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omega不能当救世主》
1. 楔子
烛光摇曳,时而被风拉成细细的一条,明明灭灭。微弱昏黄的光勉强覆满了屋子,其内的人影和物件也都看不真切。
“大人,那边来了消息——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只等您派人过去。”
“莫急,莫急。”
书桌前,屋内唯一坐着的男子身着道袍。闻言,他微微摇头,不疾不徐地搁了笔。
待纸上墨干,才再度开口。
然而,这话却是对另一个人说的。
“衍儿,送信的任务便交给你罢。”递出才写好的密令,他道,“丑时三刻,左安门外,溪边柳下,自会有人接应——此刻动身,便可按时赶到。”
“是,义父。”
……
“吱呀——”
门被轻轻掩上,把最后一丝月光拒之于外。
“大人当真信他?”等人离开,先发话的那位望向主座上的男人,言辞恳切,“别忘了,他身体里流着的,是谁的血。”
屋内,霎时落针可闻。道人一言不发,似乎是被问住了。
过了许久,才终于听得一声轻笑。
“看来,你还是不够了解贫道。如此大事,又怎么不会有两手准备?”
“大人英明。”他恭恭敬敬行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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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几乎是用气音问道,“但倘若……他辜负了您的期望呢?”
“那便杀了。”
男人的声线没有丝毫波动,像在与对方谈论最近的天气般平静。
“竟不怕被问责么?”听到这样的答案,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古怪,“不过也是,如今,连那位都要被踹下位置,您还怕区区一个……”
“嘘——”把食指覆在唇上,道人垂眸,一副慈悲的模样。
“隔墙有耳。”
对方十分识相地安静下来,静静地看着纤弱的火焰左右摇晃。
两人的眼里,闪烁着诡谲的光。
2. 阿尔戈斯
“各位旅客,欢迎乘坐由星际铁路局运营的跨境列车。本次列车共计途经三颗星球,每次跃迁前,将以广播的形式进行提醒……”
当广播中沉稳的女中音消散在空气中,江黎也终于成功穿过人群的浪潮,挤上列车。
随后,只听咔哒一声,金属车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
果然很准时。
瞟了眼发车信息,她心想。
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但车厢内拥挤狭小的空间实在是出乎意料,连舒适的坐姿都难以维持。
她偏头盯着身侧的男人,似笑非笑,“以你们安保局的做派,哪次外派公务不是专车接送?这回倒是朴素。”
男人抿唇,狼狈地避开她的视线。浑圆的啤酒肚本想随着主人的动作摇晃,但偏偏卡在了扶手间,难以动弹,显得有些可笑。
“江队,”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是在权衡利弊,“这次请您出面执行的任务过于紧急,乘坐普通列车也是权宜之计。”
“把我骗上贼船,倒是肯吐出些实话了?”
“抱……抱歉。”他搓搓手,带着讨好的笑,“您知道的,我这种小人物,上头的话哪敢不听。”
“是么?”
嘴角若有若无地勾起,她的眼神却似猝了冰般寒冷——安保局的竞争一向激烈,任务的完成量与晋升直接挂钩。若不是他主动申请……
寒气随着目光一点一点刺进对方的皮肤,让人心生惧意。被江黎注视着,男人愈发紧张,连额上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哼。”
也许是猎物的反应过于无趣,江黎冷淡地收回视线,指关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扶手,不再言语。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一滴汗珠顺着脸庞悄然滑落。
太可怕了。
男人堪堪维持着得体的微笑,迅速掏出纸巾拭去汗水:
单看气势,谁能料到她竟是位omega?难怪那些同事面对这次的邀请任务,个个都当起了缩头乌龟——自己这回,怕是碰上了真阎王。
*
列车的第三站,行星α-96581,是两人此行的目的地。
刚踏上这颗星球,早早便等候在月台上的工作人员连忙迎上来,为他们引路。
“差点就要对你另眼相看……”江黎顿了顿,打量着面前的大家伙,语气颇有些感慨,“到头来还是放不下专车,甚至比一般的更为夸张嘛——噫,不愧是副组长候选人。”
“江队,里面请。”
男人忽略她夹枪带棒的后半句话,态度温和地请她进去。
“安排这艘星舰的原因,我一会儿会向您解释。”
江黎倒是有些惊诧于他此刻不卑不亢的态度了——或许,是想在同事面前维持形象,以便日后的晋升吧。
作为隶属官方的穿梭工具,星舰的装修风格简洁、干净,内部设施非常齐全。
“江队,请看。”男人快步走上前,“这是本次任务专门配备的系统。为了保密,其设计模型尚未对外公开,但我敢保证,它具有全帝星最为顶尖的性能。”
那是一团絮状物,绕绕弯弯的线泛着银灰色的光,让人猜不出材质。此时,里面正流淌着数以亿万计的信息。
观察片刻后,她最终决定不予评价:至少,从肉眼看来,这个所谓的新科技似乎与之前的没什么区别。
“滴——检测到绑定对象,时空管理局‘阿尔戈斯’小队队长,江黎。”
机械的电子音响起,拉回她的思绪,“您好。我是系统A0377,请您将精神力输入,以进行绑定。”
唔?比想象中的智能一些。
在系统的指示下,江黎摊开手,淡金色的光缓缓从她的掌心升起,随后从絮状物的顶端注入其内部。
在精神力被吸入的那一刻,晕眩感铺天盖地的袭来:不对劲,这次被吸收的量是平常的三四倍。所谓的任务,绝非小道消息描述得那么简单。
体内精神力的过多流失让她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之前在荒芜的星球执行任务时,因食物不足而陷入低血糖的状态。
要紧关头,江黎凭借本能挪了几步,靠在一侧的操作台上。
不知何时,广播声嗡嗡响起。
但她根本听不清楚,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有数以千计的蚊虫在耳边扇动着翅膀。
待耳鸣声消退,舱室已是安静如初。
她活动了几下僵硬的手指,面无表情地把打湿的碎发拨到耳后。
“您……不舒服吗?”
江黎轻嗤一声。
这自然是不用说的。
不仅如此,被冷汗浸湿的衣物牢牢吸在身上,形成了一层禁锢,很是难受。
她尽量克制着自己的脾气,面色不虞:“调用星舰就是为了给人下马威么?呵,你们安保局可真有趣。”
男人正要开口,突然,星舰猛然开始加速。他踉跄地倒退了几步,顾不得解释,手忙脚乱地试图稳住身形。
“跃迁了……”
江黎垂下鸦羽般的长睫,暗自思忖,“方才的广播,大概就是预警吧。但这般动静,恐怕不仅仅是穿梭于两个星球间所能引起的。”
电光火石间,她终于意识到关键所在::
α-96581是最接近于α、β星系的分界线的行星;而自己登上的这艘星舰,配备了极其强大的推进器,足以支持跨星系的跃迁……
男人的声音适时地响起,恰到好处地验证了她的猜想:“任务目的地位于γ星系的γ-735行星。”
“您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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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两个星系的人类之间有很大的差异,科技水平也是云泥之别。作为高位星系的人类,如果直接用本体去那里执行任务,恐怕会影响该世界的人类进化。所以……”
“我能理解。”江黎默了几秒,还是忍不住发问,“有关γ星系的任务,难度等级向来是最低的,为何偏偏要指名道姓让我去?”
完成星系间跃迁的星舰已然平稳下来,但男人的手依旧紧紧抓着一旁的铁杆,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内心的忐忑不安。
他垂着头,回避着江黎刨根究底的目光,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阿尔戈斯”小队,时空管理局级别最高的小分队之一,负责帝国研究制造所需要的秘密材料的搜集获取、与安保局共同维系α星系星球稳定运行。
让这种顶级小队的负责人前往γ星系执行任务,实在过于反常。
但没有上级的允许,他不能说出真相。否则,即将面临的不仅仅是撤职处分这般简单……
“哟,江队。”
女人的声音传来,打断了两人间的剑拔弩张。他擦了把汗,在得到默许后逃也般离开了。
江黎转身,眼神微动。
“老熟人呐。”她轻嗤一声,“知道我脾气差,故意来打感情牌?”
女人素来雷厉风行,简短的道歉后,便迅速切入正题:“有位大人物的精神力被困在该星球上,要是半年内还不能回来,恐怕会面临脑死亡的风险。”
“半年,是指……?”
“α星系记时法。”
“α星的一天,便相当于γ星的一年,你急什么?”江黎事不关己地耸耸肩。
“若是按照α星系记时法,他已经被困在里面长达一百天——”
女人眉头紧锁,急切中带着无奈,“即便是刚入职的年轻人,去γ星执行任务也至多不过一周的时间。”
“确实反常。”江黎犹豫片刻,终于还是问出口,“如果没记错的话,帝星称得上大人物的‘失踪人口’,恐怕只有那位吧?”
接触到对方晦暗不明的眼神,她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一片静默中,星舰的速度缓缓减慢。
“这里是β星系与γ星系的交界处。”女人侧身,给江黎让开了一条路,“在β星系出现空间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但γ星系则不然。”
“为了减小对它的影响,精神投影就定在这里进行。由于距离过长,所以方才抽取了你大量的精神力,以确保成功。”
女人的目光透过舷窗望向不远处的空间站,里面似乎有人影在晃动。
“空间站的负责人马上就来接你过去了……”
她深深看了江黎一眼,目光中闪烁着信任与希冀。
“预祝你,圆满完成任务。”
3. 谁是凶手
“退下吧,本宫今日身子不爽,要早些休息。”萧妤静静地坐在软榻上,温声吩咐。
“是。”
应她的要求,烛火熄了大半。随后,宫女们纷纷离开,只留一人在殿外守夜。
待一切都安静下来,萧妤才脱力般叹了口气。她微微低头,纤细的手指落在后脖颈上,缓缓下滑——
少女的肌肤如剥了壳的鸡蛋,光滑、细腻,和前几日没什么两样。
提起的心缓缓落下,但她眉宇间的忧愁仍然久久不散:
大概是在一百六十年前,有极少数汴元人的身体会在十二三岁时再次发生变化,《汴元百年注》中,把这种现象称为“分化”。
不过,如今这种事已经十分普遍了;以汴元皇室为例,除了皇后和二哥,人人都有这样的经历。
那么,我会怎么样呢?
萧妤略微迷茫地眨了眨眼,把目光投向殿内仅剩的几盏烛火——
那是黑色画布上寥寥洒下的几点红,仿佛深渊中巨兽猩红的眼,充满了杀戮与不详。
“啊!”她短促地惊呼一声,撇过头去不敢再看。
手无力地蜷缩着,昭示着主人极其慌乱的内心。她知道,自己已经不是第一次产生类似的情绪了。
微不可闻的叹息过后,少女为自己鼓了鼓劲,勉强打起精神。她记得,医书上似乎写过,间歇性的神精紧绷也可能是分化的前兆——
即使她不希望这件事降临到自己身上。
毕竟,自己的母族……
“不,别想这些了。”
萧妤起身吹熄了灯,又连忙回到床上,缩成小小的一团。
霎时,浓重的墨色迅速而又悄无声息地浸染了整个房间,只有临近窗阁的地上仍留有一层银辉。
*
伴随着笃笃打更响起的,还有女人的轻声呼唤:
“朱翠?”
“诶?哎!”在外守夜的小宫女一个激灵,立马应了声,生怕偷偷打盹的事儿被发现。
“嬷嬷止步!”她连忙起身走过去,不敢怠慢,“公主殿下早早便歇息了,还是不要打搅她为好。”
身材略显臃肿的女人递出手中锦袋,解释来意:“贵妃娘娘听说公主这些天总是心神不安,便派奴婢送些安神香来——喏,这是信物。”
月光在步摇的金箔片上流动,即使是在夜里,也依旧流光溢彩,确实是贵妃常戴的那支。
朱翠眼里的戒备这才渐渐散去,她客客气气地伸手去接:“辛苦了。”
大概是来得急,锦袋的封口并不严实。还没落到小宫女手里,开口便散开了。
“哎呀!”朱翠大惊失色,连忙用手攥紧开口处,但安神香的气味还是不可避免地蔓延开来。
“似乎……比先前的香了不少。”望着嬷嬷离去的背影,朱翠暗自疑惑,“是错觉么?才握了一小会儿,除了它的香味,便几乎闻不到其他气味了。”
犹豫着要不要叫住对方问个清楚,忽地,裹挟着料峭春寒的风袭来,刮得她直哆嗦,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算了……贵妃娘娘送来的肯定不会有问题,倒是我自己,恐怕又要染上风寒。”她被风吹得有些鼻塞,紧了紧衣服,继续守夜,“也许是太医院针对公主的情况,特意往里面加了药草吧。”
然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那一门之隔的殿内,衣装华贵的少女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气息微弱。
她的后脖颈处,有着微微的凸起。
那里,有一道极深的伤口——
足以致命。
*
与此同时,帝都某处。
身形瘦削的少年忽地睁开眼,目之所及,依旧是他熟悉的物品。
这是第几次重生?
他惨淡一笑,记不清了。
温珝缓缓抬首,纤细苍白的脖颈呈出优雅的弧度,连接着手铐的铁链也随着动作哗哗作响。
目光穿过吱呀作响的窗格,望向群星闪烁的夜空。
他很清楚,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里,东北角的那颗星星就会彻底暗淡下去。
不久后,就是自己的死期和下一个轮回的开始。
“喂,该交货了。”浑厚的男低音打破了夜色中的宁静。
按照前几次的经验,接下来,他应该立刻应答,随后交出早早准备在木桌上的那幅牡丹图。
但此时的他,却迟迟没有动作——
如果记忆没出错,那道声音是在星光熄灭后才出现的。然而,此刻的它虽然光芒黯淡,却仍然在天空闪烁。
少年暗淡如灰的瞳孔里,逐渐燃起生的意志。他伸手捂着唇,生怕激动得发出声来。
这是无数次轮回中最为特殊的一次,也许,它正是自己脱离循环的契机。
“怎么没动静?难道是被饿死了。”屋外的黑衣人明显急躁起来,一个劲儿地嘀嘀咕咕。
正当他等不及就要抬脚离开,星星忽然光芒大盛。
“等等。”温珝心里有了主意,及时开口叫住了他,“在下夜观星象,料到今日是个极好的日子,便想找幅和往日里不大一样的给大人送过去……”
黑衣人的眼中漾起了一丝怜悯,甚至好脾气地安抚了几句:“大人的心情不错,晚宴才刚刚开始。你快些找吧,就算晚了半刻钟,想必也不会怪罪。”
晚宴?最近似乎没有什么值得庆祝的节日。
当命运的轨迹出现偏差,潜藏的谜团也随之浮出水面。温珝虽心中疑惑,但屋外之人显然不可能告知他真相,方才心平气和的催促已经是他所能传递出的最大的友善了。
他抿了抿唇,加快翻找的动作。
虽然不知为何几乎失去了所有重生节点前的记忆,但多亏了上百次的轮回,他对这间屋子里藏品的位置早就烂熟于心。
“那便选它罢。”没有过多的时间给温珝做决定,他当机立断,拿起放在床头的那一幅——能被摆在如此特殊的位置,想必来历不会简单。
不过,说来也巧,这幅画也是牡丹图,也许是首次拨动命运齿轮的最佳选择。毕竟,记忆中的那些人行事谨慎,对付起来很是棘手,自己必须小心为上。
“麻烦了。”掌心的份量一轻,画卷落到了对方手中。
“无妨。”临走前,黑衣人看他一眼,似是有些不忍,“你……早些休息。”
温珝无声地颔首,目送他离开——
微不足道的变化,会带来意料之外的连锁反应吗?
*
今日,是江黎“成为”萧妤的第七天。
拜那位刺客所赐,腺体被划得支离破碎。
但也许受了来自α星系人类强大的身体素质的影响,分化为脆弱的omega后,伤口竟然能够自发地慢慢愈合。
放眼整个汴元,这种情况都是极其罕见的。
尽管太医对她的自愈能力极为感兴趣,但碍于对方尊贵的身份,这项研究只好作罢。
为了防止节外生枝,小心谨慎自然不可或缺的。因此,虽然清楚自己的腺体已经没有大碍,但江黎仍然做出一副虚弱至极的样子——
直至今日,脖子上还缠着厚厚的纱布,行动不便、不能自理。
清苦的草药味弥漫在整所大殿里,几乎每个人在进殿探望时,脸上的表情都很精彩。
观察善意与恶感、惋惜与窃喜的交织,在江黎看来,是枯燥无味的生活中为数不多的趣事。
“那么,凶手是谁呢?”
在送走了又一批客人后,她嘀咕着,开始梳理思路。
作为唯一目击者的守夜宫女,朱翠在萧妤遇害之时死于非命,在意识到不对劲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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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发现自己的腿部无法动弹,甚至连声带都已经坏掉,只好竭尽全力用“安神香”画了个簪子模样的图案。
由于特征明显,很容认出这是贵妃最钟爱的步摇。但萧妤是贵妃唯一的掌上明珠,身为母亲,贵妃绝对没有要杀她的理由。
很快,高仿的步摇于皇后的坤宁宫中搜出。
同一时间,坤宁宫眼尖的宫人指出,朱翠的尸体旁散落着的,是德妃娘娘几日前才绣好的锦袋——
据仵作推测,她的死因应该是吸入了锦袋中过量的有毒物质。但毒物的成分似乎十分复杂,并不是市面上常见的那类。
证物的指向并不明确,也许是故意用来混淆视听;刺客的行踪被人为地抹除,仿佛从人间蒸发。
时间愈久,线索愈少,甚至也不能排除凶手就藏在皇室之中的可能;与其寄希望于处处受限的追查……不如好好观察那些前来探病的人。
“哥哥,你们是约好了来的么?”
见萧怀瑾、萧焕游一同进了门,她仰头露出甜美的微笑,一一问好,似乎对他们的到来喜出望外。
“碰巧罢了。”
借着谈话的机会,江黎试探了两人许久。但很可惜,他们对她的态度同原身记忆中的并无区别。
不过,得出这种结论,也可能是因为原身濒死时过于痛苦,导致记忆都混杂散乱了。
若是硬要鸡蛋里挑骨头……也许只有自己的大哥,太子萧怀瑾,对她的态度更加和善了。
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其他的原因。
毕竟,在分化前,由于祖父手握边塞兵权,萧妤总会被暗中冠以“威胁”之类的形容词。
如今,分化为omega的萧妤注定与皇位无缘。若是太子最终成功继位,在他初入朝局时萧妤的表态,也势必会影响将军府对这位新帝的态度。
如果在两人之间有一个凶手,萧怀瑾的嫌疑显然更大——虽然身为太子,但皇后母族不显,beta的性别也没有足够大的优势;如果萧妤最终分化为alpha,那最后继位到底是谁,恐怕不好说……
“如今,妹妹成了omega,而我又是唯一一个没有分化的,两人的精力合起来,恐怕都抵不上大哥。”
确定萧妤恢复得不错后,萧焕游终于放下心来。
他半开玩笑半表忠心似的拍着萧怀瑾的肩膀,道,“日后,还要大哥多多关照我们兄妹俩才是。”
萧怀瑾掸开他作乱的手:“血浓于水,不管怎样,你们在孤的心中,总是会被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的。”
“对了,哥哥。”方才贵妃和皇帝看望过她,但江黎没敢把问题说出口,生怕自己漏了馅,“alpha、beta和omega这三种称呼,又是从哪儿来的?”
“若要说是首次提出,大概是那本《汴元百年注》吧。”
萧怀瑾似乎对那本书的作者极为推崇,说话时的语气都不由得带了些敬畏,
“能写出这本书,甚至做到连细节都面面俱到,实在是位奇才。可惜这世上竟无人记录下他的生平……否则,孤倒是能通过传记一睹风华。”
又是这本书。
长睫轻颤,掩盖了她眼中的情绪:按这样推测,“分化”一词,也是从这本书开始流传至今的。
但这真的是一个土生土长在γ星系的人所能创造出来的吗?
毕竟,帝星的人类从分化伊始到如今,关于这三种性别的称呼变化了近十次。大概是在四千年前,才最终确定下来。
实在是太过反常了。
少女继续攀谈着,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似乎是对这位颇具传奇色彩的作者极其感兴趣;但她的心中,已然掀起惊涛骇浪——
在这颗星球上,除了自己和那位神秘的“营救对象”,会不会还有其他来自高位星系的人类呢?
4. 只身入局
慈宁宫内,端坐在主位的女子即使年过半百,依然风韵犹存。
她身着如意云纹段裳,额间一点梅花朱砂印;长发高高挽起,金凤镂花长簪斜插在九鬟仙髻上。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晃,贵气之余又平添了几分灵动。
忽地,一阵寒气涌入温暖的殿内,熟悉的身影进入视野——看着面颊被冻得泛红的孙儿,她无奈摇了摇头,又心疼又好笑。
“怀瑾,你来这里是有什么急事么?”
“方才孙儿才去了毓秀宫,同妹妹提了一嘴您明日要过去的事。她担心自己身上的药味呛着您,希望能在养好身体后亲自来慈宁宫与祖母小聚。”
“妤儿总是这般懂事,教人心疼,可惜,却偏偏摊上了这回事。”
这几个小辈中,太后最为偏爱的就是萧妤。在宫里,极少能养出像她这般古灵精怪的小孩,但这场无妄之灾过后,恐怕也不会同之前一样了。
萧怀瑾沉默不语,只是幅度极小地颔首。
毕竟在这次的事件中,虽然祖母不提,但在大部分人看来,自己也是一位有很大嫌疑的施害者。
“怀瑾,哀家相信你。你是个好孩子。”大概是看出他的情绪低落,太后叹了口气,“既然妤儿都这么说了,那便顺了她的意罢。”
言罢,她忙唤宫女把东西呈上来,亲自拿起绸缎和衣物递给萧怀瑾:
“哀家年纪大了,不知道如今她这般年纪的小姑娘喜欢什么。等哪天来了慈宁宫,再问问也不迟……这些就先送过去吧,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料子不错,正好给妤儿作春衣。”
“祖母的心意,妹妹一定能感受到的。”萧怀瑾接过它们,点了点头,“只是她如今精神不佳,很是容易疲累。等午时过后,孤再过去。”
“你们都是好孩子。”太后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今日你也累了,要注意休息。”
“是。”
*
“哎,这个好看,温家的月华锦。若五年前温家……”贵妃自觉失言,轻咳一声,生硬地转移话茬,“没想到,太后娘娘竟然骗了本宫这么久。当初本宫问娘娘讨要时,她怎么都不肯承认自己还留了些。”
“月华锦……这个名字真好听。”
尖尖玉笋般的手指落到锦缎上,轻轻捻了捻——细腻温软,确实为上好的佳品。
被她勾起了好奇心,江黎歪了歪脑袋,“它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月光照在月华锦上,它会泛起微弱的银光,像月光下的水波。”
贵妃陷入了回忆,把尘封已久的旧事重提,
“十几年前,那些高门显贵家的小姑娘,总在正月十五前吵吵着要买到月华锦,好在节日当晚穿上它——和闺中密友结伴逛花灯的时候,就往往会能成为人群中的焦点……不过如今,它已经成了有市无价的珍品。这天下除了皇家,恐怕极少有人能拿出这么一大块的料子。”
“温家发生什么事了?”江黎很快就抓住了话语中的关键信息,步步紧逼,“是家道中落,还是……”
“妤儿,你年纪还小,更何况身子还没有恢复。”贵妃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这种劳神伤脑的事,就不要刨根问底了。”
“可是……”
“妹妹!”大殿门口处,忽听得一道男声。
看到屋内衣装华贵的另一人,萧焕游停下脚步,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原来贵妃娘娘也在。我倒是来得不巧。”
“既然焕游来了,本宫便不打搅你们年轻人。”贵妃施施然起身,冲两人笑了笑,“不用送了。”
心底虽然有些遗憾,但毕竟贵妃都开了口,江黎也只好和她道别。
“二哥怎么来了?”她有些疑惑,“几个时辰前,不是才来过么?”
“咳咳,午时的时候,我便听说太后娘娘特意为你备了礼,托大哥送过来。”
“所以……”
江黎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意思很明显:两手空空着来,又怎么敢在这里大谈送礼一事?
萧焕游被她看得无地自容,脸红得像熟透了的番茄。刚想鼓起勇气说清楚事情的缘由,又听得背后响起了沉稳的脚步声——
不用回头确认他都知道,是萧怀瑾来了。
“看起来,孤的礼物送的有些迟了,实在抱歉。”
萧怀瑾吩咐人把东西搬进来,待对方能够看清楚,才介绍道,
“这块石头,是去年生辰时,国师送给孤的。他老人家一向很有本事,想必石头也是极有灵性的。三天前,孤听说你的情况好转,便吩咐人把它雕刻成珊瑚的模样。只是没想到,今日未时才堪堪完成,竟比皇祖母的礼还送得晚些。”
婴孩般身体大小的鸡血石通体鲜红,几乎没有一点杂质,被细细地雕刻成珊瑚的模样,连纹路的走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想必是匠人们熬大夜雕刻出来的作品。
见过无数奇珍异宝的江黎礼貌的道了谢——她对γ星系了解的程度不深,对这块石头的价值实在没什么概念。
但萧焕游明显大吃一惊,忍不住咋舌:“真是好大的手笔!前几日大哥向我打听刻石匠时,还以为是要用于布置东宫……”
“二弟也是来送礼的么?孤听说你在用完膳后便立即出了宫。”萧怀瑾看向他,客套地夸了几句,“能让你如此上心的东西不多,想必是份令人惊喜的礼物。”
话音落下,屋内的两人都罕见地沉默了。
“你……”
心中暗暗咒骂了一句卖家不守信,萧焕游磕磕巴巴地解释:“他这次的价格开得很高,是以往的两倍多。买回来让秘书监的人帮忙看了看,却被告知是个……赝品。”
“……”
这回,又换成另两人沉默了。
“德妃娘娘早就因为你买了许多大家画作的赝品而颇为不满,但她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这都是些无关紧要小事。”萧怀瑾叹了一口气,压抑着怒火,“但这回不一样,你怎么偏偏在这种事上出纰漏?”
萧焕游眼神闪躲,小声地解释:“那人说,这回的画,是何清先生的《金丝牡丹图》。在众多花卉中,妹妹是最喜欢牡丹的,所以才……”
“再怎么说,这也是哥哥的一片好心——错的人不是他,而是那位卖画人。”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江黎连忙开口劝架,
“画的真假不重要,心意收到便足够了。哥哥把那幅画给我吧,否则,如果德妃娘娘听闻此事,恐怕你这一个月都过不安生。”
“妤儿你……”
萧怀瑾无奈地点了点头,看向萧焕游,“既然妹妹原谅你了,那孤也没资格再说道。还是趁早把画拿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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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等萧焕游把画送到,偌大的毓秀宫只剩下江黎一人。
“大哥走了?”
“是啊。”江黎点点头——萧怀瑾那时大概还在生着气,待萧焕游回去拿画的时候,便起身告辞了。
宫里长大的孩子都不简单,即使江黎没有解释,萧焕游也能猜得出他离开的原因。
空气里的草药味比起之前淡了许多,再过半个时辰,太医就要来这里给江黎换一次膏药。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江黎的脖颈处,尽管厚厚的纱布遮挡了狰狞的伤口,但他依然感到十分刺目。
“你在看什么?”
接触到妹妹纯净的、如同山间清泉般的视线,他睫毛微微颤动,垂下头解释:“是有些累,在发呆罢了。”
“哦。”她似乎对所有人的说辞都极易相信,摆了摆手,“那你早些回去罢。”
萧焕游慢慢往回走,在即将跨出大殿的那一刻,鬼使神差般,他停下了脚步:“妹妹,这次是我对不起你。以后你想要的,二哥都帮你带回来。”
“啊?”大概是距离有些远,少女似乎并没有听清,不过,还是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这副呆呆的模样,不由得让萧焕游想起了自己幼时养的小猫——它有着柔软的毛发和琥珀般的眼眸。只不过,母妃似乎并不喜欢它;而自己的童年,大概也是随着它的失踪而告终的。
他的心里有些发苦,但接触到女孩的视线时,还是扬起一个微笑,用力挥手:“走了。”
*
此次任务的执行与先前大为不同——为了保证对γ-735行星的影响达到最小,系统作为每次执行任务过程中的重要辅助手段,并不能随着江黎的精神力一同降落。
也就是说,这一次,完全需要靠江黎自己寻找突破口;系统只不过是作为精神投影的媒介而已。
为了及时应对预期之外的突发情况,每隔七天,空间站将会对江黎的脑部进行一次扫描,读取出她的急需要求。
而今日,正是首个关键的第七日。
空间站比往常似乎更加繁忙,身着白大褂的研究员来来往往。这种难以言说的焦灼几乎划为实质,包围着空间站中部的那间精神投影室。
“准备扫描。”
“是,仪器已准备到位。”
“扫描键启动,开始读取。”冰冷的电子音从机械上方传出。
“精神投影是否会促成该世界人类的分化?γ星系出现ABO三种性别的人类是正常的吗?”这行字一出,几乎每个看到的人都是一怔,在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
“江队,请注意查收——”项目负责人环视一周,示意大家安静后,才冷静地打字回复,
“γ星系从未出现过这三种性别。”
“而按照当前所知,精神投影在理论上并不会加速人类进化进程。但既然出现了此等问题,空间站建议两方非必要不沟通,以减少电波对该星系人类的影响。”
“江队意下如何?”
她下意识抿了抿唇:“可以。”
“鉴于之前并没有出现过此等案例,研究人员更倾向于以下原因——那个世界,在过去或是现在,一定存在着β星系及以上的、其他高维世界的人类。”
“江队,祝你好运。”
5. 柳暗花明
黄花梨架子床上,少女扯着锦被翻了身。
大概是被烦心事困扰,她睡得很不安稳,时而轻声呓语着。蹙起的眉是烟雨中朦胧的远山,层峦叠嶂,萦绕着淡淡愁绪。
窗户没有关严实,不知哪儿来的风惹得木质窗格吱呀作响,一下便把她从浅层的睡梦中惊醒。
微蜷的睫毛颤了颤,像栖枝的蝴蝶终于下定决心振翅离开,在一声若有若无轻叹后,少女缓缓睁开双眼。
今晚注定难眠。
江黎起身,披上中衣走到窗边,垂眸望着杂乱的桌面——
萧妤似乎从来都没有让旁人收拾别礼品的习惯,因此,贴身宫女只是把那些物件摆到这里,便没有再碰。
真是会给自己找麻烦事。
她叹了口气,把窗再推开些,大片的月色随即落了进来,像熟络无比的客人,积极地给地面镀上一层银辉。
“不错,”她心想,“如此一来,便看得清了。”
大概是经历了之前的事,在外守夜的嬷嬷也变得格外警觉。甫一听到窗格旁的响动,便连忙开口询问。
“公主,有什么需要吩咐么?”
“无妨,只是白日里睡得多,如今有些难眠罢了。”
听出了她的兴致缺缺,嬷嬷轻轻应了声,便不再出言打扰。
以往,当碰到毫无头绪的难题时,江黎常常会在安静的氛围中收拾办公桌上的文件——
即使帝星科技已经十分发达,但为了做到绝对安全,那些机密文件仍然是以纸质的形式呈递到她手里的。
指尖轻捻时纸张间的摩擦,不经意间钻入鼻孔的淡淡的油墨、草木香,往往能出其不意地给她灵感。
希望这次也能管用。她心想。
*
物品的整理不知不觉便要接近尾声,江黎的紧绷感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
如今,窗边的檀木桌上,只剩下太后和萧焕游送来的物件。
特意被江黎摆在檀木桌左侧的月华锦泛着淡淡的银光,仿佛是掌管月色的神明蒙着的面纱,让她舍不得收起;而那幅辜负了众人期望的画,则被连同匣子摆在另一头,躲藏在灰黑的阴影里。
她一怔,随后走到了桌子的右侧。
“真是虚伪,”江黎自嘲一笑,敛去了眸中的冷意,“来了宫里,自己也成了谎话连篇的人物——那个被称作是‘二哥一片心意’的礼物,至今还没有打开过。”
只轻轻一拨,画匣便被打开了。江黎缓缓展开卷轴,指尖是丝般的触感。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感觉出其装裱的绢布材质上佳。
难怪能够骗过萧焕游的眼睛,她想。
走到窗边,江黎试图看清画布上的图案,但万万没有想到……
此刻,月光下的卷轴,温柔得如同仲春月光下的溪流,正静静地流淌着银光。
而它的品质,竟比太后赐给自己的月华锦更胜一筹,应当是特制的——用银线勾勒的梅花图案暗藏其中;只有在特定的角度下,才能得以窥见庐山真面目。
她的眉眼终于舒展开来,如释重负地笑了:柳暗花明又一村,没想到,突破口竟藏在这里。
*
“本宫见过千百种布匹绸缎,但唯有它,才会在月下熠熠生辉,并且从来不让人觉得刺眼……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贵女们对其趋之若鹜的原因,正在于此。”
这是今日贵妃同自己说的原话。
那时,太后送来的布料尚未来得及收拾,她只瞧了一眼,便认出了它的名字。
江黎暗自思忖:没错了,这就是月华锦——按贵妃的意思推测,除了皇宫内仅存的几匹,月华锦在外界几乎已经绝迹,连小如方巾的一块,都能炒上天价。
月华锦和一幅潜藏风险的大师画作,但凡换一个卖点,最终的价格孰高孰低,除了三岁小儿,还有谁会不明白?
如今,她倒是有些看不明白,这幅画的卖家是怎么想的了。
“等等,”在指尖擦过卷轴与宣纸交界处的一刹那,熟悉而不甚愉悦的感觉漫上心头,“这是……”
时空管理局的某些领导,经常会产生一些令江黎抓狂的奇思妙想——
比如说,在某些机密文件中随机挑出几张纸,随后,用其他的、内容毫不相关的纸张覆在上面,再利用分子技术,把两者的边缘严丝合缝地“融合”在一起。
这便是他们口中的,最直接有效的保密方案。
虽然保密性确实得到了提高,但作为与这类文件打交道的老熟人,江黎实在是夸不出口——她不仅得在阅读前亲自把纸张分离,在签署完文件后,按照规定,又得亲手把它“恢复原样”。
那实在是项麻烦的大工程。
狠狠啐了一口,从充满怨念的回忆中抽离,她的注意力再次落回了手中的画卷上。
两张宣纸的贴合虽比不得机密文件的精细,但在这个世界,足以骗过大多数人的眼球;
若不是自己常年遭遇“折磨”,已经练出了肌肉反应,恐怕根本不能注意到这点细微的不同之处。
很是熟练地,江黎打开抽屉,沿着边沿轻轻一挑,再顺着缝隙划过去;一眨眼的功夫,两幅画便被彻底剥离开——
底下的,亦是一幅牡丹图,在它的右下角,是一行行云流水版的小篆:生辰快乐。
“奇怪,”她心想,“明明是第一次在这里拆分,怎么会有种强烈的既视感?”
江黎垂眸,望向手中的工具——它明显不是皇家造物,与汴元王室所钟爱的奢靡浮华的风格大相径庭:
为了便于划开纸张,它的顶端做得十分锋利;中部是梅花的写意图,以浮雕的形式呈现;最后的尾部,则挂着一枚小巧的玉坠,会随着使用之人的动作,而轻轻摇晃。
看起来,像是来自于某个世家大族。
“还在吗,到窗边来。”
“是,公主。”嬷嬷应答,匆忙起身。
今日的守夜人江黎有些映象,在原身的记忆中,她似乎是一直陪着自己长大的。
江黎担心被她看出自己的异样,以一种平淡的语气开口。仿佛是夜深难寐时,与熟人怀念往昔。
“你还记得它么?本宫幼时,应当时经常拿着玩的。”
黄金的硬度不高,它的顶部有着轻微的划痕,据此推断,原身在它的身上,至少是投注过感情的。
嬷嬷眯着眼辨认了一会儿,终于回想起来。看着已经初长成的少女,她的语气有些感慨:
“没想到公主还记着它……六年前年的公主生辰,温家的大公子恰好在外云游,陛下几番邀请,才来了京城。
“在一众金银珠宝的生辰礼中,他送给公主的东西尤为引人注目——只有几幅构图简单的画、还有这支怪模怪样的簪子。”
温家,又是温家。
想起贵妃提起这个家族时,讳莫如深的模样,江黎眼皮一跳,隐隐约约感觉自己找对了方向。
“那他如今……”
“公主,”嬷嬷的脸上是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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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悲痛,“五年前,温家在一场大火中化为灰烬……只是那时您还不记得事罢了。”
江黎的心慢慢沉下去,难道线索又要断了么?
不,不一定——
“嬷嬷还记得,温大公子的画被放在何处?”江黎指了指门,示意她进来。
“老奴似乎有些印象。”
女人点燃殿内的烛火,对江黎行了一礼,随后颤颤巍巍走到了角落不起眼的木箱处,掀开盖子,“公主,都在这里。”
“辛苦了,”江黎颔首,示意她可以离开,“今夜没什么别的事了。嬷嬷若是感到疲累,守夜时打个盹也未尝不可。”
*
箱内的卷轴一共有六个,大概是因为,那年恰好是自己的六岁生辰——但无一例外地,卷轴上的画都被拆分下来,共计十二幅。
逐一熄灭屋内的烛火,直至彻底无光。随后,江黎抱着那些卷轴走到窗边。
每幅画的右下角,是一模一样的四个字,“生辰快乐”。
万籁俱寂,唯有莹莹流光似水。暗藏的梅花纹针脚细密,低调地折射着春夜孤寂的月色,似乎能通过它嗅到清冷的梅香——装裱的绢布,皆为温家特制的月华锦。
忽然,一阵陌生的对话涌入脑海,这大概是属于原身的记忆。
“你就是温家的长子?你送的画,很好玩,本公主很喜欢。”
“公主喜欢就好。”虽然看不清脸,江黎也能感受到,他是个温柔的人,“既然如此,能不能告诉在下,好玩在哪里?”
“哎?”稚气未脱的女孩觉着,这位公子实在是奇怪,大声争辩道,“明明是你把那个奇形怪状的簪子一起送给本公主的,不就是为了让我把画拆开嘛!”
连“本公主”的头衔都顾不得用了,那人想。
青年忍俊不禁:“公主果然聪慧。”
“哎呀,那你能不能给本公主一点点奖励!”
小孩儿在受到夸奖时,总是喜欢得寸进尺,她叉着腰,稚嫩的脸庞上带着隐秘的得意。
“比如……再给一幅呢?”
“如今恐怕不行。”看着女孩失望的表情,他解释,“在下明日便要离京,这点时间,是远远不够的。”
“好吧。那本公主宣布,从今天起,我们便不是朋友了。”
“好生无情,”他摊了摊手,“本来还打算在明年今日,给公主殿下带些生辰礼来。”
“啊?”女孩的眼珠滴溜溜一转,清了清嗓子,“那、那你记好了,本公主最喜欢牡丹。下一回,就送牡丹图吧!”
……
但最终,萧妤并没有收到这份早在一年前就定下的礼物。她气愤地吩咐嬷嬷把他送的画都放进箱子里,扔到不起眼的地方——
那时的她还小。没有人会主动告诉年仅七岁的小女孩,在她生辰前的一个月,琳琅郡冲天的火光里,暗藏着一个百年家族灭门的惨案。
泪悄无声息地落到卷轴上,啪嗒一声。很快,就变成一朵深色的花。
江黎闭上眼,任泪水留下。
她知道,这是属于原身的情绪。
时隔多年,这幅本该属于她的画,终于以一种离奇的方式,兜兜转转递到了她的手里。
少女缓慢而坚定地擦去泪痕,葱白如玉的手指沿着梅花纹缓缓勾勒:
卖家身份的假设被一次一次否定,如今,只剩下了最后一个选项——
这幅画,难道真的是幸存于世的温氏族人,对她发出的求救信号么?
6. 往事如烟
“贵妃娘娘。”贴身宫女文竹双手交叠,躬身屈膝,像往常一样汇报,“今日卯时,公主派人去藏书阁,拿了好几册书送到毓秀宫,接连读了许久。”
闻言,贵妃的眼里毫无欣喜,看起来反倒更加疲惫了。
“这股劲儿放在先前,本宫定会心生宽慰。但如今,身子还没养好,就如此刻苦。果然,那天的事……”
“娘娘放心。”
主仆二人相处多年,文竹哪里猜不出她的心思,“能平安度过一番劫难,公主定是有福之人。”
“话虽如此,本宫还是放心不下。”
贵妃起身,吩咐下人给自己披上大氅,凤眼微眯:“走,去看看她。”
*
“呼,好困……”江黎合上书籍的扉页,忍不住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不过还好,总算是看完了。”
关于温家的记录少得出奇,才不到短短两个时辰,便足够江黎把它们都翻阅完毕。
她垂下眼睑,沾着水汽的长睫盖住眸中闪动的微光:温家灭门一事,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殿门忽地被推开,微寒的春风一股脑钻了进来,惹得江黎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只需一个衣角,她便认出了来人。
迅速地调整好表情,江黎扬起笑容,做出乖巧的模样:“母妃,您来了。”
“贵妃娘娘金安。”
毓秀宫的宫女们急忙为她布茶,随后悄悄退出殿外,不打扰母女两人叙旧。
“母妃今日来是为了何事?昨日您才答应过妤儿,要先注意自己的身体。”
见对方的目光落在了手边的书上,江黎不由得笑了笑,“总不会是因为这几本书,才引得您大动干戈罢。未免也太大张旗鼓了些。”
“本宫从嬷嬷那儿听闻,你昨晚深更半夜才入眠;今日又为了读书起个大早。”
江黎眼神微闪,只是笑。
看她这副模样,贵妃也明白自己多半是不动了——这姑娘随她,只要认定了一件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握住江黎有些发凉的手,她叹了口气,责备道,“若是还不来管管你,身子恐怕又要累垮。本宫这个当母亲的,又如何安得下心?”
“母妃说笑了——儿臣对自己的身体,向来很是看重。”江黎从袖中掏出一支发簪,狡黠地眨眼。
它由上好的和田玉打造,簪身是纯净温润的洁白,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彩凤;而簪头则微微偏绿,一朵牡丹悄然绽放。
几缕纯金打造流苏从簪头坠下,飘雅出尘。
“你早就猜到本宫会来?”贵妃接过,表情有些无奈——每次见到她古灵精怪的表情,心中的怒火就会不由自主地熄灭。
“不呀。”江黎笑,像一只得逞的小狐狸,“是我故意早起念书,引母妃过来的。”
似乎是看出她的心思,江黎解释:“方才您还在气头上;我要是对您说实话,免不了被批评一顿。”
“那现在呢?”
瞥了眼对方手中的簪子,她道:“拿人手短嘛!”
“真拿你没办法。”
被光明正大摆了一道,贵妃彻底没了脾气:“那么,尊贵的公主殿下,把本宫骗过来到底是为了何事?”
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贵妃的表情,江黎斟酌着开口:“温家灭门,到底是怎么回事?其中族人,真的无一幸免了吗?”
“妤儿,你……好端端地怎么提起这些?身边是有什么嘴碎的奴才么?”贵妃眼神一冷,话语间透露出杀意。
江黎自然不可能实话实说:“母妃莫急,并非如此。在昨日的对话后,儿臣对温家的情况实在是好奇,于是,今日特地翻阅几册古籍——这才知道那温氏乃是名门望族,以占卜闻名。”
“据书中一些零碎的消息可知,十多年前温老国师告老还乡,五年前温家一夜之间全族覆灭。这几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史书上却是一片空白——似乎是……唯恐避之不及。”
对方语气淡淡,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温家退出权力中心,找不到记录,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但六年前,温家长子来过京城,与父皇相谈甚欢,甚至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而他送给儿臣的生辰礼,就在那里。”
顺着江黎示意的方向望去,尘封许久的木箱早已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沐浴在阳光里;原本置于其中的物品,也被摆到了一旁的木桌上。
“没想到,你竟自己想起来了。”
贵妃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嘴角带着些许苦涩,“当初你把它们锁起来放到角落的时候,说实话,本宫甚至是有些高兴的——温家的事情牵扯太深,即便是你的父皇,都对幕后真凶一无所知。”
“难怪儿臣听说,上一任国师同父皇私交甚好;而面对这么大的事儿,皇室却迟迟没有动作。”
江黎看向她,眼神里充满着希冀,“但史书上没有记录的,皇室未必不知,只是碍于各种原因,不可公之于众……”
刚才还顺着她的母亲忽地撇过头,只留下一个冷淡的侧颜:“妤儿,你不要再深究了。”
“就算母妃执意不肯告知,但到了时间,事情就一定会发生。潜藏在暗处的敌人,难道真的会甘心蛰伏一辈子吗?”
少女抽出被贵妃拉住的手,毫不避讳地指着自己的后脖颈,字字玑珠,“一味地逃避根本解决不了问题——我自己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你……”
一时间,室内落针可闻。
良久,贵妃终究是坳不过。她轻轻叹了口气,拉着江黎站起了身,随后娓娓道来……
“妤儿,尽管不知你此番打听的用意,但母妃确实不希望你卷入这些是是非非。”
贵妃叹了口气,眉宇间忧色不减,“在温家灭门前的半个月,陛下曾多次在朝堂上提出请温恒出山,并封其为国师的想法,但众位大臣似乎对此兴致缺缺;当陛下终于下定决心拟圣旨,传回的却是那样的消息……”
“母妃觉着,凶手是谁?”
“此等大事,本宫自然不敢断言——只能说,温家灭门后的最终获利者,应当是现任国师罢。”
江黎心头一沉,国师傅坤地位超然,行事乖张;有时甚至连皇室都不放在眼里……
对方似乎还想劝她,苦口婆心:“尽管只有一丝风吹草动,你所做的事,也势必会让暗处的人知道。”
*
“傅大人可真是会给贫道添麻烦,连身边的小东西都训不好。”主位上的男人不怒自威。他懒懒地掀开眼皮,神情寡淡。
“大人息怒。”见他责问,傅坤立刻跪到冰冷的地面上,哪里还有平日里的威风,“在下罪该万死,请大人责罚。”
地面虽冷,傅坤的眼神更冷。
他的十指死死扣着地面,面目狰狞:
明明三番五次交代过,可温珝非要作对,这回偏偏拿了幅赝品……若不是那公主蠢笨,主动替二殿下遮掩,这头的事,恐怕会让皇室查到。
一切都是温珝的错——如果不是他,自己又怎么会跪在这里,苦苦谢罪?
“呵呵呵,再怎么说也是多年的老友。”似乎没有看到傅坤愤怒的神情,道人依旧是一副慈悲的模样,“给你一天的时间准备——明日,贫道就要在这里,看到那位犯错之人。”
“大人是想亲自审问么?他不过一届贱民,未免也……”
“傅坤。”道人失去了耐心,直呼其名,明显动了怒,“你一再拖延着把他送过来,难道是存了其他的心思?”
“万万不敢啊大人!在下能走到今天的位置,都是大人的功劳!”接连着磕了几个响头,傅坤慌乱地抓住他的衣角,“只是温珝对在下太重要了,若是没了他,今后的占卜……”
“是么?”他极其轻微地一挑眉,语气又恢复了先前的平淡,似乎是同意了,“你先起来吧。”
还没得等傅坤站稳,身后的木门便发出一声轻响——
身着白衣的少年长身玉立,捧着刚劈好的竹片,推门而入:“您要的东西……啊,傅大人也在。”
似是被他衣冠不整的模样吓到,少年不由得向后退了半步;察觉出自己的失礼后,他才面带愧色地对傅坤赔了罪。
“刀钝了?好几片看起来都不大能用。”道人并不在意少年的礼数不周,旁若无人地挑选着符合要求的成品,“衍儿去忙自己的事吧。”
“是,义父。”少年的目光落在他的脖颈上,微微顿了顿,随后转身离开。
道人的眉间的冷意转瞬即逝,他把次品摆在傅坤面前,意有所指地感慨:“傅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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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认识的刀匠么?是时候换把趁手的了。”
傅坤表情一僵,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男人。
“没必要拿这种眼神看我,方才只不过是在试探你。”道人抿了口茶水,似笑非笑,“忘了同你说,窥探天机的人极易受到反噬——如果我猜的没错,你府中那人记忆已然受损,恐怕早就不知占卜为何物。至于拿错了画卷么,不过是件小事……”
他顿了顿,试图让声音平静下来——但微微颤抖的手却泄露了主人的兴奋,“他活着,对贫道来说,就是最大的价值了。”
“大人……是从何处得知这些的?”
“呵呵呵,”他把茶盏搁置到桌上,清透的茶水轻轻地在杯中摇,把他诡异的笑容晃得支离破碎,“你可知,当初京城那几位有名的术士,为何最后都悄无声息地没了踪影?……不过,你府中的小家伙似乎没有性命之忧,倒是与那几人不同了。”
傅坤呼吸一滞,遍体生寒。
“明日,在下就把他送过来。”他听见自己仿佛被操控了一般,发出的生涩声音,“虽然不知道大人在谋划什么大事,但若能帮到您,在下万分荣幸。”
*
“你真的想好了?国师也许只是个幌子,真正的幕后黑手,可能是个手眼通天的棘手对象。”
贵妃漂亮的眉头紧锁,神情中满是不赞同,“虽然贵为公主,也不能保证你能全身而退。若能远离这浑水,独善其身,自然是最好的。”
“若是儿臣执意要去做呢?”
女子轻叹,风华绝代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疲态:“妤儿,你是母妃的血脉,是我朝大将军唯一的外孙女,本宫自然会竭尽全力保住你。只是,母妃希望你能平平安安,永远做个无忧无虑的公主……”
“母妃,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江黎反握住对方的手,似是安抚般轻轻捏了捏,“您的苦心,儿臣明白。”
贵妃定定地望着她,仿佛是透过江黎看到了另一个人。
半晌,她回过神来,轻启朱唇:“罢了,终究拦不住你……时候不早,本宫也该回去了。”
“母妃保重身体。”
走出殿外,看到身旁的婢女,贵妃忽而莞尔一笑:“文竹,你瞧,都说女大十八变,妤儿也与幼时大有不同。”
“是呐,”文竹轻轻为她披上大氅,“不过公主的眼睛,倒是同娘娘极像,几乎从未变过。”
“是吗?”似乎想起了什么,女子轻叹一声,“文竹可曾记得本宫进宫前的模样?十多年过去,终究是不同了……”
记得,她当然记得——
那时的贵妃尚未入宫,有的只是久经沙场的骠骑大将军和同他一道守边的妻子儿女。
十余年前,胡人进犯汴周边境,将军奉命迎敌,击退胡人,敌方迁地七百余里。
巾帼不让须眉。
将军的女儿,也在那次战役中立下大功:她带领几个身手矫健的少年、少女,趁着夜色潜入敌人后方,把胡人的粮草烧了大半。
前线战况本就不利,后方又遭到敌袭,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这场战役已经没有再进行的必要了。
从此,胡人退居漠北,不敢再犯。
而战功赫赫的少女,也是在那时分化的——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成了omega。
让她继续留在军中并不是明智的选择,omega每月一次的潮期就是极大的隐患。毕竟,直到今日,汴元仍然没有针对这类现象的药品;至于风靡汴元的“阻隔锦囊”,也是五年前才出现的。
因此,一旦分化成omega,大部分人都会在五年内找到适合自己的alpha或是beta;对他们来说,未分化的人并不是合适的对象,随着年龄渐长,潮期便会愈发难捱。
不得已,少女入了宫,变成了众人口中的贵妃娘娘。
容貌、家世和战功,终究成了她的枷锁,把她牢牢地和皇家锁在一起;也许这就是这个时代,身为omega的悲哀。
十多年前,女孩是那边塞的雁,自由、不服输;如今,她终究成了笼中鸟,精致、却寡欢。
“娘娘,公主她……”
贵妃浅笑,语气轻柔而坚定:“无妨,妤儿还年轻,便随她去吧。无论如何,本宫会护她周全。”
7. 身份成谜
“傅大人,宫里来人传话,说是那公主殿下,想要见傅舟一面。”
“啪嗒——”吸饱墨汁的狼毫笔落到洁白的宣纸上,大块的墨色即刻把纯白污染,触目惊心。
“大人……”
被对方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傅坤神情不佳。他抛出一枚钥匙,冷声吩咐:“接下来的事,你去安排。”
“是。”
小厮匆匆告退,不敢再看。
为何偏偏指明要见他?难道先前公主帮着隐瞒,只是皇室故意放出的一个幌子?
傅坤的脑中乱成了一团浆糊,无意识地在屋内来回踱步,额上竟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直到锐利的指甲嵌入掌心,钻心的疼痛撩拨着神经,他才清明了些许:时间不多了,得赶快去找那人商议对策。
*
通往府中西北角的路似乎很少有人走,连小径也是窄窄的一条。那里只有一间破败的屋子,其中住着的,便是国师大人的弟子,傅舟。
不过,似乎谁也说不清他的来历,甚至连这个所谓的弟子身份,都处处存疑。
“这天下,恐怕没有哪个师父会把自己唯一的弟子安排在这种地方……”
“甚至还在门外上锁,真是生怕对方逃走了似的。”
看了眼手中有些年头的钥匙,小厮自行补上一道证据,愈发觉得自己发现了真相。
钥匙和锁是五年前流行的款式,如今早已不时兴,他费了好些功夫,才成功打开。
把小心思收回肚子里,小厮又恢复成平日里的模样:“大人让您去沐浴更衣。那边催得紧,还望动作快些。”
吱呀一声,摇摇欲坠的门被打开。日光倾泻而入,屋内腾地亮了起来,引得那人忍不住抬手遮挡。
大概是常年被锁在屋内的缘故,少年的白得如一件脆弱易碎的瓷器,淡青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若隐若现。
“嘶——”
在看清他的面孔后,小厮微怔:没想到府中这位身份成迷的少年,竟是此等英俊的模样;也难怪公主点名要他过去……
思及此,他的态度又恭敬了几分:“傅公子,请吧。”
温珝愣了好久,才意识到对方是在叫他。
“傅舟”这个名字,在先前的轮回中也极少出现,如今想来,应该是傅坤给他伪造的身份,仅仅在国师府中用过几回。
不过自从被送到那座山里,那边的人又以“温珝”称呼自己,害的他竟忘了自己还有过一个曾用名。
“谢谢。”
他颔首,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时间节点大差不差,看来自己送出的那幅画没起什么作用。自己仍会和之前一样,被送往京郊的那座山里。
不过很快,他便释然了,毕竟已经经历过数百次的重生,再多一次死亡,也算不了什么。
“傅公子,这次还请您带上帷帽……若非必要,还请不要摘下。”说着,小厮递过叠好的华服。
温珝接过的动作一顿——
这次的服饰,似乎和前世不大一样。
抱着微乎其微的希望,他尽量稳住声线,询问道:“会不会过于华丽了?在下斗胆推测,那位大人的品味也许并非如此。”
“哪位大人?”小厮心里道了声奇怪。
少年疑惑的表情让他不觉想到了国师的反常——毕竟平日里遇到进宫一事,他虽会觉得麻烦,但心情不会同今日这般差。
心尖一颤,小厮暗道了句倒霉:公主突如其来的召见,怕是坏了国师的好事。自己也是心大,到了现在才发觉。
他稳了稳心神,低眉顺眼,生怕对方迁怒自己:“今日召公子前去的,乃是公主殿下。皇室向来钟爱奢靡繁复,选这件衣服,绝对不会出错。”
出乎他的意料,听到这个消息,对方似乎心情大好,竟微微勾起嘴角,让他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难道是自己的推断出了错?不应该啊……
但一转眼,眼前的少年又恢复了先前冷淡的面孔:“不必了,拿一身简单的来便是。”
也许,是刚刚眼花了吧,他明明就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
对了,去宫里的路上有家医馆,刚好让那些大夫给开几副安神药,治一治自己的胡思乱想。
*
“贵妃娘娘,公主,傅舟已在殿外等候。”
“宣。”
贵妃颇有些意外:“国师府的人向来眼高于顶,迟到是常有的事。他身为国师弟子,竟如此准时么?”
江黎低着头,教人看不清她的表情:“万事俱备,连东风都吹到跟前来了——又怎敢迟到?”
“怎么突然打起了哑谜?”
见江黎没有继续说的意思,贵妃瞧她一眼,不觉叹了口气。
“也罢,今日便由着你胡闹吧。只是这傅舟虽不得国师器重,也万万不可过分戏耍他。”
“母妃放心,儿臣自有分寸。”
谈话间,清瘦的少年迈入殿内。
“傅舟拜见贵妃娘娘、公主殿下。”
“免礼。”贵妃点头,示意傅舟起身。
尽管身着最简单的白色云锦长袍,站在殿内,也恍如谪仙下凡——美中不足的是,帷帽把他的容貌遮挡得严严实实。
“傅公子真是好大的威风,到了宫里,也不肯把你那帽子摘下。”
“妤儿。”贵妃暗暗瞪了她一眼,示意她收敛。
“在下生得丑陋,若是露出全貌,恐怕会脏了公主的眼。”
这番说辞下来,倒显得江黎在胡搅蛮缠了——虽然她确实有这样做的打算。
给了贵妃使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江黎起身,不急不缓地踱到少年几步之遥的地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还是不肯摘?”
回应她的,是少年倔强的沉默。
“也罢。”
少女无奈般笑了笑,随后,便是剑光一闪。
没人看清楚她的动作,等回过神来,只有帷帽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其上的皂纱也碎成了数片,甚至仍在空中飞舞,还没来得及落下。
“失礼了。”剑收回鞘,江黎神色淡淡地冲他颔首致歉。
“无……无妨。”
他磕磕巴巴地回答着,明显尚未从险境中回神——就在前一秒,凌厉的剑气擦着少年的脸庞而过,仿佛死神在耳边的低语,让他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萧妤!”贵妃终于缓了过来,大声呵斥,“舞刀弄枪成何体统!你给本宫过来!”
天知道,在看到女儿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剑,对着那位瘦弱的少年刺过去时,她有多紧张。
“母妃,急什么?儿臣只是好心帮他摘了那碍眼的帽子罢了。再仔细瞧瞧,说不定,您会觉得他很眼熟呢……”
指尖捏住他的下巴,强迫少年扬起脆弱的脖颈,江黎面上笑意不减,“你说对吧——温珝?”
少年浑身一僵,不知该给出什么反应:虽然经历了上百次轮回,但他去过的地方,仅限于国师府和那篇不知名的山林;但在其他陌生人面前到底要用哪个名字,没人有告诉过他。
“你犹豫了?”
明明应该是个问句,江黎却语气笃定。她眼神清明,似乎能看透少年的一切小心思。
“我……”温珝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偏过头去,不敢看她。
“这名字好生熟悉。”贵妃喃喃自语,托着下巴望向他,“明明是第一次见,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堂而皇之地被围观,温珝衣袍下的手指悄悄蜷起,颇有些不自在。
不得不说,温珝是天生的美人,肌肤如陶瓷般细腻,即使近距离端详也找不到一点瑕疵。他的眼睫因紧张而微微颤动,如扑闪的蝶翼,让人无端起了怜爱之感。而眼角下的那颗红色小痣,妖冶动人,更是让人挪不开视线。
尽管尚未束发,已隐隐能窥见日后的无双之姿。
这副委屈的模样确实让自己显得像无恶不赦的混蛋,江黎抽了抽嘴角,松开手指:
“母妃还没想起来么?”
江黎摇头叹息,不免感到一阵悲哀:
“您先前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即便曾经名声赫赫的家族,一旦离开了权力中心,哪怕他的后人站在眼前,也恐怕是认不出的。”
“难道是……”贵妃似乎意识到了他的身份,露出错愕的神情。
“没错。”江黎颔首。
但贵妃向来谨慎,惊讶过后,她很快就冷静下来:“事关重大,若是按容貌相似来认人,恐怕不妥——为了确保无误,本宫觉着,还是让这位公子拿出些可靠的信物为好。”
“连自己的名字都要犹豫,母妃的要求,未免有些为难他。”江黎走到一侧,伸手拿过木桌上的画卷,“你认得它?”
温珝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已经停留其上太久。
少女的眼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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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敏锐,想要在她面前撒谎,恐怕比登天还要难上几分——但是,眼前这两人又有几分可信呢?
如果前几世记忆没有出错,那位大人在皇宫里也安插了眼线,似乎还极有可能是皇室成员……
看出他眼里的提防,江黎笑着把手中的画卷递给他:“你方才感到熟悉的,应该是卷轴的材质。不过,画的内容与先前并不相同。”
温珝接过,目光自然而然被右下角的那行小篆吸引:这位作画人的笔迹,和自己的几乎一模一样;即便是师从同一人,也极少会遇到这样的情况。
“啪嗒——”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落下,打湿了装裱的绢布。
“公主殿下恕罪……”
“若是在这种时刻怪罪你,本公主未免也太冷血了些。”江黎把被揭下的那一页递到他手中,“这幅画,本是覆于其之上的,你应当见过。”
温珝看着眼前的少女,她明明面带笑意,眼眸深处却又似乎隐含着悲伤,好像在怀念着什么……不知,她是否可以帮自己找回缺失的记忆?
他试探着开口:“在下斗胆,敢问公主是怎么拿到它的?”
“此画是妤儿大病初愈后,二殿下送过来的。”贵妃语气淡淡,情绪不佳,“至于他为什么恰好买到了这幅,本宫不得而知。”
丝丝缕缕的草药味萦绕在鼻尖,看来公主抱恙确有其事。
温珝松了口气:如此一来,她是宫中内应的可能性又小了几分。
“这幅画,原本是在下珍藏许久的;但它的来历……却说不清。”少年咬了咬唇,还是说了实话,“不知为何,前几日醒来时,我几乎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大概是底气不足,少年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简直称得上是细若蚊蝇了。
“无妨。”
看着温珝脸上未干的泪痕,江黎心生感慨:血缘的奇妙之处也许就在于此,即便失去了关于他的记忆,但当看到这幅画时,仍会抑制不住这种流泪的冲动。
“既然你拿出了诚意,那么作为交换,本公主自然会把你想知道的全盘托出。”冲游离于状况之外的贵妃眨了眨眼,她道,“不过,其中有部分只是儿臣的推测,若母妃觉得不妥,还请指正。”
*
“……玲琅温氏,擅占卜。细数汴元建国以来的历代国师,为温氏出身的,便有三人,无一不是惊艳绝伦之辈。
“十多年前,温国师告老还乡,修身静养。本以为琳琅偏远,有关温氏的传闻会从此沉寂;但出人意料,被誉为百年一遇的天才——长子温恒的消息,又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六年前,温恒约莫十八岁,受父皇之邀来到京城,以其画作为生辰礼。”江黎指向桌上的另外六幅,它们皆与温珝手中的,有异曲同工之妙。
“此画的装裱亦与寻常款式不同——他在自己的画作上覆了一幅名家高仿图,再把两者边缘处仔细黏合,最后以温家特制的月华锦装裱。”
江黎叹了口气,语气中透露出怀念:“也是在那年,他答应本公主,明年将送出一幅牡丹图作为贺礼。”
少年看向手中的画作,声线微微颤抖:“就是这一幅,对吗?”
江黎很轻地眨了下眼,并不回答,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讲述接下来的故事:“不过,又有人说温家的小公子,与长子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其五岁时所作字画已是让族中长老赞不绝口,六岁便精通占卜之术。只可惜他生性冷淡,不喜应酬,世人难得一见。
“天妒英才,两位公子的传闻是在五年前彻底消失的。那夜,琳琅郡的半边天空都被烧得通红。自此,温家全族覆灭,无人生还。
“但巧合的是,从那时起,傅坤的占卜之术突然进精了不少——就算说是突飞猛进也不为过;而他对此并未多做解释,只对外宣称在梦中得到高人指点。
“一年后,他被任命为国师。自上任以来,汴元风调雨顺,外界的质疑声也随之减少,国师一脉的地位扶摇直上……”
少年脸色发白,呼吸急促。
陌生而熟悉的故事,引得他头脑发胀;但若想通过这些继续深究往事,偏偏什么也想不起来,反倒愈发头晕目眩。
珠钗随着主人的走动轻微地摇晃着,那是暴风雨来临前无声的压迫感。
江黎涂着蔻丹的手微微挑起画卷的一角,红唇轻启。
“你对这个回答满意么——温小公子,温珝?”
8. 物是人非
成德帝刚踏进毓秀宫,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
自家闺女立于清瘦的、几乎站不住脚的少年跟前,一副胜券在握、嚣张跋扈的模样;而贵妃则站在一旁,似乎已经惊讶地说不出话,甚至有些呆滞了。
身后手捧圣旨的大太监似乎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他恭恭敬敬地低着头,不敢乱瞟。
“咳咳,”成德帝清了清嗓子,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自己的尴尬,“妤儿,这位是……?”
温珝刚要转身,却感到肩头一沉——他本就身形不稳,被这么一拍,便彻底站不住了。
江黎比他高出一截,毫不费力地揽住他、自然地带入怀中。宽大的袖子垂下,把温珝的脸庞挡得严严实实。
“父皇怎的突然过来了?这位小公子有些虚弱,恐怕不便行礼。”
她的眼睛澄澈明亮,微微卷曲的睫毛扑闪着,何其无辜!
若不是成德帝看得清清楚楚,简直要怀疑刚才故意把少年摁下去的另有其人。
“你……”
男人的声音猛然拔高,就像即将沸腾的铁壶里的水,马上就要喷涌出激烈的情绪。
看到贵妃冲自己使眼色,成德帝咽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斥责,终于还是决定以大局为重。
他转身拿过圣旨,吩咐道:“朕许久不见妤儿,恰巧今日得了空闲,想同她叙叙旧。你且在外面等候;闲杂人等,通通拦着便是。”
“嗻——”
*
待太监掩上门,成德帝没好气地瞥了江黎一眼:“选了好半天的封号,结果竟这么草草颁发……真是痛煞朕心。”
“父皇怎的突然想起了这回事?儿臣记得,汴元的历代公主,几乎都是在及笄后才得到封号的。”
“还不是因为……”看到贵妃黯然神伤的模样,成德帝的声音忽地戛然而止,他顿了顿,故作轻松,“没什么。不过现在,妤儿可否把他的身份告诉朕?”
“父皇不妨自己猜猜看。”江黎松开手臂,示意少年回头。
“你是……”在看到他正脸的一刹那,成德帝微怔,突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从这张年轻的脸庞上,依稀能看出故友的模样:在老国师离京前,自己曾召温恒进宫一叙。那时的他也是这般,明明拘谨忐忑,但偏要故作镇定,装出一副大人模样。
只可惜,如今物是人非……
几乎没有进行思考,他便准确地说出了对方的名字:“温珝,对么?”
“陛下慧眼如炬,在下佩服。”
少年就要俯身跪拜,对方却伸出手,阻止了他接下来的动作。
“温老国师当年与朕交好,然而时至今日,朕仍无法给温家一个交代,实在是于心有愧……你既为他的后代,便不用讲那些虚礼。”
注视着眼前的少年,成德帝压抑着心底的酸涩,“在朕心里,你与朕的孩子并无两样——以‘臣’自称便好。”
“谢陛下。”少年垂眸,作了一揖。
这是唯一能够逃离宿命的机会,温珝暗自思忖,长袍下的手心因肾上腺素的飙升而发烫,甚至冒出了汗。
他整个人陷入了一种奇妙的晕眩里,仿佛灵魂出窍:尽管这只是第一次见面,还是试着向陛下求救吧。也许,看在祖辈的面子上……
“温小公子似乎在走神?”女孩的一声轻笑把他拉回了现实,“父皇问你话呢,直到现在还没有回应。”
温珝正要道歉,成德帝却摆了摆手:“无妨,你年纪还小,贸然把你单独召来宫里,难免会紧张——况且,朕如今已经知晓了来龙去脉。”
沉吟片刻,他道:“所以……傅爱卿对你,真的同妤儿说的那般恶劣么?”
成德帝语气平淡,并不是自己所期望的愤怒;温珝的心悬了起来,有些摸不清他的态度:
前不久公主才提过,傅坤身为国师的这几年,确实做出了一番成绩;但如今成德帝若是把他革了职,又有谁能够接任这个位置呢……
“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也就没必要遮遮掩掩。”江黎自然知道,成德帝这番说辞,只是担心温珝早已站队,是国师用来试探皇室态度的棋子,“摇头,抑或是点头,都在你的一念之间。”
少女的声音轻缓,却似乎拥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沸腾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安静下来,温珝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许的颤抖:“即使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但国师近乎病态的控制欲,臣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
“的确如此。”沉默许久,几乎成了背景板的贵妃指了指地上的帷帽,也开口作证,“若不是妤儿一时性急,温小公子恐怕如今还戴着它。”
顾不得追究江黎的冒失,成德帝注视着清瘦的少年,深邃的眼眸中,渐渐染上了愠怒之色:
“忠良之后,他竟敢如此对待——今日,朕便要革了他的职!”
“父皇不可!”
“陛下不可!”
几乎是同一时间,两道声音响起。
面对成德帝疑惑的目光,温珝一时间有些骑虎难下:他总不能告诉对方,自己已经重生过无数次,还知道国师有位同伙吧……
幸好,身旁的少女率先发了话:“父皇以为,温家灭门一事与国师是否脱得了干系?”
成德帝摇头。
灭门惨案与国师“得道”的时间过于接近;更何况,傅坤又是最直接的得利者,怎么看都有着极大的嫌疑。
“那你为何还要拦着朕?”
“自从傅坤登上国师之位,行事愈发乖张——似乎是忘了,自己拥有的荣华富贵,皆源自于皇室赐予……”
江黎冷笑一声,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鄙夷,“既无能力,又无城府。单凭他少得可怜的智慧,怎能谋划出一桩长达五年而未决的悬案?”
话虽听着刺耳,但确实教人无法反驳。如同一场及时雨,浇灭了愤怒的情绪。
终于,理智逐渐回笼,成德帝冷静地看向她:“所以你认为,他只是一颗‘棋子’。”
“正是。”江黎颔首,看向面前的少年,“至于‘执棋人’……在你仅存的记忆中,还有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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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信息么?”
“臣依稀记得,似乎与那位仅有过一次间接交集——他的手下奉命前来,取走了这幅画。”
温珝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适当做出补充,“那日在臣醒来时,画卷早已放在了手边,似乎早就知道会有人来;而此后的几天,臣又在屋内找到了许多幅……
“因此,如果推测没有出错,在此之前,‘取画’一事就已经进行过数回;并且,间隔的时间应当是相对固定的。”
“这些画,有什么共同点么?”
贵妃突兀的问题引得温珝一愣,思索许久后,他犹豫不决地答道:“屋中的大部分画作,署名皆为‘何清’……这也许就是它们唯一相似的地方罢。”
此言一出,殿内的其他几人皆突然沉默下来,连空气都似乎停止了流动——
宫里几乎人人都知道,二殿下对名家字画极其痴迷;即便常常买到赝品,每隔旬日,也会没了记性似的继续去文玩店“淘货”。
而他最为崇拜的画家,恰恰是何清。
到底是误打误撞,还是早有预谋?
这一切,未免也太巧了些……
看到贵妃不悦的脸色,江黎眼皮一跳,不觉叹了口气:怀疑的种子一旦被撒下,即便只有细微的风吹草动,也能让人心生警惕——都说贵妃心思缜密,难怪她会在方才问出那样的问题。
“臣……是不是说错话了?”
“你做得很好,”眼波流转间,贵妃又恢复了平日里的从容。语气轻缓而飘渺,仿佛山间岚雾,让人捉摸不透她的态度,“你不仅帮了皇室一个大忙,还帮到了自己。”
与温珝的疑惑不同,成德帝自然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刹那间,他就做出了抉择:他向来自己对这个儿子不大看得上眼,更何况勾结异党之事实乃大忌——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依爱妃的意思……”
贵妃摇摇头,看向身旁的少女:“能得出此番推论,妤儿功不可没——她素来机灵,陛下不妨听听她的意见。”
“父皇,”江黎俯身行礼,语气依旧如先前一般平缓,似乎对她来说,这不过是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既然算不上直接证据,父皇对他多加留意便足够了。”
“自乱阵脚乃大忌。依儿臣愚见,如今最为重要的,便是召国师进宫,借此机会把温公子留下,打破对方原有的计划……若是他们因为担心暴露率先沉不住气,此事便迎刃而解。”
语毕,少女起身,看向身侧:“不知陛下、温公子意下如何?”
这是在明目张胆地告诉自己,若是想留下,就要做好当诱饵的觉悟吧。
温珝垂眸,掩盖住眼底的笑意:公主殿下倒是有意思,明明每次都是好心提醒,偏偏要摆出一副嚣张跋扈的模样。
“若能留在宫内,是臣莫大的荣幸。即便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大概是被他的诚心打动,犹豫许久的成德帝终于松了口:“朕若是不同意,反倒显得不念旧情——”
“传国师进宫。”
9. 引蛇出洞
不出两刻钟,傅坤便匆匆赶到。
他大概是小跑着进宫的,双颊泛红,额上还挂着汗。
见人进了殿,江黎美目圆睁,一副吃惊的模样:“怎么来得这么早?都怪那几个嘴碎的奴才,害得本宫以为您是个慢性子……”
似是不愿再说下去,她柳眉微挑,假意嗔怒,“来人呐,给国师大人看茶。”
傅坤规规矩矩落了座,只是诺诺,不敢让对方看出一点不满。
不动声色地瞥他一眼,江黎暗自发笑:老狐狸大抵是心虚了,这次进宫倒是不敢摆架子……
“老臣听说,陛下给公主赐了封号。”杯中的茶水见底,再加之对方的目光灼灼,傅坤不得不开了口,“这次让在下来此地,难道是为了这事么?”
早有传言说,陛下最为宠爱的便是眼前这位小公主。如今一见,果然如此——
毓秀宫四下装饰之华贵,比起东宫来,恐怕也不遑多让。
“自然不是。”少女掩唇轻笑,亲手为对方斟茶,“国师大人为汴元殚精竭虑,本宫可不敢为这区区一点小事劳烦您。若是无意耽误了国师的日程,恐怕会遭到厌恶呢。”
在这种时候被召进宫,傅坤本就疑神疑鬼,听闻此话,心脏又重重一跳:耽误日程……是什么意思?难道说,皇室已经……
“请用吧。”
傅坤明显还在走神,他机械般应了声,随后按照少女的意思把手伸向茶盏,根本顾不得思考。
“嘶——”
即使隔了层薄薄的瓷壁,这樽茶盏对养尊处优的他来说,还是过于烫手了。
袖袍下的指尖微微发红,傅坤忙不迭松开手。失去托举的茶盏落到桌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澄澈的茶水随之晃动,转眼间便泼出了大半。
“国师未免也太看不起人。即便是本宫亲手斟的茶,也不放在眼里。”见状,江黎立刻换了副面孔。她冷笑一声,漂亮的桃花眼暗藏锋芒,不肯善罢甘休的模样。
“臣罪该万死,还请公主高抬贵手……”
“既然‘罪该万死’,本宫怎会轻易饶了你?”
少女声音尖利,似乎愤怒到了极点——身为公主,从小到大没有人敢对她如此怠慢。若是不能给出称心如意的解释,恐怕难以平息怒火。
傅坤慌忙伏在地上,一个劲儿地谢罪,根本没察觉到江黎此刻的小动作。
少女背在身后的右臂稍动,露出袖袍下的柔荑。为了防止勾起傅坤的警觉,她的芊芊玉指小幅度地勾了勾,像微风拂过时,青草的微微晃动。
身后的宫女得了信号,疾步走到成德帝身侧轻声低语。
“咳咳……”
按照约定,帝王不急不缓地从屏风后走出。即使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当他看到殿内的景象,眼里的震惊久久不能消散——能让高高在上的国师赔罪不起,若是放在平时,简直无法想象。
很快,他便调理好了来自外界的巨大冲击,摆出息事宁人的态度:“妤儿,别闹!还不快让傅爱卿起来?地上冷,莫要着了凉。”
“谢陛下。”
*
方才狼狈的模样被对方尽收眼底,傅坤的气势也低了一头。因此,两人的对话是出乎意料的和谐。
一阵君臣寒暄之后,成德帝依照计划进入正题:“爱卿,朕此次召你前来是为了你那弟子。”
傅坤垂眸,眼中的杀意一闪而过,再度开口时,已然恢复了德高望重的模样。
他朝成德帝拱手作揖,随后风度翩翩地捋了捋胡须:“陛下,可是我那不成器的徒弟冲撞了宫里的贵人?臣在此替他赔罪,还望陛下海涵。”
他虽礼数周全,却偏偏都只是点到为止,丝毫没有表现出对皇室的敬意。成德帝眼神暗了暗,面上带了些不悦;但一想到他如今在朝中无人代替的职位,暂时没有开口责备。
“国师说的什么话?冲撞贵人倒是谈不上。”银铃般的笑声从身后传来,少女缓步走到两人中间,打破了潜藏的暗潮汹涌。
见她还未离开,傅坤身形一僵,不甚美妙的记忆浮上心头。他把目光投向成德帝,希望对方能支走这位混世魔王。
但偏偏事与愿违——
对方不仅没有责备她,反倒一脸纵容的模样。
“妤儿又有什么事?说来给朕听听。”
得到默许的少女愈发嚣张,言语里都带着寻常闺阁女子不曾有过的豪放:
“本宫早就听闻傅公子谈吐风雅、玉树临风,尽管今日是他初次进宫,本宫却一见如故——这种缘分可不多得,便起了把他留在身边的念头……”
她言辞轻佻,丝毫不顾忌对方的神情,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本宫只是希望有个伴读罢了,不知国师能否割爱?”
傅坤脸色难堪,但一想到自己方才在她手里栽了个跟头,只敢在心中暗暗嘲讽:
难怪同僚都说当朝公主被陛下宠坏了。本还不信,今日一见,才算是真真切切地领教到了——
仗着身份之便,肆无忌惮地养起面首……若不是龙椅上的那位严严实实地护着,这公主的名声,恐怕早就臭了!
“公主实在是难为在下。”傅坤痛心疾首地捶胸顿足,“傅舟是臣唯一的弟子,怎么能就这样轻易地把他送走?”
“是么?”
闻言,少女竟浅浅地笑了。她殷红的嘴唇勾起狡黠的弧度,让傅坤顿感不妙,“原来国师大人也知道,他是您的弟子……但他手上的茧和伤口,该作何解释?”
还没等对方开口,江黎又堵死了他的退路,“方才,即便是盏热茶,国师也拿不稳——足以见得,占卜一事道行的深浅,似乎与条件艰苦并不相干呐。”
听闻此话,傅坤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难以言说的失控感浮上心头。
“妤儿,不得无礼。”正当他百口莫辩,成德帝适时地出面解围,“国师这么做,总是有他的深意的。你一届门外汉,休要在此胡言乱语。”
“陛下说得在理,还请公主……”
思忖片刻,她微微颔首:“也对,本宫确实不通占卜之术。”
正当傅坤就要放松警惕,江黎却话锋一转,“但比起国师,本宫对分化一事,算得上是个‘内行人’吧——毕竟,国师并没有经历过,不是么?据说,连府里的下人……”
“萧妤!”
成德帝咬牙切齿地斥责,勒令她闭嘴:这孩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要是最后玩脱了,还得亲自给她收拾烂摊子。
江黎垂下脑袋,教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她当然知道,“分化”一词,是国师最为忌讳的。但那又如何?她偏偏喜欢在太岁头上动土——
高门大户的妙龄女子若是到了年纪,大多都会选择alpha结为连理。
原因无他,alpha不管是心里还是生理方面,都比其他人更胜一筹,因此,才更有可能得到重用,平步青云。
而傅坤恰恰没有分化,再加之大器晚成,在封为国师时,已过了不惑之年。而他的家中妻妾,皆为未经分化的普通人。
大概是过去的遗憾已成执念,一年后,他又迎了房小妾进门——那是位正值豆蔻之年的omega,虽然没法闻到,但据说,她拥有蜜桃味的信息素,傅坤对此很是满意。
然而,在没有抑制剂的时代,omega与未分化人类的结合,结局向来不会乐观。
大抵是潮期过于难捱,即使府内没有alpha,不过半年,小妾便对英俊年轻的beta侍卫暗生情愫,并暗结珠胎。
身为国师府的主人,傅坤眼线繁多,两人的事很快便败露。
愤怒至极的他遣散了所有分化的家丁,小妾也连带着一同扫地出门,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亲手把那段被沦为笑柄的日子斩断。
不堪的往事浮上心头,傅坤怒极反笑:“既然如此,在下倒要好好向公主请教。”
“国师怎么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样?本宫方才说的那些话,也是为你着想罢了。”
江黎这才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凡分化者,不得入国师府’——这话不是您说的么?”
傅坤微怔,表情有明显的迟疑:她说的确有其事,难道,自己真的错怪了对方?
少女哽咽道:“本宫对信息素的感知比其他人灵敏许多——即便对方身上挂了‘阻隔锦囊’,依旧可以判断出他们的气味。国师若是不信,派人去太医院一查便知。”
“老臣、老臣自然相信……”
见对方就要落泪,傅坤轻声细语地顺着她往下讲,不敢再反驳——这位公主的心情就像七八月京城的天气,说变就变;要是真的惹了她不悦,自己恐怕也得褪一层皮。
“今日,本宫在傅舟身上闻见了极淡的味道。思来想去,只有一种解释——他马上便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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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分化。”
少女含泪蹙眉,眼中的悲伤几乎要溢出来,“本宫又有什么错呢?只是想给他一个安身之所罢了……若是分化后被赶出国师府,会对他造成多大的创伤呐!”
傅坤:……
他都快搞不清这公主到底是在做戏,还是真情实感地辩驳了。
“小女总是容易这样,让爱卿见笑了。”成德帝安抚般拍着江黎的背,耐着性子解释,“国师是个明事理的人,你切莫激动,有失身份。”
“真的吗?国师大人真的同意把他留下来吗?”少女的眼中顿时有了光,她期盼地看着对方,希望听到自己想要的答复。
“恕老臣不能……”
话音未落,又听得一连串脚步声。
少年清瘦的剪影出现在眼前,他透亮的眼底带着疑惑,似乎并没有意料到傅坤会来这里。
看清对方面容的刹那,傅坤浑身的血液都似乎沸腾了,一股脑地往头顶涌去:他的帷帽呢?怎么不见了?若是陛下看到了这张脸,不,陛下已经看到了……
“为什么国师不肯让他留下!”似乎是受了极大的打击,身侧的少女开始哭天抢地,“傅舟就那么重要吗!难道没了他,国师就没法占卜吗!”
听到这话,傅坤几乎要昏厥过去。尖锐的指甲刺入掌心,他才堪堪能够维持清醒。
“老臣……自然是同意把他留下的。”
在仕途和弟子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避开对面直直的目光,他尽量维持着声线的平静。
“只是,臣与这徒弟还有好些事要交代,还望公主通融……”
似乎是按下了某个暂停键,少女立马停止了抽噎。
成德帝扶额苦笑,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偏殿无人,爱卿可去那里处理私事——但这里毕竟是小女的寝殿,还望国师快些。”
他似乎没有发觉傅舟的真实身份。
悬着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傅坤躬身作揖:“谢陛下。”
*
偏殿的大门被缓缓掩上,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少了阳光的照射,室内立马阴翳不少,令人心悸不安。
没有旁人的打扰,傅坤也终于撕下和善的伪装。他挂着一抹阴森的笑,步步逼近,最终停在温珝身旁。
虽然种种迹象都表明对方已经再度失去了记忆,但傅坤不敢彻底放心。
“你可真是有点手段,只凭见一面的功夫,便把公主迷得晕头转向。”他压下声音,面色如常,仿佛最和谐不过的师徒交流;阴冷的气息喷在温珝耳侧,仿佛毒蛇嘶嘶地吐着芯子。
“你方才去了哪里?”
“贵妃娘娘说,陛下有事情要处理,便把弟子带到了无人处……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放我出来。”温珝眨巴着眼,一副疑惑的模样,“大人怎么来这儿了?”
“呵,那公主说是要把你留在身边,才把本官召进宫里。”傅坤神情淡漠,语气带着警告的意味,“不管你还记得多少,从今日起,通通不准在陛下面前提起往事——明白吗?”
傅坤竟然知道自己失忆的事!
温珝垂眸,大脑飞速运转着:从平日里的相处推测,两人鲜少交流、关系也并不亲密,自己断然不可能把这种事告诉他——难道说,他……
“听见没有?”
傅坤推了他一掌,力道不轻不重;但温珝身体虚弱,还是倒退了几步。
“回答我!”他厉声呵斥。
少年勉强稳住身子,仰起脸,眼神真挚而恳切:“弟子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
上百次的轮回中,他已经学会了如何很好地伪装自己——即便是那位,恐怕也难以看出破绽。
傅坤定定地看着他,直至确认自己的判断没有失误,才移开了视线。
“这药,趁早涂了。”他掏出一只小巧的白瓷瓶,扔到温珝怀里,“若是你背上的伤被公主捅到陛下面前,即便在宫内,也休想过上安宁的日子。”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傅坤桀桀地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来来回回互相挤压,显得格外狠戾阴鸷。
“是。”温珝低眉顺眼,指关节因为捏紧而微微泛白,“在下谨遵大人教诲。”
很满意对方的反应,傅坤拍了拍他的肩,格外强调:“傅舟,你好自为之。”
“谢国师提点,”他俯身一拜,“您交代的事,傅某必当牢记在心。”
10. 禁忌山林
傅坤来得急,去得也匆匆。
“爱卿,朕送你。”
大概是头一回做这种开口要人的事,成德帝颇有些过意不去,陪他走了一段后,才再度折返。
“国师往宫外去了?”见他回来,贵妃起身相迎。尽管殿外立四下无人,她还是谨慎地阖上了门。
“朕碰巧遇到了小福子,便把带路的任务安排给了他。”
贵妃颔首,这才放下心来:小福子虽年纪不大,但胜在办事稳妥。况且他又是成德帝的心腹,想来不会出差错。
“对了,妤儿方才怎的忽然改了话术,害得朕差点没反应过来。”成德帝拍了拍少女的肩头,心有余悸,“日后可万万不能在国师面前提这些,若非他心里有鬼,今日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儿臣自然知道。”江黎耸了耸肩,“只是国师擅长诡辩,若真要同他在言语上较量,绝对不会如现在这般容易——父皇认出温公子一事,甚至可能也会被发觉。”
“所以你便选择了……咳,这种方式?”
看着成德帝哭笑不得的模样,江黎倒并不觉得自己做了错误的决定:“对付国师这种人物,胡搅蛮缠比讲道理更为有用。虽然蛮横,但至少能更有把握地达到目的。”
“陛下,臣……有一事相禀。”
见众人目光皆投向自己,立于一旁的温珝有些局促,眼神游移不定,“方才独处时,国师的确提到了‘失忆’,臣没有百分百的把握骗过他。是不是给陛下添麻烦了?”
“这……”成德帝沉吟不语,努力组织着话术,试图委婉地告知其后果。
“你有这个觉悟自然是最好。”与他相反,少女似乎从来都不讲情面,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关键所在,“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还要特意问你此事——即便疑虑消散,也只是暂时的。”
帝王无声地点了点头,索性不再开口,默许她继续说下去。
温珝心里一沉,神色惶惶。
但当他看到少女仍是那般从容的模样,心中又生出一丝侥幸的希望:“还请公主指一条明路。”
“宫里不养闲人。从明日起,本宫会让人从藏书阁搜罗尽可能多的术数古籍——你的任务,便是尽快提升自己,直至足够与国师抗衡。”
奇怪,这话怎么有种突如其来的熟悉感?
随之而来的,还有从内心深处涌出的抗拒与恐惧……
“温公子似乎脸色不好,是站了太久的缘故么?”贵妃心细,立刻发现了温珝的不对劲,“你身后便有椅子,快坐下歇歇。”
他不语,依然站在原地,似乎充耳不闻。
*
「哟,脸色很差呐,看来傅坤平日里待你不怎么样。」虚幻与现实重合,男人戏谑的声音回响在脑海,居高临下的口气让他不适,「都怪贫道先前忘了敲打他,让小公子平白无故受了委屈。」
温珝微怔,心中激起惊涛骇浪:终于想起来了!原来是在这个时候——
前世被送往山里后,那位素未谋面的大人虽言辞刻薄,但在其他方面都待他很是周到,唯一的要求也只是希望他尽快学会占卜——他的表情,和眼前的少女如出一辙。
「只要这样便够了吗?但为何偏偏选中了我?」
每当他询问对方这么做的目的,那人却总是笑而不语——
那时的他并不知道,揭晓答案的那一日,便是自己的死期。
「占卜▇▇▇,」终于有一天,那人告诉他,「这是我需要你做的。」
「是。」
虽然对方的要求听起来像天方夜谭,但他仍然照做了。
但这次占卜没有结果,也永远不会有结果——
他仿佛坠入了深海,眼前是漆黑一片。被不可名状的力量挤压着,他脆弱的骨头咯吱作响,肺部的空气也愈发稀薄……
「又是这样。」彻底昏迷前,那人的声音响起,带着惋惜;但这只是对占卜失败的遗憾,「▇▇▇,难道一点可能都没有么?」
记忆到此戛然而止。
他面无表情地想,那时的自己恐怕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但值得在意的是,那人到底说了什么?
四周静默,唯有少年琥珀色的瞳孔开始涣散。
再凑近一点——你可以听清的!
少年竭力向前,却丝毫没注意到自己的身体正逐渐僵硬。
快听见了,只要再近一点……
马上就……
“哗啦——”
凉透的茶水泼到脸上,濡湿了额前乌黑的碎发。它们紧紧贴着少年人惨白的皮肤,衬得他格外脆弱。
苦涩的液体流到眼里,有些轻微的刺痛,温珝一惊,终于回过神来。
“这是……”
“如果想活命,本宫建议你,不要再尝试去回想刚才的东西。”少女神情倨傲,但那双漂亮的眸子里,隐隐约约可以窥见她的担忧。
确认对方已经缓过来,江黎才收回手臂。葱白如玉的手指捏着茶盏,其中的茶水却见了底——刚刚泼水的力道很大,澄澈的茶汤便这样浪费了。
为了聊表对国师的敬意,用来泡水的茶叶千金难求;即便身为公主,也只在当初分到六两。新茶还尚未采摘,今日用来招待的,是自己的最后一撮存货了。
不过还好,江黎安慰自己,虽然有些可惜,但总算在关键时刻起了作用。
“本宫虽对术数不甚了解,但有些道理还是明白的。”她静静地盯着指尖,神色淡漠,“若是想不起往事,也没必要勉强——失去某些记忆,未尝不是在保护你。”
温珝抬手擦去面颊上的水珠,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幸好,她只是以为自己在回忆过往,没有另起疑心。
与此同时,脑海中的片段再度开始模糊,零星的碎片闪烁着,随后化为虚无。
温珝心里一紧,试图去抓住它的尾巴;但少女的警告正回响在耳边,让他不禁有些迟疑。
但正是因为这几秒的犹豫,记忆在他面前彻底消散。
刚刚……
我在想什么?
空落落的感觉漫上心头,紧接着,是劫后余生的庆幸:难怪每次轮回后,关于山间的记忆都很模糊,只知道生命会在那里终结——
看来,那里藏着见不得光的秘密。
倘若公主没有用粗暴的方式让自己回过神,恐怕即便跳出了循环,也会丧命于此。
“世界,有自己运行的法则。当然,你也可以把它称作‘天机’。”
江黎慢吞吞地转身,把茶盏放回原位,“肆意窥探天机,必然会遭到反噬。轻则记忆受损,重则身亡……比这种情况更为严重的,则是沾染了超脱于世界以外的‘禁忌知识’。”
茶盏落下,发出极其细微的轻响。
“一旦接触,即刻死亡。”
“在下受教。”温珝态度恭敬地道了谢,“没想到公主竟如此博学多识,实在佩服。”
终于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江黎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在,声音也戛然而止。
但几人的目光过于强烈,她不得不编了个理由搪塞过去,“这些不过是昨日翻阅古籍时看到的。温公子方才的状况与书中描述的大同小异,本宫怕他着了道,这才话多了些。”
“妤儿,你当真是与先前不同了。”成德帝语气平淡,教人看不清他的态度。
绣袍下的手紧了紧,片刻后,江黎抬首,故意摆出一副轻松的模样:“生命只有一次,是弥足珍贵的东西。儿臣不过是不愿意再目睹死亡。”
此言一出,两人都是沉默不语。
前几日萧妤倒在血泊中的情景,他们多么希望那只是一场梦……
气氛骤然冷下来,江黎暗道了声抱歉:
尽管这种行为过于卑劣,但她不得不利用感情为自己的行为开脱。此时的萧妤还是太过弱小了,若不用些特殊手段,任务恐怕难以完成。
温珝并不清楚气氛变化的缘由,他绞着手指,迷茫地看向江黎。
她站在自己面前,并不言语——也许是在放空自己,亦或者是在思考。虽然身形单薄,但那股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沉静,让人无法忽视。
淡金色的阳光似乎也偏爱她,透过窗格照到少女身上,给她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光。那是平静的、甚至有些圣洁的光,足以让大部分人仰视她、迷恋她,但绝不会心生亵渎。
温珝垂眸,摊开手掌,看着阳光一点一点描摹自己掌心的纹路。也许是与她沐浴着同一束光的缘故,他的内心竟奇迹般获得了片刻的安宁。
既然已经偏离了既定的命运,山间的往事也不敢再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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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不能,试着相信她?
“这是公主救臣的第二次了。”也许是许久没有说话,再度开口时,声音里还带着生涩。
仿佛一颗小石子落入深潭,激起层层涟漪。凝固的氛围再度流动起来,各怀心思的三人终于走出回忆,把目光投向温珝。
“虽有些逾矩,但还请公主解惑——既然傅坤仍为国师,又为什么需要臣掌握术数?可否把目的,告知在下。”
听出他话语里的戒备,江黎似是笑了一声,眼中带了些欣赏:
“敌暗我明,而国师是我方唯一清楚的、明面上的棋子。与其革其位,让新人顶上,日日夜夜担心他是否会被收买;不如暂且稳住傅坤,等他背后的那位放弃他,但还没来得及培养出新人之时,让你趁机顶替他的位置。”
“的确如此。”
成德帝也看出了温珝的担忧,出言安抚,“傅坤自知老国师生前与朕交情不浅,认出你后,定然不会放过他……只是现在形势不明,还得委屈你暂且使用化名。”
贵妃与成德帝交换了眼神,都看出对方眼底的暗流涌动:宫里不太平,被人安插的眼线定然不在少数。温珝身份特殊,日后行事还得多加谨慎。
“父皇,让温珝留在毓秀宫罢。”江黎似乎看穿了两人的心思,平静地开口,“儿臣先前行事确实有些跋扈,在大部分人看来,这件事根本不足为奇——若是传出风言风语,反倒替儿臣打了掩护。”
“妤儿,名声是一方面;况且你之前不是说过,温公子就要分化。若是成了……”
萧妤和一般人不同,对信息素的感知格外敏锐,这点,成德帝心里也清楚。思及此,他不禁叹了口气,“这样未免不太方便,还是另做打算为好。”
“父皇,那不过是儿臣搪塞国师的借口。”没想到自己胡扯的一句话,竟被对方记到了现在,江黎的语气中带了些揶揄,“温公子看起来便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分化距今遥遥无期呢……没必要担忧。”
“既然如此,那便按你说的做吧。”
瞥了眼温珝纤薄的身形,江黎若有若无地挑了下眉:他看起来比同龄人更加瘦弱、苍白,若是在α星系,未来大概率是个omega。
不过话说回来,这宫里仅有的三位omega,便是贵妃、德妃和自己。
自己从出生时便养尊处优,分化时又被砍了一刀——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最弱的存在。
但如今不同。温珝的出现极有可能取代自己“最弱”的地位,毕竟分化前的自己相较他而言,已经称得上强壮,甚至被人一度怀疑会变成alpha……
“妤儿,你笑什么?”
“哈?”江黎回神,“母妃一定是看错了。”
“……”
*
“混账!”名贵的砚台落到地上,碎得四分五裂,主位上的男人震怒,“看看你做的好事!”
“大人息怒。”傅坤战战兢兢地把头垂的更低,拼命为自己开脱,“但是陛下没有认出他,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在下也在离开前试探过,发现他的确失去了记忆……”
“够了!”道人怒目圆睁,“你不必再找借口,日后给我在京城夹着尾巴!务必不能再招皇室怀疑。”
“在下还要做些什么?如今再往宫里安插人手也不迟。”
“你是在指点我?”
男人的语调高高扬起,话里话外透露出鄙夷。傅坤听出他的厌恶,颤颤巍巍伏在地上,不敢再开口。
“义父。”
少年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傅坤浑身一僵:上次也是这种情景,他不由分说地推门进来——这家伙和自己有仇吗?
似乎根本没看到跪在地上的人,少年经过他,毫不停留:“衍儿已经按您的吩咐联系了宫中内应,待到时机成熟,他便会开始行动。”
“衍儿,你做得好啊。”主座上的男人笑着拍了拍他,与对待傅坤的态度判若两人,“得义子如此,贫道亦何求?快去休息吧,今日你辛苦了。”
“是。”
他作揖,转身向后走。
在途经傅坤身边时,少年忽然顿住了脚步:“傅大人,勇于知错认错自然是好事——但若是次次都需要劳烦义父亲力亲为……”
他嗤笑一声,语气里带着敌意,“未免太过无能。”
11. 包藏祸心
入夜。毓秀殿。
“方才在偏殿,国师可是给了你什么?”
沐浴完毕,温热的水汽把江黎的脸庞熏得微红,如同熟透的蜜桃。她拖着调子发问,骨头散了架似的倚在榻上。
精致脆弱的少年似乎不好意思看她,扭过头去,长睫颤了颤:“并无。”
“哦,那你为什么不肯脱外袍?”江黎托着下巴,懒洋洋地轻嗤一声,“还不快去沐浴?玉簪给你备好的水都凉了——本宫身边的人,可不是用来陪你折腾的。”
“是在下考虑不周,给公主添麻烦了。”感受到对方带着探究的眼神,温珝微微错开视线,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只是在下有个怪癖,沐浴时不喜欢身边有人服侍,还请公主通融。”
安静地看完了他的独角戏,江黎莞尔一笑,对他的请求不予置否。
她款款起身,径直走到温珝身边,似乎有话要讲。少年身体顿时紧绷,坐得规规矩矩,两手交叠置于膝间,局促不安的模样。
这倒是方便了自己。
江黎微微勾唇,趁对方不注意,眼疾手快地扣住他的手腕。
温珝明显被吓了一跳,倒抽一口凉气:这是要干什么!
他本就力气小,被束缚住双手后更是被压制得难以动弹。还没来得及看清少女的动作,他藏在袖中的瓷瓶便不翼而飞了。
“……你!”
待江黎松手,少年的手腕上已是一片通红。他挣扎着起身,漂亮的眸子里满是惊慌。
“你什么你,得称呼本宫‘公主殿下’才是。”
女孩的身影倒映在他琥珀色的瞳孔里,恣意又张扬。她颠了颠手的瓷瓶,摇头叹息,似乎很是替对方感到不值。
“怎么就这么不喜欢说实话呢?早点交代,就能少受点苦。小孩家家的,可真是不懂事……”
“在下年长公主两岁。”手下败将理好了微皱的衣襟,铁青着脸,一字一句地强调,似乎是想扳回面子,“这只不过是在下平日里随身携带的药罢了。”
瓶子做工精美,雕花繁复,身为国师府的阶下囚,温珝怎么可能有这么好的待遇?
江黎自动忽略他后半句的狡辩,伸处手比了比高度,状似惋惜,“傅坤可真是苛待你,早出生两年,可看起来同本宫差不多高嘛。”
温珝:……
见对方吃瘪,像只气鼓鼓的河豚,江黎忍不住弯了弯眉眼。不过,为了给温珝留点面子,她也没继续逗他,又把注意力转移回手上的小物件上去了。
打开瓷瓶,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简直连天灵盖都能被掀翻。
“你受伤了?”
江黎一边用手扇着风,一边嫌弃地把它盖上。若不是怕被抢走,她甚至不想握在掌心。
温珝心头一跳,看向被苦味熏得直皱眉的女孩,薄唇抿成了一条线:糟了,这事要是被皇室知道……
“不足挂齿的小伤,让公主看笑话了。”他伸出手,示意江黎把小瓷瓶还给他,“公主金枝玉叶的身子,还是不要接触此等粗俗之物为好。”
但温珝到底是在年龄上吃了亏,情绪掩饰得并不够出色:他的表情虽然依旧云淡风轻,甚至连面部肌肉也没有什么变化;但眼底压抑着的阴翳却如墨般浓重,几乎要凝成实质。
“是小伤就好。刚刚你一点都不肯配合,害得我提心吊胆。”少女松了口气,似乎是信了他的话;但却转手把瓷瓶盖上,塞进了自己的袖袍内,丝毫没有归还的意思。
手在空中虚虚一指,江黎吩咐道,“这瓶东西,本宫恰好很感兴趣,便暂存在我这儿。你呢,就先去沐浴更衣,不满三刻钟不许出来——国师府的味道,本宫很不喜欢。”
虽然对方有些无理取闹,但为了拿回药瓶,温珝还是勉为其难答应了。
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微微颔首,随后转身离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估摸着差不多了,江黎招来自己的贴身宫女:“玉簪,去找个嘴严实的太医过来。你就说,本宫头疼得似乎要裂开,一点都耽误不得。”
“呸呸呸!公主怎么能这样咒自己呢?您可是有福瑞之气护佑的……”看着对方的笑意一点点消失,玉簪的唠叨声越来越低。最终,她还是妥协了,“是,奴婢这就去办。”
“慢着,”江黎勾了勾手指,待她凑近,才继续交代,“动静要小,千万不能惊动其他宫的人。明白吗?”
*
片刻后,太医院的人匆匆赶到。
“公主,您快快坐下,千万别加重了病情呐……”见她就要起身相迎,太医老远就在那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等走进灯火通明的殿内,他一时间愣了神,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对方神采奕奕的模样,哪有半点头疼的样子?
他不禁开始自我怀疑起来:身旁的宫女难道是宫里的新人,带路时走错了地方?
“太医,快进来吧。事在人为,本宫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等玉簪把人领入殿内,江黎笑了笑,把瓷瓶递了过去,“本宫想让你瞧瞧,这瓶子里到底装了什么药。”
倒出些许粉末置于瓶盖上,放在鼻尖嗅了嗅,太医随后拱手回禀:“公主,以微臣愚见,这应该是活血化瘀之物。”
“可与平常的有些不一样?”
“这……”见对方蹙眉,他脸色微变,就要跪下。
“太医放心,本宫不会轻易治人的罪。”
过了半晌,太医似乎看出了什么名堂,斟酌着开口:“公主,此物好像是与平日用的略有区别——这药略略刺鼻了些,兴许是药剂用量不大一样。”
“哦?此话怎讲?”
“是药三分毒。微臣觉着,它虽然确实有治疗损伤的功效,但用量未免过大了些——尽管见效快,但用起来反会因为刺激而不适……只是在下无能,无法精准推断出配方。”
沉吟片刻,太医合上瓶盖:“还有一点,不知公主是否发觉……”
他不着痕迹地往宫女的方向看了一眼,江黎心中明了:“玉簪,你先退下吧。”
待她掩上门,太医才斟酌着开口:“老臣多闻了几次,便感到身子不适,腺体隐隐发烫。调配出这副药的人,恐怕别有用心。”
腺体微微发烫,那岂不是omega处于潮期前的反应?
她稳了稳心神,压下心中的怒火:“您是陈太医?”
为了后宫安稳,这百年来,所有的太医皆是未分化的医者,或是不会散发信息素的beta。但当今的太医院唯有一位omega被破格录用的——那便是陈太医。
“正是。”他把瓷瓶放到远离江黎的地方,才躬身说道,“幸而公主没有把盖子长时间打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臣即便如今上了年纪,接触过后也仍然感到不适……”
他叹了口气,“此人手段阴毒,公主务必小心。”
“那太医现在……感觉如何?”江黎看到他额上的汗珠,不免有些担心。
“比方才稍稍好些。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可恢复。”他有些后怕地呼了口气,“老臣学艺不精,差点在公主面前出糗——实在挂不住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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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能待在太医院的人,医术自然高超;仅凭片刻的观查与细嗅来判断成分,实在是难为您了。”一想到国师在药中动过手脚,江黎表情微冷,“这东西本宫会让玉簪同您一道带回太医院,明日告知父皇后,自然会安排合适的人来研究。”
闻言,陈太医躬身行礼:“公主还有什么吩咐么?老臣一并记下……”
“此时还不是回去的时候,劳烦陈太医且在偏殿小坐片刻。本宫这里,还有位‘特殊’的病人要请您出手一治。”
“公主言重了。”
*
片刻后,温珝沐浴完毕。
宽大纯白的睡袍松松垮垮地裹着少年人的身躯,让他看起来像坠入人间的谪仙,又带着些不谙世事的懵懂,让人无故起了亵渎的心思。
江黎走近,调戏美人的心思蠢蠢欲动:“温小公子,一会儿可就要宽衣咯。”
少年慌了神,攥着衣服不知所措。一瞬间,他便红了耳垂。
在对方的注视下,红霞逾烧愈烈,蔓延到了脸颊。他支支吾吾地开口:“臣……”
江黎见好就收,怕人家偷偷向成德帝告状:“在想什么?本宫不养面首。只是提前告诉你,一会儿得让太医看看身上的伤罢了。”
“太医……”温珝刚刚有所平复心情又瞬间跌到谷底,想起国师的威胁,他背过身子,一副拒绝沟通的模样,“在下不需要,公主让他回去吧。”
“既然人已经到了,让他看看也无妨。”江黎压着性子好言相劝,“你的那瓶药,怕是不太好用。”
少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与之前没有差别,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无理。
但是……
温珝咬了咬唇:对不起,我只想安安稳稳活下去……国师的命令,我不敢违抗。
“公主身为人中龙凤,自然是看不上臣用的东西。”他一闭眼,心一横,“请太医过来,只不过是公主的一厢情愿罢了。”
瞬间,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焦灼与煎熬密布到整片空间。温珝几乎不敢呼吸,唯有心脏的跳动声占据他的整片脑海。
良久,才听到一声自嘲般的嗤笑。
“呵……和本宫摆谱?只是方才心情好同你开个玩笑,你便觉得,自己有资格出言不逊?”
江黎不喜欢别人违逆自己,在α星系时便是如此;更别提自己这次是好心被当作驴肝肺。
“本宫告诉你,仅凭那瓶药,便可给你按上勾结异党、谋害皇室的罪名。”
“它……有问题?”少年的声线微微颤抖,他转过身,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诱发omega潮期的药物,你也敢带进宫里?”江黎眼神淡漠,仿佛在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怎么,除了本宫,连贵妃、德妃都要一同陷害么?”
“不是这样的……”他眼神慌乱,试图走上前小声解释;但一接触到对方冷漠的表情,刚举到一半的手臂又无力地垂落下来。
“本宫再问你一遍——这瓶药,真的只是你自己的么?”江黎的手逐渐移到身侧,曾经与她一道出过任务的人都知道,这是她抽刀的前兆。
回答她的,依旧是少年的沉默。
“父皇待你不薄,你却这般报答他。”
语闭,银光一闪,宝剑出鞘。锋利的刀尖划破睡袍,鲜血随之流下。
“嘶——”少年吃痛,捂着伤口跌倒在地。
“太医在偏殿,去不去随你。”江黎冷静地擦去刀口的血迹,转身离开,不带一丝留恋。
“从今往后,本宫不会再对你有任何要求。”
12. 声东击西
推开窗,带着寒意的春风拂过面庞。
峨眉月于天空高悬。
它浅浅弯起嘴角,仿佛一位包容的长者,安慰着心情不佳的少女。
以防万一备着的刀还是用上了……看来,温珝并不是自己和成德帝需要的合作对象。
江黎微微叹了口气,有些懊恼:她自诩聪明,没想到却在γ星系的任务中屡遭滑铁卢——合作伙伴没找到,敌人倒是多了不少,只怕日后会分身乏术。
偏殿隐隐约约传来玉簪惊慌的尖叫,江黎推测,她大概是看到了温珝的伤口。
“嘁。”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黑暗中的庭院:自己那时虽然在气头上,但下手好歹有分寸——要不是看在老国师的份上,她早就让温珝自生自灭去了。
啪的一声,窗严丝合缝地关上,把一切都屏蔽在外。
又不会死,有什么好激动的?
*
“公……公子,你来了。”
鲜血濡湿了纯白的面料,触目惊心的红几乎占据了整条左臂。尽管吓得双腿发软,玉簪还是走上前,慌慌张张扶他坐下。
她焦急地往温珝身后张望,却久久不见江黎的身影。
“公主没同你一起来么?”她问。
“没有。”温珝摇头,随后沉默不语。
自己惹她生气了,显而易见。
没安排人把他轰出去,已经算是留了几分薄面。
看到他的表情,玉簪的心里也猜出个大概,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这人看起来规规矩矩,才过去几个时辰,就敢坏了公主的好心情……
真是徒有其表的花瓶,也不知哪点入了贵人的眼。
虽然想让这讨人嫌的家伙吃点苦头,但既然招来了太医,想必公主还是希望治好他的。
“陈太医,他的伤可是要紧?”
压下心中的不满,玉簪笑意盈盈地看向太医,皙白的指尖指向少年的伤口。
毓秀宫怎会有男子出现!
陈太医汗如雨下,感到自己撞破了皇室秘辛,支支吾吾着不敢抬头。
“这位是陛下安排在公主身边的伴读,太医不必紧张,也不必多想。照常看病便是。”玉簪打心底里认为他配不上自家公主,便随口胡扯了一个身份。
简短的解释后,陈太医放下心来。
用帕子拭干额上的汗珠,他洗净了手,准备给对方包扎伤口。
“小公子这伤是怎么来的?”大概是想让对方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他随口抛了个话题。
温珝轻咳一声,语气飘忽:“也不是什么大事——前几天的伤没恢复好,方才沾了水,便又裂开了。”
瞥到少年不自在的表情和对他怒目而视的宫女,太医暗道一声糟糕:大概是这毛头小子惹怒了公主,被对方划了一道……只是在自己面前不好意思明说罢了。
他冲温珝笑了笑,随后一言不发地开始包扎,假装没有察觉到气氛的尴尬。
用温热的毛巾擦拭干净左臂上的血污,长条状的伤口便显露出来——不到三寸长,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怖。
两人离得近,因此,他能够观察得十分清楚:
伤口很新鲜,明显不是在自己来毓秀宫前被划破的……到这里后,公主除了询问自己药瓶一事,便是交代自己要治好这位公子——
但那个时候,对方的身上,绝对没有新添这道伤口!
所以,公主到底是什么意思……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还没等他思考出答案,便已包扎完毕。
“太医,这儿有干净的毛巾,可要擦擦?”
宫女的声音响起,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是大汗淋漓。
为了不被两人看出异样,他打了个哈哈,接过毛巾:“有劳玉簪姑娘了。”
“小公子的伤势不算严重。新添的伤口虽然看着可怖,但都是些皮外伤,止血后按时擦药即可……只要好生养着,不出旬日便能痊愈。”
接过太医递来的药,玉簪屈膝行礼:“如此一来,便能放心了。”
“哦,对了……深夜过来一趟,实在是有劳太医。”按照毓秀宫的惯例,玉簪给陈太医塞了几片金叶子,“这是公主的一点心意,您收下吧。”
“公主实在是太客气。”太医双手接过,忙不迭谢恩。
玉簪微微颔首,指向远处的瓷瓶——若是仔细听,不难发现她的咬牙切齿:“是否要回太医院?按公主的意思,玉簪得把这瓶东西替您拿过去。”
看到那瓷瓶,她便来气:这家伙无缘无故惹得公主发火,活该挨了一刀。可公主还是太过心软,竟不惜扯谎让太医过来,为的只是评判药粉的优劣……
就因为它药性太强,自己又得呆在这里,眼睁睁看着太医为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包扎——实在可恨!
而她不知道的是,另一头的太医,也同样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少女意味深长的话语回响在耳边——
“本宫这里,有位‘特殊’的病人要请您出手一治。”
特殊……么?
难道是身份特殊、难以启齿?
不,不对。就算是放在前朝,公主养面首之事也不足为奇。更何况对方被砍上这一刀的原因实在是扑朔迷离,两人未必是那种关系……
一定是自己漏了什么。
思绪千回百转,他笑着冲玉簪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公主交代过在下,需要为公子好好检查一番。”
“陈太医果然是位心细之人,那玉簪便不打扰了。”
她嘴上说着夸赞的话,却怒火中烧:这不知好歹的家伙,还是眼不见为净为好!
她口是心非的模样过于明显,陈太医默默扭过头,与一脸无措的少年面面相觑。
忽地,他脑海中灵光一现——
她刚刚,提到了药瓶!
如果自己的推断没有错,公主应该是在得知药粉的异常后刺伤了眼前的少年。所以,药瓶的主人,应当就是他!
但既然已经确定对方存了害她的心思,为何还要求自己出手医治呢?
“果然漏了一处。”太医看向少女,做出为难的样子,“只不过,这伤口恐怕需要脱下袍子才能包扎,姑娘,要不……稍稍回避一下?”
玉簪脸色微红,道了声失陪,退至门口。
“公子身上,可有什么陈年旧伤?”尽管殿内没有外人,他依旧压低了声音,“那瓶东西……”
“我没想过要害她!”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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珝急切又小声地打断了对方,面颊通红。
“公主若是不信你,早就遣人送下官回太医院了。”他不打算再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旧伤久久不愈,未能及时上药只是原因之一……最坏的情况,便是身体机能出了问题。不管怎样,下官会替公子瞒着的。”
似乎在估量对方的可信度,良久的无语对视后,温珝才败下阵来,松了口。
“难怪,难怪……”
诊断完毕,他连连叹息,示意少年把衣裳整理好。
“怎么了?”
“你中毒已久,若是发现得不及时,恐怕……”抬起诊脉的双指,太医的眸光里闪动着不忍,“一直没有察觉到么?”
少年沉默不语,无言的悲伤在他身上蔓延。
“罢了,多说无益。”太医开好方子,塞到他手里,“明日找个时间、避开人,把它交给公主——接下来的事,她自会安排。”
公主?她早就察觉到自己的异常了?
是在什么时候?
温珝出神地盯着自己的手腕——刚把完脉,苍白的皮肤还泛着红,和之前被公主抢夺瓷瓶后一模一样。
“咳咳咳……”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咳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见对方起身就要让玉簪回来,温珝连忙叫住他,问出心底的疑惑:“陈太医,所以这道伤口……”
“自然是公主有意为之,好让下官把医案糊弄过去。”他回首,语气冷静,“今日之事,只需你知我知。往后休要再提。”
“是……在下明白了。”
温珝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仿佛秋风中枝头的最后一片黄叶:太天真了,原来国师自始至终就没想放过自己。而对自己堪称有救命之恩的公主……他却已经无颜面对。
阖上眼睛,晶莹剔透的泪无声落下。
真是讽刺。
“哟,这小公子又是怎么了?”玉簪的声音由远及近,应该是才被喊回来。
见温珝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她语调上扬,带着些讽刺的意味,“包扎而已,就疼得掉眼泪呐?真是金贵。”
太医自知这位宫女对少年颇有成见,便为他解释了几句:“药渗进伤口自然会疼,只不过小公子身子骨弱,难免有些受不住。”
“原来如此。”
玉簪悻悻地闭了嘴,心里却不以为然:涂个膏药便要流泪,真是没半点男子汉气概——可惜公主不在,否则,便能看穿他的真面目了。
这种人,哪里值得她关心?
*
一室沉寂,只留红烛摇曳,为清冷的大殿凭添了几分生气。
“吱呀——”
门轴轻转,风送来不同寻常的声音,是有人从偏殿出来了。
随着清脆的击掌声,身着黑衣的男子如暗夜的幽灵,无声地落到江黎身后。
他单漆跪地,骨节分明的手撑着冰冷的地面:“公主。”
“嗯。”江黎转过身,背着月光,让人看不清神情。
这是在遇刺后,成德帝特意给自己安排的暗卫。
从今往后,都将听令于她。
“跟上他们。”江黎冷静地下达命令,“回太医院的路上,若有人疑似行刺——杀。”
13. 试炼考验
一夜无梦。
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白亮的阳光照得殿内暖烘烘的,激出了上好的木质物件中的芳香;即使身处最为繁华的京城,也能嗅到山野间草木的气息。
若是仔细观察,甚至能发现粒粒细小的尘埃漂浮于空中,偶尔闪着细碎的光。
这里不似国师府那间小屋一般阴冷逼仄,它美好得仿佛是精心编织的梦,让人沉眠于此,不愿醒来……
困意逐渐消散,温珝单手撑着自己坐起,掀开了蓬松的被子——左臂已经结痂,虽然还不能使力,但比起昨日来,已经好了许多。
“公子醒了?”
大概是听到了动静,宫女迅速走过来,就要为他规整床铺。
“不……不必了,”从来没有被这般对待过,温珝吓了一跳,连连摆手,“我自己来。”
“公主对整理铺盖之事亲力亲为,没想到公子也是如此。”宫女掩唇轻笑,一脸暧昧,“难怪能得了青眼。”
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亲耳听到这些话时,温珝不免有些窘迫。
他沉默着弯腰整理,等脸上的热气散尽,才转过身来:“公主说过,今日一早便会让人送古籍过来——你可曾听闻?”
“玉簪姐姐交代奴婢时,并没有提到此事。莫非是公子记错了日子?”宫女满腹狐疑望着他,“关于公主的事,玉簪姐姐可从来都不会马虎。”
“哦,这样吗。”少年勉强笑了笑,鸦羽般的长睫覆下,掩盖着眼底的失落,“我明白了。”
本以为昨日她不过是说了句气话,等气消了便会翻篇。
可没想到……
他无意识地握紧拳头,尖锐的指甲死死抵着掌心,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填补心里那股怅然若失的感觉。
“公主在忙么?我想见见她。”
“平日里的这个点,公主早就在慈宁宫与毓秀宫之间的小花园了。不过,一个时辰后,大概便能回来。”宫女看出了他的反常,不再出言调侃,“是有什么急事么?”
“我……”
太医开的药方正安安稳稳躺在袖袋里,需要尽早交到她手上——只是现在两人的关系实在有点尴尬,不知一会儿怎么开口才好。
“昨日在下惹得公主不快,思来想去,觉着还是应当尽早赔罪。”少年的声音越来越低,尾音打着颤儿,消散在空气里。
原来如此——
难怪玉簪姐姐提起他时,语气颇为奇怪……
宫女的热情肉眼可见地减淡,神色不虞:到底是不懂规矩,才在宫里呆了半天,便敢惹是生非。
温珝被她盯得浑身发毛,颇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她……记仇么?”
“公主乃大度之人,若只是犯了小错,自然不会介怀。”宫女后退半步,做了个请的手势,彻底结束话题,“洗漱用具和早膳皆已备好,还请公子移步。”
温珝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有劳。”
*
不够,还是不够……
江黎大口呼吸着,试图吸入更多的氧气让自己恢复体力——
也许是消耗过度,她半跪在地,几乎维持不了正形。训练用的木剑抵着地面,才勉强能够支撑起精疲力尽的身体。
脑袋因缺氧嗡嗡作响,无力地低垂着。饱满的额头抵上虎口,晶莹的汗水透过指间缝隙,顺着手背滑落,濡湿了袖口。
“公主!”惊呼从不远处传来,随后便是惊慌失措的跑动。
偏轻巧的脚步声属于自己的侍女,江黎的指尖无意识地点了点剑柄,微微松了口气:幸好来的是熟人,否则自己免不了解释一番……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叫太医!”
大概是方才的呼吸起了作用,脱力感逐渐褪去,她终于有了开口说话的力气。
“玉簪,不用了。”江黎摆摆手,气若游丝,“让他回来。”
“可是……”玉簪咬着嘴唇,眼泪汪汪。
温珝的听力极好,还没等她纠结完,便停下了离开的步子。
“公主。”他走到江黎身侧,躬身作揖。
见少年折返,玉簪心中积攒已久的怨气终于爆发:“要不是你口口声声说着要尽早道歉,又怎么会带你来这里?”
“我……”突然遭到劈头盖脸的一顿数落,温珝瞬间卡了壳,僵在原地。
她的身体因愤怒而颤抖,声音里夹杂着着哭腔,“是,我信了你的邪,把你带来了。你倒好,明知道公主身体不舒服,还摆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你对得起她吗!”
“玉簪!”
江黎重重咳了两声,示意对方适可而止。
勉强抬起头,她扯了个有些难看的笑容,轻声细语地安慰道,“没事的,只是乍一看吓人罢了……已经比先前好上许多。”
“在下扶公主起来。”温珝上前两步,半蹲下来。
两手相接,宽大的袖袍掩盖了他的小动作,折叠好的药方悄无声息地递到江黎手中。
袖口被轻微地扯了扯,她清浅勾唇,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玉簪,你先回去吧,今日之事不必声张。”
感受到对方的担忧,江黎微微垂眸,错开与她相交的视线:
她待自己确实是真心实意的,但脸上藏不住心事。以这样的性格留在宫里,恐怕凶多吉少——只是如今局势不明,自顾不暇。至于日后如何,也只能看她的造化了。
“奴婢告退……”看出了对方的烦忧,玉簪不想再打扰她,转身向后走。
忽地,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小跑回江黎身边,“您也知道,玉簪向来贪嘴——这是奴婢在小厨房拿的点心,公主若是不嫌弃,不妨吃些补充体力……”
洁净的手绢展开,其中包裹着的糕点终于露出真容——经历了方才的兵荒马乱,它们早已碎得不成样子。
玉簪有些尴尬地咧嘴,就要收起:“这……让公主见笑了。”
睫毛轻颤,江黎幽潭般深邃的眼眸中起了波澜。
她阻止了对方的动作,伸手捻起一块。精致的糕点入口即化,丝丝缕缕的甜味在口腔弥漫。
“谢谢。”她微微颔首,“本宫很喜欢。”
“公主喜欢就好!”女孩的脸因兴奋而微微泛红,她克制着自己,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就要离开。
“站住。”似乎是下定了决心,江黎喊住她,“宫里……不太平。朱翠走的那天,本宫也差点遇刺身亡。”
玉簪一怔,有些失神:对哦……那位刺客,似乎凭空消失了,至今都没有打探到他的消息——所以,公主才会以晨练的名义,瞒着他人练习剑术么?
寒气顺着地面缓缓绕上玉簪的双腿,她打了个冷战:“公主放心,奴婢不会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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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似乎还有话要讲?”江黎随意地挽了个剑花,漫不经心地站着。
“是。”温珝颔首,“公主说过,从今日起,在下便要开始学习术数;但那些古籍却没有送到……”
少女轻笑一声,背过身去:“温公子似乎记性不好?本宫昨日便告诉过你,今后不会对你有任何要求——之前说的话,自然不作数了。”
“为什么?”他不解,“就因为在下惹公主生气?”
“非也。”她沐浴在阳光下,汗珠闪烁,“你只需要回答我——当术数达到了能与国师抗衡的水平,你有勇气站上那个位置,直面暗处数量未知的敌人么?”
“当然。”
“口说无凭,”江黎嗤笑一声,扔给他一把备用木剑,“你需要用行动证明。”
“可是,我不会剑术;而且你刚刚……”
“怎么,连敬语都忘了?”少女把碎发挽到耳后,不觉有些好笑,“许多事情,敌人不会给你准备的机会。你能做到的,只有随机应变——”
“要战吗?”
他听见她问。
温珝无声地咽了口唾沫,学着她摆出了准备的姿势,紧张得眼神飘忽。
“在下……准备好了。”
“很好。”
话音刚落,他便感到微妙的风刮过耳旁——一眨眼的功夫,少女竟已经来到了自己右侧。
温珝躲避不及,只能举起木剑,呈防御的姿态,用刀身抗下这一斩。
“反应不错。”江黎挑眉,话音里带着赞许。
一击不中,她轻点脚尖,退至两米开外,拉开距离。
“你需要做到的,是成功攻击到本宫——以任何方式。”
少女歪头一笑,随后便不见踪影。
人呢?
在哪里?
温珝像浑身炸毛的猫咪,神精紧绷。他双手握着剑柄,警惕地朝四周望去。
可目之所及,皆是葱绿的树木……
汗水沾湿了衣襟,温珝深深地呼了口气:
如果视觉没有了作用,那便试着调动听觉——即便是无形的风,也必定会在途经之处留下声音。
冷静下来,集中注意力,捕捉异响……
尽管在这种情况下,失去视觉十分危险,但为了将听觉发挥到极致,温珝主动阖上眼,甚至连动作都维持着原样。
几个呼吸间,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
四周混杂的声音在他的脑海内自动分离开来,而那些过于嘈杂的,又被过滤了出去:鸟类展翅的扑棱声、树叶摩挲的沙沙声、甚至连空气的流动声……几乎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虽立足于土地之上,却能够以另一种方式,“俯瞰”整块空间。
所有信息,尽在掌握之中。
找到了——
尖锐的、剑气破空的声响。
方向是……
不好!
温珝心头一凛,睁开眼,猛地退后几步。
刹那间,势不可挡的剑气从上方斩落,落到到他先前站着的那块区域上,激起一阵尘土。如果没看错的话,那方空间甚至似乎扭曲了一瞬。
“嗯?比我想象中更厉害嘛。”少女空灵的声音响起,不像先前那般懒懒散散,似乎是被激起了兴趣。
“从现在开始——小把戏,结束了。”
14. 破茧成蝶
好险……
温珝喘着粗气,狼狈地闪躲着。
随着动作幅度的增大,左臂的伤口再度裂开,汩汩鲜血涌出,染红衣衫。虽然对方中途询问过是否需要结束,但都被严词拒绝。
“能坚持下去。”他说。
但如今,少年有些后悔了,为当初的信誓旦旦而苦不堪言——与对方相比,自己弱小得如同妄图撼动大树的蜉蝣,怎么可能击中对方呢?
凌厉的剑气袭来,带起一阵风。温珝顾不得再胡思乱想,机械地抬起手臂扛下近在咫尺的一击。
在江黎提高速度后,对于现在的温珝来说,放弃其他五感而仅仅使用听觉,并非良策,甚至可能适得其反。
如今的他不得不强迫自己边看边听。尽管往往只能在危险来临的那一刻发现,但也足以让自己躲过。
“铮——”两剑相击,他闷哼一声,倒退几步,勉强维持着握剑的姿势。
血腥味涌上喉头,口腔内甜得发腻,连呼吸都因体温的身高逐渐困难……
顾不得拭去汗水,颤抖的双手又重新握紧剑柄。温珝摆出防御的姿势,准备应对附近狭小空间内可能来临的下一道攻击。
但对方却忽然不动了。
怎么回事?
他谨慎地抬头,才发现少女已在自己五米开外静静伫立。她打量着剑柄上的花纹,似乎暂时没有了再度出手的打算。
也许是少年探究的目光过于强烈,江黎抬头,随后提剑向他走过去;与此同时,少年心头一震,因恐惧而毫不犹豫地主动后退。
“你害怕了,是不是?”少女停下步子,温和的眼底是看透一切的平静与了然。
温珝微怔,瞳孔紧缩。
声音因缺水而带着些沙哑,宛若浓重夜色中的一道烛光,虽不刺眼,但足以把他深藏许久的怯懦照得清清楚楚。
“我……”
他嗫嚅着,不敢回应。
细小的碎片在脑海中呼啸而过,那是自己从轮回伊始到如今的记忆:
刚经历轮回时,他总是抱有希望的——在国师监视不到的地方争分夺秒地锻炼体格,以期能趁人不备逃出生天,或是在必要时与对方一决高下。
但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退缩、变得消极,甚至把命运寄托在那些从天而降的“意外”身上呢……
“提前结束吧。”少女清冷的声音把他拉出了回忆,她缓缓放下木剑,似是不愿意再继续下去。
温珝有些挫败地垂下头,一声不吭,但仍然不肯放开手中的剑。
“原属于你的、最宝贵的东西——勇气,早就被丢弃在一旁,落了灰。”心中有一道声音在回响,似乎是在感慨,似乎是在嗤笑,“瞧瞧你那无能的样子,又何必在这里装模作样?”
——不,不是这样的!
少年连连摇头,呼吸也急促起来。
“请再给一次机会!”他忽地跪下,前额贴地,“求公主成全。”
对面却似乎视若无睹,没有一点动静。
汗水如蜿蜒的溪流缓缓流下,逐渐把地面染成深色。温珝仍然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维持着跪拜的动作不敢起身。
直到双腿发麻,久违的声音才再度响起。
“不要跪在地上。”江黎命令他,语气干练,“把剑拿着,站起来,看着本宫。”
少年照做,只是眼神依然有些躲闪。
但当温珝意识到,自己再这样下去就要惹她生气时,他终于鼓起勇气直视对方的眼睛。
“嗯?”
有些意外他的转变,几秒的停顿后,江黎的脸色总算有些缓和。
“不要让他人,掌握自己的命运。”她静静地注视着温珝,终于开了口。
“如果今日站在这里的是你的敌人……”江黎嗤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指出后果,“恐怕在你跪地的那一刻,他便会取了你的性命。”
温珝顿时手足无措,脸涨得通红:“公主,对……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你对不起的只有自己——”她眼神淡漠,拒人千里之外,“你的命运,与本宫又有何干系?”
“……”似乎是受到了极大的震动,温珝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还想继续?”
少年慌乱地点着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希望能让她回心转意。
“可本宫为什么要听你的?”她讥讽的语气依旧是那样的高高在上,将面前的一切,都视作蝼蚁,“毫无疑问,在这次比试中,你是弱者。”
“弱者,只能屈居于强者的力量之下——你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力。”
少女的声音萦绕在他的耳边,“这就是现实……”
灰暗的、缭乱的过往在记忆中翻涌,梦魇般浮现在眼前:国师高高在上的冷言冷语、下人鄙夷而畏惧的窃窃私语……一瞬间,他竟分不清过去与现实。
指关节发出不正常的咔咔声,愤怒和不甘终于冲破了理智的束缚,汇聚于刀尖之上——
瞬间,少年动了。
“这么快!”江黎惊诧于他的速度,集中精力开始搜寻。
“咻——”石块破空的声音从左侧传来,她偏头躲过,随后立刻稳住身形,挥剑接下少年自上而下的一击。
与先前僵持的情况不同,温珝在两剑交击后率先松手,顺势打了个滚,来到了江黎的左侧后方。
她心里一惊,顿感不妙。
木剑被轻而易举地击飞出去,但由于惯性的存在,向前挥剑的动作并不能立刻停下。她如今剑术的水平尚未到达当初的十分之一,无法做到连续闪避。
而此刻,对手却已经来到了自己的视觉盲区,一旦他再度发难,恐怕……
“咻——”
感受到近在咫尺的威胁,在强烈的第六感的驱使下,她尽力仰头,同时使身体向后方倒去。
表面毛糙的小石子有着极快的速度,贴着左侧的脸颊飞过去。少女细嫩的肌肤瞬间被擦破,细密的血珠在较深的伤口处渗出,火辣辣的疼痛感蔓延至全身。
江黎闷哼一声,勉强稳住身形。
“公主!”殷红的鲜血让温珝回神,他惊慌失措地想要站起身来,却因恐惧而丧失了力气。
自己竟然……把对国师和那人的怨恨撒到了公主身上。
看着对方微微抿起的嘴唇,温珝脸色煞白:omega对疼痛的感知比一般人更为敏锐,伤口的恢复也更加缓慢;她身份高贵,平日里更是有宫女保证她不受磕碰。
自己实在做得有些过分了。
“公主……”感受到有人扯着自己的衣摆,江黎终于从沉思中回神。
眼眶泛红的少年哽咽着道歉,表示自己甘愿任她处置。
自己一言不发的模样可能对他造成了误解。她眨了眨眼睛,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方才走神,也只是在复盘方才的战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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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珝的白衣沾上了点点尘土,她有些头疼地看着对方被鲜血染红的左臂,无奈发问:“你这是什么情况?”
少年没有一点爱惜身体的自觉,毫不犹豫地指了指手臂:“虽然左边不能使力,但右臂总算还可以。既然只有打败公主才能得到认可,那便竭尽全力……”
“你也知道自己左臂受了伤呐!”
方才温珝那股狠劲实在是把她吓了一跳,不计后果的攻击方式必然会对身体造成不小的负担。如果他再这么造下去,恐怕会留下难以医治的后遗症。
要是早知道少年这么犟,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激他——疯了似的打发,也不知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她啧了一声:“别乱动!”
对方的表情不知为何比打斗时更为凶狠,温珝只敢唯唯诺诺应了声,柔软的睫毛扑闪着垂下,让人无端联想到性格温顺的毛茸茸的小宠物。
见他忽然变得乖巧,江黎反倒开始不自在,为方才生硬的语气感到颇为后悔。
“你真的做好在日后对上国师的准备了么?”
她缓缓蹲下,少年琥珀色的瞳孔里倒映着少女的身影——担忧与不决的情绪在漂亮的桃花眼中潜藏,但脸上的表情仍然是一如既往的高傲。
不知怎的,温珝忽然有些想笑。
“你笑什么?”
少女语气恶劣,涂着蔻丹的手指捏起他的下巴,似是在威胁,“再笑,本宫把你扔在这里,不让太医过来!看你还能不能得意下……”
感受到脸颊温热的触感,江黎的话戛然而止,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猩红的鲜血沾在苍白的手指上,像洁白无瑕的雪地中绽开着的片片红梅,幽冷妖艳。
“你……”
少女湿漉漉的眼眸瞪得滚圆,如丛林中惊慌失措的小鹿。
温珝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飞快地抬手,示意对方看:“公主,您受伤了。”
他老成的模样莫名有种长子对弟妹的关照,如果忽略那蔓延到耳朵尖尖的红霞的话,也许就更有说服力了。
江黎垂下眼睫,微微颔首,表示自己知道。
少年目光如炬,坚定的望着她:“在下已经想好了,不论有什么困难,也一定、一定会让国师付出代价!”
“好。今日我会让人把东西送过来……”看到少年又要强撑着行礼,江黎阻止了他的动作,“既然是同伴了,那倒也不必太拘泥于繁琐的规矩。”
“真的可以吗?”
少女笑而不语,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她额前的碎发泛着温和的光,微风吹过,海藻般的长发飘扬。明眸善睐的少女有着阳光般温暖的味道,仿佛是上天派来的神使,把自己一点一点拉出泥泞的黑渊。
“站起来?”
温珝有些惊诧地仰头,在少女默许的目光中,小心翼翼地搭上对方的手。
那是柔软而温暖的触感。
她的手同自己的很不一样,是属于那种健康的纤细。那是阳光下生长的明媚的花朵,看似柔软,但实则很有力道——
难怪能有如此高超的剑技……
待他站稳,对方才缓缓松开。
温热的触感转瞬即逝,袖袍下的手轻轻摩挲着指尖,似乎想要抓住从指缝间溜走的阳光。
“可以自己回去么?”江黎对神游天外的少年笑了笑,“突然想起来……还有些事忘了处理。”
15. 旁敲侧击
“陛下,公主在殿外求见。”
“真稀奇。怎么一个两个都来朕这里,和约好了似的。”成德帝嘟哝了几句,随后摆摆手,“让她进来。”
“嗻。”
片刻后,脚步夹杂着珠钗的晃动声在殿门处传来。即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少女也不肯慢下步子,似乎是在和自己赌气。
“妤儿,今日怎么忽地……”本还想着打趣她几句,待看清对方脸上的血迹,成德帝的笑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谁干的!”
“傅舟。”
停下步子,江黎冰冷地吐出罪魁祸首的名字,随后面无表情地对站在成德帝身旁的少年颔首,算是打了个照面。
“妤儿似乎心情不好。”
萧焕游耸了耸肩,并不在意她冷淡的态度,脸上依旧挂着笑:
萧妤是被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凭着尊贵的身份,根本没有人敢忤逆她。而今日,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一大早便害她脸上挂了彩……
“本宫今日过来,正是为了此事。”少女神色不虞地瞥了他一眼,终于勉为其难地关心了他几句,“倒是二哥,今日到养心殿,莫非也是遇到了只有父皇才能解决的难题?”
“妤儿,焕游今日来此,便是为了你——他确实是位好哥哥。”
听到成德帝话语中若有若无的几个重音,萧焕游虽然一时摸不清他的意思,但还是适时地接下话茬:
“父皇过誉了,这不过是儿臣应该做的。昨日傍晚才听闻毓秀殿的事,但担心打搅父皇休息,便没有前来叨扰。只是一想到妹妹今后几年将和那人朝夕相处,儿臣就放心不下……”
“玉簪昨日送太医回去的时候已是深夜。这么说来,她看到的模糊人影,果然是你?”
萧焕游思索片刻,答道:“若为亥时,那便是了。”
他好脾气地笑了笑,话语中带着些无奈,“认出了也不肯过来打声招呼,妹妹对手下的人,还需严加管教才是……”
“玉簪本就胆小,三更半夜在路上看到黑黢黢的人影,怕是避之不及。”江黎打断他的长篇大论,“至于本宫怎么管,不劳二哥操心。”
“触到霉头了呐。”少年露出受伤的神情,晃了晃脑袋,“这样听起来,倒像是在埋怨我了。”
江黎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事实上,玉簪根本没看到他——至于自己为何知道的这么清楚,都归功于暗卫的转述。
“原来昨晚毓秀宫竟传了太医么?焕游的消息倒是灵通。”成德帝一开口便带着上位者的压迫感,绵里藏针的话语里带着些许猜忌,“这便是你今日的来意?”
“正是。”少年压下如擂的心跳,俯身作揖,“儿臣昨夜难眠,问了守夜人殿外的动静,放心不下便出了门……一开始本想直接说清,但父皇似乎并不知道此事,于是便等着妹妹前来为儿臣作证。”
“焕游,你既为皇室血脉,朕又怎么不会信你。”正值壮年的帝王眼神犀利,语气中透出高高在上的漠然,“那孩子不过是妤儿的伴读,若不合适,换一个便是——”
“连这种事都需要妤儿前来作证,莫非是朕平日里与你相处太少,竟觉得自己比不过一届外人了么?”
*
「为什么没有分化?你知道本宫为这天等了多久吗!」女人的指甲刺进肉中,他疼得几乎要流出泪来,「萧怀瑾早早成了beta,你为什么还是和原来一样?本宫哪里对不起你!」
少年不语。
他知道,只要自己没有分化为alpha或是beta,就永远坐不上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王座——
而面前的女人母凭子贵的期盼,恐怕也随之落了空。
……
若是15岁还尚未表现出abo的特性,那么,大概率会以最为普通的身份过完一生。
举行束发礼的那天,他看到母亲被封为德妃后,眼中的失望与妥协。
「那便这样吧,你能带给本宫的已经足够了——没什么好责备的。」女人拨弄着珠钗,轻叹一声,「若没有你,也做不成后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德妃。」
……
之后的半年,两人相安无事。就像深山中的静谧幽潭,水面无风无波,几乎没有半点涟漪。
但平静最终被无情打破——那是一道突如其来的册封贵妃的圣旨。
「你的身上,流淌着陛下的血。他再怎么忙,也总是愿意见你的,所以……」
这是他第一次出言反驳。事到如今,依然记得很清楚:
「此次出征大获全胜,陛下为了让将军在边塞放心,才下达了册封贵妃的圣旨。母妃,仅仅靠儿臣去讨陛下欢心,是不可能……」
「你闭嘴。」脸上被狠狠挨了一掌,出生市井的女人瞳孔里满是嫉妒与偏激,「本宫不需要听这些借口!」
……
寂寂的深宫把无数少女的青春掩埋,他眼睁睁地看着母妃一步步变成如今的模样。
若是当年陛下的信息素没有失控,便不会在民间紧急物色与其相匹配的omega,美其名曰“天子百姓本为一家”;
那么他的母妃,如今也许会在京城的某处小巷里哼着小曲儿,不需要在这充满恶意的金丝笼中苦苦挣扎,也不会变成为了追逐权力而玩弄低劣手段的魔鬼。
他憎恶这片处于京城最为核心处的繁华土地,罪孽与欲望在此滋生。他畅想着自己终有一天能够砍断束缚住自己的无形枷锁,从此远走高飞。
但在此之前——
「母妃,儿臣会竭尽全力,让您坐上想要的位置。」
「为什么?」
少年垂眸,极力隐藏着眉眼间的疯狂。
最终,他道:
「为了报答养育之恩。」
*
“焕游。”男人的声音中透出不耐,似乎是等得有些心急了。
能否比得上外人,你不是应当最清楚么?
萧焕游垂首站着,眼中泛起淡漠的凉意:作为同辈三人中最为不起眼的一个,他就像自己的母妃,鲜少能得到成德帝的关注。更别提那位“外人”,有着极其特殊的身份……
“儿臣并无此意。”
宽大的袖袍盖住紧握的拳头,暴起的青筋内流淌着躁动的鲜血,不甘与怨愤被平静的表象粉饰。
“如此便好。”
成德帝颔首,继而转头看向江黎,“昨晚为什么传太医?脸上新添的伤又是怎么弄的?”
“还不是因为那傅舟。”少女鼓起脸颊控诉,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委屈,“昨晚妤儿对他好言相劝,却根本不听,于是一气之下教训了他。但没想到傅舟竟弱到那种地步,稍稍一碰便见了血。”
成德帝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真的只是‘稍稍一碰’?”
少女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紧接着,她做出夸张的动作,忙不迭转移话题:“可他今天一大早就实施报复了诶!看,这道伤口就是被他划的!”
“既然陛下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儿臣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在成德帝开口前,萧焕游率先开了口。
回想起男人质问自己的话语,他后知后觉得有些心慌:陛下方才到底是无心之言,还是话里有话……他在怀疑什么吗?
帝王看出他的心不在焉,但并没有追问的打算,只是微微颔首:“焕游先回去吧。接下来的事,朕会和妤儿商议。”
“是,儿臣告退。”
*
“这么多东西……”看着宫女捧着托盘鱼贯而入,玉簪压低着声音咋舌,“陛下真是大方。”
“多吗?”江黎没有一点拿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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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的意识,话音里甚至带着几分疑惑,“本宫原本还相中了不少,但由于一时半会没地儿放,便没有开口讨要。”
玉簪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那个木盒子,放在这里。”江黎眼尖地阻止了下一个宫女的动作,招手示意她过来,“交给本宫就好。”
“这是什么?”小姑娘的脑袋急切地凑过来,葡萄般的大眼睛盯着精致的木匣。大概是今天早上的一番话拉进了两人的距离,玉簪也不似之前那般拘谨。
江黎拢了拢盒子,勾唇轻笑:“听闻本宫受伤的几日,那些汤药都是你做的?”
闻言,玉簪收敛了眼神,情绪慢慢变得低迷:
药草的苦涩气味悄无声息地绕上手指,随着火苗的舔舐,黑褐色的汤药翻滚,自下而上浮出的水泡哔哔啵啵着破裂。
以及,近乎整日昏迷的……
忽然,冰冷的指尖变得温暖,细嫩的柔荑不容分说地把她的双手包裹在内。玉簪错愕地抬头,却得到了少女一个安抚性的微笑。
“是你做的么?”她并没有多问,只是耐心地等待对方回答。
少女温暖而真挚的眼神仿佛夏初的暖风,吹散了冷凝的愁云。心中郁闷的情绪兀得减少,玉簪点头,应了声。
“既然如此……”江黎松开手,沉声吩咐,“接下来三个月,煮药的任务仍然由你承担——若是换作他人,本宫实在不敢放心。”
闻言,宫女忽地僵站在原地。她的眼尾渐渐染上绯红,泪花克制地在眼眶里打转。
“这……”
江黎并不擅长应付女孩子的眼泪,顿时有些无措。不过想来煮药的工作确实无趣又耗时,她连忙补充道,“那日后再多加点赏钱?小厨房的糕点任你挑?”
被对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玉簪声音颤抖着,勉强扬起一个难看的笑:“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问,公主的身体是尚未恢复么?竟需休养三个多月……”
宫女认真的神色不似作假,即使被长时间盯着,眼中依然是毫不退缩的坦荡与真切。
片刻后,江黎率先移开了目光,有些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垂眸轻笑:知道太多事情,反倒会保不住性命啊。
她避开这个话题,只是吩咐:“随本宫过来。”
*
寝殿无人,寂静无声。
风吹动薄如蝉翼的纱幔,送来混合着若有若无草药气息的檀香。
由于前段时间经常煮药,玉簪立刻察觉到这股不同寻常的气息。但她不敢多言,只是捧着木匣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少女不急不缓地走到木桌边,打开了与这间屋子格格不入的麻布包裹。
“效率真高。”如画的眉眼舒展开来,似乎对此很是满意——不到半个时辰,暗卫就已经买好了她指定的药材。
“喏,这个给你。”
“是。”
与包裹一同塞给自己的,还有一张药方。干涸的墨迹带着刀剑出鞘般的锋利,潇洒英气,似乎有种无法描述的熟悉感。
玉簪犹豫许久,忍不住说出了心底的疑惑,“公主,药方是谁写的?”
“你见过那人,就在不久前。”江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意有所指,“只是这东西,不太方便摆到明面上。”
“是陈……”
“嘘——”少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原来是这样!
玉簪恍然大悟:名贵的药材来源于陛下赏赐,而那些常见的则另外安排人从宫外采购,为的就是不让这张方子被外人轻易察觉,反推出具体病症。
思及此,她谨慎点头,一副大敌当前,需要靠她逆转命运、拯救世界的坚定模样。
“噗嗤,”江黎忍俊不禁,“放轻松,和之前一样便好。至于送过来的时间么……就定在午膳后吧。”
16. 亲偿罪孽
“据说,陛下送了好些赏赐,才终于把公主哄好。”
“那人还在宫里?”
“是。”
看着萧焕游拧起的眉头,宫人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地继续汇报:“今日,公主主动请他一同用膳,关系似乎很是亲近。也许昨晚的事,确实有些误会……”
“闭嘴!”
瓷制的茶具被袖子扫落在地,发出悲戚的哀鸣,粉身碎骨,“果然,血脉相连也不过是虚伪的话术。即便是掌上明珠,也照样比不过对他有用的外人。”
“殿下,慎言。”
“出去。”
肃白的指尖指向门口,他明显不想再多言。少年脸色阴沉,眸中涌动的情绪似乎比暴风雨更加激烈。
见状,宫人自然不敢相劝。他叹了口气,心事重重地走出内殿。
“嗤,啰嗦。”
英俊的脸上挂着扭曲的笑容,萧焕游捡起脚下的一小块碎瓷片,对着阳光的方向注视着,丝毫没有会被它划伤的觉悟。
他轻声呢喃着,仿佛在诉说着深藏心底的约定,“虽然立即行动并不现实,但哥哥一定会帮你除掉他。”
“别担心,再等一会儿。待到时机成熟,就能解脱了……”
无人应答。
空荡荡的室内唯有风过后的呜咽,窗格也随之应和着,发出细微的嘎啦声。
少年人的神色逐渐疯狂,他猛地一攥拳,锋利的瓷片割开手心的皮肤,汩汩鲜血涌出,沿着白瓷边缘滑落,触目惊心——
“这样一来,我们就扯平了。好不好?”
*
温珝是被迷迷糊糊拖出被窝的。
东边蒙蒙亮的天色和树杈上叽叽喳喳的鸟鸣声,无一不在提醒他如今时刻尚早。
“公主。”他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生理性的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这次让你过来,是为了开始训练。”着装干练的少女抬眸看了他一眼,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态度端正点。”
“好吧。”见她表情严肃,温珝乖乖应了声,“自从上回比试过后,公主便没有提习武之事,臣还以为……”
忽然,声音戛然而止。
原因无他——
直到目光寻遍了整个区域,温珝也只看到了一把训练用的木剑。
而此刻,它正被牢牢握在对方手里。
所以,今日她特意在大清早把自己拉到这里,难道是打算随意找个借口,进行一场单方面的殴打?
可最近明明没有得罪过她啊!
江黎看穿了他的心思,无语凝噎:“虽然你半个月前向母妃告发本宫深夜偷吃糕点之事,但别把我和那些公报私仇的家伙混为一谈。”
“之前不提,是担心训练会加快毒素的循环,反而对身体不利。如今排毒已经基本完成,这些基础训练也可以开始接触了。”
“原来如此。”
心虚与愧疚一同作祟,驱散了残存的睡意,激发起少年的斗志:
毕竟这三个月,他除了完成“伴读”的工作,每日都在翻阅术数古籍和用膳休息中度过;当然,一切都是公主默许的。
过于安逸的生活几乎都要让他忘了身边仍有潜藏的敌人,可能会出其不意地给予致命一击。
“臣需要做什么?还请公主赐教。”
“以平稳的节奏吞吐气息,让大量空气进入血液循环,力量与速度将会长时间维持在巅峰状态。这便是本宫身为omega,但依然能够在一柱香内击败宫内顶尖的侍卫的原因。”
回想起当日的场景,让人印象最深的不是被毁了六成的比武场,而是成德帝满脸愁容的模样——比试是保密进行的,但即使封锁了消息,那块肉眼可见秃噜了的地皮也很难不让人多想。
总之,收尾工作进行得异常艰难。
从回忆中抽离,江黎的语气里还带着几分意犹未尽的怀念:“所以,在前一个时辰中,找到适合自己的呼吸方式并加以练习即可。”
“前”一个时辰?
那就是说……
少年右眼皮直跳,心里升起不妙的预感:“之后呢?”
“哦,你说这个呀……”她顿了顿,语调不易察觉地上扬,“那当然就是激动人心的考核时间咯!”
少女眨眨眼,真挚的笑容里暗藏着狡黠:“我会和之前一样发起攻击,不过这回的情况略有不同——由于本次偏重于速度训练,你只能采取快速躲避的方式来应对。”
“考虑到是首次训练,呼吸方式还需要根据‘实战’进一步调整,所以也不会太为难你啦!”看着对方越来越差的脸色,她安慰道,“会尽力控制在两刻钟以内的。”
温珝:……
还有,你这种越来越兴奋的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啊?真的不是在借机报复吗!
*
旭日东升,金色的光辉铺满大地,驱散独属早春的潮湿寒凉;清脆的鸟鸣也随之隐去,只能偶尔听得树杈间翅膀的扑棱。
训练终于进入尾声。
“真这么累?”少女伸出手,想要搀他起来,“走了,桂花糕还在等本宫回去。”
少年瘫在地上,气若游丝,连一根手指也不想动弹:“公主先走吧。”
“不是最讨厌邋遢吗?”
江黎悻悻收回手,暗中撇嘴:
即使失去了记忆,这人在进宫后的半日内便学会了所有繁复的皇室礼仪。而自己的习惯一时半会改不过来,又总是被贵妃含沙射影……这过去的几个月里,他哪会像今日这样不顾形象?
温珝似有所感,抬眸看了她一眼,却最终没有言语。
很意外的,江黎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读懂了他眼中的情绪。那是一种几近化为实质的哀怨与控诉——
怎么会有人训练结束连大气都不喘?这真的是娇生惯养的公主该有的体质吗!
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有些不确定地开始碎碎念:“嗯,出现这种情况的话,应该是营养不够。反正你正好要长身体,连带着一起补上就是……”
“但,臣关心的是,训练强度会不会变?”
出息了,温珝,他心想,大概是被累昏了头,竟然敢打断公主说话。
“当然会变。”还没等他高兴,对方又认认真真补充道,“不要急于求成,现在最重要的是把基础打好。放心,后面肯定会越来越难的!”
温珝盯了她几秒,随后沉沉叹了口气:前途一片暗淡啊……但没关系,公主开心就好。
*
屋外是漫天飞雪。
年关将至,咸德帝颁布《假宁令》。
平日里繁华喧嚣的京城如今格外宁静。朱雀大街上,昔日熟悉的辘辘马车声也鲜少能闻。忙碌了一整年的官员们终于能放松紧绷的神经,享受难得的悠闲时光。
“公主,这是温公子今年的课业评价。”玉簪看了神色恹恹的少女一眼,止住了脚步,犹豫着是否要把卷轴呈上。
江黎才度过潮期不久,不施粉黛的面孔略显苍白。也许是高位星系人员投影的缘故,她的生理反应比起这个世界的其他人强烈了许多——
只是她并没有用别人的身体招驸马的癖好,所以每次都靠意志硬抗下来。
“拿过来吧。”她伸手,指尖泛着淡淡的粉色,大概是手炉的温度刚刚好。
“是。”玉簪悄悄松了口气,递过卷轴。
江黎接过,嘴角扬起一抹极淡的笑:“没想到太傅除了对本公主夸赞有加,也对温珝大为赏识……眼光倒是不错。”
此话并非空穴来风。
刨去养伤的日子,温珝的练剑时间满打满算不过半年。但如今,除了宫里极个别顶尖的侍卫,普通刺客怕是无法接近他三步之内。
当然,这件事断然不可能告诉其他人;玉簪也不例外。
所以,当听到这样的评价,她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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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是自家公主被对方尚可的皮囊冲昏了头脑。
“温公子虽然优秀,但也是多亏了公主的关照。”把课业卷轴收起来摆在一旁,小姑娘的语气里透出不易察觉的酸味儿,“公主在和温公子相处时,总和对待其他人大有不同……”
“有吗?”江黎望着她,轻笑,“可本宫在如何同温珝相处的事情上,还是向你学的。”
“诶?”玉簪的眼睛兀得瞪大,瞳孔里是溢于言表的欣喜,比夏日的阳光更为热烈。
“两位皇兄年长本宫几岁,算不得同龄人。”江黎摸了摸她的脑袋,温柔细语,“但玉簪不同,刚好是和本宫一样的年纪——所以,是在和你相处的过程中,本宫才决定要如何对待温珝的。”
“唔……”
玉簪的脸飞速涨红,激动得跺了跺脚,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若她有尾巴,此刻恐怕就要翘上天了吧。
正说话间,温珝恰巧从外面回来。
他抖了抖披风,雪花飘飘扬扬落下,安静地躺在木制地板上,继而慢慢化开,渗入,只留下一滩深色的水渍。
见江黎比起先前恢复了些许气色,他微微一笑,如天山上的冰晶消融,化为淙淙春水:“公主今日怎的不去玩雪了?”
“也不知是谁昨日跟贵妃娘娘告的状。”江黎轻飘飘剜他一眼,语气里带着些警告的意味。
“公主才过潮期不久,莫要急着出去。若让寒气入了体,反倒得不偿失。”
还没等江黎打起精神反击,玉簪反倒先开始“替天行道”。
新仇旧恨杂糅在一起,小姑娘气势汹汹地指着对方的鼻尖:“温公子怎的如此轻浮!竟堂而皇之地把女孩子的私事说出了口!”
“玉簪姑娘教训的是。”温珝走到江黎身侧,乖乖低下头,一副诚心认错的模样,“那么,公主想要如何惩罚在下?”
江黎抽了抽嘴角,没出声——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两人不是冤家不聚头,争风吃醋的事情今后恐怕是家常便饭。若是自己掺和进去,恐怕会愈演愈烈……
想明白了这点,她扭过头去,置若罔闻。
见对方不搭理自己,温珝垂眸,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公主,臣错了。”
“你这是在干什么?”他突如其来的小动作让江黎又惊又急,几乎是用气音在质问。
清隽矜贵的公子勾起唇,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话语,此时从他口中吐出来,莫名有了股别样的缱绻意味:“在、道、歉。”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自诩公平的造物主在此刻似乎也偏了心,把世间一切的美好都赐予给他。
少年的气息张扬热烈,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把她包裹其中。
“离公主远点!”
看到温珝得逞的表情,江黎摇摇头,有些无奈地推了他一把,示意他不要再寻玉簪开心。
“本宫之前问过父皇,你的生辰应当是在年前。”少女垂眸,纤细的手指交叉着,虚虚拢在一起,“过不了几日,便整整十五岁了。”
少年立即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语气中带着些遗憾:“距离除夜还有不到旬日……看来,臣怕是不会分化了。”
“未尝不是件好事。”少女合上双眸,薄薄的眼皮盖住了眼中的嫌恶,“没有具有抑制作用的药剂,一旦分化,大部分人都会成为信息素的傀儡,受制于欲望的野兽……”
“可公主不一样。”温珝微微蹙眉,似乎是不愿听到她把自己和那种人相提并论。
“也许吧。”江黎自嘲般轻笑,“但你也看到了——春夏倒还不明显,但到了冬季,则需要长久的休憩静养。这就是我与它对抗的结果。”
“公主似乎很厌恶分化。”
“不,本宫只是看不得它在不该来临的时候到来。”
——她会找到那位推动整颗星球提前分化的罪魁祸首,不论海角天涯。
亲手种下的罪孽,必将由本人偿还。
17. 请君入瓮
万里无云,天空一碧如洗。
春日的日光白亮、但不刺眼,烘得人犯懒,恍若沉醉在微醺的气氛里。
这是个无风的好天气。
忽地,小巧的鸟雀发出惊愕的鸣叫,随后振翅从栖身的枝丫上离开。
梨花簌簌,比羽毛更加轻盈,落到红亭内的石桌上,盛大烂漫。
拈棋的动作一滞,江黎收敛了眼神,不动声色地抽回手。随后,她屏息凝神,开始调动全身的气息。
来者表情严肃,若是仔细看,眉宇间甚至有着隐隐的怒意——难怪会感受到隐隐约约的杀气。
是熟人呐……
她暗叹一声,终于舒展眉眼,恢复了平静淡然的模样。
“怎么了?”
“公主,”暗卫如实禀报,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差点被当成入侵者就地解决,“您安排卑职盯梢的宫人,近来果然有了异动。”
“这就忍不住了?”桃花眼中闪过凌厉,江黎表情微冷,纤细修长的手指微微屈起,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桌面。
“在毓秀殿有小厨房的情况下,本宫却依旧把温珝的药膳汤安排给御膳房来做。但凡他仔细想想,也能察觉出这是故意试探。”
少女嘴角勾起,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真是个蠢货。”
“公主,接下来……”
“找个身形相仿的人,带过来。”
“啪——”,白色的棋子落下,顿成包围之势。
棋局愈发鲜明,胜负俨然已分。
*
太阳渐渐隐下山去,各个殿外比起寻常时刻来却热闹了几分。
送膳的宫人拎着食盒匆匆赶路,负责交接的则急得时不时探头张望,生怕菜肴凉了惹得主子发火。
得了江黎的吩咐,玉簪笑意盈盈地走到殿外,叫住了即将转身离开的小太监:“有劳公公送膳,公主有请。”
“没想到今天竟交了好运。公主殿下真是人美心善呐。”
他一边同玉簪说着漂亮话,一边随她入殿:毕竟这位主儿可是出了名的挥金如土,只是平日里送个膳,也拿到过不止一次的金叶子——也不知今日能得个什么赏赐。
大概是玉簪的举止同平日里毫无差别,亦或者是奖赏拿得太过频繁,走在熟悉的场景里,他没有做丝毫防备。
跨入殿门的一刹那,两名暗卫迅速交换了眼神,同时近了他的身。
惊惧使得小太监的瞳孔微微放大,但身体早就条件反射般做出了反应:他不自觉地改变脚和胯的发力方向,调整身体重心,同时双手护在了身前。
江黎目光一沉:倒是个练家子……
但毕竟皇室暗卫是万里挑一的顶尖人才,更别提此刻事发突然;尚未没来得及呼救,他便被卸了下巴。
“公主,正是此人。”暗卫掩上门,继而毫不留情把他摁到地上,拽着他的领子示意他抬头。
江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带有丝毫感情地拍手,清脆的“啪啪”声回响,绕梁不止,更衬得殿内一片死寂。
她抚了抚华服上本就不存在的皱痕,淡淡一哂:“公公好身手,让你在这里端茶送水,倒是屈才了。既然如此,本宫便自作主张,把你安排到该去的地方罢。”
似乎是还没有做好决定,江黎微微侧身,一副苦恼的模样。发丝也随着她的晃动而摇摆,衬得脖颈愈发纤细脆弱。
“那就让你……”
“公主!小心!”
“铮——”话音未落,便听得金属相撞之声。
锋利刀片的只有蝉翼般薄薄的一层,被江黎抽出的软剑击飞。它“咻”地弹开,随后半截没入木制地板,足以见得对方的杀心。
“你以为,本宫为何故意露出破绽?”江黎的目光从刀片移到小太监的脸上,在他惊诧的注视中微微挑眉,“很熟悉的攻击方式呢……看来是意外之喜。”
“押入天牢,严加看守。刚刚带到的人乔装好了便让他出去;交代清楚,不可出纰漏。”
“是,公主。”
“你们先行一步,本宫稍后便到。”感受到殿外的寒气,江黎拢了拢棉袍,“玉簪,披风。”
“是。”
自从习武之后,温珝的听觉比以往更加灵敏,这里的动静自然瞒不过他的耳朵。
“公主这是要出去?”撇到地板上深深的一道豁口,他的神色晦暗不明,“刺客?”
“小喽啰罢了,不值一提。”
江黎眸光闪烁,避重就轻,“今日便不与你一同用膳了——还有,御膳房忘了做汤,你将就着吃些。”
“公主……”
“别的事,待本宫回来再提。”
温珝一愣。
发生了什么?
她已经很久没在自己面前自称“本宫”,并且,心情看起来很糟糕的模样。
“玉簪姑娘,你可知道……”
“温公子。”玉簪欠了欠身,不动声色地挡住了他向外张望的视线,“如今暗卫皆在公主身边,您自可放下心来。但为了保证安全,公主有令,不准您离开毓秀殿。”
罕见地,温珝竟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目送江黎的身影走入昏沉的暮色,他眼神暗了暗,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最终,转身走入灯火通明的内殿。
*
“公主,请。”
暗卫打开天牢大门。
一人驻守在原地,另一位则领着她进去。
酸腐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江黎微不可查地皱眉,但毕竟情况紧急,她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耽误事件的推进。
踏在天牢的走道里,“咚咚咚”的脚步声撞到墙上,又反弹过来,平添了几分清冷肃杀。
上一刻还意气风发的“阉人”,如今却只能在狭小的狱中苟延残喘,江黎讥讽一笑:“这牢里,你呆的可是舒服?”
对面那人只是冷笑一声,并不答话。
江黎也不介意,仿佛自言自语:“派你来的人……本宫也不必和你打哑迷。傅坤身在宫外,却想着在宫里翻云覆雨,野心倒是不小。”
如此单刀直入的开场白出乎他的意料。尽管掩饰得很好,但表情仍有一瞬间的不自然:“靠这种毫无依据的猜测来试探,公主未免太过天真。”
江黎也不接话,似是在自言自语:“傅坤失去父皇的信任后,还敢在宫内动手毒杀本宫的人,毫无疑问封死了自己的退路。但他能爬到这个位置,观摩眼色与忍让自然是少不了的……这样想想,倒是有些不对劲呢。”
“除非,还有一座大靠山——开出了足够诱人的条件,抑或是拥有强大的势力,让他心甘情愿俯首称臣。”江黎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真想见见他。”
“别做梦了。你算个什么东西?”
“本宫算什么?本宫当然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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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顿了顿,忽地压低声音,“否则,他恐怕不会在一年前派人前来刺杀……”
不知是不是地牢长年不见天光的缘故,阴寒的气息一点一点攀上身体,男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但鬼魅般的轻声细语依旧萦绕在身边,几乎化为实质的藤蔓,绑住了他,根本无法动弹。
“整整一年的时间,黑衣刺客不见踪影,搜查计划沦为废纸,一击毙命的手法让宫里人人自危。”昏暗的走道里,女孩似乎轻笑了一声,“不过,凶手似乎过于自大了……引以为傲的暗杀手段也是他身份暴露的导火索——你说对吗?”
对面张了张嘴,却最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不过,我们不妨做个交易。若是供出宫内的暗桩,本宫便护你周全。”江黎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这里么,到底是皇室说了算。就算是国师和那位‘靠山’,想要动手也会有几分顾忌。”
他怒目圆睁,牙齿咬得咯吱作响:“皇室算什么!也配同我谈条件?”
话音未落,暗卫手中皮制的长鞭便落到了身上,鞭上的倒刺勾破了他的皮肤,鲜血汩汩流下。
那人颤抖着,面色虽然发白,却依旧凶狠:“问话没有,要命一条!”
“看样子,确实不打算好好配合。”江黎嗤笑,并不把他如今的倔强放在眼里,“没关系,再过一会儿,就有人来陪你了。”
“希望那时,你也能和现在一样——否则,本宫可是会失望的呢……”
*
“咚——咚、咚,咚——”
怎么办?是暗号么……
可自己冒名顶替了对方,根本不清楚其中的绕绕弯弯。
“咚——咚、咚,咚——”
敲门声再度响起,听起来,似乎比之前一次更为急切了。
粗糙的掌心贴着木门,但它的主人几乎丧失了推开门的勇气。
两人隔着薄薄的门板站立,没有人挪动步子,也没有人打算更进一步。冷汗无声落下,双方僵持着,这是一场无声的对弈。
最终,小太监先败下阵来:没关系,按那人吩咐的便好。至少,他保证过,按照那种方式回答,是绝对不会有危险的。
“……”
推开门的那一瞬,他所有的话语顿时卡在了喉咙里。眼睛瞪的滚圆,似乎没料到会在这里碰见对方。
不过,转念想来,自己顶替之人被安排着轻松的工作、住的甚至是和其他宫人分开的房间……原来是与这位背后有些私交。
对方明显也是怔了怔,但很快便调整回来,对他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你可知道,先前住在这间房里的宫人去了哪里?”
“是公主安排奴才来着儿的。”他掐着嗓子,颤颤巍巍,“殿下说的那位,似乎在送完膳后,便被带走了。”
“去了哪里?”
“奴才……并不知情。”
他低着头,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独属于自己的审判降临——在权力面前,无力辩护的弱者终将登上断头台,为这个平淡而寂静的夜晚染上血色。
但过了许久,四周也没有动静。
“离开了吗……”
月色澄澈空明,寂静的庭院里唯有草木灰黑的影,水草般交织在一起,随着流水的波动左右轻晃。
浑身的力气都在这一刻被抽走,他失神地跌落在地,喃喃自语,“公主,连这都料到了么?”
18. 瓮中捉鳖
“你来了。”
脚步声止于身后。
女孩的话语没有一丝波澜,透露出她此时的平静。似乎对他的出现丝毫不感到意外。
萧焕游一怔,心脏莫名开始狂跳。
他突然觉得,今晚贸然出现在她面前,也许并不是什么正确的决定。
昏暗的环境中,他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觉得她十分危险,像蛰伏于黑夜的凶兽,随时准备给予猎物致命一击。
“别胡思乱想了,记住你今天来的目的。”他安慰自己。
随即,他定了定神,深呼吸。
天牢的空气潮湿阴冷,轻易地顺着鼻腔钻进炽热的呼吸道,冲淡了焦躁的情绪。
果然还是太紧张——他的妹妹遇到事情一贯如此,这只不过是她最寻常的反应罢了。
即便是收到了赝品作为礼物,也最终只会平静地接受,随轻声细语地反过来安慰对方;即便是被迫与粗鄙的贱民共处一室,也最终只会沉默着迎合。
她总是这么善良,像温吞的羔羊,不带有一丝攻击性;反倒是自己思虑过重、草木皆兵。
“他曾经在我手底下办事,但之前因为得罪母妃,在反省半年后,最终被安排到御膳房去。”萧焕游换上极具亲和力的面孔,态度称得上是谦卑了,“听说他犯了事,我亲自打听许久,才知道是冒犯了妹妹。”
“所以,你是来道歉么?”
“没错。”他坦诚地回答,“是我先前对下人疏于管教,才造成了如今的局面。这件事,我也有责任。”
“玉簪是怎么交代的原委?”
萧焕游有些吃惊地瞧了她一眼,但转念一想,的确,除了毓秀宫的大宫女,恐怕没人能为自己指出她此时的位置。
她能猜出自己的行踪,倒也不奇怪了。
“玉簪姑娘那时有些含糊其辞,只是提到了‘他对公主大打出手’之类的描述……”萧焕游顿了顿,有些犹豫,“但妹妹看起来并没有受伤,似乎没必要把事情做得如此兴师动众。”
“呵,”江黎漫不经心地牵了牵嘴角,“难得见你为人求情,本宫倒是有些心软了。”
闻言,萧焕游不敢放松警惕——毕竟她在自己面前,很少使用这种自称。
“但很可惜,这次恐怕是行不通的。”
果然如此,他心想,这样一来,就只能再找找其他……
“因为他的目标,是本宫的性命呢!”
女孩玩笑般的语调让他瞳孔骤缩,反驳先于理智,几乎是在瞬间脱口而出:
“怎么可能。”
江黎不语,望着他,只是笑。但那弯起的眉眼似乎只是简单的肌肉动作,分明不能从中看出一分一毫的信任与愉悦。
萧焕游心里一沉,手心渐渐被汗水沁湿:自己不假思索的反驳,让两人的对话间丝毫没有停顿,实在是过于笃定了,再怎么迟钝也能察觉出异常。
“你过于在乎他了,在乎他能否从本宫手里全身而退。”江黎看着他,眼中漾起嘲讽与怜悯,“本宫并不觉得,你会为了下人做到这种地步。”
“哈……”他笑得有些大声,但江黎想,应该只是为了虚张声势罢了。
“妹妹,你应该听说过,德妃向来厌恶小动物——尤其是猫。因为我喜欢它们。”他微微眯起眼睛,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回忆里了,“母妃一直希望我能在某些方面胜过大哥,但你也知道,我没有他那样的头脑。所以,猫便成了母妃的迁怒对象,她认为,是它们阻碍了我的成功。”
“理所当然的,我们起了争执。”
似乎是为了让对方相信自己,亦或者是为了吸引注意,他在这里做了短暂的停顿。直到听见期望中的那声回应,才达成目的般松了口气,声情并茂地继续讲述下去。
萧焕游抬手指向被五花大绑的‘阉人’,似是有些伤感,“他在那时还是我身边负责起居的宫人,因为替我求情而得罪了母妃。经过一番折腾,最终被安排到御膳房……我对他,心里一直是存在愧疚的。”
故事讲述完毕,他抿了抿嘴,垂首站立在原地,做出最为无辜的模样,企图博得同情。
但在良久的沉默时光里,江黎始终淡淡注视着他,一言不发。
没关系的……他想,妹妹那么善良,即便对这样的回答存疑,也会因为血缘的羁绊原谅自己。
但最终,事与愿违。
就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江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很擅长讲故事,差点把自己也骗了过去。”
“你早就不是当初的你。当看到父皇对大哥的夸赞,看到他被立为太子的时候……当真没有怨恨过‘他’?”
江黎笑了笑,如同鬼魅一般能看穿人的心底,“若不是‘他’当初对你纵容,得到父皇青眼的,会不会就是你了呢?”
“不……”萧焕游的声音隐约有些颤抖,他勉力笑了笑,却比哭还难看。
“可‘他’已经不是‘他’了——”
“在一年前的时候。”
江黎抬起手臂,展开洁白的帕子,锋利的刀片静卧其上,“我想,你应该认识。”
“我……”
“‘他’住着隔间,做着不起眼的工作。这样的人,就算被顶替了,又有谁会察觉?”
江黎讥讽一笑,“所以,你让‘他’杀了‘他’。”
“别开玩笑了,妤儿。世上没有人会有一模一样的面孔。”
“多亏他出现,本宫才知道易容术的存在——可惜技艺并不精湛,只是被推搡、审问了几个时辰,伪装便脱落了。”
江黎瞥了他一眼,那是种高高在上看穿所有的淡漠。就像猫咪戏弄爪下的老鼠,打心底里知道他无路可退,“看看这张斑驳的脸吧,还需要狡辩么?”
打好的腹稿到底是没用上,千言万语终究只化为了一声叹息。就像被如血残阳照耀着的萧索草原上刮过的秋风,目睹着植被日渐枯萎,清楚地明白自己对此无能为力。
“呼……”
年轻人笔挺的脊梁似乎在一瞬间弯折下去,他薄凉的唇瓣微微颤抖着,“我没什么好说的。”
当认下自己“共犯”的身份,一切尘埃落定。但奇怪的是,在把这件埋藏心底的事情说出口后,萧焕游竟感到久违的轻松:
妹妹说的没错。
很早之前,在目睹父皇对大哥的夸奖、在母妃日日恨铁不成钢的唠叨后——虽然他也明白,她只是想凭借子嗣与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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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权;但他还是逐渐恨上了那位幼年时陪伴左右的宫人,甚至一度产生除之为快的想法。
出乎他的意料,这一天很快就到来了。
殷红的血液染红宫内的枯井,宣告着一个鲜活生命的终结,他手脚冰冷,没有收获想象中的那般快感。茫然地伫立许久,直到擅长暗杀的刽子手用沙哑的声音开始催促,他才踉踉跄跄转身离去。
……
后来,为了让杀手顺利接手新身份,他不止一次趁着夜色与他碰面;但这也是他第一次开始真正了解死于非命的宫人在御膳房的工作。
「新身份真不好用,谁遇到了事儿,都要来问我。啧,我就是个假冒的,怎么可能知道?」
「该死,这家伙怎么额外揽了活,害得我天天最后一个回来。真是个喜欢自我感动的蠢货,难怪……」
——难怪,落得了这么个下场。
他知道杀手要说什么。
每听完一次抱怨,他总是附和着冷嘲热讽,把那单纯的人格狠狠踩到最肮脏的土地里;但也只有自己知道,他看到了自己光鲜外表下的丑陋灵魂,他的内心逐渐开始空洞、惶恐……
我是不是做错了?
不,当然不是。
他听见内心有一个声音如是回答——
如果时光倒流回那日的深夜,上天再度赐予你一个重来的机会……作为利己主义者,你还是会选择杀了他。
难堪地别过头,他轻声辩驳:我不会。
真虚伪。
那个声音嘲讽。
*
“杀你的人,是我雇的;在药膳汤里下毒,也是我的主意。”事情既然已经败露,萧焕游似乎打算破罐子破摔,索性承认了所有的罪行,“‘他’么,不过是拿钱办事。”
“本宫不蠢。”她语气笃定,“派人杀我的,不是你。”
注视着藏拙许久的少女,他笑了笑,“是吗?但我有作案动机——如果你成了alpha,会阻挡我登上那个位置。”
“可笑。你若是真的存了那样的心思,如今只会摆出受害者的姿态,把一切源头归咎于‘他’的逼迫。”
听她突然提到自己,杀手抬眸,没什么情绪地轻嗤一声。他不动声色地捻了捻手指,似乎是在缓解自己的紧张。
江黎慢条斯理地陈述着,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似乎已经看透了所有,“如果你没有急着把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本宫也许会信你……方才提醒过的,你太急了,把这个‘下人’看得太重要了。”
“他们做出了什么许诺?才能让你心甘情愿揽下一切罪责,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
萧焕游心头一跳,他注意到了,对方用的是“他们”,而不是“他”……
江黎并没有注意到他表情的细微变化,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
“下毒的事,不难看出其中有国师的影子。本宫的人,毋庸置疑能对他造成威胁,若因此丧命,他是最直接的受益者——但傅坤前阵子才被父皇敲打过,本宫并不认为他是个愿意铤而走险的人。
“至于一年前本宫遇刺,恐怕更是与国师没有利害相关……”
“当你把这两件事的责任主动包揽,就已经弄巧成拙了。”
19. 孤身殒命
变故是在瞬间发生的。
“咻——”
锋利的刀片泛着寒光,划破皮肤、切断血管,所向披靡,最后半截没入脖颈。
随即,鲜血喷涌出来,伴随着年轻男子的闷哼。
喷溅到脸颊的血珠是温热的、还带有人的体温,像烟花消散前极力释放着光亮,但所有人都知道,它的沉寂是无可挽回的。用袖子仓促地抹干净脸庞,江黎心里一沉:这种程度的伤口,怕是刺破了颈动脉……但不管怎样,救还是要救的。
“传太医。”她沉声吩咐。
“公主,此举怕是不妥。”暗卫劝阻着,没有半点动作。
“你……!”
“刀片上淬了巨毒,一盏茶的时间便会毙命,他们就算立刻赶过来也无济于事。”萧焕游制止了她,苍白的脸上浮动着一抹虚弱的笑,喘息微弱。
言罢,他把视线投向那位存在感极低的暗卫——若不是他方才主动开口,自己根本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
“是父皇的意思?”他问。
暗卫一声不吭,仿佛没有听见问话。他沉默地伫立着,几乎地与乌青的石板融为一体。
但萧焕游知道,他默认了。
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得知真相的时刻,他依旧感到一阵恍惚。
真奇怪。他想,明明受了伤的是脖子,心脏却似乎更疼——可是,自己记得很清楚,那里根本没有伤口……
鼻子有些发酸,也许是因为疼痛。他竭尽全力,维持着云淡风轻的口吻:“早就看穿了一切么?我这些时日的表演,对他来说,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吧。”
“只是如今,蚯蚓引出了大鱼……”萧焕游的声音落下去,像隔着一层捉摸不透的云雾,听不真切。
这是毒素开始向全身扩散的信号。
江黎的目光落在方才出手的杀手身上,思绪却被萧焕游牵动着飘到远方:
没想到,在生命的尽头,他竟是这般模样;半点都看不出曾经勾结异党,试图在宫内搅起风云的影子。
“解药在哪?”冰冷的刀尖抵在囚徒颈侧,江黎语气强势,“交出来,本宫赦免你的罪。”
萧焕游还有价值,不能死。
以现在的状态推测,他的心理防线并不牢固,只要花些时间,略微动用先前自己在管理局的常用手段,就能让他把已知计划全盘托出。
思及此,江黎眼神暗了暗,把剑往前送了一些,丝丝缕缕的红瞬时蜿蜒而下。
“嚇……”杀手喉头嘶哑,发出漏风竹笛般的声音,“你、做、梦。”
那人的嘴角扯开一个诡异的弧度,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地面,仿佛被勾了魂魄。江黎暗叫不好,但已经来不及阻止——
藏于齿间的毒丸被咬破,鲜血从他的嘴角涌出,滴落在地,开出一朵朵猩红的花。
“啧。”她烦躁地倒退两步,刀剑入鞘。
“是死士。”暗卫在一侧出言提醒,似乎是在安慰她,这次威胁的失败是不可避免的。
也是,这群亡命徒,日日行走于刀尖之上,可以为佣金付出一切,乃至生命与灵魂。从入狱的一开始,或许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们是山间野狗、丛林恶狼,与他们合作,无异于自寻死路。
“咳咳咳——”感受到有人拉自己的衣摆,江黎垂眸。
萧焕游张大嘴巴用力呼吸着,眼神涣散,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你要死了。”古井无波的眼平静地看着他,江黎问,“后悔吗?”
他摇头,像秋风中残败的芦苇,枯黄脆弱,不知几时便会折断:“如果不是……咳咳咳,母妃就不……咳咳。”
血不断从口腔涌出,触目惊心。
当萧焕游终于意识到自己无法陈述完一句完整的话,他只是简短地概括,“我恨他。”
“你,真的恨对了人么?”江黎勾起嘴角,蹲下身——只有这样,才能更清晰地观察到对方的表情,以便获取情报。
抱歉,她心想,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时间光,恐怕不能完完整整留给你做回忆了……
“你真正憎恶的,应该是那个把信息素带到这个世上的人。”少女望着他,语气恳切,“它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控的东西,连自诩清高的世族雅士也难逃控制,相继在夜深人静时堕落为魔鬼。”
萧焕游罕见的沉默了。
他的眼皮神经质般抽搐了一下,江黎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对成德帝的感情并不像先前表现的那般冷漠,否则,他不会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还对父亲的选择耿耿于怀……
也许当事人都没有发觉,自己的仇恨,似乎更多是建立在其他虚无缥缈的东西上的。
而这个东西,便是导致一切悲剧的源头——信息素。
它目睹德妃从市井小民蜕变到皇亲国戚的春风得意,也剂见证她失宠的落寞;它是萧焕游诞生的催化剂,也是他失去继位资格的根因所在。
江黎此时需要做的,只不过是拨开重重迷雾,为他指明方向。之后的一切,便会顺理成章地发展下去。
“可是,太、太……远……”血液和唾沫混合在一起,黏黏糊糊,教人有些听不太真切。
“不远。”她循循善诱,“即使已经死亡,但世上总会有他存在过的痕迹——《汴元百年注》上记载,在一开始,ABO性别并不是在大陆上随机出现的;在已分化成员周围的那些人,往往会有更高的分化概率。只是随着人群的迁徙,这种现象便呈现出了随机性。”
“关、系?”
“选择信息素浓度更高的个体往上追溯,不难发现,他们的祖辈、甚至更早就已经出现了分化现象。所以,如果要找到‘罪魁祸首’……”
不需江黎说明白,他就已经了解了她的意思。
“你是最常外出走动的。平日里,有听过相关的传闻么?”
也许是有着仇恨的驱动,萧焕游飞速回忆着,连毒药对神经的破坏和血液的流失都没有能够影响到他分毫。
昔日的一幕幕如装订好的连环画本,随着手的动作,哗哗地在他眼前翻走……
终于,不同寻常的一张出现了,他摩挲着泛黄的纸页,试图在粗糙的构图中拼凑出真相。
近了。
他终于在深林中找到了正确的道路,遥遥看到了那座隐在迷雾中的楼台。
更近了。
尽管迷雾重重,他还是成功摸到了门把手,轻轻叩响。
终于,门开了——
风静树止。
“……”萧焕游撇过头,兴致缺缺的模样,与刚才的他判若两人。
“怎么了?”虽然切实感受到对方的抗拒,但时间已经所剩无几,江黎凑过去,试图采取软硬兼施的方法。
“……对,不……起。”他喃喃道。
“什么?”
萧焕游不再言语。
他猛地扯出没入脖颈的刀片,手法生硬,完全不顾忌对自己的二次伤害;尽管手心被划得血肉模糊,但他似乎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狠狠地攥紧刀片朝江黎扎去。
该死,但凡碰到了一点上面的毒素……
江黎瞳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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颤、心中疯狂地盘算着,企图找出破局之法:距离太近,根本来不及抽刀;如果用手格挡,只有不到三成的把握可以做到完全不被擦伤。自己果然还是冒进了。
正当她走投无路,打算靠肌肉的力量搏出一线生机……
忽地,眼前寒光一闪。
“二殿下,在下失礼了。”
暗卫的语气平淡,没有一丝波澜,显然不抱着诚心道歉的意思——
锃亮的刀锋横于少女额头上方二尺处,严严实实地把对她心存杀意的偷袭者拦在安全距离外。
萧焕游一时没来得及收回手,小臂猝不及防地落到刀刃上,挨了一记。伤口虽看起来只是细细的一条,但还是有些深了,粘稠的红色液体迅速染湿衣袖,随后滴滴答答地落下。
突如其来的意外让他的动作止在原地。直到江黎的身影出现在另一侧,他才因迟来的疼痛回过神来。
少年的手兀地松开,彻底放弃了抵抗。锋利的刀片落到地上,叮铃当啷,却没有为氛围增添半点生气。
他孤零零地杵在黑暗里,声音中有不易察觉的颤抖:“所以,你刚刚……明明有能力拦下的,对不对?”
“殿下,在下的任务,是查明真凶。”暗卫冷声回应,“以及,护住公主安全。”
“原来……如此。”
少年摇摇欲坠的声音逐渐消散在空气里,就像即将燃尽的油灯,微弱细小的火焰根本不足以照亮一角,只能无声地被黑暗扼住咽喉,悄然地被虚无吞噬……
*
“温珝?”
尚未踏入毓秀宫,她便看到了在檐下等候的少年。
兴许是累了,他坐在台阶上,用手托着下巴,半眯着眼。室内昏黄的灯光悄悄溜出来,照到他身上,勾出温暖的轮廓。
直到听见近在咫尺的响动,少年这才后知后觉地拍拍衣袖站起身来;但大概是蹲了太久,刚开始的那几步竟有些踉跄。
他迎上去,正要絮叨方才的趣事,但在看到她衣袖与裙摆上黑红的污渍后,千言万语都卡在了喉咙里。
“吓到了?”江黎弯了弯眼角,帮他拉好半边滑落下去的大氅,“天冷,别在殿外等我。”
“受伤了么?”少年冷不丁抓住了她的手臂,声线颤抖,“但明明暗卫在场……”
“是别人的血。”江黎拍了拍他,示意他别紧张。
“谁的?”
良久的沉默后,她翕动嘴唇,轻轻道出了那个名字:“萧焕游。”
即使入了春,北方的风依旧萧索,带起她细碎的发丝,吹散方才的对话。江黎紧了紧衣服,不禁有些发冷。
“进去吧。”她垂下眼睑,没什么情绪地吩咐。
“玉簪姑娘已经安排好沐浴的用具……”
“你预料到了?”江黎一怔,衣袍下的手不易察觉地颤抖,“什么时候。”
“在药膳汤突然断供,他又匆匆赶来毓秀宫找公主——两件事情发生得过于凑巧,臣心里便有了隐隐约约的猜测,所以才会让玉簪提前准备。”他叹了口气,“真正确定下来,是在刚才。”
“如果我刚才拒绝告诉你真相呢?”
少年轻轻笑了,眼眸中宛若有万千星辰闪烁:“那也无妨——只要公主没受伤,那人的身份没必要弄清楚。”
江黎抿了抿唇。
“……对不起。”
她匆匆走进室内,不敢去看他的表情。
嗫嚅着说出的道歉被风扯碎,残破不堪,消散在宫内的寂寂夜色里。
她想,有些时候,自己真是个胆小鬼。
20. 暗香浮动
沐浴完毕,才踏进内室,江黎便看到了趴在桌上小憩的少年。
她脚步一顿,被水汽沁湿的声音刻意压低了几分,带着些许试探的意味:“你……还在啊。”
温珝本就睡得浅,听到少女的低声呢喃,立刻强撑着从困倦中抽身;他打了个不甚明显的哈欠,烛光下,漂亮的眼底依稀有潋潋水光晃动。
“公主不欢迎么?”
“没有的事。”
感受到对方揶揄的目光,江黎轻咳一声,拢了拢浴袍,有些不自在地走过去坐下。
微微撇过头,轻颤着的漆黑的长睫把慌乱匆匆掩盖。说实话,她还没想好要怎样面对温珝——
他会质问自己吗?
还是会假装若无其事,日渐疏远?
……
心里乱糟糟的,仿佛被猫儿打翻了小厨房里的调味料,混杂在一起、甚至可能沾上了炉灶中的木屑灰,难以说清是什么味道。
蹙起的黛眉笼上一层淡淡的愁绪,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忧思在她的脸庞浮现。江黎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不知不觉便走了神,以至于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在眼前晃了好几下,才反应过来。
“嗯,有什么事?”她顿了顿,“你说。”
“诶,心不在蔫呢。”少年无奈地摇摇头,随后认命般打开檀木桌上的食盒,缓缓推过去,“公主用些吧。”
里面的糕点做工繁复、摆得整整齐齐,一看便知是御膳房的手笔,应该是温珝特意让人送来的。
“在这里坐着,就是为了等它?”
“嗯哼。”少年没有否认,心情似乎不赖。
“谢谢。”
江黎垂眸,手指不安地搅动着,揉皱了丝质睡袍:若是直接质问还好……他这种态度,反倒更让自己良心难安。
见她迟迟没有动作,温珝清冽的声音响起:“怎么不吃,是怕有人投毒?”
毒么?
江黎指尖一颤,敛了眼眸。关于这个话题,在今日,她或许是最有发言权的一位——
短短几个时辰内,她看见药膳汤侧的银针发乌;她看见阴冷天牢中的斑斑血迹;她拆穿诡计、厉声质问。
但最终留下的,却是暴徒讥讽的冷笑,以及少年临终前眼底的悲恸。
心碎的眼神直至如今她依然无法忘怀,即便江黎清楚,这一切不过是他自己咎由自取——在站队的那天,萧焕游就应该有永远失去皇室庇佑的觉悟;只可惜,直至临终前的最后一刻,他才明白了这个道理。
但眼中的那份悲哀,确实是活生生的人遭到他所认为的“背叛”后,流露出的真实情感。
……所以,温珝会怎么看待自己?
大脑接连受到回忆的冲击,心中汹涌的感情掀起骇浪。江黎一激灵,难以自抑地站起身来。
动作幅度有些大了,红漆圆凳哐当一声翻倒在地上;实心的,让人感受到明显的震感。
“对不起。”她声音颤抖,回避着对方的视线,只是死死盯着地面,“是我利用你把他引出来的……如果介意的话,明天搬到其他地方去吧。父皇会同意的。”
江黎深深吸了口气,有些感慨:在一年前谋划的时候,她从未料到,面临坦白的自己竟会如此局促不安。虽然易激动的情绪可能是受原身影响所致,但她能确定,内心的难过是纯粹的、不掺有任何一点杂质的属于自己的情感。
可是,他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任务对象而已……
少年担忧地看着她,对方才脱口而出的话语追悔莫及:“公主,臣说那句话只是想让您放心用膳,但没想到会却弄巧成拙。绝对没有其他意思。”
“是么?”
她抬头,却意外撞入少年的眸中——他眼神真挚,看不出一丁点儿撒谎的影子。
“抱歉,”细嫩的柔荑松开,被攥得皱巴巴的衣袖散落下来,像一团蓬松的云,“是我反应太大了。”
“没事就好。”温珝松了口气,没有追问下去,也没有催促她下一步动作的意思。
也许是两人间独有的默契,江黎没有再接话,她沉浸在秉烛小憩的幽谧氛围中,疲惫的身躯得以在兵荒马乱后寻得片刻安宁。
捧起瓷盏,凑到唇边轻抿。茶水的清苦冲击着味蕾,刺激着神经,让人得以逃出混沌的思绪。
少女静静地看着澄澈茶水中的破碎倒影,思绪飘飞:
如果没有接下这个任务,她恐怕永远都不会发现自己患得患失的一面——
在α星系时,虽然能力得到了相关部门的肯定,但他们也常常评价自己缺乏人情味;只是如今看来,那些评价早已过时。
由掌控全局的发号施令者到拾柴众人的一员,身份上的转变让足以让人意识到同伴的可贵,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做出这种举动吧。
“温珝。”江黎轻轻唤了他的名字,“作为事件的受害者,我想,应该把一切都告诉你——”
“如果感到为难,公主不必勉强自己。”
摇摇头,她示意对方自己没事,“计划是从训练剑术的第一天就开始的。让御膳房熬药膳汤,一方面确实是出于为你养身体考虑,另一方面……”
她轻轻眨眼,起初那些难以启齿的原委,如今竟能大大方方说出来了,“是因为料到国师不会轻易放过你,所以将计就计,故意主动露出破绽——毓秀宫小厨房里的宫人都知根知底,没必要再次排查;但御膳房不同,人多眼杂。若是有人心怀不轨,选择在那里动手脚的可能性是最高的。”
“……瞒了你这么久,很抱歉。”
少女的声音如满天星光下碧蓝幽深的湖水,随着船桨的划过漾出层层叠叠的波纹,有种纯净的力量。
江黎低下头,垂手站着,从那微小的动作里,能看出平静下的忐忑不安。她身上的丝质浴袍在烛火的照耀下泛着柔和的色泽,波光流转间,美好得不似凡人。
“公主做的没错,何必道歉?”温珝微微勾起嘴角,心情似乎有些愉悦,“就算这件事没有发生,那些人也会使用其他龌龊手段——更何况,如今一切尘埃落定,臣没有受伤,反倒是公主在外奔走……”
“温珝。”江黎打断他,抬起头、语气严肃,“即便被人利用了,也不生气么?”
“京城的繁华下是垒垒白骨——在‘吃人’的地方,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如果是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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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自然会用尽手段报复回去;但公主于臣有救命之恩,不必和他们相提并论……”过去那些灰暗的轮回早就烙在记忆深处,稍稍勾起一点儿,便能隐隐感受到切身的疼痛,仿佛昨日重现。
两人相处了这么久,江黎自然知道他不是在说漂亮话诓骗自己;但她更希望温珝能从自身的角度出发:
“每个人最先考虑的首先是你自己,其次才是所谓的人际关系。”
毕竟,未来的一切都还是未知数——她不是万能的,无法预知两人最后会不会刀剑相向。
江黎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随后蹲下身把实木圆凳扶起。浴袍因她的动作而滑落些许,透过垂落肩头的青丝,隐隐可窥见其间的一抹艳色。
少女雪白的香肩兀地闯入视线,温珝一滞,喉头有些发紧。他垂眸望向别处,指尖摩挲着半满的青花瓷杯。
“公主想对臣做什么,都可以。”
“即使是背叛?”
“背叛?”他嘴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语气中带着些不以为意,“即便付出生命,也毫无怨言。”
啧……
这种油盐不进的家伙,真是让人火大呐!
“唔唔唔?”被塞了一嘴糕点,少年只能发出几个简单的音节。他眨巴着眼,用目光询问对方这么做的意图。
“闭嘴。”江黎恶狠狠地勒令,“专心给本宫试毒!”
烛火下,少女细长的手指泛着白玉般的光泽,还粘上了些许淡红的糕点屑,这副模样落到旁人眼里,实在是没什么威慑力。
“嗯?居然还敢笑!”少女瞪她,“有什么好笑的?”
自然是因为过了这么多年,你依旧改不了心口不一的坏毛病——明明想做好事,但偏偏拉不下脸,总摆出一副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模样。
当然,温珝断然是不可能把真实想法说出来的。
“下毒是傅鸿惯用的伎俩。”他喉头微动,甜腻的糕点让他的嗓音略显低沉,“在进宫的时候,其实已经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臣很清楚,他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潜在的威胁。”
少年眼神温柔,声音带着这个年纪独有的微哑,烛光映得他眼角的那颗朱砂痣更加鲜红,仿佛缀于其上的一滴心头血,“只是,已经很久没有人会像公主这样主动站出来关心臣了。这种感觉,大概是……受宠若惊,当然会很高兴。”
“这样吗?”江黎思考片刻,随后大手一挥,“好吧,看在你把本宫夸得开心的份上,勉强过关。”
温珝闷笑一声,对这个结果早就见怪不怪,随后,便安安静静当起了背景版。
良久的沉默后,忽地,少年唤她。
“公主。”
“嗯?”可口松脆的莲花酥塞满了整个腮帮子,少女的脸颊因咀嚼一鼓一鼓的,像只进食的小兔子。
“当初决定留在公主身边时,其实是有些犹豫的,生怕会成为别人的笑柄;但如今,臣无比感谢那时的自己……”
少年猝不及防来了这么一句,让江黎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她如今实在不方便讲话,只能耐心等待对方继续。
“公主注定风舞九天之上。”他说,“臣愿伴随左右,为公主所驱驰。”
21. 借刀杀人
“吱呀——”清瘦的少年推开门,脚步有些虚浮。他眼底发青,明显是一夜未眠。
“怎么这个点才回来?”
东方已经隐约露出鱼肚白,不出半个时辰,蓬勃的光芒就要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喷涌而出,照彻天际。山林里的鸟雀也在此刻苏醒,它们扑棱着翅膀在各个枝头间乱窜,试图选出最合适的舞台一展歌喉。
“接头人没碰上。”少年抿了抿没有血色的薄唇,不安地汇报着,“昨夜的计划……”
“兴许是暴露了。”道人依旧一副古井无波的模样,兴致缺缺地翻阅着手头的古籍,“无妨,此事便到此为止。回去休息吧。”
“义父!”他情绪激动地迈步上前,但在对方看过来的那一刻,声音又瞬间低落下去,“那是您培养起来的亲信,真的不用派人打探么?”
道人看着他,蓦地笑了:“衍儿,看来你道行尚浅。”
“还请义父解惑。”
“上回前去刺杀公主的,原本另有其人;他却抢过任务执意要去,甚至不惜立下‘军令状’。”眼中的那抹冷意稍纵即逝,道人语气淡淡,“但结果你也看到了,他失败得很彻底。”
“所以,义父想借人之手,让他以死谢罪?”
“这只是原因之一。”男人温热的大掌抚过少年的发顶,他眼神飘忽,似乎是在思索。
“一把刀,即便它再过锋利,一旦握起来不再和从前那般顺手,也只能搁置在旁,弃之可惜。但……若这把刀还存了别的心思,衍儿觉得该怎么做?”
“背叛者,千刀万剐尚不为过。”
语毕,少年一顿,随后反应过来,“您的意思是?”
“他费尽心思拿到任务,不过是因为先前受人之利许下允诺,会以指定的手法把萧妤送上黄泉。”
道人似是有些惋惜地轻叹,“耗尽心血培养出的亲信,怎么能为别人办事呢?”
这种情况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少年自然明白这一点。
寒意升腾而起,如巨蟒般吐着信子,不紧不慢地、一圈圈把他包围。周遭的空气刺骨而稀薄,让人恍惚间仿佛坠入冰窖,逐渐开始透不过气;唯一能听清的,只有胸腔中心脏的跳动。
真没想到,看似忠心本分的死士竟早就存了别的心思。若是没有察觉到他的异常,由义父亲手打造出的这批精锐,恐怕在将来会从内部无声地腐朽,并最终溃于敌人轻飘飘的一击。
他眉头紧锁,语气游移不定:“所以,那版方案是故意废弃掉的,对吗?”
作为深度参与这次行动的成员之一,少年对其中的细节如数家珍:
计划是在观星确定具体分化时间后才敲定的,经过讨论与层层筛选,最终留下的方案堪称天衣无缝;然而,在正式行动的两日前,义父突然驳回先前定好的撤离计划,执意选择了并不成熟的另一版。
给出的理由很简单,也足够冷血——
旧方案需要动用宫里不少的暗桩,投入成本太高;而新方案所需的人员少,也不涉及核心成员,即便最后失败了,也不必为机密泄露提心吊胆。
虽然在那时就隐约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但由于对方的神情实在过于难看,他不想无意间触到霉头,便最终没敢多问。
“衍儿还算聪明。不过,那时贫道尚未起杀心,只是在借机敲打。”他顿了顿,“真正想让他留在那里,还是在得知那件事之后——”
道人啧了一声,语气意味不明,“大概是有着奇怪的癖好,雇主要求他划破萧妤的腺体,使她流血过多而死亡。”
“这……”
即便是敌对的一方,少年也忍不住皱起眉头。
他自然知道,腺体是身上最为脆弱的那一部分,身为alpha的自己尽管身体素质远远强于他人,但也会在平时经常留意,避免磕碰。
这种闻所未闻的手法,实在过于残忍。
“如果衍儿没记错,义父从不允许手下用这种方式杀人。”
立于阴影中的男人拥有着存在感极强的omega信息素,虽然平日里杀伐果决,但也会在特殊时期露出脆弱的一面。因此,对于其他omega,他向来是持保护态度的;即便是暗杀对象,也不允许手下动到腺体,必须一击毙命。
这是他的底线。
“下毒的任务,不过是想榨取最后一点价值。”他耷拉着眼皮,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但吐出的字眼却残忍而淡漠,“往后不必再提他。外人的生死,与贫道何干?”
窗外一切景物的轮廓逐渐清晰,光与影的界线愈发分明。在不绝于耳的鸟啼中,在对方无声的催促下,少年阖上门,沉默着离开。
自午夜开始直至现在,在长达三个时辰的行动过程中他衣角上沾到的露水尚未干透,一阵山风袭来,其中的寒气又瞬间被激出,丝丝缕缕几乎要渗入骨髓。
少年把湿答答的袖口卷起,因一心二用不得不放缓了脚步,清瘦背影在沉重的步调下显得愈发单薄。
“咯吱——,咯吱——”
熟悉的细微摩擦声击打着耳膜,他微怔、止步抬首。
与此同时,红日跃上地平线,金光在瞬间声势浩大地席卷整片大地,京城的一切都沐浴在温暖的晨光里。
一夜不曾休息的眼球布满红血丝,自然受不了这样的刺激。手弯成微小的弧度把阳光遮挡在外,他才眯眼向上方看去——
是竹鹊。
少年心里一沉,嘴角没有情绪地抿成了一条直线。
“削竹木以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自以为至巧。”
名为《鲁问》的孤本已经上了年头,封面上著书者的姓名早已模糊不清,甚至连内页都泛着黄;放在古董店里,也许是最容易被人忽视的那一种。
但正是这本毫不起眼的书籍,让失传已久的机关鸟再度悄然问世。
竹制品向来轻薄,机关鸟扇动翅膀时的声音与信鸽相比可以忽略不计,而振翅速度更是可以提高数倍。但由于制作难度高,无法实现大量生产。因此,自它从义父手中诞生以来,就一直应用于紧急情报的传递工作。
正思量间,机关鸟盘旋着落下,少年顾不得再遮挡阳光,强忍着眼球的酸痛接住了它。
修长如玉的手指在竹鹊翼下的凸起点了几下,“咔哒”一声,它的腹部立刻出现了一条窄窄的细口,洁白的宣纸由此处落入掌心。
经过改进,这种新型机关鸟对信件的保密程度也有了大大的提高——一旦没有按照指定顺序按下凸起,宣纸会立即在其体内被绞成碎片。因此,即使信件被半路拦截,也不必担心内容泄密。
“萧焕游生死不明,疑似遇害……”展开密信,他喃喃着念出其上的文字,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郁郁葱葱的树林中,鸟雀的大合唱也在这时达到高潮。清脆的啼鸣声击打着耳膜,震得他头脑发昏,一夜未眠的疲惫感突然缠上来,竟有了股晕眩的感觉。
攥着信,少年跌跌撞撞地往回跑。低矮灌木丛伸出枝丫,坏心眼地阻碍着他的行动。才卷好的袖口又纷纷滑落,湿答答地贴着肌肤,狼狈不堪。
“义父……!”
*
“‘二殿下遭刺客袭击,身受重伤。如今亟待静养,谢绝见客……’。”江黎看着眼前神色阴郁的女人,语气平静,“关于封锁二哥寝殿的缘由,父皇已经说得足够清楚。德妃娘娘若有意见,应该去御书房理论才是。”
“焕游是为找你才受的伤。如今他生死不明,你竟没有一点同情心?”
“正是因为察觉出不对劲,才特地避开众人去天牢审问;只是没想到,二哥竟执意跟来,却惨遭毒手……”
“萧妤你闭嘴!”女人的眼中是骇人而极端的情绪,仿佛有一头野兽即将挣脱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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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对焕游怀恨在心,早就想杀了他,所以才故意这么做的对不对?”
她冷笑一声,“真是贵妃培养出的好女儿,这张伪善的面孔撒起谎来同她一般无二。”
“二哥从未加害于我,我又为何要恨他?”面对咄咄逼人的质问,江黎依旧好脾气地耐心解释。
忽地,她一拍脑袋,前言不搭后语,“话说回来,德妃娘娘似乎还不知道这事……”
在对方“看你还能装到几时”的目光里,江黎泰然自若地吩咐宫女搬出先前萧怀瑾送来的鸡血石。
“这是上回大哥拿过来的——原本是国师献给他的生辰礼,不过现在被特地雕刻成了珊瑚的样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讽刺焕游送的东西上不得台面?”德妃一顿,嘴角忽地勾起,惊觉于自己似乎抓到了重点,“还是说,你在变相承认,这是加害于他的原因之一?”
江黎摇头否认:“雕刻师傅是二哥推荐的,若没有他,我恐怕收不到这件礼物。”
“嘁,”女人的眉头拧起,一副不耐烦的模样,“你到底想说什么?本宫没心情在这里浪费时间。”
“既然德妃娘娘如此急迫,那便不卖关子——”少女笑了笑,示意对方稍安勿躁,“从鬼门关走过一遭后,我的嗅觉便比寻常人灵敏许多,所以难免发觉了这块石头散发出的异香。”
看着她老神在在的模样,德妃的心脏忽地重重跳了两下,不妙的预感愈发真切了。
“得到父皇授意后,太医院专门派人从底座最表层刮了一些石屑用于研究。幸运的是,结果出得很快——石头之所以会散发香味,是因为它曾被药汤浸泡过。当然,由于水不会渗入石头内部,浸泡是在雕刻完成后进行的。”
“药汤来源于民间偏方,作用是让beta进一步分化为omega。”
“你休要信口胡言!本宫出生市井,从未听说过这等方子。”
“这方子是在娘娘进宫后才发明的。如今,您的娘家在民间颇被人艳羡,自然会有人竞相效仿,想要为子女谋个好归宿。”
江黎尽心尽责地还原细节,生怕对方对自己的回答不满意,“为了让女儿高嫁,有些人家会让她们从八岁时开始服用药汤;另外一些则是在分化后服用来‘补救’——毕竟,方子里用到的药材不便宜,每年都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这件事倒暂时没同大哥提起,毕竟东西已经留这儿了,对我也不会产生什么影响。只不过最近正值多事之秋,也许有必要……”
“你在威胁本宫?”德妃压抑着喉咙里的怒音,如囚笼困兽,眼眶因愤怒而泛红。
“怎么会呢。”江黎耸了耸肩,漂亮的桃花眼注视着对方,无辜几乎要从眸中溢出,“只是想提醒娘娘,也许二哥并不像表面上这般简单,还需留个心眼才是。”
“你!”女人红唇微启,急促地呼吸着,脸色是连胭脂都盖不住的难看。
见状,江黎垂眸,眼底的清澈在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既然已经亲手把躁动的凶兽引入牢笼之内,那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利用已知软硬并施,击溃对方的心理防线。
德妃试图通过子嗣获得成德帝信赖,争夺后宫大权的事情她略有耳闻,也许,这会是一个全新的突破点……
“不过,即便全盘相信也没问题问题。”江黎做出安慰对方的模样,眉间萦绕着的惋惜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为以防万一,父皇在不久前便开始监视他了,所以,娘娘不必担心自己的安危。”
仿佛有暴雨倾泻而下,嚣张的火焰在瞬间被扑灭,只留下几屡扭扭捏捏的青烟。德妃铁青着脸,眸光微闪,似乎在衡量是否要把对话继续下去。
“唔……娘娘似乎脸色不好,应当多休息才是。”
看出她心生退意,江黎歪了歪脑袋,顺水推舟下达逐客令。
“玉簪,送客。”
22. 抽丝剥茧
“公主惹得德妃娘娘生气了么?”
少年的声音由远及近,江黎手头的动作一顿,饶有兴致地抬头看他:“你怎的知道?消息倒是灵通。”
温珝苦笑一声:“方才回来时迎面碰上娘娘,还没打招呼,便被剜了一眼……思来想去,也只有这等原因。”
“那倒是苦了你。”她毫无歉意地勾了勾唇,随后低头继续整理手中的物件。
拔除宫内暗桩固然可喜可贺,但在目睹亲人被策反背叛皇室,江黎对暗中之人不禁生出几分忌惮。
昨夜,她于榻上辗转反侧,绞尽脑汁思考。浓厚的夜色让一切都坠入了混沌里,虚虚实实的影像在眼前晃动着、难以辨别,却终究无法得出对策。
镂雕熏炉中的香料才换了一批,轻烟透过盖上镂孔袅袅上升,明朗绮丽之余也隐隐散发着清苦的气味,心事重重的人亦是愈发难眠。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过后,锦被掀开,少女站起身来,细嫩的脚丫落到地板上。自下而上传来的凉意让她微微打颤,但几步过后,便自然了许多,甚至是乐在其中了。
毕竟,与其对着空气干瞪眼,她更愿意选择起身走动。
夜深人静,唯有孤月高悬,正是独处的好时光。
她没打算点灯;若是惊动下人,反倒会坏了氛围。
幸而那时月光澄澈,即便隔了一层薄薄的窗棂纸,室内的大致环境也能隐约看清,一切虽然朦胧,却亦别有风味。
但在黑暗中前行,难免会遭遇“不测”。
“砰——”
都说十指连心痛,但她如今却觉得,脚趾对疼痛的敏感也不遑多让。当脚趾和沉甸甸的木箱才来了个亲密接触,生理性的泪水便已经开始在眼眶里打转,摇摇欲坠。
少女倒抽了一口凉气,姣好的容貌有一瞬间的狰狞。她圆润粉嫩的指甲盖狠狠抵着掌心,不至于划破肌肤,却在此刻也有着结结实实的疼痛感——
虽然这种方法实在算不得良策,但这样一来,集中于脚趾的注意力便被分担了些许,痛感也似乎不是那么明显了。
几个呼吸过后,她平静下来,勉强能够分出心思去考虑其他的事情——幸而这次发出的声音不大,一直以来所担心的、宫人鱼贯而入的画面并未出现。
凝神谛听,唯有窗外寒鸦振翅的声响。
被压弯的枝头哆嗦了几下,弹簧一样,随着鸦鹊的离开恢复了原有的弧度。随后,它沉默着、在月色下寂寂地伸着粗粝的枝丫,习以为常般等待着下一位栖息者的到来。
砰砰乱跳的心脏缓缓安定,因肌肉紧绷而不自然的耸起的肩膀也渐渐放松。少女垂下紧握成拳的柔荑,素色的绸缎服帖地随之坠落,像从崖壁上飞流而下的白练。
为了便于撞伤处的恢复,江黎踉跄着走到软榻边坐下。她静静地盯着地面,感受着时间随着镂空窗格阴影的移动而流逝。也许是环境过于静谧,抑或是在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天后难得能够放空自己,一时间,竟看得入了迷。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待悠远的打更声响起,已是夜深露重。
衣着单薄的少女终于从更夫懒散拖沓的调子里回神,因困倦蒙而上一层雾气的桃花眼微微瞪大,似乎是因为它的主人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她轻轻地“啊呀”一声,惊诧于自己迷失在时间流逝里。
脚趾的疼痛不知何时已经消失,而今只是感到有些微微的肿胀,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终于想起了未竟之事。
就着夜色,江黎蹲下身子,竭力挪出导致自己受伤的罪魁祸首——
大概是被遗忘了许久,整个箱子散发着木块与灰尘混杂在一起的气味。即使有油墨的清香从缝隙中钻出,但依然掩盖不了那种扑面而来的呛鼻。
总之,非常不好闻。
她摇摇头,暗自在内心批判:这种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甚至可以称之为诡异了……
“这些东西,臣只在一年之前见过。公主怎么忽然又拿了出来?”
已摊开的画卷上的尘埃早就被人仔细而小心地拂去,大片的阳光透过窗格洒落到桌面,略显蔫巴的色彩也在这一刻重焕生机。几乎没有人会把它们与昨夜的“怪味”联想到一起。
温珝沉吟片刻,看向她,“是陛下的意思么?”
“昨晚无意间找到的。放了太久,如今不过是拿出来透透气。”江黎垂眸,把另一幅画轴摊开,随后拂去上面细小的灰尘颗粒,“怎么忽然提到父皇?”
“陛下在五更派人过来,带臣去了二殿下的寝殿。据说是搜查到了他这一年来购买的所有书画,便想要让臣看看这些高仿图是否出自一人之手。”
江黎看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温珝虽然丧失了记忆,但出身名门的他对于作画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只需打开那道锁,便能做到“无师自通”。但在几日前,他明明还在为尘封的枷锁而苦恼……
“什么时候的事?”
她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但温珝瞬间就明白了女孩的意思:“昨晚。”
原来受到刺激的不止自己一个。
江黎摇了摇头,低眉浅笑。她抚平月华锦上轻微的褶皱,把最后一幅画摊平置于桌面。
“既然如此,应该可以看出这些画分别来自谁的手笔。”
“桌上的高仿,应该是出自一人之手。”温珝顿了顿,“虽然公主可能不信,但二殿下收藏的高仿,十之八九与臣的笔迹一模一样;而剩下不到两成的,则与公主这边画作的笔法极为相似。”
江黎微滞,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
在温老国师隐退后不久,民间曾有过传言,温家兄弟二人皆师承何清,极为擅长舞文弄墨;但何清先生向来行踪不定,时人听闻后只是一笑而过,自己也从未把这些放在心上;而如今却遇上了这等事……
也许,一切并非空穴来风。
她有些懊恼于自己的粗心大意,“你们兄弟二人……”
“虽然臣早已记不清过往,但的确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温珝懊恼地攥紧拳头,嘴角微微耷拉着,“要是记忆没有受损,便不会像如今一样毫无头绪了。”
“也罢。”当对方开始追悔莫及,她反倒率先走出了自责的怪圈,“不必说丧气话——多亏你,才得以彻底坐实他的罪名。”
微风穿过窗格,穿堂而入,江黎鬓边的碎发也随之摇曳。她深深吸了口气,阖上双眸,嘴角微微流露出苦涩与无奈。
“是时候找萧怀瑾谈谈了。”手指微微蜷起,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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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华贵的首饰搁得人生疼,仿佛是为贵族量身定制的一道变相的枷锁,“为了皇室颜面,二哥的死因定会被模糊。而在所有人看来,他死后的暨得利者,无疑是当今地位越发稳固的太子。如果有人故意在这点上大做文章……”
少女的声音落下去,带着不易察觉的焦躁。用螺子黛细细描好的远山眉微微皱起,淡淡的忧愁笼罩于此间,久久不散。
一步错,步步错,任何一点小事,都必须掌握在可控范围之内,容不得人掉以轻心——毕竟,她肩负的任务,便是让传闻中那位大人物的精神力回归,恢复神志。
他的精神力之所以被困在此地,是因为这个世界在不久的将来会彻底崩坏,而每当遇到这种失衡的情况,都需要动用精神力进行一次时间溯洄,把世界线往回推十五年。
溯回后,与世界命运紧密相关的人们与“前世”相比,今后的人生轨迹会产生小小的偏差;即使微小,但在大部分情况下,都可以扭转悲惨的结局——这是每个世界最为重要的自救方法。
但这种方法,如今却失效了。
时间不断溯回,方案不断微调,却始终找不到破解之策;随之而来的,精神力也被变相囚禁于此……
世界平衡被打破的原因她一无所知,但在江黎看来,应该与那些几乎要藏不住自己利爪的异党脱不了干系;毕竟,成德帝虽称不上有雄才大略,却一直勤于政务、体恤民情。
这样的人,会在十几年后性情大变,成为让人闻之色变的暴君么?
如果真是这种结局,恐怕溯洄不到第五次,世界就已经下达了抹杀其生命的指令。
如今,既然成德帝依然坐在这个位置上,民众也对他极为尊崇,那便足以表明这个世界对他的态度了。
江黎摇头叹息。
恐怕,自己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
是夺权成功的异党造成了王朝的动荡。
“该死。”
她嘴唇翕动着,垂下长睫。漆黑的鸦羽扑闪,掩盖了眸中的冷意。
此外,还有一点让她格外在意。
虽然朝代更迭在γ星系是常有之事,但让世界对此做出剧烈反应、不断溯洄的情况却极为少见。
除非……
他们,是本不应该出现的执政者。
“公主的脸色似乎有些难看,需要让太医来看看么?”见她沉默许久,温珝终于出了声。
“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被打断思考,那个在脑海中呼之欲出的人物彻底消失,任凭她怎么回忆都是徒劳。
江黎叹了口气,有些遗憾,嘴角微微撇下。
兴许是时机未到。
“温珝。”她顿了顿,“占卜学得怎么样了?”
少年微微颔首,琥珀色的瞳孔闪着光,倒映着少女的脸庞,让她不禁想起炎炎夏日时,京城最出名的糖水铺里那盏澄澈的冬瓜茶。
“只要公主需要,臣随时可以开始。”
“当啷——”
冰块在粗糙的瓷碗里碰撞,琥珀色的茶汤随之荡漾,冷气沿着碗壁攀上少女精心保养过的指尖,暑气与焦躁踉跄着节节败退。
她极其浅淡地勾唇,抬眸望向对方的眼睛:“谢谢。”
23. 细雨微凉
晨光熹微,如丝的薄雾笼罩着京城。
恰逢休沐日,朱雀大街还沉浸在清晨的浅眠里,只偶尔能听到鞋履与石板轻巧的相击,或是沉闷的车马辘辘声。
不过很快,一切又沉寂下来。像湖畔翠绿色阔叶上的水珠顺着脉络滑下,在尖端凝成大颗落入深潭,荡漾着涟漪的水面会在不久后再度归于平静,刚才水波的褶皱仿佛只是幻觉。
早春郊外不知名的野花香被水汽温柔地包裹,无声无息地挟至此处,借着风的吹拂在这条皇城枢纽上缓缓铺开,小心翼翼地给人们安排一份来自清晨的惊喜。
忽的,暗纹精致的青色衣角在转角处露出尖尖,给沉寂的石板路添上了一抹艳色。但很快,又被刷得拽回去,严严实实藏起来,似乎是不想惊扰这条寂寂长街。
随后,大概是估摸着时机已到,衣服的主人谨慎地探出脑袋。那看着约莫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公子,也许是在玩扮演探子的小游戏,四处张望着,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
确认四下无人后,他朝身后挥了挥手,压低声音招呼:“哥哥,快过来。”
身材高挑的束发青年无奈地叹了口气,但大概是怕自家弟弟出事,连忙小跑了几步赶上,嘴里抱怨着:“一大早拉我起来也就罢了,怎么还要跟做贼似的躲着人走路?”
“不管怎么说,谨慎一点总是没错的。”小公子捂着嘴小幅度地打了个哈欠,随即恹恹地掀起眼皮透过泪花睨了他一眼,“难不成哥哥忘了上回鸡血石的事?还是忘了下毒那回……”
“行行行,真是怕了你。”青年举起双手认错,希望对方不要再翻旧账,彻底放过自己。
“哥哥身为储君,一举一动被多少人盯着自然不用多说。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想要在没有精密计划的情况下尽可能甩开他们,也只能采取这种‘突袭’的方式了。”
闻言,萧怀瑾收起放松的姿态,微微颔首:“的确。上回他们故意挑着父皇出宫礼佛的时机对温公子下手,若不是你事先安排人盯着……后果不堪设想。”
他顿了顿,脸色有些凝重,“宫里到底安插了多少他们的人?”
“虽然不甚清楚,但老鼠不管多小心,总会把阴沟里的污泥带上地面。父皇已经安排过暗卫彻查此事,即使可能有遗漏,宫内也清净不少。”
“说来惭愧,这件事孤基本上没有出力,反倒是妹妹你忙前忙后,比起之前瘦了不少。”
江黎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不管怎么说,结果还不错。但毕竟敌暗我明,如今行动,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至于看起来像歹人……为了一会儿到手的东西,就暂且忍忍罢。太傅大人不是说过么,大丈夫能屈能伸。”
对自家妹妹,萧怀瑾一向是言听计从。他伸出手指点了点江黎的脑袋,哭笑不得:“那便依了你。”
对于江黎口中描绘的东西,萧怀瑾多少有些不以为意,毕竟她的一席话像极了天方夜谭;但他潜意识里的期盼,正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破土而出——万一是真的呢?毕竟,能让亩产至少达百斤的作物,一旦问世,无疑会给这个国家带来巨大的改变。
离皇宫有了一段距离,大街小巷中走动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兄妹二人趁机混入人群,不必再偷偷摸摸地行走。
萧怀瑾有些按耐不住:“还有多远的路?”
江黎拇指抵着下巴估摸了一下距离,随即回答道:“不急,路还很长。目的地在西市。”
“西市?”
萧怀瑾心中咯噔一声,暗道不好:西市的人鱼龙混杂,售卖的物品良莠不齐,妹妹大概是被那些商贩诓骗了……但看在她这么兴致勃勃的份上,还是不要戳穿为好。
“你放心。”江黎看穿了他心中所想,神秘一笑,“它们不是汴周本土生长的——服务于达官贵人的东市从来都见不到那些东西的影儿。我废了好大的大力气才找到了一支可靠的波斯商队,花重金雇他们去异国打听。昨日线人告知我商队归来的消息,似乎收获颇丰……”
小姑娘讲得头头是道,萧怀瑾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了下来。
“对了,上回温公子观测天象,汴元今年的降雨相较往年少了许多。”他垂下目光,喊住了走在前头的妹妹,“对它们的影响大么?”
“嗯?”他这个反应,倒是有点出乎江黎的意料之外了。
她自然知道,萧怀瑾肯陪着过来,一方面是担心自己的安全,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简装出行体察民情。只是没想到,他如今竟然也对这素未谋面的农作物起了兴趣。
“忘了同你说,它们需要的水分,比麦子少得多。”江黎狡黠一笑,颇有些得意,“正是得知了旱年的消息,我才特意去西市寻人的。”
“真有这种好事?”青年怀疑地看着她,“连汴元都没有的东西,那些蛮夷之地……”
“哥哥。”女孩出言打断了他,灵动的眼睛里满是不赞同,“汴元之所以富庶,一方面是因为父皇治理有方,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水土皆宜。因此,在汴元,土生土长的耐旱植物自然很少见——只有在降雨颇少的异国,才能生长出我们如今急需的作物。”
萧怀瑾错愕地望着她,随即释怀般笑了。
也是,身为汴元太子,应该像太傅教导的那样从细微之处窥世间万物,切忌眼高于顶;可惜在这点上,自己甚至比不上年幼的妹妹,实在是惭愧。
思及此,他不禁加快了脚步,心中的期待也更甚了几分:“快些走吧,我有些等不及了。”
“诶?那好吧。”
不过一会儿,紧随其后的脚步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身后的女孩气急败坏的叫喊:“哥哥,慢点!我追不上你了。”
*
能在京城做生意的,眼光都极为毒辣;远道而来的异域商人更是如此。那些所谓的大主顾,只要看上一眼,就能把他们的样貌牢牢记在心里——
才走到摊位附近,尽管隔着几堵厚厚的人墙,那头的波斯商人依然一眼就锁定了江黎的身影。
“小公子,在这儿。”金发碧眼的卷毛男人放下手中的香料,起身朝江黎挥手,随即吩咐手下擦干净一旁的板凳,热情地邀请她过来坐下。
“不用麻烦,验完货我便走。”她笑了笑,谢绝了对方的好意。
谈话间,卷毛男人的另外一个同伴露了面,他双手推着小半车货物,从被帘布挡住的后方走到前面。
操着一口蹩脚的汴周官话,男人掀开货物上覆着的薄布,献宝似的招呼江黎来看:“您要的东西在这儿,不妨先验验货。”
“不错,的确实是它。”
男人接过马铃薯块茎,局促地搓了搓手:“小公子,为了找它们,咱们探险队折了个兄弟,您看……”
江黎心中了然,笑着拍了拍他健壮黝黑的手臂:“比起上一回见面,你们可黑了不止一点。刚才要不是他主动招呼,差点不敢相认——你们的辛苦,我自然是知道的。”
闻言,男人露出了质朴的笑容,似乎被夸得颇为不好意思。
借着递东西的间隙,他不动声色地朝侧后方撇去,看到同伴给自己比了个一的手势。
明白。
他眨了眨眼,表示自己心里有数。
正当男人打算开口要价,面前的大客户忽然话锋一转:“但它的品质如今还不能确认,这笔费用究竟要给多少,实在是有些难办……大哥觉得呢?”
“这、”突然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萧怀瑾差点咬到舌头,好在他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场面,立刻与江黎打起配合。
“弟弟,你忘记父亲平日里是怎么教导的了么?”青年板起面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别人付出什么,我们便要以同等的诚意回报——虽然这批东西因运输的疏漏有了不少磕碰,但舟车劳顿的费用怎么能少?”
“可是……”面前的小孩怯生生地回头,露出了为难的表情,“我没有带多余的银票了。”
瞄到她给自己比了个五的手势,萧怀瑾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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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豪爽地掏出银票,一锤定音:“辛苦你们了。除了之前谈好的价格,再加五百两,够意思了吧?”
男人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毕竟如今到手的数目被强行砍半,他也不清楚自家老大的心思,只是捻着指尖,呵呵的笑着。
“怎么?不满意。”青年眼中的锋芒一闪而过,上位者的气势因心情不佳而流露出来。
“满意满意!公子别误会。”卷毛男人一向很会来事,他走上前,攀住手下的肩膀往后拽,“这大个头向来傻,刚刚呐就是被您的出手阔绰惊讶到了,可没有别的意思。您千万别往心里去……以后呐,还请多多照顾我们的生意。”
“哦。”他没什么情绪地回应了一声,眼神淡淡。
见对方兴致不高,恐怕是看穿了自己的小心思。卷毛男人也不再推销自己,只是陪着笑,吩咐人把东西送过去。
*
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
在淅淅沥沥的春雨中,一切都氤氲在白茫茫的水汽里,草色遥看近却无。
遥遥地,就能听到京郊那片农田上传来的哞哞声——比起晴天来略微低沉了些,混杂着潮湿的气息,同悠扬的竹笛声一道在雨中消散。
萧怀瑾收回远眺的目光,若有所思:“等过几日天晴,就能播种了么……它们叫什么?总是记不住名字。”
“马铃薯。”江黎弯了弯眼角,“若是实在感到拗口,也能叫它土豆。”
“唔,记住了。”他停顿片刻,垂眸望向堪堪到自己肩头的小不点,“当日把我拉过去,是早就料到他们会狮子大开口么?”
“是啊。毕竟为了不引人注意,我故意把自己捯饬成了为新鲜事物一掷千金的富家公子……好不容易碰上一单顶一年的客人,看起来也是极好骗的模样,想要在交货那天想要敲诈一笔,到也不奇怪。”
“可真有你的。”青年的嗓音里带着笑,一副戏谑的模样,“五百两也不是什么小数目,打算什么时候还?”
见她变了脸色,逗够了人的萧怀瑾才摆摆手,“开玩笑的。”
江黎扭过头去,不肯理他。
“怎么,真生气了?”
后脑勺对着自己的女孩沉默着,一言不发。
她当然不会生气,只是拿不准这步棋走得是否正确——
没有人可以保证,在寻得了这等高产的粮食后,她的哥哥会不会因此对自己产生猜忌……但若是在一开始就让他以金钱交易的方式变相参与进来,会不会更好一些?
不知何时,风变大了。细密的雨斜斜地落过来,拍打在脸上,带来丝丝凉意。
萧怀瑾微微叹息,把赌气的妹妹向后拉了一步的距离:“过来些,别染了风寒。”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纡尊降贵地动了动嘴皮子:“没有。”
“什么?”
“我没生气。”
青年松了口气,随后静静地伫立在原地,看着细雨霏霏,不再言语。
“哥哥。”
良久,他听见面前人唤他,“若是妤儿说,你能通过它们,解决汴周百姓的温饱、协助父皇开创太平盛世……你相信吗?”
“嗯,我信。”青年揉了揉江黎的脑袋,带笑的眼里有光在闪烁,“这也许是今年的春天里,收到的最好的祝福了吧。”
*
开垦,播种,收获。短短三个月的时间,汴元举国上下就见证了一个奇迹:那些不起眼的椭圆形作物,亩产竟然高达五百斤,更何况这只是第一次种植,远渡重洋运来的块茎还未进行过任何的筛选改良。
一时间,民间纷纷称颂成德帝之英明神武,同时也对主持种植的太子和公主感恩、戴德。如此一来,萧怀瑾的储君之位更加不可撼动。
江黎微微一笑:宫内大清洗,皇室倍受拥戴。这份大礼,不知……那收礼人是否满意?
已是七月,闷雷在京郊天空炸开,黑云泼墨,热风撕扯——
她知道,风雨就要起来了。
24. 心跳微乱
“明日长公主要来宫里贺喜,公主可要提前准备好衣裳?”把斟好的茶递到江黎手边,玉簪立在她身侧,开口询问。
茶水在青花瓷杯子里晃荡了几圈,随后滑入喉咙,微苦回甘。江黎扭头看向她,颇有些意外:“什么事儿引得姑母大动干戈?时至今日,本宫竟没得到半点消息。”
“说起来,长公主此番进宫,还是为了向您道喜呢。”
看着她迷糊的摸样,玉簪忍不住掩唇轻笑,语气中带了些骄傲,颇有些荣辱与共的意思,“亩产百斤可不是件小事儿——据说,长公主刚得知这消息时愣是不信,以为是坊间百姓胡乱的吹嘘;几日前,吩咐驸马同陛下再三确认后,才终于定下心来。”
“姑母真是有心了。”
“是呐,除了郡主,长公主最关心的便是公主了。”望着她这段时日因忙碌而减下来的婴儿肥,玉簪不由得摇头叹息,语气里多了几分埋怨的意思,“看到您瘦了许多,长公主定要心疼。”
“诶呀,既然如此,明日的衣裳就劳烦玉簪多操心吧。”江黎毫无心理负担地当起了甩手掌柜,托着下巴望向一脸无奈的大宫女,“毕竟,思考服装配饰,也是会让本宫头疼的事呢。”
“是么?看来公主是不打算好好打扮了。”宫女耸了耸肩,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只怕到时候会后悔。”
“你这是什么意思?”看着她故弄玄虚的模样,江黎的脑海中忽然灵光一现,“难道说……‘她’也要过来?”
玉簪长长的哦了一声,摆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公主问的可是永嘉郡主?可不是嘛!这般重要的喜事儿,郡主自然会一道来的。”
“好你个玉簪,竟胆敢对本宫下套,真是欠收拾!”
“奴婢知错了。”她从善如流地道着歉,把剥好的一小碗葡萄递到江黎手边,“看在它的份上,公主能否通融?”
呈莲花瓣状的水晶碗中,晶莹剔透的淡绿色果肉微微颤动;若是仔细看,还能发现隐隐有白汽从其上冒出,不禁让她想起动身前的一段时间里,帝星颇为流行的冰镇史莱姆果冻。
虽然自己之前一直对那种小玩意儿没什么兴趣,但在没有冷气的古代,这一叠东西,确实让她可耻地心动了。
江黎的手指贴上水晶碗,心想,如今的自己,也许已经能理解为什么在酷暑的街边小店里,那些冰冰凉凉的小零嘴总能轻而易举地成为夏季爆款了。
她捻起一颗放入嘴里,轻轻一咬,清甜甘冽的汁水立刻充满整个口腔,让人不由得幸福地眯起眼睛。
“唔,那就原谅你好了。”女孩含糊不清地说,“至于衣裳嘛,本宫会亲自准备的。”
“诶?”
“哼,永嘉已有一月不来寻我,怕是忘了宫里还有个妹妹。”
江黎咽下最后一颗葡萄,有些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在宫女端来的盆子里洗净了手,随后小女儿家似的端起了架子。
坐到铜镜面前,打开精致的首饰盒,她招呼道,“玉簪,你看看哪个合适?本宫在明日一定要好好打扮,惊艳四座——让她为前几日错失与京城第一美人独处的机会而痛哭流涕。”
听到了气鼓鼓的少女自封的称号,玉簪不由得被逗笑。她伸出三指,故意作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对天发誓:“公主放心,奴婢定会和各位姐姐妹妹把您打扮得漂漂亮亮,让永嘉郡主追悔莫及。”
“很好!”
虽然嘴上说得好听,但江黎也明白,自己对穿搭之类的东西确实不在行。虽然最后的方案大部分都采纳了玉簪的意见,但待她彻底挑选完毕,也已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儿了。
疲惫感悄无声息地浮上身来,江黎坐到榻上,闭了眼,柔若无骨的素手抚上额头,似是想缓解自己紧绷的神经。
心思玲珑的宫女看出了她的兴致缺缺,悄悄走到殿外,不再打扰困倦的少女。
*
“公主回来了?”
玉簪对他行了一礼,随后压低声音:“温公子。”
在休息?
他动了动嘴唇,没有出声。
是。
宫女点头。
温珝退后一步,正打算转身离去,忽听得屋内的床板发出咯吱一声轻响。随后,少女黏黏糊糊的声音传来,像汤勺搅动着一锅热乎乎的糖浆,“玉簪,是有人吗?”
“温公子,”看出他脸上的犹豫,玉簪笑着示意他进去,“公主睡了许久,也差不多该起来,放心进去吧。”
“吱呀——”
推门声如一道不容置喙的宣判,让在赖床与起床间纠结的少女蹙起眉,她沉沉叹了口气,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自己不得不起身的事实。
灿烂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屋内,一室亮堂、甚至有些炫目了;抬手挡去一部分光,她从交错的阴影里艰难地睁开眼。
透过细细的指缝,江黎看清了来人:
逆光行走的少年轩然霞举,即使是一身素色绸衣,也掩盖不了他由内而外散发出的贵气。大概是被江黎小猫似的懒散模样逗笑了,他的肩膀微微耸动着,却不出声。
竟敢嘲笑自己?
她坐起身,长发散落在肩头,微微有些不爽——
搞什么嘛?任谁被迫熬大夜后在白天补觉,不管睡多久,恐怕都是会心怀不满的吧!
“喂,我说……”起床气还没消散,少女的语气比起平时也冲了不少,“你这表情是什么意思?”
“日光耀眼,恐怕是公主看错了。”应付这种情况,温珝可谓是非常有经验,他脸不红心不跳地扯了个谎,随后态度极其良好地道歉,“不过,是微臣打搅了公主休息,还望海涵。”
“哦。”江黎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屈膝抱着被子不再言语,等待自己的身体从待机切换成运行模式。
“公主还想休息么?”少年扭头看向门口的位置,似乎是在留下与离开间犹豫。
“来都来了,走什么。”
……若不是你,本宫也没必要这么早起来。
她烦躁地把头埋进被子里,随手一指,“坐!”
“嗯。”
温珝一向平稳的声线听起来似乎有些颤抖,也许是在取笑自己;但她的脑子如今混混沌沌,如浆糊一般,实在是没有力气抬头确认。
过了许久,有只手隔着布料拍了拍她:“公主,天气干燥,起来用些茶水。”
“哦……”江黎慢悠悠晃了晃脑袋,把头枕在左手臂上,“给我吧。”
温度适中的绿茶冲淡了她的困意,少女掩唇打了个哈欠,潮湿的眼睛眨巴着:“是父皇让你传达什么事吗?趁着我还清醒,快些交代清楚。”
“并无。”少年含笑注视着她,“这几天总见不到公主,也常常听玉簪姑娘说些‘不肯好好用膳’之类的话;再加上昨夜公主又被陛下召去御书房分配了任务,未免有些担心。”
“哪有不肯吃饭……”江黎暗自嘟哝了几声,随后不满地抬起下巴就要反驳,却一下子撞入少年关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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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中。
大概是靠得更近了,她清晰地看到,对方琥珀色的眼眸里满满都是自己,半点也没分给其他东西。他认真地注视着露出不以为意表情的少女,嘴角因担忧微微撇下,但终究没有再说些什么。
向来伶牙俐齿的江黎突然卡了壳,刚要脱口而出的话也彻底忘了个干净。
“咳……是有好好吃饭的,只不过最近忙了些。”她不自在地抿了抿唇,扭过头去,脸上莫名腾起一股热气,“玉簪尽会在背后编排本宫,下次可别被她骗了。”
“如此便好。”少年低眉浅笑,自然地顺走江黎手中见底的茶杯。
滚烫的指尖一触即逝,但被接触碰过的那片肌肤,温度却在一点一点攀升。少女的手指不自然地蜷了蜷,随后如蜗牛接触到刺激性的物质一般,迅速缩进袖子里。
“还渴么?”
“不了。”她干巴巴地回答。
见她确实没有再要喝水的意思,温珝挑了个离她最近的位置坐下,但即便如此,比起方才也多了不止一点的距离。
阻挡自己呼吸的一层薄膜似乎在瞬间被撤走了,微乱的心跳也逐步恢复正常。虽然刚才的反应让江黎有些奇怪与陌生,但不知怎的,一向喜欢刨根究底的她却有些抗拒去主动探究更深层次的原因。
罢了,她想,小事而已,没必要放在心上。
“公主似乎很高兴?”
少年人的声音如山间清泉般悦耳,空谷幽兰般缥缈。江黎回神,盯了他片刻,才出声回答。
“明日,永嘉便要来了。”
温珝思索许久,翻翻捡捡,终于从记忆的褶皱里拾出了这个名字:似乎是长公主的掌上明珠,已经好久不来宫里了;虽然记不清那人的样子、也搞不清其中的缘由,但她在京城的确有着“美人”的称号;至于风评么……
他瞥了眼来不及收回笑容的少女,没有说话。
只要能让公主开心,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并不介意。
见少年问完自己,又变回了那副寡言少语的模样,如天边的谪仙遥不可及,江黎心中忽地生出几分恶趣味,偏偏想要看他面红耳赤、百口莫辩的模样。
“啊呀……”
她突然拖着长长的调子,一副极力引起旁人注意的模样。待温珝配合地把目光投过来,才肯继续说下去,“你也知道吧,永嘉郡主长得不赖,长公主待小辈也很是和善。若是喜欢……本宫便自降身份做半日红娘,给你们牵线搭桥,如何?”
并没有像江黎想象中那样羞得满面春色,温珝沉沉地盯着她,直到她心里发毛,才垂下眼睫:“公主本就是悬于夜空的明月,人人皆需仰首才得以一见,何必自降身份?”
“……”
“若是公主厌弃了在下,也不必看在陛下的面子上拐弯抹角,直说便是。”
“我……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
见温珝沉默不语,江黎只好慢吞吞下了床,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轻声哄他:“别生气了,行吗?”
温珝轻轻握住她纤细的手腕,从自己的乌发边移开,声音淡淡:“公主,微臣寄人篱下,最是听不得这种玩笑的。”
“你现在还生气么?”少女试图抽回手,但发现自己似乎挣脱不了束缚,她有些闷闷不乐地甩了甩另一侧的袖子,开始耍赖,“但你可别忘了,方才是谁打扰本宫休息的呀!”
“嗯……”少年低低应了声,恋恋不舍地松开对她的禁锢,“就算扯平了。”
25. 一见钟情
低调华贵的马车驶在繁华的街道上,金丝楠木制成的车厢隔音效果极好,根本不用担心谈话被外人听了去。
“妹妹听闻京城里来了个妙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少贵女都为他一掷千金……”
江黎亲亲密密地坐在永嘉身边,双手虚虚环住她,恰到好处地止住话题。
被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永嘉当然没法对这家伙的暗示视而不见。明知道对方一肚子坏水,但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嗯,如果没猜错,你说的应该是听风阁的潇雁公子。”
“姐姐连这些消息都了如指掌,着实厉害。”
永嘉没有回答,只是打着哈哈,全神贯注地提防对方接下来的举动。
事到如今,她后悔的情绪愈发浓烈,华美的发饰也似乎蒙上了灰——为何在宫里的时候脑子一热,主动在陛下面前提议出宫叙旧,甚至不惜以“姐姐”的名义做担保?
现在倒好,噩梦成真。
坏东西长长叹了口气,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可惜,妹妹被困在宫中,出入皆有随行,已然失去了自由。如今,更是连他的影子都见不着了……”
说罢,她装模作样地抬起袖子,极其优雅地拭去那几滴费力挤出的泪水。
“……”永嘉看着她,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攥紧了拳。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青太阳穴正突突的跳。
“姐姐,”大概是装累了,江黎停止了抽噎,她扭过头盯着不为所动的少女,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你竟对我没有半分同情么!”
谁看不出你那点小把戏?
永嘉牵动嘴角,刚想开口回敬几句,便听得那人低垂着眉眼,轻飘飘开口。
“也是,毕竟本宫比不得姐姐,姑母一向对你放心得很,鲜少派人跟随。”
少女别过脸,饱满的脑袋侧靠在车厢上,脖颈修长。在永嘉看来,她就像一只落败的白天鹅,即使落了下风,也要维持自己最后的倔强。
但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江黎却微微扬起唇,眼角含笑,“每隔几日便借着去茶楼的名义光临听风阁——这样的滋润,实在令人羡艳。”
“你派人跟踪我?”原本老神在在的永嘉被吓得面如土色,她惊疑不定看着背对着自己的少女,求和般开口,“便带你去一回好了,只要你不告诉……”
“好哦。”江黎点头,转身面朝着她,“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千万不能反悔。”
“当然不会。”
虽然对这家伙同意得这么快心存疑虑,但鉴于自己被逼上绝路,她除了答应别无他法。
“姐姐似乎有些疑惑。”少女眯起眼睛,像玩累的猫儿般舒服地半躺着,“看在本宫心情好的份上……”
永嘉故作矜持地整理衣服,毫不在意般摆摆手,“咳咳,既然你执意要说,那我便听着。”
江黎:?
她撩起眼皮瞥了眼过于自觉的对方,“这事知道的人不在少数——只不过谁都不敢在长公主面前多嘴罢了。”
“哈?你算计我!”永嘉瞪大双眼,一把摁住江黎,朝外头吩咐,“掉头回宫!”
“呸,休想!”
*
一盏茶的时间,马车便驶入了章台路。
车厢随着马蹄哒哒声小幅度地颠簸着,与风一同惹得帷裳轻轻摇晃,露出一条联通外界的狭小缝隙。见状,无孔不入的脂粉味瞬间顺着窗沿攀进来,迅速占领了车内的狭小空间,并且有愈来愈浓的趋势。
江黎虽不喜欢过于浓烈的香味,但如今的她已是达到目的胜者,心满意足地哼着小曲,连眉头都没有皱过一下;然而,永嘉却面色惨白,似乎已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仿佛即将前往的是那人间炼狱。
亲手捻起一块点心送到她嘴边,江黎安慰道:“可是在担心父皇怪罪于你?”
“嗯。”把糕点咽下肚,永嘉麻木地点头,如同被送入屠宰场的羔羊,丧失了对生的渴望。
“放心,妹妹不会把你供出去的。就算被发现,也一定会主动担责……”
看对方依旧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江黎咬咬牙,大声宣布,“作为补偿,这次去听风阁的花销,都由本公主买单!”
啊呀,能白吃白喝的机会可不多呢……
永嘉死气沉沉的眼神总算有了几分生气,她慢慢直起身子,盯着对方的眼睛,生怕她再度戏弄自己;直到面色无奈的少女三番五次做出保证,她的表情才慢慢好转,勉强提起了游玩的兴致。
“公主、郡主,前面便是了。”
车夫的提醒传入车内,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起身。
道路两侧楼宇中传来的欢声笑语、靡靡之音,即使立于在街道上,也依稀能辨。江黎垂下眉眼,不着痕迹地落后半步,简短地同车夫交代了几句。
随后,她小跑着跟上在不远处等待自己的同伴。
“呐,到了。”
永嘉半搂着江黎,扬了扬下巴。
听风阁就在眼前。
“听风阁”这名字听着虽然颇似士大夫高谈阔论,抒发雅兴的地方;但实际上,它是京城那些风流的达官贵人经常光顾的乐园之一。里面的优伶乐师数不胜数,不仅技艺了得,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好。
江黎微微挑眉,饶有兴味地勾起嘴角:货真价实的烟花柳巷,还是从未涉猎过的领域呢……不管是在此处,还是在帝星。
不过,这也不赖——好不容易来了张新地图,可千万别让人失望。
“走么?”神经大条的永嘉并没有察觉出对方微妙的情绪,侧过脑袋问她。
少女摇摇头,拒绝了对方的提议,浑圆的眼睛因好奇而四处乱瞟:“第一次来这儿,还想仔细研究一下外观。”
“真拿你没办法……”她耸了耸肩,“算了,我先去和人打声招呼,你一会儿记得跟上。”
看着永嘉毫无防备的背影,少女轻咳一声,抿了抿唇。
虽然对不起她,但江黎得承认,自己来此处确实是抱了其他的目的——
有大将军驻守边疆、震慑四方,如今的汴元并无外患;再加上成德帝治理有方,各郡的局势亦是十分稳定。因此,需要重点关注的,反而是京城这片看似宁静,实则暗潮汹涌的大海。
异党之所以能够崛起,铁血手段固然重要,可仅凭这些东西,不足以让那些热衷于自我标榜的文官屈服。这些看重面子、甚至期望着以死谏名留青史的官员,若是想要拉拢或是至少让他们不敢在明面上反驳……
江黎透过帷帽,没什么情绪地向侧后方瞥去。
花纹繁复的衣角轻飘飘地在门槛上略过,旋即淹没在木门后的犬马声色里,在绫罗绸缎和充斥着脂粉香的环境中,他表现得十分游刃有余。
她微微垂眸:如果自己没记错,那人应该是户部的官员,品阶不小,在朝堂上始终保持着中立的态度;若不是今日亲眼所见,恐怕无法把眼前的男人和被冠上“刚正不阿”美名的官员联系到一起。
如果能掌握诸多大臣的把柄,甚至具体到他们私生活的方方面面,看重面子的文官唯恐消息泄漏后被人戳脊梁骨……他们恐怕就会像秋蝉一样,乖巧地趴在腐朽的枯木上一声不吭了吧。
“嘁。”
少女收回目光,慢吞吞地挪动步子向前走,不甚明显地扫视着这所风月场。
京城戒备森严,且不论潜入他人府中窃听无异于天方夜谭;单说人手,也是万万不够的。
那么,把柄的来源之处便显而易见了——无非就是人多而杂的茶楼酒肆,抑或是官府鲜少排查的烟花柳巷。
当初在成德帝宣布萧焕游不治身亡的消息过后,京城就产生了小规模的骚乱,再加之上半年干旱少雨,狡猾的老鼠们避开官员,在客人众多的茶楼酒肆里挤眉弄眼、散布谣言,针对萧怀瑾的阴谋论层出不穷。
流言的传播速度似乎比瘟疫还要迅速,似乎有些不正常。很快,江黎便意识到,这些公共场所极有可能存在问题;但那时的她忙于跟进马铃薯的生长,根本脱不开身,只能派出人手,暗中调查商铺地契历位拥有者间的关系。
如今,农作物的丰收毫不留情地击碎了“当今太子乃是不详”的流言,大大增强了民心。并且,在历经几个月的调查后,一张隐秘而庞大的关系网正逐步浮出水面。从陆陆续续得来的消息推断,听风阁极有可能是异党最为核心的地盘。
且不说当初这块地称得上是天价,从它仓促的转手过程来看,也甚是可疑——有不少人为抹去的痕迹。
江黎饶有兴味地勾起一抹笑:上至优伶头牌,下至扫洒小二,又有多少是精心安排的探子?
可真是迫不及待地想同他们过过招。
*
“哦哟哟,是哪阵风吧您给吹来了?听说方才有人怠慢了郡主,还望您多多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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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看起来是这里的常客了,还没进门,便听得掌柜略带讨好的道歉。
“无妨,那人看着面生。新招揽的?”
“郡主果然慧眼如炬。您这次来,是想……”
“等朋友到了再说。”大概还对刚才的事心存芥蒂,永嘉在说完后,便没了开口的兴致。
“郡主姐姐竟早早便在这儿等着了!”头戴帷帽的少女匆匆忙忙领着裙摆跑进来,语气还有些不稳,“路上耽搁了时间,实在惭愧。”
“这位便是郡主的朋友吧……看着似乎年纪不大。”那人虽在同永嘉讲着话,却悄悄用余光瞟着江黎。
见状,永嘉挪了几步挡住他窥探的视线,脸上虽挂着笑,语气却带着些警告的意思:“本郡主的密友是第一次来,别吓着她。”
“郡主教训的是。我考虑不周,还请这位小姐多多海涵。”掌柜陪着笑,一个劲儿地道歉。
永嘉微微颔首,端起架子:“来一间雅间,几个琴师——长得端正些的。对了,一定要有潇雁公子。”
*
待两人在雅间坐定,才有人把潇雁的琴搬了进来。
檀木制成的仲尼式古琴造型古朴,呈耸而狭之状,棕红色的琴身泛着温柔的光,看得出主人对它很是爱惜。
片刻后,白衣公子走进屋内。不似其他优伶那般带着些讨好的意思,他只是垂下眼,毕恭毕敬地行了礼:“郡主,小姐。”
说罢,他便落座开始抚琴。骨节分明的手拨弄细细的琴弦,从容典雅;音符泻出,含蓄又清脆。
这确实是视觉和听觉的盛宴——如果忽略掉刚开始那几个因为指尖颤抖而显得有些畏缩的音符的话。
一曲终了,江黎露出天真懵懂的微笑,人畜无害的模样:“诸位琴师弹得不错,自然要赏。只是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诸位可愿听听?”
“小姐但说无妨。”
少女挠了挠头,带着些不好意思:“本小姐一向对琴师的手感兴趣……不知,诸位可否让我近距离瞧瞧。”
也许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请求,几人中,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轻笑:“自然可以。”
永嘉的脑瓜子嗡嗡作响,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这祖宗!就不该带她来!!
江黎先“仔细欣赏”了另外几个不怎么出众的乐师,见没有什么异常,便随口夸赞了几句。
能在这里排得上名号的乐师都是人精,待丰厚的奖赏落入口袋,他们便识趣的告辞离开,甚至贴心地掩上了门。
很快,屋内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三人了。
先前态度不冷不热的少女也罕见的有些娇憨,她伸出右手,不好意思地低头看潇雁:“公子,麻烦了。”
“咳。”永嘉重重地咳了一声,对方却丝毫不为所动。于是,她只好做出闭目养神的样子靠在椅背上——
不管怎么说,眼不见为净。
“果然误会了,”江黎垂眸,暗自思忖,“看来我演得不赖。”
少女白玉般的指尖不经意间碰到潇雁的肌肤,温热相接——在她的些意料之外:只在指腹有一层薄薄的茧,虎口、掌心与普通人并无二般……居然真的只是琴师么?
似是未曾料到竟会发生此般不合礼数的情景,小姑娘低低抽了口气,整个人僵在了原地,脸上兀得腾起了红霞。
“小姐。”潇雁缩回手,眼神多情又似无情,最为勾人。
看惯了温珝的江黎内心没有丝毫波澜,却为了配合硬生生逼迫自己做出羞涩的姿态:“公子,我并非……”
青年旁若无人般温柔一笑:“无妨。”
江黎垂头不语,似乎是因为害羞不敢再与他对视。
这人肯定有问题,否则,他的目光为何自始至终关注着自己、甚至忽视了明面上的贵客;更别提在演奏伊始,他的指尖因紧张而微微颤抖,差点乱了节奏……
她眼神暗了暗,有些微微不甘。可惜今日没有带够暗卫,若是出了事,恐怕顾不上永嘉的安危。
“那日后还能来听你弹琴吗?”似乎是鼓足了勇气,明眸善睐的少女抬头望向他。
“自然。只要小姐愿意,鄙人随时恭候。”
“那真是太好了!”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声音过高,丝毫不符合大家闺秀的礼仪。纤纤玉手揪着衣摆,不自在地摇晃,连带着声音一起落下去。
“过几日,我一定来见你。”
26. 最是无情
“今日与郡主出游,玩得开心么?”
“嗯,还不赖。”江黎打着哈欠,慢悠悠晃到桌边坐下,做出随意的样子将茶水一饮而尽。
半遮面的宽袖后,少女脆弱精致的睫毛颤了颤,像振翅欲飞的蝴蝶:
自己在潇雁告退后便离开了听风阁,回宫前,甚至还主动绕远路把永嘉送回了公主府。颠簸一路,为的就是散掉身上的脂粉气——想必是万无一失的。
“是么?”少年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盯着她。骨节分明的手指根根修长,有规律地敲击着桌面,明显是不信了。
“咳,”她略微侧目,回避对方毫不掩饰的视线,温温吞吞,“今日去东市看了香料,粘上气味也不足为奇。”
“如此丰富的味道倒是从未闻过。”温珝冷笑一声,“下次,还请公主带上微臣开开眼。”
啧,连“微臣”都用上了,真是阴阳怪气。
江黎撇了撇嘴,歪着脑袋,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既然被拆穿,那也没什么遮遮掩掩的必要了。毕竟自己身为公主,偶尔仗着威严耍些小性子也无伤大雅。
“恭喜你,猜对了。”她挑衅般扬起眉毛,“下回本宫带你同去。”
“开什么玩笑。”黑脸的少年小声嘀咕着,愤愤瞪了她一眼。
这种感觉,大概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软趴趴地陷了进去,无力又不甘。
“又不愿意了?真是麻烦。”
江黎泰然自若地端坐着,吩咐宫女呈上糕点,连眼神也不肯给他半分。
“算了,没什么。”温珝叹了口气,自认倒霉,毕竟这个话题是他自己先提起的。
“不过,”他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拧着眉毛忍不住开口劝道,“公主不会还打算同今日一样打扮吧——出宫之时,身上的香气未免有些……招惹。”
身为大宫女,公主的吃穿用度玉簪自然比谁都清楚。她微微变了脸色:“温公子,慎言。”
温珝脸色一僵,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无言地垂下脑袋:玉簪向来正直,近几年从未在是非对错的问题上偏袒过任一方……看来,自己是说错话了。
一瞬间,宫内寂静得可怕,简直落针可闻,仿佛成了风暴的中心。这里没有狂风呼啸,也没有骤雨滂沱,但能让人真切得感受到四周的暗流涌动。
是极度的危险。
“呵。”江黎怒极反笑,青丝遮住了姣好的容貌,也教人看不清她的神情,“玉簪,你告诉他,本宫今日除了佩戴必不可少的阻隔锦囊,还用过香膏么?”
“回公主,并无。”
少女眼里没有一丝温度,她别过脑袋轻启薄唇,声音清冷、如珍珠入如玉盘。
“出去。”
修长的手指神经质般抽搐了一下,温珝默默起身,脸上是火辣辣的疼,仿佛被人狠狠甩了一巴掌。
他匆匆地推门而出,步伐有些踉跄,慌乱得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逃离了。
似乎是为了让手不再颤抖,宽大的袖袍下,微长的指甲用力嵌进掌心,而他却似乎丧失了痛感,对此浑然不觉;
失焦的瞳孔在日光下如蜜糖在清水中化开,整个人恍如坠入了混沌幽暗的深渊。
“瞧啊,她回来的时候多快乐。”心底忽然有个声音自顾自的开口,“但凡你有一点能吸引到她注意力的地方,她会和永嘉一碰面就急着去那种……”
不可以!不可以这么揣测她!
少年汗津津的头发贴着前额,他连连摇头,狼狈而急促地呼吸着。过高的体温让他口干舌燥,竟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了。
“哼,你明明心知肚明——否则,也不会在刚才说出那等冒犯的话来。”那道声音癫狂地笑着,逐步在他面前凝成一个黑色的实影,“跳出死循环就已是不幸中的万幸,过多的贪心只会带来痛苦。那种高高在上的神明,怎么可能会把目光投向你呢?”
你……
少年翕动着唇,绞尽脑汁,却终究找不出反驳的话语。
他落败般垂下头,用仅剩的一点力气维持着自己微不足道的自尊:你说得对。但大概是帝都的夏日过于闷热无趣,难免会引人做出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
“幻想,总会被人亲手打破的。”残忍的话语回响在耳旁,他怔怔地盯着那道黑影,“从今日起,你便要搬走了,不是么?那可是她的至亲亲口下的谕令……”
头脑嗡的一声,他似乎被定住身子,再也动不了了。
为什么呢?即便是用最为寻常的语气陈述事实,在这个闷热的黄昏里,也会显得格外无情。
那一瞬间,五感无限放大。他听见细微的风拂过耳畔的声响,他能感受到滚滚的热浪席卷全身,暮色交界处,苍茫天地间,似乎只剩自己一人踽踽独行。
而后,心脏的砰砰跳动声兀地充满了胸腔,眼前的黑影也愈发清晰,像深色的沼泽,能够吞噬所有。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温珝触碰到了那团黑影——坚实而有颗粒感、带着太阳炙烤后的滚烫。
黑色的怪物,居然是朝夕相伴的影子么……
他忽地有些释然了。
虽然一直在逃避,但自己的潜意识早已给出答案:这终究是属于一个人的、无疾而终的感情罢了。
*
“公主,温公子分化了。”
“嗯。”少女垂着头,看着绕上葱白指尖的及腰青丝,低低了应声。
其实,从昨晚宫内小规模的骚动以及突然降下的禁足令中,她也多少猜到了几分。
捏紧的指尖稍稍一松,乌黑光滑的发丝便从指缝间悄然滑落。它在空中画了个圆弧,随后终究没有逃离重力的束缚,恢复如初。
怔愣几秒后,她像目睹了尘埃落定后不得不接受一般开口询问:“alpha?”
“是,公主怎么知道?”玉簪有些诧异地抬眸,有些踌躇着是否要开口;但随即又似乎是因为想到了什么,抿着唇不敢再提。
江黎看穿了她的心思,拿出一封信:“本宫没那么小气,昨日他应该是闻到信息素的味道,才说了那般冒犯的话……”
“去听风阁的日期推迟。那里人太杂,他对信息素的味道过于敏感,免得多生事端。”
信函的质感很好,但并不华贵,看起来像是普通世家所偏爱的那种;不过,若是仔细闻起来,还混杂着栀子与蕙兰的香气,像春日暖阳下穿行花田的少女身上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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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簪手一抖,在心里叫苦不迭:公主向来被保护得很好,这回不会真被那烟花柳巷里的狐狸精迷了眼吧?偏甜的香气在毓秀宫可不多见。
“你只管把信送到潇雁手里,其他的不用多问。”
少女明显不想解释,在交代完毕后,便抱臂靠在软榻上假寐,不再言语。任宫女抓在一旁心挠肺。
*
“推迟了?”
“是,大人。”潇雁把信件递给他,随后恭恭敬敬地垂首跪着,“但没有写明下次见面的日期。”
“哈哈哈——”青年忽地自顾自笑起来,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似乎根本不把琴师的担忧放在心上。
他抹了把眼角因大笑而溢出的生理性的泪花:“魅力不小,倒是不枉费义父的培养。高高在上的萧妤为了接近你,竟愿意用这种劣质的纸张伪装成平易近人的模样。”
年轻的琴师愣了几秒,才意识到他方才直呼了公主的名讳;只是……听那讥讽的口气,两人间的矛盾似乎不小。
不过他并不打算多问,知道的太多反而并非好事——
自从青年进门,自己的右眼就跳得厉害。老实说,他有些害怕。
展开信件,清甜的香气从纸上散开,仿佛是情窦初开的少女隐秘的心动。
青年离得最近,自然是闻到了。
“啧,”他把信笺揉成一团,扔到潇雁面前,快意与厌恶在脸上交织,“真恶心……”
“不过,你做的不错。”
“大人过誉了。”他始终低着头,一副温驯乖顺的模样,仿佛是他人手中的提线木偶。
青年从主座上站起身,缓步走到潇雁身边。
“抬头。”他命令道。
充满恶意的凝视像阴暗丛林中不易察觉的蛇虫,让琴师一颤,只感觉血液上涌,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在催促他快些逃离。
但在注意到对方微微不悦的表情后,他彻底压下了这个念头,勉强挤出笑容,一副讨好的模样。
大概是这副表情取悦到了他,青年扬起嘴角:“做得好,自然是会赏的。用这张脸,换一个自由身,你可愿意?”
潇雁呼吸一滞。
紧贴着下颚线的,是属于金属的冰凉触感,只要手腕稍稍一抖,自己恐怕便会丢了半条命。
手足无措的可怜人脑海中一片空白,他颤颤巍巍地开口求情:“大人,小的还得靠这张脸讨生活……还有别的选择么?”
“有啊,”他说,声音里带着愉悦的腔调。
逃过一劫的激动还没来得及体验,黏稠的血腥气的液体便在瞬间喷溅而出。
些许溅到潇雁这几天因神经衰弱而微微凹陷的眼窝处,随后又因重力抑制不住地向下滑落,纤细的睫毛自然是无力阻挡,他的目之所及与脸颊上均是染上了殷红,更衬得那张脸毫无血色。
“——那你便去死好了。”
与话音一同落下的还有躯体倒地的沉重声响,被割破喉管的琴师像狂风中的破屋,只能发出虚弱而单调的嗬嗬声。
“你有什么资格谈条件呢?”青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嫌弃地甩干匕首上的鲜血。
“不过是一条狗罢了。”
27. 各怀鬼胎
“姐姐怎么苦着脸,见到本宫便那么难受?”
不然呢?
永嘉叹了口气,默默在心里哀嚎:明明特意避开这家伙和潇雁约定的日子来听风阁,怎的偏偏还是撞了个正着?自己的运气未免也太背了些。
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江黎忍俊不禁:“忘了同你说,几日前温珝刚分化成alpha。为保证安全,本宫便把约定的时间推后了。”
“现在才分化么……”永嘉收起随意的态度,有些紧张地上下打量着她,“你没事吧?”
“恰巧那天父皇给温珝安排了新住处,自从与他在傍晚道别后,我们便再也没见过面。要不是夜里被一反常态的禁了足,我怕是连半点风吹草动都没发觉。”
“没事就好。”少女心有余悸地怕了拍胸口,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托着下巴望着对方,她的眼中漾起几分可惜,“不过,你这次来的恐怕不是时候。自从上回离开后,潇雁便一直没有在听风阁露面。再加上这次是因事爽约,他大概会心存芥蒂、不肯见你。”
“不,他会来的。”
回应她的是少女笃定的语气,似乎是对这件事有着盲目的自信。
永嘉刚想嘲笑她被男子的花言巧语迷昏了头,但当对方似笑非笑的表情映入眼帘,她不觉微微一怔——
那绝不是少女深藏心底的迷恋溢于言表的喜悦,也算不上不带对个人魅力的纯粹欣赏;但具体是什么,她形容不出来……
“上回也是在这个包厢。”江黎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并不在意被对方发现自己的目的不纯,“接待的时候,潇雁可是连一点注意力都没有放在姐姐身上。”
“哈?”神经大条的永嘉立马拔高声音,认为自己的魅力受到了质疑,“就你那副死缠烂打的模样……”
又开始了。
江黎无奈扶额,把话题拉回正轨,“可不管怎么说,在明面上,你才是身份最高的。”
像被劈头盖脸地浇了一泼冷水,张牙舞爪的动作在瞬间定格,仿佛是有人凭空按下了暂停键。在细细揣摩对方的意思后,少女面色煞白,恍若置身冰窖。
身边没有护卫,一旁的妹妹更是手无缚鸡之力,也不知哪来的胆子竟敢只身闯入虎穴。
凉气顺着脚踝一点一点缠上身体,她的表情愈发难看,连舌头都打着颤:“他们,我、我……”
“我们快走——!”
当她即将抓住江黎的手腕,笃笃笃的叩门声突兀地响起。
永嘉身形一僵,汗毛竖起。
“潇雁公子已在门外等候。”
声音沉闷,宛若死神的丧钟。
*
“潇雁对小姐实在是思念过切,接连几日都闭门谢客,只为了等您过来。”
刚进门,店小二便殷勤地同江黎打招呼,嘴里的漂亮话一刻不停,似乎是对这两位有缘人发自内心地祝福。
闻言,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攀上少女饱满的脸颊;但她只是略带羞涩地低下头,细弱蚊蝇地嗯了声,似乎是因为有外人在有些不好意思。
“怎么,”主位上的少女懒懒地掀起眼皮,艳丽的指甲遥遥一指,“你的眼里便只有她、没有本郡主?”
眼见贵客就要发火,小二连忙赔笑道歉:“见那两位终于碰了面,小的实在激动……还望郡主高抬贵手。”
“出去。”她轻嗤一声,“别打搅了本郡主的雅兴。”
“是,是。”他唯唯诺诺应声,佝偻着背快速离开了。
顶楼的包厢走廊是整栋建筑最为安静的地方。
“咔哒”一声,房门被轻轻阖上。那一刻,薄薄的木板将两个世界彻底隔绝,讨好与懦弱在小二的脸上瞬间消散。
他倚着栏杆向下望,心底忽然升起一种荒谬之感。
底楼的大厅里歌舞升平,偶尔还夹杂着几声不甚明显的调笑,云鬓珠翠在人流中一晃而过,琼浆玉液染花艳色的口脂、沾上带有脂粉气的宽袖。想必在那一门之隔的地方亦是如此——
那些达官贵族为了维持平日里的举止优雅,整日唠叨着灭人欲,内里却早已变成了披着人皮的怪物;每次摆着一副正人君子的架子进来,在众人的恭维声中装模作样地点一间布置风雅的包厢……
相比之下,竟连被他们鄙视的普通人都不如了;也难怪能被抓一手的把柄。
小二愤愤啐了一口唾沫,眼中满是嫌恶与阴毒:虽然这郡主倒没什么恶习,但也仗没少着自己的身份在听风阁惹事,如今甚至又在这关键的节骨眼儿冒了头,实在麻烦。
不过嘛……
诡异的笑容在面孔上浮现,他脸部的肌肉微微抽搐着,青筋虬露。
男人动了动嘴唇,却最终什么也没说。他深深地看了眼紧闭的房门,随后转身离开。
*
“方才小二不懂事,在下在这里替他赔罪,还请二位多多包涵。”
把古琴放置好,潇雁挂着微笑屈身施礼,虽然看上去同初见时并无不同,但若是深深一嗅,便能闻出他身上的清香。
上次,自然是没有的。
江黎搜刮着记忆,按照前几日才向玉簪讨教的平常世家女的礼仪起身,却因为“彩排”和“演出”环境的不同出了差错,看上去颇有些手忙脚乱。
江黎:……
见状,青年忍不住笑出了声,温柔如粼粼波光在他平日里深潭般寂静的眼眸中晃动。
江黎:算了,虽然和本意不同,但这样也许更接近小女儿家遇见心上人后紧张的模样。
也算是歪打正着。
见他取笑自己,少女的脸颊上升起淡粉的云彩:“上次事发突然,没有按约定前来,实在抱歉;只是没想到,公子竟能为小女子做到这等份上。相比之下,实在是自惭形秽。”
“只要小姐能明白在下的心思,便也足够。”潇雁轻飘飘地把事情一笔带过,却适时地在不经意间流露出自己眼中的落寞。
江黎对微表情的捕捉一向敏锐,自然是看到了:对方意思很明显,在这份感情中,他把自己放在了更低的位置。
但那又如何?他接近自己的目的本就不纯粹,没必要为这种刻意展露的情绪费心思。
见对方似乎没注意到自己的暗示,青年脸微微一黑,但又不得不咽下气、重新调整状态。
他修长的手指抚上琴弦,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想听什么?潇雁愿为效劳。”
“那便弹……《凤求凰》罢。”似乎是因如此直白的互表心意有些不好意思,女孩羞涩地转过脸,不敢看他。
“好。”
潇雁似是笑了笑,一副纵容的样子;随后,他垂下眼睫,慢条斯理地抚琴。
看着两人互诉衷肠的模样,坐在江黎身旁的永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自家妹妹的小动作她可别太熟悉:瞧瞧这紧攥着长裙的手,这家伙恐怕是因为憋笑憋得有些难受了——难怪要转过头去不敢让人看见。
一屋子的三人各个心怀鬼胎,却皆作出沉浸在乐曲中的模样,似乎只是听风阁中最寻常不过的顾客。
“比起相见那日,公子弹得似乎并不出彩。”一曲终了,少女诚恳地指出他的不足,方才明显是认真听了,“不仅在开头时乱了节奏,还有好些错音——是最近出了什么事么?”
“……”
这人怎么油盐不进?
方才忍着恶心说那么多情话,就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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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如今回头一看,还是白干。
“大概是对小姐思念过切,一时竟疏于琴技了。”青年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做出受伤的模样,“实在抱歉。”
“这样的吗?”江黎捂着嘴发出惊呼,似乎是被突如其来的表白弄得不知所措。
耳尖染上红霞,她小幅度地晃着头、开始反思自己,简直像被爱情冲昏了头脑。
“对不起……”
粉面含春的少女纤细蜷曲的睫毛打着颤,上面甚至挂着点点晶莹剔透的泪珠,仿佛是清晨桃花瓣上的露水。要不是时机不对,永嘉真想为她的演技起立鼓掌。
大概是她小声嗫嚅的模样实在是过于惹人怜爱,青年的声音也不觉放轻:“别哭了,并不是在怪你。”
少女半信半疑地抬头,在对方温和的笑容中小心翼翼地掏出花纹精致的绣帕擦干泪水,生怕把好不容易画好的妆面弄花。
“不管怎么说,小女子总是有责任的。”江黎哽咽着走到潇雁身边,声音轻柔,如软软的春日云,“这盏茶,就当是赔罪了,可以么?”
“世人都说,''明前茶,贵如金''。可若是没有公子作陪,这茶的淡雅馥郁都会少了几分。”永嘉嘴角含笑,说出的话却不容拒绝,“既然本郡主的朋友诚心赔罪,公子便来一盏罢。”
“既然是小姐亲手沏的茶,潇雁又怎么忍心拒绝?”
许是茶水温热,潇雁的薄唇被染上了浅浅的粉。他漂亮的眼睛微微上扬,语调轻快,恍若从书中溜出来的不谙世事的妖精:“色翠香幽,味醇形美,茶汤清亮。确实值得细品。”
“公子喜欢便好……”
在一旁看着两人旁若无人地你侬我侬,永嘉堪堪维持的笑容也即将土崩瓦解——
朋友,你是否入戏过深了?这种程度的表演,恐怕连京城的名角也会败在你的手下吧!
饮完一盏,潇雁刚要起身,江黎却示意他坐下,主动接过了他手中的茶杯。
“不必劳烦公子,我来就好。”
就在这种充满粉泡泡的场景中,变故陡然发生。
大概是因为维持同一个姿势有些脚麻,江黎一个踉跄,摇摇晃晃就要摔倒,双眸也因惊恐忽的睁大。为了稳住身形,少女当机立断松开手中的杯子,在彻底失去平衡的前一刻迅速撑在身旁的桌角处。
然而,可怜的茶盏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随着清脆的声响,薄可透光的瓷杯落到了地上,顿时摔得四分五裂。
“小姐!”
“你怎么样?”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皆是满满的关切。
但硬要挑出点什么不同,也自然是有的——
心急如焚的永嘉简直欲哭无泪:谁能告诉她后面该怎么演?刚刚透露的剧本上可没有这一段!
“我并无大碍。”顾不得收拾碎片,江黎连忙握住潇雁的手腕,细细检查,“但公子抚琴的手价值千金,可万万不能划伤。”
“但是……”
话音未落,便听得“砰砰”两声,暗卫如离弦的箭,一瞬间便破窗而入。
潇雁暗道不好,想要挣脱江黎的钳制,但少女的力气大的出奇,与她柔弱的外表丝毫沾不上关系——平日里人畜无害的猫咪亮出打磨已久的利爪,他终究是大意了。
无力反抗的潇雁瞬间被暗卫制服,他狼狈地抬起头,作出楚楚可怜的模样望着江黎,似乎希望能凭借这副姣好的皮囊逃过一劫。
但少女始终慢条斯理地擦着手,眼神淡漠,一副毫无波澜的模样。
许久,她总算肯施舍出半分眼神。
正当青年以为自己就要得救,朱唇中轻飘飘吐出的一句话,却足以让他心肝发颤。
“你不是‘潇雁’吧。”
28. 将功补过
冒牌货是个硬骨头,盘问了半天,也没有吐露一星半点的信息。
“公主,这……”
顾忌着永嘉还在,江黎也不打算用刑,免得给人留下心理阴影。
她无所谓地耸耸肩:“他逃不到哪里去,咱们也有的是时间……这明前龙井的品相还不错;虽比不上宫里,但也能勉强入口。”
“放轻松,坐下来喝杯茶吧。”
身为人质的“潇雁”似乎是感受到了侮辱,狠狠瞪着少女;然而,由于嘴被布条死死堵住,他只能发出愤怒的唔唔声。
“要在这里等到什么时候?”
从危险中脱身的那一刻过于突然,永嘉还有些惊魂未定,她晃了晃不甚清明的脑袋,“还有,身份作假又是怎么发现的?”
“既然时间宽裕,不妨让你亲自猜猜。”江黎眉眼带笑,轻巧地打了个响指,“小提示,方才哪个动作,有强烈的既视感?”
“嗯……”永嘉回忆着,努力把外界的杂音都隔绝在外,生怕思路被打断。
她葱白的手指沾了些在混乱中泼出来的茶水,十分认真地在桌板上勾勒出一根根曲线;但由于图案实在是过于抽象,让坐在对面的江黎有些忍俊不禁。
良久,咯吱咯吱的木板声响起。
听起来比起平时来幅度更大些,应该是有人在匆匆上楼。
时间差不多了。
江黎微微抬眸,和暗卫打了个眼色,随后便打算悄悄告诉永嘉答案。
“我知道了!”
还没等她起身,对面的少女灵光一闪、铿锵有力的话语脱口而出,“这两次你都摸过他的手,对不对?”
音调因情绪高昂而微微上扬,清晰地响彻包厢的每个角落,很快又被四面墙反弹回来——
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门口少年似笑非笑地倚着门框、定定地看着她。江黎脸色一僵,像被人拎住后颈的鸭子般无助;因此,尽管永嘉急于求证,她依然梗着脖子没有回应,装出当事人与自己毫无干系的模样。
“欸?我猜对了吧,”还没意识到事态严重的少女不满地看着她,“你可别因为不好意思就打算抵赖哦。”
小祖宗,您可少说两句吧!
两侧的暗卫表情各异,但既然主子没发话,他们也只好秉持着职业操守沉默不语。
“人来了,”江黎深深吸了口气,随后面无表情地指着她背后敞开的大门,言简意赅,“回去。”
*
“对不起。”
永嘉的手撑在楼梯扶手的转角处,小声嗫嚅着,“没想到今日太子殿下和温公子都会过来。”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江黎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毕竟她说的的确句句属实,只是……如果能换一个场合便更好了。
“没关系,回去吧。门口会有人接你。”
“妹妹不走吗?”
少女垂眸,从高处往下望,心里生出些隐隐的不安。
客人似乎在短时间内都被疏散了,只隐隐约约看到服饰统一的店小二在排着队等待盘问;用于装饰的艳色绸缎在穿堂风的吹拂下肆意舒卷,仿佛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倒映着的晚霞;平日里击打着耳膜的嬉笑彻底没了声,甚至偶尔能听到檐下风铃空灵清脆的叮当作响。
这一切,让显得本就宽敞的听风阁更加空空荡荡——实在过于反常。
“你先回去。这件事,本是不想把你卷入其中的。”江黎轻轻推了一把,示意她离开,“听风阁的情况有些特殊,若不是今日碰巧看见、怕他们动起手后把你当做人质……”
正要继续解释,包厢的门咯吱一声推开。
暗卫在她身后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微微躬身:“公主,屋内已经清理干净。还请移步。”
江黎微微颔首,旋即转身离开。
*
制服“潇雁”的过程虽然迅速,但毕竟是打斗,碎片渣混合着盆景中的泥土、与交错的植物根系一起散落在靠窗处的地面上,实在是有些脏乱。
但所幸带来的人手足够,很快房间便已经整洁如初。
“嫌疑人?”萧怀瑾指着被五花大绑的青年,微微蹙眉,“看起来倒是面善。”
为了确保楼下的疏散工作万无一失,他进屋的时间更晚些,对其中的缘由并不是很清楚;只是在处理事务的间隙零零碎碎听见了些什么“没想到潇雁公子是那样的人”之类的闲话。
“冒名顶替罢了。”江黎语气嫌恶,“真正的潇雁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是啊。”
温珝阴阳怪气的声音一出,少女便感觉浑身恶寒,似乎马上就要发生不幸。
那吐不出象牙的家伙果然没辜负她的期望,他微微挑眉,老神在在地看过来,“毕竟是公主亲手确认,想必不会出错。”
“亲手……?”
“哥哥,这不重要。”江黎轻咳一声,强行转移话题,“七日前,章台路那起赌坊抛尸案有进展了么?”
“仵作已经来过,按他的意思,受害人面部的皮肉虽然破坏得厉害,但骨头基本上没有大碍。因此,他生前的模样应该能画出个八九不离十。”
“既然如此,想必很快就能结案。”少女长长地拖着调子,睨了“潇雁”一眼,“听见了吗?”
“妤儿。”萧怀瑾皱了皱眉,把她拉到远离嫌犯的地方,生怕被对方暴起伤到,“还没板上钉钉的事,别乱讲。”
“证据自然所有的。否则,我也不会事先和父皇通气,借他老人家□□治安的口谕让你们巡逻至此。”江黎眉眼弯弯,示意他低头,“那便是——”
“地契么?”
江黎有些意外地看着他,随后略带遗憾地摆摆手、带着些怨念,“搞什么啊,一点揭晓谜底的成就感都没有了。”
“如果需要的话,孤可以配合你演场戏。”
在大是大非面前,江黎向来是拎得清的,况且她觉得,萧怀瑾也只是顺着自己的意思随口一提罢了。
“那倒不必。”
少女转过身,指尖拎着从袖袍里掏出的两张薄纸片,在空中抖了抖——白底黑字、却没有官印,赫然是民间私下交易的白契。
“喂,我说。”
“还差一张复原画像,证据就全了。再怎么挣扎也只能落得入狱的结局,怎么就不肯承认呢?”
眼前的男子表情没有一丝波澜,那无动于衷的模样甚至会让人产生他只是卷入是非的无辜百姓的错觉;但飘忽不定的眼神终究出卖了他,任凭怎么掩饰,大难临头的焦急还是藏不住的。
“这东西是从你手下那儿顺来的。唔,很宝贝嘛,居然随身带着。”江黎啧啧叹了几声,惋惜不已,“可惜到头来还不是便宜了别人——出趟包厢的功夫便到了手,机关算尽一场空。”
手心渐渐沁出汗珠,“潇雁”极小幅度地用衣袍掖干;抿着薄唇一言不发。
江黎自然没有错过对方的小动作。她盯着青年,讥讽的话语一句不落,“下辈子,记得找个聪明点的手下。毕竟,在冲撞郡主后还能安然无恙的下人可不多见。”
“哦,对了。不得不说,今日他的接待亦是热情得让本宫有些害怕——
“真是……生怕他旁边的主子一个不乐意,便把气撒到客人头上。”
“住口!”青年冷笑一声,声音兀地拔高,“休得信口雌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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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不过是些开胃小菜,这便生气啦?”
大概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扭过头,一言不发。
无声的硝烟在包厢里蔓延,双方皆只是堪堪维持了表面上的平静,仿佛吸饱了水的海绵上那滴水珠,欲坠未坠。
正僵持间,门忽地被推开,惹得屋内几人皆是一惊。
“殿下恕罪,小的……没拦住郡主。”
夹在一群冲撞不起的贵人中间,侍卫慌慌张张就想跪下。
“别动,本郡主手疼。”
“……是。”无奈之下,他只好撤回了这个念头。
但不跪储君,可是大罪啊!
幸而萧怀瑾很快发现了他的局促,摆手免了礼。
“永嘉?”见少女一手推门一手握着侍卫刀鞘的彪悍模样,江黎无奈叹了口气,“怎么还不回去?这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抱歉,由于事态紧急,才出此下策。”她注视着萧怀瑾,手指因紧张不觉捏住了衣角,“御林军在排查时,是不是放走了几个店内的伙计?”
“不可能。”青年斩钉截铁地摇头。
永嘉瞬间白了脸,唇瓣带着些颤抖,“可是,方才接待我们的店小二,不见了。”
*
“萧妤,”少女垂手立于身后,明显有些底气不足,“我是不是……”
“无妨,方才不过是想诈他一诈。那家伙嘴硬得很,就算今日没有你,也不会轻易认罪。”
“话虽如此,但也只有将功补过才能让我心里好受些。”
“真要留在这里?”两人一起踱下楼,见京兆尹增派的人手即将封锁整栋建筑,江黎凑近她耳边,压低声音,“听风阁与异党有着不小的关联,要是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妹妹也忒小看人——就算平日里不成体统,但对于异党,我一向深恶痛绝,恨不能处之而后快。”
见她还有些不同意的模样,永嘉腼腆地抬头,向还站在最后一级阶梯上的少女伸出手,“才被救过一次,接连着又拖了恩人后腿,在这种事上也应该帮衬着些;否则,就要被阿娘数落了。”
“那便一起找找吧。”江黎微微颔首,指尖搭上她的掌心,随后轻飘飘跃下台阶。
湿透了啊……
她不动声色地垂眸,也真够紧张的。
“既然哥哥确定无人通过门窗逃离,那只能在别处找找了。”趁着环顾四周的功夫活动开了筋骨,江黎笑着打趣道,“要是偌大的异党老巢没有密道,说出去也够丢人的。”
意识到对方是察觉到自己的紧张,特意出言安慰,永嘉僵硬地点了点头,故作轻松地嗯了声。
明明声音都在因为恐惧而颤抖,她还是主动跨出第一步:“妹妹跟在身后就好,我是常客,对这里更熟悉些。”
“各层的待客区姐姐都去过么?”江黎并没有拒绝她的好意,落了半个身位跟着,“我仔细观察过,听风阁的外观与其他风月之地一般无二,且各个楼层皆对外开放,可以先从可能性大的楼层开始排查。”
永嘉微微一愣,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出不对,她勾起唇角,语气里透着些无奈与纵容:“难怪初次来的那天,你独自在外看了许久——看样子,让我带你来这儿并不是临时起意吧?”
“……”
江黎温温吞吞避开她的视线。
“要是没有你,说不定哪天,我便稀里糊涂成了人质。”永嘉歪了歪脑袋,似乎真的沉浸到场景中去了,“那种叫天天不应的情况,光是想想就让人害怕。”
温暖的手掌落到发顶,像一朵柔软的云。
少女语气温柔,“所以,不用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