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务又失败了》 启明制造厂 “记过!” “记大过!” 办公室里,李科长把桌子拍得嘭嘭响。 刘主任性子慢,说话也是这副调调:“过肯定是要记的,但是,咱在这之前还是得把事情经过弄清楚,我认为……” “你认为个屁!”李科长站在窗边喷,唾沫星子在光里激烈乱蹦,“别怪我急眼,知道这是多严重的作风问题吗?脑子让驴踢了啊!在烈士碑前打架!简直是对先烈的大不敬!” 刘主任“哎”了一声:“不是在碑前,隔了距离的,他们在山下还要拐几个弯才到。” 李科长气愤得来回踱步:“那不都在一个山上!你还有脸替他们说话!”他伸出三根手指,“你一共就三个徒弟,老大带头闹事,老二拉着老三去添柴加火,全掺和进去了,怎么就这么能呢,要不要我让人写份大报贴出来表扬表扬?” “兔崽子是欠抽。”刘主任转身就走。 李科长喝道:“我话都没说完,你干什么去?” 刘主任背着手:“削竹条去。” 李科长瞪眼:“削那玩意儿干什么?” 刘主任卷着灰色长褂的袖子,眼角的皱纹都透着坚决:“得削,科长你别劝我,竹条我削定了,我非得把他们抽得哇哇叫。” “谁劝你了,体罚是不对的,我们要讲法。”李科长端起茶杯砸吧着嘴嘬两口凉茶,对着杯口把嘬到嘴里的一片茶叶吐进去,“写检讨,扣这个月奖金。” 刘主任点头:“该扣。” 李科长拉长了尾音:“厂长那儿……” 刘主任马上表态:“我去说,你不用跟着了。” 大家长的态度没话说,李科长给他点面子,语气缓和下来:“老刘,虽然你是老师傅了既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敬重你,同志们爱戴你,厂里也器重你,但这事确实是你担责,你做师傅的,教育不到位。” “是那个理。”刘主任搔了搔掺了些白的头发,“不说我那三个徒弟了,现在最主要的是小汤,他是咱厂里好不容易盼来的大学生,医院那头怎么说?” “皮外伤,让他歇个天把。”李科长放下茶杯,“幸亏向宁争气,他立了大功。” 到这时李科长都心有余悸,今儿是清明,厂里组织去扫墓,各车间派的是副主任带队,多好的集体活动,第一车间跟第五车间竟然打起来了,混乱中不知哪个把小汤推下了坡,他昏了过去,要不是向宁把他背到路口,那还有得找。 找晚了,耽误了,大山里头虫多蛇多,哪个知道会出什么意外。 李科长念及此,他拿了披在椅背上的褂子,风风火火地拽着刘主任就往外走。 “上哪儿?”刘主任把胳膊抽回来不让他拽,“我还要去厂长那。” “等那群崽子把问题交代清楚了,白纸黑字写明白了交上来,你弄清楚了再去,免得一问三不知。”李科长脚步走得快,脸上肉跟着颤,打蜡梳的三七头纹丝不动,“现在跟我去趟医院。” 刘主任叹气:“向宁后脑勺开瓢了,怕是还没醒。” “谁说看他了,我们去看小汤。” . 医院 汤小光送走一批同志刚清净了一会,李科长和刘主任就提着水果跟罐头来了,后头还有别的领导现身。 相比汤小光那儿的热闹,楼下的另一间病房就冷清多了。 两张病床一张是空着的,一张上头躺了个青年,脑袋包了一圈纱布,白背心外敞着件蓝褂子,背心领口一大块泥印,下摆一部分露在外面,一部分塞在脏兮兮的蓝裤腰里面,他双眼紧闭,嘴巴上有圈干涸的血迹,头发黑下巴尖,找不出错也找不出好的一张脸。 【叮】 【任务世界数据已核实,宿主传送正确。】 紧接着就是一串电子音。 【宿主:陈子轻,来自2017年的地球,性别男,年龄二十,编码11135】 【资料:六岁时父母双亡,跟随家里长辈生活,十一岁时长辈病逝,就此辍学,文化水平低,从事过多份体力工作,攒了积蓄准备旅行,出发当天遭遇车祸,现是植物人状态。】 【账号已登录】 【您的失败登录总次数:1】 【您的成功登录总次数:1】 【您本次成功登录时间:1982-4-4 10:47:43】 【您本次成功登录地址:黄宏省,大河市,岭县,启明制造厂,职工医院一楼,103号房】 病房的窗户是木框玻璃窗,就在每张病床的床头,浅黄色布帘子堆在宽木窗台上面,挨着白色搪瓷杯。 病床上的青年的眼皮轻微抖了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泛黄的水泥天花板,他的眼珠小幅度地往下转,视野里是关闭的铁皮白门,门边有一个同材质同色的柜子,上面放着一对暖水瓶,一对叠在一起的黄瓷盆。 脑中的电子音没有停,正在汇报账户财产明细。 新手礼包已打开,目前财产如下: 苍蝇柜:1 死鱼眼:1 积分:-100000 陈子轻还没匀过气来,眼前就凭空出现了一块屏幕。 屏幕中央是个朴素单调的黑框,里面有五个小字:任务投放板。 黑框底下那条线比其他三条粗,两头各有个小黑点,好像绑着什么。 陈子轻不假思索地揣测,哪知他念头刚起,那条线就往下展开了一个白色卷轴。 以下是历届宿主提及次数较多的问题解答—— 1:我司会定期投放搜捕盒检测宿主人选,各项数据考核通关后,会为其开通账号安排任务 2:宿主所在是任务背景的架构设定 3:如无特殊情况,宿主提交答案就脱离设定世界,任务失败会有相应惩罚,成功会根据上级评估获得积分,积分可兑换一定的金钱,生命,理想等任何东西 !温馨提示 ——宿主可以根据自身的处境修改原主个人设定情节,标注部分除外。 ——改动标注部分会收到警告,警告累计四次,任务直接失败。 过了大概三四秒,卷轴收了回去,屏幕还在。 陈子轻的意识往下沉,又被再次响起的电子音强行拖拽了上去。 【叮,宿主陈子轻,您的监护系统正在检查您的账号】 【叮,监护系统已检查完毕】 系统:“陈宿主,在下是此区的管辖者,负责发布任务,幸会。” 明明都是机械电子音,没什么两样,听着却多出几分压迫感十足的冰冷肃穆。 陈子轻虚弱的神经末梢勉强紧绷了一点。 系统:“现在发送任务,请陈宿主留意,30秒后收回。” 屏幕上的白色黑框里一笔一划地出现了无声对话。 【甲:“同志,你说什么!走廊的电又坏了?” 乙:“是啊,肯定还是先前那家伙,他又把我们走廊的电线拉断了!” 甲:“看来厂里的思想教育做的还是不够彻底,有的人觉悟就是不高。” 乙: “我们必须想办法把这个破坏电线的家伙从宿舍楼里揪出来!” 甲:“没错!到时候就把他抓到台上去,当着厂里所有人的面,我们看他好不好意思!”】 对话下面有一条横线,是填答案的地方。 三十秒到,屏幕消失。 陈子轻都没有回过神来,陌生的记忆以幻灯片形式一页页地向他展开。 向宁,这具身体的名字,他是几个村子聚一起抓阄抓到那个宝贵的招工名额进的启明制造厂,走了大运,自此全家在村里都抬起了头挺起了腰杆,说出来的话村长都是要掂量掂量的。 今年向宁二十六岁,工龄七年,担任第一车间光辉组的组长。 向宁憧憬文化程度高的人,他读诗歌,每天早上都到广播站为工人们朗读一首诗,午休会去搁置的厂房后面写上一首,风雨无阻。 情感方面希望能在厂里找到一个喜欢的人,把亲手写的诗集送出去,得到回应,一生一世一双人,白首不相离。 作为一名职工,向宁上班勤快,乐于助人,会鼓励工友,他的组产量一直遥遥领先,他是厂里的表率,工人们心中的榜样,每年年底的表彰大会他都要上去领奖,大红花戴了一朵又一朵。 厂里举办的活动他都是第一个报名参加,并且拿下优秀成绩,从不偷懒划水凑人数。 向宁也有不好见光的地方,他常偷偷溜去李科长办公室,给李科长当眼线打小报告,李科长叫他尤其监督刘主任二徒弟孙成志的一举一动,严防对方搞破坏,影响组织团结。 向宁志向远大,今年他盯上了副主任的位子,也认为只要有机会,以自己的能耐和风评,再加上李科长那边的关系,一定能当上副主任。 汤小光的到来在厂里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向宁热情关照他的生活琐事,这次他出意外,向宁抢在其他人前面找到他,把他背出灌木丛是想跟他攀上交情。 向宁本想送汤小光去医院再拉近拉近关系,不料孙成志和一伙人找过来了,他计划没成功心情很差,就把人放在了路口,自己走了。 哪知走到半路撞见了什么,身子后仰磕到了一块石头,一命呜呼。 宏图大志都没了发挥之地。 让向宁受惊的画面是空缺的,应该是涉及到任务,不能让宿主知道。 这些记忆内容,一共有五处红色标注。 1:常偷偷溜去李科长办公室 2:当上副主任 3:厂里举办的活动他都是第一个报名参加,并且拿下优秀成绩,从不偷懒划水凑人数 4:每天早上都到广播站为工人们朗读一首诗,午休会去搁置的厂房后面写上一首,风雨无阻 5:在厂里找到一个喜欢的人,把亲手写的诗集送出去,得到回应。 陈子轻又不是傻子,都这会了还能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他来到所谓的任务世界,成了工人向宁,要做任务提交答案,错误就是失败,对的才是成功,对了就算完事了。 事情不复杂,好捋,但是…… 这也太离奇了,真的太离奇了。 陈子轻喃喃:“怎么就选上我了,我哪个方面能通过考核呢,好像没有啊。” 想不通。 陈子轻抬起手摸头上的纱布,黄宏省是杜撰的省份是不存在的,这里的1982年跟他那个世界的1982应该也有点差别,虽然他没经历过不了解,没有办法对比。他打量处处老式风的病房,尽管他一个现代人一时半会融不进来,却比到了古代或者莽荒玄幻背景强。 路是死的,人是活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走着吧。 陈子轻鼓起勇气在心里跟监护系统交流:“系统,怎么称呼?” 系统:“工作号666。” 陈子轻被这挺吉利的号码整得一愣:“那我该叫你……” 系统:“陆。” 陈子轻从善如流:“陆系统,你好。” 无应答。 陈子轻再接再厉:“陆系统,你是机器人吗?” 理都不理。 那可能不是机器人,是活人。 陈子轻曾经在天涯看到过一个帖子,内容还能想起来点,讲的是高维度空间,外星文明操控系统监视并利用其他低维度生物,搜集他们的各种意识情感数据编到机器人身上,打造出新人类。 太前卫了,帖子挺火的,在首页飘过一阵子才下沉。 系统生活的星球文明和宿主存在的定义过于深奥高级,不是他操心的领域。 当务之急是把任务做了。 陈子轻想喝水,病房没人,他起不来又没力气喊,只能干熬。 熬着熬着就昏睡了过去。 . “哥?哥?哥你醒醒啊。” “还有气的吧?有气有气,吓死我了。” “哥啊!” 陈子轻正做着完成任务回去,从植物人状态醒来,活蹦乱跳地背个包到处旅游的美梦,耳边的碎碎念就把他拉回了现实。 趴在他床边的人穿着蓝色工装服,脸圆眼睛圆,马强强,原主的小跟班,胆子还没芝麻粒大。 陈子轻声音哑哑的:“给我倒点水。” 马强强立即拿了窗台的搪瓷杯去门边柜子上,拎起暖水瓶打开木塞,往搪瓷杯里倒点热水晃了晃,朝地上一泼。 “水烫嗓子,咋整?”马强强急得端着搪瓷杯原地打转,“开窗把风放进来……不行,伤了脑袋不能吹风,哥,我去走廊给你晾一晾。” “你等我啊!” 尾音还在空中,人就已经出去了。 陈子轻扭头看玻璃窗上的阳光,舌尖舔着嘴上的血腥,他要赶快找到那个拉断电线的人把任务搞定。 绝对不能在这里待久,因为时间久了,标注的那几项他一个都跑不了。 而且后面随着剧情发展补充信息的时候,搞不好还有标注。 于是他喝了几口水就要出院。 马强强懵了:“哥你逗我呢,你才醒,哪能出院,床都下不来。” “我能下。” 陈子轻撑着天蓝格子床单坐起来,他把两条腿放到地上都没站起来就头晕眼花倒回了床上,还吐了。 稀薄带血的呕吐物顺着他的脸往他耳朵里流,场面十分骇人。 马强强后退几步撞到旁边病床,站不住地跌坐下来,两眼呆傻,几秒后,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就往外冲。 走廊兵荒马乱,护士捡起被他撞掉的硬板子跟病历本:“瞎跑什么?” “不好了不好了!我哥吐血了!他要不行了!我去喊厂长——” 21 启明制造厂 怎么敢的(捉虫) 陈子轻把毛桃啃得只剩宗怀棠咬过的那一块, 别说,酸着酸着就习惯了。 人的适应能力上线高到无法想象。 陈子轻用手抠掉桃核上的那点肉,找了个地方刨了个坑把核埋进去, 填上土, 去河边捧了几把水浇上去, 最后洒点土渣子完成仪式感。他已经调整好了状态应对接下来的两场比赛。 这关系到他有没有以后, 比完了再想别的事。 陈子轻把手上的泥土搓成条条,他一扭头差点跟马强强脸贴脸,惊得他发出短促的轻骂:“小马,你怎么不出声?” 马强强傻不愣登:“我看哥在埋桃核就没有吵你, 吓到你了吗?” 陈子轻没好气:“你说呢, 大白天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马强强手足无措。 “下次站我身后别这样了,会吓出毛病的。”陈子轻缓了语气, “我现在受不得一惊一乍, 一次受伤一次生病给我的身体带来了不小的影响,不然掰手腕也不会输。” 马强强小心安慰:“哥, 你别……你不要难过, 大家都夸你呢, 夸你克服自身的弱势积极向上,要不是你在跟宗技术的那一场没准备好, 失去了先机, 第一名还是你的。” 陈子轻摆手:“失败是成功之母,只有接受自己的不足,才能更大步的前进。” 马强强挠挠头,左耳进右耳出的样子:“哥,我们什么时候回场馆, 要颁奖了。” “现在就回。”陈子轻往场馆方向走,“你的肚子好点没?” 马强强拍拍肚子:“不难受了。” “病从口入,吃东西注意点。”陈子轻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了一句,“我比赛那会儿,你人在哪,怎么那么晚才来。” 马强强随手拽了一根长茅草,叼在嘴边一甩一甩,仿佛是个无忧无虑开心没烦恼的小孩。 陈子轻回头:“小马,我问你话呢。” “噢噢噢。”马强强拿下茅草握在手里,他磕磕巴巴,“我那啥,就是,我说了你别生气。” 陈子轻比了个“Ok”的手势:“好。” 马强强看着他的手,躲躲闪闪地说:“我和几个同志打牌。” 陈子轻:“……” “输赢不大吧?大了可是不准的。” “不大不大,打着玩的。”马强强没拿茅草的那只手伸到后面,偷偷学他刚才做的手势,学不明白,手笨得很。 陈子轻发现了,就教他做,掰着他的食指跟拇指两头对到一起,凑成个跟他的脸型一样的圆,让他把剩下三根手指竖起来,绷直了。 马强强开心地比着,边走边把那个圈放到眼前,透过圆往外看,新奇地说:“哥,这个是什么啊,好好玩。” “是一个手势,表示的意思是‘好的’‘没问题’。”陈子轻卷着灰不拉几的袖子向后瞥,“你怎么总是走我后面,到前面来,并排走,省得我跟你说哈还要回头,脖子扭得费劲。” 马强强挪小碎步,挪一点就瞟他一眼,挪一点点就瞟他一眼。 场馆那边有喇叭声,在通知拿到名次的同志前去领奖。 马强强比陈子轻还急:“哥,咱们跑吧!” “没事,人到齐才会开始。”陈子轻忽地凑近,“小马,你牙上是什么东西?” 马强强忙捂住嘴摇头。 陈子轻问道:“怎么缝里有点黑,你吃什么了?” 马强强含糊不清:“芝麻糊。” 陈子轻将信将疑:“芝麻糊你捂什么嘴?” 马强强放下手,嘴开了点不露牙齿:“看着恶心。” “不就是芝麻糊,有什么好……” 陈子轻没说完,马强强就背过身去:“我去河边咕几口水,哥你别等我,你先回去,我咕完就去看你拿奖牌!” 嚎了一嗓子,直向运河冲去。 陈子轻没走,他在原地等着,不差这么一小会。 说起来,马强强跟他处在一个年纪,他们都是二十岁,他们是两个世界,两种人生。 陈子轻捡起马强强丢的茅草,把细长的软茎绕了个圈穿过去。 茅草开花了,叶子中间鼓涨着一撮茅针,他提溜着茅针一头往上一拔,整个茅针就脱离了茅草肚子。 他捏着茅针,想也不想就放到嘴边吹。 没有出现毛絮飘飞的现象。陈子轻终于想起来这不是蒲公英。 “好弱智,幸亏没人看见。” 陈子轻研究了一下茅针就把它的衣服拨开,露出白白软软的一条,有点弹性。 好像可以吃。 陈子轻用舌头舔一下,放到嘴里,是清冽的味道,春草的味道。 他嚼了嚼。 “是甜的。” 陈子轻吞下混着丝丝甜的唾液,舌尖掠着嘴里的绵软茅草芯,活着真好,他的任务不能失败。 . 当陈子轻等到马强强,他们一道回去的时候,预备颁奖的歌还在放,悠悠缓缓中带着开朗积极,很像这个时候的整体风气。 人一到齐,歌就换了,换成什么进行曲,曲调振奋人心高昂热血。 陈子轻上了台,对第三名点头示好,他听着进行曲回想预备歌,俯视台下的人们,看着他们眼里的神采,健康的精神面貌,淳朴的笑脸。 随便一扫,哪个都不像是任务目标。 物价低,没有房贷,吃了读书的苦就能享受分房,安排就业的待遇,吃不了读书的苦就吃农忙的苦,日子一样能过得有滋有味年年有余。 没有交通事故,汽车严格管控,启明制造厂也就只有厂长跟李科长有辆汽车。 多数工厂都是七点半上班,上午十一点半下班午休,下午一点半上班,傍晚五点半下班。 一天就完了,没有夜班,多劳多得,这环境,陈子轻不是没进过厂当流水线工人,这样的他想都不敢想。 所以偷拉电线的那个家伙,和隔三岔五就带人跟别的车间起冲突的孙成志一样,只是闲得无聊吧? 陈子轻的心绪被掌声吸引,冠军来了,他举起双手夹在身侧,“企鹅”式拍掌。 宗怀棠的个子本来就高,他往中间的台子上一站,直接就跟左右两位形成一个“凸”字。 陈子轻在他左边,众目睽睽之下,大方地侧仰头看他。 没别的意思,仅仅只是感叹,好高啊。 宗怀棠双手插兜,抬着下颚目不斜视,尽显成熟男性的气场。 主|席台那边,李科长在演讲,呱啦呱啦个不停。 陈子轻听累了,压低声音吐槽:“到底要多久才讲完啊。” 宗怀棠置若罔闻,面部却是抽了一下。 台下的人都不知道,年年拿先进的榜样连听个演讲的耐心都没有。 只有他知道。 宗怀棠的唇角压了下去,这跟他有一毛钱的关系吗?半毛钱都没有。 “宗技术。” 陈子轻很小声地说:“我们和好了吧?” 宗怀棠抬起一只手挠眉心,他用手掌打在眉眼的阴影做掩护,怒瞪了一眼陈子轻。 那一眼的内容:别找我说话。 陈子轻被宗怀棠的别扭劲给搞懵了,难道蹭腿事件还没翻篇? 因为发现自己的逻辑站不住脚,没办法给他扣上“勾引”的罪名,干脆就无理取闹? 陈子轻直接从面向台下工人转成面向宗怀棠,:“还不高兴啊,那我再次为我的傻缺跟你道歉,你大人有大量。” 宗怀棠的目光挑高,像是没看到他,也没听见他的话。 “哎,你衣角上有根草。”陈子轻友善地帮忙拿掉,哪知宗怀棠反应大到不正常,他忘了自己在台子上,一后退就掉了下去。 陈子轻和第三名先后去扶他,可他只躲开了陈子轻的手。 这是眨眼间的事,台下的人没发现,拿第三的同志就在边上,看了个正着,他脸皮薄,明明不干他事,他却尴尬死了。 咋了啊,不是听说宗技术搬到向师傅宿舍的申请已经通过了吗?他们究竟合不合啊。 现在这鬼样。 同志溜回了自己的位子,决定当作什么都没见到。 . 陈子轻作为当事人之一,他不尴尬,他只是焦虑,宗怀棠那阴晴不定的性子,动不动就要人哄,多累啊。 明天成室友了,能处好吗? 进行曲放完了,喧闹突显出来,和谐的运动会,不和谐的第一名跟第二名之间有条看不见的三八线。 陈子轻必须以大局为重,他若无其事地对宗怀棠伸出手:“宗技术,忘了跟你道喜了,恭喜。我会永远记着这一天,记着你打断我战无不胜记录的瞬间,同样也会记着你来找我,你的解释,我的澄清,我们的交谈。” “握个手吧。”陈子轻笑了笑。 宗怀棠不跟他握:“我当着别人面躲你了,你没感觉?” 陈子轻:“……”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有感觉也给我受着。”宗怀棠直视前方乌泱泱的人头,“我叫你别跟我说话,你不听,你非要作。” 陈子轻把手收回去垂下来,眼睛也是垂着的。 宗怀棠的余光不受控地飘向左边,他突兀道:“毛桃好吃吗?” 陈子轻一怔,宗怀棠走了以后返回来过啊,是气不过想跟他再战?那怎么又没来搞,突然把脸皮捡起来了? “我在问你毛桃。”宗怀棠低声逼问。 陈子轻想到那味道,舌根发麻,脸轻皱:“不好吃。” 话音刚落,宗怀棠就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声。 陈子轻:??? 又怎么了? 宗怀棠撤回余光,他像在四月中旬吸到了七月的空气,很燥,燥得他头皮都是烫的。 一有点困难就向找他帮忙,向他求助,找他玩,鸡毛蒜皮一箩筐的小事都找他,透露出“我别的人都不信,我只信你,你最可靠”的信息。 大庭广众下都敢蹭他小腿,输了比赛还故意从他眼前跑走,故意让他看到是朝哪个方向走的,等着他去。 然后就红着眼拿小脾气跟他闹,试探他的底线,耍小聪明,用他之前说过的话堵他,要他不得不定义为是傻缺行为。 更是吃他吃过的桃,哪怕是酸的苦的,不好吃的都愿意吃下去,如果他挑明,肯定要说是珍惜粮食爱护大自然人人有责。 总有借口。 是不是把他当傻子。 怪不得一开始就想帮他揉腿,给他买药酒。 竟然对同性起那样惊世骇俗,天理难容的心思。 怎么敢的…… 疯了。 宗怀棠压下眉眼,他的直觉告诉他,宿舍还是别搬的好,搬了会后悔。 真要是那个走向,不就印证了钟明说的话? 宗怀棠的唇角猝然拉成直线,钟明为什么那么说,是不是也知道什么?他偏了偏头。 陈子轻在跟钟菇挥手。 宗怀棠看见了,看成是在对钟菇身边的钟明暗送秋波,他冷笑,这网撒的,不去当渔民可惜了。 陈子轻听见了笑声,莫名一抖,询问的眼神投向宗怀棠,结果就被嗤了一声。 有病不啊? 陈子轻默默离他远了点,又想起要利用他,就默默移了回去。 什么都看在眼里的宗怀棠端正面色,身正不怕影子斜,他疯任他疯,明月照大江。 搬宿舍的计划不变。 就在这时,喇叭声大喊:“让我们欢迎王副科给三位同志颁发荣誉!” 22 启明制造厂 里面有人 通常颁奖这活都是李科长一个人揽的, 谁也别和他争,根本争不过,他是真的爱现。 这次竟然让王副科代劳了。实属制造厂的一大奇景。 陈子轻倒是没在意, 等王副科给第名颁奖, 再是他。王副科走流程地把一块银牌挂在他脖子上面, 在他的胸前别了一朵大红花。 他站得笔直。 此刻, 他仿佛真的就是这个背景里的人。 陈子轻被突如其来汹涌澎湃的感受淹没,他于整齐的鼓掌声里将背脊挺得更直,正气凛然的眼睛看着前方, 有什么从他眼前划过, 他转头去看那东西的起点。 宗怀棠刚结束抛物的动作,他的脖子上空无一物, 只有那颗痣随着他的吞咽轻颤。 陈子轻恍惚:“宗技术,你把奖牌丢了啊?” 宗怀棠随口说:“你不是不要?” 他下了台子, 一伙同志推搡着抢到奖牌的同志围上来, 他的唇角懒洋洋地一弯, 笑意就要爬上墨黑眉梢, 眼皮倏地一抖。 想起来自己在台上说的话了。 那么让人浮想联翩的话,说给本就不怀好意的人听。 “……” 逗弄都成习惯了? 宗怀棠轻飘飘地扇了一下脸,他含着笑扇的,大家只当他是脸上有东西,不知道他牙关都磨紧了。 同志们已经包围住了宗怀棠, 他却撂下他们走到台子边沿,对愣在原地的陈子轻勾勾手。 陈子轻走过去蹲下来, 宗怀棠挑起他的奖牌挂绳,把奖牌翻了个面,一行字映入眼帘。 ——1982年4月17日 外围有一圈字, 写的是:启明制造厂春季运动会 最底下是获奖人姓名,颁奖前才写上去的:第一车间组长,向宁。 宗怀棠拽了拽挂绳,在眼前人蹲不住地扶住台子时说:“我的奖牌,我爱丢就丢,少管闲事。” 陈子轻说:“你看到了吧,奖牌上有名字跟日期,很值得珍藏纪念。” 宗怀棠嗤之以鼻:“哪块不是这样,有什么好珍藏的。” 转而皱眉,这是在暗示他什么? 珍贵的是奖牌,还是作为对手的人? 宗怀棠面无表情地甩开陈子轻的挂绳,毫不迟疑地迈步回到为自己准备的狂欢里。 陈子轻目送宗怀棠在众多爱恋跟贺喜里如鱼得水好不风流,他发现那个奖牌被一个男同志抢到了,对方满脸打胜仗的喜悦。 也有男同志喜欢宗怀棠啊。 应该是对强者的吸引崇拜。陈子轻这么想着,男同志就把奖牌送给了一个短发女同志。 哦,原来是借花献佛,是他肤浅了。 陈子轻被马强强跟汤小光的喊声叫回了神,他撑着台子滑跳了下来,前往下一个比赛场地。 . 掰手腕不用腿,瘸子一样能发挥得风生水起,接力赛就不行了,得跑得冲刺,腿不行会受伤会很狼狈。 所以宗怀棠没参加。 陈子轻觉得他就是一颗定时炸||弹,没他一切好说。 接力是一个队跟一个队的较量,现场抽签分队,不给提前几天确定队友练习修改战术的机会,讲究的就是一个临场考验默契。 陈子轻跟钟明分到了一队,他抽到的位置是第四棒,钟明第棒。 随机的。 最后一棒非常重要,队友们都觉得这把稳赢。 陈子轻在跑道上慢跑热身,原主能在每年的运动会上拿下优秀成绩,抛开不纯的目的和出发点,运动天赋绝对杠杠的,他用了这副身体,发挥不出十成功力。 “哥,你要喝水吗?”马强强抱着军用水壶在旁边跑。 “先不喝。”陈子轻摸了下脑后的蜈蚣疤,甩甩头发,让他去观众席,“到汤同志边上坐着去,钟菇也在那里,你们坐一起能聊聊天,别忘了到我那一棒的时候喊我名字。” 汤小光不知何时来操场上了,他搂住马强强的脖子对陈子轻嬉笑:“我们一定喊。” 陈子轻跟他们拉开了距离,边跑边回头:“要牟足了劲喊。” “收到!”汤小光立正敬礼,“保证完成任务!” “小马同志,走吧,到上头坐着看比赛。”他冲马强强说话,离得很近,呼吸都飘过来了。 马强强躲开了他:“汤同志,你的口水到我脸上了。” 汤小光:“……” 他嘟嘴:“臭吗,不臭吧?” 马强强说:“你自己闻闻不就知道了。” 汤小光把手放嘴前哈口气:“还行,不臭。” “食堂的韭菜炒鸡蛋太好吃了,我恨不得一天顿都吃,以后我要注意点,我怕吃多了张嘴就是那味道,会熏人。”汤小光捞走马强强手里的军用水壶,“别看了,你哥后脑勺毛都没长起来,丑着呢。” 马强强把水壶拿回去:“这是我哥喝的,汤同志你不能喝,会有细菌。” 说着就先走了。 汤小光气鼓鼓地叉腰:“我也没要对着嘴喝啊。”他冲向宁大喊,“轻轻——” 马强强疑惑地扭头:“你叫哪个?” “不告诉你。”汤小光趾高气昂地越过他,留给他一个神气的背影。 陈子轻准备拉伸,马强强就跑了过来,问他轻轻是谁。 “是我的小名。”陈子轻喘着气说,“你怎么还不上去,别磨蹭。” 马强强委屈巴巴:“我都不知道哥的小名。” “你现在不就知道了。”陈子轻把他打发走了,自己拉了会伸就去找钟明。 “钟师傅,你能跟我换个位置吗?” 陈子轻在钟明“这个时候你都要发神经”的目光中说,“你来当最后一棒。” 钟明见孙二要过来,他暗自阻止:“理由。” 陈子轻舔唇:“我对自己没有信心,我想赢,我不能输。” 用词微妙,像是输了就要吃枪子似的。 钟明没问,他只盯着陈子轻眼里那股对胜利的渴望:“但凡是能分出名次的事情,你都要争第一拿光彩,这次掰手腕你怎么输了,不是跟宗技术走得很近吗,没求他?” 陈子轻捂住微微出汗的脸长叹,后悔啊。 他就应该在宗怀棠跟他说“向师傅,请吧”的时候,速度找个借口把人叫出比赛圈,去个隐蔽点的地方求一求,不要脸面的求法换着来,能达到目的就行。他吃亏就吃在反应太慢,不够机灵。 “没有求。”陈子轻实话实说。 钟明低不可闻道:“那你现在……” 陈子轻没听见。 “我以为自己可以的,掰手腕让我大受挫折,所以在接力上我想谨慎保守一些。”他认真平静,“虽然我在你这里用光了信用值,但我还是想把真实的想法告诉你,不管你信不信,我们队里,你才是王牌,对于现在的我来说。” “钟师傅。”陈子轻一脸坦诚,“我们放下那些矛盾恩怨,好好跑完,可以吗?” 钟明把背心扎进裤腰,完美的蜂腰猿背体格:“矛盾恩怨不都结束了吗,我们现在是普通同事关系。” 陈子轻小心斟酌样:“是的,是我形容不当,我……” “我考虑一下。”钟明打断他径自离开。 接力开始,众人发现第棒跟第四棒调换了。 陈子轻拼尽全力从第二棒手里节奏接力棒,交给钟明,来不及说鼓励的话,汗滴到眼睛里刺得眨了一下,钟明就已经跑了。 耳边是一声声高亢的呐喊,和咚咚咚的心跳,又大声又用力,要从胸口蹦出来。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去看观众席,马强强他们向他奔来。 是朋友。 不对,是原主的朋友。 也不全对,是原主跟他的朋友……吧。 陈子轻撑着腿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几双手把他搀了起来,他还没说话就开始笑。 “去终点,我们去终点等钟师傅。” . 钟明没有辜负陈子轻的期望,跑得非常好。他冲到终点,撞上红色布条的那一刻,一个人影向他飞奔而来。 “钟师傅,我们赢了!” 钟明的手臂被十根手指抓得死紧,指甲都抠进了他的皮肉里,他用另一只手按住激动到不行的人。 陈子轻抓着他的手臂大笑:“赢了赢了。” 猝不及防被一道冰冷冷的目光扎到,陈子轻按捺不住蹦跳的动作停了下,循着感应望去。 宗怀棠双手插着口袋站在看台,神情模糊不清。 陈子轻暂时不管新室友,他高兴地去和大家抱头欢呼,心里想着这场终于尘埃落定。 没想到拿名次时会出波折。 陈子轻不光要拿团队奖,还要拿优秀个人奖,需要靠投票计分。 工会人工记了半天,陈子轻跟一个同志的票持平。 李科长还没投,似乎拿不定主意。 陈子轻屏住呼吸去看主席台上的中年人,什么意思,他们不是一条船上的吗?这点甜头都不给他吃? 在原主的记忆里,李科长可是大小活动都力挺他的啊。 陈子轻垂头等结果。 时间很难熬,他淌着汗的身子有点凉了,忍不住地打抖,就在他想来回走动的时候,终于听到了钟菇的声音,犹如天籁。 “向师傅一票!” 陈子轻脱力倒在了操场上面。 李科长对他的态度有变化,不会是找到了新的打小报告人选,要把他换了吧? 陈子轻心里揣揣不安。他本想先把两场比赛搞完解决标注二,怎么标注一又出问题了呢。 最后的拔河比赛上,李科长把票投给了别的同志。 陈子轻确定了,李科长已经物色到了新人,不要他了。这不行啊,他需要这份工作。 拔河比赛陈子轻的队伍赢了,可他没拿到优秀个人,他心想完了完了,第次警告来了,他要完了。 然而他全身僵成冰棍等啊等,迟迟没等到警告。 没有。 哈哈哈!竟然没有! 看来标注里的“优秀成绩”不代表就是第一名,也可以是第二名,这点根据不同的项目规则来定。只要不偷懒凑人数划水。 陈子轻喜极而泣,当场哭了起来。 别人以为他是落败伤心,都来安慰他,鼓舞他,他后来都不知道怎么回到宿舍的,一直在自己差点变灰的世界待着。 . 运动会圆满结束,陈子轻要迎接新室友了。 这晚他很兴奋,睡不着地把里面那间屋子拖了一遍,擦了擦灰,腿酸得要命,右手因为掰手腕掰得劳损拉伤都不能让他消停。 陈子轻把抹布丢进盆里,满意地打量屋子:“就等着宗怀棠住进来了。” “啊呀,床底没扫。” 陈子轻蹲在床前,拿着扫帚伸进去捣了捣。 一顿。 怎么感觉……捣到了什么东西? 钟明有落下忘了带走的物品吗?陈子轻抓着床板,伸头往床底看。 没有东西,空着的。 “我印象里就是没有。”陈子轻把扫帚拿出来,对着地面打掉上面的灰尘,脸色突地一白。 那刚刚一瞬间的阻碍…… 陈子轻仓皇阻止自己的想法,他赶紧去把窗户关好,锁上,摸了几遍。 一晚上没睡。 陈子轻听到外面有了起床开门的动静就出去,他站在走廊呼吸清新的空气,打了一套初级的太极。 按照平时,楼里的嘈杂声走下坡了,宗怀棠才起床。 今天却很意外。 这会儿陈子轻就在楼下看到宗怀棠了,他揉揉眼睛确定没看花眼,快步跑下楼打招呼:“宗技术,起这么早啊。” 宗怀棠无视了他,慢步去院子里的长木椅上坐着。 陈子轻跟过去,他和宗怀棠坐一张椅子,一起吹清冷的晨风:“几点开始搬啊?” 宗怀棠态度很差:“你急着投胎?” 陈子轻心头冒出了点郁闷,昨天运动会后面这人就冷得掉冰渣子了,不知道抽的哪个方向的风。 “我是想跟你确定好时间,方便在你搬东西的时候给你搭把手,这样你能轻松点。” 宗怀棠不咸不淡:“没想好时间,等我卜一卦看凶吉再说。” 陈子轻:“……” 宗怀棠起身:“上午不要来办公室找我。” “我上午没有想……”陈子轻见宗怀棠看过来,他赶紧举起四根手指贴在脸边,“好好好,我不去找你。” “你最好是真的言行如一。”宗怀棠穿过院子去公路上散步了。 陈子轻在椅子上干坐了会,使劲抓着头回了宿舍,上午是个阴天,车间里要开灯,他老想困觉,算着去厕所洗把脸看能不能好点。 刚走到厕所门口就被人迎面猛撞了一下。 他揉着被撞疼的肩膀,抬头看去。 “小马?”陈子轻惊讶地发现撞他的人是马强强,“你怎么这么心不在焉?” “哥!” 让陈子轻没想到的是,此时的马强强竟比他还要激动。 马强强嘴唇颤抖,额头上满是汗珠,他看见陈子轻,像是看见救星了一般,惊慌的目光顿时一亮,一把死死地抓住陈子轻的胳膊。 “救……救……”马强强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但他的手却越抓越紧。 陈子轻抬了抬胳膊,想要尝试挣脱,却发现对方力气很大,没能挣脱开,只能放轻声音,安慰着说道:“小马,你先保持冷静,有什么事,你慢慢说。” “里……里面……”马强强惶恐地看了身后的厕所一眼,然后语气压低地说道:“厕所……厕所里面不对劲。” “厕所不对劲?”陈子轻一愣。 “对!不……不信你自己去看。”见陈子轻有点怀疑自己,马强强顿时有点焦急。 他指着一间隔间说道:“就是那间!” 陈子轻不认为厕所里会什么东西,马强强的胆子还没芝麻大,比他还容易疑神疑鬼。 厕所的灯泡坏了电工还没来修,马强强一个人上厕所,害怕的可能性很大。 就在陈子轻走进厕所的时候,身后的马强强根本不敢进来。 他只是躲在厕所外面,探出半个身子,紧张地向里面张望,一副随时准备逃跑的惊慌模样。 陈子轻走到马强强所说的隔间门口,老旧的木门紧闭着,斑驳的有些褪色。他蹲身看向木门下的缝隙,隔间内黑洞洞的,看不清状况。 又转头看向门口的马强强,只见他双手握拳,两眼瞪大地看着自己,显然此刻的他也紧张到了极点。 “吱嘎……” 陈子轻推开了厕所的门,走廊里的灯光勉强照了进来,隔间里的状况可以大致看清。 地面脏兮兮的,位置上是空的,没有人,但陈子轻的脸上却满是震惊。 因为在位置的旁边,隔间的角落里,有个人正缩作一团,埋头蹲在那里。 “诶,同志,请问……”陈子轻关心地询问着,看这人是否需要帮助,因为他发现,这个人的身体在剧烈颤抖。 那人这时缓缓抬起头,脸色惨白,惊惧的瞳孔死死盯着陈子轻的身后。 看见对方的脸后,陈子轻一下就失去了思考能力。 蹲着的这个人,正是马强强! 陈子轻被眼前的状况震得好一会才找回身体的控制权,他头皮发麻浑身止不住地发冷,霍地转头看向厕所门口。 门口那里,一脸惊恐的马强强正望着自己,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陈子轻随即再转头,目光盯着隔间的角落,这个马强强也正看着自己,他眼神惊恐而无助,泪水禁不住的滑落。 “哥……哥,快……快跑!”马强强的声音异常沙哑。 “这个厕所……有鬼!” “快跑啊——”马强强嘶吼,“你快跑啊——” 陈子轻因为无以复加的恐惧而开始反胃晕眩。 哒……哒……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陈子轻无意识地转头。 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厕所外的马强强竟然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他的脸色灰白,瞳孔放大没有一丝表情。 只见他的腿站得笔直,身体却一点一点地向陈子轻贴了过来,他那没有一丝人色的脸庞,在陈子轻惊惧的目光中不断放大,再放大。 嗵! 陈子轻晕倒了过去。 21. 启明制造厂 怎么敢的(捉虫) 陈子轻把毛桃啃得只剩宗怀棠咬过的那一块,别说,酸着酸着就习惯了。 人的适应能力上线高到无法想象。 陈子轻用手抠掉桃核上的那点肉,找了个地方刨了个坑把核埋进去,填上土,去河边捧了几把水浇上去,最后洒点土渣子完成仪式感。他已经调整好了状态应对接下来的两场比赛。 这关系到他有没有以后,比完了再想别的事。 陈子轻把手上的泥土搓成条条,他一扭头差点跟马强强脸贴脸,惊得他发出短促的轻骂:“小马,你怎么不出声?” 马强强傻不愣登:“我看哥在埋桃核就没有吵你,吓到你了吗?” 陈子轻没好气:“你说呢,大白天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马强强手足无措。 “下次站我身后别这样了,会吓出毛病的。”陈子轻缓了语气,“我现在受不得一惊一乍,一次受伤一次生病给我的身体带来了不小的影响,不然掰手腕也不会输。” 马强强小心安慰:“哥,你别……你不要难过,大家都夸你呢,夸你克服自身的弱势积极向上,要不是你在跟宗技术的那一场没准备好,失去了先机,第一名还是你的。” 陈子轻摆手:“失败是成功之母,只有接受自己的不足,才能更大步的前进。” 马强强挠挠头,左耳进右耳出的样子:“哥,我们什么时候回场馆,要颁奖了。” “现在就回。”陈子轻往场馆方向走,“你的肚子好点没?” 马强强拍拍肚子:“不难受了。” “病从口入,吃东西注意点。”陈子轻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了一句,“我比赛那会儿,你人在哪,怎么那么晚才来。” 马强强随手拽了一根长茅草,叼在嘴边一甩一甩,仿佛是个无忧无虑开心没烦恼的小孩。 陈子轻回头:“小马,我问你话呢。” “噢噢噢。”马强强拿下茅草握在手里,他磕磕巴巴,“我那啥,就是,我说了你别生气。” 陈子轻比了个“Ok”的手势:“好。” 马强强看着他的手,躲躲闪闪地说:“我和几个同志打牌。” 陈子轻:“……” “输赢不大吧?大了可是不准的。” “不大不大,打着玩的。”马强强没拿茅草的那只手伸到后面,偷偷学他刚才做的手势,学不明白,手笨得很。 陈子轻发现了,就教他做,掰着他的食指跟拇指两头对到一起,凑成个跟他的脸型一样的圆,让他把剩下三根手指竖起来,绷直了。 马强强开心地比着,边走边把那个圈放到眼前,透过圆往外看,新奇地说:“哥,这个是什么啊,好好玩。” “是一个手势,表示的意思是‘好的’‘没问题’。”陈子轻卷着灰不拉几的袖子向后瞥,“你怎么总是走我后面,到前面来,并排走,省得我跟你说哈还要回头,脖子扭得费劲。” 马强强挪小碎步,挪一点就瞟他一眼,挪一点点就瞟他一眼。 场馆那边有喇叭声,在通知拿到名次的同志前去领奖。 马强强比陈子轻还急:“哥,咱们跑吧!” “没事,人到齐才会开始。”陈子轻忽地凑近,“小马,你牙上是什么东西?” 马强强忙捂住嘴摇头。 陈子轻问道:“怎么缝里有点黑,你吃什么了?” 马强强含糊不清:“芝麻糊。” 陈子轻将信将疑:“芝麻糊你捂什么嘴?” 马强强放下手,嘴开了点不露牙齿:“看着恶心。” “不就是芝麻糊,有什么好……” 陈子轻没说完,马强强就背过身去:“我去河边咕几口水,哥你别等我,你先回去,我咕完就去看你拿奖牌!” 嚎了一嗓子,直向运河冲去。 陈子轻没走,他在原地等着,不差这么一小会。 说起来,马强强跟他处在一个年纪,他们都是二十岁,他们是两个世界,两种人生。 陈子轻捡起马强强丢的茅草,把细长的软茎绕了个圈穿过去。 茅草开花了,叶子中间鼓涨着一撮茅针,他提溜着茅针一头往上一拔,整个茅针就脱离了茅草肚子。 他捏着茅针,想也不想就放到嘴边吹。 没有出现毛絮飘飞的现象。陈子轻终于想起来这不是蒲公英。 “好弱智,幸亏没人看见。” 陈子轻研究了一下茅针就把它的衣服拨开,露出白白软软的一条,有点弹性。 好像可以吃。 陈子轻用舌头舔一下,放到嘴里,是清冽的味道,春草的味道。 他嚼了嚼。 “是甜的。” 陈子轻吞下混着丝丝甜的唾液,舌尖掠着嘴里的绵软茅草芯,活着真好,他的任务不能失败。 . 当陈子轻等到马强强,他们一道回去的时候,预备颁奖的歌还在放,悠悠缓缓中带着开朗积极,很像这个时候的整体风气。 人一到齐,歌就换了,换成什么进行曲,曲调振奋人心高昂热血。 陈子轻上了台,对第三名点头示好,他听着进行曲回想预备歌,俯视台下的人们,看着他们眼里的神采,健康的精神面貌,淳朴的笑脸。 随便一扫,哪个都不像是任务目标。 物价低,没有房贷,吃了读书的苦就能享受分房,安排就业的待遇,吃不了读书的苦就吃农忙的苦,日子一样能过得有滋有味年年有余。 没有交通事故,汽车严格管控,启明制造厂也就只有厂长跟李科长有辆汽车。 多数工厂都是七点半上班,上午十一点半下班午休,下午一点半上班,傍晚五点半下班。 一天就完了,没有夜班,多劳多得,这环境,陈子轻不是没进过厂当流水线工人,这样的他想都不敢想。 所以偷拉电线的那个家伙,和隔三岔五就带人跟别的车间起冲突的孙成志一样,只是闲得无聊吧? 陈子轻的心绪被掌声吸引,冠军来了,他举起双手夹在身侧,“企鹅”式拍掌。 宗怀棠的个子本来就高,他往中间的台子上一站,直接就跟左右两位形成一个“凸”字。 陈子轻在他左边,众目睽睽之下,大方地侧仰头看他。 没别的意思,仅仅只是感叹,好高啊。 宗怀棠双手插兜,抬着下颚目不斜视,尽显成熟男性的气场。 主|席台那边,李科长在演讲,呱啦呱啦个不停。 陈子轻听累了,压低声音吐槽:“到底要多久才讲完啊。” 宗怀棠置若罔闻,面部却是抽了一下。 台下的人都不知道,年年拿先进的榜样连听个演讲的耐心都没有。 只有他知道。 宗怀棠的唇角压了下去,这跟他有一毛钱的关系吗?半毛钱都没有。 “宗技术。” 陈子轻很小声地说:“我们和好了吧?” 宗怀棠抬起一只手挠眉心,他用手掌打在眉眼的阴影做掩护,怒瞪了一眼陈子轻。 那一眼的内容:别找我说话。 陈子轻被宗怀棠的别扭劲给搞懵了,难道蹭腿事件还没翻篇? 因为发现自己的逻辑站不住脚,没办法给他扣上“勾引”的罪名,干脆就无理取闹? 陈子轻直接从面向台下工人转成面向宗怀棠,:“还不高兴啊,那我再次为我的傻缺跟你道歉,你大人有大量。” 宗怀棠的目光挑高,像是没看到他,也没听见他的话。 “哎,你衣角上有根草。”陈子轻友善地帮忙拿掉,哪知宗怀棠反应大到不正常,他忘了自己在台子上,一后退就掉了下去。 陈子轻和第三名先后去扶他,可他只躲开了陈子轻的手。 这是眨眼间的事,台下的人没发现,拿第三的同志就在边上,看了个正着,他脸皮薄,明明不干他事,他却尴尬死了。 咋了啊,不是听说宗技术搬到向师傅宿舍的申请已经通过了吗?他们究竟合不合啊。 现在这鬼样。 同志溜回了自己的位子,决定当作什么都没见到。 . 陈子轻作为当事人之一,他不尴尬,他只是焦虑,宗怀棠那阴晴不定的性子,动不动就要人哄,多累啊。 明天成室友了,能处好吗? 进行曲放完了,喧闹突显出来,和谐的运动会,不和谐的第一名跟第二名之间有条看不见的三八线。 陈子轻必须以大局为重,他若无其事地对宗怀棠伸出手:“宗技术,忘了跟你道喜了,恭喜。我会永远记着这一天,记着你打断我战无不胜记录的瞬间,同样也会记着你来找我,你的解释,我的澄清,我们的交谈。” “握个手吧。”陈子轻笑了笑。 宗怀棠不跟他握:“我当着别人面躲你了,你没感觉?” 陈子轻:“……”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有感觉也给我受着。”宗怀棠直视前方乌泱泱的人头,“我叫你别跟我说话,你不听,你非要作。” 陈子轻把手收回去垂下来,眼睛也是垂着的。 宗怀棠的余光不受控地飘向左边,他突兀道:“毛桃好吃吗?” 陈子轻一怔,宗怀棠走了以后返回来过啊,是气不过想跟他再战?那怎么又没来搞,突然把脸皮捡起来了? “我在问你毛桃。”宗怀棠低声逼问。 陈子轻想到那味道,舌根发麻,脸轻皱:“不好吃。” 话音刚落,宗怀棠就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声。 陈子轻:??? 又怎么了? 宗怀棠撤回余光,他像在四月中旬吸到了七月的空气,很燥,燥得他头皮都是烫的。 一有点困难就向找他帮忙,向他求助,找他玩,鸡毛蒜皮一箩筐的小事都找他,透露出“我别的人都不信,我只信你,你最可靠”的信息。 大庭广众下都敢蹭他小腿,输了比赛还故意从他眼前跑走,故意让他看到是朝哪个方向走的,等着他去。 然后就红着眼拿小脾气跟他闹,试探他的底线,耍小聪明,用他之前说过的话堵他,要他不得不定义为是傻缺行为。 更是吃他吃过的桃,哪怕是酸的苦的,不好吃的都愿意吃下去,如果他挑明,肯定要说是珍惜粮食爱护大自然人人有责。 总有借口。 是不是把他当傻子。 怪不得一开始就想帮他揉腿,给他买药酒。 竟然对同性起那样惊世骇俗,天理难容的心思。 怎么敢的…… 疯了。 宗怀棠压下眉眼,他的直觉告诉他,宿舍还是别搬的好,搬了会后悔。 真要是那个走向,不就印证了钟明说的话? 宗怀棠的唇角猝然拉成直线,钟明为什么那么说,是不是也知道什么?他偏了偏头。 陈子轻在跟钟菇挥手。 宗怀棠看见了,看成是在对钟菇身边的钟明暗送秋波,他冷笑,这网撒的,不去当渔民可惜了。 陈子轻听见了笑声,莫名一抖,询问的眼神投向宗怀棠,结果就被嗤了一声。 有病不啊? 陈子轻默默离他远了点,又想起要利用他,就默默移了回去。 什么都看在眼里的宗怀棠端正面色,身正不怕影子斜,他疯任他疯,明月照大江。 搬宿舍的计划不变。 就在这时,喇叭声大喊:“让我们欢迎王副科给三位同志颁发荣誉!”:,,. 22. 启明制造厂 里面有人 通常颁奖这活都是李科长一个人揽的,谁也别和他争,根本争不过,他是真的爱现。 这次竟然让王副科代劳了。实属制造厂的一大奇景。 陈子轻倒是没在意,等王副科给第名颁奖,再是他。王副科走流程地把一块银牌挂在他脖子上面,在他的胸前别了一朵大红花。 他站得笔直。 此刻,他仿佛真的就是这个背景里的人。 陈子轻被突如其来汹涌澎湃的感受淹没,他于整齐的鼓掌声里将背脊挺得更直,正气凛然的眼睛看着前方,有什么从他眼前划过,他转头去看那东西的起点。 宗怀棠刚结束抛物的动作,他的脖子上空无一物,只有那颗痣随着他的吞咽轻颤。 陈子轻恍惚:“宗技术,你把奖牌丢了啊?” 宗怀棠随口说:“你不是不要?” 他下了台子,一伙同志推搡着抢到奖牌的同志围上来,他的唇角懒洋洋地一弯,笑意就要爬上墨黑眉梢,眼皮倏地一抖。 想起来自己在台上说的话了。 那么让人浮想联翩的话,说给本就不怀好意的人听。 “……” 逗弄都成习惯了? 宗怀棠轻飘飘地扇了一下脸,他含着笑扇的,大家只当他是脸上有东西,不知道他牙关都磨紧了。 同志们已经包围住了宗怀棠,他却撂下他们走到台子边沿,对愣在原地的陈子轻勾勾手。 陈子轻走过去蹲下来,宗怀棠挑起他的奖牌挂绳,把奖牌翻了个面,一行字映入眼帘。 ——1982年4月17日 外围有一圈字,写的是:启明制造厂春季运动会 最底下是获奖人姓名,颁奖前才写上去的:第一车间组长,向宁。 宗怀棠拽了拽挂绳,在眼前人蹲不住地扶住台子时说:“我的奖牌,我爱丢就丢,少管闲事。” 陈子轻说:“你看到了吧,奖牌上有名字跟日期,很值得珍藏纪念。” 宗怀棠嗤之以鼻:“哪块不是这样,有什么好珍藏的。” 转而皱眉,这是在暗示他什么? 珍贵的是奖牌,还是作为对手的人? 宗怀棠面无表情地甩开陈子轻的挂绳,毫不迟疑地迈步回到为自己准备的狂欢里。 陈子轻目送宗怀棠在众多爱恋跟贺喜里如鱼得水好不风流,他发现那个奖牌被一个男同志抢到了,对方满脸打胜仗的喜悦。 也有男同志喜欢宗怀棠啊。 应该是对强者的吸引崇拜。陈子轻这么想着,男同志就把奖牌送给了一个短发女同志。 哦,原来是借花献佛,是他肤浅了。 陈子轻被马强强跟汤小光的喊声叫回了神,他撑着台子滑跳了下来,前往下一个比赛场地。 . 掰手腕不用腿,瘸子一样能发挥得风生水起,接力赛就不行了,得跑得冲刺,腿不行会受伤会很狼狈。 所以宗怀棠没参加。 陈子轻觉得他就是一颗定时炸||弹,没他一切好说。 接力是一个队跟一个队的较量,现场抽签分队,不给提前几天确定队友练习修改战术的机会,讲究的就是一个临场考验默契。 陈子轻跟钟明分到了一队,他抽到的位置是第四棒,钟明第棒。 随机的。 最后一棒非常重要,队友们都觉得这把稳赢。 陈子轻在跑道上慢跑热身,原主能在每年的运动会上拿下优秀成绩,抛开不纯的目的和出发点,运动天赋绝对杠杠的,他用了这副身体,发挥不出十成功力。 “哥,你要喝水吗?”马强强抱着军用水壶在旁边跑。 “先不喝。”陈子轻摸了下脑后的蜈蚣疤,甩甩头发,让他去观众席,“到汤同志边上坐着去,钟菇也在那里,你们坐一起能聊聊天,别忘了到我那一棒的时候喊我名字。” 汤小光不知何时来操场上了,他搂住马强强的脖子对陈子轻嬉笑:“我们一定喊。” 陈子轻跟他们拉开了距离,边跑边回头:“要牟足了劲喊。” “收到!”汤小光立正敬礼,“保证完成任务!” “小马同志,走吧,到上头坐着看比赛。”他冲马强强说话,离得很近,呼吸都飘过来了。 马强强躲开了他:“汤同志,你的口水到我脸上了。” 汤小光:“……” 他嘟嘴:“臭吗,不臭吧?” 马强强说:“你自己闻闻不就知道了。” 汤小光把手放嘴前哈口气:“还行,不臭。” “食堂的韭菜炒鸡蛋太好吃了,我恨不得一天顿都吃,以后我要注意点,我怕吃多了张嘴就是那味道,会熏人。”汤小光捞走马强强手里的军用水壶,“别看了,你哥后脑勺毛都没长起来,丑着呢。” 马强强把水壶拿回去:“这是我哥喝的,汤同志你不能喝,会有细菌。” 说着就先走了。 汤小光气鼓鼓地叉腰:“我也没要对着嘴喝啊。”他冲向宁大喊,“轻轻——” 马强强疑惑地扭头:“你叫哪个?” “不告诉你。”汤小光趾高气昂地越过他,留给他一个神气的背影。 陈子轻准备拉伸,马强强就跑了过来,问他轻轻是谁。 “是我的小名。”陈子轻喘着气说,“你怎么还不上去,别磨蹭。” 马强强委屈巴巴:“我都不知道哥的小名。” “你现在不就知道了。”陈子轻把他打发走了,自己拉了会伸就去找钟明。 “钟师傅,你能跟我换个位置吗?” 陈子轻在钟明“这个时候你都要发神经”的目光中说,“你来当最后一棒。” 钟明见孙二要过来,他暗自阻止:“理由。” 陈子轻舔唇:“我对自己没有信心,我想赢,我不能输。” 用词微妙,像是输了就要吃枪子似的。 钟明没问,他只盯着陈子轻眼里那股对胜利的渴望:“但凡是能分出名次的事情,你都要争第一拿光彩,这次掰手腕你怎么输了,不是跟宗技术走得很近吗,没求他?” 陈子轻捂住微微出汗的脸长叹,后悔啊。 他就应该在宗怀棠跟他说“向师傅,请吧”的时候,速度找个借口把人叫出比赛圈,去个隐蔽点的地方求一求,不要脸面的求法换着来,能达到目的就行。他吃亏就吃在反应太慢,不够机灵。 “没有求。”陈子轻实话实说。 钟明低不可闻道:“那你现在……” 陈子轻没听见。 “我以为自己可以的,掰手腕让我大受挫折,所以在接力上我想谨慎保守一些。”他认真平静,“虽然我在你这里用光了信用值,但我还是想把真实的想法告诉你,不管你信不信,我们队里,你才是王牌,对于现在的我来说。” “钟师傅。”陈子轻一脸坦诚,“我们放下那些矛盾恩怨,好好跑完,可以吗?” 钟明把背心扎进裤腰,完美的蜂腰猿背体格:“矛盾恩怨不都结束了吗,我们现在是普通同事关系。” 陈子轻小心斟酌样:“是的,是我形容不当,我……” “我考虑一下。”钟明打断他径自离开。 接力开始,众人发现第棒跟第四棒调换了。 陈子轻拼尽全力从第二棒手里节奏接力棒,交给钟明,来不及说鼓励的话,汗滴到眼睛里刺得眨了一下,钟明就已经跑了。 耳边是一声声高亢的呐喊,和咚咚咚的心跳,又大声又用力,要从胸口蹦出来。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去看观众席,马强强他们向他奔来。 是朋友。 不对,是原主的朋友。 也不全对,是原主跟他的朋友……吧。 陈子轻撑着腿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几双手把他搀了起来,他还没说话就开始笑。 “去终点,我们去终点等钟师傅。” . 钟明没有辜负陈子轻的期望,跑得非常好。他冲到终点,撞上红色布条的那一刻,一个人影向他飞奔而来。 “钟师傅,我们赢了!” 钟明的手臂被十根手指抓得死紧,指甲都抠进了他的皮肉里,他用另一只手按住激动到不行的人。 陈子轻抓着他的手臂大笑:“赢了赢了。” 猝不及防被一道冰冷冷的目光扎到,陈子轻按捺不住蹦跳的动作停了下,循着感应望去。 宗怀棠双手插着口袋站在看台,神情模糊不清。 陈子轻暂时不管新室友,他高兴地去和大家抱头欢呼,心里想着这场终于尘埃落定。 没想到拿名次时会出波折。 陈子轻不光要拿团队奖,还要拿优秀个人奖,需要靠投票计分。 工会人工记了半天,陈子轻跟一个同志的票持平。 李科长还没投,似乎拿不定主意。 陈子轻屏住呼吸去看主席台上的中年人,什么意思,他们不是一条船上的吗?这点甜头都不给他吃? 在原主的记忆里,李科长可是大小活动都力挺他的啊。 陈子轻垂头等结果。 时间很难熬,他淌着汗的身子有点凉了,忍不住地打抖,就在他想来回走动的时候,终于听到了钟菇的声音,犹如天籁。 “向师傅一票!” 陈子轻脱力倒在了操场上面。 李科长对他的态度有变化,不会是找到了新的打小报告人选,要把他换了吧? 陈子轻心里揣揣不安。他本想先把两场比赛搞完解决标注二,怎么标注一又出问题了呢。 最后的拔河比赛上,李科长把票投给了别的同志。 陈子轻确定了,李科长已经物色到了新人,不要他了。这不行啊,他需要这份工作。 拔河比赛陈子轻的队伍赢了,可他没拿到优秀个人,他心想完了完了,第次警告来了,他要完了。 然而他全身僵成冰棍等啊等,迟迟没等到警告。 没有。 哈哈哈!竟然没有! 看来标注里的“优秀成绩”不代表就是第一名,也可以是第二名,这点根据不同的项目规则来定。只要不偷懒凑人数划水。 陈子轻喜极而泣,当场哭了起来。 别人以为他是落败伤心,都来安慰他,鼓舞他,他后来都不知道怎么回到宿舍的,一直在自己差点变灰的世界待着。 . 运动会圆满结束,陈子轻要迎接新室友了。 这晚他很兴奋,睡不着地把里面那间屋子拖了一遍,擦了擦灰,腿酸得要命,右手因为掰手腕掰得劳损拉伤都不能让他消停。 陈子轻把抹布丢进盆里,满意地打量屋子:“就等着宗怀棠住进来了。” “啊呀,床底没扫。” 陈子轻蹲在床前,拿着扫帚伸进去捣了捣。 一顿。 怎么感觉……捣到了什么东西? 钟明有落下忘了带走的物品吗?陈子轻抓着床板,伸头往床底看。 没有东西,空着的。 “我印象里就是没有。”陈子轻把扫帚拿出来,对着地面打掉上面的灰尘,脸色突地一白。 那刚刚一瞬间的阻碍…… 陈子轻仓皇阻止自己的想法,他赶紧去把窗户关好,锁上,摸了几遍。 一晚上没睡。 陈子轻听到外面有了起床开门的动静就出去,他站在走廊呼吸清新的空气,打了一套初级的太极。 按照平时,楼里的嘈杂声走下坡了,宗怀棠才起床。 今天却很意外。 这会儿陈子轻就在楼下看到宗怀棠了,他揉揉眼睛确定没看花眼,快步跑下楼打招呼:“宗技术,起这么早啊。” 宗怀棠无视了他,慢步去院子里的长木椅上坐着。 陈子轻跟过去,他和宗怀棠坐一张椅子,一起吹清冷的晨风:“几点开始搬啊?” 宗怀棠态度很差:“你急着投胎?” 陈子轻心头冒出了点郁闷,昨天运动会后面这人就冷得掉冰渣子了,不知道抽的哪个方向的风。 “我是想跟你确定好时间,方便在你搬东西的时候给你搭把手,这样你能轻松点。” 宗怀棠不咸不淡:“没想好时间,等我卜一卦看凶吉再说。” 陈子轻:“……” 宗怀棠起身:“上午不要来办公室找我。” “我上午没有想……”陈子轻见宗怀棠看过来,他赶紧举起四根手指贴在脸边,“好好好,我不去找你。” “你最好是真的言行如一。”宗怀棠穿过院子去公路上散步了。 陈子轻在椅子上干坐了会,使劲抓着头回了宿舍,上午是个阴天,车间里要开灯,他老想困觉,算着去厕所洗把脸看能不能好点。 刚走到厕所门口就被人迎面猛撞了一下。 他揉着被撞疼的肩膀,抬头看去。 “小马?”陈子轻惊讶地发现撞他的人是马强强,“你怎么这么心不在焉?” “哥!” 让陈子轻没想到的是,此时的马强强竟比他还要激动。 马强强嘴唇颤抖,额头上满是汗珠,他看见陈子轻,像是看见救星了一般,惊慌的目光顿时一亮,一把死死地抓住陈子轻的胳膊。 “救……救……”马强强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但他的手却越抓越紧。 陈子轻抬了抬胳膊,想要尝试挣脱,却发现对方力气很大,没能挣脱开,只能放轻声音,安慰着说道:“小马,你先保持冷静,有什么事,你慢慢说。” “里……里面……”马强强惶恐地看了身后的厕所一眼,然后语气压低地说道:“厕所……厕所里面不对劲。” “厕所不对劲?”陈子轻一愣。 “对!不……不信你自己去看。”见陈子轻有点怀疑自己,马强强顿时有点焦急。 他指着一间隔间说道:“就是那间!” 陈子轻不认为厕所里会什么东西,马强强的胆子还没芝麻大,比他还容易疑神疑鬼。 厕所的灯泡坏了电工还没来修,马强强一个人上厕所,害怕的可能性很大。 就在陈子轻走进厕所的时候,身后的马强强根本不敢进来。 他只是躲在厕所外面,探出半个身子,紧张地向里面张望,一副随时准备逃跑的惊慌模样。 陈子轻走到马强强所说的隔间门口,老旧的木门紧闭着,斑驳的有些褪色。他蹲身看向木门下的缝隙,隔间内黑洞洞的,看不清状况。 又转头看向门口的马强强,只见他双手握拳,两眼瞪大地看着自己,显然此刻的他也紧张到了极点。 “吱嘎……” 陈子轻推开了厕所的门,走廊里的灯光勉强照了进来,隔间里的状况可以大致看清。 地面脏兮兮的,位置上是空的,没有人,但陈子轻的脸上却满是震惊。 因为在位置的旁边,隔间的角落里,有个人正缩作一团,埋头蹲在那里。 “诶,同志,请问……”陈子轻关心地询问着,看这人是否需要帮助,因为他发现,这个人的身体在剧烈颤抖。 那人这时缓缓抬起头,脸色惨白,惊惧的瞳孔死死盯着陈子轻的身后。 看见对方的脸后,陈子轻一下就失去了思考能力。 蹲着的这个人,正是马强强! 陈子轻被眼前的状况震得好一会才找回身体的控制权,他头皮发麻浑身止不住地发冷,霍地转头看向厕所门口。 门口那里,一脸惊恐的马强强正望着自己,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陈子轻随即再转头,目光盯着隔间的角落,这个马强强也正看着自己,他眼神惊恐而无助,泪水禁不住的滑落。 “哥……哥,快……快跑!”马强强的声音异常沙哑。 “这个厕所……有鬼!” “快跑啊——”马强强嘶吼,“你快跑啊——” 陈子轻因为无以复加的恐惧而开始反胃晕眩。 哒……哒……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陈子轻无意识地转头。 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厕所外的马强强竟然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他的脸色灰白,瞳孔放大没有一丝表情。 只见他的腿站得笔直,身体却一点一点地向陈子轻贴了过来,他那没有一丝人色的脸庞,在陈子轻惊惧的目光中不断放大,再放大。 嗵! 陈子轻晕倒了过去。:,,. 23. 启明制造厂 我心态崩了 陈子轻是被颠醒的,他心脏痛头顶心也痛,浑身每块骨头都仿佛被人一寸寸地敲击了几十遍,再浸泡进混着冰块的辣椒水里。 惊恐过度带来的副作用强烈到让他痛得想死,找不出哪里最痛,也不知道该怎么让自己不痛。 似乎又不是肉|体上的痛,整个灵魂都裂了,裂成了无数道细缝,每个缝里都长着一张死灰的脸,都在盯着他。 他在现实世界出车祸被撞飞都没有这样。 “眼睛动了!醒了!” “向宁!” “轻轻,轻轻!” “宗技术,向宁醒了。” “我知道。” 在几道慌乱的叫喊声里,沉稳微喘的嗓音显得突兀,就在陈子轻耳边。 陈子轻费力地撑了一下眼皮。 “哥——” 恐怖的幻听出现了,陈子轻又晕了过去。 . 陈子轻再次醒来没有了颠感,身子是被放平的,他的意识和神智在黑暗中挣扎了很久,才肯回到现实。 嗅觉一恢复,消毒水的味道就扑上来咬紧。 陈子轻的喉咙里有股子肿胀感,嘴里泛着苦腥,他难受地咽了一下口水,这才慢慢打开眼帘。 第一个看到的人是阳气重的宗技术,就在他边上。 陈子轻一下就流出了眼泪。 宗怀棠正在擦手上的水,听到哭声就停下来了,他脸色漆黑地俯视一醒来就哭的人:“向宁,你到底是怎么……” 陈子轻攥住他的衬衣爬起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肩背,死死抱住,全身抖成了筛子。 宗怀棠大脑空了足足好几秒,他僵硬地沉沉吐了口气,欲要将人弄开,对方就先他一步躺回了病床上面,胳膊抱在怀里自己把自己蜷缩成了一团。 还在抖,整个病床都在抖。 宗怀棠眉头一皱,怕的?什么原因能怕成这副德行。 他准备去叫医生进来看看,西裤被扯住了。 “别走。”陈子轻的手指扣着那块布料,挂在床沿哆哆嗦嗦,“你别走。” 宗怀棠眉间门的皱痕更深:“那你说说怎么回事。” 陈子轻牙齿打颤。 “上个厕所把自己上晕了,本事可真大。”宗怀棠的西裤被陈子轻拉扯下去了一截,他烦躁地往上提了提,扎紧皮带:“不说我就走。” “我想想……”陈子轻的脸惨白冰冷,“我想想……我想想……” 然后就没有了声音。 门外传来气喘吁吁的声音:“怀棠哥,我请好假回来了,轻轻他……” “轻轻!” 汤小光跑进来,小|炮|弹似的撞开宗怀棠凑到床边:“轻轻怎么在抖?”转脸就难以置信,“怀棠哥,你欺负他了?” 宗怀棠收整神色,冷笑道:“我想掐死他的心都有。” 汤小光脸上的抱打不平凝了凝,他瞥瞥宗怀棠肩头那片被擦拭过留下的污印,嘴一撅:“你回厂里吧,医院有我就行了,我能照顾好轻轻的。” 宗怀棠没动。 “怀棠哥。”汤小光古怪地说,“你不会是不想走吧?” 宗怀棠扇扇紧扣着他裤子的那只手:“我走的了?” 汤小光见那手抖个不停,就不高兴地说:“怀棠哥,你说就说,别扇啊。” 根本没用什么力道的宗怀棠:“……” 汤小光柔柔地趴在陈子轻耳边说悄悄话:“轻轻,你扯我的,我的裤子比他的面料好,还是今天才穿的裤子,香香的。” 宗怀棠额角一抽,他的就臭?谁不是今天换的。 “怀棠哥,你掰一下轻轻的手。”汤小光说,“掰掉了,你就可以走了。” 宗怀棠斜眼:“你怎么不掰。” 汤小光白皙的脸红红的,害羞地说:“我不想当恶人。” “反正你又不在乎轻轻对你的看法,你掰比较合适,我不行,我是要跟轻轻做好朋友的,我想和他深交。”汤小光说。 宗怀棠伸了伸被陈子轻抓着裤子的那条腿:“我没记错的话,我今天换宿舍,搬去你的轻轻那里。” 汤小光说:“这有什么关系,你们虽然是室友,住的却是两个屋子,又不会睡一张床。” 宗怀棠没理睬汤小光,他在想自己刚才为什么要说那句话。 还称“轻轻”。 怕不是失心疯的前兆。 “算了啦,不掰了,我试试让他自己松开。”汤小光信心满满,但现实很残酷,不论他怎么哄,陈子轻都没有松手,几根手指头仿佛焊在了宗怀棠的裤子上面。 很不对劲。 病房里的气氛闷闷的。 床边铁柜子向后移蹭到墙上,宗怀棠坐了上去,两条长腿抵着地面,他看手表:“向宁,我上午很忙,只给你五分钟。” “忙什么嘛,我们又不像车间门的同志要考虑生产量跟件数,图下午也是能画的,今天交上不就好了。” 汤小光唧唧歪歪了句,洁白的牙齿咬了咬软润的嘴角,伸手覆上陈子轻抓着宗怀棠的手,“轻轻,你怎么会在厕所晕倒啊,那里面的地上脏死了……怀棠哥背你出来的时候,我跟钟菇找毛巾帮你把衣服擦了擦……你的头上还磕了个大包。” “我们送你来医院的路上,你把早上吃的都吐出来了,怀棠哥的脖子里,胸口,全是你的呕吐物……” 宗怀棠听到汤小光提起这件事,一击冷眼就盯向趴在床边发抖的人,没把他扔掉是几辈子都攒不到的功德。 “我们怎么叫都叫不醒你,你没有意识……怀棠哥把手伸到你嘴里给你抠你吐的东西……我们要被你吓死了……”汤小光心有余悸。 宗怀棠觉得手上还有味道,等会再去打个十遍二十遍肥皂。他嫌恶地想着,手指没什么意义地动了动,脑中不自觉地浮现了一个画面。 病床上的人被他清理出嘴里的呕吐物,脑袋歪在一边,身子是软的,却跟一块冰一样没有体温,像濒临在死亡边界,再过一会就要硬了。 宗怀棠抹了把脸,拢住口鼻一语不发。 用的是抠过嘴的手。 妈的。 宗怀棠猛然站起身,他箍住还扣着自己裤子的那只手,触及的是抖颤和冰凉。 顿了顿,按了手腕两侧的哪里。 陈子轻整条手臂无力地垂了下去。他张嘴发出声音的时候,宗怀棠已经阔步离开了医院。 “轻轻,我没走,我上午没事了,可以陪你。”汤小光化身老母亲,像模像样地摸了摸陈子轻的脑袋,“我在呢,昂,不怕不怕。” 陈子轻瑟瑟发抖:“窗户……把窗户都拉开……门也打开……” 汤小光是真心待见他,不嫌麻烦地顺着他做了。 窗外的暖风和明媚阳光都进来了,连同门外那些脚步谈话带出的人气。 陈子轻抖动着坐起来让自己靠在床头,充血的眼睛透过窗户看向外面的树花人,他艰涩地问:“小马……” “他啊,他跟我们一起把你送到医院的,只知道嚎嚎嚎,太影响其他病人修养,让钟菇给拖回去了。”汤小光坐在床上晃着腿,“中午下班应该会过来看你。” 没有声响。 汤小光见陈子轻一动不动,他把手放到对方面前摆了摆:“轻轻?” 陈子轻的脑子里雾蒙蒙的,小马还活着的吗,他晕倒后厕所里发生了什么,小马又是怎么晕的呢。 还有另一个“小马”,另一个。 陈子轻的眼珠不安地转着,他被那种难以承受的恐惧刺激得在心里不断爆粗口,试图不去理会渗到骨子里的凉意。 “轻轻,你是又要吐了吗?”汤小光紧张地问。 陈子轻扯动脸上的肌肉想笑一下,扯不起来,草,谁来救救我。 “轻轻,你是不是嗓子不舒服啊,我给你倒杯水咕咕嘴吧,刚倒要等一等,诶,杯子里有水,温的,怀棠哥倒的吧,省得我给你晾了。” 汤小光一手拿搪瓷杯,一手端着盆过来。 陈子轻喝了几口水,吐到印着牡丹花开的盆子里。 他昨晚没睡,严重缺觉,在车间门就困得不成样子,这会儿又虚又冷又怕,神经颤巍巍随时都要绷断,他抓着窗框,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在明亮的日光里中睡了过去,睡着了也时不时地抖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里有刻意压抑的说话声。 除了汤小光,还有别的人。 陈子轻已经听出是谁了,他没睁眼:“小马。” 说话声一停。 接着是激动的呜咽:“哥。” 陈子轻知道马强强到他床边了,他依旧没有睁开眼睛:“你是哪一个?” “啊……” 好像是听不明白。 陈子轻狠狠掐住手心,一口气说完:“你是厕所里面的那个,还是厕所外面的那个?” “哥,你在说什么?” 茫然的语气。 陈子轻刷地睁开眼,马强强傻傻地望着他。 汤小光插嘴:“小马,轻轻为什么问你这个问题,你瞒大家什么了?” “没有啊,我没瞒什么啊。”马强强很懵,“什么里面那个外面那个的,我不懂。” 陈子轻眼里的惶恐变成愕然,难道马强强不记得了?间门接性失忆吗,人的一种自我保护? 那他怎么没有开启那个功能? 陈子轻潦草地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形就迅速抽离,面前的马强强肯定是里面的那个,外面的已经死了的。 他的视线留在了马强强的脸上,像是要看出个洞来。 马强强忐忑地握着手:“哥,怎么总看着我,是不是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陈子轻喃喃:“小马,你把我吓得好惨。” “不是你,跟你没关系,你也是受害者,”他自我否定,突然眯起眼审视马强强,“你第一个发现我的?” 马强强呆愣愣地说:“是我,这件事我都跟主任,跟钟师傅,钟菇,总技术,汤同志……我跟很多人说了,我去上厕所,不知道怎么就坐在隔间门睡着了,我开门看到你躺在隔间门外面的地上,赶紧就叫人了。” 陈子轻默了。这缺少的部分比他预料的还要大。 他摸了摸脖子上的鸡皮疙瘩,吐字有点模糊:“小马,我看到了两个你。” 马强强跟汤小光异口同声:“两个?” “嗯,两个。”陈子轻打了个明显的寒颤。 马强强:“……” 汤小光:“……” 陈子轻发现他们表情痴呆,他都顾不上怕了,踉跄着从床上站起来,情绪激烈地指着马强强说:“鬼装成你的样子骗我进厕所,说有个隔间门里面不对劲,我就把门打开了。” 他的喘息变得困难,声音低了下去:“我在隔间门里看到了你,你说有鬼,你叫我快跑,鬼就贴我身上了,跟你是一张脸,往我跟前凑,越凑越近,越凑越近,腐臭的味道从鬼嘴里往外跑,跑进了我的嘴里。” 后半句是他想象的,鬼肯定是那种气味吧。 陈子轻神经质地自言自语完,看到的就是马强强听鬼故事的样子,两只手放在耳朵边,只要是自己不敢听的就迅速堵住耳朵。 那汤小光呢。 他紧抿嘴绷着脸,一副严肃的表情,其实是在憋笑,肩膀正在轻微颤动。 陈子轻气怒地踢了下床被,冷静点就原谅了他们。因为不是他亲眼所见,他也不会信。 这么荒诞又惊悚。 陈子轻沮丧地跌坐回了床上,孤立无援的感觉油然而生。 汤小光大概是同情,他接住这个快掉到地上的话题延申了一下深度:“轻轻,你听说隔间门不对劲,还去看啊?” 陈子轻噎住,他当时困顿脑子反应慢,再加上从来没在厕所遇到过不对劲的事情,一直都是让他放松的地方。 就大意了。 哪知道会迎来暴击。 “虽然我知道是假的,可我今晚还是不敢回家了。”马强强眼泪汪汪,“我让钟菇送我吧,她家跟我家在一条街上。” 陈子轻瞪过去。 马强强瞬间门停止抽搭,他唯唯诺诺地吸了吸鼻子。 陈子轻做了好几个深呼吸,要是换个人跟他求救,他可能不会那么松懈。 那可是小马啊,他来到这个世界相处最多最了解的小马,性格懦弱胆怯,一点都经不住吓的小圆蛋。 陈子轻把他叫过来,掐他的脸。 马强强吃痛都不敢挣扎,就让他掐,还怕他手举得累,卑躬屈膝地顺从着。 陈子轻捻捻指间门的脸颊肉,热的,知道疼,是人。他这时候终于把疑虑从马强强身上收走:“回厂。” 汤小光惊讶道:“轻轻,你不在医院观察啦?” “观察什么,医院阴气重。”陈子轻恨不得长翅膀飞。 汤小光:“……” 三人出了医院走到日光下,没了楼里的阴凉,周遭温度高了不少。 附近树上有布谷鸟在叫。 “布谷” 这个时候工人家属来医院不管是探望还是看病,都要赶时间门,急急忙忙的,家里三五亩的田在等着插秧苗。 陈子轻觉得鸟叫声比平时要动听,他闻着草木香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汤小光落后点跟马强强咬耳朵:“小马,你觉得你哥说的事有几分真?如果是假的,那他为什么会晕倒,醒来也发抖害怕,他吐是生理性的恐慌引起的,那会是巨大的,难以想象的恐慌。” 马强强忧心忡忡:“我有个亲戚的头让人敲了一棍子,之后他看起来好了,没有问题了,谁都没想到有天他竟然把爹妈当怪物,说要绑起来放火烧死,我哥前不久磕破头了,可能也出现了幻觉。” 汤小光茅塞顿开:“上次轻轻说有人进他宿舍把他柜子边的电线撞晃了,大家就觉得是他的幻觉,他脑子里的血块还压迫着神经呢,三个月后应该就能好。” “小马,你那亲戚后来怎么样了?”汤小光好奇地问。 马强强说出两个字:“死了。” “人各有命。”汤小光唏嘘了声,“我们得多注意轻轻的情况,真不是闹着玩的。”他把手放在嘴巴两边,甜甜地喊,“轻轻,你找有太阳光的地方走干什么?” “不要管我。”陈子轻在阳间门用阳光驱邪,现在想来,那时候幸好他晕了,他要是不晕,一定会被活活吓死的。不对,他这副身体已经是死的了。 他是僵尸吧。 好像也不像僵尸。 陈子轻抬头看太阳,大白天的,鬼怎么会出现呢,鬼不是不能见阳光吗? 不是,鬼没在外面,鬼在厕所里,算是屋里,灯光是不怕的。 陈子轻的心底直冒寒气,他不开那扇门会怎样,马强强会怎么样他猜不出来。鬼吓马强强,用马强强的皮引他去隔间门吓他,没有要他们的命,不知道是什么目的。 还有一点,鬼只在他们面前现身吗? 陈子轻等身后两人走上来,试探地问:“你们有没有遇到什么不寻常的事?” 汤小光踩着台阶张开手臂,稳稳地走着:“没有。” 马强强摇头。 陈子轻一路没有再说话,直到他走到宿舍楼底下,汤小光被同事叫走,马强强犹豫着拉他袖子:“哥,有件事,不知道算不算。” 马强强说起了小钱的经历。 陈子轻睁大眼睛,他想起来了,当初他第一时间门跑去医院打听,只是在得知不是电线相关的事以后,敷衍地给了点关心就离开了。 此一时彼一时。 如今陈子轻可以确定,暖水瓶就是鬼拿的,不止他跟马强强遇到鬼。他马上让马强强陪他去找小钱。 大中午的,工人不是在休息,就是在吃午饭,小钱属于后者,他在宿舍的上铺躺着,床四周绑了根棍子,已经搭上了蚊帐。 陈子轻站在床边跟他聊天。 小钱不想提那件事,他为难地说:“对不住啊向师傅。” 他以为向师傅不会理解,只会和其他同志一样,当他脑子不清醒瞎说。 没想到向师傅说:“我能理解。” 这段时间门抑郁惊疑的小钱鼻子一酸,终于碰到一个能理解他的人了,也许这就是诗歌里的智慧吧。他哪知道向师傅能理解,是感同身受。 陈子轻用唠家常的语气问:“后来还有没有再出现那类情况?” “就那一次。”小钱剥着手臂上的套袖,“向师傅,没别的事我就午休了。” 陈子轻说:“你午休吧。” 他啃着嘴巴里的软肉往宿舍外走,鬼的存在就预示着,所有的不合理都可以放到鬼身上,都是鬼干的。 电线也是鬼拉的。 怪不得能在他背后拉断电线,还没一点脚步声,怪不得二楼的工人们都找不到破绽,抓不到那个家伙。 坚定是日常任务的陈子轻遭到了毁灭性的伤害,他实在是忍不了了,在心里抱怨了起来:“陆系统,你们不提示的吗,有鬼啊。” 官方提示,监护系统友情提示,一个都没有。 就算是走路遇到前面修路或者有大坑,还有个警示牌呢。 这可是鬼! 陈子轻的心态崩了。 监护系统还不给个说法,好久都没点声,他偷偷给它取外号“十八”。 陈子轻停了下来,暖水瓶结合拉电线来看,鬼是不是孤独,想逗人玩呢。 但换皮就不是一个级别,那是纯吓人。 陈子轻看了眼不知道他怎么不走了,就在原地等他的马强强,环顾四周惬意享受午休的工人们,他的手上没有铁证,没人作证,连汤小光跟马强强都不信,那他要不要往外说? 传开了,会不会被盖章说他破坏厂里的安宁。 陈子轻思索,万一还有相似经历的工人和他一样的想法,都在观望,那他岂不是错过了收集情报的机会。 所以说还是要说的,要挑个合适的时机。 “哥,你饿不饿?”马强强的声音打断了陈子轻,嘴巴都要碰到他耳边头发了。 陈子轻吓得贴到墙上:“你以后跟我说话别挨着我!” 马强强不知所措。 “你的脸现在对我来说……”陈子轻有气无力,“算了算了,你都不记得了,说了也是白说。” 他蹭着墙走:“我不饿,你午饭没吃吗?” 马强强默默跟在后面:“我一下班就去医院看你了。” “那你去拿你的饭盒吧,我在楼梯上坐一会。”陈子轻说完就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原主也是被鬼吓死的吧。他就说怎么吓成了那样子,是鬼就能说得通了。 鬼谁不怕。 陈子轻去东边楼梯口坐下来,鬼这个爆炸性的节点出来了,怎么原主死前受惊的画面还是没跟着一起出来? 可能要等到他看清鬼的真实样子,知道鬼的身份。 陈子轻揉着头后的大鼓包望向楼下的工人们,鬼能变成别人的脸,哪个都有可能是鬼变的。 擦身而过的时候,你都不知道那是不是你的同事。 陈子轻的脸上没有血色,还好只有一个鬼,他垂下眼睛看脚上的黄球鞋。 要是一窝,那真的…… 有人上来了,一双脚出现在陈子轻视野里,脚上是他熟悉的黑皮鞋,他抬头。 底下那层楼梯上面,宗怀棠手上托着宝贝帆船,没有表情地看了他几瞬,越过他踏上楼梯。 宗怀棠人已经到走廊中段了,背后的嘈杂脚步声里依然没有半死不活的那串,他沉了沉脸,返回到楼梯那里:“还在那坐着干什么,去给我开门。” 陈子轻没有动。 宗怀棠冷漠道:“都能自己从医院走回来,现在又不行了?我没有时间门跟你浪费……” 陈子轻说:“谢谢。” 挺会拿捏人的情绪,这么及时的道谢。 宗怀棠扯了扯唇角,换个人面对这一手,就该被拿捏了。 陈子轻按了按抽筋的手指:“你在医院穿的那身呢?还没洗的话,就让我洗吧。” 宗怀棠笑道:“我哪敢让向师傅给我洗衣服,别拿个肥皂就晕了。” 陈子轻:“……” “能不能起来?”宗怀棠的笑意说收就收。 “这就起。”陈子轻慢吞吞地说。 宗怀棠看他起身起了一两分钟,直接就上手去拽他,一路把他拽到207门口:“钥匙。” 陈子轻从裤腰上拿下钥匙开门锁,他把门打开,正对着他的床就一点遮挡都没有地撞进了他眼帘。 以及没有拖床单的床底。 那一霎那间门,昨晚在里屋用扫帚捣床底过程中的阻碍感就窜了出来。 他的眼珠往右转,老式洗脸架静静立在那里。 之前闭眼洗脸感觉前面站了个人…… 宿舍里面不干净! 陈子轻钥匙拿不稳掉头就要跑,他抖动的腿一滞,整个厂都不干净,能去哪。 鬼害死了原主,就不会再害他了吧。 厕所里不就是证明吗。 陈子轻安慰着自己,他一见宗怀棠放下帆船就走,赶紧追上去。 宗怀棠突然停步,后面冲上来一具身体,重重磕上了他的脊骨,他的太阳穴跳了跳,转身要吼,入眼的是满脸恍惚的人,脑门都磕红了。 “蠢死你算了。”宗怀棠背对门口,日光打在他肩头,描着他宽阔的肩线,满是安全感。 陈子轻嘴唇蠕动:“我们先出去吧,出去说。” “出去什么出去。”宗怀棠捏着鼻子,“你闻不到身上的骚味?” 陈子轻:“……有吗?” 他抬起胳膊闻闻,又把身后的衣服抓到前面闻,这次闻到了:“是有点。” 然后, 没然后了。 宗怀棠难以置信:“知道自己有骚味也不换,你想干什么,下午把车间门的人熏趴下,这样你就能拿回今天的产量第一了?” “我哪还管产量啊。”陈子轻若有似无地顶了下嘴,“那我换衣服,你在宿舍等我。” 不等宗怀棠拒绝,他就双手合在一起:“求你。” 宗怀棠没张口,陈子轻就把裤子脱了。 门都没关。 宗怀棠愣了一下,有病吧。他把门关上,很大一声响。 陈子轻颤了颤,加快速度把另一条裤腿拔掉,裤子一扔,紧接着是平角裤。 厂里有澡堂,男同志都是一起洗澡的。 宗怀棠不新鲜,屋里的两条腿也不美观,实在是没有一丝看头,他瞥了一眼,确实找不出一处值得把目光放上去的理由。 又瞥一眼,真没有。 换衣服让他在场就算了,还非要跟他面对面,生怕他看不见,脸白得跟鬼一样也耽误不了耍小心思,他躲避就显得欲盖弥彰。 况且,他有什么好躲的,他是正人君子,却不需要在这时讲究男女有别。 宗怀棠倚着门,谈不上黑也称不上白的一条在他眼前忙活,他漫不经心地打量肩颈,胸腰,臀腿,脚丫子…… 袜子都脱了踩在脚下。 什么都不剩。 怎么想的,当着别人面就算了,当着他的面都没羞耻心,对自己的身材是有多自信。 当着别人面也不该,没皮没脸。 宗怀棠的脖颈微微仰起,视线跑上面去了,昨天这家伙在运动会上跟钟明一起拿奖,抱胳膊笑得眼睛都没缝了,今早迫切地期望他快点搬进来,上午就歇菜了,又是晕倒又是呕吐,抖得没有人样。 日子过成了山路十八弯的水准,一般人过不来。 他搬进来了,跟着人隔着一块布帘子生活,不知道要遭多少罪。 当晚宗怀棠就体会到了。 陈子轻对厕所有了心理阴影,尿都不敢去撒了,下午他就撒了一次,偷摸跟在孙二他们那群人后面给小草施了肥。 今晚他一口水不喝,尿意该来还是来了,他憋得膀胱要炸,想喊人陪他去,他可以去隔壁宿舍叫人,也可以去厕所附近蹲守,但这不是长久之计,最合适的人选是宗怀棠。 一:宗怀棠那嘴虽然毒,但他不会在背地里和人议论他胆小疑神疑鬼,上厕所要人陪的嗜好。 二:宗怀棠阳气重。 所以陈子轻就锁定了宗怀棠,把他当第一人选。 宗怀棠被陈子轻烦得头都要炸了,极不情愿地陪他去了趟厕所。 什么事都没发生。 陈子轻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不行,这样的他根本没办法在厂里做个正常人,别哪天任务没做成,就让大家送去精神病院了。 更有可能以影响其他人的情绪为由,把他“请”出厂,那他还怎么调查。 长痛不如短痛,克服恐惧的方法就是直面恐惧。 干脆……招鬼。 根据陈子轻通过网络的认知,鬼魂不去投胎留在世上,一定是有遗愿或者冤屈,他给招出来,问出姓名,把名字提交到任务投放板。 就算最后要附他身也没关系,反正他那时候已经完成任务走了。 于是陈子轻就跟宗怀棠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脑子进水了?”宗怀棠把布帘子甩他脸上,“别来烦我,我要睡了。” 陈子轻从帘子一边钻进屋,走到宗怀棠面前蹲下来,握住他的膝盖:“宗技术,这次你无论如何都要帮我。” 宗怀棠被他大胆的行为搞得全身一麻,把腿一拐让他的手落空。 陈子轻再次握上去,两只手握,他可怜巴巴:“求你了。” “我搬过来第一天你就发神经。”宗怀棠的膝盖上笼着双手,从手心传出的温暖在向他膝盖骨里流,他动了下喉结,“不住了。” 陈子轻慌道:“不要不要。” 他往地上一坐,岔开腿,虚虚地圈住宗怀棠:“你别动不动就打离家出走的牌啊,你这样,我要不起。” 宗怀棠:“……” 他把台灯打开,掐着灯罩对准地上的人:“招鬼是吧,招什么鬼?” 陈子轻说了白天在厕所发生的事:“我想把人,不对,把鬼招出来,见上一面,问问为什么要披小马的皮吓我。”还躲你现在坐的这张床的床底下,是不是在宿舍楼里随机躺,不限地方。 宗怀棠没出声。 屋里光线亮堂,沉默拢住了他们。 陈子轻偷瞄宗怀棠,见他面上不起波动,心里就堵上了,话里浑然不觉地带上了失落和怨气:“你也不信我,我以为你跟他们是不一样的。” 宗怀棠开口:“非要招?” 说着就前倾身体,凑近仰望他,仿佛在黑暗中等他开灯的人:“我不陪你,你准备找谁?” 陈子轻没犹豫就说:“钟师傅。” 宗怀棠已经上火了,他还在自己眼皮底下掰手指头,嘴里跟报菜名似的念着:“汤同志,小马……” “马强强那一点风吹草动都要心惊胆战的怂样,你也不嫌?” 陈子轻说:“有总比没有好。” 一听就是实话,所以前面的也都是实话。 宗怀棠一言不发地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还是什么都没想。 陈子轻悄悄地挪了挪屁股,身子挨着宗怀棠的腿,眼睛不敢瞄床下一眼:“宗技术,我……” “招。” 头顶落下一声,陈子轻惊喜地抬眼。 宗怀棠眼底深黑:“你招。” 他的嗓音变回原来的懒调子:“我看你怎么招,能招出什么来。” . 二楼东西走廊两边的转角处都有一块玻璃镜子,是用胶布贴在墙上的,路过的工人偶尔会照照自己。 陈子轻决定去那里招鬼。 他从现代来的,听说过的招鬼请鬼就是什么笔仙筷仙碟仙,还有削苹果,他只记得最后一个的步骤。 午夜,陈子轻按照规则把东边走廊的主线接口断了,楼道里一片漆黑,只有桌上的两根红色蜡烛在摇曳着,忽明忽暗。 烛油顺着烛身流下,结在一块,蜡烛心的火苗颤动着,时不时有火星爆出,随后升起一缕难闻的青烟。 忽然,一阵凉风从外面吹入,火苗顿时微弱,剧烈抖动着,四周变得模糊起来。 陈子轻站在镜子前看一眼手表:“时间门刚好,仪式可以开始了。” 宗怀棠靠墙不搭理他,他是为了给自己壮胆才说的话。 陈子轻扭头看了看外面,没月亮,零点这么静,他调整呼吸把头扭回去,在他面前的桌上放着蜡烛,三个苹果和一个装了水的脸盆。 盆里倒映着烛火,和他的脸。 陈子轻一手拿着苹果,一手拿着小刀,开始对着镜子小心地削起苹果,唯一要注意的,就是削出的苹果皮不能断,必须全部掉落水盆里。 喀……喀…… 陈子轻握刀的手很是紧张,肌肉都有些僵硬,只是随着苹果皮的陆续削出,他的精神才稍稍放松了一点。 他在低头削着苹果,而镜子里的投影也在削着苹果,只是由于光线昏暗,镜子里除了陈子轻的脸外,周围的一切都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就好像镜子里的陈子轻是身处在另一个幽暗空间门,那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和陈子轻长相类似,做着同样动作的人。 “招个鬼还分心。”宗怀棠突然出声。 陈子轻不由心头一惊,随即回过神来,但就在他短暂分神的时间门里,手里的苹果皮已经被他削断了。 好窒息。 陈子轻的脸色苍白起来。 “削个苹果也削不好,你的备用留着当早饭?”宗怀棠刻薄的口吻在暗中响起,听着让陈子轻安心。 喀喀…… 陈子轻再次削了起来,这次他很专注,削得也很顺利,一段很长的苹果皮最终掉落水盆里。 随着苹果皮的落下,陈子轻立刻抬头,一眨不眨地瞪着镜子的画面。 镜子里的陈子轻也同样,两眼瞪大地看着自己,两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 “行了,别看了。”宗怀棠屈起来的腿放回地面,高而薄的身子站直了,“回去睡觉,东西明天再搬。” “好像失败了。” 陈子轻冒死招鬼却是这个结果,他再次看向镜子,里面依旧是一切平静,没有任何异样。 “是因为我中间门削断了一次吗?”看了许久,陈子轻不得不放弃了,“应该不是,可能是流程中的其他地方出了问题。” “算了,这种事一般很难一次就成功的。”陈子轻说,“我再找找别的法子,明天问一下汤小光他们,说不定这里有这里的招鬼流程。” 宗怀棠不耐烦:“你一个人在镜子前面自言自语什么,这会又不害怕了?” “怕怕怕,你等等我!”陈子轻惊惧不已地往宗怀棠身边跑去。 然而。 就在陈子轻转身的那一刻,一道浅浅的裂缝出现在了镜面上,两根即将燃尽的蜡烛忽然嘭的一声,格外明亮,可火苗的颜色却是绿的。 绿幽幽的火光映在镜子,原本幽暗的空无一物的镜子,忽然有一团东西在镜面上一恍而过,紧接着又出现了一团东西。 这团模糊的东西迅速扭动着,最后竟成了一张人脸,这是一张长相普通,表情十分空洞的人脸。 就在这张脸出现以后,接着又是一张人脸在旁边出现,然后是第三张,第四张,第五张…… 出现的人脸越来越多,越来越快…… 第十张…… 第二十张…… 第三十张…… 小小的镜面上,竟有很多空洞的人脸挤在一起,他们长相各异,有老有少,唯一的共同点是…… 他们都是男的。 呃呃…… 这些人脸的嘴巴缓缓张开,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就像是干瘪的咽喉震动发出的一般,令人头皮发麻。 就在呻|吟声逐渐变大,开始在幽暗的楼道里回荡的时候,突然…… 嘭! 原本快要燃尽的蜡烛终于烧完了,微弱的火苗暗淡下去,镜面上的人脸也跟着消失。 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24. 启明制造厂 能不能让我睡 宗怀棠以为今晚可以睡了。他还是低估了新室友的做作程度。 陈子轻一回宿舍就让他把门反锁,他不干,对方不依不饶,偏要他干。 “宗技术,你把门锁了吧。”陈子轻站在门边,眼前的门上有两片玻璃,用白色纱布蒙着,他拨开个缝隙,眯着一只眼睛凑上去,外面黑漆漆的,他这边的走廊停电了。 招鬼仪式的时候,他把主线接口拉开了,之后就被宗怀棠拉了回去。 他们进门前,走廊明明还是亮着的。 看来鬼来过了。 那怎么没有被他招出来呢,会不会就在那里,一直站在他旁边,只是不想现行…… 陈子轻不敢再想,也不敢再往外看,他移开眼睛。 几乎就是那一秒,门外走廊又亮了。 陈子轻悚然一惊,不等他做什么,外面就传来工人气急败坏的破口大骂。 “他娘的天天拉线,天天的嚯嚯,怎么就那么缺德——” 陈子轻绷到微颤的后背一软,是工人接上了啊。他压着被自己拨开一点的纱布,继续跟宗怀棠说:“求你了。” 宗怀棠人已经快走到布帘子那里了,闻言整张脸上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 又来。 现在“求你”两个字说得比吃饭喝水还轻松。 谁给的底气,连招都不换一个。 幼稚园小朋友想吃糖,还知道变着法子从大人手上讨。 陈子轻充满依赖意味地喊:“宗技术。” “别叫我。”宗怀棠耸着眉心冷冷回头,“你一天是不是要求我八百回,同一招反复用,你认为还有效果?” 陈子轻一脸疑惑:“什么招?” 他如被侮辱人格看低品德,蹙眉压制着愤然不满没有争论,轻声说,“宗技术,我走心的。” 宗怀棠后背窜了股刺痒,差点忘了这家伙对他有胆大包天的非分之想。他露出的姿态是好似在看戏剧表演,给拙劣的演技打了个低分:“我信你不如信鬼。” 陈子轻的脸色微微变了:“虽然你只是说说,但这种话听着……” 站在他前面的宗怀棠倏地掀起眼皮,看向他身后的门。 他瞬间门噤声,抖着嘴唇,用嘴型问:怎么了? 宗怀棠不说话,只是看着门的方向。 陈子轻的后背很快就被一片沁骨的凉意啃噬,他不止嘴唇在抖,身子也开始抖,眼睛越来越红,眼部肌肉越来越僵,生硬地瞪着宗怀棠。 鬼来了吗? 陈子轻崩溃地留下了眼泪。 “吓哭了?”宗怀棠啼笑皆非,“就你这样还招鬼,你也不怕把鬼招出来,送不回去。” 陈子轻意识到什么,他往后看,没有他以为的画面。 “你耍我?!”陈子轻快步走到宗怀棠面前,眼眶里的一滴泪在这时滴落下来,模糊了视线,他哑声,“是不是?” 宗怀棠偏开头,优越的侧脸上疑似一闪而过不自在。 陈子轻仓促地抹掉眼泪:“人吓人是会吓死的,宗怀棠!” 宗怀棠被他嗓子里出来的呼吸混着抽咽给整烦了:“是你自己胆小。” 陈子轻气得发抖:“你明知道我白天才在厕所……你背我去的医院,我在你背上,你最清楚我是什么情况……刚刚我又去做招鬼仪式,我回来都没缓好,你还在这时候吓我。” 宗怀棠散漫道:“胆子是练起来的。” 陈子轻去他的头偏过去的那边,他又把头偏到另一边。 “……”陈子轻没想到宗怀棠竟然还能有这一面,虽然平时也没少幼稚,但现在真的有点过。 他翻白眼:“你别偏来偏去。” 宗怀棠不屑极了:“你玉皇大帝下凡?这都要管?” 陈子轻搓了搓有点红的鼻子:“你正眼看我。” 宗怀棠置若罔闻。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看我,”陈子轻一字一顿,“你心虚。” 几乎是才说完,宗怀棠就把头偏向他,不以为意地笑:“我有什么好心虚的?” 陈子轻眼神复杂。 宗怀棠的眼角猛跳,操,中激将法了。他这一步,相当于是坐实了对方的猜测。 昨天在文体场馆后面交锋的那一局结果,再次出现了。 宗怀棠对自己的智商产生了强烈的怀疑,他咬住牙关紧紧绷着下颚,整个人沉默到了极点。 陈子轻语重情深:“只要是一个思想和灵魂都很健康的成年男性,一定会具备基本的承担错误的能力,绝不会给自己找借口,把责往别人头上丢。宗技术,你觉得有没有道理?” 宗怀棠抽抽嘴,无奈地举起双手:“说吧,直接说,要怎么放过我?” 陈子轻说:“你把门锁了。” 宗怀棠不理解他为什么在这件小事上如此执着:“你没长手?” “长是长的。”陈子轻把手放到身后背着,“我就是想让你锁门。” 宗怀棠瞥他还湿着的眼尾。 陈子轻奇怪宗怀棠怎么突然没动静了,他抬头的同时,宗怀棠说:“我没住进来之前,你晚上门不锁?” “也锁。” 宗怀棠故作震惊:“原来向师傅会锁门。” “……我锁了以后,哎,”陈子轻舔了舔下唇,把起来的一块皮舔|湿|舔|软,“你忘没忘记我叫你帮我看门关没关那次,一样的,我锁了就摸,反复摸,一遍遍摸。” 宗怀棠向下打量他用牙含住皮磨了磨,咬下来。 察觉到自己在看什么,宗怀棠骤然黑了脸,他忽略了内心那缕情绪,把问题转到眼前人身上。 不就是嘴巴皮,直接用手拽掉或者就放那,非要发癫地勾引他这个同性,非要咬,还咬的这么…… 那个有辱斯文低俗|露|骨的词在宗怀棠的齿间门滚了一圈,被他无声吐掉:“摸什么?” 陈子轻说:“摸门锁啊。” 宗怀棠匪夷所思:“你眼睛让牛粪糊了?” 陈子轻有求于人就不反驳:“我这是一种病,精神上的障碍。” 宗怀棠恍然大悟:“精神病,是符合症状。” 陈子轻:“……” 宗怀棠让他吃瘪了,神情愉悦地拨开他去锁门。 陈子轻听着门里面的锁闩拉上的声响感到无比踏实,他跟宗怀棠扯了会嘴,招鬼带来的恐惧减淡了不少。 邀请宗怀棠住进来是对的。 陈子轻把脚边的发动机还是什么零件搬起来,6寸蛋糕大小,竟然重得要死,他本就因为掰手腕拉伤的右手痉挛了一下。 “这卖废铁都能卖大几百块。” 陈子轻缓了缓,再次尝试着搬起来,吃力地放到墙边,手上一股子机油味。宗怀棠的东西不少,如果陈子轻没出上午的事,他必定会积极地上下楼跑好几趟,把宗怀棠的东西搬到二楼。 可他萎了。 宗怀棠又懒,他就拿了个帆船上来,其他全是汤小光搬的。 汤小光美滋滋地送走大佛,一个人享受一间门宿舍。 宗怀棠对旧宿舍不怀念,对新宿舍不期待,这个点了东西也没整理,一部分在陈子轻屋里,一部分在宗怀棠自己那屋。 陈子轻四处看看,把宗怀棠的一双皮鞋拎起来,头顶忽地响起轻描淡写的声音:“那会你不是问我怎么了。” “差不多是你哭的时候,门缝底下有影子。”宗怀棠说。 “啪” 皮鞋掉在了地上,两只东倒西歪。 陈子轻惊慌地去看宗怀棠,没发觉到逗弄的痕迹,他倒抽一口凉气,门外真的是鬼!宗怀棠没在耍他! “不对啊。” 他小跑到宗怀棠那里:“鬼有影子的吗?没有的吧。”虽然只是传说,具体怎样不清楚。 宗怀棠跨过两只皮鞋去掀帘子:“我说是鬼了?” “人?”陈子轻也像他一样跨过去,紧跟其后,距离近得像是下一刻就要贴上去,“谁站门口不出声?” 宗怀棠有些倦怠地耷拉着眼帘:“不知道。” 陈子轻亦步亦趋地跟着他:“那你怎么也不打开门看看,或者问一下子?” “我不害怕?”宗怀棠拖动小桌。 这屋原先是钟明住,他不怎么写东西,更不会看书搞小手工之类,小桌就靠墙放。 宗怀棠的习惯是,小桌要在床边。 陈子轻去另一边帮他抬:“你也会害怕啊?” “向师傅,我是个瘸子。”宗怀棠的身形停在原地,隔着桌子笑望他,“什么时候鬼来了,你跑到运河那头了,我连生产区大门都没出,你说我怕不怕。” 陈子轻干巴巴地说:“我是看你总嘲笑我胆子小。” 宗怀棠把桌子放下来:“我害怕,跟我嘲笑你不冲突。” 陈子轻:“……” 他用手擦擦桌面,抚摸桌上的粗糙花纹。 宗怀棠用钢笔打他的手:“消停了,不作了吧,我能睡了吧?” “今天幸苦宗技术了。”陈子轻抓了抓手背上被打的地方,“东西明天我帮你收拾。” 该出去了。 陈子轻转身背对宗怀棠,一步都没走就把身子转回去,虚虚捏他袖口。 宗怀棠察觉到了,抬手一甩,没甩掉,反而被捏得更紧,他平时这个时间门早就睡了,生物钟的紊乱让他有种直觉,往后都别想再回到早睡晚起的作息。 见袖子还被捏着,宗怀棠直接把身后的人扯到跟前,按住他的双肩,低头逼近他:“能不能让我睡?” 潜台词是,要是不能睡,我马上走。 我走了,你就别想我再回来。 陈子轻立刻把手一松,依旧没恢复多少血色的脸上展出慈祥的笑容:“你睡你睡。” 宗怀棠把他推了出去。 帘子刚放下来就又被拉开,陈子轻纳闷地问:“宗技术,你当时不告诉我影子的事,让我以为你骗我的,现在怎么又说了?” 宗怀棠没回头,只在喉间门发出声“呵”笑:“我有权保持沉默吧,向师傅。” 陈子轻知道自己要不到答案了,宗怀棠的嘴又毒又紧,除非自己说,愿意说,不然真的搞不定,撬不开。 “是的,你有这个权利。” 陈子轻还想说话,宗怀棠弯腰脱下一只皮鞋扔出去,他默默闭上嘴巴,理了理晃动的帘子,回到自己屋里。 尽管只隔着一个帘子,却也跟面对面没法比。 陈子轻感觉宗怀棠一走,他这屋的气温都下降了,他检查了一下窗户,站在窗边看了看,玻璃窗上印着他的脸。 人有时候很奇怪。 明明是自己的脸,盯着看久了会觉得有点陌生。 再看下去,就会觉得诡异。 更何况还不是自己的脸,是别人的。 陈子轻抖了抖,他赶快把窗帘拉到头,以走一步就回头看一眼的神经样走到床边坐下来,捧着桌上的缸子喝了口水。 想想又把脚抬起来,放在了椅子上面。 陈子轻的眼睛一直在嗖嗖看,一会看墙角柜子,一会看洗脸架,一会看宗怀棠丢在他这的几个老纸盒…… 有室友了还是不能放下恐惧,要是能睡一个屋就好了。 他再次喝口水,浸润了一下嗓子。 隔壁有老人大声咳嗽带着卡嗓子的痰液,外面有人出来上厕所,喜欢用鞋子拖地摩擦着走,还有人梦到家属喊媳妇喊儿女,被吵醒的人免不了要骂两句。 生活的气息在后半夜依旧没有完全隐去。 和昨晚,前晚没多大区别。 陈子轻抱着缸子听了一会,他的眼睛垂下来放空。 屋里很静。 帘子那边也没响动。 宗怀棠睡眠质量太好了吧,这就睡了。 事实上宗技术身体想睡,脑子在跑火车,“况且况且”跑个不停。他在想是不是写个约法三章。 可如果定了不遵守,就是废纸,浪费墨水。 宗怀棠的床脚对着靠走廊的窗户,窗帘没有拉上,他躺着就能看到走廊,一片灯火通明。 就这么静静躺了片刻,宗怀棠调了个方向,他睡在窗户那头,对着帘子。 只有帘子另一边的人一作,他就能及时看见。 宗怀棠想,还是把帘子扯了,按个门比较保险,他转而摇头,按门也没用,“哐哐哐”敲个没完一样很烦。 最好是搬出去。 和对自己单相思的人住一个宿舍,怎么想怎么不合适。 拖泥带水不是他的风格。 宗怀棠心烦地把身上的被子丢到床里面,屈起一直疼的左腿反思。 他对外屋那位一开始肯定是好奇,好笑,再是好玩,好逗,搬进来的决策纯属不理智,这就不细说了,元素比较浑浊还牵扯到了钟明,至于把人背去医院就更…… 是自己一时心软。 那是什么时候,什么事件上心软的。他要好好想一想,想出来了,绝不再犯。 最近重心都出现了偏离的症状。 宗怀棠若有所思着,帘子边伸进来一个头。他虽然对着那个方向,看了个正着,还是被气得坐起来,语气森寒:“向、宁!” 陈子轻忙安抚:“别生气别生气,我只是想问你,白天你背我了,你的腿怎么样,疼不疼啊。” 宗怀棠一愣,他躺回去,不动声色地把被自己丢床里面的被子拉到腿上,不领情地开口:“好得很。” 陈子轻说:“我给你买的药酒你擦完了吗,擦完了我明天再给你买一瓶。” 很不放心的语气,真挚热烈,仿佛是心系生命中多重要的人。 宗怀棠眼一阖:“你到底还让不让我睡?” “让的,宗技术晚安。” 陈子轻抓着帘子正要放下来,他惊讶地把自己的左手食指拿近看看,用右手蹭蹭小口子。 应该是削苹果的时候被刀刃刮到的,现在看就一点皮开了,不知道当时出没出过血。 陈子轻没有去回忆招鬼过程,有些事正当时还好,事后一细想一琢磨,就会觉得恐怖惊悚。他躺到床上,碰到头上的包,“嘶”了一声,侧着睡。 后背凉凉的。 还是平躺吧,包疼就疼点,不算什么。 陈子轻于是换回原来的姿势,睁着眼睛看对面水泥墙上的红色正能量画报,他控制不住地打了一个哈欠,看看手表,零点四十五,快一点了。 再等等天就亮了。 浑浑沌沌间门,陈子轻的上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跟下眼皮慢慢合到了一起,他猝然醒来,一看手表,才过了两分钟。 怎么感觉睡了很久?陈子轻一口气都没顺下去,门就被敲响了,他那口气当场哽住,心蹦到了嗓子眼:“是哪个啊?” “我。” 熟悉的沉硬声音。 “是钟师傅啊,你等我一下,我穿个鞋。”陈子轻穿鞋的动作一顿,惊疑不定地盯着门,来的不会是鬼披了皮的“钟明”吧? 我不就是在等鬼吗,来了岂不是更好。 陈子轻很用力地扯起一把头发,他一边想铤而走险把鬼招出来聊一聊,顺利就速度结束任务,不顺利的结果被他踢飞,一边又怕得要命有点异常就让他胆寒发竖,所以他很矛盾很受折磨,从身到心,从头发丝到脚趾头。 “向宁,我把东西放你门口了。”门外的钟明说。 “什么东西?” 陈子轻精神高度警惕地去开门,只开了一点,钟明身上的火气扑面而来,他扣着门的手指一松。 下一刻就瞪直了眼睛。 钟明脚边放着桌子跟脸盆,还有三个苹果,一个没皮,一个剩一小半皮,一个是整的皮。 正是他招鬼的用品,他脑子转不过来弯:“这怎么……” 钟明说:“你把桌子跟脸盆放在拐角,性子急点的同志走路会磕到,我就给你拿到宿舍来了。” 陈子轻盯着他的眼神十分惊异:“厂里统一发的补助,上面没写名字,你怎么知道……这是我的?” 后几个字说得极其轻,似是怕吵到什么的呢喃。 钟明没故弄玄虚吊人胃口,直接就说:“白荣看到了。” 这个答案在陈子轻的意料之外,他的状态没那么紧绷:“那他怎么让你拿给我?” 钟师傅说:“谁拿不都一样。” 不等陈子轻有反应,钟明就用双手握住桌子边沿,不费吹灰之力地抬起来:“你是要做什么?” 陈子轻腾了腾位子,让钟明把桌子搬进来,他脱口而出:“白荣不是看到了吗?” 钟明背对陈子轻,背心勒着发达的蜜色肌肉:“他只看到你搬这些东西,不清楚你的目的,他不干偷窥的龌龊行为。” “这样。”陈子轻赞赏道,“你三师弟是个正直的人。” 钟明按着桌子转过头,陈子轻脸不红心不跳地胡说八道:“我去那擦镜子呢。” “用果皮擦?”钟明把手伸到盆里,捞起一大条果皮,他的粗手腕都能绕个两三圈,这是一个苹果的皮。盆里还有一条果皮,是另一个削过的苹果上的。 陈子轻笑出小虎牙:“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果皮水擦镜子有强效果。” 钟明握了握掌中的果皮,挤出的水滴滴答答砸在盆边,他是文化程度低,可他不是二愣子,他看着满嘴谎话的人:“桌子呢?” “桌子啊。”陈子轻仗着宗怀棠不在,就把锅甩给他,“宗技术让我拿的,我就拿了。” “哗——” 果皮被钟明摁进盆里,他粗声:“你现在变得这么没主见了?” 陈子轻正正经经地说:“宗技术的为人,我是信得过的。” 钟明挑了下浓烈野性的眉毛,这个小动作跟他平时的直来直去截然不同,含有意味不明的晦暗,不再把什么都摊开来,而是学会了隐藏,他一言不发地出去。 陈子轻客气地对他说:“钟师傅晚安。” 钟明的脚步不易察觉地顿了顿,还是走了,他个子高腿也长,很快就把207宿舍抛在了身后。 陈子轻关上门回头,本该在里屋睡觉的男人站在他屋里,他猝不及防,整个人吓得撞到了门上。 “你怎么都不跟我说话?” 宗怀棠的肤色比不上汤小光,却比多数人要白,此时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你不是一直在说?” “哦哦,我跟钟师傅……他给我搬回来了。”陈子轻指了指桌子,“宗技术,问你个事,我们招鬼的时候,你有注意到白师傅吗?” 宗怀棠全然没听,他半搭着眼开小差,这家伙对他敢想,对别的人也敢想,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形容得不当,划掉。 他若无其事道:“麻烦注意点,是你招鬼,不是我们招鬼。” “别计较这种小细节。”陈子轻又问了一次刚才的问题,这很重要。尤其对方是白荣的前提下。 “没注意。”宗怀棠朝自己屋里走,“你对着镜子削苹果的孬傻样子迷花了我的眼,我被震撼到了,看不下别的,望理解。” 陈子轻目瞪口呆,他就知道不该对宗怀棠抱有希望。 “钟师傅晚安。” 陈子轻的耳边突然捕捉到这句,来自掀开帘子进去的宗怀棠。 “……” 听觉出错了吗? 陈子轻靠近帘子,里面又来一句:“钟师傅晚安。” 宗怀棠在学他,提着嗓音学。 陈子轻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因为羞恼。 有病吧! 宗怀棠绝对有病! 陈子轻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就当作不知道,有病也是他的室友,他看了眼搬回来的脸盆,咽了口唾沫。 要不今晚不睡了吧。 陈子轻盘腿坐在床上,麻了就把腿伸直,姿势隔段时间门换一次,他实在是困狠了,就在两边眼皮上涂点口水。 还是困就咬舌尖,掐自己大腿内侧,那儿的肉最疼。 陈子轻花招一堆,依旧估错了人跟生理作斗争的胜算率,他强撑着去了宗怀棠的屋子。 宗怀棠睡得很沉,没有发现他进来了,他轻手轻脚地坐到椅子上面,眼皮褶子堆了三层,最终在势不可挡的生理反应中趴在桌上睡着了。 这次真的过了很久,陈子轻睁眼的时候,窗户外的天边已经透出了一层薄淡的橘色。 无事发生。 宗怀棠还在睡,姿势都没变过,陈子轻不知怎么心头一跳,起身去摸他鼻息。 有平稳的呼吸打在他手指上,一声接一声,是生命的声音。 陈子轻把窗帘拉上给宗怀棠挡挡光,他检查桌椅看有没有留下痕迹,确定没有就偷偷摸摸地离开了。 新的一天,新的早晨。 陈子轻人都让鬼魂给吓萎靡了,也要夹着诗词本去广播站朗读诗歌,他走的大路,时间门还早,路上的人不多,自行车更少。 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就回应,和往常没两样,只是会动不动就向后看一眼,昨天长出来的毛病。 陈子轻用的是死了的人的身体,阴气可见有多重,他只能多多晒太阳,心存善念,阿弥陀佛。假如鬼出现了,他也可以尽量晚一点晕,问点东西。 鬼只是拉电线,没有害人,那估计没有冤屈,只有遗愿。 陈子轻一走神,脚踩到石头子被硌得歪了一下身子,黄球鞋的鞋帮子往外撇,脚踝一扭发出清脆骨头声响,他扭着脚不动,脑子里想起了那个死在床底的同志,还有在医院吊着一口气的那十来个同志。 应该不是鬼干的吧,不然他怎么会好。 不过要不是鬼,那怎么看了场电影就一病不起…… 陈子轻暂时没证据,先放一边,他继续先前的思路往下走,从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鬼是死在厂里的工人,住在9号职工楼的二楼某个宿舍,死因跟拉电线接口有没有直接关系待定。 原主的记忆里没有一点线索。 陈子轻趁着午休时间门去人多的地方转悠,他不好逮个人就问他住的二楼以前是不是发生过凶杀案,只能拐弯抹角地来,抽一点不同年龄不同岗位的打听。 挑人选挑了半天,最终还是选择把头戴智慧光环的汤小光当他的第一步。 陈子轻对着汤小光就不绕太多弯了:“你来制造厂见习前调查厂里的背景吗?” “当然。”汤小光吃着巧克力,牙黑舌头黑,嘴里是巧克力的浓香,“风气不正规光明的,我才不来。” 陈子轻坐得离他近了点:“我那二楼以前有没有发生过命案,凶杀案,病死的,意外身亡的之类?” “没有啊,我看的资料是我家里给我的,绝对严谨齐全,我记得里面没你说的情况,也没听谁说起过。”汤小光双手托腮,细白的手指在更白的脸颊上弹啊弹,“轻轻,你问这个干什么,你是厂里的老工了,你不比我清楚?” “我的记忆没有恢复,是残缺的,补完整。”陈子轻小声,“汤同志,我怀疑我昨天在厕所看到的那个鬼生前就在厂里上班。” 汤小光欲言又止。 陈子琦循循善诱:“你有想法直说。” 汤小光清咳两声,单手握拳放在嘴边当话筒:“我相信科学。” 陈子轻直击漏洞:“可你为我叫魂。” “有的东西你可以不信,但你要敬畏。”汤小光摇头晃脑,“比如鬼神之说。” 陈子轻认同地点点头:“受教了。” “轻轻,你跟我生分什么,我们是互相学习,一起进步。”汤小光大方地拿出一把巧克力,“吃吗?” 陈子轻摆手。 “我还有这个。”汤小光神秘兮兮地把手伸进口袋,为了吸引陈子轻的注意救很假地掏了半天,掏出一小袋五颜六色的圆片,中间门挖空了一个小圆。 是哨子糖。 陈子轻要了一片,薄荷味的,进嘴里就抽凉风,他吃着糖含着风听汤小光讲昨晚一个人睡得有多香,突然好奇一件事。 原主的鬼魂在不在? 陈子轻求助他的监护系统:“陆系统,我这副身体原来的主人死后还在这个世界吗?” 系统:“自动剥离。” 陈子轻一激动就咬碎了哨子糖,高冷古板的老爹式监护系统就有这个优势,不会遛狗一样让他猜来猜去,而是直截了当地喂他答案,牵扯到任务目标的信息除外。 “好的,多谢。”陈子轻不忘道谢。 陈子轻让汤小光陪他晒太阳,汤小光没多久就不晒了,他说晒黑不好看。 汤小光走后,陈子轻就换了个更加敞亮的地方坐,他掰着树枝思虑自己经历过的异常,很快就把目标锁定到了白荣身上。 白荣对于陈子轻的不请自来,没有露出明显的反感排斥。 陈子轻不坐就站着:“白同志,昨晚你见到我搬桌子去楼梯拐角了啊。” 白荣简单明了:“出来透风恰巧看到的,没有多待。” 言行举止间门不见一丝不自然,从容不迫,十分的平静舒展。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在那擦镜子呢。”陈子轻偷瞄白荣的宿舍,孙二在他床上烂醉如泥,在这都能闻到酒气。 今天也没去车间门。 陈子轻前天运动会用掉半条命,昨天见鬼用掉半条命,他“死透”了都还按时上班下班,孙成志是怎么了,遭了比他更多的罪?难不成只是从床底抓出了一具尸体? 正常人是会吓惨,孙成志不至于的,他这样子,刘主任都保不住他,厂里一定会拿他开刀下大药整治。 陈子轻没有再把注意力放在孙成志身上,他对白荣说:“那么晚了还让你师兄给我送到宿舍。” 白荣语出惊人:“我让他第二天跟你说声,叫你把东西搬回去。” 陈子轻一时不知道怎么回。 于是他跳过去,夸赞白荣:“你这手风琴保管得真好,跟新的一样,我天天听你拉琴,你拉得越来越好了。” 说话的时候,他假装不经意间门碰到了白荣的手指,有温度,是活人。 活的啊?好吧。 陈子轻心情难辨地告辞,他打算先去找宗怀棠,想办法说服对方陪他去厂房后面写诗。 宿舍里安静下来,白荣看了眼自己的手。 身后床上的孙成志宿醉醒来:“刚才说话的是姓向的那孙子吧,他是来干什么的?” “不清楚。” 白荣拉起了手风琴,他穿着浅绿色衬衣加深绿色背带裤,半长的发丝抓到脑后,娇丽年轻的容颜,不加任何修饰就足以闪耀夺目。 孙成志翘着二郎腿,脚尖虚浮地左摆右晃:“老三,你是个有那什么,闲情,对对,闲情雅致的人,这门手艺学精了,哪天厂里要是大变动让咱们赶上了,你也不愁没饭吃。” 白荣浅浅地笑了笑:“到时给二师兄一口。” 孙成志爬起来坐在床前缓冲了片刻:“那敢情好。”他在白荣的手风琴的琴键上乱按两下,拿着酒瓶出去了。 一路晃到路边,孙成志就坐那喝。 钟菇路过时把自行车停他旁边:“孙二,你大白天的怎么就喝起酒来了?” 孙成志喝得有些不清醒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掐着小手指的关节对钟菇说:“你哥还能管管我,你算这个。” 钟菇一掌抽在他背上,他被抽趴下了,半天直不起来腰,恢复成平日的跋扈德行咆哮:“姑奶奶,你杀人呢?” “跟我浑,抽不死你。”钟菇拨了把厚刘海,手放下来时打到了挂在车龙头上的一篓子苹果,“我去医院看看小萍。” 孙成志揉着腰说:“慢走不送。” “你不一起去啊?”钟菇的脚勾了圈踩踏板,“一起去呗,你上我后座,我载你。” 孙成志铁了心:“不去。” 钟菇没想到孙二是这口气:“你不是一直都对小萍……”她断定地说,“你现在这瘦得没二两肉样,是担心小萍吃不下睡不好吧?” “是是是,钟同志说什么就是什么。”孙成志态度恶劣。 钟菇脾气可不软趴,她架着自行车往孙成志腿前一甩:“爱咋咋地!” “回头让我哥削你!”钟菇对孙成志撂下一句就去了医院。 小萍已经下不来床了,她瘫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家里人不在,就她自己在病房里。 钟菇怜悯又伤感,小萍没生病前爱漂亮爱打扮,喜欢抹雪花膏,整天香香的,而她现在都没个人样了。 见小萍泛灰的嘴唇动了几下,钟菇把耳朵凑过去,也握住了她的手:“你说。” “事情到了……今天,我也……没有别的什么想法了……” 小萍的脖子痛苦地直起来点,她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用了生命里紧剩不多的力气抓着钟菇,颤巍巍地说,“就一条……” “大菇……你能不能帮我……帮我叫一次魂,照着我老家的……法子。” 断断续续嘱托完,小萍就昏睡了过去。 钟菇拿着小萍的外套,面色沉重地出了医院,虽然她不信这世上会有鬼,但看见小萍如今虚弱的模样,她实在是不好拒绝。 . 夜晚的放映厅漆黑一片,没有一点声响,钟菇站在放映厅的门口,里面空荡荡的,一排排的空座位整整齐齐, 沉寂而肃穆。 从外向里看,这些空座椅好似一个个笔直而坐的观众,密密麻麻的分成很多排,观看着一场不存在的无声电影。 钟菇轻轻地抖开了手中的褂子,她张望了一下四周,对着空无一人的放映厅喊道:“小萍,回家啦……” 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空间门中,幽幽回荡着。 钟菇向后退了几步,转身来到礼堂门口,一股冷风迎面吹过,她不由冷了一个哆嗦。 此刻她的身后静悄悄的,没有人。 而钟菇却对着身后喊一句:“小萍,回家啦!” 她现在的样子,在旁人看来,就好像是有什么人在她身后跟着。 就这样,钟菇每走几步,都要对着身后喊一句,就像是怕人跟丢似的。 “小萍……回家啦。” 又喊了一句,现在的她已经来到了离礼堂不远的树林边上。 周围树影森森,偶尔有树叶作响。 这一路喊过来,钟菇的心里愈加忐忑,因为她的心底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真的有东西在她身后跟着。 可她每次回头,却什么都没发现,除了迷离的雾气外,没有任何东西,就在她又向前走了两步之后,猛地回头,竟然看见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谁?”钟菇被吓得心里咯噔一下。 一阵寂静以后,只见一个人影从远处的树林后面,步履略显阑珊地走了出来。 “老张?”钟菇双目一缩,“你跟着我干什么?” 远处走出来的人正是车间门的熟人老张,他的脸上带着尴尬的表情,不好意思地说道:“咳……我见你一个大姑娘这么晚了一个人在外面晃,怕有什么危险,所以就跟过来了。” “我看你大半夜的,是想吓死我!”钟菇没好气地说道。 接着,钟菇也不再理老张,只是对着空气,忽然喊了一句:“小萍,回家了。” 老张被吓了一大跳,他盯着钟菇手上的衣服,震惊地问道:“你在叫魂?” 钟菇说:“是啊,怎么了?” “你……你怎么不早说你在招魂?”老张的语气十分紧张。 “你不知道招魂的时候,是不能让旁人看到的吗?”老张越说越急,一副就要大难临头的样子。 “晦气!真是晦气!” 说着,老张逃跑似的飞速远去了,看着老张狼狈的背影,钟菇觉得有点好笑,小萍的法子里可没有不能让人看到这一说。 就在钟菇收拾心情的时候,一个茫然的女声,在她耳边幽幽的传来。 “你为什么不叫我了啊?” 听到这个声音,钟菇身体瞬间门僵硬,一股恐怖的寒意冲击着她的最后一丝理智。 这个声音,她非常熟悉。 正是小萍的声音。:,,. 25. 启明制造厂 灵异120区 身后阴森森的,钟菇不敢回头,不敢说话,她撒腿就跑,一刻不停地跑,一路跑到医院。 刚好有几个人从住院部的侧门里出来,其中一个中年瘦子的背上背着个人,怕掉了就用麻绳捆在自己身上。 钟菇“嗬嗬”喘气,腿像扎进土里抬不起来,她悲痛又惊怕地看着那个被背着的年轻女性:“小萍……” 旁边冒出声音,有个同志说:“小萍同志去了。” 钟菇的双腿肌肉因为全力奔跑发酸胀痛,她打着摆子坐到地上,是不是她叫魂途中断了一次,小萍才出事的。 是这样吧。 钟菇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说小萍去了的同志没有走,他还在说话,不是和钟菇说的,是和别的同志说,他们在她边上感慨。 “年纪轻轻的,说没就没了。” “当妈的人承受不住打击病倒了,只有亲戚陪着她爹来的医院。” “家里条件不错,就一个女娃,培养成才进了厂,咋就……” “哎,谁说不是呢,听说还谈对象了,虽然没见到过,但应该也是厂里的人,小两口都是商品粮户口,那结婚会有补助能领福利,贡献多能分房,日子想想就知道是越过越好幸福美满,老天爷狠心呐,我们外人瞧着都难受,更别提做爹妈的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归伤心,得抓紧生个二娃给自己养老送终吧。” “是啊,政策变得老快了,今年咱们这讲的是第一胎女娃,就还可以再生一个,明年没准只让有一个娃了。” …… “对了,人是什么时候走的?” “一个钟头前吧。” …… 钟菇滴汗的脸猛然抬了起来,那不是她出院没多久,小萍就不在了? 确定跟叫魂没关系,钟菇并没有因此好受,她一拳砸在腿上,发现小萍的褂子还被自己抓着,就把褂子叠整齐,哽咽着哭出声来。 没人上前给她递纸,都在走自己的路,都有自己要面对的生老病死。 . 小萍的死是第二天在厂里陆续传开的。 当时陈子轻眼下发青地站在走道排队打卡,昨晚他又是趁宗怀棠睡着偷溜进屋熬过去的,他打着哈欠精神萎靡,后面的人在扯家常,有个很难受孕的女同志终于怀孕了,苦尽甘来,厂里很快就给安排轻松的岗位。 其他女同志羡慕地,摸她平坦的肚子笑说娃娃思考了十来年才决定住进来,一定会和和美美。 还说她的娃是个小机灵鬼,挑日子来的,要是早几年,产假可没现在多,不可能直接就从生产前两周放到生完后三个月,工钱照发。 而且托儿所也扩建了,保育员都是培训过的,到时她可以一边上班一边喂娃,不耽误,妇女能顶半边天,厂长英明,会替妈妈们着想。 陈子轻随着队伍的前进,三五个男女从队伍旁边过去,是别的车间的人,他们红着眼睛,有抽泣夹杂话声落入他耳中。 “我们要去送送小萍……” 陈子轻疑惑,小萍是谁? 张会计喊道:“向师傅,到你了,向师傅?” “诶,来了。”陈子轻去挂布的口袋里拿自己的卡片。 “那天小萍本来是要跟孙师傅一起出去玩的,是我非要拉着她陪我去看电影,我要是不拉着她……” 抽泣声模糊,话声也模糊。 陈子轻打了一个激灵,头皮也跟着一麻,小萍是感染病痛的十来个人之一! “向师傅,你拿错卡了。” 张会计的声音打乱了陈子轻的思绪,他把拿错的卡放进去,找到自己的塞进木箱,动作有点僵。 小萍是怎么死的呢? 陈子轻问她车间的同事,对方说:“就那么睡过去了。” “魂没了,叫不回来,人哪还能活啊,打针吃药有啥用呢。” 陈子轻浑身冷冰冰的,这是一场电影拿走的第二条生命。还说不是鬼干的就站不住脚了。 他也是那件事里的其中一员,根据他自身的情况,鬼没在电影院里现身吓他,所以他和他们生病,是不是沾到鬼气了…… 而他因为某种原因把鬼气驱除掉了,其他人没有。 同事搓着鸡皮疙瘩:“听说钟菇同志走后不久,小萍就说要去跟孙师傅约会,要多擦雪花膏,那是回光返照啊。” 陈子轻听他提起钟菇才想起来,大早上的没见到钟菇的身影。 他去车间确认了一下,发现真的没来,钟菇每个月都能拿全勤,今天怎么没来上班? 陈子轻见钟明在拉料子,两大桶架在板车上,几个人在后头推。他过去帮忙推车:“钟师傅,你妹请假了吗?” 钟明抓着板车两头的手臂青筋突起,饱满的小臂肌肉上有层汗水,他回头看了眼车尾巴上的人:“病假。” “什么?!”陈子轻震惊地朝着钟明走近,“怎么回事?” 钟明没回答,只是:“你中午去看看她。” 陈子轻心神不宁地度过了半个上午,产废了一把零件,他趁人不注意把废弃零件藏了起来。 免得传到刘主任那里去,要给他的思想上药。 陈子轻跟随大部队去上厕所,飞速上完就跑出来系裤带,后头有同志取笑。 “向师傅,你抖都没抖啊!” 陈子轻笑笑,他把工作服的下摆放下来,在水龙头把手打湿就去办公室:“宗技术,我想出厂,你陪我一道吧。” 宗怀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怀疑自己听错,他掀了掀眼皮,换宿舍长出了几条血丝:“你让我干什么?”这人在厂里都不够发挥的,还要到外头去丢人现眼? 陈子轻低声下气:“你陪我好不好,我给你买麻花。” 宗怀棠好笑:“我差那个钱?” “再说,给我买麻花的多了去了,我桌上天天有,吃都吃不完。” 他从桌底下拖出一个白色尼龙布做的大袋子,将袋子口对着陈子轻的方向挑开,倒出来一大堆麻花。 陈子轻把一肚子的诚心实意和请求咽了下去,比不过,真的比不过。 在这之后,陈子轻找了钟明,对方办事去了,汤小光也不在,只能叫马强强了。 . 石阶底下绿树成荫。 马强强把自行车的后座擦了又擦:“哥,你上来吧。” 陈子轻伸手搭着马强强的肩膀,一条腿跨上去,冷不丁地察觉背后有道目光盯了上来,下意识回头望。 宗怀棠蹲在一层台阶上,陈子轻欣喜道:“宗技术,你改变主意……” “宗技术。” 温柔的女声从上面一条小路传来,是厂花,她换掉了车间的工作服,穿了件鹅黄色碎花裙,脚上一双白皮鞋,肩头挂着一个精致小包,难掩情与羞地走向宗怀棠,没有去管在场的路人甲乙。 路人甲陈子轻恍然,约会啊。 “小马,我们走吧。”他坐上后座,对马强强说,“还看啊,你也想耍对象?” 马强强脸爆红:“不耍不耍,我有哥就好了。” 陈子轻:“……” “知道对象是什么意思啊,对象能给你的,我可给不了你,快骑车,走了。” 马强强手忙脚乱地骑上自行车,还很贴心地冲约会中的宗技术发出通知:“宗技术,我带我哥走了昂——” 宗怀棠蹲在那没动。 厂花扶着小包的带子往上提了提:“怀棠哥,我们去国营饭店吃饭吧。” 宗怀棠嘴皮子一扯,吐出四个字:“朝三暮四。” 厂花的脸瞬间就白了好几度:“你是不是,是不是听说了……” 宗怀棠没回应。 厂花蹲下来,急切地解释:“不是的,你别听人乱说,她们是想破坏我们的关系,我没有把你当厂长,你是你,厂长是厂长,我能分得清,我不可能那么做的。” 宗怀棠挑着眉毛扫了她一眼,没错过她的慌乱,一下就笑了起来:“这么会玩。” 厂花想去抓男人的手,又觉得自己不够矜持,她红了眼眶:“我来厂里是为了厂长,可我渐渐明白我对他不是男女之情,是对领导的敬爱,我向你承诺,我是想和你过余生的……” 宗怀棠就听到了“敬爱”,某个人也是一样的敬爱法。 鼻息里是女同志身上的香味,这是老爷们擦多少肥皂都比不了的,像能融入水含进嘴里,耳边是颤栗的誓言和真心。 这种听觉跟嗅觉都热烫的时候,他张口却是一句:“男性跟男性,靠什么打通?” 厂花愕然:“什……什么?” 宗怀棠仿佛是从什么世界的入口路过:“我在研究人类对陌生领域的探索。” 厂花迷恋地看着他。 宗怀棠起身:“不是要去国营大饭店吗,走啊。“ 厂花欢喜不已:“你相信我了吗?” 宗怀棠瘸着腿下台阶,懒洋洋地说:“我无所谓。” 无所谓是不是把他当他哥,无所谓有没有成为谁的心上人。 厂花从后面拉住他的袖子:“我骗过你,你都无所谓,那什么才有所谓?” 宗怀棠笑而不语。 厂花哭得梨花带雨,期盼的眼神投向他,又在他看过来时躲了过去。 宗怀棠把袖子上的手拨开:“有手绢就自己擦,不要让男人擦,男人不是好东西,手绢才是。” 既多情风流,却也有着坚固的底线。 “我知道你有原则,讨厌被人欺骗,我没有机会了,迷途知返也没用了。”厂花从小包里拿出手绢,带着一抹花香,她擦着眼泪,期期艾艾地说,“厂里喜欢你的那么多,你会跟哪个同志结婚呢?” 宗怀棠看树上麻雀,他是不小了,该结婚了。 还是放着吧,先去大饭店吃饭,自己一个人吃也行,吃完了在街上溜达溜达,说不定能逮到阿猫阿狗。 . 不是每个工人都分到房,家属区按档次来,有在走廊做饭一间挨着一间的公寓型,也有带独立小院子,两层小楼房,钟家是第二种。 陈子轻在马强强的带领下到达了钟家。原主没来过这里,他全然陌生,走在胡同里有种纪录片的感觉。 马强强停在一个院子里前面:“哥,钟菇家没人,大门是开着的。” “没人啊。”陈子轻站在红漆大铁门前往里探头,“钟菇?” 一连喊了几声都没声响,陈子轻把手伸到后面,摸了个空:“小马,你拉着我。” “噢噢。” 马强强拉他的食指,松开去拉他的拇指,然后是无名指,中指,小手指,五根手指头全拉了个遍。 陈子轻无语:“你是不是汗多了,往我手上擦?” 马强强窘迫得抬不起头。 陈子轻的紧张不安被他的傻子样轰走了,反手拉住他,两人一起走了进去。 房子是朝南开的,怎么里面这么阴,今天不是大晴天吗。 “哥,钟菇的房间在这边。”马强强轻车熟路。 陈子轻回了回神,他走到马强强示意的房门前,扣扣敲两下:“钟菇,你在里面吗?” 等了会,房里才有应声:“向宁,你进来吧。” 陈子轻开门进去,入眼一片昏暗,要不是他交底有点光亮钻进去,那他眼前会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色。 “钟菇,你房里的帘子是一点都不透光。”陈子轻把门开着,让空气流通起来,“你爹妈出门了啊,我喊了没人应,就直接进来了。” 钟菇窝在床上:“他们走亲戚去了。” “你把门关上。”钟菇的声音模糊,“叫小马到外面等着,别进来。” “小马。”陈子轻回头,马强强马上后退了点,“我不进去,我就在门外,钟菇,你有事和我哥说就好好说。” “关门房里黑啊,开个灯吧。”陈子轻边关门边说。 钟菇急促阻止:“别开灯!“ 陈子轻听出她的情绪不对,心提了几分,半开玩笑道:“乌漆抹黑的,什么也看不见,我都不知道你的床在哪。” 啪 钟菇把床头小台灯打开了,她靠在床头,那束光照在她脸上,周围都是暗的。 陈子轻把放在门把手上的手拿了下来,听她说:“向宁,我见到了小萍的鬼魂。” 随着钟菇的话落下,房里的温度骤然降到了谷底。陈子轻右手掐着左手的虎口靠疼痛维持冷静:“在哪见的,怎么见的?” 钟菇抱着腿,她没梳麻花辫,乌亮粗黑的长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脸。 房里是她的口述,没有平时的那股子劲。 陈子轻听完她所说,能体会她的崩溃:“小萍没说自己是被谁害的吗?” 钟菇”刷”地把头从臂弯里抬起头:“不是生病才去世的?” 陈子轻透露了他在厕所的恐怖经历。 房里静得像没有活人。 钟菇脸上的灯光衬得她十分诡异,陈子轻有点吃不消,他转开了视线。 “向宁,要是厕所隔间里的小马死了,”钟菇一眼不错地看着他,“那外面的就是小马的魂。” 陈子轻头脑清晰:“小马是活着的。” 钟菇还看着他:“是啊,小马是活着的。” 陈子轻说:“所以外面的是别的鬼,不是小马。” 钟菇说:“小萍就是被他害死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过后,突然同时不说话了。 直到钟菇受不了地拍床板:“我真的!我哥以为我胡言乱语,我的脑袋又没有像你一样磕破过,不存在让血块压迫神经产生幻觉的现象,他就是不信我说的人死后真的会变成鬼。” “我被他气的,都想把小萍的鬼魂叫出来,让他亲眼看看!” 陈子轻甩了把辛酸泪:“我完全能明白你的心情。” 下一秒就说:“你会叫鬼魂吗?” “哪啊,我哪会啊,我只知道鬼怕黑狗血,大蒜头,糯米。”钟菇下了床,她掀开垫背,“你瞅瞅。” 陈子轻靠近了她一点,借着台灯的光发现床底下有一些豆子,还有一层白色颗粒。 “我驱着呢。”钟菇用手沾了点颗粒捻捻,“这是盐。我房间的窗台也被我放了糯米跟盐,布了结界。” 陈子轻觉得鬼能穿墙遁地,瞬移什么的。任何障碍都没用。 一双手握住了他的两侧胳膊。 钟菇个子比他高,特地岔开腿站着抱住他,抱了很久,说:“向宁,我想给小萍烧纸。” 陈子轻被抱得有些不自在:“去哪里烧?” “放映厅后面吧,那块树不多,不会引发火灾。”钟菇这会的精气神恢复了不少,她主动把窗帘拉开了,阳光在玻璃窗上叫嚣。 陈子轻不适地闭了闭眼睛,耳边有悉悉索索,他知道是钟菇在换衣服,就没睁眼。 不多时,钟菇把房门打开了。 陈子轻趁机喊马强强,说了要去烧纸的事:“小马,你去吗?” 马强强嗫嚅:“我不敢去。” “烧纸有什么不敢的。”陈子轻问道,“钟菇,要买纸钱吧?” “我家里有,清明的时候剩下的,都带上。”钟菇的声音从洗手间里传了出来。 于是陈子轻跟钟菇去烧纸了。 放映厅后面跟生产区的其他地方相比要空旷些,钟菇用树棍清理出一块地,从袋子里拿出一捆又一捆纸钱。 青天白日的,烧纸不会像晚上那么瘆人,除了他们,还有别人也在烧纸。 陈子轻随意瞟动的视线收回来,又迅速瞟过去,谁在那边烧?他没喊钟菇,径自顺着焚烧的气味停在西边围墙处。 女同志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想得入神,她往火盆里撒一张纸钱,快烧到手了都没发觉,是陈子轻及时拽开了她。 这时候女同志才注意到陈子轻,她的气色太差了,头发干枯,脸是黄里透着灰。 陈子轻关怀道:“同志,你是在给小萍同志烧纸吗?” 女同志苍白的脸上肉眼可见地闪过惊惶,她连火盆跟没烧完的纸钱都不要了,爬起来就要跑。 陈子轻在她跑走前一刻说:“我们也是来给小萍同志烧纸的。” 女同志滞住。 陈子轻直给她看:“钟菇同志在堆纸钱呢。” 女同志看了,她的惊惶明显淡了下去,被另外的情绪代替。 陈子轻观察着她的反常,试图在原主的记忆库里找到能对应的信息,没找出来,应该就是厂里的普通工人。 “对于小萍同志的去世,我们的心情是一样的,都为她感到痛心。” “呜呜……” 女同志捂嘴蹲下来哭泣,她微敞的领口里挂了一条蒜头项链,裤兜圆圆鼓鼓的,好像也有蒜头。 陈子轻都见着了,他不动声色:“同志,请节哀,务必保重身体。” “怪我,都怪我。”女同志没有章法秩序地说着,“当时我摸到了手,我太害怕了,不敢说。” “要是我说出来,阻止大家看电影,他们就不会出事了,是我害了他们。” 陈子轻心跳加快:“什么手?” “太冰了,我旁边的同志变了,刚来的,都是汗,很热,不是他的手,我碰到的不是活人的手。”女同志惊恐万分,声音打着颤。 陈子轻的脑子尽可能地转快一点,再快一点,好把最新信息整理起来,他问语无伦次的女同志:“电影你看完了吗?” 女同志精神脆弱:“我没有看完,我跑出去了。” 陈子轻想起来了,到门口时被一个女同志撞到,估计就是她吧。 “我好怕他们找我,我对不起他们,”女同志隔着褂子紧紧攥着脖子上的大蒜头,指甲抠进去流出汁液,“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会那样子,我以为只有我自己遇到了……邪门的事……” 陈子轻闻着大蒜味说:“同志,你先别哭。” 女同志哭得更离开了,也没法交流了。 陈子轻浑身是汗地回到钟菇身边:“我记得你看了那场《昨天今天明天》是吧。” 钟菇擦着火柴:“是啊。” 陈子轻嗓子发干:“你还记不记得放映厅坐满了?” “坐满?没有吧。”钟菇把擦亮的火柴放进纸钱上面,笃定地说,“差不少呢。” 陈子轻感觉坐在放映厅时的那股子冷卷土重来,全身骨头要僵了,他跟钟菇在同一个放映厅,看同一场电影,钟菇说位子离坐满差不少,可他看到的却是……坐满了。 “钟菇,西边围墙那里有个女同志,她也在给小萍同志烧纸,你们一起烧吧,我有点事要做。” 陈子轻急匆匆地赶去了医院,那些倒下的同志里大多都已经意识不清了,少数能出点声,他去了一个男同志的病房,问出内心的猜测。 “同志,你生病当天在放映厅看电影的时候,有空位吗?” 男同志小幅度地摇头。 猜测成立了,陈子轻的心也扑通一下沉到了底,当时有两批工人在里面,一批活的,一批死的。他和那些工人都见到了死的。 鬼没有分|身之术吧,不可能这个座位分一个,那个座位分一个,天女散花一样散开。 所以,不止一个鬼。具体多少只不知道。 陈子轻像是几秒之内沧桑了几十岁,他垂下双手跟脑袋,无力地走出病房,越是他不敢走哪个方向,就越被现实掐着脖子往哪个方向丢。 而且怕什么来什么。 怕鬼,有了鬼,怕有一窝,还真就有一窝。 “一窝啊……”陈子轻靠着墙壁蹲下来,两手抱头把冷白的脸深深埋了进去,就以这个绝望的姿势蹲了很久。 他突然记起来,刚开始进这个世界,也就是账号登录官方流程快走完的时候,监护系统好像有自称是“此区的管辖者”。 所以,此区是什么区? 之前陈子轻都没想过这个问题,如同风过无痕。 现在…… 陈子轻的内心深处“咕噜”冒上来一个猜测,他不敢信。 可是那个猜测压根不受他的控制,飞速变大,鼓涨,“嘭”一下炸开,无孔不入,他躲不了,不得不去面对。 “十……陆系统,请问这是什么区?” 系统机械冰冷的声音缓慢响起:“灵异120区。” 陈子轻:“…………” 他战战兢兢:“这这这这个区的特点是?” 系统:“鬼比人多。” 陈子轻:“…………”:,,. 第26章 启明制造厂 扭怩又奔放的春日午间,汤小光带着一罐橘子罐头去207。门是开着的,他进去就喊: “轻轻。”前屋没有就去里屋, “轻轻?” 他冲坐在地上修桌腿的人嚷嚷: “怀棠哥,轻轻呢?轻轻怎么不在宿舍?”宗怀棠往木头里敲长钉子: “鬼知道。”汤小光嘀嘀咕咕了一句什么。 “你也不知道他去哪了啊。”汤小光抛了抛罐头。 宗怀棠扬眉: “也?” 汤小光不情不愿地撅嘴: “虽然我不想承认,但他确实对你比对我们更亲近。”宗怀棠把锤子转了几圈,继续盯钉子。 何止。 打的歪门邪道心思。 市面上都没有那类书籍可以翻阅参考,足以证明有多隐秘,不为世俗所容。 "你说轻轻去哪儿了呀。"汤小光趴在窗台,右腿绕到左腿后面,踮起脚尖摇晃。 宗怀棠用锤子把钉得靠下的钉子往上一顶: “厂里一堆的女同志想跟你学习,你不去传授知识,你围着个男的。" 汤小光脱口而出: “你怎么不找女同志,你不是最爱调情说爱吗。” 宗怀棠眯眼: "汤小光,向宁还欠我两份道歉信,你是不是也想写个千儿八百?" "……”汤小光顾左右而言他,“轻轻说厂里有鬼,他怎么还敢乱跑啊,又不怕了吗?"宗怀棠低头敲敲打打: "如果除了他,你没别的能说的,马上滚。"汤小光跺脚: "就你这脾气,轻轻真是受苦了。"宗怀棠冷嘲热讽: “张口轻轻,闭口轻轻,还不是迫不及待地促成我跟他的室友关系。” “你懂什么,我看出来他很希望你搬来207,才从中推动了一下子。”汤小光眉毛淡瞳孔淡,脸又白,显得稚嫩,此时他收起所有活泼的表情,多出了一丝平时见不着的偏执, “我是君子成人之美。" 宗怀棠不知哪根筋扭到别的位置上去了: “是,我不懂,我他妈太不懂了。”"这都叫什么事。" 他重重锤了一下桌腿,带着整张桌子都在剧烈震动: “现在是怎样,学弟,你要为了个长了把儿的,跟你学长争,你让猪油蒙了心?" 汤小光 恢复常态,嘻嘻笑道: "“不打扰学长修桌腿了,我这就走。" 他转过脸气哼哼地掀起帘子往外钻,一副善意提醒的口吻: “刚那话有歧义,建议学长下次有想表达内心情感的时候,可以适当的斟酌一下。" 出去了又嚎: "罐头是给轻轻的,他可喜欢吃了,你别抢他的!"宗怀棠瞥了眼窗台的罐头: “谁稀罕那口。” 再说了,他真要是想吃,那位会体贴地给他把盖子撬开,叫他慢点吃,别噎着。主打一个浓情蜜意,恶心得浑然天成,装傻充愣。宗怀棠摸到桌上的手表,看一眼就丢回去。死哪去了。被吓到了,晚上又发神经,恨不得躲他被窝里去。 陈子轻没死哪去,晚上也不会再神经兮兮,债多了不愁人,虱子多了不怕咬。鬼都比人多了,他还怕什么啊。根本怕不过来。 陈子轻躺在人来人往的路边木椅上,耳听嘈杂内心平静,他来这里才半个月出头,发生了这么多事,感觉到处都是鬼,放眼望去全是鬼,干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尽管他清楚,自己只是想得轻松,说得轻松,跟实际操作不搭嘎。 “陆系统,灵异这块我已经深刻领悟到了,120是什么意思,我出了事,你们会让特定的120来救我?" 系统: "编码。" 陈子轻尴尬地“哦”了一声: "还有别的区吗?" 系统: "纯爱520区,虐恋119区,权谋110区,种田112区等。"陈子轻立马说: “我喜欢种田112区。”忍不住就挑上了,忘了自己只需要做一个任务,做完就能回去。 陈子轻叹气,他运气好,有第二条命,运气也不好,光是监护系统说的那几个区,哪个不比他现在的区有人气呢。 阳光打在陈子轻的眼皮,眼尾和脸上,他闭上眼睛,半昏沉间有两道脚步声路过他身边。 “你这录音机太牛逼了吧。” "小心点摸,贵着呢。" "怎么开的啊,你教我,让我回头也给人装装逼。" "就这样子。我姑说不能一会开一会关,不然很快就会出事。"“出什么事? ” “故障。” 陈子轻的脑中猛地闪过一道亮光,他摸到手指上的烫伤疤,心脏怦怦直跳犹如初见真爱的毛头小伙,整个人都有些飘浮的感觉。 任务是找到那个偷拉电线的家伙。 那就是说,所有跳出合理范围的事,都不可能离开这个核心,绕着它转的,只是内圈外圈问题。 本来他以为2楼在很多年前死过一个工人,鬼魂困那里了,因为某种契机可以出来了,就开始在厂里搞小动作弄点波浪,也怀疑十来个看电影的跟鬼有关。 后者被确认了,板上钉钉。 现在解不开的谜团是,一群鬼的话,得是多大的案子才能死那么多人。 走廊两头主线天天被拉开,是不是……那群人就死于某个同志拉电引起的电路故障。他们死后陷入怨恨,逼着那个鬼不断重复? 可是…… 他向汤小光打听过二楼以前有没有出过命案,凶杀案,病死的,意外身亡之类,对方说没有。汤小光能骗他吗?这太容易识破了,只要他随便多问几个人就知道真假。 所以汤小光骗他的可能性是零。 很矛盾。 一条两条几条人命还能偷偷捂住,一群怎么捂? 陈子轻从长椅上爬起来,他找了厂里的好几个老工人唠嗑询问事故,得出的是相同的答案。没有呢。 老人们都是这样说的。 陈子轻的推测方向硬生生被切断了,蚯蚓断了能活,他的思路断了就凉了。这个厂曾经不会是乱葬岗吧? 陈子轻否定了,不是,乱葬岗跟职工楼的电线牵扯不上。还是故障。就不知道为什么一点风都吹不出来,是不是没到时候。 陈子轻正投入地思索着,肩膀被拍了一下,他青白着脸,僵硬地转头。同志笑呵呵地说: “向师傅,你在这啊。”陈子轻还没缓过来。 “宗技术喊你回去,说是暖水瓶没水了,他口渴要喝水。”陈子轻: "……他让你带的话?" “没有。” 陈子轻心想宗怀棠没病到这个程度,就听到对方说: “他在走廊拿喇叭喊呢,大家都听到了,都说帮他找你。" “……”宗怀棠简直有大 病! 陈子轻回去就坚定了这个想法,宗怀棠真的病了,开始吆五喝六地使唤他,要他履行自己开出的条件。 扫地,打水。 讲故事这项大工程还没启动。 五一劳动节快到了,厂里为了调动大家的积极性开了个会,结束的时候已经不早了。陈子轻摊着笔记边走边看,嘴里小声读着。劳动节原主也要参加,他没话说。宗怀棠嫌弃道: “三百个字,二百七十个错别字。”陈子轻说: "太夸张了吧。" 宗怀棠懒洋洋地把钢笔别进胸前口袋: “你脸皮厚,我不夸张点你能有感觉?”陈子轻闷头走自己的。 宗怀棠扯他后领子: "前面路灯坏了,换一边走。" 陈子轻被扯得抬起头来,最近不知道是不是那群鬼魂休假,他没听到什么动静,自己也没接触到毛骨悚然的事。 这会儿看着前面那片黑暗,熟悉的发怵感闪亮登场,他强自镇定: “我们两个人,没事的。” "也是。"宗怀棠悠悠地凑到他耳边, "你要招的鬼魂说不定就在路上等着你。" 陈子轻在平地上绊了一下。 宗怀棠好心道: “我帮你做个通知,前面的,向师傅来……”陈子轻几乎是踮起脚从后面勒过他的脖子,捂住他的嘴。这还是宗怀棠微微驼背的时候。 宗怀棠一直起腰,陈子轻直接双脚腾空,袋鼠一样挂在了他背上。 他们打闹拌嘴的时候,一些工人在另一条路灯完好的路上,他们骑着自行车朝大门方向走去,正往家回。 有个男同志对女同志展开追求。 “杨兰同志,我希望你能慎重考虑我们的事情。” "非常抱歉杨军同志,我不能答应您的追求。而且,我已经有对象了。"“我知道,是那个教书的老师吧。” “是的。” “我认为是这样的,杨兰同志,他是个知识分子,而我们两个是工人,工人与工人之间才是最有共同语言的,曾经有位名人说过:工人是人类文明前进的动力。" "对不起,我只是个会计。"杨兰耐着性子道。 “会计也是工人啊,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肯定能建设起美好的未来。” “那个我……”杨兰皱眉,想要打断他,而杨军却以为自己说的还不够清楚,于是他连忙看了看四周,眼睛一亮。 "杨兰同事,你就拿对面那个骑自行车的来说吧!" 杨军手指向对面,只见一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正努力的踩着自行车,大杠上面坐着一个年轻姑娘。 "他,是一名工人,前面坐着的姑娘呢,肯定是他对象了。" 杨兰也看见了路对面的两人,那个女人把两只手放在男人的肩上,整个人埋进他怀里,看不清脸,细直的双腿套着白色袜子跟皮鞋,一晃一晃的。 好香啊。 是雪花膏的味道。 擦了不知道几瓶,在风里都浓得呛人。 “你看他们的感觉多么亲密,形影不离,这就是工人间才有的真挚感情啊。”杨军转头满眼期待的看着杨兰, “我想,我们也能像他们一样。” “那男的好像是孙师傅,他有相好的了啊……”杨兰一眼认出那个骑车的男人。 杨兰心中想着,但她也没太在意,毕竟跟她不相干,她只是觉得孙师傅的鼻子是厂里出名的灵敏,怎么这次跟堵住了似的。 也许是爱情的力量。 她看着孙师傅骑着车,带着搂紧他的姑娘,消失在路的尽头。 夜色清凉,职工楼一楼,刘主任的宿舍里亮着灯。 "接下来,是天气预报……" 电视开着,桌上放着一杯刚沏好的茶,刘主任捧着一份报纸聚精会神地看着。一版看完了,刘主任把报纸翻了一面,然后喝了口茶。 "哎……" 刘主任感慨着,回味着茶的清香,这样的生活,他就算是一个人,照样过得十分闲适。只是,他知道,就算是最美好的生活,有时也脆弱得像一张薄纸,随时都会被蹂|躏。 想到这里,刘主任的脑海中不由浮现他三个徒弟的身影,他希望他们三个不要走自己的老路,至少能早点成家。 "啪嗒!" 就在这时,宿舍里毫无预 兆地陷入一片暗色,电视和电灯都灭了。 “停电了?” 刘主任下意识地想去看看是不是电路坏了,可当他起身的一刻。却又生硬地停顿住了。他薅了几下暨角的白发,眼里闪过一丝犹豫和忌惮。 许久,他重新坐了下来。 借着月光,刘主任看着宿舍墙上的那些电线,他的脸隐藏在阴影里,看不太清楚表情。刘主任不说话,就这样坐着,整个屋子显得空旷而死寂。 "嗒!" 黑暗中一个火苗闪过,刘主任点了一支大生产香烟,徐徐地抽了一口。 忽然。 窗帘微微颤动了下,一阵从远处来的冷风穿过窗口刮了进来,引得窗帘开始飞舞飘起,发出猎猎的声响。 桌上的茶已经凉了,不知为什么,刘主任的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完全没缘由的。 呼……呼…… 又是一阵狂风吹进宿舍,刘主任的余光无意间一扫,心中一惊猛然抬头。借着照进的朦胧月光,他终于看清了。电视机的前面站着一个人! 周遭太黑,看不清这个人的具体相貌。刘主任没到脑子不中用的时候,他确定刚才停电之前,宿舍里没有进其他人。 这个人影双臂笔直张开,一身破旧工装皱巴巴的,像是穿在了竹竿上一般,不自然地耷拉着。刘主任吓得缓缓站起,嘴唇煞白,这时,窗帘又是一阵飘起,月光终于照到了那个人影的脸上。 这根本不是一张人的脸,面部干瘪,凹陷的眼窝里瞪得很圆。 虽然他的身形有些佝偻,但脖子却挺得很直,在刘主任惊惧的目光下,这个人的头颅正一点一点后仰,最终把脸直直地正对着天花板。 刘主任心中惊骇,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让他呆立在当场。 这时,一阵持续的喘息混着气音,慢慢从那人的喉咙里传出。 "呜呜……" 刘主任的瞳孔收缩,与其说这声音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不如说更像是来自深处的地狱,森冷而诡异。 惊惧到极点的刘主任不敢再坐以待毙,他要逃,越快越好。他向门的方向仓皇急退,幸好宿舍并不是很大,刘主任三步并作两步,瞬间就来到了门口。 “咚咚咚。” 就在他准备开门的时候,门外乍然响起敲门声。毫不犹豫地,刘主任如同遇见救星般,猛地一拉门。“孙二?”竟是他二徒弟。"师傅我……" 孙成志看见师傅出来,刚想说些什么,却被神色慌张的师傅伸手拦住,示意他先别说话。 刘主任一言不发地把孙成志拉到了远处的走廊,然后他又歪着身子,神色紧张地远远地看了看自己的房间。 等了好一会,没见有任何事情发生,刘主任这才轻微放松,短促地舒了口气。也直到这时,他这才有时间打量自己这个二徒弟。眼前的二徒弟有些畏畏缩缩的,脸色难看,一副满怀心思的样子。 “孙二,你怎么还没回去,出什么事了?”刘主任语气严肃。"师傅,朋友约我出去玩。""所以……我想修个长假。" 孙成志的语气有些微弱,明显信心不足的样子,说到最后,他更是低下头不敢看师傅的眼睛。 “你说什么?”刘主任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这个明明有天赋有技能,就是怎么都掰不板正的二徒弟。 "为了出去玩,你班都不上了吗?”他抬手指着二徒弟,脸上全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 "你这些天思想堕落成什么样了,你师兄为了保住你,又是在我面前替你说话,又是去找李科长求情!你是怎么做的,你还瘫成烂泥巴,你是不是忘了刚进厂时的向上志气,为了让我收你为徒流的汗吃的苦!" “你……你对得起……” 还没等刘主任说完,一直低着头的孙成志突然抬头,正常的眼窝开始凹陷,脖子绷直然后缓缓后仰。 "呜呜……" 孙成志的嘴巴也越张越大,发出一段连续的诡异声音。 这声音刘主任刚刚就听过,和屋内刚才那个怪人的声音,一模一样。 看着眼前这个身体僵直,已然面目全非的二徒弟,刘主任顿觉心脏剧痛,他的心脏病又犯了。就在他视线逐渐模糊,意识渐渐迷离的时候,他隐隐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孙师傅,我们该走了……" 第27章 启明制造厂 宿舍楼左边的岔路上,陈子轻在踩小黑果,一脚下去爆浆溅一滩红。 宗怀棠靠着电线杆与同事聊天。 同事在这个普通的夜晚谈人生规划,理想抱负,志不在制造厂,还有更大的追求。 比起同事的激情澎湃,宗怀棠的闲散显得随遇而安无欲无求,好像是一辈子就在这里当个技术员,没有另谋高就的打算。 同事摩拳擦掌: "宗技术,我同学推荐我去鸿城机械厂,你对那个厂有没有……" 宗怀棠忽然道: “六十七个。” “什么六十七个?”同事顺着他的视线落放点瞧了瞧, "你说向师傅踩的果子?"他的眼里射|出佩服的光芒: “宗技术耳听八方,一心二用,厉害。” 宗怀棠不置可否,还在看人把果子踩出红色的花。 同事也看了一小会,叹道: “向师傅的变化很大,清明扫墓那天是个分界线,在那之前他把自己拧成一股子麻绳,也要求组里人也拧紧,在那之后绳子就散了。" “我还是比较欣赏原来的向师傅,目标明确不动摇面面俱到,如今这个说实话有点松弛,理想主义者的味道很浓,割掉棱角就以为割掉防卫的武器,可以轻易接近,也可以轻易被伤害,指望别人有良心讲原则,这太不切实际……" 察觉到宗技术扫过来一眼,同事的话声夏然而止。 那一眼里毫不遮掩的内容显示,宗技术不赞成他的说话,糙点直白点就是: “你知道个屁。”同事很快就悟出来了,他跟曾经的向师傅是一条道上的,而宗技术则是和现在的向师傅一路。宗怀棠直起身,迈步踏过一地的碎烂红花,走到四处找黑果子的人那里: “向师傅吃了返老还童的药?有三岁吗?" 陈子轻不承认是自己玩上瘾了,觉得很解压: “我是在想事情。” 他冲宗怀棠身后看看: “你同事人呢?” 宗怀棠皱眉: "什么同事?" “啊……”陈子轻疑惑,"你们不是在电线杆边上讲话的吗?"宗怀棠比他更疑惑: “我一直是一个人,我跟谁讲话?” 陈子轻后背僵冷,他仔细回忆了一下,确定那个同事是存在的,是真实的,就想 给宗怀棠一脚。"宗技术,狼来了的故事听说过没有?" 陈子轻把右胳膊的笔记本换到左胳膊夹着,一副开讲的姿态: “从前有个小孩在山上放羊,他贪玩调皮,就冲山下忙着种地的农夫们喊狼来了喊救命。" 宗怀棠伸手去摘头顶的小黑果,不知道在没在听。 "农夫们紧张地掌着锄头扁担往上山冲,叫他别怕,他们会帮他把狼赶跑。" 陈子轻绕着宗怀棠转圈, “可是他们到山上一看,狼呢,根本没有,小孩哈哈大笑说他们上当了。" 宗怀棠的眉毛微乎其微地上挑了一下。 陈子轻转了圈回到宗怀棠面前,伸出两根手指: “第二回。” "小孩故伎重演,农夫们又急急慌慌跑去帮忙,结果可想而知,他们又上了小孩的当。"宗怀棠摘了一把小黑果,似是被吸引进去的样子: “向师傅继续。” "后来你猜怎么着,狼,"陈子轻捉摸着读故事的技巧,有意停顿了一下制造悬念,压低声线慢慢地说, "真的来了。" 说完就期待地看着宗怀棠,等他反馈。 宗怀棠施舍两字: “精彩。” “可是不管小孩怎么喊怎么求救,农夫们都没上去帮忙,他们以为他还在说谎,最后导致很多羊都被狼咬死了。”陈子轻说,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道理呢,宗技术,你来讲一讲。" 宗怀棠笑: “我一个修机器的小技术工,知识实在是浅薄,哪里能猜得透这里面的学问。” 陈子轻抽抽嘴,鼓励道: “不要紧,勇敢发言。” 宗怀棠没什么反应。他刚要揶揄,陈子轻突然喊他:“宗怀棠。”在厂里,连名带姓是不客气的,不礼貌的行为。一般都是这个师傅那个师傅,这个同志那个同志,不会这么喊人名字。 宗怀棠好整以暇地清算,这是几次了。 “你骗我骗多了,我就不信了。”陈子轻一瞬不瞬地仰视他, "就算你说得再诚恳,再认真,我都不会信,一个字都不会信。" br /> ——大浪降至。 ——天地动荡,风云变幻,前途未卜。 宗怀棠不适又像是迷茫,随手将那一把果子丢在陈子轻脚边。果子乱蹦乱跳的间隙,他淡声: “无聊。”末了又不耐: “人回去了。” 陈子轻在他看不到的角度翻了个白眼,挨个踩完果子说: “那我们也回去吧。” 一个给了梯子,另一个下来了。 给梯子的见好就收,下来的有了分寸。 陈子轻跟宗怀棠还没走到岔路口,宿舍楼那边就传来了很大的动静。有焦急失措的叫喊,听不太清。 陈子轻松散的神经末梢立即紧绷了起来,不会是又死人了吧?他加快步子回宿舍楼,越走越快,最后成了跑的。 跑不起来的人就被落下了。 形单影只地走在后面,一瘸一拐,早就习以为常,也算潇洒。陈子轻拦住一个工人: "怎么了?" "刘主任晕倒了!" 陈子轻稍微松口气,只是晕倒,不是死人,那情况还好,他又拦了人问情况,刘主任已经被抬去医院了。 人没意识,叫不清醒。 陈子轻快速折返到宗怀棠面前,简短地讲了事情大概: “宗技术,我们也跟过去看看吧!”宗怀棠有一瞬间的愣然。 手腕被拉住了,那力道他轻易就能挣脱,他被拉去了医院。 手术室门口有几个工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他们没来得及拿板车,就这么你抬头,我抬脚地把刘主任抬来了这里。 中途还换了人。 陈子轻给他们一人递了一截草纸,让他们擦擦汗: “通知钟师傅了吗?” 宗怀棠正要走,闻言脚步一顿,留在了原地。他坐到墙边椅子上,右腿随意伸着,左腿轻微发抖,不细看是注意不到的。 这都要算在拉着他走那么快的人身上。 俨然忘了,自己是可以拒绝的,一路上都有机会。宗怀棠闭目养神。 旁边坐过来一个人,在他耳边嘀咕: "刘主任怎么会晕倒呢。"他懒得理会,人有旦夕祸福,这有什么奇怪的。 “不会是被鬼吓的吧?”陈子轻自言 自语, "可能性很大啊。" 他唉声叹气, "要真是这样,刘主任要遭罪了,那么大年纪,还有基础病。" 宗怀棠依旧不搭腔,他现在遇到的事过于棘手,鬼算得了什么,有的事比鬼恐怖百倍。长廊上的时间在幽静和嘈杂中流逝着。 不远处有工人家属在小声地哭,生老病死多常见。 "钟师傅来了!" 一声低叫刚落地,陈子轻就站了起来,匆匆迎上从长廊入口处跑来的钟明。 宗怀棠皮笑肉不笑地剐了他的后脑勺一眼,毛都秃了一块也不老实,积极成什么样了,对哪个都上心,端水功夫一流,上辈子是街头卖艺的吧。 陈子轻听不到宗怀棠的鄙夷,他对六神无主的钟明说: “刘主任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 钟明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嗯。” 陈子轻瞟了眼他后面的白荣: "白同志,你也来了啊。" 白荣回应: "向师傅。" 陈子轻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们,都是徒弟,大的衣衫不整鞋子穿反了,小的……十分淡定。 不合常理。 师傅在手术台上生死不明,做徒弟的心态再好,性格再沉静,也不会在此时此刻不慌不忙。 可是… . 他试验过了,白荣是活人。 原主跟白荣很少打交道,没什么可参考的,周围也没谁说白荣性情的问题,那就是一直这样子,或者有改变,只是不明显。 陈子轻坐回到宗怀棠身边,他的鞋底踩过黑果烂红花,走了一路,鞋印已经连浅红都没了。像没有踩过。 厂里陆续来了一些人,又回去了一部分,医院不是能聚集的地方,会影响到医护人员和其他家属。 刘主任的手术做到了后半夜,手术室的灯才灭下来。 钟明马上去询问,医生的意思是病人没过危险期,要看四十八小时的情况。今晚是肯定要留人过夜的。有两个徒弟在,要不了别人帮这个忙。 /> 今年青蛙叫得早,在求偶叫得很起劲,黑沉沉的夜笼盖四面八方。陈子轻随便跟三五个师傅打了招呼就追上宗怀棠: “你走慢点。” 宗怀棠自从换了宿舍就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每天睡眠不足身体透支,他听着背后的喊声,速度不但没减,反而增长。 有股子负气的意味。 当事人也许意识到了,也许没有意识到,无人知晓。 陈子轻这几天多灾多难,追个瘸腿的男人都累得够呛,他喘着气边调整呼吸边说: “宗技术,我那会急了些,拉着你的时候走快了,让你腿不舒服了吧,对不起啊。" 宗怀棠挺高的身形倏然顿住。 “你别多想,我不是看低你,我只是……”陈子轻抿抿嘴,顾忌室友的感受,小心翼翼的,犹如捧着世间难得的大宝贝。 宗怀棠想,多么恰到好处的欲言又止,简直是画龙点睛。两人不在一个频道。 陈子轻一脸愧疚加自责低说: “我背你吧,这边没人走,不会被谁看到的。” 宗怀棠回绝他的好意,更是撤出他能伸手碰到的距离,避开可能出现的肢体接触,头也不回地走人。 陈子轻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 “我是妖怪吗?” 听了个一清二楚的宗怀棠无声道: “你比妖怪还可怕。” 原先用来收拢人心的手段,一点都没退步。技术更高超,更自然了。广撒网,大丰收。 陈子轻早上听到大家议论,说是刘主任天亮的时候醒了,状况不好。他的心里就有了个七七八八的推测。 这个推测在钟菇嘴里得到了验证。 她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一头长发让自己一剪子剪到了耳朵底下,衬得个子更高,气质更爽利。 “我从医院过来的。”钟菇挎着包,工作帽拿在手上, “我哥还在陪刘主任,稀饭都喝不了一 陈子轻问得直接: "刘主任还能回车间吗?"钟菇摇头。 陈子轻又问: "你哥接嘱托了?" 钟菇把他当自己人,不藏着掖着: “是吧。”陈子轻知道了,钟明要当主任了。 世事难料,钟明竟然直接跳过了副主任这个岗位。原主生前还想 跟他竞争呢。 陈子轻转而思索,原主想当副主任,没人跟他争了,等张副把调去纺织厂的手续办齐全,位子直 接就能做。 也算是歪打正着。 钟菇塞给陈子轻一个小布袋: “向宁,这个你拿着。”陈子轻接住打开一看,里面是张黄符。 “我找道士画的。”钟菇叮嘱道, "你贴身放,我给我哥小马他们也准备了,我还打算在车间贴几张,厂里有不干净的东西,咱们都得做好防护。" 陈子轻说: “没想过离厂啊。” 钟菇看二傻子一样看他: "想啥呢,比起被鬼吓,没了金饭碗更惨。" 陈子轻随口一说: “命不是最重要的吗。” "所以这不弄来了符。”钟菇拍拍裤兜, “吃饭睡觉都带着。" 陈子轻觉得钟菇前半句好像很在理,又好像根本站不住脚,他把小布袋的松紧口收紧,揣进兜里。 钟菇利索地帮他把宿舍收拾了一番,拍打着工作服到他跟前: “向宁,你多久没洗头了啊,都成条了。" “不记得了。”陈子轻说。 “前段时间你的头受伤了不能沾水洗不了,口子合上了就用毛巾擦擦?”钟菇在他的眼神里得到了答案,幸灾乐祸地说, "肯定长虱子了。" 陈子轻没明白,那是什么东西? 很快他就知道了。 9号楼有男同志也有女同志,钟菇去找人借了一把玫红的篦子,齿很密,他把篦子放到陈子轻刘海上面,将他的头发往后梳,从头梳到尾,竖出来一堆给他看: “我说的没错吧。” 陈子轻整个人惊呆了。 有个虱子爬到了桌上,想跑,钟菇把拇指的指甲靠上去一按,滋出一点血。还有声音, “啪”地一下,脆脆的。 陈子轻要室息了。 钟菇用两只手的拇指指甲把大点的虱子挤爆: “你都不痒?” 陈子轻不痒,没感觉,可能是让鬼魂给整得神经错乱了,也不排除是新手宿主的福利,毕竟伤口愈合得那么快。 可这福利……不要也罢。 钟菇啪啪捏着虱子,速度非常快,毫不手软: “宗技术呢,在不在宿舍,你得让他检查检查头发,他有可能被你传染了。" 陈子轻瞪着钟菇捏出来的一溜血迹吸气,这玩意还能飞? “会从你头上爬到他头上。” 陈子轻一等宗怀棠散步回来,就高度关注他的头发。 宗怀棠挺注重仪表,即便不严整,却也是干干净净的,他不认为自己哪里出了洋相,但是这人一直在打是, “看什么?”宗怀棠被看得发毛。 陈子轻无比真诚地关心道: “你头上有虱子吗?”宗怀棠斜眼: "“你以为我跟你一样邋遢?" 陈子轻听出这话里的意思: “你知道我头上长了虱子,你不”宗怀棠调笑: “谁知道你在乎。”陈子轻嘴唇抖动,是个人都会在乎的吧。 马强强,汤小光,钟明他们也没跟他说,尤其是马强强,接触那么多,能看不到?要么是怕他不好意思,要么是不觉得那有什么。 陈子轻端着盆带上肥皂去厕所洗头,他想了想,回头眼巴巴地看着宗怀棠。 “这个点厕所不都是人?” 宗怀棠没好气地说完,杵在屋里的人就欢快地走了。 厕所的水池前一片忙碌,洗衣服的,洗头的,刷鞋子的,捣缸子的……本来就没多少位子,全满了。 陈子轻不想去楼下,他在门口等了会,有工人给他让位,客客气气地跟他唠了几句才走。 那位子是倒数第二个,总归是左右两边都有人。陈子轻把头伸到水龙头底下,一股浅白色水流从他眼皮底下淌了过去。 是淘米水。 有人喜欢用这个洗头。 陈子轻用余光去瞄,是个女同志,在那梳头,长发垂在池子里,梳一下就堆挤出来一股水。女同志梳得专注,没有被陈子轻的视线打断。 陈子轻洗自己的头发,他尽量睁着眼睛洗,不让肥皂水进到眼里。都这么努力了,任然感觉到了一股阴风。 他撮头发丝的手抽了下,咽着唾沫把垂在前面的头发撩起来,前后左右地观察。没有哪个是鬼相。 要么出来,要么别出来,出来了又不给看,很考验人的心脏承受能力。 陈子轻大糊刷地洗好头发就回了宿舍,他喝掉半瓷杯水缓解那股粘冷,胡乱揉了揉滴水的头发,掀开布帘子冲里面喊: “宗技术,你帮我看看我头上还有没有。” 宗怀棠靠在床头看书: “什么?”陈子轻我说: “虱子啊。” 他见宗怀棠拿下脸上的书,又来一句: “可以吗,我不找别人,求你了。”宗怀棠的所有路都被堵得死死的。 两人大眼瞪小眼。 片刻后,陈子轻趴在宗怀棠这屋的后窗前,头上的手漫不经心地拨动他潮湿的发丝,他从窗框上抠了点木屑扔到楼下树林里: “有吗?” “催什么,在找。”宗怀棠眼帘半低着。 “那你慢慢找。”陈子轻看手表,背带裤里面的衬衣上有水珠砸出来的深色圆点。发质溜光水滑的,垂着头,露出一截后脖子,小骨头突出。 姿势不太雅观。 撅着个屁|股,塌下了腰。 陈子轻的脖子酸了,他下意识直起来身,幅度大了些,脑后贴上了一片暖热。 "噗通,噗通,噗通" “噗通噗通噗通” 陈子轻问道: “宗技术,你是不是心律不齐?”拨他发丝的手没停。 宗怀棠有点心不在焉: “向师傅耳朵里有检测仪器?” "你的心跳突然变快了,声音也大。" 陈子轻一说完就古怪地往后看,却被宗怀棠只手按了回去,脑门差点撞上窗台。 气氛微妙。 就在这时,楼下树林里有人抱怨自己的自行车不知道被哪个龟儿子骑沟里了,车头都撞变形了。同伴们让他买一辆新的,还七嘴八舌地推荐起了牌子。 "没票啊。"他哀嚎。 "我有。" 所有人都往楼上看。 陈子轻从窗户里探头,他朝那个同志喊:“我的用不到,给你吧,你上来拿。”"直接给?”同志受宠若惊, “我的天,向师傅你人也太好了吧!" "哗——" 这会儿厂里的广播突然响了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 "同志们,不管你们在做什么都请先暂停下来,现在宣布一个悲痛的消息。" 陈子轻第一反应是刘主任死了,可接下来的内容让他措手不及。 "第一车间的孙师傅不幸在运河边溺水身亡……" 陈子轻去了运河,派出所的人正在把一辆自行车往上捞。 河边的尸体上盖着块布。 陈子轻没有偷掀布角,水里泡过的,肯定比上次板车上那具要震撼,他在大片的工人里搜找宗怀棠,发现人在外围,就挤了过去。 人群里有个吃惊的声音: “昨晚我还看到孙师傅骑车带了个女同志,怎么就……” “哪个女同志?” "不知道长什么样,擦了很多雪花膏,腿上有白袜子,穿的皮鞋,坐在他大杆上面。"这几点一出来,在场的人里面,稍微知道点情况的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小萍。大白天的,瘳得慌。 他们没再说什么,也没再逗留,各自散了。 "小萍死前说要约会,就是去找孙二了。"陈子轻的汗毛一根根地竖了起来, "吓人。" 宗怀棠不以为意: “吓人吗?不就是人鬼情未了,歌剧院放这类电影,成堆的人看,成堆的人哭。" 陈子轻说: “人鬼殊途,怎么能走一起。” “怎么不能?"宗怀棠捡起一块石头,抛出去,石头打出了一大串水漂, "他们不是已经一起走了?" 陈子轻看水漂看傻了,宗怀棠竟然还有他他怎么都学不会的技能,要不是嘴里总放箭,那真的完全符合他的…… "具体情况我不知道,我就不揣测了。" 陈子轻正色: "反正如果是我,我不会那么做,爱一个人,是希望他过得好,即便阴阳相隔永不再见。" 宗怀棠拍掉手上的灰,修长的指骨在晨光下好似玉石: “向师傅觉悟这么崇高,吃过几个对象啊,没有八个,也有五个吧。" br /> “知道了知道了。”陈子轻踩着鹅卵石朝岸上走,钟明跟他擦肩而过,脚步凌乱呼吸粗重,随时都要哽出声来的样子。 师傅还在医院躺着,二师弟又没了,不好过。 钟明处理好事情就去医院找主心骨,他颓废地挎着肩膀: "师傅,孙二……" 刘主任的脸上带着氧气罩,里面一圈圈的雾气。 钟明狠狠咽下后面的话,随便找了个理由离开了病房。 刘主任浑浊的双眼尽力追着大徒弟的背影,他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是不是二徒弟出事了..没过多久,白荣走了进来,他在离病床不远处说: "师傅,二师兄骑车掉进运河,淹死了。"刘主任不知道想到什么,他急促喘息,两眼瞪直,惊恐渗满了整张老脸。 "师傅?师傅?”白荣掉头就去病房外面,向一个护士说, “同志,快进来看看我师傅。" 钟明人都没到生产区就又被紧急叫回了医院,这次医生对他摇了摇头,他的脚上像灌了铅,抬起来吃力,放下去一样吃力。 “进去跟你师傅说几句话吧。”医生拍了拍他发颤的肩膀。 钟明在走廊捂住脸哽咽,他知道师傅的时间不多了,不敢耽误,努力平息得差不多了才进去。刘主任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墙边悬挂的电线,干枯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飘来的。 "小钟,师傅有个秘密,师傅跟你说啊,二十多年前的一场大火死过很多人,惨剧绝对不能重演。" 钟明震惊到忘了悲伤。 "守这个秘密守得苦啊,真的太苦了,每次看到墙上的电线都心惊肉跳。" 刘主任交代临终遗言,说得很流畅,明显早已准备多时,说不定在心里翻来覆去地琢磨了很多遍,他把大徒弟叫到身边。 "师傅的位置交给你了,以后你就是车间主任,你要把车间带好,遇事多跟孙,跟白三,跟小向商量,厂的电路你一定要重视。" 钟明跪在床前,双手握住师傅的手: “好。” 哪知刘主任不满意: “你发誓。” 钟明流下眼汩: “我发誓。” “你要是敢懈怠大意,师傅 到了地下也会爬上来教育你,掌竹条抽得你哇哇叫。”刘主任的眼皮渐渐合了起来,虚弱地说着,不知陷入了人生的哪段回忆中,身子开始抽搐, "这个厂建得比较早,原先是化工厂,太久了……电路没有一个好的规划,改不了了,有时候会出一点小问题,你要小 钟明: "为什么我从来没在厂里听谁说过这起事故?"刘主任喃喃: "没人敢说………没人敢说啊……"钟明不追问了。几秒后,他突然想到什么: “师傅,当年有哪些人死在火里?” 第28章 启明制造厂 刘主任说了几个名字。 "祥桂,王武,老何……周大龙……" 钟明听得不是很清楚:"师傅,你说大点声,还有谁?谁?"刘主任说不了话了。 钟明踉跄着去找医生,跪下来求医生再救救他的师傅,他求老天爷,说是愿意用自己的寿命,十年不行,就二十年,三十年,只要能让他师傅留出那口气。 大概是老天爷开眼了,已经进鬼门关的刘主任竟然抢救回来了,只是能不能醒就不知道了。 钟明先是失去二师弟,师傅又长久地陷入昏迷,他的头顶全白了,状态苍老了许多,一个人坐在水塔后面哭。 陈子轻出来找钟明,私心是有的,他利用了人在脆弱的时候往温暖上靠的本能。 以及对倾诉的渴望。 陈子轻开了个罐头递给钟明: “吃点甜的吧,书上说吃甜的心情会好一些。” 钟明没有接,陈子轻就把罐头塞到他怀里,拉着他的手去握铁勺,他不握,宽很多的手冰冰凉凉的。陈子轻蹙蹙眉,干脆用勺子叉了一块桔肉,送到钟明嘴边。 钟明怔怔看他。 “吃啊。”陈子轻温声说。 钟明的腮帮子绷了绷,他张嘴吃掉那块桔肉,边吃边哭,大颗大颗的眼泪往脸上掉。猛男落泪,令人动容。 陈子轻喂了钟明多久,钟明就哭了多久,哭得陈子轻都有点烦了,他嘴上还是一个劲的安慰。皇天不负有心人,陈子轻终于让人止住了哭声。 这时他说的是: "憋着伤身体,你哭是对的,正确的排解方式,把难过都哭出来,明天会坚强的,明天不行那就后天,后天不行就大后天,第一车间都会等你的。" 钟明没有对陈子轻剖开自己的痛苦,他嘶哑地说: “二十多年前厂里起过大火,这事你清楚吗?" 陈子轻手里的罐头盖子掉了下来。 “看来你也不清楚。”钟明抹着脸, "过去了,我师傅让我多留意电路,哪里的电路他没说,我没来得及问。" 陈子轻暗示地说: “我猜是宿舍楼。” 他给出理由: “因为用电比较多,尤其是我们9号楼,走廊的电天天断,说 不定不是让哪个同志破坏的,是电路问题。" 钟明说: “走廊第一次断电是你弄的。” 陈子轻尴尬: “那时我鬼迷心窍了。”他煞有其事, “可能就是我拉了次电导致哪里接触不良,后面的断电都是连锁效应,是被我害的。" 钟明没指责他,之说: “我明天就让电工来检查。”然后两人就没了交流。 陈子轻在想自己的任务,他通过一窝鬼魂跟拉电线猜到了故障大火。但猜测跟事实是两码事,差远了。 陈子轻面上平静,内心早就在钟明透露那件事的时候激烈沸腾,不过就算他确定鬼魂生前是被烧死的,还是不知道任务目标啊。 "你们在干什么?" 水塔一侧冷不丁地响起一道声音。 陈子轻的身体先大脑一步做出行动,他“嗖”地站了起来: “宗,宗技术。” “我在安慰钟师傅。”怎么有种被捉奸的慌张。 宗怀棠的神情跟轮廓都隐于暗中,只有说话声流了出来,像闷在陈子轻给钟明吃的罐子里。 他说:“要你安慰?” 陈子轻咳嗽两声: “我也知道我力量单薄,一个车间的,钟师傅遭了这么大的苦,我理应关心关 宗怀棠走进暗淡的月色里: "少跟人不清不楚。" 陈子轻还没说什么,宗怀棠阔步迈近,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就走。钟明看了过来。 宗怀棠扣紧了指间的手腕。 陈子轻吃痛地大叫着挣扎: “疼疼疼,宗怀棠,你掐我肉干什么!”明明是怪责,却有股子亲昵感,你说怪不怪。 宗怀棠冷绷的唇角松开了些,语气依旧很差: "小点声,还不够丢人的?"陈子轻不挣扎了,任由他拽着自己回去。 进了宿舍,宗怀棠就把扣着陈子轻的手撤回去,在他埋怨前说: “明天我就告诉汤小光,你把他给你的罐头给别的男人吃了。" 陈子轻梗着脖子,话赶话地放狠话: "我怕你不成!" 宿舍里一片寂静。 宗怀棠古怪地站立片刻,一言不发地往自己 那屋走。 陈子轻赶紧绕到他前面,张开手臂阻拦: “生气归生气,门闩不能不拉。” "我们发生了争吵,向师傅。"宗怀棠怒极反笑, "你觉得我现在还有心情拉门闩?"陈子轻赔笑: “那我马上道歉。” 正在气头上的宗怀棠: "…他去关门拉好门闩,警告陈子轻好自为之。 陈子轻坐到床边搓搓脸,他哪在乎得了罐头的事,排都排不上号。 . 第二天陈子轻就找了先前找过的那几个老工人,这次他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面对他提起的二十年多前的大火,他们支支吾吾,分明就是知道那件事,只是不说,死活都是六个字“不知道” “没听过”。 是不是怕被盯上? 刘主任就有可能是让鬼给……所以人人自保。 陈子轻重振旗鼓,托汤小光动用家里的关系调查,结果还是没有消息。他甚至缠着宗怀棠问答案。 宗怀棠到这会了才开始吃早饭,他手里的银筷子扒拉着饭盒里的两个油条: “二十多年?” 陈子轻点点头: “是的。” 宗怀棠咬了口油条吃下去:“你能不能动动脑子,那时候我是个小萝卜头。” 陈子轻说: “没经历过,不代表没听人说起过。” “那还真是没有。”宗怀棠指指饭盒盖子上面的水煮蛋, "给我把鸡蛋剥了。" 陈子轻在宗怀棠这里一无所获,这在他的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毕竟钟明都不知情。宗怀棠用左手拿筷子吃了会油条,筷子就换到了右手,他两只手都很灵活。 “你有这时间好奇一件没有证据的陈年旧事,不如提升提升自己,张副下个月就走了,到时你就上任了。" 陈子轻提不起劲: “我需要提升什么?”"你那手字能看?" “我是因为脑子受伤,同志们会理解我的。”陈子轻去墙角的白桶那里,用水瓢舀了一点水冲冲剥好的鸡蛋。 那么大的事故,怎么就查不出东西。活人不敢说,死了的见不着。 难办啊。 陈子轻的 脑中浮现出宗林喻,那位厂长跟宗怀棠一样大,职位就不一样了。手里有档案的吧? 陈子轻想着什么时候去一趟厂长办公室,看能不能偷偷找一找。没监控,下手容易。 陈子轻算算日期,今天该去李科长那儿了。他只能暂时把费脑细胞的事搁到角落里,腾位置给李科长。 谁知他才走到门口,宗怀棠就轻飘飘地说: “我们向师傅又去给李科长打小报告了啊。” 原主生怕被人戳脊梁骨,做事一直很隐秘,宗怀棠是怎么知道的? 真是无语他妈跟无语他爸说,咱们儿子无语到家了。 饭点上,生产区没什么人,陈子轻进山后就一路唱歌给自己壮胆,他带着一身冷汗停在办公室门口做了做表情管理,之后才敲门。 "李科长。" “进来。”里面传出声音。 陈子轻推门看见李科长端着茶,坐在办工作桌前看报纸。"小向,我好像没有叫你过来吧。"李科长看见来人是陈子轻,放下报纸问道。 “是……”陈子轻仔细盯着李科长的脸,他因为有鬼,一窝鬼,鬼比人多这三步大跳跃,已经把李科长当时在运动会上的异常当成了鬼上身。 现在这么看,好像李科长还是老样子。 李科长吹了吹杯里的茶,喝了口,喝到茶叶就吐进去: "坐吧,你这回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陈子轻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他犹豫着问道: “李科长,运动会上的接力赛,你没有把关键的一票投给我,是不是我……"他吞吞吐吐, "我什么地方没有做到位,让你失望了?" 李科长语出惊人:"不要有那种消极想法,票没有投给你,是让人检举了,内容是你走后门。" 陈子轻没想到是这回事: "怎么会这样?" 李科长不想在这上面多费口水: “没事了,给唬住了,你继续你的工作。” 陈子轻迷茫地说: “可是你让我严格监督的孙二已经死了。” “死了?” 陈子轻一脸诧异: “李科长你不知道吗?” 李科长没有什 么很大的反应: "怎么死的?" "厂里都传开了,说是落水死的。" "落水……"”李科长的语速迟慢,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孙二真的是!"真的是什么,又没说明白。 他放下茶杯说: “既然孙二不在了,那你就帮我盯盯厂里的其他人,看看还有哪些人喜欢不遵守纪律的。" 陈子轻应声: "好的,科长。" 两人结束了谈话,李科长以为陈子轻会自行离开,可一抬头,却发现陈子轻还坐在这里。“你怎么没走?” 陈子轻故意显得有些迟疑: "就是那啥,李科长,我这还有一件事。" 李科长露出稀疏的牙齿: “诶,你说。” “李科长,我听刘主任说,当年厂里曾经发生过一件大事。”陈子轻双手交叉着放在腹部,试探着说道。 "什么大事?"李科长不悦地说道, "那老刘又说啥幺蛾子了?"陈子轻摆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那么婆婆妈妈的搞什么?有话就说!" "行!那我就说了啊。”陈子轻坐得前倾点,胸口抵着办公桌,轻声说, “就是当年工厂宿舍发生大火的事情,听说死了很多工人……" "嘭!”李科长猛地站起,一拍桌子道, “一派胡言!""简直是一派胡言!" 桌上的茶杯震得颤动,杯盖跟杯口砸出清脆声。 "这老刘是怎么回事?他怎么能随便给厂集体造谣呢?”李科长义愤填膺地说道, "依我看,老刘真是越老越糊涂了,前几年厂里让老刘连任主任,我就强烈反对过……" 陈子轻一头雾水: "李科长,你的意思是说,刘主任是在说谎?" "不,他这哪是在说谎?”李科长脸色铁青, “他这根本是在造谣,在诽谤,在恶意摸黑!他这是见不得工人集体好!" 看着李科长的反应,不像是装出来的,于是陈子轻心头一动: “可是刘主任他现在已经重度 昏迷了,这些话是在他昏迷之前说的,按理不太可能有假啊……" 李科长更加来气: “向同志,你说这话我可就要批评你了!” "作为新一代的工人,怎么能人云亦云呢?他老刘说什么,你们就都要信吗?他要是行,就不会躺着了!" 李科长背着手在办公桌前踱步,手指着陈子轻训斥: “小向,作为新一代的工人一定要有主见,要有思想觉悟!" “是,李科长,你批评得对!”陈子轻立即承认错误,心中却在飞速思考着。 在他眼里,乍一看李科长表现的没什么问题,细琢磨就会发现,跟平时相比,对方此时的反应有些过于激烈了。 而且最更重要的一点是,如果说刘主任说的是假的,那这件事对工厂虽然会有影响,但影响其实没想象那么大。 工厂完全可以说,刘主任年纪大了,又得了重病脑子开始糊涂了,大家应该多给他一些关心,而不是乱传他的谣言。 这样一来,事情引起的风波很快就会被化解,按理说以李科长的能力和经验,这道理他不会不懂。 所以就以李科长目前的表现来看,他不应该有这么大的反应。 与其说李科长是在因为谣言而生气,不如说,他更像是被人提到了痛处,才有点歇斯底里。陈子轻在心里分析了一通得出定论,看来,李科长跟当年的事故脱不了干系。刘主任那边没路走了,就走李科长这边。 “小向啊,你要是没其它事的话,就先回车间吧!这个月没多多少天了,要抓紧。”李科长重新坐了下来,恢复了平静, "做好自己的事,厂里不会亏待你的。" “好的科长。” 陈子轻转身便打开了办公室的门,就在他将要走出的时候,李科长却突然叫住了他。 "你等下!" 陈子轻疑惑地回头: "怎么了科长,你有什么别的指示吗?" "关于刘主任说的谣言,厂里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李科长严肃询问。陈子轻不是很确定的语气: “应该只有我跟钟师傅。” “很好。”李科长满意地点了点头, “三人成虎的故事你听说过吧?”陈子轻会意道: “ 我懂你意思科长。” "好,这就好。" 李科长端着茶杯,喝着茶,等陈子轻离开很久之后,他才端起茶杯砸吧两口茶,把盖子盖好,然后拿起桌上的报纸,一字不漏地起来。 天气有点闷,办公室的门关着,窗户紧闭,李科长去把窗帘拉了起来。 里头一下就变得昏暗。 李科长连灯都不开,却继续拿着报纸看。只是看了这么长时间,他手里的报纸却从未翻页。 “你满意了? 李科长毫无征兆地抬头,对着办公桌对面的位置说道。 办公室里—片寂静,没人回答他,他对面的位置是空的,没有人。 李科长—摔杯子,恶狠狠地吼道:“我问你是不是满意了?“ 接着,他又双手拍着桌子,身体贴向办公桌的对面,双目死死地盯着对面的空椅子:“我告诉你,就算孙二已经死了,这件事也不会过去的!” “呵呵.....我想这点你应该知道的吧?”李科长嘴角的肌肉抖动着,露出诡异的笑声。 “嘿嘿嘿......." “来!让我们来看看!”说着,他打开了一张皱巴巴的纸张,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人名。 “下一个.…" “该轮到谁了?“ 第29章 启明制造厂 陈子轻回车间的路上,见到一伙女同志或站在墙头底下,表格压在墙上写着什么,或蹲在地上,腿垫着表格,或趴草丛里,表格铺在草上写。 “向师傅。" "向师傅好" "向,向师傅好!”她们纷纷客气地跟他打招呼,把手上的表格往身后藏。 陈子轻本来以为是厂里发了什么表,但看她们这举动,明显不是他想的那么回事。“填的什么表,我瞅瞅。”陈子轻问一个离他近的女同志。 那女同志害臊地把头垂得很低。 陈子轻找了个敢跟他对视的: “你来说。”“我们在填宗技术跟厂长的喜好。” 陈子轻: "……谁的意思?" 这算是明知故问,宗林喻哪有这闲工夫。他问道: “宗技术人呢?” “在后面厂房的天台,我们写好了就拿过去。” 陈子轻找了过去,他爬上露天的铁楼梯,入眼是四肢大仰着躺在天台水泥地上的男人。 “写完了?"宗怀棠懒洋洋地招了下手,"给我。” 没有脚步声,也没人说话。 宗怀棠闭合的眼帘一动: “原来是我们向师傅打完小报告回来了。”没睁眼就确定了上来的人。 陈子轻走到宗怀棠身边: “宗怀棠,你为什么要让女同志们填调查问卷?” "怎么,男同志也想参加?"宗怀棠遗憾地说,“表都发完了,不然高低让向师傅也填一张。”陈子轻松口气,还好发完了。 转而一想,竟然都发完了,这得多热火啊。 "没表不要紧,我问你答,我想想都有哪些问题。"宗怀棠思索着, "厂长喜欢喝什么?"陈子轻几乎能秒答,可他说不知道。 宗怀棠一下看穿他的伪装: "“骗鬼是吧,整个厂里谁不知道你崇拜厂长,把人当偶像大明星,喜好收集了一箩筐。" 形势对陈子轻不利,他想了几个方案,选的是不破不立。陈子轻自言自语: “那我为什么不说实话呢。” 宗怀棠冷冷睁眼: “因为你,” 陈子轻俯视着他,很轻很真诚地说: “因为我重视你的 感受。” 宗怀棠耳根骤然一热,背脊又烧又麻地离开地面坐起来,跟他来这手?他不为所动:“是吗,宗技术最喜欢喝的是?" 陈子轻这回秒答了: "没有最喜欢喝的。" "我眼里的宗技术对吃喝的要求不高,比起物质,更追求精神层次,灵魂深处的奥妙。"陈子轻目光灼灼: “我回答的还可以吗?” 宗技术莫名其妙就不满道: “你直勾勾的看着我干嘛。” 陈子轻笑着说: "等着你给我打分。" "一个问题打什么分。"宗怀棠躺了回去,没有再问其他问题的迹象。 陈子轻猜不出宗怀棠此举,万一问卷结果显示,女同志们对他哥的在意程度远远超过他,那他岂不是很没脸。 而且,这种可能性不小。 成功的事业能给男人带来很大的魅力,一技之长比不过一个厂的厂长。尤其是在皮囊一样,一个四肢健全,一个瘸了条腿的情况下。 陈子轻正想着,鞋子被踢了一下,皮鞋压住他的半个鞋面,霸道地翘着,他看过去,宗怀棠眯眼看他: "分不分得清?" 突兀的话,陈子轻听懂了,他肯定地说: “当然分得清。” 宗怀棠皮笑肉不笑,分得清?开会讨论给床底死了的人多少补贴那次,这家伙在门口就把他认错了人,耗子一样躲在门外,探头探脑地乱瞄。 “一二三四五的细碎区别我就不问了,来个核心总结。” 陈子轻捧着送分题微笑: “厂长不跟我住一起,你跟我住一起,这就是核心。”宗怀棠的眉眼压出了古板陈旧老顽固的深度,我跟你正经,你跟我不正经,没法搞。天台风呼呼吹着,太阳咧嘴笑着。 陈子轻发起了呆,宗怀棠像是头一次认识他,把他从头到脚大量了个遍,不死心般又从下到上地打量,反反复复来来回回。 头上没有长犄角,身后没有长尾巴,嘴巴里不会喷火,变不了魔术开不出花来。 货真价实的普通老爷们一个,胡渣淡到没有,喉结只有他一半大,个子比他差12公分,鞋码小四个码数,把儿不用比,那就是竹枝跟竹子。 长得也没他帅 。 小毛病比一个一年不洗头的人头上的虱子还要多,数不胜数,最大的毛病有三点,一:太依赖 他,二:敢做不敢认。 三:花心。 第三点尤其扎手,满身都是刺,到处勾。 宗怀棠不看了,他把一条手臂横在眼睛上,另一条手臂放在身前,手捂着胸口疑似胸闷,不知道陷入了哪种境地,周身萦绕着无形的火花带闪电。 氛围无声无息地朝着某个走向狂奔,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直到几个女同志上了天台,她们发出惊呼,踌躇着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都不好意思上前,只在原地喊话。 "宗技术,向师傅。" 陈子轻从自己的思绪世界里回到现实,他把鞋面从宗怀棠皮鞋底下抽出来: “你在这玩吧。” 宗怀棠心烦,玩屁,他坐在办公室跑神才到外头来的,那一叠表格,也不是真的要统计分数比出个胜负。 至于真正的目的…… 宗怀棠没去深究,他在天台午休,迷糊间察觉有人来了,唇角一扯。 "终于想起我来了,给我送饭……" 厂花跟突然失语的宗技术面面相觑。 宗怀棠偏头,操。 厂花没怎么听清他说的什么,只觉得自己不是他期待的那个人,心下失落至极: “宗技术,我听说了表格的事……是不是因为我让你没有信心了,你想通过表格看看多少人对你的爱慕原因是你哥。" 宗怀棠不是很饿,听到这句,他的胃就就被一股疼痛占据,疼得他面部都一闪而过扭曲。"别给自己脸上贴金,过敏了,就四不像了。" 厂花脸一白,难堪地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她强颜欢笑道: “那是我误会了,我这就走。”天台恢复了宁静。 宗怀棠给自己加戏地捂住胃部,怒沉沉地想,也不知道那家伙凑到哪个男人跟前去了。怨妇的味道淌得整个天台哪里都是。 这会儿宗怀棠在天台演独角戏演得兴起,陈子轻在另一处厂房写诗,小跟班马强强陪着他。 “哥,你每天都写诗,读诗。"马强强蹲在他脚边,手拿树枝给一只虫子开路 , "坚持下来好难啊。" 陈子轻差点没忍住就点头了,他既不热爱诗歌,又没知识储备,真的难。 马强强眨巴着黑黑圆圆的眼睛: “像你有这种伟大的精神,没有什么是你做不到的,只要你想。" 陈子轻欣慰地摸了摸他软软的头发,借你吉言了,小马同志。 “哥,那边有人。”马强强忽然说。 陈子轻都没觉察到,马强强说了他也没找出位置: “哪里啊?” “那里。”马强强指给他看,不是大概方向,是方位。 陈子轻不合适宜地想到,他来这个世界的第一天,也就是在这里写诗被保卫科带去厂长办公室,马强强提醒他说“不是厂长”。 马强强并不像表面那么呆傻,相反,他观察细微,很敏感。 陈子轻定定神: “谁在那边?”茂密的树丛遮挡了视线,没有回应。 陈子轻手里的钢笔扎进了纸里,穿了个透,他强自镇定: "小马,我,我们一起去……"马强强丢掉树枝蹦起来: “哎呀,哥,我看错了,不是人,是猫。”随着马强强这一蹦,树丛里就出来了一双金黄色的眼睛。 “还真是猫。”陈子轻把钢笔夹在诗集本里一起放在地上,他站起来朝着小猫那里走了一小段,嘴里发出声音, "洛洛咯。" 不对,这是叫猪。 陈子轻摸兜: “小马,你身上有吃的不?”“我有汤同志给的小儿酥。”马强强从兜里掏出来给他。 陈子轻撕开一头的包装口,把里面的长条酥糖往外挤了挤,咽了口唾沫才拿着对小猫挥了挥,伸向它: “吃吗,好吃的。” 橘猫不搭理两个人类,它自己玩。 陈子轻厚着脸皮凑上去,试探着碰了一下它的脑袋,见它没有拒绝,就把手往它背上抚|摸。橘猫舔了舔爪子: “喵~” “小马,你听到了吗,它对我叫了。”陈子轻心都化了,他喜欢小动物,没钱没时间养,就一直云养猫。 "听到了听到了。"马强强凑近陈子轻,脑袋快要靠在他肩上, “哥,我也想摸。"陈子轻说: “那你摸啊。” 马强强犹豫不决: “我有点怕。” “猫你也怕?”陈子轻匪夷所思, "多可爱。”他捉住猫的一撮毛,轻轻地往上提了提, “是 吧,小猫猫。" 橘猫舔他手里的小儿酥。 “好吃的吧。”陈子轻拉着马强强的手,放到猫的背上。马强强胆战心惊,慢慢放松,咧开嘴傻笑个不停。两人逗了一会猫,目送它回到树丛里。 “那猫真好玩。” 陈子轻前一秒还在笑,下一秒脸上的笑容就僵了。厂里哪来的猫啊…… 陈子轻没想过自己会见到鬼猫,他的心情很复杂,鬼猫跟鬼婴儿都让他不太能接受。 幸好后面那个没有出现。 陈子轻因为逗猫放松下来的神经末梢重新拉扯了起来,他没有提醒马强强猫的事,免得把人吓到。 马强强倒着走,沉浸在摸到猫的喜悦里。 陈子轻叮嘱道: "小马,你不要把我们遇到猫的事说出去,这是我们的秘密。"马强强呆住了。 陈子轻说: “你不想和我有秘密吗?” "想。”马强强激动得两眼发光, “那我们之间有秘密了。"“事呢。”陈子轻应付过去了。 到宿舍楼底下的时候,陈子轻看见钟明在东边的楼梯口前站着。好像在等他。 陈子轻从钟明投来的目光里确定了,就是在等他。旁边人开始往后退,陈子轻叫道: "小马,你不是想听我给你讲我梦到的未来吗,你去哪?" “下次再讲吧。”马强强挠着头说, “我想钟主任估计找你有事,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我去车间赶工。" 陈子轻一愣,钟明是主任了,他都没想起来,马强强叫得倒是挺顺溜。 "小马,你赶什么工啊,这个月来得及的,你别……" 陈子轻话没说完,马强强就已经对他挥着走跑走了。他去楼梯口,朝钟明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上了楼。 一路没碰到同志。 陈子轻打开门锁,拎着钥匙跨过门槛回头: "你不进来?" 钟明说: “我就不进去了。” 陈子轻蹙了下眉心,忽悠谁呢,你不进来你跟我上楼? 完全可以在楼下找个地儿说。 陈子轻让开身子: “进来吧,我们到屋里聊,我给你倒杯水,你看你嘴巴皮子都裂了。”钟明依旧站在门外: “宗技术中午不回来?” “不清楚。”陈子轻把钥匙挂在洗脸架底下, "八成不回,他玩着呢。"近似是他刚说完,钟明就踏进了他的宿舍。 陈子轻倒热水把杯子晃了好几下,才倒了半杯放到桌上: "你是有那场火灾的新发现吗?"钟明摇头。 陈子轻: “……”那来找他做什么。 男人憔悴瘦削,胸肌都像是薄了不少,当然这是错觉了,才一晚,哪那么快就薄下去,又不是充气的。 陈子轻不让自己显得薄情寡义,他换了个话题: “十年后医学进步会非常大,你师傅撑到那时候就有希望。" 钟明皮糙肉厚,杯子里是刚倒的水,他的手拢了上去: “明天的事都看不到,你怎么就知道十年后的医学?" 陈子轻在洗脸盆里洗洗手,把水甩地上: “我受伤昏迷的时候,未来到我梦里来了,很壮观,国家越来越强大。" “奇遇。”钟明似是信了。 “算是吧,我对未来是充满期待的。”陈子轻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 "孙二的后事都办妥了吗?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说。" 钟明情绪很低: “办妥了。就是家属要时间来接受。” “那肯定的,短则几年,长的话可能要一辈子。”陈子轻叹气, "也没别的方法了。"一阵压抑中,陈子轻说: “什么都要你来,又赶上你接手新岗位,真的辛苦。”他们这么坐在一起说话,好像之前的恩怨是真的一笔勾销了。 "向宁。"钟明的眼里都是血丝,有些骇人,他说, "你能给我读首诗歌吗?"陈子轻愕然。 钟明又提了一次,固执的成分很浓: “你每天早上都在广播里读,你读过数不清的诗歌,有没有哪首适合我的?" 陈子轻怀疑钟明悲伤过度,脑子坏了。 “我没有单独给某个人读 过。”陈子轻敷衍地说, "你让我准备一下,我找找适合你的诗歌,读给你听。" 钟明魁梧的身板静默下来,他端起杯子喝了口还烫着的水: “那几个老人,我去问了,他们确实知道。" 陈子轻目瞪口呆,刚刚还说没发现???所以是考验他吗?通过了才有下文。他不在乎这个,只在乎情报。 "那都告诉了你哪些事?" “他们只是听说的,没有亲眼看见,更没有经历。”钟明的虎口掐着杯子边沿转了一圈, “事情太大了传出去全是负面影响,无论是化工厂还是其他单位都不可能让这种事发生,报纸上不会有记录,遇难工人家属和存活下来的工人一定都拿了补贴,封了口的。二十多年不是二十多天,十年前这一带的人口流动大,那批知情的早就散落在全国各地了。" 陈子轻满心都被“化工厂”三字刷屏。制造厂的原身出来了。 陈子轻一时半会拿不准这是不是任务进展,脑中飘过一个积分袋子。 从积分的数字来看,是大进展,他按捺住激动往下推,鬼是化工厂的工人,只要拿到遇害者的名单…… 拿到是第一步,第二部是想办法招魂,念出名字估计能灵验很多。 陈子轻建议道:“要不我跟厂长说一下,争取让厂里发个通知,看看还有谁知道当年的事,拼凑拼凑,说不定就能搞清楚了。" 钟明看向他: “搞清楚什么?” 陈子轻不假思索: “死的都有谁啊。” 钟明说: “这对我们来说不重要吧。” "先不说厂里同志基本都是后来才搬到岭县的,本地人很少很少,”钟明不认同道, "这是悲剧,虽然过去很多年了,但无论什么时候掀起来都是悲剧。" 他干咳了片刻,嗓子破了,口气里多了一丝铁锈味: “我师傅告诉我的目的,是想让我多留心电路,而不是要我唤醒当年那些人的痛苦回忆,让现在的人也跟着难过。" “那就不全厂通报。”陈子轻拿诗集本给钟明的杯子扇风,好让滚烫的水凉快下来, “可我还是想弄到化工厂的遇害工人名单。" 钟明的目光落在他手上,嗓音低低的: “你为 什么一定要知道烧死过哪些人?” “我要说不知道你信吗?”陈子轻临场发挥,张口就来, "可能是那批工人里有谁找不到回家的路,冤魂一直待在厂里飘荡,在我身体虚弱期间托梦给我了吧。" 钟明没出声,大概是无语了。 陈子轻生怕钟明接他的话茬,他试图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9号楼的电路让电工检查了吗?”“整个厂的电路都查了,确实是我师傅说的那样,只能多注意。” "有没有什么要挖的地方?" "挖什么?" 尸体啊,陈子轻在心里说。他总觉得按照鬼片的发展,宿舍楼底下都是尸体。不过也不太可能,工人死了,家属都会把尸体带回去下葬。 陈子轻放下诗集本,双手压着桌面趴上去,他拿掉面前的饭盒跟书籍凑近钟明,恳求地说: “钟明,死亡名单的事,你能不能帮帮我。" 钟明没同意,也没拒绝。 陈子轻又往他那边凑了凑,肚子撞上桌边,疼得闷哼了一声。对面的钟明开了口: “太久远了。” “我问李科长的时候,他有点不对劲。”陈子轻给了个提示, “他说不定知道内情,有参与。” 钟明一口气喝掉陈子轻给他倒的水,覆着层汗毛的粗大喉结有力地一下一下震动,他放下空杯子,随意抹嘴: “那我们约个时间。” 陈子轻: “啊?” “我们总要交流。”钟明绷着脸, “我不方便来你宿舍,你也不方便去我宿舍,我们要定个私密点的谈话地。" 陈子轻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的,嘴上却说: “那我写诗的地方?”“可以。”钟明站起身往门口走。 陈子轻急急地塞给他一个大苹果: “你要是查李科长,不管查没查到东西,都不要把我供出来啊!" 钟明拿着苹果走了。 陈子轻去外头看走廊的电线,一路摸着走,一手都是蛛网灰尘,粘腻腻的缠在他指间,搓都搓不下来,他拍拍墙壁,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尸体。 “向师傅,进来吃粑啊。”有同志在宿舍门口招呼道, "怎么就你一个人,宗技术呢?"“潇洒去了。”陈子轻完全 把宗怀棠跑在了脑后。 宗怀棠饿过头了,整个人都升华了,他在反思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大错特错的。厂花去而复返: "宗技术,你上次说的未知领域的探索。"宗怀棠的眸光闪了闪,面上没反应。 厂花踩着小皮鞋走近,从包里拿出一团黑布,仿佛是在递|手|榴|弹,鼓足了勇气说:“这是我叔从港带回来的,你看的时候别被人发现,看完记得给我。" 说着就把那团黑布放在宗怀棠手边,再次谨慎地小心提醒: “千万不要让第二个人看见。” 完了又害羞地说: “我没有看,我是冲名字上判断的。” 宗怀棠捏了捏黑布,里面是碟片,他的手指紧了紧,松开,又紧了些,在做什么挣扎。 脚下的路劈叉了,走不走。 宗怀棠最终还是看了碟片,同志片,讲两个男人隐晦酸涩的性和爱,爱跟性别无关,宣扬世界应该多样化。 这碟片是不可能上映的,只能被藏在阴暗的角落里,就像同性纠葛的结局。 宗怀棠晚上没有回宿舍。 陈子轻没有独守空房,他去找汤小光,忽悠对方跟他一起去厂长办公室室。 汤小光的脸上蒙着一块布,在脑后扎了个蝴蝶结,手里一根树棍当枪到处扫,身子猫着: “轻轻,我们一旦被保卫科的同志发现,那就等着被通报被扣奖金。" 陈子轻握紧光照度比现代差远了的手电,警惕着四周的风吹草动:“我们注意着点就行。” "你不是怕鬼吗,怎么敢大晚上的进山。" 陈子轻被汤小光突然提到的那个字给整得脚下一滑,及时抓住了他的褂子才没跪在台阶上: “所以叫上你了啊。" “我这么有安全感吗。”汤小光嘻嘻, "确实,我带了这个。" 陈子轻打着手电筒照过去,发现汤小光从脖子里拿出了一块玉佛。 汤小光不声不响地摘下来,丢到他面前: "送你吧,能挡邪气。" 陈子轻惊诧地摆手:“别别别,太贵重了。” "没事的,我家多着呢。"汤小光直接给他戴上了,他隔一会就摸摸玉佛, 隔一会就摸摸玉佛,心理作用达到了顶峰,觉得自己腿不抖了腰不冷了,浑身来劲了,一口气到了生产区大门口。 保卫科是有同志在巡逻,却不缜密,松得很。 陈子轻跟汤小光没怎么吃力就到达了办公楼里,过道黑漆漆的,手电的光打不打过去都让人发毛。 灵异片取景地里的王牌。 陈子轻一只手始终拽着汤小光,他把光线微弱的手电对着脚前,靠记忆找到厂长办公室,,一看,惊喜道: "汤同志,门没有锁!" 汤小光的笑声从脸上的布里流出来: “好欽,咱们这叫天时地利人和。” 他嘟嘟囔囔: “要快点喽,手电筒不行了。” “电池太不经用了,我们进去吧。”陈子轻推门进去, "灯不知道在哪,好黑啊。" 他用手电对着前面照照,嘴里念叨着试图放松: “我每次来都没留意灯的开关,你有没有印象?汤同志,你在哪,吱一声啊,汤同志?汤小光?" 人呢? 不是一直拽着的吗,一路上都没有松开过啊。 陈子轻毛骨悚然地想着,找灯的手还在墙上,他想把手拿下来,手却像被人抓住逼迫他往前摸。指尖碰到了阻碍,不是灯开关,是一块皮肉,惊恐冲到嗓子眼就要尖叫。 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他紧闭双眼泪流满面,都这会了,还没丢掉宿主的职业素养,想问鬼叫什么名字。 “是我。” 耳边有糙哑的声音。 陈子轻剧烈颤抖的身子一滞,宗怀棠? 他扒着嘴上的手,还没用力就扒开了,第一时间是大口喘息,站不住地滑坐下来。黑暗中,宗怀棠好像蹲了下来,呼吸若有似无地喷在陈子轻的脖子里。不知道他们的距离有点近。 离得又更近了。 宗怀棠的语调给人一种冰冷的质问感: “不是说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味道,不是说能闻得出来我?" 陈子轻紊乱地喘息着: “你身上都是烟味,茉莉花香都被盖住了,我怎么闻得出来。” 宗怀棠慢条斯理:"这就成我的错了。" 陈子轻捞起身上被冷汗打湿的褂 子擦脸上的冷汗: “你怎么在这里?” 宗怀棠说: “这话应该我问你。” "我,我是来……"陈子轻循着呼吸找到宗怀棠的位置, "你先把灯打开。"没有声响。 喷在他脖子上的呼吸声都没了。 陈子轻抖着手小范围地摸了摸,什么都没摸到,人呢,不会跟汤小光一样突然消失了吧?或者说是他消失了,他进到鬼制造的空间来了.. 陈子轻胡乱想着。 "宗怀棠,你别吓我。" "鬼同志,你是谁,我们可以聊聊不?" "鬼同志,当年那场大火我正在关注,我,你,你和你的同伴们有什么遗愿我是能帮到的。""宗怀棠,汤小光,你们在哪啊,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生理本能跟任务撕扯着陈子轻的意识。 “宗怀棠!” 啪 强光射进陈子轻湿淋淋的眼睛里,他反射性地用手去挡。宗怀棠站在灯开关旁,双眼猩红。 陈子轻正在崩溃状态,冷不防地看到他这副样子,第一眼以为是鬼。 “宗怀棠,你怎么了……”陈子轻小心翼翼地问。 宗怀棠走到办公桌前站定,他将电话机搬到自己这边,转了几圈,严厉道: “保卫科来两人,我的办公室进小贼了。" 陈子轻猛地站起来。 宗怀棠却在这时玩笑道: "没打出去,逗你的。" 陈子轻不是第一次目睹宗怀棠切换身份,但不知怎么,可能是灵异事件让他的三观和认知都进行了重塑,对如今的他而言,什么不合理的都有可能发生。 而且越是不合理,就越是真的。 因此这次他竟然对那位厂长有了猜疑,虽然原主的记忆里是有的,但记忆也是可以做文章的。陈子轻转动着眼珠看明亮灯光下的办公室: “宗怀棠,你真的有哥哥吗?”宗怀棠拉办公椅的动作停了下来: “脑子有泡?”陈子轻倏地指着办公桌上的合照: “那怎么照片上就只有你一个人?” 黑白合影照片,他第一次见只是瞟了眼,当成是中学合 影,现在近距离看才发现上面还有个小孩。 像素的问题,年代的问题,冲洗的问题加一起,导致所有人都是眼睛两个黑点,鼻子两个点,嘴巴一条线,白脸黑发,辨不出五官。 一群大人,一个小孩。 陈子轻看着他们,他们像是也都在盯着他。太恐怖了。 陈子轻有点反胃地移开了视线。 宗怀棠拿过合照: “你怎么知道照片上的是我?” 陈子轻擦擦潮湿的下巴和脸,摇摇头说: “我弄错了,照片在厂长办公室,不是技术员的办公室,这是你哥。" “那你呢?”陈子轻问宗怀棠, "你怎么不在这上面?牵着你哥的女同志是你妈妈?" 宗怀棠将相框放回桌上: “相亲都没你问这么仔细的。”就是不想回答的意思。 陈子轻把手伸到背后的衣服里,摸到一手的汗水和冰凉的后背: "汤小光跟我一起来的,不知道人去哪了,好好的就不见了。" 宗怀棠皱皱眉,这次真联系了保卫科,叫值班的去找汤小光。 “看看现在几点了。”他把自己腕上的手表摘下来扔到陈子轻面前的桌上, "不在宿舍睡觉,从生活区跑进生产区当贼。" 陈子轻浑身力气已经在惊吓中泄掉了大半,他萎靡地垂着头。 “来找那起事故的档案?”宗怀棠看得心烦气躁, "我对办公室了如指掌,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这儿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你们都说不知道,没听过。”陈子轻蔫蔫的, "钟明告诉我确实有那场大火,只是没人清楚究竟是怎么引起的,死了多少人,都有谁。" 宗怀棠打开黑黄两色的烟盒,倒出一根香烟含在唇间: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陈子轻抿嘴: “我不是说我遇到鬼了吗,我怀疑就是当年那批死了的工人,吓我是有原因,我得查明白,不然厂里还会有同志受伤,就像已经死了的两位,和在医院强撑的同志们一样。" "呲"宗怀棠擦火柴,咬着烟去凑火柴上的红光,他靠着椅背,慢悠悠地吸了一口烟,没有要应一声的打算。 r />陈子轻语重心长: “宗怀棠,就算不为我,也要为这个厂着想啊。” 宗怀棠的口鼻里喷吐出烟雾: "反正我说没有,你死活都不信。" 办公椅被他滑到一边,他抬脚揣在暴露出来的三层档案柜上面: "自己看。" “真让我看?”陈子轻确认地问。 不等宗怀棠回答,陈子轻就连忙跑过去,丢下被他死死攥着的手电筒,从第一层开始翻找。一层层找到最上面,没有相关档案。 陈子轻面如死灰,他不甘心地从上面找到下面,还是没有。 宗怀棠一根烟都抽完了,抽上第二根了,他把陈子轻板过来: “没话说了吧。”陈子轻的眉眼间爬满了沮丧跟挫败。 宗怀棠两指夹着刚点燃的烟,摁灭在桌上: “回宿舍。” 陈子轻: “你和我一起啊?” “我不和你一起,你能行?”宗怀棠按着他的肩膀扣上去,推着他走。 陈子轻到门口的时候,不知怎么又回头去看那张黑白合照: “照片上怎么没有你?” "还能是为什么。”宗怀棠把他推到门外,反手带上了门, “当时我那么小,上哪玩去了,合照的时候没在。" 陈子轻说: “牵着你哥的是你妈妈,旁边的是你爸爸。”宗怀棠的沉默等于默认。 陈子轻却又一次问: “你真的有哥哥?” 宗怀棠笑着警告: “再说一次,我就把你锁在里面,让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到时候你口中的鬼会来给你作伴。" 陈子轻犹豫挣扎: "……真的吗?" 宗怀棠抬起被他拉着的袖子,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丢下他往前走。陈子轻还是跟上了宗怀棠。过道里响着他们的脚步声,和对话。 "好黑啊,你慢点。" "不会拉着我?" "刚才你都把我的手掰开了。" “那你还拉?” “是你让我拉的。宗怀棠,汤小光还没找到呢。” “会找到。” “那我们 也要确定真的找到人了,才能回去啊。” "汤小光汤小光汤小光,你怎么不关心关心我为什么没有回宿舍睡觉,为什么抽这么多烟?""等找到汤小光,我再问你。" “我明天就搬出去。” 陈子轻在生产区门口见到了汤小光,他跟保卫科的同志坐在草地上面,看不出受过什么危险的样子。 汤小光说自己当时失去了意识,醒来是在办公楼外面,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对自己的撞邪不做表示。 陈子轻吓得赶紧把那块玉佛还给了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要。然而汤小光是个倔脾气,非要让陈子轻戴。 陈子轻只好把玉佛戴回了脖子上面。 期间宗怀棠一直在旁边,汤小光贴着陈子轻,对他炫耀,还甜甜地喊: “轻轻,轻轻。”宗怀棠拽着陈子轻下山。 陈子轻心力交瘁,没注意到这对学长学弟的暗流。 平安无事了两天,厂里出现了一场骚动,厂长的未婚妻来厂里了,她是这个时代的白富美,家里开服装厂,自己是个人民教师。 家境优越,自身出色,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条件。 陈子轻在走廊伸着脖子望路上的汽车,他给忘了未婚妻的事了,既然有未婚妻,那他对宗林喻的疑心就没了。 余光瞥到宗怀棠解着白衬衣的扣子,陈子轻手里的半块葱油饼都要掉下来了: “你要装你哥去见你未来嫂子?" 宗怀棠额角一跳:“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你都要把白衬衣脱下来换成灰的了。”陈子轻难以置信, “你哥连这都要你替他?" 宗怀棠说: “我是要换衬衣。” 陈子轻瞪大的眼睛里写着:我就知道,你怎么是这种人! 宗怀棠要气死了: “我他妈。” 他喉头震着低吼了一句: “我背上让你吃饼的油手抓脏了,换件干净的!” 陈子轻: "……好吧。" 宗怀棠大步进宿舍: “我进去换衬衣,你在这站着,哪都别去。” 陈子轻饼都没吃完,宗怀棠就出来了,身上还是白衬衣,边往裤腰里塞下摆边说: “跟我走。”宗 怀棠带陈子轻去了一个地方。 制造厂在岭县边上,已经够偏僻了,而他们到达的目的地竟然比制造厂还要偏。房里点着两排蜡烛,很阴森,陈子轻不敢进去。 "鬼都敢招,活人不敢见?"宗怀棠黑着脸催促, "不是说我没哥哥吗,还不进来看。"陈子轻试探地伸出了脚,他一步步往里走,看到了躺在床上的男人。 宗怀棠用剪刀剪着腊烛芯:“上个月我哥外出过一次,之后就没回厂里,我一直以为他是要经营私生活,前不久我才知道他是生了怪病,家里把他放在这里调理,蜡烛八卦镜什么的都是请道士弄 的。" “人还没醒,随时都会醒。”宗怀棠长话短说, "就这样,我最近装我哥装得比以前勤。"陈子轻没有发表看法,他的视线放在床上,那位长在原主记忆里的厂长,终于让他亲眼所见了。虽然他通过原主知道这对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字迹,说话的声音都一模一样,可是……… 记忆是平面的死的,实观是立体的鲜活的,冲击性差太大了了,他一下子就被冲击得安全系统拉响了最高警报,在他脑中呜啦啦地狂叫。 床上的宗林喻,跟他身旁的宗怀棠,活脱脱就是复制粘贴。 世上有像到这种级别的双胞胎吗? 还是说他孤陋寡闻? 陈子轻下意识去看宗林喻的左腿,想把裤管卷上去,看看腿部肌肉有没有萎缩。这很奇怪,按理说他不该想到这个,因为其实不光原主,厂里的工人们都可以作证。厂长双腿健康,能自由行走。 陈子轻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宗林喻的脸上,没有凹瘪的痕迹,跟宗怀棠一样精神。像睡着了。 宗怀棠把剪刀放下来,手抄进口袋: “我两头当太累,本来想先自己给自己办手续离开,再以我哥的身份回来暂管制造厂。 陈子轻勉强把那股说不出来的怪异压下去: “那你后来怎么又没那么做?”宗怀棠深深看他许久: “我当了厂长,就不能当你室友。”陈子轻刚想说话,突然就闭上了嘴巴。 他先是用余光偷瞄宗怀棠,之后又正眼看,几次都要张嘴,但都没有张开。宗怀棠的不耐中隐约含有几分不自在,混着那么点挺迷的恼羞成怒: “有问题?” 陈子轻: .... 问题大了,宗技术,你好像………不直了。 第30章 启明制造厂 “看也看了,走吧。”宗怀棠把手放在陈子轻的后背,本来只是想推他出去,这手有自己的想法,放上去就自由活动,手指往下,用极轻的力道,一节一节地摩挲着清晰的脊骨。 察觉身边人脚步轻顿,宗怀棠做贼心虚地停下摩挲,分秒间就想好了三五十种对策,见他似乎没发觉,于是又继续。 路过一条凹进去的线。 宗怀棠如同让电花给撩了,气息粗重浑身发烫,下一秒他眉头紧皱神色难明,这不就是人体的正常构造,谁都有,多新鲜啊,手都抖了。 脊骨也是,有什么好摸的。 摸自己的不也一样。 宗技术一边唾弃,一边坚持不正当行为。 手停在那条背沟的末端,再下移点便是屁|股,拇指一伸直就能划到腰上,他行着不轨事,正儿八经道: "下回我希望不会再听到你质疑我哥是不是真的存在,也不要以为我会装我哥去跟他未婚妻约会,这对我的身心都是一种伤害,希望向师傅能慎重。" 陈子轻理亏地说: “抱歉,我没有怀疑你的人品。” “嗯,我知道。”宗怀棠一副理解的姿态, "你只是脑子里长了蘑菇。" 陈子轻: 为什么是蘑菇,因为宗技术不爱吃。 陈子轻走出房间: “我觉得你不能以你哥的身份管制造厂,你坐着站着都没问题,一走路就容易穿帮。" "不走,少走,减少在人群多的地方活动,避免露馅的方法多的是。”宗怀棠懒懒道, "况且我哥说不定明天就能醒。" 陈子轻点点头: “也是啊。” 房里处处透着古怪,房外气氛更怪。宗怀棠的手掌像吸铁石一般吸着陈子轻,眼角若有似无地扫他两下,疑惑他怎么摸了半天都没发现。 陈子轻在宗怀棠看不到的角度抽抽嘴,是的呢,我是痴呆。 宗怀棠烦闷地想,怎么反应这么迟钝,被人占了便宜都不知道。 话说回来,谁会占男的便宜。我不就是, 宗怀棠的面色一阵黑一阵红,他恼火地推了推陈子轻:“杵在房门口干什么?” “那八卦镜我都没有怎么看 ,有点好奇,我进去看一下就出来。” 陈子轻语焉不详丢掉头回了房间,他装作把头凑得离床顶的八卦镜近点,假装站不稳,身子晃了晃,不经意间碰到了宗林喻的左腿。 肌肉没问题。 确实是两个人,一对双胞胎。 陈子轻终于打消了十分不合常理的疑虑,宗怀棠从后面抓住了他的手腕,站在他身后,几乎半拢住了他。 "向师傅,能不能注意点?尊重我点?"“我只是不小心按到了你哥的腿,不好意思啊。”陈子轻抽回了自己的手。 宗怀棠面部冷沉沉的,他们都到这一步了,还当着他的面乱碰别的男人,找借口给自己辩解,难道他那句话里的“我很在乎你”还不够明显? 又跟他装傻是吧。 是不是非得抱一块儿,再啃一块儿? 宗怀棠这趟出门用的是“宗林喻”的身份,坐的是厂长配置的汽车,他跟陈子轻都在后座。回去就是一个后座,一个副驾。 车里的空气流动得不太顺畅,让人喘不过来气。 司机透过后视镜频频打量: “哈哈,向师傅,你让厂长不高兴啦?”陈子轻抿了下嘴角。 "厂长头一回这么情绪上脸。"司机开玩笑。 陈子轻当快递员那阵子,中午就随便在哪个小区楼里的椅子上躺着睡午觉,他会听,流行的惹火霸道总裁你追我跑也有听过,司机说的跟"少爷从来没有这么笑过"有区别吗,本质上没有啊。 我的妈呀。 陈子轻把两条胳膊抱在怀里,外人眼里他是不知悔改,不借机顺着司机的台阶走下来,在这摆谱装模做样,仅仅是单独跟厂长外出了一次就脑子昏头了,拎不清自己的身份岗位。 实际上他只是不让鸡皮疙瘩掉一车。 车子在前面路口拐弯,路坑坑洼洼,陈子轻在后座东倒西歪,他往前面坐了坐,抓住驾驶座的椅背稳定身子。 宗怀棠周身的气压更低了。 抓椅背都不抓他的,这花招玩的溜,真有意思。 陈子轻装作没有感受到副驾含冰渣子的目光,他心情很沉重,好好一个直男竟然弯了。还是因为自己。 这 点不会错的,都明显成什么样了。 陈子轻的心里生出了一丝负罪感,宗怀棠就算一条腿残疾,依旧很受人青睐,他也不小了,按比较普遍的流程走,下一步就是娶妻生子,妻子是和他来往暖昧的厂花或者别的姑娘。 现在却弯了。 陈子轻的脑门抵着手背垂下眼睛,他理性的情况下能注意跟直男的距离,一旦理性崩塌了,就容易忽略自己的言行分寸,让人误会。 主要是他高估了这个时代的人对同性恋的顿感。他们只是纯朴,又不是白痴。 不就有前车之鉴吗,钟明就以为自己对他有不单纯的想法,幸好他及时采取了措施,成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那法子对宗怀棠不好使。 钟明简单耿直,宗怀棠的心思太灵活了,指腹都能钻进他背沟里,城府也深,一个把“离家出走”挂在嘴边的,三十出头的老男人,谁能管的了。 现在这搞的,怎么就掺和进来感情了呢。 陈子轻愁了一会,眼前迷障豁然退散,能弯的都是潜在的基佬!纯直的是掰不弯的,只能掰折。 这么想,陈子轻的良心上就好受了一点点,他现在该把心思花在“宗怀棠喜欢上他了,可以用”上面。 会遭天谴的吧。 还管什么天谴,任务失败就回去当植物人了。 陈子轻歪头看车窗外不断倒退的景色,虽然可以利用,但他装不出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样子,因为他还没有带着纯洁的情动和污浊的生理欲|望喜欢过谁,装不出来,只能试着用同类的心态去了解宗怀棠,说不定能喜欢上。 毕竟宗怀棠那脸长得没话说。 对着喜欢的人,他说话应该不会再那么肆无忌惮地乱刺啦。尽管目前没那苗头。 不过宗怀棠真要能做到那样,陈子轻觉得他的抵抗力早晚要废,他细细地分析,这个时代没有多少科普的途径,也找不到小群体,放不出雷达。 所以说,宗怀棠到底是怎么下定决心跨过世俗的湍湍急流,走到这条路上来的……好像今天中午在天台就不对劲了,属于在自己原来的路上彷徨阶段。 这还在当晚的前半夜,时间隔得并不久,宗怀棠就已经换跑道了,他的心理斗争肯定激烈又短 暂。 br />陈子轻偷瞄副驾,闭目的宗怀棠突然睁眼,把他逮了个正着。 陈子轻刚想对他挥手,他就重新闭上了双眼。 宗怀棠心烦,他下班后故意不回宿舍,想着从明天开始躲后座那位,也不会在207住下去,他暂时在办公室过夜。 计划实施起来不一定就顺利,也许过了几天,他就回去了,但他不会跟那家伙说话。 也许又过了几天,他会和那家伙说话,绝不走一起,上下班必定错开。 也许又又过了几天,他们大概率会走一起了,恢复到他看碟片之前,仅此而已。 现实是,他连半个晚上都没熬过去。 他只用了两包烟的时间,就走进了陌生世界的大门,选择去那块永远无法见光的角落里,和一个老爷们躺在一起。 这一场压缩时间迎来的疾风骤雨山塌地陷,以及灾后重建都无人知晓,宗怀棠始终是一个人面对,也只能是一个人面对。 路还长,如果这点罪都抗不下来,那就别走。这都没关系。 谁能告诉他,走向为什么跟他预料的差这么大。到这会了,都到这会了,那家伙都没有要哄他的意思。挥个屁手,就差说“同志你好”了。 宗怀棠的手指在腿上敲出杂乱的节奏:“开快点。” 于是司机提速,没安全带的陈子轻颠得都要散架了,他在车子稍微不那么晃的时候赶紧从后座这头挪到那头,坐在副驾后面扒着椅背,对宗怀棠说: “厂长,是有什么工作要急着处理吗,安全第一啊。" 宗怀棠没反应。 两根手指从椅子后面伸到前面,摸到他的衬衣袖子,拉了拉。 他那口闷气瞬间就消失了个干净,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不快不慢道: “向师傅说的对,是我急躁了,就原来的车速吧。" 司机应声,并对后座刮目相看。 向师傅原先很敬仰厂长,现在敢惹厂长生气了,还能让厂长服帖,也不知道是在哪修的道法。陈子轻要是知道司机的想法,他脑子里的霸总文学会卷土重来,鸡皮疙瘩兜不住。 晚上207的两位同志都失眠了。 陈子轻睁眼到天亮,他去楼下刷牙洗了脸回来,发现宗怀棠在扫地。一向睡懒觉的宗技术 起了个大早,还拿起了笤帚。 陈子轻退出宿舍看看日出的方位,是从东边起来的,没错啊。他拍拍脸,瞧我这没出息样,宗怀棠变就变了,能有什么大不了的。 扫地的男人没有出声,陈子轻把盆放到洗脸架上,拿了盆里的毛巾挂起来,把漱口杯端到柜子上,瞟见地上的暖水瓶就打算先去打水。 一拎,沉的,水都打好了。 陈子轻如果嘴贱脑抽,就会在这时候提到当初请宗怀棠搬来这里开的条件,问宗怀棠怎么抢了他的活。他是不可能那么干的,他只会一言难尽地把暖水瓶放回地上,暗自去看宗怀棠的侧脸,握笤帚的手。 进到窗户里的风吹动了宗怀棠身上的白衬衣,和他的短发。 时机太巧妙,一下就给他染了层艺术气息,再搭配不张口时的斯文气度……陈子轻一时没有回神。 "嘭" 宗怀棠踢到了椅子,他嫌弃地回头训斥: "能不能别在我做事的时候让我分心?" 陈子轻: 宗怀棠现在这症状,就像是吃了一把洗髓丹,直接打通任督二脉跳过筑基直接进入化神境,可以把人生吞活剥了。 陈子轻咽了口唾沫,虽然这身体不是他的,但他能感受。他不太敢跟现阶段的宗怀棠过招,可怕的很。 中午陈子轻就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当时他跟钟明在他写诗的厂房后面碰头,两人坐在草地上谈话。他念着昨天那只鬼猫,几次观察草丛的动向,钟明就误以为他不认真。 “向宁,是你说你想知道那场事故的死亡名单,你希望我查李科长,我才跟你在这里见面,你的态度让我怀疑你是不是真的一定要知道烧死过多少人,还是一时的好奇,你和我说话,总是心不在焉。" 陈子轻忙解释: “我只是在找猫,你说的我都有听!” 钟明硬朗的面部发青: “你连个好点的谎都不撒,厂里从来没出现过小猫。”“是死了的。”陈子轻把一只手放在嘴边挡着说, "化工厂的猫。" 钟明微顿: "魂吗?" "对啊。”陈子轻叹息, “我也是昨天才知道,当年还有一只 猫死在了大火里,橘猫,挺可爱的。" “今天中午看样子不会出现了,我们说我们的吧。”陈子轻不去在意鬼猫了, "李科长有没有批评你?" “批评了。”钟明解开了蓝褂子上面的扣子。 身材健美肌肉发达,普通工作服被他穿出了肉欲色气,扣子才解了点,饱满大块的胸肌就要跳出来了。 陈子轻的视线漂移了上去。 “我跟李科长说了我手里的信息。”钟明靠着墙,眼下两团乌黑, “他怎么都不信,我让他跟我去见那几个老人。" 陈子轻立即就问: “去了吗?”钟明点头。 “李科长很沉痛,他说这件事不适合通知大家,血淋淋的,得埋土里,不要把它翻出来影响同志们的情绪,今年七月半他会以个人名义祭拜那批可怜的亡魂,还说会让电工多加强对电路的检查,不能重蹈覆辙。" “听你这么说,好像李科长是正常反应,没有哪里不对劲的样子,可我当时提的时候,他的反应就不对。”陈子轻拔草, "他跟刘主任差不多一个时间进厂的,怎么就一个守着秘密,一个完全不知情。" 钟明说: “他们是差不多时间进的制造厂,进来前的情况不一定就一样,我师傅应该是在化工厂当过学徒或者那晚刚好在厂里,目睹了事故的发生,后来他离开了,多年后被分配进了重新建设的制造厂。 陈子轻被钟明指出思维里的漏洞,他有些恍惚,真是他想多了吗? 突然就有一股危险的气息缠上了陈子轻,从东南方向来的,没有阴气只有怒气,他不用看就知道 是谁,第一反应是把手里的小草丢掉,第二反应是两眼一闭,听天由命。 那晚水塔安慰钟明被“捉奸”,历史重演了。 陈子轻偷偷把眼睛睁开了一点,宗怀棠还站在树下不过来,面沉如水唇边有笑意,吓得他又闭起了眼睛。 宗怀棠是怎么知道他跟钟明在这里的?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陈子轻听见钟明说话: “宗技术。” 然后是宗怀棠,他笑着说: “二位中午好。” 陈子轻的眼皮跳了起来,宗怀棠发病了,他心乱如麻地挪了挪位子。倒霉催的,刚 好挪到了钟明那边。 陈子轻腿上一轻,诗词本被拿了起来,同时一缕茉莉花香融入他的呼吸,他吸进了肺腑里,像吧宗怀棠也一起吸了进去。 然后宗怀棠就在他肺腑里冷冷盯着他,对他说: “十万字道歉信,一小时后给我。” 陈子轻向后一倒。 坐着的钟明第一时间伸出了胳膊。 宗怀棠笑道: "约会呢。" 钟明满脸肃容: “宗技术,我跟向师傅都是同志,请注意你的用词。” 宗怀棠的笑声更加清晰,也更加文质彬彬,他说: “你一个莽夫,你跟我说注意用词,别把人大牙笑掉。" 两个男人剑拔弩张,微妙的争斗一触即发。 钟明想到了什么眼底一闪,他扭头看了眼僵在他臂弯里,很无助很不安的人,对方也这么说过他,在楼道里。 陈子轻之所以僵了,是被这两人之间的氛围给整的,他选择先做瘫子。 钟明轻松就将他扶起来坐着,偏厚的唇间吐出生硬的话语: “向宁,如果你有困难,你就提交换室友的申请,我," 大概是自己也知道难为情,说得极慢极低: “我搬回去。” 陈子轻还没表态,宗怀棠就开了口: “钟主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次是他先找了你,你拒绝他了,他才找上我这个备选,怎么,又改变主意了?你把我们向师傅当什么?当猴耍?" 钟明笨拙地急道:“我不是,向宁,我没有把你当猴。”陈子轻心说,我知道,你不会搂着一只猴。“默认了。”宗怀棠煽风点火。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钟明虽然最近摊上了三件大事,痛失师弟,师傅昏迷,以及升职加薪,但他的性子没有怎么变,本质还是受不了刺激,他当下就站起来,揪住宗怀棠的衣领怒吼: “宗怀棠,你别欺人太甚,你一个坐办公室的技术员,我一拳头下去,你就能趴地上吃土,在床上躺个两天三夜!" 宗怀棠用惊讶的口吻说: “向师傅,有人威胁你室友,你要袖手旁观?”他善解人意地沉吟,"还是我误会你了,其实是你的屁股跟草地黏一起了,要我给你扒开?" 陈子轻: "……"听听这是什么话 ! 他硬着头皮起来,安抚拳头捏得咯咯响的钟明: “你先回去吧,我晚点……”钟明眼神受伤,松开了揪着宗怀棠的手。 陈子轻后半句闷在嘴里,一条手臂搁到了他的肩头,当桌子撑着,头顶响起关切的声音: “钟主任,现在不到五月,中午温度是不低,但领子开这么大还是会着凉的。" 钟明的脸黝黑,看不出红没红,他也没把扣子扣回去,就这么走了。宗怀棠把手臂从陈子轻肩头拿了下去。陈子轻忐忑地站着。 宗怀棠把脑袋低到他眼皮底下: “向宁,你看我头顶是什么颜色?”陈子轻说: “黑色。” “是吗。"宗怀棠似笑非笑, “我怎么瞧着有点绿?” 陈子轻抽气,这么时髦的词都知道。 宗怀棠直起身,面无表情道:“关于刚才你跟钟明私会的事,别再给我整出第二次。”陈子轻严肃纠正: “什么私会,我那是谈正事。” 宗怀棠挺平和地点了点头: “谈什么,说说看,我不能谈,非要找他是吗?”陈子轻说: “我让他帮我查二十多年的事故,你又帮不了。”宗怀棠沉默了。 陈子轻用眼神说:看吧,就知道你帮不了我。 宗怀棠要背过气去: "好,帮你。" 说着就用臂弯夹住他的头,把他往自己身边带: “我帮你查。” 陈子轻差不多腾空了,也要室息了,憋得他不停拍打宗怀棠,打不开就要上嘴咬,哪儿离得近就咬哪儿。 宗怀棠一看他张嘴,急促潮湿的呼吸落在自己下巴上,愣了愣,快速松开他,弹弹衬衣袖口从容道:“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陈子轻揉着被他夹疼的头跟耳朵: “钟明……” "没大没小,人是主任。" "钟主任想我给他读诗歌,读一首适合他的诗歌。" "你还要给他读诗?" 宗怀棠抚心口,心脏疼,他从咬紧的齿间挤出两个冷冰冰的字: "不准。"陈子轻不解: “有什么不行的吗,我每天早上都给同志们读。”宗怀棠脸色难看:“我说不准就不准。” 陈子轻差点就要问 “你是谁啊”,那宗怀棠很有可能一时嘴快说“我是你喜欢的人”。 他只是晃了会神,宗怀棠就已经走远了,把他丢在了这里,他捡起地上的钢笔,转着圈摸了摸,把上面的土擦掉。 "啪——啪——啪——" 宗怀棠边走边用左手拿着诗词本举起来,一下一下拍在右手掌上,钟明想挖他墙脚,当他是死的。 身后传来很大的喊声: “读诗歌的事我没有马上答应,我说我要准备,你不准真的有点不讲理了!" 这话成功让宗怀棠掉头,他把陈子轻拽回了宿舍,一路上都这么拽着。 看到这情形的工人们不明所以。 宗技术跟向师傅闹矛盾了?多大的矛盾啊闹成那样子!有热心肠的想上门当和事佬,同伴拦着让等一等,等等看。 宿舍里并没有战况激烈浓烟滚滚。 宗怀棠把陈子轻拽进他的屋里,他背身在桌上翻找什么: “向宁,我知道你什么都清楚,我们最起码要做到忠诚。" 陈子轻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肩背起伏的力度像是压抑着。宗怀棠把陈子轻拉到桌前: "按吧。" 陈子轻看了眼: "这是……" 宗怀棠: “承诺书。” 一张空白的纸,上面有宗怀棠的手印。陈子轻抗拒道: “我不按。”宗怀棠气定神闲: "按不按?" 陈子轻孩子气地把手放背后: "不按。" 宗怀棠去捉他手,捉住了就不放,强行把他的食指按在小小的红色印泥上面,再往自己的手印旁边一摁。 一大一小两个手印挨在一起。 宗怀棠在底下写日期:1982年4月26日。陈子轻看着白纸。 ——空白的纸张,无限的承诺。 他的心跳有轻微的失衡: "这算是使诈,要是你乱写,我不履行。"宗怀棠把纸折起来放进抽屉里: “你怎么不想想要怎么乱写,让我履行。”陈子轻想想也对,这是一把双刃剑。 劳动节要办联谊会,一些男同志在宿舍楼左边的空地上排练,就拿自己室友当舞伴,先练着。女同志们集 体没有时间。 因为这天厂里确定了职工楼的变动情况,女同志不再跟男同志合住一栋,分开住。各个楼的女同志都在收拾东西搬家,9号楼也是如此。陈子轻帮一个女同志把尿素袋扛下楼,袋子里是她的书籍,是对知识的渴望和追求,死沉死沉 的。 宗怀棠走在后面,没有要搭把手的意思,他一个瘸子,谁会找上他。 “不行了,宗怀棠,我们抬把,你一头我一头。”陈子轻说完发现宗怀棠没有动静,他回头看去。 宗怀棠低下了眉眼: “行吧,你一头我一头。” 两人合作把尿素袋抬到了楼下,陈子轻等那女同志下来一起走。 女同志还没下来,厂花就先出现了,她的东西都让男同志抢着搬走了,手上就垮了一个包。陈子轻扛尿素袋把肩膀皮都摩红了,火辣辣的疼,他在拨衣领看肩膀,没注意到厂花。厂花也没注意到陈子轻,她注意到的是,宗怀棠看陈子轻的目光。 福至心灵的一瞬间犹如被惊雷劈到,厂花痛苦地发出刺耳的尖叫: “啊— ___" 陈子轻吓一跳,厂花捂住嘴往他跟宗怀棠中间跑了下来,他眼疾手快,迅速把尿素袋踢开了,以防厂花撞上面摔到地上。 “你快去看看。”陈子轻催宗怀棠。 宗怀棠首次感到迷茫,他指指跑走的厂花,指指自己: “你让我去?” “就看看。”陈子轻说, "一个姑娘家家的,万一有什么事呢,我在这里等你,你不回来我不走。" 宗怀棠很不情愿地去了。 厂花没跑多远,她还是摔了,不知道谁递给她纸,香味扑鼻,她不太敢用,没见过味道这么浓的纸,怕有毒。 后面有脚步声,厂花马上爬起来,用自己别在裙子一侧的手绢擦擦脸跟手,转过身就要温柔地笑,见到来人,那笑就变成了怨意。 “我以为你是单纯的拓展知识,太傻了,我太傻了。” 厂花悔不当初,双眼空洞地说: “我怎么那么傻。正常人谁会想要拓展那种……” 宗怀棠猝然冷笑:“什么叫正常,什么叫不正常?” “你这就叫不正常!”厂花情绪刚失控就赶紧调整,她不能 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那不好看,那也不对。 "向师傅知道吗?" 厂花没想要答案,问完就说: “我去揭|发你,我现在就去告诉厂长,我要让他知道,他的弟弟对一个男同志……" 说不出口,难以启齿。 她攥紧手绢: “宗技术,我说出去了,别人的口水跟异样眼光会把你吞了的。”宗怀棠心不在焉地想,自己是怎么暴露的: “我无所谓。” “那向师傅呢?”厂花说, “向师傅可是早就盯上了副主任的位子。”宗怀棠微笑: “那就请帮忙保密。” 自己不在乎,涉及到另一个当事人,就用了请求。厂花哭了。 宗怀棠见到陈子轻过来,事不关己地撇清: “她自己哭的,不是为我,跟我没关系。”陈子轻眼睁睁看着厂花又跑走了。 有两根手指插|进他的领口,挑出玉佛: "这玩意儿能保佑你?" “能不能保护不重要,这是汤同志的心意。”陈子轻把玉佛从宗怀棠指间扯回来,玉佛一端碰到他的鼻子,他好像闻到了什么味道。 陈子轻再去闻,又闻不到了。 汤小光回家了,等他回来了,还是要想办法把玉佛还回去,手感光泽都挺像传家宝。 宗怀棠把陈子轻的脑袋当撑手的,他扫视为了联谊会练舞的队伍,突兀道: “我哥跟他未婚妻的婚事吹了。" 陈子轻惊道: “你哥已经醒了?” "没有。" “那怎么吹的?” “我带那位女士去见了我哥。”宗怀棠说, "她愿意等,她家里等不了。"陈子轻感慨: “挺可惜的,男才女貌。” “我哥跟我用一张脸。”宗怀棠又不知道怎么不高兴了, "你的意思是?"陈子轻笑笑: “我纯粹是对美好事物的一种赞美。” 宗怀棠瞥过去,直说他是美好的事物不就行了,还要捎上别人。两人眼神触碰在了一起,马上就错开了。 陈子轻不自在地抓抓后背挠挠前胸: “那位女同志还在楼下等着我们呢,我们快回去抬尿素袋。" 宗怀棠不紧不慢 地跟在他身后,离他两步距离: "网里有大鱼了,小鱼小虾是不是就该扔了?" 陈子轻回头: "啊?" 宗怀棠若有所思: “我今天就搬走。” 陈子轻不管三十二十一,先顺着他: “扔扔扔。” 宗怀棠悠闲地欣赏起了天边云彩,似乎并没有多在意,只是走走流程地问: "能收网?" 陈子轻垂头丧气: "能。" 这叫什么事啊? 宗怀棠:很好,确定关系了。 傍晚那会儿,平时不是在宿舍捣鼓小玩意,就是出去打乒乓球,四处玩的宗技术叫上向师傅一起散步。 陈子轻要去公路那边,宗怀棠阻止道: "不走那。" 不多时,他们进了一条很僻静的林荫道,都要让草长满了。陈子轻还得看着点才能下脚,他疑惑地说: “怎么来这里啊?” 宗怀棠懒得把话挑开,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好意思问,人多,怕你把持不住,那你副主任的位子就是到嘴的鸭子飞了。 小路走到头,拐个弯上另一条小路。 宗怀棠打量旁边的人,在宿舍没氛围,出来了,又是晚霞,又是晚风,多浪漫主义,怎么这家伙还迟迟没表示。 先前不矜持,现在拿捏上了,跟他欲擒故纵。他反正不急。 本来就在考察期,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能收网。所以他真的一点都不急。 “宗怀棠,你说要帮我查事故的,我不查清楚就过不好。”陈子轻用鞋子拨开长了朵小黄花的茎叶, “我们一起送那些烧死的工人去投胎吧,这是大善大德。” 宗怀棠对大善大德无动于衷: “钟明查到什么突破性的东西了?” 陈子轻摇头: "没有。" “他不行。"宗怀棠嘲讽, "也就掌些无关紧要的逗你。”心思昭然若揭,卑鄙。 见陈子轻没明白,宗怀棠弹他脸,在他吃痛地叫起来时说: “火灾,电路,鬼魂,你多在走廊转转,没准就能看到了,尤其是电被拉掉以后。" 陈子轻聚精会神:“看到什么?” “当然是,”宗怀棠在他耳边说, “死亡原景再现。” 陈子轻感到怪异: "……你怎么知道?" 宗怀棠擦着他的手臂走到前面: “电影上不都这么演的。” “转转就可以吗,不需要摸电线?我摸过了,就是没摸几段。”陈子轻将信将疑, “我怕万一哪里漏电,我就被电死了,上次我的手指让电线烫了个大泡,还是你帮我把泡戳开后耷拉下来的皮剪掉的。" "那你还摸,找死是吧,转转就行,今晚我带你转……"宗怀棠突然停住脚步。 陈子轻纳闷地从宗怀棠的左侧探了探头: "怎么停下来了?"斜对面草丛里有两个同志在亲嘴。 陈子轻好奇宗怀棠是什么表情,他就扭头看。 宗怀棠紧抿唇角,眉间高高耸起,很不能接受的样子: “吃别人的口水,恶心。”陈子轻也是这么想的,直接就来都可以,就是别湿哒哒地甩舌头糊一下巴。本该就这么翻篇的。然而陈子轻思索着说: “吃喜欢的人的口水,有可能不会。”周遭的鸣叫,虫的爬行,跟风吹草木声都像是全部按了暂停。 草丛里亲出来的砸砸响被衬托得格外清晰。 陈子轻发现宗怀棠不知何时把视线收回来,侧过那张让夕阳染成暖色的脸,盯上了他的嘴巴,他条件反射地用手去捂。 宗怀棠眼神炙热带着求知的探究,面上云淡风轻地好笑道: “向师傅藏宝贝呢,这么捂着。” 他忽然低头凑近,食指把陈子轻的小手指挑起来点,顺着那个口子一路往里伸,擦着他的脸跟四根手指,将他的手拨开: “我看看有没有宝贝。” “还真有。” 说着,宗技术把头从左边偏到右边,又把头从右边偏到左边,反复几次,终于确定了方位,对着向师傅亲了上去。 感觉一般,好像哪里不对味。 宗怀棠眉头一挑,少了搂脖子,他对灵魂出窍的陈子轻说: “搂我,快点。” 陈子轻机械地把手挂到宗怀棠的脖子上面,张嘴就要说话,宗怀棠刚好在这时亲了上来,毫无阻挡地跟他唇齿相依。 r /> 进都进了。 现在退出来,这人的自尊就要受挫,嘴上不说或者说没关系之类,心里肯定记恨。 那就吃点口水。 下次可不能由着他玩这种小把戏了。 宗怀棠闭着眼帘,很有观赏性的睫毛完全盖住眼睛垂下来,他吻陈子轻一下,喉结就动一下,看起来十分投入沉醉。 陈子轻很快就挣扎着要把宗怀棠往外推,宗怀棠当成是热情回应,他退开些许,缓了缓气息,不悦地皱皱眉。 "这是在外面,亲两下就得了,控制着点自己,成年人这点忍耐性都没有?"陈子轻擦着嘴翻白眼: "不是你亲我的?" 宗怀棠拉开他的手,不让他擦: "舌头是谁先伸的?"陈子轻瞪着眼气道: “我是想让你出去!从我嘴里出去!”宗怀棠一理解: "你不会呼吸?" “我也不会。”他又慢悠悠地凑近, “正好,我们再试试。” 正经得好似是在说,这份材料写得不错,还有改进的地方,我们多修一修,争取拿出双方都满意的水平。 陈子轻的汗毛都要炸了,他忍不住压低发抖的声音: "你疯了啊!被人看见就完了!"宗怀棠的理智瞬间回笼,从头到脚不断地乱窜,无处安放的热度哗啦就下去了。 陈子轻的嘴里都是宗怀棠的气息,天知道他一分钟前到底经历了什么。 深吻啊,脑干都要被吸走了,宗怀棠突然就从蜻蜓点水转变了画风,一声招呼都不打,比鬼还恐怖。 陈子轻脚踩棉花蹲了下来,他心很累不想说话。 宗怀棠也蹲下来,点了一支香烟,深沉地抽了一口,不着四六地开口。"实践出真理,你说的对。" 吃喜欢的人的口水,不会觉得恶心反感。 陈子轻见宗怀棠朝他看过来,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两只手挡在身前: “你不会还要亲吧,我嘴都麻了。" “出息。"宗怀棠夹着烟的手抄起额发扶住额头, “那边还在亲,两根舌头搅来搅去的,怎么能搅这么久。” 陈子轻脱口而出: “不止搅舌头吧。” 宗 怀棠夹着的烟抖落下来一点烟灰,这家伙短时间内就暗示他两次,还说他疯。他疯也是被引诱的,没经得住考验。 宗怀棠的眼前浮现出看过的碟片,他的喉头有点干痒,深深咬住烟蒂磨了磨牙。温饱思|淫|欲,下回出来散步还是饿着肚子吧。 第31章 启明制造厂 陈子轻的屁股让草扎痒了,他抓了抓,敏锐地捕捉到宗怀棠扫来的视线,手立即僵住。 宗怀棠那双多情风流的眼微微眯着,烟雾爬上他面庞,他从那团烟里盯着把他拐上不归路的人:"屁股又不痒了?" 陈子轻脸一红,挺普通的话,怎么从宗怀棠嘴里出来就色上了。他爬起来说:“不痒了不痒,我们回宿舍吧,再晚就要黑了,那边的两位同志估计也要……" 戛然而止。 人呢? 斜对面的草丛里不见人影。 陈子轻喃喃: "前面没路了,回宿舍要掉头从我们这走,我没见到他们。"飞走的?不可能,那只剩下一种。 陈子轻狠狠打了个冷颤:“下次我们散步不要来这么偏的地方了,天还没黑就见了鬼。”蹲着吸烟的男人没有声响。 陈子轻又是一颤,他战战兢兢地垂头观察:"宗怀棠?是你吗,宗怀棠?"宗怀棠弹了弹烟灰,把烟含回去,鼻子里发出了个懒到模糊的气音。 陈子轻抽走宗怀棠齿间的烟,力气很大,手发抖,他将覆盖着牙印和唾液的烟蒂送入嘴里: "这时候问你话你怎么不吱声,我都要以为……都要以为你被附身了。" "你选我做你室友,不是因为我阳气重?"宗怀棠拍拍裤腿上的毛絮,“那我怎么会被附身,能不能动动脑子。" 陈子轻没想到自己当初的心思被宗怀棠识破了,他嗫着烟扯扯头发: “我紧张你啊!”宗怀棠瞬间敛去了玩笑的神色。 撞见两鬼打啵,怕得直抖还紧张他,是要他怎样,想要他怎样?那碟片里都是实战,没有温情,他无法考究,只能摸石头过河。 他老大爷似的低低咳了两声,抬起一只手: "拉我起来。"陈子轻用两只手拉他。 宗怀棠很拙劣地倒在陈子轻身上,下巴靠上了他的发顶,就这么张开手臂,顿了一秒,把他拥进怀里。 双臂圈着他的腰伸到后面,搭在他翘翘的屁股上。 陈子轻堤防地四处扫射的眼睛一睁,烟差点从嘴里掉下来,他感受着宗怀棠的味道和温度,听见了鸟叫声。 是只麻雀,蹲在电线杆 上看着他们。 陈子轻深吸一口烟。 宗怀棠屈腿顶着他的膝盖,意味深长道:“想不到向师傅是个老烟枪,抽烟的老练程度连我本人都望尘莫及。" 陈子轻一个激灵,原主是不会抽烟的,他尽量淡定地把烟夹开,递给宗怀棠:“还你。” 宗怀棠嫌弃道: “都是你的口水。” “你不是才吃过吗。”陈子轻嘀咕, "吃了那么多。" 宗怀棠: "……" 陈子轻拿开把他屁股当桌子的两只手: “快走吧,我们快点走。”宗怀棠被陈子轻拉着走出小路,突然就不走了。 他在陈子轻迷惑地看过来时,抬了抬被拉着的那条胳膊:“让你盖了五个月牙印。” 陈子轻被宗怀棠提醒才发现自己真把他掐出了印子,不好意思地收回手: “那你怎么不叫?”宗怀棠冷冷瞥他一眼:“我要脸。” 陈子轻: "……哦。" “我不掐你了。”他走了几步见宗怀棠没跟上来,不明所以,就算胳膊让他掐疼了,可是走路用脚又不用胳膊。 陈子轻跟宗怀棠四目相视,眼里尽是询问。 宗怀棠咬着烟头,舌尖抵着往前推了推,吐出来,他用皮鞋碾进土里,目光始终没有从陈子轻脸上转开一寸。 陈子轻脑中的灯泡刷地一亮: "要牵手吗?" 宗怀棠的眉头顿时就不赞成地皱了起来: “走路就走路,牵什么手。” “牵着走有个照顾。”陈子轻快速返回到他跟前,牵起他垂在西裤侧边的手。 两位男同志手牵手走在回宿舍楼的路上,血红的残阳在他们身后收拢。 陈子轻的手指僵巴巴的,跟一石膏似的。 宗怀棠感觉到了,他舔着唇角咬破的小口子想,啵打了,舌头缠了半天,牵个手反倒扭捏上了。 再走一会就进入嘈杂区,宗怀棠的手指一动,陈子轻就跟他来了个十指相扣。他愣了愣: “牵就牵,别晃。" “我是走路摆手,没晃。”陈子轻说, ”那两个鬼魂长什么样,你有留意吗?""没留意。" “我也是。”陈子轻遗憾地说, "可惜了,要是早点发现,就能上去聊两句。" 宗怀棠不留情地揭露现实: “说大话谁不会,真操作的时候就躺地上了。” 陈子轻的壳子被当场掀翻,他尴尬地摸摸耳垂,小声念了一句: “这次你在我身边,我不怕。”身边人的脚步突然就停了。 陈子轻还跟他牵着走,不免被他带得也停下来: "怎么了?" 宗怀棠用十分稀松平常的口吻拉开了一场人生大局: “向宁,我们和别的同志不同,也相同,又不同,我的性格是要么不走,走了就走到底,你确定你准备充分了,不会半途下船?" "船是你开到我身边来的,你坚持不懈地变着法子引诱我上船,我上来了,哪天你要是敢把我一个人丢在船上。" 宗怀棠笑着说: “我不会开船返航,我只会在船上变成鬼,我吓死你。”陈子轻眼神一飘。 宗怀棠骤然没了笑意: “你心虚。” 陈子轻马上否认: “我没有。” 宗怀棠黑沉凌厉的目光掠过他的眼睛,鼻子,眉毛,嘴唇,又回到他的眼睛上面,审视片刻:"你最好是真的没有。" 陈子轻用拇指蹭了蹭他的指骨。 宗怀棠不受影响:"别想用美色麻痹我。" “哪有啊,我又没有美色。"陈子轻冤枉地说, “我对你笑,你都是被雷劈到的表情。”宗怀棠喉头一堵:“我那么说,也没见你少对我笑过。”陈子轻的嘴角线条往下走。 有两根手指按着他的嘴角,帮他提了上去。 "情人眼里出西施,你现在好看了,恭喜你,向师傅。"陈子轻心口一麻,呼吸快了几分。宗怀棠看他这样,十年内是下不了船的。十年后想下也没那个精力了。 陈子轻算着最近断电的规律,时不时看手表,时间差不多了就让宗怀棠陪他去走廊。 宗怀棠人都到床上了,不肯起。 陈子轻打开他的抽屉,拿出那张折起来的空白承诺书,用钢笔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框,在里面写宗怀棠永远说话算数。 吹吹那行小字,把承诺书抖了抖,放到 宗怀棠脸上。 宗怀棠拿下承诺书: "鸡爪字还画框?" “那是我的地方,剩下都是你的。”陈子轻大方地说。宗怀棠不信。 这家伙有恃宠而骄的能力,底下空着的部分跟背面早晚都是他的。 “折好放回去。"宗怀棠坐在床边穿鞋, “我先申明,我只带你转五分钟,有没有异变都必须回来。" 陈子轻把承诺书原样放回抽屉,打着商量: “五分钟不够,十分钟吧。” 宗怀棠说: “三分钟。” “五分钟就五分钟!”陈子轻不敢再讨价还价,他完全搞不定这个老男人。宗怀棠闲闲地逗趣:“嘴撅那么高,是要挂尿桶?” "……"陈子轻双手抱臂坐在椅子上,背过身去,把秃了一块的后脑勺对着他。宗怀棠冷笑,看吧,就说了会恃宠而骄。惯一次就有无数次。 底线不能退,一旦退了,就永远的退了。 "别作了,按你的来行了吧。"宗怀棠烦躁地捋几下发丝,提着陈子轻的衣领,把他提起来,捞着他的腰往门外走, "出去就自己走,贴着我。" 陈子轻抹了抹脸,严肃点头: “好。” 十点刚过,外面很安静。陈子轻出了宿舍,熟练地把手放到宗怀棠的袖子上,紧紧拉着。尽管走廊的灯火从这头连到那头,一片明亮。 宗怀棠跟陈子轻并肩,侧个身就是护栏外的夜景,他没看,注意力都在拉着他袖子的手上: "回回拉同一边,都要被你拉开线了。" 陈子轻以为宗怀棠又是小路上那意思,就拉他的手。 宗怀棠不轻不重地在伸过来的手背上敲点两下: “正经点。” 相比宗怀棠的悠闲,陈子轻的神经末梢已经绷到嗡嗡响: "别说话了,哥!"宗怀棠被他那声称呼击中了某个隐秘的,荒唐的方寸之地。 快走到西边走廊的时候,陈子轻的肩膀被碰了一下,是只手打上来的,他小声: “宗怀棠,你别碰我啊。” "向宁。"宗怀棠嗓音古怪。 陈子轻有预兆地扭头,宗怀棠的两只手都在口袋里放 着。 那一瞬间,陈子轻全身的毛孔霎时就颤栗着张开了,他就要说话,脸上血色一空:“有脚步声,你听见了吗?" 宗怀棠说:“没有。” 陈子轻前后左右张望: "你阳气重,感觉不到。"话音刚落,他跟着直觉去看前面的主线接口。 然后,接口上的黑色胶布就在他眼皮底下被一点点撕开了。 有个化工厂的鬼魂经过他们身边,碰到了他的肩膀,正当着他们的面拉接口。他结结巴巴: "请问………你好……" 眼前一黑。 西边走廊陷入黑暗。 宗怀棠拿出准备好的手电筒,拇指抵着开关蹭上去,打出来的光对着陈子轻脚下。 陈子轻并没有好转,因为他隐约发现又有脚步声过来了,一串两串三串……很多鬼魂都过来了。电线不是都拉开了吗,怎么还往这边聚集。 "当——" 不知道哪个把盆放在走廊了,陈子轻的脚后跟无意间磕上去。很清脆的响动刺破了宁静的夜晚和阴森的走廊。阴阳两界都像是在这一刻陷入凝滞中。 紧接着是混乱的脚步声,陈子轻明显感觉耳边有风,鼻子里有气味,他被一股大力撞出了护栏,发不出来声音,没有对宗怀棠发出求救。 就在陈子轻眼前晕眩等着摔到楼下时,脚踝一疼,一只手箍了上来,他被拽回走廊上面,落入一个怀抱。 宗怀棠叼着手电筒,神情异常难看。 陈子轻惊魂未定,他把同样冷还抖的嘴贴到宗怀棠耳边: “这回你终于信我了吧,二楼都是鬼魂,可能整个9号楼都是。电路故障不会只烧一层的,只断二楼的电应该只代表起火点在二楼的主线上。我们跟鬼魂住在一起。" 宗怀棠把手电筒拿下来,对他说: “别查了。” 陈子轻苍白着脸,坚定地摇头: "不行,还是要查,做事要有始有终,我不是那种半途而废的人。" “哦哟,西边的电咋个又停了。”东边走廊有工人出来上厕所,被黑暗中那束手电的光给惊到了:"谁在西边?" “是我跟向师傅。”宗怀棠说, "麻烦同 志把线接一下,多缠几层胶布。" "缠好多嘞,不好使啊,个手欠的,就要撕……" 宗怀棠在工人的抱怨中把陈子轻带回了宿舍。 陈子轻洗了脸,喝了水还是缓不过来。 宗怀棠看他被毛巾擦通红的脸:“鬼要是想害你,就算我把你挂裤腰上塞裤裆里,也拦不住他们送你去见阎王。" 陈子轻是认同这个思路的: “那就是不小心撞到我了。” "多不小心啊,撞到一个大活人……”他带着形容不出来的感觉自言自语, "我掉下去的时候,好像有好多鬼趴在护栏往下看我。" 说着就狂搓胳膊。 “幸好有你,宗技术,你的及时相救,我永生难忘。” 宗怀棠不想听他跟自己客气: “困了,睡觉。” 陈子轻语出惊人:“今晚我想跟你睡。” 宗怀棠把毛巾搭椅背上的动作登时就滞住了,他没开口,收紧的下颚线和面部表情透露出一个信息——太快了,不合适,请自重。 陈子轻急忙说: "你误会了,不是做……”他捂嘴在心里骂自己两句,放下手继续说, "就只是睡觉,纯盖被子的那种。" 宗怀棠瞧他的眼神如同在瞧一个假正经:“睡不下。”“那我去把我的床搬进来,跟你的并一起。” "第二天早上再搬回去?"宗怀棠见他都没想过这个问题,不禁怀疑他的智力是不是因为撒网撒没了, "别人进来看到了,你怎么解释?" 陈子轻想了想: “我就说你梅雨季要来了,你的腿夜里不舒服,我在你边上方便照顾你。同志友谊大家都懂。" 宗怀棠凑近他: “一,梅雨季还有两月才能来,二,没人会以为我的腿是需要人照顾的程度,你这样岂不是诋毁我。" 陈子轻后仰头: “我打地铺。” "一定要睡在我这边?”宗怀棠觉得自己有毛病,离近点就想亲,他口干舌燥, "这段时间你睡你的,不是挺好,眼袋都没长大。" 陈子轻啃着指甲,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 #34;没有挺好,我天天晚上趁你睡着了偷溜进来,趴在桌上睡的。" 宗怀棠: “……”说出这种话都不脸红。 他像是成了宗林喻,坐在办公室讲着苛刻严谨的条件,原则很强的样子: “上来可以,只能挂床边,腿放在椅子上。" 陈子轻赶忙立正敬礼: “请宗技术放心!” 然而上床没多久,陈子轻就从挂床沿变成平躺,腿架到了宗怀棠身上。 被挤到床里面的宗怀棠擦着墙壁跟一条温热的手臂侧躺,他单手枕着脑袋,另一只手拢在身边人的脸上: “我看看是谁睡着了睫毛还在抖。” 掌心下的睫毛抖得更厉害,宗怀棠胸膛震动着,揶揄地笑出了声: “原来是我们向师傅。”陈子轻听着他的笑声,呼吸打在他的指关节上: “我就是腿酸身子酸了,想换个姿势。”宗怀棠严厉道: "在宿舍,动静稍微大点就能被人听见,你不知道?"陈子轻有气无力: “我真的只是睡觉。” 宗怀棠握住他的一条腿:“你磨着我睡,当我是搓衣板?”陈子轻捂住耳朵,救命啊。 宿舍里静了不知多久,毫无睡意的宗怀棠下床把窗帘拉上了,以防万一还把窗户扣了起来,免得明早被人从外面推开。他坐在暗中擦火柴玩。 吡一声响后,火光亮了一会被他捻灭,又擦第二根。今晚是没法睡了。 床上的人心安理得地占据了整张床,手脚舒服地伸展着,一晚上过去,床被枕头上就会沾上他的味道。 宗怀棠煞风景地想,得亏这位现在洗头洗勤了,不然虱子都能在他们头上狂欢跑瘫。"说起来,还没一起洗澡。" “该去了。” 宗怀棠擦着火柴,昏黄的光线抓到一点水光,他把火柴一丢,顺着刚才的一幕去摸床上人的嘴角: “这么大的人了,怎么流口水,脏不脏。” 陈子轻在睡梦中打开了宗怀棠的手。 "还敢打我。"宗怀棠捏住他的脸,一遍遍地描摹,一遍遍地往灵魂里往骨子里刻。他自己选的路,自己选的人,不是最好的,也是最好的。 "向师傅,以后不要再把眼光往别的男人身上放,正常社交可以,但不能过。"“我同样也会做到。” 陈子轻伴着宗技术的低语进入了梦乡。 有鬼以来第一次做梦。 梦到了宗技术,梦里他找根绳子把陈子轻捆起来拉磨,一边拉磨盘一边朗读诗歌,旁边丢两个盆,一个装吃的,一个装大小便。 陈子轻惊醒了,他大半个身子压在男人身上,对方的左腿也被他压住了。他赶紧下来滚到一边,偷瞄毫无知觉的宗怀棠,这人怎么还有黑化的潜力。黑化都融入了时代背景。 陈子轻心惊肉跳地赶跑了梦里的情景,他轻手轻脚地撑着床挪到椅子上,玉佛从领子里荡出来在他身前一下一下晃着。 这玉佛没用,昨天他见了两次鬼了都。 陈子轻刚一坐到椅子上就捉住了玉佛,打开台灯仔细瞅了瞅,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玉佛的色泽似乎没有之前那么通透了... "把台灯关掉,刺眼。"身后床上响起浑浊的,没睡够的嗓音。 陈子轻把玉佛塞回脖子里,照着他的意思做,轻声说:“关了,你再睡会吧。”宗怀棠的呼吸已经恢复平稳。 对大多数工人来说,这天早上和往常一样,也有例外的。 厂房后面的一处小巷里,马强强被几个人围在墙角,怀里抱着他的工作帽,其中一个人揪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跟他索要东西。 "小马同志,让你带的海鸥牌手表呢?不会又没带吧?" 马强强脸色涨红,眼里都是气愤,马上就是上班时间了,这几人还对他不依不挠,拳打脚踢。他一直看着巷口,希望能有个上班的工人发现这里,能把他从围困中救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巷口,是李科长,他正背着手从巷口走过。"李科……"马强强刚要呼喊就被人勒住脖子,话只能喊了一半。 幸好李科长还是听到了马强强的声音,他面色严肃地停下脚步扭头看了过来,一眼就看见了被人抓住的马强强。 顿时那些抓住马强强的人都紧张起来。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李科长又背着手离开。"哈哈……小马同志你看见了吧,连李科长都不管你!""哈哈哈……" 围着马强强的人都嬉笑起来,疯狂嘲笑着马强强。马强强跟个稻草人一样被他 们推来推去,始终抱着自己的工作帽。 上午生产区的机床轰鸣不止,所有工人都在忙碌着,李科长背手走进厂房,按照车间顺序检查车间工人的出勤率。 "你们车间主任呢?"李科长站在第一车间门口。 陈子轻忙从车间走出来: "李科长早上好,钟主任去医院照顾他师傅了。"李科长走着流程: “除了钟主任,其他人今天都出勤了吗?” 陈子轻转头扫了一眼车间,马强强的位置还空着,他若无其事地挪动脚步挡住李科长探究的视线:“是的,都到了。” "行。"李科长没去找张会计核对,显然对陈子轻的工作能力不抱一丝质疑。“也不是吧,马强强不是没来吗?”车间里有个工人来了一句。 是另一组的,那组的组长由钟明换成了白荣,现在白荣置身事外,一个眼神都没挪过来。陈子轻转身瞪了那个工人一眼,示意别多嘴。 "怎么回事?"李科长急眼了, "小向,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这个……”陈子轻面带迟疑,思考着要找什么借口。 一阵漂浮不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马强强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哥,李科长。"跑到车间门口的马强强稍稍喘定,对着门口的两人打了声招呼。 "小马,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李科长把手表的表盘对着他,钢笔虚虚地指了指。“八点二十。”马强强回答。 李科长厉声厉色: "你迟到了知道吗?"马强强听到这话,没有吭声。 "迟到了就这态度!"李科长把马强强推进车间, "都停下来,看看啊,让你车间的同志们看看你破罐子破摔的态度,你现在哪里还有小组第一的样子!骄傲使人退步,你迟到就是你退步的铁证!" "李科长,我今天为什么会迟到,你不知道吗?"马强强握紧拳头,很艰难地鼓起勇气。这话一出,大家都疑惑地看着李科长,难道马强强的迟到还有内情? "你这话什么意思啊?"李科长板起脸, ”我就问你一句,你现在迟到了没有?""迟到了。"马强强张了张嘴,垂 下了头。 “那不就完了吗。”李科长扬声, "你不要跟我讲什么个人理由,我看你啊就是思想觉悟不够高,我们工人是一个集体,你!马强强!因为个人原因迟到……" "就是错的!不对的!你这是要把个人的利益凌驾于制造厂的利益之上!""你给我写十分检讨,今天交到我办公室!"李科长训完就要走。 马强强的头一直垂着。 一旁的陈子轻顿时心头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连忙拉住马强强的手,想先把对方拉到自己的岗位上,还是慢了一步。 马强强隐藏的倔强在这时毫无预兆地暴露了出来,他不顾陈子轻的阻拦,挺着胸膛,一个字一个字地咬着往外蹦:“李科长,或许你说的都对,但你不觉得自己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人吗?” 李科长两眼瞪着马强强: "你……你说什么?马强强你说什么?" 他气得身体颤抖,手指着马强强的鼻子:"你敢不敢给我再说一遍!" 一旁的陈子轻一看事情闹大了,他加重了力道把马强强带出车间,期间不忘让要跟过来的钟菇安抚李科长。 办公室的宗怀棠也听到动静出来了,只来得及看见陈子轻抚着马强强的后背出去,他找了个人问了情况,对盛怒中的李科长说: “现在是上班时间,搞这出既影响效率,又影响心情。” 李科长擦擦脸上的汗,恢复了理智: “宗技术说得对,是我欠考虑了,大家都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吧。“ 车间的纷杂被平息了,陈子轻这边还没有,他品着马强强跟李科长说的话。 "小马,李科长欺负你了?" 马强强怔怔的: "你不骂我啊?" 陈子轻把工作服的外套扣子解开,敞两边: “我能不分青红皂白就骂你?我是你哥!”他沉了沉气,温和地询问: "小马,你跟我说仔细情况,不要有隐瞒,这样我才能帮到你。"马强强把自己的工作帽正了正: "好多次了,不是第一次了。" /> 陈子轻气道:“是不是一直要你给带酱鸭的那伙人?” 马强强委屈地吸着鼻子: "李科长看到过好多次了,他都没有阻止。" 陈子轻几乎跟马强强同时说话: “那次我跟你说了,可以给他们带,但是要出票出钱,你有照着我说的去做吗?" 马强强的眼泪跟鼻涕一起下来了。 陈子轻从背带裤的兜里掏了团黄色草纸,也不揪了,直接全部塞给马强强: "你马上带我去找他们。" 马强强还是跟那次一样,一个劲地说算了,算了。陈子轻恨铁不成钢: “回车间!” 马强强只在那团草纸上扯了个角擦鼻涕眼泪: “哥,你说李科长为什么要装看不见呢。”似乎比起总是找他索取的那几个人,他更想知道李科长的无视,他不明白。 陈子轻不知道该怎么给马强强做心理辅导,因为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他也不喜欢李科长那种人,但是为了任务,为了活着,他只能祈祷李科长别让鬼害了。 中午的时候,几片不小的乌云遮掩着阳光,也许是要下雨了,坐在院子里吃饭的工人感到空气有些沉闷。 "吱……"一段冗长而刺耳的电流声后,工厂的广播喇叭响了。 "喂!喂!各位工人注意了!现在播送一条公告!"不少工人都放下了筷子勺子,叽叽喳喳地讨论。 "对于我厂第一车间光辉组的马强强同志恶意旷工,并无故辱骂上级的恶劣事件,我厂将作出如下处罚……" 批评公告很有可能是李科长亲自写的,陈子轻如鲠在喉,他没想到李科长的心眼竟然会这么小。 这会儿所有工人都看向马强强,而马强强却继续吃着饭,一勺一勺往嘴里塞。 真的像个傻子,被通报了,这个月的奖金补助扣光光,工资也要扣掉三分之一,就这样还能吃得下。 而且平时胆小如鼠放个屁都要夹着放出来的一个人,一个小跟班,今天脑子坏了吧,那么侮辱李科长,咋想的啊! 陈子轻拿走马强强的瓷饭桶,跟自己的饭盒一起放在椅子上,他拉着马强强去一楼的厕所。马强强进去就开始嚎哭: "呜—— 呜呜——" 他边哭边用手臂擦着眼睛: "哥,我被通报了,我爹妈要是知道了……" 陈子轻对上厕所的同志摆摆手,等人走了就对马强强说: “要我陪你回家吗,我跟他们解释,我是你的榜样,我的话分量挺大的,你爹妈应该就不会说你了。" 马强强摇摇头: “他们不会教育我,也不会打我骂我,只会比我更难受。” 陈子轻的内心震了下,有点羡慕马强强。他掷地有声道: "小马,李科长给的处罚,我是不会认可的,在我看来,错不在你。" 马强强破涕而笑: "嗯!" “关于你的补助奖金和工钱被扣这件事,我会去找厂长说。”陈子轻盘算反正厂长是宗怀棠,他就顺理成章地走个后门,想办法降低对马强强的处置,还有道歉信,一份就行了,十份跟恶意报复跟体罚有什么区别。 哪知马强强说: "哥,咱不找了,厂长是站在李科长那边的。"“不可能。”陈子轻想也不想就否定。 "小马,向宁!”钟菇急匆匆地跑来,冲着马强强瞪眼, "小马,你骂李科长不是,不像人,你没睡醒就来厂里了啊?我不信你是没睡醒,你说说咋回事。" 听完事情缘由,钟菇当场就一脚踹在木板门上: "靠!老娘找他理论去!""你别去了,事态不能扩大了。"陈子轻冷静些, “我们想别的法子消这口气。”"那就在他从楼下经过的时候,往他头上丢鸟屎。"“还可以在他茶杯里放蛆。” 陈子轻听着钟菇跟马强强商讨,厕所外面传来一个同时的喊声: “向师傅,宗技术在找你!他说饭要凉了!" "知道了。”陈子轻说, "钟菇,小马,我们先回院子里吃饭。" 陈子轻一见到宗怀棠,就向他说了马强强的事。 宗怀棠把骨头吐到饭盒盖子上: "李科长在气头上,我这时推翻他的公告,他会变本加厉,等这个月底。" 陈子轻琢磨李科长的性子,觉得宗怀棠是了解他的: “那十份道歉信…” “一份就行,写好给 我,其他别管,也别问,问多了我就不干了。”宗怀棠语气里有不加掩饰的个人情绪, "本来我就不乐意。" 陈子轻听出了“再问我就离家出走”的意味,默默吃了一口饭。 宗怀棠夹了一块鸡肉到陈子轻的饭盒里,掀起眼帘看他,眼里没什么暗示。表面上是这样。陈子轻礼尚往来,在饭盒里找了又找,最终给了宗怀棠一根莴笋。宗怀棠不满意: “我没有莴笋吗,要你给我。” “你的没有我那根漂亮。”陈子轻朝他饭盒里凑头, "不信你比一比。" 宗怀棠面部抽搐,我是有多闲。 对面椅子上的钟菇频频打量:“向宁什么时候和宗技术这么……都到互相吃对方饭盒里的菜的地步了……" 马强强扒着饭菜,腮帮子鼓起来,口齿不清地说: “他们一个宿舍的。” “哦对,我忘了,我老想着我哥住在207,我这破瓜记性。”钟菇拿着玉米棒子啃,黑亮的眼睛依旧落在对面两人身上。 不止钟菇,院子里的其他同志也在旁观。 还津津有味地议论开了。 宗技术跟向师傅前些天还要吵架的样子,现在老好了,同进同出,感情那叫一个铁。 向师傅的桃花运不咋好,宗技术有经验,这次的联谊会上肯定会帮向师傅。 然而他们向师傅正在为联谊会算不算厂里的活动发愁,要是算,那他为了不被系统发警告就得参加,还得拿到最高的认可。 就是演艺圈的最佳男演员奖。 可他参加的话,宗怀棠会掐死他的。他们是对象,去什么联谊会,根本找不到理由。 联谊会前一天,陈子轻心不在焉地往前走,没等锁门的宗怀棠。 一枚固定电线的钉子脱落了,电线垂落到走廊的地面,一旦被人小心绊到,很可能会出意外。 陈子轻重新把钉子固定到墙上,然后将电线小心翼翼的挂了上去。挂上的一刻,他闻到了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像是橡胶燃烧的气味。 就在陈子轻转头想要查看的时候,脑海中出现了一阵突兀又激烈的嗡鸣。 紧接着眼前景象像镜面般崩溃,一幕幕的画面飞速倒退,陈子轻的视线想要紧追,耳边乍然传 来呼救声,如决堤的潮水,将他死死包围。 踏踏踏… 陈子轻隔着层朦胧幕障看见很多人向他这里奔逃,身后浓烟笼罩,翻滚着像噬人的波涛,那些人互相推操着,有人跌倒,惊叫。"逃啊,快逃!" 空气无比的炙热,把人们惊惧的脸庞映得通红,陈子轻被这一幕冲击性强到恐怖的景象吓得动弹不得。 这变化来得太快,太突然了。奔逃的人们在陈子轻的眼里渐渐放大,全是一张张焚烧中的脸庞。 汗水湿透了陈子轻的工作服,他置身二十多年前的帧数里,这些人看不见他,一个个的从身边跑过。 陈子轻就这样看着他们,思绪一片混乱。 忽然,人群中终于有人像是看见了陈子轻,那人抬头,已经彻底烧毁的脸,溃烂发黑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陈子轻,而陈子轻也若有所感地看了过去。 两人的视线瞬间穿透时空界线,在这一刻交会。 "轰!" 眼前的画面也在这个时候破碎掉了,陈子轻看见宗怀棠站在他身旁卷袖子,眉眼间写着不满,显然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你怎么还站这?" “我……”陈子轻刚想开口解释。这时,脑海又是一阵嗡鸣。 眼前的宗怀棠再次连同走廊的一切四分五裂,紧接着陈子轻感觉自己被人猛拽了一下,他连忙转头看去,有个被严重烧伤的男人正用力地拉着自己,手上戴着块烧黑的表,表带底下拖着什么。 男人大声吼道: "你怎么还站这?!" "你看那边!" 陈子轻不自觉地抬头看去,无数的电线像有了生命一般,在走廊里丰富的延伸交错,高温的火焰伴随着滚滚黑烟,如黑色的巨兽一般,向着前方奔逃的人们扑来。 不等陈子轻有反应,一股热浪就向他席卷而来,他浑身的汗水被瞬间蒸干,仿佛身体要被点燃。 快逃! 所有感官是如此的真实,以至于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就要跟着人群一起,开始疯狂奔逃。 "咳咳……" 然而走廊太狭窄了,所有逃跑的人 都挤了一起,陈子轻觉得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跌倒在地,双手下意识撑在身前。 "啊!" 陈子轻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叫,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地面温度竟然高得吓人,他的双手一接触地面就被烫伤了。 他迅速起身,无意中向身后看了一眼,接着他就惊骇地看见,墙上蔓延的电线在不断分叉,五颜六色的电线顿时成千万条,组成电线的洪流,沿着墙壁和地面,以可怕的速度向人群伸了过来。 "嗖……嗖……" "啊啊……" 许多人被电线缠住了脚,然后便被各色电线迅速包裹,拖入无尽的火焰之中,发出疹人至极的惨叫。 猝不及防地,陈子轻只觉自己的腰一紧,一条黄色的电线已经缠住了他的腰,就在他用力挣扎的时候,又有另外的电线伸了过来,把他像虫蛹一般牢牢捆住,拖向火焰之中。 陈子轻和其他人一样发出凄厉的惨叫。 在被拖入火焰的那一刻,陈子轻感受到温度在疯狂攀升,身体疼到已经不属于自己的了,很快的,他看见自己的四肢和躯干在逐渐融化。 快醒过来啊…… 快醒过来! 醒过来!快醒过来! 陈子轻意识模糊的那一秒,脑海里“轰”的一声,冗长的走廊快速延展,然后压缩,无数画面像两辆高速行驶的列车般,飞速闪过,交错。 每当有画面互相交错的时候,陈子轻便能听到很多人在说话的声音,十分吵杂。 "向宁……向宁……" 当其中又两道画面交错的时候,陈子轻竟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像是有人在叫自己,陈子轻努力地把涣散的瞳孔往那个方位聚焦。 宗怀棠跟他面对面,发现他一脸的惊恐和茫然。"你这是什么表情?" 陈子轻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宗怀棠,又赶忙看了看周围,雨没下下来,是个阴天,走廊那头偶尔有说笑声传来,哪里还有刚才那种炼狱似的的场景? 回来了! 陈子轻回来了,依然感觉是在梦里,同样的宿舍楼,同样的走廊,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画面。 br />这大白天的…… 宗怀棠见陈子轻还楞在那里,心底涌上来几分闷慌,伸手就去拉他。 可就在触碰到陈子轻身体的瞬间,他的面色一沉,把人半捞到拐角: “你的身上怎么这么烫?” 陈子轻心说,让火烧了啊。他的声音沙哑:“你说死亡再现,就真的再现了,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宗怀棠黑了脸: "我知道能不跟你" 陈子轻闭上了嘴巴,又打开: "你扶着我点,我腿软。" 宗怀棠扶着陈子轻下楼,他们要去医院看望刘主任,说是人不行了,要送最后一程的就抓紧。楼道里响着两个人的声音。 “我衣服都湿了。” "回去换?" “算了,坚持一下就行。” “理想的胖子,现实的瘦子,叫你别查了,你不听,万一你出事,向宁,我看你是完全没想过我死活。" “我也是为了我们俩的大善大德,我们俩的,给下辈子攒的。” "下辈子,你想得挺远。这就预定了我的下辈子。""咳,慢点,我缓缓。" "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残像而已,怕什么。"“我看到了那些工人的死,太窒息了,那种死法。”"没记住哪个的相貌特征?" "记不住,离我近的没有一张清晰的脸,都被烧了……活活烧死,多疼啊……" "确实。 宗怀棠刚说完,一楼的楼梯口就出现个人,是从家里回来的汤小光,他直接往陈子轻那儿跑,大笑道:“轻轻,联谊会你做我舞伴吧!” 陈子轻没从死亡场景裹带的死里逃生中出来,他脑子钝住了,反应慢。汤小光把他的没及时拒绝当成了同意。 "好耶,我有舞伴了。”汤小光走到陈子轻后面,按着他的肩膀,对他边上的宗怀棠歪头, "怀棠哥,你的舞伴定了吗?" 宗怀棠的面上瞧不见多大的波澜: “两个男同志,跳什么舞。” "大家跳什么,我跟轻轻就跳什么。”汤小 光满眼期待, "我们两个单身男青年就玩嘛,给大家 当开心果。" 宗怀棠把他的头从陈子轻的肩上推开:"你玩你的,别带上他。" "为什么,轻轻愿意和我玩的,我们是好朋友。”汤小光被推疼了,又靠回陈子轻的肩头, "你凭什么替他做主,室友又不是家属。" 宗怀棠再去推汤小光: "你的头不想要了,我给你拧掉。" 汤小光找陈子轻控诉宗怀棠的罪名,也没添油加醋,就是讲究一个实事求是: “轻轻,你看他!" 陈子轻偷偷给宗怀棠使眼色: "宗技术,人的脖子很脆弱的,你别推了。"宗怀棠气得肝疼,我就不脆弱了?我还是个残疾。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是吧。 行,等着。 第32章 启明制造厂 汤小光也跟去了医院。他们三人到那的时候,刘主任刚咽气,身体还是温的,软的。钟明跪在病床前痛哭流涕,钟菇跪在一边给他哥拍背,自己也是满脸泪。病房的其他工人同样红了眼睛,很是难过。只有白荣除外。 他明明站在被沉痛笼罩的病房里,身上却有一股子挥之不去的割裂感,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一直在变化。 这是陈子轻走进病房时的感受。 那晚刘主任进手术室抢救,白荣跟在钟明后面赶来也是这样子。 陈子轻没说什么,汤小光说了,他还是走到白荣面前说的。 "白同志,你师傅人没了,你看起来一点都不伤心,是不是我误会你了。" 白荣垂着眼: "生老病死是常态。" 汤小光拧了拧天生精致的两撇眉: "人不是一个字,一笔画,一块石头子,人是由情感组成的。" 白荣点头:"这点我赞成。" 转而又平平静静地说: “我想我与汤同志的理念分叉在于,我认为活着的人要好好活,才能对得起死了的人。而汤同志则觉得,活着的人要把自己埋葬在死了的人带来的记忆里。" "诡辩。"汤小光控制着音量不破坏这场送别,"你看你师兄,看看别的同志们。" 白荣说: “人有千万种,不能拿一个模式套在所有人身上,汤同志是大学生,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吧。 汤小光没有及时反驳,失去了优势,他重重哼一声,像是小孩子吵架吵输了的无理取闹。陈子轻在后面目睹了全程,看来汤小光都说不过白荣。白荣看了陈子轻一眼。 陈子轻只在那一两秒里和他来了个对望,有一瞬的失神。汤小光牙齿整齐,皮肤白皙,嘴唇红润五官流畅,是好看的,可他跟白荣站一起就会黯然失色,相似类型的谁都不能从白荣那里分走色彩。 白荣娇艳的脸就是一副浓墨重彩的油画,假如他换掉劳动布工作服,穿身西装坐在餐厅拉手风琴,不知道能迷倒多少人。 被时代压抑着的美,看的人也压抑。不止压抑,还有……还有什么来着? > 腰一疼,他抖了下,宗怀棠侧低身子,掐着他的后腰,在他耳边说: “超过两分钟了,向师傅。" 陈子轻不再看白荣,他偷偷扒拉宗怀棠还掐着自己的手,朝钟明喊:"钟主任。"哽咽的哭声停了下来,跪着的钟明回头,红肿的眼里有令人呼吸不顺的痛苦。陈子轻说:“节哀顺变。”只有一句客气的慰唁,没有别的。 没有不厌其烦一勺勺喂过来的罐头,没有绞尽脑汁不重样的安慰,没有温柔的鼓励,没有安静的陪伴,都没有。 没有别的了。 钟明两眼空洞地对着陈子轻,仿佛是在无声控诉,我的价值让别人取代了,你就连私密地点都不约了。 陈子轻有种欺负人的感觉,他想上前去补几句,但他仅仅只是动了这个念头,腰后的手就加重了力道。 要是他敢,就掐掉他一块肉。 钟明似乎是看出了陈子轻的为难,他失望地转回头,胡乱抹了一把咸湿的脸,握着师傅的手把头磕上去,再次痛哭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钟明哭得比之前更大声,嗓子扯得生疼出血,气氛烘托到这了,别的工人也陆续哭出了声。 陈子轻还没清理掉那场身临其境带来的印记,此时此刻,他受到了一点触动,或许是为刘主任,或许是为先前死的几个工人,又或许是火海里一张张被烧毁的人脸。 几乎是才红了眼角,一块帕子就盖在了他的眼睛上面,遮挡了他的视野。他在黑暗中体会了一把短暂的伤感,收拾好心情离开。 走出病房的时候,陈子轻的脚步停了停,小声说:“我想看看刘主任的样子。”宗怀棠玩着他用过的帕子: “死人有什么好看的。”陈子轻杵在了门口。 “怀棠哥,你不懂轻轻,他是想知道刘主任的死状。”汤小光把脸挨着陈子轻的胳膊, ”是吧轻轻。" 陈子轻暂时无视宗怀棠的低气压: “是的。” 汤小光挠下巴: “白布搭着呢。” “要不这样,我去跟钟菇讲一下子,待会我揭了,你抓紧时间看。” 说着就去行动。 汤小光相信科学敬畏鬼神一说,然而陈子轻有什么相关的事,他都会热情地参与进来。 不像宗怀棠,他是抵 触的,毫不遮掩的抵触,甚至想阻止陈子轻,阻止不了也不太会让自己跟陈子轻在招鬼查鬼这条路上齐步走。 比如这时候。 他们两个就是不同的态度。 陈子轻的心思分散了一会,就在汤小光的帮助下看到了刘主任的样子。没有狰狞可怕,相反,刘主任很安详,像是踏实了,睡着了。 这让陈子轻感到诧异,他回去后都难以忽略这份意想不到带来的冲击。刘主任竟然死得那么祥和。 这晚为了哀悼刘主任,第一车间的工人们都聚集在一起折白花。明天就是联谊会了,厂里的活动不会因为一个车间主任就停办,该参加还是参加。 日子是往前走的,哀伤放在今晚就好了。天亮了,洗把脸,新的一天就开始了,没送走一位同志,大家都是这样的心路历程。 陈子轻拿过一张小纸,一层层折到头,折出扇子那样,他从桌上一堆剪好白线段里抽了一根,将纸绑起来。 该用剪刀了。 陈子轻没找着,都被人用着,他就等着。 "轻轻,我这有剪刀。"汤小光凑过来,和他说悄悄话。 陈子轻拿走汤小光手里的剪刀,把纸扇两头剪剪戳戳,再捆到一块儿,差不多就是花的形状了。他左右看看就放桌上,新拿一张小纸折。 汤小光夸他: "你折得好快。" 陈子轻继承了原主的手法,确实是快,他面前都有一座小白花山了。 "清明那会折熟练了。"陈子轻把声音放低,不引起其他人注意。 "噢……清明……"汤小光大概是想到他在那座大山里背过自己的事,以及他没受伤前的种种,安静了一小会才在他头发里扒扒, "明天联谊你要来啊,我们提前到,练一会舞。" 陈子轻猜汤小光是在瞅他脑后的伤疤,他拒绝道:“我不去了。” 汤小光很有分寸地嬉笑了一声: "那现在我们不说这个,明天再说,万一你明天又想去了呢。"陈子轻觉得明天他也不会改变主意。 这会儿宗怀棠在做厂长,估计小会快开完了,会来接他的吧。 陈子轻的手上又有了一朵白花 ,他不知怎么想起自己来这个世界的第一晚,从口袋里摸出的白花。 "轻轻,喊你好几遍了,你怎么都不理我。" 陈子轻的思绪被扯回现实,他见汤小光搬了个凳子挨他边上坐,托腮看着他,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给人一种十分睿智能洞察一切的感觉。 但一眨眼,就是平时的无邪灿烂。 陈子轻放下白花,捞出衣领里的绳子: “汤同志,这玉佛你掌回去吧。” 汤小光往后一坐,两只手撑着凳子前面,晃着腿冲陈子轻说话,没发出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放慢速度,用嘴巴夸张地表现着。 "你下次再说要还我,我就扔掉。" 陈子轻用嘴型回汤小光: "干嘛扔掉啊。"汤小光鼻子一皱: "反正你不要。" 两人来了场默片,小玉佛还是没能从陈子轻的脖子上拿下来。到了联谊会当天,汤小光早早就哼着小曲儿上了2楼,敲开了207的门。 陈子轻两手端着瓷缸子来回倒水: "汤同志,联谊会我真不去了,你找别的舞伴吧,我得留在宿舍照顾宗技术。" 汤小光脚踩在门槛上,手臂划开头前伸,维持着往宿舍里飞的姿势: "他怎么了?"陈子轻担心地说: “他腿不舒服。”汤小光嘴巴张成“O”形。 陈子轻喝点水尝尝温度,可以了就端进里屋,汤小光蹬蹬蹬地追上来问: “怎么个不舒服法,症状呢?频率呢?" "不知道啊。"陈子轻一问三不知。 汤小光:"……" "向师傅,水能喝了吗,我要渴死了。"床那边传来宗怀棠低哑的声音。 "能喝了,我试过了,不烫嘴。" 陈子轻快步进去,他把瓷缸放在桌上,扶起宗怀棠,飞快地说: "汤小光在,我不能喂你了,你自己喝。" 宗怀棠靠在床头,气息不怎么沉稳: “我不是叫你装不在宿舍,谁敲门都别开吗。腿疼本来就烦。”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陈子轻把瓷缸递给他,细心叮嘱, “喝慢点, 水不要洒了。”洒被子上湿了,没太阳晒。 宗怀棠很随意地扫了扫瓷缸口,很随意地贴着他留下的痕迹喝水。 汤小光进来一直没出声,这会儿冷不丁地蹦出来一句: "你俩喝一个瓷缸?"屋里的气流不易察觉地凝了一两个瞬息。 陈子轻脸不红心不跳地找了个理由: “都是同志,没什么关系。” 宗怀棠无所谓的语气:“向师傅没关系,我也没关系。” 汤小光百思不得其解:“怀棠哥,听轻轻说你你腿不舒服,好奇怪喔,我俩一个宿舍的时候,你的腿好像没有不舒服过呢,一天到晚的到处跟女同志吹风赏花看雪望月。" 要是搁平时,宗怀棠的嘴里早就飞出一箩筐刺刀,把汤小光扎成了刺猬,还会误伤到陈子轻,送他三五刀。 现在没有。 宗怀棠察觉不出汤小光的阴阳怪气,他微微阖着眼,虚弱到没有精力扯闲篇。腿确实难受,怕是比陈子轻以为的还要严重。 陈子轻提起了心,手伸向宗怀棠的左腿,下意识想摸,忘了汤小光在场了,他在摸上去的前一刻刹住车,改成拍被子上看不见的灰尘。 "汤同志,旧疾会受天气的影响,这两天总是要下雨,总是不下,闷死了,宗技术的腿就……" 宗怀棠打断道: “向师傅不必为我解释,他说得也算事实,我以前的确是那样。”有委屈,只是不想解释。 陈子轻偷偷看了宗怀棠一眼,生病的人会比活蹦乱跳的时候要脆弱,所以这人也不例外吗? 衣服被拽了下,陈子轻扭头,汤小光来之前吃过嗜哩粉果冻,嗜哩味扑到他脸上。 “轻轻,你说得有道理,是我没有看透问题的本质。可是轻轻,你不是医生,在宿舍只能给怀棠哥倒个水,做不了什么的,我们送怀棠哥去医院吧。" 陈子轻等宗怀棠的决定。 宗怀棠似是疼得意识不清醒了,他放在被子上的手在抖,面部苍白发青。 "不用去医院。"宗怀棠觑精神抖擞的汤小光, "你来干什么?" 汤小光露出一口漂亮的白牙: “来叫轻轻去联谊会啊,我们还要练舞。” />陈子轻刚要出声,宗怀棠就说: “向师傅,你想去就去吧,不用管我,我熬一熬就睡着了,睡着了就不用熬了。" 怎么听怎么心酸。 陈子轻心里直打鼓,宗怀棠抽的西北风,还是东南风啊。 汤小光不知道什么时候把陈子轻的褂子都拿好了,雀跃地说: “轻轻,我们别影响怀棠哥睡觉了,快跟我下楼吧,我这次回家带了好多罐头,都是你爱吃的,你先到我宿舍,我给你撬两个罐头, 吃完我们再去练舞。" 陈子轻问宗怀棠: "那我真走了?" 宗怀棠拉了拉被子,他抿着唇,眼睫垂盖下来,不是很想长篇大论的样子: “嗯,玩得开心点。” 就这样,没其他的了。 陈子轻走两步回一下头,像要跟朋友出去玩不放心让孩子一个人在家,但又很想玩的老父亲:"你在宿舍好好休息,有事就大声叫。" 宗怀棠摆了摆手。 两串脚步声出去了,屋里静了下来,屋外有叽里咕噜说话声,再是开门关门声。 然后,整个宿舍都被抛下了。 宗怀棠睁开眼睛,眼里哪有一丝虚弱,他把被子踢开,又用力蹬了一脚,什么叫有事就大声叫,都有事了,还怎么大声叫? 说话都不过脑子,随随便便就让人拐走了。两个罐头比对象重要。 宗怀棠在床上生闷气,他为了有奶吃,特地哭了一回,效果不怎么样,哪个环节没走对?他竟然输给了汤小光那二愣子? 宗怀棠抑郁了。 不行,得把人抓回来。 一个有对象的人参加什么联谊会,不给点颜色瞧瞧,当他对象是纸糊的。宗怀棠下了床,一步没迈就跌坐了回去,左腿不停地颤抖。 妈的。 为了演得逼真些,磕猛了。 难不成他失败的地方就是,不该真做,要造假? 宗怀棠更抑郁了,他回到床上躺着,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在被子里忍受左腿的疼痛。有只手扯了扯他头上的被子,他疼狠了,不太能分得清是不是幻觉。 直到一缕光从被子外钻进来,伴随着一声惊奇的声音: “你的睫 毛怎么湿湿的?”宗怀棠一愣,本来出门的陈子轻趴在他上头,错愕地跟他脸贴脸,伸手去碰他睫毛。在把他睫毛碰抖动的时候,确定地说: “你疼哭了啊。” 宗怀棠一张脸漆黑,黑中疑似泛着些许红: "谁哭了,我一个铁骨铮铮的老爷们,我会哭?" 陈子轻忙睁眼说瞎话: “没哭没哭,是我看走眼了,我老花眼。” 宗怀棠难以置信: "你老花眼?" 他嫌弃地摇摇头:“年纪轻轻就半瞎了,哪天过个马路都要人牵,麻烦。” 陈子轻:.... “你到里面去点。”他推了推宗怀棠,触到一片汗热,"我躺一下。"宗怀棠说:“我挪不动,腿疼。” 陈子轻一听,赶紧掀开被子检查他的左腿:“以后别说反话了,要是我蠢点,那你不就在宿舍凉凉了。" 宗怀棠不自在地把头偏到里面,研究墙上的坑窝: "所以你蠢吗?" 陈子轻反问: “我现在人在哪?” “在对象身边。”宗怀棠的喉头动了动, "向师傅不蠢。" 他握住陈子轻的手腕,把人拽下来,嗅了上去。 没有罐头味。 "没吃。”陈子轻猜出宗怀棠的试探, “我到107就告诉汤小光我有对象了,不能跟别的人跳舞。" 宗怀棠的腿立马不疼了: “汤小光炸毛了?” “炸毛了。”陈子轻一言难尽。 当时汤小光如同活见鬼: “我才离开多久啊,你就找着对象了?” 陈子轻说: “是的,找着了。” “轻轻,轻轻,轻轻,轻轻!”汤小光一声比一声高地叫他,很抓狂, "对象不是室友,随便就能定下来的,你是不是让人给骗了啊!" 陈子轻给宗怀棠口述了大概过程。宗怀棠扯了扯唇,天地可鉴,他才是被骗的那个。 “汤小光问我对象是谁,我说那是我的隐私,希望他能理解,他就不缠着我打听了。”陈子轻说, "现在应该在联谊会找新舞伴了吧。" 宗怀 棠轻笑: "你和我,两个同志,我们见不得光,看到没有,你都不能把我拎出来。"他忽然盯住眼前人:“你不是梦到过未来吗,十年后能不能见光?”陈子轻犹疑了。 宗怀棠随意问:“二十年后?” 陈子轻委婉地说: “形势肯定是会越来越好的。”“那就三十年后,四十年后?” “可以了。”陈子轻这次很快就回答了, “我梦到街上开了一些专门对同性恋人开放的酒吧,很包容了。" 宗怀棠的注意力在“同性恋人”四个字上面,他琢磨出了一股子纯情味。 碟片里可是一点都不纯情,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要不是他承受能力可以,当场都能被整出心理阴影。 还有,什么梦到同性恋人酒吧,刚刚好能解他的疑惑,一看就是编的。 "喊。" 宗怀棠发出浅淡的气音,能见光的时候,他们都成老头子了,占不到社会的福利。陈子轻说: “我给你揉揉腿。” 宗怀棠把左腿塞他怀里: "得偿所愿了吧,向师傅。" 陈子轻要卷他的裤腿,被他踢开了,他说: “隔着裤子揉就行。” “向师傅,只有跟我发生实质性关系的人,才能看我的腿。”宗怀棠正儿八经。陈子轻无语: "……腿是你的处男锁吗?" 宗怀棠笑: "是我的自尊心。" 陈子轻怔了怔,不说话了,只给他揉腿。 "别揉了,坐过来点。"宗怀棠躺到他腿上,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背上,拿起来,放下去,拿起来,放下去。 意思明了,你给我拍拍。 简单点就是四个字——你哄哄我。陈子轻一下一下拍宗怀棠的后背,把他拍睡着了,自己也眯了片刻。 迷糊间,陈子轻垂放在床边的脚有点酸,本能地往床底下甩了甩,打到了宗怀棠的皮鞋,他用脚勾整齐,突然想起来个事,孙二死之前说他床底有臭味,后来他把这茬给忘了。 陈子轻抱住宗怀棠的脑袋,慢慢放到床上,他起身去外屋,先打开门窗,之后才去看床下的两排鞋子。 />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原主是内八,现在外面那排黄球鞋不那么往里面撇了。 就像是.… 有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穿过他的鞋。 陈子轻抖着手拿出一双,小心谨慎地看了看,鞋子里面一坨黑,还有脚汗味。显然一直有人在穿。 先前怎么闻不出来,鼻子失灵了?现在又好了? 陈子轻把鞋子丢回去,他快速去桶里打水洗手,是哪个鬼魂在穿他的鞋子啊,都不打声招呼。最近都是宗怀棠扫地,不知道他有没有扫床底下,扫了应该是能注意到的吧。不一定。 要看宗怀棠清不清楚他是内八。 "向宁,你又不管我了是吧,才拍了多久就不拍了。"里屋有叫声: “进来陪我睡觉,快点。”“就来了。”陈子轻走到布帘子那里,回头看一眼他的床。 那里有块暗影,好像有个人坐在床边。 陈子轻收回视线钻进帘子里,然后又回头看一眼,没出现什么恐怖的事,他被自己给搞发毛了。这么下去,他都要怀疑鬼不弄死他,是为了折磨他,让他疯掉。 厂里的联谊会进行得热火朝天时,宗怀棠的左腿缓过那阵疼痛就带陈子轻去澡堂洗澡。大中午的,澡堂里有不少人,宽宽长长的木板凳上堆着衣物。 陈子轻把一处的衣物往中间拢了拢,腾出地儿坐下来: “我有点不想洗。” 宗怀棠捋了捋让汗液浸透的短发,看手掌心的纹路:“那你别跟我睡了,我的床上不留邋遢鬼。" 陈子轻抽抽嘴: “我怕澡堂有脏东西……”他忙很小声地说, "不是不是,刚才是我冒犯了,鬼同志们不要介意。" 宗怀棠掐他的脸,捏着一点肉提了提:“你这神经样子,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都搞明白就好了。”陈子轻脱裤子, "不是不让我看你左腿吗,那怎么洗澡……"宗怀棠把左腿屈起来,撸上去一点裤腿,陈子轻看见了工作服的配件之一,套袖。行吧,准备得还挺充分。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疤痕,这么怕被人见到。 陈子轻踩着裤腿把裤子脱到底,一块毛巾丢到他腰上,夹着宗怀棠的低吼: "你脱外面的裤子不就行了,谁 让你连里面的也扒了?" “一起的啊,顺带着就下来了。”陈子轻说。 宗技术烦躁道: "不行,麻烦拿出点有家属的自觉,前面给我用毛巾捂着。" 末了还来一句: "后面也得捂。" 陈子轻: “……”他岔着两条腿, ”那我到底还洗不洗?" 宗怀棠像要被人割肉,他把陈子轻岔着的腿拨拢,咬牙道: “洗。”能泡澡的池子那边有一群工人出来,结伴去隔壁的淋浴房冲一冲。四处都弥漫着茉莉花味。 这个时间,钟明送刘主任回家了,钟菇不放心地陪在身边,兄妹俩简单吃了点粑填肚子,水是喝的塘边的。 田间的土路上,一头老牛拉着板车,上下颠簸地咚咚直响。钟明坐在前面,钟菇在他左边打盹,他的手里拿着鞭子,时不时地拍打着牛的后背。 “你多忍耐会,这段路不太好走,过了这一段路,再翻过一个山坡,就到家了。”钟明一甩鞭子,自顾自地说着。 "哥,你在跟谁说话呢?"钟菇立即就醒了,她坐直身子,诧异地看向他哥。 “跟我师傅。"钟明转头说道: “师傅他这辈子无二无女的,最后连个送葬的人没有,我们能把他送回来,让他落叶归根,希望他在天之灵能够安息吧。" 随着两人的话题逐渐沉重,气氛也压抑起来,钟明只是是沉默地赶着车,不再说话。 "咚咚咚……" 板车后面运着的黑漆棺材,因为颠簸不断的磕碰着木板,剧烈摇晃着,如果不是棺材上绑着麻绳,估计早就翻倒了。 刘主任就躺着这口棺材里,沉默而安静,就算道路如此颠簸,他也没有发出一点牢骚。因为,他在医院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棺材里只有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 又过了大概半天的时间,牛车到了刘主任老家的村口,村子的后面是一片岗地,那是这个村子公共的坟地。 两人赶着车在岗地上找了一片空地,站在这里放眼望去,可以把整个村子的面貌尽收眼底,在最远处有一条细小的河流穿过,远山重重。 > 钟明和钟菇两人从车上拿出铁锹,他们往手心里啐口唾沫,开始在空地上一锹一锹地挖了起来,中间挖累了就轮流休息一会,花了很成时间,他们才最终把坟挖好。 钟明卸下牛车,跟钟菇一起把棺材一点点地挪到土坑里,或许是路上太过颠簸,也或许是他们刚才搬的时候不小心,当棺材被放进土坑的时候,钟菇忽然发现刚才棺材的盖子竟开了一个角。 "哥,你看这里!"钟菇指着缺口,对钟明喊道。 正准备填土的钟明回头看去,他见棺材盖开了个小口,脸色顿时一变,沉声道: "没事的,估计是路上把钉子颠开了,重新盖上就好了。" 说着,他就跳进了土坑里,下意识地通过棺材露出的口子向里面看了一眼,只见师傅两眼紧闭,面容安宁。 和医院时一样。 仿佛下一刻就要睁开眼睛。 钟明不敢多想,他用两手抓出棺材盖,肌肉一块块地绷着鼓起,猛地一拉,棺材重新合上了。 只是,不清楚是不是他的错觉,就在棺材合上的一刻,他隐约看见师傅原本朝向里边的脸,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朝向了他这边。 这种时候,这个地方,人最怕会胡思乱想,他连忙对着合上的棺材拜了拜,虽然跳出土坑,一言不发地跟钟菇一起,向土坑里迅速填土。 午后的岗地山风阵阵,吹拂着漫山的野草,让疲惫的兄妹俩都感到了一丝凄凉。 刘主任终于下葬完毕了,一座新坟就这样出现在山岗的空地上,与四周那些一座座的土坟相比,显得很不起眼。 "师傅,您老别见怪。"钟明看着坟墓,用了尊称,他拿出汗沾土灰的大糙手擦擦眼睛,哀痛地说道:"这次来的匆忙,只能先给您写个木头的墓碑,等明年来看您的时候,我会给您换个石头的新墓碑。" 说着便拿出一块写好字的木牌,钉进了坟包前的土里。 做完了这一切,钟明跪下来磕了三个头,认认真真地祭拜了一会,他叫上钟菇,两人坐着牛车缓缓下了山岗。 耳边的风一直在吹着,让人想睡觉,钟菇拍了拍有些酸痛的胳膊,找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坐,她下意识地往后看了一眼坟包,然后她便僵住了,一股尖锐的寒意爬上她的 后背,缠住她的脖颈。 只见刘主任那个小坟包的前面,竖着一排密密麻麻的墓碑。 第33章 启明制造厂 钟菇一把抓住钟明赶牛车的手: “哥,我们快点走!” 钟明问她怎么了。 钟菇把惊惧的脸埋进臂弯里,身子哆嗦:"别问了,快点就是了。" 她的一只手伸到裤兜里攥紧符篆,嘴里神神叨叨: "得弄一打,得弄一打……" 澡堂里 陈子轻泡得脸跟脖子都像蒸熟了,胸口也是一片红,他靠在池子边沿,脑子昏昏地打了个哈欠,前面有一个老工人一头扎进了水里,半天都不出来。 陈子轻坐起来点想,不会淹死了吧? 他正要喊宗怀棠,余光无意间瞥到门口,那个老工人正往这边来。 陈子轻使劲拍趴在池子边午睡的男人: “宗怀棠,我不洗了。” 宗怀棠的背上让他拍出了红掌印,火辣辣的疼: “又看到什么了,这么发神经。”陈子轻不想说。 出了泡澡池,宗怀棠摸摸陈子轻的腰窝,流氓样地摩挲了好几下: “你身上黏黏的没洗干净,去隔壁冲一下。" 陈子轻摇头: “我不去,你就让我黏着。” 宗怀棠推他进淋浴的房间,里面雾气弥漫,水声非常响,有很多人在冲洗。然而陈子轻穿过那片雾气…..没有人,一个都没有。 小小的,一个接一个的淋喷头下面还在流水,哗哗流着。陈子轻头皮发麻: "我就说不冲了!"宗怀棠皱眉: "这么多人,还有第一个车间的同志在,你也怕?" 陈子轻嘴唇抖了抖,他正要说“你看到的,跟我看到的不是一个画面”,一滴水珠从他头上滴下来,滚到了他的眼皮上面,他闭了下眼,睁开时就见到了一堆工人,有不少熟悉的面孔,见到他跟宗怀棠,笑呵呵地打招呼。 "过来,在这里冲。"宗怀棠站在一处空位边,旁若无人地对他招手。他深吸一口气,几下冲完就出去穿好衣服离开。 最近怎么感觉见鬼的次数比之前提高了一大截,陈子轻的心里升起了一丝古怪的疑虑,是不是某种预示?他的胡思乱想被一声笑喊打断了。 联谊会在团里办,要进行到晚上,现在还早,里面的男同志对女同志谈人生谈理想,也谈 柴米油盐。 陈子轻跟宗怀棠的关系只有厂花知道,其他人是不知道的。 因此他们路过这里的时候让同志见到了,就会热情地邀请他们进来参加联谊会,指着他们拉一波人气。 尤其是宗怀棠,他只要人到了,比一百张鼓动大家积极活跃多主动,成家立业缺一不可的发言稿都要管用。 "有对象了。"宗怀棠拿着两个对在一起的盆,丝毫不影响他招蜂引蝶的气质。 陈子轻的头上搭着毛巾,他快速扭头,毛巾角把他的眼角打得泛红,湿润起来的眼瞪着宗怀棠:你怎么把我的理由抢走了? 宗怀棠老神在在地扫他一眼,就准你有对象,我不能有?陈子轻撇嘴,确实,自己实属强人所难。 “宗技术有对象了吗,我的天,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啊,哪个车间的女同志啊,藏这么严实。”那同志比自己找到对象还激动,他要吼一嗓子,想着得找个更好的机会就憋了回去,期待地望着宗技术边上一心擦头发的人, "向师傅呢?" 陈子轻抱歉地说:"不巧,我和宗技术一样,也有对象了,所以就没资格参加联谊了。"系统没发来警告。 万幸。 "据说今年的联谊会特地请团里排了舞蹈,那一定很精彩,我个人错过了,还是有点遗憾的。"陈子轻叹气。 宗怀棠气息一冷,什么意思,是怪他确定关系确定早了,应该挪到联谊会结束以后?他欲要把盆扣对象头上,耳边就响起一声笑: “不过缘分来了,挡都挡不住。”宗怀棠瞬间没了脾气。 团里飘出了手风琴声,陈子轻有种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感觉。白荣没送他师傅回家,在联谊会上拉琴。 陈子轻去窗边向里打探,白荣坐在靠墙的椅子上,怀里是他的手风琴,他是闭眼拉的。有男同志邀请女同志跳一支舞。 第一对出现了,就会有第二对,第三对……大家陆陆续续地跟着琴声跳了起来。 陈子轻完全被白荣吸引了,他一个外行听不懂琴音里的故事,只觉得白荣不是在给大家拉琴,那是在给谁拉? 给他自己吗? 陈子轻不假思索:"像王子。" 话 音一落地,头上就咚第一声响,盆扣上来了。 宗怀棠扯住他垂在耳朵两边的毛巾,拢到他下巴底下打了个结:“你泡澡的时候,水顺着鼻子的两个孔流进脑子里了?" 陈子轻下巴那里的皮肤被毛巾勒得有点疼,他把结打开,摸着下巴转身对着宗怀棠仰头: “看看,是不是红了。" 宗怀棠因为他夸白荣的那声“王子”聚集的怒气在这一秒烟消云散。不为别的,就为了他在听琴的时候勾引自己。 宗怀棠取下他头上的两个盆,分开,一左一右挡着当掩护。陈子轻眼前视线暗了点,一只手箍着他下巴,让他脖子的线条拉得更直。 嘴上一软。 视线恢复了,宗怀棠拿开盆说: “先这样,回去再继续,很想就走快点,别因为不相干的人跟事磨磨蹭蹭。" 陈子轻莫名其妙就挨了欲求不满的罪名,他加快脚步甩开成天误解他意思的宗怀棠。落后的宗怀棠摇摇头,怎么急成那样了,再急也做不成。 一,条件艰苦,二,经验匮乏,三.…待补充。以上两点就够他们折腾了。他瘸着腿走在路上,眉头紧锁。 见此情形的同志们都纷纷猜测,宗技术这么严肃凝重,是不是哪个车间的设备出问题了啊,不是就快统一更换了吗? 难道有变数? 他是厂长弟弟,一定知道内情。 于是宗怀棠还没想明白怎么克服那两点,厂里已经传第二季度换不成机器了。陈子轻人没到宿舍就被焦急的工人传递了消息。他在路口等宗怀棠求证。宗怀棠作为当事人不是一般的迷惑。 “谁说的,鬼扯。"宗怀棠给陈子轻准信,"会换,按计划换。”他不能理解: “那些人真能想。”陈子轻心说,谁都比不上你。宗怀棠把他拉到无人的屋角:"白荣是王子,我是什么?" 陈子轻有点走神,怎么宗怀棠的头发没怎么擦,干得都比他的快,他的一路上都在擦,还是半湿的。 宗怀棠没等到答案,脸色就臭了:“向宁,你是不是在想着怎么糊弄……” 陈子轻说:"对象。" 宗怀棠的唇角没那么绷着: “换一个。” 陈子轻张口就来: “ 男朋友。” 宗怀棠的唇角扬了起来: "普普通通,比不上王子高贵优雅。" 前一刻还在挑剔,下一刻就说: “这个话题暂时不讨论了,走,回宿舍打啵。” 陈子轻抿嘴: “我不想打。” 宗怀棠的目光跟了上去,嘴上说不想打,却做出暗示性的动作,他考虑到自己是男朋友,可以适当地惯着点,便说: “那就不打啵。” 陈子轻不敢相信地抬起头。 宗怀棠把他头上的毛巾拽下来丢进盆里:“我们回宿舍亲嘴。” 陈子轻: "……"有什么区别吗??? 月底的时候,厂里就第一车间光辉组马强强的处罚进行了改动,只扣部分补贴,大家没有意见。虽然这是处置公告出来后第一次被更改,但改得好。 毕竟先前那个处置太重了,真要是那么执行,今天跟他们没有关系,不代表永远没关系,万一哪天就伤害到他们自己的利益了,他们不会不懂。 这个月各个车间生产的钢件数,达标的一拨,没达标的一拨。 第一车间在达标的那拨里,早早就收到了总务科发放的补贴。陈子轻把组里的同志叫到宿舍,他坐在桌前翻日记本,这上面是组员的全勤和产量记录。 "都过来领吧。" 陈子轻喝口宗怀棠给他泡的枸杞茶,宗怀棠以厂长的身份外出办公了,说是今晚会赶回来,走之前命令他不要去找别人,他定定神,叫道: “小周,40。” "小吴,40。" 报一个领一个。 马强强的名字在最后,这时宿舍里就剩他俩了。“小马,你能拿到25。” 陈子轻冲还坐在门槛上的马强强喊: "小马,你怎么了?"没回应。 陈子轻意识到不对劲,他拉开椅子走过去: "小马?" 马强强的脑袋深深地垂着,不知所措地喃喃:“哥,我爹的病加重了,身体不行了,手术成功的希望不大,可是不做手术……不能不做,总要试试。 陈子轻惊愕不已,原主的记忆里,马强强他爹前段时间还来厂里给原主送老鸡汤了呢,看着恢复 得不错啊。 这怎么就加重了。 由不得他深想下去,他快步回宿舍拿马强强的补贴,还有自己的那份。 "小马,这是你的补贴,剩下是我的,你掌着。" 马强强呆呆地说:“你全部都给我?” 陈子轻: "嗯。" 马强强没有去接,他把手放在嘴里咬着,口齿不清地说: "你不寄给家里了吗?" 陈子轻忘了这件事了,回头再说吧,他安抚道: “你不用管,你收好钱就行,不够我再替你想办法,宗技术跟汤同志的家境丰厚,他们那里我都可以试着去借。" 马强强的嘴里流出口水,眼里流出眼泪,他拿出手,呜咽着表示感激:"谢谢,谢谢哥,谢谢。" 陈子轻拍拍他的脑袋: "回家吧,骑车慢点。" 马强强踉跄着站起来,他走到楼梯口停下来,用力地朝着陈子轻挥手。 陈子轻也挥了挥,他想着马强强他爹的病情,想着手术的费用,实在不行就向厂里申请给他捐款,等他明天来上班了问问。 第二天马强强没来厂里。 第三天,第四天也没来厂里。 第34章 启明制造厂 陈子轻以为钟菇知道马强强的家在哪,就让她带自己跑一趟。哪知钟菇说不知道。 陈子轻很是惊讶: "小马去你家就跟到自己家一样,你没上过他家?" 钟菇被问懵了: “我印象里好像提过几次想去他家来着,最后因为什么没去成就不记得了。” 陈子轻好像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又给忘了,似乎是跟这个话题有关的内容,就是想不起来了,怎么都想不起来,他摸着机器的铁皮蹙起眉心。 钟菇以为他在为马强强操心: “向宁,你赶着去小马家啊,是担心他没来上班出啥事了吗,我到人事科问一下他家的地址,都有记录的。" 陈子轻不纠结着非要现在想起来了: “我自己去问吧。” "成。"钟菇利落地把腮边发丝别到耳后, "那你问好了,我陪你去。" "不用,我让宗技术陪我。" 陈子轻把手伸到背带裤后面,将蹭上去点的衬衣往下顺了顺,他随口问道: “对了,钟菇,你跟你哥送刘主任回家,没发生什么事吧?" 钟菇隔着裤子捏捏兜里的一叠符篆,笑道: "没啊,一路上顺着呢。"还是不给向宁说了吧,只会让他跟着一起发毛。 “那就好,刘主任也算是入土为安。”陈子轻把朝下的手表转上来,看着时间就要走,钟菇喊住了他。 "向宁,我哥的状态不怎么好,你要是有时间的话,能和他聊聊吗?"陈子轻一时没答应。 钟菇“啪”地把手套甩在操作台上: "我哥让你不痛快了?"那掐架的势头十足,下一秒就要说我找他去。 陈子轻赶紧说: "不是不是,是我自身的原因,你哥那边什么问题都没有,他很好。"钟菇“噗嗤”笑起来: "你咋这么慌,舌头都要咬上了。" 陈子轻尴尬地挠挠手背,一言难尽道:“总之,对于你哥这段时间的情绪低谷,我提供不出有效的价值,反而有可能造成更坏的结果。" 钟菇欲言又止: "我哥他……"陈子轻眼神询问。 钟菇在心里把后半 句补全:他做梦叫你名字了。 "其实我哥那样也正常,谁站在他的位置都是一个样,夏天过去应该就好了。"她自顾自地说: "夏天过去没好,那秋天过去准能好,早晚都会好的。" 陈子轻“嗯”了声:"你留意着点你哥。" "以我的经验,情绪起不来就多吃甜的,像那罐头啊,巧克力啊,糖啊,多吃吃,对心情有好处。 他跟钟菇说完就去了人事科,短时间里出现了第二个意料之外。 人事科的女同志翻箱倒柜地扒拉工人信息表: "怎么就找不着了呢,那么几大摞………"陈子轻跟她一起找,两人把储物室翻得乱七八糟。 女同志摸了把被细汗打潮的披肩长发,理着因为找信息表而起了不少褶子的连衣裙,她几次看陈子轻,有些许局促和考量。 陈子轻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女同志这才暂时撇下羞愧,有了开口的勇气:"向师傅,这事你无论如何都得先替我忙着。" “不着急,不是一张纸,是小一万张,夹不到哪里去,肯定是堆在什么地方了,你慢慢找。”陈子轻做好安抚工作就去办公楼,厂长手里有所有工人跟领导的档案。 这会儿厂长是宗怀棠。 反正他正要也要去找宗怀棠,让对方陪他去马强强家。 陈子轻出了厂房往西,扑面的风里有淡淡的烟味,他的当务之急是见马强强,所以他就没去管。碰巧的是,烟味的来源地就在他去目的地的路上。 几个工人蹲在一个树洞口吞云吐雾,过两山坡就是保卫科的同志,他们胆子挺大,还是第一车间的人。 "又被谈话了啊?" “哎,我已经很努力了,可是成品量就是提不上去,我上个月垫底,马强强受处罚了都在我前头。 "这里面是有技巧的,你要多跟那几位老师傅打好关系,让他们教你才行。""打好关系?你有什么办法吗?" "很简单,就拿钟主任来说吧,他手底下还没收人,你懂我的意思吧。""钟主任不是带着汤同志吗?" r />"汤同志是见习生,见习期结束留不留下来都没个定数,大学生的选择多着呢,咱厂没准留不住那样的人才,况且他在厂里的时候,主要也是坐在办公室打打字,给我们发这个表那个表填,又不上车间操作。细皮嫩肉的,也不敢让他上,万一有个好歹,那就不得了了。" "也对,汤同志不是钟主任的徒弟,那钟主任有什么喜好吗,我没听说过。" “喜好这块是没个明确的思路……不对,前些天我有看到钟主任吃桔子罐头,汤都喝光了还抱着罐头不撒手,他爱那口,你带罐头找他去,桔子的。别买错了。还有啊,钟主任没了师傅跟二徒弟,老三性子又不活络,他身边没个说贴己话的人,多好的机会啊,你就凑呗,伸手不打笑脸人,你可劲 的凑,记住一定要诚恳,要有礼貌。" "这样他就肯教我了吗?" "你想的美。送一次礼就想人家教你,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你啊要经常去,尤其是礼拜六礼拜天不上班的时候,你要去他家帮忙,随便帮他家做些什么,记住啊,每次去不能空手,尤其是桔子罐头千万不能少。" "啊?这么麻烦。" "啊什么啊!还嫌麻烦!厂里很多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你这样跑上一个月,钟主任八成就肯教你了。" 陈子轻没留下来听,他往办公楼走,寻思着原主跟马强强也是师徒关系吧,一手带出来的。虽然方法不对。 但忽略掉过程的话,成果是显著的庞大的,对集体,对个人都是。 当然,普遍的想法是,过程跟结果分不开。 不知道马强强对于严师的改变,心里怎么想的。说起来,他们还没有好好坐下来谈过。 陈子轻前进的身形收到了阻碍,像被人拉住了,他的心里顿时就咯噔一下,小心翼翼往后看……原来是让树枝勾到了。 陈子轻把树枝拨到一边,加快脚步去找宗怀棠。钟菇这头去了主任办公室。 “哥,你忙不忙,我来你这歇会儿,向宁去小马家了,我本来想陪他去的,他没让,找宗技术了。 /> 钟菇从办公室的架子上拿下自己的缸子倒水: “哥,你是不是……”"不是!"钟明猛然站起来。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钟明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大了,吓到了小妹,也会引起她的好奇,他握拳抵着桌面粗喘几声,坐了回去。 钟菇确实吓一跳,她还拎着暖水瓶呢,半天都没动。 “啥不是啊,"钟菇说, "我是想问你,你是不是该收个徒弟了。”钟明重新拿起报纸: "再说吧。"钟菇喝水的时候光顾着想她哥的失常,没注意到水温把嘴给烫了,她端着缸子去了门外。 过道的墙上贴着先进个人,照片上的向宁肩持平,头抬起来,目光向前,整个人是一条标准线,现在的向宁是一条活动的线,各种形状的变。 钟菇循着脚步声看向过道那头: “白三。” 白荣手上拿着褂子,半长头发没往后抓,随意披垂在脖子上,有那么几分跳出世俗的洒脱和个性,他徐徐走来。 “褂子咋啦,破了吗?”钟菇在得到白荣的回应后说, ”更衣室有缝纫机,我给你缝了吧。"两人一道去了更衣室。 钟菇让白荣替她拿缸子,白瓷的,磕得厉害,几面都有大块大块掉瓷露出的黑色。白荣站在缝纫机旁,目光不知放在哪。 缝纫机在他们进来前被人用过,针槽里有针,钟菇拧开螺钉看装的针是几号的,大小合适就不换了。她对比褂子的阵脚,调整螺钉的位置。 之后就利索地踩着缝纫机绕线,缠线.… 一手拉扯穿了针的上线,一手转动手轮,拉出底线,将褂子破了的地方理平整,放在压板上面……推着破开的那处走,踩缝纫机的同时转动手轮。 "哒哒哒哒……" 更衣室里响着流畅的踩缝纫机声,白荣始终面对着一个方向。钟菇蹬踩的动作停了下来: "白三,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白荣娇柔的脸上带了点笑,问道, "缝好了吗?"钟菇把褂子上的线咬掉: "好了。" “多谢。”白荣还她缸子。 钟菇冲他的单薄背影喊话,不拐弯 抹角,直截了当地问: “白三,你不会和向宁竞争副主任的位子吧?" "不会。"白荣走了出去, "我不追求岗位的高低,在哪都是一样。" "原先还挺积极给刘主任当三徒弟的,现在不向往名利了,觉悟这么高明。" 钟菇把缝纫机上的线头吹掉,她一口喝掉缸子里凉了的水,随意擦擦就回车间,这会儿向宁是不是该到小马家了... 陈子轻确实到了。 马强强的家并不算大,石头砌的小院带几间平房,院门是开着的,有个老人坐在院里编竹筐。 老人年近花甲,头发已然全白,从年纪来看,应该是马强强的奶奶。她编得很认真,就算有人进来了也没有抬头。 陈子轻把手伸到后面,宗怀棠给他一只袖子,他熟练地拉住,小声表露自己的疑惑: “马强强没说过他有个奶奶,我们不会是找错了吧?" "你能找错,我也能?"宗怀棠站在院里吃陈子轻买的麻花, "你们只是同事,也不用事无巨细,什么都告诉你。" “不止是同事吧……诶,别抽走袖子,是同事是同事,你等我打听一下。”陈子轻拉紧宗怀棠的袖子,向老人询问道, "大娘,请问这是马强强的家吗?" "是啊,你是?"老太太好奇地打量着陈子轻。“我是马强强的同事。”陈子轻笑着说, "您是马强强的奶奶吗?" "不是。”老太太还在打量他,浑花的眼里流出费解,不知是哪里让她想不通, "我不是强强的奶奶。" 她在陈子轻的诧异中说: “我住隔壁,来这看会门。”陈子轻问道: "那马强强的爹妈在不在家?" 老太太语出惊人: "当爹的在家呢,当妈的啊,不在喽。"陈子轻错愕住了,马强强的妈妈竟然已经不在了。马强强让李科长公开批评那会儿,他怕被爹妈知道,怕他们难受,显然当时他妈妈还在世。 那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陈子轻记得马强强说他爹身体不好了,要做手术的时候,没有提起妈妈怎么怎么,说明是后面才有的 悲剧。 估计是为他爹的身体操劳过度走的吧。马强强几天没来上班,就是又要照顾他爹,又要给他妈处理后事,连到厂里请假的时间都没有。 陈子轻捏捏空着的那只手,按理说来有白事的人家,是要买肉的,他事先不知道,空着手来的,这会儿就想让宗怀棠去街上买点,刚要张嘴… 等等, 按这个时代的习俗,亲人刚去世,门头底下是要插白花的。刚才进门的时候,有看到吗? 陈子轻拉着宗怀棠到院门口,确定地瞧瞧,没有。他的心里涌出一丝怪异感: "大娘,马强强的妈妈是这两天走的吗?" 老太太说:“哪是昨天啊,早就走了。” 平地一声雷,陈子轻吃惊地询问: “那是多早?”老太太回忆着: "怎么也有八年………"陈子轻两眼呆滞。 "十一,十二,十五……不记得多少年了,很多年了。" 陈子轻人傻了,马强强才20岁,那岂不是说,他小的时候就没了妈妈。那他是不想面对妈妈的离世,才让别人以为他还有妈妈吧。 不对.. 不对! 原主的记忆里,马强强的爹妈给他送过老鸡汤!就在清明前一段时间!马强强找人装他爹妈带去厂里,让原主觉得自己真的是马家的恩人?这不是糊弄原主吗。 陈子轻抽了抽嘴,原主到死都不知道。 真没想到马强强还会算计人。 "大娘,我这次来是想打听一下马强强旷工的情况,同时看望一下他爹的身体,他在屋里的吧。"陈子轻说, "虽然他的工作能力是有目共睹的,但厂里毕竟有那么多人盯着。无故旷工的话,我担心领导会对他有意见。" "啪!”老太太干枯的手一抖,摔了竹筐, “说的啥啊,强强都死多少年了!"苍老的话犹如晴空霹雳,让陈子轻怔在当场。 "死……死了?" 陈子轻站在原地喃喃,脑子里一下就像来了场大雾,什么都不清晰了。 如果小马早就死了,那他一直以来见到是谁?常常陪他写诗的是谁,前几天他给谁捐了钱?鬼魂吗…. 陈子轻强行挤出一点笑: "大娘,您别逗我了,马强强怎么可能死了呢?" “哪个会拿这种事逗人。"老太太起身穿过院子去客厅,她见陈子轻傻站着,招手说, “到这来。" 陈子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过去的,他站在客厅外的时候,整个后心都湿了。客厅中央的醒目位置摆着两张巨大的遗照。 其中一张就是马强强。 从相框的斑驳程度来看,照片已经有些年头了,显然照片里的人,早就不在了。陈子轻听到自己又抖又轻的声音: "宗怀棠………宗怀棠!" “嗯。” 身后人及时给他回应。 "你,你你看到了吗,小马他,他……" 陈子轻磕磕巴巴,舌头像舔过冰,冻得很僵,那股子冷气从口腔向他五脏六腑和四肢百骸流窜,他瞬间就成了个冰人。 宗怀棠托住了他摇晃的身子: "看到了。"语调里没有了惯常的闲散,也没料到会是这副景象。 陈子轻被宗怀棠托在臂弯里,他依旧站不住,大脑一会阵阵发冷一会又阵阵充血。 照片上的马强强就是他三天前见的样子。 老太太走到遗照前,用火柴点了三支香,转身看向陈子轻。 "你也来拜拜吧。" 陈子轻一言不发地接过香,对着马强强的遗照拜了又拜,然后才把香插入香炉里。 青烟袅袅,檀香淡淡,遗照里的青年穿着一身工作服,工作帽戴得端正,他在笑,圆圆的眼睛弯起来,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陈子轻看着照片里的马强强,看着相框上脱落的漆痕,这让他有种记忆错位的恍惚感。"怎么死的?"他吃力地问。 其实他大概已经知道答案了,还是想确认一下。 “是强强命不好,当年厂里的那场大火,他跟其他人一样,都没逃出来。”老太太在一旁叹息着,眼睛有些湿润。 陈子轻的嘴唇发白,小马真的就是化工厂那批鬼魂之一。 原来他一直等的鬼同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陈 子轻挎着肩跟遗照上的青年对视,按照小马平时的表现,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的可能性非常大。 “强强他同事,你怪显年轻嘞。"老太太终于琢磨出了让自己费解的地方, “现在最少也得快四十了吧,看着真不像,太不像了。" 被老人这么一问,陈子轻顿时感觉神智一片混乱,失神地望着另一张遗照上的妇人,跟原主记忆里的马强强妈妈重叠了。 马强强死在20多年前的那场事故里,那他带爹妈去厂里给原主送鸡汤也是二十多年前,火灾没有发生之前。 照这么说,原主岂不是也……… 不然原主的年龄对不上。 所以现在的几个最新信息都指明了一点——原主不是今年清明的时候磕死在山里的。陈子轻用力抿起了嘴,他从来没有往时间线上想。所以,时间线是错的吗..先捋一下。 事故,送老鸡汤,小马的死,以及原主的死都是五几年,他来的是八几年。这年,已经是鬼魂的原主又死了一次,让他住进来了。 不一定。 扫墓磕破头有可能是在事故之前。 要是让他蒙对了,那时间线就不是从五几年到八几年这样顺着走的,而是乱的,被事件搅乱了。 “强强他同事,当年的火灾到底咋回事啊,也不知道是真的查不出来,还是查出来了不敢让外说。"老太太追忆往事, "好久以后我听过一个说法,说是有人故意纵火,后来也没咋样了。" 陈子轻心头一骇。 火灾不是电路引起的,拉电线拉的啊,怎么会是有人纵火? "咳咳……" 一间屋子里传出一串剧烈的咳嗽声,老太太迈着还算利索的步子走了进去,里面的床上躺着一个大爷,得了重病。 陈子轻拉着宗怀棠去屋门口,他往里看,那大爷面颊凹陷得厉害,眉眼间还是能依稀看出点马强强的痕迹。 不用问,这肯定就是马强强他爹了。 r /> 屋内没有多少家具,却十分整洁,可见经常有人打扫擦拭,陈设比陈子轻熟悉的要更老旧。 五几年的吧。 陈子轻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马强强不像一般工人,他们接触了那么多次……宗怀棠摸他眼睛,指腹摁着掠过他眼角: “你找不找,不找就走。” “我总要平静一下。”陈子轻长长地叹了两口气,他在屋里翻了翻,并没有什么发现。 宗怀棠倚着门,手上拿着最后一根麻花,冲一处指了指: “那里找了?” 陈子轻顺着宗怀棠指的方向看是床底,他蹲过去掀床单,手碰到就缩回来: “你别站门口啊,你进来,站我边上。" “事多。”宗怀棠瘸着腿走进去,停在他旁边。 下一秒,腿上就多了一只手,整个抱住。 陈子轻一手抱着宗怀棠的腿,一手掀床单,他把头往床底深。 在他看清床底的东西之前,他脑中第一想到的是,会看到马强强的尸体,鬼脸之类。但是没有。 陈子轻把几个纸盒搬出来,拍拍,挨个打开查看,他最后在一本诗词里找到了一封被拆开的信件。 就在这时,老太太向他寻求帮助。 “强强他同事,来搭把手——” "好!"陈子轻没多想就把信收了起来,直觉告诉他,这信里很可能有重要的信息。 陈子轻去隔壁的时候,老太太跟床上的大爷介绍他。 "老马,你看那是谁。"老太太拿着毛巾给大爷擦脸, ”那是强强生前在化工厂里上班的同事,年轻吧,我活到这岁数可算是开了眼了,这得是吃了话本里讲的那啥才行,唐什么,对对,唐僧肉!" “强强他同事,我得回家一趟,你在这帮我看着点。”老太太把毛巾放在床头柜上的盆里,碎碎叨叨地出去了。 陈子轻靠近床。 大爷浑浊泛黄的眼睛睁开点,而后慢慢睁大,他瞪着陈子轻,喉咙里的呼吸如同破风箱。 陈子轻心想,马强强他爹认出了我。 认出来也正常,这副身体的相貌停在死的时候,没变过。大爷的喘气声越来越有劲,仿佛撑到现在,就是为了等他来。即便 能通过他没变的年纪和相貌知道,他是个鬼。 虽然他不是。 但跟借尸还魂相比,还是鬼魂更符合人的认知观。 “叔叔。”陈子轻礼貌地打招呼,用只有大爷能听见的音量说, "对不住,过了这么多年才来看您。" 大爷干瘪的嘴很微弱地动了一下,又动一下,似乎有什么话很想说出来。 陈子轻的心跳快了些,他弯了弯腰: "叔叔,您说。"大爷是说不了的,他颤巍巍地抬起皮包骨的手。 陈子轻以为他要握自己的手,就离得更近,耳朵上突然传来了一股钻心的疼痛。马强强他爹咬住陈子轻的耳朵,用尽了自己这条残破生命里的所有力气。陈子轻痛得脸白了,冷汗也下来了,可他没有挣脱,他忍着痛挨着这一遭。 是宗怀棠阔步进来,卸掉了大爷的下巴。 下手太快,毫不留情。 陈子轻根本都来不及阻止,他惊慌地拍打宗怀棠的手臂: "快给接上去,快啊!" 宗怀棠眼底冷冰冰的:"不接。" 陈子轻看大爷要不行了,他急道: “宗怀棠,你不接,我就不跟你谈了!” 宗怀棠面色吓人: "你说什么?" “我就是想你给马强强他爹把下巴接上。”陈子轻看不得老人口水横流,尤其是马强强他爹。接着又饱含撒娇意味地说了一句: “快点啊,我耳朵疼死了,一直在流血呢。” 宗怀棠这次渐渐缓了脸色,他捏住大爷耷拉的下巴,调好位置,一用力。 咔嚓。 接回去了。 陈子轻放松下来,他是向宁,马强强的爹这么对他,问题很明显了。 送老鸡汤时是真的感激感恩,要儿子把组长当榜样,好好像组长学习,后来估计是无意间知道了儿子在组长手下受过多少训吃过多少罪,没有自尊可言,就怪上了。 恐怕不止是怪,是恨。 恨向宁。 有只手捂住陈子轻受伤的耳朵,他顺势往宗怀棠身边靠了靠,靠进对方散发出的那片戾气里。马强强应该也是恨向宁的,没有杀他,想来是通过他的各种言行举止,判 定他不是原主了。陈子轻在心里摇头否定自己的猜测,他忘了个事。 马强强是把自己当活人的。 那马强强就是一个连蚂蚁都要轻轻捏的活人,哪里敢杀人。 陈子轻看着床上的老人,咬他耳朵那一下让老人用光了精力,奄奄一息随时都会昏睡过去,他轻声说: "对不起。" 大爷瘫软死灰的精气神又起了一点点波动。 人可以被执念撑起碎烂的骨肉。 爱,恨,求而不得,期盼……什么都行,只要形成了执念。 陈子轻重复了一次,就当是替原主说的。他调整调整心绪,喊宗怀棠离开。马强强不出现,他们留在这也没用。 两人走到院子里的时候,老太太刚好从院子外面进来: “咋这就走了?不留下来吃饭?”"还有事。" 陈子轻温声说, "大娘,这些年一直是您照顾马强强他爹啊,辛苦您了。" "不止我,大家轮流的。"老太太捡起没编好的竹筐, “强强出事后,厂里不是给了补贴嘛,第一次只给了点,后来又给了一次。" “那补贴啊,让我家娃有了学费,村里不少人也受了照顾,这不,拉扯着他呢,能多拉扯一天就多拉扯一天……" 回去的路上,陈子轻骑着自行车,耳朵上的血已经止住了,宗怀棠用帕子给他扎了个蝴蝶结,他迎着暖风问: “你怎么都不说说自己的想法。” 宗怀棠坐在后面,单手搂着他的腰,长腿屈着: “那种突发情况,我能说什么。况且你情绪起伏那么大,我不得盯好你。" 妈得,盯了都出岔子。 要是不盯着,耳朵都能被咬掉。 陈子轻感受到身后人的怒气,他赶紧拍拍腰上的手: “我想你帮我分析分析。”宗怀棠懒洋洋道:"鬼魂有活人的特征。"陈子轻等了等: “没了?” 宗怀棠前倾上半身,额前发丝随风飘着,鼻尖若有似无地蹭了蹭他的后脖子: “那你还想听什么?别的你自己不就能想。" 陈子轻骑正在拐弯,他有点走神,车子快擦到巷子里的墙壁,宗怀棠把圈着他腰的手伸到前面,握住不 断摇摆的车龙头,小臂肌肉一绷。 往墙上倒的自行车被捞住,稳了下来。 “向宁,你骑个车都能骑到墙上……”宗怀棠瞥到他苍白的脸,深呼吸压下翻滚的情绪,"好好骑。" 陈子轻把两只手伸到他面前: "你摸摸。" 宗怀棠: "……" 真够想一出是一出的,现在又腻歪上了。陈子轻翻出手心看看: "全是汗。" 宗怀棠冷声:“你想说什么,骑车扭成麻花是因为手上汗多,握不住车龙头?”陈子轻垂着脑袋不吭声。 宗怀棠拍他手心:“手还伸着干什么,讨打啊,帕子在你耳朵上扎着,我口袋里没带纸,还能怎么给你擦?" "没让你……" 陈子轻话没说完,宗怀棠就将塞在裤腰里的白衬衣下摆抄出来,带着皮带扎过的痕迹包住他的手,很不认真地擦了几下。 "行了,没汗了。" 宗怀棠不把下摆塞回去了,就那么随意地垂下来,他两手捉住陈子轻的腰,把人转回去,对着前面巷口: "再骑不好车就没借口了,向师傅。" “我哪有找借口。”陈子轻继续骑车。 “现在是82年。"他嘀咕, "鬼魂不是都停在原地吗,怎么也能往前走。” 巷子里只有他们。宗怀棠拢着他,阖下眼帘有点疲乏: “都?这是根据什么定的?”陈子轻含糊: "听说的。" 宗怀棠一语道破关键:"没见过鬼魂的人说的。" 陈子轻撇嘴,也是。 死了的人具体会怎样,要去哪,能不能去哪,是不是以某种形式存在,这些活着的人哪里会知道。 陈子轻出了巷子,朝着制造厂的方向骑:“宗怀棠,我们集体见鬼了,你不怕吗?” 宗怀棠要睡着了,嗓音泛着点浑意: "你看马强强那样,哪里值得怕的?" 陈子轻默了默: "我跟他相处得最多,我每天写诗基本都让他陪着。" 宗怀棠说:“以后叫我。” “嗯……”陈子轻耳朵上的帕子被扯了一下,他“嘶”了声, "别碰啊。"宗怀棠没好气: "这会知道疼了,咬你的时候你不知道躲?" "不提了不提了。" 陈子轻卖力地蹬者自行车,风把他的衣袖吹得鼓起来,他在风里梳理信息,纵火这个线索没法延续,这个背景是为了他的任务转的。 任务是找拉断电线的人,故障起火跟纵火是不同的性质。因此纵火必定是当时乱传出来的。真实情况还是跟拉电线有关,不可能脱离任务本身。 陈子轻的两条腿蹬得发酸,脸上的热红蔓延到脖子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一直把厕所外那个马强强当成是鬼变的,厕所里的才是马强强。 现在知道马强强是死的,那鬼变人就不成立了。 鬼更不可能变成鬼,没意义啊。 陈子轻无声地说: "所以为什么会有两个马强强呢?" 行驶的自行车出现咔咔声,他大力踩脚踏板,还是没有踩起来。"别踩了,链条断了。"后头的宗怀棠用脚撑地, "下来吧,向师傅。" 自行车撑在路旁。 宗怀棠让陈子轻到一边站着去,让他别挡风口。 陈子轻走到不远处,一屁股坐地上,在宗怀棠的角度,鬼魂马强强从五几年来到这个年代,进第一车间成了他的组员,做了他的小跟班。 宗怀棠不知道他也是那么走过来的。 陈子轻发现脖子一侧有点血迹,肩上也有几滴,他用手蹭蹭,瞥见一个小孩在挖蚯蚓。 挖出来一条绿的,小孩捂着鼻子嫌它臭,一铁铲下去,蚯蚓断成两截,一截往这边扭,一截往那边扭。 "挂上去了。" 宗怀棠的声音切断了陈子轻落在蚯蚓身上的注意力,他起身回到车边。"你能骑吗?"宗怀棠满手都是黑油,他在草上擦擦,擦成了黑花, "不能就换我。" "能骑能骑,你坐着就好了。" 陈子轻一跨上自行车,腰上就多了一双手臂,修长结实,体 温源源不断地渗进他的衣料,丝丝缕缕地朝着他冰凉的皮肉里钻。他挺着背向后仰仰,脱口而出: “宗怀棠,你把我抱紧点。” 宗怀棠差点从后座掉下去。 "大街上的。"他耳根子发烫,"你怎么一点都不矜持。" 两人就紧不紧这件事争执了起来。 "反正你抱都抱了,紧点有什么关系。" "这是一码事?我松着点是同志情分,我一紧那像什么话。""能像什么话,不就是深一些的同志情分。""死活都要我抱紧你就是了?怎么这么爱现。" 向师傅跟宗技术一路上没争出个胜负。 回到厂里,宗怀棠交代了陈子轻几句,拉着他躲在草丛里打了一会啵,径自从另一条路去了办公楼。 走远了又折回来一半: “我先当回宗技术,带你去医院处理耳朵上的伤。” “我自己去就行了,你忙你的。”陈子轻骑着车丢下了难得温柔体贴的宗技术,晚上肯定要被他捏着鼻子数落,到了晚上再说。 陈子轻沿着公路骑,马强强不在那个家里,他去哪了,还会不会出现呢。 骑累了,陈子轻把自行车丢在草地上,他躺下来,消耗大量体力让他头脑清明,手脚有点抽抽。 躺了片刻,陈子轻在日光下昏昏入睡,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大叫: “组长,你上哪去了,怎么才回来?" 他没睁眼: "去小马家走了走。" "啊?小马来上班了啊。" 陈子轻“腾”地站起来: "在哪?" "车间啊。"工人冲撒腿就跑的陈子轻喊, "组长,你的自行车不要啦?"陈子轻掉头拿自行车,以现在能用到的最快速度赶去厂房。 “哥!” 后面响起含着笑意的叫喊,陈子轻整个背部的汗都凉了下来,他做了做表情管理,回头看去。 马强强站在厂房外的老树下,手里拎着一个桶,他激动地跑到陈子轻跟前:“我爹的手术成功了,医生说能活几十年!" 陈子轻咽了口唾沫,确实,二十多年后还有气。 他从上到下一寸寸地看着马强强,有微热的呼吸向他喷来,这么个活人,怎么会是死的呢。马强强眨眼: "哥?" "诶。"陈子轻下意识回应, "你跟我到天台上去。"陈子轻摸着兜里忘了打开的信,眼神示意马强强跟上自己。 他们去了天台,那儿有几把刷过新漆的椅子,漆已经干了,他们把椅子搬到角落,面对面坐着。陈子轻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直接摊牌,他还没有弄清楚为什么会有两个马强强。 "小马,你之前每天带的伙食,是谁烧的啊?" 马强强说:“我妈。” 哥你想吃红烧肉啦?”他小心地说, "那要等段时间,我妈得照看我爹……""不是,没想,我就问问。" 陈子轻立即解释,他回想客厅的两张遗照,那对母子。 此时此刻,马强强还在说妈妈烧的红烧肉多么多么好吃,吸溜口水。 陈子轻想,马强强果然不知道自己死了,他回的是二十多年前的家,有妈妈的家。马强强惊呼: "哥,你耳朵上怎么扎了块帕子,还有血啊?" “哦,耳朵让人咬了。”陈子轻见马强强眼睛瞪得比平时更圆,呆呆傻傻的样子表达着自己的关心,他一下被堵住喉咙,不知道从何说起。 下面突然嘈杂起来。 "不好了,李科长要把马同志开除了!""真的假的啊,好生生的就把人开除?" “真的不能再真了,我亲耳听到的!马同志上次又是迟到又是骂李科长不像人,这次旷工三天!事情大了,他组长人呢,赶快去李科长那儿啊!实在不行就求,怎么也不能丢了岗位啊!" "我这就去第一车间——" 陈子轻刚要说话,马强强就垂着头站起来,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很大声地说: "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 决定什么了? "小马,你先……小马你别跑,等我一下,小马?!" 陈子轻心 肺都要吼出来了,他正准备去阻拦,身子起来一半时,眼前凭空出现了一双脚。那一霎那间,陈子轻起身的动作僵死了,他偷偷看向对面。 空荡荡的椅子上坐了个人,是刚才跑下去了的马强强。 穿的还是工作服,却明显不是这个时期的款式,圆乎乎的脸灰白,瞳孔睁大,表情神态令他陌 生。 "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 另一个马强强发出同样的声音,说出同样的话,做出了同样的动作。陈子轻的脑中突然闪过那两截蚯蚓,他狠狠掐了自己一下,抖着腿去追。 第35章 启明制造厂 有细碎的阳光透过林间,照在办公楼的玻璃窗上。 李科长正趴在办公桌上,写写画画着什么,他的神情很是专注。 忽然,身后的窗户传来“咚”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砸窗户,李科长皱了下眉头,没有理,继续写画 着。 “咚”又是一声传来,玻璃震动,李科长有些生气,起身推开了窗户。外面的枝叶在摇曳,几片枯叶落在空旷的道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是哪个?"李科长对窗外喊了一嗓子,没人回答。"真是无组织,无纪律……" 他冲着空无一人的窗外教训了一句,正要转身, "通!" 李科长只觉后脑勺一痛,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然后就晕了过去。 陈子轻急匆匆赶过来的时候,办公室的门是关着的,他快速敲了几下,改成拍。过道上都是他拍门的声响,又重又急,听得人心慌。 "向宁!" 钟明的喝声从过道入口处传来: “你找李科长是为了马强强吗?”他朝陈子轻这边走近,后面跟着个同志。 “向宁,你耳朵上的伤怎么弄的?”钟明已经站到陈子轻身边。陈子轻依旧在拍门。 跟过来的那同志说:“向师傅,李科长在里面写东西呢,我才找过他,这会儿肯定还在写,投入进去了。" 陈子轻绷着的神经松了一根。 "所以说投入嘛。”同志冲里面喊, "李科长,向师傅来找你了,还有钟主任。"他朝陈子轻跟钟明嘿笑, “看吧,就说投入。” 陈子轻鼻尖上渗着细密的汗液,他太慌了,都忘了出声,演了半天哑剧。 “李科长!” 陈子轻的音量拔得一声比一声高: “李科长!” “怪了,这咋还没声儿。” 那同志也喊了起来: "李科长?李科长!" 喊成这样,除非是死人才听不见。 陈子轻松下去的那根神经再次绷了起来,他抬脚去踹门,没踹门,腿上肌肉震得发颤。他还要踹,一只手扣住他肩膀,将他拉 到后面。 “我来吧。” 钟明站在陈子轻站过的位置,他看着没费多少劲,一下就把门踹开了。门砸到后面墙上,反弹回来要撞到往里冲的陈子轻身上。钟明及时把手伸到他头顶,撑住了门。 陈子轻冲进办公室,入眼只有安静的办公室,哪里有李科长的影子。 "咦,李科长不在办公室啊?" 那同志挨着钟明,惊讶地往里探头: “向师傅你别急,我找完李科长就在楼底下待着,没见他从楼里出来,他要么去哪个领导那串门了,要么就是去上厕所……向师傅!" 陈子轻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本来他是追着另一个马强强的,但在天台的楼梯拐个弯,另一个马强强就消失了,在他眼皮底下消失的。 他就直接来了这里。 马强强嘴里说的“我已经决定好了”,多半是跟李科长有关。两个马强强都那么说,李科长怕是…… 陈子轻汗如雨下,胸腔里的心跳如同发动机的轰鸣,震得他四肢发软眼前晕眩。 "小马——" 陈子轻坐在冰冷的地上四下张望,对着虚空撕心裂肺地吼了一声。那吼声让人听出了崩溃,濒临死亡的绝望。 钟明吩咐门边懵掉的同志去喊马强强,他进了办公室,俯视坐在那里的人,揣摩道: “向宁,是不是马强强因为要被开除的事来找李科长求情,你没见到他,以为他被李科长带走了,有麻烦了?" 陈子轻听不清钟明说的什么,他满脑子只有两个字:完了。还被他念了出来,一遍遍地念着。 钟明看在眼里,觉得他的症状很像是丢了魂。不过是马强强的岗位问题,就让他没了一个正常人的分寸和理智。 “向宁!"钟明绷了绷黑糙的面皮,喝道, "你是车间组长,准副主任,你看你现在这样哪里有……" 喝声戛然而止。 陈子轻双眼空洞地瞪着地面,眼泪不停往下淌,淌不完似的,淹了下巴。 钟明顿时无措起来,他半蹲着,嘴笨地说: “向宁,我已经叫人去喊马强强了,他很快就会把人带过来的,你别哭。" 陈子 轻没有停止流泪,也没有停止重复那两个字。 "完了……完了……完了……" “完什么,没有完,怎么会完,马强强就算丢了岗位,那也是他的事,李科长不会把对他的气撒到你头上,顶多说你监管不到位。" 钟明蹲在陈子轻面前: “你怎么为了马强强哭成个花猫啊,向宁。” 困惑不解和讲不出口的嫉妒,都比不上看到他哭的难受堵心。 钟明的视线凝聚在陈子轻下巴的泪水上,控制不住地伸出手,然而他还没碰上去,就被宗怀棠给挡开了。 宗怀棠是跑着来的,左腿萎缩的肌肉被强行拖拉上了一个强度,发着抖,他若无其事道: “钟主任,这里有我,不劳你费心了,麻烦让让。" 钟明尴尬地站起来,让开位置: “先看看向宁。” "我会看。"宗怀棠拽着被冷汗打潮的西裤蹲下来,没有顾虑到把身体的重心集中在右腿上,左腿抖得更厉害,面色苍白暨角出汗,他却没有皱一下眉头,只是喊, "向宁?" 他当着宗怀棠的面拍拍陈子轻的脸,摸上去,擦掉那些泪水: “向宁,回神。” 钟明在一旁说: “叫不醒,我叫了很多遍,他都没有反应。” 接着就主动透露自己的分析:"不知道是怎么了,为了马强强的工作不至于这样,像中邪了,我感觉不单纯是担心马强强被开除………" 再次出现了话没讲完突然终止的现象。这次是见到宗怀棠捧起陈子轻的双颊,亲了上去。 钟明胸口的起伏瞬间就停了下来,之后是大幅度地起伏,他的瞳孔紧缩,颧骨因为某种情愫泛青,喉咙深处一下一下抽起了凉气。 陈子轻被亲了,也没给出什么回应。 宗怀棠旁若无人地把他抱进怀里,双手交叉着环住他的身子,嗓音低低哑哑的,裹着生疏的涩感: “轻轻。” 陈子轻听到自己的小名,身上那层无形又坚固的罩子有一瞬的震颤。他精神恍惚,是不是回家了啊….… "轻轻,我是宗怀棠,宗技术,你对象。" 耳边有说话声。 /> 也没失去宿主的身份,他还在任务世界。陈子轻的脊梁骨狠狠地颤了颤,猝然大叫: “宗怀棠!” 宗怀棠被他那叫声刺激得耳膜疼,破天荒地没有训他,也没臭脸,而是耐心地说:“抱着你呢。" 陈子轻猛地从宗怀棠的怀里出来,哭红的眼睛瞪着他,神色惊惶到了极点,嘴里断断续续语无伦次: "找小马,一定要找到他,还有李科长,都要找到,得找李科长。" 宗怀棠揩掉他嘴巴里软肉被咬破渗到嘴角的血丝,抹在自己的白衬衣上: “你到底是急马强强,还是急李科长?" 陈子轻恐慌不安地哀求着: “先不要问,把人找到,别的回头我再告诉你。” "好。"宗怀棠把陈子轻捞起来,扶着坐到椅子上面,他要披上厂长的身份用李科长的电话机,想到钟明在这,欲要把人支走。 抬头才发现钟明不知道什么已经离开了。 一个外人,压根就进不去正处着对象的两位同志的小世界。 尤其是怀揣了秘密的外人,长了不能让人发现的心思,留多久,就难堪多久。 宗怀棠去拿电话机通知保卫科,叫他们全体出动,以最快的速度堵住两个区的所有隘口,阻止李科长跟马强强外出,看到人就拦住。 不多时,厂里的高音喇叭也响了起来,动用所有同志找人。 陈子轻焦躁地啃起了手指甲。 宗怀棠把他的双手箍在掌中,不让他啃。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不会停的,没人能让它停。 电话机很安静,办公室外面也没哪个来送情报,说明大家都没消息。陈子轻的身上不断地冒着冷汗,他很怕李科长遭遇不测。李科长完了,他也完了。 陈子轻不能坐以待毙,他得出去找。宗怀棠看出他的想法,没说什么,只是和他一道去了。 办公区到处都是叫声喊声,奔跑走动的身影。 大家虽然都在配合厂长的工作,但大多人心里头都不相信马强强会对李科长做什么,马强强骂他已经算是最大胆的事了。 少数议论狗急了也会跳墙,李科长真要是把马强强给开除了,那他挨多少揍都正常。 只有陈 子轻知道,五几年的马强强大概不会,八几年的他……有帮手。 陈子轻脚步急乱地踩着树叶,一旦李科长死了,标注“一”直接作废,监护系统或者官方助手会给他下通知的。 没通知就代表李科长没死。 陈子轻身上的工作服紧贴着又冷又热的身子,马强强带走了李科长,他得在死局出来前找到人。只要让他找到,他就有信心阻拦。 陈子轻捂着胃蹲到了地上。 宗怀棠剥了块梅肉,抠出里面的核,把干硬的果肉送到他嘴边,见他不吃就掐住他的脸,逼迫他打开牙关,两指捏着果肉推了进去。 陈子轻咸腥的嘴里多了一股甜,随着他的唾液滑进喉咙,他声音模糊地说: "小马随时都会想起来自己是鬼魂,李科长不是自己出去的。" 两句话很分裂,宗怀棠倒是听了个明明白白。 "向师傅,你不是号称自己跟马强强接触得最多吗,那你想想他可能去哪。"陈子轻吃着梅肉,怔怔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宗怀棠。可能去哪了呢…. 后山搁置的厂房四周都是参天大树,藤蔓将一棵棵树木缠在一起,形成幽深的网。 有大小树枝扎进厂房的墙缝,窗框里,锈迹斑斑的大门前杂草丛生,一些草趴在地上,是被踩倒的。 大白天的,日光都让树林遮蔽了,阴森森的。厂房里光线暗淡,杂乱的地面湿漉漉的,有拖行的痕迹。 "啊……" 角落里响起一阵痛苦的呻|吟声,一个中年人全身被绑着绳子躺在地上。 不是别人,正是被人敲晕拖来这里的李科长。他转头看了一眼周围,认出这里是修建后没被用,随着风雨发霉的厂房。 很偏僻,一般时候不会有人到这边转悠,转了也不会进来。“喂!有人吗?”李科长大声呼救, "有人吗!"喊得嗓子都冒烟了,还是没人听到。 最终他无力地靠在墙上,脸上的表情带着强烈的愤怒和忐忑。"吱嘎……吱嘎……" 毫无预兆地,老旧的木制屋顶传来了木头挤压的声音,声音冗长而刺耳,在这阴暗潮湿的空间内,幽幽回荡。 r /> 木头的挤压声越来越快,如同刀片刮擦人的心脏般,令人格外的焦躁不安。李科长起先没有理会。 随着时间的推移,挤压声的持续,靠坐到墙边的他慢慢抬头,看向老旧的屋顶,接着他便惊住了。 只见在破旧的木梁上,有一具类似人的黑影被吊着,在空中轻轻摆动。 黑影影的四肢僵硬,身体伸得笔直,好似一根竖直的钟摆,有规律地左右晃动着,随着人影的每一次摆动,木头都会发出“吱嘎”的刺耳声响。 李科长的脸色顿时就变了,他死死盯着这具吊着的黑影,眼睛一眨不眨。 就在这时,厂房的门“砰”地被人打开了,一个年轻的工人垂着脑袋走了进来。 这个人竟然是第一车间的马强强! 李科长屏住了呼吸。 马强强把门关好后,对着李科长说道:"科……科长,这……这都是你逼我的。"他看一眼整个房间,然后说道: "这个地方,是……是我专门给你准备的。" 李科长看着眼前紧张而胆怯的马强强,让他没想到的是,马强强明明看了屋顶,却像是根本没有看见吊着的人影一样。 "小马同志啊,你这是什么意思?"李科长询问着,语气尽量放温和。 马强强涨红着脸大叫:"你要开除我!" 李科长正色: “没有的事。” 马强强眼睛瞪得很大:"什么没有,我都听到了!" “看来我们之间产生了误会。”李科长被绑在后面的手挣扎着想要脱开麻绳,嘴上做着安抚工作, "有误会,就会有解开的方法,不管是被误解了,还是受委屈了。" "比如写信,对,你可以给我写信,或者直接给厂领导写信,问题终究都是可以解决的。" 马强强闻言,急切道:"信?你……你说信?那个我不知道都写了多少封了,可……可是根本没人理我。" “我和其他厂领导平时都是很忙的,要从一堆信件中看到你的信,然后再给你回信,都要有一个过程和时间!"李科长连忙解释。 然而,就在他们说 话的时候,那具吊在房顶的人影,不知在什么时候,已近落到了地面上。 此刻这具黑影正趴在地上,身体贴着地面,缓缓地向着他们这边爬来。 不一会,这个人影已近爬到了李科长身边,把头艰难地向上仰起,弯曲成一个诡异的角度。 李科长震惊地看着眼前恐怖的画面,话都已经说不出来了,但马强强却什么都不看见,依旧生气地说着。 “哼,李科长,你别想糊弄我。"马强强因为激动,语气都有些颤抖, “我知道你根本就是瞧不起我,故意针对我……" "你跟那些逼我带东西,嘲笑我没用的人都一样,不!你比他们还要坏!呸!" “我……”李科长想要再说话,但人影已经把脸缓缓的靠了上来,贴着他的脖子,人影的眼睛瞪得很大,瞳孔里是他惨白流汗的脸。 李科长后背发凉,毛骨悚然的感觉直击心脏,他被恐怖的剧痛搅碎了心神,那个人影竟然勒住他的头,然后缓缓向上拉直。 "呃……"痛苦的窒息感,让他的嗓子发出咕咕的声响。 而在马强强的眼中,李科长脸的两边不知道怎么向内凹陷,被人凭空用手抓住一般,脸上露出两只巨大的手掌印。 让他感到诡异的是,李科长的脖子绷直了,渐渐向上拉长,就像是有人在往上,用力地拽着李科长的头。 “李科长?” 马强强难以置信地看着李科长,他看不见李科长身边的黑影,只知道李科长如同羊癫疯发作,随时都可能室息而死。 "你……你是要死了吗?"马强强上前两步,惶恐又仔细地盯着李科长,接着他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欣喜。 "也好,你要是自己死了,那我就不用杀人了,哈哈……" 马强强很是高兴,他虽然很想李科长死,但他又不敢杀人,这让他一直十分矛盾,但现在,似乎连老天都在帮他,李科长发病了,要自己死去了。 谁知他还高兴没多久,原本就要窒息的李科长,忽地两眼一睁,青灰色的脸上露出嘲弄的冷笑,他眼皮下翻,盯着马强强的脸,嗓子发出极其嘶哑的声音。 “我……我懂了……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 李科长的语气中带着怜悯的意味,这让原本就很紧张的马强强更加不安起来。 “你要不自己死,那……那我就来动手了!”马强强咬了咬牙,从自己口袋里抽出一把匕首,他对李科长的恨意太强了,无论如何,他今天必须杀了李科长。 "呵呵……"李科长的嘴张着,不断发出怪异的笑,口水从他的嘴角流了下来,浸湿了他的衣领,他的头用力地向旁边扭动着,努力地看着那张贴着自己的黑影的脸。 "啊!"马强强大叫着给自己壮胆,他手握匕首眼看就要冲到李科长的面前。 "小马!" 厂房的门被一股巨力从外面撞开了。 有一个人冲了进来,马强强下意识停下动作转头看去,陈子轻跟他四目相视,尽可能地说得轻柔些: "小马,你别冲动,李科长不能死。" 马强强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慌得不知道怎么办了,听到他这么说,当即呆住: "为什么?" 陈子轻语重心长的劝解着: “我不希望你成为一个杀人犯,你想想你爹,想想你妈,想想他们多 爱你,你进大牢了,他们后半辈子怎么过,怎么抬得起头,得被多少人指点。" 马强强想说什么,视线飘向陈子轻后面的宗怀棠,他戒备地握紧了匕首。陈子轻回头: “宗怀棠,你到外面等我。” 宗怀棠把他的眼神示意和恳求看了个正着,皱皱眉道:“别耽搁太久,我腿疼。”陈子轻愣了下: “知道了。” 等宗怀棠退出去,陈子轻就立刻关注马强强的一举一动: "小马,我们好好说。"马强强垂下眼睛,固执地自言自语: “我已经做好决定了,哥,我已经做好决定了。” “我知道你决定做什么事一定是想了很久想了很多的,可是这个世界上有数不尽的坏人,正因为是这样,作为一个善良的好人,绝不应该被罪恶和仇恨控制,那样的话,只会让我们成为罪恶的奴隶!" 陈子轻伸手示意道:“小马,听我的,把刀放下来。” 马强强看着陈子轻,脸上犹豫的神情一闪而过,接着他就摇了摇头: "不行的,哥,我已经不可能 回头了。" "今天李科长,必须死。"马强强看了李科长一眼,"必须死!" 此时勒住李科长的人影,在陈子轻来了之后就放开了他,笔直地站在原地不动了。 "小……小向,快过来给我把绳子解开……"李科长催促陈子轻, "快啊。" 陈子轻没有过去,他一直盯着马强强,声音不知怎么就干得厉害。 "放弃吧小马,放弃吧,一切都来不及了。"“我不懂。”马强强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一直劝自己。 "你真的看不见他吗?"陈子轻指着那个笔直站立的人影道。 马强强顺着陈子轻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除了潮湿的地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他把这当成是陈子轻在故意拖延时间。 不止一味地反对他,还要拖延时间救李科长。 “哥,你到底想让我看谁?连你也要糊弄我吗?"马强强怒瞪着陈子轻, "你又要开始糊弄我了是不是?" "李科长,死吧……"说着马强强就再次拿刀,向着李科长冲了过去。"小马!"陈子轻一下就腿软地跪了下来。"咚"一声响。 马强强手里的刀掉到了地上,他咬着牙捡起来,刀尖抵上了李科长的大动脉,下一刻就要划开。陈子轻吼道: "你已经死了知道吗!放弃吧!" "你已经死了!" 马强强傻傻地看着陈子轻: "哥,你……你在说什么胡话?" 陈子轻也同样看着他,看了好一会才慢慢伸出手,指向他的身边: "你看看,看看那是谁!"马强强再次转头看去,随即他的表情微微抽搐了一下,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哥你在说什么啊?我什么都看不见啊。” 陈子轻不回答,只是一直看他。 许久之后,马强强的眼角滚下来了一滴眼泪,他望着陈子轻,嘴巴彼抽了抽就扁起来,带着哭腔说道: “我没死啊!哥你看,我不是活的好好的吗?” 说着还用力 捶了捶自己的胸口: “我活着的啊,我今天才来厂里,我爹手术成功了,我接下来都可以好好上班了,缺的工时我也会补上的,我这个月想拿小组第一,等我妈有时间了就做香喷喷的红烧肉,我带到厂里给你吃,我都想好了的,哥,你看我想得多好……" 他把头低了下来,口中不断喃喃自语,仿佛是在努力的说服着自己。 陈子轻看马强强的眼神饱含满满的悲哀与同情。他原本以为马强强不清楚自己已经死了,现在他的想法有点改变了。 或许马强强可以看见身边的那个人影,只是内心最深处的潜意识拒绝看见,抗拒看见而已。因为人影就是后来跑走的另一个马强强,那是他自己。 死了的自己。 厂房里响着压抑的抽泣,渐渐放开了,变成小孩子的嚎啕大哭。 一边哭,一边喊曾经给过他无数羞辱打压,这段时间给过他无数关爱鼓励的组长。"哥……呜……哥……" "诶。"陈子轻每次都回应了马强强。 一旁的李科长没出声,其实从那个黑影靠近他的时候,他就已经认出,那个黑影和马强强长得一模一样。 "小马,死亡并不是完全不能接受的。" 陈子轻继续进行苍白薄弱的劝解,之所以会同时出现两个马强强,那是因为马强强在看见自己死亡后,始终不愿意相信不愿意接受,最终他的灵魂被分成了两份。 一个知道自己死亡的灵魂,一个拒绝死亡的灵魂。这是陈子轻通过蚯蚓联想到的。 除了这个可能,他想不到别的了。一死,一“生”,非普遍意义上的一体两魂。陈子轻手撑地,从跪着变成蹲着,眼睛有些红: "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要继续逃避吗?" "可是哥,我真的不想死啊,我一个人会很害怕的,我不想死。" 马强强哭着看向陈子轻,在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亡的这一刻,另一个马强强的身影已经靠了过来。他眼神空洞,神情木然地看着马强强,然后一步步走进马强强的身体。与马强强合在了一起。 陈子轻看着这一幕,喃喃道: "放心吧小马,不是还有很多人吗……" 第36章 启明制造厂 两个马强强合在一起就消失了。 李科长晕了过去。 陈子轻站在厂房里抱着胳膊大力搓动,为什么在鬼比人多的灵异120区送死人走,有股子在阳间送活人走的感觉。 那些个回忆沉甸甸地压着。 身后传来脚步声,陈子轻没回头: "小马走了,真的走了。" "二十多年就该走的。"宗怀棠揽住他的肩膀带他出去,无视了晕倒在地上的李科长。 陈子轻边走边说:“还是找几个同志把李科长送到医院去吧。” 宗怀棠不理这茬:“先回宿舍。” 陈子轻还要说,宗怀棠捂住他的嘴: "不会让你的靠山死了的。""什么靠山啊。"陈子轻把嘴上的手扒开一个缝。 “你三天两头去给他打小报告,整个就是一只辛勤的小蜜蜂,他没做你靠山?”宗怀棠“啧”了一声,"那你不是亏了。" 陈子轻知道宗怀棠有意让他从马强强的事上抽离出来,他默了默,心情瘫软着还是站不起来,依旧扒着马强强的种种: "宗怀棠,你看到马强强身后还有个马强强吗?" 宗怀棠感到古怪地挑了挑眉: “还有个马强强?就你之前在厕所外面见到的那个?” "是呢。"陈子轻盯着他的侧脸,"你没在厂房看到吗?" 宗怀棠空着的那只手打开垂下来挡路的枝条: “我在门外,怎么看。” 陈子轻仍然盯着他:"没偷看啊?" 宗怀棠正儿八经:"向师傅让我出去的,我哪敢。" 陈子轻想笑,可是他笑不出来,他的视野里,树影打在宗怀棠的身上头上,眼上耳朵上,英俊又迷人。 两个马强强,宗家那对如同复制,一躺着,一活着的双胞胎.…下意识就想到一起去了。他猛地打住,不敢沿着这个思路继续想下去。 宗怀棠刚才听到有两个马强强的时候没停下脚步,这次立刻就停住了,他把臂弯里的人提溜到自己面前: "你抖什么?" /> 两人面对面站着,大树拢着他们,杂草绕着他们。 宗怀棠拉长声调:“向师傅在偷瞄啊。” 陈子轻借着看一旁树木偷瞄宗怀棠被当场抓捕,他死不承认: "没偷瞄你,没有!" 宗怀棠捏住陈子轻的下巴,把他的脸扳正,扯住他的两只耳朵,不准他把头垂下来或者扭哪边去。 “这么看。” 陈子轻为了不让宗怀棠发觉他的不对劲,他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余光一下都不移开。宗怀棠面部一热,喉结上的小痣跟着他清晰的吞咽动了动。 "眼睛睁这么大干什么。" 嘴上嫌弃着,手却掌控着陈子轻的腰把他捞过来,亲了他一下,撩起眼皮看他一眼,又亲他一下。 就这么看着他,亲他。 陈子轻任由宗怀棠口腔里的温度包裹着自己,他渐渐放松下来。想到兜里那封在马强强床底下发现的信件,陈子轻再次提起了心,一不留神咬到了宗怀棠。 "对不……" 后面的话让宗怀棠啃烂了吞入腹中。 陈子轻回到宿舍就以打水为由支走了宗怀棠,他偷偷打开了信件。纸张泛黄,上面有几道明显的折痕,打开叠回去过几次。这是一封申报信。 【尊敬的领导,我诚恳地向您汇报一件事情,是关于厂里有些地方的电路老化问题。 不少金属线已经暴露,有时甚至能看见火花! 这个问题已经存在很长时间了,希望厂领导百忙之中,能够尽早给予解决。 ——第一车间光辉组马强强】 语句用词里的严谨态度跟他平时给人的感觉不一样,显然是他认认真真写的。称呼是领导,没有具体指明是哪个。 电路老化的地点用的是“有些地方”,没交代位置。陈子轻见宗怀棠打好热水回来了,他迅速把信件塞进了抽屉里。 下午开会,上个月到这个月初,第一车间已经前后少了两个同志了,该补空缺了,厂里过段时间会发出招工通知。 这场会议是钟明主持,陈子轻跟白荣坐在他左右,他全程寡言少语,心不在焉。没人问马强强,也没人问李科长。 前 者被告知辞职回家了,后者在医院躺着,大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照这个结果来看,肯定不咋好。 所以就不提了。 陈子轻做做样子记笔记,讲两句话表个态,他正讲着,冷不丁地瞥到了一只海鸥牌手表。在这个年代不便宜,紧紧裤腰带也是能买的。现在表就在一个工人手上戴着。 从表盘来看是新表,表带不知道怎么被他搞坏了一处,他用铁丝绑在一起,多出来的铁丝缠上了绳子,捏成一个W形,很有个性。 这会儿他没有老老实实地坐着听领导讲话,而是跟人交头接耳地展示铁丝还能往下撇。 几乎是铁丝下撇,透过屋里的光映在墙上形成剪影的一瞬间,陈子轻就汗毛倒竖,他认出了那个工人!死亡现场拉他的工人! 陈子轻“刷”地站了起来,椅子倒地,轰然一声。大家被惊动了,包括那个显摆的工人。 "向师傅,你这是?" "组长,咋了?" "组长?" 陈子轻调整了一下呼吸,对那工人说: “你出来一下。” 那工人吊儿郎当地对着其他人扬了下手,大摇大摆地跟着陈子轻走了出去。屋里众人面面相觑。 不一会儿,他们就听见了血气方刚的叫声。 “向师傅,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好好的,你咒我死干什么!” 众人不明所以,纷纷拉开椅子出去,他们看到向师傅直勾勾地看着那同志的手表。"你这表能不能让我……" 那同志是个急性子火爆脾气,他想也不想把戴表的那只手高举起来,越过陈子轻走人。 他们擦肩时,陈子轻嘴唇轻动还没说什么,同志以为他不依不饶要仗着自己的领导身份抢夺,高举的手一挡就做出防卫姿势。 陈子轻想着事情反应慢,手表底下的铁丝从他眼角斜斜地划下来一条,金属的表盘边沿磕上了他的鼻子,当场就流出了鼻血,顺着他捂上去的指缝流出来,滴滴答答的,配着他脸上的鲜红划口,显得吓人。 钟明正要指责那个同志,一声低骂被气流送到这边,从办公室出来的宗怀棠把褂子往地上一扔,冲过去对着人堆里明显心虚的罪魁祸首就是一脚。 "宗技术,有什么事好好说啊。""宗技术,别打别打。" 大家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上前劝和。 谁也拦不住宗怀棠,他又给了倒地惨叫的工人两脚: “你他妈把我……” "宗技术!" 陈子轻心跳如雷地及时大喊。 宗怀棠脸上的狰狞愤怒凝固住了,一同凝固的还有他到嘴边的,滚烫浓烈的话,他粗声喘息着抹了把脸,将垂搭下来些许凌乱的额发捋上去,垂下赤红的眼帘,回头捡起地上的褂子,没事人一样拍拍沾在上面的灰尘。 没人大喘气,大家都高度戒备,不知道他下一秒会不会再做出暴|动,能不能来得及阻止。然而宗怀棠只是拍干净了褂子,撇下众人回了办公室,用力甩上了门。 陈子轻在钟菇的陪同下止住了鼻血,他搓着手上的血迹想,大家都把鬼当人,鬼也确实跟人没有两样。 心跳,呼吸,体温都在。 陈子轻看着流到池子里的水,看着水里的红色逐渐淡去,彻底消失,那戴表的工人是继马强强之后,又是一个不知道自己死了的鬼魂。 两个了。 第一车间日常相处的同事们里面,有两个都是死人,死在五几年化工厂事故里的工人。 这概率…… 陈子轻听过一个说法,在你因为什么感到发毛的时候,一定要相信那一瞬间的直觉。 他垂头捧起水浇到脸上,随便洗了洗划伤,他刚知道120区的特点那会儿,寻思的是鬼可能会附身在谁身上,不知道从你身边经过的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个人。 现在怎么……没附身啊。 直接就是啊。 陈子轻去找没有外出,特地返回办公室等他的宗怀棠,他进去发现只有宗怀棠一个人。别的同事已经提前让宗怀棠清掉了,或者被他的气息给整得自觉溜了。陈子轻反手带上门,走到宗怀棠的办公桌前: “只是误伤。” 宗怀棠两条腿架在桌上,双眼阖在一起,看似是睡着了。 br /> "厂房那时候就说自己腿疼,这回怎么还用左腿。”陈子轻抚上宗怀棠颤动的左腿,"你是左撇子,腿怎么也用左边这条。" 见宗怀棠没反应,陈子轻给他揉揉捏捏,在心里跟陆系统打听,为什么这里的鬼具备活人的所有特征。 系统:"在特定情景,鬼魂与活人无异。"陈子轻倏地就把放在宗怀棠腿上的手收了回来。 宗怀棠不知何时睁开眼,看他的目光如同在看一个没心没肺的人。揉个腿都不专心,不坚持。 “我是要换只手。”陈子轻找了个借口,接着给宗怀棠揉腿。 前有马强强,后有那个在大火中拉他的工人,他现在感觉他身边的汤小光,钟明,钟菇,白荣,宗怀棠等人都…… 陈子轻把这个想法打包丢在角落,等有证据了再拿出来。 "下次别冲动了。"他心有余悸, "万一头脑发热说了什么话,没有后悔的机会。"宗怀棠情绪爆发后就有些萎靡: “你今天一天伤几回了?” “两回。”陈子轻数着, "倒霉嘛。" 宗怀棠烦道: "汤小光的什么狗|屁玉佛,没给你带来好运,反而带来了霉运。"陈子轻听他提汤小光,才发现对方又不在厂里,老是不在。手腕被拉住,陈子轻顺着那股力道凑近宗怀棠,让他检查自己的脸。 “鼻子不流血了,划伤就破了点皮。”宗怀棠说是这样说,一点也不影响他眉间皱痕的加重,"铁丝划的,有没有多洗几遍?" “有,洗了很久。”陈子轻撒谎。 宗怀棠知道他胡扯,冷着脸带他去重新清洗,擦消毒的药水。 当晚陈子轻又看了一遍信,决定再招一次魂。 还是宗怀棠陪在他身边,还是那个拐角,还是那面镜子,那个桌子,那个脸盆,三根蜡烛。这次只拿了一个苹果,一次就要成功。陈子轻顺利把一大串完整的果皮削下来,由着它拖到盆里,深深埋进水中。 "小马。" "你还在这里吗?" 陈子轻一眼不眨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小马,我是 你哥啊,小马,我想见见你。" "小马……" 陈子轻不知道喊了多少遍,喊得声音都虚了,镜子里终于一点一点出现了马强强的脸,覆盖住了他的脸。 这是让他熟悉的马强强,也是陌生的马强强。 陈子轻担心招魂有时限,他没有在心里滋生过多的感叹: "小马,还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马强强僵硬的脸上扯起一个笑容。 镜子里的鬼和镜子外的人互看对方,一时都会说话。陈子轻突然一点都不怕了: "当年你是住在厂里吗,怎么不像今年这样住在家里?" “我是住在家里的。"马强强的嘴巴小幅度地一张一合, “那晚李科长找我谈话,因为我给他写了信。" 陈子轻自语: "所以那封信是给李科长的啊。"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眼前的烛火跟镜子里的鬼影就都不见了,包括身后的那片漆黑,以及立在墙边的宗怀棠。 他所在的位置是一间办公室。 李科长坐在办公椅上,马强强就站在他旁边,看不见他。蒙了一层薄膜似的,他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只有个大概的轮廓和声音。 “小马同志,你这是干什么嘛!为什么要给厂长写举报信?”李科长怒视着面前的马强强,拍着桌子说道。 "举报信?"马强强被吓了一跳,连忙说, "李科长,这不是举报信啊!这是意见信,是要向厂里反映问题的。" "反映问题!你不就是反映我的问题的吗?"李科长没好气道, “职工楼那边的电路是归我管的,你说电路老化有问题,那不就说我工作失职?" "你现在要我把这信交给厂长,不就要我自己举报自己?" 面对科长的严厉质问,马强强有些不知所措: "李科长,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行了,你不要说了。"李科长毫无耐心地一摆手。 "小马同志,我希望你先能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然后再说其他的事情。""可是这信……"马强强还想解释什么,却被李科长 直接打断了。 "这信你先拿走,回去再重新考虑考虑。"说着李科长便拉开抽屉,将一封已被撕开的信封,随手丢给了马强强。 陈子轻眼前的幻象消失了,他回到了现实中。镜子里的马强强对着他笑。 他轻轻地问了一声,不自觉地用了拜托的语气: "小马,是哪些地方的电路老化了啊?" "职工楼。 陈子轻紧跟着问: "当年是不是有人拉断过9号楼二楼走廊的电线?"“是。” 陈子轻的心跳快得不成样; "谁?" “我发现的是电路老化,电线被人拉断是后面的事。” 马强强给出的答案让陈子轻很意外,意外到不亚于掐灭了胜利的曙光,他说: “我不住厂里,我不知道,只是听别人讨论过几次。" "厂里爆炸,我很快就没有意识了。" "孙二在我旁边,他当时笑我是个二傻子,我死了,他一样不会活的。" 陈子轻知道了,孙二也是五几年的鬼魂,第三个了,他的某个猜想离证实更近了一步。"小马,我们现在这个厂的同志里面,还有谁是你以前的同事啊?"马强强突然像听见了鬼差拖链子的声响,他那张青白而模糊的脸扭曲了一下。 “我该走了。” "我必须走了,必须走了……" 陈子轻怅然若失,半晌对着已经消失的鬼影说: "小马,再见。" 第二天,陈子轻带着信件出现在了李科长的病房。 李科长当初说自己不知道什么事故什么化工厂,后来钟明带他去见几个老人,他才信了,扬言会祭拜那批亡魂。 这次陈子轻只开了个口,李科长竟然就承认了。陈子轻心想,李科长是死的吧。 他前一秒这么觉得,下一秒就听见李科长幽幽地叹息: "化工厂那场人间炼狱,我算是幸运的,大难不死,捡回了一条命。" 李科长是活人??? 陈子轻审视李科长脸上的回忆之色: “那我跟你提起这件事的时候 ,你为什么说是刘主任造谣?" 李科长沉默了一会儿: “我是在厂里看见两个马强强的时候,才渐渐想起来的这段记忆,原先是没有的。" 陈子轻还是感觉李科长是鬼魂,所谓的幸运只是他以为,他不知道自己死了。 "小马给你写过信。"陈子轻说。 “是,我看了,前几封我全给打回去了。"李科长靠在病床的床头喝茶, “那样的信我怎么可能交给厂长。” "意见信不就是举报信吗,说我有工作问题吗!" 李科长发完火就累了,他把茶杯放到床边铁柜子上,扶着柜子角说: “你出去吧。” “那我改天再来。”陈子轻快要走出病房的时候,里面传出李科长的叹息。 "但是呢,个人归个人,工作归工作,关系到集体的事情,找了好几次的,最后我还是把其中一封信交给了厂长。" 陈子轻愣了几秒,他抓紧时机回头打探: “那个厂长还有没有活着?哪些是原来的同事?” 李科长只回答了他前一个问题: "厂长就是现在的宗厂长他爹。" 陈子轻被这个答案震惊到了,从而暂时没有去纠结为什么李科长避开第二个问题不肯跟他说,他 第一时间就去找宗怀棠对质。 "宗怀棠,你怎么不告诉我,你爹就是当年那个化工厂的厂长?" 第37章 启明制造厂 宗怀棠的眼里浮出茫然。 陈子轻满心的气愤都被宗怀棠的反应给撞歪了。怎么回事,宗怀棠的反应不像是装的,但一个心智健全的人,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父亲的工作。 厂长又不是某些高度机密的职分,需要对家人隐瞒不公开。 陈子轻懵了,一下子不知道要说什么,宗怀棠也没开口,所以他们就站在院子里的洋槐树下,成簇的花枝有的垂在他们头顶,有的垂在他们耳边。 蜜蜂才不管他们,惬意地采着花蜜。 陈子轻突然看见一条绿色的虫子从树枝上掉了下来,虫身软软肉肉的,连着一条长长的丝。 就在他跟宗怀棠中间来回晃荡,像吊死鬼。 风一大点,虫子一晃就晃到了他的鼻子前面,他条件反射地用手去拍。那虫子被他拍到了宗怀棠的白衬衣上面。 陈子轻紧促的思绪被这么一搞,松散了不少,他给宗怀棠把虫子扒拉掉,手指蹭蹭那处,看有没有沾到黏液。 “轻轻!” 汤小光骑着自行车从路对面穿过来,他那车是29寸的,比较大只,跟他的身高体型不相配,骑的时候屁股都没在坐垫上,半站着骑的,身子大幅度地左右摇车往前冲刺。 像追风的少年,双手松开车龙头向两边打开,就会飞走。 自行车的车轮压过一地的“吊死鬼”,把一股浓郁的槐花香推挤到陈子轻的脸上和呼吸里。汤小光酷酷地用脚刹车,甩了把刘海,抖了抖绒面衬衣。 陈子轻注意到了他肩上缝的肩章。 “精神吧,帅吧。”汤小光趴在车龙头上面,得瑟地拽着一边的肩章给陈子轻瞧, ”我自己缝的。" 陈子轻真情实意地夸赞道: "精神,帅。" 汤小光的裤子是萝卜样式,上面宽得要命,下面窄得要命,裤腿收紧束着脚踝,拽拽的。不知道他是上哪儿来的,弄了这么一身打扮。 "轻轻,我回来的路上听说昨天车间一孙子把你鼻子打出血了,还让你破相了。"汤小光瞅陈子轻脸上的划伤, "也还好诶。" 陈子轻心说,昨晚让宗怀棠擦了八百遍的药,不好才怪。 “左耳也包扎了。”汤小光 推测着说, "帕子是怀棠哥的,你耳朵受伤的时候他在场。"陈子轻“嗯”了一声: "刚好在。" 汤小光没问细节,他嘟囔: "怎么这伤那伤的,你对象不得心疼死。" 陈子轻偷撇疑似灵魂出窍的对象,不自然地笑了两声。 这是联谊会之后的首次碰面,他都忘了,汤小光当时知道他有对象那又蹦又跳的样子。 陈子轻惦记着宗怀棠他爹相关,静不下来心跟汤小光闲聊: “汤小光,我跟宗技术要办事情,我们回头再说吧。" 汤小光吃惊地捂住嘴眨眨眼,放下手说: “哇,你第一次叫我名字。” “我一直觉得我的名字可俗了,你叫着我就还挺喜欢的。”他跟个小女生似的拨了拨车铃铛,在清脆的叮铃铃声里懂事地说, "那你先忙,忙完了记得找我。" 说着,眼神示意陈子轻看他车前的篓子:“全是好吃的,都可以分你一半。” 陈子轻暗自探究汤小光的神态,他想到了马强强。 这两人其实是有相似点的,都很鲜活。陈子轻问道: "小马的事,你还不知道吧。" 哪知汤小光说: “知道了呀。” 没有要展开的迹象,知道了,就这样了,没有了。 陈子轻感觉有点古怪,以汤小光的性情,会为马强强的遭遇抱打不平的。要不要把马强强的真实情况透露出来? 没啥用。 只有像他这种密切关注那起陈旧事故的人,才能体会到幕布正在揭开的心情。陈子轻等汤小光跟别的同志打完了招呼,才问: "你最近怎么总是请假?" 汤小光撅嘴: “厂里有意见了吗?我是见习生,不算正式职工,可以的吧,我的时间是自由的,按照规则来说。" 陈子轻笑: “我只是以朋友的名义问问。” “啊,朋友啊。”汤小光的眼里流出惊喜的光芒,他脸上的害羞刚要起舞就拢起了翅膀,有点儿郁闷, "还不是好朋友啊。" 下一刻就满血复活: “是这样的啦,我家给我安排了几场相亲,我就故意穿得上半身正经下半身堕落,我把 女同志都吓跑了。" 陈子轻错愕道:“你不是才大学毕业吗,就开始相亲了?” 汤小光唉声叹气地耸耸肩: “长辈希望先定下来,成家立业可以齐步走。” 接着就捎上陈子轻旁边的那位: “怀棠哥是过来人,有经验,很懂的,是吧怀棠哥。”那位低着头,一语不发。 从汤小光骑车过来的时候就是这副姿态了,到现在都没变过。 汤小光终于发现了他的异常,把放在陈子轻身上的注意力分给了他一点: “怀棠哥,你有心事啊?" 依旧没有回应。 汤小光把自行车一撑,他两手插兜,迈着拽成二五八万的步伐走到陈子轻身边,悄声问: “你室友怎么了?" 陈子轻含糊地说: “想心思吧。” "什么心思想这么久,想这么深。"汤小光暗戳戳地打压跟身边人越来越亲近的宗技术, “我看八成是耍大爷脾气了故意不理我,当我是在放屁。你是不知道,原先我跟他一个宿舍,他跟个祖宗一样,超难伺候。" “人是会变的,宗技术以前可能是有让人生气的地方,现在好多了。”陈子轻帮他对象说话,"像宿舍里的卫生,都是他做的,水也是他打的。" 汤小光:"……" 他倒抽一口气,警惕地提醒:“怀棠哥在107可是连地都不扫的人,变化这么大怕不是要翻天,事出反常必有妖。" 陈子轻回了一个“放心”的眼神。 “行吧行吧,是我不光正了。”汤小光一声招呼不打就伸手去扯陈子轻脖子里的绳子,拿出玉佛瞧瞧,"颜色淡了,就没用了。" 不由分说地在车篓的包里巴拉巴拉,扒出一块玉佛说: “你换这个戴吧。”陈子轻没阻止,就让汤小光给他换了玉佛。 汤小光白皙的脸上扬起大大的笑脸,他笑眯眯地说: “轻轻,佛会保佑你的。”陈子轻也笑了一下,汤小光到底是不是五几年的大学生鬼魂呢……汤小光夸张地后退着挪动小碎步: "你看我的眼神让我心里毛毛的。"陈子轻心情复杂难明地叹口气,摸摸他的头发: "我真的要跟宗技术办事去了,你回宿舍 吧。" “好嘛。”汤小光挥挥手,他岔开站到自行车里面,抓着车龙头把屁股往坐垫上靠,脚够到踏板,摇晃着把车掉头,红着脸瞪看呆的陈子轻。 "轻轻,你别看我!我骑的好烂!" 陈子轻抽抽嘴,不看了。 汤小光站起来疯狂踩脚踏板,头跟肩膀撞掉了一些槐花枝,带走了两条吊死鬼,都在他背上趴着吐丝。 陈子轻怕汤小光受惊摔车就没喊他,目送他一路向前,就像他刚刚开始起飞的人生。 应该是那样的,优秀聪慧的人才,乐观灿烂的性格。 陈子轻大概是为了标注任务延续原主的轨迹沾染上了那么点对诗歌的感情,这个时候就有股子冲动想朗读一句。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也不知道应不应景。 陈子轻默读完了,整了整心绪,对要把地面看穿个窟窿的男人说:“宗怀棠,你都想这么久了,还没有想好吗?" 宗怀棠一副失去了感知能力的模样。 陈子轻看看四周,考虑到在外面就没拉他的手,拉袖子也不合适,就推着他去了一个稍微能避着点人的地方. "你这样都把我整不会了。”陈子轻扯着头发碎碎叨叨, "本来我是要质问你的,我在路上爆发了很多情绪,我想着你拿我当傻子,我自己是个笑话,我们谈的哪门子的对象,如果你拿不出正规的理由说服我,那我们的关系就黄了。" 宗怀棠终于开了口,他眉头打结,迷茫让疑惑取代: "你从哪听来的?" "李科长那儿。" 陈子轻坦白:“昨晚我招出来小马的鬼魂,他说的你也有听到吧。” "没有,我没站在镜子前面,听不清。" 陈子轻简短地重复了一次:"今天我就去医院找李科长打听,问到了这件事。" “你信李科长的鬼话,纯粹是在忽悠你。”宗怀棠捏陈子轻的脸颊肉, ”我爹怎么可能是以前那化工厂的厂长,他不是,没当过。" 陈子轻眼睫上抬,就要 仰面看他,他说: “我知道你吃饱了撑的,为了不让其他同志受伤,为了所谓的大善大德,费心费力地想要送走在事故中丧命的工人,一直在神经兮兮的叫鬼,一直在调查。" 宗怀棠弯腰亲他两下:“我如果知道关键线索,怎么会不告诉你。” 陈子轻: "可是……" 话才开个头,又听宗怀棠说: “你又不是外人。”陈子轻犹如醍醐灌顶,宗怀棠确实没有欺骗他的理由。 因为这种捂得了一时,捂不了一世,识破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而且一旦被他发现了,那他们的走向必定是一拍两散。 宗怀棠抓着他的手在空白承诺书上按下手印,把他视作开船的人,威胁他说只要他敢弃船跑路,就变成鬼吓死他。 直变弯,对待感情十分严肃板正,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 陈子轻想到这,心里头就对李科长透露的这一信息产生了怀疑,那股子上蹿下跳的激愤早就烟消云散了。 "现在捋过来了,知道自己误会我了?"宗怀棠冷哼。 陈子轻把捏着他脸的手拨下来,牵着。 “向师傅这就想哄好我?"宗怀棠举了举被他牵着的手, "我要是个暴脾气,一听你那审犯人的口气当场就炸,那现在我们嘴巴皮都吵翻了。" 陈子轻羞愧难当: “是我不够严谨。” "光嘴上说不够,要进行深刻的反省,总结,以及道歉信一份。"宗怀棠低头去亲他。 陈子轻吻着他身上的味道,和他呼吸相融,就在他朝着自己亲上来的时候,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 “那你爹是做什么的?” 宗怀棠猝然就停下了吮吻的动作,他僵着脖子,微含着陈子轻的下唇,缓慢地撩起眼帘,跟陈子轻你看我,我看你。 陈子轻见他这样,心跳瞬间就乱了节拍。宗怀棠半天都没动静。陈子轻在等。 过了很久,宗怀棠才闺起眼,若无其事地含紧他的下唇吻上去,在唇齿相依的间隙里吐出一句:"反正我爹没做过厂长。" 幼稚的,执拗的,自我的一句话。 陈子轻没有说出来,宗怀棠本人大概也意识到了,他如同静 止了一般,不知怎么就难受得面部扭曲了起来。 “宗怀棠,你哪里疼?”陈子轻的脖子里埋进来一个脑袋,比他高很多的人完全靠了上来,他后退点撞上树干。 "头。"宗怀棠的鼻尖抵着他温热的皮肉,气息粗乱地说, "头疼。" 陈子轻又一次被宗怀棠的突发状况打乱了节奏,跟着他走了,任务都退出主舞台了。"刚才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会头疼啊?" "不知道。" "是一阵一阵的疼,还是一直疼,是针扎的疼,还是大铁锤捶的疼。""大铁锤捶了,神仙都难活。" "……那你就是针扎的疼是吧,我背你去医院?" "不要,丢人。" "这有什么好丢人的,你起来点,我好到前面背你,宗怀棠,你不会是在我脖子里哭了吧?""嗯……" 宗怀棠的白衬衣湿透了,大滴大滴的汗从他头发丝里掉出来,他疼得意识模糊,浑身痉挛。陈子轻吓到了,他顾不上分神留意会不会有人路过,抱着宗怀棠慢慢坐到了地上。 两人亡命鸳鸯一样抱在一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太阳都下山了,宗怀棠搂着陈子轻从昏睡中醒来。陈子轻拍拍他的后背: "头还疼吗?" “不疼了。”宗怀棠的嗓音里透着虚弱的嘶哑, "你是不是问我什么了?" 陈子轻张了张嘴: “我是想问你……” 宗怀棠把靠着他的身子坐正,偏头看着他,眼睛里泛着血丝。 陈子轻斟酌片刻,笑着说: “我碰到你的时候,你在公路边走路,当时我就想问你,你是要出门吗?" 宗怀棠这会儿才想起来正事,他抓着陈子轻的手放在自己腰上,汗湿的发丝跟衣裤衬得他有几分疲惫:“我哥醒了,我打算过去一趟,明天再说吧,先不去了。” 陈子轻的表情立马就变了: "什么明天再说,那可是你哥,你现在就去,我跟你一起去!" 上次陈子轻只顾着见到宗林喻,他唯一的 印象就是点了两排蜡烛的房间,根本没有留意周围的环境。 这次他留意了,那里四面环林,几间房围着个院子,没有人烟,格外幽静。除了宗林喻睡的那间,剩下的都关着门。院子里有一棵洋槐树。 树皮开裂,巨大的树冠遮下一大片阴影,成串的槐花耷拉下来形成了云帘子,很老很老的树了,跟它相比,厂里的所有洋槐树都显得年轻甚至稚嫩。 一缕烟草味将陈子轻吸引了过去,他见宗怀棠坐在树下的小木桌边吸烟,就说: “你不进房间啊?" "这儿的风景是有多好,迷住了你的眼睛,让你都没注意到我进去过了。"宗怀棠单手撑着头,懒懒散散地含着一口烟雾,让风叼走。 “你已经进去过了?”陈子轻愕然, "怎么不叫我,待会你还进去吗?"宗怀棠的手指插进潮湿的譬发里: “我先抽根烟。”陈子轻说: “那你抽吧,我进去看一下厂长。”宗怀棠斜眼:“突然就迫不及待了,急不可耐了,心急如焚了?” “厂长的身体健康关系到厂里的发展,我急是正常的吧,况且我也是为了你。”陈子轻正色,"你哥好起来了,你全家都能轻松,最重要的是,我不想你总是一人分饰两角,会很累。" 宗怀棠好整以暇道:“那向师傅真是用心良苦,爱惨我了。” 陈子轻脸上一红:“反正你别多想,我以前是对厂长有仰慕的心思,现在不了,我对他只有下层对上层的关心,没有其他想法。" 宗怀棠牵着唇笑:"向师傅搁这立誓呢,别站那么远,到我跟前来立。"陈子轻恼怒地瞪过去,到底让不让我进去? "急眼了。”宗怀棠从喉咙滚出点笑意,“去吧。”他摘下手表丢在桌上, “五分钟后你不出来,我进去打你屁股,当着你那位厂长的面打。" 陈子轻目瞪口呆:"厂长也是你哥,你要当着你哥的面打你对象屁股?你疯啦?"宗怀棠嘴边的烟抖动着掉到腿上,他及时捡起来,才阻止西裤烫个洞。 操。 胡言乱语了。 宗怀棠用手臂挡脸,夹着烟的那只手摆了摆: “快去快回。” "那你还打我屁股吗? 4; 宗怀棠拿开手臂怒吼:“你就不能在五分钟内出来,是有多少话要从开天辟地起的头?”陈子轻无语了会就跑去见宗林喻。他好看看,宗林喻究竟是不是另一个宗怀棠。 一根蜡烛都没点,床顶也没挂八卦图,房里依旧无比阴冷。 宗林喻没有躺在床上,他坐起来了,后背靠在床后的雕花木板上面,那张和宗怀棠完美复制的脸比墙上刷的水泥还要白。 气色很不好,全身上下没什么活人的气息。陈子轻停在不远不近的距离: "厂长。" 宗林喻的棉被盖在腹部,双手放在被子上,他的十根手指的指甲没有长乱,很短很平整,一看就是常修剪。 从这点来看,他生了怪病后,家里并没有冷落他。 陈子轻盯着那双手,第一次来没发现,现在才惊觉,宗林喻的手都跟宗怀棠的一样,指骨,关节,甲床…. 要不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他都想看一下宗林喻的掌心,看看有没有茧子,有几个,什么样的。一道目光落到了陈子轻的身上,没有恶意,没有冰冷,是温和的。他淡定地迎了上去。原主每逢大会都跟宗林喻打招呼,发言踊跃准备充分,宗林喻在礼堂给他发过两次奖。 在原主心里,厂长清楚他是一个集体荣誉感非常强,对自身要求极高的同志,是工人们的学习对象。 他们私下里并没有多少接触。 陈子轻被宗林喻无声凝视着,有种宗林喻知道他不是向宁的错觉,并且对他是有好感的。因为他感知到了宗林喻释放出来的信息,允许他接近。 陈子轻心里的杂念在狂野生长,要把他包住缠紧,截断他的呼吸,让他活活闷死。“厂长,我是小向,我来看你了。”陈子轻在杂念成网前说。宗林喻昂首: "小向,我听我弟说了,你是他对象。"同样的人,气质截然不同,当哥哥的是山峰,弟弟是湖泊,一句话一个动作就能显示出来。 陈子轻有点紧张地搓了搓指尖,宗怀棠不声不响地进来一趟,就为了摊牌?他点点头: “是的,我跟宗技术确实正在处着。" 宗林喻用的是询问工作要事一般的口吻:"两个男同志,两个同性,前面没有路。"这里仿佛不是休息的房间,而是办公室,会议室。 厂长喘息虚弱,言语有力到能轻易直击人的心脏: “想好要怎么走了?” 陈子轻的大脑飞速运转: "鲁迅先生在他的作品《故乡》里讲,走的人多了就有路了。"宗林喻收回目光: "走的人多了……就有路了……" 接下来是长久的死寂。 陈子轻主动打破凝结的空气: "厂长,你的身体怎么样?" "你出去吧,跟我弟好好处。"宗林喻没有唠家常的意思, "他认真了,就会认真一辈子。"陈子轻下意识就往后接了一句: “我知道。”宗林喻蓦然问: "你真的知道?" 陈子轻一时语塞,偏偏宗怀棠又将目光放了过来,过于犀利能让一切无处遁形,他本能地躲闪。宗林喻淡声笃定:“你不知道。” 陈子轻有种置身刀光剑影命悬一线的恐惧,他干涩又坚定地说: “我会知道的!”“好。”宗林喻似是笑了一下, "好。" 陈子轻知道这关过了,他偷偷把手心里的汗擦在裤子上面,发现自己的腿在打摆子就赶紧调整站姿,顺带着放松一下肌肉。 房里再次被死寂笼罩住了。 陈子轻一直站在那里,没有说话,也没有走。宗林喻闭着眼: "还有事?" 陈子轻组织好了语言往外倒: “厂长,我想跟你说我最近知道的事,我们启明制造厂的原身是化工厂,那厂二十多年前发生过一起很严重的事故。" 宗林喻面不改色,只是放在被子上的手动了动,暴露了他的内心。陈子轻犹豫着问: "化工厂的厂长,是你爹吗?" 宗林喻开口给的不是正面或侧面的回答,而是一句别的,他道:“你问过我弟了,他说不是。”陈子轻没有否认。 “他没有欺骗你。”宗林喻语出惊人, "他失忆了。"陈子轻一下愣住。 失忆?这个可能压根就不在他的设想范围里面。 "当年我跟我弟在厂外目睹了事故的惨烈,他的左腿就是在那里受的伤,之后他发了一场高烧忘了这件事,什么都不知道。”宗林喻闷咳了几声,唇色染了层极淡的红, "“你跟他 提了,就相当于打开了开关。" 陈子轻抿嘴,所以宗怀棠头疼,是被他的问题刺激到了吗? “我不提,他也会知道的。”陈子轻说, "那些鬼魂一直都在厂里。"宗林喻的语气里没有起伏: "是吗?" “是的,我没见到的有一群,见到的有几个。”陈子轻概括了自己经历的一切。 宗林喻闻言,说:“你对这件事似乎出奇的关注。” 陈子轻立即大声表态: “我心系同志们的安危,厂里的安宁!” 宗林喻的眼眸半睁半闭,很难让人确定他的目光停在哪里,他静了片刻才说: “脖子上带着辟邪的玉佛和鬼共事,辛苦你了。" 陈子轻把不知道什么时候挂在外面的玉佛塞进去: "不幸苦,这是我应该做的。" "怎么会不辛苦,你不必逞强。”宗林喻似是不适,呼吸声更弱了, "待会你出去把我弟弟叫进来,我会挑拣着告诉他一些在他承受能力以内的事,真正让他失忆的原因还请向同志保密。" 陈子轻不琢磨都觉得古怪不合理,如果不想宗怀棠知道,不跟他说不就好了,那才是最安全的吧,说了却又希望他守口如瓶。 他心里不管怎么想,嘴上都只有承诺:“可以,我不会说出来的。” 陈子轻观察着宗林喻的状态,绷着神经末梢进入了正题: "厂长,当年李科长向你爹汇报过厂里电路老化的事,你有印象吗?" "有点印象。" 宗林喻的声音像要融进雾里,不细听是捉不到的, “我爹不要的文件都让我们兄弟俩折纸飞机,其中有一张好像就是那封信,我弟弟读过。" 陈子轻屏息听,还是不够清楚,他忍不住离床近点,再近点,直接站到了床边。 然后就闻到了一种……久病之人才有的气味。 容不得陈子轻多想,宗怀棠的话语就钻进了他的耳朵里,轻而易举就扯跑了他的注意力。“死了很多人。”宗林喻说。 陈子轻问道: "你爹他……" 宗林喻明白陈子轻的意思,摇头道: “那晚不在厂里 ,他是后来病逝的。” “我爹对没有重视那封申报感到很愧疚,久而久之就聚成了心结,这也是他病逝的主要原因。”宗林喻淡淡地说,”我长大以后回到改头换面的制造厂做了厂长,为的是想补偿当年那批职工家属。" 陈子轻一边迅速把收获的情报往脑子里抓塞,一边问: “事故的导|火索,有没有可能是人为的?" 宗林喻沉默了。 陈子轻把他的沉默当成了不确定,心跳顿时加快起来: “如果是人为的话,厂长你觉得有是谁干的?" “我任职厂长期间调查过,当年在事故发生前,厂里有一群工人组织抗议,因为福利被降低的事情,他们为了既能给厂领导压力,又不影响自己的补贴跟饭碗就制造不大不小的乱子,经常在晚上破坏宿舍电线,导致断电。" 宗林喻的面上彻底被死灰覆盖:“电路本就老化了,一些电线被反复拉扯,后果不堪设想,或许就引发了悲剧。” 陈子轻感觉自己已经见到出口了: “抗议的是哪些人?” "那时的领头人之一,"宗林喻思索了一会,说, "是一个姓孙的。" 陈子轻的音量失控,近似是吼出来的: "孙二,孙成志? " 比起陈子轻的情绪激动,宗林喻始终是一条平线,他沉吟:"好像是。" 陈子轻急促地咽了几次口水,这么说任务的答案不止一个,有孙成志,还有别的人,不行,脑子有点乱,他要冷静点才能梳理清晰思路。 “对了,厂长,你爹手上有没有当年的事故名单?”陈子轻想起来一个差点被他漏掉的东西。 宗林喻摇头: “遗物里没有。” 陈子轻心里跟坐过山车似的,此时此刻就从最上面冲到了最下面,他还在收拢神智的时候,耳边就响起一个声音。 "不过我前不久查到李科长那边有一份名单,还没来得及去找。" 陈子轻急切到做出小学生发言的动作,高举起了一只手: “那我去找吧!” r /> 陈子轻小声喊: "厂长?" 男人还是那副样子,无声无息地歪坐在床头,像是已经死了。 死了很久了.. 陈子轻脸色剧变,怎么感觉刚刚的一番交流,只是他的幻觉?他内心挣扎着,小心翼翼地碰被子上的手。 就在陈子轻即将触碰到的那一瞬间,男人把头转向了他这边,深不见底的眼看着他。 "砰砰" “砰砰砰” 拍门声突如其来,惊得陈子轻整个人一抖,头也不回地快步跑出房间。 迎面是和里面一模一样的人脸,他又差点背过气去。 宗怀棠捞住后仰的陈子轻: "这么急急慌慌的,到时间了也不自觉点。" 陈子轻强自镇定: “你哥让你进去,有话要跟你说。” "不是都说了吗,还有什么好说的,非要赶着这次说,不能下次?"宗怀棠摸了下他的脸, "在这等我。" 陈子轻看着宗怀棠踏进房间,在就要在他面前带上,他伸手去拉对方的袖子。宗怀棠拍拍袖子上的手: “松了,我去去就回。”怎么变得这么黏人了,一个老爷们,不像话。宗怀棠正想严肃教训一下,向师傅就来了一句: “我是想让你把烟跟火柴给我。” 宗怀棠把那两样一个一个扔他怀里,臭着脸进了房间。 院子里的槐花纷纷飘落,陈子轻一根烟才抽了一半,宗怀棠就回来了,看样子宗林喻的确是挑拣着说的。 宗怀棠没有把他哥说的内容详细转给陈子轻,只说:"抱歉啊,向师傅,误打误撞就骗了你。" "妈的。" 他低骂,不知道是骂自己窝囊,还是骂命运开玩笑: “我想躲掉,就忘了。” 陈子轻吐了口烟,安慰道: “那就别逼着自己去想了。” “谁会在明知前面有一箩筐玻璃渣的情况下,还要一头栽进去扎个半死。”宗怀棠拿走烟,抽他抽剩下的, ”我哥需要静养,下半年能回到岗位上就不错了,在他回去前还得我顶着,哎,向师傅,我们回厂里吧。" 说着就去 摸他的脸。 陈子轻被摸得有点痒: "回就回了,你别摸我脸上的伤。" “一点划伤而已,你从早到晚的又是摸又是检查,之前我手上烫了那么大个水泡也没见你当回 事。”他撇嘴。 宗怀棠看他像看智障:"那时候我又不稀罕你。" 陈子轻噎着了。 耳朵上的帕子被解开了,露出结痂的咬伤,宗怀棠又是一阵细细密密的抚|摸。 陈子轻扭头跟他面对面,顺着他的眉眼看了他很长时间,垂头看他的左腿: “宗怀棠,你哥说李科长手里有一份关于那起事故的名单,你帮我去找到吧。" 宗怀棠眼神凌厉: “我不帮,就去找钟明?” 陈子轻发白的嘴唇咧开,露出小虎牙: "你会帮我的,你答应了帮我查线索。" “是是是,宗技术永远说话算数。"宗怀棠烦躁地吸着烟, "这事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完,尽早完了拉倒。" “快了吧。” 陈子轻想着两个马强强跟宗家双胞胎,两边给他的感觉不一样,双胞胎都有独立的思想,独立的人格,从小孩长到三十出头,年龄上没有漏洞,宗林喻还提供了不少线索给他,逻辑上都是说得通的,但是…… 各种复制让他没办法放下疑心。 尤其是马强强的一死一“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感受,他往里套是正常人的正常反应。宗林喻又没有人气,处处透着诡异。 陈子轻被拉着走出院子,手上传来的温度和力度并没有阻止他的思维,他让宗怀棠去拿死亡名单,为的是让宗怀棠面对自身的死亡,接受残酷的现实。 不然他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劝宗怀棠,想象不出来。当然,如果是他猜错了,那最好。 陈子轻坐上了汽车,这回是后座,他照常跟司机打了招呼,之后就安静地看着沿途景色,宗怀棠不方便牵他的手,就把皮鞋挨着他的黄球鞋。 小马走了,孙二走了,那工人没走,可能还有很多都没有走。这走不走的,是根据有没有遗愿来区分的吗? 陈子轻一路胡思乱想着回到厂里,他催宗怀棠趁李科长住院的好机会去找名单,自己 坐在一把椅子上发呆。 钟明过来了跟他说话,他都没有发现。 “向宁,误伤你的同志已经挨了处分。”钟明说, "写在车间板报上了。" 陈子轻晃着神,要是真的有名单,真的记录了所有死了的职工,那不就是说,宗怀棠不止会看到自身,还会看到他在上面? 怎么把这个环节给忘了... 钟明发现椅子上的人整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他重重抹了把脸,转身走了。暂时不想回宿舍,就沿途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到哪是哪。 小李在路上走着,下班的他正准备回宿舍,这时他在前面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正是穿着工作服,戴着蓝色布帽的钟主任。 小李心中一喜,他计划着在正式向钟主任拜师前,尽量跟对方打好关系。 这不,机会就来了! 小李想上去跟钟主任打个招呼。 钟主任走得并不快,看着他的背影,小李连忙加快步伐往上跟,可跟了一会,他却惊讶地发现,他竟然追不上钟主任。 看着前方的背影,小李一咬牙,撒腿向前奔跑起来,他越跑越快,耳边响起呼呼的风声,可直到他精疲力竭,抬头看去—— 钟主任的背影还是在他前面,以跟开始同样的距离,正常地在前面走着。 小李的心中腾地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身上的热汗转眼间就冷却了下去,他打了个抖,怎么好像不管他走得有多快,钟主任都会在他前面,永远跟他保持着一样的距离。 "什么情况?" 小李无奈地看着钟主任的背影,心里头有一万个不解,他想不通这里面的原因。夕阳的光线逐渐黯淡,暮色降临,道路边的路灯如眨动的人眼,逐个亮起。 小李本来就打算赶回宿舍,他还有些事情要做呢,这会儿既然追不上钟主任了,他就开始转身往回走。 晚风肆无忌惮地吹着树梢,小李脚边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回头走了很长一段路,已经能够看见前方的宿舍楼了。 这时,他发现就在前面不远处有个模糊的人影,正在那里走着。 这个人影显然也是厂里的工人,小李赶紧加快步伐,他想要追上去一起走,可他很快就震惊地发 现,无论他走得有多快,怎么都追赶不上。 "瞪瞪……" 小李不信邪地向前小跑着,无论如何就是追不上那个人。 也就在这个时候,前面恰巧有一盏路灯,微弱的灯光忽闪忽闪,照在前面那人的身上。这次小李终于看清了,那人身穿工作服,头上还戴着一顶蓝色的布帽。"钟……钟主任!"小李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 眼前的一幕竟然和之前一模一样! 同样的背影,同样的距离,同样正常的走着,这让小李顿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换了个方向走,钟主任依旧在他前面,看似两步就能追上,却始终难以触及。 "踏!" 就在小李满是震惊和疑惑的时候,前面的钟主任忽然停了下来,他双臂低垂地站在那里,静止住 了一样。 "钟……" 小李试探着想叫对方名字,然后他就惊悚地看见,静止站立的钟主任正在缓缓转头。似乎想要看向这里。 这不由让小李心里一颤,紧跟着就涌起了一股强烈的不详感,仿佛只要让现在的钟主任看见自己,就一定会有难以想象的恐怖事情发生。 小李不敢再停留,他一眼就看见了旁边的岔路,如同看见生路一般,拼命转身逃离了。虽然他的身后传来阵阵刺骨的阴风,但他却根本不敢回头。 第38章 启明制造厂 陈子轻看到一个工人从他面前跑走,逃命似的,身体前倾栽着跑。他向那工人跑过来的方向望了望,只有见不到的树影,昏黄的路灯,和延伸出去的公路。 天什么时候黑成这样了... 陈子轻浑身酸沉地站了起来,宗怀棠应该是见到名单了,不然也不会到现在都没来找他。 宗怀棠最快也要一个晚上才能做好心理建设。 陈子轻回到宿舍,迎接他的是一扇锁着的小门,他摸了摸门上的铜锁,没拿钥匙打开,而是下楼去 了107。 汤小光开了两个罐头,和他一人一个,等他吃完,就把自己没怎么动的挪过去,让他吃,他相当于吃了两罐。 陈子轻抱着罐头往后仰,他把里面的一点汁水咂溜干净,从嘴里到胃里都是桔子的甜味。 这会儿职工楼处在喧闹跟安宁之间,外面虽然没多少人晃悠了,但楼里不时有人大声说话,爆笑或快跑,夹杂着挪桌椅磕到瓷缸瓷盆的声响。 陈子轻趴到了桌子上面,鼻腔里是汤小光那本英文原版书籍的墨香,书都让他翻烂了,不知道在钻研什么,书页里还别着自制的标签,也是英文的,字母跟蝌蚪似的连串在一起。 对文化程度低,英文只会点头“yes”摇头“n”,来是“e”去是“g”外加一个“k”和“I lve yu”的陈子轻来说,汤小光这本书就是天文。 陈子轻扭头对着汤小光的方向。 汤小光也学他趴着,跟他面对面,大眼看小眼地看了一会: “轻轻,你晚上想在我这里睡吗?”陈子轻反应慢,过了一两分钟才说: “在你这里睡?” 汤小光披着知识的圣洁光辉,笑得像不知生活疾苦的甜妹: "是呀。"陈子轻脱口而出:“我等宗技术。”说完才明白,今晚是等不到的。 “你心情不好?”汤小光白净的脸上露出睿智的表情,他高深莫测地沉思片刻,眼睛一亮, “咱们唱歌吧!" 然后汤小光就晃着脑袋拍手: “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里花朵真鲜艳,和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 "哇哈哈哇哈哈!" 陈子轻下意识跟着他合唱: “每个 人的脸上都笑开颜。” 一首唱完又唱了两首,陈子轻的心情不再那么沉重,他蹲在墙边刷牙。 汤小光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捧着本武侠读。 "因为你们两个人只要见了面,就一定有个人要死在对方剑下。" 他的声音徒然拔高,用很大的嗓门吼了出来: "死的那个人当然绝不会是你!" 陈子轻好像听见了敲门声,他含着牙膏沫,口齿不清地说: "汤同志,是不是有人敲门?"汤小光把嘴巴一撅,他本来就是在装作没有听见,还想把敲门声掩盖过去。都不用开门,外头铁定是怀棠哥。 映在门帘上的影子高高瘦瘦一条,除了他,还能是谁。 汤小光极不情愿地放下武侠书去开门,他抢在门外人开口前宣示: “轻轻今晚跟我一个被窝。”宗怀棠说:“等我死了。” 汤小光大惊失色:“你你你,怀棠哥,你说得是什么话!” "你把轻轻当什么了!也就是我,要是让轻轻对象听到了,不得闹啊!小两口的爱情口袋都要让你给扯开线!"汤小光带上门出去,拦着宗怀棠不让进, “而且是他要,他要跟我一个被窝。" 宗怀棠似笑非笑:"他要的?" "当然。”汤小光义正言辞,“我还能强迫他不成。" 汤小光以为这就能打发走了,完事了,哪知宗怀棠说: "他要的也不行,他做不了主。"宗怀棠把汤小光拨开,就要去推门。 "怀棠哥,你这是耍的哪出,轻轻对象都没找来说什么。”汤小光费劲巴拉地蹦跳着阻拦, "你让轻轻跟我睡嘛,一晚有什么关系,我又不会把你在他心里的位置抢走,你还是第二位的,放心吧,绝对动摇不了。" “跳骚都没能你能跳。"宗怀棠按住汤小光的头顶让他跳不起来,另一只手把门推开: “向宁,出来。" 陈子轻正在用牙刷捣着瓷杯晃晃洗洗,他闻言,对着门口的背部一绷。宗怀棠这语气……心理建设这么快就做完了?不会吧。 其实也没什么,在这个背景设定里,鬼也是人。只要不亮出自己死时的 样子就好。 不过……遭上那种事,心态上多少还是会有变化的。今晚要怎么过啊。 “马上。”陈子轻擦擦嘴,惴惴不安地走到门口。 宗怀棠低着眉眼,神情有些模糊,他拿走陈子轻手里的牙刷跟杯子: "上楼睡觉。"陈子轻对叉着腰两眼喷火的汤小光说: "汤同志,那我就回自己宿舍了啊。" 汤小光那脸耷拉得比驴脸还长,满身都写着"不高兴"三个字。 陈子轻拍拍他肩膀:"晚上看多了书对眼睛不好,你也早点睡吧,晚安。"汤小光身上的“不高兴”哗啦啦掉了个精光。 "你也是。" 汤同志故意不用你们,不把宗怀棠算在里面。 宗怀棠没计较,这么一会他人已经转身去了楼梯口。陈子轻对汤小光挥挥手就跟上了宗怀棠,之前他跟钟明说晚安,宗怀棠发神经地学他,显然是不乐意他对别人讲,这次却没有。 两人一路沉默着上楼,开门,进宿舍,关门,拉灯。 陈子轻站在明亮的宿舍,双腿有点虚软,他垂下的视野里,宗怀棠就在他对面,皮鞋头上磕了点土渣子。 来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 终于走到这一步上了,他等候多时的一步。 陈子轻让宗怀棠开始,然而对方就只是站着,不说话。那他来吧。"宗怀棠,我们是一样的。"他轻轻地说, "你不是一个人。"宗怀棠叹息: "确实,幸好有你陪我。" 陈子轻从这话里捕捉到了强烈的信号——宗怀棠接受了,想开了。接下来估计就是要笑他,找鬼招鬼,自己就是鬼。从前有两个鬼在草丛里打啵,两个鬼偷看。诸如此类的逗弄话缓解缓解气氛。 陈子轻自以为摸清了宗怀棠的脾性,万万没想到的是,耳边传来了深沉的吐气声。 "眼睛都要找瞎了,上把抓的鬼。" 头顶一重,宗怀棠将下巴抵了上来,他说: “我们两个活人显得格格不入。” 陈子轻:??? 什么情况,是不是听觉出问题了? 宗怀棠握住他垂在一侧的手拿起来,手心朝上,把一张纸塞了进来。"你自己看,我去床上躺一会。" 陈子轻眼睁睁看着宗怀棠躺到他床上,被子一盖,眼一闭,很快就传出了轻微的呼噜声。 像是一根绷紧的弦松了下来,还有嗡喻的余颤。 陈子轻昏头昏脑地捧起了手上的纸。 岁月的痕迹渗透了纸张,有点破烂,左上角订着一个纸条,上面是事故的大致经过和总结,把纸条拨起来以后就能将整张纸上的内容暴露出来。 密密麻麻的名字,一眼望去触目惊人,从头数到底都要分几次才能数清楚,数对。个别名字底下有划痕,不知道做的什么标记。 最底下有化工厂的钢印。 陈子轻把纸翻过去,反面也被名字覆盖了,正反两页加一起得有多少啊,他拿着纸的手有点抖。这不可能是9号楼上下两层的人数! 陈子轻意识到自己低估了那场事故的严重程度,一股凉意从窗户外吹进来,吹到他后脖子上面,他的汗毛直立,站不住地走到桌前坐下来,从正面的第一个人名开始看,一个一个往后看。 这个时期是简繁体掺着用,也有一简二简,比较杂。 而名单存在的时期只有繁体,毛笔写的,很多笔画的着墨都晕开了。 认识的不认识的字全挤在一起,过于紧凑,密集恐惧症能发疯的地步,原本能猜出来的字都猜不出来了。 陈子轻很快就有了障碍,他只能求助宗怀棠。 用的理由是看不清,可不敢说自己大部分都不认识,那就不是伤过头能说得清的了。睡觉被吵醒的男人满身低气压,却还是让他把纸举到自己面前,嗓音浑哑慵懒地念给他听。陈子轻打起十二分精神听,一点小动作都没有做。 宗怀棠前两行念得很顺,第三行就停住了,陈子轻凑头去看: "宗……"什么,三个字。 姓宗。 陈子轻脑子里刚闪过一道亮光,宗怀棠就以小朋友跟家长告状的口吻说: “我爹是病死的,搞不懂怎么会在这名单上面。" 宗怀棠没得到陈子轻替他抱不平,他坐起来,拿过那张纸对着陈子轻,指着宗姓三字: "这是我爹,不知道被哪个 二逼写上去了。" 陈子轻瞄一眼化工厂的钢印: "人工记录的,有错也正常。" 宗怀棠坐到他身边,脑袋搭在他的肩头,腻腻歪歪地贴了片刻,说: “所以这名单只能作为参考。" "是的呢。"陈子轻立即就表示了自己的认同, "你继续念吧。""太多了,嘴巴里的口水都不够用。"宗怀棠不愿意。 陈子轻说: “那我给你点。” 宗怀棠猛然坐直,板起脸训斥道: “这是什么时候,我念的是什么,你怎么还有心思跟我黏糊。昌 陈子轻: "……你说那句,不就是暗示我吗?" "打啵只会越来越渴,这是生活常识,我会不懂?你给我严肃点。"宗怀棠有股子随时都可以大义灭亲的凛然架势。 陈子轻愧疚地用双手捂住脸: “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别再犯浑,这么沉痛的时刻。"宗怀棠抖了抖手上的纸,陈子轻想让他轻点抖,别给弄碎了,被他瞪了一眼,只好当个靠枕。 宗怀棠靠回陈子轻身上,接着前面的向后念。 每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家庭的崩塌,一条生命的逝去,一个亡魂的诞生。 陈子轻听到了意料中的人名,他的眼皮抖了下,反观宗怀棠都不带停顿的,哪怕是唏嘘都没有。真是个神奇的物种,陈子轻不自觉地观察起了宗怀棠。宿舍里只有男人逐渐敷衍的声音。 台灯的灯罩烫手的时候,他手一松,纸落到了床上。 "念完了。" 宗怀棠嗓音嘶哑:“去给我倒水。”陈子轻没回神。 名单上面的人只有一部分跟厂里的工人重叠,大部分怕是都烟消云散了,也有可能就在暗处飘荡,不延续原来的轨迹。 手背一疼,一块肉被宗怀棠用两根手指揪住了,他缓慢地把思绪从名单里抽离出来。宗怀棠揪着他的手背说: “向师傅,我要喝水。” "那你别揪我。"陈子轻说, "“你揪我,我没法给你倒。" 宗怀棠不松开,还揪着他 ,跟他算账:“我念这么老半天,你都不知道喂我喝一口水,你的心是铁打的。" 陈子轻连连道歉,宗怀棠才肯罢休,老大爷式地趴在床边,催促他快点把水送过来。“我在倒了。”陈子轻翻出桌上的缸子。 宗怀棠给他念名字期间,他脑子里的积分袋就没停过,哗哗哗地飘落,形成了积分雨,先不管依然是负数的账户余额,积分袋的出现能让他确定名单的真实性。 陈子轻一边去拿暖水瓶,一边回忆着名单,真的没有“向宁”这个名字。 陈子轻没接收到原主五几年的记忆,不知道他那晚是没在宿舍,还是怎么回事,总之他逃过了一劫。 那就还是磕死的。只不过不是磕死在八零年初,而是五几年。 很有可能就是事故发生的当年,或者之后一两年内。 因为事故发生在二十多年前,马强强的爹妈在中年时期给原主送过老鸡汤,这两件事能推断得出来。 陈子轻把开水倒进缸子里,端到窗户边吹风,汤小光跟钟菇都不在名单上面。 "你把水端到那里干什么,风又不渴。"宗怀棠有气无力。 陈子轻喊: "我怕你烫嘴,我晾一会儿。" 宗怀棠的眼睑轻抖,他在床边滚了半圈,从趴着变成仰躺,修长的手臂垂到后面撑在地上。不多时,陈子轻喝一点试了试水温,端到床边给他: “可以了,喝吧,不烫。”宗怀棠姿势不变。 陈子轻为难地说: “你不会要我用嘴一口一口喂你吧。” “正常人想都想不出来的东西,你轻飘飘就说出来了。”宗怀棠长叹, “我到底找了个什么样的对象。" "惭愧。" "可别,你不用惭愧,是我思想贫瘠,没有你丰富,我的问题,我争取早日跟上你的脚步。" 宗怀棠又滚了半圈变回趴着,他凑到白瓷的缸子边沿,嘴叼住,懒懒洋洋地喝了几口,缓了缓嗓子的痛感,翻身躺到陈子轻的腿上,闭上双眼昏昏入睡。 /> 宗怀棠搂住他的腰,脸埋进去: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都是瘦金体。” 陈子轻看男人柔软的发顶,也对啊。 外面不知何时静了下来,宿舍里也很静,陈子轻枯坐着,他没想到今晚会是这个发展,这么太平。 腿上的男人渐渐睡了过去,陈子轻给他盖好薄被,一时兴起地用指尖拨了拨他长密的睫毛,起身独自去找钟明。 等不到天亮了,这个晚上就要把一切搞清楚,完成任务离开。刚出宿舍就被一片树叶抽到了眼角。 风很大,憋了很久的雨看样子是要来了。陈子轻匆匆穿过走廊,身后的主线断开,黑暗如期而至,他脚步不停地跑下了楼。 钟明从陈子轻手上接过了名单,听到了他说的疯言疯语和鬼话连篇。 在一阵冗长的压抑之后,钟明没有指着陈子轻的鼻子大声喝斥,也没有撕碎名单砸他脸上,或是叫他明天去看医生吃治精神病的药物。 钟明就只是沿着陈子轻的折痕将名单折起来,并向他提出了三个问题。"鬼魂还能再死一次?" "我师傅的临终遗言是要我发誓,一定重视厂里的电路,这怎么" “我和一些同志都有心跳,有体温,能感觉到痛,走路不会踮脚尖,也没有飘着走,这又要怎么" 陈子轻三个问题都答不上来,他不能透露宿主跟任务,以及120区的特点相关的信息,只能沉默。 钟明把名单塞进陈子轻的褂子口袋里: “我可以不管你的胡说八道,别人不行,不要再跟别人说这些,有的人开不起玩笑,会觉得晦气不吉利。" “你真的一点都不信?”陈子轻盯着钟明, “一点都没有想起来?” “回去睡吧。"钟明若有似无地避开他的审视,说完顿了顿,又说, “我送你上去。”陈子轻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就可以。" 上楼声没一会就消失了,钟明一直站在走廊,他站了足足有一个小时,突然就一头冲进风里,大步朝着生产区大门方向走。 门口,保卫科的同志叫道: “钟师傅,这么晚了是要去哪?” “回家!” 钟明快到家的时候,看 见一个中年人在他家门口探头探脑,他一路迈到最大的步子让腿上肌肉发酸,却没有减慢一分。 "钟主任。"那个中年人看到他就连忙热情地迎了上来,手里还拎着个篓子,里面是几瓶桔子罐头。 中年人不是厂里的同志,儿子是,偏巧他儿子就在钟明带领的第一车间。儿子脸皮博,当爹的就上前线。 这已经是对方第二次来送礼了。 钟明今晚的态度比前一次要热情些许: “叔,你怎么站这里?” 大叔的表情带着恭维: “我路过你这,就来看看。” “我平时都住厂里,一般只有周末回家,今晚要不是有例外,你就跑空了。”钟明开门锁, "进来坐坐吧。" 大叔进了屋子就把罐头放到一边的桌子上,钟明给他倒了杯水,两人坐着聊起天来。 钟明住的地方很大,大叔粗略地扫了一眼,觉得这么大地方只有他一个人住,显得有点冷清,便开口询问。 "钟主任,这里就你一个人住吗?" “嗯。"钟主任不懂大叔为什么提这个, “做了主任以后新分的房子,原先是跟家人一起住的。" 他忽然抿直了唇,不是应该回到爹妈那儿吗,怎么上这来了。 "你没想过找个对象啊?" 钟明收了收下颚线条: “这种事,要看缘分,缘分没来,想也没有用。” 大叔见他不愿意多聊这个话题,就赶紧找了新的话题跟他聊,两人接着又聊了一会,大叔就要离开了。 "行,那我就不送了,这次的罐头我收下了,下次如果过来,不要再带东西。"钟明把人送到了门外,直白道, “我收徒一看实力,二看眼缘,要是符合,我会收的。” "哎,好!好的!好的!" 大叔随口应付了一句,但他心里知道,如果他想让儿子成功拜师的话,绝对不能空手来。 "咔哒!" 房门关上了,大叔没离开多远就发现自己把手套落在钟主任家里了,那是一副刚买的新手套,他利索地返回钟主任家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敲门拿回 手套。 "咚,咚" 敲了两下门,没有人开。 大叔很是疑惑,他才出来了一会,钟主任不可能出门了吧? "咚咚" 大叔又敲了两下,房门还是没开,就在他准备放弃离开的时候... “咔哒” 钟主任家的门从里面打开了,大叔正想张口,没想到给他开门的不是钟主任,而是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陌生女人。 这个女人低着头,看不见脸,开门后也不说话,一直静静地站着。 大叔一时楞住了,没有说话,他刚从钟主任的家里出来,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里头只有钟主任一人,怎么现在又突然出现了一个女的? "请问你是……"大叔客气地问。 女人没有回答,依旧低头站着,一动不动。不知为什么,大叔在这时候有些紧张起来,更是后悔回来了。 "你是钟主任的亲戚吗?"大叔再次询问,语气也变得干巴紧绷。 又过了一阵,女人终于说话了,只见她一字一顿,毫无情感,仿佛是第一次开口说话。"钟—明—的一妻—子。" "什么?"大叔怔住了,钟主任不是连对象都没有吗,哪来的妻子? "对不住,不好意思,我,我的手套刚刚忘里面了!"大叔的心几乎快提到嗓音眼,他想不通眼前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人低着头,缓慢地转身,她醒目的红色外套下是苍白毫无血色的手腕,而就在她的手腕上,正绑着一根用红绳串着的铜铃。 铜铃的上面刻着满满的符文,当大叔看着这个铜铃时,顿时心头狂跳,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爬上他的脊背。 这种铜铃,他曾经在乡下老家见过,印象非常深刻。这是给死人用的,结阴婚才会绑的铜铃。 想到这,大叔看着面前这个穿着红色衣服,始终低着头的女人背影,心中涌起巨大的恐惧,他再也不敢拿什么手套,当场便狂奔逃离开去。 女人进了门。 br /> 女人的声带像生了锈的链条,她极慢地说: “我一是—你一的—妻—子。” 钟明心想,这是哪来的疯子!虽然他不打女的,但他能给轰走,他眼露厉色: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我—-—直一都一在,只一是一你—见一不一到一我。" 女人说着,低垂的脖颈咔嚓咔嚓作响,她一点点地抬起了头,两只血红的眼睛对着钟明,灰白的嘴巴向两边划开,像是在笑着说:现在你能见到了。 钟明大骇。 女人把手伸进红衣服里面,掌出红纸: “这一是一我一们一的一生一辰一八一字。” 目 腕上铜铃发出瘳人的脆响,女人将红纸递过去: “你—爹一妈一跟—我—爹—妈一对—过一了,说—我—们一合一适,我—们———起—过。" “我不喜欢你,我会跟我爹妈说!” 不假思索地从嘴里蹦出这样一句,钟明耳边骤然死寂,两秒后有唢呐声,敲锣打鼓声,哭喊声,他魁梧的身子震了震,两眼发黑地冲出了家门。 陈子轻上了楼没有回宿舍,他又下来了,就在楼梯口坐着,有个同志出来抽烟被他抓了个正着,以为烟要被没收,却被他要走了一支。 两人各抽各的,没有扯闲篇。 水塔那边隐约有哭声,陈子轻眼皮一跳,他让同志赶紧回去睡觉,自己朝着哭声的方位靠近。是个男的在哭。 闷在喉咙里,不知道是有多痛苦。 陈子轻硬着头皮关切道: "同志,你这是……" 近了,脑子里有了能对得上号的人,他快步过去蹲下来: "钟明!" 钟明没有回爹妈那儿,不敢回,他跑回了厂里,摔在地上起不来。陈子轻把他扶起来,搀到院子里的椅子上坐下来,借着路灯的光发现他的头破了,血水流到眼睛里,犹如血泪。 陈子轻一下就明白过来了。 钟明弯下腰背痛哭,嘴里没有章法地说着什么,陈子轻不拿着“孙二是领头人之一”这个信息试探了,就听他自言自语。 魂不能安生,往事不能永远尘封。 钟明说我当年中了 你的激将法,死板地带头组织的抗议,拉电线搞破坏是孙二的主意,怕人多堵不住嘴,就他们干,后来孙二拉上了白三。 陈子轻的嘴角抽了一下。 这里头怎么还有原主的事呢。 陈子轻从善如流地忏悔: "对不起,我没有想起来那些事。" "算了,你也不在了。"钟明的哭声停滞了几秒, "名单上没有你,可是你的年纪……"陈子轻说:“我是后面走的。” 钟明不问了。 “现在想想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冲动,我一被激就犯浑。”钟明抽了自己几个耳光,他大力扣着头皮,扣得发红出血, “事故不是因为我们吧。” 陈子轻没有发出声音。 “轰——” 天边有雷电劈下来,一道晃眼的白光砍在钟明的脸上,将他崩裂的恐慌照亮。下雨了。 钟明扑通跪下来,他对着一片雷雨交加跪了许久,膝盖磨着地面转向陈子轻: “拉个电线不至于的,是不是。" 陈子轻的头上身上很快就湿了: “是不至于,有别的原因。” 钟明像是终于能喘口气了: "什么原因?" "电路老化。" 钟明喃喃:"仅仅是电路老化,哪能沾满两页纸……" 陈子轻抹了把糊花眼睛的雨水:“是的,还有没查出来的因素。”必须是几样加在一起,才会造成大量的人员死亡。他们在院子里淋雨谈话的功夫,二楼西边走廊的电被拉掉了,黑了一块。 陈子轻的嘴角狠狠抽了起来,钟明的魂在他眼底皮下跪着呢,这个时期的拉断电线只有一个可能,当年的景象重现。 "别告诉我妹。"跪在地上的钟明候然说了一句请求。 陈子轻没答应。马强强还在的时候说他跟钟菇住在一条街上,钟菇竟然说不清楚地址,没去过。还有,陈子轻去过钟菇家,也去过马强强的家,根本不是一条街。 马强强的家里有他爹,钟菇家里没有爹妈,只有本该朝南却阴冷的屋子,和清明没用完的纸钱。陈子轻蹲下来,他用尽全力拽起钟明,两人对视。 不说了,什么都不说了。 名单里是没有钟菇,可她也是真的不在了,她并非葬生在工厂的大火里,不知道是怎么走的。 总归是走了的。 不然也不会以不变的年龄从五几年到八几年,把她死去的哥哥当活人,照常相处。 钟明挺阔的背脊弯得很深,停滞的二十多年时光好像是一瞬间就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的的额头贴着湿淋淋的地面放声大哭了起来。 从一个年轻人变成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 钟明哭了多久,陈子轻就站旁边淋了多久的雨,他等对方勉强平息了点才说: “你跟我一起去见你三师弟吧。" "好。”钟明还他陪自己的恩情, “我跟你去。"他们去见了白荣。 白荣是个不需要多少睡眠的人,恶劣的天气阻挡了他在厂里四处转悠的脚步,这会儿他坐在窗边擦着手风琴。 钟明站在窗户外面的走廊上和他坦白,对他扯开血淋淋的现实。然而白荣听完就若无其事地拿起布,继续擦他的琴。 他的反应清晰地指明,这个真相他知道了,在他们前面就知道了。 陈子轻忽然就想到那次去送刘主任最后一程,他在病房从白荣身上感受到了压抑,又觉得不止是压抑,还有其他的东西。 此时他咂摸到了。 还有可惜。 灼灼风华,夏然而止。 不仅是白荣,只不过他是最惊艳的那一撇,自然就能吸引走最多的目光。 陈子轻转身面向大雨,那些五几年的人,有的早就意识到自己死了也适应了,有的没意识到,有的意识到了不愿意接受... 各种情感载体驱使着他们来到了八几年。 陈子轻在上楼前说: “钟明,我没有记起当年的所有,不记得那时候的李科长是什么样子。”钟明瘫坐在地上,全身的水迹凝集在他身下,他神情空白: "比现在年轻很多。"陈子轻蹙了蹙眉心,李科长真的是活人吗? “那宗技术呢?” 钟明说: “没接触过没印象,他那时还是个小孩。”陈子轻叹了口气,名单上没有宗怀棠,他还是不信。就因为宗怀棠那个双胞胎哥哥。 陈子轻突然想到名单,他赶紧从兜里掏出来,小心摊在窗台上晾着,任务的答案已经确定了。填了就可以走了。 本来不就想在天亮前走的吗,填了便可以实现这个目标。 陈子轻安慰了钟明一会,径自回到了宿舍,他脱掉湿衣服裤子,随便用毛巾擦擦就躺到宗怀棠身边,听着雨敲打窗户。 宗怀棠在睡梦中没有醒来,反射性地摸到他的腰,一路向下,握住他的脚塞到自己腿间夹着。然后就把脑袋埋进他的脖子里,沉稳的气息也落在了上来。 他寻思,等雨停了就填答案。 陈子轻这么盘算着,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 陈子轻破天荒地没有起床,他躺在被窝里不动弹。 宗怀棠站在床上穿西裤,一条裤腿套好就套另一条: “向师傅今儿终于大彻大悟了,不去广播站读你的诗歌了?" 陈子轻整个人的状态十分轻松,前所未有的轻松,他想,当然不了,我马上就要走了,读个屁的 诗歌。 宗怀棠一副“我还不知道你”的表情:"行了,别躺着了,我跟你一道去,路上给你打伞。"陈子轻愣了愣。 褂子裤子被宗怀棠扔到他身上,他又听见对方在扣皮带的声音里说: "走廊上湿哒哒的,你待会出去看着点,不行就拉我衣服,别摔个狗吃屎让我心疼。" 陈子轻的声音闷在衣服里: "你只会站在旁边笑。" "是,我缺根筋,我对象摔了,我还能笑。"宗怀棠把皮带扣上,掀开被子就捞他脚底板,他哈哈大笑着往床里面躲,用脚去蹬对方。 要不……等这个月过完就填答案吧。 到了六月初,向师傅坐在山坡上看日落,宗技术不知道从哪搞来了个玩意儿,对着风吹肥皂泡。阳光耀眼的季节,夕阳都是耀眼的。 一大群肥皂泡飘向陈子轻,又——飘到他身后,去向更远的地方。他看着日落,忍不住赞叹:"真美。" 周围几道视线都挪了过来,集中在他身上,似是不解,今天的日落跟昨天的,前天的明明就没什么区别,很平常。 >他解释说:“以前没怎么看。” 钟菇躺在他身边,转头问他:“向宁,你为什么说以前没怎么看?” 陈子轻想了想: "不知道,可能是没有停下来过吧……" 前面的宗怀棠没回头,笑声传了过来: “我们向师傅太拼产量,严格把控自己,绝不允许有一丝懈怠堕落。" 陈子轻没有解释,也解释不了,就默认了。其实他说的没停下来过,是现实世界,一直忙着攒钱。 "钟菇,我跟你一人一边把轻轻包围住。"汤小光到陈子轻的另一边躺下来,总是轻轻长轻轻短。 别的时候陈子轻随他叫,这回却说: "汤小光,你别叫我小名了。"汤小光眼睛一瞪:"为什么不让叫?"陈子轻语塞。 “我就要叫,轻轻,轻轻。”汤小光小孩子样地抬起双腿蹬自行车,嘴里按了复读机, "轻轻,轻轻。" 陈子轻脸上笑笑,心里发愁,叫多了听多了,就有种现实跟任务有了重叠点的感觉。这不行,这不好。 陈子轻默默告诉自己,不能太融入这个世界,不然离开的时候就不干脆了。像他现在就已经不干脆了。 宗怀棠在不远处叫他: “向师傅,你站到这边去,我给你吹个大的。” 陈子轻走到宗怀棠安排的位置,等着他土里土气的大肥皂泡,啊呀,等到七月半祭拜完一定把答案填了!一定会的! 厂里忙忙碌碌。 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悲剧不知道是怎么泄露出去的,整个厂里都知道了。压抑的氛围持续了很多天,直到各车间更换机器设备。 老机器换下来了,附带的原料也一并换了,有人在这时候浑水摸鱼地计划着偷一点掌出去卖,先藏宿舍或者哪儿。 七月半这天,李科长操办了一场祭奠大会。 工会组织搭了一个简单的会台,两边的架子上垂着两幅巨大的挽联,这就是会场了。会场的前方支着几个花圈,中间摆着许多的纸钱和纸扎的元宝。 由于现场的工人很多,大家各自小声谈论着,场面有些嘈杂,就在众人交头接耳的同时,李科长正拿着讲稿走上了会台。 "喂喂! 4;李科长掌着话筒,简单地试了下音,声音通过喇叭传遍了整个会场。"好了,大家安静一下。"李科长看了一眼台下。"今天是当年化工厂那场火灾的祭奠大会,逝者已去,我们万分悲痛……" “我要说他们的牺牲,是每个家属心里不可磨灭的痛和悲,是千千万万的工人集体的损失,同志们……"李科长语气一顿,十分郑重地说道: “我希望同志们都能够牢记教训,绝不能让悲剧重演!" 李科长的讲话一结束,祭奠仪式就开始了,工人点燃了会场中央的花园和纸钱,大火烧得通红,活跳的火焰让每个人的脸忽明忽暗。 工人们分批上去鞠躬哀悼,他们胸口带着白花,看着燃烧的纸钱,表情肃穆。 陈子轻是跟宗怀棠,汤小光,钟明,钟菇,白荣一起去的。他没有心不在焉,很虔诚地做完了祭拜。 尽管他五分钟后就离开这个世界了。最迟五分钟,不会再往后拖。 宗怀棠借着直起身的功夫,在陈子轻的耳边落下一句: “等祭奠仪式结束了,我送你一样东西。" 陈子轻蹙眉,那怕是来不及。 "什么东西啊?"他听见自己不自觉地问。 宗怀棠颇为神秘地对他挑了下眉毛,他撇了撇嘴,行吧,那就再拖个几分钟。不差这么一会儿。 就在这时,一阵风从后面刮来,嗖地往前钻跑,无数的纸灰飞扬起来,带着余烬向着整个会场蔓延。 "咳咳……"有些工人连忙捂着鼻子,他们咳嗽不止。很多纸钱的残片落到了工人的肩膀和头顶。 "轰隆隆……"就在工人忙着拍落身上纸灰的时候,一阵巨响传来。 在火场中,一座巨大的纸扎房子倒塌了,熊熊的火焰顿时如炸开一般,一股令人窒息的热浪卷向附近的工人,引得他们大叫着慌忙后退。 现场工人炸乱作一团,李科长连忙冲上台,抓着话筒大喊着: “秩序!请保持秩序……” "呼……" 风变大了,烧着的火焰登时黯淡颤抖,纸灰好似黑雾,以可怕的速度扑向所有人。每个人都变得灰头土脸,遮住口鼻向外围逃去。 >会场祭奠的混乱景象让这些本就心中忐忑的工人立刻惊恐起来,当有人第一个带头逃离之后,剩下的人也紧跟着逃跑,原本乌泱泱的人群,瞬间作鸟兽散。 “回来!都给我回来,仪式还没结束——”喇叭里李科长大声喊着,想叫回逃散的人群。 最终大会还是完成了,住厂里的各自回宿舍,住家里的各自回家。 夜色昏暗,湖面漂浮着散不去的迷雾,犹如闭塞的白色围墙,把人隔绝在一个幽冷而孤独的空间里。 天上没有月亮。 靠近湖边的道路上,钟菇正用力地踩着自行车,神色焦急地向着家的方向赶去。她边骑车边张望,四周雾色茫茫,入眼的除了曲折的道路,就是路两边永远相似,一眼望不到头的杂草。 "沙沙……" 路边的杂草丛中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晃动,钟菇头皮一紧,她凝神看向草丛的方向。 冷风中,野草微微摆动,什么都没有,钟菇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自从参加了祭奠仪式之后,她的精神便高度紧张,甚至有点疑神疑鬼。 她一手骑车,一手伸进口袋,握了握一直装在口袋里的大蒜,饱满的大蒜头让她升起一股结实的安全感,大蒜底下是黄符。 "咔咔咔……" 自行车的链条可能有些生锈了,随着钟菇的踩动,链条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在这幽冷寂静的夜里,刮擦声幽幽地回荡着,就像是指甲刮动着铁皮,令人很不舒服。 冷风吹起钟菇的齐耳短发,她的脸上有些微微的苍白,此刻她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赶紧回家,甚至她已经在后悔自己为什么没选择像大部分工人一样,直接住在厂里。 今晚让她哥想办法给她申请一个地儿过夜也行啊! 自行车前面的车篮里装着一小袋纸钱,这是祭奠仪式用剩下的,钟菇舍不得扔掉,于是就用袋子装好,准备带回家里。 钟菇一直全力地骑车,腿肚子上的肌肉有了疲软的迹象,车速逐渐放缓。 她已经骑了很久,离家也已经不远了,这会儿湖上的雾气开始散去,露出宁静的湖面,荡漾的湖波近似母亲的抚摸,轻轻地推向岸边。 雾气还没有完全散掉,残留的点点雾气飘在湖面上,如同给静谧的湖面披上了一层神秘 的面纱,仙境大概也就是这样了。 钟菇被优美的湖景给感染了,连心情都变得平静而空灵起来,她不由得下了车。 反正就快到家了,也不急于这一时。 钟菇站在湖边看着眼前凄迷月色下,寂寥而宁静的湖景,她有些痴醉了。"好美的湖景啊……" 钟菇控制不住地感叹,可接着她就下意识地说了一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说的,令她毛骨悚然的话。 "那就给自己也烧点纸吧!" 第39章 启明制造厂 钟明跟几个车间主任在会场监督底下工人进行清理工作,他的心里没来由地滞了一下,大步踩着纸钱焚烧的灰烬离开。 身后的喊叫关心都被钟明撇下,他在路上疯跑,不知道要找什么东西,急急慌慌的,最终在运河边找到了。 那不是什么东西,是他精神世界的支撑点。 他想抓住支撑点,又在半空收手,指关节僵硬颤动,近乎慌乱地说: “向宁,我感觉我妹知道了。 陈子轻的手上倒拿着一根香蒲草,尖锐细长的上端被他朝下戳着松软的土地,他把钟明的不知所措看进眼里,抿抿嘴说: “钟菇不是已经回家了吗?” 钟明的喘息粗犷而短促: “我感应到的。” 陈子轻没有怀疑兄妹之间的血缘羁绊,他说: “也正常,今天是七月半。” 钟明六神无主: “我要怎么办?” 陈子轻只有躯壳属于这个世界,灵魂不是,他算是有上帝视角,那视角却又不够宽长,细细短短一条,有时候还不如完全没有来得轻松。 因为一旦有了上帝视角,就会不满足地想,怎么才能看到这么点,不够啊,不够不够。要是能多看到一些就好了。 没办法,他是个普通人,免不了会贪得无厌。 陈子轻见钟明一个硬汉快要崩溃了,想到对方胸肌都被眼泪打湿的样子,他尽力掏掏心掏掏肺,看能不能掏出点什么。 "都会走到这的。" 陈子轻给了钟明薄弱却又坚硬的安慰: "不知道怎么做的时候,就顺其自然。"“说不定还不错。”他说。 钟明缓慢地点了点头: “是啊,是啊……” 陈子轻拿着香蒲草的手被一只宽不少的手拢住了,宗怀棠趴在他身后,无声地显露着占有欲。钟明搓了把冰凉发硬的脸,恢复了过来: "不打扰你们了。" 壮硕的腿迈开一条又停住,对拿陈子轻的脑袋当桌子支着下巴的人说: “外面不像宿舍,你替他考虑点,他马上就要当副主任了。" 宗怀棠当场就要发火,陈子轻及时转身捂住他的嘴,等钟明走远了才拿开。 “那家伙怎么就知道我没有替你考虑?"宗怀棠脸色铁青, "你别拦着我,这口气我咽不下去。" 陈子轻怕香蒲草戳到宗怀棠,就给丢地上,双手拍着他的背部,摸着他脑后的头发安抚道:"算了算了。" 宗怀棠稍稍平息了点怒火: "用的着他说这些?显得他多成熟稳重,我多轻浮浪荡。" 陈子轻说: "不至于不至于。" 宗怀棠把他抱起来,让他踩在自己的皮鞋上面,跟他紧紧贴在一起: “要不是看在情况特殊的份上,我不可能这么算了。" “嗯嗯。”陈子轻附和着,他都不敢说人钟明也是为了我们好,宗技术心眼小着呢。两人手臂交缠着拥抱住彼此,一同沉默了下来。 运河上有船只,幽灵似的在水面上慢行,船头挂着一个灯泡,船夫窝在灯底下,有那么几分要吟诗作对的气派。 但那是诗文里的,糅杂了许多情怀,现实生活中只有老痰咳吐到水里的声音。陈子轻被那口老痰给整清醒了,他从宗怀棠的怀里抬起头: “我们现在去哪?”宗怀棠屈指弹他脸颊:"浪迹天涯。" 陈子轻顺着宗技术的意: "行吧,浪吧,走吧。" 他要捡起地上的香蒲草,宗怀棠说多得是,再给他掰一根更好的。他们沿着运河边走。 陈子轻的手指都让宗怀棠给扣出汗了,他想抽出来,宗怀棠却扣着他的手拉到嘴边,漫不经心地咬了上来。 不疼,细细密密的痒。 陈子轻瞧了瞧黑漆漆的夜空,分神地想,钟明应该是去找钟菇了。 钟明确实去找了,他在回家那条路上的湖边看见了妹妹。兄妹俩,抱头痛哭。 一个不说,一个不问,就只是哭。哭够了,搀扶着回家。 这晚厂里弥漫着一股子纸灰的气味,工人们放在走廊忘了收的衣服跟窗台的饭盒上都沾到了,哪里都有,无孔不入。 生产区一片黑,保卫科的同志都没值班。生产区也没什么人走动。除了向师傅跟宗技术。 陈子轻的鞋底被运河边的石头子酪得坑坑洼洼,他都走累了,宗怀棠的兴致依旧高涨。"鬼节我们出来约会。"陈子轻回头看看,走过的路阴森森的。“正因为是鬼节 ,大家都不在外面乱走,所以我们才能想干嘛就干嘛。”宗怀棠说。 显然是有预谋的。 陈子轻抽抽嘴,把鬼节过成了情人节,还挺骄傲的样子。 哎,明明下了决定只等五分钟,现在都快过去一小时了,东西没见着,人也没离开。他揉着鼻子想,像他这么优柔寡断的性子,干不成什么大事。 幸好他也不是有大抱负大志向的人。 又走了一段路,陈子轻真不行了,他拽着宗怀棠上岸,张嘴就吃了什么。好像是块碎纸片。 陈子轻脸上的血色一扫而空,是纸钱吧,肯定是了,他赶快吐掉,离开的念头在这一刻冲到了顶峰。 "宗怀棠,你说要送我的东西呢?" 宗怀棠不慌不忙地撇他一眼: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陈子轻哭笑不得: “哥,我还心急啊,这都过去多久了。” 他晃了晃跟宗怀棠扣在一起的手: “快点给我吧,我想要。”我看了就走。 “猴急成什么样了,没羞没臊的。”宗怀棠嫌弃地把他捞到自己臂弯里,突兀地蹦出一句稀松平常的话, "亲热的时候你也会吗?" 陈子轻没连上他的脑电波:"什么?" 宗怀棠掐他腰,十分不纯洁地摩挲了一下:“别装。” 陈子轻真心佩服他的状态: "鬼节就不讲这个了吧,而且还是在外面。""你怎么过一会就提鬼过一会就提鬼,什么心情都让你提没了。"宗怀棠"鬼来阳间窜门的日子嘛。" “还提!” 宗怀棠在他手背上咬出了印子,又舍不得地减轻力道用舌尖掠了掠留下的齿痕,带他去林子里,中途没忘记答应了要给他再掰一根香蒲草。 他们穿过林子,停在路灯下的草地上面,宗怀棠终于开始走流程了。"在这等我。" 陈子轻盘腿坐下来,他用香蒲草打了打宗怀棠的裤腿: “那你快点。” 我随时都会离开的,随时都会。 宗怀棠没走多远,他就在几棵树后面,不知道在干什么,悉悉索索声。 />陈子轻的眼珠不停扫动,生怕出现个七窍流血的鬼脸跟他贴一起,或者是舌头拖老长全身腐烂的,长发挡着脸披散下来,穿一身白站在他面前的…… 什么都没有。 陈子轻弯起香蒲草的长茎再放开,香蒲草的毛絮密密层层一点都没飞散,他上下捋了捋毛絮,眨个眼就僵住了。 路对面有一个红色带花的瓷盆子,里面燃着火焰。是在烧纸,看不到人。 陈子轻无意识地大叫: “宗怀棠!” 宗怀棠听到他的叫声心一乱,什么也不管了就一瘸一拐地跑到他那里。陈子轻攥着宗怀棠的衣服,手指着路对面: "你看,你快看!"宗怀棠说: “看什么?” 陈子轻瞳孔缩了缩,瓷盆没了,消失了,他舔了舔发白的嘴唇,讲了事情的经过:“吓死我了。 宗怀棠笑他: "不都知道一堆鬼了,不都能跟鬼正常相处了。"陈子轻一言难尽,不一样,不是一回事。 那瓷盆是某个工人的家属在祭拜他,让陈子轻给撞见了。 不是这个时空,是五几年的吧,不然也不会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陈子轻被宗怀棠牵着走,不过….. 瓷盆的样式跟现在厂里发的没差,几十年里都没变过啊。 香蒲草扫进了灌木丛里受到阻碍,陈子轻还没做什么,宗怀棠就帮他把香蒲草抽出来,继续牵着他走。 他们来到了今晚的唯——颗小星星底下,宗怀棠变魔术似的将一个四方正的砖块递给陈子轻:"拿着。" 陈子轻伸手去接,那会儿让他在草地上,自己神神秘秘地走了,回来时手上就多了这个,不可能变出来,也不太可能提前藏好。 他看看宗怀棠身上的外套,大夏天的穿这个,就为了揣东西吧。 四方块是用报纸包着。 陈子轻把报纸剥开,里面还是报纸,他又剥,一连剥了三层都是报纸。"不剥了。"向师傅耍起了小性子。 宗怀棠很严厉地命令道: "必须给我剥完,这是情趣。" 陈子轻: 一两分钟后,他脚边一片报纸,手里是本字典。 宗怀棠凑近看他快 瞥到外婆家的嘴角: “向师傅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尽管提。” 陈子轻不想说,自己特地没走,等着看礼物,就这个。他翻开字典的第一页,没有宗怀棠写的情诗之类,于是他便粗略地往后翻了翻,一顿。 宗怀棠知道眼前人是看出来了,虽然光线暗,看不清写的什么,但只要不是傻子就能猜得到。他家向师傅不是傻子,是精怪,能四两拨千斤地勾走了他的魂。 宗怀棠见人还捧着字典,他低咳了两声,耳根微红,语气云淡风轻:“这个版本的封皮是最好看的,里面还带画,就是有部分字的注释不完整,我都给你补上了。" 陈子轻合上字典: "礼轻情意重。" 宗怀棠一笑: "向师傅会说话。" 陈子轻说: "谢谢。" "这我不爱听,下次换别的。"宗怀棠揽着他的肩膀,带他朝着职工楼的方向走: “有字典了,就要好好学习了,别再让我发现错别字了,好吗,向师傅。" 陈子轻默默握住了字典,他回家以后要实现旅行的梦想,风景看完了积蓄也没了,到时候他又要开始打工赚钱,再旅行,循环着来,怕是没有时间学习。 手指搓了搓字典的封皮,还是学点吧。他才二十岁,人生刚开始,万一以后再遇到生命危急时刻,系统再次选中他,那他也要有个知识储备,不会让这次一样艰难。 真要是将来还有机会,不知道会不会再来这里..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宗怀棠,你可以在宿舍里送我字典啊。 ”陈子轻说, "怎么是在路上送的。"宗怀棠很微妙地一语不发。 陈子轻在心里嘀咕,难道还有?他想到什么,没在脑子里转一圈就说了出来: "你不会是要把自己送给我吧。" 宗怀棠脚下一个踉跄,他面红耳赤: “向宁,你怎么什么话都能说出口?” “你就当没听见!”陈子轻拿字典挡嘴快步往前走,宗怀棠追上来,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片竹叶。 缓而沉的曲调从宗怀棠的唇间流了出来,随着风飘散开来。陈子轻听了一会,眼皮有点打架,脚步也飘了: "这是什么歌?"宗怀棠吹完最后 一个音符,捏着竹叶扔掉: “安魂曲。”陈子轻头皮一紧。 “我让孤魂野鬼都离我们向师傅远点,别总是吓他。”宗怀棠前一秒正经,下一秒就去摸陈子轻的眼睑下面, "看看这眼袋,要是再大点,我两只手都兜不住。" 陈子轻: " 到1号职工楼后面,宗怀棠停下了脚步,估计是知道陈子轻已经猜出他的字典拿出来前在外套里揣着,这次就不偷摸找个地方行事了。宗怀棠直接当着陈子轻的把手伸进外套里,摸出一张纸,就是原本放在抽屉里的承诺书。 陈子轻之前画的框底下多了一行字。 ——向师傅可以永远说话不算数。 陈子轻写的是:宗技术永远说话算数。 相当于是他给宗怀棠画地牢套枷锁,宗怀棠让他随便飞。反着来的。 陈子轻半天都回不过来神: “宗怀棠,你为什么……” 宗怀棠甩着香蒲草,半空中是刷刷的破风中,他懒声: “还不是你最近时不时唉声叹气,发呆放空要变成蝴蝶飞走了,我不得给你准备点惊喜?" 陈子轻心下震惊,原来他离开前的准备跟酝酿这么明显啊。他感慨: “今天像过生日。” 宗怀棠眉头一皱,暗示要给他过生日?行吧,这个能惯着。 宗怀棠用香蒲草圆润点的那头挑他下巴: "你生日是哪天?" 陈子轻说:“三月十六。” "到时候给你准备。"宗怀棠记下了, "拿好承诺书,回宿舍。"末了吐槽一句: “安魂曲有没有用啊,妈的,怎么还有阴风在吹。”陈子 进了宿舍,陈子轻收到了宗怀棠送他的最后一样东西。是个杯子。 黄瓷的,上面有只鸟。 陈子轻打量杯子:“鸟是画上去的吗,怪好看的。” “什么鸟,这是天鹅。"宗大师当即就沉了脸, "天鹅懂不懂?”“我懂。”陈子轻见他瞪着自己,忙微笑着说, “我真的懂。”杯子,一辈子,谁会不懂呢。 陈子轻摸了摸天鹅,费解地说: “你可以明天给我的,怎么在这天弄。” 说完才想起来,明天他就不在这里了。 宗怀棠不知道陈子轻所想,他压着嗓音开口: "今天眼皮直跳,跳得心烦,就都拿给你了。" 也不管陈子轻听没听见,会不会给什么反应,宗怀棠解释完就说: “我去打水,你坐床上把鞋子 脱了,我俩泡个脚。" "澡不洗了啊?" "参加祭奠前不是才洗过?" “可是后来我们走了那么多路。”陈子轻想起工厂的澡堂关门了,他就说, “那我们擦擦吧,你给我擦背,我给你擦。" 宗怀棠冷酷拒绝: “不必。” 脱了站一起,还能单纯地擦个背?逗呢。 他可不想把神圣的第一次体验放在鬼节这晚,晦气。 陈子轻等宗怀棠睡了,就下床翻字典写了一封信留给宗怀棠,一封信留给其他人,他一遍遍检查过,确定没有一个错别字才折起来,放进信封里。 写好信,陈子轻用杯子喝了一杯水,他放下杯子在心里说: “陆系统,我想现在就提交任务答案。" 最后一个字的音节完整地从他嘴边跑出来,面前就出现了屏幕,投放板里还是甲乙对话,底下那条横线在等着陈子轻,只要他把自己的答案念出来,就会——落在那上面。他深呼吸,开始挨个念:"钟明,孙成志,白荣。" 系统: "答案已获取,请陈宿主确认是否提交。" 陈子轻到这一刻突然就迟疑了:“要不我还是……晚点再提交吧。”他把两封信藏在柜子的木板夹层里面,关掉台灯躺回床上,宗怀棠立刻就靠了过来。 夏天的夜晚,很热,热得让人心里像揣了一窝小蚂蚁,在那爬啊爬的,不消停。 陈子轻把埋在他脖子里的脑袋推开点,翻身去拿小桌上的蒲扇,刚扇了没几下,睡在里面的男人就把手臂伸过来。 拿走了蒲扇,有力地给他扇风。 陈子轻舒服地听着蛐蛐跟知了唱歌,夏天只剩一半了,过完剩下的一半再走吧。 钟菇第二天没来上班,又过了一天才来的。她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不同,骑着辆二八大杠风风火 火地出现在上班的队伍里,逢人就打招呼,蓬勃而充满韧性。 公路边上,陈子轻吃着鸡蛋听宗怀棠训话,训的什么呢……真正的爱情不会被任何恶劣的环境影响。 夏天嫌对象热,想分两头睡,这是一种不尊重,不包容,极其不正确的行为。该悔过悔过,该改正改正,下不为例。 陈子轻把最后一口鸡蛋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伸手。 宗怀棠趁人不注意打他手心,放进去一个大包子,豆沙馅的,一口下去就溢出来了。陈子轻连忙把流到嘴角的包子馅卷进嘴里。 后头传来钟菇的喊声: “向宁,宗技术,早上好!” 陈子轻差点噎到,他高高举起拿着包子的那只手,挥了挥: “早上好。”手放下来时拐一下宗怀棠, "你也要说。" 宗怀棠扯扯唇,用吓陈子轻一跳的音量吼: "钟同志,早上好——" 陈子轻包子都要吓掉了,他瞪宗怀棠一眼,就在这时,一股花香扑到他的鼻子里。几个女同志的头上别着栀子花,说说笑笑地骑着自行车走了。陈子轻吃着包子问宗怀棠: "厂里的栀子花开了吗?" "嗯。" 宗怀棠刚应声,后面的钟菇就骑上来了,她说: “我来的路上看到了很多!”陈子轻扭头看骑到他旁边的钟菇: “那你怎么没别上?” “我?算了吧。”钟菇下来推着车,她哈哈道, “我别什么花啊,能把人笑死。”陈子轻让钟菇带他去找栀子花,他从一棵上面摘了一朵: “给你。” "别别别。"钟菇搓着胳膊把头摇成拨浪鼓,一副完全不能接受,打死都不会要的架势。陈子轻二话不说就把花|插到了她的头发里。 她比他高,还下意识屈了点腿,让他不那么费力。“别得住,不会掉。”陈子轻放下手,仔细瞅了瞅自己的大作。 钟菇不自在地摸了摸短发: “你摘的这朵好,枝不长不短,不跑是掉不下来。”她把自行车的撑子勾下来撑好,去旁边的小水洼照了照。 "我真不爱别花花草草的。" 钟菇个子高,挺多人叫她“大个子”,觉得她不像女的,时间久了,她也不把自己当女的。陈子轻真心实意 地说: “挺好看的啊。” "是吗?"钟菇捏着栀子花往前拽,又往后推,来回调位置, "蛮不习惯的。"“我搁这扭捏个啥劲。”她起身说, "不拿了,别就别着吧!" 陈子轻把手塞进工作裤的兜里,不动声色地观察钟菇,她忽然对他挤眉弄眼,他在她的眼神示意下凑近点。 钟菇在他耳边说:“向宁,宗技术似乎也挺想别一朵,你瞅他看栀子花都看入迷了。”陈子轻心想,怕是要给他别,千万不要。 向师傅料事如神,并且反抗无效。 宗怀棠带陈子轻跑遍了整座山,挑了半天,挑了一朵最饱满洁白的栀子花别到了他的耳边。 陈子轻两眼一闭,人都木了。 "带花的向师傅,害羞起来了。"宗怀棠跟个老变态似的,闻他耳边的花,闻他染了花香的耳朵,手捏着他的脸,不让他把头转过去, "瞧瞧这脸红的,比女同志抹的化妆品还要红。" 陈子轻不冷不热地说: “宗技术很了解女同志啊。” 宗怀棠的后背瞬间就绷了起来,他面上游刃有余,唇边还扬了抹笑意: “别翻旧账,没意思,人是往前看的,我前面就你。" 陈子轻取下耳边的栀子花,塞进宗怀棠衬衣前的口袋里,自个走了。 宗怀棠一整天都没有把花拿下来,任由那朵花在他的口袋里盛开,萎缩,蔫了吧唧。车间都在传,宗技术铁定是有情况了。 陈子轻没掺和进大家的闲聊里,汤小光抱着一摞表发给工人们,发到他那儿,就跟他叽里呱啦。"轻轻,怀棠哥口袋里的栀子花都蔫了,他也不丢,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陈子轻知道,宗怀棠不会丢的,这是在等着被他表扬呢。 “而且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插了支花上班,本来就跟个花蝴蝶一样,今天尤其花。 ”汤小光啧啧啧,"太不正经了,花到没边了。" 陈子轻忍不住替宗怀棠澄清: "他只是外表看着风流爱玩,内里很专一。" 汤小光瞪大眼睛眨了眨: "你怎么知道?" 陈子轻面不改色地说 : “我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得出来的。” "可怜的轻轻,你被骗啦。"汤小光同情地摇摇头, "他那桃花脸,桃花眼,骗死人不偿命。"陈子轻: "... “你等我会,我忙完再来好好跟你说一说他的风流韵事。”汤小光去给别人发表格,他离开了一会再去找陈子轻的时候,人不在岗位上了。 汤小光一打听就去了技术员的办公室。 宗怀棠刚好从门里出来,手上捧着个茶杯,胳膊里夹着一份报纸,看样子是要去哪喝茶看报纸,一坐坐很久的那种,像个惬意的老头子。 汤小光话到嘴边突然失声,几秒后惊叫道: “怀棠哥,你有对象了?”宗怀棠神色严肃: “你怎么知道的?” 汤小光眼神幽幽地看着他敞开的衬衣领口,主要看他喉结上那颗小痣上的牙印。只要不是瞎子,一看你喉结上的牙印都能知道你有对象了吧,你还问我??? 我呸!看把你得意的! 领口敞那么大,意图就差写脸上了! 汤小光一边不耻,一边埋怨: “轻轻有对象了,你也有对象了,你们集体有对象了,谁也不告诉我。" 宗怀棠笑道: "怎么,兜里钱多了花不完,急着给我们红包?" 汤小光拧眉心: "是你跟你对象,轻轻跟他对象,别用‘我们’这个词,听着多怪啊。" 宗怀棠眼里的笑意淡了下去: "怪吗,不觉得。" 汤小光不知怎么感觉宗怀棠周身冒冷气,他后退一步,想到自己的目的又站回去: “轻轻在里面吧,我去找轻轻。" "在睡觉。”宗怀棠说, “别去吵他。" 汤小光呵呵: "怎么我去就是吵他,我看你就是嫉妒,你嫉妒轻轻跟我感情好。"宗怀棠抹了抹喉结上的牙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汤小光被他笑得浑身发毛,决定不管他先去找轻轻,刚有这想法就被拽住了衣领。 “叫你别进去吵他,你还要进去,他昨晚没睡好,前晚也没睡好,最近都是睡眠不足的样子,刚才好不容易睡着了。"宗怀棠冷声道, "你 一定要用你的叽叽喳喳吵醒他?" “我不去了,让轻轻睡吧。”汤小光自我谴责, "轻轻睡觉重要。"宗怀棠松开他的衣领: “那你在门口替他守着,我出去溜一圈。”汤小光摆摆手: “知道知道。” 陈子轻的状态在低谷趴了一段时间,慢慢就起来了,眼袋也没了,宗怀棠一天到晚有点机会就亲他,厂里但凡隐秘点的地儿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 宗怀棠亲完就说难受,憋着难受。自找的。 七月底的时候,张副转去纺织厂的手续终于走完了。 陈子轻坐上了那个位子,从组长摇身一变成了副主任,有了自己的办公室。新官上任总要表现一把。 陈子轻表现了三把,一是向厂里申请给每个车间装一个意见箱,大家有意见就写纸上,投到意见箱里,李科长会看,看完上交给厂长。 二是提出工人忙完了有空闲可以窜岗,出车间散散步,这样一来就更灵活,人性化。前提是必须完成当天的量。 三是提出不强制打卡。 最后一点受到了工人们的大力支持,以及领导们的激烈反对,不打卡,那岂不是助长不良作风。 陈子轻有宗怀棠给他开路,所以厂长的意思是,给同志们半个月的考察期,看看效果怎么样再决定要不要实施这个政策。 一开始确实是那样子,每个车间都有人逮着这个时机迟到早退,一天两天过去,三天五天过去,他们发现其他人都按时上班,就也跟着自觉起来了,个人情绪得到了照顾,生产力有了明显的提升。 那反对的领导们就没话讲了。 陈子轻被表扬以后坐在厂房外面吹风,心里头突然就犯起了嘀咕,这不会是他临死前的幻想吧?什么系统,什么宿主,都是他想象的,他任务一做完就两腿一蹬。 陈子轻掐脸,嘶,怪疼的。他放下手按在地上,手指似乎碰到了个东西,下意识捏了捏才垂头去看。这一看就赶紧把手甩开: "这手不能要了。" "怎么不能要了,我看看。" 宗怀棠握着他的腕部,闻了闻他翘起来的手指,一脸要被臭昏过去的样子: “捏过臭屁虫了,确实不能要了,剁了吧。” “……”陈子轻把那只手伸 得离自己远点,起身去水龙头那里洗手。宗怀棠跟过去,丢给他肥皂: "多打点。"陈子轻把手上打出了一层沫沫: “我梦到的未来,臭屁虫是道菜。” "别让我把早饭都吐池子里。"宗怀棠嫌恶到了极点,他忽然侧身,充满深意的眼神盯向陈子轻, "你那梦做得还挺细啊,什么都能在你梦里出现。" 陈子轻对着水龙头搓手冲洗: "我也觉得很奇妙。我给你讲讲未来的手机,电脑,无线网……"就在这个长着青苔的水池旁,陈子轻对宗怀棠描述了他的那个时代。 宗怀棠听是听了,看不出有向往跟好奇,他只催促陈子轻再多打几遍肥皂。 “够了吧。”陈子轻说。 "你不亲当然无所谓,我是要亲的。”宗怀棠严格地监工, “一点臭屁虫的气味都不能留,不然我亲了你的手,再去亲你,舌头伸你嘴里,你就会吃到我吃过的东西的味道,你自己看着办。" 陈子轻:什么也不说了,这就多打几遍肥皂。 陈子轻这天写完了诗集的最后一页,当场就将诗集送给了陪他来写诗的宗怀棠。生活中给他洗衣做饭,工作上为他排忧解难,灵魂上能产生共鸣。都符合。 他在等宗怀棠给他回应,给了就算完事了。尽管他早就已经不需要遵守那几个标准了,直接填完答案便能走。 宗怀棠躺在陈子轻的腿上午休,怀里塞进来一个死沉死沉的本子,一摸就知道是什么,他还没睁眼,唇角就先弯了起来。 "写完了,送我了?" 陈子轻盖上笔帽: “是啊,送你了。” 宗怀棠把诗集拿起来,举在眼前翻看: “是我送你东西的回礼?”"不是。”陈子轻说, “我本来就打算要给你的。" 宗怀棠轻嗤:“扯棉花是吧,你怎么不干脆说就是为我写的?” “那不是,我写到三分之二才开始……”陈子轻忽然止住声音,不往下说了。宗怀棠却来了劲,他拿着诗集坐起来:"才开始什么?" 陈子轻装作没有听见。 /> 陈子轻不肯说: "诗集你要不要,不要我就," 宗怀棠厉声打断: "怎样,我不要,你就转手送给谁?" 陈子轻也有了脾气: "你哪来的假想敌啊,整个厂里除了我俩,还有谁是同性恋啊!" 宗怀棠冷哼: “说不准。”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有天会跟一个同志打啵,这不就打了。” 陈子轻翻了个白眼,不停顿地拿出宗怀棠想吃的糖果:“我写到三分之二才开始想要勾搭,勾引你的,我可劲的惦记你,想跟你好。" 他在宗怀棠的愣怔中说: "满意了?宗技术。" 宗怀棠吃了这颗糖,从里到外都舒坦了,他拍拍诗集本: "你这诗集,我留着当传家宝,代代传下去。" 操,没有后代,传个屁。 传不下去也好,省得让人看到他对象后期的字嘲笑一通,那就死的时候一起烧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梅雨季来的时候,宗怀棠的左腿没有不适,谁知道梅雨季过去了,他那腿反而疼了起来。 宗怀棠疼得意识不清醒了,让陈子轻卷起了他的裤腿。他的左腿比右腿要细,穿着裤子看不出来,脱了就能一眼发现。 肌肉要薄弱很多,整条腿都有伤疤,膝盖以下最严重,皮肉凹凸不平,皱巴巴的。陈子轻伸手去摸。 大概是他摸的时间有点久了,宗怀棠的意识有了恢复的征兆,他把堆在腿根的裤腿往下放: “别看了,丑死了。" 陈子轻没说话,他要说不丑,那就假了。 说丑吧,伤宗技术的自尊心。 陈子轻想了想,最终只是替宗怀棠把放下来的裤腿整理了一下。 宗怀棠睡不好,半夜缩在陈子轻怀里发抖。 陈子轻拿票买了两个暖水瓶,一天打四瓶水,晚上给宗怀棠热敷。 走了就看不到了,看不到了就不知道了。 不知道了,就不会有感觉了。 哪像现在,哎。 陈子轻把热毛巾挤了挤,搭在宗怀棠的左小腿上面。 宗怀棠拉 过他的手: "怎么都让水烫肿了?" 陈子轻这会儿才感觉到灼烧的痛感: "没注意到。" 宗怀棠把腿上的毛巾扯下来,用力砸进洗脸盆里: "不敷了。" 跟“我不住了”一个口气,都挺幼稚。 陈子轻去拿毛巾,宗怀棠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唇边:“我说不敷了就不敷了。”"别孩子气。”陈子轻说, “敷了肯定舒服点。" 宗怀棠满脸烦躁:“那你一点保护措施都没有,我看着你这手,心里头能好受?还不如让我腿疼。" 陈子轻难得强势,一定要他把毛巾给自己,一定要把他的腿敷上。 宿舍里陷入了难以言明的寂静中。 陈子轻从宗怀棠手中拽走毛巾,反被扣住了手腕。 宗怀棠凌厉的目光里裹着偏执: “实话跟你说,我每年的这个时候腿都会很疼,尤其是晚上,疼到下个床都费劲,你今年给我敷了,明年就也要给我敷,后年,大后年,往后年年都要给我敷。" "现在给你选,要么不敷了,要么敷到老,你想好了。" 陈子轻没有思考就说: “都给你敷。” 反正承诺书上写了,向师傅可以永远说话不算话。 夏天不知不觉就过完了,陈子轻趴在走廊拽树叶,心里想着等叶子黄了就走。然而厂里大部分的树都光秃了,他还在这个世界。不行,真的该走了,再不走就要过年了,过完年又得从头来过…. 于是深秋的一个晚上,陈子轻让宗怀棠压着自己亲了很久,也由着他把被子一掀,在被窝里把他弄出了一身汗。 宗怀棠能耍的都耍了,也耍够了,他像平时一样,手脚齐上阵缠着陈子轻,满足地沉沉睡去。 陈子轻睁眼到后半夜,他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抠出藏在柜子板缝里的两封信,捋了捋褶皱,把信放在桌上,用宗怀棠送给他的杯子压着。 做完这些,陈子轻蹲在床边,伸手瞄了瞄男人十分英俊的轮廓。"宗怀棠,我要回家了,再见。" 陈子轻结束了告别,他吸吸鼻子调整好情绪就打开宿舍的门走出去,带上门填答案,这次没 有犹豫,一口气完成了步骤。 系统: “陈宿主,很不幸,你此次的任务失败了。” 陈子轻: 陈子轻: "???" 【经检测,陈宿主完成所有标注,且全部符合标准,因此获得开启隐藏板块的权限。】 【是否使用权限?】 陈子轻脑子不会转了,他脸上的表情一片空白,鼻子跟耳朵被寒风吹得发红,整个人呆呆地站在走廊。 任务怎么会失败了呢,为什么啊? 系统:"你有五秒的选择时间,五秒内不做出选择,自动放弃。" 陈子轻条件反射地说: "使,使用。" 【叮,陈宿主使用权限,隐藏板块正在开启。】 系统:"倒计时,30秒。" 倒计时开始的那一瞬间,陈子轻发现厂里的所有电都在闪,他的世界里,整个厂都在以不可抗力的恐怖速度摇晃震动,火光冲天,爆炸声刺入他脑中,他承受不住地失去了意识。 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自己已经站在一个房间里。 墙壁跟地板上覆盖着密集的文字,不细看会感觉是什么符文咒语,密密麻麻地结在一起勾成一种恐怖的仪式,看得人眼晕想吐,根本不想认真去辨认划了写了什么内容,只想离开这里。 “下一个是谁!” 男人拿着一张纸蹲在地上,喉咙深处发出歇斯底里的嘶喊: "我看看下一个是谁!" 陈子轻乍一听脑子就懵了,怎么像李科长说话的调调,他艰难地动了动僵硬的舌头,用牙咬破,在渗出的血腥味里找回理智,对着不该出现在这个陌生房间的男人,叫着最熟悉的名字: “宗怀棠……" 宗怀棠神经质地歪着头,嘴里咬着的钢笔墨水流出来,唇齿泛着些许蓝色,诡异瘳人,他直勾勾地盯着陈子轻。 "啪" 钢笔甩着墨水掉在了地上,被一只脚踩过。 宗怀棠佝偻着背,一瘸一拐地跑到陈子轻面前,动作生硬地摸了摸他冰凉的脸,一双爬满血丝的眼睛微微眯起,问出的话既有一股孩童的天真,又有一股疯子的 癫狂。 "你怎么从里面出来了?" 第40章 启明制造厂 陈子轻被宗怀棠这句话给问得眼睛瞪到极大,好不容易通过咬破舌尖唤回来的理智又没了。 一个傻子,和一个疯子四目相视。时间好似静止。 宗怀棠的面部突然怪异地抽搐了几下,他把手上的那张纸捏得皱巴巴的,然后疯狂抽打自己的脸。 纸擦过皮肉,啪啪直响。 "清醒点,你给我清醒点。" 宗怀棠神神叨叨,他四处搜寻什么,趴到床底下拿出半截削尖的筷子,飞快地跑到一面墙前刻画着,石灰簌簌掉落。 "咯,咯……" 因为握得太用力,筷子的另一边已经扎进肉里,鲜血顺着腕部蜿蜒而下,一滴一滴地砸落在地上,宗怀棠眉头紧皱,十分专注地刻着。 咔—— 尖锐的筷子在墙上划出凌乱的深痕,宗怀棠刻画的动作停住了,他缓缓转身。陈子轻还站在那里。 宗怀棠的表情由迷茫变成疑惑,再是震惊,不敢相信,他的蓝色唇齿几次张合,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 "真的是你啊。" 陈子轻看着眼前的宗怀棠,隐藏板块里的景象仿佛黑洞,将他对这个任务的认识全部吞噬。他无意识地朝着宗怀棠所在的位置靠近,鞋底踩到了什么,垂头见是那支钢笔。 墨水淌在地上,把地面都弄脏了。 等等! 字呢??! 他进来的时候,地面不是全部被覆盖住了吗,怎么零零散散地空出来了一些地方?什么时候空出来的,他一点都没有注意到。 就在陈子轻思绪混乱到极致的时候,有毛骨悚然的笑声传入了他的耳中,他惶惶抬头。宗怀棠背对那面墙,兀自笑着摇头,嘴里模糊不清地自言自语。 "还没到……没到时候………" 陈子轻对着这个疯疯癫癫的男人,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啊!" 宗怀棠发出一声愤怒的大吼,吓了陈子轻一跳,他煞白着脸,心脏窒痛。 "我………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没有一个肯按照我的 来!" 宗怀棠痛苦地蹲下身子,暴力地拉扯着自己的头发,语气无比的哀伤和失落。 陈子轻嘴唇颤抖,这是他认识的宗怀棠吗,不是吧?肯定不是,他认识的宗怀棠在82年的启明制造厂里,在职工宿舍9号楼207的床上睡觉,做着梦呢,怎么会在这个隐藏板块中的房间。 这房间.… 陈子轻的余光仓促地扫了扫周围家具摆设,脸上的肌肉抽了一下,这怎么跟82年的一样…..也是82年吗? 要真是一个年代的话,难道房里这个真的是他认识的宗怀棠? 陈子轻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只能轻声询问蹲在地上的男人,想尽量平稳对方的情绪,打听到点信息。 正当陈子轻要说话的时候,宗怀棠哭了。陈子轻满心惊骇。 宗怀棠跟个孩子似的大哭大叫。 "连你也这样!" "连你也这样……" 房里只有宗怀棠崩溃可怜的哭吼,不知道受了多大的委屈。陈子轻像个死人,他僵直着,一点声息都没有发出。许久之后,宗怀棠的情绪才渐渐平稳,他喃喃着什么起身,转头继续在墙上刻画起来。 直到这时,陈子轻才找回了身体的使用权,他小心翼翼走到宗怀棠后面,屏息打量这面刻满文字的墙。 原本他还以为上面刻画的是什么符文咒语,可细看一下才发现,这些竟然是一个个写得歪歪扭扭的人名! "宗林喻,李科长、马强强、钟明、汤小光、钟菇、孙成志……" 看着这些无比熟悉的名字,陈子轻的心头狂震,混乱的脑海里仿佛看到了一点破开迷雾的光晕。这些名字里,他甚至看到了自己和宗怀棠的名字,在这些名字之间,都有歪歪扭扭的线条连着。陈子轻发现连系越是紧密的两人,他们之间的线条就越多,他发现自己与宗怀棠之间的线条是最 多的,其次便是马强强。 就在陈子轻看的时候,宗怀棠还在写: “第二天,钟明又向领导提交换宿舍的申请报告……清明那天搬出去……" /> 最后宗怀棠怒了,语气森冷疹人: “你不愿意去交报告是吧?我就要写!就要写!” 筷子深深扎进宗怀棠的手心,鲜血染红了他的右臂,他仍然一遍遍地用力刻着,可不管他怎么写,这段文字总会自己消失。 "啪!" 最终宗怀棠气得一甩手里的半截筷子,愤怒道: "妈的!混蛋!" 筷子砸到满是文字的墙上后,反弹落地,接着就在陈子轻难以置信的目光下,墙上的这些名字和连线,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开始弯扭着移动起来。 这一个个歪歪扭扭的字体,显然都是宗怀棠一人写的,然而现在这些字犹如银河里的繁星,沿着各自的轨迹加速移动着。 他们间或是缠绕、或是远离、甚至是撞击……那些名字间的连线也在变化,有些在消失,也有些在新增,预示着他们之间的关系愈加复杂。 让陈子轻不解的是,墙上所有的名字都在动,只有一个名字一直静静地停在那里,宛如失去了灵魂,毫无生机。 这个不动的名字,就是他这副身体的主人——向宁。 盯着那个名字,再结合宗怀棠刚才写钟明时的内容,陈子轻猝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打了一个哆嗦: "难道……" 他一下噤声,骇然地看向蹲在一边,重新捡回筷子的宗怀棠。此刻他瞪着这个精神很不稳定,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的男人,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 只见宗怀棠周身死寂地垂手站了片刻,冷不丁地捡起筷子,举止机械犹如傀儡一般来到马强强的名字下面,抬手开始写了起来。 "欺负马强强的那几个工人,他们又来了……" 看到宗怀棠写下这行字,陈子轻不由心头一跳,他看到马强强的名字在颤抖,像是在恐惧。陈子轻的脑中走马灯地闪过一些片段,他想也不想就一把抓住宗怀棠握着筷子的手。 "不要写这个!" 宗怀棠见自己写字的手被人拦住了,他狰狞着脸,慢慢扭动脖子转头,陈子轻也看着他。 “你怎么还在这里?” 宗怀棠满面的阴戾被迷惑取代,半垂的睫毛抖动着扫一眼握着他的那只手,他的指尖颤了颤,拿筷 子的指节泛白,嗓音嘶哑难辨地开口:"真的……是真的……" 嘭- —— 宗怀棠直挺挺地向后倒在了地上,提拎着他灵魂的那截筷子从他血淋淋的手中掉了出来,他双眼紧闭,没了声响。 陈子轻头重脚轻地蹲下来,抖着手去摸他的脖子动脉,在跳,又去摸他的鼻息,也有。 还活着,只是晕了过去。 陈子轻一屁股坐到宗怀棠身边,他仰头看装着铁栏杆的窗外,天空飘着几朵浮云,湛蓝的天,白色的云。 如此的祥和宁静。 陈子轻抱住头把汗涔涔地脸埋进腿间,欲哭无泪。 任务失败了,获得了开启隐藏板块地权限,他用了,来了这里。 幕布后面还有幕布,现在对他揭开了,露出了坐在幕后看戏的人——他的对象。这是惊悚片吧。 陈子轻心绞痛,他一直都知道有几处违和,而且是递增的,是他粗心大意了,没有去——查清楚搞明白,囫囵吞枣。 而且,陈子轻每次通过试探宗怀棠得到的答案,他不是直接信了,就是有点疑虑,最后还是信了。 没有去真正地推翻过。 陈子轻无声呢喃: "怎么办啊,任务失败了。" 暂时压制的恐慌蜂拥而来,任务成功就能根据表现获得积分,他不想兑换金钱跟梦想之类,只想有一副健康的身体,能摆脱植物人状态。 虽然世上命不好的人有很多,但他的命也确实不好。 看看他的童年,先是爸妈双双去世,后是照顾他的长辈得病走了,从此以后他再也没上过学,他要吃饱饭,什么脏活累活都干,停不下来,不敢停。 20岁这年他终于攒够了一些钱,想要去看看其他城市的风景,哪知道去车站的路上被车撞飞了。豪车,不知道是哪个有钱人家的少爷还是小姐,撞了他都没停下来看看,从他身上开过去了。老天爷给他重生机会了,这么珍贵的机会,他应该再谨慎一些的。 被鬼吓的。要是这个任务里没有鬼就好了。他宁愿在粪坑里抓蛆吃,都不想来灵异世界。鬼一出现,他只顾着害怕,鬼没出现的时候,他随时都在等鬼出现。 没机会了。 陈子轻倒在宗怀棠旁边,扭头看他的侧脸,明明都已经把离开的时间拖延了一次又一次,怎么就突然提交答案了呢,过了年再走也不是不可以啊。 多跟宗怀棠相处一年,两年,三年……多个几年,总会露出破绽的。 陈子轻眼神空洞,系统好像说过,通常情况下宿主提交答案就能出设定背景,任务失败会有相应的惩罚。 惩罚?陈子轻的眼瞳一点一点聚焦,如果失败就抹杀宿主身份从哪来送哪去,那会直说的吧,没直说就表示…… 陈子轻全身卸散的力气瞬间就回来了,他冰凉的四肢也变得发烫。就在这时,冰冷的电子音突然蹦了出来。 系统: “陈宿主,我司正在统计你任务期间的各项数据,到时上级会对你进行评估。”陈子轻忐忑地咽了口唾沫: "好,我知道了。"这个阶段,他就是在断头台上,脖子已经卡进槽里了。只等一声“刀下留人”。 上级评估了他的数据,最后是不是由主系统做抉择啊,如果是,那结果不会很坏的吧,主系统一看就有人情味,不然也不会亲自给他一百万积分,外加十万欠款的资格。 陈子轻祈祷主系统能再次大发善心。 他为了让自己的心里有点数,询问道: “陆系统,我的任务失败在哪?”系统: "答案不全,只有四分之三。"那就是说,填的三个答案都没错,失败的原因是漏掉了一个。 陈子轻很快就明白过来漏掉的是谁,他一骨碌爬起来,对着昏迷不醒的宗怀棠踢了一脚,又踢一脚,两脚…… “我让你坑了!” "宗怀棠,我让你坑惨了!" 陈子轻又气愤又难受,正在气头上,依然避开了他残疾的左腿,没有碰一下子。"宗怀棠,你不是喜欢我吗,你坑我干什么啊。" 陈子轻还是哭了出来,他躺回去,抓住宗怀棠垂在地上的手臂,横在自己的眼睛上面。眼泪把宗怀棠卷起来点的袖子都打湿了。 陈子轻默默流泪,这要是一份试卷,那他就相当于只错了一处,改卷老师会给他分的,他的抽咽声有所减轻。 情绪在短时间里出现了过大的起伏,陈子轻有些缺氧疲乏,他的意识不受空地渐渐下沉。 隐 隐约约间感应到有双眼睛看了过来,陈子轻把自己的意识强行拉了上去,濡湿的眼睫吃力地打开。 窗户的铁栏杆外有个头。 陈子轻在窒息中打量,那是个大娘,半白的发梳成髻,额头光洁得没有一点碎发,眼角堆着纹路,她的眉眼让他有股子熟悉感。 他看看还没醒的宗怀棠,看看大娘,一下就有了答案。 "宗阿姨你,你好。" 陈子轻赶快从地上站起来,擦擦脸,整理了一下头发跟衣服,拘谨地打招呼,他的心里有点慌,既没想到宗怀棠是活人,也没想到宗怀棠的妈妈还在世,更是在这种时候碰了面。 然而宗母只是满眼哀愁地看着他身边的宗怀棠。陈子轻愕然,宗怀棠的妈妈看不到他,看来他在这里的状态是鬼魂。 宗母在窗外站了一会,身子就矮了下去,显然是踩着凳子看的,她离开后,陈子轻往房门口走去。 鬼是飘着走的,能穿墙,陈子轻哪个都不行,他大概是脱离了自然法则,自成一条规则。陈子轻一出房间就愣住了。 幽静的小院,苍老的洋槐树,树下的小木桌,四面繁茂的林木,这不就是宗林喻养病的地方吗? 有风吹到陈子轻的脸上,他回了神,文字连接的那个时空里是深秋,树都脱|光了衣服,这里的树叶微微黄。 不止一个是深夜,一个是白天,季节也不一样,这里要慢一些。 怪不得在那里,梅雨季来的时候,宗怀棠的腿没有异常,梅雨季过了,他的腿才开始疼。说明那个时候,这个时空才刚刚进入梅雨季。这个时空才是真真实实的1982年。 而那个时空,是1982年的宗怀棠筷子底下的1982年。 陈子轻捋着思路,他见到宗母进了一个房间,那正是宗林喻所住的房间。都不用考虑,陈子轻立即就跟了上去。宗母进去就把房门掩上了,她的声音从房里传了出来。 "林喻,你弟弟又疯起来了。" 陈子轻躲在门外听,宗怀棠真的有个哥哥叫宗林喻啊,就是不知道宗怀棠因为什么把他也加了进去。 估计是觉得制造厂需要一个厂长,自己又不想当。 厂长哪有技术员轻松。 陈子轻凝神 听母子对话,这时他又希望自己有鬼的能力了,要是有,现在哪还需要这么费劲,他去窗户那里偷看。 看到了什么,陈子轻嘴巴张大,嗓子里直抽凉气。 宗林喻竟然是个植物人! 那具身体在床上躺了太久太久,瘦骨伶仃没有人样,看不出一丝是宗怀棠双胞胎哥哥的痕迹。宗母坐在床边自说自话,只想有个人能倾诉。 "妈妈这些年无数次地想,要是那晚不跟你爹吵架就好了,吵了架不自己回娘家,带上你们兄弟俩就好了,你爹不让你们留在厂里玩就好了,你爹多关注着点厂里的电路问题就好了。" "越想越后悔,妈妈为什么还活着呢。" "妈妈还活着,是因为你跟你弟弟需要妈妈啊……" “那场事故带走了你爹,你的健康,你弟弟左腿的健全,我以为你弟弟生病忘了那件事,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怎么就在三十岁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了呢,突然就疯了,说自己能见到鬼,还就是当年的那批工……" “在那之前多有出息啊,整个岭县谁不说宗家的小儿子生得仪表堂堂,说亲的媒婆就没断过,疯了就天天把自己关在房里,有时候说话都不是一个声调,好像是身体里住了很多人,他脑子不清醒了,最近情况加重了,经常在笑,妈妈听着……" "真怕哪天早上起来,你弟弟连妈妈都不认识了。" "妈妈也怕他做傻事,他那筷子把手都扎破了,不知道疼一样,神智是不正常的。" "林喻,你要是平安长大,也跟你弟弟一般高,一般好吧,要是你能给妈妈出出主意就好了。" "妈妈给你捏捏腿,什么时候妈妈来看你,发现你能下床了,那该多好啊。" 陈子轻听了个全程,他的脑中涌出来一个猜测,宗怀棠不知道他哥长大以后是什么样,就按照自己的样子来想了。 所以他们才会一模一样,从长相,皮襄,身高,字迹,到小动作。是这样吧。 > 两个都是他,能不一样吗。 陈子轻抠着窗框。 宗母忽然出声: “谁在外面?” 陈子轻迅速放下手撤离窗边,不吓到老人家。 宗母走到窗户那里往外看看,她把窗户关上了一些,陪了大儿子一会就去隔壁。蹲守在门外的陈子轻瞧了一眼,隔壁在那个时空是关着门的。 在那里除了宗林喻的房间,别的全关着,这里不同,这里宗怀棠分走了一间,宗母分走了一间。老人进房后没有关门,她在里面打电话。 "大喊大叫,精神又不好了……倒在地上了,我不敢进去叫他,也不敢动他……有时间能来看看吗?药?我给他煎了,他都倒了,不肯吃,一点都不肯吃。" "没用,放在稀饭里也不行,他都能闻得到。" “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陈子轻通过这通电话知道了宗怀棠在治病,他妈妈被他的发狂吓到了,在向医生求救。宗怀棠不好好喝药,鼻子还很灵。 陈子轻坐到地上消磨时间,想想又起身去了洋槐树底下。 洋槐树的豆荚种子成串地随风轻动,掉下来的豆荚有的掉在他头上,有的落到他怀里,他随手摸到个捏扁,沾到了难闻的粘液也无所谓。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被敲响了。 有脚步声急切奔去,接着是开门声,伴随一道和蔼的话声: “汤医生,您来了啊。”“阿姨好。”清亮的回应声里含着笑意。 陈子轻豁然睁眼。 "汤小光!"他脱口而出。 院门口寒暄的二人都听不见他的声音,看不见他的激动。 宗母万分感激地说:"前些天汤医生才来看过,今天又让您跑一趟,辛苦您了。""没事。”汤小光拎着一个药箱, “那我们现在就去宗先生的房间吧。"“诶诶,好。”宗母忙带路。 汤小光的皮鞋踩到了一棵豆荚,他看了眼院里那棵洋槐树: "长得真好。" 宗母愁云惨淡: "这个家里,也就只有洋槐树长得好了。" “阿姨别灰心,医学在进步,况且人定胜天,人的 气场能影响气运,心情决定气场,往好的方向想,就会越来越好。"汤小光温声安慰着,他的话不是大白话,也不单薄,很有力量,令人信服。 陈子轻怔在原地,这个汤小光跟他了解的完全不一样,气质很内敛。他见两人已经进了宗怀棠的房间,没有多耽搁,赶紧也进去了。 房里还是陈子轻离开前的样子。 宗母把儿子的那截血筷子捡起来放在桌上,她没有扔掉,八成是曾经扔过,把人给刺激到了,不敢再扔了。 "汤医生,今天医院忙吗?""还好。"汤小光站在桌前打开药箱。 宗母蹲在小儿子旁边,用手绢擦他手上的血迹: “我们住的地方离启明太远了,汤医生一来一回要耽误不少时间。" 陈子轻也蹲在宗怀棠边上,原来这里也有个启明制造厂,汤小光是职工医院的医生。宗母问道: "汤医生,要把我小儿子扶到床上吗?""不用。”汤小光从药箱里拿出所需的物品, “我先给他把手上的伤口处理一下。" 汤小光处理伤口期间,宗母絮絮叨叨地说:“年初的时候,突然说什么变了,能动了,都进去了,病情就是那时候加重的。" 一旁的陈子轻思索,这里的年初差不多就是那个时空的清明,他来的时候。他来了,一切就都活起来了。 陈子轻想到那些扭动的字,所以是他们进去了,开始自己动了吧…… "汤医生,你让我顺着他,就当是承认他说的话,做的事。”宗母说, “可他清醒的日子也没多起来。" 汤小光放下带血的棉球: "质疑他,情况会更差。" 宗母怅然: “那还是顺着他吧,成天的在墙上地上乱划,不知道划的什么,一个字都看不见。” “看不见不是坏处,知道得越多,不一定就是好事。”汤小光笑道, “我每次来都带了很多药,他对我很反感,说要把我写进鬼魂的世界,怕是给我安排了阿猫阿狗的角色。" 陈子轻凑近打量唇红齿白的汤小光: "不是,你是厂里唯一的大学生。" 他忽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个时空的汤小光可能是宗怀棠对自己 另一种人生的投射。有智慧,有文化,乐观,向上,永远敞亮。陈子轻走神的功夫,宗怀棠的手已经被包扎了,手背上也扎了一针。 根据宗母的透露和他自己的分析推断,宗怀棠的情绪是一阵好一阵坏的,时而平稳清醒时而疯癫魔障,他不知怎么能让五几年的鬼魂们在八零年初的时空继续生产,上班。 启明制造厂是宗怀棠给他们建的。 陈子轻任务失败以后厂里所有的电都在闪,抽离前一秒听到的是爆炸声,明显已经进入了二次循环。 等到清明扫墓,原主向宁的名字就会动起来,他磕到头死了,陈子轻进去。宗怀棠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才会说还没到时候。 说不定在他来之前就有过循环了,一到事故发生就从头开始。 陈子轻见汤小光坐在桌前写方子,他瞟了瞟宗母的衣着打扮,从小儿子的相貌和她如今的样子不难看出,她年轻时是个美人,老了也很有气质,只是让命运摧残得厉害。 宗怀棠能见到那些鬼,他妈妈见不到,也看不到他房里的那些字,只看到儿子嘴里念,筷子划刻,那确实是疯子样。 小儿子半疯,大儿子半活…. 陈子轻觉得房里闷,他出去了,又不知道能去哪,就在几个房间里走了走。 最里面那个房间像灵堂,陈子轻再次看见了那张黑白合照,这次全是清晰的眉眼,他找到了好些个熟人的面孔。 合照旁边还有单人遗像。 陈子轻的视线从宗父的遗像上经过,瞅到另一张,眼珠都要掉出来了。 那是李科长! 陈子轻盯着熟悉的李科长,所以名单是真的,他确实没有死在那场事故里,活了很多年才死的。李科长的遗像怎么会在宗家呢。 陈子轻试着猜想,事故之后,李科长跟宗家一直都有保持联系,他没有后代,身体快不行了就来宗家见他们母子三人最后一面。 宗母看李科长是孤魂,就留他在家里了。 死后的李科长鬼魂进入了那个时空,所以他是正常衰老的样子。那个时空不止是过去,还结合了现实。 陈子轻发现灵堂的角落有个瓷盆,盆里装着没烧尽的木炭跟纸钱,他按了按快速跳动的眼皮,匆匆对着遗像们拜了拜就出去。 这 会儿宗母在院里送汤小光,陈子轻跟着他穿过一大片林子,走了一条土路,坐上了停在路边的汽车, 刚在副驾坐好,陈子轻就敏锐地察觉到了若有似无的余光,他刷地转头看驾驶座上的人,这家伙能看见我! 汤小光开着车,无比淡定: “我天生阴阳眼。” 陈子轻: “…… 汤小光一只手搁在方向盘上,一只手伸向他: “幸会,轻轻。” 陈子轻听到他说出的称呼,脸色变了又变:"你是我知道的汤小光?!"“我是。”汤小光笑出一口白牙。 陈子轻用脑过度,头有些昏,他借着东张西望冷却一下澎湃的心绪。 车里有一本英文原版书籍,就是汤小光在宿舍里翻破烂了的那本,他看不懂,不清楚对方在钻研什么,现在知道了,是跟医学有关的东西。 陈子轻握了握汤小光的手,开门见山地说: “你不是化工厂的工人,为什么也在里面?” 汤小光比他更直接: “我是活死人。” 陈子轻目瞪口呆: "为什么?" "体质原因。”汤小光把与他交握的手松开,勾起他脖子里的玉佛, "家里人给我准备了很多这个。” 陈子轻说: “还你吧。” 汤小光打方向盘: "不用了,送出去的,哪能收回来。" "可是,哪有鬼带玉佛的。" "哪有鬼正常走路,还有影子的啊。" 陈子轻哑然,他安静地坐了片刻,扣了扣手指,小声说: “那个制造厂是假的。”"什么是假,什么是真,要看谁来定义。"汤小光不那么认为。 "也对。"陈子轻很快就接受了他的观点,"你每次请假是怎么回事?"汤小光简明扼要:“我的灵魂不能在那里停留过久。”陈子轻不着四六地说: “性格差得很远。” “远吗?"汤小光听出了他的想法,眼睛一弯, "这是我,那是我和他安排的我的结合体,听起来有点绕,但我想你能懂,是吧,轻轻。" 陈子轻点了点头: & #34;宗怀棠为什么要建那个时空?他是主动的,还是被迫的?" 汤小光笑着说: “他没告诉我,我想他能告诉的,只有你一个人,你既然来了,那就等等他吧。" 陈子轻不说话了。到了街上,陈子轻让汤小光把他放下,他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就去了马强强的家。 就是那个时空的地址,邻居老太太在院子里编竹筐,马强强他爹在床上躺着,这回他们竟然见不到他了。 陈子轻更加确认,那个时空混入了现实的东西。他回忆了一下马强强带他去钟菇家走的路,找了好半天才找到那条胡同。 钟家老两口就在胡同里坐着,周围是街坊们。钟母怀里有个小簸箕,她在织毛衣,老伴则是看别人下棋。 老两口十分沧桑,儿女都不在了,膝下无人。陈子轻看也看了,就准备走了。 有个大妈问钟母嘴角咋个不拉着了,是不是老伴会疼人了。 “一只脚进棺材的人了,哪还能变,不就那死样,一辈子都那死样。”钟母嘴上指责,脸上是在笑的,老伴吹胡子瞪眼,她回瞪过去,把人瞪得没脾气了才说, "前段时间我不是给我儿子找了一门亲吗,他托梦给我们,说不喜欢那个姑娘,我们只得找道士做法给拆了那门亲事。" 那大妈笑她: "这就高兴啦?" 另一个大妈说: "能不高兴吗,儿子终于到梦里来了。""梦里见见也是好的。" "没变化,还是老样子。”钟母很欣慰,“就等闺女了。"陈子轻匪夷所思,钟明怎么还有阴亲啊。 宗怀棠不会也编进去了吧,。 钟母提起儿子女儿,话题就自然扯到了多年前的制造厂上面,扯着扯着,活着的难免就被拎了出来。 "听说了吗,宗家小儿子还疯着呢。" "他后来又给了家属们一次补贴,那么多钱,也不知道是在外面怎么赚的。""说是做生意。" "那得多有出息啊,可惜了。" 陈子轻抿嘴,二次补贴的事老太太也讲过,是宗怀棠给的啊,他叹了口气,心里头空落落的。回宗 家吧。 这么想着,陈子轻就朝着胡同口走,他的越来越快,跑了起来。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走后,胡同里的气氛就大转变。 原因是一个大妈突然来了一句:"不过都走了这么多年了,咋还能托梦,不是该早就投胎到别人家当娃了吗?" 钟母手里的钢针掉在了地上。 立马就有人怕她多想,吼了一嗓子: "阎王爷安排的事儿,咱能清楚吗,不能,没啥好说的!"钟母并没有被安慰到,她织不动毛衣了,脸色难看地拉着老伴回了家。 "你说咱儿子跟闺女去投胎没有?" “肯定投了。” 老伴叫她别多想,她坐在门口小板凳上发呆,双手合十求了求老天,希望儿女真的投胎了。 陈子轻回了宗家,还没进门就听见了宗怀棠疯狂的吼叫。 "他出来了,我没有疯,他就是出来了,他跟我说话了,还握我手了!握我手了!""妈,你不总是让我快点谈对象吗,我谈了,你小儿媳来过我们家了,他真的来过了。"“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 “那是井,你跳井干什么,你快下来!”“怀棠——” 陈子轻用力撞开了院门。 在宗母眼里,院门莫名其妙发出了被撞开的巨大声响,她拉小儿子的动作停了下来。小儿子反手拉住她,流着泪的脸上是疯癫的笑: "妈,我就说我没有疯。" "他又回来了,他回来找我了。" 宗怀棠松开母亲,他把踩在井口的脚放到地上,瘸着腿走到门口,想碰碰陈子轻,又怕惊走什么,小心又无措。 "你能出来啊。" “我以为你不能出来。” “出来了啊。” “出来了。” 宗怀棠神经兮兮地重复着: “向师傅。”他皱了下眉头, "不这么叫你了,以后都叫你轻轻。" 陈子轻无言地看了他好一会,撇掉杂念和负面情绪: "你别吓你妈了。" 宗怀棠说:“她常 经历这些,习惯了。” 果然,宗母只是一开始有反应,现在就拢了拢微乱的暨角,转身回房了,身形有些踉跄。到底还是担心小儿子。 无论见他对着虚空做多少事,说多少话。 陈子轻被宗怀棠拽进了房间,一进去就被他搂在怀里乱亲。扎人的胡渣跟粗重的喘息都要把陈子轻的神智吞没。陈子轻躲着不给宗怀棠亲,喘着气质问:“你是不是要跟我解释?” 宗怀棠僵了僵,背部颓丧地弓起来,他把脑袋埋进陈子轻的脖子里,低低道: “这里才是真的。" 没了。 陈子轻等了半天,宗怀棠始终拢着他,埋在他脖子里,都这个时候了竟然还不对他摊牌。 如果他没有得到启动隐藏板块的权限,这家伙会怎样…… 陈子轻脖子上一疼,宗怀棠咬了他一口,他把人推开,一巴掌扇过去: “你明知道我在找谁拉断的电线,你都不给我提示。" 宗怀棠的脸被扇偏了,他维持着那个被扇的姿势,舌尖顶了顶那边的口腔粘膜。 "你可以说的吧,是你操控的。”陈子轻咬牙切齿,眼眶发红, “我都看到了,我看不到的也能猜得到,你别想再骗……" 宗怀棠哑声打断:“我不可以说。” “我给过你提示,你没有接住。我说的是真的,我自己也不受我控制。”宗怀棠自嘲地笑了笑,"如果受我控制,我就不会……" 看他一眼,舔舔唇,眼神炙热偏执: “喜欢上你。” 陈子轻忍着不为这番话动容,没用,说这个没用,我反正是被你给坑了!脑中窜出了机械声。 陈子轻停下跟宗怀棠对峙,打起精神应对监护系统: “陆哥。”没有回应。 陈子轻小心地问: "那是……陆姐?" 系统: “陆某性别男。” “噢噢,陆哥。”陈子轻讨好地改了称呼, "陆哥,你突然来找我,是不是上级对我的评估已经下来了,我还有机会吗?" 系统:"有。" 有就好,有就好。陈子轻喜极而泣,感动坏了,眼泪哗哗流,都没阻拦宗怀棠缺 乏安全感的狗啃式吻法。 他在心里说: "谢谢你和你的上级给我机会,下次我一定好好干!" 下一个任务,他一定把原主身边的所有人都当嫌疑人,包括长得帅的,喜欢他的,他喜欢的。 系统: “我司向来公平公正,你的二次机会是你自己靠表现争取到的,你在隐藏区等待这个任务的数据做最后的归纳整理,下个世界的传送。" 陈子轻自我理解,中转站的意思是吧。 系统: “至于你的惩罚。” 陈子轻一颗心提了起来,电击吧,那就是在脑子里感受,绝对是非人的痛苦,没事的,没事没事,忍忍就过去了。 “陆哥,我准备好了,来吧。”陈子轻又说, "不行,等我会,我找个地方,我不能在宗怀棠面前那样,他会吓到的。" 说着就要找个借口从宗怀棠怀里撤走。 电子音先他一步响起: "惩罚是接积压在中央网仓库的任务。" 陈子轻: 就这样? 肯定不会这么便宜他的,他等着下文。 系统: “积压的任务全部来自同一位年轻架构师,那位架构的世界背景……” 陈子轻竟然听出了系统的停顿,像是在想措词,不知道怎么形容,比如是吃到巧克力味的狗屎,还是吃到狗屎味的巧克力。 系统总算是接了下来: "极具个人特色,没有宿主选他的作品,就滞销了。"陈子轻嗅到了一丝不寻常: “怎么会滞销?”无应答。 陈子轻问出一个关键:“那架构师架构的世界,还在你管辖的灵异120区的吗?”系统:“是。” “那你手底下的宿主也都不选吗?大家应该都适应了鬼比人多的设定,区内的任务不都差不多,到底是什么样的任务背景。”陈子轻自言自语着,他想不通, "为什么?" 系统不解惑,只说:"你接了,自然就知道了。" 26 启明制造厂 我们该走了(捉虫) 忸怩又奔放的春日午间, 汤小光带着一罐橘子罐头去207。 门是开着的,他进去就喊:“轻轻。” 前屋没有就去里屋,“轻轻?” 他冲坐在地上修桌腿的人嚷嚷:“怀棠哥, 轻轻呢?轻轻怎么不在宿舍?” 宗怀棠往木头里敲长钉子:“鬼知道。” 汤小光嘀嘀咕咕了一句什么。 “你也不知道他去哪了啊。”汤小光抛了抛罐头。 宗怀棠扬眉:“也?” 汤小光不情不愿地撅嘴:“虽然我不想承认, 但他确实对你比对我们更亲近。” 宗怀棠把锤子转了几圈,继续盯钉子。 何止。 打的歪门邪道心思。 市面上都没有那类书籍可以翻阅参考, 足以证明有多隐秘, 不为世俗所容。 “你说轻轻去哪儿了呀。”汤小光趴在窗台, 右腿绕到左腿后面,踮起脚尖摇晃。 宗怀棠用锤子把钉得靠下的钉子往上一顶:“厂里一堆的女同志想跟你学习, 你不去传授知识,你围着个男的。” 汤小光脱口而出:“你怎么不找女同志, 你不是最爱**说爱吗。” 宗怀棠眯眼:“汤小光, 向宁还欠我两份道歉信, 你是不是也想写个千儿八百?” “……”汤小光顾左右而言他, “轻轻说厂里有鬼, 他怎么还敢乱跑啊,又不怕了吗?” 宗怀棠低头敲敲打打:“如果除了他,你没别的能说的, 马上滚。” 汤小光跺脚:“就你这脾气, 轻轻真是受苦了。” 宗怀棠冷嘲热讽:“张口轻轻, 闭口轻轻,还不是迫不及待地促成我跟他的室友关系。” “你懂什么, 我看出来他很希望你搬来207,才从中推动了一下子。”汤小光眉毛淡瞳孔淡,脸又白,显得稚嫩, 此时他收起所有活泼的表情,多出了一丝平时见不着的偏执,“我是君子成人之美。” 宗怀棠不知哪根筋扭到别的位置上去了:“是,我不懂,我他妈太不懂了。” “这都叫什么事。” 他重重锤了一下桌腿,带着整张桌子都在剧烈震动:“现在是怎样,学弟,你要为了个长了把儿的,跟你学长争,你让猪油蒙了心?” 汤小光恢复常态,嘻嘻笑道:“不打扰学长修桌腿了,我这就走。” 他转过脸气哼哼地掀起帘子往外钻,一副善意提醒的口吻:“刚那话有歧义,建议学长下次有想表达内心情感的时候,可以适当的斟酌一下。” 出去了又嚎:“罐头是给轻轻的,他可喜欢吃了,你别抢他的!” 宗怀棠瞥了眼窗台的罐头:“谁稀罕那口。” 再说了,他真要是想吃,那位会体贴地给他把盖子撬开,叫他慢点吃,别噎着。 主打一个浓情蜜意,恶心得浑然天成,装傻充愣。 宗怀棠摸到桌上的手表,看一眼就丢回去。 死哪去了。 被吓到了,晚上又发神经,恨不得躲他被窝里去。 . 陈子轻没死哪去,晚上也不会再神经兮兮,债多了不愁人,虱子多了不怕咬。 鬼都比人多了,他还怕什么啊。 根本怕不过来。 陈子轻躺在人来人往的路边木椅上,耳听嘈杂内心平静,他来这里才半个月出头,发生了这么多事,感觉到处都是鬼,放眼望去全是鬼,干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尽管他清楚,自己只是想得轻松,说得轻松,跟实际操作不搭嘎。 “陆系统,灵异这块我已经深刻领悟到了,120是什么意思,我出了事,你们会让特定的120来救我?” 系统:“编码。” 陈子轻尴尬地“哦”了一声:“还有别的区吗?” 系统:“纯爱520区,虐恋119区,权谋110区,种田112区等。” 陈子轻立马说:“我喜欢种田112区。” 忍不住就挑上了,忘了自己只需要做一个任务,做完就能回去。 陈子轻叹气,他运气好,有第二条命,运气也不好,光是监护系统说的那几个区,哪个不比他现在的区有人气呢。 阳光打在陈子轻的眼皮,眼尾和脸上,他闭上眼睛,半昏沉间有两道脚步声路过他身边。 “你这录音机太牛逼了吧。” “小心点摸,贵着呢。” “怎么开的啊,你教我,让我回头也给人装装逼。” “就这样子。我姑说不能一会开一会关,不然很快就会出事。” “出什么事?” “故障。” 陈子轻的脑中猛地闪过一道亮光,他摸到手指上的烫伤疤,心脏怦怦直跳犹如初见真爱的毛头小伙,整个人都有些飘浮的感觉。 任务是找到那个偷拉电线的家伙。 那就是说,所有跳出合理范围的事,都不可能离开这个核心,绕着它转的,只是内圈外圈问题。 本来他以为2楼在很多年前死过一个工人,鬼魂困那里了,因为某种契机可以出来了,就开始在厂里搞小动作弄点波浪,也怀疑十来个看电影的跟鬼有关。 后者被确认了,板上钉钉。 现在解不开的谜团是,一群鬼的话,得是多大的案子才能死那么多人。 走廊两头主线天天被拉开,是不是……那群人就死于某个同志拉电引起的电路故障。他们死后陷入怨恨,逼着那个鬼不断重复? 可是…… 他向汤小光打听过二楼以前有没有出过命案,凶杀案,病死的,意外身亡之类,对方说没有。 汤小光能骗他吗?这太容易识破了,只要他随便多问几个人就知道真假。 所以汤小光骗他的可能性是零。 很矛盾。 一条两条几条人命还能偷偷捂住,一群怎么捂? 陈子轻从长椅上爬起来,他找了厂里的好几个老工人唠嗑询问事故,得出的是相同的答案。 没有呢。 老人们都是这样说的。 陈子轻的推测方向硬生生被切断了,蚯蚓断了能活,他的思路断了就凉了。 这个厂曾经不会是乱葬岗吧? 陈子轻否定了,不是,乱葬岗跟职工楼的电线牵扯不上。 还是故障。 就不知道为什么一点风都吹不出来,是不是没到时候。 陈子轻正投入地思索着,肩膀被拍了一下,他青白着脸,僵硬地转头。 同志笑呵呵地说:“向师傅,你在这啊。” 陈子轻还没缓过来。 “宗技术喊你回去,说是暖水瓶没水了,他口渴要喝水。” 陈子轻:“……他让你带的话?” “没有。” 陈子轻心想宗怀棠没病到这个程度,就听到对方说:“他在走廊拿喇叭喊呢,大家都听到了,都说帮他找你。” “……” 宗怀棠简直有大病! . 陈子轻回去就坚定了这个想法,宗怀棠真的病了,开始吆五喝六地使唤他,要他履行自己开出的条件。 扫地,打水。 讲故事这项大工程还没启动。 五一劳动节快到了,厂里为了调动大家的积极性开了个会,结束的时候已经不早了。 陈子轻摊着笔记边走边看,嘴里小声读着。劳动节原主也要参加,他没话说。 宗怀棠嫌弃道:“三百个字,二百七十个错别字。” 陈子轻说:“太夸张了吧。” 宗怀棠懒洋洋地把钢笔别进胸前口袋:“你脸皮厚,我不夸张点你能有感觉?” 陈子轻闷头走自己的。 宗怀棠扯他后领子:“前面路灯坏了,换一边走。” 陈子轻被扯得抬起头来,最近不知道是不是那群鬼魂休假,他没听到什么动静,自己也没接触到毛骨悚然的事。 这会儿看着前面那片黑暗,熟悉的发怵感闪亮登场,他强自镇定:“我们两个人,没事的。” “也是。”宗怀棠悠悠地凑到他耳边,“你要招的鬼魂说不定就在路上等着你。” 陈子轻在平地上绊了一下。 宗怀棠好心道:“我帮你做个通知,前面的,向师傅来……” 陈子轻几乎是踮起脚从后面勒过他的脖子,捂住他的嘴。 这还是宗怀棠微微驼背的时候。 宗怀棠一直起腰,陈子轻直接双脚腾空,袋鼠一样挂在了他背上。 他们打闹拌嘴的时候,一些工人在另一条路灯完好的路上,他们骑着自行车朝大门方向走去,正往家回。 有个男同志对女同志展开追求。 “杨兰同志,我希望你能慎重考虑我们的事情。” “非常抱歉杨军同志,我不能答应您的追求。而且,我已经有对象了。” “我知道,是那个教书的老师吧。” “是的。” “我认为是这样的,杨兰同志,他是个知识分子,而我们两个是工人,工人与工人之间才是最有共同语言的,曾经有位名人说过:工人是人类文明前进的动力。” “对不起,我只是个会计。”杨兰耐着性子道。 “会计也是工人啊,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肯定能建设起美好的未来。” “那个我……”杨兰皱眉,想要打断他,而杨军却以为自己说的还不够清楚,于是他连忙看了看四周,眼睛一亮。 “杨兰同事,你就拿对面那个骑自行车的来说吧!” 杨军手指向对面,只见一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正努力的踩着自行车,大杠上面坐着一个年轻姑娘。 “他,是一名工人,前面坐着的姑娘呢,肯定是他对象了。” 杨兰也看见了路对面的两人,那个女人把两只手放在男人的肩上,整个人埋进他怀里,看不清脸,细直的双腿套着白色袜子跟皮鞋,一晃一晃的。 好香啊。 是雪花膏的味道。 擦了不知道几瓶,在风里都浓得呛人。 “你看他们的感觉多么亲密,形影不离,这就是工人间才有的真挚感情啊。”杨军转头满眼期待的看着杨兰,“我想,我们也能像他们一样。” “那男的好像是孙师傅,他有相好的了啊……”杨兰一眼认出那个骑车的男人。 杨兰心中想着,但她也没太在意,毕竟跟她不相干,她只是觉得孙师傅的鼻子是厂里出名的灵敏,怎么这次跟堵住了似的。 也许是爱情的力量。 她看着孙师傅骑着车,带着搂紧他的姑娘,消失在路的尽头。 . 夜色清凉,职工楼一楼,刘主任的宿舍里亮着灯。 “接下来,是天气预报……” 电视开着,桌上放着一杯刚沏好的茶,刘主任捧着一份报纸聚精会神地看着。 一版看完了,刘主任把报纸翻了一面,然后喝了口茶。 “哎……” 刘主任感慨着,回味着茶的清香,这样的生活,他就算是一个人,照样过得十分闲适。只是,他知道,就算是最美好的生活,有时也脆弱得像一张薄纸,随时都会被蹂|躏。 想到这里,刘主任的脑海中不由浮现他三个徒弟的身影,他希望他们三个不要走自己的老路,至少能早点成家。 “啪嗒!” 就在这时,宿舍里毫无预兆地陷入一片暗色,电视和电灯都灭了。 “停电了?” 刘主任下意识地想去看看是不是电路坏了,可当他起身的一刻。却又生硬地停顿住了。他薅了几下鬓角的白发,眼里闪过一丝犹豫和忌惮。 许久,他重新坐了下来。 借着月光,刘主任看着宿舍墙上的那些电线,他的脸隐藏在阴影里,看不太清楚表情。 刘主任不说话,就这样坐着,整个屋子显得空旷而死寂。 “嗒!” 黑暗中一个火苗闪过,刘主任点了一支大生产香烟,徐徐地抽了一口。 忽然。 窗帘微微颤动了下,一阵从远处来的冷风穿过窗口刮了进来,引得窗帘开始飞舞飘起,发出猎猎的声响。 桌上的茶已经凉了,不知为什么,刘主任的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完全没缘由的。 呼……呼…… 又是一阵狂风吹进宿舍,刘主任的余光无意间一扫,心中一惊猛然抬头。 借着照进的朦胧月光,他终于看清了。 电视机的前面站着一个人! 周遭太黑,看不清这个人的具体相貌。刘主任没到脑子不中用的时候,他确定刚才停电之前,宿舍里没有进其他人。 这个人影双臂笔直张开,一身破旧工装皱巴巴的,像是穿在了竹竿上一般,不自然地耷拉着。 刘主任吓得缓缓站起,嘴唇煞白,这时,窗帘又是一阵飘起,月光终于照到了那个人影的脸上。 这根本不是一张人的脸,面部干瘪,凹陷的眼窝里瞪得很圆。 虽然他的身形有些佝偻,但脖子却挺得很直,在刘主任惊惧的目光下,这个人的头颅正一点一点后仰,最终把脸直直地正对着天花板。 刘主任心中惊骇,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让他呆立在当场。 这时,一阵持续的喘息混着气音,慢慢从那人的喉咙里传出。 “呜呜……” 刘主任的瞳孔收缩,与其说这声音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不如说更像是来自深处的地狱,森冷而诡异。 惊惧到极点的刘主任不敢再坐以待毙,他要逃,越快越好。 他向门的方向仓皇急退,幸好宿舍并不是很大,刘主任三步并作两步,瞬间就来到了门口。 “咚咚咚。” 就在他准备开门的时候,门外乍然响起敲门声。 毫不犹豫地,刘主任如同遇见救星般,猛地一拉门。 “孙二?”竟是他二徒弟。 “师傅我……” 孙成志看见师傅出来,刚想说些什么,却被神色慌张的师傅伸手拦住,示意他先别说话。 刘主任一言不发地把孙成志拉到了远处的走廊,然后他又歪着身子,神色紧张地远远地看了看自己的房间。 等了好一会,没见有任何事情发生,刘主任这才轻微放松,短促地舒了口气。 也直到这时,他这才有时间打量自己这个二徒弟。 眼前的二徒弟有些畏畏缩缩的,脸色难看,一副满怀心思的样子。 “孙二,你怎么还没回去,出什么事了?”刘主任语气严肃。 “师傅,朋友约我出去玩。” “所以……我想修个长假。” 孙成志的语气有些微弱,明显信心不足的样子,说到最后,他更是低下头不敢看师傅的眼睛。 “你说什么?”刘主任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这个明明有天赋有技能,就是怎么都掰不板正的二徒弟。 “为了出去玩,你班都不上了吗?”他抬手指着二徒弟,脸上全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你这些天思想堕落成什么样了,你师兄为了保住你,又是在我面前替你说话,又是去找李科长求情!你是怎么做的,你还瘫成烂泥巴,你是不是忘了刚进厂时的向上志气,为了让我收你为徒流的汗吃的苦!” “你……你对得起……” 还没等刘主任说完,一直低着头的孙成志突然抬头,正常的眼窝开始凹陷,脖子绷直然后缓缓后仰。 “呜呜……” 孙成志的嘴巴也越张越大,发出一段连续的诡异声音。 这声音刘主任刚刚就听过,和屋内刚才那个怪人的声音,一模一样。 看着眼前这个身体僵直,已然面目全非的二徒弟,刘主任顿觉心脏剧痛,他的心脏病又犯了。 就在他视线逐渐模糊,意识渐渐迷离的时候,他隐隐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孙师傅,我们该走了……” 27 启明制造厂 没人敢说 宿舍楼左边的岔路上, 陈子轻在踩小黑果,一脚下去爆浆溅一滩红。 宗怀棠靠着电线杆与同事聊天。 同事在这个普通的夜晚谈人生规划,理想抱负, 志不在制造厂, 还有更大的追求。 比起同事的激情澎湃,宗怀棠的闲散显得随遇而安无欲无求,好像是一辈子就在这里当个技术员,没有另谋高就的打算。 同事摩拳擦掌:“宗技术,我同学推荐我去鸿城机械厂,你对那个厂有没有……” 宗怀棠忽然道:“六十七个。” “什么六十七个?”同事顺着他的视线落放点瞧了瞧,“你说向师傅踩的果子?” 他的眼里射|出佩服的光芒:“宗技术耳听八方, 一心二用,厉害。” 宗怀棠不置可否, 还在看人把果子踩出红色的花。 同事也看了一小会,叹道:“向师傅的变化很大,清明扫墓那天是个分界线, 在那之前他把自己拧成一股子麻绳, 也要求组里人也拧紧, 在那之后绳子就散了。” “我还是比较欣赏原来的向师傅,目标明确不动摇面面俱到, 如今这个说实话有点松弛,理想主义者的味道很浓,割掉棱角就以为割掉防卫的武器,可以轻易接近, 也可以轻易被伤害,指望别人有良心讲原则,这太不切实际……” 察觉到宗技术扫过来一眼, 同事的话声戛然而止。 那一眼里毫不遮掩的内容显示,宗技术不赞成他的说话,糙点直白点就是:“你知道个屁。” 同事很快就悟出来了,他跟曾经的向师傅是一条道上的,而宗技术则是和现在的向师傅一路。 宗怀棠直起身,迈步踏过一地的碎烂红花,走到四处找黑果子的人那里:“向师傅吃了返老还童的药?有三岁吗?” 陈子轻不承认是自己玩上瘾了,觉得很解压:“我是在想事情。” 他冲宗怀棠身后看看:“你同事人呢?” 宗怀棠皱眉:“什么同事?” “啊……”陈子轻疑惑,“你们不是在电线杆边上讲话的吗?” 宗怀棠比他更疑惑:“我一直是一个人,我跟谁讲话?” 陈子轻后背僵冷,他仔细回忆了一下,确定那个同事是存在的,是真实的,就想给宗怀棠一脚。 “宗技术,狼来了的故事听说过没有?” 陈子轻把右胳膊的笔记本换到左胳膊夹着,一副开讲的姿态:“从前有个小孩在山上放羊,他贪玩调皮,就冲山下忙着种地的农夫们喊狼来了喊救命。” 宗怀棠伸手去摘头顶的小黑果,不知道在没在听。 “农夫们紧张地拿着锄头扁担往上山冲,叫他别怕,他们会帮他把狼赶跑。” 陈子轻绕着宗怀棠转圈,“可是他们到山上一看,狼呢,根本没有,小孩哈哈大笑说他们上当了。” 宗怀棠的眉毛微乎其微地上挑了一下。 陈子轻转了圈回到宗怀棠面前,伸出两根手指:“第二回。” “小孩故伎重演,农夫们又急急慌慌跑去帮忙,结果可想而知,他们又上了小孩的当。” 宗怀棠摘了一把小黑果,似是被吸引进去的样子:“向师傅继续。” “后来你猜怎么着,狼,”陈子轻捉摸着读故事的技巧,有意停顿了一下制造悬念,压低声线慢慢地说,“真的来了。” 说完就期待地看着宗怀棠,等他反馈。 宗怀棠施舍两字:“精彩。” “可是不管小孩怎么喊怎么求救,农夫们都没上去帮忙,他们以为他还在说谎,最后导致很多羊都被狼咬死了。”陈子轻说,“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道理呢,宗技术,你来讲一讲。” 宗怀棠笑:“我一个修机器的小技术工,知识实在是浅薄,哪里能猜得透这里面的学问。” 陈子轻抽抽嘴,鼓励道:“不要紧,勇敢发言。” 宗怀棠没什么反应。他刚要揶揄,陈子轻突然喊他:“宗怀棠。” 在厂里,连名带姓是不客气的,不礼貌的行为。 一般都是这个师傅那个师傅,这个同志那个同志,不会这么喊人名字。 宗怀棠好整以暇地清算,这是几次了。 “你骗我骗多了,我就不信了。”陈子轻一瞬不瞬地仰视他,“就算你说得再诚恳,再认真,我都不会信,一个字都不会信。” 宗怀棠的心底先是无波无浪,几个瞬息过后爬上来零星的波纹,眨眼就密集起来。 ——大浪降至。 ——天地动荡,风云变幻,前途未卜。 宗怀棠不适又像是迷茫,随手将那一把果子丢在陈子轻脚边。 果子乱蹦乱跳的间隙,他淡声:“无聊。” 末了又不耐:“人回去了。” 陈子轻在他看不到的角度翻了个白眼,挨个踩完果子说:“那我们也回去吧。” 一个给了梯子,另一个下来了。 给梯子的见好就收,下来的有了分寸。 . 陈子轻跟宗怀棠还没走到岔路口,宿舍楼那边就传来了很大的动静。 有焦急失措的叫喊,听不太清。 陈子轻松散的神经末梢立即紧绷了起来,不会是又死人了吧?他加快步子回宿舍楼,越走越快,最后成了跑的。 跑不起来的人就被落下了。 形单影只地走在后面,一瘸一拐,早就习以为常,也算潇洒。 陈子轻拦住一个工人:“怎么了?” “刘主任晕倒了!” 陈子轻稍微松口气,只是晕倒,不是死人,那情况还好,他又拦了人问情况,刘主任已经被抬去医院了。 人没意识,叫不清醒。 陈子轻快速折返到宗怀棠面前,简短地讲了事情大概:“宗技术,我们也跟过去看看吧!” 宗怀棠有一瞬间的愣然。 手腕被拉住了,那力道他轻易就能挣脱,他被拉去了医院。 手术室门口有几个工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他们没来得及拿板车,就这么你抬头,我抬脚地把刘主任抬来了这里。 中途还换了人。 陈子轻给他们一人递了一截草纸,让他们擦擦汗:“通知钟师傅了吗?” 宗怀棠正要走,闻言脚步一顿,留在了原地。他坐到墙边椅子上,右腿随意伸着,左腿轻微发抖,不细看是注意不到的。 这都要算在拉着他走那么快的人身上。 俨然忘了,自己是可以拒绝的,一路上都有机会。 宗怀棠闭目养神。 旁边坐过来一个人,在他耳边嘀咕:“刘主任怎么会晕倒呢。” 他懒得理会,人有旦夕祸福,这有什么奇怪的。 “不会是被鬼吓的吧?”陈子轻自言自语,“可能性很大啊。” 他唉声叹气,“要真是这样,刘主任要遭罪了,那么大年纪,还有基础病。” 宗怀棠依旧不搭腔,他现在遇到的事过于棘手,鬼算得了什么,有的事比鬼恐怖百倍。 长廊上的时间在幽静和嘈杂中流逝着。 不远处有工人家属在小声地哭,生老病死多常见。 “钟师傅来了!” 一声低叫刚落地,陈子轻就站了起来,匆匆迎上从长廊入口处跑来的钟明。 宗怀棠皮笑肉不笑地剐了他的后脑勺一眼,毛都秃了一块也不老实,积极成什么样了,对哪个都上心,端水功夫一流,上辈子是街头卖艺的吧。 陈子轻听不到宗怀棠的鄙夷,他对六神无主的钟明说:“刘主任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 钟明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嗯。” 陈子轻瞟了眼他后面的白荣:“白同志,你也来了啊。” 白荣回应:“向师傅。” 陈子轻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们,都是徒弟,大的衣衫不整鞋子穿反了,小的……十分淡定。 不合常理。 师傅在手术台上生死不明,做徒弟的心态再好,性格再沉静,也不会在此时此刻不慌不忙。 可是………… 他试验过了,白荣是活人。 原主跟白荣很少打交道,没什么可参考的,周围也没谁说白荣性情的问题,那就是一直这样子,或者有改变,只是不明显。 陈子轻坐回到宗怀棠身边,他的鞋底踩过黑果烂红花,走了一路,鞋印已经连浅红都没了。 像没有踩过。 . 厂里陆续来了一些人,又回去了一部分,医院不是能聚集的地方,会影响到医护人员和其他家属。 刘主任的手术做到了后半夜,手术室的灯才灭下来。 钟明马上去询问,医生的意思是病人没过危险期,要看四十八小时的情况。 今晚是肯定要留人过夜的。有两个徒弟在,要不了别人帮这个忙。 陈子轻和大家一起离开,他不忘叫上已经进入梦乡的宗怀棠:“回去睡吧。” 宗怀棠越过队伍,大步出了医院。 今年青蛙叫得早,在求偶叫得很起劲,黑沉沉的夜笼盖四面八方。 陈子轻随便跟三五个师傅打了招呼就追上宗怀棠:“你走慢点。” 宗怀棠自从换了宿舍就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每天睡眠不足身体透支,他听着背后的喊声,速度不但没减,反而增长。 有股子负气的意味。 当事人也许意识到了,也许没有意识到,无人知晓。 陈子轻这几天多灾多难,追个瘸腿的男人都累得够呛,他喘着气边调整呼吸边说:“宗技术,我那会急了些,拉着你的时候走快了,让你腿不舒服了吧,对不起啊。” 宗怀棠挺高的身形倏然顿住。 “你别多想,我不是看低你,我只是……”陈子轻抿抿嘴,顾忌室友的感受,小心翼翼的,犹如捧着世间难得的大宝贝。 宗怀棠想,多么恰到好处的欲言又止,简直是画龙点睛。 两人不在一个频道。 陈子轻一脸愧疚加自责低说:“我背你吧,这边没人走,不会被谁看到的。” 宗怀棠回绝他的好意,更是撤出他能伸手碰到的距离,避开可能出现的肢体接触,头也不回地走人。 陈子轻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我是妖怪吗?” 听了个一清二楚的宗怀棠无声道:“你比妖怪还可怕。” 原先用来收拢人心的手段,一点都没退步。技术更高超,更自然了。 广撒网,大丰收。 . 陈子轻早上听到大家议论,说是刘主任天亮的时候醒了,状况不好。他的心里就有了个七七八八的推测。 这个推测在钟菇嘴里得到了验证。 她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一头长发让自己一剪子剪到了耳朵底下,衬得个子更高,气质更爽利。 “我从医院过来的。”钟菇挎着包,工作帽拿在手上,“我哥还在陪刘主任,稀饭都喝不了一口。” 陈子轻问得直接:“刘主任还能回车间吗?” 钟菇摇头。 陈子轻又问:“你哥接嘱托了?” 钟菇把他当自己人,不藏着掖着:“是吧。” 陈子轻知道了,钟明要当主任了。 世事难料,钟明竟然直接跳过了副主任这个岗位。原主生前还想跟他竞争呢。 陈子轻转而思索,原主想当副主任,没人跟他争了,等张副把调去纺织厂的手续办齐全,位子直接就能做。 也算是歪打正着。 钟菇塞给陈子轻一个小布袋:“向宁,这个你拿着。” 陈子轻接住打开一看,里面是张黄符。 “我找道士画的。”钟菇叮嘱道,“你贴身放,我给我哥小马他们也准备了,我还打算在车间贴几张,厂里有不干净的东西,咱们都得做好防护。” 陈子轻说:“没想过离厂啊。” 钟菇看二傻子一样看他:“想啥呢,比起被鬼吓,没了金饭碗更惨。” 陈子轻随口一说:“命不是最重要的吗。” “所以这不弄来了符。”钟菇拍拍裤兜,“吃饭睡觉都带着。” 陈子轻觉得钟菇前半句好像很在理,又好像根本站不住脚,他把小布袋的松紧口收紧,揣进兜里。 钟菇利索地帮他把宿舍收拾了一番,拍打着工作服到他跟前:“向宁,你多久没洗头了啊,都成条了。” “不记得了。”陈子轻说。 “前段时间你的头受伤了不能沾水洗不了,口子合上了就用毛巾擦擦?”钟菇在他的眼神里得到了答案,幸灾乐祸地说,“肯定长虱子了。” 陈子轻没明白,那是什么东西? 很快他就知道了。 9号楼有男同志也有女同志,钟菇去找人借了一把玫红的篦子,齿很密,他把篦子放到陈子轻刘海上面,将他的头发往后梳,从头梳到尾,竖出来一堆给他看:“我说的没错吧。” 陈子轻整个人惊呆了。 有个虱子爬到了桌上,想跑,钟菇把拇指的指甲靠上去一按,滋出一点血。 还有声音,“啪”地一下,脆脆的。 陈子轻要窒息了。 钟菇用两只手的拇指指甲把大点的虱子挤爆:“你都不痒?” 陈子轻不痒,没感觉,可能是让鬼魂给整得神经错乱了,也不排除是新手宿主的福利,毕竟伤口愈合得那么快。 可这福利……不要也罢。 钟菇啪啪捏着虱子,速度非常快,毫不手软:“宗技术呢,在不在宿舍,你得让他检查检查头发,他有可能被你传染了。” 陈子轻瞪着钟菇捏出来的一溜血迹吸气,这玩意还能飞? “会从你头上爬到他头上。” . 陈子轻一等宗怀棠散步回来,就高度关注他的头发。 宗怀棠挺注重仪表,即便不严整,却也是干干净净的,他不认为自己哪里出了洋相,但是这人一直在打量。 “看什么?”宗怀棠被看得发毛。 陈子轻无比真诚地关心道:“你头上有虱子吗?” 宗怀棠斜眼:“你以为我跟你一样邋遢?” 陈子轻听出这话里的意思:“你知道我头上长了虱子,你不说?” 宗怀棠调笑:“谁知道你在乎。” 陈子轻嘴唇抖动,是个人都会在乎的吧。 马强强,汤小光,钟明他们也没跟他说,尤其是马强强,接触那么多,能看不到? 要么是怕他不好意思,要么是不觉得那有什么。 陈子轻端着盆带上肥皂去厕所洗头,他想了想,回头眼巴巴地看着宗怀棠。 “这个点厕所不都是人?” 宗怀棠没好气地说完,杵在屋里的人就欢快地走了。 厕所的水池前一片忙碌,洗衣服的,洗头的,刷鞋子的,捣缸子的……本来就没多少位子,全满了。 陈子轻不想去楼下,他在门口等了会,有工人给他让位,客客气气地跟他唠了几句才走。 那位子是倒数第二个,总归是左右两边都有人。陈子轻把头伸到水龙头底下,一股浅白色水流从他眼皮底下淌了过去。 是淘米水。 有人喜欢用这个洗头。 陈子轻用余光去瞄,是个女同志,在那梳头,长发垂在池子里,梳一下就堆挤出来一股水。 女同志梳得专注,没有被陈子轻的视线打断。 陈子轻洗自己的头发,他尽量睁着眼睛洗,不让肥皂水进到眼里。 都这么努力了,任然感觉到了一股阴风。 他撮头发丝的手抽了下,咽着唾沫把垂在前面的头发撩起来,前后左右地观察。 没有哪个是鬼相。 要么出来,要么别出来,出来了又不给看,很考验人的心脏承受能力。 陈子轻大糊刷地洗好头发就回了宿舍,他喝掉半瓷杯水缓解那股粘冷,胡乱揉了揉滴水的头发,掀开布帘子冲里面喊:“宗技术,你帮我看看我头上还有没有。” 宗怀棠靠在床头看书:“什么?” 陈子轻我说:“虱子啊。” 他见宗怀棠拿下脸上的书,又来一句:“可以吗,我不找别人,求你了。” 宗怀棠的所有路都被堵得死死的。 两人大眼瞪小眼。 片刻后,陈子轻趴在宗怀棠这屋的后窗前,头上的手漫不经心地拨动他潮湿的发丝,他从窗框上抠了点木屑扔到楼下树林里:“有吗?” “催什么,在找。”宗怀棠眼帘半低着。 “那你慢慢找。”陈子轻看手表,背带裤里面的衬衣上有水珠砸出来的深色圆点。 发质溜光水滑的,垂着头,露出一截后脖子,小骨头突出。 姿势不太雅观。 撅着个屁|股,塌下了腰。 陈子轻的脖子酸了,他下意识直起来身,幅度大了些,脑后贴上了一片暖热。 “噗通,噗通,噗通” “噗通噗通噗通” 陈子轻问道:“宗技术,你是不是心律不齐?” 拨他发丝的手没停。 宗怀棠有点心不在焉:“向师傅耳朵里有检测仪器?” “你的心跳突然变快了,声音也大。” 陈子轻一说完就古怪地往后看,却被宗怀棠只手按了回去,脑门差点撞上窗台。 气氛微妙。 就在这时,楼下树林里有人抱怨自己的自行车不知道被哪个龟儿子骑沟里了,车头都撞变形了。 同伴们让他买一辆新的,还七嘴八舌地推荐起了牌子。 “没票啊。”他哀嚎。 “我有。” 所有人都往楼上看。 陈子轻从窗户里探头,他朝那个同志喊:“我的用不到,给你吧,你上来拿。” “直接给?”同志受宠若惊,“我的天,向师傅你人也太好了吧!” “哗——” 这会儿厂里的广播突然响了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 “同志们,不管你们在做什么都请先暂停下来,现在宣布一个悲痛的消息。” 陈子轻第一反应是刘主任死了,可接下来的内容让他措手不及。 “第一车间的孙师傅不幸在运河边溺水身亡……” . 陈子轻去了运河,派出所的人正在把一辆自行车往上捞。 河边的尸体上盖着块布。 陈子轻没有偷掀布角,水里泡过的,肯定比上次板车上那具要震撼,他在大片的工人里搜找宗怀棠,发现人在外围,就挤了过去。 人群里有个吃惊的声音:“昨晚我还看到孙师傅骑车带了个女同志,怎么就……” “哪个女同志?” “不知道长什么样,擦了很多雪花膏,腿上有白袜子,穿的皮鞋,坐在他大杆上面。” 这几点一出来,在场的人里面,稍微知道点情况的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小萍。 大白天的,瘆得慌。 他们没再说什么,也没再逗留,各自散了。 “小萍死前说要约会,就是去找孙二了。”陈子轻的汗毛一根根地竖了起来,“吓人。” 宗怀棠不以为意:“吓人吗?不就是人鬼情未了,歌剧院放这类电影,成堆的人看,成堆的人哭。” 陈子轻说:“人鬼殊途,怎么能走一起。” “怎么不能?”宗怀棠捡起一块石头,抛出去,石头打出了一大串水漂,“他们不是已经一起走了?” 陈子轻看水漂看傻了,宗怀棠竟然还有他他怎么都学不会的技能,要不是嘴里总放箭,那真的完全符合他的…… “具体情况我不知道,我就不揣测了。” 陈子轻正色:“反正如果是我,我不会那么做,爱一个人,是希望他过得好,即便阴阳相隔永不再见。” 宗怀棠拍掉手上的灰,修长的指骨在晨光下好似玉石:“向师傅觉悟这么崇高,吃过几个对象啊,没有八个,也有五个吧。” 陈子轻刚要澄清,宗怀棠就冷了脸:“不敢看尸体还要跑过来,现在就给我回去,我那屋的地还等着你扫。” “知道了知道了。”陈子轻踩着鹅卵石朝岸上走,钟明跟他擦肩而过,脚步凌乱呼吸粗重,随时都要哽出声来的样子。 师傅还在医院躺着,二师弟又没了,不好过。 钟明处理好事情就去医院找主心骨,他颓废地挎着肩膀:“师傅,孙二……” 刘主任的脸上带着氧气罩,里面一圈圈的雾气。 钟明狠狠咽下后面的话,随便找了个理由离开了病房。 刘主任浑浊的双眼尽力追着大徒弟的背影,他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是不是二徒弟出事了…… 没过多久,白荣走了进来,他在离病床不远处说:“师傅,二师兄骑车掉进运河,淹死了。” 刘主任不知道想到什么,他急促喘息,两眼瞪直,惊恐渗满了整张老脸。 “师傅?师傅?”白荣掉头就去病房外面,向一个护士说,“同志,快进来看看我师傅。” . 钟明人都没到生产区就又被紧急叫回了医院,这次医生对他摇了摇头,他的脚上像灌了铅,抬起来吃力,放下去一样吃力。 “进去跟你师傅说几句话吧。”医生拍了拍他发颤的肩膀。 钟明在走廊捂住脸哽咽,他知道师傅的时间不多了,不敢耽误,努力平息得差不多了才进去。 刘主任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墙边悬挂的电线,干枯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飘来的。 “小钟,师傅有个秘密,师傅跟你说啊,二十多年前的一场大火死过很多人,惨剧绝对不能重演。” 钟明震惊到忘了悲伤。 “守这个秘密守得苦啊,真的太苦了,每次看到墙上的电线都心惊肉跳。” 刘主任交代临终遗言,说得很流畅,明显早已准备多时,说不定在心里翻来覆去地琢磨了很多遍,他把大徒弟叫到身边。 “师傅的位置交给你了,以后你就是车间主任,你要把车间带好,遇事多跟孙,跟白三,跟小向商量,厂的电路你一定要重视。” 钟明跪在床前,双手握住师傅的手:“好。” 哪知刘主任不满意:“你发誓。” 钟明流下眼泪:“我发誓。” “你要是敢懈怠大意,师傅到了地下也会爬上来教育你,拿竹条抽得你哇哇叫。”刘主任的眼皮渐渐合了起来,虚弱地说着,不知陷入了人生的哪段回忆中,身子开始抽搐,“这个厂建得比较早,原先是化工厂,太久了……电路没有一个好的规划,改不了了,有时候会出一点小问题,你要小心。” 钟明:“为什么我从来没在厂里听谁说过这起事故?” 刘主任喃喃:“没人敢说……没人敢说啊……” 钟明不追问了。 几秒后,他突然想到什么:“师傅,当年有哪些人死在火里?” 16. 启明制造厂 我可以都要吗 陈子轻把身前的蓝衬衣捞起来擦脸。 劳动布粗粗的,泛红的皮被擦得生疼,他还擦得很用力,一个劲地把衬衣往上捞,露出来的前胸跟肚皮贴着潮潮的被子,随着呼吸一下一下起伏。 汤小光直勾勾地看着。 宗怀棠把碎断的香扔地上,他拔掉扎在陈子轻床头的那根银针,红线绕在指尖:“没见过男人哭?” 汤小光欲言又止:“见是见过,就是……”没见过哭得又惨又凶的。 眼泪像下雨。 汤小光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强烈地意识到,向宁变了。他相信怀棠哥也是这样的想法。 当然,也可能不是向宁变了性情,而是以前往脸上套的皮太厚太多,他不套了,真面目就出来了。 无论怎样,目前这个能当着别人面哭的向宁,瞒有意思的。 汤小光掐大腿不让自己笑出声,这不道义,会陪送功德的,不好不好。 “向师傅,我拿回来好几根香呢,一根不行就换一根。”他去桌上翻自己借到的东西,“红线有一捆,也可以换。” 陈子轻把衬衣塞回被子里,他皱着一张惨兮兮的脸:“宗技术,第二根香让汤同志来点吧。” “还挑上了。”宗怀棠的表情没变化,听不出喜怒,“原来这就是向师傅所谓的宗技术在,不找别人?” 陈子轻哑口无言。 片刻后,他说:“此一时彼一时。” 宗怀棠的额角抽了抽,好一个此一时彼一时。 听这口气,还指望他一个被耍的了人要理解包容,真能。 陈子轻考虑到自己很需要宗怀棠,他们成立室友关系已经进入倒计时,于是他又弱弱地说:“宗技术,等我的危机解除了我就给你赔罪,我现在,我这情况你也看到了,喊魂仪式都做不起来,太吓人了,我……” “不用跟我解释。”宗怀棠的言语里有些许浮躁的冷意,“随你的便。” “谁稀得给你点香。”他把指尖的几圈红线绕下来,捉住银针随意别在被子上面,双手往长裤口袋里一插,懒懒散散地离开床边。 />“真的让我点啊?”汤小光重新回到被占用过的位置,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第一时间去偷瞄怀棠哥的神色,确定对方生没生气。 宗怀棠好似没察觉,他走到后窗那里,拉开窗帘开窗。 汤小光觉得自己糊涂了,怀棠哥怎么可能就因为向宁不让他点香了,把他换掉而生气。 这能算啥啊,啥也不算。 “我先选根香。”汤小光定定神,他对着床上满脸期待的人拍胸口,“向师傅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点。” 陈子轻求爷爷告奶奶,祈祷第二根香不要断,顺利烧出香灰掉下来。 汤小光刚开始准备流程,外面就来了个人。 是马强强。 汤小光给他把门开了,他进来就是一声喊:“哥!” 陈子轻内心不断沸腾的惊惶有了停滞:“小马,你怎么还在厂里?” “我在车间上面睡着了,醒来发现都这会了。”马强强呆头呆脑地站着,“我准备回家的,半路碰到一个同志,我,我……” 他一哽,带出了浓重的哭腔,“我才知道哥你病了,钟菇都没跟我说,不是她的错,她不知道我在车间顶上,呜呜,你怎么会病了啊。” “只是着凉。”陈子轻的身体小幅度地颤动着,“药我喝了,针也打了,现在我好多了,明儿差不多能好全乎。” 汤小光小声咕哝:“当大哥的就是不一样,刚才都吓得哭瘫了,眼泪哗哗掉,现在就跟没事人一样安慰小弟。” 宗怀棠不置可否,玻璃窗不知何时被他关了回去。 床前上演着兄弟情深,马强强跪趴着涕泪横流,陈子轻翻白眼,怎么哭出了送丧的架势,他没死呢。 陈子轻都顾不上担心自己的身体了,他只想让马强强停止嚎哭:“小马,我的被子很湿,睡着难受,你帮我换个吧。” “好好好,我这就去拿。”马强强跑去柜子里搬出干净的床单被套枕头巾,他的嘴里自言自语着,有股子神神叨叨的劲儿,“怪我,都怪我,要是我也去看电影,我跟哥一块儿……” 宗怀棠跟汤小光正看着马强强伺候向宁,门外又来个人。 宿舍里除了宗怀棠,陈子轻在内的 三人都看了过去。 钟明一下收到三种目光,他停在了门口。 宗怀棠挑眉:“真热闹。” 脚一台就要走,陈子轻赶紧撑着床单爬起来点叫他:“宗技术,你别走!” 宗怀棠听着陈子轻那副焦急慌张的语气,觉得好笑,他也确实笑了,眼里没什么善意和温度:“这么多人陪你还不够?” 陈子轻抿嘴。 宗怀棠像看一个贪得无厌没皮没脸的无赖:“你想要哪几个陪你?” 陈子轻瞟了眼壮硕硬挺一拳撂倒一个的门神钟明,看原版英文书头戴知识光环的正太汤小光,傻里傻气但有贤妻潜力的马强强,不说话靠脸能让人有好心情的宗怀棠。 他对宗怀棠眨了眨眼睛,眼周还是湿的红的,哭过的痕迹偏重。 “我可以……都要吗?” 17. 启明制造厂 他崇拜我 宿舍里一片寂静。在场的反应各有不同。汤小光惊叹不已,这向宁生个病竟然想要他们四个都留下来陪他,真敢说呀。一般人就算心里再想,也讲不出口。汤小光对向宁的认知再次被刷新了。要不是不合时宜,他都想拍手叫好。 诚实到这份上,也是一种本领。马强强是既高兴又无措:“哥,你想我陪你啊,那我今晚不回家了吗?”“家还是要回的,咱们说会话就好。”陈子轻揉揉有细微异物感的眼睛,“被套还没换呢。”“那你下床,我现在换。”马强强是个贴心的,他去最上面的柜子里找到一件冬天的工作服外套给陈子轻穿上,还用枕头巾铺在椅子上面,铺了两层。 陈子轻摇摇晃晃地坐了上去,他裹着外套:“辛苦你了,小马。”“不辛苦。”马强强笨手笨脚地拆着原来的被套,手被针扎了,他就把针拔出来搔搔头皮,扎在袖口,垂落的红线在他的动作下晃动。陈子轻看马强强把棉絮都扯出来了一点,手忙脚乱地拍掉。工厂难进,但是如果家里长辈在厂里有岗位,晚辈是可以不用考察直接进来的。 马强强就是这种类型。他爹是厂里的老工人,因为身体原因干不了了,他就接了他爹的班。否则以他的能力是达不到招工要求的。他进了厂被分配到第一车间光辉组,原主一开始是极力抗拒的,为此一再向李科长发出调整组员名单的请求,李科长用“无规矩不成方圆”和“组长要做表率”堵原主的嘴,原主没办法才一对一地盯紧马强强的生产力,严禁他给组里拖后腿拉低水平线。 马强强还算争气,尽管为了跟上大部队,付出的辛苦比较多。陈子轻一直在看马强强,其他人并不知道他在想别的事,只会以为他看得入神,眼珠都不带转的。钟明本来就被陈子轻的厚脸皮震惊到了,如今见到这一幕,他放在陈子轻脸上的视线渐渐沉了下去,浮出来一丝饱含某些因素的反感。同性恋是放荡特质吗?没有原则, 随随便便。陈子轻有所感应地回过头,及时抓见了钟明的表情,他疑惑不解,怎么感觉……钟明把他当见异思迁的负心汉???他做什么了?原先不是把他当瘟疫病毒躲着的吗,怎么给他安排新角色了?陈子轻犹疑地喊了声:“ 钟师傅,你来找我是……”钟明口气硬邦邦地打断:“路过。”“路过的啊。”陈子轻的下巴埋在外套毛领里,十分的纯良无害,“那你进来坐坐?”钟明没拒绝,也没同意,树桩一个。陈子轻不自觉地求助宗怀棠,然后就被他 目光里的戏谑给整得一噎。宗怀棠把他桌上的台灯打开,调到他的方位,照他惨白的脸唇和乌黑的眉眼:“你要我们四个在你宿舍做什么,搓麻将?”“搓麻将?”陈子轻严肃,“那是不对的。”“你还有理智?”宗怀棠扫视另外三人,一本正经道,“我们向师傅还有理智。” 陈子轻:“……”他打了个哆嗦,因为不该在这个时间段出现的马强强带来的精气神不见了,又凄惨可怜上了。宗怀棠偏过头不想看他那副半死不活的德行。“哥,床铺好了。”马强强热切地喊陈子轻,“你快躺回去!” 陈子轻被马强强搀扶着回到床上,刚换的床被却比捂了很久的要暖和,他感觉全身的骨头关节都没那么疼了。马强强给他掖掖脚那头的被子,大孝子似的。陈子轻眼里的异物感还在,他扒着左眼的眼皮:“小马,你看看我这边的眼睛,里面是不是有东西。”马强强就趴在床前,认认真真检查他那只眼睛:“好像是棉絮,是我换被套的时候跑进去的。” 说着又开始哽咽吸鼻子。陈子轻说:“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没注意到,你给我弄出来吧。”马强强的脑袋有时候生锈,有时候倒是灵光,这回他就知道没上手,而是去拿毛巾,揪起一小块,慢慢把陈子轻眼里的棉絮沾出来。陈子轻眼睛好受了,他又说自己腿肚子疼还涨,马强强就给他按给他揉。 完全无视了其他人。钟明不声不响地走了,他的步子迈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快,多后悔上来过一样。孙成志蹲在一楼走廊的台子上咬茶叶尖:“师兄,你去二楼干啥?”钟明不回答。 “不是吧,师兄,你不信我去看了,还要自己去?”孙成志掉下来,大牙缝上戳塞着一片茶叶,舌尖掠着玩。钟明闷头进宿舍:“孙二,你没事少跟向宁接触。”“啥话啊,我有事也不跟他接触。”孙成志好奇地走上去,搭着他厚实的肩膀,“师兄,你怎么突然这么说?”钟明有难言之隐:“别问了,记着师兄的话就行。” 师兄弟二人这一出,有种电视里那种老和尚对小和尚告诫“山下有妖鬼,食人心勾人魂,不要上当”既视感。.极度怕鬼的陈子轻眼睁睁看着阳气最重的钟师傅离去,半天都没压下那股子惆怅。钟明这就走了。 都没有用上他,哎。门外进了风,陈子轻把自己缩到被子里,只露出一双湿红的眼睛,他问戴了手表的汤小光:“汤同志,几点了?”汤小光抬起手臂吹吹表盘:“九点十分。”“太晚了。”陈子轻蹙眉喊看着地上鞋子发呆的马强强,“小马,你快回家吧。” 马强强迟缓地抬头:“我忘了给你把枕头巾换掉了。”“明天再说吧。”陈子轻不在意。“不换不行!”向来任意揉搓的马强强竟然强硬了起来。陈子轻错愕:“好吧,那你换吧。” 马强强把枕头巾搭在枕头上面,仔细铺好,正面背面都摸了又摸,像是确保平整没有褶子。陈子轻瞥见了一点红:“小马,你的手指怎么一直在流血?”“没啥事,针戳的。”马强强把手指放到嘴里吮了吮,“哥,针在床尾外套上插|着,你用的时候当心点别被戳到,我走啦?”陈子轻脑子又昏了:“路上注意安全。” “好嘞!”马强强露出大大的笑脸,“你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我保准早早来厂里,我给你带早饭,我妈煮的红豆粥。”他一步三回头地走后,207回到原先的人数,气氛逐渐恢复到了压抑的程度。陈子轻蔫了吧唧。窗边的宗怀棠意味不明:“向宁,你挺会使唤人。” 陈子轻顿时义正言辞:“宗技术说得哪里的话,小马跟我不是普通同事,他把我当哥哥,我也是真心拿他当弟弟看来。”宗怀棠瘸着腿一步步走到床前,陈子轻有种不好的预感,心理上产生出激烈的逃避念头。然而他还没来得及阻止,宗怀棠就已经一手搭在床头铁栏杆上,一手体贴地给他理了理被子,凑到他耳边说:“当弟弟?扇耳光那么当?” 陈子轻心里骤然一惊。原主的记忆里没有这段啊,怎么又缺了,怎么总是缺这缺那!他紧接着头皮发发紧:“陆系统,我不是抱怨工作环境,也没有怪罪你们的规则。”系统不出声。那就是没有当回事。 陈子轻长舒一口气,他轻动嘴唇告诉宗怀棠:“以前是我不好,我有些激进,思想上不够健康,我迷途知返了,宗技术,我向你保证。”后半句的音量是正常音量。宗怀棠头一回接触这种神经病,动手吧,一看就经不住,嘲吧,人转脸就对你笑,你态度冷点,对方还是凑上来,怎么都没辙。 18. 启明制造厂 我是你爹 死人了。 9号楼的一楼前些天爆出电线被拉坏导致停电,之后每晚东西两边走廊都会出现那种事,今晚一楼又出了人命。 整片职工楼都惊动了,一大波一大波地跑去103查看情况,只有因为看电影感染病痛的十来个人没到场,其中就包括陈子轻。 那十来个人当晚就从室友嘴里听说了,陈子轻的室友还没搬进来,他又昏睡着,外面的一切他都不知道。 直到第一天早上。 马强强带着家里煮的红豆粥来叫醒了他,问他身体有没有好点,他才感觉昨晚折磨他的那股子痛苦消失了。 “好了……”陈子轻不敢相信,“我好了!” 他开心着,楼下有人在哭。 “怎么了?”陈子轻脸上的笑容收了回去,疑惑地坐了起来。 “我们车间有个同志没了。”马强强悲痛地说。 陈子轻:“没了是指……” “死了“这两个字他没说出来,用的口型。 马强强点头。 陈子轻得到确认的第一反应是,死人跟任务有关吗?应该不会吧。 “怎么死的?”他压下震惊。 马强强扣着饭桶的盖子:“大家猜的是他冷迷糊了,躺到床底下了,孙师傅发现的时候人已经硬了。” 陈子轻垂眼看昨晚做梦掐住的血痕,孙一发现的啊。 “听说那同志嘴里有股子蒿子粑味,死前吃了孙师傅的蒿子粑,把他藏饭盒里的三块全吃了。”马强强说,“估计是太难受了,想着吃点东西能好些。” 陈子轻问道:“厂里怎么处理的?” “还没下通知,大概要到下午或者明天。”马强强把饭桶打开,“哥,粥有点烫,我放一下子。” “你放吧,我现在不吃。”陈子轻出了被窝,脚伸到地上找鞋子。 没找着。 放床前的两双鞋子呢? 陈子轻正要弯腰去床底下找,马强 强就把一双黄球鞋放到他脚边,他穿上出去。 楼下哭的是那同志的几个家属,连夜从村庄赶过来的,风尘仆仆憔悴沧桑。 同志的尸体就在板车上面,身上盖着棉被。 家属围在板车前哭得肝肠寸断,尤其是一双老人,要不是有刘主任跟钟明扶着,他们就倒下了。 陈子轻是孤儿,没有父母,他出车祸就来了这里,要是他做任务失败回不去了,没人为他哭。 因为唯一关心他的院长已经走了。 陈子轻就这么站在走廊看这场死别,扶着老人的钟明抬了下头,他们对上视线,两人眼里都有血丝。 “我的儿啊——” 老人趴在儿子身上不断拍打着他,声嘶力竭地哭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 周围的同志们小声抽泣。 那股子悲伤随风飘到了一楼,陈子轻有点动容,背后突然响起声音:“哥,粥可以吃了。” 陈子轻吓一跳,他搓了搓手臂:“我下去看看。” “吃了再下去吧。”马强强说,“底下那么多人呢,我们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陈子轻想想也是,他就回了宿舍。 . 红豆粥煮得很粘稠,一看就是用心熬出来的。 陈子轻吃了一点就吃不下去了,一是肠胃不舒服,一是楼下的哭声让人提不起精神。 马强强就着他吃剩下的,一大口一大口地往嘴里送。 陈子轻坐了会,猛然想起有个事要做,他火急火燎地换掉馊了的衣服裤子,薅着软趴趴贴着脑门的刘海往外走。 “小马,你在这等我,我去广播站!” 陈子轻急匆匆地跑下楼。 这个时候还要朗读诗歌,很不合时宜。 陈子轻没有办法不朗读,他只能在原主的诗词本上挑一首勉强能说得过去的诗歌交差。 然而他没找到,他把整本诗词翻了个遍都没有。 陈子轻心急如焚。 标注里的“早上”没详细写明几点到几点,他平时都是一起床就去,赶早去。 今天已经晚了。 时间就像悬在他头顶的刀,不知道等会儿会不会就过了原主朗读的时间段,刀掉了,警告下来了。 陈子轻在路口天人交战地杵了几分钟,掉头去找宗怀棠。 这个时候宗怀棠还在睡,外面那么大动静都没把他吵醒,陈子轻硬是将他从睡梦中扯了出来,他睡眼惺忪地对着陈子轻上下一扫,嗓音浑沉带着些磁性:“一晚上过去就生龙活虎了啊,吃人参都没你这么快。” “发生在我们向师傅身上算是正常水平,毕竟磕破了头都不用躺医院。”宗怀棠阖上眼。 陈子轻没有心思跟宗怀棠拌嘴,他焦急地说:“宗技术,你先别睡,我出事了,你一定要帮帮我。” 宗怀棠置若罔闻。 有凉丝丝的液体落到他眼皮上,他怒沉沉地睁开眼:“向、宁!” 陈子轻举着沾水的手,在他要谩骂前飞快地说:“有个同志发生了意外,家属都在外面哭,我找不到合适的诗歌读。” 宗怀棠烦躁地抹掉眼皮上的水迹,语气又冷又恶劣:“一天不装逼能少块肉?” 陈子轻甩甩手,不能,但是他的警告次数会从3变成2。 “你帮我想一首行吗?”他啃着指甲,一双眼直直地望着宗怀棠,“求你了。” 一回生一回熟,求得十分自然。 宗怀棠不给半分情面:“去问别人。” 陈子轻苦哈哈地说:“我太慌了,我一慌就没了脑子,直接奔你这儿了。” 不是一般的真诚。 没人能不被他的话牵动情绪。 没脑子了还能记着的人,那得多重要。 宗怀棠沉默半晌,不按常理出牌:“我是你爹?” 陈子轻:“……” 宗怀棠把他往后踢踢,让他离自己的床远点:“你要是女的,那你勾|引我的技术实在是低 级,在一众里连个及格线都混不上,可是你个男的。” 陈子轻:“所以呢?” 宗怀棠:“所以你纯粹是个傻缺。” 见他傻不愣登似乎还没明白过来,宗怀棠唇角一扬又敛了回去:“现编。” 陈子轻一脸茫然。 宗怀棠皱皱眉头:“你不是对诗歌很有研究吗?以你的积累,编一首有难度?” 陈子轻羞愧不已:“我头受伤以后就……” “拿纸跟笔,我说你写。”宗怀棠嫌弃地说,“算了,错别字上把抓的人,会写什么。” 他耷拉着眼坐在窗边,伸腿把前面的小桌勾过来,桌腿撞上床沿,他在桌上翻翻,没找到白纸,就从一个本子上撕下来一页,很随意地写下几行字,笔一丢,回床上继续睡。 陈子轻拿着新鲜出炉的诗歌去了广播站。 不多时,宗怀棠就听见外面广播在喊,他从床底下扯了团棉花,一分为一塞在耳朵里。 “今天,” 陈子轻停顿了一下,声音里能听出来低落的情绪,“我朗读一首《葬别》,哀悼我们亲爱的同志。” “当黄沙卷过杨柳” “让我埋葬你,兄弟” “当枯叶埋入尘土” “让我埋葬你,兄弟” “当你与蚁虫为邻” “请睡吧,我的兄弟” “也许,我们在一个梦里……” 诗歌唤醒了这个悲伤的清晨。李科长姗姗来迟,他叫了些同志带逝者家属去休息,也把板车拉上。 钟明微驼着背去水塔后面:“孙一,师傅叫你去他宿舍。” “我不去。”孙成志躺在草丛里。 钟明把他拉起来:“必须去。” “我说了我不去!你耳朵聋了吗!”孙成志进厂好几年,第一次对他敬重的师兄发火,他发完就躲开了师兄震愕的眼神。 孙成志不是大惊小怪的人,半 夜从床底拖出来个尸体远远没到让他精神失常的地步,他无所谓室友不是坐在椅子上喝药,而是在偷吃他的蒿子粑,怕被他发现就撒谎了。当时他没闻到味道,可以说是困的。 他也不会纠结室友是不是真的抓了他的手,在向他求救,如果他及时发现了,说不定就能活。 他在意的是…… 室友死前在上铺翻了好几次身发出不小的吱呀声,师兄跟另一个室友竟然真的一点都没察觉到,他不相信地追问了几遍,他们还是那个答案。 而且,室友不是在上铺翻身吗,什么时候下来坐到椅子上的? 还是说,人第一次下来以后就没有再上去过,一直在下面? 那上去以后翻来翻去,被他蹬了一脚的是谁? 这才是孙成志发毛的点,他为了让自己快点忘掉,只能当成是睡迷糊了。 但是效果不大。他妈的,为什么啊,想不通! 真的想不通吗?能想通的,答案就在嘴巴边上…… 孙成志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有鬼。 哪个时候才是鬼? 孙成志不停踩踏青草,双手使劲拉扯头发,眼珠神经质地乱转着。 钟明面容凝重:“孙一,你要不要请假?” “不需要!”孙成志粗吼了声,突出的肩胛骨重重起伏了几下,他转身恢复如常,“师兄,刚才对不住,我现在就去见师傅。” “他只是怕你有阴影,想和你谈谈。”钟明不放心。 孙成志不屑地龇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怎么可能,师傅也太看不起我了。” . 刘主任坐在宿舍门口的小竹椅上忧心一徒弟,那孩子本事是有的,聪明劲也够,就是太皮,没规矩,难管束。 优点不小,缺点也不小。 李科长多次讲慈父多败儿,叫他给一徒弟下狠药治一治,他说肯定治,绝对不给厂里添麻烦,实际还是护犊子,就盼着一徒弟能自我醒悟端正品行。 这次一 徒弟心理上怕是受到了创击,必须开导开导,免得日后造成大伤。 对刘主任而言,传授技术简单,教导就难多了。他想着等一徒弟来了,要怎么开场。 没想到一徒弟的精神状态十分得好,反过来安慰他。 “师傅,我知道你把车间的几十号人当子女,现在走了一个你心里难受,但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孙成志吊儿郎当地蹲坐在刘主任脚边,“想开点吧。” 刘主任语重心长:“在师傅面前就不要逞能了,吓到了不丢人。” 孙成志不以为然:“我给我家那边过世的老人穿过寿衣,抬过棺材,我能为这吓到?” “还是不一样的。”刘主任叹息,他是根据一徒弟的描述想出当时那画面的,没亲眼见着,只是想象就够瘆得慌了。 刘主任念及此,谨慎地说:“小孙,你老老实实住家里吧,别往你师兄的宿舍凑了。” 孙成志一脸勉为其难的表情:“行,听师傅的。” 刘主任欲要再说什么,视野里出现了个身影,他拔高音量把人叫过来:“小向,你身体好些没?” 陈子轻穿过院子进楼,发现平时对他充满敌视的孙成志没往他这看,一副恍惚的样子,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探究的视线,笑着跟刘主任打招呼:“我挺好的。” 孙成志好像这才注意到陈子轻,他一口浓痰吐出去,擦着对方的裤腿砸在地上。 “喝——tui!”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孙成志说了这样一句:“走了的同志跟你一样,看完电影回来就倒下了。” 陈子轻还没怎么着,刘主任就一巴掌扇在一徒弟后脑勺上:“别讲浑话!” “师傅,我这是事实啊,我们宿舍都知道的事。”孙成志被扇得夸张地鬼叫,眼白泛黄不太清明的眼斜斜看向陈子轻,“就你能溜达,其他的还躺着呢。” 陈子轻有些惊诧,只有他好了吗?他藏起疑虑,面上不动声色:“每个人的身体状况都不同,我昨晚睡得很沉,今早醒来就浑身轻松了。” “小向你是有福的。”刘主任看他的头,看他的气色,“去食堂吃早 饭了吗,没有就跟小孙一道,你们都去吃点东西。” 陈子轻说:“小马给我带了粥,我就不去食堂了。” . 又聊了几句,陈子轻回到宿舍,他见马强强站在走廊晾衣服,脚步提快了不少:“小马,你把我的衣服都洗了啊?” “诶,哥,你读好诗歌回来啦,就几件衣服,反正我闲着没事。”马强强从铁通里拿出一条裤子,对着地面挤了挤水,抖抖搭到尼龙绳上。 陈子轻见到了两块枕头巾,他指着其中一块桃粉花朵的:“那块枕头巾不是你昨晚才换的吗?” 马强强“啊”了一声:“还是有点汗味,我就一起搓了。” 陈子轻瞧瞧晒在护栏的垫被盖被,尼龙绳上的床上用品跟衣物,它们散发着茉莉香,滴滴答答地滴着水。 一滴水飞滴到他头上,他想起宗怀棠跟他说的事:“小马,我以前打过你,你记恨我吗?” 马强强拍打被子的手停在半空,圆乎乎的眼睛一点点睁大。 陈子轻抿嘴:“记恨也是应该的。” “没有没有没有。”马强强慌得不成样,他甩动着双腿抓耳挠腮,语无伦次地说,“我不恨的,哥,我谢你都来不及,我爹我妈让我听你的话,要我把你当榜样,你就是我的榜样,你打我是因为我懒惰不上进,你要是不管我才不会打我。” 陈子轻:“……” 认真的吗? 陈子轻观察马强强,见他一脸忐忑不安急得要死,恨不得挖心证明的表情,似乎就是真心话。 “作为组里的领导我有很多不足,在进行教育引导的工作中我用了错误的方法。”陈子轻后悔地说,“以前是我错了。” 他厚着脸皮:“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马强强眼神清澈泛着蠢,陈子轻解释:“意思就是说,犯了错能改过来,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马强强懵懵懂懂。 陈子轻揉了揉他的头发。 “无论是什么出发点,打人都是不对的。”陈子 轻前言不搭后语,“我打过你几次?” 马强强呆呆看他。 陈子轻指了指自己的头,挫败地说:“我想不起来了,所以你跟我说说,好吗。” 马强强伸出一根手指:“一,一次,就一次。” 陈子轻不是很信这个数字,他没刨根问底:“别人呢,有没有也以为你好的名义打你?” 马强强把头摇成拨浪鼓。 陈子轻心想,这小圆球心里是藏着事的,没有不复杂的人,再简单也是立体的,有多面。 “尸体拖去哪儿了。”陈子轻拎起铁通把里面的水倒掉,水流卷着地上的灰尘从他鞋底流过,往他身后淌,他站到干净的地方,踩出了泥印子。 马强强说:“李科长带人弄走了。” 陈子轻问道:“死状是什么样?” 马强强缩了缩脖子:“我没有去看,我害怕。” 陈子轻也害怕:“那你问人了吗?” 马强强使劲摇头:“哥,你好奇啊?” “我不好奇。”陈子轻立刻否定,不过尸体还是要看一眼的。 . 这个点生活区的大部队早就洗漱完了,楼下长排水龙头前没几个人,厕所的水池也空着,陈子轻就没下楼,他到厕所简单洗漱了一下,让马强强去路口等钟菇,自己去找宗怀棠,想让对方跟他一道去停尸处。 107的宿舍门上挂了锁。 陈子轻找人打听107那两位的去向,没打听出结果,反而听到了一个别的事。 领导们都紧急去厂长那儿商议那个已逝同志的后续,他不是死在工作岗位上,于理不需要支付赔偿金,于情应当给一些补助,好让他的家属能度过这个难关。 陈子轻一听厂长在开会就想,宗怀棠不会又去装他哥了吧? 不是没可能。 陈子轻去了办公区,他沿着原主的记忆奔向一间小会议厅。 里面坐了**个领导,手边都放着一杯茶,李科长站在座位上说着什么,一部分在 低头记录,一部分听他说。 这是高层领导会议,陈子轻等级不够进不去,他在门外查看坐在会议桌上方的男人。 隔着距离闻不到味道。 不确定是宗怀棠,还是宗林喻。 男人蓦然抬了下眼,深邃沉敛的目光对准门外的陈子轻,似有询问。 陈子轻依旧分不清是双胞胎里的哪一个,他拘谨地挥挥手,溜了,然后又从门边探头看李科长。 看了好一会都没见李科长挠背,说明泡的药水澡管用了。 陈子轻放下心来,李科长生命安危暂时没问题了。不过……李科长昨天挠成那样,今天就不痒了,也不知道是什么药,这么神奇。 说起来,他自己也挺神奇的。 那种在他骨头缝里乱窜,让他生不如死的寒冷阴气消失得干干净净。 陈子轻心不在焉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反了,他刚要掉头就瞥见一个房间里放着板车,尸体就停在那上头。 有个同志在板车旁。 陈子轻考虑到不是他一个人,他就推门走了进去。 那同志朝他看来:“向师傅。” 陈子轻点点头:“你也是来送这位同志最后一程的吗?” “嗯,来送送。” 陈子轻发现被子没有揭,遮住了里面的尸体,他犹豫要不要去揭个被角。 “向师傅是想揭开被子看看吗?”那同志说,“我帮你揭。” 尸体的面貌一下就撞进了陈子轻的眼底。 青紫色的脸,嘴巴是张着的,闭不上,眼睛也是。 看得人发怵。 正值春季,死亡时间不算久,房间里没有尸臭,陈子轻还是避开尸体的脸冲一边呼吸,一楼是任务点,一楼的人死了,又是意外,怎么看都跟任务没有关联。 > 陈子轻脑子一懵,等他找回神智的时候,同志已经走了,房间里只有他自己和一具尸体,他一眼都不敢瞄就快速跑了出去。 . 汤小光天麻麻亮就在生活区大门口做好登记上街了,家里的司机给他稍了一大包好吃的,还有父母给他写的信,他背着吃的,边往回走边看信。 “汤同志——汤小光——” 公路对面传来喊声,汤小光连忙收起信纸迎上去:“轻轻!” 陈子轻刹住车:“你叫我什么?” 汤小光笑眯眯地说:“小名啊,你睡觉的时候说的。” 陈子轻心惊肉跳,我哪天不会稀里糊涂就把我的真实身份说出来吧?他赶紧问监护系统:“你们会屏蔽吗?” 系统:“会。” 陈子轻擦擦头上的冷汗,他这个监护系统虽然话少冷淡没人情味,但是可靠。他把思绪放回正事上面:“汤同志,你昨晚给我叫过魂啊?” “是啊。”汤小光说,“点香不是总灭嘛,我就等你睡着以后,按照我家那边的方法叫了一次。” 陈子轻握住他的双手,又敬佩又感激:“多亏了你。” 汤小光脸一红:“也不一定就是我的功劳。” 陈子轻的态度很郑重:“不管怎么说,我都要谢谢你,这份恩情我无以为报,将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千万不要客气。” “……”汤小光挣了挣手,嘟囔道,“有点紧。” “抱歉,我冒昧了。”陈子轻松开他的手,情绪一时半会难以平复,“你怎么不告诉我呢,要不是有同志跟我说,我都不知道。” 汤小光觉得小事一桩:“这不算啥。” 陈子轻不能认同,还不算啥啊,换成他的话……做不到。 “不对啊。” 陈子轻被汤小光的惊疑转走注意力:“什么不对?” 汤小光怪异地说:“你刚说是有个同志跟你说的?不是我怀棠哥?” “不是他。” “可是,我叫魂的步骤除了怀棠哥,没别的人清楚啊。”汤小光的鞋底在地上蹭蹭,白嫩的脸上写着费解,“因为我一路上只碰到了一个人,是在水塔那里,我话都没讲就走了。” 陈子轻猜测:“那是在宿舍里听到的?” “我在你宿舍门口喊了你三遍,旁边宿舍有人没睡听见了,也只知道我在给你喊魂,不知道我去过哪,从哪回来的。” 汤小光逻辑清晰:“那个人是怎么知道我去了放映厅,一路喊你回家的?” 他吸了口气:“除非是一直跟着我,跟在我后面。” 陈子轻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汤小光拧眉:“是谁啊,哪个车间的,你把名字告诉我。” 陈子轻说:“我没问。” “那长什么样?” 陈子轻突然发现自己想不起来了。 一片模糊。 那个人的身形,和脸都是模糊的。 19. 启明制造厂 我必须赢 “轻轻!” 汤小光的惊呼扯疼了陈子轻的神经末梢,他被对方推倒在路边草地上面。 一辆失控的自行车撞上他刚才站立的位置,直直地向前冲了一段,一头栽进灌木丛里,惨叫震耳欲聋。 陈子轻一动不动地躺在草地上,汤小光去找人理论:“这位同志,你是怎么骑自行车的,长没长眼睛?都不看路的吗?啊?!” 明明是很生气的话,声音甜脆听着没什么威慑力。 汤小光一通数落完,还是帮忙把人扶了起来:“下次骑车慢点。” 同志点头哈腰地推着自行车走了。 汤小光用手在脸前扇扇风降火,他叉着腰返回:“轻轻,你怎么还躺着,尾巴骨摔了?” 陈子轻的眼珠缓慢地转向汤小光,声音干涩得犹如生了锈的链条:“我一点都想不起来长得是……什么样子。” 汤小光:“啊?” “哦哦哦,你说那个我叫魂的时候一直跟在我后面的同志啊。”他托了托挂在背上的沉甸甸大包,“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咯。” 丝毫没有陷在这个小插曲里面,已经把自己剥离出来了。 陈子轻就不一样了,他深深陷进去,全身力气都跟被抽光了似的,一阵阵发软。 汤小光岔开腿,手撑着膝盖半蹲着瞅他:“轻轻啊,你看着好全了,实际上有后遗症,这就是后遗症发作了,很明显的事。” 陈子轻愣了愣:“是这样吗?” 汤小光被他问得有点懵:“不然还能是什么原因。” 陈子轻捂住脸,手跟脸都是汗津津的,他艰难地说:“可我为什么别的事都记得,就只忘了那个同志的样貌?” 汤小光维持着这个姿势沉思片刻,无果。 于是放弃。 汤小光乐观得很:“哎呀,轻轻,不要有这些那些的困扰,人活一世,解不开的结老多了,跳过去就好啦。我跟你说,咱们一定得跳,学不会就学,反正不能光靠走。” 陈子轻呢喃:“到底是文化人。” 汤小光:“……” 怎么又崇拜上我了,三回了吧?干嘛啊!再这么下去,我不得成他偶像? 崇拜等于欣赏等于爱慕。 可惜这个向宁长了把儿,不是女孩子。 汤小光把上唇跟下唇往里收着贴在一起,发出一个响亮的“叭”声,接着又发出两个“叭”声。 我在想什么,是女孩子也不能随便就好上吧。 一段感情那是要讲灵魂契合度的。 汤小光挥走脑子里的彩色雪花点,天真无邪地露齿一笑:“轻轻,我拉你起来?” 陈子轻没说要,也没说要,他的思维还是绷裂的,没有修复好。 汤小光就理解成是愿意,他去拉陈子轻,没拉动,站不稳地扑到了他怀里。 连带着自己背着的那一大包吃的。 陈子轻被压得心口窒息眼前冒白光,好像看到院长她老人家从现实世界的天堂跑来任务世界接他了。 “轻轻?轻轻你还好吧?”汤小光看他脸色煞白,脖子上的青色血管鼓了起来。 陈子轻的余光里进来个挺拔身影,他向那个方向伸出一只手,无声地嘶喊:“救命。” 左后方有根电线杆,歪歪斜斜地插在地上,几根线交叉着穿过电线杆顶,线上缠了许多枝条树叶,绿油油的随风轻轻摆动。宗怀棠就站在被绿意缠得最紧密得那根线前,手上拿着个白皮记事本,仪表堂堂。 不迈腿十分高大英俊。 迈腿暴露残缺,就多了一种遗憾。 “你们在草地上耍什么?”他事不关己,闲闲地问。 “没耍啊,我拉轻轻呢。”汤小光“轰”地一下脸红脖子红,他手脚并用地从陈子轻身上爬起来,动作幅度过大,背上的包坠着他后退好几步才站住,“怀棠哥,你快来帮忙。” 宗怀棠没有要理会的意思:“拉一个人,又不是拉头猪,还要人帮?” 汤小光哭丧着脸:“我拉不动他。” 宗怀棠扫了扫他纤细的胳 膊腿,意味深长地扬了扬唇:“这样啊,是我高估你的小身板了。” 汤小光两撇略淡的眉毛一拧,是我的错觉吗,怎么嗅出了一股子趁机打压的意味?他把影响他站姿的大包放地上,挺了挺脊背,掷地有声:“怀棠哥,我相信你一定听过一句话,浓缩就是精华!” “噗嗤——” “啊哟。” 陈子轻先是被汤小光的模样逗笑,后是惨叫,他发出求救信号:“二位,你们谁能管管我。” 宗怀棠迈着不快不慢的步子停在陈子轻腰侧,黑皮鞋虚抵着他没塞到裤腰里的灰褂子下摆:“你就不能自己起来?” “我腿软,肋骨疼。”陈子轻咳嗽。 宗怀棠没压制住说教的冲动:“昨晚要死要活的折腾,才过了十个小时就在大路边跟人耍上了,你不疼谁疼,疼死都是活该,心比天大。” 陈子轻:“……” 好想找个东西把这男人的嘴堵住。 陈子轻不抱希望的时候,一只手伸到他上方,他握住。 有茧子,不多,也不厚,薄薄的一层,掌心干燥燥的,比他的手大一圈。 他想着。 然后就被一股力道捞了起来。 陈子轻道了谢,他径自走上岔路,屁股后面没有拍打的灰边走边掉。 还有几根小草杆戳进了布料里面,一晃一晃地翘着。 汤小光两眼发光:“我去给他拔掉。” 宗怀棠拿起手上的记事本拍两下汤小光的后背:“你要顶替马强强的班,照顾他吃喝拉撒当他孙子,还供他打骂发泄野心**上的不满足?” 汤小光一惊,还有这些他不知道的事?他满腔热情冷却了些,弯腰去够地上的大包。 挣扎了一番,汤小光最终做出了决定:“怀棠哥,不能总算从前,那其实不公平,要结合前后一起评估,我现在挺乐意跟他交朋友。” “轻轻,等等我啊!” 汤小光甩着包追上陈子轻,嚷嚷着钟明今天会不会很忙。 />刘主任让钟明带他,目前感受还不错。 汤小光把陈子轻跟他说的事抛在了脑后,全忘没了,丝毫不在乎昨夜走在他身后的人究竟是谁。 陈子轻在乎,他进死胡同出不来了,在车间工作的时候总是开小差,好几次都差点绞到手。 马强强提心吊胆地说:“哥,你休息一会吧。” “你做你的活。”陈子轻把手套脱下来揣裤兜里,他穿过大半个车间去找宗怀棠。 一群技术员围着宗怀棠,他们指着图纸交流讨论,厂长前段时间给了准话,第二季度会统一换掉各车间的老设备,那是夏天的事了。 在那之前就是检查,维修这两项任务,担子在他们肩上。 陈子轻挤了小圈子,想想又退了出来,一个外行不能在这种时候添专业人士的乱。 宗怀堂在修设备,配件,螺丝刀,起子,螺帽等零零碎碎地摆在一张检测表上。表里概括了所有车间出故障的设备号,哪台设备修好了就打上勾。 第一车间排在首位,等修好了,负责人验收合格通过了,这伙人就去第二车间。 “宗技术,你看这里没有备件,很难保证安全运行……” 有技术员往宗怀棠身边蹲。 陈子轻退得更靠后,他透过技术员们之间的缝隙去看宗怀棠,对着他的是一面宽背。 脊骨顶着白背心跟白衬衣,裤子后面的皮带因为蹲下的动作拱出一块,埋进去的衬衣褶皱有那么些令人想入非非的味道,扭扳手时臂膀线条有美感又不失利落,后脖子滚下一滴汗。 陈子轻看不到宗怀棠的正面,或许他前脖子也流汗了,喉结上的小痣都是湿的。 不自觉地脑补了一下那个画面,陈子轻呼气,不得不信男色是有治愈效果的,他好像不那么恐慌了,手脚的僵麻也有所减退。 . 宗怀棠满手机油地站起身,马上就有一个技术学徒给他递毛巾。 整个厂里都知道厂长弟弟做事不戴手套,一双手好看得没边儿了都不爱惜。 学徒抱着爱美之心人皆 有之的心态劝说:“宗技术,有的材料伤皮肤,时间久了还有腐蚀性,您将来的对象见了,多少都会心疼的。” 宗怀棠擦着手调笑:“心疼了多好。” 他笑的时候眼尾纹路都是风流的:“心疼了就该疼人了。” 技术员们里面,有故事的就大方出来分享经验,赞成宗怀棠的话,是那个理。 宗怀棠与同事们打趣了几句,似乎终于发现了陈子轻,他一个眼神过去,陈子轻会意地跟上对方。 他们进了车间配套的更衣室。 宗怀棠把脚踩在窗台上,用黑了好几块的毛巾擦皮鞋上的脏污:“说吧,什么事。” 陈子轻掩上门。 宗怀棠的眼皮抽了抽,隐秘措施都用上了?他继续擦鞋,旁边呼来一口湿热的气息,含住了他的整个耳垂。 陈子轻才张嘴就被宗怀棠一把推开。 宗怀棠鞋擦不下去了,他把毛巾甩在窗台,还有点脏的手捋了捋短黑发丝,力道不在正常范围值,隐约有几分不自然。 陈子轻摸不着头脑:“宗技术,你怎么……” “好意思问我怎么,”宗怀棠扫过去一个很烦的眼神,“我没有耳背,听得见,不需要你凑我这么近。”嘴巴都要挨到他耳朵了。 “我是因为要说的东西比较,“陈子轻在更衣室里东张西望,小声说,“我怀疑我碰到了……” “鬼”不敢发出声来,用的气音。 陈子轻抖着胆子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讲了出来。 宗怀棠听完以后,面上瞧不出当笑话听的迹象,也没露出相信的神色,只是说:“你确定你什么都没印象?” “真的,我确定。”陈子轻惊魂不定,“什么都……” 不是。 有的!有一处没有模糊掉! 那人的穿着色调款式他想不起来,可他记得那是一身工作服。 是车间的工人! 陈子轻立即就要往外跑,脚步突地一刹,只有工作服,脸是空白的,声 线也不记得了,怎么找? “怎么神经兮兮的。” 耳边响起宗怀棠的调侃,陈子轻埋怨地横他一眼,气他打断自己的思绪:“你别说话!” 宗怀棠:“……” 我再管这家伙,我就不姓宗。 宗怀棠冷脸冷眼地走了。 . 陈子轻平时会紧急修补自己的过失照顾宗怀棠的情绪,这会儿他满脑子全是那身工作服。 有几个工人进了更衣室,在陈子轻背后唠嗑,都是些家长里短。 不时穿插笑声。 陈子轻没去在意,他出了更衣室又回去,想找个空瓷杯倒点水喝两口。 更衣室里静悄悄的。 没人。 什么时候走的? 陈子轻的疑惑很快就被寻人这件事压碎,他喝了水缓解喉咙里的涩痒,抱着试试的态度从第一车间开始,一个一个地找,一个一个地看。 等他走出最后一个车间,后背已经渗满黏腻的虚汗。 没发现。 今天有请病假事假没来上班的,不是全员到齐,而且坐办公室的虽然没规定必须穿工作服,但也有穿。 陈子轻一边给自己做心理辅导,一边把办公人员都找了个遍。 还是没有一丝收获。 陈子轻漫无目的地在树林里走着,工作帽被他抓在指间浸了点深色水迹,他撞到树踩到蘑菇,光影在他头上背上肆意写画。 “向宁,你怎么在这?” 身后忽然冒出一个声音。陈子轻回头,钟菇拎着个藤编篮子绕过几棵树朝他走来。 陈子轻的理智在悬崖边溜冰,随时都会摔下去砸个稀巴烂,实在是没有精力应对钟菇,好在钟菇不是那种话密的人。 > 地上新的老的竹叶铺了一层,这儿长着一根小竹笋,那儿长着一根大竹笋。 钟菇猫着腰进了竹林,她四处找找,蹲到一处拨开竹叶掰下来一根竹笋,剥掉层外皮说:“像这种嫩的,炒着好吃。” 陈子轻在竹林外站了片刻,钟菇的篮子里已经装满了竹笋,她还在掰。 “够了吧,装不下了。”陈子轻说,“可以下回再来弄。” “听你的,下回再来。” 钟菇把肩头的粗麻花辫往后一甩,她挎着被竹笋挤得轻微变形的篮子走了出来,手臂让袖子遮住了,底下肯定勒出了一条印子。 “篮子很沉吧。”陈子轻伸手,“我给你拎。” “不用,我自己就行。”钟菇颠颠篮子,“我去上个小号,附近没人要不着你给我把风,你在这等。” 陈子轻反应不够及时,目睹她拎着篮子进了不远处的草丛,他不理解地摇摇头:“上小号怎么还把篮子带上,不嫌重吗。” “那边草深,小心有蛇!”陈子轻提醒。 没有钟菇的回应,有大山的回应。 陈子轻听着自己的回声左右前后地转动,宗怀棠说得没错,他确实神经兮兮的。 那事搁谁身上,谁不神经啊。 都能当灵异片素材了,还不用剪辑直接用。 陈子轻惊觉四周没有鸟叫虫鸣,他抱着胳膊搓了搓:“钟菇,你好了没?” “钟菇?!”陈子轻急了,声调都变了,他忍不住想跑的时候,草丛里传来钟菇无语的应答,“好了好了,催啥子。” 陈子轻拍了拍心口:“怎么这么久。” “你以为是你们男同志那样啊。”钟菇一脚把张牙舞爪的荆棘踩下去,“向宁,我今天走得急忘了给你带药,我中午回去一趟。” 陈子轻快步离开这里:“别给我带了,我的症状退了,全好了。” 钟菇说:“那你的脸上怎么一点血丝都没有。” “这跟我的着凉没关系,是我……” 陈子轻猝然没了声音,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紧缩的瞳孔里是前面小山坡上的背影。 很奇怪,明明只有身工作服跟后脑勺,但是…… 那道模糊的身形竟然就在这一刻变得清晰了。 刚好嵌进了原先雾白的框架里。 陈子轻说不上是激动,还是恐惧,他哆哆嗦嗦地扯住贴在手边的长草:“钟菇,那,那是谁?” 钟菇说:“白荣啊。” 那人应该是听见了声响,慢慢地转过身来。 陈子轻手一用力,长草边缘在他手心划拉出了两道细口子。 白荣从山坡上下来几步,没有走近,隔着点不生疏也不亲切的距离说话:“向师傅,钟菇。” 陈子轻耳边嗡响。 脸,声线全都清晰了,连同对应的所有细节。 陈子轻的呼吸紊乱:“早上我去送车间的同志最后一程,你也在那里。” 白荣道:“是啊,我们还说了话。” “我问你。”陈子轻用左手捂住流血的右手心,靠着那点刺痛让自己冷静,“你怎么知道汤小光给我叫了魂?” 白荣笑道:“我看到了。” 陈子轻尽量心平气和:“怎么看到的,你在哪?” “向师傅怕是不知道,我跟大多人不一样,每天需要的睡眠时间很少,我又不想在宿舍制造噪音影响室友休息,那我只好到外头去。” 白荣的脸上露出回忆之色,“昨晚我散步走远了,没留神进了办公区,我就在大礼堂对面的天台看星星,后来汤同志喊着你的名字……” 陈子轻迅速抓住了漏洞:“他喊的可不是我的名字。” “哦对,是qingqing。”白荣眉眼弯弯,“汤同志接触多的人本来就少,生病的只有你,很好猜不是吗。” “况且他停在你宿舍门口问宗技术qingqing有没有回来,我也有见到。” /> “我接着说?”白荣问完了,没等陈子轻回答就开口,“我当时见到汤同志打开了大礼堂的大门,出于无聊就下去看了看,我看到汤同志进放映厅喊你,喊了很多遍,掉头沿着来时的路走,走几步喊一声,一看就是在叫魂。” 白荣摸了摸光滑的下巴:“我正好也准备回去了,索性走在他后面,考虑到叫魂不能被打断,我就没有叫他。” 合情合理。 陈子轻盯着白荣,这么柔美俊俏的一张脸,正常人怎么可能记不住。 所以真的是汤小光说得那样,他有了后遗症,脑子里起雾了才一时没有想起来…… 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可是又说不出来怪在哪里。 陈子轻两只手的手心都沾了血迹,血痕顺着关节蜿蜒到指尖,他把手往裤兜里塞,没塞进去,忘了里面有手套了。 他就这么垂着手从山坡下面走了。 不知走了多久,过了多久,钟菇的大喊声扎进他的世界:“向宁,下班了,快回来打卡!” “知道了。”陈子轻头昏脑胀地加快脚步。 “走哪儿呢,这边!” 钟菇急匆匆地跑过来,不由分说地架着他的胳膊,把他半搀回了车间。 . 陈子轻一下班就找白荣的室友谈话,一屋子的室友都能给他作证,他的确天天晚上往外跑,不怎么睡觉。 这事似乎可以翻篇了。 摆出来的信息都在告诉陈子轻,别去纠结了。他在食堂打饭的时候遇上了躁动,有人被踩掉了鞋子,脚后跟还掉了一块皮,确定不了是哪个踩的,就乱骂一通。 正前胸贴后背饿着呢,脾气难免急躁。 “大家不要挤!不要吵!文明你我他,文明用餐,文明做人做事!” 李科长拿着喇叭高声呐喊着:“今天我们才送走一位同志家人,本该是沉痛的心情……生命是多么的脆弱,又是多么的珍贵……” 陈子轻对李科长点了点头打招呼。 出乎意料的是,李科长却不像之前那 样拿出领导的风范回应他。 陈子轻没往心里去,他去打米饭的队伍排队。 米饭在能站成年人的大深桶里,饭工的勺子那柄长得,都要过自己个头了,她踩在一条宽板凳上面,利索地把勺子怼进桶里,搅拌搅拌,挖出一坨米饭。 工人端着铝饭盒接好米饭就要走。 饭工叫他:“师傅,券!” 队伍里的陈子轻脑仁一抽:“完了。” 厂里每个月都发票跟券。用来吃饭买东西,他不是第一天来这个世界,差不多都习惯了,就是今早急急忙忙给忘了,又换过衣服,兜里比脸干净。 “怎么办,回去拿吗,那还要重新排队,一来一回的,饭都不想吃了。”陈子轻自说自话。 排在陈子轻前面的工人听到他发牢骚,热情地回头问道:“向师傅,你是不是没带饭券?” “是没带。”陈子轻顺势说,“你能不能借我两张饭券,和一,两张……三张,三张菜票?” 工人黑黝黝的脸上露出愕然。 向师傅从前也有忘带票的情况,但他不会找谁借,谁主动给也不要,他会回去讨。 现在怎么…… “快到我们了。”陈子轻说。 “诶,向师傅你等我一下。”工人从褂子里面的兜摸出一捆票券,他捆在上面的皮筋松开,一张张数着菜票,拨出三张用手拿着,又去数饭券,数出两张和菜票一起递过去。 陈子轻接住:“多谢,我回宿舍就还你。” “不着急不着急,向师傅想什么时候还就什么时候还。”工人讲话的功夫就到他们了。 陈子轻等饭工给他装饭的时间捏了捏手上的券票,饭券是“伍分”值,菜票是“壹角”直,上面都盖着启明制造厂的戳。 这比在外面吃要实惠便宜太多了。 陈子轻打了饭就去打菜。 通常中午有六个菜一个海带汤加早中晚都有的白水煮鸡蛋,这算一份,全用超大号的铝盆装,堆得高高的,四个长桌各摆一份。 荤素搭配,大锅菜照样干净,味道也不错。 菜工见到陈子轻,客客气气地问:“老师傅,要几个菜?” 陈子轻给了票报上菜名,带着满满的饭盒回了宿舍。 院子里有一伙人,马强强对他挥手:“哥!” 马强强这边也在排队,大板车拉了一车,棉被盖着保温,都是住家里的人带的菜,早上一来就交给厂里保管,饭点发放。 陈子轻找了个地方坐,不一会马强强就抱着搪瓷桶凑了上来,他是家里的独苗苗,伙食好。 今儿有红烧肉,盖子一揭就冒鲜香,糖色也炒得十分漂亮。 “哥,你吃不?”马强强把搪瓷桶抱给陈子轻,“我一口都没动,没有我的口水。” 陈子轻可吃可不吃,他对上马强强单纯傻气一味讨好的眼神,笑笑说:“那你给我两块肉吧。” 马强强激动地把两条腿往一起撞了撞:“你自己弄。” 陈子轻把勺子伸进去,随便弄了最上面的两块肉。 马强强惊讶地张大嘴巴:“你吃肥肉啊,以前你只□□瘦的,有点肥你都不要。” 陈子轻说咬下肥肉,腻嗒嗒的油汁从嘴里溢出来染得嘴唇油亮:“口味会跟着心情变。” “噢……”马强强垂头看看搪瓷桶里的红烧肉,咧咧嘴,就着饭大口吃了起来。 院子里弥漫着各种饭菜香,带饭的不少会跟住厂里的分享食物,也有的直接抢,自己抢就算了,还要招呼同伴一起抢。 孙成志就常那样子,今天没有,他不在这里。 大家会聊他,明面上觉得他要去庙里烧香拜一拜,私下里幸灾乐祸。 陈子轻在找刘主任的另外两个徒弟,他现在对之前没怎么关注的白荣很有兴趣。然而他只找到了钟家兄妹。 “钟师傅,钟菇。”陈子轻咽下嘴里的饭喊。 钟明一个眼角都没挪过去。 钟菇从后面捶他后背:“哥,你对向宁礼貌点,他主动找你讲话,你爱答不理干什么。” 钟明 说:“此地无银三百两。” 钟菇横眉竖眼:“你这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钟明看到小妹去找那人,和马强强一左一右围着他,把自己饭盒里的煎蛋叉给他吃。 他呢,吃一口饭就仰头望天发呆,吃一口饭就仰头望天发呆。 陈子轻忽地转头看来。 钟明没有防备,晚了一秒才生硬地低下头吃饭。 陈子轻:“……” 有话要跟他说?他端着饭盒去钟明那边:“钟师傅,你小……” “师弟”二字都没说出来,钟明就起身走了。 . 死人的事,厂里下午公布了处理结果,生活还在继续,还要继续,工人们照常打卡上下班。 第一车间空了个岗位,全体职工集中在刘主任的宿舍,关起门来开小会。 刘主任不怎么说,就让大家自由发言。 四月已经走到了一半的位置,对应的产量没有完成,后半个月的任务会很重。 陈子轻无意间碰到了钟明的手,钟明大力挥开,碰掉了他师傅的茶杯。 突如其来的响动惊到了众人。刘主任也有点吓到:“小钟,小向,你们怎么回事?” 陈子轻不在状态。 钟明两边腮紧绷,用只有他能听得见的音量命令:“你出来!” 陈子轻用眼神安抚钟菇跟马强强,顺便偷瞄了眼岁月静好的白荣,人在宿舍心在飞的孙成志。 他一出宿舍就被钟明拽住衣领,强行拖到角落,往墙上一摁。 躁烈的热气实质化地入侵他的呼吸。 钟明怒不可遏:“向宁,你要不要脸,那么多人在,你也敢玩你的小把戏。” 陈子轻的肩背让钟明摁疼了,他捉住拽他领子的手。 都没沾到,对方就迅速躲开。 陈子轻好笑地说:“我玩什么了?” /> 陈子轻的脑中浮现钟明把他当见异思迁的负心汉的画面,再结合现在,他的眼珠一转,钟明以为他…… 天大的误会出现了。 不知道钟明怎么把“我想要你搬回宿舍”和“我不喜欢女的”相加得出“我喜欢你”。 陈子轻沉吟,他不能跟钟明把矛盾升级,没必要。 于是他就没在这时挑开,他选择有意无意在钟菇面前透露了自己的择偶标准。 钟菇一说,钟明就知道自己想开叉了。到时既能让不掉自尊心,又能解开误会。 陈子轻的小算盘敲响了,是他想要的效果,钟明对着他时,恢复了原主生前的相处方式,就普通同事。 挺好的,必要的时候能用一用。 . 观察白荣期间,陈子轻听说那些跟他同时生病的工人都住院了,他让他们叫叫魂,按照汤小光的法子叫,叫了就好了。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 怪异的是,到了他们身上就没用了,叫好几趟魂都没用,哪怕汤小光亲自叫也是一样的结果。 陈子轻能好,是别的原因。至于什么原因却找不出来,他自己也没有头绪。 工人们的家属陆续盯上陈子轻,他们去车间堵他去宿舍找他,又是送补品又是塞钱的求他帮忙,他心有余力不足,被逼得发毒誓。 “我要是故意隐瞒见死不救,那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 宗怀棠走到门口就听见了这话,他的心头有什么跑了过去。 屋里的陈子轻跟他对视,不知怎么相对无言。 凄惨的哭声打破这片微妙氛围,家属们瘫坐在他宿舍的地上,陈子轻只能打开一包卫生纸给他们用,别的就帮不上了。 陈子轻想把这件事反映给厂长,他让宗怀棠帮忙带个话。 “你对你敬爱的厂长都不上心了?”宗怀棠把汤小光给的梨子罐头丢到他床上,“还有什么是你能坚持下来的?” 陈子轻搬起被掀翻的小桌子:“我想请厂长出面,或者厂 里出一份正式的申明给那些同志的家属,我知道我不该因为个人事情浪费厂里的资源,但是……” 半天都“但是”不出来。 宗怀棠把脚前的钢笔盒踢给他:“不行了?” 陈子轻蹲着捡台灯跟书籍:“不行了。” “就这点出息。”宗怀棠蹲下来,拖着懒散的语调说,“向师傅怎么退步这么大。” 陈子轻疲惫地挎着肩膀:“你帮帮我。” 宗怀棠看他这窝囊样,逗趣的兴致都没了踪影。 . 这天之后,厂里出了申明。 陈子轻还没想好要怎么感谢宗怀棠帮他带话,运动会的项目就定下来了。 工会一收到通知就张罗大字报。 陈子轻不敢进工会,他蹲在墙根双手合十祈祷:“拔河,接力,求求了,别的都不要有。” 他睡着了做梦都在祈求。 工会里出来个人,急着要去哪,见到他惊道:“向师傅,你到了啊,快进来,还等着你写报呢。” 陈子轻战战兢兢:“运动会项目是……” “篮球,跳绳,踢毽子,乒乓球……” 陈子轻不能呼吸了。 “这些都没有。” 他又活过来了:“都没有吗,都没有啊。” “是呢,今年的春季运动会就三项,拔河,男子掰手腕,以及400米接力。” 陈子轻不敢置信,三个项目他压中了两个,这是什么概率,他在墙根缓了好久才想起来报名。 三项都得拿到优秀突出奖,只能拼了。 到了当天,工人们都去了文体馆,横幅高挂,锣鼓阵阵。 厂长身体不适在家休息,李科长坐的主位,主要领导们向两边依次排开坐。 第一项是掰手腕,厂里的女同志没有男同志那么多,报名的只设了一组,男同志人就海了去了,分成了十组。 大喇叭念选手名单, 让他们做好准备,每组马上开始抽号码,一对一的比。 陈子轻学着别人那样揉手腕按肩膀,胳膊画圆热身,围了几圈的同志们都很佩服他的意志力。 前段时间脑袋开瓢,最近生病,都这样了还积极参加运动会。 没有取得好成绩也没关系,大家不会觉得他水平下降,照样把他当劳动模范杰出领导。 就怕他原谅不了自己,这么要强的一个人。 “轻轻,重在参与。”汤小光袖子上别着袖章,他是裁判。 陈子轻脸不红心不跳地胡扯:“当然,友谊第一,比赛第二,这是我的思想理念。” 汤小光悄声:“不过你别担心,等会儿我看看有没有机会让你的对手分神。” “汤同志,请注意你的言辞!”陈子轻正色。 汤小光气死了,要不是你有冠军瘾,我担心你无法承受当场哭出来,我至于? “什么都不要说了,你的工作最基本的要求是公平公正,不能徇私舞弊,记住了!” 陈子轻蹲下来系鞋带,脑后的纱布半小时前才撕下来,皮肤还是红的,伤处缝了挺长一条,周围只长了一点点绒毛,跟秃着没多大区别。 瞧着怪心酸的。 参赛的同志内心都产生了动荡,每个抽签抽到跟他一组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让了他一手,没出全力,他因此一路杀进单组的四分之一决赛。 陈子轻捏着使用过度的手指,满面愁容地等着钟明跟别人掰手腕,这场毫无悬念,谁跟钟明比不如直接宣布结果。 意想不到的是,钟明输了。 陈子轻还没反应过来,汤小光就举起小旗子用力一挥:“钟师傅止步八强,这依然是个好成绩,让我们恭喜他!” 那声音兴奋的,像在喊喜报。 哗哗哗的掌声里,钟明一语不发地退出了比赛圈。 孙成志拉着白荣撞开人群追上来:“师兄,你怎么输了?” 钟明简略道:“手上汗多,太滑。” “他奶奶的,便宜姓向的 了。”孙成志愤愤地咒骂了句,“走,我们去看钟菇比赛。” 钟明:“嗯。” 陈子轻这边把牙咬紧了才没笑出声。 汤小光对陈子轻挤眉弄眼,陈子轻假装不在乎,心底爽死了,他后面四场都很顺利,拿下了单组的第一。 接下来就等十组的所有第一名重新抽签。 陈子轻知道宗怀棠也有报名,汤小光跟他说的,他不当回事,只盯着钟明。 哪知宗怀棠不声不响就进了全组的决赛圈。 陈子轻怀疑他们要在冠亚军赛上碰头,结果真就这样了。他看着宗怀棠的小臂肌肉,吞了口唾沫。 宗怀棠连肌肉都是斯文的,根本不像钟明那么张狂爆发。 后者发挥失常,前者发挥超常,或者正常发挥。 陈子轻抹了抹热红的脸,他要赢。他必须赢,不然会被系统警告。 “麻烦两位选手就位。”汤小光看计时表,“祝你们取得好成绩。” 在许多女同志青睐的目光里,宗怀棠坐到了凳子上,朝他的对手笑了下:“向师傅,请吧。” 陈子轻甩甩右手放松放松,手肘抵着桌面,竖成一条直线。 宗怀棠一派温和亲切:“还没开始,别紧张。” “我不紧张,我心态好得很。”陈子轻口是心非,握住他的拇指。 圈子后方飘来一声嚎叫:“哥!” 马强强不知道去哪了,现在才来,他跌撞着跑进来,呼哧呼哧地给陈子轻加油:“必胜!必胜!” 陈子轻动了动啃出牙印的嘴唇,无声地说:“必胜。” 宗怀棠瞧了眼与他交握的那只手,疲软无力抖成这样,还必胜?别把人笑死。 汤小光喊:“3——2——” 陈子轻瞬间绷紧身子,反观宗怀棠游刃有余气定神闲,桌上要是有盘瓜子有瓶啤酒,他就吃吃喝喝起来了。 这差别太大了。陈子轻想赢只有一个可能,宗怀棠放水。 这么多人看着,不好张嘴求,那怎么办? 只能干扰了。 还不能在桌上进行,要偷偷摸摸地来。 “一” 那就只能在桌子底下。 怎么干扰? “开始!” 陈子轻情急之下把脚伸过去,蹭上了宗怀棠的小腿。 20. 启明制造厂 这算什么 掰手腕比赛,宗技术拿了冠军,成功打破了向师傅蝉联的神话记录。 这个结果在大家的意料之外。 虽然他们一开始不看好大伤初愈的向师傅,但他从单组到全组都表现得可圈可点,势头非常猛,自信心爆棚,可以说是稳定发挥,他们就以为还是老样子——向师傅夺冠。真是没想到会冲出一匹黑马。 以前宗技术是不参加运动会的,这次是他的首战,一下就取得了好成绩,战胜向师傅让这场比赛特别有纪念意义。 而且还是压倒性的胜利。 直接一下就把向师傅的手掰到了底,向师傅人都傻了。 大家激烈地议论着,互喷唾沫星子释放内心的震惊,他们喷得口干了舌燥了,终于想起来了与冠军失之交臂需要安慰的向师傅。 咦,向师傅人呢? 好像是从那边退出去的,让小跟班拉走的。干嘛去了,一会还要颁奖。 休息去了吧,要为下一场比赛做准备,颁奖的时候肯定会到场的。啊?下一场是接力,向师傅也参加啊,他不会是全报了吧? 当然,和往年一样,向师傅威武,什么困境都不能打倒他,比起往年的他,今年的他更让我由衷地敬佩。是牛逼。 诶,你们说,向师傅不会是偷偷消极去了吧?不至于不至于。 是的,不至于,向师傅在崩溃,向师傅快把文体场馆后面那棵小桃苗上的独生子摸秃噜了。 “陆系统,我的任务不会失败吧?”陈子轻连个可疑目标都没见着就失去信心了,"失败了会怎样?直接把我送回现实世界的植物人身体里,还是要惩罚我,让我的灵魂流放宁古塔……对不起,我的秩序乱套了,我胡说八道从南到北瞎几把……对不起,我说脏话了, 这不代表我素质低,我只是情绪失控了……" 他擦擦眼睛,在心里念叨着:"其实我的情绪大部分时候还算稳定,只要不沾我害怕的那个点,我不怕没腿的,也不怕腿多的,就怕走路有腿不用靠飘的……哎,我不说了,你别嫌我烦。" 脑中没有响起机械音。 陈子轻摸着小毛桃,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监护系统都这么冷冰冰的,会不会有喜欢跟宿主扯闲篇八卦的类型。每种肯定都有利有弊,他分到哪种,就说明是 有缘分的。 “陆系统,这几天怎么没有积分袋子掉啊?” 系统:“你的任务进度停滞不前。” "好吧,是这样的。”陈子轻一圈圈地摸小毛桃,摸得发光发亮,“我本来打算坐享其成的,可是二楼的工人们只在上次误伤了个同志,之后就没动静了,大家都抓不到人,电线还一直在停,离谱,真的来离谱了。" 有深深浅浅的脚步声过来了。 那脚步停在陈子轻面前,他的头顶落下一片阴影,将他整个拢了进去。 陈子轻没有抬头。 宗怀棠忍俊不禁:“不就输了次比赛。” 陈子轻不想说话,这样子的他浑身上下显露出一点——输了带来的打击远比大家以为的要大。 宗怀棠愣了一瞬,他膝盖微弯,屈腿离陈子轻稍稍近点,开口道:“我本来只是逗逗你,没想从你手上嬴。” 嗓音里有股子难以言明的烦躁,总之不是惯常语气。 “不过一个厂里自发的掰手腕比赛,我用得着压你一头证明自己的实力,踩着你赚取荣誉?”宗怀棠又说,近似自语。 "是你," 顿了顿,不自在地说:"你在桌子底下蹭我腿,我," 结巴什么,舌头打什么弯。 该羞耻的又不是他。 妈的。 宗怀棠左手的拇指用力搓一下食指关节,搓得发白,又红了热了起来,他说:“人在受惊吓的情况做出的条件反射,懂吗?”陈子轻依旧不给任何反应,就摸小毛桃。宗怀棠反应过来时已经扣住陈子轻的手腕,自己把那小毛桃摘下来用牙咬住。 又苦又涩,还咸。 苦涩的是桃肉,咸的是陈子轻的汗液。 宗怀棠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嘴里的毛桃一下就成了这世上最让他难以下咽的东西之一,他僵硬地吐掉毛桃,从容道:“这都是你咎由自取,你但凡少用点歪门邪道,又怎么会搬石头砸自己的脚。”陈子轻手腕被扣着拉起来,他死活不搭理宗怀棠,嘴巴像涂了一管胶水,黏上了。 /> 下一句就是:"等会奖牌发了,给你。" 陈子轻猛地抬头:“我缺的是一块奖牌吗?” 宗怀棠满面冷沉烟消云散,输了果然把错怪到他身上,听听这语气,看看这表情,看看这通红的眼角,还好意思哭,跟讨债鬼似的。他漫不经心地调笑:“那你缺什么,缺掌声缺恭维?” 陈子轻从蹲着变成坐着,他一坐就带得宗怀棠前倾身体弓下腰背,气息打在他额头。“我让时光倒流,我们重比一次,你管好自己的脚,你想要的一切都会有。” 宗怀棠瞥他头顶心的小发旋:“可惜时光不能倒流,二十多的人了,还是车间的小领导,拿出点你的气魄来,虚荣心别这么强。”陈子轻垂下脑袋,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视角立场不在一起,没什么好较劲的,他接受了自己的失误。还有拔河跟接力,不能再输了。再输就直接结束宿主身份。陈子轻恢复了理性:“输嬴都是注定的,实力加运气,我输给你就输给你了,我心服口服。” 宗怀棠怪异地俯视过去,这就又好了? 陈子轻试图挣脱他的禁锢:“把我的手松开。” "等会儿松,”宗怀棠换了个方位站,肩头顶起一条桃树枝,“现在我们谈一谈你勾|引我的事。" 陈子轻:"……" 基佬勾|引一个直男,会遭天谴的。 他豁然开朗,怪不得他会输比赛,这不就是现世报吗? 虽然他的初衷没有那种目的,但蹭腿确实算不上正当行为,油油的,腻腻的,暖昧不正经。 陈子轻差点没忍住,当着宗怀棠的面扇自己右脚。 宗怀棠嘲讽道:“蓄谋已久吧,比赛才开始就蹭上来了。” 陈子轻心虚,如果起初就想通过干扰赢得比赛算蓄谋的话,那就算吧,但他嘴硬,他拿出一副感到万分屈辱的姿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宗怀棠:"……" 小细脖子伸这么直,还嘎嘎叫。 他松开掐着陈子轻手腕的两指,下意识摩挲了几下,指着自己西裤上保存完好的鞋印:“证据在这摆着,你都不承认,你了不起。” 陈子轻用“你是不是有毛病”的不可思议眼神看 宗怀棠:"你用你的脑子想想,我怎么会蹭一个男同志的腿,这多荒谬啊,我当时就是紧张了,脚不听使唤。"“说得好。”宗怀棠慢悠悠地拍手,“哪都不蹭就蹭我小腿,这么巧。” 陈子轻把头扭到后面偷偷翻白眼,这家伙好难搞定。 他转回去,突然就放低姿态拍拍宗怀棠的裤腿,好声好气地说:“鞋印给你弄掉了,比赛我也输了,我付出了代价,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宗技术,我可以理解人在受惊吓的情况做出的条件反射,希望你也能理解人在面对巨大压力时的身体机能失调效应,好不好。”宗怀棠在看捏着他裤腿的手,半天都没动静,陈子轻抱着“趁他病要他命”的战术,立刻趁胜迫击:“你这也不信那也不信,是不是非要我承认我勾引你?”陈子轻见宗怀棠唇角一掀就知道绝对没好话,能把人肺管子戳炸,于是他直接亮出了底牌“我是女的才会勾引你,我作为男的,只能算傻缺,你说的,记得吗?” 宗怀棠默了。 几秒后,宗怀棠阖了闺眼压制着什么,长长卷卷的睫毛在他眼下打出略乱的节奏,他气一沉,转身就走。 这一局完败,兴师问罪开头,自取其辱收尾。 意想不到。 好大一个“惊喜”。 宗怀棠的面色青黑交加,周身气息冷森森的,小蚂蚁路过都要打个滚让道。陈子轻冲他的背影喊:"宗技术,你明天搬宿舍啊,不要忘了!"男人头都不回一下。 陈子轻爬起来朝他离开的方向跑了几步,停下来喘喘气,腿脚不便的人走得越快,腿上的毛病越明显。就像现在。 宗怀棠的那条左腿完全就是在地上拖着走,失去了知觉一般,他的皮鞋踩到一块坑蛋,歪了一下身子。“诶——!”陈子轻心惊胆战地惊呼,满含清晰可见的紧张。 宗怀棠一滞,低声冷哼:"假惺惺。" 没听到陈子轻后面的话。 “可别把自己摔坏了,不该张嘴的大帅哥,我还指着你的阳气呢。” 他就盼着宗怀棠住进来以后,自己周围的磁场能有所改变。 眼看人走远了,陈子轻搓搓脸,捡起被宗怀棠咬了个印子的小毛桃:“造孽,一颗小苗就生了一个孩子,没能平安长大。”"摘都摘了,就吃了吧。 4; 陈子轻去运河边把毛桃洗洗,捏着转了转,朝宗怀棠咬过的另一边下嘴。 “呕!” 陈子轻被酸得干呕泪眼婆娑,他闭眼快速咽下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沉浸在一片幸福满足的境地里。配着蓝天白云,以及周围摇头晃脑的小花小草们和粗壮大树,画面十分美好。 这一幕落进了郁闷气不过去而复返的宗怀棠眼里,他的面部肌肉抖了抖,绷了起来,胸腔那股子横冲直撞,犹如脱缰野马无法控制的恼怒也冰冻住了。怎么连他吃剩下的小毛桃都吃? 这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