已无积雪作为缓冲,又有前方山壁传响的状态下,这些声音随着震动挪移在过河后的加快,而变得越发有种充斥天地的惊心动魄。 此情此景,让站在山头的呼厨泉不由目露惊骇之色。 他此刻无比庆幸,自己在接到了乔琰让他于此处种地的指令后,并没有做出什么阳奉阴违的举动。 他也没有因为今年开春击败了先零羌残部,就生出什么不应该有的野心来。 当并州军不再以分散的状态戍守于并州各处,而是将其中以万数为计的精锐部队聚集在一处,奔袭上那子午岭的时候,呼厨泉几乎有一瞬间以为自己看到的是昔年秦王扫的虎狼之师,正要直接经由那秦直道直接奔袭往长安而去。 但不是。 他们像是一片黑白交错的潮水,在这春日疏淡的日光中朝着山岭下俯冲而去。 正要把这种带给他的震慑,传递给那子午岭后头的凉州大地。 他们是如何让马着重甲也敢这般奔驰的? 他们是如何打造出那等精密的铠甲和武器的? 那位乔侯又是如何让并州士卒都为之效死,带着这种不得胜利绝不回头的气势杀入那凶悍之地的? 在这种行军的浪潮中,呼厨泉无法发出这一句句问题,也并不会有人在此时给他做出解答。 这些并州军好像只会给出一个结果,一个将眼前敌人尽数碾碎的结果,以证明他们是打磨出鞘的利刃! 因他此前屯田于宁县的缘故,这一片的羌人都已避让了开来。 这就让乔琰所统帅的并州军得以急冲过这一片田地的外缘,毫无阻滞地冲入前方的泾水河谷。 顺河谷而行,往南便是通往被董卓严防死守的高陵,往北便是麴义曾经看到的地图上,那处特别标示出的位置。 高平!—— 高平城是何处? 那是自西汉开辟的丝绸之路上,西出长安以来的第一城。 倒不是说这是第一座城池,而是第一座绝对的军事重镇! 所谓“镇要膂,六盘咽喉,八郡肩背,西塞之口”正是此地! 一旦拿下这里,乔琰也就等同于拥有了进驻凉州的跳板。 如今屯扎于此地的正是与马腾韩遂勾结的钟羌。 也因为他们的存在,皇甫嵩不得不屯扎在朝那城,凭借此地乃是皇甫嵩故里的影响,让他得到最有力的地方支持。 可乔琰没有先与皇甫嵩会合的意思。 钟羌这个羌人部落,是此时这凉州境内的各类羌族中最为强势的一支,他们绝不会对皇甫嵩疏于防范,却难免因为乔琰先前布下的疑阵,而疏忽于泾水河谷的探查。 这也正是她的机会! 不过即便如此,乔琰也不敢有所懈怠。 河谷乃是生命之源。 哪怕没有钟羌,也会有其他羌人前来取水于此地。 谁又知道他们与钟羌到底是合作还是对敌的状态呢? 所以在进入河谷之前,乔琰下达了一条指令—— 凡河谷中所见,但为羌人,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