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嫁给一个枭雄》
7. 献舞
春三月,冰雪消融,草木展枝。
自前朝起,士家大族便有在上巳日出门去水边祓除去灾和曲水流觞的传统,直至今日,祓除灾气的说法已经不再流行,因为玄学盛行,士族们受老庄思想影响喜欢纵情山水,常在上巳日游山玩水、吟诗写赋。
临水施帐幔,最为壮丽者可绵延数里,车服粲然,还会举行骑射活动以供士人游戏,甚至宴饮终日。
这不仅是民间士族的活动,更是皇家重要的游玩日。往年这个时候,公主后妃,公卿夫人无不毕出。
今年的上巳节,因漠北王来使,梁帝便把目的地安排在了铜陵园。
铜陵园在长安城外二十里,依山而建,是一处占地庞大的皇家猎场,里面饲养了各种奇珍异兽,每年梁帝都会组织公卿大臣们去园中春猎秋狩。
前几日在太极殿被拓跋骁公然打了脸面,梁帝心里一直憋着怒气,十分想找回面子,便特意邀请拓跋骁来铜陵园中狩猎。
胡人自是十分擅长骑射,但梁帝也有其思量。
梁国每年都在铜陵园安排狩猎,儿郎们对这座宫苑早已了如指掌,深知哪个地方会有什么猎物,还有仆从配合,猎物不过手到擒来,而鲜卑人对此一无所知,就算再会打猎,人生地不熟,光是寻猎物就要耽搁不少时间,如此一来,就落了下风。
是日,皇帝卤簿一大早便从宫城出发。
旌旗蔽天,华盖满车,士家大族、满朝公卿全都锦衣华服登车而行,绵延数里而不绝。
拓跋骁也在队伍中,骑在他专属那匹通体油黑的乌孙骏马上。
举目望去,长安城的百姓们也纷纷着新衣,携老扶幼去水边结蓬扎幔,铺上糕点酒水,脸上一派怡然自乐。
阿母跟他说过的所谓繁华满城,大概就是眼前这样的场景吧。
南边的土地,确实比草原肥沃许多,能滋养这么多人口,还有各种精湛的工艺能营造出如此庞大的宫殿和精美的锦缎器具,也难怪南方的朝廷总是沉溺享乐。
拓跋骁闲庭信步般骑马行在长安城的官道上,阳光下,他□□的马儿毛发黑得发亮,腰腹和腿部的肌肉线条矫健有力,头颅高高昂起,使人望之生畏,更不要说马上还坐着凶名威震四海的漠北王,身后一连串同样凶神恶煞的胡人,百姓们都躲得远远的,一直等他的高大的背影远远消失在视线里后,才敢小声跟旁边的人议论。
“漠北王要跟我大梁联姻结盟,怎么许多天过去,朝廷一直没有动静?陛下究竟要嫁哪位公主啊?”
“听说漠北王对几个公主都不满意所以才没定下。”
此话一出,更加惹得周遭的百姓不满。
“我巍巍大梁愿与他这样的胡人结亲已是天大的恩赐了,这厮竟敢张狂至此,莫不是要把我大梁所有的贵女都叫到他面前挑选!便是连天子都没这样的事!大不了这亲不结了!”
“你如此义愤填膺,刚刚漠北王的坐骑经过时,怎未见你出言!”一个头戴巾帻的年轻人讥道。
对方瞅他一眼,发现这人头上连冠都没有,穿的也是最普通的灰褐色麻衣,当即面露不屑,“无知小儿,你知道什么!”
尽管国力日衰,大梁的百姓仍旧自带中原正统的优越感,十分看不起周边的蛮夷部族,认为他们都是茹毛饮血之辈,对拓跋骁更是处于一种既忌惮又暗自鄙夷的状态,十分矛盾。
沉醉于奢靡繁华的长安城中的士人不会想到,看似稳固的大梁江山会在短短几年后成为人间炼狱,届时繁华都城不在,百姓十不存一,无数的性命在历史的车轮下被碾成齑粉。
梁帝一行人抵达铜陵园后,稍作修整,便有人向拓跋骁提出狩猎比试。
行宫大帐前,一个约莫三十的着甲将军站出来,“漠北王勇猛无双,漠北儿郎也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想必极擅骑射,某虽不才,却也习了十八年弓马,想与漠北王请教一番。”
拓跋骁坐在给他特设的王座上,将掌心把玩的白磁瓶往怀里一收,慢慢抬起下巴,整张脸在盛烈的春阳下骨骼尤其突出,一双异眸更是犹如刀锋一样刮过。
“你想怎么比?”
“就比我们两支队伍谁猎的猎物多。”
“好!”拓跋骁朗声一应,按着腰间的佩刀拔然而起,极其高大的身形使得所有梁国君臣在他面前都矮了一头,似臣于他脚下。
那将军见拓跋骁如此镇定,罕见地没了底气,但想到上面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去清点人手,心里只盼着拓跋骁倒霉些走错路别碰上猎物。
一刻钟后,铜鼎内插起一柱长香,烟气袅袅升起,一记重重的棒槌击在金鼓上发出尖锐的嗡鸣,两支精悍的队伍离弦而出,飞快消失在了远处的密林里。
姜从珚跟着楚王府的车队一起来到铜陵园,刚一抵达,六公主就找了过来。
二人休息了会儿整理好衣裳,便在附近走了走,然后就听到梁国与漠北比试狩猎的消息。
姜从珚想,以拓跋骁之能,梁帝此举,多半是自取其辱。
不过梁帝惯会搞这些手段,他自己不出声,故意安排底下人去挑衅,若胜,他自是脸上有光;若败,他便会怪罪他自作主张,扔掉这颗废棋,自己仍是英君明主。
两个时辰后,夜色四合,铜鼎里的香烧完了最后一截,远处密林里冲回两队人马。
众人遥首望去,都在等待结果,姜从珚不在意这些,并未往前凑。
片刻后,人群里传呼一片震天的大笑,夹着胡语,而梁国这边却十分沉默,不用说都知道谁赢了。
夜宴开始,宫人们在行宫前的驻地摆好软垫几案,奉上美酒,正一边处理猎回来的动物,就地或烤或炙,烹熟后便立马献上来,热闹非凡。
几案两侧用木桩支起铁盆,上面燃烧着熊熊焰火,将夜宴场地照得亮如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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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梁帝再次丢了面子,终于不再折腾了,公卿们对拓跋骁也不敢再指责礼仪,场面竟难得和谐。
这时,负责安排夜宴的典乐令站至一旁,提起嗓子喊:“献舞乐!”便有一群歌姬鱼贯而入,乐师在一旁演奏。
鲜卑将士从未见过这样的舞蹈,或是好奇或是兴奋,都瞪大了眼睛不眨眼地瞧着,唯独拓跋骁独坐在那里,端着一盏酒樽,侧旁的烛光被夜风袭得半明半暗,映在他面孔上,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厌倦。
一舞毕,赵贞突然看向拓跋骁,笑意满满的眼睛闪过算计,“漠北王以为我梁国的舞乐如何?”
拓跋骁灌了一口酒头也不抬地说:“不过如此。”
赵贞闻言竟也不恼,反而十分赞同,“庸脂俗粉自是无法入漠北王之眼,但我梁国自有绝世佳人,不知这位,可能得漠北王青眼?”
拓跋骁听他吹嘘什么“绝世佳人”,心中好笑,这些日子见过的两位皇室公主,城中遇到的贵妇女郎,俱不过是中原娇花,不堪风雨,唯一能称得上绝世的,只有那日……
拓跋骁正十分不屑,一抬眼,表情忽然凝滞,宴席尽头,一个白衣女郎从夜色浮现。
幽碧色的瞳孔急速放大,此时夜风忽然大作吹熄了一侧烛火,使得他半张脸完全沉入阴影中,分明的骨骼愈发峭刻,颈后粗硬的头发被飒飒吹起犹如混乱的利剑,亦如他此刻激荡的心!
是她!
只见一眼身形,他就能认出她!
他双瞳射出两道目光,几欲要化为实质般的链锁,牢牢缚在缓缓行来的女郎身上。
眼前的身影渐渐与那日的惊鸿一瞥合在一起,拓跋骁喉头滚动了下,脖颈处早已青筋暴起。
热闹的夜宴霎时陷入诡异的沉寂,姜从珚感受到四面八方聚过来的视线,其中一道犹为突出不加掩饰,带着极其强烈的侵略性,好像要将她整个人都拆骨吃肉,她心跳漏了瞬,身体紧绷到了极致,却只能目不斜视跟着引路的宫人继续走上前。
一刻钟前,隔壁宫殿的女眷宴上,楚王妃忽然开口,“顺安说她为恭贺梁国结盟,特请去御前献舞助兴。”
姜从珚还没来得及反驳,赵贵妃便迫不及待拍手说“好”,然后不由分说派宫人“请”她过来,她根本无力抗衡,只能被迫踏入两国邦宴。
楚王妃和赵贵妃的一唱一和很明显在算计她,但姜从珚想不通的是,她们这么做的目的。
思绪飞快翻涌后,姜从珚只想到一个理由——与拓跋骁的联姻。
最近一些传闻说拓跋骁看上五公主了,五公主于是整日以泪洗面、忧思成疾,赵贵妃舍不得女儿,所以把主意打到她身上?可赵贵妃又为什么觉得拓跋骁会看上自己呢,强行安排自己来献舞?且不说她会不会跳,单说拓跋骁选人,肯定不会如此肤浅。
姜从珚怀着重重疑虑,迎着两排明晃晃的火光,一步步踏进夜宴。
8. 剑舞
她今日打扮得很寻常,乌黑的长发盘成十字髻,两边分稍环悬于耳侧,剩下一小半披散在身后,头上未戴过多繁复的首饰,主簪仅是一根乌木簪,辅以少许固定发型的纯银小钗钿,简洁而清雅,上身一件雾蓝色宽袖夹棉交领衫外搭一件月白色半臂,下着一条素白绣暗纹轻罗曳洒复裙,乘着清润的夜色和烛火走来,在身后乌蒙的山色的映衬下,仿佛是古老歌谣里出现在山林中的神女。
“顺安郡主献舞贺两国邦交!”典乐令高唱。
姜从珚听到,心中更加确定楚王妃于赵贵妃早有合谋。
在场众人神色异样起来,下意识与身边的同僚对视。
此事着实古怪。那日太极殿上两位公主主动奏乐就已经出格了,今夜更是安排皇室贵女献舞,岂不是拿皇室血脉与歌姬之流并论,赵家当真连脸都不要了吗?
姜从珚此时已别无选择,若临场反悔,只怕更加触怒梁帝。
她思绪急转,见完礼后,抬首道:“儿才疏技浅,难登大雅,愿以剑舞祝我大梁永昌。”
她并没有说谎,跳舞她是真不会,前世患着心脏病的她连接触舞蹈的机会都不会有,今生同样体质偏弱,长辈们万不敢让她任性,而且贵族女子不需练舞,她自然也无处可学。
只有十来岁时,见兄弟姊妹们都在习武,她心痒难耐却因身体不允许,便只能跟在旁边学了几招花架子,装模作样地与他们对招,跟小孩过家家似的。原是学来上阵杀敌的本事,偏偏张家上下无论长幼老少都对她偏宠至极,兄弟姊妹们也愿意陪她玩闹。
“可!”梁帝颔首。
姜从珚目光环视了下,瞥见侍立在侧的执金吾卫腰挂佩剑,她上前一步,“可否借剑一用?”
对方自是同意,解下佩带双手往前一捧。
姜从珚伸出右手握住金色的青铜剑柄,细指收紧,提起力气拔出利剑,“噌!”剑身与剑鞘摩擦出金属铮鸣。
小步退至场中,姜从珚握着宝剑斜抬起右臂高至额顶,剑尖朝下,左手并成两指轻轻按在剑峰上,侧过脸颊,光滑的金属剑身在跳动的火光中倒映出她一双黑眸,寒如星子。
悬于空中的宽大袖摆被夜风吹起如云翻浪涌,与女郎纤细清冷的身段形成即为强烈的对比,姜从珚还未起舞,仅是一个起势,竟就有种摄人心魄的吸引力。
拓跋骁不自觉坐直了身体往够了够,碧色的瞳孔早已燃起两簇惊人的火苗,手掌渐渐紧握成拳。
姜从珚闭上眼忆起从前学过的几个剑招,片刻后复睁眼,脚下和双臂便开始动作起来。
提膝刺剑、回身上挑,素白的裙琚翻飞起来,在深蓝色的星夜下犹如一朵盛放的净白玉莲。
时隔许久未练,铁剑沉重,气力不怠,姜从珚的动作带着几分凝滞和生疏,但上天从来都是不公平的,能被称得上绝代佳人的姝丽,除却美丽的五官,更是有种寻常人不具备的动人身段和神韵,哪怕只是静静立在那里便氤氲了无数意蕴吸引着众人的目光。
而姜从珚,便能称得上一句绝世。那些并不完美的动作经由她做出来,竟美得惊心动魄,周身似笼了层月纱,遗世独立,飘飘乎犹如诗中洛神。
众人沉浸在这如梦似幻的仙人之姿里,忽然间,几道破空而来的声音刺破宁静,箭矢如流星漫洒。
一道利箭穿过姜从珚的袖摆扎进地里,尾羽振鸣不休,她趔趄了下勉强站稳身体,耳边陆陆续续传来“咻”“噔”声,闪着寒光的箭矢贴着她身侧飞过去。
要不是刚好变换了动作,这一箭此时已经扎进她肺腑里了。
姜从珚猛然意识到情况不对,来不及后怕也来不及细究是怎么回事,只停了一瞬,当机立断提起长剑划下被钉住的衣袖。
得了自由,只是一息之间,宴台上便不断传来惨叫。
侍卫们不断高喊“有刺客!”“护驾!”,纷纷拔出刀挡在梁帝身前,公卿大臣们乱作一团,不少火盆被打翻在地,点燃了旁边的几案锦帐,火光四起。
此时站在正中间完全就是个靶子,她看到许多黑衣刺客从暗处冒出来,直奔梁帝和拓跋骁杀去,姜从珚当即顾不上许多,提着剑朝旁边女眷所在的地方跑。
希望刺客们的目标只是那两个人,没有精力对付女眷。
女眷的夜宴就在隔壁不到百步的殿中,听到王帐这边的打杀声惊惧混乱起来,姜从珚跑回去跟若澜和兕子汇合才稍微安心了些。
“女郎!”“女郎您没事吧!”
女眷乱作一团,姜从珚带着若澜和兕子悄悄往殿外的花苑避去,却不想那些刺客见刺杀梁帝和拓跋骁不成功,竟有一部分掉头来屠杀女眷!
姜从珚心道不好,赶紧朝殿外奔逃,其余人也哭嚎着抱头鼠窜。
刺客还是杀过来了!
六公主听说有刺客闯入时就下意识寻找珚阿姐,瞧见她的身影后马上提着裙子跌跌撞撞地跟过来。
明明对方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但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就想跟着她,像走失的孩童寻找母亲,只有待在她身边才有安全感。
然而天色昏暗,她没看清脚下被绊了一下,顿时跌倒在地。
有个黑衣刺客看到,大步跨过来,握着兵器就要落下去,却在下到一半时突然被人撞开,手中的弯刀正好落在六公主耳侧,吓得她瞪大了眼睛,心跳骤停。
她感觉自己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兕子从侧面冲过去与刺客缠在了一起,她年纪虽不大,又是女儿身,但在凉州自小习武,身手灵活,颇有几分武艺。
她死死揪住刺客,绝不让对方站起来,对方反手回击,你来我往交起手来,若澜捡起刀上前帮忙,两人打斗动作太快,她怕误伤不敢动手。
但姜从珚的运气似乎在刚刚那一箭用完了,陆续又有刺客注意到了这边,直直朝她扑来。
女宴这边本就没有守卫,外围的执金吾卫和御林军全被叫到梁帝那边去了,此时偌大一片宫殿竟没有一个人能阻挡刺客。
第二个刺客速度极快,眨眼就到了姜从珚面前,他正要让这贵女成为自己刀下亡魂时,腰间被一股力道勒住。
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六公主从他身后死死抱住了他的腰,“阿姐,快跑!”
刺客用力猛地击肘试图摆脱束缚,六公主被重击,疼得五脏六腑好像都碎了,可这个软弱的姑娘此时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勇气。
刺客再次狠狠甩动身体,果然将腰间的束缚甩去,刚抬起头,眼前一道寒光闪过,下一瞬,心脏被一道剑锋刺破。
刚刚用作献艺的道具,转眼成了杀人利器。
他眼神凝滞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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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低下头,看着胸前插着的利剑,死前的表情凝固着不可置信,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死在一个柔弱贵女手上。
刺客倒下,身体从剑尖坠出去的瞬间,血喷如注,姜从珚一身白衣被鲜血洒红,玉白的脸蛋沾着点点血迹。
姜从珚见过不少死人,半个多月前还目睹了一场血腥屠杀,但这是她第一次亲手杀人。
她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全身都是麻的,双手颤抖得厉害。
还不等她反应,与兕子缠斗的刺客见同伴竟死于一个女子剑下,忽然爆发出巨大的力气将兕子击退,劈手夺过若澜手里的弯刀就向姜从珚袭来。
他高举起银亮的弯刀,在漆黑的夜色下犹如一弯冰冷彻骨的月亮,散发着死神般的寒意,直直朝她头顶劈下。
姜从珚下意识抬剑格挡,然此时已经来不及,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利矢携万钧之势而来射在弯刀身上,“叮”的一声刺响在耳侧响起,尖锐的声音几欲划破耳膜,姜从珚不自主地往后跌去,却忽的被一道有力的胳膊横腰揽住,整个人被带进一个陌生且异常高大的怀抱。
长剑跌落在地,劲风刮过她柔嫩的脸颊。
拓跋骁悍勇无双,手下悍将亦猛如龙虎,躲过最初猛烈的箭雨攻势,近身搏斗之后,那些刺客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他砍杀了几个刺客突围出来后,忆起姜从珚刚才离去的方向,便跟过来寻她,然后他就见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漆黑的天际下,一片混乱的宫殿外,柔弱的女郎稳稳地举起了手里的长剑,毅然决然地刺进了敌人的心脏,喷射而出的鲜血在她白色的衣裙画下红梅,形成一副凄烈而绝美的美人图。
眼前这副绚丽画面,比那日在马车前还要叫他心动百倍,“咔嚓”一声,脑中那道模糊不清的身影被打破,另一个形象却越来越清晰。
他要娶的,就是这样的女子!
这样的女子,也合该配他才不负这绝世胆气!
拓跋骁救下姜从珚后,一手搂着她,单手提刀对付刺客。
他势大力沉重如万钧,且反应极快招式狠辣,那刺客转眼就成了他刀下亡魂,部下随后赶到击杀其余刺客。
形势瞬间转危为安。
姜从珚从他胸前慢慢抬起头,看到男人的下颌,认出他是漠北王。
掌心稍使了一点力气,但不知他是没感觉到还是不在意,箍在她腰间的手一动不动,力道极大,不像抱着反而像提着她。
说实话,性命虽然无虞了,眼前的情况依旧没能让她放心。
姜从珚不知道拓跋骁是特意救下自己还是碰巧,但男人极其亲密的姿势让她有些不安。总不能,真的让赵贵妃算计成功了吧?
无法,姜从珚只能就着这个姿势,抬起眸子,用最纯粹的感激看着他,“谢漠北王救命之恩。”
刚才逃命猛吸了冷风,又因杀敌过度紧张,嗓音犹带着几分嘶哑,可落在拓跋骁耳中,却比今晚所有的乐声都动听。
他没在意姜从珚的谢,反而低下头,用那双特别的深邃碧眸盯着她的脸,眸中闪过异样的神采,他问:
“你叫什么名字?”
夜风起,姜从珚散乱的发丝被贴到雪白的侧脸,方才溅上的鲜血凝到一起从她眉角流下糊住她的视线,眼前一片赤红,让她忽然有些晕眩。
9. 诏书
一个男人当着一个女人的面问她名字,除却出于社交场合必要的问候,多半只有一种意思——他对她有意思。
而现在,周围的厮杀还没结束,在这残破血腥的夜晚里,拓跋骁的铁臂还紧紧搂在她腰上,她的脸几乎贴着他胸膛,两人的姿势如此亲密,他却在问她名字。
姜从珚心跳漏了瞬,后脊的冷汗浸湿衣裳一片冰凉,腰间却灼热得仿佛焰焚,冰火交融下她呼吸有些急促,下意识移开了眼垂下浓密眼睫,越过拓跋骁的臂膀看向远处火光闪烁的宫殿。
“我叫姜从珚,父亲是已故昭文太子之子楚王姜淮。”一口气介绍完自己,姜从珚等着拓跋骁放开自己。
然而他竟然半点没觉得两人这样有什么不妥,恍若未觉地盯着自己看,好像要把自己盯出花儿来。
她忽然想起自己被溅了一身血,晕得她视线有些模糊,想要抬手擦拭,双臂却被他束缚着。
若澜和兕子早从地上爬了起来,她们退在旁边眼睁睁看着拓跋骁杀掉刺客,又环着自家女郎不肯放手。
若是一般人这样轻浮地对待自家女郎,两人早上前打开了,但这是漠北王。
且不说她们不是他的对手,万一触怒漠北王,只会让女郎的处境更加不好,于是两人心中虽然焦急,面上却不敢表现,只能期盼女郎能够用才智化解。
可惜,女郎自己要让她们失望了。
她有再多的机智小聪明,在绝对我武力面前也派不上作用。
姜从珚眨了眨眼,将睫羽上的血珠抖落,复又转过脸正对上拓跋骁,用一种极其清明刚直的眼神看着他:“我十分感激漠北王对我的救命之恩,此恩日后必报,只是现下已然暂安,你我这样于理不合,漠北王可否先将我放开?”
再多委婉的话估计这男人也听不进去,姜从珚只能明明白白地“要求”拓跋骁放开自己。
而拓跋骁果然跟姜从珚想的一样,要不是她提醒,完全没意识到这点。
他一直盯着她,没错过她刚才躲避的动作,更瞧见她转回来后变得冷静疏离的漂亮眸子,心知她有点不高兴了。
这倒也是,汉人女子很看重礼节,这点他阿母曾经说过。
她说,鸮奴长大以后要是喜欢上了一个汉人女子,一定要以礼待她,不可以太野蛮想抢就抢,不然她可能会因此而讨厌你了。
她还说,真心难求,你如果遇上喜欢的女子一定要珍惜,只要你用真心对她,她肯定也会真心待你。
阿母就是汉人女子被抢到草原上去的,所以她一直不曾喜欢过父王,她心里一直念念不忘的,只有她曾经的未婚夫,她从他那里体会过真心。
那是一个君子,温雅端正,知进退,懂礼节,如果没有那场祸事,她会嫁给她的未婚夫过上举案齐眉的日子。
拓跋骁不想她讨厌自己!
想到这些,拓跋骁按下想进一步揉捏她的动作,缓缓曲起有力的手指,一点点放开怀里纤细的娇躯。
直到她完全离开自己,指尖还残留着不舍,她腰肢跟嫩柳一样细软……
见拓跋骁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姜从珚心里暗自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完全不讲道理的蛮人。
可她刚要后退,双腿却被抽空了力气,没了拓跋骁的提搂后差点软倒在地,男人眼疾手快地再次搂了她一把,碧绿的瞳仁里亮着明晃晃的笑意。
刚刚顾着逃命肾上腺素飙升感觉不到其他,现在危机过去身体才后知后觉地表达后怕。姜从珚面上闪过一丝尴尬和窘迫,低着头躲开男人的嘲笑,暗自平复了下酸软的四肢,待恢复了些力气,正了神色,轻轻推开他的胳膊。
姜从珚往后退了几步直到距离安全了,才掏出袖中的丝帕擦拭脸上的血迹,然后用手指将散乱的头发挽至耳后,双手交叠,朝他屈膝行礼,再次正式感谢他对自己的救命之恩。
拓跋骁并不在意,姜从珚发现他仍用那种像看猎物又像在看珍宝的目光盯着自己,让她心底油然升起一股不安。
这股不安没多久变成了现实,因为她听到他说——
“于理不合?如果合理了你是不是就不能拒绝我了!”
——
“女郎,漠北王那话是什么意思?”
铜陵园偏殿,姜从珚主仆三人挤在一个小房间中,兕子忧心忡忡地问。
距离刺杀已经过去一个时辰,刺客人数有限,只是趁梁国一时不备得以偷袭,很快就被外边赶来的卫兵包围,全数被灭。原本想留活口,但那些刺客见行刺失败自己又无生路,竟全都自杀了。
揭开蒙面一看,不出所料,尽是胡人面孔,再看他们所用的弯刀,多半是匈奴人。
匈奴控着西北地区,势力范围东起贺兰山,西至乌孙,南抵凉州,北达北海,是西北大地上最强大的胡人王庭;拓跋骁所率领的鲜卑王庭则在贺兰山以东,囊括阴山、燕山和东北部草原地区,与匈奴分庭抗礼。梁国与鲜卑王庭中间还隔着一个羯族,分布在太行山北部以及部分河中、河北地区。
此次两国结盟,夹在两国中间的羯族才是受威胁最大的,没想到匈奴人反而先动了手。
此前匈奴的势力范围远在贺兰山以东,四年前本想趁老鲜卑王拓跋塔去世、诸多王子混战争夺王位时举兵东进吞并鲜卑王庭,没想到拓跋骁异军突起,仅仅只用了两个月就杀死了夺位王子成功登上王位,并且迅速收拢部族率兵在阴山之南抵抗匈奴大军。
当时领军的是匈奴二王子乌达鞮侯,骁勇善战成名已久,此次更是领着十万骑兵压境,听说对手是名不见经传的拓跋骁,根本不屑一顾,还嘲笑他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奶娃,鲜卑王族真是一群废物,竟然叫个光屁股孩儿夺了王位。本以为能一举攻破鲜卑王庭夺取整片漠北草原,没想到拓跋骁仅用三万兵力就抵挡住了他十万铁骑,不仅如此,不过半月之后,拓跋骁就开始反击。
他好像生来就是打仗的,明明手里只有一支才接手的良莠不齐各怀心思的军队,他们甚至还看不起拓跋骁汉胡杂血的出身,可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拓跋骁依旧生生击退了匈奴骑兵。并且随着拓跋骁掌控军队的时间越久,手下的战斗力越强,鏖战三个月后,拓跋骁把乌达鞮侯逼回了贺兰山以西,夺回了被他占有的贺兰山地区。
此一战,匈奴虽没大伤元气,却让拓跋骁这个名字横空出世响彻九州,就是遥远的西域吐蕃也都听说了草原上新出了个雄主。
拓跋骁用抗击匈奴的战绩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也让他坐稳了刚夺下来的王位,唯独二王子乌达鞮侯失了颜面还被匈奴单于厌恶。
单于对于自己这个能征善战为自己立下不少功劳的儿子很是寄予厚望,原本他打赢回去就会加封他为左贤王,相当于中原的太子,没想到却败给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不仅损兵折将,还让匈奴王庭在西北大地上威信大失,不少西域小国甚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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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离匈奴转投乌孙和凉州,单于愤恨不已,对于这个打了败仗的儿子也看不顺眼,撤了他的兵马,随意打发了。
乌达鞮侯因此记恨上了拓跋骁,并把他当做自己此生头号敌手,放出狠话,有朝一日势必要砍下拓跋骁的头颅当自己的酒器。
而后来的历史上,乌达鞮侯又与拓跋骁交过两次手,皆败。拓跋骁成了乌达鞮侯挥之不去的梦魇,是他在草原称王的最大阻碍,是他平生仅有的宿敌。
直到三年后拓跋骁陡然陨落,笼罩在乌达鞮侯头上的阴影才终于散去,他趁乱袭击了鲜卑王庭。没了拓跋骁在北方牵制,他举兵南下大肆入侵中原,无人可挡其锋锐,大梁江山被他的铁蹄践踏得支离破碎。再十年,他的儿子击溃南梁在江淮一带的防线。从此,汉室衣冠尽毁,史书尽散,文化一度断层,开启了华夏史上最为黑暗的一段历史。
现在三年过去,乌达鞮侯已经熬过了最艰难的阶段,攻打周边部族的几场胜仗又让他回到单于的视线中,重新获得了宠信和重用。
越是爬起来后,他对拓跋骁就越恨之入骨。听说他来到中原与梁国结盟,更是让他寝食难安,所以派出了一批杀手来刺杀,若是老天开眼万幸砍了拓跋骁的头当然最好,就算杀不了他,能给他添堵乌达鞮侯也十分开心。
匈奴刺客伏诛,铜陵园暂安,但半夜黑天难以行路,又怕刺客还有后手,为了众人的安全,便把人全都聚在了行宫中,外面围了一层又一层甲士。梁帝还派出人马去京畿大营调兵,等明日大军一到便拔营回宫。
匈奴的刺杀同样让他十分愤怒,皇帝威严受到挑衅,他不断下令彻查,长安防守森严,这么多刺客究竟是怎么进来的。
这些,现在都不关姜从珚的事,她无法参与。
她们转至偏殿后,先查看了几人伤势,兕子和若澜还好,其中六公主的伤是最重的,她为了拖住刺客生生受了一击又被摔到地上,一大片擦伤、挫伤,胸口处更是伤得不轻,万幸的是骨头没事。
姜从珚带来的行李中有各种药物,给她上了药,又给她吃了一碗安神汤让她睡着后,才回到自己的小屋。
形势暂时安全了,可姜从珚又要面临一个新的问题。
想起拓跋骁说的那句话,三人心中都十分不安。
“难道漠北王想让您去和亲?”兕子又说。
姜从珚阖上睫羽,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黑沉天色下拓跋骁那双闪着亮光的宛如野狼一样的眼神。
“我不知道……”姜从珚低声说。
室内仅有的一盏微弱油灯照在她纤细的脖颈和侧脸上,映着她如白玉般泛着淡淡光泽的肌肤,勾勒出一小段优美曲线,显现出她从未有过的脆弱与无助。
——
“诏曰:十五年春,直逢佳期,漠北王使长安……请婚姻之事,今有好女太-祖玄孙、先昭文太子之孙、楚王淮之女,上孝祖宗翁长、下睦兄姊友邻,秉性温良、德才兼备,朕特封佑安公主,妻漠北王,结两邦之好。”
“钦此!”
姜从珚跪坐在楚王府前院的正殿门前,俯首听着使者宣读完毕,终于抬起头看着他手中的象征大梁最高规格的五彩绫锦诏书,又继续看向使者身后万里无云的天空上面一轮炽亮到灼人的太阳,恒久地永悬在这片大地上,照着千年之后的灵魂。
姜从珚闭上眼——
兜兜转转,历史的因果回响在了自己身上!
10. 历史的悖论
姜从珚想过拓跋骁可能会来找自己,却没想到他动作如此迅速、干脆,快到她没有一点点防备就直接让梁帝下了旨。
昨日天际露白,京畿领将率五千兵马赶到铜陵园,随后护送梁帝及一干人等回长安。
这次的刺杀虽没成功,却伤了不少大臣和后妃内眷,惹得梁帝震怒,将有关人员一律捉拿下狱,等候发落。
长安城中亦对此事议论纷纷,梁帝忙着安抚百官彻查行刺之事,不想拓跋骁派了使者告诉朱成,说他已经选好娶妻人选了。
梁帝这两日虽怒躁,听到这个消息时心情也好了些,可等使者说出那女子的身份后,他却陷入了沉默。
姜从珚,楚王姜淮独女,封顺安郡主。
这个封号是永安五年,姜淮的双胞胎儿女一起落水、儿子早夭后,姜淮特意上奏为姜从珚请封的。
顺安,顺从且安分。
梁帝读懂姜淮的意思,同意了他的请奏,对于他把女儿送去凉州的行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时让他娶了赵家女为继妃。
一晃多年过去,姜淮果然意志消沉,窝在楚王府终日烂醉。
原本他并不需要再把姜淮放在心上,他现在是天子,坐拥四海,姜淮不过一个有名无实的封王,连封地都去不了,一举一动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掀不起风浪。
不知为何,梁帝对他总有一丝不放心,然后想起他那个在凉州长大的女儿。
凉州只坐拥一州之地,却兵多将广,底下战士骁勇善战。五十年前,前朝山河混乱,群雄并起,张家一心抵御外敌,并无称霸天下的野心,期间多次击退匈奴、羌氐和乌孙,阻挡胡人南下,守住了西北一方安宁。
上任张家家主张之横,见太-祖姜世英英雄气概,治军有方,战无不胜,最终被说服归附,但要求兵权归己。太-祖知道姜家世代经营凉州,本就是一方土皇帝,且张家行事素有举度,一心保境安民,便承诺只要不叛国,大梁永远不会主动攻击凉州,甚至还许下了口头上的儿女婚约,让他的孙女嫁给自己的皇孙。
这本是一件好事,但昭文太子早殇,太-祖的皇位传给了弟弟淮阴王,也就是先帝,张家的态度便不似先前亲密了。
张之横臣的是太祖,张维跟随的是昭文太子,张家效忠的,从来不是淮阴王,更不是自己。当初太-祖驾崩淮阴王登基时,为了保下姜淮,张维竟然把自己年仅十岁的女儿送到长安与姜淮成亲。
张家这样一支强兵悍将,却根本不听他的诏令,这是扎在梁帝心头上的一根刺,恨不能除之后快,可北境胡族虎视眈眈,唯有张家驻守凉州方能震慑四周。
倘若擅自与张家翻脸,凉州大军进犯,他的皇位恐怕也不能安稳了。
收不服、除不去,梁帝只能一边利用张家一边忌惮他们的实力。
两年前,他突然想起姜淮还有个女儿在凉州,已经长成,年十五,正是能婚嫁的年纪。意识到这点,他背后一凉,连忙暗施手段让楚王府把人接回长安。
他决不能让楚王府与凉州联姻!
虽然姜淮意志消沉,也要防备着他心有不臣,即便姜淮自己确实没夺位的心思,那张家呢?他们兵强马壮,娶了姜淮的女儿再以此为借口,就有了出兵的理由。
如此种种,不能让梁帝不重视,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姜淮的女儿嫁出去,嫁给一个自己可以放心的人。
这原本是他的打算,但现在拓跋骁却横插一脚。
梁帝十分不愿见到事情脱离自己的掌控,这会让他很没安全感。
梁帝坐在听政殿中的帝王龙椅上盘桓沉思许久,冠冕上的十二旒珠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显得有些莫测。
他二十七岁登基,御极十五载,今年才四十出头,保养得宜,头发尚黑皮肤紧致,上唇和下颌蓄了短须,被修剪得十分整齐,生了一副姜家人特有的端正相貌,微微发福的身材在帝王衮服的衬托下别具威严。
朱成小心翼翼地跪在案前,原以为陛下会一口答应,毕竟都折腾多少天了,漠北王好不容易松口,没想到皇帝竟好似有些不乐意。
又不是亲生女儿,有什么不乐意的?哦不,恐怕是亲生女儿才好呢,现在变成了那位反而要多思量思量。朱成心想。
梁帝思索许久,始终没能下定决心,一抬眼瞥见跪坐在下面的朱成,忽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爱卿觉得如何?”
朱成想,“您可赶快同意了我好把这瘟神送走。”可惜他不敢这么说,于是只能措辞恭谨地说:“回陛下,臣以为这是好事啊!”
“好事?”梁帝抬起眉,音调有些疑问。
“漠北王来长安许多日,一直未能选定贵女,如今他既是主动提出人选,陛下何不应了他,趁早送走鲜卑使团,否则久留长安恐有他变啊!且漠北王为人狂傲,又不通礼仪,若是不应他,届时以为我大梁轻慢于他,恼羞成怒之下断了盟约,岂不是让陛下两难?陛下夙兴夜寐,都是为了我大梁的江山社稷啊!”朱成像是完全不了解梁帝心中所虑,就事论事地说,最后还说顺嘴了拍了句马屁。
他能坐上今天这个位置,全靠他这张能说会道的巧嘴。
经他这么一说,梁帝觉得似乎有些道理,“那这人选……”梁帝迟疑了下,语气似有些愧疚,“顺安毕竟是楚王独女,先昭文太子唯一的血脉,朕实不忍将她远嫁,否则岂不愧对兄长。”
朱成听得牙酸,面上却还一本正经地劝道:“舍一人能救万民于水火,陛下有何不舍,况一女子耳!便是昭文太子在天有灵,为了江山社稷恐怕也愿舍女。”
对,不过一女子耳。梁帝眼前一亮。只要别跟张家扯上关系,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更不要说远嫁漠北之后无依无靠,能活命就不错了。
梁帝思绪一通,当即下定了决心,“善!爱卿所言甚是。”然后命人拟诏。
朱成一笑,叩首伏拜,“陛下英明。”
走出听政殿,朱成用袖子擦擦额头的汗水,心头大石总算落地。和亲人选决定好了,想必漠北王用不了多久就要启程了吧。他仿佛看到了未来美好的日子在向自己招手。
至于皇帝对楚王府那态度……算了算了,不想了,不干他的事。
-
楚王府,使者宣读完诏书后,双手捧到姜从珚面前,“请公主接旨。”
姜从珚被若澜扶起身,一步一步缓慢走上前去,从使者手中接过这道改变自己命运的诏书,回过身,看到楚王和楚王妃赵氏。
赵氏脸上的得意毫不掩饰,还装模作样地道了几句恭喜。她也没想到计划能这么顺利,漠北王果然为她的颜色所惑要了她,真是上天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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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从珚没在意赵氏小人得志的表现,转而看向旁边的楚王。
刚刚宣读诏书时,楚王浑浊迷离的眼眸似乎有一瞬间的清醒,从眼缝里漏出一丝骇人的精光,很快又消失不见,让人几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送走使者,赵氏扭着衣裙由侍女搀扶自己大摇大摆地回了静贞居,楚王则被他身边伺候的两个健仆抬回了澧水院的阁楼里。听诏之前他也醉着,被仆童草草收拾后匆匆抬过来的。
众人散去,姜从珚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细如嫩笋的指尖握着帛书,捏起层层褶皱。
周身的气质变得缥缈模糊,她浓密的睫羽轻垂盖住漆黑的瞳仁,仿佛被抽空了灵魂只余一具躯壳在人间。
“女郎…”
若澜和兕子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生怕她想不开,但此情此景,她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再多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姜从珚现在在想一件事——原本的历史上,拓跋骁选的是谁呢?
如果她没穿越而来重生在这个小女孩儿身上,真正的姜从珚应该在十年前便跟她哥哥一起早夭了。
既然“姜从珚”这个人不存在,那拓跋骁与梁国结盟后,选的是谁呢?
还是说现在的她才是因,后世才是果;因为她穿越而来,后世的历史才变成了她所知道的模样。
这是一个历史悖论。
如果历史真的因此这样,那将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她只能走向一个已知的既定的轨迹!
这意味着无论她做什么,或者正是因为她做了什么,所以才变成了历史。
妄图改变历史,最后却成为了历史。
姜从珚一瞬间茫然,不知道自己穿越的意义在哪里。
难道只是为了多活几年然后看着这片华夏大地被践踏得生灵涂炭支离破碎吗?难道只是为了看着自己身边的亲人朋友一个个离散在乱世中吗?看着张家为了抵御胡人拼尽一代又一代儿郎全都战死在沙场上吗?
“女郎!”
一道温沉的女声将姜从珚从思绪里拉回来,“怎么了?”
“女郎,你别想不开。”若澜忍不住将她抱在怀里,哽咽着说,“无论你去哪儿,我们都陪着你。”
她刚刚看女郎眼神一点点抽离,紧接着整个人陷入了密不透风的悲伤里,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东西压在她肩上,让她不堪重负,几乎要被压垮。
女郎看似柔弱,内心实则有着非同寻常的坚韧,就算是在生死关头也不见她如此脆弱,她不知道女郎为何如此,只想拼尽全力去保护她。她再也不想经历想要保护人却没能护住的无助和绝望了。
“我没事儿。”姜从珚抬起胳膊回抱住若澜姑姑,微微弯腰将脸贴在她肩膀上,轻声说,“姑姑别担心,我不会想不开的。”
她很惜命,好不容易重来一世,不管历史是不是已成定局,她都要好好活一次。
相互安慰了一会儿,姜从珚从若澜怀里退出来,“我们去澧水院。”
像上次一样来到澧水院的阁楼里,推开门,果不其然,又是一地的酒壶,满室刺鼻的酒味。
姜从珚让若澜兕子跟小童一起守在门外,自己独自踏进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仰躺在地上的楚王,声音轻柔却带着坚定,一字一句地说:“父亲,您已经醉了十年了,还不愿清醒过来吗?”
11. 姜淮
楚王好像根本没听清她说什么,只觉自己被打扰了,抬起眼缝,胡乱在空中挥了挥手,“哪儿来的小童,别打扰老夫好觉。”说罢便又闭上了眼。
姜从珚并不在意楚王的装疯扮傻,继续向前走了一步,视线落在他脸上。
楚王皮肤白皙,生的相貌也好,姜从珚眉眼跟他有六七分相像,都是端正清雅的模样,一身宽袍大袖,消瘦的身形让他看上去有几分落拓风流的文人气质。
他整日饮酒买醉,眼底却挂着一圈乌青,眉心还有一道十分浅淡的“川”字褶,如果不是刻意去看,根本发现不了。
话头已开,姜从珚不打算无功而返,继续说:“父亲,您当年把我送到凉州,是因为您那时只有这么做才能保住我的性命,对吧。”
“您心里或许希望我一直留在凉州永远不要再回长安,可惜天不遂人愿,皇帝的疑心比您以为的还要强烈,即便我是个女儿身,也不放心我留在张家,才会让赵氏屡次来信催促我回京。”
“而您,也只有一直装作意志消沉浑浑噩噩的模样,才能让他稍微放下戒心,因此,连我这个女儿您都不敢表现得太亲近。”
“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还要回来!!”楚王突然从地上翻身而起,踢翻了一个酒壶撞到檀木案腿上,在落针可闻的阁楼里发出闷沉的碰撞声,犹如天际一闪而过的闷雷。
他终于完全睁开了那双紧闭十年的双眼,眼白依旧带着浑浊,两只瞳孔却幽深得不可直视,其中仿佛有万丈深渊,又好像浮图塔中僧人佛经里讲的镇压恶鬼的地狱。
姜从珚猛然对上这双眼,怔了一下,却没后退,反而直勾勾地与他对视。
昏暗的阁楼里,窗隙漏进来一道细长的光柱,横穿在二人中间,照亮彼此的眼眸。
他们一个站,一个坐,隔了十年未曾交流的父女,目光终于碰撞到一起。
两人静默着。
他们原本应是这世上血脉最近的亲人,可隔了十年时光,所有的感情现在似乎都只剩下了陌生。
姜从珚过来本是想试探楚王这个父亲对自己这个女儿到底是什么态度,还想从他口中问出当年具体发生的事情,不想她太犀利,直接戳穿了姜淮所有伪装。
一时语塞,沉吟许久,姜从珚抿了抿唇,重新收拾好情绪,也不在乎地板上的酒渍,拎起裙摆跪坐下,与父亲面对面平视。
“因为,我不愿张家为了我,陷入更艰难的处境。”她缓缓开口,“外祖母外祖父怜我幼弱,待我如珍如宝,我生病时更是衣不解带地照顾我,我不适应凉州气候,他们便为我改建庭院、搜罗南方米珍,遍寻良医……如此种种不胜枚举。于私,他们与我有十年的精心教养之恩,我即便不能回报一二,也不能再使他们因为我而陷入窘境;于公,皇帝本就十分忌惮凉州兵力,若外祖父为了我公然违抗皇帝命令,只怕他会以此为借口对付凉州。我一女儿身,他所担心的无非是我会嫁给张家表兄,只要我回到京城,便不会如何对付我。”
“其实,在这之前,我已经找了桓均,桓家七郎,跟他谈成合作使我们两人假成婚姻,如此他便能对我放心了,只是我没想到……”
“没想到拓跋骁会看上你!”姜淮说,语气里已然带上怒气。
话出口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大好,但那并不是对她而是对拓跋骁的,可惜父女之间实在太生疏,他这个不尽责的父亲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离开十年的女儿,只暗自打量了她的神情一眼,见她好似没生气,这才悄悄放下心来。
姜从珚深吸一口气,重重的无奈地点了下头,“我确实不知他为何选了我,如果知道的话,我会提早避开他。”
姜淮想起收到的消息,前日夜宴上,赵氏和赵贵妃勾结赵贞,故意设计她去宴上才被拓跋骁看见。
难道仅是一面?
姜淮眸中闪过思索,再看女儿,这才恍然惊觉她早已长成美丽的大姑娘了。
此前他只是觉得她的五官模样越来越像她阿娘,看见她时总是忆起依娘伤怀,并没有想到其它,现在看着光斑落到她脸上,照出她清妍秀绝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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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肤白嫩嫩的宛如上好的琼脂没有一点瑕疵,连浅浅的绒毛都在闪烁着微光,娇憨可人。
这样一个明媚娇女,通身清贵气质,偏偏眉目里沉着一丝极为难得的坚韧和孤离,身上的矛盾感带来致命的吸引力,他恍惚明白拓跋骁看上自己女儿的原因了。但这仍然不妨碍他的愤怒。
他既恨拓跋骁,也很赵氏赵贵妃他们,要不是他们,女儿又怎么会被拓跋骁看见。
姜淮心中愤懑了许久,思绪又慢慢落回姜从珚身上,为她刚才的话而感到骄傲。
她一个女儿家,不能接触朝堂,却能将局势看得这么清楚,还深知皇帝的秉性,能为此想出脱身的计策并成功开始,真真是男儿也比不上。
但是有个问题——
“你是怎么看出为父这些年的行径都是假装的?”
姜淮自认为自己行事足够缜密,有时甚至连自己都骗了过去,除了极少数心腹,没有人会看出他的伪装,没想到只见过几次面的女儿竟然一下就点破了。
“这个……”姜从珚拖着音调,歪了下头,“我是诈您的!”
“嗯?”姜淮瞪大了眼。
姜从珚“噗嗤”笑了笑,“骗您的。”
她眉目一正,脸上表情认真起来,说:“是因为,我相信当初外祖父宁愿把自己十岁女儿送进长安也要保下的人,不会是一个意志薄弱轻言放弃的人,如果您当真如此容易击垮,坐在龙椅上的那位也不会忌惮您这么多年了。”
姜淮心中巨震,涌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仿佛在一条黑暗的路上踽踽独行十年后,突然间出现一只手,伸过来牵着他,跟他一起前行。
姜从珚还有一点没说的是,她在后世的史书上看过一段话。
“姜淮”既不领兵也不从政,在这个乱世里存在感并不强,只是因为出身皇室史官才短短写了篇传记,却也因为后来的乱世失散了许多资料,只有其中一段保存了下来,姜从珚当时并没有太在意,粗粗扫了一遍,却记住了一句特别的话——
楚王淮,与帝焚。
12. 真相
译文上的一般解释是,长安城被破的时候,楚王姜淮与梁平帝一起被烧死在了宫殿中,现在了解足够多的细节后,姜从珚有个大胆的猜测——那是姜淮的复仇。
他孤注一掷,宁愿葬身火海也要亲手了结这个害死自己妻子、孩子,让他孤零零苟活在世的罪魁祸首。
那时的他,连唯一的女儿也失去了,再没有任何牵挂,只会疯狂到底。
吾只愿化身厉鬼,来向你索命!
姜淮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唇角扯起,脸上露出一个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眶湿润,扬起脑袋,泪水却从鬓角滑下。
“哈哈哈!”
“哈哈哈……”
凄厉的笑回荡在空旷的阁楼里,激起一层又一层悲伤的涟漪。
姜从珚安静地看着他,任由他发泄完,过了许久后才问:“父亲,您能不能告诉我,当年的真相,究竟如何?”
姜淮目光凝住,她只继续道:“这会决定,我今后该怎么做。”
她已经有了猜测,但想亲自确认,确认那个人确实是自己的仇人。
姜淮看着她,他原不想把女儿牵扯进波谲云诡的斗争中来,只想她健健康康长大成人,但看着女儿的眼睛,只见她眼神虽平和却极为坚定,明显不肯罢休。
良久,他闭上眼,将这藏了十多年的秘密头一次吐露出来。
“事情的最开始,应该要从二十八年前太.祖崩说起。”
“那时父王陡然薨逝,太.祖旧伤复发病体沉疴,大梁刚平定内患,外部却有匈奴、羌氐、鲜卑虎视眈眈,最忌主少国疑,太.祖便把皇位传给了先帝。这一点,是事实,太.祖当着群臣亲自叫人宣读的诏书。”
姜从珚点点头,这与她所知的一样,但,“昭文太子薨逝是意外吗?”
姜淮垂下头,眼皮动了下,“我不知道。”
“您不知道?”
“是,当时太.祖查过,父王替太.祖巡察南江时,不幸身染疫疾而亡。几年后,我也派人重新查了一遍,可惜时隔数年,当年的人事早已大相径庭,便也没查出什么。”
姜从珚敛住心绪,继续听他讲。
“太.祖把皇位传给先帝,却又怕我幼弱不能自保,便想起与凉州侯约定的儿女亲事。你外祖与我父王是生死之交,见此形势,没有任何犹豫便把你阿娘送到长安与我成婚,那个时候她才十岁,便要跟我一起应对这长安城中的刀光剑影。”
“可正是这样,才让先帝对我放心不下。我至今也不知道,太.祖当初让凉州与我联成姻亲,究竟是护了我还是害了我!”
“可后来,却实实在在害死了你阿娘!”姜淮说着,又流下泪来,声音悲凉凄怆到了极点。
他与张依娘是少年患难夫妻,一起经历过最艰难的处境,感情深厚,她还因自己而亡,她成了他心底永远挥之不去的伤痛,每次想起她,他的心便似被重新剜了一遍。
太.祖为了保住昭文太子的血脉,特意让张家成为其后盾,但也是因此,姜淮被先帝和当今皇帝忌惮。
太.祖雄才伟略,难道不知这样做的隐患吗?他知道,可当时的局势对太.祖而言,便是世间安得双全法。
如果当初不这么做,姜淮能不能活到现在还是个未知数。
或许可以,也或许,早早因为一场“意外”而去世。
谁也不知道未曾走过的道路会发生什么。
“十七年前,先帝身体渐衰,朝中大臣请立太子,忽然有人上奏说应当立我,因为我才是太.祖血脉。甚至还起了传言,说当初太.祖给我留了道诏书,等先帝驾崩,就让我拿出此诏书承嗣——”
说到这儿,姜从珚看到姜淮露出一丝极为苦涩的笑,紧接着语气变得疯狂起来。
“可我根本就没、有、诏、书!”
字字泣血。
他喉咙里挤出一声极为怪异的短促的笑声,似情绪抵达某个顶点而对身体失去了控制。
他语速变快,“我根本不想夺位,我只想与依娘安分地过自己的日子。因为这个捕风捉影的传闻,我成了当今这位的眼中钉、肉中刺。我只好找了理由带着怀了7个月身孕的依娘去长安城外的永明寺避事。住了半个月,依娘忽有些许不适,我猜是寺中太苦寒她受不住,便准备回城请医,却不想半路杀出劫匪。”
“仆卫亲兵们拼死相护,终于从劫匪中杀出一条血路,可你阿娘却撞到马车动了胎气,最终难产诞下你和你哥哥而亡!”
姜从珚仿佛能想象到当年紧绷到极点的朝堂氛围,不再是虚幻的刀光剑影,而是实实在在用生命和鲜血谱写出来的充满血腥的历史。
“是他做的!”姜从珚说,语气里没有疑问。
姜淮重重点头,双目已经泛起了赤红色。
他捏起拳,“我已经万般忍让了,这些年从未染指过朝廷的事情,他却不肯放过我。”
“我已经失去了依娘,不能再失去两个孩子,我处处卑躬屈膝,只求能给我们父子三人一条活路,什么皇位,我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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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没想过,我甚至连替依娘报仇都不敢再想,我只要我的孩子能平安长大便好,最后却是连这点微末祈求都不肯施舍给我,一句‘楚王之子类太子也’,他便再起了杀心。”
姜从珚已经不忍心再听下去。
当时的姜淮应该是绝望透顶了,共同患难的发妻、七岁的孩子,一个个都因他而去。
“你们冬日一起落水,你哥哥因此早夭,你也命悬一线。”
“我再不敢把你留在长安了。”
顺安,既是顺从安分,何尝又不是盼着她顺遂且平安。
于是姜从珚穿越过来养了半年的病,勉强好转后就被送到了凉州,姜淮也开始彻底装疯卖傻麻痹皇帝。
浮生大梦,一醉十年。
他让自己彻底成为一个废人,使朝廷百官都对他失望至极,使所有人提起他都是一副绝不可能拥立他的鄙夷态度,才能让皇帝放心。
“那您想过反吗?”姜从珚哑着声音问出这句话,目光有些小心。
姜淮整个人霎时顿住。他抬起脖子,眨了下眼睛,动作极缓、极缓,然后死死地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定定地吐出两个字,“想过!”
他曾经恨得发疯,恨到想要不管不顾毁灭世间的一切,凭什么自己要遭受这些痛苦?凭什么他的仇人可以高高在上稳坐江山?
凭什么!
凭什么!
“但我不能!就是张家,也不会!”姜淮颓然跌坐,整个人被抽掉所有精气。
姜从珚怔然地看着他,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但他与张家联合谋反,大梁必定爆发内乱,届时周边胡族必会趁机南下。
异族入侵、百姓流离。
为了一己仇恨而将全国百姓拖入战火中,这样的事,他们做不出来!
所以,姜淮和张家都只能忍,躲在黑暗中寻找老天爷施舍的一丝微光。
而这丝微光,要等到五年后,长安城被破那日。同时,熊熊燃起的冲天火光也是他的消亡之光。
父女间再次沉默起来。
情绪平复下来后,姜淮用袖子擦了把脸,终于再次说起和亲的事。
对于姜从珚这个女儿,他是亏欠的,她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是依娘仅剩的骨血,不管发生什么,他都要护好她。
“长生奴。”
他忽然叫了自己的小名儿,姜从珚一时不太习惯,然后就听到他说:“你若不愿嫁拓跋骁,便回凉州吧,我还有些人手,能送你出长安。”
13. 见他
姜从珚猛地抬起眼,瞳仁一缩。
眼里控制不住冒出酸意,她只能十分用力地眨眨眼把这份涩意逼回去才不让自己掉下泪来。
他宁愿放弃报仇坠入深渊十余年也不肯让张家公然反抗大梁,现在却愿意为了她捅破这屋顶。
在他心里,便是江山社稷也比不上唯一的女儿。
“不行的。”姜从珚含泪摇头,声音哽咽到沙哑,几乎不成语调,“您知道的,跟您一样,我不能!”
“我如果真逃了,会把凉州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的。”
那时凉州相当于公然反叛大梁,同时还要承受来自拓跋骁的怒火。
姜淮的神色一下哀伤起来,看向女儿的眼睛泪光闪烁,里面包含着无数复杂的情绪,愧疚、怜爱、自责,更多的却是欣赏、骄傲。
他的女儿,跟她皇祖一样,是个胸有大义的人。
“父亲,或许,我嫁给拓跋骁,也不一定全是坏事。”
……
阁楼外,若澜兕子和那小童,三人一起守在门外。
阁楼三面环水,水宽五丈,除了东边的出口无可靠近,因为距离遥远,躲在岸边也不可能偷听到阁楼里的对话,十分隐秘。且阁楼的构造极为独特,隔音效果极佳,便是站在门口也听不见里面的动静。
女郎进去这么久还没出来,兕子等得有些心焦:“若澜姑姑,你说女郎在里面跟主君说什么呢?主君能不能帮女郎啊?”
但主君醉得那么厉害,真的能听到别人的话吗?
若澜摇摇头,双手交叠静静立在门口,抬首望着湛蓝的天空。
这座王府里,埋藏着她从前许多年的记忆,那时的女君和主君,也不是现在这样,那时,王府里是有过欢快的笑声的。
她还记得女君说,“若澜,你才跟我一样大,别整天一本正经的嘛,你要不要爬上来,树上的风景可好了,能看到好远的地方!”
她连忙躲开伸向自己的“魔爪”,哭丧着脸,“女郎,您饶了我吧,我实在爬不上去,而且我怕高。”
后来,女君又说,“若澜,我好像有点喜欢姜淮了,不是那种喜欢,是那~种喜欢!哎呀,我有点说不清。”
“若澜,我怀孕啦!这感觉真奇妙!”
“若澜,我总感觉现在的形势很不好。”
“若澜,这两个孩子就、就交给你了,请你帮我好好……好好照顾他们。”
……
女君最后的模样已经定格在她心中了,至于主君……若上苍垂怜,便让他轰轰烈烈燃烧一次吧。
兕子等得忍不住转起圈来时,门终于从里面打开了。
若澜第一时间朝她脸上瞧去,虽然整理过,她还是注意到女郎眼圈比先前红了许多,似有哭过的痕迹。
姜从珚若无其事地吩咐了小童一声:“给主君取杯解酒茶吧,他还醉着。”
三人走在回去路上,时不时遇上来往的仆从,姜从珚俱是一副低落模样,很快落入有心人眼中。
她今日在澧水院待太久,总要有点合理的表现,比如说去找父亲哭闹却最终没有结果。
离开阁楼前,姜从珚问了姜淮最后一个问题——在您眼里,我阿娘是个怎样的人?
她没有见过这一世的母亲,只从外祖母那里看到过一幅画像,八九岁模样。
她八九岁时,外祖母便指着那幅画像对她说,你跟你阿娘长得一模一样。
至于长大后,外祖母再也不曾说她像阿娘了,因为外祖母自己,也不曾见过女儿长大后的模样。
张依娘在二老心中的音容笑貌,永远定格在她十岁离开凉州的时候。
回到长安后,楚王府里不见任何画像,姜从珚只能从若澜姑姑的描绘里去想象。
她这个问题,似乎把他难住了,姜淮思考了许久,才字斟句酌、带着无比珍惜的语气说,“你阿娘,是在我最无助最窘迫时来到我身边陪伴支撑我走下去的人……”
张依娘长在凉州,父母又对她疼爱非常,便不曾严厉管教任由她跟着两个哥哥上蹿下跳,快活得像条鱼儿,她应该是边塞上自由成长的大树,却被迫来到长安做一朵被剪去枝叶的花,装进了楚王府这个囚笼一样的花瓶里。
即便如此,她也不曾伤春悲秋,更没有迁怒姜淮,反而带着这个从小被规训的小皇孙一起玩闹,在楚王府这座牢笼里扑腾自己的翅膀,带姜淮走出了父亲和祖父离去的伤痛。
她是姜淮在灰暗楚王府里唯一的亮色。
他教她读书写字,她却教他各种刁钻古怪的“武艺”和稀奇手艺,她还说自己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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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想造出各种精巧的武器,最好是轻轻一拨就能将那些胡人打趴下,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时光就在这些笑着闹着的日子里慢慢溜走,后来两人年岁长大,明白了男女之情,相互通了心意,便成为了真正的夫妻。
那是姜淮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是他每每快要倒下时又支撑他爬起来的精神力量。
姜从珚听罢,什么都没说,此时也无需再说什么,只郑重地朝父亲行了一礼便走出阁楼了。
回到居所后,姜从珚的目光透过窗前的玉兰花望向更远的天空,脸上的失落一扫而空,黑色的眸子里,湿润的水意如潮水一点点退去,露出其中嶙峋的底色,变得无比坚硬。
拓跋骁既然要娶她,那她嫁便是。
正如她所说,这或许不是件坏事。
这个世道并没有给女子进朝堂的机会,唯一接近权力的手段便是通过婚姻。
拓跋骁是北境之王,嫁给他,她便能直接进入权力角逐的游戏场里,这样才能做更多想做的事。
姜从珚让若澜取了一块光滑平整刻着花纹的木板,亲自提笔写了一张拜帖——
楚王之女姜从珚敬拜
三月初六上谒
待墨迹干透,姜从珚把拜帖交给若澜,“把拜帖送给拓跋骁。”
“您要去见他?”若澜看了一眼,不明白女郎这是什么意思。因为那天晚上的事,她对拓跋骁的印象不算好,太轻浮了。
“放心吧,我自有主意。”
另一边,拓跋骁收到姜从珚的拜帖后,先是意外,然后就是期待。
他对她念念不忘,只是最近两日忙碌,与梁国的盟约还有许多事情要商谈,没来得及找她,而且梁帝已经下了旨,她以后就是自己的人,便按捺住了。现在听说她主动来找,自是十分开心,忙把事情安排下去空出时间等她。
他很期待她会说什么。
第二日,姜从珚收拾停当,备了一车上好的美酒,还有梁国特有的一些点心、肉脯和各种吃食珍玩,乘车去了芳林苑。
甫一下马车,门口守卫就急急往里禀告。
姜从珚由引路下仆带着,穿过门廊,绕过院落前的石刻影壁,看到了正堂处的人。
对方也发现了她,跟着站了起来,一双深眸看过来。
14. 三个条件
姜从珚脚步些微停顿了下,便从容地走了过去。
踏上青石台阶,行至一定距离,站定,姜从珚双臂交叠于身前,朝他屈膝行了个礼。
“请漠北王安。此来拜谒,我所为者有二。”
“请讲。”拓跋骁一抬手。
“其一,谢漠北王勇武大义,救我于危难这才得以保全性命。”姜从珚偏头朝后看了一眼,对跟在身后的健仆道,“呈上来。”健仆们便将她一早准备好的谢礼全都抬到堂前来。
酒坛具用红绸绑着,其余东西也都整齐放在框里,挂着木片,上面写着具体内容。
姜从珚继续朝拓跋骁道:“我深知这些薄礼不足以报漠北王救命之恩,但请您收下以尽我微薄谢意。”
“其二是什么?”拓跋骁对这些礼物丝毫不在意,他也不在意她口中的救命之恩,他想救便救了。毕竟,她是自己看中的妻。
姜从珚抬起眸子,看着他,认真而缓慢地说:“你我的婚姻之事。”
“嗯?”拓跋骁脖子微侧了下,狭幽的眸子闪烁。
他目光毫不掩饰地大剌剌落在她身上,兴味渐起。
每次见面,她都能给自己带来不同的感觉。
第一次见面,她从马车里走下来,以柔弱的贵女身份说出那番鼓舞士气的话,令他眼前一亮,觉得这个女子有些聪明和胆气,起了点欣赏之意,却也没太在意。
抵达长安后,他欲在梁国皇室择女娶妻,却没想到个个软弱至极,实在令他不喜,这叫他忽又想起她,像她这般果决冷静的女子终究才是少数。
他一心想找到她,而他,确实再见到了她。
哪怕此前没见过她的模样,可那独有的身姿和气韵让她像黑夜里闪着荧光的明珠,叫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一袭素衣,周身似披了月华而来,模样比他想象的还要动人,将诗歌里瑶唱的神女具象在了眼前。
那一刻,他心脏猛跳,浑身血液都在奔流,他甚至能听到脑海中炸出一道响声。
紧接着他看到了此生最美丽的一支舞——纤细的腕骨执起宝剑,裙摆飘荡在夜风中,似蝴蝶蹁跹,深深的夜色下,她那一抹白缥缈得不似凡尘中人,可清冷之外,她柔弱的身躯里竟还携着一份肃杀。
极致的柔美与冷冽,糅杂成一种致命的吸引力,那时他便肯定了,唯有这样的女子才是自己心中所想的妻。
突然而来的匈奴刺客打断了这场视觉盛宴,多年战场厮杀练就的敏锐让他第一时间挡开了暗处射来的箭雨,他再朝她看去,便见她的袖子被钉在地上,她只停顿了一瞬便拿起剑利落割断了衣袖然后躲到宴席之外。
他不放心,提刀飞快从刺客的包围里撕开一道口子追上了她。果不其然,她并没有安全,她的奴婢正在拼命保护她,但她们太弱了。
当那个刺客被抱住动作慢了一瞬的时候,他看到她毫不犹豫将剑刺进对方心脏。
被杀的是匈奴刺客,但他却感觉好像自己的心脏也被她手中的剑刺中了。
下一瞬,另一个刺客突然举刀朝她劈下,他只能飞出一支折断的箭簇将其击开;她似乎要跌倒了,他飞身上前搂住她的腰。
真细!
他合掌就能握住!
二人贴在一起,他看到她凌乱的发丝交缠着雪白纤细的侧颈,清冷的面庞沾上点点血花,在夜色下呈现出一种圣洁又妖冶到极致的美丽。
没有人不会为之心动!
但现在再见到她,又是另一个感受。
他头一次在明亮的天光下看到她的脸,能更好地将她的五官细节和表情收入眼中。
姜从珚今日的打扮隆重许多,上身穿了一件石榴红蜀锦宽袖对襟衫,领缘色白绣祥云纹,下用同色石榴红腰带系着靛蓝杂裾垂髾裙,勾勒出她不盈一握的纤腰,长裙下摆裁成数个上宽下尖的的裙片,经围裹在腰上后便层层相叠,围裳中伸出两条飘带,在她缓步行来时随风飘起,如燕子轻舞。
她头发全梳了起来盘成飞仙髻,围着发髻簪了一圈细小的珍珠花钗,又在髻中左右各插了一支五穗赤金流苏,下坠莹润珍珠,在空中轻轻晃动时折射出细碎流光让她越发光彩照人。
这是时下长安城中贵女间流行的裙子,姜从珚平时并不会打扮得这么繁复。
相比起前两次的素净,这套颜色浓烈红蓝对比鲜明的衣裙越发衬得她肌肤似雪,她的妆容也明艳许多,涂了红润的口脂,亭亭立在那里,玉颈修长,露出纤细高挑的身段,随风轻扬起裙带宛如佛窟壁画上的天外飞仙。
这是另一种美。
拓跋骁的眼神似黏在了她身上,怎么看都看不够。
他长腿往前迈了两步,两人的距离瞬间拉得极近,他展臂就能碰到自己。
高大的身形本便会带来无形的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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迫感,更不要说是十六岁就登上王座的拓跋骁,身上征战沙场的凶悍气势即便刻意收敛也几乎要叫人喘不过气来,更叫她不习惯的是他那极为强烈的侵略性,让总是跟人保持距离的她有种被闯进私人领地的不安感。
姜从珚裁衣时量过自己的身量,差不多有一米六七,在这个营养不良的时代中算是高挑的女郎了,到了拓跋骁面前却被衬得像个小孩儿,她的额头只到他胸膛,且他常年征战体格雄健又肌肉发达,就更不是她细胳膊细腿能比的了。
姜从珚暗自放轻了呼吸,努力绷着正常的表情,微微仰起修长的脖颈,抬眸,不躲不避地看着他,问:“您为何选我?”
这个问题有些出乎拓跋骁意料,浓黑的眉峰动了动,瞳仁下移少许。
汉人女子多含蓄、婉约,而她光瞧外貌的话,也十分贞静娴雅,是众人想象中贵女应有的端庄模样,但拓跋骁见过她锋芒毕露的一面,深知她有多特别,所以她今日主动上门,还问出了这个问题倒也不觉得奇怪了。
奇异的,他不仅没觉得不好,心里反而冒出另一股欣喜。
拓跋骁思索了会儿,只道:“你跟别的汉人女子都不一样,我喜欢你这样的!”
他的话很直白,却依旧让姜从珚有些不明白。
什么叫“你跟别的汉人女子都不一样”?
是因为她的容貌?还是她的身份亦或是别的?但也算有个好消息,拓跋骁明确说了“喜欢”。虽然不知道他喜欢的是什么、有多喜欢,但总之对她是有点包容的。这便好。
姜从珚继续问:“您可是以正妻之礼娶我?”
“这是自然!”拓跋骁毫不犹豫答道。
“你们鲜卑之礼,王可以有几个妻?”
“只有你一个!”
拓跋骁看着她的脸,恍惚中意识到她问的问题背后想要表达的意思,微眯起眼,碧色的瞳仁似有幽光闪烁。
姜从珚抬着脖子任由他打量,目光清澈地迎上他,明媚的五官被坚定的眸色衬托得愈发鲜妍夺目。
“谢漠北王解惑!”姜从珚突然一笑,清凌凌的眼眸弯起一道浅浅的月牙,涂了嫣红口脂的唇瓣如沾了晨露的山茶娇艳欲滴,很快又消失不见,似一闪而过的惊鸿。
拓跋骁被她的笑晃了下神,还没回味完,就听她继续说——
“我有三个条件,请漠北王应允,否则我不能嫁。”
15. 剃须
“嗯?”拓跋骁没想到她还要谈条件,突出的眉骨往下一压,气势霎时一变,宝剑泄寒光,带着凌厉逼人的意味。
穿堂风从他身后袭过,将他的长发和衣摆扬起,几分狰狞的张狂。
两人靠得这么近,姜从珚还能感受到他飘荡起的衣角触碰到了自己的手背,宛如一柄细刃轻轻刮过皮肤,激起层层战栗。
姜从珚心如擂鼓,几欲跳出胸膛,却始终立在原地不躲不避。
这是一次大胆的试探,除了那夜短暂的接触,姜从珚并不了解拓跋骁的为人和性格。
至于后世对他的描述,太极殿上的事已经帮她证实了史书不能尽信,而且男人在功业上的表现不等于他对自己妻妾时也如此。
义薄云天的将军可能轻贱自己的发妻,作恶无数的奸臣也可能对父母至孝至纯。
所以,她想试探一下拓跋骁对自己是什么态度,这对她后面的计划很重要。
掌心浸出微微的湿意,她努力压下这股紧张,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些。
来之前她没想提要求,从刚刚的交谈里她发现拓跋骁对自己的容忍度比她以为的还高一点,便忍不住“得寸进尺”,不知道这样会不会触怒拓跋骁……
再次出乎她意料的是,拓跋骁居然答应了——
“你说!”
拓跋骁听到她还要提要求时,确实有一瞬间不快,自他登上鲜卑王座便没人敢这么跟自己提要求了。她竟然还威胁他,不答应就不嫁了。
他拓跋骁看上的人,怎么可能任由她说不嫁便不嫁。
可一对上她黑白分明又极为坚定的琉璃般的眸子时,心里那点火气就像兜头泼了一盆水,一下便灭了。
他当初一眼看中她,就是因为这份不同寻常的坚韧和胆气。
她能跟自己对峙不露怯,很好!
他好像得到一件世间奇珍,第一眼便足够惊艳,可仔细深入探究时,却发现其中还有惊喜,于是叫他愈发爱不释手起来。
姜从珚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眼,见拓跋骁脸上五官虽然凌厉,但眼神尚算得上平和,稍稍放下心来。
“第一件,你既是以正妻之礼娶我,那我要你以我们汉人的正妻之礼待我,尊重我,不能逼我做我不愿意的事。”
拓跋骁听完,倒是能理解她这个要求,她毕竟是汉人,恐怕不习惯草原文化,这个要求不算过分。
“可以。”拓跋骁说。
“第二件,我出嫁后,我的嫁妆归我自己管理。”
这也不过分,拓跋骁本就没想觊觎她的嫁妆,于是点点头,“可以。”
“第三个条件……”姜从珚停顿了下。
“第三个条件是什么?”
她前两个条件于他而言都很轻易,便觉得她第三个条件也很简单,然而,姜从珚说出口之后,却叫拓跋骁鲜少的愣住了。
姜从珚的视线从他眼瞳往下移,落在他覆着浅须的下颌上,眨了眨眼,“我要你把胡须净了。”
“嗯?”拓跋骁从喉间发出一声浓浓的疑问。
他实在没想到姜从珚最后一个条件会是这个,脸上的表情先是愣住,紧接着变成些许古怪和不解。
鲜卑族中对蓄须不蓄须并无要求,但多半是蓄的,尤其是军中武将,蓄须之后方能更显威严,而且他们也没有心思天天打理。
这个世道对于上位者的容貌要求,与其说是仪表堂堂,不如说是威仪和气度,于是大多面蓄短须,修剪整齐,只有少数文官喜欢面白无须的温雅清正感。
拓跋骁生得高大威猛,年纪虽轻,但气势煊赫,倒也无需靠胡须来给自己增添威信,只是他一个人生活粗糙惯了,也没刻意去打理颌须,便任其长了半寸长度。
“为何?”他问。
姜从珚歪了下头,鬓边的步摇流苏跟着轻轻摇曳,“因为,我喜欢面容清雅的君子。”声音里带了些俏皮语调,打破了她惯有的沉稳气质,叫她的面容一下灵动起来,表现出一个十七岁少女的活泼可爱。
拓跋骁一时没有说话,沉默许久。
第三个条件看似简单,却比前两个条件更叫人为难。毕竟前面两件事他答应了,究竟会不会做、做到什么程度,都是后面才能验证的事,而剃须的话,如果拓跋骁答应,就真的要剃了。
拓跋骁目光又直直地落在了姜从珚明媚娇妍的脸上,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胡须,或许是想到她生得如此娇美,自己满脸胡子拉碴站在她身边确实瞧着不大相配,有种美人儿被糙汉糟蹋之感,瞳仁几经变幻,终究还是点头同意了。
“好,我应你!”他大声说,声音里似乎带着某种咬牙切齿的劲儿。
看他这副模样,姜从珚竟忽然有点想笑。
这拓跋骁,也没传说中那么凶残。
来见拓跋骁的目的已经达到,姜从珚便提出告辞,她刚要转身,胳膊却忽被一只强有力的大掌钳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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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那晚的炙热!
透过细软的衣料渗入她的肌肤上。
“你不是要我净须?何必急着走,看我去完须是不是你喜欢的模样!”
姜从珚听着最后半句话,明显有些气闷在里面,或许是刚刚那句喜欢君子的话让他不虞。
拓跋骁命人打水拿刀,便去了后殿处理。
他不肯这么放自己走,姜从珚便只好留下来,在殿里随意找了个矮塌坐下,心里思索起今日的收获。
虽还不知拓跋骁为何喜欢自己,但现在看来,他对自己的容忍度挺高的,只要不涉及到他宏图伟业或者某些逆鳞,他应该不会在别的事情上为难自己。
这对她来说算是一个意料之外的好消息了。
要独自嫁去漠北,尽管会带上仆从亲卫,姜从珚也不能不忐忑。
那是千里之外的陌生国度,其中生存的是与中原截然不同的少数民族,他们饮食、生活天差地别,甚至连最基本的言语沟通都有困难,如此种种,都是她未来的阻碍。届时,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拓跋骁一人。
一身荣辱系君恩!
这不是她想要的,却又是她不得不走上的路。离开大梁,她与亲人也很难再相见了……
正当姜从珚想得入神,耳边忽然传来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拓跋骁从后堂出来了,她仰首望去,瞪大了眼睛——拓跋骁与刚才,简直判若两人。
她原知道拓跋骁长得并不丑,甚至还可以称得上英俊,他额头饱满眉骨突出,剑眉粗浓,极有男子气概;一双眼睛也很好看,只是因为碧色的瞳膜和其中冰冷强悍的肃杀之气让人不敢细看从而忽略了他眼睛形状竟然是很标准的丹凤眼,眼裂狭长,内眼如钩、外眼如柔,配上他高挺的鼻梁,便有种雕塑般的骨骼美,只是先前被下颌粗犷的胡须掩盖了。剃去胡须后,他转角流畅的下颌线和下巴的存在感变强,映衬着英挺的眉眼,竟有种混血的美感。
他母亲是汉人,确实是汉胡混血。
除了眉眼的骨骼感太强烈外,如果单看下半张脸,他和汉人并没有什么不同,这便中和了他的异域感,加上他年纪轻,面部肌肉走势全是紧致上扬的,身材高大结实,不像一境之王,更像是白马银枪的少年将军。
不,拓跋骁本就是少年将军,只是同时是鲜卑王而已。
见她盯着自己愣在原地,拓跋骁一步步逼近,直到宛如一座小山一样站到她面前,才居高临下地问:“如何?”
16. 傲娇
姜从珚缓缓眨了眨眼睛,认真地说:“您自是仪表不凡。”
她说得很真诚,并不是阿谀之言,而是发自内心的认同,拓跋骁听出其中之意,方才的郁闷一扫而空,心情变得十分舒畅起来,十分骄傲地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
小时候,他阿母也是夸过他模样生得好的。
她说,以后我们鸮奴眉眼生得这么好,长大了肯定是个俊俏郎君。
又待了一会儿,姜从珚再次提出告辞。
拓跋骁还想留她,姜从珚吸取先前经验,抢先往后退了两步躲开他的手,笑着说:“漠北王,天日不早,我该归府了。”
因为刚才躲避的动作,裙摆飘扬,鬓侧的流苏不断轻摇,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细响,赤金穗链更是在阳光下折射出动人的碎光,映得她光彩照人,整间殿宇都因为她变得明亮许多。
拓跋骁终究没再强留她。
不急,很快她就是自己的人了。他想。
踏出芳林苑,姜从珚脸上的笑意瞬间隐去。
第二日,她去带着若澜和兕子再次乘车出门,没带车夫,由兕子驾车。
她先去宫门那边接了六公主,对方一见她就落了泪。
“阿姐,我听说你要去和亲了,怎么会这样?为什么偏偏是你?”
马车里,姜从珚用丝帕给她擦眼泪,可六公主的眼睛就像两只泉眼一样,眼泪冒个不停,捧着她的手,呜呜咽咽哭得十分伤心,好像要去和亲的人不是姜从珚而是她自己。
“阿姐,你走了以后,我该怎么办?”
“我今天接你出来,就是为了你今后。”姜从珚说。
六公主一愣,忍不住打了个哭嗝,怔怔地看着她。
姜从珚继续擦干净她眼角的泪珠,看着她哭得通红的脸蛋,十六岁的小女孩儿,懵懂无助。
“你有没有想过嫁人?”她问。
“嫁人?”
“嗯。”
“我……我没想过,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六公主期期艾艾地说,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也不是,当时我听到有可能让我去和亲时,我想过,随便嫁个人都行,我不想离开大梁。”
“既然你是这么想的,那我给你安排一场婚事,你听我说完可以同意也可以不同意。”
“阿姐,只要你为我安排的,我都愿意!”
姜从珚握住她的手,“别急,你听我仔细说。”
她便把桓均的事告诉六公主,说他现在需要一个妻子角色。
原本她跟桓均谈好合作,现在她是合作不了了,然后便想到了六公主。以梁帝的为人并不会真心疼爱这些女儿,但凡有政治上的需要,他会毫不犹豫拿她们换取价值。梁国的境地一日日坏下去,谁也说不清什么时候梁帝就会卖掉女儿。既然如此,不如早作打算,早日嫁出去,好歹还能暂保。
她先前就是对婚事太不主动,所以有了今天这样的局面。
六公主性格虽然软弱,其实并不笨,被阿姐一说就明白了,她是为了自己,再想梁帝对待漠北王的态度,知道自己是可以随意舍弃的,便一口同意了她的安排。
姜从珚见她愿意,神色却没有轻松,反而变得更严厉起来,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沉声嘱咐:“你如果嫁给桓均,一定要记住一点,绝不能对他动心,否则苦的只有你自己。”
六公主认真记下这话,重重点头,“阿姐,我知道了。”
“好。”
以桓均的为人,羽儿嫁给他后应该能衣食无忧,只要她自己坚守住本心,日子便不会太难熬。
两人商量好,马车正好行驶到上次的茶室门口。
下车,进门,桓均已经坐在那里等着了,还泡好了清茶。
说实话,姜从珚对现在的茶吃得很不习惯。
这个时候的茶,重药用性,经常跟葱、姜甚至一些药材佐在一起,味道尤其独特,尝过一口不想再尝第二口,用以醒酒却是极好;也有些清茶,但茶叶品种不如后世选育的好,大多是野生茶树,口感偏涩苦,还有些刺舌,只有极少数甘甜的,在凉州的时候,张家为了她这刁钻的口味,不惜花重金从西南购茶,千挑万选才选出几株她喝得下的。
最受欢迎的饮品是酒,无数文人骚客为酒写诗写赋。以前甚至有身为吏部郎的毕卓夜里闻到酒香,知道邻居家的酒酿好了跑去酒瓮前偷饮被当做贼人抓起来,第二天才发现被抓的是毕吏部。毕卓被放开后居然还不肯走,又与主人在酒瓮前痛饮了一场,喝得酩酊大醉才离开,由此可见时人嗜酒到了什么地步。
这个时代酿酒技术还不算发达,只掌握在少数士族手中,姜从珚用自己的人手也在长安开了家归元酒坊,因为酿的酒味道醇美,且比起别的酒十分浓烈,在长安城中很是受欢迎,为她挣了不少银钱,可以对凉州粮草不足的情况暗中贴补一二,虽起不到大作用,也算是她回馈外祖父外祖母的恩情了。
收敛思绪,姜从珚带着六公主跨进茶室,若澜则合上了门守在门口。
桓均先在姜从珚身上扫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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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就看向她身旁的六公主。
六公主被看得有些不安,却记得阿姐跟自己说过的话,努力绷着脸不露怯,安静地跟在一边。
见过礼,三人重新坐下。
桓均眉目间有些沉,他前几日才跟姜从珚商定合作,结果就出了变故,假成婚的事自然散了,却没想到她又约自己,还重新找了个人选。
这个人选有些出乎他意料,但竟然有可行性。
桓家一直是皇帝信重的家族,他桓七郎的婚事一直家里的难题,只要他肯松口,家里肯定愿意向皇帝开口讨情。一个不受宠的公主,皇帝不会舍不得,但眼前这个人……
“实不瞒你,我带六公主来,虽也是愧疚有负我们之间的约定,希望能对郎君有所助益,但更多的,我是望郎君能照拂羽儿,给她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如此,我将万分感谢郎君。”
姜从珚的表情和语气都极为真挚,便是说出这样的话也让桓均无法心生讨厌,相反,还因为她的坦诚让人多了两分好感。
桓均将两人的表现尽收眼底,正了正神色,对六公主严肃地说:“公主若是能做到我的要求,我便愿与公主合作。”
有时候,同一件事,但凡换了人便极有可能出现天差地别的结果,他先前愿意跟姜从珚合作,是他看出姜从珚的心性不会为自己动荡,且她目光敏锐见解通透,是个极佳的伙伴,但换成六公主的话……他需要一个保证,这也算是丑话说在前头了。
“郎君请讲。”六公主小心说。
桓均要求的内容,跟阿姐告诉自己的差不多,六公主努力控制住紧张情绪,郑重地答应下来。
姜从珚也在观察六公主,桓均生了一副面如冠玉的好相貌,且年少有为,是长安城中许多女郎的佳婿人选,她也担心六公主可能会爱慕上对方,这绝对是致命的。还好,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出现。
如此,桓均便同意回去跟家里说自己要娶六公主为妻。
他需要一个应付家里逼迫的妻子,六公主需要一个安身之所,各取所需,但愿双方谨守约定。
此事谈妥,姜从珚把六公主送到门外,“我叫兕子给你买点芝麻胡饼和点心,你先在这边等我一会儿,我还有几句话要跟桓七郎说。”
六公主乖巧点头。
姜从珚重新回到茶室内,便只剩她跟桓均相对而坐。
她看着这个以后会撑起南梁半壁江山的男人,在昏暗的光线中,轻轻开口:“郎君可否想过,若有一天,长安城被破,你待如何。”
17. 再见桓均
桓均瞳孔骤缩,下意识反驳,“绝无可能!”
紧接着他脸色一变,脸上的表情变得锋利起来,语气里带了几分谴责的意味说:“公主慎言!”
和亲诏书下达之后,姜从珚便成了佑安公主,旁人都以“公主”称之。
姜从珚并不急着反驳他,只是坐在他对面,用一双黑眸静静注视着他,平静得仿佛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
桓均原本是有些愤怒的,甚至觉得她的话危言耸听,十分荒诞,可不知道为什么,被她这么看着,他涛惊浪起的情绪竟在慢慢回落,而后心底冒出一个十分可怕的想法——她说的可能是真的。
他很想把这个可怕的念头压下去,他甚至可以找借口,不过一闺阁女郎口出狂言,无凭无据,何以信得?
可时间越是流逝,被她注视得越久,桓均的思绪越发清明,再去看她的眼睛时,他竟觉得这双原本剔透至极的瞳孔幽深得可怕,几乎不敢再看,不然他怕从中照见自己惶恐的神色。
姜从珚无需多言,只是安静地端坐在那里,便好像徐徐展开了一幅沉厚的历史画卷。
她这双眼睛,确实是照见过梁国过去和将来的。
梁国的兴与衰、亡与灭,都曾化作文字从她眼底流淌而过。
桓均神色变幻许久,终于拒绝了自欺欺人,重新凝起眼神审视眼前的女郎。
“公主何以这么说?我大梁地大物博人多口众,且兵多将广武器精良,就算胡人举兵进犯,又怎能轻易突破关隘?”
姜从珚抬起眼睫,桓均虽在反驳,但她知道,他信了。
“世事繁杂,时局变幻莫测,即便是最擅长占卜的星官也不能预料到未来究竟会发生什么。或许,一只微不足道的蝴蝶,便能引起一场巨大的风暴。”她声音很轻,就像那只蝴蝶。
“但有些东西是必然的,比如一直被士族把持的朝政,他们特有的恩荫,难以出头的寒门,不被重用的周侯温公,几乎消失朝堂的太.祖、昭文太子一系,再比如——”
姜从珚将脸望向菱格窗户外绿意尚浅的堤柳,声音有些无奈,“日益严寒的天气。”
“历史上的盛世王朝和割据分裂都伴随着气候周期而演化,气候温暖,粮食产量上升,人口增加,便容易出现盛世;气候寒冷,粮食减产,北方胡族南下劫掠,便会使山河动荡,乱世割据。”
“不幸的是,我们现在正处于冰期!”最后两个字,她语气尤其沉重。
所以,无论如何,游牧民族与梁国的关系都不可调和,而梁国,亦没有国力彻底驱逐这些胡人。
梁国确实有不少将才,可他们都无法与拓跋骁和乌达鞮侯这两个绝世枭雄相提并论。拓跋骁没死的时候还能在北方牵制住乌达鞮侯,与梁国形成一个微妙而稳定的关系,让梁国在夹缝中生存,后来拓跋骁陨落,鲜卑内乱,乌达鞮侯没了宿敌,便再无人能抵达他南下的铁蹄。
桓均不是头一次听到“气候周期”这个词,寒来暑往、四季轮转都是气候循环,却是头一次听到以如此宏大的视角去看待气候的变化,眸光微微闪动,似有思量。
他仔细回味她话中提到的几点,不思还罢,越想,他便越发心惊,因为他知道她说的那些问题,早已与梁国这棵大树盘根错节、深深根植其中了,就是剜肉去腐也解决不了。
当初太.祖打下天下时,曾不计出身多起用寒门之士,士族势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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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能一手遮天,昭文太子也秉承太.祖之志招才纳贤,可惜先帝登基后,为坐稳皇位,收拢权力,急需一股支持自己的势力,便大肆提拔曾经被打压的士族,对于一直追随太.祖的臣子则或贬或弃,将他们边缘化了,如今再经过当今梁帝,朝堂上早没了寒门的立足之地。
士族高居于封建统治阶级的最上层,他们垄断了中央和地方官员的清要之职,占有广大的土地,还有免除赋税徭役、荫庇亲属、收揽门生故吏、享受赐田、给客、给吏卒、恩赏钱财等种种政治和经济特权。并且有些特权是世袭的。
身为士族的高级官员把持了朝政,他们又会继续颁布有利于家族利益的条令,通过政治特权私自侵占公田,分割吏卒……如此循环往复,士族日益昌隆,被压迫的只有广大苦难的百姓、佃户。
那些十分强盛的士族,从实际情况来说已经是一方军阀了。
政治腐败、战乱频仍,再加上天灾频发,各地时有起义爆发。如此一来,日后山河沦陷,几乎是必然的事,只看时间早晚了。
桓均虽也出身士族,但他并不喜欢现在这些士人的做派。
先帝那朝开始,士族完全登上政治舞台后,他们奢侈无度、斗富成风,有时光是一日餐饭就要花上万钱,还说“无下箸处”,以至争修园室、相互夸竞,使得底下的百姓更加苦不堪言。
桓均在少府当值,更清楚上层官吏的奢侈程度,他深深痛恨这样的社会,却又无从改变。
不,不对!
他忽然抬起眼皮,聚起瞳光直直射向姜从珚。
“公主对我说这些话,必不只是为了让我感伤。”
“公主,您想让我做什么?”
18. 相信她
此刻桓均的眼神亮得有些惊人,似踌躇所有雄心壮志即将一往无前,又像是快要溺毙之人抓住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他此刻终于明白姜从珚真正约见自己的目的。如果说出去,别人肯定会觉得十分荒唐,他竟然会听信一个十七岁的女郎说梁国江山要亡了,并且还朝她寻求解决之道。
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很疯狂,可是,他的直觉却告诉他,相信她!相信她有扶大厦于将倾的能力!
姜从珚本以为要费些工夫才能让桓均相信自己,没想到短短几句话他便看透了其中关节。
刚刚那番话是后世历史学家研究梁国灭亡原因时总结的,站在上帝视角以后世的目光评价历史自然容易,还能傲慢地点评其优点和缺点甚至做出种种假设,可对于身处其中的人们来说,并不一定能看清这个时代的全貌。
姜从珚看着他,眉眼间的神色有些悠远,仿佛在透过现在的他看向几年后的未来:
“郎君何不经营淮南?”
桓均瞳孔震了震。
姜从珚继续说:“淮南之地,犹可救也!”
桓均的胸膛剧烈起伏起来,看着她的神色变得震惊,她的意思是要他彻底放弃长安,放弃北方中原梁土。
已到如此地步了吗?
“如何经营?”他嘴唇颤动。
“均、田、改、制!”姜从珚对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桓均的瞳孔缩得更厉害了。
自古以来,对于田制的改革从来都是一件大事,这不仅仅关乎到田地,更关乎到所有人的生存利益,但凡想动这块蛋糕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
桓均绷直的脊背瞬间懈下来,身体往后脚跟一瘫,宽大的袖摆垂在身侧,苦笑着说:“公主以为我是谁,小小少府令,一蜉蝣耳,有何能力撬动如此巨石?”
姜从珚仍旧神色平静地说:“若你想做一件事,这件事会损害所有当权者的利益时,自不能成;可如果到了某一天,你不做这件事,一部分当权者会使另一部分当权者利益受损更为严重,这时若你再行此事,他们会应否?”
姜从珚说的是历史上桓均真正进行的改革。那时朝廷南迁,北方士族举家南下,抵达南方后与当地士族之间爆发了极为剧烈的矛盾,他们争相圈地,大大损害了淮南士人的利益。桓均便是从他们的矛盾里寻找到了改革的契机,可惜他登场太晚,错失了最好的时机,他主持改革后,北方士族已经完全站稳了脚跟,便再次阻挠起来。他一个人无法与整个朝廷士族相抗衡,左右掣肘,只能在夹缝里苦苦支撑日益衰落的南梁。
如果现在桓均能早早经略淮南,笼络住南方士族,若五年之后长安仍旧被破,他能不能利用这个转瞬即逝的机会改革成功?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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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是,在各种尖锐的矛盾里失败得更加彻底?
这是一场豪赌,姜从珚不知道梁国会不会有此幸运,只是想利用自己那么一点先觉知识尽量挽回这残破的局面。
桓均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感受,他有些呆滞地看着眼前的女郎。
时下奢侈之风盛行,连贵女的衣饰也都格外追求繁复精美和光灿夺目,但今天的姜从珚出门仍是平日的简素,一件月白色襦衣下配浅草色复裙,肩部披着一条玉粉缎帔,并无太多纹饰,若不是周身不同寻常的气度和冰雪无暇的肌肤,只以为是寻常家族的女郎。
衣裙颜色清浅,衬出她几分少女的俏丽,但在这烂漫的外表之下,桓均却分明感觉到另一种强大的、几乎不可直视的气势。
这应该是沉淀许多年后才能培养出来的上位者气质,现在却出现在了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女郎身上。
他忽然想起近日长安城中传起的歌谣——
姜女半舞倾天下,北王疑为月中仙。
这是姜从珚夜宴献舞第二日便被拓跋骁选中的消息流传开来后百姓们编出的歌谣,他们不知内情,只以为拓跋骁为她容色所倾一见钟情,于是极尽歌赋去描绘她的绝色容貌。
但此刻的桓均发现,相比起一眼便能看到的美貌,她深藏在骨子里的某种世间罕有的特质恐怕才是漠北王选她的真正原因!
19. 准备
离开茶室后,姜从珚带着六公主去金市。
她马上就要离开长安、离开大梁了,也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见面的机会,临别之前,姜从珚给她挑了些礼物,想了想,又带她去了一间银楼。
“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挑几个,就当做我送你的出嫁之礼吧,不过那时我应不在长安了。”
六公主一听这话,又忍不住想流泪。
她拽着姜从珚的袖子,哑着声音,“阿姐~”
姜从珚只淡淡地笑着摸摸她的头,眼里尽是包容,“别哭,以后你要自己学着擦眼泪了。”
她上一世也有个妹妹,只是她们不曾相处过。
六公主收住抽噎声,努力挤出一个笑,点点头,“嗯嗯,我听阿姐的,我会慢慢长大的。”
等六公主收拾好情绪,两人兴致勃勃地挑起首饰。
六公主不受宠,份例也少,还被上上下下的人欺负,根本没有多少好东西,这间银楼是长安城最受贵女欢迎的店铺,王室贵女、公卿夫人皆来此挑选首饰,货品自是千姿百态精巧非常。
六公主几乎看花了眼,但仍克制着内心,看了许久之后,才小心翼翼拿起一支牡丹花钗。
这支花钗有掌心大小,以赤金打造,花瓣纤薄如蝉翼,形态饱满逼真、舒卷自然,花蕊以米粒大小的珍珠点缀,只须少许亮光便能炫彩夺目,甚是符合当今贵族阶级的审美。
六公主拿起花簪,端详许久,正想插入发间让阿姐看看是不是好看时,面前突然横插过来一只玉手将其夺了过去。
“这支钗我要了!”
一道好听却傲气的声音响起,众人看过去,发现夺钗的是五公主。
拓跋骁选好和亲人选后,她那被掐住许久的心终于松下来,于是恢复了往日的骄横姿态,今日便出了宫城来金市逛逛,看看有什么稀奇玩意儿。
她跨进时常来逛的合庆银楼,一眼瞧上了六公主手里的牡丹花钗,想也没想就抢了过来。
五公主的阿娘赵贵妃十分得宠,她自己在梁帝面前也时常卖乖,于是宫中人人都捧着她,她自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六公主人微言轻,连宫人都敢欺负她,五公主就更不放在眼里了。
若是平时六公主只能忍气吞声憋下这口闷气,但今天,这是阿姐送给自己最后的礼物,她不想让,尽管心里害怕,仍旧鼓起勇气看向五公主,细弱蚊蝇地说:“五姊,这是我先看到的。”
“你先看到又怎么样,你买得起吗?”五公主抬起下巴,用鄙夷的眼神看着她,丝毫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
六公主下意识缩了缩身体,肩膀甚至有些打颤,眼神依旧怯怯的,可却第一次在五公主的逼迫下不肯退步,“我……这是阿姐送我的……”
五公主这才注意到她身边竟然站着姜从珚,神色很淡。
她不是被漠北王选中了吗?居然还有心思出来逛街?她难道不害怕吗?现在的她不该躲在屋里以泪洗面吗?怎么看着跟没事儿人一样?
姜从珚注意到她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展眸看过去,“五公主想说什么?”
“你……你知道你要嫁给那个胡、漠北王了吧?”她试探着问。
姜从珚微微颔首,眼神平静:“知道。”
“那你不害怕吗?”五公主脱口而出。
姜从珚缓慢地眨了下眼,语气依旧没有太大起伏,“诏书已下,就算我再害怕又能改变什么?只能身在此境,心向前往而已。”
五公主听着她平静的语调好似笼了一层淡淡的忧伤,突然想起那日她躲在九华殿外,听到楚王妃跟阿娘谋划让姜从珚代自己和亲的事,不知怎的,心里突然很不自在起来。
她感觉自己做了一件很不光彩的事,她为了逃脱和亲的命运,就把另一个人推进了这个火坑。虽然不是她直接做的,可她阿娘都是为了她,她那日在门口听到她们的对话,明明知道姜从珚被算计,可她却什么都没做。
她那时只想着,只要不让自己嫁给那个杀人如麻的胡人,让谁嫁给他都行。可现在,姜从珚真的被下旨命令去和亲后,她竟然有几分愧疚。
她也听说了,漠北王就是因为她在夜宴上跳的那支舞看上了她,如果自己提早告诉她让她躲起来,她是不是就不用去和亲了?
可她又知道,就算再来一次,自己也不会告诉她的,因为相比起这点不安和愧疚,她更恐惧离开大梁嫁给胡人。
五公主头一次发现自己的内心竟然如此阴暗,种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让她不敢再看姜从珚的眼睛,心中烦躁不已,连手里的精美夺目的牡丹花簪都看不顺眼了。
她将簪子往六公主怀里一丢,“算了,我又不喜欢了,你想要给你便是!”
说完,就跺着脚离开了,甚至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模样。
姜从珚回想她刚刚的姿态和神情,有明显的心虚和躲闪,看来,她可能知道什么,不敢面对自己罢了。
对此,她也无意去与五公主计较什么,她或许是一个知情者,但应该不是参与者,否则不会是这个态度。
人活在世,谁不是为了自己。
拨开层层繁华的外衣来看,五公主也不过是权力之下的一颗棋子罢了。她的命运,也从来不在她自己手上。
六公主捧着怀里的牡丹发簪,同样愣愣地盯着五公主的背影看了很久。
五姊今天……好像有些不一样。
空气安静片刻后,姜从珚把这支牡丹花簪给六公主插到了发髻上,“好看。”然后又给她挑了几个精巧的发饰。
把人送回宫门,姜从珚让兕子调转方向朝西门而去。
诏书已下,不日就要启程北上,姜从珚必须在有限的时间里安排好所有事情。
马车行驶经过城外五里处一个小小的田庄,四周都是被侍弄得上好的农田,正值春日,天空澄明,柳枝如烟轻轻飘荡在空中,地上一片浅浅的草碧,不少农人拿着农具正忙碌着。
如果单看这幅画面,倒有些岁月静好的田园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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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然而,这些忙碌的农人并不是这片土地的拥有者,他们只是主家的奴仆,终日为了活下去而劳作。
马车离得近了,姜从珚能看到他们瘦骨嶙峋,皮肤糙黑,好像一片皴裂的树皮挂在了骨架上,脊背佝偻着仿佛随时会被折断。
然而,这样的遭遇,对他们而言竟然还算得上不错!只是辛苦种地干活儿而已,这世道谁不幸苦?能有一口吃的饿不死,不用被征去当兵丢掉性命,这对绝大多数底层百姓来说就是理想中的生活了。
见着马车过来,他们飞快躲到一边的田埂上,埋着头,只敢小心翼翼地悄悄瞥一眼。
以前有贵人出行,因为不满被这些贱民围观,贵人当即抽出马鞭,命令身边的健仆殴打他们这些佃户,从此他们再也不敢正大光明地看了。
他们是阴沟里的老鼠,在这些士家大族的贵人面前难以得见天日。
姜从珚的目光穿过车窗从这些农人身上掠过,现在的百姓已是苦不堪言,但四年之后,胡人冲破关口踏入这片土地时,真正的炼狱才即将开始。
到那时候,就连做一个佃户都是一种奢望。
他们要不被屠城时所杀,要不被强行捉去当阵前炮灰,要不饿死,要不就是成为胡人的两脚羊……
人相食——史书上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却是他们沉重而苦难的一生。
姜从珚收回目光放下竹帘,闭目养神,大约一刻钟后,马车停到一个庄园面前。
这也是片农庄,建了些土木结构的低矮房屋,灰扑扑的,只有最中间有座砖石结构的小院。
这个田庄是楚王府的产业,当初分府太.祖所赐,后来去凉州时被若澜姑姑一起带走契书,然后又交到了姜从珚手上,被她管了几年。
除了这个田庄,别处亦有些产业,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都被若澜一起带走。
现在想来,应该是楚王故意的。
他明面上意志颓丧终日不醒,自然也不可能再管理这些产业,于是交给了若澜。若澜来王府多年,行事稳重能力不凡,素有威信,只有交给她打理楚王才放心,同时她还待在姜从珚身边照顾,有产业在手也能方便许多。
后来,姜从珚身体渐好,有精力处理这些事了,便从若澜手中接过产业。几年下来,由她暗中经营,着实赚取了不少财物。
今日那栋合庆银楼也是她经营的,只不过赚取的大部分银钱都被她换成了米粮,暗中资助凉州,同时也在全国各州的重要城镇藏了些粮。那个时候她没想到自己会去漠北,只想着为即将到来的乱世做些准备。
姜从珚下了马车,踩到黄色的土地上,张铮听到信报早着装整齐带着部下来门口相迎。紧接着姜从珚跨进小院。
院门“吱呀”一声合上,栓上门闩,张铮和他手下五十甲士均衣甲佩刀,屏息凝神,表情严肃地列队侍立,气势汹汹,仿佛随时都能出去厮杀一场。
“女郎,可是要吾等带您杀回凉州?”张铮瞪着虎目问。
姜从珚:“……”
20. 臣服
张铮看女郎表情不对,疑惑着又问了一句:“难道女郎给属下来信,不是要离开长安杀回凉州?”
姜从珚脸上难得出现错愕的表情,她看着张铮,张了张嘴,实在不知他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给你来信,只是说有事相商,何时说过要回凉州?”
张铮挠挠头,表情困惑。
因为他也听说了,女郎被皇帝下诏书赐给漠北王。
凉州千娇万宠精心教养出的女郎,主君肯定舍不得让她去和亲,而女郎身体柔弱,肯定也受不得塞外之苦,所以女郎传信说过来有事跟自己商量时,张铮理所应当地觉得,女郎肯定是想回凉州。也只有凉州能护住女郎了!
他甚至还仔细思考过,以他们现在的人手,虽然少了些,但如果趁长安城中没有反应过来,及时带着女郎快马赶往西北,幸运的不被卡关的话,真的可以回去,就是要辛苦女郎乘马赶路了。
然而女郎现在的话让他知道,他想错了,大概还错得很离谱。
张铮有些尴尬,只得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女郎有何事,只管吩咐就是!”
姜从珚原本觉得张铮是个忠心又有能力的下属,在路上护送车队时严肃又谨慎,没想到他还有这么虎的一面,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唇边溢出一丝笑意,姜从珚忙正了正神色,摆了摆手示意,“都别绷着了,把兵刃放下吧。”
“我今日所来,是想问你们,愿不愿同我北上去鲜卑王庭。”
“吾等愿意!”张铮赶紧说。
姜从珚抬起掌心,示意他先不要回答,“你们先听我说,等我说完再答我。”
张铮便闭上了嘴巴。
姜从珚站在台阶之上,望着底下肃穆而立的兵士,与他们正面相对,昂起首,挺直脊背,目光沉稳而坚定。
她说:“诸位凉州儿郎,我知你们是奉府君之命侍奉于我,护我一路平安,而我亦幸得你们拼死相护才安全回到长安,我先在此拜谢!”
说着,姜从珚双手执于身前,弯腰往前一揖,行了个士人之礼。
底下甲士纷纷变色,不敢承女郎如此大礼,却又不敢贸然上前,站得最近的张铮也想阻拦,伸了伸手,可对上她的极其郑重的眼神,便莫名不敢动作了,只说“这是我等分内之事,当不得女郎重谢。”
姜从珚摇摇头,没在这上面纠结,而是继续说起自己最初的目的,“天子下诏命我与漠北王结姻,不日我就要北上,你们虽是被府君遣于我处听命于我,然当初也不曾预料此等情形。尔等也有家小亲友在凉州,如今北去草原,千里之遥,不知情形如何,少则几年之内都不能回到中原,恐有难别之意,故我至此询问尔等意愿。你们无需勉强,若有想回凉州者,我自会书信向府君写明个中缘由,亦不用担心府君责怪;若是随我北上,即日起,我便是尔等主君,日后无论发生什么,有我在一日,自是有你们一处立身之地。”
“如此,你们遵从自己内心即可!”
姜从珚话落,五十几个将士均沉默着注视她,小院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清风吹拂众人衣甲发出的细微号响,呜咽沉闷,像是他们不断压抑到极致即将喷薄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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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屏息凝神,胸口的起伏却越来越大,气氛似压缩到了一个临界点,终于,张铮大步朝前一跨,“啪嗒”一声,单膝跪伏在姜从珚身前,双手抱拳,“属下愿为主君效力,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他一开口,便似引信引爆了在场众人,余下五十甲士也纷纷单膝跪地,目光炯炯,昂首而曰:
“愿为主君效力!”
“愿为主君效力!”
“愿为主君效力!”
誓言激荡,绕梁不绝!
姜从珚静立在檐下台阶上,天际的斜阳倾洒至她挺拔的身形上,雪白的脸在金光中神圣得不敢叫人直视。
张铮抬头仰望女郎,虽只是个年轻女郎,身上却自有一股令人想要追随的上位者的气度,他甚至从她身上看到了府君的身影。
若说他之前听命于她只是因为府君的命令,经过虎头山那一战后,他便真心认可了女郎,这份临危不惧的胆气,别说女郎,便是许多公侯家的郎君也不见得有。
在这样的乱世,若要建立功业,便需要追随一个有见识、有谋略,更要有胆气的主君。
而他面前的女郎,便是这样一个主君。
这一刻,鲜血在体内澎湃,极速奔涌向前,张铮胸中升起前所未有的豪情壮志。
同他一样想法的还有余下五十人。
今天之前,若女郎要他们随她北去草原,他们当然也会听命行事,但也只是听命而行,今天之后,他们却实实在在认可了她,不再是凉州女郎,而是他们新任主君。
“好!君等托身于我,我必不负君!”
21. 将离
马车回城时已是夜幕将临,他们赶在城门关闭的最后一刻进了长安城。
成功收服张铮等人,姜从珚沉重的心情稍松,这样一来,就算她嫁去了漠北,有亲兵在侧也会多些保障,行事也会方便些。
她今日那番话不仅仅是为了让他们追随自己,也是真心的,如果他们不愿随她北去,她并不勉强,也不会怪罪。在遥远孤独的塞外之地,她身边需要的是绝对值得信赖的忠心之人。
定下一起北上的约定后,姜从珚当即修书一封,让人送去凉州跟外祖父说明张铮等人的情况,请求外祖父照料好他们的家人,同时让兵士们也写了家书一同送回,此去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回中原。除此之外,姜从珚还从自己的私房里掏了些钱,分给兵士们,让他们寄给家人。
这一番操作下来,众人更是深感重恩于她,恨不能以命相报。
回到楚王府时夜幕已经完全降临,深蓝色的天际处,一轮弯弯的上弦月正发着淡淡微光,周边辰星漫天。
长安是地上的一座城,地球是天上的一颗星。
整座长安城在无边的夜色中沉寂下来,只有四周的城楼和一些高宅大院仍星星点点亮着烛火,姜从珚的房间亦点了数支烛,屋内一时亮如白昼。
奔波一整日,回来后姜从珚草草用了些粥饼,却没立即歇下,反而叫若澜搬出一箱账册,随意盘腿坐在榻上一本本翻看起来。
她在人前礼仪完备叫人挑不出错,私下里却有几分随意,毕竟跪坐这种礼仪实在太不人道了。
她小时身体不好,外祖更不会要求她礼仪,只盼着她能开开心心健健康康长大就行,还是大了些后,有出门交际的需要,她才跟若澜认认真真学了些。
若澜的心跟凉州侯一样,只要女郎自己开心就行,于是私下也从来不管束她,倒叫姜从珚越发随性起来。
姜从珚在烛台下仔细翻看手中的账本,这是她近几年经营所得。
一部分是原本楚王府的产业,交在她手上后被经营得有声有色,比如京郊的田庄和几处宅院;一部分是其它产业被她改的,如归元酒坊还有今天的合庆银楼,还有几家药材铺子和食肆。
这几处产业,不单单是为了挣钱,更是她的实验室。
酒精的消毒杀菌功能在战场上对外伤感染有奇效,受限于这个时代的技术,即便姜从珚有理论知识,想要真正批量生产成功也很艰难。如果不计成本反复多次蒸馏自然也能得到高浓度酒精,但这样成本过于巨大,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只能得到极小的回报,并不划算,也起不了太大作用。她现在只能慢慢摸索,在有限的条件里尽可能的提高效率。
即便如此,凉州侯在发现她蒸出来的酒精对伤口感染发脓有奇效后,依旧两眼放光,赞不绝口。
而那栋银楼,她原本是想顺带研究一下冶铁技术的,后来她发现自己天真了。
现在的冶铁技术正在从炒钢法向灌钢法过度。炒钢法可以生产出质量比较好的钢,但工艺过于复杂,对铁匠要求极高,只能打造出极少数上佳的兵刃,不能批量生产,难以满足底层将士的武器需要,灌钢法则能在提高钢的质量同时大大降低工艺复杂程度,若能成功必然能提高社会生产力。
但她虽有银楼,跟冶铁却是相去甚远,这其中所涉及的工程量和需要的设备非是一个小小银楼可比。至于在凉州进行实验?呵!凉州不知有多少梁帝耳目,但凡被他知道张家在琢磨冶铁之事,恐怕第二天他就要以谋反的罪名兵发凉州了。
于是这件事就只能不上不下的吊着,姜从珚也只能在小作坊里先验证一下理论知识,搞搞小试,等以后时机成熟了,说不定能放大,即便如此,她也需要格外小心。
倒是医药这方面的发展不受限制,让她有几分满意。
此时医者还是贱藉,并且多与巫术相关联,很多百姓生病之后甚至分不清巫医和医士,以至于靠喝符水跳傩舞来驱邪去病。
姜从珚身体不好,张家为她遍求名医,正好请来了张原,姜从珚听到这个名字后,张原就注定离不开凉州了。
历史上的张原是一代名医,尤擅内科调理,相传他是医圣张仲景的后人。张仲景首创《伤寒杂病论》,其中的辨证论治原则是中医临床基本原则,也是中医灵魂所在。
张家当初便是听说了他这名声特意请来为姜从珚调养身体。
张原给她诊过症状开了药后想要离开凉州继续四处行医,却被张家软磨硬泡请他留下,一时许金银,一时许珍药,一时又是拿两家同姓十分有缘说事,磨得他都没脾气了。
但张原仍旧坚持离去,直到姜从珚跟他谈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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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话。
她跟他谈起现代医学,谈起人体解剖和分子生物学,这是一个全新的理念,人体解剖尚有先例,可分子层面的理论于他而言不啻于天方夜谭。
张原起初简直不敢相信,直到后来一一验证之后,他才惊觉原来医术还有如此神奇的一面,当即大为震惊,感觉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当然是姜从珚故意唬他的,她虽然因为生病多年住院,中途也自学过一些医学知识,偶尔还会听别人探讨病情,但她并没有真正行过医,连动物实验都没做过,又哪里来的真才实学,但这并不妨碍她用半吊子的理论知识给这千年前的古人一点震惊。
她后面还让人用透明水晶磨了一个放大镜,张原看到后,彻底对这着了迷,于是被姜从珚顺利留在了凉州。
姜从珚留他不是为了给自己治病,而是想试试,自己能不能把现代医学发展下去。
有时候,一个新型理论的出现远比后来的完善重要得多,只要理论的种子种下,总有一天能生出繁茂的枝叶长成参天大树。
数年以后,山河越发动荡,即便凉州兵强马壮,终究只一州之地,大梁沦陷后凉州孤立无援,如同漂浮在大海之上的一叶孤舟,最终被淹没在了汹涌的浪潮中。
【张氏三百六十一口,皆亡。】
短短十个字,是史书为张家写下的惨烈结局。
姜从珚十分担心自己改变不了历史,凉州终有一天会彻底卷入战火中,只能不断地努力、再努力,努力运用自己所知的那些微薄知识为凉州增一块砖、添一片瓦,从而使得滔天的洪水奔腾过来时能留有几片残垣,给众人一点栖身之地。
张原还待在凉州继续验证医学,并把其中一部分整理出了具体细则可以应用到凉州军中。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张复、二儿子张呈,也都继承他医学,其中张复对姜从珚说的现代医学更感兴趣,两年前跟着她一起来了京城,在她一家药材铺子住下,姜从珚去过一两年时常跟他探讨。这一次离开,姜从珚是想带上他的。
“姑姑,明天你去给张复传信,问他愿不愿同我北上。传信即可,不必勉强。”姜从珚说。
张复跟张铮等人还是很不相同的,他并不是凉州家将。
接着,姜从珚又翻看起最后一部分产业,这些是不能见光的。
22. 谢绍
造纸、印刷。
纸在汉朝便被发明出来了,但洁白细腻的高级纸张造价极高且相比起竹简绢帛十分容易损坏,到现在还没成为主流,只能成为少数上层士人写诗作画的专属。
造纸和印刷作为四大发明又有许多公开资料,对姜从珚来说本该是最容易发展的技术,她对这两个技术也了解得更透彻,但她现在并不能拿出来示人——这会让她成为士族公敌。
士族之所以高居封建社会上层,就是因为他们垄断了封建文化,他们掌握着家传经学、名教、玄学等,别说普通百姓,便是稍低一等的寒门都缺少文化,士族完全掌控着这个社会的思想和话语权。
若有一日,人人都能读书认字,士族对整个国家的知识垄断就会被打破,那时他们会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这是他们绝不允许发生的。
姜从珚现在只是先让手下的人验证工艺技术的可行性,即便生产纸张也只是极少数,仅在自己内部使用,印刷术便更不曾透露任何消息了。
她只希望有一天,自己能不惧任何势力正大光明地把这些东西拿出来。
姜从珚很快扫完账册,对手中的产业有了更具体的评估。
“长安经营所得的银钱,日后仍拨一半回凉州,曲明那条线要继续好好维持,让他继续购粮,凉州那边的产业便让三表兄帮我照看,所得银钱让他尽数交给外祖父充入凉州军吧,长安这边,我是想着交给郑叔,他也是府里的老人,这些年跟着上下奔波,对其中关窍也很通透……”
姜从珚一口气对若澜说完自己的安排,却见她表情有些犹疑,便问,“怎么?可是我哪里有疏漏?”
若澜坐到她身边,“女郎只顾着别人,怎么不多为自己着想?”
她视线落到铺开的账册上,上面的每一笔,都是女郎这些年的心血。
“您要远去千里之外的胡人部落,若不多带点银钱和产业傍身,到时可怎么立足?”
姜从珚摇摇头,“若要立足,仅靠财富是不够的。”
“可手里有钱好歹会方便许多。”
“我这不是带着钱吗?光是酒坊和银楼每月就能给我几万钱,就算我把这些产业带去鲜卑王庭又如何,没有相应的营商条件,也创造不出价值,不如留在原地还能多挣点钱呢。”
“而且,我只是说不把产业带走,没说不带技术啊!”最后一句话,姜从珚明显促狭起来,笑盈盈地看着若澜。
若澜这才明白自己操之过急被捉弄了,不过她也是关心则乱。
都这个时候了女郎还有心思跟自己玩笑,若澜忍不住想翻个白眼,但想到她是自己的女郎,终究还是忍住了。
两人就着烛光翻看账册和名册,一点点讨论最后的细节,商定了日后联络的相关事宜,又挑选了些名单,让若澜明日去各个作坊选人。
直到结束,已将近三更天了。
若澜懊恼自己竟忘了女郎身体柔弱不宜熬夜,连忙催促她洗漱歇息。
第二日,若澜一大早便乘车出发去办女郎交代自己的事。
姜从珚则去澧水院阁楼找父亲,要他帮自己两件事。
“你想要谢绍护送送嫁队伍?”
“嗯。”
姜淮的脸色有些古怪,还暗自打量女儿的表情,想从中看出什么。
“你该不会……该不会……”姜淮支支吾吾,想到某种可能,脸色更加不好了。
姜从珚抬起眸子,眼神清凌凌地看过去,“该不会什么?”
姜淮对上女儿的眼睛,清澈得让他有点心虚,但又实在担心,干脆心一横,直接问了出来。
“你该不会喜欢他吧?”
姜从珚:“……”
女儿面无表情。
好他知道了,不是喜欢谢绍。姜淮想。
空气安静得叫人有些尴尬,姜淮扯了扯嘴角,语气变得讨好起来,“那你为何非要他护送?你也说了,他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执金吾卫,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怎么就要选他?”
因为,将来的谢绍,会从一个小小的执金吾卫一路官至中丞、卫尉,以至淮南大将军,掌兵十万。
五年后长安城破,朝廷被迫南迁,中途不断有匈奴骑兵追击,谢绍便是在这个时候崛起的。
梁国原本的大将早在匈奴破关时便战死大半,剩下的兵将见匈奴人如此凶猛,惧于乌达鞮侯的威势,完全丧失了斗志,纷纷弃甲而逃。
拓跋骁陨落后,乌达鞮侯在这片大地上再也没了可与他匹敌的对手,所到之处、马蹄所至,皆为他的猎场。
谢绍原是执金吾卫,执行宫廷内外的保卫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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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南迁途中时负责保护皇室公卿,但随着军队涣散,他被迫上到了前线,出人意料的,他率领的卫队竟在匈奴的刀锋下成功保护住了这些贵族,于是在一年间连升数级,等到士族抵达淮南站稳脚跟后,谢绍已从一个小小执金吾变成九卿之一的卫尉,掌辖旅贲营、南北宫卫士、左右都等。
但他并不满足于固守淮南,在江淮一线建立起防线后,他便开始组织军队北上,试图收复失地,但那时南梁上下毫无斗志,闻胡便逃,连朝中士族也只想安居一隅,不想耗费巨大的人力财力,并不给他提供支持。
也是因为士族贪图安逸,南梁最终埋葬在了他们手中。
谢绍纵使有满腔热血,单枪匹马终难抵抗历史滚滚车轮。
他是除桓均之外南梁另一个悲剧人物,跟桓均相比他更不利的一点是,他出身寒门,身后并无家族支持,并且随着掌握兵权,士族们反而十分忌惮他,这也导致他后期处处掣肘难以聚起南梁的兵力抵抗乌达鞮侯的铁骑。
士庶之别,不仅葬送了士族们自己,也葬送了这两百年最后一个汉人王朝。
现在的他距离今后崛起还有很长一段路,姜从珚想推他一把,当然,这些话不能说出口。
“我自是有我的安排,父亲只说帮不帮我就行。”姜从珚拿起语调,变得有些骄纵起来。
姜淮看着向来沉静稳重的女儿竟向自己撒起了娇,一时间眼角泛酸,竟忍不住掉泪。
他原以为,把女儿送去凉州后,余下半生自己都只能在黑暗里踽踽独行,再也见不到任何天光,即使两年前她回到长安,自己也不敢对她表示出任何亲近,只能隔着朦胧的醉眼偷偷瞧一眼她长大后的模样,瞧她长成的模样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好,他便无憾了。
可能上苍终究垂怜他孤苦,让他在有生之年还能享受到这份父女之情。
姜淮极力忍住内心的酸意,抬手擦了擦眼角,笑着点头,“好,只要你要的,父亲都答应你。”
姜从珚受他情绪感染,眸里也浸出些水意,但她很快压下去,提出第二件事,也是一件官职安排。
“我还想让鸿胪寺译官文彧成为送嫁正使。”
“……”姜淮的泪一下憋回去了。
又来一个,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女儿究竟认识了多少男子?
23. 嫁衣
不过他现在已经知道了,女儿选他们并不是喜欢他们,而是有她自己的目的。
让他有点郁闷的是,既然女儿识得不少人,为何在此之前没考虑过成婚,否则也不会有今日的局面,可接着他又自责起来,长生奴回到长安两年,他这个做父亲的不闻不问,她一个女郎,又如何为自己择婿?
唉,说到底都是他这个做父亲的错,不仅护不住她,还给她带去许多磨难。
姜从珚看父亲眼里的光暗下去,脸色越来越失落,知他恐怕又在愧疚了,只好故意激他:“父亲做出这个模样,难道是帮不了我了?”
“胡说!”姜淮小斥了一声,“不过两个可有可无的官职,为父虽不在庙堂之上,这点小事还是能办到的。”
两国结姻,公主送嫁,太常寺那里都有相应的规格,何等官职,送嫁之人几何,嫁妆几何都是定好的。
送嫁的护卫还好,送至梁国边境交接完后就能回来了,负责主持礼仪的官员却是要抵达鲜卑王庭,等两人完婚之后才能返程。路途遥远,危险重重,还要跟野蛮的胡人打交道,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几乎没有人主动。
但负责送嫁的官员也不是没好处,因为送嫁规格的要求,需要太常寺或者鸿胪寺负责诸侯王朝聘宴迎的高级官员负责主持,规格至高者甚至需要封王亲自送嫁,因此若是原本官职不高却被提为送嫁官员的话,很可能连升数级。
士族子弟们自有其恩荫和途径根本不需要吃这苦,倒是寒门子弟会去争取,却也抵不过士族一句话。
姜淮安分守己了近三十年,但暗中还有少许太祖和昭文太子的人脉,如他所说,确实不难。
“谢谢您,父亲!”姜从珚笑着说。
这一世上天待她还是不薄的,有真心待她的家人。
姜淮看着女儿粉润的脸庞,比最璀璨的明珠还要耀眼,却马上就要嫁人了,心中被种种难舍的心绪填满,又想到她要一个人只身嫁到遥远的塞外之地,也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只恨不能做尽一切能做的事。
“我还有些当初太.祖给我的暗卫,你把他们带去吧,好歹能多护你一些。”
姜从珚摇摇头,“父亲,我不用,张铮他们会随我北上,已经足够了,您的处境比我危险,就让他们留在你身边吧。”
姜淮本还想再劝一劝,可对上女儿认真坚定的眸色,知道她十分有主见,既然如此决定了便不会再变,只好咽下嘴里的话。
他不知女儿是怎么从小小一团长成如今这样聪明又有谋断的,但肯定很不容易。
忽然,姜从珚想到什么,觉得自己应该提醒父亲一句,“父亲,赵氏跟赵贞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关系。”
她知道赵氏是梁帝安插在楚王府里的眼线,但她却老觉得有些古怪。
姜从珚原本只是想让父亲以后多注意赵氏,没想到说完这话后,他却古怪了起来。
姜淮谨慎地问:“你知道多少?”
“并不知很多,只是那日接待漠北王的宫宴前见她与赵贞密会了一会儿,神色有些异样。”
姜淮松了口气。
姜从珚敏锐地察觉到他似乎想隐瞒什么,幽幽地问:“父亲知道?”
“呃——”当着女儿的面姜淮实在羞于启齿,怕污了她的耳朵。
然而姜从珚却不肯轻易罢休,非要刨根究底,甚至威胁道:“父亲要是不跟我说也无妨,我自己着人去查就是。”说着就要起身。
“别!”姜淮赶忙阻止。
姜从珚便坐回去,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姜淮脸色几经变幻,眼神飘得老远,看窗看地就是不敢跟女儿对视,白皙的脸皮甚至泛起了红,最后无奈地说:“他们……不伦。”声音扭捏得像个小媳妇。
姜从珚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赵氏和赵贞是那种关系?他们不是堂兄妹吗?
但她好像也没有那么惊讶,回想那日两人相处的举止,确实过分亲密了,如果不说是兄妹,还以为是夫妻。
“那您就这么放任他们……”姜从珚张着眼睛喃喃说。
话已经说开,姜淮倒不如先前难以启齿了,他道:“我从不曾与赵氏亲近过,我们都知道这场婚事因何而成,所以她做什么我并不在意,甚至……赵氏又何尝不是我的旗子。”
赵氏被派来监视姜淮,但她并不聪明,只能掌控明面上的事情,姜淮甚至可以反利用她来叫梁帝放心,知道她跟赵贞不伦的关系后他并不揭穿,反而放任他们,否则梁帝没了眼线再想换一个人恐怕会更麻烦。
但是现在,她竟然敢算计自己的女儿,那就不能善了了。
姜淮眼里闪过一丝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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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从珚则想,既然父亲知道,那她就不多掺和了,虽然赵氏的算计让她有些恼怒,但父亲留着她还有用的话,那就先留着吧。
父女俩没在这个尴尬的事情上多纠结,商量好事情后,姜从珚回到院中。
晚上,若澜回来,说事情已经办好了,张复愿意同女郎一起北上。
姜从珚点点头,心里稍安。
很快,日子就到了三月中旬,拓跋骁来长安已半月有余,如今定下了和亲人选,与梁国结盟的条约也商定好了,鲜卑不能长久没有王,大梁上下也早盼着他走,于是所有环节都推进得很快。
和亲诏书下达第二日,太常寺便派过人来给姜从珚量身。
公主嫁衣早便预备着了,只需修改尺寸即可。
离开前一天,太常寺把随行宫侍和妆奁一起送到楚王府,让姜从珚试嫁衣。
绣娘们的手艺很好,根据量得的尺寸做出来的嫁衣十分合身,并不需要额外的修改。
此时的楚王府内外早已张灯结彩,挂上了各色彩绸,甚至还奢侈地移栽了许多花木进来,让这沉寂了十七年的王府第一次热闹起来。
赵氏对此事显得尤为上心,满脸笑容,不知情者恐怕还以为她是真心为姜从珚高兴。
姜从珚趴在菱格窗台前,随意披了件素袍,一只细腕支着腮,静静凝望着悬挂在树梢上的明月。
玉白无暇,清辉遍洒。
李白说,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可她这个千年后的“今人”,却看到了千年前的“古时月”。
这月亮与她后世瞧见的没有什么不同,世事沧桑,变化的只有这片大地上的人而已。
若将视角拉到一个宏观的时间线来看,所有人都注定要散入历史的尘烟中,一个短暂的王朝的兴衰,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可她真正身处其中后,她不能不在意。
她见过的一张张面孔是那样鲜活,她所经历的一切是那样真实,她体会过的亲情是如此让人眷恋……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将来的悲剧发生,她想努力扑动蝴蝶的翅膀,让这辆历史的火车偏离哪怕一点点的方向。
“拓跋骁。”姜从珚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这颗注定要陨落的明星,有可能被自己改变命运吗?
24. 出嫁
“明日天不亮便要起床梳洗着妆,女郎早些歇息吧。”若澜过来把窗户关上,低声劝道。
姜从珚收回视线,点点头,正要脱鞋上床,兕子突然进来,“女郎,主君那边请您过去一趟。”
“这么晚了……”若澜有些迟疑。
父女俩要谈的早谈完了,更不要说现在已至深夜,姜从珚思索片刻,还是点点头,朝若澜道:“帮我换件衣服,我过去一趟。”
夜风寒凉,她稍微扎了下头发,换了件厚实的丝缎斗篷,让兕子在前面打着灯笼,乘着明亮的月色朝澧水院而去。
相比别的院落里的张灯结彩,澧水院显得格外冷清,因为只有中间一栋阁楼,四周又没有长廊庭院,连下仆都没几个,草木萧疏。
姜从珚推开大门,里面黑漆漆的,不曾点灯,窗户紧闭,连月光都透不进来,她接过兕子手里的灯笼,让她和若澜在外面等自己。
她慢慢跨过前厅,绕过那道玄面朱背绢丝绣花鸟纹的折扇屏风,果然看到姜淮坐在那里,大半身形隐入身后的黑暗中。
他面前案上只有一盏极微弱的油灯,时不时因为轻轻扰动的气流而飘忽,昏黄的灯光愈发映衬得他的脸莫测起来。
他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注意到人已经来了。
“父亲?”姜从珚轻声唤了一句。
姜淮这才被惊醒了似的,抬起眼,“长生奴,你来了。”
姜从珚将灯笼置在一侧的地上,拎起斗篷慢慢在他对面跪坐下。
“父亲深夜唤我来,想必是有极重要的事。”
姜淮闻言,看着她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这种情绪很难说得清,昏沉的光线中,他眸光闪烁,姜从珚只觉得这闪动的微光像是将他此前四十年的人生碎片都具象在了眼前——多年的隐忍与无奈,被仇恨吞噬的理智与生命,还有……他的后悔和愧疚。
“长生奴,明日你就要离开长安,离开大梁了。”姜淮喃喃说。他眼神有些失焦,虽是看着她,却又不像在看她,仿佛是自己说给自己听的。
“嗯。”姜从珚轻轻应了一声,“此去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回中原,父亲万望珍重,一定要等女儿回家。”
“回家?”姜淮无意识地重复了遍,忽然瞪大眼,“对,回家,长生奴,你一定要好好的回家。”
姜淮终于从低沉的情绪里摆脱出来,只是脸色仍旧复杂,还有些纠结,但他没纠结多久,姜从珚便看到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
是一枚印章。
姜淮摩挲着,指间的动作轻柔又珍惜甚至有些小心翼翼,这枚印章应该被他摩挲过许多遍了,所有的棱角都变得圆润,印章表面更是光滑得没有一丝纹路,只有底部的印文仍旧清晰。
“这枚印章,是你祖父的。”姜淮说。
昭文太子?姜从珚心中诧异。
按理来说,昭文太子的印章应该全都随葬或者被梁帝封存了,但姜淮下一句话便给她解了惑。
“这是枚私印。”
他将印章置于掌心,递过来给她观看。
姜从珚将案上的油灯往前移了移,借着灯光终于看清,底部的刻文写的是——
“青邽?”她低声念出这两个字。
“是,这是你祖父当年取的号。”
“你祖父跟太.祖很不一样。太.祖豪情壮志弩马半生,连登基之后都在四处征战想要收复四海,你祖父虽也擅武,但他在文治上却更为出色。那时大梁江山未定,他不计较门第出身,只要是有才之人全都来者不拒,天下有识之士纷纷聚集到你祖父身边来,你祖父与他们相交时也并不以少主自居,反而只以才华相论,他们常以文会友,讨论治世良策。后来一次文会上,你祖父在邽县疏狂大醉有感而发,便给自己取了此号,刻下了这枚私印。”
姜从珚几乎能想象到昭文太子当年的号召力有多么强大,天下寒士莫不想要追随。
那时的他们豪情壮志意气风发,怀着满腔热血期待着开辟一个新的盛世王朝。
他是所有文人心中的明星,只可惜这颗明星坠落得太过突然,寒士们才得以窥见庙堂门缝泄出一丝明光,却又在眨眼间被完全闭上,此后再也没有任何光芒能够照耀到他们。
父亲今夜突然说起昭文太子,肯定有其深意,姜从珚静静等待他的下文,却听他忽然说:“这枚印章,已经在我手上待了二十八年了。”
“我现在,想把它,交给你!”
姜从珚一惊,抬眸睁大眼睛看着他,“父亲……”
“你祖父的印章被我埋没了整整二十八年,二十八年!”这几个字他咬得格外重,唇齿间仿佛携着二十八年来的压抑。
“我每日小心翼翼藏着它,不敢露于人前,更不敢让先帝和当今这位知道。印章在我手上,跟顽石无异。”
这枚印章的存在不是秘密,它并没有实际的权力,可却是某些人心中的向往,承载了天下寒士的理想。
昭文太子的丧事是太.祖亲自着人督办的,连先帝都没能插手,这才得以保存下来。
后来先帝登基,不知是疑心作祟还是怀着某种不可说的心思,他暗中命人重查昭文太子的治丧过程,突然查到昭文太子有枚私印不知去向。
昭文太子已逝,一枚私印而已,掀不起风浪,本不该为此费心,可先帝却疑心起姜淮,再加上他那时刚与凉州侯结亲,便更叫先帝寝食难安了。
姜淮察觉到先帝的敏感神经,于是从不曾将这枚印章现于人前。
可他现在却拿了出来。
“我想把它交给你,或许有一天,它能在你手上发挥出它应有的价值。”
“长生奴,你应该明白为父的意思。”
姜淮说这话时,羞愧至极,他自己承担不起这份责任,现在还试图将这份责任转嫁到纤纤弱质的女儿身上,可是他又必须这样做,因为她要嫁的人是拓跋骁,一个可以影响整个梁国命运的男人。
这个终日沉醉的男人,此刻沉重得似背负了一座大山。
姜从珚的目光从他脸上慢慢下移,最终停留在他掌心那枚印章上。
印章只有拇指大小,材质很普通,只是寻常青玉,底部的小篆刻文线条却十分流畅飘逸,足见其功底。常年被主人小心摩挲把玩,青玉表面呈现出一股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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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细腻的光泽,让印章看起来古朴了许多。
姜从珚伸出莹白纤细的手,轻轻从他掌心取过印章。
很轻,又很重!
轻得只是一颗小小的石头,重得又像是整个梁国江山。
它是太.祖和昭文太子的遗志!
姜从珚定定地看了这枚印章一眼,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轻轻答——
“好!”
-
“父亲,您今后若还要醉酒,便命人去归元酒坊沽酒吧,酒入喉肠,就当是长生奴在跟您说话了。”
彻底告别前,姜从珚对他道。
姜淮一双昏沉的眼眸光明灭,里面藏了无尽的不舍,最终却只看着她,颤着喉答出一个字,“好。”
第二日,天际才微微吐白还泛着蓝紫,月亮的轮廓尚挂在天空没有隐去,室内一片昏暗,姜从珚便被若澜从床上挖起来了。
昨夜回来后她又独自坐了一会儿,歇得便晚了,总共才睡了两个时辰,困得她眼皮直打架,沐浴洗漱时都差点睡过去,直到宫侍们来给她梳妆,姜从珚才彻底清醒过来。
梁国属火德,尚红,为公主出嫁绣制的礼服也以红色为主,辅以金色和黑色绣纹。
姜从珚在若澜和宫侍的服侍下,依次着纁红深衣,三翟袿衣,外着十二幅曳地袍服,裙摆逶迤,腰系大带,蔽膝,佩玉珏,罗袜外套立凤履,履尖立着凤,履上用八色丝线绣着锦纹,还以珍珠装饰,走动间在裙琚下若隐若现,华光粲然。
她虽是以大梁公主的身份出嫁,可要嫁的是北境之王,从某种层面上说她的地位跟大梁皇后一样,梁国不敢在礼节上怠慢拓跋骁,因此她的礼服、冠饰和出嫁规格都以王后等级筹备。
姜从珚坐在镜前,由若澜给自己挽上发髻。时人崇尚奢侈华丽之风,对于重要场合尤甚,于是给姜从珚梳妆的宫侍还用上了假髻,头发高梳于头顶,挽成一个精美的发髻,正中簪了一支赤金十二凤羽衔珠凤簪,边佩金钿,左右各插只有皇后才能佩戴的十二钿步摇。
如此华丽的装饰,若是佩戴在寻常少女身上肯定会使妆压人,但姜从珚骨秀神清,五官和谐,一双黑色的眸子沉静如水,多年来养成的气度使得所有金玉都成了她的点缀,这般隆重的妆饰,反而衬出她明艳逼人的美貌。
但在这盛如牡丹的艳丽下,她身上却始终有股质气天成的清冷缥缈,仿佛她是下凡而来的仙子,只是短暂地停留人间。
来侍奉的宫侍早听闻过这位和亲公主的美名,却也是见了真人之后才惊觉,世间竟真有如此绝代佳人,一时看呆了去,同时又不免为她感到惋惜,如此明月一般的贵女,竟要嫁与塞外胡人,也不知日后……唉!
自古以来,和亲公主岂有什么好下场,听说胡人还有父死子继的传统,这岂不是更加……
姜从珚察觉到宫侍们既惊艳又可怜自己的眼神,心里并不在意,她起身行至门前,抬头仰望着东方初露的朝阳,清晨的寒风拂动衣袂却吹不动她的风骨,深黑的眼眸前所未有的坚定——
她知道自己要走一条注定遍布荆棘的道路,而她,也做好了为之遍体鳞伤的准备!
25. 二十五章
着妆完毕,姜从珚登上前来迎接自己的马车往宗庙而去。
和亲之事关乎两国邦交,梁帝早便祭告过天地,又在听政殿临轩命使,正式册封了送嫁主婚的正使,及至今日,姜从珚在奉迎使的迎接下,要去梁帝及百官面前告宗庙,然后正式从皇城出发。
姜从珚站在台阶下,由掌管礼仪的太常寺官员引导着走上通往庙殿的台阶,或许是礼服和头饰太沉重,一步一步,她走得格外艰难。
等到她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终于看到立侍等候在两侧的百官,以及最前面的梁帝,他们神情肃穆地站在那里,却更像是面无表情。
紧接着太常卿站出来,展开竹简说了一段祝词,然后是梁帝,他也在庙前说了些什么,姜从珚都没在意,只是机械地完成自己的角色扮演,跟着说了几句早已写好的台词。
终于,所有礼仪流程走完,姜从珚被女官扶着上了一辆四马金银车,这是皇后才享有的规格。
与其说是马车,更像是一台轿撵,上着五彩华盖,四根梁柱均以金涂之,配挂玉珏、金玲,马车四周并没有车壁,而是从车顶处悬下朱红锦纱和璎珞,车内置一座,逶迤的裙摆铺散开来,姜从珚便双手交叠跪坐其中。
从外面看去,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个端庄的身影,随着清风吹动拂起纱帐,偶尔还能窥见她绮丽的模样。
主车之外,前后各有数辆符合规制的五时副车,分别涂成青、赤、黄、白、黑五种颜色,象征东、南、中、西、北五个方位;还有并车与辎车,以及前后举着华盖的宫人。
除此之外,还有有大臣胸系红绸带走在前面,羽林卫开道,规格不可谓不盛大,恐怕天子娶妻也不过如此了。
厚重的鼓声三响后,在一片乐声中,姜从珚的婚车慢慢驶出皇城。
姜从珚看到宫城门口许多人站在那里为自己送嫁——有赵氏,她满脸压不住的笑;有王公夫人,她们表情同样严肃,只是多了点叹息;还有六公主,她脸上挂着两行泪,眼圈儿通红,肿得像胡桃一样,依依不舍地看着车里的自己,要不是身边的宫女拉着,恐怕都要冲过来扒住马车了。
姜从珚冲她微微点了点头,无声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她甚至还看到了五公主,这个惯来蛮横又天真的姑娘,此刻的小脸上竟出现了与她性格极不相符的复杂。
她并不为自己逃脱了和亲命运而开心,反而带着某种惆怅,这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好像在一夕间成长了许多,头一次接触到了赵贵妃为她打造的象牙塔外的世界。
原来,外面的世界如此恐怖,轻而易举就能摧毁她十六年的幸福生活。
知道大梁公主今天出嫁,长安城中的百姓都纷纷挤在路边围观,将仪仗队伍行进的玄阳大街围了个水泄不通。
随着送嫁队伍出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中间那辆华丽非常的婚车上,他们都知道公主是为了讨好鲜卑王才被送去和亲的。
明明知道这样一件事对梁国来说并不光彩,可他们心底却忍不住冒出可耻的想法——希望公主真的能给梁国带来安稳。
胡族虎视眈眈,匈奴、羌氐、鲜卑、羯人全都兵强马壮,南蛮、百越也不安分,这些年周边摩擦不断,时不时在边境爆发冲突,梁国却不敢扩大争端。自十年前与匈奴在崖关一战战败后,梁帝便不再轻易出兵,只命守将坚守住关口。
他承担不起再次战败的后果了!
胡人正是看出梁帝的软弱,近几年南下劫掠越发频繁,中原地区的天空也一直被他们的阴影笼罩着。
这一次主动与鲜卑结盟,如果顺利的话,可以利用鲜卑牵制住匈奴,为梁国多争取一段安稳时日。
周遭人声鼎沸,伴随着乐声和歌声,长安城的玄阳大街上呈现出空前繁华的景象,似把大梁末日荣光都聚集在了此处。
姜从珚端坐在金银车里,微垂着睫羽,面容无悲无喜,周遭的议论和嗟叹于她仿佛轻烟。
透进车内的光线朦胧而晦暗,她似一尊没有生命、贴金描彩的浮图像,被装进这华丽的彩车里,在万民仰起的目光中静静穿过,他们眸光闪动,热切又充满希冀地望着祂,希望祂如神女一样给梁国带来和平和安稳。
真是可笑,从来不曾让女子登上庙堂的国家,此刻却将一国安危寄托在一个女子身上。
送嫁队伍缓缓前行,终于抵达西昌门,拓跋骁的队伍正等在那里,同时等候的,还有谢绍率领的一千旅贲卫,簇新的银甲,腰配长刀,跨着骏马,威风凛凛。
可这份威风更像是浮于表面,他们眼神平和,没有战场厮杀过的血戾之气,跟一旁的鲜卑骑兵对比,相去甚远。
他们的铠甲不如旅贲卫的光亮,有些还有血锈,佩刀也不尽相同,可体型健硕,虎脸鹰眼,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身经百战的沙场血气,齐压压聚在一起,冲天的杀气逼得人不敢直视。
拓跋骁骑着膘肥乌黑的骏马立在城门正中间,他今日的着装尤其隆重,换上了鲜卑王服,头戴王帽,胸前挂着鲜红的宝石,腰间的革带勾勒出他修劲勃然的身姿,阳光下,他高挺的眉骨尤其突出,形状优美的凤眼中两只幽碧色的瞳孔牢牢盯着前方,直到看到朱红的婚车出现,眸光一闪,几乎化为了实质,仿佛要穿透车前的幔帐看清里面的神女。
隔着纱帐,他看不清她具体的模样,只见她笔挺的脊背,身上一层华贵的嫁衣,发髻高梳,庄重的头饰折射出细碎金芒。
光是一道模糊的身影便让他忍不住期待,胯.下的骏马原地动了动。
他见过她素衣肃杀的模样,也见过她雪衣孤傲的清冷,更见过她血染玉容的糜艳,但现在,他更想看她为自己穿嫁衣的模样。
众人只见漠北王一言不发,突然翻身下了马,然后大步朝婚车走去。
鹿靴踩地,发出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他拨开面前排成两列的仪仗宫人,以不可阻挡的气势插入其中,最终停留在婚车面前,然后,他长臂一挥,一把掀起纱帘。
珠玉碰撞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明亮的日光突然倾泻而来,姜从珚被晃得眯了下眼,等适应了这份明亮后才看清掀帘的是拓跋骁。
马车规格极高,车轮高大,离地也远,若是旁人站在马车前肯定会低一头,但拓跋骁的身量足足比比寻常人高出一个头,便是站在下面也能跟姜从珚平着对视。
乌木般的清亮瞳仁里滑过少许惊讶,姜从珚没想到他会突然过来,但也不害怕,短暂的诧异后很快便恢复了柔和宁静的眸色,朝他颔首致意:“漠北王可是有事?”
拓跋骁的目光大剌剌地在她脸上扫了一圈,他微眯着碧绿色的眸子,也不管旁人的目光,自顾自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刀子一样几乎要将她白净的脸皮刮下来一层。
好些天没见她了,他甚是想念她的模样。
前几日他曾派人给她送信约她相见,却被拒绝了,她说她即将远嫁诸事繁忙无暇赴约。
拓跋骁当时颇有些恼怒,他身为一境之王,想要什么没有,竟被一个女子拒绝了。
可恼怒过后,他心底却又浮现出一股莫名的期待,反正过不了几日她就要跟自己一起回漠北了,到时她就是自己的妻。
那时,她再不能拒绝自己了。
他也不会允许她再拒绝自己。
拓跋骁怀着这样的心情等待今天她出嫁之日,刚才他立在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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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看到婚车出现时,再也按捺不住想要见她的念头,于是他顺从自己的心意掀起了帘子。
都说出嫁的新娘是最美的,拓跋骁现在同意这句话了。
她现在的模样确实极美,衣饰是前所未有的华丽,本以为她适合素衣轻纱如同月神那样清冷装束,可她浓妆艳抹披彩着金之后又是另一种明艳逼人的美貌,像完全盛开了的粉牡丹,端庄大气又带了柔粉的娇嫩,脸蛋少了些病容,白里透粉的肌肤更是跟那又柔又嫩的牡丹花瓣一样,叫人忍不住想要掐一掐,看看是不是真能掐出花露来。
这样一副娇花面容,偏上面生了一双乌黑剔透的眼睛,其中的光亮像是漆黑夜空中闪着寒芒的星子,当她看向自己时,拓跋骁的心被浅浅的挠了一下。
这些日子一直憋在心里的闷气,在看到她为自己穿上嫁衣的这一刻烟消云散,拓跋骁精神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拓跋骁在看自己时,姜从珚也在看他。
自从上回提要求要他剃须之后,他竟真的说到做到了,今日也是一副干净的面容,下巴处只有极浅的青色痕迹,并不见续长出来的胡茬。
他今日的着装也很正式,虽与汉人服饰不同,但同样威仪赫赫,王帽上镶嵌着各色珍贵的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今年才二十岁,可刚毅的眼神让他极具王者之气,叫人并不敢因他面容年轻而轻视他,否则,这将会是那人做下的最错误的判断。
“漠北王?”见他没回答自己,姜从珚又唤了一声。
拓跋骁这才拉回思绪,只是眼神一直不曾离开过她的脸分毫。
他唇角勾起一抹愉悦的弧度,说:“你今天,很好看!”
然后,他便在姜从珚有些疑惑的目光中放下锦帘,大步转身离开,矫健地跨上骏马,大手一挥,队伍便重新出发。
等到拓跋骁离开,围观的百姓才敢重新开口,他们纷纷讨论起他刚才撩车帘的举动,都表示胡人就是胡人,毫无礼教可言,竟做出如此骇浪之事。
一些站得近的,从他身后的角度正好能看到车内,窥见这位和亲公主的美貌后,更是为她深深惋惜。
“唉,皇家贵女嫁给这等粗俗野蛮之人,也不知日后可受得了。”
“可惜了!”
姜从珚坐在车内,零星听到他们的嗟叹,平无波澜的心突然生出些可笑。
他们都在惋惜自己要嫁给胡人,可却是谁都不敢、也不会出面阻止,因为他们知道只有交好拓跋骁才可能维持梁国的安定,与其说是为她这个和亲公主感叹,不如说是在哀叹这已经不属于汉人的荣光。
队伍缓缓驶出长安城,在穿过高大的城门后,姜从珚终究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座雄浑古朴的千年古都。
城垣巍峨,矗立在阳光下,砖石的墙面有些斑驳痕迹,昭示着这座古城经历的风霜和岁月。
长安,这是千百年来无数人的向往,是不断在口中咀嚼却又说不出口思念。
这座城里发生了太多的故事,王侯将相、盛世长歌,“长安”两个字,本身就是一部厚重的历史。
姜从珚并未在这座城中生活多久,这座城也没给她留下多少欢乐的往事,可此刻就要离开,再回来时不知道要历经多少时光,不知道这座城是否仍会在五年后毁于战火,她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真的还能回到这里……种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竟交杂成一股难以诉明的不舍。真是奇怪!
再见了,长安!
希望我们还能再见!
姜从珚撩起纱帘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古都,然后收回目光坐直身体,望向前面广袤的大地,天高云阔,飞鸟行空。
她现在只能往前走,一直往前走!
26. 二十六章
送嫁队伍很长,最前面是负责护送的旅贲营卫队,然后是拓跋骁带入城中的一百精骑,如进城时那样,现在出城也依旧浩浩荡荡;再后面才是姜从珚的婚车和送嫁队伍。
除了负责仪仗的编队外,后面更是跟着绵延数里的工匠队伍。
拓跋骁来梁国结盟,自然不可能只有娶公主一个条件。表面上是平等结盟,其实梁国对于结盟的需求更急迫,自然就处在了被动的地位。
草原上的牧民游牧而生,善于放牧、渔猎和打仗,却不擅长各种技艺和农事,拓跋骁要求梁国送出匠人和各种书籍,还有中原产出的各种物资。
梁帝当然不愿意如此低声下气跟朝贡一样,这让梁国的脸面往哪儿放,让他这个一国之君的脸面往哪儿放?
奈何拓跋骁态度极为强硬,梁国现在确实有求于他,否则万一触怒拓跋骁使他彻底倒向匈奴,那时梁国才真正危矣。
经过你来我往的一番拉扯,拓跋骁知道梁国的底线后做了让步,同意用马匹来跟大梁交换,但要的物资却更多了,除了米盐茶,甚至包含了铁。
大梁立国之初,幽燕十二州还在胡人手中不曾收复,西北草原更是长期被匈奴、羌氐占据,国内并无天然广袤的养马之地,一直一来战马紧缺。
太.祖当初登基之后还要四处征战,就是想要从胡人手中夺回幽燕之地,这样不仅可以养马,还能将胡人抵挡在关外,不用再耗费巨大的兵力去建立防线,可惜直至太.祖驾崩,堪堪收回三城。
而后先帝即位,为了坐稳自己的皇位,同时也是形势所迫不得不再次跟胡人开战,但他那时刚登基,还没完全掌控朝堂,大臣们举荐定安侯周琼为统帅。
周琼战功卓著善于把握大局,又与胡人交手数次,对他们的路数十分熟悉,是统帅的不二人选,却被先帝拒绝了,因为周琼是跟随太祖打天下的老臣,还是完全的太子党,又出身寒门,虽然太.祖和昭文太子已经辞世,可皇孙姜淮还在,出于种种思量和考虑,先帝并没有用他,反而以周琼年事已高,让他安享晚年,兵不血刃地夺走了他手里的兵权。
后来先帝启用了他还是淮阴王时就跟在他手下的王熷为大将军,率兵十万与胡人交战,然而此战结果可谓惨烈!胡人虽没能入侵中原,可太.祖历经万险才夺回来的三座城池又重新落回胡人手中,那十万将士更是用血肉之躯才堪堪阻挡了胡人的马蹄。
这一战让刚从战乱中喘息过来的梁国再次元气大伤,不过胡族也没好到哪儿去,同样损失惨重,看到大梁的士兵如此不畏死,轻易不敢再南下,如此,周边暂时安稳了几年。
这些军队都是太.祖和昭文太子亲自磨炼出来的,以将士们的战斗力是不该打得如此惨烈的,只怪先帝用错了主帅,王熷徒有虚名,实际上并未真正打过几场漂亮的胜战,更不要说与胡人交手的经验,这场战最终打成这样似乎也是注定的。
当时朝中许多太.祖旧部对先帝的做法颇有微词,甚至怀疑先帝是不是真的有这个能力担起这个位置,主少国疑,可如果皇帝自己怀着私心,又当如何?
先帝急需一套能完全站在自己这边的班底帮他坐稳来之不易的皇位,于是开始重用士族打压寒门,随着他登基日久,朝堂上终于没了寒门庶族的立足之地。
他重用士族稳固了自己的皇位,却给大梁江山植入了一株无可挽救的病毒,病毒得到滋养,开始肆无忌惮地吞噬宿主,直到将这具庞大的躯体啃噬殆尽,自己最终也随之消亡。
此时的大梁,内里的血肉早被啃食干净,只剩一层薄而脆弱的皮在支撑着,今后随便一个小小的风吹雨打便能捅破这层完美的表象,可梁帝现在却不得不用尽一切办法维持着这层皮,于是他只能跟自己看不上的胡人结盟,还不得不小心讨好,这让他无比憋屈又愤怒。
姜从珚并不关心梁帝的心情如何,她偶尔回望着身后绵延不绝的队伍,长长的睫羽垂下,在眼底洒下小片阴影,挡住了其中的思量——她要把那些匠人和物资掌控在自己手中。
然而这些人跟着送嫁队伍一起走,却不代表她这个作为象征意义的和亲公主有资格插手其中。
不急,慢慢来。
姜从珚闭上眼睛,闭目养神的同时在心底慢慢盘算起来。
第一天离京,队伍本就出发得晚,人员庞杂,行进速度又极慢,直到日头西落,在天际洒下一大片瑰丽的晚霞,层林尽染,倦鸟归巢,才堪堪走了二十里抵达长安城外的一处驿馆。
驿馆靠近长安,建得虽较别处的大些,可无论如何也住不下这将近两千人的队伍。
谢绍先派出一支小队检查了驿馆各处,然后在出入口留下人手守卫,将公主车架迎进去,安顿好后,才领着其余旅贲兵士在附近安营扎寨。
姜从珚这才发现,谢绍居然还是个“熟人”,那晚夜宴上借剑的就是他。
不知道这算不算某种冥冥之中的天意。姜从珚想。
拓跋骁进城时只带了一百铁骑,实则城外还留守了五百精锐。
他是鲜卑王,一境之主,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取他性命,不说远的,就说乌达鞮侯,简直无时无刻不在琢磨怎么杀他。
拓跋骁虽自持武力强悍有万夫不当之勇,却也不会狂妄自大到觉得自己可以在万军之中全身而退。从鲜卑入大梁,中间要经过一段羌和羯的交接地,群山绵延,地形狭长又颇为险峻,是埋伏的好位置。拓跋骁出使时选了六百精骑,他自信只带这几百人便无人能要得了自己的命。
长安城是国都,梁帝格外提防拓跋骁,他便只带了一百人进城,余下都安置在了城外。
谢绍看到这五百铁骑出现的时候,心头着实一震,无需交手,单看他们身上的杀气腾腾的气势便能判断出梁国的兵士绝对不是他们的对手,更不要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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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强健的体格和胯.下胜出中原不少的骏马。
而他率领的旅贲卫,平日里只在长安城附近做些护送、维持治安这样的琐事,根本没有真正上过战场。
两者之间的距离,不说天与地,起码是狼王和家犬的区别。
他的心霎时凝重起来,若果有一天与拓跋骁成为了敌人的话……
谢绍赶紧打住这个可怕的想法,只是思绪却不由自主飘过去,连安营扎寨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驿站外,整片营寨分成了三处,鲜卑骑兵一处,旅贲营一处,工匠和送嫁人员一处,他们泾渭分明,谁也不想靠近谁。
人多事杂,又没有个能统领所有人的主事人,第一天扎寨,光是为了抢好位置就爆发了不少口角,还好没打起来,吵吵嚷嚷,终究还是安顿下来了。
坐了一整日马车,终于可以歇息,即便姜从珚定力极好,此刻也忍不住长松一口气。
身上的嫁衣和头饰沉重得简直有些过分,她为了这一国公主的威仪,还得时刻挺着脊背保持仪态,一整日下来,身体都僵硬了,尤其是膝盖,整条腿都麻木了,缓了好一会儿,还是被兕子搀着才勉强能下车。
要是再这么来一天,姜从珚觉得别说改变历史了,她恐怕先噶了。
若澜心疼坏了,忙让侍女将驿舍打扫干净铺好床被,又用铜盆端来温水,亲自给她解发换衣。
姜从珚连坐着都费劲,歪着身体靠在她身上,若澜怜惜地摸摸她的发顶,轻手轻脚地拆下繁复的发饰。
姜从珚的随嫁人员中,除了皇帝赐下的十二个宫女和十二个内侍外,还有二十来个她自己从凉州带来的仆人。
这些仆人基本都是凉州人,他们大多是家臣的家眷,少部分是失亲的孤儿,在姜从珚小的时候便被选到她身边伺候,多年下来,忠心耿耿。
这一次北去鲜卑,姜从珚也问过他们的想法,大多都自愿随她而去,只有极少数舍不得离开家人,便被她安排回凉州了,余下一部分则留在长安照看产业和楚王府,同时也是探听长安的消息,免得她离开之后两眼一黑。
因还不熟悉,若澜并不使唤那些宫女内侍,只让平日在屋内伺候的两个侍女阿椿和阿榧近身服侍。
条件简陋,不方便沐浴,姜从珚便只用温水净了面,擦了擦身,换了身舒适的衣裳,长发解开全都披散于身后,及至臀腿,乌黑油亮,像一段极具光泽的丝绸缎带。
三月的夜晚尚有些寒凉,夜空下的月色似凝成了霜,吸上一口凉意浸入肺腑,若澜阖上窗户,免得自家女郎受凉。
姜从珚洗漱后,兕子正好端来一碗放了石蜜的小米粥,熬得香软甜口,还冒着腾腾热气,姜从珚吃了大半碗,总算舒坦些了,然后又用青盐洁了齿,准备上床睡觉时,门口突然传来些许争吵。
“王,女郎已经、已经歇下了,您明日再来可、可好?”
27. 二十七章
阿椿守在门口,瞧着气势汹汹的漠北王,小腿忍不住打起了颤,连说话都结巴起来。
尽管害怕到脱力,她也尽职尽责地挡在门口。
她不知道这么晚了漠北王来找公主干什么,但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拓跋骁还没开口,他身后的侍卫先不干了,铜铃般的圆目一瞪,用不太地道的汉语大声驳她:“我们王亲自愿意过来已经你们的荣幸了,你竟然敢将王拦在外面?你们的公主现在已经是王的人了,等什么明天,王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
“快点开门!”
他不由分说就要推开侍女强行闯进来,阿椿被吼得差点哭起来,却在此时,里面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
“阿椿,请漠北王进来吧。”
阿椿心中不安,却不得不退身让步,任由拓跋骁推门而入。
他身后的侍从下意识要跟进去,拓跋脚步微顿,侧过身,廊下烛光映衬中越发危险的青碧眸中闪过一道寒光,阿隆心底一颤,便明白过来自己不该进去,抬到空中的脚立马缩回门外,跟阿椿一起守着。
阿椿见此,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漠北王就算了,你一个侍从还想闯进女郎的寝居,哼!
阿隆想发作,可一想到王在里面,不敢打扰,便只能忍下这个汉女不满的目光,气愤地偏过头看向另一边屋廊,哼!
拓跋骁踏进室内,随意扫了一眼,微躬着头穿过外间对他而言有些低矮的悬垂着的幔帐出现在姜从珚面前。
驿站的屋舍窄小,夜色深浓,屋内只燃着两盏微弱的油灯堪堪照亮房间里的轮廓,他高大的身形往那儿一杵便像面墙一样挡住大半光亮,愈发衬得空间幽暗逼仄起来,带来无声的压迫。
若澜和兕子心里均有些紧张,不知道拓跋骁这么晚来找女郎要干什么。兕子年纪轻还想不到那么多,只是单纯有点担心,若澜经历的事多,便忍不住发散起来,三更半夜,一个男人主动闯进女郎屋里,怎么看都不怀好意,更不要说他还是个有前科的人。
很快,这份担心成了真。
拓跋骁长臂一挥,指着若澜和兕子,毫不在意地命令:“你们出去。”
他姿态理所应当得好像这是他的地盘上。
两人均不愿动,眼神落在女郎身上。
姜从珚原在床上坐着,见拓跋骁进来后便起身,此时正立在床边。
她一身素白的细绸寝衣,乌发披散在身后,拓跋骁来得突然没来得及换衣裳,只在外面披了那件狐狸毛斗篷,斗篷雪白银亮,在昏暗的光线下宛如一抔洁白的雪色,清冷之中带着高不可攀的圣洁。
姜从珚感受到拓跋骁说一不二的强势,想了想,朝二人点点头,“你们去屋外守着吧。”
若澜和兕子只好怀着满肚子的担忧慢慢退出去,临走前还忍不住悄悄看了拓跋骁一眼,暗中祈祷他过来只是说两句话就走。
房间里只剩下拓跋骁和姜从珚两人。
姜从珚环顾一眼,上前两步,一手拢着宽大飘逸的衣袖,从案上又拿起一盏刚熄掉的矮脚青铜灯台,借着旁边燃烧的油灯点亮,多了一团火,室内瞬间明亮许多,瞧着也没那么压抑了。
她虽披着厚实的狐狸毛斗篷,可体态纤柔,身姿轻如柳絮,像一道轻风吹进了拓跋骁的心里,从衣袖里露出的一双白玉似的纤手更叫他看得目不转睛。
无论什么事,哪怕最寻常不过的动作,由她做来都格外赏心悦目,一举一动仿佛画儿一样。
“漠北王请坐。”姜从珚展开右手,做邀请姿势,“驿舍简陋,还请漠北王见谅。”
拓跋骁却没坐,反而逼近两步,高大的体格完全抵在了少女面前,姜从珚想往后退,可身后就是几案,根本无处可躲,只得往后仰了仰脖子拉开距离。
修长纤细的白颈,宛如一支雪玉花茎,叫人妄想攀折。
地上,他的影子已将她完全吞没,仿佛一只狰狞巨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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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他伸出手,撩起她披散在背后的长发,在鼻间嗅了嗅,果然闻到一股好闻的清香,有种沁人心脾的安宁意味,拓跋骁微眯起碧眸。
姜从珚在他伸过手来时下意识偏头躲了一下却没躲过,平静的眸色有一瞬间破裂,很快她又镇定起来,看着拓跋骁问:“漠北王深夜来访,想必是有要事要告知于我。”
她岔开话题,试图地拉回两人间越来越暧昧的气氛,可男人却不吃她这一套。
他居高临下,将她刚才的表现尽收眼底,自然没错过她短暂的惊慌,她心里明明是紧张的,面上却说着一本正经的话,这让他觉得很有趣。
拓跋骁摩挲着指尖柔软顺滑的秀发,觉得不够,这么简单的触碰根本填不满他心里的欲壑,他想起那夜掌心触碰过的细软腰肢,软得没骨头似的,这些时日以来他回味过不止一次,又想起白日间她明艳动人的模样,那般娇艳可亲。
现在她就在自己面前,拓跋骁不作他想,长臂一捞一收,便再次将眼前的美人儿圈进自己怀里。
“王!”
姜从珚着实被他的动作吓了一大跳,不由自主瞪大了双眸,惯来沉静的表情被彻底打碎,下意识曲起胳膊想要抵住男人的动作。
别说拓跋骁常年征战,一身结实的腱子肉力有千钧,便是光看二人的体型,他的胳膊几乎比她大腿还粗,她也不可能撼动他分毫,甚至于,她这点微弱的反抗,在他看来更像是一种撩拨。
姜从珚被他以一种绝对的、不可抗拒的姿势纳入怀中,上半身被迫跟他贴到一起,雪白的侧脸就靠在他胸前,耳边传来男人沉稳有力的心跳,却振得她的心也难受起来,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让她呼吸困难。
拓跋骁搂着怀里的娇躯,低头看到她一截柔嫩纤细、却在昏黄的烛光中白得耀眼的脖颈,一下撞到他心头,让他瞬间身体发紧,变得口干舌燥起来。
他舔了下唇,突然想尝尝这琼玉般的肌肤是什么味道。
第 28 章 二十八章
第28章二十八章
拓跋骁俯身欲亲下去,怀里的人儿却挣扎得愈发剧烈起来。
起初他并不在意,就在他快要碰到她的肌肤,鼻息间已全是她的清香时,这推拒的动作却越来越明显,甚至还带上了某种愤怒和委屈,拓跋骁便不得不停下动作。
他稍稍松开一些力道,将她往前扶了扶,低头去看她的脸,果然,她那张美人脸带上了情绪,一双乌幽幽的眸子闪着水光,似乎委屈极了。
拓跋骁双臂一顿,不解地问:“怎么?”
“请您放开我。”姜从珚颤着眼睫,绷着声音说。仔细听的话,其中还有些许颤音。
“为何?”
低沉的男声从头顶传来,辨不出其中的喜怒,却极具威严,无端叫人心头发坠。
她想过拓跋骁这个时候来找自己不是什么好事儿,却也没料到他居然如此直接,上来就将她搂在怀里,动作更是没有任何掩饰,像极了一只逮着猎物的猛兽,立马就要吞入腹中,让她所有小心翼翼的应付都落了空。
他现在的表现完全就是一个见色起意的登徒子,当然实际情况也差不多了。
姜从珚知道自己既然嫁给他肯定免不了日后身体上的亲密,她或许还得放低姿态去讨他欢心,她也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去接受。
但不是现在。
她不愿在这个时候、这样的环境里同他那样,这是她仅有的坚持和自尊。
思量许久,姜从珚心一横,直接抬起头与拓跋骁对视,眼神不躲不避。
“因为,我不愿意!”她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其中燃烧的火苗比旁边的烛火还要明亮。
“您答应过我的,会以礼待我,不会勉强我做我不愿意的事。”
“而现在,我不愿意!”
她又重申了一遍,态度坚定,双眸如火。
清澈的声音似回荡山间的歌谣,在安静的夜晚中显得格外空灵。
拓跋骁听着这悦耳的音调,心情却不太美妙,尤其是“不愿意”三个字更让他烦躁不已,粗粝的眉皱起,睥睨天下的的气势泄了出来,沉厚的声音像是压抑着的野兽的怒吼,“你已经嫁给本王了,难道本王还碰不得你?”
君王一怒,
伏尸百万!
他低下头,一张凌厉俊脸急速逼近,灼热的气息喷薄到她脸上,眼前空间完全被他占据,姜从珚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有种被彻底包裹的无助感。
这么毫不留情地得罪拓跋骁,姜从珚的心脏紧绷到极致,又泛起熟悉的抽疼感,脸上血色尽失,愈发衬得水眸乌黑。
自坐上鲜卑王座后,身为北境最尊贵最高高在上的王,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一个女子拒绝,拓跋骁心里那点忍耐似乎也到了尽头,怒火终于爆发出来,一双深邃幽碧的眼睛在暗夜里闪烁着渗人的厉光,犹如舔着獠牙即将扑上去撕咬猎物的凶狼。
他喜欢她,所以愿意多纵容她,却不代表她可以毫无限制地拒绝自己。
他娶她,可不是为了娶个只可以看不可以碰的花瓶。
掌心的力道不自觉加大,男人手背上青筋尤其明显地凸起,姜从珚能感觉到他此刻的皮肉绷得多紧。
轻颤了下,她的胳膊被他轻而易举地擒在宽大的掌心里,似一根纤细的嫩笋,稍一用力就能被他折断,她与拓跋骁的力量差距大到任何的反抗在他面前都是徒劳。
她也不曾再反抗,任由他箍着自己,只是仰着一张雪白清泠的面庞,长睫微颤,即便害怕也要迎上去,坚定自己的立场。
“大礼还没举行,算不得完婚。她看着他半隐在黑暗里却因为愤怒而格外阴森的双眸,将那份不安和恐惧深埋心底,义正词严地说。下一句话却放软了语调,表情和眼神都软下来,柔弱又无害,“等到行过婚礼,真正结为夫妻,我自然不会再拒绝您。
似还有几分羞涩,像一片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心尖,带来酥酥麻麻的痒意,将拓跋骁满腔的怒火戳了个洞。
他怒意稍减,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当真?
姜从珚抬起一双水汪汪的琉璃黑眸,真诚地看着他,点点头。
拓跋骁大口呼了几口气,虽还有些恼怒,到底较刚才好了许多,又瞧见她娇弱可怜的模样,煞白的小脸毫无血色,宛如一朵被风雨摧打过的娇花,实在惹人怜爱,让人再也硬不起心肠。
就这么放过她不甘心,可又狠不下心不顾她的意愿强逼她,钳着她的大掌松了又收,收了又松。
空气沉闷得难以呼吸,姜从珚感觉他掐的
不是胳膊而是自己惶恐不安的心脏随着他的力道一时松一时紧她的心也跟着一上一下心跳愈发急促。
拓跋骁定定地看着这张素白可怜的芙蓉脸
非要搞这么多繁文缛节还必须等举办完婚礼才算结婚。
姜从珚心里狠狠松一口气然而下一秒男人毫无征兆地捏住她的下巴。
他的手常年练武生出厚厚的茧子磨在她软嫩的肌肤上令人有些生疼。
姜从珚被迫抬起下巴有些疑惑。
刚刚拓跋骁的意思应该是同意暂时不碰她了为什么又要……
拓跋骁却是在细细感受着指腹上的柔软头一次不再隔着衣料去触碰她她的肌肤真的很嫩比他想象的还要嫩像结着一层奶皮的浆酪他怕他稍微用力就戳破了。
原本平复下去的□□因为这软腻至极的手感再次窜了出来但他才答应她不碰她拓跋骁便只能咬了咬牙按捺下这份心浮用强势危险的眼神将她一点点吞噬。
“记住你说的话等到王庭后你就不能再拒绝我了。”
“到那时就算你哭得再厉害我也不会心软了。”
……
丢下这两句话后拓跋骁大步跨出了驿舍姜从珚则浑身瘫软倒在了几案前。
她抚了抚还没完全平静下来的心脏隐隐作痛。
这一世她的心脏很健康可她偶尔还是会有熟悉的抽疼感尤其是刚穿越过来那两年半夜时她会突然呼吸不过来被疼醒像一条在干涸水洼里快要窒息的鱼。
她那时年幼身体弱外祖母极疼爱她便把她留在自己院里夜间时常去看她睡得好不好终于有一次撞见她疼得浑身冷汗面无血色外祖母惊惧万分差点晕死过去忙请医士为她诊脉。
普通医士看不出结果只说她因为早产本就较常人体弱又冬日落水体质寒凉虚弱却诊不出心悸之病的原因。
后来张家广发求医布告重金求诊终于找到名医张原。
张原给她诊了说她是心病。
姜从珚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她的心理作用可这份疼痛伴随了她整整二十年从她一出生就跟她形影不离已
经刻入骨髓跟吃饭呼吸一样并不是她想断就能断的。
张原让她宽心不要思虑过重否则就算用尽世间珍药调养今后恐怕也有碍寿数。
慧极必伤啊!
外祖母听到这句话抱着她痛哭“长生奴你小小幼童怎会思虑过甚?你在长安这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说不出来她只能用瘦瘦小小的胳膊紧紧抱着痛哭的外祖母。
她很愧疚因为自己而让这个六旬老人不得心安可她确实说不出原因。
她是自后世一千八百多年飘荡而来的一缕孤魂她深知脚下这片大地在接下来十几年会陷入怎样的炼狱知道张家上下几百口人和十万将士最终会迎来怎样壮烈的结局。
从她在这个小女孩儿身体里醒来、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她就早已身处纷乱复杂的世界线中了。
她像蚕蛹一样被这些丝线裹得密不透风看不到出路在哪儿。
张原让她宽心她也想可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头顶高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日不解除她就一日不能真正心安。
后来外祖母放心不下她晚间便与她睡在一处心悸发作的时候她极力隐忍着不发出一丝声音任由寝被吸走额上的汗水有时候能瞒过去有时候瞒不过。
这时外祖母就会将她搂在怀里流着泪给她擦汗而她则伸出小小的手给外祖母擦泪。
“长生奴别害怕这里是你的家祖母不会再让人伤害你了……”
祖孙俩就这么相互依靠着度过那些漆黑晦暗的夜晚直到三四年后她身体渐好心悸发作频率也越来越低身体终于有了起色她才单独住到新的屋院中。
随着时间流逝前世的影响对她越来越淡只要不发生剧烈的情绪波动她就跟正常人一样偶尔轻微的疼痛对她而言也不算什么。
“我是健康的我会好好活下去我要送外祖母含笑百年。”姜从珚在心里对自己说。
若澜和兕子见拓跋骁一走立马冲进来查看女郎的情况见她软倒在地脸色惨白心头一跳
“女郎您怎么样?没事吧?”若澜急急问又赶紧将她扶到床上。
驿舍房间小隔音
效果也差,她刚刚站在门外,将两人的争吵听了个七七八八,心里十分担忧拓跋骁会不会一怒之下对女郎动手,他如此伟岸的体格,哪怕只是推桑一下以女郎柔弱的身体肯定都受不住。
“我没事,你们别担心,只是有些脱力。”姜从珚忽略掉心脏的不适,细声宽慰。
今晚发生的事对她而言不可谓不急险,甚至比那日她主动去找拓跋骁谈判还要惊险许多,她真的是鼓起所有勇气才说出那句拒绝的话,因为她也不敢确定男人听到这句话后是否会暴怒然后以暴力伤害自己。
但好在,结果是好的。
在游牧民族的价值观中,劫掠并不是可耻的事,而是他们表现勇武的机会,是他们增加财富的手段,他们武力为王,以劫掠为生。
拓跋骁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性格中也带着野蛮的底色,他若是想要什么,就一定会得到。
经过这几次短暂的接触,姜从珚发现他虽有些蛮横,却也不是不讲道理,他“通情达理”的程度甚至让她有些意外,他对自己容忍度也比她以为的还要高一些。
就如刚才,如果他非要来强的,她其实也没有别的办法,可他终究还是被自己说服了。
她分不清这是出于喜欢还是男人的征服感在作祟,但对现阶段的她而言,至少是件好事。
姜从珚安慰了若澜和兕子几句,告诉她们接下来的日子应该不会像今天这样了,两人才终于放下心来,服侍她睡下。
拓跋骁离开之后,没有立即回到自己房间,反而站在驿站的前院里吹了许久的凉风。
今夜的月色甚是明亮,他抬头看着挂在天际的白玉盘,上面似乎浮现出少女清冷的脸庞,还有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真像汪山雪水化作的水潭一样,看上一眼,再大的气都消了。
先前被拒绝时他第一感觉只有恼怒,但现在仔细回想起来,他竟莫名生出些期待。
就像在草原上遇到了一匹绝世罕见的宝马,偏偏高傲不逊,而他偏就要把这匹绝世良驹带回去,让她有一天完全臣服于自己的掌心!
拓跋骁伸出宽大的手掌,对着半空中的明月虚握了一下。-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姜从珚便从驿舍的窄床起身。
她今日不再穿出城那套繁复的嫁衣,而是让若
澜给自己换了一套简约轻便的衣裙头发也只挽了个髻随意插了两只簪钗用过简单的朝食后她便登上另一辆由两匹马拉着的马车正是她从凉州回到长安坐的那一辆。
马车宽大且装饰简约自重较轻坐上三个女郎也不会累坏马儿车厢内被若澜铺了厚厚一层软垫即便路面颠簸也能少遭很多罪边上的木格里还放了各种零碎的诸如茶杯、水壶、丝帕等日常用品保证她在车上也尽量舒服。
负责送嫁的正使文彧见她换了车盯着瞅了两眼却最终没说什么。
他一个男子昨日行了半日路都有些疲乏更不用说公主这样的弱女子若真天天端坐在那婚车上恐怕还没到鲜卑王庭人就要累病了。
队伍再次出发却在行进了不到一个时辰后在泾河边的石子地上遇到另一支队伍他们大约百人有一半人骑着马看气势还不是普通护院专门等在这里这叫谢绍警惕起来。
“来者何人?”谢绍驱马上前大声喝问道。
张铮也驾着马独自迎上来挺着脊背朝对方一拱手“我叫张铮我等乃凉州张侯手下亲卫奉府君之命护卫女郎安全今女郎北去鲜卑我等亦要随之护送。”
谢绍皱了皱眉仍一脸严肃招了招手吩咐属下“你去禀告公主。”
那旅贲卫立即骑着马朝队伍中间而去没多久他便返回来对谢绍道:“禀将军公主说这确是她的亲卫如今要跟我们一起北上。”
谢绍沉默着打量了张铮等人片刻终究还是同意了。
当然这也由不得他不同意对方态度坚决只是告知他并不是征求他的同意除非他把他们杀了这显然也不可能。
他心里不由得想看来这个和亲公主并不只是个精美的摆设她手里竟有如此力量。
紧接着他想到什么眼底浮现几丝明悟。
这个和亲公主虽不是皇帝亲女但她的身份比真正的公主还要复杂。她可是昭文太子唯一的孙女又是被凉州侯养大的
至于为什么不在出城的时候就加入队伍而是选择在这里等候或许她并不想太过高调引人注意吧。
随着张铮等人加入,队伍再次庞大起来。
原本护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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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姜从珚马车前后的旅贲卫都换成了凉州亲卫,后面还跟着二十几辆载得满满当当的大车,被结实的油布盖着,不知道装了多少物资。
文彧站在远处看着新加入的队伍,眸子微眯起来,似有几分思量。
队伍继续按计划行路,兕子被姜从珚安排去外面骑马去了。
“你去外面转转,有什么情况就来跟我说。
“我明白了,女郎!兕子狡黠地笑了笑。
她本就是个活泼的性格,从小习武骑马,马术也不输一般军士,很是自得其乐,天天在车队前后转悠。
别人都知道她是公主的贴身侍女,也不敢为难她,任由她来来往往。
前两日下了场寒凉的小雨,今日终于放晴,天气正好,三月的春阳晒得人暖洋洋的,队伍正经过一片草木葱茏的树林,阳光被层叠的树叶切割斑驳。
“小羊哥,你祖籍在金城啊,那离我们凉州好近,我们也算是半个老乡了。兕子骑着马走在拉货的牛车旁边,跟牵车的年轻小伙子轻快地聊起天来。
她一身普通的窄袖青色绸衣,只在领缘和袖口绣了些简单的花纹,脚踩骑马靴,腰间扎着皮制腰带,上面挂着七七八八的零碎,头发用发带束在一起,没有额外装饰,露出一张活泼英气的脸,皮肤微黑但红润有光泽,马鞍上挎着一张小弓,不像公主身边的贴身侍女,反倒像哪个小将家的女郎。
“女郎能把小人当老乡,是小人的荣幸。年轻小伙子忙笑着回。
行路无聊,大家便时不时跟周围的人嗑叨解闷,兕子性格外向,跟谁都能聊几句,几日下来,工匠队伍里的人都认识了她,知道公主身边的这个侍女和气又开朗,从不以身份欺人,也很乐意跟她亲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也算是公主的陪嫁,日后到了草原落到胡人手里,日子是好是坏说不定还得看公主受不受宠。
“哎呀,什么荣幸不荣幸的,我们现在都是一样的,都要跟着公主一起去草原王庭,以后还要相互照应呢。兕子摆摆手,一点架子都没有。
她正跟周围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突然,车队后面传来些许骚动,兕子赶紧骑马过去查看情况。
走近
了一看,原来是一个老迈的匠人晕倒了。
“怎么回事?兕子翻身下马,挤到前面去。
周围人七嘴八舌地回答起来,兕子听了一会儿,终于拼凑出前因后果。
这个老头是个铁匠,别人都叫他付铁匠,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常年干重体力活儿又吃不饱,身体本就虚弱,不巧前两日下雨,他淋了雨,晚上就发起热,还得被迫赶路,一直烧了两天不见好,像他们这种匠人,本就是最低等的贱藉,自身又不允许有财产,便是病了也没有钱治病,只能靠自己熬,熬过去的话就算从鬼门关回来了,要是熬不过去,人没了就没了,贱命一条,没有人会在意,付铁匠就是终于撑不住晕过去了。
兕子拧起了眉头,“就算没钱喝药,他既然病了,怎么不把他放到车上躺着?
“这……周围人为难地看着她,眼神里还有点“贵女不知人间疾苦的意味在里面,“这是拉货的车,我等贱民岂敢随意坐上去?顶多让他儿子背着走一段。
人命关天的事,竟然连坐个车都不行?
兕子的眉头拧得更深了,几乎要攒出个“川字来。
她在凉州长大,凉州侯治军严明爱护百姓,她又从小被选到女郎身边伺候,女郎待下面的人都很宽和,并且很重视他们的性命,有个什么伤病都会派医士去照看,只要不犯错,从不曾无故责打,是以她根本想不到竟然有这么不把人命当回事的情况。
兕子胸口堵得慌,却没有人可以发作,他们也不过是最底层的百姓,只能生活在自己的认知里,绝对不能去碰贵人的霉头。
兕子重重呼出一口气,指着付铁匠,“你们把他搬到车上休息。
周围人都不敢动。
兕子板起脸,拿出公主贴身侍女的气势,“怎么,我说的话都不管用吗?
众人不敢再犹豫,赶紧挪了挪车上的货物,给付铁匠腾出小片空位。
兕子点点头,翻身上马回到队伍前面,立马将刚刚发生的事禀告给了姜从珚,小脸气鼓鼓的。
姜从珚听罢,“你让张复去给他看看情况,不管如何,只要人还活着,就尽量救。
“嗯嗯。兕子重重点头,“女郎,我也是这么想的,都病成这样了还要他走着赶路,这规矩也太严苛
了。”
兕子吐槽完这句就急急去找张复了。
张家世代行医救济百姓从不因身份高低贵贱便区别对待当初张原不顾张维的挽留也要离开就是担心自己会成为权贵的专属医士再没了给人看病的自由后来愿意留下也不仅仅是因为姜从珚那套新颖的理论更多的是看到他们对下面百姓的体恤这才下定了决心。
现在张复听到兕子说有人快病死了要他去救人他二话没说提着药箱下车随她而去。
匠人队伍原以为兕子开口让付铁匠坐车就是天大的恩赐了没想到她居然又回来了还带了医士说要给他看病!
众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否则他们这等贱民怎么能有如此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你还愣着干什么别挡着良医给你爹看病!”
“哦哦!”
付铁匠的儿子已经完全愣在了原地直到旁边的人捅了捅他才反应过来连忙让出位置。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张复给付铁匠诊了脉然后还扎了几针又吩咐身边的小药童去抓药熬药。
张复对兕子说:“这个老人家病情虽险倒是不难治只要喝下两剂药等热退了就没事了。”只是他身体亏空得厉害须得调养调养不能做太重的活计。
最后一句话他忍住了没说出来毕竟说了也没用他作为医者能帮病人一时却帮不了他们自身的处境。
他却不知自己的话对于旁人来说已经是天籁了。
所有匠人都用感激涕零的目光看着他和兕子付铁匠的儿子更是泪流满面地跪到了地上要给他和兕子磕头“多谢女郎、郎君!女郎和郎君仁慈!谢谢你们……”
他已经激动得语无伦次兕子想要扶他起来都做不到。
“赶紧起来别谢我是女、是公主命我这么做的
于是众人纷纷改口都说公主仁善。
一张张枯瘦黝黑的脸庞老老少少遥望着前方被护卫在中间的马车他们死水般的眼睛里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希望闪动着零星微光。
从来没有一位贵人会像公主这样在乎他们这些贱民的性命公主是第一个主动给他们请医看病的人
第 29 章 二十九章
第29章二十九章
离长安越远,驿馆便越破败,间隔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这一日傍晚,车队没抵达驿站,而是在一处临山面水,有大片河滩的草地上停下,开始安营扎寨。
姜从珚坐了几日马车,其实也挺累的,骨架都要散了,只是那晚拓跋骁的闯入给她留了些阴影,特意避了他几天,估摸着影响已经淡去,今日才出现在众人面前。
姜从珚被兕子扶着下了马车,缓缓展开胳膊舒展了下疲惫的身体。
此时天边的山头上还挂着一轮橙黄的夕阳,暖色的阳光洒下,给远处的山林罩了层朦胧柔和的光晕,霞云悠悠,天空中偶尔滑过归巢的飞鸟,很有几分山水画的宁静意味。
众人都忙着安营扎寨,姜从珚踩着缓慢的步子在河边一片平整的草地上散步。
忽然,鲜卑骑兵那边爆发出一阵欢快的吼叫,姜从珚侧身看去,便见一支黑甲队伍离弦而去,打头的高大身影,正是拓跋骁。
夕阳将他们的背影长长地拉到地上,随着他们前进而飞快移动,活像一只奔腾的巨兽。
姜从珚正有些疑惑,然后便听到有人跟谢绍告状:“漠北王率了二十多人进山打猎去了,将军,我们要不要阻拦?”
报信的人眼神忐忑地看着他,万一谢绍真要他们去追可怎么是好?打又打不过,万一惹怒了那些胡人……
谢绍也在思索这个问题。
打猎不算什么,关键是打猎的人。
拓跋骁是胡人,现在还在大梁国境内,他这么堂而皇之地当着自己的面带兵出去,要是他有什么别的目的,或是遇到谁起了冲突,都是他这个统领没尽到护送职责。
“将军。”
谢绍还没下决断,耳边突然传来一道清泠的女声,让他思绪一顿。
转身一看,“公主?”
这几日他虽负责姜从珚的护送工作,但大多时候是开道、防范周边环境以及安排守卫值夜,并不曾近身侍候,只短暂的见过两面,两人也不曾交谈过什么,现在她突然走过来,谢绍先是惊讶,紧接着便注意到她清艳绝世的容貌,眼底飞快闪过一丝惊艳,然后便低下头不再看。
“公主找末将,可是有事吩咐?”
谢绍恭敬地立在一旁。
姜从珚没答,反而问:“将军可是在担心漠北王?
谢绍沉默,一时间不好回答。
姜从珚继续说:“将军或许多虑了,以漠北王之勇武,身边还带着侍从,必不会有危险。
谢绍张了张嘴。他并不担心拓跋骁的安危,只担心别的。
然而眼前这个年轻女郎好像能看穿他的想法一样,下一秒他就又听她说,“漠北王或只是旅途无聊,一时兴起而已,应当不会横生枝节。
谢绍本就摇摆未定,听到她这么说,只好顺着她的话答下来,“公主说的是。于是挥退了报信人,不再派人去追拓跋骁。
空气一时沉默下来。
谢绍本就不擅言辞,更不要说对面是个身份高贵的公主,他实在找不到话题,只能安安静静立在一侧听凭她的吩咐。
姜从珚看了眼四周,“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谢绍抬起双眸,严肃的面孔上出现几分诧异。
“公主有令,末将自然遵从。
姜从珚看他从开始到现在,对自己的话全都回答得一板一眼,恭敬又严肃,就像一个只会只闷头干活儿不懂人情世故的员工。
她忽然有些奇怪,以他这种性格,完全不会讨好上司笼络同僚,日后是怎么当上淮南大将军的?
也或许是……形势真的到了那种地步,只有他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士族们才不得不把他提上来吧。
两人挥退随从来到河边,晚风轻轻拂过,夕阳下的河面闪着粼粼波光,像不断跳动的金鳞。
谢绍不知道她要跟自己说什么,沉默地站在她身后半步等她先开口,却不想她第一句话就出乎他的意料。
“将军知道为何是你领兵护送队伍北上吗?
谢绍沉寂的瞳仁一动。
姜从珚缓缓转过身,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谢绍当然想过。
他原本只是御前一个小小执金吾卫,在寒门中或许已经是个十分体面的差事了,可在真正的士人眼里却什么都不是。
执金吾卫护卫皇城,守候在天子身边,偶尔充当仪仗队,除了这些,他根本接触不了朝堂之事。
他也没有妄想决定国家大事,他只是想从军,用自己的
本事挣出一份功业,守卫这大梁江山,可惜他出身太低,连想贡献自己的机会都没有。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庶族。
官场升迁,出身远比干出的实事更重要。
以他原本的出身只能去当一个最普通的士兵,即便功勋卓著,也永远被阻隔在士庶的鸿沟之外,哪怕熬上十年八年也得不到一个正经职位。还是他一次外出时,在山匪手中救下一位士族的家眷,对方不想被别人说知恩不报,见他有几分武艺,最终才举荐他当了执金吾卫。
执金吾并非他的理想,却是他目前能选择的最好的路。
谢绍当了三年普通卫兵,因他每年在禁军演武中表现得尤其突出,才慢慢升到了卫队长这个位置上,能统领一支百人卫队,这样的成就,对出身寒门的他似乎已经到头了。
谢绍原本是这么以为的,结果半个月前,朝中在商量送嫁人选的时候,忽然有人举荐了他。
送嫁不是件好差事,和亲对梁国来说本就不光彩,办好了不见得有赏,万一出了差错他就是替罪羊,那些士族高官都不愿意才落到他身上。
对于别人或许是件苦差事,但对谢绍来说,几乎是天上掉馅饼了。
他很早就想离开执金吾了,只苦于没有门路,现在不仅被调到旅贲营,还被提为副将,连升数级,对于一个寒门子弟来说,这简直是他二十年来最幸运的事。
旅贲营跟执金吾虽然都是负责皇城安全,职责却有很大不同,执金吾基本都围着皇帝转,旅贲营却是维持长安城内外的治安,甚至还能出去剿匪,这让谢绍一时充满希冀。
然而现在,听到她这么问,谢绍脑海里飞快闪过什么。
“末将不知。”谢绍心中疑惑,嘴里却不露分毫。
姜从珚微微仰头,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的将军,五官端正,眼神沉稳,一身金甲衬出他高大挺拔的武将身姿,或许比不得拓跋骁那般气势强悍,却也让人十分有安全感。
最重要的是,他更无害。
“是我使的人情。”姜从珚说。
平淡的几个字,落入谢绍耳中却犹如惊雷,稳重如他也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惊愕,一时间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柔弱女郎。
河边的风吹来,轻轻扬起她的碎发,姜
从珚随手拂了下撩到耳后。
“公主……”谢绍语塞实在不知道该怎办表达自己复杂的心情。
“将军可信?”
一般情况下他或许是不信的可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让他犹豫起来他知道这个和亲公主不是一般人可她能有这个本事插手朝堂吗?
带着这个疑问谢绍突然想起半路上出现的张铮等人又想起前两日她派人给匠人治病的事一路走来这位公主露面不多却总叫人不敢轻视。况且在她身后还有凉州侯。
“末将信!”谢绍说。
当即单膝下跪朝她俯首行礼“末将出身寒微若无公主提携绍非能有今日多谢公主末将定会尽职护送让公主一路无虞。”
姜从珚瞧见他的动作突然轻笑了下。
这一笑让谢绍忍不住抬了抬眼皮然后便看到她在金色夕阳下被映得发光的绝世之貌远处青葱的群山和身后磷光闪烁的河面都成了虚影她静静立在那里裙摆随风飘起风骨却未动摇比之那晚夜宴上的倾国之姿亦不逊色。
这样一位贵女现在却被他亲自护送去和亲谢绍的心忽的一塞。
姜从珚原以为谢绍是个不知变通的忠直将军没想到他竟也有几分小心思比如现在把话说得如此敞亮谢是谢了但也透露着一股态度:我会尽职尽责可您要是叫我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可不干。
“将军请起。”姜从珚抬手虚扶了下“我把此事告诉将军并非想挟恩让将军替我做什么。”
谢绍心里仍然带着重重疑惑。
他确实不擅言辞也不喜欢那些虚伪的交际但不代表他没有看人的水准可对面前这个模样娇弱的公主却始终看不透。
“我有些话想告诉将军唯恐将军因我是女子而不信我故而点出此事。”姜从珚不疾不徐地说。
“公主想说什么?”谢绍再次严肃起来。
姜从珚见他确实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心里满意了些。
她站在他面前眼神先落在旅贲卫那边接着又转向鲜卑骑兵那边然后用一股近乎冰冷的声音问:“若叫你率这一千旅贲卫跟五百鲜卑骑兵对阵你有几成把握能赢?”
谢绍表情一变
表情变得审视起来。
碰到他的眼神姜从珚方觉自己的话可能会叫他想歪于是解释道:“将军放心我并没有逃婚的打算也不会真叫你们对战只是作出一个假设想知道结果而已。”
谢绍暗舒一口气。
就在刚才他真的想过公主要自己带她逃婚怎么办他是万万不会这么干的。破坏两国邦交使大梁陷入战火这样的事他绝不允许就算公主对自己有再大的恩情也不行。
但是她并没有打算逃婚这让他为自己十分不磊落的想法羞愧起来躲闪着眼神不敢看她同时深深后悔自己刚刚的表现好像他是一个内心阴暗的小人不他这么想的时候确实很小人。
“公主大义。”谢绍道。
“大义?”姜从珚嗤笑一声幽幽地说“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似笑非笑的语调带着嘲弄。
“……”谢绍一时羞愧得红了脸只得深深低下头。
他确实该羞愧原本该是他这样的男儿奔赴沙场保家卫国现在却需要牺牲一个弱女子去维持国家和平。
谢绍双拳紧握甚是难堪起来。
“我并非要埋怨将军我只是想知道如若你们对战结果会怎样?”姜从珚见他羞愤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拿刀抹脖子了连忙收回话题不在和亲问题上纠缠。
她只是有感而发一句没想到谢绍这么在意如此实心眼的人可不多见。
谢绍终于好受了一点开始认真琢磨这个问题片刻后他抬起脸艰难地说:“并无任何胜算。”
不是他灭自己志气长别人威风这是摆在眼前的实事他也不会随便编两句来糊弄公主况且……这位公主也不是他能糊弄的。
“将军很诚实。”姜从珚笑着说。
好像既不意外也不为此生气。
既然知道结果为何还要特意问自己谢绍实在搞不懂她的想法然后便又听她问道:“将军觉得这大梁江山还能在胡人的铁蹄下坚守几年?”
谢绍惊疑不定连礼数都忘了直愣愣地看着她。
她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说梁国会……亡?
作为一国公主她这话真的合适吗?
晚风袭来吹得他头发乱
七八糟,但他此刻的心却比这发丝还要凌乱。
“太阳要落山了。”姜从珚偏过头,看着山际处已经消失一半的太阳,只剩一点余辉残留在大地上,连水面浮动的闪光也渐渐消失了,世界慢慢沉寂。
谢绍听她话里似有深意,不像在说太阳落山,更像是说大梁这个太阳要走向末路了。
他强行按下杂乱的思绪,斟酌着说:“天子与鲜卑结盟,就是想要尽量保住大梁河山。”
“任何的结盟都是以实力为前提的,任何的结盟也都是可以破裂的,如果自己手中的剑不够锋利而奢望敌人的手下留情,那只会死得更快。”姜从珚清冷的声音冷到了极点。
“将军身在朝中,应该比我更了解如今的局势,你不妨仔细思量思量,以大梁全国之兵对上胡人,是否能守住这山河。”
这几年胡人虽时常扰边,但一直是小范围的摩擦,朝中的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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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断定他们不敢轻易南下,是以虽在意边防,却没有加强防线的意思,甚至于因为天灾不断税收不足,拨过去的军费还比往年少了些,没有良马好甲,士兵们的战斗力只会被迫削弱,边防问题日益严峻。
这些,是他一个小小的执金吾都能看到的问题,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大梁恐怕还有更加巨大的数不清的矛盾。
朝中绝大多数人,连天子自己,都没想过以梁国自身的实力跟胡人敌对,而是妄想着让拓跋骁牵制匈奴,形成一个相对安稳的局面。
这似乎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这样的做法,就像公主说的,因为自己手中的剑不够锋利而把希望寄托于敌人的仁慈,早晚有一天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谢绍痛苦地闭上眼,这代价太沉重了,沉重到需要全天下的百姓为此流血。
“将军作出这副模样,难道是因我短短几句话就自暴自弃?”
谢绍正沉浸在低迷的思绪里,又听到这样一句话,情绪忽然被打断。
他实在琢磨不透眼前这个公主,那些看破局势让人绝望的话是她说的,现在嘲讽自己的话也是她说的。
“末将位卑,出身低贱,实无力挽狂澜的本事。”谢绍声音有点闷,有点赌气的意味在里面。
纵他有一腔报国热血,愿马革裹尸埋骨青山,朝廷却不给他这个机会。
姜从珚见他确实被自己逼急了,不再故意刺激他。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看向即将完全隐没的夕阳,过了好一会儿,一句轻得像蝴蝶一样的话随风飘到谢绍耳中:
“将军空负凌云志,我现有条通天歧路,将军可愿走?
谢绍蓦地瞪大了双眼。
通天……歧路?
……
许久过去,谢绍脑海里仍回荡着那几句轻若鸿羽却又重如千钧的话。
“将军回到长安后,不妨去寻桓七郎。
“天灾频发,起义不断,南边的山河或许正是将军登场的高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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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绍对此犹有不解,为何要一定要去南边,不能去北方关隘抵御胡人吗?那桓七郎跟她又是什么关系?
但公主并不与他细说,只问他愿不愿意。
谢绍踌躇起来。
此时太阳的余晖已经完全消失,四周营地都已搭建,帐篷前都燃起了火堆,正在或烤或煮着吃食,还有人去浅河边打水,来来往往甚是热闹。
唯独他们所在的这片石子滩安静异常,周围亦没有旁人,只余浅浅的月色和周围的火光笼在两人身上,照出朦胧身形。
拓跋骁骑马回来时,远远的就看到这突出的一幕。
一男一女两道身影,一纤细柔美,一宽厚雄健,差了大半个头的身高,远远看去,倒是般配极了。
拓跋骁五指收拢,攥起掌心的马鞭,深邃的碧眸危险眯起,喷出一道灼热的鼻息,扬起鞭子毫不犹豫地抽到马背上。
“驾!
骏马嘶鸣一声,如离弦的利剑冲了过去。
谢绍是习武之人,对周围的环境更加敏感,第一时间听到了急奔而来的马蹄声,连忙循声看去,正好瞧见马背上一个异常高大的身影以雷霆之势朝自己冲来。
他下意识拔出腰间的佩剑挡在公主面前,却在下一瞬,马首已至面前。
就在他横下心打算出剑,即便冒犯漠北王也要护卫住公主安全时,坐骑上的男人突然狠狠一勒缰绳,高速奔驰的烈马猛然刹住,胯.下膘肥的骏马被迫扬起前蹄,整个马背都竖了起来,男人的身体也横着悬在了半空中,可他双腿却始终紧夹着马腹,纹丝不动,手勒缰绳牢牢控着胯.下的马儿,直到马蹄扑腾了好几下
后,才重重落到谢绍面前。
马头就在他额前,呼出的热息喷在他脸上,只差毫厘,他就要成为马下亡魂,谢绍却始终站在原地不曾后退半步。
拓跋骁见他竟有些胆量,哼了一声,毫不客气地用马鞭指着他,冷声命令,“滚!
谢绍不动。
漠北王来着不善,不知道他会不会伤害公主。
拓跋骁的脸色更加不好了,在本就昏暗的夜色里显得更显阴沉。
还不等他发作,姜从珚忽然开口:“将军先去吧,漠北王或是有事寻我。
说着,她从旁边上前一步,站至马前。
“是。尽管谢绍不放心,却不能违背公主的命令,只能暗自瞥了眼拓跋骁,忧心忡忡地退到远处去守着了。
他的距离,既能不听到他们的谈话,又能看到他们的动作。
拓跋骁将他所有小动作尽收眼底,猜到他在想什么,愈发不痛快了。
他是她的夫,一个外人凭什么用防备的眼神看自己。
姜从珚站在马儿前,正整理着被劲风吹乱的头发,下颌突然被根坚硬粗糙的硬物抵住,还带着几分温热。
是拓跋骁的马鞭。
他高坐在马上,俯下身,结实的长臂一伸用鞭柄抬起她的下巴跟自己对视。
“你不肯跟我亲近,却跟别的男人有说有笑。
似乎充满了质问、愤怒,加上那极为迫人的高度和壮硕的体型,此刻的男人像极一头被入侵地盘的猛虎,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姜从珚本就站得低,她身量还没马头高,不得不高高仰起脖子才能跟坐在马背上的拓跋骁对视,被迫露出一截修长玉颈,一张眉目如画的素白脸蛋更是宛如夜晚中盛开的白色幽檀,美丽而脆弱至极。
可她黑白分明的瞳仁中却不见任何惶恐情绪,反而迎着男人阴沉的脸色,弯起眼睛浅浅笑了下。
“你吃醋了呀!她轻轻说。
轻灵的女声顺着夜风飘荡过来,拓跋骁满腔的怒火就被这么短短几个字浇了个透心凉。
“呃~
一时间他竟哑口无言,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拓跋骁——猫猫炸毛!
第 30 章 三十章
第30章三十章
很快,他摇了摇头,让因这美貌而恍神的思绪清醒过来,重新绷起脸,声音冷淡:“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跟他在一起。”
姜从珚却不回答他,反而抬起胳膊,露出衣袖下细白的腕骨,柔嫩的指尖轻轻推了推抵在自己下巴上的马鞭,“你的鞭子把我弄疼了。”
清冷的音质里带了点撒娇委屈的意味,拓跋骁一下像被戳中了穴位,浑身僵硬起来,连眼神都凝固在了脸上。
反应过来后,他眼里飞快闪过一丝懊恼,立马收回鞭子,接着脑海里不由浮现出她那白得跟嫩笋一样的手指。
只是一截手而已,就让他开始心猿意马起来,好像被抚摸的不是鞭子,而是他自己……
拓跋骁思绪飘散了会儿,接着意识到她还是没回答自己的问题,于是翻身下马,逼至她面前,双手掐着她瘦削的肩,咬牙切齿地问:“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第三次问她了。
“没说什么。”姜从珚一脸坦然地说。
“我不信。”
姜从珚失笑,这男人也是真够执着的。
“那您觉得我们在说什么?”姜从珚偏了偏头,故意反问。
她现在感觉拓跋骁就是只大猫,骄傲又傲娇,生气的时候张牙舞爪炸着毛看起来很吓人,但只要顺着他的脾气捋一捋,很快就被安抚好了。
拓跋骁说不出来。
其实两人刚才的姿势并不亲密,中间起码有两臂的距离,更不曾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可拓跋骁看到那一幕,看到那一柔一高的身影单独在一起,周边没有任何人,像极了在夜晚里约会的情人,他心里的怒火就控制不住蹿了出来,好像自己珍藏的娇花被别人觊觎了。
“王,您知不知道,您的力气真的很大,你掐疼我了。”姜从珚软着声音埋怨,一个轻柔的“王”好似带着无限旖旎。
拓跋骁下意识松开双手,手伸到她衣领处想剥开衣服看看。
姜从珚被他吓了一大跳,赶紧往后退了几步,“你你、你住手!”连说话都结巴了。
“不是你说我把你掐疼了?”
姜从珚:“……”
她仍揪着衣裳前襟,生怕以这个男人的脑
回路又来一下。
“我只是想让你放开我,并没有……
说到这儿,她也不好意思说下去了。
她早该想到的,以男人的糙汉程度,根本没意识到礼节上的问题。
她雪白的脸蛋浮现出一点薄红,按理说在光线如此昏暗的夜晚根本不会被发现,偏拓跋骁目力极好,便把她这点羞怯的表现完全收入眼中。
看着她白里透粉的桃花一样的肌肤,他心底的火又蹿了几分。
他往前踏一步,姜从珚立马朝后退两步,用小鹿般警惕的眼神看着他,表情好像还在说“您忘记您答应过我的事啦。
拓跋骁只好按捺下心火,嘴上却带出些情绪,“你们汉人女子就是娇弱。
他完全没有用力她都说疼,这也碰不得,那也碰不得,要是他真使上三分力气,她不得折断了。
姜从珚听不得这嘲讽,反唇讥回去,“这个汉人女子可是您亲自选的呢。
哼,嫌弃她娇弱,当初就别选她啊。
拓跋骁头一次在短短时间里几次被噎得说不出话,还都拜同一个女子所赐,心里不禁有些郁闷。
自他坐稳王位,已鲜少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了。
他早知道她跟别的女子不一样,很有胆气,但现在的感觉跟最开始又有些不同,除了冷静大胆外,更多了点活泼灵动,不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女,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年轻女郎。
会对他笑,还会跟他斗嘴。
偏偏有了这点烟火气后,却叫他更加心痒难耐了。
他要娶的就是这样的女子,美丽、温柔又坚强,有胆识,有智慧,就算面对困境也永不言弃。
拓跋骁觉得,她就是完美契合自己想象的妻子。
所以,他愿意在他允许的范围内纵容她。
“听说您去打猎了?收获如何呀?姜从珚不愿在这上面多纠缠赶紧转移了话题。
拓跋骁抬起下巴,眼神里自然流露出股傲气,用一种“这还用说的语气,“自是颇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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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道:“你跟我一起去享用。
姜从珚原本对这些野味没兴趣,但想了想,还是点点头。
“好啊。
男人的脸色这才好转,像是在自己喜欢的姑娘面前炫耀
成功的毛头小子。
二人便往鲜卑骑兵的营地走去。
这一转身,拓跋骁瞥到远处的谢绍,脑海里闪过什么,突然又变了脸,猛地转过身看着姜从珚大呼了一口气,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你还是没告诉我你们刚才说了什么!
拓跋骁头一次发现自己如此失智,被一个女子三言两语牵着思绪走了这么久,他从一开始就问她这个问题,到现在她还没回答自己。
看他气急败坏的模样,不知怎的,姜从珚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可算惹到男人了,他大步跨过来,抬起粗壮的胳膊就要来抓她。
姜从珚才不会傻站在原地等他呢,提起裙子转身就跑,可她的速度哪里比得过男人,拓跋骁人高腿长,三步并作两步,眨眼间就追了上来。
姜从珚被他从身后搂住,硬得跟铁一样的两条胳膊牢牢箍着她。
她身量纤细,整个人都嵌进了他怀里。
背后一片坚硬触感,男人的体温和气息将她包裹。
后颈扑来炽热的鼻息,熏得她肌肤发痒,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姜从珚极不习惯这么亲密的姿势,偏偏又无力挣脱男人。
“我们真的没说什么,谢将军只是见你去打猎担心你的安危,想要派人去寻你被我劝下,我说漠北王骁勇无双,怎么可能被区区野兽所伤。姜从珚不敢再逗男人了,好声好气地求饶,甚至还变着法拍他马屁。
但男人此刻已经不在乎了,他拥着怀里纤细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娇躯,眸色一点点暗下来。
尽管之前答应她,在举行完婚礼之前不会要她,可这样一个绝世美人在他面前,又是他喜欢的女子,轻言软语,娇笑着对他说话,拓跋骁要是没有任何反应,他就不是个男人了。
他一手滑到她腰间,大掌覆在她纤薄的腰肢上,掌心灼热的温度隔着柔软的衣料传到她肌肤上,引得姜从珚忍不住颤了下,躬了下脊背想要躲开这份炙热。
姜从珚心里叫苦不迭,她哪儿知道男人如此经不起撩拨,不过说了几句话就不管不顾这样……
最重要的是,周围还有那么多人呢!
他们虽然不敢靠近,天色又昏暗,可这点距离还是能看到他们的动作的,尤其是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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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现在紧贴在一起,怎么看都不正经。
想到这些,姜从珚羞耻心愈发强烈,又白又薄的肌肤霎时红得要滴出血来。
偏拓跋骁还想更过分,女孩儿身上的清香悄无声息地笼了过来,他埋首深吸一口,深深地陶醉了。
比他喝了一整坛烈酒后纵马驰骋草原还要令人迷醉。
他看着她乌黑柔软的发顶,鬓边的发丝略有些凌乱地贴到了她白嫩的脸颊和侧颈,拓跋骁喉咙不自觉滚动了下。
手上轻轻一用力,姜从珚被他转了个身跟他正对着。
下一秒,男人的俊脸急速靠近。
一团柔软贴在他脸上,拓跋骁动作停在半空。
脸被她的手捧住。
不,准确来说,是姜从珚用双手抵住他亲下来的脸。
拓跋骁被她软绵绵的手弄得愣了一下,姜从珚便趁他不注意,连忙推开他躲到一边。
她此时仰着一张雪白清冷的美人脸,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即便在暗夜中也格外清晰,里面闪着清凌凌的光芒,认真而坚定。
她抿着唇,小脸微鼓。
淡淡的雾白月色下,女郎飘逸的绫纱裙摆在夜风中摇曳翻飞,仿佛自月宫降临人间的神女。
拓跋骁再次被拒了,可他看着这张脸,只是更加心痒难耐,却气不起来。
他微眯起眼,将神女从上到下一寸寸细细打量,碧眸里闪着比野狼还要噬人的光芒。
总有一天,他会亲着折下这朵高不可攀的娇花。
姜从珚见拓跋骁的眼神仍旧十分危险,以为他不肯放弃还想再来,正琢磨着是不是丢掉脸皮唤人过来,没想到他眸光闪烁片刻后,又恢复了正常。
他敛起表情,一下又变成了传说中气势凛凛傲视草原的枭雄,正经得好像刚才那些不知羞耻的行为都不是他干的。
“走吧。”
姜从珚小心地看了他一眼,确定男人不会发疯后,才默默跟在他身边一起去他的营帐。
他们刚才闹了一会儿,拓跋骁的属下早把猎回来的山鸡、野兔、甚至还有一只鹿,都剥皮打理干净了,正抹着盐在火堆面前烤着。
见到拓跋骁过来,众人忙起身让出中间的位置。
行路简陋,胡人们又粗糙惯了,火堆边上没有
矮凳也没有垫子,全都十分随性地坐在地上。
连拓跋骁也毫不在意,撩起衣袍往地上一坐,粗壮的长腿大伸出去,粗鲁之外,更多的倒是随性的威严。
他一切行为都没刻意彰显上位者的威严,可他就像个天生的王者,任何不管是粗鲁的或是优雅的动作由他做出来,都自带一股睥睨霸道的气势。
尤其是他不笑时,高挺的眉弓和深邃的眼窝显得凌厉冷漠,这样的气度很容易让人忽略他英挺的容貌和风采,宛如一柄闪着锋芒的利剑。
他确实这个时代最耀眼的一颗星,却也是最短暂的一颗。
他短暂而光芒四射地划过漆黑的夜空,给后世徒留无限的想象和惋惜。
姜从珚轻轻摇了摇头将纷乱的思绪驱出脑海,垂眸环顾了眼,却没坐下,仍矜持地立在那里,宛如夜色下亭亭摇曳在荷塘里的一株白莲。
拓跋骁抬起眉毛看过来,“怎么不坐?
姜从珚扫了下地面,给他一个“你自己体会的眼神。
拓跋骁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又回到她身上,这才明白过来她是在嫌弃,不肯席地而坐。
“又不脏。拓跋骁也嫌弃了一句,觉得汉人公主就是娇贵,却招手叫来一名亲卫。
不一会儿,亲卫从帐内取来一个羊毛垫放在他身侧。
地面确实不算脏,因在河边,这片都是沙地,其中夹杂一些卵石,被冲刷得光滑,还有春日里才冒出头的小草,但姜从珚是有点洁癖在身上的。
她上辈子因为心脏病长期住院,便忍不住养出些心理上的洁癖,一天能洗十几遍手,穿衣也喜欢素色的,哪里弄脏了一眼就能看到。
她今天穿了条月白色的菱纱裙,素淡的白中透着点点清幽的蓝,是她很喜欢的颜色,她不想弄脏了。
姜从珚借着火光打量了眼,还算干净,垫子中间还有一个雄鹰的图案,展开的翅膀格外凶猛,她猜这可能是拓跋骁的垫子。
她这才提起裙摆,动作缓慢地坐到垫子上,却不再是以前的跪坐,而是臀部直接坐在上面,双腿屈膝并拢在身前,再整理了下裙摆挡住下半身。
她这么一坐,层层叠叠的纱质裙摆铺散开来,洁白的颜色在夜晚尤其明显,边上就是拓跋骁高大的身影,旁人看去,她仿佛
国王宝座旁最美丽最耀眼的权力之花。
她也只能盛开在他身边。
肉很快烤好了亲卫从烤架上取下烤得焦黄的兔肉分成两份装到盘里捧到拓跋骁和姜从珚面前。
姜从珚看着这一大块肉陷入了沉默。
难道要她直接拿起来啃吗?
她视线转向拓跋骁果然见他直接啃了起来。
这样的动作本来会显得粗鄙可他一派恣肆倒也不觉得讨厌。
但不讨厌不代表姜从珚会这么做。
她不喜欢弄一手油便没动。
拓跋骁注意到转过头来看着她“怎么不吃?”
姜从珚抿抿唇不知道该怎么说说出来他又要嫌自己矫情。
她不说拓跋骁也猜到了金尊玉贵的公主做不出此等野蛮粗俗的举动。
他想了瞬从怀里掏出一柄小刀
接着他用这柄与他外貌不太相符的华丽小刀将她盘里的兔肉切成了小块又把刀掉了个头递给她。
“吃吧。”
姜从珚看他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怔怔地接过小刀“谢、谢谢。”
没想到拓跋骁野蛮的性格下居然还有这么细致的一面。
她得承认自己先前有些刻板印象了。
但她又想这也不能怪她还不是因为仅有的几次碰面中拓跋骁看她的眼神都跟狼盯上了兔子一样才给她留下不太好的印象。
姜从珚神不思蜀握着拓跋骁的小刀插起一小块肉正要往嘴里送时突然想到什么瞪大了眼急急朝他看过去:“你没用这刀杀过人吧?”
拓跋骁沉默了瞬拧起眉。
这叫姜从珚心底更加难受起来然后就听他说:“如果杀过人你就不吃了?”
“……”
姜从珚把刀往碗里一搁很硬气地回:“不吃了。”
她就是矫情就是有心理洁癖怎么了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她当然要让自己过得舒服一点才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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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苦硬吃。
拓跋骁盯着她的小脸瞧了半晌“只为这点理由就不吃饭难怪你这么瘦。”
姜从珚:“……”
“放心吧没杀过人连
兔子都没杀过,除了你碗里这只。”
微微嘲讽的语调,却叫她放下心来。
姜从珚重新执起刀柄,小心避开刀刃将尖尖上的肉含进嘴里。
嘶,好硬!
好咸!
姜从珚忍不住皱起脸,很想把嘴里这块肉吐出去,但一来行为有些不雅,二来有点不给拓跋骁面子,只好艰难地嚼了许久,勉强咽了下去。
吃完这一块后,她却不肯吃第二块了。
难吃!
姜从珚上一世家庭富贵,就是患着病,在生活条件上却从没受过委屈,穿越之后,外祖母外祖父更是把她当眼珠子一样,生怕这个病弱的小孙女养不好,不管吃的、穿的、用的,极尽所有娇养着她,她并没有真正体验过食不果腹的生活,自然养出一副挑剔的性子。
当然,如果真的没有条件,她也会尝试接受,但现在的情况显然不是。
拓跋骁余光一直瞥着她,见她像是在吃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粗厉的眉峰又皱了起来。
“不好吃?”
姜从珚没说话,但沉默就是一种回答了。
拓跋骁盯着她在火光中还没自己巴掌大的瘦削的侧脸,一时忍不住怀疑——
自己真的能把这朵娇花养好吗?
这也太娇气了。
肉太大块了不吃,嫌肉不好吃也不吃,要知道草原上多的是吃不起肉的人,他们要是能见到这么一块肉,只怕早就两眼放光跟饿狼一样了。
就是他自己,小时候也有很长一段时间……
拓跋骁打住思绪,继续说:“你要是不吃晚上就得饿肚子了。”
姜从珚反驳:“谁说的,明明就是你们的手艺不行。”
嗯?
姜从珚并不与他分辨,而是扬声朝远处叫了一声:“若澜姑姑。”
若澜听到呼叫,快步走过来,“女郎有何事?”
自姜从珚与谢绍说话时若澜就一直跟着她,只是离得远,后来拓跋骁过来,她更不好靠近,只能远远缀在身后一边关注情况一边看她什么时候需要自己。
姜从珚便吩咐了她几句。
若澜点点头,转身回到自己营地,拿了什么东西,很快又折回来了,她身后还跟着兕子。
两人手里都提着一
包东西解开一看一包是各种调料一包是洁白无瑕的白瓷餐具。
若澜放下调料后看着莫多娄问“请问将军是否还有未烹饪的猎物?”
莫多娄便带她去拿取了一只兔子还有一块鹿肉给她。
若澜将肉块重新用河水洗干净后兕子切成小块然后用铁签穿起来。
莫多娄给她们让出一个烤架目不转睛地盯着二人的动作他倒要看看这些汉人能有多少花样。
他心里报以不屑的态度然而很快他就被打脸了。
沾满了酱料的肉串在火上炙烤了片刻就开始散发出一股极具霸道的香气。
不像单纯的肉香而是一种他说不清却又勾得人直流口水的香无孔不入直往他鼻孔里钻仿佛要直接钻到胃里。
莫多娄不由得深吸一口气然后就开始两眼放光地盯着若澜和兕子……手中的肉串看。
已经这么香了她们一边烤还在继续刷调料泛着油光的肉串时不时冒出“滋滋”的油脂声。
莫多娄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连拓跋骁都忍不住看了过来“这是你们家族里的秘方?我在长安并没有闻到过这种味道。”他问。
姜从珚也学他微微抬起下巴脸上挂着浅笑用矜持骄傲的语气说“算是吧。”
并非什么特别的秘方只是一些香料罢了
凉州正好扼守在中原和西域的交通要道上凉州侯又对她千依百顺所以几年前她想派人去西域寻找香料和作物种子时他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几年过去队伍确实带回来不少香料以及种子甚至还有类似棉花的东西只是模样跟她后世在纪录片里见到的有些差别或许是一千多年间改善了品种。
总之这是一件让她非常振奋的事至于这些香料倒还是其次了。
可惜凉州仅一州之地要厉兵秣马对抗胡人还被梁帝提防克扣军饷本就粮食紧缺短时间内不可能放着粮食不种大规模种棉花所以至今只在小范围内播种选育希望能培育出产量更高的品种。
接下来的十几年这片大地会进入严寒的冰期如果能成功推广棉花
或许能挽救不少人的性命——如果她足够幸运真的能挽救历史的话。
但就算不知道未来如何,有些事她还是要去做,她或许见不到开花结果的那一天,可由她撒下的种子,姜从珚相信总会在日后的某一天生根发芽。
肉串烤好了,若澜将铁签上泛着金黄色泽冒着油光的肉粒拨到兕子带来的白色瓷盘里端到姜从珚面前,同样还给了拓跋骁一份。
她表情沉稳倒是看不出什么,心里其实不乐意,面子上却不愿给女郎惹麻烦。
这漠北王刚刚回来时那么凶,还用马鞭抵着女郎,实在太阴晴不定了。
这种男人,喜欢你的时候自然对你千依百顺,若是一朝厌弃你,还不知道会多冷漠。
简单朴素的烤肉,因为盛在了雪白细腻的瓷盘中间,竟被衬得高贵起来。
拓跋骁看着夜色中格外显眼的白瓷,白到了极点,细腻到极点,也高贵到了极点,当真跟身边的人儿一样,再普通的东西放到她身上,都能典雅而清贵。
拓跋骁见她将盘子置于膝上,一手轻扶着,一手用小巧的餐叉叉起小块往嘴里送。
简单一个吃饭动作,偏就那么赏心悦目。
姜从珚注意到男人存在感极强的视线,心底有些不自在,只好抬起头看他,“漠北王不尝一下?
拓跋骁这才跟着叉起一块肉放进嘴里,可眼神却一直落在她脸上没移开过。
“确实美味。
姜从珚被他这幅模样和眼神看得微微脸红,有些羞恼,遂不再理他,专心吃东西。
但长期体弱的她被迫养成一副清淡的口味,像烤肉这种油腻的食物,她只尝了两三块便不想再吃了。
拓跋骁见她总共没吃几口又放下叉子不动了,忍不住拧起眉,“为何又不吃了?
她的仆人做的东西总合她胃口吧?他也尝了,滋味确实很不错。
姜从珚没想到他这么关注自己吃饭,只摇摇头道:“我更喜欢米蔬。
这时,兕子正好端来一碗野菜粥。
雪白饱满的米粒中,绿油油的青菜点缀其中,看着便让人十分有食欲。
拓跋骁看了一眼,实在没看出这寡淡的粥水有什么好吃的,又不顶饿,于是
第 31 章 三十一章
第31章三十一章
莫多娄一时为难起来,看看若澜又看看叱干拔列,只好打着圆场,“叱干将军只是笑话我太馋了。”
叱干拔列虽然也没听懂,却不妨碍他听出莫多娄的讨好,于是很不屑地重重地哼了一声,重新坐到地上,撕开半只烤鸡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眼神却狠狠地盯着姜从珚的方向。
他一直就看不上软弱的汉人,当初王要来梁国娶一个汉女回去当可敦的时候他就很不满,真喜欢汉女的话,随便掳几个回去关在帐里,想怎么玩儿怎么玩儿,凭什么要让她做可敦?
王身上本来就有一半的汉人血脉,再娶一个汉女,以后生了孩子,鲜卑王庭还是他们鲜卑人的吗?只怕都被软弱的汉人血脉霸占了!尤其是看到王对这个汉女还如此千依百顺,他心头那种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再看莫多娄一副狗腿的模样,埋藏许久的不满也越来越憋不住,才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
只是王决定的事不是他能反对的。
希望王早点玩儿腻这个汉女把她丢到一边。叱干拔列恨恨地想。
若澜暗自瞥了叱干拔列一眼,心里虽然也不高兴,却没再为难莫多娄。
相比起其余鲜卑将领,莫多娄会汉语,对她们这些汉人的态度也算不错,沟通和谐,虽然粗鄙些,但这些日子不曾无辜欺压旁人,是个可以拉拢的对象。
女郎孤身远嫁漠北,正该收拢人心站稳脚跟,她要尽量配合女郎。
若澜直接递了几串肉串给莫多娄,没给他用白瓷盘。
要烧出这么洁白如雪的瓷器可是一项技术活,是女郎耗费数年让工匠数次改进工艺才烧出来的,这样的白瓷放到长安至少要卖数百钱,只有士大夫阶层才用得起,是女郎最赚钱的产业之一。
这次北上带的餐具不多,都是给女郎准备的,不是哪个外人都可以用的。
莫多娄一拿到肉,顾不上烫嘴,狠狠咬了一口,然后他就瞪大了铜铃般的眼睛,里面流露出不可思议的光芒。
一股咸香霸道地占据所有味蕾,其中还有种说不上来有点刺激却又上头的辛香,一口咬下去,外皮焦香里面软嫩,油脂在嘴里爆开,真是恨不得把舌头一起吞下去。
烤肉原来
还能这么好吃?!
相比起来,他以前吃的只能算是烧熟的肉,难怪她们汉人这么嫌弃。
莫多娄咔咔几下撸完手中的肉串,还觉得不过瘾,又蹭到若澜身边,庞大的块头像只大熊蹲在她面前,粗犷的声音前所未有的矫揉起来,“姑姑,你能不能……再给我烤点?
活脱脱一个壮汉装少女撒娇,实在有点惨不忍睹。
若澜眼角抽了下,自顾自地将剩余的烤肉分给兕子,面无表情道:“我可不是你的仆人。
女郎曾经说过,上驭下,以威慑之,以恩赏之;中交友,以志同之,以义从之;下服上,以忠侍之,以责任之。
对莫多娄,须以恩收之,再以义命之。
但恩也分大小,小恩小惠太多,对方不仅不当回事儿,反会觉得理所应当。
莫多娄一时为难起来,只好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若澜心硬如铁。
“莫多娄,本王从未见过比你还贪嘴的人。拓跋骁瞧他为了口吃的竟然这么没出息,也忍不住低声训了句。
莫多娄知道王并不是真的责备自己,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讨好地笑了笑,“王,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我什么都不爱,就好一口吃的和一口美酒,别的我都不在乎。
说到酒,他突然想起上次这个汉人公主来找王时,带的礼物里就有酒。
王对他们这些下属都很大方,大部分吃的喝的都分给他们了。
莫多娄当时要了酒,原本以为跟大梁别处的酒没有什么不同,喝到嘴里后却惊为天人。
他从未喝过这么好喝的酒,够香,够烈,够霸道!恨不能狂饮三日。
一整坛下肚,千杯不醉的他竟然醉了,呼呼睡了一整天,连他的属下都很惊讶。
可惜那酒不多,识货的人却太多,他只抢到两坛,剩下的一坛被他当做珍宝,每天只舍得喝一碗,却还是没多久就喝完了。
那滋味,真是让他念念不忘到现在。
光是想想,他肚子里的馋虫就被勾出来了。
这么美味的烤肉,如果再配上先前的烈酒,莫多娄都不敢想象自己能有多爽快。
他只敢靠想象来缓解自己的馋意,然而下一秒,他听到一道清澈的女声,她话里的内容落在他耳朵里简
直宛如天籁。
那个汉人公主说:“既然莫多娄将军喜欢我们的美食,若澜,你便分与将军一些香料吧,对了,我们车上还带了酒,王,您允许他们喝酒吗?
莫多娄紧张地看着王,已经忍不住吞起了口水。
王,您可一定要答应啊!
他在心里祈祷着,只见王抬起那凌厉的眉,看了他一眼,又落在身边的汉人公主身上,似乎在仔细研究她的表情,见她眼神亮亮地盯着自己,才终于点头同意了。
姜从珚让若澜带人去拿香料和酒。
除了莫多娄,营帐周围还有许多亲卫。
既是决定做人情,姜从珚便不吝啬,拿出许多香料分给众人,告知使用方法让他们自己去弄。
又开了酒。
那酒甫一抱过来,莫多娄两眼射出光,活像瘾君子见到了毒.品。
同时对姜从珚这个汉人公主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好感,“公主,要是天天能吃到这么好吃的肉喝到这么好喝的酒,我就是死也值了。
莫多娄拍开封泥,十分浮夸地闻了口酒香。
拓跋骁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为自己有这么个属下而丢人。
只能说莫多娄在大事上分得清轻重,知道什么时候能肆意什么时候不能,从没因为喝酒误过事他才能纵容他如此。
拓跋骁用人从来只看本事,有真本事他就用,至于对方的性情他并不在意。
姜从珚瞧着,倒是觉得他的性格有些率性可爱。
最重要的是,莫多娄会说汉语,他们沟通起来很方便。
她盯着莫多娄瞧了一会儿,若澜看得分明,女郎那眼神分明就是一种看猎物正在走进自己陷阱时的淡淡的喜悦。
这么想着,若澜也忍不住打量莫多娄一眼。
身高八尺的壮汉,浑身肌肉虬结,壮得能一拳打死一头熊,此刻却快乐得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
这人确实还不错。
亲卫们得到香料后也纷纷学着若澜先前的烧烤方法烤起肉来,尽管不如若澜和兕子手艺精湛,可独特的香料就是烧烤的灵魂。
一时间,营帐周围的空气全都充斥着香料和油脂的芳香。
叱干拔列的手下也领到了香料,他们把肉烤熟后先献给将军。
“叱干将军,肉烤好了,您先尝尝?”
但叱干拔列看不起汉人,更不屑吃汉人的食物,重重地哼了一声,眼神不善地盯着属下。
服侍他的下属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不敢劝说,只好将烤肉拿得远远的,躲到营帐后面去跟伙伴偷偷分享了。
叱干拔列注意到他们鬼鬼祟祟的动作,又环视一眼,发现大部分人都在夸这汉女的香料美味,吃得津津有味。
尤其是莫多娄的手下,跟他一个德行,甚至还夸起这个汉女来了,好像真把她当成了鲜卑可敦。
一点香料和酒,就把他们收买了!
叱干拔列越看心里的火越大,只是碍于拓跋骁的威势不敢直接去找姜从珚麻烦。
他愤怒地抬脚踢了一块木头到火堆里,架子上的烤肉正好被撞翻,属下惊呼出声,却不敢抱怨,只好捡起火堆里的肉,躲到旁边去烤。
叱干拔列暴躁又愤怒,正好此时一个属下来禀告,说在营地外抓到了一个匈奴探子。
他精神一振,眼神亮了起来,一挥手,“把人带过来。”
他当即起身往拓跋骁的位置走来,单膝跪地,声如洪钟。
“王,属下抓到一个匈奴探子。”
姜从珚抬起眸,乌瞳琉璃,有些惊讶,往拓跋骁看去,却见他冷硬的侧脸并没什么变化,连眉毛都没抬,好像一点儿也不意外。
“带过来。”他说,语调寻常却自带一股上位者的威压。
叱干拔列便命下属将人拖过来。
探子被绳子捆住了手,踉跄着被推了过来,又被叱干拔列一脚踹在膝盖上,整个人“咚”一下扑倒在地,侧脸撞到砂石蹭出一片血痕,在晃动的火光中明明灭灭显得有些可怖。
姜从珚微不可觉地皱了下眉。
尽管看过许多次,她还是不喜欢血,不喜欢不干净的画面。
拓跋骁没察觉到她这点细微的变化,他姿态很随意,张腿坐着,一手搭在膝上,只用一双幽深的碧眸看着地上的匈奴探子,声音似刀锋般锐利,“是乌达鞮侯派你来的?”
探子眼里飞快闪过一抹惊讶,没回答拓跋骁,反而冷冷地哼了一声,将头偏向一侧,大有要杀就杀的意思。
叱干拔列暴怒,骑到他背上狠狠掐住他的后颈按
在地上“王在问你话还不快交代乌达鞮侯派你来干什么?”
他手劲巨大无比探子半张脸被砂石硌得血肉模糊几乎嵌进地里。
探子深知自己只有死路一条龇着牙叫嚣“既然落到你们手上要杀要刮随便我要是求饶一句就不是胡天神英勇的儿郎。”
叱干拔列越发恼怒。
拓跋骁唇角扯起一抹冷漠嗜血的弧度气势完全释放出来仿佛从沉睡中被惊醒的雄狮“不肯交代那就杀了吧。”
语气却平淡得仿佛在杀一只鸡。
叱干拔列兴奋地应下那双野蛮的眼睛里同样闪着嗜血的光。
他拔出腰间的长刀正要动手瞥见拓跋骁身边娇美得跟花一样的姜从珚想到什么问拓跋骁“王我要是杀人的话这个汉人公主不会被吓晕过去吧?”
拓跋骁露出一个自信的笑用欣赏的目光看了眼姜从珚告诉叱干拔列“本王选的女人当然不会这么软弱她不怕!”
他亲眼见过她临危不乱将长剑刺进刺客心脏的场景知道这副美丽娇柔的外表下她是多么有胆量。
叱干拔列动了动牙也看了她一眼嘴角扯出一抹恶意的笑。
他举起闪着冷光的长刀利落地朝那匈奴探子的脖子砍下。
雪亮银光一闪头颈分离鲜血狂飙。
赤红的血溅了姜从珚一身。
胸前、衣袖、裙摆上全被染成猩红。
洁白的菱纱裙被黏腻的鲜血污染她甚至能感受到眼尾处温热的液滴正在顺着脸颊往下淌像一只滑腻的虫子爬过肌肤恶心战栗。
场面一时血腥无比姜从珚瞳仁一缩忍不住变了脸色却不是害怕也不是紧张
完全的愤怒!
她分明看到叱干拔列眼里的恶意。
他杀人时根本就是故意对着自己所在的方向下刀的。
探子被抓过来他们一直说的是胡语姜从珚不能完全听懂他们的对话只能依稀猜出大概。
她原以为这不关自己的事可叱干拔列的行径实在太过分。
她偏头看向拓跋骁他好像并没有因此生气脸上反而露出骄傲的神色正对着叱干拔列炫耀“看本王看上的女人才不
像一般的汉女那么胆小。
叱干拔列看姜从珚果然一脸镇定,没达到吓人的目的,不得不点头迎合王,确实对这个汉人公主的看法改观了一点,她没那么懦弱,但并不妨碍他讨厌她。
姜从珚见两人说得起劲,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中的怒火,站起身,冷冷地瞧了拓跋骁一眼,接着转身甩袖,一言不发地离开。
拓跋骁因这一眼才注意到她情绪不对,还没弄清楚她为何这样,就看到她转身离去的身影。
美人纤细玲珑的背影都透着一股怒意。
拓跋骁忙起身追去,修劲的长腿大步迈开,不过几息就追上她,粗粝的大掌牢牢钳住她细若花茎的胳膊。
“为何突然离开?
他力道极大,姜从珚被突如其来的力道拽得踉跄了下,上半身斜过去,乌黑秀发在空中荡出一抹飘逸弧度。
接着她被他抓着胳膊被迫转过身与他对面相视,整个人完全被他掌控。
姜从珚抿着粉唇不说话,折起手腕去拍打他小臂,男人纹丝不动。
霸道,强势,不容拒绝。
他的身高于她而言过分高大,不,应该说他的身高对绝大部分女子都太高,她脸颊只到他胸口,若是平视,两人的视线根本对不到一处。
她此刻没有抬头,眼睫微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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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垂,卷翘浓密的睫羽完全遮住她那双清冷琉璃眸,拓跋骁看不到她的神色,空出一只手,粗硬的手指捏住她柔嫩的下巴,逼她抬起头与自己对视。
等看清她瞳仁里明晃晃的怒火后,他一怔,“生气了?
姜从珚仍不理他,只挣扎着想要挣脱他的钳制,将视线转向旁边,就是不看他。
拓跋骁实在没懂她在闹什么脾气,烦躁起来,锋利的五官笼在昏昧的夜色中愈显峭刻阴森,高挺的眉弓和鼻梁不由露出骇人的威势。
姜从珚此刻却不怕他,仍绷着下颌。
月光与火光的交融下,冷与暖的交互中,美人肌肤胜雪,辉映着柔润的光泽,一双大而清冷的眼睛此时微光粼粼,氤氲着潮意,宛如雪山月下的一弯湖水。
是极力隐忍却还是泄出一丝的委屈。
此刻的姜从珚,一身月纱,鲜血点点,扬着修长细白的脖颈,如同一只高高昂起头颅引颈就戮的天鹅,偏
又脆弱得惹人怜惜。
拓跋骁此刻不该想这些旖旎的但他控制不住尤其她眼尾处一滴鲜红的血珠滑落沿着欺霜赛雪的脸庞蜿蜒出一道粉痕让这张眉目如描的清冷美人脸平添几分妩媚风情纯与媚的矛盾却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拓跋骁两眼里渐渐燃起一团火凸出的喉结滚动了下。
“为什么生气?”他哑着声音问。
他到现在还不明白自己在气什么!
姜从珚更气了一个字都不想说。
可她知道以他执拗的性格肯定不会放自己离开再加上男人渐变的眸色胳膊上不断收紧的力道姜从珚嗅到了危险的味道生怕他又借机发疯只好不情不愿地看着他的眼睛。
“漠北王既任由叱干将军向我示威又怎会在意我生不生气。”娇软的音色语调冷硬带着嘲意。
拓跋骁面色微沉
不过他却顺着她的话回忆了下刚才的情形叱干拔列确实对她不如自己恭敬但这在草原是常态强者为王只有强者才有资格让人尊敬而叱干拔列的性格尤其明显;至于杀人就更是寻常了他出征时常常杀得满身是血跟从血池里走出来一样所以他一时间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但仔细一想叱干拔列下刀的位置确实有些刁钻。
他征战沙场杀人无数更知道从什么样的角度下刀会造成什么样的伤口以刚才的站位叱干拔列明明有更顺手的杀人方向。
拓跋骁微眯起眼神色愈发冷峻。
他放开姜从珚一挥手“来人。”
立刻有亲卫上前听候命令。
拓跋骁:“把叱干拔列带过来。”
叱干拔列还在原处他一直关注着姜从珚见她一离开王马上追上去胸口堵了一口闷气。
两边离得不远只有一个火堆的距离不用亲卫传令他就听到了于是提着那把刚杀完人刃尖还在滴血的刀上前。
“王!”他俯首半跪。
拓跋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没有叫起。
溶溶夜色中他颀长的身躯犹如一座高大的山岳逼至身前时如沉云罩顶压迫感扑面而来。
“叱干拔列。”他冷冷开口带着刀锋一样
的森然“你冒犯本王的可敦了!”
叱干拔列心头一跳握刀的手收缩。
“我……”他抬起头想为自己辩解两句可一碰到王冰冷黑沉的眼神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他确实是故意的。
他没想到王对这个汉女竟如此看重他不过是小小的恐吓了下王竟然就对自己发这么大的火。
叱干拔列按下心头的郁气垂首说:“王属下知错了。”
他原以为低声认个错王就会放过此事没想到又听到他说“你该给本王的可敦赔罪再去自领十鞭。”
带着不容置疑的态度。
叱干拔列霎时瞪大了鹰眼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王居然要他跟这个汉女认错?还要他自罚十鞭?
这样一来所有人都知道他因为个汉女被王罚了他以后的面子往哪儿搁?恐怕今天之后所有人再提起他都不再是勇猛的叱干将军而是一个被汉女罚了的没用的软蛋。
叱干拔列握紧了掌心里的刀手背上已绷起了青筋。
他脸上出现一种类似被羞辱的表情五官扭曲起来。
“嗯?”拓跋骁喉间发出一个危险的音节碧色的暗眸如旋涡搅动
他不敢违背王的命令无奈之下只好将视线转向姜从珚梗着脖子瓮声瓮气地道歉:“对不起我冒犯您了。”
他此刻像只被套住脖子的野兽不断地咆哮怒吼最终却无济于事。
就算姜从珚听不懂胡语也能感受到他的心不甘情不愿。
但她并不计较这些她只需要让叱干拔列知道自己不是他能随意冒犯的就行了。
“我已命叱干拔列向你赔罪可还生气?”
美人一直绷着的素白小脸终于缓和下来拓跋骁瞧她似乎消气了挥挥手让叱干拔列退下。
他这么说姜从珚便不好再冷着脸了于是放软语调“多谢漠北王。”
适当的发怒可以赢得尊重如果不懂见好就收只会适得其反。
拓跋骁听她仍叫自己“漠北王”而不是那令人遐想的“王”心底有些失落忍不住迁怒起叱干拔列来她今晚对自己明明放开了许多除了不能亲她两人就像草原上定情的恋人一样有说有笑可惜都被叱干拔列破坏了。
拓跋骁还想着再哄哄她却听她声音冷淡“漠北王我累了想回去休息。”
他低头去看果然瞧见她摄人心魄的双眸里的光黯了许多眼角微微下垂泛着娇弱的疲意。
就算拓跋骁还想跟她待一起眼下也没了氛围。
他只好点点头“我送你回营帐。”
说罢他宽大的掌心往下一滑便将她如玉的纤指完全包裹。
男人年纪轻气盛火气极旺靠近他时都能感受到他灼热的气息现在被他攥在手心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皮肤几乎要渗进血液里。
姜从珚觉得自己的手背烫得厉害。
两人沉默着踏过河边的沙石滩来到姜从珚的营帐前她微微动了下手示意他该放开自己了。
拓跋骁不仅没放反而重重捏了下布满武茧的手指摩挲着柔荑他定定地看着她锋利的眉眼格外郑重:“你放心今后我绝不会让人欺你。”
姜从珚睫羽一颤。
作者有话要说
第 32 章 三十二章
第32章三十二章
两人一路牵着手走过来,不少人都看见了心里对姜从珚这个和亲公主有了新的认知。
看来漠北王当真十分喜欢她。
等后面再知道叱干拔列因冒犯她而受刑时他们对她的看法再次拔高许多。
都说“姜女半舞倾天下,北王疑为月中仙”,还以为这是梁人夸大了,没想到事实比这还夸张。
漠北王当真宠她至此?
旅贲卫和送嫁队伍倒是十分开心,鲜卑骑兵那边就不太美妙了。
叱干拔列可是王手下备受重用的将军与莫多娄、苏里将军一起并为王的直系将领,跟着王征战多年立下不少功劳,这汉人公主竟美貌至此居然让王为了她惩罚自己的部下?
此时几百人的鲜卑队伍中对姜从珚产生了两种看法一种是跟莫多娄一样感谢她赠的香料和美酒觉得这个汉人公主还算不错就算王宠她也无所谓,确实是叱干拔列不敬在先,冒犯可敦,就等同于冒犯王。
另一部分则是以叱干拔列为首的仇视汉人的鲜卑族人,他们大多血统纯正,十分重视血脉拓跋骁以汉胡杂血的身份登上王位他们心里就已经嘀咕起来了只是慑于他强硬的手腕并不敢说什么。
他们心里一直期待他娶一名纯血的鲜卑女做可敦早在几年前就有不少下属献女可惜王一个没看上,反而说要来梁国择一汉族贵女为妻,消息传出时就有不少将军劝说,连几个部落的大人都出面了,可惜王决定的事没有人可以改变。
王已经有一半汉人血脉了现在又娶了个汉女做可敦等以后生下孩子是不是还要让他们的孩子来继承王位?那样的话鲜卑还是鲜卑吗?
以如今的情形要是那汉人公主再向王吹耳边风让王帮他们打仗他们鲜卑一族恐怕就要成梁国手里的刀了。
他们跟梁国结盟可不是为了跟梁国和平相处的这么肥沃的土地能产出这么多粮食还有数不尽的女人无异于一块肥肉摆在他们面前要不是担心西边的匈奴人偷袭他们早就想骑马南下了。
这两年也有大人在王面前劝说只是王都没理会
汉人血脉,才对梁国留手。
……
叱干拔列被鞭了十下后,拒绝属下的搀扶,忍着痛大步走回了帐篷。
十鞭对他而言不算什么,却让他丢尽了面子。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汉女!
叱干拔列鹰一样的眼里压抑着强烈的不满,双拳捏得“咯吱作响,仿佛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另一边,文彧也将方才的一切看在了眼里,回到帐篷,独自在灯前坐了许久,似在思索什么。
*
姜从珚回到营帐后,让侍女给自己备水。
她要沐浴。
她是为国和亲,又是以正妻之礼嫁给拓跋骁,是以太常寺为她准备的嫁妆很丰厚,除了各种绫罗绸缎、金银珠宝、钗钿首饰,连各式家具诸如妆台、拨步床、香案等都在嫁妆单子上,自然也有浴桶。
赶路不方便,加之现在天气尚凉并未出汗,她平日只用热水简单擦拭身体,隔三四天才会泡一次澡。
今晚被溅了一身血,无论是心理上还是生理上都让她很难受,特别想彻底洗一洗,洗掉那一身黏腻的血腥味。
不在驿舍,光是烧水便需要费不少工夫,若澜还是有条不紊地指挥起侍从们来。
宫女内侍等人与匠人不同,跟那些嫁妆一样是直属于姜从珚的,在第二日就跟张铮他们一起编入自己的队伍管理。
几日下来,若澜已经开始调.教陪嫁的宫女和内侍了,命令他们干一些简单的杂活,但仍不让近身伺候。
等到热水兑好,姜从珚跨入浴桶,若澜看着地上染血的衣裙,为难起来,“女郎,这条裙子如何处理?
她知道女郎很喜欢这条月白色的菱纱裙,喜欢素雅洁白的颜色,讨厌被弄脏,尤其是被血弄脏。
既染了血,就算洗干净她也不会再穿了。
姜从珚手伸到水面下,捧起一捧热水浇到白皙圆润的肩头,声音清冷,“烧了吧。
若澜犹豫了下,还是照做了。
她捧着裙子撩开门帘来到火堆前,却见到个意料之外的人——漠北王,他还在这里。
她恭敬地行了个礼,拓跋骁没理会,他目力极佳,看到她怀里的裙子,认出是姜从珚今天穿的。
“她叫你去洗衣裳?
若澜:“……并不是,女郎命我焚了。”
拓跋骁沉默。
果然是气狠了,到现在还没消气。
若澜不知道拓跋骁在想什么,见他没再关注自己,便走到火堆前,将溅血的衣裙往火里一抛,火舌瞬间舔了上来将轻薄的纱料吞噬,因为干涸而变得暗红的血迹再次被火光照得赤红醒目,仿佛盛开自地狱业火中的罪恶之花,又像传说中浴火涅槃的凤凰神鸟。
烧完衣服,若澜见拓跋骁已经离去,便回到帐中服侍。
姜从珚泡完澡,穿了雪白的细绸寝衣,外罩一件小袄,坐在矮凳上,若澜拿了块柔软的巾帕给她擦拭乌黑浓密的秀发。
一缕一缕,擦得极为仔细,动作温柔。
火光微阑,女郎雪白柔软的脸颊生出暖晕,倩影轻轻映在帐篷上,脖颈纤长,姿态若柳,一举一动尽是婉约,给人无限遐想。
兕子指挥侍女把水抬出去后,蹲在旁边忍不住抱怨,“那些胡人对女郎如此不敬,真是太过分了!”
她刚刚险些气疯了,要不是若澜拉着她恐怕都要撸起袖子去跟叱干拔列干架了。
“那些野蛮的胡人不喜欢女郎,我还不喜欢他们呢!是女郎非要嫁的吗?还不是他们王做的决定,哼!我倒宁愿他别选女郎!”兕子越说越气,好在她还知道隔墙有耳,把声音压得很低。
“好了好了,小小年纪,别一天天愁得跟老太太一样。”姜从珚见小姑娘比自己还委屈,仿佛被针对的是她,只好逗逗她。
兕子鼓起脸,气呼呼地看她一眼:“女郎,难道您就一点儿也不生气吗?”
姜从珚顿了下,悠悠说:“刚开始生气,现在不气了。”
她察觉叱干拔列针对自己的时候确实生气,却也没有那么气,她甚至能理解叱干拔列对自己的不喜,但她必须将这份恼怒表现出来。
上位者的喜怒哀乐,有时并不是他们真正的情绪,更多的是一种态度。
喜悦,赞赏。
愤怒,反对。
想要立足不能仅靠一场生气,但如果在一开始的时候就不表现强硬,那别人只会认为自己软弱可欺,从而更不把她放在眼里。
在草原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里,弱就是原罪。
而今天的
结果,必她预料的要好太多。
拓跋骁……
姜从珚又想起分开前他看自己那一眼,他说,我不会再让人欺你……
浓密眼睫垂下,在眸底投下小片阴影,她表情沉静。
姜从珚不奢求长久,但愿短时间内男人能记得他的承诺。
晚上的插曲过去,第二日队伍折北而去。
鲜卑王庭在盛乐,按地图所示,最近的路应该是从长安出发向东而行,经弘农、河东、平阳三郡,沿黄河东支北上。
可惜河北、河间地区被羯人占据,这条路线正好穿过其控制区域,两国结盟,羯人受到的危险是最大的,他们敢走这条路的话,羯人绝对会聚集所有兵力不顾一切进行截杀。
于是队伍只能从从长安向西出发,先由泾水向西,经安定郡,再到北地郡,沿黄河西支北上,过贺兰山,再向东穿过河套地区,最后才能抵达盛乐。
相较起来,这条路线要绕一大圈,却是最稳妥的,即便如此,在经过北地郡的时候,依然会受到来自匈奴和羌羯的威胁。
又是一日傍晚,所幸这次顺利抵达驿站。
姜从珚被扶下马车,正要跨进驿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激烈争吵,隐约还有兕子愤怒的骂声。
姜从珚烟眉一凝,正要问情况,这时一个凉州亲卫急急来报:“主君,兕子姑娘和将军跟鲜卑人起冲突了。
姜从珚瞳孔微缩,灿灿夕阳中美如芙蓉的脸露出些许惊讶。
她抿了下唇,不过瞬间眸色便恢复正常,二话没说,朝着争执的方向快步走去。
周围聚了许多人,围得水泄不通,亲卫提气高呼“公主至,众人便像被劈了一刀的潮水纷纷朝两边退去,露出一条细缝,待她走过又重新合了上来。
姜从珚顶着无数人的目光穿过人群,终于抵达事发地点。
离驿站几百步的官道边,周围杂草葱葱,被马蹄践踏得乱七八糟。
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严峻些,己方以张铮等人为主,后面是旅贲卫,兕子站在最前面,带着数十亲卫跟对方对峙,他们目光炯炯,满身怒意,甚至已经拔出了刀;另一边正好是叱干拔列,同样带着气势汹汹的骑兵,骑在马上怒目而视,举着弓箭随时会冲上来。
双方各自骂
着对方听不懂的话。
暖黄色的夕阳照在双方鳞光闪闪的甲片和刀锋上,折射出刺眼的利光,犹如一片片带着杀气的剑影,让这金色的暖阳都充满肃杀之意。
行路的这些日子不是没发生过矛盾,抢好位置,下河捉鱼,去林中抢猎物……大的小的,天天不断,可从没到刀兵相向的地步。
紧张的气氛如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
“怎么回事?
姜从珚自人群中走出,声音随风飘来,透着一种格格不入的清柔,却无人敢忽视,混乱的骂声一静。
兕子见她一来,先是一喜,翻身下马来到她跟前,接着便鼓起腮帮子开始告状:“女郎,都怪叱干拔列!他无缘无故就要杀人正好被我看到……
兕子语速飞快,连珠炮似的噼里啪啦说了起来,很快就把事情的经过讲清楚了。
原来,队伍抵达驿站后,他们照常在周围找空地扎营,偏偏叱干拔列因为昨晚被罚的事心情很不好,挂着弓准备去林子里打猎发泄自己的情绪。
结果他的马刚奔出几步,就看到远处的草丛里躲着个人。
他以为又是探子,打算将人提出来审问一番,结果居然是个小孩儿?
破破烂烂,一身脏污,骨瘦如柴,连队伍里最低等的工匠都不如,明显是个流民。
一个流浪儿显然不是匈奴探子,但他心情不好,既然撞到他手上,要怪就怪他自己命不好吧。
叱干拔列露出一个阴森的笑,然后就张开了弓,搭上箭矢对准了草丛里的流浪儿,只把他当成了一个猎物。
他正要射人,却被在队伍外骑马转悠的兕子看到。
这些日子她时常在众人安营扎寨时来问候,时不时帮些力所能及的忙。
无缘无故就杀人?这能忍?
兕子当即快马过来挡在了叱干拔列面前,质问他这是要干什么。
现在还在我大梁国土内,你一个外族之人凭什么射杀汉人子民?
叱干拔列被阻止,尤其阻止自己的还是那个汉女身边的人,同样暴怒。
“我怀疑他是奸细,是别的部落派来监视我们的!奸细就该杀!叱干拔列始终举着弓,张着弓弦不肯放下。
兕子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无论说什么,都不
是他随便杀人的理由。
“快点滚开,不然我连你一起杀!叱干拔列阴测测地威胁,露出一口尖利的牙齿。
兕子不肯让,依旧牢牢挡在流浪儿身前。
叱干拔列怒气上涌,就要冲过来撞她。
两人都骑着马,这么直冲冲地撞过来,要是被掀下马再不幸被踩踏的话,小命难保。
就在兕子紧张得不行的时候,幸好张铮注意到情况赶过来了。
他带人挡在兕子面前,与叱干拔列对峙,同时叫人去请大行官文彧。
文彧本就在鸿胪寺任职译官,常年处理周边少数民族事务,精通多种胡语,双方现在起了冲突语言又不通,需有人为两方翻译方可调节矛盾。
他已经做了最正确的行为,但叱干拔列却不买账,反因张铮等人帮了兕子,觉得自己受到了汉人的挑衅,于是也抬臂一呼叫人过来。
“想打架吗?来啊,本将军才不怕你们这些汉人!叱干拔列叫嚣。
双方的人越来越多,冲突越来越强烈,此时已经不仅仅是一个流浪儿的事了,更关乎到他们各自的话语权和威信,因此文彧来了双方能够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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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叱干拔列还是不依不饶,非要说这个流浪儿是奸细,要把他杀了。
兕子看他分明就是因为昨晚的事故意找茬,愈发气不过,张铮等人也气得不行。
凉州侯治军有方爱护子民,军中将士也都以保境安民为己任,自然不允许对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杀害无辜百姓,加上这些日子以来积累的大大小小的矛盾抵达顶峰,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
双方都红了眼,在叱干拔列举起刀之后,亲卫们也纷纷拔出刀横在身前,做出一副迎战的姿态,粗糙的手掌牢牢握着刀柄,额上青筋鼓起,两眼如火。
他们人虽少,这些鲜卑人真敢动手的话,他们也不怕!
姜从珚了解完事情经过之后,脸上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星子般的眼沉了几分,其中的寒意愈发凛冽。
她走上前,站到了最前面,对文彧道:“请大人将我的话译给叱干将军。
然后抬眸直直看向叱干拔列,朗声质问:“叱干将军,你现在,踏的是大梁国土,你要无故射杀的,是我大梁子民,我以大梁公主的身份问你,你有何证据证明这个孩子是
探子、奸细?你审问他了吗?你从他身上搜出证据了吗?”
“你身为他国来使,来到中原便该遵我梁国法度,听令行事,而不是肆意妄为伤害无辜。你这样做,丢的不仅是你自己的面子,更损害了漠北王的威信。”
“我相信,漠北王一代天骄,草原雄主,必不会允许自己的属下如此滥杀!”
叱干拔列听到文彧翻译过来的话,死死瞪着她,眼珠格外突出,棕色胡须下皮肉控制不住颤动。
他很愤怒,这个女人竟然用王来压自己!
叱干拔列骑虎难下。
牙齿咬得“咔咔”作响,他环视了眼,周围全是人,他们都在看自己。
他刚刚已经放出话说一定要杀了这个“奸细”,两边甚至已经拔出了兵器,要是仅仅因为这个汉女几句话就后退,他一定,一定会比昨晚还要丢脸。
叱干拔列不能忍受这样的结果,于是再次瞪着鹰眼,盯着面前这个柔弱汉女,从牙缝里逼出狠厉的声音,“我非要杀呢?”
文彧将这句话大声翻译出来,带着与叱干拔列相同的傲慢语气。
身后的人群立马躁动起来,刀刃声响得更厉害了,叱干拔列实在太嚣张太无法无天了。
姜从珚垂了下眸,下一秒抬起眼,玉白花柔的脸上,眼神冷冽如锋。
她大步跨到谢绍面前,没有询问,直接抽出他腰间的佩剑,利落转身,剑锋指向叱干拔列,声音决然,“你想试试我的剑锋不锋利吗!”
漫天的夕阳下,远处山色蒸腾,清风微拂,女郎衣袂翻飞,熊熊燃烧的晚霞笼在她身上似萦绕了层淡淡的彩光,大地生辉。
她纤细的身姿立在风中,拿剑的手却纹丝不动。
宝剑锋利,可她整个人却比手中的剑刃还要锋芒毕露。
文彧大声将她的话译给了叱干拔列。
叱干拔列猛地一缩瞳孔,脸上表情莫测。
他很想硬气地回她“我的刀又何尝不锋利”,可话到喉咙,却生生被他咽了下去。
这话一出口,就相当于宣战了。
他当然不怕这些汉人,他自信他们鲜卑骑兵在这片大地上是无敌的,只怕王被这个汉女迷惑从而怪罪自己。
对,他才不怕这个娇弱的汉女,只是担心王不
同意而已。
想到这儿,叱干拔列心不甘情不愿地收起弓箭。
他恨恨地想,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们这些汉人都臣服在我的刀下。
叱干拔列原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没想到后面突然传来一道低沉威严的男声:
“叱干拔列,本王是不是太纵容你了!”
仿佛一道惊雷劈进他脑海,怒火中烧的情绪瞬间冷静下来。
叱干拔列心头一跳,猛地回头,果然看到王骑在马上,正在不远处看着自己。
逆着光,叱干拔列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王横着眉,眼神很沉,像是大雨倾盆落下前笼罩在天上的乌云。
叱干拔列满肚子憋屈,现在还要被他训,有点憋不住情绪了,为自己辩驳,“王,属下并没有做什么,那个流民不是还活着嘛,我碰都没碰到他。”
拓跋骁没有说话,整个人高高跨在骏马上,浑身透着连夕阳都驱不散的寒意,高挺的眉弓在眼底投下令人恐惧的阴影,压得众人大气不敢喘一声。
他抽了下马鞭,胯.下黑亮的高头骏马便迈着矫健的步子上前。
叱干拔列手下的骑兵立马往两边退去,让出一条宽阔的通道,并收起了兵器翻身下马,恭敬地俯首行礼。
在两排闪着甲光、高大雄壮的鲜卑骑兵中,拓跋骁缓骑马缓行过来。
这一刻,上百人的围观下,除了呼呼作响的晚风,竟没有一丝杂音。
他们仿佛被什么扼住了咽喉。
马蹄嘚嘚,一下又一下敲在众人心头。
直到众人看到拓跋骁停在了叱干拔列面前,他抽出马鞭,猛地甩到叱干拔列脸上。
“啪!”
清脆又刺耳的鞭声骤然打破这份沉寂。
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言语,拓跋骁干脆利落地赏了叱干拔列一鞭。
所有人都变了脸色,看到叱干拔列的脸从左眉尾到鼻梁再到右下巴凭空浮现出一道狰狞血痕。
皮肉外翻,鲜血直流。
连叱干拔列自己都没想到,没觉得疼,只感到脸上麻了,他下意识用手抹了下,想验证自己刚才看到的不是幻觉。
他放下手,掌心满是血。
赤红的血糊了他半张脸,让叱干拔列原本就粗狂凶悍的脸更加可怖,仿佛地狱爬出来的赤鬼。
血流太多,浸得他的胡须都打起绺,滴答滴答沿着须尖往下流。
“王?”他愣愣地叫了一声,完全不理解王为什么要如此惩罚自己。
“叱干拔列,你已经忘记本王的命令了。”
“你是故意表现对昨晚的不满吗?”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叫人不寒而栗。
作者有话要说
你身边有不少朋友还没看到本章呢,快去给他们剧透吧
第 33 章 三十三章
第33章三十三章
叱干拔列想说“王,我没有”,可在这双比胭脂湖还深的碧眸注视下,他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卡住了喉咙。
他一切心思都被王看穿了。
叱干拔列再没辩驳的余地,只好滚下马,双膝跪在王的马前,深深地伏下他高傲的头颅,“王,属下知错,请王惩罚。”
出发来梁国前,王吩咐过所有人,没有他的命令,不许惹是生非;昨晚,他更是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要尊敬他选的汉人公主。
王的话就是旨意。
他错了,他不该不把王的话当回事。
拓跋骁没看他,声音依旧冷漠,“撤去你右将军的身份,回到王庭前,不许再有马,跟他们一样走回去。”
叱干拔列紧握的拳头死死抵在地上。
就算他今后取得再大的成就,脸上这一鞭都将是他耻辱的印记,可他却不能不接受。
因为,他是鲜卑最骁勇的王!
叱干拔列咬咬牙,再次跪伏,“属下一定遵守王的命令。”
“参与的其余人,各领十鞭。”拓跋骁居高临下扫视一眼。
余下骑兵纷纷跪地俯首,“谨遵王令!”
拓跋骁便摆摆手,挥退众人。
刚才水火不容的局势,瞬间清静下来。
他下了马,矗到姜从珚面前。
他人高马大,甫一靠近便将微薄的余晖完全挡住。
眼前瞬间昏暗起来,姜从珚仰头看他。
直到这一刻,她才清楚地感受到拓跋骁身为草原最尊贵的漠北王的威望和说一不二的强势。
能弹压住那么多桀骜不驯的鲜卑将士,拓跋骁的手腕何止强硬两字。
男人在她面前的那份强势,已是削减过无数倍的温柔了。
如果早早看到他这一面,那夜她不一定敢那么直接地拒绝他。
这样一个绝世枭雄,竟能如此待她,姜从珚眨了眨眼,一时有些想不通。
她从不相信仅凭美貌就能令当权者折服。
姜从珚思绪有些飘忽,直到纤细的手腕被他掐住,手指一麻,掌心的长剑滑落出去瞬间被男人接住。
然后他挥臂一掷,长剑朝着谢绍破空而去。
谢绍身后的人纷纷目露惊恐,想要阻止却做不到。
然而长剑却没有扎进谢绍身体,反严丝合缝地插进了不到寸宽的剑鞘中。
“铛!”
剑格相撞,金属铮鸣!
众人心头一震,再联想他之前看都不看一眼的随意,竟能如此精准!
漠北王果然武艺超凡骁勇过人!
从长剑飞来到剑锋入鞘,谢绍始终站立如松不躲不避,而后垂目拱手,恭敬地说:“多谢漠北王还剑。”
拓跋骁冷眼瞥他一眼不再理会,反而执起姜从珚细弱无骨的手,将她柔嫩的手心翻转过来,果然一片通红——刚才握剑时磨的。
“这么柔软的手不该握如此沉重的剑。”男人沉厚的嗓音不似先前冰冷,甚至还能品咂出一丝柔情。
姜从珚不习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跟他亲近,缩了缩手,却没能挣开。
男人极具反差的温柔让她恍惚了下,不敢去看拓跋骁的眼睛,只好低下头,却正好瞧见他宽大的手包裹着自己的手指,一粗硬,一细软,一铜色,一雪白,明明色调不搭,却又莫名和谐。
他的手是一看就很有力量的手,掌心宽阔,五指修长,指甲厚实坚硬,棱起的筋骨十分明显,除去因为征战磨出的硬茧,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一双漂亮的手。
特别是他用力的时候,皮肤之下的骨骼血管凸出更加分明,极具张力。
她头一次注意到男人左手的食指上还带着一个古朴的指环,是个黑色的铁环,被锻造成了雄鹰的造型,张开的翅膀正好贴在他修长的指骨上,因为被主人经常摩挲,呈现出光滑的质感。
玄铁鹰环坚硬冰冷的质感,与男人的手掌竟完美交融出一股唯我独尊的霸道。
指环是鲜卑王权力的象征,而拓跋骁赋予了这枚指环更高的荣耀。
“谢谢王。”姜从珚轻轻说,终于抬起盈盈水眸看着他,回答他刚刚的那句话——“可我想要拿剑,”
“手中有剑,才能保护我想保护的人,即便这剑再沉。”
尊严只在剑锋之上!国家如此,人亦如此!
女孩儿的嗓音柔软得如同这朦胧的夕阳,可眼神却坚韧如旷野上永远不会灭尽的野草。
悠悠霞云,茫茫大地,皆为这一句话
失色。
拓跋骁心头一震。
拓跋骁想说,有我护着你还不够吗,可对上她柔软如绵却十分坚定的神情后,这话便消散在了齿间。
他忽然觉得自己还没完全读懂她。
姜从珚不欲在这个话题上纠缠,朝他一笑,任由他的手抓着自己,侧首对兕子吩咐:“去看看那个孩子的情况。
兕子立马上前去。
那个流浪儿就在她身后不远,刚刚两军对峙的时候,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仿佛一块没有生气的石头,叱干拔列他们离开后才悄悄睁开一条眼缝。
见着兕子过来,连忙起身朝她跪拜磕头,“谢谢贵人救命!
这流浪儿瘦得像枯败的草,露在外面的胳膊跟竹竿一样,看身量还不到十岁,蓬乱的头发下一张稚嫩的脸瘦脱了相,更显得一双眼睛大得突出,甚至有几分恐怖了。
兕子瞧他有些眼熟,却也没多想,只不在意地摆摆手,声音清脆,“快起来,也是你运气好,正好让我看到才被女郎救下。
流浪儿便又朝姜从珚的方向拜了一拜,这次兕子没阻止。
为了缓解大庭广众之下被拓跋骁抓着手把玩的尴尬,姜从珚转过身,看着草丛边上的流浪儿,不轻不重地问:“你怎么流浪到这里的?之后可有去处?
“神女!流浪儿惊呼。
此时姜从珚沐浴在浅浅的余晖中,肌肤散发着凝脂般的琼光,风拂衣袂,气质清华,倒当真宛如神女降临,如果忽略她一直被抓着的手的话。
“噗!
“不,就是神女!我曾经见过您的!神女,您忘了我了?流浪儿执拗地摇着头,黝黑的小脸上一双大得突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姜从珚,眼神亮得惊人。
他表情是如此虔诚和执着,好像苦修几十载的僧人在辞世那一刻终于见到传说中的浮图,一时倒让旁人再嘲笑不起来。
姜从珚仔细回忆了下,脑海里渐渐有了个模糊的影子,“你是虎头山官道上那个孩子?
“是我!流浪儿忙不迭点头,眼底浮出泪水,“您还记得我!太好了,我终于又见到您了!神女!说着,他
又深深一拜。
兕子也想起来了,从凉州回来的路上,那日白天跟羌匪厮杀耽搁了时间,赶路到驿站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他们在路边碰到一个奄奄一息的流浪儿,女郎便带到驿站安置,让人喂了他些粥水,又留下些许面饼给他。
世上可怜人太多了,女郎救助过的也不止他一个,她便一时没想起来。
女郎良善却也只能解一时之困,她帮不了所有人,便不曾留下他,第二日就走了。
没想到在这儿居然又遇到了,这里离虎头山可还有两百里的距离呢,还真是巧。
“神女,求求您,让我留在您的身边吧,我想成为您身边的童子,为您献出我的一切甚至生命。”那流浪儿哭着说,不住地磕头,而且磕得严严实实,只庆幸他脚下是杂草和泥土地,不然按他这个磕法头都要破了。
姜从珚还没说话,兕子先不干了,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转变。
她叉着腰,伸手指着对方,声音又脆又响:“喂,你怎么这样啊,我们女郎救了你的命就算了,你居然还逼女郎留下你,你这是、是恩将仇报啊!”好不容易憋出个成语。
兕子在心里嘀咕,要是救一个就留一个,女郎就算有再多产业也要被吃穷了。
姜从珚心里也有些犹豫,这孩子看着没多大,说出的话却像个被宗教荼毒信徒。
不过时下佛教、道教确实十分兴盛,自前朝起中原便战乱不断,越是乱世,人们更需要寻找心灵的慰藉,这正是宗教发展的温壤,统治阶级甚至还有意推动宗教的发展。
他们试图通过宗教中“因果报应”、“三世轮回”等理论,让人们相信统治阶级与底层人民之间的富与穷、贵与贱的差别以及压迫与被压迫的关系都是合理的,是前世修福与作恶的结果,要他们安于现状,以此来麻痹他们的斗争意识。
而深受阶级和民族双重压迫的百姓们对物质上的解放已经感到绝望,便只能去追寻精神上的解脱,这样他们才有在这绝望的世道中活下去的勇气。
许多教义被曲解,变成了统治者的工具,因此姜从珚并不喜欢宗教。
她想着,到底是个年轻的生命,既能遇到两次,不如让他去凉州吧,凉州有官办的幼慈院。
幼慈院原本是用来安置战亡军士的家
属的,他们家中没了青壮难以度日,凉州侯便将这些孤寡老人和幼童聚到一起照料。
她把产业发展起来后,朝里使了不少钱扩大规模,如今已不仅限于战士家属,还收容了不少别州来的流民儿,让人教他们手艺,等他们长大后就可以为凉州建设做贡献。
刚做好决定,没想到身边的男人先开了口。
“你是胡人?拓跋骁锋利的眼神落在了流浪儿身上,碧眸微眯,带着些许审视。
流浪儿浑身一颤,瞪大眼睛僵在了原地。
“您怎么知道?姜从珚霍然转过头来,吃惊地看着拓跋骁。
拓跋骁看她一双水眸里倒映着自己的模样,脸上多了分愉悦,“他说话带胡音,你们是汉人所以没听出来。
竟是这样?
拓跋骁说得有道理,她听流浪儿有口音,还以为只是不同地方的方言问题,毕竟中原这么多方言。
“您真厉害,这都能察觉到。姜从珚毫不不吝啬地夸了一句。
拓跋骁唇角微微勾起,有些被夸奖后的小小得意,然而一转眼后,他的表情就变得冰冷起来,宛如利刃射向了那个流浪儿。
“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冷声道。
虽没发怒,却依旧带着独属于鲜卑王的霸气,逼得这个流浪儿瑟瑟发抖,像只缩着脖子的鹌鹑。
流浪儿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急急为自己解释,“神女,我……我就是一个普通的流民,因为您上次救了我,所以我看到熟悉的车队时就忍不住跟了上来,神女,我想在您身边侍奉,我真的没有坏心思。
他越急,口音问题反而更明显了,更叫人怀疑起来。
姜从珚并没有被他的话说服,只看着他道:“你如果要留在我身边,我总要了解你的背景才好做决定。
“你将你的过去细细说来,你放心,不管你什么身份,我都不会因此为难你。
轻柔的声音不疾不徐,自带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流浪儿听她这么说,好像被一只温柔的手抚过头顶,紧张的情绪突然缓和下来。
他断断续续地交代起自己的来历,“我是一个汉胡杂血儿。
果然!
“我阿娘是中原
女子我阿父是……是个胡族劫匪。”说到这儿
“你继续说。”
柔和平静的女声响起抚平了他的不安他这才小心翼翼地继续:“我阿娘是抢来的汉人女子一直被关在寨子里我就是在里面长大的一直到我十岁。”
“十岁?”兕子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好像在说这么瘦小一只娃竟然有十岁多了。
“那你今年几岁了?”兕子问。
“快十二岁了。”流浪儿答。
兕子下意识伸手比了比。
十二岁兕子自己也还不到十六岁只差了四岁两人的身高差了不止两个头。
“你怎么逃出来的?”姜从珚问。
“寨子被别的部落攻打他们打不过阿娘就趁乱带我逃了出来。”
“她一直想回中原就带着我南下可惜我们逃跑时带的财物都被别人抢了我们没有吃的阿娘就省下她的食物给了我最后饿死了。”
“其实我也要饿死了要不是神女路过救了我的话。”
“阿娘死之前让我一定要回中原还要我藏好汉胡杂血的身份不然我在哪里都没法生存下去。”
身世听起来倒是没什么问题姜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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珚眨了下眼若有所思“你的胡语说得好吗?”
流浪儿不好意思承认:“比中原话好。”而且好很多。
胡匪劫掠过往人群男人都被杀掉女人都被关在里面当奴隶有汉人也有羌人、羯人甚至还有鲜卑人。
他从小生活在这复杂的语言环境里自然而然就学会了说汉语和胡语甚至不止一种关在寨子里的人不管哪族的他听上一段时间就会了。
“你在寨子里的时候有杀过无辜的人吗?”
“没有没有!”他连连摇头十分惶恐“我在寨子里一直都干最下等的活儿而且我长得瘦弱他们很看不起我。”
姜从珚点点头“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流浪儿抬头看她然后就听到好似来自神女的一句温柔问候:
“你叫什么名字?”
流浪儿愣了好一会儿直到兕子不满地催促才忙不迭回答道:“我叫阿茅。我阿
娘说希望我的生命像茅草一样旺盛。”
“阿茅,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阿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是真的,下意识朝兕子看去,向她求证,“神女是允许我跟随在她身边了吗?”
兕子也不知女郎看上这个流浪儿什么了,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还是回答了他:“是,这下你高兴了吧。”
拓跋骁也不放心,低头看着她:“你要学胡语我教你就是,为什么要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姜从珚不奇怪他看穿了自己的打算,抬起头对上他的脸,朝他笑了笑,明亮的眼眸弯成两道月牙,“我想融入您的生活所以想学胡语,可您是王,一定会很忙,您有时间的时候我就跟您学习,您不在时我就让阿茅教我,这样好吗?”
拓跋骁竟说不出反对的理由,尤其那句“我想融入您的生活”让他生出丝丝满意。
一直以来她对自己的态度都是矜持中保持距离,但是现在,他感觉她不一样了,她主动说要融入他的生活。
拓跋骁甚至想象起以后她对自己说鲜卑语的样子,他要她以后不管是用汉语还是鲜卑语,都要说出最动人的情话。
一想到那个场景,他浑身的血液都急速奔驰起来,然后汇集到了下腹某个位置。
姜从珚:“……”
她隐约察觉到男人紧绷的身体,却完全搞不懂他这是为什么。
刚刚那句话,虽然有讨好之意,但也算不得什么吧。
气氛渐渐不对,姜从珚趁机丢开男人的手,朝前走了几步来到阿茅面前,“我看你有些虚弱,一会儿我让兕子带你去吃点东西洗漱一下,先修养两天,过后再来我身边,教我说鲜卑语。”
阿茅激动得语无伦次,“谢谢神女!”
姜从珚:“别叫我神女了,跟兕子一样叫我女郎吧。”
“女郎!”
虽然改了口,但在阿茅心中,她就是神女。
他无比虔诚地看着她,仿佛世界里唯一的亮色。
他还记得自己躺在路边快要饿死的那一天。
林中漆黑一片,连月光都照不进来,他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漆黑冰冷的夜里了,没想到还能再睁开眼睛。
阿茅在想,自己是不是死了?不然为什么会这么暖和,一
点儿也不冷还从嘴巴里抿到了米粒甜甜的软软的。
米?他从出生起就没有吃过这么金贵的东西所以他肯定是死了。
死之前他好像看到了仙人——仙兵们举着火把并排成两列驱散了森林里的黑暗他们护送着一辆仙人马车马车四角挂着精致的宫灯在夜色里行走给所到之带来明亮光芒。
他好像还听到仙人说了一句“喂他点粥水吧”。
所以他是进仙府了吗?
阿茅听别人说只有做了许多善事的大善人死了以后才能见到神仙。
他从来没做过善事还总是去掏鸟蛋捉鱼虾吞进自己的肚子里
可是他太饿了他饿得感觉身体在烧饿得连去挖野草的力气都没有了要是不吃点东西他真的会死的。
首领们从来不给女人和孩子粮食只有野草、树皮他好像一只羊一只长不大的羊。
他做了错事应该见不到神仙才是。
可现在好温暖从来没有过的温暖。
渐渐的阿茅什么都想不了了疲惫的身体陷入沉睡。
再次醒来他感觉自己精神前所未有的好身上又充满了力气。
他掐了掐自己好疼!
所以他没死吗?
他听到外面一阵吵闹还有马儿的声音他透过破洞的窗户看去只见一群骑士簇拥着一个美丽的女郎登上马车。
她穿着白衣浑身在发光。
他没读过书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的美丽他只感觉自己见过的最好看的景色在她面前都变得不再美丽像是褪去了颜色唯有她在这世界里明亮而耀眼。
然后他听到一句熟悉的来自云端的女声她说:“留些面饼给那孩子吧。”
是昨晚迷迷糊糊间听到的那道仙音!
然后自己就真的得到了面饼麦子磨成粉蒸熟之后又烤干的面饼是那么香甜!
他愣愣地盯着怀里的面饼来不及感谢仙人再朝窗外看去神女已经不见了。
他跌跌撞撞地跑到院子外想要追随仙人的脚步希望仙人能收留自己可却什么都没有了。
就跟来时他不知道一样离开的时候他也没能瞧见他们的背影。
这好像一场美梦美好得不真实可昨晚喝到的粥和今天得到的面饼真真切切地提醒着他这不是梦。
阿姑们说世界上有神佛只要心诚祈求的愿望就能实现。
他曾经对着一张破损褪色的浮图像求了很久希望能不再挨饿不再挨冻磕得头都肿了也见不到神仙显灵。
那张浮图像做不到可神女做到了她给了自己饼让自己不再挨饿那她就是仙人!
他跑去问驿馆的人有没有见过仙人他们嘲笑着说他傻了那不是仙人是路过此地的贵人要往长安而去。
长安?神女居住的地方叫长安。
阿茅跪在地上面朝长安所在的方向直到所有人都离开了他还是固执地相信着——我遇到了神明!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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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4 章 三十四章
第34章三十四章
兕子带着阿茅去吃了点粥,洗漱完,换上一身干净衣裳后又带到她面前时,姜从珚才发现这个孩子居然是个女孩儿。
“女郎,您也很惊讶吧?”兕子夸张地说。
天知道她听到这个消息时有多吃惊,难怪这孩子不肯让亲卫带着去河边洗澡。
姜从珚没说话,就着明亮的烛光仔细瞧了瞧阿茅的模样。
也不能怪他们一开始认错,阿茅瘦骨伶仃又还没发育,就是一个孩童模样,偏偏眉骨和鼻梁都很粗挺,加上声音也比普通女孩儿粗些,又一团脏乱看不清模样,众人便都以为她是个男童。
此时洗干净了,头发梳理整齐后,确实能瞧出一两分女孩儿的模样,不过她的五官总体来说还是偏硬朗,女生男相,乍一眼还是会被认成男孩儿。
姜从珚忽然想起阿茅先前的话,难怪她娘要带她逃跑,还一定要逃回中原。
对于胡匪而言,抢来的女人不是人,她们是财产,是可以生孩子的工具,是随意压榨的劳动力,是他们炫耀武力的资本。
阿茅是个女孩儿,快十二岁了,就算生得瘦小,可她是个女孩儿。
就算没有那次被袭寨的事,过两三年长大些,她同样难逃被糟贱的命运,她阿娘正是看到了这绝望的未来才会孤注一掷带她逃回中原。
这么近距离地被神女看着,阿茅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神女真好看,她身边的侍女也都好好看,自己这么卑贱的人真的能留在她身边吗?
她忽然没了一开始的勇气,藏在最底下的自卑悄悄爬上来,深深低着头像只瑟瑟发抖的小兽。
得知她是个女孩儿,姜从珚心软了一分,语气也比先前轻柔了些,“你以后就跟在我身边了,不用怕,有什么不懂的就去问兕子和若澜姑姑,她们会教你的,今日太晚了,你先跟若澜姑姑下去安顿吧。”
阿茅讷讷应“是”。
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服侍仙人似的女郎,连说句话都怕惊扰到她。
若澜走上前来牵起她的手,领着往旁边阿椿和阿榧她们的驿舍走去。
阿椿和阿榧算是姜从珚身边较为得用的侍女了,驿舍房间有限,现在也只能几人一起挤一间屋,总比露宿在外
面强。
廊上只有一盏微弱的灯笼浅浅照出一高一矮两个影子若澜领着她一边走一边说“我们女郎脾气好待下面的人也宽厚你不必担心只要做好分内的事就行你才来犯了错也不要紧
若澜前面的话都很温和说到最后一句却陡然严肃起来让阿茅紧张不已下意识呆在了原地愣愣地看着她。
“女郎身边绝对容不下背叛的人!”她说。
昏暗的灯光只能照亮若澜脸上的轮廓却照不清她的表情可仅凭语气阿茅也能感觉到这句话的分量。
她连忙表忠心“姑姑我绝对不会做对不起神、女郎的事的。”
若澜摸摸她的头语气复又温柔起来“好你一定要记住你说的话。”
紧接着把她送到了阿椿和阿榧房间里吩咐两人好好照顾她又去驿站各处检查了下等各处都安顿好了没有发现问题才回到姜从珚房间。
一夜安宁。
第二天中途歇息的时候姜从珚却收到一个消息——
文彧病了。
她思索了下让若澜带张复去给他瞧瞧张复看诊完回来禀告神色有些古怪“文大人的病不是病。”
姜从珚抬了下眉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张复继续说:“文大人一直说头疼没有力气我把脉时并无异样或许是旅途劳累所致吧。”
旅途劳累也不是这个表现这些日子他给好些人看过病有水土不服的有身体虚弱的他都能诊出来可那文彧自己瞧着分明没有问题他却非说难受。
张复觉得他在故意装病却不好当面拆穿只能回来禀告女郎。
姜从珚听罢脸上却露出一抹松快的笑眉眼晕出动人的眼波肤色如雪在浅浅的春阳下明媚如绽放的牡丹。
张复不经意瞧见也觉女郎过分美丽了。
他跟在女郎身边好几年见过她无数次两人甚至经常探讨新医他已经对她十分熟悉了可总也还会被她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清丽之姿惊艳。
最平常不过的动作由她做出来偏就有种旁人难以比拟的美丽不仅仅是五官的美丽更多的是一种浑然天成的气韵这是旁人模
仿不来、书画也无法描摹的气质。
因而成就了这倾国之姿。
张复恍了下神然后就听她说“既然文大人病了那就让他好生养病歇息吧。只是随行的宫人和匠人颇多事情繁杂恐他没精力处置如他愿意的话就让若澜去暂管一段时日吧。”
张复听到这话猛然意识到什么瞪大眼睛看着她。
姜从珚却只他对无声笑了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中。
若澜去看望文彧很快回来复命脸上同样带着喜意“女郎文大人已经同意女郎的安排了。”
姜从珚低眸浅笑“他呀是个聪明人。”
不然她怎么会在离京前特意让父亲把他安排到送嫁队伍中来呢?
看主仆俩配合无间只有张复还停留在震惊中。
难道女郎从一开始就在谋划这件事而文彧装病也是在配合她?
可一路走来女郎和文彧都没说过几句话……
“你们在说什么?”
一道低沉威严的男声陡然插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大片阴影。
姜从珚眼前一暗抬头一看是拓跋骁。
正值中午队伍刚走出山路眼前是一片绵延起伏的草原众人停下车马修整用饭姜从珚也出了马车舒展僵硬的身体此时正坐在兕子铺好的白色羊毛毯上刚用完饭、喝了茶。
她的位置太低男人身量太高她仰头看去也只瞧见他凌厉的下颌线也不知是不是背着光他面色似乎不大好有些晦暗。
不过姜从珚没放在心上也不起身见礼就这么坐着朝他笑了笑娇声说“王您来啦!”
她慢慢发现只要自己叫他“王”尤其是语气再软一点的时候男人就像被挠了下巴的猫猫一下子愉悦起来
果然听到她的声音拓跋骁的脸色瞬间好了不少瞥了眼她身下的毯子还有余量一屁股坐到她旁边。
他刚刚在湖边给爱马洗完澡梳完毛转头便看到她对着别人的男人笑得灿烂极了这个男人瘦小不堪可一张脸勉强算得上端正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自己高大威猛对她又好她怎么不对自己这么笑。
毛毯空间有限高大的身形猛然靠
近,甚至衣摆都飘到了她身上,浓烈的气息卷过来,姜从珚有些不习惯,想往旁边侧一侧,却被他掐住胳膊拉回来。
她险些栽倒他怀里,还好及时用手撑住了他的肩,垂坠的珍珠流苏耳珰不停轻晃,珠光摇曳在她莹白软腻的侧脸,漾起柔媚姿态,粉面如花般娇艳。
拓跋骁的呼吸骤然重了三分。
“见到我就躲?嗯?他故意将她往自己怀里拽了拽,离那片粉肌更近了。
姜从珚低头,费力撑起一小段距离才没完全贴上他:“……没有。
“那你刚刚动什么?
“……
男人深邃俊朗的眉眼牢牢盯着她,仿佛她不说出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案就不会放过她。
男人的掌心无论何时都这么滚烫,热意透进肌肤,她感觉都要烫红了,两人还靠得这么近,她几乎被他圈在怀中,他说话时呼吸喷洒在敏感的颈侧,她感觉有些痒,说不定还泛起了红。
“我只是坐了太久的车,脖颈有些不舒服。姜从珚眼睛仍看着下面。
拓跋骁轻嗤了声,才不相信她这个借口,不过还是关心起来,“很不舒服?
一只大掌游移到了她颈侧,眼看就要捏下去,姜从珚赶紧先他一步捂住了自己的脖子,唯恐他借机生事。
“也没那么严重,只是些许疲乏而已,这是免不了的。她顺势揉了揉脖子。
这是个无解的问题,行路再缓也避免不了身体的疲乏,拓跋骁甚至还想快点赶回王庭,为了迁就送嫁队伍和工匠已经把速度放到最慢了,想他来时才用了不到半月。
拓跋骁思索了下,既然坐车坐得累,不如换个方式。
“要不要骑马?
“骑马?姜从珚眼神一亮,终于抬起头跟他对视。
拓跋骁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盯着她雪白的脸,“嗯,你骑过马吗?
拓跋骁以为像她这样柔弱的汉人贵女大概是没骑过的,她的回答却叫他有些意外。
“骑过。
姜从珚的眸色比先前更亮了,像闪着光的星子,“我十二三岁的时候跟着表哥表姐们一起学过骑马,不过外祖母担心我的身体,只让我骑温顺的小马,所以我的马术也没多好。
回忆起从前欢快
的日子她语气十分温柔充满了怀念周身清冷的气质都弱化了宛如一个天真可爱的邻家少女。
那确实是她最快乐的几年身体好转不再困于屋子里家人都在身边他们一起去做许多想做的事一起想办法挣钱一起去安抚受伤战士一起扩大幼慈院一起研究新医学和育种一起让凉州变得更好。
他们每天忙碌而充实朝着自己的理想而努力。
所以她实在不忍心看到自己和家人为之努力多年才谋求的安宁被打破不忍心看到自己耗费心血建立起来的产业毁于胡人的马蹄下更不忍心看着他们在将来的某一天牺牲在战场上。
如果蝴蝶能引起一场风暴她作为一个人是不是能对这个世道造成更大的影响?
“我教你骑高大的骏马。”
拓跋骁傲气的声音将她从回忆里拽出来她眨了眨清润的水眸露出一丝期待“像您骑的那样的?”
“你想骑?”
姜从珚忙不迭点头“可以吗?”
“可!”
姜从珚完全克制不住自己的惊喜。
她也无需克制男人瞧见她这副模样脸颊的软肉笑得微微鼓起白里透粉的娇艳柔嫩得如被露水打湿的花瓣经不起任何力道
他胸口窜起一团火眸色陡然暗了下来。
姜从珚没注意到她满心期待。
男人爱马女人又何尝不爱?
拓跋骁的马是她迄今为止见过的最高大最健硕的骏马足足比旁人的马高出一圈肌肉流畅四蹄矫健光是看着就威风凛凛这样的绝世良驹除了天生惧马的没有人会不心动。
上一世因为心脏病一点点剧烈运动都做不了这一世身体养好之后她总想弥补上一世从来没敢尝试的事。
只可惜那时身体刚有起色年纪又小外祖母把她看得跟眼珠子一样生怕她吹一点风受一点雨严令下面的人看着她不许她太折腾自己姜从珚就是想干什么也有心无力。
现在没人管着自己了姜从珚的心蠢蠢欲动。
男人爱马有些时候还小气得很除了自己谁也不给骑她之前也没妄想过现在拓跋骁主动提出来她当然开心。
如果这个时代有互联网的话,她肯定要发一张自己在马上的帅气照片。
她动了动胳膊让拓跋骁放开自己,率先从地毯上起身,还催他,“王,我们走吧。
拓跋骁从未见过她这么活泼一面,稀罕得很,怎么看都看不够,故意拖延了会儿不动,直到女孩儿表情绷不住快要生气时才慢悠悠起身,一把捞起她的胳膊朝前走去。
姜从珚懒得跟他计较这点,提着裙角脚步轻快地小跑过去,
他的马在队伍最前面的草地上,大地绵延起伏,春日刚至,才浅浅铺上一层绿意,膘肥黑亮的马儿悠闲地立在草地上,周围没有任何人敢靠近,霸气得像是这片草地的王者,一如它的主人。
姜从珚没有直接摸上去,到两步之远的地方就停了下来。
马儿不能随便骑,尤其是这种骏马,它们可有脾气了。
它足足有两米多高,姜从珚甚至得仰着头看。
它通体漆黑,没有一丝杂色,才洗完澡,身上的水珠被甩干,油亮的毛发在阳光下犹如一匹极具光泽的丝绸。
四蹄长而矫健,腿上和腰腹的肌肉形状明显,沟壑分明,运动时能明显看到它流畅的肌肉走向,几乎将动物身上的力量美发挥到了极致。
真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看到姜从珚靠近自己,它不耐烦地甩了甩尾巴,灵动的大眼睛里露出高傲的神色,好像在说“别靠近我,我脾气不好。
“你好漂亮啊!姜从珚赞道。
马儿喷了个鼻响,扭过头不理她。
“……
行,你就骄傲吧。
她转头问拓跋骁:“他叫什么名字啊?
“骊鹰。
“黑色的鹰?
她竟一下就懂了。
拓跋骁点点头,看着骊鹰,自然而然露出骄傲的神色,“对,他的速度跟天上的鹰一样快。
“骊鹰,很好听!而且很贴切。
“骊鹰。姜从珚又靠近了一小步,轻声叫他的名字。
她音色清澈,如雪山上的积雪融化蜿蜒成的溪水叮咚,看到喜欢的小动物,不自觉夹起声音,便在清冷之外多了几分甜意,当真能撩到人心头去。
男人的碧眸渐有旋涡翻滚,不
善地看了骊鹰一眼。
骊鹰才不会被迷惑,看了姜从珚一眼,仍旧不理她,原地跺着蹄子。
“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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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
“骊鹰……
骊鹰被叫烦了,扭过头喷出不悦的鼻响警告她别靠近自己。
姜从珚眼神微囧。
“他只认我一个主人,别人都不给碰,毛都是我亲自梳。
当初为了驯服他,自己可是花了不少力气,足足熬了三天才让他彻底臣服。
姜从珚没好气地看他一眼,“那您倒是让他给我摸一下啊。我又不是来听你炫耀的。
拓跋骁见她现在就像个讨要糖果的小孩儿,只觉得可爱极了,恨不能立马把人揉进怀里狠狠揉搓一番。
他按下心头的火气,深深看了她一眼,说:“你牵着我的手去摸他他就不会躲开了。
“……真的?姜从珚怀疑他在坑自己。
拓跋骁挺起胸膛,将手一伸,“那是自然!
她将信将疑,却没别的办法,只好照他说的,主动牵起他的手。
他手掌太宽大,她没法全部包住,只好握住两根手指,带着他一起慢慢朝骊鹰的侧脸靠近。
拓跋骁露出个得逞的笑。
真软,真嫩。
骊鹰发现这个女人不死心又来摸自己,还想跟之前一样躲开她。
“骊鹰!拓跋骁喝了一句。
骊鹰顿时不敢动了,长长的睫毛下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充满不高兴。
可他不敢反抗自己的主人。
姜从珚终于终于摸到他,然后就把拓跋骁的手丢开了。
哼,什么牵着他的手就不会躲了,根本不是这样,还得靠男人下命令。
姜从珚先摸了会儿骊鹰的脖子,又摸摸他的脸,让他熟悉自己的气味,不过好像没什么用,骊鹰依旧对她爱答不理。
脾气真大!
她心想,要不是拓跋骁在这儿,他估计能一蹄子撅开自己。
因着向上抚摸的动作,她衣袖滑落,露出小截纤细的腕骨,如柳如折,雪白的肌肤跟骊鹰油黑的毛发在阳光下形成极致鲜明的对比,女孩儿抚摸的动作是那么轻柔,那么小心,仿佛能感觉到女孩儿的指尖多么细嫩,拓跋骁
被这副画面刺激得不轻,喉咙滚了下,凤眸越发幽深。
姜从珚知道仅凭自己是讨好不了骊鹰了,于是转过头看拓跋骁,“骊鹰如此骄傲,怎会让我骑?
拓跋骁得意地笑了,抬着下巴,“我的马,自然要听我的命令,我让你骑,他就必须听命!
姜从珚露出一个崇拜的眼神,“那我现在能上马吗?
拓跋骁骄傲地点点头。
他将她带到马鞍侧面,让她一手扶住马鞍。
骊鹰察觉到两人的意图,这个女人竟然想骑自己,暴躁地左右甩动起来,就是不让她碰,顺滑的长毛尾巴更是不停地扇来扇去。
拓跋骁狠狠勒了下缰绳,语气严厉地喝了一句,“骊鹰!
骊鹰感觉主人好像真的生气了,尽管心里再不情愿也只好乖乖立在原地,不敢再乱动了。
不过看表情还是看得出他的不乐意。
姜从珚心里好笑,马儿的情绪也能这么丰富。
她再次扶住马鞍,打算去踩马镫,但……
这马镫也太高了,比她腰还高……
姜从珚:“……
这怎么上得去?
她回过脸看拓跋骁,没开口,可一双水润的黑眸却盈着祈求。
拓跋骁把一切看在眼里,当然知道她现在看自己是什么意思,但他偏要装作不懂,就想听她软着声音求自己。
不仅不帮,还装模做样地问:“马已控住,怎么还不上?
“……姜从珚吸一口气,暗自捏起了粉拳。
你表情倒是一本正经,可眼睛里的笑意敢不敢再明显一点?
她很想打他一下,可男人皮糙肉厚,恐怕打过去他不仅不觉得疼,还觉得自己在撒娇,她硬生生把这股冲动按下。
咬了咬唇,姜从珚还是不想男人太得意,敛了神色,清声道:“我上不去。
“哦?
“既然我没这本事,那就不骑了吧,这样的绝世良驹本也不是我一个小女子能驾驭的。
说罢她就要走,仿佛一点也不遗憾。
这倒是打了拓跋骁一个措手不及,没想到她居然干脆。
他长臂一伸赶紧将人捞回来,圈着她的肩膀,从喉咙滚出一句叹息,“我看你脾气也不小,
一句软话都不肯说。
有点遗憾,却是宠溺。
姜从珚沉默。
她倒不是清高到一点儿不肯跟人示弱,小时候为了多出门走走,不知道跟外祖母撒过多少娇,但拓跋骁不一样。
她没谈过恋爱,可有些事情即便没有经验也能看出来。
男人对她的觊觎简直不要太明显,每次看她都跟狼盯着兔子一样,随时能扑上来要一口,这样的情况下,她要是真按他的心意对他软语相求,姜从珚担心没到王庭他就要违背那晚的约定了。
她不能对他太热情,但也不能太疏离,可男人却越发不满足起来。
姜从珚思绪还在发散,只觉眼前一暗然后又一亮,腰间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掐住,紧接着往上一提,双脚就离了地。
骤来的失重感让她吓了一大跳,心脏猛缩,一口气没呼过来,等回过神时她已经坐到了马鞍上。
是拓跋骁将她提了上来。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她在他手里像个人偶一样,好像没有半点分量。
姜从珚有点恼怒他突然来这么一下让自己受惊,想到男人粗鲁的性子,又把话咽了下去。
总之是上来了。
她被抱上马背,现在还是侧着坐的。
她紧紧扣着马鞍,小心翼翼抬起右腿,身体跟着一起往前转,终于跨坐在了马背上。
高处的视野果然不一样,所有人在她面前都矮了一头,连拓跋骁这个往常需要她抬头仰视的男人,现在也可以低下头看他了。
哼,这样的话,她就不跟他计较刚刚的事了。
姜从珚头一次骑这么高大的马,有点新奇,却不敢乱动,她还摸不清骊鹰的性情,也控制不住他,被甩下去可不是小事。
她惜命得很。
她小心地摸着骊鹰的脖子,触感很硬,俱是坚实的肌肉,她顺着他颈背上的鬃毛捋了捋,试图跟他建立感情。
骊鹰好像察觉到她气弱,又开始抖威风了。
他仰起脖子嘶鸣了一声,踩了几下蹄子就要冲出去,姜从珚吓了一跳,还好拓跋骁眼疾手快一把控住,另一只宽大的手掌扶在她腰上稳住了她的身体。
男人修长结实的小臂,即便包裹在衣料下也能看出流畅的肌肉线条,勒着缰绳的五
第 35 章 三十五章
第35章三十五章
更强势,更热烈!
两人这时的位置正好绕过一个小山坡,避开了众人的视线,风吹旷野,四下安静,耳边只剩下唇齿交融的水啧。
男人浓烈的气息将她完全包裹,炙热得像一团火,她被困在火中,无处可逃。
骊鹰得了自由,早撒开腿跑了,甩着尾巴悠闲地吃着春日新冒出来的嫩草。
姜从珚的视野里没了澄蓝的天空,也没了碧色的草地,只剩男人凌厉深沉的眉眼和瞳中汹涌的欲.念。
……
“拓跋骁……”姜从珚艰难地从喉间吐出这几个字,“不行……”
“你放、放开我……”
她声音断断续续,似喘不上气,清冷的声线更是沙哑破碎到极致,不仅不能让人冷静,反撩得男人沉沦深渊。
尤其是她还叫了他名字,真好听!
拓跋骁顿了下,抬起头瞥了眼,这一眼却叫他几欲失控。
女孩儿雪白的玉肌飞满红晕,眼圈儿里噙着一汪软水,一颗晶莹的泪珠挂在绯红的眼尾要落不落,浅粉色的唇瓣被碾磨得肿胀,水光潋滟,闪动着糜艳的红。
此时的她早已不复开始的清冷洁白,反像是坠入凡尘被迫沉沦于俗欲的落难仙子。
她灵魂依旧高贵圣洁,可身体却被他作弄,这叫拓跋骁生出一种诡异的兴奋感。
他重新俯身上来,姜从珚偏头,颤抖着伸手拒绝:“不行,不能在这里……”
拓跋骁根本听不进去,她所有声音落入耳中都是最催-情的情话。
轻而易举抓住她的手腕往旁边一搁,他又亲了下她红到靡丽的唇,正要再次深入品尝,却撞进一双恐惧的乌瞳中。
女孩儿惊恐的瞳仁里倒映着他亢奋的脸庞,那兴奋到极致的模样连他自己都有点陌生。
他动作一顿,凝视这双眼瞳,许久,混沌的眸色终于散去些许,好像才想起自己刚刚都干了什么,青碧色的瞳仁一动。
姜从珚一手环在胸前,衣襟凌乱,含泪看着他。
一阵清风吹过,携来草木的清香,终于吹散两人交缠的气息。
拓跋骁清醒了不少,再去看她,果然怕得很,整个人都在发抖,那双清
凌凌的琉璃乌眸头一次用惊惧的眼神看着自己。
又四面环顾了下,虽没什么人,但天高原旷,一眼望尽毫无遮拦,确实不该做太亲密的事。
理智知道不应该,可身体却快要爆炸了。
拓跋骁深吸一口气,定定地看了她很久,表情挣扎,碧眸中幽光反复闪烁,看得姜从珚胆战心惊,生怕他还是不肯放过自己。
她甚至宁愿丢脸,心里祈求着队伍里的人担心他们安危快点找过来才可能打破两人现在的状况。
女孩儿满脸无助,雪肌沾露,一双清透的水眸楚楚可怜,恨不能让人狠狠欺负,欺负到她落下晶莹泪珠,欺负到她向自己求饶。
拓跋骁心跳如鼓,邪恶的念头蠢蠢欲动,可偏有那么一丝理智如同筝上那根丝线牢牢缚着他。
姜从珚见他的唇越来越靠近自己,绝望地闭上眼,眼尾那滴泪终于滑落。
一片灼人的肌肤贴在眼皮上,她心如死灰。
然而触感却在下一瞬消失,连束缚自己的力道也消散了。
拓跋骁最后吻了下她的眸,霍地翻身往旁边一躺,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呼吸着。
压着自己的男人终于离开,姜从珚不可置信,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她颤抖着睁开眼,赶紧往旁边挪,可四肢在刚才的挣扎中耗尽了力气酸软无力,一急之下差点摔倒在地。
好不容易躲开一点距离,她第一时间拢起褪到臂间的上衣。
她手抖得厉害,哆嗦着理了好几下才将衣服穿好。
发髻也松了,后背和手臂上的白色衣料上沾了些许杂草和碧绿的草汁,她草草处理了下,可仔细观察还是能看出痕迹。
她紧紧攥着胸口的衣襟,直到现在心跳仍平静不下来。
她刚刚真的被吓着了,男人发起疯来完全不管不顾,他刚才的动作,她以为他真的要在这儿就……
总之她绝不可能接受。
幸好他还没禽兽到这个地步。
姜从珚等了会儿,收拾好自己,将散落的发钗收到袖中,直到心跳完全平静下来才有勇气偏头去看他。
他仍旧仰躺在两步之外的草地上,手脚大张,铜色的脸上仍泛着情.欲的红,闭着眼睛长眉紧蹙,唇抿得很紧,下颌咬得笔直,至于下身……
她匆匆瞥了眼就收回视线。
她不敢喊他,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连呼吸都很轻。
她恨不能把自己变成一棵树,或者一颗草,只要他别注意到自己。
但她也不敢走,男人的感知比她想的还要敏锐得多。
姜从珚只能静静站在一边,警惕地观察他,不知过了多久,腿都站酸了,男人才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倏地睁开精光内蕴的凤眸。
他利落起身,转头看向她。
姜从珚心头一紧,下意识低头避开他的眼神,只留一截粉白的脖颈。
拓跋骁瞧见,沉默了下说:“放心,我不碰你了。”
姜从珚不说话。
她不相信。
他之前还答应过她抵达王庭前不会越界呢,结果发起疯来还不是什么都忘了。
拓跋骁见不得她不理自己,干脆挨过来,用手指勾起她的下巴,吓得她赶紧偏头一躲。
“生气了?”
“我真是一时没忍住。”他为自己辩解,“你生得太美了。”
“再说最后我不也没继续了。”
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是吗?
姜从珚垂下眼,软眸里有几分委屈。
拓跋骁投降,“我真的不碰你了。”
姜从珚扭过头甩开他粗硬的手指,“我要回去。”嗓音仍哑着。
“好好。”拓跋骁满口答应。
她现在这副模样,无论说什么都恐怕他都会说好。
拓跋骁曲起食指低在唇边吹了个口哨,跑到远处的骊鹰便听命奔回来。
“我扶你上马。”
说到“上马”两个字,又勾起她不好的回忆,姜从珚抗拒。
她现在觉得拓跋骁主动提出让自己骑马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陷阱,偏她还一点儿没觉察到,高高兴兴地主动跳到陷阱里。
被卖了还帮人数钱说的大概就是她吧。
拓跋骁见她咬着唇一动不动,大概猜到她的想法,于是道:“你放心,我绝不会像刚才那样了。”
她还不肯点头,他又说,“这里离营地虽不远,可也有好几百步,你要走回去?”
“我只是担心你体力不够,走回去要用许久,我倒是不介意耽搁行程,就怕别人会乱想。”
“你!”
乱想什么?还不是你干的好事!
姜从珚怒瞪他,他的话也太无耻了,还威胁她。
拓跋骁见此,还要火上浇油,“你头发乱了,裙子也沾了草汁,你肯定也不想叫人瞧见你这副模样吧。”
姜从珚气红了脸,恨不能打烂他这张嘴。
美人气恼却平添了瑰色,拓跋骁又忍不住想入非非。
再说她就真不理自己了,拓跋骁放低了语气轻哄,“上马吧,我不骑。”
姜从珚看了他一眼,想知道他这句话有几分可信度。
男人却不等她说话就再次提着她的腰将她送上了马背,然后牵着缰绳往回走。
男人腿长,步子迈得又大又快,确实是她几倍的速度。
路上,男人良心发现自己刚才做的事有多么过火,主动补偿她:“等到王庭后,我送你一匹玉狮子。”
她这么美丽,就该配一匹雪白的马儿。
姜从珚扣着马鞍让身体适应骊鹰的节奏,闻言并不理他,看着前方目不斜视。
哼,做完过分的事,事后想用这点好处收买她。
拓跋骁没听见声音,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虽一脸平静,可他偏就能窥见她的怒意。
主动示好没被接受,拓跋骁没觉得恼,反倒觉得很有意思。
美人就是生气也别有一番风情。
他在草原见过的男女关系基本都是男人占着绝对的领导地位,女人不可以反抗她的男人,否则拳头就会落到她们身上。
拓跋骁不喜欢这种关系,跟驾驭下属没什么区别,他提不起兴致,而且阿母就是被这么……总之他很不喜欢。
但是现在,她给了他别样的体会。
偶尔他也会恼怒她对自己太疏远,不肯跟自己亲近,可更多的,他却从中体会到了愉悦,这种愉悦是全新的,跟打完胜战之后的兴奋完全不同,却更让人上瘾。
别人都怕自己,但她不怕。
不仅不怕,她还敢跟自己提条件,会对自己生气不搭理自己。
他喜欢这样的她!
他现在对这份愉悦深深着迷。-
叱干拔列见王带着那个汉女去摸骊鹰时就很诧异,看到王居然允许她骑上去时,更是差点把眼
珠子都瞪掉下来了。
他对骊鹰傲慢不逊的性格再清楚不过了
那个汉女骑在上面没被甩下来肯定是王命令骊鹰了肯定是。
直到两人一马消失在视野里叱干拔列仍旧死死瞪着那片草地。
莫多娄走过来看了一眼发现他眼睛都瞪红了布满红血丝带着狰狞疤痕的脸因为过分愤怒看起来反倒有些委屈的样子。
莫多娄吓了一大跳脚下一扭差点栽了个跟头。
“奇怪真奇怪你竟然会露出这样的表情?”莫多娄用一种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的惊奇语气说。
叱干拔列用通红的眼睛狠狠瞪他一眼不屑于跟他这个杂血说话。
莫多娄哼了一声同样瞪了回去。
许久后拓跋骁牵着坐在骊鹰上的姜从珚再次出现在众人视野里。
叱干拔列一见更加激动了。
他下意识朝前冲了一步又猛地停下来。
莫多娄明白了“你是嫉妒对不对?”
被说破心事叱干拔列回过头盯着他咬牙切齿地说:“王让这个汉女骑骊鹰!”
“明明只有王一个人可以骑!”
莫多娄不能理解他的愤怒“骊鹰是王的马王愿意让谁骑就让谁骑王当初给过大家机会的我看你就是自己骑不到所以嫉妒。”
叱干拔列的愤怒瞬间像戳了洞的皮球泄了下去。
是的王给过他们机会的。
当初王刚驯服骊鹰的时候底下的将军们都眼馋得很这可是绝世少有的神驹啊问王能不能借给他们骑一下过瘾。
王一点也不吝啬很豪气地说“你们要是能凭本事驯服骊鹰本王便让他骑个够!”
很多人都去试了没有一个人能成功。
叱干拔列也试过跳上马背没多久就被甩下来了。
于是众人都知道骊鹰是只臣服于王的神马除了王任何人都不能让骊鹰低下高傲的头颅。
可是现在王不仅让那个汉女骑了骊鹰还主动为她牵缰绳!
这是只有下等人才干的事!叱干拔列接受不了。
不仅仅是嫉妒更是他不能接受王居然为了一个汉女做到这
种地步。
英明神武的王,怎么会被一个女人迷惑成这样?
王越来越近,莫多娄见叱干拔列还敢瞪着狗眼,虽然看不惯他,还是强行拉着他离开了。
“你想再次惹王生气吗?
叱干拔列语塞,失魂落魄地被莫多娄带走了。
拓跋骁知道姜从珚要面子,回来时故意挑了人少的地方穿回来,走得又快,她骑在马上,众人也不敢一直盯着看,倒是没觉察出多少异样,只是惊讶于拓跋骁对她的宠爱。
唯独谢绍,身形僵了僵。
他目力敏锐,一眼瞧出她跟先前出去时不同了,尤其是她的眉眼,多了些潮湿的水意,脸颊还残留着不正常的红晕。
再联想之前拓跋骁飞身上马带她离开的场景,后面发生什么不难猜到。
一直以来拓跋骁从未掩饰过他对公主觊觎的眼神,同为男人,谢绍自然明白他想做什么。
离开长安第一天夜里,他听闻他去找了公主,幸好没待多久便出来了,但是现在……
这其实是早晚的事,从下达诏书那日起,公主就注定要成为漠北王的妻,而他,要护送他们一路无虞。
这,是他今天会站在这里的原因。
公主皎若明月,应该是高高在上不沾染尘埃的贵女,任何凡夫俗子对她的靠近都是一种亵渎,可漠北王却以强势的姿态将这轮明月拽入怀中,成为他一个人的掌中宝。
装了许久的正人君子,他现在终于按捺不住野蛮的本性,将明月把玩揉弄。
想到这里,谢绍一时呼吸不畅。
回到原地,拓跋骁将她抱下来,姜从珚第一时间躲进了马车里。
若澜敏锐地注意到情况不对,送走拓跋骁后也跟着钻进马车,见到她的模样后,先是一惊,然后又怒又忧。
“女郎……
出去时还好好的,一回来,若澜发现女郎的头发散了,掉了好几支发钗,眼圈儿通红似哭过,嘴唇更是肿得过分,再往下看,修长细白的脖颈上几团深浅不一的红痕,上衣皱了,沾了草汁,还有一两片没清理干净的草屑,至于领口之下,她不敢再想……
女郎分明是被欺负了!
“女郎,他有没有……若澜问得犹豫。
她
想问拓跋骁有没有强迫她,两人有没有进展到那一步,又担心这话伤女郎的心。
姜从珚却懂了她的意思,摇摇头,轻声说:“我没事。”嗓音却嘶哑。
若澜放下心来,心里却还是很气。
虽说女郎嫁与他迟早会行那事,可女郎是正妻,漠北王该拿出相应的礼仪和尊重,而不是像对待宠姬那样对待女郎。
时下风气不好,许多贵族狎妓取乐生活靡乱,在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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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着众人就与姬妾行欢的事不是没有,可她们是什么人,女郎是什么人,岂可被这么轻慢。
下次她绝不会再让女郎单独与拓跋骁出去了。
“女郎,我给您重新梳洗一下吧。”若澜强按下心中的怒火。
“暂时不必,我想先一个人待会儿。”
姜从珚现在的心情说不上好,但要说讨厌拓跋骁也远不到这个地步,她知道拓跋骁并不是要羞辱自己。
她只是有些猝不及防,还有一种无奈,被困在囚笼里的无奈。
当初虽是被迫,可她也是下了决心要踏进这笼子的。
先前拓跋骁对她的宽容和维护让她生出一丝两人可以平等相处的错觉,但这终究只是错觉,无论是从地位上还是力量上,拓跋骁对她都有着绝对的压制。
他们本身就不是平等的,所以她也不该想这些有的没的。
按照原本的打算,好好地、理智地做自己该做的事,走自己该走的路,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至于今天的事……姜从珚下意识碰了下还肿痛的唇,这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她早该有心理准备不是吗?
姜从珚深吸一口气,把纷乱复杂的情绪全都埋到心底,面上又恢复了素日的平静,这才叫若澜帮自己重新整理。
她换了套高领衫,堪堪遮住脖子,至于嘴唇上的肿胀,只能慢慢消下去了。
若澜为自己梳头的时候,姜从珚想到什么,道:“姑姑,这些琐碎的事情日后让阿椿和阿榧她们来做吧,你要接替文彧管理队伍,恐怕会忙碌起来。”
若澜捏着发梳的手一顿,手指捏到一起,下意识反驳,“女郎,我不累,我忙得过来。”
“从您出生就是我一直在您身边,我只想好好照顾您,我担心阿椿和阿榧她们不够体贴,您不习惯。”
姜从珚转过半边身体,握住若澜的手,认真地看着她,“日常琐碎的事情磨合一段时间就好了,而且她们也跟着我很久了,不会不习惯。姑姑照顾了我十七年,我知道姑姑放心不下怕我再有什么意外,可是我已经长大了,我现在最大的危险不再是孱弱的身体,而是权力场上的刀光剑影。”
“我能用的人不多,姑姑是我最信任的一个,所以,姑姑为我好的话,就不能将精力浪费在这些琐碎中,而是登上这高台跟我一起并肩战斗。”
若澜动了动唇,说不出反驳的话。
她目光复杂地盯着女郎看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点点头同意了。
“女郎放心,我会做好的。”
姜从珚笑着说,“嗯,我相信姑姑。”
若澜并不是普通的奴婢,她出自陇县周氏,虽不是大族,当年家中长辈亦有在朝为官者,可惜遭先帝贬谪,举家回乡途中不幸遭遇了劫匪。
凉州送张依娘去长安的队伍正好路过遇到劫匪,张家兵士不能任由劫匪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作乱,当即冲上去与劫匪厮杀,可惜他们来晚一步,周家上下二十多口人全都惨死于劫匪刀下,唯独伤势较轻的若澜侥幸活了下来。
全家被灭,刺激得十岁的若澜几近崩溃,张依娘热血心肠实不忍心丢下她不管,将她带上命人医治,打算她身体和精神都好转后再安排去处。
在她的照料下若澜确实走出了亲人的伤痛,听到她要把自己送走时,若澜当即跪在张依娘面前,“女郎救我性命,又为我报了血仇,周若澜无以为报,今生愿作奴婢永远服侍女郎!”
张依娘忙拒绝,她救下若澜并不图什么,不管是谁被劫匪屠杀她都会救。
她忙向若澜说明自己的处境,她虽是凉州侯之女,可踏入长安后就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恐怕护不住身边的人,留在她这里不是好选择。
可若澜铁了心,一定要追随她。
“若能为女郎献上一条命,我也甘愿!”她声音泣血。
凉州侯以勇武仁义威震四海,被无数人敬仰,若澜被其女所救,全家血仇得报,她今生再没有别的念想,只想好好报答女郎。
张依娘实在拗不过若澜,最终还是同意留下她,但她并不把若澜当奴婢看,反而带着她跟姜淮,三人
一起读书,一起玩闹。
若澜很聪明,学识和能力早超越了普通管事,可她这些年却从未想过别的,只想一直待在女郎身边,当年她保护不了女君,现在就是死也要护住女郎。
她把姜从珚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她是她世界里唯一的精神支柱。
姜从珚很清楚若澜的想法,她没办法改变她,也不愿去改变她,或许,人都需要一个信念才能在巨大的悲痛之后继续活下去吧。
晚上,队伍抵达一处军镇,谢绍早命人前去通知腾出几座院落供他们落脚,不过大部队依旧驻扎在外面。
阿椿阿榧简单收拾过屋舍后,姜从珚让兕子去叫张复过来。
“女郎,您身体不舒服吗?”兕子紧张地问。
姜从珚轻轻摇头,“并不是,你只去唤他过来吧。”
兕子便带着一肚子疑惑去了。
没一会儿,她领着张复回来。
张复也以为姜从珚可能有哪里不舒服,来得极快,还带着药箱。
姜从珚坐在堂屋的矮榻上,一旁的落地青铜花枝灯台上燃着几盏明亮的油灯,映衬着她莹白润泽的肌肤,气色尚可,并不像不适的样子。
“子疑请坐。”姜从珚抬手邀请。
张复便在她对面坐下。
“女郎唤我前来,可是有什么事?”他问。
姜从珚没答,反而看向兕子,“你去门外守着吧,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兕子单纯的脑袋不明白女郎要干什么,却很听话地关上门,抱着胳膊亲自把守在门口,说不让人靠近就不让人靠近。
张复悬起心,女郎这么郑重……
姜从珚看他脸色越来越沉,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笑了笑,语气轻松地说,“子疑别这么紧张,我只是想请你帮我诊下脉。”
诊个脉搞得这么小心?
张复将信将疑,拿出脉枕放到两人中间的几案上,“请女郎置腕。”
姜从珚便一手拂起宽大的袖摆,将纤细的右腕置于其上。
张复直接将指腹搭了上去。
这个时代男女之防并不严格,远没有后世那么强烈的贞洁观,正常礼节下的相处都无需避讳,而且张氏父子给她看过无数次病,更不用矫情地计较这些有的没的。
张复凝神仔细感受她的脉象,表情沉稳,片刻后他收手说:“女郎脉象平稳,身体无虞。”
姜从珚点点头,收回手腕,然后看着他问:“既是如此,子疑觉得我可否能承受住避孕之药?”
她一脸平静,语气也不见波澜,仿佛在聊一件寻常之事,却惊得张复霍然瞪大了双眼,一时说不出话。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女郎这么郑重绝不可能只是单纯的诊脉,已经被坑过无数次,偏自己不长记性,老是被女郎单纯平和的表象迷惑。
张复一脸懊恼,袖子下的手都握成了拳。
作者有话要说
第 36 章 三十六章
第36章三十六章
姜从珚看张复又是惊讶又是懊恼和紧张,表情丰富得不行,一时有点想笑,可顾及着他的自尊,加上自己确实没给他个心理准备,终究还是忍住了。
“女郎,你……”张复眉头紧皱,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你想问我为何要避孕?”姜从珚主动点破。
张复僵硬地点了下头,他实在想不通女郎为何要这么做。
如果女郎要自己帮她调理身体易于受孕他还能理解,可避孕的话……对女郎而言,早日生个孩子,听说漠北王还没有孩子,女郎如果能生下长子,对她不是更有利吗?
姜从珚给自己和他各倒了杯茶水,捧在手里浅浅饮了一口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我毕竟是汉人,就算以正妻之礼嫁给拓跋骁也未必能立时站稳脚跟,叱干拔列他们的态度你也看到了,在鲜卑王庭中,如他这样的恐怕还不在少数。”
“暗里的刀光剑影不会少,我若怀孕便会给人可乘之机,不如等彻底立足无人能威胁到我时再考虑此事。”
张复听着,女郎的话似乎有些道理。
“可……避孕之药多伤身。”张复很是顾忌。
女郎前些年的身体有多虚弱他再清楚不过了,好不容易养了几年可算要赶上常人了,现在却又要因避孕而伤身,就像花了数年时间好不容易养出一株珍贵的花苗,却在即将绽放时又要他亲自掐断。
身为医者,他最见不得病人不听医嘱不好好养病,更别说还要他亲自去伤害她。
张复心里的这股难受简直要将他憋死了。
“女郎,你体质偏寒,要受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不容易,可也是有几率的,不是吗?”
张复劝解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姜从珚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看过来,这双纤长柔媚的眼睛虽平静,却自带一种不容旁人质疑的威势和决心。
张复知道自己劝不动女郎了,挫败地垂下眼。
医者有仁心,姜从珚见他如此,也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把人逼得太过分了,于是好声好气地说:“我也没有不把自己身体放在心上,这不正找你帮我诊脉制药将对身体的伤害将到最低嘛,否则我若是随便找个医士开些虎
狼之药,那才真是不要命,你要是答应我在我身边照看着,才能不让我把身体毁了。
语气倒是好得不行,可里面的意思把张复再次气了个倒仰。
女郎分明是在威胁自己,要是他不干,她就去找那些游医。
张复五官都快狰狞起来了,后槽牙咬了又咬,思来想去,发现自己还是说服不了女郎,终于抬起眼皮怒瞪她,“好!我答应女郎就是!
“这事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你别告诉外祖他们,更不要告诉若澜。姜从珚眨了眨眼。
张复:“……
告诉若澜?他疯了才会告诉若澜,叫若澜知道自己给女郎服这种药,她不杀了自己才怪。
已经妥协了,他也不再做无谓的挣扎,转而开始考虑要怎样才能在避孕的情况下不伤身。
“请女郎容我再诊一次脉。
姜从珚依言再次置腕。
这一次张复诊得仔细得多,神情严肃,皱着眉,瞳仁不断转动。
许久之后他才松开手,又问了姜从珚这段时间睡眠如何,月信情况等,思索再三之后才道:“我能开个方子,制成药丸,有八成避孕效果,这是我能用的最重的药了,再重就真的会损伤女郎的根基了,而且此药最多只能吃一年,决不宜吃太久,停药之后还需调养一年半载。
“那就依你所言。
八成,也行吧,剩下的两成就看她有没有这个幸运了,至于他说的一年,先答应下来再说,一年复一年,到时再说服他就是。
送走张复,姜从珚也松了口气,心想他可算被自己忽悠住了。
张复如果对政治敏锐些就能明白她刚刚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脚,尤其是还要以她的身体为代价。
担心被人针对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原因,她前世病体沉疴,被病痛折磨一生,今生的身体同样不好,她比谁都希望自己能健康,她也想像常人那样想跑就跑,想跳就跳,调养的那几年,再苦的汤药她都能面不改色地喝下去,就是为了把身体养好,可现在她却不得不这样做。
她在意的,是拓跋骁是否能避开三年后的死劫。
他没死自然皆大欢喜,要是自己改变不了他的命运,他依旧陨落的话,她得为自己的今后做打算。
草原上的
部落至今还维持着相当原始的权力交替机制谁最勇武他们就推举谁当首领在他们的认知里只有勇武的战士才能领导他们抵御强敌和猛兽。
三年时间太短了短到不足以支撑一个婴孩儿长大怀抱一个前鲜卑王的幼子只会招来杀身之祸她不能明知乱世将至还自私地将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而且——
生下来的孩子万一……不健康怎么办?
这是她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母亲是阿摩敦父亲是阿多兄长叫阿干直懃就是王侯也叫特勤……”
“涉~什翼是箭……”
马车里阿茅正在认真地教面前的女郎学习鲜卑语女郎低着头在小案上认真地写着什么。
车帘卷起明亮的天光打下从她的角度看去正好瞧见女郎乌发如云脖颈纤长雪白的侧脸在日光下呈现出一种柔润通透的质感细腻无暇到了极致叫她看呆了去。
阿茅自卑于自己低贱的出身感觉自己在女郎面前连只虫子都不如平日连多看她一眼都怕自己玷污了仙人似的女郎此刻却不由自主地被她的美丽吸引。
“你继续说。”姜从珚用字母将发音记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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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清泠的声音阿茅才猛地从失神中清醒过来她十分懊恼自己刚才的表现下意识偷偷瞧了女郎一眼见她好像没生气才放下心来努力把自己的思绪拉回来继续说着自己知道的鲜卑语。
她的胡语都是从别人的交谈中学到的知道的词汇不太多但应付日常交流足够了。
姜从珚认真学着她记忆力不错用音标做了笔记很快就学会了许多词汇开始试着说完整的语句。
阿茅惊讶于她掌握语言的速度忍不住惊叹:“女郎您学得真快!”
姜从珚笑了笑摸摸她尚有些枯黄的发顶“你也很聪明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学会好几种胡语的。”
姜从珚知道自己学的快是占了学习方法的便宜眼前这个从一出生就遭受欺凌的女孩儿在语言上才是真的有天赋她不识字也从来不知道学习方法小小年纪却学会了好几种语言。
女郎摸我了!
阿茅受宠若惊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生怕是自己的错觉。
到现在她都觉得这几日的经历幸福得不真实,她不仅不用再挨饿了,还有了新衣服,还有这么美丽温柔的女郎。
以她贫瘠的想象力,觉得就算死了之后去仙府恐怕也不过如此了。
阿茅朴素的认知里,女郎就像那神女一样,尽管阿椿和阿榧姐姐都跟她说过许多次女郎是人,跟她们一样的人,可她觉得不是,女郎跟别人不一样——
女郎是她的神明!
尽管姜从珚记忆力出众,短时间内要完全掌握一项语言也不太现实,因此她先让阿茅教自己词汇,再做一些特定场景的语言练习,她设想了一些可能遇到的情况,与阿茅用鲜卑语与自己做交流练习。
午后,姜从珚小憩了会儿,然后在车里复习早上学过的鲜卑词汇和语句,正认真地看着笔记,马车忽然停下,正当她以为出现了什么状况欲询问时,车窗外忽然横伸过来一只熟悉的手——手上握着一束五颜六色的野花,开得灿烂极了,像截住了春日的一缕暖阳。
姜从珚一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不喜欢?还在生气?
拓跋骁站在车外,见她久久没有回应,俯身从窗口看进来,露出一张冷硬的俊脸。
隔着花束窥见拓跋骁的眉眼,或许是花朵的色彩过于明艳,那双幽碧色的眼眸被衬得格外明亮起来,姜从珚突然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觉,像是某幅古画上的面孔吹落了时光的尘埃重新鲜活地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他缓缓抬起遮盖千年的眼瞳,尘烟自“他
她的心脏在这一刻忽的停了下,然后又恢复了平时的节奏,这份微小的变化几乎叫人忽略。
“给我的?她问。
“自然是,除你之外旁人也不配。拓跋骁觉得她明知故问,却还是好好答了她。
“你亲自摘的?
拓跋骁头一次干这种摘花讨好姑娘的事,罕见地生出些别扭情绪,沉默了会儿,还是点了点头,状似一脸坦然地说:“自然也是,除了本王谁敢摘花送给你。除非不要命了。
姜从珚瞧见他握着花束的手指紧了紧,青筋绷得尤其明显,看穿他镇定外表下掩盖着的不自在,扬起一个清浅的笑。
“算是赔礼吗?
这话把拓跋骁问住了,他并没有想这么多。
“不是,我只想让你看到花开心些。
什么都送给她?哼,姜从珚才不相信男人嘴里的鬼话,不过他前半句话还是让她心情好了不少。
她伸出双手捧起花束,轻哼,“你的花我接受了,但不代表我就这么原谅你了。
拓跋骁听她嘴里说着不原谅自己,眼睛里却藏着浅浅的笑意,白里透粉的脸蛋比花还娇艳,碧眸亦闪过愉悦的亮光。
他当时骑马走在前面,看到路边开得一丛又一丛的野花,突然想起草原上的春季大会。
春季大会上,草原上的男男女女可以自由结合,那些年轻的勇士会采下野花送给心爱的姑娘,于是他也生出这个念头。
他突然下马时,莫多娄和底下的人还以为遇到了什么情况严肃戒备起来,看到他只是去采野花时,手里的刀都差点掉到了地上。
他们虽不敢有意见,拓跋骁还是察觉到了他们的疑惑和不解,这叫一直以勇武威严统领部下的拓跋骁有些不自在。
作为高高在上的鲜卑王,他也是第一次干这种讨好姑娘的事。
莫多娄看到他拿着花走向汉人公主的马车,突然明白了过来,人群里响起一阵笑声——他们王是为了心爱的姑娘去摘花的!
就算是王,面对喜欢的姑娘时,也跟他们普通人一样。
听到他们的哄笑,拓跋骁有些恼怒,但现在看到她这么动人的模样,他心里那点不自在也消失了,勾起了锋利的唇角。
拓跋骁来送花真的只是送花,他只隔着车窗看了她一会儿就离开了,没有试图爬进车内占她便宜,反倒有点出乎姜从珚的预料。
等人走后,她坐在车内,目光仍落在这捧五颜六色的野花上。
史书记载了他的功绩和成就,却不会记录某一个春阳灿烂的午后,他曾送了一束花给一个姑娘。
不知是干过一次之后就彻底放开了束缚还是别的,从这日起,接下来好几天拓跋骁每天都会给她送来一束花,有时候多有时候少,全看路边开了什么花。
姜从珚照单全收,可就是不说原谅他的话。
几次之后,拓跋骁也
看出来了她是故意的,终于在递花的时候趁她不注意抓住了她的手腕。
“还在跟我生气?”他挑眉。
前几天他都很规矩,只隔着马车说话,姜从珚没想到他又搞突袭,眼神跳了一下,想要抽回手却不能够。
“没有。”姜从珚抿着唇说。
“那就是原谅我了?”
姜从珚不说话了。
拓跋骁算是明白她的意思了,不生气跟原谅是两回事,她现在还跟自己正常说话,可要笑脸相迎是不可能的。
但他岂甘心被她这么不冷不热地吊着,于是牢牢扣着她细弱无骨的手腕,粗糙的指腹在她柔嫩的手心摩挲游移,一下又一下。
姜从珚的肌肤本就敏感,尤其是掌心这种位置,被他带茧的指腹刮过,顿时刺激到敏感的神经,反射性地颤了下,烟眉蹙起,贝齿咬着丰润的下唇,表情难耐起来。
“你松手。”她娇斥。
酥麻带痒的触感实在令人难受,她蜷起手指试图握住掌心拒绝他作乱,可男人的手指像铁一样坚硬,纹丝不动,不仅不松,还变本加厉。
她又拼命往回抽手,整个人都快仰到另一面车壁了,连手腕都磨红了还是挣不开男人的束缚。
她的力气在他面前犹如蚍蜉撼树。
拓跋骁瞧见她极力隐忍的表情,又见她白玉一样的肌肤因为用力而涨红了脸,在薄薄的光亮下呈现出一种动人的媚态。
他眯起眼瞧了会儿,眼神最后定到她的唇上,被细齿用力咬着,原本浅粉色的唇瓣变得艳红,衬得这张美人脸愈发勾人。
他忽然想起那日她被自己压在身下的画面,那时的她也是满脸羞红眼波似水,红唇被自己吻得肿胀,其中溢出的嘤咛更是叫人发狂……
没有尝过的话他只会去想象,一但品尝过那美好的滋味后他就像中了毒的瘾.君子再也戒不掉了,脑海里日思夜想的都是那团软玉般的人,有时半夜做了梦他都控制不住地想要不顾一切冲进她的房间将她搂到怀里,可一想到两人之间的约定,想到她愤怒惊惧的眼神,这团邪火就似被浇了盆冰水。
此刻,身体重新躁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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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骁的眼神陡然暗了两分,呼出的气息滚烫灼热。
隔着马车姜
从珚看不到男人的身体变化,可只看他幽暗的眼神和脖颈上绷紧的皮肤就能感觉到气场的变化,她心里叫苦。
之前拓跋骁老实了几日还以为他暂时不会胡来了,没想到又这样……
“你原不原谅我?男人又问,低沉的嗓音有些喑哑,带着几分威胁的欲.念。
到现在这个地步,姜从珚哪里还敢跟他赌气,她只怕男人恼羞成怒下又抽疯,只能老老实实地答:“原谅了,我岂会一直跟您置气?
哼,说得好听,要不是自己逼着她,她才不会说出这句话,但不管是不是他逼的,只要说了这话,她就不能躲着自己了。
姜从珚已经说了服软的话,可男人还不放开自己,她委婉提醒他,“你把我手腕勒红了。
拓跋骁松开手,被自己捏住的那一片肌肤确实通红。
“你的肌肤太娇弱了。他说。他感觉自己完全没用力,只是轻轻握着她的手腕而已。
姜从珚:“……
这倒还要怪她自己了?
拓跋骁是真没见过比她还娇弱的女郎,尤其是那身又薄又嫩的肌肤,真的跟团乳酪一样轻轻一碰就碎了,偏他又爱极了她的模样。
男人的眼神直勾勾地瞧着自己,虽没干什么,还是叫人不自在,姜从珚揉了揉腕子,移开视线,面色正经地说:“还在行路呢,不好耽搁太久。
意思就是赶他走了?
拓跋骁听懂了她的意思却没马上就走,反而在她错愕的目光中再次伸出长臂,粗糙的大掌在她柔软的脸上摸了一把。
“还有一个月。
丢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他利落转身,挺拔修长的虎躯消失在窗前。
姜从珚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这句话的意思,还有一个月就要到王庭了,以男人这段时日的忍耐,到时岂会轻易放过自己?
姜从珚不免生出些担忧,倒不是在乎自己的贞操,她忧心的是以男人的力气和体格,情绪上头发起疯来自己能不能承受住。
不说别的,只怕他力气稍大一点就能把自己的手腕掰折了,而且看他那天那凶狠的模样,在这方面绝不会温柔……
不过现在思虑这些也没有用,只能到时候再说,姜从珚把这份浅忧按下去,重新拿起笔记学习起来。
又过了几日,姜从珚学习了不少鲜卑语,已经能说出日常对话,连若澜、兕子还有阿椿阿榧她们都学了些,她还叫张铮和亲卫们也跟着学一学。
今后在鲜卑王庭生活,学会当地的语言跟他们交流很重要。
姜从珚观察过,拓跋骁汉语说得很流利应该是受他母亲的影响,但他的手下中会说汉语的并不多,莫多娄和几个使官已经是仅有的会说汉语的人了,叱干拔列那样完全不懂汉语的才是绝大多数。
好在她从前便有意培养身边的人识字,阿椿和阿榧那样的侍女也都没落下,众人按她教的思路和方法,学习速度虽不如她快,慢慢积累下来总在进步,加上王庭天然的语言环境,等到三五个月后,日常交流应该就没问题了。
阿茅一直觉得自己很卑贱,女郎身边任何一个侍女都比自己有用,在寨子里,只有最勇猛杀敌最多的勇士才配吃到这么美味的麦饼和米粥,可她一个低贱的仆人,女郎居然也给她吃这么金贵的食物。
她每次吃饭的时候都沉迷于这香甜的口感,同时又有股深深的不安,好像得到了一件自己完全不配拥有的宝物,战战兢兢,生怕哪一天就被人抢走了。
女郎身边有那么多人,如果自己不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女郎今后还会对自己这么好吗?自己还能一直待在女郎身边吗?
如今女郎给自己安排了差事去教他们说胡语,阿茅不仅不觉得累,反而充满了干劲,恨不能把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用在这上面。
花了两天教会她骑马,给她分了匹小马,阿茅上午去马车里教女郎,下午便骑在马上,在赶路的时候教张铮他们,等到晚上,再缠着兕子、阿椿和阿榧说鲜卑语。
有时张铮他们学得头晕脑胀想要休息一下阿茅都不肯浪费时间,她不敢反驳他们,就只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他。
张铮一个武将,只粗粗认识一些字能读点兵书,现在居然要学一门外语,实在头疼得厉害,可他也不好凶一个小女娃,只能两眼发直地看着前方,耳边一直萦绕着她叽里呱啦的鲜卑语。
阿茅终于满意了,自己不是吃白食的,终于有点用了,她今后一定会变得更有用的。
这一日,队伍终于抵达梁国边境的北地郡。
众人在出关的军镇中住下,照常收拾
下榻姜从珚正被阿榧捏着疲惫的肩颈阿椿进来禀告说谢将军求见。
姜从珚目光一顿示意阿榧停下思索片刻朝阿椿道:“请谢将军在院中稍等。”
然后她让阿榧给自己换了一件稍微厚实的外衫
北地的春日天光尚短队伍进城时已是黄昏现下夕阳坠海天际处只余几缕蓝紫色的霞云一轮浅浅的圆月从另一侧升起。
庭院中间有棵盘虬结蚺古老桃树枝头犹挂着些许残花树下有套石桌石凳谢绍便坐在其中一个石凳上。
姜从珚带着侍女走过来时便看到身穿银色轻甲的年轻将军沉默地候在那里笔挺的脊背在薄薄的月光下似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剑。
听到脚步声他率先看了过来然后立马起身朝她俯首行礼。
“将军不必多礼。”姜从珚抬了下手。
“将军请坐。”
谢绍看了眼石凳犹豫着没动。
此时的礼仪还讲究跪坐但离胡族较近的北地已经流行起胡床胡椅了他出身寒门又是一个武将自然不在乎这些可公主是贵女……
姜从珚似看穿他的顾忌笑了笑“将军不用讲究这些虚礼只管坐便是。”
说罢阿椿掏出一张丝帕铺在了石凳上她拂了拂裙摆率先坐了上去。
她给阿椿递了个眼神阿椿悄然退下庭院中便只剩他们二人。
公主既这么说了谢绍也无需矫情依言恭敬地坐到了对面。
“冒昧打扰公主末将前来是向公主辞行。”谢绍说。
“末将只能护送公主至此明日出了关末将便要率旅贲卫回长安了。”
谢绍说这话时垂着眼或许是为了礼节或许是不敢看她的眼神或者两者都有。
其实辞不辞行都无所谓这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但他还是来了他也说不清驱使自己前来的动力是什么。
姜从珚对这话倒没什么感觉只问:“将军抉择好了吗是否要走我给你铺的歧路?”
作者有话要说
张铮:晕晕晕!
第 37 章 三十七章
第37章三十七章
谢绍一时语塞。
她口里说着歧路,可他却感到一种冥冥之中的天意,世界上的路很多,他却只能走这唯一的一条。
沉默许久,他终于抬起头,一双眼睛似比这夜色还沉:“请公主为绍指路。”
他并不是这一刻才下定的决心,而是很早就预感到了这一天。
“我说过的,南方的山河是将军登场的高台。”姜从珚眼神看向南边遥远天际处密布的繁星,平静地说。
“桓均不久即会奔赴淮南之地行事,这些年,大梁天灾不断起义不绝,正需平定内患,你若与他一文一武互为支应,届时便能将淮南之地尽握于手……”
谢绍见她把话说得如此露骨又大胆,其中的意思更叫他心跳加速。
将数州之地掌控于手……这分明是历史上称霸一方的诸侯才会做的事,她让自己这么做,究竟是想保住大梁江山还是分裂大梁?
姜从珚知道他的疑虑,可她也只能这样做。
北方早被士族把持铁板一块,就算她知道历史也无法改变太多的现状,唯有淮南之地还未开发太久,在中原士人眼里还是“烟瘴之地”不屑于去经营,其间的士族力量相较北方薄弱许多,又有许多本地山民,势力错综复杂,交州南越之地就更是偏僻狭隘了,若能利用好其中的矛盾,或许能打破士族的桎梏;再加上气候日益寒冷,在南方垦田种粮比北方划算许多,届时有粮有兵,桓均才可能与北方士族对抗将改革进行下去。
大梁那么多人口,比胡人多出数倍不止,为何终究还是覆灭了,究其根本是统治阶级的败坏,这种败坏是自上而下的,早与大梁交缠不休了。
先保住淮南,保证粮食供应,在淮南练出一支强兵,这样说不定才能反过来压制住北方,为大梁续上一口短气。
至于桓均和谢绍掌权后会不会野心膨胀,姜从珚并不担心,再如何也不会比史书上的结局更差了。
而且——
桓均,谢绍,皆殉梁!
姜从珚说了几个他可能会遇到的问题,又给了几点建议,不过具体要怎么做还得看那时的情形。
她又道:“将军勇武,可谋略上需有人辅佐,武陵渠县有位诸葛优先
生,据说是武侯后人,将军可去拜访。
诸葛优,字子羊,武陵人,隐居于罗山。
这时的诸葛优已有了一定名气,当地政官也一直邀请他入仕,可他只说无心仕途惟愿寄情山水,通通都拒绝了,直到他四十岁时,长安沦陷朝廷南迁,谢绍苦苦支应眼将不敌,诸葛优却在此时入世来到谢绍身边,及时为他调整了对敌战略,终于在危急关头逼退匈奴大军,紧接着帮谢绍在江淮建立起抵御匈奴的防线,这才堪堪为南梁续了十年的命。
姜从珚知道,诸葛优是不喜欢现在的朝廷,宁愿布衣草芥也不出仕,一直到日后神州陆沉、汉室穷途末路,他才不得已协助谢绍。
她现在也没有十足把握诸葛优会为谢绍出山,只想他心中既然装着汉室江山,知道谢绍所作为何,或许会动一份恻隐之心吧。
“我有几句话,将军去见诸葛先生时可面述于他,或许能为将军添两分说力……
谈完此事,谢绍站起身,抱拳行礼,“多谢公主指路,绍受教了,打扰公主歇息,绍这便告辞。
他刚转过身,背后却传来一句清冷的女音。
“将军何必急着离开?
一句话就定住了他的动作。
谢绍不解,回过身来,恭敬地问,“公主可还有吩咐?
姜从珚依旧端坐在石凳上,只是微微侧了下脸看过来,雪白的肌肤在暗淡的月光下莹莹生辉,似比天上的明月还要皎洁。
难怪歌谣里的唱词会说她是月中仙。谢绍脑海里不合时宜地闪过这个念头。
“将军明日就要拔营回长安?
“……是。
“将军何不多留几日?
“可……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姜从珚抬起眼帘,缓慢而犀利地说。
谢绍发现自己还是不了解面前这位公主,她出生尊贵,有着世上最美丽的容颜,纤细的身姿仿佛连把剑都拿不动,可她说出来的话、展露出来的气质,却带着截然不同的大胆和铁血。
明明是极矛盾的特质,出现在她身上却有种浑然天成的感觉,好像她就该如此。
他脑海里莫名浮现出她两次借剑的情形,第一次是在宫宴上,她被迫献艺,满朝的目光都被她缥缈的舞姿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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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他当时却只注意到那双被剑光照亮的清冷的黑瞳;第二次借剑,她锋芒毕露,纤细的手腕执起对她而言过分沉重的铁剑,却将剑锋毫不犹豫指向了凶猛的鲜卑将军。
她要嫁去王庭,她今后要在王庭生活,可她却不怕得罪他们。
只是一个普通的流浪儿,她依旧将对方视作子民,不允许他人任意践踏。
那一刻,他甚至从她身上看到了君王之威。
“末将需要一个留下的理由。谢绍说。
他并不觉得公主是怕旅贲卫离开失去了保护,可他确实想不通她这么要求自己的原因。
“你说……其余胡部会眼睁睁看着大梁与鲜卑结盟吗?她带着循循善诱的语气低低说。
谢绍眼神一变。
“两地不接,地形复杂,多么好的截杀机会啊,送嫁队伍已经平静太、久、了!最后一句,带着风雨欲来的压抑。
谢绍瞳孔骤缩。
他听她说队伍会遇到埋伏,可他却没从她脸上看出丝毫惊惧之色。
“想必公主早有应对之策。谢绍强压着胸中的惊诧。
短短一月送嫁,他发现这位公主的聪明和见识实在不容小觑,若是男儿,迟早会有封侯之功。
姜从珚看了他一眼,她也发现这个人的性格是有些执拗的,要让他去干什么,一定要有理由说服他。
姜从珚也不卖关子,告诉他,“我留将军非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了将军。
“嗯?谢绍疑惑重重,俯首作聆听状。
“将军难道不期待在战场上真正厮杀一回吗?
姜从珚从石凳起身,朝他逼近一步,一双清眸直直看着他。
“新开刃的剑,总要见过血才知道锋不锋利!新入伍的士兵,也要杀过敌才能勇猛无畏!新上任的将军,自然需要打过胜仗才能让底下的人臣服,不是吗?
“这一次的截杀,正是将军表现自己英勇、收拢人心的机会,也能让将军知道自己跟胡人骑兵,究竟——孰强孰弱!
话音落,庭院里安静得过分,只有淡淡的桃花香漂浮在半空中。
女郎站在桃花树下,花影摇曳,微凉的夜风吹动她如瀑的长发和月华似的衣摆,圆月前的流云散去,清辉如霜,凝在她精致清冷
的眉眼间,似结了一抹淡淡的忧愁,可细看之下才发现,这分明是一股冰冷的肃杀之意!
谢绍心头巨震,沉稳的表情渐渐裂出一道缝隙,他心里生出一股诡异的情绪,汹涌到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忽然想到一句话,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他先前的想法错了,即使是女儿身,公主也能成就封侯之功。
而这样一个女子,如今却被天子下令送去草原和亲,他心里生出一股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惋惜。
只能庆幸公主心里是有大梁的,否则以她之能若是想要毁灭梁国简直是轻而易举,毕竟在她身后,还有漠北王这个一方枭雄。
然而下一秒他想起她的身份,想起十七年前先楚王妃路遇劫匪难产而亡的惨剧,即便他对政治不敏感也能猜到当年的事情不那么简单,甚至很可能跟当今天子有关。
面对可能存在的母仇,公主真的会一心一意帮着梁国吗?再想她暗中安排自己和桓均的事,真的不会把梁国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吗?
谢绍不确定,他忽然感觉后脊发凉,一股寒意从脚底爬了上来,可他早已入了她的局。
他想,天子把公主送去漠北,可能并不是一件好事。
“末将遵命!”他涩着声音说。-
第二日,送嫁队伍穿越固原城楼,向东北而去。
固原,一说因地势险固而命名,扼守萧关,雄踞六盘,是为天下锁钥的古原州。
固原受河水切割、冲击,丘陵起伏、沟壑纵横、梁峁交错,这样的地形,若是有心埋伏,绝对一击即中。
出了固原城便出了大梁国境,西北边是长期被羌族占据的阿拉善地区,东边是被羯族虎视的河中、河东地区,再远一点,便是分庭抗礼的匈奴和鲜卑部族。
左右俱是强敌,送嫁队伍要穿过势力犬牙交错的山陵地带,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拓跋骁来时没遇到麻烦是因为他轻装简行,所率皆是精锐骑兵,无论是战力还是机动能力都是这片大地上最强的,这种情况下想要截杀成功简直是痴人说梦。
但现在的情况又完全不一样了,除了鲜卑骑兵,队伍里更多的是梁国的送嫁队伍和工匠,还有随路押送的许多物资。
车马笨重,队伍无论
如何都走不快,还有许多非战斗人员需要他们分兵保护,如此一来便是最佳的下手时机。
不说杀掉拓跋骁这个宏伟的目标,他们只要杀掉梁国的和亲公主,或者杀掉梁国大部分人员,便能给两国的结盟一记重击。
这么做无异于在挑战拓跋骁的威严,若他不亡,截杀之后肯定会举兵报复,可对身处夹缝中的羌、羯而言,他们早早感受到了拓跋骁威服四海的野心,就算不主动去找拓跋骁的麻烦,拓跋骁迟早有一天也会踏马而来。
拓跋骁太年轻了,他才二十岁,如无意外,他至少还能雄霸草原二十年。
他十六岁登上王位,短短四年就收服了鲜卑各部,又将周边小部落全都击破,纳入了自己野心的版图,不用太久,五年十年,等他羽翼愈丰,届时他们有何能力再抵挡鲜卑铁骑?或许都不用五年十年,只需两年三年,他们就会成为他马蹄下的一抔黄土。
拓跋骁崛起的速度太快了!快到让所有人都害怕!不管是有野心的没野心的,所有人都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姜从珚明显感觉到,出了固原后,队伍里的氛围一下紧张起来,像拉满了弦的弓。
她撩起车帘淡淡地看了眼外面绵延不绝的山陵,又缓缓放下,坐在车中面色平静地闭目养神。
谢绍送队伍出城三十里后仍未有要停下的迹象,众人有些疑惑。
他主动驾马走到拓跋骁面前,下马行礼,“此地势力交错地势险峻,末将担忧羌、羯等胡部欲趁机取乱,故请再送一程,此亦为保公主和我大梁子民安宁,请漠北王应允。
拓跋骁高坐在骊鹰背上,毫不收敛身上的气势,带着上位者的压迫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高挺的眉骨下一双深眸看了他一会儿,才冷冷地吐出一句:“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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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开始,拓跋骁就不喜欢谢绍。
没有原因,就是一种直觉。
他听说,昨晚这人主动去找她了,哼!
拓跋骁甩了甩马鞭,骑马走到了队伍前面,擦身而过瞬间,骊鹰的尾巴从谢绍肩膀处狠狠扫过,谢绍眉头一动,身形却依旧稳稳当当。
旅贲卫的几个队长虽然有些疑惑谢绍为什么要多送一段路,但这一个月下来谢绍还是有些威信的,谢绍说担心胡人劫路,他们作为护送卫队,为了两
国盟约顺利务必保证公主安全否则回京之后难以交差于是也都应了下来。
第二日队伍经过一片地形狭长的沟谷地带两边俱是陡峭山峦只有一前一后两个出口。
四周安静得过分风声啸唳空气紧绷到了极致连不知内情的工匠们也被这股情绪感染整支队伍不闻任何交谈声前所未有地沉默起来只有旗帜被风吹得呼啦作响翻卷不已。
就在此时远处淡白色的天际似乎昏暗了些狂风卷起了沙尘。
这种天气在北地很正常骑马走在最前面的拓跋骁却忽的一勒缰绳扬起利掌示意队伍停下。
他眯起危险的碧眸看了眼朝身后的人打了个手势立刻就有人翻身下马趴在地上去听那细微的动静另有人快马飞到前面去探路。
四周群山霭霭青黑色的山体沉默地矗立在大地上仿佛一只盘踞在大地上的凶兽随时会张开狰狞的血口。
队伍停在原地却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异议。
拉车的牛和马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不安地原地踩着路上的杂草时不时从鼻腔发出一生闷叫。
不一会儿趴在地上听声音的鲜卑骑兵向拓跋骁禀告
拓跋骁的眸色陡然暗下来他又抬起眼皮看了看越来越近的烟尘目光锋利得宛如一只寒箭。
“御敌!”他提起高呼雄浑的声音响彻山谷回音如涟漪扩散。
令一下他身后的鲜卑骑兵便纷纷变幻队形拔刀挽弓霎时间刀光林立。
队伍中间张铮等人也纷纷围拢到姜从珚的马车身边队伍之后谢绍率旅贲卫将仪仗和工匠队伍聚到了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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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圈里。
这时一开始骑马去前面探情况的骑兵也回来了给拓跋骁带来了更具体的消息。
“……是羯部有一千八到两千骑都是穿甲的精锐打的大王子或比能的旗帜。”
拓跋骁听到这么多骑兵来袭表情却没什么变化唇角扯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底甚至露出几分轻蔑之意。
不到一刻钟烟尘越来越浓遮蔽了半壁天空山林间的飞鸟相继惊起脚下的大地震动起来。
拉货的牛马
已经忍不住嘶鸣起来,似乎想要逃离这个危险的环境,“吁~车夫用力勒着缰绳控住它们,但那颤抖的手却出卖了他真实的心情。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犹如闷雷,大地震动得越来越厉害,山壁两侧的石子一颗接一颗地滚落仿佛砸在了人心上,尚未窥见敌人的面貌,但光是这份威势便叫一些胆小的人变了脸色。
旅贲卫的表情尤其严肃,在这严肃之下,却是极力掩饰的紧张。他们虽是长安城中的精锐,可干的最多的也不过就是游街巡查,连山匪都没杀过几次,现在却要骤然对上凶悍的胡人,怎么可能不生怯意。
相反,拓跋骁那边的鲜卑骑兵却跃跃欲试一脸兴奋,不断摸着锋利的刃口,好像即将来临的不是一场截杀,而是独属于他们的游戏。
如此鲜明的对比,谢绍的心往下沉了两分。
公主说的对,刚入伍的士兵,总要杀过敌才能变得勇猛。
他扫了眼底下的旅贲卫,驾马走到他们前面,沉着眉,表情威严肃穆,“诸位将士,吾等奉命护送公主,今强敌来袭,两军对垒士气为先,岂能临阵生怯,失我大国威仪?况且这一仗亦关乎到你们自身的性命,本将现在需要你们拿出悍不畏死的气势来对敌,能不能做到?
“能!众人应声。
谢绍不满,眉骨一压,再次提了声音,厉声问,“大声点,能不能?
“能!能!能!众人举起兵器,敲在胸前的盔甲上,金鸣铮铮,呼声震天。
谢绍这才满意了,重新将所有注意力放到即将来临的敌人身上。
敌人终于出现在了面前。
他们骑着战马奔腾而来,扬起的阵阵沙尘中,一道道寒芒如流星飞出,直奔送嫁队伍而来。
细密的箭矢如雨落下,列在最前方的骑兵纷纷举盾结阵抵挡,不给对方射出第二支箭的机会,拓跋骁已经率先冲了出去。
他手持一杆银亮的雁翎长枪,枪尖锋芒毕露,折射出的寒光叫人不敢直视。
对方见漠北王一马当先迎上来,有那想出名的,不管不顾也冲了出来想单挑拓跋骁。
要能伤到漠北王可是大功一件,自己也能一战成名。
抱着这样的想法,羯人中一个将军提着一把长刀对上了拓跋骁。
战马飞驰,极速冲锋之下带来堪称恐怖的惯性和冲击力,兵刃相接,撞出“铛的一声巨响,火花迸溅,那羯人将军只感到一股巨力仿佛整座山都压了下来,整只手臂都被震得失去了知觉,长刀从手中脱落,他急忙去捞,却在下一秒,拓跋骁勒马急停,回身出枪,一道寒光闪过,他的头与脖子就分了家。
滚烫赤红的鲜血狂喷至半空中后又星星点点落下,犹如下了场红色的小雨。
拓跋骁冷硬的脸庞上亦沾了血,眉骨和太阳穴上,血滴顺着肌理滑落,在那嗜血碧眸的映衬下,整个人宛如传说中的修罗将军,浑身煞气。
然后转身,眼神冰冷地看向余下羯人。
他身后的鲜卑铁骑爆发出一阵得意的欢呼,为他们勇武的王助威。
甫一接触就斩落己方一员大将,羯人为之震惊,一开始积蓄出的凶悍气势被捅了个洞。
漠北王当真勇猛至此!
为首的大王子或比能愣了一瞬,然后满脸怒意,“上,全都给我上,杀了他!
混战开始,鲜卑骑兵紧随着王的脚步,跟着他们勇猛无双的王冲入敌阵与敌人展开了厮杀。
姜从珚出了马车,站在车辕上,举目望去,借着马车的高度正好能看清前方的战场。
羯人兵多,乌压压一片压过来确实令人害怕,可鲜卑骑兵在其中却宛如一条凶猛的黑龙,将这片乌云搅得天翻地覆,而拓跋骁,就是那龙头处最锋利的龙爪。
据说,漠北王战无不胜,他之勇猛无人能敌,现在看来,这不是传说,是事实。
对方将近两千人,而他所率去的鲜卑骑兵只有不到四百人,五倍兵力之下,凭借骑兵优越的机动性和冲击力,加上勇猛的体格和武艺,他在羯人军阵里来回穿插,依旧能把对方冲击得支离破碎再难结成完整的阵型。
优越的战术会让人惊叹主将用兵如神,最直观的武力威慑却更叫人热血沸腾,也更能令敌人肝胆俱碎。
历史上有一次战事记录,说朝廷南渡时匈奴骑兵紧追不舍,整整三千人的军队,却被不到两百人的匈奴骑兵吓得屁滚尿流,他们争相逃命,完全没有迎上去对敌,甚至大多数人不是死在匈奴人的刀下,而是在逃亡过程中被自己人踩踏致死。
如此离谱的敌我比例、如此离
谱的战损程度,简直令人不敢相信,当时有网友说,哪怕是杀三千头猪呢都得杀上好几天吧,这些梁国军队简直比猪还不如。
猪在受到生命危险时会凭借原始的兽性想办法逃命,但作为人,有些时候最大的威胁不是来自外部,而是他们那颗恐惧的心。
人心一但有了恐惧,便是一阵轻风都能令其魂飞魄散。
乌达鞮侯能跟拓跋骁齐名,自不是吹嘘出来的,如果当时的梁国面对的是这样如狼似虎的军队,确实不能不叫人惊惧。
车队众人见拓跋骁在羯人军队里如入无人之境,都放心下来,然而下一刻,车队身后的山谷入口处却传来另一股马蹄声,紧接着,另一队羯人骑兵现身,也有一千多人。
他们早早埋伏在远处的密林中,只等送嫁队伍踏入他们的猎网。
车队前后被围,羯族大王子见此,哈哈大笑了几声,得意地说,“拓跋骁,你以为我会那么愚蠢地依靠这两千人就杀了你吗?你恐怕没想到吧,我还有另一队人马。你们现在已经被包围了,你的汉人公主马上就要成为我的刀下亡魂。结盟?哼,我倒要看看你们这盟约还能不能结成!”
拓跋骁闻言,深邃的碧眸似结了冰,闪过浓烈的杀气。
或比能有一句话触怒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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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回去,反而提着枪直直朝或比能冲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 38 章 三十八章
第38章三十八章
或比能没想到这样都不能动摇他的心神,眼见拓跋骁如猛虎般冲过来,一时手忙脚乱地号令手下赶紧拦住他。
拓跋骁的实力有多强悍他刚刚也看到了,他一向认为自己是部落里最厉害的勇士,但此时也不敢单独对上他。
可拓跋骁岂会就这么放过他?他目光犹如狩猎的头狼牢牢地锁住了或比能。
山谷入口处,谢绍率领的一千旅贲卫早已严阵以待,在羯人冲过来时,他也带头率先冲了过去。
或许是谢绍刚刚的那番话起了作用,也或许是他勇猛冲锋的气势给了底下人自信,那一千没上过战场的旅贲卫此时竟没有怯战,反而跟着吼杀上去,双方缠斗到一起。
姜从珚见了,对张铮道:“你们也去吧。”
张铮迟疑:“属下最重要的职责是保护女郎安危。”
姜从珚摇摇头,“现在两头的羯人都过不来,我这里是安全的,谢绍那里虽一时凭着气势不落下风,但继续战下去撑不了多久,你去给他们提提气吧。”
她一个外行都能看出来的问题,张铮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两头被堵,他们看似处于劣势,实则羯人才是注定要败的,谢绍他们就算打不过也不影响,漠北王早有安排,女郎现在让自己去给他们提气,大概终究是念着他们是汉人吧。
女郎自始至终都念着大梁江山和大梁百姓,可梁帝是怎么对待楚王殿下的?又是怎么对待女郎的?
身为凉州家将,张铮天然就不喜欢高坐长安城的那位皇帝。
这些年梁帝一直提防凉州,派来的官员处处跟府君作对,丝路断绝后凉州本就困苦,打仗又是消耗国力之事,朝廷还找各种理由苛刻凉州的军饷。哼,不给将士们发粮发甲,还指望着他们去跟胡人打仗,帮他们守住这大梁江山,天底下哪儿有这么好的事?要不是府君治军有方、底下战士骁勇善战守住了前线,他们这些皇室贵族岂能在长安高枕无忧?
每每想到这些,张铮都为府君和女郎不平。
姜从珚没跟他解释自己和谢绍的事,只让他去。
张铮犹豫了会儿,最终留了十个亲卫在她身边,然后带着剩下的人加入了谢绍那边。
他们可不是旅贲卫
那样长在繁华都城的花草他们是在边关与胡敌厮杀多年久经磨砺的战士身经百战能被府君选中派到女郎身边的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不过四十骑一开始羯人并不放在眼里然而随着张铮等人越杀越勇羯人发现他们竟然强悍得超出了自己的预料根本不像汉人该有的战斗力。
除此之外余下的一百多鲜卑骑兵也加入了入口处的战场他们同样凶猛无比强壮的体格犹如一幢幢移动的铁塔将敌人狠狠踩碎在了马蹄下。
旅贲卫原本要落入下风了瞧见他们勇猛的攻势士气再次被带动起来谢绍趁机提气大喊了几句鼓舞士气的话旅贲卫再次爆发出连他们自己都没预料到的战斗力。
他们是大梁精锐兵甲优良平日的操练也没落下只是一直待在长安没有上过战场此时血性被激发出来趁着一鼓作气的气势配合着张铮和鲜卑骑兵竟反将羯人骑兵击退了回去。
对方没有料到这些看起来只有花架子的汉人骑兵居然能有这么强的战斗力一时间竟进退不得。
另一边拓跋骁已经完全主导了战场。
冲垮羯人阵型后他没再继续屠戮反而聚起兵力冲向了大王子所在的位置。
以姜从珚的角度看去只见一团混乱的骑兵中
大王子见拓跋骁一副誓不罢休的气势心里已经萌生出惧意。
“快拦住他给我拦住他!”自己则驾着马准备后撤。
都怪该死的托克他们说什么拓跋骁只带了几百人是一场绝佳的围剿他的机会谁能取了拓跋骁的性命谁就会成为这片大地的新主人现在看来他们根本就是故意坑自己的就算拓跋骁只有几百个人也没人能杀得了他。
不仅杀不了自己恐怕还要败了。
大王子暗恨不已将那几个弟弟骂了个遍回去之后一定要找他们算账然而他刚冒出这个想法就见面前碗口粗的旗杆被几支强箭射裂。
风一吹“咔嚓”一声旗杆拦腰而断。
拓跋骁冷冷收起乌龙铁脊弓再次冲了上来。
旗帜一倒军心顿时大乱。
大王子怒骂着旗手赶紧把旗子举起来
却已经晚了——拓跋骁已经冲破阻碍杀了过来,银亮的枪尖饮满了血,散发着骇人的血光。
仓促间大王子只能抡起自己的锁链流星锤狠狠掷了过去,他这锤由精铁打造足达一百二十斤,加上甩出去时的速度,落到敌人身上一定会将对方砸个稀巴烂。
拓跋骁见一大锤朝自己面门袭来,双腿紧夹马腹,有力的腰腹朝后一仰几乎与马背平行躲过这一击,掌心银枪一转,“叮”的一声便绞住了没来得及收回去的锁链,然后他猛地坐起身,面无表情地扬臂一震,力气之巨,大王子再敌不住被他挑飞武器。
大王子这时彻底慌了。
“我……”他刚想向拓跋骁投降,话还没说完,脖子已经被锋利的银刃划破。
头颅飞到半空中,拓跋骁枪尖一挑,戳着血口淋漓的脖子将大王子的头颅高举在空中。
莫多娄见状立马大喊:“大王子已死!大王子已死!”
他声如洪钟,话音很快传开,其余鲜卑骑兵也纷纷大喊“大王子已死”,于是原本就被冲散的羯人战意全无,纷纷往回逃,只一瞬间就溃散了,谷口窄小,甚至有因为争相逃跑而被挤下马踩踏致死的。
莫多娄率领部下追杀出去,羯人更是慌不择路丢盔弃甲。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片刻之后,山谷出口处已空荡一片,只剩一地血腥残骸。
另一边的羯人发现大王子被拓跋骁砍了头,前头的人也都逃了,更没了战意,也都各自溃逃。
鲜卑战士们还想追上去多杀几个人,拓跋骁抬起小臂制止了他们。
他们正杀得上头,羯人又溃散得完全没了战斗力,正是追杀的好时机,他们不明白王为什么要阻止自己。
“王?”
拓跋骁没作解释,只丢下一句,“收兵!”
众人不敢不听命令,遗憾地回来了。
拓跋骁仰起头,望向苍白辽阔的天空,上面一只鹰隼正在高空盘旋,几乎成了一个黑点。
他眯了眯眼。
一场看似胆战心惊的战役暂时落下帷幕,拓跋骁大获全胜,车队完好无损,鲜卑骑兵士气高涨。
可羯人毕竟有数千骑,全靠拓跋骁机动冲锋斩杀大王子乱其军心才能一击即溃,如果僵持下去的话己方
就算要获胜也会付出惨烈的代价。
现在伤亡虽小却也有数百人受伤,更有近百人当场战死,其中最多的无疑是旅贲卫。
谢绍早知道自己跟他们有差距,却也没想到能差这么多。
初次对战胡敌就能大胜,旅贲卫正为此兴奋不已,可他却高兴不起来。
他看着远处的拓跋骁,感受到一种深深的恐惧。
漠北王如此骁勇,手下鲜卑骑兵如虎狼之师,若有一日他不再满足于北方的草原,挥兵南下,届时大梁该如何?
渐渐地,他又将目光移到拓跋骁旁边那道纤细的人影上,满地的残血,她却依旧如那月中神女般皎洁高贵。
她能成为束缚拓跋骁、阻止他马踏梁国的一把枷锁吗?
刚冒出这个念头,他很快又否决掉,甚至为自己这个想法而羞愧。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眼前似又浮现起那日夕阳下她似嘲非嘲的笑容。
不,他不该把一个国家的命运强加到一个女子身上,这汉室江山,该由他们自己守护。
姜从珚从马车上下来,径自走向拓跋骁。
等她靠近了,男人利落地跨下马。
他手上、甲上、脸上全沾满了血,仿佛在血水里淌了一遍,胸前的甲片上血水不断蜿蜒而下,在阳光下爬出一条条诡异刺眼的血线,最终在男人腹部凝成暗红黏腻的血滴,“啪”一下落到地面的杂草上溅出一团血花,染红了碧绿的叶梗;他脸上的血液已经开始凝固呈现出红褐色,斑驳地贴在皮肤上,让男人看起来煞是可怖,犹如自炼狱而来的恶鬼。
难怪有传说他能镇小儿夜哭,姜从珚看清他的模样后也顿了下,然后继续朝前走去。
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姜从珚屏了下呼吸没靠太近,站在他几步之遥的距离,“王有没有受伤?”
拓跋骁身上还带着刚从战场上下来的煞气,听到她的声音,那双碧眸里的杀意才一点点散去,冰冷的气势缓和下来。
他对于她第一时间来关心自己的举动明显很受用,凌厉的下颌勾起一抹笑,抬起下巴自傲地说:“无人能要我性命!”
“……”
她当然能看出他性命无忧,可她问的是他有没有受伤。
她仔细打量了他
一眼,他上半身完全被甲衣包裹住,小臂戴着护臂,看不出有没有受伤,唯独他胳膊上靠近关节的位置有片衣服被划破了,那里的血迹也比别处更深些。
她忍着不喜的血腥气凑近了些,指着他的胳膊,“你胳膊受伤了。
拓跋骁顺着她的手看了眼,抬了抬胳膊,发现不影响自己活动,十分无所谓地说:“这不算伤。
姜从珚:“……
是不是只要不妨碍性命,对你而言都不算伤?
她不跟他争辩这个,只道:“就算是小伤也要处理,否则感染蓄脓引起重症就晚了。
再说战场上的环境那么恶劣,谁知道敌人的兵器都沾过什么,她现在有些怀疑日后拓跋骁突然陨落,说不定就是不幸感染了细菌没救回来。
她说得严肃正经,可拓跋骁却笑了。
男人五官生得凌厉,眉骨突出,一双深碧色的眼睛更是带着天然的冰冷和霸气,令人胆寒,可此时笑起来,唇角勾上去,狭长的凤眸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骨骼虽还冷硬,皮肉五官却温和了许多,一下子变得可亲不少,从不可直视的鲜卑王变成了骁勇意气的少年将军。
当然,如果他脸上的血迹再少点的话,这种效果会更明显。
他上前一步,挺起的胸膛几乎要贴到她脸上,“你帮我上药?
浓郁的血腥气袭来,姜从珚捂住鼻子赶紧后退了几步,不满地看着他,“你想得美,叫药童给你处理。
拓跋骁瞧见她明晃晃的抗拒,反而故意又朝她面前凑了凑,“嫌弃我?
说着他伸手就要来摸她的脸,吓得姜从珚闭上了眼睛,生怕被满身是血的他抱个满怀。
她感觉一股热意靠近自己,等了一会儿却没别的触感,她疑惑地撩起眼睫,却见男人的大掌悬在半空中根本没有落下来的意思,眼里荡着明晃晃的笑意,瞧她如临大敌,长密的睫羽不停颤抖。
他在故意捉弄自己。
姜从珚再退,抬起眼睛怒瞪他。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男人还有这么幼稚恶劣的一面,简直不像是威武英明的漠北王,反而是个爱捉弄人的坏脾气小孩儿。
拓跋骁确实想碰她,他刚从战场上下来,体内燃烧澎湃的血液平静不下来,他特别想宣泄,以往他会
去跑马,或者去射箭练武,但现在,他有了个新念头,这个念头远比跑马射箭来得强烈。
可惜他知道她有多爱洁,连席地而坐都不肯,要是被满身是血的自己抱个满怀,恐怕接下来一个月她都不会理自己了,拓跋骁只得按捺下这份意动。
不过不碰她不代表不能逗逗她,看她被自己吓得变了脸,他也觉得很有意思。
原本是来关心一下的,结果他还有心情跟自己开玩笑,姜从珚也懒得理他了,叫了个小药童,拿过药和绷带扔给拓跋骁就不再管他了。
她转而去处理别的事情。
战斗一结束她便让张复开始救治伤员,张复手下有几个药童,对于战场上粗浅的外伤也算得心应手。
受伤的人太多,张复让药童先给几个伤势较重的凉州亲卫处理伤势,然后去给旅贲卫救治,对比起来,旅贲卫的伤亡实在惨得多。
张铮等凉州亲卫中也有在军中学过新推广的包扎缝合的,按照凉州军新的编队,每个小队都有医疗兵,他们处理好自己后就去鲜卑骑兵那边帮忙。
那一日姜从珚跟叱干拔列对峙过后,鲜卑骑兵就再也不敢不把她放在眼里了,连对她手下的人都客气了些,刚刚看到张铮等人的战斗力后,发现这些汉人的战斗力并不比自己差,又改观了不少。
他们崇尚武力,只要是真正的勇士,都值得他们尊敬,于是对于张铮等人的好意也没拒绝。
并且他们还惊奇地发现,这些汉人的手段格外不同,还有许多他们从未见过的药。
张铮来到莫多娄身边,看到他后背被砍了条口子,不深,但极长,流了不少血,要是不妥善处理很容易感染化脓。
他让莫多娄把甲卸了,赤着上半身坐在地上,准备给他处理一下伤口。
张铮拔开一个瓶塞,一股酒味儿从里面飘了出来,莫多娄眼睛一亮,吸着鼻子凑过来,“兄弟,你要给我喝酒吗?你真懂我,我莫多娄不怕痛不怕死,就怕没有酒喝,尤其是你们公主带的酒,那滋味……”
说着就要伸手过来拿。
张铮:“……”
这个时候还想着喝酒。
他面无表情地拍开莫多娄的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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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手狠狠按在对方肩上从背后压着对方,然后取出里面的酒精绒球毫不留情
地按在了他伤口处。
莫多娄先是一愣,接着后背传来一股难以言说的剧痛,那一瞬间的刺激几乎要叫他跳起来,可惜被张铮死死压着动弹不得。
莫多娄痛得龇牙咧嘴,张牙舞爪,五官都狰狞起来。
“诶,张铮,你、你在干什么?痛死我了!你不是说来帮我处理伤口吗,你简直是在火、火上浇什么来着……
莫多娄不停地骂骂咧咧。
张铮严肃的脸上闪过一抹笑又飞快消失不见,一本正经地说,“我在给你消毒。
“消毒这个词一开始是神医张原教给他们的,张神医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类肉眼看不到的微小生物,许多所谓的疫疾、风邪、痹症就是这些微生物引起的,于是称之为病毒,尤其是伤口的生腐蓄脓,便是感染了这些病毒导致,所以,若要处理伤口,首先要消灭这些病毒。
一开始众人并不能理解他这个理论,然而随着酒精的使用,他们发现“消毒过的人伤口愈合情况确实比别人好上数倍,以往常见的发热、生腐轻了一大半,众人便不得不信了。
更不要说后面研究出来的各种缝合手法,更是救回许多原本以为一定会死的士兵。
当时这些技术还是机密,张铮并不知道这些其实都是女郎提出来的,还以为是神医张原的功劳,直到后面他被府君派到女郎身边,府君告诉了他一些内情,命张铮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好女郎,他才惊觉女郎竟有如此国士之才。
随着相处日久,张铮愈发为女郎的气度和谋略折服,现在女郎在他心里的地位已经可比肩府君了。
消完毒,张铮又掏出一份“针线,对莫多娄说,“你伤口有点长,我给你缝上,这样好得快些,有点痛,但是莫多娄将军勇猛无双,肯定能忍过去。然后他就不由分说地操作起来。
莫多娄:“!!!
啊啊啊!天杀的张铮!
莫多娄痛得青筋暴起,一双虎目瞪得跟铜铃一样圆,他能感觉到锋利的针尖扎进皮肉时的痉挛,那种未知的恐惧简直比砍他一刀还折磨人。
偏偏张铮说的那句话又叫他好面子得很,不肯在他面前露怯,只能生生咬牙忍着。
张铮,你以后给我等着!
张铮常年混迹战场,又是最
早一批接触到缝合术的,更是在无数将士身上操作过许多回,缝合技术跟专门的军医比起来虽然有些粗糙,但速度极快,没多久就把莫多娄的伤口缝好了,然后拍拍手去给下一个人处理。
等莫多娄回过神,人已经不见了。
接着有亲卫挨个分发药丸,是张复制的止血生肌、解毒消肿的中药丸。
姜从珚能给张氏父子提供新的医学理论和技术,对于药物方面能做的却很有限,以现在的生产条件和技术,根本制不出像青霉素那样的特效药,依旧只能依赖中药。
幸好,张原的神医名号不是白叫的,姜从珚无私地给他分享了新医学,作为回报,他这几年努力研究了许多针对战场的药物,内服的外用的都有,已有好几个经过验证确实颇有效用的方子。
从长安出发前,姜从珚特意命药铺里的人准备了许多药材,让张复带着手下的药童制了许多成药,便是等着今日。
药粉药丸分发下去,伤势较轻的自行处理,伤势较重的由张复带人诊治,其余人则去搜刮战场。
一切都很顺利,然而此时却有个小药童跑过来向姜从珚禀告,“女郎,师父想给叱干拔列将军处理伤口,他却不肯让师父动手。
药童语气里还带着抱怨,哼,叱干拔列瞧不起他们汉人,师父医者仁心愿意给他治伤,他不感谢就算了居然还说什么“我才不要你们汉人给我治伤,我自己能好
当然,他听不懂叱干拔列说的胡语,是阿茅翻译给他听的。
姜从珚听罢,神色一如既往地没有太大变化,只朝药童道:“带我过去。
她稍微提起裙摆,避开路上的碎石和杂草,带着身后两个凉州亲卫跟药童走过来。
叱干拔列正坐在地上,周围围着张复和两个药童,阿茅小小的个子站在边上瑟瑟发抖,还有几个看热闹的鲜卑骑兵,一片乱糟糟的。
张复脸色不太好,沉着脸有些愤怒,叱干拔列满脸抗拒,眼神凶狠,愤怒地骂着什么。
阿茅率先发现了她,小腿飞快跑过来,仰起头看她,“女郎。
姜从珚顺势摸摸她的头。
张复等闻声,纷纷转过身来朝她行礼。
“怎么回事?姜从珚摆摆手。
张复
三言两语把刚才的情况概括了下省去了叱干拔列怒骂的那一部分。
简单来说就是叱干拔列胸口扎了一支断箭十分靠近心脏大动脉偏箭簇带倒钩要是随便拔箭很容易划破大动脉然后失血而亡张复医术高超这倒不算难事准备亲手给他取箭但叱干拔列不肯他不肯接受汉人的帮助说大不了就是一死。
这种性格固执的病人对张复来说最叫人头疼他不肯配合张复也没办法操作就僵持了下来。
姜从珚上前两步站到他面前。
叱干拔列看了一眼轻蔑地移开眼神“你又要用王来压我吗?”
姜从珚平双手轻轻搭在腰腹处无波无澜地看着他“你讨厌我?”
叱干拔列一惊满脸惊愕地看着她——这个汉女说的居然是他们的鲜卑语?
姜从珚不管他回不回答自己依旧用有些生疏的鲜卑语继续说:“你讨厌我因为我是汉人?你说汉人软弱可刚刚你也看到了我们汉人并不比任何人懦弱面对敌人我们同样舍生忘死奋勇杀敌张铮他们这种久经沙场的战士就不用说了便是头一次上战场的旅贲卫也没有后退一步现在你还觉得汉人软弱吗?”
汉人从来就不软弱曾经强盛的汉朝将匈奴人逐出漠北
“还是说你讨厌我只是因为我是汉人?你觉得我跟你们血脉种族不一样所以不管我做什么你还是会讨厌我。”她语气犀利。
叱干拔列看着她说不出话了。
这个汉人公主的话戳穿了他心底最真实的想法让他生出一股莫名的恼怒他很讨厌这种感觉干脆心一横也不想她会不会再去王那里告自己的状直勾勾地盯着她咬牙切齿地说:“对我就是讨厌汉人讨厌所有不是鲜卑的人。”
姜从珚却不怒反笑问他“你知道‘拓跋’这两个字的意思吗?”
叱干拔列一愣想不通她怎么突然问出这个问题可瞧她气定神闲的态度他不愿让她得意于是说:“我当然知道拓跋就是土王。”
姜从珚拍掌算是给他一点肯定“对‘拓跋’的意思就是土豪但你可知道这两个字最开始的意思是鲜卑父匈奴母
第 39 章 三十九章
第39章三十九章
乌达鞮侯见自己被识破,也不再伪装,揭开面巾驭着胯.下的马走到了众人面前。
他表情尤其阴沉,覆满腮须的脸上,一双眼睛如凶狠的野狼。
“拓、跋、骁!”他愤恨地叫出他的名字。
拓跋骁可没心情跟他继续叙旧,表情一凛,碧眸同样淬了冰。
骊鹰兴奋地扬起前蹄,他单臂举起长枪朝前一压:“杀!”
沉闷的号角声响起,早已蓄势待发的鲜卑骑兵便跟着他们的勇猛王一起,以雷霆之势冲了下去。
着甲骑兵本就是最强的装甲部队,机动性或许不如轻骑兵,但冲击力绝对无人可挡,尤其是拓跋骁他们占领了高位,凭借俯冲的速度,将骑兵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
山川震眩、势崩雷电,拓跋骁带着绝对的、不可抵挡的气势冲向敌军。
腹背受敌,匈奴骑兵忙结阵抵抗,却还是在一瞬间被冲垮了阵型,被他从中间撕开了一道口子,队伍一时裂为两半。
拓跋骁勇猛无双,能与他齐名的乌达鞮侯自然也不是无能之辈,阵型短暂地混乱过后,他很快又将底下人重新组织起来。
这支日后会踏破大梁江山的军队,在此刻展现出他们勇猛的姿态和顽强的战斗意识,在拓跋骁开局占了优势的情况下,他们竟不像羯人那样涣散,反而牢牢追随着乌达鞮侯的指令奋起反抗。
姜从珚站立山坡上,远远地看着山下的战斗。
夜色太黑,她看不清细节,只瞧见明亮的火龙在其中游走、撕咬,呈现出势均力敌状态。
乌达鞮侯,这就是匈奴二王子乌达鞮侯。
他野心勃勃,早已盯上了大梁这块肥肉,所以绝不能坐视鲜卑和梁国结盟,尤其拓跋骁还是他称霸天下的头号强敌、是欲除之而后快的心头刺。
他躲在暗处,趁着羯人白日围截过后、他们人困马乏正需休息时来偷袭,企图一举拿下拓跋骁。
不得不说他的算计不错,只可惜拓跋骁棋高一招早料到了这点,提前做好了准备,将计就计,乌达鞮侯反而成为了被请君入瓮的那个人。
他确实有不下于拓跋骁的勇武和计谋,所以能在拓跋骁陨落后极速扩张自己的势力。
然而仅仅依靠武力的统治是长久不了的。
他击垮了鲜卑王庭,又灭了梁国,占据了从北海到淮南的巨大版图,他坐拥天下,但他依旧采取游牧民族的手段管理这片大地。
草原名族习惯于掠夺和抢劫,对他们而言,只要没有正式缔结和平盟约,他们与邻人的状态就是处于战争中的,于是他们的精力也经常会被浪费在这种内耗之中,可一但这些族人在一位杰出领袖的领导下团结起来,消弭了内部的斗争之后,他们就会爆发出令世界为之震撼的力量。
拓跋骁和乌达鞮侯都是这样一位杰出的领袖。
同样的,一但失去了这位领袖,他们很快就会重新陷入分裂。
历史上,乌达鞮侯先攻下了梁国北方的土地,后来又击破江淮,彻底把南梁也纳入自己的版图,然而没多久乌达鞮侯便被他的儿子所杀,几个王子争夺权力,匈奴内部再次分裂,这时,被欺压的汉人似乎看到了曙光,又重新聚集起反抗的力量,各处纷纷起义,连鲜卑、羌、乌桓也重新登场。
匈奴再没有实力掌控整片大地,也没有任何一个势力能再次统一,神州四分五裂,汉人政权胡人政权交替着登上舞台,大大小小的军阀割据一方,全国都笼罩在战火的阴云里。
这混乱的时代足足持续了将近两百年,才终于又被唐统一。
这两百年间,汉人数量锐减、十不存一,大量史料遗失,社会生产被严重破坏,江、河失堤,洪水肆虐,饥荒、疫疾横行,亡者岂止千万。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民生之艰,何其哀也。
这是汉人历史上最黑暗的朝代,是史书笔墨写不完的鲜血,而这一切的开端,便是匈奴南下、长安沦陷的那场战役,后世史书称之为“庚子之乱,世人又称——“胡马之乱
因为后来的历史太过惨烈,后世许多人在了解这段历史时都忍不住想,如果拓跋骁没有陨落的话,会不会走向另一个结局。
姜从珚想,如果拓跋骁没陨落的话,大概只是将梁国的灭亡推迟一点罢了。
乌达鞮侯与拓跋骁之间,总会决斗出一个霸主。
后面的历史或许依旧黑暗,或许不会。
鏖战近一个时辰后,乌达鞮侯发现自己终究还是
杀不了拓跋骁,而且己方损失惨重,终于放弃了,收拢起残兵开始朝西边的山谷逃去。
拓跋骁怎么会轻易放过他,毫不犹豫带兵追了上去。
乌达鞮侯把他当做心头大患,拓跋骁也把他当做强敌,如果有机会要对方的性命,他们绝对不会犹豫。
乌达鞮侯带着残兵狼狈地向西逃去,仿佛真的被拓跋骁击溃、毫无还手之力,直到抵达一处山谷,他却突然勒马停下,调转方向对上身后的拓跋骁。
他脸上的焦急败坏全都消失了,那双金绿色的眼睛里取而代之的是兴奋和杀戮。
拓跋骁,本王子可从来不敢轻视你!叱干拔列舔了下唇,腥咸的鲜血味道让他兴奋起来。
拓跋骁一路急追过来,跟他们不过百步之遥,很快就杀了上来。
鲜卑骑兵们都感到怪异,这些匈奴人竟然不逃了?
难道有诈?
他们刚冒出这个想法,便听到一声尖利哨声,树叶沙沙,紧接着四面的山林开始震动起来。
是马蹄声!
有伏兵!-
两军消失在视野里后,山坡下只剩激战过后的一片尸山血海。
又等了许久,直到天际都微微泛起丝丝白线,拓跋骁还没回来,众人都很担心。
姜从珚心里虽也有些担忧,但她知道拓跋骁会赢,因此镇定地指挥谢绍张铮他们去战场救治还活着的伤员。
为了诱乌达鞮侯上套,而且野外的山坡没路也很难将车马物资运上来,只有人提前躲了上来,一应物资和牛马都在山下,被乌达鞮侯射来的火箭毁了不少,乌达鞮侯一离开就有人扑上去灭火。
即便抢救及时,还是损失了将近一半,让那些幸苦押送了一路的匠人们都心痛坏了。
姜从珚下令去救伤者,张铮和谢绍他们便带着人手下去了。
白日被羯人围堵,晚上又熬了一整晚,众人精神上都有些疲惫。
姜从珚坐在地上铺好的毯子上,靠着阿椿歇了一会儿便听说叱干拔列醒了,叫嚣着要见自己。
姜从珚想了想,同意了。
叱干拔列胸口中了一箭,经过医治包扎之后虽能走动了,却不宜动得太厉害。
山路不好走,姜从珚没想折腾对方,干脆自己下去找他。
她被兕子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下到半坡上,站到叱干拔列面前,“我来了,你想说什么?”
叱干拔列坐在地上,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汉人公主。
白日中那一箭,他其实是有赌气的意思在里面。
自从被王责罚,叱干拔列一直郁气难消,尤其是每日不能骑马,必须跟那些下等人一样走回去,更是深深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他觉得自己被王厌弃了,王今后再也不会让他当大将军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杀敌的时候他横冲直撞上去,完全不管自己会不会受伤,与其说是杀敌,不如说是发泄这些日子以来的憋闷,一直到厮杀结束叱干拔列才发现自己中了箭。
他打算直接拔下来,那个汉人却不允许他这么干,说要帮他。
哼,我才不要你们汉人假惺惺的帮助。
这些汉人明明也恨自己,偏偏还要装作大度地来帮自己,叱干拔列最讨厌这种虚伪。
他怒骂那几个汉人,可他们却依旧不肯离开,直到叫来了她。
醒来后,叱干拔列想起她对自己说的那些话,至今仍不肯相信,这绝对是诡计多端的汉人想出来骗自己的。
他这么安慰自己,可心头却始终有种不详的预感,这种感觉让他坐立难安十分烦躁,干什么都不顺心,于是他要见这个汉人公主,亲自戳破她的谎言。
“你根本就是骗我的对不对,我们鲜卑人是鲜卑人,匈奴人是匈奴人,我是尊贵的鲜卑血脉,才不是他们的杂血!”
叱干拔列语气很激动,姜从珚都怕他呼吸幅度太大把伤口震裂了。
她看他瞪着一双圆鼓鼓的眼睛,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我为什么要骗你?”姜从珚反问。
“因为你要趁我不注意打晕我给我治伤。”叱干拔列想也没想就答。
“嗯,你说的对,我就是这个目的,所以那些话都是假的。”姜从珚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拍拍手就要走。
叱干拔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居然就这么承认了?她难道不该想办法说自己没说谎,让自己相信她的谎言吗?
叱干拔列懵了一瞬,紧接着反应过来,赶紧叫她,“你别走!”
姜从珚停下脚步,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不知是不是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她叱干拔列觉得她的眼神格外黑沉跟王那种碧绿的幽深感不同却带着极其相似的气势。
叱干拔列脑子卡了一下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丢掉他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姜从珚看出来了轻笑了下“你是相信的对吗?”
叱干拔列想反驳说“我不信”可话到喉咙却怎么也说不出去。
哪怕嘴上不肯承认可心里总有个直觉告诉他这个汉人公主说的话是真的。
好像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天然就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带着某种不可抵抗的天意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他看着这个汉人公主听着她继续说:
“你们鲜卑族没有文字即便有也只是某些很有限的符号所以不会记载你们曾经的先祖从何而来只是经由老人们口口相传着前人的故事几百年过去那些久远的故事也随着时间渐渐变得模糊不清直到永远消失。”
“但我们汉族不同我们的史书上会清楚地记下历史发展的过程记录我们曾经的先祖都干过什么事见过什么人所以我们的史书里写着你们的故事。”
“我们比你们更清楚你们从何而来!”
这一句话格外掷地有声。
叱干拔列完全怔住了。
“你们鲜卑族原属东胡一系发源于鲜卑山走出森林后来到了呼伦湖和贝尔湖在这里遇到了早期的匈奴人你们融合交流经过几百年又继续向西边和南边迁徙才有了现在的鲜卑部族。”
“你们族内至今应该还保留着某些从前的习性比如各种桦树皮制品如桦皮棺、桦树皮弓带、箭囊等这些都是你们从巍巍兴安岭深处的白桦林里养成的传统……”
“这便是你们鲜卑的故事或许你依旧不相信不过没关系我本也没想让你相信只是为了打晕你方便治伤而已。”
叱干拔列听她这么说反而陷入了某种沉思。-
有伏兵鲜卑骑兵立马放弃了追击自发结成防御阵型。
固原这里的地形
片刻后树林里果然亮起团团火光照出影影幢幢的人影。
举
目望去火光已经完全将自己包围看人数起码上千聚在一起正在逐步缩小包围圈。
众人都紧张起来唯独拓跋骁面色不变。
乌达鞮侯很看不惯他这副样子明明比自己还小十几岁却总一副王者之态。
确实拓跋骁已经登上鲜卑王座了而他自己还是匈奴二王子
乌达鞮侯主动朝前走了几步“拓跋骁想要让你上当不费点心思还真不容易不过你终究上当了。”
乌达鞮侯四年前在拓跋骁手里惨败深知他在战场上有多难缠拓跋骁打仗从来没有什么规律随机应变的程度简直令所有当世名将都震惊。
人们最常用来形容拓跋骁的一句话就是:他生来就是打仗的。
乌达鞮侯不敢像四年前那样轻视拓跋骁他也不肯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先带了一千骑去袭营如果拓跋骁真的犯了浑没有防备被他得手自然是胡天神眷顾自己就算不能成功也没关系他还有后招。
就像他想要拓跋骁的命一样拓跋骁也不会放过自己他以自己为诱饵不信拓跋骁不追来。
现在他成功了。
乌达鞮侯前所未有地得意起来继续朝拓跋骁放狠话“拓跋骁我说过的我会砍下你的头颅当我的酒器今日就是我收取战利品的时候了。”
拓跋骁眉骨一沉轮廓锋利的侧脸在明灭的火光中显得异常冷漠而深沉一双碧眸幽深如见不到底的深渊。
乌达鞮侯还以为他这是被自己逼入绝境的沉默。
“上!”他杀意凛凛。
鲜卑骑兵都聚到了王身边面对四面包围而来的敌人面对悬殊十倍的匈奴铁骑他们虽然有些担心却没有丝毫害怕。
“王属下愿为王杀出一条血路。”
拓跋骁没同意只冷冷吐出几个字:“诸位勇士随本王杀敌!”
“杀敌!杀敌!”
鲜卑骑兵瞬间士气大涨。
没看到自己想看的场面乌达鞮侯气急败坏率领身后的骑兵朝拓跋骁冲过来拓跋骁也单枪匹马迎了上去。
一个银枪在手一
个持着巨大的长刀两人激战到一起动作大开大合打得旁人都不敢靠近。
拓跋骁身高八尺多肌肉健硕力有万钧乌达鞮侯同样虎背熊腰身经百战两人均为当世数一数二的悍将一时间谁也无法完全压制对方。
大战五十回合后两人都汗流如水双臂被震得发麻。
此时天际已经慢慢露了白。
阵心之外匈奴骑兵大肆围剿鲜卑骑兵他们人数太少纵然暂时能抵抗一二可形势确实在一点点变坏。
拓跋骁的亲卫见此终于忍不住劝道:“王匈奴人太多了让属下为您杀出去吧不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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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没机会了。”
拓跋骁并未理会眼前似乎只有乌达鞮侯一个敌人。
乌达鞮侯听到这话越来越兴奋招式也越来越狠辣他仿佛已经看到拓跋骁被自己砍下头颅的场景了。
“拓跋骁你会为你的傲慢付出代价的!”
“你以为仅凭你这点人手还能阻挡我吗!”乌达鞮侯哈哈大笑。
随着鲜卑战士一个接一个倒下就在乌达鞮侯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的时候情形再次发生逆转。
此时天色更加明亮众人能看到远处的天空中一股巨大的沙尘正在靠近紧接而来的还有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
看这动静绝对不会少于五千。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拓跋骁在此时侧过脸明亮的天光照见他碧眸中冰冷的寒意“乌达鞮侯本王将你的话还给你——”
“你会为你的傲慢付出代价的!”
乌达鞮侯霍地变了脸。
他埋伏拓跋骁的骑兵总共也才三千不到而拓跋骁的援军足足有五千以上。
以前他十万精骑跟他三万兵力对阵尚且讨不了好现在他的人比自己还多……
乌达鞮侯的脸色阴沉无比握着长刀的手血管暴起他死死咬着牙即便穿着铠甲也能看出胸膛起伏有多剧烈显然被气到了极点。
“你竟然这么大胆!”
一切都明白了乌达鞮侯以为自己作饵让拓跋骁上了当
“你难道不怕援兵来得太晚真的死在我手上吗?”他恨恨地骂道。
五千骑兵要隐藏踪
迹十分困难,更不要说乌达鞮侯本身就打算埋伏,绝对会侦查周围的环境。
所以,拓跋骁的援兵必须藏得足够远才不会被发现,可这样一来,真正交战之后,援兵要赶来也需要不少时间。
战场情况瞬息万变,谁也不知道多耽搁一刻钟己方会不会就全军覆没。
拓跋骁不屑地哼了一声,“凭你,还杀不了本王!
这话简直狂妄至极,让乌达鞮侯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可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西边退路被埋伏,乌达鞮侯眼神一闪,召集起人手,反而主动迎了上去,似乎想趁鲜卑军队还未包围自己时突围出去。
几千骑兵激战到一起,规模不亚于一场中型战役,飞沙走石,声析江河,场面之震撼难以用言语描绘,整片大地都在为之震颤。
乌达鞮侯本身兵力就比拓跋骁少,被截住了退路,士气受到打击,继续鏖战下去必然会败。
鲜卑骑兵也是这样以为的,然而眨眼之间,众人却见乌达鞮侯的亲卫调转了方向,竟然朝反方向东面攻去。
鲜卑骑兵自西面而来,本想对乌达鞮侯形成前后夹击之势,可刚才乌达鞮侯不顾一切向西进攻,他们便没来得及完全包围对方,东面的兵力十分薄弱。
此时再被乌达鞮侯的亲卫一冲击,很快撕开一条口子。
乌达鞮侯仅带着数百亲卫向东而逃,完全不管丢在身后的几千士兵,便是匈奴人自己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他们被二王子舍弃了?
乌达鞮侯跑了,匈奴人更没了斗志,众人正要趁机剿灭他们时,却见拓跋骁眼神一凛,忽然想到什么,脸色陡然变得十分难看,飞快召集了数百精骑追了上去。
……
天色已经亮了起来,能看清周围的环境了,营地里,大家正在努力收整物资和伤员。
远远的山谷里,一团烟尘滚滚滚而来。
众人一开始都以为是拓跋骁回来了,近了一看竟是匈奴骑兵,都十分惊恐,四散逃命。
谢绍第一时间召集旅贲卫,可他们也熬了一天一夜,一些人靠在地上休息,一些人帮忙救治伤员也没有骑马拿武器,一时间根本反应不过来。
乌达鞮侯速度极快,转眼就到了眼前。
可他却没
去屠杀旅贲卫,反而带着所有亲卫直直朝山坡上冲过来。
山坡本就不高,不过二三十丈,旅贲卫被撕开一道口子,乌达鞮侯就这么畅通无阻地爬了上来。
紧接着,数十支利箭朝自己这边落下。
留守在姜从珚身边的几个亲卫忙聚拢到一起抵挡箭雨,可他们人数太少,还是有漏网之鱼。
一支寒箭穿过众人的防守直直朝姜从珚袭来,众人要回护却来不及了。
姜从珚瞳孔皱缩,这一瞬间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自己会不会死在这支箭下。
千钧一发之际,姜从珚眼前一暗,一道人影扑了过来挡住了这支箭。
是叱干拔列!
他受了伤,动作不如全盛时矫捷,来不及拔刀抵御,只好以身体扑了上来,用胳膊强行挥开。
即便如此,他臂膀上依旧被划出长长一条口子,血涌如泉。
可此时却没人有心思去关注他的伤势,乌达鞮侯已经完全冲上来了。
他盯着被众人护在中间衣裙干净华美的姜从珚,料定了她就是拓跋骁要娶的梁国公主,没有任何犹豫朝横冲过来。
留守的几个亲卫肝胆俱裂,以搏命的姿态迎了上去,可他们只有十来人,又没骑马,单凭肉身如何抵挡得住乌达鞮侯数百铁骑,不过瞬间便被冲散。
乌达鞮侯急速逼近,姜从珚身边却只剩兕子和叱干拔列。
姜从珚后脊一片冰冷寒意,急急朝后退。
下一秒,乌达鞮侯长臂一捞,就将她掠上了马背。
劫了人,乌达鞮侯毫不恋战转身就朝山坡下冲去。
张铮看到乌达鞮侯的瞬间就忙骑上马带着手下追过来,却被乌达鞮侯的骑兵挡住,亲眼看到女郎被乌达鞮侯劫持上马背这一幕,他目眦欲裂,疯了一样追上去。
“站住!
拓跋骁一路追击乌达鞮侯,可乌达鞮侯征战这么多年,也自有其狡猾诡计之处,他一边奔逃,还一边命令后面的亲卫拦截拓跋骁。
他们明知自己被舍弃了,却依旧愿意听乌达鞮侯的命令行事。
山势险峻,能够行马的总共也就那么点地方,上百人在那儿一堵,即便不欲纠缠,要想通过也要不少时间撕开口子,更何况匈奴骑兵的骁勇并不弱于鲜卑骑兵。
拓跋骁刚追回营地,便听有人来报:“公主被乌达鞮侯劫走了,张将军和谢将军已经带人追上去了。
拓跋骁瞬间变了脸,那双深邃青碧的凤眸里折射出前所未有的骇人气势,碧色浓郁到了极致竟有血芒闪烁。
禀告消息的旅贲卫都担心他一怒之下杀了自己,周围人也都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拓跋骁却没像他们以为的那样大发雷霆,仅停留了一瞬,得知乌达鞮侯逃跑的方向后就急追了上去。
“莫多娄,你带人从北面包抄,阿隆,你去通知苏里让他带人去西边截住乌达鞮侯的退路,告诉他,要是放走了乌达鞮侯,提头来见本王!
“遵令!
“遵令!
二人齐声应道,飞快带着人马分散开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 40 章 四十章
第40章四十章
姜从珚现在很难受,前所未有的难受。
她被乌达鞮侯掳上马整个人横在马背上脸朝下,像挂着的一个麻袋被奔驰的骏马不断撞击着腰腹,五脏六腑都快撞碎了,险些连呼吸都不能。
她想吐又吐不出来。
绿色的树影飞快往后倒去发髻早散落下来,长发凌乱冷风呼呼地刮过,割得她脸生疼时不时还有杂草和树叶划过脸颊。
极致的速度中这些柔软的杂草也变成了锋利的刀刃,姜从珚似乎都能感觉到脸上那些细碎的伤口在不断往外渗血。
但她现在顾不上这些疼痛她只有一个念头——怎么才能活下去?
乌达鞮侯选择挟持她而不是直接要她的性命,恐怕是想以她为筹码威胁拓跋骁。
不说拓跋骁会不会为了自己向乌达鞮侯妥协就算拓跋骁真的愿意以乌达鞮侯的狡诈程度真的会放过自己吗?
马背颠簸得实在太厉害,一拳又一拳打在她身上姜从珚浑身难受至极思绪都被晃得不太清晰想了许久都没想出什么好办法。
在绝对的武力面前她那些小聪明根本派不上用场就算她愿意抛下气节暂且向乌达鞮侯投降,以现在这般紧迫的情形,她恐怕还没来得及开口不知什么时候就丢了小命了。
姜从珚感到深深的后悔,后悔自己的自以为是和傲慢。
她从后世而来,知道历史的走向
然而正是这种长期以来的正向反馈让她失了警惕。
历史上乌达鞮侯又与拓跋骁交战两次皆败其中一次就在永安十五年四月。
所以她理所应当地觉得这一次乌达鞮侯会败在拓跋骁手里所以她失了防备。
如果她当时让旅贲卫和张铮他们披甲骑马严阵以待乌达鞮侯不会那么容易冲破他们的防守。
她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既然她想改变历史又怎能奢求今后的胜败都按史书所写那样发展。
这本身就是一个悖论。
人不是不可以犯错但这一次的错误太大直接将她推到了悬崖上稍有意外便会粉身碎骨。
姜从珚只感觉脑袋越来越昏沉,趁着自己还有一点力气,她艰难地抬起手,小心翼翼摸索到发间,取下唯一一支还没掉落的发簪藏到了袖子里。
现在的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
不知他们奔逃了多久,也不知逃出了多远,树影都在阳光下拉长了许多,似乎快黄昏了,姜从珚才隐约听到匈奴骑兵的声音。
“二王子,西南方向有鲜卑骑兵围堵。
“二王子,北面也有鲜卑人在靠近。
不用下属禀告,乌达鞮侯也感觉到了远处的震动。
他眯起眼,抬头看了眼半空中的爱鹰,它盘旋了一会儿,正在朝西飞去。
“不用管,全速朝西前进。
西面是黄河,只要渡过黄河,拓跋骁就奈何不了他了。
…
拓跋骁一路急追,很快就追上了张铮他们。
拓跋骁只看了张铮和谢绍一眼,没跟他们浪费口舌,紧紧咬住了乌达鞮侯的队伍。
乌达鞮侯征战多年经验丰富,逃跑手段层出不穷,跟先前一样,他还是在地势异常狭窄的位置留下亲卫阻拦他们。
尽管很快将人解决,还是耽搁了时间,以至于众人没办法完全截住他。
然而随着乌达鞮侯奔逃越久,身边的亲卫越来越少,抵抗的力量越来越弱,拓跋骁终于在黄河边上追上了对方。
这是一个野渡口,很小,只有几条船,大概是乌达鞮侯给自己准备的退路,然而最靠近渡口的位置已经被苏里带着鲜卑骑兵占领了。
河水滔滔,岸边的杂草苇丛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浓厚的云层积在半空中随时要倾下来,风声萧萧,甲士林立,整个场面宛如一幅狂乱的泼墨画。
乌达鞮侯被围困在了渡口处,身边仅剩了不到两百亲卫。
苏里眼里闪着兴奋的光,乌达鞮侯是匈奴最勇猛的悍将,要是今天能杀了他,鲜卑骑兵在草原上就再也没有对手了,他们甚至能把匈奴王庭也打下来。
苏里迫不及待想杀上去,可阿隆却死死拉着他。
“乌达鞮侯手里有汉人公主,没有王的命令,你不能轻易动手。
作为王的亲随,王这些日子是怎么对待汉人公主的,他再清楚不过了。
苏里不能
理解,转过头,“不过一个汉人公主,没了重新娶一个就是,这可是乌达鞮侯,杀了他,我们鲜卑人在草原上就再也没有对手了。
“想想四年前乌达鞮侯打到王庭时,我们死了多少人,被抢了多少牛羊……
阿隆不敢猜王会怎么做,反正王没下令进攻他就要阻止苏里将军。
苏里被他气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乌达鞮侯发现自己被围住后脸色先是阴沉了瞬,然后又朝拓跋骁露出一个挑衅的笑。
“拓跋骁,你看看我手里的人是谁。
姜从珚被他抓着后背的衣领提了起来,她此时已经完全没了力气,只能任由他把自己当个提线木偶一样摆弄,仅仅是呼吸她胸腹都疼得厉害,视线也变得模糊,只隐约瞧见对面一个骑在马上的高大身影。
“你千辛万苦去梁国求来的公主,难道就不管她的死活了吗?
“给我退远点,退到一箭之外,不然我就立马杀了她。乌达鞮侯将弯刀架在了她脖子上,冷着声命令。
冰冷的刀刃贴着她肌肤,像是一条毒蛇缠在颈边,吐着信子伺机而动,带着阴寒的杀气,引起阵阵战栗。
终于来了。
姜从珚努力忽略身体上的难受,暗暗摸了摸袖里的发簪,将精神一点点聚起,不动声色地睁开眼,看向远处的拓跋骁。
凌乱的青丝下,黑瞳如星子般闪过一道亮光,她缓慢地眨了下眼,转眼间又阖上,如同一个毫无生气的布娃娃。
拓跋骁的视线仅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开,没说话。
张铮生怕他为了要乌达鞮侯的命而不顾女郎的安危,急急下马双膝跪到他身前,以额触地。
一路走来,张铮从未向鲜卑人低过头,对于拓跋骁也只是礼节上的尊重,但这一刻他什么都顾不上了,什么尊严气节都不重要,刚毅的脸上竟是前所未有的哀求和无助。
“漠北王,我恳请您一定要保住女郎的性命,只要女郎安全,凉州侯愿与您修好!
这个时候他不敢浪费时间说那些花里胡哨的理由,直接给出了最大的利益诱惑。
只要能保住女郎性命,他什么都可以舍弃。
谢绍震惊于张铮竟能以凉州为筹码,可现在也顾不上许多,他也赶紧下了
马,一起跪至拓跋骁面前,“漠北王,愿您看在两国之盟上,救公主性命!
紧接着,跟来的几个凉州亲卫和旅贲卫也一起下马跪地求情。
拓跋骁战马前跪了一圈人。
乌达鞮侯见状,更是笑得张狂。
败兵之后他原本是想杀了这个汉人公主给拓跋骁添堵的,却在看清她模样的瞬间改变了主意。
听说这个汉人公主是拓跋骁亲自选的,果然生得像花一样美丽,与其杀了她触怒拓跋骁跟自己不死不休,不如劫走她让她成为自己的筹码,要是能带回王庭把她变成自己的女人就更好了,那对拓跋骁来说将会是一个天大的耻辱。
现在,那些汉人都在向拓跋骁求情,他会答应吗?
拓跋骁驾着骊鹰朝前走了几步,明亮的天光都照不穿他阴沉的碧眸。
乌达鞮侯见他靠近也不害怕,甚至主动驾马迎上去,他自信仅凭拓跋骁一个人要不了自己的命,而且他手里还有人质。
“只要你放我走,这个汉人公主就还给你。一命换一命,很公平吧!乌达鞮侯恶劣地说。
张铮他们没听明白,苏里却听懂了,心头顿时一急,“王,不可以!
“乌达鞮侯狡诈得像狐狸一样,我们好不容易才困住他,不能就这么放过他!苏里急得不行,生怕王错失这个良机。
拓跋骁没有回答他。
从开始到现在,他沉着眉眼,一句话都没说过,叫人摸不透他的想法,只有周身一直萦绕着犹如实质的寒意,仿佛一柄不断被压抑着的凶剑,只等某个契机便要出鞘饮血。
见他一直不说话,乌达鞮侯也开始迟疑起来,毕竟只是一个女人,就算再美也只是一个女人而已,如果换做是他,要是能杀了拓跋骁,别说一个,就是把他所有妻妾都杀了他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呼吸沉了下,一双金绿色的瞳孔里闪过狠辣,再次朝拓跋骁喊话,“你想好了吗?要是你再不决定,我就先杀了你的汉人公主,再跟你决斗!
他加重了力气,刀锋再次逼近姜从珚脆弱的脖子,甚至已经划出一条血线,染在雪白的肌肤上,瑰丽又刺眼。
拓跋骁瞳孔微缩,眸色再度暗了两分,握着缰绳的指节狠狠一收。
河边的北风呼呼刮着
,卷起风沙拍打在众人脸上,众人的心情也都如这狂风一样混乱动荡,他们看着骑在马上对峙的乌达鞮侯和拓跋骁,想知道拓跋骁会怎么选。
良久,拓跋骁忽然冷笑一声,“本王怎么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或许她已经死了呢!
乌达鞮侯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一路奔来,这个汉人公主没说过一句话,也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刚刚把刀架到她脖子上也没有反应。
他下意识将手里的人提起,低下脑袋去看她,果然见她双眸紧闭嘴唇苍白,如果不是尚且温软的躯体,真跟一具尸体无异。
就算没死,看她这模样也快死了。
乌达鞮侯忽的一愣。
便是这一瞬间的错愕,一道流星般的白色箭羽朝他袭来,无数次战场上磨砺出来的直觉让他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来不及发怒,挥舞着弯刀抵挡飞面而来的利剑。
同一时间,姜从珚倏地睁开紧闭的双眸,握着发簪用尽所有力气朝乌达鞮侯近在咫尺的脖颈大动脉刺去。
这张苍白柔弱的脸上,满是凛冽的杀意。
姜从珚确实是抱着以命相搏的决心刺出这一簪的。
乌达鞮侯是梁国和凉州最大的威胁,匈奴铁骑强盛,可一但没了绝对的领袖,就算今后仍然进犯实力也会衰退不少,历史或许便会在这一刻拐向。
如他说的,一命换一命,值得的。
然而乌达鞮侯的反应比她以为的还要快得多,对暗中潜藏的杀意更是敏锐到了极点,她的簪尖才碰到他的皮肤,堪堪划破表皮还没来得及刺进去,乌达鞮侯已经有了动作。
两面受敌,一面是拓跋骁破空而来的寒箭,一面是她的刺杀,乌达鞮侯一时无法兼顾,下意识将她甩了出去全力斩开偷袭自己的冷箭。
拓跋骁的箭更危险!
姜从珚从将近两米的马背上重重跌落在地,后背摩擦出火辣辣的灼痛,五脏六腑似被狠狠打了几拳,胳膊更是被撞得失去了知觉,她眼前一片眩晕。
还好周围都是泥土地和杂草,勉强算有个缓冲。
她顾不上晕疼,抱起胳膊趁乌达鞮侯还没过来赶紧朝拓跋骁的方向滚了几圈。
拓跋骁放完箭的瞬间便收起弓驾着骊鹰急速飞奔过来。
他先前隔着百步的距离,就算全速疾驰也需要几息时间,这时乌达鞮侯已经反应过来,他恼怒非常,没想到自己竟被一个看起来柔弱的汉人女子欺骗了。
她竟然有胆子刺杀自己!
乌达鞮侯想都没想就要来抓姜从珚,然而此时,更多的箭雨落下。
“放箭!苏里大喊。
只可惜他们刚才被迫远退,这个距离上箭矢杀伤力不够强,乌达鞮侯的亲卫也冲了上去。
乌达鞮侯打落周围的箭矢,还是不肯罢休,依旧要来抓她。
甚至他已经顾不上别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杀了这个汉女。
他竟然被一个柔弱汉女算计了!
这是他的耻辱!
姜从珚听到近在耳边的马蹄声,一道寒光袭来,她惊恐地朝前一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乌达鞮侯砍过来的长刀,冰冷的铁刃擦着她的脸颊交错而过,发丝被刃口削断飘散到空中。
她继续滚着朝前躲,可她的速度比乌达鞮侯的马蹄慢了岂止一星半点,眨眼就被追上,乌达鞮侯再次举起长刀,狠狠地斩下来,眼看就要落到她身上,一柄银枪泛着明亮的雪光破空而来,在离姜从珚不到半尺的位置生生击开了将要落下的刀锋,然后深深斜扎进泥土,枪尖完全没入,枪尾震颤不休,可见力道之大。
巨大的力道震得乌达鞮侯手臂一麻,长刀虽没脱手却偏了方向。
拓跋骁如闪电般袭来,经过姜从珚身边,他横空悬过半边身体弯腰一捞便将人抱回马上,然后将掷出的长枪拔了出来。
整个变故从开始到现在不过几息时间,其中的惊险却漫长得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
姜从珚只模糊看到一张熟悉的俊脸,回到安全的怀抱,提了许久的那口气终于松下来,再也撑不住晕了过去。
拓跋骁第一时间看向怀里的人,看到她前所未有的狼狈,那张他都舍不得用力触碰花一般娇嫩的小脸上,满是细碎的划痕,面容苍白如雪,更叫他暴怒的是,原本玉白瑕疵的雪颈,现在却多了一条殷红的血痕,而这道血痕,是乌达鞮侯划的。
乌达鞮侯杀姜从珚不成,拓跋骁又冲了过来,当即下了决断不再恋战。
“拦住他,上!他命令亲卫围攻拓跋骁,自己却转身就朝河边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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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什么时候就算愤怒到极致
抢来的人质丢了拓跋骁现在没了顾忌肯定会不顾一切杀过来。
乌达鞮侯趁他去救人的瞬间便飞快拉开了距离带着剩下的亲卫一起跟苏里厮杀到一起。
拓跋骁一手抱着姜从珚单手提枪对付围攻的匈奴骑兵还好其余鲜卑骑兵很快冲了上来。
苏里带着鲜卑骑兵将乌达鞮侯团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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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住原以为一定能拿下他可困兽之斗的凶狠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不断命人放箭可乌达鞮侯有亲卫拼死相护又悍勇非常穿着全甲只射中了胳膊和腿一时难以要他性命。
最后乌达鞮侯被逼到一处崖边身前只有十数亲卫在侧。
“乌达鞮侯你已经无处可逃了。”苏里露出森然的笑。
底下是滔滔河水正值四月北方完全解冻春汛急猛。
乌达鞮侯看着眼前面密不透风的鲜卑骑兵又看了眼身下激流翻滚的黄河最后看向远处的拓跋骁提气喊话:
“拓跋骁我会记住今日的!”
说完毫不犹豫往下一跳。
苏里猛地往前一扑想要抓住他却还是晚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乌达鞮侯落入河中很快就在激流下消失不见。
他的这份果决确实少有在必死的绝路里硬生生拼出一丝生路。
众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站在了原地。
“王要不要派人去下游搜寻?”苏里问。
按理说乌达鞮侯中了箭又受了伤河水又那么急这种情况下活命的可能性极小可那是乌达鞮侯啊就像他们王一样所有不可能的事情都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拓跋骁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然后便抱着姜从珚往回走。
乌达鞮侯死便死了要是没死他也不惧手下败将而已自己既然能打败他两次将来就能击败他第三次。
张铮看到拓跋骁抱着女郎回来很想上前看看女郎的情况。
不说女郎先前有没有被乌达鞮侯折磨就是刚刚那一摔都叫他担心不已他深知女郎有多柔弱如何经得起这般折腾。
可拓跋骁完全没有搭理他的意思,面寒如冰,只睨了他一眼便骑着骊鹰走了。
明明什么都没说,可张铮却从这一眼里看到了他对自己责备、轻蔑以及……杀意!
他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张铮握了握拳,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沉默地跟在了他身后。
拓跋骁将怀里的人小心翼翼搂住,确定不会颠到她后便加快了回程的速度。
营地里,众人正在焦急地等待。
看到拓跋骁抱着女郎回来,若澜和兕子第一时间迎了上去,其余凉州亲卫也都翘首以看。
先前的战斗中,兕子的胳膊也被箭划伤了,所幸伤口不深,草草包扎后就一直魂不守舍地等在这里。
她自责到了极点,怪自己没保护好女郎,要是女郎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也没脸活下去了。
连叱干拔列都心情复杂。
他原先并不喜欢这个汉人公主,当时不是没想过要是这个汉人公主出个意外消失就好了,可她真的被乌达鞮侯劫走之后,他反而高兴不起来。
现在看到王将人带回来,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松了口气。
“漠北王,女郎怎么样?”太过着急,若澜连礼节都顾不上了。
拓跋骁跳下马背,横抱着姜从珚,“叫你们那个医士过来。”
他下了马,若澜和兕子才看到女郎是昏迷着的,手臂无力地下垂着,双眸紧闭,毫无生气。
才刚缓和些许的心再次被紧紧提起,两人脸色一变,想去碰她却又不敢,若澜更是在一瞬间褪去血色,一股寒意窜上后脊,差点坠倒在地。
还是兕子先反应过来,连忙把拓跋骁引到她们之前收拾出来的帐篷里,帐帘外还用绢丝围了一圈,便形成一个既透光又私密的空间。
张复也早早等候在了一边,忙请拓跋骁将女郎平放进帐篷干净的地毯上。
等看清她现在的模样,他也吓了一跳。
原本精心娇养的女郎,美得如同花一样的女郎,现在狼狈得不成样子,她血色尽失,白皙无暇的脸庞被杂草割出许多伤口,有些已经凝固,在脸上变成横七竖八的血痕,脖子那道伤口血迹晕染开来,在她身上更是触目惊心,老侯爷和老夫人要是看到的话,该多心疼啊!
张复按下
杂乱的心绪逼迫自己镇定下来先撩起她的眼皮看了看瞳孔诊了脉又捏了捏她的四肢看看骨头有没有事最后他手悬在了她腰腹处下意识看了眼拓跋骁。
拓跋骁面无表情站在旁边没有说话眸色却从回来后就一直很沉。
张复见他没有反应便将手掌按了下去检查她腰背处的骨头有没有受伤。
“我观女郎的情形还好骨头没事无性命之忧脖颈的伤口虽失了血但养上一段时日即可只是脏腑和后背受了外力而淤塞需得好生调养一段时日。”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若澜捂着胸口忽然失力跌坐到地上。
她看到女郎被漠北王抱着回来生死不知那一刻没人知道她有多惶恐好像十七年前的事情再次重演她好害怕害怕看着女郎离开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女郎是她活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理由如果女郎有个三长两短她能做的只有随她而去。
张复说完还想再说什么却有些犹豫。
“可还有什么问题?”若澜忙问。
张复又看了眼拓跋骁只道:“我只诊了女郎的内里和骨头至于一些皮肉之状我实不好查验还请你们为女郎更衣仔细观察后细细告知于我。”
虽女郎说性命重于礼节医患之间不必避讳这么多可若有能避讳的地方张复还是会尽量避一避。
若澜和兕子都会一点简单的医理这点倒是不难。
张复将几个要点告知她们要注意后便起身避至帐外。
拓跋骁却仍立在原地没有动两人为难起来不知道该不该请他出去。
此时苏里正好来禀告他站在帷帐外“王我们俘获了一千多匈奴骑兵这些俘虏要怎么处理?”
拓跋骁视线落在还昏迷着的姜从珚身上她秀眉微蹙似乎睡着也不安心。
她脸上有许多小伤口乌发凌乱得不成样子洁白的衣裙更是沾了许多黄褐色的尘泥即便这样她依旧很美破碎而惹人心疼可他却更喜欢她之前睁着清凌凌乌眸的模样。
她会对自己笑也会因为生气而冷脸哪怕是张着眸子拒绝自己的时候也比现在这样了无生气的模样来得好。
拓跋骁深深地看了眼沉睡着的姜从珚转身撩开帐帘大步跨了出去。
外面苏里候在一边莫多娄也在两人的甲上全都是血身上还有不少伤口莫多娄的脸上更是有条长长的血痕可见厮杀得有多激烈。
苏里将与匈奴骑兵厮杀的结果禀告给拓跋骁他们这一仗打得很漂亮歼灭了匈奴两千精骑还俘虏了一千多己方战损只有不到七百三倍的战损比放在哪里都能算一场漂亮的胜仗了更不要说缴获的马匹
“……那些匈奴骑兵见乌达鞮侯逃走没多久就失去了斗志哼吹嘘什么天下第一铁骑我看跟那些软蛋汉军没什么两样我们鲜卑勇士才是草原上最强的……”
苏里兴奋地讲着却发现王仍寒着脸周身的气势叫人不寒而栗他话音渐渐低了下来。
“王?”
拓跋骁负手而立望着西北方向的群山朝苏里命令:“全数灭杀一个不留!”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你可以去书友们那里给他们剧透了,他们一定会“羡慕嫉妒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