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夏》 第1章,逃荒 大夏洪泰十二年夏八月,扬子江泛滥,南直隶淮安等七府多地受灾,海宁县小和村即是其一,全村人踏上了逃荒之路。 …… 血红的霞光下,扬子江汪洋一片,木板、板凳在江水中浮沉,还可见鸡、鸭的尸体被水流戏弄着,托起又按下。 距离江水一里多的官道上,数百人拖家带口跋涉,道路泥泞,每一脚鞋底都会深陷淤泥,沾染的泥土让脚步变得沉重,不时需要寻石头刮蹭一下,才能继续前行。 终于,队伍前方传来一道声音,‘今天就走到这儿,大家伙儿生火做饭吧’,旋即在一片‘哎呦、哎呦’的叫苦喊累声中,各家各户开始架锅打水,炊烟袅袅升起。 在一行人后方的一角。 “方妹子,你们家萱萱真能干,这摘的好大一把野菜!” “耿家嫂嫂,别看多,实际上还不够她一张嘴吃哩,养她都赔死了!”方孙氏嫌弃道。 “得了便宜还卖乖,要不让萱萱来我家?”耿嫂子又羡慕看了眼那把野菜,这才转身。 “你领去呗!”方孙氏说笑着,吩咐那个被称作‘萱萱’、模样十七八岁、身穿粗布衣服的少女将野菜清洗,自己则是返身拿出一个小布袋,宝贝似的小心打开,抠搜如数着米粒往铁锅中倒下一点点,就赶忙肉疼地扎紧。 哗啦啦! 暗黄的粗米混杂着稻壳,落入铁锅中汩汩翻腾的热水,五谷香甜的气息逸散出来。 烧火的少年名为方临,嗅到蒸汽中的五谷香气,下意识吞咽了口口水,纵然心理上排斥,但身体还是诚实传达来如干涸开裂泥土般的饥渴。 他半天前穿越而来,却并非夺舍,更像是融合,因为这具身体也叫方临,容貌和他上辈子年轻时一模一样,父母也有八九成相似。 甚至,就连这个世界的历史,在元末之前也和前世一致,只在元末拐了个弯儿,夏太祖以北统南,建立大夏,如今已历十朝——这个世界相对于前世,仿佛另一个镜子宇宙,方临穿越而来,就好似融合镜子宇宙的自己,两世所有记忆、情感融为一体。 “可把我儿饿坏了!” 方孙氏见到方临吞口水的动作,枯瘦泛黄的脸上满是心疼:“好了,好了,这就开饭!” 锅盖掀开,腾腾热气冒出,粗米混杂野菜的气息往鼻尖里冲,往心窝里钻,激发一天赶路的苦累,让肚子咕咕直叫。 方孙氏握着勺,先是盛了最多最稠的一碗,给了皮肤干黄、三四十岁的敦厚汉子,这是方父——方叔有,一家子的顶梁柱,路上扛着最重的家伙什,最耗力气,自然先紧着他;方临的碗第二多;然后是她自己;最后剩下的一碗,只有小半碗,而且清可见底,只有少许米粒、些许稻壳、两三根野菜。 “萱姐,我吃不完,咱俩换一碗吧!”方临看着身形枯瘦、因营养不良头发泛黄的少女,这般道。 被他称作‘萱姐’的少女名叫田萱,是方父从邻村的一个远房亲戚那里抱回来的,从小当童养媳养。 “我儿,我还不知道你的饭量!”方孙氏急忙阻拦。 “临弟,我够吃哩!”田萱也是附和。 这丫头还在傻乐呵! 方临见方母、田萱态度坚决,这才放弃,感知着身体饥渴的冲动,喝了一小口米汤,入嘴微苦,口感粗糙,将粗米粒混杂着稻壳嚼碎,吞咽下去仍有些卡嗓子。 坦白说,这滋味并不好,但人饿疯了,吃糠咽菜也是美味珍馐! 咕咚! 当空荡的肚子一口米水吸下肚,全身细胞都仿佛在呐喊,疯狂吮吸,汲取其中的营养,就如枯季树木扎根地下,榨取泥土中的每一丝水分。 一旁,田萱也是小心翼翼捧着碗,生怕洒落一点,她先将汤面上的稻壳吸进嘴里,然后喝一口汤水,脖子一扬吞咽下,一套动作习惯熟练,神情满足。 “萱姐!”方锐微微沉默,给田萱夹了一筷子野菜。 “我够哩!够哩!”田萱捂着碗口,不肯要。 “我儿,你吃自己的就是,管她做什么!”方孙氏也是开口,对田萱一瞪,坐到方临、田萱中间,隔开两人。 “行了,都吃。”方叔有说话了。 “呵,都吃,都吃,都敞开了吃,咱家的粮食够吗?” 方孙氏没好气道:“就说白家那一家子懒汉,吃饭不算计,听说昨天就断炊了,只能吃野菜、草籽,屎都拉不出来;今早上,我看耿嫂子家的汤也更稀了;还有付家……村上的人都不好过哟!” 她说着,看方叔有埋头吃得呼呼噜噜,气不打一处来:“我说让你去找老爷子,咱们方家四房一起开火,你就是拉不下脸。中午时候,我都看见了,他奶又偷偷给四房的安安东西吃……” “行了。”方叔有打断。 “死要面子活受罪!你爹这人,宁可自己吃亏,都拉不下脸哟!” 方孙氏知道方父不想听这个,哼了一声,却也换了个话题:“当家的,咱家粮食不多了,还得再弄些来才是。虽说再有三四天,就到县里了,有预备仓放粮,可粮没发到手里,心里终究不落定……” “上哪弄粮呢?对了,宋家还欠着三斤粗米,我得去要回来!” 事实上,这三斤粗米是宋家去年冬天借的,距今已有大半年,方母此前已去提了一次,也没要回来。 “宋家……”方叔有沉默了一下:“这个时候,谁家都不好过,算了。” “算了?怎么能算了?他们不好过,咱家就好过了?那可是三斤粮食啊!他们有脸借,我还没理去要了? 你爱面子,拉不下脸去要,我去,我不要脸,脸还能比肚子更重要?” 方孙氏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了方父一顿,看向方临:“我儿子还正在长身体,可不能饿着了!” 她就是敢在这种大事上和方父这个一家之主顶牛,因为方父再气,也不会动手打人,顶多不理你,冷暴力——这已经是顶好的了,按照耿婶的话,‘你数数,咱小和村里的男人,有一个算一个,除了你爹,有哪个不打女人的?你娘跟了你爹,真是不知道少挨了多少打’。 旁边,方临听着,想问宋家借粮这事,这时,一个三十来岁、面色惨白、身穿粗麻布裙的妇人过来。 “桂花过来了,坐!有啥事啊?”方孙氏起身迎接。 虽然是吃饭时候,但在这个逃难的光景,她都不敢客气卖嘴,问一句‘吃了没,要不坐下吃点’。 “方嫂子!” 桂花嫂脸色勉强,艰难开口:“就是想借点粮……” “哎哟,这可真是……不是嫂子不通情理,实在是我家也快断炊了,还在说去哪弄点粮呢!” 打发走桂花嫂,方孙氏叹息道:“老陈家真不是东西,看把桂花给饿成什么样了!” “桂花这人,村里哪个见了,不竖个大拇指,说声好,可就是摊上了老陈家,造孽啊!老陈家家里、地里的累活苦活,哪个不是桂花在做?怀着娃时都没歇过。桂花她自己性子又弱,村里不要脸的人可劲儿欺负、使唤她……” 方母絮絮叨叨说着,又是一声叹息:“唉,说来,咱家还欠桂花一次帮工呢,也就是实在没粮,不然这次多少也得借点。” 说话间,方家四人已吃完了饭,碗底光净如新。 “小萱,走去洗碗!” 方孙氏没好脸色:“等会儿我还要去宋家要粮哩!” ‘是得要回来,这样家里人才能多吃些。’ 方临想着,开口道:“娘,我去吧!” 在这个时代,男人出面,总是比女人管事些。 他向方母问清情况,心中有了计较,向宋家走去。 …… 第2章,要粮 宋家这边,这时,宋广成连同妻儿、儿媳、孙子八九口人也吃过了饭,正在坐着歇息。 “哟,临子来了,吃了没?” 宋广成笑着打招呼:“临子来这是有事?” “吃过了。” 方临回以笑意点头:“是有点小事,宋伯家不是借了我家三斤粗米嘛,我家都快断炊了,这是来请宋伯归还的。” 闻言,宋广成脸上笑意敛去,咂摸了下嘴,叹道:“是有这么回事,是去年冬天的事了。可眼下这光景,我家也困难,没富余的粮食啊!” “这样吧!”他斟酌了下,拍板道:“给宋伯一个面子,等过了眼下这个艰难关口,等来日富余了,宋伯亲自上门还那三斤粗米。” ‘今年夏收后富余,可你也没主动还呐!’ 方临如此想着,脸上笑容不变,无视对方的提议,坚持道:“请宋伯归还。” 当着妻儿的面不给面子,宋广成自感挂不住,脸上不由有些冷了,拿腔道:“临子啊,你还小,这种事把握不住,这样,让你爹来商量这事。” 他是知道的,方叔有爱面子、好说话,这事推到对方身上,多半就会不了了之。 方临同样知道这点,自然不会按照对方的节奏走:“宋伯可想清楚了,我爹为了两家体面,让我先过来,我若是叫来乔村正,那可就脸上无光了。” 你提你的建议,我自行我的方法。 “芝麻绿豆的事,也去麻烦村正?更何况,将事情闹成这样,”宋广成语气一顿,大帽子压人:“你这是让咱两家连亲戚都没得做啊!” “是呀,亲里亲戚,怎么能闹得那么难看?临子你还小不懂事,快给你宋伯道个歉,你宋伯不会和你计较的。”宋刘氏夫唱妇随。 小和村是百年前开荒时建立的,虽然各自姓氏不同,但这么些年下来,婚姻嫁娶的,方、宋两家的确有点亲戚关系。 若是寻常十五六岁的少年,听到这般重话、敲打,恐怕立刻就慌了,但方临么? 面对宋广成夫妇一个一个黑脸、一个红脸,他依旧平静,缓缓道:“我听说过,亲戚不会人为难,若是让人为难,那就不是亲戚了!” 此言态度坚决,掷地有声,让宋家人都愣住了,显然没料到方临会这么表态。 顿了几个呼吸,方临见宋家依旧不提还粮之事,他脚步一转,径直去往乔村正家的方向。 是的,不是回自己家,而是去找村正。 “等等!” 宋广成终于坐不住了,喊住方临:“临子你莫冲动,不就是三斤粗米么,多大点事,伯伯还了就是。” 若是方临往回走,他一点都不怕,方叔有爱面子,会阻止方临闹大;但若是去方临去找来村正,将事情闹开了来,他今天脸可都要丢尽了——欺负小辈,在哪里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当然,若只是丢脸,也就罢了,关键是他家省吃俭用,还真有些富余。这意味着,在丢了脸后,依旧要还那三斤粗米,除非他宋家真不要脸了,想自绝于小河村! “多谢宋伯,我家正等着三斤粗米救命呐!”方临在‘三斤’上加重语气,堵住对方可能的打折扣。 宋广成顿时哑住,本想先给一二斤打发了的想法胎死腹中。 “给临子拿三斤粗米吧!”他道。 宋刘氏只好去取了三斤粗米来。 方临接过,掂了一下确认分量,却仍是没走,打开袋子捻起一把看了看,不由皱眉。 “不太对吧?” 这个时候稻米加工粗糙,混杂一些稻壳的米称作粗米,但同样是粗米,也是大有不同的——宋家借去的粗米其中不过一成稻壳,这里的粗米稻壳却足有三四成。 若是方临刚刚不细看,直接带回去,方父多半会认了这个亏;就算找来,不说理亏,也平白多生是非。 “临子啊,伯伯我家人多,日子不好过,只有多掺些稻壳,才能过得下去。”这话的潜台词是,我家只有就这种米,爱要不要。 “稻壳多些的粗米就不能吃吗?临子你可别太挑剔。”宋刘氏也是道。 这是能不能吃的问题吗?这是他家吃亏的问题! 方锐不为所动,慢条斯理道:“前年,我家借了耿家五斤精米,归还的时候只有粗米,我娘就多还了一斤。” 就是摆烂糊弄你的,你还真给我们出主意呢?我们可谢谢你哟! 宋广成夫妇对视一眼,同时沉默;宋家其它人,也是脸色怪异地看着方临。 场面一时陷入寂静。 这是一场脸皮的比拼。 “罢了!” 宋广成见方临不肯罢休离去,冷着脸道:“娃他娘,再去拿半斤吧!” 接过粮食,方临态度依旧不卑不亢,既无要回借粮的得意猖狂,也没有因为辈分的妄自菲薄:“谢过宋伯、宋婶了,我家日子若非实在过不下去,何至于来要回借粮?若我言行有什么冲撞之处,还请谅解,莫使坏了两家多年的情义。” 对他来说,拿到实际利益即可,倒也不必为了一时之气不留余地,毕竟,这个世道,谁知道明天会不会就一定要求到对方头上呢? 又见沉默。 之前的沉默是比拼耐心、脸皮,这一次,宋家其余人是有些懵,奇怪于方临的态度转变,宋广成则是震惊——方临如此态度,反倒衬托得他气量狭小了,明明作为长辈,心理上却反而有种矮了一头的感觉,那是为人处世上的自惭形愧。 “临子说的哪里话,本来就是借的,我家早该早还了,还要让你过来要,是做伯伯的不是了。”宋广成脸上重新露出笑容。 粮食都还了,还吝啬于两句好听话? 等方临走后。 宋广成才叹息:“后生可畏啊,以前临子闷声不吭,谁知道竟是个厉害的。” “爹,你还夸他?”宋老大不满道。 “就是,方老三家真不是东西,去年时候的三斤粗米,和现在逃荒时的三斤粗米,那能一样吗?”宋老二也在为自家抱不平。 “一码归一码,我说的是方家那小子本人。嘿,一套一套的,连我都被拿捏住了。若你们能学了他三五成本事,将来在哪都能站得住脚。” 宋广成说着,见儿子们听不进去,无奈叹息一声,也不再多说。 说来也巧,方临刚走,又有郑家郑于来讨粮。 “宋哥,春天你去我家借的五斤粮食……” ‘拿捏不了方老三家那小子,我还拿捏不了你?’ 宋广成想着,愁眉苦脸叹息道:“小于啊,我宋家不是不讲信义的,欠账会认,刚才就还了方老三家三斤粮,可还了后实在没多余的了。如今,就算再拿出一两,都要逼死我宋家,你就是将乔村正喊来了,我也还是这句话……” 来之前,郑于还给自己做了个心理建设,可在宋广成这番连消带打下,那一口心气直接泄了个干干净净。 …… 宋家旁边,耿家。 “爹、二弟,我刚才去倒水,看见方临去宋家要粮……那说话就跟唱戏似的,句句里面藏刀子哩!”耿聪说得绘声绘色。 耿父听完,沉默了一下,道:“方家、宋家还是亲戚,借粮都差点借成仇人,何况咱们非亲非故的?所以,聪子、石头啊,记住,以后少和宋家打交道。” 兄弟俩都是点头。 …… 小和村各家各户搭锅歇脚的地儿都不远,另一边游家也注意到了。 “学着点,做人就得这般灵活、脸皮厚!” 游老爹也趁机教育儿子:“那后去的郑家小子,我不用看都知道,不撕破脸皮,别想要回去借粮;就算撕破脸皮,也不一定能要回去……嘿,以前我只知道,方家中,方老爷子不用说,方老大是个闷葫芦,媳妇是个厉害的;方老二家是个不好惹的;方老四有点不好说;就方老三家不太行,没想到,这也藏着一个厉害的呐!”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真是看走眼了,看走眼了啊!” …… “真要回来了,还是我儿有本事。”方孙氏接过粮袋,喜滋滋道。 “临弟厉害。”田萱也是自豪。 “本来就是自家的粮,拿回来有什么可喜的。”方叔有瓮声道。 “你拉不下脸去要,儿子要回来了,你还说酸话。” 方孙氏数落了方父一顿,又扭头对方临道:“你爹嘴不说,其实心里高兴着呢,高兴你比他强,当然,酸你也是真的。” “哼!”方叔有哼了一声,背过身去,不理这对母子了。 方临笑了笑。 ‘真好啊,这个世界,你们都还在。’他心道。 “对了,临子你去拿半斤……不,五两米,去给你桂花嫂。我看她那脸色,再饿下去恐怕要出大事。毕竟咱家还欠着她一个工,真不管,出事了良心不安呐!” …… 第3章,皆苦 方临提着五两粗米的布袋,去往陈家,刚好看到这一幕。 “桂花姐,借你家点柴,不用送,走了!”白家媳妇留下这么一句话,自顾自抱着一捆柴火,风风火火离开。 “有这么借的么?该遭瘟绝户的,就知道欺负我们老陈家!” 一个三角脸老太太嘴里咒骂着,火光闪烁,映照出那张尖酸刻薄的脸。 这是陈老婆子。 在火堆旁靠着一个瘫痪的中年男人,这是陈老婆子的儿子、桂花嫂的丈夫——陈大强,这两天逃荒时,就是桂花嫂用独轮车推着他走的。 令方临稍有意外的是,相比桂花嫂,陈老婆子、陈大强脸色稍好,他注意到,地上摆放两双吃过的碗筷,锅里却还煮着野菜、草籽。 ‘显然,陈老婆子、陈大强已经开小灶吃过,锅里煮的野菜、草籽,是给桂花嫂,还有她女儿陈叶的。’ 如此想着,方临看向角落处一个七八岁的女孩,身形枯瘦,几乎可以用皮包骨头来形容。 这时,陈家也发现方临来了。 “临子来了!”桂花嫂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方家哥哥!”陈叶也是站起来,破洞的麻布随之收缩,勾勒出单薄得令人触目惊心的身形,仿佛一阵风刮来就能吹倒。 “还不扶我起来?”陈大强让桂花嫂搀扶坐正了些,对方临打招呼:“临子。” “临娃,来,快坐!”陈老婆子亦是态度和善,满是皱纹的脸上挤出笑容,如一朵干枯的菊花。 老陈家唯一的男人瘫痪,没有顶事的,在村子中就没有底气,反观方家人丁兴旺,自然能在这里得到尊重。 不过,这和善态度只是对方临,等陈老婆子扭过头,无视桂花嫂虚浮摇晃的身形,劈头盖脸就是呵斥:“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倒水?” 如果说,方母对田萱虽然苛刻,至少还当做一个人,那么,陈老婆子对桂花嫂,那就真是当做牲畜、工具使唤。 “不用麻烦了。” 方临提起手中的粮袋:“之前嫂子去我家借粮,我家也没有,刚去要回些,我娘念着嫂子帮工的情义,就让我赶紧送五两粗米来,嫂子可别嫌少。” 桂花嫂一愣,脸上绽放出肉眼可见的惊喜,之前借了一圈没借到半粒粮食,本来已经绝望了,没想到方家会送来:“不少、不少!谢谢了,这恩情嫂子记着,一定会还。” “是呀,我就知道方家是好的。” 陈老婆子老脸上的笑容更是如怒放的老菊,对桂花嫂道:“还不快接过来!” “娘!”桂花嫂接过粮袋,动作一顿:“这有米了,我给小叶子做碗干饭。” “一个赔钱货……” 陈老婆子张口就骂,转而意识到方临还在,才将剩下的话咽下,语气稍稍放缓:“有什么事,等客人走了再说。” “娘,只给叶子下一碗,要不了多少的。”桂花嫂再次哀求道。 她知道,方临在这儿,当着外人的面,自家婆婆都舍不得大方一次,等方临走了,自己女儿能吃到一粒米么? 见桂花嫂还敢犟嘴,陈老婆子嘴巴微歪,更显得神色凶恶,显然已经动怒,只是顾及方临在这儿不好发作。 而这时,陈大强就靠在那儿,看着桂花嫂在那为女儿央求,一声不吭,如一块木头。 方临见到这一幕,想起村人对陈强的的评价,是个听娘话,没主见的。 “再不听话,仔细你的皮!” 陈老婆子低声凶了桂花嫂一句,自己倒了碗水,转头又露出笑脸,态度和蔼慈祥,甚至可以说卑微讨好:“临娃喝水,老婆子谢谢,谢谢你啦,你拿来的这些粮食可济大事了!” “乡里乡亲,说得哪里话?” 方临将陈老婆子前后转变收入眼底,微微摇头。 有的人,身上的善给了外人,恶却全留给了身边最亲近的人。 “娘!”这时,火堆旁的小丫头陈叶突然身形晃了晃,一头向着火堆栽倒。 “小心!”方临眼疾手快,拉了一把,这才避免了一场惨剧。 “叶子!”桂花嫂见到这一幕,悲呼一声,扑过来,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 “娘,我好饿呀!”陈叶声音有气无力,轻飘飘如一朵柳絮,一点风就能吹走。 “乖,娘给你做干饭。” 桂花嫂哽咽着,下定决心,又转头对方临道:“多亏临子了,嫂子谢谢你啦,永远记着你的恩情。” 她这下没再请陈老婆子应允,直接打开粮袋,往锅里下了些米,之前煮的的野菜、草籽也没有浪费,盛了放在一边,自己吃。 旁边,陈老婆子并没多瞧差点栽入火堆的孙女一眼,只是看着桂花嫂下米,眼中好似要喷火,不过因为方临还没走,实在不便发作。 方临自然明白,若自己离开,这下锅的米一粒都落不到陈叶嘴里,本打算送了粮就走,可此时改变了主意,准备多坐会儿。 毕竟,方家欠工的是桂花嫂,不是陈大强,也不是陈老婆子。 桂花嫂也明白方临的善意,在煮饭时,偷偷传来一个感激的眼神。 很快,米煮好了,等小丫头吃过饭,方临也没多留,告辞离开。 他前身刚走,身后就传来陈老婆子声色俱厉的声音:“贱皮子贱肉,给这赔钱货吃干饭,你这是造孽啊!” 方临脚步一顿,旋即继续离开。 情义已还,若无牵扯,他不会去管别人的事情。同情也好,可怜也罢,事实却是,谁又能平白背负得起别人的命运? 所以,放下助人情节,尊重他人命运。 …… “儿哎,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我都准备去找你了。”方孙氏见回来,热情拉过手,一会儿不见就稀罕的不行。 “在陈家多坐了一会儿。”方临说了在陈家的见闻。 “唉!” 方孙氏听后,发出一声叹息:“桂花是个苦命人……” “谁不苦呢?行了,早些睡吧,明天还要赶路。”方叔有难得地说了一句长话。 方孙氏被打断,也没有了谈兴。 一家人准备睡觉。 家中只带了两条被子,一条大的,方父方母盖;一条小的,只容得下一个人,被方孙氏给了方临,田萱只能和衣而卧。 夜色微凉,她蜷缩着身子,罩在宽大的衣服中,显得人儿小小的。方临见此,侧过身子,将她拥入怀中。 “临弟!”田萱感受着这般温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很快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赶路之外,她还忙得脚不沾地,采野菜、捡柴……着实很累了。 方临紧了紧怀中的田萱,一时睡不着,思绪翻涌,突然又想起了耿家,想起了去宋家要粮,想起了老陈家的桂花嫂、陈叶…… 耳边蓦然回响起方叔有那一句无心之言‘谁不苦呢’。 ‘是啊,众生皆苦!’他暗道。 远处,滔滔江河之上,巍巍群山之上,星河浩瀚,硕大星斗绽放辉煌光辉,平等照耀着苍天之下、天涯海角的每一个人。 …… 第4章,死人 次日一早,小和村继续踏上逃难的路途。 数百村人中,条件好的人家推着独轮车,差些的只能背着扛着行李,在泥泞的道路上行进。行路难,有的路段淤泥没入脚踝;有些路段,更需要挽起裤腿,蹚水过去;更有甚者,蹚水都过不去,只能绕路。 奇差的交通,再加上困乏的吃食,条件稍好的早上简单对付一下,更多人家为了省粮早饭都不吃,基本上个个有气无力,种种恶劣因素下,赶路速度根本快不起来。 方叔有扛着方家大半的家伙什,半个时辰后,脸色微微发白,汗珠浸湿了背上粗麻布的衣衫,透明贴在背上,仍是一声不吭。 “当家的,你歇歇,换我们来吧!”方孙氏开口,叫田萱过来抬着。 不多时,田萱脚步开始摇晃,在方孙氏‘不中用’的呵斥声中,方临坚持选了与田萱轮换。 这般泥泞的道路,轻装行进都颇为艰难,更何况负担重物? 没一会儿,方临就感觉双腿仿佛灌了铅,也就是大部队走走歇歇,再凭借意志力,才能勉强坚持下去。 除此之外,其它条件也不敢恭维,比如便溺,小便还好,大便么? 村人中不讲究的,直接就地取材,只要不遇到松树林,都好解决;而讲究一些的人家,则是用厕筹。 厕筹,是用竹子制成,用后清洗,可以反复使用,极为方便。但也有极大缺点——它刮屁股! 想一想,若是拉稀,本来就火辣辣,再用厕筹一刮,那滋味该是何等酸爽?而且,有的厕筹处理不干净,残留有毛刺,那真是谁用谁知道,菊花朵朵开。 在有树叶时,方临是决计不肯用厕筹的。 另外,他苦中作乐,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村中无论大人小孩,男女老少,去林中大便过后,回来后开始的一段,定然是神色异样,动作变形,一瘸一拐,极富有喜感——很容易理解,村中好些的还能吃上粗米,差些的都开始吃草籽,自然便溺艰难,再使用树叶、厕筹,那定不会是什么美好的体验。 如此种种,也让他在昨晚见识的勾心斗角、拼命生存之外,对这个世界多了一种真实的触感。 好容易挨到中午,路过一片蘑菇丛,村正宣布上午就走到这里,顿时引发一片欢呼,各家各户的女人们都打起精神,蜂拥采集蘑菇。 这一片蘑菇不少,奈何小和村的人更多,很快就采摘完了。 “你们婆媳俩就是不一样,采了这么多哟!”耿家媳妇路过,满脸羡慕。 “你家的也不少啊!” 方孙氏脸上也有些得意,可顿了一下,又道:“桂花才厉害呢,手脚麻利,一个人顶俩,比我们家的还多些哩!” 蘑菇采回来后,还需要挑拣,方孙氏、田萱将不能确认能吃的都扔了,又加了把野菜往锅中一起煮,纵使没加什么调料,那争先恐后喷薄的鲜香,也足以令人口舌生津。 饭好后,按照多、少盛入碗中,开吃。 不得不说,这野菜蘑菇汤的确比粗米野菜汤滋味要好得多,喝下肚子后整个身体暖烘烘的,一上午赶路的疲惫都为之驱散,心灵也随着肚子的充实有了一种巨大的满足感。 如此丰盛的一餐,让素来寡言的方叔有都来了些谈兴:“这次是水灾,逃难路上能吃的还多些,若是旱灾,那才是苦,树皮、草根都是好东西……人过处,看不到一点绿……” “是啊!” 方孙氏接茬,露出回忆之色:“我七岁那年,天大旱,跟着娘、妹妹逃荒……” 方临安静听着,没有说话,因为累的一根指头都不想动。 吃过饭,一家人的碗放着暂且没去收拾,此时,就连方孙氏都没再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数落田萱去洗碗刷锅,一家人安静惬意坐着,享受难得短暂的安宁。 坦白说,上午赶路时,各人身上的汗水让衣服湿了干、干了又湿,气味并不好闻,但逃难路上哪有什么可嫌弃的,各人就这么靠在一起,沐浴在午后的微风中。 金乌高悬,炽烈阳光跨越千山万水,剪影下此刻的小幸福。 可这份安适惬意并没持续多久,被突然的一声尖叫打破。 “死人了!” 声音传来的方向,是老陈家! “过去看看。” 方父、方母起身,方临、田萱跟上,其它听到的人家也开始凑过去。 等走近了些,方临看到爷爷方祖望、奶奶方余氏,大伯、二伯、小叔三家,也都过来了,点头打过招呼,并没多聊,毕竟闲聊什么时候都可以,吃瓜却不常有。 实际上,方家还相较稍远些,这时不少人已经围拢了,七嘴八舌,乱糟糟一片,好似要将赶路苦累压抑的情绪发泄出来。 方临向中心看去,昨晚见过的陈大强口吐白沫、瞳孔涣散,尸体旁边,陈老婆子神情狰狞,揪住桂花嫂头发,嘴里骂着‘丧门星’,小姑娘陈叶去阻拦,都被带倒在地。 “死的是陈大强,看那样子是吃了毒蘑菇?”付家媳妇道。 “怎么回事,陈老婆子怎么抓着桂花嫂,不会是桂花嫂下毒的吧?”游家的游朝东恶意揣测道。 “没凭没据别胡说!” 方孙氏呵斥:“桂花的为人,村里哪个不竖大拇指,怎么会干出这种事?” …… “村正来了!”这时,突然有人说道。 一个五十多岁的方脸汉子向这边走来,人群见到纷纷让开了一条道,原本嘈杂的声音也一下子消失——这就是威信! 小和村是百年前逃荒组建的,各家各姓都有,不是一姓独大,要做村正须得公正公道,让人信服。 事实上,乔村正就做得不错,得到了小和村大多数人的认可。 “怎么回事?” 乔村正走进去,看了地上的陈大强一眼,忙问道:“大强吃了毒蘑菇,没灌童子尿催吐?” “晚啦,没气了。” 见乔村正来到,陈老婆子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全身力气,松开桂花嫂瘫坐在地,双目无神,身形落寞,让人看了心中不忍,这也只是一个可怜的老太太,可只是瞬间,她脸上又再次露出凶相,对着桂花嫂大骂:“都是你这个丧门星,害死了我儿子!” “呜呜!”桂花嫂只是哭,哭得撕心裂肺,悲痛欲绝,说不出话来。 “桂花,这怎么回事……唉!” 乔村正自然不会听信陈老婆子一面之词,可桂花嫂哭成这样,一时又不好相问。 还是小姑娘陈叶开口解释:“娘采了蘑菇回来,白婶婶喊走娘帮忙,奶就将蘑菇煮给爹吃了……娘回来,奶就开始打娘……” 众人听了,纷纷恍然。 “我就说不可能是桂花,原来是这么回事。”方孙氏道。 “陈老婆子怪桂花,是有点不讲理了,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是死了儿子。”宋刘氏说了句公道话。 “陈老婆子是死了儿子,可桂花也失去了丈夫啊!”有人为桂花嫂抱不平。 …… 村人议论纷纷,人声鼎沸,仿佛上午赶路的苦累都在这般七嘴八舌中消解了。 让方临有些好笑的是,方孙氏也和一群大娘大婶讨论激烈,田萱在一旁也是竖起耳朵听得认真。 女人啊,你的名字叫作八卦! “大家伙安静一下!” 乔村正喝止住众人,看向桂花嫂:“桂花,你咋将采的蘑菇毒的、没毒的混在一起,没分开呐?” 桂花嫂哭得直打嗝,闻言勉强平复下来,哽咽道:“我家都快断炊了,昨个儿到处借粮,才借了五两米来,今晌午见到蘑菇,可不得抢着采,哪能容得慢慢分辨?我本想着回来分,再下锅,可白嫂子将我叫走帮忙,谁知道娘就自己给做了。” 以方孙氏为首的大媳妇、老姑娘,纷纷颔首,表示就是这样,大家都是先采回去再慢慢分的。 陈老婆子听了这话,却是尖叫道:“我哪会分有毒没毒的,你这个贱人,你是故意的!” 听闻这话,众人皆是神色异样,她们分不出哪些蘑菇有毒,但哪些没毒却是知道的,这是基本技能了,陈老婆子不会,大概是因为……桂花嫂将她伺候得太好了。 “以前在村里时,老陈家不好过,陈老婆子、陈大强又嘴馋,桂花这娃孝顺,经常上山采蘑菇,又快又好,这事大家都知道,哪次出过问题?我说句不好听的话,桂花真要想害人,早就害了,还会等到现在?”耿家嫂嫂出言道。 耿家嫂嫂在村中是公认的实诚人,又说得有理有据,自然令人信服,旁人听了纷纷点头。 宋刘氏也说话了:“桂花也不知道陈老婆子会不等她回来,自己就给蘑菇煮了,也不等她回来吃,但凡等一等,会有这事?更退一步说,小叶子还留着呢,就不怕也吃了?桂花总不会连自己娃都要害呐!” “是啊,明明是陈老婆子的错,自己害死了儿子,还有脸怪桂花。”这说话的人腔调阴阳怪气,让陈老婆子脸都绿了,差点没气晕过去。 …… 啪!啪! 乔村正拍手让众人安静,又向这次事情的罪魁祸首之一、叫走桂花嫂的白家媳妇问道:“白家媳妇,你怎么突然将人家桂花叫走帮忙了?” “我……” 白家媳妇哑了一下,下意识道:“我一直都这样做的啊!” ‘好不要脸!’ 这是村人听到白家媳妇的回答,心中同时生出的想法。 方临听到这话,也是想起昨晚过来时,白家媳妇名为借、实为抢的‘借柴’。 事实上,老陈家唯一的男人陈大强瘫痪,家中没个顶立门户的,桂花嫂又性子软,村中有些人就故意欺负桂花嫂,叫去帮这个、帮那个,给不符合价值的一点点补偿,最过分的还是白家媳妇这种,经常支使桂花嫂无偿帮忙,还有像昨晚那般的名借实抢。 方孙氏说的‘不要脸的,欺负桂花嫂的’,就是指这些人。 这些事村里人也知道,不过没欺负到自家头上,顶多背后议论两句,如白家媳妇这种当事人,更是在长达数年中,渐渐习以为常,将这当成理所应当的了。 人性是自私的,会为自己找借口推卸责任,原本陈老婆子听了村人的话,开始自责自己害死了儿子,但现在有了转移目标,心中顿时将责任全推到了白家媳妇身上,情绪爆发之下,让她一改从前‘在家凶横,在外懦弱’的本性,冲上去对着白家媳妇又抓又挠。 白家媳妇自知理亏,众目睽睽之下根本不敢还手,很快脸上就是血淋淋惨不忍睹。 ‘活该!’这是不少人的想法。 那些从前占些桂花嫂小便宜的,见到这一幕也是心有余悸,决定以后收敛。 最后,还是乔村正开口,让人将陈老婆子拉开。 “好了,事情都弄清楚了,陈大强出事是一个巧合!”乔村正给事情定性。 其实,作为村正,村里的事,他心里如明镜一样,有些问题不问都知道答案,可心里明白不行,一番询问还是必要的,这也是拉着众人背书,万一出了问题也能减轻责任。 “不过,事情虽然是巧合,但白家媳妇有着不可推卸责任,需要对老陈家做出赔偿……” 乔村正协商之下,白家赔偿陈家五亩下等高地田契。 小和村虽然现在被水淹了,但水总会退去,去县里的预备仓吃半月、一月,水退后还是能回去的,这已有旧例。 对这个处理,老陈家认为自家男人死了,这么点赔偿,嫌少;白家么,一方面认为,毕竟一条人命,尽快了结了也好,另一方面又认为陈大强一个瘫痪的,不值这么多,再多宁可不保白家媳妇。 总之,两家人都不太满意,但也都在接受底线之内。 …… 事情了结,村人散去了,还在兴致勃勃议论这件事。 的确是兴致勃勃——这一场吃瓜,见了老陈家更苦、更惨,对比之下,各家突然觉得自家日子还行,赶路也都不算苦了。 “老陈家邪门,从桂花的大女儿,到陈望龙、陈老爷子、陈大强,一个接一个出事。”宋刘氏压低声音道。 “老陈可着欺负桂花,老天看不过眼,这都是报应!” “是啊,老陈家作孽,桂花当初嫁进老陈家,就是……”这人没继续说下去,似乎对此讳莫如深。 “陈大强那个瘫痪,死了还换了五亩地,值了。”这是心里泛酸,说风凉话的。 …… 方家也在议论老陈家。 “桂花命苦啊!” 方孙氏叹息道:“村里传言,桂花嫁到老陈家,就是因为被陈老婆子设计坏了身子,进门后就当了后妈……婚后第一个女儿,没满岁就没了……前妻留下的儿子不听管教,下河淹死了……没多久,公公又没了,丈夫也瘫了……搁别人,早就跑了,也就是桂花,不离不弃,老陈家却把她当成个拉磨的……” 聊着家长里短,刷碗洗锅,歇息。 下午,继续赶路,其中苦累,自不必赘述。 …… 第5章,秘密 太阳落山,霞光如潮水般从天地间退去,小和村也在一处水源边停下,家家户户开始搭锅做饭。 方临去打水回来,带回两只剥皮的田鸡。 “我儿真有本事!” 方孙氏与有荣焉,高兴道:“临子你去烤了,你一只,你爹一只。” “不喜欢吃烤的,切碎加锅里吧!”方临如是道。 “肉还有啥不喜欢的,只要是肉,咋做我都喜欢!” 方孙氏咕哝着,忽然一顿,眉眼中写满了欢喜:“我儿真孝顺。” 晚饭,就是蘑菇、野菜、粗米混杂在一起煮,哦,还有田鸡切碎的肉丁。 有了蘑菇的鲜味,混着稻壳的粗米汤也不觉得难以下咽了,若是偶尔吃到一个肉丁,感受它们在味蕾上绽放,这种不期而遇的小惊喜,更是仿佛能将一天赶路中浸入关节、深入骨髓的酸困消解。 吃过饭,一个青年过来:“方叔,我爹说有点事,请你过去。” 这是村正家的小儿子乔旭。 “这就去。” 方叔有站起身,突然想起昨晚要粮的事情,临时起意转头问道:“临子,你去不?” 这是要带上他长些见识。 “去的,爹!”方临答应一声,跟上去。 …… 乔家这边,这时也已吃过饭,除了乔家人外,还有一个令方临意外的人——陈老婆子。 “爹,方叔请来了,你们聊。”乔旭说了后就退开,将场地让出来。 方临顿时意识到了,这不是一般情况,像是平常村里开会讨论事情那般,便自觉打算暂避。 陈老婆子见了,却是道:“临娃我信得过,也留下来,跟着做个见证吧!” 因为昨晚送粮之事,她相信方临是个好的,再加上方家在村中的良好名声,才请方家三房的人过来。 见方父点点头,方临也没再走,不过心中已有定计,今晚在这些长辈面前,自己只带眼睛、耳朵,不带嘴巴,不问就绝不多说一句话。 “叔有来了?陈老婆子说有一个重要事,请你过来做个见证。” 乔村正对方叔有点点头,又转头对陈老婆子道:“这里没别人,你要喊来方家三房的人做见证,我也请来了,现在能说了吧?” 陈老婆子微微点头,一向尖酸刻薄三角脸上,此刻竟然浮现出一抹恐惧:“我儿大强,是被桂花那个歹毒、烂心肠的害死的!” 这话石破天惊,乔村正、方叔有、方临三人都是被震得不轻。 不管心中如何,方临始终保持着小透明的角色。 “这话可不兴说。”方叔有沉默了一下,开口道。 乔村则是深深看了一眼陈老婆子,心中恍然:难怪她不肯多叫人来,只请了方老三家的人来做见证。 这话若是被白家听到,无论真假,势必会闹上一场,要回赔偿;不过对此,他暂时也没意见,毕竟还只是捕风捉影,若宣扬得人尽皆知,也不是那么回事。 “陈老婆子,你为什么这么说?”他问道。 “我看见了,那个贱人还留着她大女儿的牌位!”陈老婆子恨恨道。 她口中的大女儿,不是指陈叶,而是陈叶死去的姐姐——陈枝枝。 乔村正、方叔有两人本以为是什么大瓜,可听了这话却是无语。 这陈老婆子莫不是失心疯了,人家做娘的,保留着死去女儿的牌位,这算什么证据? 方临若有所思,也看着陈老婆子。 “村正、方家侄子,你们信我,那贱人是讨债的,我怀疑,不只是大强,我孙儿望龙、我们当家的,还有以前大强的瘫痪,我怀疑都是那贱人干的!是她,她在替那个早死的赔钱货讨债!”陈老婆子激动道。 讨债? 乔村正品出来了些味儿,忽然问道:“你是说,桂花在为她大女儿报仇?可为什么报仇,要对付你们家人?你大孙女的死有蹊跷?” 当年,陈枝枝的死,陈家没多说,村人也没多打听,毕竟这年代儿童夭折很正常。 陈老婆子听了,顿时支支吾吾,一开始不肯说,不过这个问题是是关节所在,必须解开,在追问之下,才模糊说出陈枝枝的死和她孙儿陈望龙有关。 方临脑海中闪过一道电光,仿佛抓住了什么。 乔村正、方叔有也同时沉默,一时说不出话来。 若是陈老婆子猜的是真的,桂花嫂真是在为大女儿报仇,不说陈老爷子、陈望龙他们,只说今天陈大强的死,那么合理被白家媳妇喊走,很可能意味着,桂花嫂为了今天这场杀人,至少布局了数年之久。 可忍辱负重长达数年之久,如此深沉的心机,可能吗? 想到这里,乔村正、方叔有两个人,莫名感觉今晚月色有些苍白得发凉了。 “陈老婆子,这只是揣度,不能当作证据。”乔村正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道。 “我还有证据,有证据的!” 陈老婆子情绪激动:“今天是她那大女儿的忌日,还有,大强今天也死了,我出来前,偷偷看见那贱人拿出了她女儿的牌位,她忍不住的,今晚她一定会忍不住吐露心里话,咱们去偷听,就能揭穿她的真面目!” 显然,她来之前就想好了。 “好!”乔村正、方叔有对视一眼,微微点头,跟着陈老婆子悄悄而去。 方临缄默跟上。 …… 乔村正、方叔有、方临跟随陈老婆子,放轻脚步向着老陈家方向摸去,没惊动任何人。 此时,月光皎皎,火苗跳跃,些微的阴影在草丛中影影绰绰,若是放在平常,那再寻常不过,可今天看来,不知为何,在几人心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阴森。 随着靠近,果然听到桂花嫂低低的声音。 陈老婆子、乔村正、方叔有、方临四人停下脚步,在树丛中隐藏,侧耳倾听。 “枝枝走了;望龙走了;爹走了;如今,大强你也跟着走了……今天一天我都吃不下饭,迷迷糊糊,总往你常坐的地方看,以为你还在……” 桂花嫂拿仅有的一块干净布擦着牌位,牌位不仅有大女儿陈枝枝的,还有公公的、陈望龙的、陈大强的:“还记得当年相看时,你是那么年轻……” 她并没发现来人,沉入地呢喃说着,可心里在想什么,只有自己知道。 一幕幕记忆从脑海中闪现。 …… 十二年前。 何桂花与陈大强相看,被陈老婆子设计坏了身子,寻死寻活,陈老婆子拉住她,慈眉善目劝解道:“别看大强是二婚,年龄大,可年龄大才知道疼人,咱们女人一辈子图个什么,不就是男人疼么?进了门,我好好待你,咱们一家过得不知道有多美……” 听着这些话,何桂花哽咽着,心中挣扎,最终仿佛一下子被抽取了全身力气,哭着点头。 半月后,她不要彩礼嫁到了老陈家,成了小和村人口中的‘桂花嫂’。 …… 十年前。 桂花嫂嫁入老陈家两年了,开始的一半月还好,再往后陈老婆子就开始露出真面目,磋磨儿媳妇,将她当作牛马使,不过因为有了女儿陈枝枝,就如给驴子拴住了套子,她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做一个好媳妇。 直到这一天。 桂花嫂地里做活回来,看到的是陈枝枝的尸体,女儿死了,死因窒息。 半月后的一天,她不动声色从陈望龙口中套话,得知是对方将簸箕盖住了陈枝枝的脸,原因是……好玩。 她不敢想象,女儿死的时候该是多么绝望,那么一个小小的婴孩,就那么挣扎着、哭着……死去了。 知道了真相,桂花指甲刺破了手掌,却什么也没说。 …… 九年前。 “娘是为你好,别去河里江里玩耍,特别是扬子江,上面下雨发大水,你下面都不知道……前年那谁……”桂花嫂絮絮叨叨说着。 “我不听你话,你这个后娘!”陈望龙一甩袖子跑出去。 大江中,陈望龙看到上游冲下的水流,正想游回去,突然感觉肚子一阵绞痛,一个浪花打来,不见了人影。 …… 七年前。 陈老爷子上山砍柴,在一处陡坡处,突然感觉脑子一晕,仰面栽倒,骨碌碌滚下十几米高的坡,一头撞在一块石头上。 炽烈的太阳下,那石头上绽放出一朵血花,鲜艳、刺目。 …… 六年前。 陈大强去服徭役,修大堤搬石头时,手上一个脱力,石头砸在膝盖上,发出一声惨叫。 …… 五年前。 桂花嫂采蘑菇下山,从大路上经过,挨个给遇到的村民打招呼,她走过后,众人议论纷纷。 “桂花又去山上采蘑菇了,真是孝顺呀!” “陈老婆子遇到这样的儿媳妇,不知道交了多大的好运,就这,她还经常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可不是?摊上陈家,桂花苦啊!” …… 家门口,邻居白家的媳妇探出头:“桂花嫂子,过来帮下忙呗!” “哎,来了!” 阳光下,那时的桂花嫂柔柔弱弱,如一朵小白花。 …… 这些记忆一一闪过,让桂花嫂情绪在这一刻爆发:“大强,你好狠的心,丢下娘,丢下我和叶子,你让我们怎么活啊?” 声音哽咽,泪水汹涌,字字泣血。 其中蕴含的感情,让乔村正、方叔有两个外人都为之动容。 方临垂下眼睑,保持着缄默。 陈老婆子对这一幕仿佛难以置信,怀疑、感动在脸上交替闪烁,理智已让她分不清,只有嘴巴一点点张大,如一只癞蛤蟆。 片刻后,四人悄悄后退,身后仍传来桂花嫂如泣如诉对丈夫的思念。 桂花嫂从头至尾,都不知道乔村正四人来过,但她知道的是,有些事情,自己一辈子都不会说出口,哪怕一个人时,哪怕对亲女儿陈叶。 因为——所谓秘密,就是一个人活着要烂在肚子里,死了也要带走埋进棺材的东西——如果为第二人所知,那就不再是秘密,而成了隐秘。 …… 陈老婆子失魂落魄,并没再说什么,乔村正、方叔有、方临三人离开。 “叔有,就当没有今晚这回事。”乔村正道。 “我晓得。”方叔有点头。 等与方家父子分开,乔村正回到家,立刻叫来全部家人:“今后不交好,也不能得罪老陈家的桂花。” “老陈家都没了男人,咱家还用怕她吗?” “是啊,爹,为啥?” “不是怕,也不为啥,就是觉得……可怜。总之,你们听就对了。” 他对桂花嫂的表现动容是真的;可怜是真的;但潜意识的小心防备,也是真的。 这一刻,乔村正忽然想起小时候,那一年春天,下了一场春雪,雪化后却没多少水,爹说这是旱情的征兆,拿出所有的家底开始偷偷买粮食,后来果然大旱,村中十死七八,家家缟素,只有他家一个没少。 幽幽月光照落在他刀工斧凿的脸上,上面的每一条皱纹,都是岁月留下的年轮。 …… 回去的路上,方叔有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小萱挺好。” 方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方父是担心,今晚见到了桂花嫂的好,他喜欢上这个寡妇,不由心中好笑,保证道:“爹,我明白的。” “嗯。”方叔有答应了声,再无话。 他对方临的关心,从来都是这样,吝于言辞,方临也早已习惯。 回来后,方叔有并没再说今晚的事,一家人睡觉。 今夜不知为何,格外的凉,风声呜咽如婴儿的哭啼。 方临如昨夜一般,将田萱拥在怀中,俩个小人儿依偎着,在耳边低语着,说了今夜见闻。 “临弟!” “萱姐!” 说完后,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临弟,你先说吧!” “嗯,以后离桂花嫂远些。” “临弟,你也觉得?” 显然,田萱是极理智、聪明的,哪怕方临说了今晚桂花嫂面对牌位的反应,但还是怀疑,或者说,认为桂花嫂有问题——至于,她为何平时看起来笨笨的,被方母指挥的团团转,做着方家除方父外最苦最累的活,不过因为她甘愿罢了。 ‘果然。’ 方临深深看着这个聪明得令人心疼的女孩。 据他观察,乔村正都只是一丝怀疑,方叔有甚至都没有再多心,但田萱却和他一样,近乎肯定。 不是桂花嫂露出破绽,也不需要什么证据,真正的聪明人从不相信巧合,特别是接二连三的巧合。 “嗯。”方临点头。 “那你为何……”田萱没说下去。 聪明人说话,点到即止,方临自然明白,田萱是想问,为何没有在乔村正面前说出来。 凡做过,必有痕迹! 桂花嫂固然心机深沉,能几年如一日布局,但只要方临坚持闹大,未必不能群策群力,发现蛛丝马迹,抽丝剥茧确认真相。 对这个问题,方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关咱家何事?” 这一刻,他对除家人外的冷漠,乃至冷酷,暴露得淋漓尽致! “嗯呐!” 田萱没再多问,微微仰头,看向方临,这个从小带大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比她还要高一点点了,那瘦削的侧脸,唇瓣微薄,唇角还有着极细微的绒毛,在她眼中却是最好看的。 这一刻,她不去想,也不想去管别人家的事,往前缩了缩,贴在那略有些单薄的胸膛,就仿佛有人为她撑起了一片天。 夜风呼号,乌云不知何时遮蔽了月光,天地间陷入一片黑暗,这一刻,善与恶、美好与丑陋,在天之下的天涯海角仍在滋生,又终将随着时间掩埋逝去,不曾在世间留下半点痕迹。 …… 第6章,又死 次日,继续赶路,半上午时,路过一个村庄——下沟村。 ——扬子江泛滥,多地受灾只能说局部,并非一整个县淹没的特大洪涝。 到了这一段路,路况明显好了许多,显然是下沟村的村民修整过的。 “到了下沟村,海宁县城就不远啦,往常赶路只要小半天,不过前些时日暴雨,不时需要绕路,再加上咱们这是逃难,拖家带口,带着全部家伙什,这就慢些,大概还要一两日。” 乔村正做决定:“咱们在下沟村歇歇脚,大概一炷香后启程,该去茅房的去茅房,该买粮的买些粮,大家伙儿都赶紧吧!” 村人中需要去茅房、买粮的起身,不需要的就原地歇息。 下沟村村口的田地边,为了方便灌溉,建了两处茅房,这种茅房很简陋,茅草为顶,下面是缸,供路人方便,获取粪便。 说来也巧,两个茅房正好一个田地这边,一个田地那边,一个距离路稍近些,一个距离路稍远些。 这时,田地间,下沟村的一个瘦高汉子见小和村的人经过,立刻放下锄头,向那个距离路边稍近的茅房钻了进去,于是,要上茅房的只能去距离路边稍远的那个茅房。 那瘦高汉子进去后,一直不出来,小和村人想上茅房、又不想进村的,就只能在稍远的那个茅房外排队等候。 “好你个王二麻子,又是这样,去我家茅房占着茅坑不拉屎。”一个鞋拔子脸青年从下沟村出来,看到这景象,立刻大骂不止。 “宋老大,你吼啥?我又没从你家茅坑里捞屎!”距离路边稍近的茅房里,传来瘦高汉子的得意洋洋的声音。 “啊呀,气死我了,王二麻子你给我出来!”那宋老大直接气得冲了进去。 …… 原来,下沟村口这两间茅房,距离路边稍近的是这个宋老大家的,距离路边稍远的是那个王二麻子的。王二麻子为了自家茅房多些屎源,见到小和村人来了,就去把宋老大家的茅房占了,小和村人想上茅房,就只能去自己家那个距离路边稍远的茅房。 这也是够损的,为了抢屎,上演了一出现实版的‘占着茅坑不拉屎’。 小和村人看了一出好戏,七嘴八舌谈论着这事,一时间,空气中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方临同样为此好笑的同时,却也理解。 农民在地里刨食,土地就是命根子,与土地相关的东西也成了珍贵的资源,比如粪便,可以肥田,增加收成——哪怕在小和村中,父母听到你拉屎拉在了别家,当头就是一个暴栗。 这边,因为宋、王这两家因为占着茅坑的事闹起来,村中想上茅房的人又多,如方临这般不想等的,还有要买粮的,就去进村了。 …… 下沟村中,路况又更好了些,村道上的黄泥土踩得瓷实,积水的水坑也被填了,不像官道那般泥泞沾脚。 房屋大多是黄泥所砌,茅草做顶,唯有条件好的是青瓦封顶。 正如先前所说,粪便是一种珍贵资源,若是在村中讨饭,那人人不喜,但你说要借用一下茅房,那一般都是欢迎的。 方临很容易寻人家借了一个。 这家人的茅房,下边是猪圈,上边是茅房,通过一道木梯才能上去。 进了茅房,那裤子一脱,顿时冷风嗖嗖从下往上灌——这样的茅房通风是极好的,但问题是冷,如现在这般的夏天还好些,等到冬天,恐怕屁股都要冻僵。 如果说冷也就罢了,竟然还有蚊子,蹲了没一会儿,屁股上就多出几个大包,只能草草了事,起身。 等解决了个人问题,方临出来,正好碰到这户人家的小媳妇喂猪,喂猪的东西却是……粪便。 是的,就是粪便,偏偏那头猪还埋着头哼哧、哼哧,吃得极香。 方临一时间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看到的不是一只猪,而是狗。 说实话,他自诩见多识广,此刻却有些被震撼到了,即使听说过粪便喂猪,本以为也是很遥远的事情,没想到会出现在眼前。 ‘难怪说在古代,猪肉是贱肉,贵人很少吃呢!’ 方临如此想着,回到村口,向方父、方母、田萱说了这事,他们却一点都不奇怪。 “这有啥稀奇的。” 方叔有淡定道:“咱们村养猪是割猪笼草喂,不是不想喂粪,是一般下等粪便,猪不喜欢吃。” “是啊,猪这种畜生也会挑肥拣瘦,下等粪便不爱吃。那家人肯定在县里有亲戚,人家吃得好,粪便里有油水,那般的上等粪便,猪才乐意吃。”方孙氏说着,脸上还露出羡慕的神情。 至于猪吃粪便,肉带有‘味道’,别说方父方母,就是田萱这个少女言语间都无半点芥蒂。不过也对,粪便浇地种田,长的粮食都吃了,这么一类比,这般的猪肉也不觉得有什么了。 方临也再次认识到粪便的重要性。 对寻常百姓而言,粮食是珍贵的,喂猪能有替代物,那是再好不过的事。 这背后,也是无奈与辛酸——世道往往就是这样,越是种地的,越没有余粮,要节省每一点粮食。因为大多数人加辛苦忙活一年,交过赋税,能维持温饱,就是好年景了。 这与勤劳与否无关,锦衣玉食者会处心积虑制订一个标准,让大多数人家在重重盘剥下,辛苦一年刚好一点不剩,哦,若是超出大多数人的勤劳,那还是会剩下一点点,毕竟要给人一点希望。 当然,这也并非全是坏事,就像这次的局部受灾,在能救得过来的情况下,朝廷也会尽力救济,不让百姓饿死——你说这是为了防止韭菜断根也好,为了避免百姓造反也罢,无论如何,总归是这个冰冷世道一点有温度的、必要的仁慈。 说话间,村里突然传来惊叫:“死人了,快来人啊!” 这熟悉的声音,是桂花嫂! 乔村正脸色变了变,带着村里人循声赶去。 方临也是心中微惊,却不知为何有种不太意外的感觉,方母让田萱看着东西,自己和方父、方临随大流跟上。 这是距离村口不远的一户人家,此时,不仅小和村的人来了,下沟村的人也纷纷闻声而来,围了好大一圈。 方临透过人缝看到,昨天还见过的陈老婆子已成了尸体,浑身挂满粪便,还有着密密麻麻的蛆虫蠕动、攀爬,在脸上口鼻间进出,桂花嫂跪在一旁哭得撕心裂肺,下沟村的这户主人家则是站在一边,脸色很是不好看。 这时,乔村正走进了去。 说实话,他看到陈老婆子尸体的第一眼,无论昨晚对桂花嫂的倾诉有多么动容,此刻心头都是泛起一股凉意,只是不动声色,常人看不出来。 “怎么回事,桂花,你婆婆这是……” “大强昨天吃了毒蘑菇没了,我婆婆也喝了些蘑菇汤,今天晕晕乎乎……她来上茅房,却说什么也不肯让我帮扶,我只能留在外面……等了好大一会儿没动静,我担心进去一看,发现婆婆栽进坑里,捞上来已经没气了。”桂花嫂哽咽难言,说得断断续续。 “应该是蘑菇汤的后劲儿,再加上,陈老婆子年纪大了,这才……”方孙氏猜测道。 “唉,陈老婆子就是犟,自己身体还不清楚?桂花要帮忙,也不让扶。”耿家嫂子也是道。 “肯定是大强的死,心里还怪着桂花呢!我说句公道话,大强的死,白家责任最大,陈老婆子自己责任也不小,最不干桂花的事!” “哎,说谁呢?说谁呢?” 这人话还没说完,白家媳妇就炸毛了:“我家赔也赔了,村正也说了,事情都过去了,谁也不准再提,你这还成心提起,是想干啥?” …… “应该是意外,这种事情谁也不想看到……唉,桂花,节哀!” 乔村正沉默了一下,认可了桂花嫂的说法,给事情定性,说完,又看向下沟村的这户人家:“我们村的陈老婆子死在你家茅房,你们是个怎么说法?” “说法?什么说法?她别的地方不死,偏往我家茅坑里跳,我家还觉得晦气呢,没要你们赔都是好的!”这户人家的老婆子,也是个厉害的,冷着脸道。 下沟村的村人,也跟着声援。 “我看这老太婆子,就是故意跳的,想讹人!” “是啊,这老婆子都这把年纪,没几天好活了,故意恶心人呢!” “他们小和村受灾,这家说不准都没粮了,就快饿死了,故意借茅房跳进去,坑咱们村里人呢!” …… 小和村的人见对方混淆黑白、搬弄是非,怎么肯依?立刻群起而上,反唇相讥。 “拿一条人命讹你们?你们村也这样讹我们一个看看?” “就是,马上就到县城了,拿到救济粮了,我们再想不开,会做出这种事?” “抛开这些不谈,陈老婆子死在这里,你们难道就没有责任么?” …… 不管小和村内部如何,对外还是齐心的,不然岂不是要被欺负死?这时代的村子就是这样,你家帮我,我帮你家,乃是一个大集体,联系紧密远非方临上辈子可比。 两村人互不相让,特别是那些大媳妇、老姑娘冲在前面,吵着吵着就往前涌,你方前进一步,我方前进一步,剑拔弩张,好似要大打出手。 方临都担心真打起来,下意识看向乔村正,发现对方却是淡定。 下一刻,两村的大媳妇、老姑娘,深吸一口气,同时开口,展开对骂。 “#%¥@¥!” “&*%¥@*!” 一时间,唾沫星子飞溅,好如无数个大喇叭齐鸣,又如年节时候鞭炮齐鸣,锣鼓喧天。 方临只感觉耳朵嗡鸣,脑袋嗡嗡直响,什么也听不到了。 他忽然沉默了。 ‘果然,高端的对决往往以最朴素的方式展开。’方临感觉自己今天,再次受到了一点小小的震撼。 更令他意外的是,方孙氏冲在前面,看样子还是小和村骂阵的领军人物之一。 骂阵持续了足足一盏茶功夫,比嗓门、比气势,两村旗鼓相当,停下后,那些大媳妇、老姑娘一个个气喘吁吁,好似做了一场剧烈运动。 方孙氏骂阵回来,还挺骄傲,得意洋洋:“若不是这两天没吃饱,可就不是平手了,便宜他们了。” “是啊!” 方临印象中的实诚人耿家嫂子,也是眉飞色舞:“就咱们村,往年去抢水,骂阵从来没输过。” 这边的风俗,村与村之间,许多时候还真是骂阵决定结果——若是械斗,一旦死人,官府干预,两村都要扒下一层皮,这是双输的结局,故而,慢慢就衍化出了这般‘文斗’的风俗。 方临也想起来了,他之所以对此印象不深,那是因为小和村从没被欺负上门过,都是乔村正带着老娘们、大媳妇,杀上别村主动开启骂战的。 骂阵平手,下沟村的村正也姗姗出列,和乔村正叫上桂花嫂、这户主人家,进屋协商赔偿——就如小兵对阵后,大将捉对。 形势已然明朗,对方肯定要赔,只是多少的问题。 毕竟,小和村一个村这么多人,又不是落单户,说欺负就能欺负了的;再者,小和村确实是死人了,死者为大,对方不占道理;还有就是,若下沟村真一毛不拔,让官府出面,那势必出更多血,还不如私了。 不一会儿,桂花嫂出来对村人道谢,看来是达成了和解,至于具体赔偿,就不为外人知道了。 陈老婆子埋了后,小和村继续启程,这次途中,其他人家对老陈家仅剩的桂花嫂母女,如避蛇蝎,离得远远的。 之前村人齐心帮老陈家讨公道是真的,此刻疏远也是真的,老陈家接连出事,让村里人都感觉挺邪乎,下意识远离。 哪怕自己不怕,也担心家人啊! 这对桂花嫂母女倒没什么影响,反而那些以前欺负、占便宜的人家远离了,让她们清省了。 就这么继续赶路。 …… 第7章,还粮 从下沟村离开,小和村又紧赶慢赶走了一程,差不多午时,在一处水源边停下。 正做饭时,桂花嫂提着一个粮袋,拉着女儿过来:“方家嫂子,因为我婆婆的事,人家那边给了些东西,家里宽裕了些,我来还粮。还有谢谢临子了,那天救了叶子,也没来得及道谢!” “方家哥哥!”陈叶歪着小脑袋看来,脑后的辫子如羊角翘起,朝着方临甜甜喊了声。 方临看着小姑娘,相比前日看起来气色明显好了不少,不由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方孙氏也没有矫情,接过粮袋,只是一掂就察觉到不对,往回推:“多了!” 借出去五两,而今,这袋子中足有二三斤。 “嫂子家也艰难,都舍得借我,多还些是应该的,还有,” 桂花嫂拉过女儿,脸上难以言喻的惊悸与后怕一闪而逝,旋即是比阳光还要耀眼的微笑:“若非临子救了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活,幸亏呀!这些不足以偿还,只是一点点心意。” 说着,她将粮袋推搡回去,拉着陈叶转身。 “桂花是个知恩图报的。” 方孙氏送走桂花嫂母女,感叹一声,将粮袋宝贝似的收起,扳着指头盘算了下家中余粮,顿时高兴起来:“这下可富余些了,我算着,咱们到县里后,还能坚持三五天呢!到了县里,也不知道那边柴火多不多,晚上有空还是多做一些米团子……” 方叔有听着方母絮絮叨叨,神情松弛下来。 虽然没说话,但方临能清晰感受得到,方父心情也极为不错。 ——大半辈子和黄土地打交道,在他们看来,地就是根,粮就是命。手中有余粮,才踏实,这种安全感,是钱都比不了的。 “爹、娘,临弟,饭好哩!”架起的锅前,田萱转过头,忙里忙外让她脸色红扑扑的,阳光下,额头上挂着的细碎晶莹的汗珠闪着光。 “嗯,吃饭!”方孙氏挥了下手,走过去,掌起勺子。 …… 方家二房。 方临的二伯母,这边说法是叫二娘——方王氏扭过头,从方临家那边收回目光,羡慕道:“前天我看临子从宋家要回粮食,桂花刚又拿去了些,三房这下可不缺粮了,不像是咱家……” 方仲贵问她:“下沟村时,你去没买粮么?” “还不是桂花婆婆……”方王氏脸色一跨。 因为陈老婆子的死,下沟村的人都不太乐意和小和村人打交道,生怕被讹上,茅房都不再借,更别说卖粮食了——当然,你若是出一个无法拒绝的高价,肯定也能买到,但都是穷苦人,谁会当冤大头?距离县城也不过一两天了,忍忍就过去了。 “要不,当家的,你去爹娘那里打个秋风?”方王氏出主意。 方仲贵沉默了下,道:“再等等。” “也是。” 方王氏仿佛想起什么,眼睛一下子亮了:“我听老四媳妇说,她家这一两顿就要断炊了,比咱们还糟糕,等老四家先出头,先去找娘要。” 她说到这里,语气中带着一股对方老爷子、方奶偏心的怨气:“爹向着老大,毕竟要靠老大家养老;娘疼爱小的,偏心四房;就咱们和三房,爹不疼,娘不爱的……” …… 四房。 “今天饭这么稀啊!”方临的堂弟方岁安,端起碗看了看,嘟了下嘴。 “没让你吃草籽,都是好的。” 方临的四娘——方秦氏训斥了儿子一句,转过身,对方季平道:“半上午时,安安肚子就在叫,这也不是法子,当家的,要不你去三房那里借点?” “他们也不多,自己吃够,借就没余的了。” 方季平摇了摇头,看了下自己儿子,沉默了下,最终还是道:“晚上做饭时,我去娘那里看看。” 为什么是晚上做饭时?因为一般那时,方临的大娘——方柳氏去打水,不在。 “娘疼咱家,你去肯定给,就是大嫂子,见不得人占便宜的。”方秦氏发愁。 “唉!”方季平听了,也是叹息。 他知道,媳妇说的是实话,方余氏疼爱他这个小儿子,肯定会接济,可即便是将接济的粮拿回来了,大嫂也能拉下脸给要回去,对方绝对做得出这种事。 ……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方临一家并不知道二房、四房的烦恼,一家人吃过饭后休息。 下午继续赶路。 人的适应性是极强的,也或许是粮食充裕,能多吃了些,方临渐渐习惯了这种强度,不再像是一开始难受。 傍晚。 方临去打水回来,见到方母手中拿着一个粮袋。 “这是你小叔送来,说是你奶给的,不光咱家,还有你二伯家也有,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方孙氏语气讥诮:“你大伯是个闷葫芦,大娘是别人一点别想占便宜的;二伯倒是讲道理,可摊上了你那个泼辣的二娘;以前以为你爹、小叔老实,现在看来,你小叔也是个有心眼子的,这是怕你大娘要回去,拉上咱们两家背锅呢!” 她也不笨,看得出四房用心。 “娘你既然知道,怎么还收了?”方临开玩笑问道。 “你以为我想啊?”方孙氏点了下儿子脑门:“还不是你小叔,说了后放下就走,跑得跟兔子似的。” 这时,沉默的方叔有突然道:“送回去吧,让大嫂子过来要,那就脸上不好看了。” “也是。” 方孙氏如此宝贝粮食的,竟都赞同了方父意见:“咱家粮食还充裕,也犯不着为四房出头,吃不着羊肉还落得一身骚。” 其它三房都不是省油的,方父又是爱面子的,以往在一起次次吃亏,方母都有心理阴影了。 “爹、娘,既然送来了,那也不急着还回去,这样,等大娘来了再说吧!”方临想了下,如是道。 方孙氏自是信任儿子;方叔有经过前天要粮之事,对方临也有些信心,沉默着算是答应;至于田萱,在家中被方母压制得没有话语权,只传来一个信任的眼神,精神上支持。 …… 第9章,余波 方家闹粮一事,因为二房、四房缺粮开始,四房拉二房、三房背锅事态扩大,方柳氏一通嘲讽输出达到高潮,方老爷子拍板告终。 事情已了,但余波未消。 …… 二房这边。 各家分开回来,方仲贵问:“你娘家那边,到底给了多少?” “就给一两,还剩下快二斤呐!我又不傻,这些都是给我儿子吃的,谁也别想抢了去。” 方王氏拿出粮袋,高兴道:“这二斤,再加上咱家剩下的一点,对付对付,足够坚持到县城了。” 是的,这夫妻俩之前搁那唱双簧呢!以往在村中就是这个模式,方王氏表现泼辣,胡搅蛮缠;方仲贵则是扮演一个‘通情达理,就是不太管得住媳妇’的角色。 这般一个黑脸、一个红脸,往往能占着些便宜不说,人家还要夸方仲贵一句通情达理,会做人,或者同情‘方仲贵这么正的一个人,怎么摊着这么一个泼辣媳妇’。 “唉!” 方仲贵忽然叹息:“爹最后那句,多半是在点我呢!我看三房家的临子似乎也瞧出些什么,从前两天要粮就看出来了,三房家这小子是开窍了,现在精得很。” 为人父母就是这样,不会放过炫耀儿女一点点成绩的机会,这两天,方孙氏没少宣传方临要回粮食的事情,村中不少人也知道了方临是个厉害、不好惹的。 说起三房,方王氏脸色不太好看:“今个四房被骂了好一通,咱们二房也又是撒泼的,三房可是净捡现成了!越说越气,算了,不说这些了,吃饭!吃饭!” 掌勺盛饭是一家中女主人的权利,二房这边,自然是方王氏掌勺,给方仲贵这个一家之主盛的最多,儿子方赫第二,自己第三,两个女娃方草、方小小排最后,一样多。 晚上打水时,大女儿方草儿捡了两个野鸡蛋,故而,今晚的粗米野菜汤里还有蛋花,相对算得上是丰盛了。 “姊姊!”方赫端着自己碗,眼珠子转了转,去方草儿碗里夹蛋花,方草儿自然不依,躲过去。 方王氏见到,呵斥方草儿:“做姊姊的,也不知道让着弟弟!” 最小的方小小看到这一幕,悄悄坐离远了些,让方赫又想对妹妹碗中下筷子的想法落空。 方王氏见了,转头又对方小小骂:“小小年纪就不知道敬重兄长,长大了可怎么办?” 无论方草,还是方小小,听着的方王氏的骂,都没辩解,低着头。 她们知道,在家里,娘向着哪一边,哪一边就有道理,这种事太多……已经习惯了。 …… 四房。 “今天弄得脸都没了。”方季平将还了一半,还剩的一半二斤粮食递过:“收起来吧!” “哎!”方秦氏答应着,知道丈夫心情不好,安慰道:“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够了,熬过这一两天,到了县城预备仓发粮,就好过了。” “也是!” 方季平看向乖巧可爱的儿子方岁安,感觉被大嫂一顿痛骂也不算什么了。 他不像三哥,好面子到宁愿自己吃亏,他为了儿子,是可以弓下腰、弯下膝盖、脸埋到泥里的——只要儿子能好。 …… 大房这边。 “你今天做的……过了!”回来后,方伯显就阴沉着脸,闷葫芦般独自坐了好一会儿,才憋出这么一句。 方柳氏知道丈夫这是生气了,生气自己对弟兄们说话太不客气,但她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不是咱家的东西,我不惦记;但该是咱家的,别人也别想轻易占便宜了去,哪怕是你弟兄!” 爹娘吵架,这般的低气压,大房家的三个孩子都能感受得到。 “爹,别生气了!”大儿子方传宗浓眉大眼,为人也老实,像是和方伯显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就是!”二儿子方传辉嘴皮子溜,更像方柳氏一些,小小年纪就看得出精明:“今天的事就是小叔的错,爹、娘,咱们犯不着因为别人的错自家怄气!” “爹!”小女儿方玉玉也是抱着方伯显的胳膊,撒娇似的摇了摇。 面对懂事的三个儿女,方伯显对方柳氏本就不多的一些气也消了,知道妻子也是为了儿女们——家里有三个娃,都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他家也不好过啊! 他是家中长兄不假,却也是三个娃的爹,他能怎么办呢? “唉!” 方伯显又是一声叹息,沉默好一会儿,才道:“都是穷闹得!” …… 方老爷子、方奶俩人落到后面,显然是想单独说两句话。 “老头子,今个儿老三家好像有些不一样,长心眼子了。”方奶这般道。 “又没害人。” 方老爷子感慨:“只要不害人,有点心眼,还是好的。” “倒是老婆子你,大房的东西往外拿,事情不是这么做的,毕竟咱们以后还要在老大家过活。” 他顿了下,又是道:“以后也别再给四房的安安东西了。” “唉,我这也是看老四家的安安可怜,心疼……” 方奶没说下去,也是知道自己这样不对,但看着小孙子饿得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就是不忍心。 十指有长短,老人大多偏疼小的,何况是最小的儿子家最小的孙子? 当然,她也疼爱方传宗、方传辉、方临、方玉玉这些孙子、孙女,不过更疼爱方季平家的方岁安——就如人人生来平等,但有些人更平等。 …… 方临家这边。 一家人不知道其它三房、以及方爷、方奶的议论,吃过饭,开始做米团子。 因为方孙氏担心到了县城不好寻柴火,决定将大部分粮食都做了,做得比较多,一家人都参与进来。 方叔有接过砍柴、打水这些重活;方临烧火,调控火况大小;做饭主力则是方母、田萱。这里不得不提,田萱很是心灵手巧,两手如蝴蝶翻飞般那么轻轻一捏,一个米团子就好了,又快又好看,比方母都还要厉害些。 借着如水流淌的澄澈月光,一家人紧赶慢赶忙碌着,各司其职,这时也不见平时方母对田萱的呵斥,有种其乐融融的小温馨。 “哎,娘,这一小袋粗米边上些受潮发霉了,这点不要了吧!”方临拿过一个粮袋,看到边缘的粗米受潮霉变,这么道。 “不要了?你不当家,真是不知道柴米贵,受潮发霉怎么了,发霉就不能吃了?”也就是说话的是儿子,若是田萱,那方孙氏早就骂开了。 “娘,这是逃难路上,万一吃出问题,生病了咋办?”方临见方母没放心上,加重语气:“娘!” 方叔有沉默了下,道:“这事临子说得对,身体重要。” “娘,你就听临弟的吧!”田萱也是道。 “好好!”方孙氏拗不过这对父子,却是对田萱瞪了一眼,嘴上答应不要了,转过身,却是捏成了小团子,不过做上了小记号,准备自己吃。 真是的,她种了这么多年的地,粮食能吃不能吃,她还不知道吗? 忙活半个时辰,其他人家都睡了,米团子才做好,一家人熄了火,休息。 …… 第10章,贼偷 半夜,方临是被一声惨叫声惊醒的,紧跟着,又传来了一声更大的惨叫。 “小偷,抓小偷!”很快,又传来一道女声。 ‘最后这声音,是桂花嫂,可别是又死人了!’ 逃难在外,方临心中始终留着一分警惕,第一声惨叫时就醒来,不过因为察觉距离自己这边挺远放松了些,嘴里咕哝着,看向怀中依偎的小人儿:田萱小小的脸蛋紧贴在自己胸口,睡着了脸上的线条更显柔和,头发两三缕到了嘴角,让她似是有些痒痒,鼓起脸颊,噗地轻轻吹了一下,可吹走又很快弹回来,不得不伸出手拨到一边,与此同时睁开惺忪的眼睛:“临弟!” 方孙氏先一步起来瞥到了这一幕,心中有种自己东西被抢走了感觉,顿时没好气道:“小萱快起来了,没听到小偷么?还睡什么睡!” 一家人本就是和衣而睡,很快起身,循声准备过去看看。 被那两次惨叫、一声小偷惊醒的,自然不止方临一家,周围影影绰绰,不少人家也起来了,拿着棍棒围过去。 到了这边,已经来了一些人,围了一圈,方临踮起脚尖,向里看去。 桂花嫂母女歇息的不远处,村里付家的付宏倒在地上,捂着腰,哼着扑腾两下都没站起来,脸上更惨,牙磕掉了一颗,嘴唇乌青,脸上还有着几处血淋淋的伤口。 “啊哈,那啥?”付宏说话稍有些漏风,尴尬解释:“我醒来拉屎,不小心摔倒了。” “原来是付家的宏子啊!” “这样啊,看来是误会。” “这小子睡迷糊了吧,去拉屎走到了这边?不过这摔得是真狠。” …… 众人嘴上这么说,心里却都在想:‘好个付家的小子,怕不是眼馋老陈家得到赔偿的东西,来做贼偷了’——无怪大家这么想,以前在村里付宏就是小偷小摸的,顺走个啥,大的也没有,东家一把韭菜,西家俩仨豆角,老毛病了。 事实的确是这样。 今晚,付宏睡一会儿饿醒了,想弄点东西吃,可自家粮食不多,拿了肯定会被发现痛骂,那怎么办呢?这就想到了老陈家!老陈家的陈老婆子白天在下沟村死了,给了赔偿,桂花嫂上午还去方老三家还粮了,肯定有吃的。 在付宏看来,老陈家就剩下母女俩,看着挺好欺负的,至于接连死人的邪乎,别人怕,他可不怕。然后,悄摸过来,不知咋的就滑到了,还磕到了石子,发出惨叫,急忙爬起来要跑,可没走两步,再次滑到。 方临心中也猜到了,付宏是看老陈家剩下孤儿寡母,将桂花嫂母女当成了软柿子,心中莫名好笑——陈老爷子、陈望龙他不太了解,但他知道的是,老陈家中,冷心冷肺的陈大强也好,尖酸刻薄的老婆子也罢,可现实是人畜无害的桂花嫂活到了最后,岂是轻易能拿捏的? 在他看来,付宏真想偷,在村中随便选一家,都比去桂花嫂家的成功率高,但在如付宏的大多数人眼中,老陈家仅剩的桂花嫂母女除了有些邪乎外,的确是如今村中最好拿捏的软柿子。 ——许多时候就是这样,你的眼睛会欺骗你,耳朵会欺骗你,感觉也会欺骗你,只有智慧与理智不会,就是不会! “傻不愣登的,睡觉睡迷糊了,拉屎走到这边!”乔村正也来了,对着付宏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骂。 看似痛骂,实则却也是认可了付宏的说法,乔村正不知道付宏什么德行吗?他心里门清,但乔、付两家算是比较近的亲戚,面对付宏父母可怜巴巴恳求的眼神,还真不好让付宏背上贼偷的帽子,不然以后这门亲戚恐怕都没得做了。 “是我误会了,听到动静,还以为是小偷。宏子这摔得不轻,也怪我,晚上洗脚水倒在了外面,实在对不住。”桂花嫂拉着女儿站在一边,歉意道。 不小心倒的洗脚水,怎么可能?这可是她故意泼的水,为了确保光滑,还故意给水摊薄推平整,除此之外,还专门放了不少有棱角的石子,这才有付宏此刻的惨状。 并且,不仅是水、石子,若付宏真过了这一关,后面还有手段。 至于她为什么顺着乔村正的话说,轻易放过付宏? 那是因为,桂花嫂也知道,乔、付两家是比较近的亲戚,再者付宏受伤也不轻,反观她家没什么损失,若真不依不饶,也未必能把付宏怎样,还可能让村人态度偏转,落得一个不好的印象。 相反,主动退一步,不但能得到同情分,村人也都心里有数,私下里议论时可不会顾忌,付宏名声算是臭了。 “洗脚水?”付宏真信了,一听桂花嫂听承认自己摔倒和她有关,眼珠子一转,还想顺势讹诈,讨要一些赔偿。 乔村正仿佛看穿了付宏的小心思,眼睛一瞪——人家给你留面子,你还想顺着杆子往上爬,讨要赔偿?真当人家不会改口,揭破你? 被这凌厉的眼神一瞪,付宏吓得缩了缩脖子,什么小心思都没影了,连忙摆手,赔着笑:“没事!没事!” “这是你没事的事吗?是你吵到了桂花家,吵到了大家伙儿,还不给桂花家道歉,给大家道歉!”乔村正严厉道。 他是给付家帮忙不假,却也不想让桂花嫂记恨,惦记着。 “是!是!对不住桂花嫂,对不住大家伙儿了。”付宏咧着嘴、疼得倒吸着凉气道歉,灰溜溜如过街老鼠。 …… “桂花也是可怜,婆婆出事那点赔偿,还让付家小子给盯上了,也是老天有眼,让他偷鸡不成蚀把米。” 回来路上,方孙氏感慨着,又趁机教育方临:“临子啊,你可不能像付宏一样不学好。” “我知道的,娘!”若是以往,方临大概会觉得唠叨,感到厌烦,但两世融合,心态早已不是这个年纪的人可比,认真答应。 见方临态度认真,方孙氏感受到了教育儿子的成就感,之前那种儿子被抢走的感觉也没了,心情不自觉好起来,看田萱也不再哪哪都不顺眼,走路都似乎带着风。 一家人回去,继续睡觉。 一夜再无事。 …… 第11章,捉鱼 黑夜消解着赶路一天的疲惫,如村中的孩子们,就希望这夜长一些,再长一些,不愿面对白天的赶路——因为那般的苦,就如荆棘扎进血管,刺入血肉,吮吸精气神,让人变得麻木,如同行尸走肉。 但太阳照常升起,还是要继续赶路。 “最后一日,快到县城了,大家加把劲儿。”乔村正见众人精神头不太好,鼓舞道。 听了这话,村人果然振奋起来。 方临倒是没有什么情绪变化,因为从一开始的难受,到后来渐渐适应,再到现在犹有余力,并不觉得难以接受了——特别是近两日吃的多些,就相对更轻松了。 又是一上午赶路,中午停下搭锅做饭时,乔村正说了,剩下路程不多,今天中午可以多休息一会儿。 方临去打水时,看到这里水中有不少鱼,恰好水也不太深,浅处没过脚踝,稍深处也没淹没膝盖。 等打水回去,和方父、方母说了一声,他重新过来准备抓鱼,先是在水边挖了一个小水坑,这才脱了鞋,挽起裤腿下水。 一条鱼儿摇头晃脑,在水草边自由自在地游弋,忽然感知到水流变化,受到惊动猛地加速,却被方临精准预判,双手一捞带出水面,扔进水坑。 他发现,最近耳聪目明,力气也在增长,对身体的每一份力气控制更是精准,不知道是不是两世融合带来的变化,当然也可能是错觉,毕竟这身体以前就记忆力挺强,现在也正处在长身体的时候。 刚抓了两条,其他人家陆陆续续过来打水,不少人家的孩子见了,也开始下水抓鱼。 “堂兄(堂弟),抓鱼怎么不喊我们?”这是大房的三个同辈,方传宗、方传辉、方玉玉。 “你们这不是来了么?” 方临笑笑,以前或许会去喊,但现在就不会多事了。 毕竟,若是他将三人喊来,不出事抓到鱼,自然你好我好;若是抓鱼中,出什么事,比如摔一跤,大娘肯定会背后嘀咕他。 大房三人也没有和方临多聊,分工合作,方玉玉在水边挖坑,方传宗、方传辉下水抓鱼。 没过一会儿,二房的方草儿、方赫、方小小,四房的方岁安也过来了。 方赫显得和很是熟络,也是道:“临子,这里有鱼啊,你怎么不喊我?” 他比方临小两岁,关系一般,偶尔还有争斗。 喊你?你甚至都不愿意叫我一声堂兄!更别说若是出啥事,至少大娘还讲道理,二娘就实在一言难尽。 方临没理他,又扔了一条小鱼落进自己水坑。 “嘿,神气什么,我也会抓鱼。”方赫感觉被落了面,有了和方临比一比的想法。 “兄长,那咱家今天吃鱼就靠你了!”方小小拍手,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姊姊昨天找到的野鸡蛋,都一起吃的。” “我自己抓的自己吃,你要想吃自己抓。”方赫撇嘴。 “这可是你说的,我和姊姊抓的鱼,你可不准抢。”方小小仿佛就等他说这话,一口答应下来。 二房的三人斗着嘴,也下水抓鱼了。 四房的方岁安六七岁,倒是没有下水,眼珠子转了转,对方临喊道:“堂兄,我帮你看着鱼。” 见方临没回答,他就在水边蹲着。 这次方临没说话,是因为发现了一条大鱼,不动声色将它围度到角落,等它发现想要突围时,眼疾手快猛地一抓,顿时在哗啦啦的水流声中,一条二斤多的草鱼浮出水面,阳光下粼粼泛着光。 “好大一条鱼!”无论是大房的方传宗、方传辉、方玉玉,还是二房的方草儿、方赫、方小小,抑或者其他孩子,都是投来羡慕的目光,然后,更加鼓起干劲儿抓鱼。 方赫本来抓到一条小鱼,还想炫耀呢,结果看到这条大鱼,立刻就泄了气,也不想着抓鱼了,垂头丧气上岸。 说来也巧,方临刚放进坑里那条大鱼,这时突然一甩尾巴蹦了出去,落到方赫脚边,被他一把抓起。 “方赫,放开那条鱼吧!”方临不想和小屁孩儿纠缠,但没办法,又不可能放弃自己的利益。 “我又不是从你坑里抓的,是它自己蹦出来的。” 方赫得意洋洋:“老规矩,打一架吧,谁赢这鱼归谁。” 以往,在河滩发现野鸡蛋、鸭蛋,若是都看见了,就是这样决定归属的,两人没少因此打过,各有输赢,吃亏也都是自己认了。 方临看着这个中二少年,不想打,正要说话,却见方赫放下鱼,已经扑了过来——这般的小屁孩儿,没法讲道理的。 他侧身一躲,让方赫落空。 方赫再扑,方临再躲,如是三两下。 “临子,你怎么这么胆小了?和我打啊!”方赫热血沸腾,感觉自己就如社戏上看到的戏台上的老将军,而方临就是被自己追赶的……那叫啥来着?不管了,冲! “不想和你闹,免得输了去告爹娘,鱼还我吧!”方临又是躲过,微微摇头。 “谁会告家长?不要小瞧人!”方赫不依不饶,又是一扑,势大力沉,如小蛮牛扑了过来。 “唉!” 方临这次没有再躲,一让之后,看准施展巧劲儿一绊。 方赫扑了个空,惯性向前,可被这么一绊,身体失衡,如癞蛤蟆般啪地一声扑下,脸蛋和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就这一下,嘴巴起了个大泡,小半边脸也乌青。 “哇!” 他下意识想哭,可又觉得没面子,憋了回去,抓过自己那条小鱼,掩面扭头跑了。 ‘得,这下二娘又有得闹呢!’ 方临暗道一声,却也不太担心,估摸着时间差不多该回去了,也不再下水,拔了一根草串抓到的鱼,一条、两条、三条……全部串完后,摸摸方岁安脑袋,转身离开。 他倒不是小气,舍不得给。若真有二三十条,吃不完,给几条也无妨,但就这些,家里四人都还不够,给了对方一条,家庭地位最低的田萱就要少吃一条,如此自然不肯给了。 毕竟,无论善良还是大方,都从不是将自己需要的东西让给别人,而是富余用不了的东西。 倒是方岁安,看着方临就这么一条一条将鱼串好走了,呆呆地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无怪如此他如此,这小子长得虎头虎脑,颇为可爱,靠卖萌没少从方奶那里讨吃的,就连以前,方临也给过野鸭蛋。 可这次,他有些想不明白哪出问题了:‘难道是昨天闹粮,惹堂兄生气了?可爹娘明明说堂兄家跟着占便宜了呀!’ …… 方家四房。 方秦氏看到空着双手回来的方岁安,问:“你不是去给你堂兄看鱼了吗?怎么,他没说给你一条?” 她和方岁安一起去打水的,方岁安要留下,就留儿子在那了。 “堂兄没给。”方岁安撇了下嘴,道。 “是他也抓得不多吧!”方秦氏猜测。 “才不是,有十几条呢,还有一条二斤大的。”方岁安不服气反驳。 “哦?” 方秦氏沉默了一下,才道:“三房的临子开窍,是不像以前大方了。” “行了,别说了,没给就没给吧,说得儿子跟讨饭的乞儿一样。”方季平呵斥妻子一句,起身,对方岁安道:“走,爹去给你抓鱼。” “好耶!” …… 大房这边。 “哟,不少,这有七八条呢,够给你们三个小馋猫打个牙祭了。”方柳氏见方传宗、方传辉、方玉玉三个弟兄妹妹回来,笑着道。 “不多,不多,方临堂弟抓的才多。”方传宗挠头,憨憨笑道。 “是呀!不过,方临堂兄还和二房的方赫打架了,方赫嘴上都起了个大泡,小半边脸都青了。”方传辉幸灾乐祸,话中都没称呼方赫堂兄,显然因为闹粮的事,顺带对二房的方赫也看不顺眼。 “怎么说话的,不管我们大人如何,你该叫堂兄还得叫堂兄。” 方柳氏训斥了二儿子一句,又问道:“怎么回事,临子打的?我看他不像是不知轻重的啊!” “是方赫堂兄扑过去,方临堂兄躲,好几下后,方赫堂兄还要打,方临堂兄才绊了一下。”方玉玉解释。 “话是这般说,但老二媳妇可不是好相与的,这事有得闹呢!唉,老三家这次估计又要吃个亏。”方奶也在一旁听着,听到这儿,叹息道。 “这可不一定。” 方柳氏却是想到昨日闹粮的事,回来后,她自己反复咂摸,发现昨日的结果竟和方临潜移默化引导有着莫大关系,三房看着热闹就把便宜占了,显然就如这两天村中传得那样,三房的临子是开窍了。 所以,这俩人对上,还指不定谁吃亏呢! ‘方王氏虽然不好相与,可三房那小子,我更看不透呐!’她心中暗道。 …… 第12章,望梅 这边,方临提着鱼,还没到家,半路上就被堵住了。 方王氏拉着方赫,怒气冲冲,显然是要为儿子出头,不过方赫倒是不太愿意,打架输了爹娘出头,在他这般年纪看来是很没面子的一种事情。 方临仿佛没看到方王氏的怒气,露出笑脸,先一步开口:“二娘吃了没?还有赫堂弟,我一向知道堂弟是个聪明伶俐的。” 方王氏本来满心怒气,都想好怎么开口了,可被方临对着自己儿子这么夸,给弄得有些懵了,她细细看方临表情,发现这话真心实意,不像是说反话,心中还是难免有些得意。 毕竟,哪个当娘的,不喜欢自己儿子被人夸呢? ‘不过,若是这小子以为这样夸两句,就能让我放弃追究,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她心中暗道。 方临没给方王氏的开口机会,继续道:“我听娘说,二娘有打算让赫堂弟进学堂?” “是有这个想法。当年,给他起名的那个算命先生说了,我儿子以后能当大官,就是不成,也能进城里做个账房。” 方王氏不知道为什么方临这么问,但这话可是搔到她的痒处了,眉飞色舞道。 这事的确是她平生最值得吹嘘之事,也是这么一个家庭在艰难困苦中,最大的希望,即:跳出村里,不再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 “我听说学堂收人,不仅要聪明伶俐,还要看德行。赫堂弟在村里名声不错,想来是可以的。”方临自然知道方王氏在乎什么,将方赫摔成那样子,知道二娘必然会来,心中早已定计,如何化解。 听了这话,方王氏忽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不过一咂摸,才想通其中的道道儿——今天这事,方赫和兄长抢鱼,打架,输了后还要讨要赔偿,传出去,的确对儿子名声不好,对读书可能有影响。 儿子就是她的软肋,这么一说,她还真有些犹豫了,不知道是否要闹下去。 “我和赫堂弟玩闹,磕磕绊绊碰着,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方临这时开口,又主动退了一步。 “方临,那你给我道歉!”方赫见方临说出服软的话,立刻道。 方王氏看着傻儿子,根本来不及阻止,毕竟若是方临道歉了,她还怎么发难,怎么要赔偿? 是的,这娘俩的诉求其实是不同的,方王氏想要赔偿,可方赫更在乎面子、胜负。 方临干脆利落:“赫堂弟,对不住了!” 不管怎么说,方赫这小子变成这样,的确有他一些原因,一句道歉能打发走这个难缠的二娘,还是值的——就当哄小孩儿了呗! “哈哈!” 方赫是小孩儿心性,见方临认输,顿时掐着腰得意洋洋,好似占了多大便宜,昂着脸,嘴上的大泡、脸上的乌青都仿佛变成了勋章,如果长着一根尾巴,他这时肯定已经翘起来了。 ——不怪他这么高兴,以前和方临打架虽然赢过,但方临没服过输,嘴上没说过一句软话,这次得偿所愿,心理上那真是大大满足了。 方王氏看着儿子没出息的样子,心里有苦说不出,只感觉莫名的憋屈,人家都这么道歉了,自己身为一个长辈,再得理不饶人,还要不要脸了? 是,她其实也不在乎自己的脸,但在乎儿子的脸啊!之前方临的话也的确说到心坎儿上了,儿子将来可是要读书的,不能因为这么点事计较,坏了儿子的名声。 最终,方王氏木着脸,将儿子拉走了。 来时,这娘俩一个不情愿,一个气势汹汹;去时,一个心满意足,一个满心憋屈。 …… 方王氏回去将这事和丈夫一说,感叹道:“三房的临娃,果然是开窍了。” 方仲贵听完,一声不吭站起身,往外走。 “当家的你去哪?” “给三房道歉去。” “哎!”方王氏本想喊住丈夫,可又一想,还是算了。 本来俩人,就是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再说,今天这事后,她对方临也有些忌惮,感觉是个厉害的,说不定人家以后也能有出息呢!本来就是亲戚,打断骨头连着筋,说不准将来还有仰仗对方的地方。 冤家宜解不宜结啊! …… “你二伯还是讲道理的。”方孙氏看着方仲贵离去的背影,感叹道。 方仲贵刚来,说着自己不是的话,没管住媳妇等等,来赔罪了。 方临没说话,只感觉好笑:‘得,之前的道歉,这不又还回来了?我给你道歉,你爹来给我道歉。’ 当然,这只是自我调侃。今天还有的收获是,他有些摸清楚二房的路数了,从昨天闹粮就在怀疑,今天终于确定,他那二娘、二伯,真是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呢! 午饭,自然是炖那条大草鱼了,鱼汤淡白,再加上葱嫩翠绿的野菜,鲜味肆意,扑入鼻腔,涌入胸膛,让因为赶路疲惫的精神都重新活跃起来。 “要是再有一块豆腐,那就更好了。”方临咂摸了下嘴,道。 “想得美,这还不够?”方孙氏白了儿子一眼,不过仿佛也是被这畅想勾起了馋虫,不自觉吞咽了口唾沫。 方父、田萱见此,都是笑了起来。 “想,还是要想想的,人没有梦想,和这咸鱼有什么区别?” 方临说笑着,在一片捡来洗干净的瓦片上,将那些一两寸长、没有煮汤、开膛去了鳞片、抹上盐巴的小鱼放上去,没过一阵,烧饭的余火就将它们烤的金黄灿灿。 盛饭,热气腾腾的鱼汤,鲜嫩可口;烤的小鱼,嘎嘣酥脆,一口下去满嘴喷香。这般的美味,在这赶路逃难的途中,在周围旁人食不果腹的对比下,已然是人间至乐。 金乌高悬,一串串光影穿过树叶打落,一家人享受着这难得的丰美的时光。 …… 距离方家不远,耿家那边,耿聪、耿石两兄弟望着方家方向流口水。 耿家嫂子没好气道:“自己没本事,怪谁?有本事的吃肉,没本事的,屎都吃不着热乎的!” 耿聪、耿石被说得低下头。 “话不是这么说的,有本事自然是好,没本事,就不是自家儿子了?” 耿父笑着道:“吃的嘛,就是哄骗那一张嘴,只要你叫得出菜名,想得出菜式,在心里念一念,盘一盘味道,就当也吃过了。我小时候,爹带我第一次去县城,吃过一回烂肉面,那肉煮得稀烂,入嘴就仿佛化开,和着面条,舌头都恨不得吞进肚子里……” 耿家兄弟听着,脑海中浮现出画面,眼里盈起了光,耸动着喉咙,仿佛真的有烂肉面下肚,空落落的心里也随之被填充得满足了,眼下这再难熬的日子,也仿佛变得轻飘飘,不算什么了。 …… 第13章,到达 吃过午饭,休息过后,继续上路,对这最后的一段路程,村人心中都憋着一口气。 终于,到了傍晚,一堵灰褐色城墙出现在眼前。 县城到了! 村人眼里都有着惊喜的光,那是一番艰难困苦过后,达成目标的欣然。 “不容易啊!”乔村正感叹着,也是如释重负,一路上,他生怕出个什么事情,所幸没有辜负村人的期望。 ‘这就是海宁县城!’ 方临看着这个时代的县城,期待感有些落空,墙体是灰褐色,还有些坑坑洼洼,显得有些丑陋,进出城门的大多数人瘦弱矮小,身上同样有着补丁,只是比小和村人的少些——眼前这一幕,就如老旧相机中的灰白照片。 一个皂衣小吏过来,和乔村正确认过,将他们带去棚户安顿。 路上,方父、方母在前面,方临、田萱稍后一些。方临左瞧右看,观察着周围的一切,突然哎呦一声,差点摔跤,凭借着身体良好的平衡能力,才仅仅只是打了一个趔趄。 回头一看,原来路边有着一处半尺深的小坑,因为位置原因,又不反光,视觉上很容易忽略过去,纵使他观察周围的同时,并没有太过心不在焉,留着些心也还是没躲过。 “临弟!”田萱过来扶他。 “我没事。”方临摆摆手,看着额头挂着细汗的田萱,给她顺了下耷拉到眼前的头发:“走了!” ……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很快就到了安顿的地方,各家各户纷纷放下东西,放松下来,没形象地就那么坐在地上,说笑着,这是这么些天来难得的轻快。 本来就到了傍晚,差不多赶上吃晚饭,有不要钱的粗米汤喝,这般的白嫖,自然极能调动人的积极性,在乔村正喊了一声后,一哄去打汤。 和其它逃难来的村相比,今天小和村算是来得早的,村人排着队,不少小娃娃都垫着脚尖往前看,脸上满是期待的表情。 最前方一个人打到了粗米汤,却是没走,小声道:“这汤怎么这么稀啊?” “新到的村吧?县城预备仓的粮食也不多,况且不要钱的米汤,还要求什么?”打饭的小吏语气不耐:“走走,下一个!” 听到前面的对话,小和村人的好心情一下子打落下来,不是饭食没有期待的好的落差,都是过惯了苦日子的,这也不算什么,关键是那句‘县城预备仓的粮食也不多’,让人心浮动。 他们逃难过来,不就是为了一口吃的?本来以为到了县城一切就会好了,现在却听到县城预备仓粮食也不多,心头不由笼罩上了一层阴霾。 已经如此,改变不了什么,那就只能接受,粗米汤也能将就着喝,总比野菜、草籽强得多。 方临家领过粗米汤,回到安顿的地方,方母拿出米团子,准备就着粗米汤吃——这般条件,已经是小和村中为数不多的较好人家了,又收获了旁边耿家一波羡慕的目光。 “没柴火,就是不方便。”方孙氏分过米团子,嘴里嘟囔着,不过还好,它们本就是做熟的,凉的也能吃。 她分给方父、方临、田萱都是好的,自己留了一个受潮粗米做的米团子——在知道县城预备仓粮食不多后,更舍不得浪费了。 其实,方母本来想给田萱的,可又怕给了她,又给方临说,然后被儿子‘教训’,所以想想,还是自己吃了算了。 “唉!” 方叔有叹气,眉头皱着,显然是在想着县城预备仓粮不多的事,心不在焉,食不甘味。 ‘不管什么情况,总得得到更多信息,不能这般两眼一抹黑。’方临也在思索着。 …… 吃过饭,方叔有放下碗,起身:“我去村正家看看!” “爹,我也去吧!”方临跟着。 去到乔村正家,发现乔村正刚从外面回来,看到方叔有、方临,打过招呼,也在叹气:“是来打听县里预备仓粮食的事吧?我刚去旁边受灾的村的村正打听过,听他们说,有官府传出来的小道消息,县里预备仓粮食是不足,咱们可能还要到府城去,府城的预备仓储粮多些,那里还有大户建的义仓。” 预备仓,顾名思义,起到的是预备作用,功能是灾后赈济;义仓则是民间自发设立的粮仓,丰年之时,条件好的人家多出些,一般人家少出些,不好的就不出,或者意思一下,等遇到荒年,条件好的人家从中借贷,一般人家、穷苦人家酌情赈济,无偿给予;还有一种叫作常平仓,是在灾荒年,遏制米价上扬,调节、稳定市场,减轻百姓负担。 “怎么会粮食不够呢?” 乔村正还在喃喃自语:“我去看了,明明今年逃难来的村子规模不大,比最严重的那两次差多了,那时都没要到府城的程度。还有,往年遇到困难的灾荒年,能从常平仓借调拨粮,这次也没听说。” 打听到消息,方临父子回去,回来路上,还遇到不少人去找乔村正,刚到家,又碰到耿父过来找方父商量。 总之,就方临感受到的,整个小和村人心惶惶,见到的人无不唉声叹气,不过面对官府的决定,除了彼此交谈来获取一些底气外,也实在不知道怎么做,只能无力等待命运的降临。 ‘不行,不能稀里糊涂,至少要做个明白鬼!’方临没有坐以待毙,打算用眼睛去看,用嘴去打探。 “我出去看看。”他给方父、方母说了一声,出去了。 …… 方临在安顿的棚户区走走,眼见为实,确认了从乔村正那里得来的一个消息:今年逃难来的村人规模并不大。听说最严重那两次,这边棚户区都住满了,还要在外面搭建,可即使是那次,都没有严重到要去府城。 之后,方临又去了发粗米汤的地方,发现了更有意思的一件事情,他从方父、方母那里听说过,以往受灾相对严重时,这般的粗米汤,这些分发的小吏敢在众目睽睽吞没小半,拿回自己家里吃,剩下的才分发。 ——按照方父、方母的说法,这叫救民先救官,先让官吃饱了,才能救民,这些小吏自然也属于‘官’这个金字塔中的一环,哪怕是底层。 而这次,分汤的小吏们竟然没有吞没,似乎是……对这些粗米汤看不上! ‘县城的预备仓真的缺粮吗?’方临看着这一幕,思索着,眉头深深皱起。 “看什么看?去!去!”有小吏横眉竖眼呵斥。 “哎!哎!”方临赔着笑脸,转身离开。 等离开这里,他又去寻路人,想要打听讯息。 “大兄弟!” “伯伯!” “这位老倌!” …… 方临厚着脸皮叫住人,想要攀谈,可一个个都不搭理人的,很是冷漠——也是,基本上都是苦命人,谁愿意陪一个陌生人闲聊?有那功夫,还不如坐着歇息会儿,还能省些力气。 他想了想,去找到那个差点让自己摔倒的坑,在不远处等着。 没多一会儿,一个额头有颗痣的老妇人路过,经过那个坑,果然中招,身子一晃向前栽去,眼看就要扑在地上,这时,却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搀扶住。 “哎呦,可谢谢小兄弟了!”这老妇人心有余悸,连连道谢——她这把年纪的人,若真是重重摔一跤,那可不得了。 “应该的!”方临笑呵呵将对方搀扶到路边:“这位娭毑(对老年妇女的称呼),您过来歇一下脚……问个事哈……” 他和对方聊了两句,并没有得到有用的信息,等着老妇人离开,继续故技重施,用这个方法,但凡帮扶的人,哪怕不知道什么有用信息,至少也会给个好脸色。 如此守株待兔了七八个,方临确认了从乔村正那里得到的另一点信息,今年,官府的确没有从常平仓借调粮食,除此之外还有一条比较有用的信息,今年,官府也没有向大户募捐! ——而无论从常平仓借调也好,向大户募捐也罢,都是往年灾荒严重时必有的措施! ‘不对啊,种种信息都在表明,今年县城压力并不大,即使县中的预备仓缺粮,也不需要到府城去才对。’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难道,因为某种因素,官府希望百姓往府城去?’ 方临思来想去没有头绪,感觉自己距离真相,还缺少一块重要拼图。 这时,一个额头有着条疤的皂衣小吏路过,经过这个坑中招,方临一把扶住,正想借机攀谈。 “卫兄弟,快来,换班到你了!” “来了!”这个卫姓小吏答应着,对方临道了声谢,急匆匆走了。 对此,方临也没有什么失望的情绪,估摸着时间,再不回去方父、方母该担心了,便没在这儿再守,回去了。 …… 第15章,抽草 乔村正叫去各家老爷子,商讨去府城的名额,涉及自家利益,这些老爷子也是会拍桌子骂人的,上午吵吵嚷嚷没出结果,下午继续,半下午时,才勉强达成一个共识。 从村正开会回来,老爷方祖望喊来方家四房。 “村里商量的结果,像咱家人多的大户,一家出一户去府城,余下的人数再看看,不够的,就拿没顶立门户的充一充。” 显然,这后面说的是如桂花嫂这种孤儿寡母的——这个时代就是如此,家中没个男人顶立门户的,别人都看低你一眼,这种都不愿意的事也往往被摊派到头上。 “爹,也就是说,不管咋样,咱家都得有一户去府城?”方家四房的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是这样。” 方老爷子点头:“去了府城后,愿意留下的,家中出钱买下地;不想留的,就当去吃个饭。老大、老二、老三、老四,你们哪房愿意去?” 一片沉默——没谁想不开犯贱,会主动揽下这种苦差事。 “那就抽草吧!”方老爷子顿了一下,道:“大房养着我们老两口,就不……” 所谓抽草,就是来抽草根,看运气、比长短,而老爷子因为和大房在一起,自然心有偏向,想让大房不参与。 “凭什么?”方王氏如同炮仗一样,一下子就被点着了,打断老爷子的话:“爹,我说句公道话,是!当初约定大房养你们,但大房也拿了最多的家产。所以,一码归一码,这事大房也不能搞例外,咱们得一碗水端平!不然,我就去找村正做主,往大了闹,也不怕让外人看笑话。” 她不怕得罪老爷子,反正老爷子也不偏向二房,再说一惯就是这种泼辣的人设。 “胡闹!”方仲贵呵斥妻子:“大哥参与进来,万一抽中了,你让咱爹娘也跟着去府城么?” 面对丈夫的斥责,方王氏也不怂:“这还不好办?大房抽中了,就让爹娘留下,咱们剩下的三房照顾呗!” “这……”方仲贵一下子哑住,似乎被说得无法反驳了。 ‘我这二伯、二娘,是搁这唱双簧挤兑大房呢!’方临心中暗道。 其实,方仲贵、方王氏夫妻俩已经演得很好、很真,但对早就识破二房套路的他来说,先入为主之下,自不会被骗——当然,他也不会没事找事戳破,让大房也参与进来,降低抽中的概率,对三房也是有利的。 “行了,不用说了,我们大房参与就是。我们大房,不让人占便宜不假,却也从没想着占人便宜。”方柳氏说这话时,有意无意看了方季平一眼,让后者羞惭低下头。 “唉!” 方奶轻轻叹息,她偏向四房,本来想让四房也不参与抽草的,可现在大房都做了榜样,这话自然也说不出口了。 方老爷子见大房答应,也没再说什么,拔了四根草道:“四房一房出一人,抽一根,最长的去。” “爷,要不最短的吧?”方临突然道。 “是啊,爹,最短的去吧!”方柳氏也跟着道。 她可是听过,比最长的话,有故意截断的,不如比最短的——其实,三房实诚,她倒不担心,担心的是二房、四房。 “行,那就最短的。”方老爷子看了方临一眼。 各房出人抽草,大房是大娘方柳氏,二房是二娘方王氏,四房是小叔方季平。 “爹、娘,咱家我来吧,我运气好些。”方临如是道。 倒不是真的运气原因,而是方父、方母太过实诚,不如他自己去,做个监督,防备可能的手脚。 “行,那就我儿子去。”方孙氏越过方父,直接拍板。 田萱传来一个鼓励的眼神。 “放心。”方临低声道了句,跟着上前。 “大娘、二娘、小叔,你们是长辈,你们先,我最后就行。”这种事情,先后概率一样,他也不在乎,嘴上很是大方。 “临子说话就是好听。” “二娘可就不跟你客气了。” “那小叔就先来了。” …… 三人嘴上说着这些,真不客气,上前抽了,给方临留下最后一根。 ‘还好是最短的去。’ 二娘方王氏暗道一声,得意洋洋亮出来自己的草根,显然挺长。 大娘方柳氏紧跟着亮出,只比二娘短了一点。 方临没遮掩,自己的又比大娘的短了一点点,神色依旧平静,看向小叔方季平。 其他人也都是看过来。 方季平脸色难看,摊开手,是他的最短! “就这样吧,四房去府城!” …… 抽草结束,各房分开回来,四房这边就被低气压笼罩。 方岁安虽然小,但也已经懂事了,知道自己家要去府城,想想来到县城路上的苦、累,而且听说去府城要更长时间,更苦更累,一想就打颤:“爹、娘,咱家真要去府城吗?能不能不去?” 方季平沉默着。 方秦氏顿了一下,也没正面回答,只是道:“没法子,这都是命,都是命啊!” “我不想去!我去找奶奶!”方岁安听了,大声道了这么一句,扭头跑了。 “安安!” 方秦氏看着儿子背影,也没去追,虽然知道儿子去找方奶也不可能改变什么,但心中还是存着万一的念想。 “当家的,这可咋办呐?去府城可不比来来县里,要走七八天呢!日晒风吹的,咱们倒是不怕,就是儿子……要有个万一……”她说着,声音渐渐趋于啜泣。 “别急,我想想,我想想。” 官府发放了少量柴火,让各家烧火煮水,此时,火光跳跃,噼啪燃烧着,映照出方季平明灭不定的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次日清早,吃过早饭,因为没什么事,方临出去打探消息,想得到更多情报,分析大夏社会是否真的诞生资本主义萌芽,具体又处于什么阶段。 可惜,都是升斗小民,没得到什么有用消息,无功而返,这也在意料之中。 回来,却看到方母低低啜泣着;田萱在一旁安慰;方父则是沉默,一声不吭。 “怎么了?”方临心中一跳,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见儿子回来,方孙氏呜咽告状道:“还不是你爹?昨晚你小叔起夜,摔断了腿,你奶带着过来哀求,你爹那个好面子的,一心软就答应替四房去府城了。” 方临微微变色。 他爹就是太过实诚,他拿小叔当弟弟,小叔却未必当他当兄长!他一听,就知道这其中有蹊跷,小叔的断腿八成是故意的。 ‘昨晚摔断腿,却不吭声;一早去找奶奶;趁我不在,带着奶奶来我家,看准了我爹心软,好面子!’ ‘好好好,我以为大娘牙尖嘴利不留情;二伯、二娘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小叔上次拉着二房、三房背锅,手法稍显粗浅,心计不如何,却没想到,这个闷声不吭的小叔,逼急了,也是个对自己都能下狠手的!’ 方临这些念头一闪而过,面对此时的糟糕情况,仍旧保持着冷静——因为他知道,慌乱是面对困境最无用的情绪。 ‘目前当务之急,还是最短时间内劝爹回心转意,收回之前的话。毕竟,无论在老方家内部,还是外人眼里,家中都是爹做主,他出面才管用。’ 方临斟酌了一下,没将对小叔的猜测说出,方父未必相信是一点,也可能会激发方父的逆反心理,反而开口肯定了他的做法:“爹,你的心是好的,可小叔摔断了腿,也不是咱们三房一家的事,了不起大房、二房、三房咱们再抽草一次!而爹你直接将风险接过,担在咱家,这若有个万一……” 方叔有神色微微动容。 之前,方奶带着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四弟过来,他脑子一热,不知道怎么就答应了,其实,他话一出后就后悔了,可又实在抹不开面子。 方临见方父动摇,加重语气,又道:“爹,咱们一路过来,知道这路上有多难,可想而知,去府城路上更难,万一这途中出个什么事,可没有后悔药……爹,不能带着咱们一家人跟着赌啊!” 方叔有神色挣扎,显然已经被说动,只差最后一丝面子。 “爹,时间紧急,咱们一起去找!”方临又给了个台阶。 “走!”方叔有沉默了一下,站起身。 俩人去找,可此时已经晚了,乔村正改了后,已经去报了。 原来,在方父答应后,方奶带着方季平立刻过来,吵着闹着拉着方老爷子,在乔村正递上去前的最后一刻给改了。 方临看了眼小叔,目光又扫过方奶,明明目光无比平静,明明是一个晚辈,但却让他们下意识回避。 “爷、奶,咱们回去,四房聚一下吧!” …… 第16章,爆发 方家四房人再次聚起来,知道了事情原委,一片沉默。 大房这边,方柳氏心中暗叹,老三果然因为心软、好面子,又吃了大亏,同情是有的,却也帮不了什么。 二房这边,方仲贵、方王氏俩人更多的却是看热闹心态,闹粮那次三房跟着占了便宜;昨天儿子摔成那样,也被堵了回去,两次吃瘪,今天看到三房吃了这么一个大亏,也就难免这种心态了。 “爷、奶、大娘、大伯、二娘、二伯、小叔、小娘。” 方临将长辈都叫了一遍,却没说今天这事,反而说起各家分开以前:“当初没分开时,因为我爹脸皮薄,或是算计,或是无意,不知道吃了多少亏。是,我知道,我爹老实!所以,老实人就活该受欺负?” 这态度,似乎是逼到一个程度爆发,歇斯底里。 “临子,你……”大娘方柳氏想要出言宽慰。 “大娘,我知道你是个好的,不占人便宜,也不让人占便宜。就问,我家没像是二房、四房一样,主动占过便宜吧?” 方柳氏沉默了一下,点头:“是。” 这是事实。 而被提到的二房、四房,则是微微有些脸红。 “二伯、二娘,平常,你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个表现通情达理,一个表现泼辣难惹,我理解,生活嘛,哪怕将这一套带到家里,用在我们身上,我说过吗?”方临目光转移向二房。 二房这边,方仲贵、方王氏俩人脸色一变,好好吃着瓜,突然就被点名,揭了老底,让他们一下子有些无所适从。 大房、四房纷纷看过来,琢磨着二房以往行事,脑海中仿佛闪过一道电光,豁然开朗。 方临看向四房,又道:“我娘常说,方家四房人中,就我爹和小叔你最老实,可今天这事,大家心里有数,都不是蠢人。” 这一下,轮到方季平尴尬了——的确,他是对自己够狠,但今天这事干的有些糙了,各房虽然都有所怀疑,但这一刻,方临却将事情剥开了讲,简直啪啪打脸。 “临娃!”方奶开口,想为小儿子辩解。 “奶!” 方临打断:“我知道,您偏爱小叔,小叔是您小儿子嘛,我也理解,十指有长短,就像是爷向着大房,因为养老。这些我都知道,心里跟明镜似的。但,我就想说,爷、奶,我爹也是你们儿子,我也是你们孙儿,不说别的,孙儿我只说……给我家一条活路,行嘛?” 这下,连方爷、方奶的脸皮也被撕下来了,而最后这一问,更是情绪酝酿到极致的爆发,令闻者揪心。 无论方爷、方奶,还是大房、二房、四房,无不动容,低头,或反思;或吃惊;或羞愧。 一阵沉默。 好一会儿,方老爷子才道:“临娃,你想怎么办?” “去府城这事既然定了,那就这样,这次我们三房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咽,认了。去了府城后,我们准备留下,村里的房、地,我相信,爷、奶,还有大房、二房、四房,总不会让我们吃亏。” 事情已经发生,无可挽回,只能尽可能从别处找补,至少在这个时候,经过刚才那么一番话冲击,方家人不会在这一点上打折扣。 “临娃,我知道你不高兴,可没必要置气。”方奶急忙劝道。 留在府城,这简直骇人听闻,迄今为止,就没听过一家要留在府城的,要去的也都是去吃饭,然后就回来了。 “我想好了。”方临坚持道。 既然已经如此,势必要去府城,那还不如趁着这次机会,留在府城,也让方父、方母趁机接受。 方父因为愧疚,将这些都交给儿子,保持着沉默;方母更是信任儿子,就算有疑惑,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开口问;田萱有心支持,在家中却没有什么话语权,暂且可以忽略。 经过之前的一遭话,方爷、方奶、还有其它三房也都下意识将方临当作三房能当事的,也在思考着他这个决定。 “这样,房子、两亩上等水田留着,算是退路。三亩中等薄田,市价十八两银子,我做主,再加二两,凑个整二十两。三亩田其它三房一房一亩,出钱比例就按照三三四。”方老爷子拍板道。 这已经是补偿了,田地被水淹过,按说要贬值一些,哪有什么十八两的市价,更别说二十两了。 至于出钱比例,四房独出四成,也是因为这事因四房而起,算是敲打。 大房、二房、四房都没有反对,说是这个市价,但人多地少,不好买的,稍高出的一些,就算是补偿了。 ‘也罢,留下房、二亩水田,也算是留条后路,同时也是给爹娘留个念想。’ 方临暗想着,点头:“爷考虑得周全,这样也好。” 事情就这样敲定,方家四房分开,各自回去拿钱。 …… 大房。 “老三老实,三房也确实吃亏最多,苦了三房了。”方伯显是闷葫芦,但不是眼瞎,看得清楚。 “喏!”方柳氏拿出六两银钱,还有一小包干木耳。 “这是?”方伯显可是知道自己媳妇的,不占人便宜,但也绝不肯被人占上一点便宜的。 “就像你说的那样。” 方柳氏叹息:“若不是被逼急了,临子怎么会说出那番话?这也算是我这个做大娘的一点心意。” …… 二房。 “临子是个精的。”方仲贵感叹。 其实,在这个世道,他们这个生存方式,说不上对错,不说是对外人,就说是对大房、四房,他们都心安理得,就是三房确实是老实人,让他们自感以往做得有些过。 “呐!”方王氏拿出六两银钱的买地钱外,还有一包干豆角。 “这干豆角?”方仲贵难以置信地看向妻子。 “这么看着我干嘛?” 方王氏没好气道:“人心都是肉长的,三房被逼到那个份上,不容易。唉,打断骨头连着筋,毕竟都是亲里亲戚的,我也不是冷血冷肉冷骨头的。” 方仲贵听着这番话,仿佛重新认识了妻子一般,这时却又听方王氏道:“再说,我看了今天临子的表现,像是以后有出息的,去了府城说不得也有一番作为,以后说不定还能帮衬咱儿子一二。” ‘这才正常么?果然还是你!’方仲贵莫名松了口气。 …… 四房。 “唉,是我这个做小叔的,对不住临子。”方季平叹息。 话虽如此,但若是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这么做。 方秦氏也道:“是咱家欠三房的,当家的,要不,那根野山参……” 方季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行,拿出来吧!” …… 与此同时,方爷、方奶也在说今天这事。 “我看三房的临娃去了府城,说不准是个能成器的。” 方老爷子感慨道:“四个儿子,就属老三的性子,最让我不放心,老实、脸皮薄、好面子。咱们这样的人家啊,做人就得像地里刨食那样,弯着腰,埋着头,跪在土里泥里扒拉,才能过活,太要脸,哪行呢?可每次吃亏,老三不闹,我想帮也没法子,现在三房的临娃开窍了,我也能放心了。” “这么说,我心里也好受点。这次,是我做得过了,让老三家心寒了。”方奶是偏袒小儿子,却也不是石头,对其他三房没得感情。 显然,方临的话是有效果的,让方奶开始反思了,她犹豫了一下,从压箱底拿出一个红布包的玉镯子:“唉,是我对不住老三家,等会儿这个你拿过去。” …… 第17章,算计 三房这边。 一家人回来,方临神色已然平静,仿佛之前怼天怼地,怼得方爷、方奶、大房、二房、四房一大家子无地自容,那般的爆发好似只是一场错觉。 “爹、娘,我保证,咱家去到府城,一定比从前在村里,泥里土里刨食过活的要强!” 既然定下他家去府城,逼到了这个份上,借助这次机会提前进城也好,回村在那片黄土地上折腾终究是苦熬日子,在这个时候,去了府城那片天地,才是大有可为……只要先过了眼下这一关,平安去到府城! “那敢情好,到时候,咱们一家人也是城里人了,羡慕死村里的那些人。”方孙氏笑道。 她是爱儿子,但这份信任,却是这些天一件件事中建立起来的。 方叔有没有说话,知道儿子比自己强,听就对了;田萱更不必说,无条件信任,生命都是围着方临打转,方临就是她的天。 没一会儿,大房、二房、四房陆续过来了,除了给地的钱,还有一包干木耳、一包干豆角、一根五十年的山参,方老爷子也来了,给了一个红布包的玉镯子,说是方奶给的。 这些东西,让原本心情低落的方孙氏高兴起来,去府城的烦忧都暂时抛在脑后了。 “你大娘那人,能占到她的便宜可不多见,还是她主动往外给的;二娘那人就更是了,就是你奶,什么时候从她手里抠出过一个大子,一点东西?我以前总说就你爹和小叔老实,可细数下来,也根本没沾到四房的什么光。更别说他奶了,那心偏的,什么好东西从来都是留给四房的。” 方孙氏絮絮叨叨这么多,最后总结:“还是我儿子有本事!” 说着,她又看向方父:“若像是你爹那样,屁都吭不出一个的,人家还送东西?恐怕还以为咱家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呢!” 方叔有脸红,只是在粗粝、爬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大出来,吭哧了好一会儿,才瓮声道:“都一家人,不相算计什么的。” 方临听了这话,却是心中暗暗一叹。 有时候,亲情还真需要算计。 要不怎么说,不哭不闹的乖孩子没糖吃?现实是,人不只要做,还要会说。 当然,话虽如此,爷爷奶奶、大伯、二伯、小叔,这般亲人之间的算计,还是让他身心俱疲。 ‘这还算好的,若是有一天,就连本该不求回报的父母、爱人之间,都开始算计了,那才是真的可悲。’方临暗道。 方叔有后知后觉,这时犹豫了一下,突然问道:“临子,你之前有没有……玩心眼?” 这说的是,之前聚在一起说的那番话,是不是在表演。 “不是,爹,那是咱家真被逼到墙角了啊!”方临笑了笑,只是这笑容,怎么看都有些苦涩。 用某书风格的话来说,就是:姐妹们,家人们,谁懂啊,明明规划得好好的,按部就班就能完成阶级跃迁,可突然被家人背刺了,只能含着泪收拾烂摊子,硬着头皮走下去,这种感觉谁懂啊? …… 午饭。 粗米汤明显稠了不少,来盛饭的村人们,一个个都感到惊喜。 “不是说县城缺粮吗?” “那些要去府城的人家,明天就走了,这再缺粮,赶路之前不也得吃两顿好的?砍头的犯人都还有一顿断头饭呐!” “要得!要得!去府城的人选一确定,官府也不抠抠索索了,看来预备仓的粮的确不够,不是在为难咱们……朝廷还是好的,皇上还是圣明的啊!” …… 村人叽叽喳喳,再无昨日的惶惶不安。 方临最是清醒,却也最是感觉荒唐:‘县城不缺粮,只是为了将部分百姓赶往府城,但这一通操作下来,不但没激起民愤,反而百姓还在说官府的好话。’ ‘也是!’ 他心中泛起明悟:‘千百年来,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就是如此,只要上层不折腾得民不聊生,将他们往死路上逼,他们就满足了,如果再哪怕作秀式的给一点点好,他们就会感恩戴德。这群可爱的人儿啊!’ …… 下午,官府发放去府城路上的粮食,方家一大家子帮着过来领。 去府城的人家每人三升,无论男女老幼——这又是县城不缺粮的证明,显然去府城的名单交上去后,官府已经不加掩饰了。 排队,很快轮到方家。 “等等!” 伴随着这道声音,昨天方临帮扶过一把、那个额头上有个疤的卫姓小吏走了出来,原本正在发粮的小吏识趣退到一边。 显然,同为小吏,这个卫姓小吏明显职位高些、权力大些。 “小兄弟,又见面了!”卫姓小吏对方临点点头:“这都是你家的?一共十口人,对吧?” 这是将方家来的,如大房方传宗、方传辉、方玉玉,二房方草儿、方赫、方小小,四房方岁安,这些小孩都算作成三房的人了。 “不是,我们家就四……”方孙氏下意识开口。 方临胳膊碰了下方母,让她闭嘴,自己上前道:“对,是十口人。” “嗯,十口人,一人三升,一共三十升,也就是三斗。”卫姓小吏让方临画押,发了粮食后,又开具附籍的文书证明。 “谢过了。”方临又是道了声谢,一大家子这才转才离开。 方母还是平生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经历这种‘徇私枉法’的刺激事,激动得压抑不住,右手捂着嘴才不至于叫出来。 方叔有、田萱也没好到哪里去,只是方父感觉有些不妥,而田萱的想法是,临弟真厉害! 方老爷子、方奶,大房、二房、四房也纷纷看着方临,有种深不可测的感觉。也是,都是一个村、一家人,谁不知道谁啊?怎么方临突然就结识了县城的贵人,还是这种能帮着‘徇私枉法’过硬交情的。 特别是二娘方王氏,感觉昨晚那一包干豆角花得真值,认定方临以后必然是有出息的,将来,多半能仰仗得上呢! 当然,无论如何想,方家没一个笨人,不会在这里问出口。 说来也巧,方家后面,就是当初去要粮的宋家,宋家人见证了这一幕,自然满心羡慕嫉妒。 当然,羡慕嫉妒是真的,却也和后面看到的不少人家一样,不敢声张——民惧官,自古以来的事情,只好做出一副羞与为伍的神态。 不过,若是有关系的是他们家,就绝不会再是这种神态,多半是眉开眼笑、鼻孔朝天了——正应了那句话,人不是憎恨特权,而是憎恨自己没有特权。 方家过后,卫姓小吏直接进去了,换回之前的小吏主持发粮,让想钻空子,看看那人是不是眼神不好使的人家颇为失望。 不过,哪里都不缺自作聪明的,想学方家,将亲戚孩子拉来当作自家的,想要浑水摸鱼,但官府是有户籍黄册的,那小吏一下就看出来,人家可不惯着,直接就将一家人押走了,这才打消了不少人家弄虚作假的想法。 这边,卫姓小吏重新进去,里面另一人问道:“老卫,那人是你家亲戚,怎么也要去府城?” “是帮过我的一个小兄弟,人不错。”卫姓小吏叹息:“也是可怜人,因为府城那些富商大贾,要去走一遭。” “是啊,咱们县里可不缺粮,若非那些大商贾缺人,买通上面,这些百姓也不必去。” 这人调侃道:“话说,让那些百姓离开土地,可是千难万难,这次若非以粮食为借口,四两拨千斤,还真没法子。也是巧,恰逢扬子江泛滥,决堤了几处……嘶!” 说到这里,他仿佛想到什么,突然倒吸了口凉气:“那决堤,该不会也是……” 那群豪商胆大包天着呢,为了自己利益,偷工减料让扬子江决堤的事,也未必干不出来。 “这可不是咱们该知道的。” 卫姓小吏摇头:“人活在世,知道越多越烦恼,难得糊涂啊!” …… 方临并不知道后面这场对话,一一验证了他之前分析出的信息。 不过,知道与否,都不影响方家如那千千万万去往府城的家庭一般,如一滴水,汪洋汇入时代的长河。 …… 第18章,将离 方孙氏抱着粮袋,不敢说话,紧紧捂着,仿佛生怕官府收回去似的,一直到棚户中自家地方,才放松下来。 这时,大房、二房、四房也终于忍不住,七嘴八舌问出心中疑惑。 “临子,那官差为什么帮你?” “还能为什么?人家都说‘又见面了’,肯定是认识临子,有交情。临子,你们咋认识的?” “是啊,那官差可真是厉害,嘴一张一合,直接就将四人份的粮食变成了十人份。我滴个乖乖,人家都说‘官字两张嘴’,今个儿可真是见识了。” …… “没什么,就是人家踩坑栽倒,我搀扶了一把。”方临轻描淡写道。 别看今天这事,在方家人眼中好像多么了不得,值得一辈子吹嘘,但对人家卫姓小吏来说,大可能真就是随手为之。 毕竟,他知道的,县里真不缺粮。 “临娃,你运气真好!”二娘方王氏感叹道。 “是运气好。”方临看了二娘一眼,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那真是运气好么?被那个坑差点绊倒,这是运气好? 天上从不会掉馅饼,他只是善于观察,生生创造出了一个机遇;并坚持不懈,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搀扶了十余个人,才有一个卫姓小吏。 好吧,如果你仍要说这是运气好,那这的确也算是运气好的一种。 ‘我家领了十人份粮食,却只有四个人,若是省着些,也能对付一月多,不必非要去府城。’方临突然想到这一点。 不过很快就自己否决了,名单已经报上去,若硬是不走,被人给举报了,说不准坑了自家的同时,还要连带那个卫姓小吏也跟着吃挂落。 其实,部分有些家底的人家,拿出压箱底的钱买粮,也能坚持一个多月,未必非要去府城就食,但在能白嫖的情况下,谁愿意掏出自家老底呢? 哪家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特别是寻常百姓,那点家底,可真是省吃俭用,一点点攒了不知道多久,若是有别的可能,绝不会选择动老本——毕竟,那是真正生死关头的救命钱。 …… 方临家明日出发,今晚自然要聚一聚,毕竟若三房真留在府城,以后见面的机会必然就极少了。 在今天这种时候,往常的矛盾都仿佛消失无踪了,就连大娘方柳氏、二娘方王氏,也没有了平素的精明、泼辣劲儿,说笑逗着乐子,与方母一起回忆着在村中的趣事,气氛融洽,一团和气。 “这世道,哪里好过活呢?府城定然也是的。红菱啊,你们可一定要保重,若是过不下去,就回来,回咱们小和村。”大娘方柳氏拉着方母的手,发自肺腑道。 “大嫂,这个时候,你说什么丧气话呢?我看临子是个成器的,将来肯定有出息。临子啊,你将来发达了,可别忘记拉你堂弟一把。”二娘方柳氏道。 “临子,小叔也没脸说什么,就祝你们一路顺风。” …… 方爷、方奶、大房、二房、四房,坐了小半个时辰,才离开了。 方孙氏送走他们,还在感叹:“其实,咱老方家的兄弟妯娌们还都是好的,真有什么磕磕绊绊的,也都不是本心,都是穷给闹得。” 总说方父心软,她又何尝不是呢?今天这个时候,人家说些好话,就忘了以往吃过的亏。 “是啊!”方叔有也在一边感叹,唏嘘不已。 方临看着这样的方父、方母,笑了笑,并不在意,毕竟,两世中,爹娘都是这般的性格,他们可能会吃亏,被坑,但在这样的家庭中,绝不会冷冰冰,失却家本该有的人情味儿。 无论如何,有这样的父母,他知足了。 “行了,收拾收拾,准备睡了,明天又要赶路。”方父道。 一家人准备休息。 …… 同一时刻,小和村不少人家,都在和要去府城的家人叮嘱交代。 …… 乔家。 乔村正问:“旭子,这次去府城,你知道自己怎么做吗?” “我知道的,爹,将咱们村人安全带到府城。”乔旭脱口而出。 “错!” 乔村正看了眼自己这个傻儿子,语重心长道:“你要做的,是照顾好自个儿,不要强出头,别人该咋样咋样,遇事大家伙儿一起商量,按照大多数人的意思,这般就是出了问题,也和你没关系……” …… 游家——就是宋家边上,当初方临去要粮食后,游老爹教育儿子们要灵活、脸皮厚的这家。 “还是那句话,出门在外,脑子活泛一点,别死犟、死硬,要懂得灵活变通。”游老爹苦口婆心。 游朝东重重点头:“放心,爹,您教我的我都记着呢!” …… 郑家——就是当初方临要粮后,又去宋家要粮的这家。 郑父叮嘱儿子:“咱们和宋家是比较近的亲戚,出门在外,亲戚间更要报团取暖,你可以和宋家的凯子走近些,遇到事情也有个照应的。” “我记住了,爹。”郑于答应。 …… 宋家。 宋广成教育儿子:“出门在外,最重要是脸皮厚,别怕人家说,别人说两句又掉不了一块肉,只要能占到便宜。遇到事情,也别傻愣着出头,凡事先顾好自个儿,再说其他。” “爹,我您还不知道吗?吃不了亏的。”宋凯应付道。 …… 付家——就是偷桂花嫂东西的这家。 付老爹看着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没好气道:“出门在外,可不比村里,手脚痒的时候,就想想脸上的伤,真管不住自己,死在外边都没人给你收尸!” “爹,我心里有数的。” 付宏嬉皮笑脸,却不慎牵动脸上的伤势,嘶地倒吸了口凉气:“反正,我全须全尾出去,肯定活蹦乱跳回来。” …… 耿家。 耿父叮嘱儿子:“还是以前说的,宋家不要走太近,方家三房是实诚的,可以亲近些。” “我记住了,爹。”耿石认真点头。 …… 白家——就是白家媳妇将桂花嫂叫走帮忙的那家。 “我的儿!” 白老太未语先落泪:“你在外面,可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娘,知道了,这就是出去吃个饭,一个多月回来了,放心吧!”白宝不耐烦道。 …… 老陈家。 只剩下了桂花嫂、陈叶母女俩,显得有些空落落——老陈家没有个顶立门户的,这次,她们也在摊派去府城之列。 “叶子,咱们以后就留在府城,好不好?”桂花嫂问道。 老陈家的陈大强、陈老婆子虽然都死了,但在邻村,还有老陈家的近亲,若真回去,凭她们孤儿寡女,一定会被吃绝户,不仅老陈家的地保不住地,就连陈大强、陈老婆子的赔偿都要交出去,所以,纵使现在不太卖得出价格,但她还是已经将那些地悄悄出手了。 毕竟,她深知,只有真正到了自己手上的,才是自己的。 “娘在哪,我就去哪!”陈叶仰着巴掌大的小脸,糯糯道。 相比以前,现在的日子已经很好很好了,没有奶奶、爹动辄打骂,能吃饱,相比之下,赶路的苦都不算什么了。 “嗯,乖。”桂花嫂神情柔和,蹲下来,为女儿编着头发。 哗啦啦! 起风了,西风打着旋儿穿过,外面树上有叶子飘零。 桂花嫂看着落叶,忽地一怔,想到自己与女儿一生,也如这叶子不由自己,被风一吹,就随处飘,飘到哪里就算哪里,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如野狗、如野草一般,顽强活着。 是的,仅仅是活着,对升斗小民而言,活着,好好活着,岁岁年年,年年岁岁,平平安安,已然是最大的奢望。 …… 各家各户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诉说着离别,如此形形色色的众生相,汇聚成了大千世界、汪洋人潮。 …… 第19章,出发 次日,官府也知道有村人今日出发,一大早就开始发放粗米汤,好让百姓吃了,能尽早上路。 吃完早饭,去府城的人家便要出发了,村里家家户户都出来送行,乌泱泱一片往外走,多数送着少数。 各家的男人们还相对内敛,说着‘保重’、‘照顾找好自己’的话;女人们就感性得多,妯娌间拉着着手,眼眶通红;母亲不舍拉着儿子的胳膊,脸上满是担忧,低低啜泣。 等到送出去,真正要上路的时候,情绪更是爆发,好多人都哭出来。 ——别看这好似只是寻常的分别,只是去府城一个多月,但在这个平均寿命只有四十多岁的时代,哪怕待在村子里,今天见过的人,可能下次听到就突然没了,更别说这般如同闯鬼门关的远行——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个先到来,正是对这个时代底层百姓最真实的写照。 “我的儿!” “石娃啊,路上小心!” “凯子,记住爹教你的,出门在外莫逞强!” …… 方家一大家子自然也在送别之列,无论方老爷子、方奶,还是大房、二房、四房的人,脸上都是肉眼可见的感伤,无言诉说这个时代血浓于水的亲情。 “不用送了,回去吧,我们这就走了!” 方孙氏声音也有些哽咽,让他们止步,一大家子随着人流出发。 方临回头看了一眼,旋即跟着向前,路过来时差点让自己栽倒的坑,脚步微微一顿。 ‘这是让我差点栽倒的倒霉坑,却也是让我打听到消息、结识那个卫姓小吏的幸运坑。所以,许多时候,同一个事物,应对得当,坏事也能变成好事,就如这次去往府城!’他心中暗道。 后方送别的目光中,小和村这部分人继续启程,踏上去府城的路。 唳! 远方蔚蓝空旷的天穹上,一只展翅翱翔的苍鹰盘旋,某一刻,它忽地俯冲疾下,转瞬间,地上的草丛中,有兔子带着血痕扑走,伴随着几根溅落的羽毛——这一幕,一如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在拼命地、顽强地活着。 …… 路上。 方叔有推着载有大部分家伙什的独轮车,方孙氏、方临、田萱三人,则是拿着其它放不下的东西,相对从小和村来县城时,已经算是轻松了。 “我就说吧,儿子劝你买一辆独轮车,你还不舍得,嘴上说着不用,现在知道方便了吧?要不然,还不知道多费事呢!”方孙氏一副早有先见之明、为儿子骄傲的语气,对方父道。 她却忘了,昨天方临坚持要买独轮车,她也是不情不愿、舍不得钱中的一个。 方叔有从来话不多,也不是嘴上非要争胜的人,对方母的话只当作没听见,只是埋头鼓着劲儿,将小独轮车推得骨碌碌响、溜溜飞快。 ‘还真没发现,我爹心里还住着个小孩儿!’ 方父是不太会表达自己情绪的人,无论心情好,还是心情不好,都不大表现出来,旁人很难感知到他的情绪,但方临自然不同,此时能清晰感受到方父高兴的情绪,卖力推着小独轮车,就如同得一同到玩具的小孩儿。 就在小独轮车骨碌碌的声音中,走了好一会儿,方父额头上开始有了汗意。 ——虽然相对扛着、背着,小独轮车的确省力,但方家是要去府城安顿,全部家伙什都带上了,大房、二房、四房又给了些用得到的东西,所以东西较多,哪怕仅仅推着,也不是省力的差事。 “爹,换我来吧!”方临接过来,看着在方父手上得心应手、颇为轻松的小独轮车,到了自己手上,竟然需要很大力气、全神贯注才能掌控。 “你腰的劲儿也用上,就是……就是……把它想成……一个驴,顺着来。”方父嘴笨,显然不是一个好老师。 “我再试试。” 不过,方临这个学生聪明,明白大概是借力的原理,但明白归明白,距离掌控还有相当大的差距,摸索中,小独轮车忽然侧外一下,将他衣服嗤啦划破了一条缝。 “哟,临子,小心!”方母扑上来,检查一番,看没伤到才松了口气,道:“晚上让小萱给你衣服缝一下,这小破车,还是让你爹来推吧!” 因为差点伤到儿子,方家的宝贝小独轮车,在她嘴里就成了小破车了。 “没事。” 方临倒是没放弃,已经找到一点窍门,感觉有些类似前世打太极拳的感觉,从歪歪扭扭,没一会儿就得心应手,将小独轮车推得平稳省力了。 “我儿真聪明!”方母习惯性进入夸夸状态,说着,又斜了眼方父道:“我记得,当初在小和村时,你爹第一次借来你大伯家的小独轮车,不会使,还要人家手把手教,费了老鼻子力气,小半天才学会。” 方父被揭了老底,还是和自己儿子比,脸上有些挂不住,极罕见地分辩道:“哪有?” 只是,这声音较小,方临、方母都没注意,只有耳朵最灵的田萱听到了,悄悄捂嘴笑了笑,大眼睛眯起弯弯如月牙。 …… 方家旁边,还是耿家,不过耿父、耿家嫂子留在了县城,现在是耿家二儿子耿石,还有他的小媳妇,姓苏,叫苏小青,二十岁出头,年轻得很。 “有小独轮车就是轻松,爹说给你买一辆,你还非说不要,现在后悔了不?”苏小青收回看向方家那边羡慕的目光,对丈夫道。 “别见人家有啥,都想要,咱们没恁多东西的。”耿石瓮声道。 是这样,相对来说,他家带的东西的确少多了。 苏小青正想说什么,忽然感觉嗓子眼发痒,干呕了两声。 “媳妇?” “没事,可能是吃坏了肚子,一半天就好了,走吧!” …… 开始赶路时,各家还说着闲话,没多久,就都是沉默赶路了,节省体力——毕竟,官府发放的粮食不多,基本是勉强够到府城,赶路也比去县城时快了不少。 就这么赶着路,身后很快就不见了海宁县城。 …… 第20章,矛盾 太阳高高升起,投下串串刺目的光影,照耀着赶路的人儿,不离不弃,下方的人儿走,它也跟着走。 午时,到了一处水源边,小和村去府城队伍的主事人、前方乔家乔村正的儿子乔旭喊话,今上午就走到这儿。 方临停下小独轮车,捶打着酸软的腰身,暗暗感叹,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才歇息两天,就需要重新适应了。 方父、方母、田萱也没好到哪去,一上午赶路的疲惫,让一家人都有些有气无力。 歇息了小会儿,各家纷纷打起精神,开始搭锅做饭,去河边打水。 方家,方叔有、方临父子俩去打水,河边,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见小和村的人过来了,主动避让开,去了下游相较差一些的地方。 似乎感知到儿子的疑惑,方叔有道:“这是去府城路上,跟不上,落下来的。” “原来是这样。”方临点头。 像他们这样,村人在一起抱团,等闲就没人敢欺负,但若是跟不上队伍,落下了,就如这个女人家,地位就低了一层,为了减少麻烦,搭锅落脚、打水等等,往往都要与一村人抱团的避让开。 打水回去,方临发现,那个女人一家人就在不远的地方,其中老弱妇孺居多,难怪会跟不上队伍被落下。 方家正做着饭。 这时,一个小乞儿走过来,看上去十一二岁,头发因长时间没洗纠缠在一起,形成板结,衣服破破烂烂,可见里面嶙峋骨头的身体。 对这小乞儿,方父、方母、田萱都是见怪不怪——这年代乞丐还是极多的,基本都是没了地,或者是被家里赶出去,他们相比正经百姓,哪怕是路上被落下的人家,地位也无疑又更低了一层。 随着小乞儿过来,一股异味开始弥漫:“大娘,行行好,给碗水喝吧!” 是的,这时代的乞丐,无论乡下,还是城里的,都不敢奢望讨到钱,能给一碗饭、一碗水,已经是撞了大运。 “去去,去别处!”方孙氏摆手驱赶。 小乞儿被呵斥,也不敢说什么,因为这般抱团的村人可不是他们能招惹的,环顾一圈,又去往那处落单的人家。 见对方离开,方孙氏才道:“这些乞儿可聪明着呢,专门跟着咱们赶路的人,就等着讨便宜。” 这边,小乞儿去了那户落单人家,那家媳妇或许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也或许是出于可怜,给了碗水。 “谢谢好心人!谢谢好心人!” 小乞儿低头哈腰接过,咕咚咕哝一口气喝完,上前两步,借着放碗的时机,突然抓起锅里两个高粱面窝头,转身就跑。 那家媳妇根本追之不及,很快,就传来那家老婆子的呵斥声,以及低低的啜泣声。 方临看到这一幕,心中暗道:‘果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就是这样,你越是好脸色,这些乞儿越会顺着杆子往上爬,若遇到机会,还会抢,会偷!临子、小萱,你们可要长教训,别乱发善心。”方孙氏趁机教育道。 田萱信服点头。 方临也听着,不过这话对他实际上有些多余,因为,对家人之外,他其实远比方父、方母想象中的冷漠,甚至说冷酷。 这时,村人这边,宋家方向忽然又爆发出争吵、打斗的声音。 …… 方临一家赶过来,发现是宋家的宋凯、游家的游朝东俩人打起来,两人脸上、嘴角都有乌青,还是赶来的村人将他们拉开了。 作为小和村去往府城队伍的话事人,乔旭一番询问,两个当事人讲述,再加上旁人补充,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游家媳妇做饭,游朝东这个游手好闲的过来找宋凯唠嗑,宋凯随口应付着,游朝东却还没自觉,还感觉俩人关系不错,感觉口渴,随手拿起宋凯的竹筒,大大咧咧喝了一口——就是这一口水,喝出事了。 宋凯有点小洁癖,自己父母都不曾拿他竹筒喝过水,再加上赶路的累、疲惫,那真是如炮仗一点就炸,当即就冷下脸,讽刺了两句:‘咱们关系有这么好?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游朝东也是有脾气的,受不了这番阴阳怪气,直接将竹筒摔了,扬言大不了赔你一个新的。 好家伙,宋凯见对方没理还这么猖狂,哪里忍得住?率先动手,于是两人就打起来了。 “小乔村正,你咋说?”宋凯、游朝东俩人都是看向乔旭。 乔旭一时难住了,这俩人都有错,却都不认为自己错了,这事还真不好处理,想了想,看向距离最近的方叔有——去府城的队伍中,方父年龄相对最大,算是长辈:“方叔,您怎么看?” 方临知道,这种事咋评判都有人不满意,平白得罪人,没必要掺和,悄悄碰了下方父。 可方叔有已经先一步开口了,实诚道:“俩人都有错,就这样算了吧!” 这话一出,宋凯、游朝东俩人果然都不满意。 “什么叫都有错?我好好在我家这边,要不是他死皮赖脸过来,会有后来的事?”宋凯本来因为方临要粮的事、方家‘徇私枉法’拿了十人份粮食,就对方家就有意见,此时看到方叔有‘偏袒’游朝东,心中更是记恨上了。 游朝东同样不服气:“就问,咱俩谁先动手的?” 俩人差点又打起来,乔旭威望不足,压制不住,还是旁人又拉又劝,才让俩人冷静下来。 乔旭想到老爹交代的话:“这样吧,让村人表决,谁支持的人少,说明谁没理,就向另一人道歉。” 对他来说,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无论表决出什么结果,都是村里人的决定,怪不到他身上。 表决开始,因为宋凯有亲戚郑家郑于,还有白家白宝这种狐朋狗友,再加上的确是游朝东过来引起的,过错更多一些,支持宋凯的人占了大多数。 游朝东不服气,却也没办法,只能给宋凯道歉。 这事就这么解决了,乔旭以这种表决方式的方式,的确将自己摘了出去,却也让村人中开始出现小团体抱团的趋势——毕竟,按这种处理方式,不管自己有理没理,只要表决中,站在自己一边的人多就行了嘛! …… “旭子处事,还是不太行,比不上他爹。”回去路上,方叔有忽然道。 其实,这话稍有偏颇,如今去府城的队伍,各家老爷子不在,年轻人没了压制,也的确是难管了不少。 这话方临没接腔,心中却也是认同。 去县城时,有乔村正在,还不觉什么,等现在没了,才意识到他的重要性。 不过,不管怎么说,出发第一天上午村人中就出现矛盾,这么一个坏头,让方临隐隐预感,此行不会太顺利。 “对了,你之前碰我啥事?” “没事。”人已经得罪了,现在说也没用了,再说,他爹这个性格恐怕改不了,能改也就不是他了。 吃饭,方家有十人份的粮食,比别人家多许多,不需要太省着,除了粗米汤之外,每人还有一个米团子。 是的,上次做的米团子还剩下大半——才到县城,就传出预备仓粮食不够,自然要精打细算,省吃俭用,吃一次后就没舍得了;等确定去府城,粗米汤也变稠了,没必要吃了。 如上次吃一样,方孙氏将好的给方叔有、方临、田萱三个,受潮霉变的自己留下,不过这种也就剩两三个了,这一两天就吃完了。 吃完饭,桂花嫂拉着女儿过来坐了一会儿,刚走,耿家小媳妇苏小青又拉着耿石过来,也没啥事,就是说了会儿话。 “怎么一个个的过来?”方孙氏嘟囔。 “这是找咱们抱团呐!”方叔有冷不丁道。 他是好面子不假,可从来都不笨,清醒着呢! ‘可不是?乔旭威望不够,压制不住,聪明人就开始找出路,各自抱团了。’方临心中暗道。 休息过后,下午继续上路。 后面,那个妇孺多的落单人家,似乎是想跟着小和村队伍,以求路上安全些,可小和村赶路速度比他们快不少,很快就将那户人家远远抛在后面。 …… 第21章,掉水 又是一下午赶路,当太阳落山,黯淡的星斗在白昼出现,一天赶路终于结束了。 方临去河边打水,路上,看到草丛中一对野斑鸠翻腾,弯腰捡石头时,已被惊动飞起,他抬手一掷,嗖地一声,一只斑鸠栽了下来。 不过,这只野斑鸠扑腾着,还没有死,方临大步上前扼住它的脖颈,微微用力一扭,收获了一只死斑鸠。 方临拿着斑鸠,并没有走,按照他的经验,这般的草丛中,往往会有鸟蛋。 果然,在不远处草窝中发现了一抹白色。 “我先!我先!” 不过,在这般的声音中,一个大高个儿从恻前方冲来,先一步捡走了几颗鸟蛋,然后一把塞进嘴里,这才抬头看向方临,脸上中充满着得意。 这大高个儿叫姚彬,小时候发烧太久,脑袋有些烧坏了,倒也不是傻,大概就是……缺根弦,有点愣那种。 “嗯,你先,是你的!” 方临盯着姚彬,从那双眼睛中看出了清澈的愚蠢,旋即,目光稍稍下移,落在了对方翻滚着屎黄色的嘴里,微微沉默。 其实,鸟蛋本就是无主之物,谁先拿到就是谁的,虽然两人都发现了,但他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打架决定归属,可姚彬显然不知道,也没有拿起鸟蛋就跑,而是一把塞进嘴里生吃,不得不说,是有点愣,也挺勇的。 咔嚓!咔嚓! 这时,姚彬突然瞪大眼睛,耸动了下喉咙,停止咀嚼,抬起手来。 方临本以为这家伙是噎住了,却见对方指着一个方向:“有人掉水了!” 他不由看去。 …… 陈叶来河边打水,抱着个小小陶罐子——太大她抱不动的,因此需要好几次才能打够水,可她不怕累,因为她知道娘亲更累。 打水时,她要屈着双腿,弯着腰,上半身体向前倾,衣服随之耷拉下来,贴在身上,更显得整个人儿小小的,小小的双手将小小陶罐子放在水里,河水就咕噜咕噜,排出空气往里进。 “鱼儿!鱼儿快进来!” 小丫头嘴里嘟囔着,脑后的辫子一歪一歪,摇啊摇的,这是因为她将罐子瓶口左右轻轻摇摆,似乎想要将鱼儿连同水一起吸进去,最好能吸进去两条鱼,因为那样,她就能和娘亲一人一条了。 白家的白宝也在打水,相比好似没有烦恼的小丫头,他感觉自己在一天的赶路中累得像一条死狗,一点都不快乐,看到这般的陈叶,心情莫名烦恼,更是回想起因为陈大强的死、他家赔出去的五亩田契——理论上说,那里面可有他的一半啊! 他越想越憋屈,打水路过陈叶时,恶从心来,忽然在背后对着小丫头猛地一推。 砰——啪! 陈叶栽进水里,小小陶罐子应声破碎,碎片划破了她的胳膊,鲜血一下染红了水面。 …… 姚彬、方临都是看到了这一幕,特别是姚彬,大吼了一声后,飞快跑了过去,将陈叶从水中抱上来。 因为这家伙那一声大吼,将村人吸引了过来,方母、田萱也在其中——中午看热闹,是方父、方临俩人,这次方叔有留守,换她俩来了。 “娘!” 陈叶摔进水里、被陶片划破胳膊都没哭,见到桂花嫂,却是低下头,瘪了嘴:“我给小罐子摔碎了。” “没事,人没事就好,以后小心些就是了。”桂花嫂给儿女包扎伤口,语气中满是心疼。 “不是不小心,是白宝推的,我看到了。”姚彬大声道,这夯货的大嗓门,让人听着耳朵嗡嗡的。 “你这个傻子,胡说什么?”白宝脸上闪过一抹慌乱,连忙反驳,又对众人道:“他一个傻子,说的话怎么能信?” “我不是傻子,你才是傻子。”姚彬中气十足反驳了一句,又指着方临道:“我没骗人,方临也看到了。” 村人纷纷看过来。 本来以他不想多管闲事的性格,方临会推说没看清楚,可村人眼中的‘傻子’珠玉在前,都出来做证了,让他罕见地迟疑了下。 “方临的话也不能信。”这时,白宝的狐朋狗友——宋凯,突然站出来道:“去县城的路上,我就看见,方临、桂花嫂借粮还粮,眉来眼去,不清不楚的……” 啪! 方临上前就是一巴掌,这一巴掌可没有留情,直接将宋凯脸都扇肿了。 宋凯没想到会方临会突然动手,猝不及防挨了一巴掌,还是在这么多人面前,脑子一热,直接挥拳砸了过来。 方临早防着呢,侧身躲过,紧跟着一个过肩摔,将宋凯重重砸在地上。 在其他人眼里,宋凯一闪就倒下了,只有方临扬起又落下的衣角,诉说着他速度何等之快。 将宋凯撂倒,他袖子一挽,侧目看向冲过来、想要帮忙的白宝、郑于两人。 这凌厉的眼神,竟是将两人慑得硬生生止步,甚至下意识后退了两步,等反应过来,他们大感丢脸,只好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不打得过都丢人’的想法自我安慰。 在场大姑娘、小媳妇们盯着如行云流水的方临,都是眼前一亮,感觉一整套动作有着说不出的流畅美感;田萱也看着自家临弟,感觉有种说不出俊。 “我儿,你没事吧?”方母也冲过来,拉着方临近乎哀嚎的关切道。 围观都被这话给干沉默了。 躺在地上的宋凯,哼哼的声音都是一顿,心中怒吼:‘你特么眼瞎啊,挨打的,明明是我好吧?’ “没事。” 方临微微摇头,这才重新看向宋凯,脸色平静,开口道:“咱们两家也是姻亲,论辈分你该叫我一声表兄,今天,你不知事情缘由,强为人出头,是为不智;满嘴喷粪,污蔑兄长,不恭不悌,是为不孝。对兄长尚且如此,何况父母?今天宋叔不在,我替宋叔管教你,打你这一巴掌,你可服气?” 他点出亲戚关系,是宋凯表兄,表示自己打人不是没道理,紧跟着给宋凯的行为扣帽子,不智、不恭、不悌、不孝,更引申到对方父母身上,打着管教的名义,真正是我打你一顿,你还得谢谢我呐! “哈哈!”村人愣了一下,才选择性关注重点,反应过来‘满嘴喷粪’的意思,给逗笑了——她们往常骂人,都是朴实无华,直接问候祖宗十八代的,哪像方临这么文雅,骂得如此清新脱俗,还要脑子稍稍过个弯儿?纷纷自感学到了、学会了。 不过,村中还是有一些聪明人,看出方临的狠辣。 将宋凯为白宝出头,定义为不智,就差直说这是一个蠢货了;污蔑方临、桂花嫂的两句话,更是被方临定义为对兄长不恭,这也算是不孝之一,甚至还推及到父母身上,从根子上质疑宋凯的德行。 要知道,这可是儒家思想深入人心、读书人掌握话语权的时代,扣上一个不孝之名,绝对是天塌地陷的大事。 这么说吧,若是宋凯是一个读书人,今天这件事传出去,他一辈子都完了,去科举都没人会点他的卷。 宋凯还没来得及深思这些,但先是被打一顿,又是被方临站在道德制高点一通输出,打着管教的名义,简直让他火气直往脑门上冲,只是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反驳,脸都憋屈脸红了,终于想到一个两家不是那么亲的亲戚的由头,勉强想要驳斥。 方临却是不理他,已将头扭到一边,看向白宝:“是,我也看到了,是他推的。” 宋凯所为,还是帮他下定了决心,他是不想多管闲事,但也是有脾气的,不可能被白宝、宋凯这一帮子臭鱼烂虾跳到脸上,还能忍气吞声不还手的。 “娘,我感觉好像人推我的。”陈叶也是道。 这一下,村人但凡不傻的都明白了,纷纷看向白宝,准备看他还有何话说。 …… 第22章,勇士 到了这时,白宝小团体却还在死硬,嘴犟。 “都说是好像了,说不准是错觉呐?” 宋凯爬起来,将对方临的恨,对准了认为是和他一伙的桂花嫂家:“再说,小孩子的话,怎么能信?在村里时,我家侄子衣服整脏了,回家都撒谎说人家弄的。” “是啊,小孩子都这样。”郑于作为宋家亲戚,昧着良心附和。 “就是,我可能不小心碰到了一下,自己都没注意,但若说是我故意推的,那真是笑话!” 白宝见有人支持,也抖起来了:“我这么大一个人,怎么可能和一个小女娃计较?” …… “是不是那样的人,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儿子、姚家小子都看到了,还在死鸭子嘴硬,脸呢?我呸!”方孙氏大力输出。 “就是,因为陈大强的死,白家不是赔了十亩地吗?大概就是为此了,不过,白宝你拿一个小孩子撒气,还是不是个人呐?”游朝东也是开口,尖锐嘲讽,打击宋凯这个小团体,一报中午之仇。 “冤有头,债有主,白宝你真想计较,应该下去找陈大强啊!”耿石媳妇苏小青也不是个好惹的,嘴上可毒着呢,声援方母。 …… 白宝小团体嘴硬,方母、耿家小媳妇帮腔,不少村人也对白宝指指点点。 最终,还是要乔旭这个话事人拍板,他心里自然有数,但经过中午的事,还是用的表决那一套。 村人心里也都有数,除了白宝小团体,曾去偷东西、和桂花嫂家‘有仇’的付宏,其他人还是基本公正的,向着有理的桂花嫂家,白宝不出意外落败。 于是,白宝要对桂花嫂家道歉,还要赔偿一个陶罐。 “对不住,是我错了,陶罐的钱我等会儿拿过来。”白宝虽然道歉,但还是不肯承认自己故意推的,捂着自己最后一丝脸皮。 “算了、算了,一个陶罐不值什么钱,大概不小心碰的,也不是故意,若真是误会,嫂子给你道个歉。”桂花嫂温言细气道。 村人都在暗暗感叹桂花嫂通情达理。 “这才对嘛,管好你女儿,可不能乱说坏人名声。” 白宝却以为糊弄了过去,得意之下,嘴上没了把门的:“不是我说,你这个二女儿真有点邪乎,刚出生不久,你老陈家大儿子没了,后来公公也跟着没了,然后又丈夫瘫了……现在更是丈夫死,婆婆死……这就是个扫把……” 私下里,村中的确有这种议论,不过谁也不会这种当面说出来,也就是他了! 陈叶这个年纪,已然是能听懂话的,听着这话,小小脸蛋上的表情,比之前摔在水里、刮破胳膊、打碎小陶罐都还要惶恐得多,两只小手不安地搓着衣角,如受惊的小兽一般无所适从。 尤其是,小丫头感受到娘亲拉着她的手腕紧了下,胡思乱想之下,这一刻,更是让她那种惶恐、手足无措达到了极致。 这时,村人都看不过眼了,因为白宝实在太过分。 “桂花家好说话,你就逮这人家可劲儿欺负?要不要脸?” “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就是,当着一个孩子面说这种话,丧良心哟!” …… 白宝见犯了众怒,不敢再说,挽尊似的哼了一声走了。 “别听人家瞎说,这些和你没关系。”桂花嫂蹲下身子,看着女儿的样子,一颗心都仿佛在绞,不由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 不过,这么一句话显然不能消解小丫头内心的阴影,陈叶死死抿着嘴,想说‘娘,你将我扔了吧’,可又说不出口,因为一开口就会哭出来,两个念头‘留下来,会害死娘’、‘让娘丢了自己,自己又该怎么办’在小脑袋中交织,恐惧、挣扎,让她小脸变得一片苍白。 这时,陈叶突然感到自己脑袋被轻轻摸了下,是方临:“你忘了,还是我了拉你一把,不然你都栽火里去了,你爹、你奶奶是之后的事,所以,你爹、奶奶,怎么会是你克的?既然你爹、奶奶不是,那其他人就更不是了。” 这话逻辑分明的一番话,才终于让小丫头解开心结,哇的一声哭出来。 “好了!好了!” 桂花嫂给了方临一个感激的眼神,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安慰着,只是在不经意间,看了一眼白宝的方向。 方临将这一切收入眼底,看了一眼姚彬,感觉这个生吃鸟蛋的夯货都不算什么了,目光又落向白宝走远的身影:‘而你,才是真正的勇士。’ …… 这事就这么结束,不过中午、晚上接连两件事,让村人心中不觉都蒙了一层阴霾,对这趟府城之行,有了些不太好的预感。 回来路上。 “白宝被白家老太宠坏了,那么大个人还和一个小丫头计较,宋凯和他狐狗一窝的,郑于也是,以前看着还不要紧,现在才知道也是个不分好歹的。临子,你可别跟他们混在一起。”方孙氏叮嘱道。 “嗯,我知道的。” 晚饭,依旧是粗米野菜汤,米团子。 不过,不同的是,今晚多了一只野斑鸠,将它开膛拾掇好,抹上盐巴,穿了棍在火上烤,烤得金黄滋滋冒着油。 不得不说,斑鸠虽然肉少,但滋味是真好,劲道、野味、满口留香,每人分一点点,当作菜吃。 每人就这么拳头大的烤斑鸠肉,却让粗陋的一餐莫名有了期待,多了一种丰美的色彩。 吃过饭,方母难得没指使田萱,自己去洗碗;方临坐在那儿,田萱在旁边,就着昏暗摇曳的火光,给他缝补衣服。 方父在心爱的小独轮车上敲敲打打,给轴承处小心抹上一点点油。 这是男耕女织时代最安宁、最有代表的一幕——如果忽略露天席地的环境,忽略这是在逃难中的话。 方临享受着这赶路之外,少有的惬意时间,内心宁静、充实。 这一刻,他暗暗给自己立下一个目标:‘带着眼前珍视的人,在这个世道活着,好好活着,活出个人样儿。’ 在一切忙活完之后,歇息入睡。 空旷原野之上,是无垠的天空,玉蟾高悬,繁星点点,忽而起风了,有乌云飘过,遮蔽了星月光芒,大地陷入一片黑暗。 …… 第24章,落下 歇息一刻钟后,继续启程。 至于方母的情况,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不仅没有好转,相反还在恶化,又连续几次如厕,接连的拉肚子,让她近乎虚脱。 现在,搀扶着都走不了,只能由田萱背着。 方母一向嘴上要强,这时也拒绝不了,或者说,根本说不出话,肚中的绞痛让她脸色苍白,额头渗出涔涔汗珠。 方临看着担忧、心疼,只能将自己的竹筒给方母,让她多喝水,才勉强好受一些。 ‘也是准备不足,留在县城时间太短,没来得及备上一些草药。’他心中有后悔,却不会为此牵肠挂肚,无法释怀。 田萱也不好过,瘦弱的身体背着方母,脚步摇晃。 对此,方临只能不时和田萱轮换,背着方母时,空出一只手拿一些东西。 ——不管是推小独轮车,还是剩下需要的拿的东西,其实都比背着方母费力一些——虽然之前卖了一些东西,但还有更多如锅碗瓢盆、被子、砍刀、剪刀等等杂七杂八,或者相对贵重,不能卖,也卖不了的。 也只有如此,才算是能让田萱稍稍轻松些。 炽烈的阳光炙烤下,紧赶慢赶,终于熬过了这个上午。 在前方传来‘今上午就走到这儿,大家伙儿停下做饭’的声音,方叔有喘着粗气坐下,背后已被汗珠浸湿;方临也仿佛回到了赶路第一天,感觉双腿如灌了铅般的沉重。 田萱相对还好些,让三人歇着,自己抹了把汗,就去搭锅做饭,打水,如陀螺般一刻不得停。 方临想了下,和方父商量:“要不,爹,咱们单独走?” 他只怕这么下去,全家人都要累垮了。 方叔有沉默了下,才道:“单独走也难。” “是啊,都难,可总得找个不那么难的。”落单的家庭如何艰难,方临自然有所料想,但两权相害取其轻。 继续跟着,拖慢村人速度,村人有意见;他们自个儿,这般勉强跟着,也会被拖垮,两边都难受。 和村人分开,自己走,虽然同样有难处,但至少可控。 “我再想想,再想想。”方父眉头深深皱起,额头的皱纹因此而团在一起,黝深如干枯的老树皮。 方孙氏在一边坐着,听着父子俩的对话,心中自责,再加上肚子绞痛,前所未有的脆弱,让她泪花在眼眶打转儿:“我恐怕是不成了,你们放下我,自己走吧……儿啊!” 她没说下去,最后一声,蕴含了无限的复杂——方母不是不舍这条命,只是遗憾没能亲眼看到儿子娶媳妇、生孩子。 方父用力眨了下眼,偏过头去:“别瞎说,哪能抛下你?不就是吃坏肚子么,过两天就好了。” 方临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脆弱的方母,鼻子微酸,同样道:“是啊,娘,没事的,咱家粮食多,被落下也没啥,小心点就行。” 这时,宋凯带着得意的神色过来,喊方家去开会。 ‘果然来了。’ 方临心中暗叹,知道大概是自家的事,村里的决定会帮助方父下定决心。 …… 这次开会,的确是因为方家的事情。 刚才,宋凯又带着白宝、郑于,还有鼓动的其他两三户人家去找乔旭,这次终于压不下去了,也只能开会。 “别家我不知道,我家粮食不多,要这么慢慢走,最后一两天就要饿肚子,想来村里大部分人家都是样的。是,我知道,大家可怜方家,可这么放慢速度,到了饿肚子的时候,谁可怜你呢?” 宋凯顿了下,又道:“相反,方家粮食多,让他们自己慢慢走也没啥。” “哦,大家还不知道吧!” 他说着,给了方临一个得意的眼神,捅出了这个不少人家还不知道的消息:“方家有关系,四个人拿了十人份的粮食,所以,哪用得着你们可怜?” 听了这话,果然,不少人都露出异样的神色,不患寡而患不均,这句话在哪里都适用。 即使那些之前便宜买了方家东西的人家,此时神色也不太对了,他们会这么说服自己:‘方家粮多,哪怕被落下,单独走也不怕,但我们若是被拖慢了速度,最后一两天就要饿肚子。真正论起来,我们比方家更难,留下方家自己走也不算是对不住他们。’ 面对宋凯得意的眼神,方临神色平静,并没开口,因为没意义。 有一点对方说的很对,对大多数人家来说,现在放慢速度,就意味着最后一两天要饿肚子,这是根本矛盾,不是什么巧言令色所能改变的。 “唉!”乔旭叹气。 其实,在走之前,他爹乔二喜——也就是乔村正交代过村里各家的秉性,说了方家三房是实诚人,可以亲近,这也是他偏向方家的原因,但到了这时,显然不可能再装聋作哑。 “这样,大家表决吧,支持咱们先走,留下方家自己慢慢走的,举手。”最后,乔旭还是帮了方家一把,毕竟,举手比沉默要更多一点的勇气。 村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家家纷纷举手。 也剩下没有举手的。 比如,游家游朝东,和宋凯不对付,唱反调,你赞成的,我就反对;比如付家付宏,见举手的人多,自己不举手也改变不了结果,便耍聪明卖了个人情;还比如耿家、桂花嫂,这是真心向着方家的。 方临环视一圈,暗暗记下。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没举手的,他承情;举手的,哪怕占便宜买了方家东西的人家,也不会怨恨,毕竟,人家不欠方家什么,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处。 “方叔,这……”面对这般结果,乔旭也没办法了。 “行,我家自己走。”方叔有沉默点头。 方临也开口:“谢谢没举手的人家;举手的人家,哪怕之前买我家东西的,也不用心里过意不去。反而,上午是我们方家拖累大家了,我给大家伙儿道歉。” 他说完,一躬到底。 开会结束,等分开后,村人都在说着今天这事。 “临子会做人呐,我一个做长辈的,都感觉不如。” “是啊,方家是实诚人,若不是实在粮食不够,走慢些等等方家,也是行的。可这不是实在没法子么?” “谁说不是呢?我还便宜买了方家东西,刚举手时都臊得慌,脸红啊!” …… 人心就是这么奇怪,若是方家强留下来,继续拖累赶路速度,那村人的怨气必然越聚越多;但如今退一步,上午的怨气反而没了,只剩下愧疚。 …… 回来后,没一会儿,耿家媳妇苏小青过来了,还带了一把干茅草根。 “落单走不容易,路上小心。我家别的也没啥,想来想去,就这把茅草根你们可能用得上,拿来给红菱婶泡水喝,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用。” …… 耿家媳妇刚走没一会儿,桂花嫂也牵着女儿的手过来,另一手上还拿着个竹筒。 “婶婶,快些好啊!”陈叶看着方母,小脸上是纯净的祝愿。 明明从前被陈老婆子、陈大强近乎虐待,明明昨天还被白宝推进水里,骂扫把星,可小丫头却从没有绝望丧气,很快就能恢复过来,就如隆冬地面下的草籽,只等春来,只要一点点阳光,就能钻破地面,舒展开叶子。 方临看着陈叶,为生命的韧性惊叹,也更燃起了斗志:是啊,眼前这么困难算什么,只要过了这个坎儿,相信将来会是坦途! “这里有些蜂蜜,是下沟村时,我婆婆……人家给的,嫂子,你们收下吧!”桂花嫂递过竹筒。 这也是她女儿近来气色好不少的原因。 “这……太贵重了。”方母勉强坐起来,往回推。 “再珍贵,还能有叶子的命贵重么?嫂子,拿着吧,别的我家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尽这点心意。” 桂花嫂是理智的,方家恩情再大,也不能可说留下,和方家一起——方家至少还有两个男人,她们孤儿寡女要敢跟着单独走,那绝对是一场灾难。 桂花嫂也没有多留,放下竹筒,起身。 方父、方临起身相送。 “方伯伯、方家哥哥,咱们府城见呀!”陈叶对他们挥手,阳光下小脸上满是认真。 在如此困境中,这般纯净而真诚的善意,如墙角不经意间的蔷薇花开,暖到人心里去。 …… 午饭后,村人果然先走,方父站起身,看着村人远去不见,好一会儿没说话。 …… 第25章,遭窃 小和村的人走后,方家又留了约么一炷香的时间,烧水,煮茅草根,将热水灌满了四五个竹筒,这才出发。 人是群居动物,脱离了村人队伍,一家人都感觉少了什么底气似的,莫名有些不安。 方叔有推着小独轮车,不时警惕地左右张望,连带方临、方母、田萱三人也被感染得紧张兮兮,不过很快就证明这是反应过度了,大夏目前不说是国泰民安,但也远没有到王朝末期,贼匪丛生的地步,并没发生任何臆想中不好的事情。 途中,一个村子去府城的人,超过了方家;还有几个落单人家、一些乞丐也越过去了,尽皆相安无事。 渐渐地,方家开始适应,感觉自家单独走也没什么,绷紧的神经放松。因为脱离了村人队伍,不必压榨体力强跟着,也没有了上午要人命的累,相对轻松不少。 方母也因为放慢节奏,降低了赶路强度,还有茅草根煮的水喝,好了一些,虽然脸色还是不太好看,但不再像是上午肚子绞痛,冷汗涔涔。 “娘,给你。”赶路小半个时辰后,停下暂歇,方临递过自己的竹筒。 “我儿,你也喝。”方母摆摆手,看了眼方父,犹豫了下,道:“等会儿走时,你去推车,让你爹也缓缓。” “哎!”方临答应。 “不用。”方父却是拒绝。 “你爹这人,嘴硬得跟死鸭子的,再累都不吭声。”方母骂了一句,又道:“我刚才都看见他打摆子了,这么大个人,不知道心疼自个儿。” 当着儿子的面被揭破,方父哼了一声,偏过头去,那坐直了还微微有些佝偻的腰身,仿佛负担着无形的重量——那是一个家的分量。 是,他其实也知道,儿子聪明、能干,可却从没想将这些重量分给儿子,这是一个当爹的骄傲。 ‘我这要强的爹啊!’ 方临暗叹一声,也知道如何对付方父,只做不说,赶路时自己接过去小独轮车,方父果然没再说什么。 不过,没一会儿,方父又给换回去了。 ——相比方母更为外放、热辣滚烫的爱,方父就是这样,哪怕是关心,也极为内敛,润物无声,不留心往往都察觉不到。 就这么赶着路,方家的速度不算快,后半下午,又被一个去府城的村人队伍给超过。 方家倒也不急,按照自己的节奏,在太阳落山后也没停下,直到天色彻底黯淡,空气中充斥着如磨砂颗粒般的阴影,才找到一处水源,停下今日的赶路。 可能因为他们多赶了一段时间,赶上了后半下午超过的这个村子。 在这昼夜交替的时刻,天际还残留着一线橘红的霞光,风儿吹过,带来那个村人大人小孩儿说话的声音,这般的人烟气,让人内心感到祥和、安定。 不过,为了避免麻烦,方家落脚也没有距离那个村人队伍太近;当然,考虑安全些性,也没有太远。 如方家这般落单的人家还有几家,也是差不多;更远处,还有一些跟着的乞丐。 搭锅做饭,打水,方临也都与那个队伍的村人避开。 就如昨天那户妇孺多的家庭,面对小和村;方家今日,也是如此应对这个村人队伍,不想多事。 …… 今晚,方家依旧是野菜粗米汤,不过多准备了一些干木耳。 一家子都不是吝啬的人,抠搜舍不得吃,拿出了大娘方柳氏送的干木耳,就算是改善伙食了,既为方母这个病人,也是犒劳一天的劳累。 田萱做饭、洗菜。 方临烧火,就着跳跃的火光,将一根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木棍,打磨、磨尖。 方父捡回了柴火,就坐在方母旁边,没再说话,耷拉着眼皮歇息,让疲惫萎靡的精神缓缓恢复。 在晚饭快好的时候,过来了一个小乞儿。 “去去,去别处!”田萱驱赶。 可今天,没村人抱团,这小乞儿似乎是觉得方家好欺负,死缠烂打,就是不走。 “这不是昨天那个么?”方母看来,突然惊讶道,脸上带着一抹嫌恶。 方临一看,确实,正是昨天看到,借着喝水、抢那户妇孺多的人家窝窝头的小乞儿。 这小乞儿,轻身一人,竟还跑他们前面去了。 唰! 一根木棍刺来,扎在距离对方脚尖半寸的地方。 这小乞儿有种感觉,若是继续纠缠,下一次就不会是扎在地上了,再加上被认出,他看了方家人一眼,悻悻退去,去纠缠其他落单人家了。 因为方母病倒,今晚是田萱掌勺,方父最多,方临第二,方母和方临一样,自己最少。 一下午的赶路,方叔有、方临都是胃口大开,大口呼呼噜噜,就连田萱,也没有什么斯文吃相了。 只有方母,勉强吃了两口,就吃不下了。 “不吃,空肚子晚上难受。”方父道。 “算了,我给娘冲一些蜂蜜水吧!”方临见方母实在吃不下,去拿桂花嫂送的蜂蜜。 最后,方母勉强喝了一竹筒冲泡的蜂蜜水,方母剩下的饭,则是方临让给田萱吃了。 …… 晚饭后,田萱收拾碗筷,方临则是在自家周围,倒了些水抹平摊薄,又找来尖锐石子铺上,这是跟桂花嫂学来的。 收拾完,一家人也没多话,歇息睡觉。 这一天中接二连三的事,还有赶路的疲惫,让方临睡意袭来,很快睡去,方父、方母、田萱也差不多,很快就睡着了。 安静的夜晚,只有夜风拂过树林的声音,以及些微的虫嘶。 夜渐渐深了。 某一刻,一道小小身影悄悄摸了过来,小小步伐、脚步轻轻,因为小碎步,再加上今晚的夜风吹去了一些方临倒下的水,竟然被这人躲了过去,也让他更加警惕,脚步放得更轻。 这人慢慢摸了过来,在放着的行李间一阵摸索,没找到什么贵重东西,又悄悄走向方父、方母,眼珠子一阵乱瞟,最终小手悄悄伸向枕头底下,似乎摸到了什么东西,脸上露出一抹喜色,呼吸都不由粗重了下。 这时,耳朵最灵的田萱,忽然睁开眼睛,轻轻推了一下方临:“临弟!” 方临哪怕睡去,心中仍有留存的警惕,这时激发,瞬间醒来,抄起放在身边木棍,如弹簧般站起。 …… 第26章,长大 那人被惊动,心神剧震,回身一跳,扭头就跑。 “吒!” 借着昏暗的火光,方临看清了这人,竟是那个小乞儿,大喝一声,木棍迅疾刺出。 唰! 尖端命中奔跑中对方的脚踝,让小乞儿一个踉跄,向前冲出两步才稳定身形,然后又是继续跑,灵活的小小身影疾驰向远处,没入黑暗。 方临追了一段,见追赶不上,考虑到脱离太远,会让方父、方母担心,便驻足停下。 …… 这小乞儿名叫狗儿,头也不回,大步奔跑在黑暗中。 是的,狗儿就是他的名字,如其他大多数乞丐一样,无父无母,生不知其所来,死不知其何往。 他曾见到野狗啃噬一个老乞丐的尸体,于是就给自己起名叫狗儿,以此提醒自己,不要落得那个下场。 身为乞儿,挨饿自然是家常便饭,最近跟着这些逃难的村人,还稍好些,有时候能捡到落下的东西,换些吃的,有时候遇到机会就偷。 狗儿曾听到一户人家的大人教训儿子,‘人不能偷,一次偷儿,一辈子就都是偷儿’,他对这话很不屑——因为正是偷,他才能活着,才没被饿死,有时候甚至还能吃到一顿饱饭,他感觉这就很好。 落单的人家,他偷过;聚在一起的村人,他也偷过,从未失手。今天,这是第一次被发现! 这时,脚踝的剧痛打断了狗儿的回忆,那种痛,越来越强烈,钻心蚀骨,让他又是一个踉跄,可稳定身形后,丝毫不敢停,又是继续跑。 他知道,他不能停,如果被追上,自己会被打死! 一直跑,一直跑啊,渐渐那只脚的脚踝以下感受不到,没了知觉,动作也开始变形,一瘸一拐。 ‘我的脚坏了!’ 这个想法突然出现在脑海,让狗儿偷到银子的喜悦一点不剩,还生出浓浓的后悔,紧接着,就是巨大的恐惧浮上心头。 他知道的,坏了一只脚的乞儿,抢、偷都做不成了,就连同是乞丐都会欺负自己,眼前不由又浮现出野狗啃噬老乞丐尸体的画面。 “啊!” 莫大的恐惧让狗儿发出一声大叫,栽倒在地,他挣扎着爬起,却再也没有爬起来,泥土、树叶沾满了身体,他抱着腿看向脚踝,借着黯淡的光,看到那里血肉、泥土混成了浆糊,以及里面的骨头。 好一会儿,他才木然地抬起头,看向周围,四面八方涌来无边的黑暗,如一头巨兽,仿佛要将他吞噬。 …… 这边,方父、方母也被惊动醒来,就连远处村人队伍领头的都过来问,得知有贼偷,匆匆回去了。 方临返身回来,一问才知道,自家卖地的二十两银子、还有家中十两银子老本,一共三十两被偷了。 三十两银子,什么概念? 如方家这般的人家,遇到好年景,辛勤劳作一年,都攒不下一二两,而这三十两银子是方家全部的钱。 这一刻,方家的天塌了。 “咱家的钱啊!”方孙氏知道这些钱偷了,好似一下没了大半条命,本就难看的脸色更加苍白,剧烈干呕着,大哭出来。 “哭什么哭!”方父同样情绪近乎失控,一向少言寡语的他,埋怨出口:“不让你吃受潮发霉的,你不听,要不是离开了村人,会有这事?” “都怨我了?”方母也是崩溃了:“不是你死要面子,替四房担下去府城,会有现在?” 家中遭窃,因为这般大变,方父、方母剧烈争吵,田萱纵使聪明,此刻也六神无主,没了办法。 “爹、娘,好了!不要吵了!这只会让本就糟糕的情况变得不可控制。要问,这事谁错了?都没错!” 方临深吸一口气,看向方父开口:“爹,你是好样的,作为兄长,你对得起小叔;作为丈夫,你没有抛下我娘不管,对得起我娘;作为父亲,你扛起这个家,再苦再难一声不吭,从没想过推给我,对得起我。” 他说完,目光落向方母:“受潮霉变的粮食,谁喜欢吃?娘,我知道,你这是为了我,为了咱们这个家。” 然后是田萱:“萱姐,你素来不声不响,但却默默承担着这个家最繁琐、琐碎的事情,这些我知道,我都知道,都记在这里。” 方临捶着心口:“所以,咱们这个家,最要的东西是什么?那三十两银子?错!大错特错!是爹你!是娘你!是萱姐你!是我!只要咱们四个在,这个家,就在!反之,如果少了哪怕一人,要那三十两银子有什么用?” 这话拯救了方父、方母失控崩溃的情绪,将他们安抚下来。 “其实,爹、娘,你们应该对我更有信心些才是。那是三十两银子!那也只是三十两银子!将来咱们会有三百两,三千两,那时回头来看,今天这事或许也不算什么,不过芝麻绿豆大的小事。” 不得不承认,画大饼虽然低级,但却有用,按照方临所描绘的去想,方父、方母眼里渐渐有了光。 “是,今天接二连三不好的事情,娘病倒了,咱家遭偷了,但越是这个时候,咱们越是不能窝里斗起来。” 方临语气越发高昂,铿锵如金石:“眼下这个坎儿很难吗?难!但咱们咬咬牙就能过去!去府城的路很远吗?远!但咱们只要走就能到!” “爹,你将这个家担在肩上,你将所有苦累藏在心里,我知道,但你大可不必那么坚强,如果你累,你就说,让我来帮你分担;娘,你也要更相信我,只管将其他东西都抛下,安心养病,养好自己……因为,你们的儿子长大啦!” 情绪铺垫到极致,这最后一句‘你们的儿子长大啦’,让方父、方母刹那间泪如雨下——方父偏过头,抹了把眼角;方母哭着笑了出来。 田萱更是怔怔看着方临。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临弟的妻子,但什么是爱,什么是喜欢,她不知道。但这一刻,她似乎知道了,她知道自己心跳得很快,很想扑入他怀里。 如果有一天,方临问起什么时候爱上他的,她会告诉他,就是在这一刻! 见方父、方母情绪彻底稳定,方临才重提遭窃这件事:“那贼偷是晚上那个小乞儿,他逃走时,我刺了对方一下,能感觉到伤到了对方骨头,那人废了,这三十两银子就当买他一只脚。” 他曾听过,有人摔下悬崖,爬起来仍能跑能跳,但没过多久就死了。那小乞儿也是一样,别看中了那一刺后仍跑了,但事后等一起爆发出来绝对不好过,在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下,大可能是废了。 方父、方母听了,也感觉心里平衡了些,打起精神,继续清点、整理东西,还好,方奶给的玉镯子、小叔家给的野山参在铺盖下压着,其它如干木耳、干豆角、粮食等等都还在,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有了之前的教训,这次方临和方父、方母商量后,将贵重一些的东西,如手镯、野山参直接包起来缝在了被子里,一家人这才躺下继续睡觉。 …… 经过晚上这一遭,方父、方母、田萱三人情绪剧烈欺负,早已疲惫不堪,很快重新睡着,呼吸平稳。 方临却是睡不着了。 要问,那三十两银子被偷了,他心痛不心痛?答案是肯定的。 方临曾设想过去府城后,在有一点点启动资金的情况下如何做,构想了不止一个计划,但现在,这些全被摧毁了。 只是,无论内心如何愤怒、心痛,都不能表现出来。 因为,他是这个家的男人——所谓男人,就是在一个家遇到坎儿时,要扛起住事的人! ‘如果这就是对我的考验,那么,请尽管来吧,我将用这如烈火般的煎熬,将还有杂质的意志,锻如精钢!’方临心中暗道。 呜——呼! 今夜的风越发大了,声音尖锐如婴孩啼哭,大风之下,树木被撕扯着摇摆,树叶如雨点激射。 这般的夜晚,风在咆哮,云在翻卷,巍巍九天之上,有暴风雨在酝酿。 …… 第27章,再病 风吹了一夜,呜咽如泣。 等天光再次亮起,一家人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时间是治愈悲痛最好的良药,经过一夜的缓冲,昨晚三十两银子遭窃,方父、方母也不那么悲痛了,回想方临的话,更是给他们注入了动力,振奋昂扬向前看。 早饭,因为干木耳泡发需要不短时间,所以今早,在粗米汤中加的是二娘方柳氏给的干豆角。 依旧是田萱盛饭。 “多了,我吃不完的。”方母拨了些给方临,又拨给田萱了些。 “娘!”田萱下意识躲避,记忆中,这还是方母第一次给她拨饭。 “拨给你,你吃就是。”方母顿了下,道:“不吃饱怎么赶路?” “哎!”田萱答应着,声音有些颤抖,心中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聪明如她,知道这是开始走进方母心里,初步得到了认可,不由看了眼方临,知道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方临昨晚的话。 方临若有所觉,与田萱眼神触碰,微微点头轻笑了下。 饭间,方父看了眼阴沉的天色,道:“等会儿得早些走。” “是啊,最好在下雨前,找到避雨的地方。”方临也考虑到了,方母还在病中,这才稍稍好转一点,若是被雨一淋,病情很可能恶化。 说起方母,比昨晚好了些,今早勉强吃下了小半碗饭。 饭后,方家收拾好,准备上路时,在不远处落脚的村人队伍也开始赶路了,还有其他落单的人家、乞丐等,相比昨日速度都快了些,很快将方家远远抛在后面。 这带给了方家一些紧迫感,途中都没太多歇息,仅有的一次也只是盏茶功夫,不过纵使如此紧赶慢赶,还是没能在下雨前找到避雨的地方。 哒哒哒哒! 豆大的雨点砸下,落在地上,溅起点点尘土,砸在脸上,能清晰感知到细微痛楚。 “披上!”方父将粮袋藏在两条被子下,又将仅有的一件蓑衣递给方临,方临转身,又将蓑衣披在了方母身上,这样,连带背着方母的田萱都能得到遮蔽。 夏天的雨来得很急,不过顷刻,雨珠已然连成线,越来越大,风也刮起来了。 风助雨势,雨水顺着风打来。 很快,方父、方临两人衣服就湿透了,水淋淋贴着肌肤,更有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流,模糊视线,不时需要在脸上抹一把。 方临拿着东西,顶着风雨前行,在一次抹脸前没注意脚下差点栽倒。 “跟我后面。”这时,前方传来飘忽的声音,一道身影挡在前方。 是方父,以自己的身体挡住风雨,让方临明显感觉到压力一轻。 方临没有矫情,跟着方父,又回头让背着方母的田萱跟在自己后面,经过他们两重人墙缓冲,还有蓑衣遮护,已经相对好多了。 就这样,方叔有推着小独轮车在前,方临拿着东西在中,田萱背着方母在后,一家人艰难地在这大雨中跋涉,泥泞的地面留下一串脚印,不断向着远方延伸。 又约么一炷香时间后,终于找到了处避雨的地方。 …… 这从前是一座破庙,后来经过官府修缮,作为征发徭役的歇脚点,在变法将徭役变为雇佣力役后,就成了来往行人、商队的临时歇脚处。 方临一家在瓢泼大雨中走了进来。 进门,方临向里面看去,说来也巧,正是早上分开的那个村人队伍占据了最里、最好的位置,其他落单人家、乞丐在外一些,空余位置不多,一处相对比较好、较宽阔的地方,在一个脖子长着瘤子、透过穿着的草鞋,可见畸形右脚的中年人旁边。 ‘此人不是善茬!’ 方临目光落向这人手边的竹竿,尖端有着污浊的血渍,心中暗道了声,不过,这已经是最合适容纳方家的地方——或许也正是因为此人麻烦,才会让这里空出来。 这个脖子长着瘤子、穿着草鞋的右脚畸形的中年人,姓刘,人称‘瘸子刘(瘤),见到方临一家过来,看了看方叔有,又看了眼方临,没说话。 一家人停好小推车,放下东西。 ‘我去拿些柴火生火。’方临道。 在破庙的最里面,老旧蜘蛛网的不知名神像脚下,堆着整整齐齐的一排柴火,这柴火是为过路行人准备,取用之后,走前补上即可。 不过,此时整个庙中,除了那个村人队伍生有火,其他落单人家、乞丐都没有生火,显然是畏惧这个村人队伍。 也因此,瘸子刘在听到方临的话后,脸上露出一抹嘲讽的神色,显然不认为方临能从那个村人队伍手中拿到柴火。 这边,见方临过来,这个村人队伍中,果然就有两个青年出面,想要阻拦。 不过,却被一个额头有颗痣的中年人拦住了,此人是这个村人队伍的话事人,就如乔旭之于小和村队伍,昨晚方家遭窃,此人还过来问过。 方临和这中年人攀谈了两句,得知这人姓卢,顺利抱走了些柴火。 他刚走,旁边一户人家见方临成功,这家男人便也过来取柴火,却被拦下了。 “那凭什么他能拿?”这家男人指向方临。 “他和我们卢村正认识。” “可这些柴火也不是你们的,你们也太霸道了!” “呵呵!”回应这话的,只有接连站出来的三五个青年。 这家男人忍气吞声离开。 见此,那三五个青年才重新坐回去,其实,也不是他们霸道,而是真让破庙中的人都拿,那他们村人做饭就不够了。 是,从道理上讲,这些柴火不属于私人,过往行人都能用,但在这荒郊野外,官府秩序约束不到的地方,谁和你讲道理?或者说,人多即是道理! …… 方临没理会身后的事,在瘸子刘傻眼的目光中抱回来柴火,生火。 “爹、娘、萱姐,都过来烤烤吧!” 方母、田萱相对好些,被方父、方临挡着,又披有蓑衣,只有裤腿处阴湿,坐下来烤干即可。 而方父、方临全身都是湿透,却也不用像女人需要顾忌目光,直接脱下湿漉漉的衣服换上干爽的。 “爹,你们歇着,我去打水。”方临拿过罐子,出门接水。 方叔有没说话,之前赶路挡在最前面,风雨吹打下,嘴唇乌青,这时在火边坐下,闭上了眼。 来到门口,接水的人家并不少,方临并没有和别人挤,找了一处角落,直接接了一罐有些浑浊的水。 回来,将水沉淀,取上层清澈的倒进锅里。 汩汩! 水很快烧开,方临倒入竹筒,给一家人喝。 田萱还好一些,只是累;方母似是因为受凉,病情又有恶化,此时捂着小腹,脸色苍白,耷拉着眼。 轮到方父。 “爹!爹!” 方临喊了两声,方父才睁开眼,挣扎坐了一下,竟没坐起来,身子激灵灵打了个摆子。 方临上前递过竹筒,摸了下方父额头,心下一个咯噔,明显的发烫,这是受凉发烧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继方母之后,方父也病倒了。 …… 第28章,中箭 旁边,瘸腿刘见到方家大人们生病,只剩一个半大少年、女娃,眼珠子转了转,寻着火堆旁的一个空位,过来蹭火,做着这动作时,还心虚地朝那个村人队伍方向看了一眼。 那个村人队伍都有自己的事情,自然不会管。 他心中顿时明了,方家和那个村人队伍大概也就是说上一句话的交情,不然,方家也不会在这边安顿,早就过去了,想到这些,不禁更胆大了些。 ‘第一次。’方临瞟了这人一眼,自顾自将一块布用热水浸湿润,盖在方父额头。 等他转身,却见瘸子刘已然不再掩饰,直勾勾盯着田萱看。 ‘第二次。’方临挡住此人的目光,轻轻握了下田萱的手,道了声没事。 “呸!” 瘸子刘收回目光,朝旁边啐了一口,也不知道是在啐谁,紧了紧手边的竹竿,又松开。 他想起前天的事,碰到一户落单的人家,那户人家的小媳妇,可真是润啊!竹竿上血渍,也是那天沾染上。 至于说作奸犯科,怕不怕律法?在这皇权不下乡的时代,官府连村里都不太管得到,更何况荒郊野外? 更甚至说,若连苦主都没了,那自然也就没了案件。 ‘等到了晚上……’瘸子刘又看了眼田萱,舔了舔嘴唇,暗暗道。 方临一直留心着此人,这时眼神交接,察觉到对方的恶意,眼睛不由眯了眯。 他神色平静,继续着自己的动作,拿过粮袋往锅中倒米。 因为水烧开的,下了米,煮熟倒也快。 田萱盛饭;方临叫醒方父、方母吃饭,因为知道方母吃不了多少,田萱给她盛的少,一家人盛完后,锅中还剩下半碗。 “正好也饿了,你们这剩饭,我帮你们吃了。”瘸子刘说着,毫不见外地拿出自己的碗,将剩下的粗米汤倒了进去。 ‘第三次。’ 方临安抚地拍了下田萱的手,又对病中的方父、方母微微摇头下头,平静看了瘸子刘一眼,又转而望向门口。 外面雨还在下,陆续有人家进来,因为这里基本满了,便有新进来的人家将更弱小的如乞丐、老弱妇孺,赶向门口。 这边。 方才那一眼平静的目光,不知为何,让瘸子刘心头微微发毛,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一个半大小子有什么可怕的?立刻回瞪过去,却见方临已经偏头看向了门口。 他以为方临这是怕了自己,不由更加嚣张,大大咧咧张开腿,让田萱都只能嫌恶地躲开。 “先吃饭。这人还有用……等会儿!”方临后半句声音极小,若非田萱向来耳朵灵,恐怕都听不到。 方父喝了碗粗米汤,之后,本想盯着瘸子刘这个危险人物,但发烧让他头脑昏昏沉沉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去了;方母也是一样,腹中绞痛让额头冷汗涔涔,也只有睡着,才能好受一点。 从潮湿的被子下面,方临抽出两件干衣服,给方父、方母盖着。 时间缓缓流逝,外面的风雨越发大了,突然一阵中气十足对话声传来。 “三叔,真是晦气,这么大的雨!” “可不是?我还想着能赶在下雨前回去呐!” “算了,我知道前面有个避雨的地儿,咱们过去歇歇脚吧!” 这般的对话中,为首的一个络腮胡、高高壮壮的中年人,带着两个矮瘦一些的青年进来了,手上还拿着捕兽夹、野鸡等,显然是附近的猎户。 进门,三人环视一圈,见这里已然没了空位,一些乞丐、老弱妇孺都被排挤到门口,方家已经是落单家庭中相对最好的位置,不由径直过来。 不少被抢了位置的落单人家看到这一幕,心中都是生出些幸灾乐祸的情绪,会这么想:‘我们都被抢了,凭什么你还能占据那么好的位置?’ 村人队伍这边。 “卢村正?”一个青年看过来。 卢村正微微摇头,瘸子刘所想不错,他和方家只是一面的交情,自然不会出头,不过,却也是和许多人一样,都是看了过去。 ‘我还没出手,这家人就要倒霉了。’瘸子刘也是心中生出些快意。 这时,突然一道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让让!” “让恁娘!”瘸子刘下意识就骂。 也就在这一瞬间,唰地一下,木棍尖锐的前段从他嘴中刺了进去,剧痛让他眼睛瞬间瞪大,想反抗可力气已在流逝,旋即扑通一声栽倒。 瘸子刘……死了! 他瞳孔放大,看着方临的方向还带着难以置信,死不瞑目! 是的,都是普通人,差距能有多大?生死搏杀的胜负,往往在于占据先手,以及……敢下死手——后一点同样重要,若不敢下死手,只敢往不致命位置招呼,这般的心软,往往会要了自己的命。 这一刻,时间仿佛定格,所有围观的人脸上的表情都是僵住,以络腮胡为首的三个猎人更是同时顿住脚步,仿佛被定住。 静! 死寂的静! 偌大的一个庙,一时间,只有柴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噗嗤! 方临收回木棍,上面滴答、滴答滴着血,从门外扑来的风吹起他额前的头发,下方的那一双眼睛,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是的,就是平静!不是杀人后的恶心、慌乱,也不是热血上头、歇斯底里,更不是强装出来的冰冷,只有那如深湖的平静,就好像,刚刚不是杀了一个人,而只是做了一件极寻常的事情。 看到那双平静的眼睛,围观者心中无不发毛,而且,越是有阅历的人,这种感觉就越是强烈。 还有有心人,注意到直到此刻,方家中方父、方母都没有受到惊动,仍在睡着,没有醒来——这种谈笑杀人的荒诞性、戏剧性,让人下意识想到话本中的人物。 卢村正深深看了方临一眼,心中暗叹:‘此子……若是不中途夭折,将来必然是个人物!’ …… 这边三个猎人,为首的络腮胡脚步一顿,下意识转向。 其他两人同时跟上,没有半点迟疑——若是有得选,谁他妈会和一个疯子拼命啊? 他们将另一户人家赶走,占了对方位置——虽然这户人家的位置并没有方家好。 但事实就是如此——当有绵羊的时候,狼群绝不会狩猎雄狮! …… 村人队伍这边。 一开始打算阻拦方临取柴的两个青年,更是后背都出了一层冷汗。 他们看向卢存正的方向,都是在暗暗庆幸:‘姜还是老的辣,还是村正眼睛毒,一眼就看出了那是个不好惹的杀才!’ …… 环视一圈,方临平静回身,看向方家中唯一目睹了这一切的田萱,正准备说些什么安慰,却见田萱先一步上前,双手拉住他的左手,对上他的眼睛,脸上有的只是关心的笑容,没有一点恶心、害怕:“临弟,难为了你了。” 这一刻,饶是冷酷如他,也感觉心脏好似中了一箭。 …… 第29章,莲舟 雨还在下,时而有风卷起雨丝飘落进来。 方临蹲下身子,给方父更换了一块热水泡的布,田萱则在照顾方母。 这个由破庙修缮的空间内,也从方才杀人后的寂静,渐渐有了点声音,只是,如非必,基本上所有人都不会讲话,唯恐触犯某个杀才;即使过路,也会尽量远远绕开。 这种现象,以方临一家为中心,越是靠近越明显! 这无可厚非——虽然方临只不过半大少年,但在场的也都是普通人,就他杀人的干脆利落、杀人后的平静反应,这股狠劲儿,就足以令人忌惮、敬畏,至少在这里,平白无故没人敢招惹。 而方家也不过这里的一角,在这修缮的破庙中,该发生的事情仍在发生。 以络腮胡为首的三个猎人去取柴火,或许是他们看起来不好惹,也或许是考虑到这些柴火可能就有他们砍的一部分,那个村人队伍并没有阻拦,让他们取用了。 风雨飘摇,也陆陆续续仍有人进来。一个极有意思的现象是:这些人在进来前不乏大嗓门的,却在进门后,尤其是注意到瘸子刘的尸体后,仿佛受到这里的情绪感染,说话都变得轻声细气,情绪都克制了许多。 但这不意味着,一些东西就销声匿迹,弱肉强食的事情仍在发生,不断有人家遭到排挤,被占了位置,挤到门外淋雨。 可想而知,若非方临杀鸡儆猴,方家也会是同样的下场,这对尚处于病中的方父、方母,绝对是致命一击。 当然,这只是对别家,方家这一片地域好似禁区,连抢位置的都不愿意来,不想和方家太靠近。 没人过来打扰,以方临的性子,以他此时的心情,自然也不会去理会别人家的事,管旁人死活。 …… 风雨飘摇,雨越下越大,外边,雨水从屋檐垂下如帘幕,发出哗哗啦啦的声音。 方父的情况并没有好转,反而有恶化征兆,烧得开始说胡话;方母脸色也愈发苍白,手脚冰凉,让握着她手的田萱脸色焦急。 方临看着病痛煎熬中的方父、方母,眉头微微蹙起,平静如深湖的目光掠过一旁瘸子刘的尸体,望向外面的大雨,心中有积攒的戾气在升腾,正如深湖下潜藏的惊雷! ‘前世,我从山沟里出去,十六岁离家去远方打拼,一年只有过年回家三五天团聚,等四十不惑,事业小成,父母却早已在不经意间白了头,一二年间纷纷离去,子欲养而亲不待!’ 这一世,又是这样,又将是这样! 方临无比坚信,他将来能好起来,带着这个家好起来,但为什么,要在这立足未稳的开始,遭遇内外双重打击? 家庭落单,遭人排挤,他不怕!被偷全部家财,预设计划全部崩盘,他不怕!如瘸子刘一般的外来恶意,勾心斗角,他同样不怕!他自信,以自己的能力,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但为什么是爆发自内部,不受控制的病痛?让他父母在此刻重病垂危? ‘贼老天,为何薄待我至此?我不甘啊!’ 方临心有猛虎咆哮,翻江倒海,但只是片刻,一个深呼吸后,强迫自己冷静。 因为他深知,慌乱是面对困境最无用的情绪! 思忖片刻。 蓦然,方临站起身,这一刻庙内本有的小声说话瞬间消失,他好如一个黑洞,吸收了所有声响。 “谁会治病?”他问道。 没有声音,一片沉默,目光所及,纷纷低头,避开了去。 方临顿了下,又问道:“谁知道会治病的人?” 这两次询问大不同,前一次,是请会治病的人自愿站出来,可能是畏惧杀人行为,不敢出面;后一次则是发动所有人,找出可能有能力治疗的人,至于对方愿不愿治,肯不肯治,这是他的事情。 “有知道的,我给三斤粗米!” 依旧没有动静。 “五斤!” 还是一片安静,不过一处角落,有几人喉咙不自觉动了动。 方临沉默,明白单纯粮食,可能此处的人并不太缺,即使有人知道,也不愿意为此冒着得罪人的风险,想了下,取拿出方奶给的那只玉镯子:“若是有人知道,五斤粗米立刻给他;若我父母能治好,这个价值至少五两的玉镯子,也一并给他。” 不过是许诺成本,他并不吝惜——若找到有治病能力的人,给五斤粗米,只有治好方父、方母,才给玉镯子;若是没治好,自然也不会给,他又不是傻子。 当然,退一步来说,若真治好了方父、方母,方临也不吝惜区区一个玉镯子,在他心中,方父、方母的分量,一万个玉镯子都不能比拟。 在听到这玉镯子价值至少五两银子时,有几人悄悄瞥了一眼某个方向,目光闪烁,蠢蠢欲动。 “我可能知道!”终于,门口一个身材矮瘦、一米五左右、脸上有着一块铜钱大小胎记的青年率先站出来,颤颤巍巍出声。 他指向稍里面一处,开口道:“路上,我看到那个老和尚,用草药救过人。” 不少人纷纷看过来,见这人身上多有补丁,丑陋的媳妇亦是如此,儿子瘦弱如小萝卜头,大概明白了此人为何站出来,旋即又看向此人所指的老和尚。 只见,那老和尚胡子斑白,身上穿着一件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僧衣,旁边还跟着一个十二一二岁、虎头虎脑的小和尚。 此时被指出,老和尚叹息一声,等那人说完,没用方临说话,就主动出来:“老衲莲舟,可以尝试为檀越的父母诊断一番,静闻,带上背篓走。” “哎,师父!”旁边,他的弟子静闻小和尚背上背篓,亦步亦趋。 “大师傅请!”方临先是给了那人五斤粗米,说了‘若是能治好,必不会食言’,心中也升起了些希望,领着莲舟老和尚、他弟子静闻小和尚过来。 他对田萱点点头,本想叫醒方父、方母,可莲舟老和尚微微摇头轻声道了句‘不用’,依次给二人诊脉。 方父、方母可能较为严重,这般的惊动,竟都没醒过来。 诊断完毕,方临、田萱齐齐看来。 …… 第30章,晴了 “令尊受凉发热,幸而还算及时,一副草药即可;令堂吃坏了肚子,又淋雨受凉加重,倒是有些麻烦。” 莲舟老和尚犹豫了下,为难道:“老衲医术不精,只能想到一个法子,草药催泻,不过此法颇伤元气,需要人参、鹿茸一类大补之物补益。可这荒郊野外,又怎仓促可得?” “大师傅,你看这只野山参可合用否?”方临想了一下,拿出四房给的那根野山参。 “这野山参有大约五十年分,倒也可以,想不到檀越竟有这般东西。”莲舟老和尚惊讶地看了方临一眼,微微颔首。 庙内有不少人也看到了这株野山参,不过只是一眼就移开了目光——这可是个敢杀人的杀才,一根五十年份的野山参而已,还不值得搏上一条命。 听到肯定回答,方临、田萱都是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些喜色。 莲舟老和尚知道二人心情,也没让他们久等,当即开口道:“既如此,这便开始熬药吧!” 此人倒也是个有德行的,没提什么报酬,取出自己采的草药,让弟子静闻和尚控制着火候,亲手熬煮。 “师父,为什么?”烧火间得闲,静闻小和尚终于忍不住问道。 这话有些没头没尾,但身为师父,莲舟老和尚自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为何方临第一次询问,并不出来,违背佛家人慈悲为怀?等被指认后,为什么没等方临说什么,许诺条件,就主动站出来配合,不图利益?这前后反差,显然让小徒弟迷惑了。 “一开始,为师是怕事,不想惹麻烦。”莲舟老和尚坦然承认:“至于被指出后,主动站出来……” 他看向方临:“若老衲坚持不救,檀越你当会如何?” “会请大师傅一定施救。”方临固然性子冷酷,却有底线,但在非常之时、非常之事,纵使违背底线,也顾不得了。 就比如:若静闻和尚真的坚持不救,他一定会让对方救,哪怕行非常之法,比如将刀架在对方脖子上。 静闻小和尚听了,若有所悟。 旁边,莲舟老和尚看到这一幕,微笑颔首,他平时也曾讲过这些道理,但却远不如现实中上的一课,带给弟子的感悟巨大。 不然,也不会有这话: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 这时,莲舟老和尚又看向方临,道:“我观檀越心中,似有戾气。” “是。”方临并不隐瞒:“水不平则流;钟不平则响;叶不平则动;人若不平,自然当鸣!我心意未称,如何释怀?” 旁边,静闻小和尚抬了下头,微微惊讶,惊讶于这个农家少年,竟也有如此见识,能说出这般的话来。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莲舟老和尚引用了这句词,似有唏嘘,感慨道:“人这一生,最大的幸运,莫过于在合适的年纪,身边有着珍视的人,拥有想要的东西。若是不然,等物是人非,有些东西纵然得了,也没了那份快乐。” “是啊!”方临深以为然,又问:“法师还有何见教?” 称呼从‘大师傅’转变为‘法师’,显然是承认了莲舟老和尚有道行、修行在身。 莲舟老和尚轻轻摇头:“檀越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老衲又如何能指教?” “承蒙吉言,若真有那一日,必不忘今日恩义。”方临认真道。 莲舟老和尚微微一笑,并未放在心上,他们师徒不过从此经过,此生恐怕都不一定会再相遇,但这世上的事情,又有谁说得准呢? ‘临弟刚才和大师傅说话,和平时不一样呢,像是读书人。’田萱心中暗道,感觉其中藏着颇多玄机,自己也未必尽数领会,只感觉说的真好,也有些骄傲,她的临弟和这般大师傅都能对谈如流。 很快,药熬好了,方临叫醒方父,让方叔有喝了药继续睡。 然后是熬方母的药,等方母喝了,果然又开始拉肚子,折腾了一下午,又在莲舟老和尚指点下,含了几片野山参。 到了傍晚,方父已经退烧,方母也说自己好多了,方临、田萱揪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 “令尊睡上一觉,明日就好了。令堂稍麻烦些,不过明早再喝一顿,也差不多了。”莲舟老和尚这般道。 …… 次日早上,大雨方停,不过,天色还是阴沉沉的,但庙中避雨的人已经开始陆续离去。 莲舟老和尚、静闻小和尚,师徒二人也来告辞。 此时,方父已差不多好了;方母也刚喝了药,虽然还有些虚弱,但也基本痊愈,过来送行。 “不知法师在何处宝地修行?”方临问道。 “老衲在江阴赐福寺挂单,若檀越路过,可来喝杯热茶。”莲舟老和尚说完,带着弟子在方临一家的目光中上路。 他没提什么治病的报偿,方临也没说任何感激之言,一人一僧因缘际会,又匆匆分别,好如这大千世界中最平平无奇的一场相遇。 随后,方临和方父、方母说了,将玉镯子给了昨天指认那人。 “给就给了吧,咱一家人好好的就成。”方叔有如此道。 在前日家中遭窃,儿子的一番话下,他的一些观念已然开始转变。 “临子,我看咱家旁边那人……”方母犹豫了下,却是问起了这件事。 “是我做的,那时,也是不得不为。”方临沉默了下,并未隐瞒。 “我儿!”方母满面忧切。 方父也是沉默了下,道:“若是官府追究下来,就说我杀的。” “何至于此?爹、娘,没事的。”方临微微摇头。 在这荒郊野外,死一个人是很正常的事情,况且,谁认识他们?更退一步说,瘸子刘这个苦主都死了,还哪有什么案件? 他在做一件事前,自然早已思虑清楚。 听了这话,方父、方母这才稍稍安心;至于田萱,以她的聪慧,自然早已想到了这些。 “爹、娘、临弟,快看,太阳出来了!”田萱忽然雀跃道,指向天空。 一家人都是看去。 天空中,阳光穿过乌云的缝隙,琐碎照落下来,落在仰头的一家人脸上,让他们的心情也不自觉变得明媚起来。 “是啊,放晴了。”方临感叹着,心头生出一股淡淡的感动。 若问两世融合以来,最美好的时光是什么时候?他会回答是此刻。 人世多艰,美好往往一闪而逝,犹如大雪夜里一根点燃的火柴,亦如跌落悬崖,上狼下蛇,所抓即将断裂小树的树叶上,那触手可及的一滴蜜糖。 …… 第31章,苦芽儿 送别莲舟、静闻和尚师徒,方临一家又收拾一番,也离开了这处修缮的破庙继续上路。 方母病情好转,尽管仍有些虚弱,但不用人背,还能拎一些轻东西,田萱也随之解放出来,原本方临一个人拿的东西变成三人分担,压力大大减轻。 当然,方父也算是半个病号,虽然烧退了,但自然比不上没生病时,稍有些虚,方临便和他轮换着推小独轮车。 种种因素综合下来,方家赶路速度还是提升不少,赶得上一般村人队伍了,途中,超过不少落单人家。 半上午,路过一处村子,一家人停下稍歇。 咕噜噜! 方母的肚子忽然叫起来,或许是连锁反应,方父肚子也跟着叫了两声——早上,考虑到方父、方母情况,没做太多,现在是饿了。 不同于方父、方母稍有些尴尬,方临却是高兴:“爹、娘,饿了好啊,病中才会吃不下东西,这是开始大好的征兆。” “要不先做点垫垫肚子?”他提议道。 “又不是饭点,算啦!还是煮些茅草根水吧!” 方母考虑到给出了五斤粗米,虽然剩下的还够路上,但也要预留些以防万一,自然舍不得:“临子,你和你爹去捡些柴火,小萱你去村子讨些水来。” “哎!”一家子各自去了。 …… 这边,田萱进了村子,想找一户有水井的人家讨水,那般的水也干净、好喝些。 很快,寻到了一个符合条件的人家,敲了下半敞开着的门。 “谁啊?” 出来的这户人家的女主人,面相有些凶,见田萱面生,知道是过路的,又看向田萱沾满泥巴的裤腿,以为是个乞儿,顿时呵斥:“去去!” 以前还好些,最近这些过路人,在他们村子不待见得很,因为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经常有些小偷小摸的。 “哎,大娘,我只是想讨些水……”田萱话还没说完。 只见那女妇人扭头叫了一声:“大黄!” “汪汪!” 一只有小孩膝盖高、布满黄白斑点的土狗冲出来,吓得田萱连连后退,差点栽倒。 “回来!”这时,这户人家的男主人听到声响也出来了,竟然是昨天遇到那个络腮胡的猎人,见了田萱顿时脸色变了变,当即阻止,将自家的狗唤了回来。 “大叔?”田萱也认出了对方。 “哎,是我,可巧又见了,我听到讨水是吧?小事,这就给你倒去。”络腮胡和颜悦色,给田萱倒了水,又送到门口。 送走田萱,络腮胡舒了一口气,回头却见妻子一脸不善,杀气腾腾,作势就要拧他耳朵:“好啊,你和这小媳妇认识?说!是不是你相好的?” 她知道,自家当家的可不是什么好脾气,可刚才,却这么和和气气,明显不正常嘛,不是相好的又能如何解释? 啪! 络腮胡却是反手打掉妻子的手,脸上现出厉色,劈头盖脸开骂道:“你个好不知轻重的婆娘,可差点给咱家惹出大祸了!” 见丈夫如此底气十足,女主人有些心虚了:“当家的,你莫不是在唬我?” “唬你?”络腮胡哼了一声:“昨个下大雨,我没回来,就在二道沟的那个以前的破庙,当时,我带着你俩侄子进去避雨……” 他将昨日的事情讲完,脸上还有着些心有余悸:“这下知道了吧?方才那姑娘,就是那杀才的媳妇!” 女主人听了,也是一阵胆战心惊,庆幸丈夫拉住了自己。 不提这户人家如何后怕,这边,田萱提着水路过一户人家,忽然闻到一阵香味,是有人家在烙饼,不由想着买俩给方父、方母补身体,可她身上哪有钱呢? 这时,忽然听到村中巷间传来的一道声音:“收头发辫子嘞!” …… 片刻后,田萱齐肩的长发已然没了,剪短得不过寸,乱糟糟如鸡窝,一只手上却多了两个烧饼,热乎乎的,足有碗口那么大,金黄金黄,上面还有葱花。 烧饼喷香的气息往鼻尖里冒、往心眼里钻,让她口水都要流出来了,直往喉咙里吞,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本能驱使着恨不得立刻咬上一口。可她还是忍住了,想着方父、方母、方临看见它们高兴的样子,脚步也不由变得轻快,飞快往回赶。 还有老远,田萱就将烧饼高兴举起来,高兴喊道:“爹、娘,临弟,你们看这是什么?” 方临看去,目光掠过烧饼,落在了她头上:“萱姐,你的头发?” 此时,田萱的长发被剪得快齐根,有一处几乎秃了一点——显然,是那收头发辫子的为了剪得更长些,黑了心剪得。 “我给卖了,买的烧饼。”田萱还在傻乐,将烧饼递给方母。 “萱姐啊!”见到这一幕,方临鼻子微酸,张嘴却不知如何说,心中有着一股说不出的感动。 “笨,让人给剪成这样。”方母也吸了下鼻子,埋怨了一声,接过烧饼,掰开给方父、方临分了一个,一人一半,自己和田萱分了一个,给田萱的是大半。 “娘!”田萱还想推让,方母说自己吃不完,她这才拿了,不过转过头,又给方临换了。 这边,方父接过半个烧饼,沉默了下,悄悄对方临道:“你要对小萱好些。” 他顿了下,又道:“再好些。” “我记住了!”方临看着眉眼间带着得意、拿着换过烧饼躲去一边的田萱,咬了口手中喷香的烧饼,轻笑着点头。 如此的萱姐,让他怎舍得辜负?若真是有一天变了心,那他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觉得不是人! 吃完烧饼,喝了些煮茅草根的水,又歇了会儿,一家人再次上路。 因为已过了半上午,又垫了肚子,方母气色更好了不少,赶路就感觉越发轻松了。 方临忽然看到路边一株熟悉的草,空着的一只手采了,递到田萱嘴边:“萱姐,你尝!” 田萱自是信任,吃进嘴里,却苦得她呸呸吐了出去,还以为方临戏弄她,不由翻了个好看的白眼,却见方临仍笑吟吟看着她,这时忽然感觉嘴中的苦意褪去,似有一丝甘甜生出,越来越清晰,并且有着那苦味作对比,甜丝丝的感觉更加突出,好似能甜到人心里去。 尤其是,等喝了一口水,那种感觉就更明显了。 “临弟,这是什么草呀?”田萱惊奇问道。 “苦芽儿!”方临笑了笑:“苦尽甘来,咱家会越来越好的。” 这话声音极轻,却有着一种极自信的笃定。 …… 中午,方父、方母基本大好了,下午赶路就更轻松,半下午时,甚至还超过了一个村子。 中途歇息,方父高兴道:“这般下去,说不准能追上咱们村呐!” 这个目标鼓舞了一家人,落单这一二日,他们可是深知有多难的。 一家人心中憋着劲儿,下午又多赶了会儿,傍晚时又追上一个村子。 在这个村人队伍不远处歇息,搭锅做饭,吃过亏,一家人格外警惕,一夜无事。 …… 次日,半上午时。 方临看着前面又出现的一支村子队伍:“爹、娘、萱姐,你们看,前面那是什么?” …… 第32章,赶上 前面的村人队伍,正是小和村的队伍。 他们一家终于赶上了! 方父没说话,绷紧的心弦却是放松下来,脸上的线条都不自觉变得柔和。 “真的赶上了。”直到此刻,方母心里还有些不敢相信。 “娘,是真的,真赶上村人了!” 田萱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咱们一家真厉害。” “是啊!”方临唏嘘感叹之余,心中也是无比复杂。 这两日,对落单人家遭受的歧视、排挤,他们可是深有理会。此时追赶上村人的喜悦、和村人抱团的安心,那是非亲身经历所无法体会的。 小和村的队伍也发现了方临一家,基本也都为方家开心,这种出门在外,再度重逢,有种类似‘他乡遇故知’的心情。 “方家嫂子病好了,方家追上来了!” “也对,前天下雨,咱们一天都没赶路,仔细算算,他们也没拉下太多。” “不管怎么说,咱们一个村一家没少,这就是好的。” …… “方老三家真是走了狗屎运,命大。”宋凯看到方家,却是嘴里嘟囔了句, “可不是?我还以为……”白宝也是小声道。 二人旁边,郑家郑于,还有小团体中这两天拉拢的其他几家,倒是没说话,毕竟他们和方家没什么大过节。 方临也注意到宋凯一伙人,目光扫过,在白宝身上顿了一下——他还以为再见白宝就是阴阳两隔了呢,不过很快就恍然,桂花嫂是很有耐心的,即使要报复,也不会仓促行事。 方家重回村人队伍,作为小和村队伍的话事人,乔旭也过来说了两句,正好,借此也让村人暂作歇息。 这时,耿家小媳妇苏小青、桂花嫂拉着女儿陈叶也是过来,诉说了一番重逢的喜悦。 “婶子,还记得我前两天的干呕么?那是怀上了,就是这孩子来的不太是时候,幸好赶路不大影响。”耿家媳妇苏小青摸着自己小腹,有些羞涩地道。 “这还是小乔村正的媳妇把的脉。”桂花嫂在旁边笑着补充:“乔家妹子也是半桶水,只会认喜脉,还不大拿得准,这还是我们这些生育过的,看了两天才将将确定。” “这可是一件大好事。”方母恭喜后,又聊起了这两天村人队伍中的事情。 “宋家宋凯、白家白宝、郑家郑于他们搅在一起,弄得不成样子。”桂花嫂叹息:“就大前天晚上,郑家郑于、付家付宏俩人发现了一窝野鸭蛋,差点又打了一架,最后还是村里表决让郑于拿去了。” “是啊,这让村人都开始抱团了,我们家、桂花嫂子走得近一些,和宋凯一伙不对付的游家游朝东,付家付宏,也会打配合。方嫂子你们家来了,咱们又多些人了。” 听着这话,方临若有所思,白家、桂花嫂的矛盾不必多说,耿家也牵涉进来,大概是因为和他们家走得近,受到牵连,与游家游朝东、付家付宏这些也与宋凯一伙有过节的,形成默契。 他在思索间,方母三个女人又换了个话题。 “别的事情,就是前天了。白家的白宝去打水,被一个不认识的人撞了一下,回来后,就发现身上装银钱的袋子没了……” “是有这事,后来一通折腾,也没找到那人,将银钱找回来。那事之后,村人就格外小心了,有人说将银钱缝在衣服里,我寻思着也不大好,万一衣服刮破、磨破了呢?” ——这年代穷苦人家的衣服,多是麻布、粗棉布,不大结实,容易破烂,故而才多有补丁。 “是啊,还有说缝被子里、缝铺盖里的。” …… 人吃了亏,才会长教训,才会改变,说来方家,不也是这样么? 三个女人八卦一番,闲话过后,继续上路。 方家与村人汇合,接下来两三日一切顺利,并没发生没什么大事,一些鸡毛蒜皮的也不必赘述。 就在这去往府城的路途,走了大半时,这日村中又出现了分歧。 …… 小和村队伍,村人都被叫来开会,方家自然也在其中。 “这次找大家伙儿来,是宋凯说有条小路,走小路能省去大半天时间,问问各家的想法。” 乔旭话音刚落,宋凯就跟着道:“走小路,不仅是省去大半天时间,也能节省两顿口粮,也是考虑到大家伙儿粮食紧巴巴的情况。” 其实,对他来说,还有一点很重要,就是能路程短些也能少受些罪,说白了,就是不想吃苦。 在场一片沉默,显然都在考虑这个事情,不少人脸上已有所意动。 这时,方临沉吟了下,突然道:“走小路,脱离官道的话,会不会有什么危险,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见别人都没开口,就显得方临能,第一个跳出来跟自己唱反调,这不是明摆着针对自己么? 新仇旧恨一齐涌上来,宋凯当即反唇相讥:“你家粮食多,不在乎这节省的一两顿口粮,可我们不行!况且,这太平时节的,能有什么危险?” “是啊,不是只有咱们村人队伍走,我听前面的一个村子说也要抄小路,人家走都没事,没道理轮到咱们就会出事。”作为宋家亲戚,郑于出言附和道。 “方临,你若是怕事,你家还自己走不就成了?”白宝还记着方临指认自己的事,这时找到机会,顿时冷嘲热讽。 “行了!都是一个村的,怎么说话的?叫各家来是商量事情的,不是吵架的。” 乔旭呵止住他们,又道:“大家伙儿还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说。” “大家伙儿听我说。” 方临从来不是忍气吞声的人,再次开口:“这不是我家粮食多,也不是人家走没出事的问题,而是切实的安全问题,万一走小路真出点啥事,谁能担得起这个责?” 说着,他看了宋凯一伙人一眼,微微摇头,虽然没继续说下去,但众人瞬间意会,这是意指宋凯一伙人不行。 “哈哈哈哈!”村人淳朴却不单纯,不少男人不知道想到什么,纷纷笑出声来。 宋凯一伙人臊得脸红,却无法反击,毕竟,人家又没有指名道姓,这时开口不成了对号入座了嘛! 村中一些聪明人看得更深,刚才方临的话,也是给宋凯一伙人挖了个大坑——无论宋凯接不接茬儿,万一最后真闹得要走小路,万一真出点啥事,村人都会下意识想起今天方临的话,对宋凯一伙儿产生怨怼。 …… 第33章,劫匪 方临一家也不是孤家寡人,在笑过之后,如耿家等纷纷出言支持。 “对,还是谨慎点好!”耿家小媳妇苏小青道。 “我也觉得走小道有些冒险。”桂花嫂同样说着,不仅是声援方临,其实她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别看宋凯那小子说得好听,其实就是懒,拿咱们大家伙儿跟着赌呐!”游朝东这时也是道。 他其实也不想走官道多受罪,但因为和宋凯的过节,宁可多受罪,也要让对方难受,作为‘怕累图省事’的同类人,这一出口,直接将对方老底给掀了。 …… 听着这些声音,不少原本偏向走小路的人家,又开始犹豫。 乔旭却是已然有了决定,刚才方临的话他听进去了,万一抄小道出事,宋凯一伙儿担不起这个责,他就能担得起吗?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稳健起见,他还是决定不冒险,正准备一锤定音。 这时,却有人先一步开口了,是快气疯了的宋凯——先是方临不指名道姓的嘲讽,后又被游朝东揭破心思,在他心中,此时已经不是抄小道、还是走大路的问题了,而是胜负、意气之争。 他果断祭出了这两日无往不利的办法:“公道自在人心,老规矩,大家伙儿表决吧,反对抄小道的举手。在这之前,我再说一句,世上哪有那么多意外,想想自家的粮食情况,不走小路会不会饿肚子!” 乔旭脸色难看,这次宋凯没问他的意见,直接就敲定了表决的方式,置他于何地?可看到村人都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种方式,不由微微沉默,知道即使是自己出来反对,也无济于事了。 “那就表决吧!”他阴沉着脸说完,当即举起手来。 ‘权利这种东西,一旦放出去,就很难再收回来了。’方临看到这一幕,暗道一声,跟着举手。 经过这两天一连串事情,一家人对方临信任,可以说已经到了盲目的程度,方父、方母、田萱自然纷纷跟随举手。 然后是桂花嫂、耿家,再接着是和宋凯一伙不对付的游朝东一家、付宏一家,还有村中几户有着年龄大些的人家也举起了手。 不过,宋凯一伙儿这两天拉拢了不少人,还有一些人家被说动,考虑到自家粮食情况,抱着侥幸心理选择了默认。 最终,没举手的占了稍多数,小和村队伍确定走小路。 见此,方临心中有些无奈,若非方母生病,让方家缺席了一段时间,他也不可能让宋凯一伙拉拢那么多人,占据了村里的话语权,说不得这次结果就能改变。 ‘罢了!’他暗叹一声。 落单,方家是不可能再落单的,谁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前两天单独走的一遭,已经给他整怕了。 ‘如今太平时节,聚啸上百人的贼寇基本不可能存在,几十人的都少见,最坏情况,也不过遇到小股劫匪,或者什么猛兽。宋凯有一句话说得也没错,前面还有一个村子,再加上小和村队伍,这么多人呢,所以,阴暗些想……即使遇到什么事,只要跑得比别人快,那就不怕。’ 出于这般想法,方临也没再多做什么。 回去,隐约以方家为中心的小团体,耿家、桂花嫂都过来商量了一下,出于小心无大错的心理,一致决定走在村人队伍的后面;并将自家东西分类,贵重东西随身带着,又怕放身上衣服磨破丢了,还是桂花嫂提出,将贵重东西多包几层,再缝衣服里。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 …… 再度启程,跟着前面的一个村人队伍,小和村队伍也走上了近道,方家、耿家、桂花嫂母女都坠在后面,或许是出于默契,也或许是出于故意气宋凯一伙儿的心理,游家、付家也走到了后面;还有村中少数聪明的人家,也都稍落后一些。 宋凯是提出抄小道的始作俑者,自然不能怯场,也有部分意气用事的因素,就走在小和村队伍前面——说实话,他一开始也因为方临的话有些忐忑,可大半个时辰过去,一切无事,就定下了心。 村人们也渐渐放松下来。 宋凯故意在前面大声道:“这不是挺顺利么?有些人胆小,我看像这种人,一辈子都做不了什么大事。” “可不是?某些人现在还藏在后面呐!”白宝附和,跟着奚落。 方临自然听到了,却没说话,还拦住了想要骂回去的方母。 在他看来,宋凯等人心智不成熟,和他们斗嘴赢了也赢了没什么成就感,与其无意义的较劲儿,还不如省些口水、保存体力呢! 说话间,来到了一处山谷。 “等等!” 方临注意到,前方格外寂静,鸟鸣声都消失了,察觉到不对,当即叫住方父、方父、田萱。 耿家、桂花嫂母女也跟着停下,尤其是桂花嫂,似乎也发现了什么,拉着女儿悄悄后退。 “打劫!不要动,我们只劫财,不伤人!” 这时,远处一个骑着马、脸上有条刀疤、背着弓箭的中年人出现,紧跟着,树丛中一道道身影涌现,身穿黑色短衬,拿着刀、长矛等等,跟着大喊‘打劫’。 若是能静下心细数,就会发现他们其实只有二三十人,但这般突然出现,借助树丛影影绰绰,又大喊恫吓下,声势却好似有百千众。 “他们没多少人,不要慌!”前面村子的村正倒是个冷静的,顿时大喊,可话音刚落,就被一支箭嗖地射中脖子,仰面栽倒。 “死人了!” “村正死了!” “有劫匪,大家快跑呀!” …… 前面村子顿时乱了,有尖叫的,有吓傻了、茫然无措的,还有想去取自家银钱、然后再跑的…… 从高空俯瞰,原本还算有序的前面村人队伍,瞬间变得乱糟糟,好如一群无头苍蝇。 小和村队伍在后面一些,受到的冲击小一些,表现稍好一些,但也仅仅是不那么混乱,更别谈什么抄起东西反抗了。 其实,前面那个村人队伍的村正说的没错,若是两村队伍不被吓住,鼓起勇气,齐心协力,奋力拼杀,哪怕武器不如,但凭着四五倍人数的优势,还是能击败、击溃对面劫匪。 只是,这只是理想情况,现实中很难做到。 那些匪徒显然也知道这些,此时,一边大喊着‘打劫’壮自家声势、恐吓村人,一边已经开始分散,猖狂地冲过来包围了。 “跑!”乔旭大喊了一声。 小和村的村人队伍,有吓得腿软跑不动的;有如梦初醒,拔腿就跑的;有仗着距离劫匪稍远的心思,带着自家东西走的…… 这里有必要提及宋凯,别看他之前说的信誓旦旦不会出事,真出了事,劫匪出现时,这货吓得几欲胆裂,什么东西都不要了,丢下妻儿都顾不得,扭头就跑,还因为太过慌乱摔了一跤,摔了个狗啃泥,又连滚带爬站起来,继续跑。 那狼狈的样子,可称得上是屁滚尿流。 白宝、郑于之流,还准备喊上宋凯一起走,可发现时,只能看见这货背影了,不由暗骂一声,连忙带着家人也跟着跑。 若说处境最好的,那当属方家、耿家、桂花嫂几家了,在劫匪刚一出现,就跟演习过似的,麻溜带着重要的东西扭头就跑,和后面逃跑的一些人拉开了断崖式距离,足有几百米。 说回山谷中,这些劫匪已穿插过来,将反应慢的大多数人包抄,大喊着‘只劫财,不伤人,跪地不杀’,村人们信了,纷纷照做不再反抗。 可一转头,就将他们捆了起来。 “好大一票,府城都在要人,这些人可能卖个好价钱。”一个劫匪笑着道。 是的,他们欺骗了村人,这些穷百姓身上能有多少钱,真正值钱的,是他们自身! “头儿,可惜还是跑了不少!”又一个劫匪咂了下嘴,不甘道。 “别贪,这些可以了。若是再多,就该触怒官府、被围剿了,也别信那些豪商大贾的承诺,说能帮咱们压下去。” 领头的刀疤脸嗤笑:“若真出了事,那些人做的第一件事,恐怕就是踢开咱们,说不得还会出卖咱们情报,来撇清关系。” …… 第34章,到达 一直跑出十多里,回到官道,如方家这些逃跑的人才停下。 乔旭叫来村人,清点人数,发现几户人家不见了,其中就有那个曾和方临争抢、生吃鸟蛋的姚彬,这些人家大概是因为不舍得自家东西,想带着走被拖累了,堵截抓住。 然后还在这里的人,情况也不怎么好。 差一些的,丢掉了全部东西,就如宋凯,此时,就连媳妇、儿子都离得老远,显然是因为丢下他们独自逃跑的事儿。 稍好一些的,如郑家郑于、白家白宝,慌不择路,只带了银钱,粮食什么都没来得及拿。 更好一些的,就如游家、付家这些靠后的人家,至少带走了银钱、粮食。 再好就是方家、耿家、桂花嫂几家了,因为提前按照重要程度,将自家东西分类,故而财物、粮食、锅碗瓢盆日用品都带走了,至少剩下的路程不用担心,也就是舍弃了一些板凳、剪刀、斧头等杂物。 此时,村人一片哀戚,有为失散了亲人哭哭啼啼;有没带走银钱,嚎着‘我家的钱呐’心丧若死;也有没带走粮食满面忧心忡忡,嘴里不断喃喃着‘接下来的路可怎么办’。 “行了,人还在就好,相较没跑出来几家,咱们还在这的大家伙儿,已经算是幸运的了。唉!” 乔旭叹息。 他家也不大好,就算提前留了个心眼,也只带走了银钱、粮食、锅碗瓢盆,其他东西如被褥等等都没了。 “要是早知道,听方家临子的,就好了。”这时,忽然有人道。 这话一出,村人都是向方家这边望来,之前表决中,那些没举手的人家,心中后悔不迭;而举手反对的人家,后悔的同时,更是充满了对提出走小道、始作俑者宋凯的怨怼。 就算宋凯缩着头、藏在角落,也没躲过去,引来一片声讨。 “方家临子都说了,不要走小道,你不听,非要犟,现在可好了吧?” “就是,要不是你张口一个没事,闭口一个没事,会有现在?” “宋凯,事情变成这样,你是要向咱们全村百姓谢罪的!” …… 宋凯被骂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心中也委屈:“这走小道,不是当初大家伙儿一起表决的吗?这是村里的决定。再说,我家也啥都没了。” 他说着,看向妻子、白家、郑家,还有这两天拉拢走得近的其他几家,意思很明显,想让他们帮忙说两句话。 可别说别人了,就是他媳妇,这时都哼了一声,拉着儿子又离他远了些,显然丢下他们自己跑这事,没那么容易过去。 白宝、郑于、往常其他走得近的几家,这时也又想到之前宋凯招呼都不打一个,自己扭头先跑的事,心有怨气,就跟没看见似的,无视宋凯求助的目光。 最终,还是郑于想到两家的亲戚关系,又想到老爹‘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的教育,才帮着说了一句话:“大家伙儿消消气,现在这样子,宋凯也是不想看到的。” 可这话没半点作用,反而差点将火引到他身上,还是乔旭出面阻止了。 方家、耿家、桂花嫂就在一边,一直没说话,看着这场闹剧。 ‘经过这事,宋凯小团体树倒猢狲散,再也无法掌握村里的话语权了,接下来的路程,应该能清省些了。’方临暗道。 其实,宋凯一伙儿解体,他们和耿家、桂花嫂、以及有默契的游家、付家,相对算是村中最大的小团体了,某种程度上说也算是掌握了村里话语权,不过,他也无意利用这权利做些什么。 “哎呦!”这时耿家媳妇突然捂着肚子,原来,是在方才的奔跑动了些胎气。 “大家快来帮忙!”方母说着,连忙搀扶住苏小青。 今日,方家的人缘似乎特别好,方母这么一说,就跟一呼百应似的,凑上来好多帮忙的——村里人不是瞎子,都发现了,和方家走得比较近的,这次遭劫受损程度都是最轻的,吃了亏哪能不长教训?自然想和方家打好关系,多多亲近了。 两个大娘给苏小青按着肚子;有人家拿来了半斤红糖;方家拿出了些切下的参片。 一通忙活,苏小青安稳下来,所幸没出什么不好的事。 过后,耿石拿过来一两银子,算是用参片的钱,还连连道谢——他家不是占便宜的人,不仅是方家,那拿来红糖的人家,应该也有所补偿。 不过,这般特殊时候,如野山参、红糖的珍贵东西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故而即使给了补偿,耿家还得承情。 …… 在这之后,没得说,谁再提抄小道那是人人喊打,小和村队伍老老实实沿着官道赶路。 到了中午饭点,因为大部分人家丢了锅碗瓢盆,只能寻找还有的人家借用,其他人家还好说,拉下脸皮总能找到,宋凯这家伙就人嫌狗憎了,就连媳妇、孩子都和他暂且分开了。 还是乔旭,考虑到毕竟是一个村的,才将自家锅碗瓢盆让宋凯最后使用,这家伙也没了粮食、更没钱高价换买,只能寻些野菜、草籽将就着垫垫肚子。 因为村人不待见,到哪都是白眼,还要些脸的宋凯见人就躲,变得老老实实,也因为吃野菜、草籽,饿得也没心思搞东搞西。 没了宋凯一伙儿作妖,小和村队伍彻底安定下来,鸡毛蒜皮的事都没了,接下来的路程再无事端,又是两三天后,淮安府城终于到了。 ‘真不容易啊!’这一刻,村人心中都是浮现出这般念头。 …… 到了府城,迎接的小吏自称姓肖,和乔旭确认过,还笑着引路,说要带着村人逛上一圈。 ‘这府城当官的就是好,这么热情,可比咱们县上的官好多了。’有人小声嘀咕。 方临却是意会,这大概也是背后那些豪商大贾出力,打出的糖衣炮弹,让村人看到府城的繁华,以图能有更多人留下。 一开始,他还有心思想这些,不过很快,方家一家人,一个村子的人就看迷住了。 淮安府城给人的印象,就是整洁美丽。 水上、陆地的船只和人群往来不绝,但并不乱,船只经过河港,每艘船上都有旗帜红色、绿色、蓝色、紫色…… 码头有着担挑工人装货、卸货,有从码头卸了的货,直接在不远处卖了,很多人围观。 今日,天气晴朗,吹着和风,十分舒适,河水粼粼泛着光。 街市位于水边,有很多桥,可见拉货的驴马,还有骆驼,那是北方的商人。驴子也不仅是拉货,还有赶路之用,有见行人骑驴而行,会享受的,还在驴背上装了遮阳伞。 继续向里走,沿街除了商铺之外,街头还有叫卖的。 沿街两岸,则是栽了很多树,街道的景观很干净、也很漂亮,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在绿树丛中时隐时现,那些豪华的楼阁,除了酒楼、茶楼外,还有青楼,有弹唱的、跳舞的……车骂声,叫卖声,繁华、热闹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是完全迥异于小和村、乃至于海宁县城的两个世界,这幅名为淮安府城的鲜活的画卷,正对着方临一行徐徐展开。 …… 第35章,交规 小和村人沉浸在府城的所见所闻,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模样,肖姓小吏也不以为意,小和村又不是他带的第一个村子了,早就习惯了。 当然,让他这么包容、这么有耐心的更深层次原因,乃是每带一个村子都有五钱银子的酬劳——只要给了钱,别说是让他带难民,就是带乞丐都行,挣钱嘛,不寒碜! 就在小河村人以‘刘姥姥进大观园’同款表情,看着府城风景时,却不知他们也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 过路人看到小和村人的打扮、表情,就知道是受灾逃难来的了,心里难免有一种优越感,指指点点,小声嘀咕。 “听说扬子江泛滥,下面不少村子都遭灾了,这些就是逃难过来的百姓吧?” “看那几个人饿得,脸都白了,可怜见的!” ——这显然是说的宋凯等几个,这两天吃野菜、草籽的,脸色能好看就有鬼了。 “可不是?咱们府城哪是乡下可比,看他们一个个都瞧花眼了!” …… 这些话小和村人听在耳里,都感觉羞臊,尤其是那被大娘指着说‘可怜见的’宋凯等人,更是脸都臊红了,可此时,哪怕是村中再泼辣的,都没想过骂回去——都是从小地方来的,见到这梦中都想象不到的繁华府城,难免心中自卑,甚至觉得人家歧视,那也都是应该的。 方临看着方父、方母、田萱都是如此,正想说什么,余光看到肖姓小吏有动作,便又顿住了。 的确,肖姓小吏看不下去了,背后的金主们出钱,那是想让这些百姓看看府城的繁华,以期能有更多人留下,可现在被这些路人当面指指点点、笑话,万一留下心理阴影,让他们不想留了怎么办?这可不行! “去去去,没见过人么?士农工商,你们都是哪一籍的?谁又比谁高贵?”他上前呵斥道。 这话政治正确,路人也不敢反驳,一哄而散走了。 “让让!让让!”这时,又有一个骑着驴子、背着书篓的青衫年轻人过来,驴背上还装了一个遮阳伞,看似是读书人。 小和村人们下意识避让。 肖姓小吏看到这一幕,又上前出头,不客气道:“历来规矩‘去避来’,你家大人没教过你么?” 那年轻人听了,竟是也忍气吞声,灰溜溜让路过去了。 “大家莫怕!” 别看肖姓小吏怼完路人、又怼了那年轻人,一副不好惹的样子,可转过头面对小河村人,却是又露出了笑脸:“这路上的规矩嘛,倒也简单,只须记住十二字: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去避来,只要有理,官司打到哪儿都不怕。” 为了让小和村人们安心,他还举出一个近日的例子:“前两日,杨举人带着妻儿出门游玩,换了身价值五两的新衣服,有个樵夫担着一挑柴走来,那处路狭窄,两人相对而行,以为对方会避让,结果都没避让,杨举人新衣被勾了个洞,非要樵夫赔五两银子、这件新衣服的钱,可樵夫哪赔得起?” “最后闹到公堂上,知府大人面前,杨举人坚称樵夫应‘贱避贵’,应当赔偿他五两银子,知府大人答应了,却又道,既如此,杨举人也违背了‘轻避重’原则,应向樵夫行八拜之礼道歉,杨举人哪拉得下那个脸?最后只能作罢,互不追究。” 小和村人听了,纷纷叫好,宽下了心,也因为肖姓小吏对他们的维护、尊重,对其有了不小好感。 ‘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去避来,这就是这个时代的交通规则?倒也有趣。还有,这肖姓小吏也是个妙人,拿了钱,还真办事!肖姓小吏品行暂且不予评价,只从这桩案子来看,那淮安知府怜悯弱小,倒较大可能是个好官。’方临心中暗道。 逛了一圈,肖姓小吏还带着小河村人去了码头、看了已有工厂雏形的成片作坊,还说若是想找活儿,可去寻他,免费给介绍。 随后又带小和村人去领粮食,一人一升,三日份额,供给一月,接着又带要附籍的,如方家、桂花嫂办了户籍证明,还贴心告诉村人们,若是改了主意,在离开之前,仍然随时可以免费办理附籍。 等肖姓小吏一走,小河村人不复方才的拘谨,顿时七嘴八舌,兴奋地聊起方才见闻,好不热闹。 “今个儿真是开了眼界,这府城就是不一样,别说咱们村子,就是县城都远远比不上,看得我都想留在这儿了!” “这府城好是好,可留在这儿住哪?吃啥?喝啥?咱们百姓的根,还是土地呐!” “肖官差不是说了吗?府城到处都是活儿,若想找,可去寻他,免费给咱们介绍哩!” …… 村中的年轻人有被花花绿绿迷了眼,不乏动心,改变主意想要留下的,而年长一些的,却是还想着回去。 不过,无论想留,还是想回,这都不妨碍打算趁着来一趟,这些天里做工挣些钱。 甚至,如果工钱多的话,晚些回去一些也无妨,毕竟,回村里也是农闲时节嘛! 如宋凯、白宝、郑于等人就商量着,明日去寻肖姓小吏报名,找个活计做。 …… 这边,方家和村人分开,回来做饭。 没一会儿,耿家耿石、游朝东、付宏找来,寻方家商量主意——耿家向来和方家走得近,自不必说,而游家、付家嘛,此前也和方家小团体有默契,经过遭遇劫匪一事,看到跟着方家有好处,厚着脸皮来的。 方临倒也不甚介意,当初,方家被投票落单走,这两家可是举手支持了方家,就当是还了那份情分了。 “宋凯他们几个商量,明个儿去寻肖官差报名,方叔、临子,你们咋想的?”游朝东问道。 “是啊,我看那个肖官差能信。”付宏也是发表意见。 “对,肖官差还帮咱们说话,是个好官。”耿石同样道。 方叔有知道,这三人来更多是因为儿子,并不吭声,看了眼方临,意思是让他说话。 方临自不会怯场,思忖了下,道:“我觉得不急,还是看看再说,咱们明日可以去城中打探一番,看有没有更好的活计,也是作个比较,若真没有,再去寻肖官差也不迟。” 游朝东、付宏、耿石都觉得这话有理,便约定,明天一同去城中相看。 …… 第36章,炫耀 送走三人,方临也在思索。 他眼下的确是想找个工作,毕竟,家中存钱不多——因为参片,耿家给了一两,这两天稍高价卖了村人些粮食,一共也就一两多银子,也不够干个啥。 ‘至于将来,科举还是经商?在这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想提高社会地位,科举自然是最有效的办法,只是……’ 方临发现自己在这个时代属于文盲——他只认得简体字,可当前是繁体字! ‘就算我识字比常人快些,可科举远不止识字的问题,我前世也非什么汉语言、历史专业,半路出家,真能比得过那些从小学习四书五经的读书种子吗?’ 即使可以,那要多久,十年?还是二十年?三十老童生,五十少进士,可不是玩笑! 除此之外,方临还有更担心的一点:‘这个世界是明朝的相似时空,若如明末,有女真南下,篡夺神器,只怕折腾一二十年,好不容易考上举人、进士,做个小官,然后国亡了,竹篮打水一场空,若想苟且偷生,还要削了辫子,跪下当狗……’ ‘若是经商,趁着资本主义萌芽,积攒财富倒是快些,生意做大,只论资源调动能力,也必逊色于寻常举人、进士,但在这个官本位的时代,没有人脉,没有关系网庇护,生意要想做大也是妄想。’ ‘罢了!’ 方临摇头,发现自己想太多,现在生存需求还没解决,谈何更高需求? 更何况,读书、经商,这种道路选择,也不是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下,可以仓促决定的。 他不会给自己人生设限,一定如何,一定不如何,随时而变,再说,再好的计划,也抵不过意外——就如被偷了三十两银子,就破灭了不少想法。 ‘目前还是找一份工作,最好工钱不低,又轻松些,如果能顺便学习识字就更好了。’ ——无论怎样,将来做什么,至少不能当个睁眼瞎。 ‘还有就是,了解府城情况,积攒底蕴,人脉、金钱……’对结交人脉,方临两世为人,还是有些自己方法的。 吃过饭,一家人也没多话,在赶路的疲惫、见到府城繁华的兴奋、对未来的憧憬中睡去。 …… 第二天一早,方临、游朝东、付宏、耿石,四人穿上各自最好的衣服碰头,打算去府城相看一番,找找活计。 ——方父没去,留下看家,家中没个男人总是不放心,经过来府城途中的风风雨雨,一家人已有些过度警惕。 出去,看到附近有不少乞丐落脚。 ‘这边鱼龙混杂,等找到工作,有了些钱,还是得搬出去,租个房子。’方临暗道。 离开这边,四人先去了码头,又去了各种作坊,如丝绸、布帛、榨油……等等,在询问过这些苦力活计后,又去了街铺,如米店、当铺、书铺、酒楼、茶馆。 每去一处,方临必厚着脸皮,变着法打听是否缺人,工钱多少,又向伙计搭话,问掌柜是否好打交道,工钱是否按时发放、有无克扣等等。 看着如鱼得水的方临,游朝东、付宏、耿石都有种自愧不如的感觉,人家思虑周全是一方面;脸皮厚度也是一方面,一开始装作客人套话,即使被揭破,被甩脸色,也仍是笑脸相向,每每还真能问到有用的信息。 而他们三个,就好像被方临带着似的。 不过,三人心中也有嘀咕,如街铺这边相对体面的活计,在府城人眼里都算是挺不错的了,人家会要他们这些逃难的么?即使肯要,自己又能否胜任? 中午回去吃了饭,下午继续,奔波了一天,傍晚带着信息,还有一身的疲惫回来。 小和村落脚的棚户口,有一间简陋酒馆,宋凯、白宝、郑于三人今天竟在这吃饭。 是的,宋凯、白宝、郑于又凑在一起了——虽然经过劫匪一事,这个小团伙中有了芥蒂分散,但因为都不受村人待见,最近又开始报团取暖。不过,破镜难圆,和以前还是大不一样的,郑于、宋凯因为亲戚关系还稍稍亲近一些,白宝就完全是表面关系,貌合神离了。 话说,这酒馆中只有简单饭食,如油泼面、炒饭等,酒也只有两种:烧刀子、老黄酒,不过在村人眼中还是极奢侈了,昨天就没来吃的,今天,宋凯一伙儿,竟一人一碗油泼面、一碗老黄酒,甚至还要了一碟豆干。 原来,他们去肖姓小吏那里报名,今天去了码头做活,一天下来,虽然累得不轻,但也拿到了五分银子的工钱!(一两银子=10钱=100分,大约1000铜钱) 这可是五分银子啊,换成铜钱,就是五十个!再畅想一下,一日五分银子,一月一两五钱银子,一年就是十八两银子! 而小和村,一年忙到头儿,遇到好年景,也不过才能攒下一二两,对比之下,简直给他们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钱是英雄胆,宋凯三人有了钱,自然就重新抖起来了,一扫之前的灰头土脸,还来叫上了好饭好菜:“哟,临子你们回来了,今天找到活计没?我们倒是去码头做工,挣了不少。” “哎呀,多么?我咋看也不多,就是吃这一顿好的,还能存下三四十钱。”白宝说着,将一把铜钱拍在桌子上,虽然嘴上说着不多,但那脸上得意洋洋的神色,显然是在装逼。 说来,他也是憋坏了,这两天遭村人白眼相待,今天好不容易抢了个先,在大部分人还在观望时去报了名,率先做工拿到了工钱,出了这般风头,不好好炫耀一番怎么能行? “那可不是?话说,这油泼面的滋味……” 宋凯接过话茬,故意用筷子将面条夹得老高,仿佛是在给方临等人看一样,然后头一偏,呼呼噜噜吸进嘴里,大口咀嚼吞如腹中,又咂了口老黄酒,旋即长长吐出一口气,一拍桌子:“好!劲道!要不咋说人家能开馆子呐?临子,你们不也来一碗?哎,不会是跑一天没挣到钱吧?” 一伙儿中,只有郑于没有说话,他不是得志猖狂的性子,也和方临等人没什么过节。 对此,方临四人的反应,神色不一。 游朝东、付宏看见宋凯三人还真拿到了工钱,尤其是白宝将那一把铜钱拍在桌子上,极有视觉冲击力,心脏都不由狠狠跳动了下。 要说眼馋么?眼馋!但更难受! 看人装逼难受,看有过节的‘仇人’装逼双重难受,心中那叫一个不是滋味。 耿石看宋凯他们挣得不少,比想象中多,也有些惊讶,不过认为方临现在做的这些磨刀不误砍柴工,还是坚定信任的。 方临就是平静了,仿佛没听到,径直走了过去,他从来都知道,一件事情做好准备工作,才能事半功倍。 像宋凯等人匆匆忙忙找了这么一个体力工作,很值得骄傲的么?鸿鹄不与燕雀为伍,他多看一眼、多计较一句、多浪费一份心力,都是平白拉低了自己层次。 …… 第37章,回扣 从棚户口的简陋酒馆离开,最后一小段回去的路上,方临察觉到游朝东、付宏两人有些异样,知道大概是宋凯一伙‘炫富’让二人起了些心思,但他也没理会,与游朝东、付宏、耿石分开,径直回家。 方母正在做饭,见方临回来,扭头道:“我儿跑一天了,饿不?饭就快好了。” 关心完儿子,这才随口问了一句:“对了,找到活计没?” “还在筛选,暂时没找到。” “不急,慢慢来。” “嗯。” 很快饭好。 饭间,方母说起府城的物价:“这边好是好,可东西也忒贵了些,黄瓜十铜钱一根,茄子四铜钱一根,芥菜十三钱一斤,香油三十二钱一斤,花生油倒是只要十六钱,牛肉听说是十五钱,只是那头摔死的没抢到……” ——牛肉比猪肉便宜,这是官府为防百姓宰牛,故意打压价格。 “今儿下午,有个洗衣铺子过来,说可以将脏衣服拿过来,洗好了给钱,娘想试试,被桂花嫂子拦住了,说回家问问临弟你也不迟。”田萱这时也道。 “先别接,我明日留心些,看看这方面的行情。”方临这么道。 在他看来,人性趋利,人家上赶着来,一定能从其他地方找补回去,大概率是给的钱比市价低,桂花嫂可能就是看到这一点才阻止方母,田萱这时说出,大概率也看出来了。 “这边还好,咱们村人都在一起,有啥事招呼一声,都过来了,我看也不用太怕。” 方叔有显然提前想过了,难得说了这么长一段话,接着才说出自己目的:“我想着,也先去码头那边,干着看看。” 儿子开窍了,聪明、能干,这个家渐渐有以方临为主的趋势,他也无意去和儿子争什么、计较什么,只是,出于一个做父亲的尊严,不想被儿子养着,那般脸上实在挂不住,故而才想着赶快去做活。 “也行。” 方临理解方父的心情,想了下,答应道:“爹,府城这边我也给你留意着,看有没有合适的活儿,你要急的话,先去码头干也行,那边挑工缺的很,都要人。对了,最东头儿那个,名声相较好些,一天工钱六分银子。” “六分?”方父闻言抬头:“宋家、白家他们去找肖官差,签了一月的挑工契书,不是说每日五分银子么?” “哦?” 方临也惊讶了下,之前宋凯一伙显摆,也没提到底挣了多少钱,他还以为是六分银子呢! “这种事情一打听就知道,宋家他们也不至于说谎,那就是……” 方父、方母、田萱都不笨,自然意会方临没说完的话,那就是被那肖姓小吏吃回扣了! 不过细一想,这才合理!肖姓小吏平白无故,为什么要免费给你介绍活计,图什么?图帮助别人,自我满足,实现人生价值?简直扯淡!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没好处的事,不会有人做,如果真有人做了,那背后一定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一家人想到这些,回忆起肖姓小吏昨日的表现,感觉更多事情豁然开朗,之前在路人面前维护小和村人,恐怕也是为了留下一个好印象,从而方便吃回扣。 ‘签了一月契书,一人一天抽一分,一人一月就是三钱银子,十人就是三两银子;如果码头那边对挑工需求格外迫切,说不定,还能从那边再拿一笔,两头通吃!那肖姓小吏拿钱办事是真的,这宰起人来,也的确够心黑的!’方临暗道。 …… 耿家。 耿石与媳妇闲谈间,两边一对,也得知了肖姓小吏吃回扣的事情,他吭哧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还以为那是个好官呐!” “好官、好官,哪有什么好官?这天下的乌鸦呀,一般黑!” 苏小青说着,又叮嘱这个心眼实诚的丈夫:“这事你可别出去乱说。” “知道!”耿石是心眼实诚,但又不是不知深浅的,这事说出去干嘛?得罪人么? 他还在琢磨着这事,思来想去,最后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其实,纵使不说,宋凯等人也迟早会知道这事,不过纵使知道,多半也是敢怒不敢言——这事是他们自己找上门求的,那契书是他们自愿签的,闹出来又怎样?他们能如何? 再说,民不与官斗,虽然人家只是‘官’这个金字塔的最底层,只是一个小吏,但他们也只是无权无势的老百姓,怎么斗?只能息事宁人。 这倒不是胆小怕事,而是从现实考虑,肖姓小吏还管着如粮食发放种种事宜,真闹翻了,撕破了脸,人家逮住机会坑你一下狠的,说不得就要家破人亡。 …… “真黑!”付宏也在感叹着这事:“临子说得不错,多看看比较,是对的啊!” 他本来都打算,明日不跟着方临一起‘瞎折腾’了,现在想想,还是准备跟两天,再看看。 …… “也多亏临子,不然我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呐!”游朝东也是唏嘘道。 “你个傻子,被人卖了,还在给人家说好话呢!” 游家媳妇却有不同意见:“我也听了你们今个干的事,去码头、作坊也就罢了,可去街铺的米店、当铺、书铺、酒楼、茶馆那些地方干什么?那些活计,你想端上,要么你得有关系,要么你得有本事,比如识字啥的。 当家的,不是我说,你有哪一条?所以,那般活计是咱们能肖想的?简直是白日做梦! 退一万步说,即使是瞎猫碰到死耗子,真找到两三个那般的好活计,能轮得到你?临子自己一个,他爹一个,然后是走得更近的耿家,最后才是付宏和你,可当家的你想想,天上掉馅饼,还能一下子掉下四五个么?” “是这么个道理啊!”游朝东听媳妇这么说,琢磨着,还真是这样,思忖了好一会儿,才道:“也是,明天就不和临子他们去瞎折腾了,我去码头看看,每日六分银子的工钱,我也知足了。” “这就对了。”游家媳妇支持丈夫:“人啊,还是得脚踏实地,认清自个儿,将钱给实实在在挣到手里,这才是硬道理。” …… 次日,方临、耿石、付宏三人碰头,发现游朝东没来,去游家找,得知游朝东不去了。 …… 第38章,后悔 “不是我说,游朝东真不仗义,说好一起,半道自己走了,这叫什么事吗?”付宏嘴上大骂,心里却开始打鼓。 ——人家游朝东都撤了,自己还要继续跟下去吗? “宏子,人都有自己想法。”耿石劝了付宏一句,又看向方临:“临子,你也别往心里去。” “嗯。” 方临微微点头,平静得仿佛早有预料,自然不会介怀。 他肯让游朝东跟着,带着对方,都是看在对方举手支持过方家一次的情分上——虽然那次表决,对方的支持没起到作用,但这个情他也认了。 如今,对方蹭到消息,没有踩到肖姓小吏吃回扣的坑,方临自认对得起游朝东了。而既然情分已还,游朝东做何选择又与他何关? 别说游朝东不去了,就是付宏跟着走了,他照样心如止水。 …… 今天,方临、耿石、付宏三人要做的事情,和昨天其实差不多,寻街铺打听是否缺人,工钱多少,掌柜是否好打交道,工钱是否按时发放、有无克扣等等。 不同的是,换了一个区域——相较于整个府城,昨天去打听的只是极小一片,更大范围对他们来说还是空白。 “临子,今天打探消息,让我来出面吧?”付宏主动提出。 游朝东不来跟着折腾,去做活挣钱了,让他也有些急了,迫不及待想做些什么,这就是一个尝试,另外,他还有些说不出口的想法,这出面与人打交道的角色最能表现自己,说不准就因此被哪家掌柜的看中了呢! “行。”方临看了对方一眼,应允道。 还别说,付宏这人还真有两下子,有方临昨日的示范,每去一个街铺,他也不怯场,一开始还按照昨日方临的模板搭话、套话,渐渐地,面对不同场景,开始变通有了自己风格,一副游刃有余的表现。 ——这也不足为奇,付宏能在小和村小偷小摸,日子还过得下去,没被排挤,自然是有自己的本事:油嘴滑舌,会说好听话。老爹、老娘都被哄得拿他没办法,村里不少老头、老太太也被哄得高兴,有时候被拿个一星半点也就不计较了。 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这话从来不错。 半上午时,去到一个当铺,付宏熟练地装作客人打探消息,被揭破后仍旧嬉皮笑脸,死缠烂打,嘴皮子溜得很,硬是套出来了不少话,引起了当铺掌柜的注意:“小伙子,我这里还缺一个朝奉学徒,每月二两银子,你要不要来试一试?” 天上掉馅饼! 付宏惊喜非常,忙不迭想要答应,可被喊住了。 是方临、耿石两人,将他叫到一边,小声道:“我们刚在一边打听了,这铺子掌柜的名声不大好,经常拖欠、少给工钱。” 刚才付宏在忙,他们也没闲着,在另一边旁敲侧击也问出了不少东西。 ‘拖欠、少给工钱,又不是不给,这两天去看的街铺,有这种情况的还少么?再说,一月二两银子呢,这平均下来每天六分多银子,比码头当挑工还高一些,也轻松体面多了。’ 付宏腹诽着,不以为意。 甚至还有些阴暗些的想法,方临、耿石都没找到活计,说不定是在嫉妒他呐!更深处也有些心虚,今天他抢了方临主导打探的差事,不然,大概率被看中不会是他,而是方临。 “我还是打算在这儿试一试,接下来,就不跟你们继续跑了。”付宏如此道。 他也不怕得罪方临、耿石,只要回去一答应,立刻就能拿到这个轻松、来钱多的差事,反观方临、耿石活计还没着落,高下之分立判,想来以后也没有用得到他们的地方了。 “你……”耿石还想说什么。 “走吧!”方临却是拉了下他,径直转身。 “唉,宏子不听劝,说不得以后会吃亏。还有,宏子接了这差事也没啥,可立马就留下了,连跟着跑完今上午的场面功夫都不做,事儿不是这么干的,难怪……” 耿石没说下去,这是意识到背后说人坏话,不好。 不过,方临知道耿石的意思,在村中时,就有传付宏‘小偷小摸’、‘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他是想说付宏人不大行。 “罢了。”方临只是如此道。 该走的会走,该来的会来,由着他们,放下助人情节,尊重他人命运——可以说,若非看在那一次表决支持的情分,之前的一句提醒都不会有。 当然,这一句提醒已经是仁至义尽,将来付宏如何,与他无关,他也不会再多分出一份心力关注。 …… 忙碌一天,傍晚回去,又得到大量街铺信息。 方临的目的,是从这些搜集的信息中,对比筛选,锁定适合自己的岗位,主动自我推销。 耿石有所不同,方临的法子要看个人,耿石学不了、学不会,也只能如游家媳妇所说的那样‘碰运气’,就如当铺掌柜看到付宏机灵、嘴皮子溜,给个机会一般。既然是碰运气,自然是小概率事件,只能通过广撒网提高这个可能。 不过,在外人看来,方临、耿石这俩人都一样,今天都是一无所获。 棚户口的简陋酒馆。 “临子,又没找到伙计?何必呢?白白跑一天!” “别劝,人家心气高者呢,瞄上的可是街铺的活计!” “街铺的活计?这也是能肖想的吗?简直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可不是?临子,不是我说,你们没那个命,认了吧,跟我们一起老老实实去码头当挑工。” 宋凯、白宝一伙儿依旧在这儿吃饭、喝酒,见到方临、耿石两人,一唱一和,又在嘲讽。 这其实不只是有过节的问题,也是因为,去码头干了一天重活的苦累、疲惫、坏心情,总要找个由头排遣,发泄出来。 方临自懒得和他们分辩。 耿石却没忍住:“谁说白白跑一天的?我们中午回来,还给家里娘们找了缝补衣服的活计,每件两个铜钱,一天能拿到纹银三分。听说你们媳妇在洗衣服,费力吧唧,一天也就两分纹银,我们娘们那个不比你们钱多,也清省多了?” 是的,中午俩人回来吃饭,将找到一个缝衣铺的活计给说了,方母、耿家媳妇苏小青、桂花嫂,下午都已经在干这个缝补的活儿了。 宋凯一伙儿闻言,顿时哑然,不好反驳只是一方面,更多的是心里不平衡,他们大男人在码头当挑工累死累活,一天也就五分银子,可那些娘们缝缝补补就能轻松拿三分银子,凭什么? 可巧,这时付宏也回来了,挺着胸、昂着头、脚步迈得跟戏台上的官老爷似的,那扬眉吐气的样子,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好事:“哟,你们怎么知道我找了个一月二两纹银、当铺朝奉学徒的差事?宋凯、白宝、郑于,你们以后要典当东西,可以去找我啊!” 他这倒不是帮方临、耿石说话,而是因为和宋凯一伙有过节,和郑于那小子抢过鸟蛋,被宋凯一伙儿表决让出去了,今天找到机会自然要狠狠打击,同时,也是炫耀自己这么一份轻松体面的活计! “朝奉学徒?” 宋凯一伙的表情僵在了脸上,满是震惊,不敢相信,谁能想到,天鹅肉真让癞蛤蟆吃到了,还是这个在村里有着小偷小摸名声、最让他们看不起的付宏! 游朝东也在一边等着打包油泼面——第一天做工挣钱了,可不得吃顿好的改善改善伙食? 这时听到付宏的话,也是难以置信扭头,刚刚耿石说他们给家里娘们找了活计,他都没太多想法,可此时是真惊住了。 游朝东不由自主会想,若是今天没去码头做活,而是继续跟着方临等人,这找到街铺体面又轻松活计的,会不会是自己? 后悔情绪在心中升腾。 可他想到今天到手的六分银钱,又很快将这种悔意压下:‘付宏怕是瞎猫碰到死耗子,没看方临、耿石俩人都没找到吗?所以,我的选择没错,没错的!’ …… 第39章,轩墨 不得不说,付宏装得一手好逼,沉重打击了宋凯一伙儿的嚣张气焰,不过,方临对此却不甚关心,与耿石分别,径自回家去了。 到家,田萱在做饭。 方母仍在做着缝补衣服的活儿,见方临回来,甚至都没像往常那样热情站起来迎接,拉着手左瞧右看,好像生怕伤着一点似的,今天只坐着说了一句:“我儿回来啦!” “嗯。” 方临还以为方母会问找没找到活儿,不想根本没问,仿佛这一点都不重要似的。 “娘,这天都晚了,乌漆嘛黑的,你怎么还在做?明天再弄也不迟。” “哎,缝补一件,可就有一件的钱哩!” 方母眉飞色舞:“临子,你猜我今天挣了多少?” 不等方临回答,她自己就忍不住说了出来:“足足三十二个铜钱!再加上小萱的三十铜钱、你爹去码头挣得六分银子,咱家今天都挣了一钱多银子!” 旁边,方父听到方母说起自己,默默挺直了胸膛,等方临看过来,问累不累,他当即摆摆手:“没事,比种庄稼抢收时好多了。” 这话半真半假,‘在码头做挑工’比‘庄稼抢收’轻松些是真的,但不累就是假的了,只是,纵然这种累也给了他一种踏实感,那是被这个家需要的感觉,仿佛因此让他找到了这个家中属于自己的位置。 另一边,方母被方临拿走衣服、针线,悻悻停手,才想起来问:“临子,你今天活计找的咋样?” “还在找。” “嗯,没事,慢慢来,就算找不到,我们养你。”方母说着挥了下手,一副豪气干云的模样。 “临弟!”这时。田萱轻声呼唤了下。 方临看去,见到田萱背着方父、方母,给他切了一片薄薄的猪肉,送到他嘴边。 ——虽然府城有不少榨油作坊,植物油已经相对很便宜了,但方母还是不舍得买,用的是在小和村时的老办法,买了一块带猪皮的肥肉,炒菜时就用它在锅底抹两下,最下面很薄一层就会被烫熟,就是田萱切给他这一片了。 ‘萱姐这是在安慰我呢,可我纵使一时没找到活计,也根本不会有什么沮丧情绪啊!’ 方临心中好笑,却还是接受了这份善意,张嘴吃了那片猪肉,舌头不经意间触碰到田萱指尖,被她嗔怪地嗔怪一眼,霞飞双颊,飞快扭过头去了。 滋啦啦! 就在这般随意的闲聊中,野菜倒入锅中翻炒,烟火气升腾,弥漫开来,驱散了各人一天的疲惫,让一家人内心充满安宁。 …… 再一日,方临、耿石继续去找活儿,下午时候遇到一个米店招人,人家抛来了橄榄枝,说是肯收耿石当个短工。 原来,扬子江泛滥,多地受灾,府城百姓本来还没什么感触,可这两天连续看见来府城的难民,就生出了危机感,纷纷开始屯粮。可这背后,乃是豪商大贾在作妖,府城根本不缺粮,于是各个商铺敞开了供应,一时间生意大好,好到不少粮铺都人手不足、忙不过来。 “行的!行的!” 耿石听到这粮铺肯要他,一时双手都不知道哪里安放,憨憨挠了下头,显然是高兴得有些手足无措,不过反应过来,又是道:“我们一起的,临子你们也收下吧!” 那管事看了方临一眼:“他太瘦,不行。” ‘合着我还被嫌弃了?’方临本来还想婉拒,推荐方父的,可现在自己都被嫌弃了,一问果然年龄大的也不要,方父同样不行。 耿石犹豫了,这的确是一个好机会;但只有自己,若是抛下方临,那岂不是和付宏一样了?事儿不是这么干的。 方临自然看出耿石心结,将他拉到一边:“耿哥,这虽然是短工,但每日也有六分五厘银子,还是日结,也比码头轻松,人家管事的更说了,表现好可以成为正式伙计,我觉得挺好,你可以考虑一下。” “我也觉得好,可是你……” “不用考虑我,我有自己的法子。” 方临顿了一下,又道:“付宏那个,的确是当铺本身有些问题,我不太建议;这个粮铺就确实不错,你该去就去,这般的机会可不常有。” “那行,今下午我再陪你继续找,晚上请吃饭,明天再过来。”耿石也不再矫情扭捏。 “不用,下午你就去做工吧,吃饭也不必急,等我也找到了活计,再一起吃个饭庆祝。” 方临摆了摆手,扭头走了。 他倒不是安慰耿石,而是真的信息搜集差不多了,心中已筛选出了三个目标,一个茶馆、一个酒楼、一个书肆,都是在招人、工钱相当不错,并且信誉较好,从不克扣拖欠工钱的铺子。 ‘对我来说,最好的自然是那个轩墨斋的书肆,方便学习识字,第一选择就是它了。’方临下定决心。 当然,他看上了人家,人家可还没看上他,还需要通过证明自己,获得认可,才可能进去当个伙计。 …… 轩墨斋。 这书肆掌柜的是个小老头,四五十岁,姓刘,叫刘振堂,看到方临来了顿时胡子一撇:“你咋又来了?我这里的差事你干不了,你们逃难来的,干十天半月的就跑了。” 这种招伙计的,你来应聘,人家自然会询问户籍这些。 “刘掌柜,我家已经在府城附籍,算是落脚了。”方临笑脸以对。 “那也不行。”刘掌柜脑袋直摇,他可是听说,来府城这些难民多有小偷小摸的,因此打定了主意,不会让方临进入自家铺子。 “刘掌柜,再考虑下呗?我力气不小,方便搬书;记性特别好,能够准确给书归位;我能说会道,能引导客人多买书;还有,我算数也不错,便于记账……我觉得我特别适合咱书肆,您就考虑一下呗!” 这时代讲究一个谦虚、含蓄,方临这一番自卖自夸,算得上特立独行,尤其是特那一句‘咱书肆’,直接给刘掌柜整乐了。 …… 第41章,救人 码头。 正午的阳光下,河水粼粼泛着光,不时有船只停靠,传来吆喝喊挑工的声音,便立刻有管事阻组织挑工过去卸货。 如今,天气已有些转凉,这些挑工却仍光着膀子,挑着货物,挥汗如雨。 “爹!” 方临去了码头东头儿,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方叔有。 此时的方父,如码头上的无数挑工一样,脱了上衣,扛着大包,灰头土脸,流下的汗水冲刷灰尘,在脸上形成一条条蜿蜒的痕迹,只有当汗水将眼睛模糊了,才停下来,用手背一抹,继续走。 嘈杂的环境中,方临又喊了两声,才让父听到。 方父停下脚步,放下扛着的大包,看见了方临,此刻,竟有些不知所措——如每一个父亲一样,都不希望被儿子看到自己狼狈的一面。 不过,很快这种情绪就被压下,他大声问道:“临子,你咋来了?家里出啥事了?” “没事,爹,我来喊你吃饭,娘说若是太晚,就让咱们在这边吃。” “上午活儿多。”方叔有解释了句:“等我这包扛过去,咱们就去吃饭。” 方临上前,在稍后面帮扶着,方父拿到地方后,然后,两人去往码头边的一个饭馆。 这里卖面,只有一种辣肉面,就是在面条之上,泼上猪大肠、猪杂碎混着滚烫辣油的热臊子,往上一泼滋啦啦作响,十钱一碗。 ——花生推广开后,植物油价格就被打掉一截,更何况府城有工厂雏形的榨油作坊,植物油还是相对便宜的,臊子中加的也不是什么好肉,这一碗十钱店家倒也亏不了。 码头的挑工不想麻烦回去的,多有过来吃,这对他们来说就是极奢侈美味的了,一碗辣肉面下肚,消解一上午的疲惫,弥补亏空的体力,也好让身体能继续承受下午繁重的劳动。 父与子坐下,一时间竟找不到话,沉默对坐。 “爹,注意身体。”终于还是方临先开口。 “我晓得。” 方父点了下头,问:“找到活计了没?” “还没。” “莫急,慢慢来,家里有我。” “嗯。”方临答应。 话题到此结束,又是沉默。 “客官,面来嘞,您二位慢用。”好在这时小二上了饭,打破了这份尴尬。 方叔有抄起筷子,将碗里上层的肉,夹到方临碗里。 “爹,我够的。”方临对这一筷子没拒绝,不过,却也不肯再要了。 他知道,方父不善于言辞,这是他独特的表达关心的方式,对方从来都是这样,这种爱区别于方母,沉默却又厚重如山。 是,父可能爱面子,可能没什么大本事,纵有千般不是,但从没有怨言供养这个家,只此一点,在这个家中便是顶天立地,而他,也是最没资格嫌弃的。 方临看着方父呼呼噜噜大口吃着,纵然这时歇息下来,额头仍有汗珠乎乎冒出,落在碗里,也被一口吞下。 他心中微酸,暗道:‘这码头苦累,长久下去,身体亏空折寿,我也该尽快找到活计,帮爹分担些才是。以半月为期,若轩墨斋还没进展,就更换其他目标吧!’ …… 时间匆匆,三日、五日、十日,就这么飞快过去。 这些日子,方临一大早就到轩墨斋,跟在刘掌柜后面溜达一圈,然后白天就在铺子中帮忙。 而刘掌柜的态度么?犹如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始终不松口,开始还劝说让方临不要来了,后来见他不听,索性也不说了,就等方临自己离开。 没到自己预设的期限,方临自然不会放弃,耐心等待着机会。 这日清晨。 刘掌柜如往常一般溜达,心情不错,嘴中还哼着小曲。 路过一处偏僻处,突然,从角落冲出一条疯狗,伸出长长的舌头,夹着尾巴跑来。 “哎哟!”刘掌柜吓了一跳,本能就往旁边躲。 可疯狗见人怕了,越发凶了,往前扑来,眼看就要咬中。 噗! 这时,一根棍子从侧旁扎来,插在这疯狗脖颈,让它抽搐流着血,渐渐断了气。 呼!呼! 刘掌柜逃过一劫,大口喘着气,对神兵天降救下他的人满心感激,此刻简直比亲儿子还亲,连声道谢:“谢谢!可谢谢……嗯,怎么是你?” 正是方临。 ——实际上,第一天跟着刘掌柜散步,他就细心注意到了这条不太正常的狗,后来专门在附近打听过,才知道这是一条疯狗。 他观察过,刘掌柜早上的散步时间,与这条疯狗平时出没的时间差不多,只要这条疯狗没被人打死,只要刘掌柜不改掉早上散步的习惯,随着时间推移,遭遇这疯狗的几乎是一个肯定事件。 换句话说,在这一切前提下,只要足够耐心,迟早能逮到救人的机会。 方临早就等待着这一天,但话自然不能这么说:“掌柜的忘了,我一直不都跟在后面么?看到有难,这不就来帮忙了。” “对,看我这记性。”刘掌柜一拍脑门,此时也冷静下来,方才上头的情绪渐渐消退:“那啥,方临是吧?我这吓了老一跳,得缓缓,你中午来铺子找我。” “好。” 方临没多问,也没再去轩墨斋,神色平静离开。 …… 刘掌柜目视方临背影消失,并没回去,扭头就溜达着,去附近打听这条疯狗怎么回事。 “你说那条野狗?狗这种畜生,经常伸舌头,被野蜂蜇了,就疯了呗!什么时候的事?这可不好说,不过我记得,少说也有一俩月了吧!” ‘一俩月么?’ 刘掌柜眼睛眯了眯,那时候乡下逃难的人还没来,这就不可能是人为设置了。 “咋?你家有人被那条疯狗咬了,那可不得了。” 这被问的老婆子极为健谈,说着:“前些日子,管家媳妇大腿就被那疯狗咬了一口,回去就发了病,发热,头疼,不想吃东西。慢慢地、越来越厉害,怕水、怕风,一看到水就全身抽筋,嘴上老是淌着带泡泡的口水,床上、被子上都是……再后来,去济仁堂看了一个老中医,吃了草药,才变得安静了……” “这是好了?”刘掌柜听着,也来了兴趣。 老婆子瞥了他一眼,似乎是对打断自己说话不满,幽幽道:“没过两天,就死了。” “咳咳咳!” 刘掌柜下意识打了个寒颤,这一刻,对方临的感激之情再度变得浓郁。 告别了这老婆子,又多方打听、确认,终于让他下定了决心。 …… 中午,方临来到轩墨斋,被告知自己可以来做活了,每月三两银子,管吃管住,一旬换班休息一天。 “你也可以回去睡,不过和他们仨一样,在这里给你留一个铺盖的位置,有时候忙得晚了,也可以留在这边。” 刘掌柜说着,推过去些银子:“诺,知道你手头紧,先给你预支一月的工钱。” “掌柜的,不是说一月三两银子么?这都有四两了。”方临掂了下,没接。 “你小子这不是磕碜我么?” 刘掌柜瞥了他一眼:“我黑了心,能让你这几天给我白帮忙?” “那哪能?谁黑了心的,掌柜的也不能啊,我可是打听过,周遭方圆的街铺,就属您信誉一顶一的好。”方临笑着说好听话。 他知道,这店里活计、还有这预支的一月工钱,某种意义上讲,就是救了对方的报酬了。 “去去去,再给你放半天假,明天上工。” 刘掌柜赶走方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笑骂道:“这小子,猴精猴精的,这是瞅准了我这个实诚人啊!” …… 第42章,打脸 离开轩墨斋。 方临抬头,今日风和日丽,阳光灿烂,蔚蓝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正如他此刻澄澈的心情,回忆起过去一旬的坚持,直到今早救下刘掌柜,神色依旧平静,心中却是微微振奋。 ‘天上不会掉馅饼,机遇也的确可遇不可求。但,仔细观察,做足准备,坚持不懈,却能将这个概率十倍、百倍放大!’他心中暗道。 并没有回去,接下来,开始在府城考察找房。 小和村人落脚的棚户区,只这一月免费,再继续住就要交钱了,虽然便宜,但方临也不打算让自家再在这里住。 毕竟,还有大半月,村人多数就要走了,没了相互支应的,这边环境又乱糟糟,也就不那么安全了。 也没去找什么牙人,方临就如找活计一般自己打听,打听哪里有房租赁,找上门去,看位置如何、价格高低、周遭治安好坏、邻居和睦与否…… 这自然不是一半天能完成的事情,今天也只是搜集信息。 傍晚,方临回到棚户区这边,可巧碰上了耿家夫妻俩,说了找到活计的好消息,耿石就拉着请那一顿早就说好的饭。 本来让苏小青也去,可她拒绝了:“你们男人吃饭,我瞎掺和什么?我先回去了,临子你俩安心吃,家里也不用担心,我给你娘带信儿,说晚上不用做你的饭。” 耿石媳妇先走了,剩下俩人闲聊,方临说起打算租房的事儿。 “我也被管事的看中,成了个正式伙计,和小青商量着,在府城留着看看,先不回去了。所以我家也要租房,临子,赶明儿早些下工咱们一起找,到时咱们住得近些,也能有个照应。” 耿石说着,又聊起了村人的去留:“付宏有了当铺的活计,肯定留下,宋凯、白宝、郑于他们当初闹得走小道,遭了劫匪,现在不敢回去,听说也留下;小乔村正他们这两天在码头做工,是确定回去的;游家还不知道……” 说着话,到了棚户口,就在这小酒馆吃饭。 如往常一样,宋凯、白宝、郑于一伙儿在这儿,今个可巧,付宏、游朝东俩人也在,不过后两者一人一桌。 方临、耿石另找了一桌,坐下。 宋凯一伙儿在码头当挑工,一天下来累得浑身酸软,身上没一点力气,相对地,心中却是戾气滋生,看到方临、耿石到来,自然不肯放过,拿他们开起了玩笑。 “哟,临子、石头,你们也来吃饭?今个儿怎么这么大方,可是找到了活计?” “就是,看你俩最近早出晚归的,是在城中找到了什么好营生么?一天能拿多少钱呐?说出来也给我们开开眼呗!” 宋凯、白宝嘴上这么说,心中却不认为方临、耿石真能找到什么好活计——付宏那厮,已经是瞎猫碰到死耗子了,可这种事还能天天发生不成? “你怎么知道我找了粮铺的活计?之前是短工,可巧今儿个刚转正。” 耿石憋着这消息没说,就等着方临一起,此时扬眉吐气,直接啪啪打脸:“钱么?也不多,一天也就六分五厘银子。” 宋凯、白宝本是调侃奚落,没想到人家耿石真找到了,顿时脸上表情好似吃了屎般。 他们也不认为耿石是骗人,这种事情骗不过去,被揭破丢人的只会是自己,再说村人都知道耿家节俭,今个儿能来下馆子庆祝也是侧面确认。 这时,耿石又道:“嗨,我算什么,临子的活计才好呐!” 方临看了耿石一眼,没想到向来老实的耿石也有一些腹黑,可能是受他媳妇熏陶? 很显然,刚才耿石说自己只是铺垫,现在将话茬递给他,才是抛砖引玉,这是想给他出气? 方临不在乎,但此时,却也不会拒绝对方好意。 更何况,宋凯一伙儿三番两次跳脸,的确挺烦人,希望这次能一巴掌拍老实,于是道:“我找了个书肆活计,一月三两银子。” “怎么会?你不是白白帮忙么?我打听过,人家都在看笑话,背后说你是傻子!”宋凯脱口而出。 他前几天路过,看到方临在轩墨斋,还以为方临找到了这里的活计,赶忙去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白白做工,当时就哂然:‘若是这样不要脸皮,就能找到好活计,那谁都能行了。’ ——这也是之前故意问的原因,就等找机会捅出来,好好嘲讽方临一番,没想到真被录用了。 方临看了宋凯一眼,自然明白对方的心思,又捅一刀:“运气好,今早掌柜溜达遇到条疯狗,被我救了。” ‘艹!这也行?’ 此刻,宋凯一伙儿心中都是蹦出这般念头,震惊、无语过后,就是极度的羡慕,三两啊,那可是三两银子啊,平均下来,是他们每天工钱的两倍,还轻松不知道多少。 他们脸皮抽搐,神色各异,却都是一样的难看。 “小二,再来两碗老黄酒!”没打击到方临、耿石,却反被在心口乱捅,宋凯内心戾气已不可压制,急需宣泄! “也给我来一碗烧刀子。”白宝跟着道。 郑于稍冷静些,看了眼两人,也跟着要了一碗酒。 “临子,恭喜!”这边,付宏端着饭碗坐过来,笑着道。 此一时,彼一时,之前疏远方临、耿石,是因为觉得以后求不到两人身上,现在么,既然都是一个身份的人了,自然要多多亲近。 方临脸色平静,就当普通村人处;耿石觉得付宏脸皮厚,心里有些看不上,却也没说什么不好听的话,只是态度冷淡些。 曾经的寻找活计四人组,现场还有一个游朝东,看着坐在一桌的方临、耿石、付宏三人,见证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找到街铺的体面活计,后悔的情绪啃噬着内心。 他不由会想,当初若是自己没离开,是不是也会找到一个好活计?对此,他自己给出的答案是肯定的,没理由方临行,耿石行,付宏行,就他不行! 游朝东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也没往上凑,转身走了。 等方临三人吃完了饭,结账准备离开,这时,宋凯一伙儿喝得已然有些微醺,借着酒劲儿,骂骂咧咧吐露着心里话。 “这狗日的世道,好活计像那大白菜一样,都让猪给拱了!” “就是,我……我哪比不上他们?就是一个个走了狗屎运。” “对,赶明咱们一起找。” …… 方临脚步一顿,瞥了他们一眼,神色依旧平静,心中并没有什么生气的情绪,只有思索。 ‘如宋凯、白宝这样的人,既没有背景资源,又耐不下心做准备,搜集信息,甚至连脸都拉不下来,只每天做梦,希望馅饼掉到头上,没有就是怨天尤人。这样的人,活该堕入底层的泥潭,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但现实却是,正是这样的人,占据了社会的最大多数。 “你……”耿石还想说些什么。 “和这样的人有什么可计较的?” 方临却是拉住他,转身离去,再没多看一眼。 …… 第43章,后续 回家。 一家人已吃过饭,方母、田萱也没再干缝补的活,凑上来。 “临弟,你真找了书肆的活计?”田萱看着心中急切、却又怕匆忙问了、会让方临觉得活计比自己更重要的方母,捂着嘴笑了下,帮着问道。 “嗯,真的。” 方临也笑了,点头确认,并说出了更详细的待遇:“每月三两,包吃包住,一旬可以休息一天。” “三两?那可真不少了!” 方母高兴地拍了下手,她自己挣钱高兴,儿子挣钱更高兴:“更难得的是,这活计也轻松得多,我儿真有本事。” “不错。”方父向来寡言少语,今天也少有的夸赞了句。 相比工作本身,家人的反馈更让方临感到喜悦,他顺势劝道:“爹,码头的活儿可不轻,您注意身体,觉得累了就歇两天,莫要逞强。” “行。”这话方叔有听进去了,并非敷衍。 来府城路上的经历,让他观念改变了不少,另外,谁又是天生犯贱,喜欢劳累呢?之前不过是儿子没找到活计,他必须撑起这个家,让方临不要有压力,但现在儿子找到活计,他就没必要压榨自己了。 为儿子高兴的同时,此时,方父心中也有些失落,不过理智告诉他,不必和自家儿子争一个胜负、高低,也就释然了。 “今晚早点睡,明天早点起来,早点去,给人家掌柜的一个好印象,好好干。” 方母拿过来干净的衣服,又絮絮叨叨道:“去了和别的伙计也打好关系,要是人家约着出去吃饭,那就去,交朋友别怕花钱,虽然咱们从乡下来,但也不能在这儿省,让人小瞧了你……不过也留着些心,外面有的人可坏,莫要跟着学坏了……” 不管这些有用没用,方临认真听着,不时点头,给方母反馈。 ——曾经,他也有过不耐烦,也曾过有过想法‘那些重复的唠叨你要说多少遍才好’,但两世为人,此时,听着这些絮絮叨叨,心中只有一片温宁。 …… 游家。 回来后,游朝东就阴沉着脸,坐在那不吭声,媳妇和他说话也不理。 再三追问之下,他才说出今个方临、耿石也找到了街铺的活计。 ‘原来是这样。’ 游家媳妇知道,自家丈夫心里这是心里不平衡了,为此甚至怨上了之前劝说的她,心中一盘算,顿时指着丈夫鼻子骂道:“游朝东,你可真是长行市了,在外面没本事,回家对自己媳妇撒气,算什么男人?我就问你,从跟你以来,家里的事情何曾让你操心过半分?我还怕你亏空身体,让你独自在外下馆子吃,我和孩子在家喝粗米汤……” 她说到后面,声音有些哽咽,捂着脸扭到一边。 本来,游朝东听媳妇直呼自己大名,怒火也上来了,可听到后面,越听越心虚,尤其是媳妇声音开始哽咽,那股火气瞬间熄灭,只剩下满心羞愧。 游家媳妇哭了会儿,见丈夫态度软化,这才扭过来,轻言细气道:“当家的,咱不能光看别人,还要看自己,我就说,真给你一个街铺的好活计,你能端得住么?况且,咱家是要回小和村的呀,真有那么一个好差事,你还能留下?家里的地怎么办?” 游朝东听着,沉默了下,才道:“是这个道理,我想差了。” 见丈夫认错,耿家媳妇语气一转,也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这事我也有错,是我看走眼了,方家临子是个有真本事的。若只有付宏一人,还能说瞎猫碰到死耗子,可耿石一个,他自己一个,尤其是临子的活计还在书肆,这就不是运气了,而是实实在在的本事。” “这样,等咱村走之前,你去方家道个歉,和临子打好关系……” 为什么要等到半月之后的走之前?她也有考虑,此时方临刚找到好活计,意气正盛,即使带着礼物去,也可能讨不了好脸色,可等走之前就不同了。离别的气氛下,平时些许矛盾也不算什么了,空手去道个歉,再说给老方家的人捎些话,都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耿家媳妇自顾说着,见游朝东低着头没答应,哪还不知道自家丈夫什么德行?这是好面子不想去,顿时提高了音调:“当家的,我给你说话呢?你到底去不去?你不为咱们,也得为孩子想一想,多铺条路总没错。” 游朝东听了,知道媳妇说得对,一咬牙,重重点头:“好,到时我去!” …… 宋家。 ‘轩墨斋的掌柜被野狗咬,正好被方临救了,真是运气好,我怎么就没这种狗屎运呢?不对,或许我可以……’ 宋凯喝了酒躺着,脑袋有些晕晕乎乎,此时琢磨着,突然想到什么一下子坐起来,心中有了个主意。 不过,这法子他不打算对白宝、郑于说,打算吃独食。 …… 白家。 白宝也在想着方临的事,他其实也知道,宋凯不是什么好货色,郑于稍强些,至于自己……嗯,总之对自己有着清醒认知。 他也想过,去向方临道歉,弃暗投明,或许也能找到一个好活计,到时,凭自己的能力,一定会被掌柜的认可提拔,说不得之后也能做个掌柜,再然后……闯出一番事业,出人头地。到时,出门前呼后拥,去哪儿都有人奉承巴结。 如此意淫着,白宝热血沸腾,可等热血稍稍冷却,想到第一步要去找方临道歉,顿时一切盘算全部打消。 ——是的,他只会空想,根本拉不下脸,连第一步都走不出。 ‘这也不怪我,我就是个普通人啊!当个普通人,其实……也挺好。’抱着这样的想法,白宝睡去了。 …… 郑家。 郑于同样睡不着,想到走之前老爹的交代,‘宋、郑俩家是亲戚,可以和宋凯多亲近些’,但一路过来,宋凯都干了些什么?和游朝东打架,拉着他、白宝组建小团体,鼓动村人走小道,遭遇劫匪自己逃跑,拉着自己去找肖官差踩坑,三番两次奚落方临等人,今夜发酒疯…… 这样的亲戚,真的值得亲近么?他扪心自问。 ‘鱼找鱼,虾找虾,再和宋凯混下去,或许,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郑于脑海中忽然冒出这个念头,紧接着,胸中生出一种冲动,立刻去找方临求教的冲动。 但很快,又冷静下来,凭什么?人家方临凭什么指点他? “算了,和宋家毕竟是亲戚,再看看,再看看。”郑于这么对自己这么道。 …… 方临并不知道,自己今晚表现对宋凯一伙儿的影响,让他们思绪翻涌、翻来覆去,却也不想关心,此时已然安心睡去。 …… 第44章,道歉 次日,清早,阳光照进轩墨斋,斑驳琐碎,书墨香气氤氲。 刘掌柜给方临介绍:“老头子我刘振堂,你小子想必也打听过,就不多介绍了,店里三个伙计你也打过交道,今天介绍一次算是正式认识。” “这个是成世亮,上过学堂,识字,会算术,咱们书肆收银结账的账房。” “成兄,上次店里人多事忙,那个小失误我鲁莽说出,你别往心里去。”方临看向高高大大、身材微胖、衣服也不错的这人,如此道。 “哪里?”成世亮摆了下手,本来他这人有些好面,还记着那天的事儿,在心里是根刺,可此时方临主动说开,反而让他芥蒂尽去,也不计较了。 “黄荻,嘴皮子利索,负责引着客人买东西。” “黄兄,以后多多照顾。”方临看向这个不高不矮、皮肤微黄的的青年。 “相互照应!相互照应!一早我就知道方临你是个有本事的,肯定能进来,现在这不?恭喜恭喜!”黄荻话说得很好听。 “柴一苇,我远房侄儿,在店里搬书、打扫,人老实,就是嘴有些笨,你小子可别欺负他。” “哥!”柴一苇先开口打了招呼。 方临看去,对方人有些矮瘦,皮肤也稍有些黑,回以笑容。 ‘这三人中,成世亮家境较好,有些记仇,却也有着大气的一面;另两人则可能家境稍一般些,黄荻能说会道,柴一苇相对老实。当然,这只是第一印象,还需要再看。’他心中暗道。 “哦,还有我内人,姓闵,在咱们书肆做饭,要到半上午来,你也见过的。” 刘掌柜介绍完毕,给方临安排差事:“方临,你就看哪乱了,给书归位,再就是看着谁忙,帮衬着些。行,就这样,都各忙各的吧!” 说来,在昨日确认了方临品行后,现在,他看方临这个伙计,那真是越看越满意。 ——正如方临当初‘自卖自夸’的那般:记性好,给书归位行;力气不小,搬书行,能帮衬柴一苇;嘴皮里也利索,引导客人买书行,能帮衬黄荻;算数不错,结账也行,能帮衬成世亮,简直就是一个万金油,搁哪儿都行。 方临投入工作,有之前十天‘实习期’,此时,已然颇为熟悉,自然轻松胜任。 除了本职工作给书归位,不时还帮着成世亮、黄荻、柴一苇三人,也不出风头,就是打下手,衬托对方,好比绿叶之于红花。让他们都感觉多个人真不错,暂时交情谈不上,但都有所好感,至少不排斥。 中午,留在轩墨斋,在这儿吃的第一顿饭。 饭是米汤,其中极少有稻壳,在小和村人的标准中,这已经算是精米了,菜是小葱拌豆腐。 方临四个店里伙计也没上桌,就坐在灶间吃饭,米汤还好,菜是刘掌柜妻子刘闵氏、刘老太拨的小半碗,对四人来说稍有些紧巴巴。 “咱店里这边,饭菜是不是挺好?”成世亮问道。 他知道方临家是逃难来的,说店里饭菜时,心里有种与有荣焉的感觉,更深处,是潜藏着的一丝优越感——当然,这可能他自己都没察觉到。 “是,比我家平时吃的好不少。”方临笑着点头,知道对方想听什么,给出想要的反馈。 “菜是掌柜的买的,咱掌柜人不错,就是老太太……嗯,有些精明。”黄荻说着,看了方临一眼,可能因为不太熟的原因,到嘴的话从‘小气’变成了‘精明’。 “老太太其实还好,若是碰到掌柜的大儿媳妇,那才是……”成世亮一言难尽的表情。 黄荻闻言,竟深以为然的样子。 只有柴一苇说着好话,倒是挺满意:“我觉得都挺好,吃的不差,咱掌柜也从不少工钱。” “这话可是对的,咱们掌柜的,做人那是一顶一的……行了,再说菜都凉了,都吃!都吃!”黄荻招呼着,自己率先夹了一大块豆腐。 旁边,方临只听不说,保持着谦逊的态度。 虽然他对‘刘掌柜的大儿媳妇具体如何一言难尽’挺感兴趣,但交浅言深,也没多问,知道这么处着,有些东西迟早会知道,并不心急。 …… 午饭后,方临帮着出门倒泔水,竟意外看见了宋凯,对方此时鼻青脸肿、一瘸一拐,似乎也发现了他,脸色难看地避开走了。 ‘宋凯不是在码头做工么,怎么会到了这附近?’信息太少,方临暂时没头绪,也没再关注,回了书肆。 …… 今天店里不太忙,下午下工也早,再加上如今季节天黑得较晚,方临并没在轩墨斋吃晚饭、住下,和刘掌柜说了声离去,找上耿石去看房子。 看了一处后,见时候不早,俩人往棚户区返回。 半道,遇到了郑于,手中还提着买的糕点,这是来道歉的:“临子,前段时间,我和宋凯在一起做了不少错事,是我不对,这是赔礼请你收下。” 方临没接,对上郑于眼睛:“你说的错事,若是表决走小道,那也不应该对我;若是说前几天的奚落,同样不是针对我一个,没必要只对我道歉。直说罢,你有什么事情?” 郑于感觉自己仿佛被看穿,一咬牙,说出自己目的:“在码头做挑工太累了,我想请你指点两句,找个轻松些的伙计。” 方临点头,忽然问了一件不相关的事情:“宋凯今天去做什么了?” 他是对宋凯一伙儿不关心,不过,那是在不涉及自己的情况下,今中午宋凯出现在轩墨斋附近,有着针对他的可能——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太大,但出于谨慎,还是顺便问了句。 郑于听到方临提及宋凯,神色一时间竟有些古怪:“可能是昨个儿,听了你救了你们掌柜,今天宋凯想了一出,雇人去打一个肉铺的东家,自己藏在一边打算救人……可那个肉铺东家是个能打的,直接给宋凯雇的人打翻了,然后问出来,又将躲在一边的宋凯揪了出来,打了一顿……” …… 第45章,求教 也正是宋凯自作聪明,画虎不成反类犬,这般愚蠢行为,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促成郑于今天来找方临道歉、求指点。 旁边,耿石听着,都是乐了。雇凶打人,自己施救,这种事情也亏宋凯能想得出来,那是想结恩?分明是奔着结仇去的。 若非这是府城,律法威严,恐怕宋凯都不是挨一顿打那么简单。 ‘凡做过,必有痕迹,宋凯也真敢!’方临听了都是暗暗摇头。 他自己都只是顺势而为,从没想过主动设局,那是因为他清楚知道,但凡有点成就的没人是傻子,若把别人当傻子,那才是最大的傻子。 ‘这也就明白了,难怪今天中午看到宋凯鼻青脸肿,一瘸一拐。’对宋凯犯蠢,方临并不关心,只要不涉及自己就好。 郑于还以为方临问宋凯,是不想指点他的话被对方知道,忙撇清关系:“宋凯将这事告诉了我、白宝,下午就传了出去,他怀疑是我干的,还和我吵了一架,后来才知道是白宝……总之,我和宋凯已经闹翻,以后也不会多打交道。” 方临依旧没吭声,说指点与否,沉默着。 这种沉默仿佛有着力量,让郑于感到莫大压力,嘴巴干涩,胸膛中一颗心怦怦直跳,忐忑不已,好似此刻就是命运的分叉口。 ‘罢了。’方临微微沉吟,有了决定。 相比宋凯、白宝,郑于相对清醒,有些底线,并非不可救药,再就是有着分寸,没说让他帮忙找个好活计——那般,他绝对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相反,仅仅求两句指点,也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 ‘这般情况下,惠而不费,倒也不妨卖个人情,毕竟同村人,也是资源的一种。’ 不过,道不可轻传——虽然指点两句,远达不到传道的程度,但有些时候,真传一句话,就能让人少走不知多少弯路。 ‘所以,倒也不能让他得来太过容易,不知珍惜。’ 方临看了郑于一眼,走向路边一个铺子,要了四个烧饼、一斤卤肉,耿石想到怀孕的妻子,也跟着买了俩烧饼。 看到这一幕,郑于似乎明白了什么,心中大喜,连忙上前,抢着给两人付了钱。 “这……”耿石推辞。 “耿哥收下吧,昨天你请我吃饭,今天这就算我回请。”方临如此道。 是的,这就是郑于得他指点,要承担的代价——六个烧饼、一斤卤肉,七八十钱,肉疼却不至于让人放弃,也会让郑于更当回事,更懂得珍惜,也更承情! 至于为什么不要那份糕点,而是当街买烧饼、卤肉?自然是因为糕点是买好的东西,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问题?投毒不大可能,但即使往里吐两口唾沫,也够恶心人了。 ——当然,情理上讲,郑于不会如此,但他从不惮以最大恶意揣测人心。 方临拿了烧饼、卤肉,转身继续走,斟酌了下,终于开口:“你要找活计,首先弄清楚一点,自己有什么优势,是能说会道?是吃苦耐劳?再或者是能狠下心,要的钱比别人少?然后,根据自己的优势,针对寻找适合的铺子。” 他当时带耿石、付宏、游朝东,也看了一些体力活计,但那都是照顾三人,自己后来筛选的,也都是自身适配度最高的活计。 郑于倾耳听着,不敢疏漏一字一句,全部牢记心里。 “寻找铺子时,不要急着下决定,多听多看,打听清楚工钱多少,东家是否好打交道,人品如何,有无拖欠、克扣工钱的情况……” 方临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在这个过程中,难免遭人白眼,莫轻言放弃。” “我记住了。”郑于重重点头。 他渐渐也领悟到:要脸,那就别抱怨码头挑工的活儿累;如果不想干那种苦累的重体力活儿,就得放下脸皮。 “最后送你一句话,天上不会掉馅饼,但我们能做很多事情,比如做足准备,沉下心来,提升能力,让自己变得更‘好运’。” 听到最后这话,郑于瞬间感到脑子中仿佛有什么东西一下炸开,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就好像突然开窍了一般。 他回望过去一段时间,自己这是做了什么?和宋凯、白宝混在一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瞎折腾,简直就是在浪费人生。 这时候,郑于突然想起一句谚语: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有的人,哪怕生长在恶劣的环境,也会如锥子放进囊中,遇到合适的机会,立刻就会冒头钻出来——就如方临生长在闭塞的小和村,但来到府城,很快就打开局面。 有的人,虽然笨一些,但也并不是没救了,与蠢货为伍,只会被一起染黑;而靠近有能力的人,却会受到熏陶,不断变好。 “谢了!”郑于似乎想明白了什么,长长吐出口气,再次郑重道了句谢,又一躬到底,这才转身离开。 方临目视对方离去,也没多说,两人的关系、对方的付出,也就值他说这么多,更核心、私人的一套方法,他并不会告诉。 不过,仅仅方才那些话对方能听进去,也足够受用了。 “临子!”耿石忽然碰了下方临肩膀。 “嗯?” “刚才那些东西,你就这么说出去,会不会……”耿石是想说会不会太吃亏。 “动动嘴皮子的事而已。再说,知易行难,道理就在那儿,难的是践行,看他自己吧!” “那就好。就是没想到,以前宋凯一伙儿那么嚣张,现在也彻底散伙了,郑于更是来认怂,有求着你的一天。”耿石感叹着,心里十分快意解气。 方临笑了下,没再说什么,在他看来,这只是一个非常小的插曲,仅此而已。 他的注意力,早已不放在曾经的村人身上了。 …… 回了棚户区,和耿石分别,方临竟在距方家不远的一片空地上看见了方母,此时,她正一边做着缝补的活计,一边和不少手上也有活儿的大娘大婶唠嗑。 ——更准确的说,是这群大娘大婶在围着方母吹捧,好听话不要钱地说出口,方母则是一边‘虚伪’地谦虚摆着手,一边掩饰不住的眉开眼笑。 …… 第46章,租房 显然,昨天方临、耿石找到好活计的事,已经传开。 而这些大娘、大婶,之所以乐意讨好方母,也正是因此——方临不仅自己有本事,还有本事带给身边亲近的人好处,相对来说,后一点更重要。 这时,这群大娘、大婶们见到方临回来,一个个脸上都是露出笑容热情的打招呼。 “临子回来啦?” “听说你现在在书肆做活?那可了不得!” “我就说嘛,打小看临子就是个有出息的。哟,这是给家里买的东西?真是孝顺啊!” …… “想吃哇?也让你儿子给你买呗!再不行,就在炕上给你家老苏……咳咳,儿子咱们回去吃饭。” 方母似是意识到失言,连忙住嘴,起身拎着板凳,和方临一起回去,嘴上岔开话题给自己解释着:“今天天气正好,我就想着出来和这群老娘们唠嗑唠嗑,可真是畅快。” 方临微微无语,心中翻译了一遍:‘儿子去了书肆做活,这不得出来出去和那群老娘们炫耀一番?被吹捧得可真舒服。’ “娘,我萱姐呢?” “先让她回去了做饭了,我留那儿多做了会儿活。” 方临心中默默翻译:‘先让小萱回去做饭了,我留那儿多享受了会儿吹捧。’ “怎么样,今天做活累不累?哟!” 方母问着,这时才想起方临买的东西,怕他累赶紧给接了过来,一看就埋怨道:“你挣钱不容易,可别乱花,更别想着买啥孝顺我们,你就存着,自己花销……” “没花钱,是郑于找我询问找活计的事,我说了两句,给的报酬。” “我儿真有本事!”方母习惯性夸赞,对此也不惊讶,自家儿子书肆活计都找到了,指点别人两句,给些报酬应该的嘛,受得起! 回家。 “临弟回来啦?”田萱正在烧水,抬头给了方临一个大大的笑脸。 方叔有在泡脚,沾着灰尘、灰扑扑的脸上有着道道汗痕,看到儿子回来,莫名有些心虚,似是自言自语道:“明天就不去了,歇一天。” 显然,这是想起了方临昨天嘱咐,怕被儿子说逞强不知爱惜身体。 这样的方父还是第一次见,方临心中好笑,顾及老爹面子,并没说什么,去给田萱帮忙了。 “歇一天也好,看你这邋遢的。”方母放下东西,拿了块干净的湿布过来,心疼地给方父擦着脸。 汩汩! 此时,锅中粗米汤滚着,加热的烧饼、卤肉香气氤氲,化作淡白的烟气,袅袅升腾。 昏黄的阳光下,晚风徐徐,一老一少两对影子拉得很长,就在那朦胧烟气中微微摇曳,依偎着凑在一起,组成了这个家。 …… 时间匆匆,又是大半月过去。 这大半月中,方临每天一大早就去轩墨斋,跟着刘掌柜溜达一圈,混一顿早饭,然后与成世亮、黄荻、柴一苇三个伙计一同做工,期间耳濡目染学些字。 因为书肆暂时没有进货,也不算忙,相对轻松。 傍晚下工,他并没留在轩墨斋这边,故而,这些日子和店里其他三个活计打交道较少,暂时也没更多了解。 下工后,方临就去约着耿石一起找房子,多走多看,对比筛选,终于,在小河村大多数人离开府城的前一天敲定了。 这是在西巷胡同的一处房子,位置稍偏了些,但环境不错,比较干净,治安也还好,没听过有什么大的恶性事件,邻里也还行,或有小毛病,但没听有不三不四的人家,价钱也还好。 相对来说,已经是方临看的许多房子中,性价比最高的一处了。 “小方啊,你是租赁,还是典房?”房主姓翁,是个四五十岁的小老头,笑呵呵问道。 “您开玩笑了,我哪能典得起房?自然是租赁了。”方临这么道。 大夏在买房之外,有着租房、典房两种方式。租房不用多说,按月、季、年支付房钱,房子是别人的,租住于他人门下。 典房么,就是一次性交房子价值的七八成钱,约定一个期限,期限内都可以在这住儿,到期如数退钱。 这种方式更胜租房一筹,却又次于买房,就好比家中有了困难,去当铺典当首饰一个道理,有了银子时可再赎回。 典房这种方式能够出现,自然是某种意义上,对双方都有好处。 对房主来说,虽然契约到期银子要还给人家,但能在保留房子产权的同时,一次性拿到一大笔银子,以作急用。 对典房的人来说,约定期间算是白住,也比租房更安心,至少在房子被赎回去之前,可以算得上是属于自个儿的。 方临和翁老头确定租赁的方式,签订契书,一月一付,一月五钱银子。 ——这不少了,在码头做挑工一月才不过一两五钱银子,刨去吃喝能存下的钱大约一两银子,这已经是其中一半。 ‘这租了房,有了落脚的地儿,才勉强算是在府城安定下来了。’这一刻,方临如释重负,感觉大半月来下工后的奔波忙碌都值得了。 送走翁老头,又在房内看了看,还算满意:除去厨房、堂屋,还有三个房间,做饭、自住、放杂物,生存需求基本能得到满足。 唯一不太方便的,就是没有自家茅房,不过,这不是这处房子的问题,胡同中其他人家都没有。 ——府城寸土寸金,土地价值极为高昂,寻常人家购置一套房子已经相当不容易,哪还能有财力,专门辟一块地去建一座私人厕所?再就是,这个时代下水道、化粪池基础设施不到位,根本没有家家户户建厕所的条件。 ‘在棚户区那边,有着一个公共的大茅坑,到了这边就只能用马桶了。’方临暗道。 马桶的优势很明显,轻巧,不占位置,至于说便溺其中,如何处理? 简单!每天一早,就有粪夫走街串巷,喊着‘收人中黄嘞’! 这粪夫收走粪便,不要钱,也不给钱——百姓得了方便,粪夫也能够将搜集的粪便卖给粪商,得了实利。 说回租房,和方家一样,耿家也租住在西巷胡同,不过是在胡同口的位置,距离方家百来米。 桂花嫂也在这边,隔了条斜街,在百顺胡同,并不算太远,走路半盏茶功夫就能过来。 ——方家和桂花嫂走得近些,隐约知道对方是典房的。 还有,小河村人中,其他人家想要留下的,比如付宏、宋凯、白宝、郑于等等,早就有定计,准备看方家、耿家租在哪里,就选在附近。 哪怕是最讨厌方临的宋凯也不例外,毕竟,一件件事下来,早就证明了方临的眼光。 这对其他人家来说,自然不失为一个聪明的选择,唯独白宝,在方家附近,自然也离桂花嫂家近,要说其中好处更多一些、还是坏处更多一些,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诚然,在府城中,行事手段不可能过激,但这世上,毁掉一个人的方法从来不止一种。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宋凯学方临不成反被打,又被白宝传扬开,让村人笑话后,宋凯一伙儿彻底分崩离析。宋凯成了孤家寡人;白宝也懒得再维持表面关系;郑于更是远离了两人,听说找了一个饭馆学徒的活计,给人家大师傅打下手,前两天还又来感谢了一次。 …… 这边,方临、耿石趁着今日下工后,租好了房子,结伴回棚户区,路上碰到了付宏。 付宏舔着脸凑过来一起走,路上对两人大加诉苦:“临子、石头,我真他娘后悔啊,后悔当初没听你们的。我那个狗日的掌柜,他直接克扣了我一半工钱,说好的二两银子就给了一两……” …… 第47章,同房 “其他伙计我也打听过,虽然也有克扣,但哪像我这样,直接扣了一半?你们说,这不是欺负人么?就看咱们逃难来的,好拿捏?” 距离付宏去那个当铺做活,前后也差不多有一月了,的确是发放第一个月工钱的时候了。 方临听着,没说话,不发表意见。 耿石心中觉得耿石活该,他们早提醒过,付宏自己不当回事儿,还觉得他们坑他,现在后悔了?同样没搭理。 付宏也不在乎,自顾自骂骂咧咧,一路上都是吐槽他掌柜,好似只是为了发泄,把方临、耿石两人当成了倾吐的茅坑。 耿石有些听烦了,忍不住说了一句:“宏子,你也可以不去做了啊?” 付宏闻言,顿时哑然,悻悻然道:“那怎么能不去呢?” 当铺的活计轻松、体面,作为小和村中第一个找到这般好活计的,更是许多人羡慕,出了不知道多少风头,虽然抱怨,但却是不舍得放弃的。 或者说,如果真决心放弃,付宏早就二话不说不去了;既然还在抱怨,那就是还有念想。 ‘付宏一边骂,一边去,这无疑是暴露了自身弱点,那掌柜说不得会更进一步拿捏,继续试探底线。付宏的脾性,也不是个吃亏的……’ 方临暗忖着,料准了这事,将来必有后续。 不过,这不关他事,自不会管,甚至都懒得提醒一句。 …… 到了棚户区这边,方临和耿石、付宏分别,回家。 “爹娘,房子租好了。”他和方父、方母说了租好的房子,位置、价钱、大小。 “难怪每月要五钱银子,除了堂屋、厨房,还有三间房,这怎么住得了哟?”方母说是住不了,其实是心疼,觉得浪费。 方父没说话,却也是脸皮抽搐了下,显然也是心疼,心中恐怕都已经默默换算了一下:五钱银子,可就是他做挑工八九天的钱。 “爹、娘,别总想着省钱,咱们住得宽敞些,周边环境好些,也能舒心些,一些麻烦、事端免去,其实就算是变相的省钱了。” 方临自行做主,就是因为知道,如果让方父、方母去,大概率是不舍得租那处房子,会选择小些、位置偏些、周边稍差些,但价格低些的地方。 不过,他必须说一句,老一辈有些时候、有些地方省钱,往往会变成无效省钱,就比如这次,租房在治安差些的地方,万一出些啥事,最后付出的反而会更多。 “我儿说得对,多花些钱就多花些钱吧,周边街坊没有那种特别恶的坏种就行。”听方临这么一说,方母显然想到了路上遭贼的事,立刻就不心疼钱了,转变立场飞快。 “是这么个道理。” 方父也是点头,他比方母看的更深些,也更知道这个社会的阴暗面,贼偷算什么?真正的黑恶才麻烦呐! 他们就这么接受了,当然,不接受也没办法,契书都签了,木已成舟。 方母是心态很好的人,接受了事实,这时就已经开始盘算:“厨房、堂屋外的三个房间,我和你爹一间,你和小萱一间,剩下一间还能放些杂物……” 方父也认可了这安排,田萱打小抱回来,就是给儿子当媳妇养的。 倒是田萱,听到这话下意识看向方临,目光触碰,如受惊的小鹿一般瞬间避开,低下头,霞飞双颊,双手紧张的摆弄着衣角。 “娘,我和萱姐一人一间吧,住着人也能放杂物……” “临弟!”田萱闻言一下子抬头,还以为方临嫌弃,那一瞬间,大眼睛中的惊惶,如遗弃的小猫儿。 她自然是聪明的,但涉及到自身,还是难免脑子掉线、患得患失。 “萱姐,你不要多想。我听掌柜的说,女人不能太早生孩子,对身体不好,更可能因此难产……” 这个时代,女人过早生孩子,的确就是闯鬼门关,但这倒不是从刘掌柜口中听来的,方临假借对方之口,只不过是为了增强说服力——至于让刘掌柜背锅,想来刘掌柜知道了,也是会理解的吧? 至于说俩人住在一起,不做负距离接触,没孩子不就行了?但那般时间一长,迟迟没有孩子,也会让压力传导给田萱。 除了这些原因外,方临还有更深层次的想法,他想在将来,给田萱一个婚礼,让她也能有凤冠霞帔的一天。 无它,只因为田萱值得! “你们掌柜的有文化,说的肯定没错,那是得注意,不能太早……”方母转变口风。 她是对田萱苛刻,有时候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但还是把田萱当作人看的,是认可、爱护的,与当初陈老婆子之于桂花嫂有着本质的不同。 特别是从小和村一路走来,田萱的表现、方临潜移默化的影响,也在让方母态度一点点软化。 “我听娘的。”田萱脸蛋红扑扑的,如蚊子般说了声。 这个时代,风气保守,人们是羞于谈那方面的,不过也正是这种纯洁的可爱,才让人们对婚姻大事有着一种仪式感,心中有着一种向往、敬畏、神圣。 方父不好说这事,从头到尾闷声不吭。 方临见此时气氛有些尴尬,主动岔开话题:“明早村人就走了,等村人一走,咱们最好就立刻搬过去,毕竟,这边乱糟糟的,没了村人照应就不太好了。” “是这么个道理,得尽快收拾,吃了饭就弄。” 方母说着,感叹道:“也不知道那边的街坊邻居怎么样,是不是好相与。唉,要是咱们村人都不走,我看在这儿也挺不错的,舒心,毕竟都知根知底的。” 方临看了方母一眼,不揭破。 旁边,田萱也是偷偷掩嘴笑。 他们都是心思灵慧的,知道方母没说出来的更进一层心思,在付宏、耿石、方临相继找到好活计后,证明了方临的本事,村人都愿意和方家亲近,说话那叫一个好听,这两天那些大婶、大娘没少围着方母吹捧,可让她春风得意,方母自然觉得好了。 吃了晚饭,一家人开始收拾东西,这时游家游朝东来了。 …… 第48章,分别 “叔、婶,你们忙着,我找临子说两句话。”游朝东道。 “行,临子过去你俩说吧,收拾东西交给我们就行。”方母也习惯有人找儿子了,摆手道。 倒是方父,稍稍有些吃味,儿子有本事固然好,他也高兴,理智上也理解,但还是难免失落——毕竟,以往来人都是找他的,好嘛,现在他都没存在感了。 这份吃味、失落,让他闷着头、憋着劲儿,更卖力地去收拾东西了。 “游哥。”方临过来,打招呼道。 游朝东说是要和方临说话,可真正面对方临,嘴唇蠕动了下,一时间,嗫嚅着竟没说出口。 方临知道,大概是看到付宏、耿石、自己相继找到好活计,对方后悔了,不过选在这个时候来,小和村人走的前一天,应该和郑于不同,只是想要道个歉,弥补关系。 他自然不会刻薄奚落,主动开口,拉开话题:“游哥,你最近还在码头做活?” “还在码头,不过今天歇了没去,想着明个儿走。说到这事,还多亏了临子你,那时候跟着你多打听了一番,才没踩到肖官差那个坑。” 游朝东打开话匣子,说开了,终于鼓起勇气:“当初我找过来,咱们商量一起去找活计,可后来,我一心想着挣钱,迷了心窍,抛下你们独个儿去了码头……临子,对不住了。” “游哥说的哪里话?当初你跟着一起找,是信任我,反而没找到就先走了,辜负了期望,让我一直觉得过意不去。”人家好不鼓起勇气道歉,方临自然不会打脸,说着好听话。 不过,有一点他没说谎,真没怪对方,倒不是他心胸宽广,而是……只要不对他、家人造成伤害,别人如何,他根本不在乎。 游朝东自然不知道方临真正心理,听着这话,越发羞惭——人家不仅没怪,还觉得辜负了自己信任、期望,反观自己,当初拍拍屁股抛下三人走了,如今就连过来道歉、弥补关系,都是媳妇强逼着的,对比之下,自己简直太不是东西了。 对了,提到媳妇,他想到来之前媳妇的交代,连忙提出:“临子,我家明个儿回去,你家有要捎带的信没有?我给你带回去。” “有的,那就麻烦游哥了。”方临并去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信。 他这些天识了些字,但还没达到无‘错别字’独立写信的程度,这是方父、方母交代了些要说的话,自己去了轩墨斋,又添加了些内容,然后口述给刘掌柜,让刘掌柜帮忙写的。 信中内容,方父、方母交代的一部分,大概是对村里的房子、剩下两亩地的处理,方临加的一部分,则是说些好听话,比如,方爷、方奶年龄大了,要保重身体,多多休息,吃喝饮食也要注意,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也没忘了大房、二房、四房,挨家挨个问候了一遍。 总之,大小事情,无微不至,情真意切,反正让人看了读了、听了,会觉得方老三对爹娘是真孝顺,对弟兄也是真重感情,闻者落泪稍显夸张,但绝对会交口称赞,让方家三房人虽然在外,但在村中会有一个好名声。 这个时代,一个好名声,那可是极为重要的! 本来,这封信想请乔旭送,正好乔村正识字帮忙读,不过,想来让乔旭送信儿的人家多,游朝东又主动提出,让对方也送好。 至于说会欠人情,这点芝麻绿豆大小的人情,游家有聪明人,想来将来就是要兑现,也不会提什么超出分寸的事情——当然,那些超出分寸的,即使开口,他也不会帮忙。 “临子,还要捎带什么东西么?”出于愧疚心理,游朝东主动揽活,追问。 “不了,我家落单时候,遭了贼偷,卖地的钱都没了,现在也紧巴……”方临苦笑。 别的捎带的,还真没有,他家现在看着光鲜,但其实,还真没存下多少钱。 所以,条件有限,心意到了就行,具体出东西、落到实处,那不是还有大房、二房、四房吗? 嗯,主打就是一个动嘴孝顺,想必方爷、方奶也是能够理解的。 游朝东听到这话,心中又是更愧疚了,当初表决,他家也没帮上忙,人家方临却仍是认了人情,后来找来,真带着他找活计……愧疚之后,然后就是感动,方家这么紧巴巴,没余钱,还肯花钱给老方家写信。果然,村里传得没错,方家三房是实诚人啊! ——花钱写信这事,刘掌柜有话说,方临口述内容,他写,听着、写着都触动不已,对方临印象更好了不少,压根没提一文钱的事! 不过,游朝东哪知道? 他脑补一番,已经下定决心,不仅要将信给带到,还要将方临家的难处说出来,可不能让村里人误会了。 “临子,你放心,这信我一定带到,若有什么闪失,你拿我问罪。“游朝东拍着胸膛,心头涌起一股使命感。 ‘游哥说的哪里话?不至于。”方临哑然失笑,一封信而已,又不是什么押镖的金银珠宝。 另外,他怎么感觉,对方似乎误会了什么?不只是送信,似乎还想要给自己加戏?不过也没详究。 游朝东没多待,又说了些话,告辞走了。 …… 游朝东刚走,又有人过来坐,是乔旭媳妇,说帮着方家稍信的——显然,聪明人可不止游家媳妇一个。 当得知游家先一步做了这事,自己来晚了,乔旭媳妇暗叹一声,也没走,唠嗑一阵,诉说别情,这才依依离去。 等乔家媳妇刚走,又来一家,也是想帮方家稍信的。 方母就感觉特自豪,别人家都是求着央着村人帮忙送信儿,我家却是人家主动来,还一个接着一个,不由又是感慨一番:这村人啊,知根知底的还是好,要不是都不走那就好了。 …… 次日一早,给要回小和村要回去的人送别。 ——总的来说,小和村来府城的人家,留下一半,多是年轻人;回去一半,多是家中有年龄大的、稳健些的。 这一半人家给另一半人家送别,今日此情此景,依稀如当初,部分小河村人踏上去府城的路,村中人送别。 “路上保重啊!” “下次来府城,到我家喝茶!” “婶子可记着,给我家带个话,让爹娘别担心!” …… 就在留下人家的目送中,要回去的人家上路了,挥手远去。 从高空俯瞰,小河村人再次分为两部分,选择回去、选择留下,两边泾渭分明,犹如命运的分叉,拐进入了两条迥然的轨道。 …… 第49章,趣谈 送走小和村人,方家搬过来西巷胡同,这边租赁的房子。 方临给方父、方母介绍邻居:“咱家左边邻居姓邱,老太太脸烧毁了,听说是个与人为善的人家;右边是满家,打听着稍有闲话;再那边是辛老倌和他儿子,听着老实巴交;再那边,是欧夫子老夫老妻俩,我打听中是顶好的那种。” “爹、娘,你们放心,胡同中没那种太恶的坏种。” 方临顿了下,又是道:“当然,这只是打听到的,咱们也不能偏信,得相处着,自个儿判断。邻居么,能处就处,不能处咱们自个儿关起门来自己过,耿家就在胡同口,百顺胡同的桂花嫂也不远……” “哦,还有一件事,我今晚不回来,铺子进货,会忙到有些晚,就住在店里那边。” “行,临子那你赶紧去吧!” 方母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抱了個小陶罐出来:“这是我做的豆腐乳,你拿去吃,也给店里掌柜、伙计尝尝,别舍不得,吃完了我再做。” 从儿子去书肆做工,她就开始做了,这些天过去刚好能吃。 “那可好。我知道了,爹、娘,走了。” …… 轩墨斋,今天白天还好,不算太忙碌,也还轻松,直到傍晚。 刘掌柜去印刷坊拿货回来了,赶着驴车过来,几人要将这些货再核对一遍,搬入库房。 刘掌柜、成世亮、方临三个会算术的核对,黄荻、柴一苇两人先搬,等核对完,最后加入进来一起搬。 核对数目是个精细活儿,搬书也不简单,东西挺沉,又弯腰直腰的,并不轻松,直到天色彻底黑了,才算忙完。 此时,方临还好些,成世亮、黄荻、柴一苇都是怏怏的、有气无力了。 刘掌柜去请印刷坊的人吃饭,联络感情,临走前,嘱咐大儿媳妇给四个伙计做晚饭,要多做些、做好些。 是的,今天刘掌柜妻子刘闵氏不在这边,是大儿媳妇接替,他大儿媳妇姓丁——刘丁氏,看着黄皮寡瘦,病恹恹的。 刘掌柜一走,方临发现,成世亮、黄荻两个一下子瘫在椅子上,脸上说不出的古怪难受,就连一向老实的柴一苇,都是苦着脸。 他想到前些日子提的‘刘掌柜大儿媳妇一言难尽’,隐约猜到,莫不是比她婆婆刘闵氏还要抠搜小气? 本来以为,会是菜差些,可饭端上来,方临才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压根就没菜,就是粗米汤,不过倒是挺稠。 成世亮、黄荻两个磨磨蹭蹭没动筷子,余光不约而同看向方临,似乎想瞧什么乐子似的。 还是柴一苇这个老实人提醒了一句:“方哥,你嚼一下再咽。” ‘嗯,粗米汤有问题?’ 昏黄的油灯光芒下,方临外表也看不出来,呷了一口,在嘴中咀嚼,竟不停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原来是有粗盐粒混杂在饭中。 ——显然,刘掌柜的大儿媳妇刘丁氏,没做菜,直接将一匙生盐拌在饭里给他们吃。 咕咚! 方临喉咙耸动了下,吃下去。 “厉害!”成世亮、黄荻两个本来想看乐子,见方临面不改色吃下去,竖了个大拇指。 “还好了。至少,比野菜、草籽好多了。” 方临说着,拿出豆腐乳,给成世亮、黄荻、柴一苇三人分享。 成世亮是个大气的性子,不好意思白吃,拿出一包鸡骨架。 柴一苇也拿出几个烧饼。 黄荻空手,不过却是许诺道:“我没带东西,今晚占你们些便宜,明中午回请你们吃肉!” “不是,伱这个抠门的,说请我们吃肉?”成世亮不信道。 一起在轩墨斋这么长时间,谁不了解谁啊?他可知道,黄荻抠搜得很,甚至比柴一苇更甚,几乎都没见花过钱。 “成哥,要不咱赌一个?要是明中午我没请你们吃肉,下次轮班我替你,要是请了,赶明你请我去瓮堂洗一次澡。” “行。” “那就一言为定。”黄荻听成世亮答应,颇为得计,好像自己已经赢了。 成世亮追问,黄荻神神秘秘不说,非说等明天中午。 成世亮也就算了,将烧饼撕开,鸡骨架上剔下一点肉、豆腐乳一同夹在里面,咬了一大口,舒爽地直吸气:“嘶,好吃!这饼瓷实有料,豆腐乳也极好,真是好滋味啊!” 他感叹一声,又道:“每次咱掌柜的大儿媳妇做饭,青菜、萝卜都经常没得吃,要是再碰到像今天这样进货,那真是又累、又吃不好,简直倒霉!” “是啊,那黄脸婆就是个吝啬鬼。”黄荻压低声音道。 或许是方临分享豆腐乳的善意,有了信任,他也不再避讳,当着方临的面吐槽。 也就柴一苇老实,没说话。 这时,成世亮吃着,忽然晃晃脖子,扭扭屁股,突然向后一摸,从腰间捉出一只虱子,哈哈一笑:“总算捉到你了!” 说话时,把虱子捏在手上,还凑到前面让三人看。 方临看去。 嘿,还别说,那只虱子油光锃亮,挺肥,显然,没少从成世亮身上吸血! “扣死,未免太便宜它,要我就吃了。”黄荻鼓动搞事,笑道。 “说得我不敢吃一样。”成世亮嘴一张,当着三人的面搁嘴里,门牙那么上下一磕,咯嘣声响,血溅于齿。 黄荻、柴一苇都是见怪不怪。 “咳咳!”唯独方临咳嗽着,感觉嗓子眼发痒,反胃。 成世亮哈哈笑,指了下方临:“临子你还是见识少,上回我去逛青楼,有个谈得来的姑娘秀儿,相谈甚欢,谈着我挠痒捉虱子,丢入嘴里,就跟边聊天边嗑瓜子似的。” “人家就没说你?”方临问。 “怎么没说?” 成世亮笑道:“人家见惯了这种场景,微微一笑,‘你们这些臭男人,虱子真多’。我没理她,边捉边磕,谁知道没一会儿,她也不知从哪摸出一只……” “真的假的?”黄荻瞪大眼睛,似乎是想象不到,一个香香的姑娘从身上摸出虱子的场景。 就连柴一苇这个老实的都看过来。 “那还能有假?我当时两眼放光,准备她看笑话,谁知道秀儿瞧了我一眼,纤纤手指一伸,将那虱子丢入温酒的火炉,就跟炸米花似的啪的声音,熟了。” 不得不说,成世亮是个讲故事的好手,方临都有画面感了。 谁知道,到这儿竟还没完,还有后续,成世亮继续道:“我没看上热闹,还在失望,谁知道这时候,秀儿幽幽来了句,‘总比你生吃的好’!” …… 第50章,热闹 “哈哈哈!” 黄荻一怔,旋即反应过来,爆笑一团。 柴一苇更是直接喷了。 方临都没能绷住,眼角抖了抖。 笑过之后,黄荻问:“成哥,你给我们说说,去青楼那啥,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呗?” “什么滋味?这不好说。” 成世亮咂了口汤,跟喝酒似的,咽下去后长长吐出口气,然后,眯着眼睛回忆,分享着经验:“女人那身子,就跟豆腐一样软,跟丝绸一样细腻,一摸上去啊,手就跟管不住了似的……最后那一哆嗦,头皮发麻,真是啥都比不上,给个神仙也不换。” 黄荻听得神往,柴一苇脸色也红了,唯独方临淡定,这才哪到哪,还考验不了他。 说完,成世亮看向:“要不改天我带你们去试试?” “荻子?” “没钱,去不成。” “一苇?” “我……我不去!”这个老实人吓得连连摆手,往后一仰,筷子都掉了。 “临子?” 方临同样拒绝。 “你们是没开过荤,不知道個中滋味,不然……嘿嘿!”成世亮说着,一副过来人,寂寞如雪的样子。 “你就装吧!” 黄荻揭穿他:“你这人,每月发工钱前一两天,哪次不跟猴一样儿,抓耳挠腮,上蹿下跳,就等去照顾人家青楼生意。可等回来,嘿,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方临捧哏。 “就庙中的大佛似的。” 黄荻说着,搞怪似的板着脸,做出一副无欲无求的表情,又捏着兰花指,掐着嗓子,学着某人语气:“没意思,真他娘没意思,去青楼没意思,做工没意思,活着也没意思。伱们说,人这一辈子图个啥哩?” “哈哈!” 柴一苇又喷了,实在是黄荻学得太像了。 方临也在笑,笑某人事前事后的反差,贤者时间说话就是硬气。 成世亮恼羞成怒,捶了黄荻两下,不过捶着捶着,他自己都笑出来了。 吃着聊着,话题发散,不知偏到了哪里去。 外面,风声呜咽,屋内一灯如豆,不时有笑声传出,傍晚的劳碌疲惫就在这般笑声中消解,而交情却在如此苦中作乐中渐渐加深了。 …… 次日一早,方临起来,其他三人还在睡觉,只有柴一苇隐约听到些动静,打着哈欠抬头:“方哥,你咋这么早起来了?” “习惯了,你们再睡会儿,我出去走走。” “哎!” 柴一苇迷迷糊糊应和了声,翻了个身,又继续睡下。 而成世亮、黄荻两个人,压根就没被惊动——昨晚,他们四个吃完躺在床上了,黄荻还在问成世亮逛青楼的感受、心得,成世亮毫无保留传道受业,俩人一个敢问、一个敢答,讨论得热血沸腾,直到半夜,此时自然醒不来了。 出门。 外面已有粪夫早起,游街串巷喊着‘收人中黄嘞’,到了轩墨斋。 方临还真没亲眼见过,凑过去,想要见识一下,正好看到刘掌柜提着马桶出来,将粪便倒给粪夫。 “小方,第一次见?”刘掌柜笑问。 “确实第一次见。” 方临点头:“以前在村里,粪便都是好东西,若是浇地不够,还要花钱,向别家买。” 刘掌柜哈哈笑道:“在城里,你若将粪便囤积起来,积攒多了,去请粪商来,也能换少许银子。不过,这东西屯不了几天,就臭不可闻,也要邻居们能忍受才行。” “对了,昨晚活计不轻松,你怎么这么早起来了?” “掌柜的,您不也是?” “我是年纪大了,不沾床,睡不久。” 刘掌柜摇摇头:“走,出去和我溜达一圈?” “好嘞!” 两人出门去,边走边聊,在府城生活这么多年,刘掌柜自然对府城了解颇深,方临问什么,基本都能有回答。 刘掌柜有些好为人师的性子,方临又是极好的捧哏,出言虽少,但往往一言半语,就能让刘掌柜感觉说到心眼里去。 于是,俩人倒也能聊得来,还聊得颇为愉快。 半路,遇到有人吵架,不少路人围了一圈看热闹,刘掌柜是个有童心的,拉着方临凑过去看。 原来,有个粪夫收了一条街道的粪便,想处理给粪商,两人正在讨价还价,吵得脸红脖子粗。 “就这些粪便,你敢要我三百铜钱,怎么不去抢?” “我这不是普通的人中黄……” “嘿,你这人!” 粪商气乐了:“粪便这东西,又不是酒,有什么区别?” “自然不一样。”粪夫振振有词:“我这些可都是从胭脂胡同收的,有油水的上等粪便。” 他说着,得意洋洋道:“胭脂胡同向来不同,可不只是粪便,在别处人家叫我‘粪夫’,在胭脂胡同你知道人家叫我啥?叫我‘采蜜人’!” …… 围观的人哈哈大笑。 方临眼角抖了抖。 还多亏昨天听成世亮说过,他才知道,胭脂胡同大概相当于‘青楼一条街’,青楼女子自不必说,吃得不可能差了,能逛得起青楼的人也是同样,粪便自然与别处不同——同是粪便,那也是有油水的上等粪便。 刘掌柜在一旁,脑袋直摇:“所谓‘采蜜人’,是那些文酸腐儒追求文雅弄出来的,可人家采蜜人,本采的是蜂蜜,现在变成了粪便,这不是恶心人么?” 方临深以为然点头,这确实是那些吃饱了撑着的人,才能做出来的事。 …… 粪夫、粪商俩人的争吵,还在继续。 “管你什么粪便,我就给一百钱,爱卖不卖”。 “一百钱?就是狗拉的,也没那么便宜。” 粪夫急了,面红耳赤,强拉粪商过来,用勺子将自家粪便搅拌两下,舀起来,本意是让想让对方看看自家粪便的光泽、气味、粘稠程度,就跟卖粮食让人看成色一般。 可粪商还以为这人要喂自己吃屎,挣扎着大叫:“不卖就不卖,你急个什么劲儿,怎么能强喂人吃粪?” …… 围观的人又是哈哈大笑。 还有个好事者,冷不丁在人群中喊了一句:“错啦,这可不是喂你吃粪,而是请你吃‘蜜’呐!” 顿顿,笑声更大了。 刘掌柜也是哈哈大笑,胡子都在抖。 方临同样忍俊不禁。 这种氛围下,笑声仿佛会爆炸,快乐似乎会传染,一人份变成了多人份,这就是看热闹的乐趣。 刘掌柜、方临俩人看了场热闹,又溜达一会儿,回去轩墨斋了。 …… 第51章,吃肉 早饭,还是刘掌柜的大儿媳妇做的,因为刘掌柜在,刘丁氏相比昨晚至少炒了个菜,最便宜的青菜。 上午做活,方临、柴一苇两人上书补货,所幸客人不多,相对轻松,没什么好说。 中午,饭是粗米干饭,菜是炒白菜。 方临还好,成世亮却感觉嘴里淡出个鸟,给黄荻使了个眼色,显然是在提醒对方兑现吃肉的承诺,于是,趁着午后歇息,和刘掌柜说了一声,黄荻叫上方临三人出去了。 出了轩墨斋。 “荻子,你真要请我们吃肉?趁着现在没走,反悔还来得及,请我去瓮堂洗次澡就行了。” “当然是真的。” 黄荻笑着扭头,对柴一苇、方临道:“一苇、临子,昨晚你们见证的,可不能让成哥耍赖,说好了我请你们吃肉,他就请我去瓮堂洗澡的。” “那敢情好,我这就等着吃你这顿肉了。”方临打趣道。 柴一苇倒是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昨天,黄荻吃了他的烧饼,换一顿肉,感觉让对方吃亏了。 “哼,我是会反悔的人?今天你真请我们三個吃肉,下午瓮堂洗澡走起!”成世亮大气地一挥手。 “成,那我就等着了。” 接下来,黄荻领着方临三人七拐八绕,走进了一条小巷子。 成世亮脚步一顿,脸上现出狐疑:“黄荻子,你说的吃肉,不会是那种吃肉吧?” “什么?”黄荻一时没反应过来。 柴一苇也摸不着头脑。 方临却是笑了笑。 “啧,看来临子伱也不是个单纯的。”成世亮笑着指了下方临,说开了:“就是去找半掩门。荻子,我可给你说,这种半掩门不干不净,可不兴去,不然万一弄出病来……” “成哥,你真误会了!”黄荻叫屈:“我说的吃肉,可是真吃肉,你想到哪里去了?而且,那肉味道还差不了,就是得需要点本事。” “哦?” 方临都是提起了好奇。 可黄荻嘴巴倒紧,只说到了地方就知道,领着他们三人过街串巷,没一会儿,终于说了声:“到了。” 这里有处摊子,此时,一个看模样三十来岁、身材丰腴、眼角有着淡淡鱼尾纹却更添三分风韵的女人,端出来一口大锅出来,用勺子一搅,锅里大快大块的肉浮现,热气腾腾,香气喷喷,让人看了、闻到忍不住吞咽口水。 “就是这儿了。”黄荻说着,看了那女人一眼。 “荻子,咱们就在这儿吃肉?好家伙,今个儿这么大方,我看锅里可都没别的配菜,全是大块的肉,这一顿可不便宜。你这个一毛不拔的,今个儿这么照顾人家生意,莫不是看上了人家?”成世亮调侃道。 “别胡说,人家仇姐哪看得上我?” 黄荻下意识反驳,身体却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下,旋即才反应过来似是掩饰地说道:“走走走,咱们今个儿可是好运气,刚开锅的。” 黄荻的异状,只有最近的方临有所察觉,不由瞥了他一眼。 ‘按理来说,黄荻的活计体面,每月收入不错,追求这妇人倒也不算高攀,可他似乎……有些自卑?’ 店里另外三个伙计,成世亮相对最好,家里开小吃店的,卖烧鸡等,家境宽裕,因此上过几年学堂;柴一苇听说家在府城边下面的村里,不怎么好,也就有个刘掌柜这般的远房娘舅,才能进入轩墨斋;黄荻倒是不知道,没听说过,不过按成世亮的说法,‘几乎没见花过钱,比柴一苇还抠’。 这些都是相处下来慢慢知道的,方临思维发散地想着,跟了过去。 “仇姐,我们四个一人一次。”黄荻笑着递过四个铜钱。 “荻子带朋友来啦?好嘞!” 仇娘子收了钱,一手掐腰,一手拿着勺子敲了下锅边:“我这儿规矩,一个铜钱夹一筷子,不能搅,不能换,夹出来什么全看运气。” “不是,就一筷子,这就是你说的吃肉?”成世亮不满地看向黄荻。 方临也明白了,原来是这么个模式。 这仇娘子从市井搜集一些部位比较差的边角料,如猪肉大骨头,鸡啊、鸭啊的翅膀、屁股等等,添些卤料混在一起煮。 这般的纯肉,自然不是一人一大碗的卖法,那般,穷苦人吃不起,富人看不上。 这里的模式是,一铜钱夹一筷子,若是夹到大块带肉的骨头,稍大块好一些的肉,那自然是赚了;若是鸡翅膀、鸭翅膀啊,也不算亏;若是鸡屁股、小块的肉皮等,那就是赔了。 “你就说算不算是请吃肉了吧?”黄荻脸上带着得意:“这还得看你本事、运气,俗话说,一筷子吃肉,一筷子骨头都啃不上,这不比寻常吃饭来的有意思?” 成世亮哑然,还真是吃肉,虽然只有一筷子,但也算是吃上了。 “行,不和你计较,我还奇怪,平时那么抠搜,今儿咋大方了?现在才明白,这才是你么!” 他倒也大气,认了赌约,然后说了句‘我先来’,挽起袖子,先一步上前,看着汤底中的阴影,一筷子夹起一块长条。 ‘莫不是一大块五花肉?’成世亮这么想着,黄荻、方临、柴一苇也是瞪大眼睛。 可等夹出来,他脸上的喜色顿时消失,细一瞧,原来是一块姜片,嘴里叫着‘气死了’,又想下筷子。 仇娘子拦住,勺子敲了下锅边:“一筷子一个铜钱!” “再来两筷子。”成世亮拍出两个铜钱,再拿起筷子。 这明显是上头了。 第二次,夹出了一块鸡屁股,吃了;第三次,或许是运气来了,竟然将一块沾了许多肉的大骨头夹出了汤面,可骨头大、肉多、重量沉,一个激动手抖了下,扑通一声又掉进去了。 不过,这也算一次,让成世亮气得直拍大腿。 “行了,成哥,你歇歇,看我的!” 黄荻抄起筷子上前,瞪大眼睛扫着锅底,显然有经验,对着其中一处阴影一抄,如鱼鹰掠过水面,一筷子夹上来一块肥乎乎的猪槽肉:“好啊!成哥、一苇、临子,看我运气不错吧?” 他得意说着,一手夹着肉,一手抄在下方接着滴油,偏过头大口吃着,被滚烫的肉烫得直哈气,脸上的笑容却仍是掩饰不住,等肉吃完了,另一手接的油也给舔了个干净。 接下来,轮到柴一苇,一筷子夹出来了个鸡脖子,倒也知足了,挺高兴。 最后是方临,他扫了眼锅底,落筷迅疾一夹,然后慢慢往上抬,只见成世亮之前掉落那块带许多肉的大骨头,在阳光下亮闪闪流淌着油水,浮出了汤面,一点点被夹出锅里。 看到这一幕,成世亮、柴一苇都是瞪大眼睛。 黄荻更是激动,仿佛比自己夹到还高兴,脸红脖子粗喊着:“出肉了!出肉了!大块的肉啊!临子,你可真行!” “运气,也多亏成哥之前那次,我估摸着位置的。”方临笑着谦虚道。 这时,巷子里乌泱泱一大群人过来了,赤着膀子,汗流浃背,显然是附近作坊,如船坊、榨油坊等的工人。 “嚯,还真好大一块肉!” “小兄弟运气真好!” “莫不是今个这锅肉多?走走,咱们快去!” …… 他们听到的黄荻喊声,凑过来一看,一个个脸上带着震惊、羡慕,尤其是看到方临吃肉时,那真是一个个喉咙耸动,馋得纷纷围上去。 不少人同时在夹,忙碌非常,那仇娘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竟能计算得分文不差。 ‘在别人羡慕的目光中吃肉,这肉的滋味,都仿佛比平时更好了。’方临感叹着,吃着肉,又看了眼黄荻。 ‘方才,黄荻激动的表现,一部分大概是真的自然流露,更多恐怕是故意的,想为仇娘子揽客?’他心中暗道。 那些工人围了一圈,成世亮本来还想试试,可挤不进去了,只能在外面,围着看热闹。 里面每当有人夹出来一块好肉,明显赚了,必有一群人欢呼;若是夹得小,亏了,当事人耷拉着脸,周围人也仿佛被感染,为之可惜,长吁短叹。 总之,气氛极其热烈。 这种方式吃肉,虽看着辛酸,但苦中作乐,也别有一番乐趣,是那些体面人所不曾体会得到的。 “现在这么多人,不划算了,走吧!”黄荻说着,就带着三人走了,回去了。 对方临来说,这也是一次难得的经历,吃了肉,长了见识,也算不虚此行。 …… 第52章,借钱 本来因为打赌,成世亮说是请黄荻洗澡的,可下午书肆挺忙,倒也没能没去成,只好改天。 傍晚,方临下工,和刘掌柜说了一声,准备回去,昨个儿搬家到西巷胡同,他还没在家住过呢,心里也有些不放心,准备回去看看。 出门,没走两步,竟然碰到了付宏,这家伙笑容满面:“临子,顺路过来,走,咱们一起回去。” 方临看了付宏一眼,没说话。 付宏做活儿的当铺,虽然距离轩墨斋不算太远,但也绝非顺路,对方明显是特意来找他的。 ‘付宏是不见好处不撒鹰的性子,绕路来找,必有所求,恐怕还是不情之请。’既然是不情之请,方临态度自然不会好,以免让对方生出不该有的妄想。 付宏不知道一上来自己就被看穿,还在套着近乎:“临子,我租的房,也在你家附近,就在百顺胡同……” 言下之意,无非是看我多信任你,咱们哥俩儿关系不错。 方临只‘嗯’了声,等待对方图穷匕见。 付宏倒也有耐心,仍在找话:“临子,你不知道吧?宋凯、白宝,还有村里一些人去了瓷器厂、船厂等,一月也有二两银子呢,还能休息一天,活儿虽不轻,却也比码头好不少。” 如方临、耿石、乃至付宏,他们这般找到街铺的体面活计的,只是少数人,小和村更多留下的人,现在都渐渐开始去往作坊、厂子。毕竟,工钱一月比码头多,也轻松些。 之前那一月,倒不是村人不想去,而是去那些厂子,签订契书有最短时间限制,相较而言码头更灵活些。 “哦。”方临微微点头,表示知道了,仍不接茬。 于是,两人一时间陷入沉默,尴尬的气氛在蔓延,就这么走了一会儿,付宏终于忍不住,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临子,那啥,借我三两银子呗!” 方临没说话,看了付宏一眼。 意思很明显,你脸大么?咱们有多亲近的关系?张口闭口就敢问我钱,还是借三两银子? 付宏却以为,方临的沉默是在询问他借钱用处,支吾了下,一咬牙才说出来:“上次不是提过,我们掌柜克扣了我一半工钱么?我不甘心,就从店里拿了一些东西作为补偿,昨天还好,今天就被抓了个正着……然后就被辞退,还要我按拿的东西的价值十倍赔偿,赔三两银子,不然就要抓我去见官。” “艹!” 他说着骂了声,义愤填膺:“这他娘的,岂不是相当于,我在当铺做了一个多月,白干了不说,还要倒贴钱……” ‘不出意料,这像是付宏能干出来的事。’方临心中暗道。 以前在村里,付宏就常有小偷小摸,这是狗改不了吃屎,虽然这次事出有因,但府城也不是小和村可比,能让付宏糊弄过去。 又是一番对掌柜的吐槽、谩骂,一通发泄后,付宏看向方临,又是重提:“临子,你先借我三两银子,等过俩月,我有钱了,肯定还你。” 面对期待的目光,方临平静吐出了两個字:“不借。” 还是那句话,付宏在他这没那个面子! 付宏倒是没想到方临如此干脆果断拒绝,怔了一下。 他来找方临,自以为两人稍近一些,能借到钱的,况且,也听说了方临预支了一月工钱,还有补偿之前干的一旬,总共拿了四两银子呢,就算是租房,应该还剩下不少,三两银子还是能拿出来的。 甚至,他都做好准备,如果方临借口说没那么多,他会顺势说少借点,总之死缠烂打,破船也要敲出二斤钉,可没曾想,方临不顾面子,干脆利落,直接不给一点机会。 付宏还在争取:“临子,做人不能这么自私,咱们都是一个村的,今天伱帮我,以后你有事,我帮你……” ‘这是在对我道德绑架?’ 方临差点被逗笑了,就这么看着付宏,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他突然意识到,对有些不要脸的人,就不该给对方留一丝脸面的,在付宏开口的下一刻,就该扭头就走的。 ‘不过,现在也不晚。’方临看着付宏微微摇头,什么也没说,抬步就走。 这般无视的态度,尤其是最后那一个关爱蠢货的眼神,让付宏感觉心仿佛被刺了一下,顿时恼羞成怒,彻底撕破了脸:“临子,你可别忘了,当初你家被宋凯提议落单走,我可是支持了你家的,你这么忘恩负义,就不怕我传了出去,让别人戳你们方家的戳脊梁骨吗?” 方临脚步一顿。 他本不欲和这个蠢货纠缠的,但付宏说得没错,真让他出去胡说坏了方家名声,自己再去辟谣,还不如就在此刻计较个明明白白,让付宏认清现实,剖开他的内心,让他看看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呵,既然有的人找骂……’ 方临心中暗道一声,平静转过身,看向付宏:“且不说,当初你的支持没有起到作用,只说,来到府城后,我没带着你去找活计么?你的当铺活计怎么来的,自己心里没一点数么?” “可当铺的活计是个坑,我要不是去了这个当铺,我能有今天?哪怕我去码头做活儿,也不会是这个样子!”既然撕破脸,付宏索性也就说出了心里话。 显然,他这种人根本不会反思,话里话外,将责任全部推卸给了方临、耿石,说不定还因此恨上了他们,来找借钱或许也有些这方面的因素,若是借到钱,将来不还钱更是有心理安慰。 “当初,我没提醒过你,说你们掌柜不靠谱?”方临依旧平静,摆出事实。 付宏顿时哑然——方临是提醒了,可你为什么不能多提醒两次,说不定他就听了呢? “你可能会想,我当时为什么不多提醒两次,可以你那时的心态,以为我是在害你,又生怕我抢了你的活计,你摸着胸口说,我当时再劝,你真的会听么?” 方临看着付宏低下头,仍没放过他,又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借你钱么?” “为什么?”付宏脸色难看,重新抬起头。 方临没直接回答,而是说起付宏以前在村里的表现:“从前在小河村时,你小偷小摸,我就没听说过还的,如果我借给你钱,你扪心自问,你……想过还么?” 没想过!付宏自己知道的,感觉自己仿佛被方临看透,脸色愈发难看。 “借给你钱容易,可要钱就难了,最后必然是借钱借成仇人,既如此,你说,我为什么要借钱给你?啊?”方临质问。 这下轮到付宏沉默了,脸上青红交加。 “再者,我已经看透你此人,当初,在找到当铺活计,你立刻就抛下我、耿石,自以为高人一等,疏远我们;后来我和耿石找到活计,你又立刻舔着脸凑上来。如此种种,可谓心性凉薄,为人势利!” 方临神色平静,不疾不徐,将付宏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能他自己都不愿意直面的东西,血淋淋剖开了展示给他看。 最后总结道:“所以,在我看来,你没有半点帮助价值。哪怕一条狗,我扔个骨头,它还会冲我摇尾巴,但你,付宏,你不会,你不会有半点感恩!” 这最后一句,仿佛一箭穿心,让付宏身体都在颤抖,嘴唇铁青。 ——不仅是因为方临将他和狗比,更多的是,方临简直比他自己都了解自己,所说恰如其分,不错分毫。 “呵!”方临看着此时的付宏,知道对方心理防线已经被自己摧毁了,对自己必然是又怕又恨,也不可能再做出坏方家名声的事,因为道理说得明明白白、将他看的透透的,再如此做只会自取其辱,反噬他自身。 的确,付宏望着方临径直离去的背影,心中是恐惧、恨交织,恐惧是因为方临对他的了解,看的比他自己都清楚,一针见血。 恨自然也是如此——没错,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但方临你怎么能这么了解,怎么能……说出来呢? …… 第53章,恶邻 打发了付宏,方临回了西巷胡同,此时天色已蒙蒙黑。 进门,方父下工回来,在擦着汗,方母陪着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坐着,厨房里传来咣咣当当的声音,应是田萱在做饭。 “娘,咱家来了客人,这是?”方临问道。 “这是咱家邻居,旁边你满家的婶子。”方母说话时虽在笑着,但不知为何,笑容却有些勉强,似乎陪着满娭毑,是一件异常难受的事情似的。 一家人之间,相互了解甚深,方临自然能感受到,不由向着这满娭毑看去,只见她身材矮胖,脸像是切块的西瓜半圆,下巴微尖,脸上还有些麻子,看起来就给人一种刻薄的感觉。 这时,满娭毑也看向方临:“哟,这是你家的临子吧?我听你娘说,你在书肆做活?那可真是有出息,我就喜欢有文化的人,就跟我家根生一样。” “行了,时候不早了,今个儿我也回去了。” 她说着,放下碗打了个嗝,晃着身子走了。 “我的儿哎,你可回来了!在店里那边怎样,累么?吃的好么,睡得香么?”等满娭毑走,方母就拉着方临打量,心疼问道。 “都还好。”方临笑着应了句,问起刚刚的满娭毑。 说起满娭毑,方母直叹气,诉苦道:“昨天咱家搬过来,上午满娭毑就过来串门,我给端了茶水来,她一看茶中没豆子、芝麻,脸拉得老长,说‘就没见过这样不贤惠的堂客,到屋里坐,一杯好茶都没得喝’,还说‘我来你家坐,是看得起伱们家,一般人家还不乐意去,看都不看一眼’。” “我说家里没有豆子、芝麻,她就道‘鬼才相信,还不是舍不得给人吃?作为城里人,体面总是要有的,宁可不吃饭,豆子、芝麻是要买好放起来的,来了客人泡好茶,没有见过这样的堂客’!” 方临听着,皱了下眉,这像是尖酸刻薄的人能说出来的话。 方母继续道:“昨個去买菜,我可记着,买了些芝麻、豆子。今个儿满娭毑又来串门,给她吃茶,豆子、芝麻放少了还要说,吃了一碗又一碗,不是要去屙尿就不走人。中午走了,下午又来。” 她说着长吁短叹,方临还从见过方母没见这么为难、受气过。 “不是个好相与的。”这时,旁边的方父也是道。 “谁说不是呢?” 方母又接过话茬儿,叹息道:“人家串门,给茶吃也是礼节、风俗,我也不好说什么,给脸色看,不然就是咱们理亏。这城里规矩就是多,不如咱们乡下,处不来就吵一架,谁赢谁有理。” 她也不是个脾气好的,惹急了也是能泼辣、指着人鼻子骂的,可刚搬过来这边,人生地不熟,生怕坏了名声。 这个时代的人,平日交际基本就那么大地方,坏了名声那是非常可怕的,‘人言可畏’、‘唾沫星子淹死人’就是这个道理。 “当初租房前,我打听着,满家是有些闲话。” 方临顿了下,道:“娘,你也可以去满家坐坐。” 满娭毑能来,方母自然也可以去,大不了互相伤害么? “去了,也难为不了满娭毑,还是春桃受累,哦,春桃就是满娭毑的儿媳妇。” 方母说着,脸色好看了些,兴致勃勃给方临八卦道:“临子,你不知道,春桃嫁过来前,叫汤惠兰,是个好名字吧?可过了门,满娭毑磋磨她,才给改了名字。 春桃你没见,那个瘦的、可怜的啊。在家,满婆子这个婆婆什么都不做,她从早到晚都有干不完的活,洗衣、煮饭;出门,城外还有几亩地,除草、种菜、耕耘……没有喘息的余地,挨骂是家常便饭,连别家的驴子都不如。 也是娘家没人,春桃嫁过来时陪嫁的板凳、桶、脚盆都没有,家穷。听说春桃家本来也是不错的,可她兄长逛青楼,大手大脚,给娘活活气死了,爹也是个不中用的。” 方母这两天也不是白过的,将满家打听得清清楚楚,或许是想反制满娭毑? 不过,她这人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不待见满娭毑是一回事,可一码归一码,却也不会拿着春桃出气。 “总不能这样忍气吞声,娘,你想怎么办?”方临问道。 “能怎么办?还是那句话,不能骂,不能赶,关门不理都不行,都是街坊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传了出去,人家会说咱们不会做人。”提起满娭毑,方母八卦的心情都没了,又是愁眉苦脸。 方临想了下,道:“这样,下次爹去做工,娘、萱姐你们干脆躲出去,去耿家、桂花嫂家。爹若是不做工,在家,那就请耿家媳妇、桂花嫂过来,咱们家有客人,满娭毑再来坐,那就是不知分寸了,出去咱们也有话说。” 的确,若是家里有客人,邻居一般是不好来串门的,那叫不知礼数,站在了道德制高点,也就不怕和满家撕破脸了。 “也好,还是我儿有办法!” 方母拍了下手,转愁为喜,准备赶明儿就试一试,这去了闹心事,顿时想起了什么:“哟,光顾着说话了,我儿早就饿了吧?我去厨房帮忙,很快饭就好。” 方临也去门口,抱一些方父今天买的柴火。 可巧,正好看到了隔壁满娭毑的儿媳妇,也就是方母口中的春桃。 对方长得蛮高,奇瘦,身子扁扁的。皮肤却挺白,可长条脸上没一点血色,两根辫子垂到肩膀,却没给她带来一二分妩媚,横看竖看都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春桃,给我泡杯茶!春桃,死着没点眼色,还不给你爹的烟袋子送来?”这是满娭毑的声音。 春桃忙得脚不沾地,泡茶递到满娭毑手中,又将烟袋子送到满老倌手中,点着,那双黯淡的双眼仿佛被生活染上了一抹灰色。 方临皱了皱眉,他不是很快给人下论断的人,但满娭毑在自家所为,还有对自己儿媳妇的表现,让他少见地这么快对人产生了恶感。 …… 第54章,夫子 晚上,昏黄的油灯下,方家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饭是粗米干饭,菜是腊肉炒青菜,还有一碟小鱼干。 “胡同里,除了满家,其他人家还是好的,今晚桌上这些菜都是街坊邻居看咱家搬来,第一次上门送的。” 这个时代,街坊邻里间是极有人情味的,‘远亲不如近邻’就是说的这个道理,哪怕是满家,满娭毑都送了一小袋蒜来,不然都不好意思来串门。 “青菜是旁边邱家来的。” 方母说起来:“邱家邱婆子脸上烧了一大块,看着吓人,人却是很好的,听说他们有三个儿女,也都孝顺,可这般花白头发的人了,还每日去田间地头劳动,种菜、卖菜。” “是啊,我今中午看到邱老丈,我给他打招呼,他都没听到,后来才知道邱老丈耳朵有些聋,也有些老花眼,可还这么勤快。”田萱说着,脸上露出钦佩的神色。 “小鱼干则是满家那边的辛家送来的。” 方母声音压低了些,八卦道:“辛老倌生得不好,三十多岁才娶了婆娘,还是個傻的,没两年就自己跳河淹死了,留下个儿子。辛老倌请欧夫子起了个大名,叫辛佑,可能真是天佑,平平安安长大,就是跟他娘一样人有点傻,如今二十多岁了,脑袋瓜却和十来岁的娃娃差不多。” “辛老倌是个能干的,在码头,干一天顶别人一天半。”方父也是说着,感叹道。 “那这最后的腊肉,就是欧夫子送来的了?”方临问道。 “我儿真聪明!” 方母夸赞了句,崇敬道:“欧夫子可是正儿八经的秀才呢,还开了私塾,给人发蒙,腊肉就是收的束脩,吃了做学问容易呢!” 她说着,给方临夹了一大筷子,又道:“要不怎么都说,欧夫人有福相呢?我看也是,那满月的圆脸,天生一双笑眯眯的眼睛,是有福气的哩!” 出于对欧夫子的尊重,西巷胡同的人都叫他的堂客欧夫人,不以‘娭毑’、‘婆子’相称。 一家人闲话着,方母忽然想起:“临子,你带去昨个儿豆腐乳怎样,好吃不?” “娘做的自是极好吃的,我给店里其他伙计分了,他们也都夸,说娘你做的豆腐乳好。”方临笑着说道。 “那可是,我这手艺,可是跟你外婆学的。” 方母听了,自是高兴,眉飞色舞道:“你们尽管吃,等吃完了,我再给你做。” …… 吃过晚饭,方临出门溜达,满家这时在吃饭,他也不想往满家去,向前边走。 再这边,就是辛家了,此时,辛家父子俩也在吃饭,就在外面坐着吃,手上端着饭碗,旁边小凳子上放着一碟点鱼干做菜。 辛老倌看模样五六十岁,此时露着脊背,微驼的背上的皮肤好像牛皮加工过,锃亮、黑黄,方临感觉水落上去都能滴水不沾。 对方吃饭也极有些意思,因为嘴巴有些歪,饭扒进嘴里,需要用筷子不断往里塞,给人一种手忙脚乱的感觉。 不过,方临知道这是老实人家,心中并无轻视,打了招呼,态度和善。 “哎!”辛老倌起身回应着。 他儿子辛佑看去高高瘦瘦,二十多岁的样子,眼睛里却有着清澈的光,就如方母说的有点傻,还是十来岁性子。 这时,辛佑猫着放在凳子上的小鱼,就两眼放光,趁着这个空当,唰地就夹了一条鱼塞进嘴里,还想再来,筷子就被压住了。 “少吃点,太咸。”辛老倌这么道。 再往前,就是欧夫子家,此时,欧夫子就在门前的桂花树下,躺在一张竹编的藤椅上,摇着蒲扇,时而有桂花落下,落在他身上,又经蒲扇扇落,只留一身清香。 他看着方临给辛老倌打招呼的态度,似是点了下头,招呼方临过来坐。 “欧夫子!”方临打了招呼,坐下。 “听你娘说,伱是在轩墨斋做活,你们刘掌柜近来身体可好?”欧夫子问道。 “好的,每天清早都出去溜达一圈,欧夫子和我们掌柜认识?” “我教过他儿子,刘洪文、刘洪儒这两兄弟都是不错的,不像是如今的学生,越来越不成样子了。” 欧夫子摇摇头,也没说是如何不成样子,眼中露出回忆:“我们那时候读书,笔墨纸砚买不起,就用炭笔、石板;没有书,就借书以读,计日归还。那时条件不好,一个个同窗却都安贫乐道,孜孜好学,如今条件好多了,年轻人却少有耐得下心的了……今不如古啊!” 方临听着,倒也不嫌唠叨,挺感兴趣。 这时,田萱提着个桶出来,倒泔水。 说来也巧,满家的满根生也出门,他长得白白胖胖,眼睛小小,看着秀气,内里却不是个安分的,见到田萱下意识吹了个口哨。 田萱底子是好的,最近营养跟上,泛黄的头发也趋于正常了,辫子黑黑长长,眼睛大大亮亮,眉眼修长,嘴巴小巧,皮肤也开始有些白里透红,容貌姣好,也无怪能吸引目光。 她听到口哨声,扭头看了满根生一眼,脸上闪过嫌恶之色,眼珠一转,正想顺势将泔水泼对方身上。 这边,方临注意到了,也是起身。 不过,却有人比他先一步,是欧夫子,对着满根生大骂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言,满根生,你这个朽木不可雕的,烂泥扶不上墙的!” “欧夫子?”满根生听到骂声,扭头看到了桂花树下的欧夫子,顿时脖子一缩,如兔子般又缩回家去了。 这让田萱也没泼成,对欧夫子道了声谢,又对方临笑了下,倒泔水回去了。 “那小子打小就是个顽劣性子,犹记得当年,因为功课,老夫打他手板,次日,满小子将叶子包着的一坨屎放在了我家门口……” 欧夫子回忆着往事,气得吹胡子瞪眼:“此子性情顽劣,又有满娭毑溺爱袒护,是彻底长歪了,现在成了个二流子,老夫都羞于和人说教过他。” …… 满家。 “根生,刚咋听欧夫子在骂你,咋的啦?”满娭毑问道。 满根生委屈:“就是见隔壁的女娃,吹了声口哨。” “这有什么错?欧夫子真是……” 这个时代,讲究天地君亲师,满娭毑也不敢说欧夫子坏话,收了话头,只好拿方家撒气:“我儿莫气,等明个,为娘去方家多吃几碗茶,给你出气。” …… 又和欧夫子聊了会儿,方临回去,路过满家时朝里看了一眼:‘去我家讨便宜是第一次,方才是第二次,希望不要有第三次了。’ …… 第55章,目标 次日,方临早早起来,外间厨房却是已点了灯,有着人影,是方孙氏、田萱,她们放轻了动静在做饭,怕吵醒了父子俩。 “娘、萱姐,你们怎么不多睡会儿?我自己出去买点吃就行了。”方临这么道。 “外面的东西不干净。我儿,饭这就好了。”方母说着,开始盛饭。 “是啊,临弟,也不麻烦的。”田萱笑了笑,将一碗米汤、两个米团子端过来。 方临胸中涌起丝丝暖意,想到前世早起上学,不少人家父母都是懒得起来,让孩子不吃饭、或者对付些就去了,只有自家父母每日坚持早起,亲手做饭,这才让他后来肠胃、身体极好。 他吃着,忽然想起一件事,说道:“娘、萱姐,咱们这边和店里有些远,每天来去也麻烦,我还想着趁着下工时间学习识字,所以,打算旬日回来一次。” 方母沉默了下,才道:“行,我儿记得照顾好自己,每顿饭都得吃,店里的饭菜若是不好,就自己去外面吃些,不要舍不得花钱……” 她絮絮叨叨说着,哪都不放心,恨不得绑在儿子身上。 田萱没抢这个叮嘱的活儿,默默转身,取了两件换洗衣服,放在方临手边,好让他一会儿走时方便带上。 等吃过了饭,天色才将蒙蒙亮,方父听到动静也起来了,一家人将方临送出家门外,看着方临的身影直到消失不见,才转身回去。 …… 轩墨斋,如往日一般上工,日复一日的平静。 今日午后,也没什么客人,成世亮、黄荻俩人歇着,困倦打着盹,柴一苇闲不住,到处走走扫扫。 方临则在看书,对记忆中的简体扭转成繁体,学习识字。 黄荻凑过来,或许是因为这两天关系熟络了些,劝说道:“临子,你不累么?歇歇吧!咱们这个年纪,再识字也比不得那些从小读书的人,童生都难考哩!” “多识些字,总有用的。”方临这么道。 书肆的活计,体面,却也有苦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大富大贵不了,但也能在吃喝之外,存下些钱,较为安逸地活着。 这种安逸,自是好的,但同时,却也会一点点消磨去人的棱角、灵性,让人变成芸芸大千世界中再平凡不过的一员。 ‘逆境中保持斗志难得,在安逸的环境中,保持斗志更难。’方临时刻警醒自己,不忘初心,要在这個世界活着,带着珍视的人好好活着,而这份书肆工作,显然远远不够,甚至可以说只是一个开始。 近两日,他从刘掌柜、欧夫子旁敲侧击打听中,确定了一个事实,大夏北方,辽东有鞑子,无疑自己猜测不错,这是一个类似明末的时空! ‘作为普通人,我并没有什么大志向,也没有那个能力,挽大厦之将倾,救黎民于水火,更不用说争霸天下,再造乾坤!’ ‘达者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在将来那个鞑子篡夺神器、山河破碎、神州泣血、苍生悲鸣的未来,我只想躲开,带着家人远远躲开,也就只有去往海外。’ 当然,这个时代,海外也不太平,只能说相对好些,要想活得好,有尊严,那必须掌握枪杆子! 所谓枪杆子,方临的理解中,就是人、武器:‘至少要组织数千上万人,作为心腹班底,再用洋人火器武装,到时,明面是上商团,暗地里却是武装商团,最好还能有海外基地、军工厂……可这一切,需要庞大的资源调动能力。’ 方临能想象到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科举做官,还得是做有实权的大官;另一条是成为大资本家,也就是所谓豪商。 科举做官,做实权的大官,需要科举一步步童生、秀才、举人、进士,然后在没有家庭支持的背景下,得授实权官职,再熬成有实权的大官,太难、时间太久,他也不是说放弃,现在识字,就是在打下基础。 ‘而大资本家、大豪商,同样困难,但在这个资本主义萌芽的时期,有相较更大的可行性,不过,要想成为大资本家,那得先积累资本,成为小资本家;同时,不可忘了一点,人脉关系!’ 方临深深记得,这个自古以来的官本位土地,没有权利支撑,再大的财富,也会被吞得渣都不剩。 ‘所以,我眼下要做的事情,一、学字;二、细心观察,找一个切入口搞钱,积累第一桶金;三、以自己的一套方法,在生活中寻找机遇,建立人脉关系网。’ 三者并无先后,可以同时进行。 ‘学字,我留在轩墨斋吃住,争取更多时间,已然在践行;第一桶金,暂时还没什么思路,这需要多接触外界,寻找切入口;至于人脉关系么?我已有些想法,等下个一旬一天的休息日,就可以开始一点点准备了。’ 黄荻不知道,就因为他的一句话,就在这小小的轩墨斋,就在方才短短片刻,方临已在脑海,将这个国家命运的未来过了一遍,并在胸中更进一步明确目标,开始践行。 这时,成世亮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站起身道:“临子,我去解个手,你帮我看一下。” “好。”方临答应。 说来也巧,成世亮刚走,来了个客人,他代替对方,收钱、记账。 刘掌柜溜达过来,本想查漏补缺,提点方临一二,可一看之下,神色微讶:“方临,你学字挺快的,这些字没错一个,更难得的是,字体清隽、凌厉,算得上是好字了。” “在村里,村正写对子,我看过自己瞎练的。”这自然是托词,乔村正虽然识字,方临也的确看过对方些对子,但这字却是前世功底:“至于学字,简单些的会认、会写,复杂些的就总写错。” 其实倒也不是写错,而是混淆成简体字,习惯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仅仅学着练习,就能到如此地步,你们村正恐怕是遗落乡野的一位大才啊!” 刘掌柜显然误会了,以为‘名师出高徒’,却不知方临名义上的老师并不怎么样,还在可惜着不能一见,感叹一番后,又对方临道:“你这学字速度也相当不错了,进步之快,可称得上一句聪慧。可惜,伱若是打小进学,想来考中秀才不在话下,说不得,举人都可以试试。” 言辞之中,惋惜之意溢于言表。 另外,可不要以为他只提‘秀才’、‘举人’是对方临的轻视,这绝对是大大的称赞了,这个时代唯有科举一条通天路,但凡取得功名的读书人,哪个不聪明?哪个不勤奋?就连秀才,都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更不用说举人! “临子,行啊!” 黄荻听到刘掌柜的称赞,吃惊的同时,心中泛酸,有些嫉妒,可等领会出更深一层意思,说方临现在读书有些晚了,才心理平衡下来。 很快反应过来,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的,连忙压下这些杂念,转移话题道:“掌柜的,下午我和成哥去瓮堂洗澡,想早些去。” “那是得早些去。”刘掌柜颔首,看向方临:“方临,要不你也去见识一下?店里我看着就行。” “行,麻烦掌柜的了。”方临正好也想去看看。 …… 第56章,瓮堂 “瓮堂者,澡堂也,说起瓮堂这个名字,却有一番来历……”刘掌柜好为人师的性格发作了。 黄荻一听刘掌柜开讲了,笑着躲开了,柴一苇也默默拉开距离,去了远处打扫,显然,他们听过不止一次。 方临倒是饶有兴趣。 只听刘掌柜道:“瓮堂由来,还要说到太祖。开国初年,太祖定应天为陪都,陪都作为一国之脸面,京畿重地,自然不能马虎,征调了十余万民夫修缮皇城。 那么多人,天天挥汗如雨的,不洗澡,气味交织一熏,这次日还能起得来么?就算能起来,晕晕乎乎的,还能正常干活吗?再者,万一有疾病传染,怎么办? 太祖自然有法子,那就是建公共澡堂,让民夫洗澡,因为这澡堂如钟似瓮,故名‘瓮堂’!” “原来如此,还是掌柜懂得多。”方临一脸受教了表情。 刘掌柜满意点头,觉得和方临聊天就是舒服,不像是黄荻三人,跟听他唠叨似的,一个个不耐烦。 他觉得舒服、愉悦,心情好了,话匣子打开,主动找话题,问道:“方临,你可知道去瓮堂洗澡,为什么要早去?” “为什么?”方临心中虽有些猜测,但还是想听听刘掌柜的说法:“個中原因,还请教掌柜指教。” 刘掌柜一脸孺子可教的表情,细细说来:“你道这去瓮堂一次,需要多少钱呢?五分银子!这在寻常人来说,就是一天工钱,倒也不是洗不起,而是洗了心疼,身体干净了,心却在滴血。 谁会跟钱过不去?辛辛苦赚来的钱让水给糟蹋了,想想是不是有点冤?所以,能不去就不去,一旦去了,就跟十天半月没开过荤的人去吃席一样,岂能不狠狠大吃一顿,吃个够本? 去瓮堂洗澡也是同样的道理,若是晚了,水……” 他摇摇头:“那个脏得程度我就不说了,怕你恶心。” 方临认真点头,他也想到去晚了,水会不好,却没想刘掌柜别出心裁,竟能从工钱、心理角度解说。 “若只是脏,也就罢了。” 刘掌柜似想到什么,脸上表情有些古怪,又补充道:“关键是有些人啊,长痔疮的,皮肤病的……尤其杀猪的,衣服一脱,往里面一跳,腥风扑面……” “咳咳!” 方临听着,只感觉画面感十足,然后,就是嗓子眼发痒,想要呕吐。 这时他突然想起来,昨天店里忙,晚了一些,成世亮、黄荻俩人就不去了,大概就是这个原因。 “掌柜的,总不会城中所有澡堂都这样吧?”方临问道。 “自然有高级的澡堂,上次,我和印刷坊孟老板联络关系,去了兰浴堂。” 刘掌柜面上浮现出自衿之色,显然对他来说,去一趟兰浴堂,也是值得骄傲的经历,此时回忆着说道:“兰浴堂的地面,都是全用白色石头铺就,温泉水也十分清澈,能看到四周的白石,哪出一点脏了,一眼就能看出来。整个兰浴堂,占地大约有三四亩吧,隔成了四五十个小单间,每个单间都是铺了白玉般的石头,浴池四周还方有花卉。 每个独立单间,还都有好听的名字,如瑶岛蓬山、蕊宫璇源、雪香馥海……我选了一个涤尘洗心,进去,浴池旁边放了茶几,茶几中有上等好茶,衣服有专门的衣架,浴池旁边,触手可及的地方,则是挂了五孔竹筒,写着上温、中温、微温、退水、加水等字,想要什么,话都不用说,敲一下竹筒就可以。 浴室的窗户上架着风轮,随时转动,送来自然花香的香风,还有美婢服侍。” 刘掌柜咂了下嘴,继续说着,让人眼前仿佛出现画面:“想一想:躺在温度适宜的水中,温着花香,喝着茶,闭目养神,肩膀上是二八女子轻柔的柔荑,周围除了细微的水声、风声,并无半点喧哗。” 这是没听过船新版本,黄荻都凑了过来,听得目眩神迷,柴一苇也不打扫了,沉浸在刘掌柜描述的想象中。 方临更是感觉开了眼界:‘这不就是高级会所么?这个时代的人,也这么会玩?’ “不仅是兰浴堂这般高级浴堂,听说城中,最近还出了洗澡、养生结合的蒸浴堂,可疗风寒,利排泄,外至肌肤,内至脏腑,俱得濡养……”刘掌柜又是道。 ‘蒸拿都出来了?’ 方临就差翻白眼了,只能说,单论在洗澡上,这个时代的有钱人,真是不差前世多少。 同时,也对今天下午瓮堂洗澡的体验,有了些期待。 说话间,回来,店里也来了些人,稍稍忙了起来,闲话停下。 半下午时,成世亮、黄荻、方临提出准备去瓮堂。 …… 也是天公作美,这会儿并不忙,成世亮、黄荻、方临三人说去瓮堂,刘掌柜挥挥手就让他们赶快去。 “柴一苇,一起去瓮堂啊?”成世亮拉着柴一苇。 “我不去,你们去吧!”柴一苇连连摇着头:“我留下帮掌柜照看店里。” 成世亮觉得也对,就不拉了,与黄荻、方临出门。 瓮堂并不远,大约一二里,没一会儿就到了。 瓮堂看着很大,高约一丈,宽约一丈二,圆顶,看上去像是一口倒挂的钟,通体没用一根木料,全用石砖堆筑,砖缝用糯米粘合,不透气。 方临还在疑惑,既不透气,岂不是将人憋死? 等进去后,才发现,穹顶有出气孔,如此既可通气,也可让水蒸气上升冷却后,水珠会沿着圆形墙体流流下来,而不会滴落人身上。 ‘瓮堂设计真是精妙。’ 方临暗道了句,脑海中勾勒出整个澡堂轮廓,形如钟,又似瓮,难怪叫作瓮堂。 今日他们来得很早,瓮堂还没多少人,却也已经开始有人了,成世亮帮黄荻付了钱,方临自己付了五分银子,进去。 进了瓮堂,大石砌的浴池底还没有水,有七八人也在上面一同等着。 不大一会儿,随着一声‘放水了’喊声,紧接着辘轳转动的声音,水流哗啦啦用来,奔涌进入浴池,清澈可见。 …… 第57章,出面 哗啦啦! 瓮堂大石头砌成的浴池中,水流奔涌,很快注满,腾腾冒着热气,清澈见底。 “临子,没见过吧?” 黄荻说着,指了下后面:“在浴池后方有个烧火的房间,置了数口很大的大锅,跟浴池相通,得用辘轳引水。” “是的,我有次去后面看过。” 成世亮接过话茬,比划着:“好家伙,那里只烧水的就有十几人,到了放水时候,热水经过辘轳引来,在进入浴池前与冷水相混,就成了现在这般洗澡水。” “今个儿的确长见识了。”方临顺着他们的话说道,给二人以正向反馈。 既然放了水,三人自不会不磨蹭,脱了衣服放在外间,进去里面,下了浴池。 “嘶!” 入水,方临将身躯泡入偏热的水中,那一瞬间的滋味,微痛、微酥、却又让人不想起身,就跟挠痒痒停不下来一般,随即,就是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舒泰直冲天灵盖,让人忍不住倒吸凉气。 片刻后,身体渐渐适应了那种舒泰,又有一种全身被绵软包裹的舒爽,这时去看成世亮、黄荻,二人也是眯着眼,惬意舒爽非常。 呼噜噜! 成世亮头浸入水中,吐了一串气泡,又抬出来:“这在瓮堂洗澡感受就是不一样。” “是吧?”黄荻也有感受:“比起关上门,自己洗,瓮堂可有意思得多了,这么多人陪着,搓起来都格外有手感。” “尤其,还是成哥请你的。”方临补了一句。 平日里他都表现挺正经,这般冷不丁开个开玩笑,让成世亮、黄荻怔了一下,都是哈哈大笑。 三人泡了一会儿,开始搓澡,身上一搓,都有着细细的泥条,谁也别嫌弃谁。 大约一炷香后,人渐渐多了,水也不复一开始的清澈,得了清爽,出去了。 穿上衣服,向外走,突然听到一阵嘈杂。 “有热闹!”黄荻眼睛一亮,拉了下成世亮、方临,当先凑过去。 这刚洗了個舒爽,又有热闹看,再快活不过了,成世亮心领神会,立刻跟上。 方临同样不会拒绝,也跟着围过去。 他又不是什么石人,有自己的目标,会向着目标坚定前行,却也不会一味苦赶,错过路途中的风景。 此时,这边已围了不少人,七嘴八舌——平日生活,柴米油盐颇多乏味,府城的人都有看热闹的性子,有乐子,自然纷纷来瞧。 听着这些议论,方临倒是弄清楚了。 原来,有个人穿着一身新衣服进来,洗了个澡,出来时,发现衣服不见了,只留了一个纱帽、靴子、一个丝带。 这人叫老板过来,问自己衣服去哪了。 “我怎么知道你的衣服哪去了?”澡堂主人装糊涂道。 其实他心里也有数,多半是被偷了,他这地方治安不好,经常发生失窃事件,可也没办法啊!这五分银子的澡堂不招待三教九流的人,招待谁去? …… 方临三人也猜出来了。 “想来是遭贼偷了。”方临道:“这里又没人看管,新衣服又显眼,倒也不奇怪。” “幸亏我衣服不好。”黄荻庆幸道。 “也是这人倒霉。”成世亮摇头。 …… “真是岂有此理!我洗澡前,明明把衣服脱在了澡堂外间,现在衣服没了,你怎能不给一个说法?” 这人说话文绉绉的,想来是个书生,见澡堂主人推卸责任的态度,顿时就恼了:“这事你得负责,要么你去给我追回来,要么赔一套!” 澡堂主人听了也恼了,道:“你这不是讹人么,拿五分银子洗个澡,还让我给伱套衣服,谁知道你是衣服藏起来了,还是来时就没穿衣服?” “瓮堂就这么大,藏到哪里去?至于你说我来时没穿衣服……” 书生涨红了脸,戴上纱帽,又穿了靴子,然后将那条丝带系在白花花的肚皮上,朝老板大喝道:“呔,你且看我,难道我这身打扮来你的澡堂的?” 他此时光洁溜溜,纱帽、靴子、丝带三样穿在身上本就滑稽,再就上有些小肚腩,稍远些看去,真如一个绑起来白花花的猪,尤其是再配合这般话,莫名有种喜剧感,让人忍不住捧腹大笑。 …… “哈哈哈!”哄笑声一片。 有人刚洗过澡,可能受了些凉,真是字面意思上的鼻涕泡都笑出来了。 成世亮、黄荻笑得肆意,方临也没能忍住。 这事吧,让方临来说,其实双方都冤。 书生洗了个澡,丢失了新衣服,自然冤。 澡堂主人同样也冤,洗个五分银子的澡,一泡泡半天,你还想有什么服务,还要专门配个人给你看衣服? 此时,澡堂主人被书生说得哑口无言,没了脸面,但要赔钱、赔衣服,却也是万万不能的。 索性,他直接破罐子破摔,哼了一声拂袖走了。 书生吵赢了,但却是尴尬,澡堂主人不赔,他这个样子也不能追上去啊,顿时有些傻眼。 围观的人看了热闹,却还没有散去,想看还有没有乐子,也有不少人,对着书生指指点点。 “啧啧,这位兄台的屁股好白……咕咚!” “有好戏看了!等会儿这位兄台,难道就这般模样出去?” “方才澡堂主人不是说了,此人来时就没穿衣服,自然也能没穿衣服出去!”有好事者调侃。 …… “哈哈哈哈!”又是一场大笑。 难得一个读书人这么狼狈,在这里洗澡的又多是三教九流的社会底层,出于一种不可言说的嫉妒心理,纷纷落井下石嘲讽,以此来获得一种心理上的优越感。 当然,也有少数同情的,但没帮忙站出来,毕竟,那要真金白银出钱给人买衣服。 更有极个别真心想帮忙,可此时身上也没得钱——这地方治安不好众所周知,基本来洗澡的,都只带五分银子入门钱,带多了也怕被偷啊! “好生无礼!有辱斯文!岂有此理!”面对众人强势围观、指指点点、嘲笑打趣,书生气得身体颤抖,都有些语无伦次。 被如此羞辱,他甚至跑都跑不掉,总不能真就这般模样出去吧?出钱支使人去买一身衣服?他也没钱啊! ——且不说没多带多余的钱,即使带了也没用,连衣服都被偷走了。 且说,持续受辱下,书生那真是又气又急,脸红脖子粗,额头青筋暴跳,差点没晕过去。 方临神色平静观察着,揣摩着对方心理,在书生即将情绪崩溃时,终于出面开口道:“兄台莫急,稍等片刻,我去给你买了件衣服来。” 这个节点,自然是掐好了的! 与人交往,有时候、有的人,出力不讨好,会出现‘动手不如动嘴’的情况,这就是吃了没有心计的亏。 方临倒不是说要算计别人,只是说,许多时候一些不含恶意的心机,往往会事半功倍,能让别人更清晰感知到你做了什么,对他的帮助有何意义,从而更加感念,更加承情。 至于这会不会有什么不好?方临没有道德洁癖,非恶即可为。 “临子,你疯了?一件衣服可不便宜!”黄荻低声道。 成世亮倒是不太心疼一件衣服钱,只是道:“临子,你带钱了么?” 从二人反应,就能看出各自性格。 …… 第58章,感激 “有钱的。”方临将衣角撕破,取出五钱碎银子:“我寻思着万一有急事,就缝了些钱在这里。” 他说完,看了眼黄荻,又看向书生,诚恳道:“一件衣服的钱虽然对我也不便宜,但出门在外,谁还没有个倒霉时候,与人方便,便是与己方便。只是只带了这么些钱,若买的衣服不好,还请兄台莫怪!” “这是说的哪里话?” 在这最狼狈的时刻,这么多人对比之下,有人出手相助,这是多么难得,书生声音都有些哽咽,感激道:“谢谢,兄台谢过了,大恩不言谢!” 通常‘大恩’,是指救命之恩、改变命运的恩情,这般事情显然称不上的,但能说出来大恩不言谢,可见感激程度。 在方临站出来后,众人嘲讽也停下了,更有甚者,转口就为方临叫好——人啊,哪怕自己做不了、不愿做好人,但却是希望身边都是好人,那般等自己遇到难处,也能有好人帮助。 故而,哪怕有些人觉得方临傻,出钱买衣服帮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却也随大流开口称赞。 “这兄台是个好心眼的!” “是啊,更是聪明心细,怕遇到急事,竟在身上缝了些碎银子。” “这法子好,赶明儿,我也得跟这兄台学学。” …… 面对众人称赞,方临依旧神色平静,对书生说了句稍等,和成世亮、黄荻出门,在二人指点下选了一家名声好的当铺,买了一套干净旧布衣回来。 “我听兄台说话条理分明,可是读书人?”对方在穿衣服,方临偏过身去,问道。 “是,竟忘了给恩人介绍了,在下姓董,名祖诰,不才是個秀才。” 董祖诰一边穿衣服,一边解释着今日之事:“我也曾来过瓮堂两次,前两次都没出事,也是大意了,今日穿新衣服没做防范,谁想这次就……唉!” 成世亮、黄荻听到这人还是个秀才,顿时惊讶了下,不过旋即就释然了。 秀才嘛,说是稀罕也稀罕,说不稀罕也不稀罕,这怎么一说呢? 若是在乡里,算是极有名望了,毕竟秀才乃是知县老爷的门生,乡里有事,往往会请秀才帮忙,如乡民打官司、写诉状等等。 在府城就相对寻常了,特别是那种纯粹的读书人,只读书写字,不作其他念想的,如果不能一级一级往上考取功名的话,此生也就只能享受朝廷拨给的补助,聊以度日。 当然也有些机灵的,凭借着秀才社会地位,与衙门吏员打好关系,有人遇到事托人办事,收取中间费。 而这个董祖诰能来瓮堂洗澡,又穿着新衣服没有心眼,想来多半是前一种。 “兄台客气,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不必称我恩人。”方临说了自己名字,让对方直接称呼就行。 见方临执意,董祖诰也没再坚持,不过,却是打听了方临住哪,一定要将衣服的钱偿还。 方临也没隐瞒说了,又说店里还要忙,便告辞去了。 今日之事,不过顺手而为的一次小小投资,他的确有施恩结交之下,但也知道过于心急,会给人不好的观感。 再者,不知此人品行,等看日后是否还钱,就可窥见一二,再决定后续态度。 能交往,自然好,算是一个人脉关系;若是对方不去,看错了人,亏了也就亏了,投资有亏有盈,一件衣服还在承受范围内。 “方兄,君子也!” 董祖诰见方临帮忙过后,如此风轻云淡从容离去,不枝枝蔓蔓、拉拉扯扯,也不像有些人反复强调,仿佛生怕忘了恩情似的,这般轻描淡写,可谓君子之交,不由赞叹着,心中感激更增。 当然,他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如今只是一个苦试不中的穷秀才,也没什么值得攀附,但正因为如此,这份帮助才更加难得。 “轩墨斋,我记住了。”董祖诰下定决心,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一早就上门感谢,还钱。 …… 回到轩墨斋,成世亮、黄荻二人说了瓮堂之事,不仅有董祖诰的笑谈,还着重说了方临义薄云天,仗义出手。 这其中,并无什么嫉妒情绪。 一则,董祖诰不过寻常秀才,方临帮了也并不值得羡慕;二则,他们对方临感官越发好了,包括黄荻——哪怕在瓮堂,方临没听他劝说。 毕竟,方临对一个陌生人都能伸出援手,更何况他们这些有些交情的人呢?听懂掌声! 再者,平日里在书肆,方临不争不抢,谦逊低调,积攒了极好的印象分。 成世亮、黄荻俩人有些讲故事的天赋,说的绘声绘色,说到董祖诰气得上头,只穿了纱帽、靴子、丝带质问,让刘掌柜、柴一苇捧腹;说到众人嘲笑,只有方临出面帮助,又让他们感叹。 “方哥是好人。”柴一苇道。 “与人方便,便是与己方便,说得好啊!” 刘掌柜听了这事,也是又想起方临从野狗口下救了自己,对方临越看越满意,若非没有女儿,不然都想结个亲家。 可转念一想,自己家没有,但亲戚家有啊,便问道:“方临,你可曾婚配?” “不曾,不过……”方临也没隐瞒,将田萱的事说出。 “可惜!可惜!”刘掌柜连叹两声。 …… 傍晚,终于不是刘掌柜儿媳妇刘丁氏做饭,刘闵氏、刘老太来了。 要说四个伙计的心理,那真是刘老太来了,青天就有了,嗯,不是,是饭菜就能变好了。 人是要对比的,相比刘丁氏青菜、萝卜都舍不得做,刘老太至少还会做豆腐、粉条等菜,分量是少一些,但也可以接受了。 晚饭,米汤、一小碟炒豆芽、一人一个韭菜盒,对饭菜质量挺满意,但却没吃饱。 黄荻提议去仇娘子那儿,捞肉吃去。 成世亮骨子里有着赌性,满口赞成;柴一苇也没说不去,毕竟只花一二三四钱,能换来吃肉还是划算的。 方临自然也不会拒绝,只是着重看了黄荻一眼,这家伙下午白嫖了成世亮一次,去瓮堂洗了个澡,干干净净,这恐怕更多是想去见仇娘子。 四人和刘掌柜说了一声,出门去了。 …… 第59章,醉酒 仇娘子这里,成世亮、黄荻、柴一苇、方临过来,已稍有些晚了,错过了刚出锅的开头,错过了火爆的巅峰,只抓住了个尾巴,此时,锅里的大块肉基本都被捞去,这里也没几个人了。 每人试了一两次,基本没吃到什么,包括方临。 “今个儿来晚了。” 成世亮说着:“走吧,咱们凑些钱买些小菜,回去吃吧!” “也行!”黄荻答应着,偷偷猫了眼人家仇娘子,等仇娘子看过来,却又立刻转头,生怕人家看到,可余光还是在关注着。 见到仇娘子对这边方向,突然露出了一個笑容,他顿时微微挺直了下胸膛,却听仇娘子又喊了声‘卓三爷’,显然笑容不是为他绽放。 方临看向那来的卓三爷,身材高高大大,有着小肚腩,脸上胖胖圆圆,像是那庙里的弥勒,小眼睛里泛着精明的光,让人摸不清他在想什么,穿着绸衣迈步过来,身后跟着俩跟班。 这里还剩下的几个作坊工人,听见仇娘子喊声转身,见到卓三爷过来,不由纷纷弯下了腰,下意识放低身段,叫道:“三爷!” 卓三爷对他们点点头,走到仇娘子旁边,笑着说了句‘来看看你’,便当着众人的面,搂住了仇娘子的腰。 可能是因为有人,仇娘子躲闪了下,可旋即就被啪地一拍屁股,颤巍巍、摇晃晃,如波浪翻滚。 “哟哟!”那些吃饭的作坊工人笑着起哄,却在卓三爷轻飘飘瞟过来的一眼中,皆是闭嘴收敛。 方临看了仇娘子一眼,又看向黄荻。 在方才卓三爷揽住仇娘子时,黄荻身体轻微颤抖了下,等仇娘子被拍屁股,拳头更是攥起,可等看到仇娘子之后并没生气,只是似若娇羞地翻了个白眼,轻轻捶了一下卓三爷胸膛,又是低下头,拳头无力松开。 回去路上,谈论着这事。 “仇娘子跟着那卓三爷,就如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可惜了。”成世亮感叹道。 “我听说,卓三爷兄弟在应天做差,好像是个不小的官。”柴一苇说着,显然是说卓三爷是仇娘子的靠山。 “也是这个道理,做生意不容易,仇娘子的客人都是大老粗,管街道的官吏吃拿卡要,混混也要收保护费……没得个靠山,怎么行哟?” 成世亮顿了一下,又道:“不说仇娘子,就是咱们书肆,掌柜的也在衙门有点关系,不然天天混混闹事,可做不了生意。” …… 以往这般时候,黄荻总会插进来聊上几句,可今天却是罕见地沉默没说话。 方临听着,也在思索:‘先前有过想法,试验出一个卤料配方,卖一些杂碎卤肉,现在看来,恐怕不成了。’ 今天仇娘子这事,让他对于淮安府城,有了一个更全面的了解。 客观来说,在这淮安府城,一个普通人只要不想着往上爬,那还是友好的,基本没人会找你事。 不用担心像是话本中,帮派横行鱼肉百姓,纨绔子弟强抢民女,无法无天——这又不是王朝末期,立刻就要完蛋了,淮安府城也不是什么偏远小城,而是赋税重地,受到关注不小。 官员会约束家中子弟,以免做出什么事来,被对头弹劾;那些豪商大贾更不用说,去青楼、买多少侍女花天酒地没人管你,但若是做了社会影响极其恶劣的坏事,不死也得脱层皮!总之,不可能说,上个街,花钱多一些就会被盯上,拦路强抢,或者哪家媳妇稍漂亮一些,就会被纨绔子弟找上门,威逼利诱。 就如当初肖姓小吏说的,只要有理,樵夫与举人相撞,都能讨个公道,更何况其他事情呢?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你安于现状,不触动别人利益。’方临心中暗叹。 府城中如街铺、小食铺子等,已相对饱和,若是进入抢食,触动别人利益,多半会迎来反噬。就如开一个杂碎摊子,同一条街道的同行会针对;管理这条街市官吏会盘剥;游走在这条街道的混混,也会收保护费。 没背景的前提下,经过重重围剿,牟利少了,白费功夫;若是经过盘剥,还能大赚特赚,那就更应该担心了。 ‘哪怕开辟一条新的赛道,也是同样的道理。这个时代,要想做事,关系第一啊!’ 方临下定决心,没有人脉、靠山,决不会走上台前经营。 他思索间,路过一个铺子,成世亮重提凑些钱买些小菜回去吃,黄荻冷不丁开口:“再买些酒吧!” 成世亮、方临、柴一苇对视了下,都是答应——天下哪有那么多笨人,不仅方临,显然成世亮、柴一苇多少也有点察觉。 “一斤猪头肉、二斤酒,要老黄酒……” “不,烧刀子吧!”黄荻又是道。 成世亮看了他一眼:“行,那就烧刀子!” …… 回去轩墨斋,从厨房拿了碗筷过来,将猪头肉凳子摆上,一人倒了一碗酒,围着坐下。 虽然简陋,但在这般环境,也别有一番滋味。 成世亮是个健谈的,说起在青楼见闻:“那些富家弟子可是时尚得紧,只是我就不大欣赏得来,穿着彩衣,男不男、女不女……” 往日,黄荻必然会接话茬的,今日却是沉默。 柴一苇是个老实人,接不上话。 方临便引导着,让气氛不至于沉默,变得尴尬。 今天,黄荻一改性子,也不吃菜,只闷头喝着酒,烧刀子有些辣嗓子,可他就跟水一样一口气喝完,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碗。 ‘看来,黄荻对仇娘子并非见色起意,可能背后有故事。’方临暗道。 成世亮、柴一苇也多少瞧出来些,见黄荻心情不好,也没计较四人平摊的钱,对方多喝了酒,由着他。 黄荻一碗又一碗,本以为这家伙酒量好,没曾想,两三碗下去,就干脆利落地趴了。 “呕!呕!” 他呕吐吐得稀里哗啦,心肺似乎都要吐出来,眼泪混着鼻涕一起流,那个狼狈啊! …… 第60章,抱薪 成世亮、柴一苇、方临三人,给黄荻擦了脸,扶到床上,又从厨房找了草木灰来,打扫呕吐物。 “也是怪,往常我从青楼回来,荻子还嫌弃我身上的酒味儿,今个儿,怎么他自己喝这么多?”成世亮道。 方临没回答,看了眼床上的黄荻,心中却有答案:酒并不好喝,许多人也不喜欢,但只是想要喝了酒不清醒的状态,也是想要麻醉胸膛中的苦痛、辛酸,好让流泪不显得突兀。 “黄哥喝醉了,睡一觉就好了。”柴一苇这时道。 “也是,明天起来就好了,一觉下去,什么痛,什么苦,都没了。”成世亮也是说着。 ‘倒也不是,只是痛得不那么明显了。’方临暗道一声。 有了伤口,哪怕弥合了,也会有着一道疤。只不过当时撕心裂肺,而等结了痂,偶尔触碰时才会隐隐作痛,绵绵不绝,等一个人回忆起来的时候,才会泪流满面。 不过,这世道谁人容易呢?再如何遍体鳞伤,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日子还是要继续过。 …… 匆匆七八日过去。 这七八日中。 次日,董祖诰就来还衣服的钱了,还要多给,方临没收,又说要请吃饭,恰好当日店里忙,也给婉拒了,说下次再见补上——董秀才因此对方临更为看重,这说明人家不图他什么,真心帮助,乃是性情淡泊如水的君子,匆匆几面,已在心中将方临上升到挚友程度。 其它,倒也没什么可说,趣事、热闹只是偶尔,无聊的做工、乏味的学字才是日常。 因为明日就是旬日一天的休息,这日下工,方临和刘掌柜说了声,与成世亮三人道别,回西巷胡同了。 …… 回家。 厨房里炖着肉,是在炖排骨、萝卜,香气飘了半条胡同,厨房里田萱听到声音,探出头来,欣喜喊了声:“临弟!” “回来了?”方父也刚回来没多久,在泡着脚,不善表达的他,只是嘴唇蠕动了下,道了这么一句。 方母就直接多了,拉着方临的手,满脸笑容:“我就算着,你今个儿该回来了。哟,怎么看着,好像瘦了些?” 语气中满是心疼。 “哪有,娘你记错了吧?”方临环顾了下,转移话题,问道:“娘,我看满娭毑没过来了?” “可不是,还是你的法子有用。”方母笑道:“那天我喊来耿家媳妇、桂花,咱家有人,满娭毑还厚着脸皮过来,耿家媳妇、桂花挤兑了她两句,气急败坏走了,这些天再也不来了,路上见到耿家媳妇、桂花过来,也都躲着走呢!” 方临听了也笑了,耿家媳妇苏小青那是出了名的刀子嘴,桂花嫂更不是省油的,看着柔柔弱弱,却是他所见最聪明、最有心机的,满娭毑和她们比,差着不知道多少行市呐! 当当当!说话间,隔壁突然传来这般声音,伴随着满娭毑的骂声:“叫什么叫?叫什么叫?谁没有怀过崽,别人都没事,就你娇贵,这叫着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怀了崽,想把那些男人都叫过来,分开你胯看看是不是?真不要脸!贱货!近日做活儿少了,也难怪伱肚子痛,活该!” 不等方临问,方母就叹息着道:“春桃前两天晕倒,满娭毑也不管,舍不得钱让春桃去看大夫,还是欧夫人听说过来,说像是怀孕,这才去看看,确认了。” “春桃这怀了孕,满娭毑也没对她好些,还是一点活都不肯做。春桃这些天呕吐、腿抽筋,在床上起不来,做不了活,满娭毑就拿着竹竿子,在春桃房外的木格子窗上敲,一边敲一边骂……这已经有两天了。” “是不成样子。”一惯寡言的方父都是说了句。 “唉!” 方临听着隔壁那些不堪入耳的话,也是皱起眉头,哪家婆婆会对怀孕的儿媳妇这样?不过,不是自家事,不想管,也管不了。 他叹息了声,去外面,正准备关上门,耳不听为净。 这时,却见欧夫子被欧夫人搀着过来,进门指着满娭毑鼻子骂道:“吵什么吵?我隔老远都听到了!你这個婆婆,不知道你儿媳妇为什么这样?那是平日里干得多、吃得少,身体亏空了,怀着孕才会这样,你还在骂,你是不想要孙子了?还是说,你就成心盼着满家断子绝孙?是不是?” 他知道自然知道满娭毑怕什么,担心什么,掐中了要害这么说。 此时,如方临一家,还有不少邻居听到动静,都过来了,看着满娭毑被骂得低着头,唯唯诺诺,都感觉稀奇。 不过他们也是知道,若是别家的人来劝,你试试看!满娭毑绝对能说出来‘你是不是和我儿媳妇有什么,不然怎么这么关心’的话来,也就是欧夫子德高望重,她怕被戳脊梁骨,才不敢瞎说一气! 再就是,欧夫子说的有道理,满娭毑再轻视春桃,但对她肚子里的孙子还是重视的。 不仅是满娭毑,就连满老倌在一边,都不说话,脸上带着思索之色,而满根生? 这家伙看到欧夫子来,就跟老鼠见了猫,躲到屋里去了。 “欧夫子……”春桃话还没说出口,就泣不成声。 她本以为,自己怀了孕,婆婆会对她好些,可没想到,家里家外的活儿仍是不肯分担一点,拖着难受的身体干得差了,满娭毑还要骂——那些难听的话,对外人都不曾说,何以对她这个儿媳妇如此? “春桃莫哭,这事是你婆婆不对,下次她再这般,你就去和我说,我来骂她!” 欧夫子说完,又看向满老倌,直言不讳:“满老倌,你平日素不吭声,我却知道你没有多大坏心眼,只是摊上了这么个媳妇。今日我得说句话,满老倌,你若想满家绝户,就由得你媳妇这么作罢!” 他说完,根本没去瞧躲在屋里、向外偷瞄的满根生一眼,就在欧夫人搀扶下走了。 方临看去,欧夫人果然像是方母说的,长得满月的圆脸,天生一双笑眯眯的眼睛,按这边的说法是有福相的。 此时,随着他们离去,还传来隐约的声音。 “老头子,你说这么直,满娭毑恐怕心里都恨死你了。” “由得她恨去,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对得起自己良心。不说是邻居街坊,不说是满家那小子我教过,只说这事发生在我眼皮子底下,我就不能不管。再者,还不是你告诉我的,春桃怀上了么?” 方临看着他们背影,暗道欧夫子身上有种读书人的风骨。 他的确做不到像欧夫子那般,但这并不妨碍,对欧夫子这般为众抱薪者,心生敬意。 …… 第61章,看戏 “欧夫子是个正派的人。”回来后,方父感慨。 “是啊,不愧是读过书的。” 方母心明:“今个儿,若是换个人去劝,你看看!就前天,辛老倌看不下去说了两句,都让满娭毑骂走了,说‘辛老倌人老心不老,是不是看上她家春桃了,还是想给他儿子撬個破鞋回去’,你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饭好嘞!”这时,田萱喊着,厨房的锅里,香喷喷的排骨、萝卜汩汩翻滚,撒上了葱花,一股鲜香气息满溢出去,令人口舌生津。 方临进去端饭,不经意看到,厨房角落多了一二三四五个陶罐,不由随口问了一句。 “都是做的豆腐乳,过两天就能吃了。”方母说着。 “这么多?娘,这没少费事、花钱吧?” “费什么事,一些功夫又不值钱,花钱,也就是些豆腐钱,你喜欢嘛,这钱该花。多做些,你慢慢吃。”方母随意道。 方临闻言却沉默了。 从前都是,一直都是,他说什么东西好吃,方母就会变着法尽可能做,直到说不喜欢了为止。 她总是这样,把儿子觉得好的,哪怕自己舍不得吃的、舍不得花的,给他,都给他。 许多时候看着过度了,也只是因为,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那所有过的度,都是溢出来的爱。 方临眨了下眼,端饭过去,心中有了个决定。 饭间。 方临说起:“明天我轮休,爹、娘、萱姐,咱们一起出去走走逛逛,看戏吧!” 本来,他打算自己去的,因为的确有事情,带上方父、方母、田萱,效率要低些,可如今想想,这又算得什么,只要换来他们一日高兴,也都值了。 方父、田萱还没说话,方母就道:“你自己去,你爹想去,也成,我和小萱可不去,去了耽搁缝补衣服,还要花销,一来一去,少了不知道多少钱哩!” 她直接代表了田萱意见。 “我要去码头。”方父也是道。 “爹、娘,钱是挣不够的。咱们出去走走逛逛,不买什么大东西,能要多少钱?看戏也是,我问了我们掌柜,不要专座,其余也便宜。” 方临顿了下,又道:“再说,咱们家来了府城,落下脚,还哪哪都没去过,这怎么成?以后村里人来了,问起府城,说话都没法说。” 闻言,方母犹豫了,觉得方临说得有道理,想了下,意动道:“那……就去看看?” “嗯!”田萱脸上虽压抑着喜色,但声音却是轻快,毕竟再如何,她也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女,有着好奇心。 方父被裹挟了意见,张了张嘴,却也没说什么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方临笑道。 还说呢,刚才方母还不情不愿,这么一确定下来,已经在兴奋说着,明天该穿什么衣服了。 屋内,油灯熹微如豆的光芒跳跃,昏暗的光线下,饭菜冒着淡淡烟气,有些闷,时而有风吹起麻布帘子扑进来,带来清爽,吹起各人鬓角的头发,可见一家人闪亮亮的眼睛,盈着或明显、或潜藏的期待。 …… 次日一早,吃过饭。 方母就去换衣服,换来换去,出来问方父、方临怎么样——其实,她也就两身稍好一些的衣服,就是拿不准哪一身好看。 “娘,干净即可,打扮太好看了,说不准还会引来麻烦。”方临开玩笑道。 “那我换回去。”方母听了,赶紧想换回平常衣服。 “倒也不至于。”就如之前说的,大夏又不是马上就要亡了,社会秩序崩塌,淮安府城也不是偏远小城,哪会像是话本中为了矛盾冲突,净出一些‘人咬狗’的稀有桥段? 再说,也不是什么国色天香的,方家的颜值担当田萱,也只是清秀再多一点,看着舒服,真说多漂亮也不算。 一家人出门,今日秋高气爽,微风徐徐,街面干净,路两旁栽了树。 这般的环境,让人心旷神怡——不同于第一次被那肖姓小吏带着,心态自卑,今日方家人都穿着干净,也看不出不是府城本地人,尤其方临一身青衫,宁静从容,看着就像是读书人,故而走走逛逛,也不会引来路人异样目光。 “说到看戏,也是有历史的。” 这些天,方临从刘掌柜那里掏出来了不少杂七杂八或有用、或没用的信息,此时就充当导游解说道:“看戏,最早是在勾栏瓦舍,而勾栏瓦舍,起于北宋仁宗时间,又衰落于咱们大夏朝。” “临弟,勾栏瓦舍怎么听着像是两个东西?”田萱微偏过脑袋问道。 “是,萱姐聪明。” 方临笑道:“瓦舍,举行娱乐活动的地方,勾栏,则是演出的地方,大的瓦舍有十多处勾栏。进入勾栏是有门槛的,每座勾栏几乎是全封闭的,只有一道门可供出入,换句话说,要掏钱买票。” “而现在么,咱大夏的茶馆酒楼,大些的会请戏班子,小些的也都会请说书人,伱站外边也能免费听,免费看,不要钱,勾栏瓦舍没人去,不可就慢慢衰落了么?” “是这个道理,要我,我也去不要钱的。”方母说着,夸赞:“我儿懂得真多。” “也是从掌柜那儿听来的。”方临笑了笑:“今上午,咱们先去一顺茶馆。” 像是豪商大贾,自家养有戏班子,自不必说,而这一顺茶馆,在刘掌柜口中名声极好,多有官吏亲属、掌柜东家去听戏。 说着走着,一家人很快就到了,朱红色大圆门上方嵌着斗大烫金大字‘一顺茶馆’,进了门,就有小二迎上来问:“客观是要专席、雅座、惠座,还是站听?” 所谓专席,在戏台下最好的位置,独人一桌,桌上有糖饼,五果,即:桃、李、杏、栗、枣,十味菜肴,干果等等。 雅座次之,两人一桌,桌上有糖饼、菜肴、干果。 惠座么,三四人一桌,只有糖饼、干果,没有其它菜肴了。 而站听,则是在戏台下方,凹形站着的一圈,不要钱,只要你衣着干净、身上没有异味,就不会阻拦。 ——城中酒楼、茶馆,有的允许站听,有的不允,一顺茶馆是允的,这般除了能得一个好名声外,也能烘托人气,还能让坐下来的专席、雅座、惠座客人对比之下,心中有一种优越感。 方父、方母到了这般‘好地方’,有些拘谨,也一时弄不懂什么专座、雅座,田萱同样忐忑,唯有方临平静,上前递过二钱银子,开口道:“一张惠座,麻烦了。” “您客气,这边请。”小二一听,还以为是茶馆常客,收了银子,带着笑容,引路过去。 一家人放轻脚步,来到戏台下靠后的一张空桌子,坐下,很快小二又弯着腰过来,上了一盘糖饼、干果。 “吃。”方临压低声音,分给方父、方母、田萱。 今个戏台上的是《精忠传》,戏是好戏,演员也演得也好,让人很快沉入,看得目不转睛。 茶馆中其他人也是一样。 戏剧就是如此,没有门槛,无论饱读诗书,还是目不识丁,高雅还是通俗,都能雅俗共赏,给人带来精神上的愉悦。 方母看了一会儿,眼睛闪亮亮的,凑过来极小声在方临耳边道:“这戏真好呢!我小时候也看过看戏,戏班子去到了邻村,我们就追着跑去看,有一次戏班子少个小姑娘的角色,我还被拉上去说了句词呐!” 方临听出方母的高兴。 这种高兴,不是为丈夫、儿子什么的而高兴,仅仅只是因为自己。 他此时忽然生出一念:‘每个母亲都曾年轻过,每个母亲都曾是少女,她们也曾有自己的喜好,如果有一天,当她们卸下生活的重担重拾年轻时的喜欢,请一定守护好她们眼里的光。’ 方临决定,以后轮休,都要带方父、方母、田萱多出来走走,看看戏,毕竟这能花几个钱,人生又能有多少年头?趁着他们还走得动,看得了,莫等白了头,空悲切! 这时,戏曲进入高潮,秦桧在皇上面前进谗言,要召回岳飞,戏台下一人突然猛地一声大叱,道了声‘着’,跨着虎步冲上台去,蒲扇大的巴掌直接拎起了‘秦桧’。 …… 第62章,积蓄 “奸贼,看打!” 那人大喝一声,然后,抡起拳头照实了往那演员身上打。 此人看着人高马大,身强力壮,演员怎么经得起他的拳头?只几拳,就已是鼻青脸肿。 “好好好!” 台下不少观众呆了了下,纷纷叫好。 反倒是不少看过这场戏的老客,此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戏里有这一出么?还是说今日新安排的?就是安排,戏里哪有这么真打啊? “打得好!”方母、方母受到气氛感染,也在跟着起哄。 田萱倒是眨眨眼睛,稍克制些。 方临无奈,知道这多半是一场乌龙,刚才思索间,他留意到,之前台上到了高潮,台下观众无不是击掌叫好,那人既没有叫好,也不击掌,只是虎目圆瞪,满脸通红。 “住手!” 别人不清楚,茶馆主人自是知情的,心道不好,赶快站出来,招呼将那人拉开。 那人却还在大喝:“似此奸相,不打待何?” 旁人一听,都是哭笑不得,知道这是入戏太深了。 这时有人突然喊道:“这不是前些日子,那个和杨举人相撞的樵夫么?好像姓岳。” “姓岳,难怪了,这是代入岳武穆进去了!” “这樵夫先前撞了举人,今日更不得了,又打了宰相,也是不枉平生了。”有人开玩笑。 …… 顿时响起一片善意的笑声。 “可惜!”方父说了句,似乎还在为不是安排的,感到遗憾。 “那秦桧坏,该打。”方母也是道。 田萱同样在说:“我一开始也以为安排的呢!” 方临笑笑,心中转念,大概明白了经过。 想来是这岳樵夫在街市上卖了柴后,赶来看戏,恰逢今日这场《精忠传》看到岳武穆再如何神勇,也抵不过秦桧一张嘴,代入进去,因而情绪酝酿到极致,爆发出来,才有了先前那一幕。 “这是戏,莫要当真!”茶馆主人劝说着。 岳樵夫竟是道:“我知道是戏,才打,若是真的,便以斧头相砍了!” 茶馆主人无可奈何,却也没追究,台下观众看了场戏外之戏,也觉满意,今日回去,可以聊作茶余饭后的趣谈。 …… 到了中午,方临竟看到了外卖,是的,就是外卖,是那种提前去酒楼差人预定,到了时间,店小二送上门来的那种。 而方临一家么,去找了小饭馆吃了些,下午继续走走逛逛,去了城中另一处出名茶馆聚贤斋外看了一会儿,不仅是出名茶楼、酒馆,还去一些出名学堂外走了走,见到学堂小儿,还问了他们平日玩些什么,可否爬树、玩水,又是去哪。 俗话说,捉鱼要去水边,砍柴当去山上,方临想结识贵人,建立人脉关系网,自然要去这些贵人出没,或者贵人家子弟出没的地方。 ‘这么多地点,这么多钟鸣鼎盛之家,今日踩了点,往后每日清晨,或者读书累了,得闲就来这些地方走一圈,总能寻到机会帮助一二,只要开了头,有了一个联系,再之后就好办多了。’他心中暗道。 当然,这是一个极需要耐心的事情,可能一月、三月、半年、一年,非一日之功。不过,还是那句话,只要耐心、细心、留心、做足准备,将时间拉到一個较大的跨度,概率就会变得极高。 方临也不急,正好目前在学习识字,下一步,还准备读四书五经,看看自己天赋,两者可以同步进行。 哗啦啦! 秋风起了,拂过树梢,有枯叶飘落。 方临接过一片,知道这是天气渐渐转凉,万物凋零,进入蛰伏。 他更知道,秋收冬藏乃自然之理,它们默默积蓄,等到明年春暖花开,便会有万千花开。 …… 就这么逛了一天。 一家人自是高高兴兴。对了,方临没曾想,方父平素跟木头似的,竟给他上了一课,主动给方母买了根木钗,他也连忙给田萱挑选了根头绳——田萱头发稍短,路上卖掉了头发,还没长太长。 傍晚,回到西巷胡同,方母在门口择菜,和旁边人家的邱婆婆絮叨着,说着今日去看戏之事。 这时满娭毑买菜回来经过——往日如买菜的活计,自然是春桃干的,昨日经过欧夫子训斥,她今日才难得开始干活,正好听到这话。 “真是乡下小地方来的,看个戏那么高兴,没见过世面。”她撇嘴道。 “我是没见过世面,可我有个好儿子,不像是有些人家的儿子是个二流子,整天不干正事,更别说带他娘看戏了。”方母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回怼过去。 “好稀罕似的,我这人就不喜欢看戏。”满娭毑被戳到肺管子,强自辩解了一句,扭着屁股狼狈‘逃’回去了。 …… 这边,方临来到桂花树下,找欧夫子唠嗑——话说,他挺喜欢欧夫子、刘掌柜,每次闲聊,总能从他们这里得到不少有用的信息。 “说到看戏,我这里有个小案例。”欧夫子躺在藤椅上,说着直了下腰,想喝口水。 “欧夫子您说。”方临拿起竹筒递过。 欧夫子点点头,一副‘你小子孺子可教’的表情,呷了口水道:“开国初年,有一地方富绅,姓柳,自号戏中人。从他给自己起的外号中不难看出,这是个酷爱戏曲之人,不仅喜欢看戏,还能自编自导自演,家中养了个戏班子,大约十余人,只要得空,就与戏班子一起排练…… 这日,柳富绅正敲敲打打排练一出剧目,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砰砰砰急促敲门声,原来是官府中人,将门叫开,闯入进来,将他抓走了。 为何呢?因为太祖颁发‘严禁民间声色’的禁令。太祖有言,声色乃伐性之斧,易于溺人,一有沉溺,则祸乱生,甚于鸠毒。” 欧夫子说着,深以为然:“声色犬马迷人眼,原本的好官,若是沉溺其中,也容易堕落……可如今,勾栏瓦舍没了,说书唱戏的却走入茶馆酒楼,四海皆然。开国初年,太祖只允许教坊司唱戏,只允许唱忠孝戏段,如今,法虽在而令难达,靡靡之音不绝。” “就说前些日子,有一出《西厢记》新戏,好像说的是什么情情爱爱的,但偏偏去看者不计其数,人山人海……简直荒唐,不成样子,今不如古啊!”他叹息着。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也!” 方临思索了下,却是说出了不同意见:“开国之初,百废待兴,百姓需专心生产,不能沉迷声色,搞乱七八糟,太祖之禁令可以理解。而如今,许多百姓吃饱穿暖,有更多需求在所难免,此人之天性。” “哦?” 欧夫子听了这番话,惊讶看了方临一眼,虽然他仍坚持传统,并不赞同,但也给予了肯定、鼓励。 …… 与欧夫子唠嗑一阵,方临回去。 此时,漫天金红的火烧云,暮风徐徐,方父坐在门槛边歇息,方母在不远处择菜,厨房里传来田萱收拾锅碗瓢盆咣咣当当的声音。 炊烟从烟囱冒出,徐徐升起,便是人间烟火味儿。 方临心中一片安宁,感觉仿佛在此刻,一家人才真正算是真正在府城落脚安定。 而这时,从府城离开的小河村人,紧赶慢赶,也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小和村。 …… 第63章,众生 这日,从府城离开的小河村人回到小和村时,已是晌午,村人并不知道他们今天回来,自然也不会有什么迎接啥的,队伍分散各回各家。 很快,乔家就来了不少人,基本都是家里有人留在府城,写信回来,过来想让乔村正帮忙读信的。 ——村里都是一群大老粗,哪里识得字?那边托人写了信,又托人带回来,信到了手上也看不懂啊,就只有找乔村正来读,有时候乔村正不在,那就只能碰运气,让游街串巷的卖货郎帮忙看看。 老方家就在其中,游朝东将信捎回来,也跟着老方家一大家子过来,方爷、方奶、大房、二房、四房都来了,毕竟读信在小和村也是个稀罕事,大大小小都来凑热闹。 见乔村正拿起一封信,在场的人家跟听戏似的,七嘴八舌激动非常,纷纷兴奋地凑过来,围了一圈。 “咳咳,肃静!”乔村正让众人安静下来,拆开了信直接来读,也没隐私啥的,一家的信大家伙儿都围着听。 ——这时代就是如此,村子就这么大地方,村人联系紧密,谁家的事,半天就能传遍全村,隐瞒没啥意义,大家伙儿也根本没有什么隐私的意识。 乔村正读了两封信,分别是郑家、白家的,然后轮到了方家。 他拆开信,读道:“爹、娘勿念,我们在府城一切都好……我在码头做工,每日能看见往来的大船,上面挂着红色、蓝色、绿色的旗帜……临子也在一家书肆找到了活计,落下脚来……村里的房子、剩下两亩地,我是这样打算的…… 爹、娘,你们年龄大了,要保重身体,多多休息,平日里不要喝生水,饮食也要注意,豆子类的东西不容易克化,不要多吃,辣的东西也少吃些…… 还有大哥,平日不要闷着头干,注意歇息……二兄也是,二嫂性子有些辣,但心眼不坏……小弟同样要注意身体,我走时,你腿摔断了,现在应好了吧?一两月不见,家人都还好?安安是不是长胖了些……” 村人听着这封信的内容,相比之前,为之动容之余,一个个嘴巴张得老大,感受到了巨大冲击。 只能说,对比前两封郑家、白家的信,郑于、白宝的嘴笨,只说府城什么都好,不用操心,别的就没什么了;方临家这封信,从府城见闻,再到问候家中,男女老少,无一遗漏,大小事情,无微不至,情真意切,并且用语通俗,让人都能听懂,就跟在眼前说话似的。 对比前面两封信,简直堪称降维打击! 乔村正将方临家的信读完,场中短暂安静后,顿时气氛爆发,热烈无比。 “这信写的真好啊!” “可不是?我听着,方老三对爹娘是真孝顺,对弟兄也是真重感情,一封信下来谁都没忘,家里大大小小,挨個都问候了一遍。” “我这个外人听着,眼泪水都快出来了。” …… 村人基本上人人感动,只有极个别精明的嘴上夸着,心里可能嘀咕两句说得这么好听,也没见提到捎带的一点东西。 “大家伙儿听我一句,方叔家的信中有些事情没写,我这个知道的,却不能不说,不然良心不安呐!” 游朝东替方临家稍信儿,也跟了过来,此时听了信的内容大加触动,也注意到信中没提遭窃的事情,想来是方临家报喜不报忧,顿时知道该自己出马了。 他觉得,自己有义务为方临一家解释,让村人都知道他们的不容易,这既是报答方临的仗义,也是弥补在府城种种事情的愧疚。 “大家伙儿不知道,我们去府城的路上,有一段方婶子生病,方家落单走,然后银钱全被偷了,那两天还下了大雨……到了府城,别看方叔在码头做活,可我也去了,那个累啊,也别看临子找了个书肆的好活计,可府城样样都贵,也是过得紧紧巴巴,即使这样,方叔还花钱找人写信,托我带回来。” 游朝东说着:“这些东西方叔信中没提,但我却得让大家伙儿知道,不能误会了方叔家。” 他作为第三方说出来,更有信服力,原本就感动的,此时更感动了;极个别有些小想法的人,这时也信了,开始感叹方老三有孝心。 气氛烘托到这个程度,方爷还不太明显,方奶已然感动哽咽,抹着眼泪,大房、二房、四房也纷纷说着方临家好话。 “老三闷不吭,我却知道是个孝顺的,这那么大的事情,也不提,还花钱写信回来问候爹娘、咱们。” “是啊,老三人老实,也孝顺,我这个当兄弟的都感觉比不上。” “在县城我摔断了腿,还是三哥家替我家去的,没曾想途中三嫂生病落下,钱还遭偷了,是我对不住三哥啊!” …… 且不说方家心里如何想,只看表面,那真是真是一片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别人家见了,也都在夸赞、感叹,看看人家老方家,再看看自个儿家鸡毛零碎的,心里说不出的羡慕,都暗暗以老方家为榜样。 …… 因为时候已是晌午,读了方临家的信,乔村正便让大家伙回去了,说先各家聚聚吃个饭,有什么事下午再说。 …… 回去路上。 方奶感叹着:“平时没看出来,离远了才知道,老三这么有孝心。” “府城可不必咱们村里,花销大,老三家又遭了贼偷,就是找到了活计,也肯定过得不容易,就这,还花钱给咱们写信,老三人就是老实啊!” 她说着,又是道:“要是能给老三家捎带些钱过去就好了,老头子,你说是不是?” “嗯!嗯!” 方爷应付答应着,心里却在琢磨,那信上的话不像是老三能说出来的,倒更像是……老三家的临子。 要问他此时对方临一家担不担心? 还真不担心,有方临这个好孙儿,路上那么难,都过去了,到府城就更没啥了。 …… 大房。 “老三实诚,重感情,我这个做大哥的反倒不如了。”方伯显沉默了下,又感叹道:“老三给我打了个样,这才是兄弟间该有的的样子啊!” 方柳氏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口。 …… 二房。 “想不到,老三那个老实性子,也能说出信中那番话?”方王氏说着。 “嘿,你真当那是老三说的?那是三房的临子。”方仲贵语气确定无疑,感叹道:“临子精明啊,你看他拿回来个啥?啥都没有,空口白话,就得一个好名声。” 捅破了窗户纸,方王氏恍然大悟:“当家的你说的是,临子可真鸡贼,不过,老三家不是路上银子全被偷了么?想来现在府城,过得也难。” “恐怕还真不是。听游家小子说,路上老三媳妇生病,又遭偷,那两天还下了大雨,这般情况,老三家都过去了,到了府城,还能被难住?” 方仲贵说到这里,突然没头没尾感叹了句:“临子,厉害啊!” 显然,他认定了,在从县城到府城,再到府城找活计这个过程中,方临在其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厉害了还不好么?”方王氏高兴道:“那般等老三家在府城扎下根,才能帮衬咱家赫子。” “嘿,这伱又错了。别看他们是堂兄弟的,可也千万别想着让临子白白帮衬,去占便宜。” 方仲贵咂摸着嘴,眸光深沉:“我倒是有点摸清那小子的脉了,对临子这种人,你就得用感情,靠真心换真心,想算计,那是不成的!” …… 四房。 “得亏送出了那根野山参,不然老三家在路上遇到那么大事,恐怕过后,你们弟兄都做不成了。”方秦氏说道。 “是啊!” 方季平叹息:“送出那根野山参,也只是弥补……以后啊,我也不指望老三家能帮咱们多大忙,只要比对外人好些就成。” …… 不仅是方家各房,去府城的人回来,也在村中其余各家引发了巨大风波。 …… 乔家。 等村人暂且走了,乔村正让乔旭过来,将路上经过给他讲一遍。 当乔旭说到宋凯、白宝、郑于抱团时,乔村正脸上露出不出意料的神色。 当乔旭说到宋凯提议走小路,表决中架空他,抄小道遇到劫匪…… 乔村正叹息:“糊涂啊!你看着吧,这事还有得闹呢!” 等乔旭说到到了府城,村人大多在码头做活,只有方临寥寥几人在街铺找到活计时。 对此,乔村正的评价是:“方老三家方临,这是凭本事;耿家耿石,人踏实,这是跟对了人,将来也差不了;付宏么?别看他好像找到了个好活计,他那个性子,若是不改,将来在外势必要吃亏,毕竟,外面可不比咱们村里。” …… 付家。 “宏子平时就嘴皮子利索,到了府城果然成器,竟找到了当铺的活计,以后可就是城里人了。” 付老娘一脸骄傲,畅想道:“说不得,以后咱们还能跟去府城享福呐!” 付老爹沉默听着,好一会儿才道:“享福我就不想了,只希望他别惹出什么乱子,害了自身,还要牵连咱们,到时让我这个老头子去给他收尸。” “付世有,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有这么咒自己儿子的么?明明高兴的时候,偏要说这些丧气东西!”付老娘炸了。 “唉!”付老爹见此,只能叹息,不说了。 …… 耿家。 “我就说吧,方老三家是实诚人,走近些准没错。” 耿父说着,看向回来后、就一直沉默的大儿子耿聪,叹了口气:“聪子你也别眼红,你弟弟石头是个忠厚的,媳妇也精明,俩人搭配,在外吃不了亏。你不一样,你有些心眼子,但不多,就是让你去了,也不成的……” 耿聪低着头,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 白家。 白老太哭天抢地:“我儿白宝怎么留在了府城?在外面,不知吃没吃苦,几时回来?” “娘,小叔子不回来是对的。” 白老大家媳妇早就看不惯白老太偏心小叔子,此时,暗戳戳扎心道:“他和宋家宋凯提议走小道,遭了劫匪,怎么敢回来?回来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老大媳妇,你这说的什么话?没听游家小子说么,走小道那是宋家小子提出的,关咱家宝子什么事?就是村里人找来,我也是这句话!” …… 郑家。 郑父自责:“走之前,我还和儿子说,咱家和宋家是比较近的亲戚,出门在外,让他和宋家的凯子走近些,遇事有个照应……没想到,竟是差点害了他!” “哼,也多亏咱儿子聪明,及时醒悟过来,远离宋凯、白宝,才找到了饭馆的活计。” 郑妻看着丈夫,怎么瞧怎么不顺眼,冷哼一声:“你今晚别上床!” …… 宋家。 宋家此时已经被堵门了,那些遭到劫匪受害的人家,比如姚彬所在的姚家等等,找上门来嚷嚷着,要宋家给个说法。 宋广成那么精明的人,都不敢犯众怒,只能好声好气,又是赔礼道歉,说宋凯没回来,若是回来一定任凭各家处置,又是说要和宋凯断绝关系,才将这些人家暂时勉强打发了。 “造孽啊,我精明一辈子,怎么生出那么个玩意儿?”宋广成进屋就是瘫坐下来,气得嘴唇都在颤抖。 他打听到宋凯一路上所作所为,都感觉脸红:和游朝东打架,上头冲动;拉着白宝、郑于组建小团里也就罢了,还算是有些小聪明;但因为怕苦怕累,就鼓动村人走小道,简直愚蠢;遇到劫匪扔下妻儿逃跑,这就是又蠢又没担当! “当家的,你消消气。”宋刘氏劝道。 “消气?咳咳!”宋广成气得连连咳嗽,拍着胸口:“罢了,罢了,我就当没这么个儿子!” …… 老陈家。 邻村还有老陈家的近亲,听说老陈家绝户,下午时候找来,吵着闹着,自然是想吃绝户,可谁知道桂花嫂釜底抽薪,直接提前将田地什么的都给卖了。 任他们如何闹腾,桂花嫂远在府城,根本听不到。 这些人也有商量去府城找桂花嫂,可府城那么远,又怕路上出什么事,就算到了府城,也不知道桂花嫂住哪,找不找得到,就是能找到,人生地不熟的,没个关系,打官司也未必要得回来。 左右没得没法子,只能暂且作罢。 …… 小和村这部分人从府城返回,如一颗石头砸入深潭,打破了小和村的平静,掀起了不小波澜,尽显众生相。 不过这些方临一家暂时并不知晓,在遥远的山的那边、江的那边的淮安府城,一家人已然适应下来,彻底落脚安定,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 …… 第64章,药方 早上,方临来到轩墨斋,刘掌柜已在门口等着,这些天都是和方临一起,一个人溜达,反而不习惯。 “掌柜的,咱们今天换个路线?” “行。”刘掌柜自无不可。 方临昨日踩过点,今日就按照规划好的学堂路线溜达。 在这条路线,这个时候,正好能穿过府城中有名的学堂,碰到上学的学童,他们背着小书篓,昂扬奋发的样子,正如柳树梢初生的朝阳。 方临、刘掌柜于此溜达着,多见这些学童,仿佛受到感染,心态也年轻了许多,一天就这么开始。 今日成世亮轮休,方临就替代他收银,担起这份工作,记账所用多是常用字,倒也没什么问题。 客人不算太多,比平时忙碌些,一天就这么过去。 傍晚下工,方临吃过晚饭,又出去溜达一圈,这次走得是茶馆路线。 夕阳下,茶馆酒楼唱戏说书的散场,看戏的官吏亲属、掌柜东家们,多是有些年纪的小老头、小老太太,此时溜溜达达回家。 散步回来,回到轩墨斋,方临进去四人的房间,对着店里借阅的一本书,学字比比划划。 黄荻、柴一苇俩人则在下象棋,休闲惬意。 这般下工时间,由自己支配,彻底属于自己,自由的感觉,最是心神放松、内心愉悦。 黄荻与柴一苇下了会儿,赢多输少,稍有些膨胀,以‘横推无敌手’的姿态开玩笑道:“临子,咱们来一盘?” “行。”方临学了段时间,也想休息一下,就过去坐下,很快杀得黄荻落花流水。 换柴一苇上,同样如此,连赢三盘,并且,结束得极快。 “方哥棋艺真好。”柴一苇道。 “临子,你怎么这么厉害?”黄荻也是惊叹。 “我也就一般。”方临平静说了句,然后又道:“棋如其人,一苇人老实,鲜少用计,而你么,这‘卒’也不舍得,那‘马’也不舍得,畏首畏尾,就容易输些。” 他不来了,让黄荻、柴一苇俩人下,自己又拿起书本。 “临子,还是你行。”黄荻说着:“能学得进去,我就不行,对着书,看那密密麻麻的字,就头晕。” 方临笑了笑:“我家不算太远,就是为了学字、多看些书才留下,你家也在城中,怎么不回去?” “我又不傻,这里有不要钱的饭吃,回去做什么?”话是如此说着,不过黄荻隔两天就要回去一次,也没说过原因。 柴一苇家里,是在府城边下面的村里,平日不回去,有时候轮休也不回去,或也有难言之隐。 这些东西,方临注意到了,不过人家不主动说,他也不会没眼色地问。 又是一会儿过去,成世亮今日‘休假’回来了,还给带了些鸡骨架,让三人消遣占個嘴,自己坐下,神情有些闷闷不乐。 “成哥大气。”黄荻夸着,拿了一根鸡骨架,凑上去问道:“成哥,咋了,看你不太高兴的样子?” “还记得么?我说过,去逛青楼,有个谈得来的姑娘,叫作秀儿……”说到这里,成世亮有些吞吞吐吐。 “怎么不记得?”黄荻印象深刻:“就是那个将虱子烤熟了吃的,她怎么了?” “每次我去,她都很高兴,因此我也挺乐意找她,可她今天说漏了嘴,我才知道……才知道……” “才知道什么?”黄荻愈发感兴趣了,追问道。 方临、柴一苇也都是看过来。 面对三人目光,成世亮虽有些难以启齿,但终究还是说了:“她说,她说就盼着我来,每次来,拿着钱还轻松,就喜欢我这样的客人……” 柴一苇这个老实人,对风月情事是个木脑壳,听不懂。 方临却是瞬间明白,不过却也是锻炼过的,绷着脸没有笑出来。 黄荻愣了一下,也反应过来,大笑道:“哈哈哈哈,人家姑娘真委婉!别打,别打,成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嬉闹了一会儿,他正色道:“成哥,说真的,我知道个老大夫,在那方面……” “去去去,我是需要那种药方的人么?”成世亮感觉自己仿佛收到了侮辱,一把推走了黄荻,让黄荻还以为自己怀疑错了。 可没一会儿,他又悄悄将黄荻拉到一边:“荻子,咱们借一步说话,我有个朋友……” 俩人嘀嘀咕咕一阵儿,成世亮越听,眼睛越亮,踱步一会儿,说了声‘你们吃着’,作势就要出门。 “成哥,伱才刚回来,这是又去哪儿?今晚,不留这边睡了?”黄荻连忙问。 “我去找……不是,我去跟我那个朋友说一声,这种事情,救急如救火。”成世亮声音传来,人已经出去了,真可谓雷厉风行。 方临、黄荻俩人相视一眼,自然明白,都在笑。 反而柴一苇这个傻愣的,嘴里还在嘀咕:“不愧是成哥,人就是好,对朋友的事情这么上心。” “哈哈哈哈!”某俩人听了,笑得更欢乐了。 …… 次日早上,方临与刘掌柜散步回来,看到了意气风发的成世亮。 黄荻将他拉去一边,挤眉弄眼:“成哥,咋样,有没有效果?”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但成世亮自然理解,矜持道:“当然有效果。那个,荻子、临子,我跟你们说,昨晚我……咳咳咳!” 他眉飞色舞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卡壳了下,下意识咳嗽了两声,才道:“我是说我那个朋友,昨晚用了你说的那个老大夫的方子,可真是龙精虎猛,大杀四方……” “我就说,介绍的人没错吧?”黄荻得意道。 “多谢了。”成世亮拍了拍这家伙肩膀,旋即,脸上又闪过肉疼之色:“那方子什么都好,就是有些贵。” “一分价钱一分货嘛!”方临倒是不奇怪,前世这种东西都不便宜,更何况这个时代。 “是啊,好药就是贵,钱一晃眼就没了,总是不够花。”黄荻说着,似有同感。 “你们仨嘀咕什么呐?看看一苇,过来端饭了。” 这时,刘掌柜喊了声,这凑一起的仨人也不说了,赶忙去吃过饭,然后开门上工。 …… 第65章,宴席 接下来几日,成世亮仿佛要将曾经失去的面子都找回来,连续几晚出去,有一次还向方临、黄荻、柴一苇借钱,每人借了二三钱银子,次日回了趟家,回来就还了。 方临还以为这种状态持续不了几天,毕竟谁的肾也不是铁打的,可没想到成世亮一连就是将近一旬,每天晚上吃过饭就走,离开轩墨斋,有时候大半夜回来,有时候早上回来,有两次,黄荻约着一起去仇娘子那里吃肉,成世亮都是不去,说没意思。 ——这里须得提一下宵禁,宵禁在大夏开国初年执行极为严格,如今却已渐渐松弛,尤其是在京畿之外的地区,诸如淮安府城这般江南沿海经济发达之地,晚上城门还象征性关闭一下,城内宵禁就几乎形同虚设了。 说来也奇怪,那日成世亮还在吐槽着药方贵,可近来却渐渐大手大脚,一次还带回来了些如意坊的点心,问他也没说,神神秘秘的,反观对轩墨斋活计不怎么上心了,频频出错,刘掌柜这个好脾气的都没忍住训斥了他两次。 在这一旬中,方临学字没有落下,常用字已经几乎不会出错,进步之快,让刘掌柜都啧啧称奇。 每日早上、傍晚,会去学堂路线、茶馆路线溜达一圈,渐渐养成习惯,没等到什么机会,他也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幸运,有着心理准备。 这般日子,方临感觉挺好,知道家人平平安安,也有着自己的事情,每日过得充实,却也不会被生活的苦累压得喘不过气,还有几个说得上话的朋友。 如此时光,有着清晰的触感,不会让你感觉倏地虚度一天,如池水中晕染开的墨滴,能让你看到它延展的每一丝纤维;又如拔节的竹子,能清晰看到那寸寸生长的竹节,凝成岁月的年轮。 这日下午,明天就是方临又一次轮休,刘掌柜说起一件事:“听说,杨举人的儿子——小杨进士候缺得了个官,即将赴外省任知县,明日宴请宾客,府外也摆有流水席,方临你若感兴趣,可去看看。” “刘掌柜,这杨举人,可是与樵夫相撞的那個?”方临听了,好奇问道。 “正是,方临你也听过这事?” “当初,我们来到府城,一个肖姓小吏带领我们逛府城……”方临将当初的事说了,连对方两头吃回扣的事情也没隐瞒。 刘掌柜感叹:“这人也是黑心,不说街铺的活计,城外码头、城中各种作坊、厂子都抢着收人,去了就要,何须通过他介绍?” “是啊!”方临应和。 肖姓小吏的行为和中介有着本质区别——历朝历代,百姓被束缚在土地上,也就是大夏类似一条鞭法的政令颁布,才给百姓解禁,但百姓仍不愿离开土地,正是这般严重缺人,才会有豪商大贾做局将逃难百姓驱赶往府城。 换句话说,淮安府城中码头、作坊的活计,完全是人少活多,买方市场,人家也都不是做一锤子买卖的,极少会克扣、压榨工人。 肖姓小吏什么保障也给不了,只凭一个信息差,就一边吃着码头的好处,一边吃着工人的血肉馒头,实是黑心。 …… 回家。 今日,又是霞光满天,暮风徐徐,方父坐在门槛边歇息,方母在不远处择菜,厨房里是田萱收拾锅碗瓢盆咣咣当当的声音,炊烟从烟囱冒出,徐徐升起。 时光仿佛凝滞在上一旬的傍晚。 方临也没进屋,就坐在门槛边帮方母择菜,听着她的絮絮叨叨:“咱旁边邱老丈、邱婆婆真是会过日子,卖菜剩下的坏的、烂的,也不扔,都自己吃了;满娭毑狗改不了吃屎,前两天懒病又犯了,支使春桃,让欧夫子给骂了一顿;辛老倌想给儿子说门亲事,可苦于找不到,愁白了头……”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些邻里间的琐碎日常。 “爹、娘,咱们明天上午去看戏,中午去杨举人家吃流水席吧?”方临提议道。 杨举人设宴,必然贵人不少,或许能碰到机遇,再者,这个时代的流水席,他也想去见识一番,开开眼界。 “你说的是杨举人去做官,办的宴席吧?就咱旁边邱家,听说和杨举人有些远房亲戚关系,明天也要去呢,还不是在外面吃流水席,而是进院子里面呢!不过人多我不喜欢,我儿你去吧!” 方母说着,又道:“我还和小青、桂花说好了,明天来一起做衣服。” 她不去,田萱不去,方父也不去。 …… 次日,方临只能一个人去了。 来到杨府,朱红色镶嵌铜钉的大圆门上,上书‘杨府’两个斗大烫金大字。 门口,有着门童收礼物,小杨进士也在门口亲自迎客。 方临看去,这小杨进士穿着团领大红袍子,头顶四方巾,脚踩云头履,真好一个仪表堂堂。 门外,一连摆了十八张桌子上,上面摆了各样菜式,荤菜竟也有羊、有鸭、有鱼,热气腾腾。 这就是流水席了,只要衣着干净、身无异味,来了说两句好听话都能坐下吃。 不过,相比杨府院内时而传来的令人垂涎的香气,外面这些鸡鸭鱼肉等又逊色多矣。 “听说杨举人今天请来了孙二娘,难怪院里传来的味道这么香!” “什么,孙二娘是谁?孙二娘,那可是应天总督都想请去府上掌厨的,却没请动。孙二娘也并非驳斥那等部堂高官的面子,只是说逍遥惯了,一入侯府,反倒不自在。应天总督便也作罢,可想她手艺,每月必要差人去请。” “是啊,听说孙二娘对外报价,上等席五百两,中等席三百两,下等席一十两。一顿宴席,就能吃掉普通人家半生积蓄。”这人说着,伸头望向院内方向眼馋无比,仿佛只有吃上这么一顿,才算不枉平生。 …… 方临听着这些声音,暗暗感慨,随着资本主义萌芽,江南沿海率先富裕起来的不少人,当真豪奢。 …… 时间稍稍提前,就在方临到来的半盏茶钱,他一个熟人、之前去瓮堂洗澡帮过的董祖诰董秀才来了。 话说,董祖诰和小杨进士——杨士荣是昔日同窗,也收到请帖,宴请临别一叙。要说这请柬,竟并非简单一张纸,有三折,一寸五分宽,长五寸,封面烫金,时谓折帖,乃是当下最高档次的请柬。 董祖诰拿着请柬,今日便来了,可在到了门前却开始心里打鼓——原来,今日所来宾客,穿着皆是阔绰,无不是上好绸缎面料,绣以金线,反观他只穿了一身干净青衫,怎能不心中打鼓? 不过既然来了,总不能回转吧? ‘人家盛情相邀,我又何须妄自菲薄?’董祖诰想着,当即咬咬牙,鼓足勇气走了上去。 迎客,正是同窗杨士荣本人,乍见董祖诰,下意识愣了一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后,似乎才认了出来,笑道:“原来是董祖诰兄,请进!” 董祖诰捕捉到对方诧异的表情,顿时明白了,想来人家只是例行发一张请柬,没想到他真会来,不由地尴尬将礼物递过去,微红着脸道:“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好歹是曾经同窗,杨士荣收下礼物,也不至于亏待,便请他入座。 府内的大院里面,许多桌上已坐满了人,董祖诰被家丁安排在某桌空位上,刚入座,同桌的一位少年瞟了他几眼,眼神之中似有不满,忽而一笑问道:“伱可知道这桌上坐的都是哪些人么?” 董祖诰一时没会过来意:“却是不知,还请指教!” 那少年指了指其旁边的两人:“这位乃是聚贤斋的史掌柜,这位荣信商行的谷豪绅……” 随着这人介绍,史掌柜、谷豪绅微微向后一靠,理了下衣领、呷了口茶。 董祖诰到底是读书人,心思细腻,听着这人玩味的话语,再看看人家奢华的衣服,想想人家的身份,顿时身心冰凉,讪讪起身,向同桌人揖手道:“小子鲁莽,得罪了。” 然后逃难一般逃了出来,门口杨士荣见状,问是何事,董祖诰扯了个谎:“忽然想起家中有些事情,须得赶回去,失礼之处万请海涵!” …… 且说,董祖诰向杨士荣道了一声,出来,忽而听到旁边传来一道喊声,循声看去,顿时面露惊喜:“方兄!” …… 第66章,读书 “董兄可是去杨府赴宴,怎地匆匆出来?”方临问道。 “此事说来话长。” 董祖诰叹息:“咱们找个地方,我请方兄吃饭,咱们边吃边说。” 不等方临开口,他又道:“方兄,上次请你吃饭,你说店中忙,下次再见补上,今日可不许推辞。”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方兄,我今日带你去一处好地方。” 董祖诰七拐八绕,带着方临来到府城街市中心的一处饭馆,此时还是半上午,这处饭馆却已经快快坐满了,其中传出的阵阵鲜香,竟是不输于杨府院内宴席传来香气。 方临抬头看去,这饭馆牌匾上,上书龙飞凤舞三个大字‘驴味馆’。 “方兄,驴味馆的大厨是孙二娘的徒弟,学了一手驴肉的本事,做的驴肉甚是鲜美。” 董祖诰拉着方临进去,因为稍里面坐满了,选了门口一处位置,招呼道:“小二?” “来嘞,两位客官你们吃点啥,本店的驴肉那乃是一绝,不可不尝!”小二肩上搭着个白汗巾过来。 “来二斤爆炒驴肉,两大碗米,三斤竹叶青、一碟茴香豆。”董祖诰报着。 “得嘞,稍等!”小二先是提过了一壶茶、两個碗过来,又很快上了三斤酒、一碟茴香豆,驴肉、米饭还要等会儿。 董祖诰等茴香豆上来,抓了些,瞧向门外,对着几个小儿招招手:“来来来!” 那三五个半大小儿也不怕生,过来,各人得了三五颗豆子,礼貌道了声谢谢,小心捧着兴奋离去。 “这是董兄的子侄?”方临好奇问道。 “哈哈,我从前好来吃饭,多是一人,经常见到这三五个小儿,心中就窃以他们为伴,给些豆子,慢慢地就熟悉了。” “董兄有童心。” “何是童心?唯孤独耳。”董祖诰摆手笑笑:“不过那是往昔,今日以后,就有方兄陪我喝酒了。” 他说着,给方临倒上:“上次瓮堂的事情,还没感谢,今日我在此谢过了。” “区区小事,董兄何须这么客气,三番两次地道谢。”方临与对方碰了下碗,咂着酒,酒水清冽,入口悠长,有回味。 只能说,这竹叶青的确是好酒,好滋味。 ‘从瓮堂那日事情、今日对方穿着来看,这位董兄也并不阔绰,恐怕这竹叶青、驴肉等贵菜,也不常吃,今日为谢我才点上一次。’他心中暗道。 这时,董祖诰喝了些酒,打开话匣子,因为与方临经历了瓮堂之时、一见如故、视为挚友,倒也没有什么隐瞒,说出今日经过:“我得了同窗请柬,今日前来,没想竟是自作多情,进去后,又遭‘提点’,这便识趣主动走了。” “也是那次去瓮堂,最好的一身新衣服被偷了,近日又手头紧,咬牙花了五两银子买了副字画作为礼物,只想着衣服不破不旧即可,没想到去了一看,竟然是我最寒酸了。”他自嘲道。 “是那些人‘先敬罗衫后敬人,先敬皮囊后敬魂’,怎会是董兄的错?”方临摇头。 “好一句先敬罗衫后敬人,先敬皮囊后敬魂,此言当浮一大白!” 董祖诰再与方临碰碗,感叹道:“如今府城,哪怕并不殷实之家,为了充面子,不惜借贷,也要置办量身能穿的出去的行头,以至于街上穿金戴银,吏庶同服……” 说话间,驴肉上来了,那般鲜亮的色泽、诱人的香气,直让人喉咙耸动。 “方兄快尝尝!不瞒方兄,我囊中羞涩,一个人来都不敢点驴肉,只能闻闻味儿,也就是今日借着感谢方兄的机会,给自己打个牙祭。”董祖诰笑着拿自己打趣,做出请的手势,让方临先吃。 方临推辞不过,便先夹起一块驴肉,入口,其味甚鲜、甚香、甚美,简直堪称此生所尝最美味之菜。 “董兄,恕我浅薄,这驴肉只能说得一个好字,孙二娘弟子手艺都如此,难怪杨举人非要请去孙二娘做宴了。”他感叹道。 “是啊,不知今日杨府之中,该是何等珍馐美味?” 董祖诰说着,又是想起先前之事,面露苦涩:“不过,那不是我该去的地方,方兄你不知道,当我递过请柬,同窗那愣的一下,旋即上上下下打量,我是何等尴尬;当我入座,那人问我可知身边坐着的人是何等身份,又说出之后,我是何等羞耻!” “想我自诩读书人,今日脸面简直被踩在地上,又狠狠跺了几脚,不瞒方兄,当我离开的时候,我心中忽然生出一念,我这狼狈的样子好像一条狗啊!”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同窗的轻视,同桌人的冷言,让他心中有几多憋屈,郁满胸膛,从口中吐出。 “刘禹锡云,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孔子云,何陋之有?董兄不以为自己轻贱,那便不是了。”方临如此道。 “此言有理。”董祖诰击掌笑道:“方兄每每出言,必发人深省,可是多有读书?” “只是自学,每日下工后,看些书,进步缓慢,却也有日有长进。”方临如是道。 “方兄向学之心,令人敬叹!” 董祖诰赞叹一声,说起自己读书时的事:“幼时,我家院子南北相通。及长,父亲为了我读书,庭院中先是以篱笆隔开,后又砌了墙,我十岁就在其中读书,母亲每来,用手敲着房门,问:‘我儿冷么,还是想吃东西’,我就隔着门一一回答。” “祖母也曾来看我,说好久没看到你的身影了,为什么整天默默呆在里面,像个女孩子啊?我告诉祖母在读书,临走时,她用手关上门,自言自语说:‘我家祖祖辈辈都读书,长期以来却少有成功的,而伱的成功,希望是我可以等到的。’没一会儿,她又拿着一个象笏回来,说‘这是你的曾祖父正德年间拿着去朝见皇帝用的,以后你一定会用到它’。” “如今回忆起来,这些事情,就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 …… 第67章,驴肉 今天经历的事情,让董祖诰心神起伏,又喝了些酒,说起这些事,情至深处,声音哽咽。 方临没说话,只是抬碗与对方相碰。 他知道,此时,对方并不需要什么安慰,只需默默倾听,陪着喝酒便是。 “我终究是没让祖母等到。乡试初试不中!再试不中!三试仍不中!是我不勤乎?若是,那我在阁子中日夜苦读,又算什么?是我不聪乎?若是,我从小私塾第一,十五中得秀才,又是为何?” 听着如此叩问,方临默然无言。 董祖诰又叹:“我寄托父母的期待,平日在家只用读书,什么也不用干,如今,生活的艰辛已然让老父、老母如祖母一样老了,华发渐生,他们怀着如祖母一般的期盼,我却不知道,能否让他们等到那一日。” “我也曾走出小阁楼,想帮老父老母一些,可就是杀鸡,都能弄得一团糟,当真是手无缚鸡之力……前些日子去澡堂,又被偷了衣服,若非碰到方兄你,都不知如何自处……呜呜呜,当真百无一用是书生也!” 情至深处,一个大男人竟潸然泪下,哭泣像个孩子。 随后,董祖诰又说起,当初十五得中秀才,何等风光,与人定亲;后屡试不中,邻居背后都说董家出了个书呆子,读书读傻了;再后来家道中落,亲事告吹…… 其中种种,说来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方临见董祖诰如此模样,握住他手腕:“董兄,长风破浪,终会有时,金榜题名,也就在他日!” “话虽如此,可谈何容易?” 董祖诰一口闷下碗中酒,嗟叹道:“科举难啊,难难难,难于上青天。我不知多少次做梦,金榜题名,跨马游街,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可醒来,只有月光洒满窗前。人常言,否极泰来,长风破浪,青云直上,可这番光景,又在何年何月?莫不是要等到我父母故去、白发苍苍么?若如此,那还有甚意趣可言!” 方临哑然沉默,科举之难,的确犹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有些人轻飘飘嘴一张一合,好似随随便便就能一考得中,金榜题名,此言……简直荒唐至极! 青史昭昭,大多数人只看到了那些留下了名姓的进士、举人,却没看到,有更多苦苦挣扎一生、将自已逼疯了、却无所成的茫茫多读书人! “不说这些,不说这些了,让方兄见笑了。”董祖诰终究经历过大起大落,今日也是借着酒意吐露了些心里话,发泄了番,很快从中走出,收拾情绪。 这时,店里面忽然传来喧哗,原来是一個客人说驴肉不鲜,店小二却认为对方找茬,连说不可能。 见越来越多人围过来,面露怀疑,为了名声,掌柜的便出面,请众人到后厨观看。 方临、董祖诰两人也是跟去,然后便看到了这一幕。 一头活驴被绑在一头架子上,除了四条腿外,身子也绑了个结结实实,有厨子拿了把锋利的刀,正活割驴肉,割一刀那驴便叫一声,等到半边驴身割得只剩骨架了,那驴仍没有死,而切下来的肉,有些碎肉还在微微跳动。 旁边,还有一头没杀的驴子,发出悲鸣,眼角竟是流出泪来。 别人还不觉如何,不少人还在夸赞着难怪这里驴肉新嫩,方临看着,却感觉腹中翻涌,有种呕吐的冲动。 “这驴子也是苦,正如我也,掌柜的,这头驴子我买……”董祖诰说着,伸手掏向袖中,下一刻,声音却是戛然而止,闭目:“方兄,咱们走吧!” 方临知道,董祖诰是物伤其类,下意识想要买下这头驴子,可到了实际,才发现囊中羞涩,想拯救这一头禽兽都做不到。 一念开来,他渡不了这头驴子,谁又能渡得了他呢? 此情此景,给了方临内心莫大冲击,留下极深刻的印象,心头涌起一股悲凉的同时,却也愈发鞭策自己,自强不息。 出去,吃了饭,董祖诰付钱,出门,方临看他有些酒意,想要相送,董祖诰却是笑着婉拒,说自己现在很清醒,两人便分别。 在这驴味馆斜对面,是一家名为长乐坊的赌坊,方临转身,正想离开,忽然看到一道熟悉的背影。 “成世亮?”他脚步一顿:“难怪,这两日他中午吃过饭后,也开始出来,原来是来赌坊了。” 这一刻,成世亮近些日子的持续性夜不归宿、大手大脚,这些疑惑瞬间得到解答。 ‘大概是去青楼,需要药物辅助,而药又贵,成世亮缺钱,不知怎么就去到了赌坊。赌博或可能一时有赢,但长久来看,却是一条不归路啊!’ 方临思索着,见成世亮已经进去,也没跟进去,准备等回去轩墨斋,再私下和成世亮提上一嘴。 …… 回来西巷胡同,已然是午后,阳光明晃晃、金灿灿,温暖却又不让人觉得热,桂花树下,欧夫子躺在藤椅上打着盹儿,手中蒲扇不时扇一下。 门口,方母、耿家媳妇苏小青、桂花嫂在做衣服,方临看了一眼,也没回去,就在这儿和欧夫子唠嗑。 他说起董秀才去杨府赴宴,因衣着朴素,被冷言排挤出来。 欧夫子安静听完,慢慢点了下头:“太祖时期,士人农商,贫富衣衫一致,人与人之间,所比无非读书多寡,诗文优劣。到了如今,时代在进步,所攀比者亦有变化,诗文之优劣,读书之多寡,已不是衡量某个人之标准,反以贫富论高低,社会浮躁,可见一斑!” 他语气中,充斥着对这种现象的深恶痛绝。 “是啊!”方临也发现了,随着经济发展,商业繁荣,商人约束日渐减少,钱财累积,肆意享乐,寻常读书人,哪怕秀才功名,在他们眼中都不算什么,唯有举人以上才值得正眼相待。 他想了下,正准备聊聊驴味馆的见闻。 这时,满根生回来了,昂首阔步,见到欧夫子,竟然没像是往日如见了猫的老鼠般,绕着走躲开去,今日反而主动凑了过来。 …… 第68章,豪奢 “夫子、方哥,我和朋友今日去杨府吃席了,还是去的院内。”满根生说着,面露得意、自矜之色。 显然,对他来说,这是一件极值得夸耀之事,主动来到欧夫子面前说,也是希望对方能对他高看一眼——他对欧夫子敬畏是真的,想得到认可也是真的。 方临听到满根生去到杨府院内吃席,微微惊讶了下,旋即就释然。 如董祖诰那般昔日同窗,杨举人都例行发了一张请柬,满根生的狐朋狗友想来大概也是如此,凑上一份礼物,将满根生一同带进去了。 欧夫子斜了满根生一眼,作为教过的学生,他自然摸得准此子心思,不过是想来夸耀一番,让他另眼相看。 不过,这小子却是想错了,假如干些正事,他还真会印象稍稍改观,可炫耀这些吃喝玩乐,他却是看不上眼的。 满根生没能领会,还以为抽夫子在等着他说,便兴奋开口道:“夫子、方哥,你们不知道,杨举人今日办宴席请来了孙二娘,孙二娘何许人也?那可是应天总督都想请去府中的,却没能成…… 话说,今日孙二娘为做这顿宴席,让杨举人准备了三百羊,五百鸭,八百鱼。羊者,削去嘴唇一片肉,多了不要,只要上嘴唇那薄薄的一片肉。这可是有讲究的,孙二娘有言,羊身上就这一片唇可吃,余者皆带膻味儿。 鸭者,则是将活鸭捉住,鸭掌浸入油锅,触及沸油,滋的一声,冒出一股白烟,鸭剧痛挣扎,便投入水中,再抓起,再浸。如是数次,鸭仍活蹦乱跳,鸭掌却已酥脆,将之剁了,做菜,名曰‘酥鸭掌’! 羊只割了唇、鸭只去了掌、鱼亦是如此……” 满根生读过几年书,又有着强烈表现欲,那真是说得一个口若悬河。 ‘孙二娘不愧是驴味馆大厨的师父,这羊、鸭、鱼等等,与驴味馆的驴肉一个模子,有异曲同工之妙,难怪鲜嫩了。’方临同时也明白了,杨府外的流水席中为何羊、鸡、鸭、鱼俱全,想来都是院中宴席取了一点,剩下的材料。 说话间,这时邱婆婆也回来了,她家和杨举人有些远房亲戚关系,去参加给了礼金,也进了内院。 若是往日,见了邱婆婆这个因烧毁了脸而‘面目狰狞’的,满根生必会是话都不说一句,嫌恶地远远避开,但今日,他刚说完,见欧夫子、方临皆是不说话,还以为他们不信,顿时有些急了,喊住邱婆婆:“邱婆婆,你说,我刚说的是不是真的?” “那些菜的做法,我一個老婆子怎么知道?不过,席中那鳖的做法,我却是看到了。” 邱婆婆道:“就是将个小炉子放在桌中间,火盆里面点着了火,又把一只铁匣子放入火上,里面放了只鳖。” “是极,这道菜也是孙二娘的拿手绝活之一,叫做‘生煨海鳖’!” 满根生赶忙接茬儿,解说道:“这一道菜,所选之鳖要有盘子大小,绑了铁丝放入铁匣子,使之挣扎不得。下方点火,铁匣子受热,鳖自是难受,然后张开了嘴大口呼吸,这时将准备好的酱、蒜等调料灌入鳖嘴。 就这样,等到文火煨熟,鳖腹调料散出味儿,满场清香,鳖仍活着,只是嘴张的愈发大了,用寒光灿灿的匕首,往它腹部一切,肉香四逸,令人食指大动。此时就要趁鲜,将刚刚还在垂死挣扎的鳖吃尽。要说味道么?只有一个字,绝!” “是这样做的。”邱婆婆说着:“我家那口子也抢了一块让我吃,我却摇头,吃不下去,他只好自己吃了,说是鲜嫩可口,味道极好。” 她就是不忍见这个,吃了些别的,先一步回来了。 满根生还在得意洋洋说着:“那道‘生煨海鳖’,我也得幸吃了一块,滋味甚是鲜美……” 这小子没留意,方临却注意到,欧夫子已然默默坐起,从藤椅上直起身子,弯下腰,脱了鞋子。 ‘满根生要倒霉了。’他心中暗道。 果然,下一刻,欧夫子猛然跳起来,对着满根生劈头盖脸一顿打,边打还边骂:“整天不干正事,就捉摸着吃喝玩乐,你还挺得意是不?” 这番矍铄的样子,实在不像是一个花甲之年的老头儿。 满根生直接被打懵了,等反应过来,却也不敢还手,只能跑,欧夫子却不肯放过,追着打,直打得他叽里呱啦、连蹦带跳,躲回家去了。 这番动静,让方家门口,正在做衣服的方母、桂花嫂、苏小青都被吸引了,站起来踮着脚、伸着脖子,看了好一场热闹。 等片刻后,欧夫子才晃晃哒哒回来,方临递过竹筒,脸上带着些笑意:“欧夫子打累了不,喝口水?” “你小子!” 欧夫子哭笑不得指了下方临,接过竹筒喝了一口,旋即,脸上表情收敛,感叹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他缓缓坐下,和方临讲道:“史书有记,太祖时期,宴请群臣,也不过四菜一汤,分别为胡萝卜、韭菜、青菜,还有一碗撒了小葱的豆腐汤。 光武、建康、永宁、泰熙、宣统、正德、景隆六七朝,仍以简朴为主,那时请客,只是差仆人去请,口头带话,言客人几时来就餐。一般五六人,只用一张八仙桌,四盘主菜、四个小菜,饮酒则用大杯,轮流着喝,上放盆清水,以便清洗杯子,称谓之汕碗。 等十几年后,请客要用请帖,帖宽一寸三分,长五寸,饭间酒饭,倒无多少变化。 又十数年,越发讲究,请客要用折帖,客人到了后,也不用八仙桌,二人一席,谓之偶席,并且不吃则已,一吃就是大半日。 及至现在,更是讲究了,下帖要用烫金折帖,饭间更一个讲究水路俱陈,并延请名厨到府,又有歌舞助兴,开国初年之禁令彻底束之高阁。” 欧夫子如数家珍,说着大夏朝风气变化,从开国年间的简朴到如今的奢靡。 “开国初年,百废待兴,听夫子言,太祖以身作则,方才有节俭淳朴之风气;时代进步,到了如今,经济富足,一些制度禁令的藩篱也渐渐被冲破,奢靡之风已不可制矣。”方临也是感叹。 “确实如此,就如今日,拿那杨举人家宴席来说,” 欧夫子脸上带着痛心疾首之色:“宴席之豪奢,恨不得穷山中之珍,竭海中之鲜,集南方之牡蛎,北方之熊掌,东海之鳆炙,西域之马奶,取四海之味。宴席奢华无比,吃席者却多如那满家小子般,肚中文墨空空,脑中浆糊一片,你说,这种现象,岂可怪也欤?” 方临看了一眼,也在反思,今日之前,他以为欧夫子有些因循守旧,泥古不化,今日才知,传统的确有着值得坚守的一面。 就拿吃喝宴饮来说,他对欧夫子观点是认同的,纵使富裕了,也应有尺度,贪图享乐,无节无制,未必是好事。 ‘在宴饮豪奢的背后,更深层次,乃是资本主义萌芽带来经济发展,豪商大贾将生意做到海外,篡取大量财富,先富起来,大环境下,礼法崩坏,金钱至上,追求奢靡……’ 方临隐隐把握住了什么,细想细究,却又找不到头绪,只能暂且记下。 …… 第69章,劝告 次日清早,方临去往轩墨斋,出门和刘掌柜溜达——不须说,走得自然是学堂路线,刘掌柜也渐渐习惯了,每日路上看到这些背着小书篓上学堂的小学童们,心情也会不自觉好起来。 途中,两人闲聊,方临聊到店中卖的书,好奇问道:“掌柜的,咱们店中没有通俗小说卖么,如《水浒传、《三国演义》?” “你说的《水浒传》,可是前朝末年成书的《忠义水浒传》?而《三国演义》,我却未闻,想来是陈寿的《三国志》了。” “掌柜的,你也知道我喜欢闲逛,这两书名不过是我闲逛时听人提过一嘴,可能我记错了吧,就是掌柜你说的。” 方临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一片震惊:‘只有《水浒传》,没有《三国演义》,这是还没成书?是了,《三国演义》成书时间在元末明初,这个时空元之后是大夏,没有也说得过去。’ “这样啊!”刘掌柜信了方临的话,毕竟知道方临的情况,除了道听途说也没别的解释:“咱店中自是没有这般通俗小说售卖的,要问原因,自然是因为太祖时期的一条法令。” “此法令曰:凡军民人等,但有学唱的,割了舌头;倡优演剧,除神仙、义夫节妇、孝子贤孙,劝人为善及还了太平不禁外,若有其余曲目,法司拿究;非律所该载之书籍,敢有收藏、传颂、印卖,一律拿送法司究治。” “如今,吃喝、衣着、倡优等等法令渐渐废弛,多有违反者,民不举、官不究,但毕竟官府还没有认可,别家书肆也没有刊印售卖的,咱店里怎敢售卖?”他大摇其头。 “原来是这般,我还以为咱们店里只卖正经书,没有那些书呐!”方临说着,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电光。 昨日,他感觉隐隐把握住了什么,细想细究,却又找不到头绪,如今却是想明白了。 ‘经济繁荣,往往伴随着文化繁荣,人满足了物质需求,就会追求精神需求,所以,社会大趋势,通俗小说将来极可能会大行其道。我也记得,前世时空,明末通俗小说迎来了一波大爆发,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通俗小说成为了明清的一种文化符号。’ ‘这其实已有预兆,城中戏班子《西厢记》这种曲目都能唱了,渐渐放开,通俗小说还会远吗?只不过,暂时没有第一个当出头鸟的。’ 方临也没打算去第一个吃螃蟹,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固然很可能吃得满嘴流油,但在没有背景、又明显违法的情况下,更大可能是死的很难看。 ‘我早该想到的,从国朝初年的朴素之风到如今奢靡之风,物质上极大丰沛,然后就该是精神上了。如吃喝宴饮一般,先紧后松,开国时压制得多狠,等到反弹,就会有多一发不可收拾!’ ‘精神方面也是如此,压抑如此之久,等大众化的通俗小说爆发,必然势不可挡,天崩地裂,一本雅俗共赏的通俗小说,绝对能引起万人追捧,洛阳纸贵!’ ‘如此风口,不正是我苦苦寻找的第一桶金的切入口么?’ 方临心潮澎湃,可很快就冷静下来,谋划道:‘风口还没有到来,目前官方还没认可刊行,不过这也好,我正好蛰伏下来,学字、积蓄资金、积攒人脉。’ ‘在风口来到前,字是一定要学会的,而资金、人脉,这就可遇不可求了。到时,若我资金、人脉不足,那就写写小说,卖文鬻文;若我资金、人脉皆是不缺,那就开一个书肆,自写自销,趁着这个风口,一举完成原始积累!’ “怎么了,在想什么?”刘掌柜还不知道,自家这个好伙计,已经在盘算着跑路单干了。 ——这其实不过早晚的问题,毕竟,方临不可能允许自己一辈子给人打工。 “哦,我在想,咱店里就没有杂书卖么?”方临压下种种思绪,笑着问道。 “怎么没有,《五伦全备记》就是啊!”刘掌柜调侃道。 “《五伦全备记》,它也算?”方临表情古怪。 这《五伦全备记》,他也看过,所谓五伦,乃君臣、夫子、兄弟、夫妇、朋友,是一部戏曲著作,讲究‘发乎性情,生乎义理,以人所易晓者感动之,使人看了便孝,读了便忠’。 但从介绍便知,什么书能让人看了便孝,读了便忠?不过是为了应和当权者,歌功颂德的产物。其中倡导之忠、孝,恕他之言,不过是愚忠,愚孝。 另外,此书语言陈腐,形象干瘪,毫无意趣可言,让方临评价,实乃一坨狗屎。 …… 回到书肆,开门。 今日,等书肆不忙、间或休息时,方临学字愈发刻苦,因为前路明晰,心中更有了一种紧迫感。 傍晚,成世亮轮休一天回来,在店中吃了饭,起身,看样子要再出去。 “成哥,你又要走了?”黄荻挤眉弄眼,显然,以为成世亮是要去青楼。 “成哥是有事么?”柴一苇也是问着。 “嗯,你们歇着,我先走了。”成世亮说了句,就要出门。 “成哥!” 方临想起昨日看到的,喊住成世亮,将他拉到一边:“成哥,听我句劝,别赌了。” “临子,你怎么知道?”成世亮瞪大眼睛。 他没说这事,就是不想别人知道,毕竟赌博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常人听了避之不及,看他或许会有异样目光。 再就是,怕说出去,传到了刘掌柜耳里——刘掌柜这人和气、好说话,却也性子执拗,眼中容不得沙子,知道后说不得会辞退了他。 “昨天,就瓮堂帮过的那个董秀才,请我去驴味馆吃饭,走时,正好看到伱进长乐坊。成哥,还是那句话,赌这东西不能沾啊!” “哎,临子,你放心,我玩的小,没事。”成世亮嬉皮笑脸,显然没将方临的话放在心上,顿了一下,又道:“临子,这事你得帮我保密,别跟荻子、一苇他们说。” “唉!”方临见他不听,也没再说,看着成世亮出去,摇了摇头,回去学字。 当夜,成世亮彻夜未归。 …… 第70章,不听 次日早上,刘掌柜出门溜达,问起成世亮:“方临,你可知道,成世亮近来怎么回事?我瞧着,似有些不太对。” 他也不是傻子,就成世亮白天那模样,好似晚上被女鬼吸了阳气似的,怏怏不振,屡屡出错,背后必有原因。 方临想了下,道:“掌柜的,这事情我不好说。” “也是。”刘掌柜是个妙人,并不问了,沉吟着若有所思。 等溜达一圈回去,准备吃饭,成世亮打着哈欠回来,还带回来了三竹筒牛奶,一油纸包大肉包子。 今早的饭是炒豆芽、米汤,要说也算不错,但和这一比就相形见绌了。 ‘成世亮大概是赢钱了,尝到甜头儿,愈发难戒赌了。’方临心中暗叹。 “诺,给你们带的,徐福记的牛奶、大肉包子。”成世亮说着一摆手,举手投足间,有着一股阔气范儿。 “哟,成哥大气!我听说,这徐福记的早饭,贵人早上都吃呢!瞧瞧这牛奶,鲜香醇白,这大肉包子,皮薄馅多,油汪汪的,热气腾腾!我都只是听过,却从没吃过呐!”黄荻说着,手抹着衣服,一副想吃又不好意思的样子,简直传神极了。 柴一苇倒是老实,连连摆手,说着受不起。 “吃,就是给你们带的,不吃就是看不起我了。”成世亮见这三人,一个思索、一个不好意思、一個连说受不起,拿起来塞进他们手里。 不得不说,他或有些小问题,但性格中有着豪爽大气的一面。 话说到这个份上,三人也没再推辞,包括方临都是。 方临知道这将来大可能是要还的,还是吃了,选择和光同尘。 不过不得不说,牛奶也好,大肉包子也罢,的确是香,味道好吃极了。 ——这个时代但凡能传出去名声的,必然有两把刷子,不然也开不了饭馆之流,更没有什么科技与狠活儿,全凭手艺带来的天然、美味。对老饕而言,绝对是大大的有福! “这牛奶真纯、真香,一看就是没注水的。” “大肉包子更好吃!” “托成哥的福,我们今早也能享受一番那些贵人的早饭了。” …… 只见方临还矜持些,黄荻、柴一苇吃得头都抬不起来了。 成世亮双手撑在脑后靠在椅子上,看着他们吃,也有种投喂的满足感。 方临三人胃口不小,吃完牛奶、大肉包子,店里早饭也不浪费,同样吃了,只不过对比起来就有些味同嚼蜡,勉强吃下,吃得肚子饱饱的,开始做工了。 …… 上午,成世亮不时打一个哈欠,结账有两三次都出错了,刘掌柜终于看不下去,将他喊出去。 刘掌柜闲聊几句,进入主题:“成世亮,你这两天没少出错,可是夜里去青楼了?年轻人要节制啊!” 成世亮去青楼,他是知道的,但也没说什么,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嘛,再说从前也没影响工作。 “不是,掌柜的,我最近青楼去的也少……”成世亮说着。 因为去赌坊频频熬夜,精神不济,喝药也坚持不了太久,相比之下,还是赌坊更刺激。 “那就是赌坊?”刘掌柜冷不丁突然道。 这也不难猜,这个时代夜间活动场所有限,就那几个地方。 “临子给你说的?”成世亮脑袋有些昏昏沉沉,没多想,下意识就以为方临告密,气道:“临子不是答应保密么,怎么还说出去,这不就跟戏文中的小人一样么?” 毕竟,方临昨晚劝说,今早刘掌柜就知道,这也太巧了。 “不是,我问了方临,他没说。”刘掌柜摇了摇头,对成世亮道:“成世亮,你也在店里干了几年,我也不忍心看伱走上歪路,听我句劝,别赌了。” 他看成世亮低着头,没吭声,心下一叹,又是道:“先前这几次就算了,若还有下次,我这儿恐怕就留不下你了。” …… 回来,成世亮就僵着脸,一直憋到中午,终于在吃午饭,灶间只有四个伙计时发作了。 “临子,是不是你向掌柜的告密,说我去赌坊的?”成世亮冷着脸,质问道。 黄荻、柴一苇在听到‘去赌坊’,都是一惊,然后恍然,表情各异。 “不是,掌柜的问过我,我没说。”方临顿了下,又道:“这种事情,我没必要说谎,不然传出去倒显得得我两面三刀了。” 他最讨厌那些明明三两句话就能避免的误会、狗血,此时,平静如实解释。 只能说,现实不是话本,一个偏不解释,一个偏要误会。 成世亮也不是蠢人,听了方临的话,琢磨了下,信了。 方临说的有理,再者,他想到了刘掌柜的性子,还真没见过说谎,既然说不是方临说的,那就应该不是;如果是方临说的,就算是维护,也多半是避而不回答。 “临子,是我误会你了,对不住。”成世亮倒也不是知道错也要梗着脖子硬犟的人,有错就认。 “没事。”方临摆手。 “成哥,赌博不好……”柴一苇小声劝说。 “行了。”成世亮打断。 今日先是刘掌柜劝,现在又是柴一苇,再加上他本来心情就不好,这时,自然不耐烦。 “一苇,成哥知道分寸的。”黄荻给柴一苇说了句,又对成世亮道:“成哥,一苇也没啥坏心思。” 他打着圆场,犹豫了下,又道:“那啥,小赌怡情,大赌……总之,成哥你悠着点。” “我知道。” …… 下午做工不必多说。 晚上吃过饭,方临在识字,黄荻、柴一苇在歇着下棋,成世亮被邀请下棋也没去,坐立不宁,没一会儿,站起身,看样子是想要出去。 “成哥你又要去赌坊?” “是啊,掌柜都说你了,再这么下去……” “只要你们不说,掌柜上哪知道?”成世亮顿了一下,又道:“放心,我会早点回来,不会影响第二天做工。” 没等三人再说什么,他就出去了。 …… 大半个时辰后,今日,成世亮果然早些回来了,还带回来了香来阁的水晶肘子、辣香鸡。 …… 第71章,离开 或许是赢了钱,心情好,烦躁也没了,成世亮主动给方临拿过一块肘子,揖手笑道:“临子,中午是我误会你了,这就算是赔罪了。” “成哥,你这太客气了。”方临好笑的同时,心中忽而生出一个念头:‘若是我中午不能平心静气,坐下来解释,恐怕现在事态就不是这么发展了,多半是和成世亮闹翻,成世亮买东西回来,也只给黄荻、柴一苇吃,不给我,故意孤立排挤?’ 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成世亮有着大气的一面,却也有着小气记仇的一面。 ‘许多时候,面对一件事情的选择、反应,往往会走向不同的岔道。’方临如是想道。 他的确不怕,也不在乎什么孤立排挤,但能没有这些,自然还是没有的好,和光同尘并非坏事。 “成哥,你这可真偏心,只有临子,我们的份儿呢?”黄荻开着玩笑,拉过柴一苇:“一苇,你说是不是?” 柴一苇摆着手,觉得无功不受禄,白吃成世亮这些太过了。 “哈哈,吃、吃,你们都吃,别跟我客气。”成世亮递过去:“不吃,我还怕你们去向掌柜的告密呢,这就算是贿赂伱们了。” 这话开玩笑的语气说出来,但他其实还真有些这方面的担心。 “说笑了,哪能?就是不吃,也不会做那种事啊!” “是,不过,成哥……” “一苇,别说了,吃吃吃,咱们吃人嘴软,拿人手软。” …… 夜色微微,油灯光芒闪烁跳动,小小的房间内,飘着香气,吃着美味。 这香来阁的水晶肘子、辣香鸡皆是好味道,有着油脂的焦香,却也没糊了,正好卡在那一个分寸点,滋味真是好极了,大大满足了肚里的馋虫。 “成哥,你绕道香来阁买的?不对啊,这个时候香来阁早关门了,成哥你绕道去也买不到啊!”黄荻一边吃着,一边咕哝问道。 “我根本没去香来阁,赌坊里就有。你们不知道,每天香来阁都会准备一些送去赌坊,赌坊给热着,要吃方便得很,就是比去店里稍贵些。” 成世亮感叹:“钱,真是個好东西啊!” “不是,成哥,去赌坊赢钱那么容易么?”黄荻问道。 “看你运气、技术,反正我是赢多输少。”成世亮自得说着:“怎么,荻子、临子、一苇,改天带你们去玩玩?” 既然去赌坊都被知道了,三人也没有异样目光,他干脆也不避讳了。 “我就算了。”方临拒绝。 “我、我也不去!”柴一苇吓得连连摆手。 黄荻倒是稍稍动心,却也没冲动,只说等有机会吧! …… 接下来两日,成世亮白天做工,晚上去赌坊一半个时辰,就回来了,也会带回来些吃食。 如此,因为晚上睡眠足够,白天也没有再犯错,刘掌柜倒也没有发觉,还以为成世亮听劝了。 直到这一日,成世亮晚上回来,没带东西,臭着个脸,方临三人知道多半是输钱了,也没去触霉头。 次日晚上,成世亮又准备去,走前,向方临三人借钱,每人借了五钱银子。 ‘这就是还债的时候了。’ 方临知道若是成世亮赢钱,自然会还;若是输了,多半就打水漂了,不过仍是借给,就当这几天吃食的花费了。 “谢了!”成世亮知道三人情况都不是太好,黄荻向来抠搜、柴一苇在府城下面乡下、方临逃难来的,这就是已经他们的极限,道了声谢,准备出门。 “成哥!” 方临忽然喊住他:“若是输了,就算了,莫要在赌坊借贷。” “知道了。”成世亮摆摆手。 方临见对方没听进去,只能摇头,继续学字去了。 …… 是夜,成世亮又是一夜未归,次日早上回来,脸色惨白,精神恍恍惚惚,半个上午出错了四五次。 这样子,刘掌柜哪还不知道,成世亮这是故态复萌了,皱了皱眉,下定决心:‘这是不能再留在店里了。’ 他的性格么,小事上的确挺好说话,却也极有原则,或者说执拗——就拿当初方临来说,坚持了一旬,展示价值,极为适配轩墨斋,也没能打动,因为他这人更看重人品。 就在正准备开口的时候,店外,来了两个身穿黑衣服的壮汉:“成世亮是在这儿做活吧?我们找他有点事。” “来了!”成世亮脸上带着明显的慌乱,出去后,跟两个壮汉不知道说了什么,点头哈腰,暂时打发走了。 在他们走后,成世亮回来,刘掌柜也没有避着方临三人:“成世亮啊,我上次怎么说的?罢了,我这店里恐怕留不下你了,你自己走吧!” 成世亮闻言,本就苍白的脸色更白了。 “掌柜的!”黄荻、柴一苇还想劝,方临也开口。 刘掌柜却已经转身了,没搭理,显然这事没得商量。 “不用劝了。”成世亮对方临三人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进去,收拾东西了。 柴一苇情绪低落,担忧道:“成哥,方才那俩人,他们……你……” “我没事。” “成哥……”黄荻也是道。 成世亮转身,拍了拍黄荻肩膀,勉强笑道:“荻子,可别学我,别赌,好好在店里干。” 等面对方临,他嘴唇蠕动,好一会儿才道:“临子,你是对的,我真后悔没听你的啊!” 事已至此,方临也无法,目送成世亮抱着东西走了。 黄荻悲切哽咽,看着成世亮背影,小声咕哝:“我是想说,成哥还欠我五钱银子没还呢!” 柴一苇平素最为老实,情绪内敛,此时却也微红了眼眶。 “走吧,还要做工呢!” 方临叹气一声,转身,去外面了。 向前的路上,总有人跟不上,不必留恋,道过别后,继续大步向前就是。正确的道路,往往坎坷又崎岖,只能独行。 …… 因为成世亮走了,店里少了个人,剩下的方临三人相较同时忙碌了许多。 傍晚吃饭时,三人都是疲累坐下,喘着气,黄荻道:“要是成哥在就好了,咱们也能轻松些。” 他顿了下,又道:“成哥还欠我五钱银子没还呢!” …… 又几日后。 这日,是刘掌柜大儿媳妇刘丁氏做饭,晚上三人又有幸尝到了粗盐粒拌饭。 “真怀念那几日,成哥净是带回来好东西。” 黄荻回忆着,叹息:“也不知道成哥现在咋样了。话说,他还欠我五钱银子呢!” …… 再隔了几天,这日午后休息,黄荻又是说起:“成哥还欠我五钱银子没还呢!” 刘掌柜听到,叹着气道:“听说,那日成世亮从我这儿离开,回去他父母得知因赌被辞退,和家里人大吵了一架……在外面,被追债的打断了腿,瘸了……” 通常说断了腿,乃是指骨折,可瘸了不同,那就极严重了。 “掌柜的,后来呢?”方临问。 “后来还能怎样?毕竟是自家儿子,哪能不管?他父母变卖了房子,好歹给欠债还上了。”刘掌柜摇头。 这是方临最后一次在轩墨斋听到成世亮这个名字,此后,店中再没人说起成世亮,黄荻也再没说起那五钱银子。 没有谁不可或缺,时间推移,方临三人也渐渐适应了这种忙碌。 刘掌柜想再找个人,可一直没找到合心的,他倒也地道,因三人干了更多活儿,给黄荻、柴一苇多加了八钱银子,给方临加了一两——这倒不是对方临特殊对待,而是方临接替了成世亮收银的活儿,有时还要充当救火队,相对最忙,做的活儿最多。 而成世亮这个人,就好像被淡忘,消失在了轩墨斋。 人与人的关系就是如此,有一段时间似乎极为亲近,关系看似很好,可等没了交际、联系,很快断开,就如陌生人一般。直到某一天回忆起,那个人似乎戛然而止消失在生命里,等再见也只是匆匆,物是人非。 …… 第72章,温宁 成世亮离开轩墨斋后,因为少个人,连续一月没有轮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刘掌柜只得将大儿子刘洪文拉壮丁,临时喊来店里帮忙。 这日傍晚,方临被告知,明日能轮休一天,便和刘掌柜说了一声,准备回去。 上次回去是某日晚上寻隙,也有七八日了,在路上,方临看到一处鱼铺的鱼挺新鲜,买了两条鳜鱼。 回家,因为今日不是标准的十日一回的日子,方父、方母、田萱也没准备,看到方临自然惊喜,也不做原本备好的青菜了,拿出家中剩下的一块豆腐,打算和这两条鳜鱼一块炖了。 方临选的两条鳜鱼,又大又鲜美,做鱼汤是极好的,又加了豆腐,鱼汤浓白,极为好看,也极是鲜香,香气飘出老远。 隔壁满家‘深受其害’,满根生猛吸着鼻子,扯着嗓子问:“娘,咱家今晚什么饭啊?” “米汤、炒青菜。” “又是这种饭,嘴里淡出个鸟嘞!”满根生声音里充斥着怨气。 “我儿,咱家前日不才炖过大骨头么?” “前日是前日,前日吃过饭,今日就不吃了么?这样,娘你给我些钱,我出去和朋友吃。” “好好好,我儿你看这些够么?” 满娭毑将儿子送出门外,瞅了方家一家,啪地一声将大门关上,嘴里骂骂咧咧道:“每次一回来,就做着好东西馋人,我家还有个大着肚子的,也不知道送一碗过来,就没见过这么小气的邻居……” 房子隔音并不太好,她声音又大,方家这边都能听到。 方母气得不行:“我偏就不送,前天她家炖大骨头,也没说给咱们送一碗啊!” 这個时代,若是哪家做些好吃的,往往会给左邻右舍分半碗过去,让尝尝味儿,当然,若是家里有客人,或者有孕妇之类,不送也说得过去。 “不过,咱们也不是不知礼节的,邱婆婆没少给咱家送菜,辛家也给了两次小鱼,还有欧夫子……等会儿鱼汤炖好了,你去给这三家送些。”方母说道。 西巷胡同中,自然远不止这么几家,只是再远,那就顾不到了。 “哎。”方临答应着。 …… 等鱼汤好了,方母先拿出碗盛,让方临给之前说的人家送去。 方临端着碗鱼汤去往旁边邱家:“邱爷子、邱婆婆,我家今晚做了鱼汤,送一点过来尝尝,也不多,你们可别嫌少。” 这时,邱家正在吃饭,桌上是两碗稀米汤、一小碟炒白菜,没半点荤腥。 邱老丈、邱婆婆看方临来,都是站起来,说着哪里话,怕让方临多等,赶忙进厨房找了个碗,将鱼汤倒进去,又将方临带来的碗还给他。 ——这时代,家家户户碗筷都不富裕,若是办宴席,通常还要向左邻右舍借碗筷的。 …… 然后,方临又去辛老倌家送。 这时,辛家在桂花树下吃饭,只有一小碟自家捉的烤小鱼,除此之外,就没别的菜了。 欧夫子两口子也在这儿,端来了一碟小葱拌豆腐,和辛家父子俩一起吃着。 辛佑一边扒着碗里的饭,一边双眼盯着那碟小葱拌豆腐,夹了一次后,还想再夹,可筷子就被辛老倌压住了,这是怕占欧夫子家太多便宜。 方临来了,正好看到这一幕,笑道:“都吃着呐,我家做了些鱼汤,端来些尝尝,夫子,等会儿我再送来一碗。” 辛老倌站起来,不好意思地手抹着衣服:“我家……这……没多余的碗哩!” “那口子,你去拿个碗吧!” 欧夫子对老妻道了句,又对方临道:“你家心意我知道了,不过也不用特意再送了,就这些,我们两口子和辛家一起吃,尝个味儿就行了。” …… 方临回去,和方母说起去邱家、辛家见闻。 方母叹息道:“辛老倌不舍得吃、不舍得穿的,就是为了给辛佑娶媳妇;邱家老两口,那么大年纪了,又节省,也能干。我劝过,说‘伱们这个年纪了,三个儿女也都有了去处,让他们每一个出些钱,还不够你生活的么’,他们就道,‘一辈子劳作惯了,闲不下来,天生就是劳碌命’。” 说话间,方家也吃饭了。 油灯熹微的火苗跳跃,昏黄的光芒驱散了桌前的一小片黑暗,饭菜热气腾腾,冒出打着旋儿的烟气,映衬得朦朦胧胧。 “临子,你吃这一大鱼肉,鱼头让你爹啃。” “我吃这个鱼尾巴就行,娘、萱姐你们也吃。” “临弟,别给我夹,我够哩!够哩!” …… 温宁的气氛,好似泉水叮咚细流,浸润心灵,让方临一天忙碌的疲惫都被洗去,心底不自觉变得柔软。 ‘外面的人,如店中伙计等,终究都只是一程过客,能长久陪着的,唯有家人啊!’他心中暗道。 “爹、娘,明日咱们还去看戏吧!” 不等方父、方母说话,方临又道:“倒也不必心疼钱,因为我干得活儿多了些嘛,掌柜的又给我涨了一两银子工钱。” “我滴天,那一个月下来,总共不就又四两银子了?”方母惊道。 “临弟真有本事!”昏暗的光线下,田萱大眼睛亮亮的。 方父却道:“掌柜的实诚,不加钱都说得过去,你可得好好干。” 他的确忠厚老实,以往在小和村,经常需要换工,不少人家还工时偷奸耍滑、不卖力做活儿,方父这人就实诚,闷着头干,每次回来都累得不轻。 “嗯,我知道了。”方临一一听着,和家人小声说着话,无非邻里日常,还有店里的一些事情,时间就在这般清凉的夜色中缓缓流淌。 …… 次日,天气晴好,一家人出去看戏。 门口,碰到邱老丈、邱婆婆老两口,他们今日也没去卖菜,穿着一身好衣服,看样子是要出门。 “你们出去啊?”方母笑着打招呼。 “去赴一个亲戚的婚宴。”邱婆婆也笑着回道。 …… 中午,方母怕花钱,不去外面吃,一家人回来,饭后,方父、方母、田萱都是说着累,下午不想去了。 方临便作罢,去寻欧夫子唠嗑。 …… 第73章,婚姻 这时,学堂的小学童还要一段时间过来,欧夫子得空,就习惯性地躺在桂树下的躺椅上,摇着蒲扇眯着眼。 方临溜溜达达过来,在旁边坐下,和欧夫子说起邱家,说邱家好像有不少亲戚,好几次看到去赴宴。 欧夫子就叹道:“邱家是有不少亲戚,一年下来,不是这家女儿出嫁了,就是那家儿子娶妻了,许多远房亲戚也去,总之,喜丧满月之类的宴席不断。他们又能干,从牙缝里抠搜出的银子,赴宴随礼时却是毫不吝啬,所随的礼金并不比年轻人少,众家亲戚都说二老人好。” “方临,对此你怎么看?” “这……就是面子光鲜。”方临出言克制,没说出打肿脸充胖子的话来。 “谁说不是?不过……”欧夫子指了下脸:“人啊,越是缺什么,就越是重视什么。” 此言一针见血! 方临明白,欧夫子是说,邱婆婆脸烧毁了,从前可能没少被人指指点点,故而反比别人家更在乎脸面。 这种东西怎么说呢?不置身他人的处境,也不好以旁观者的角度妄作评判,人家这么做也未必不快乐,无需他去置喙。 说话间,一个麻衣相师过来了,此人瞎了一只眼,穿着的旧麻衣长齐脚踝,踩着一双无根破棉鞋,裸露在外脚后跟皮肤黝黑,粗糙得像老槐树皮,一双手伸向彼此袖筒,怀中抄着一根写着‘算命’的旗子。 麻衣相师看了眼欧夫子,又看向方临,微微躬身揖手道:“老先生、小郎君,可要算命么?” “老夫是读书人,敬鬼神而远之。”欧夫子从藤椅上坐起身,神色郑重了些,摇头道。 “我也不算。”方临起身,还了个礼。 “那便罢了。”麻衣相师也没多说什么,又向前走去,看向辛老倌父子俩。 辛老倌父子俩在码头做活,中午回来吃饭,此时,就坐在门槛上歇着缓解疲累,还要待一会儿才去码头。 “老倌,我看你儿子还没娶媳妇,可要我算一算么?”麻衣相师问道。 “算的!算的!”辛老倌听对方准确说出了儿子情况,连连点头,道:“你替我儿子算算,看他哪年能成家?” 麻衣相识问了辛佑生辰八字,郑重地取出工具,替他卜了一卦,又让辛佑伸出手,看手相。 方临离得不远,也是看去,辛佑手背就像洗不干净的抹桌布,指甲很长,里面镶嵌满了污垢,指甲下端呈现出十个白色半圆。 或许是他不专业,倒是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令郎今年不成,明年也是一定能成家的。”麻衣相师说着,又对辛佑这双手大加赞美:“令郎这十個白色比别人的明显,比别人的大,寓意能搂个太阳、拢一片金光,好比抱堆金子,将来不说大富大贵,也能生活无忧。” 辛老倌听了,乐得合不拢嘴,本有些歪斜的嘴,直接口水都流淌出来了,连忙一抹,问道这算命要多少钱。 “老倌你看着给吧!” 辛老倌便回去,很快又出来,给了一两银子。 麻衣相师倒也不惊,收下一两银子,两手重新收起,伸向彼此袖筒,抄着旗子离开。 方临目睹了全过程,看了下辛老倌,又看了下欧夫子。 对看不过眼的事情,欧夫子向来是见了就要管的,这次却从始至终没说话。 不过,当方临看到辛老倌高兴的样子,似乎明白了什么,只是,仍思绪翻涌。 ‘平日里,辛老倌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精明算计着一分一厘,可这次算命就给了一两银子,这能换多少吃的?’吝啬与大方,精明与愚昧,让他思量着其中的道理。 等那麻衣相师走了,欧夫子问起辛老倌:“上次说的亲没成么?” “人家看不上我儿哩!”辛老倌如是道。 “唉!” 欧夫子感叹:“那家是商户,也不过有着一间小门面,卖些吃食,若是在开国初年,这家和辛家结亲都是高攀了呐!” “夫子给讲讲呗!”方临压下纷乱的思绪,给欧夫子递过竹筒,笑着道。 他挺喜欢这样的话题,历史社会风气变化,从欧夫子口中娓娓道来,这可以加深他对整个大夏社会的理解,仿如看到那从保守到开放的滔滔大势。 “你小子,就惦记着我肚子里这点东西!” 欧夫子指了下方临,接过竹筒喝了口水,果真讲述起来:“从开国初年到如今,不仅是吃喝饮宴在变,婚姻大事也在变。” “开国初年,等级森严,穿件衣服、用副碗筷都有定制,婚姻上自然也有严格规定,一般亲属不婚、同姓不婚、尊卑不婚、官民不婚、良贱不婚,谁与谁结婚,皆有律法,若有违法者罚之。如‘奴取良人为妻,则杖八十,良人娶了奴,则一同为奴,贬为卑贱一级之人’。” 方临点头,能想象到当时风气。 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士必然不愿与农、工、商结亲,农亦不愿与工商联姻,各守着各的,老死不相往来。 欧夫子还说了一则真实小故事:“永宁年间,也就是大夏第三朝,凤阳府有个秀才,姓成,家有二女,长女已嫁了出去,小女待字闺中,唤作成秀婷,颇有些姿色,人也机灵,从小未学女工,读了不少书,知书达理,落落大方。 成秀才千辛万苦培养了小女,自然是要嫁个好人家的,哪曾想读了些书的女儿,性格方面竟自主性便强一些,瞒着父母私下结识了一位商户之家的儿子。 却说这商户,经营有方,很是有些产业,嫁过去了,绝对是吃不了苦的。这日,商户备了许多聘礼来提亲,还请了个当地知名媒婆,指望说动成秀才,成就一番好姻缘。” 欧夫子说到这里,考较看向方临:“你说这门亲事能成么?” “依我看,以那时的社会风气,必然是不成的。”方临答道。 “是啊!” 欧夫子继续讲述:“商户、媒婆刚进门,表明来意,就被成秀才轰了出去。 这是极无理的,商户家、媒婆都觉得成家过分,说这岂是待客之道?成秀才却道:‘待什么客?我家书香门第,世代治学读书,伱却把贩夫走卒给我引进门来,分明是要害我家,哪里是客’。 等轰走了商户家、媒婆,成秀婷哭成泪人儿一般,埋怨父亲将心爱之人扫地出门。成秀才正在气头上,拿了把扫帚就让女儿身上招呼,边打边骂道:‘你个不孝东西,我费尽心思培养你读书,也不指望你光耀门楣,你就是找个农户来,我也认了,可找来家商户,自甘下贱,让为父情何以堪’。” “方临,你说这事,成秀才和成家女,谁对谁错?”欧夫子又问。 方临想了一下,道:“成家女谈不上什么错;成秀才所作所为,也无可厚非,毕竟,为了所谓爱情,嫁去商户,作践的不是只是自己,还有家庭的名声。” “谁都没错,可不是么?” 欧夫子笑了笑,道:“这是开国初年,咱大夏朝到了正德年间,在种种因素影响下,改了制度,商籍也可参加科举,如此一来,商人不仅拥有大量财富,更有了国家承认的地位。时至今日,你可能想象这带来的影响?” “士农工商等级制度打破之后,门第观念想来也会迎来改变,一切以贫富论英雄,以积攒了多少财富论输赢,不管了是何出身,有钱才是第一,这种观念大概是延伸到了婚嫁方面?”方临字斟句酌道。 “不错,孺子可教也。” 欧夫子又讲了个真实小故事:“咱们洪泰年间,也就前两年的事情,城中有个农户,姓周,祖传二三十亩地,雇了五六个劳役,除去种植水稻,另种有桑麻棉花等作物,搞得有声有色,也算小有家财,有一子,名叫周孝元,还是我的学生,酷爱读书,二十岁也考上了秀才。你说这条件不错了吧?” “自然。”方临点头。 “周家如此家境,周孝元又到了成婚年纪,上门提亲者不少,媒婆说某某家有位姑娘不错,又说某某家小姐待字闺中。 哪料周孝元都看不上,一一回绝了,原来,他偏偏看中了谷家的小姐,叫作谷彩儿。 要说谷家何许人也?乃是府城中有数的豪商,荣信商行的东主,有织造坊三座,船厂一座,做的是丝绵生意,还有一整只船队……家大业大,周家虽然也算殷实,与谷家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周家请人去谷家提亲,却连媒婆都给轰了出来,连骂:‘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连个进士都不是、官身都没有,也配去他家提亲’。 你说这又算是如何?” “只能说事随世移,社会风气变化。”方临也是感叹。 ‘这个时空的大夏,正如前世时空的大明,在中叶后,整个社会思想渐渐开放,商人走出社会底层,士农工商的界限模糊,钱开始向着权渗透,两者相互交织,金钱至上的观念开始兴起。’他心中暗道。 又和欧夫子聊了一会儿,当学童开始上学,欧夫子忙起来,方临也不便再留,回家去了。 …… 第74章,投资 次日清早,方临去轩墨斋,和刘掌柜出门溜达,半途,扶起一个和同伴打闹摔倒的小学童。 这倒也不算什么,谈不上施恩,不过却也是这一两月的最大成就了。 ‘许多事情就是如此,付出也一时看不到反馈,只有长久坚持,才可能在机遇出现时,恰巧抓住它。’方临倒也耐心,不以为意。 刘掌柜在旁看着这一切,若有所思,等那小学童道谢走了,忽而问方临:“你小子说说,当初跟我后面散步,是不是早就算好了?” 他不是笨人,之前一段时间没意识到,现在也该明白了。 “我是观察到那附近有疯狗出没,就想着跟着掌柜,保护一二。”方临并没隐瞒,给出了肯定答复。 “你啊!”刘掌柜一点方临,没说什么。 他不会说出‘方临为什么不早点提醒,万一没保护好,让他被疯狗咬中怎么办’的话来,毕竟那时,两人实在没什么交情,疯狗也不是方临造成的,方临没有义务帮什么——换言之,帮你是情分,不帮是本分。 反而,方临跟着他,最后实实在在帮了,无论有没有故意等着这一日的心思,让他免去一场祸事是真的,他也势必要承这个情。 刘掌柜顿了下,也没瞒着:“我当初说受到惊吓,回去缓缓,回头就去打听了……咱们爷俩算是扯平啦!” 他没说打听什么,方临自然明白,打听那条疯狗出现,是不是自己造成的。 “我知道的。”方临笑道。 凡做过,必有痕迹,他也只敢顺势而行,不敢故意设局,将希望寄托在别人的愚蠢上。 “你小子,不可小觑,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掌柜的也不赖!” 刘掌柜与方临对视,都是笑了起来,此事说明白了,这一出就算是彻底揭过,再无芥蒂。 “走了,继续去溜达吧!”刘掌柜先行一步。 方临跟上。 在他身后,清风拂过白石拱桥下的江水,水面浮萍微微荡漾,然后只见那风打着旋儿远去了,去往九天之上,酝酿一场风暴。 此谓:风起于青萍之末。 …… 今日,黄荻轮休,店里刘掌柜拉壮丁来的大儿子——刘洪文也还在。 刘洪文此人白白瘦瘦,是个读书人,还是個秀才,不过比不得董祖诰,二十多岁才考中。 如今,他也在为下一次乡试做准备,店里没人的时候,就或捧着书在读,或习练八股文章,很是用功。 这会儿,刘洪文或许是累了,起身舒缓着筋骨,踱步到方临旁边,袖手看着方临记账的字,微微点头,评价道:“方临,你字写得还行!” “也就一般吧!” 方临笑了笑,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他已摸清了对方的脉,表面和和气气,背后隐藏着一股傲气,难易亲近,相处起来让人不太舒服,不过他也没表现出来,保持表面关系,不打算深交。 有些人就是这样,第一感觉就处不来,那就不必为难自己——倒也不是说放不下身段,而是他有感觉,对方就没把他当作同一层次的人,再如何也是无用功,另外,对方身份也没到他一定要‘热脸去贴冷屁股’的程度。 “还行?去去,你也真是敢说,明明比伱的字强许多,你的字只得其‘形’,方临的字已有‘神’矣!” 刘掌柜又是欣赏,又是惋惜,叹道:“就单以字来说,去考举人、进士,这字都不会给方临拖后腿。” 旁边,正在打扫的柴一苇听了,露出震惊脸,知道方临的字写的好看,却没想到竟这么厉害。 刘洪文心里不太服气,承认方临的字可能、似乎、大概比他好一点,但也没到那种程度吧?不过这是老爹的评价,也不敢反驳,只得悻悻点头。 “掌柜的谬赞了。” 方临看到刘洪文表情,谦虚着道,想了下提出一事:“正有件事想和掌柜的说,我不是学字、练字么?想在店中买些草纸,日积月累下来可能数量比较多,掌柜的给一个熟客的折扣呗?” 近来,他学字颇有进展,常用字已然会认、会读、会写,基本不会出错,最近一封托商队送去小和村的家书,就没用刘掌柜帮忙,自己独立完成,如今,也是时候更进一步,拿笔墨喂养锻炼了。 ‘在纸上练字,顺便将《三国演义》写下来,练字的同时,存下《三国演义》稿子,可谓一举两得。’方临盘算道。 前世,他小时候没什么娱乐,性子又喜静不喜动,不像其他人家孩子那样疯跑,所做最多的事就是在家里看书,家中书也没多少,就四大名著还是他说了几次父母咬牙买的。那还是文言版本,开始读着很艰涩,后来就习惯了。 整个童年里,那一个个寒暑假,那一套四大名著看了不知道多少遍,最后,翻得书页都泛黄、书脊都脱线、书角都烂了。每到晚上,父母管着早睡躺在床上,就想象书中的情节、画面,若是自己置身其中,该是如何选择…… 得益于这些经历,要方临一字不差将四大名著复刻出来,那不可能,但以半文半白的话语,将情节写下来、写完整,那还真不算太难。 ‘故事情节上,倒没太大问题,最大问题是遣词造句方面,我某些语句,自然而然就用大白话了……不过这也不是问题,大不了等写完后,请董秀才帮忙润色一二。’方临心中暗道。 “学字,是得在纸上练、用笔墨喂。” 刘掌柜想了一下,这般道:“也不说给你熟客折扣了,这样,我这一套笔墨砚台你尽管拿去用,店里的草纸,只要不浪费,也尽管练。嗯,最好寻一本书抄写,抄下的草纸装订起来,放在店里售卖,若能卖出去,钱给你五成。” 这对半分,已然是大大照顾方临了——要知道,有些穷苦秀才,抄好的书在店中寄售,按规矩都是要抽取三成。 况且,方临没什么名声,抄的书卖出去可能不大,这就相当于店中承担了全部风险,白白让方临使用笔墨纸砚练字——别小看这些,这些每月下来,可是一笔不小的花费。 “方哥,掌柜看重你哩!”柴一苇高兴道。 和方临不同,他读书识字就不行,像是十窍开了九窍,一窍不通,这是他羡慕不来的事情。 刘洪文也看了方临一眼,知道老爹这是看重方临,有意卖人情。 事实上的确如此,经历过早上的事情,刘掌柜对方临越发看重。 ‘这小子做人,极有分寸,又有耐心,认准一件事,数月如一日……这种品性,做什么事不能成?将来成就,不过大小的问题。’他相信自己的眼光,看人不会错。 现在,就看方临敢不敢接下这笔投资了。 ‘《三国演义》不必急于一时,先抄书也可,锻炼文言功底,将来也能更尽善尽美。’方临如是想着,答应下来:“那就谢过掌柜了。” 刘掌柜的投资,他果断收下。 ‘从微末中做出一番事业的,哪个没有贵人相助?贵人投资,大可不必拒绝,接受了它们,这些贵人就会化作身后的助力!将敌人变得少少的,朋友变得多多的,从来都是至理。况且,帮助你的人,下次大可能还会帮助你,这是沉没成本;而你帮助的人,却是未必。’方临看得很清。 至于这份投资的回馈,那也是将来,有些成就之后的事情。 “好好好,那就这么定了。”刘掌柜听方临答应,大笑抚掌,仿佛自己占了什么便宜似的。 这将柴一苇都搞得有些迷糊,感觉方临好厉害,掌柜给好处都是上赶着送。 旁边,刘洪文则是目光奇异,盯着方临看了会儿,他明白,这是老爹十分看好方临之故。 不过,他却没从方临身上瞧出什么特殊来,暗暗摇头:‘写字好,那又怎样?终究是晚了,错过读书年龄了啊!’ …… 第75章,请客 今天,因为刘洪文在,做饭的是他媳妇刘丁氏,今晚倒也没让方临三人重温粗盐粒拌饭,炒了个菜。 这菜么,就是时下最便宜的莴苣,刘丁氏手艺又不太好,这菜只能尝到咸味,别的什么都尝不出来,可谓味同嚼蜡。 这时,黄荻轮休也回来了,蹭店里一顿晚饭。 三人在灶间吃,柴一苇说起白天的事,刘掌柜夸赞方临的字如何好,又说刘掌柜主动提供笔墨纸砚,让方临抄书,写好了还能在店中售卖。 要说起来,柴一苇是真心为方临高兴,黄荻就心眼稍多些,听了为方临高兴是真的,心底一点小嫉妒也是真的,却也是人之常情。 “临子,恭喜了,以后发达了记得拉兄弟一把。”黄荻压下心中的复杂,还是送上祝福。 “狗富贵,必无相忘。”方临笑着打趣道。 …… 晚饭后,方临出门,去茶馆路线溜达了一圈,路上买了些东西,一包酥肉条、一包炒腰子。 回来,黄荻、柴一苇俩人正在下棋,他打开油纸包,顿时香气扑散满屋:“一苇、荻子,都过来了!今日我识字小有进步,掌柜的又应允我用店里笔墨纸砚抄书,双喜临门,买了点吃食咱们一起吃点,算是庆祝一下。” 不患寡而患不均,自己得了好处,给别人分润一点点,就能避免许多许多不必要的事情,这般人缘搞好了,也能让自己每天心情好、舒畅些。 当然,严格说起来,柴一苇、黄荻都不是坏心眼的,这也是他愿意维护关系的一个重要原因。 “嚯,真香,临子大气!”黄荻感动得眼泪从嘴角流出来了,实在是晚饭太没味儿了啊,此刻,心中那一点点嫉妒真是飘到不知哪里去了,诚心实意全是夸赞。 柴一苇更是不好意思,盘算着下次拿点什么,还上人情。 “吃,都吃,别客气。”方临招呼两人坐下,笑着说起买吃食时的见闻:“我在路边买的,看着人家做,倒也干净,最有意思的是,人家一边做、一边说着做法。” “就拿这酥肉条来说。” 他抄起一根酥肉条,学着人家抑扬顿挫的语气,来了一出现场版的《舌尖上的中国》:“将猪肉切为二指大长条子,然后将香油、甜酱、花椒、茴香拌匀,片刻,锅内下猪脂熬油一碗,香油一碗,水一大碗,酒一小碗,浸润为止。再加蒜榔一两,蒲闷盖,肉酥起锅食之。” 最后一句最为诱人,仿佛能闻到肉味,让三人吃着都感觉更香了。 “真好!方哥,我不太说得上来,就是一边听、一边吃,只觉得更好吃了。”柴一苇道。 “是啊,临子,这炒腰子呢?你也来一段。”黄荻起哄。 “这炒腰子么?” 方临笑着道:“将猪腰子去除白膜筋丝,落滚水微烫,盛起,入油锅一炒,加小料葱花、蒜皮、椒、姜、酱汁、酒、醋,一烹即起。” 黄荻、柴一苇满意听着,大口吃肉,感觉快活极了。 要说,从前成世亮带回来的吃食,特色是精致、贵;那么,方临这两样就是实惠了,分量够足。 好一会儿,吃过后,黄荻、柴一苇抚着肚皮回去下棋,方临婉拒了下棋邀请,开始抄书。 很快,他就发现,抄书是一个非常正确的选择,不仅能让他练字、学字,更能增强文言语感。 这边,黄荻和柴一苇下了两盘,间歇晃晃悠悠起来消食,来到方临身边,羡慕问道:“临子,你这真厉害,你说我现在也开始读书怎么样?” “自然行啊,想学习,什么时候都不算晚。”方临笑着道。 受到鼓励,黄荻还真拿了本《百家姓》开始奋发,可没一会儿就头昏脑涨,放下了。 “算了、算了,我算看清了,这东西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羡慕不来啊!”他彻底打消了心思。 方临闻言笑笑,没再说什么,认真抄写着。 他这抄书,倒也不是过手不过脑,只追求速度,以习练学字第一,抄书挣钱第二。 这边,黄荻回去和柴一苇小声唠嗑了。 “一苇,明天就是你轮休了,怎么看你愁眉苦脸的?” “我……我有点不想回去,在想回不回呐!”柴一苇吭哧了下,道。 “这还用想,自然是回去了,俗话说得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家里再有什么、再难,回去了家,心也落定了。不然,独独自個儿一个人,感觉就跟飘着一样。”黄荻深有感触说着。 柴一苇听了,却是低头,眼睛黯淡。 方临听到这话,抬头注意到两人的表情,若有所思。 …… 接下来一日,是柴一苇轮休,等柴一苇轮休完,刘洪文也走了,带走了媳妇刘丁氏,刘老太刘闵氏接替回来做饭,也让方临三人能稍稍吃好了些。 又是匆匆一旬过去,等刘掌柜再次将刘洪文拉壮丁,方临又能轮休了。 这日傍晚,方临回去,今日竟比方父回来还稍早些,厨房田萱在炒菜,方母在旁边看着学艺。 “这道菜叫爆炒肉,是桂花听来说的,小萱做得好,我在学哩!”方母这么道。 方临看去,田萱稍稍长长了些的头发在脑后扎着,挽着袖子,看去落落大方,又干脆利落。 此时,她将精肉切成细薄片子,以酱油清洗,倒入烧红的铁锅爆炒,滋的一下,等到去血水微白,就取出切成丝,再加酱瓜、糟萝卜、打算、花椒、橘丝、香油抄拌和匀,一股清嫩鲜香之气扑鼻而来。 隔壁满家又遭‘荼毒’,很快,就传来满根生要钱出去吃饭的声音,紧接着,就是满娭毑的骂骂咧咧。 “满娭毑哟,太惯着他儿子了。”方母摇头说着,却没意识到,自己对方临也不遑多让。 她和方临从厨房出来,问着方临这一旬在店里可还顺心,吃得好么,睡得香么,等方临一一回答,她又絮絮叨叨说起近日邻里家常。 “邱家亲戚是真多,这月婚宴,那月喜丧的……辛老倌家,开始有媒婆上门给辛佑说亲了……” 方临一问怎么回事,听后竟有些哭笑不得,原来,辛老倌花了一两银子让麻衣相师算命,这个‘冤大头’名声传了出去,吸引了不少做媒的。 这般前因后果,不得不说,颇有戏剧性。 说曹操曹操到,正说着辛家呢,这时,方家门口,辛佑探着脑袋张望。 …… 第76章,糗事 对辛佑这个娃,方母心中是可怜、心疼的,招手喊他进来,问着:“佑子,可是有什么事?给婶子说。” “婶子,我想借根麻绳。”辛佑神神秘秘地说,也不讲要绳子做什么用。 方母问:“是你爹要?还是你要?可不能做什么坏事。” “婶子放心,我自己用,我知道的。”辛佑连忙道,生怕方母不肯借。 “那就好,你要多粗的?” 辛佑看了看,刚好看见墙上挂了根麻绳,便说:“这根就要的。” 得了方母应允,他拿着麻绳风风火火去了。 方临看着辛佑背影,想到方才辛佑眼中‘睿智’的光彩,总感觉这家伙要做出什么令人啼笑皆非的傻事。 这时,方父回来了,厨房里田萱也在喊着‘饭好了’,他便没去多想。 今晚的饭是干饭,菜是那道爆炒肉,因为不多,本就一小碗,也没给邻居送了。 一家人围着桌子坐下,饭菜喷香,比起大户人家相对简单,但却因为吃饭的人,气氛温馨,饭菜似乎也更美味,化作了一场味蕾盛宴。 饭间,方临说起在店里刘掌柜提供笔墨纸砚,下工后抄书,昨日抄完的一本书卖出,分得了八钱银子。 这其实是他取巧了,抄的是《大学衍义补》,一本儒学著作,轩墨斋中卖得最好的书,大致相当于高考《三年模拟,五年高考》,科举辅导书必读,他的字极好,又便宜,便让一个囊中羞涩的书生买下了。 “将近一旬抄一本,分得八钱银子,这般算下来,每月抄两三本书,只卖书的钱,都比你爹一月工钱还多哩!”方母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了一跳。 方父正在默默吃饭,闻言抬头幽怨地看了方母一眼,这婆娘真是的,说儿子就说儿子,拿他比什么,他不要面子的么? 田萱注意到这一幕,笑意吟吟捂了下嘴,表情娇俏生动,旋即,给方临夹了一筷子爆炒肉:“临弟厉害呢!” “我儿自是厉害的。” 方母说着,没理会方父的小情绪,扳着手指头,还在自顾自乐滋滋盘算着:“我就算着啊,咱们存两三年,就能在府城买房了呢!” 听了这话,方父、田萱都是吓了一跳,不过粗略一算,似乎……还真是?顿时,不由心中都生出了期待——自古以来,这片土地上的人,习惯性地将房子与家联系起来,四方求营生,但求一席地,似乎只有有了自己的房子,一个家才算真正安定下来。 唯有方临听到买房,应激性生理不适,不过还好,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不是前世了,再转念一想,这個时代的房价似乎还真不算高。 在乡下,如在小和村,一二十两就能建起来一座不错的房子了;府城房价也不算太贵,就他家住着这座房子,也不过七八十两;再稍好些的房子,也就一二百两;更好的,暂且不必提。 ‘房屋价格与国家经济、政策息息相关,开国初年,因为士农工商的户籍政策,房屋不好买卖,没有市场,交易价格自然不高,如今,类似一条鞭法的政策施行,百姓不再与土地绑定,但农民还是惯性不想离开土地,不过随着资本主义萌芽持续发酵,府城房价很可能上涨。’ 方临明白了历史趋势,自然而然就想明白了这些,分析就得出了这个结论,盘算道:‘到时,若是开书肆本钱不够,囤房或许也是一条备选途径?’ ‘可以考虑。’他压下这个想法:‘我识字有了进展,兼职抄书活计,这就进入了一个正反馈,积蓄本钱的速度将会越来越快,那一天也不太远了。’ 这时,方母还在说着:“要是咱们不出去看戏啥的,弄那些有的没的,再节省些,这个时间还能更快呢!” “娘,上次不说过么?钱是挣不够的,不必省着这点,明天还是看戏,算是为我兼职抄书庆祝。” “行行,我儿,依你就是。”方母怕了,不说了。 其实,她又何尝不乐意去呢?这个时代没什么娱乐,看戏这种老少咸宜、雅俗共赏的活动,乃是非常有吸引力的。 不仅是方母,方父、田萱也是喜欢的。 一家人说说笑笑,方临分享的喜悦渲染,各人心情都是极好,时间就这么过去。 …… 次日清早,方临起来,将马桶倒给吆喝着过来的粪夫,准备回去时,刚好看到过来归还麻绳的辛佑。 此时,辛佑走路的动作就跟螃蟹一般,两腿岔开,迈着八字步,一叉一叉的,见到方临沮丧地道:“没用,今天又会屙尿在床上了,以后还是会的。” “屙尿到床上?”这话没头没尾,方临看着辛佑手中的绳子,又联想到他方才走路的动作,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果然,辛佑点着脑袋,比划着:“就将鸟儿用麻绳死劲缠上,我真是用了死劲儿,鸟儿都缠得红红的,勒痛了,尿照样出得来。” 方临明白了什么,想笑,却没有笑出来,认真道:“那不是尿,是……嗯,总之,辛佑,你以后别干这种事了,那是缠不住的,小心把它弄断了,可就麻烦大了。” “对了,这两天,伱爹不是在给你说媳妇么?”他补充道:“等你将来有了媳妇,就会好了。” 辛佑听了方临的话,高兴地还上麻绳回去了。 他最近的确是在相看媳妇呢,爹说了很快就能找到,到时就不会再屙尿到床上了。 “什么事啊?我听见辛家佑子的声音。”这时,方母听见声音,出来问道。 “没事,辛佑来还绳子。”方临想了一下,终究还是没将辛佑的糗事说出来,人艰不拆么! 早饭后,方家人准备出去看戏,出门,刚好碰到隔壁邱家老两口推着车,车上放着菜,显然是要出去卖菜。 “你们老两口,这么早就出去啊?也不歇息一天。”方母打招呼说着。 “闲不住的。”邱婆婆笑着说道,和丈夫出去了。 …… 第77章,谶言 中午,方母不乐意在外边吃,说有那点钱,都够买些东西回来,做顿好的了。 路上,她买了些鸡蛋,今日午饭就是蛋炒饭。 这个时候,正午的阳光将堂屋照得亮堂堂,厨房在炒饭,有些许烟气飘来,在墙壁上投落流沙一般的影子。 厨房的火在烧着,烟囱的青烟在冒着,两个女人在厨房里张罗着,烟火味升起,平凡的屋子也被仿佛赋予了温度。 看到这一幕,方临心中忽而生出一念:‘厨房是一个家中最重要的地方,烟火气升起,家就有了温度。如我前世出门在外,基本是下馆子、外卖,厨房基本不用,看似吃的不错,但其实只有自己知道,那般生活真是如一汪清水,淡而无味。’ 吃了饭,方临出门,去桂花树下,正准备和欧夫子唠嗑。 这时,却见辛老倌放在门板上,抬着过来,这时的他脸色白得吓人,脑门包扎了布,可见一抹鲜红浸透的殷红,旁边跟着亦步亦趋、脸上满是惶恐、含着眼泪的辛佑,再后面是跟着过来的胡同里的人。 此刻,欧夫子、方临自然没了唠嗑的心情,起身跟上过去,听到外面动静,方父、方母、田萱也过来了。 前方,辛老倌抬着进去了,辛家地方有限,一些人不好进去,就在门口小声议论说着。 “你问辛老倌怎么了?听说是在码头,辛佑不小心,一個吊下来的东西砸了过来,辛老倌推开儿子,自己脑袋被撞了。” “是这样,辛老倌流了好多血,去看大夫,大夫都说,包扎止住伤势,剩下的就只能看命了,若是能挺过这两天,那就能活;若是挺不过……”剩下的话自不必说。 “辛老倌若是有事,就留下他儿子一个,还是个傻……脑袋还不太好的,日子可怎么过啊?这可怜见的。” …… 方临听着这些对话,思索了下,大致明白了事情经过,想来是因为昨晚辛佑自己勒鸟儿的缘故,今天可能受到影响,出了什么错,让码头一个吊着的东西砸来,辛老倌救了他,自己却性命垂危。 …… “咳咳!” 屋内两声咳嗽声过后,传来辛老倌的声音:“大家都进来吧,小老儿有话要说。” ‘这大概是要交代遗言!’在场人心中,都是生出这个想法。 欧夫子这般德高望重的,先是被请进去;接着是满老倌、方父这种住在近处人家的当家人——除了如邱家老两口这种有事不在的外,来的人家当家人都进去了。 再然后,如方临这般的男丁也得了门口的位置,女人们则在门外。 这个时候,好像有着一套约定俗成的规矩,没人争争抢、喧哗什么,一切井然有序。 见人差不多了,辛老倌顿了下,终于开口:“佑子这孩子啊,身上没我的骨血。” 这一开口,就是石破天惊。 辛佑这个当事人,哭声都是一颤。 如欧夫子、满老倌这些老邻居,表情不太意外,似乎早有猜测;方父、还有隔得远的邻居,就是神色惊讶;门口方临等,还有门外女人们,更不必说。 “他娘是个傻的,嫁过来前,就不知道被谁弄怀上了,我是从生娃月份不对才知道的,那时,辛佑子都生下来了……我那时气得啊,恨不得将那人杀了,可他娘不是的傻么,自己啊啊啊的,也说不出谁来……” 辛佑听着,呆怔住了。 在场男人们听着,代入自己,脸色都不太好看。 方临也想起,方母曾经说过,辛老倌人长得不好,三十多岁才娶了一个傻媳妇,现在才知道,对方不但人是傻的,竟然还带了一个。 “那时找不到人,我就将气撒到了他娘身上,我打,他娘就跑,有一次,我干活回来使脸色,他娘以为我要打她,就跑出去,掉河里了……过后,我才后悔,我真没想她死啊!时隔多年,辛老倌说起来,仍旧老泪纵横。” 这般内幕,众人都没说什么,一是过去这么久了,二来,他媳妇的死虽然有辛老倌的因素,但也是自己出去掉河的。 “那个时候,我就想,我究竟造了什么孽,好不容易娶来一个媳妇,生下的不是自己种,现在媳妇也死了,我活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算了,我绳子都找好了,准备吊死……可佑子拉着我,他小小的,傻傻的,就那么拉着我…… 我一下子就心软了,我想我还不能死,我得活着,我得干活,让佑子有饭吃,不被人欺负……这些年我拼命干,拼命干……现在终于能歇歇了。” 对辛老倌来说,死亡并不是什么恐惧的事情,而是卸下负担、休息。 “爹,你就是我爹,爹啊!”辛佑嚎啕大哭,他智商不高,却也媲美十来岁孩子,不是傻子,此时听着泪流满面。 “我儿莫哭!”辛老倌目光复杂,抬手想摸辛佑的脸,可都没了力气,辛佑连忙抓过,放在自己脸上。 “爹要先走了,你以后一个人,可要好好活啊!”他说完,乞求地看向众人,显然是想请街坊邻居帮忙照看着辛佑些。 面对此情此景,众人都是沉默点头。 方临看着这一幕,也是心头微酸,可怜天下父母心,辛老倌说出这些,是宁可不要自己名声,换来一众街坊邻居对辛佑的可怜,从而能多照看他些。 “唉!” 这时,欧夫子叹息一声,上前道:“辛老倌,我们街坊邻居再怎么照看,也比不上你这个爹。世道艰难,你要是去了,佑子没个遮风挡雨的,就得活得像野草、像野狗,他还没娶亲啊,谁帮他娶亲呢?” 辛老倌本来将自己当成拖累,已心生死志,听了这话却是顿住了。 欧夫子又道:“辛老倌,你别想不吉利的事情,大夫说了,挺过这两天,就能活。麻衣相师不是也说了么?佑子这一二年就能成家,所以伱必能挺过这一关,将来亲眼看着佑子娶媳妇。” 他是读书人,敬鬼神而远之,此时,却放弃底线,说出了谶言。 此举效果是显著的,本已没有求生意志的辛老倌,眼里重新有了光。 “对的,麻衣相师的话不会错,爹你死不了,我这就去给你买肉吃,吃了肉就好了。”辛佑说着,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飞快跑出去。 “方临,你跟着照看下。”欧夫子道。 “哎!”方临答应跟上。 辛家父子俩不错,他愿意帮些忙,也算是为方家攒一个好名声。 等方临看着辛佑将肉买回来,辛老倌喝了些欧夫人拿来的蜂蜜水,或许是强烈的求生欲,此时脸上竟有了一丝血色,看了辛佑买的肉说道:“肉肥、皮薄,买了块好肉,会买会买。” “爹,您歇着,我炖锅肉好好孝敬您。” 辛佑说完,就出去了炖肉,方临想帮忙,他没让,仿佛这虔诚与否关乎着他爹性命似的。 于是,方临就看着他将肉洗净、切好,切得不大不小,方方正正,放进瓦罐里,先用大火烧开,再用温火闷熬。 ——这个过程,不乏手忙脚乱,甚至将自己烫着,但他仿佛没有知觉似的,眼睛就盯着那罐子肉。 “爹说过,不能烧干汤,汤烧干了再掺水,汤就没了原汁原味。”辛佑自言自语说着。 他格外小心,时不时揭开盖子看看,肉香就冒出来,这真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几乎忘了今生今世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方临就在旁边看着,心绪复杂。 等辛佑将肉汤端到床边,喂辛老倌喝了,后者痛哼都似乎有力了些。 …… 第78章,人情 辛家发生这样的事情,下午,一家人也没有心情出去看戏了。 方父就在家里,做些平日积攒下来的活儿,将买来的柴劈一劈,将摇晃的桌椅敲敲打打、修一修,给门口的土平整下…… 方母、田萱俩人则在做衣服,没一会儿,耿家媳妇苏小青、桂花嫂也过来了——本来,她们知道方家今天出去,上午就没来,但中午时,不是辛家的事情么,胡同口的苏小青也来了,猜到发生这般事情,方家下午不太可能出去,就喊着桂花嫂过来了。 方临想去给方父帮忙,方父不让,说‘好不容易轮休一天,好好歇息’,他想抄书,家里也没笔墨纸砚,只能被迫清闲下来了,而这时,欧夫子在上课,也没人唠嗑,只能和一同过来的陈叶并排晒着太阳,顺带给小丫头讲些小故事。 下午时,不时有人去看望辛老倌,途中方临也跟着去看了两次,看到辛老倌咯吱吱咬着牙,额头青筋凸起,疼得直打哆嗦。 这个过程中,辛佑就坐在床边,拉着辛老倌的手,倒水说话,寸步不离。 在方家这边,都能听到辛老倌的痛哼,方母不忍道:“这是受了多大的罪啊!不过也是,辛老倌做父母的,就提着这一口心气,想看到佑子娶媳妇哩!” 她其实能感同身受,当初在府城途中生病,那时真疼得想着还不如死了算了,但想到儿子还是忍住了,想到这事,又不由对曾经一面之缘的莲舟和尚心生感激。 “是啊!”苏小青感叹:“这人呀,有时候死都不敢死,宁可比死还难受地活着。” “我看辛老倌能挺过这一关,人若是狠下心,这条命阎王都收不走。” 桂花嫂似是感叹,又道:“人这一辈子,一道道坎儿,总会过去的。” 她说着,目光复杂地看了女儿一眼,当初母女俩在老陈家又何尝容易?所幸,血债已用血来偿还,一切都过去了。 时间就这么过去,渐渐到了傍晚,苏小青、桂花嫂离去,方母起身,也准备做晚饭了。 进屋前,她看了下旁边还上着锁的邱家,嘀咕道:“往日这个时候,老两口怎么也该回来了啊,今天怎么还没回来?他们那个年龄了,可别出什么事情才好。” “你这人,别瞎胡咧咧。”方父呵斥道。 “呸呸呸!”方母也意识到了,连忙拍了两下嘴,进去了。 “临弟,我去帮娘做饭啦!”田萱也跟着进去。 方临笑着点头,拿了蒜在门口剥,不一会儿,看到邱婆婆灰尘仆仆回来,推着的卖菜车上,邱老倌躺在上面‘哎呦呦’呻吟着。 “邱婆婆,这是怎么了?”他上前问道。 邱婆婆声音带着哀切:“我们卖菜回来,车翻了,跌在阴沟,压在老头子腰上,他下半身登时就没了知觉……去看大夫,大夫说可能下半身瘫了,吃吃药再看……” 此时正值晚饭时分,外面也有不少人,听到这话,都多是带着同情,连连叹息。 “今個日子可真不好,中午是辛老倌,现在是邱家……都赶着同一天了。” “唉,这种事谁说得准?都是老天爷管着哩,日子过得好好地,突然给你来这么一出……” “邱家老两口还是比辛家父子俩好些,邱老倌这伤也不要命,他们还有三个儿女,平日里又辛勤能干,估计存下不少钱……” …… 当听到‘存下不少钱’,邱婆婆嘴唇嗫嚅了下,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在方临等邻居帮扶下,推着邱老倌回去了。 …… 邱家老两口回去,没多时,他们三个儿女就过来了,照顾爹娘。 这边,方家在吃饭,听到隔壁邱家的声音。 “大娃、二丫、三丫,你们拿些钱出来吧,给你爹看病吃药。” “娘,咱家没钱了么?上次我回来,不才给过您老一些钱。”邱老大就问道。 “是啊,娘,我上次不也……您老别多心,我就是问一下。该出的钱肯定会出,就是想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邱二娘也是道。 “大哥、二姐说得对,娘,您和爹平日里辛勤卖菜,又过得极节俭,不应该攒下不少钱么?可是遭了贼偷,还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您说出来,咱们一起琢磨下。” “这……”邱婆婆吭吭哧哧。 在儿女们一番追问之下,这才知道,原来二老自己挣的钱、省下的钱、儿女给的些钱,都是如数拿出去,用作送礼花销了。 可怜二老这般垂暮之人,劳碌一生,所得钱财,竟如数应付了人情礼数,真到用时,并无一两余钱! 此事不小,邱家儿女情绪稍稍激动,声音大了些,隔壁方家也听到了。 方父感慨:“俗话说,人情逼死人,今日才知是真的。” “邱婆婆可能也是烧了脸,才会这样子,要面子。”方母看得准,说了句公道话。 ‘何苦来哉!’方临心中也是叹息。 “今天,先是辛家,又是邱家……唉,这都什么事啊!”方母说着,思及自家,叮嘱方父、方临道:“当家的、临子,你们在外可得小心注意,别出什么事。” “我晓得的。”方父瓮声道。 “娘,我也记住了。”方临同样点头,心中忽而生出一股凛然,昨日回来,因为识字有了初步进展、兼职抄书的小欢喜,此时已然消逝无踪。 ‘远些的如成世亮,染上赌博,一个行差踏错,差点家破人亡;近些的如今日辛家、邱家,冷不丁遇到一个意外,对一个家庭来说,就是伤筋动骨。’ 他看着桌上油灯跳跃的火苗,心中暗道:‘小民的安稳,就如这盏灯火,一阵风吹来,就摇曳不定,岌岌可危。所以,哪容得半分自满?还是要谨慎虚心,自强不息,尽快成长起来啊! …… 次日一早,方临就去了轩墨斋,故而暂且也不知道辛家、邱家后续。 来到店里,刘掌柜黄荻、柴一苇刘洪文都在,溜达散步、做工,日子平静一如既往。 这让方临恍然如梦,感觉好像过去了许久,实际上,才昨天一日而已,只不过接连的事情,才让人有了这种错觉。 很快,他就没心思乱想了,今日黄荻轮休,店里也忙碌,下工后,又是练字抄书,充实的生活让他将胡同那边的事渐渐淡忘。 等方临三人轮休结束,刘洪文又是离开店里。 书肆的事不必赘述,匆匆几日过去,这日傍晚,柴一苇突然提出,今晚请客下馆子。 …… 第79章,苦海 这是很难得的,柴一苇平日里不像黄荻那么抠搜,但也是非常节俭的,今天倒是难得大方。 紧接着,更难得的事情发生了,平日里总会占些小便宜的黄荻,今日竟然拒绝了:“临子、柴一苇,你们去吧,我家里有点事,就先回去了。” 他果真有事,都没蹭店里一顿晚饭,就匆匆走了。 ‘下午时,外面邻居来找,黄荻出去说了下,回来后,就有些神思不属,可能是家里有什么事吧!方临暗道。 柴一苇就说:“方哥,那咱们俩去吧?” “一苇,你今天请客,若是想还我人情,大可不必,我说了那天那顿饭是庆祝。当然,你实在想请,改天等黄荻也在的时候吧,到时咱们一起也热闹些。”方临想了下,这般建议道。 “不行,方哥,就得是今天……你陪着我去吧!”柴一苇说着,最后一句话,声音中竟带着一丝乞求。 ‘他这是……有什么苦衷?’方临暗忖着,答应下来:“那行吧!” 两人和刘掌柜说了一声,晚上不在店里吃完饭,出门,柴一苇竟带着方临来到了客满楼。 客满楼也算是府城比较出名的饭馆了,和如意坊、香来阁等差不多,较为高档。 “柴一苇,咱们今晚就在这儿吃?这太奢侈了。要不,换个地方吧?”方临劝道。 他和柴一苇都不是什么富裕的人,真没必要追究那些华而不实的,实惠即可。 “方哥,咱们就在这儿吃!”柴一苇看着牌匾上的烫金大字,摸着怀里的银子,声音坚定。 只是,他说完后,在这门口,面对明亮如昼、装潢精致的客满楼,面对进进出出衣着光鲜的客人,所有的勇气就如漏了气的皮球,一下子泄得干干净净,紧张得身体僵硬,手攥得紧紧的,显然是自卑。 ‘柴一苇也不是浪费的人,选择这里,可能是有什么必要的缘由。’方临也没再说什么。 至于这种自卑,他其实挺能感同身受,前世,他也是从穷苦山窝窝里出去,大学才来到大都市,最初那一些年,对大酒店、高档餐厅这些好地方下意识不敢进去,直到开始工作,为了应酬经常出入这些地方,才渐渐治愈。 “一苇,这就是个吃饭的地方,今天咱们是客人,那些伙计是服务咱们的。别的客人也一样,都是来吃饭的,没谁比谁高贵,走吧!”方临说着,揽着柴一苇肩膀,进门。 “两位客官,吃点什么?”小二热情迎上来。 可能是方临神色平静,举止从容,气质不俗,他下意识将方临当成了主导,问这话时,微微偏向了方临。 进来前,柴一苇还有些自卑胆怯,此时点菜,却好像背了很久似的,一口气流利说出:“我们要一份叫化童鸡,一斤杜康酒,再要一碟豆干下酒。” 小二看到是柴一苇点菜,微怔了下,又留意到方临没说什么,反应极快,连忙道:“得嘞!客官真有眼光,点了我们店最有名的一道菜。” 豆干、酒先上,叫化童鸡还要待一会儿。 “今天你请客,是东主,我来倒酒吧!”方临打趣着,给柴一苇倒上。 柴一苇也没推辞,拿起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大半碗,这才酒助胆气,喘着气开口:“方哥,你是不是奇怪,我为什么非要选这儿?因为那年十一月初九这日,娘带我进城来轩墨斋做工,就是在这儿吃的饭。 当时,掌柜的本想请娘和我去他家吃的,我娘没答应,跟我说,‘咱家和刘掌柜不是太近的亲戚,不能太麻烦人家’,所以带我来到了这儿,那时到了这般好地方,我也是不敢进,还是娘拉着我进来的。 那时,我记得,隔壁桌就叫了一只叫化童鸡,那味道真的好香啊,我馋得直吞口水,娘就对我说,等我将来挣到钱就能吃了,我说到时一定请娘一起过来吃,娘就笑。” 方临沉默听着,心中有了猜测。 果然,只听柴一苇又道:“可娘终是没能等到,那年冬天,她就走了。” “叫化童鸡来嘞!”说话间,小二端着菜过来。 “两位客官,我们店的叫化童鸡,乃是选用嫩母鸡去毛、去内脏,以酱油、酒、盐腌制,内放入葱花、姜末、蒜泥、瘦肉丁、蘑菇等,填满鸡腹,猪网油包紧鸡身,再以荷叶包一层,细麻绳扎牢,放入泥中烧制……” 小二一边说着做法,一边帮他们敲开泥壳,解开绳子,剥了荷叶,让喷香的叫化童鸡露出来,这才有眼色地离开。 “来来,吃,趁热吃!一苇,逝者已逝,生者还要继续过,今天伱替你娘的那份也吃了,尝一尝,想必她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方临说着,给柴一苇夹肉。 “谢谢方哥,我也是第一次吃。”柴一苇说着,一边吃,一边流眼泪:“好吃!好吃!” 他只吃了两口,仿佛一口是为自己,一口是代他娘吃,然后就放下筷子,继续说:“就那年,我在店里干满了一个月,拿到工钱,那個高兴的啊,我还记得,那天我买了三个馅饼回去,那馅饼金黄金黄的,里面还有肉馅儿。 等回去,爹还没回来,我拿出馅饼给娘看,娘就说我挣钱出息了,馅饼也买得极好,我正高兴着,可娘忽然道:‘别作声,外面有讨饭婆,听见屋里有人就要敲门了’。 我顺着看去,只看到门缝里,好像有一个红布裹着的小脚一闪而过。 过一会儿,爹进来,娘告诉他讨饭婆的事,爹不信,说:‘如今刚打过禾,现在也过了饭时了,哪里会有逃饭婆?再说,他刚从外面进来,哪里有人’。 我开门看去,远远近近的,哪有半个人影,跑出去,问邻居家看到有没有讨饭婆来,邻居说没有;又向前问,还说没有。最后跑到村口张望,也没有半个人影子……” 方临感觉仿佛在听鬼故事,却也没打断,夹了块豆干放嘴里咀嚼着,压压惊,继续听着。 “当晚,娘肚子有点疼,爹说娘事多,娘就没再说话,只在半夜起来拉了几次红白相间的稀便,第二天早上,睡不醒,不停打哈欠,床上也湿漉漉的。娘这么大的人,竟然尿床,这是病得极重了,爹这才赶紧去请大夫。 爹出去请大夫,让我看着娘,我那时不懂事,早起打着哈欠,守在外面,突然感觉眼前好像有个红布小脚闪过,我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进去看,娘躺在床上,就没有气了。” 方临听着,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不过很快明白过来,生死之间有大恐怖,这个时代的人迷信,将生死托词鬼神。 ‘听那个病症,应该是急性痢疾。’他心中暗道。 柴一苇还在说:“娘走了,后来,爹又找了个继母,继母带着个兄长……我每月工钱,给家里交一半,爹说,存着给我盖房子、娶媳妇,可后来,继母一直说,就拿给兄长先用了……” ‘唉,难怪柴一苇不想回去,没了他娘,那个家还是他家么?有委屈也没人说啊!’方临心中叹道。 “娘走了,再没人对我好了,我好想娘啊!”柴一苇说着喝着,终是醉了。 方临看着平日老实寡言的柴一苇,今日说了这么说,说出心里话,说着哭着醉倒,久久沉默。 说实话,这客满楼的‘叫化童鸡’味道很好,但他们没吃多少,将剩下的打包,扶着柴一苇出去。 忽而,方临看到一道人影,下意识喊道:“成哥!” 那人回头,他看清了,的确是成世亮。 只不过,印象中的成世亮高高大大,昂首挺胸,身上带着一股痞帅的大气,现在的他佝偻着腰,穿着一件打补丁的衣服,一瘸一拐,在路边做着给人写信的生意。 “你认错了!认错人了!”那人看到方临、柴一苇,怔了下,低头沙哑说了声,收摊转身一瘸一拐走了,汇入人流,匆匆已是消失不见。 “大概是落魄,不好意思相认吧?” 方临叹息、闭目,这一刻,忽然想起了许多人:桂花嫂、春桃、辛老倌、邱老丈、邱婆婆、柴一苇、成世亮…… 一个个人影在眼前闪过,让他胸膛中仿佛压抑着什么要喷薄而出,千头万绪最终化作一叹:“众生皆苦啊!” 他瞪大眼睛看着来来往往的路人,仿佛穿过那一张张面孔,看到他们背后不一样的苦楚。 ‘或许,苦才是这人世间的底色,我们所做一切,只不过是为了留住那一闪即逝的幸福,让它长些、再长些。’ 方临看着南北东西,往来的汹汹人潮,好似苦海泛起波涛:‘我于这苦海逆水行舟,所见众生于苦海苦苦挣扎,渡不了,救不得,只能在看过之后,带着他们那一份对幸福的期盼,更为坚定向前。’ …… 第80章,戏剧 这夜,柴一苇吐了两次,迷迷糊糊喊了十三声娘。 次日,天际泛起鱼肚白,晨曦透过窗子映进来,方临打着哈欠起床,出门洗漱。 刘掌柜将马桶处理给粪夫,在落了白霜的院子里搓着手,哈着白气。 “怎么,昨晚没睡好?”他看方临打着哈欠,问着,一起出门。 “昨晚,我和一苇去客满楼吃饭,他醉了,半夜又是吐,又是喊着娘。”涉及到柴一苇隐私,方临并没细说。 “他娘……唉,七年前的十一月初九,一苇他娘带着他来店里,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啊!”刘掌柜唏嘘说道。 柴一苇记得这个日子,便也罢了,方临没想到,刘掌柜竟也记得,这份不经意间流露的温情让他心中微微感动。 “一苇是个苦命人,荻子也是,他家……唉!”刘掌柜又是叹着,却没具体说。 方临也没问,这种事不好问,等哪一天,黄荻真想说了,对方自己会告诉。 “时间真快,想那时,我还能干得很,不比你们年轻人差,现在就不行了,精力不济事喽!”刘掌柜语气中怀着对从前的留恋,不知是怀念过往的时光,还是那时的好身体。 “哪呢?我看掌柜的身体就挺好,对了,我们胡同里欧夫子上次还在问,问您身体最近如何……” 俩人说着,走远了。 因为天冷了,一路上,见到的小学童们,都穿上了厚一些的衣服。 红彤彤的朝阳下,卖菜买菜的,叫卖早饭的,人来人往,老婆子小媳妇,大人小孩儿,一股市井喧嚣的鲜活气息扑面而来。 这一刻,方临忽而心绪尽去,迎着走去,放下了昨日,只想把握好现在。 回来,柴一苇已经起来,打扫着屋子,恢复了平日的样子,憨厚、老实,不太吭声,昨晚仿佛只是一场梦境、错觉。 “方哥,麻烦你了,昨晚我记得吐了,是你帮我收拾的吧?”柴一苇带着不好意思,对方临道歉。 ‘成年人的辛酸苦楚,大抵就是如此,哭过醉过,收拾过后,继续过活。’ 方临想着,摆手笑道:“不麻烦,昨晚吃了你一顿大餐么,这也是应该的。” 说话间,黄荻也回来了,脸上没了昨日的神思不属,看样子心情也好多了,似乎家里的事情已经解决,还有闲心问两人昨晚吃的什么。 等方临说了去客满楼吃的叫化童鸡,这小子大呼:“亏了,亏了,早知道我昨晚就该去的!” “黄哥,方哥有打包回来,中午热一下你尝尝。”柴一苇道。 “叫化童鸡确实味道挺好,滋味甚香,让人舌头都恨不得吞下去。”方临打趣着诱惑他。 “一苇、临子,你们够朋友,吃饭还想着我,叫化童鸡,这我还真没吃过……”黄荻说着,舔了舔嘴唇,咕咚吞咽了口口水,有着明显的期待:“那我可就等着了。” 此时,太阳升高了些,屋内的小小温情就如照落窗前的琐碎阳光,斑驳动人,亦如那风浪过后,云开雨霁,阳光下微微翻着波浪的海面。 ……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随着时间推移,天气也一天较一天地冷了,早上出门溜达,能看到小学童衣服一次次加厚,有时还会看到他们捡着冰碴子玩。 …… 这日方临又是轮休,傍晚回到西巷胡同,橙色的霞光染透了半边天空。 方母、田萱坐在门口包着饺子。 方临就进屋拿了几个蒜,坐着她们旁边剥着,说着话。 没用问,方母就给他说起来:“辛家辛老倌挺过来了,去医馆回看,济仁堂的大夫都吃惊,说他命硬,只是留下了些毛病,整個人时不时哆嗦一下,打摆子,还有就是,半边脸僵住了,做不出一点表情,也干不了太重的活儿,不过这已经是万幸了。” ‘应该是撞到脑袋的后遗症,神经方面的问题。’方临心中暗道。 “对了,辛老倌这事么,码头方面说是他们爷俩自己的错,不肯赔一文钱,欧夫子那天带着辛佑去了码头,去要赔偿。” “是呢,临弟,那天……最后还是要回来了些,多少就不太知道了。”田萱也是说着。 ‘这像是欧夫子能做出来的事。’方临想着,又问:“那邱家呢?” “邱家啊,就那样呗!”方母说着:“邱老倌半边身子瘫了,有邱婆婆照看着,三个女儿也不时来照顾,这一下老两口也算是想明白了,不像以前那么泼着命干了。” “还有就是,因为邱老倌的事么,邱家前几天办了个宴,伱猜怎么着?邱家一下子不缺钱了,就是宴席过后,邱家名声变得不太好。” “这样啊!”方临一转念,明白了。 这个时代,办宴席的人家都有礼金薄,记下各人送了多少,等以后对方办席,那是要如数还回去的。 现在社会风气,礼金越给越高,宴席档次自然也水涨船高,至少要让人家有种和礼金层次匹配的感觉,而邱家这次宴席可能相对简陋,至少相对礼金来说是这样。 于是,一顿宴席过后,邱家钱是回来了,名声却变坏了,换句话说,面子没了。 方临思来此事,感觉有种荒诞不经的戏剧性:‘老两口一生要脸,最终却丢了脸面;老两口半生积蓄,如数应付了人情礼数,等出了事家无一两余钱,可一顿宴席,礼金收回来,还一下子富足起来……这可真是,让人如何说呢?’ 说话间,方父回来了,田萱起身去下饺子,方母也扶着腰起身,一瘸一拐。 “娘,你这是?”方临连忙问道。 “没什么,今早出门倒泔水,踩着冰滑到,伤到了脚踝,那时,你爹去了码头,还是小萱背着我去看的大夫,她不容易啊!” 方母见方临还是满脸关切,笑着安慰道:“没事,当时摔倒,是有些钻心得疼,可现在就好了,不怎么疼了,也已经抹了膏药,大夫说没伤到骨头,十天半月就好了。” “那就好。”方临没说‘娘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事情已经发生,抱怨指责没一点用处,还会让方母心情不好,何必呢? 不过他听着,就能想象到,白天方母摔了后,田萱一个人背着去医馆的艰难,心头微酸。 “你们也不去喊我。”方父也是吭哧着,这么说着。 …… 第81章,三次 当天际的霞光敛去,光线黯淡,一家人开始吃晚饭,晚饭是饺子,白菜猪肉馅的。 方母盛饭,方父最多,方临第二,田萱第三多,自己最少。 “娘,您给错了。”田萱看了看自己这碗,又看向方母那碗,说道。 “没错,你吃这一碗,以后都这么吃。” 方母顿了下,道:“今天,你背着我去医馆的路上,我看着你额头的汗啊,我就在想,我以前是不是对你太差了些,我想到了陈老婆子、满娭毑,可能比她们好些,可也没好到哪里去,是娘错了,从前难为了你了。” 显然,这以次的摔跤,田萱背着去医馆,让她反思,然后真正接纳、认可了田萱,将田萱和方父、方临一样,看作比自己还重要的家人。 “娘,不是的,没的。”田萱说着,一时声音竟有些哽咽。 她是多聪明的人儿啊,当初听了方临说的,一下就断定了桂花嫂,可在这个家中却没什么存在感,那是因为收敛了所有光芒,默默承担着许多苦、累的活,心甘情愿。 但纵使如此,又何尝不想得到方母这个婆婆的认可呢?今天终是等到了。 “萱姐,这是高兴的事,好了,不哭了。” 方临也是想起,在去海宁县城路上,两世融合的最初,方母对田萱苛刻,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后来潜移默化在变好,今日终是彻底转变。 人的一生,一些东西是很难改变的,方母做到了,这或许是一种自我的升华、救赎。 今夜,一轮辉煌圆月映在黛色的夜空里,没有一点风。 屋内,油灯静静燃烧,绽放出朦胧柔和的光晕,笼罩着一家四口,投下的小小影子团在一起,密切无间。 …… 饭后,睡前,田萱忽然找到方临。 此时,她刚洗过头发,擦洗了身子,身上有着如兰花般清爽的香气,熹微却动人。 “萱姐。”方临拉着她的手,拥入怀中,下巴放在田萱肩头,轻轻摩挲,一天的疲累仿佛就在这般温宁中淡去。 “临弟,痒呢!”田萱笑着晃了下身子,可等不经意间低头,看到方临脸上的疲惫,立刻不动了,反而反手搂住方临,轻轻抚着他的背。 就这么依偎了一会儿,她才想起来意,说起一件事:“娘今天,可能不是不小心摔的。” “昨天,满家满根生和几个朋友在家吃饭,很晚还在吵闹,娘上去说了两句……今早,爹走的时候,门口还没冰,都没事,娘去倒泔水的时候,就出事了……而之前一会儿,我听着,满家那边满根生起来洗脸……” 田萱没说的太直白,只说了自己见闻,但潜台词很明显,怀疑是满根生将洗脸水泼在了方家门口,被风一吹,结了薄冰,才让方母摔倒。 “这样么?行,萱姐,我知道了。”方临打算明日试探一下。 若不是,也就罢了,若是……他眯了眯眼。 …… 次日,因为方母摔了脚,今天一家人也没去看戏,门口,方母、田萱、苏小青、桂花嫂在一起缝补衣服、做活儿。 半上午,方临喊住满根生,先是聊了一些别的话题,某一刻,冷不丁忽然发问:“昨天我家门口的水,可是你泼的?” “伱怎么……你怎么能凭空污人青白?”满根生脸上闪过一抹慌乱,不过很快压下,犟着嘴反驳道。 ‘就是他!’ 方临通过微表情,却是已然确定了。 前世大学,他兼修过心理课,对一些喜怒不形于色的厉害人物,或许看不出来,但满根生显然不在此列。 确认过后,方临神色平静依旧,心中却是罕有地生出怒意:‘真是手贱啊,这次幸好,娘摔得不太重,但若是万一呢?摔一下瘫痪的案例,也不是没有。’ 明显,满根生根本没考虑过后果,甚至出了那般事情,他也不会承认,更别说担起什么责任。 ‘满娭毑去我家讨便宜是第一次,上次对萱姐吹口哨是第二次,这是第三次了。’方临深吸一口气,脸上忽然露出笑意:“那恐怕是我误会了。” 此事没有证据,闹开也讨不了好,不过他又不是什么提刑官,要什么证据?自由心证。 “是吧?”满根生暗暗松了口气,以为瞒过了。 两人继续聊着,满根生这般二流子,能聊什么?很快聊到吃喝玩乐,方临不经意间说出了驴味馆:“驴味馆的大师傅是孙二娘的徒弟,那驴肉的做法……” 又聊了会儿,等满根生出门去了,方临回去,就在门口,和来的小丫头陈叶玩着。 方母、田萱、苏小青、桂花嫂边做着活儿,边说着家长里短。 等说到满家时,方临突然开口:“要说满家,最可怜的还是春桃,就跟满家的驴子一般……桂花嫂,你说是不?” “临子说的是,春桃可怜见的。”桂花嫂稍怔了一下,才接过话茬儿,看了眼方临,若有所思。 中午,等桂花嫂走的时候,拉着正好出门的春桃说了两句话,或许是有心,也或许是她看着柔柔弱弱、感染力极强,两人很快拉近了距离。 桂花嫂做着这些,心中却在轻叹,她不本想多管闲事的,人世冷漠,生活的磋磨,早已让她失去了同情别人的能力,只想顾好自家。只是,欠人的恩情要还啊! ——送粮食一次;将陈叶拉出火堆一次;白宝将陈叶推入水中,解开心结一次。三次恩情,人家要自己帮個小忙,怎能拒绝? 不过,她做事从来不会急,慢慢来,徐徐图之,一点点施加影响就够了。 门口,方临看着桂花嫂离去的背影,神色仍是如古井般的平静:‘满家的核心,也即最大的弱点,就是满根生,此人喜欢一些新奇玩意儿,又没有自制力,驴味馆不是重点,斜对面的长乐坊才是藏在燕国地图中的匕首。’ ‘而满家另一个根基——春桃,正是因为有了她,满娭毑、满根生才有好日子过,桂花嫂是女人,和春桃有些相似经历,也正适合作为一个思想启蒙的老师……’ …… 第82章,报应 给满家挖坑,种下种子,需要时间发酵,方临也有自己事情,不可能一直盯着。 不过,他也没有完全放任,接下来一段时间,在轩墨斋做工,每隔一二日,中午就要出去驴味馆吃顿饭。 ——要说花费,在驴味馆不点驴肉,一碗面啥的倒也不贵。 有时会碰到董秀才,二人的联系一直没断,时而会约着在这里喝点小酒,说说话,从读书、生活,再到天南地北无所不谈,交情日笃。 七八日过去,没见满根生过来,方临倒也不气馁。 这日中午,方临来到驴味馆吃饭,又碰到董秀才,二人自然凑在一起:“哈哈,董兄,又见了。” “是啊,见到方兄可真高兴……小二,来两斤老黄酒!” 董祖诰招呼了声,又对方临道:“我每日在家读书,甚为枯燥,也只有在吃饭时碰到方兄,才能得片刻轻松自在了。” 说话间,老黄酒来了,两人对着一碰,喜悦激荡的心情,就如那碗中晕开的圈圈涟漪。 董祖诰喝了一口,长长吐出口气:“上次听方兄言,读书人也不应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我诚以为然,这几日在家中也有劳动,比如做饭……虽最终做出的饭菜,只是勉强能吃,却也心中高兴。” “还有,每日晨晚走走,身心舒畅,读书起来也更轻松,可以说,除了囊中空空,再无其它烦恼了。”他分享着自己的生活,自我调侃道。 “哈哈,董兄这生活,倒也令人羡慕,至于囊中空空的问题,” 方临问道:“董兄没想着做些营生?我听说,有秀才与衙门吏员打好关系,遇到托人办事的,做个中人。” “不瞒方兄,我本心也想挣钱,却不善与人打交道,也就抄抄书,别无它途。唉,拿着、花着家人给的钱,心中总不是滋味。” “这话实在,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嘛!” 方临点头,确认了董祖诰的确是想做些副业,其实他也有这种想法。 目前,他在轩墨斋一月四两工钱,抄书也能得二三两,每月大概能存下六两银子,方母、田萱缝补衣服,方父码头做工,一月也能攒下二三两,这加起来就是八九两! ——当然,方临所做计划,都是只计自己挣的钱,方父方母那些让他们自己存着,算是作个保障。 每月存下六两,还是稍慢了些,辛家、邱家的意外,让他心中有着一股尽快强大起来的紧迫感。 ‘人脉方面,近来天气越来越冷,学堂路线、茶馆路线途中,我记下几处结冰容易滑到的地方,近来可以多去看看。’ ‘本钱方面,我也琢磨着,做个什么副业,积累些钱,不然,等通俗小说的风口到来,纵使有了人脉关系,也吃不到最丰美的蛋糕,完成从小老百姓到小资本家的转变!’ 当然,还是那句话,什么都要人脉关系,没有人脉、靠山,方临决不会走上台前经营。 不过,借鸡生蛋,与董祖诰合伙,凭借着他秀才身份、同窗关系,不说帮多大忙,只要官面能说得上话,小打小闹却也可以考虑的。 “方兄可是有生意?若是有什么能用得到我的地方,只管开口。”董祖诰闻弦歌而知雅意,询问道。 如今商籍都能科举,反之,读书人自己、或者家人经商者大有人在,这没什么丢人的,他也没有道德洁癖。 “好,我已有些头绪,近来再考察看看,到时,咱们试着做做。”方临与董祖诰碰了下碗。 吃过饭,董祖诰抢着付钱,方临也没推让,这倒不是占便宜,而是这几次吃饭都是一人一次结账。 这时,门口突然传来声音:“这驴味馆的大师傅,乃是孙二娘的徒弟,可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店……” 满根生带着朋友进来了。 见此,方临脸上笑意更繁盛了些,打招呼道:“满根生,你和朋友来吃饭啊!” “嗯,方哥!”满根生使了個眼色,让他不要揭破‘好不容易找到的店’的话。 “行,那你们吃,我们就先走了。”方临笑笑,没说什么,与董祖诰出去了。 满根生来到这里吃饭,那就不需要再多做什么了,只要他吃得开心,经常来,常常来,迟早会忍不住的——驴味馆斜对面的长乐坊,就如猫咪面前放着的一条鱼,它怎么可能忍住不偷腥呢? “方兄,刚才那是你朋友?”董祖诰问着,方才他结账时,还打算连对方一并请了,可被方临握住手腕,顿时就明白了什么,作罢。 “表面朋友,家旁边的邻居,我们两家还有些矛盾。” “我晓得了,这样的人,我身边也多有。人生在世,遇到一个知己不容易啊!”董祖诰说着这话,看向方临。 “诚哉斯言,遇到董兄,的确是我的荣幸。” 两人对视大笑,笑过道别,各自离去。 …… 就在方临、董祖诰两人离开后不久,一个人来了,是桂花嫂。 她似是路过,看了眼驴味馆的烫金牌匾,然后,又在周围扫视一圈,最终目光锁定在长乐坊。 ‘难怪那天听临子对满根生提到驴味馆,原来是这样。’ 桂花嫂眯着眼睛,盯着长乐坊看了好一会儿,阳光下的她,如一朵小白花,柔柔弱弱,人畜无害。 片刻后,她挎着篮子转身,回百顺胡同回去了。 …… 方临本以为,至少也要十天半月,满根生才会去长乐坊,可还是小觑了长乐坊对满根生的吸引力,对方的热切程度,就如一条狗对着一坨屎扑了上去,臭味相投。 仅仅几日后,他从驴味馆吃完出来,就看到满根生与朋友一同进了长乐坊。 ‘上钩了。’方临神色平静,仿佛已经看到了满根生的悲惨结局。 不过稍后,他竟看到了另一个意外的人。 “白宝?他怎么也去了长乐坊?” 方临上一次听到白宝消息,还是付宏来借钱,说及宋凯、白宝等人去了城中的厂子,近来,因为对方租住在百顺胡同那一片,倒是没听说了。 “百顺胡同那片,倒是离桂花嫂较近。” 他喃喃着,忽然看到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很快汇入人流消失不见。 ‘桂花嫂么?大概是那日听到我提及驴味馆,然后……我在这其中,竟还起到了推动了事态发展的作用。’ 方临转念之间,已然明白了前因后果,一切无非‘报应’二字。 当初,白宝当初将推入河里,随后又口无遮拦,对小丫头言辞如刀,字字如箭,如今这些风霜刀箭拐了个弯儿,落回在了他身上。 …… 第83章,守株 轩墨斋。 方临回来,刘掌柜、柴一苇、黄荻他们已经吃过饭,开门了。 不过,这般午后,也没什么客人,刘掌柜喝着茶,黄荻门口歇着、晒暖,柴一苇拿着扫帚摸摸索索打扫。 “怪我,怪我,今天回来迟了。”方临道歉。 “这倒是小事,就是……”黄荻打趣道:“临子,近来你中午也时不时不和我们一起吃饭了,傍晚要出去溜达,再然后回来还要抄书,感觉咱们都生疏了。” “是么,我怎么不觉得,大部分时间同吃同睡的,我连你晚上说几声梦话都知道。”方临笑着反调侃了一句,解释道:“我这几天有些事。” “这人啊,吃吃喝喝,口腹之欲、酒、色,都不算什么,至少都享受到了,唯有‘赌’这一样沾不得。”刘掌柜说道。 方临知道刘掌柜这是在提点自己,保证道:“掌柜的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沾上那种东西。” “那就好。”刘掌柜知道方临有分寸,不过是对他‘有则劝勉,无则警醒’。 “对了,这天啊,越来越冷了,我给你们一人准备了件袄子,交代了我那口子傍晚时给拿过来。” “谢谢掌柜。”柴一苇想起家中有意无意说起‘天冷了,你兄长缺件棉袄’的后母,再对比送棉袄的刘掌柜,远近亲疏让他心中一时间不知是何滋味。 “哟,掌柜的今年这么大方?我记得,往年不都是发鞋子、帽子啊!”黄荻开玩笑。 “你小子,拍马屁都不会拍!” 刘掌柜笑着指了下黄荻:“给你什么,就要什么,可知足吧!伱出门去问问,打听打听,哪家掌柜的像我这样,从不克扣工钱,还给店里的伙计们送东西的?” “是是,掌柜的,我刚开玩笑呢,这方面您没得说,是这个。”黄荻竖起大拇指。 “可不是?”方临也是附和点头。 要不,他当初咋就选中了轩墨斋呐? “哈哈!”刘掌柜明明笑得合不拢嘴,却是摆手道:“行了,别给我戴高帽子,我就想着啊,这世上这么多人,咋就你们来我店里做活了呢?这就是缘分,那可不得和和气气的?这样等以后,你们就是不在我店里做工了,念着我也不会是咬牙切齿,说‘那个刘掌柜’……” 他最后一句,下意识用上了戏腔,惹得三人哈哈大笑。 彼时,澄澈的天空中,阳光灿烂,流云变幻,恰似这似水华年。 …… 次日早上。 方临和刘掌柜出门溜达,今天,天阴沉沉的,有些干冷。 路上,路过几处记着的结冰容易打滑的地方,他都格外留意。 “坏了坏了,今个儿要去晚了,等会儿要被先生打手板的。” 江边堤岸,一個个背着小书篓的小学童嘴里嘀嘀咕咕,风风火火跑过来,在一处抄小道脚下打滑,径直向江里栽去。 这时,方临眼疾手快,猛地一拉,将这小子扯了回来,打了个趔趄。 旁边刘掌柜都是心有余悸,多亏方临反应够快! 这小学童扭了下脚,缓过惊吓,转身一瘸一拐向方临道谢:“小子徐贤文,谢谢叔叔!” 他虽年龄不大,却也懂事了,知道若非方临拉那一下,今日恐怕真要栽进江中,纵使会游泳,淹不死,这么冷的天,恐怕也会冻出病来。 “什么叔叔,叫方哥!”方临拍了下这小屁孩儿脑门:“走,去医馆给你看看。” “哎哎,方哥哥哥……我要迟到了,去晚了,先生会打我手心……哎,这可是你拉我去的啊!”这小子鬼精鬼精的,象征挣扎两下,就被提溜着走了。 将徐贤文带去济仁堂,找大夫看看,大夫说没太大事,给这小子微红的脚踝抹了药酒、贴了张膏药,就又他送去学堂了。 “叔叔,不是,方哥,你叫什么,家住哪,我叫我爹给你钱……不是,方哥,你还没给我先生解释呐!”徐贤文在后面喊着。 可只见方临背着摆摆手,根本没搭理,就与刘掌柜走远了。 “今个儿这可不像你!”离开学堂,刘掌柜狐疑看着方临道。 那时,方临都能跟在后面,等着遭遇疯狗,再救他……总之,他心里门清,方临就不是做好事不求回报的人。 “那小子的父母真想感谢我,怎么都能找得到。”方临顿了下,又道:“虽然我不出名,但掌柜的您不一样啊,刚才那济仁堂的大夫都认得您,对面只要有心,总能顺藤摸瓜找过来。” “好啊你,你搁这儿等着呢?”刘掌柜哭笑不得,指了下方临:“你小子,将我也给算计里面喽!” 不过,他顿了下,又是问:“你就不担心,那家人就这么算了、过去了、忘了你这个恩人?” 其实,这种情况,才是大概率事件。 “那自然就算了,就当我做了一件好事。”方临说着,脸上风轻云淡,没半点迟疑。 ‘好小子!不掩饰自己的功利,却又有一份赤子之心,知世故却又不世故,这份通达,这份明白……’说实话,刘掌柜所见这个年纪的人,唯有方临! “这是成精了啊!” 刘掌柜嘀咕着,看向方临,被照落在方临身上晨曦的阳光晃了下眼,一时竟有些恍惚,不知是他站在初升的朝阳下,还是他变成了一轮冉冉升起的朝阳。 …… 这日傍晚,一个高高壮壮、脸肥肚肥、面容的粗狂的中年人,带着早上见过的徐贤文找来轩墨斋,问了哪个是方临,直接三十两银子推了过来:“鄙人徐阔老,是你今早救了我儿子吧?我本想送酒,看你不怎么喝;想送吃食,又觉得太小家子气,不如直接给银子来得痛快。” 这作风,主打一个简单粗暴! 不过背后,却又暴露了很多东西,‘本想送酒的,看你不怎么喝’,明显是打听过,做了功课的;三十两,正是早上去看大夫,所花三钱银子的一百倍! ‘这人是个张飞般人物,有着狂放大气的一面,却也有着能穿针的心细。不过,徐阔老,这名字够豪放的,这父子俩也是有意思,果然是有其子必有其父。’ 方临心中暗道着,直接收了银子:“好,谢过徐大哥了。” 他也不矫情,知道对徐阔老这般人来说,收了银子,让人家不欠人情,反而安心。 见方临劝都不用劝、大大方方收下银子,徐阔老眼睛眯起,哈哈大笑,戴着大金戒指的手拍着方临肩膀道:“你这人不错,合我胃口,明天还有一份谢礼。” 旁边,徐贤文这小子听到方临称呼他父亲‘徐大哥’,暗暗翻了个白眼,早上时候,不知道哪个非要让他叫‘方哥’。 这父子俩也没多待,道过了谢,就风风火火走了,正如风风火火的来,只留下三十两银子。 黄荻、柴一苇都还在懵着,刘掌柜自诩见多识广,却也是有些看愣了。 等片刻后,各自才反应过来。 “我艹,临子你发财了,请客请客,一定要请客!”黄荻搂着方临道。 “方哥这是好人有好报。”柴一苇这么道。 而刘掌柜么,放下端了有一会儿、却一口没喝的茶盏,笑着指了下方临:“嘿,你这守株待兔的,今个还真碰上只肥兔子。” …… 上架感言 明天上架。 感谢编辑拂尘的大力支持,感谢运营官溪上青玄帮我回复了不少评论、管理加精,感谢各位大佬的追读。 嗯,拂尘的眼光超准,这本书开书前,我俩聊过,他说的一些可能的问题,如简介期待啊、书名不引流啊,在不好改的情况下的,开书后全应验了(捂脸)。 第一轮推荐效果不好,拂尘怕我和上本书落差太大嘛,给切了,我说挺喜欢这个故事,想写完,拂尘贼好说话,表示支持。 我那时就想,本身不缺小钱,真不挣钱也能接受,再者,也想练一练,控制一本一百多万字故事的节奏,自始至终保证水平、不崩,给下本书做铺垫。 于是,就这么写到了现在。 后来,吃了个资源包,数据有些起色,现在三江都上了嘛,就挺意外。因为这个故事,我心里门清,题材不火热,书名不引流,写法不是通常爽文模式,从头到脚充斥着浓浓‘扑街’气息。 现在来看,保持下去,至少精品不是难事,惊喜,看来专注讲一個故事,总会有一些读者的嘛! 话再说回去,我编辑拂尘眼光贼精准,人也超好,如果有想写文的,推荐投稿给他。 哦,说下更新。 明天上架,还有以后,都会是两更,四千到六千字之间。(我其实有存稿的,可是,那天下面细纲剪切一段不知道弄哪了,后来想不保存找回,可上一次保存是三四天前……总之,就是脑子抽了,丢了稿子) 还有就是,历史真的写起来贼慢,我不是历史专业的嘛,多有要查资料的时候,比如某个数据是否有历史参照,某个用词是否符合时代背景,某个情节是否有真实历史小故事背书等等…… 有时候一查就是半天,但体现在文中,可能只有一两个数字,或者寥寥两行东西,甚至只是一个确认,但许多时候不查又不行,就挺麻烦的。 算了算了,不说了,相遇就是缘分,能看进去就听咱讲讲这个故事,滚去码字了。 ——红薯,2024.4.9 …… 第84章,白头 次日起床,开窗,寒气扑面而来,让方临紧了紧衣衫。 外面,天空灰蒙蒙的,飘洒着小雪粒。 ‘也不知道家里如何,娘、萱姐在家能生火,爹去了码头,外面可是挺冷的。’ 方临忽而又想起,昨日徐阔老说的还有一份谢礼:“大概率就是应在爹身上了。” 毕竟,方家只有方父出门在外,他隐隐约约猜到徐阔老应该是在码头一片说得上话。 因为外面下着雪粒,今早没有再出去溜达,刘掌柜也一样,这是他们的习惯,雨雪天就不出去了。 回身,屋内桌上,杯盘狼藉,昨晚方临买了些吃的,不只黄荻、柴一苇,刘掌柜都过来坐了会儿,高兴庆祝。 方临脑海浮现出昨晚热闹的画面,有些浮躁,感觉人懒懒的,不大想做事,只是动念压下:“喧嚣只是一时,热闹过后,还是要收心做回自己啊!” 他轻手轻脚收拾了桌子,坐在窗前开始抄书,很快就静下心。 方父将一麻袋东西放下,抹了把脸,与周遭认识的挑工说着话,喝了碗姜汤,回身准备继续干活。 这话算是说明白了,方父迟疑了下,还是没敢应下。 方父与许多挑工一道,搬运着货物上船,这么冷的天气,他们额头却都有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呼吸哈气间在空气中凝成白气。 海宁县城,那次替四房去府城的冲动答应,差点造成家破人亡,经过这事,他也有反思、成长,唯恐这事给方临带来什么麻烦、负担,或者说人情债,下意识谨慎了许多。 这时,徐阔老过来了,常管事见了,忙凑上前,半弯着腰露出笑脸道:“徐爷,您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大家伙儿快点啊,抓紧时间,争取在雪下大前上完货,这边熬有姜汤,等会儿都过来喝一碗。”负责码头东边这片的常管事,吆喝着喊道。 本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可方父听着对方这带有江湖气的话,本能就想要拒绝,只是吭哧着在琢磨,怎样拒绝才能不得罪人家。 …… 徐阔老来到方父身前,打量了下,笑道:“我承包了西边码头一段,怎么样,跟我干吧?做个小管事,帮我看着点人,核对数目,是个清闲的差事,先拿着一月三两银子。” “哈哈,行,怎么不行?这一两天给我答复就行。”徐阔老深深看了方父一眼:“你儿子是个有意思的,老哥也是本分、有分寸的,一家人不错,不错。” “有有,徐爷,您请!”常管事招呼着人群让开,找到方父,便识趣退后,甚至,还将一些想看热闹的挑工都驱远了些。 ——城中厂子还是缺人,从码头都吸收走了不少,这就让码头对留下的挑工愈发重视,至少,不可能当作耗材使用。 “嗯,我找方叔有,你们这儿有这号人吧?” “我回去商量下,赶明儿给回复,您看行不?”方父想了下,这般道。 没一会儿,柴一苇起来:“方哥,早啊……咦,外面下雪了?” “老哥就是方叔有?” 小雪粒就这么飘着,同一片天空下,上午时候,码头,最东边一处。 徐阔老观察着表情,似乎也是猜到了方父心思,哈哈一笑:“明说吧,咱也不坑伱、图你什么,你儿子昨天算是救了我儿子,我徐阔老江湖上混的,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不然以后谁还敢帮咱?” 徐阔老承包了一段码头,虽然不是这片,但他一个小小管事自然还是要赔着小心。 “是么?”黄荻听着,也从床上爬起来:“咱们这儿下雪可少见得很,我印象中,有两三年都没下了。” 他说着,搓着手哈气,看到窗前抄书的方临竖起大拇指:“临子,这么早都能坐得住抄书,你是这个。唉,活该你挣钱啊!” 他也没多说什么,转身匆匆走了。 徐阔老刚走,许多挑工就凑了过来,方才远远看着,他们虽没听到说什么,但明显知道不是来找方父麻烦的。 常管事最先开口:“老方,你这是遇到贵人了。要说这徐阔老徐爷,承包了一段码头,还在一只船队有些干股……对咱们这般小老百姓来说,这已经算是有钱、有势力的大人物了。” 这是在说徐阔老的背景,提点方父,卖人情交好。 “我看着这徐爷面相虽是凶些,可刚和老方说话,却是和善。” “和善?嘿,那是对老方,换个人你试试!这徐爷有个绰号,叫‘九指半’,左手中指缺了半根,那可是当年抢码头……” 这人没说下去,似乎对此讳莫如深:“总之,徐爷年轻时,可是个脾气火爆、能打能杀的主儿,也就是现在上岸了,有了娃娃,才收着了些。” …… 随后,方父在工友追问下,才说出了儿子昨天帮了徐阔老的儿子,今天徐阔老找来,是想让他去做个小管事。 “你儿子救了徐爷儿子?这可真是走了狗屎……咳咳!老方,你有个好儿子啊,这是要发达了,以后可就轻松了。” “你们都不知道吧?老方儿子在书肆做活儿,听老方说还在学字,那是读书人,将来说不得就是一个举人老爷!” “老方啊,我有个女儿,尚未婚配,你看是不是……” “去去去,大家伙儿看老孟头这鼻大眼小的,她女儿能长什么样?这不是坑人么?我就不一样,我那个侄女,出落得水灵,远近都是出名的。” …… 方父好一番解释,说了儿子已有亲事,这才打发了工友,心中有些高兴,也有些怅惘。 ——以前在小和村,人家称呼方临,都是‘方老三家的小子’,如今,他反而要因为‘方临他爹’的身份得到敬重。 他忽然想起一句话:三十年前看父敬子,三十年后看子敬父,不由得挠了挠头,儿子才多大,自己就已经开始沾儿子的光,以后还怎了得? …… 午后,雪下得大了些,从雪粒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店里客人不多,还生了盆火,暖融融的。 “临子,你爹来找。”黄荻突然喊了声。 “哎,来了!” 方临答应一声,出去,果然看到方父,有些拘谨地站在门口:“爹,您怎么来了,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没,天冷了,你娘让我给你送些衣服。”方父说着,解下褡裢给方临。 其实,送衣服是来之前,他先提出来的,只是到了嘴边说出来,就变成了‘你娘让’,他总是这样,连关心都吝于表露。 “我正说着天冷呢,爹就送来了衣服,这可真是济事了。”方临说着,看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的方父,主动问道:“爹,您是不是还有什么事?” “是这样。” 方父总感觉这事沾了儿子光,心头有些别扭,吭哧着半天,终于说了出来:“今上午……就是这样,临子,你说这差事我该不该接?” ‘果然,我猜中了,这应该就是徐阔老说的另一份谢礼。只是没想到,爹会谨慎来找我征询意见。’ 方临想着,说道:“爹,这差事自然能接,如此一来,不光工钱更多,更重要的是您也能轻松些了。” 他一直叮嘱方父干干歇歇,每次回去都会询问,但还是怕方父什么时候上头,连着轴干,苦熬透支了身子、折寿,也一直有留意城中是否有适合方父轻松些的活儿,只是因为方父的年龄问题,始终没能找到……如今,这个心病终于算是解决了。 “行,那我就应下了。”方父听着,心里有些高兴,也有些释然,看向方临:“那我就回去了,你也进去吧,外边冷。” 他说着,转身就准备走。 “爹,等下。”方临突然想起了什么,跑进屋,很快拿出来一件袄子。 “这是店里掌柜的发的,我穿着太宽松了些,爹您穿着应该正好。”方临给披上,果然挺合身。 “好好,这袄子好。” 方父摸着袄子,腔调有些变化,猛吸了下鼻子、眨了眨眼,心中复杂的心情不知如何表露,表现在外,就有些无所适从。 他耸了耸肩,抬起手,似乎是想要摸下方临的头,可又放下,微扬起脸看向方临,发现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抽条子长个儿,已经比自己还稍高一些了,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道:“临子,你长大啦!” 方临一时不知该如何接,方父也不知说什么,沉默了下,他才又道:“你在这边,多吃点,照顾好自己。” “嗯。” “行,那我走了。”方父走出两步,又转身,摆手让他进去。 等看着方临进去屋内,方父这才再次转身,大步没入雪中。 ‘爹从前极爱面子,甚至因此屡屡吃亏,这次主动来找,抛却面子,在儿子面前低头,这种改变……’ 方临透过窗子,看向方父离去的背影,忽然有些恍惚,一时竟有些分不清,他头上白的是发,还是雪。 …… 本章完 第85章,赌狗 雪下了两天,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早上出去散步,还能见到有小学童摘下树上的冰棱,含在嘴里。 店中倒也没什么事情,这日,又是方临轮休。 回去,桂花树下,欧夫人、方母、田萱、苏小青、桂花嫂、春桃等人在说笑着,做着针线活。 方临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们关系这么好了。 “我家那口子,每到粮铺进粮,回来都是累得要死,往那儿一趟,跟尸体似的。婶子你家,临子在书肆做活,方叔在码头,现在也成了管事,日子越过越好啦,可真令人羡慕!”苏小青说道。 “也就那样,就是个小小管事,核对数目的,我们当家的其实也没那个那本事,是临子……”方母说着,眉飞色舞。 不过,等看到方临回来,她立刻就抛下这群娘们,拉着方临稀罕地上看下看,又一摆手,对她们说:“今天就到这儿吧,我儿子回来了,我要去做饭了。” “行了,临子回来,我们就不在这儿碍眼了,走了。”桂花嫂说笑着,与苏小青散去回家了,春桃、欧夫人也起身去做饭。 方临没回去,就留在这儿,和出门来的欧夫子唠嗑。 方临听着,觉得有趣,忍俊不禁。 欧夫子已然习惯了这番‘侍奉’,咂了口茶,慢慢道来:“开国初年,一开始,太祖允许百姓穿靴,但禁止在靴子上修饰花纹,就与衣服一般……” “哦?夫子说说呗!”方临递过竹筒。 “怎么没有?” “这么麻烦,那就没有违反律令的?” 这次满根生学机灵了,没等欧夫子动手,就一溜烟跑了。 说来也巧,两人刚坐下,就见到满根生回来。 “夫子,您这就不知道了,这叫时尚,那些公子哥们都这样哩!” 这脚下生风,可不是形容词,乃是字面意思,只见今天这家伙穿的鞋子,鞋后跟缝上两根布条,一红一绿,行走之时,当真拉风,鞋梆子上还挂有铃铛,走动起来,脆响不绝。 欧夫子却是听得眼角一跳一跳,还没听完,就脱掉了鞋子。 欧夫子穿上鞋子,还气得吹胡子瞪眼:“也就是现在,要放在开国初年,这小子这样,那脑袋都得被剁喽!” “当个里个啷个当!”他嘴上哼着小曲,手上拎着东西,看那香气似乎是什么吃食,脚下生风。 ‘看这样子,应是赢钱了。’方临心中暗道。 方临颔首,无非是想以此,把各阶层人等区分开来。 “然而,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一些商人便动了心思,在靴靿上绣些简单纹饰,后来尝到了甜头,越发猖獗,靴子上纹饰越来越复杂,款式也越来越多,太祖听闻震怒,索性禁制百姓穿靴。” “你想到的太祖自然也想到了,太祖并非没有人情味儿,北方苦寒之地允许穿靴,其他地区则穿皮扎,所谓皮扎么,鞋与靿分离,穿时先将皮筒绑在小腿上,再穿上鞋。” “算这小子跑得快。” “站住!”欧夫子却是喊住满根生,皱眉看向他的鞋子:“满根生,你这花里胡哨的,成什么样子?” “不能穿靴,冬天冷了如何御寒?”方临问道。 欧夫子哼了一声:“这世间,从不缺少以身试法的,禁令之后,有个颜姓商人顶风作案,开了个作坊,卖出靴子不少,最后惊动五城兵马司办案,直接将此人秋后问斩,全家流放岭南。” 满根生还试图给欧夫子讲解,兴致勃勃道:“就说那位邹公子,头戴大红纱巾,内衣外穿,脚踩双高跟屐,每每从青楼出来,手中摇着蒲扇,昂着被姐姐们印满了唇印的脸,鞋跟一摇一晃,屁股一摇一摆……那真是拉风极了,所到之处,无不侧目……” “现在倒是律令宽松了,可伱看着如满根生这些人,成什么样子?不只是鞋,还有衣服,竟以‘遍身女衣’为时尚,这简直是……有辱斯文!” “是啊!” 方临颔首,有些理解了当下时期:‘物质上的极大丰沛,相对应的,却是精神上的极度迷茫,压抑如此之久,政策渐渐放开,人们追求时尚,却不知如何做,落到实处就变了味,追求标新立异,到了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程度,甚至可谓放浪形骸。’ ‘如此社会大环境,精神需求亟需,通俗的风口必然为期不远。’ 正说话着,满娭毑出来了,主动对门口剥蒜的方母道:“方家妹子,你家临子回来了,今天又准备做什么好吃的?什么,我家的香气?那是我家根生从悠然居带回来的猪蹄、烧鹅!你说这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可不比什么看戏好多了?” 这明显是在回怼,回怼上次方母说‘满根生是个二流子,整天不干正事,更别说带他娘看戏了’。 这边,方临听到满娭毑的炫耀,暗自摇头:‘姑且得意吧,我看你起高楼,看你宴宾客,看你楼塌了。’ 他极为清醒,染上赌的人,结局必定悲惨。 方临不在乎,方母却是不同,不甘示弱发动了反击。 “我儿子给他爹一件袄子!” “我们当家的在码头做了管事!” “我们全家都有活计做,不像是某家,净是不三不四的!” “你你你!” 满娭毑破了大防,在方母刺激下,开始口无遮拦:“这算什么,我家根生在赌坊一晚上就能赢十多两银子,一人比你们一家一月挣得还多……” ‘你真敢说啊,这下有好戏看了。’方临看向欧夫子。 果然,欧夫子听到这话,阴沉着脸站起来:“满娭毑,你在说什么?满根生去了赌坊?你这个当娘的不但不劝,不以为耻,还反以为荣? 满根生,你也出来,整天不三不四,不务正业也就罢了,赌那东西也是能沾的么? 你们满家……” 满娭毑被训得跟孙子似的,低着头不敢说话,心里却没当回事。 满根生么,根本没出来。 以往这般时候,春桃总会出来劝说,劝欧夫子消消气,今天却站在一边,低着头不说话。 春桃这种变化,满家人‘身在此山中’,反应迟钝没发觉,但方临看得明显。 对此,他只有一个念头:‘桂花嫂,厉害啊,不愧是你!’ “罢了。” 欧夫子骂了一通,骂得口干舌燥,却只见满娭毑低着头任凭你说的模样,又见满根生压根不出来,只觉索然无味,意兴阑珊,失望摆手:“天雨虽大,不润无根之草,随你们吧!” 他摇头叹息着,身形萧瑟落寞,回去了。 ‘果然,不管什么样的人,沾了赌就成了赌狗,既是狗,那自然改不了吃屎,或劝或骂,都是叫不醒的。’ 方临暗忖着,这时方父回来,也一同回家去了。 …… “临子,赌可不是好东西,你可不能跟满根生学。”方母一边盛饭,一边道。 “哎。”方临答应着,开始端饭。 今晚,方家晚饭,一碗豆角炒肉,一碟凉拌牛肉,干饭。 “临弟,你快尝尝这牛肉。”田萱给方临夹了一大筷子。 “嗯嗯,你们也吃,娘、萱姐,你们抢到牛肉了?”方临惊讶问道。 这个时代,牛肉价格虽然比猪肉低,但小老百姓一般很难抢到,贵人倒无所谓,想吃牛肉时就会有牛摔断腿。 “哪能啊?根本抢不到,这牛肉是你爹拿回来的。” “昨天,码头的徐老板送了送了二斤牛肉。”方父知道,这还是沾了儿子光。 其实,他有些好强,这两天成了小管事后,兢兢业业,非常认真,可很快就发现,这活计根本没什么发挥的余地,看着人干活,再核对下数目就行了,每天轻松得很。 反而,每每来套近乎的人,张口闭口‘你有一个好儿子’,完全看不到他的努力,让他非常郁闷,一次两次也就算了,可十次八次……索性不解释,躺平任嘲了,我就是靠儿子,咋滴了吧? 这心态一转变,躺平下来,渐渐发现——哎嘛,真香! 方临不知道方父心路历程,尝了口牛肉,发现肉质劲道,极有味儿,咽下后还口齿留香。 可谓两世吃过的最好牛肉,不知道是这个时代的牛肉好,还是徐阔老给的牛肉好。 “临子,前几天你爹拿去,我给你做的衣服合身不?怎么不见穿?”方母问。 “挺好,穿了,穿脏了,换洗了呢。我爹那件怎么不见穿?” “你爹啊,那棉袄他宝贝着呢,回来就给脱了,说怕弄脏了。哦,就那天,当管事第一天穿了下,穿出去后,人家还没问,你爹就自己说‘这新袄子可真暖和,我儿子给的’……” “你怎么这么多话!”方父听不下去了,怼了方母一句。 田萱听着,就在旁边捂嘴偷笑,不经意间与方临对视,都能看到彼此嘴角晕开、眼睛中流溢的笑意。 呜——呜—— 此时,屋外寒风凛冽,呼啸呜咽,屋内火盆熊熊燃烧,橘红色的笼罩着一家四口,温暖如春,时而响起的说笑声,随着火盆中的柴火噼啪炸开。 …… 本章完 第86章,生意 这日,方临约董秀才在驴味馆见面。 “小二,来一壶酒,一碟茴香豆!” 董祖诰招呼着,给那几个熟悉的孩子分了两颗,问着方临:“方兄,可是你上次说的生意有眉目了?” “嗯,是这样。”方临没直接说,反而问道:“董兄,你们觉得咱们府城营商环境如何?” “说真话?” “自然。” “哈哈,那我可就说了,两个字:不好。” 董祖诰微微皱起眉头,认真道:“衣食住行,如布铺、粮铺、饭馆、茶馆、客栈等等,为数众多,竞争激烈;如办厂,榨油厂、纺织厂、瓷器厂……倒是好些,只是这一要背景,二要本钱。” “是啊!”方临点头,补充道:“就是做些小生意,小食卤煮等等,都有同行竞争、小吏盘剥,挣得少了没什么意思,挣得多了那就更要担心,被人盯上。这种状况下,要想突出重围,那就只有找一个别人想不到、瞧不起、拿不准,不引人注意,却又实实在在赚钱的行业!” “董兄,我是这么想的。” “这为何会如此?方兄,这方面我不太了解,就直接问了。”董祖诰开口问道:“那卓三爷,包揽权贵区域的粪便,明显有利可图,为何普通百姓区域就放弃了?” 这种模式下,难免出现一个问题,粪商担心风险,害怕粪便积压,还要费事晒干窖藏,故而一方面从粪夫手中收粪压价,一方面在卖粪时尽量抬价,遇到购买的百姓,能宰则宰,直接开一个高价,大不了慢慢讲价;而普通百姓想买粪便,不知道找谁,没个固定的粪商,感觉不实惠,宁可少买些。” 方临说起:“所以,普通百姓区域的粪便,目前模式下其实是微利,粪夫免费收,各个粪商再从粪夫手里收。 董兄你想,普通百姓居住的区域,分散那么大,粪便难收,吃的油水也相对少,拉得少,粪便差,卖给谁?只能是普通种田的百姓,而普通百姓又斤斤计较……最后,费力吧唧,挣不了几个钱,比鸡肋都不如。” 雇佣粪夫,每天他们收到的粪便,直接送到最近粪点;招募粪商,负责管理四个粪点;再联系府城下的村子,将粪便价格定低,定死,将他们需求释放出来…… 方临咂了口酒,也没再卖关子,终于说了出来:“粪便生意。” 若是旁人说这话,他必然不信,这般行业,真要有,那也早就被占据了,怎么可能等到现在?也就是方临,两人近来经常打交道,知道对方并非信口开河之人,这才不怀疑,反有着期待,等待高论。 而普通百姓区域的粪便么?则是不轻松,不挣钱。 “此法甚妙!”董祖诰情不自禁抚掌,虽然方临口中有一些词挺‘怪’,比如‘辐射’,但却不难理解,细琢磨还挺有味道。 方临用手蘸了些酒水,在桌上画着:“咱们不必像是普通粪商,只有一个据点,可以在城外,租赁四处地方作为粪点,各自辐射一片区域……” 当前这个模式,他的评价是,一塌糊涂! “原来是这样。”董祖诰有些明白了:“方兄的意思是,咱们将普通百姓区域的粪便生意整合起来?只是,这么大的区域,不好弄吧?而且,这其中真有赚头么?” 董祖诰脸上并未露出嫌弃之色,而是在认真思考,咂摸着:“这门生意,嗯,的确让人想不到、瞧不起、拿不准,稍体面些的人都看不上,也不引人注意,只是真能赚钱么?” “粪便生意?” 这是采取了前世物流仓储的理念。 “哦?”董祖诰好奇心吊了起来:“方兄,真有这样的行业?” “这其中自然有缘由。”方临说出原因:“权贵居住那一片,区域集中,粪便较为好收,这些人又吃得好,拉得多,粪便中也有油水,是上等粪便……这些上等粪便,卓三爷收起来,直接以一个较高价卖到权贵们名下的成片的土地。 “董兄勿急,听我说完。”方临继续道:“不论做什么,将朋友变得多多的,敌人变得少少的,都是正理,当下的粪夫、粪商也可以整合起来。 总结起来就是,轻松、能挣钱,说不得卓三爷还有和权贵拉近关系的心理。 卓三爷就是那天仇娘子身边的男人,还让黄荻黯然神伤,醉了场酒。 “董兄且听我道来。”方临说着:“我调查过,这府城中啊,除了权贵人家那一片区域,是卓三爷的一个产业外,其余平民百姓区域,基本则是粪夫、粪商各自为政……” 如此一来,粪夫收了粪便,不用和粪商讲价,这就没有风险,自然愿意被咱们雇佣;粪商要承担风险,大多也不好过,招来有经验的负责粪点,自然愿意;购买粪便的普通百姓,来找咱们购买,价格实惠,自然也愿意。 总之,力求达到多方共赢。” 这些东西并不复杂,一点就透,董祖诰听了,感觉的确有搞头,大有可为。 “这般收粪成本低,即使出粪价格低些,量大了,也可薄利多销,确实有利可图。并且,当下的粪夫、粪商也被整合起来,不冲击他人利益,最小程度得罪人……方兄此法,还真是从不可能中找寻到可能,实乃经商奇才,有范蠡之风!”他赞叹道。 “董兄谬赞了,我不过多问多看,多想了些。” ——这其实就是前世简单的资源整合。 “我估算过了。”方临从怀中取出一张纸:“计算种种投入,租赁暂放粪便的地方,买各种工具,雇佣人手,大概一百两银子就可以启动,净利润保守估计在每月四十两左右。” “这么多?”董祖诰接过,看了起来,越看越激动,恨不得立刻将生意上马:“方兄,这事我还要告知家里,不过最晚一两日,就可以给方兄答复,开始筹备。” 这上面数据还要调查、确认一二,这不是相不相信方临的问题,而是此种大事必须慎重,他还要拿这些说服家里,才能动用家中的一些资源。 “我明白,董兄将这拿去吧!上面除了成本核算,还有一些想法,比如对粪夫的激励提成,对购买粪便的百姓折扣活动……”方临将这纸推过。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不认为这点小生意,会让对方做些什么,抛开看人等等不谈,对方也是读书人,要名声的…… 这份信任,让董祖诰颇为感动,保证道:“方兄,我董家虽家道中落,但这般小生意,还是保障得了的。” 他知道方临喊自己是为了什么,也不藏私,直言官面上的东西交给自己。 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方临与董祖诰碰碗,一切尽在不言中。 …… 和董祖诰谈完,出门,竟意外碰到了白宝、宋凯两人,迎面而来,方临对他们微微点头,打招呼。 这两人却自顾自说笑着,走了过去,好似和方临不认识般。 “方兄,怎么?” “没事,两个同村的人。” 方临回答着,心中感叹,上次听闻宋凯,还是听说宋凯欲学他,被那个肉铺东家揍了,再然后就进了厂。 没想到,再见,对方就是被白宝带着,跳入长乐坊这个大坑。 ‘果真是交友不慎,一生尽毁。’ 方临看得极为清醒:‘满根生还有满家兜底,说不得还能扛过去一两次,而宋凯、白宝,从小和村来城里的,怕不是一次要家破人亡……所有明日的果,都是今日种下的因啊!’ “走吧!” 他只是心中唏嘘一番,并没干预什么,与董祖诰走了。 一方离开,一方去往长乐坊,迥然方向,仿佛预示着,这同是小和村出来的两方人不同的命运。 …… 没两日,董祖诰就给了答复,开始筹备粪便生意,启动资金一百两银子,董祖诰出七十两,方临出三十两。 本来,董祖诰说是方临出的主意,要五五分成,方临却以自己操不上心,还是要对方费心管理,耗费时间、精力,不肯…… 最终,一番伱推我让,才定下六四,董祖诰六,方临四。 因为方临制作的‘企划书’极为详细,包括粪点选址,在哪片区域最为合适;采买什么工具……真开始筹备起来,董祖诰没让方临麻烦,自己就包揽了。 ——董家虽然家道中落,但许多事情都知道找谁去做,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如租赁粪点,招募粪夫、粪商等等,方临发现自己还真比不上人家。 最后,方临无奈发现一个事实,这个时代的人,一些理念问题可能思维受限,但执行力方面却未就必差了,比如这事交给人家,看样子成本还能节省许多。 再然后,联系粪便生意的客户方面,董秀才也是带着人,凭着自己秀才身份,又有方临准备的话术,府城周围的村子,一个接着攻坚,这些村子村正都答应试着看看。 一切飞快筹备着,有条不紊。 …… 本章完 第87章,应验 这日,又是方临轮休,回到西巷胡同路上,遇到满根生,手里提着只鸡。 “临子,这野鸡不错吧?”满根生扬了下,说着:“这可是我买的山里抓来的野鸡,看看这羽毛,啧啧,真鲜亮,与那家鸡完全不一样。” ‘不愧是赢了钱的,飘得不轻,称呼都从方哥变成临子了。’ 方临暗忖着,看过去,这只鸡果然与普通家鸡差别很大,毛色更艳丽,尾巴上的毛长长的,高高地翘着,五彩斑斓。 正说着,从欧夫子家门经过,这里,欧夫子在桂花树下藤椅上躺着,欧夫人、方母、田萱、苏小青、桂花嫂、春桃等女人们在旁做着针线活。 稍那边一些,满娭毑在她家门口择菜,似乎是要欧夫子面前证明自己不是好吃懒做的。 “咦,我怎么看着像家鸡?”方母听了,盯着那鸡左瞧右瞧,突然道。 欧夫人、田萱、苏小青、桂花嫂、春桃等,闻言也是抬头,心思不一,只是没说话。 “婶子,野鸡就是野鸡,怎么会像家鸡?这可比家鸡贵了许多,要四钱银子呐!”满根生就笑。 方临看向欧夫子,心中感叹,哪怕上次说着‘天雨虽大,不润无根之草,随你们吧’,失望至极,过后还是没放弃。 此时,这只鸡似乎预感到了危险,便开始咯咯咯叫着挣扎,这挣扎着,挣扎着,扑腾腾羽毛纷纷脱落。 这个世界,似乎只有满娭毑一个人受伤,她阴沉着脸,一手攥着掉毛的鸡,一手捡起鸡毛来看,发现这鸡毛根部发干,明显不是活鸡身上掉下来的,显然是临时粘上去的,以家鸡乔装山鸡,换取好价钱。 次日,方临也没和家人去看戏,毕竟和董秀才合伙粪便生意,人家虽然说‘你制定了大方向,剩下的就交给我,不用你操心’,但他也不能真一点都不上心,事不是那么干的。 “我儿,这不是钱的事,你认栽,人家说不定还在背后笑你傻子呢,不能就这么算了。这样,伱不出去,娘去!” “哎!” “是呢,我和娘瞧见,一个在鸡里塞沙、猪肉灌水的,被拉去杖八十,那可是照实了打,打晕了,又泼水弄醒,继续打……”田萱也是说着。 不过,欧夫子可没受过专业训练,举到嘴边的竹筒都顿住了,咳嗽着笑了声,笑得花白胡子都在发抖,连带着一群人也跟着笑起来,一时间,空气中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这时,方母、田萱去买菜回来,对方临兴致勃勃道:“临子,你不知道,今上午集市在整顿,抓走了不少卖假货的,听说这是知府大人下令严查的!” ‘这淮安知府,听着,倒像是个有作为的。’方临想着,记下这一点。 “遭瘟的啊,坑我这个老太婆!” “行,随得你吧!”满根生说了那卖鸡的长相,觉得晦气,也不准备在家吃了:“娘,我今晚上出去吃,你不用管我,夜里也不一定不回来。” 说话间,满老倌回来路过,欧夫子将他喊过来,唠唠嗑嗑,言语间还是劝他管住满根生不要赌。 就是满根生自己都没忍住,被带笑了。 “我瞧着也是。” 这边,方临刚在欧夫子旁边坐下,还没开始唠嗑,看到这一幕,眼角忍不住抖了抖。 ‘这就是欧夫子啊!’ 听说就是这事传到了知府大人耳朵里,才有今天的事情。” 场面一时无声,有种乌鸦飞过的尴尬。 “算了,家鸡就家鸡吧,就当赔些钱,不去生这鸟气了。”满根生好面,自然不想去做那丢份的事情。 “好,你在外面小心。” 满根生答应着,又转身走了,这刚回来,还没进屋,就又溜溜达达离开了。 果然,方母的说法验证了他的猜测:“听说,还和昨个儿满娭毑的事有关。昨天,满娭毑不是拿着假野鸡去集市了么?可去了后,找不到人,那商贩是到处走动的,坑一个人就换一个地方,去找监市处,因为找不到人,不能抓贼拿脏,人家也不管。 欧夫子、方临,方母一群女人都是看来。 “哎呀,临子你不知道,因为这事,满娭毑那个神气的啊……”方母对此看不惯,语气中却又有些泛酸。 …… “是啊,活生生的野鸡摆在面前,怎么能作假?” “唉,这小子这样,早晚出事。”他说着,又是叹息。 方临赞同点头,感觉长乐坊还不同于一般赌坊,有点邪乎,似乎……有那么点做局的味儿。 这边,满娭毑也站起来,对方母嗤笑了一声,从满根生手里接过鸡,从厨房拿了刀,就想要杀鸡:“我儿真有本事,带回来只野鸡,娘今晚杀鸡给你吃。” “娘,知府大人怎么突然要查假货?”方临问着,下意识想起昨天满娭毑的事,该不会和这有关吧? 他不认为有用,但对欧夫子的行为,致以敬意。 “活该,那些黑了心的,就该这样。”对此,方母却是觉得解气。 她哭丧嚎骂了两声,一把拉起满根生:“走,儿子咱们出去,去找卖鸡的算账。” “这小子啊,一群狐朋狗友的,今晚八成又要去赌坊不回来了。”欧夫子不愧是教过满根生,摸准了这小子的脉。 “娘,给我拿些钱。” ‘若是以成世亮为例,让人尝到甜头,再收割,算算日子,这也差不多了。’他心中暗道。 “对了,说到满家,满根生现在都还没回来,可能还在赌坊……”方母又是道。 不过,他这去了,发现董秀才准备得挺好,没什么可帮忙的,中午就回来了。 要说满娭毑啊,也是厉害,就找了个人多的处,当街大骂,引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最后,事情闹大了,官府下了大力气,这才找到,那商贩赔了钱,笞五十,又被没收了东西。 这边,方家开始吃午饭时,隔壁传来了满根生的声音,这小子回来了。 “怎么了?” “晦气,昨晚输了,这两天赢的都还回去了,我想着是不是昨晚买到假野鸡,走了霉运。” “我儿别气,昨晚娘去集市闹,那个卖假野鸡的商贩找出来,赔钱、判罚笞五十、又被没收了东西……” “活该,那我今个儿就该转运了,定能赢回来。” “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根生,别赌了,好好找个活计吧!”这是满老倌的声音。 显然,昨天欧夫子劝说满老倌,还是卓有成效的——真别说,满根生上过学堂、识些字,若是定下心,找个活干,日子说不得还真能过得不错。 只是,在进了赌坊,见识过了挣快钱,如今,满根生怎么可能还听得进去? “行了!行了!”他不耐烦道。 满娭毑心里有些不太好的预感,可还是习惯性的依着儿子:“娃他爹,就依着他吧,少拿些钱去,输了算了,就当买儿子开心了……根生,给!” “得嘞,娘,我走了。” 这边,听着隔壁声音,方父、方母都在摇头,说着满根生不成样子。 ‘好言难劝该死鬼,满根生倒霉,恐怕也就在这一半天了。’方临心中暗道。 …… 方临的猜测,当晚就应验了。 这边,方家在吃饭,突然听到隔壁砰地一声,似是门被踹开。 “是隔壁满家,走走,咱们去看看!” 顿时,方家人饭也暂时不吃了,出门,凑过去,去看热闹。 不仅是方家,周围不少邻居都过来,很快就围了一圈。 方临跟着众人,向满家看去。 一大帮人抓着满根生,为首的是一个刀疤脸,拿出张借据对满老倌、满娭毑道:“你们是满根生爹娘吧?你们儿子在我们赌坊,一共欠了一百两银子的赌债。” 中间,满老倌、满娭毑被围着、听到这话,脸都白了,春桃在最里面角落,低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 “赌债,什么赌债?”满娭毑反应过来,习惯性地拿出撒泼那一套,想要糊弄过去。 方临看着这一幕,微微摇头:‘撒泼这一套不能说没用,可也要看对谁,面对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赌场的人,还是在人家有借据不占理的情况下,就真是找打了。’ 果然,面对满娭毑的撒泼,为首的刀疤脸抡圆了臂膀,直接就是‘啪’地一个大嘴巴子招呼过去:“跟我们撒泼?不要你儿子的命,就再来!” 满娭毑直接被打翻在地,胖胖的身子翻着,如个四脚朝天的癞蛤蟆。 她懵了一下,啊啊叫着,还想再来,可听到儿子,瞬间顿住不敢横了。 “这白纸黑字的,不怕告诉你们,闹到官府我们也不怕。今个儿,你们要么拿出一百两银子,要么……嘿,你们就当没这个儿子吧!” 刀疤脸冷笑。 他们赌坊可是专门找衙门老手研究过朝廷律法,绝对合法合规,满根生借钱也是有人见证,这方面不会有半点问题——还真是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只看欧夫子就知道了,知道满根生这是自作孽,此时也只是叹息,都没出面说什么,因为知道没用。 “造孽啊!” 满老倌看着被打倒的妻子,再看着如小鸡仔般被抓者、缩着头的儿子,险些气得吐血。 想他勤勤恳恳,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儿子居然一下子输了一百两,只是着在外人面前,不便说什么,只能道:“请宽限两日,我们想想办法。” “行,那我今个儿就给个面子,反正你们也跑不了,我明天再来,走!”刀疤脸挥了下手,带着人走了。 街坊邻居们却是还在围着,对满家指指点点。 “一百两?好家伙,满根生也真敢借。” “欧夫子当初又骂又劝,满根生就是不听,现在出事了吧?” “欧夫子说得对,赌这个东西不能沾啊!” …… 在赌坊那些人面前满娭毑不敢横,可此时爬起来,却又是掐着腰骂:“好个你们,都是街坊邻居的,看我们满家笑话!给钱了吗?真想看,给钱让你们留下看!” 街坊邻居都当满娭毑气昏了,不和她计较,摇着头走了。 …… 这边,方家一家人刚回家,就听到隔壁满家的骂声,又听了场不要钱的热闹。 “狗改不了吃屎!”这是满老倌的声音:“说了不让你赌,还赌!什么赢钱,我就没见过那么好的事,你说你,整天不三不四,在家什么也不干,也就罢了,怎么给我闯出这么大的祸?” “是啊,我儿啊,你怎么能输这么多呢?”满娭毑也是道。 别看方才在那群人面前,满根生跟个小鸡仔似的,此时在爹娘面前却是厉害,朝他们喝道:“吵什么吵,我输了银子,本就心烦着呐!” “再说,你们也别说我,搞得我好像除了吃什么也不会干似的,你们呢?爹还干些地里的活,娘你以前不也整天歇着,除了能吃能喝,还会做什么?” 这一句话可谓暴击,满老倌还好,满娭毑直接被打击得说不出话来,场面一时间陷入安静。 这时,又传来春桃的声音:“爹、娘,根生心情不好,你们就先别说了。” 她竟似是站在满根生这一边。 “贱人,有你说话的份儿么!”满娭毑瞬间将满腹怒火对准备春桃,蹬蹬扑过去,似是要打。 “你敢!”满根生怒火上头,也是因为春桃站在自己这边,终于硬气一次,拦住了:“你敢打,以后就你们自己过!” 说完,然后蹬蹬蹬,似乎拉着春桃进自己屋了。 这边,方家听了好一场热闹,继续吃饭。 “满根生也是不成气,和爹娘说的这什么话。”方母道。 “是啊!”方临应和着,却是若有所思:“春桃,似乎真的不同了。” 吃过饭,洗漱。 田萱突然找来,小声问:“临弟,满根生、春桃,是不是……” 她没说太明白,但方临自然知道意思,这是不是他设的局。 “嗯。” 方临点头:“萱姐,你会不会……” 他终是没能说出‘嫌弃’二字。 “临弟,对春桃,不只桂花嫂,我也……”满家的春桃变化,竟也有田萱的影响! “难怪,我就说她变化也太快了……可萱姐你……”方临看到了桂花嫂,却没猜到田萱,只能说,若田萱也放弃底线,绝对不输桂花嫂。 只是,他宁愿让桂花嫂做脏活,也不愿田萱染上这些。 “临弟,我是你妻啊!” 田萱指尖堵住了方临的嘴,直视方临眼睛:“你贫贱,我跟你吃苦;你富贵,我跟你享福;你是好人,我也是;你做坏事,我跟你天打雷劈;你若是有事,我也活不成……只因为,我是你妻。” “萱姐!”方临拥紧她。 “临弟,我也是坏女人了。” “咱们天生一对。” “临弟……” 嘘! 方临突然竖起中指,在嘴边比划了下,指了指隔壁传来的声音:“咱们听戏。” 屋内,油灯绽放朦胧柔和的光芒,笼罩着依偎的两人,屋外寒风怒号,疾啸着滑过窗子,向隔壁满家刮去。 …… 本章完 第88章,弑母 月黑风高,夜风怒号,吹动窗子啪啪作响。 方家旁边,满家。 “造孽啊!”满娭毑坐下,捶着自己大腿:“当初,就该听欧夫子的话,我真后悔啊!” “我说了不能赌,你不听,你非护着根生。唉,也是我没坚持。” 满老倌看到眼下这般光景,摇头叹息,遥想当年生下满根生时,全家上下那叫一个欢喜,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儿子,因此百般疼爱,现在看来正是这般纵容毁了他,此时他坐在满娭毑坐在身边,也不知道再说什么,点了袋旱烟,一口一口抽着。 好一会儿,他才又道:“老伴儿啊,根生再怎么样,好歹是咱们儿子,将那压箱底的五十多两银子养老钱拿出来,再从城外六七亩地中,拿出两亩上等水源肥田卖了……” 当初,小和村方家的一亩中田,卖了六七两银子,上田在十两银子左右,搁在府城又要贵些,大概能卖十七八两。 “娃他爹,这也不够啊?加起来这才八九十两。” “地也不能全卖了,祖宗传下来的,咱们压箱底的养老钱,再加上两亩上田的钱,够将他的债还得七七八八,他有手有脚的,剩下的没有还不上的道理,不能总惯着。” “我只问你卖不卖地?”满根生说着,不耐烦地一推。 她艰难地抬起手,平素那张尖酸刻薄的脸上竟是露出哀切之色,抹了把眼角:“根生,既然你都听到了,也应该明白我们的意思,地不能全卖,不然,将来咱们全家都要喝西北风……” 他们其实还有两个女儿的,只不过对满根生太偏心,俩女儿嫁出去后,就很少回来——可以说,哪怕满根生不学无术,不思进取,游手好闲,满家的什么好东西,也全都给了他。 听到这话,满娭毑心中却是一个咯噔,知道满老倌说的是对的,儿子还存着赌的心思,不由过去拉着他的手,苦口婆心:“根生,你听娘说……” 满娭毑想着也对,剩下的田得留着,真全卖了,钱给了儿子,再让他拿去输光,将来儿子还不得饿死?那般,她死了都不瞑目。 “见死不救是吧?剩下的钱,你们叫我怎么还?”满根生怒道:“我今天就问一句,我还是不是伱们儿子了?” 扑通! 满娭毑重重摔在地上。 “那就这样说吧,让根生出去,再给他们赁个房……” “那就将地都卖了,全给我还上,剩下的钱也给我,以后我孝敬你们,给你们养老。”满根生这般道。 说话间,砰地一声,满根生破门而入,看他那脸色,分明是刚才的话被他听了去,一脸气愤,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满老倌、满娭毑欠了他的债。 满老倌显然想好了:“咱们这般也算是尽了力,他今后是死是活,由他去。他不是要自己过吗?还了这些,咱们就分家。” 这个态度,直将满老倌气得不行,大口喘着气,捂着胸口,摆摆手不吭声。 “娃他爹!” 满娭毑给满老倌拍着背,又对满根生道:“根生,我们待你如何,你还不知道吗?” “我说了给你们养老,娘你这是信不我?就说我以前赌钱赢得钱,你难道没花吗?你每天要死不活,除了吃、就是睡,还不是我媳妇春桃伺候着?”满根生脸红脖子粗道。 听到这话,满娭毑如遭雷击:“你、你这是嫌我活得久了吗?” 是!她平日里,好吃懒做、爱占便宜、尖酸刻薄、无理也要搅三分,对不起街坊邻居,对不起春桃,却唯独对得起满根生,可现在,儿子怎么……怎么能说出这般话啊? “根生!”满老倌本不想说话,但此时也忍不住,气得身子发抖,呵斥了满根生一句。 “我不与你们讲废话,只问一句,今日这地卖是不卖?”满根生一步步逼近。 满老倌还想说什么。 满娭毑却深吸了口气,站起来,挡在丈夫身前,几乎是哀求着道:“根生,别想着赌了,娘求你了,咱们好好过日子,行吗?” 若是一般人,恐怕还真就动容了。 但这人啊,一旦染上了赌,心理就与正常人不同,不说有半分感动,只看到别人不帮他,无情无义,却没想过不是不帮,只是怕他继续陷下去。 ‘好啊,说什么帮我还七八成,这和不还有什么区别,还不是想我死?这般不顾自己死活的爹娘,真是太狠!’ 满根生想着,越想越气,上了头,直接伸手,摁着满娭毑脖子大吼道:“你今天卖不卖地?卖不卖地?” 这一刻,满娭毑瞪大眼睛,刻薄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吃惊地看着满根生,眼角生生流出泪来。 “快放手!她可是你娘!”满老倌去拦。 满根生却是一把推开:“不卖地,便不是我母亲!” “呃呃……”满娭毑平时撒泼吵架,是有把子力气的,双手下意识抬起,可到了半空又克制本能放下,也不挣扎了,就那么眼眶含泪,看着满根生。 这是心灰意冷了,若是自己一条命能让儿子醒悟,也算是值了。 不错,对儿媳妇,她是尖酸刻薄的婆婆;对胡同街坊的人,她是爱占便宜、不好相处的邻居,但在满根生面前,她也只是一个母亲。 满娭毑想用自己的死唤醒儿子,满老倌却不能眼睁睁看着,爬过去拉,拉不开,只能大喊:“来人啊,救命啊,死人了!” “根生!” 方才那么大动静,似乎全没听到的春桃,这时终于出来去拉,被满根生一碰,就跌到一边。 …… 隔壁,方临拥着田萱,两人听着,一开始是隐隐约约,随后满家人情绪激动,大声了些,就听得清晰了。 可以说,听着声音,都能想象到隔壁的画面。 “满根生对他娘动手,要杀了他娘?”田萱没想到满根生竟能做出这般事来。 这简直是疯子。 “人沾染了赌,精神就有些问题,变得邪乎,也算是疯了,走吧!”方临拉着田萱出去。 外面,方父、方母听到声音,也披着衣服起来,一家人一起出门。 …… 本章完 第89章,为母 方家来得不算太慢,但也不算太快,此时,已经来了不少街坊邻居,最先过来的辛家父子俩听到‘救命’、‘死人’,更是顾不得,直接破门进去了。 “拉开!佑子,快帮我拉开!”辛老倌说着,与辛佑拉开满根生。 “哎呀,满婶子死了!”这时,辛佑探了下满娭毑鼻息,吓得往后一缩。 别人都说他笨,但他可是知道,人没气了就是死了的。 满老倌本来爬着过来想看看老伴,可听到这话,直接顿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恍惚了下,然后一边哭,一边指着满根生鼻子大骂:“孽畜,你竟然亲手杀了你娘?孽畜啊!” 满根生也感觉脑子轰地一下炸开,脸色苍白,一下子跪在地上,好似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春桃听到这话,似乎是也吓住了,脑袋埋在膝盖,双手抱着,肩膀不停抖动啜泣。 这时,欧夫子赶来,刚好听到辛佑说‘满婶子死了’,又听到满老倌的话,眼角直跳,额头都泛起青筋:“畜生!畜生!猪狗不如!” 他直接举起手对着满根生就打,如果说,以前的打,是带着教训、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那么这次,还真是恨不得打死。 “是啊,临子这算是救了满娭毑一条命。” 这么足足几十个呼吸后,满娭毑迷迷糊糊醒了。 “大家伙儿冷静一下,摸摸满娭毑胸口,看还有心跳没?” ‘不对!’ 只能说,人是一个矛盾综合体。 “我听说,方家还和满家不太对付,如今临子这样,真是让人没话说,方家人好样的啊!” “老伴儿!”满老倌跪爬过去,抱着满娭毑:“你差点死了,多亏,多亏了方家临子!” …… 方临看着满娭毑身体僵直,却是想到一个冷知识:人在窒息情况下,可能先是会晕,然后是假死,再过一两分钟,才会真正脑死亡。 欧夫人离得最近,赶忙上手一摸,脸上露出喜色:满娭毑还有心跳,就是很浅、很快。 “多亏临子观察仔细,不然再晚一会儿,耽误一会儿功夫,说不得,满娭毑就真死了。” “没什么。”方临说着,心中却是无奈,方才真是本能,下意识就说出口了:‘自己算计了满家不假,满根生也是自作孽,但刚刚,却又是救了满娭毑,这怎么说呢?’ 欧夫子也对方临点点头,表示赞赏。 街坊邻居们绷紧的心弦放松,舒了口气,这时也是对着方临交口夸赞。 “满娭毑!满娭毑!”人命关天,哪怕和满家再有过节的街坊邻居,此时也没有计较,对着满娭毑大声呼唤。 大家伙听到满根生杀了满娭毑,也是吓了一跳,看着满根生的目光都变得惊恐、嫌恶。 “快,掐人中,喊名字!” 满根生怔怔地,也不反抗,只两下一张脸就被打得通红。 实在是,这个时代百善孝为先,弑母这种行为,对他们造成的冲击,简直无法言喻。 “我看看!” 欧夫人、方母过去,给满娭毑掐人中。 ‘罢了,这次就当给方家攒名声了,况且,人死了一了百了,满娭毑活着未必不是更大的惩罚。’方临暗道。 这时,满娭毑瞳孔渐渐恢复焦距,定了定,听着众人的话,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让我……让我起来!” 她脸色复杂地看了方临一眼,颤颤巍巍站起来,半途却又跪下了:“谢谢方家临子,谢谢各位街坊邻居,我这个老婆子求大家伙儿了,今晚的事不要说出去,我们满家的事情自己关起门处理。” 满娭毑这个今晚差点死了的人,又是这样,大家伙儿还能说什么,只能嘴上答应,怀着各般心情,散去回去了。 就是欧夫子,也在瞪了满根生一眼后,被欧夫人搀扶着走了。 …… 回去路上,方父还在说:“满家满根生,我平时看着也不太坏,今晚怎么会做出这种事?竟差点活活掐死他娘?” “听着是,他想将家里的卖地全卖了,他爹娘不肯。”方临将听到的东西说出来。 “这这……”方父词汇太贫乏,都不知道怎么评价说这事。 “满娭毑这人啊!”方母忽然道:“她胖胖的,可有把子力气,若是真想挣,可不比一头老母猪好按……” 她话没说完,但方临等人都能听出来意思,满娭毑这是被伤透了心,主动想死在满根生手上,唤醒儿子。 “满娭毑这种人,竟然也……可怜天下父母心。”田萱说着,看了眼方父、方母。 如这般议论的,不止方家一个,满娭毑乞求不让传,大家伙儿也答应了,但私下里总会说。可想而知,今后,满根生这个名字绝对是臭了,如狗屎一般臭不可闻。 这边,方家人回去继续睡觉,田萱又悄悄摸过来。 “萱姐?” “嘘!”这次,轮到田萱制止他说话了,指了指隔壁。 ‘好嘛,这是追剧上瘾了?’方临哭笑不得。 不过,伴随着隔壁传来的声音,他也是侧起耳朵。 …… 街坊邻居走了,满家重新关起门来。 “娘!”满根生声音愧疚,瑟缩着低下头。 愧疚是真的,毕竟是生他养他的娘,怎能没有一点感情?之前是上了头,此时冷静下来自然是愧疚的。 再深想些,就是有些被吓着了,杀了娘,死了人,这可是人命官司,方才又那么多人,欧夫子也在,若满娭毑真死了,绝对会押着他去衙门,这种‘弑母’十恶不赦的罪,恐怕要凌迟! “娘不怪伱,只希望,以后别想着赌了。” “好!好!”满根生心中还充满愧疚、后怕,一口答应,至于将来是否会故态复萌,暂不知道。 “浪子回头金不换,但愿你是真醒悟了吧!” 满老倌也看开了,回身进屋,取出一小袋银子:“这就是我们压箱底养老钱,给你,明天地也都卖了,给你把赌债全还了,剩下的钱也都给你,你要是真再折腾,大不了咱们全家一起饿死,也总比死在你手上好。” “爹,我不赌,真不赌了!”满根生声音带着哭腔,至少,此刻是真心。 “你这话,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信,希望做到吧!”满老倌心累,不想再说什么,搀扶着满娭毑:“老伴儿,走吧!咱们回去睡吧!” 满娭毑回头,对满根生摆摆手:“去吧,根生你也回去睡一觉,有什么明天再说吧!” 两口子转身回去了。 “根生,咱们也走了,回去睡吧!”春桃看了满老倌、满娭毑一眼,拉着满根生回屋。 …… 隔壁,方家。 “没了!”田萱眨眨眼,脸上带着些意犹未尽的神色,等看到方临戏谑的目光,垂下眼睑,娇羞地吐了下舌头。 “行了,这大型家庭连续剧暂且告一段落,萱姐咱们也睡吧!” 方临送走田萱,吹了灯,躺在床上想了一会儿,忽然看向满家的方向,暗道:‘或许,今晚还没结束!’ …… 满家,满根生这屋。 “爹娘的棺材本,还有明天卖地的钱,足够还债了,等还了债,咱们就好好过日子。”满根生这么给春桃说着。 今晚险些掐死亲娘,似乎也给他带来一些改变,就是不知道,这种改变是暂时,还是长久。 “嗯,根生你睡吧!”春桃给他摊开被子。 满根生躺进去,心神疲惫,很快就沉沉睡去。 春桃跟着和衣躺下,侧着身子脑袋枕在手臂上,怔怔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夜。 满根生迷迷糊糊道:“春桃,给我倒碗水!” “哎!”春桃睁开眼,给满根生倒了水,却没再躺下,盯着满根生,脑海想起桂花嫂、田萱的话。 “你也是要有儿女的人了,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儿女想想啊!” “春桃姐,我有句话你听听,你这肚子里,将来要是个儿子还好,但若是个女娃……” ‘我肚子里的若是女娃,在满家能活下去么?满根生看似悔改,满娭毑也死了又活过来,似乎有一点点改变,但我敢赌么?’ 为母则刚,春桃这么一想,就坚定了决心。 此时,满根生打着鼾声,在被窝里翻了个身,往旁边一搂,没搂到,嘴里还低低喊着‘春桃’、‘春桃’。 春桃轻手轻脚,拿起床头那袋银子,深深看了眼满根生,在心里道:‘我不是你家春桃,我叫……汤惠兰!’ 春桃……不,汤惠兰起身出了屋,轻轻掩上了门,又走到门口,打开外面大门。 呜! 风疾啸吹来,吹散她的辫子,发丝飞扬。 汤惠兰想了下,又从门口回来,拿起剪刀,对着自己辫子咔嚓一声,将剪断的头发放在桌子。 然后,她回头最后看了满家一眼,捂着肚子大步跑入黑夜,速度越来越快,仿佛离满家越远,从前那般‘非打即骂、有着做不完的活儿、让人喘不过气’的日子也随之远去。 这一刻,她生来第一次感受到了自由,前所未有的自由。 …… 本章完 第90章,幸福(二合一5k大章) 次日。 满娭毑一早起来,发现没见春桃,便自己去了厨房做饭。 昨晚假死又活过来,让她翻来覆去想了很多,儿子到了如今地步,无疑是他们两口子纵容的,但儿子骂她‘赌赢的钱你没花么’、‘除了吃、就是睡’,她也无从反驳。 是啊,自己就没一点问题么? 她求着儿子不要赌,春桃也曾求着她能待她好些;儿子险些掐死她,她又何曾对春桃心软了? 这一切,很难说不是报应、活该。 于是,满娭毑想通了,既然要求儿子改变,别想着赌好好过日子,自己不也应该改一改么? 等饭做好,仍不见春桃起来,满娭毑忍不住又想骂了,几乎到了嘴边,脱口而出——习惯这个东西,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彻底改的。 不过,她终究还是忍住了,去敲门:“根生、春桃起来了!” 满根生很快出来,问道:“娘,春桃没在外面做饭么?” …… 方家过去时,不少人已经过来,比如辛家的辛佑,头上跟鸡窝窝似的,嘴上叼着个窝头就来了。 不多时,昨天那个刀疤脸又带着人堵门,催债,满家人来不及悲伤,又要应对虎豹豺狼。 “春桃!” “临弟。”田萱听到这些,看过来。 这时,母子俩都还没意识到问题,直到里里外外找不到春桃,发现那一小袋银子不见了,以及留下的头发。 “莫不是带着钱跑了吧?” “是啊,一天天的没个头。”方母也是叹息。 因为方临今日要去轩墨斋,一家人没再留下看热闹,回去继续吃饭。 方临微微点头,心中知道:这是桂花嫂、田萱的影响集中爆发了。 方临再次听到满家消息,是一旬后从轩墨斋轮休回来:“满老倌卖了城外的地,祖传的六七亩地全卖了,卖了八十多两,又好说歹说,剩下的钱一年还清,这才打发走了那群人。” 不过这话也就是安慰,春桃的娘家,她兄长逛青楼败了家业,给娘气死了,爹是酒蒙子,根本依靠不了,以前被磋磨得那么惨都没回去,现在怎么可能回去? “算了,这事说到底,还是咱们满家对不住她。” 他见春桃不在屋里,还以为在外面做饭,婚后每个早上都是这样,日复一日,早已习以为常。 满根生再也忍不住,蹲下身子,低着头看着那把头发,怔怔出神,嘴里喃喃着:“为什么,为什么啊,昨天说的好好的,等还了债,咱们就好好过日子……” 方临看到这一幕,笑着摇了摇头。 ‘我的萱姐啊!’方临多了解呀,虽然田萱语气中没什么,但他却能察觉到,背后隐藏着的看热闹的期待,不由心中好笑。 …… 方父还在说:“没想到春桃带着银子跑了,平日里看着她……” 欧夫人拉着满娭毑道:“莫急,说不得春桃是回娘家了呢!” 不得不说,这时春桃带着那笔钱出走,无疑是捅了一刀,让满家雪上加霜。 …… 这几乎是确认春桃带着钱跑了。 隔壁,方家正在吃饭,听到满家满娭毑的鬼哭狼嚎。 “爹、娘,咱们快去看看吧!”田萱却是一下子放下碗,坐得端端正正,如学堂的小学童似的。 “老满家又怎么了这是?” “春桃该不会是跑了吧?”满老倌在门口抽了袋烟,进来这么道。 “这个贱人!”满娭毑却是已然笃信了,哭嚎起来:“吃里扒外的东西,竟然带着银子跑了,这日子没法过了,来人啊,都来评评理啊! 人遇到问题,总是习惯性拿出熟悉的一套,她昨晚做出的心理建设,终究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冲破,拿出了撒泼的老手艺。 “我也不是给春桃说话,春桃给满家当牛做马这么些年,拿了这银子,也不算亏心,小萱你说是不是?” …… 人绝望的时候,遇到一根稻草也会死死抓住,满家人怀揣着这个希望,让一个跑得快的娃娃去问问,春桃娘家也不太远,很快回来,说是春桃没回去。 “还不是满家逼太狠了?”方母说了句公道话:“她婆婆满娭毑不必说,丈夫又成了赌鬼,能不跑么?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 满根生闻言,怔了一下,难以置信:“不会!我昨晚还和春桃说,不赌了,以后好好过,她还答应了我的!” 不过,这个时代没什么娱乐,看热闹、八卦的确就是多数老百姓最廉价的消遣,而如满家这般熟悉人物的真实剧目,简直比看戏还过瘾。 “贱人,养不熟的白眼狼……”满娭毑嘴里骂着,哭嚎着,想要报官。 昨晚险些掐死亲娘,现在媳妇又带钱跑路,一次又一次的打击让他好似失了魂般。 满老倌拦住了,看了看满娭毑,又看了看满根生,哽咽着一叹,脸上老泪纵横:“这都是报应!报应啊!” “听着是春桃不见了,带着满老倌、满娭毑的养老钱不见了,这是本来准备还赌债的。” 更何况,春桃这次,还是拿了满家的钱。 “怎么又闹起来了?”方父皱起眉头。 “嗯嗯!”田萱巴巴点头,好像这其中,没有她影响似的。 “满家地是没了,不过好歹保住了房子,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住,现在啊,满老倌、满根生爷俩进了厂,好像是个瓷器厂……满娭毑也开始干活了,在外面给人洗衣服……一家人都在给满根生还债呐!” 这是方母说的,这日,桂花嫂、苏小青等人也在这儿做着针线活。 “也不知道,春桃离开满家,如今怎么样了?”方临突然没头没尾地道,好似自言自语。 旁边,桂花嫂剪断纳鞋底的线,顿了下,接过话茬:“听说春桃在应天有个舅舅,想来是去那儿了吧!有人照看着,现在户籍也不难办,她人又勤快,想来日子不会太差……” 方临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就这样,春桃从此消失在了西巷胡同,再没回来过。 …… 这些天中,方临、董秀才合伙的粪便生意,也筹备完成开业。 …… 袁大牛是个粪夫,这早上,收了三大桶粪便,没像以往那样去找粪商,直接推往城东。 来到城东粪点,见到了不少相熟的粪夫,打了招呼,都在说着这事。 “还是现在好,以前收了粪,还要和粪商讲价钱,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朝死里压价,我又嘴笨,老是吃亏。” “可不是?以前一月多些能挣二两银子,少些一两五六,现在雇佣直接就给二两,还有说的每天一分银子的分类奖励。” “董老板是个好人啊!” …… 袁大牛和这些粪夫说话间,轮到了他,连忙上前指着三个大粪桶说道:“这三个大桶的粪便,一个好些、一个中等、一个差些。” “行,都倒进对应的池子吧!” 那管理负责的人,以前也是个粪商,被董秀才招募来,记下袁大牛上工一天,完成分类奖励一分银子。 “这就行了?好好!” 袁大牛高兴走了,心中感叹道:‘真方便啊,希望董老板不会亏太多钱,让我也能做得长久些。’ 他这么想着,看到董秀才领着人过来买粪便,连忙笑着弯下腰,打了个招呼:“董老板!” …… “哎,好好干!” 董秀才对袁大牛点点头,拉着一些人过来,对为首的人道:“樊村正,快来看看这些粪便,还新鲜热乎着……价格就是咱们之前说的,一百钱……” “董老板,你确定是这个价格?”樊村正确认道。 这个价钱不是高,而是太低了,几乎是他们以前从粪商那里采买价格的七八成。 “是,咱们不说好了么?” “行,那给我们来个六……不,八个大桶的。”樊村正仿佛生怕董秀才反悔似的,招呼人付了钱连忙就给拉走了,走时还在说:“董老板啊,我们过几天还来,这个价的话,再给我们留这么多……” “放心,以后都是这个价。”董秀才笑道。 樊村正满意走了,在门口碰到另一个村的村正,还在和对方嘀咕:“那个白面书生,不像是个会做生意的,价钱定这么低,怎么挣钱哟?赶快去买!买到就是赚到哩!” 这村正听到价钱,眼睛一亮,带着人赶紧进去,买粪便就跟抢似的。 等离开时,这些人脸上也都是满面笑容,心中嘀咕:‘这么傻……不,这么大气的老板,希望能多撑一段时间啊!’ …… 董秀才忙得脚不沾地,等方临过来,才让别人顶一下,拉着他进屋。 “董兄,生意如何?”方临知道今天开业,还是特意请假一天过来,问道。 “好得很呐!” 董秀才招呼方临坐下,给他倒了茶,笑道:“当初方兄算的还是保守了,按照今天形势来看,一月恐怕有将近五十两银子的净利润,这还只是开始……真是没想到,小小的粪便生意,这么一整合,打通上下关节,真是赚啊!” 城中粪便免费收,基本没什么成本;雇佣粪夫,也就个人力钱,这些人自我认知价值较低,只比码头挑工稍贵上一些;粪商从前也大多是半死不活,招募过来,也就比书肆伙计贵一点。 总结下来,产品没什么成本,就是个场地钱、工具钱、组织架构人工的钱,摊平下来粪便成本极低,卖给城外种地的村人,按照以往七八成的价格,都还大有赚头……又因为薄利多销,卖得快,储存成本又大大降低…… 总之,换了个模式,资源整合管理后,就一个字:赚! “方兄,我跟伱说,你都不知道,以前那些粪商压榨得太狠了,现在那些村人买粪就跟占便宜似的……” “这不足为奇。” 方临笑道:“以前那些粪商,从粪夫手里收,要讨价还价,计较一分一厘,怎么肯把收来的粪便低价卖出去?不达到心理价位,宁愿不卖,晒干窖藏起来。” “就算是有想着薄利多销的,单个人低价零售不划算,大批量低价批发,又没那么多粪,支撑不起来。” “所以还是方兄厉害,看出这一点,想出来整合的法子。”董祖诰竖起大拇指,夸得真心实意。 “也是董兄管理得好,不是谁来管理,都能将成本降低两成,利润提高两成。” “不不,我这活儿别人也能做,方兄做的,却是替代不得的,真正说起来,方兄是我的贵人啊!” “哈哈,董兄,就别互相吹捧了,咱们这是互相成就,珠联璧合。” 两人握着手,都是笑起来。 “方兄,投入成本没那么多,花了八十两左右,这么算起来,一个多月就能回本……投入的成本,也不是说没了,而是持续能用……” 比如租房,就是签了一年,还有各种工具,损耗折旧,也至少能用个两三年。 “这些账目方兄核对一下。” “我还能不放心董兄吗?”方临没看,又给推了回去:“董兄别嫌我做个甩手掌柜,等着分钱就好。” “怎么会?方兄放心,这份信任,我必不辜负。” 董祖诰并没什么意见,他占了大头,多付出些精力也是应该的。 再说,这其实也不费什么事,最多就是定期看一下账目,其余的,架构已经搭起来,可以自己运行。 …… 因为算是有了自己的产业,还挺赚钱,虽然不怎么体面,但这般好事,还是值得庆祝的。 回去路上,方临买了只大鹅,在某一段稍偏僻处,快到西巷胡同时,却被一个身上血的人拦住了。 这人却是……宋凯?! …… “宋凯?” 方临看着身上染血的此人,心中警惕,身体暗暗绷紧。 “放心,我没恶意。” 宋凯看到方临,目光复杂,以示诚意,并没靠近,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方临,这封信,如果以后你见到我爹娘,帮我送给他们。” “好,你放在地上。”方临看着宋凯,沉默了下,答应道。 当初,两人间的矛盾,也不过从要粮开始;后来,府城路上,宋凯为白宝出头,他打了对方一顿;之后,对方鼓动将方家放下,为走小道与否争执;来到府城后,也就是嘴上嘲讽、奚落。 要说过节,是有,但深仇大恨,还真谈不上,这么转交一封信,并不算太为难的事情,也不是不能帮。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宋凯此时状态不太对,拒绝可能激怒对方,虽然他对上宋凯有信心,但能不赌的事情为什么要赌呢? “谢谢,谢了,方临……以前,我对不住你!” 宋凯死死盯着方临,等看到他‘不计前嫌’地答应,绷紧的身体一下子放松,袖子里染血的匕首缩了回去,有些语无伦次说着。 或许是最后的心事了了,压抑的情绪爆发,近乎失控;也或许,只是想找个人倾诉,他蹲下身子,哽咽说着:“白宝带我赌博……我输了,欠了好多钱……那群人手脚不干净,我媳妇被逼得自杀,女儿也被拐走,我宋家毁了,毁了啊!” 宋凯说到这里,突然哇地哭出来,哭得像个孩子。 “白宝该死!”他哭着,忽然停下,脸上表情狰狞:“赌坊的人太多,我、我打不过……所以,我杀了白宝……是他拉我去赌,怪他,都怪他……” ‘原来是这样。’方临神色复杂。 所有今日的果,都是昨日种下的因。 他想到那日,看到白宝带着宋凯一起去长乐坊,那日的事情为今日埋下了伏笔。 至于曾经懦弱无比、遇到劫匪抛下妻儿跑掉的宋凯,如何有勇气杀了白宝? 其实细一想,也不足为奇。 ‘宋凯此人,也有着冲动上头的一面,当初不是因为一句口角,还和游朝东打起来了么?逼到那个份上,上了头,杀了白宝这个造成悲剧的元凶,也就不奇怪了。’方临暗道。 “方临,这封信记得交给我爹娘,就说,说我对不住他们,这辈子就当没我这个儿子。” 宋凯也想过让别人转交这封信,可玩得最好的狐朋狗友——白宝,被他杀了,有些亲戚关系的郑于,也早就嫌恶地远离,之前去找,郑于都没出来,最后,想来想去,还是想到了方临。 是的,方临虽然和他有矛盾,但方家公认的老实,名声好,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却也认这点——就跟之前租房,跟着方临,租在附近的百顺胡同一样。 走之前,宋凯留下最后一段话:“我还记得,那天在小和村,太阳很大,我媳妇在门口剥花生,我抱着女儿,娘在屋前晒着红薯干,那一天,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女人都在……若是我没来府城,该多好,多好……” 方临看着宋凯的背影,叹息一声,回去了。 当他回到家,看到阳光洒满了整个屋子,方父、方母还没有老去,田萱迎上来笑靥如花,这一刻,似乎对幸福有了更深的理解。 …… 本章完 第91章,变化(二合一) “今个不是轮休啊,这也还才是晌午,怎么就回来了?不是出什么事了吧?”方母接过大鹅,又是絮叨道:“我知道你心疼我们,不过也别总是花钱。” “没事,我请了一天假,之前说着和朋友做个粪便生意,今个儿开始,看着还挺赚钱的,每月……” 之前没说,现在算是成功了,方临才说出来。 “每月净利润五十两,四成干股,那不就是……二十两?我了个娘嘞!”方母吓住了:“小小的粪便生意,就这么挣钱?临子,这没问题吧?你可别被人骗了。” “多少钱?”方父也是吓了一跳。 自己在码头当个小管事,清闲、轻松,一月拿着三两银子,时不时还放一天假,就这都感觉拿着烫手,可儿子不吭不响每月能分二十两银子利润的生意?那得要多大福气啊!尤其是这般轻飘飘说出来,没一点准备,太吓人了。 田萱正在做针线活也是顿住,小嘴微微张开,以往生动的脸上此时表情呆呆的,似乎在想着,二十两那是多少钱哟! “爹、娘,是二十两,你们没算错。我有分寸,不会被骗,从前不是说过么,咱家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方临顿了下,给方父、方母、田萱消化的时间,又道:“娘、萱姐,以后,那针线活做个消遣就行,觉得累,咱就不做了。” “可不是?就是醒悟太晚,都这把年纪,没多少年好活了。” “这就好啊,可别像以前那样起早贪黑地挣了。”欧夫子这么道。 “这是什么话?以前我也没能劝着你,现在还要你照顾我……” “这大鹅不太好拾掇,看样子中午是来不及了,咱们晚上吃吧?” 方临想帮忙,方父说自己来就行,让他去歇着,他见也没什么可帮忙,就溜达着出去了。 那天假死一事后,她对方家人路上见了都会打招呼,对方母也是客客气气,再不复从前模样——这也不奇怪,救命之恩,若是还像以往刻薄,恐怕是……戳脊骨都能被街坊邻居戳破喽! “邱爷子,您老看着气色挺好,身体好多了吧?”方临打招呼,问道。 欧夫子家再那边,是陆家,这时陆大郎就扯着嗓子打趣问道:“辛佑,你可知道什么是洞房么?” “是啊!” 老两口说着话,邱婆婆推着邱老倌,慢慢往前走,斑驳阳光下,微风吹起他们鬓间的银发。 方临能感觉到,满娭毑倒也不是表演,出于真心,看来是那天下意识提醒,让对方感化。 “经过这一遭,这两口子也算是活明白了。”欧夫子道。 辛老倌高兴地语无伦次说着,感激地对欧夫子道了声谢,又说起了对面那家的情况:“那女娃叫沙小云,人是好的,不痴不傻的黄花大闺女,就是有个头晕的小毛病。不过媒婆说了,有些女人就是这样,结婚前身体不好,一旦结婚生子就会好起来,水色会好,人也会胖,但愿小云属于这种女人。” 说话间。 …… 这般模样,仿佛生怕人家不相信的样子。 方临被这股情绪感染,心中也是欣然。 每月可分得二十两银子利润的粪便生意,其实,他没太放在心上,不过是作为积累第一桶金的手段,相比每月二十两银子本身,一家人从此不必为一些小钱犹豫、抠搜,更让他感到高兴。 “是好多了,都是老伴照顾得好,现在吃了睡,睡了吃,除了下半身动不了,没别的烦恼哩!”邱老倌笑着道。 “恭喜,恭喜啊!”方临说着。 辛佑在后跟着,看着也非常高兴,走路都是连蹦带跳的。 “哎,说好了,麻烦您多上心!”辛老倌满面笑容,本就有些歪斜的嘴看着更歪了。 辛佑忙不迭点头,一边点头,一点说:“是的,是的。” “也行,我来拾掇。”方父说着接过。 没多时,满家满娭毑回来了,以往尖酸刻薄的半圆脸如菊花皱在一起,怎么看怎么有种苦相,对欧夫子打了个招呼,看到方临又挤出个笑容:“临子!” 此时,满家门关着,在外做活没回来,学堂倒是放学了,欧夫子背着个手来到桂花树下。 “赶明儿,让我老伴儿给他说说。”欧夫子靠在藤椅上,笑着看着辛佑,仿佛在看自己的孩子,语气感慨:“你这娃娃,打小我就看着,看着看着,如今也要成家了。” 等那媒婆领着人走了走了,方临问道:“辛佑,可是说成了,你要讨媳妇了?” “不挣了!不挣了!”邱婆婆似乎也是看开了:“以前又是苦干、又是抠搜,攒那么多,都为了面子,应了人情礼数,别人都说我们老两口好,可到底只是面上好看。” “经过老伴儿这一遭,我也想开了,这人啊,都有个死,死了往土里一埋,过几年,除了儿女,别人谁还会记得?” “好,是该庆祝一下。”方母这次没有舍不得,一口应下,豪气地挥手。 “那就说好了?”媒婆笑着问道。 辛佑被问住了,就挠着头,嘿嘿笑。 “嗯,不做了,该歇就歇,我本想着想着给伱们攒攒,可现在你这么能干,我还要强个什么劲儿?”方母说道,语气中有欣慰、释怀,也有失落。 “那咱家下午去看戏?” “这就对喽!不做亏心事,咋样活都行,人嘛,活得自在是一辈子,不自在也是一辈子。”欧夫子说着。 “是我拖累了老伴儿。” “他打小就没娘,我又……要是欧夫人能……那可好!” 方临看着老两口的背影,心中有种淡淡的感动涌起,收回目光,在旁边坐下,与欧夫子随意闲聊着。 方临过去时,辛家,辛老倌、辛佑今个也竟没去做活,从屋里出来,还有一个媒婆领着个黄皮寡瘦女人,各人都是满面笑容。 邱婆婆推着邱老倌出来晒太阳,听到辛家喜事将近,也连道着恭喜。 没一会儿,满老倌父子俩也回来,满老倌打了招呼,满根生就只是点点头,又飞快埋下头匆匆回去了。 方临看去,以往满根生白白胖胖,有些秀气,如今去了厂子人瘦了不少、皮肤也糙黑了些,整个人有种颓丧的感觉,也似乎有种过街老鼠害怕见人的心态。 ‘若是以后,此人都如此,老老实实,那我也不必再做什么。’他暗道。 满家三次欺上门,方临还了一次,算是扯平,甚至,如果满根生自制,不去长乐坊,满娭毑早早改变,对春桃好一些,他都未必会继续出手。 “最近些日子,满根生进了厂子,才算是像个样子了。”欧夫子微微点头,感叹道:“早有今日,他怎么会有那些祸事,妻离子散?可话又说回来,不经历那些,这小子也不会改,有今天的样子。” “谁说不是呢?” 方临说着,心中暗道:‘人皆是如此,不经历生活的磋磨,如何成熟?在成熟之时,只是遍体鳞伤,其实已然是幸事,若是对自己最好的人都失散、失去、不在,那才是真正可悲!’ …… 中午,一家人简单吃些,出门准备去看戏。 去茶馆路上,远远地看到一辆牛车过去,上面掉下一只小猫。 喊着对方也不应,等一家人过来,牛车已然远去,田萱看着这只小小的猫儿欲言又止,想救了却又怕吃家里粮食。 ‘萱姐本心善良,却为了我,当初与桂花嫂一起,违心去影响春桃……’方临心中微微酸涩,正想开口答应,并出言劝说方父、方母。 方母看到田萱神色,已先开口了:“带回去养吧,这小东西长大了,正好可以帮咱家捉老鼠。” 这时代,老鼠还是不少的,烦人得很。 “那可好。”方临想了下,道:“这样,咱们去看戏,先将它放在路边藏起来,做好记号,回来时再带回去。” “不行,这么小,天又冷,莫不会冻死?”方父道。 “是啊,不冻死,也许会走不见了,被什么东西叼走。”方母看着这小猫:“可怜见的,咱们回去吧!” 于是,一家人也不去看戏了,田萱将它捧在手里,高高兴兴折返回家。 “去看戏,不就是图一个高兴么?现在没去,也高兴了,相当是看过戏了。” 路上,遇见有卖泥鳅的,方母买了些,说道:“划算,划算,买泥鳅的钱,比看戏少许多,今天还是赚了。” 回家,方母、田萱俩人,找了碎布给它做了个窝,在火盆旁铺着,让小猫儿睡在上面,它小小的身子蜷缩着,一动不动。 得方母应允,田萱抓了两条稍大些的泥鳅,煮得烂烂的,汤水稠稠的,用一个豁口的小碗盛着,放在小猫的旁边。 它就津津有味吃着,不厌其烦地伸出红红的小舌头舔着嘴唇。 田萱看着高兴极了:“会吃东西,就能养活,等养大了,帮咱家捉老鼠。给它起个名字,它看着好乖,就叫乖乖吧?希望它能在咱家乖乖长大,乖乖捉老鼠,不偷吃。” “救了它一条命,又能捉老鼠,真好。” 方母也高兴:“我小时候,看到有人家养猫,也想养只,可家里人都吃不饱,怎么能养呢?现在好了,咱家一口吃的还是有的。” 方临感受着家人高兴的心情,蹲下身子,爱屋及乌便也对它有些喜欢了,摸着它的脑袋,叫了声‘乖乖’,它‘喵’地一声,声音细细嫩嫩,看了方临一眼,又回头继续吃。 从这天后,方家有了第五个成员:乖乖。 没一会儿,因为回来路上看到了桂花嫂、苏小青,便喊了一声,这时,她们结伴过来找方母、田萱说话、做针线活。 陈叶也来了,看到乖乖很高兴,就蹲在那儿,看着小猫,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方临看到桂花嫂,想了一下,将上午遇到宋凯的事说出来:“上午我回来,路上遇到宋凯……” 当听到‘白宝带着宋凯去赌,宋凯家破人亡,因而杀了白宝’,桂花嫂手上动作一顿,旋即又若无其事。 “临子,你这可真是的,这事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方母一下站起来,好像要拉着儿子检查一番似的。 田萱也是关切看来。 不远处在补筐的方父,同样停下了手中动作。 “爹、娘、萱姐,我没事的,宋凯找我,就是想让我帮忙稍个信儿。”方临说得轻描淡写。 但他其实知道,上午一个应对不当,大概就是厮杀搏斗、血溅三尺,不过其中凶险,也不必说出来让一家人担心。 “这宋凯杀了人,官府是要抓的,若是判死,会传信到小和村,让家人过来收尸。”苏小青说着,提醒道:“桂花嫂,邻村老陈家那些亲戚,这次说不得也会跟着一起过来……” 她是聪明的,听了这事,就见微知著分析出了方临想传达的提醒。 ‘是一定会过来。’ 桂花嫂心中暗道,以对她对老陈家那些亲戚秉性的了解,这次对方必会跟着过来,甚至,连对方准备用什么法子都能猜到八九不离十。 “桂花嫂,若是需要我帮忙,尽管开口……”方临说出了董秀才、徐阔老的关系。 不同于嘴一张一合借钱的付宏,桂花嫂是有巨大帮助价值的,他并不只着眼于眼下,无论将来成为小资本家、大资本家,还是出海,这般能独当一面、极聪明的人都是稀缺资源。 “谢谢临子了。”桂花嫂点了下头,并没客气。 若是她自己,只利用自身能利用的力量,也有信心将老陈家来人打发走,但若是有了方临的资源,这么富裕的仗,说实话还真没打过……那就有十足把握,能将老陈家的人一次打痛,让他们再不敢来。 至于欠下的人情,你来我往,慢慢还呗! 半下午时,方母、田萱就开始炖大鹅了,锅里加了萝卜、腐竹,还有花椒、八角、桂皮等等调料。 就这么炖着,等到了黄昏时候,微风一吹,那个香气啊,满胡同地飘,直往人鼻子里扑,让走过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吞咽口水。 方母拉着桂花嫂、苏小青不让走:“桂花、小青,你们今晚就留下吃,给耿石也喊来,就当是给临子庆祝下。” 桂花嫂、苏小青推不过,只能答应。 方临还去买了些酒,吃饭时,他、方父、耿石男人们一桌,方母、田萱、桂花嫂、苏小青、陈叶,女人、小孩一桌,乖乖也得了些炖大鹅的汤汁。 这边,耿石先是对方父敬酒,又对方临道:“临子,你在书肆、我在粮铺,这忙起来,有些日子没见,都生疏了。” “是稍有些,不过不同于别人,咱们这情谊,刚一见面,不就立刻又热络起来了么?”方临说着,对耿石道:“耿哥,将来我可能做些生意,有机会耿哥过来咱们一起干。” “好,到那时候,临子你一个招呼就行。”耿石也没问什么待遇,一口答应。 那边,方母招呼着:“都是小和村的熟人,该吃吃,别和我客气。” 她说着,给小丫头夹了一个鹅腿。 “谢谢婶子。”陈叶很是礼貌,站起来,端起碗来接,生怕汤汁洒落一滴,一看就被桂花嫂教得很好。 “喵!” 小猫乖乖叫了声,看着那些热热闹闹的人,晃晃小脑袋,回头专注自己眼前的小碗,小舌头一咂一咂地舔舐着汤汁,小小尾巴时而惬意地晃一下。 香气满屋,烟气氤氲,热闹的时光就这么流逝。 …… 有了粪便生意,方临抄书更注重识字、研习经典本身,对抄书卖钱反而不大在意了,故而,晚上回西巷胡同频率有所增加。 这日晚上,方临回来,听方母唏嘘道:“听说宋凯被抓了,衙门判决斩首,想来会给小和村传信儿,让宋家人过来收尸……” ‘我前两天,也去了封信回去,说了家中近况,爹成了码头小管事等等,应该和衙门信件差不多时候到达。’ 方临想着,望向小和村的方向:‘这次,日复一日平静的小和村,恐怕又会有不小波澜。’ …… 本章完 第92章,信来 小和村。 此时,正值半下午,大大的太阳底下,村外一条大河静静流淌,粼粼泛着光。 村口,一只公鸡扑闪着翅膀,扑腾腾飞上柴火垛,在上面咯咯咯叫着;两个老头在老槐树下下着棋,旁边二三个人围观;不远处一群小孩儿去寻掉落叶子,玩着拔叶梗的游戏。 这时,一辆驴车驶来,上面坐着乔村正等人,这是去海宁县城,赶集回来了。 “乔伯伯,今天有带信回来么?” “对,有方家哥哥的信么,我可喜欢听了。” “上次说到坏邻居、好夫子……” …… 几个半大孩子围过来,纷纷问着。 “对,先读老方家的信,上次临子说到那个坏邻居,后面还不知道怎么样哩,让我这些天都心痒痒地惦记着。” “我还是觉得老方家的信最有意思,临子写得好,乔村正读起来,就跟听说书似的,还不要钱,带我家娃娃也去听听,沾沾文气。” “是啊,说不得也有我家宝子的信哩!” “咱们快快去乔家,抢个好位置,坐最前面!” “哇,都快过来,听村正读信喽!” 这些孩子们么,之所以特意问起方临的信,那自然是因为他的信有意思了,比别人家的信都有意思,当乔村正读起来,就跟听故事似的。 …… “有的,有的,有一封老方家的信。”乔村正下了驴车,摸了摸最前方一个孩子的脑袋,笑着点头道。 “乔村正,先读老方家的信!” …… 因此,也就不难理解,这些小朋友们期盼的心情了。 村中大人们听到,无论男女老幼,只要手头上没有要紧事情的,也纷纷出门,准备过去凑热闹了。 这些半大孩子闻言,顿时欢呼着,呼朋唤友,连蹦带跳向乔村正家院子跑去,兴奋好如过年似的。 “是啦!是啦!先读方家哥哥的信!”前面一群孩子们如一群小鸭子般,七嘴八舌起哄。 每次听着信,远方府城的世界,就好似为他们展开一角,能想象到画面:江河里挂着各色旗帜、来来往往的船只;码头附近,有着热油肉臊子,往上一泼滋啦啦作响的面条;能让许多人在一起搓澡的瓮堂;桂花树下,躺在藤椅上摇着蒲扇上,通晓古今的夫子…… 小和村没什么消遣,这般热闹可不容错过,尤其是听着今天还有老方家的信——大人们虽不如孩子们狂热,但也是对方临写的信感兴趣的,那么有意思,就好比不要钱的说书,听到就是赚到。 “白老太,你也去呀?听说有今天有老方家的信。” 在这个没什么娱乐的时代,方临寄来的信,每每乔村正当众读起来,就仿佛为他们打开一扇窗,透过它能看到一个与小和村迥然不同、多姿多彩的世界。 当下是农闲时节,村人们男女老幼基本都来了,很快将乔家院子挤得满满当当。 之前说过,小和村没什么隐私,一家人的信,乔村正来读,大家伙儿都纷纷围起来听。 “有老方家的信,二丫妹妹,快过来听!” …… 一时间,好多人都要求先读老方家的信,尤以孩子们最为积极,反倒是收信的人,老方家的方爷、方奶、大房、二房、四房,直接被代表意见了。 方临自己都不知道,这写来的信,竟在村中积累了这么高的人气。 “行,那就先读老方家的信。” 乔村正从善如流,找出老方家的信,拆开,也没有吊众人胃口,直接就读起来。 在他开口的瞬间,偌大挤满了人的院子,一下子变得极为安静,落针可闻,尤其是前面那群孩子们,一个个紧紧闭着嘴看过来,眼睛闪亮亮的。 信的开头,照常是对老方家众人的问候、关心,无一遗漏,每次还总不重样,然后就是喜闻乐见、最有意思的府城生活了,有府城风光,也有府城见闻。 今日这一部分格外精彩:去茶馆看戏,赠送糖饼、干果,看《精忠传》樵夫打了‘秦桧’;杨举人办宴席,请来了孙二娘,准备了三百羊、五百鸭、八百鱼,每样只取一点,剩下的都拿去做流水席;府城下了雪,码头挑工有不要钱的姜汤;天冷了,书肆掌柜免费发棉袄;方临救了小学童,方父成了码头管事;坏邻居不听欧夫子的劝告,执意赌博,妻离子散…… 最近,方临又在练习文笔,为将来写《三国演义》做铺垫,故而写起这些事情,娓娓道来,生活小事中可见脉脉温情,让人触动万分。 乔村正也是个妙人,读起信来,声音时而高昂,时而低沉,抑扬顿挫,仿佛将人代入其中。 等他读完,偌大一个院子里还保持着安静,片刻没声音,众人好似都在回味,好一会儿后才纷纷开口。 “真好啊,在府城想看戏就能去,咱们村就不成了,上次戏班子来,还是前年吧?” “我最中意那流水席,什么羊啊、鸭啊、鱼啊,这么多肉菜,还都不要钱地让人吃,我若是在那儿,还不得美死?”这人说着,咕咚吞咽了口口水。 “王老三,瞧你那点出息,就知道吃吃吃。没听信中说么,方老三如今可是了不得,成了码头管事,不知道能管着多少人哩!” …… 村人谈论着这些见闻,最终,尽数化作对老方家的羡慕。 若说码头一个小管事,在府城远远算不得什么;但放在小和村,就是降维打击,可称得上一句发达了。 信中带回来了这个消息,也算是衣锦还乡了,方父人不在,老方家其他人便代替享受了这份荣耀。 方爷、方奶感觉大大的长脸,不少人簇拥着说着好话、奉承着,让他们红光满脸,笑得合不拢嘴,直说着老三家有本事。 可以说,在方临连续不断的书信攻势下,以往重视、偏爱大房、四房,二房、三房地位垫底,如今已然渐渐开始逆转,三房在二老心中几乎可并列排第一了。 ——这不足为奇,方临一家离得远,本身就带着一层滤镜,又不在身边,没有磕磕绊绊、小摩擦,反而经常来信,净说好听话,在村人面前给二老大大争脸,怎能让人不喜欢? 只能说,许多时候,动手的确实不如动嘴的。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方家四房中,哪有笨人?对此,大房、四房,这般被偏爱的有恃无恐,不太在乎。 而二房么,就颇为泛酸了:好嘛,以前咱们两房难兄难弟,现在你三房咸鱼翻身了? 比如此刻,方临的二娘——方柳氏经过丈夫提点,看透了这一点,脸上带着笑容,心中却是暗暗撇嘴:‘三房的临子真是鸡贼,就会嘴上孝顺,讨爹娘开心,却也没说带些府城的好东西,来些实际的,只是信一封接着一封的,它们能干什么,擦屁股么?’ 当然,这只是酸话,方爷、方奶才不会将信拿去擦屁股,都是小心保存着,当宝贝收着呢! 腹诽归腹诽,可等旁人看过来,方柳氏脸上又是露出笑容,满口说着称赞方临一家的话。 ——不管她心中如何想,嘴上那必须是要夸的,不然怎么证明老方家一家和睦呢? 无论内部有何矛盾,对外,老方家都是一体的,经营好老方家这个金字招牌,各房都能从中沾光。 “行了,大家伙儿都安静一下,下一封信是付家付宏的。”乔村正拍了拍手,说道。 听到这话,村人才安静下来,虽然对付宏的信期待稍弱,但好歹也是一份热闹,不容错过。 最显眼的是付老娘,此时,昂首挺胸,如戏台上的老将军般环视了左右,想着终于轮到自家出风头了。 可接下来,一盆冷水当头泼下,乔村正读信,信中说及:付宏在当铺做活,被拖欠工钱,于是偷拿店中东西,被掌柜辞退,还要求赔偿,现在进了厂…… 付老娘听着,一张老脸都变成了酱紫色,可以说,从前如何炫耀儿子,此刻就有如何丢脸。 一些和付家关系不好的人家,纷纷看过来,明目张胆议论。 “付老娘总是夸耀,说他儿子找了当铺的伙计,成了城里人,如何如何出息,现在……啧啧!” “我就知道,狗改不了吃屎,付宏以前在村里就偷鸡摸狗,去了府城,怎么可能学好?现在一看,果然啊!” “这么一算,付宏才干了一月,就被辞退,还要赔偿,相当于倒贴钱打白工了呗?这下,以后还看付老娘怎么神气?” …… 这些声音不小,或者说,本来就是说给付老娘听的——付老娘以前跳脸炫耀,张口闭口就是‘我儿付宏在府城当铺做活……’,让他们不知道受了多少气,此时,可终于还回去了。 付老娘听着,脸上大为挂不住,只能哼了一声挽尊,拿过信,灰溜溜回去了。 这时,白老太扯着脖子问:“乔村正,有我家宝子的信么?” 宋家,宋广成没开口,却也是看过来——当初,宋凯执意抄小道,遭遇劫匪,一些村人被抓,这事到现在影响还没消退,他只能明面上和宋凯断绝关系,但心里嘛,对儿子自然还有着关注、期待。 “白宝没有,宋凯也没有,不过有一封府城衙门发来的信,也不知道是啥。” 乔村正说着,打开看了看,这一看顿时脸色就变了,也没隐瞒,说出来:“宋凯将白宝捅死了,因为白宝带他去赌,欠了债,让宋凯媳妇自尽了,女儿也被拐跑了……” “什么?” 村人听到这消息,一个个都是惊呆了,不敢相信,相较之下,方才的付宏偷东西被辞都不算什么了。 可以说,宋凯、白宝凭一己之力,将付宏、甚至方临的信都盖过去,拿到了今天的‘全场最佳’。 “杀人?嘶!宋家小子也真敢呐!” “白宝也是,真是长行市了,自己赌,还拉别人去,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宋凯被拉去赌,欠钱,媳妇死、女儿拐跑,现在又要斩首……白宝被捅死……这俩人呐,也难说谁更惨些。” …… 这事冲击实在是太大了,在村里面,平时好吃懒做的懒汉,都会被人戳脊梁骨,现在这赌博、杀人,在他们听来,简直就跟传说中的十恶不赦一样。 对此,反应最大的,自然还是两个当事人家。 “我的宝啊!” 白老太悲呼一声,险些没晕过去,还是旁边白老大媳妇给搀住,可等她定了定神,缓过来,又是面目狰狞扑过去:“宋家人,我跟伱们拼了,你们给我家宝子偿命!” “我去你娘的偿命!”宋刘氏一把将白老太推开,也是气极,理智近乎崩溃:“要不是你家白宝拉着我们宋凯去赌,会有现在?好嘛,我儿媳妇没了,孙女没了,找谁偿命?现在我儿,都要被斩首……呜呜!” 不仅是女人,就连两家的男人都是阴沉着脸,吵着骂着说着各种难听话,撸起袖子,开始动手。 “拉开!将他们都拉开!” 还是乔村正压得住,招呼着人,将宋、白两家拉开,又好生劝说,让他们回去冷静冷静。 …… 本章完 第93章,反应 乔家,等村人走了。 乔旭就道:“宋凯、白宝这样,我其实不太奇怪,当初去府城路上,就看出些苗头了。方老三家的临子,我当初也看出来不一样,就是没想到,会这么厉害,这么快就发达了。” 他说着,看向老爹似乎想着什么,怔怔出神,不由问道:“爹,您在想什么呐?” “没啥!”乔村正摆摆手,心中却是想起,当初听儿子说过,去府城路上,白宝推过桂花家的陈叶,离开府城前,又听说白宝和桂花嫂住在同一条胡同…… ‘白宝去赌,莫不是和桂花嫂有关?’ 他眯了眯眼,心里琢磨着,却没说出来,反正桂花嫂在府城,以后基本不会打什么交道,不关他们的事。 ‘就是,宋家、白家去府城收尸,隔壁老陈家的亲戚,可能也要出人跟去,想吃绝户,这就免不了要和桂花闹上一场。可在桂花手里,那群人怎么讨得了好?’ 乔村正摇摇头,只盼着,别再死人了就成。 当然,退一步来讲,隔壁村老陈家的亲戚,也不是小和村的人,真要找死,他也管不住,能怎么办呢?只能由得他们死去。 耿家。 至于说路上的艰难? 就是去府城,也不可能一大家子都去,自然是选一房出一两个人去。 “我家仲贵近来也没事!” 这倒不仅仅是偏心大房,而是他心里门清:‘老二太精,老四……老四,唉,当初那档子事,老三家代替老四家去府城,路上又是生病、又是遭偷,不知道老三家咋看四房呢?’ 方爷、方奶出钱,他们自然有底气一言而决,方爷琢磨了下,道:“那就让老大家去吧!” 毕竟,这次方爷、方奶出路费,算是‘公费旅游’,再就是,方临一家发达了,这去一趟,可是能拉近关系,最后就是,那可是府城啊,听方临一封封信说的,都让他们心痒痒,也想着去看看,开开眼界。 “上次听到你弟弟在府城找了活计,心里不服气,觉得自己也行,今天听到宋凯、白宝的事,好受多了吧?” “是啊!”方奶也是道:“我和你爹商量着,我们出路费,你们三房看着哪房出个人,去府城看看老三家,看看到底过得咋样?” …… 老方家。 “让我家伯显去吧!” …… “行了。” 从乔村正院子离开,方爷、方奶没让二房、四房回去,直接都喊来大房这边。 如今世道,乃是方兴未艾的盛世,天下太平,只要不想着抄小道,往那偏僻山沟沟里钻,还真几乎不会遇到什么匪徒。这也不是像上次逃难,带着那么多东西,如果可以慢慢等,还可以约好一个商队,跟着去,若是再肯加一些钱,甚至可以一路坐在牛车上。 是,三房去了府城,如今发达了,过得不错,但这也不是从此对四房毫无芥蒂的借口。 不同于上次去府城,这一次,大房、二房、四房都想去。 …… “先前不是说,老三家去府城路上,银子遭偷了,咱们商量着,凑些给老三家送去么?现在老三成了码头管事,应该不缺钱了,就不用凑了……不过,这次宋家、白家去府城收尸,难得的机会,咱家还是出人跟去看看。”方爷说道。 “爹、娘,我就想着哈,让我家季平去,给三哥、三嫂道个歉。” 耿父看向大儿子耿聪,说道:“府城可没那么好,伱细数数,除了你兄弟耿石,还有去饭馆当学徒的郑于,其余还有几个好的?那些进了厂的,看着挣得不少,其实和咱们地里刨食也差不多。” “反倒是,花花世界迷人眼,要真没个定性,你看看白宝、宋凯俩人就知道了。” “我想明白了,爹。”这次,耿聪是真听进去,彻底放下了。 …… 付家。 付老娘气得不行:“我儿怎么会做出那种事?也是当铺掌柜丧良心,欺负咱们乡下去的,克扣工钱太狠了,不然我儿也不会……” “行了。” 付老爹打断:“那时,你还说宏子成了城里人,将来能跟去府城享福,我当时就说,这小子长久不了,我自己的儿子,自己还能不知道么?你还不信,说我咒他……” “也就是那小子还有点分寸,没和宋凯、白宝走得太近,不然,就像我说的,这次还得让我这个老子去给他收尸!” 其实吧,付宏在找到当铺活计后,是看不上宋凯、白宝,没和他们凑一起;等后来,被当铺辞退了,还要赔钱,这时候,轮到宋凯、白宝瞧不上付宏了,不带他玩儿……不然,付宏现在如何,还真不好说。 …… 游家。 “临子厉害啊,不仅自己行,还带着方叔也发达了,不像是宋凯、白宝那般狗屎样的东西。” 当初从府城回来,因为方临‘不计前嫌’,游朝东这厮就变成了一个‘方临吹’。 “临子确实厉害。” 游家媳妇点头:“当初我就瞧着,宋凯、白宝不是个长久的,现在看来,果然!也看出临子是个出息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出息,这就发达了,以后日子还长着,临子指不定能到哪一步呢!” “是啊,多亏离开前,听媳妇你的帮方临家捎信,打好关系。” 游朝东说着,看向外面,脸上露出些忧色:“这些年啊,咱们这儿涝啊涝的……前些天突然下雪,一连下了好几天,又突然停了,这天怪得很,听游街串巷的卖货郎说,豫中、鲁地却连年闹着旱情……我看将来世道,指不定咋样呢?” “可不是?和临子打好关系,也算是一条后路,将来他真发达得很了,地里又真不行了,咱们还有个投奔的去处……” …… 郑家。 回来后,郑妻就拍着胸口,满脸心有余悸:“多亏,多亏咱儿子醒悟了啊!那时,你还说‘宋家是比较近的亲戚,出门在外,让儿子和宋家的凯子走近些,遇事有个照应’,现在再听听这话,你脸红不红?” “也就是咱儿子醒悟得早,离宋凯、白宝这俩灾星远远的,不然,别说找到饭馆活计,这次指不定命都没喽!” 郑父低着头,任凭媳妇说,也不敢反驳,说实话,他也后怕啊! “当初,的确是我看走眼。唉,谁能想到宋凯……媳妇,是我错了。” “知道错就好,你今晚……” “好好,不上床!”郑父忙接道,满口答应着,仔细听,似乎还能从中听出一丝如蒙大赦的意味。 “呸,郑东兴,你想得美,今天两次……不,交三次……” …… 宋家。 一片凄凄惨惨戚戚的气氛。 “当家的,咱们儿子斩……”宋刘氏哀切问着,显然,是想去府城收尸。 “唉!” 宋广成叹息:“去,怎能不去?虎毒不食子,我和他父子一场,嘴上说着‘断绝关系’、‘就当没这么个儿子’,但真哪能这么容易切断呢?” …… 白家。 “我要去府城,将宝子接回来。”白老太坚决道。 “娘,府城这么远,不容易去,您又年龄大了……”白老大媳妇劝说道。 其实,她更想说,白宝都死了,现在说不定都烂了,埋了。 “又不是逃难时候,去一趟府城,我身体还撑得住,我不去,谁去呢?真将宝子落在外面,逢年过节,他连个烧纸钱的都没有,那就是孤魂野鬼!落叶还要归根呐,我怎能让宝子,孤零零飘在外面?” 白老太说着,哭出来:“宝子,等着娘啊,娘去接你……回家!” …… 老陈家。 宋凯、白宝的事,传到邻村老陈家的近亲耳朵里,让他们又一次聚集起来,目的么,自然还是不甘心,想抓住这次机会想吃老陈家的绝户。 “这次,小和村的人去府城收尸,听着还要跟商队走,这可是个好机会,咱们得出人去!” “是啊,听说小和村的人有不少留在府城,咱们到了,就从他们嘴里打听,也不怕找不到桂花。” “等找到桂花那个贱人,无论软的、硬的,还是堵门撒泼、打官司,都得从她嘴里,将咱们老陈家的东西抠出来……老陈家卖的地,陈大强、陈老婆子死了赔的,那可是是一大笔钱,等抠出来,咱们每家都能分上不少。” …… 老陈家的人商量着,准备凑出路费让三人去,陈贵云、陈冯氏夫妇,还有陈寡妇。 陈贵云、陈冯氏夫妇俩,那是出了名的不吃亏,而陈寡妇,更是难搞,身为寡妇,有些姿色,却从没听过谁能占到便宜,这都是不好惹的人。 于是,事情就这么敲定,这三人将带着整个老陈家吃绝户的希望,去往府城,不久后上路。 …… 方临的信,付宏的信,宋凯、白宝的消息,在小和村造成的冲击堪称惊天动地,闹出了巨大波澜。 由此,也引发了后续,不久后,老方家去府城看望的人,宋家、白家收尸的人,老陈家想去吃绝户的人,启程跟随商队去往府城,不知将酝酿出怎样的一场风波。 …… 今天小七千字,是有一些铺垫,因为主角将来要班底,不可能说振臂一挥,村人就跟着跑了。 本章完 第94章,进步 这边,小和村中,老方家去府城看望的人,宋家、白家收尸的人,老陈家吃绝户代表的人,启程跟随一支商队去往府城。 话分两头,府城中,董秀才那边粪便生意平稳扩大,家中平静安宁,邻居和睦无事,仿佛在一波一波的事情过后,波澜终于平静,归于静好。 这日,轩墨斋。 柴一苇休假,次日清早回来,竟带过来两人,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掌柜的,这是我……娘柴贺氏,还有我兄长柴弘毅。”柴一苇低着头道,仿佛做了什么错事。 方临与他相处日久,了解渐深,感觉柴一苇领着两人来似有些不情愿。 ‘这就是一苇的后娘,还有后娘那边的兄长?’他想到上次柴一苇喝醉,说到‘我每月工钱,给家里交一半,爹说,存着给我盖房子、娶媳妇,可后来,继母一直说,就拿给兄长先用了’,不由向这两人看去。 柴一苇的后娘柴贺氏,脸型大大方方,嘴巴宽大,嘴唇微薄,给人以面相刻薄的印象。 柴弘毅则是方方正正的脸,那眉毛、那眼睛、那鼻子,有棱有角,一看去,就让人有着好感。 刘掌柜连忙伸手,将柴贺氏扶起来,这般勉强人他其实挺不喜欢,但想了下,喟然一叹后,最终还是道:“罢了,让他留下试一试吧,先拿着一半工钱,每月一两五钱银子,能否留下,做一段时间再看看……你看如何?” 有了粪便生意后,抄书都不再赶着了,因此,也真不在意清闲些,每月少拿一两银子。 “还不谢谢刘掌柜?弘毅啊,你以后可要在这好好干!”柴贺氏高兴极了,就算是目前试用,一半工钱也有一两五钱银子,挺高了! ——要知道,在码头做挑工,不包吃住,一个月累得要死,也才一月一两八钱银子呐! 事情说定,刘掌柜领着他们去后院,收拾铺盖放东西。 “亲戚来了?进去坐。这小伙子也是好名字,士不可以不弘毅,好名字啊!”刘掌柜夸赞着,将二人请入店中,倒了茶。 ‘果然是后娘。’ 方临注意到柴一苇的称呼从娘变成了后娘,没觉得什么,他不像是这时代的人,继母不慈,也仍要愚孝。 …… 那次去客满楼,黄荻没去,如今还不知道柴一苇的家境,但从方才说到‘娘’时的一个停顿,还有柴贺氏、柴弘毅长相一个模子,柴一苇却不太像,猜到了些什么,以前的一些事情恍然大悟。 “是吧?我儿名字是请一位老夫子取的,别人听了都说好。”柴贺氏眉飞色舞说着,又说了两句客套话,终于说出来意:“我听说,刘掌柜店里还缺个人,就带弘毅过来看看,我儿从小勤快,吃苦能干,您看着将他留下使唤,若做得不好,尽管打骂……” 从柴一苇的亲娘那边论,他和柴家的确是远房亲戚关系,不过在柴一苇亲娘故去后,就基本没什么联系了,对方这次过来,他对二人来意有些猜测,但说实话,心里不太欢迎。 柴一苇落后些,悄悄对方临、黄荻两人道歉:“方哥、黄哥,对不住,上次给家里交一半工钱时,因为数目嘛,我后娘问怎么多了,知道了店里少个人,就一直想让我哥来,我就拖着,可这次拖不了了……” 可哪料想,柴贺氏扑通一声跪下,就要磕头:“您不看一苇的面子,也看在一苇他娘的面子,给我儿个饭碗吧!” 柴贺氏帮着柴弘毅安顿好,又给方临、黄荻说了‘好好相处,拜托照顾’的话,也没多待,就离开了。 “不是,我这店里……”刘掌柜看了一眼柴弘毅,又看向柴贺氏,迟疑了下,不太想答应。 他这道歉,乃是因为:成世亮走后,轩墨斋目前少个人,三人干了四个人的活,累,但也钱多,若再加个人,工钱大概是要降回去的。 “当不得!这怎么使的?你这是折煞我了!” 毕竟,她也知道,自己又是下跪、又是拿柴一苇亲娘来说,是有些不太好,就不多留碍眼了。 他笑了笑,安慰道:“没事,多个人正好轻松些,钱少些就少些吧!” 黄荻一直在想着柴一苇的事,这时经过方临的话提醒,才想到可能要降低工钱这一点,脸上露出个勉强的笑容,却也安慰道:“是啊,轻松些好,不是,临子、一苇,伱们怎么这种表情?好吧,我平时确实抠了些,但那是我家……总之,一苇,这事不怪你,也不是你的错。” 他听对方提到柴一苇亲娘,到底还是心软了,当然,柴弘毅看着就像老实人的长相,也增添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印象分。 “方临、黄荻,你俩带一下柴弘毅。”刘掌柜道。 “行,掌柜的。” 方临与柴弘毅确认了下,知道他不会算数、识字,便道:“收账要会术数、识字,这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我教你给书归下位,这事耐心细致些就好,挺简单的……” 他教柴弘毅的过程中,注意到对方的手掌没什么茧子,顿时知道,柴贺氏嘴里的‘从小勤快,吃苦能干’,恐怕是掺了水分的。 “临子,谢了,要不是你,我还真弄不明白。”柴弘毅道谢,嘴上说着好听话。 “没事,应该的,引导客人,就让荻子教你吧,他是这方面的行家。” “临子谦虚了不是?这方面,你可不比我差。”黄荻摆手,脸上却露出笑容。 他就喜欢方临这点,人实在,说话又好听。 等黄荻教了两遍,柴弘毅又是道谢:“黄哥,真谢谢了,太谢谢了。” 方临听到,抬了下眼,按理说,柴弘毅比他、黄荻年龄都大,但一个称呼‘临子’,一个称呼‘黄哥’。 他感觉,柴弘毅对黄荻,似乎比对要自己热情些,有些纳闷,却也不以为意。 说来,柴弘毅还真有些聪明劲儿,每样教了两三遍后,就慢慢能做了,比方临他们这些老手效率低些,但也能帮三人分担不少。 半上午,有一会儿,店中没有客人,方临放下笔,揉着有些泛酸的手腕。 “临子,来来,泡壶茶喝。”刘掌柜招了招手,笑着招呼道。 “来了。” 方临知道,刘掌柜这是好为人师的性子发作了,想找他唠嗑些有的没的,也是想让他一起喝喝茶,顺便歇歇。 他正想过去。 “掌柜的我来吧!”柴弘毅抢先一步,去倒了茶:“我在家给爹娘泡过,他们都说好,掌柜的您尝尝怎么样?” 他说着,看了方临一眼,从柴一苇嘴里,知道方临是最后一个来的,还是凭着脸皮厚、拍马屁才进来的,极得刘掌柜喜欢,决心取而代之,成为下一个方临。 ——所谓拍马屁、脸皮厚,不是柴一苇说的,是听了方临的事情,柴弘毅自己总结的。 对此,方临也没说什么,知道柴弘毅这是太想进步了,迫不及待想要转正,自己当初一穷二白时,也没好到哪里去,完全理解。 ‘只是,我当初可不只是靠拍马屁啊!’他暗道。 方临能来轩墨斋,从疯狗口中救下刘掌柜,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点,不过,此事方临没有主动说,刘掌柜不会隐瞒,却也没刻意提起,故而柴一苇、黄荻至今都不知道。 他很清楚,不能因为有恩于人,就有心理优势,将恩情挂在嘴上,或者想拿捏对方,这很容易变恩成仇。 对刘掌柜是,对董秀才也是,给予足够尊重,这也是他们感觉和方临相处起来,极为舒服的原因。 “掌柜的,可是茶太烫了,我给您换一壶?”柴弘毅见刘掌柜皱眉,连忙道。 “是有些,不过……没事,你去忙吧!”刘掌柜人老成精,哪能不清楚这小子的心思?感觉对方似乎不太适合自己店里。 而且,这么一搅扰,方才生出的谈兴也没了,他不由有些意兴阑珊,摆摆手。 “哎!”柴弘毅去了,暗暗记住,下次泡茶要温度稍低些。 一上午匆匆过去,期间,方临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按理说,除了收银结账,搬书打扫、给书归位、引导客人,这三样柴弘毅都能做,但却只做后两者,从没有去帮柴一苇搬书打扫。 这是在家里对柴一苇忽视惯了,习以为常了?还是只想做轻省活儿,不想出力气?不得而知。 店里没笨人,各人先后都注意到了,黄荻对柴弘毅客气疏远了些。 而刘掌柜么?看在眼里,也没说什么,只是又皱了皱眉,对柴弘毅态度依旧既不亲近,也不疏远。 …… 本章完 第95章,赶走 上午吃饭,又碰到刘掌柜儿媳妇刘丁氏掌厨,嗯,还算不错了,炒了个青菜。 往常这时候,黄荻总会开玩笑吐槽人家小气,今上午却没说。 ——这和当初方临才来时都不同,那时,黄荻是说了一半,今天是干脆没说,显然是经过了上午的一些事情,对某人心有防备。 “来,我这有些豆腐乳。”方临习惯性拿出分享。 柴一苇、黄荻如往常一般,点到为止,轮到柴弘毅,却是不客气,一大筷子的总量比三人加起来都多。 “临子,谢了,这豆腐乳味道挺好的。”柴弘毅一边大咧咧在碗里搅拌着,一边对方临道。 “哥!”柴一苇拉了下他,感觉丢脸。 黄荻就没那么委婉了,似是开玩笑,又似是敲打:“嘿,你小子,真不客气啊!” 他这人吧,偶尔也会占些小便宜,但有分寸,大便宜更是不占,就如成世亮借的那五钱银子,说了几次后,就不说了。 没一会儿,柴弘毅要去如厕,因为没带厕筹,直接说了声,也不等柴一苇答应,就拿着他的厕筹去了。 ‘称呼变了?’ “这么厉害?方哥,伱不知道,我打小就敬重有学问的人……” 方临看着柴弘毅,笑了笑,也没再说什么,他倒不至于小气到因此记恨,此人如何还要具体再看。 黄荻、柴一苇在下棋打发时间,歇息着,柴弘毅在旁边观看。 “也就一般。”方临笑了笑,这么道。 方临坐下抄书,抄着儒学经典,一方面是儒学经典卖得好,另一方面,也是熟悉这些,为将来可能的科举准备一二。 “临子谦虚了不是?”黄荻在那边下着棋,随口接道:“掌柜都说过,临子的字,去考举人、进士都不会拖后腿,将来,临子你说不得还真能考个举人哩!” “哎,哥……”柴一苇想叫,却没能叫住,委屈巴巴:“在家里是这样,我大不了再削一个,可这里怎么找竹子啊!” “是,拿出来就是让人吃的。” 今日,他抄着朱熹的《四书集注》,眉头不时皱起。 大夏科举承袭元朝,对四书五经的解读,按照程朱注解为准,换句话说,若想考中,必须按照这个来。 ‘四书五经的原本,抄来读来,每有感悟,从中可体悟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只是我的体悟,似乎和应试八股的官方解读多有不同啊!’ 方临看了眼柴弘毅,明显感觉到,此人对自己态度一下子热情许多,心中一动,有了些猜测。 下午,没什么可说,因为加了个人,柴弘毅渐渐熟练,虽然效率仍相对低些,但也让方临三人轻松不少。 傍晚,方临饭后出去,沿着茶馆路线溜达一圈,回来进屋抄书。 “临子拿出来,不就是让人吃的?”柴弘毅如此说着,不知道是没听出来,还是不以为意。 只说朱熹的《四书集注》种种解读,其中许多东西,就和方临三观冲突,也不是不能应试性记忆,但若是不能理解,强行去背,就有种事倍功半的效果,让他颇为苦恼。 这时,柴弘毅在那边看了一会儿下棋,过来,瞧见方临的抄书的字,夸赞道:“临子,你这字写得真好看!” …… …… 和柴一苇相处日久,方临、黄荻都知道,柴一苇有一点点洁癖,洗衣服都要多搓好几遍,更别说这种厕筹了,别人用过,他还怎么用? “这人真是,我去和掌柜的说说。”黄荻起身就想出去。 “黄哥,算了,不然,我后娘……”柴一苇拉住他。 “荻子。” 方临也道:“柴弘毅此人,因为咱俩任何一个被辞退,都可以,唯独一苇不行,别让他太难做。” 方临说得这么明白,黄荻还能如何,无奈叹息一声,坐下了,终究是没去。 …… 次日早上,方临照常早起,发现柴弘毅正弯着腰,捡地上的两个铜钱,以为是对方钱掉了,也没在意。 他随口打了个招呼,出门,和刘掌柜溜达一圈。 回来,吃早饭。 方临照例拿出豆腐乳。 今早,轮到柴弘毅,这家伙竟然斯文起来,像是黄荻、柴一苇一样,只夹了一小点。 方临怔了一下,深深看了眼柴弘毅:‘此人……有意思!’ 他有些摸清此人的脉了,昨天占便宜,那是看他最后来,最容易得罪,因此肆无忌惮占便宜;而昨晚,看到他抄书,黄荻说起刘掌柜的评价,又说他说不得能考一个举人,将此人给唬住了。 看到方临这份潜力后,柴弘毅态度一下子转变,变得热情,今早也不占便宜了,或者说,不是占便宜,而是想打好关系,图谋更大。 ‘所以,此人不是不知道人情世故,而是要看你有没有让人家讨好的价值,甚至说潜力?’方临觉得此人挺有意思的。 “行啊,今早长进了。” 黄荻说着,突然想到柴弘毅前后变化,明白过来些什么,笑道:“你这前后变化,原来是看人下菜?” “那可不是?就是去饭馆,小二看你穿着好衣服、还是打补丁的衣服,这态度能一样么?”柴弘毅觉得理所应当。 旁边,柴一苇没说什么,只是默默低下头,似乎是为有一个这样的兄长,感觉无奈。 …… 中午,黄荻突然说自己衣服漏了,掉了两个铜钱,没找到,问方临等人看见没。 方临想起今早的事,看了柴弘毅一眼,姑且没说话。 “我想着,就在店里,能掉到哪去?应该就在屋里,临子、一苇、弘毅,你们看见没?”黄荻以前也掉过,可总能找到,这次却找不到了。 柴弘毅依旧没吭声。 方临开口了:“弘毅,我看你早上捡的两个铜钱……” 柴弘毅脸上闪过一抹慌乱,却还是嘴硬道:“方哥,那是我自己的,我自己掉的,自己捡起来……” “我的铜钱背面边上,有一块花生大小的铜锈,弘毅你拿出来看看,看是不是搞错了。”黄荻忽然道。 “铜钱容易生锈,很多都一样……”柴弘毅还在嘴硬。 “行。”黄荻没再争辩,径直去找掌柜。 这一下,柴弘毅脸上还在强撑着,心中却已忐忑万分,既怨恨方临多话,又怨恨黄荻小题大做,只为区区两个铜钱……最后,还想着等会儿到了刘掌柜面前,该如何狡辩。 没一会儿,刘掌柜将几人都喊过去,当众对柴弘毅道:“捡而不还,与偷何异?柴弘毅,你走吧,我这店小,留不住你这尊大佛。” 说着,他放下一钱银子,算是这两天的工钱,给柴弘毅结算。 “掌柜,我没……” “还在狡辩?” 刘掌柜喝了一声,偏过脸:“你去吧!” 他又不是在断案,需要什么证据,心中有数即可。 “别,掌柜的,是我错了,是我捡的,再给我一次机会……”听出刘掌柜态度坚决,柴弘毅顿时慌了。 他都不敢想象,自己因为这事,背着一个‘窃’的名声被赶回去,他娘……嗯,他娘不会说什么,但他爹会是什么反应?一顿毒打绝对少不了! 刘掌柜摆手道:“事不过三,别让我说第四遍,真要请你出去,那咱们面上,就都不太好看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柴弘毅还能如何?只能拿了钱,转身,去收拾东西了。 等柴弘毅进去了,一直默不作声的方临,忽然看了眼黄荻:‘昨晚我说的话,黄荻是真听进去了啊!’ 他还真不相信,天下有这么巧的事,今天,黄荻正好丢了两个铜钱,还正好有着记号。 当然,柴弘毅也怪不了黄荻,世上大多数陷阱,都是被针对之人自身有着破绽,比如满根生,又比如柴弘毅。 “这下满意了?”刘掌柜也看了眼黄荻。 “黄哥,谢谢。”柴一苇更是突然对黄荻道了声谢。 “不是,你们怎么都这么说?我……我~没有!”黄荻还不承认。 方临笑了笑,对柴一苇道:“去帮帮你哥吧!” “是得去。”刘掌柜也是反应过来,点了下柴一苇:“给你放一天假,送你哥回去,好好将这事讲清楚。” 柴弘毅毕竟是柴一苇兄长,哪怕是后娘那边的兄长,柴一苇也没有自己留下干活,不去相送的道理,不然事后别人说起来,那是理亏的。 再就是,话语权这种东西,你不去抢,别人就会占据,柴一苇跟着,也能防止柴弘毅回去胡说一通,将责任归咎于刘掌柜、乃至柴一苇。 …… 本章完 第96章,毒士 傍晚,柴一苇回来了,只是看着愁眉苦脸,晚饭后,找到方临、黄荻商量:“以前,我工钱给家里交一半,说帮我存着,可现在,我后娘撺掇着,想让我工钱全交了,这可怎么办?” 这存着也没啥,关键就是怕,这存着存着,就被柴贺氏这个后娘,今日找个借口、明日寻个理由拿去补贴给她亲儿子了。 ‘都说枕头风厉害,古人诚不欺我,柴一苇这老爹,偏心偏的,都偏到不知哪里去了!’方临暗道。 “这……我娘很好,我没经验啊!”黄荻无奈说着,看向方临。 “拿我开玩笑是不是?我爹娘啊,也是很好的。” 方临听了柴一苇爹娘,只觉方父、方母可能也有小缺点,但那真是已经极好了:“不过,却也不是没有办法。” “方哥!”柴一苇收到黄荻眼色,连忙过来给方临倒茶。 黄荻也是绕道后面,给方临捶着背:“临子,你说说呗!” 他们和方临相处日久,知道方临平日不显山、不露水,但却是真正聪明、清醒的人。 …… “恐怕……会上门讨要。”方临提醒了一句。 “所以,要想反抗柴贺氏,一苇不能自己赤膊子上,必须找到一个地位对等的人,这个人要和一苇后娘同一辈分,或者更高辈分,还要有亲戚关系……” …… “岂有此理,之前我还没看出来,那柴贺氏,竟是如此之人?这么对待一苇,先前竟还有脸,拿一苇亲娘说事求我,让她宝贝儿子留下?” “她有这个脸?” 方临三人找到刘掌柜,说了柴一苇的事。 刘掌柜下意识脱口而出,不过细一咂摸,对方似乎还真能做得出来,前些日子,又是拿柴一苇亲娘求情,又是跪下强人所难,这份脸皮确实不可以常理看待。 又过了几日,店中发工钱,柴一苇回去没交,次日,柴贺氏果真气势汹汹找来:“刘掌柜,听说我儿子的工钱是你给存着,这不好吧?” 方临却是一笑:“是人就有弱点,柴贺氏的软肋在于……掌柜的,若她真来,你就……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这个时代就是如此,孝道大过天,儿女面对娘,哪怕是后娘,也处于天然极度弱势,看看‘卧冰求鲤’、‘芦衣顺母’就知道了,人家做得再不对,你也得受着,得去靠爱感化对方。感化不了呢?凉拌! 柴一苇、黄荻点头,说到他们心里去了,这正是症结所在。 “这么说吧,那柴贺氏是一苇长辈,还不是一般的长辈,是‘娘’,尽管是后娘,这个身份天然就占据了优势,哪怕她做得再不对,一苇也不能撕破脸,不然就是不孝……” “不怕!” 刘掌柜真是气得不行:“这样,一苇,你回去就说,伱的工钱我替你收,看那柴贺氏能如何!” 刘掌柜平日打交道的,都是些体面人物,可能忽略了这人世间的生物多样性。 ‘罢了,就出个主意吧!’ “那该怎么办?咱们掌柜是文化人,对方若是撒泼,岂不是秀才遇到兵?”黄荻苦恼道。 ‘今日种下种子,将来有朝一日真要出海,说不得此人就能作为突破口,帮着带走一个村。’方临暗道。 柴一苇这人实诚,以前吃人什么东西,总要找机会还回去,可见是记人情、感恩的,哪怕价值不如桂花嫂,他也愿意出个主意帮一帮。 若是柴一苇不主动说,方临大概率是尊重别人命运,但对方既然求助了,他想了一下,还是决定帮一帮。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恍然:“刘掌柜!” 刘掌柜没接话茬,直接就道:“你还敢来?好厚的脸皮!上次带着你亲儿子来,看在一苇亲娘的情分上,让他留下,哪曾想,你口中‘从小勤快,吃苦能干’的柴弘毅,竟是好吃懒做的货色,搬书打扫一点不做,拍马屁倒是在行,吃起东西来也不客气;捡了东西,更是据为己有,与行窃何异?你这娘怎么当的?” 单从气势上说,就直接压倒了对方,让本来理直气壮的柴贺氏都懵了,满脑都是我是谁?我在哪?不是我来上门质问,怎么变成上门挨骂了? “不是……”柴贺氏想要辩解。 “不是个屁!”刘掌柜这么文雅的人,竟都说了脏话:“我知道来做什么,你还真敢来,是不是想将一苇存我这里的工钱要走?” “我想着保管起……” “还在狡辩!我都知道了,一苇从前交一半的钱,说给他存着盖房子、娶媳妇,可被你撺掇着,拿给你亲儿子用了,现在竟还想全部要走,好个狠心的后娘!” “你、你……” 柴贺氏被揭破心思,恼羞成怒,干脆不装了,直接撒泼:“你就是一苇的掌柜,我才是他娘,你也管我家的事?敢不给工钱,小心我上衙门告你!” “告我?” 刘掌柜气极反笑:“你不知道我是谁么?一苇的舅舅!前些日子还说让我看在一苇亲娘的面子上,跪着求我,收下你那个宝贝儿子,今日就忘了?简直恬不知耻!” “不过是远房娘舅,也能拿来说么?”柴贺氏这么道。 可她却是忘了,前些天为亲儿子求活计,知道刘掌柜是柴一苇娘舅,死皮赖脸攀着这份人情;如今来要工钱,却是下意识忽略了,现在被提醒,又妄图以这份亲戚关系太远,作为托词,蒙混过去,证明管不到她。 只能说,许多人总是会记得对自己有利的一面,忽略对自己不利的一面。 “远房娘舅?那也是一苇长辈,别拿豆包不当干粮。你是不是以为,只要你拿捏着后娘身份,哄住他爹,我就拿你没办法了?” 刘掌柜祭出了杀手锏:“你亲儿子手脚不干净,你这个当亲娘的,是不是也有窃偷行径啊?你身为后娘,因为亲儿子妒忌一苇,狠心要走全部工钱……窃偷、妒,七出之二也,我今日,就要以一苇长辈的身份去你们柴家村,召集柴家宗老开会,休了你这贱妇!” “这……不行!”柴贺氏一听这话,终于慌了,声音都破音变得尖利,可看刘掌柜真要走,想到那种后果,一股凉气直冲天灵感,浑身一软,直接吓得瘫倒在地,衣服脏了都顾不得,快爬两下死死抱着刘掌柜大腿:“别,我错了,我不要钱了!” 说到底,她也只是一个村妇,而且,刘掌柜所说,精准打在了七寸。 亲生儿子手脚不干净,质疑有窃偷行径;因为亲儿子妒忌柴一苇,变着法收走工钱,这般强行攀扯,也能勉强说得过去。 而窃盗、妒,这是什么?七出之二!触犯了,是能休妻的! 说实话,柴贺氏不怕柴一苇,哪怕她只是后娘,哪怕再不对,柴一苇也不能对着干,不然就是不孝,但刘掌柜这个长辈可以,凭借娘舅身份,还真能去找柴家宗老召开族会,哪怕说辞稍稍牵强了些,柴家宗老也必然向着柴一苇这个柴家血脉,因此休掉她是极有可能的! 也就是说,这个计划具有切实可行性! “舅舅……”这时,柴一苇出来,哽咽着道。 “罢了,看在一苇面子上,且饶你这一次,但从今日以后,一苇不会给家里交工钱了,也别让我再听到你欺负一苇的事,不然,我就是不要了这张老脸,也要将你这贱妇从柴家扫地出门!” 刘掌柜的确能这么做,可能让柴贺氏被休掉,但却是两败俱伤,柴一苇亲爹那边不太好说,还可能让柴贺氏破罐子破摔,反而留着这一手,如一把悬在头顶利剑,更能让对方克制。 “这……要不,还是像以前,交一半……”柴贺氏小声嘀咕,还试图讨价还价。 “嗯?” 刘掌柜只用一个字,就让柴贺氏乖乖闭嘴,又是作势欲走:“那还是走吧,去你们柴家村,或者县衙也行,你不是要告我吗?正好,我今天就要在满府城人面前,揭破你这个贱妇真面目!” “别!别去!好好,不交,不交……您放心……我以后一定,一定好好对待一苇,再也不敢了。”柴贺氏被这一番连消带打,吓得语无伦次,最终还在一份悔过书上画了押,才终于脱身,灰溜溜走了。 …… 等柴贺氏走了,黄荻兴奋出来,激动竖了个大拇指:“掌柜的,威风啊,我在里面听着,都觉得解气,舒爽!” “厉害。”方临也是道。 “哈哈!”刘掌柜明明笑得合不拢嘴,却还是谦虚着道:“这不都是咱们一起合计的?大家伙儿搭了戏台子,让我一个人给唱了。” “尤其是临子你,料事如神啊,那柴贺氏如何说,如何反驳,都一一料到了,让我想到一个古之智谋之士……” “谁?” “三国毒士贾诩是也,真狠起来,那是没别人什么事了。” “掌柜的,您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方临哑然失笑。 “就是,临子你聪明啊,就跟那戏台上的军师似的。”黄荻也是说着。 “行了,可别吹嘘我了。” 三人一番插科打诨,舒缓气氛,也是给柴一苇时间,让稍稍平静下来,整理好情绪:“谢谢!谢谢方哥、黄哥、掌柜的,晚上我请大家吃饭。” “客气,咱们是朋友嘛,有事能帮就帮。” “是啊!” “一苇,也别以为我对你后娘说的是托词,以后真有事,就来找我,就当我是你亲舅舅。” …… 晚上,柴一苇请客,去外面买了酒、菜带回来,颇为丰盛,刘掌柜也过来坐了有一会儿。 这夜,柴一苇又喝醉了,夜里却没再喊一次娘。 …… 本章完 第97章,生死 时间匆匆而过,又是到了方临轮休,这日傍晚回到西巷胡同,夕阳西下,金红色的霞光染透了半天天空。 欧夫子依旧坐在桂花树下的藤椅上,守望着如一个地标:“临子回来了?” 说话间,他喝了口水,被呛着,连连咳嗽。 方临快步上前,给他顺了顺背,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老了,老了啊!”欧夫子这么道。 “是么,我们掌柜前几天也在说,人老了,精力不济事了。”方临看了眼方家门口择菜的方母,也没回去,干脆在这边坐下,和欧夫子唠嗑。 “他那哪算是老了?这人啊,只要能自己穿衣服,能自己吃饭,能自己走路,能正常活动,没病没灾,就不算老了。等七八十岁以后,各方面大不如前,才算真正老了。像我,有时候被一口饭噎着,半天都出不了声。” 欧夫子叹息一声,没再说这个,问道:“听你娘说,你们村来的,有个人过两天要被砍头?” “嗯,打算去看看,送最后一程。” 欧夫子说起自己:“我育有三女一儿,只活下来了两个女儿。我那个儿子,三岁时受了风寒,发热不退,浑身烫人,看大夫,用土法子,如生姜插进黄峰窝,灶里烧红,开水冲泡,或者针刺舌头,都没用。记得那晚,他又开始抽筋,牙关紧闭,翻白眼,按人中,终于醒来,喊了声‘爹爹’……可没多久,又抽筋,死了…… 他下意识看了看那边,方母还算年轻,还没生出白发,所幸,那般日子似乎还远。 “夫子,我看你们两个女儿也时有过来探望,怎么没见你们也过去住?”方临想了下,转移话题道。 还有一个女儿,没发热,一直咳嗽,开始咳嗽的第十九个夜晚,没了。 欧夫子指了下胸口:“隐隐作痛!” “去看看也好,生生死死,总让人感悟良多。” 当年送走爹娘,黑发人送白发人,那时的痛是撕心裂肺;送走儿子、女儿,白发人送黑发人,却是哭不出来,每每想起,这里……” 这平淡的话语,此刻,好如惊雷在方临耳边炸响,他如今尚不能感同身受,但可从其中,听出一种清醒、克制着的哀伤,极为内敛,犹如平静湖面下的惊雷;却又隽永悠长,如江水绵绵不绝……让人心中生出莫大恐惧。 “怎么没过去?” 方临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如何安慰,怎么就突然说到了这般伤感的话题呢? 欧夫子沉浸在这种情绪里,似有感慨,望着远方的落日,突然悠悠道:“人生之难,并非穿衣吃饭,日常开支,精神生活也占据同样重要的位置,当你的亲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开伱时,那刻骨铭心、椎心泣血的感受使人恍恍不知所措。” 欧夫子答着,看了眼厨房忙活的欧夫人:“我都好,可老伴儿她啊,按她的说法,不是女儿不体贴,就是住不惯,不如回来自在。” “她在家里,还能煮煮饭、炒炒菜,把饭煮的烂烂的也没人讲,这般有点事情做,时间就容易打发些,到了女儿家,总不是自己的家,好像天天在做客,去厨房,也不好指点,心里希望饭不能煮硬了,菜要煮烂些,可为了图个和睦,这些话都不能讲。” ‘非是深情之人,怎能对这些细节、心思如数家珍呢?’方临心中暗道。 这时,欧夫子又看了厨房一眼,悄悄对方临道:“老伴儿和我说,有一次,女儿有事,是亲家做饭,她到厨房里讲一次,希望把土豆煮烂些,她想吃点,但端到饭上的土豆,仍是吃不动,心里满满的愁苦,只能咽到肚子里……和女儿们住一起不好过啊!” 说话间,小猫乖乖‘喵’地叫着,溜溜达达过来了,在欧夫子旁边蹲下,舔舐着自己的毛发。 方临伸手摸它,不想似是有几天没回来,竟是认生,躲开了,躲到欧夫子那边去了。 欧夫子也有童心,逗弄了它下,这家伙这次没躲。 “真好啊!”他道。 “夫子也喜欢这些小东西?” “嗯,养过一只狗,叫平安。” 没等方临问,欧夫子就道:“后来死了,就再也没养过,这些小东西啊,感情深了,它们也能让你体会一次生离死别的滋味,这一次次的……” 他摇摇头,没说下去,似是今天说得多了,有些累了,打了个哈欠,重新看向厨房的欧夫人,目光带着温柔:“她啊,身体不好,希望是我送走她。不然,若是她走到我后面,一个人该怎么过?” 方临看得分明清楚,此刻,欧夫子的眼中的确是温柔,平静的温柔,在漫天夕阳晚霞的映衬下,浑浊中透着明亮,晶莹泛着光。 这正感伤着呢,欧夫子家那边,陆家陆老爹回来了,听到了欧夫子的话,笑着道:“临子,你可别听夫子瞎说!我记得,老前些年了,夫子就说老了,身体不行了,不行了,可说着说着,这么一年年过去,将爹熬走了,后来又将我娘熬走了,我看啊,欧夫子是要长命百岁的,将来指不定能将我也熬走哩!” 方临闻言笑出声。 “哈哈!”欧夫子自己都是笑起来,斑白的胡子在橙红变幻的夕阳中抖动。 本是伤感的气氛,一下子,竟是莫名快活起来。 “老头子,说什么呢?还不过来端饭?”欧夫人没好气唤着,那语气啊,比欧夫子教训小学童也差不多。 “哎,来了。”欧夫子却是乖乖的,真如小学童一般,起身连忙去了。 一轮红彤彤落日西沉,霞光在此刻的暮晚极尽绚烂盛放,照在厨房里,照在花白头发的两人身上,他们小小的影子依偎重合在一起。 方临看着这温馨的一幕,想起方才的对话,不知为何,心中却有一种淡淡的感动与感伤,久久挥之不去。 不过这种情绪很快就被压下、掩藏心底,那边陆家最小的娃娃跑着喊着,领着些人过来了:“方哥,你们家来客人了!” …… 本章完 第98章,白花 所谓方家客人,正是小和村来人。 老方家来府城看望的人,大伯方伯显,一儿一女,方传辉、方玉玉;白家收尸的人,白老太,大儿子白丰;宋家收尸的人,宋广成、宋刘氏;老陈家来吃绝户的人,陈贵云、陈冯氏夫妻俩,陈寡妇。 是的,宋家、白家收尸的人,老陈家吃绝户的人,也跟着一起来了,毕竟一路一起过来的,方伯显也不能说赶他们走,不让跟过来。 “坐!坐!都坐!家里也没准备,我们赶紧去买些菜!”方母招呼他们坐下,泡了豆子芝麻茶,与田萱匆匆去集市买菜了。 方父、方临留下陪着。 “爹娘让我过来看看,拿点东西。” 方伯显与方传辉、方玉玉,将带来的大包小包在桌子上放下,然后,以他闷葫芦的性子,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其实,他心里为带宋家、白家、老陈家的人过来,挺不好意思的,可就像前面说的,又不可能不让这些人跟着。 宋家、白家、老陈家的人,也跟着放下东西,当然,只是将自己带的东西放在身边,没有要拿礼物的意思。 “是啊,我们在隔壁村,都听说你方老三发达了,现在,是在城里码头当管事?” ‘嘴上糊弄我家呢?来者不善啊!’ “临子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方父这么道。 “叔有、临子,我家这口子是给你们开玩笑呢!不是说要去客栈安顿么?这就走吧!”宋刘氏打圆场道。 “咳咳!”宋广成表情险些都没能绷住,实在是没想到,方父竟会这么说,或者说,方父变化这么大。 “临子,几个月没见,看着越发出息了。若是我家宝子和你走近些,说不定也不会有那事……” “也行,等安顿下来,咱们稍后再聚聚吃个饭!”宋广成怔了一下,不过反应很快,又是强调‘聚聚’。 方父在码头做了一段时间小管事,因为打交道都是形形色色的人,很是锻炼人,近来成长了许多,此刻就预感到了麻烦,一时间,没想到如何回应,就暂时沉默以对。 可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好么? 与宋家,对方借粮不还,还要方临去讨要,就算以前有点情分,也早就耗光了;与白家,以前在小和村,关系也就一般般,见了面,就是点头打个招呼的交情;老陈家这三人,乃是隔壁村的,更不必说。 …… 他不由想起几月前的要粮,就是被方临拿捏了,暗骂自己不长记性,知道说不过方临,便看向方父,企图借助压制方临:“叔有,你看临子这说的什么话?” 他直接扩大范围,扎你痛脚,来一个乾坤大挪移,将方家请客,变成你来赔罪道歉! “呵呵,这……”宋广成表情煞是好看,这事他敢答应么?答应了,那就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可若是拒绝,那就是连认错的态度都没有。 当然,你要说,都是同村的,或者老家旁边的,在外面见面了,请吃顿饭怎么样?就那么小气?是,方家的确不缺这点。 不过,虽然没礼物,但他们嘴上热情啊,好似和方家很亲近似的,极为热络地开口了。 他的心思显而易见,仍不甘心,想要占便宜。毕竟,来到府城,他们是客人,真要聚聚,在方家吃饭自不必说,若是在外面吃,还能让客人掏钱么? 方父依旧沉默,方临继续代打:“这样,小和村留在城里也有不少人,当初因为宋凯提议抄小道那事……要不我将他们请来,咱们一起聚聚?宋伯,您请大家伙儿吃个饭,就当是赔罪道歉了。” “叔有啊,没想到吧?咱们竟然能在府城见面了,这也有段日子不见了,可得一起吃个饭,好好聚一聚。” 方临听出来了,宋广成话里话外是想吃方家一顿,白家、老陈家多少也有那么点蹭饭的意思,大概是看方父成了码头管事,不缺钱? 这般的人,伱就是请他们吃饭,顶多收获一句嘴上的好听话,心中说不得还会骂你傻子,甚至更进一步蹬鼻子上脸,在府城遇到麻烦,比如后续收尸、探监宋凯啊、找桂花嫂吃绝户,都来找你帮忙! ‘所以,这不是一顿饭的问题,而是试探我家底线的问题,我家退一步,他们就敢进十步!’方临暗道。 可宋家、白家、老陈家这都是些什么人?宋凯、白宝那个德行,他们家中长辈就没一点问题?老陈家三人更是来吃绝户的。总之,说是满员恶人,有些过分,但要说都不是善茬,那还是保守了。 他知道,在场不只有自己,还有儿子,在码头都可以靠着儿子躺平,家里自然也可以嘛! 果然,方临开口了:“这天色不早了,我家也不大,宋伯、宋婶、白婆婆、白大哥,还有老陈家的伯伯、婶子、嫂子,你们还是得尽快找个住宿的地方,安顿下来。正好,我知道一个干净实惠的客栈,咱们这就走吧?” 还是那句话,码头锻炼人,现在,他也不像以前那么‘实诚’,敢于当面撕破脸了。 ‘若是桂花嫂、或者耿家嫂子在这,方才与我打配合,今天绝对能让宋广成下不来台、颜面尽失,不过,爹能做到这种程度也不错了。’ 方临想着,看向白家、老陈家的人。 白老太、白丰,老陈家的陈贵云、陈冯氏夫妇,陈寡妇,也都是提起东西站起身。 “叔有啊,你和伯显兄弟重逢,好不容易聚聚,我们哪能真厚着脸皮留在这儿?就不搅扰了,走了!” “是啊,天色也不早了,我们是得赶紧去客栈安顿下来。” 别看他们此刻如此通情达理,好说话,但若是方才,方临父子和宋广成唇枪舌剑交锋输了,你看他们走不走? 老陈家来的,可是选出的三个吃绝户的代表,这般三人,本就是只占便宜不吃亏的性子,有便宜要占,没有便宜就想办法创造条件,也要占。 白老太、白丰母子俩,相对来说,占便宜的心思小些,但若是能不要钱蹭一顿好饭,你看他们吃不吃? 现在如此识趣,不过是因为,方临父子与宋广成的交锋,让他们意识到,方家不是好相与的,不是可以被他们咬上一口、占便宜的羊,而是有着爪牙、乃至比他们更强大的猛兽,正是如此,他们才会收敛。 “爹、大伯、传辉、玉玉,那你们先坐,我带叔叔婶子们过去。” 方临带着宋家、白家、老陈家的人走了。 在胡同口,遇到耿石家媳妇苏小青,不动声色打了个招呼。 半路,老陈家三人对视了下,陈寡妇出面,开口问道:“临子啊,你知不知道,你们村的桂花,来了城里后,住在哪啊?” “哟,这事我还真不太清楚,就刚才打招呼的耿家嫂子,她可能知道,明天你们去问问吧!对了,” 方临看向宋广成夫妻俩:“宋伯、宋婶,你家宋凯,早前些日子给了我一封信,让我转交给你们,明个我给你们带来。等过些日子,他……我再去送他最后一程。” “谢谢临子了!”听到儿子的消息,宋广成夫妻俩终于还是没忍住,暴露出外人少见的真实的一面,这一声的道谢也是情真意切。 白家、老陈家的人,隐约知道方临和宋凯有些过节,方临能做到这样,站在旁观者立场,也都感觉方临仁至义尽。 “白婆婆、白大哥!”方临又对白老太、白丰道:“我和你家白宝,都是从小和村出来的,来到府城,打交道较少,他的事,也是前些天才知道……你们节哀。” “临子啊!”白老太听提起小儿子,顿时哽咽。 白丰抚着母亲的背安慰着,对方临善意点点头。 “老陈家的叔叔、婶子、嫂子,你们来府城,到底干啥的,你们心里有数,我也能猜到些。” 陈贵云、陈冯氏、陈寡妇听着,三人目光交汇,一时没开口,准备看看,方临到底想说些啥。 “我和各位叔婶说这些,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说,我家在府城是积攒了些人脉,但有些事情不想掺和,各位叔婶想来是会体贴理解的,面子这种东西,都是互相给的嘛!”方临神色平静,与各人一一对视,微笑着道。 方家来府城这么久,方父能做到码头管事,要说没一点人脉他们也不会信,这些人脉能办事,自然也能拿来对付某些人——在这些人面前,适当展露爪牙是必要的,否则,某些人永远不会有边界感。 宋家、白家、老陈家的人听了这话,一时都是没说话,各有思索。 在场个顶个的聪明人,响鼓不用捶,有些事情不需要说太明白。 说话间,方临将他们带到了一个名为‘食客来’的客栈,在这一点上,他还真没坑人,这个客栈的确实惠,很有性价比。 当然,这里距离桂花嫂家不远不近,更能为针对某些人的计划增砖添瓦,这点小事就不需要说了,想必他们也不会在意。 带到客栈后,方临也没多留,打个招呼就走了。 …… 西巷胡同,胡同口。 苏小青在看到方临,点头打了招呼后,看着方临一行离开,立刻就出门去了,去找桂花嫂。 “桂花,老陈家的人来了,我看临子带着他们出去了,应该是带去客栈,安顿下来。” “嗯。” 桂花嫂放下淘米水,此时,她的袖子挽起来,露出细细瘦瘦的手臂,整个人看起来柔柔弱弱,闻言点点头道:“那明天就开始吧,他们好不容易来一趟,可得好好招待一番。” “咯咯咯……这下老陈家那些人可有得受了。不过也对,这种事情就得一次打痛,让他们再也不想来、不敢来。” 苏小青说着,都为老陈家那三人感觉可怜,桂花嫂的布置,她是知道些的,那一个接着一个的坑……她自问,都是很难躲过的,老陈家的人,这次若是多踩几个,怕是回都回不去。 “是这个道理。”熹微的灯光下,桂花嫂穿着素色的衣服,微微笑着,如一朵静静绽放的小白花。 …… 本章完 第99章,大幕 将宋家、白家、老陈家的人送去客栈,回来西巷胡同,方临远远看到,桂花树下,方传辉、方玉玉兄妹俩,在和欧夫子说话,不知道说些什么,逗得欧夫子哈哈大笑,花白胡子都在摇晃,在暮色中闪着光。 这时,满娭毑从洗衣店,做工回来了。 方传辉、方玉玉看到,顿时开口,仿佛在和欧夫子确认这是不是满娭毑,得到肯定,兄妹俩手拉着手,扭头就跑,只欧夫子留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好,满娭毑来了,妹妹快走!” “哇,是满娭毑,好可怕!” 兄妹俩嘴里嘀咕着,一溜烟跑了,跑进去方家,在门口又探出半个头,猫眼看向满娭毑。 方临远远看到这一幕,笑了笑,心里有些猜测,路过给欧夫子打了招呼,回去问这兄妹俩:“方才,你们跑什么呢?” “临子哥,你信中说的啊,夫子是好的,这边的邻居是坏的。” “对,临子哥哥你的信,我一封没落,全都听了。” 方伯显、方父兄弟重逢,说小和村的事,说府城的事,这一说起来,话匣子打开,就没完没了,一直说到了吃饭,还没说完。 “咳咳!”方父听了有些尴尬,那信是怎么回事,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么,都是方临假他之口自己发挥的。 “爹娘身体都好,硬朗着呐!每次你们去信,这种长脸的时候,他们最开心……” 田萱也笑着,照顾方玉玉。 “三娘、萱萱姐,你们做饭真好吃,汤、萝卜都很好吃。” 方临暗暗点头,说着:“大伯、传辉、玉玉,明天,咱们一起去看戏,在府城逛逛,有时间也去瓮堂洗个澡……” ‘方家其他三房,的确就以大伯家最厚道。’ “逛逛就行,看戏、去瓮堂洗澡就算了,要花不少钱嘞!”方伯显摆手道。 “要不了多少钱!你弟妹、小萱做些针线活,能挣些,我在码头也还行,临子在书肆更多,你不知道,他现在,还在……” “嗯呐,临子哥哥,我听了你的信,做梦都在想府城呢,终于来了。走的前两天,晚上我都睡不着觉……大哥也想来,没来成,让给我和二哥了,我回去就讲给大哥听……” 方临再次莞尔,摇摇头,笑道:“这样啊,那伱们也应该知道,我救了满娭毑,然后,满娭毑一家就改正了不少,以后不要这样……嗯,不要这样明显了。” “传辉、玉玉,你们又不是属兔子的,来来,吃肉!”方母给兄妹俩夹菜。 ‘我那个大娘还是这般性格,不让人占便宜,也不占人便宜,丈夫、儿女来做客,准备了这么多东西。’ 这时,桌下,方母悄悄拉了下他。 “他们非要跟来,还好,路上跟着商队,坐着牛车,可比走路轻省多了。”方伯显道。 方父顿时反应过来,住嘴,没说了。 到了饭间,就能再一次看出,大伯、大娘教得很好,方临一家动了筷子,方传辉、方玉玉才吃,而且,只挑着吃萝卜、土豆等配菜夹。 这时,方母、田萱已经买菜回来,在厨房咣咣挡挡做着饭。 今天,因为又是要去买菜,又是做的饭菜多了些,等天色蒙蒙黑的时候,才开始吃饭。 晚饭,菜有三道,两荤一素,一个老母鸡炖土豆、萝卜,满满一大盆,一个大鲈鱼炖豆腐,也是好大的一碗,还有一个小葱炒豆腐。 方临拉着兄妹俩坐下,陪着说话。此时,桌子上放满了东西,方母、田萱买回来的酒,还有大伯带来的大包小包东西,有的已经打开,可见是花生、干荃菜、干木耳等等。 “嗯嗯,是的呀,三娘、萱萱姐,你们也吃,这饭菜太好了,比我们过年都还好哩!” 不是方爷、方奶说出路费么?方伯显带俩孩子,二房、四房心里不太平衡。 大房人老实,让他们知道也没什么,不会想着占便宜,但万一说漏嘴、说出去,二房、四房,还有其他村人,可能会想着,让方临安排活计进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方传辉如个小大人般,若有所思:“临子哥,我明白,若是我们见了满娭毑就跑,太明显了,就是没礼貌了,让他们知道临子哥你写信说到的,以后就不好相处了。” 只能说什么样的父母教出来什么样的娃,这般的孩子,真是让人心中生不出一点点恶感。 今天这都是自家人,也没分桌啥的,围着坐下。 方父说着,粪便生意都到了嘴边。 他带着兄妹俩,揽着哥哥的肩膀,拉着妹妹的手,进屋。 不想方爷、方奶难做,也不想给二房、四房留下话柄,大娘方柳氏索性将俩孩子的路费自己给出了,就为让两个孩子跟着见见世面,说实话,这份大方、舍得、眼光在一个乡下妇人身上是极为难得的。 其实,因为带这俩小家伙,老方家内部还闹出些小矛盾。 方临想着,问道:“大伯,传辉、玉玉跟着,路上不容易吧?” 兄妹俩都是点头。 “因为临子哥的信嘛,我们听了,就想来府城看看,娘也说了,多看看、见见世面挺好……大哥也想来的,可娘说,总得留个娃娃在家,大哥就让给我和妹妹了。” “大伯,说说咱小和村……”方临适时岔开话题,拿了几个剥蒜来剥,方传辉、方玉玉兄妹俩很有眼色地过来帮忙。 方父问起小和村的爹娘,也就是方爷、方奶。 ‘果不其然,是我寄回去信的原因。’ “真聪明!真乖!” 方伯显说得没错,因为方临一封封的信,连带着整个老方家的名望在小和村节节攀升,如今在小和村里,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好名声了。 说实话,方临挺喜欢这对兄妹的,毕竟是堂兄弟,有着相近的血脉,大伯、大娘又教育得很好。方传辉比他小四五岁,有着大伯的实诚,也有着大娘的机灵伶俐;方玉玉六七岁,长相集中了父母优点,可可爱爱,戳中了他两世都想有个妹妹的渴望。 “临子哥哥,我也记住了。”方玉玉点着小脑袋,脑后的双发髻,就跟着翘呀翘的。 其实,方父在码头也不是白过的,若是外人面前,断不会有方才那种事,刚刚不过是因为在亲兄弟面前,还是敬重的大哥,卸下了心防。 “确实花不了几个钱。” 方临注意到了,接话不让冷场:“再就是,大伯、传辉、玉玉,你们好不容易来一次,真要是什么都没有尝试,回去人家一问,知道没看戏,没去瓮堂,没买什么东西,还以为苛待大伯你们,不欢迎呢!” “就这么说了,明天上午去看戏,我记得有一场《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这新戏可受欢迎了,下午,咱们去府城各处逛逛……” 之前的《西厢记》,城中戏班子尝到了甜头,这不又出新戏了,《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横空出世,最近在城中造成不小轰动,说是万人追捧都不为过,嗯,刘掌柜看了都说好! “临子你不是在书肆……活计重要。” “没事,我和掌柜的说一声,和别的伙计商量下,将轮休换到一起。”方临这么道。 上次,刘掌柜不是对柴一苇的后娘柴贺氏一顿连消带打么?从这以后,柴贺氏就对柴一苇有点怕,连带着他那个亲爹,对他也似乎有些意见,那个家没个家味儿,柴一苇都不大想回去。还有就是,因为方临的帮忙,柴一苇极为感激,近来相处,太过客气…… 所以,这次正好,他提出调换轮休请求,一举数得。 饭菜香喷喷、热气腾腾,烟气缭绕,饭间的气氛,却是更为炽烈。 方父、方伯显亲兄弟俩,喝了点酒,回忆着在小和村的事;方临给方传辉、方玉玉讲着些府城的事情,一些小事在他口中娓娓道来,似乎也有了别样的魅力。 这种热闹氛围感染下,各人都是高高兴兴、满面笑容,一顿饭,吃了足足大半个时辰。 当窗外一轮明月高高升起,胡同中都静谧了,这才结束,拾掇拾掇,准备睡觉。 大伯方伯显、方传辉和方临一个屋,方玉玉则是和田萱睡,今晚就这么过去,各人怀着相聚喜悦的余味儿、怀着对明天的期待入睡了。 …… 食客来客栈。 宋家这边,宋广成、宋刘氏在说着方家。 “临子说的给咱儿子捎的信,里面也不知道写的什么?” “还能是什么,多半就是些后悔的话。”宋广成哼了一声。 话虽如此,宋刘氏还是期待,压抑着这份心情,转移注意力道:“今天,你看方老三,以前那么好面子、好说话的一个人,竟也能说出那种话?” “这人啊,是会变的,都进了城这么久,当了码头管事了,怎么可能没一点变化?不过还是比不上他儿子!” 宋广成说着,感叹道:“方老三生了个好儿子啊,他家里,就临子格外精明,要是没他,方老三家绝对没今天这个样儿。我早就说过,让咱儿子跟临子学学,他要是听我的,不求像是成为临子那样,就是能学个三两分本事,又怎么会落到今天这般下场?” “可不是?哎,当家的,你说……”宋刘氏突然坐起来,想一出是一出道:“临子既然给能给咱儿子捎信,说明现在关系还不错,是不是能让他帮忙,帮咱们探监,甚至救下咱儿子……” “糊涂!”宋广成打断:“你也真敢想?这可是人命官司,就是方家,能找什么关系?即使能找,有这种关系,为什么要为咱们一个外人找,掺和进去惹得一身骚?” 他看到妻子红着眼眶低头,心下一软,知道妻子不过是爱子心切,语气也缓和了些:“你真想探监,咱家自己找人花些钱,别去麻烦人家临子了。” “咱儿子和临子,他们之间那些事你又不是不知道?说实话,临子能帮着捎信,已经是念情,很不容易了。咱们没脸去找啊,就算找去,人家今晚话说得还不够明白?肯定也不会帮,真死皮赖脸非要凑,那就是将脸送着给人家打呐!” “当家的,我知道了,我就是想儿子……唉,咱们总得想个法子,最后见见儿子。” …… 白家,白老太、白丰也在说着。 “方家如今算是发达了。就是,我瞧着,不想和咱们打交道……” “那不是应该的么?” 白老太道:“就宋家、老陈家那些人,臭狗屎一般的东西,不打交道是对的。咱们……咱们家好些,可又能好到哪里去?” “算啦,娘这次来,就是想见宝子最后一面,给他收尸,也没什么求着人家。” “娘说得在理。”白丰想着,一路过来,自家老娘和宋家人虽不说话,但也保持着克制,想来应该是不会出什么幺蛾子的,不由安下心来。 “时候不早了,睡吧!” “哎!” 白丰睡了,却没注意到,白老太翻了个身,仍睁着眼,摸了摸怀里,那是一把布包的匕首。 …… 老陈家。 陈贵云、陈冯氏夫妇,还有陈寡妇,也在说着方家。 “我打听过了,这客栈还是算是实惠,方老三家的临子没坑咱们。”陈冯氏关上门,进来道。 “不过,人家也摆明了,不想和咱们打交道呐!”陈贵云说着。 “这不是应该的么?这事,本来和方老三家也没什么关系。” 陈寡妇告诫他们:“方老三今天看着,也变了,是敢和人撕破脸的,方临临子更不是善茬,咱们贴上去,也讨不了好,可别做什么蠢事。别忘了,咱们来的目的是桂花,是吃她绝……拿回咱们老陈家的东西!” “是啊,没必要和老方家结仇,安心盯着桂花就行。” “我也是这么想的。” 三人达成一致意见。 “那咱们商量商量,明天去找桂花那个贱人,具体什么章程。” “我这么想的,若是桂花在附近人缘不好,没邻居帮,那就来硬的,直接闯进去拿;若是人缘好,有邻居帮,硬的不行,那就堵门撒泼,不给钱就坏她名声,让她什么都干不了……” “我看行,你们夫妻俩唱红脸,我唱白脸,咱们给她来一个软硬兼施。”陈寡妇眼珠一转,道。 “也行。不过这事,咱们还得考虑到最坏情况,万一桂花找到什么靠山,来硬的不行,那是上门找打,撒泼,也未必拿捏得住。这时候就要来软的,哪怕抱着她腿,抹鼻涕眼泪,就是恶心人,也要啃些好处出来。” “对,实在不行,那就打官司看看,反正,咱们不能白来一趟!”陈冯氏恶狠狠道。 油灯闪烁的灯光下,映照出三道张牙舞爪的影子。 …… 呜~呜~ 窗外起风了,大风吹过梧桐树,直上九天,九霄之上风云际会,风起云涌,某一刻,遮蔽天穹的黑云忽然开始散去,如大幕缓缓拉开。 …… 本章完 第100章,好戏 次日清早,方临早早醒来,起床。 可能是因为连日的赶路,此时,大伯方伯显还在熟睡,有着微微的鼾声,倒是方传辉也醒了,这般半大孩子精力旺盛,很容易睡饱,跟着轻手轻脚起来。 外面厨房,田萱做饭,方玉玉在灶前烧火。 方父、方母么,大概是因为昨天吃得太晚,又稍稍喝了些酒,还没起来。 “临弟、传辉,水烧好了,给你们留着哩,来洗脸。” “临子哥哥、二哥,早!” “早啊!” 洗漱过后,方临准备出门:“我去店里和掌柜的说一声。” 他说着,又看向方传辉、方玉玉,笑道:“传辉、玉玉,跟着一起去吧!” 外面,此时天色还没大亮,空气中有着熹微砂砾般的阴影,不过,粪夫已经吆喝着收粪便了。 往府城稍里去,早起卖菜、买菜的,人来人往,背着书篓上学堂的小学童…… 方传辉、方玉玉不时点头、或者问一句,给着正向反馈。 “真好,一看就聪明可爱。”刘掌柜夸赞道。 兄妹俩也微仰着脑袋,瞪大眼睛看向刘掌柜,他们都听了方临的信,知道这个掌柜在天冷了会送棉袄,此时啊,亲眼看到,有种故事中人物走到现实的奇妙感觉。 方临说着,带着他们深入早起的城市,依稀的叫卖声渐渐传来,路过街道,他会介绍各种铺子:“这里是卖布的,这个是卖粮的……现在还没开门,等到了晌午,人会很多,咱们上午看戏,下午,我再带你们过来看看……” 方临微微点头,再一次在心中感叹:‘大娘教得真好!’ 正好,刘掌柜从外面散步回来:“临子,你今天不是休息,怎么过来了?这两个小娃娃是……” 向前走,或是石板路,或是砖石路,街面干净整洁,道路两旁栽种着树木,空气清新。 兄妹俩羡慕望着,却也没有自卑,穿着自己最好的没有补丁的浆洗干净微微发白的衣服,大大方方打量着路人,或任由路人打量。 “对的,临子哥哥,咱们县城我也去过,都没有这样的路哩!” “是啊,临子你也别说调换了,我的假直接给你,以往没少吃你东西,却也没能给你做点啥,这次你就当成全我,还上人情,不然我跟你急。哟,这是咱弟弟妹妹吧?咱弟弟看着就机灵,咱妹也出落得水灵,是个美人胚子。临子,你就带他们好好玩!”不愧是引导客人的,黄荻嘴皮子就是利索。 “掌柜的,这是老家来的,我堂弟堂妹,过来做客。” “临子哥,这路真好,不像咱们村的泥巴路,一遇到下雨,就沾鞋。” “没事,方哥,我正不想回去,伱就带着亲戚好好玩。” 对从小和村刚过来的兄妹俩来说,一切都很新奇,蹦蹦跳跳,大眼睛左看右看,打量着所见的一切,有着孩子们独有的对世界的旺盛好奇心,如小鹿纯真灵动的眼睛,蕴着不被世俗污染的美好。 这时,柴一苇、黄荻在里面听到声音,也出来了,等方临说了来意,想调休换假,都是一口答应。 ‘真好啊!’方临暗道,这份昂扬活泼,也让他受到感染,心情随之明媚起来。 “一苇、荻子,谢了。”方临也没拒绝这番好意。 不多时,到了轩墨斋。 “毕竟,这里是府城么!” 方传辉、方玉玉看着,暗想‘堂兄真厉害,人缘真好’,被柴一苇、黄荻打量,也不怕生,反而大大方方瞧回去。 他们知道,这个话少的,应该就是信中提到,有个偏心后娘的,很可怜的老实哥哥;那个很能说的,姓黄,有些小气,却也带堂兄吃过一钱一筷子的肉。 兄妹俩来到轩墨斋,对见到的每一个人感觉陌生却又熟悉,陌生因为的确是第一次见,熟悉却是因为早已在方临信中的小故事中相遇,看到每个人就能将对方身上的故事一一对应起来。 方临说完这些事情,婉拒了刘掌柜邀请留下吃饭的好意,正想带着兄妹俩离开。 “等一下!”刘掌柜喊住他们,进入又很快出来,拿出了两个圆环玉坠,一个白色、一个青色,给兄妹俩。 “第一次见面,这就当是见面礼了。”他看着兄妹俩和蔼笑着道。 方传辉、方玉玉都是没收,看向方临。 “掌柜的,这有些珍贵了。” “贵什么?不贵!不贵!没多少钱,再说又不是给你的,这俩娃娃我看着就喜欢……”刘掌柜这么道。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方临也没再拒绝,点头,让他们收下。 “谢谢刘爷爷!”兄妹俩齐声道。 这时,柴一苇、黄荻也进去又出来了,柴一苇给了一人一个香包,黄荻则是拿出了一个九连环、一个七巧板。 这香包,方临都不知道柴一苇什么时候买的,而黄荻的九连环、七巧板倒是看见过,每晚歇息,下象棋之余,或者睡前躺在床上,他捣鼓着打发时间。 方临点点头,让兄妹俩收了,道谢告别回去。 “传辉、玉玉,也是你们讨人喜欢,就你们黄荻叔叔,对别人啊,我还真没见过他有往外掏东西的时候。”他开玩笑道。 “不是的。”方传辉想了下,道:“他们送我和妹妹东西,都是因为临子哥,不然,他们都不知道我是谁哩!回去得告诉爹爹……” “嗯呢,娘说了,人家给东西,都是要还的,不然不能要,让爹爹买东西还。” “你们两个小机灵鬼,不过不用了,既然是看在我的面子上给的,那就由我来还,没什么的,你们安心收下吧!” 方临摸了摸兄妹俩的小脑袋,如是笑着道。 方传辉、方玉玉兄妹俩,一左一右,此时偏着小脑袋向方临看来,看到朝阳下好似镀了一层金边的堂兄,都在想‘临子哥(临子哥哥)变化好大’,不是因为人家送东西,这种很有面子,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身边,就让人感觉可靠、安心。 天边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整个府城一点点明亮起来,一大两小三人,穿过好似睡醒了的、逐渐喧嚣热闹起来的城市,回去了。 …… 早饭后,方父、方母、方临、田萱,还有大伯方伯显、方传辉、方玉玉,准备出去了,打算上午去看戏,中午外边吃,下午在府城逛逛,大概一天都不会回来。 家里锁门,小猫乖乖倒也不用管,人家会自己找乐子,去霸占欧夫子的藤椅当晃晃床;去爬到桂花树上晒太阳;去欧夫子家里,坐在欧夫子的桌上望着下面的小学童,一起听课,接受儒家文化启蒙……到了饭点,它还会自己找饭票,溜溜达达,嗅嗅闻闻,邱家、欧夫子家,哪家饭好就去哪家蹭饭,有时候用过膳后还会去辛家,蹭一条小鱼干当点心。 总之,人家厉害得很,完全不用操心。 来到一顺茶馆,看戏。 因为多有过来,小二已经熟悉了:“方郎君来了?哟,今日您家里来客人了?这边请,给您留着位置呐!” 方临要了两张惠座,方父、方母、大伯方伯显坐一桌,他、田萱、方传辉、方玉玉四个小的坐一桌。 大概是今天有《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新戏,纵使他们来得挺早,也没一会儿就没座了。 惠座有糖饼、干果,方临拿起,分给兄妹俩、田萱:“传辉、玉玉,尝尝。” 田萱没吃,将自己的也给他们分了:“有些甜腻,我不大喜欢,你们吃吧!” “谢谢临子哥、萱萱姐!”方传辉捧着,咬了一点点。 “临子哥哥、萱萱姐,好吃呢!”方玉玉尝了一口,大眼睛弯弯,看着可爱极了,让人忍不住想要摸摸脑袋,抱一抱。 这些东西,也是方临信中提过的,说实话,他们羡慕眼馋很久了,梦中都没少相遇,其实,也不是没吃过糖饼、干果,但下意识就是以为,这里茶馆的滋味一定更好,今日吃到嘴里,才发现似乎的确是这样。 若是方临知道,就会告诉他们,这是情怀加成。 没等多久,新戏《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开始了。 全场安静下来,好戏开始,兄妹俩也被气氛影响,不敢发出一点点动静,看着戏台上,很快沉入进去,目不转睛。 方临看着,也是暗暗点头:这个时代,布景条件有限,但能登台唱戏的,基本功不知道多扎实,技巧、唱腔各有特色,数以十年计的苦练、浸淫下,在‘技’上达到了一个极高的水准。 随着戏中人演绎,台下看众的情绪也随之被调动。 当李甲、杜十娘郎情妾意,恩恩爱爱,剧情轻快之时,台下,看众也露出会心的笑容,如看着般配小两口的姨母笑; 当李甲银钱耗尽,老鸨为难,台下看众又是纷纷皱眉,恨不得冲上去,出谋划策; 当剧情达到高潮,李甲为了一千两银子要卖了杜十娘,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之时,台下气氛瞬间炸了。 许多人潸然泪下,尤其是女人们,这引发一连串事情。 方临看向旁边一桌。 那桌中,女人似是将丈夫当成了李甲,小拳拳好一顿打,打过之后,却又扑到丈夫那人怀里嚎啕大哭。 这还是好的,远处一桌,男人正在好好看戏,却被同桌女人一把拉过去,啪啪打一顿,一边打,还一边骂‘你们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这位兄台遭遇这样的无妄之灾,竟然还试图讲道理,那女人一看,好啊,你个铁石心肠的,不予以同情就算了,还敢反驳?顿时怒斥对方乃是一个无情之人,打得更狠了。 嗯,这景象,有种群魔乱舞的味道。 方父、方母近来多有看戏,没少见到戏痴,见怪不怪,大伯是个闷葫芦,情绪如何也不外显。 方传辉、方玉玉就有意思了,瞪大眼睛,眼神木木的,小嘴微张,兄妹俩一个模子的表情,仿佛感受到了来自府城的一点小小震撼。 方临、田萱对视一眼,看看其他看众,再看看兄妹俩,目中都有着笑意流溢,的确,有时候,戏外的戏,比戏台上的戏还好看。 ‘不过,今日最精彩戏剧却不在这里,而在桂花嫂那边。’他心中想着,望了一眼桂花嫂家的方向。 …… 本章完 第101章,连坑 就在方临一家与大伯方伯显、方传辉、方玉玉,去一顺茶馆看戏的时候。 老陈家来人,陈贵云、陈冯氏、陈寡妇,三人吃得饱饱的,蓄足了气势,找到耿家询问桂花嫂住哪。 耿家媳妇欲言又止,如看傻子的目光一般看着他们:“你们不知道,桂花嫂可是……” 她说到一半,却又顿住:“你们找别人吧,这事我不知道,不想掺和!” 陈贵云、陈冯氏夫妇,陈寡妇三人对视一眼,看到苏小青这态度,都感觉有些不对劲儿。 “我们给钱!”陈贵云忽然道。 “这不是钱的事……”苏小青本想着,按计划拉扯一番。 然后,就看到陈贵云拉着媳妇陈冯氏,与陈寡妇径直出门走了。 ——既然苏小青态度有松动,给钱能说,说明桂花嫂就是有背景,也没那么可怕,去问问别人就行,还想占他们便宜,想屁吃呢! 三人商量一番,回来,想让苏小青带他们过去。 苏小青怔了一下,却又笑出来:“上赶着不是买卖,也好,也好,等一会儿,你们还得回来。” “哟,空口白牙吊着老娘呢?滚滚滚!”苏小青立刻变脸,驱赶道。 不过,他们也不是善茬,不可能就这么信了,走到一边,嘀嘀咕咕商量。 “也未必是真的,可能是桂花故意放出来的消息,想要吓唬别人?” 她这般反应,反而让陈贵云三人更相信了一二分。 这让他们心中忐忑,感觉这背后有古怪。 他们方才去打听,府城本地的,问桂花嫂都不知道,桂花嫂来到府城后,用的是在娘家的小名;好不容易遇到两家住在附近小和村留下的人,看到是老陈家的人,又一听问桂花嫂,顿时冷下脸,死活不说,再不走就要用扫帚打了。 桂花嫂、方临、她,还有……早就开始准备,让周围街坊邻居看到该看到的,事情隐秘传开,但凡谨慎点、不想惹事,就绝不会说。 陈贵云三人听了,顿时心里咯噔一下,这正是他们商量中的最坏情况。 “想要分辨倒也简单,咱们去亲眼看一看就知道了,这种事装是装不来的。” 果然,没一会儿,陈贵云三人又回来了。 “带你们去可以,我就带到地方,指一眼,其他的事可不管,也不掺和。”苏小青这么道。 三人对视,陈寡妇上前,拿出来了二尺布赔笑:“方才不知道么,这点东西,就算是赔礼了。” 很快,苏小青带着他们来到桂花嫂家附近,看到一个高大肥胖、面容粗犷、戴着金链子的男人,身后跟着两个小厮离开。 陈贵云三人哪能就这么走了,不然,方才二尺布不就白送了么,好说歹说、讨价还价、唇枪舌剑,真金白银拿出了一钱银子,苏小青才终于松口了。 陈贵云道:“等找到桂花,我们要到钱,再给伱两钱银子的好处。” “哟,怎么回来啦?”苏小青阴阳怪气道。 她看看外面,去做贼似的关上门,才神神秘秘道:“你们不知道,桂花被一个大人物看上了,养在外面……” “行,那我就不计较方才的事了。”苏小青一把收下,顺着他们的话说,认定这是方才的事赔礼,潜台词很明显,要打听别的……得另外加钱! 陈贵云三人都不笨,自然能听明白话外意思,顿时气得不行,他们何曾吃过这种亏?不过眼下有求于人,还是得咽下这口气。 “听说就是这人,叫什么徐阔老,听听这名字,是不是就很阔气……” 苏小青小声给他们介绍完,就道:“好了,这带也带你们过来了,剩下的事就我不掺和了,走了!” 然后,她就真走了,纵使他们试探说要加钱,也没能留下。 本来,陈贵云三人还有些怀疑,苏小青是不是在演他们,不然怎么只有苏小青肯说,不怕得罪桂花嫂?有没有可能是打入他们内部的内奸?现在这一走,顿时就不怀疑了,想来真是见钱眼开,因为那二尺布、一钱银子吧! 也由此,对苏小青的话更信了几分。 不过这种事,箭到弦上,也不可能放弃,只能硬着头皮找上去,敲门。 …… 开门的是一个壮婆子,没好气道:“找谁?” “问一下啊,这里是桂花家么?我们是她的亲戚啊!” “对,我们找何桂花。” “闭嘴!我们夫人的名讳,也是你能直呼的?”那壮婆子呵斥。 “夫人?”陈冯氏听了,差点没叫出来:‘谁还不知道谁啊,你何桂花从前在小和村,那个可怜样,现在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陈贵云拉了媳妇一下,让她表情收敛些。 三人中,他性格奸猾、精明,陈冯氏稍差一些,本领在于撒泼。而陈寡妇么,又有心眼,又能撒泼,所以才选中他们三人做代表。 陈寡妇听到‘夫人’俩字,也感觉跟吃了屎般,不过还是强忍着,说道:“对,我们找何……何夫人,麻烦去说一声,就说她老家的亲戚来了。” “等着!” 那壮婆子留下一句,进去,好一会儿,直到陈贵云三人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才重新出来,让他们进去。 进门,里面还有一个壮婆子。 看到这一幕,陈寡妇都忍不住生出些嫉妒之心,心中嘀咕道:‘桂花那个贱人,怕不是在床上舔腚子,讨好奸夫,才让人家这么照顾,这么安排。’ 她嫉妒是真的,却还有理智,与陈贵云夫妇对视一眼,都是明白:今天来硬的肯定不行了,别的不说,那两个壮婆子他们都未必打得过;撒泼更不行,人家桂花嫂都做出这种事了,还在乎名声?真要撒泼,说不得要挨两个大嘴巴子。 那就只能暗商量好的,试试软的,可等真正看到桂花嫂,这一刻,三人直接懵了。 “谁啊?”今日,桂花嫂穿着丝绸衣服,头戴玉钗子,手腕有银镯子,珠光宝气,一身气质拿捏死死的。 这种变化,让陈贵云三人都不敢相信,看着这样的桂花嫂,努力从记忆中翻找,才从面貌中依稀找出一点点相似。 ——说实话,不仅是他们,就是方临、苏小青等人,这小二十天中亲眼见证桂花嫂一点点变化,都感觉难以置信、大受震撼,只能说,有些人就是上天的宠儿,天赋这种东西人和人没法比。 ‘难怪,这小蹄子能傍到贵人。’ 陈贵云三人心中震惊之余,都是生出这般想法,就这气质,傍上贵人还真不夸张,对苏小青的话更信了些。 与之相对的,之前的心理建设,打消了个干干净净。 “老陈家的人?老陈家的人,不都死绝了么?”桂花嫂不紧不慢道。 这话无异于是指着鼻子骂了,但很奇怪的,陈贵云三人心中却没太多怒气,大概是因为,心态上下意识矮了一头? 此时,他们纷纷开口。 “桂花,死绝的是小和村老陈家的人,我们是隔壁南坪村老陈家的啊!” “对对对,桂花,你不记得我们了?你和大强的婚宴,我们还去过呢!” 桂花嫂盯着陈贵云三人瞧了会儿,直将他们看得忐忑难安,背上跟有蚂蚁爬似的,浑身不自在,这才微微点了下头:“想起来了,似乎是有这么些人,你们找来什么事?” 陈贵云三人支支吾吾,有些说不出来,这种局面下,他们敢说,是来吃绝户的么? 不过,他们不说,桂花眼睛眯起,说了出来,声音平静中好似又带着冷意:“莫不是来吃绝户的吧?真是想瞎了心,就算小和村陈家绝户了,和你们南坪村陈家有什么关系?” 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但一群能做出吃绝户之事的人,会讲什么道理? 若是桂花嫂没今天这样,陈贵云三人自然能不讲道理,但眼下这个局势,必须要讲道理,他们也就理直气壮不起来了。 “哦,那就是不要脸了,我想想,你们会用出什么法子,来硬的,直接抢?堵门撒泼,坏我名声?或者抱着我腿痛哭流涕?还是打官司?”这一字字、一句句,仿佛雨点敲击在人心口上。 陈贵云三人听着,背上冷汗都出来了,若非是知道不可能,他们恐怕都以为,昨晚桂花嫂在当面看着他们商量呢! “今日不同往日,我何家不是老陈家,这是在府城,也不是小和村,你们做一个给我看看!”桂花嫂声音平静,一一扫视过去。 陈贵云三人纷纷避开目光,心中却是倍感屈辱,两个女人更是腹诽道:‘不过是仗着勾引男人的贱货,神气什么,将来玩烂了肯定要被扔掉。’ 当然,腹诽归腹诽,各人脸上还是赔着笑。 “不敢!不敢!怎么敢哟?” “桂花,我们也是不得已,村人逼着来……这不带回去些,那么些人,也不好交代。” “是啊,桂花你多少给些,现在你又不缺钱。” “哟,还真不巧!我是不缺钱,也不在乎这点,不过,近来在做生意,不太趁手。” 桂花嫂似是咂摸了下:“这么着吧,让你们空手回去也不太好,我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就拿一个发财的机会抵偿吧?” “发财的机会?”陈贵云三人都在暗骂,听说过拿东西抵账的,还没有听说拿发财的机会抵偿的。 “荣信商行谷家三公子,你们去打听打听,有一些外人不知道的生意,份额有限,可以让你们投进来一点,投一两,一个月后就是一两五,投十两,一个月后就是十五两……” 若是方临前世的人,听到某某名人背书、隐秘渠道、份额有限、超高回报,下意识反应就是诈骗,但在这个时代,还没有经过骗子洗礼,三人中还真有人动心了。 陈冯氏正想说话,却被拉了一下。 陈贵云提醒了妻子后,又与陈寡妇对视,都是微微摇头,旋即,便开口婉拒了。 ——是的,他们不是说想想,而是直接拒绝了。 “那就算了。”桂花嫂瞬间变脸,神色冷下来,挥挥手:“王婆,你带他们去城中走走玩玩,也别让人说我何桂花不懂待客之道。” 陈贵云三人还想说什么,却没机会,就被带走了,然后就被带着去逛青楼、赌坊、衣服首饰名贵铺子等等。 …… 下午,方家一行人,也在街上逛,还碰到了陈贵云三人,打了个招呼。 “临子哥哥,你不是说那个铺子贵,怎么他们专门往贵的地方去啊?” “贵有贵的吸引,便宜有便宜的实惠。”方临笑着解释道。 陈贵云三人,明显还有着戒备,并没入套。 ‘不过,这才哪到哪啊,后面的坑还多着呐!’ 方临笑了笑,看着陈贵云三人逆行而去,走向夕阳,走进阴影,黯淡的光影如巨兽对他们笼罩而下。 …… 本章完 第102章,喜哀 华灯初上,傍晚。 方家,厨房里摇曳着火光,伴随着刀切菜敲击在案板上咣咣当当的声音,是方母、田萱在做饭,烟火气混杂着鲜香丝丝逸出来。 堂屋,已过了大雪节气,天格外冷,烧着火盆,方父、方伯显、方临、方传辉、方玉玉围着烤火,说着话。 “叔有,我知道,我们来了你高兴,可也不能这么花销,得省着些。” 方伯显顿了下,又是道:“咱们都是自家人,不能强充脸面,让过后日子没法过。临子你也是,挣点钱不容易,少给你堂弟、堂妹买些东西。” 今天方临一家花钱的花法,将他都给吓着了。 上午看戏;中午外面吃,每人一大碗热油肉臊子泼的面,还不够,又叫了只烧鸡;下午逛街,他和方父俩男人觉得不自在,回来了,哪知道方母、田萱去逛,又买了不少东西,说是让他稍带回去,给方爷、方奶、各房做礼物,还说这几天要再挑买些;方临也是,带着方传辉、方玉玉去逛,什么小吃,如糖葫芦啊,炒栗子啊,糖人啊……买起来都不带手软的。 听到方伯显说话,方传辉、方玉玉兄妹俩停下吃炒栗子,乖乖听着,等老爹说完,才低下头心虚地吐了吐舌头。 他们也劝过方临,可堂兄实在太太太太大方了,见到什么小吃,只要问一问,或者仅仅表现出好奇,就直接给买了。 “难得过来么!”方父说着,没放在心上。 他从来都不是小气的人,在码头锻炼有些变化,可对亲人实诚如一,再就是,自家知道自家的情况,这点钱还真远不到影响过日子的程度。 今晚的羊肉汤极是美味,让人舌头都恨不得吞下去,若是馍泡进去,那就更好吃了,一天的快乐,都仿佛在这傍晚收尾的美味中,变得愈发醇厚。 他说着,对坐在旁边的兄妹俩们问道:“怎么样,今天玩得高兴不?” 老方家也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吃着饭,说着上午看的戏,说着府城的繁华,说到小和村的老方家各房…… 当小猫乖乖开始享受美味,开始吃了,一大家子人也端好饭,坐下,吃饭了。 “嗯嗯,临子哥,茶馆的戏好看,街上的人也多,码头的船更是好多、好看,和我来之前想的一样。”方传辉顿了一下,又改口道:“不,府城比我想的还好多了哩!” “喵喵!”这小家伙也不知听懂,还是没听懂,晃了下小脑袋,对敲它头的方临抗议地叫了一声,旋即,迈着小短腿一溜烟跑去方母、田萱旁边,挨个蹭了蹭她们裤腿,也不知是在告状,还是在讨吃的。 “是呀,临子哥哥,比我做梦梦到的还好哩!”方玉玉点着小脑袋,歪着身子靠近方临贴贴,她今天可跑累了,额头现在还有些熹微的汗,粘着少许发丝在额头。 说话间,饭好了,各人纷纷起身去端饭。 一家人本来就挣得都不少,何况现在还有了粪便生意,存款那是日益充实,只要不追求像是那杨举人那样,穷五湖四海之珍,水陆之鲜,铺张浪费,只是吃好喝足,每月花销顶多也就是挣的十之一二。 等方母拿出它的碗,盛了小半碗羊肉汤,田萱端来,它又立刻先一步跑过去,蹲在自己寻常吃饭地方候着了。 “对啊,大伯,不缺吃喝这点。”方临也是说着。 下午回来,方母、田萱买了羊肉,所以今晚是羊肉汤,还有买的烧饼。这羊是今天现杀的,羊肉极鲜,煮出来的羊肉汤极好,又添了嫩白菜,煮出来真是鲜香极了,只是闻一闻,就让人食指大动。 油灯柔和的光芒静静绽放,映照出朦胧的烟气,七人一猫,在这不大的屋子里,看去满满当当,家虽小,却有着广厦万间所不具备的心贴心的温情与踏实。 时光如水荡漾,在今晚,在经过方家,仿佛被留住,变得缓慢,剪影上色倒映心田,似乎有了可触碰的质感。 这时,小猫乖乖也溜溜达达回来了——只能说,要问今晚饭菜有多香,看看它就知道了,都不去别人家蹭饭了,这还不能说明问题么? 方临对方传辉点点头,又摸摸方玉玉小脑袋,理了下她的小辫子:“那就好,好不容易来一趟,好好玩,好好看,回去也好讲给爷奶、大娘、堂兄听。” 尤其是方传辉、方玉玉兄妹俩,下午跟着方临满府城跑、逛,中午纵使吃得饱饱的,现在也早饿了,此时闻道这味儿啊,肚子都开始咕咕咕咕叫起来。 “真准时啊,你是闻着味儿,卡着点回来呀?就看今晚家里的饭菜比旁人家好,是不是?”方临敲了下它的脑袋。 “别不好意思,三娘给伱们多盛些。”方母笑道。 “喵!” …… 食客来客栈。 老陈家。 陈贵云夫妇、陈寡妇,今天被桂花嫂安排的王婆领着,逛了府城,此时,也在说着府城的繁华。 “这府城就是不一样,可比咱们小和村好多了,海宁县城也都比不上,怪不得,小和村那么些人家要留下呐!”陈贵云感叹着。 “可不是么?青楼尤为好,我看在那儿,你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 在丈夫连连赔笑认错下,陈冯氏才哼了一声,揭过这茬儿,也是说着:“不过还别说,那衣服、首饰铺子的东西,是真好看啊!就是太贵,不是咱们能肖想的。” “唉!” 陈寡妇听着陈冯氏的话,忍不住叹气,想起在白天看到的,有两件衣服、首饰可是喜欢得紧——哪个女人不爱美,更何况,她这种掐着年轻尾巴、容颜还没老去的女人? 只是,奈何囊中羞涩——人家王婆只是陪着逛逛,可没说付账,再心动也只能忍痛离开。 她摇摇头,将这些思绪压下,对陈贵云夫妇道:“别忘了咱们是来干什么的,我今天总感觉桂花有些不太对劲儿。” “我也有这种感觉,那个发财的机会,还有后来,让那个王婆带咱们逛青楼、赌坊、衣服首饰名贵铺子,感觉都像是……不安好心!” 陈贵云也是深深皱眉。 今天,王婆带他们逛府城时,三人心中多少都有警惕、戒备,倒也没中招。 毕竟,他们寄托了老陈家吃绝户的希望,都是挑出来的少有的聪明人,有着定性,不会像是满根生、宋凯、白宝,容易受到些诱惑,立刻就忍不住。 “不会吧,桂花坑咱们图什么?说句不好听的话,桂花现在攀上高枝,拔一根腿毛,都比咱们粗。她不是说,钱投那什么生意了么?等收回来,说不得,就给咱们了。”陈冯氏其实也不笨,但这人啊,只要有一线希望,就喜欢自己骗自己。 陈贵云、陈寡妇听了,对视一眼,都是无奈摇头。 这事吧,他们也没证据,只能说是一种聪明人的敏锐直觉。 陈冯氏注意到了自家丈夫、陈寡妇动作,知道是商量事情,再说也有自己盯着,倒不会认为是眉目传情,问道:“当家的,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还是做好最坏准备,看看能不能打官司。” 陈贵云想了一下,又道:“还有桂花这事,咱们留个心眼,再查查。” “这样,明天我去桂花住的胡同,再打听打听,看她和那个谁什么时候勾搭一起的;媳妇你去码头,王婆不是说了么,那个谁的势力在码头那一片,你去打听打听,看看这徐阔老到底有多大背景;玉环,你去衙门问问,看官司能不能打,若能打,就不要怕花钱,等赢了,这些花出去的都能收回来。” “行,当家的听你的。”陈冯氏道。 “好。”陈寡妇也是答应。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 …… 白家。 白老太、白丰今天去了衙门,因为这事有人负责,走程序、交钱打点,顺利拿到了白宝的骨灰。 ——虽说是冬天天冷,但也不可能保存尸体等到他们过来,早就烧了。 白老太抱着儿子骨灰坛子,好一通哭,絮絮叨叨说了好多回忆的话。 白丰也只能劝。 不过幸在,白老太失态也只是半晌,哭过之后,仿佛就这么过去了,平静得让人都有点担心。 “丰子啊,明天,你陪着娘在府城好好逛逛、走走看看。”白老太顿了一下,又道:“看什么好,咱们也吃吃,不要怕花钱,好不容易来一次,说不得,咱们这辈子也就这一次了。” “行,那娘咱们明个就去。”白丰答应道。 他带着的盘缠不少,想着走走逛逛,可能对老娘从小弟白宝的事中走出来有好处,不过,心里总隐隐觉得哪里好像不太对。 …… 宋家。 宋凯那封信,本来方临说是今天送过来的,可是宋广成夫妻俩,迫不及待,一大早就过去取了,他们请人读,果然,里面也就是后悔、对不起爹娘、请他们保重身体的话,也没什么好说。 再然后,夫妻俩就是去衙门,想要探监宋凯,可这事问府衙的人,人家都不带搭理的。 ——他们这事和白家不一样,白家的事,那是有专人负责,留着白宝骨灰也碍事、占地方,恨不得收了钱,让家属赶快拿走;而探监么,这事没一个明确的责任归属,具体到谁负责,而且,真让家属进去探监,万一出个什么事,比如犯人见过亲人情绪激动自杀了,还要连带不少人吃挂落,这事本身不太好办,自然处处碰壁。 所幸,府衙附近,有做这行生意的专门盯着,就是那些做中人的秀才,在下午时终于碰到一个,将宋广成夫妻俩喊去,说是掏钱,可以给安排。 “那个马秀才可收了咱们一两银子的定金,当家的,你说这事能行么?”宋刘氏问道。 “能不能行,都得仰仗人家,咱们小民就这样,想办个事,烧香都不知道去拜哪个庙。” 宋广成摇摇头:“别多想了,明天就知道结果了,睡吧!” “哎!” …… 昨天一起过来,方家、宋家、白家、老陈家的人,今晚或喜或哀,或烦或愁,怀着不一的心情睡去了。 …… 本章完 第103章,连环 次日,因为柴一苇、黄荻将假都给方临了,所以方临还是得闲,带着方传辉、方玉玉继续逛府城。 一顺茶馆,还是那一出《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故而也没再去看戏,就带着方传辉、方玉玉继续逛府城,路上碰到陈寡妇、宋广成、宋刘氏夫妻俩一道,打了个招呼。 原来,宋广成夫妻俩想要探监,将这事托付给马秀才,陈寡妇等人不是想打官司么,知道这事,就想来跟着看看,若是人家能将宋家的事办了,说明有能力,打官司的事也可以交给人家。 来到府衙这边,马秀才说打点好了,又收了二两银子,给宋广成夫妻俩安排探监,陈寡妇见证了人家实力,找来一问,人家听了说这事能办,便交了定金,说是写诉状的钱,回去等消息。 ‘看那马秀才反应,想来此事是真能行的。’ 陈寡妇顺利办成了自己这边的事,心中高兴,回去路上,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半路,经过昨天逛的一个衣服、首饰铺子,脚步一顿。 “桂花那边,既然能行,将来就有一大笔钱入账,也不必太抠搜着,再说,好不容易来一趟府城,要不进去买两件?” 她喃喃着,犹豫之时,又想到昨日桂花嫂让带他们逛府城的王婆说的话:‘钱这东西,是挣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咱们女人啊,就该对自己好点’、‘哪个女人没有两件拿得出手的首饰’、‘首饰这东西啊,早买早享受,一件永流传’、‘咱们女人,就是长得好看,也就那么几年,年轻时买不起的东西,这一辈子都会惦记’…… 一句句,好似恶魔的诱惑。 “大爷,奴家有绝活儿三十六式,保管让伱欲仙欲死,也试试吧?好不容易玩一次,不玩得过瘾怎么行?” …… “大爷,来玩儿啊!”一个三十来岁、容貌中上、皮肤白皙、身姿丰腴的女子拉住他。 “行,得加……” “慢,大爷莫急着上堂!” 码头。 …… “哪能?哪能呢?” 陈冯氏听着,简直被吓坏了,知道这种大人物,就凭桂花那个贱人,是万万请不动来演戏的。 “这……”陈贵云脑海中泛出对方穿在身上的画面,不由狠狠吞咽了一大口口水,狠狠点头:“想!” …… ——这人也是知道的不清不楚,徐阔老明明只是承包了一段码头,到他嘴里,就成码头都是他的,在一只船队有些干股,到他嘴里,就成一只船队了,再加上其它一些捕风捉影、夸大其词,当真是唬人得很。 …… “什么时候?老早就勾搭上了,不然,你以为她们孤儿寡女,为什么一直没人欺负?”这个大娘如是道。 “哟,还害羞呢?这样,我曾二娘今个高兴,就给你打个折……来吧!”曾二娘拉着他进去了。 等裤子脱了,剑及入鞘。 “既然是早就勾搭上了,那就不可能是看我们要来,故意演戏糊弄我们的,桂花这贱人,真是好运气啊!” 陈冯氏说尽好话,终于在一人嘴中打听到了:“你问徐爷?那可是大人物!瞧见这码头没有?就是人家的。听说,徐爷还有一只船队,城外还有几百顷良田……咋的,大娘得罪人家了?” 至此,他已经基本确信了,桂花嫂的确勾搭上了贵人,现在飞上枝头变凤凰,变成了自己惹不起的人了。 陈贵云来打听,桂花嫂是什么时候和徐阔老勾搭上。 “得加钱!” “好。” ‘要不就……’ 陈贵云想着这事,闷闷回去,半路。 等曾二娘说了,他发现自己能承受,咬咬牙,终于决定今个开一次荤,也当个爷享受一次。 陈贵云想着,尽管大头被小头支配,但还是死死拉着裤腰带,在上床前,问了句价钱。 “我知道,加钱!” 陈贵云本来也不想的,可突然腿就不听使唤了,等反应过来,已经被拉进屋了,这既然都进来了,就这么走,也是不太好。 ‘桂花那个小贱人,还真是勾搭上贵人了。’她心中又嫉又恨。 “这衣服很漂亮的,大爷,想不想我穿上看看?” …… “大爷,奴家这有药,虽说……也挺可爱,但花了这么多,不玩得尽兴,真个甘心么?” 陈贵云反复打听了好几家,都是如此说,桂花嫂老早就和别人勾搭上了。 ‘花样还挺多,上床叫作上堂。’陈贵云心里嘀咕着,就看见曾二娘起身,拿出一件花花绿绿、却又破破烂烂的衣服。 “想啊?”曾二娘声音撩人,不过转而话锋一转:“得加钱!” ‘王婆说的有道理。再说,这些可是府城的稀罕货,带回去乡下,就是不喜欢了,也能倒手,再给卖出去,说不得还能原价卖出去,甚至更高价……’ 这种风月情事,又是攀上高枝,极易引起同性嫉妒,人性之恶,往往会恶意揣测,比如联想到,桂花嫂孤儿寡女不被欺负,是不是早就勾搭上了?再一引导,再一传播,三人成虎,就造成了一种假象,似乎桂花嫂很早就和别人勾搭上了。 百顺胡同。 其实,徐阔老也就是这小二十天,来了一两次,不过故意遮遮掩掩,恰好让人看到,但这般越是遮掩,越是让旁人胡思乱想。人家会想,我看到的就有一两次,以前指不定有多少呢? 陈寡妇自我安慰着,走进了铺子。 “咕咚!”陈贵云感受着胳膊上的丰满,嗅到鼻尖撩人的香气,感觉心里好似有一团火在烧,僵硬着身体看去,感觉这女子可比自家黄脸婆好多了,不由微微吞咽了口口水,只是还在下意识拒绝,摆手道:“不……不了。” 等陈贵云提上裤子出来,双腿发软,脸色发白,被风一吹,头脑冷静下来,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囊中,恨不得拍自己一巴掌。 “罢了,好歹也算是享受了。”他安慰着自己:“还是想想,回去怎么应付那个黄脸婆吧!” …… 次日。 陈冯氏出门买早餐,食客来客栈中,其实是有早饭的,也相对实惠,但小气如她,仍不肯花那个钱,而是要出去买‘外卖’。 ——此外卖非彼外卖,乃是城里一些百姓,家里做好早饭,如米汤咸菜啊,提着桶出来卖,也没有固定摊位,因成本极低,价钱也便宜。不过却有一点,卖这种饭的人,要避着混混、小吏,若是被抓到,那可就一两天的收入都没了。 前几日都还好,今个早上,陈冯氏要了两份早饭,给过钱,饭还没拿到,这时远远出现一个小吏身影,小贩顿时提桶跑路了,跑得飞快,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 对方跑了不要紧,可将饭钱也带走了,却还没给饭。 “遭瘟的,坑我一个乡下来的老太婆!” 一大早碰到这种事,搁在谁身上,心情都好不了啊,陈冯氏骂骂咧咧回去。 刚走没几步,一个粪夫推着粪便过来,经过她旁边时,突然一歪,一些粪便洒了出来。 纵使陈冯氏躲得快,裤子上也不可避免沾染了些。 她正想破口大骂,讹一些钱。 对方却是劈头盖脸,先骂过来了:“没长眼啊,走路不看路的?我这上好的人中黄,就这么洒了,你赔啊?” “恶人先告状,你……” 陈冯氏和对方吵了一架,也没占到一点便宜,最终只能各自走了,经过这一遭,心情更糟糕了些。 继续往前,路过一个拐角,不知道是谁泼了水,结成冰,差点又摔了。 接二连三的倒霉事,非常搞心态,陈冯氏感觉自己,就像是那一直吹气的猪泡儿,简直就要气炸了。 接下的路程,她压抑着,小心又小心,终于,没再出事。 快回到客栈时,路过两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一身风尘气息。 ‘肯定是出来卖的,烂裤裆的货色!’陈冯氏心里咒骂着,却忽而听到对方一人说起:“昨上午,我接了一个陈姓客人,那可是个大肥羊……” 她脚步一顿,不知怎地,忽然想到在昨晚床上,陈贵云非要吹了灯,还和以前不一样,软脚虾变成了鼻涕虫,顿时有了些猜测,不过压抑着仍没发作,准备回去先试探一番,希望这只是一个误会。 不过,就像一个被弹簧压到极致,一压再压,等真到反弹的时候,那可就是…… 回到屋里。 陈贵云看着手上空空的媳妇问道:“怎么,早饭呢?” “没买到,那小贩跑了,接着又被粪便洒了下,然后又差点摔了一跤……” “这么大人了,这么不小心。”陈贵云皱眉,掩着鼻子:“难怪,我怎么说这么臭?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换个衣服,洗洗!” 陈冯氏却没动弹,忽然问:“当家的,你身上还有多少钱,拿出来我看看。” “你问这个做什么?”陈贵云微微一顿,旋即,若无其事道:“正要给你说呢,昨天打听消息么,花销了些,后来回来路上,不知怎么地,口袋漏了,剩下的钱又丢了……” “丢了?” 陈冯氏突然冲上去,扒开陈贵云衣服,看着那一道道红痕,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说啊!再说啊!” “我我……”陈贵云还想狡辩。 陈冯氏已经不想听了:“陈贵云,好啊,长行市了,逛窑子是吧?我嫩死你!” 她抄起一个凳子,劈头就砸了过去,然后又是张牙舞爪,对着陈贵云的脸一通撕扯,因为占据先手,陈贵云又是懵、又是理亏,反应慢了些,又不大敢还手,很快就是满脸血淋淋。 ——撒泼乃是陈冯氏的拿手本事,本是派来对付桂花嫂的,却不曾想,没用到桂花嫂身上,反而在陈贵云身上施展了! 陈寡妇隔壁听到动静过来劝架,卷入其中,差点被误伤。 陈冯氏在气头上,更是指着陈寡妇鼻子骂:“你也是个狐狸精,见天打扮花枝招展的,是想勾引谁呢?” 陈寡妇气得不行,她在南坪村,何曾是好惹的?被这么污蔑,顿时就反唇相讥:“咋了,怕你这个黄脸婆不中用,丈夫被我勾引了?” 这话一出,顿时就成了一场大乱斗。 …… 老陈家吃绝户三人组,这天早上来了一个内部大爆炸,接下来,坏事又是接踵而至,接二连三。 …… 陈贵云突然感觉下面痒、发烂,去找大夫一看,得了花柳病,为此,夫妻俩又爆发了一场大战。 …… 打官司之事,马秀才那边,今个说要疏通这个,明天说要打点那个,总之就是一直找借口要钱。 不给吧,那前面的投入,就全白费了,要都要不回去;可要对方给一个保证,对方又给不了。 陈冯氏三人感觉不对劲儿,去好一番打听,才知道,原来,如马秀才这般中人,若是事情能办,那就吃你一笔,给你办了;若是有的办不了的事情,比如老陈家的官司,几乎赢不了这种,人家肯定不能直接说出来,不然你放弃走了,人家还怎么挣钱? 对方的办法就是拖着,找借口,一笔笔收你钱,直收到你受不了、拿不出,自己醒悟了为止,主打一个能坑多少坑多少! ——当然,这其中也讲究看人下菜,有些人不好得罪,或者不值当,那自然会说清楚,好聚好散,但若是调查清楚,能坑的么?自然也不会跟你客气。很不巧,老陈家三人就属于后一种。 陈冯氏三人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哪里肯依?去撒泼、吵架,奈何人家马秀才更不是好惹的,最终闹腾一场,一文钱都没有要回来。 …… 近来,因为大伯、堂弟、堂妹在,方临在陪了他们三天后,去轩墨斋做工,傍晚都会回来。 这日。 苏小青过来找方母做针线活,傍晚,起身准备回去,临走前,悄悄对方临道:“临子,桂花嫂说,也将他们折腾得差不多了,是时候收尾了。” ——在老陈家三人来了后,为了避嫌,桂花嫂最近都没过来方家。 “行啊!”方临点点头:“这最后了,是得关注着些。” 他也知道老陈家三人的情况,说实话,三人没碰那个发财的机会,没沾染赌,到现在还没有死一个,还是让人挺意外的。 ‘桂花嫂这次手下留情了啊,最后,就看他们识不识趣了!’ …… 本章完 第104章,阴影 就在苏小青和方临说收尾的次日,这日午后。 冬日的暖阳下,方临、柴一苇、黄荻领着方传辉、方玉玉,摸着饱饱的肚皮回轩墨斋。 是的,今天他将兄妹俩带来轩墨斋了。 因为方临来做工嘛,兄妹俩也没地方去,让两个半大孩子单独去街上逛,也不放心,胡同中也没什么好玩的,就算去欧夫子那里听听课,也跟不上…… 故而,在昨天问过刘掌柜,得到应允后,今天就将他们带过来了,兄妹俩也不是熊孩子,很是听话,讨人喜欢,有时候客人多还会主动帮帮忙,刘掌柜倒也乐意。 今天中午,他们就早早去仇娘子那里捞肉吃去了,一铜钱一筷子的肉。 对这个活动,方传辉、方玉玉可是记忆深刻,来府城后还特意问过,方临也有心满足他们,今日便趁机如愿。 还别说,在这事上,柴一苇还好些,黄荻比方临还积极,带着兄妹俩开眼界,自身似乎也有种满足感,这种感觉与好为人师类似,尤其是兄妹俩总能给出正向反馈,说着好听话,就一个字:爽! “谢谢荻子哥,带我们过去,今个儿中午可高兴了。” 刘掌柜将兄妹俩叫去,陪着喝茶,唠嗑着,他在府城这么多年,说起一些趣事见闻,信手拈来。兄妹俩也听得目不转睛,津津有味,不时当个捧哏,或者问上一句,而这番反馈,又大大满足了刘掌柜好为人师的表现欲,讲得更起劲儿了。 说实话,方临和他们印象中,各方面成长变化之大,简直难以置信,都快不认识了。 黄荻、柴一苇回到岗位上,或歇着打盹,或打打扫扫,方临则开始抄书。 同一时候,食客来客栈。 …… 刘掌柜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笑着一指方临:“好小子,骗我这个糟老头子,你小子原来是自学成才,这简直真是成精,成精了啊!” “是呢,我感觉临子哥哥的字,比我们村正的要好多了,好很多,有这么多!”方玉玉说着,小手抬到脑袋上方比划了一下。 兄妹俩就在一旁看。 小二找来,告知陈寡妇:“客官,有人带话,说是让你去桂花嫂家一趟。” 他感觉,自己越发看不透方临这小子了,这小子就如一个金矿,敲敲打打,总能给你找点意外的惊喜,让人出乎意料,只是有一点很确定,对方临的投资,绝对不会亏。 “是呀!是呀!” 午后的阳光斑驳照落进来,在窗前形成三两缕光柱,可见其中熹微的光尘飞舞,书肆中淡淡的书香文墨气息弥漫,时间就这在这般环境中缓缓流逝。 “是呀,听了临子哥哥信,我想了好久呢,今天去了,和想的一模一样。” 刘掌柜对兄妹俩挺喜欢的,感觉近朱者赤,方临好,一家子人都不错,有种爱屋及乌的欣赏,这才会有此劝勉。 “临子哥的字真好。” 说话间,店里来人,渐渐忙碌起来。 回到店里,刘掌柜吃过饭,正泡了壶茶坐着。 “你们俩在村里时,也可以跟你村正学学,方临他跟你们村正学字,都能到这个地步,可见那是一位大才……可惜啊,不能见伱们村正一面。” “掌柜的,我也没说字是跟我们村正学的啊!”方临笑着回应了句。 这种事啊,快乐不仅仅在于吃肉,还有一种走进故事情节,那种特殊情怀,让人有种双倍的高兴。 “刘爷爷,不是……我们村正的字,不比临子哥好的。”方传辉这说得还是客气了。 “谁让你带话的?” “那人是个婆子,也没说自己是谁,说完就走了。” “只我一个人,没旁边夫妻俩?” “是。” ‘让我单独去,莫非是想给我钱,挑拨我们三人?’ 陈寡妇想到了这个猜测,却是毅然决定上套,就如对方说的,抛下陈贵云夫妻俩,自个去! ——本来她和陈贵云夫妻俩关系就不是多好,在前些日子打过一架后,就更是如此了,甚至感觉陈贵云夫妻俩都是蠢货,有种‘竖子不足与谋’的心态。 ‘只要我自己能将好处吃到手,管他们夫妻俩死活!’陈寡妇喃喃着,收拾一下,去了。 因利而聚,也因利而散,正是此理。 …… 陈寡妇来了桂花嫂家,却是奇怪发现,房门半掩着,并没有婆子值守,里面却隐隐约约传来声音。 她想了一下,放轻脚步悄悄进去,然后就悚然听到了这番对话。 “老陈家当初那么苛待我,我怎么会放过他们?小和村老陈家的人死绝了,隔壁村的亲戚还敢找上门来,想来吃绝户,这岂不是撞到我手上?简直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 桂花嫂淡淡道,声音平静中带着些冷意。 “可不是?”王婆接口:“谷家背景是真的,谷家三公子却不是个好的,当初他们若是真猪油蒙了心,想抓住那个发财的机会,投进去钱,必然要不回来,若敢撒泼,怕是命都要没了……后来,我带他们去青楼、赌坊、名贵衣服首饰铺子,他们警惕,当时没上当……不过还是踩了去衙门告状的坑,被人家吊着,白白花钱,放血……” ‘坑!坑!果然是坑!’ 陈寡妇听着,只感觉后背发凉,却听里面还在继续说。 “夫人妙计,当初他们没上当,可后来么?陈寡妇还是没忍住,进了首饰铺子,破了财;那陈贵云虽然奸猾、小心,却有着好色毛病,曾二娘一出手,让此人又是破财,又是染上了花柳病……” ‘这也是桂花安排的坑?好狠!’ 陈寡妇只感觉,一股凉气直冲天灵感,头皮发麻。 这还没完,里面还在传出声音。 “要说最精妙的,还是夫人那天的连环计,陈冯氏先是买饭时小贩跑了;后又被粪浇在身上;再然后差点滑到,这人啊,都有个度,一点点压着怒气,等她最后知道丈夫的事情,那真是气得上头,大闹一通,陈寡妇又因为打扮,来劝架果然被波及,三人大斗了一场……” ‘还是坑!连环坑!’ 陈寡妇听到这儿,都不想说什么了,心中生出这般念头:‘他娘的,自己能活到现在,真是命大啊!’ “要我说,夫人这些手段,虽然出气,但不够干脆……那三人又没有户籍,就连附籍、寄籍都没有,就是失踪了也没人查,不如将他们偷偷抓了,给卖掉,卖去厂里……” “行,我也玩够了,就这么着吧!” “夫人放心,我一定处理得妥妥帖帖。”这话之后,是王婆的笑声,明明温和却让人听着毛骨悚然。 ‘失踪了也没人查……抓去……卖掉……卖到厂里……’ 这一刻,陈寡妇真是遍体生寒,只感觉桂花嫂不是人,吃人骨头都不吐,下意识就想逃,逃回海宁县乡下,再也不要来了。 也就是她没文化,不然高低要来一句‘城里套路深,我要回乡下’。 …… 蹬蹬蹬! 陈寡妇僵硬着身子,不敢发出一点点声音,挪出门,出了门后,就是大步奔跑,跑出去老远,喘息着,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大大的太阳下,一个身穿素色衣服的人影,站在门口远远冲她挥手。 是桂花嫂! ‘知道!她知道!她是故意让我听到的!’那一刹那,陈寡妇真是背上鸡皮疙瘩都起了一层,这绝不是形容词。 她一个激灵,扭头就跑,跑得摔了一跤,爬起来,又继续跑,狼狈得身后好似有狗撵似的。 桂花嫂看着,在阳光下,神色依旧是淡淡的,给人种柔柔弱弱的感觉,还有种清冷感。 她的确是故意让陈寡妇听到的,也的确能做到,将陈寡妇三人全部留下,但,相比只是请徐阔老露一两次面、借一下虎皮,处理掉三个人,可就是天大的人情了,还会留下把柄。 桂花嫂有分寸,自然不会让自己、让方临欠下这么大人情,实际上,为了不欠太多人情,她已经最小程度调动资源,那些首饰,都没问徐阔老借,而是当铺租的;董秀才衙门那边,也只是监视进度,两个婆子、粪夫等等,都只是花些小钱…… 若是肯借助更多力量,出手还能更隐秘、更完美,但这是一个性价比的问题,那般调动更多资源,势必欠下更大人情。 ‘最重要的是,我真正目的,也不是留下他们,而是就像临子说的那样,让这三个聪明人生出心理阴影,让他们回去做一个榜样,让老陈家的人再也不敢来。’桂花嫂暗道。 当然,若是他们踩坑中招,死了,那也就死了,只要保证至少一个人能回去,传达回自己的不好惹就行,让老陈家那些亲戚知道,敢来吃绝户,那就要做好‘有命来,没命回去’的准备。 …… 陈寡妇几乎是一路逃着跑回食客来客栈,回来后立刻收拾东西,不过走之前,想了一下,还是将这事给陈贵云夫妇说了。 “什么?”陈贵云听完,堂堂一个大男人都是跳起来、尖叫出声,破了音。 “那小贱……” 陈冯氏没说完,就反应过来,连忙捂住嘴,左右打量,瞅瞅窗户,又瞅瞅门外,感觉好像哪里都有桂花嫂的耳目似的,显然是被吓得不轻,顿了一下,才小声道:“这都是真的?桂花,这么狠?” “嗯,我亲耳听到的,也是桂花故意告诉我的,你们不知道,当我最后看到她冲我挥手的时候,那种感觉……” 陈寡妇说着,身体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这是她的最后通牒,再不走,恐怕真要……你们走不走?要走,就赶紧一起;不走,那我就自个儿走了,不管你们怎么样,我反正是不敢留了。” “走!走!我也有感觉,再不走,真要永远留在这府城了。” “对,快去收拾东西。” 陈贵云夫妇并不笨,相反,还是挺聪明的人,不然也不可能在这么多坑下,活到现在。 既然是聪明人,自然识时务。 现在形势还不明显么?论势力,势力不如,论心计……呵呵,每一步都被人家算计,按在地上摩擦。所以,这还拿什么去斗?尤其是,他们自认为也算是精明,但在最擅长的地方,心计层面被从头到尾碾压,这简直都生出心理阴影了都。 老陈家三人当天下午,就从府城跑路走了,甚至都不敢等到第二天。 …… 。 本章完 第105章,诛心 老陈家三人离去,又是匆匆几天过去,这日傍晚。 西巷胡同,方家。 呜~呼~ 屋外,天寒地冻,寒风凛冽。 屋内,火盆熊熊,火烧得正旺,方临一家、大伯方伯显、方传辉、方玉玉围坐吃饭,脸烤得通红,喝着热气腾腾的鲈鱼汤,身体暖融融的。 不远处,小猫乖乖蹲着舔舐着鱼汤,一下一下,小舌头如弹簧般,舔舐得飞快,尾巴不时晃悠一下,传达出欢快的心情。 也对,哪只猫能能拒绝得了鱼呢?更何况是做得这么鲜美的鱼汤。 “明天就是宋凯……我和掌柜的说了,明天请假,送他最后一程。”方临说着。 “唉,这事……我也去吧!”方父叹息。 大伯方伯显同样点头,然后又道:“传辉、玉玉,你们就留在家里,别去了。” 这边有说法,犯人砍头,半大的小孩子不能看,不然容易受到惊吓,魂魄不稳。 “等明天看了宋家小子砍头,伱就带着娘回去。”白老太深深地看了大儿子白丰一眼,又看向装着白宝骨灰的坛子,说道:“不亲眼看着杀宝子的凶手死,娘怎么甘心呐?” …… 白家。 “哦!”兄妹俩都是乖乖点头,好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动作。 宋广成夫妻俩,晚饭吃了一点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嗯。” “不是早知道这么一天的么?”宋广成也是叹息,心头同样不好受。 宋家。 同一时间,食客来客栈。 “他爹,凯子明天可就……”宋刘氏哽咽道。 “也好。” …… 他收拾碗筷,给客栈送去,却没注意到,身后白老太摸了摸怀里的一样东西,那是这些天来早就被擦拭得寒光灿灿的匕首。 明天之后,和儿子就是生死两茫茫,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事情,搁谁心里能好受得了? “是我这个当娘的没教好,才让他有今天。” “嗯嗯!”方传辉、方玉玉欢快答应着。 等白丰回来,白老太却是已恢复到若无其事的样子,说着:“丰子,今晚早些睡吧,养好精神,明天还有事呐!” 这些天,白丰一直留着一个心眼,生怕老娘想不开,做什么傻事,还好白老太一直平静,好像真正走出来了,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方母见他们似有些失望,就安慰道:“三娘也不去,留下陪你们,那血淋淋的,有什么好看?三娘给你们包白菜鸡蛋饺子吃。” “娘,这些天也吃、逛够了,咱们什么时候回去?”白丰问道。 他们感觉啊,来了三叔家吃得真好,在这儿都好像长胖了不少,不知道回去娘还认不认得,也玩了那么多好玩的,大哥知道了,一定会羡慕极了。 宋刘氏啜泣回忆着:“他小时候那么乖……看着一点点长大……娶媳妇,生孩子,虽然是孙女,我也喜欢……要是没让他来府城,该有多好呀!” 宋广成听着妻子的絮絮叨叨,并没插话。 等宋刘氏说累了,眼泪干涸,红着眼眶睡去,他仍睡不着,只要闭上眼睛,就仿佛看到明天儿子斩首的画面,不由一声接着一声轻轻叹息。 要说宋广成此人,是精明,是对外人算计,可虎毒不食子,儿子落到这个地步,明天即将斩首,心中难受、痛苦一点都不比宋刘氏少。 只是,作为一家之主,什么都要担着、扛着,不能表现出来。 夜色深了,窗外寒风凛冽,呜咽呼号,他却久久没能睡去。 …… 次日中午,街市口。 因为知道今天有斩首,许多百姓都来围观。 “这些犯人也是倒霉,犯事在秋分以后、立春以前,是能砍头的时候。” “可不是?朝廷规定,每月二十八、二十九、三十、初一不能砍头,今个正好二十七,又是大晴天,不然可能就要等到下月初二了。” “早些斩首好,这些要砍头的,哪个不是犯了大罪?他们啊,都是罪有应得。” …… 方父、大伯方伯显、方临、田萱四人过来,都在人群中,还有一些小和村留在府城的人,也来给宋凯送行。 不过没见桂花嫂,想想也是,有着小丫头陈叶呢,她也不可能说留下女儿,自己一个人来。 这时,宋凯被押着过来,跪下。 “呜呜!”宋广成夫妻俩相互搀扶着在前面,尤其是宋刘氏红着眼眶,已然泣不成声。 旁边,白老太、白丰冷眼看着。 “时辰已到,行刑!”监斩官喝道。 正午的太阳投下串串刺目的光影,刽子手从宋凯背后,拔掉亡命牌,举起大刀,猛然挥动砍下。 “爹,小……” 这一刻,宋凯忽而瞪大眼睛,神色惊恐,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声音喊了一半,可这时大刀已是砍下,一颗大好头颅骨碌碌滚落,死不瞑目。 同一时刻,白老太不知何时,悄悄来到了宋广成背后,匕首倒映着寒光,从背后刺入宋广成心脏,噗嗤一声捅入。 痛!剧烈的痛!让宋广成瞪大眼睛,脸上满是难以置信。 其实,若是别的时候,白老太靠近,绝对会引起他的警惕,但今天这个时候,宋广成被儿子斩首吸引心神,昨夜又几乎彻夜未眠,精神恍惚……反观白老太养精蓄锐,又是农家妇人,有把子力气,特殊时刻,又一加一减,这才一击即中。 也是,正常人谁会想到在今天这个时候,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在刑场当着官差的面杀人?这种情况下杀了人,也绝对逃不掉。 可白老太压根就没想着跑,就是为儿子报仇,换命! 白老太本想捅了宋广成,再捅死宋刘氏,让他们夫妻俩都下去陪儿子,但宋广成在生命最后时刻,本能爆发出全部力气,反手推了白老太一把,将她推得栽倒,四脚朝天。 噗嗤! 匕首被带着拔出,鲜血飙射。 这时,对着突如其来的变故,周围人才反应过来。 “当家的!”宋刘氏先死儿子,又看到丈夫背刺,脸色惨白,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 “娘!”白丰脸上同时满是震惊,这一刻,这些天来老娘的一些不对劲儿,齐齐涌上心头,让他恍然大悟。 他本以为是娘要做傻事,有着留心,可没想到,竟然是等在今天,要在刑场给白宝复仇。 可这时想明白也晚了,大叫一声扑过去,扶着白老太。 “血!血!” “死人啦!” “啊,快让开!” …… 周遭一片混乱,惊叫声不绝,人群推搡着后退。 这边,方父、方叔有、方临、田萱,来的四人脸上都是有着多少不一震惊,相互拉着退后。 “大胆,给我将那人抓起来!”在这种时候,当着自己的面杀人,无异于挑衅,监斩官大喝。 官差纷纷围拢过来。 “报应,宋凯杀我儿,我就杀了他爹,只恨没将他娘一起带走。” 白老太身上染了血,却是一点不在乎,脸上只有大仇得报的解气、没能将宋刘氏一并杀了的遗憾,旋即,又看向白丰:“丰子,娘先走了,去找宝子了,别忘了,带娘和你弟弟回家……” 她说着,匕首已是捅进自己胸膛,眼里的光渐渐散去。 “娘!”白丰发出一声悲呼。 衙役围过来,这时见白老太已自杀,抓也不是,不抓也不是。 等有一个衙役过去,在监斩官耳边耳语一阵,他叹息一声,挥挥手,让围过去的官差散开了:“竟是老娘为儿报仇,杀了仇人父亲?这事真是……真是让人如何说呢?罢了,不要为难他们,让他们各自收尸吧!” …… 回去路上,方家四人还在说这件事。 “宋凯杀了白宝,今天宋凯斩首,白老太又当着他的面,杀了他爹,让宋凯死不瞑目……” 方父都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事,顿了一下,只能叹道:“真狠啊!” 他不太有文化,不然就会说出二字:诛心! “都是报应。”方伯显也是叹息。 ‘报应?要说也的确是。’方临暗道。 这一系列事情的起因,其实是从白宝当初将陈叶推入水里开始,他心中唏嘘之余,又感觉可悲,白宝之死,宋凯是直接凶手,背后却是桂花嫂出手,白宝、宋凯也好,白老太、宋广成也罢,这些人到死都不知道事情的全貌。 ‘桂花嫂今天没来,是不是也是猜到些,出于谨慎呢?’他心中暗道。 田萱看着方临深深皱眉,似乎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过来拉住方临的手:“临弟,不要想了,这不关咱们事的。” “是啊,关咱家何事?”方临笑笑,放下这些事情,与田萱牵着手走入阳光里。 此时,正值十一月下旬,远处天际的最后一丝阴霾,在冬日夺目的阳光下散去,街道两旁,青瓦白墙的屋顶在阳光下泛着白光,更远处的码头,江水悠悠而流,千帆往来。 就在这般环境中,方父、大伯方伯显在前说着话,方临、田萱牵着手在后,回去西巷胡同了。 …… 本章完 第106章,送别 从街市口看完宋凯斩首回来,西巷胡同中。 那棵桂花树下,冬日的阳光穿过枝杈,斑斑点点落下,方母、桂花嫂、苏小青、邱婆婆、欧夫人凑在一起,晒着暖,方母包着饺子,其余人则在做着针线活。 桂花嫂没去看宋凯斩首,原来是带着女儿来了这儿,在老陈家的人走了后,她便不需要避讳什么,如往常一般过来了。 邱婆子代替了从前春桃的位置,以前泼着命干、卖菜挣钱,早出晚归,没得时间,在那次邱老倌摔了后,遭逢这番变故后好似大彻大悟,转变了心态,这才清闲下来有空加入。 回来,田萱过去给方母帮忙。 女人们闲话的话题,顿时从辛家要娶媳妇,说到了今天的砍头。 “小萱,怎么样?宋家那小子砍了没?现场看着,是不是血淋淋的?”方母问道。 “砍了,是血淋淋的。”田萱点头。 “我也见过一次砍头,那是去街市买菜,在街市口……” 苏小青接过话茬儿:“当时啊,我就瞧着,和咱们一样活生生的人,一刀下去就没了……打那儿以后,我就再也不看了,遇到也避开。” …… 邱老倌在旁边听着,也笑着道:“对嘛,你们村离府城那么远,好不容易过来一趟,兄弟聚聚,是该多留些日子。” “是啊,大伯,再留些日子呗!再就是,没必要跟着白家、宋家一起回去,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看他们……” 她在监控老陈家三人时,附带对白家娘俩有着关注,毕竟心里清楚,自己是白宝之事的始作俑者,要以防万一,在看到白老太的表现后,就洞若观火,有些猜测了。 也就在这里,方传辉、方玉玉、陈叶三个小娃娃,围着火盆,在用早上烧的火盆灰的余温,煨着花生吃。 故而,今天没去街市口看,这些日子也还保持着警惕,时刻将女儿带在身边,两个壮婆子同样还雇佣着,在暗处跟着。 “不去了。” 方父、大伯方伯显也是,今天就不去码头了——因为近来,方临带着方传辉、方玉玉去轩墨斋,方父去码头,家里就剩下方母、田萱女人们,大伯方伯显感觉留着不太好,也别扭不自在,就经常跟着方父去码头看看。 方传辉、方玉玉听了,也挺高兴的。 方临没将‘心神失常’说出来,不过意思不言而喻:“万一路上再出什么事,被误伤到……所以,还是别和他们一起走了,等晚些时候,我和爹看看,选一个好些的商队。” “临子哥哥,吃花生。”方玉玉递过来一小把烧花生,脆生生问道:“临子哥哥,今天咱们还去店里嘛?” 从府城去海宁县城的商队不多,常人也不太好联络,虽然发生了那种事情,但白、宋两家要这两天走,大概率还都是会跟着那个商队,毕竟,这种事情谁退让了,好像怕了对方似的。 这边,方父、大伯方伯显、方临三人回来,没和女人们凑一起,找不远处坐着轮椅的邱老倌说话。 这时,方传辉、陈叶也分了些烧花生给方父、方伯显、邱老倌三人,他们边嗑着花生,边说着话。 “今个宋凯砍头时,还发生了些别的事情……”田萱将刑场上,白老太刺死宋广成、又自尽的事情说了。 桂花嫂听了,手上动作一顿,竟不太意外,微微点头:“难怪,白老太以前在村里时那么节俭,这些天带着大儿子在府城游逛,竟是舍得花钱了,原来是打算着……” “叔有,我想着啊,住有些天了,也该走了,赶明儿就回去吧!我们来时,跟着那个商队这两天就要走了,正好和白家丰子、宋刘氏一起。”方伯显这么道。 “这才住了多久?多留些日子。”方父挽留。 她语气中,有着一种对生命脆弱的感慨。 方临接过,笑着摇头,请的是一天的假,现在也已然是下午,就没必要过去了。 大伯方伯显是忠厚,却不笨,听了这话,觉得有道理,是不能冒这个险,便点头答应了。 一开始,听到爹说要回去,兄妹俩心中还有些不舍,可也知道,爹说得没错,打扰了三叔一家这么久,是该回去了,但三叔、堂兄挽留,现在爹也同意再留几天,就有种超出期待的惊喜、高兴。 半下午时候,方临提出去瓮堂洗澡,方父、大伯不想去,他便带着方传辉去了。 方玉玉倒是也想去,可惜啊,这个时代还没有女子澡堂,她不能去,只能羡慕看着。 …… 近些月,方临没少来瓮堂洗澡,已渐渐习以为常。 倒是方传辉第一次来,所见所看,配合着方临的讲解,受到震撼不小:如钟似瓮、全用石砖堆筑、占地面积不小的瓮堂外观;内部,全部用大石头砌底、平整光滑的浴池;需要十几人烧水、并经过辘轳转动才能引来的洗澡水……感觉大开眼界。 哗啦啦! 方临是算着时间,卡着点来,两人刚到,就有辘轳引水放水,清澈的水激荡着注入浴池。 他带着方传辉进去。 小和村旁,就有一条大河,方传辉自然是会游泳的,进去浴池后,他狗刨游了两圈,又沉下水面,憋了一阵,咕噜噜吐着泡出水,耍了好一通,这才回来。 显然,第一次来瓮堂,这家伙很是兴奋。 等大约一炷香时间后,人渐渐多了起来,方临就喊他出去,方传辉还感觉‘五分银子一人,就洗这么一会儿,有些亏’,可等出去时看到一个腥风扑面的杀猪匠过来,顿时就又开始庆幸,感叹堂兄明智了。 洗过了澡,两人带着一身清爽,出了瓮堂。 “临子哥,来瓮堂洗澡可真有意思,那好大的池子……还有,咱们走的也是时候,不然等那个杀猪的进去,那水可就要不成了,这次洗澡就算是白洗了……”方传辉兴致勃勃说着。 方临听他说了会儿,意犹未尽停下,才笑着问道:“传辉,感觉这次来府城怎么样?” “很好啊,临子哥。见了欧夫子、去茶馆看了戏、轩墨斋的刘爷爷他们送了礼物、吃了各种小吃的、去吃肉、瓮堂洗澡……” 方传辉扳着指头盘算着,自己都有些吃惊,原来不知不觉中,已经做了这么多事情:“等回去村里,给大哥说,还有村里的孩子们说,大毛、二毛、秀秀……他们一定都会羡慕的。” 可以说,方临信中提到的东西,这次来,兄妹俩都一一体验了。 “府城这么好,那你有没有想过将来过来?”方临突然问道。 “啊,临子哥?”方传辉一愣。 “淮安府城都是如此繁华,淮安府城之外,却还有应天、还有京师、还有海外,世界这么大,你走出小和村看了一角,再回去,在那个方寸之地小地方,一辈子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活,伱甘心么?”方临回头,看向方传辉眼睛。 方传辉沉默了。 方临也不再说话,静静等待。 好一会儿,方传辉才小声道:“自是不甘心的,可临子哥,我不是自己,还有爹娘……” “说不得,将来大伯、大娘,也要从小河村出来才能过活呢!” “临子哥,这……”方传辉听着,脸上再次露出震惊。 “你们兄妹三个,你哥老实,随大伯;你妹妹随大娘,也是聪明的,不逊于你,可这世道,女人总是……且不说她;你么,既有大伯的忠厚,又有你娘的聪明,有些话,我就推心置腹和你说了。” 方临顿了下,道:“我有留意一些消息,近些年中,整个大夏都气候异常,听说全国各地,不是今年这里旱,就是明年那里涝……咱们江淮之地,其实还算是好的了。” “你可能会想,如果说咱们这里还算好的,那今夏的扬子江泛滥又算什么?其实,今夏的灾情才哪到哪啊,水不算太大,只是进屋里,淹了些粮食,冲走了些东西什么的……真正大洪涝,所过之处,田毁屋倒,牲畜尽绝……” “这……”方传辉听着,仿佛受到了巨大冲击。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传辉,你是家中男子汉,是时候想着给爹娘、大哥、妹妹准备一条退路了。”方临拍拍他肩膀道。 “临子哥说的是,我也想像临子哥一样,带着家人走出来,可我……请临子哥指点,我该怎么做?”方传辉小脸上满是认真之色,求教地看向方临。 近朱者赤,近来兄妹俩听刘掌柜唠嗑,也学会了一些如‘指点’的用词。 不过方临的关注点,却不是这个,而是:‘我所看不错,这兄妹俩果然聪明,遇到事情,小小年纪,就如小大人一般了。’ “怎么做?沉下心来,尽可能提升自己,静待时机。” 他说得更明白了些:“同你一样,你不甘心一直在小和村,我也不会一直在书肆做个伙计,总要做自己的事情的,不过这还要等待时机,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将来一定会有自己的生意。 传辉,不说虚的,咱们是堂兄弟,有选择的情况下,能力相差不大,我肯定优先选择咱们自家人……所以,你要做的,就是勤加锻炼,让自己有一个好身体,另外,可以去向乔村正学字,就算不科举,识字也总是比睁眼瞎有优势。 这样,真正等机会到来,你才能抓得住它,带着家人从小和村跳出来。” “我明白了。”方传辉听进去了,用力点头,接下来一路都没再说话,若有所思。 …… 次日,白家白丰、宋家宋刘氏就走了。 他们两家来人,本是给亲人收尸,来时每家两人,回去时,每家只剩一人,却抱回两个骨灰坛子。 此中种种,颇有些造化弄人的戏剧性。 大伯方伯显带着方传辉、方玉玉,又留了几日,然后,就说什么也不肯再留了,说‘快是大寒了,大寒之后就是过年,路上也要不少时间,得尽快上路了,不然年前回不去,家里也担心’。 这话实在,方临一家也只能答应,找关系找了个信誉不错的商队,安排了牛车,又是将买的礼物收拾打包,准备让大伯一行走时带上。 …… 这日清早。 方临一家提着各种东西,如府城的一些特产,还有给方爷、方奶、二房、四房的一些礼物等等,帮大伯方伯显、方传辉、方玉玉带上,找到商队,将东西搬到牛车上,送出城去。 “就送到这儿,叔有,你们回去吧,我们跟着商队,没事的。” 方伯显顿了下,又是道:“来这些天,吃好喝好,让你们费心了。” “大哥这说的哪里话?”方父摆着手。 “传辉、玉玉,也快过年了,这压岁钱就当三娘提前给你们了。”方母塞着钱。 方传辉、方玉玉不肯要,方临、田萱帮着劝说,揣过去。 好一番推让,在大伯方伯显点头后,兄妹俩才收下。 分别之际,一众人都有着感伤,因为知道,下次见面,就不知道是多久之后了。 很快,商队前面传来‘出发了’的吆喝,牛车缓缓启动。 在这一刻,离别的情绪爆发,这些天来相处的点点滴滴,浮上心头……走得一方、送别的一方,都是红了眼眶。 “我们走了!” “三叔、三娘、萱萱姐、临子哥哥,再见!” “再见,临子哥,我会记得你说的话。” 大伯方伯显、方传辉、方玉玉,在牛车上挥着手。 “路上小心!” “等到了村里,回个信!” 方临一家也是喊着、挥着手,望着他们离去,相对情绪外露一些的方母,此时眨巴着眼睛,眼眶已是有些湿润。 “这一走,再见,就不知道是啥时候了。”方母说着。 “是啊!”方父叹息着,同样情绪不高。 田萱也是道:“从小和村来,路上就要一二十天,一来一回,就是一个多月……这么远,想看看都不容易。” ‘这个时代车马慢,总是这样,相见时难别亦难。’ 方临暗想着,安慰道:“爹、娘、萱姐,咱们过好自己,总有相见之日的,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不期而遇了呢!” 一家人或搀着、或拉着手,望着远方,一轮初生的朝阳升起,绽放万千道霞光,粼粼而流的江水边,跟随着商队、载着大伯一行人的牛车缓缓远去,没入山水之间。 …… 今天就这一更了,我理下后面剧情。 本章完 第107章,腊八 送走大伯方伯显一行,方临一家情绪低落了几日,日子还是要照常过。 之前因为各种事情,他在店里调休、请假,如今安下心来,调休该还的还,假该补的补。 在轩墨斋,就如从前一般。 每日清早,与刘掌柜沿着学堂路线溜达,锻炼身体,有时会碰到徐阔老的儿子徐贤文,这小子偏偏不叫‘方哥’,故意喊一声‘方叔’,打个招呼,一溜烟就跑了,大概是还记着那天没向他夫子解释,在蓄意报复? 傍晚,独自去茶馆路线溜达一圈,得空就是抄书,研习四书五经,试做八股文章,每隔三五日回去一次。 日子过得规律而充实。 时间一天天过去,临近大寒节气,天气越来越冷。 这日腊八、又是大寒,外边,天空飘起了雪花,店里火盆点上,各人都穿着棉衣烧火取暖。 刘掌柜老伴儿刘闵氏做了腊八粥,里面放了花生、黄豆、绿豆、大红枣……如往常一般,还是每人一小碗,多了没有。 不过,方临、黄荻、柴一苇三人已经满足了,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剔啥啊?再说刘老太手艺也不错,做的挺好吃的。 “的确不是避讳字,可这些一字多义,暗合隐喻,这种情况同样要尽量避讳,还有不能议论时政等等,这些细节千万注意。” 方临应试做题,董祖诰就坐在一旁读书,默默等待。 刘掌柜娓娓道来:“两宋时候,棉花制衣、制被技术已经出现,棉花也大量种植,但远未普及,只有贵人才能享用。也就是咱们太祖,从微末崛起,吃了太多苦,对饥寒体会深切,开国之后,下旨曰:凡民田五亩至十亩者,栽桑、麻、木棉个半亩,十亩以上倍之…… 刘掌柜喝了一口腊八粥,如品茶般咂着味儿,咽下后才慢悠悠道:“富贵人家,自有貂裘等等,普通百姓,只有穿麻衣、葛衣。到了晚上,富贵人家,麻布做的被子里,塞一些动物毛发;普通百姓,就只有在里面塞一些枯草树叶,这又称褥子,可想而知,这褥子能有多少御寒效果。那时候,到了寒冬腊月,遇到这般天气,百姓就得大片大片地冻死……” “我注意着,这些都不是避讳字啊?”方临疑惑。 刘掌柜看着窗外的雪花,兴致却是不错,打开话匣子:“如今可是享福了,咱们大夏百姓有棉衣穿,往前数一数,秦、汉、隋、唐、宋、元,百姓哪有这个待遇?” 也就是如此,有了充足的棉花供应,百姓才能有棉衣穿、棉被盖,遇到严寒,冻死的人大大减少。 董祖诰接过看了,粗略一扫,就皱起眉头,一一指点道:“方兄,这里……这里……这些字眼万不可用!” “方兄过誉了,若是行家,怎么会还考不上举人?” 董祖诰说着:“咱们做的这种事情。从前没人整合做过,到现在,那些雇佣的粪夫、雇佣当管事的粪商、下面村子买粪的人,都还生怕咱们赔本不干了。衙门那边也是,人家都瞧不上这种不体面的生意,打点基本不花费什么。若不看账本,外人很难想到咱们这么赚钱,我在外都是保密着,做出只是微微盈利的假象,方兄也可以配合……” “这点小事,自是义不容辞。这样,咱们先从县试开始,我出题方兄试做?” 董祖诰摆摆手,正色道:“县试有五场,第一场,四书文两篇、五言六韵试帖诗一首,有格式、字数要求;第二场,四书文一篇,性论或者孝论一片,默写圣谕广训;第三场,四书文一篇,律赋一篇,默写圣谕广训;四五场连考,经文、诗赋。” 县试、府试,谓之小考、童生试,三年两考,考过后便是童生,方可参与院试,去考秀才。 不要以为童声试就容易了,许多人科考一生,到了五六十岁,才是个童生。 这般天气,店里也没什么客人。 “那咱们大夏百姓,为什么能有棉衣、棉被呢?”柴一苇问。 “这么多?董兄经营有方,我可是沾光了。” 方临笑着点头,说起一事:“碰到董兄,正好有件事事请董兄帮忙,这不年底了,明年二月就有一场童生试……想找董兄来看看自己水平,若差得不远,就打算去试试,若火候欠缺太多,就不去白费功夫了。” “掌柜的说说呗!”方临说着,喝了一口腊八粥,味道甜丝丝的,进入肚中,连带着从头到脚都跟着暖和和的。 他说着,出了县试第一场的题目,让方临写问文章。 吃了午饭,外面雪稍大了些,店里更没客人了,今天又是腊八嘛,刘掌柜索性关门,给他们放了一下午假。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说,咱们大夏多灾多难啊,不仅是隆冬严寒,还有旱情、水涝等等其他灾害,太祖为此设立了预备仓等等,遇到灾情,才有普通百姓一条活命……” “不错,这是诗圣杜甫的诗。” 董祖诰生怕方临不放在心上,慎重告诫道:“开国初年,许多朝中重臣都因为诗作中的忌讳字眼,触怒太祖,惹得身死族灭……前二三朝,也有大儒对朝廷正统解读的程朱理学批判,惨死狱中……近些年,虽说稍稍宽松,但这种事,还是小心为上,万一哪天再次兴大狱……” 刘掌柜赞赏地看了方临一眼,解说道:“所谓布衾,其实就是麻布做的被子,这种东西保暖很差,尤其是用几年下来,又冷又硬像是铁一般……所以说,在咱们大夏之前,百姓过冬,无异于过鬼门关。” 等不多时,他写完之后,交由对方。 “今日下雪,我又读书累了,出来看看,在这里碰到方兄,真是好运气。” 方临喝着腊八粥,听得津津有味。 窗外,雪花一片一片飘落,静谧无声,说话着,时间就这么过去。 “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方临忽然想到这么一句诗,感叹。 方临离开轩墨斋,想了一下,也没回去,去往城外,准备看看粪便生意,可巧,董祖诰也正好在这边。 “别急嘛,听我慢慢说。” “我懂,财不露白么!” …… “行,董兄是行家,我听你的。” “棉花啊,据有记载以来,秦朝就有,那时候人们没意识到、也没那个本事,将它做成衣服、棉被……” “那早前时候,天冷人都穿什么?”黄荻好奇问。 “不,还是方兄主意好。不瞒方兄说,一开始,对这生意,我心里还是有一点点别扭的,现在却才知道好处,那就是不引人注目。” 董祖诰将方临拉进来坐下,给他倒茶:“正要和方兄说呢,咱们粪便生意扩大,这月净利润足有六十两。” “这个问题问得好。” “是啊!”黄荻、柴一苇也凑过来听着,这是他们也没听过的新东西。 ‘文字狱么?果然是相似时空,与明初一般,大夏初年同样有着这种事情。’ 方临暗叹,对这位夏太祖观感颇为复杂,对方从微末崛起,做了许多有益百姓的事情,如推广棉花种植、设立预备仓等等,但因为时代局限,也有许多不那么正确的决策,比如沿袭元朝,将程朱理学对四书五经的解读定为标准,以此八股取士,禁锢思想,大兴文字狱。 董祖诰继续看文章内容,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方兄文章中颇有灵气,我读了都感觉深受启发,只是一些字句有些……” “董兄但说无妨。” “离经叛道。” 董祖诰指出三两处,无奈道:“这些太过离经叛道,依我之见,恐怕不太好通过。” 方临看了,更觉无奈,自己已经压抑着思想,按照死记硬背的程朱理学的标准解读去做文章,但现代思想、三观已经融入血脉、骨髓,乃是如呼吸一般的本能,洋洋洒洒数千百上千言的八股文,可能不经意在其中就会有一字半句中表露,自己都没发现,但就是这些微小细节,就会被认定为离经叛道,被黜落。 是的,大夏采取的是八股取士,以‘一先生之言为标准’,只认程朱理学对四书五经的解读,其余皆是为错。 说得更明白些,科举八股取士,取的是什么士?被儒家思想浸染,深刻认同程朱理学,禁锢自身思想的士,筛选下去的都是有自己思想、不安分的人,更何况方临这个有着现代三观的‘毒瘤’? 这也是后世有言‘八股之害,甚于鸩毒’的原因,禁锢思想,造成一大批生搬硬套、墨守成规的书呆子,除了会背四书五经,别的什么都不会。 ‘这种事情伪装都很难,我固然可以自缚手脚、压抑思想,按照程朱理学的解读写八股文,但言为心声,可能某些微小细节,就不小心露馅,和那些从小接受这种教育、程朱理学思想认同的学子是不一样的。’ ‘甚至,相比那些原生学子,我的情况更为糟糕,他们还算是白纸好作画,我却是已经定型,有了自己成熟三观……’ 方临感觉,自己做八股文,就如戴着镣铐、囚于方寸之地跳舞,还被要求跳出一场好舞。 实际上,这么想也没错,八股取士本质上就是禁锢思想,越是有思想的人,越是折磨。 接下来,董祖诰继续出试题,让方临试了县试后四场,县试五场考核过后,给出评价:“方兄若是能静下心来,钻研典籍,十年内或许能过县试。” 这已经是挺高的评价了。 按照学习时间来算,那些从小学习四书五经的读书人,在二十之前中童生、秀才的也不太多,而且,县试三年两次,十年一共也就六次,再加上淮安府这边,经济发达,其实算是很卷了。 ‘十年才可能过县试么?可过了县试,仍连一个童生都不是,后面还有府试,更别说秀才了。’ 方临暗叹着,忽然想起欧夫子说的一件趣事。 一日,有家长带来一个五岁小娃娃,送来入学,请欧夫子开蒙,对方得知欧夫子是秀才,童言无忌道:‘我知道,秀才后面是举人,举人后面是进士,您这把年纪了,怎么还是秀才呢?’ 话里话外,就差没指着鼻子说:你为什么不去考一个举人呢?是不想么? 当时,欧夫子说起这事,脸上的表情都煞是好看,精彩极了。 ‘科举啊,为什么总有人认为简简单单?要怪,也只能怪我前世不是汉语言博士,记不得各种八股名篇,来一个寒门崛起。’ 方临心中无奈,只能自我安慰,各人天赋不同,自己在做八股文章方面天赋一般,能如何呢?慢慢来吧! …… 带着分红的二十四银子,与董祖诰分别,回去西巷胡同。 进门,就见田萱拿着一个圆形东西的新鲜玩意凑上前,献宝一样与他分享:“临弟,你看这是什么?” “什么?”方临看了一眼,隐约有些猜测,却故作不知,配合问道。 “是火熜!” 田萱高兴说着,指给方临看:“临弟,伱看见这儿,就这里的盖子没?” “嗯。”方临看去,这东西上面有一个盖子,盖上有孔,呈蜂窝状。 “就是这个盖子,等家里做晚饭才好,打开它,将没燃尽的炭往里装,没一会儿火熜就热了,可以捧在手里、贴在肚子上……尤其是来了月……” 田萱说到这里,意识到什么,脸上浮现出两朵浅浅红晕,霞飞双颊,顿时不说了。 方临却是懂的:‘这不是变种的暖宝宝么?’ 这时,方母也出来,笑道:“这东西啊,是好呢!白天在外面裹上一层布,捧在手里或者贴在胸前取暖;到了晚上,将火熜往被窝里一方,过些时候再躺进去,那叫一个暖和……临子,我晚上给也你弄一个……” 方临打量着,却有疑问:“晚上睡觉万一将它踢倒怎么办?” “这事你爹知道……” “咳咳!”方父连连咳嗽,给方母使眼色。 方母却视而不见,在儿子面前毫不客气揭他老底:“就前天,你爹起夜碰倒火熜,让炭灰、炭火撒一床,差点烧坏了一床被子……” “那不是不小心么?” 方父感觉丢脸,强自分辩了句,生硬转移话题:“饭好了了没?儿子都饿了。” 方临很想说句‘我不饿的’,但想想还是算了。 “好了!好了!我早就想着儿子今晚会回来,腊八粥早就在煮着,就等着临子回来呢,咱们这就吃饭。” 晚饭自然是腊八粥了。 方母、田萱做的腊八粥,除了红豆、绿豆、大红枣外,还有桂圆、莲子等等。 方临今天吃了两次腊八粥,在不同的场合、与不同的人,感觉都挺好,各有各的滋味。 饭间,方母唠嗑起街坊邻居:“临子,你不知道,辛家结婚了,辛佑媳妇叫沙小云,是个黄皮寡瘦的……” “我见过一次。” “满娭毑也是,我还以为她改了,哪曾想,” 方母给方临说:“昨个,满娭毑叫我、小萱一起去辛家吃茶,说带着我们占便宜,还说我们不用说话,交给她,只管吃茶就行……可咱家哪是那种人?” “是呢!”田萱也是点着头。 方临听着,觉得满娭毑这人真有意思。 一方面,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依旧是爱占便宜的性格,不过可能在她看来,这是理所应当的活动,凭本事占便宜?另一方面,却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有着报恩的心思,但因为自家那个光景,要还钱,过得紧巴巴,所以就带想方母、田萱着去别人家占便宜? “后来呢?”他问。 “后来啊,小云也是犟的,满娭毑去了,任她怎么说,小云就低着头做衣服……满娭毑只能走了呗!小云有些头晕的毛病,不过,她有着一手裁缝的好手艺,做衣服又快又好看……” 就在这般闲话中,晚饭结束。 …… 吃过饭,洗漱,不一会儿,田萱敲门进来,拿着火熜。 她将火熜给方临煨在被窝里,坐下在方临旁边,忽然问道:“临弟,你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 “萱姐看出来了?” 方临惊讶于田萱的聪明、细心,因为想着科举的事,心中有些一些烦躁,不过不想让这种情绪传达给家人,喜怒不形于色,不想田萱竟是察觉到了。 他想了下,也没隐瞒,说了今天去找董祖诰,尝试做题,却不如人意的事情。 田萱安静听着,等方临说完,拉着他的手,安慰道:“临弟,我在戏中看到过,有女人‘教夫婿觅封侯’,我不要的。人是不同的,为什么一定都要丈夫上进呢?我知道的,临弟,你已经很不容易了。” 一句‘已经很不容易了’,让方临真的是心中生出暖流,情不自禁将田萱拥入怀中。 “临弟,我说真的,现在咱家日子已经好多了,你很厉害啦!科举走不通也没啥,我听说做官看着风光,可也是险恶……” 田萱说着,伸手将方临皱起的眉头一点点抚平:“临弟,不要想那么多,给自己压太重的担子,你也要歇歇,遇到什么,也可以我和说说呀……” “临子,我给你拿个火熜……”方母推门进来,就看到搂在一起的俩人,顿时脚步一转又退了出去,边走,嘴里还边嘀咕着:“哎,我要干啥来着,没事了。” 方临正对着门,看着方母差劲的演技,忍俊不禁,噗嗤一声,不由笑了出来。 “临弟,你还笑!”田萱感觉好羞,明天都没脸见方母了,轻轻打了他一下一溜烟儿跑出去了。 方临又是笑笑,起身吹了灯,枕着双臂躺下。 本来,他心中有着一种紧迫感,董祖诰评价‘十年过县试’,感觉太迟、太迟,等不起! 可经过田萱这么一安慰,已经好多了。 ‘夏太祖既有推广棉花、设立预备仓的仁政、善政,也有文字狱、八股取士的诟病;满娭毑有着尖酸刻薄,爱占便宜的一面,也有着能为唤醒儿子甘愿受死,感恩想要带着娘、萱姐去占便宜的一面。人、事物都有两面性,哪可能完美无缺、净是占便宜的好事?’ 方临想着,暗道:‘我有着现代三观,享受着它带来的为人处世的好处、洞察时代的眼光,自然也要接受,它对我科举八股取士遴选的桎梏。此事还须慢慢来,欲速则不达,越急越是可能坏事,顺其自然吧!’ 当然,他的顺其自然,不是躺平、不作为,而是尽最大努力,竭尽所能后的不强求。 如此想着,放平心态,被窝中的火熜传来阵阵暖意,让他身心暖和,渐渐睡去。 窗外风雪如晦,屋内温暖如春,点点水汽在窗子上凝结,漫长而寒冷的冬夜,就这么过去。 …… 本章完 第108章,放假 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过去,每过一天,都能感觉到,那股年味儿浓了,愈发浓了。 尤其在这个时代,尤其是过了腊月二十三之后,每一日都有着活动。二十三,糖瓜粘,将糖饴摆上灶台,让灶王爷甜一甜嘴;二十四,扫房子,将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炖大肉。 这日腊月二十六,轩墨斋午饭,饶是今天是刘掌柜儿媳妇刘丁氏做饭,都是炖了肉,可惜,董祖诰突然找来,约着方临出来吃饭,说是有好事。 今天,俩人在街上一路走过来,发现集市置办年货的倒是热闹,但许多饭馆、小食摊子都已经关门了,所幸来到驴味馆,门还开着,只是里面没一桌客人,叫了数声,不见有人。 “店家去了何处?”董祖诰奇怪道。 “店家?店家?”方临也是喊着。 过了一会儿,掌柜才从后面出来,哈腰赔着不是:“教客官久等了,店中小厮皆是回家过年,故而店中没人了,招待不周,实在抱歉。” “怪不得我早上出来时,前面那家支摊的馄饨铺子也没影儿了,劳烦店家,做些吃的来,再来一壶酒……早上吃的早,着实是饿了。” 董祖诰说着,也是一拍脑袋,才想起来,对方临道:“府城就是如此,每逢要过年,城里就空了一半,委实不方便了。” 方临点头,想到来时一路所见,确实如此。 “可不是么?”掌柜也接着话:“我这儿还有两条咸鱼,本想是自吃的,酒也所剩不多,还有最后一壶多,本说着今天就关了门,采买年货的。两位客官如果要,我就去做了取来,别的也实在是没了。” “自是要的,那就这些吧!” “客官稍候,先给二位温酒,鱼等会儿就去做来。”掌柜先给两人上了一碟豆干、一碟茴香豆,说是免费送了。 “店家不回去?”方临问道。 掌柜边温着酒,边说道:“我也是外地人,本想关了店子回家的,奈何伙计都走了,没个照看的人,这才留在店中。” 很快,酒温好上了,掌柜去做饭。 两人边喝着酒,边说起来。 “方兄,我说的好事,你猜猜是什么?” “莫非是什么年货?” “那可就错了。”董祖诰笑道:“方兄可听说过……元宵鳖山灯会?” “这确实听闻过,只是不得一见,今天在府城,可要好好看看。” “这次元宵的鳖山灯,却是不在城中,而在月湖。知府说嘛,鳖山灯、老鳖,正该在水中,便将鳖山灯搭在楼船上了,在岸上、远处自然也能看,但哪如近前些看得清楚?” “哦,董兄有法子,能去到那搭载鳖山灯的楼船?” “方兄可太高看我了,在家道中落以前,或许可以,但现在……”董祖诰摇头道:“等到元宵那时,月湖船都不好租,我是想说,有几个位置留给方兄,能让方兄带着家人近前些看。” 其实,就这,也是因为董家最近做粪便生意,稍稍宽裕起来,捡起一部分关系;若是他能考中举人,又能捡起一部分人脉;若是能考中进士,从前家中人脉关系就能恢复七七八八。 这就是有着底蕴的好处,虽然家道中落,但只要能重新起来,许多枝枝蔓蔓的人脉很容易就能续上,要知道董祖诰曾祖父可是能持着象笏上朝的。 “这可好,谢过董兄了!”方临举碗道谢。 等到元宵灯会,佳节喜庆之时,带着方父、方母、田萱去看看,的确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大好事。 两人正说着话,有一人进来。:“可算找到一个开门的了,店家,有什么来什么,给我炒两个菜,温一壶酒。” “哟,可不巧,先前那两位就是店中最后一点东西了。”掌柜从后面探出头来:“劳烦客官还是回家吃吧,店中实在没什么可招待的了。” “若是家里有吃的,还出来做什么?”这人拍拍肚皮,叹着气,正准备走。 “钱兄?快快过来坐!”董祖诰突然叫了声。 “对,来坐!”方临也是起身。 他也认识此人,名叫钱文堰,在府衙做一个文书,是董祖诰这边介绍的关系,当初桂花嫂监察老陈家三人打官司进度,就是托对方留意的。 “是董兄、方兄?哈哈,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钱文堰坐下,说道:“我父母亡故,前两年妻子也难产去世,家中没一个贴己之人,换在平时,吃饭皆在衙门,偶尔去饭馆打发几顿,也就如此过来了……可现在临近过年,唉!” 三人说着话,喝着酒,多一个人也更热闹了。 饭间,钱文堰竟还问了两次桂花嫂。 方临打量着此人身板,虽然不小,但也不知道该不该劝,最后想想,还是算了:‘桂花嫂也不是什么大恶人,若是正经追求,没什么阴暗心思,倒也不必怕……’ …… 腊月二十七这天,轩墨斋,刘掌柜也给方临、黄荻、柴一苇放假了,放到正月初六,还给了年货,如腊肉、萝卜、糖饼等等什么的。 回来西巷胡同,欧夫子坐在桂花树下的藤椅上,眯着眼喝着茶,如今他私塾也放假了,悠闲得很。 “方临,你们店放假了?” “是啊,夫子。”方临拿出糖饼,给欧夫子两块,又招手,喊来那边陆家小娃娃等几个玩着的孩子,给分了些。 “谢谢方家哥哥!”这些小娃娃们接过,道了谢,嘴里唱着过年的童谣,一溜烟儿跑了。 方临将东西拿回去,又回来坐下,和欧夫子唠嗑。 “说到放假,” 欧夫子与方临说起来:“开国初年,太祖励精图治,处理政事日夜不休,在太祖眼中,国家事、百姓事大于一切,还放个哪门子假呢?官员你想休息?行,那就不要做官了,回家种田去。” 这话说得诙谐,方临听得有趣,问起来:“夫子,那时官员一年有多少假呢?” “三天。” 欧夫子比划了下:“一年只休息三日,元旦一天、冬至一天、太祖生辰一天。要说啊,官员心中自然不乐意,可哪敢反对,就这点假期,异地官员无法回乡省亲,京师官员也不能好好团聚。那时当官的,苦啊!” “这话怎么说?”方临捧哏。 “钱少,事多,一不小心还要砍头。” 欧夫子兴致勃勃说着:“先说俸禄,有一句辛酸之语可评价,‘自古官俸之薄,未有如此者’;再说事多,太祖处理政事起来,日夜不休,怎么可能让伱闲着?最后说一不小心就要砍头,开国初年,多起大案,动辄牵连过十万……还有民告官的,有百姓举着《大夏诰》,冲入县衙,就将知县抓去京师了。” “不过,那个时候,官是苦,民却是幸福,如今啊,官是好做了,可这百姓,却开始难了……今不如古,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方临听着,细细咂摸,觉得还真是这个道理,当官的兢兢业业、如履薄冰,这官不好做,民才能幸福;若是当官的,整日坐在衙门里喝喝茶,收收好处,吃拿卡要,就将这官轻轻松松做了,那百姓可就要不好过喽! “不说这些,说回放假。” 欧夫子继续道:“建康年间,朝廷觉得一年放三天假,这也不合适,于是就宽松了些,定下元旦五日,元宵则从正月十一开始,放假十日。天化年间,元旦、元宵两假合一,并为二十日,如今,又多了一个除夕假,官员从十二月二十四开始,连着除夕假,一直到正月二十日放满,将除夕、元旦、元宵一并休了……” 就这么唠嗑着,夕阳之中,炊烟袅袅升起。 …… 今晚方家晚饭,是老鸭汤。 这汤倒也美味,一家人边吃着,边说着。 “这两天,街上许多摊子、铺子都关门了,回去过年去了。”方临说着。 “是啊,也就集市还热闹,都在囤积年货,说来咱家今年的年货可真不少。”方母扳这指头算着:“有鸡、有鸭、有鱼、有腊肉……还有粉条,白菜……” “嗯呢,我和娘去买年货时,集市真的好多人……” “码头也热闹。” 方父啃着难啃的鸭头,说着:“码头这两天到处都是船,平日里商船多,这两天大多数却是客船,都是回来过年的。 你们不知道,那老多的船,从码头开始,乌泱泱排了一两里,跟长虫似的……码头都挤满了,根本没有泊船的地儿,下船都没地方下……只有等前面的船慢慢出去后,排队的船才能逐渐往前靠…… 行李少的,还能从排队的船上跳着过去,行李多的、年龄大的,有仆人跟着,都没法子,只得慢慢等。” 方父难得说这么多的话说得也朴实,但听起来,就能让人想象到,那般拥挤的景象。 方临听着,忽而脑中泛起一念:‘人与动物一般无二,都要迁徙,一年之内,动物至少还能迁徙一次,人却有许多,连自身迁徙都不能解决,孤身在外不得团圆……从这点上看,人似乎还不如动物。’ 他摇摇头,又将这想法驱散:‘不去管别人,至少我家是团团圆圆的,这是我家在府城过得第一个年啊!’ 一家人吃着饭。 啪!啪! 外面,忽然有人在放烟花,花火升空绚烂炸开,大街小巷中,不时还传来鞭炮啪地炸响一声,还有小儿们唱着过年童谣的声音……空气中都弥漫着丝丝年味儿。 这般喜庆热闹,似乎预示着,年是真的要来了。 …… 本章完 第109章,过年 腊月二十八,把面发;腊月二十九,蒸馒头。 这包子啊,刚从笼里拿出来,烫的左手倒右手的,才最好吃,倒不是说凉了不好吃,那是另一个味了。 还有炒的豆子、栗子等等,趁着烫,迫不及待放在嘴里哈着气吃,滚烫滚烫的,正如那热火朝天的年味儿。 方临想帮忙,方母、田萱却不让,将他推出厨房,只好抓了一把豆子吃着,出门溜达去了码头。 今天,已到了腊月二十九,码头仍是乌泱泱一片,如长龙一列列排开的挂着旗帜的帆船,绵延开去足有二三里……很明显,许多人到了现在才赶路回来。 从船上下来,在码头上岸,无论各人衣着如何,富贵与否,提着行李,脸上都是一样的激动,这是回家过年的感动。 千帆拥堵,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方临看着,观察着,感受着这个时代年节的热闹。 …… 大年三十,贴对联、贴窗花,府城一片红红绿绿,喜庆欢腾,喜气洋洋。 噼噼啪啪! 当爆竹炸响,就到了无数家中小孩等着盼着,年夜饭的时候了。 这是方家第一个在府城过的年,今年的年夜饭极为丰盛,荤素皆有,鸡鸭鱼肉齐全,足有八盘菜,只有平日里客人来了、或者在宴席才看到的这么多的菜,今天做来却只为自家吃。 门口挂着红灯笼,绽放喜庆柔和的光芒,屋里,所有油灯全都点亮,照得一片亮堂堂。 一家里围着桌子坐下,将买的米酒倒上,开始吃饭。 “去年过年,我怎么也想不到,下一个年会是在府城里过。” 方母回忆着、感叹着:“这一年,咱们来了府城,日子还这么好。在路上,我生病时都以为……” “大过年的说什么呢?”方父给她夹了块肉,堵住嘴。 “是啊,娘,旧的一年已经过去,新的一年会越来越好的。来来来,咱们一家人碰一下,就祝在新的一年里,咱们全家人平平安安,万事顺遂!” 在窗外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在烧得旺旺的火盆炙烤下,方父、方母、方临、田萱都是端起碗,‘砰’地碰上,米酒溅起圈圈涟漪。 一家人说着话,说着小和村方爷、方奶,说着对明年的期待,大鱼大肉的烟气、香气弥漫中,结束了年夜饭。 吃完饭,剩下的菜今晚也不收拾,就在桌上放着。 等不一会儿,桂花嫂、苏小青也吃过饭,端着面皮、馅过来,来找方母包饺子,凑一起,边包边说着话;方父则是在门口,和邱老倌唠嗑。 田萱本来想帮着包饺子,可被方母推出去,让方临带着她出去玩。 出门。 辛家也吃过了饭,辛老倌、辛佑父子俩,此时将两個板凳串在一起,一人执两前腿,一人执两后腿,在旁边陆家小娃娃等几个孩子拍手中,随着节拍,有节奏舞出各种花样。 平日里,辛佑看着不太聪明,这一刻,却是灵活无比,还不时向着门口的媳妇看去,就跟做了好事,求表扬的孩子似的。 啪!啪! 辛家媳妇沙小云靠在门边看着,跟着孩子们拍着手,目光片刻不离开辛佑,黄皮寡瘦的脸上带着繁盛笑意,那是能明显看得出的开心,这般平凡的幸福,有种沁人心脾、直击人心的感动。 “这是板凳龙。” 欧夫子给方临、田萱说着:“两三人也能玩,就是差点意思,等再过些时候,晚上城里会有数百上千人、绵延二三里的板凳龙,那才叫壮观呐!” “那今晚可要看看,夫子走啊,一起出去走走呗?”方临邀请道。 “是啊,夫子!” “不了,等晚些时候,我和我老伴儿一起去,我们老头子跟你们年轻人玩不到一起,就不打扰你们小两口了。” “那我们就先走了。”方临拉着脸红红的田萱,出去胡同了。 …… 大街小巷中,可见许多三三五五成群的小孩儿,在各家门口翻找红纸,寻着没点燃的鞭炮,找到了就跟找到宝贝似的,嬉笑炫耀着拿去点放,啪地一声炸开升起硝烟……然后,再次寻找,周而复始。 随着深入府城,能更加感受到那种热火朝天的氛围。 爆竹声中,烟气不散,游人如蚁,花炮轰雷,灯光杂彩,箫鼓声喧。 出溜! 突然一个什么东西蹿来,吓了田萱一跳,下意识拉紧方临胳膊,细看去,才发现原来是一个爆竹,串绕人衣,不停转圈。 “这是地老鼠。” 方临拿着从刘掌柜听来的知识,给田萱讲解:“有声音的,叫‘响炮’;高高蹿到天上的,叫‘起火’;起火中带有响声,是‘三级浪’;不响不起,绕人旋转,就是‘地老鼠’了。” 一路过去,可以看到许多放烟花的,有外壳泥做的,像砂锅;有外壳纸做的,像花筒;还有筐做的,像花盆……真是千奇百怪。 烟花名称也多种多样:满天星、一丈兰、紫葡萄、赛月明…… 啪!啪!啪!啪!啪! 满天星炸开,化作满天星火;一丈兰升空,乃是兰花图样;紫葡萄飞天,天空绽放一棵葡萄树,万架千株,好如倒挂水晶帘;赛月明,光彩夺目,比明月还亮…… 除此之外,还有:采莲舫、慢吐莲、千丈菊等等,不一而足。 在这天渐渐黑下来时,满城尽是烟火。 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男女老少,对了,竟还有金发蓝眼白皮肤的外国人,拿着笔正在记录着什么。 方临拉着田萱挤过去,拍了下对方肩膀,和这歪果仁攀谈:“嗨,你好,认识一下,我叫方临,你是来自海外么?” 这般的直接,放在大夏其实是有些不太礼貌的。 田萱心中有些疑惑,不过转而就想到,方临懂得多,可能外国人就是这样,交流方式和大夏人不同。 “你好,方,很高兴认识你,我是米西·加西亚,我的大夏名字叫作米~西,来自你们所说的泰西……”米西很是热情回应着,操着一口流利的大夏话,只是有种舶来品的洋味,说话总是用很大的力气,仿佛生怕别人听不清,还总是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带一些儿化音,给人一种很搞笑的感觉。 ‘这个时代的泰西,对应前世,应该是指意大利。’ 方临想着,问道:“泰西啊,听说在很远的地方……米西,你一路过来不容易吧?来到大夏后,去过哪些地方?感觉和伱们那里有什么不同?” “是,要坐船,坐了很久,很不容易……在大夏,我去过广州、韶州、豫章……大夏的城市,非常不可思议,大,非常大,马路能容十匹马并行……就如淮安,码头有太多的船,非常繁华……方,你知道淮安有多少人么?我问过许多人,但是他们都不能给我一个准确的答案。” “大概有五六十万人……江淮之地,有许多如淮安这般的城市,大夏京师,陪都应天,更是数百万人口的大城市。” “喔!喔!不可思议!”米西连连说着:“这在我们泰西,乃至整个西方都是不可想象的,在我们那里,几万人已经算是大城市,但在大夏,只是一个乡镇。” “还有,我走过的城市,广州、韶州、豫章……都非常干净,和我们那里完全不同,我们那里你如果出门,要这样、这样,再这样,跳着走,避免踩到大便……” 他一边说,一边扭动着身躯,好似跳芭蕾般,十分搞笑逗趣,有意思极了。 田萱听着、看着,都被逗得掩嘴。 旁边路人,也有许多被吸引看过来,感觉稀罕、稀奇。 ‘临弟厉害呢,和外国人都能这么快聊起来。’田萱心中生出些骄傲的情绪。 “对了,方,你还能告诉我,大夏城市里的粪便都去了哪里嘛?”米西显然将方临当成了博学的智者,十分虚心地请教。 “这个问题非常复杂,我正好有一些这方面相关的产业,等过后,你或许可以亲自去考察看看,得出自己的答案。”方临故意留下勾子,对他来说,米西是一个很好了解海外的窗口,自然要做一些铺垫。 “那可真是太好了。” 从交谈中,方临得知,米西是泰西的一个大商人家庭的第三子,从小就对神秘的东方充满好奇,辗转多地才来到大夏。 ‘也是,一般的家庭,整日为衣食烦恼,也培养不出这份志趣,更不会有那份财力,能支撑来到万里之外的大夏。’方临心中暗道。 “方,我听说,今天是你们节日除夕,会放会很多烟火庆祝……大夏的烟花很好看,烟花水平非常厉害!” 米西夸赞着,将自己的记录读出来:“大夏人非常擅长烟火表演,并把它当作一种庆祝节日的主要活动,他们制作烟火的技术实在出色,几乎每样东西都能用烟火巧妙的模仿,如火球、火树、水果等等……” 正说着话,突然,身边有惊呼声响声:“快看,龙来了!龙来了!” 方临、田萱、米西三人循声看去。 只见,远远一条绵延数里的发光长龙,霸气舞动着,向这边而来,许多小孩子哇哇叫着,跟着奔跑过来。 更近了,可以看到那龙前方有着仪仗,挥舞着大旗,旁有什锦班,锣鼓喧天。 当然,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这条龙本身,栩栩如生,如活过来一般,做着各种动作。 “我滴个老天爷!”米西这个外国人瞬间看呆了,不知他怎么学的,表达震惊的感叹都入乡随俗了,手中记录的笔也都是惊得啪地一下掉下。 田萱同样感觉震撼,看得目不转睛。 方临拉着他们退到一边,解说道:“这是板凳龙,你们看,那龙头下托有木板,应该是竹篾扎成,外面糊上彩纸,再绘画龙鳞、云脚……瞧,龙头处还有一颗龙珠,写着‘五谷丰登’……” 是的,这是板凳龙,它的龙身由板凳串联而成,板凳与板凳之间有一木棍相连,每一个木棍都有人拿着,每条板凳上都装饰有花灯,就是它将整条龙照亮,在龙节连接处写着‘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等字样。 随着鼓点,人们操控着它舞出各种花样、各种动作。 尤其是,当板凳龙从身边经过,那种热烈、喜庆的氛围在这一刻达到了极致,置身其中,受到这般欢腾喜庆的氛围感染,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那是根植于血液、骨髓的文化自豪,让人热血沸腾。 方临都看得入神,等板凳龙队伍过去,才发现,只有拉着的田萱还在,而米西已经被如潮水一般的人,给挤得带走,不知到哪里去了。 …… 小和村。 上次分别,从府城离开的方伯显一行,也在早前几天回来了。 大年三十这一天,村中炊烟升起,家家户户都是飘着的肉味,不论家境再如何,在今天,都会尽力让家中孩子大吃一顿,吃肉吃饱。 乔家,乔村正在书写着对联,方传宗、方传辉俩人凑过来看,问着学着,比比划划。 村口,方玉玉被一群孩子们簇拥着,站在板凳上,一只小手掐着腰,一手指点江山,绘声绘色说着说在府城如何,临子哥哥带着她如何如何……口齿流利清晰,俨然一个孩子王。 方爷、方奶穿上了方临一家买的、大伯方伯显带回来的袄子,在周围村人羡慕的目光中,指指衣服,拍拍胸口,说得口水飞溅,苍老满是皱纹的脸上有着如菊花怒放般的笑容。 透过一扇扇窗子,可见大房、二房、四房拿出方临一家带来的礼物,装点新年,也在说着远方的方临一家。 不仅是老方家,郑家、游家、付家、耿家……家家户户忙碌着,准备着,庆祝着。 啪!啪! 在爆竹炸响声中,小和村的年也到了。 …… 这一天,大夏数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从北到南,从西到东,从繁华如京师、应天的大都市到偏远小乡村,无处不在欢腾庆祝。 以文化传承为纽带,五湖四海联结在一起,同一片天空下,亿万人过着同一个新年,充满着同样的对崭新一年的美好期待。 …… 本章完 第110章,元宵 大年初一扭一扭;大年初二新媳妇回门,辛家沙小云就带着些礼物回去;初三,老鼠娶亲,早早就寝,方母还很遵循传统,在屋里撒了一点点盐和米,只可惜,在小猫乖乖来了后,方家就没什么老鼠动静了;初四,恭迎灶神;初五,拜财神;初六,大扫除。 这六天中,鞭炮声不断,出门到哪儿都热热闹闹,见了面,不管认识不认识,经常有人上前拱手道声‘过年好’。 方临一家,这虽不是在小和村,但也有拜年走动,徐阔老那边关系,方父、方临一起去的,顺带再次感谢在桂花嫂一事上的帮助;董祖诰、刘掌柜这边,方临自己的关系,自己去的。 初七,轩墨斋开门,回来做工。 黄荻、柴一苇都换上了新衣服,高高兴兴过来,一来就进入了快节奏,客人挺多,大概是这些天积压的需求释放,生意很是不错。 这俩人不大适应得过来,一天下来,黄荻直喊着累,柴一苇也都有些懒散,不如平时勤快。 “你们这不行,瞧瞧方临,向他学学啊!”店里忙时,刘掌柜都起身分摊了一些,给俩人开玩笑道。 “掌柜的,这叫年后综合症,等过几天好了。”方临说着,他是有经验,心态转变得快。 果不其然,两天忙碌过去,就很快重新适应了。 时间匆匆,转眼来到了正月十四,这日中午。 刘掌柜过来说:“明天元宵,正好也快到轮休,给你们放一天假,晚上去看看灯会。” “听说今年的鳖山灯,在月湖那边,一条楼船上,城中富绅合伙凑出上万两银子,又寻能工巧匠装点……上万两银子啊,不知道能搭出什么来。”黄荻感叹说着。 “肯定好看得很。”柴一苇接话:“就是普通人只能在岸上看,那楼船非得大富大贵的人才能上去。” “是啊,可惜今年,也只能在岸上远远看了。”刘掌柜都是叹息。 “掌柜的,你怎么不租船?” “不好租,都说定下了。”刘掌柜摇头说着。 “我这儿倒是有些位置。”方临忽然道。 “哦?” 刘掌柜、黄荻、柴一苇都是惊讶看来。 “厉害啊,临子,不吭不响地就弄到位置了。” “是徐阔老那边关系?” “还真不是。”方临摇头,没细说:“我这儿还有两三个位置,伱们要去看的,明天一起啊!” “我倒是想去,可还有事……”黄荻想到什么,摇摇头,遗憾拒绝了。 “方哥,我也要回去。” “我家人多,算了。”刘掌柜想想同样拒绝。 “也行。”方临点头,并没强求。 董祖诰和他说的是六七个位置,他们一家就有四人了,带着两三人过去还好,再多,就不是那个样子了。 毕竟,人家请你,说好六七人,你一下子带过去十来个,位置不够,只会让双方都尴尬为难。 …… 正月十五这日,也是天公作美,晴朗的夜空中,明月皎皎,月色如纱。 今日元宵,晚上自是要吃汤圆的,方家的汤圆是糯米包的芝麻、碎花生等。 方临吃着一个汤圆,说起听来的消息:“今年的鳖山灯,据说花了上万两银子……” “上万两?”方母吓了一跳:“我本以为,咱家近来好过多了,都算有钱了,可现在这么一听,和人家真正有钱的人比起来,算个什么呀!” “有钱烧的,花上万两银子搭鳖山灯。”方父摇头。 “对那些豪绅来说,能登上搭载鳖山灯的楼船,是身份、面子,钱反倒不算什么了。”田萱想了下,又是说道:“在楼船上搭的鳖山灯,可能过后,也不会拆掉。” “是,萱姐聪明,在那些达官贵人眼里,他们能近前看,咱们不能,这就是优越感。过后,那楼船的鳖山灯也不是拆了,听说会当作花船,比以往在城中搭建鳖山灯再拆掉,其实还实惠些。” 方临这么说着,又道:“今晚,咱家虽登不上楼船,但也能近前些看……对了,等会儿出去少带些钱,今晚灯会人多、热闹,扒手也不会少。” 方父、方母、田萱点头之余,心中多多少少也有着些期待,上万两银子搭建的鳖山灯谁不好奇是什么样子呢? 在这种心情下,汤圆吃起来都不太有滋味了,这也是近来方家条件好了不少,又逢过年大鱼大肉洗礼,不太稀罕了。 不过这般美味,小猫乖乖很是喜欢,吃得头都不抬,耳朵不时动一下,尾巴也时而跟着晃悠。 也是因为这些天方家伙食格外好,它近来,饭点回来准时的很,就是吃过饭后,没一会儿就不着家,不知去哪溜达了,想找它撸一撸都只能等饭点,方母都说,这养个猫和没养也没什么区别。 吃过饭,一家人出门。 …… 出了胡同,到了街市这边,能明显感觉到,一下子喧嚣、热闹起来,人流如织,灯火如昼,元宵灯会的气氛扑面而来。 有行人踩着高跷,悠悠然走在闹市之中; 有高跷马,四个人骑在马上,舞刀弄枪,不少人围着观看,大声叫好; 有杂耍班子,两名童子头上顶着长长的木梯,木梯上一人坐着各种动作,周边围了许多人; …… 还有舞狮的、舞龙的。 叫卖声也此起彼伏——不比除夕夜,今夜元宵灯会,可是做生意的好时机,官吏大多都放假了,街头混混也要过元宵,没人盘剥,路边小贩小摊都没人管。 那一个个铺子,一个个摊位,真是什么好货都摆出来了,有东西两洋的货物店,有西北两地的皮货店,还有川广集货等等。 海内海外,天南海北,天下货物好似都集中于此。 路上,方临还看到,一人从铺子出来,戴着一副眼镜,真个洋气! “真热闹啊!咱们小和村比不上,海宁县城都不行。”方父感叹。 “可不是?那年元宵,我和你爹,还有村人抄小道翻山越岭,赶去海宁县城看灯会,可比这差多了。”方母说着。 路上,方临猜中了两个灯谜,得到了一个狐狸面具、一个红灯笼,方父、方母不要,便都给了田萱,她戴着狐狸面具,一手提着红灯笼、一手拉着方临,高兴得眉眼弯弯。 当!当! 前面敲着锣,竟是有说评书的,人好多。 时辰还早,一家人不急着去月湖,便凑过去。 因为他们也有经验了,一般来说人越多,越是说明这里有好东西,果然,近前就听到议论。 “是柳麻子说评书,那可得听听!” “什么,柳麻子是谁?要说这柳麻子,整日懒懒散散,跟没睡醒似的,但就凭这一手说书的本事,就衣食不愁。” “是啊,柳麻子说书,说得极好,每天只说一回书,每回定价一两银子,十日之前预约,都请不到。” “一两银子,这么高?”价格之高,让这人都咂舌:“还好,今日元宵,几家茶馆联合请来柳麻子在外说书,吸引人气,不要钱也能听。” …… 方临拉着田萱,与方父、方母挤过去,向里看去。 只见那柳麻子脸色熏黑,右脸有着大片麻子,下巴还有个疤,样貌奇丑。 此时,他剪了灯芯,有小二送上素色茶盏,喝了一口,款款而言:“却说那武松……” 今日这一出,正是景阳冈武松打虎,此人说来,疾徐轻重,吞吐抑扬,入情入理,入筋入骨。 《水浒传》方临自然看过,此人讲的,与原本迥异,却又拿捏得当,张弛有度,毫不絮叨,当说到武松到店中沽酒时,店内无人,倏地一吼,在场空缸空坛都瓮瓮有声;说到虎来,那阵阵低沉吼声,眼前都仿佛出现飞沙走石,腥风扑面的画面,好像真的有猛虎一般…… ‘这年头说书,还要兼会口技,真卷啊!’ 方临想着,见方父、方母、田萱听得入迷,又见不远处一个熟人,便对他们道:“爹、娘、萱姐,你们在这等着,我去买些栗子。” …… 本章完 第111章,盛世 方临从人群中挤出去,来到一个卖炒栗子的路边小摊前,小摊上正在忙活的人不是黄荻,又是哪个? 旁边,还有一个看上去五六十岁、头发斑白、面容枯瘦的妇人。 此时,她正收着钱,忽然捂着胸口,蹲下身子,呼吸急促,脸色发白。 “大娘,您没事吧?”方临搀扶着她在旁边坐下。 “娘!”这边,正忙碌着的黄荻注意到,连生意都不顾了,赶忙过来。 “没事,娘这毛病你还不知道么?歇一歇就好了。”这声音有些轻柔、飘忽,明显中气不足。 “临子,刚才谢了。”黄荻对方临道:“我娘有心悸的病症,不能太多活动,不然就会乏力、气喘……” 说着,他又转头道:“娘,我和你说过的,这是我们店里的方临。” ‘黄母这大概是心脏方面的问题……’ 也就在这时,趁着他被吸引注意力,一个瘦子悄摸摸靠近,手一捞,对着米西腰间探出。 黄荻答应着,给方临包了一大份炒栗子,不肯收钱,方临却坚持给了,放下钱就走。 方临暗想着,此刻,从前和黄荻相处许多细节的疑惑,突然一下子明白过来:‘黄荻平日不舍得花钱,一两文钱都要算着、抠搜,大概就是因为黄母这种慢性疾病,是个药罐子,要经常要喝汤药?当初,成世亮去青楼力不从心,黄荻立刻说知道个大夫的方子,想来也是因为黄母的病,经常寻医所知。’ 将炒栗子买回去,和方父、方母、田萱吃着,又听了会儿柳麻子说书,等估摸着时辰差不多,喊他们离开,去往月湖。 方临摇摇头,问起:“米西,你刚才在说什么,可是想要登船?” “哎!” “兄台,多管闲事了吧?这是外国人。” “我朋友。” “小方啊,我听荻子说过你,说多有受伱照顾,还说你娘做的豆腐乳极好,经常分给他们吃,老婆子在这儿谢过你了……对了,荻子,快给小方多拿些炒栗子。” “这是人家吃饭的本事么!” 这些细节,在脑海中瞬间串联起来,让他心中恍然。 “得罪了。”这人抱拳,麻溜离开。 “那柳麻子说得真好。” “对,我们这里叫作扒手,近两天太多,官府人手不足,送去也会罚了钱很快放出来。” “方,又见面了!”米西看到方临,神色激动,给了个大大的拥抱,又问:“刚才那是小偷?” 方父、方母还有些意犹未尽。 “对,听说今年的鳖山灯在湖心,花了很多钱、很华丽,我想看,可是,花钱都租不到船。”米西沮丧道。 一家人说着话,来到月湖边,方临又看到个熟人。 可下一刻,这只手就被抓住,是方临,平静看向对方:“过了!” 米西这个意大利来客,此时正在岸边,一条船旁边,比划说着什么,似乎是想要登船,可艄公却连连摆手,表示拒绝。 “可不是,说到老虎来了,将我都吓了一跳。” “米西,我这里正好多个位置,如果愿意,你可以和我一起。”方临邀请道。 “谢谢!谢谢!这可真是太好了!”米西激动地又给了方临一个熊抱。 将米西带来,与方父、方母介绍过,找到董祖诰说的位置,在岸边人羡慕的目光中上船。 其中客套也自不必提,吃着点心,说着闲话,小船儿分开波浪,向湖心驶去。 今夜,月光皎洁,倒映湖中,小船儿行驶在湖水中,宛若徜徉在天上,径直向着湖心驶去,那灯火通明、搭载着鳖山灯、宛如仙家宝船的楼船越来越清晰。 不过在还有一段距离时,就无法靠近了,因为有许多船拥堵着,不过这个距离已经比岸上好多了,可以较为清晰看到湖心楼船上的鳖山灯。 早已期待已经的众人,这时都是站起身,踮起脚尖张望去。 只见,湖心楼船的鳖山灯,呈现出假山模样,巨大无朋,直上云霄,叠在一起整体看去如老鳖形状,细看去,还能看到上插装点的松柏,供奉的风神、火神,还有装饰的各色彩灯,以及竹篾扎成的各种骨架、又糊成的山妖、水怪、鸟兽、鱼龙…… 忽而,微风起了,水面泛起涟漪,空气中,丝竹管弦之声响起。 当乐曲起时,鳖山灯变化万千,各色装饰缓缓动起来,越来越灵活,栩栩如生,其中鱼儿摇头摆尾,如同水中游动,金龙在半空盘旋飞舞,喷云吐雾…… 鳖山灯下,楼船上,还有着各色灯树,灯火通明,二八女子穿着纱衣翩翩起舞。 “盛世,前所未有的盛世!” 从方临他们这边的位置,能看到一个月白锦服的少年站起身,高呼道:“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如此放浪形骸,价值千金的美酒沿着脖子流下,沾湿衣服。 啪!啪!啪!啪!啪! 一条条船上,还有岸边,数不清的烟花盛放,绵绵不绝,久久不停,夜空都被照亮,明月为之失色。 …… 鳖山灯的华美,烟火大会的盛大,让人为之目眩神迷,在欣赏过后,掉头回到岸上还久久难以回神。 这个时候,时辰也不早了,各自分别。 …… 米西回去客栈,兴奋记录着今日见闻,奋笔疾书。 元宵是大夏人在元月重要的节日,会举行灯会。灯会中,有各种活动,各色商品……天下货物都仿佛聚集在这里……当然,最值得提起的还是鳖山灯……在岸边,我见到了方,赞美方,因为他,我有幸乘船在近处观看了鳖山灯…… 鳖山灯的华美,实在令人震撼,原谅我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现在我回想起来,还久久难以忘记…… 看过鳖山灯之后,还有一场盛大的烟火会,那烟花是如此的多,如此的密集,以至于光芒遮蔽了月亮……大夏人十分热衷烟火,似乎在这上面花多少金钱也在所不惜,我在淮安这场灯会上,目睹他们为了庆祝元月而举行的烟火大会,仅这一场灯会,我估计他们消耗的火药,就足够维持一场相当规模的战争达数月之久…… 方是一个很博学的人,我和他聊到数学、天文,看出他在这些方面有很深的造诣,方也是一个很有趣的人,他在书店工作,目前还在自学,准备一个叫作科举的考试,同时,还和董合伙做生意,经营粪便产业……原谅我,实在无法想象粪便也能成为一个产业,但方和董告诉我,在大夏粪便是一种很珍贵资源,围绕它的确形成了一个产业,还应允我可以去实地考察,说其中就蕴藏着大夏城市整洁的秘密,对此我很期待…… 哦,这里需要提一下那种叫作‘科举’的考试,这是一种很新、很神奇的东西,方很详细和我说了,但我没太听懂。对于科举,我的理解是,在大夏,哪怕一个普通的人,也能通过这种考试,成为获得特权的贵族,据说和他做生意的董就是这样……在大夏,学者拥有无比崇高的地位…… …… 和米西、董祖诰等人分别,方临一家返回。 回去路上,一家人兴致勃勃说着。 “鳖山灯真好看呢!” “是啊,难怪花了上万两银子。” “我感觉,以前在小和村都白活了,来了府城才半年,看了多少好看的,日子好过了不知多少。” 方母看向方临:“我儿真有本事。” “也别太夸他……” “你这人,你那管事怎么来的,自己不知道么?” …… 一家人说着话,方父、方母日常斗着嘴,回去。 半路,方父碰到一个以前在码头当挑工时的工友,打了招呼。 对方在一个摊位前,看中了一顶帽子,想买给他儿子,可帽子不便宜,和小贩一分一文地磨价钱。 元宵这般喜庆日子,小贩都被磨烦了:“走走走,买不起就不要买了,浪费我口水!” 方父工友却是不恼,仍赔着笑脸,说着好话:“我真看中了,再便宜几文……” 回去时,也又看到了黄荻母子俩,他们最后一点栗子,被一个客人拿着就走,嘴里说着,‘二十五文,零头就抹了吧’,留下二十钱走了,黄母喊着不够本,却没能将那人喊回来,低着头身形落寞。 …… 明月皎皎,照得大地一片亮堂堂,一家人回到西巷胡同,后方,街市的喧嚣渐渐远去。 方临拉着田萱的手,与方父、方母并肩走着,回忆今晚所见:月湖湖心,上万两银子搭建的鳖山灯,美酒、美人,价值千金的美酒沿着锦衣少年脖子流下;父亲的工友为了一顶帽子,低头哈腰赔着笑,讲着价钱;黄母为了炒栗子几文钱的抹零,低下头,落寞的身形。 他心中忽而生出一念:‘这是如楼船上那般达官贵人的盛世,也是如我家这般普通小民的盛世,同样是如父亲工友、黄荻母子俩那般穷苦人的盛世,所有人……共同构成了这盛世华章。’ …… 本章完 第112章,出事 元宵过去,便意味着年节到了尾声,归乡的人踏上返程,从故乡迁徙回讨生活的地方,府城中的小吃摊子、饭馆相继开门,逐渐恢复到了从前。 米西这个外国友人,应邀考察了两天粪便生意后,大有收获,在游记中做下记录,不久后告别,继续他的旅途,说准备去往应天、京师,期待某一天与他在淮安之外相遇。 方临回到了轩墨斋做工。 繁华落幕,曲终人散,一切仿佛回到各自的位置。 时间匆匆过去,冬去春来。 这年的春天,来得很是蹊跷,前两日还需要穿棉袍夹袄,隔天气温就突然升至二三十度,在太阳底下简直恨不得穿单衣了。 西巷胡同口的一丛迎春,在不经意间,蓓蕾忽然就爆出花朵。街道两旁的垂柳,数月来干枯失色,却似乎也在一夜之间抽出细嫩的叶芽,阳光照耀下如淡绿的碎金,在早来的春风里无知无觉的飘荡。 轩墨斋中,黄荻近来频频请假,刘掌柜仿佛知道些什么,每次只是点头答应,从来不问、也不会像别家掌柜说什么怪话,甚至工钱都不曾有一文钱克扣。 方临看着这一切,若有所思。 这一次,黄荻一连请假了一旬,刘掌柜不得已,只能应急将大儿子刘洪文抓来顶上,等十来天后黄荻回来,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乍一看几乎都认不出来。 这晚,黄荻说请刘掌柜、方临、柴一苇吃饭。 刘掌柜只是叹息,摆手没去,说让他们年轻人去,黄荻便带着方临、柴一苇来到了醉仙楼——这里与上次柴一苇请客的客满楼,乃是同一个档次的酒楼,只不过客满楼更偏重吃食,而醉仙楼以酒闻名。 今天黄荻难得地大方,叫了一大桌子菜,还要了一壶醉八仙。 十多天不见,三人之间,稍稍有些疏离感。 方临心有猜测,对黄荻这些天避讳不提,只是给黄荻碗中夹菜:“荻子,多吃些补补,看你这瘦得都成什么样子了。” 柴一苇也在努力找话题,只是如他做人一样,实诚有余,却有些过分耿直,问道:“黄哥,你这些天去哪了?” “请假,肯定是有事,不说这个,来来……”方临想要岔开话题。 “临子,没事,本就想说的,憋着……这儿难受!” 黄荻指指心口,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仰脖咕咚咕咚一口气闷下,将碗啪地拍在桌子上,忽然开口说起自己家庭:“那年我老家受灾,爹娘与村人逃难,路上,我爹死了,我娘成了寡妇,我是遗腹子,在路上一个大婶帮忙,接生下来……那个傍晚,我娘看到水边一大片芦苇,说就叫荻子吧,起个贱名,希望能养活。 我娘带我来到了府城,一个女人带着个小孩子,多难啊,我娘租人家的地,种棉花、种菜,洗衣服、做衣服,只要有活儿,什么都干,没日没夜地干,好不容易将我拉扯大……” 方临、柴一苇听着,都是沉默。 黄荻说到了仇娘子:“仇姐是我家邻居,她丈夫是个酒蒙子,人非常懒,不做田,仇姐独自带着两个孩子,苦不堪言,我就常常去帮她做事,一来二去,感情就生出来了,两相情愿,彼此乐意。仇姐经常帮娘洗被子、床单之类的大件,娘也喜欢仇姐,有点好菜都叫她一起去吃,娘对我们两人的事情,看在眼里,也喜欢,盼着仇姐和离……娘曾说,‘我看见仇娘,眼睛扑闪扑闪,满是害羞,目光却像猫一样亮’。 后来,仇姐丈夫喝醉了酒,淹死了。可也就在那前后,我娘倒下了,大夫说是心衰的病症,从此成了药罐子……我娘拉扯我半辈子,轮到我照顾娘了,当家才知道油盐贵,那汤药好贵啊,我只能这省着、那省着,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 仇姐等啊等,有一天终于忍不住,来问我,说‘搭锅一起过,不会嫌弃我家,会好好照顾娘’,可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我怎么忍心拖累仇姐啊?我拒绝了,说想找个家境好点的人家,仇姐给了我一巴掌,跑了……” 柴一苇听着,代入进去,眼眶微红。 方临沉默之余,也是恍然,难怪感觉仇娘子、黄荻两人之间有些古怪,明明认识、熟络,却又好像陌生似的,亦远亦近。 “我拒绝了仇姐,可打那儿后,也还在留心仇姐,怕她和别人一起了,又怕她一个人拉着俩娃,太累。我做梦都盼着娘好了,跟仇姐说,一起好好过日子……可后来知道,仇姐跟了卓三爷,那晚我喝醉了,我心里好痛啊,我好后悔,可看到娘,又不后悔了。 为这事,娘心里也不好受,经常说自己拖累了我,不如死了算了,我就抱着娘让她别说傻话……她那么些年,那么难,一点点将我拉扯大,我舍不得仇姐,就舍得娘么?” 黄荻倒酒,喝了一大口,抿着嘴好一会儿,然后才吞下,吸了口气,继续道:“前些天,仇姐跟卓三爷分了,卓三爷就是看重仇姐样貌,图个新鲜,过后就不认人了……” 方临微微点头,如卓三爷那般人,最多只是玩玩,怎么可能付出真心,长长久久? “也就在前些天,我娘病症又犯了,每年这个时候都是这样,那晚,我端来汤药,娘就说,说仇姐是好人,死了让我和她过,我安慰娘,说只想着娘……娘以前也说过这样的话,我没在意,谁知道,谁知道……” 黄荻说到这里,瞪大眼睛,眼中满是血丝:“第二天,娘吊死了,死得非常难看,非常可怜,头发蓬乱,衣衫不整,血红的舌头长长伸在外面……我抱着娘,呜呜哭,我知道,娘是为了我啊!” 柴一苇看到黄荻这样,也情不自禁留下了眼泪:“黄哥,我一直以为我最苦,没了娘,被后娘欺负……谁知道,你打小没了爹,现在又……” 方临想到元宵灯会上,见到过的那个枯瘦的老太太,叹息闭目。 上次听柴一苇说到亲娘,他还会感慨‘众生皆苦’,这次却不知说什么了,看多了,心好似已经麻木,只是陪着黄荻喝酒,在这之余,忽而又想起,来府城路上方父、方母生病,杀人震慑,才避免排挤出去淋雨,也幸遇到莲舟和尚,不然,方家也早不完整了。 ‘谁又能比谁好过?人生这一个个坎儿,过去可得短暂安宁,过不去,就是天人永隔。’方临心中暗叹。 “我和仇姐在一起了,仇姐问我会不会嫌弃她?我怎么会嫌弃?我高兴还来不及!这不是她的错,是我的错,我的错啊!可是我也好想娘,我这些天一闭眼,就看到娘吊在梁上,血红的舌头长长伸在外面……” 黄荻又哭又笑,方临、柴一苇从没见过这样的他。 这晚,黄荻喝多了,柴一苇同样跟着喝醉了,只有方临还保持着清醒,搀着两个说胡话的醉鬼回去。 …… 那日醉过后,次日醒来,黄荻就好似没事人一般了,还像以往那么抠搜节省,还像从前嘴皮子麻利引导客人,若非迥异从前消瘦得吓人的身形,恐怕都会以为那晚经历是一场梦。 时间会让伤痕结痂,日子还要继续过,黄荻没了娘,却有了仇娘子,人总是要有寄托的。 …… 这日轮休,方临踏着夕阳回到西巷胡同,在辛家门口看到了一群小鸡。 这些小鸡有十只,全是黄色,在霞光下像十只红红的绒球,小猫乖乖在撵着它们,让这些小鸡叽叽叽叽四处逃窜,围着桂花树转圈圈,有时会还会笨笨地碰到一起。 不过,这家伙逮住小鸡,也不咬,伸出一只前爪在小鸡脑袋上轻轻扑闪,似乎想看小鸡头上的一撮毛能不能撸下来似的。 “咯咯!”一只母鸡扑扇翅膀冲来,为儿女们出头。 “喵喵!”半大的小猫乖乖哪是对手,顿时慌乱叫着,出溜一下藏到方临身后,似乎还觉得不稳妥,两只前爪扒拉着方临裤子想往上爬。 方临揪着脖颈,将它提溜起来,敲了一下脑袋:“就会欺负小的,面对人家老娘,伱怎么不抖威风了?皮啊,你继续皮啊!” “喵!”小猫乖乖不满被敲脑袋,做错了事理不直、气还壮,不服气地挥舞着爪子想挠他,却被方临轻易躲过。 这时,沙小云出来了,见到方临笑着打了个招呼,嘴里‘咕咕咕’唤着,将一个旧木盆里端出来,里面是搅拌在一起的剁碎的菜叶、碾碎的米粒。 等它们吃过晚饭,又拿出一个垫了厚厚的稻草的箩筐,侧着,让老母鸡先进去,小鸡仔们就扇动着如蝴蝶般的翅膀,一个个钻进母亲的羽翼,被提溜回去了。 回来,方母和方临说起辛家养鸡这事。 “辛家是有福气的,小云有时会头晕,做不了重活,打理家务还是行的,辛家也有个家的样儿,如今还养了鸡。临子,你不知道,当小鸡长得能辨别公母的时候,小云发现,竟然是一只公鸡,其它九只全是母鸡,小云高兴,辛老倌、辛佑更高兴,连说‘小云会选,一只公的留种,其他全是下蛋的母鸡,好好好’。” 方母说着,语气中也有些羡慕,感慨道:“辛家,辛老倌过了那个坎儿,日子就好起来了,天遂人愿,希望日子会越过越好吧!” 这时,田萱出来,拿着一盘青翠色的东西:“临弟,你看这是什么?” “清明馃?娘、萱姐,你们做的?”方临惊讶问道。 在小和村,方母、田萱曾做过,他知道是要用到艾叶、糯米粉,可在府城,艾叶不大好寻的。 “不是,是辛家小云送来的。”田萱说着。 “小云不是刚嫁过来么?这是第一年,小云娘家送来的,满满两个篮子呢!给街坊邻居都送了些,让咱们多多照顾的意思。” 方母指给方临说:“这荷叶形的,是咸的,豆腐干、咸菜、笋做馅;三角的,是甜的,芝麻、糖做馅。你不喜欢甜的,就吃咸的。” “嗯好。”方临尝了个咸的,味道还真不错,一边吃着,一边指着门口新栽的一棵树问:“娘、萱姐,咱家前面怎么种了棵橘子树?” “你爹弄的,码头人家运货嘛,树苗掉了一棵,你爹捡了回来,在门口种下。” “这样啊!”方临点头。 方父总是这样,在外面遇到什么能用的,如破筐、铁片啊,都会溜溜达达捡回来,哪怕如今家里日子宽裕了,也还是如此。 门口屋檐下,那里是存放这些东西的‘宝库’,若有闲暇,方父就会拾掇自己的‘宝贝’,比如将破筐洗干净,补好,还别说,还真耐用;有时候桌子腿断了,方父从‘宝库’里摸出个铁片,钉在桌腿上,修得又结实又好。 在方临看来,这就挺神奇的,每次家中桌椅啊什么小毛病,方父摸摸索索,总能从其中找出合用的,三两下就给解决了。而这种时候,方临总能从方父舒展的脸上,看到发自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成就感。 “还别说,那棵橘子树种下去,小萱松松土、浇浇水,看着还真活了。” “橘子树两三年就长大了呢,到时,临弟我摘橘子给你吃。”田萱说着,将淘米水端去橘子树边倒了,长长了些的乌黑亮亮的头发在晚霞中闪着光。 说话间,方父也从码头回来了,和方临说着话,厨房里咣咣当当的声音中,饭菜的香气渐渐传出。 谁曾想,这时,董祖诰找来了:“方兄,我就算着你今天回来。” 他看到方临先是惊喜,然后在方临迎过来后,低声叹息道:“方兄,粪便生意出事了。” “不急,咱们进去慢慢说。” 方临和方父说一声,将董祖诰请进自己房间,倒了茶水,这才问道:“董兄怎么回事?” “这事说来窝囊啊!” 董祖诰捶了自己大腿一拳,问道:“方兄,袁大牛这个粪夫,你还记得吧?” “嗯。”方临点头。 “这事,还要从前天早上说起……” …… 前天早上,袁大牛收了一早上的粪便,差不多三只大桶都装满了,打算送往城东的粪点,没想到前面来了三五个人,挡住了去路。袁大牛一看这些人一个个凶神恶煞,知道来者不善,不敢招惹,就将粪车掉了个头,往别处走。 推着三大桶粪,自然灵活不起来,刚刚掉头,那些人就围了上来。袁大牛只能硬着头皮问:“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谁知道,这些人根本不答,直接冲上来,就将他打了一顿,打完之后,又将三大桶粪便给掀翻了。 狗急了还跳墙,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呐,袁大牛虽然老实,但一看一早上辛苦打了水漂,火气上涌,挣扎着起身,拿起搅屎棍,大叫一声,就冲了上去。 可再愤怒,双拳也难敌四手,对方人多势众,再次将袁大牛按倒,将他又一顿好打。 “知道为什么打你么?”其中一人恶狠狠道。 平白无故挨了一顿打,袁大牛也正纳闷呢,低吼着问:“为什么?” “知道卓三爷么?” 淮安粪商界,卓三爷的确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但以前都只收贵人区那片,其它区域根本看不上,没想到,如今似乎是改变主意了。 …… “……袁大牛听到卓三爷名头,只得自认倒霉,不敢再吱声,待那些人走了,收拾起粪车,一瘸一拐离开,回来向我说明情况。” 董祖诰说着:“我看到手下人被人打了,听说缘由,自是气愤不已。当初,明明是卓三爷看不上普通百姓区域的粪便生意,咱们占了,现在又看上,想来吃这块生意,可你好好竞争也行啊,何必用这种下作手段?大夏就没有王法了么?” “方兄将经营的事情交给我,我也保证过,不用方兄操心。” 他苦笑说着:“不瞒方兄说,我已经和卓三爷斗过了一个回合……” 只看董祖诰反应,方临就知道结果,明显输了。 没等方临问,董祖诰就说道:“昨日清早,我跟着袁大牛一起去收粪,我想着,我是秀才,卓三爷是白身,他若敢雇人打我,我必要将事情闹大,让他吃官司。可谁知,昨天一早没事,我本放心了,可回来才知道,其他一路粪夫被打了,不光是打粪夫…… 今日,我早上起来,走出门,在晨风中闻到一阵恶臭,原来是大门口被泼了粪,那满地粪便,都没个下脚处……不仅是门口,两侧院墙边也是,将我爹娘气得不轻…… 我自然知道是谁干的,可没证据,即使有证据,卓三爷衙门有人,这点事情也未必告得倒,但真若是咽下这口气,以后还怎么在粪商界混?便想召集粪夫,想给卓三爷点颜色看看,他能做初一,我自然能做十五!” 董祖诰说到这里,拳头不甘握紧又松开:“可我刚下了决心,就有我家衙门的关系,做中人来劝我息事宁人;爹也劝我算了,说卓三爷惹不起,我家是有些人脉关系,可毕竟人走茶凉,比不得卓三爷兄弟应天吏部当差。 爹还提着礼物,去卓三爷家道歉,才知道人家早有准备,就等着我撞进去……说实话,当时我真是出了一身冷汗,万一真被逮住现形,关系又不如人家,那就不是那么轻易能揭过去的了。 今天,在我吃瘪的消息传出去,卓三爷来咱们这儿挖人,人家势大,已经有不少粪夫过去了。” 董祖诰说到这里,又是叹息:“方兄,你将这生意交给我,是对我信任,可现在,我对不住方兄啊!” “怎会是董兄的错?这种事谁能料到,董兄做得已经很不错了。”方临安慰道。 的确如他所说,此事非战之罪,董祖诰已经尽力了,卓三爷势大,有些人家能做的,他们却不能做,先天处于劣势。 不过,要说让方临就此放弃粪便生意,也不甘心,这可是他谋划的财源,就等将来通俗风口到来,开书肆一举完成原始积累的。 ‘这才几个月,这生意就断了,我自然可以做别的生意,但别的生意,若再被盯上?难道再放弃?’ 方临不是头铁,却也不想输得稀里糊涂,神色平静问道:“董兄,我有一个疑惑,卓三爷怎么会突然盯上普通百姓区域粪便的生意,是咱们赚钱泄露出去了?不对啊,且不说这东西没账本不好弄清楚,就是泄露出去了,一月五六十两的生意,咱们看着挺多,卓三爷也未必会因此和你家对上。” “方兄,账本没泄露,即使泄露,这点也的确不值得卓三爷大费周章,我也在奇怪这事,今天白天就是去打听了,这才知道,卓三爷根本不是看上这点,人家心大着呐!” 董祖诰说道:“这事,其实还和咱们有关,咱们不是招粪夫么?旱涝保收,每月稳定二两银子,每天分类还有一分银子的奖励,加起来就是二两三钱银子,卓三爷又抠搜,将他手底下的粪夫都吸引来了一些。 这事卓三爷其实也不太在乎,人少了,那就减少收粪频率呗,以前一天一收,现在改成两天一收!可近来天热得快,粪便不好放,达官贵人宁愿给一点钱,也要让卓三爷当天收,然后,卓三爷就尝到甜头了,他就想,达官贵人区域才多少人,要是普通百姓区域那么多人,都要交钱收粪,那该多挣钱?这才盯上了咱们。” “若是这样,此事未必没有转机。” 方临微微点头,心中有了主意,问道:“董兄,咱们还剩下多少粪夫?” “还剩下大半,咱们做生意实诚,平日给工钱痛快,从不克扣,反观卓三爷就有些小气,大部分粪夫还在观望……” “董兄,那咱们这样,将这些粪夫发了工钱遣散了,被卓三爷挖走的粪夫也发,让他们去卓三爷手底下干,留一个情分。” 方临这么说道。 若是持续下去,生意没法做,这些粪夫也迟早会走,不如现在主动送过去,留一线情分,顺便推卓三爷一把。 “这样就行了?”董祖诰问道。 “势不如人,再好的计策也要对方犯错,走一步、看一步吧,若真如我所料发展,的确还有转机。” 方临耳语道:“董兄,你听我说……” 董祖诰侧耳听着,眼睛越来越亮,听完一拍手应下:“好,就这么干了。” 他不是冲动,而是听了方临的计划,明显留有余地,没有冲昏头脑,行事稳健。 ‘说不得,还真能将之前的憋屈吐出来,甚至,将卓三爷一棒子打死,此事还未到终局,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董祖诰暗道。 …… 合一了,够长了,别说我短了 本章完 第113章,疯狂 次日清早,董祖诰按照和方临商量的,将剩下的粪夫召集起来:“这两天的事,大家或多或少都知道……我给大家交个底,我这边是不成了,各位也都是要养家糊口的,不敢耽搁大家,想继续做老本行的,可以去卓三爷那边。” 这些粪夫都听说了董祖诰在卓三爷手下吃瘪,却没想到,这么干脆利落就认输了,不做粪便生意了,顿时议论纷纷。 “也对,那可是卓三爷,董老板这也是倒霉。” “董老板给咱们那么高的工钱,粪便又卖得那么便宜,肯定都不赚什么钱,现在卓三爷来了,正好不做了。” “唉,以后去了卓三爷手底下,日子不好过啊,没了粪便分类的奖励不说,说不得还会被克扣工钱。” …… “行了,大家安静一下,这种事我也不想看到,可是没法子啊!” 董祖诰叹息一声,又道:“虽说今天让大家各谋出路,但我也不会克扣大家这月的工钱,就按照天数来算,工钱、粪便分类的奖励都不会少了大家一文钱。还有,那些昨日去了卓三爷那边的,后续也会上门发放。” 当初方临建议的,每一个招募来的粪夫,都对姓名、年龄、住址一一做了登记,故而,如今倒也能找过去。 这些粪夫听了董祖诰的话,都有种意料之外的惊喜,纷纷说着好话,其中两个卓三爷买通的奸细,此时心中都暗暗感觉羞愧。 “董老板仁义啊,发生了这种事,自己都不好受,还想着给咱们发工钱。” “可不是,要是搁别人黑心的,咱们这个月工钱直接就没了。” “不仅是咱们,昨個儿那些就去卓三爷那边的,这个月工钱也给发,这叫啥?以德、德……对,以德报怨!董老板能做到这个地步,真是让人没话说,良心啊!要是能选择,我还愿意在董老板手底下干。” …… 董祖诰听到这些声音,暗暗点头:‘果然如方兄所料,今日事情做得妥帖些,这些人就会念着情分,若事情真如方兄预料的发展,日后时机得当,振臂一挥,这些人就能重新拉回来,迅速搭起架子。’ “谢谢董老板,董老板好人呐!” 这些粪夫领了这月工钱,基本都会说两句好话,然后一一不舍得走了。 也有极个别没走的,比如袁大牛:“董老板,我就不去卓三爷那边了,挨了卓三爷的打,受了鸟气,还贴上去,贱不贱啊?董老板需要,我跟着混口饭吃就行,若是不需要,我就去码头做挑工。” 还有另一个被打曲姓粪夫也是道:“对,俺也是这样想的。” “好,城外这四处粪点空着,暂且也不好退,你们就先看着,打理一下,工钱每月二两银子……别拒绝,你们这个时候肯留下,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亏待你们。”董祖诰拍拍两人肩膀,将两人先留下,别的也没说什么。 君不密则失其臣,臣不密则失其身,事不密则害成,这个道理,他自然是懂的。 安抚打发了这两人,董祖诰进去,见到方临。 “方兄,如咱们商量的,第一步将这些粪夫遣散,送去卓三爷那里,如此示弱,想来卓三爷也不会盯着咱们了。接下来,就看事情会不会按预料的发展了。” 董祖诰说着,踱步到窗前,看向这处空落落的粪点,感叹道:“那么多人,这么大一个产业,说没就没了,唉,我这心里不好受啊!” “董兄,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你这么想,现在不过化整为零,等将来重新聚拢回来,那时,咱们的生意会变得更大、更红火!”方临安慰道。 “哈哈,那就承蒙方兄吉言了。” …… 卓府。 “恭喜三爷,董家小子那边,粪夫都解散了,现在都过来咱们这边了。”这人名叫张奇人,嘴巴微有些歪斜、下巴有颗痣,乃是卓三爷的狗头军师、手下头号狗腿子,人称‘歪嘴张’。 拦路打袁大牛,给董家门口泼粪,张开口袋,想等董祖诰带人报复,设套等等阴损主意,就是他出的。 “还算识趣。” 卓三爷放下鼻烟壶,吐了口气,翘着二郎腿道:“那董家小子不会做生意,给粪夫开那么高的工钱,粪便又便宜卖,想来本就是赔钱的,等他咽下那口气,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要说啊,普通百姓区域这粪便生意,放在别人手里就是不行,也就得在三爷您这儿,才能赚钱呐!” 张奇人拍了句马屁,赔着小心问道:“三爷,那咱们这就开始下一步试探,看看给钱收粪能不能行?” “试探什么?整个淮安城,都没第二个做粪便生意的了,直接开始,趁着这个天气,开始搂钱吧!” …… 在董祖诰、方临退让,并推了卓三爷一把后,卓三爷迅速垄断了整个淮安府城的粪便行业。 无论什么时候,一个行业,只要被垄断了,必然出问题,会发生种种奇葩事。果然,在垄断了整个淮安府城的粪便行业后,卓三爷让手下粪夫按照计划,从免费收粪改为交钱收粪。 从前,粪夫免费收走粪便,百姓得了干净省事;粪夫得了粪便,积少成多也能卖些钱,这是双赢的事情。但如今,改成交钱收粪,百姓怎么会乐意? 不过,卓三爷也是有手段的,不是直接要钱,而是故意让手下粪夫故意拖着不去收粪,这个春天升温很快,城内百姓使用的马桶,一两天后就满了,气味也就…… 这时候,卓三爷手底下的粪夫来了,说是给钱才收粪,一次嘛也不多,也就两文钱,但着实将人恶心的不轻。 恶心归恶心,现实还要面对。这种时候只有两种方法,一是花钱让粪夫收走粪便,二是偷偷倒入就近的沟渠里。 手头稍宽裕些的,不在乎这点钱,面对人家店大欺客,垄断了行业,没得选,也就吃亏认栽了。 但更多居家过日子的普通老百姓,生活并不宽裕,粪便还得花钱让人来收,这钱实在舍不得花,于是就算知道不好,还是偷偷往居民区的沟渠里倒。 ——要说这些沟渠,本是倒泔水的地方,官府会定期清理,现在却成了天然倒粪场所,随着气温飙升,臭气熏天。 官府负责沟渠的衙役们不满了,这让我们怎么做工作?禁止都不行,你又不可能一天十二时辰盯着,稍不留意,人家就倒了,况且单方面针对百姓,问题的根源没有解决,这也治标不治本。 这些衙役明白,卓三爷只要不收敛,这种事情就会屡禁不止,自然有意见了,向府衙反映情况;还有些百姓看不过眼,直接去衙门告状的。 卓三爷收到官府警告,叫他做事不要太过分,适可而止,但他此时已笑得合不拢嘴,正在大把数钱呐,怎么会收敛?仗着垄断了府城粪便行业,仗着自己兄弟在应天府做官,对着警告当作耳旁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不去理会。 不仅不理会,还派人对告状的人使阴的,趁着天还没亮,人家还在床上,就让手底下的人提这粪桶,去告状的人门口泼粪,人在家中睡,粪从天上来,直接被臭味熏醒…… 一部分告状的确实被吓住了;还有一部分,脾气犟的、有些话语权的,特别是几个有着秀才功名的读书人,还真就硬顶上了。 对这些人,卓三爷也不敢太过分,利用关系将状子压下,别的除了泼粪警告,也不敢做什么。毕竟,他可是知道,有些读书人脾气烈得很,真做的太过分,闹出人命来,那事情就大条了,自己都未必兜得住,所以,这些人爱闹就闹吧,就这么杠着呗! 另一边,府城百姓忍受着卓三爷剥削,要花钱请粪夫来处理粪便,但每花一次的钱,对卓三爷的恨意就多上一分;那些舍不得花钱的百姓,只能趁人不注意,将粪便偷偷往沟渠里倒,每次这般跟做贼似的,怨气也在一点点积累。 那些清理沟渠的小吏,就更不用说了,都已经怨气冲天了,沟渠怎么清理都不干净,不知道多了多少工作量。 淮安城的商人也不满意了,收粪便这几文钱他们不在乎,但卓三爷这么搞,整个府城臭气熏天,生意都变差了;达官贵人们对卓三爷也有了看法,是,他们住的地方不怎么受影响,但每天总是要在府城里经过的吧?就这个环境,空气中的臭气闻了就让人心情不爽啊! 这一切,卓三爷还没意识到,还在大把搂钱,搂得开心,已迷了心窍,完全没意识到,不知不觉中,将整个府城上下都推到了自己的对立面,暂时是没人当出头鸟,不过可想而知,若是有打响第一枪的,将来落井下石的人必不会少。 …… 轩墨斋。 这日早上,刘掌柜拿出两文钱,将粪便处理给粪夫,与方临一起出门溜达,路上说起这事:“收粪便还要给钱,我活了大半辈子,还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事。” “可不是么?天下奇闻呐!” 方临感叹:“如今府城中的粪便行业,只有卓三爷一家,也没办法,卓三爷也不让别人插足这门生意,敢做的就是一顿好打。” “何止啊,那卓三爷不仅是打想要涉足粪便生意的,还打去告他状的人呐,依我看,此人如此猖狂,势必长久不了。”刘掌柜评价道。 路上,两人看到许多百姓,偷偷往沟渠倾倒粪便,大清早的空气,都因此飘荡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骚臭味,让他们散步都感觉颇为扫兴。 “唉,自从收粪开始要钱,城中沟渠就成这样了,屡禁不止,城中生意也受到了不小影响。我听说,衙门的人也警告了卓三爷,可此人置若罔闻……”刘掌柜摇头。 “就像掌柜的说的,此人长久不了,咱们小老百姓,忍忍就过去了。”方临安慰道。 “话是这个道理,可就算让这卓三爷再逞凶一月,咱们府城百姓也要跟着再受一月的罪啊!”刘掌柜叹息。 路上走的一圈,卖早饭的、买菜卖菜的、甚至上学的小学童嘴里,都能到对卓三爷的声讨。 这其实有着一个趋势,半月前,如此声音还算是零星;七天前,已经有许多,成了规模;如今,一路过去,简直到处都是对卓三爷的骂声。 ‘能同时得罪这么多人,也是一种本事。天欲使人灭亡,必先使人疯狂,时候差不多了。’方临暗道。 …… 溜达回来,黄荻找了过来:“临子,你前两天不是问卓三爷不法之事么?这些你可能用到。” “哦?” 方临接过,翻看着。 这些天,他和董祖诰的确在搜集卓三爷罪证,但因为要隐秘行事,不能惊动卓三爷,卓三爷此人又极为谨慎,以往手尾收拾得干净,感觉无从下爪……没想到,前两天对黄荻的一次旁敲侧击,今日还真有了意外收获。 ‘的确是卓三爷为非作歹的证据,咦?竟然还有人命官司!’方临眼睛眯起,知道这下卓三爷完了。 “临子,这些东西有用不?” “自然有用。” 方临深深看了黄荻一眼:‘那个仇娘子不简单啊,卓三爷如此谨慎,她是怎么拿到这般致命证据的?现在想来,黄荻说的,仇娘子那个酒蒙子丈夫,喝醉了酒,淹死了,也很值得玩味。’ 不过,这不关他的事,黄荻也不需要他的提醒。 ——以黄荻、仇娘子两人感情,自不必担心什么,再说,黄荻并不笨,从对方能将能帮柴一苇、将柴弘毅算计走了就可以知道。 黄荻见方临看来这一眼,还以为方临在疑惑,自己怎么会将卓三爷如此致命的东西拿出来,掺和进这种事来,怎么不怕惹火烧身? 他顿了一下,解释道:“临子,我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我信得过伱,我虽然抠搜,但眼还没瞎。” “还有就是,卓三爷欺人太甚,明明已和仇姐分开,昨日还找来,想要……想要……”黄荻咬牙切齿说着,脑门青筋直跳。 也对,哪个正常男人,能接受头上戴一顶绿头巾? ‘原来是老实人之怒。’方临微微点头,顿时明白了。 …… 这日傍晚,方临找到董祖诰:“董兄,你可曾注意到,最近城中的声音?” “自然。城中对卓三爷的声讨,已经压不住了。”董祖诰感觉,如今的淮安府城就如一个大号的爆竹,只需要一点点火星,就能‘砰’地一声炸开。 “方兄神算,如今城中一切,都是按照当初方兄的设想发展。” “董兄过誉了,不过是推衍的一种可能,如今局面,也是卓三爷自作孽,不可活。董兄你看……” 方临说着,拿出白天得到的证据。 “卓三爷完了。” 董祖诰看过之后,做出同样的论断,不过,到了如今局面,两人仍保持着谨慎,对后续计划又是一通复盘、调整、完善。 “如咱们之前商量的,时机已然成熟!” 最后,方临、董祖诰一致决定:明日行动,出手就不给卓三爷喘息余地,将此人一波带走。 …… 本章完 第114章,打虎 就在方临、董祖诰密谋对卓三爷动手这晚。 卓府。 这些时日,卓三爷可是快活得紧,大把数钱,仅仅一二十天,就狂赚七八百两! 就这,这个利润,还在如滚雪球般疯狂扩大——官府管理愈发严格,将粪便倾倒沟渠抓住要罚钱,越来越多的百姓不得不向卓三爷妥协交钱。 这何止是暴利?简直比抢钱还快! 这日晚上,卓三爷吃饱喝足,倒头睡了。 次日早起出去遛鸟,出门,就听哗地一声大响,什么东西泼过来,当头浇下,随之传来一阵恶臭,险些将他呛晕过去。 卓三爷干这行的,不用瞧也知道自己身上被人浇了什么,这一招对付别人痛快,搁在自己身上就难受了,抹了一下脸,大怒道:“哪个遭瘟的算计爷爷?给我出来!” 府上的人闻声出来,见卓三爷满身粪便,吓得不轻,刚要发问,就听卓三爷怒喝道:“愣着干什么,还不伺候老爷我换衣?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人敢捋老子胡须,真是岂有此理!稍后,我必要去府衙,督促严查,将那些匪徒绳之以法。” …… 一条偏僻街道。 “哈哈!”方临、董祖诰两人痛快大笑。 对卓三爷泼粪,正是他们二人,带着董祖诰两个心腹,以及袁大牛、曲大江两个被卓三爷打过的粪夫——来之前,袁大牛、曲大江都不知道要做什么,等真正做了,对卓三爷泼了粪,也彻底是一条线上的人了。 这些天早早摸清路线,今日动手,有备而来,泼完立刻按照计划路线撤退,在卓府下人出来前就溜之大吉了。 “方兄,这次何以如此顺利?想上次,我还差点中了卓三爷奸计,钻进口袋……” “那次,咱们在明面上,卓三爷对咱们有着警惕;这次,咱们转入暗中,做足准备,有备而来;反观卓三爷,近来顺风顺水,放松警惕……有此结果,不足为奇。”方临笑着解释。 “董老板,解气啊,没想到我也能对卓三爷泼回去。” “是啊!” 袁大牛、曲大江两個粪夫脸上有着明显的亢奋,没想到,他们这般小人物,今日也能向大名鼎鼎的卓三爷报仇。 ‘士气可用!’方临、董祖诰对视一眼,都是微微点头。 他们对卓三爷泼粪,不仅是出气这么简单,让手下人提振士气也只是顺带,最重要的目的是,打响第一枪,传达出一个信号,有人要对卓三爷动手了,想要落井下石的,都赶快来吧! “不瞒你们说,卓三爷罪证确凿,我家已通过关系,将罪证递送至监察御史,这还要去府衙,求见知府……卓三人此人,就如秋后的蚂蚱!等卓三爷绳之以法,你们都是功臣,我早有安排,你们只需如此如此……” 董祖诰交代带来的心腹,还有袁大牛、曲大江两人,让他们去启动另一手布置,自己与方临则是按照计划,径直去往府衙,分头行事。 …… 方临、董祖诰两人去往府衙,求见知府,因为董家关系,又早就约好,很顺利见到知府。 淮安知府,姓蒲,名为蒲元皓,乃是一个仪表堂堂的美男子,面容方正、天庭饱满、蓄着紫黑长髯。 “你们二人来此,说为我解决心腹大患而来,我有何心腹大患啊?”蒲知府身穿大红官袍,喝了口茶平静问道。 这明显带了考察之意。 “大人心腹大患,自是最近城中,闹得沸反盈天的粪便之事了。”董祖诰说着,微微看了一眼方临,意思是让他接着说。 他从前基本是闭门读书,不善于与人打交道,近来虽然多有长进,但这般关键时刻,还是让方临来说效果更好。 “不错,大人请听我一言。” 方临不疾不徐道:“淮安乃是江淮流域文化、商业重城,达官贵人、庶民商贾,什么样的人都有,若是城市治理问题捅到应天、京师,那大人……” 他说到这里,止住不言,给对方反应思索时间,但‘吃不了兜着走’这个意思,却是明确传达出去了。 蒲知府听得点头,卓三爷仗着上面有人,欺行霸市,官府想管却又管不了,顶多口头警告一下,眼巴巴看着府城原来越脏,官府的压力也是一日大过一日。 他也明白长此下去,一旦被人举报,不堪设想。 “而且,今年天气异常,这个春天来得很是蹊跷,气候变暖极快,或是大灾征兆,在这个节骨眼,若是因为粪便问题,滋生大规模传染疾病,再让人将这两者联系起来,传出谶言……” 方临观察着蒲知府神色,当机立断道:“大人,事急矣,还请早下决断!” 蒲知府听得都是眼角一跳,这点是他都没想到的。 这不是聪不聪明的问题,而是涉及到了卫生知识,再者,如今冬日刚过,印象还停留在冬季,这个春天又来得迅疾,让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忽略了。 若是因为城市管理问题被告一状,最多贬官去职;若是爆发瘟疫,又因为灾兆,传出谶言,造成动荡,恐怕不仅是乌纱帽,脑袋都保不住。 ‘此人说得不错,粪便问题背后竟隐藏着如此大患,解决迫在眉睫。’ 蒲知府心中生出一股紧迫感,但深得养气功夫,不动声色问道:“依你们二人之间,本知府应当如何做?” “此事不小,既然压不住,大人不如索性往大了闹。”方临如是道。 董祖诰更是言辞铿锵,声如金石:“学生请斩卓三爷以儆效尤,以平民愤,以正视听!” “你们这是要闹破天啊!”蒲知府心中震惊莫名,顿了一下,似笑非笑道:“我没记错,你们之前也做粪便生意,这是要借着本官的手除掉卓三爷?” 既然同意见面,他自然对方临、董祖诰了解过,这话就有些敲打意味。 “我们之前的确也做粪便生意,不过人手早已散去,此来更多是为百姓,实是卓三爷之举天怒人怨,不抓不足以平民愤。”董祖诰辩解道。 “大人,理在咱们这边,何惧把事情闹大?只有把事情闹大了,才能将这事情从根源上解决。” 方临从利益方面说问题:“卓三爷将粪夫收粪,从免费变为收费,横加盘剥,府城百姓苦卓三爷久矣,提起无不咬牙切齿;也因为交钱收粪,城中百姓多有将粪便倾倒沟渠,屡禁不止,商贾生意受到影响,多有怨言;府城臭不可闻,达官贵人也多认为卓三爷不知分寸” “况且,到了如今地步,又逢今年这般天气,恐有疫病滋生,卓三爷置全城安危于何地?大人不妨将此一点广而告之,顺天应人,将卓三爷明正典型,必能获得万民拥戴,此事传到朝廷,也是大功一件。” 蒲知府听得点头。 卓三爷背后有人,的确难办,但若是办了,好处也显而易见——卓三爷已经惹得全城怨声载道,顺应民意将他绳之以法,自然能获得巨大民望;淮安也不是一般的小地方,万众瞩目,赋税重地,解决好了,政绩就有了,朝堂上的大人会看不到?皇帝会看不到? 也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阵阵喧哗。 “请知府大老爷做主!” “严惩卓三爷!” “打倒粪霸!” …… 幕僚匆匆进来,与蒲知府耳语一番。 方临、董祖诰听着外面声音,就是知道,另一手准备起作用了。 …… 不久前,卓三爷被人泼了粪,这个消息如长了翅膀一般传出,许多百姓下意识就认为,有大人物看不过眼,要对卓三爷动手了,不由纷纷拍手称快,然后,就是摩拳擦掌,欲对卓三爷落井下石。 也就在这个时候,方临、董祖诰早就安排好的人手,组织百姓带头请愿。 此一招,效果远超预估! 他们安排的人,只是开了个头,那几个和卓三爷一直杠着的秀才,还有更多对卓三爷看不过眼,但有些组织力、话语权的人,敏锐察觉到机会,就接过大旗,领头组织起百姓,在大街上喊着朝府衙过来,街道两旁百姓听闻,纷纷加入,短短时间就汇聚了上万人。 …… 蒲知府听到原委,都是感叹:“好啊!好一个百姓苦卓三爷久矣!” 说来也巧,这时门房进来,递话说卓三爷求见。 “不见,就说我外出了,打发走吧!” 显然,蒲知府被说动了,打算借着今天这事,把事情往大了闹,加上淮安城的百姓积怨已久,发动百姓的力量,一举将事情给解决了 方临、董祖诰闻言,对视一眼,知道这事成了。 不过,今天他们来,可不是打掉卓三爷卓玉虎这只老虎就满意了,还打算更进一步,将卓三爷背后的靠山一并推平! “大人可知道,是谁在背后为卓三爷张目?” “卓三爷有个兄弟,名为卓彦修,乃是应天吏部主事。” 吏部什么机构?专门管理官员任免的实权机构! 蒲知府因此顾虑重重,不好轻动卓三爷,就怕动对方不成,反将自己碰碎了。 为官多年,他早已过了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年纪,会办实事,如杨举人、樵夫相撞案,如满娭毑假野鸡案……却也懂得妥协的艺术。 再说,身为知府本就有很多事情,在之前没意识到严重性,将卓三爷粪霸之事当作小事,只是派人警告敲打一番。 ——官场上的事太多了,不可能事事较真,事情不大时,官府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已成惯例了。 如今,意识到紧迫性出手,蒲知府还是留了分寸。 卓三爷欺行霸市,本可以直接抓了,但推说外出不在打发走,这就是留了情面,顾忌卓彦修——若非攀扯,依法办事,这次卓彦修不会受太大影响,既然还是官场同僚,那自然要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也是官场的潜规则。 “知府大人,卓三爷不仅欺行霸市,更仗着他兄弟名头,在地方为非作歹,手上还有人命官司。”方临从怀中掏出证据。 “不错,此事学生也将证据递送至监察御史韩大人。”董祖诰说着。 这也是他们准备的一个后手,监察御史韩元敬,执法如山,铁面无私,和董家有些香火情,徇私枉法不可能,递一个帖子还是可以做到的。 “哦?监察御史韩大人啊,我们也是老相识了。” 蒲知府说着,深深看了董祖诰一眼,这才低头翻看证据,一看之下眉头深深皱起,忽而拍案道:“好胆,卓玉虎无法无天,他那兄弟治家不严,本官也要参上一本……来人,去将此獠拿下!” 从私下谈事称呼绰号‘卓三爷’变为直呼姓名‘卓玉虎’,就能看出,这是拿出堂上断案的态度,认真了,要铁面无情法办此人。 铁面无情法办卓三爷,势必会得罪背后的卓彦修,之前有所顾虑,做事留一线,但如今形势又是不同,卓三爷证据确凿,一查便知,更有监察御史韩元敬出手……这种形势下,他自然不会留下后患,也会对卓彦修出手推上一把。 ‘大事成矣,卓三爷兄弟完了!’方临、董祖诰目光触碰,微微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 本章完 第115章,事了 话分两头,这边,卓三爷洗去粪便,换了衣服,过来府衙,路上遇到大片的人,声讨着自己,如潮水般向府衙涌去。 卓三爷是个识时务的,自不会去硬顶——这么多人,傻乎乎地冲上前去硬顶、打压,惹得众怒,怕不是要被打死?这般惹众怒死了,死了还都白死,法不责众啊! “三……”张奇人下意识喊道。 可在卓三爷瞪过来的目光中,瞬间反应过来,闭嘴了。 恰巧,旁边俩人看过来,卓三爷瞬间额头冷汗都出来了,这要是被正在气头上的众人认出来,那结果和硬顶也差不到哪去。 他急中生智,连忙跟着挥舞拳头,喊了两声‘打倒粪霸’、‘严惩卓三爷’,这才糊弄过去。 跟着请愿了一段,半路溜走,卓三爷额头上还残留着冷汗:“唉,局势如何突然就到了这种地步?” 他有些懵了,单独一些人,不放在眼里,可方才所看,何止上万人?这些人还人人喊打,感觉要坏事。 “三爷,多半是早上泼粪的人暗中引导……这些时日,因为咱们要钱收粪,城中百姓积攒了不少怨气,一个两个咱们不怕,可这些人聚集起来,就……更坏事的是,三爷被泼粪的事传出去,许多人恐怕都以为咱们要完了,不再惧怕,甚至跟着落井下石……嘶,这一手狠呐!” 张奇人反应够快,想到了这些,可越是看得明白,越是慌,此时脑门上冷汗也出来了,连忙说道:“当务之急,还是赶紧去府衙,请知府驱散百姓。” “那还不快走!”两人抄小路,去了府衙,递了帖子。 可没一会儿门房出来,说知府大人外出了。 卓三爷是懂人情世故的,自然知道这是推辞,避而不见,说明什么?两种可能,一是不管了,不想掺和;二是趁此机会将事情闹大,向他下手了。 他意识到不妙,当即道:“咱们回去……不,立刻启程去应天!” 可刚转身,没走多远,就有衙役追了过来,拦住卓三爷:“卓三爷,跟我们走一趟吧!” ‘坏了!’ 卓三爷心中一个咯噔,被带走前,只来得及对张奇人留下一句:“快去应天请我哥!” …… 半月后,应天来人,正是卓三爷兄弟卓彦修,径直去往府衙。 如今县衙外,每天还有上万人不散,请愿严惩卓三爷。 要说这事,也是卓三爷自作孽,将免费收粪变成付费收粪,百姓这些时日积攒了不知多少怨气,以前敢怒不敢言,现在卓三爷都抓了,自然要痛打落水狗,要求严惩,声势那叫一個浩大啊! 卓彦修本以为是小事一桩,没想到会这么多人来衙门示威,进了府衙,立即吩咐蒲知府驱散闹事者:“府衙之外,鼓噪喧哗,成何体统?” “事出有因,卓玉虎欺行霸市,惹得天怒人怨,本官也不好违背民意。”蒲知府却是道。 谁不知道人称‘卓三爷’的卓玉虎是他亲兄弟,拿这话堵他,无疑是当面指着鼻子骂,卓彦修自然品出来了这层意思,可当官的就是要脸皮厚,此时嘿嘿冷笑道:“堂堂知府,会对付不了一群刁民,你是站在哪一边的?” “我站在百姓这边。”蒲知府这话说得巧妙,当官为民,这是政治正确,无论真心假意,抬出这面大旗,谁都无法反驳。 卓彦修恨的牙痒痒的,却也毫无办法,只能退而求其次:“卓玉虎此案,乃是商业行为,并无大罪,我作个保,给他放出来吧!” “卓大人,这恐怕不行。卓玉虎欺行霸市,这事先不提,只说他为非作歹,手上的人命官司……本官已经判决秋后问斩,送往刑部复审。” 蒲知府不仅加快加急送往刑部,更是上书弹劾卓彦修,算算时间也快下来了。 卓彦修不笨,听到自家弟弟被判秋后问斩,这般撕破脸,就知道蒲知府必然会对自己弹劾,暗骂弟弟这个蠢货,简直将他坑死了。 如果只是欺行霸市,或许还能保住,但人命官司,还被拿到证据,简直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想要转圜都没有时间,更何况蒲知府明显不会给他机会……更糟糕的是,如今他还送了上来,坐实了庇护之名,这下黄泥巴掉进裤裆不是屎都是屎了,多半是要完啊! …… 果然,一月后,府衙传出消息,卓三爷秋后问斩,卓彦修罢官去职。 百姓听闻,无不拍手称快,不少人家甚至在门口放了鞭炮,喜庆热闹,好如过年一般。 同时,官府派出大量人手清理城内沟渠,这下城中终于干净了;董祖诰也联络粪夫,迅速收拢搭起架子,并宣布收粪免费。 从付费收粪变回免费,百姓满意了;市容恢复,生意好起来,商人也高兴了;出行闻不到臭味了,达官贵人心情同样好了。 皆大欢喜。 …… 驴味馆。 这日中午,方临、董祖诰在此相聚,庆祝此事。 两人情义本就甚笃,这次齐心谋划斗倒卓三爷,这种一个战壕的经历,这种同做大事、并且成功的欣然,让两人关系更亲近许多,引为至交。 “方兄,当初咱们给那些粪夫如数发放工钱,留下香火情,前些日子卓三爷倒下,他们一听咱们要重做粪便生意,顿时相互联络全都回来了……因此迅速搭起架子,抢占了市场,还趁着空白,占下了部分权贵区域的粪便生意。” 董祖诰说着:“如今粪便生意一月的利润,都有百两银子了。” 当初,两人全部投入才不到百两,相当于如今一月利润就能回本。 方临高兴之余,保持着清醒:“董兄,普通百姓区域的粪便生意还好,这达官贵人区域,咱们占了,会不会出问题?” “暂时还好,卓三爷倒了,这片区域一时没人填补,达官贵人的粪便,总要人收的吧?将来,若有比咱们更有势力之人看上,大不了吐出去就是,恢复从前。唉,可惜我只是秀才,不是举人,不然就算占下贵人区域全部粪便生意,谁又敢说什么。” 董祖诰感叹着,对方临道:“方兄,经过这次事情,我感受到自身不足,还是那句话,若我是举人,这次事情说不得也不会那么难……我打算,今年秋闱再去试上一次。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达练即文章,这些日子咱们一起做事,我多有感悟,不比从前死读书,读死书……我有预感,这次说不得能中。” “那就提前恭喜董兄了。” 方临与董祖诰碰碗,午后灿金色阳光倒映入碗中,晕开圈圈涟漪,增添了一抹喜庆的色彩,两人一饮而尽。 …… 傍晚回到西巷胡同。 辛家十只如绒球的小鸡,真是长得飞快,一次回来一个样,如今看着,已经比小猫乖乖还高了。 风水轮流转,当初将它们欺负得团团转的乖乖,如今沦为了被欺负的角色,这些记仇的小鸡们咯咯叫着,对乖乖围追堵截。 乖乖被追得爬上桂花树、不敢下来,见到方临回来,顿时喵喵喵地委屈直叫。 “得,叫你以前欺负人家,现在报应回来了吧?”方临拎着脖颈,将这货提溜下来。 这时,辛家沙小云出门,对方临打招呼,搬来盆喂鸡,一群半大小鸡咯咯咯叫着去吃晚饭了。 天气变暖,欧夫子在下了学堂,也开始拎着藤椅出门,来到桂花树下,歇息喝茶。 鸡鸭的声音,小儿追逐玩闹声,各家做饭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 平凡的胡同,充满了生活气息,一片静好,置身这种环境,方临感觉连月来绷紧神经、来与卓三爷勾心斗角的疲惫,都似乎渐渐缓解散去了。 回家,方父已经回来,和方母说着话,厨房里飘出浓郁的香气,田萱探出头来:“临弟回来啦?就等你哩,这就吃饭了!” “嗯,来了!”这种家中有人等着、回来就有饭吃的安心感觉,让方临不自觉嘴角扬起,笑了笑,洗手,去往厨房。 …… 本章完 第116章,囤粮 轩墨斋。 这日,方临看到刘掌柜夫妻俩买菜回来,又拎回来一袋子米。 “掌柜的,昨天不刚买过米么?”他问道。 “囤粮啊,昨天还六钱银子一石,今天都涨到六钱一分银子了。” 刘掌柜看方临似乎真不知道,解释道:“官府都说了,这个春天气候蹊跷,恐怕是灾兆……咱们小老百姓,自然要屯粮了。” ‘好家伙,合着这事还与我有关?’ 方临明白了。 因为他、董祖诰,蒲知府坚决决心惩办卓三爷,狮子搏兔,亦须全力,蒲知府听从了方临建议,抓了卓三爷后,明正典型,宣传说出卓三爷欺行霸市的隐患:这个春天气候极端,可能是灾兆,因为卓三爷之故,百姓将粪便倒入沟渠,可能造成瘟疫……这是将全城置于险地。 如此宣传下,百姓更加感觉卓三爷罪有应得,这也潜移默化影响了达官贵人的态度,团结到了更多力量,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卓三爷哥哥卓彦修罢官去职,未必就没有这些人推波助澜。 话说回来,这一招效果很好,达成了预期目的,但也因为官府宣传这个春天气候异常,可能是灾兆,造成了后续影响,让百姓开始屯粮。 ‘只能说,人力有时尽,你做出的一个决定,不可能完全预料所有后果,做到绝对的算无遗策。’方临暗道。 “我瞧着是该囤些。” 刘掌柜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边喝边说着:“听来往北边做生意的商人说,今年全国多地都有旱情,冀中、豫地、鲁地、秦地好多地方,连续两三個月都没下过一滴雨水,那边一大清早,太阳就像个大火球似的高悬在天上,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升高,愈发炽热、白亮,不可逼视……这么看来,今年大可能是一个大灾年啊!” “灾年?去年不就是灾年么?扬子江决堤,临子家就是……”黄荻说到这里,顿时意识到不妥,对方临道歉:“对不住,临子,我就是举个例子。” “我知道,没事。”方临自不会小气到在意这些。 “嘿,去年算什么大灾年啊?” 刘掌柜接过话茬,说道:“我听我爹说过,我们老刘家这一脉是从豫地洛邑过来的,那是我的曾祖父了,那年豫地大旱,据我曾祖父的描述‘太阳仿佛要点燃大地,山丘都几乎要冒烟,田里的泥巴都晒白了,横七竖八地裂着寸把长的口子,如龟背一般,庄稼也都枯死了,百姓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你们能想象到那个场景不?” 方临、黄荻、柴一苇听着描述,眼前都仿佛浮现出画面,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 “这听着真吓人,还是咱们淮安好,不大会缺水。”柴一苇听着,都是停下扫帚说了句。 “可不是?咱们江淮之地好啊,水多,就算遭灾,也多是水灾。发洪涝时,人要真死了,那也干脆;若是活下来,也至少还有草根、草籽、野菜吃,不像是豫中、鲁地,若遇到大旱,那真是……人吃人……” 刘掌柜说到最后,声音小声了些,近乎嘀咕。 柜台前,方临闻言抬头看了刘掌柜一眼,暗想道:‘刘掌柜的曾祖父,恐怕是个有故事的。’ 黄荻、柴一苇没大听清楚,不过,却也都是重视起来,决心这两天回去说一声,让家里囤些粮食。 …… 晚上,刘老太做饭都减了饭量,以往是能让人吃到七八分饱,饱而不撑,将将够那种,今天只有五六分饱了,不会饿,但却将馋虫勾引出来,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让人心里毛毛的,好似缺点什么。 其实这有些离谱,现在还没到夏收时候,闹得就跟大灾饥荒了似的。 晚饭后,方临出门溜达,顺着茶馆路线逛了一圈,路上,买了些吃食带回来。 刚一进来,黄荻就吸了两下鼻子,猫一样抬起头:“临子,你带什么好吃的回来了?” “荻子,你这鼻子够灵!诺,腊肉丁炒饭,还有一只烧鸡,来来,都过来吃些。”方临笑着道。 “我去!”黄荻咕咚吞咽了口口水,丢下棋子,一下跳过来,看着、闻着味儿,都快哭出来了:“临子,你……简直比我爹都亲!” 无怪乎他如此激动,口不择言,实在是馋虫被勾出来了——晚上吃的那些,对他们这个年龄的人来说,要说饿,也不算,但只要稍微将点好吃的拿到眼前,立刻口水疯狂分泌,肚子都似乎要开始叫了,身体支配脑袋、传来饥渴的冲动。 或许是如今熟络起来,也或许是实在馋人,这次,柴一苇都没像平时扭捏,方临喊一声,立刻过来了。 方临笑了笑,一起吃起来,都没什么文雅的吃相,吃着,说着闲话,从前些日子城中闹粪之事,说到店中事情,再说到灾情,一会儿又扯到仇娘子身上,话题不知偏到哪里去了。 月亮照落窗前,夜里还有些凉意,屋内气氛却是火热,吃着聊着,好不快活。 方临感觉挺舒服,暗想道:‘真要小气一个人偷吃,也没甚滋味,就冲这气氛,钱就花得值得了。’ 不过话说回来,粪便生意利润再度暴涨一波,他也真不缺这点,对了,斗倒卓三爷,黄荻也是功臣来着。 ‘说实话,黄荻、柴一苇,都是可以交往的,哪怕离去的成世亮,其实也都不错。’他心中暗道。 不得不说,刘掌柜性子执拗,对人品挑剔,但选出的来的人,在做人上的确没太差劲儿的,至少,都有着良知、底线,不会有什么太过狗屁倒灶的。 …… 时间匆匆而过,淮安城中掀起了囤粮浪潮,粮价涨了不少,听说后来府衙调动常平仓平抑,还约谈城中粮商从外地购买调拨。 这日,方临轮休回来。 桂花树下,欧夫子躺在藤椅上,方临看了家门口择菜的方母、田萱,也没回去,就在旁边坐下。 他环顾看着,看到小猫乖乖神气穿梭在辛家一群母鸡中间,耀武扬威,却没见以往辛家那只大公鸡,来教训这家伙。 “夫子,辛家的那只大公鸡呢?就那只大将军?” “被偷了。” 欧夫子举到嘴边的竹筒又放下,叹息道:“那‘大将军’多好啊,被偷走吃了,实在可惜,这贼也是心狠手辣,哪怕偷一只母鸡也好,倘若能留下‘大将军’给辛家做种,也算是他们有些良心。” 这是方临极少从欧夫子口中听到的重话,不过却能理解,辛家那只叫‘大将军’的公鸡,欧夫子也是看着一点点长大,有感情是应该的。 别说欧夫子,就是他,都感觉那偷鸡贼做得不是人事啊! 那只叫作‘大将军’的大公鸡,就是辛家当初十只小鸡中唯一的公鸡,随着渐渐长大,它身上的毛变成了深黄色,尾巴上还掺着几根墨绿色的羽毛,全身油亮闪光,紫红色锯齿形的鸡冠高高顶在头上,像戴着一个皇冠,黄色又长又粗的双脚,走起路来大摇大摆,看起来威武极了,真像是一个鸡中将军。 辛家只有它一只公鸡,也没有其它公鸡争风吃醋,‘大将军’独霸群芳,曾经的大魔王小猫乖乖都成了手下败将,每天神气得很。 早上,辛家沙小云喂食,饿了一晚上的鸡,个个恶形恶状,不顾斯文,飞奔到鸡食旁,唯有‘大将军’忍受着饥饿,绅士般站在旁边,女士优先,等母鸡吃饱后慢慢离去,它才慢条斯理的啄脸盆四周散落的食,吃过了才去吃盆里的。 西巷胡同中,前边也有人家养了鸡,有时会溜达过来,‘大将军’一旦发现,就毫不犹豫敞开翅膀飞奔过去啄它们,那群鸡吓得惊慌失措,咯咯叫着四处乱蹿,可一会又跑过来,‘大将军’再追过去,三番五次对方就不敢过来了。 辛家人都很喜欢这只鸡,辛老倌、辛佑对它大加赞赏,给它起了‘大将军’的绰号,欧夫子对它也很是喜欢,有时早上看到,还会开玩笑道:“大将军,快带着你的老婆们吃饭,吃了就去遨游列国,征战沙场,不要待在朝廷。” 还有时候,欧夫子坐在桂花树下歇息,见到‘大将军’斗赢了别家的公鸡,也会夸奖:“大将军打了胜仗,晚上我给你找些菜叶子,给你、还有大小老婆们犒赏一番。” 可就是这么一只公鸡,被偷走吃了。 “……大将军被偷那天,小云都被气得双脚发软,脸都失色了,呆坐在椅子上,中午都没有吃饭。”欧夫子说着。 “夫子,这谁干的啊?这么缺德。”方临问道。 “一开始都不知道,只知道是外面人,后来满根生说的,可能是他以前的狐朋狗友……那些人来找他去玩,他不去,见到辛家的鸡,心里就生出坏水了,当时被阻止,后来又来……大将军也是讲义气,那些人本来想抓只母鸡的,可它扑上去,对着他们啄啊,一人的裤腿的肉都啄烂了,可鸡再如何威猛,又如何敌得过人呢?最后还是被抓住吃了。大前天,我和辛家查明,找上门去,那些人赔了钱,可大将军也活不过来了。” 欧夫子唏嘘说着,说到那些人偷走‘大将军’吃了,气愤叹息;说到满根生,语气中又有着欣慰。 可见,哪怕满根生再如何,他也没有放弃,让方临心有触动,对‘师’这个字有了更深的理解。 “对了,夫子家可囤粮了?” “囤了些。” 欧夫子点头:“咱们知府是个好官啊,没说什么‘粮食保障充足、不会有灾情’的鬼话,他是心明的,由着百姓囤积,常平仓都拿出部分粮食维稳价格,又约谈城中粮商,让他们从别地转运粮食。伱看着吧,今年不出事自然好,若是出事,临近州府,咱们淮安城绝对是最少饿死人的。” “是啊,蒲知府是个好官。”方临点头认同。 就拿卓三爷一事来说,蒲知府未尝没有利益考虑,但确实办了实事,他、董祖诰找去,真要强行解读,的确有些逼宫、利用的意味,但因为点明瘟疫隐患、于百姓有功,蒲知府并没计较,事后还专门请两人吃了顿饭,可见心胸。 ——其实,一开始方临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是董家监察御史关系,才让蒲知府没有敲打,不过,等事后请客,蒲知府将方临一并请去,并听董祖诰说起这些东西是方临想出来的后,起身对方临敬了一杯酒,说是替府城百姓而敬,方临感受到其中真心,这才改变了想法。 就这么和欧夫子随意唠嗑着,时间推移,天边最后一丝霞光敛去,方父也回来了,喊他回去吃饭。 …… 本章完 第117章,举灯 方家晚饭,今晚有两个菜,梅干菜蒸肉、嫩竹笋炒鸡蛋,热气腾腾,香气喷喷。 饭间,方临问道:“爹、娘、萱姐,咱家也囤粮了吧?” 他是知道方父、方母性格的,不须提醒,肯定早就开始屯粮了。 果然,方母高兴道:“囤了囤了,咱家屯粮,估计在府城都算是最早的一批了,还是桂花最先察觉到苗头,给我和小青说的……买的时候,粮价还在五钱九分多银子一石。” “是呀,我和娘跑了好几天,囤了满满好几柜子,够咱家吃一两年呢!”田萱比划了下,说着。 “手里有粮,心里不慌。”方父肯定了方母、田萱的做法,如今家中宽裕了许多,但就算是现银子,也比不上粮食带来的安心。 “那就好。”方临微微点头,感觉挺合理,见识过了桂花嫂隐忍数年布局报仇、对付白宝、对付老陈家来人,这点见微知著的本事还真一点都不意外。 要说,他那个时候,心思都在卓三爷身上,勾心斗角,还真没太关注这些事情。 “对了,辛家的大将军被偷了,那是只好鸡啊,可惜了,那些人也是缺德。” “不是咱家,是满家那边。” “也不像是满家,声音不对,还要再过去些,不会是辛家,或者欧夫子家吧?” 深夜,各家各户进入梦乡,睡梦中忽然听见嘭的一声,夜深人静,那声音格外刺耳。 方母叹着气说起这事,‘大将军’她也挺喜欢的,每次择菜捉到虫都会投喂给它:“这次,满根生做了件好事,指认出来了偷鸡贼……说来,满根生看着真改了不少,有时候瞧着,拿着头发坐在门檐下发呆。” 方临都被惊醒了,想到莫不是有贼。 欧夫子家。 老两口起来,点了灯一照。 一个男人趴在水缸边上艰难挣扎,头进了屋,脚还在外面,进来也不是,退也不是,舀水的竹筒掉在一边。 方临听了,暗暗评价:‘人总是这样,失去了才知道珍惜,撞了南墙,才可能大彻大悟,回头。’ “走,快去看看!” “那么大声,外面是打雷了?”欧夫人问着。 等他出来,方父、方母、田萱,也都披上衣服起来了。 “不像是。” 胡同许多人家,此时也亮起了灯,一個个出来。 方临也想到这点,抄起一根棍子,与方父、方母、田萱匆匆出门。 那一缕头发,是春桃离开前剪断留下的——这个时代洞房花烛夜,有个必不可少的程序,叫作结发,将夫妻一缕头发挽在一起,代表永结同心,这才有‘结发夫妻’一说,春桃断发,断绝的是夫妻情义。 …… 原来,胡同人家都有个大水缸,靠墙埋在地下用来盛水。水面高处地面半个小孩高,缸边钉着一个木棍,棍子上挂着一个带把的竹筒用来舀水,竹筒里平时会有些水滴下来,时间长了,这一片地很潮湿,连带旁边泥砖墙角也湿乎乎一片,小偷专挑这种地方打洞,爬进屋里偷窃。 之前声音,就是这人爬进来,打洞不小心碰到竹筒掉在石板上的声音。 辛家最近,来得最快,辛佑多有受到欧夫子恩惠,过来见状就知道是贼偷,抄起手上的一根柴棍就要打。 欧夫子连忙阻止:“莫打他,扶他进来。” “哼!”辛佑拉着这人过来。 只见这人约么五十来岁,鬓角有些发白,穿着打补丁的麻布衣服,扶起来后走路一蹦一蹦的——原来,这人是个大跛子,一双脚长短相差很大,走起路来一边屁股翘得老高,十分吃力。 过来后,他在欧夫子面前梗着脖子,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一副要杀要剐随你便的样子。 这时,方临一家也过来了,看到欧夫子老两口没事,都是松了口气,其他邻居也先后过来,看着这贼,议论纷纷。 “辛家才被偷了鸡,今晚又来个贼偷!” “这贼偷竟是盯上了欧夫子家,欧夫子这么好的人家,他怎么忍心的啊?” “咱们将这贼偷绑了,明天送去官府。” …… “好了。” 欧夫子让大家伙儿安静,看向这人鬓角,最后,目光又落到他的腿上,忽然说道:“你这个年纪、这个样子,还要出来偷,总是没有办法。” 一句话讲得这人眼泪巴巴,这人说着:“我叫张大狗,以前服徭役修大堤,一只脚被大石头轧断……前些日子,家里那口子病了,家里能当的东西都当了,病也不见好,家里没米下锅了,五个娃娃饿得东倒西歪……今天找活,码头哪都不要,挣不到钱,买不到米,没脸回去,就……” “带了米袋子么?”欧夫子问。 “带了!带了!”张大狗连连点头。 欧夫子接过袋子,走到米缸前,拿起瓜瓢,把米一瓢瓢舀进去,直到装满为止,足有二十多斤,欧夫人也在一旁帮着,还又从另一个缸里拿出两块学生交束倏的腊肉。 最后,欧夫子一并塞给那人,说道:“快回去吧,一家老小都在等你。” 张大狗眼泪哗地一下就出来了:“我打听过,知道这里你们老两口住……” 啪!啪! 他狠狠扇着自己的脸,又道:“都说欧夫子、欧夫人是好人,果真没错,要是碰上别人,非把我打得半死不可,你们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 “没事了,麻烦大家伙儿了,都回去吧!” 欧夫子让街坊邻居散了,将张大狗送出门外,外面一片漆黑。 “等等。”他突然道。 张大狗还以为欧夫子要反悔,紧了紧手上粮袋,却也没跑。 欧夫子进去,拿了两个马灯,一个给对方,自己提着另一只站在门口,举过头顶,照着路。 张大狗接过马灯,扛起粮食,频频回头,走出一段,又回身放下东西磕头,连说着:“我再也不做贼了,再也不偷了!” 这边,方临跟着方父、方母、田萱回来,进屋前回头望去,还可看到,欧家门口,欧夫子颤颤巍巍地将马灯举过肩头,在茫茫黑暗照出一片光,微薄却坚定。 ‘这个世界也许破破烂烂,但总有人愿意缝缝补补;这个世界也许黑暗,但总有人愿意举起一盏灯,为他人照亮。那一束光或许渺小、微薄,却也能穿透黑暗,给人带来难言的慰藉与感动。’他看着这一幕,心中莫名的感动让眼眶微微湿润。 本章完 第118章,评判 淮安府城这场囤粮风波,最终,在蒲知府调拨常平仓部分粮食平抑粮价,又约谈城中粮商从别地购买调拨粮食后,逐渐归于平静。 其后,时有传来北方干旱的消息,这些消息多了,再加上城中各家已经囤了些粮食,淮安百姓渐渐脱敏,不再会如惊弓之鸟般慌张。 江淮之地依旧歌舞升平,方临时而就会听到哪家举行的宴席多么豪奢,轮休一家人去茶馆听戏也从未见人少过,与听闻中灾象已显的北方各地相比,淮安府城仿佛另一个世界。 这些日子,轩墨斋也有变化。 刘掌柜二儿子刘洪儒媳妇怀孕,刘老太过去照顾,店中的做饭事宜,自然交由了大儿媳妇刘丁氏,刘洪文因此也经常过来。 刘掌柜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也因为二儿媳妇怀孕,跟着刘老太去二儿子那边,轩墨斋渐渐交给大儿子刘洪文——书院业师评价,刘洪文文章火候未到,与举人相差颇远,他年龄又渐大,纵然心中有些不甘,也开始接手轩墨斋,渐渐将重心放在店里。 这日午后。 方临在柜台前记账;黄荻送走一个客人;柴一苇拿着书放入货架,填充卖掉的书。 以往刘掌柜坐的桌子,刘洪文在这里做八股文章——他也不是说彻底放弃科举,只是不像以前那般耗费全部精力,转为以时间熬文章火候。 是的,对刘洪文的评价,他不置可否。 他喝着茶,点评着三人,似有些像曹操煮酒论英雄,说‘天下群杰皆不足为英雄也’,又有些‘天下英雄,某可当之’的些许自矜、自傲意味。 ‘黄荻是有些抠搜小气,稍有些爱小便宜不假,但大便宜从来不占,也不会死皮赖脸,不知分寸,惹人厌烦。’ 他话都说到这个这個份上,三人自不会败兴,都是说‘要听’。 “我也看不懂,就是看字哈,好像比方哥差一些。”这是柴一苇的话。 刘洪文听到三人的话,笑着摇头:你们三人啊,我对你们三个也有评价,可要听听? 就说,当初成世亮借的五钱银子,黄荻提了几次后不也不提了么? “哈哈!” 自己不好说,只说黄荻、柴一苇。 方临则是笑笑,并未说什么,与黄荻目光触碰交流,微微摇头,看破不说破。 “好。” “好!瞧瞧这字,瞧瞧这文采……莫不是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我说小刘掌柜你啊,将来肯定是能中举人的。”黄荻好听话张口就来。 刘洪文一一说来:“方临你有些聪慧,如学字方面,为人八面玲珑,性子中却有些疏离淡漠,遇事不可托付;黄荻长处长在了那张嘴上,为人么,有些小气抠搜,爱占小便宜;柴一苇,你厚道有余,却有些不知变通……” “字迹工整,卷面整洁,文章好坏,我却是无法评断。”方临如是道。 片刻后,他写完一篇文章,吹干墨迹,自我欣赏了片刻,抬头看店中没人,招手让方临、黄荻、柴一苇喝茶,问道:“你们看我这文章如何?” 对这般评价,柴一苇听了,尴尬挠着头。 ‘只看到黄荻的优点,在嘴皮子上,更是……浅薄。难道,不应该是孝顺、重情义么?’ 方临深知,黄荻抠搜小气的背后,是为了他娘的病省吃俭用,一文钱掰成两半花,多少年如一日,这有几人做到?更别说自家的事自家担,不拖累仇娘子。 这般品行已超过世上九成的人。 ‘再说柴一苇,为人厚道却不知变通?他后娘想索要的棉袄,柴一苇穿了一个冬天,都没能拿走,当初后娘想要全部工钱,也会向我求助……这叫不知变通?’ 只能说,刘洪文此人,只知其表,不知其里,泛泛于外。 当然,方临也不会和对方争论一个输赢,何必呢? 黄荻看着刘洪文,也是微不可察摇了下头。 他感觉,刘洪文的话中,唯独对方临的评价最为离谱。 你老爹刘掌柜都称为‘毒士’的人,在你口中,就是‘有些聪慧’? 呵呵,就是桂花嫂,就是董祖诰,就是卓三爷,都不敢居高临下评价方临一句‘有些聪慧’。 ‘临子这人,我总感觉,平时表现在外的,只是一点点。’黄荻可没忘了,当初将卓三爷证据交给方临,没多久后,不仅是卓三爷自身锒铛入狱,就连他在应天做大官的哥哥都罢官去职。 这可不是‘有些聪慧’就能做到的! 至于‘疏离淡漠’,黄荻部分认同,而‘不可托付’,却完全不认同,他感觉方临做朋友还是可以的。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当初宋凯请人递信,为什么不选小和村留下的那么多人,独独拦住方临? 只要没深仇大恨,只要事情不麻烦,方临答应了,还是信得过的,对外人尚且如此,何况是朋友? 刘洪文对方临三人有评价,方临三人也对刘洪文有认知,并不交心,基本就是面上应付,对方也看不出什么,相处起来倒也还算融洽。 “刘兄?刘兄?” 不多时后,一个看上去三四十岁、有些肚腩、胖胖脸上有些油光的中年男人进来,喊着刘洪文:“刘兄,我寻到一个饭馆,那里酒好菜也好,今个儿上午,咱们去试试看?” “好,洪兄稍等,我这就来。”刘洪文放下笔墨,和方临三人交代一声走了。 “不是,小刘掌柜就这么走了,咱们怎么办?”黄荻目瞪口呆:“刘掌柜不在,小刘掌柜也不在,这店里也没个主心骨的了。” 话里话外,有些埋怨刘洪文不负责任的意味。 “咱们三个,倒也够了。”方临如是道。 其实,他们三人都在,多刘洪文一个也不多,少刘洪文一个也不少,但对方确实有些心大,也就是他们三人品行还可以,要搁其他人,没人盯着,说不定怎么磨洋工,乃至做假账呐! “我也感觉,表哥走了,不大好……”柴一苇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道:“还有,我感觉和他处起来,不如掌柜的好。” “还行吧,哄着呗,就像是我对仇姐的孩子……咳咳!”黄荻说着,不小心暴露了将刘洪文当作小孩儿哄的心态。 方临笑了下,岔开话题:“别的都还好,就是近来店中饭菜,有些吃不惯。” “是啊!”柴一苇这个老实人,此时听着,都是苦着脸附和点头。 自从刘老太去照顾二儿媳妇了,刘丁氏来做饭,这才十天半月,他们都吃过几次粗盐粒拌饭了,由奢入俭难,那真是受不了,也多亏方临晚饭后出去溜达,经常会买些吃食回来。 当然,黄荻、柴一苇也不会过分占便宜,都会从家里带东西分享。 …… 本章完 第119章,风口 次日。 黄荻看着哈欠连天的刘洪文,问道:“小刘掌柜昨晚没回来?” “没,和洪兄在聚鲜阁吃饭,那聚鲜阁,真是酒好菜也好,高兴起来就忘了时间。” 刘洪文感叹:“人生在世,遇到一个知己不容易,特别是,这交朋友,最好还要同身份层次,对方地位高了不好,低了也不好,不然相处起来就不是那个味儿,只有身份相当,才是交朋友基础,这个前提下,还能有相同爱好,那就更不容易了。” “我和洪兄,都不嫖不赌,只注重口腹之欲,喜好吃喝,尤好酒些,因为这个爱好,闲暇之时,我和洪兄近来时常聚在一起,寻城中酒楼、饭馆,把酒言欢,好不快活……” 只能说,酒的确是個好东西,古往今来,很多生意都是在酒桌上谈成,许多朋友也是在喝酒中结交。 “我昨天闻着,洪掌柜身上似有些文墨气。”方临忽然道。 “是,洪兄家也是卖书的,他的书肆叫作书香阁,与咱们轩墨斋,隔了两条街道。” 轩墨斋、书香阁,两家彼此其实有些影响,但也不算太大,一直相安无事。 黄荻同样感觉不对,以开玩笑的语气提醒道:“小刘掌柜,同行相妒,你和那位洪掌柜能成为朋友,也是稀奇……我瞧着哈,这吃喝也不便宜,若是过了度,真是费钱又耗精力……” 刘洪文将精力放在吃喝上,生意上自然就不太上心了,书肆经营,其实也是有门道的,比如进货选书把关,调整各种书目数量,老客户维护等等……有些东西,是方临三人也代替不了的。 …… 还是当初对刘洪文的评价,刘洪文和他们相处,表面看似和和气气,实则背后隐藏着一股傲气,难以亲近,相处起来让人不太舒服,本质上,在于没把他们三个伙计当作同一层次的人。 方临听闻这话,下意识皱了皱眉。 “你们不懂,我和洪兄乃是君子之交,与身份无关,我们相处,不占各自便宜,吃喝均摊。至于说花费,这些吃食的钱,对我们来说并不算太多。”刘洪文摆了摆手道。 接下来时日,刘洪文多有和那洪掌柜洪应亨出去吃喝,相聚次数越来越频繁,有时通宵达旦,不醉不归……两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看着简直比媳妇还亲。 方临看在刘掌柜面子,本也想劝一句的,可听到刘洪文这话,便打消了想法,因为知道劝也没用。 店中生意变差了些,方临三个伙计看在眼里,也曾劝过刘洪文一两次,可对方不听,柴一苇身份稍特殊些,在某次刘掌柜过来时说了一声,刘掌柜便将刘洪文喊来训斥一顿,刘洪文倒也收敛了些时日,不去找洪应亨吃喝了。 不过,刘洪文不去,人家洪应亨自来,提着礼物来拜访:“兄弟啊,这几天怎么不见去找我喝酒?几日不见,这都有些生分了,今天我来找兄弟你了。” 刘洪文是读书人,有些实诚、讲义气的,人家登门看望,非常感动,顿时出门寻饭馆,好好聚聚,点了酒菜,痛痛快快喝上一场。 以后,洪应亨隔三岔五提着东西,上门来找,人家这么热情,刘洪文也不能拒于门外,渐渐又故态复萌。 又一个多月过去,店中生意又受了些影响,反观洪掌柜的书香阁生意越来越好。 刘掌柜上次训斥大儿子后,就有留心,看着大儿子不知悔改,回来大骂了刘洪文一通,重新坐镇轩墨斋,并将刘洪文带在身边,时时教导。 说来也奇怪,刘掌柜在店中,洪应亨顿时不来找了,不过没过没两天,洪应亨的弟弟洪应斗找来了。 洪应斗掏出一本账簿来,往桌上一放:“刘公子,我家哥哥仁义,时常接济于你,甚至连借条都免了,可你是知道的,我与我家哥哥合伙做生意,店里由我打理,我却不能不管,所谓亲兄弟明算账,今个过来,是想请刘公子将欠账还了。” 刘掌柜听了对方来意,看向刘洪文,一见大儿子脸上尴尬的表情,顿时知道确有此事。 原来,刘洪文、洪应亨两人寻饭馆酒楼吃饭,虽然不互相占便宜,或是酒菜钱均摊,或是今日你请我,明日我请你,但这般变着法吃,轩墨斋利润又在刘掌柜手中,刘洪文自身没太多钱,渐渐便囊中羞涩,拒绝不去。 洪应亨知道后,说道‘我拿你当兄弟,伱有难处,竟然现在才跟我说’,于是大手一挥,借了十两银子,刘洪文说要写借条,洪应亨阻止了他,又说,‘你既然说了,认我是兄弟,兄弟之前难道还不值十两银子么’。 什么叫患难见真情?这就是啊,自此以后,刘洪文更视洪应亨为知己,这一二月来,对方就接济了三四十两。 刘掌柜听闻原委,和刘洪文确认账目没错,将钱还了,送走洪应斗后,顿时对着刘洪文又是一通好骂。 这次气得,都不让刘洪文在店里了,直接将他赶回去读书,自己重新回来经营轩墨斋。 没过两天。 刘掌柜说起大儿子刘洪文,叹息道:“我那个傻大儿啊,人家明显是坑他,他还以为是真心实意。” “前些天讨钱那事过后,洪应亨又找他,说什么‘这本是你我兄弟之间的私事,哪怕你不还,做兄弟的我也无话可说,可是有时候我也为难,店子是我们兄弟合开,他也有份’,如此种种诉苦的话一说,洪文那小子便忘却了,又和对方称兄道弟起来……不过好在还有分寸,如今不去胡吃海喝了。” 方临听了,暗暗摇头:‘以友之义,绝友后路,不动声色,所谓酒肉朋友,无过于此。’ “罢了,不说他。” 刘掌柜摇摇头,又说起一事:“前些日子传来消息,京师督察院刊印了《忠义水浒传》,陪都应天国子监紧随其后,也跟着刊发……以后,说不得咱们也能卖通俗了。” 方临心头一跳,非常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京师督察院、应天国子监刊发《忠义水浒传》,说明官方正式承认了通俗演义的地位和合法性! 通俗的风口,要来了! …… 本章完 第121章,舌战 次日。 府衙,墨香馆、打砸文人当事人双方,堂内还有请来的书商,方临跟着刘掌柜在其中,以及其他落魄守旧文人代表。 当然,最多的还是看热闹的百姓,如方家人、西巷胡同里的人、桂花嫂、董祖诰、徐阔老等等,都来了。 “肃静!” 蒲知府一拍惊堂木,沉声道:“今日的断案辩论大会,这便开始吧!你们两方当事人先说说罢!” 墨香馆、打砸文人当事人双方,顿时开始陈述,一方说跟风售卖《忠义水浒传》,不过是响应朝廷,实乃合情合理再正常不过之事,对方打砸铺子犯法,要求赔偿;一方说朝廷并无明文,应当按照太祖时法令,对墨香馆给予严惩。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知府大人,我这里有一个案例可供参考。” 落魄守旧文人代表中,代宗启与仲宗典对视一眼,起身开口:“正德年间,有一李姓进士,因为过失贬官服役,写了一部《剪灯余话》,你道这《剪灯余话》写的是什么?写的是志怪传奇,道的是当下时政,抒的是一腔不平,岂把朝廷放在眼里?子不语怪力乱神,果然,一经刊行,读书人皆以为有辱斯文,更有人斥为邪说异端,祸乱人心……景隆二年,李姓进士亡故,本该落叶归根,然‘议祭于社,乡人以此短之’,因一本通俗,连乡里父老都看不起他。” “那个穿青衫的少年,你叫什么名字?”蒲知府好像真不认识方临似的。 “我就觉得通俗不好,容易教坏小孩子。” 庄育清起身,他是真心反对通俗的,早有准备出来挑错:“《忠义水浒传》,书名中带了‘忠义’二字,但我横看竖看,上看下看,从全书中却全然看不到忠义二字,若论忠义,怎么也轮不到那群反官府反朝廷的反贼啊!就说书中李逵,动不动就说‘要去砍皇帝老儿的脑袋’,这岂是忠义之举啊?” “未曾。” 他说到这里,看向那群文人:“你们说,是否是这個道理?” 蒲知府看了此人一眼,并未说话。 当然,也只是窃窃私语,场中仍是以反对通俗的声音为主。但即使如此,也激怒了某人。 场外百姓听了这话,关注点却不在忠义二字上,而是都在想‘砍皇帝老儿脑袋,这么刺激的么’?有些想看,却不好说,纷纷窃窃私语。 何况论派系,蒲知府还和那些复古派不是一路人,自不会干这种高风险、无收益的事情。 他既然让开堂辩论,自然是有态度倾向的,倾向于开放通俗,为官嘛,和朝中保持一致总没错。 “这么一说,是不能让通俗售卖啊!” “是啊,助长歪风邪气,人心不古了都!” 毕竟,你都不是百姓,都不是我们中的一员,那我们还有必要听你指手画脚么? “好,你有什么想法大可说一说,不要怕恐冲撞了前辈,今天咱们就是要畅所欲言的嘛!” “未有。” ‘不好,不能让他们败坏了这大好局势。’ “不急,多听听,兼听则明嘛!”蒲知府说着,目光扫去。 仲宗典心中暗道一声,见李公孺谨慎并不出言,只好自己出面将局势拉回来:“知府大人,虽然京师督查院、应天国子监刊发《忠义水浒传》,但朝廷现下并无明确开放通俗法令,既然没有这般法令,那就应该遵循太祖之法判决。” 这群落魄守旧文人,纷纷大度点头,脸上满是胜券在握、让一让后辈的宽容笑容。 见到这一幕,台下一些人的反应,却是极有意思。 在这一点上,这些落魄守旧文人和蒲知府是不同的,此事若是不成,也不会清算他们这些小人物,反而成了,就有巨大名声,说不得还能借此进入大人物视线,妥妥低风险、高收益的事情。 毕竟响应中枢,就算出问题,也有京师督查院、应天国子监在前面顶着,横竖有功无过;反而,逆风顶上,真照着太祖律法判了墨香馆,那将朝廷置于何地?中枢要不要跟着判罚京师督查院、应天国子监?不论对错,那种行为都是和朝廷对着干,不知分寸。 听到这些声音,有书商急了,起身开口道:“也不能这么说,通俗也全非全部不好,就如京师督查院、应天国子监刊印的《忠义水浒传》,开篇就有‘宋公明者身居水浒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诏安,专图报国’,这不是教人忠义,又是什么?” 毕竟,在他们看来,一个半大少年能说出来什么,就算是支持通俗的,他们也有信心,三言两句就给对方忽悠瘸了,让此人对通俗深恶痛绝。 他此言说得精妙,暗暗裹挟民意:人家李姓进士的乡亲父老,都因为一本通俗,看不起李姓进士,在场府城百姓若是不贬低通俗,反而赞同,岂不是境界连那些乡下农人都比不上么? 果然,就有府城百姓意识到这点,出言对通俗驳斥。 他这话态度强硬,一时竟起到了些反效果,尤其是他张口闭口‘你们百姓’,将自己与百姓割裂开,这更激起不少场外百姓的逆反心理,让窃窃私语声更大了。 “此言差矣。” 方临见蒲知府看过来,顿时心头一跳,果然,下一刻,自己被点到。 ——所谓《五伦全备记》,就是之前提过,叫人为子看了便孝,为臣听了便忠,提倡愚忠愚孝,歌功颂德的,书中的确有五伦楷模,但语言陈腐,形象干瘪,毫无意趣可言,按方临评价就是一坨大便。 ‘不过,眼下这形势,我也不好亲自下场,还是得找人……’ 蒲知府使了个眼色,顿时有书商会意跳出来,但这些落魄文人早有准备,又在刚才占据先手优势,而书商一方并无准备,又是一盘散沙,纷纷三言两句就被驳倒。 “可有功名?” “大人,可能断案了?”仲宗典又是驳倒一人,声音中带着些得意问道。 蒲知府顿了一下,又道:“伱身无功名,代表百姓,最能听到真实声音;你未曾加冠,尚未成年,若有错处,也可说得一句童言无忌,不知者无罪嘛!” “大人,小子名叫方临。” 方临在刘掌柜身后,默默看着,发现这些文人的确厉害,能言善辩,而书商一方也的确差了些意思。 “可曾加冠?” 荣才林看到这般的‘愚民’,神情激动喝道:“岂有此理!当真岂有此理!看这歪风邪气,将好好的百姓都带坏了。那《忠义水浒传》有什么可看?你们百姓要看,就应该听我的,去看《五伦全备记》,这才是经典。” “不错。” ‘如今形势显而易见,京师督查院、应天国子监能够刊发《忠义水浒传》,说明复古派处于下风,这个时候,我断不能火中取栗。’ …… 桂花嫂抿了抿嘴;刘掌柜、董祖诰也是忍着没笑出声,竟然有人如此轻视方临,知道接下来有好戏看了。 方临听着,也是觉得蒲知府是个妙人:‘蒲知府的确有趣,不是将我拉出来,就管杀不管埋,先以无功名,将我定义为百姓,又以未加冠,定义为少年,童言无忌……如此疯狂叠甲,也算是让我可以畅所欲言了。’ “那小子就说了?” 方临首先看向仲宗典:“小子孤陋寡闻,却也听闻京师督察院、应天国子监,乃是朝廷中枢,天下楷模,如何不能代表官方意见?若不能代表,我等百姓空口白牙,就能代表官方意见了么?” 他双手一摊:“没这个道理嘛!小子窃以为,朝廷衮衮诸公所做之事,必有全盘考虑,若只因为暂无明文,就对抗朝廷,岂非是藐视朝廷,不遵法度?” 众人听着纷纷点头,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当下大夏朝廷还是极有公信力的。 仲宗典怎敢背上‘藐视朝廷,不遵法度’这口大锅,更不可能堂而皇之说朝廷衮衮诸公遭奸人蒙蔽,若是公开说,那真是前途无亮了,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小兄弟,你却是不知,开国初年,太祖明文禁止,言‘除神仙道扮、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劝人为善及欢乐太平不禁外,余者皆禁,但有非所该载者,交有司论处’。” “此一时彼一时也。” 方临驳斥道:“开国初年,百废待兴,当时时代背景下,太祖自然要禁绝娱乐,让百姓专心生产……如今,在陛下、朝廷衮衮诸公领导下,已然臻至盛世,情形大为不同。足下可是对陛下、朝廷衮衮诸公信不过,以为放开通俗,就会坏了这煌煌盛世?” 仲宗典自不敢说‘对陛下、朝廷衮衮诸公信不过’,只能道:“自然不是,只是……只是……” 只是如何,磕磕绊绊,一时却是有些说不下去了。 “哼,小儿诡辩。”庄育清站出来:“这是太祖之法,祖宗之法不可废!” “哦?” 方临向庄育清看去:“京师督查院、应天国子监,乃是朝廷口舌,代表陛下意思,阁下忽略世情变化,只是一口坚称祖宗之法不可废,是欲陷陛下于不义乎?” 这口锅更大,庄育清自不敢接,讷讷无言。 方临驳倒此人,又主动看向下一人——代宗启:“阁下说的《剪灯余话》,小子不才也曾读过,其中有一篇《长安夜行录》,说的是小贩妻子被宁王强抢霸占,其中却有一帮御用文人,为主子粉饰罪行,以此欺压平民,掩盖事实,致使颠倒黑白,是非不分,岂不荒唐?” “我曾听闻,贪官官官相护,阁下以此书举例,轻之贱之……唉!” 他没说下去,只是摇摇头。 对方之前裹挟民意,此刻方临同样在裹挟民意,百姓对贪官恨之入骨,听了《长安夜行录》故事,自然对为恶人张目的书生深恶痛绝,此时代宗启还没说话,就被骂声淹没。 “此人必然是被戳中心声,正是书中那般只知文过饰非、歌功颂德的读书人。” “是啊,要不然怎么会说《剪灯余话》的坏话?在我看来,此人心思恶毒,就是想禁绝这类书,好让咱们都只能去看他歌功颂德的屁话。” “如此说来,通俗还真是不能禁。” …… 场外声音开始反转了! 方临气势如虹,继续看向下一人:“阁下说《忠义水浒传》并不可看,只有《五伦全备记》,才是经典?” “是。”荣才林昂首挺胸,承认道。 “我却也读过阁下作品,对其中一篇,至今记忆犹新。”方临突然道。 “哦?竟还读过我的书,你这小儿……不错。”荣才林居高临下淡淡点头,评价道。 “阁下《忠孝节义传》一书中第十二篇,讲的是一个父亲得了痔疮,儿子为之舔舐,这日,舔舐之时,父亲放了个屁,儿子不以为意,深吸一口,曰‘此乃五谷之香也’……” 方临还没有说完,场外已然是呕声一片。 “呕~恶心死我了!” “可不是,没想到这个浓眉大眼的,竟然写出来这种恶心人的书?” “可不能禁通俗啊,不然,咱们以后就只能看这种东西了。” …… “你你……”荣才林听到这些声音,差点没气晕过去,激动之下,口吃毛病都出来了:“此至纯至孝,岂是你、你这小儿可懂?” “是么?我只觉匪夷所思,思之令人发笑。父母得病,有病看病,寻医问药就是,舔舐之举,岂非耽误病情?我实是不懂,此是纯孝之举,还是以孝之名,沽名买直?” “你……我……”荣才林气得说不出话。 可却阻挡不了方临继续说下去:“若是前者,我只能说此人愚蠢,其情可悯;若是后者,那此人就是为名声,置父母不顾,如此不忠不孝,说实话,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你你……啊!”荣才林指着方临,既不能承认自己是蠢货,更不能承认自己是不忠不孝厚颜无耻之人,激动之下,两眼一翻,竟然晕了过去,被抬走。 “小友过了,荣兄《忠孝节义传》倡议忠孝,教人向善,流传甚广,功德无数……”看着队友一个个被驳倒,李公孺尽管谨慎,也只能起身出言。 “如《忠孝节义传》那般作品,倡导愚忠愚孝,不知变通,好心也成了坏事,难道这也值得提倡?不过是流传愈广,荼毒愈深,大害我大夏百姓。” 方临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看向场外:“小子窃以为,百姓自有分辩作品好坏的能力,一部通过亿万黎民百姓检阅,流传后世的作品,才是真正传世佳作,至于那些不管多么荒唐,只管以文为刀,助纣为虐,为一己私利,闭着眼睛歌功颂德、粉饰太平之作品,终究会被历史扫进垃圾堆。” “对此,我只有一句话相送。” 他目光在那些落魄守旧文人身上一一扫过,阳光下,清越开口:“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此言振聋发聩,全场寂静一瞬后,随即爆发欢呼。 “好!” “这小少年说得好啊!” “对,一本书好不好,咱们还不会自己评判么?要让这些人来指手画脚。” …… “那是我儿子!”方父、方母激动地对身边人连声道,收获大片羡慕目光。 田萱双颊红彤彤的,望着台上一眨不眨,看着方临仿佛在闪闪发光。 …… ‘此子不错,很是不错,这次我可是欠他个人情了。’ 蒲知府想到一开始,点名方临,不过是想挽回颓势,没想到,竟能得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 “好小子!”刘掌柜那么大年纪,也是被说得热血沸腾,跟着周围书商一同拍手叫好。 …… “方兄,恭喜了啊!” 董祖诰看向堂上的方临,暗道:‘锥处囊中,其末立现,今日这一场舌辩群儒,可真是精彩!’ …… “过瘾!痛快!”徐阔老狠狠一拍巴掌,尤其是最后那个环顾一圈,说出‘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简直太他娘俊了。 …… 辩论结束,胜负了然,蒲知府顺势宣布结果:“打砸墨香馆文人,对墨香馆掌柜赔偿,自今日起,城中允许售卖通俗,再有打砸阻挠者严惩不贷!” 百姓听闻无不叫好。 …… 这场辩论的影响,至此还远未散去,茶余饭后为城中百姓津津乐道,一句‘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将荣才林骂晕,一句‘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让那些文人羞惭无地自容,不知为多少人反复提及。 尤其是,在不久后的将来《三国演义》面世,书中情节联系今日场景,舌战群儒等等名场面,更是跟随《三国演义》流传出去,传出淮安府,为时人津津乐道,为史书所记,在青史上留下一段趣谈。 …… (本章完) 第122章,碰撞 时间拉回辩论会结束。 蒲知府刚一宣布退堂,方临就被场外百姓热情围上来,大娘子、小姑娘说着‘真俊’,简直恨不得亲上一口,有问婚配与否,自家有女儿想要介绍;有丫鬟拿着手帕的……那情形简直好似‘榜下捉婿’。 方父、方母、田萱都挤不过来。 董祖诰本也想过来打招呼的,可没能做到,在人群外笑着点点头,便离去了,他们君子之交,倒也不需客套什么。 就是徐阔老那么壮的,同样都是避开,没过来,只是招招手,说‘有空过去吃饭,徐贤文念叨他了’。 方临都来不及回应,在人群彻底合围前,寻了个空,去了府衙后门,方才脱身。 “出名的滋味如何?” 蒲知府笑着拍了拍方临肩膀,留下一句:“回去我跟门房交代一声,有空随时过来,找我吃个饭。” ‘相比方才可能的姻缘,这才是今日最大的收获!’饶是方临,此时都微微动容,这话分量可不轻。 ‘此次辩倒落魄守旧文人,不仅得了偌大名声,还让蒲知府承了情,有了这情分以后你来我往就容易多了,值了。’ 总之,结交的每一份关系,都有维护、深化,若有用时,绝对能用到。 就像宋广成探监宋凯说的‘没点关系,上香都不知道拜哪路佛’,即使不求办事,能随时上门,将消息传到蒲知府耳中,就是一个巨大价值。 粪便生意的确利润可观,但还没持续太久,中间还有卓三爷那一杠子事,耽误了些时间,故而,方临算算,还需要两月银钱积累。 今日蒲知府宣布断案结果,局势明朗,通俗放开,《水浒传》必将掀起浪潮,如水浒这般经典著作,任何撞上的通俗,都会惨不忍睹——哪怕《三国演义》也不行,不是《三国演义》质量不如《水浒传》,而是方临没《水浒传》这本第一部官方刊印的通俗有名气。 董祖诰不必说,徐阔老那边,关系一直也有维护,因为桂花嫂之事欠下人情,你来我往,也是拉近关系的方式。 ‘到府城还有两三月就一年了,相比初来时,全无根基,如今算是搭起来了关系网雏形,也不是任人拿捏的了。别的不说,若是将来书肆拉上董祖诰、徐阔老、乃至蒲知府入股,绝对能安安稳稳地开下去。’方临唏嘘想着。 就如之前说的,让子弹再飞一会儿。 这晚,落魄守旧文人代表再次齐聚,白天被骂晕的荣才林也来了。 ‘今天之事攒下的名气,要和《水浒传》撞上,都是远远不够,真若是利令智昏,绝对会撞得头破血流。通俗就是这样,一开始不能彻底爆发,后续盗版出来,势必损失巨大。’ 方临盘算着书肆之事时,方父、方母、田萱终于找来,一家人回去西巷胡同。 “哪能呢?掌柜,我还准备再待些时日呐!”方临这话真心实意。 方父、方母、田萱都跟着沾光,在胡同中更受人尊敬,别人家对方家态度更好,找方母、田萱唠嗑的人都变多,多有说着奉承话,想打好关系;做同样的事,方家的优点也会格外放大,与人相处变得极为简单。 ‘若是开书肆,最好直接买下铺子,以免房东那边闹出什么幺蛾子,比如看生意好坐地涨价……这般算来,将书肆开起来,预计总需五百两银子,到时将董祖诰、徐阔老拉上,如果可能,蒲知府也拉来掺一股,我至少要准备三百两,这还需要两三個月积累。’ 尤其是有传言,方临因此入了知府大人的眼,于是,本就是别人家的孩子的方临,一下子变得更炙手可热了起来。 这与‘看子敬父’一个道理,乃是无形声望的力量,用更浅白的话说,就是当你强大,周围都是好人,无论做什么事,或者经营人际关系,都会事半功倍,极为容易,尤其是向下兼容的时候。 这时,刘掌柜也找过来,感叹道:“好小子,恐怕我轩墨斋留不住你了。” ‘等《水浒传》风潮过去,读者读完《水浒传》意犹未尽,市场饥渴,才是《三国演义》面世的最好时机,预估这个时间在两三月后;再者,今日事情还需发酵,让我名气攀升,更上一层楼;最后,这两三月时间,也正好将《三国演义》腹稿快速写完、润色,顺便再攒一点点钱。’ …… 此时,桂花嫂、苏小青、欧夫子等人已经先一步回来,府衙堂上发生的事情在街坊邻里间传开,尤其是方临一句‘我从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将人骂晕,一句‘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让一众读书人无地自容,最为让人津津乐道。 方临暗道着,又想到董祖诰、徐阔老,笑了笑。 ——白天,荣才林虽然被骂晕过去,但那一半是丢脸至极,气的,的确感觉天旋地转,另一半就是自己配合了,实在无地自容,借晕退场。 “唉,今天之事,竟栽在那个半大小儿手中……不然,说不得还真能成事。”代宗启叹息道。 “是啊,可惜了,英雄出少年呐!” 仲宗典感叹过一句,就是问道:“此事已经过去,成为定局,倒也不必再提,各位日后,准备怎么办?” “可能会写通俗,咱们有着经验,也未必弱于人。”荣才林说起写通俗,有些勉强,好似是什么自贬身份的事情。 “不错,相比别人,咱们还是有优势的,只是不比以往,今后赚钱难些罢了。”李公孺说着。 从前,他们模仿《五伦全备记》,以愚忠愚孝为主题,哪怕写出一坨屎,也有人看,毕竟读者只有这个选择,那真是躺着就将钱轻松挣了。如今受到通俗冲击,读者有更多选择,这就倒逼他们从舒适区走出来,接受市场检阅,被迫卷起来。 当然,相比别人,他们以往就是写戏剧的,还是有着经验优势,名声优势的。 “从前写忠孝戏剧,还可自我安慰,但如今写通俗,实在有辱斯文,我就是饿死也不会写。”庄育清冷哼一声,拂袖走了。 代宗启苦笑一声,却道:“我知道自己,不是写通俗的料,大概会继续考科举。” 各人说着打算,又小聚一会儿后,纷纷告辞,这个小团体至此分崩离析,树倒猢狲散。 还是那句话,因利而聚,必因利而散。 甚至,这些人都早有心理准备,他们也是知道的,逆风翻盘的设想固然美好,但极难做到,更多只是想着阻挡通俗一时是一时,没想到拖延都是不成,事已至此,也只能接受现实。 等庄育清、荣才林、李公孺、代宗启离开,仲宗典回屋坐下,拿出笔墨纸砚,决心改变风格,写一部不同于以往风格、顺应形势、讨好读者的通俗。 他是聪明人,自然看得清看清形势,打不过就加入,这种转变,心态还摆得极正。 咚咚咚! 正在构思时,敲门声响起,有人找来,竟是书香阁的洪应亨,就是刘掌柜大儿子刘洪文的那个狐朋狗友——洪应亨。 “洪掌柜,稀客,坐!”仲宗典见此人到来,心中有些猜测,倒茶。 洪应亨进门,喝了盏茶,便道:“仲兄,今日之后,通俗彻底放开,《水浒传》势必在城中掀起热潮。我预估,这股热潮可能在二三月间,但之后就会有新的问题,一个是书商疯狂印刷,市场充满《水浒传》竞争激烈,难以真正赚到银子,另一个是读者如痴如醉读完《水浒传》,无更好的作品来读……随着时间推移,这个问题还会愈发突出。” “洪掌柜不愧是能将生意做到这个地步,果真是走一步,看三步,我的看法与洪掌柜所见略同。”仲宗典更确定了对方来意,却也不主动提,拿捏着道。 洪应亨只能继续开口:“今日登门,洪某有一事央求,等二三月后,演戏必将国人竞相追阅,然书市之上,类似书籍寥寥,仲兄就没想过做什么?” 至此,他的来意已经呼之欲出。 仲宗典知道上赶着不是买卖,依旧在拿捏,装糊涂道:“所谓书商,无非以书逐利,奈何即便通俗放开,当今文人也以写正统诗文为乐,少有创作难登大雅之堂的通俗……此事,难难难啊!” 显然,这是在自抬身价。 “哈哈,既无人写,我此来,正是邀请仲兄操刀,写一部通俗,届时,定能填补稿源之缺,解百姓读书之渴。”洪应亨目光灼灼看向对方。 仲宗典早已不是热血上头的小青年,会被忽悠,慢悠悠喝了口茶,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继续拉扯:“鄙人才疏学浅,没写过通俗,恐怕难当重任,洪掌柜就没问一问庄育清、荣才林、李公孺、代宗启等人?” “仲兄何必自谦?我来找仲兄,自是认定仲兄最好,只要仲兄肯写,价钱好说。” 洪掌柜咬咬牙,伸出五根手指:“我愿出到这个数字,等书籍销售,若是反应良好,更愿给予一定分成。” 仲宗典眼睛一亮,这诚意已经很足了,不过还是做出勉为其难的样子:“既然如此,那我就试试?” 当然,人家这么优厚的条件,他也要展现些本事出来:“其实,洪掌柜看法是对的,你道庄育清、荣才林、李公孺、代宗启四人如何?” “如何?” “庄育清真心反对通俗,跟不上时代,注定会被淘汰;荣才林上谄下傲,如今想写通俗,却放不下架子,好似写通俗已经是对读者恩赐一般,我断定此人成不了;李公孺性情谨慎,却有些小家子气,混口饭吃容易,大红大紫却不太可能;代宗启此人,眼光有,脑袋也足够清醒,可唯独文笔不够,以往拿着忠孝模板,写一写那些忠孝戏剧尚可,如今通俗就不行了,已打算重走科举之路。 而仲某不才,恰恰文笔够了,又愿意放下身段……” 仲宗典挺直胸膛,当仁不让道:“我题材已经想好了,就以《精忠录》为蓝本,创作一部叙述岳武穆业绩的,模仿《水浒传》演义风格,以史为纲,补史之余,将正统之史通俗化,补以个人想象、见解,以成。” “好好好!”洪应亨听闻这话,当真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仲宗典此人清醒、理智,此次也没有随意发挥,拿出以往最拿手的忠孝部分,又肯放下身段,转变为演义风格,我对此书大有信心。’ 他信心大振,走之前,还送上了一个礼物:“仲兄可还记得白日的小子?那人名叫方临,是轩墨斋活计。仲兄也不必计较,或许不久之后,轩墨斋都会都倒了,也算是为仲兄报仇了。” 送走洪应亨,仲宗典重新坐下,想到白日的事情,微微摇头:“今日白天那小子,坏了我好事,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或许是我的机缘也说不定。” “通俗大势到来,我若能写下第二部演义,必能赚得盆满钵满,说不定还可凭此青史留名。” 他喃喃着,心潮澎湃,借着这股冲动在纸上下写下书名《大宋中兴通俗演义》。 这本书,行文模仿《水浒传》,和以往风格迥异,沉下心讨好读者,又引用史家论述,以第三者身份对进行评点、注释,抛弃老一套,鲜明体现出演义的创作风格。 然后,他想了想,又将《精忠传》岳飞的二十一道奏章,三篇题记,一道檄文,还有书信、词找出,预备收录入作品。 如此之下,仲宗典写得飞快,热血澎湃。 …… 聪明人不只方临一个,书香阁洪应亨、仲宗典同时盯上通俗的风口,可以预见不久后的将来,《三国演义》、《大宋中兴通俗演义》两本通俗演义将将会轰然撞上,不知会爆发出怎样的火花。 …… (本章完) 第123章,骗术 轩墨斋,自蒲知府肯定售卖通俗合法,以刘掌柜的眼光,已决心豪赌一把,多多拿货《水浒传》,可就在这个关节,家里出事了。 这日,刘掌柜说起此事,还气得不行:“我精明一辈子,怎么生出这么个傻儿子?” “掌柜的,怎么了?”方临问道。 “那日讨钱之事过后,那个洪应亨,找他来一说,诉一诉苦,我那个傻儿子又将人家当成朋友了……昨天,洪应亨说请他看個宝贝,是个北宋瓷器,他拿过鉴赏,接手之时不小心打碎了。” “听着像是做局?”黄荻插话:“掌柜的没找人看过瓷器碎片?” “人家精心设的套,怎么会在这里留下破绽?我专门请人去,对摔破的瓷器碎片鉴定,的确是北宋的。”刘掌柜叹息。 “这听着,像是有瑕疵裂缝的真品,或者真品瓷器碎片粘起来,东西一打碎,可就说不清了。”方临皱眉道。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这种局人家也是下了本钱的,我那傻儿子还主动凑上去,这事告都没法告……吃了这么大亏,那小子才醒悟,可是事已至此,有些晚了啊,我能怎么办呢?还不是得给他擦屁股,照价赔偿了,这一下可就抽空了店里现银。” 刘掌柜说着,唉声叹气。 可就有这么个骗子,那年举人上京会试还没几天,就来到举人学生家,说是沈师专门差我过来送信,给你家报喜,又说沈师昨晚做梦梦到你家相公金榜题名,特来告知。 从胡同口一路过来,见到的街坊邻居都是热情地打招呼,方临一一礼貌回应。 且说,因为刘洪文中套之事,刘掌柜拿出存钱,又抽空店中现银,影响到《水浒传》拿货。 这般情形下,刘掌柜脸上的笑容都少了许多,平日里也没什么唠嗑的心情了。 “店中没什么生意,刘掌柜就让我早些回来了。”方临说着,就在这儿坐下唠嗑了,近些天得空就赶稿《三国演义》,也颇为疲惫,难得放松片刻。 学生家一听,自然激动不已,想着沈师是什么人,不管做梦真假,沈师既然说金榜题名,那就是八九不离十的事情了。 “怎么会生意不好?我在胡同可都知道,近来通俗大行其道,满城都在谈论《水浒传》。”欧夫子说道。 可到了明年,大多举人家铩羽而归,这家举人家也是,于是说给我那同窗听,本意是讨个说法,孰料这么一说,许多举人学生家都说收到了信,纷纷掏出来,这一看都是傻眼了,每一封的字迹、文字竟都一样。” …… 说话间,辛家传来痛哼,是沙小云的声音。 所拿《水浒传》少量货源,很快卖空,然后就再抢不到了,接下来时日,多有客人来问《水浒传》,一听没有《水浒传》转头就去别家了,连带着店中其他生意也差了许多,日渐冷清。 欧家门口,学童们刚刚放学,欧夫子一手拿着盛水的竹筒,一手提着藤椅出门,见方临问道:“回来啦,今个还挺早的?” “是啊!”方临听得入神,这个时代的骗术也如此精妙。 他也说了个案例:“我有个同窗师兄,在凤阳府,姓沈,算是他们府中最厉害的老师,府城每年入京赴试的举人大多都是他的学生。 此事方临、黄荻、柴一苇不好说,只有沉默。 欧夫子讲完,还在感叹:“你说骗子多厉害?拿捏考生家心态,投其所好,骗的人喜不自胜,满心欢喜,还为你遮掩隐瞒,等真正察觉,已经到了第二年,上哪儿追究去?” 时间匆匆过去,很快又到轮休,这日回到西巷胡同。 人家这上门报喜,学生家自然不能没有表示,拿了银子,收了信,看过信中‘江淮多才,甲于天下,虽京浙不遑多让也。特阅你家麒麟子经诸卷,无如其贤者……夜半,梦以飞熊,擎红花报喜……’学生家看了这吉利之言,喜不自胜,将书信藏好,专等来年喜事上门。 那骗子又道,‘沈师门下,学生众多,摆明了厚待你家,若是让其他人知道,岂不是显得厚此薄彼,惹人话柄?所以,自己知道就行,烂在肚子,不要辜负沈师一片好心’,学生家连连答应,说自该如此。 “是这样……”方临说了刘洪文受骗的事情。 欧夫子听完,叹息道:“世道不古,人心鬼蜮,许多骗术的确令人防不胜防。” “夫子,怎么回事?”方临问道。 “小云不是有头晕的毛病,可今天却是说着肚子疼,我家那口子在照看她……” …… 辛家屋里。 沙小云趴在床上哼哼唧唧,欧夫人看到她裤子上有血,以为这是来月事了。这时,沙小云却突然道:“好像有东西屙出来了!” 欧夫人递过一条干净裤子,让沙小云换下裤子给她看,借着窗口的夕阳,看到拿东西,吃了一惊。 沙小云看到,也是吓白了脸,脱口道:“我怎么会生了只老鼠出来?”随后双手捂脸,倒在床上大哭,身子一抽一抽的。 欧夫人细看去,道:“小云,那不是只老鼠,是个娃娃。” 的确,那是个只有五六寸的女娃,尖尖的头上长着几根稀稀拉拉的黄头发,小眼睛、小鼻子,嘴巴只是一条缝,十根指头朝里蜷着,手脚还会动。 很快,这事情传开,街坊邻居女人们都是过来,方母、田萱也在其中。 “小云身体不好,这是早产……我早前些年,也听过有人家生了这么小娃娃,说是不祥,给扔了。” “造孽啊,辛家日子才好过些,又出了这事。” “这细伢子不知道能不能活,唉,看辛老倌意思吧!” …… 此时,外面辛老倌、辛佑码头收工回来,辛佑换掉脚上的烂鞋子,像往常每日般高兴地喊着‘小云’。 欧夫人拿着娃娃出来,说:“你家小云生了个孩子,早生的,只有六七寸长。” 辛老倌、辛佑父子俩听了这话,看到像只没尾巴老鼠的娃娃,瞬间好如被炸雷劈中。 辛佑已有些懂事,懵懵地站在那儿。 “好,我辛家有后了。”辛老倌脸上硬堆出笑容。 “都说不好养活,也有说丢的,爹、佑子,你们看要不要?”沙小云苍白着脸站在门口,说完忐忑看着父子俩。 “爹!”辛佑乞求地喊了声。 “唉!”辛老倌坐了好一会儿,叹息道:“丢是不能丢的,这是我前世做的孽,活该辛家生出这么个东西,养吧,好好养,若是养不活……就谁也不能怪。” 沙小云松了口气,望着辛老倌、辛佑父子俩的眼神里,有了些柔柔的光。 她找了个辛佑的旧棉鞋,将娃娃放在里面,正合适,又舀了米汤,棉花沾着米汤,放在娃娃一条缝似的嘴边,所幸娃娃也会吮吸,于是,今后就这么养着。 辛家也想通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大人过一天,娃娃跟着过一天就是,后来请欧夫子起名,欧夫子起了芽儿的名字,辛芽儿,寓意如草芽儿,小小的,但却能顽强生长。 …… 晚饭,方家萝卜炖排骨,香气喷喷,可受到辛家的事感染,心情都不太好。 方母说起辛家:“当初,辛老倌在码头撞到脑袋,好不容易捡回条命……后来,辛佑娶媳妇也是磕磕绊绊……直到小云进门,辛家光景才好些,可这才多久,又出了这事,老天怎么专挑苦命人折磨?” “是啊!”方父也是叹气。 “爹、娘,咱们帮衬着些就是,还是要向前看,过日子的。”田萱安慰着道。 “对了,明天看戏,据说有一场武松打虎,就是元宵等会上,咱们听过柳麻子说书的那段,明天咱家去看看。”方临转移话题。 纵使有他调节,今晚饭间气氛,也没有往常轻快。 家中,只有乖乖不知愁苦,津津有味吃完饭,就在那里,欢快地抓着自己的尾巴玩。 饭后。 方临回屋,想了下,拿出前些日子买回的笔墨纸砚,本打算今晚停下歇歇的,可如今又改变了主意。 今日辛家之事,无疑对他是一个鞭策。 ‘不能被一时静好蒙蔽了双眼,偏安懈怠,不然,当命运大潮打来,卷走伱不会打一个招呼。’ 方临深吸口气,想起府城路上方父、方母生病,发誓再也不要体会那种无力感,深吸口气平静心情,开始沉入书写。 屋内,油灯静静燃烧,撑起一片柔和朦胧的光芒,毛笔摩擦在纸上,发出极熹微的声音。 一轮明月照在窗前,窗外,有不知名的虫儿嘶鸣,萤火虫一闪一闪飞过,夏夜就这么过去。 …… (本章完) 第124章,成书 次日,方临轮休,为了缓解疲惫、休闲放松一二,也出于让方父、方母、田萱从辛家之事中走出来的用意,一家人去看戏。 一顺茶馆,今上午的剧目是《武松打虎》,下午,去听柳麻子说书,说的是《杨志卖刀》这一篇章。 无论一顺茶馆的《武松打虎》,还是柳麻子说书《杨志卖刀》,本质上都有蹭《水浒传》热度的意味,但效果极好,无一不是火爆无比。 看戏听书,红尘中的喧嚣热闹气息一冲,一家人心事尽去,都是高兴起来,午饭在外面吃,傍晚在回到西巷胡同。 一天玩得有些累,晚饭草草吃了些些,便睡觉歇息。 方临今晚写了半章《三国演义》,便就躺下,思量白日看戏、听书的火热场景。 ‘资本主义萌芽下,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穷奢极欲,如杨举人宴席,元宵鳖山灯会,进入了所谓的‘盛世’,物质上极大丰沛,精神上的需求却还没有跟上,故而,如今新剧《西厢记》、《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武松打虎》才会万人追捧;柳麻子说书,才会场场火爆。’ 时代浪潮中,这些人可能对自身成功,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但方临却是清醒,总结着客观规律:‘顺易逆难,顺应大势的确事半功倍,所以,我选择书肆作为自己真正第一个产业,乃是再合适不过。’ ‘如今,人脉也已足够支撑起一家书肆,白有董祖诰家关系,若能拉上蒲知府,就更无疑虑;黑有徐阔老,一些混混帮派他也能说得上话,这就差不多了。’ 轮休过后,回到轩墨斋。 …… 市场饥渴,当然有人看到商机,想拿出新的通俗填充市场,但时日尚短,最快也只能出短篇。如今通俗刚刚开放,这些短篇自然不成熟,比起《水浒传》就一個字烂,因此也更加重了读者对高质量通俗的亟需。 怎么卷呢? 三曰插画,有书商别出心裁,从在书中附了插画,这就更降低了阅读门槛,有些识字不多的普通百姓也能对付看了。 而在这段时间,方临静下心来,写着三国,早晚习惯不改,去学堂、茶馆散步。 方临只是要开一个书肆,不是什么暴利垄断市场,这些背景足够了。 只是无论何种花样,都是在《水浒传》本身上做手脚,显然,书源短缺,已露趋势! 二曰识语,比如,书香阁的《水浒传》版本,有识语曰‘是书也,刻已数版,悉皆为伪,辄求购古本,敦请名师,按鉴参考,再三核校,难字有音注,典故有考证,缺略有增补’,这话是说啊,其余版本皆是为伪,我这个才是正宗,并请了名人检阅,正文中还有解读、音注、释意、增补,自己这版独一无二。 每日早晚,方临出门散步,多有听到路人谈起《水浒传》,哪怕不识字的人,也可从戏剧、说书听到一二,《水浒传》无疑成为了淮安府城头条热门话题。 一曰冠词,在书名前加上京镌、新刻、京本,吸引读者,但买回去一看,内容还是大同小异。 方临、黄荻、柴一苇三个伙计明显感受到,因为店中没《水浒传》售卖,生意较往日冷清。 ‘当下我还需要做的,就是等了,等《水浒传》风潮过去,读者饥渴;等《三国演义》写完;等这两月钱存够。’ 随着时日推移,渐有变化,城中《水浒传》充盈于市,同卖《水浒传》的书商都开始卷起来了。 直到这日。 方临终于写完《三国演义》第一部,从第一回‘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战黄巾英雄首立功’,到第三十回‘战官渡本初败绩,劫乌巢孟德烧粮’。 ‘《三国演义》共一百二十回,百万字,分成四部正好。如今没有版权保护,这也是一个减少损失的方法。第一部质量发酵,传出口碑,再为我增添些名声,等后面三部发布时,势必更能深入挖掘潜力。’ ‘嗯,还有一件事,我的用语不知是否合适,得找人润色一二,别人不放心,此事还得找董兄。’ …… 次日,方临请了一天假,去找董祖诰,说明来意:“董兄在备考,真是打扰了,不过此事,交给别人,我实在不放心。” “方兄客气,也不麻烦,说实话,我虽在应试,但一天中也不可能时时读书写文章,也要休息,看看稿子,就当劳逸结合了。” 董祖诰说着,翻阅修改,因为本就是通俗,不需要过于引经据典,方临完成度也极高,只是更改少许字句,看过一遍就是完成。 “方兄大才,此书写得好啊,不输于《水浒传》,依我之见,犹有过之……只是,后面……后面怎么就没了呢?唉,我说是为方兄润色更改,竟看入迷了。” 他语无伦次,颇为激动,断言道:“若此书后面质量如一,方兄青史留名,必以此书也!” “董兄,不若我们联名?” 方临不等董祖诰拒绝,就是道:“董兄为我润色、修稿,真正说来,也不算弄虚作假,更不必觉得过意不去,这也是借助董兄名声好卖书。” “我哪有什么名声?方兄抬举我了。” 两人推让一番。 最终,董祖诰还是道:“方兄真要想,书中提我一笔,写个润色即可。” 青史留名啊,文人最高追求之一,他终究还是没能拒绝,因此觉得承了方临大人情,也因此更有了些主人翁,出主意道:“不比《水浒传》,《三国演义》方兄这个作者还在,冠言、识语就不必了,不过作序,方兄最好还是请一位德高望重之人,比如……蒲知府!” “此主意甚妙!”方临听了,笑着抚掌。 他也有想过此时,请蒲知府作序,看似麻烦人家,欠下人情,可等将来《三国演义》流传开来,乃至青史留名,蒲知府反要承情了。 这也是人情往来之道。 …… 这边,蒲知府今日,收到了师爷送来的对方临调查结果。 他说是请方临随时上门吃饭,有此许诺,自然要调查一二,看方临是个怎样的人,再决定后续态度,是还了人情就到此为止,还是可以更加亲近。 清平世道,官府力量极为强大,吩咐下去,方临很快被查个底掉,从小和村到淮安府城之事基本无有遗漏。 “这么多?”蒲知府本以为,值得记录的没有多少,可没想到看着还挺多。 “不错,我认为这些都有必要让大人看看,不得不说,方临此子是个人物呐!”彭师爷感叹道。 “哦?能让你如此评价的人可不多见,我倒真要好好看看了。”蒲知府抚须笑着,翻阅看去。 …… (本章完) 第125章,蹭名 蒲知府看向记录方临生平的调查,极为详细,从小和村自小表现、风评,到逃难去往县城路上,宋家要粮、老方家闹粮、捉鱼…… “在村子时,本分守己,不显山露水,真正困苦危难之时,却有着挺身而出的担当。”他微微点头,知道彭师爷如何会有‘是个人物’的评价了。 “大人,不妨继续看下去。”彭师爷笑着道。 他看过对方临的调查,这才哪到哪,后面更精彩。 “哦?” 蒲知府听出了这层意思,继续看去:到达县城,因帮扶了小吏一把而分得更多粮食、替四房来府城、路上杀了瘸子刘…… 是的,这事也没能瞒过去,不过,彭师爷也好,蒲知府也罢,看了并不在意,不说调查中显示,瘸子刘是手上有着人命的逃犯,只说那种情况,一方面瘸子刘罪有应得,取死有道,一方面方家被逼到绝地,若方临真唯唯诺诺,忍受欺凌,带着重病父母出去淋雨,那他们才会有着失望。 再之后,来到府城,恩怨分明,带着关系亲近的村人找活计;从疯狗口中救下了刘掌柜,进入轩墨斋;瓮堂帮忙,结识董祖诰;早上溜达,拉了徐贤文一把,结识徐阔老;敏锐发现商机,和董祖诰做起粪便生意;斗倒卓三爷…… 蒲知府一一看了,感觉方临这经历似乎比都精彩,短短不到一年时间,从逃难百姓,将一家人带到如今地步,扪心自问,他未必都能做得到。 方临莫名感觉后背一凉,确认一刹那的眼神,那是读者看书断更,想要刀作者的眼神,真的,他今天确认了一句话,想刀一个人的眼神,是掩饰不了的。 董祖诰都能看出,以他身份地位、所站高度、接触到的信息,自然更是能清晰看出这点。 “哦?这是好事。前两日京师发来明文,支持通俗,你这也算是响应朝廷政策了。” 人与人交往,身份、地位的确是一种重要因素,但如若确认了德行,哪怕地位不如,许多时候,往往也不会看低对方。方临之事就是这么个道理,有此调查过后,蒲知府对方临另眼相待,某种心态上,视若子侄。 更让他注重的一点是,方临每日在学堂路线、茶馆路线散步,看去有功利之心,却不乏赤诚之意,常有帮扶遇困之人,比如去年冬一个摔倒的老倌,又比如前些日子,救了一个下水游泳腿抽筋的学童……可见无论是否贵人,一视同仁,不是只求功利回报。 等方临进来,蒲知府吩咐丫鬟倒茶,态度温和,似乎比以往更好了些,方临感知到这点,略有猜测,态度一如从前,不卑不亢,说出来意:“大人,我写了本通俗,此来是想请您过目掌眼。” 蒲知府接过,翻阅看来,一开始还在点评:“写的是三国历史?以演义形式,不错……开篇这首词,很有味道啊,也与此书立意相和,很不错……第一回‘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战黄巾英雄首立功’,情节引人入胜,同样不错……” “大人,没了,后文小子还没有写。”方临说着,给出肯定答复。 一开始还在点评,可等后续看下去,很快便沉入其中,再不复言,直到足足一两个时辰后,翻着看着,戛然而止。 这时,门房过来通报,说方临求见。 蒲知府感叹着,评判道:“方临此人,有底线、有魄力、有头脑、有德行,的确是个人物。” 只能说,卓三爷之事第一次面,辩论会上第二次刮目相看,再有今日的调查,这种曝光效应,让他好感逐次递增,如今已到了一个极高的程度。 ——其实,蒲知府评价没错,还真不是过誉,前世四大名著中,《三国演义》相比《水浒传》,流传更广,影响更大,地位的确隐隐尤在后者之上。 如此,也就不难理解,在调查中,方临、乃至整个方家有一個的好名声,还是极好的名声! 小和村村人,调查时都在说方临一家、老方家的好话,兄友弟恭,孝顺和睦等等;西巷胡同,街坊邻居也在说好话,都在说方临出息,方家好相处;轩墨斋,从掌柜到伙计,更是无一不说方临好话…… “真没了啊!”蒲知府叹息着,又幽幽看了方临一眼。 ——是的,是人物,而非人才,某种心态上,摆于同等位置。 “没了?”蒲知府看过来,声音中竟有一丝急切。 “这正说着他,他就来了,让他进来吧!”蒲知府吩咐将方临请进来,彭师爷带着调查材料退下。 不过,蒲知府养气功夫足够失态只是瞬间,很快敛容平复心绪,评价道:“方临,你写了一本好书啊,将三国时代无数人物和时间串联起来,形成一篇皇皇巨著……仅以前三十回的水准来看,不逊色于《水浒传》,甚至犹有过之。若全书能保证同一质量,将来成书,说不得地位还在《水浒传》之上。”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是一种境界,‘通达明白,知世故却又不世故,求功利却又守心克己’,这又是一种境界。” 身份、地位,会令人敬畏;崇高的德行、人格,同样会让人心生好感、敬意。 “方临,此书好好写,这本书说不得可让你青史留名。”蒲知府感叹着,看向方临目光复杂,其中有着羡慕、失落,以及意兴阑珊。 羡慕自不必提。 还是那句话,著书立说,青史留名,正是古往今来,不知多少读书人孜孜不倦之追求。 而失落、意兴阑珊,则是看到方临,想起自己,人家一本通俗就大可能青史留名,而自己寒窗苦读、兢兢业业、治理一方,也不知能否在史书中留下一笔。 ‘大概是不能的,由史知今,世人只知道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却有多少知道他们时代中,有哪些名臣,皇帝又是哪个?说不得千百年后,亦是如此,方临之名与《三国演义》一同流传,老少皆知,而他、乃至当世陛下,却都将湮灭历史,籍籍无闻。’一念至此,甚是意兴阑珊。 “小子谨记教诲。不瞒大人,我此来,除了请大人过目此书外,还想请大人为此书作序。”方临感知到蒲知府的一些情绪,心中揣度着,适时开口提议道。 “还有这等好事?哦,我是说……为《三国演义》作序啊,此事我答应了!” 蒲知府大笑着抚掌,喜悦溢于言表,养气功夫都在此刻破功了,这倒也不能怪他,实在是方才还在唏嘘感叹、伤春悲秋,此刻突然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大悲大喜,怎能不让人激动失态? 同时,这话也让他思路打开了:自己没有青史留名的本事,但可以蹭蹭啊,就如汪伦,不是就靠蹭李白,蹭出了个青史留名么?对方可以,自己当然也可以效仿嘛! 蒲知府想到这里,目光复杂看向方临:“说不得,我将来青史留名,就因为此事了。若是如此说来,我还占你大便宜,又承了你一个大人情呐!” “大人说的哪里话?大人德望传于府城,此书有了大人作序,才便于流传,此书质量、大人作序乃是互相成就,将来或能传为一段佳话。” 方临这话,说得蒲知府眉眼舒展,趁着对方此时心情好,提出另一事:“另外,小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我打算开一家书肆,售卖通俗,想请大人在其中参一股。” “你啊,性子就是谨慎。”蒲知府指了下方临,瞬间看出了他的打算,知道这是想要借自己背景庇护,更知道只凭这一本《三国演义》,方临的书肆就不会亏,还会大赚特赚,这无异于送钱。所以,这事很难说是求他办事欠人情,还是上赶着给他送好处。 不过,若是别人,即使上杆着送好处,他都不会要,也就是方临,才没有一口回绝。 ‘我倒是不大看重卖书的利益,但是看在这小子面子上,的确需要给《三国演义》保驾护航。’ 蒲知府想了一下,道:“你写出了《三国演义》,若是交由别家书肆售卖,也的确可惜。这样吧,我就象征占个一成干股,让我父亲代持,他经常去一顺茶馆看戏,你多半还见过。” “多谢大人。”此刻,方临更清晰感知到了自己在蒲知府心中分量,要知道在这个时代,介绍家人,那绝对代表着关系突破了某种层次。 实际上,他所想不错,因为卓三爷之事首次会面、前些日子辩论大会,还有之前的调查,以及方才送上的青史留名的机会,让蒲知府真是将方临看成自家后辈了。 “嗯,让我想想,三日后七夕,城中有七夕灯会,月湖楼船上也有权贵豪商举办的宴席,他们邀请过,我本不欲参加,现在看来,却是须得改变注意了。稍后我给伱一份请帖,你可带家人去看看,那日,我也会设法在宴席上让你扬名,以便将来《三国演义》推出。”这是对方临请他作序的投桃报李。 当然,也可以说,因为给《三国演义》作序,蒲知府有了主人翁意识,对《三国演义》愈发上心。 毕竟,这关乎到能否青史留名,怎会懈怠?在不徇私枉法、不违背为人处世的大前提下,那真是愿意为之倾尽心力,还生怕做得不够多呐! …… 轩墨斋,城中《水浒传》风潮渐退,轩墨斋生意却是没有恢复,依旧冷清萧条,大不如前。 这两日,方临、黄荻、柴一苇三个人,论忙碌程度,甚至比成世亮还在时,四个人的时候还要清闲。 “怎会如此?《水浒传》风潮过了,以前那些老顾客怎么也少有回来?”刘掌柜叹息着,问方临:“方临,此事你怎么看?” “可能是因为《水浒传》盛行这段日子,那些老顾客去过别家,渐渐习惯了。”方临想了一下,如是道。 曾经书肆之间争抢客户,是慢节奏的,刘掌柜可能已习惯了,但通俗风潮到来,就不同了,大发展中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天一个样。 ——就如前世,网店挤压实体,移动支付打击小偷,时代浪潮到来,一下子进入快节奏,淘汰你都不会打一个招呼。 刘掌柜听明白了,心中却有着巨大的迷茫,感叹道:“老了,老了,不行喽!跟不上时代喽,变化可真快啊!” “明天七夕,给你们放一天假,今天就到这里,关门了,你们都回去吧!”他说着,落寞转身。 …… 方临踏着夕阳,回到西巷胡同。 辛家门口,沙小云在衣服上缝了个大口袋,做事时,就把辛芽儿装在里面,此时一边喂鸡,一边和方临打了个招呼。 往这边走,来到家门口,橘子树青翠,因为它还在生长,今年倒也没开花结果。小猫乖乖趴在树下,舔舐着爪爪,见方临过来,‘喵’地叫了声迎上来,得到奖励的一片烤鸭肉。 “临弟回来啦,你看这是什么?”田萱端来一个盘子,里面盛放着果子:“七夕了嘛,我做了些巧果,今年材料多,我用了面粉、鸡蛋、糖霜、猪油……临弟你看好吃不好吃?” 她葱白的手指捏起一个兔子图案的,递来方临嘴边。 方临瞧去,盘子中的巧果有鱼儿、兔子、公鸡……等等样子,栩栩如生,只能说田萱心灵手巧,他看着送来嘴边的巧果,‘啊’地一下张开嘴吃了,将买回来的烤鸭递给田萱,说起明晚七夕,一家人去楼船上吃宴的事情。 “那可都是贵人,咱们乡下来的,不会丢人吧?”方母从厨房探出头说道,有点不敢去的样子。 “是啊,万一惹出事端,或者得罪人……”田萱下意识想到戏剧中一些情节,强抢民女,生怕给方临带来麻烦。 倒不是说她不聪明,反而正是太聪明,同时跟着方临学,学足了谨慎,才不想冒一点点风险。 “不至于。” 方临看出她们心思,笑了笑道:“娘、萱姐,安心,咱们就是去见见世面,不用管别人看法,这是知府大人给的请帖,也不会得罪人的。” 的确如此,地位越高,越是轻易不会结仇,尤其是不会因为重大利益外的小事结仇,不然,坐不到那个高度。也更别把权贵子弟当作话本中的蠢货,部分私底下可能的确放纵,但审时度势能力绝对不会差,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因为什么可以惹、因为什么完全不值得惹,惹了有没有对应回报……这些东西都形成本能。 能拿到登上楼船请帖,绝对非富即贵,比当初杨举人的宴席层次更高,不会有滥竽充数的,穿得稍差,人家也会心中掂量,不敢歧视;宴席上失仪,同样当面也不会说什么,指指点点;更不可能有纨绔子弟闲得无聊,过来找事,踩一脚,这般高层次宴会上作威作福发疯,那得是多想不开啊! 更何况退一万步来说,蒲知府给的请帖,真有事情,只要方临自家不理亏,那找事的就是在打蒲知府的脸。 方临将这个道理说明白,又说楼船上,有元宵看过的鳖山灯,这次,能极近距离观看。 “那行。”方母、田萱答应了,眼中都有着期待。 方临见她们眉眼弯弯,高兴的样子,心田中也如有斑驳阳光荡漾,从前的苦日子不说,今后,他只想带着家人多看一看世间繁华。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在极其有限的、多艰多苦的生命中,自该趁着时光尚好,更多追求那一闪即逝的幸福,苦中作乐,方才不枉人世间走这一遭。 方父还没回来,方临和方母、田萱说着话,夕阳晚照进屋子,厨房里香气飘出,炊烟投落在光影的墙壁上,映照出如流沙一般的影子,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幸福在此刻,就如糖脂一般化开。 …… (本章完) 第126章,七夕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因为这句诗,月湖七夕盛宴时辰并不太晚,在黄昏时开始。 这日黄昏,方临一家换上好衣服,去月湖赶赴七夕盛宴。 月湖畔,到了地点,自有接送船只候着,出示请帖,便有小厮迎上来,带着驶入湖心,途中还有小食等等,妥帖周到。 上了楼船,一家人在美貌侍女引领下,于一处位置坐下,一切顺利,并没有什么遭人看不起的狗血桥段。 今日盛会,与会者非富即贵,宴席自是极好的,鸡鸭牛羊只是等闲,虎肉鹿肉、熊掌燕窝、海鲜牡蛎、鱼炙马奶……这些才配得上宴席层次。 “爹、娘、萱姐,都吃,平日难得一见,今个儿咱们也尝尝。”方临说着,给各人夹菜。 “我看他们都不吃。”方母小声道。 “是啊!”方父也是点头。 田萱看向周遭别桌,的确没有动筷子的,感觉这些人衣着光鲜华丽,却似乎有些端着,小声问道:“临弟,就咱们吃,是不是不太好?” “真好看!” 无人打扰,方临一家倒也自在,吃着珍馐佳肴,看着玄奇美景。 “嗯。” “是,许多稀罕的东西,未必好吃,摆上来,是因为难得一见,凸显出身份地位。” “他们是吃多了,不稀罕了,没事,咱们吃吧!”方临笑道。 上次鳖山灯远远看,这次来到近处,更能感受到震撼,如假山一般硕大无朋,五丈有余,叠在一起整体看去如老鳖形状。 一家人随性吃着。 最令方临印象深刻的是两人,一个是名为谷玉燕的女子舞蹈,身轻如燕,方寸之间,纤纤掌中舞,真似有传说中赵飞燕的风采;另一个是师文君,鹅蛋形的脸,皮肤白皙,嘴巴、鼻子长得极为立体,身着轻纱,纤纤微步,罗袜生尘,一舞如广寒仙子,尤其是其中拜月一个动作,让他想到最近写的《三国演义》中貂蝉。 “嗯嗯!” 一家人小声议论着。 方父、方母、田萱听了,这才吃着,看着仍有些不好意思,方临倒是大大方方,坦然自若。 这般行为其实稍有失礼,个别人隐隐侧目,却也没说什么,尤其知道方临一家并非混入,而是走得蒲知府请帖,就更没有什么了。 乐声起时,风神、火神叱咤云霄,下方诸物也仿佛活了起来,松柏丛林间鸟兽奔腾,水泊云气间鱼龙盘旋……各个区域自成一片,又隐隐勾连,俨然一個整体。 他提前做了不少功课,一家人要好好玩,势必某个人要付出更多些,说是牺牲也好,准备也罢,为家人倒也乐意,并乐在其中。 鳖山灯下,花树林立,彩灯熠熠,花瓣飘舞,有一场场舞曲。 上面层次分明,最上端是神明,风神、火神……下方区域,松柏之中,山妖精怪,各般鸟兽;水泊区域,鱼龙鳖蟹…… “鹿肉就这味道?感觉不怎么好吃。”方母压低声音和方临说。 只能说,这是一场视觉盛宴。 “临弟,那鱼龙还真会喷云吐雾,不知怎么做到的?” “应是内部的机关装置……爹、娘、萱姐,你们看,上面那个青色的是风神,红色的是火神……鳖山灯相传自《山海经》中故事,话说古时候渤海之中,有五座大山,浮于海面,漂浮不定,玉帝令十五只巨鳖,将五座山抵住,不再移动,人们感谢巨鳖,制灯以纪念……”方临如导游一般,讲解解说。 方临解释着,又道:“娘,不好吃,尝个新鲜就是,捡可口的多吃些,爹、萱姐你们也是。” “好看!”田萱一个女子,都觉得好看。 “嗯,好看。”方临说着,悄悄拉了下田萱的手:“不过我心里,还是感觉萱姐最好看。” “临弟!”田萱慌忙看了下左右,如受惊的小鹿灵动,见没人注意,才抿着嘴偏过脑袋去,霞飞双颊。 一家人放松得很,该吃吃,该喝喝,欣赏奇景、歌舞,大大方方看。 方临尤是。 近来,他写《三国演义》,颇有苦累疲惫,这七夕盛宴正是极好放松机会,也没想着在此结交人脉,这里的确都是贵人,但却不是合适时机,没有交集平白攀附上去,只会让人看轻,连带着蒲知府都跟着丢面子。 …… 此时,蒲知府坐在上首位置,周遭无不是达官贵人。 “大人难得应邀赴宴,真是蓬荜生辉,还请满饮此杯,这是杜康坊的百年陈酿,稀世好酒。” “这个是东海之蟹,此只又是优中选优,选取其中最大、最丰美的一只。” “我来为大人剥蟹,此蟹味道极鲜,大人可就着下酒。” …… 面对这些盛情,蒲知府客套着,浅尝辄止,不表现出明显喜好。 因为,一旦表露喜恶,很快就会有这方面重礼送上门去,对他展开围猎、腐蚀、同化,那就不太好办事了。 见蒲知府对美酒、美食兴致寥寥,又有两个美人,正是方才谷玉燕、师文君出面敬酒。 “大人,玉燕姑娘、文君姑娘出自清欢小居。” 清欢小居,淮安府城中最高档的风月场所,这里的名妓卖艺不卖身,反而越是因为这般端着,越是受到追捧。 “在清欢小居中,玉燕姑娘、文君姑娘都是最出挑的,平时对旁人不假辞色,可听到是为大人敬酒,仰慕大人德望,这才肯来,实是殊为难得。”这人拍马屁拍得很有技巧。 不过事实也的确如此,若非仰慕蒲知府名望,真心实意,谷玉燕、师文君二人,在场达官贵人也不太好强行指使。 蒲知府闻言,却是皱了皱眉,这就是他不愿意赴这些宴的原因,这些人啊,总是想发设法地考验他。 “老夫年纪大了,和你们也没什么共同话题,你们和我这个老头子待着也不自在。这样,场中有我一个子侄,你们年轻人一起去聊聊吧!”他想了一下,指向方临。 “是,大人。”谷玉燕、师文君自不好驳斥蒲知府面子。 不过这般有些‘转赠’意味的行为,其实令她们有些不舒服,想平日里,来往达官贵人都是追着捧着、客客气气,她们也是有着矜持骄傲的。 师文君看不出什么,依旧是清冷独立模样;谷玉燕蛾眉蹙了下,娇俏灵动,似乎点漆的大眼睛骨碌碌转动了下。 …… 这边,一群权贵子弟看谷玉燕、师文君过去方临那边,大多不动声色,少数两个脸上露出羡慕神色。 “马兄,我没记错,你在玉燕姑娘身上花了上千两银子,却也只见过两面,连手都没牵过,这还不跟过去看看?” “呵呵,我对玉燕姑娘只是欣赏,仰慕‘可在掌中舞’名声,邵兄在文君姑娘身上不也没少花钱?听说还投了几首词,也是没能打动,自己不去,如何找我去?对了,段兄,听说你前两日又纳了一房美姬,比之玉燕姑娘、文君姑娘何如?何不去看看?” “不去!不去!”那位段公子翻了个白眼,连连摆手:“你们不是好人,自己不去,让我去惹这是非。” …… 短短三言两语,已是暗藏交锋。 权贵阶层,若是脑子不好使,还真容易被撺掇当枪使,得罪人多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所幸,这些子弟家中既然敢放出来,那必然是不会笨的,特别是在人前,同层次人的面前,都是彬彬有礼,极有教养,比如方临一家吃喝随意,有着失礼,不也是没有任何异样目光?知道方临一家是拿着蒲知府请帖,交好讨好不至于,招惹却也不会。 当然,自己不会,鼓动别人试探却是可以有的,但在场都是聪明人,只能作罢。 一通勾心斗角之后,很快,这些权贵子弟又是一派和气融融。 “我看那位兄台,今日也未必能有艳福。” “不错,玉燕姑娘可不是个好惹的,那古灵精怪的性子啊……马兄,不是吃过亏么?” “说我做什么?邵兄,说的好像伱没在文君姑娘身上吃瘪似的。” …… 这些权贵子弟说着,显然都不认为在座这么多人都没能拿下,方临就能讨得二女芳心,隐隐有些看热闹的意思,注意力集中过去。 …… 话说回来,因为蒲知府的‘转赠’行为,谷玉燕、师文君心中的确不太舒服。 师文君依旧清冷独立,神色平淡,例行公事;谷玉燕不同,听到蒲知府说方临是自家子侄,下意识以为是纨绔子弟,平日接触的纨绔子弟多了,多是不知分寸,口蜜腹剑,心中本能排斥,眼珠子一转,打算小小捉弄一下,以免对方生出不该有的想法。 “蒲大人有言,公子乃是有才华德行之人,文君这厢有礼了。”师文君声音清脆、清冷,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仅仅一句话,不仅暗示了过来原因,又隐隐恭维方临,举止之间,却又展露出了一种疏离的距离感。 “是呀,我敬公子一杯!”谷玉燕声音如百灵鸟婉转,说着轻按酒壶把手,触动机关,从壶中倒出一杯浊酒,捉弄、促狭地看向方临。 以往用出这一招,对方要么为了展示风度,硬着头皮喝下;要么,打趣开玩笑,自己换上一杯;极少数性子烈的,感到侮辱,扫袖离去。 她盯着方临眼睛,观察着方临反应,也是把握着分寸,若是方临有过激行为,就会立刻出言安抚,以往就算有人生气,面对这般娇俏模样也狠不下心肠了。 方临看了她一眼,淡然抬杯喝了,清声道:“姑娘心中不愿,自去便是,我并无意见,对姑娘也无想法,在下已有妻子。” 他说着,看向田萱。 田萱脸颊上浮现出如天变晚霞一般的红晕,夫唱妇随,看向二女。 方父、方母在旁边听着,脸上都是现出笑意,本来看到花容月貌二女过来,心中还在担心儿子把持不住,现在见到方临如此有分寸、清醒,就放心了。 最尴尬的是谷玉燕、师文君二女。 这般磊落态度,还有伉俪情深,反倒显得自作多情了,谷玉燕羞愧之下,下意识咬唇低头,一刹那间的风情不知迷倒了那边多少权贵子弟。 “公子大度,方才是玉燕孟浪了,文君替她道歉。”师文君说着,想倒酒赔罪。 她方才没有阻止,此时,心中也是有着些许愧意。 “不必,方才一杯,已算是可交差了。”方临阻止了她,说道:“文君姑娘亦是,来去随意。” 话说到这个份上,谷玉燕、师文君自然可以走,但谷玉燕拉着师文君没走:“公子,我们走了,也还要去应付一些喋喋不休的苍蝇,公子若是可怜我们,就让我们留下吧!” 她说着这话时,眨巴着大眼睛看向方临,声音婉转中带着一丝讨好意味,青涩中又有一点点小妩媚的风情,无声流溢出来。 ——此话倒也真心,另外就是因为刚刚之事,对方临放下偏见、芥蒂,观感变好了些,对他有了一点点好奇心。 “也罢,两位姑娘自便。” 方临思及,蒲知府请二女来,若是赶走,有些扫了蒲知府扫面子,说了这么一句话,随后便不多言,以家人为中心,夹菜讲解,照顾解说,不想、也是尊重田萱,对二女不假辞色,再无第二句话。 他之前是对谷玉燕、师文君歌舞欣赏,但平生欣赏的人多了,世间好女子也有千千万,欣赏之余,难道都要收了? ‘相较于皮囊之欲,我更注重灵魂契合,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现在是地位财富不够,有自知之明,不会肖想;将来,财富、地位变化,诱惑多了,我同样会如此要求自己,克己守心,不忘初心。’方临心中暗道。 师文君见得人多了,能分辨真心假意,对方到底是演戏、口不由衷,还是真心如此,知道方临所言实在,真的并无别的意思。 只此一点,她对方临的印象,就比那边花了许多钱的公子哥们还要好些了。 ‘目前所见,此人似是并不好色,不过,她妻子还是处子,莫非是不行……’师文君脑海中突然冒出这个想法,然后螓首微摇驱散,不好背后议论人。 “哼!”谷玉燕看着一家人和睦、小两口‘眉目传情’,心中有一点点羡慕,也有一点点不太舒服,这次不太舒服,不同于之前‘转赠’的不舒服,而是被冷落的小小不舒服,你说自便,还真不和我们说话了?就算是照顾妻子心情,也不至于这样吧? 要说,以往她们到哪里,不是追着捧着,如此受冷落,还真是少有,不过,也见多了欲擒故纵的套路,不会上赶着贴上去。 时间就这么过去,谷玉燕、师文君与方临所坐不远,临近宴席结束,也没更多交流,因为没有苍蝇过来,也不需要费心思应对,二女倒也感觉自在。 若没别的意外,这一切本该就这么过去,直到…… …… (本章完) 第127章,插曲 宴席已近尾声,菜盘换了几次,此时一一撤去,侍女端来金碟,让客人漱口。 这下出了个小小事故,是方父、方母这边,近一半年间,他们虽见过不少世面,但内核没变,哪有什么讲究,正好觉得渴了,直接接过就喝了。 端来金碟的美貌侍女,怔了一下,忍不住掩口。 同一时刻,远处一些的权贵子弟,近处的谷玉燕、师文君二女,都是目光有些古怪。 “爹、娘!”方临想阻止,却已经晚了。 “怎么?” “没事。”方临动作顿了下,在关注而来的许多目光中,面不改色,坦然自若喝下金碟水,仿佛它不是漱口用的,本该就是喝的。 这般自信神态,明明是错的,也似乎变成对的了,让端来金蝶的侍女,都忍不住怀疑自己少见多怪。 田萱看出些什么,没有犹豫,跟着喝了,让本应有些尴尬的事情变得自然而然,也并没什么了。 谷玉燕心中释然,感慨方临心胸同时,也更清晰感受到对自己态度,说是刻意冷淡不至于,而是一种客气疏离的距离感,知道对自己是真没想法,不由看向田萱,羡慕之余有着一丝好奇,还有因此起的一丝争胜心。 这些权贵子弟之前都没有嘲讽奚落,看到这一幕,更是不会,反而因为这番应对对方临高看许多,态度认真了些。 “唔,我想起此人是谁了!正是那日骂晕荣童生的方姓少年,难怪会拿着蒲知府请帖……相比那些话本中的愚孝,此才为真正纯孝之举,不失风度,不失智慧,不失从容。” “那位兄台出身或许不如何,但机变应对,却是我所不及。” 这是说的一开始的浊酒捉弄,此前,因为方临的坦然态度,她心有不好意思,但还不到拉下面子道歉的程度,直到刚刚,为方临表现由衷折服,这才放下骄傲与矜持。 师文君深深看了眼方临,知道方临是看出金碟水作用的,可瞬间做出决定,跟着方父、方母喝了,让父母避免尴尬,此举中的纯孝、聪敏让她心有触动。 …… 一杯浊酒而已,并无实际伤害,对方出于保全自身的初衷也可理解,他是真的不计较,不以为意。 田萱察觉到,知道方临态度是因为自己,心中甜蜜,也不想让二女心中留下芥蒂,主动问道:“两位姐姐,身上好香啊,似是兰桂的香气?” “方才举动,当真有我辈读书人风度,稍后当去结识一番。” 近处二女,受到的冲击尤大,更为震撼。 “玉燕姑娘不必挂怀,我早已不放在心上。”方临说的是实情。 谷玉燕也是刮目相看,收起一点点傲气之心,将方临摆到平等、乃至更高的位置,主动斟酒:“公子,先前之事,玉燕在此再次道歉了。” 稍远处的权贵子弟关注着这边,从始至终见证此事,此时神情不一,安静了下,传出小声议论。 她有心之下,三言两语聊起来。 这时,宴席珍馐佳肴撤下,换上瓜果时蔬,这个空档让众人休息解腻,随后还会有一些自愿参与的活动。 这个中间小憩时间,谷玉燕、师文君与田萱就近聊起来。 “田妹妹,我们身上的香气,是因为百花精油。” “是呢,我们自己制作的,涂抹之后身上就会有香气弥留。” 谷玉燕说着,看向方临:“公子对此怎么看?” “天生佳人,雪肤花貌,玉骨冰肌,如西子、杨妃,淡扫蛾眉,自然有动人之处,何必以脂粉污其真?” 此话有些得罪人,师文君、谷玉燕听着都是蹙了下眉,田萱悄悄拉了下方临,方临微微摇头以示没什么,话锋一转:“只是如西子、杨妃神仙一般人物毕竟不多,世间大部分人还是需要梳妆打扮的,譬如花之得润,玉之就琢,增益光莹。倒也无需妄自菲薄,荀子也有言,‘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便是此理了。” 前后倒也圆了回来,这番话让谷玉燕、师文君颇有意外,听这些话,觉得方临倒是不像普通家庭出身了,反而更像读书人,有着不低才学,尤其是这种辩证客观态度,让人耳目一新。 谷玉燕并不敝帚自珍,说了桂花香油制作方法:“新开桂花,二两香油,浸泡于有嘴瓷瓶,然后油纸密封,在滚烫锅内蒸煮……” “百合香油,需冰片一钱、桂花一两、茉莉一两……”师文君也分享了百合香油制作方法。 二女分享着,也打听了田萱一些信息。 师文君得知,田萱并未破身圆房,是方临为生孩子安全考虑,也有准备婚姻因素,心中暗暗感叹,这世间竟也有如此为女子考虑之男子,让她心有感动。 谷玉燕听了二人相濡以沫,风雨与共的感情,也是心中羡慕。 二女常与人打交道,长袖善舞,冰雪聪明;田萱论聪慧,也是方临所见顶尖,在一起聊得倒也愉快。 有时也会询问方临,方临言简意赅,并不多言,但每每一半句,总能发人深省,让她们认为是有才学之人,不过,更看重的一点是相处间自始至终的平等态度,对她们有着一种尊重,既不因为她们绝色,有讨好奉承之举,想要一亲芳泽;也不因为名妓身份看不起,不像其他人隐藏再好,心中也总有一丝轻视,抑或者可惜、可怜,就如朋友相处,倒也令人舒适、舒心。 …… 蒲知府这边,也是撤去宴席,换上瓜果时蔬。 彭师爷过来,与蒲知府耳语一番,说了刚刚方临这边发生事情。蒲知府听了,含笑微微点头,暗道:‘我看人果然没错,方临这小子啊,总能给我带来一些惊喜。’ 此时,周边权贵吃饱喝足,正在商谈宴后活动,射覆、投壶、流觞…… “今日,便让我来做个主吧!” 蒲知府出言道:“射覆、投壶种种,颇为费神,不如来些轻松的,作诗题词,不限题材、格式、韵律。” 他既然出言,自是不会有人反对。 在场皆是人精,此时,已有许多人反应过来,蒲知府今日过来,大可能就是为了那個子侄搭台。 他们心中纷纷决定,事后对方临加大关注,也对此人稍后要拿出的作品产生了些期待。 …… (本章完) 第128章,先火 “知府大人有言,今日活动,作诗题词,不限题材、格式、韵律,有意者皆可参与。” 那边,稍远一些权贵子弟,已纷纷提笔,拿出各自未发表的最好作品,想要在蒲知府面前露脸。 “公子也要参加?”谷玉燕打趣了句,她知道的,从方才言谈中,察知方临不善诗词,顿了下,又是道:“不过奴家可以代笔,公子若是不满意,还可请文君姐姐,文君姐姐尤擅诗词,说不得还能助公子一举夺魁。” 她性子有些古灵精怪,但心思不坏,经过之前攀谈,如今关系稍亲近些,主动站在方临立场提出帮助。 “玉燕!”师文君轻斥了声,纵使生气,也有一种轻嗔薄怒的风情,不过旋即又对方临道:“玉燕过誉了,不过公子若是需要,文君愿意相助。” 若是这话被那边的权贵子弟听到,恐怕要心碎一地,从前他们递上诗词,她都看不上,今日竟要主动帮助。 “不必弄虚作假,我自己来吧!” 方临略一转念,知道这就是蒲知府说的推广《三国演义》的扬名机会了,也知道该写下什么,《三国演义》最前的诗词:滚滚长江东逝水…… 书就之后,他笔尖一顿,落款博南山人,此是原作者杨慎之号——这个时空没有此人,哪怕是他将此作品带来,哪怕别人都不知道,他也做不到心安理得写下自己之名,书下‘博南山人’,由后人分说便是。 这也已然是最后环节,有些没参与写诗题词的,已陆续离开,方临察知到方父、方母等着无聊,托二女转交此词,呼唤一家人起身。 包括《三国演义》,不好写罗贯中名字,写其号湖海散人,董祖诰、蒲知府都以为是笔名,只有自己知道什么意味。 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清声音中,恰此时,天边夕阳落尽,正值白日与黑夜的分野,湖外青山,远处江水悠悠而流,有三两只孤帆,似若打渔船只。 说实话,世间男子,她们见得多了,如孔雀开屏极力表现的,直接砸钱想要一亲芳泽的,忽冷忽热欲擒故纵的,色心暗藏斟酌利弊的……可从未见过方临这般的男子,宠辱不惊,洒然随性,不为神色犬马所惑,不失质朴纯孝之心,不因出身妄自菲薄,不因才华傲上欺下,颇有古之名士之风。 这时,那边的权贵子弟交过诗词文稿,过来这边,想与方临交往结识,不意一家人已然走了,却也不枉,看到一首好词。 谷玉燕已然在看着词了,看到后,先是赞了一声好字,然后看内容,如花似玉的脸上渐渐露出惊容:“这词……” 苍凉壮阔的景象中,有风乍起,翻卷浪花,此情此景,更能体会词中之豁达从容。 她自是能诗词分辩好坏的,读来一时怔怔,忽而抬头,望向方临洒然离去的背影,目光复杂无比:“世间怎会有如此人儿?” 那些权贵子弟倒也不是输不起之人,认可这份才华,再加上,此前所见应对,都是真正记下‘方临’这个名字。 “是呀,诗词活动的结果还没出来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蒲知府这边,诸多贵人听过后也都是安静了一瞬,然后才纷纷叫好,这倒不只是因为蒲知府搭台,他们才拍马屁,更多也是为诗词质量动容。 谷玉燕本就知道此词好的,此时听来,更觉好了,尤其那一句‘一壶浊酒喜相逢’,让她想起一开始之事,微微脸红,不过再一转念,糗事似也化作趣事,极值得珍藏记忆了。 “真奇男子也。”师文君看过,也是螓首微点。 “此来更多陪着家人,吃珍奇之佳肴,看玄奇之美景,该做的都做了,再留也无甚意思……乘兴而来,兴尽即归,结果反倒不重要了。”方临说着,对二女道别,与方父、方母、田萱洒然离去。 “伯父、伯母、公子、田妹妹,你们这是要走了?” 不多时后,这首《临江仙》评为第一,由师文君唱出:“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书中有言,成大事者必有大气魄,我却从未见过,今日似乎见到了。’谷玉燕也是心中暗道。 师文君看着方临离开的背影,从容自若,有种说不出的风度,暗道:‘古人云,欲成大事者,每临大事必有静气,方公子身上这种气质,想必就是所说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静气吧!’ 他们大多上了年龄,也更能体会词中所传达的情感。 “不瞒各位,我那位子侄写了一部通俗,此是开篇诗词,那书我读之不下于水浒,特为之作序,想来他日青史留名全仗此书矣!” 到了这时,铺垫差不多了,蒲知府方才隆重推荐。 众人恍然之余,又是震惊,听听蒲知府如何夸耀,‘不下于水浒’、‘青史留名全仰仗此书’,更是亲自作序,拿自己名声背书,显然极有信心,不由也对这部通俗心中生出期待。 …… 是夜,清欢小居。 一间檀木铺就的宽敞雅间,鲸油蜡烛静静燃烧,照得室内明亮如昼,师文君身着素衣白裙,挽袖抄写着那首《临江仙》。 谷玉燕凑过来,看着师文君,眼珠子一转问道:“文君姐姐,可是瞧上了那人,如此心心念念?” “你说方公子?他的确不同,是个可托付之人。”师文君看了姐妹一眼,如是道。 谷玉燕听了,不知为何,心头无端浮现出一种酸涩之意,螓首微摇驱散,又打趣问道:“那若是……我是说假设,假设那位方公子要为文君姐姐赎身,文君姐姐可愿意?” “自是愿意。”师文君肯定点头。 这般态度,让谷玉燕颇为震惊:“姐姐你……” 无怪乎她如此反应,她可是知道,多少达官显贵、官宦子弟都想为师文君赎身,可师文君一个都不选择,竟是看重今日短短接触的方临。 “可姐姐你……今日才见方公子一面啊!” “那又如何?有的人相处多时,也心如止水,有的人短暂相逢,却一见如故,知道是可托付终身之人。这其中,不在于接触时日的长短,而在于用眼看、用心瞧,观察到的对方的品行。” 师文君顿了一下道:“你道那些达官显贵、官宦子弟,一掷千金,海誓山盟许下一箩筐,又如何?不过只图美色,过了新鲜,或等我容貌逝去,必弃如敝履。也有真才实学的读书人,传递诗词,展示文采,想我自赎与之同甘共苦,人财两得,却也不看看自己是何样的人,多为负心薄幸郎,只能同苦不能共甘……这些人如何可以托付终身?” “我倒是不怕共患难,但品行须得我认可,可世间能得我认可之男子何其难得,今日见得一人,却已有妻子,也是专情。” 她说着,轻轻叹息,风儿从窗子扑入,吹动她裙袂飞扬,更显遗世独立。 “是这個道理,可方公子就算……如何庇护得了姐姐?”谷玉燕强自争辩。 “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不说方公子与蒲知府的关系,只说方公子自身,你以为方公子那般人物,会久居于人下?不过如潜龙在渊,一朝起势,便腾飞九天,如南山凤凰,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那般人物,就如锥处囊中,不论在哪里,不论在什么时代,都会成就一番功业的。” “是呀!”谷玉燕听了,又想到傍晚那个谈笑自若、宠辱不惊的人儿,认可了这种说法。 “不要多想了,方才也只是假设。” 师文君看向谷玉燕,葱白手指在她额头一点,绝美立体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大女主的独立气质:“再说,我等纵使身处污浊,也何须自轻自贱?不依靠男人,亦可凭借才学、智慧存身。” 这般风采,让谷玉燕都看得呆了下,扑入怀中:“好姐姐,你这风采让我都心动了呢!说得对,咱们女子,何比男儿差?不过姐姐若是男子,那该那多好,咱们一起过。” 她说着,在师文君怀里拱来拱去,挺立的雪白,颤颤映着朦胧光芒,比瓷器还要细腻,比美玉还要莹润。 师文君无奈将姐妹推开,说道:“还是说些实际的吧,比起方公子的人,我对蒲知府提及的、方公子所作的那本通俗更感兴趣。” “是呢,我也有期待。”谷玉燕喃喃着,看向窗外星河灿烂,满城灯火,知道将来这里必有那人一席之地。 …… 随后几日,七夕宴会上,方临那首《临江仙》与蒲知府评价一同传出,在淮安府城中引发不小波澜,尤其是,不逊于《水浒传》的评价,蒲知府亲自题序…… 蒲知府是府城公认的好官,在卓三爷一事后,声望更上一层楼,如今拿自身声望背书,让不知多少人的胃口吊了起来,生出期待,《三国演义》渐有未出先火之势。 …… (本章完) 第129章,开始 七夕宴会回来,又过了两日,方临感觉发酵差不多了,事不宜迟,便决心开始。 这日傍晚回来。 晚饭是凉粉,白色透明,呈水晶状,浇了辣蒜汁,颇为可口。 油灯一穗金黄的火苗跳动,小猫乖乖趴在不远处,一家人围着桌子坐下,吃着饭,话着家常。 方母说起辛家:“小云有了芽儿,日子不大好过,要照顾孩子,也没个婆婆帮衬,家里变得邋遢了,我前个去坐,地下、椅子、灶台、床前踏板,好多鸡屎,都没地方下脚……还有,小云一天到晚赶着给人做衣服,一门心思赚钱,听说现在做衣服时,有时候还会偷布……” “小云姐以前不的,如今跟别人不一样,要为芽儿考虑,为她往后打算着,也没办法。”田萱看得明白。 方临听着,稍后,说出了开书肆的事情。 “你是有主意的,可得想好,做生意可不只是盯着生意本身,好好经营就行,还有黑的白的,不好做的。”方父在码头当了这么久管事,也不是白过的,对府城社会看得明白。 “爹,你放心,我都有考虑的。”方临说着。 “还要你说?临子知府大人都认识哩,你忘了你那管事怎么来的了?咱儿子可比咱们聪明、有本事。”方母白了方父一眼,说道。 “嗯!”方父认同点头。 若是搁在来到府城前,听到这话,因为一家之主的面子,他心里肯定会不舒服、失落,但现在么,心态早已躺平,你说‘儿子比你有本事’、‘依仗儿子’,那就是你说得对,说得好像伱儿子不是我儿子一样。 很多情况下,许多事情的苦乐,真就是一个想法的转变,放下面子,一念天地宽。 “萱姐,到时你来店里做饭。” “好呀!”田萱答应着,想着到时去了,就能有更多时间和方临一起,自是乐意。 “看着你早有盘算,都想得周全,那就放手去干吧,有啥要我做的,就说一声。” “对的,我们也就帮着做些零碎的,别的什么大忙也帮不上,就像你爹说的,放心干……就是不成,大不了再去找个活计,还有粪便生意,还有我们……再怎样,还能比去年这個时候更差?” “也是。”方临心中一暖,压力尽去。 他自有筹算,其实也不要家中帮什么,家人充当坚强后盾,心灵港湾,就是最大作用了。相比许多家庭,他的一家人已经很好,至少不会后方不稳,不会因为鸡毛零碎的事情,让人分心。 ‘获得家里支持,下一步就是分股,构造利益共同体。预计共需五百两,我如今也积攒了三百两,占据六成,剩下两百两,请蒲知府、董祖诰、徐阔老入股,他们各自带着资源,由上到下,高屋建瓴,事情瞬间就能解决大半。’方临暗道。 …… 蒲知府那一成干股早就说过,人家也不是重视这一成干股本身,更多是为《三国演义》保驾护航,过去一趟,彭师爷就给办了,签订契书。 董祖诰那边的两成干股,也很顺利,饶是在准备秋闱,也抽出时间出来见了一面,听说方临自己要做生意,没多问就投了,还说这边的关系随时借用。 最后就是徐阔老了。 …… “如今朝廷放开通俗,这是一股潮流、势头……我打算开一家书肆,总投入五百两,想请徐大哥出五十两,掺和一股。”方临分析行情,说出来意。 徐阔老转动着手上的血玉扳指,面无表情细致听了,点了下头,看出方临此来用意,拉上自己庇护。 “这生意我投了,不过一成干股太少,没什么意思,这样……三百两银子,三成干股。”他看过来,人如其名,扑面而来一股阔气。 ——总计五百两,一成干股五十两,这三百两,只要三成干股,直接就是溢价一倍。 “对这个生意,徐大哥这么看好?” “不是看好这生意,是看好你!一门生意说到底,还是要人来做,我不会看生意,只会看人……今个儿我话放在这,就算这次生意不成,投入打水漂,全赔了,我也没二话,下次还敢投你。” “感谢徐大哥信任,不过,实在让不出更多干股,就是蒲知府,也只占了一成。”方临说道。 “好小子,你连蒲知府都拉上了?蒲知府在府城的名声,可是油盐不进,这次竟能为你破例……哦,我想起来了,城中最近流传的《三国演义》,是你……看来,你此来不是来让我帮忙,而是送我一场富贵啊!”徐阔老眯起眼睛,笑着指了下方临道。 七夕宴会后,这两日间,博南山人的《临江仙》,还有蒲知府盛赞的《三国演义》名声传出,但不留心这方面,还真不知道,《临江仙》、《三国演义》背后是方临。 蒲知府评价不逊于《水浒传》的《三国演义》、书肆生意,这两者结合起来,闭着眼都知道定能大赚特赚。更何况,既然蒲知府掺了一股,给《三国演义》站台,何须自己?那拉上他,不过是团结更多力量,换句话说,多他不多,少他不少,更多是来送钱、送人情,利益绑定。 “也不是,蒲知府的确入了一股,却也不好麻烦,官面上的小事,是董兄那边负责,徐大哥也见过,正在准备秋闱……” 方临顿了下,道:“一些帮派上的事情,还要徐大哥帮忙。” 他有些话点到即止,蒲知府的一成不必说,董祖诰的两成干股,除了两人关系外,还有将来的潜力投资。 徐阔老是聪明人,自然听明白了意思,不过还在争取道:“两成干股,三百两,我私人再无息借贷三百两,也能多囤些货。” “这……徐大哥,实在拿不出更多干股。” “你这才分出去多少……” 徐阔老一改初见的阔气,百倍奉还,不拿当钱回事,此时就像一个精明的商人,锱铢必较,不过锱铢必较的是干股,宁可多掏现银、无息借贷补偿。 最终,两人达成一致,一成五的干股,作价三百两,另外无息借贷三百两银子囤货。 签订契书,定下此事。 敲定后,徐阔老立刻拿出态度,为书肆生意考虑、出力:“你想的对,蒲知府那边关系,还是能不用,就不用,经营书肆官面上的小事,交给董兄弟。” 方临点头。 他也是如此想的,蒲知府那边关系,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一家书肆,官面上的小事,董祖诰那边就能顶着,比如过年前夕见过的钱文堰,就是问起桂花嫂那人,凭他府衙文书的身份,就差不多了。 “黑的就让我来吧,我派两人过去盯着,若真有不开眼的,交给我……” 徐阔老明明在笑着,身上却泛起一丝冷意,这是对方临,在别人面前,他可不是这么和善的。 “好,那就谢过徐大哥了。” “客气了不是?这生意也有我的一份,分内之事。还有,我认识个印刷坊的冯东主,让他印书时,给个折扣,另外印刷时,我也再派些人盯着,以防泄露……” 不得不说,徐阔老这人方才的锱铢必较是真的,此刻共事后,办事也是真的,大的小的,一应考虑周全,方临一些没说的,自己就主动承担了。 等商量一番,方临离去,徐妻出来埋怨道:“就一成半成的干股,你和小方在那斤斤计较的……” 方临常有过来,每次来还从不空手,有给徐阔老的礼物,有给她的礼物,还有给孩子的礼物,周全备至,客客气气,因而她对方临印象很不错。 “你懂什么?就凭《三国演义》一本书,那书肆的生意就不会差了,我估摸着,挣钱能力不会下于船队、码头的干股。” “这么多?那岂不是下金蛋的母鸡?”徐妻惊讶了下,旋即,又没好气道:“我信你个鬼?你这斗大字不识的,还能知道一本书好坏,有这个眼光?” “嘿,我是斗大的字不认识,但我会看人,我摸爬滚打,能走到今个,就凭这一双识人的招子。再说,你不信我,总该信蒲知府吧?蒲知府都敢在方老弟身上押宝,我还不敢跟了?” 徐阔老说着,摆了摆手:“算了,跟你个妇道人家说什么?你就瞧着吧,不出二三年,这淮安府城必有方老弟一席之地。” …… 定下股份分配,解决货源,黑白两道关系,剩下的就是书肆选址、招募伙计,还有辞职了。 这两日方临除了等待七夕宴席的名声发酵,也是想着在轩墨斋干完满月,有始有终。 正好,今日发工钱。 这些日子,轩墨斋生意冷清,可刘掌柜发工钱,仍是按照成世亮走后,店中最忙碌时,方临四两,黄荻、柴一苇三两八钱银子。 方临三人没收,店中这个光景,受之有愧。 “都收下吧!”刘掌柜说了掏心窝子话:“如今,世道变化太快,一天一个样,看不明白,跟不上时代,老喽!就是不做活,只经营铺子,都感觉力不从心,我有想过将铺子卖出去,可想到你们……唉,坚持个一年半载,再看看吧,今个说这些,也是让你们心里有个准备。” 黄荻、柴一苇听了,心中都是忐忑、迷茫,店中生意不好,他们都是见到的,可将来万一真的关门,又该何去何从? 黄荻这边,和仇娘子在一起了,要拉扯两个儿女,离开轩墨斋,真能再找到这么好的活计么?柴一苇更不用说,家庭在府城下的乡下,轩墨斋若是转卖,难道要回去,面对偏心亲爹、后娘? 方临本就在盘算书肆选址,听到刘掌柜心生退意,说出自己打算:“掌柜的,我和朋友凑了些钱,正准备开一家书肆,掌柜的若不想经营,我愿意出三百两银子,将铺子买下,荻子、一苇也可留下。” 轩墨斋铺子市价,大概在两百五六十两,他出三百两,也算是溢价,全两人情谊了。当然他也不太亏,轩墨斋名声深入人心,继续开书肆,多少能转化一部分老客户,这就是无形价值。 刘掌柜听了,沉思了下,突然道:“也行,这事我答应了,不过,我也不要银子了,铺子就折算一成干股吧!” 此言石破天惊。 黄荻、柴一苇在一边听着,都是呆住了,先是和自己同样的伙计,突然说自己要买下整个店,变成老板,然后刘掌柜不仅答应,还说不要现银,将铺子折算一成干股。 他们知道刘掌柜看好方临,却没想到这么看好,价值三百两银子的铺子,只要一成干股,那总共作价岂不是三千两? “不瞒掌柜的,我这小打小闹,总投入也就五百两,您说拿铺子占一成干股,不是寒碜我么?” 方临之前没说股份,就是这个原因,轩墨斋铺子价值相对太高,注入进来将他股份稀释太多,就相当于给别人打工了。 “你们当我傻的?” 刘掌柜看向三人反应,笑道:“我这两天,就说忘了什么,又想不起来,刚刚听方临说开书肆,才一下子反应过来。方临,这两天城中盛传的《临江仙》,还有知府大人作序的《三国演义》,就是你写的吧?一本不比《水浒传》差的通俗,这是什么价值?拿铺子换一成干股,一年半载就赚回本了,将来就是纯赚,此事说来还是我占便宜了。” 黄荻、柴一苇听了,再次震惊看向方临。 “是我。”方临想了一下,道:“掌柜说拿铺子还一成干股,也行,我答应了,不过契书上可加上一条,掌柜的随时可以退出,拿回三百两银子。” 三百两换一成干股,相比原价五十两溢价了五六倍,但这是他自身《三国演义》带来的附加价值。蒲知府、董祖诰、徐阔老三人,那是有着潜力、附带资源投入等等。 拿铺子换一成干股,虽说多有溢价,但方临自信也不会让刘掌柜亏了,只是这事没有证实,考虑外人心情,他还是给刘掌柜留下一条退路,随时可以再选择拿三百两退出。 ‘买铺子节省下的钱,还是囤货,抢在盗版印刷出来之前,狠吃一波,吃得盆满钵满。’方临暗下决定。 听着方临、刘掌柜的三言两语敲定此事,黄荻、柴一苇都是心情复杂,一方面,不用再担心店里关门,安心了;另一方面,半天前的伙计,一下子变成老板,这种心情…… “方哥,恭喜,咱们以后还能一起做事!”柴一苇高兴道。 “临子,我知道你将来肯定会起势,只是没想到这么快。”黄荻唏嘘说着。 “这事这么解决,也挺好,没想到,最后还是靠着方临你,长江后浪推前浪啊!”刘掌柜看向方临:“方临,我最后想求你两件事。” “掌柜的说的哪里话?什么求不求的,您说,只要我能做的,一定尽力。” “第一个,这轩墨斋啊,我大半生的心血,你接手后,能不能不改名字?” “掌柜放心,在我手里一天,轩墨斋就不会改名字。”方临神色认真,承诺道。 其实,刘掌柜就是不说,他也不打算改,毕竟,轩墨斋也是老字号了,真等《三国演义》大卖,说不得能将从前的老客户都拉回来。 “再一个就是,我想让我儿子刘洪文过来你这里做事,他被洪应亨坑了一下狠的,心气没了,我想让他出来做做事,调节一下……你不用顾及我面子,该怎样就怎样,就把他当成店里一个普通伙计。” “我正说少个人结账,刘大哥来了正好,他还是秀才,放我这里大材小用了,这事肯定是行的。” 方临也答应了,刘洪文此人有些傲气,但毕竟是刘掌柜、欧夫子教出来的,人品没太大问题,只要不让参与管理,单纯作为一个伙计还是没问题的。 ‘这一下,店中伙计也差不多了,不过考虑到《三国演义》大卖时可能很忙,人手不够,还是将耿石也拉过来,除了收银结账,其他工作有人带着,熟悉起来也快。’方临盘算道。 之后,刘掌柜又交代了方临一些经营书肆的经验,如选书,老客户维护等等:“这些东西,都是过去的老东西了,方临你听听就行,做个参考,不必全抄……还有,城里做生意,也要打点关系,这个你想必也心里有数,我不多说了。” 他是知道方临和蒲知府、徐阔老、董祖诰等人关系的,知道撑住一个书肆不成问题。 “谢谢刘掌柜了,这些对我有大用,能让我少走不知道多少弯路。”方临说的是真心话,的确受益匪浅。 “有用就好,就好啊!我走了,不用送了,你忙吧!”刘掌柜摆摆手,走了。 夕阳下,他佝偻离去的背影,仿佛预示着轩墨斋一个时代的结束。 方临心中稍稍感伤,但很快就收拾心情,向前看:‘来府城之后,将近一年的苦心经营,如今,诸般积累终于足够,万事俱备,就如一支蓄满燃料的火箭,只差真正点火,一飞冲天!’ …… (本章完) 第130章,印刷 接下来几日,方临做着最后的筹备。 《三国演义》第一部印刷问题,方临和徐阔老一道,找了趟那位印刷坊的冯庆基冯东主。 “徐老哥的面子怎能不给?方老弟你在这我印刷,一律九折。”冯庆基笑着道。 “再低些,八折吧!”徐阔老砍价道。 “这可不行。”冯庆基叫苦:“不瞒二位,若是八折,活字排版、机器、油墨、工人……这种种算下来,就接近成本,没什么赚头了。” “我也知道,这印刷坊印书,是印得越多,成本越低,可以薄利多销嘛,毕竟我这是千两银子的单子。”方临忽然说道。 “方老弟,你刚说多少?”冯庆基一下子坐起来,盯着方临问道,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冯东主不必怀疑,我说的,就是千两银子的大单!”方临肯定道。 是的,他准备拿出千两银子囤货! “我明白了。”方临微微点头,明白徐阔老未完的话,无非是冯庆基此人利益至上,见钱眼开,相对道德底线有点低,或者说,是一个极为合格的资本家,若是给钱,能卖出吊死自己的绳索。 告辞出来。 “冯庆基那人啊,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徐阔老咂摸了下嘴道:“这么说吧,你若是能让他赚钱,让他叫你爹都行,若是不赚钱,或者有更大利益,那就……” “方哥,这不合适,太多了。” 随后,哪怕方临、徐阔老说要派人盯着,冯庆基也想都没想,就是一口答应,一副‘只要能带来利益,你们说了算’的态度。 她不是抠搜的人,在过来后,店中伙食质量大大提升,从前刘掌柜大儿媳妇刘丁氏的粗盐粒拌饭一去不复返,相比刘老太手艺也不差,分量还更足。 这日,趁着刘洪文第一日来,方临将工钱的事说清楚、定下来:“荻子、一苇,你们还是每月三两八钱银子,没意见吧?” “这次印刷,有咱们的人盯着,不会出事。不过以后,方老弟你和此人单独合作时,要多留个心眼。”徐阔老眯着眼道。 这是成世亮走后,店中只有他们三個人,最忙碌时的工钱。 …… 田萱过来熟悉轩墨斋,同时做饭。 冯庆基印刷坊马力全开,印刷《三国演义》第一部,徐阔老派出的专人盯着,十二时辰轮换看守,确保第一批书稿不会泄露。 “千两大单啊,那八折可以。”冯庆基心中盘算了一下,这么大单子的话,成本还能降下来些,的确能赚不少,尤其是当方临说后续还要加印,更是喜笑颜开,对方临这个大客户热情备至。 黄荻、柴一苇不必说,没两天刘洪文也来了,在店中帮忙。 ‘这次全面盯着,不会有什么幺蛾子,等后续进书,或者将来《三国演义》第二部印刷,就要斟酌一二了。’他心中暗道。 ——这千两银子,他自己的300两,蒲知府入股的50两,董祖诰入股的100两,徐阔老入股的300两,无息借贷的300两,留一些改动装修轩墨斋的钱,剩下全部拿出来囤货。 要说这事,因为方临自身,还有《三国演义》带来的附加价值,徐阔老溢价三百两占了一成五干股,刘掌柜溢价以价值三百两的铺子占一成干股,还是五百两的盘子,方临自身的300两都没用,一文钱没花出去,就得了四成五的干股,甚至没开业,就从中白赚了250两银子。 当然,公是公,私是私,合伙书肆账上只有200两银子,剩下的850两银子,其中300两是徐阔老借贷,还有550银子是方临借贷。 “徐大哥,这话怎么说?” 黄荻、柴一苇都是开玩笑,说现在天天跟过年似的,要不了多久人都会长胖了。 这边,方临请人过来,参考前世的店面设计审美思路,对轩墨斋进行微调,不过轩墨斋本来就是书肆,改动相对较少,也不太费事。 “是啊!” “别拒绝,真要论忙碌,等将来重新开业,可不比以前最忙时轻松,这两天我还要找个人过来,请你们带带,以便将来分担些。” 方临说着,看向刘洪文:“刘哥就做我从前的活计,收账,再就是看哪里忙,支应一下,说来这活儿倒是委屈刘哥了,先拿四两银子可好?” “行。”刘洪文低头,有些愧疚地避开方临目光,暗道:‘爹说得没错,不管我以前对方临态度怎样,现在我家落魄了,到人家手底下做活,人家也没亏待我……果然,爹看人的眼光,不是我能比的。’ 他又想到洪应亨之事,心中连连叹息。 “刘哥,刘掌柜将店面换作一成干股,契书中却也写了,可随时退出,拿回三百两银子……”方临将此事说开,表明自己不是趁火打劫。 “这事我知道,听爹说过了,我听爹的。伱放心,以后店中生意再好,也不会眼红什么的。”经历过洪应亨一事,刘洪文的确是折了心气,在刘掌柜回去说了这事后,就相信了刘掌柜眼光,况且还有退出机制,就更不需要担心什么了。 ‘看来,不仅是刘洪文,经过洪应亨一事,刘掌柜也吸取了教训,提前将这个隐患帮我排除了。’ 方临感觉,相比以前傲气的刘洪文,如今的刘洪文相处起来更舒服:“刘哥说的哪里话,我自是信得过。洪应亨那事也过去了,还是要向前看,毕竟人哪有不踩坑的,吃一堑,长一智么?若是实在放不下,等过些天忙碌起来,也就没空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他看出刘洪文不仅傲气没了,心气也有点没了,今天闷头干活,一声不吭,不问都不带说一个字的。 刘洪文自然能听出,方临这话出于真心,想到从前对待方临高高在上的态度,愧疚之下,道歉道:“方临,以前我……” “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也没放在心上,今后还要一起共事,咱们齐心协力,争取做大做强,创造辉煌。” 方临说着,看向黄荻、柴一苇,又说起一事:“我这话也不是画饼,今后,店中每个月会拿出百分之三的利润,作为奖励……” “方哥,工钱都够高了,再有这奖励你会亏的。” “是这个道理,临子,我们知道你重情义,可生意就是生意,你也不容易。”黄荻也是劝道,他固然喜欢钱,却不是见钱眼开,更想长久地在这里做下去。 “我心里有数,工钱、奖励都深思熟虑过……放心,我也不是做慈善的,安心拿着吧!同时,无规矩不成方圆,规章制度也会严格要求,这方面也没有情面可讲。”方临说着,神色严肃道。 他说的制度,就是一些参考前世企业管理定下的东西,其实以前刘掌柜在时就基本做到了,现在不过明文规定,形成制度,以便将来书肆连锁。 同时,也是将事情说明白,高工钱、高福利,对应更高要求,丑话说在前头,若真有……也不算不讲情面,不教而诛。 黄荻是知道分寸轻重的,认真保证道:“临……掌柜放心,早晨、傍晚打扫清点,对客人热情,面露笑容……这些以前也是这么做的,我晓得。” “方哥,你放心,我会好好干。” “我也是。” “我自是信你们。咱们都是老相识了,工作之内,一板一眼,该如何就如何,工作之外,照以前相处就行,不是说我现在成了掌柜,就猪鼻子插葱,鼻孔朝天看人了。”方临自我调侃着道。 “哈哈!”黄荻、柴一苇听了,都是笑出声来,刘洪文也受到这种气氛感染,心头轻快了些,振奋信心。 …… 书香阁。 “轩墨斋竟然被截胡了?那可是老字号书肆,位置好、铺面也好,只要一本大卖的通俗,就能将老顾客吸引回来……现在竟然被人捷足先登,真是可惜了啊!”洪应亨叹息道。 他做局坑了刘洪文一把,其实,也有着盘算,打算趁着轩墨斋落魄买下来,可这两天打听知道,轩墨斋已经转买了。 “罢了,此事先放放。” 洪应亨觉得可惜,却也没想着立刻做些什么。 他性子谨慎,摸清了对方性格,才会出手,比如刘洪文,就是接近后,了结透彻,才针对设局,没足够把握的情况下不会结怨的。 ‘书肆生意不是那么好做的,经营上要经验,不然不知要踩多少坑。不仅如此,还要黑的白的打点关系……各种事情,岂能是新手能应付?观其自败就好。’ 洪应亨没工夫了解方临,接近设局对付,因为察觉到市场饥渴,质量一般的通俗都能大把搂钱,赶忙再去找闭关的仲宗典。 等他这次找去,看到胡子拉碴、黑着眼眶的仲宗典,都是吓了一跳:“仲兄如何成了这般模样?” “不过是废寝忘食写书罢了,不说这个……此书凝聚我全部心血,快,洪掌柜快看看!”仲宗典如此模样,精神头儿却是很好,迫不及待递过书稿。 “那我可要好好看看了。” 洪应亨心中怀着期待,接过翻阅这本《大宋中兴通俗演义》,看过之后,拍手叫绝:“好好好啊!” 他是书肆掌柜,自然是有眼光的,虽然此书多有摘取历史,甚至抄录岳飞奏章、题记、檄文、书信、词,有着灌水嫌疑,文学创作部分相对较少,但现下是什么形势? 通俗刚刚放开,一些粗制滥造的短篇,安上‘通俗’的名头都能大卖,这本《大宋中兴通俗演义》质量明显高出市面上其他一个台阶,想来能发售之后能掀起狂潮才对。 “就如之前所说的待遇,五十两银子稿费,我再拿出两百、三百……不,五百两银子印刷囤积,第一批售卖所得,给予仲兄一成利润。”洪应亨看到仲宗典才华,拿出这个待遇,也是想将仲宗典深度绑定下来。 “好。” 仲宗典答应下来,旋即,又是犹疑道:“我虽在家中,却也听说,城中最近盛传什么《三国演义》?” “是有这事,不过仲兄不必多虑,市场饥渴,岂能是一本《通俗》能够满足?以我估计,市面能容纳多本通俗共存。” 洪应亨想了下,道:“这样,那本《三国演义》听说八月发售,咱们就定在八月一日。若是那《三国演义》不好,就踩着它扬名;若是好,《三国演义》带起风潮,读者看过不满足,也会想看看别的,咱们也能跟着吃口肉。” 他无师自通,想出了蹭热度的办法。 “有道理。”仲宗典自认,就算《三国演义》再好,自己家的《大宋中兴通俗演义》也不会质量相差太大,对方销售火爆,自家《大宋中兴通俗演义》想来也能被带起来,跟着赚一笔。 …… (本章完) 第131章,碾压 方临这边,各项工作有条不紊进行:轩墨斋中装修布局,经过调整优化,渐渐成形,简约之中,又不失美观大方,跨时代美学的震撼,让黄荻、柴一苇、刘洪文都是啧啧称奇;冯庆基那边,《三国演义》第一部在大规模印刷,一批批交货。 这日傍晚,方临带着田萱回来。 屋檐下,方母、桂花嫂、苏小青、欧夫人、沙小云、邱婆婆等人纳着凉,做着缝补衣服的活计。 今个,倒是难得聚这么齐——今年开春后,苏小青因为肚子大了,在养胎就很少过来,前两月生了个女娃,叫耿雪儿,方母还过去看了,送了礼物,如今做过了月子,才带出来。 “雪儿是吧,胖乎乎的,真可爱。”方临逗弄着小家伙,小家伙儿一双漆黑有神的眼睛盯着他,噗地吐了个奶泡。 “临子、小萱,回来啦?书肆怎么样?”方母说着,埋怨道:“你也不让我们过去帮忙,说店里人够了。” “是真够了,不用的,有需要我会说,店里挺顺利的,打算八月初一重新开业。”方临说着,看向苏小青:“我这里正缺人,小青姐,让耿哥过来给我帮忙呗!” 苏小青咬断纳鞋底的线,说道:“好呀,等回去我说一声,明个儿就让他过去,粮铺淡季,他们掌柜正说着裁人……要说粮铺,闲的时候真闲,忙起来,那也是真忙,前两月抢粮的时候,他一回来啊,累得满身汗珠,跟個水人一样,我也担心他受不了,正好去临子你那边,可算帮大忙了。” 她是聪明人,连工钱都没问,知道方临不会亏待。 付宏带着一群身穿漆黑短打、敞胸露怀的人,过来轩墨斋这边,为首的是一个高高大大的壮汉。 …… “我记住了。”方临点头。 ——可能是人的劣根性吧,如付宏这般的底层,翻身获得一点点地位,往往就会将刀尖对准曾经的同伴,有着类似‘杀熟’的自戕属性, ‘方临,当日借钱,你羞辱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不到吧?等会儿,哼哼!’ 说来也巧,桂花嫂提醒过的次日上午。 “任老大,就是这边。那人和我一样,也是逃难来的,没什么背景……”他赔着笑说道。 那次付宏借钱,他没借、反揭破了对方老底,这个过节可能让对方记恨上,不过也不惧什么,早已今非昔比了。 “陆爷、丁爷,你们怎么在这儿?”付宏口中的任老大,此时面对两人,点头哈腰赔着笑问道。 付宏带着这群人,趾高气扬,迈着王八步子过来,脸上有着阴狠之色,可还没接近轩墨斋,就被拦住,正是徐阔老派来盯着的两人陆松龙、丁积中。 陆松龙看着此人,皱了皱眉,头都没点:“任小子,你来这边做什么?” 丁积中人狠话不多,直接一巴掌扇过去,扇得这任老大眼冒金星:“这里面的人不是你能得罪的,滚!” 帮派收保护费,也是看人下菜,没背景的就多收,而付宏自认为了解方临,都一个村出来的谁不知道谁啊,今日,就充当带路党过来。 这是同乡,又是知根知底的实诚人,他用起来放心。 “那可好,耿哥过来,我们一起做事。”方临自也不会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工钱,不过心中已有决定,耿石在粮铺拿二两一钱的银子,过来先拿三两,福利也一应对照黄荻、柴一苇、刘洪文。 这时,桂花嫂忽然开口,提醒道:“我住得近,听说付宏最近进了什么帮派,成了混混,对铺子保护费,好像就是那一片,临子你留意些。” “哎!哎!”任老大被打得转了个圈,脸上还赔着笑,又点头哈腰鞠了两躬,才敢转身离开。 方临看到外面动静,过去问:“陆哥、丁哥,方才那是?” “一群臭鱼烂虾,随手打发了。”陆松龙、丁积中说了方才事情。 “麻烦两位哥哥了,这些钱拿去吃茶。”方临递过些银子。 “方哥,好意心领了,这钱却不能收。” “让徐爷知道,收钱的手会保不住。” 两人婉拒了,重回附近的茶馆盯着,兢兢业业。 ‘徐大哥御下有方啊!’方临暗暗感叹。 这边。 “你麻痹!”任老大带着手下没走多远,就忍不住一脚踹翻付宏,将方才从陆松龙、丁积中哪里受的气发泄出来:“这他娘就是伱说的没背景?让我去招惹陆哥、丁哥都带人看着的铺子,是不是想坑死我,好自己上位啊?啊?” “不是不是,以前我们真的是同村,都逃难过来的,只是现在,不知道怎么……”付宏爬起来,委屈说着,扭头看到那边,方才打了任老大的两个煞神,竟反对着方临点头哈腰,恭敬无比。 对比之下,那种天堑般的差距,让他心中好不绝望。 这一刻,付宏只想笑,自己引以为傲的混混身份,都没到方临跟前,就像狗一样败退了。 可以说,经此一遭,那是真的什么心气都没了。 方临对着付宏看去一眼,没搭理,亦没放在心上,以他如今的人脉,自行堂皇正道,如付宏一般碾过的小虾米,都不值得多看一眼。 …… 不过,付宏这事到此还没结束,又掀起一场风波。 蒲知府近来关注着方临,知道此事后怒不可遏,《三国演义》关乎到他青史留名,任何的影响、阻挠,都无异于阻道之仇,简直不共戴天。 想想他都为《三国演义》做了什么?又是亲自作序,又是带着方临参加不想去的七夕宴席,在城中权贵面前推广,可以说在不违背做人底线下,费尽心机为《三国演义》铺路……可现在,一个混混都想来坏他好事,这是想做什么?是欺他好话说?还是欺他刀不利? 很快,蒲知府亲自下令,在城中掀起一场对帮派混混的扫黑除恶,力度之大,堪称犁庭扫穴,付宏作为始作俑者,自没有逃过,进牢房唱了一曲铁窗泪…… 此次行动大大净化了府城营商环境,商贾、百姓无不为之拍手称快。 可只有到了一定层次的人才知道,这场风波的源头,只是因为方临,不由纷纷加大了对方临的关注,忌惮之余,并叮嘱家中子弟不能招惹,没事别去轩墨斋那一片溜达,真要去轩墨斋也给我夹着尾巴做人,老老实实。 ——倒也不是说他们都动不了轩墨斋,而是在这些达官贵人看来,一个书肆就那么大点利益,背景却这么硬,就像是一根没肉的骨头,咬上去,吃不到油水不说,还要崩掉一嘴牙,谁他娘会做这种赔本买卖啊? …… 书香阁洪应亨通过关系知道这事,心中也是震动,暗自庆幸,自己没出手,不然这次恐怕也要被一波带走了。 书香阁背后也没多大背景,就是钱文堰府衙文书这个层次的,真要出事还真保不住他。 由此,洪家兄弟彻底收起小心思,只等八月初一堂堂正正较量一场。 可想而知,在不久后的将来,《水浒传》之后,史书上承认的第二、第三本通俗演义同日发售,将会是怎样一场彗星撞地球的大碰撞。 …… (本章完) 第132章,开售 七月最后一日,方临、田萱,还有黄荻、柴一苇、刘洪文、耿石就留在轩墨斋这边,次日一早早早吃了饭,开门。 店门外,挂了《三国演义》横幅,极为醒目显眼。 “是传说的《三国演义》开卖了?快给我来一本!” “我也来一本《三国演义》……哟,这店可真漂亮!”这客人逛着,又买了些笔墨纸砚。 “我要一本《三国演义》。” …… 今日刚刚开始,《三国演义》就显露火爆之势。 “这生意真好,以前生意都这么好?”耿石不熟悉,问道。 “哪啊?都是临子的《三国演义》带起来的,前些日子店中生意可冷清了。”黄荻说着:“不过今个儿也稀奇,不仅是普通客人,还有这么多贵人家仆赶着来买,一个个的,还都客客气气。” 如此一来,店中生意都不能用好形容了,简直堪称火爆炸裂,客人排出门外好几丈长,许多人一进来,也不看别的,开口就是来一本《三国演义》,付钱眼眨都不眨。当然,其他东西也被带着卖出不少,只不过《三国演义》这個头部商品最畅销。 …… 这时,田萱先出去顶一顶,方临、黄荻过来吃饭。 足足排队一炷香,才将一本《三国演义》买到手。 洪应亨听着,鼻子都险些气歪了:‘我倒要去看看那个《三国演义》究竟如何!’ “临子,你之前说,不比以前最忙时轻松,我还不信,今天可算是瞧着了,信了。《三国演义》一本本买的,都上了几次货,还有直接要一百本的,乖乖!” “是……吧!” 刘洪文看了方临一眼,心中震撼,知道这必是因为方临。 方临微微摇头,暗道:‘回归《三国演义》本身,目前是靠前期宣传,后续就要看书本身的质量、读者口碑了。’ 可午时过后,就开始拉稀了,时不时才会来一个,跟难产似的,完全不符合逻辑。 轩墨斋生意火爆,两条街道之外书香阁的洪应亨,却是很不开心。 店中生意火爆,到了中午吃饭时,店中人还爆满,只能轮换着吃。 ‘刚一开始,就有火爆趋势,这是前期宣传的作用,辩论大会、七夕《临江仙》、蒲知府宣传,种种因素叠加,因而今日才会刚一售卖,就会有喜欢通俗听说来买,想看看盛名之下的《三国演义》是否符实;而贵人家仆客客气气,想来就是因为前两日的扫黑除恶风暴了,蒲知府将他们震住了。’ “什么《大宋中兴通俗演义》?狗都不买。”这人无意中在洪应亨心口狠狠插了一刀,还自顾自说着:“《三国演义》有蒲知府作序,名声在外,我更是谨慎,上午听了买的朋友评价,没一个不说好的。” …… 这时,旁边一人转头对他道:“兄台也来买《三国演义》?冒着这么大太阳,可见也是真心喜欢的。” 来到轩墨斋,一看那个生意火爆啊,队伍排出门外快十丈,他不由心中暗骂:‘一群贱骨头,宁肯在这里晒着大太阳排队,也不去我书香阁买《大宋中兴通俗演义》!’ “不知道下午生意怎么样,要还是这么好,那就好了。”虽然忙、累,但看到生意好,黄荻为方临高兴,这意味着轩墨斋能长久做下去,自己不用担心没照落,再就是,不是还有百分之三利润奖励么? 别说他功利,人性如此,只凭热情,能维持一两天,但只有分享发展带来的红利,才能让人长久坚持下去。 洪应亨也没有回去,来到就近的一件小茶铺,怀着分析敌情、审视挑刺的心情,翻开来看,可这一看,就看入迷了。 实际上,下午果然如他所料,不仅是受到前期宣传影响过来买的,还有上午买书回去的人看了,口口相传,打听过来买的。可以说《水浒传》开发出来的读者,因为《三国演义》的高质量,最大程度转化了。 “这么说,还是去买《三国演义》,走走!” 原来,蒲知府过来了,今日亲自过来站台,买了一本《三国演义》,匆匆来、匆匆走。 这时,店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可却被同伴拉住:“买《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做什么?去轩墨斋买《三国演义》啊,这两本书我朋友都买了,也都看了些,说《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平铺直叙,抄录史书,多就是一些翻译,若是前些日子,看着还不错,可今日和《三国演义》一比,就看不下去了。还别说,我跟着看了《三国演义》一二章,确实好看得很,可惜我朋友看书太慢,我打算自己去买一本。” 董卓、丁原、吕布、曹操……一个接着一个出场,群雄并起,大幕拉开。 他说着,看向洪应亨继续扎心:“咱们以前没得看,只要是通俗,管它好的坏的,只能捏着鼻子买了,可现在不同啊,有更好的,为什么还要选差的?就如有大肉骨头,肯定不会去啃萝卜一样,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洪应亨脸色一僵,忍着吃了屎的心情附和了声,问道:“兄台怎么也冒着太阳来?我听说,书香阁今天也推出新的通俗《大宋中兴通俗演义》,不去看看?” “对,以前,他们可不这么好说话的。”柴一苇点头,表示是这样。 上午,《大宋中兴通俗演义》推出,还算不错,一本一本往外卖,按照经验,等口碑传播会越来越好,心中振奋,都准备迎接火爆场景了。 一开局,就将人心神拉住,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战黄巾英雄首立功、张翼德怒鞭督邮,何国舅谋诛宦竖…… “应该不会比上午差,前期宣传影响,还没发酵完,再加上,下午可能口碑扩散……总之,加把劲儿吧!”方临这么道。 “我是书香阁老客户了,听说今天有新的通俗《大宋中兴通俗演义》,一起过去买啊?”一人道。 如黄荻、柴一苇、刘洪文、耿石等伙计,累并高兴着,百分之三利润奖励啊,这般一个月下来,奖励恐怕都能顶一个月的工钱了。 饶是方临尽可能高估,准备一天的量,可刚过午后就卖完了,只能从后屋取货。 那些同来的官员,也跟着买了一本。 这个时代,官方示范效应、名人效应是极为恐怖的,许多百姓见此,蜂拥跟着过来购买,愈发火爆。 洪应亨皱了皱眉,让弟弟洪应斗看着店,自己出门探查原因,没走多远,听到两个买书人对话。 “是!”洪应亨听着都快自闭了,却还只能咬着牙答应一声,心中暗道:‘我倒要看看,这《三国演义》多好。’ ‘那是清欢小居的,应是谷玉燕、师文君二女影响,过后得去感谢一次。’方临暗道。 …… 大夏人是爱凑热闹的性子,有路人看到轩墨斋这么多人,以为有好东西,跟着进来,一进来,就被装修吸引,逛起来……这般正反馈下,不多时后,店中就已然拥堵不堪,甚至队伍都排出门外去了。 然后,十八路诸侯讨董、三英战吕布、火烧洛阳、孙坚匿玉玺……高潮不断,让人目不暇接。 本以为接来下会缓缓,可再然后,剧情仍旧没有尿点:王司徒巧施美人计、陶恭祖三让徐州……情节跌宕起伏。夏侯淳拔箭啖睛、吕布辕门射戟、曹刘煮酒论英雄、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一幅幅名场面震撼人心。 直到小霸王怒斩于吉,碧眼儿坐领江东,这边刚落幕,可旋即又是曹操、袁绍官渡之战,高潮再起! 读着这本书,真是仿佛回到于那个风起云涌、风云际会、英雄人物层出不穷的璀璨年代。 洪应亨本就是开书肆的,看书速度极快,可对这般好书,却下意识放慢速度,舍不得快读,可书终究是有尽头的,看过三十回,往后一翻,然后,然后……没了! “艹!”他差点没将杯子摔了,这一刻愤怒的心情,简直比轩墨斋被方临捷足先登,比看到自己生意不太好、轩墨斋生意火爆,还要强烈。 “客官冷静!冷静!”小茶铺掌柜出来劝说道。 洪应亨正想道歉。 却听这小茶铺掌柜又道:“今天都出来好几个这样的事了,一问,都是看《三国演义》没了,你说邪门不邪门?” 他盯着洪应亨手上的书,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我想着,这《三国演义》该多好看,真不比《水浒传》差了?我也想去买一本,可这实在走不开。您这看完了,能不能借我看看?” ‘艹!’洪应亨听了,心中又是暗骂一声,当着我这个书香阁掌柜的面,夸人家对头轩墨斋的书,你礼貌么? 对了,他这才想到自己目的,是来探查敌情的、审视挑刺的,可怎么就看入迷了呢?不由地狠狠拍了下自己大腿。 …… 和洪应亨心情一样,今日城中,不知道多少人因为方临断章没了,破口大骂的,让方临平白打了不知道多少喷嚏。 …… 刘洪儒是刘掌柜二儿子、刘洪文亲弟弟,当初,因为大嫂刘丁氏那个抠搜性子,兄弟俩分家,各过各的。 这些时日,刘掌柜不用再经营轩墨斋,得了闲,和刘老太在二儿子家,照顾怀孕的二儿媳妇。 “洪儒,你不是喜欢看通俗?今日《三国演义》开售,就在咱家以前的轩墨斋,可以去看看。” “好,我就想着,等午后这个时候,外面大太阳天热,趁人少些去买。” “那可未必。” 刘洪儒去了,才明白老爹的意思,大太阳下,买书的人排出门外十多丈,还一个个兴致勃勃,只见加入的,没见走的。 ‘都有病吧?不就是一个,至于么?’ 刘洪儒心中腹诽着,想着来都来了,也不好回去,硬着头皮排队。 等了好些时候,帽子都挤掉了,出了一身臭汗,才抢到一本《三国演义》出来,因为又累又热,就在街边坐下歇息,顺便打开书,准备先看一会儿。 可这一看,就沉入进去,仿佛走入那个风起云涌的时代,书中高潮迭起,根本舍不得放下。 这一投入进去,天气酷热都仿佛不算什么了,街头喧嚣也仿佛被隔绝,只是盯着书,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好!好!写得好啊!” 刘洪儒看了不知多久,感觉脖子僵硬无比,想起身松松筋骨,可抬头一看,这竟是已经到了傍晚,天都快黑了。 …… 清欢小居,一百本《三国演义》买来——这里的确对于通俗有着需求,因为往来无白丁嘛,蒲知府评价又不逊色于《水浒传》,在谷玉燕、师文君影响下,出于信任就买了这么多。 且说,谷玉燕、师文君拿到书,就避不见客,泡了一壶茶,一盘点心,投入开始阅读。 室内檀香袅袅,只有安静沙沙翻页的声音,二女午饭都没吃,直到半下午时,才先后看完。 “真好,就是,就是……断在这里,方公子可真是……”谷玉燕气鼓鼓的,绝美的脸颊如河豚鼓起来。 “可不是?”师文君戳了一下姐妹的脸,少有应和,以她清幽淡雅,都忍不住对方临生出些嗔意,不过很快走出这种情绪,放下《三国演义》,心中怅然若失,感慨道:“方公子之才,世所罕有,将三国无数人物、事件串联起来,写得引人入胜,也就方公子可以做到,此书的确不下于水浒。” “是呀,书中奇谋迭出,可见方公子胸有韬略,那天我捉弄方公子,倒是班门弄斧了。”谷玉燕羞惭说着,又是想到那日。 不过当时糗事,如今思来,似也有丝丝甜蜜了。 “知道了吧?是方公子没和你计较。不过不得不说,对方公子了解愈深,愈觉惊喜,好如挖之不尽的宝藏,让人忍不住思之,那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儿。” 师文君想到那个青衫从容、宠辱不惊的身影,又无端联想起书中青梅煮酒论英雄的情节,情不自禁吟出:“龙者,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 “半个多月前,方公子尚且声名不显,如今,《三国演义》一出,势必满城轰动,洛阳纸贵,等将来《三国演义》传遍大江南北,五湖四海,作为此书作者,方公子必将声名加于宇内,真正是‘天下谁人不识君’。” …… 董祖诰从轩墨斋后门进来,一见到方临就是张开手臂,大笑着抱了下:“方兄,我恭喜你发财了啊!” “发财发财,一同发财,这其中也有董兄一份。”方临笑道。 “哈哈,也对,我可是占了大便宜,在《三国演义》润色署名,不知道让多少同窗羡煞,这是和蒲知府一个待遇了。” 董祖诰畅快大笑:“对了,那些同窗抢不到书,找上门去,请我帮忙,托我过来……” 他也没多留,付钱拿了书,风风火火走了。 …… 学堂。 中途休息,徐阔老儿子徐贤文被一群学童簇拥围在一起。 徐贤文洋洋得意,指着手中《三国演义》:“你们看这是什么?城中传了好久的《三国演义》,我好不容易才拿到手的,伱们不知道,可好看了!” 中午,他过去轩墨斋,叫了不知道多少声‘方哥’,才拿到这书,不过这番糗事就不必提了,重要的是此时,这书自己有,小伙伴们没有。 “能有我这好看?”一个小伙伴拿出《大宋中兴通俗演义》,不服气道。 “嗤!”徐贤文还没有说话,就有嘴替道:“你那《大宋中兴通俗演义》,我也看过些,对比《三国演义》,就好比一个飞在天上,一个落在地下。” “对,这能放在一起比么?我感觉《三国演义》比《水浒传》都好看,这是我哥写的。”徐贤文吹嘘道。 “哇,你哥?厉害!” “对的,厉害。徐贤文,我给你钱,你明天能不能帮我带一本?” “还有我!” …… 徐贤文听了,小脸都白了,这么多人,这么多本,要在方临淫威下叫多少声‘方哥’才行啊,顿时转移话题:“哎哎,咱们抓紧时间,继续看书吧!” 一群小脑袋凑过来,抢位置,你挤我搡,瞪大眼睛看着,很快没了声音。 尤其是之前那位说《大宋中兴通俗演义》的,看了一些后觉得《三国演义》确实好看,自己的《大宋中兴通俗演义》还真比不上,决心放学后就去将《大宋中兴通俗演义》退了,去买一本《三国演义》。 当! 不一会儿后,钟声响起,该上课了,可这些小学童门还抓紧最后一两个呼吸时间,瞪大眼睛往书上瞧,似乎多看几个字都是好的。 等夫子进来,他们才哗地一下散开,回归座位,可心中纷纷哀嚎:‘啊啊啊,十八路诸侯讨董,下面是什么啊?’ 不仅是这些学童,徐贤文自己也心痒痒,看了一眼前方的夫子,偷偷翻开《三国演义》,自己继续读起来。 这一幕,让许多近处的小伙伴看到,那真是羡慕嫉妒恨,恨不得眼睛飞过去,跟着一起看。 于夫子发现,今日讲课效果非常不好,许多学童都在走神——那可不是?都在想着,哪有心情听课啊! 他还发现一件怪事,不少学童都偷偷往徐贤文的方向看,眼神非常奇怪,而徐贤文这小子,今日非常老实,坐得板板正正,听着课,低着头,手写写画画,似乎是在记录功课。 “你们要向徐贤文学习……”于夫子说着走过来,本想要表扬徐贤文一下,可发现这小子只是手上做出记录姿势,眼睛却在…… 哗! 他一下抽走《三国演义》,板气脸:“徐~贤~文!” 不出意外,徐贤文惨遭打手心,只是他的痛不在手上,而在心里,他的《三国演义》被没收了啊! 于夫子气得不行,让这群小学童习字,拿着书到前面坐下,看到书名,想到蒲知府的宣传,翻开打算瞧两眼。 可这一看,就看到了放学,下方那群小学童,习着字,还不时抬起头眼巴巴看前方的夫子一眼,那一个个心里简直恨不得取而代之。 放学后,徐贤文过来道歉:“夫子,我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就好,知错就改,善莫大焉,这次就不请你爹来了。”于夫子抚着长须,语重心长教导道。 “不是,夫子,我想说,我的……” “痴儿,你年纪还小,心性不定,好好读书,现在还不是看这种东西的时候,去吧!去吧!” 等徐贤文走了。 于夫子点了灯,自己坐下,继续翻开《三国演义》,一边看,一边感叹:“写得真好啊!” …… 徐家。 徐阔老不识字,却也支持了轩墨斋生意,让下人买回一本《三国演义》,又让识字的管家读,听得津津有味。 不仅是他,徐妻过来听了一会儿,也入迷了。 徐贤文回来,就是看到这一幕,本以为自己被收走了,没想到家里还有,那个激动啊! 他一把从管家抢走书,留下一句:“爹、娘,我先拿去看看。” 可以往宠着他的父母,这次却没由着他,两道阴影笼罩过来:“给我……放下!” “爹、娘,我来给你们读,我来给你们读!” 徐贤文灵机一动,接过朗读的差事,飞快翻到自己看的部分,十八路诸侯讨董,本想从这开始读,可旋即又被父母镇压,不得不从火烧洛阳开始,不过神奇的是,跳过部分后,仍能沉入进去。 晚上吃饭,徐阔老要一壶酒,嘴里还哼着:“酒且斟下,某去便来!尔等插标卖首之辈……” 他的确是喜欢关二爷,感觉这个人物,简直写到心眼里去了。 晚饭后,徐贤文又读了小半个时辰,打发睡觉。 次日一早,徐阔老早早起来,本想拿出书让管家开读,可发现书不见了,这怎一个气字了得:“我书呢?我那么大一本书呢?”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冷笑道:“徐贤文,你小子今晚别回来!” “我就说,那个小兔崽子好久今早这么早起来,饭都不吃就跑了,跟做贼似的……唉,王司徒巧施美人计,后面什么啊?” 徐妻埋怨着,看着徐阔老要出门:“你这是去哪?” “去轩墨斋,再拿一本《三国演义》回来。” “好,那你赶紧去,回来再吃饭。”徐妻立刻道。 徐阔老:…… 以前,他还真没看出来,你竟是这样的一个夫人。 …… 仲宗典傍晚拿到《三国演义》,细看咂摸,熬到半夜方才看完。 “我实不如也!”他看完,怅然若失感叹。 虽然有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说法,但自己的《大宋中兴通俗演义》与《三国演义》,差距实在不是一星半点,仲宗典这个对手读后,都被征服了。 “不过,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两本书同一日发售,将来《三国演义》青史留名,我说不得也会被史书记上一笔!” 虽然是作为垫脚石的定位被记入青史,但你就说,青史留名了没有吧? …… 仲宗典所想没错,《水浒传》之后,第二、第三部通俗同日发售,《三国演义》以碾压之势战胜《大宋中兴通俗演义》,赢得了这场碰撞,在后世史书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不过这是后话,暂且不提,说回当下,《三国演义》这部超现象级作品,在城中飞快发酵,吸引无数目光,可身处这个时代的人,却还不知道,它将掀起一个怎样的狂潮,又将为怎样的一个时代徐徐拉开帷幕。 …… (本章完) 第133章,火爆 第一天火爆销售,让方临、田萱,还有店中伙计黄荻、柴一苇、刘洪文、耿石都是疲惫不堪,但累并兴奋着,晚上吃过饭后说了会儿话,迷迷糊糊睡去。 次日一大早,外面就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 方临习惯早起,听到声音开门,发现是七八个小学童。 “这里是卖《三国演义》的地方吧?现在开门了么?” “对啊,我们绕道过来的,现在能卖书了嘛?” “我们都要《三国演义》。” …… 这些小学童如一群早起的小小鸟,七嘴八舌叽叽喳喳说着,生动活泼,一个个可怜巴巴盯来,眼中都满是期待。 方临看着,好像自己说出不卖,感觉就跟大恶人,罪大恶极似的,而这些小家伙们更是能哭给他看。 这种情况下,《三国演义》卖得飞快,哗哗如流水一般,不多久就要上一次货,上货不多久再次补货。 今日生意,因为《三国演义》持续发酵,口碑口口相传,刚刚开门,就开始爆满,很快又是客人挤出店外,不逊色于昨日,不,比昨日更火爆,堪称门庭若市。 甚至,渐渐都有些变得畸形,要《三国演义》的客人过多,别的客人买了《三国演义》后,想挑些别的东西,后面有人骂骂咧咧,其他人跟着附和,一片倒的声讨,等发展到后来,基本每人一本《三国演义》要了就走,主打一个效率。 方临还能说什么?也是想起曾经废寝忘食的自己,去给他们拿书。 中午吃饭时。 “凭什么?咱们仨一起凑钱的,这样,给书撕开,咱们轮换看。” …… “我爹娘知道,我昨天求了爹娘半天,他们才给我钱,不过时候太晚,不让我出来。不然,我昨晚就过来买了。” 早上的一群小顾客,为今日轩墨斋一天的火爆,拉开了序幕。 方临看着这一幕,笑着摇了摇头。 “你们还在说什么啊?快跑了!咱们到这边,可是绕了路,等会儿要迟到了!” 于是,就见这些这些小学童‘啊啊啊’叫着,在初升的朝阳下撒开脚丫子跑远了。 迫于形势,轩墨斋暂时只能卖《三国演义》,于是改变模式,方临、黄荻、柴一苇、刘洪文、耿石一人一摞子《三国演义》,给书收钱,《三国演义》价钱固定,这般傻瓜模式,黄荻、柴一苇、耿石不识字也能参与进来,独当一面。 “我看的最快,让我先看!” 预估一天的数量,一个时辰卖完;预估三日的数量,仅仅一上午,就出空了! 方临发现,自己一千两银子的囤货,都未必能撑得住! …… “噫,你昨天过来也买不到。我昨天放学就来了这边,看到人好多,咱们個儿太小,挤不进来的。老板,我们今早一大早过来,饭都没吃,你就可怜可怜卖给我们吧!” …… “说来,今天还比昨天轻松些。”黄荻开玩笑道:“今天的客人催着赶着,别的东西都卖不出去,只有《三国演义》,倒也好算账了。” “还没开门,不过,可以先给你们拿。”他想了下,又不放心问道:“这买,你们爹娘知道吗?” “叔叔,你真笨,这种事怎么能让爹娘知道啊?我们三个是零花钱凑起来,合买的。” 这些小学童接了书、付了钱,一个个兴高采烈,跟得了什么宝贝似的。 目前吃饭嘛,方临、黄荻、柴一苇、刘洪文在里面,吃过的耿石在外面守着一列,暂时支应一下。 “可不是?这样我也能结账了。”柴一苇道。 “此情此景,实在闻所未闻。” 刘洪文笑着感叹,这两日店中火爆氛围,让他从被洪应亨坑的阴影中走出来。 对轩墨斋生意如此好,他倒也没什么想法,毕竟亲眼见证客人都是要《三国演义》的,自然清楚因为《三国演义》轩墨斋才能起死回生,真要没了《三国演义》,恐怕生意十不存一。 ‘从前因为傲气,倒是眼高手低了,经过洪应亨那一遭,如今放平心态,越是接触方临此人,才越是佩服。’ 刘洪文暗道着,又是感叹:“也多亏方临你有先见之明,囤了许多货,这才能维持火爆形势。” “我知道囤了不少货,可看今天这形势……临子,咱们囤的那些,够么?”黄荻问道。 “以前我大概会说够的,可现在,却不能保证了。” 方临说着,心中都有一种荒谬感,他认为自己准备足够,能割一波狠的,但现实却是,韭菜一波波冲过来,割不完,根本割不完。 他也有分析原因:‘《水浒传》先出,将市场培育相对成熟,我时机拿捏得准,趁着读者对好的通俗最饥渴之时入场,再加上《三国演义》的高质量,才会有这般破圈效应。’ “来来,都再吃些。”这时田萱过来,给他们添饭、添菜,菜中油水汪汪的。 “够了,够了,不用了。” “劳烦了,我也不用了。” “这一天天的,吃的太好了,简直跟过年似的。” …… “那好,你们吃自己加,店中事情,我帮不上什么忙,也只能让大家吃好喝好。”田萱笑着道。 她懂得一个朴素的道理,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真太抠搜,影响店中生意,那才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这时,外面又传来一阵喧哗。 “怎么就剩下一列了?多开两列卖啊,我们这么多人呐!” “是啊,我听说上午有五列,到饭点就剩下一列了。” “吃什么饭?老板快出来挣钱了!” …… “得,我出去看看,给耿哥帮下忙。”方临放下碗,准备起身。 “别,伱和黄荻刚进来,我吃好了,我出去吧!”刘洪文道。 “我也好了。”柴一苇也是站起身。 …… 两人出去,又开了两列,这才将一群迫不及待、嗷嗷待哺的顾客安抚住。 …… 下午依旧火爆,因为改变模式暂时只卖《三国演义》,出货效率大大加快,相对应的,单位时间内财源广进的速度也大大增加。 不过,方临也有烦恼——他上午时的担心,变成现实了,这么卖下去,恐怕撑不到下一批印刷交货,囤积的《三国演义》就不够了。 看到今上午形势,他见微知著,立刻让人联络冯庆基,加印《三国演义》,可上月的疯狂囤货,已经是让冯庆基的印刷坊超负荷运转,这两天工人都在放假,今日收到消息,冯庆基不得已又紧急召回来工人。 这倒不是方临不知变通,不去寻别的印刷坊,这其中是有原因的,一个是信任问题,涉及到书稿保密,另一个问题,雕版也需要时间,冯庆基印刷坊有之前的母版,别的印刷坊可没有,重新雕版未必就比盗版快了。 说到盗版,蒲知府上月整顿那一场,扫黑打恶,震慑住了不少人,让许多书商心有顾忌,有所迟疑,再加上,盗版的雕版需要时间,印刷、运输、宣传、售卖,同样需要时间…… 这就造成,在盗版出来之前,形成了一个短暂空白,有一段时间内《三国演义》到了一书难求的程度,拿到一本还要人情,就比如:经不住同窗央求,董祖诰来走了好几次后门拿书。 你说董祖诰也就罢了,更离谱的是,徐阔老斗大字不识的,也都过来拿了三次,说是替朋友拿货,你说他们那群混帮派的看什么书? 方临也问了,得到了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答案,徐阔老那些朋友不知道从哪里听了些《三国演义》内容,对书中关二爷尤为喜欢,买《三国演义》回去是想要供着……简直就离谱! 瞧见了吧,混帮派的都开始买《三国演义》,市场已经彻底疯狂起来。而当市场疯狂起来,理智这种东西是什么鬼? 整个淮安府城掀起了一场《三国演义》潮流,大街小巷,茶馆酒肆,男女老少,达官贵人、贩夫走卒,都在谈三国,仿佛你不知道三国,就落伍了似的。 这种大环境下,不仅读书识字的,就是不识字的大老粗,只要手上有闲钱,都会跟风来买一本——不识字可以请人读嘛!再不行,买一本当传家宝珍藏也好啊! 火热的需求,匮乏的供给,轩墨斋人满为患,许多人抢都抢不到,欲买一本《三国演义》而不可得,愿出高价购买,然后,黄牛就被市场倒逼出来了。不过不得不说,黄牛在哪个时代都讨人恨,这个时代也没有‘还手就是互殴’的条例,武德充沛,其他买书人也不会惯着黄牛,结果就是,短短几日,轩墨斋外闹出十多起打架事件。 蒲知府关注着这边,还专门安排了十个衙役过来,负责维持秩序。 方临也因此调整了销售模式,一人限购一本,不过这也杜绝不了,有人买过一本,重新过去排队的。 他就见过一人,一个上午见了七八次,眼神古怪盯着对方时,这个大聪明还分辩了句‘我是方才那人的弟弟’…… 因为《三国演义》火爆,的确闹出了许多令人哭笑不得的闹剧。 …… 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轩墨斋一家火爆,不仅是附近铺子,附近几条街道跟着沾了光,近来生意明显好了不少。 不过两条街道之外的书香阁,洪家兄弟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他们的《大宋中兴通俗演义》销售情况很不理想。 本以为《三国演义》、《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同日发售,想着能够绑定炒作热度,设想很美好,奈何两本书质量相差太大,《三国演义》这种超现象级的作品,一本书吸走所有热度、讨论,无数读者宁可反复去刷,也不愿意来买一本《大宋中兴通俗演义》看看。 这个道理洪应亨后来才想明白,他自己也看过《三国演义》,知道《三国演义》的质量,情急之下,出了一个昏招:降价。 这一降价,事情就坏了! 该不买的读者,依旧不买——能买得起通俗的读者缺钱么?不!他们缺的是高质量通俗,《大宋中兴通俗演义》都不配跟《三国演义》过招,在《三国演义》掩映下,那真是黯然失色。 本已经买了《大宋中兴通俗演义》的读者,现在一看你竟然降价了,好啊,我这不是亏了么?退货! 其实退货也就罢了,洪家兄弟还见过最扎心的场景,这边人家客人气势汹汹退了货,出门就直奔轩墨斋,屁颠颠去抢《三国演义》了。 这简直让洪家兄弟简直牙都要咬碎了,尤其是一天天的,看着人家轩墨斋生意火爆,自家生意半死不活,终于沉不住气了。 “哥,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洪应斗道。 “那又该如何?你也看过《三国演义》,咱们《大兴中兴通俗演义》质量实在比不上,非战之罪啊!”洪应亨叹息。 “哥,咱们的《大兴中兴通俗演义》是打不过《三国演义》,但咱们也可以做《三国演义》生意啊!”洪应斗的意思很明显,打不过就加入。 “你是说,做《三国演义》的盗版?可是,我听说,轩墨斋的背景是蒲知府……”洪应亨是谨慎性格,迟疑说着。 “兄长,京师督查院、应天府国子监的《水浒传》,也没霸道到要别的书商不能印刷啊,《水浒传》都能盗,《三国演义》不行了?蒲知府又怎样,朝廷目前又没有明文律法,法无禁止即可为。” “这还是不一样的,《水浒传》作者是元末人,早已故去,而写了《三国演义》的方临,还好好活着呐!”洪应亨摇头道。 “哥,那方临吃肉,咱们喝口汤都不行么?哥你要不放心,咱们拉上其他书商一起?” 洪应斗看洪应亨态度有所松动,又是道:“哥,想想近些日子,咱们店中的亏损!” “好!”洪应亨一咬牙,终于答应下来。 …… 不仅是洪家兄弟,淮安府城中其他书商亦是蠢蠢欲动,《三国演义》近来盛极一时,其中巨大利益早已让他们眼馋不已,如今有人牵线搭头,默契联合起来,开始大规模跟风盗版。 …… (本章完) 第134章,大赚 城中书商默契联合,紧锣密鼓,准备跟风盗版《三国演义》之时,一人找来轩墨斋,却是写下《大宋中兴通俗演义》的仲宗典。 方临抽出时间相见。 “上次一见,还是辩论大会上,被方掌柜三言两语驳倒,那时我就知道,方掌柜非是池中之物。果然,如今《三国演义》一出,名满天下。”仲宗典赞叹道。 “足下过誉了,想必仲童生此来不是说这个吧?”方临自问两人之间还没有贺喜的交情,盯着对方眼睛,询问道。 “自然。”仲宗典不再绕圈子,说出来意:“书香阁准备牵头盗印方掌柜的《三国演义》,我也有劝过,洪家兄弟却是不听……此来是为表明立场,以免方掌柜误会。” 洪家兄弟将此事告知他,是想让他给盗印的《三国演义》写评点,更好让读者理解,归根结底,还是为了销量。 方临闻言看了此人一眼,觉得有意思,问道:“足下的《大宋中兴通俗演义》放于书香阁售卖,不应与洪家兄弟是一道的吗?” “不瞒方掌柜,我知方掌柜身后有知府大人站台,反观洪家兄弟利欲熏心,妄想法不责众,出此昏招……唯恐将来秋后算账,方掌柜将我一同打击。” 仲宗典说得坦诚,也可见是个聪明人。 “哈哈,我没看错方掌柜,果然是个妙人。” 仲宗典似乎果真为讨论通俗创作而来,交流一番心得过后,告辞离去。 方临暗忖着,心中审慎,面上却笑道:“之前不过玩笑,多谢仲兄提醒,方某在此谢过了。” 仲宗典也并不生气,抚掌笑道,转而又是解释:“借用洪家兄弟的一句话,生意就是生意,也只是生意。我写书,他们给钱,我拿到钱,他们得了书,便是钱货两讫。得知洪家兄弟想要盗印《三国演义》,我也劝过,如此已然仁至义尽,总不能就因为合作了一次生意,他要跳坑,我就要陪着,天下没这个道理嘛!” “是。”方临颔首。 “不过后来我也想开了,大夏有一万万五千万人,纵使万里挑一,也足足有一万五千人,科举如此,写通俗同样如此。” “哦?”方临端正以坐,静待其言。 “方掌柜,是否觉得我此举,有些趋炎附势、见风使舵?”仲宗典问得直率。 “方掌柜言重了,我观方掌柜胸有成竹,想来,纵使我不说,也不会有什么损害……不说这些,今日,我与方掌柜只交流通俗。” 他叹息道:“我也觉得此举,不是那么合适,但此事却还要怪方兄……” 无论如何,对方前来告知,这份善意他都得承认。 “但纵使如此,却也仅仅是获得站在方掌柜面前的资格,方掌柜的《三国演义》对上我的《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如砍瓜切菜,高下立判,我过往名声尽数付诸流水,成就方掌柜……” 他苦笑着道:“我说这些,也不是抱怨什么,相反我为能和方掌柜对决一场深感荣幸,来日方掌柜青史留名,我作为垫脚石,说不得也能被史书记上一笔……方掌柜之才实是令仲某钦佩,对方掌柜这般人物,我是真有结交之心,今日借此由头,过来亲近。” ‘此人倒是厉害,方才我顺势借机试探,此人不羞不恼,如春风化雨的一番应对,不仅化解了告密的不好印象,又暗暗吹捧了我一把,拉近距离。’ “原来如此。”方临哑然失笑。 仲宗典说到这里,看向方临问道:“方掌柜,相比常人,我也可称得上一句天才了吧?” 方临也回答得坦诚:“这可是足下说的。” “所谓君子见机,达人知命,当我的《大宋中兴通俗演义》与方掌柜的《三国演义》同日出售,输得一塌糊涂,我已知事不可为。说来,我自认也算此道高手,当初写忠孝,从千军万马中杀出,不然也成不了复古守旧文人代表,相比代宗启、庄育清、荣才林、李公孺等人,只论一道,我自认也是胜过,可谓优中选优,万中无一,因而得到洪家兄弟看重,出版《大宋中兴通俗演义》……” 仲宗典说着这些话,神色复杂,深深感受到了世界的参差,觉得天赋这种事情,真就不讲道理。 “当然,不陪着踩坑,那是应当,前来告知方公子,就有些朝秦暮楚、落井下石之嫌。” …… 方临知道《三国演义》盗版防不住,半月窗口期过后,第二批加印的《三国演义》刚卖了五六日,就如仲宗典所说,以书香阁为首的盗版开始了。 他找人留意着,盗版刚一出现,立刻就收到风声,徐阔老、董祖诰、蒲知府也跟着知道,屁股决定脑袋,纷纷想要出力。 徐阔老询问是否要来黑的,可以派帮派中人去警告,方临婉拒了;董祖诰也有主意,说可以联络同窗围拢那些铺子,方临也是婉拒;蒲知府暗示,此事对方不占理,可以官方打击,防范一时,方临同样婉拒,说‘杀鸡焉用牛刀?既然是商业竞争,那便用商业手段即可’。 首先,在城中宣传,让轩墨斋正版的概念深入人心——《水浒传》作者乃是元末之人,早已故去,将《三国演义》带来此世的方临可还好好活着,唯一正版的概念,很容易就获得大众认可。 然后,将后世营销的那一套,什么作者签名、随即精美礼物、满减折扣、达到一定消费额抽奖……种种手段一点点抛出,力图将《三国演义》第一部潜力开发到最大,吃掉最大、最丰美的一块蛋糕。 这些手段毫无疑问,极其有用,对读者来说,一听盗版二字,下意识会觉得内容有什么错漏什么的,在价钱相差不大,乃至更低一些的情况下,能选择正版,为什么要去买盗版书? 更不用说,轩墨斋的正版图书,还有各种有趣的优惠活动! 这一套眼花缭乱的组合拳,将淮安府城书商打得不到东西南北,甚至他们想跟都没办法——书这种东西,印刷越多越便宜,轩墨斋出货量最大,成本最低,他们拼成本都不行。 也就在这個时候,一颗巨石砸入了淮安城中书商界:始作俑者,联络城中书商、牵头盗版的书香阁,洪家兄弟在府衙的靠山被打掉了——这个府衙官员和洪家兄弟这般书商勾勾搭搭,能是什么好货色?这种屁股不干净的,只要有心查,那真是一查一个准儿。 这是蒲知府对城中书商的敲打。俗话说,官字两张口,破家县令,灭门知府,蒲知府是个好官,但不意味着没有脾气,真以为蒲知府是能欺之以方的人,那可就大错特错。 蒲知府风轻云淡的敲打,在城中书商界无异于平地惊雷,这番敲山震虎,杀猴儆鸡,让城中书商恍然明白,盗版的确是没有立法,但你也要看看,这是在谁的地盘上,堂堂知府还真拿捏不了了你们一些书商? 首当其冲的洪家兄弟被吓坏了,不顾赔本,立刻停止销售盗版《三国演义》,还提上礼物,登门来轩墨斋找方临道歉;城中其他书商,也是大大收敛…… 当然,不乏聪明的书商,看到淮安府城无法打开局面,那就去别地销售,蒲知府能管到淮安府城,还能管到淮安之外? 到了别地,这些书商售卖盗版《三国演义》时,还拿出了方临那一套组合拳,师夷长技以制夷,将这一套对付别地书商。 还别说,被方临这一套组合拳打击的时候,那真是凄凄惨惨戚戚,但拿这一套去对付别人,那就是从头爽到脚了。 对此,方临倒也有所预料,并未有什么失落、不甘情绪,毕竟这还只是第一部,能圆满达到预定目标,吃掉淮安府城中最大、最丰美的一块蛋糕,就已然是一个重大胜利。 再者,这些盗版也不是没有益处,这些书商将《三国演义》带出淮安府城打开名声,等下一部许多事情就好办多了。 而且,随着《三国演义》带出淮安府城,每到一地掀起狂潮,方临这个作者也随之传播开来,获得了巨大声望,在今后一二年间,真正达到了‘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程度。 …… 打击盗版,淮安府城大局已定,这个时候前前后后,也差不多有一月,到了发放工钱的时候。 因为方临疯狂囤货,厚积薄发,市场疯狂,《三国演义》卖爆了,后续也将盗版打得抬不起头,故而,这一月来,除去印刷成本、经营成本,徐阔老、方临借贷的钱等等,净利润仍达到了恐怖的一千八百多两! ——仅仅一个多月,就赚下了本钱三四倍的恐怖利润。 这还是方临公私分明,自己的稿子从中拿了一百两的稿费,这是因为一开始名声不显嘛,第二部时,开价就会高许多了。 方临定下的规矩,每月百分之三的净利润,作为奖励分成,黄荻、柴一苇、耿石、刘洪文这个月,仅仅奖励就有十三四两银子,乃是工钱的三四倍。 “临子,这也太多了吧?”耿石看着手上,工钱、奖励总共十七两银子,不敢相信道。 之前他在粮铺时,哪怕抢粮时累死累活,一月也才二两银子,但也比在码头好多了,可来到了轩墨斋,也不比粮铺时累,这第一个月竟拿到粮铺八九个月的工钱! “临子,没算错吧?”黄荻也是说着,知道这个月工钱不会太少,可心里再高估,也只敢想象估计能有十两银子,没想到竟比预估多了七八成。 “是啊!”柴一苇也是挠头:“一月顶以前半年,这么多银子,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花了。” “这可真是不少。”刘洪文拿着沉甸甸的银子,也是心中震撼,以前刘掌柜也才给他们夫妻一月十两花销,可他这月工钱、奖金,一共都快接近这个数字两倍了。 …… “没算错,奖励这都是事先说好的,我自不会食言,不过,你们也别高兴得太早,这个月因为《三国演义》第一部发售,生意好多些,下个月就会降下来了,你们要有个心理准备。” 方临将这个道理提前说明白,笑着道。 “这是自然,我们明白的。” “是啊,没这个月忙,就肯定钱少,应该的。” “来来来,临子你歇着,我来吧!” …… 拿到工钱,黄荻、柴一苇、耿石、刘洪文一个个受到鼓舞,跟打了打鸡血似的,拿出十二分热情,一会儿一补货,将货架上的书时刻填得满满当当;一会儿一打扫,店中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进来顾客,都有些被他们的热情给吓到…… 方临哭笑不得,连忙喊停,让他们正常点。 …… 给黄荻四个伙计发了工钱,方临到了后面,给田萱也拿了十五两银子:“萱姐辛苦了,这个月的工钱。” 田萱在店里做饭,保障后勤,有时候还会去前面支应一下,不比其他四人轻松,开这个工钱,并不过分。 “临弟,咱们一体的,给我发什么工钱呀!”不同于黄荻等伙计,想要、碍于交情又非常不好意思,田萱真是真心的。 “笨!”方临刮了下田萱鼻子:“公是公,私是私,这店又不是我一个人的,萱姐,怎能让你白白劳动呢?对了,你以后也别拿自己钱买菜,都走店里账上。” “我知道了。”田萱明白这个道理,脸蛋在方临手心蹭了蹭,咯咯笑道:“那临弟,你帮我存着,太多啦!伱以前每月给我一两,我都花不完,存着生怕丢了呢!” 家里财政大权是方母把控,田萱缝补衣服的钱都是方母在攒着,不过没收方临的工钱,方临每月给田萱一两银子,她也很少花,就存着。 “萱姐呀,人家夫妻俩,都因为交不交工钱吵架,哪有像你这样,不肯要钱的。” 方临拉过田萱的手,将银子放上去:“我就是说,你看看自己有什么喜欢的,想想给花出去。” 对田萱来说,自己就是她的天、她的一切,生命都仿佛围着自己转,对别的倒也没什么强烈的兴趣,看戏都是如此,更多是陪着一家人,他倒是希望,田萱也能有些自己爱好。 “好吧!”田萱想来想去,还是没发现自己能有什么可花钱的,打量着方临,准备买布再给他做件衣服。 她的喜欢,也就是方临了,因而呀,将钱花在方临身上,做衣服也好、怎样也好,比花给自己开心多啦! …… (本章完) 第135章,声望 在发了工钱后,黄荻、柴一苇、耿石、刘洪文一个个的,感觉少劳动一点就跟亏心了似的,什么也不让方临动手;再者如今店里客人虽然仍不少,但早已不会爆满挤到外面了,方临也算是解放出来了,打算去找蒲知府、董祖诰、徐阔老、刘掌柜一趟,让他们看看这月账目,哦,还打算去一次清欢小居,对《三国演义》第一天售卖时那一百本支持表示下感谢。 出门,走在街上,就碰到一群小孩子,拿着棍子,你喊着‘某乃燕人张翼德是也’,我喊着‘你这插标卖首之辈’,兵兵当当过上两招;还遇到几波混混当街跪下,效仿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点香对天拜把子的;还有说书《三国演义》的,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阵阵叫好,热火朝天…… ‘盗版出现,的确稍稍分薄了些利润,但带来的影响力却是真切的,让《三国演义》影响在府城更进一步发酵,真正达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 作为《三国演义》名义上的作者,方临也出名了,在路上不时就会被认出打招呼,每一个都是客客气气,最多的是催更,询问《三国演义》第二部了。 如果说,当日辩论大会所得名声只是一时,来得快、去得也快,那么,《三国演义》带来的声望就极为坚挺、持久,效果也更为恐怖,陌生人见了,一听他是《三国演义》作者,先天好感度+20,若是书迷见了,更是直接好感度+50。 …… 方临来到府衙,请门房递了话,蒲知府竟然亲自迎出来。 “大人真是折煞小子了。” “当得,当得。”蒲知府笑得爽朗:“方临,你不知道,随着《三国演义》火热,轰传四方,我那临府做官的同年都来信,对我为《三国演义》作序表示羡慕……哈哈,他殿试二甲,排名比我高又如何?百年之后,世人多半知我不知他。” 方临诉说着自己想法,描绘出一张蓝图。 方临说着,拿出账本,请蒲知府过目。 “大人所做已足够多了,小子感激不尽。” “莫要小瞧了它,唐诗、宋词、元曲,皆是一个时代之代表,我大夏想必就是通俗了。你看唐诗代表李太白如何?宋词代表苏东坡如何?元曲代表马致远如何?你方临如何不能成为通俗代表,独领风骚数百年?” “大人好意,小子心领了,的确是在民间更觉自在。” “好,好啊!你这想法天马行空,别出心裁,细细思之,却又有着确凿可能。” “大人,在通俗一道,咱们淮安府城已然占据先机,等《三国演义》打开发行渠道,那时,一本好书不仅能在本城售卖,还能通过别府书商,卖到各地,最大限度开发……这个过程还能人为加快,比如官方举办通俗大赛,直至将通俗打造成淮安的一张文化名片……到时,读书人汇聚于此,书商往来选书,必将繁荣一地经济,民众自豪,商人生意兴隆,官府税收激增,大人自然万民拥戴,声望传于朝廷。” 方临深以为然,这些他也想过,声望的确是有力量的。 蒲知府说着,看向方临目光复杂:“可惜啊,我本想招募你为幕僚,却又想到,朝野不多一个幕僚方临,民间却少不得一个作者方临,你能写出《三国演义》,也必能写出更多通俗佳作。” “正是《三国演义》开售,借助大人之助,销售火爆,等下个月,就要降下来许多了。”方临说着。 “这个想法好。”蒲知府听闻点头,虽然‘分销商’、‘发行渠道’一些词颇为新奇,但理解起来倒也没有障碍。 显而易见的,他心情极好。 方临话锋一转:“真要说来,那些盗版也不是没有益处,这次将《三国演义》打出名声,下次《三国演义》第二部发售,其他每府可择一家书商,作为分销商,分成也好,买断也罢,如是两三次,就能建立一个发行渠道。” 方临早有规划,终极目标是掌握枪杆子、带着家人远避出海,要么科举做到一地封疆大吏,要么做到大资本家,才能有那般庞大资源调动能力,幕僚之途却是不行的。 “也是。”蒲知府颔首表示明白,转而又是道:“说来,那些盗版《三国演义》之书商,与窃贼何异?在淮安府城,我还能敲打一二,让这些人收敛,别的府城,就鞭长莫及了。” 这個数字,对他来说,都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三国演义》能有如今声势,大半功劳是大人的,为书作序,又是拿出声望作保、扬名,前些日子,更是保驾护航……” 不得不说,蒲知府是有远见卓识的,身处时代之中,目光却能穿越历史迷雾,断定未来通俗将成为大夏一朝的文化符号。 “前后一个多月,除去种种,净利润一千八百多两银子,这么多?我没记错,当初投入也才五百两银子吧?”蒲知府看了,都是惊讶道。 蒲知府举例:“你看李太白,得罪皇帝,不也仅仅是赐金放还?纵使后来附逆,不也同样没判死么?”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方临伱须知,一个行业做到顶尖,也可打破世俗藩篱。声望声望,名声达到一定程度,也是有力量的。” 名声大到一定程度,没人会轻易弄你,相当于获得了一张另类的免死金牌。毕竟,一个青史留名的人,你给弄死了,史书之上,是要遗臭万年的,子子孙孙都要被人鄙视、看不起。如秦桧,史书上比他更十恶不赦之人,有没有?当然有,但就因为岳飞,后世名声如何?某段时间,世人甚至羞为姓‘秦’。 这个时代,重视宗族,重视名声,万不得已,不到你死我活,绝对不会有人杀他,皇帝都不会! 不仅如此,巨大名望,也是接触更高圈子垫脚石。其中种种好处,不言而喻,可以说,随着《三国》传遍大江南北,方临将成为无冕之王,去到何处都会被高看一眼,一定程度上说,获得不逊色于举人、进士的社会地位。 …… 蒲知府之后,方临去寻董祖诰,一番对利润惊讶,自不必说,两人坐下喝茶畅谈。 “方兄一本《三国演义》,可是闹出好大的动静,我听闻,城中上至古稀老人,下至黄发小儿,无不知《三国演义》;茶馆酒肆中,某些酒鬼喝醉了,效仿桃园三结义,出门拉着人,当场拜把子的;甚至,听说《三国演义》都传至宫中,陛下看之甚喜,都是方兄的书迷呐!” 董祖诰最后一句,压低了声音。 这事蒲知府大概也有所风闻,但毕竟是官场众人,涉及宫闱,不太好妄议;而董祖诰就没有此顾虑了,另外,也是两人感情大于利益,关系相对更进一步,因而无拘无束,畅所欲言。 两人闲聊一番,方临说了后续店中经营计划。 “今年闰八月,不然秋闱也已过了,如今秋闱即将开始,我要去赴考乡试,店中还要方兄多多担待,任何举措我都支持。” “那我就提前祝董兄金榜题名了。” …… 辞别董祖诰,方临又去找徐阔老,路上,恰逢中午从学堂回去吃饭的徐贤文,两人一同过去。 “方哥,你不知道,你的《三国演义》我们夫子都看,今日,我们夫子还在课上讲了你的《临江仙》……方哥,你真真厉害!”徐贤文说着,小脸上满是崇拜的表情。 “你小子给我拍马屁,准没好事,说吧,这次求我什么?”方临都摸准他的脉了。 “嘿嘿,我答应了同窗,请你给书签名……” “多少本?” “三十本。” “还好,多亏你们学堂没有三百、三千个学生。” …… 来到徐家,徐阔老热情迎来,方临丢下小屁孩儿,两人一同喝酒。 “方老弟啊,你不知道,道上的人都在传,就冲你《三国演义》中关二爷这角儿,以后谁见了你都得客客气气。”徐阔老哈哈大笑道。 方临听了也觉得好笑,暗想:‘等将来,第三部写死关二爷,那我就该挨打了是吧?’ 他将账本给徐阔老过目,并还上先前店中无息借贷的三百两银子。 “好啊!” 徐阔老看了,亦是震惊:“我想到方老弟你开书肆赚钱,却没想到这么赚钱,一个月投入就全部收回来了。” “下月就会降了,预估只有三四百两净利润,这还是轩墨斋正版观念深入人心,深入开发插画、评点等等版本的情况下。”方临泼冷水道。 “那也不错了,这笔买卖,我可是占了大便宜了。”徐阔老笑道。 这是实话,方临开的书肆暴利,当初,来拉上他,简直就是送钱来的。 “徐大哥,我是这样想的,店中利润暂不分红,投入发展,多开几家店面……如此,等《三国演义》下一部发售,也能获利更多些。”方临说道。 “是这么个道理,这是好事,我支持,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只管说。” 徐阔老拉着方临留下吃饭,商谈一番,午后方才离去。 等方临走后,徐阔老嘴里还在哼着小曲。 “早前,我怎么说的,方老弟非是常人,现在看到了吧,开一家书肆就这么赚钱。” “再赚钱,你也只有一成五干股,分红到现在,也一个大子都没见着。”徐妻故意打击他道。 “你知道什么?” 徐阔老哼了一声:“分红拿去开分店,将来才会更赚钱。当然,最值钱的不是店面什么,而是方老弟本身,光是《三国演义》后续几部,就能大赚特赚,更别说,方老弟将来写出更多书了……那一成五的干股,说是下金蛋的母鸡都是小瞧它了,那是一座金山银山呐!” …… 等见到刘掌柜,刘掌柜可是对方临稀罕得紧:“不在轩墨斋,早上散步都没你陪着,可是不习惯。” “刘掌柜你这儿离轩墨斋也没太远,赶明儿我过来找您。”方临笑道。 刘掌柜接过账本看了,感叹道:“方临,我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事,就是当初投资了你啊!” 的确是如此,若非早先结下的交情,搁作别人,就算是溢价,也不可能从方临手上拿到干股。 “对了,这处账目有个问题,方临你做掌柜,怎能自己一文钱不拿,给店里白打工?”刘掌柜埋怨道。 “这事蒲知府、董兄、徐大哥也说过,这个月不说,从下月开始,我每月拿店中百分之五的利润分成。”方临说道。 预计接下来几月,店中每月净利润三四百两,百分之五也就十几两、二十两,相对把控书肆大方向发展,他拿得并不亏心。 “这个我也同意,方临你说的不分红,继续开店,这事我同样支持。”刘掌柜摆手道:“人老喽,精力不济事了,就该有个老人的样子,老老实实别折腾,让你带着挣钱就好。” …… (本章完) 第136章,惊艳 清欢小居。 谷玉燕、师文君正在谈论着方临、《三国演义》。 “近日来,常有客人与我谈论《三国演义》,有不少特立独行者,故意贬低《三国演义》,说其不过尔尔,自己随手可写一本盖过之书,听之令人发笑。” “这还不是想要吸引姐姐目光,讨得姐姐欢心?不过,” 谷玉燕娇哼一声:“方公子之才,岂是凡夫俗子可比?那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腹中空空如也的草包,何能及方君也?” 这时,侍女过来通告:“方公子请见。” 如今,方临之名与《三国演义》一同传播开来,来这清欢小居通禀一声就能‘白嫖’,在府城别地同样可以刷脸,这就是这个时代‘名’的力量。 “方公子,可是方临方公子?见,这就见,其他人都推了……等等,先将方公子请入雅间‘蕊宫璇源’暂坐,我去梳妆打扮一番。”谷玉燕听闻,瞬间起身,一向极有条理的她此时竟然有些失了分寸。 “女为悦己者容,此言不假,若是别人,你可从没这么上心。”师文君笑着道,话虽如此,自己却也是去梳洗了一番。 “二位姑娘过誉了。三国一书虽以汉室为正统,顺合大势,隐隐褒刘贬曹,但东汉末年,汉室式微,帝王无能,实乃不争之史实,若非朝廷开放,陛下宽宥,社会宽松自由的氛围,此书也不可能大显于世,恐怕只是一部禁书罢了。” “朝廷允许通俗发行,《水浒传》之后,方公子一本《三国演义》,将三国之计谋、战争、人物,事无巨细表现出来,实可谓冠绝古今,开天辟地,子安先生早已仙去,试看今日之大夏,究竟是谁人之时代?” 他说的也是事实,前世时空,元末明初,《三国演义》就写出来,但直到明朝中后期,才真正大行于世,故而,好作品只是一方面,还要顺应天时地利人和。 方临说到这里,总结道:“因此,只有时代中的方临,并无方临的时代。” 只能说,有的人相处起来,是真正能感知到一股人格魅力,无声无息之间,令人心旌神摇。 “方公子之才,举世无伦,《三国演义》并不愁卖,前些日子多少人欲求一书而不可得,我们哪里算是帮上了什么忙?”师文君螓首微摇道。 今日,谷玉燕身穿短袖直领对襟短面,袖口及护领白色相间,下身则是柳绿色马面裙,衬着她白皙的皮肤,如画中人一般;师文君则是一身白色曳地烟拢百水裙,外罩品月缎绣纱衣,腰间一条素色丝带,勾勒出纤纤腰肢,如一株雪莲亭亭玉立,不蔓不枝。 不多时后,方临见到了二女。 “不愁卖是之后的时日,未曾发售前谁能想到?第一日清早,二位姑娘影响下,清欢小居就去支持了一百本,无论如何,方某承情了。” 师文君此句分明是问句,却看向方临,清眸中流溢的欣赏不言而喻——相较谷玉燕的婉转动人,她身上更有一种大女主的气质,清冷独立之余,又有一种巾帼不让须眉的气魄。 “是呀,真要说来,是我们该感谢方公子才对。那两日一书难求,客人来了我们这儿,寻了姑娘也不清谈,只是要来一本《三国演义》低头看书,实是咄咄怪事。”谷玉燕也是道。 随后,又是一番相谈,二女皆是发现:方临因《三国演义》年少成名,名满天下,却并无少年人的一丝轻狂,对二人态度一如从前,那是一种发自内心、伪装不出的尊重。 ——这一点蒲知府也发现了,只是以为因为身份地位原因,在自己面前隐藏了,其实就算少年意气,他也能包容的。此时,面对她们,既不图美色,也没什么好隐瞒,这就是本心认为没什么值得炫耀了。 方临看过二女一眼,就收回目光,表达谢意:“《三国演义》发售当日,清欢小居采购一百本,想来多赖二位姑娘之功,此来谢过了。” 谷玉燕、师文君自然能看出,方临并非谦辞,乃是真正虚心心态,尤其是一句‘只有时代中的方临,并无方临的时代’,让她们各有震动。 “方公子客气。《三国演义》名满天下,作为此书作者,方公子也必将载入青史。许多后世看去惊天动地的大事,当时看来,也只是寻常,我等身处历史之中,何其得幸能亲眼见证此般时刻。”谷玉燕声音婉转动人,字字清晰却又有着一种咏叹意味,听之令人深思。 方临也没久坐,表达谢意后,浅谈盏茶功夫,婉拒二女相留,告辞离去。 谷玉燕、师文君将方临送出门外。 望着方临离去的背影,谷玉燕叹息:“和方公子交谈,如闻仙乐耳暂明,令人心旷神怡,相比其他男子就是污浊烂泥,臭不可闻了。” “你此言稍有偏激,却也未尝没有道理。方公子年少成名,身上却既没有一些少年人的轻狂肆意,也没有一些久入官场之人的阴沉压抑、城府心机,相处起来的确令人舒服。才学、品行,皆是无可指摘,确为良人,只可惜……” 师文君螓首微摇:“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遇到太过惊艳的人也非好事,此生,恐怕都再难入眼第二人了。” …… 这日傍晚,方临带着田萱回去西巷胡同,街坊邻居见了,个个热情,这般热情,不是对富商大贾那种当面讨好、背后暗骂,而是热切中带着尊敬,因为在他们看来,写出《三国演义》的方临好比天上的文曲星,是类似读书人那种科举有成的出息。 方临态度一如从前,打着招呼。 桂花树下,欧夫子都是说了声:“方临,你那《三国演义》着实写得不错,什么时候出第二部?” “快了,快了。”方临这么道。 他与田萱并肩回去,青翠的橘子树上,小猫乖乖‘喵’地一声叫着,斑驳如碎金的光芒落在它身上,屋内,传来方父、方母说话的声音。 事业顺遂,家人安康,这一刻,方临感觉,天地都仿佛尽在掌握。 ‘真好啊!’ 他心中暗道着,想起来府城途中,救了方父、方母的莲舟老和尚说他心有戾气,那时或许有,但在这一刻,也尽数散去了。 还是莲舟老和尚那句话:‘人这一生,最大的幸运,莫过于在合适的年纪,身边有着珍视的人,拥有想要的东西。若是不然,等物是人非,有些东西纵然得了,也没了那份快乐。’ 此刻,方临对这话有了更深的体悟,也对莲舟老和尚更为感激:‘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再见吧!’ 晚饭期间,方母说起:“自打你那本叫《三国演义》的书开卖,你爹在码头,人家知道那书是他儿子写的,谁不高看一眼,客客气气?我也是被人说着好话,就是总有些想央我去你店里做工的,我都没敢应。” “多亏他们不知道店里工钱,不然,就更要抢破头去了。”田萱对方父、方母说了工钱。 “这么多?不会赔本吧?”方母惊道。 方父也是看来。 “这些只是分成奖励,店中伙计拿到这些,店中只会赚得更多,有这般的舍,才会有更多的得。”方临笑笑道。 “好,你比我们精明,自己有主意就行。” “小萱说得对,小青也是嘴严,没往外说,不然其他人知道了,还不得都抢破脑袋来?” “说起这事,我不是打算开分店么,还真要招人。这样,娘,和以前一样,别人问了,就往我身上推,不过,你暗地里打听一下对方名声……” “好。” 方母答应着,说着说着,又说到了小和村:“咱们小和村不知道怎样,听说今年豫地、鲁地、秦地大旱,咱们这边赋税可重……” “前些日子,我去了封信,想来也快到了吧!”方临说着。 此刻,天光黯淡,窗前一轮皎洁如银盘的明月升起,府城也好,小和村也罢,笼罩在同一轮明月下,沐浴着同样的月光。 …… (本章完) 第137章,传回 小和村。 乔村正等人赶着牛车回来,村口早就着的小娃娃们,一听说有信,尤其是有老方家的信,顿时蹦着跳着在村里喊着,各家听到,得闲的人纷纷朝着乔村正家赶去。 很快,乔家院内,黑压压一片人头,人声鼎沸,热闹无比。 值得一提的是,宋家、白家离得远远的,一开始因为宋凯、白宝嘛,后来矛盾升级,宋广成、白老太之事……两家人从府城回来就闹着,到现在都没消停。 另外,隔壁村老陈家的人,自打陈贵云、陈冯氏夫妇、陈寡妇上次从府城回来,那也真是吓住了,再也没人敢去。 说回现场,还是那句话,小和村没什么消遣,每次来信,都是很热闹的时候了,尤其是方临一封封信,更拉升了这种期待。 如今,只要信来,村人只要得空,都会过来来听,甚至邻村的人碰到都会过来。 “府城就是好,上上次方家的信中,过年时的板凳龙,长有几里,这辈子都不知道能不能见到。” “府城的板凳龙算什么?也就是比咱们的长些。我听那元宵灯会的鳖山灯,才是稀罕呐,可惜方老三家也只是在远处看,没说得太细。” “了不得,方老三家临子如今都当上掌柜了。” “季平,你们是亲兄弟,叔有家也不会亏待你们,将来安安年龄够了,说不得也能去府城。” 接下来,方临说了开书肆,生意火爆……又说及准备开分店,请人过来:“小叔家安安还小,就先不说,大伯、二伯家,可各出一人过来帮忙,爷爷奶奶也一同过来看看,已经联络好商队,到海宁县城就能接应,路上开销不用担心,已经付过了……” 方临信中的见闻、府城繁华,让村人觉得有趣,乃是极难得的消遣,而一些信息,比如上次囤粮,让村人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让他们对来听信就更热衷了。 “伯显、仲贵,你们家娃娃进城,以后可就是城里人了,比咱们在地里刨食好过多了。” 村人听了,觉得这才正常嘛,要是府城真有那么好,一个个轻松都轻轻松松发达了,那才叫不对哩! 再然后,付家付宏的信,更印证了他们的想法,付宏因为混帮派,被抓进大牢了。 …… 也有大人窃窃私语:“上次不是说,在府城,也只有贵人才能近前看鳖山灯,方家临子能拿到知府大人的请帖,这可了不得呐!” 老方家,方爷、方奶、大房、二房、四房听到这两个消息,也都是七荤八素,心情不一。 信中提及,郑于在饭馆当学徒,大师傅对手艺藏得紧,可劲儿使唤,只能自己琢磨,不过也琢磨出来些门道,让家里不用担心。 二房,二娘方王氏抓着丈夫的手,激动得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噫!哈!呀!我没听错吧?临子说让咱家也出一人去府城?我儿子将来也是城里人啦?” 这番喜不自禁,都颇有范进中举的二三分形貌了。 这信中内容,不出意外引发了轩然大波。 …… 乔村正才让众人安静,接着拿出下一份信,是耿家耿石的信。 “可不是?不过先别说了,继续听吧!” 这次信中,方临先是简略说了辩论大会,又说起七夕之时,一家人登上达官贵人的楼船,在近处观看鳖山灯,这里描述极为详细:“在近处看,鳖山灯分作一块块,最上头是神明,风神、火神……下面些,松柏间有山妖精怪,鸟兽;水泊中,有鱼龙鳖蟹……当开始奏乐时,风神、火神一下子活了过来,下面的鸟兽也开始奔跑,鱼龙出水……” 村人可不知道老方家的复杂,蜂拥簇拥凑过来,说着各种好话。 在他们印象中,进城,能做一個账房、伙计,已经是不得了了,何况开店当掌柜?去岁方临一家到了府城后,每封信回来,真是一封一个样,也可以说,他们是全程见证方临一家变化的,越是如此越是感觉震撼莫名。 信中提及,苏小青生了个女儿,起名耿雪儿……耿石去了方临店里,相比从前在粮铺,轻松一些,工钱也多些……如今,不比去年紧巴巴,手头宽裕,给爹娘、兄弟一人带了一身衣服。 “恭喜恭喜啊,祖望,你们老两口有福气,儿孙有出息,又这么孝顺!” 村人没想那么多,听到方临开店,生意火爆;还要开分店,将老方家大房、二房的两人带去城里……这连续两个消息,震得不轻。 这当然也值得村人羡慕,不过今日,有方临一家的信珠玉在前,这信造成的轰动,就相对小多了。 “没听信中说么?生意还好得很,都要开分店了,还要请方老大、方老二家一人过去呐!” 老方家的大喜事,更有村人陪衬,说着好话,这种类似‘锦衣当街’的场景,让那份喜悦膨胀更是翻倍。 当初,宋凯、白宝、郑于三人组,如今就剩下他一个了,也是远离宋凯、白宝,才得保全。 听到这里,有小娃娃叫嚷出声:“鳖山灯!是上次说过的鳖山灯!这次方家哥哥临说得好细呀!” 再后来,方临一家来到府城,做大蛋糕,有了增量资源,小和村里的老方家沾到一点点光,也比往日和睦不知多少。 另一方面,从功利角度来讲,方临要开分店,每家店有一个本家的人盯着,也能起到一个震慑、制衡的作用,同样,也是给村人做榜样,获取声望,毕竟将来真要出海,村人这般乡党乃是最核心的班底。 好一阵后。 四房,方季平夫妻俩笑得稍有些勉强,只有大房、二房有好处,没自家的,虽然方临说了,是方岁安年龄还小,但他们还是难免多想,想着三房是不是还念着当初去府城的事情,心中不是滋味。 一方面,老方家四房之间,还是有感情的。从前,哪怕各有算计,也是在有限的存量资源下,不得不为,勾心斗角,也没有往死里坑的心思——就说看似最恶劣的,小叔方季平将去府城推到方临家之事,也不过是考虑到方岁安太小,本质上也并没有说什么置三房于死地的心思,临行前,也给了人参。 …… 村人催促下,乔村正先拿出老方家的信,拆开来读。 “以前啊,付宏在村里就小偷小摸……去了府城,进入当铺当伙计,手脚不干净,被辞退了……后来听说去了厂坊,这也耐不住性子,净是走些歪门邪道。” 然后是郑于的信。 …… “这去了城里,有了活计,从此就是城里人了啊!” “上次信中说府城囤粮,也都出了小偷,去偷欧夫子家,我家因此买了些粮食……今年赋税这么重,也多亏早前买了些,不然如今交了税,粮价这么高,一年里大半年都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方爷、方奶就是纯粹的高兴,红光满面,笑得合不拢嘴:老三家本事,一重高兴;老三家有本事,还念着兄弟,儿子们和睦,二重高兴;老三家有本事之后,还那么有孝心,请他们去府城,三重高兴! 大房,大伯方伯显感叹方父、方临实诚,大娘方柳氏看了一眼俩儿子,想到上次二儿子从府城回来,就喊着老大,俩人得空就去找乔村正学字,联系今天这消息,心里有些明白了。 方父、方母之于方临是爹娘,方爷、方奶之于方父,何尝不是爹娘?从前资源有限,方临也只能顾好自己小家,自己、爹、娘、田萱,这个小小家庭,如今形势变化,能力所及,他也愿意如同心圆一点点向外扩大,稍稍惠及一些老方家。 “抓了坐牢,也比宋凯强些,至少不是砍头。” “你说这人啊,好的好,坏的坏。临子、耿石、郑于都行,宋凯、白宝、付宏这些,就是不行。” …… 付老爹、付老娘都被说得颜面无光,拿了信提前走了。 一封封读完,或报喜、或报忧,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同,村人说着议论着,慢慢散去。 …… 老方家,大房。 回来后,方传辉给爹娘说了,上次去府城临走前方临对他说的话。 “我怎么说,自打上次回来后,你就拉着你哥,得空就眼巴巴去跟乔村正学字呐!”方柳氏点头。 方伯显听了这些,也是感叹:“叔有、临子,三房父子俩都是重情义的啊!这考虑也周到,咱家两个男娃留一个,传宗随我,人有些木,传辉机灵些,学字、学算术也多些,让辉去吧!” “行。”方传宗答应道,他和方伯显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老实厚道,也都是亲兄弟,不在乎谁吃亏占便宜的。 方玉玉听着,有些想张口,再去一次府城。 方柳氏一看,就知道这丫头的心思:“你上次去过府城,世面见了,心也该收回来了。” “哦!”方玉玉听着,乖乖点头。 “娘,玉玉回来,活没少做,心定着呐!玉玉,等二哥去了府城挣了钱,安顿下来,就接伱过去,爹、娘、大哥也是。”方传辉说着。 “二哥真好。”方玉玉高兴道,她是真信的。 方伯显、方柳氏、方传宗看到这一幕,却是都笑了,只当作安慰,并没放在心上,毕竟府城哪是那么容易的呀! …… 二房。 二娘方王氏回来,犹自还在高兴:“当初那把干豆角没白送啊,临子真是个念情的……那算命先生说的,咱家赫赫以后能当大官,就是不成,也能进城里做个账房,原来是应到这里了,准的!准的!咱家赫赫,以后也是城里人了。” “行了。” 二伯方仲贵给她泼了盆冷水:“可别想着顺杆子往上爬,占老三家便宜,有这个活计就该知足。还记得我说的么?对老三家临子,你得真心换真心。这样,你留着看家,我去送赫子去府城。” “行。”方王氏连忙答应,她在外泼辣,那是扮演红脸,在家可是都听丈夫的,因为知道方仲贵比她聪明。 方赫在旁边听着。 这一年间,他去县里上了几个月学堂,也渐渐懂事了,知道以前那个还和他打闹的堂兄变得很厉害,如今即将去往堂兄信中描述繁华的府城,心中又高兴、又忐忑。 “爹、娘,我和姐姐也想去府城看看!”方小小主动替自己、姐姐争取道。 她是活泼聪明的性子,当初方赫夹蛋花,都会躲,还会在抓鱼时拿话挤兑方赫。 “爹、娘,我就算了,让小小去吧!” 方草儿自然也想去,可作为最大的姐姐,相较最成熟,知道不能任性,要顾全家里。 方仲贵犹豫了下,道:“也行,赫子和老三家临子关系不太好,小小你以前总跟在临子屁股后上山捡柴……大房的玉玉,上次去府城,听说就很得老三、弟妹喜欢。” 方小小听到方仲贵答应,又瞬间扭头,紧张看向方王氏,生怕娘反对,让这事黄了。 方王氏看到方小小的眼神,掐腰气道:“怎么,怕我不让啊?我是偏心,却也盼着你们好,我又不是什么后娘。” “这样,草儿、小小都跟着去,见见世面,她们大娘都能让儿女去府城开开眼界,我还能比她差了?”或许是因为儿子能进城高兴,也或许是或许和方柳氏较劲儿的心思,总之,她还真就答应了。 “好哎!”方小小、方草儿听着,都是高兴,简直比过年还要高兴哩! …… 四房。 小娘方秦氏道:“当家的,你说,老三家是不是还怨着咱们?这次,咱们要不要去府城解释一下?” “去也平白惹人厌,咱们做好自个儿,本本分分就是了。” 方季平顿了一下,又道:“上次我不是说了么,也不求老三家如何,咱们老实本分些,只求老三家将来对咱们,比外人稍好些就行。” “是这么个道理,要说,相较大房、二房,以前咱们和三房关系最好,可现在……唉!” …… 因为今天的高兴事,晚上,老方家大房、二房、四房今晚聚在一起吃饭,包了饺子,还煮了大骨头。 就在老方家门前的大杨树下,那棵大杨树高大挺拔,生机勃勃,树梢直冲天空,高处能看到四个喜鹊窝。 这时,方小小在问方玉玉,上次她去府城用了多久呀、坐牛车什么滋味呀等等。 “坐牛车,就跟坐在母猪肚子里似的,摇啊摇,还有些舒服呢!”方玉玉道。 “瞎说,就跟你坐过母猪肚子里似的。”方柳氏闻言,敲了下她脑袋。 “娘,我没瞎说。”方玉玉一本正经道:“我看到过,母猪怀崽,小猪在母猪肚子里,母猪走路时,肚子一动一动,一摆一摆,摇摇晃晃的。坐在牛车上,也是摇摇晃晃,所以坐牛车,就跟坐在母猪肚子里似的。” 听了这话,一大家子大大小小都在笑。 “娘,你吃这块肉,它炖的烂些。”方王氏今个心情好,献殷勤,给方奶夹肉。 “不吃,咬不动喽!” 方奶将肉夹给旁边的方赫,说道:“人老了,就没有牙,嘴巴瘪下去,缩成一团,像个放太久没有吃的枣子,皱巴巴。没了牙齿,吃不下的东西就不吃,我可不想像是牛一样,咽下去又吐出来,嚼个不停。这嘴巴不关风,说话也会喷口水,去府城也给老三家丢人,就不去讨人嫌了。” “是啊,我们就不折腾了。”方爷也是说着。 “爹、娘!”大房、二房、四房都是劝,可他们主意已定。 “我听玉玉给我说说,也算是去过府城了,玉玉,你再给我讲讲你三叔家,我不记得了。”方奶问着。 “哎!”方玉玉清脆答应着,说道:“三叔家住的房子,有五间呢,三间是睡觉的,一间是厨房,一间是堂屋……这边是邱家,那边是满家、辛家、欧家、陆家……欧夫子家门口,有一棵好大的桂花树……” 一大家子都入神听着。 “好!好啊!” 方奶鬓角的白发在夕阳中一闪一闪的,拉着今天特意安排坐在身边的方传辉、方赫,眼睛眨巴一下、一下,仿佛看着要将他们印在心里:“传辉、赫赫,你们这次不比草儿、小小,去府城就留下了……去了你们三叔家好好干,听你们堂哥的,有眼色些……” 她絮絮叨叨说着,这两个孙子去了府城留下,将来都不知道能不能见下一面了,拉着他们说着话,还给了些钱——最疼爱的孙儿是四房方岁安不假,但这两个也是孙儿啊,手心手背都是肉。 方爷看着这一幕,没说话,小和村是根,他们老两口这辈子是离不开了,也不想离开,但还是希望孙辈能走出去,改变这世世代代背负的沉重命运。 …… 乔家。 乔旭感叹:“当初去府城路上,我就看着临子不一般,不曾想,这去了府城才一年,就这么发达了。” “方家三房的临子是出息,以后,你们可以多去老方家坐坐。” 乔村正说着,看向天边火烧云一般的晚霞:“一年年的,以后这世道,还指不定咋样呐!” …… 耿家。 耿父说着:“石头跟着方家三房的临子,不说发财,至少手头肯定宽裕了,这才有余力,给咱们买衣服啥的。” “我想着也是。” 耿聪说着:“还是爹您看人准,当初就说,老方家是实诚人,可以走近些。” …… 付家。 付老娘回来,就一直愤愤不平:“咱儿子的命,怎么那么苦啊?去当铺做活,掌柜心黑,克扣工钱……去了工坊,又苦又累……这刚去帮派,就被抓了……” “行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在那个当铺,要不是他偷,人家会辞退他,还要赔偿?工坊里,是苦、是累,可人家都行,就他不行?” 付老爹叹息:“好歹比宋凯、白宝强,没让我这个当爹的给他收尸。” 付老娘一听,顿时不说了,要说付宏是惨,可比起宋凯、白宝,却又不算什么了。 “当家的,咱们要不要去府城,看看宏子?” “又不是砍头收尸,看什么?请老方家给他带些钱就是了,老方家的名声,还是信得过的。” …… 游家。 游朝东早就是不折不扣的‘方临吹’,回来就一直在感叹方临厉害。 游家媳妇听着,也是道:“是厉害,这才一年,临子就将生意做成这样,将来指不定能做多大呐呢?我瞧着,临子也是重情义的,当初走得近的耿石、桂花嫂,都有照顾。” “是啊,还好咱家和临子、老方家关系都不错。” 游朝东说着:“上次咱们不是还在说,这一年年的,大夏到处闹灾情……今年就有北方遭了灾,咱们这边加税,将来,说不定还真有一天,要去投奔临子……” …… 郑家。 “也就是咱儿子没听你的,醒悟得早,远离宋凯、白宝,又去找方家临子指点,去找到了个饭馆伙计的差事……” 郑妻说到这里,突然道:“哎,当家的,方家临子不是要开分店么?你说,咱们去找找老方家的人,让咱儿子跟着临子一起干,就去分店做饭,你说成不?” “这……人家临子自己有主意的。” “说不准,临子自己都没想起来,咱们去请老方家的人去了府城,帮忙提上一句,用不用还是人家临子自己决定……” 郑妻看着丈夫扭扭捏捏,顿时啐了一口:“呸,你就是拉不下脸,我告诉你啊,你今个儿要是不去,今晚别想上床。” “这真不是拉不拉得下脸的事……”郑父满脸难色。 “交三次!” “……我去还不成么?” …… 白家。 白丰也在感叹:“那次我去府城,就看着方临聪明,咱家以后也和老方家走近些……” 这正说着话,外面传来喧哗,原来自家小子又和宋家人打架了。 …… 方临这封信传回,让老方家在小和村的人缘愈发好,愈发受人尊敬,论声望,甚至有隐隐盖过乔村正家的趋势。 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两天后,老方家大房方伯显、方传辉,二房方仲贵、方赫、方草儿、方小小,踏上了去往府城的路途。 …… (本章完) 第138章,患病 就在小和村老方家,大房方伯显、方传辉,二房方仲贵、方赫、方草儿、方小小赶来府城之时。 淮安府城,《三国演义》第一部的热潮稍稍冷却,如今方临的轩墨斋生意,比起上月最火爆时,自然是差了许多,但比起《三国演义》开卖前、刘掌柜在时,那也可称得上一句火爆无比。 ——这是因为,一部《三国演义》发售,吸引来了相当一批客人,纵然绝大部分因为距离、习惯等原因没能留下,但留下的一部分也不在少数,再加上,从前轩墨斋的老客人纷纷回来,有如今声势不足为奇。 店中黄荻、柴一苇、刘洪文、耿石四人,足够应对,方临清闲下来,在城中走走逛逛,为两家书肆分店选址。 在跑了两天后,看中两处分店买下,签订契书,然后就是店中人员了,作为分店,最重要的是如方临这般掌柜定位、能够独当一面的人才,人品要好、要会识字算术、还要有一定管理能力。 方临还在发愁,能满足这些要求的,多是些读书人,心高气傲不好找,这时一人过来毛遂自荐,却是刘掌柜的二儿子刘洪儒,此人是读书人,也有着秀才功名,不过有些离经叛道,科举不太有希望,平时就做些抄书、发蒙的活儿,如今过来。 当然,刘洪儒过来,还有更重要的一个原因,那就是每天催稿方临《三国演义》第二部——好嘛,读者催稿催上门了。 另一人,仲宗典近来不是时常过来交流写作心得嘛,听闻后推荐给他的——代宗启,此人当初虽被方临驳倒,但能认清大势,亦有自知之明,在辩论大会后,决定回去继续科举,下一次院试在一两年后,决定先过来做事。 方临和这两人交流一番后,就拍板定下,他考察过,相信自己的眼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另外,一个分店的盘子就这么大,退一万步说,真要有什么,也损失得起。但那时,他以诚待人,行堂皇正道,对方若是不义,就有的说道了,尤其是在背景、人脉全面强于对方的情况下。 更别说,两人还有着功名,走科举之路,那是要名声的。 种种因由,这两人是聪明人,也能想到,想来不会做出什么不智之事。 敲定了两家分店掌柜,剩下的伙计就好办了,有识字、算术更好,没有也无妨,要么有些力气,要么嘴皮子利索,一项凸出还是比较好找的,更何况还是这般体面活计,不愁招不到人。 还没来的方传辉、方赫首先定下,安插入两个分店,有两个本家人盯着,也算是一种无形监督,防君子不防小人吧! 然后,就是从小和村留下的村人、西巷胡同的邻居街坊中,打听知道品行的,如郑于就被招来做饭——毕竟,用谁都是用,这些了解一些、知根知底的,相对更省心些。 两個分店框架搭建起来,方临就更轻松了,每天看看书、学学四书五经、写一点《三国演义》第二部稿子。 他还在等外地盗版发酵,这个时间还有很长,完全不急,可以慢慢写。 除此之外,隔三差五,还有时间带着田萱回去,和方父、方母团聚,日子过得倒也轻松惬意。 …… 这日傍晚,方临带着田萱回来——轩墨斋那边,后厨留有中午剩下的有油水、有肉的饭菜,黄荻、柴一苇、耿石、刘洪文留店里的,倒也不用担心,自己热一下就好。 今天回来,他买了许多东西,如卤肉、烧鸡、烤鸭、猪耳朵凉菜、酒,还有柿子、苹果、枣子、黄瓜果蔬,和田萱两人手上拿得满满当当。 进了胡同,一路过来,遇到大人、小孩儿,打过招呼后,都会大方分两个。 路过辛家,沙小云正在收鸡蛋。 辛家养鸡也有五六个月了,如今正好到了秋天,是鸡下蛋的时候,它们这两天这里走走,那里跑跑。她见了,就在屋檐下摞柴火的地方,抽掉几块,安顿几个地方,垫上稻草。 今日听到‘咯咯哒’、‘咯咯哒’母鸡的叫声,就想着是下蛋了,过来一看……果然! 沙小云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在几个劈柴洞里捡,一下子捡到六个蛋,上面还有血丝,不由说道:“生第一个蛋都带血,这是把屁股撑破了。” 辛芽儿放在她衣服的兜里,小小的趴着向外边看,小小的头上只有几根稀稀拉拉的头发。 “芽儿乖,娘今晚给你做鸡蛋羹吃。” 沙小云说着,转身看到方临、田萱,高兴送了两个鸡蛋:“这是今天新下的蛋,是好蛋哩!” 方临、田萱没推辞,接过拿了,又将苹果、枣子、柿子拿了些还礼。 “这些果子,爹、佑子不知道吃过没吃过,他们见了肯定高兴。” 沙小云感觉自己占便宜了,不好意思,想将蛋都给方临、田萱,他们自是没要,推辞一番道谢过后,带着兜里的辛芽儿,抱着鸡蛋、果子在怀里,走进屋子,将果子放在桌上,又将鸡蛋放进她今天专门放鸡蛋的篮子里。 “小云姐将养活过来,可是不容易,真好!”田萱柔柔笑着说道,笑容让人心中柔软。 “是啊,真好。” 幸福本是看不见,摸不着,但这一刻,方临看着沙小云洋溢在脸上的笑容,仿佛真切看见了,感受到了。 …… 回来,方母看到俩人拿的这么多东西,忙过来接:“这一个个的,卤肉、烧鸡、烤鸭、猪耳朵、酒,还有柿子、苹果、枣子、黄瓜……怎么买这么多,有钱也不是这么花的啊!” “是啊,我知道你赚钱了,改善伙食也应该,可每次一两样就行了,太多也吃不完,夏天都放坏了。”方父这时也回来了,这么道。 “爹、娘,不是的,今天有好事。”田萱说着,看向方临,意思是让他来说。 “是啊,平日也不会,今天不一样。”方临说着,拿出一张房契,这是这处屋子的房契。 是的,今天他将西巷胡同这处屋子买下来了。 “房契?临子,你将咱家住的房子买下来了?”方母看着房契,因为惊喜,声调一下子拔高了许多。 “好,好,好啊!”方父也是高兴,一连连说了三个好字。 虽然近来方家攒了不少钱银钱,但银钱还是和房子不一样的,大夏人对两样东西有着独特的感情:一曰田、二曰舍,要不怎么有个词叫作求田问舍呐? “早前,我看你店里挣钱,就想说给家里住的房子买下来,后来听到你要开分店,不知道钱够不够,就又咽下了……临子,你手头钱还够么?不够从咱们家里拿。”方母高兴过后,看来问道。 “够的,店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怎么能拿咱家的钱补贴呢?再说,房子也不贵,不差这点,不仅是房契,咱们家户籍也转过来了,从今以后,就不再是寄籍,而是淮安府城的户籍,也算是真正的府城人了。”方临笑着道。 方父听着,凑方母旁边宝贝似的看着房契,乐呵呵道:“有了这房契,就不怕租着被赶走,这边住得好,邻居也好……户籍迁过来,以后也不怕查,赶回乡下了,这是大好事啊!” “可不是?以前,家中想添些什么大件,都想着不是自己家,万一搬家带不走麻烦,以后就不怕了。”方母同样喜滋滋道。 “临弟,这里以后就是咱家了。”田萱脸上也洋溢着开心的笑容。 “是,咱家啊!”方临感叹。 方父、方母拿着房契看来看去,直到吃饭,才依依不舍放下,收好。 晚饭极为丰盛,不仅是买回来的凉菜、热菜,方母、田萱还又炒了两个菜,凑够了八菜一汤,算是为买房、迁户籍庆祝。 一惯节俭的方父、方母,今天也都不觉得这奢侈了。 饭间,方母说起一事:“临子、小萱,你们还不知道吧?欧夫人生病了……” “哦?” 方临停下筷子:“娘,怎么回事?什么病?重么?” 他对欧夫子是极为敬佩的,对欧夫人这个好人也极有好感,打心眼里是盼着好的。 “欧夫人左边胸口长了个疮,熬敷了些草药不见好,后来这疮就开始扩大,越来越大,现在总有枣子大了……” “那可痛吧?”田萱问道。 “可不是么?按欧夫人的说法,那种痛啊,就像面条一样拉得长长的,还不如死了……我有次都看到,她疼得打摆子。”方母唏嘘说道。 “老天不长眼,欧夫人这么一个好人,得了这种怪病,受这种折磨。”方父听了,都是这么道。 方临打算着,打算饭后去欧家探望。 …… 吃过饭,方临、田萱两人提了些柿子过去欧家探望欧夫人,其他如苹果、枣子什么的,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不好咬,就也没拿。 方临看到欧夫人时,都被吓了一跳,实在是欧夫人比印象中消瘦清减了许多,整个人都有些脱了相。 欧夫人捂着胸口,起身打招呼,痛让她嘴唇都在微微颤动:“临子、小萱,你们来啦?” “欧夫人,伱怎么这么消瘦了?”方临问着,来到近前,鼻子下意识翕动了下,闻到一股如坏肉般令人作呕的异味,面上克制着并无表情。 田萱放下柿子,也是过来,同样闻到这股腥臭,本能想要抬手掩住鼻子,可旋即反应过来想到什么,只是打理了额头下头发又放下。 “很难闻吧?我这病,让这里烂了……”欧夫人指着胸口:“肉烂了,身上就有一股臭味,也不敢出门。我给他丢脸了,他是夫子,读书人、体面,脾气也好,我……” “说什么胡话,一辈子都过来了,怎么可能嫌弃你?这得了病,又不是你的错,等过两天治好了,说不得能活到一百岁呐!” 欧夫子平日脾气是稍有些躁的,如学堂对小学童打手心,曾经对满根生脱鞋打,满娭毑假死那晚上更是打得狠,如今面对病中的欧夫人,却是极有耐心。 他缓声安慰着,为表示不嫌弃,凑到跟前,脸上没一点点异色地拉过欧夫人的手,轻轻摩挲着,那手掌粗糙,满是深深的纹路,里面有不少是做活留下的色素,怎么洗也洗不掉。 这一幕,让方临、田萱都是沉默,明明他们都感觉极为难受的味道,往日一向爱干净的欧夫子脸上却没有一点点异色,若非感情深厚怎能做到如此? ‘若是我,临弟能做得到么?一定能的。若是临弟,我也能的。’田萱胡思乱想着,悄悄看了方临一眼。 ‘听着像是乳腺癌,这个时代似乎无药可救,希望不是吧!’ 方临想着,又坐了会儿,出来。 欧夫子送俩人,说起来:“她啊,一辈子跟着我,实在没享什么福。年轻时我读书,那时候日子苦,她什么都干,缝补,洗衣服,种菜,养起我、我爹娘,我那时脾气还不好,经常使脸色……后来,生了三女一儿,只活下来两个……如今人到晚年,又得了这种怪病……” 方临听着这话,忽然想到方才看到的欧夫人的手,比起许多衣冠禽兽、表面光鲜、暗地里吃拿卡要的手,那双手有一种丑陋的干净。 “人人都说她有福相,可跟着我,实在没有享过什么福。”这时,月亮升起来了,月光照在欧夫子脸上,他深吸了口气,又是这么道。 方临听了这话,心中微酸,安慰道:“夫子,欧夫人吉人天相,一定会好起来的。” “是呀,好人会有好报的。”田萱说着。 “我也是这么想的。” 欧夫子挤出笑容,看着方临、田萱,说道:“小萱是好的,方临你也是好的,你们都是好的,也都这么年轻,真好啊!方临你也比我强,以后也要保持,莫学我,年龄大了才知道改……哈哈!” 辞别欧夫子,方临、田萱两人手拉得紧紧的,怀着不一的心情在明晃晃的月光下回去。 …… (本章完) 第140章,说书 这晚,因为欧夫子家的事折腾,大伯家、二伯家这些客人来了,也没来得及做什么好饭,只烩了些肉菜菜汤,就着烧饼,草草吃了些。 在方临一家眼中,真就简单吃些,在大伯、二伯、堂弟、堂姐、堂妹眼中,却是逢年过节才能吃到的好菜,吃得极香。 饭后。 方临说起来:“家里小,也睡不下,定了客栈。大伯、二伯、传辉、赫子、草儿姐、小小,今天你们也累了,又是赶路,又是晚上那事,也不多说了,我这就送你们去客栈休息,等休息好了,明后几天好好玩玩。” “临子,店要紧,生意耽误不得。草儿、小小去玩就行,传辉、赫子就算了。”大伯方伯显说道。 二伯方仲贵也是说着:“是啊,临子,知道你的心意,可也没必要客气,他俩来就是做活儿的。” “分店还在装修,倒是不急,趁着大伯、二伯你们都在这边一起走走逛逛,正好明天有一场柳麻子说书,咱们去听听,这可是府城一绝。” 明天柳麻子第一次说书《三国演义》,为此还专门来请过方临,大伯家、二伯家也是来得巧。 至于清欢小居的那个改编戏剧,听说是烟火戏,烟火和戏联系起来,听着就让人觉得有意思,不过进度较慢,还要过些日子。 方母近来已经习惯了,嘴上说着烦人,脸上却笑得跟花一样儿:“他爹在码头,都没少跟着沾光……一次,临子跟我去买菜,人家卖菜的认出他,非不要钱,后来知道了,我一人去买菜,认识的也都非要多送我两根……” 只看旁人态度就知道了。只见柳麻子坐着,翘着腿,一个小厮在旁边,低头哈腰,奉上素瓷杯喝茶,一个小厮用白汗巾将桌几抹了又抹,生怕有一点招待不周到的地方。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人将说书一行做到顶尖了啊!’二伯方仲贵也是想着。 他虽然不知道《三国演义》意义,但会看别人,根据旁人反应就知道了不得,尤其从方母嘴里听到知府大人作序,更是深深看了眼方临,感叹道:“咱们老方家出了个麒麟子啊!” 如此相貌,没有真本事,别人怎会如此尊敬?或者说,正因为如此相貌,别人还如此尊敬,那说明一定是有真本事、大本事的! 看到方临一行,柳麻子立刻起身,快步过来,和方临说了两句话,还说请他们专席,都记在他的账上。 一大家子出门,路上,多有人和方临打招呼。 方赫看着,心中都是大呼:‘来了!来了!又是昨天那种感觉!’ 方母是个热心肠,没吃早饭,就去找欧夫人,本来说得好好的,欧夫人也应着‘好啊,吃过饭,我梳好头就去’。可等吃了饭,去找欧夫人,她又不去了,说‘不能去,这样子见不得人,让人嫌恶看着,白白取笑’。 台下一片叫好声,伴随着议论响起。 方传辉、方赫、方草儿、方小小昨天已经是震撼过,今天,轮到大伯方伯显、二伯方仲贵震惊了。 “说书,还是得看柳麻子啊!” 次日,方母一大早起来,就和方临说,‘欧夫人昨晚经历那种事,不如也请去听听书,换换心情’,方临自然答应。 “此人是个有真本事的。”二伯方仲贵说道。 方传辉、方赫、方草儿、方小小,却哪见识过这般厉害的说书?一个个仿佛受到降维打击般,极为震撼,如痴如醉。 方临婉拒了,说他们这么多人,专席专人一桌,的确不如惠座三四人自在,最后,柳麻子还是请了惠座。 不得不说,《三国演义》书好,今天柳麻子状态也好,超常发挥。 方临解释了原因,因为《三国演义》。 “是啊!”大伯方伯显也是点头。 ‘难怪人家挣钱,厉害!’大伯方伯显心中生出这般想法。 大伯方伯显称赞:“临子有本事,这都写书了。” 说话间,说书开始了,他们都是见到,进入说书,柳麻子仿佛瞬间变了个人,迷离恍惚的眼睛中有了一点光,整个人瞬间定下来,不急不缓开口:“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末七国纷争,并入于秦……” 不过,大伯、二伯看法却是不同。 这边,方家一大家子人也都被这股气氛感染,跟着叫好,尤其是听到议论中提及方临的《三国演义》,更是有一种奇异感,仿佛与有荣焉般。 台下听众很快代入,全场除了说书声没了一丁点声响。 一顺茶馆。 只能说,今天这些装逼的确非是方临本意,但这般不装而装、别人上赶着让他装,的确让他出足了风头。 这让大伯、二伯,还有方传辉、方赫、方草儿、方小小又一次感受到了震撼,好像在府城去哪,都有认识方临的人,还都这么尊敬,给他们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等说完一段,暂且停下。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一半月间,只要方临回来,方母有事没事,总喜欢拉上他出门溜达一圈。 今日说的是《三国演义》第一回‘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战黄巾英雄首立功’,具体内容稍有些改动,虽有不一致,但更适合说书。开头部分,抑扬顿挫的声音,瞬间令读者代入,仿佛感受到历史风起云涌扑面而来;等说到张飞出场,那一声粗犷大喝,摆放在旁边的酒瓮都嗡嗡有声;等说到桃园结义,又用口技模仿出桃花流水的声音,令人眼前仿佛浮现出画面…… “临子写了本书,就成了这样,出门在外谁见了都热情的很,见多了,还有些烦人呢!” “那就不去了罢。”欧夫子也只能依着,最终老两口还是没去。 “好!好!好!” 她没说的是,那次买菜,是她非拉上方临一起去的,之后,才会有这个待遇——当然她也不是图那点小便宜,其实是出于锦衣夜行的心理,身穿锦衣怎能夜行,让别人看不到?我有一个好儿子,怎能藏在家里,让别人不知道呢? 方临一家还好,听过柳麻子说书,也没别的想法。 一路过来,方父、方母、方临都在夸,说柳麻子说书好,可等真正来到地方,方传辉、方赫、方草儿、方小小真正看到柳麻子,心中却都是稍稍有些失望。因为柳麻子样子,实在其貌不扬,脸色熏黑,还有个疤,相貌奇丑,看着也懒懒散散,一副精神恍惚的样子,若是没人说,绝对无法和说书人联系起来,说是一個市井混混都更合适。 …… “《三国演义》书好,柳麻子说得也好,两个好碰到一起,那听起来真是享受,今个的钱没白花。” 二伯方仲贵心眼更多,也更震撼,见到方临在府城有如此名望,知道方临在信中恐怕都少说了,村人还是低估了。 …… “是啊,我也听过别人说书《三国演义》,可就是感觉比柳麻子差了些什么。” 中午,方临提前定好的,有浇了肉臊子的大肉面送来,说来也巧,这家铺子掌柜也是《三国演义》书迷,肉臊子浇得格外多,嗯,这次大伯、二伯,还有堂弟、堂姐堂妹,倒是不震惊了,毕竟已经震惊到有些麻木了。 吃好看好。 半下午时,一大家子人方才离去。 …… 出了茶馆,方母、田萱去集市买菜,方父、大伯方伯显、二伯方仲贵三人一行,方临带着方传辉、方赫、方草儿、方小小,各逛各的。 方家来府城已经差不多一年,许多习以为常的东西,在堂弟、堂姐堂妹却看来极为新奇,看得目不转睛,这种带着他们逛的体验倒也颇有趣味。 他也没有厚此薄彼,与上次带着方传辉、方玉玉一样,这次也买了许多小东西,如栗子、糖人、糖葫芦什么的。 方传辉来过一次,感受过一次这般的热情,还好;方赫、方草儿、方小小就非常不好意思,尤其是方草儿,想到自己是姐姐,还受到堂弟这么照顾,真是不好意思极了。 等他们傍晚回来。 欧家门口,欧夫子拉着欧夫人,在说着什么,看到他们打招呼,还为昨天的事道谢。 ‘这看样子,像是走出来了。’方临暗道。 等回家去,方母拿出一只拾掇好的鸡,说送去欧夫子家,给欧夫人补补身体。 ——街上有卖制好的烧鸡,但她总是喜欢自己做,说这样实惠。 方临去送了,欧夫子非要给钱,不然不要。 没一会儿,他出来打水,看到欧夫子在烧火做饭,灰头土脸,胡子上都是灰。 因为昨天的事嘛,欧夫人身体虚弱,在旁边指点,不时骂他笨,欧夫子笑呵呵也不反驳。 似是觉得被方临看到有些不好意思,欧夫子像是分辩,又像是解释说了句:“前半辈子都是她伺候我,怎么也轮到我伺候她,该的、该的!” 方临听着,笑了笑,回去。 …… 今晚,方家晚饭丰盛极了,一大盆清炖鸡、一大盆老鸭汤、一碗糖醋鱼、萝卜炒肉、烧牛肉、炒豆腐、香葱煎蛋、豆豉炒青辣椒、豆芽等等,这些素菜就不必提了。 大伯方伯显、方传辉,上次来过,还好些,知道方临家饭菜极好,不太奇怪。 方赫、方草儿、方小小却是瞪大眼睛,才知道昨天说的‘简单吃些’什么意思,今天这一不简单,就比他家过年还要丰盛得多了。 二伯方仲贵更是一直说:“这么多菜,太客气了!” “咱们这多人呐,都是大胃口,吃得完!吃得完!”方母却是说道。 ‘这是吃不吃得完的事情么?’ 二伯方仲贵看着方母脸上表情,的确没有一丝不情愿,知道是真心话,这才意识到,不仅是方临出息了,这个弟妹也变了。 从前,老方家四房也勾心斗角嘛,因为方父好面子,三房有时候会吃一点点亏,方母总是愁眉苦脸。 其实,这是环境不同,以前在小和村穷,一点点东西不得不争,更别说这么一顿好饭,自然肉疼。现在方家好过起来,顿顿这样吃都不算什么,方母那人,当自己有的时候,就一点也不小气了。 这么多人,没闲着的,端饭的端饭、端菜的端菜,忙来忙去。 方传辉不必说,大娘教得好;方赫嘛,读书吃了苦,在学堂小社会,长大成熟了不少;方草儿、方小小在家不受重视,什么活儿都做,习以为常。 当端菜时,方传辉、方赫、方草儿、方小小都感觉,菜肴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感觉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不是他们没出息,实在这么多好菜,只有在过年时才能看到,而现在距离过年,都有八九个月了。 尤其是二房这边,今年赋税沉重,又供给方赫读书,哪怕去的学堂相对便宜,不教四书五经,只教授识字、算术,对一个农人家庭,也极不容易了,二房这边,自家屋里好久都没见过荤腥了。 二伯方仲贵悄悄对方赫、方草儿、方小:“晓得你们想吃,可也不能做出一副饿相,不是在自己家里,吃饭时要收着些,不要夹好菜,好菜要等你们三叔、三娘喊了才能吃。特别是那些肉菜,不要用筷子去捞……” 方草儿、方小小早已习惯;方赫心中有一点点委屈,期待好多天,好好吃一顿的想法落空了,剩下的只有斯文。 这时,方母将盛菜剩下的一点鸡汤汤汁倒给小猫乖乖,这一幕,让大伯、二伯,还有堂弟、堂姐、堂妹都是震惊,尤其是方小小,感觉太浪费了,瞪着大眼睛,差点没忍住冲上去和小猫乖乖抢着吃。 小猫乖乖似乎也感受到了恶意,‘喵’地叫了一声,转过身子,屁股对着这边,将自己小碗挡在身后。 端好饭菜,坐下。 方父、方母都是招呼动筷子,大伯方伯显、方传辉还正常些,偶尔夹一次肉菜,二伯家这边,都是不夹,只对着萝卜、豆腐猛吃。 这时,方草儿、方小小吃着饭,竟意外发现,感觉萝卜菜的味道也十分鲜美——可不是么?家里经常吃没有油的‘红锅菜’,忽然吃到放了油的炒菜,味道自然不同。 她们心中都是生出这般想法:‘不要吃肉了,这萝卜、豆腐什么的,就蛮好吃!’ 方赫去学堂,在外读书不容易,吃得也不多么好,感觉也满足了。 于是,不停地招呼他们吃肉,可他们嘴上答应,说自己夹,但是就是不当真吃,一碗饭都吃了小半碗,还没吃一筷子肉。 方父、方母、方临、田萱看不过去,端起菜来,往他们碗里拨,有汤汁,还有不少肉。 这让他们推拒着,推拒不过,连连道谢。 方小小低着头,咬了一口鸡肉慢慢嚼着、品尝着,舍不得咽下,贪婪地想要将这种味道在嘴里多留一会儿,此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鸡肉真好吃,比萝卜菜还好吃。’ 好吃到什么地步?眼泪都出来了。不是感动,也不是想到小和村的苦,就是自然而然眼泪就流出来了。 “小小怎么还哭了?你爹娘对你不好,不要他们了,留下给三娘当闺女。”方母摸着她头打趣道。 噗!方小小笑得吐出了个鼻涕泡。 一桌人看到也都笑了。 方传辉看着这一幕,想起自己妹妹,府城与小和村对比,让他心中想法更为坚定,等在府城立足扎下根,要将家人都接过来。 吃过一碗,二伯方仲贵感觉有五六分饱,就停下:“我们吃饱了,伱们慢慢吃。”说着,他用脚在桌子底下碰了碰三个儿女,要他们莫要吃了。 方赫、方草儿、方小小都是跟着说饱了。 “没吃饱,没吃饱,都是自家人,还能不知道你们饭量么?”方母说着,抢过碗去盛饭。 方临也是说着:“是啊,都是自家的兄弟姐妹,客气什么?” 这次盛饭过来,方母直接拨了好多肉,才递给他们,又继续吃起来。 吃着说着,说起小和村这大半年发生的事情,老方家如何,宋家、白家矛盾,隔壁老陈家的人。 打开话匣子,又喝了些酒,大人渐渐放开,如方传辉、方赫、方草儿、方小小这些堂弟、堂姐、堂妹,也才跟着不再拘束。 吃了足足大半个时辰,这一顿晚饭,才在热热闹闹中结束。 …… (本章完) 第141章,再别 接下来几日,方临一家带着大伯、二伯、堂弟、堂姐、堂妹,在府城好好游逛,着实让他们开了眼界,感受到了一点来自府城的小小震撼。 哦,有一件事说来令方临颇感好笑,那天听了柳麻子说书《三国演义》第一回,方传辉、方赫、方草儿、方小小就入迷了,回来请他找了本书。 他本想着,拿给他们打发一些晚上无聊时间,没想到四人一看就入迷了,方传辉、方赫识字勉强,一些不认识的字连蒙带猜,如此也看得起劲儿,方草儿、方小小要方传辉、方赫边看边读给她们听,四人沉醉其中,如痴如醉,喊出去逛,都依依不舍。 不过也因此,四人对写出这本书的方临,更加崇拜,视作偶像,既有着同龄人的亲近,也因为这般成就,有着如对大人的尊敬、信赖。 说来,大伯方伯显、二伯方仲贵早就将方临视同大人打交道了。 另外,大伯、二伯、堂弟、堂姐、堂妹,另一个最大感受就是饭食,比他们在小和村何止高了一个档次,真切感受到三房不同了,真的天翻地覆的不同了。 …… 这日,清欢小居的谷玉燕、师文君来,说的是《三国演义》戏剧改编的事。 二女之漂亮,让当时在场的方传辉、方赫、方草儿、方小小都自惭形秽,不敢抬头对视眼睛,倒是她们爱屋及乌,给四人送了香囊作见面礼。 戏台上,刘备派来信使,关羽看书毕,大哭曰:“某非不愿寻兄,奈不知所在,安肯吐富贵而背旧盟乎?”又曰:“人生天地间,无终始者,非君子也。吾来时明白,去时不可不明白……吾宁死,岂肯留于此?” 万众瞩目中,这一日终于到来,演出街道看众塞得满满当当。 蒲知府出面,也没吊胃口,只说了两句就宣布开始。 四处一片叫好声。 说实话,这次来到府城,给他们最大震撼,不是物质基础上的,而是精神上的,与府城相比,小和村精神上真的就好似一片荒漠,也唯有方临的去信算是仅有的一扇窗口。 ‘我还是低估了,烟火戏中,烟火与戏剧巧妙融合,已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纵使以方临的眼光,也感受到了震撼之意,不仅是烟火融入,还有观众参与,这种超前的互动模式令人耳目一新。 …… 其实,这也是因为时代背景,资本主义萌芽,思想渐渐开放,淮安府城也是江淮之地开放最前沿,这种极致对比才会让他们有这种感觉。 最后,轰隆隆声音中,烟火冲天而起,到了半空,射上去的弹药暗藏水匿,烟火散溅之时,水花四溅,雨滴弥天。这般环境中,关羽护送甘夫人离开,没入雨幕,成功离去。 她实在想象不出让烟火演戏的场景,不过府城神奇,倒也愿意相信这种可能,大概类同与‘府城月亮圆,空气香甜,因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想法。 ‘过五关斩六将’本就是三国中诠释关羽‘义’的经典情节,城中看过听过《三国演义》的,只要有时间都是打算届时去看看,对了,有一点最有意思的是,对此热情最高的竟然是帮派混混。 戏台上,关羽斩颜良,诛文丑……打斗场景中,人与烟火相融,情与景结合,喧闹的烟火飞舞之下,龙腾凤舞,流星逐月,如梦如幻。 “应该还是人演戏,只是利用烟火烘托气氛,营造氛围。”他这么说道。 这还是他两世为人,见多识广,别人就更不必说。 …… 当关羽封赐金银,美女十人,留于内室,留印悬于堂上,护送着甘夫人等离去。 “自然不是。”方临哑然失笑,虽然没看过烟火戏,但也知道‘让烟火演戏’不可能。别说这个时代,就是前世,也很难达到让烟火演戏的程度。就算能做到,要多少成本? 大人自控力还好,渐渐走出,如方传辉、方赫、方草儿、方小小却都还在回想,没有说话。 “是啊,我方才还冲上去,跟着打倒个小兵。”大伯方伯显笑着道。 沿途设置了五个分戏台,关羽过五关斩六将,一城一城打过去,这时群众也已经完全融入戏中,作为随军参战的一员,跟着关羽与敌将酣战,个个面红耳赤,情绪高涨…… 今日不仅是‘过五关斩六将’,实际上讲,乃是两回,一回‘袁本初败兵折将,关云长挂印封金’,一回‘美髯公千里走单骑,汉寿侯五关斩六将’。 看过戏后,方临一家和大伯家、二伯家等人回去途中,还仍沉浸在这种震撼中。 “好!” 谷玉燕、师文君也没多坐,匆匆来,匆匆去。 不说如大伯方伯显、二伯方仲贵、方传辉、方赫、方草儿、方小小等乡下来的,就是府城大多数人,何曾见过这般阵仗?看着目不转睛,全身心投入。 这一出戏剧至此落幕,让不知道多少观众还沉浸其中,久久难以走出。 这时,烟火升起,云雾为主,隐隐夹杂着烟火,制造出奔雷之声,伴随着轰隆隆声响,霎时阴云密布、雷雨前夕,似乎预示去程艰难。 等二女走了,方小小问:“临子哥哥,什么叫烟火戏啊?是让烟火演戏吗?” 二伯方仲贵也是接话:“也是临子书写得好。” 事实上的确如此,这个时代,烟火技术已臻化境,达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能够自如的掌握烟火各种形状和样式,因而衍生出了一种新的烟火玩法——烟火戏。 “这一回目也有这一回目的好处,到时百姓同看,参与进来,定然热闹非凡。” 看众一颗心跟着揪起,当关羽闯关,群众也跟着加入进来,场面带动起来,跟拍戏似的,浩浩荡荡。 到了这个份上,进入高潮,整个全场为之沸腾。戏与现实模糊,看众融入进去,人生如戏?人在戏中?已无法分辨。 谷玉燕、师文君过来告知,方临算是最早知道的一批了,等一日后,这个消息才在城中传开,不知吊足了多少人期待。 “这烟火戏,就是不一样,看着上头。”方父感叹。 “多谢二位姑娘告知,既如此,我到时一定去看。” “方公子的《三国演义》第一部,适合改编烟火戏的曲目不多,本来打算的是‘美人计’那一章回,可知府大人说是太过曲高和寡,不如换成‘过五关斩六将’,让百姓都来看,与民同乐。” 不过也不仅仅是如此,只有来日方临看了才知道,他还是低估了这个时代人们的创造力。 种种铺垫,即将进入高潮。 无关阶层,无关饱读诗书或者目不识丁,也无关什么高雅还是通俗,就在这一刻,《三国演义》与戏剧结合,这种史诗巨著与巅峰艺术形式碰撞产生的火花,所彰显出的文化魅力,让所有人忘却身份,如痴如狂,如癫似疯。 当关羽挂印封金,带着一干将领往台下走,台下观众也跟在队伍中,随军出征。在观众簇拥下,关羽骑真马、乘真车,沿着街道向前……周遭更是烟火不断,硝烟滚滚,烘托出宏大的战争氛围。 …… 看过了烟火戏,书肆分店将要营业,大伯方伯显、二伯方仲贵也提出要离开了。 临行前一晚,方临一家自是又做了极丰盛的好饭,有酒有肉。 “临子。”二伯方仲贵给方临倒酒:“难为你打拼不容易,有点产业,还记着堂弟们,或许这对你不算什么,但对赫子他们来说,就是改了一辈子的命,我在这里给你道谢了。” 大伯方伯显也是端起碗:“大伯嘴笨,也不会说什么话,我也替传辉谢谢临子你了。” 方传辉、方赫两个当事人亦是站起来,跟着端起碗。 “使不得,大伯、二伯,传辉、赫子都是自家兄弟,相比外人,自然是自家人更信得过。” 方临说着起身,喝了酒,又说道:“大伯、二伯放心,我会看顾着些传辉、赫子,店里有住的地方,附近也有租的房,有事去轩墨斋找我也行,来这边找爹娘也行。” 分店铺子有大通铺,方传辉、方赫平时能也能睡,但有一个更私人的地方不更方便么?方临就帮两人找了个地方,那里距离两家分店都不算太远,两间房,一间睡的房间,一间厨房,这个租房的钱是大伯、二伯抢着付的,他倒也没有坚持,越俎代庖。 ——给了方传辉、方赫书肆活计,已经是不小情分,又帮着找到这处极有性价比的房子,若再帮着付房租……一次性帮太多,容易让人觉得理所应当,再者,大伯家、二伯家也不缺这两个钱,救急不救穷啊! “临子,你考虑得周到。”二伯方仲贵说着,又看向方父、方母:“三弟、弟媳,以前小和村我家……是我做的差了,我在这里给你们赔罪。” “二哥说的哪里话?” “是啊,都过去了,也没放在心上。” 临别的背景,再加上这番坦诚交流,心对心,让饭间的氛围更加融洽无间。 方草儿、方小小也是说着。 “三叔、三娘,这些天麻烦你们了,天天跟过年似的。” “对呀,听说书、看烟火戏,临子哥哥还带我们买了好多吃的……府城比玉玉姐说的还好,回村里我给妞妞、丫丫、秀秀说,她们一定都会羡慕我哩!” 方临摸摸方小小脑袋,对二伯方仲贵说道:“将来世道,指不定怎么变呢,草儿姐、小小都是聪明能干,二伯您也别轻视了她们。” 现在只是走出第一步,赚了第一桶金,勉强算是迈入小资本家门槛,等再积蓄一二三年,将来生意做大,开厂、办船队。如纺织厂等等,还是要掺入一些本家人更安心,某种程度上说,小和村是他的一个人才储备。 二伯方仲贵是聪明人,听出了言外之意。 他当即就决定,以后对两个女儿更重视些,更好些,原本,已经在考虑方草儿亲事,现在却打算和大女儿商量一下,看她的意思,往后推推,不然,将来真遇到来城里机会,被夫家绊着就不好了。 吃了好久,这一顿饭才散去,大伯、二伯等人去客栈。 …… 客栈。 二伯方仲贵、方赫父子俩,一个房间。 “赫子,来了府城也有些日子,你看府城如何?”方仲贵问道。 “好,感觉哪都好。”方赫说着:“多亏堂哥,能来到府城,不然留在小和村,没见过外面,感觉一辈子都白活了。” “是啊,到了府城,才知道外面啥样,在村里不行,看着安稳,其实一辈子也就那样了。” 方仲贵感叹:“而且,这世道啊,到处受灾的,别地受灾,赋税就压到咱们这边,地里刨食终究是苦啊!爹是不成了,就盼着伱能走出来,在府城留下。” “你堂哥厉害,跟着好好干。” 说实话,来府城之前,他已经尽可能高估方临,但来府城后所见所闻,发现还是低估了,不仅是事业方面,还有待人处事种种,滴水不漏,都觉得看不透。 “我记住了,爹。” “还有一些事情叮嘱你。” 方仲贵认真盯着儿子眼睛,嘱咐道:“千万别想着是亲戚,就想占便宜,自己能解决的自己解决,不遇到什么天大的急事,不要去找你堂哥。去找帮忙,也不要占便宜,帮你办事,不能让人家垫钱,事后上门感谢,去买些东西看你三叔、三娘。” 他语重心长道:“若是你只占便宜,没一点点感恩回报的心思,你三叔老实,或许不会说什么;你三娘是刀子嘴、豆腐心的性格,最多也就嘴上说两句。但你堂哥那人,第一次占便宜,或许不会说什么;第二次占便宜,就会疏远你;若是有第三次,就会给你挖坑,让你加倍吐出来。千万记住了,一定不要仗着亲戚关系,不知道分寸。” 方赫也是读了快一年书的,经历了学堂的小社会,也不是从前傻乎乎、爱面子的孩子心性了,听了慎重点头:“爹,这些我都记住了。” …… 大伯方伯显、方传辉也在说这事。 “踏踏实实干活,听你堂哥的。” “知道了,爹,我会好好干的,将来,争取将大哥、妹妹,还有你们都接过来。” “你有这个心就行了,府城看着好,可哪是那么容易的?也就是临子在前面挡着,你们才能安稳做活。” 方伯显只是老实,却也从来不是笨人,交代着儿子:“你是个机灵聪明的,可再聪明,能比得过你堂哥?跟着临子,放下聪明,吃亏受累些,都不要计较,临子总不会真让你吃亏的,就是一时吃亏,过后也都会给你补回来……临子那人,就不是坑自家人的品性。” 他不懂太多,却知道一个朴素的道理,认定了一个人能打交道,就实心实意好好处,总吃不了大亏。 方传辉没想到,自家一惯闷葫芦性格的爹,竟能说出这般大道理,从中感受到了浓浓的关爱,点头道:“爹,我记住了。” …… 次日,方临一家,还有留下的方传辉、方赫去给大伯方伯显、二伯方仲贵、方草儿、方小小送别。 方临一家自不会让他们空手回去,大包小包的,不仅是给他们的,还有不少是买给老方家其余人的礼物,还联络了靠谱的商队,付过了路钱。 “路上小心!” “到了小和村来封信报平安。” “最下面的包裹里,有给草儿、小小的钱。” …… 送出城外,挥手送别大伯方伯显、二伯方仲贵、方草儿、方小小,目送他们跟着商队远去。 匆匆相聚,匆匆分别,已不是第一次了,方临一家好多了,反倒是方传辉、方赫,离开家人,孤身在外,一时有些忐忑。 “别想家,就把三叔这边当成家,常过来。” “是啊,今年过年也没几个月了,到时看看有空回去不?就是今年不回,明后年也总该回去一次的,到时一起……” 如今方临一家有钱,不计较什么路费,也别说小和村远,道阻且艰,逃荒有逃荒的难法,赶路有赶路的累法,但只要给足了钱,路上都能变成享受。 收拾伤感,一同回城,还要面对生活,天际的朝阳徐徐升起,这又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 (本章完) 第142章,香露 随着大伯、二伯、方草儿、方小小离去,方临将重心重新放回书肆。烟火戏‘过五关斩六将’演出后,带来的影响,让《三国演义》稍稍冷却的热潮再度变得火热。 趁着这个趋势,两家装修好的分店预备开业。 广福斜街,这边分店刘洪儒是掌柜,方临带着方传辉过来。 刘洪儒一见面,就在催稿:“方兄,《三国演义》第二部如何了?写到第几章回了?” “在写了,在写了。” 方临都有些怕见刘洪儒了,每次见面都被问,这人真是书痴——也对,不是书痴,谁会想着过来做工,就为天天对作者当面催稿啊? 他也不谈写到第几章回,赶忙岔开话题,介绍方传辉。 刘洪儒是书痴不假,为人处世却是不差,一听姓方,顿时心里有底,知道大概是方临亲戚,和颜悦色安排差事。 店中其他三个伙计,西巷胡同附近找来的,也对方传辉格外高看一眼。 总之,方临的两家分店砍瓜切菜般击败墨香馆、千藏屋,让淮安府城书商界人人自危,都是紧张盯着方临下一步动作,如果方临真的继续扩大开分店,纵使畏惧蒲知府,他们也要联合起来了,不然逐个击破就是等死。 方临这一收敛,书商界又请人过来试探,得到准信儿不再扩张开分店,他们顿时就安心了,大家又成了好朋友,毕竟,方临进来书商界,但因为带来《三国演义》,其实是将市场做大了的,他们也沾了些光。 不过就在这时,方临停下了,没再继续开分店,两家分店,一共三个铺子,对将来《三国演义》第二部发售就足够了,不会再受店面限制,影响出货效率。 他是想挣钱不假,却也没想垄断淮安府城书商界,自己吃肉,不让人家喝口汤,兔子急了还要咬人呐!和那么多人结仇,也是不小的力量,反噬起来还真未必能承受。 在两家分店开业同日,墨香馆、千藏屋两家书肆同日开始了优惠活动,针对谁不言而喻。 “乡试共分三场,每一场考三日,须提前一日入场。” 在通俗风潮到来后,书肆市场已经进入快节奏的新时代,还拿老一套眼光、经验刻舟求剑,不是大错特错么? 真正是:大人,时代变了! 一时间,淮安府城书商界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他们是真怕了!方临在广福斜街、烟袋斜街开两家分店,就能抢走墨香馆、千藏屋大半顾客,若是在他们书肆不远处也开一家分店,岂不是说,也能抢走他们大半顾客? 要知道,方临《三国演义》第二部还没出来啊! 若是方临在城中四处开分店,现有书肆周围都开一家,到时再搭配《三国演义》第二三四部,疯狂抢客人,他们都不敢想象那种场面,怕不是整个淮安府城的书肆市场都要被方临一家垄断! 印刷坊也有着不安,虽说书肆总要采购书,挣谁的钱不是挣,话是这么個话,可一旦下游被垄断,他们上游不就要受你辖制了么?到时候,万一方临再开始开印刷坊,那可就……真正是整顿书商界了。 …… “行。”方临知道这事躲不过,答应下来。 说实话,他们和从前的刘掌柜一样,犯了经验主义错误。 可方临的背景,《三国演义》序言明晃晃写着呢!还有书香阁的洪家兄弟作为前车之鉴,杀猴儆鸡,后台都被打掉了,没法子,背景比不过,两家不敢玩阴的,也只能老老实实商业竞争。 “有一件事情,开业后,还要方兄过来坐镇两日,毕竟,你是店中招牌么?”刘洪儒道。 至于这次受到影响的墨香馆、千藏屋,那不重要,为了大家挡刀,大家会记住他们的。 可这般反抗很是无力。 烟火戏再度带热《三国演义》的背景下,方临轮流坐镇两家分店,打出《三国演义》正版名头;两家分店店中装修,简约美观,跨时代美学的降维打击;统一模式,店中人员高质量的服务素质……摧枯拉朽打败了两家书肆,从他们口中抢走许多顾客,让两家铺子近来都明显冷清不少。 城中其他书肆掌柜本来还在隔岸观火,看笑话,这时也被吓了一跳。按照他们从前经验,本以为方临一方名声大;墨香馆、千藏屋一方老字号,有着老顾客,能斗个旗鼓相当。如此纠缠下,也能让方临绊住精力,没工夫继续扩大开分店,可没想到,墨香馆、千藏屋这么不中用,一波都没撑住,就干脆利落倒下了。 …… 广福斜街、烟袋斜街两家分店,其实隔着一两条街道是有墨香馆、千藏屋两家书肆的,这也算是触动了既得利益阶层,若是一般人恐怕还真不好做生意,人家什么阴招都用上来了。 随后,又将方赫送到烟袋斜街的分店,选了良辰吉日两家分店开业。 ——这也不是城中书商天真,方临说什么他们就信了,这个时代要讲信誉的,都在淮安府城地盘上混,不可能说动不动就润走了,出尔反尔那是真会没得混的。食言而肥,只会让人家师出有名,甚至,己方蒲知府、董秀才、徐阔老、刘掌柜说不得都会有意见。 时间一晃过去,乡试日子终于到了。 方临、董父、董母相送董祖诰,在秋风飒飒中,来到城中东南的贡院。 到了贡院门前,顿时能感受到,一股紧张氛围弥漫开来,这不仅是考前对考试的敬畏和恐慌,更有周围环伺军队带来的压迫。 这些军队是从督抚处调拨而来,在贡院前站了两队,门口又有四人,两人守门,两人搜查。考场内东西两侧还各设有四个瞭望塔,皆有士兵。一个个士兵带刀持枪,神色肃然,不怒自威。可以说,在这些杀神似的士兵环伺下,说一点都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三通鼓后,贡院前排好队的秀才陆续往前走,每一位入门前,都要把衣服解开,等待检查。监察十分仔细,从头发到脚底,一寸一寸往下查,哪里都不会放过。这个过程极慢,按方临估算,全部过去,大概要持续数个时辰。 “也亏得今日天公作美,秋高气爽,不热不冷,想我第一年乡试,碰到天气尚热,在太阳底下站上几个时辰,有些年纪大些都险些站晕了。”董祖诰感叹道。 “第二次也不好,我记得那次天气转冷,解开衣服待检时,能冻得牙齿发抖。”董父说着。 “上次天气还好,不冷不热,就是你分到了茅房旁边……”董母也是说着。 “总不能次次都走背字,这次怎么也该轮到董兄好运了。”方临笑道。 “也是,乡试这种东西,的确还需要一点运气。爹、娘、方兄,我去了。”董祖诰告辞,准备去排队。 “去吧,保重!” “我儿好好考!” “我在此预祝董兄桂榜有名了。” “爹娘放心,方兄,承你吉言了。”董祖诰答应着,过去了。 排队检查,一炷香后,方临、董父、董母目送董祖诰进入,随后不多时,轰的一声,贡院门关闭,锁院了。 …… 董祖诰受检进去,轻车熟路上前。 这里成千上万号房,一间挨着一间,每间均是独立的,高六尺,深四尺,宽三尺,里面设又上下两块木板,上块木板作为几案,下块当作凳子。等到了晚上,将上块木板取下,与下块合并,当床铺。 每个考生都有号码,按照号码寻房,倒是不需要争抢。 “这次运气不错,号房在中间。”董祖诰检查一番,不仅号房位置不错,自己号房也没有破漏之处,暗暗感叹自己好运:“说来也是,自从遇到方兄,运气就没差过,方兄是我的贵人啊!” 号房两端是茅房,若是运气不好,抽到两端的号房,那真是糟糕透了。若是再天气稍热,旁边茅房里更是滚滚恶臭,如果还能定下心神,安心做文章,那真是心态强大。曾有乡试,天气酷热,考生被恶臭熏了三天,头晕眼花,胸闷气短,三场下来,不仅没有考中,还大病了一场。 不仅是热,冷也不行,还要担心下雨,有的号房有着破漏,下雨自己淋些倒是小事,污了试卷才是欲哭无泪。因而,有经验的考生都会预备油布,号房有着破漏油布挡雨,没有破漏就挂在号房前面,是时,风中数千上万块颜色各异的布随风飘扬,也是蔚为壮观。 总之,乡试不仅仅是考场之内的事情,还有一部分运气成份,以及经验准备。 “自助者天助,这次天都在助我,岂有不中之理?”董祖诰放下东西,信心振奋。 …… 随着乡试开始,全城人目光集中过来,不知道多少人祈祷接下来的时日有一个好天气。 可第一日下午,天就阴沉阴的了,还刮起了风。 方临挂念着贡院中的董祖诰,写着《三国演义》第二部的稿子,有些心不在焉,没心情,傍晚与田萱一同回去。 回到西巷胡同,阴沉沉的天空下,刮着风,欧夫人形单影只坐在桂花树下,似是在发呆,走进些,才听到她在哼唱着什么。 仔细一听,才发现原来是《四郎探母》:“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 这一年间,方临、田萱经常听戏,很容就分辨出来,听到后,都是莫名心中一酸。 此刻,方临好似体会了欧夫人心中的愁苦:身有病痛,痛不欲生,却不能死,要为活着的人,继续痛苦活着;身体有着异味,为了尊严,避着人无法交流……身心受到双重折磨。 “欧夫人,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坐着?外面凉。” “是啊,夫子呢?” “他啊,听说有个大夫很有名,去找去了,我都说了,看了多少大夫了,没用……他不听,我在等他哩!” “回去等吧,这刮风了,您身体吹不得风。” “哎!” 方临、田萱将欧夫人扶进屋。 等从欧家出来,田萱说着:“临弟,我感觉欧夫人好可怜。” “是啊!” 方临附和着,心中忽而生起一个念头:‘我不懂医术,无法减轻欧夫人身体上的痛苦,不过,寻个遮掩味道的法子,让欧夫人活得有尊严些却似乎不是不能做到。’ 他想起七夕宴席上,谷玉燕、师文君说的桂花香油、百合香油。 ‘桂花香油、百合香油制作费事,留香效果也不佳。如果说更适合的,其实是香水,而香水留香重要成分是酒精。’ 这个时代酒的度数,百姓喝的酒水普遍在一二十度,达到五十度的高度酒也有,不过只限于贵人享用,但方临却有信心,凭借蒸馏等等手段,弄出八九十度的酒精,制作香水。 …… 这晚上雨没下下来,城中许多人揪着的一颗心放下,方临有了尝试制作香水的念头,分散注意,也对乡试关注少了些。 他去清欢小居找谷玉燕、师文君,详细询问桂花精油、百合精油等等做法,记录作为资料参考。 因为有空闲,又不缺钱,找人打造窄口长颈瓷瓶,制作装置提纯酒精,又收集桂花等等,蒸馏、压榨、萃取…… 六七日后,还真做出来了自己版本的香水,其质晶莹,方临没叫它香水,入乡随俗,按照这个时代叫法称为香露。 ‘这第一版的香露试验品,给欧夫人、萱姐、娘个惊喜,让她们试试,后续再调整优化。’方临想道。 说是‘试验品’,其实完全纯天然,没什么乱七八糟添加剂,绝对无毒无害,最多就是香气浓淡,持续时间,种种性状可能不太稳定。 “萱姐,给你看个好东西。”方临拿着一小瓶香露去找田萱。 “好香呀!这是桂花香油?”田萱打开嗅了嗅,脸上满是惊喜,显然很是喜欢。 只能说,女人对这种香香的东西,完全没有抵抗力。 这也很容易理解,若是男人,你骂他一句臭男人,对方大可一笑了之,甚至还有人为之骄傲的,可如果是女人被说臭,那可就是了不得的大事。 看到田萱高兴,收到正向反馈,方临也更高兴了些,感觉这些天折腾耗费的精力都不算什么了,说道:“不是香油,是香露,算是香油的改良吧,比起桂花香油,它的留香效果应该更好一些。” 田萱倒了一点点在手上,脸蛋、脖颈处抹了下,问:“香不香?” “香。”方临将她拥入怀里,埋在秀美脖颈深吸了口气。 “咯咯!”田萱痒痒地笑出声来。 …… 当天回去,方临就将香露送给了欧夫人,欧夫人极为高兴,对她来说,身体上的痛苦可以忍受,更难熬的其实是精神上。 欧夫人说要给钱,方临自然不会收,只说自己做的,就如家中做了什么吃食一般,拿过来送些。 再下一个体验的是方母,方母嘴上说着瞎折腾、浪费钱,却还是高高兴兴拿了。 …… 方临本以为,要等三五日,才能收到第一批使用反馈。 可没想到,过两日回来,一群街坊大婶、嫂子找过来,支支吾吾说想要香露,还说可以花钱买。 原来,方母嘴上说着方临瞎折腾、浪费钱,出去却忍不住炫耀,说自己儿子做的香露,还大方让她们试用。 这一下就不得了了。 这些街坊大婶、嫂子抹了点香露,发现晚上回去,家里男人重振雄风。特别是陆家媳妇,发现自家丈夫当晚交了四次,整整四次啊,都三四十岁的人,交了四次,什么概念?那真是老树开新花,天雷勾地火,旱田遇甘霖…… 这不?哪怕不久前,因为欧夫人的事情,被骂了一通,她还是拉下脸来找上门了。 方母将方临悄悄拉到一边,说了原委,方临顿时哭笑不得:‘合着,这是将我的香露当成壮阳药了呗?’ …… (本章完) 第143章,结义 面对这些街坊大婶、嫂子,方临道:“钱就不必了,各位婶婶、嫂子用过,给我反馈些意见就可以了。” 这一版本香露只是初代产业,质量不稳定,正要人试用,每人拇指大小一小瓶,就当是免费的产品测试员了。 不要钱就如愿以偿,这些街坊大婶、嫂子自然都是说着好听话。 “临子真大方!” “放心,嫂子用了,一定告诉你好坏。” “今晚有福了……不是,我是说,方嫂子,你有临子这么个儿子,可真是有福气啊!” …… 等街坊大婶、嫂子走了。 “那啥,临子饿了吧?我去做饭了!”方母似乎因为自己炫耀,招惹来这么多婶婶、嫂子有些心虚,留下这么一句,扭头就进了厨房。 田萱掩嘴笑了笑,跟去了。 “喵!”这时,小猫乖乖摇头晃脑过来,对着方临左闻闻、右嗅嗅,仰头叫着。 “怎么,你也想要啊?” 方临知道猫儿嗅觉敏锐,以免刺激,没敢给它涂抹酒精调制的香露,只是取了些萃取桂花的精油,还是上面颜色浅淡如水的部分,给它抹了一点点。 果然,小猫乖乖看着没什么刺激,似乎还挺喜欢。 等过一会儿出去打水,好家伙,还发现小猫乖乖拐带了两只胡同口别人家的小母猫,仰着脑袋,任凭它们在身边闻闻嗅嗅,臭美极了。 “好你个渣猫啊,一点没有我这个主人风格!”方临瞧着挺可气,打水回去,将它提溜着脖子,顺带拎回去了。 “喵喵!”小猫乖乖被拎着,挺直着身子,还一边叫着,一边挥舞爪爪,似乎是和一妻一妾道别呐! …… 没两日,这些大婶、嫂子就反应了不少问题,香露上下部分浓淡不一问题;香气留存时间长短不一问题;每次倾倒剂量不好掌握问题…… 方临一一记录,能调整优化的就去做,不能解决的就暂且搁置。 他因此改良出第二版香露,这次,托人送给清欢小居谷玉燕、师文君一人一瓶,毕竟对方告知桂花精油、百合精油详细制作方法,给了许多参考,以此回礼也算聊表感谢。 “我制作香露的初衷,只是因为欧夫人,后续暂不准备上马香露生意。” 方临和蒲知府的关系,其实有些微妙,算是利益团体,但绑定地不是那么彻底,在书肆上,蒲知府为了名可能会更用心一些,搁作香露生意就未必会倾尽全力支持,这种情况下,香露生意守不守得住是一个问题,固然可以请蒲知府穿针引线,拉上其他权贵,但贸然出手,知人知面不知心,不知道这般是否会引狼入室,再者,让出去份额多少,多了太亏,少了人家不满意,此中种种也实在勾心斗角。 与其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还不如深耕书肆,在通俗方面深入开发,所得利润,也未必比勾心斗角吃上一小块的香露生意来得少。 相比香露技术门槛,容易抢夺,写通俗这种事情,只看才华,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写得好,别人高看一眼,也就狂赚那么一波,不会太过引人羡慕嫉妒眼红,才华这种东西,也夺不走。 再者,许多达官贵人还是方临书迷,巴不得他多写几本好书,这方面挣他们的钱,那真是一個愿打一个愿挨。 “书肆刚开了个头,倒也不必又要立刻涉猎香露生意……什么都想做,摊子铺得太大,得罪人也会越多,不深入挖掘,每样浅浅涉及,根基极浅,那般只会害了自己。” 就如一棵树,不深深扎根,只浮于表面,追求根系的笼罩范围,外表看去枝繁叶茂,但只要大风一吹就会倒下。 “香露技术,就先作为储备底牌,将来更进一步时,作为大资本家的拳头产品,或者合作共享利益,绑定重要利益团体……看后续情况,因势利导吧!” 方临并没有被眼前的一点点成就冲昏头脑,仍是踏实,一步一个脚印,默默深耕积累,为下一阶段从小资本家到大资本家的跃迁积蓄力量。 …… 清欢小居。 方临送来的新版香露,谷玉燕、师文君收到,都是惊喜。 “早前几日方公子来问,没想到这么快就做出来了。”师文君打开小瓶,桂花香气弥漫,清而不腻,看向瓶中香露:“比起桂花香油,晶莹剔透,如霜似露,其中似并未添加香油,也不知留香如何。” “试试不就知道了?”谷玉燕倒出一点点,在手腕处涂抹。 这也就是对方临极信任了,若是其他人送来的东西,她断不敢如此,不然肌肤瘙痒溃烂,简直哭都没地方哭。 师文君也是试用了些。 二女本以为,方临送来的香露,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毕竟看着那么晶莹,留香效果想来也会差许多,可真正用起来却十分令人惊讶,比起桂花香油、百合香油,这香露留香效果竟然更好,从前桂花香油香气半日就淡了,可这桂花香露香气持续一日还未散去。 甚至,相较桂花香油,她们更喜欢桂花香露,质如露水,幽远清益,相较之下前者的香气就稍显浓腻了。 一天下来,二女深受震撼。 “一首《临江仙》、一部《三国演义》,方公子羞煞了多少男儿,没想到,方公子不仅在诗文上才华绝世,于奇巧一道上也世间罕见。”师文君如是说着,心中对方临生出难以遏制的好奇。 “是呀!”谷玉燕小心看着自己的一小瓶桂花香露,爱不释手:“可惜这么些,用完就没了。” “所以,”师文君调笑:“这就是今日蝶儿妹妹来借,你舍不得方公子的桂花香露,只将以往宝贝的桂花香油大方相送的原因?” “哼,姐姐这是暗讽我小气么?好,我小气,姐姐大方,我拿桂花香油换姐姐的桂花香露?” “不换。” “看吧,姐姐不也宝贝着么?” 谷玉燕苦恼:“唉,用过方公子的桂花香露,以后再难用桂花香油、百合香油了,可又不要意思空口向方公子讨要,若是能帮上方公子什么忙就好了。就是《三国演义》第二部,到时不愁卖,去买一百本也算不得什么人情了。” “是呢!”师文君同样愁闷,自己也想要桂花香露呀! 她忽然很是羡慕田萱,有那般良人举案齐眉,生活绝无枯燥乏味,苦中都是作乐,更别说,想要多少桂花香露,都会有哩! …… 方临还不知道,谷玉燕、师文君二女被香露勾动,想着法子要给他帮忙,换取香露……今日,他去接董祖诰了,是的,乡试终于考完了。 贡院外接董祖诰出来,对方面容都似乎粗犷许多,再见大笑抱了一下,回去洗澡,换了身清爽衣服,和董父董母说了一声,出门吃饭。 方临请客为董祖诰接风洗尘,早就在城中有名酒楼清云馆订下位置。 二人过来,酒菜很快一一上了,不仅有清云馆的名菜蟠龙,还有:火腿、鲈鱼、海鲜蛤蜊…… 却说这名菜蟠龙,原来是用鸡蛋、面粉调制的蛋皮,里面的馅是白膘肉、精肉、鱼肉剁成的肉泥,那蛋皮一个一个包好,做成蛋筒状,蒸熟后,切成片,一片一片地放在盘中,摆作龙状,再蒸,熟了之后红黄相间,宛若真龙,色香味俱全。 “好一道蟠龙,真是馋死我了,方兄你不知道,在号房只能吃些咸蛋、干粮……” 董祖诰似乎发挥不错,心情挺好,说着突然惊讶瞪大眼睛:“这道菜是……带骨鲍螺?方兄,你竟然连这道菜都订上了?” 所谓‘带骨鲍螺’,此螺非螺,乃是奶酪做成螺状的一种点心,清云馆产量极少,根本不是贵的问题,每天做出份额达官贵人都不够分,来店里也吃不到,提前订都吃不到。 “带骨鲍螺?” 方临也听过此菜名头,想点却没能点不上,请小二来询问是否上错,小二说是没错,请来清云馆樊掌柜过来。 “方公子,这是特意为您留着的一份。” 樊掌柜生怕方临小瞧此菜的珍贵,诉说道:“带骨鲍螺的奶酪,为了保证奶酪的纯正口感,我在后面专门养了头奶牛,每天用秘法喂养,照料无微不至,只为不负期望,能挤出纯正的好奶。 到了可以挤奶的时候,为了保证奶的纯正,也是有讲究的,得在晚上挤。提着灯挤奶,挤出来放在盆里,隔一夜,第二天一早,表面上泛起了乳花,有乳花的好奶才能用,然后用浅锅煮,住了后过滤一遍,加入兰雪汁,再反复煮……” 董祖诰在旁解说:“所谓兰雪汁,特殊茶叶制成,往清妃白瓷碗中一倒,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雪芽得其色,而未得其气……此茶也珍贵无比。” “董公子是懂行的。”樊掌柜说着:“制成奶酪,有言曰‘玉液珠胶,雪腴霜腻,吹气胜兰,沁人肺腑,自是天供’,只有这般的奶酪,才能最终制作成带骨鲍螺。” “听说,清云馆的带骨鲍螺在城中一份数十两银子,还有价无市,买不到。”董祖诰点出道。 “这……如此之珍贵,倒不好收了。”方临微微皱眉,不知道对方意图,这东西还真不敢要了。 “不不不,请方公子务必收下。”樊掌柜说出来意:“我是方公子书迷,爱煞了《三国演义》这书,烟火戏‘过五关斩六将’都是重复看了三遍,每一遍都是感动不已……只是想求购一本方公子留名的《三国演义》书稿原本。” 方临哭笑不得,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儿,合着是为了这个?既然是能做、又能做得到的事,收下这菜倒也没有心理负担了。 他想了一下,道:“《三国演义》第一部书稿,原稿已给了蒲知府,第二部发售之后,倒是可以赠予樊掌柜。” “多谢!多谢!”樊掌柜得此承诺,喜不自禁,给方临、董祖诰免了单,又说今后过来吃饭,一律免费。 他并不认为自己亏了,一本《三国演义》原稿,珍藏作为传家宝,多年之后,必是无价之宝,只看看《兰亭集序》就知道了。 等樊掌柜去了,董祖诰抚掌笑道:“哈哈,没想到清云馆掌柜都是方兄书迷。依我看,等将来《三国演义》一书传遍天下,方兄或可也凭此免费吃遍天下了,真是令人羡煞了也!” “董兄羡慕什么?如今,我到哪里,都有催稿《三国演义》第二部的,就像是被人催债一样。”方临苦笑说着,将‘带骨鲍螺’与董祖诰分了。 “说来,这‘带骨鲍螺’我也还从未吃过,今日倒是沾方兄的光了。”董祖诰品尝着,眼睛一亮。 方临也是吃着,感觉入口即化,那般滋味让人瞬间怔住,等不知不觉吃完,却又忘记方才是何滋味了,只能记得人间至味。 吃着美食,喝着酒,出考场的日子,今日,董祖诰很是高兴。 “说来,方兄是我的贵人啊,自瓮堂相遇,否极泰来,粪便生意、斗倒卓三爷、书肆生意……再到如今乡试,一桩桩,一件件,运气极好。” 董祖诰说着:“我有感觉,这次大概能中,若是得中,那就占下城中全部粪便生意……明年春天会试,说不得一鼓作气,得一进士!” “那就提前恭喜董兄了。不过,董兄说我是你贵人,董兄何尝不是我的贵人?” 方临说着:“若不是遇到董兄,说不得,我如今尚在蹉跎,真要说来,我们二人也是互相成就。” 两人喝着酒,半醉醺然之时,董祖诰突然提出结义。 “好啊,如此快事,怎能不应?” “小二,取香烛来!” “来了!”小二对此倒也不稀奇,自《三国演义》一出后,常有人在酒肆喝醉了要结义的,对此都有一整套东西提供了。 只是,今日不同,《三国演义》作者别与人结义,樊掌柜都被喊过来。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方临、董祖诰拜下。 樊掌柜被小二喊来见证这一幕,飞快画下,珍藏收集,在后世,成为了一段珍贵史学资料。 吃过散去,方临吹风清醒,却也不悔。 他不是冷心冷肝冷肺之人,不同于两世融合一开始的淡漠,如今,在家人之外,也有了羁绊,比如与董祖诰就是真心相交的朋友。 即使从功利角度来讲,也是利远大于弊。等董祖诰中了举人、进士、做官,对方提供庇护,方临在后面支持,这是共赢。 当然,这种模式不可能太过长久,如王有龄、胡雪岩,很受个人影响;再者,两人后人,也未必有这份情义。简单来说,煊赫一时容易,长长久久艰难。 ‘但我只要煊赫一时,成为大资本家,借助大资本家资源调动的能力,打造好自己枪杆子,出海……等劣势到来,早已离开这片大地,根本等不到它的缺点彰显!’ 这也不是说方临要背弃什么,只能说时随世移,那般天塌地陷、神州陆沉之时,说不得他此举才是最好的选择。 …… (本章完) 稍等一会儿,一点前 大夏洪泰十二年夏八月,扬子江泛滥,南直隶淮安等七府多地受灾,海宁县小和村即是其一,全村人踏上了逃难之路。 …… 血红的霞光下,扬子江汪洋一片,木板、板凳在江水中浮沉,还可见鸡、鸭的尸体被水流戏弄着,托起又按下。 距离江水一里多的官道上,数百人拖家带口跋涉,道路泥泞,每一脚鞋底都会深陷淤泥,沾染的泥土让脚步变得沉重,不时需要寻石头刮蹭一下,才能继续前行。 终于,队伍前方传来一道声音,‘今天就走到这儿,大家伙儿生火做饭吧’,旋即在一片‘哎呦、哎呦’的叫苦喊累声中,各家各户开始架锅打水,炊烟袅袅升起。 在一行人后方的一角。 “方妹子,你们家萱萱真能干,这摘的好大一把野菜!” “耿家嫂嫂,别看多,实际上还不够她一张嘴吃哩,养她都赔死了!”方孙氏嫌弃道。 “得了便宜还卖乖,要不让萱萱来我家?”耿嫂子又羡慕看了眼那把野菜,这才转身。 “你领去呗!”方孙氏说笑着,吩咐那个被称作‘萱萱’、模样十七八岁、身穿粗布衣服的少女将野菜清洗,自己则是返身拿出一个小布袋,宝贝似的小心打开,抠搜如数着米粒往铁锅中倒下一点点,就赶忙肉疼地扎紧。 哗啦啦! 暗黄的粗米混杂着稻壳,落入铁锅中汩汩翻腾的热水,五谷香甜的气息逸散出来。 烧火的少年名为方临,嗅到蒸汽中的五谷香气,下意识吞咽了口口水,纵然心理上排斥,但身体还是诚实传达来如干涸开裂泥土般的饥渴。 他半天前穿越而来,却并非夺舍,更像是融合,因为这具身体也叫方临,容貌和他上辈子年轻时一模一样,父母也有八九成相似。 甚至,就连这个世界的历史,在元末之前也和前世一致,只在元末拐了個弯儿,夏太祖以北统南,建立大夏,如今已历十朝——这个世界相对于前世,仿佛另一个镜子宇宙,方临穿越而来,就好似融合镜子宇宙的自己,两世所有记忆、情感融为一体。 “可把我儿饿坏了!” 方孙氏见到方临吞口水的动作,枯瘦泛黄的脸上满是心疼:“好了,好了,这就开饭!” 锅盖掀开,腾腾热气冒出,粗米混杂野菜的气息往鼻尖里冲,往心窝里钻,激发一天赶路的苦累,让肚子咕咕直叫。 方孙氏握着勺,先是盛了最多最稠的一碗,给了皮肤干黄、三四十岁的敦厚汉子,这是方父——方叔有,一家子的顶梁柱,路上扛着最重的家伙什,最耗力气,自然先紧着他;方临的碗第二多;然后是她自己;最后剩下的一碗,只有小半碗,而且清可见底,只有少许米粒、些许稻壳、两三根野菜。 “萱姐,我吃不完,咱俩换一碗吧!”方临看着身形枯瘦、因营养不良头发泛黄的少女,这般道。 被他称作‘萱姐’的少女名叫田萱,是方父从邻村的一个远房亲戚那里抱回来的,从小当童养媳养。 “我儿,我还不知道你的饭量!”方孙氏急忙阻拦。 “临弟,我够吃哩!”田萱也是附和。 这丫头还在傻乐呵! 方临见方母、田萱态度坚决,这才放弃,感知着身体饥渴的冲动,喝了一小口米汤,入嘴微苦,口感粗糙,将粗米粒混杂着稻壳嚼碎,吞咽下去仍有些卡嗓子。 坦白说,这滋味并不好,但人饿疯了,吃糠咽菜也是美味珍馐! 咕咚! 当空荡的肚子一口米水吸下肚,全身细胞都仿佛在呐喊,疯狂吮吸,汲取其中的营养,就如枯季树木扎根地下,榨取泥土中的每一丝水分。 一旁,田萱也是小心翼翼捧着碗,生怕洒落一点,她先将汤面上的稻壳吸进嘴里,然后喝一口汤水,脖子一扬吞咽下,一套动作习惯熟练,神情满足。 “萱姐!”方临微微沉默,给田萱夹了一筷子野菜。 “我够哩!够哩!”田萱捂着碗口,不肯要。 “我儿,你吃自己的就是,管她做什么!”方孙氏也是开口,对田萱一瞪,坐到方临、田萱中间,隔开两人。 “行了,都吃。”方叔有说话了。 “呵,都吃,都吃,都敞开了吃,咱家的粮食够吗?” 方孙氏没好气道:“就说白家那一家子懒汉,吃饭不算计,听说昨天就断炊了,只能吃野菜、草籽,屎都拉不出来;今早上,我看耿嫂子家的汤也更稀了;还有付家……村上的人都不好过哟!” 她说着,看方叔有埋头吃得呼呼噜噜,气不打一处来:“我说让你去找老爷子,咱们方家四房一起开火,你就是拉不下脸。中午时候,我都看见了,他奶又偷偷给四房的安安东西吃……” “行了。”方叔有打断。 “死要面子活受罪!伱爹这人,宁可自己吃亏,都拉不下脸哟!” 方孙氏知道方父不想听这个,哼了一声,却也换了个话题:“当家的,咱家粮食不多了,还得再弄些来才是。虽说再有三四天,就到县里了,有预备仓放粮,可粮没发到手里,心里终究不落定……” “上哪弄粮呢?对了,宋家还欠着三斤粗米,我得去要回来!” 事实上,这三斤粗米是宋家去年冬天借的,距今已有大半年,方母此前已去提了一次,也没要回来。 “宋家……”方叔有沉默了一下:“这个时候,谁家都不好过,算了。” “算了?怎么能算了?他们不好过,咱家就好过了?那可是三斤粮食啊!他们有脸借,我还没理去要了? 你爱面子,拉不下脸去要,我去,我不要脸,脸还能比肚子更重要?” 方孙氏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了方父一顿,看向方临:“我儿子还正在长身体,可不能饿着了!” 她就是敢在这种大事上和方父这个一家之主顶牛,因为方父再气,也不会动手打人,顶多不理你,冷暴力——这已经是顶好的了,按照耿婶的话,‘你数数,咱小和村里的男人,有一个算一个,除了你爹,有哪个不打女人的?你娘跟了你爹,真是不知道少挨了多少打’。 旁边,方临听着,想问宋家借粮这事,这时,一个三十来岁、面色惨白、身穿粗麻布裙的妇人过来。 “桂花过来了,坐!有啥事啊?”方孙氏起身迎接。 虽然是吃饭时候,但在这个逃难的光景,她都不敢客气卖嘴,问一句‘吃了没,要不坐下吃点’。 “方嫂子!” 桂花嫂脸色勉强,艰难开口:“就是想借点粮……” “哎哟,这可真是……不是嫂子不通情理,实在是我家也快断炊了,还在说去哪弄点粮呢!” 打发走桂花嫂,方孙氏叹息道:“老陈家真不是东西,看把桂花给饿成什么样了!” “桂花这人,村里哪个见了,不竖个大拇指,说声好,可就是摊上了老陈家,造孽啊!老陈家家里、地里的累活苦活,哪个不是桂花在做?怀着娃时都没歇过。桂花她自己性子又弱,村里不要脸的人可劲儿欺负、使唤她……” 方母絮絮叨叨说着,又是一声叹息:“唉,说来,咱家还欠桂花一次帮工呢,也就是实在没粮,不然这次多少也得借点。” 说话间,方家四人已吃完了饭,碗底光净如新。 “小萱,走去洗碗!” 方孙氏没好脸色:“等会儿我还要去宋家要粮哩!” ‘是得要回来,这样家里人才能多吃些。’ 方临想着,开口道:“娘,我去吧!” 在这个时代,男人出面,总是比女人管事些。 他向方母问清情况,心中有了计较,向宋家走去。 …… 第144章,梁子 与董祖诰喝过酒散场,方临回去胡同,欧家门口,看到欧夫子在教欧夫人学字,驻足看了会儿。 “这四个字是‘积、德、行、善’,意思就是,做好事、善事,好人会有好报。” 欧夫子教,欧夫人学,到了这把年纪,听过转眼就忘,只能一遍遍地教。 相比欧夫人教他做饭,欧夫子教起识字来,可就耐心多了,反而欧夫人这个学生好似小孩子,没一会儿记不住,就使脾气说不学了,还要欧夫子哄。 听了有一会儿,欧夫子才发现方临,让欧夫人歇歇,过来打招呼:“这也没事,教她些字,打发时间。” “对了,香露的事,多谢方临你了……今下午,她还和去和你娘她们坐了会,说了会儿话,这在生病后,可是第一次。” 他脸上露出些笑容,顿了下,道:“因为那病痛么,身上的肉烂了,有异味,没人说话,孤孤单单。将她救过来,也是折磨,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错了,她现在能好过些,我心里也好受多了。” 方临听着微微沉默,欧夫子自是好意,可对欧夫人来说,痛苦煎熬活着,和一了百了,真的很难说哪个更好。 “方临,多谢你了。”欧夫子又是道:“香露有大用,遮掩味道,她也就不怕见人了。” “夫子说的哪里话?这是应该的。”方临摇头。 “水——根——子。”这时,欧夫人突然在后面喊。 原来,方才她喊了一声‘老伴儿’,欧夫子没听到,有些气了,就喊‘水——根——子’了。 欧夫子下意识扭过头,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我过去了。” 后来方临才知道,欧夫子小名叫‘水根’,小时候母亲喊他小名时,水根后面总要加一个‘子’字。喊时,声音拖得很长,水——根——子,不急不躁,温润绵长,听起来很令人舒服。 欧夫子和欧夫人说起过这事:“小时候,哪怕在很远的地方玩,只要母亲一喊‘水——根——子’,我总能听到,有了这声音,就像有一個无形的手牵着我,我会乖乖跑着回家,从不惹她生气。我本想长大了报答她老人家,可读书还没有一点成,她就早早死了,到现在,母亲喊‘水——根——子’的声音有时还会在耳边响起。” 因为这话,欧夫人有时候就会喊欧夫子‘水——根——子’,欧夫子总是不让,但随着生病,欧夫人越来越任性,不叫‘那口子’、‘老伴儿’,不高兴时或者高兴时,就会喊欧夫子‘水——根——子’,欧夫子慢慢地也就由得她了。 方临回望,倾斜的夕阳下,两人的银发在暮光中熠熠闪着光,老两口脸上如孩童般真切的笑容,正如这个时节墙角篱畔盛开的一蓬耐寒逸香的清菊。 …… 又两日后,这日傍晚,方临刚回来。 一个八人抬着、上有金箔银线、绣绘了繁复精致纹饰的轿子,在街坊邻居议论中来到方家门前,一个四十来岁的锦衣中年男人拍拍袖袍,旁若无人踩着仆人的背下来,看着似是早已习以为常。 ——大夏律对轿子的样式、抬轿人数有着严格规定,然而到了如今,法虽在而令不存,违规礼制,已然不算什么了。 方临迎出来,看向身材不胖不瘦、面上有着富态、手上戴着紫玉扳指的来人,认出是七夕宴席上有过一面之缘的范庆曾:“范老爷大驾光临,真是令陋室蓬荜生辉。” 他记忆极好,记得此人是府城中顶尖的豪商,经营皮货香料生意,做得极大。 “方掌柜客气,我这次来,是有些生意上的事情想要商谈。” “范老爷快快请进,喝杯茶,慢慢说。”方临心中猜测着,将对方请进来。 此时,方父还没回来,方母、田萱已拿出最好的茶泡上端来,又自觉出去,将堂屋让给两人谈事。 范庆增坐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下意识皱了下眉,复又放下,开门见山道:“听说方掌柜做出了一款香露……” “香露?”方临心中暗道一声‘果然’,面上却是故作微讶:“范老爷如何知道?” “方掌柜不是送了清欢小居两位姑娘一瓶么?犬子过去,二位姑娘对这款香露极为推崇,回来诉说……老夫也是看过,香露的确极好,清如霜露,淡雅馥郁……” ‘我就说么,娘、萱姐、胡同中人试用,不可能引来这么大的注意,也就谷玉燕、师文君二女,才可能招来足够高层次之人关注……’ 方临也想过这个问题,可却知道,二女从前就用桂花香油、百合香油的,也不会引人注意,只是没料到,她们对他好感太高,竟会想着法子帮忙,主动推广,这一下子就打乱了计划。 他本打算搁置香露,如今形势变化,当作压箱底的储备底牌是不成了,便瞬间决定顺水推舟借对方之势合作开发,正思量着如何争取份额。 可这时,却听范庆增道:“方掌柜的这个方子,我买了,一千两银子如何?” 方临惊住了。 一千两银子,的确不少,可要看什么东西,他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傻子,不知道香露秘方的真正价值。 ‘看来,这根本不是找我合作,而是根本没把我当回事,想独踞香露生意,一口吃掉这块大肥肉。’他心中暗道。 “这秘方是有价值,却也要看在谁手里,在方掌柜手里,只值一千两银子,在我范家手中却是不同……”范庆增说着,习惯性端起茶盏喝了口,可到嘴后,才意识到不是自家的茶,转头噗地一口吐地上。 方临听了这话,险些被气笑了,准备过后详细调查范家背景,不过早已锻炼出来,喜怒不形于色,脸上还维持着笑意:“这香露秘方不好卖……” “两千两银子!” “这不是钱的事……” “两千两银子,这不少了,方掌柜可别太贪心。蒲知府护不住你,想想家人、朋友……”不同于一开始的客客气气,这一刻,范庆增身上充满居高临下的压迫,显然,已有些失去耐心。 ——一开始的客气,不过是用餐礼仪,此刻的压迫,面对巨大利益的凶残、贪婪,这才是本色。 他调查过,蒲知府和方临之间,这才认识多久,关系未必多深;其他关系,董家早已中落,董祖诰不过秀才;徐阔老,对普通人还行,对他们就有些上不得台面了。 说实话,也就是方临还有些背景,不是案板上任凭宰割的鱼肉,他才会亲自来,才会出一个两千两银子的高价。换个普通人,你试试,价钱都不会出,还和你商量?直接巧取豪夺了! 方临听到范庆增对自己、家人的威胁,已经不仅仅是厌恶,这一刻,心中已将对方当成了敌人,真正拿出了对待敌人的态度。 ‘此人敢于直接威胁,说蒲知府护不住我,要么是说大话,可拿这话装逼,那就是蠢;要么就是真的……不过,对方生意能坐这么大,想来是后者。’ 他思索着,脸上维持着笑意,叹息道:“范老爷不知道,我制作香露的初衷,乃是因为……” 范庆增听了,得知方临制作香露,只是因为欧夫人生病,为了给对方遮掩气味,如此纯善之举,让他身上的压迫收敛了些:“没想到,这背后因由,竟如此曲折,方掌柜不仅才华过人,人品也是不俗啊!三千两银子,方掌柜好好考虑一下。” 还是那句话,他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是希望身边人都是好人的——当然,哪怕方临是好人,也不可能为此放弃香露秘方,这块肥肉范家吃定了。 “范老爷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说这些,只是想表达,这香露只是旬日之间匆忙做出,自己都未完全掌握技艺,质量极不稳定,拿出的几瓶已然是最好的,都不知道能不能复制……这种情况下,别说三千两、两千两,就是一千两,这钱收了也不安心啊!” 没错,方临打算将秘方卖给范庆增了。 方才短短片刻,他已经深思熟虑过,也想过虚与委蛇,先将此人应付过去,然后去寻蒲知府牵线搭桥,拉上一个利益团体,与范家抗衡。但先不说,蒲知府是否会支持,是否有这个时间,城中其他大家族是否愿意,只说,那般也是和范家正面对上,遭对方记恨,万一牵连到方父、方母、田萱,让他们有所损伤,那就得不偿失了。 ‘比起家人安全,一个香露秘方算什么啊?拿出香露秘方,让对方放松警惕,忽略自己、家人的存在,转入暗中,完全值得。’方临心中暗道。 他从桂花嫂身上学到一个道理,对敌人不能撕破脸,要让对方放松警惕,隐藏起来,更要有耐心,等关键时刻,因势利导,给出致命一击,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对方完蛋。甚至,最好让对方死的那一刻,都不知道栽在谁手上,如此,也就不存在什么狗急跳墙之类了。 当然,说是卖给秘方,也不会那么老老实实,给出的会是高成本、低质量的删减版本。 “原来如此。”范庆增没想到,方临不答应,原来是太过老实,担心物非所值,顿感啼笑皆非,暗叹自己方才鸡同鸭讲,竟是和空气斗智斗勇了。 他明白原委后,放松了些,也不认为方临编造这些骗他,这种东西一查就知道,清楚得很。 “无妨,我就吃亏些,还是以三千两银子购买吧!” 范庆增对方临的人品动容,愿意出高些的价格,毕竟,和香露秘方真正价值比起来,这些钱算个什么啊? 再者,方临不是没一点背景,这个价格传出去,也不会说他范家坑人,顺带换一个好名声。 “那……这……唉!”方临推拒一番,才不好意思应下了:“我真是谢谢范老爷了。” 他顿了一下,又道:“之前匆忙,也没想过写什么秘方之流,我这两日详细整理一番,再交给范老爷。” 的确是要整理一番,整理出一套删改版本的,蒸馏得出高度酒精部分肯定要删改,其他部分,也要降低产品质量,堆高产品成本。毕竟,这么快研究出来,秘方不成熟,那才是情理之中嘛! “好,这事不急,方掌柜慢慢来。”范庆增说着,直接留下了三千两银子的买秘方钱。 他也不怕方临昧了,府城还没人敢昧范家的钱,再者,留下这钱,真要有什么就是对方理亏,在占着道理的情况下,在这淮安府城,谁来都了不行,他说的。 随后,两人又聊了番,气氛很是融洽。对方临这个纯良好人,范庆增也乐意结交,印象颇为不错。 片刻后,范庆增起身,方临将对方送走。 …… 离开西巷胡同。 “咬人的狗不叫,盯着些那方临,直到此人交了秘方。” 对于方临今日的表现,范庆增是相信的,但也习惯性谨慎,不想终日打雁,有朝一日被大雁啄了眼。 万一方临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今日出言只为拖延,背后联络各方,摆他一道,那还真有一点点不好搞。 是的,也就一点点,他没说大话,蒲知府真护不住方临,不是说现在,而是说将来,毕竟,蒲知府是要迁转的,不可能一直待在淮安。 “老爷放心。” …… 送走范庆增,方临折返回来,欧夫子还问了句。 “也没什么,就是买香露秘方的。”方临倒也没遮掩说了。 “若是对方仗势欺人,巧取豪夺,方临你和我说。” “这倒没有,这人出的价钱不低。” “我是说真的,老头子我还是有些人脉的。”欧夫子认真道。 方临听了这话,若有所思看了眼欧夫子。 他忽然想起,当初刘洪文遭骗后,回来和欧夫子说起,欧夫子曾说过的骗术,提及过‘有个凤阳府同窗师兄,每年入京赴试的举人大多都是他的学生’。 ‘也或许不是对方,欧夫子发蒙这么多年,总不会没有一个成器的学生……总之,从前还是小瞧欧夫子了。’ 方临想了一下,还是说道:“这次真不用。” 和范家正面对上,撕破了脸,只要一次性杀不死对方,无论输赢,都会被惦记上。 “不管如何,方临,我记着你的人情,只要伱占着道理,尽管来找夫子我……我这个糟老头子拉下老脸,还是能管用一二次的。” “多谢夫子。” …… (本章完) 第145章,乌龙 接下来两日,方临闭门整理香露秘方,进行阉割删改。 他也没急着去寻蒲知府,打听范家背景,扪心自问,易地而处,就算自己说得再好,也会保留一二,留个心眼。 所以,当下不适合做出种种举动,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等到这日吃饭,见到董祖诰,才顺带问了一嘴范家背景。 “范家啊,要说真正是树大根深,盘根错节,他们主家在晋地,咱们府城只是一支分脉……范家打通了北边的关系,经营皮货、香料、药材生意等等。”董祖诰说道。 “范家主家是晋商?” “是。” “可北边,那不是鞑子?朝廷下令封锁,范家还能跨过封锁,经营皮货、香料、药材生意?” “方兄敏锐。”董祖诰压低声音:“这些城中也有人猜测,可真正谁知道?我想着,怕是也有些问题。” 方临微微点头,明白了,心中联想起些东西:‘前世时空,某些晋商就是鞑子的输血商,将粮食偷偷运送到关外,换回皮货、香料、药材……这个时空,如范家主家,恐怕也很有得说道。’ “范家多出进士,进入朝堂,官商结合,即使可能有些问题,等闲人也动不得。” 董祖诰对此没多说,讳莫如深,问道:“怎么,方兄和范家有过节?这可就有些麻烦了,不过有蒲知府在,暂时也不怕,举家迁移别地,等我中了举人、进士、做官,也就可勉强自保了。” “自然不是,我这小身板,如何能与范家有过节?只是范家买我一样东西,我问问背景。”方临摇头。 他不是不信任董祖诰,只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有些事情就该一个人藏在肚子里,不为第二人所知,哪怕家人、朋友。 …… 又过了两日,方临整理出香露秘方,去往范府。 在门房处表明来意,通禀后得允,被引着进入,这才发现整座府邸极大,左拐右绕好一通,才来到了会客厅。 会客厅,两名小童肃立一旁,持扇焚香,没一会儿,范庆增身穿紫色锦袍出来。 方临见了,起身道:“范老爷,我这两日,已赶写出来香露秘方,特来交付,不然那三千两银子拿着实不安心。” 如之前所说,这份秘方经过删减阉割,能提纯出八九十度高度酒精的部分,自然没了,也就是利用当下最高六七十度的酒精,质量自然受到些影响,不过其他方面做到极致,也能弥补许多,只是相比之下,成本就高昂很多,只能做顶奢生意,却也有不小赚头,至少对得起三千两银子价格。 当然,相比未曾阉割过的版本,成本控制在一个较低范围,能够囊括高中端全面市场,就差得不是一丁半点了。 “好好好,方掌柜果然是守信之人,且放下吧!”这些天范庆增派人盯着方临,知道方临没去寻过蒲知府,如董祖诰吃了顿饭之类,还真不在乎。 他以为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心中有些补偿之意,又觉得方临是個信人,可以结交,态度颇为热情。 方临坐下,看到对方所穿衣服,一时也惊奇:“这也是默契?我与范老爷,今日衣服样式、颜色倒是契合。” 听了这话,范庆增似是被搔到痒处,哈哈大笑着解释:“我卧室之内,有八个大衣橱,围列于卧室周边,当客人来到,必让仆人留意着来客所穿何等样的衣裳,什么款式,怎样的颜色,然后,再根据客人衣着打扮,在衣橱里选择能够与之相配的衣裳,如此一来自然相衬了。” “方掌柜只是一身青衫,最好相配……有时,有些客人所穿衣服颜色猎奇,样式新奇,我百千件衣服中都找不出一件相配的,才甚是苦恼。” 一时间,方临都不知道如何接这话,想到自身,如今也才不超过十身衣服,真该汗颜啊! 招呼坐下,然后点茶——是的,没说错,就是点茶。 方临随着范庆增指引看去,整整一面柜子,如药铺一般,陈列着各种好茶:兰雪、龙井、毛尖……想喝哪一种,点了去煮就是。 今日,他再次感受到了一点点小小震撼,只能说,上次去他家,真是委屈对方了。 喝过茶后,范庆增盛情挽留,中午在这边留饭,方临想着开开眼界,顺势答应了。 果然,到了午饭,又一次感受到了些震撼。 府内丫鬟手托金盘,盘内有着晶莹剔透的玉碟,碟身镂有一只绿叶红花,那所镂之花叶虽然不大,却犹如大片留白上的一抹颜色,绿之若翠烟,红之如涂霞,一看便非凡品。再看这玉碟上所盛之菜,无不是珍稀佳肴,北方之熊掌,南方之牡蛎,东海之鱼炙,西域之马奶,一碟一碟端将上来,无一重样。 饭前,范庆增去了内室,换了一身衣服出来。 不仅范庆增,大公子范其光今日不在府中,二公子范其辉便被叫来作陪,一边还有仆人时时给他们梳理鬓发,因为鬓角之发若是乱了,自也影响美观嘛! 作为客人,方临自然也有这般待遇,不过以不习惯婉拒了。 范庆增招呼吃菜,热情随和,没一点架子。 只能说,在不涉及利益的前提下,或者说,对他们有用,想要结交,真是能让你感受到宾至如归。 范其辉也是说着:“方兄的《三国演义》,我可是看过,极为喜欢,奸雄如曹操、忠义如刘备……一个个人物栩栩如生……” 这般大家族培养出来的子弟,其他先不说,接人待物方面真是令人如沐春风,聊着十分愉快,让人情不自禁生出好感。 方临自然不会被糖衣炮弹迷惑,本着‘糖衣吃掉、炮弹打回’的原则,谨守本心,只把今日当作一段新奇见闻,开开眼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一方有心结交,一方有意应承,一时间双方相谈甚欢。 范庆增兴致起了,趁着这个机会,教育儿子,说起来一事:“其辉,你还想做海外生意么?” “自然,爹。”范其辉虽不知道老爹为什么会在外人面前说这个,但还是放下筷子,认真道:“如今城中大家族,都在开厂坊、建船队,将生意做往海外,我范家也不能落后于人啊!” “若是前些日子,我恐怕会答应,可如今却有了更好的选择。你大哥前两日去清欢小居,经得谷玉燕、师文君二位姑娘推荐,得知一款香露……我考察过后,确是佳品,前去向方掌柜购买秘方。” 范庆增说着,看向方临:“方掌柜,多亏你今日将秘方送来,不久后我范家就可以开始做这门生意了。” “哦?”范其辉惊讶看来,原本以为老爹今日请方临吃饭,只是因为《三国演义》带来的名气,没想到还有生意合作。 ‘这句感谢听起来,真是令人莫名不爽……有些杀人诛心的意味。’ 方临心中暗道着,面上却是露出笑容,谦恭道:“范老爷早已留下全款,我这两日紧赶慢赶,终于将香露秘方写好送来,说来,还是我耽搁范老爷的事情了。” “这是说的哪里话?” 范庆增摆摆手,问道:“方掌柜,你也是生意人,不妨教我一教,说说做海外生意、香露生意,哪个更合适我范家?” 方临闻言,心中一动,面上却是露出难色:“我只是做些小生意,不值一提,这种大事上如何取舍、选择,还得范老爷自行决定,小子实在不敢误导。” “无妨,方掌柜尽管说,这是私下。方掌柜说的,我也自有评判。”范庆增笑道。 方临似是推脱不过,这才终于无奈开口道:“海外生意,需要组建船队,依我看来,乃是大投入、大回报、大风险,可能一次来回就赚得盆满钵满,但若是运气不好,也可能遇到风浪,血本无归……香露生意,成本高昂,一开始需要投入不小,但这种好东西,想来也不愁卖,乃是大投入、大回报、低风险,只是,想要将这款香露推广四方,将这门生意做大,需要极强的人脉关系。” 他说的很是客观,但只有自己知道,看似摆明优劣,不发表意见,什么倾向都没表露,实则却暗有引导。 范庆增听着‘大投入、大回报、大风险’、‘大投入、大回报、低风险’的描述,感觉耳目一新,细细咂摸来,只觉语言凝练,鞭辟入里,心中对方临更高看一分,问范其辉:“听到了么?你现在说说,哪一个生意更适合我范家?” “若爹所说香露,真有那等质量,自然是香露生意更适合。毕竟,海外生意,有着巨大风险,还不可控制,相反,香露生意的风险却是可控的,至于人脉关系,我范家却是不缺。”范其辉从小受到精英教育,是极为理智的,没有为反对而反对。 方临听着这话,低下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他方才所说,自然都是真的,只是有一点没说,做海外生意,还能开辟一条后路。 不过,这个时代的人,都认为海外乃是不毛之地,也很难想到这点。 ‘范家选择香露生意,放弃海外生意,等鞑子南下,天塌地陷,神州陆沉,就少了一条后路。哦,范家主家是卖国晋商来着,说不得鞑子入主,还能更进一步。但也未必,鞑子什么德行啊,猪羊也好,自家的狗也罢,养肥了都能杀了吃肉。’ 方临不知道的是,另一个时空,范家选择的是海外生意,在清初时期,范家遭到政治收割,只有一脉逃亡海外,但这个时空,方才的暗中引导,范家坚定选择了香露生意,实际上在数十上百年后,断绝了逃走希望。 可以说,这是一次跨越时空,来自历史下游目光的打击。 一顿饭过去,短短光景,范庆增父子俩前后竟然换了四身衣服,不得不说,这般豪商真是奢靡过了,近乎有着洁癖。 吃过饭,方临询问净房在何处,城中普通百姓,家中没有茅房,如范家这般大家族自然是有的。 范庆增去换衣,带走了丫鬟,范其辉给指了路,说出门左拐等等,让方临自己过去。 按照指路,方临走到厕所门口,推门入内,有些惊住了。他自诩见多识广,前世五星酒店的厕所也不是没见过,虽然也有香味,但那香味也只是厕所的香味,不是真的香,只是为了掩盖厕所的异味,在厕所内喷些香水,或者点燃一根檀香之内的,犹能分辨出厕所,但这范家的厕所是真的香,一推门一股幽香扑面而来。 再一看,他脸色都变了,原来,房间里面装饰得比精舍还要华丽,放了一张红色大床,外罩绛纱,朦朦胧胧地看不清床内的状况。床的两侧一左一右站了两名侍女,两个姑娘长得眉清目秀,十分漂亮,一个持香囊,一个持香露,直挺挺的十分有礼,仿佛礼仪般站在那儿。 两个美貌女子站在那里等着光顾,见到这般场景,方临心道一声:‘坏了,这莫不是找到女眷房间了吧?若是因此失礼结仇,岂不是冤枉?’ 他关上门,退回去,还在想:‘范家这莫不是坑我,误入白虎堂的招数?不对,我也没露出破绽,范家要对付我,也不至于这样。’ 方临忍着夺路而走的冲动,很快镇定下来,回去会客厅,并未隐瞒,因为知道也瞒不住,赔不是,主动道歉:“范兄,没找到厕所,过去只看到两个女子,恐是府中女眷场所,还请原谅则个。” 范其辉奇怪了,自己明明指的就是去厕所的路,没道理方临去到了内室,等方临详细说了,他才明白,那一刻的目光怎么描述呢?就仿佛见到刘姥姥进大观园般,哈哈一笑道:“方兄,你没走错,那就是我家的厕所。” 这时,范庆增换衣服出来,听闻原委,也是笑起来:“那两女的确不是内眷,而是我府中丫鬟,专门伺候上厕所的,方掌柜只管进去,别不好意思。” “原来如此。”方临哭笑不得,因为自己少见多怪,竟还闹出一场乌龙。 只是,这也不能怪他,谁家厕所装饰得比精舍还要华丽?还摆放着大床?还安排两个那么两个漂亮侍女?实在是,两世都没见过这种事情啊! 折返回去,一问,果然是厕所。 在两个侍女侍候下,爬上那张大床,在大床的专用坑位上蹲下来,方临感觉不太好,两个美貌女子就站在旁边,虽然知道人家不会偷看,但也觉得别扭,尤其是万一放个屁多不好意思,只能草草解决。 解决后,这还没完,还有服侍,拨弄是非,以及……更不好说的。荣才林的愚孝故事中,父亲得了痔疮,儿子以口舔舐,放屁之时,尝了一口曰‘此乃五谷之香也’。本以为那是极尽夸张之能事,无稽之谈,没想到,艺术竟然来源生活! “此事……唉!”方临都不知如何说,有些人外表看去冠冕堂皇,背后实在是……衣冠禽兽啊! 他拒绝了后续服务,果然有替代,平生第一次用锦布擦了屁股返回,并未再多留,向范家父子俩提出告辞,离去。 回去路上,还在想着这事,尤其是路过码头,看到那些挑工挥汗如雨,只为一日三餐奔波忙碌之时。 ‘大夏多地连年受灾,又是干旱,又是水涝……我家当初逃难过来,路上何其艰难,为了一点吃的,村人之间、一大家子之间,互相勾心斗角。’ 方临想着从前,再回想起今日范府见闻:‘可如范家这般富商大贾,却穷奢极欲至此,整个大夏社会,贫富失衡到这个地步,真是令人触目惊心!’ …… (本章完) 第146章,公案 范家的见闻,让方临大大开了眼界,不过,那般的奢靡好似天上飘着的浮云,直到回去,看到欧夫子在教欧夫人识字,看到沙小云带着辛芽儿喂鸡,看到邱婆婆带着邱老倌出来吹风…… 回到家中,看到厨房忙碌的方母、田萱,看到丰盛却不奢靡的饭菜,一颗心仿佛才落定,落回到了实处。 饭间,方母一如往常,说起街坊邻里间的趣事:“一个马戏团,不知道怎么知道辛家芽儿的,今天来了三个人,一路问路找到辛家,说是要看芽儿,小云将芽儿关到屋里,就是不让他们看。 那三人买了好些东西,讲了好多好话,小云才让他们见了芽儿一面,他们喜欢得紧,说就看中芽儿小小的,生得稀罕,想给带走,说给一百两银子……” “娘,辛家没给出去吧?”田萱听着都不落忍,纵使知道辛家人品行的,却也没忍住急急问了一句。 方临也是停下筷子,看向方母。 “没。”方母摇头,继续道:“小云说,‘你们就是拿一座金山银山过来,我也不卖给你们’。马戏团的人又讲了许多好话,说是让芽儿吃好的、穿好的、住好的,又不用做事,只不过让人看看,看又看不坏,也不累,多好。 小云就说‘你们就是说出花来,我也不会听,我不想让我的女儿让人当猴子看,我要把她带在身边’。一个劲儿催那三人走,辛老倌、辛佑也听小云的,差点没打走他们。” “天下哪个爹娘不稀罕自己儿女。”方父听了,感叹道。 “是啊!”方临听着这事,也是心中柔软,在这物欲横流、纸醉金迷的时代,也总有些东西能让人心中触动,说起来今日范府的见闻。 方父、方母、田萱听到范庆增的衣橱、一面柜子的好茶、奢靡饭食、豪华厕所……都是露出了刘姥姥进大观园同款表情,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这些真是他们做梦都想不到的东西。 “粪便生意后,我以为咱家就算有钱了,可听到上万两银子的‘鳖山灯’,觉得不算什么了;等临子开了书肆,咱家买了房,前两日又交给我两千两银子存着,我又觉得咱家可算有钱了,今個儿又听听,觉得还不算有钱哩!”方母这般道。 “有钱,这也看和谁比。我瞧着,咱家如今都算行了,真要像范家那样浪费,我也不喜欢。”方父摇头道。 “范家厕所,竟然都……真,真是……”田萱微红着脸,都不好意思评价。 一番震惊,也就过去了,一家人并没什么羡慕的情绪,说着话,安宁如水的时光缓缓流逝。 …… 又是三五日过去。 方临卖范家阉割版本的香露秘方,范家并没发现问题,毕竟,方临早就有言在先,‘旬日之间匆忙做出’、‘自己都未完全掌握技艺,质量极不稳定’,大大降低了对方心里预期。 范家也做过调查,欧夫人的确生病,方临早前忙着书肆之事,也的确是最近才开始做香露——人对自己调查、分析出来的东西,总是深信不疑。 这种情况下,香露不稳定,成本较高,也就不好说什么了,人家十天半月匆匆赶制出来秘方,你还要什么面面俱到? 不过,范家还是改良了一番,只是秘方中,九十度左右高纯度酒精核心问题没有解决,其他方面做到极致,质量倒也能提上去,但成本就高到一个令范家都有些牙疼的程度。 所幸,他们印象中,香露这玩意是高端玩意,瞄准的就是这个时代顶奢市场,成本转嫁到客人身上就是,渐渐开始宣传造势。 师文君、谷玉燕听说,范家从方临手中买下香露秘方,这日匆匆过来。 她们是极聪明的,更亲身体验过,知道香露生意前景多大,如今方临却是卖了秘方杀鸡取卵,想到可能好心办了坏事。 “方公子将香露秘方卖给了范家?可是范家以势压人?此事因我们而起,我们也有些人脉,虽然不能讨回公道,让范家伤筋动骨,但也能动摇范家名声,让他们不好过。” “不错,这事……我们实在应该和方公子先商量一番的。” 方临见二女态度诚恳,以卵击石的话都说出来了,便摆手道:“不过随手捣鼓出来的简陋秘方,范家出的价格,倒也公道,二位姑娘万不可做傻事,道歉也不必,这事我并不放在心上。只是,下次此种事情,最好还是和我商量下。” 这事吧,要说二女好心办了坏事,带来危机,其实也不算,危机,危险、机遇,这次事情其实是机遇远大于危险的。 范庆增找来,只要不是头脑发昏了,喊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和对方硬顶,还真没什么危险。 ——当然,那般宁折不弯,放狠话,招来范家打压,再怒发冲冠,联络欧夫子、蒲知府、董祖诰种种关系,与范家做过一场,的确痛快,可要是没有主角光环,很难做到如古早话本情节中那般,逢凶化吉,装逼打脸,收获美人心……多半是两败俱伤。 只要不头脑发昏,正常交易,十天半月捣鼓出来的东西,又是阉割版本,卖人家三千两银子,还真说不上多亏,用不着普通人同情。 更别说,其实还有更好的选择,隐忍克制,和范家保持良好关系,依附搭上对方。 只不过,对方出言威胁自身、家人,触及了底线,方临才没有作此选择。 ‘我不选利益上的上上之策,还有一点就是,范家的晋商本家,和辽东鞑子有着千丝万缕联系,长远来看,还真不能走得太近,以免连累。这还有些情感上的因素,另一时空,鞑子篡夺神器,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阴八十一日……触目惊心,血债累累,我实不屑与鞑子走狗搅在一起。’ 这一刻,方临思虑许多。 二女能感受到方临是真心并不怪罪,感慨方临心胸的同时,又是再次道歉。 “这次当真不好意思,无论如何,因为我二人鲁莽,给方公子造成了损失。” “是呀,心里过意不去,有我们帮得上的,方公子一定要说,做些什么心里也好受些。”谷玉燕娇俏吐了吐舌头。 “正好,还真有事请二位姑娘帮忙。”方临顺势说道:“两位姑娘琴棋书画俱是绝佳,想请为《三国演义》的插画版本填色,做成彩绘版本,另还想请画一些人物卡,如刘关张等等……” 他正愁何处去找顶级画师,二女就送上门来,真是不用白不用,这也不是压榨二女,而是帮着她们纾解愧疚,真论起来还是做好事呐! “《三国演义》彩绘版本?我听说,《水浒传》出过彩绘版本,不过印刷成本极高,市场又小,不好卖的。”师文君提醒道。 “人物卡,这种东西我听懂了,只是方公子如何售卖?” “《三国演义》彩绘版本成本高,不好卖,不售卖便是,店中客人消费一定额度,可免费抽奖,彩绘版本、人物卡都放入奖池。两者相互呼应,相辅相成,如果客人对人物卡接受度不错,后续还可以卖卡包……”方临笑着说出自己打算。 谷玉燕、师文君何曾见过这般套路,看去天马行空,不过细一想,又颇觉精妙,还真有着极强可行性。 “我想起来了,方公子此前的手段,签名图书、随机精美礼物、满减折扣……此举与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师文君美眸盼盼看来,带着熠熠神采。 “是呀,有些人就喜欢收集,《三国演义》城中流传甚广,为大众接受,又有方公子名声支持,人物卡这种东西……我也能预见大卖。”谷玉燕眼光不俗,看出人物卡前景,对想出这主意的方临惊为天人,直勾勾盯着,似乎是想看看他脑袋瓜子怎么长的。 …… 谷玉燕、师文君出于愧疚心理,接了差事后,将客人都推了,对《三国演义》插画填色,绘制人物卡……日赶夜赶,仅仅两日,就交出极为惊艳的成品。 确定下来,方临即刻去寻冯庆基,准备先印刷一批。 这段时日,《三国演义》大行于市,要说方临,自然是大赚一笔,而冯庆基这个合作的印刷坊东主,连连获取大单,那也真是没少赚钱。 说起冯庆基这人,之前说过,乃是一个极合格的商人,只要能带来利益,叫你爹都行,在没有更大利益考验下,还是值得信任的。 这不,方临这次来,冯庆基热情至极,简直当财神爷供着,等表明来意,更是承诺加快加急印刷,还说要将防伪手段都用上。 ——这个时代已有许多防伪手段,如银票、纸币交子等等。 “用当下最好的防伪手段,将成本拉高,抬高门槛,城中咱们出货量最大,成本上让对方绝望……还有人物卡,不能等量印刷,一些卡要多印,这些稀有卡要少印……”方临一一交代。 “我记住了。”冯庆基也是做生意的,一琢磨,就明白了这些做法的精明之处,又是对方临大加吹捧、拍马屁。 …… 等过两日,方临在印刷坊拿了货,准备三家店面同步开始,这日来到广福斜街,刘洪儒当掌柜这家分店。 和方传辉打了招呼,问了两句,在府城可还适应等等,说晚上叫去家里吃饭,随后便和刘洪儒聊起事情。 “方兄,《三国演义》第二部,写得如何了?”不出意外,刘洪儒又又又一次催稿了。 “快了,已完成小半,只是发售,可能要等明年了,这是等《三国演义》第一部盗版扩散,方便第二部经销。《三国演义》第一部在咱们府之外,外地几为盗版,实是太亏了。”一遍遍催稿,方临有些不好意思,这次终于交了些底。 “罢了,慢工出细活,当下也不是无书可看。” 刘洪儒说起:“应天府一本出了好书——《包龙图判百家公案》,叙事与演义相似,包龙图的故事在民间流传本就有较为广泛,并且有相关话本、杂剧,此书作者将之合并、重述,虽有些故事与包龙图并无关系,但也冠之包公之名,编撰了包括引子在内一共一百回,一经发售,就引发热潮……我也寻了本来,也算是能解解馋。” ‘断案流兴起了?也是,《水浒传》、《三国演义》之后,不少文人都瞄准了通俗,大量作品出现,泥沙俱下,也能出精品。’方临暗道。 “自《包龙图判百家公案》一出,模仿者甚众,公案大热,还有一本《皇宋诸司廉明奇判公案》,我看着也不错。” 刘洪儒说着,又是叹息:“不同方兄的《三国演义》,公案极好模仿,我看最近城中都有些文人不断赶制、仿制,许多不入流文人参与创作,良莠不齐自不必说,更为严重的是,许多作者都不一定懂得公案,编撰故事难以应付,只能东拼西凑,进行抄袭。我这两天还看过一本不同名字的公案,全书一共五十回,抄了《包龙图判百家公案》十八回,抄了《皇宋诸司廉明奇判公案》六回,全书一半都是抄自他人作品。方兄,你说这事……唉!” “抄袭泛滥,原创枯竭,这般恶性事件,也是对读者的愚弄,等公案热潮退却,或是一地鸡毛。”方临断言。 “是啊,且看且珍惜吧!要说通俗,还得要看方兄,方兄不出,奈读者何啊!”刘洪儒说着,又是直勾勾看向方临。 “咳咳,刘兄不要给我戴高帽,这次不说这些,我这次来是有些想法,说不得能给店中生意锦上添花。” 方临说了自己想法,店中消费达到一定额度,进行抽奖,《三国演义》彩绘版本、人物卡等等,以及后续卡包推出事宜。 刘洪儒自是答应。 …… 随后,方临又去了烟袋斜街,探候方赫,说晚上过去吃饭,又交代了代宗启这些事情。 …… (本章完) 第147章,火热 华灯初上,方家厨房里透出橘黄的光芒,传出咣咣当当的声音,那是田萱、方母忙活着,在做晚饭。 橘子树下,方父和过来的方传辉、方赫说着话,方临作陪,猫儿乖乖蹲在脚边。 乖乖跟随着橘子树一同生长,如今已长大了不少。或许是因为吃得好,一身毛发油光闪亮,坐在那里,一副气定山河的模样,威武得像是一个小老虎。由于它实在不小了,一家人对它称呼便从‘小乖’变成了‘乖儿’,尤其是田萱叫起来特别好听,‘乖’字带有卷舌音,只要一叫它,乖乖就会抖一下尾巴,跑到身边,田萱抱抱它,抚摸它,如对待孩子一样。 “算算日子,你爹他们回去,也应该到村里了。”方父说着。 “也是,大伯、二伯、草儿姐、小小应该回去了,信要晚些时候,跟着商队过来。”方临点头。 “上次就是,我和爹回去,跟着商队,差不多就是用这个时间。”方传辉说着,眼中流露出一抹思念。 “爹他们带了好多东西,还有姊姊、小小,回去村里,肯定许多伙伴围着转,就想听她们讲城里见闻哩!”方传辉说着,心中带有一些羡慕,他如今虽成熟不少,但还是喜欢出风头,这也有被某个堂哥打开‘人前显圣’基因的缘故。 事实上,他所想一点不错,如今,回去村中,方草儿、方小小成了村里孩子们的中心,被簇拥着,让她们一遍遍讲述听柳麻子说书、烟火戏的场景,享受到了上次方玉玉回去后的待遇。 “怎样,府城是不是和咱们村里不同?可还习惯?”方父不是太喜欢说话的人,可作为长辈,还是找话对方传辉、方赫问道。 “感觉府城和咱们村里最大不一样,就是干净,哪哪都干净,也能习惯,比村里整天做不完的活儿好多了。” “对,三叔,吃得好,睡得好,活计也体面,什么都好。” 对书肆的活计,方传辉、方赫两人是真心喜欢的,在城里一段时间,他们才知道,城里可没有那么体面的活儿,也不是谁都像他们一样幸运,就如去年就在府城留下的许多村里的人,大多都在厂坊,极少数在码头,是非常苦累的。 在店中,虽然他们是村里来的,但因为方临的原因,也没人会看不起,反而都是客客气气;店中伙食也好,让两人都感觉长壮了不少;还有下工后,能住在店里,也能回去租住的房子,方传辉如今还在坚持学字,带动方赫也跟着卷起来。 哦,最值得一提的,还是工钱,每月三两多银子啊,比得上一家人在小和村地里刨食一年了,说实话,前两日第一次拿到这么大一笔工钱,两人都兴奋得睡不着觉,小心存放着,生怕谁偷了似的。 还有就是,相比小和村精神上的荒芜,府城也丰富精彩多了,下工空闲,学字之余,两人还会看通俗。《三国演义》为他们打开了这扇门,两人也会租店里的一些错版、破损、对外租赁的通俗,看得津津有味。 可以说,如今府城的生活,对方传辉、方赫两人来说好似梦中,因而也对带来这一切的方临极为感激,在店中都有盯着,一方面是感恩,另一方面也是不希望书肆生意差了,关门,到时只能再回小和村去。 “那就好,遇到难事,就过来。” “是,不用客气,对爹如果你们抹不开面子,可以去找我,你们也知道主店在哪。”方临笑道。 说话间饭好了,不消说,晚饭极为丰盛,炖了一条大鲈鱼,傍晚回来还碰到卖野兔子的,烧了一盆兔肉,香气喷喷,还有着米酒。 方母知道方传辉、方赫拘谨,也不跟他们客套,直接给两人拨菜,拨了好多汤肉,米饭都浸润得油汪汪的。 方传辉、方赫感受到这般热情,真是又感动、又心暖。 饭间,问了方传辉、方赫在府城如何,可还习惯,招呼他们经常过来吃饭,方母又问方临:“临子,咱们今年过年回去不?” 这话一出,方父、田萱,还有方传辉、方赫都是看来。 在方父躺平后,家中这般大事,基本都是方临决定的,方传辉、方赫也是知道这点,方临的意见基本就是最终决定了。 方临知道方父、方母他们想回去,想了下,府城确实也没什么要紧事情,说道:“回去吧,一两年都没回去了,总该回去一次。” “回去好!回去好!”方父连连道,显然很是高兴,他想方爷、方奶了。 “可不是,一年多没回去了。” 方母也是高兴,如今自家这么好,怎么能不回去,让村人好好看看?可不得好好显摆显摆? 田萱看了,捂嘴笑笑,她倒是不在意这些,只要一家人团圆,在哪都好。 方传辉、方赫也高兴,府城什么都好,可小和村也是不能割舍的。方传辉想着买什么礼物给家人,尤其是家中最小的妹妹;方赫则想着,自己这个好活计,在府城不算什么,回去可得好好让人羡慕羡慕,风光一次。 “对了,”方母一拍脑袋,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回去前,临子,你和小萱的婚事办了吧?” “这事,你怎么想的?”方父也是问道。 田萱方才听到回去,都没太大反应,这一刻却是霞飞双颊羞涩低下头,旋即却又鼓起勇气、强忍羞涩看向方临,听他怎么说。 “行啊,爹、娘,你们做主。”方临想了一下,答应了。 当初才来府城,家中没什么余钱,不具备办婚事的条件,现在条件好了,自然不必再拖延。再者,那时候考虑到年龄、体弱原因,田萱有些营养不良,如今一年多过去,养好身体,出落愈发水灵,也没有这個担心了。 ‘生意越做越大,是得办了婚事,让萱姐定心,不然久了,萱姐可能胡思乱想。再就是,长久拖下去,邻居该有闲话了。’他如此想道。 方传辉、方赫听了,也都是高兴。 “小萱姐、临子哥,恭喜!” “我看过村人办婚事,还去帮过忙,很是熟的,到时,我也来帮忙准备。” “是得准备。”方父说着,一改平日躺平的态度,这一刻,竟是鼓起干劲儿,斗志昂扬。 “对,临子你不用操心,这本来就是我们当爹娘的事情,我们来操办,你等着就行。” 方母盘算道:“欧夫人有经验,可以多问她,请她帮忙,让她忙起来,病也会好些……小萱娘家,也可让欧家当一下,欧夫子、欧夫人好说话,一准儿会答应。” 这事,方临一时都插不上嘴,由得方母盘算,转过头,拉了一下出神的田萱:“萱姐,伱在想什么呢?” “呀!”田萱如受惊的小鹿,一下子抽走手,躲闪着目光,低垂下眼睑,等了会儿小声说:“想大婚那天哩!” “还早着呐,按如今习俗,即使一些程序象征过去,一套流程下来,至少也要一两个月。”方临说着。 田萱却只选择性听到,还有一两个月,自己就要嫁给方临了。 她心中高兴、羞涩、期待,和方临一起长大,知根知底,这是自己喜爱着的人,方父、方母也早就认可,不知道比别人幸运多少。不像别人,不了解对方、对方的家庭,有着忐忑,她却是知道如今甜蜜,婚后会更甜蜜,一颗心如浸润在蜜糖中,被甜丝丝的感觉充满。 小小的屋子,都仿佛被这般喜气渲染,一顿饭在高高兴兴中结束。 …… 生、婚、死,无疑是一人一生中极大的大事,这个时代极为重视仪式,方父、方母操办着,慢慢走流程,方临重心还在店里。 轩墨斋。 这日推出《三国演义》彩绘版本、人物卡,方临坐镇主店,准备看看效果。 上午,一个老顾客带着儿子来店中,买了些笔墨纸砚,正准备离开。 “彭官人留步!”黄荻喊住了对方:“您消费满五两银子,有一次免费的抽奖机会,可能抽空,可能抽到精美人物卡牌,也可能抽到各种额度的优惠券,运气最好,还可能抽到彩绘珍藏版本的《三国演义》。” “又有活动了?这感情好。轩墨斋不愧是老字号铺子,就是照顾老客户,你们的掌柜也是实诚人啊!” 彭官人如此说着,但其实没报什么希望,想着会是抽空,只是出于不要白不要的心理,让儿子抽了一次,没想抽到卡牌一张。 儿子将封住的卡牌拆开,如拆盲盒行为本身就有一种快乐,拆开后,发现是一张颜良人物卡,人物绘画得极为好看,制作也精致,还是硬卡,看着就令人喜欢。 ——其实,这次抽奖,只有10%概率抽空,50%概率各种卡牌,将近40%概率各种额度的优惠券,不到百分之一概率是编号彩绘图书。 这彭官人也是《三国演义》书迷,看着人物卡就感觉挺喜欢的,儿子也是《三国演义》书迷,更喜欢,两人点评了一番才离开,感觉这次购物物超所值。 后面客人看到,算了算自己买的东西的价钱,本来准备结账的,又默默退回去凑抽奖额度,反正笔墨纸砚又坏不了,多买些囤放放着也不亏,能白得抽奖一次,说不得还能抽中精美卡牌,何乐而不为呢? 不一会儿,这客人高高兴兴带着一张曹操人物卡离开。 活动开始,精美的人物卡,很快就在城中掀起一波收集热,书迷纷纷过来消费,抽奖。 当初《三国演义》发售,很有一批学童受众,转化为固定客户,如今有学童得了人物卡牌,在同窗面前一炫耀,那还了得?一传十、十传百,更多学童非拉着父母舍近求远过来买书、笔墨纸砚等等,还可着劲儿鼓动父母在店中多买东西,就为了一次抽奖。 还有些家境好的学童,会拿出零花钱来买卡包,很快就体会到了卡佬的快乐与痛苦。 “又是颜良,人丑多作怪啊!” “二爷最难出,我开了十包,都没出!” “我有一张关二爷的,羡慕不?其实二爷还好,稀有度四星半,据说还有一个诸葛孔明的金卡,是唯一提前出的第二部人物卡牌。” …… 这些学童集卡,若是谁有一张稀有卡,绝对会被追捧膜拜。 这种硬卡也很有可玩属性,衍生出拍卡等方式,赢卡笑嘻嘻,输卡哭唧唧,成为了他们童年回忆中的一抹亮色。 若是说,学童中集卡风潮最热,那么,消费能力最强的,还要看富家公子书迷。 《三国演义》在城中流传,得到广泛认可,这次抽奖,无疑是给这些不差钱的富家公子们提供了一个消费窗口,不少人直接在店中扫货,凑抽奖机会,就为能抽到一本《三国演义》彩版图书。 有了彩版图书,看了那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物,怎么能不集卡呢? 这许多人啊,都有强迫症,非得集齐一整套卡牌不可,疯狂氪金卡包,简直不把钱当钱。 最终结果,城中带起一股热潮,一本《三国演义》彩绘图书,炒价到数十两银子一本,序号吉利的六、九等吉利数字的,更是炒到了一百两银子,人家主人还不卖。一些稀有人物卡也是炒起来,价格不遑多让,一张诸葛孔明的金卡价钱能换半套房,你敢信?简直让人疯狂。 …… 清欢小居,谷玉燕、师文君负责彩绘图书、人物卡制作,有着极强的参与感,关注着城中这股风潮,与有荣焉。 …… 董祖诰乡试过后,闲下来,也参与这股风潮成了一个卡佬,不止一次向方临抱怨,一些卡太难抽了,彩绘版本《三国演义》更不必说。 …… 去找徐阔老,这家伙也在抱怨,说‘徐贤文没少去你那买笔墨纸砚,支持生意,带着一堆卡回来’。 方临都不想说,这个侄子是支持他生意么?是眼馋他的卡!还想找他作弊,弄一张诸葛孔明的金卡,让他严词拒绝了。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这父子俩一脉相承,抱怨一通后,徐阔老才期期艾艾说道,想在《三国演义》下一部出人物卡时,自己作为原型出个人物卡……这个泼皮无赖,方临不答应就一直拉着灌酒、不让走,最后只能应下。 然后,这家伙管不住嘴,去和人吹牛,没过两日,陆松龙、丁积中,就是轩墨斋主店外面看场子的、打发过付宏的那俩人,也不好意思找来,说下次出人物卡想要两个角色,还说不挑,只要有名有姓就成,若是能活得久点,那就更好了……简直让方临哭笑不得。 …… 《三国演义》彩绘版本、人物卡一出,不必说,方临三家书肆的生意再度迎来了一波爆发,城中其他书肆自然是羡慕、嫉妒不已,也让他们又想起了上次被方临一套组合拳支配的恐惧。 要说,盗版《三国演义》彩绘版本、人物卡,他们也不是没想过,可最后还是打消了想法。 一来,上次书香阁的洪家兄弟,还是前车之鉴,不敢;二来,《三国演义》彩绘版本、人物卡应用了防伪手段,倒不是不能破解,只是破解起来,成本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再就是,《三国演义》彩绘版本、人物卡都有着序号,为了满足氪金大佬的装逼欲,还拉了名录在店门外公布出去,特殊序号的图书、稀有卡都在城中权贵公子手里,你这么一造假,不仅是得罪轩墨斋的问题,更是得罪持有真卡的权贵公子的问题。 如此成本高,风险大,利润也不确定,他们自然不为了。 不过,有聪明的书商,将这一套拿去其他府城,照葫芦画瓢,对别地书商又造成了一波沉痛打击。 客观上,这也为《三国演义》传播打开了渠道,让其他能府城书商知道《三国演义》有多赚钱,做出了榜样,等第二部出来时蜂拥而抢经销商的名额。 …… 店中生意更上一层楼,方临平日里也就是喝喝茶,写写稿子,与董祖诰吃饭,一同等候乡试成绩出来。 方临这般安心经营、不攀附、不蔓不枝的态度,也让范家更高看了一眼,在人物卡开始售卖后,范二公子范其辉还过来表达了支持,扫了数百两的货抽奖。 再之后,因为交际极少,范家就慢慢有些淡忘了方临,只记得有方临这么个人,是个纯良人,印象不错…… 淡出范家视线,这也正合方临之意,他没想过将人当傻子,在身边卧底,诱导背刺之流,那和行凶回到现场,妄图灯下黑,有什么区别?现实可不是,许多时候宁杀错,无放过的。 隐匿起来,方临做自己的事情,按照自己的节奏,对敌人有着足够的耐心,等待露出破绽。 未来的日子长着呢,桂花嫂对老陈家,都足足布局了五六年,自己的耐心未必就差了。 悠闲的日子就这么慢慢过去。 …… (本章完) 第148章,日常 方临开了书肆后,一些习惯也没有改变,和以前一样,差不多一旬休息一日,一家人去茶馆看戏听书。 这日早饭后,方母却道:“也没新戏,都是看过的,没什么意思,今天就不去了,咱们去小乌山去坐坐吧!” 要说‘小乌山’,此山非山,有着一番来历。 方家这边是邱家,那边依次是满家、辛家、欧家、陆家,再向前些,路的一边有一块空地,大概两丈方圆。 从前,为了方便,胡同人家将不要的废弃东西,如破竹床、破烂的不成样子的凳子等杂物都丢在那里。 前些日子,一个收旧东西的大爷得了许可,将丢在空地上的破烂家伙什都搬走了,平时坐在路边聊天的老太太们因此突然有了主意,想要把这块空地利用起来,拿来锄头、铲子整理地面。 方母看在眼中,想到以后可能过去坐,便也参与进去。大概一旬前,终于平整完了,将参差不齐的石头仔细捡掉,众人又不知从哪找来几块长条大麻石,然后到处捡砖,砌了四个墩子,最后搁上麻石,就能坐了。 一切弄好之后,众人觉得这么好的地方,应该起个名字,便请欧夫子起名,欧夫子便起了‘小乌山’。 “从前,胡同中老太太、大姑娘、小媳妇们唠嗑,都是坐在路边,或者谁家门前,因为地方小,也凑不起来很多人。现在有了小乌山,可是好了,热闹得很。” 方母说着:“现在胡同的人有空都过去,坐在石凳上歇息、聊天、捡菜、剥花生……凡是能拿到外面来做的事情,都会到那里去,手里做着事情,嘴里说着话,吹着风,美得很哩!” 这话不错,自打小乌山弄出来,胡同中的人越来越喜欢这个地方,来坐的人越来越多,不仅是老太太、大姑娘、小媳妇,有时候年轻人路过,也会坐上一阵儿。 一家人过去,来到小乌山。 方临看去,这块空地中间有一块奇形怪状的大石头,据方母说,这是和那些大麻石一起搬过来的,上面题着三個字‘小乌山’。 环顾四周,地面干干净净,石凳、还有各家拿过来的木凳、椅子一尘不染,这是每日清早附近人家谁有空就过来打扫的。 在空地旁边,有一棵大柳树,树围有两尺肩宽,似乎还在不停疯长,如钢筋铁骨的枝杈向四边伸展,翠绿的叶子稠密得几乎透不过阳光,如一个使不完劲儿的后生仔,不管不顾的疯长着。可怜在它旁边有一棵樱桃树,被柳树覆盖,得不到充足阳光雨露,又不能和柳树争一个高度,只能避开,在离地大约七尺高的地方开了个分支,朝着路边顽强的延伸,分支也有尺粗了,虽歪着个身子,但很宽,而且健硕,蓬勃地架在路旁。 每年樱桃树开花时,粉红的团团花朵在阳光下分外明艳,望见的人无不惊叹,它用身体支起了一个花棚,等花谢了,樱树飞快长着嫩叶、果实。果子成熟时,胡同中小孩儿会爬到上面去摘。 有这两棵树,来到小乌山的人,想晒太阳时,就往外边坐一些,若是不想晒太阳,那就到里面一点,就晒不着了。 今日是大晴天,虽是早上,但已有暖暖的阳光通过路边射过来,一家人在里面些坐下,树叶婆娑,微风徐徐,有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没一会儿,桂花嫂带着陈叶、苏小青抱着耿雪儿也过来了,如今这里成了她们新的聚会地点。 方母一边做着针线活儿,一边问:“今年过年,你们可回去么?要回去一起啊!” “我和叶子就不回去了,老陈家的人没了,我爹娘也早早去了,兄弟不待见,反倒是隔壁村还有老陈家的人……回去也多生事端。”桂花嫂说道。 “雪儿小,我和当家的,也不好回去。”耿家媳妇苏小青看了旁边摇篮中的耿雪儿,也是说着。 方临带着陈叶,在一旁逗弄着耿雪儿,这丫头几个月大小,脸蛋粉嘟嘟的,可爱极了。 “桂花嫂子,你和那个钱文书怎么样了?”苏小青忽然八卦小声问道。 她话中的钱文书是指钱文堰,就是过年前,方临和董祖诰吃饭,碰到的那人,问起桂花嫂那个。 桂花嫂纳着鞋底,低头回道:“那人常有过来……可我和叶子过得还好,也不想那些。” 经历过老陈家的事,她有些不想再找了,毕竟,一入婚姻,就有许多条条框框的约束……这个世道对女人总是苛刻些。 “我看那人不错,没了父母,进门不用受公公婆婆的气,和去的前妻也没孩子,不用担心对叶子不好,又是衙门公干的人,有本事……” “桂花自己有主意,那人父母、媳妇孩子都没了,说不得命硬,有些克人呐!”方母却是道。 “克不克的,这我倒是不怕,只是自己不太想再找,可有时候,又想到叶子……罢了,再看看、再看看,日久见人心吧!”桂花嫂摇头道。 没一会儿,陆家媳妇、满娭毑、欧夫人、邱婆婆等一众街坊邻居也陆续过来了。 有大婶问方临:“临子,那香露还有么?” “没了,秘方卖了,不能做了。”当然,话是这么说,方临只是做一点旧版本的香露给欧夫人,范家也不会说什么。 “可惜!可惜!”不少大婶、小媳妇都是叹息着。 “满娭毑,听说你在给根生找新媳妇了,可找到了么?”有人问满娭毑。 “我正在愁这事呐,去找媒婆,人家一听就摇头……你们有合适的,也记得给我家根生介绍啊!”满娭毑说着。 这一年间,满老倌、满根生去了厂坊,她去了洗衣店,现在差不多将当初缺的赌债还完,终于能松一口气,然后,就想着再给满根生找个媳妇,可不好找,一直找不到。 众人嘴上答应,却都没放在心上,满根生的名声、满娭毑以前对春桃如何,大家都知道,将女娃介绍给满家,那不是将人往火坑里推么? “小云,听说你又怀上了?”方母问道。 “嗯嗯。” 沙小云的确是又怀上了,摸着肚子,脸上洋溢着母性的光辉,心中既高兴,又有些忧虑:“希望这一胎能好好的,别像芽儿一样。” 还有人问起来方临、田萱的婚事。 “小萱,大婚日子定下了么?” “到时我们都来喝喜酒啊!” “我跟你说,小萱,这成了婚……婶子教你两招,包管……” …… 田萱固然聪明,可在这群口无遮拦的大婶子、小媳妇调笑下,还是闹了个大红脸。 一边,邱婆婆在和欧夫人说着话:“凡事想开些,你看我这脸,小时候就被火烧了,丑了一辈子了,从前也怕见人,送礼那么大方,就是想挣个面子,让人高看一眼……可后来那些事情,伱也知道。所以啊,别管别人咋看,咱们只管自己过好就行。” “我晓得的,是想开些就好了。”欧夫人说着。 整个小乌山热热闹闹,很快,从家长里短,说到集市上哪家东西便宜,哪家丝苗米又减价了,相互传递着消息。 许多时候,这群老太太、大姑娘、小媳妇说着说着,就去结伴买菜了,自己占便宜高兴,一起占便宜更高兴,买回来后又坐在这里,该剥的剥,该择的择,直到做饭时间才回去。 方临看着方母,在人群中心,高兴说着什么,忽然有些明白,近来方母效率直线下降,一天下来都缝补不了一两件是为何了。 不过,如今方家也不缺那点做针线活的钱,方母拿着针线活过来,其实更多的,只是为了合群。 又过了一会儿,那个卖货郎张大狗过来了,一如往常,带了些柴火,在欧家门口放下摆好。 “知道你心意,可不用这么客气。”欧夫人拉着张大狗坐下,每次对方来,一杯芝麻豆子茶总是少不了的。 接下来,陆陆续续有老太太、大姑娘、小媳妇过来买些针线什么的,她们可是精得很,对比之下,知道张大狗的东西又便宜又好。 没坐一会儿,张大狗挑着担,跛着脚一跳一跳走了。 小乌山旁边,有一群男娃娃们在玩着拍卡的游戏。就是用手拍卡,看谁的卡距离台阶最近,谁就赢了,能收走其他人的卡。 因为方临轩墨斋推出的《三国演义》卡价格不算低,西巷胡同的人家又多不富裕,这些娃娃们手中基本都是《水浒传》的卡——城中书商不好盗版《三国演义》的卡,但卖起《水浒传》的卡就无所顾忌了,还疯狂内卷起来,降低人物卡质量之下,《水浒传》人物卡价格算是相对比较低了。 陆家陆丁丁,就是第一次大伯方伯显过来,报信儿那个陆家娃娃,就因为手中有一张《三国演义》的卡,哪怕是烂大街的颜良人物卡,都引起一群小伙伴眼馋羡慕。 “神气什么,等会儿看我将你这张卡赢过来!”有小伙伴眼馋地大放厥词道。 “梁豆豆,就凭你?我跟你说,你别想,我《水浒传》的卡输完了,就不拍了,回去了。”陆丁丁道。 “你胆小!” “我才不胆小!” …… 一群小娃娃拍卡。 陆丁丁看到方临过来,站在旁边来看,还大方道:“临子哥,你要不要来玩?我可以借你五张……不,三张卡。” “好啊!不过不用三张,给我一张就行。” 方临拿了一张《水浒传》卡,不一会儿就将这群小娃娃们赢得快哭了,因为力气控制得极为精准,远不是小娃娃可比的,可以说指哪打哪儿。 他笑了笑,将卡又分给他们,拍拍手起身,溜达着,准备在胡同中走走看看。 陈叶是女娃娃嘛,和那些男娃娃玩不到一起,在稍外面一些踢毽子。 这时,有个卖红薯的老人,背着的红薯不小心洒落,她过去帮忙捡起,这老人给了她一个大的烤红薯。 “可是我没钱。” “没事,爷爷请你吃。” “不行,要给钱的。”陈叶想了一下,忽然拿起自己的毽子,想要撕开取出里面的铜钱。 卖红薯的老人怎么肯要,说着不用了的话。 “我来给吧!”方临过来,替陈叶付了钱,又给自己也买了一个。 “谢谢方家哥哥。”陈叶道。 方临问她:“叶子,刚刚你为什么非要给钱呢?” “夫子说了,见到肩挑背扛的人,不能占便宜。”陈叶声音脆生生的,这般道。 见小丫头如此懂事,方临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想起欧夫子的教育:‘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欧夫子功德无量啊!’ 一大一小,并肩吃着烤红薯,忽然听到小狗呜咽的声音。 方临循声找去,目光锁定在胡同中的李家,李家不住在这边,在别处也有着房子,有时会过来,门是锁着的。 “没听说李家养狗,大概是流浪狗?李家门也锁着,不知道它是怎么进去的?”方临奇怪道。 “我知道。”陈叶拉着方临到一处,指着一个小洞道:“应该就是从这里挤进去的,我还见过陆丁丁从这里扔骨头给小狗,还被他娘打屁股了。” 方临听着,不由笑了,看了看,这个地方地势较低,可能还真是从这里进去的。 “方家哥哥,小狗进去好像出不来了,昨天就听在叫,可能会饿死的,咱们将它救出来吧?” “好啊!” 方临拿着烤红薯,诱惑着小狗到了低洼处,等待快要够到红薯,就把红薯往外拿些,如此一点点,小狗终于匍匐着使劲儿钻出来,按着它前脚轻轻朝外拖,终于出来了。 这是一只黑白斑点的狗,救出来后,将烤红薯喂了,它似乎就认定了主人,寸步不离的跟着方临、陈叶,他们折返回去,也跟着回去。 这家伙有些怕生,见了路人,就摇摇晃晃躲在一边,等路人走了,再加快速度追过来。 方临不想养它,因为不知道有病没有,便和陈叶将它送远些,送到了胡同口,小狗可怜呜咽着,他还是拉着陈叶狠心回去了。 …… (本章完) 第149章,风波 从胡同口回来,回到小乌山,方临看到,陆家媳妇拉着陆丁丁,指着那个叫梁豆豆的小娃娃。 原来,陆丁丁拍卡,将那张《三国演义》的颜良人物卡输了,刚才赶忙去买了《水浒传》的卡,想要换回来,梁豆豆自然不愿意了。 毕竟,在梁豆豆眼中,《三国演义》的卡可是超稀有卡,比什么《水浒传》杂卡好多了。 陆家媳妇是不吃一点亏的性子,拉着陆丁丁,想要换回来。 本是小孩子的事情,她这个大人下场,街坊邻居都是劝说着。 “和孩子较什么劲儿?” “输了,就输了呗,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就是,一张卡嘛!” …… 别人怎么劝都不管用,最后欧夫人、方母跟着说了一句,陆家媳妇才作罢算了。 方临看到这一幕,笑着摇摇头。 欧家,欧夫子又去寻医回来,正在熬药,方临过去,说了会儿话,期间在蒲知府府上见过的彭师爷竟然过来了,寻欧夫子参加三日后的乡饮酒礼。 “我一介老朽,不过秀才功名,不去也罢。” “非也,当年太祖训示,乡饮酒礼乃是尊老敬贤之仪,必是有德者参加,夫子教书育人,德才兼具,为一府楷模。如夫子坚辞不去,试问府中哪个还有如此资格?”彭师爷话说得很漂亮。 “要说从前,的确是有德者参加,可如今……如今府中的乡饮酒礼如何,彭师爷心中没数么?若是知府大人决心整顿,老朽自会去,若是没有此心,老夫又何必去?” “知府大人正有正本清源之意,才顶着压力邀请夫子……” “这么说,知府大人是打算清去贿赂进去的宾客,恢复古礼了?” “这……”彭师爷面露为难之色,还想说些什么。 欧夫子见此,知道做不到这点,摆手道:“既如此,还请老夫作甚?年年去,年年表面功夫,不过遭罪罢了,请转告知府,莫要再难为我了。” 彭师爷只能走了。 等彭师爷走后,方临问道:“夫子,府城的乡饮酒礼如何?从前我们村中,乃是村正主持,村中最年长者为正宾,其余人以序齿坐……宣读律令。” “要问府城的乡饮酒礼如何?从前还好,现在么?” 欧夫子摇摇头,从头说起来:“乡饮酒礼始于周朝,随着朝代更替,断断续续,隋唐后国家稳定,纳入礼典。此后,国家一统之时,乡饮酒礼都会推广,如此慢慢传承下来。我大夏一朝,太祖建国初期,延续唐宋制度,取《周官》之旨,定其仪。如今我大夏已历十代帝王,一二百年,此礼从未间断。 要说这乡饮酒礼,旨在让人知尊卑贵贱,察百姓善恶。举行之时,让高龄品德好的坐上席,高龄老实厚道的坐次席,犯了事的召集起来公开批判,起到一个教化的作用……” 方临听着不由点头,乡饮酒礼一代一代流传下来,可能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但婚礼千百年也都按照那套程序走,大家不都乐此不疲么?没有搞那一套,反而感觉缺失了些什么,这就是传统文化魅力所在,仪式一起,感受到庄重、神圣,犹如在心中扎根,潜移默化影响一代又一代人。 欧夫子见方临听得认真,详细说道:“我大夏光武五年,太祖召天下举行乡饮酒礼,以思化民俗复于古,定每岁正月、孟冬十月行之于学校,所用酒肴,禁绝奢靡,举贤者参与,教化民众。 当时,官方重视,上至朝廷,下至民间,精心筹办,参加者无不视为荣誉,神圣无比,围观百姓看到对乡贤的敬重,对老者的敬爱,从而在心理上形成敬老尊贤的观念。 百多年来,一代一代例行祖制,此乃大夏人心安定之本,可到了如今,你道如何?” “如何?”方临捧哏道。 “到了如今,参与之宾客,却皆是非富即贵,一切唯财富、权利论,将贫贱贤德之辈拒于门外,好好的乡迎之礼,竟然成了追名逐利之所在,可笑那些纨绔子弟,不学无术,参加了一次乡迎礼,便刻碑纪念,堂而皇之与贤者比肩。” 欧夫子说着,眉头蹙起,竹筒砰地一声放在灶台上:“那些沽名钓誉之辈为求参与,不惜贿赂;官府中人,也无论来者有无德才,有财即可,竟硬生生将举贤之事办成了生财之道,简直荒唐!” “我去过几次,见过如今的乡饮酒礼是何种场景……丝竹歌舞不绝,污言秽语盈耳,放肆狎欢,这哪里是乡饮酒礼,分明是声色场!最让人愤慨的是,那般场景,以乡饮酒礼之名,出堂而皇之出现在府学之内,这不是斯文扫地,侮辱学府,更会教坏学子,树立反面榜样,简直岂有此理!” 只能说,乡饮酒礼初衷很好,可随着社会经济发展,礼制崩坏,社会变得浮躁起来,如今,已然失却本意,变成了一种娱乐的形式,一個名利财富的斗场。 方临听着,思绪发散:‘随着资本主义萌芽,生活变好了,社会开放了,更加自由了,全面开放的时代,忽略或丢失掉一部分传统东西,去迎接新事物,无可厚非,只要官方守持着一个底线,没有变味儿,就意味着根还在。’ ‘可怕就只怕,官方也受到腐蚀变味了,亲自下场否定一些东西,以致人心丧乱,在前世就是‘不是你碰的为什么要扶’,此世就是官府下场,将乡饮酒礼变为敛财的手段……如此一来,败坏的不仅是社会风气,更会影响到一代人的思想行为方式,这是十分可怕的事情!’ 想一想,整个社会都变得浮躁起来,只崇拜金钱,仰慕一夜暴富者,权贵们对读书人、对知识和传统肆意嘲讽,像是真正遵守传统美德之人,反而成了异类,乃至下一代人,也不再注重传统文化中的传统美德…… 物质上是富足了,精神上却变得无根无魂,只能说,那是社会的悲哀,一个民族的悲哀。 欧夫子说着这些,意兴阑珊,最终只是深深叹息。 …… 彭师爷回去,和蒲知府说了。 “这乡饮酒礼,欧夫子不去,他的学生,韩元敬韩御史就无法借力,缺失了这一环,想要做成此事就难了。我徒有此心,为之奈何?” “大人勿忧,我听说方临与欧夫子关系极好,或可从中转圜劝说。” “哦?” 蒲知府顿了一下,笑道:“上次的人情还没还,不想竟又要请他帮忙……罢了,晚上设宴,我宴请方临吧!” …… 方临还不知道蒲知府要宴请他之事,这日,中午做饭时。 上午和陈叶救助的那条狗,跑到了方家外面。 或许是害怕赶它走,小狗也不敢进来,就在门口橘子树下卧着,低声呜咽着,黑乎乎眼睛盯着屋里。 方临说了救助它的经过。 “我瞧着这只小狗挺好的,要不留下吧?一只猫乖乖是养,再来一只狗也是养。”田萱说着。 “也行。”方母想了一下,也是道:“白天你爹去码头,临子、小萱你们去店里,我有时候去小乌山,家里没人看着,将它留下正好看家。” 方临答应下来,抱着小狗去了胡同口,找有养狗经验的莫家看了看,确认了小狗没病,这才放心带回来。 因为身上的黑白斑点,方母给它起名叫‘花花’,小狗花花出奇的乖,只要一叫就摇尾巴,拉屎也会去门外。 于是,方家除了一猫乖乖之外,有了一狗花花,成了家中第六个成员。 …… 这晚,蒲知府设宴。 方临过来赴宴,顺便带来了这月的书肆分红,上百两银子的分红,让蒲知府看了,都是惊讶不已。 “方临,不瞒你说,这书肆分红对我也不是一个小数字,正好能为我解决不小问题,平衡公与私。” 蒲知府说起:“我在读书时,家中穷迫,多有靠亲戚帮衬,当了官后对这些亲戚,只要力所能及,能帮的如数给帮了,帮不了的也只有婉拒。” “毕竟,穷困潦倒时,全仰仗他们帮助,没有他们,便没有今日的我,欠亲戚恩情,我时刻铭记于心,无日或忘,只是为官者为公,非是自家之私器,可任性胡为。和他们讲清楚这点,希望体谅我读书之不易,不要使我落得一个丢官去职的下场。能听进去的,维持关系;听不进去的,就断了关系,这使我如今在家乡有一个‘铁面阎王’的称号。” “大人睿智。”方临明白,为官者如蒲知府这般平衡公私的,很是难得,同时,也明白这是对自己的提点。 “为官不仅要自身自律,还要时刻警惕亲朋被腐蚀,不然自身再怎么廉洁奉公,也是徒劳。我也并非不近人情,对亲戚常有银钱接济,生活并不宽裕,一些徇私枉法之事,也不敢答应。” 蒲知府说着,感叹道:“我深知,权利是责任,是正义的维护者,若非有一身正气,一腔热血,一颗爱国爱民之心,便不配为官。为官,便不该受到世间一切诱惑之影响,一往无前,不忘初心,解国家之忧,百姓之苦,兢兢业业,死而后已。” 方临听了,没说什么,只是起身一拜,蒲知府有此觉悟,并身体力行,乃是淮安百姓之福。 “何以行此大礼?不过本分罢了。只是有此觉悟还不够,真要做些实事,也是千难万难。” 蒲知府没直说乡饮酒礼,反而说起去岁扬子江决堤:“我记得,方临你家是去岁扬子江决堤,方才来到府城?” “是。” “此事背后,还颇有隐情,扬子江决堤,让那些下面官员,不知弄出多少诡田……”蒲知府叹息。 方临听说过‘诡田’,所谓的诡田,指的是户主与田册不符,耕种者与实际拥有者不对等,乃是权利支配下的一种畸形的产物。 “府中多有诡田,在灾年,官员、大户趁火打劫,将民田占为己有……去岁大水,府下多有良田被淹没,按道理在这种时候,该配合朝廷赈灾,弥补百姓之损失,然而一些县中,百姓还未从悲痛中回过神来,就有县中一纸文书下来,所淹之田被征用,开发鱼塘……百姓赖以为生的田地被征作鱼塘,自然不答应,可某些人自有办法炮制,威胁灾后补偿款一律不发放,灾年田赋还要照征……” 蒲知府说着这些人的手段:“我虽身为知府,但下面人,也不是好相与的……官员、大户侵占民田,多有举人、进士……失地的百姓,又被城中豪商商贾盯上,想要拉来做工……这是一张利益大网,牵一发而动全身,纵使我一个知府撞上去,也只会头破血流……只能斗而不破,拉一批,打一批,不能根绝,只能竭力限制。” 方临听了,神色动容,去岁水灾,海宁县小和村的民田没遭到侵占,想来就是得益于蒲知府手腕了。 从这方面来说,整个小和村都要记着蒲知府的恩情。 “我说此事,只是想说,整个大夏如一间广厦,外表看去富丽堂皇,内部却已蛀虫暗生……尤其是当下社会,百业兴盛,财与权成为大多数人追求的目标,越是人心沦丧,越是奢靡享乐,大夏这间广厦虫蛀的速度就会越快。” “大人此言有理,前些日子,我去范家……”方临说了范家见闻。 “如范家这等人家一餐之费,就抵得过寻常百姓积年花销,如此歪风邪气已到了不得不杀一杀的地步。”蒲知府怒声道。 方临沉默了下:“大人准备如何?” 随着资本主义萌芽,开放是时代大势,奢靡之风已不可逆转,就如熵增定律,混乱度只能增加,不能减少。在这种情况下,顺应大势事半功倍,逆势而为事倍功半,故而,想要违逆潮流谈何容易? 不过,有些事情不得不为,明知不可也要为之,如诸葛六出祁山,也如当下。 “我意从这次乡饮酒礼开始,你们胡同中欧叔子是监察御史韩元敬之师,多有恩情……” ‘监察御史韩元敬?’ 方临瞬间想到当初卓三爷之事,董家就是给此人递了帖子的,可以说,卓三爷之倒,也有此人的一份功劳。 这一刻,他也终于明白了一些事情,欧夫子说‘只要你占着道理,尽管来找夫子我……我这个糟老头子拉下老脸,还是能管用一二次的’。 ‘原来是应在此人身上,的确,真要被一个持身以正、铁面无私的监察御史盯上,哪怕是范家,不死也要脱层皮。’ 方临暗道着,同时也明白了,为何乡饮酒礼,蒲知府非要去请欧夫子,看来想要借重欧夫子身后的韩元敬之力。 ‘若是蒲知府、韩御史二人联合,出其不意,此事说不得还真能做成,办成一个典型,局部遏制奢靡之风,让淮安府城那些大族大户、豪商大贾收敛一二。’他心中暗道。 “方临,此事我想请伱从中转圜一二,也不要有压力,若是不成,我再想其他办法就是。”蒲知府道。 “大人放心,此事小子一定尽力。”方临明白,此事蒲知府决心已定,找到他,他根本躲不开,享受了和蒲知府绑定的益处,自然也要承担一些代价。 当然,他也不必将自己想的太过重要,在此事中,只不过起到一个牵线搭桥的引子作用,只在幕后,此事成了不必说,得了蒲知府人情;败了,也不会波及到他身上。 ‘无论从利弊,还是情感、本心,我都有必要促成此事啊!’他暗道。 …… 当晚,方临回去寻欧夫子,说了蒲知府打算,也阐明利弊,说了这是一个得罪人的差事。 “原来是我误会蒲知府了,既如此,这次乡饮酒礼老夫定是要去的。” 欧夫子果然答应:“至于说得罪人,老夫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于是此事就这么定下,在城中权贵还不知道的情况下,一场围绕这次‘乡饮酒礼’的风波暗酿。 …… (本章完) 第150章,倡议 三日后,淮安府城举行乡饮酒礼,按照旧例,来参加的都是关系户,以及一些有头有脸的人。 方临、欧夫子进入府学,便就分开。 今日方临只是来观礼,去寻同来观礼的董祖诰了;欧夫子作为乡贤,以僎宾身份参与乡饮酒礼,自是有位置的。 欧夫子走入场中,看到满目都是衣冠楚楚、锦绣华服的权贵,还有一个个油头粉面的豪商大贾,明明没多少文化,却还在装斯文。 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其中,还夹杂有不少议论。 “段兄,今日乡饮酒礼结束,去城外小游如何?我家正好新建成一处园子……” “唉,今日没吃到清云馆的带骨鲍螺,整个人没精神。” “你们都说清欢小居好,我却是不喜欢,更钟爱金华楼,那里的姑娘容貌上佳不说,也没有什么弯弯绕的,给钱就能睡。” …… 尽是此等话题,城中哪儿好玩,哪有好吃的,哪家秦楼楚馆姑娘漂亮等等,没见谁讨论诗书之类,更令人齿冷的是,语言越是低俗,交流起来越是快乐。 欧夫子皱了皱眉,感觉与这里的氛围格格不入,不过想到今日计划,还是按捺下来。 观礼的多有读书人,其中不少看得这一幕,感觉府学仿佛遭到污染。 “知府怎会请这些人为宾,参与乡饮酒礼?” “这你就不懂了吧?当今社会,官商勾结,这些人要么有权,要么有钱,啥都不缺,唯独缺名,他们挤破了脑袋不择手段也要参加乡饮酒礼,无非是要求一个虚名,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唉,此等举措,着实寒了我等读书人的心。” ……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真是乌烟瘴气。”董祖诰也是道。 “董兄且等等,今日或有好戏。”方临低声道。 “哦?” 董祖诰眼睛一亮,暗道:‘莫非是蒲知府发狠,想抓典型,以正风气了?’ 他想到此点,又是忧虑,当下情况,如果不下决心铁腕治理,确实难正风气。但如果狠下心治理…… 乡饮酒礼上如此乱象,早已不是一家一人之事,而是整個社会都争而效仿,权贵竞相争抢名额,真要去治理,可不是闹着玩的。牵一发而动全身,要得罪府城上上下下的权贵,到了那时候,即使蒲知府贵为一府的父母官,恐怕也难有立足之地。 “放心,蒲知府久在官场,自有成算,即使要做,也会讲究策略,不会硬来的。”方临轻声道。 …… 说话间,蒲知府来了,走入场中众人中间,按照计划,与大家介绍欧夫子:“欧夫子乃是府城中有名的读书人,德才兼具,虽是秀才功名,但积年教书育人,多有德望。” 参与乡饮酒礼的众宾一听,纷纷向欧夫子颔首致意,看上去彬彬有礼,可是从他们的眼神中却能感觉出来,那都是表面上的客套,实际上没多少人将他放在眼里。 这也正常,当下社会,只看财富多寡,权势大小,你有德有才又如何?不过区区一个秀才,实在难入他们法眼。 当然,这也是欧夫子为人正派,从未宣扬与监察御史韩元敬的师生关系,如方临这般近邻都不知道,众宾自然可想而知,这种情况下,怎会怎会高看欧夫子一眼? 欧夫子感受得清楚,也不说话,知道此时还不是发难的时候。 观礼人群中,方临也只是看着,他虽参与完善计划,但并无戏份,乃是今日幕后的戏外人。 蒲知府介绍了欧夫子,铺垫过后,旋即,在寒暄声中,乡饮酒礼正式开始。 这时,除大宾、年长者之外,众人皆肃立站着。 蒲知府上前一步,高举酒杯大声诵读:“恭惟朝廷,率由旧章,敦崇礼教,举行乡饮,非为饮食。凡我长幼,各相劝勉。为臣竭忠,为子尽孝,长幼有序,兄友弟恭,内睦宗族,外和乡里,无或非坠,以忝所生。” 这一套说辞是古书上的,说完,率先饮酒,饮过,将酒杯交给旁人,向众人施礼。众宾还礼,复位落座。 整个过程还是挺严肃的,像模像样,然而落座后就开始乱了,又开始彼此交头接耳,相互劝酒,说说笑笑,似与日常宴会并没什么两样。 …… “董兄,来了。”方临忽而一笑,小声道。 “哦?” 董祖诰提起精神,望向场中。 …… 这时,只见场中,有人来向欧夫子敬酒,正是杨举人,就是曾经与樵夫相撞,后来儿子做官,又大办宴席,请孙二娘来做席那个。 欧夫子直挺挺站着,并没有要回敬的意思,搞得杨举人十分尴尬,眉头一皱,便要发怒。 蒲知府看了,知道是自己上场的时候了,先一步开口道:“夫子,我看你今日似心不在焉,所思何人?” 欧夫子看了眼蒲知府,对道:“所思不过本朝太祖也。” 欧夫子声音不小,又将太祖抬了出来,这一下,全场都是微微一惊,安静了下,看过来。 “夫子真是会开玩笑,本府举行乡饮酒礼,你何以想到了圣祖高皇帝?”蒲知府不动声色,继续搭台。 欧夫子沉声道:“本朝自立国始,便重礼数,光武五年,太祖诏礼物定乡饮礼,于是吏部奏取《仪礼》及唐宋之制,有才周官属民读法之旨,参定其仪。十四年,又命礼部申明乡饮酒礼,曰:‘立国以来,虽已举行乡饮酒礼,而乡闾里社恐未实行,今时和年末,民间无事,宜举旧章,因定年高有德者居上,高年笃厚者次之,以齿为序。’十六年,又诏颁‘州县长吏为主,以乡之致仕有德行者一人为正宾,择年高有德者为僎宾,其次为介宾,又其次为三宾,又其次为众宾’……” 这说的是太祖如何兴乡饮酒礼的典故,当场只要是读过书的,或者在官场混的都听得懂,这是政治正确,决然无法反驳的,一时间满场鸦雀无声。 他们不说,蒲知府说:“夫子究竟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 欧夫子环顾在场之人,叱问道:“敢问在场人等哪个合乎礼制,这些人又是如何选出来的?” 这话一出,无疑是捅了马蜂窝。 言下之意,无非就是说,今天来这里的人,没一个是有德有才、德才兼备的。更难听些说,相当于指着鼻子骂‘你们这些衣冠楚楚的,没一个有资格参加乡饮酒礼’。 这一下可把在场中人激怒了,他们一个个非富即贵,平时哪个见了不是点头哈腰,只有他们瞧不起人的份儿,今天倒好,反被人瞧不起了,一时间骂声四起。 “我们没资格,你就有资格了么?” “你一个老秀才,不过是多读了几年书,就算是德才兼备了?” “好伱个老匹夫,今日你若是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休怪我马某人与你为难!” …… 场外观礼的一些有底线的读书人,瞬间为欧夫子揪起了心。 “不好,老先生仗义执言,得罪了众宾。” “这与会众宾,非富即贵,老先生今日恐怕讨不了好。” “真是荒唐!如今社会,追名逐利者众,反而说真话的人,要担心受到排挤报复了!” …… “方兄,这……”董祖诰都是有些紧张起来。 “无妨。”方临微微摇头。 别不知道,他怎能不知道,蒲知府与欧夫子搭台,不过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目前一切都还在计划中。 …… “你这是在怀疑本知府么?”蒲知府似是也被惹恼了,冷声道。 欧夫子回以冷冷一笑:“知府大人可敢将堂上之人身份一一道来,与在下对质么?” 一介书生,无官无职,就敢跟知府针锋相对,而且是在名流权贵云集的乡饮酒礼上,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场中许多宾客都只以为,欧夫子是那种性情耿直、自诩清流、又臭又硬的穷酸腐儒,暗道晦气。 却还有些聪明人,想到以蒲知府的眼光、手腕,怎会请来这么个人,犯如此错误?再回想方才对话,感觉似有古怪。 之前,杨举人被欧夫子落了面子,如今看到欧夫子与蒲知府对上,哪想那么多,当即上前厉声喝道:“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匹夫,知府大人请你来是给你面子,不要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我等之身份是否适合参加乡饮酒礼,自有大人说了算,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手画脚,你可配么?” 这话刚落,外面突然就有一道声音响起:“我恩师不配,那我韩元敬可配么?” 一群人从外而来,走在最前面的一人,赫然正是监察御史韩元敬,紧随其后的是府学前教授,再后面是一班衙役,见到这个阵仗,场中众宾都是傻了眼。 尤其是听到监察御史韩元敬称呼欧夫子恩师,众宾这才明白,欧夫子如何敢如此大胆,底气为何,纷纷暗道一声糟。 首当其冲的杨举人更是脑子嗡地一下,面若白纸,浑身发抖。 反观观礼的不少读书人,却是暗暗振奋,方临与董祖诰对视一眼,微微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此时,只见监察御史韩元敬目光往场中一扫,沉声道:“乡饮酒礼的目的是敬贤德、尊长者,使百姓识廉耻、懂礼仪,我夫子一生兢兢业业,教书育人五十载,他若都不配提出异议,参加此盛礼,莫非你等配么?” 目光所过,众宾无不低头,全场落针可闻。 他们心中跟明镜似的,基本都是靠关系进来的,此般政治上的事情可大可小,如果非要较真,要以太祖时期的乡饮酒礼标准来追究今天这件事,那么在场的这些人都有罪责。 可以说,韩元敬作为监察御史,恰到好处出场,为恩师出头,占尽了权、情、理三字,这些通过关系参与乡饮酒礼的众宾今日尽数栽了,城中达官显贵、富商大贾几乎一网打尽。 这时,蒲知府却是出声道:“法理无外乎人情,太祖当年情况,又与如今不同,不可一概而论,还请韩御史通融则个。” 既然政治上的事情可大可小,他话中的意思,自然是大事化小。 众宾听到,心中都是生出希望,却也不敢喧哗聒噪,只是期盼看向韩元敬。 ——是,理论上说,他们这么多达官显贵、富商大贾,如此庞大一股力量,韩元敬也不可能对着干,都给法办了,但韩元敬名声在外,铁面无私,执法如山,万一真玩愣的,就算最后能逃过一劫,也少不了一个灰头土脸。 韩元敬微微皱眉,似是斟酌,在众宾煎熬揪心了好一会儿后,终于缓缓开口:“事随世移,此言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听了这话,众宾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反观观礼的不少心存正气的读书人,纷纷有些失望。 ‘蒲知府精心布下这一场,怎会轻拿轻放?必有后招。’董祖诰却是清醒,心中暗道。 方临笑了笑,肯定了他的想法:“某些人高兴太早了,真正的连环坑,这才开始。” 果然,韩元敬话锋一转:“不过,此次乡饮酒礼上暴露出的一些问题,不可不察。乡饮酒礼,本应严肃神圣,如今却是声色犬马,放荡肆意;本应粗茶淡饭,如今却是山珍海味,奢靡无度……见此,本官痛心疾首,想太祖之时,厉行严肃节俭,怎么就到了如今的地步?” 众宾都是人精,听出了言外之意,放过他们一马,作为交易,他们要支持倡导节俭。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管心中如何想,此时嘴上纷纷答应。 “正该如此,我等当效太祖之风,厉行节俭。” “听了韩御史的话,我深感羞惭,今后吃穿用度当一切从简。” “酒色误人啊,自即日起,我……戒酒!” …… “既然各位有此心,那么不妨签了这份倡议书。”韩元敬立刻拿出早就写好的倡议书,传阅在场众宾,让他们签字。 不是,倡议书,什么玩意? 这一刻,众宾傻眼了,若只是口头答应,做不做是一回事,可在这劳什子倡议书上签了字,那就不同了,约束之力非是口头可比。 方才一个个还义正词严的,此时传阅着倡议书,皆是安静了。 观礼的那些读书人,这才明白韩元敬用意,见到这一幕,看到这些达官贵人、富商大贾吃瘪,差点没笑出声。 “怎么,莫非方才你等而言,是糊弄于我?”韩元敬板起脸,沉声道。 按照计划,这时应该蒲知府、欧夫子出场,带头签字,竟是不想,有人抢在了前面。 “我来!”正是杨举人。 他知道之前得罪了欧夫子、韩元敬,此时果决开口,想要挽回些印象分。 有了第一个人,其他人家纷纷跟随,一些表面风光、为了维持家声不坠、只能打肿脸充胖子的大户人家,更是顺水推舟,表示支持。 最后,府城中的范家、谷家等顶尖家族,也不得不跟着在倡议书上签字。 当然,他们如此妥协,除了这次被蒲知府、欧夫子、韩元敬设局拿捏住了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那就是此举只伤面子、不损里子,并没有让他们真正割肉。 韩元敬将签下众宾签名的倡议书收起,满意点头,又道:“这份倡议书,韩某人会送于圣上,以彰各位厉行节俭之心……” ‘彰你娘!’这又一个出乎预料的骚操作,让在场众宾心中无不大骂。 对方一套又一套的,他们哪还不知道上当?可此时后路已被堵死。 这份倡议书真传到了皇帝那里,可就不是能敷衍了事的事情了,就真要拿出行动去做。不然,往小了说,是两面三刀;往大了说,就是欺君之罪! 这些达官显贵没什么笨人,就算之前没反应过来,到了此时,大多也回过味儿了,看出蒲知府、欧夫子、韩元敬是一伙儿的,不过技不如人,也无可奈何。 甚至,明面上蒲知府帮了他们,他们还得感谢,认下这个情,这事情弄得,怎一个窝心了得? …… 这次乡饮酒礼上,蒲知府、欧夫子、韩元敬设局,趁其不备,根本没什么你来我往,一波拿下城中达官贵人、富商大贾,让他们签下节俭倡议书,定下节俭基调。 自此,淮安府城权贵不得不收敛,奢靡之风大减。由上自下,一些富裕人家、普通百姓也受到影响,整个淮安府城风气为之一清。 当日之事,也被观礼的读书人传扬开来,韩元敬、蒲知府、欧夫子巧计制权贵,在民间获得了巨大声望。 然而,这项计划重要谋划者之一,方临却隐于幕后,静观风云,从始至终不为外人所知。 …… 本章完 第151章,中举 乡饮酒礼的当日下午。 城中达官贵人、豪商大贾交流过后,纷纷反应过来,大呼上了蒲知府、韩元敬的大当,这时,韩元敬也来到了西巷胡同拜访欧家。 “夫子,师母怎会如此?” 韩元敬看着消瘦的欧夫人,外人面前号称铁面的他一度哽咽:“想我昔年求学之时……没有夫子、师母,就没有今日之我……” 欧夫子教学生时,遇到学生家贫,缺少笔墨纸砚,经常自己买来垫上,学生没饭吃,也会拿出自家口粮。 有的学生是家贫,实在还不起;还有些学生得了帮助,不好、或者不敢和爹娘说,欧夫子也哈哈一笑,一笑了之,不去讨要,这般行为的确帮助了许多困难学子,如韩元敬,就是其中之一。 值得一提的是,早前些年,欧夫子自家也不好过,全靠欧夫人操劳维持,苦命的干,欧夫子如此行事,说是开私塾,有时候竟还入不敷出,反要将自家东西拿去帮助学生,遇到年景不好,也会吃了上顿没下顿……这也是欧夫子对欧夫人如此愧疚的原因之一。 “是克谨(韩元敬的字)啊,我这病也看了许多大夫,可就是不见好,都是命。”欧夫人说着。 “你还能看到你师母,多亏了方临……”欧夫子说了方临细心,发现欧夫人做傻事,以及后来遮掩异味,制作香露之事。 因而叫来方临,欧夫子拉着方临,与韩元敬介绍,这其中意味不同寻常,明显有让对方照顾之意。 韩元敬自然感受得到,看向方临,号称铁面的脸上露出些笑容,显得有些干巴巴,却已然是难得的和善:“方临,你可曾加冠?” “回大人,尚未。” “不必客气,若是愿意,称我一声世叔即可。” 韩元敬顿了一下,感叹道:“英雄出少年啊,我读过你的《三国演义》,很是不错。今日出的主意也不错,无论是让众宾在倡议书签字,还是将倡议书传于圣上,皆有四两拨千斤之妙。” “世叔过誉了。若无蒲大人、世叔,何等主意也只是一纸空想,一文不名……”方临虚心道。 “好。” 韩元敬久在官场,早已练出了一副‘火眼金睛’,自然能看出方临语出真心,心中暗叹:‘夫子看中的人,果然不错。’ 接下来,他并没客套,继续和欧夫子说着话,说做官之事,说世道风气。 这倒并非冷落方临,此举反而是没把方临当外人,更显亲近。 说到城中达官贵人、富商大贾奢靡之风,欧夫子突然递过话茬,让方临说说那次范家之行。 方临说起来,并无一点添油加醋,尽是客观。 韩元敬听着这些,忽而联想到范家最近为香露生意造势宣传,明白了些什么,暗暗记下,又见方临并无告状之意,添加主观妄测,更对方临高看一眼。 前后大概一炷香时间,欧夫子便让韩元敬离开:“行了,克谨你过来看看,尽一份心就行了,知道你忙,不耽误你的事,就不留你了。” 韩元敬听到这话,更感羞愧:“夫子、师母大恩一日不敢或忘,无以回报,这来,也没有带什么,师母如此,也不能侍奉汤药……” 他为官清廉,两袖清风,过来也只能带一些亲手做的特产,这次从应天特意过来,乡饮酒礼之事也是顺带,还有其他要务,拜访欧家,都是挤出来的时间。 “痴儿,好好做官,便是对夫子我最大的回报了。也不用伱陪着什么,给你师母侍奉汤药,你有更要紧的事情去做,去吧!如今,夫子已经不能再教你什么,只再送你一句话,‘无愧于心,做该做之事’。” “是,夫子,学生谨记教诲。”韩元敬拜了一拜,忍痛告辞。 临别之时,他赠了方临一块玉。 此玉料子普通,但搁作城中达官贵人、富商大贾,却宁肯拿万两银子来换,因为这不仅仅是一块玉,更珍贵的是它背后所代表的人脉关系。 方临神色恭谨,跟随欧夫子送走韩元敬,心知此场风波中自己已得了最珍贵的东西:‘有些东西可以不用,但不能没有,就如此种人脉,用到恰当之处,发挥的作用无可估量。’ 某种程度上说,他其实和桂花嫂有些相像,对他们这般人来说,起于微末,心思缜密,往往能将手上资源利用到极致,哪怕一分的资源,等到用时,也能撬动三分、乃至十分的力量,更不用说如韩元敬这般重要关系,关键时刻,在他们手中发挥的作用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 又过了些时日,这日,董祖诰在悠然居请客。 今日乡试成绩出来,此地距离放榜地点不远,正好等结果,打发了小厮去守着看榜,若是得中来此报喜。 还未到放榜时间,叫了小菜,两人边吃边聊。 “方兄,可还记得那日乡饮酒礼?城中达官贵人、富商大贾签订的倡议书,韩大人送于朝廷,陛下都亲口夸赞了,这一下,咱们府城的达官显贵、富商大贾可是被架在火上烤,不得不改了,只能行动起来,厉行节俭……哈哈!” 董祖诰说起此事,笑问道:“方兄,那在倡议书签名的主意,还有将倡议书传于圣上,是你的主意吧?” 方临没承认,也未否认,只是问:“董兄,何以见得?” “此种天马行空主意,不是方兄手笔,还能是何人?如今城中都在传韩御史、蒲知府、欧夫子巧计制权贵,却不知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啊!”董祖诰感叹。 方临听出董祖诰似有一些打抱不平之意,顿时微微摇头道:“这是我主动要求的,如今名声不传,却是正合我意,毕竟有些虚名,对我是祸非福。” 这话不错,蒲知府、韩元敬彰名,那是政绩,是民间声望,欧夫子身份、年纪也不怕什么,但对他来说,如此名声就弊大于利了,他是实用主义,既然弊大于利,那要这名声何用? 因此,真的是宁愿当一个小透明,就当此场风波与他无关。 “方兄真是……”董祖诰一时间竟都不知道如何评价,最终,只能道:“方兄如此才华,如此谦谨,真是世所罕有。” 若是旁人,在《三国演义》一出,有了方临的名望,恐怕早就放荡肆意,风流潇洒了——城中秦楼楚馆,许多女子仰慕才华也好、想要扬名自抬身价也罢,绝对是愿意和他睡一觉的,可以说,方临只要有心,夜夜做新郎都非难事。 可方临并未如此,甚至,除了辩论大会、《三国演义》发行,真有益处的名声,其他名声半点不传,可见谦谨。 这一点,城中大族都颇为欣赏,若非方临早有婚事,都想要将族中庶女嫁给他了,若是家中嫡女多的,嫡女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不说方临的种种关系,只说方临自身,《三国演义》带来的巨大声望,在这咨询不发达的时代,就是一张强有力的通行证,不仅方临可以自用,联姻家族也能借到,以此抬高家声,甚至,这是从一地郡望,突破为名满天下的世家的一线契机! “不过一颗平常心罢了。”方临微微摇头。 “好一颗平常心!”董祖诰赞道:“方兄不惊不躁、谨慎低调,真是值得我学习,我也该学着,保持一颗平常心才是。” 两人正说着话,外边突然传来喧哗声。 “放榜了!放榜了!” “别挤,前面的人踩到我脚了。” “呔,让开,让我家少爷先看看。” …… 方临明显看到,董祖诰筷子一抖,不由笑了笑,打趣道:“董兄,说好的平常心?” “哈哈,知易行难,倒是我失态了。”董祖诰笑着摇摇头,强自平静下来。 不一会儿,打发看榜的小厮忽然跑进来,衣服都挤得有些凌乱,却毫不在意,脸上满是喜色,高呼道:“捷报!捷报!老爷董讳祖诰高中乡试第五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 上一刻,还能保持平静的董祖诰豁然起身,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不确定地又问了一句:“什么?你再说一遍!” “恭喜董祖诰董老爷高中举人,乡试第五名!” “哈哈!”得到确认,董祖诰抚掌仰天大笑一声,回头对方临道:“噫,方兄,我中了!” …… 见到这般的董祖诰,方临其实是理解的,对方自小读书,寄予了爹娘、祖母厚望,十五得中秀才,其后却是,初试不中!再试不中!三试仍不中!邻居背后说闲话,家道中落,亲事遭退…… ‘董兄压抑太久了啊!’这一刻,他是真心为董祖诰高兴。 因为自身经历,纵使董祖诰做好了心理建设,但一刹那间的高兴,还是冲破了理智,如范进中举般。 不过,却比范进好多了,很快恢复过来,依旧高兴,红光满面,却也不似方才疯魔了。 酒楼悠然居中,等候放榜的秀才,自然不止方临、董祖诰一行,这时听闻小厮的报喜,当即就有读书人过来祝贺,真心道喜的同时,也是希望讨个吉利,希望这次乡试自己也可以榜上有名。 再有就是,捉婿的来了! “董祖诰兄台,恭喜高中举人!” “可惜,那个解元年过五十,早已成婚,连儿子成人了。” “那边有个第五的亚元,好個俊朗,抓住他!” …… “董兄,走!” 听闻声音,方临拉着发愣的董祖诰就跑,挤出人群,冲出酒楼,后面还有人在追。 直到偏僻到了一条胡同,两人才甩脱停下,此时,看看方临、董祖诰两人,不是帽子掉了,就是衣服凌乱歪斜,颇为狼狈,对视一眼都是哈哈大笑。 这时发现,此地距离驴味馆不远,挽着手臂一同过去。 “方兄,今日去喝酒,我请客。”董祖诰大笑道。 这个日子,方临自不会争,去了驴味馆,也说什么俗事,今日只管大碗喝酒,放浪形骸。 等董祖诰颇有醉意,方临将他送回。 …… 随后数日,董祖诰因为得中举人,没少办宴,当然因为城中节俭之风,并未大办。 但纵使如此,在董家家道中落后,家中很大一部分关系也重新续上。 过后,董祖诰单独宴请方临,态度一如未曾中举前。 拉着方临坐下,董祖诰亲自倒上了酒,感叹道:“方兄,你不知道,这几日如在梦中,多少年的期盼,一朝如愿……从前说闲话的邻居笑脸相迎;家道中落后,原本淡去关系的一些人,亲自上门祝贺;就是从前退婚的那家人家,也想重叙婚事……我今日始知举人之贵也!” 可越是如此,他越是看重方临这般纯粹的朋友,真心实意道:“说来,方兄真是我的福星,自与方兄一遇,桩桩件件,否极泰来,这杯酒我敬方兄!” “这是董兄自己的能力,我何敢居功?纵使有微末助益,也是彼此启发,相互成就。” 方临与董祖诰碰杯,一饮而尽,旋即提醒道:“董兄高兴过后,还该收心才是,来年还有春闱。” “此言有理,多谢方兄提醒了,今日再与方兄喝过这场,明日就闭门谢客,定下心来。” 董祖诰说着,忽然想到一事:“对了,粪便生意,我已有交代,权贵区域剩下的份额都是占下,如此每月利润又多出许多,大概在二三百两银子。” 每月固定百多两银子的分成,对如今的两人来说,也不是什么小数目,时至今日,这般生意,在董祖诰的举人身份庇护下,更不会有什么不开眼的来抢。 这就是功名的好处,董祖诰一人得中,方临也能分享荣光。 ‘可惜我在科举一途上,恐怕是来不及了。’这大半年来,方临定期来找董祖诰测验水平,看着有进步,循序渐进,却不是那种天才般的进步。按照董祖诰的话说,中上之资,不是不好,但读书晚了,得中童生、秀才,可能要等三四十了,若是举人,大概要五十往上了。 若是如此,那还有什么用呢? 说实话,在资本主义萌芽、社会开放、一切向钱看的大背景下,在《三国演义》一出后,别说童生,就是秀才,对方临没什么增益了。反而,如果屡试童生都不中,反正还会折损声望。 ‘也就只有到举人、进士,才能对我有所加成,但以如今形势来看,要达到那个水准,至少要二十年苦工!’ 如今,方临对科举的态度,已经是尽力去为,结果看天意,换句话说,尽人事、听天命。 “有劳董兄了。”方临脑海中闪过这些,对粪便生意一事道了声谢,诉说下月初一,他大婚之日,递下请帖。 “方兄大婚,我怎能缺席?去!一定去!”董祖诰说着,语气羡慕:“方兄已有归宿,我的良人却还不知在何处?” 他说着,又想起了退婚那人家,如今见他中举,想要重叙婚事、吃回头草,那又怎么可能呢? “大丈夫何患无妻?董兄今年中举人,来年登进士,金銮殿上见天颜,一朝成名天下知,还怕没有良配?” “哈哈,此言有理,那就承方兄吉言了,来来来,方兄喝酒!” 这晚,二人皆是高兴,喝得酩酊大醉。 …… (本章完) 第152章,成婚 人生三大事,生、死、婚,二喜一悲,如果不是重复结婚,那么大婚就是人生中最后一桩大喜之事了。 如此大喜之事,自然隆重。方临与田萱的婚事,其实早就开始了,按照流程进行。 这个时代,整个婚礼过程,一共有六道程序,分别是纳彩、问名、纳吉、纳征、告期、逢迎。 纳彩。所谓纳彩,实际上就是派一名媒婆去探女方口风,看看女方家有没有意向成就这门婚事。大夏人最重礼节,平时串门,都不会空着手,更别说纳彩,媒婆去探口风,一般会带些礼物。 最早的时候,按照周礼,纳彩时带雁,取的是‘鸿雁传情’之意,大夏朝到了如今,奢靡之风渐盛,觉得一只雁有些寒酸,就开始带首饰、鹿、羊等等。当然纳彩作为第一步,成不成还不知道,再有钱的人家,也不会让媒婆带太多贵重东西。 和欧夫子商量过,将欧家当作田萱娘家,恰逢城中节俭风潮,恢复古礼,托媒婆去带了一只大雁。 因为方临、田萱两人情况特殊,知根知底,这一道程序不过是形式,欧夫人也例行做上一桌好饭,俗称‘谢允’,来而不往非礼也,又象征带上一点东西回去,表示敬意。 第二道流程,叫作问名。问名不是问你姓什么叫什么,而是托媒婆去女方家问对方名字和生辰八字,把女方名字和生辰八字写下来,拿着庚帖,交给男方去卜问,看是否合适。 在把庚帖拿去卜问前,还有讲究,会先在家里放上三天。放在哪里也有讲究,一般要放在灶台被供着的灶王爷的香炉下,看三天内有无坏事发生。如果说不巧发生了些事情,比如家里碗摔了,被子掉地上了,家里人无故摔跤了,说明灶王爷在暗示,这门亲事不合适。 方父、方母是很讲究这个的,三天内极为小心,也因此并无什么事情,平安顺遂,其后拿着庚帖去卜问。这卜问也有讲究,不只看生辰八字,还要讲究生肖不能相冲,不知道那神婆是不是故意说好听话,说的是两人婚事大吉,珠联璧合。 这里须得提一句,在大夏初年,问名这一程序还比较纯粹,只是问一下女方姓名、生辰八字,如今就稍稍有些变味了,所问事情越来越多,涉及问题也越来越细,比如说女方家世、出身、家产、品德、身体状况等等,统统都要过问一遍。 身体状况、品德也就罢了,问起家世、出身、家产,就有些世俗,一门亲事成败,关系到家产多少,门第高低,说起来不太妥当,但这就是当下的现实。这种情况,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也有人觉得,婚姻是现实的,门当户对是有必要讲究的。 问名过后,第三道流程,就是纳吉了。顾名思义,所谓纳吉,就是卜卦过后,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女方,说老天答应了,我们姻缘是相配的,天造地设的一对。 到了这里,已经更进一步,代表双方认可了这门婚事。 纳吉过后,便是纳征,这一步相当重要,通俗些说,就是纳聘,俗称纳彩礼。 在大夏太祖时期,比较简单,从上到下提倡节俭,没人敢奢侈,如今彩礼越来越丰厚,也越来越现实。 条件好的家庭倒也罢了,反正负担得起无所谓,就是苦了普通老百姓,竞相攀比之下,大家都红了眼,生怕被别人比下去,于是竭尽家财,珠翠金宝,锦绣罗织……一份彩礼出去,说脱一层皮都是轻的,简直是伤筋动骨,好几年都缓不过来劲儿。同样,女方陪嫁也是以奢华为荣,嫁一個女儿,一生积蓄就没了。 这一道程序是很重要的,方家也极为重视,不过也只是量力而行,不说寒酸,也不奢侈。 蒲知府当日还过来露面了,对此表示赞赏,又规劝观礼人群:“这人啊,有多少能力办多少事,普通人家,就那么点家底,为什么非要和有钱人家攀比?如方家这般就很好嘛!” 此言一出,观礼众人自然纷纷附和——其实,许多人知道这个道理,但就是拉不下脸,或者说,被社会风潮裹挟着身不由己。 “方掌柜颇有古人之风啊!” “尚古从简,实乃我等楷模!” “响应城中节俭风潮,方家此举,的确高风亮节!” …… 说实话,也就是方临因为《三国演义》颇有名声,又开书肆等等,大家也都知道方家颇有财力,蒲知府又亲口认证,这般一切从简,才有一大帮人吹捧。 之前,可不是没人想着从简,但你没身份,没什么社会地位,特立独行,收到的就是冷嘲热讽了,人家会说什么你儿女婚事都操办不起,让人颜面扫地。 可以说,城中最近盛行的节俭风潮,以及方临自身的名望,让这次婚事中的纳征成了一个标杆,其后城中人家大婚时在这一步不必再打肿脸充胖子,死要面子活受罪,不知道多少家庭受益,也让这场婚事得到了更多人祝福。 接下来就是请期,选大婚日子了,这时要再次算命,选出良辰吉日,由媒婆将礼书送去女方家里。 选定日子,男女双方也都会向亲朋好友散发礼饼,告知大婚的好日子。 这里的礼饼,有盘子那么大,一块小孩子能吃好几天,正面撒了许多白芝麻,当中有着红印,喜气洋洋。 当下风气奢侈,富贵人家仅仅送礼饼还不行,还要配上糖果蜜饯等礼品,乃至放钱,方家没搞那些花里胡哨的,效仿古礼只是送礼饼。 随着纳彩、问名、纳吉、纳征、告期,一个个程序过去,婚事的喜气也仿佛随之一步步变得浓重,一天天盼着盼着,大婚终于要来了。 大婚作为整个婚礼过程中最重要的一步,自然非常讲究,排场之大超过前面任何一个流程。 大婚前一日,女方要将嫁妆送来,一箱一箱摆放整齐,箱子盖子一一打开,取‘开箱发财’之意,其实不过是显摆嫁妆,嫁妆越丰厚,女方越有面子。 其中有着一双红筷子,寓意‘快快生子’;新郎的鞋,由新娘一针一线缝制,放在新房里,与新娘的鞋子合在一起,是为合鞋(和谐)。 这天,还要小孩去床上睡一觉,叫作压床,寓意从此往后多子多孙。 方临、田萱本是一家,聘礼、嫁妆不过左手倒右手,自然不会拿出太多钱财做那些表面功夫,反招人眼红,只是做个形式,取流程中的吉利之意。 大婚当日。 西巷胡同中,因为方家的好人缘,街坊邻居为之庆祝,纷纷在家门口挂上红灯笼、贴上红纸,一派喜气洋洋的场景。 不到半上午,胡同中也已经人满为患,都是来参加方临婚事的宾客,如店中伙计,如胡同人家,如码头中人,还有城中不少《三国演义》书迷不请自来,真是整条胡同都拥堵了,人来人往,堪比闹市。 如此人气,热闹景象,又更添三分喜庆。 “今个,怎么来了这么多人?还有这胡同中,怎么家家户户都挂了红灯笼,贴上了红纸?” “还能为什么?我们掌柜的名声大、人缘好呗!” “这可真是热闹啊,纵使城中最顶尖的达官贵人的大婚,也不过如此了。” …… 不过,这才哪到哪,参与婚事宾客的震撼才刚刚开始。 “清欢小居,师文君、谷玉燕二位姑娘到!” 师文君、谷玉燕来了,她们名声在城中还是极大的,让不知道多少人垫着脚尖一阵张望,都想看看,这名满府城的二女是何样貌。 她们心情不一,有些羡慕,有些酸涩,却都是送上祝福,递上礼金。 “徐阔老徐爷到!” 徐阔老在码头一片地位不俗,带着家人过来,又是引起一片议论,尤其是拿出八十八两银子作为礼金的时候,更是不知道让多少人瞪大了眼睛。 “董祖诰董举人到!” 举人老爷啊,更是稀罕,不必说,胡同中的街坊邻居、方父那些工友,更是又对方家高看许多。 “范府范老爷到!” 范庆增亲自来了,祝贺的同时,还带了千两银子作为礼金,也是因为近来香露生意大赚了不少,才有如此表示。 千两银子,真金白银的一千两啊!这一下,不知道多少宾客心神遭到冲击,久久失声。 当最后蒲知府来到,亲自主持婚事,这份巨大荣光,更是将场中气氛推向高潮。 方临接待了宾客,到了吉时,从家中出发,敲锣打鼓,去欧夫子家迎亲。 作为新郎官,自然穿的是大红袍,骑着高头大马,看热闹的人群自觉避让,在旁跟着。 “好俊的新郎官!” “咦,我看方掌柜的新郎官服似是仿制的,不是正版,以方家财力拿一件正版官服不难吧?” “自然不难,这恐怕是方掌柜故意为之,正是其风骨所在。” …… 新郎官,顾名思义,在结婚当日,许与官同,也就是说这日可以穿着仿制官服。 但人心啊,哪是容易满足的,到了当下,许多结婚的新郎官的官服已经照着正版,乃至比正版还要奢华。 方临却只穿仿制官服,此举也算是正本清源了。 言归正传,说回迎亲。 当方临骑着高头大马过来时,欧家,田萱已经梳妆打扮完毕,涂胭脂、绾青丝,自不必多说,还有最后一道程序——绞脸。 所谓绞脸,就是将脸上的汗毛绞去,一个女人,一生只绞一次,某种程度上等于男人的成人礼。 这个执行绞脸的人,一般由已婚妇人担任,必须丈夫、儿女、公婆齐全,三者缺一不可,桂花嫂、苏小青等等都不太合适,最后是胡同中的陆家媳妇充当,此时拿着一根细麻绳,一边给田萱绞脸,一边唱道:“左弹一线生贵子,右弹一线产好男,一边三线弹得稳,肚子胎胎产麟儿,眉毛扯得弯月样,状元榜眼探花郎,今日恭喜恭喜你,恭喜贺喜做新娘……” 歌词很粗俗,也很吉利。 或许在旁人看来有些滑稽可笑,但田萱真正经历这一刻,沉浸在这种氛围中,却感受极为神圣,甚至差点为之落泪。 因为绞脸过后,就意味着嫁作人妇,从此为人妻,这是过去岁月的告别,一种新生活的开始。 与别人不同的是,或许其他新娘,会在憧憬中隐隐害怕,因为要去到一个陌生地方,甚至可能就连要嫁之人模样都是未知,担忧不已,田萱却是知道的、确定的,这一刻,只有高兴、激动、憧憬。 咚咚咚! 外面鼓声近了,更近了,越来越响,绞脸也已经完成,面貌焕然一新,田萱眼神不由自主向窗外飘去。 方临来到欧家门口,蒲知府作为主婚人,放开嗓子高声道:“贵门之女,今嫁,归于方家,不剩感怆,告祝讫,出迎婿于中门之外,揖婿人!” 喊声一落,迎亲队伍中,有一人庄严从队伍中走出,手中提着一只大雁,到了阶庭前,方临则道:“某受命于父,以兹嘉礼恭成听命。” 随后奠雁礼开始。 方临执大雁拜充当田萱父母的欧夫子、欧夫人,表示求取之意。 ——大雁意义极为特殊,贯穿婚礼始终。因为,雁者,南来北往,顺乎阴阳,其性忠贞,若对方故,终生不寻配偶,以雁为礼,不过寻求一种决心,从今往后,生生世世不分离。 欧夫子一番对方临告诫,欧夫人一番对田萱叮嘱,自不必说。 等接了田萱,迎亲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在鞭炮声中回去方家。 新娘子入门,讲究一个脚不沾地,故而,邱婆婆、满娭毑两人在前方不断铺着麻布袋,嘴中还不断念着:“传袋接袋,传宗接代,一代胜一代……” 无论是烧坏了脸的邱婆婆,还是平日尖酸刻薄的满娭毑,这一刻,都是无比庄严、虔诚,认真至极。 进门,跨过火盆,到了屋内,拜天地。 “一拜天地!” “二拜父母!” “夫妻对拜!” 方临心头虔诚而庄重,在这一刻,心中的感动无法用语言表达,看着身边的田萱,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就是我将携手一生的人儿啊!此生无论富贵贫贱,不相别离。’ 因为稍稍失神,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在对拜中,两人小小撞了一下,双方都失笑出声。 三拜之后,入了洞房,洞房之中,还有三礼,同牢、合卺、结发。 牢者,牲口也,牛猪羊,是为太牢,夫妻俩同吃一个碗里的食物,意味着夫妻生活开始。 方临给田萱掀开红盖头,象征在同一碗里吃了些东西,完成同牢。 接下来,就是合卺,俗称交杯酒。 合卺用的不是酒杯,用的是瓠瓜,一分为二,一人拿一边,瓠瓜味道苦涩,与酒混在一起,酒也变得苦涩,同甘共苦,患难与共。 “临弟,好苦啊!”田萱都没忍住,吐了吐舌头,苦着小脸道。 方临看着莞尔:“是吧?我也感觉好苦。萱姐,还有最后一步,结发。” 结发,即合发髻,取头发绾在一起,以示永结同心。 两人从小到大相处,早有默契,当同时剪下头发,看着它们绾在一起,心中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两人的命运也从此彻底交织在一起。 完成三礼,方临看向田萱,明亮的烛光下,田萱凤冠霞帔,清丽的脸上彤彤如霞,不可方物。 “萱姐,从此以后,我们就是真正的夫妻了。”方临看着田萱,穿越至今的所有一一在脑海闪过,不由将她轻轻怀中。 “是呀,生死贫贱不相别离的夫妻。”田萱将脸颊贴在方临胸膛,感受着有力的心跳,回握住方临的手。 两人依偎着,外面传来宴席的热闹喧嚣,窗外烟花绚烂盛放。 青纱帐暖,红烛流泪,一夜鱼龙舞,洞房花烛夜,就这么过去。 …… (本章完) 第153章,返乡 次日清早,阳光透过窗子上的红色双喜剪纸照进来,映出点点熹光,桌上的红烛燃到了底,烛泪干涸。 方临醒来,看着怀中软玉温香的人儿,轻轻在田萱额头吻了下,起床穿衣。 田萱听到动静,眼睛扑闪睁开了,也想起身,可牵动到什么,不由蹙了下眉。 “萱姐,不急的,你再睡一会儿。”方临穿衣起来,端来一碗蜂蜜水:“来喝些吧,补补气血。” “临弟!”田萱嗔了句,清丽的脸上小表情生动,相比从前表现出的懂事、如姐姐般的照顾,昨日婚后,对他更多了一种依恋。 当方临喂来时,田萱张开如樱花瓣莹润的小口喝着,心中的甜蜜,如糖水中的圈圈涟漪般化开,没喝两口接过勺子也喂方临。 “等等再过些天,我交代了城里的事情,萱姐,咱们和爹娘回一趟小和村吧?也算是放个假。” 如此,就当度蜜月了。 “好呀,听临弟的。”田萱除了昨晚叫了相公,平常还是如以前称呼,一时改不过来,方临便不让她改了,那些患难走过的风风雨雨,两人之间除了爱,其实也早有了一种血浓于水的亲情。 两人你喂我、我喂你,将一碗蜂蜜水喝了,方临起身,来到窗前,打开窗子。 秋高气爽,天高地远,天空中漂浮着点点极淡的云朵,明亮的光芒争先恐后闯入,扑入屋子。 …… 按照习俗,婚后第三天吃茶果,摆上十来桌的茶果,各种各样的点心都有,而且是流水席,有人来吃都不拒绝,桌上的点心吃完了随时添加。 再然后,就是了回门,这边习惯在婚后第七日,新婚夫妇一道回妻子娘家,算是夫妻二人首次回家省亲,比较隆重。方临、田萱情况特殊,去了一次欧家,便当这个程序过了。 如此种种,也不必细说。 倒是这场大婚,在城中造成不小影响,随后半月中的两场结婚,有了方临示范在前,这两场婚礼人家就没必要再强撑着,聘礼、嫁妆也不像从前打肿脸充胖子,竭尽家资,相对简朴许多。 若在以前,这般特立独行,别人定是会指指点点,说不体面,丢人;现在却不能了,因为人家有借口了,会说‘你看人家写出《三国演义》的方掌柜,都不曾大操大办,我们也没必要非要显着自己’。 尤其是,当蒲知府参加了一场婚礼,这种认可更是助长了城中尚简之风。 从前浮夸、奢靡的风气得到遏制,社会大环境改善,开始崇尚节俭、务实,城中大家族观念的转变,以及不再铺张浪费省下的钱,投入各种厂坊,组建船队等等,竟是让城中工商业愈发兴盛。 资本主义萌芽更进一步生长,工厂坊扩大,对劳动力的需求日益增加,却又明显得不到满足,城中工价攀升一截,在气候反常的时代背景下,又不知将酿成怎样的事端。 …… 清欢小居。 亭台楼阁精致如画的小园中,师文君坐在池边,刚刚洗过的青丝如瀑垂下,在溪水中浣足,手中捧着一本《三国志》。 旁边不远处的亭子中,谷玉燕在作画,根据看过的《三国志》绘画后续人物。 虽然方临没说,但她却极有自主性,已经在绘画后续人物卡了。 这时,师文君忽而轻轻一叹,放下手中《三国志》:“红颜薄命,如今再观蔡文姬一生,何其坎坷……我等女子,才华再高,生得再美,又如何?亦如浮萍,身不由己。” 她说着,如菱笋般的玉足在溪水中拨了拨,引来游鱼亲吻,晕开涟漪,水边点点浮萍荡漾。 “是呀!”谷玉燕放下画笔:“拥有梦寐以求的容颜,就能拥有幸福?恐是不然,红颜易老,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当容颜老去,还能剩下什么?” “在最美好的年华,总该做些什么。” 她转身看来:“文君姐姐,可曾想过将来?” 对这个问题,师文君没说自己想法,却说起曾经的姐妹:“燕儿,可还记得曾经那些姐妹?有选择有才华的落魄读书人,有选择权贵家公子,有选择富商大贾……赎身而去,如今几无好过的,甚至有早早离开人世的……” 这并不意外,再好的颜色,也只是一时,过了新鲜劲儿就多会被厌弃,男人总是喜新厌旧的。 “是呀,她们所托非人,我算看开了,与其赌一赌,做那些人的妾,还不如跟方公子呢!”谷玉燕蹙了下眉,如是道。 “你愿意,人家却未必愿意,我观方公子是专情之人,未必会纳妾。”师文君螓首微摇。 谷玉燕闻言,想到自己也曾有暗示,可方临不曾有过没半点回应,不由心中颓丧,嗫嚅道:“那……那……大不了自赎,自己过,孤苦一生也好过被人糟蹋作践。” 清欢小居中,为了调动姑娘积极性,她们是有一定分成的。 “纵使自赎,离开这里,我们这般容貌,若无庇护,也是祸非福……不过,不一定要去为方公子做妾,展现出价值,比如你的画画,比如我在学习经营,这些总有用的,或许也能凭此留在方公子身边,获得庇护。”师文君如是道。 “姐姐聪明!”谷玉燕听了这个设想,又高兴起来,盘算期待道:“再等一二年,方公子声望扩大,我们交情也愈深,再提出此事。我打听过,方公子对朋友极好,想来到时是会愿意帮助我们的,不过就如姐姐说的,要展现出价值,才能长久。” 师文君听着,螓首微点,倏而又是一声轻叹:“我所见所思,都是告诉我,这個世界,女子总要依靠男子,才能立足过活……许多女子,就在相夫教子,方寸之间了了一生。不该如此的,我不是说这不好,而是总觉得,世间女子该有另一种活法。若是世道,能允许女子有才华、有能力,就能立足,能庇护自身,能真正做一个独立的人,那该有多好!” …… 这日半下午,方临从轩墨斋回到西巷胡同。 店中找了个婆子做饭,将田萱替换下来,刘洪文、黄荻、柴一苇、耿石也有经验了,一切井井有条,又说他刚刚大婚,店里交给他们就行,他看着也是,就回来了。 小乌山,微风徐徐,一些老太太在空地上做着伸伸手、抬抬腿之类的简单动作,还有坐下来聊天的,说到高兴处哈哈大笑。 这里还不知谁搬来了一张小桌子,一个小竹床,惬意得很。 就是欧夫子,也不在桂花树下了,将藤椅搬到这边上,眯着眼看着,旁边欧夫人在学写着字。 方临走到近前,听到这群婶子、小媳妇们在说着他那天的婚事。 “方嫂子,你家临子大婚那天,饭菜可真好,鸡鸭鱼肉的。” ——那日宴席,是相对节俭不假,但绝不抠搜,猪肉鱼肉什么的,都是有的,不算奢侈,却也绝对有面子。 “是嘞,我看那些贵人都坐下吃了两口,可见是极干净的。” “萱萱,怎么样?成婚后你和临子……” …… 田萱纵使成了婚,都有些招架不住这些婶子、小媳妇,还是方母帮腔才过去,不一会儿,又说到菜市场哪家坑人,缺斤少两,哪家的菜新鲜,今天有折扣。 随后,就是乌拉拉起身,一起出去了,跟打仗似的,不过一般不多久就会回来,又在这里择菜剥菜了。 方临看到这一幕,笑了笑,在欧夫子、欧夫人旁边坐下。 “方临,成婚后有什么感觉?”欧夫子问道。 “大婚当日的感觉,神圣、虔诚,具体不太说得出来,却一生难忘。婚后么,感觉就是心中定了下来,总觉得有喜事,心里甜甜的,也更感觉到了肩上的责任,更成熟了些。”方临想了下,这么道。 欧夫子听了,哈哈大笑,笑过之后道:“岁月长,人生短,要将短暂的人生活出些意思,就需要遵照老祖宗这些传统,方才有趣,显得庄重。” “我十几二十几岁,心中抵触传统,认为传统的就是陈旧的、迂腐的、不可取的,喜欢新的事物,与时俱进,跟随世道变迁。后来才知道,世道变迁,向前发展和传统是不相抵触的。” 方临听着这些,点头认可,人生的确需要一些仪式感。 大夏礼仪之邦,影响了几千年的礼仪,深深刻在了这片土地上每一个人的骨子里,流淌在血液中,吃个饭、喝个酒,都有讲究,有个说法,是丝毫不缺仪式感的。 “欧夫人身体可好些了?”方临看到旁边的欧夫人停下,问道。 “还是那样,身上……唉,不说它,不说它。” 欧夫人身上有莫大痛苦,心里有许多苦衷,除了在欧夫子面前发一些小脾气,在外人面前,却从不吭一声,也仍是穿着得体,干净整齐,头发服帖滑顺,从不让头发在头上散沙沙地飘起来,尤其是生病后,每日必要洗澡,洗过后,就香露在身上抹一点点,遮掩胸口的异味。 方临暗叹一声,说了自家最近可能回去小和村,会将香露多做些留下。 “难为方临伱了,还想着我这口子呐!” 欧夫子道了声谢,又说着:“好,回去好,回去看看是对的。” 欧夫人听了,颇为不舍,感伤说道:“我这身体啊,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你们回来……” “这是说的哪里话,欧夫人你肯定能看到,我想着,将来还能听到我们孩子叫您奶奶呐!”方临这般道。 “好,真要有那时,我就帮着你娘带一带。”欧夫人目光柔柔说着,眼里有着点点的光,仿佛真看到了那一幕。 呼~呼! 这时,风大了,欧夫子门前那棵桂花树,花瓣开始凋零,飘落如雪。 …… 因为准备回一趟小和村,方临对城中产业做出安排。 蒲知府那里,去拜访了一趟;董祖诰那里,也去了一次,对方正在潜心准备春闱,说了此事,请对方看顾着些书肆生意,董祖诰自然答应,说让他放心,会留心盯着。 徐阔老那边也是,同样去了一趟。 说来,去徐家还碰上了徐贤文,这小子手上拿着一沓卡,雄赳赳、气昂昂回来,如斗胜了的大将军,原来竟全是赢别人的,还想和他商量卡片回收卖钱,让方临哭笑不得。 …… 最后,方临去拜访了刘掌柜,请他帮忙照看些书肆经营上的事。 见到方临,刘掌柜很是热情,还留饭了,这一次刘老太终于不像从前在店中,饭菜分量十足。 方临问道:“刘掌柜,最近过得如何,店里事情卸下来,你们老两口是不是清省多了了?” “说起这事,唉,从前在店里,还不觉得,如今才暴露出来,我那两个儿子还好,都孝顺,可两个儿媳妇……” 刘掌柜长吁短叹:“方临啊,你方才看我那口子,都瘦了很多啊!你想不到她伺候我那二儿媳妇生娃有多累,原本在店里,只是做做饭,缝补鞋衣服,去了二儿媳妇家,要照顾二儿媳妇,还要照顾几个小孙子,二儿媳妇觉得她没带好,孩子一哭,我那二儿媳妇就非要问出个子丑寅卯,可你说,这带娃娃哪里能不哭一下?帮着带了,不但没有功劳,连苦劳都没有,你又说不成,人家怀着肚子,我那口子气都气瘦了。” 方临听着,想起刘洪儒难怪有时就在店中住下,不想回去,原来是这么回事,亲娘、怀孕的媳妇有矛盾,两头为难。 “要不掌柜的,你们两口子去洪文哥家?”他建议道。 “我那大儿媳妇,也不是省心的。两个儿媳妇整天担心替那个做多了,替自己做少了,吃了亏。我们两口子,也不是不想带孙子,可实在不想看两个儿媳妇脸色……别人都说媳妇难当,可我们这公婆的,也受气,你说说,这都什么事嘛?也是我们脾气好,太好了,好过头了。”刘掌柜摇头。 方临听着,只能安慰:“您想开些,不聋不哑,不做家翁,凡事别太往心里去。” “可不是?罢了,不说这些了。这人活着,都有烦恼,只是别人家的看不到、听不到,我家其实已经相对好多了,至少两个儿子不偷不抢,不嫖不赌。” 刘掌柜摆手:“我也想开了,知足啦!这世道安定,吃得饱,穿得暖,比书上的大唐开元盛世还好,就希望,这盛世莫要太短,如大唐一般很快乱了……我听说,北方鞑子……” 他是人老成精的,话里话外,显然有所预感。 “辽东鞑子啊!”方临摇头道:“如咱们大夏,这么大的国,别人从外面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若只有外患,就是衰落,也会是一点点沉下去,可就怕……” 他顿了下,没继续说就去。 “就怕家里自个儿斗起来。”刘掌柜却是说出来了:“我恐怕是看不到那一幕了,只可怜我的儿孙。唉,只希望这太平日子能长些,再长些。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啊!” …… 和蒲知府、董祖诰、徐阔老、刘掌柜等一一告别过,这晚上方临回来,说了已经联络过商队,三天后出发。 方父、方母听了都是高兴。 “这在外面啊,过得好,想村里;过不好,还想村里。小和村是根儿,怎么都离不开。” 方父顿了下,又道:“毕竟祖宗埋在那儿呐!” 方母、田萱已经在商量着,这两天还要买什么东西,带回去给方爷、方奶、其他三房作礼物,以及帮耿家、城中留的其他小和村人家捎带的东西。 …… 三日后,方临一家、方传辉、方赫,跟随联络好的商队,带着大包小包,启程离开淮安府城。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