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玩家在大唐搞基建的日子》 1. 第001章 力挽狂澜系统 《带着玩家在大唐搞基建的日子》全本免费阅读 喧嚣的风声,人类剧烈的喘息声,马儿悲鸣的嘶吼声。 一片昏沉中,雁来只觉得身体正在高速坠落。心脏因为失重而陷入惊悸之中,让她猛地惊醒,然而眼前天旋地转,不辩方向、无处着力。 下一瞬,身上一紧,她被人拽着后领拎了起来。 身体在一阵天昏地暗之后,终于安稳地落在了某处有些硌人、还十分颠簸的地方。 天地回正,雁来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处境。 原来她正坐在飞驰的马上。 身后还有另一个人,刚才应该就是对方捞起了从另一匹马上坠落的她。 “主人当心!”男人声音嘶哑地提醒了一声,一手用力箍住她的腰,另一只手高高扬起鞭子,打马疾驰。 但这匹马本来就已经奔驰了很长一段时间,又要承受两个人的重量,已经有些不堪重负,短暂地奔跑了一阵之后,速度便逐渐放缓,越来越慢了。 身后,杂沓的马蹄声和呼喝声却渐行渐近。 “追!” “别让他们跑了!” 虽然不能回头,但雁来已猜到他们这是在逃命,心下不免也跟着着急起来。 就在这时,身后的人突然发出了一声闷哼。 雁来心头一跳,顿生不妙之感,下意识地想转头去看。 但对方的禁锢让她无法回头,只能听到那道嘶哑的声音又说,“再往前就是龟兹城的烽燧所在,到了那里便有人接应——主人保重!” 然后身后一轻,是那人主动下了马。 雁来匆促地转过头,却只来得及看到对方拔出随身佩刀,狠狠扎在马臀上,然后她就被猛然发狂的马儿驮着,飞奔向前。 她只能狼狈地俯下身,紧紧搂住马脖子,以免被马儿甩下去。 风从她的耳畔呼啸而过,雁来听到了自己激烈的喘息声和心跳声,以及身后传来的金铁碰撞声,沉闷吃痛声。 她连忙往后看去,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忘记了呼吸。 满目风沙之中,一道执刀的身影义无反顾地冲向疾驰而来的骑兵小队。 跟坐在高头大马上、甲胄武器俱全的武士们比起来,他原本魁梧的身影显得那样渺小,背上甚至还插着一支羽箭,可是他冲阵的动作却是那样地干净利落,转瞬就没入了骑兵的包围之中。 武士们的攻击落在他身上,他却不闪不避,只是持刀冲锋,雪亮的刀光一闪,就是一匹马倒下。 雁来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打算。 这支骑兵小队总共有四人,他对上他们完全没有胜算,唯一的机会就是杀掉他们的马,让她能顺利逃出去。 他把生的希望留给了她。 雁来到现在也还没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还是因为有人愿意豁出性命去保护自己而动容。她鼻尖发酸,死死咬着唇,一种十分奇异的情绪掌控了她,让她彻底忘记了惊慌与恐惧。 她下意识地想掉头回去,但很快又按捺住了这个念头。回去也没用,现在唯一的生机就是赶到前面去——刚才那人说的话,雁来没能完全听清,但也能猜到前方就是自己人的地盘,若是能够找到援军,或许…… 然而吃痛的马儿已经被压榨干了最后一丝力气,只载着她跑了数百米,马腿便向前一跪,庞大的身躯轰然栽倒。 雁来绝望地被甩飞出去,身体被重重抛在黄沙道上。 远处的武士们失了马匹,原本还要以那持刀之人泄愤,见状也不再理会他,呼喝着追了上来。 唯一的生机,也成了镜花水月、梦幻泡影。 雁来躺在地上,头顶上蓝天辽阔,一尘不染。就在她最后一口气也将泄去时,耳畔忽然听到了“叮”的一声。 “定位成功,检测到当前时空为大唐西域,力挽狂澜系统已开启!” “你发现了龟兹镇,是否将之设为领地?” 雁来“嗖”的一下坐了起来,下意识地左右四顾,见四野无人,这才相信刚才在耳边响起的真的是系统的声音。 她的金手指到账了? 现在这种十万火急的情况,也来不及研究和考虑,雁来也不管系统问的究竟是什么,毫不犹豫地道,“是是是!” “已将【龟兹城】设置为领地。” “领地战将于一周后开启,请领主知悉!” “检测到领地正处于危机之中,现开放建设权限,经营权限,招募权限,领主可自行发展领地,招募士兵,应对即将到来的强敌。” “招募招募招募!”脚步声已经近在耳畔,雁来不顾一切地大声喊道。 “招募一名士兵需耗费气运1点,当前气运17点,请选择招募数量。” “全部招募!” “士兵招募中……已响应人数1……3……10……” 任由雁来心急如焚,系统依旧不紧不慢。 就在等待招募的这短短时间里,三名追兵迅速赶到了雁来所在的位置——还有一个已经死了。 虽然雁来看起来没有多少战斗力,但三人还是十分谨慎,在靠近之后便扇形散开,呈几面包抄之势。 眼看距离足够近,而雁来依旧没有任何反应,从她背后过来的武士举起手中长刀,就要刺下。 千钧一发之际,雁来耳畔也再次响起了系统音。 “17。招募完毕,正在投放。” “投放完成,请验收。”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以雁来为中心,突然出现了一个她十分熟悉的、那种键盘游戏里经常能看到的圆形传送阵。清濛白光随之扩散,将整个传送阵笼罩其中,显得神圣又庄严。 一道又一道身影出现在了传送阵里。 其中一道身影十分不幸,位置正好在雁来和进攻的武士中间,便替她承受了这一刀。 一声惨叫陡然响起。 …… 传送阵出现时,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雁来本人以及几百米外拖着重伤之躯想赶来救她的魁梧男人——全都被这超出常人理解的一幕惊呆了。 直到这一声惨叫惊醒了他们。 追兵小队的首领反应最快,立刻大声喊道,“抓住她!” 说着就合身朝雁来扑来。 如果说,他们一开始盯上这支队伍,只是想劫掠一番,那么在追踪了那么长时间,还险些被人逃进龟兹城的守备范围之后,这支追兵小队就算是再迟钝,也该反应过来这些人绝不是普通商队了。 而地上那个女人,明显就是核心人物。 抓住她,或者杀了她,才有机会弥补这一路的损失。否则没了马匹和一个队友,他们就算回去也不会有好下场。 三个武士都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此刻毫不犹豫,悍然抢攻! 然而已经迟了。 那些突兀出现在传送阵中的人也已经反应过来,纷纷上前迎战。他们本来就是围绕着雁来刷新的,占据地利,此时一拥而上,便将进攻路线遮了个严严实实。 不过一交上手,三个武士便是心下一定。 这些人出场方式如此超出常理,而且人数众多,看着实在唬人,可是既没有甲胄和兵器,也没有经过任何操练和实战,对上他们这支装备齐全的精锐小队,完全不堪一击。 仅仅是照面的功夫,就已经有三人毙命刀下。 加上刚才死的那个,十七个人转眼就只剩十三个了。 这些人似乎也终于意识到了情况不妙,于是七嘴八舌地叫嚷起来。 “靠,这个游戏有即死判定!” “不是即死,是致命伤!被攻击到心脏和脖子就会扑街。” “这不是小怪吗,怎么这么智能?” “对面有武器有装备,我们就一身新手白衣,连木棍都没有,这怎么打?” “别慌,我们人多,堆死他们!”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2593040|1319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章立早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直到见一个老人掉了的东西也顾不上,才赶紧上前帮忙收拾了,又追上去还给对方。 等他再回到食店时,店铺的门板已经上了一半。章立早连忙一个跨步奔过去,“等等等!先卖我两个馒头!” 不吃东西可是会饿死的。 现在等级上来了,玩家就更不愿意死了,就算要死,那也是打仗的时候战死,饿死算什么? 见是仙兵,店家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手中门板,去给他拿馒头。揭开蒸笼时,章立早一眼看到还有半屉,心下一动,便道,“剩下的都拿给我吧,能便宜点不?” 店家闻言,便取了个干净的麻布袋子,将剩下的馒头都装了,走到柜台前,将袋子递给他,“章郎君,都给你了,不要钱。” 章立早吓了一跳,“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店家憨厚地笑了笑,“都知道你们这些仙兵是来救我们龟兹城的,现在吐蕃人马上就要打来了,守城还要靠你们哩!” “吐蕃人要来了?”章立早吃惊。 “刚才不是吹了号角吗?”店家说着指了指东边,“你往那边看,许是还能看到狼烟。三股狼烟,敌军过万。” 说到最后,面上也带了几分忧心忡忡。 章立早回头一看,果然看到了远处袅袅而上的烽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虽然整天嚷嚷着搬砖搬吐了,什么时候才能打仗,但是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战争”这两个字的分量远比预想的更沉重。 章立早摸出一把铜板,放在柜台上,扫了一眼,又拿回来两个。 铜板落在掌心,看到上面印的“建中通宝”四个字,章立早目光不由微顿。 他在论坛上看过科普,建中这个年号唐德宗只用了四年,后来就改成了兴元,之后又改贞元。再之后,大唐换了两次皇帝,如今在位的是唐宪宗李纯,年号元和。 可是因为西域跟大唐消息断绝,完全不知道这些,所以他们自己铸的钱,印的还是建中通宝。 店家看他掏钱,还要推辞,章立早已经拎起布袋,一溜烟儿跑了。 正好有一队甲胄俱全的士兵手持长槊赶来,将街道戒严。店家只好收起钱,将最后几块门板也上好,关了店门。 章立早一边跑一边打开游戏论坛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上面议论纷纷,都是在说这个事。大部分的玩家好像都去东城门了,说是要第一时间看到敌人,他便也往那边赶。 耽搁了一阵,来得却是正好,章立早飞奔上城头,气都还没喘匀,就看到了远处地平线上冒出的人流。 刚开始只是一线,然后迅速蔓延。 如同一片黑色的潮水,遮天蔽日,汹涌而来。 突然有人惊叫道,“那是什么?” 24. 第024章 救不救 吐蕃大军兵临城下的消息,云玩家们只比玩家晚了几分钟知道。 因为游戏论坛空前热闹、发帖还有可能拿声望值的缘故,玩家们已经习惯了凡事都上论坛水一贴。今天这样的大事,自然有很多玩家拍了照片和视频发上去。 一开始是某个玩家发了狼烟直上云霄的小视频,感慨终于知道什么叫“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了,还打算去城外的塔里木河边拍照,还原诗句中的场景。 帖子里刚有人提醒他那可能是狼烟,紧接着城头上就吹响了号角,而后满城皆动。 这时玩家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从自己的视角拍摄一些图片和视频,有城外百姓慌忙回城的,有街上人群慌忙而散的,有军营之中整军待发的,之后巡街戒严、安抚百姓、关闭城门…… 龟兹城显然有一套十分成熟的战时响应机制,不需要发号施令,所有人便自觉地行动起来,应对迅速。 只有反应慢半拍的玩家们呆站在街上,茫然地看着这一切,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这一瞬间,他们像是看到了另一个龟兹城,或者说,是看到了龟兹城的另一面。 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每一个街口都有卫兵巡守,遍地都是翻倒的小摊、匆忙遗落的物品、吃到一半的食物……被无数脚印踩踏过,最后乱糟糟地归拢在一起。 萧瑟、荒凉,冷清。 用论坛上某个云玩家的说法,感觉好像一瞬间开启了里世界。原本那个安定祥和、其乐融融的龟兹城,似乎只是一种伪装、或者一种错觉,现在他们才终于看到了真实的龟兹。 之后大家才通过各种渠道得知,是吐蕃大军快到了。 战争就这样突然地降临了,毫无预兆且来势汹汹,没有给任何人做准备的时间。 按照某个医生玩家打听到的消息,据说龟兹城已经放弃了城外绝大多数的烽燧与守捉所,只留下了寥寥几个,散落在龟兹城四周,基本都离城十里左右,快马一刻钟可至。 所以,现在看到狼烟,也就意味着,最多半小时,吐蕃大军就要到了。 事实上大家并没有等那么久。 塔里木盆地虽然称不上一马平川,但也没有多少高大的遮蔽物,站在城墙上就能看到数里之外。 所以很快,吐蕃大军如同潮水一般席卷而来的小视频也被人发到了论坛上。 但是真正让玩家和云玩家都觉得脊背一寒的,是视频的末尾,视频里突然传来一声惊呼,“那是什么?” 人群骚动起来,拍摄的玩家调整了一下画面,于是视频前的云玩家们,也跟视频里的玩家一样,看到了那一幕—— 在那汹涌的人潮迅速靠近之后,依稀能够辨认出来,原来走在最前面的,并不是吐蕃人驰誉天下的精锐骑兵,而是被他们驱赶着的流民。 即便离得还远,也能看出这些人衣衫褴褛、形容狼狈,被后面的骑兵追得踉踉跄跄。时不时有一两个人掉队或跌倒,便会被后面的大军毫不留情地碾过。 ——那是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帖子里终于也有人发问。 ——那是敌人驱赶来做炮灰的奴隶或者俘虏,攻城的时候让他们顶在最前面。如果我们不忍心攻击,就能用他们掩护后面的大军冲到城墙下,如果我们攻击了,就用他们来消耗我们的弓箭和守城器械,死了的尸体还可以堆在城墙下面当梯子。 “炮灰”这个词,原本就是用来指代这种在战场上特意被派来送死的人。 屏幕里和屏幕外的人都沉默了。 他们知道吐蕃人来者不善,也想过这一仗可能会很难打,却没有想过它会是这样的。 战争这两个字,对绝大多数现代人、尤其是生活在这个国度的现代人来说,已经是太过遥远的事。所以他们没有龟兹城居民那样的警惕心,甚至亲眼看到百姓们如同惊弓之鸟般,因为一个信号就惊慌失措,也并不能完全理解。 敌人还在城外,进攻也还没开始,至于这么紧张吗? 但此刻,看到城外被驱赶着的那些民众,他们忽然就明白了。一旦龟兹城破,这一城百姓的下场,就是成为下一场战争的炮灰。 战争还没有开始,战争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开始了。 …… “雁……副帅来了!”一个玩家小声叫道。 众多玩家回头,注视着雁来踩着台阶,一步步登上城楼。 这是第一次,看到阵营NPC,玩家们却没有一哄而上,围着她要任务、看热闹。他们甚至还主动给她和她身后的人让出了好大一片空地。 雁来朝他们点头,站到女墙边,居高临下地望去,看到那些被驱赶的民众,眉头不由微微皱了起来。 她之前本来是在跟属官们开会,商量之后该如何迎战的,结果随手一刷论坛,就看到了这种预料之外的情况,便直接带着人过来了。 “白将军,以往有这种情况吗?”过了一会儿,她回头问。 白安隐点头,“每次都有,只是人数多少不同。” “那之前都是如何应对的?”雁来又问。 白安隐沉默片刻,沉声道,“格杀勿论!” 雁来抿住了唇。 周围的玩家们也都面露不忍。 “副帅,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白安隐又说,“若对他们生出恻隐之心,便是中了吐蕃人的奸计。” 终于有玩家忍不住了,仗着自己可以复活,开口请求道,“副帅,让我们出去救人吧!” 她甚至都没有提奖励。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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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青青知道自己这个心软的毛病不好,可是……他们是玩家啊,如果游戏直接过CG、强行剧情杀也就算了,现在明明有机会的。 “那就去吧。”雁来说。 “哎?”施青青震惊,“副帅,真的吗?你同意了?” “你们受我感召、身负使命来到这里,不就是为了成为英雄吗?”雁来望着玩家们,提高了声音问,“我相信你们可以做到。所以,告诉我,你们有信心吗?” 玩家们顿时打了鸡血一般,声嘶力竭地喊,“有!” 与此同时,所有玩家耳畔都响起了系统提示音,【叮——大型紧急作战活动“吐蕃来袭”限时开启!】 25. 第025章 牺牲式营救 【救命!哪位大佬知道在只有五百人的情况下,怎么从城外几万大军的眼皮子底下,救出几千个手无寸铁的流民?在线等,十万火急!】 楼主:【视频】 如果有靠谱的建议,可以有偿,但是必须要快!副帅大人要求咱们今晚之前拿出完整的计划,可行的话今晚就动手,不然以后未必有机会了。 ——呜呜呜呜呜,雁妹妹那句话也太帅了叭! ——什么雁妹妹,叫姐!这气场不得三米八? ——“你们受我感召、身负使命来到这里,不就是为了成为英雄吗?”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谁能忍心让她失望? ——对啊,我们玩家就是注定要成为英雄,力挽狂澜的!勇敢狗狗,不怕困难! ——嘿嘿,我就知道肯定有人录视频,人在现场,但是站得太远了(怨念),上来近距离欣赏一遍我们雁姐的帅气与美貌! ——是的我就是受到你的感召才想成为英雄的,所以雁姐能不能给我发个号,让我能当你的狗呜呜呜呜…… ——话说要是这任务没完成的话,能不能原地把五百个玩家封号了,重新抽五百个? ——呃……前面的你们是不是没看更新公告啊?这次的大型活动,会临时征召五千名天兵加入战斗,表现优秀的话就可以拿到内测邀请码。其他的活动奖励也很丰厚,邀请码,限量称号,限量装备,还有大量的活动道具。 呜呜呜呜呜快馋哭了,抽我,求求了!信女愿茹素三月求一个临时账号! ——没错,所以楼主也不用太担心,五百人做这任务很难,五千五百人就容易多了。 ——该说不说,这一点我是佩服《安西四镇》的。开服至今好像没有看到什么大的bug,就更新了两次,都是不停服更新,这么大的活动说端就端上来了,一点预热都没有的。 ——这游戏就是喜欢直接上菜,我喜欢。别整那花里胡哨的! ——怎么都没人提新PV?好家伙,这不就是把咱们论坛上发的那些十几秒的小视频拼凑了一下吗,以为我看不出来? ——胡说,明明另外做了后期和配乐的,档次一下子就上去了有木有! ——我觉得还不错啊,代入感超强的。而且已经转到外面去了,热搜都爬到二十几了。可恶,这岂不是又要吸引来至少几十万的竞争者? ——什么!又要抽号了?!(垂死病中惊坐起.jpg ——在哪抽?怎么抽?好着急啊我怎么没找到页面? ——没有页面啦,还是从之前预约的人里抽,现在是集结阶段,今晚十二点系统自动抽。要是抽到的人一小时内没注册,就会再抽新的,直到抽满为止。(看我研究得多么仔细,拜雁姐,求抽中!) ——耶,熬夜党的胜利! ——这个时间确实有点阴间,不过临时玩家本来就是去打仗的,肯定要求在线时长,而且晚上人更不能少,否则对面夜袭不就GG了。 ——信女愿孤独终老求一个临时账号! ——信男愿暴瘦二十斤! ——救命,我突然有个很不妙的预感。该不会以后根本没什么二测三测了,直接就是这种要打仗了就发一批临时账号,打完解散的模式吧? ——啊这……仔细想想还挺合理的。毕竟这游戏主打一个真实,玩家吃的饭也是NPC种出来的,人太多养不起。这种临时抽取就很有性价比了。 ——感觉还行吧,只要不重复抽取,那意思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进去体验一下了? ——楼上格局打开了,未曾设想的方式.jpg ——我说,是不是跑题了,没有人在意楼主的求助吗? 在意楼主求助的人,当然不是没有,甚至还很多,只不过大家都没在帖子里发言而已,因为…… 铁分奴:在吗?我这里有一份救人计划,保证靠谱。就是那个,你能不能替我递个话给雁姐,就说这个计划最好是有我本人在场指挥,你懂的(苍蝇搓手.jpg 司马连:小姐姐看我,给个临时玩家账号,进游戏里手把手教你怎么救人! 独孤求胜:救人计划有,临时账号换。 楼主——施青青也没想到,好好一个求助帖,最后的走向居然会是这样,一个个都开始坐地起价了。 但是,要号你找GM,跟雁姐说这个有什么用啊? 幸好,在这个冷冰冰的世界里,还有最后一抹温暖。 赵猫猫:计划书.jpg 刚写的,你看看能不能用,有什么问题随时找我。 看看人家,这才叫大气!施青青感激涕零,点开了计划书。 赵猫猫的计划十分简单,这不是又要进五千个新号吗?就让这五千人排队出城,挡在吐蕃人跟那些炮灰中间。吐蕃人不知他们底细,肯定要观望一下,这边就趁机把人救走。 反正0级新号嘛,死了也白死,万一能带走一个,那就算赚了。 计划很生硬,但是仔细想想,还真有几分可行性。 龟兹城不敢救,说到底是要顾着自己,不可能搞这种“牺牲式营救”,但对玩家来说,死一死就能救人,十分值得。 倒不是说玩家都有大无畏的牺牲精神,而是……刚开的新活动里,营救一个流民可是给五点功勋哎!相当于杀一个百户的奖励了。 当然杀一个百户还可以缴获全套装备,掉落金钱经验。但是白板玩家连把刀都没有,怎么杀敌?先救人攒一笔功勋,去活动商店里换点武器装备才是正理。 施青青甚至有一种错觉,仿佛“营救流民”这个任务本身,都是在雁来问过她们,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之后,才临时增加的。 这当然不可能,但是这个游戏的沉浸感实在太强,而活动开启的时间又太巧合,让她实在不能不多想。 也是因此,施青青对这个任务有一种十分强烈的责任感。 这可是我求来的任务啊! …… 城楼上的玩家们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马上就要开战了,大家都在做最后的准备,或是再换点好装备,或是再练练技能熟练度,尤其是那些对活动排行榜和限量奖励有兴趣的玩家,更是要趁此机会拉拢更多玩家。 ——像这样的大型活动,单打独斗的效率多半是比不上合作的。 章立早倒是没有这些需求。 装备是训练营毕业领的,技能才刚刚肝到熟练级,至于活动,高富帅早就打过招呼,在自己的老板团里给他留了一个位置,工资待遇十分优厚。 所以此刻,章立早闲着没事,干脆拎着袋子,将刚才买的馒头发给了城头上警戒的士兵。 吐蕃人来得突然,城头上的士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2636609|1319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兵增加了不少,也不知道吃过饭没有。这游戏没有系统背包,晚上估计会有行动,他拿着那么多馒头也没地方放。 按理说这是不合规矩的,但是大家都知道,这可能就是最后一战了,所以在队长的默许下,附近的士兵都默默接受了章立早的这份好意。 章立早给自己留了一个馒头,靠墙坐在地上,就啃了起来。 做馒头的面粉没有去过麦麸,还加了其他的杂粮,颜色看起来灰扑扑的,口感也有点拉嗓子。他虽然吃得很慢,但还是有点难以下咽,一不小心还被噎了一下。 正捶胸顿足之际,旁边递来一个牛皮袋,队长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章郎君,用这个渡一下。” 章立早也没多想,接过来灌了一口,然后忍不住喷了,“这什么东西?” “浑酒。”队长看着喷到地上的酒液,满脸可惜,“这粮食酒可比葡萄酒够劲儿!还是之前从胡商手里买的,这一两年,他们往这里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上回已经是冬天之前。” 章立早又嚼了一块馒头,将口中的怪味压下去,说,“这酒跟我喝过的不一样。” 队长大声笑了起来,“你们喝的可是天上的仙酿,自然跟我们这些粗人喝的不是一个味道。” 章立早挠了挠头,说,“我的同伴里有人会酿酒,等这一仗打完,他们酿了新的酒,你们就能喝上了。” “哪有那么多粮食酿酒?”旁边一个士兵没忍住插话。 章立早说,“我的同伴里也有人会种地,他们这段时间开了好多荒地,都种起来,秋天就有足够多的粮食了。” 到时候形势应该没那么紧迫了,玩家们也不必着急提升自己,生活玩家就能腾出手来搞副业了,吃的穿的都不用再那么将就。 队长赞叹道,“真不愧是仙兵,什么都会。” 章立早一点不谦虚的点头。这个游戏越真实,玩家整活的余地就越大,这些都算不得什么。 队长又说,“章郎君……” “那个。”章立早不得不打断他,“能不能不这么叫我?” “为何?” “这个称呼让我想起一种很恐怖的虫子。”章立早说早才意识到这里没有小强,于是艰难地描述了一下。 “想不到仙兵也会怕虫子。”队长很惊讶,周围的士兵们也都在偷笑。 章立早也不在意,只说,“就叫我小章吧。队长,你刚才要说什么?” 队长脸上的笑意淡了,变成了一种奇妙的表情,章立早后来才想到,那应该是怀念。他望着东方,半晌才问,“小章,你知道长安吗?” 章立早点头。 队长就说,“我前日听到两个仙兵说,以后有机会要去长安,小章你也想去吗?” “有机会我肯定会去的。” “那就好。”队长说着,从怀里摸出来厚厚的一个油纸包,珍而重之地捧在手里,“这是我们小队所有人的遗书,上面写了姓名、籍贯和家乡,将来你若是到了长安,能不能劳烦替我们将这信送回家乡?” 章立早看着那个油纸包,一时说不出话。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回答,系统提示先跳了出来。 【叮——安西军的田队长对你发布了任务:遗书。是否接受?】 章立早一愣。 等等,原来这个游戏的npc会发任务啊! 26. 第026章 几个问题 武威郡王府,医生宿舍。 “……计划就是这样子,大家有什么意见吗?”施青青视线扫过屋子里的人。 她面前没有桌子,几张条凳上分别坐着第五交响曲,武道巅峰,高富帅,木木木和薛医救不了。除了第五交响曲这个她特意请来的大佬之外,剩下的人分别是士兵玩家,搬砖玩家,工匠玩家和医生玩家的代表。 “我对计划没有意见。”武道巅峰第一个开口,“越简单的计划,执行起来越方便。何况还是要几千个玩家共同完成的任务,太复杂、太周密反而会出问题。” 高富帅点头附和,剩下两人都是佛系生活玩家,同样没有意见。 第五交响曲见状,才说,“计划是可以执行的,但是还有几个问题。” “第一,怎么让那些流民听我们的话,而不是被吓得乱跑。第二,流民进了城怎么安置,如何确定里面没有藏着吐蕃人的暗子?第三,就算流民全都有序排队,那么多人进城也需要一段时间,追上来的吐蕃人要怎么处理?第四,如果藏在流民里的探子跟追兵里应外合,控制了城门,又该如何应对?” 众人交换了一下视线,都不由在心里感叹了一下第五交响曲游戏玩得太认真。 不过这些问题的确需要考虑。 既然都决定要救人了,肯定是能多救一个是一个,那可都是功勋啊! 要知道,在系统给的明细里,杀一个小兵才一点功勋,抓一个俘虏两点,哪个难度都比救人更大——从这一点也能看得出来,龟兹城是真的缺人,比起杀人更希望能留活口。 “别的不说,第三条问题不大,咱们修了那么多的瓮墙呢。”武道巅峰若有所思地说,“吐蕃人不追上来就算了,真要追上来,那正好瓮中捉鳖。不过城门这里确实要注意,安排一队玩家守着?” “那得多安排一些人了。”高富帅说,“听说吐蕃精锐能跟安西兵单挑,几个玩家都未必能打赢一个。” 武道巅峰也忍不住“嘶”了一声,他之前也试过,一个配置齐全的五人小队挑战一个全甲安西兵,基本破不了防,时间一长就被对方打乱了阵型,各个击破。 “他们混在流民里就不能穿铠甲了,武器估计也是短刀之类的,应该会好打一些。”他勉强找补了几句,但还是点头赞同道,“不过确实要多安排一些人。” “那我说说第二条。”木木木道,“城里不是有两个军营吗?士兵们都在城头值守,可以腾出一个来装这些流民。至于吐蕃的探子,要是没在城门那里暴露,后面慢慢甄别也来得及。” “所以最麻烦的反而是让那些流民听话?”高富帅左右看看,问道。 确实,别看这些人是被吐蕃人赶过来送死的,但他们也不一定会站在龟兹城这边。比起往龟兹城跑,可能会更愿意留在原地或者趁机逃走,甚至是往吐蕃人的营地跑。 毕竟现在除了玩家自己,就算是龟兹城的守军和百姓,对于抵御住这一次的攻击,其实也没有太多的信心。 “只能派人驱赶一下了。”施青青皱着眉道,“虽然要尽量救人,但实在救不了的也没办法。” “只希望他们能逃走吧。”薛医救不了想了想,说,“这个天气不算太冷,在外面过夜应该冻不死。等我们收拾完了吐蕃人,再派人出去搜寻。” 之后又有人补充了一些细节,但都没什么建设性意见。 施青青便站起身道,“那就先这样吧,我去找雁姐汇报,如果计划能通过,就得赶紧准备起来了,争取今晚行动!” 众人也跟着起身。 其他人各自散开,第五交响曲却跟上了施青青的脚步,说,“五千多人的战斗,必须要有一个专业的指挥了。你有什么想法?” 提到这个,施青青也犯愁。 玩家平时不需要指挥,也不会听指挥,主打一个散漫自由。但是这种大型任务,肯定不能让他们自己乱来了,必须得有人统筹指挥。更麻烦的是,这个游戏里并没有交友系统、聊天频道这类的东西,对指挥的要求就更高了。 现在这一批游戏玩家里,显然没有这样的人才。 至于说让NPC来指挥?两人都没有想过。 开什么玩笑,玩家死了也可以继续指挥,NPC死了怎么办? 不过施青青很快也反应过来了,“你有想法?” “那个给你递方案的,你可以问问,要是能指挥,就跟雁姐提一句。”第五交响曲说。 “有用吗?”施青青问。 第五交响曲微微一笑,“试试不就知道了?” 施青青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点头道,“那我试试看。” …… 晚上十二点。 游戏论坛依旧热火朝天,都在焦急地等待着抽签的结果。 赵猫猫躺在全息舱里,看着眼前的论坛页面,难得也生出了几分紧张,感觉比她第一次出任务的时候还要刺激。虽然心里多少有几分把握,但不到最后一刻,也不能确定自己一定会被气运女神所垂青。 最后一个读秒结束,赵猫猫刷新页面,看到那个一闪一闪的小信封,以及上面的数字1,忍不住握紧拳头用力挥了一下,“耶!” 现在看来,那家伙倒是比她想的更靠谱。 果然老话是对的,听人劝吃饱饭! 才这么想着,页面右下角的通讯软件也闪了起来。 第五交响曲:拿到号了? 赵猫猫:拿到了,多谢提醒。 第五交响曲:不客气,赶紧进游戏吧,还等着你来指挥呢。 赵猫猫也不耽搁,创建人物,登录游戏。 虽然是半夜,但周围点着火把,照出广场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全都穿着一身白衣,显然是抽到号的新玩家。 就连雁来也没想到,第一次抽中的五千人,居然全部都上号了。 不过也是,会特意注册账号来预约的人,至少对游戏是很感兴趣的。就算不逛论坛,这次的新活动也上了热搜。但凡稍微关注一下,就会知道今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adxs8|n|cc|12663642|1319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晚有大行动,肯定不会错过。 因为施青青之前就已经在论坛上发帖,号召新玩家加入这一次的营救,所以玩家登录之后都没有离开,留在原地等老玩家来安排下一步的行动。 不过他们也没闲着,互相之间交头接耳,脸上都洋溢着被抽中的兴奋与快乐。 赵猫猫一上线,就看到了乌泱乌泱的人群,耳朵里也灌满了各种嘈杂声。想到接下来就要指挥这么一群人,她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压力山大。 但反过来说,要不是因为难度太大,又怎么会特意给她一个号? 所以她很快整理好心情,左右看看,就找到了施青青和第五交响曲等人所在的位置,大步走了过去。 时间紧迫,几人也没怎么寒暄,确认了身份之后,施青青就问道,“接下来怎么做?” “先让他们排队分组吧。”赵猫猫说。 五千人,排成一百列,一列五十人,正好就是一个组。 再从每个组里挑一个方向感比较好,反应也快的玩家站在最前面。 然后赵猫猫又要来了她提前要求准备的东西——用草搓成的长绳,每组发了一条,要求他们每个人都用一只手牵着绳子,保证队伍行动的时候不会掉队。 “真的成幼儿园的小朋友了啊?”有玩家这么嘀咕着。 但是随后,赵猫猫让各组动起来,在广场上绕了几个圈子——有点像是运动会绕着操场转圈的感觉——然后再回到原本安排的位置上去,玩家们惊讶地发现,就算有绳子牵着,大部分人也很容易陷入混乱。 尤其是跑起来的时候,时不时就会有一两个人掉队,然后就再也找不回去了。 而这还是在广场上,有火把照着,能看到周围人的行动,要是到了城外,黑灯瞎火的,又要跑上相当长的一段距离,情况估计会更糟糕。 好在赵猫猫也并不指望所有人都能跟上大部队,七八成能跟上就行了。 至于掉队的那些,干脆留在原地,等流民经过的时候混进去,领着他们往城里跑吧。 两个小时后,赵猫猫嘴巴都说干了,又将所有的安排在论坛上也发了一份,方便玩家忘记的时候随时翻看,这才算是做好了初步的准备。 “时间差不多了。”她看了一眼时间,忽然转头问武道巅峰,“你的人打算什么时候行动?” “什么?”武道巅峰像是一只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跳了起来。 “你不是安排了人去袭营吗?”赵猫猫说。 武道巅峰瞪大眼睛,见鬼一般地看着赵猫猫,“你、你怎么知道?” 赵猫猫哼笑一声,这种不听指挥的兵,她见得多了,越有能耐,越不服管,越想整个大的。 “你想怎么样?”武道巅峰警惕地说,“人都已经到了,就算我拦着,他们也不一定听。” 赵猫猫笑道,“你误会了,我没打算阻止你们的行动。” “那你的意思是?” “听从指挥,配合行动。” 27. 第027章 夜袭 夜里三点。 正是一天之中夜色最沉,人也最困乏的时候。 吐蕃营地里的灯火已经熄得差不多了,零星的火光将一只只帐篷映照出庞大的影子,仿佛择人而噬的猛兽,蹲踞于山脚。 十来个玩家正隐伏在夜色中,窥探着下方的营地。 他们都是选择了加敏捷或者感知的玩家,不擅长正面作战。 正好有个玩家跟NPC处得不错,知道有一条山路可以绕过吐蕃人的哨探,直达营地后方——吐蕃人的营地依山而建,后方的防守远不如前方那么严密。 于是在得知了施青青的营救计划之后,这次夜袭的行动也就应运而生。 山路其实并不好走,甚至都很难称得上是一条路,不过玩家们仗着不会死,就觉得试试也不吃亏。 天还没黑他们就出发,费了不少功夫、还摔死了两个队友才抵达这里。 然后就一直蛰伏到现在。 随着时间跳到三点,玩家们不需要命令,便默不作声地离开了藏身之处,迅速向营地靠近。 这个位置是玩家们精心挑选的,因为山势起伏,守卫巡逻的时候,旁边的人会有一会儿看不到他们的身影,正好给了玩家可乘之机。 丢出一块石头吸引守卫的注意,而后所有人一拥而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制住了两个守卫。 匕首一横,鲜血飙溅。 玩家们盯着溅出的血液,都松了一口气。这款游戏实在太真实了,“杀人”的感觉也一样,不过看到这颜色跟墨汁一样的血液,确定这真的只是游戏,那种恐惧感就淡化了许多。 两个玩家迅速换上守卫的衣服,重新出现在其他守卫的视野中,仿佛一切如常。 剩下的人则分散开来,朝各个方向摸去。 很快玩家们就弄清了营地大致的情况,重新凑到了一起。 “这里果然是后勤辎重所在。”一个玩家说,“我们的判断没错。” 另一个玩家说,“但是确实没有粮仓。” 其他人一听,都沉默了。 没错,他们一开始的计划,就是像电视电影里演的那样,趁夜偷偷摸进敌营,放一把火烧掉对方的粮草。 这个计划消耗小,收益大,简直是为他们这种奇袭型玩家量身定制。 但是就在行动之前,他们通过论坛收到了武道巅峰发来的消息,告诉他们计划改了。一行人原本还将信将疑,现在亲眼看过,也是不得不服。 原来吐蕃人的后勤保障方式跟大唐完全不一样。 一方面,他们的饮食结构里,粮食占比很少,更多的是食用肉奶,所以“粮草”大部分都是活的,可以直接赶着走。 另一方面,他们的生活方式本身就更偏向游牧,年轻力壮的男人们编成精锐军队,老弱妇孺便赶着家里的牲畜跟在后面充做后勤,牲畜驮着毡包和全部家当,仗打到哪里,就放牧到哪里。 即便占据了富饶的河西走廊,饮食中多出了干粮,也依然可以用牲畜驮运。 所以吐蕃人的后勤营地里没有粮仓,只有一群群的牛羊马匹。 要不是提前得了消息,玩家们现在估计就要抓瞎了,但现在,他们却还有planB。简单沟通几句,他们再次散开,悄无声息地破坏起那些将牲畜圈起来的栅栏。 最后当然还是要放一把火,只不过烧的不是粮草,而是牲畜的尾巴。 被刺激得发狂牲畜会到处乱跑,冲击前方的军营,制造出足够大的混乱。 …… 吐蕃人当然也做了准备。 在跟唐军的作战之中,不知道多少次,吐蕃人都是因为被夜袭才战败。 所以这一回,领兵出征的焉耆节儿次仁斯塔早早做了安排——虽然营地里灯火全熄,但其实士兵们根本没有卸甲,很多人甚至直接跟自己的坐骑待在一起,需要的时候就可以直接上马冲锋。 次仁斯塔认为自己已经准备得十分周全,却没想到乱子是发生在自家后营中。 发狂的牲畜不分敌我、横冲直撞,战马也因此受惊,整个营地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次仁斯塔一边让人收拢队伍,安抚受惊的牲畜战马,一边派人去后面打听是怎么回事。没多久就有消息报上来,说是唐军派人袭营。 证据确凿,因为放完火的玩家根本没走,而是本着“杀一个够本、杀两个净赚一个,万一杀个军官就发达了”的念头,留在营地里伺机而动,并且真的偷袭杀死了一个被吵闹声惊醒出来查看的囊霞(后勤)长官。 虽然这十来个玩家很快就被反应过来的吐蕃士兵干掉了,但这对现在的局势没有任何帮助。 听说仅仅只是十来个唐兵就搅得自家营地一片混乱,收到消息的次仁斯塔顿时火冒三丈,对着前来报信的卫兵骂道,“为什么没有留下活口?” 士兵苦着脸道,“我们一开始也想活口,但是那些唐兵结成某种阵势,十分难对付……他们简直就像是疯子一样,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会停止攻击!我们的人死得太多了,只能下狠手。” “居然如此凶悍……不愧是唐兵!”次仁斯塔脸色不太好看。但是知道敌人厉害,他反而没有那么生气了,只是冷笑道,“现在龟兹城里估计只剩下两三千士兵,我倒要看看,他们能耗到什么时候!” 士兵闻言,却微微变色,“长官,这回来的那些唐兵,好像跟安西兵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他们很年轻!而且……”说到这里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adxs8|n|cc|12669874|1319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士兵的脸色似乎都扭曲了一瞬,像是想到了什么恐怖的场景,“而且他们死后,没有留下尸体!” “什么?”次仁斯塔霍然起身,“带我去看看!” 然而就在这时候,前面又有人匆匆来报,说是唐军出现在了营地外面。 次仁斯塔又是一愣,今晚的一切好像都在他的预料之外。他以为唐军会来偷袭,严阵以待,结果只有十几个人不知怎么摸进了后勤营地,这边的乱子还没有消停,唐军居然又派兵来正面进攻了! 这样的表现,太积极太主动了,这真的是死守龟兹城的唐军吗? “唐军来了多少人?”他连忙问道。 “估计有四五千。”传令兵说,“但是那些唐军都很古怪……” “他们也很年轻?”次仁斯塔下意识地问。 传令兵点头,还没来得及补充更多,次仁斯塔已经挥手道,“走,召集军队,出去迎敌!让我看看,郭昕到底在搞什么鬼!” 因为营地里还乱着,很多战马都受了惊,再加上唐军已经到了营地外,距离太近也不适合骑兵冲锋,所以次仁斯塔没让士兵们上马,整顿好军队,就直接出了营地。 …… 吐蕃大军来到营地门外时,新玩家们的阵列还没有排好。 掉队的玩家且不去管他,勉强跟上来的这些,一个个都喘得好像要断气,勉强站住了没躺到地上,却也根本没力气再排好队形,看起来歪歪扭扭,不成样子。 赵猫猫东奔西跑,嗓子都喊哑了,又在论坛上连发好几条帖子,都没能让队伍变得更规整一些,只好放弃。 就这一群乌合之众,要是直接过来,估计老远就被发现了,然后骑兵一冲就散。 得亏武道巅峰那边愿意配合,在吐蕃营地里制造了一场混乱,牵扯住吐蕃军队的注意力,这才给了他们靠近的机会。 现在人已经带到了,队伍乱就乱点吧,顶多就是没什么气势。 但本就是来送死的,也就无所谓气势了。 又不是她带的兵,丢的也不是她的人,这么一想,赵猫猫就释然了,将队形丢开,马不停蹄地做起了后续的安排——其实这些都已经交代过无数次了,但事到临头,还是要多喊几遍才放心。 “快快快!排在最后面的,转头去驱赶那些流民!坚持住,想想一个人就是五点功勋,都到这里了,总不能白死一次!” 一边在现场喊,一边在论坛发帖,见后面的人总算不情不愿地动了起来,赵猫猫才擦了一把汗。 这指挥她就当一回,争取这次活动挣出个号来,下次谁爱干谁干。 对面,吐蕃军队看着这群魔乱舞的画面,一时都有些懵。 唐军难道是在打一种很新的仗? 28. 第028章 有古怪 “跑起来跑起来!吐蕃人马上就要追上来了!”一个玩家声嘶力竭地喊着,“龟兹城就在前面,进了城就安全了!” 还真别说,虽然是真的累,但是过了最难耐的那个阶段之后,就像是突破了个人的极限一样,忽然觉得就这样一直跑下去也不错了。 有种在参加马拉松的感觉。 更重要的是,这些流民好像也没有预想的那么难搞。 虽然速度不太快,但一个个都还算听话,一直在跑,没人停下,似乎也没怎么看到有人跑偏,全都老老实实沿着道路往前。 就……还挺有成就感的。 玩家们天真地想着任务好像也不算太难,却不知道在其他人眼里,看到的究竟是怎样的景象。 大半夜突然冒出来一群穿着白衣服的人,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只能隐约看到那一件件飘动的白衣,实在让人很难不生出某些联想,何况这还是一个神佛故事盛行的时代。 这些被恐惧攫住的可怜人,早就已经习惯了命运的无常与残酷,此刻也依旧逆来顺受,选择了默默地听从。 尤其是往前跑的路上,时不时就会发现有新的白衣人加入队伍,跟他们一起往前跑,那种仿佛一切都在某个存在掌控之中的恐惧,更是无法形容。 就算原本有心要逃,也收敛了。 至于那些混在流民之中的吐蕃探子,他们倒是要冷静一些,虽然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心里也有了一些怀疑的方向。 但是这些人喊的“往龟兹城跑”,却是正中了吐蕃探子的下怀。如果真的能趁此机会进入龟兹城中,找到机会里应外合,那岂不正是他们这些人立功的机会? 所以他们非但没有开口质疑或是鼓动流民们逃走,反而还顺着玩家们的话,跟着喊了起来。 就这样,有人恐惧,有人盲目,也有人别有目的,最终呈现出来的场景,却是所有人都安安分分地听着命令往前跑。 …… 次仁斯塔现在感觉很不好。 唐军离得太近了,借着营地的火光,都能隐约地看清他们的面庞。 也正是因为这样,次仁斯塔确认,之前的传令兵并没有撒谎,这些唐军确实年轻得过分,根本不是他印象里的安西军。 唐军这是从什么地方得到了兵力补充? 回鹘?葛逻禄?黠戛斯? 无论哪一个答案听起来都很荒唐,很不可能,但是这四五千人就在他眼前,总不可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 但是更让次仁斯塔脊背生寒的是,龟兹城已经得到了这种程度的补充,但他身在焉耆,却始终没有听到一星半点的消息。 有什么完全超出掌控的事情发生了…… 这个念头让次仁斯塔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沉默着与唐军对峙。他还在想之前士兵回报的消息,这些唐兵可以几人组成一种阵势,战斗力十分强悍,最重要的是不怕死,而且直到死亡前一刻也还会攻击! 加上依附吐蕃的各个种族和绿洲诸国,焉耆城能调动的军队大概有五万人,其中只有五千是本部人马。 这回进攻龟兹城,次仁斯塔虽说是倾巢而出,但也不可能真的抛下自己的驻地。他留下了两千人驻守焉耆,自己领三千本部兵马,加上其他的杂牌军,号称三万大军。 但是次仁斯塔很清楚,那些杂牌军只能打打顺风仗,要是情况不对,逃跑都算是好的,说不定还会倒戈一击。 反正他们早就已经习惯了谁强大就依附谁,完全没有信义可言。 所以次仁斯塔不敢轻易让本部的兵马去打这支摸不清底细的唐军,赢了还好说,万一落在下风,下面很有可能就会人心浮动。 在这样的对峙之中,对面的唐军不知何时也安静了下来。 他们就这样安静地挪动着身形,将队伍排得横平竖直、规规整整,夜晚的山风吹动他们身上的白衣,那种机械的行动,越看越让人毛骨悚然。 但是其他不知情的人,却完全没有次仁斯塔这样的感觉。 见他迟迟不动,手底下的三个千户有些按捺不住,纷纷上前请战。其余诸部见状,当然也不甘落后,同样跟着上前。 次仁斯塔视线一一扫过他们,最后落在最积极的葛逻禄叶护库尔班身上,“你去。” 要说所有人中,谁最不可信,那毫无疑问是总在反复横跳的葛逻禄部。既然如此,就让他们先去试一试这些唐军的分量吧。 库尔班大声应诺,得意地瞥了一眼其他人,这才回去整军出战。 然而战斗的结果再次出乎次仁斯塔的意料。这些白衣人没有装备,没有武器,似乎也根本没有受过任何训练,几乎没有战斗力,葛逻禄人仅仅一次冲阵,就撕开他们的队伍,杀死了不知多少人。 但很快,次仁斯塔瞳孔一缩,注意到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 就像之前报信的士兵说的那样,那些人死了之后,根本没有留下尸体!他们一倒下就消失了! 但黑暗之中,很少有人留意到这一点。 反而是唐军的队伍被撕开之后,有人注意到,本该在他们后面的那些炮灰都不见了。 吐蕃千户达瓦顿珠立刻大声道,“节儿,唐军是来救那些流民的!请让属下率领本部兵马去支援葛逻禄部,处决那些流民。” 次仁斯塔闻言,一下子明白唐军为什么要靠这么近了。虽然让几千人来送死,就是为了救走那些流民,怎么想都觉得很古怪,但他迟疑片刻,还是同意了达瓦顿珠的请求,“你去吧,小心一点,这些唐军有古怪。” 不知道唐军在搞什么鬼不要紧,别让他们做成想做的事就行。 …… 已经快到极限了。 玩家也好,流民也罢,都有点跑不动了,身体摇摇晃晃,随时都能倒下的样子。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了后面传来的、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那声音熟悉到如同刻在了骨子里,流民们几乎是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吐蕃人追上来了! 已经到了极限的身体,忽然又被榨出了几分力气,他们卯足了劲儿地往前跑,脑子里只剩下“到了龟兹城就安全了”,再想不到别的。 但就在这时,一件完全超出他们认知的事发生了。 只见队伍里的白衣人们纷纷停了下来,然后竟调转方向,往后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adxs8|n|cc|12688648|1319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跑去。 一个落在后面的流民踉跄了一下,被一个白衣人扶了一把。 “小心一点。”一道很年轻的女声说,然后放开了他,继续跑了起来。这个流民仓皇地回头去看,就见一个个白衣人汇聚成一支小小的队伍,迎向了追兵。 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流民没能看清,因为就在这时,他听到了队伍前方传来的欢呼声。 “龟兹城……龟兹城到了!” 他转头望去,就见不远处,那代表着最后一线生机的龟兹城的城门敞开着,跑得最快的流民已经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 与此同时,不断地有一道道白衣的身影从城门里冲出来,风一般地越过他们,迎向了后方的追兵。 他们是来救我们的,他注视着这些白衣人,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那些身穿白衣、不知是人是鬼的存在,是来救他们的! …… 城楼上灯火通明。 在这个时代,燃料是非常珍贵的,但这一夜,没有人吝惜使用它们。 雁来带着龟兹城所有官员站在城楼上,焦急地等待着结果。 吐蕃人的营帐设置在三四里之外,确保能够随时看到这边的动向,又能有足够的时间做出应对。距离有些远,又是在夜里,只能隐约看到远处的灯火,却看不清那边发出了什么。 雁来正在反复刷新论坛,但现在玩家也正忙乱着,抽空水论坛的人不多,能得到的消息也少。 只能从赵猫猫的帖子里看到大概的情况。 袭营成功了。 救人的新玩家队伍也顺利抵达了吐蕃营地。 流民们已经被裹挟着往龟兹城来了。 都是好消息,但不到所有流民都进了城,一切安稳落定的那一刻,她都不能放松。 因为敌人也跟上来了。 接下来,才是真正决定今晚胜负的时刻。 城楼下,流民们已经开始入城,但是追兵的身影也已经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中。 虽然没有骑马,但葛逻禄人的速度要比流民和玩家混合的队伍要快得多,尽管在营地那边耽搁了很久,但他们还是追上来了。 新玩家们逆着人流出城,去阻拦追上来的敌人,但收效甚微。 葛逻禄人已经看透了他们的虚弱,或是拉弓放箭,或是直接用长枪将人挑开,根本不给玩家近身的机会。 终于,跑在最前面的壮汉,赶上了落在最后面的流民——他其实是有机会逃开的,但不知为何当时却傻乎乎地站在原地,转头往后面看,于是就被追上了。 追了这么久,库尔班也已经反应过来,这些不堪一击的白衣人,竟然是在营救那些流民,甚至为了救人,不惜自己来送死。 既然如此,那他就杀光这些流民吧! 他狞笑着,朝眼前瑟瑟发抖的废物举起了刀。 城楼上,雁来看着这熟悉的一幕,似乎又回到了刚刚穿越那一天。当时她也是这样呆呆地坐在原地,明知刀锋将至,却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幸好,现在她还有机会。 雁来举起了手中的弓。 张弓,搭箭。 第29章【VIP】 第29章 他们好像进入了一个恐怖的幻境。 城楼下, 一个白衣玩家看到看到库尔班的动作,立刻眼睛一亮,朝着枪尖扑了上去。 长枪才刚刚刺进他的腹部, 耳畔忽然传来“嗖”的一声。 羽箭裹挟着风,瞬息之间穿越了上百步的距离,击中了库尔班的左眼。 “呃啊……”库尔班举着长枪的手一松, 身体踉跄着后退两步, 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左眼,发出凄厉的哀嚎声。 玩家愣了一下,但立刻就反应过来, 兴奋地抓住了扎在自己身上的长枪, 一把将它拔出来,抱在怀里,转身就跑。 武器!他有武器了!而且还是boss掉落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一波赚翻了! 没想到封测玩家那个用身体抢武器的办法, 居然真的有用! 跑了两步, 玩家忽然意识到不对,连忙回身用力拉了那个发呆的流民一把, “愣着干什么, 快跑啊!” 这可是五点功勋, 不能浪费了。 流民被他拉得往前跌倒, 但也终于回过神来, 手脚并用地爬了几步,才站起来, 提起最后一丝力气,朝着前方敞开的城门奔去。 这时库尔班终于从眼睛被射中的痛苦之中恢复过来。 虽然失去了一只眼睛, 可他非但没有退缩,反而被激起了更多的凶性。 他一把将扎在眼眶里的箭杆拔出, 随手撕下一块布条裹了裹,然后抬起头来,独眼仇恨地盯着城楼上的人,从腰间拔出佩刀举起,高喊道,“儿郎们,随我冲!攻下龟兹城!” “攻下龟兹城!”后面的士兵们也举起武器,大声附和。 雁来又取出了一支箭。 这一刻,她有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仿佛正在射箭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这具身体原本的那个意识,又或者,是她们两个人一起,张弓搭箭、瞄准目标—— “雁姐!箭下留人啊!”一声凄惨的喊叫从身后传来。 雁来手一抖,羽箭已离弦射出。 她回过头,就见一个玩家保持着土下座的姿势趴在自己身后不远处,一只手还徒劳地朝前方伸着,像是要阻拦什么。 见她看过去,玩家看看她,又看看她手里已经空了的弓,顿时面如死灰。 那只一直伸着的手臂终于垂了下去,落在地上。 此情此景,看得雁来也忍不住生出了几分心虚。刚才恰好看到了那一幕,她被触动心绪,没有多想就动了手,差点忘了,这好像也算是在跟玩家抢怪来着。 但是箭都已经射出去了,也没法反悔。雁来放下手里的弓,小声问道,“你没事吧?” 地上趴着的玩家坚强地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强颜欢笑道,“没事,没事。” 然后一溜烟儿跑回了玩家堆里。 这些玩家都是加了智力,又选择了弓箭作为武器的,所以这会儿都在城头上伺机而动——只是没想到被雁来抢了先。 离得不远,雁来能够听到他们自以为的“窃窃私语”。 “死了没有?”刚才那个玩家问。 “没有没有!”另一个玩家连忙说,“第二箭只射中了头盔,人还活着。” 雁来嘴角抽了抽,就听到一个玩家替她辩解,“本来是可以射中的。就因为你嚎那一嗓子,吓得雁帅手抖了一下,才射偏了。” “好了好了知道你是迷妹了,不过怎么又冒出来新称呼了?” “你摸着良心说,她射箭的英姿难道不帅吗?” “帅是帅的,但那也不是NPC跟我们玩家抢怪的理由啊!” “这不是还活着嘛!” “还好还好……那家伙一看就是首领,怎么也得值个几十一百点功勋,四舍五入,这就是一个亿呀!要是死了多可惜。” “行了,都准备好了吧?别说雁帅不给我们机会啊,接下来大家一起放箭,谁射中就算谁的,其他人不许有意见。” 玩家们答应着,纷纷举起弓箭,对准下方。 要是城楼下满心仇恨的库尔班知道,自己再怎么凶恶、再怎么残酷,在玩家的眼里都不过是行走的功勋值,不知道会是什么感受? 这么想着,雁来刚刚被勾起的那一点情绪波动,迅速就变得平静了。 可惜的是,想象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玩家一轮齐射,箭如雨下,虽然大部分都落在了库尔班身上,却基本都被他的铠甲挡住了,连防都没破。 踌躇满志的玩家们顿时哑火,刚才看雁来射的时候明明很容易的! …… 箭矢打在盔甲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对库尔班的伤害性不大,侮辱性却极强。 他当然不会知道城楼上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对方明明箭术惊人,一上来就射瞎了他一只眼睛,但之后先是故意射偏,打掉了他的头盔,然后又让这些箭术都还没入门的家伙将他当成练习的目标。 这是在用他来取乐,是对他和葛逻禄部的最大的羞辱! 库尔班已经忘记了,自己一开始只是在追杀那些古怪白衣人,后来又想干掉那些该死的流民,现在他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踏平龟兹城,让所有人跪在自己脚下求饶,将他们给他的屈辱十倍百倍地还回去! 他举起刀,率领自己的部众冲入了城门。 城门处,那些混在流民中的吐蕃暗子果然舍不得这个大好的机会,脱离了队伍,试图控制住城门。 然后就对上了早就准备好的玩家。 施青青已经很谨慎,安排了一百人守在这里。却没想到,吐蕃的探子居然也有二十来个,而且十分悍勇。虽然玩家仗着人多,装备武器也更好,挡住了攻击,但一时间也没法分出胜负。 “叶护,要不要去帮忙?”跟在库尔班身边的亲兵见状,立刻问道。 库尔班独眼怨毒地朝那边扫了一眼,他早就猜到吐蕃人往流民里塞了暗子,此刻见了也不奇怪。吐蕃人对待他们十分严苛,而且始终不信任,库尔班知道,自己身边应该也有吐蕃人的探子,只是他还没查出来是谁。 “不用。”他冷冷道,“后面还有一支吐蕃军队,他们会去帮忙的,我们要做的是在那之前攻进龟兹城!” 亲兵立刻明白过来。 吐蕃人虽然每次打仗都会征调他们这些杂牌军出战,但是大的功劳是不可能分给他们的。这回也是撞了大运,龟兹城不知怎么想的派人去救那些流民,才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要是能第一个攻进龟兹城,就能抢到最多的好东西。 要知道,吐蕃人征发他们的军队,是不会给粮草的,都是让人自带。只有抢到足够多的缴获,才能弥补这一战的支出。 越过城门,葛逻禄的军队进入了第一处瓮城。 然后就对上了数量众多的白衣人。 不过库尔班早就已经试过了对方的成色,知道这些白衣人本质上也跟那些被救走的炮灰没什么两样,就是龟兹城用来拖住自己的,根本没什么战斗力,手中横刀一扫,就能砍翻四五个。 没有威胁,但很烦人。 就算要踩死一只蝼蚁,也是要费时间的,而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自然不愿意被拖在这里。 所以他当机立断,命令道,“别管他们,冲过去!” 可惜没有马……冲锋的时候,库尔班这样想到。要是有骑兵,这些白衣人恐怕一碰就碎了,直接碾压过去就行,现在却还要动手去清理挡在前方的障碍。 不过没关系,整个龟兹城也就几万人,不可能全都耗在这里,只要冲过他们的封锁就好了。 对他来说,麻烦的不是阻拦的人,而是瓮墙上一道又一道紧闭的门。 一门心思拆门的库尔班没有注意到,那些白衣人之中,时不时会混进一两个甲胄武器齐全的玩家。偶尔他会听到从身后传来的惨叫声,但库尔班也没有放在心上。 蚂蚁多了还能咬死大象,白衣人虽说一碰就碎,但人数多了,多少也能对他的士兵造成一些威胁。 战争本来就会有牺牲。 直到一个亲兵不经意间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到七八个玩家一拥而上,拖走了一个葛逻禄士兵,顿时惊得叫出了声,“叶护!” 库尔班回头看去,刚才那个士兵已经不见踪影,但是相同的场景正在不断上演。 他心头一跳,连忙问,“我们的人还剩多少?” “恐怕不到一半了。”这会儿没法清点人数,但扫一眼就知道差很多,亲兵语气有些惊恐地说。 少了那么多人,而他们竟然完全没有发现! 库尔班只觉得那只被射中的左眼火烧火燎地痛了起来,痛得他眼前发花,什么都看不清楚。 最后他发了狠,一刀劈在眼前的厚重木门上,厉声道,“继续!” 已经到了这里,已经损失了那么多人,不可能半途而废。再说,现在就算想退回去,也同样阻碍重重,还可能正好撞上吐蕃军队。 他没有别的选择。 亲兵也不再说什么,只是上前跟其他人一起撞门。 门打开的瞬间,所有人的精神都是一震,然而随着门后的场景映入眼帘,那一点刚提起来的兴奋又变成了茫然。 这扇门后面,还是数不清的白衣人,一看到他们,就兴奋地扑了上来。 亲兵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抬头看了一眼白衣人身后又一扇紧闭的大门,心里忍不住冒出来一个念头:这些门,真的有尽头吗? 他们好像进入了一个恐怖的幻境。 闯不尽的大门,杀不尽的白衣人。 “发什么愣?”库尔班一刀劈了一个朝亲兵扑来的白衣人,厉声喝道。 亲兵回过神来,但表情还是木木的,眼神也带着一种空洞的惊恐,他没有看库尔班,而是紧盯着那个刚刚被库尔班劈了一刀的白衣人倒下去的地方,声音都在发抖,“叶护,这……这些白衣人没有尸体!” “什么?”库尔班心头一惊。 “这里……”亲兵指着自己之前看的地方,说,“刚才那个白衣人就是在这里倒下的,然后就消失了。” 库尔班看了看那个位置,又转头看向其他方向,忽然瞳孔一缩。 他亲眼看到了那一幕。 被手下士兵杀死的白衣人,倒下之后就消失了。 库尔班又回头望向自己来的方向,这才注意到,原地留下的只有葛逻禄士兵的尸体——距离天亮还有很久,瓮墙上虽然点了零星的火把,但光线还是十分昏暗,他之前又一门心思往前冲,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些异样。 这一瞬间,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恐惧攫住了库尔班。 他又抬头去看前方仿佛杀不尽的白衣人,以及他们身后的那扇门,不由生出了跟亲兵一样的念头。 这条路、这些门……真的有尽头吗? …… 赵猫猫忙得要死。 首先,她要指挥人迅速将那些入城的流民引到军营那边去,以避开接下来的混战。 幸好这些流民早就已经吓破了胆子,一个个又木又呆,似乎已经没有了自己的想法,如同被放牧的羊群一般,只要掌控住了头羊,确定了要去的方向,后面的人就会自觉地跟上去,倒也还算顺利。 就是实在太慢了。 但是看得出来,不是流民们不努力,而是他们现在还能维持站立和行走,就已经用尽了身体最后一分力气,根本不可能跑起来。 最后赵猫猫不得不指挥一部分白衣人出城去拖住追兵,给这边留出更多的时间来。 然后,她要时刻关注城门处的战斗,确保玩家能跟吐蕃探子打得势均力敌、有来有回。 你问为什么要这样? 当然是为了把后面追上来的那一千吐蕃人也骗进来了! 要是城门还被龟兹城这边控制,就算看到城门打开,吐蕃人也要想想是不是陷阱。但要是他们追上来一看,发现自己人正在争夺城门,肯定不想错过这样的天赐良机,会主动上前帮忙。 只要进了城,就一切好说了。 但是也不能真的把城门放给吐蕃人,否则后面万一还有支援怎么办? 所以就需要玩家们稍微演一下了。 最后,赵猫猫还得盯着新玩家那边。 不要在城外就着急动手!就算真的干掉了敌人,扒到了装备你也带不回来啊!玩家死了虽然可以复活,但身上的装备全部都会掉落,拿了又有什么用? 白板号别上去硬碰硬,找好队友,互相配合!选中目标之后就把人带到一边去打,不要留在原地,容易开到更多的怪不说还会阻碍其他玩家! 不是自己杀怪掉落的战利品不要随便乱捡!那都是有主的东西,今天你捡了别人的,明天你自己的东西也有可能会被人捡走!都不容易,大家互相体谅一下。 要是觉得游戏太真实了,不适应杀怪的感觉就退下去休息一下,不要硬撑!万一真的吐了,触发了全息设备的警报,替你打了120,医生来了问你怎么回事你要怎么说? 回复活点的玩家注意一下,前面拦一拦啊!别让葛逻禄的人冲太快!这怎么都冲到第五道瓮墙了?再冲下去他们就能长驱直入了! “喝口水吧。”一只水囊从旁边递过来。 赵猫猫接过,一通猛灌,然后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这才靠着女墙长出一口气,“累死我了。” “打过这一场就好了。”施青青安慰她,“都有了经验,知道要怎么办了,后面就不会有这么多要操心的地方。” “扯淡!”赵猫猫很不优雅地翻了个白眼,“老玩家更麻烦好吗?” 施青青笑了起来,偏头问她,“这个游戏很好玩吧?” “那是的。”赵猫猫点头,正要说什么,眼神忽然一变,转身往下面看。 施青青也扶着墙跟着四处乱看,“怎么了?” “有玩家发来消息,说葛逻禄部好像要撤了。”赵猫猫说着,见她眼神茫然的样子,就伸手指了指某个位置,“看那里,好像还真是在后撤。” 施青青定睛看去,这回看清了,葛逻禄人果然已经调转方向,正在缓缓后退。 但是后撤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龟兹城修建那么多瓮墙,目的就是为了将进城的敌军切割开来,而实际运用的效果也的确很好。 库尔班带来了葛逻禄部的五千人,玩家们其实只干掉了一千多,剩下的则是被拉成了一个长长的队伍,最前面的已经跟着库尔班冲到了最里面的第五道瓮墙,最后那一拨才刚离开城门没多久。 这么长的距离,当然也不存在什么命令的上传下达。 库尔班往城里冲的时候没问题,但现在他想撤退,后面的人却不知道,依然在闷着头往里冲,如此一进一退,反而两边都被堵住了。 赵猫猫立刻将这个最新的情况发上论坛。 虽然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敌人自乱阵脚,对他们也不是坏事。 刚才葛逻禄人都已经冲到第五道瓮墙了,再冲两次,后面就是毫无防备的龟兹城——也不能说毫无防备,毕竟玩家复活之后都是从这边跑过来的,但是没有了瓮墙阻隔,敌人的行动范围就会扩大到整座城市。 到时候,城中百姓的生命安全就难以保证了。 而那是玩家们绝对无法接受的。 不只是因为活动细则里写了,城里的NPC死亡会扣除守城奖励,也不只是因为游戏开服那么久,玩家们对城中的居民已经颇为熟悉,不愿意看到他们出事,更是因为身为玩家的骄傲,不允许他们的任务出现这种“瑕疵”。 就像一个副本,虽然过了,但只打出了C的评价。 在别的游戏里,还可以一次一次反复刷,直到打出S,这个游戏里却只有一次机会。 落子无悔,过期不候。 不过赵猫猫也没有太着急,因为玩家们之前都在偷奸耍滑,故意放库尔班过去,自己好趁机在后面杀怪。 尤其是那些拥有战斗力的老玩家,每次死亡都有惩罚,行事自然谨慎。 但是真到了紧要关头,五千多能够不断复活的玩家就能将入口堵得死死的,保证库尔班光是砍他们就能砍到精疲力尽,最后只能束手就擒。 但不管怎么说,库尔班自己打了退堂鼓,也算是给大家省了事。 ……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也站在了龟兹城这一边。 就在库尔班萌生退意的时候,吐蕃千户达瓦顿珠率领着他麾下的士兵们,也终于赶到了。 就像赵猫猫预料的那样,看到自己人正在争夺城门的控制权,达瓦顿珠随手指派了两支小队过去帮忙,就领着人直接冲进了城里。 一眼看到散落在各处的葛逻禄人尸体,以及道道瓮墙上被破开的门,达瓦顿珠心下顿时着急起来,生怕自己来晚了,库尔班已经攻下了龟兹城。 劫掠的物资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郭昕等龟兹城的官员,不能落在他的手里。 若是丢掉了这一役最大的功劳,达瓦顿珠可没法跟节儿交代,自己这个千户恐怕也要做到头了。 所以他完全没有迟疑,立刻领着人往前冲锋。 落在后面的葛逻禄士兵本来就很着急,不知道前面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同僚是不是比自己先缴获了更多的好东西,这会儿见吐蕃人追了上来,就更急了。 有时候,如果吐蕃人没有抓到足够多的“炮灰”,就会逼迫下面各部出人来充当炮灰。 为了防止他们敷衍了事,吐蕃人的军队会始终跟在他们后面,一旦有人后退或者逃走,就立斩不赦! 现在吐蕃人又跟在了他们身后,怎不叫人头皮发麻? 这些葛逻禄部的士兵只能拼命地往前挤,生怕下一刻,吐蕃人的刀子就落到了自己身上。 原本只有葛逻禄部的人,就算消息传达慢了一些,但是一个传一个,总能传到后面来的,到时候调整好队伍,也能有序撤出。但是吐蕃人这一来,就彻底打乱了节奏。 结果就是推推搡搡、越挤越乱,终于引发了一场踩踏事故。 然而两边的人还浑然不觉,察觉到有了松动,便立刻往前挤,于是一个个就像是被漩涡卷住的人,身不由己地落入其中。 …… “啊!”城楼上,一个弓箭玩家远远看到这一幕,不由得再次发出了惨叫声,“我的经验值和功勋!” 其他玩家一听,也反应过来了。 敌人自己互相踩踏死掉,肯定不会算在玩家头上的。 玩家们急得不得了,一边“嗖嗖嗖”张弓搭箭,射杀落在后面的敌兵,一边伸长脖子往前面看,恨不得飞身过去将两边人马隔开,让他们不要乱来。 可恶! 这游戏为什么总是会在这样的细节上显得过分真实? 心里骂骂咧咧,行动上却是不敢再耽搁,一个个都加快了手里的动作。早一秒钟赶到事故现场,说不定就能多抢救下一个人,那可都是功勋啊! 城门处,一直在演戏的玩家们也终于认真了起来。 “快快快!”武道巅峰大声喊着,“机会难得,赶紧解决掉这些人,回去开Boss了!” 别看库尔班被雁来射瞎了一只眼睛,但战斗力还是非常强悍的,玩家也知道打他很难,吃力不讨好,所以除了时不时让白板新玩家去送死,稍微牵制一下他的速度之外,根本没有玩家愿意直面他。 尤其是精锐的几支队伍都被安排在了城门这边,剩下的玩家更不会轻举妄动了。 但是不管库尔班怎么强悍,胆气一丧,战斗力肯定也是会受影响的,正是打Boss的好机会。 守城门的一百玩家,已经陆陆续续死了一些,剩下的人怎么能不急? 于是正在战斗的吐蕃人就发现,对面的唐军打起来似乎更不要命了,基本上都是两败俱伤的招数。 虽然这些吐蕃人都是精锐中的精锐,而且也悍不畏死,但是毕竟人数有差距,基本都是一个打四五个,现在玩家以伤换伤,他们砍一刀就会中四五刀,很快就落在了下风。 一个唐兵还在叫嚷着,“悠着点悠着点!别冲太狠了啊!不能全都死回城,得留几个人把咱们的装备扛回去!” 吐蕃士兵听得似懂非懂,却也明白这些唐军已经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 事实上他们也是越打越绝望。 不仅是因为没有胜利的机会,更是因为他们已经发现了这些古怪的唐军死后根本不会留下尸体。敌人明显是早有准备,千户立功心切,只带了这么一点人孤军深入,恐怕会落入对方的陷阱之中。 现在撤出龟兹城还来得及……可是他们却被拖在这里,根本没有机会将这个要命的消息报告给千户。 城门也没有抢下来,不能指望后续的援军。 虽然已经意识到情况已经彻底无可挽回,但是这些吐蕃士兵却始终没有失去斗志。 没有一个人投降或者逃走,而是拼死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呼……”击杀了最后一个吐蕃士兵,游悠悠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忍不住感慨了一句,“这些吐蕃人可真难搞。” “这可是当今世上唯一能跟安西兵一对一单挑的军队。”武道巅峰笑道,“有这样的战斗力和战斗意志,才是正常的。” 这么一说,大家的态度就都轻松了起来。 敌人越强大,也就衬得我们越强大。 这也算是国人的常态了,只要咱家也有,那就不会吝惜称赞别人的优点。要不然的话,嘴上说得再大方,心里多少是会有点酸的。 众人将城门关闭,收拾了战场,清点了缴获,再将死亡队友们的装备打包好,便扛着大包小包,说说笑笑地上了城楼。 他们要从城楼上绕到瓮墙前面去,避开瓮城里混乱的现场,在那边跟队友集合,准备好了再去开Boss。 …… 城楼上,原本守在这里的弓箭玩家们都已经撤了,只剩下值守的士兵,以及跟在雁来身边的龟兹城各级官员。 除了雁来曾经射过两支箭,其他人从始至终都没有动过手。 一开始是因为雁来的叮嘱,到后来就完全是因为玩家们的表现带来的震撼了。 虽然早就听雁来说过,这些天兵是不死之身,只要消耗气运就可以反复召唤,但是真的看到仿佛无穷无尽的玩家不断从郡王府的大门涌出,直奔战场,将葛逻禄和吐蕃人的队伍堵在瓮墙里不断消耗,还是感觉非常不真实。 原来仗还可以这么打! 明明玩家的表现堪称差劲,尤其是那些今晚才召唤来的新玩家,几乎没有什么战斗力,至于配合就更不用说了——说句不好听的,连市井泼皮都不如——但偏偏就是这样一支各方面都稀烂的队伍,硬生生掌控住了这场战斗。 是的,到了现在,已经没有人会怀疑,他们能取得这场战斗的胜利了。 所以此刻,看到玩家们从楼下上来,众人便都默默投以注目礼。 玩家们原本还有些嘻嘻哈哈,但在这样的注视下,一个个都慢慢噤了声,抬头挺胸,走出了几分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 可惜帅不过三秒,一走出众人的视线范围,就又叽叽喳喳了起来。 “哇,刚刚那是什么莫名其妙的仪式感?” “吓得我话都不敢说了。” “嘿嘿,不觉得这样很帅吗?” “有种参加了阅兵式的感觉,要不是扛着这么多东西,差点给大伙儿踢个正步。” “我就不一样了,我想喊一句‘同志们好’!” “滚吧你,要喊也是咱雁帅喊好不好?我倒是挺想应一声‘为人民服务’的,多帅啊!可惜了,雁帅什么都好,就是不懂梗。” 雁·耳聪目明·来:“……” 可给他们骄傲坏了。 心里是这么想,但是雁来转过头来,就对众人笑道,“诸位,可以考虑如何庆功了。” 系统奖励是系统奖励,但是NPC给予的荣誉和庆祝,应该会更让玩家们喜欢吧? “是该提前准备起来了。”白翰义点头。 康满也说,“有劳白书记拟个章程,有什么要用的,我这里必定全力配合。” 虽然城外还有大军驻扎,但这一场大胜也值得庆祝,不仅是为了嘉奖天兵们的表现,更是要用这种庆祝来提振整个龟兹城的士气。 …… 当带着装备的玩家们从城墙上绕过来时,接应的队友也已经准备好了攀爬所用的绳子。 将绳子套在女墙上,抓着绳子,就能顺着城墙爬下去了。 这种操作对普通人来说还是有难度的,现实里估计只有受过专业训练的人才能做到。不过老玩家们之前就已经普遍升到七八级,这一仗打下来,也都更进一步,身体素质早就今非昔比,这种极限操作也只是小菜一碟。 队伍汇合,大家各自穿戴好装备,吃了点东西补满状态,便排好队形,朝瓮墙而去。 库尔班此刻正是进退不得,有苦说不出。 他们离得远,没有被卷进事故之中,但这时他也已经意识到,后面出问题了。 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大家都在一门心思地后撤,他若是改口说要继续往前冲,会有几个人愿意跟随,实在不好说。 何况里面是源源不断的白衣人,库尔班也不认为他们能冲进去。 正迟疑间,他就看到了赶来的这支队伍。 跟其他随地捡装备用的白衣人比起来,这支队伍不仅装备齐全,精气神也大不相同,库尔班几乎是立刻就提起了警惕。眼看他们直接朝这边来了,他立刻呼喝着让亲兵们朝自己靠近,准备应战。 与如临大敌的葛逻禄人相比,玩家们的姿态就从容得多。 不仅是因为他们现在已经胜券在握,只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打消耗战,更是因为跟刚才那些战斗意志强悍的吐蕃精锐比起来,这支已经有了退意的葛逻禄军队就有点不够看了。 不过玩家们就算自己没有搜过相关的资料,也多少看过一点论坛的科普,知道这个部族就是这样的,一被打败就迅速滑跪,但是降而复叛、叛而复降,主打一个反复横跳,自然不可能死战到底。 所以在正式开战之前,远远蹲在瓮墙上,借前方玩家的遮挡确保安全的指挥赵猫猫还抽空提醒了他们一句,“注意点,别让Boss找到机会投降了。” 玩家们顿时凛然。 虽然Boss也会投降,听起来有点玄幻,但谁让这款游戏主打的就是真实呢? 之前说这次活动更鼓励留活口,那指的是普通小兵。至于军官,每一级奖励的功勋都是呈指数级增长,像是这个葛逻禄首领,带着四五千人,击杀的功勋奖励没有一百点也有五十点,但俘虏却还是只给两点,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更不用说,击杀Boss之后还会掉落装备、金钱和经验。 哪个玩家会跟奖励过不去呢? 再次检查了一遍状态,以武道巅峰为首的几个盾牌手就上前开怪了。 “打的时候注意拉开距离!”赵猫猫灌了一口医生玩家送来的润喉茶,提高声音道,“其他人也动起来,替精英团把Boss隔离开,别让小怪过来这边支援!大家都坚持一下,打完这波咱们就差不多稳了!” 玩家们都逛论坛,也都知道后面还有一支更难啃的吐蕃军,但是听到赵猫猫的话,还是打起了精神。 好歹也是进游戏之后打的第一个Boss,能蹭一点奖励也是好的。 场面控制住之后,剩下的战斗就乏善可陈了。 等到库尔班发现,被他杀死的玩家,要不了多久又会从外面跑回来,穿戴起装备继续参战,他就彻底失去了斗志。 之前处在亢奋的状态中,瞎了的那一只眼睛也好,作战时受的各种伤也罢,他都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反而越加凶戾。可是现在,那些被忽视的疼痛顿时变得鲜明而难以忍受起来,让他难以为继。 可惜,那句投降的话还没来得及喊出来,就被始终关注着战场的赵猫猫注意到,得到她的提醒,立刻有两个玩家放弃了战斗,直接扑过去捂住了库尔班的嘴。 虽然这两个玩家光荣牺牲,但这场战斗也总算是顺利结束。 当库尔班倒地的时候,周围的玩家都忍不住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 不过,也有一批蛰伏已久的玩家,一秒都没有为库尔班感到遗憾,而是立刻就掏出自制的大喇叭,翻上瓮墙,大声喊了起来,“葛逻禄首领已死!余部投降不杀!” 有些失真的声音透过喇叭扩散出去,立刻就吸引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玩家们是暗骂这些工匠玩家奸诈。 居然还可以这样抢功勋值的? 他们怎么就没想到呢?杀一个小兵只给一点功勋,俘虏却给两点。要是他们主动投降,那事情不就简单了很多嘛! 至于葛逻禄人,在短暂的愣怔之后,一个个也都反应过来了。 他们骨头本来就没有多硬,见面前的玩家真的收了手,便有不少人当场丢下武器,跪地投降。 也有一小部分人不太相信首领已经死了,还在负隅顽抗,赵猫猫立刻指挥玩家割下库尔班的头颅,用长枪挑着爬到瓮墙上去展示。 至于剩下的玩家,当然也没有闲着,立刻被赵猫猫催促着赶赴下一个战场,“赶紧的,翻墙过去,先把葛逻禄人跟吐蕃人隔离开,别让吐蕃人把你们的俘虏杀了!” 被她一提醒,玩家们立刻紧张起来。 踩踏死掉的那些也就算了,要是已经投降了的俘虏,却被吐蕃人杀掉,那真是要呕死了。 …… 达瓦顿珠在一片混乱之中,跟葛逻禄人一起听到了库尔班已经身死的消息。 他的第一反应,也的确是处决掉肯定会投降的葛逻禄人。 可惜玩家们来得太快,根本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眼看着白衣人迅速充斥四周,将他们跟葛逻禄人隔离开来,意识到事不可为,达瓦顿珠的第二反应便是撤退。 只要城门还开着,以吐蕃军队的训练有素,只要很短的时间就能撤出去。 可是真到了回头的时候,他才发现,瓮墙上的门不知何时都已经被关上了。 连这里的门都关了,城门当然也不会落下。 如果此刻在这里的是库尔班,应该会当机立断下令后撤。 因为他很清楚,这一战,龟兹城的守军根本没有参战,而那些诡异的白衣人都是从城里出来的,要跑到城门需要一段时间,而城门那边就算会有人留守,也不会太多。 可是库尔班已经死了,在这里的是达瓦顿珠。 他是一路追着葛逻禄人过来的,根本没有机会跟玩家交手,也还没见识过他们的诡异之处,还在以从前的旧经验来判断。 ——城门既然关上了,龟兹城的守军必然会不惜代价地守住,要撤出去很难。 而且这个时候后撤,队型可能会乱,唐军必定从后面掩杀,到最后就会变成两面夹击。 所以达瓦顿珠选择了收缩队伍,让麾下的士兵们朝他靠近,然后占据一处瓮墙固守,跟唐军打消耗战。 自然了,这一千吐蕃士兵既没有粮草补给,又没有足够腾挪的地方,固守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战至最后一人,全军覆没。 但是达瓦顿珠手里什么情报都没有,还以为龟兹城里只有不到三千守军,想着就算是一换一,若能杀掉一千唐军,也能极大地削弱龟兹城的守卫力量,让节儿后续的进攻更加轻松。 这样的牺牲是值得的。 然后他们就彻底陷入了玩家的海洋之中。 其实刚刚跟玩家交上手的时候,达瓦顿珠还暗暗欣喜,因为这些人实在太弱了——就算在跟葛逻禄军队战斗的过程中,大部分新玩家都已经升了几级,也基本捡到了一整套装备,但跟葛逻禄士兵比都还差得远,更不用说吐蕃人了。 所以,尽管达瓦顿珠已经发现玩家们全都年轻得不可思议,绝不会是龟兹城的原住民,也不知道是他们从哪里弄来的人,但他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直到发现这些奇怪的家伙死了也不会留下尸体,而且数量似乎无穷无尽,他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回想起临走之前,节儿提醒的那一句“这些唐军有古怪”。 的确很古怪…… 没有察觉到的时候还好,只要意识到了这一点,简直越想越古怪、处处都古怪! 达瓦顿珠终于开始重视起他的敌人。 就算再弱的对手,也能在拼死一击的时候对他和他的士兵造成伤害,一次两次没关系,累积起来却能将他们彻底耗死。 到了这个地步,达瓦顿珠不怕死,却不愿死得这么憋屈,而且毫无价值。 他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若是当时拼死突围,或许还能带着一部分人撤出龟兹城,毕竟这些对手是真的太弱了,而到了城外,腾挪的余地会更多。 可是现在……已经太迟了,机会稍纵即逝,他们已经被困在了这里,而且消耗了太多体力。 但达瓦顿珠还是决定要突围! 不是为了活命,而是为了将龟兹城的消息传出去。 他们这一回趁着回鹘内乱,无法抽出力量来干预安西,出兵龟兹城,是为了彻底泯灭大唐在西域最后的这一支力量。可是现在的龟兹城,已经跟他们所了解的龟兹城完全不一样了! 尽管节儿已经注意到了这些唐军的异样,但对他们还远称不上了解,而这种信息的缺失,造成的结果很有可能是致命的。 必须要设法将情报送到节儿手中。 下定决心之后,达瓦顿珠立刻发出指令,而跟随他的吐蕃士兵,也完全没有任何迟疑,立刻就开始突围。 虽然一般人对游牧民族的印象是骑兵冲锋,吐蕃人的骑兵也确实很厉害,但他们的步兵冲锋同样十分悍勇。 然而此刻,他们就像是陷入了沼泽地的猎物,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 无穷无尽的唐兵如同淤泥,让他们裹足难行。 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他们也只跨过了一道瓮墙。达瓦顿珠回头看了一眼,见自己身边还有两三百精锐,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还有机会,只要能跑出去一个人…… 然而这个念头还没有想完,达瓦顿珠就听到了一声满含恐惧的惨叫,“鬼……鬼啊!” “叫什么!”达瓦顿珠不悦地斥道。 “东本(千户)!”那个吐蕃士兵脸上还残留着显而易见的惊恐,慌忙解释道,“我……我刚刚好像看到了我之前杀死的唐军,他又活过来了……不,不是活过来了,他本来就是鬼,是杀不死的鬼!” “闭嘴!”达瓦顿珠连忙厉声喝止。 然而已经晚了,周围的吐蕃士兵全都听到了这句话。 即便被无数敌人包围,身陷绝境也依旧没有放弃,表现出强悍战力的吐蕃士兵们,这一刻,脸上却都露出了恐惧之色。 如果对手是人,再厉害他们也不怕,可是人要如何战胜杀不死的鬼? 达瓦顿珠已经听到有人在低声向雪山真神祈祷了。 他心下一沉,知道士气一旦落下去,突围就是痴人说梦了,于是立刻开口道,“现在我们深陷敌营,唯有突围出去,将这里的所有情报告知节儿,才能立下功勋,否则死了也白死!” 士兵们果然面色一凛,重新打起了精神。 吐蕃重勇士,所以他们不怕死,尤其是死在战场上,自己可以荣耀加身,家人也能得到抚恤。但前提是要立下功劳,如果他们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不会有任何功勋,甚至很有可能背负战败者的骂名。 众人再次向前突围。 但是已经滋生的恐惧不会消失,一旦注意到了这些“唐军”的古怪之处,那每一个细节都能让人胆战心惊。 越来越多的吐蕃士兵认出了自己杀死过的敌人。 他们从瓮墙后面冲出来,捡起地上的盔甲和武器穿上,然后就大喊大叫着再次冲上来。 鬼军……这是一支由鬼组成的军队! 不死不灭、无穷无尽。 而他们却会饥饿,会疲惫,会死。 吐蕃人之前只冲到了第三道瓮墙,刚才他们已经突破了一道,现在只要再过一道瓮墙,就能看到城门了。可是明知道这一点,但这段短短的路程,却好像也无穷无尽,永远都走不到头。 达瓦顿珠身边的人不断变少,最后只剩下了他一个。 然后他也倒下了。 生命的最后一秒,意识散去之前,他听到一个唐军疑惑的声音。 “咦,不是说吐蕃人更厉害嘛!我怎么觉得这家伙比刚才那个葛逻禄首领还好打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第30章【VIP】 第30章 这个龟兹跟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东城门外, 玩家们一片欢声雷动。 总算是打完了! 算算时间,这一仗打了三四个小时。即便是不知疲倦的玩家,这么长时间的持续输出, 精神上也还是会累的。再说这全息游戏里的死去活来,跟键盘网游还是不太一样的。 要不是战斗过程中一直都有武器装备、金钱经验、功勋声望入账,他们早扛不住了。 不知是哪个玩家感叹了一声, “感觉打了好久啊, 天都快亮了。” 众人闻声,抬头看去,就见东方的天空已经渐渐亮了起来, 呈现出一种十分通透漂亮的蓝色, 然后越来越亮,渐渐转白。 果然已是破晓时分。 一旦意识到自己通了个宵,所有的疲倦就都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 一个玩家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众所周知, 打呵欠会传染。 于是很快, 不止是玩家,就连周围的NPC们也都露出了倦色, 或是正大光明、或是偷偷摸摸地打起了呵欠。 “不行了不行了, 我要下线睡一会儿, 再不睡我怕猝死。” “知足吧, 你下线了还能睡一会儿, 我下线之后还得去上班。” 此言一出,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不需要工作的玩家都不忍心抱怨了。 于是某个玩家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别都急着下线啊, 留点人,还有这么多的装备还没捡呢。” 玩家们闻言, 转头看看满地的尸体,也有些头疼。 在这种地方,游戏真实度太高,对玩家就不太友好了。普通游戏可以直接拾取掉落,自动放进系统背包里,这款游戏却是要自己动手去扒装备,然后再吭哧吭哧扛回住处。 之前战斗的时候,看到敌人身上有比自己更好的装备,随手也就扒了,现在要去扒尸体,玩家们难免有些心理障碍。 再说打扫战场这种耗费时间又枯燥乏味的事,玩家也很难有耐心去做。 不过很快,玩家们就意识到,真实度高自然有真实度高的好处。因为白安隐在雁来的示意下,很快就从城楼上下来,笑着对他们道,“诸位天兵若是不介意,这战场清扫之事,不如就交给本将来安排。” 对哦!玩家们恍然大悟,这种自己不耐烦做的事情,完全可以交给NPC去做呀! 当然了,NPC辛辛苦苦来帮忙,也不可能做白工,剩下的装备以及尸体上有可能摸到的物品肯定都要归他们了。 但玩家们全都在战斗里换了一身最好的装备,而且还有系统的奖励,也不太在意这些。 反正普通游戏里,这种批量掉落的装备也只能拿去回收给装备商店,而装备商店的坑也是众所周知的——原本卖一百铜币的东西,回收价能给你一铜就不错了。 得到了玩家们的同意,白安隐便去安排人了。 其实在这场战斗里,NPC们看似隐形,其实默默做了不少事情:在城楼上巡逻警戒,安置进城的流民,接收之前俘虏的葛逻禄士兵,以及现在的打扫战场。 这些自然都是雁来的安排。 玩家的心思,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搞事的时候一个比一个积极,但是收拾扫尾就没兴趣了。 既然如此,她这个“游戏策划”当然要替他们做好后勤保障的工作。 毕竟这还只是第一战,以后还有那么多的仗要打,早点将这些事情事情安排好,形成定例,也更方便玩家和原住民各自发挥长处,和谐共存。 …… 东城门下的军营里,被安置在此处的流民们听着外面的种种动静,都有些不安。 虽然龟兹城接收了他们,但是后续会如何,现在还说不好。 若是龟兹城在这一战里输了,自然没什么好说的,让吐蕃人杀一批泄愤,剩下的留着下一场战争继续做炮灰。但若是龟兹城赢了呢?他们的命保下了,要考虑事情却更多了。 这么多人如何安置,以后靠什么吃饭,能过上什么样的生活……这都是说不准的事。 尽管奔波了大半夜,又惊又吓、又累又饿,但流民们却没有一个能睡得着,都在惴惴不安地等待结果。 现在外面响起了欢呼声,这一战想必已经结束了。 流民们顿时骚动起来。 角落里,几个胡子拉碴、勾腰驼背,竭力伪装出老相的男人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行动起来,混进了人群之中。 他们凑到熟悉的流民身边,听着大家不安的议论与揣测,时不时掺和一句,引得原本就不安的中人越发忐忑,等觉得火候到了,便又开始煽风点火,鼓动流民们趁着外面还没安定下来,不如现在偷跑。 是留下来,继续等待别人决定自己的命运,还是跑出去寻找别的出路? 这样重大的命题,大多数人其实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选择,何况又是在这样一个紧张的时刻,他们也没有深思熟虑的时间,只能晕晕乎乎地被引导着做出选择。而一旦一个人做出选择,剩下的人便只能从众。 于是渐渐的,逃走的想法占据了主流。 其实大家都知道,跑出去未必会更好,但相比接受即将降临的、由别人掌控的、因为未知而显得尤其可怕的某个结果,跑出去他们至少能先喘上一口气。 另一边,身形完全隐在屋檐阴影之下的少年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是想留下来的,他相信流民里有很多人也跟他一样。 但是如果其他人都跑了,他们也只能跟着跑,否则留下来就只能面对更加叵测的命运——龟兹城的人只会将流民当作一个整体来处理,才不会考虑哪些人想跑,哪些人又是无辜的。 而且想跑的人也不会容许他们留下,只有裹挟更多的人,跑出去的可能性才会更大。 再说,他们也怕想留下的人卖了他们,只要有人表露出想留下的意思,就会先被内部清理掉。 但这少年已经决定,就算冒险也要留下来。 无他,只因这里是龟兹,是大唐在西域仅剩的国土、最后的屏障。 如果早晚都要死的话,他想死在这里。 龟兹是不一样的,他一直都知道,但从前只是有这样一种模糊的概念,究竟有什么不同,他并没有深想过。 直到真正来到了这里。 他抱膝坐在阴影里,手指摩挲着胳膊,回想起刚才进城之前那惊险的一幕。 那只伸过来扶住他的手,那句“小心一点”,还有“愣着干什么,快跑啊”,以及那些前赴后继,仿佛不怕死也不会死的白衣人…… 一切都像是幻梦一般,一切又都是如此真实可辩。 就在这少年陷入回忆的时间里,其他人已经议定了要逃走,便分出一部分人,故意去寻周围看守的士兵说话——流民们虽然被安置在了军营里,但是也不能住进士兵营房,所以只是把人集中在校场上,又抽调几百士兵看守。 趁着士兵们的注意力被转移,其他人立刻行动起来。 这些流民平常总是显露出了一种麻木的安静,仿佛他们已经彻底放弃抵抗,接受了作为炮灰的命运,但事实上,这支队伍里的每一个人,能够活到今天,都是因为足够的灵活机变。 所以此刻,他们行动起来也如同脱兔一般,那干柴般枯瘦的身体里,猛然爆发出了巨大的力量。 几乎是瞬息之间,领头的人就已经冲到了军营入口。 然后就撞到了准备过来查看一下战利品、刚好走到这里的几个玩家。 冲在最前面的流民们顿时面露狰狞之色,掏出藏在身上的武器——打磨过的石头或者铁片——毫不犹豫地发起进攻。 毫无防备的玩家立刻扑街。 然后一个帖子就出现在了论坛上。 【还没下线的先别聊天了,快去军营,那些流民要逃!】 众玩家一看,这还了得! 要知道,击杀奖励是实时到账的,流民和俘虏却要等后续人数清点出来了,才会根据玩家们的贡献度结算。要是人现在跑了,奖励肯定也没了,那之前不是白忙活一场? 于是面目狰狞的流民们冲出军营,面对的就是面目比他们还狰狞的玩家。 流民跟军队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就算是葛逻禄部那样习惯了反复横跳的军队,也还会负隅顽抗一阵,但流民们一见事不可为,便立刻麻溜地跪下投降了。 于是很快,流民们重新回到了校场上,而几个组织逃跑的人□□脆地供了出来,由玩家找地方单独关押。 依旧隐身在屋檐下的少年轻轻咬了咬唇。 他之前注意到的那几个人,还有一个没有被供出来,仍然藏在流民之中。 他迟疑着,但最终还是没有立刻出首。 其实玩家们只是打算把人留着,领了奖励再说,但在少年看来,龟兹城的人实在太过心慈手软,居然这都不杀人,只会遗祸无穷。 自己要是这会儿站出来,也就落到了明处,落到了那些人的眼睛里。 那太危险了。 …… 校场上,没事干的玩家们也不急着下线了,守在一旁议论纷纷。 “流民怎么还会跑的啊?就离谱。要是打完仗大家直接下线,回来岂不是人都跑没了?” “我算是看出来了,这游戏真是半点不能松懈,处处是坑。” “真实度太高这一点,真是让人又爱又恨啊……” “那我还是爱多一点,这不也挺有意思的吗?NPC不是简单的走程序,而是有自己的想法。” “其实我觉得还挺合理的,毕竟这些流民吃了太多亏,都成惊弓之鸟了。他们又不知道留在龟兹城会遭遇什么,想逃出去也不奇怪。” “这得想办法安抚一下吧?不然回头还是会想着跑,总不能一直把人关着。” “这怎么安抚?只能等时间长了,他们知道龟兹城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就能安心留下来了。不过我估计还是会有些人想跑的,他们脱离社会太久,回来了也未必能适应。” 第五交响曲听着玩家们的议论声,若有所思。 想了想,他离开军营,登上高高的城楼,在距离军营最近的位置站定。 然后从腰间取下了一支笛子。 这是他在游戏里亲手制作的笛子,调整了很久,音色才达到了想要的标准,为此还在现实里啃了不少资料。 原本的计划,是想录个视频,让所有人知道这款游戏的“真实度”究竟能真到什么程度。不过制作笛子费了很多时间,之后又要练习曲子,视频就一直没完成。 然后吐蕃大军就来了,所有人都在备战,计划自然也被暂时搁置。 但第五交响曲觉得,现在或许正是一个机会。 长笛横吹,指节轻按,泠泠乐声便流泻而出,随风飘散。 城楼下,还在抱膝沉吟的少年一愣,下意识地直起身,抬头向上望去。而有这种举动的也不止是他一个,很快,原本还在忐忑不安、小声议论的流民们,渐渐安静了下来,一个个仰头看向天空。 这一夜没有月亮,满天的星子此时也已暗淡下去,但是东边的天穹之上,已是天光乍破。 玩家们也听到了笛声,注意到了流民们的异样,不过大家都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能互相小声询问,可惜其他人也不知道。 正好有几个玩家站在屋檐下,就在少年身旁。他听着他们的议论,最后还是没忍住,小声说,“这曲子是《折柳》。” “唰”的一下,四五双眼睛齐齐朝他看了过来。 不习惯被人关注的少年立刻低下头去,有些紧张地抱紧了膝盖。要不是知道这些唐兵人其实很好,心里对他们怀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好感,他也不会鼓起勇气开口。但这样被人盯着,他还是下意识地害怕。 玩家们见状,莫名也有些紧张。 一个玩家想了想,从身上摸出一张烤饼递了过去,“这个给你。” 这是跟NPC小孩打交道养成的习惯,给点吃的,他们就会很好相处了。眼前这个流民看起来也还很小,这一招应该有用吧? 烤饼已经凉了,要凑得很近才能嗅到一点淡淡的谷物香味。但就这一点点香味,钻进鼻子里,立刻勾得长时间没怎么进食过的胃部蠕动起来,饥饿的感觉顿时变得极度难以忍耐。 少年用力按住胃部,艰难地将视线挪开,嘴唇嗫嚅了一下,但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烤饼已经被塞进了他的嘴里。 “吃吧。”玩家爽朗地说着,人已经在他旁边坐下,“能跟我说说这支曲子吗?你们好像都能听懂?” 少年迟疑片刻,伸手接住了烤饼,珍惜地用牙齿咬了一小块。 他一边咀嚼这来之不易的食物,一边小声作答,“我们这些人里,至少有一半是唐人,另一半也是说唐音、从唐俗的。” 玩家眨巴了一下眼睛,“唐人就都懂音律吗?” 少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是在西域,就算是不通音律的人,一定也听过《折柳》。” “折柳送别!”一个玩家恍然大悟,“这是跟亲朋好友分别的时候唱的曲子啊!西域的唐人都是从关内迁来的,肯定都听过这首曲子,所以才那么流行,人尽皆知。” “哦,我知道了!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少年双手捧着烤饼,默默打量着玩家们。 他们说话的语气很微妙,更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好像他们既不是唐人,也不在西域似的。 可是他们知道《折柳》,知道李白,还能如此自如、如此随意地引用诗句。 说话间,一支曲子已经结束了。 寂静之中,一种怅然的情绪在流民中间传递着。但是不等这种情绪凝聚酝酿,新的曲子已经响了起来。 玩家立刻扭头去看少年。 少年慌忙咽下口中的饼,“这次是《阳关》。” “这个我知道,阳关三叠!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那你说,上一句是什么?” “呃……” “这首诗作者是谁?” “呃……”连续卡壳的玩家不干了,“为什么突然就开始背诗了啊!” “因为这是在大唐啊,你不觉得很应景吗?” “那你来说,作者是谁?” “呃……”该玩家一下子也卡壳了,“等等,答案刚刚还在我的脑子里的,怎么一下子又忘记了?你让我想想……” 少年听着他们的争论,将头埋在膝上,很轻很轻地笑了起来。 这个龟兹跟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却又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可爱。 …… 最终玩家们还是没争论出一个结果,大概是觉得丢脸,他们很快就放弃了这个话题,转而讨论起这笛声是从哪里来的,讨论着讨论着,就决定去找吹笛的人,然后一溜烟儿跑了。 少年目送几人远去,将最后一口饼塞进了嘴里。 一抬头,就对上了各处投来的、窥视的视线。少年一边嚼着饼子,一边狠狠地瞪回去。 这就是流民的生活,如果刚才没有趁那些人在的时候迅速将食物吃完,现在就该有人扑上来抢了。 窥探的视线陆续消失,少年这才再次抬起头来,看向城楼上。从这个角度什么都看不到,但他知道,吹笛子的人就在那里。 《阳关三叠》之后,又是《凉州词》。 听着听熟悉的旋律,少年不自觉地小声跟着唱了起来,“……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春风不度玉门关啊…… 在诗人创作这首诗的时候,大唐正值开元盛世,虽然边塞多苦,虽然悲壮苍凉,可是荒凉里又夹杂着壮阔,哀怨中又掺入了希望。 到了现在,就连玉门关内的河西之地也尽数被吐蕃攻占,龟兹成为了真正孤悬塞外的“孤城”,大唐的春风,的确是再也吹不到玉门关了,更遑论距离玉门关尚有三千里之遥的龟兹城? 身在西域的人,再听到这支曲子的心情,已经不是哀怨,而是绝望。 少年甚至已经听到流民之中有人正低声饮泣。 他的心中也不由生出了无尽的酸涩,眼眶不知不觉变得湿润了。 其实他那么年轻,既没有见过大唐,也没有见过玉门关,可是对于这个地方,他心中却怀着一种无比复杂而又沉郁的感情,让他想到它,就不能不为之一哭。 正哭得不能自已时,耳畔的曲调忽然又是一变。 这一次的曲子苍茫辽阔,再不见一丝消沉。曲子吹了一遍,又一遍。第二遍时,周遭忽然响起了沙哑的歌声,不是一个两个人在低声跟唱,而是许多人齐声合唱,使得这歌声雄浑至极,简直有一种能撼动人心的力量。 哭泣的少年不由得抬起头来,有些愕然、但立刻又觉得似乎不需要惊讶,因为正在歌唱的不是别人,正是驻守在附近的唐兵。 ——不是那些年轻的、嘻嘻哈哈的、给人感觉很奇怪的唐兵,而是那些上了年纪的,沉默而坚毅的,一直默默守在后面的老兵。也不只是在校场这里驻守的,还有其他地方的,说不定整个龟兹城的老兵都在齐声唱着这首歌。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壮阔的歌声飘荡在龟兹城上空,似要与天边的微光相融,再撕破云层,让无尽光明倾泄而下。 …… 郡王府。 因为是半夜行动,所以在雁来的坚持下,郭昕没有去城头,而是留在府中休息。 但他又怎么可能睡得着?还是跟着等了一夜的消息。 长安守在一边,劝了几次,见劝不动,也就不再说了,反而主动跑到外面去观察局势,再回来报告给郭昕听。所以整场战斗的过程,郭昕也知道个大概。 这一战,他们已经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而龟兹城甚至没有损失任何一个人——只有天兵们死去活来。 郭昕的心情,也跟城楼上的官员们差不多。 原来仗还可以这么打?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雁来为什么会对天兵那么有信心。有这样一支军队在手,的确是什么样的目标都敢想的。 这会儿郭昕已经在长安的劝说下躺到了床上,正准备入睡,就忽然听到外面齐声唱起了军歌。长安连忙看向郭昕,就见他已经坐了起来,要披衣下床。 “王爷!”他连忙说,“小娘子交代了,不许你出门。” “不出门。”郭昕摇头笑道,“只是这支歌,我不能躺着听。” 他果然没有出门,只是披着衣服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遥望着东边晨曦微露的天空,小声跟着唱了起来。 等到歌唱完了,外面重新归于寂静,郭昕才转身往回走。 “王爷,要不要我出去打听一下是怎么回事?”长安跟在一旁问。 郭昕摇头,将衣服解下来,“不必问,我这就睡了。你也去吧,想出去跟他们玩也行。” 长安有些诧异,自家王爷哪次不是要人再三劝说才肯休息的,今日怎么这样自觉了? 却不知郭昕心中是怎样的欢喜。 不仅欢喜这一战胜利了,更是欢喜未来将是一片光明。 第一次见面的那天,雁来对他说,“玉门关也好,酒泉郡也罢,我保证,有生之年一定能再看到。”原来不是随口承诺,而是真的能够做到。 郭昕其实已经好些年不曾想起大唐,想起长安了。 因为西域的局势越来越坏,他心里很清楚,大唐已经放弃了他们,这些人也永远都不可能再回到故乡,只能继续无望地坚守下去。 可是这些话,他不能对别人说。 因为他是郭昕,是所有人心目中的支柱,所以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他都要笔直地站在那里,不动不摇,才能安定人心。 所以他不是不想念大唐和长安,而是不敢想。 不敢想,却又不能忘。 可是现在,一切都有了转机。他不需要再强撑着去当那根支柱,而安西的未来也从愁云惨淡变得一片光明。 所以……他也该保重身体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0-40 第31章 “莫非城里还有我们的人?” 同样是一夜没睡, 在城楼上看完了全程的龟兹城文武官员,却是满心兴奋,一点困意都没有。 在敌人眼里, 这些不死不灭的玩家是一支恐怖的鬼军,可是看在自己人眼里,就是天降仙兵了。有这样一支军队在手, 他们已经可以想到以后的战争会变成什么样子。 玩家们交谈的时候从来不会避开NPC, 所以在场的人,多少也听过几句什么“收复西域,夺取河西, 打回大唐”之类的话。 听的时候只是一笑置之, 现在才发现,原来并不是痴人说梦。 甚至变成了只要稍稍垫脚就能触碰到的目标。 这让人怎么能不兴奋? 再看向雁来时,众人的视线也都不一样了。 之前他们服从她的命令, 一是因为郭昕的吩咐, 二是因为她给出的方案虽然离奇,但也是当下唯一的选择, 大家只能赌一把。 但是现在, 玩家们已经用一场无可挑剔的胜利, 证明了雁来的能力。 她就是那个能够挽救龟兹城的人。 在她的带领下, 他们甚至可以展望更高、更大的目标。 要说雁来现在就能取代郭昕在龟兹城众人心目中的支柱地位, 那不切实际。但是从此刻起,她这个节度留后的位置, 算是彻底坐稳了。 他们收起了审视与考验的眼光,真正地将她视为长官和可以依赖的存在。 所以现在, 每个人都有很多的话想说。有人想赞颂她,有人想表忠心, 也有人已经考虑到了更长远的事项,想要跟她商议。 但雁来却是真的困了。 玩家什么都好,就是不确定性太大了,不时刻盯着都不能放心。所以这一战其他人只是看着,雁来却是从头到尾都提心吊胆,随时准备着上去补窟窿。 好在新来的这个指挥确实不错,虽然状况百出,但最后还是掌控住了局势。 就是吧……雁来总觉得,这个赵猫猫的行事作风看着有点眼熟。 像是出来带军训的教官。 不过雁来也没有太紧张。说不定人家只是有过从军的经历呢?又或者当兵的有点额外的爱好,也不是不可能。退一步说,就算真是军方派来的人,她不来跟雁来接触,雁来就可以当做不知道。 虽然不知道系统是怎么做到的,但《安西四镇》这款游戏所有的手续全都合法。 游戏外没什么可怕的,游戏内就更没有了。 所以关于赵猫猫的事,她只在脑海里过了一下,很快就放下了。 众人脸上的表情太明显,雁来看得出大家都有话想说,但这么多人,现在也不是说话的时候,她就抢先道,“熬了一夜,大家都回去休息吧。有什么话回头再说。” 又叮嘱了一下白安隐看好了流民和俘虏这两处,她才领着白真珠等人回了郡王府。 可是等洗漱完毕,真的在床上躺下,雁来翻来覆去,却又睡不着了。 虽然没有在人前表露出来,但今夜这一战的胜利,对她来说却是意义重大。 她不是龟兹城的原住民,很难抱定必死的决心与这座城市共存亡。她也不是玩家,隔着一个世界,所有的体验都隔靴搔痒。 她是穿越者,处于一个非常微妙的位置,命运已经被紧紧地跟龟兹城、也跟所有玩家绑定在了一起。 眼前只有唯一的一条道路。 现在这条路被证明是能走得通的,雁来才终于确认,自己的生命安全有了保障。 左右睡不着,她干脆打开了系统,查看起个人面板。 经过一夜苦战,玩家们死去活来许多次,但还是普遍升了一两级,新玩家更是连升数级,雁来这里就更不用说了。 毕竟玩家获取经验的时候她可以抽成,玩家损失经验的时候她却不用倒扣。再加上又多了五千新玩家,她能够获取的经验值自然也迎来了一波暴涨。 所以雁来的等级,首次超过了升级最快的玩家,达到了11级。 等级是经验值满了就会自动提升的,属性点却要手动加点。 虽然之前也考虑过,是否要优先提升一下才53点,已经有些拖后腿的体质,但是此刻,雁来看着面板上显示的20个自由属性点,就完全没有别的想法了。 这么正好的数字,她当然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先将智力这一项彻底拉满。 姑且算是一种不太严重的强迫症吧。 属性值满点的感觉很奇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突破了人类极限的缘故,雁来总觉得自己对整个世界的认知似乎都更进了一步,无论是自己的身体还是外部的世界,都变得更精细、更清晰。 仿佛原本宏观的世界被她的认知解构了。 但这只是一种感觉,具体是怎么回事,雁来也说不清楚。 她握了握拳头,反正也睡不着,想了想,干脆爬起来,去院子里练习箭术。 这一动起来,雁来就察觉到了更多的不同。 明明只加了智力,但是感知和敏捷似乎都有所提升——不是数据上的,而是体验上的。 比如现在,她张弓搭箭时,几乎不需要瞄准,完全凭直觉就能射中,而且射击的力量、角度都变得更加精准了。 雁来甚至有一种错觉,即便是射出去的箭,也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她想了想,从箭壶中取出了三支箭,然后连续射出。 嗖、嗖、嗖!三支箭先后钉在了箭靶中心。这从来没有练习过的连珠箭,居然一次就成功了! 雁来再取三支箭。 这一次,她稍微放慢了一点速度,但后面一支箭准确地破开了前一支箭,钉在了靶子的同一个位置。 再来。 这回是后发的箭直接在空中追上前箭,将之击破,最后一支箭再射中靶心。 然后雁来又转换思路,不再射连珠箭,而是将三支箭同时搭在弓弦上。 一弓三箭! 雁来将自己记得的花样都试了个遍,尽管周围并没有观众,但她还是玩得兴致勃勃。明明技能熟练度并没有变,但她却有一种“箭术上已经没有什么能难倒自己了”的膨胀感。 什么叫神箭手啊.jpg 一项属性拉满就有这样的效果,这要是全属性点满,真是名副其实的超级士兵了。 果然,她之前设置十级之前算是新手期,十级之后升级速度就会大幅下降是正确的。 新手期内,玩家可以迅速升级,形成战力,免得到了战场上还是一碰就死的脆皮。虽然脆皮有脆皮的用法,但受到的限制也很大,再说,也要考虑玩家的想法不是? 而过了十级,需要的经验值呈指数级增长,玩家的成长速度就会慢下来,将精力放在其他方面。 在战斗上,他们会努力琢磨出更多的奇思妙想,而不是靠堆战力无脑平推。在战斗外,也可以将生活技能练起来,改善游戏里的生存环境,开发出更多样性的玩法。 这样,玩家也能获得更多更好的游戏体验。 没错,我都是为了玩家们好! 胡思乱想着射完了两壶箭,雁来因为实力增长而生出的兴奋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 她收拾一番,再次躺回床上,然后……打开了论坛。 就是说,睡前不上网冲浪一下,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虽然很困,但上网的话就还可以坚持一下。 这么想的显然不只是雁来,所以玩家们嘴上说着下线睡了,但论坛这会儿却正热闹。 雁来迅速将这一夜新增的帖子都过了一遍。 因为又涌入了一批新玩家的缘故,最多的还是各种炫耀帖,从炫耀自己拿到临时账号,到晒等级、晒装备、晒奖励、乃至于晒自己杀敌时狼狈的身姿…… 总之什么帖子都有人发,也什么帖子都有人捧场。 这回抽取临时玩家,极大地调动了云玩家们的热情,也更愿意回帖了。不过,大部分的回复还是集中在热帖里,之前是将赵猫猫的几个指挥贴顶在最前面,现在仗打完了,飘在首页的就变成了内容比较丰富的帖子。 大部分都是视频。 比如之前去吐蕃营地袭击的玩家,就将袭营的过程发了上来。他们偷袭杀死的后勤军官,居然贡献了一百点功勋,看的不少人眼红。 雁来射中库尔班左眼的那一幕,也有玩家发了。 另外就是几个大场面的战争视频,也不知道玩家是爬到什么地方去拍的,除了光线略暗之外,画面和质感完全不输电影大片,再加上踩点的配乐,感觉比现场激动人心多了。看得云玩家们嗷嗷叫,恨不得以身代之。 还有一个施青青发的,赵猫猫指挥的时候各种歇斯底里喊话的合集,因为内容颇为鬼畜,热度也高得惊人。 ……也算是赵猫猫一战成名了。 不过现在热度最高的,还是第五交响曲吹笛子的那个视频。 承接了流民逃走的流量,这事受到的关注原本就很多,何况音乐又是最能抒发情感、打动人心的艺术形式。 别的视频还要配乐,这个视频却是自带背景音乐,无论是或低回婉转或苍凉壮阔的笛声,还是流民们的哭声、士兵们的歌声,都具备极强的感染力。 当声音与画面交织,自然会让人心生触动,思绪翩飞,想到“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想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想到“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想到“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那些因为这一夜的战争而沸腾起来的情绪,又在这一个视频里尽数沉敛,变得静谧而深邃。 闭上眼睛,意识中仿佛也有一轮明月,高高地悬挂于天穹之上,照耀一切。 雁来在越来越明亮的晨光里睡着了。 …… 吐蕃营地。 “顿珠还没回来吗?”次仁斯塔召来卫兵,询问道。 同样熬了一夜没睡,他的眼底已经泛起了红血丝,眉头也紧皱着,显然对当前的情况有些忧虑。 “没有。”卫兵回答。 “报信的士兵也没有?” “没有。” 次仁斯塔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其实他心里已经对这个结果有所预料,毕竟营地距离龟兹城太近了,数里之地,骑马都用不上一刻钟,这么长时间没有消息传回,他早就有了不妙的感觉。 只是还存着几分侥幸,觉得说不定是一切太过顺利,达瓦顿珠要全力抢夺龟兹城的掌控权,所以才抽不出人手回来报信。 可是现在,天已经亮了,龟兹城的城门却依旧紧闭。 昨晚进去的几千流民,几千葛逻禄士兵,以及一千吐蕃士兵,全都再无动静。 次仁斯塔就算再自信,这时也不免要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他派去的人,恐怕是全军覆没了。 这种结果当然也不是不可能出现,毕竟那是龟兹城,是安西军最后的阵地,城里的人明知道是灭城之战,自然会拼尽全力。以唐军的战力,足以留下那么多人。 可是死得这样悄无声息,连一个活着跑出来报信的人都没有,还是让人忍不住胆寒。 昨夜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突然,次仁斯塔想到了那些过分年轻的、死了不会留下尸体的唐军。 那又是什么东西? 达瓦顿珠等人有去无回,会跟他们有关系吗? 次仁斯塔走到营帐前,抬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很快下定决心,吩咐道,“将两位千户请来,就说我有要事商议。” 很快两位千户就匆匆赶到了,一看就是刚刚被人从床上薅起来的,其中一个衣服都没穿好。 次仁斯塔皱了皱眉,但还是忍耐住了没有训斥。 吐蕃重勇士,上到赞普,下到地方部落的贵族,全都以勇武为荣耀。可是毕竟已经建国多年,虽然对外一直征战不断,但吐蕃本土却始终安定祥和,于是骄奢淫逸之风渐盛,现在的贵族子弟,代代传承下来,早已不是建国之初的模样。 这里是西域,能到这里来的子弟,已经比国中强上许多了。 次仁斯塔将怒气压下去,锐利的视线从两人身上扫过,半晌才沉声道,“达瓦顿珠到现在还没回来。” 两人闻言都是一惊,“葛逻禄人呢?” “也没有回来,连传令兵都没有。” 两人的脸色都变得凝重,显然也跟次仁斯塔想到了一处。 那不是几十人,也不是几百人,而是足足六千人!就这么一夜之间消息全无,葬送在了龟兹城里? 损失了一支队伍很可怕,但更可怕的是,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吐蕃自建国以来,纵横驰骋,虽然有过败绩,但大多数时候,主力精锐都能及时撤退,保存有生力量,唐军只能缴获些负责后勤的奴仆和牛羊马匹。 像这种直接折进去一整支军队,无人生还的情况,非常少见,甚至可以说是仅此一例。 别说吐蕃军队,就是葛逻禄的军队,也没那么容易全部留下。 但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 “节儿,现在就下令进攻龟兹城吧!”罗布平措整理好衣服,面容冷肃,大声道,“一千吐蕃勇士再加上五千葛逻禄人,就算败了,也不至于全军覆没,说不定此刻城中仍在苦战。此时进攻,正好为之援助。” 他说着,朝次仁斯塔行了个军礼,“属下愿为前锋!” 次仁斯塔没想到他会这么冲动,忍不住微微皱眉。 赤松桑吉察言观色,忙道,“这也太匆忙了。总要打探听清楚城中的虚实,才好决定下一步。” 罗布平措不满地反驳,“有什么好探听的?龟兹城就摆在那里,左右都要打,何必磨磨蹭蹭?再说,如今那边城门紧闭,这消息又要如何探听?” 赤松桑吉道,“流民里还有不少我们的探子,他们应该会设法往外传递消息的。” “那就这么干等着?要等到什么时候?”罗布平措道,“现在盯着咱们的人可不少,拖得久了,恐怕又要生出变故。” 次仁斯塔听到最后一句,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在吐蕃人看来,四面无援的龟兹城,早就已经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了。之前没有全力进攻,一是因为龟兹城的反抗十分激烈,二是因为回鹘那边的牵制,但最主要的原因,其实还是吐蕃这些年的战略重心,早就已经不在西域了。 龟兹城孤悬于外,早晚坚持不下去,到时候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拿下,何必耗费人手苦攻? 可是这几年,局势又有些不同了。 六年前,以内大相兼任东境五道节度兵马都群牧大使的论莽热在领兵救援维州时,中了大唐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的埋伏,被对方生擒。 这件事算得上是唐蕃两国战事的转折点,自那之后,双方之间就没怎么爆发过大规模战争了。 边境安宁,对于普通民众和朝中大臣,或许都算是一件好事,但对他们这些驻守边境的将领来说,却是大大的坏事。 没有战争就没有功勋,没有功勋就不能升迁,他们千里从军,难道是为了到这里来过苦日子吗? 而到了次仁斯塔这个层次,要考虑的事情更多。 自从六年前那场大败之后,赞普赤德松赞就开始主张与大唐息战修好。这几年,双方几乎每年都会互相派遣使者,到如今,讲和已经成为了吐蕃朝中的主流思想。 但身为武将、又出身贵族,次仁斯塔和他的顶头上司论洛丹都是主战派。 想要让主战派重新掌握话语权,他们迫切的需要一场胜利,而且还必须是大胜。 大唐咸安公主和回鹘滕里可汗相继去世,就是那个他们等待已久的良机——滕里可汗没有子嗣,死得又太仓促,接下来,围绕继位人选,回鹘国内势必会爆发一系列争斗,无暇他顾。 吐蕃在这时候出兵,必定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进攻龟兹城,只是论洛丹一系列计划之中的第一步,为的是用一场必然能取胜的战争来鼓舞士气。 既然是必胜的战争、白捡的功劳,驻扎在附近几座城市的其他军官自然也都有想法。次仁斯塔能够争取到领兵的机会,一是因为他的焉耆城距离龟兹最近,出兵更方便,二是他在论洛丹面前立下了军令状。 他们能等,论洛丹不能等。 若是这边拖得太久,说不定他就要换个人过来了。 放在昨天之前,在这种紧迫感的促使下,次仁斯塔即便觉得罗布平措的建议太过莽撞,也未必不会采纳——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的速攻,唐军必然也毫无准备,说不定就能建功。 可是现在,次仁斯塔想到那些唐兵的古怪之处,心头就生出了几分不安。 直觉告诉他,现在的龟兹城,已经不像他之前想的那么简单、那么好对付了,必须要慎之又慎。 对于一名将领而言,打败仗并不可怕,只要手里还有兵,就随时都有翻盘的机会,甚至就算不能翻盘,上头处置他的时候,也会十分谨慎。 可怕的是在打败仗的时候损失了太多的兵马,连卷土重来的机会都没有。 就像论莽热,那一战不仅他自己被人生擒,十万大军也葬送过半,以至于整个吐蕃的战略规划都随之改变了。 库尔班和达瓦顿珠进入龟兹城之后就再无声息,给了次仁斯塔巨大的压力。在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之前,他不敢压上自己的全副身家。 “节儿该早做决断才是。”罗布平措催促道,“消息是瞒不住的,等到传开了,下面的人恐怕会不安分。” 对宗主国来说,依附过来的小国和部落,就像是被降服的猛兽,即便平日里看着再怎么顺服,也要随时提防着它反咬一口。 葛逻禄人原本是突厥部落,突骑施代西突厥兴起,葛逻禄又取突骑施而代之,可见他们虽然没什么信义可言,战斗力却不差。至于达瓦顿珠率领的军队,更是吐蕃精锐。 一旦两部失陷于龟兹城的消息传开,其余诸部必定人心浮动,谁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来? 阵前倒戈都不是不可能。 所以听他这么说,赤松桑吉也面露狠色,问道,“要不要清理一番?” 次仁斯塔摇头,“不妥。我们现在需要足够多的人手。” “所以要在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之前,尽快开战!”罗布平措说。 但这句话,反而让次仁斯塔下定了决心。 他不愿意像那些被裹挟的部族一样,连自己面对的敌人是谁都不清楚,就稀里糊涂地开启战争。那样的军队,很容易被炮灰。 次仁斯塔站起身,踱了几步,才面色沉重地道,“不是我不想开战,而是那些唐军有古怪。”他说了一下昨夜得道的消息,又道,“我想,达瓦顿珠和库尔班就是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毫无防备地进了城,才会消息全无。我们必须先弄清楚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罗布平措和赤松桑吉脸上的表情都很精彩。 次仁斯塔描述的场景太荒唐了,他们很难相信。但是既然有人亲眼看到,就由不得他们不信。 一旦信了,心里便也难免生出几分迟疑。 无论是苯教还是祆教,亦或是近些年来在吐蕃大行其道的佛教,对于这些神神鬼鬼的事,都是宁信其有的。 所以这一次,连罗布平措都没有再反对打探消息,只是这样一来,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龟兹城大门紧闭,要怎么在不惊动安西军的情况下打探到消息? “先等一等。”次仁斯塔却已经有了打算,“等上一日,若是还没有动静,明日便发动佯攻,设法送一批人进城,打探消息。” “龟兹城平日里就管得严,这些年来派遣的探子都暴露了,现在派人进去,有用吗?”赤松桑吉问。 次仁斯塔道,“放心,进了城会有人接应他们的。” 赤松桑吉眼睛一亮,“莫非城里还有我们的人?” 第32章 你到底是怎么混进来的? 午后, 赵猫猫打着呵欠上了线。 她是被人催着上线的,不过这一次,赵猫猫少有的没有因为加班而感到烦躁。 单位发钱让你玩游戏, 这放在上学的时候,谁敢想啊?发到论坛上,估计能羡煞无数人。就算是任务, 也是最有吸引力的那一种。 游戏角色才刚刚在东城楼上出现, 赵猫猫就看到了右上角闪个不停的信封。 随手点开。 【亲爱的玩家,龟兹城将于今天下午15:00举办一场庆功宴,参与可获得大量奖励, 请准时参加, 不要错过。祝您游戏愉快!】 赵猫猫顿时来了精神,打开游戏论坛,果然这里全都是讨论庆功宴的帖子。 【这游戏的售后服务未免也太到位了吧?不都是做完活动, 自己去商店把奖励一换就完事的嘛?】 【别的不说, 至少在仪式感这方面,这款游戏真是从不让人失望。】 【好好好, 我可以在全息游戏里吃席了!】 【仪式感确实有了, 但这席应该没什么好吃的吧……商店里卖的不是蒸馒头就是火炉烤饼, 没有油水不说还噎得慌, 我已经快吃吐了。求求策划, 这方面就没必要追求真实度了吧(笑哭】 这就是赵猫猫对游戏玩家最满意的地方了,有什么风吹草动, 都会第一时间上论坛吆喝一声,然后无数玩家云玩家主动凑过来讨论分析, 虽然大多数都是车轱辘的废话,但是抖一抖、拧一拧还是有不少干货的。 以前做其他任务的时候, 赵猫猫最发愁的就是写工作报告。现在有现成的作业抄,她每天都能交一篇! 不过看到抱怨伙食那一段,赵猫猫却是若有所思。 她已经算是能吃苦的了,也觉得游戏里的干粮有点难以下咽。 这个游戏的真实度,在某些方面确实让人叫苦不迭,但相应的,它的自由度也同样藏着无数惊喜,只等玩家自己去发现和挖掘。 赵猫猫下了城楼,来到郡王府,这里果然有许多人进进出出,正在忙碌。她转了一圈,没找到雁来,只好去找了负责调度物资、分派差事的康满。 “是赵姑娘啊。”看到她,康满脸上露出笑容,语气和煦地问,“可是有什么事?” 他的态度这么好,不仅是因为赵猫猫拥有不低的声望值,更是因为昨夜对方的表现他们都看在了眼里。 一开始大家对“天兵”这两个字还有些滤镜,但是跟玩家相处一段时间之后,也就明白了,不管在天上是什么样子,到了这里,天兵也跟人一个样,有不同的长相、不同的喜好、不同的性情、不同的天赋。 说句不太恭敬的话,天兵自然是根骨绝佳、见多识广,但论到聪明颖悟,大都只是中人之姿。 俗话说:千金易得,一将难求。像赵猫猫这样拥有指挥才能的玩家很少,自然会得到更多关注。 “听说城里要举办一场庆功宴?”赵猫猫问。 康满点头,“昨夜你们的表现,我等都看在眼里。我们龟兹城虽然不惧吐蕃人,但这样的大胜也少有。副帅发了话,要为诸位庆功。” “分内之事,不敢言功。”赵猫猫心里美滋滋的,嘴上谦虚道,“雁帅对我们太好了。” “赵姑娘不必过谦,白将军之前还说你是个难得的将才,要用心培养呢。”康满笑道。 赵猫猫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 救命!为什么被NPC夸了,比被现实里的领导夸奖还要害羞啊! 这游戏也太懂怎么给玩家提供情绪价值了吧! 她连忙将跑偏的话题拉回来,“我是想说,这庆功宴,有什么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既是为诸位庆功,怎好劳烦诸位?”康满说,“城中百姓听说此事,都愿意过来帮忙,你们只管等着便是。” “不不不!”赵猫猫一脸正色,“请务必让我们帮忙!我们就喜欢做这些,再说闲着也是闲着。” 听到“闲着”两个字,康满忽然想起来,副帅之前就交代过,这些天兵到了这里,可能看什么都新鲜,都想尝试一下,除非触犯律法,否则都不必拦着。她尤其强调,绝对不能让他们闲着,否则必定生事。 这么一想,他就将到嘴边的拒绝咽了回去,转而道,“既是如此,那就有劳了。” 话音才落,赵猫猫眼前就弹出了任务提示。 【庆功宴正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之中,度支官康满似乎需要一些帮助,来为庆功宴出一份力吧!】 下面罗列出了长长的一串任务,从获取食材,洗菜切菜到菜谱安排,从场地装饰、桌椅摆设到餐具厨具……细致到了每一个方面。 很显然,这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而是需要所有人都参与进来的大型任务。 所以说嘛,这个游戏是真的很上道。 赵猫猫欢欢喜喜将任务截图,发到论坛上。 经过昨夜,赵猫猫这个ID也算是一战成名。虽然还是临时玩家,但是所有人都相信,活动结束之后,拿到永久账号的必定有她一个。 不过现在,没人关注她本人,大家的重点都放在了任务上。 上回章立早触发的”遗书“任务,出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他并没有截图发到论坛上,所以到现在为止,玩家们都还认为这款游戏的NPC是不会发任务的。毕竟除了日常任务和活动之外,只有雁来发过一个任务,但她是阵营NPC,跟别人肯定不一样。 看到赵猫猫居然触发了任务,大家怎么能不惊讶? 于是赵猫猫简单描述了一下自己接任务的过程。 玩家&云玩家:还可以这样的? 难不成这个游戏接任务的秘诀是死缠烂打? 但是之前也有玩家纠缠NPC,最后任务没接到,反倒是去牢子里蹲了一天…… 赵猫猫见状,连忙回帖。 ——其实我也是被之前看到的一个帖子提醒了,那个楼主说游戏里的食物太难吃了,我就想,这游戏自由度那么高,NPC做的食物很难吃,那玩家们能不能自己动手呢? 之前那个营救任务,不就是施青青要来的吗? 本来是我想去找雁帅的,感觉这种事跟她说更容易得到支持,但没找到人,只好找了康满,没想到也成功了。 我分析了一下,感觉想要触发任务,首先NPC要有需求,而且是很强烈的、愿意向玩家求助的需求。像是传统网游那种,明明两个人就在一张地图上,还要玩家在中间跑腿传话的任务,应该是不存在的。 所以光是死缠烂打没用,得动脑子,别随便去骚扰NPC啊喂! 云玩家们还在掰头任务的触发机制,玩家们却已经飞奔着去找康满接任务了。 奖励不奖励的倒在其次,主要是可以自己做饭! 游戏开服那么长时间,要说有哪一项体验是所有玩家都觉得不满意的,那就是食物了。 别的全息游戏,十大菜系随便吃,满汉全席小意思,光吃不胖美滋滋,吃完还能加BUFF……而《安西四镇》里的食物,种类单一,口感糟糕,还没有油水。 缓缓闭眼.jpg 也就这款游戏是战争背景,再加上龟兹现在又是一座孤城,很难得到补给,玩家们才勉强忍耐了这个缺点。 好不容易有机会改善一下伙食,所有人都表现得很积极。 之前康满说城中百姓都愿意来帮忙,并不是夸张。事实上,玩家们接到的每个任务,之前都已经分派了NPC在做,所以他们接完任务之后,还得去跟NPC抢着干活。 不抢不行!这些NPC一个个热情得过了头,似乎觉得让“天兵”来干这种杂活会辱没了他们似的,不抢的话连食材和厨具都碰不到。 说实话,要不是看不过去NPC干的活,玩家们都不好意思抢。 但是亲眼看到了NPC是怎么做的,玩家们也就明白了食物的味道和口感为什么那么差:谷物根本不去壳去皮,已经老得嚼不动的菜帮子舍不得扔,被虫蛀过的部分也根本没有挑出来…… 虽然知道是因为物资短缺、爱惜粮食,但玩家们还是看得眼皮直跳。 放开那个食材让我来!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亲自动手下厨之后,玩家们忽然发现,其实本地的物产还挺丰富的,并没有大家想的那么单一。 肉蛋奶当然是不缺的,谷物有稻麦菽黍糜,块根类的有洋葱、百合、山药和芋头,绿叶蔬菜还没到季节,但也有储存过冬的大白菜,就连香料的种类也很丰富,八角,肉桂,花椒,安息茴香(孜然),胡椒……至于葱姜蒜和油盐酱醋,就更不用说了。 不过仔细想想也挺正常的,不说龟兹原本是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商贸繁盛,单说天山南路气候和土壤,也很适合种植这些。 【所以为什么我们平时在店里能买到的只有馒头和烤饼啊!】 一个玩家忍不住在论坛上发出这样的灵魂质问。 一觉睡醒,正躺在床上刷论坛的雁来:“……” 咳,当然是因为这样既省事又可以节约粮食啦,这是可以说的吗? 食物不好吃,玩家们就只会在需要补状态的时候进食。要是伙食搞得太好,都来游戏里体验美食,她哪里供应得起? 要知道,龟兹城的粮食危机至今没能解决——不如说是更严重了,毕竟现在不仅多了五千多玩家,还多了几千流民,几千俘虏……光是想想雁来都觉得头大。 不过好在仗一打起来,就有机会缴获敌人的粮草。 回头得给玩家发个任务,不然……之前可是有玩家想去袭营烧粮草的,幸好没烧成,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 好在玩家们骂骂咧咧一阵之后,注意力很快就被转到了其他地方。 跟NPC搭伙干活,居然也能获得声望和道具奖励。 声望不用说,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本阵营的好感度,可以用来清死亡CD。 尽管一仗打完,大家的声望值都提升了不少,但也没人会嫌多——城外还有两万多敌军,之后死的次数也不会少了。 至于道具,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一根木簪,一枚银镯,乃至一朵野花…… 刚开始大家只觉得好玩,虽然奖励不值钱,但就跟开盲盒似的,还挺有意思。后来晒图的人越来越多,云玩家们根据物品描述逐字逐句一分析,众人才渐渐品出了味道。 与其说是奖励,不如说是礼物。 NPC送给玩家的礼物。 未必值钱,却是他们自己觉得美好的、有意义的东西,因为感激玩家保护了龟兹城,才会送给他们。 其实并不是所有玩家都喜欢跟NPC打交道,很多人平时只管训练和搬砖,几乎不跟NPC交流,但是此刻,面对这样一份用心的礼物,还是忍不住心生触动。 都说“礼轻情意重”,NPC这样的行事,让人很难单纯将他们当成不需要在意的数据。 这就是羁绊啊…… …… “这就是你说的好东西?”高富帅翻着手里的包裹,有些嫌弃地问。 包裹里装的是一件长袍,款式看起来倒是挺特别的,但高富帅横看竖看,没看出它好在哪里。 “这还不好?”他对面的游悠悠稍微提高了一点声音,“这可是我从那个吐蕃Boss身上扒下来的,独一份好不好!” 高富帅一听,更嫌弃了,“这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游悠悠瞥了一眼他身上熟悉的装备,心想死人身上扒下来的铠甲,你这不穿得挺高兴的吗?有什么资格嫌弃我的衣服! 不过对顾客,话当然不能这么说。 她微微一笑,解释道,“这应该是吐蕃人的官服,你看手臂这里,这个像臂章一样的东西,叫做告身,是吐蕃贵族用来区分品级的,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有的,昨晚杀的吐蕃人,应该就这一个。还有这个虎皮帽,吐蕃人‘以虎豹皮誉英雄’,必须要立下功勋,才有资格使用这种纹饰。” 高富帅原本还嫌弃这衣服上的各种搭配不伦不类的,听她一介绍,顿时也觉得不错了。 好就好在是独一份。 虽说随着跟吐蕃的战事推进,这样的收获也会越来越多,但是至少此刻、当下,如果只有自己能穿上这么一件衣服,那多拉风! 土豪根本无法拒绝这份独一无二。 虽然心里还是有点膈应…… “放心,我已经找人清洗过了,保证干干净净。你闻闻,还有皂角的清香呢!”游悠悠又说。 她可是做足了的准备,才来找高富帅的。 果然高富帅一听,眉头就松开了一些。 游悠悠又从怀里摸出一个针线包,“尺寸可能有点不合适,但是我带了针线,可以现场改。” 高富帅脸上的表情更加动摇。 游悠悠最后再下一剂猛药,“待会儿就是庆功宴了,玩家平时都各管各的,可难得有人这么齐的时候。” 买了新衣服,就是要趁人多的时候穿出去炫耀。反过来说,人多的时候,要是不能一出场就成为最靓的崽,那就差点意思了。 高富帅终于下定决心,“多少钱?” 游悠悠用尽全力才将翘起来的嘴角压了回去,在心里比了个剪刀手。 她之前本来计划拿到系统发的装备就转卖,先挣上一笔。结果后面因为第一个出了战斗技能,而且还是战斗力不俗的长枪兵,在论坛上也有了几分名气,开新活动之后,就被武道巅峰拉进了打Boss的精英团里。 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游悠悠思来想去,还是没卖装备。 打完Boss分战利品的时候,看到大家都在抢装备,没人在意衣服,她心下一动,就要了过来。这衣服虽然特别,但跟装备比起来,还是要略逊一筹,所以也没人跟她竞争。 总算把这一笔补回来了。 买房款+1。 高富帅现场换上了新衣服,好消息是他捏的角色身高跟达瓦顿珠差不多,坏消息是对方比他宽了一半,原本是量身定制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都有点飘逸的感觉了。 “其实这样也挺好看的,是另一种味道。”游悠悠打量了一圈,说,“我们汉人的审美还是倾向于身如修竹,太强壮了就显得憨傻。” 高富帅疑心这只是她面对客户的话术,但还是听得眉开眼笑。 游悠悠服务到家,又上前帮他收了一下肩和腰的位置,让衣服显得更合身,又叮嘱他这样只能临时应付,回头还是要找裁缝重新改一下,“要是你没有合适的人选,拿到我这里也可以,我有缝纫技能的。” 高富帅更满意了,立刻表示就让她来改,改衣服的钱也会另付,想了想又问,“对了,不是还有另外一个首领吗,那个什么葛……” “葛逻禄。” “对,那套衣服呢,也在你这里吗?” 游悠悠点头又摇头,“已经卖出去了。” 高富帅不由皱眉。 游悠悠察言观色,很快就猜到了他的意思。别看那个葛逻禄首领带的人更多,身上的衣饰其实远不如这一套华丽鲜亮,价值自然也不如。但毕竟也是从首领Boss身上扒下来的,同样独一无二。 像高富帅这种人,不怕花钱买东西,就怕买了还不合心意。 他要是能把两套一起买下来,那就是自己有两个“独一无二”,要是让别人买走,跟他一起穿出来,那就只能“各有千秋”了。 所以游悠悠见状边说,“那个买家你也认识的,就是五哥。” “五哥啊。”高富帅皱着的眉头立刻就舒展开了。 第五交响曲不是会在这种事情上与人争风的人,衣服在他手上,那确实不用担心。 …… 随着时间临近三点,食物的香气也逐渐在整座城市弥漫开来。 米饭的甜香,馒头的麦香,炖羊肉的肉香,最霸道的是葱姜在油锅里爆出的料香。 闻着这样的香味,感觉胃口都被完全打开了。 尽管NPC一直在旁边用“怎么能这样糟蹋东西”的眼神盯着他看,但是负责掌勺的玩家深吸一口气,还是情不自禁地叉腰感慨道,“这才是人该吃的东西啊!” 这话立刻引来了无数附和。 说来也怪,虽然这款游戏吸引人的地方很多,但沉浸在这股食物的香味里,玩家们似乎才真正对这个地方产生了一种类似归属感的情绪。 游戏里的世界,也与现实同出一源。 游戏里的人们,跟他们吃一样的食物,穿一样的衣服,说一样的话…… 这种文化上的认同感虽然一直存在,但直到这时才变得清晰而明确。 “等等。”很快就有人发现了华点,“原来我们跟NPC说的是同样的话吗?” 这一点原本不该被质疑的,毕竟一款国产游戏,哪怕背景是大唐西域,NPC说普通话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坏就坏在这款游戏实在太真实了,真实到不应该出现这样的“失误”。 没发现还好,一发现就让人心里别扭。 不过立刻就有玩家回答了他,“不一样啊,你居然没发现吗?” 那玩家认真分辨了一下,发现NPC说的还真不是普通话,但他却能毫无障碍地听懂,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啊!”他用一种恍然大悟的声音说,“我就说嘛,昨晚干仗的时候,我还能听懂敌人喊的话,当时完全没多想,但是他们说的肯定不会是普通话吧?” “估计是游戏里内置了什么语言翻译模块?”一个玩家比比划划,“就小说里经常写的那种,黑科技!” “那咱们这游戏还是牛X的。” “主要是不翻译不行吧,谁会为了玩游戏专门去学另外一门语言啊……” “话说,这功能可以拿到现实里去用吗?学渣真的很需要啊啊啊啊!有这个就不用再学什么外语了吧?” 玩家只是嚎了一嗓子,话题很快就转到了别的内容,倒是论坛上有人开了讨论贴,闲着没事干的云玩家们便深入地分析了起来,从“怎么做到的”研究到“能不能应用到现实”。 看得雁来心有戚戚。 不过这功能是系统自带的,她既说不出原理,也没法单独分离出一个语言系统来,所以……该学的外语还是要学的。 眼看玩家们已经将庆功宴准备得差不多了,雁来便也结束摸鱼,准备出门了。 庆功宴,她当然也是要出席的。 …… 庆功宴的地点设在郡王府门前的广场,也就是玩家的复活点。 不过即便是这里,也摆不开能让五千人坐下来吃饭的桌椅,所以大家只能站着,手里拿着餐具,等待排队打饭。 热腾腾的饭菜已经摆上了旁边的长桌。 霸道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勾得人胃口大开。 但是却不能立刻开饭,因为……还要请领导讲话。 “这部分就不用这么真实了吧?”这是大部分玩家此刻的心声。 领导讲话这种事,不管在哪里都不会讨喜,游戏里还整这花里胡哨的,有点过分了。 尤其还是饿着肚子听训话,就更难绷了。 雁来也觉得不合适,所以,当她扶着郭昕从后面走出来,对上玩家们灼热得随时能燃出火花的视线,便暗暗在心里决定,下次再庆功时,还是直接取消掉聚餐这一项吧。 将郭昕安顿好,雁来便走到台阶上,掏出了演讲稿。 说来惭愧,稿子是让白崇义这个掌书记写的。以雁来的古文造诣,能将它念得通顺而有气势,都是之前私底下多次练习的成果。 白崇义倒是很习惯的样子,雁来猜想,或许这原本就是他的工作内容之一。 看来让幕僚或者属官代写稿子这事,也是“自古以来”。 好消息是文言文都很简练,这篇稿子总共才不到四百字。所以雁来侥幸没有成为那种一讲话就讲几个小时的领导,还不算太讨人厌。 尤其是在稿子的最后,雁来表示,会根据昨夜战斗时的表现,挑选出六位玩家,授予勋章,以表彰他们的英勇。 玩家们顿时沸腾了,甚至暂时忘了一旁的美食。 勋章系统,一开始就在雁来的计划里。 没办法,玩家喜欢。 虽然不当吃不当喝的,但是往胸口一挂,走起路来气势都不一样了。 如果勋章做得再好看一点的话,光是出周边就能卖爆。 这个钱雁来不打算赚,但可以开放授权,让玩家自印,也不失为一种提升游戏知名度和用户粘性的方式。 既然是荣誉,把勋章放在活动商店里让人自己兑换就少了那么点意思。雁来琢磨着,还是得有点仪式感。正好要搞庆功宴,这不是巧了吗?刚好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当着所有玩家的面进行表彰。 言归正传,宣布完这个消息,给了玩家们一点反应时间之后,雁来才念出了那六个名字。 名单是系统提供的,将玩家们在战争中的表现分成五个大项,分别打分,然后取各项评分最高的一人,再取平均分最高的一人,如果跟单项第一有重复,就顺移到下一位。 在雁来想来,这样的评判标准绝对公平公正,不管是全面发展还是偏科天才,都不会被埋没。 但是……那边那个穿着一身吐蕃千户官服,名字叫高富帅,横看竖看都是个氪金玩家的家伙,你到底是怎么混进来的? 第33章 神仙不是应当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么? 不只是雁来意外, 高富帅本人其实也很意外。 他虽然是个氪金玩家,所有的装备都是最好的,但不管角色等级还是技能熟练度都普普通通, 唯一的优点是……战斗的时候不怕死,总是敢于冲在第一个。 反正他又不用把等级保持在第一梯队,玩游戏嘛, 要是还畏首畏尾、瞻前顾后, 那还有什么意思? 要说“作战英勇”,这倒也擦得上一点边?高富帅本人不太确定地想着。 反而是其他玩家,在一开始的惊讶之后, 很快就坦然了。 氪金玩家嘛……排名里有他才正常, 要不然为什么要氪金呢? 虽然这游戏的氪金方式跟其他游戏不一样,但玩家们也接受得十分丝滑。 高富帅也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说服了自己,并且摆出了一个自认为很帅的姿势, 潇洒自信地走上了台阶, 还不忘举起胳膊朝下方挥了挥。 这套衣服真没白买! 只有雁来对着系统给出的评分项,陷入了沉思。 高富帅能入选, 当然不是因为他每次都冲在最前面, 死的次数比别人都多, 而是因为……他花钱买了很多俘虏。 按理说, 如果一个任务有多人参与的话, 奖励是系统根据贡献度来分配的。但当时,大部分葛逻禄士兵确实是听到了工匠玩家们的喊话才决定投降的。而当大多数玩家都在赵猫猫的指挥下往前冲的时候, 工匠玩家们不忘初心,留在后面, 掏出绳子将俘虏们都捆了起来。 多了这一道工序之后,他们的贡献度占比就变高了很多。 然后工匠玩家们倒手又将这些俘虏卖给了高富帅, 由他来将这些俘虏交割给奉命前来接收俘虏的安西兵。 系统根据逻辑判断了一下,玩家买的装备,穿上之后就算玩家的战力,那么玩家买的俘虏,上交之后当然也算是玩家的功勋。 于是,高富帅的功勋就超过所有人,一跃成为了排名第一。 还是遥遥领先的那种。 雁来看完也想问了:还可以这样的? 不过高富帅购买的与其说是俘虏,不如说是功勋,那么这其中的逻辑就好理解了——他真正想买的其实是活动商店里的邀请码,也就是买号。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给游戏账号抬价了。 搞清楚这一点,雁来想了想,还是决定暂时不插手,这应该也算是游戏“真实度”的一部分吧? 她收回思绪,看向站在台上的六个人,而后又转头去看郭昕。 郭昕朝她微微颔首,眸光里含着鼓励。 其实雁来本来是想让他来举行这个授勋仪式的。毕竟郭昕才是安西最高长官,而且是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玩家们都对他挺感兴趣的,但之前因为生病,也是为了给雁来树立威信的时间,他很少现身人前。 但是老人家对于龟兹城的安危还是十分关注的,长安都偷偷给雁来告过好几次状了。 所以雁来想着,也不能让他太闲了,不如来当游戏的看板,专门负责在各种仪式上走流程,保持逼格的同时,也能多跟玩家接触。 然后就被郭昕拒绝了。 “《左传》有云:‘惟器与名,不可以假人。’”他对雁来说,“既然他们是你的人,那么规矩与赏罚,都只能出自于你。” 器是礼器、仪制,名是官爵、名分。这二者就是统治者所拥有的地位与权力,所以不能交给他人。 郭昕这样说,几乎是在手把手地教她怎么做一个上位者了——这个位置,还是从他那里接收过来的——让雁来如何能不感动? 但她也实在不知该如何向郭昕解释,自己跟玩家的关系根本不是他所想的那样。 最后只好自己上了。 雁来整理了一下表情,才迈步上前,从白真珠抬着的托盘里取出勋章,挨个给玩家佩戴在胸前。 勋章的设计,雁来参考了吐蕃人的告身,分成了玉石、金、银、铜、铁五档,每一档又分日月星三级,集齐三枚低级勋章可以兑换一枚上一级勋章。 没错,就跟企鹅等级一样。 至于用途?当然是挂在衣服上好看!顺便还能给玩家增添一点努力拼搏的动力。 铁质的勋章缀在胸口,沉甸甸的。几个玩家都很激动,兴奋得不知道该看她还是看勋章,但看起来都是还能继续给游戏打工一百年的样子,雁来在心里暗自点头,十分满意这场庆功宴的效果。 佩戴好最后一枚勋章,她后退几步,朝着他们行了一个安西军的军礼,“还请诸位再接再厉。龟兹城的未来,就交给你们了!” 几人下意识地还礼,不过这个没练过,除了赵猫猫之外,没一个动作标准的。 高富帅还将胸膛拍得啪啪作响,吼了一句,“为人民服务!” 雁来:“……” 到底是对这句话多有执念啊你们! 但不管怎么说,授勋仪式还是十分顺利地结束了,雁来当场宣布解散。 开饭! …… 没耽搁多少时间,饭菜都还是热乎的。 玩家们终于吃上了进游戏一来的第一顿好饭,一时间感激涕零,那样子活像是去哪里当了七天难民。 生活玩家见状,顿时冒出来了很多灵感。 之前以为这里物资贫乏,所以也没什么想法,现在既然知道什么都有,再让他们回到早上啃馒头晚上嚼烤饼的日子,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NPC不卖别的,那玩家自己做就好了。 游戏玩到现在,谁手里还没点存款呢?尤其是经过这场大战之后,所有人都收获颇丰。到时候采购一批原材料,借个院子做饭,再弄个手推车上街摆摊,专做玩家生意。 尽管这份创业计划才刚刚有了一个构想,但旁边已经有很多玩家表态了。 “出摊的时候别忘了上论坛发个帖子啊,我一定光顾。” “老板,能不能整点重口味的?我就想在游戏里体验一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快乐。” “火锅,火锅!游戏里的身体应该能吃辣吧?我体质都点到90多了,不是说这玩意影响毒抗和免疫吗,对辣味应该也有用吧?” “醒醒,这是大唐,哪来的辣椒?” 说话的玩家顿时呆住,手里的饭都不香了。 何止是没有辣椒,好多原产地是美洲的食材和调料,都是明朝中后期才从海上传进来的。 美洲…… “丝绸之路的终点是哪儿来着?”半晌,忽然有人开口,“或者说,等咱们一统大唐了,能不能造船去美洲,先把新大陆给发现了?” 要说这个,玩家们可就不困了啊,一个个都开始畅想起来。 “醒醒,我们现在还困在西域,就算你们说的能实现,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 “说说而已,你这人真扫兴!” “哎算了算了,不提这些,有哪位大佬会做卤肉吗,真心想那一口了。” “话说,这个时代的调料是不是也挺贵的啊?” “别的不说,胡椒价比黄金啊,人家是香料,不是调料。” “咦,那我们可以种胡椒发家致富啊!” “我支持。”因为上台领勋章而耽搁了一点时间的高富帅刚好走到这里,听完这段,就道,“不管是种地还是摆摊,缺投资的话可以找我啊,天使投资人!” 第五交响曲走在他身后,闻言道,“街边摊要什么投资?都是小本生意。” “也对。”高富帅有些失望。 第五交响曲就说,“我看你不如去找康度支问问,能不能在城里弄个房子开店。” 高富帅一听,顿时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好多游戏里都可以买地皮的,这个游戏自由度那么高,肯定也能行。” 虽然游戏暂时还没出这方面的功能,但他对第五交响曲的判断十分信任——之前那个买俘虏攒功勋的主意,就是第五交响曲给他出的,果然成功了。 而且赵猫猫刚才不是也证实了吗?就算本来没有任务,只要逻辑合理、方法得当,也可以触发任务。 可见游戏其实还有不少隐藏设定,只是需要玩家自己去探索。 两人又交谈了几句,见第五交响曲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高富帅便笑着道,“我这套衣服怎么样?” 虽然领了勋章很爽,但是玩家们的注意力都被转移了,一直没人注意到他的衣服,还是有点遗憾的。好不容易有人看,他自然就来劲儿了。 “独一无二。”第五交响曲说。 现在的玩家,注意力还没放在外观上。有人穿着进游戏之后发的新手制服,还好一些。还有些人懒得换来换去,又或者是觉得新鲜,直接将装备穿在身上,关键是挑装备只看数据,根本不管搭不搭配,弄了一身混搭风,虽然不至于辣眼睛,但一看就不是正规兵。 高富帅这一身混在人群中,确实亮眼。 高富帅嘿嘿一笑,“你怎么不穿你那套?” “我不是买来穿的。” “哦,收藏癖。”高富帅很懂地点头。 第五交响曲自然不是为了那个,但想了想也没解释。 …… 郡王府里,雁来等人也在吃饭。 桌上的饭菜其实都是玩家的手艺,只是他们这些人不方便留在外面跟玩家一起吃饭,所以单独盛出来了。 属官们本来都是有事要跟雁来商议,但到了饭桌上,就暂时顾不上说话了,动作虽然看起来还算斯文,但夹菜扒饭的速度一个比一个快。 雁来见状,自然也不说什么。 她也是要吃饭的。 都多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了! 玩家在游戏里啃完了杂粮馒头和烤饼,还能下线找补一顿,她却是没办法的。 唔……以玩家的灵活,今天之后,应该会有人想做餐饮吧?就算不开店,摆摊卖点小吃也好,到时候,她也可以借光改善一下伙食。 “这饭菜味道真不错。”直到大家吃完饭,坐下来喝茶的时候,才有人开口赞道,“想不到这些天兵竟然会做饭,还做得这样好!” 感觉还是很奇妙的。 因为在一般人的印象中,神仙不是应当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么? 天兵们到了人间,成了人身,需要吃东西果腹是有的,可是做人间的饭菜,还做得比郡王府的席面更好,就叫人惊奇了。 也有人不以为然,“既然是天兵,自是什么都会。” 神仙自然是生而知之,一点就通的。 闲谈了一阵,话题才转到正事上来。 昨晚的战斗结果已经清点出来了,共计杀敌2804人,其中吐蕃1022人,葛逻禄1782人;俘虏2749人,皆是葛逻禄人;收容流民5163人,这个成分就很复杂了,基本上在西域的各族都有,不过汉人最多。 雁来微微皱眉,“是原本焉耆城里的汉人?” 康满点头又摇头,“有原本是焉耆城里的人,也有这些年来,陆续从西州、沙州等地逃亡过来的。”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沉重了几分。 吐蕃攻占陇右、河西,截断了西域与大唐的联系,自然也截断了这些汉人返回大唐的希望,他们只能一路往还未沦陷的西域逃,却终究还是落到了这个地步。 “是我的错。”郭昕叹息道。 “怎么会是方帅的错?”白崇义悲愤道,“明明就是焉耆守将畏战,开城门降了,要不然,怎么也不至于全城的人都陷在了吐蕃人手里!” 当时他们接应的兵马都已经快到了,结果听到的却是这样的消息。 “好了,这话以后不必再说。”郭昕加重了语气,“当时焉耆城里才多少人,怎么守?明知守不住,他的选择也不算错。” 白崇义想说“怎么不算错”,但想到后来的事,心下凄然,也不再说话。 郭昕说得没错,很多人投降吐蕃,不是贪图对方许诺的荣华富贵,也不是因为贪生怕死,只是明知道坚持下去也不会有任何希望,所以失了那一口气。与其打到城里损失惨重,再也坚持不住,被人攻破城池,不如主动投降,至少城中百姓不至于被迁怒。 白崇义并不知道,郭昕跟白安隐其实也有一份投降计划,但他确实理解这些人的选择。 理解,但是不接受。 因为投降的结果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焉耆城的百姓除了一小部分,剩下的都沦为奴隶,平日里百般压榨,打仗时还要被驱赶过来充当炮灰。 至于唐军,一个不留。 不过自那以后,很多人倒是绝了投降的心思,有门路的,自想方设法地走了,剩下的都一心一意坚守到底。再加上郭昕调整了策略,不再分兵驻守各地,而是将所有人全部集中到了龟兹城里,虽说再也没有了后援和退路,但反而成了一根更难啃的骨头。 见气氛沉闷,郭昕便道,“还是来说说昨晚这一战吧。阵斩近三千人,这样的战绩,就算是安西军最辉煌的时候,也没有过吧?” 冷兵器时代的战斗,正面作战的杀敌数并不高,更多的是以冲散对方的阵型和队伍为目的,等对方的队伍溃散了,再追上去掩杀。即使如此,被杀死的敌人数量也远远比不上俘虏、逃兵以及因为伤口感染发炎而死亡的士兵。 阵斩三千人,杀敌数比俘虏数还多,而且一个敌人都没有逃出去,确实可以称得上是梦幻的战绩了。 想到当时的场面,在场这些久经战阵的宿将们也不由得头皮发麻。 正因为知道难度有多大,才更明白“天兵”的恐怖之处。 所以郭昕接着提议要给天兵们记功、升职,没有一个人反对。这样的功绩,就是报上朝廷,也是会大加封赏的。不过安西与大唐失联已久,人事任免都是大都护府自决,倒是省了很多事。 反而是雁来开口道,“天兵们若是知道了,也会欢喜的。不过还是要将他们跟普通士兵分开。” 白安隐应道,“雁帅放心。” 他早从雁来的行事里看出来了,她是希望天兵自己管自己,不跟安西原本的军队建制掺和在一起。 其实这跟朝廷治理西域这些偏远部落与小国一样,都是以夷制夷,扶持亲近大唐的君首领和国王,让他们去管理自己的子民,两边都便宜。 这样也挺好,毕竟天兵那种作战方法,普通人也确实学不会、干不了。 要是放在别处,或许还会有人心中不甘——天兵杀光了敌人,却也占尽了功绩。但这是在西域、在龟兹,他们这些人,原本就该退休回家、颐养天年了,早没了那些争功的心思。 之后康满又报了昨夜的缴获。 东西并不多,毕竟铠甲武器大部分都被玩家捡走了,但龟兹城这几年坐吃山空,能得到补给殊为不易,大家都很满意。 不过很快,大家的心情又再次变得沉重,因为康满提到,城中的存粮不多了。 城里的存粮,养活原本的人口是足够的,甚至还略有富余。吐蕃人为什么打了几次都没能拿下龟兹?不就是因为城中存粮多,城门一关,坚持个一年不成问题,吐蕃却坚持不了那么久。 但先是来了五千多玩家,现在俘虏和流民加起来又添了7912张吃饭的嘴。 就算大部分玩家可以遣返,等下次需要了再召唤,但剩下的负担还是很重。 “现在的存粮还够吃多久?”雁来问。 “最多两个月。” 雁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一直说缺粮缺粮,听得她心慌,还以为下个月就吃不上饭了,原来还能坚持两个月。 康满一看她这样子,连忙道,“这是算上城中全部的存粮,包括百姓家中的。真要都吃完了,再过两个月就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偏偏地里的活儿也是最重的,要除草、施肥、灌溉。这事您可不能不上心。” “我晓得。”雁来见他急了,连忙端正表情道,“没有不上心。只是康度支也该对我们的天兵多些信心呀,现在我们只有龟兹城,两个月后难道还是这样吗?” 康满一愣,他已经习惯了精打细算的过日子,一时倒是没想到这里。 此时一听,不由豁然开朗。 是啊,有了仙兵,龟兹城已经跟从前不一样了,能腾挪的余地更多。 他甚至还想到了城外的那支大军,“不知道他们带了多少粮草,若是都能缴获,想来也能支撑个十天半月的。” “我也是这么想呢。”雁来说,“不过也不能为了缴获粮草就失了谨慎。” 康满点头,“下官知晓。如今,是他们比咱们着急。” 去了心头的后顾之忧,他的神色轻松了许多,又笑着问道,“那些俘虏和流民,不知雁帅打算如何安置?” 这种事其实都是有定例的,不过该请示肯定还是要请示。 但雁来却没有问以前是怎么安置,而是道,“我想将这些人交给天兵来管。” “天兵?”康满有些意外。 雁来说,“天兵们也不是总在打仗,现在也不必整天训练了,总要给他们找点事做。或是开店做点小生意,或是开垦土地多种庄稼,对龟兹城也有裨益。只是天兵的性子,你们也该看出来了,喜欢新鲜热闹,不耐烦那些枯燥乏味的琐事。” “我就想,不如让他们花钱雇佣这些人来干活。” 众人顿时无言。 总觉得他们雁帅似乎看不得天兵手里有余钱,吃饭要买、装备要买,现在说是让他们花钱雇人干活,其实更像是把养活这些人的成本转嫁到了天兵头上。 但是天兵们看起来也没有不乐意?甚至有点乐在其中,兴致勃勃的意思。 既然如此,也没什么不好的。 要是雁来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一定大喊冤枉。 明明是因为龟兹城的铜钱太少了,突然多了五千玩家,铜钱循环起来有些紧张,她才不得不想方设法从玩家的口袋里掏钱。 白安隐原本还想提一下,流民也就罢了,俘虏只怕不大服管,还需先调理一番才好用,但是转念一想,现在打仗的事有天兵,城里原本的老兵们就没事干了,可也不能让他们闲着,正好替天兵们处理一下这些琐事。 就不用特意说出来,让雁帅跟着操一回心了。 …… 说来也巧,雁来这边才规划好了后续,还没来得及公布,那边高富帅就来询问买房的事了。 雁来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将更新公告发了出去。 【亲爱的玩家,为了给您提供更优质的体验,游戏刚刚进行了一次热更新。 本次更新内容如下: 一、军职系统上线 玩家可消耗功勋,升级军职。 成功就职后,可以成立团队,招募其他玩家成为自己麾下的士兵。玩家处于团队中时,可以开启团队频道。 更多军职等阶、升级条件及团队功能详情,可前往团队页面了解。 二、房屋系统上线 龟兹城里有很多空余的房屋,欢迎玩家前往租赁或选购。 想在游戏里有一处完全属于自己的落脚地吗,想要经营属于自己的一份事业吗?快来打造你的专属家园&小店吧!更多详情请点击房屋页面查看。 三、雇佣功能开启 龟兹城新接纳了一批流民和俘虏,急需安置。 有需要的玩家可前往武威郡王府登记信息,雇佣人手为你打理日常琐事,无论是搬砖伐木、开店摆摊还是垦荒种田,统统都可以交给他们,让您的征战之路更轻松!】 公告一出,论坛立刻就热闹起来。 【我之前还寻思,这个游戏主打真实,那些枯燥又费时间的日常,不能挂机、不能加速,也没法跳过,体验感也太差了。没想到游戏这就把补丁给打上了!】 第34章 还是NPC淳朴可爱呀! 东城楼下, 军营。 玩家们开庆功宴的时候,流民们也吃到了今天的第二顿饭。 还是稀粥。 粥其实比别的要好,没那么拉嗓子不说, 还省了喝水。虽说不顶饿,但吃不饱对流民们来说已经算是日常,喝粥至少能混个水饱。 所以, 昨晚还琢磨着逃走、暴露出狰狞面目的流民们, 这会儿看着已经是很服顺的样子了。 虽然不知道龟兹城要如何处理他们,但至少也先混了两顿饭吃。再说,粮食那么金贵, 既然舍得耗费在他们身上, 那想来不至于要他们的命。若是做活,在哪里做不是做呢? 这世道,只要能有一口饭吃, 人们就愿意安定下来。 所以, 当有人来通知,说之后可能会有人来挑人, 选上了就有活干、有饭吃, 甚至有地方住时, 流民们在短暂的骚动与慌乱之后, 就忍不住开始期待。 不多久, 就有许多年轻人三三两两结着伴过来了。 看到他们,许多流民都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尤其是昨夜曾经直面过玩家的那些。 要知道,冲在最前面的玩家可是被砍死了好几个的, 因为事情平息得快,流民们没有注意到玩家的尸体, 更不知道能复活这回事,还以为结下了仇怨——虽说动手的都已经被带走了,可是迁怒这种事,是不讲道理的。 没想到来挑人干活的竟然就他们。 有那想得多的,已经忍不住开始怀疑了,真是挑人干活吗? 反正人带走了,究竟是去干什么,留下的人也不会知道。 这么想着,他们就往后缩了,让那些没脑子的先去试试。就算真有事,自己也是落在后面,能多混两天的饭食。 尼玛蹲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切,眼神闪烁半晌,还是决定上前。 他当然不信这些唐人会有什么好心,可他必须要弄明白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进城的除了五千葛逻禄人,还有一千吐蕃人,为什么最后获胜的会是唐人? 而且看他们的样子,显然这一场战争,并未对龟兹城造成太大的影响。也就是说,损失很小。 还有这些兵不像兵,民不像民,数量却着实不少的年轻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尼玛有一种非常糟糕的感觉,他迫切地要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留在这里是没法打听到消息的,而眼前正好就是离开的机会。何况这些人正是他要调查的目标,倒是省了他在找机会接触他们。 不过,得挑一个好下手的人。 所以尼玛虽然动了,但走得很慢,视线在人群中逡巡着,挑选自己的目标。 最好是女人,因为她们通常有一颗怜惜弱小的心,又容易轻信,只要编个好故事,就能赚取她们的信任。而且到了万不得已需要动手的时候,女人也更容易控制。 如果一切顺利,甚至可以直接把人掳走——要知道,在所有战利品中,年轻的女人都是最有价值的。 但是那些女人都是三五作伴,并没有落单的。尼玛深知人多就容易出岔子,所以视线扫视半晌,迟迟没有选定。 忽然,他注意了一支刚刚从入口处走来的队伍。 跟其他的队伍有些不同,这支队伍的配置是三男一女。而现在,那三个男人似乎正在驱赶唯一的女人。虽然离得很远,但尼玛受过专业训练,耳力比一般人更好,隐隐听到了“不正经”“犯错误”之类的话。 最后那女人恼羞成怒,抬高声音道,“走就走,有什么了不起,你们几个以后别后悔!” 然后扭着腰走到一边去了。 她没有找别的女人搭伴,而是自己一个人找了个地方待着,在往来的人群之中,不知怎么就显出了几分可怜。尼玛见状,连忙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离得近了,才发现对方比他想的更年轻,可能还不到二十岁,而且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劳作的痕迹。 尼玛心下那种古怪的感觉更强烈了。 他在几步之外停下,迅速地抬眼瞥了一下,然后又低下头去,佝偻着腰,搓着手,有些局促不安似的,小声问道,“好心的娘子,您也是来挑人的吗?” 女人不知在想什么,听到他的话,半晌才将视线转了过来,落在他身上,有些意外地问,“你会什么?” “回娘子的话,老汉什么都会一点,拉犁、种地、喂马、劈柴、洒扫、看门……您让干什么都行,只要能给一口吃的。” “那就你了。”女人随口说。 话音才落,尼玛还没来得及感激涕零,就听旁边传来一道声音,“小娘子,他会的这些我也会,求您也收下我吧!” 尼玛脸上的狠色一闪而过,转头看去,不由微微皱起眉头。这人他有印象,平日里在流民中不起眼,也从不与人亲近,但人却滑溜极了,好事第一个上,坏事逃得最快。 肯定是见这女人孤身一人,也想来占便宜了。 尼玛心下暗恨,正琢磨着回头要如何炮制这小子,就听面前的女人有些为难地开口,“但我只养得起一个人啊。” 那少年立刻道,“小娘子,我吃得少!” 尼玛忍不住咬牙,但他现在演的是个上了年纪、老实巴交的汉子,也没法跟对方争,只能稍稍抬起头来,眼巴巴地看着女人。 倪浩香轻轻“嘶”了一声。 天知道在游戏里他有多久没有这么正常的跟人交流了! 女玩家不用说,都不肯搭理他,至于男玩家……那群牲口只想看看女装大佬是什么样,发现游戏限制什么都干不了,又听他说体感上并没有任何区别,就索然无味地跟他划清距离了。 说什么老跟他在一起会让人怀疑他们也不正经,犯了错误。 呵,男人! 还是NPC淳朴可爱呀! 但他既不打算开店,也不喜欢种田,就是找个人给自己刷日常,真用不上两个人。 而且这一老一小的,总觉得找他们干活有点像是在压榨人。 唉,游戏太真实了就是这点不好,花钱雇佣个工具人干活,良心居然也会痛。但要说不雇佣他们,好像痛得更厉害……人家也只是想找个活干,挣口饭吃。 倪浩香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几次,犹豫半晌才说,“我这里伙食很差的,只有杂面馒头和烤饼,也没有工钱。” 然而那两人却是异口同声道,“有干粮已经很好了,不要钱!” 倪浩香眼神晃了晃,落在了老人身上,“那……就你吧。” 怎么想都觉得老人经验更丰富、性格也更稳重,不用自己管那么多,省事。再说他毕竟是第一个开口的嘛! 话一出口,他就看到那少年眼里的光暗下去,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小娘子……” “多谢好心的娘子!”老人也跪下了。 倪浩香有些麻爪,抬起头左右望望,看到高富帅正跟几个人说说笑笑地从入口处走进来,连忙伸手一指他,对少年道,“看到那个家伙了吗,他有钱,你去找他,说点好听话,他肯定会收你的。” 老人和少年同时转头看去,看清来人,瞳孔不由微微一缩。 只因他们都认出了高富帅身上那套衣服。 看到他之前,所有的猜测都只是猜测。 可是看到他,看到那套衣服已经穿在了唐人身上,就再不会有第二个可能了。 吐蕃人不仅败了,还是大败,甚至连千户都被他们杀了——若只是俘虏,不至于连衣服都被人扒掉,何况顿珠东本有品阶的军官,就算不能押送长安交给大唐皇帝处理,也该留着跟节儿谈条件才对。 少年望着高富帅所在的方向,还处在震惊与失神之中,尼玛却已经迅速反应过来了。 “我去。”他抢先开口道,“我去那边,让这小哥跟着小娘子吧!” 说着也不等其他人反应,就爬起来往那边跑了。 倪浩香缓缓打出一个问号,总觉得自己被嫌弃了呢…… 尤其是一低头,见那少年也正眼巴巴地朝那边看着,似乎也很想跟过去的样子,倪浩香就感觉自己有点绷不住了。 怎么回事啊,他这个号是有毒吗,连什么都不知道的NPC都嫌弃! 难道要删号重来吗? 但是他好不容易才升到十级,对上吐蕃士兵也不会被一招秒了,绝对不想再死去活来一次了! 见少年半晌没有收回视线,倪浩香忍不住阴阳怪气地问,“怎么,你也想过去吗?” 少年看看那边,又看看他,迟疑片刻,还是道,“我跟着小娘子。” 干嘛说得不情不愿的! 倪浩香心里怨气滔天,但总不能跟NPC计较,于是没好气地道,“那还不赶紧起来?走了!” 少年忙不迭地爬起来,跟上倪浩香。 这一跟他才发现,这位小娘子好高的身量,走起路来大步流星,他竟然要小跑着才能跟得上。 两人在安西兵处登记了信息,往外走的时候要经过高富帅等人所在的位置,少年一边跑一边留意着,见那人果然被收下了,不由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他本来是看那人不怀好意,怕他害了这位小娘子,才会站出来,没想到…… 如果小娘子被害的可能性有五成,那人被害的可能性就足有十成了。 这些唐人全无警惕心,被害成功的可能性也有十成。 要是在别处,少年最后或许还是会选择明哲保身,可这里是龟兹,而且他昨天才被人救过,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所以他犹豫着、迟疑着,眼看已经出了军营,就快走几步,轻轻碰了一下倪浩香身上的铠甲。 见他没有察觉,只好又拽了拽衣袖。 倪浩香猛地一甩袖子,不耐烦地转过头,见少年连退几步,好像被吓得呆住了,又有点不忍心,叹了一口气,问道,“又怎么了?” 少年回过神来,转头看了一眼,见没人跟上来,才凑上前小声道,“小娘子,方才那人不是好人。” “咦?”倪浩香先是一愣,然后眼睛就“噌”的一下亮了。 这、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隐藏剧情?! 他就知道,老天爷不会对他这么残忍的,之前的一切,一定都只是对他的考验! “这话怎么说?”他也压低了声音,做贼似的问。 少年抿了抿唇,在委婉与直接之间选择了后者,“他跟昨晚煽动流民逃走的那些人是一伙的!我怀疑他是……吐蕃人的探子。” 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已几不可闻。 但倪浩香听得清清楚楚,不由瞪大了眼睛,居然真的是隐藏剧情! 第35章 如果可以劝降一批天兵天将,那吐蕃岂不也有了自己的不死不灭的军队? 惊喜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倪浩香心中激动得无以复加。 这叫什么?这就叫柳暗花明又一村,吹尽黄沙始到金,守得云开见月明! “你确定吗?”他压抑着激动的心情, 尽量平静地确认。 但是他那点掩饰的功力,少年自然是看得清清楚楚。这反应显然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少年心里感觉十分古怪, 但还是点头道, “探子是我自己猜的,但我看见过他跟那些人凑在一起。” 倪浩香眼珠转了转,该说不说, 在面对可能的隐藏任务时, 玩家的脑子一下子就好用了。他想到了高富帅那身吐蕃军官的制服,那人这么着急地凑过去,总不会是为了夸他干得好。 如果是吐蕃探子, 杀人泄愤也是有可能的。毕竟这些流民消息闭塞, 还不知道玩家能复活。 这么一想,这功能真是个bug啊! 可惜了, 也就游戏初期能用, 后面慢慢传开了, 敌人肯定就有准备了。 不过这不妨碍倪浩香现在捡个漏。他也不走了, 领着少年躲到旁边的建筑物后面, 鬼鬼祟祟地往军营那边探头。 少年小心翼翼地问,“小娘子, 我们这是在做什么?” “当然是等他们出来,跟上去!” “……”少年不理解, 少年大受震撼,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不将消息上报吗?” 倪浩香理所当然地道,“为什么要上报?上报了任务就是所有人的了。” “那……”少年打量着倪浩香的体格,斟酌着措辞,“你确定能打得过他吗?”既然是吐蕃探子,那肯定不会是装出来的这么老实巴交、声音高点就会被吓到的样子。 倪浩香不以为意,“那要打过了才知道,实在打不过再找人不迟。” 他虽然想独吞任务奖励,但要是必须要团队作战才能推过去,也不会死犟着不找人。哼哼,隐藏人物的消息一曝光,那些家伙还不求着进组?让你们对我爱答不理! 倪浩香心里正美着,就见高富帅等人已经从入口走出来了。 他连忙招呼少年跟上。 少年微微愣神,一把拽住他的腰带。 倪浩香没能走出去,连忙回身推他,“你干什么?松手,一会儿人走不见了。” “小娘子,您这样跟不行的。”少年低声道,“会被发现。” 倪浩香狐疑地看看他,又看看远去的人,“不会吧,离这么远怎么可能被发现?” 少年莫名觉得心里有点累,不过仔细想想,也不能怪小娘子,因为以他那些同伴的警觉性,九成是不会发现有人跟踪的。 但是那个吐蕃人就不一样了。 倪浩香也想到了这一点,“啧”了一声,“真麻烦,那你说,要怎么办?” 嘴上虽然在抱怨,但倪浩香心里其实还是很高兴的。没想到这少年看起来灰扑扑不起眼的样子,不仅能带他找到隐藏剧情,在这种细节上也很敏锐,能帮得上忙。 流民里卧虎藏龙啊!这雇人的钱真没白花。 少年左右看看,指了另一个方向,说,“我们从这边绕过去,到前面去等他们。” 倪浩香有点怀疑,“这样行吗,你来过龟兹城?” 少年摇摇头,轻声解释道,“四镇设立之后,城市都重新规划过,内部规划大同小异。我没来过龟兹,可我知道焉耆城里的道路是什么样的。” 倪浩香决定听人劝,两人加快速度走另一条路过去,果然在前面的路口蹲到了人。 后面倪浩香干脆就不动脑子了,少年怎么说就怎么办,顺利跟到了高富帅租房子的地方。 到了这里,玩家们就分开了,领着人各回各家。 少年领着倪浩香来到了后院的围墙下。 倪浩香艰难地爬上墙,回头看见少年也跟着爬,连忙道,“你在这等着,我自己进去就行。” 吐蕃人挺不好对付的,他们玩家死了也就死了,NPC可不能死。他雇人的时候还交了一笔押金,人死了肯定不会给退的,而且估计还会扣不少声望值。 少年很是不放心,“我跟着小娘子。” 倪浩香更不敢让他去了,“老实呆着!你去了也是给我拖后腿,万一吐蕃人抓了你,还得我想办法去救。” 见少年还是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他想着这事也不是秘密,干脆直接道,“放心吧,我死不了,死了也能复活,所以不用你操心。” 少年微微睁大眼睛,喃喃道,“难怪……你们死了也没有尸体,原来是复活。” 倪浩香一愣,“你知道?” 少年也是一愣,我不该知道吗? 他想了想,说,“进城的时候看见的,应该也有别人注意到了。” “那个吐蕃人岂不是也知道了?” 少年点头。别人不好说,那人若是吐蕃探子,肯定会留意这些的。不过他应该也只知道人死了没有留下尸体,不知道人会复活。 这一耽搁,等倪浩香翻墙进去时,高富帅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扒下来了,吐蕃人用匕首抵着他的颈动脉,正在审问。 高富帅当然是宁死不屈! 尼玛正准备上点手段,让他老实交代,忽然察觉到一点动静,立刻转头朝一旁看去,厉声喝道,“谁?” 倪浩香吃了一惊,他之前虽然听从了少年的建议,没有直接在后面跟踪,但是对于是否会被发现,还是心存怀疑的。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是小看对方了。 要知道,他的加点方向可是敏捷,而且倪浩香属于不忘初心的那种玩家,任由论坛上怎么吹嘘平衡加点的好处,他都一门心思全点敏捷,目前属性已经达到了110,自我感觉行动的时候比猫还要灵巧。 他可以保证,翻墙进来的过程中没有发出半点动静,但还是被发现了。 此刻蹲在地上的人腰背弓紧,面容凌厉,哪里还有半分憨厚老态,竟是个十分精干的中年武士! 眼看尼玛松开高富帅,朝这个方向来了,倪浩香也不掩饰,直接走了出去。 看到他,高富帅睁圆了眼睛,跟见了鬼一样,“你怎么到我家来了?”他说完往后面看了一眼,猜到什么,更崩溃了,“你还是翻墙进来的!非法入侵,我回头就报警抓你!” “别呀!”倪浩香厚着脸皮道,“我这不是来救你的吗?” 高富帅不屑,“我要你救?” 眼看两个玩家旁若无人地吵了起来,视自己为无物,尼玛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跳,怒喝道,“都闭嘴!” “你闭嘴!”两个玩家异口同声道。 尼玛心中杀意沸腾,握着匕首就冲倪浩香去了。 “干嘛先打我啊!”倪浩香不满地叫了一声,拔刀迎上。 一交手他就意识到,高富帅那么快被制住,绝不仅仅是因为没有防备。这家伙招式老辣、行动敏捷,力气也很惊人,即便是在吐蕃士兵中,估计也是精锐,难怪会被派来做探子。 亏他能伪装出一副很久没吃饱了的流民的样子。 倪浩香一个脆皮刺客,当然不会跟近战硬碰硬,当下就绕着院子放起了风筝。 他还有点不甘心,追上来是为了隐藏任务,如果只是抓一个吐蕃探子的话,那就没什么意思了。 可是这隐藏任务,要怎么触发呢? 倪浩香想了想,试探着问道,“你是吐蕃人吧?” 这话一出,尼玛眼中闪过一抹狠意,出招更加凌厉了,看起来是绝对不放过他的意思。 倒是高富帅很吃惊,“他是吐蕃人?我运气这么好的吗!” “什么啊,本来他是要找我的好不好?”倪浩香不服气,“后来看到你那身衣服,才奔着你去的。” “那还是我运气好嘛,衣服真没白买。”高富帅感慨。 听到这沾沾自喜的语气,尼玛气得手抖,明明是自己压着对方打,但是这两个家伙却根本没有将他放在眼里!无论战场上还是战场下,所有知道他身份的人,无不战战兢兢、瑟瑟发抖,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 “嚯,好凶!”倪浩香连忙加快速度,一边跑一边喊,“兄弟,冷静点啊,你就算把我们俩杀了也没用的!回头我们把消息放出去,所有人都会来抓你。” “死了就不会走漏消息了!” “非也非也,你说的那是普通人。我们是雁帅大人召唤来的天兵天将,拥有不死不灭之身,就算被你杀了,也随时可以复活。” 尼玛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 对方的话听起来非常荒唐,但不知为何,尼玛脑海里却回想起了昨夜那些如同纸片般被撕碎,连尸体都没有留下的白衣人。 他们像是潮水一样从城里涌出来,仿佛无穷无尽…… 原来不是仿佛。他们死了也可以再复活,自然是无穷无尽的。 而且,这样就说得通了。五千葛逻禄士兵加上一千吐蕃士兵,竟然都没能对龟兹城造成任何冲击,反而连顿住东本身上的衣服都被人剥了去。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他盯着倪浩香问。 倪浩香笑得很开心,“你心里已经信了。” 尼玛不说话了。 倪浩香又说,“我倒不介意向你证明一下,不过我实在不想死一次,要扣好多经验和钱的,我太穷了。”他说着,忽然一指高富帅,“他有钱,要不你杀他一次。” 尼玛眸光一闪,这就是死亡的代价吗?花钱赎买就可以? 在吐蕃,贵族犯罪之后的确可以花钱赎买,哪怕是杀了人,只要付足对方的赔偿金就可以了——没错,这甚至是写进律法里的!按照贵族官员品级不同,命价也不同。 可是吐蕃人死了就是死了,眼前这些人却是真的可以花钱复活。 想到这里,尼玛顿时有种十分不真实的荒谬感。 其实应该杀一个人试试的,但最后尼玛还是没有动手。 倪浩香见状,又说,“其实我们也不想杀你,杀一个吐蕃探子,顶多也就是几点功勋而已,没什么意思。” 听到这句话,尼玛混沌的脑海终于闪过一抹灵光,意识到他们是在要好处。 这一瞬间,心里的荒谬感其实不亚于听到他们能复活。因为在他的印象里,安西军是最有骨气的,宁死不降,即使是开城门投降的,也是为了大局、为了百姓。 什么天兵天将,连凡人也不如! 但是他转念又想,或许这才是天兵天将,没有凡人的那些条条框框,人间的一切,对他们来说都不过是游戏而已,只要足够有趣,他们不会介意帮的是唐人还是吐蕃人。 这个念头让尼玛的心跳变得急促了起来。 如果可以劝降一批天兵天将……那吐蕃岂不也有了自己的不死不灭的军队? 第36章 “我对雁帅的忠诚天地可鉴!” 少年有些哀怨地盯着眼前的围墙。 作为安西都护府的治所, 安西军当然也曾在这里大兴土木,所以龟兹城里许多建筑都是大唐风格,房屋高大宽敞, 围墙自然也一样。虽然只是街巷坊墙,也有近两人高,就算少年就算踮起脚尖, 也不可能看到什么。 他又凑到墙边去听, 也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随着时间推移,倪浩香始终没有回来,少年心底的不安也越演越烈, 最后还是没忍住, 违背了对方的要求,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围墙。 她的身形竟也灵活极了,悄无声息地摸进院子里, 连最敏锐的吐蕃探子也没有察觉到。 前院的场景很快映入眼帘。 少年看看躺在地上的高富帅, 又看看一追一逃的那两人。 即便以他眼力,也能轻易看出, 两人都没有尽力, 于是那追与逃的动作, 看在少年眼中就有种随便做个样子的感觉。 难怪进来半晌都没有动静, 原来是搁这儿演上了。 少年不由觉出了几分古怪——这真的是唐人和吐蕃人吗? 正狐疑间, 他就听到那边的吐蕃人说,“我可以放了两位, 只要你们不将我的秘密暴露出去。” 少年微微瞪大了眼睛,没想到吐蕃人竟然会选择跟唐人谈判。他又转头去看另一边的倪浩香, 心想他绝不可能答应这么荒唐的要求吧? 然后他听到倪浩香说,“替你保守秘密, 有什么好处?” 这一瞬间,少年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安史之乱后,吐蕃频频进犯大唐,后来更是占据陇右河西,如今西域也只剩下一座龟兹城还在了。战争持续了很多年,在西域、在边境,唐人跟吐蕃人可以说是世为血仇,不共戴天。 可他现在看到了什么? 其实少年不是没有见过唐人跟吐蕃人凑合在一起,可这是龟兹城啊! 是他心目中的最后一片净土。 何况昨晚他才看到这些唐兵在战场上奋勇杀敌、不惜性命,结果转头就跟吐蕃人谈起了条件? 无人知晓这少年心中激荡的情绪,院子里,听到倪浩香的问题,尼玛不由抬起下巴,傲然道,“我大蕃什么没有?只要两位开口,想要什么都行。” 倪浩香一看他那个鼻孔朝天的样子就忍不住手痒,下意识地杠道,“要什么都行?我要是想做吐蕃的官,你也能做主吗?” 尼玛显然有些意外,但立刻就反应过来,顺着他的话说道,“我虽然做不得主,但我主赤德松赞求贤若渴,像两位这样的英才,若是愿意为我大蕃效力,想来金银珠宝、官职爵位,赞普都必定不吝封赏。” 他没说美人,因为刚才看到了太多漂亮的女玩家。即便尼玛带着偏见去看,也不得不承认,她们的姿容气度,即便是与国中贵女相比,也毫不逊色。 但就算只有钱和权,尼玛也不认为两人可以拒绝。 哪有人会不喜欢这些呢? 何况听他们的意思,在龟兹城里并不怎么受重视。毕竟一两个天兵会被人奉若神明,可是几十几百甚至更多,就泯然众人了。 但是在吐蕃,他们可以得到跟这里截然不同的待遇。 尼玛这样想着,便问道,“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不远处,藏身在建筑物阴影之中的少年听到这里,不由在心里无声呐喊:骗人的,不要相信他! 吐蕃人从来不信任唐人,即便是在治理新占领的地区、不得不任用一部分唐人时,也只会授予他们最低级的职位。 什么不吝封赏,不过是骗人的把戏,谁信谁是大傻子! 快拒绝他啊! 他满心期待地等着,可是另一边,倪浩香和高富帅却都陷入了沉默。 不安在这沉默之中蔓延。 直到某一刻,少年突然意识到,自己等待的答案或许不会有了。 这一瞬间,他反而冷静了下来,那些急切、愤怒、失望的情绪尽数退去,不再能够影响他。 少年悄无声息地后退,没有惊动院子里的人,沿着原路返回。 翻出围墙,他毫不犹豫地往郡王府所在的方向跑去。 …… 倪浩香和高富帅正在用眼神交流。 尼玛的追击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倪浩香也就找了个地方站着,反复查看刚刚弹出来的任务。 按照赵猫猫大佬的说法,想触发任务,必须要NPC主动。 倪浩香琢磨着,就算是隐藏任务,就算NPC换成了吐蕃人,应该也是相同的逻辑吧?所以他不知道怎么触发隐藏任务不要紧,只要各种明示暗示,让对方生出心思就行了。 没想到竟然真的成功了! 成熟的NPC果然都会自己发任务。 就是这个任务吧…… 【任务:阵营转换 吐蕃探子邀请你加入吐蕃阵营,许以金银官职,玩家是否确认转换阵营? 备注:阵营一旦转换成功,玩家在当前阵营的声望值将会变为负数。】 这个游戏居然还可以转阵营! 不过也对,就算没有这个功能,玩家想去其他阵营搞事,也一样可以去,游戏设计肯定要考虑这一点。 那么问题来了,他要怎么选择呢? 倪浩香看向高富帅,一看对方的表情,就知道也触发任务了。 当着吐蕃人的面,两人不好说话,只能用眼神交流。但是眉来眼去半天,还是没法下定决心。 倒不是说他们多想去吐蕃阵营,毕竟进游戏的玩家,九成都是被那个宣传视频骗进来的,天然就有了立场。虽然玩家里肯定也有混邪乐子人,但他们两个都算不上。 但系统发了任务哎! 还是倪浩香费了一点心思,好不容易才触发的。高富帅虽然稀里糊涂的,但被抓的时候也吃了点苦头。 不接的话,总觉得好像就吃亏了。 哪个玩家能拒绝弹出来的任务呢? 如果这是一个可以先接下来,之后再考虑要不要完成,什么时候完成的任务,两人肯定毫不犹豫选“是”了。哪怕不去做,把这个独一份的任务摆在自己的列表里,也让人心情愉快啊! 但这个任务很显然不是这样的,选了“是”之后,阵营恐怕会立刻发生变化。 这就让两人犹豫着,始终无法做出决定。 但这种犹豫,看在尼玛眼中,只觉得就是倾向吐蕃的意思,否则何必犹豫? 尼玛也确实有骄傲的本钱。 即便是在盛唐时期,大唐与吐蕃之间的战争,吐蕃也是胜多败少,就算败了也能保存本部的力量,没有吃太大的亏。 安史之乱后,大唐更是彻底丧失了跟吐蕃掰腕子的能力,就连都城长安也被吐蕃军队攻破过。 这几年大唐逐渐恢复,边军变得强势了一些,但彼此也是打得有来有回。 但必须要注意的是,几乎所有的唐蕃战争,都是发生在吐蕃本土之外的,所以胜负对大唐造成的影响,永远比吐蕃更大。 就算这几年来,吐蕃渐渐从攻势转为守势,开始谋求与大唐之间的和平,但促使这种变化发生的也并不是唐军的强大,而是国内的局势变化和权力斗争。 在尼玛看来,雄踞于雪域高原之上的吐蕃,自然是比大唐更有资格得到“天神”垂青的。 见两人不说话,他又对倪浩香道,“我看小娘子在这龟兹城中,过得似乎也并不如意,该早做决断才是。” 倪浩香:! 救命,连吐蕃人都知道我被排挤了! 但是这句话,反而让倪浩香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 玩家嫌弃他,多半是在玩梗,但NPC的嫌弃可是很认真的。要是吐蕃的NPC——比如眼前这位——知道他是男的,还会是现在这样的态度吗? 不敢想。 任务诚可贵,但人还是要为将来考虑一下的。 倪浩香这么想着,又朝高富帅使了个眼色,抬起手做了个打字的姿势。 两人很快在论坛接上了头。 倪浩香:要不我们截图发到论坛上,问一下沙雕网友的意见? 高富帅:那不就暴露我们的隐藏任务了吗? 倪浩香:早晚都是要暴露的,任务提示里说了,一旦确定转阵营,当前声望就会转为负数,肯定会被发现。而且也说不好游戏会不会替我们发个系统公告。 高富帅:…… 是错觉吗?怎么感觉这兄弟好像经常被坑,都已经总结出经验来了。 不过他也确实被说服了。 说是隐藏任务,其实跟鸡肋似的,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 【这应该是游戏首个隐藏任务了吧,兄弟们进来看看,什么水平?】 倪浩香开了帖子,半个字都没有废话,直接甩上了一张高清截图。 这会儿天已经擦黑了,正是晚饭后最无聊的时间,论坛上活跃的玩家和云玩家数量不少。大家原本都在讨论游戏刚刚出的几项功能,但这个帖子一发布,“隐藏任务”四个字立刻吸引来了所有人的视线。 倪浩香是懂流量的,在游戏世界里,应该没有几个词语对玩家的吸引力能超过它了。 《安西四镇》这款游戏的任务本来就难触发,今天下午赵猫猫开了一个大型任务,已经让玩家们很吃惊了,没想到这就又来了一个隐藏任务。 不过,点进帖子看到所谓隐藏任务的具体内容,原本还在羡慕嫉妒恨的玩家和云玩家们都忍不住沉默了。 从内容上看,它确实值得一个“隐藏任务”的头衔,但从收获来看,就让人忍不住心里犯嘀咕。 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事的样子…… 于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出现了,明明有很多人点进了帖子,浏览量每一秒都在跳,可偏偏就是一个回帖都没有! 直到某个大佬冒头。 第五交响曲:是很快就会被杀回0级的水平。 大伙儿先是一愣,然后恍然大悟。 是啊,游戏里现在总共就一个复活点,别管你转到什么阵营,复活之后就直接掉进了红名窝。想想那样的场面,被杀到零级其实还不是更可怕的,更可怕的是,可能根本不会有机会走出龟兹城。 至少在场诸位肯定不可能忍得住不拔刀。 这阵营转了个寂寞。 别说搅风搅雨了,估计都没机会去新阵营的地盘看一眼。 受到五哥的启发,很快又有人想到,这游戏的任务那么难接,大家升级主要就是靠日常和战争,转到新阵营——假设能够顺利从龟兹脱身——确定能在那边接到任务吗? 没有任务就不能升级,不能升级还玩什么游戏? 最后才有人提起另一个重点。 ——别忘了,设定上我们都是被雁帅召唤过来的,转去别的阵营,确定不会被遣返吗?而且我以为大家进游戏是为了改变历史、拯救安西、再造盛唐,转阵营算是怎么回事? 然后……这个帖子就吵起来了。 一方赞同上面的发言,认为但凡是想转阵营的人都是异端,根本不该出现在这个游戏里,应该直接封号。 而另一方则认为,既然游戏有转阵营的设定,那就是允许玩家转,你可以不赞同他的选择,也可以在他转阵营之后蹲复活点把人轮白,但是你不能限制别人转阵营的自由。 两边吵得轰轰烈烈,最后也没有得出什么结论。 但看帖子的倪浩香和高富帅却已经汗流浃背了。 虽然吵得很凶,看起来似乎是在给可能转阵营的玩家争取权益,但这发言怎么看都觉得很邪啊! 两人默默从帖子里匿了,转回私聊。 高富帅:看来大家都不太支持转阵营。 倪浩香也有点失望,他原本还寻思着,先试探一下网友们的态度,万一有人支持,那他跟高富帅先去吐蕃给大家打个前哨也不是不行,现在嘛…… 倪浩香:拒绝吧,吐蕃不值得。 高富帅:…… 他懒得回复对方,退出官网,心如止水地在任务页面点下了【否】。 原以为拒绝之后,接下来就该是对面的吐蕃人恼羞成怒,开启最后的战斗阶段了,没想到点完了否,任务界面却没有消失,而是刷新之后,显示出了另一个任务。 【任务:反间计 吐蕃探子试图说服你和你的同伴加入吐蕃阵营,为赞普效力。你虽然抵抗住了这突然的诱惑,但又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该浪费。是否假意接受对方的劝说,成为一名能够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的双面间谍?】 “我就知道!”一旁的倪浩香已经激动得叫了出来。 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的尼玛立刻警惕地问,“什么?” “没事,没事。”倪浩香想板起脸,却实在无法控制自己上扬的嘴角,于是只好假装激动地说,“我只是没想到,这世上竟然真的有人能赏识我的才华。在这里,所有人都嫌弃我,看不起我,不愿意与我为伍,我一定要让他们后悔!”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原来这才是真正的隐藏任务! 高富帅鄙夷地看着他表演。 大家不想搭理你的原因你是一个字不提啊? 想是这么想,但是当尼玛将视线转向他是,高富帅也连忙收敛起种种思绪,摆出一副矜持的姿态道,“龟兹城太小了,我一直想去外面走走看看。” “放心!”尼玛拍着胸脯保证,“只要能从这里出去,我会第一时间将你们的事禀告节儿。只要接下来能够立下功勋,你们的名字很快就会被赞普知道。” 所以不立功就无事发生是吧? 倪浩香敏锐地抓到了这句话里的漏洞,心想还好没有真的转阵营,否则他现在该怄死了。 这吐蕃人真不实诚! …… 雁来正在练习骑马。 虽然龟兹城外还有数万大军虎视眈眈,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出城的机会,但雁来未雨绸缪,还是决定从现在开始将这项技能捡起来。 总不能等到玩家们也开始学新技能的时候,自己才着急忙慌地跟着学吧? 好消息是,跟其他技能一样,这具身体本来就会骑术,在雁来开始练习之后,相关记忆就迅速苏醒,骑术技能一领悟就是熟练级。 虽然有点遗憾不是精通级,不过雁来转念想想,也就明白了。 回鹘虽然也是马背上的民族,但贵族女性练习骑术的机会估计也不多,只是在城外跑跑马,或者打打马球的话,能练到熟练级,已经是非常努力了。 雁来现在也没法出城跑马,更不好在城里骑马,只能在郡王府的校场上骑一骑,很难在骑术上有所精进。之所以每天抽出半个时辰练习,更多的是想跟自己的坐骑培养感情。 她从回鹘带来的那匹马已经没了,现在的坐骑是郭昕送给她的,一匹十分漂亮的红马,高大神俊,威风凛凛。 就是脾气不大好,至今还不太愿意接受雁来这个新主人。 但郭昕还是选了这匹马送她,而雁来也没有拒绝,只是咬牙坚持练习。 她不是温室里的花朵,接下来要面对的局势更是前所未有的严峻,就算有“天兵”,她这个掌舵人要操心的事情也还有很多。如果连一匹马都无法驯服,又如何掌控那样复杂多变、云诡波谲的局势? 当然,更重要的是,这匹马是真的很帅! 尽管心里清楚自己并不是在玩游戏,但在雁来心里,还是时常将自己和玩家归为同类。 玩家喜欢的,她又怎么可能不喜欢? 又跑了一圈,雁来注意到白真珠领着一个人进了校场,便驾驭着马儿走了过去,问道,“什么事?” “雁帅,这个孩子说他有十万火急,关乎龟兹城生死存亡的大事要禀报,但是只能告诉你。”白真珠指了指旁边的人,“他怎么都不肯说清楚,我怕误了事,就把人带来了。” 雁来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先对上了一双澄澈的眼睛。 这个人看起来又瘦又小,五官、衣着乃至气质都灰扑扑的,却有这样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 雁来愣了一下,从马背上跳下来,走过去看着他问,“你找我?” “我找龟兹城能做主的人。”少年也看着她,说。 “我是郭雁来。”雁来笑道,“龟兹城的事,现在的确都归我管。你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我、我要告一个天兵,不对,两个!”少年抿了抿唇,但很快就下定了决心,迅速道,“他们跟吐蕃人勾结,肯定要对龟兹城不利,请您明察!” 告天兵? 这说辞过于新鲜,以至于雁来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玩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居然搞得原住民要来找她告密了。 “是哪两个天兵?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从头慢慢说。”雁来一边问,一边随手打开了游戏论坛,打算看看这里有没有线索。 事实证明,你可以永远相信论坛。 因为玩家们还在吵,所以倪浩香发的那个帖子现在就飘在第一页第一个,后面不仅跟着hot标志,还翻了页…… 雁来原本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话题能让大家盖起高楼,点进去一看,瞬间了然。 转阵营这个功能,雁来之前也犹豫过要不要开启。她毕竟不是真的游戏策划,召唤玩家是为了让他们给自己打工,转去别的阵营,就完全是在捣乱了。 但最后还是决定堵不如疏。反正就算不开这个功能,也总有玩家会冒出类似的奇思妙想。与其让他们偷摸着搞事,不如将情况纳入掌控之中。 不过雁来原本想的是,玩家们会在转阵营之后,才逐渐发现新阵营没有出生点、复活点,接不到任务,也得不到其他玩家的支援,如此束手束脚,就算有再多的想法,也根本施展不开。 等吃够了苦头,大部分玩家自然就不会头铁了。 ——玩家不怕吃苦,可是吃的苦要有意义、有收获。 要是这样的毒打还是不能改变某些玩家的初心,那放生也不是不行。 反正这部分玩家很难得到其他势力的信任和支持,人数又太少,翻不出什么风浪,不会影响大局。 她没想到,才刚刚有玩家触发这个功能,论坛就已经把各种可能性分析透了,而且网友们集思广益,考虑得比她这个“策划”更周全。 雁来当即决定抄作业,将这些内容都添加进游戏设定里。 不知道是不是加满了智力的缘故,雁来一心二用,一边看帖子一边听少年讲话,竟然也丝毫不乱。等她一目十行地扫完了帖子,那边少年也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了。 雁来又翻了翻游戏日志,发现那两个玩家已经被劝退,又接了个间谍任务,感觉也很神奇。 既然是游戏,原住民当然是可以发任务的,只不过条件更苛刻。都是雁来预先设定了各种要求,全部都满足之后,系统再根据实际情况触发,不然全靠她去设置任务,雁来要累死了。 现在看来,系统还是靠谱的。 话说,转阵营不值得推荐,这个间谍任务却可以好好推广一番。 让玩家祸害别的势力去。 雁来让人将两个玩家请了过来——虽然已经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但总要跟这个来报信的少年对质一番,走个流程。正好她也了解一下来龙去脉,下次再更新PV的时候没准就能用上了。 于是倪浩香和高富帅刚安顿好尼玛,从院子里走出来,就被白真珠带着人拎了过来。 已经升到十级,感觉自己也算有了一战之力的两个玩家:“……” 为什么还是这么轻易就被人拎走了啊! 等到了郡王府,看到跟雁来待在一起的少年,弄明白他们被拎过来的原因,倪浩香顿时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好啊,你小子看起来浓眉大眼的,居然背后偷偷告刁状! “雁帅,都是误会啊!”倪浩香立刻大声替自己辩解,“我对雁帅的忠诚天地可鉴,区区吐蕃人许诺的一点好处,休想让我背叛雁帅、背叛龟兹城!” 第37章 又不是外人,有什么我们不能听的! 倪浩香表面上摆出一副指天发誓、忠心耿耿的嘴脸, 其实心里着实捏了一把汗。 真是好险!果然听人劝吃饱饭,这幸好是之前选了否,要不刚转完阵营, 就被提溜过来见雁来这个阵营首领,那场面简直不敢想…… 高富帅本来想开口说话的,见这家伙居然比自己还能演, 干脆就闭上了嘴。 并且默默后退几步, 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假装自己跟这人不熟。 少年却一点也不怵倪浩香,大声道, “我亲眼看见你与吐蕃人私下勾结!”他说着, 忽然转头指着高富帅道,“要不是谈好了条件,他怎么会被放开, 连衣服都还回来了?” 仍然穿着那身吐蕃套装的高富帅:“……” 经过了这么一遭, 他其实也不想再穿这套衣服了。 但没办法,当着尼玛的面, 还得表现出对这身衣服的喜爱——那家伙好像以为他穿着这身衣服, 是因为对吐蕃十分倾慕。 再说他们一出门就被白真珠逮住, 根本也没机会回去换衣服。 从这里脱身之后就换! 现在的问题是, NPC又不知道论坛, 也不知道他跟倪浩香私底下的交流,单看他们跟吐蕃人的对话, 会认为他们是唐奸好像也没错。 就有种百口莫辩的感觉。 高富帅忽然意识到,之前论坛上说了那么多不转阵营的理由, 其实还有一条没有说到,那就是NPC的反应。 这个游戏里的NPC可不是没有思想的工具人, 一旦发现玩家投敌,他们肯定也会有自己的手段。 高富帅陷入沉思之中,而倪浩香,却还在看那个一脸悲愤地瞪着自己的少年。 虽然对方没有开口,但倪浩香似乎能猜到他的意思——是他将吐蕃人的消息告诉了倪浩香,大概原本期待倪浩香能处理好这件事,却没想到…… 少年脸上那种伤心失望的表情实在太真实了,是最好的演员也演不出的细节,让倪浩香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做错了事。 他辜负了一个人的信任。 对于一个颠沛流离、经受过无数苦难的流民来说,这份信任是如此珍贵。它不是给他的,是给那些独守孤城、宁死不降的大唐将士的。 对倪浩香、或者说是对玩家而言,选择哪一个阵营并不是什么大事,甚至几个阵营反复横跳也不奇怪。 一切都是为了奖励。 他披着唐军的皮,打碎了这份信任。 第一次,倪浩香真心实意地因为自己那一瞬间的动摇而生出了愧疚。 本来想要辩解的话,这时也说不出口了。 见这两人突然陷入沉默,雁来有些无奈。什么玩家的忠诚,她自然是不相信的,就算这玩意真的存在,怕不也跟“丁蟹报恩”一样,是有毒的。但玩家好歹也是她的人,跟NPC之间的误会,能解开还是要解开的。 她只好主动问道,“你们没什么要说的了吗?” “有有有!”高富帅回过神来,见倪浩香不说话,连忙道,“雁帅容禀,我们真的没有跟吐蕃人勾结!只是那家伙开口招揽,我们想着机会难得,不如假意答应他,来个反间计。没想到却被这位小哥看见,还误会了。” 他简单地讲述了一下整件事的过程。 反正这阵营没转成,高富帅说起话来也理直气壮,完全不心虚。 少年听得愣住。 也许是见到了太多投降的人,他完全没想过还有这种可能。 可是这样才对,毕竟眼前的人是天兵啊! 少年想到这里,顿时一张脸涨得通红,也跟着低头鞠躬,诚恳道歉,“是我的错,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贸然跑来打扰雁帅。” 结果惊动了那么多人,最后却只是虚惊一场。 她道歉那么干脆,高富帅都有些愣了,“你相信我说的?” 少年毫不迟疑地道,“除此之外,你们还有什么理由要放弃自己保下来的龟兹城,转投吐蕃呢?” 高富帅忍不住在心里“啧”了一声。 这话是将他们给彻底架起来了,以后就算再有转阵营的机会,也不好选了。但是少年把话说得那么好听,又实在让人生不起气来。 他高富帅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听人说好话。 于是他忽然问,“你要不要跟着我?” 少年还没反应过来,那边倪浩香先跳了起来,“喂,你别太过分了!有钱了不起吗?这是我招募的人,在官府登记了信息,付过钱的!” “那又怎么了?我出双倍。”高富帅说。 倪浩香气得要命,“有钱了不起吗?拿着你的臭钱滚蛋!” “我又没问你!”高富帅“哼”了一声,转向少年,“考虑一下吧,我这里待遇更好哦。而且那家伙是个死变态……” “你闭嘴!” “干嘛,敢做不敢认啊?怕人家知道你裙子下面掏出来比他还大吗?” 这就是玩人妖号还被所有人都知道的坏处了,等于是有一个现成的弱点落到了别人手里,吵架永远不可能吵赢。 “你才——”倪浩香脑子一热,下意识想使用反弹话术,一开口又忽然意识到不对。 等等,对方这算是在夸他吗? 这么一卡壳,气势顿时就没了,架也有点吵不下去。 倪浩香干脆摆出一副礼貌的表情,“谢谢夸奖。” “谁夸你了?”高富帅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顿时懊恼起自己的口不择言。 但他毕竟是个十分擅长运用自身优势的人,于是干脆不理会倪浩香,转头看着少年道,“怎么样,考虑一下?” 不等倪浩香开口,少年已经摇头道,“多谢您的好意,但本就是我开口求小娘子收下我,如今又岂能弃她而去?” 高富帅听到这话,居然也没生气,而是“噗噗噗”地笑了起来。 小娘子…… 所以平时NPC们都是这么称呼倪浩香的吗? 倪浩香当然知道他在笑什么,但也懒得理会了,毕竟被选择的人是他,作为胜利者,还是要有点姿态的。 所以他只是翻了个白眼,就对少年招手道,“别理他,我们走。” “等等。”旁边忽然有人开口阻拦。 倪浩香正要回嘴,忽然意识到这好像不是高富帅的声音,而是雁来的。 他连忙回过身,十分礼貌地问道,“雁帅可还有什么吩咐?” “我有几句话想问这孩子。”雁来说。 咦? 倪浩香立刻嗅到了任务的味道,下意识地转过头,跟高富帅交流了一个视线,然后又相看两厌地撇开了眼。 啧,这种激动人心的时刻,身边的同伴怎么就是这家伙呢? 连分享喜悦的快乐都打折了! 好在喜悦本身的分量还是很足的。 倪浩香之前就觉得,这个主动找上门来的少年肯定不是一般人。不仅能发现吐蕃探子的存在,还能跟踪对方而不被发现,这岂不是说,他本人的实力比吐蕃探子还厉害吗? 他甚至还这样年轻。 吐蕃探子那里已经接到了一个隐藏任务,要是这边再来一个的话,今天就真是大丰收了。 于是倪浩香往旁边退了几步,跟高富帅分别站在大门两边,朝雁来道,“您问。” 然而雁来一开口,问的却是,“你需要让他们回避吗?” 两个玩家顿时急了。 别啊!就算没有任务,只是过场CG,让我们待在旁边看一看也没什么吧,又不是外人,有什么我们不能听的! 当然这话没法说,两人只能眼巴巴地看向少年。 好在少年迟疑一下,还是摇了摇头,“不必。这里是龟兹城,我相信他们。” 两个玩家顿时眉开眼笑。 同时也更加深刻地认识到,在这个游戏里,每一个选择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要是之前选择了转阵营,后面这些事情估计就都没他们什么事了。 雁来也笑了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玉关,我叫阎玉关。” “你姓阎?”雁来心头微微一动,忽然想起之前康满说过,这些流民不止是焉耆本地人,还有从沙州、西州及其他各处逃过来的,便下意识道,“沙州阎朝……” 少年抿了抿唇,没想到雁来如此敏锐,只凭一个姓就联想到了关键。 她点头道,“正是家祖父名讳。” “原来你是阎朝的孙女!”雁来也有些吃惊,没想到随便从流民里挑出一个人,居然就大有来头。 而一边旁听的两个玩家已经傻了。 不是因为阎朝,而是因为……孙女?! 他们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眼前少年、不对,少女身上,但是横看竖看,怎么都看不出是个女孩子,只觉得她又黑又瘦又小,性别和气质都很模糊,十分不起眼。 但是NPC一口叫破,她也没有反驳,应该就是真的了。 名叫阎玉关的少女并没有注意到玩家们的表情,她脸上露出几分怀念与悲伤,低声道,“想不到家祖的名字,如今还有人记得。” 雁来说,“令祖的事迹,令人感佩,也令人唏嘘。” 说起来,阎朝有点像是沙州的郭昕。 安史之乱后,河西、陇右的驻军都被抽调回中原平叛,地方上兵力空虚,吐蕃便趁虚而入,攻占了大片土地。到了777年,沙州东西两边的道路都被吐蕃切断,成为了一座孤城。时任河西节度使的周鼎想要放弃沙州,率军东归大唐,于是阎朝杀了他,自己控制了沙州。 阎朝在沙州坚守了整整十年。 直到787年,沙州城兵困粮乏、难以为继,出于保全民众的目的,阎朝主动投降,条件是吐蕃不能将沙州百姓迁徙到别处。 ——吐蕃是游牧民族,攻克城镇之后,通常都会掳走青壮编入军队,充当向导和炮灰,女人和孩子则沦为奴隶,至于老人,多半是遗弃或杀死。 正因为有了阎朝的要求,吐蕃只是对沙州百姓重新编户,分成各种部落,仍然让他们留居原处。 压榨当然始终存在,但大多数人还是艰难地活了下来。 至于阎朝本人,为了安抚沙州民众,吐蕃任命他为河西节度使,但不久便要求他携带全家人前往都城逻些(拉萨)觐见赞普。 这一去,他就再也没有回来。 想到那段旧事,阎玉关也面露黯然之色。 “不对啊,不是说阎朝带着全家人去了吐蕃吗,那你怎么……”高富帅发现了一个bug,下意识地开口,但话说到一半,又意识到这种质疑不太合适,讪讪地住了嘴。 阎玉关倒是没有在意,答道,“祖父自知吐蕃人对他万分戒备,绝无半点信任,这一去必定凶多吉少,所以早早做了安排,让家将悄悄将一部分阎氏血脉送走。” 当时阎朝安排了不止一个家将,也不止一条路线,但是其他人去了哪里,现在又是什么情形,阎玉关就不知道了。 不过即使如此,也还是有令人疑惑的地方。 众所周知,国人重血脉,但这所谓的“血脉”,往往指的是男丁,阎玉关却是个女孩。 像是知道他们在想什么,阎玉关又道,“当时我尚在母腹之中。” 两个玩家恍然大悟,倪浩香又忍不住问,“那你的家人……” 阎玉关低下头,“母亲在离乱之中生下我,就撒手人寰了,只给我留下了一个名字。” 不过其实,这个名字从来没有人叫过,只有她自己会在深夜无眠时,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它。 玉关,阎玉关。 她是在玉门关下出生的。 虽然她其实根本不记得玉门关,更没有见过沙州,没有见过阎朝,可是在抚养她长大的武叔的讲述中,她却一遍又一遍复习着那段已经过去的往事,将之铭刻在心。 后来,武叔的身体也不行了,她只能独自艰难求生,为了保全自己,才不得不扮作男子。 再后来,焉耆城破,她也成了炮灰的一员。 …… 雁来留阎玉关问话,当然不只是为了问她的来历,也是想要了解外面的具体情况。 她所知道的那一点历史,概括而模糊,完全没有细节,有太多需要填充的地方了。正好阎玉关从沙州过玉门关,又一路辗转跋涉到焉耆,经历得多,也知道更多信息。 而阎玉关果然也没有让她失望。 对普通人来说,身处乱世之中,为了活着就已经竭尽全力了,很少会去深究乱的根源。 但将阎玉关养大的武叔是阎朝的家将出身,对于政治和战争都比一般人更敏锐,会下意识地去观察、总结并分析这些信息。而这样的习惯,也传给了阎玉关。 所以流民里混进来了吐蕃人,她第一时间就发现了,这才有机会隐藏自己,不被那些敏锐的探子察觉异样。 从阎玉关口中,雁来得知,现在的吐蕃河西节度使治所就在沙州,节度使叫做论洛丹——论是吐蕃朝廷的官职,相当于大唐的宰相,这个节度使只是兼任。 而驻守焉耆城的节儿——也就是现在正率军驻扎在龟兹城外,随时都有可能攻城的家伙,名叫次仁斯塔,是论洛丹的嫡系。 这回出征,次仁斯塔带来了超过三万兵马,其中吐蕃本部三千人,剩下的杂牌军成分十分复杂,数量最多的是葛逻禄军、焉耆军,各领五千人,然后是吐谷浑人、白兰人、党项人以及绿洲诸城邦征召来的士兵,还有少量原本生活在河西陇右一代的唐人,每部约有一两千人左右。 “吐蕃人只有三千?” 不只玩家吃惊,雁来也有些惊讶。 阎玉关说,“现在是两千了。” 这是一个小小的玩笑,雁来却没有想笑的意思,而是微微皱眉问道,“你觉得那个……次仁斯塔,会向上面求援吗?” “现在应该不会。”阎玉关想了想道,“吐蕃内部争功也很厉害,尤其是这几年,仗打得少了,军功就更难得。求援意味着将到手的功劳让出去,就算他想,下面的人也不会同意。不过,如果他知道了城里的情况,知道昨夜那六千人是怎么没的,肯定会求援。” “那还可以再打一波。”雁来说着,看了高富帅和倪浩香一眼。 两个玩家顿时觉得头皮一紧。 虽然有任务做、被NPC委以重任是好事,但是因为转阵营的事,他们总觉得在雁来面前有点抬不起头。 ——谁知道她有没有相信他们的解释?还是得看之后的表现啊! 两人立刻异口同声道,“雁帅尽管吩咐,我们一定配合!” “嗯。”雁来点点头,“回去等着吧,该怎么做,到时候自然会有人告诉你们。” 两个玩家老老实实应了,然后乖乖退下。 不提雁来这边召集众人开会,分享最新获得的消息,商议接下来的战略决策,那边高富帅和倪浩香一出郡王府,就立刻划清界限,各走一边。 “你别搭理那家伙,他除了有钱一无是处。”倪浩香一边走,一边还不忘叮嘱阎玉关。 阎玉关哪里听不出来他语气里的羡慕嫉妒恨?她忍着笑应下,心想这些天兵们其实都像是小孩子,喜怒哀乐都如此分明。 不过,也正是因为有他们在,龟兹城的氛围才会是现在这样吧? 倪浩香将阎玉关送去了他租的房子,就要离开。 阎玉关有些惊讶,“您不住在这里吗?” “这个……”倪浩香尴尬挠头,不知该如何解释。 本来嘛,他觉得阎玉关是个少年,一起住也没啥。现在少年变成了少女,尽管外表看不出来,但倪浩香觉得,还是要稍微注意一下避嫌的。 玩人妖号只是一种追求,他并不是真的变态! 但这种事,玩家能当成梗来开玩笑,跟阎玉关就不好说了。 不过倪浩香思来想去,觉得以后如果要长期雇佣对方,那早晚都是会知道的,不如一开始就说清楚。 所以还是硬着头皮道,“就是那个……其实我是男的,你知道吧?” 阎玉关没有说话,但倪浩香觉得,她脸上写满了问号。 他自暴自弃道,“我知道这个爱好是有点偏门了,你要是觉得难以接受,换个雇主也可以。” 阎玉关只是大脑还在反应,并且想起了之前高富帅说的那句“裙子下面掏出来比他大”,当时阎玉关并没有听懂,毕竟她也是个古代未婚女性,但现在结合上下文,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 再看倪浩香,感觉就很微妙了。 不过转念想想,她自己就是女扮男装,男扮女装好像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再者,虽然只听高富帅提起过,但是看样子这件事应该已经人尽皆知了。阎玉关便道,“你也没用女子身份去骗人,我有什么难以接受的?” 谁知她这么一说,倪浩香更尴尬了。 他没有骗人,是他不想吗?只是被游戏耍了,好好的人妖号变成了女装大佬,而且还明牌了身份,根本没来得及骗人。 现在面对阎玉关一片澄澈的视线,他就忍不住心虚。 对方的信任让他心里沉甸甸的,很不自在。因为他既不是一个为龟兹城奋不顾身的人,也根本没有脱离低级趣味。 为了缓解这种尴尬,倪浩香胡乱地找了个话题,“对了,你的声音是伪声吗?感觉听起来一点违和感都没有,完全不像是女孩子,你怎么做到的?” 她的声音很低沉,略有些沙哑,跟外表一样无懈可击。 听到他的问题,阎玉关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嗓子,低声道,“是用烟呛的。” “烟——”倪浩香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这个烟不是抽的那种香,而是燃烧产生的浓烟,吸一口就能把肺咳出来的那种。 要呛到什么程度,才能彻底改变一个人的嗓音? 这跟找死也没什么区别了吧?毕竟烟雾能伤害的,可不只有嗓子。 可是对阎玉关来说,只有这样找死,才能拼出一条活路。 倪浩香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 在今天之前,他的心确实一直都是飘的。毕竟只是游戏,再真实也带着几分游离感、再沉浸也不可能将它当成现实。所以他不管做什么,都没有道德感,更不会内疚。 但现在,倪浩香觉得自己好像很难再保持那种完全超然的心态了。 忘了是在哪里看过的话,说真正能够让一款游戏深入人心的,其实并不是玩法、任务、升级、打怪,而是羁绊。 玩家与玩家的羁绊,玩家与NPC的羁绊。 游戏是假的,但感情是真的。 此刻,倪浩香感受到了那种羁绊,像一根线系在身上,明明没什么分量,却能把人牵住。 第38章 所以——是不是该抽人补充缺额了? 雁来打算趁着次仁斯塔还没有对外求援, 干掉那两千吐蕃军队。 她记得之前白安隐说过,那些被征召来的杂牌军对吐蕃的忠诚其实非常有限,往往会想尽办法敷衍差事, 只求能够保存更多的有生力量,不被炮灰。 所以,只要收拾了吐蕃军队, 剩下的完全有机会招降甚至收编。 大概是因为一直在被周边的强大势力统治, 西域这块地界也算是著名的二五仔之乡、墙头草乐园,汉朝、匈奴、柔然、突厥、大唐、吐蕃……谁强大就臣服谁,反复横跳才是基本操作。 姑且也算得上是一种“自古以来”吧? 总之, 这些家伙是很会看形势的, 只要龟兹城表现得足够强势,后面又没了吐蕃这个新主子给的压力,他们肯定知道该怎么选择。 至于要如何做到精准打击吐蕃本部兵马, 就需要仔细斟酌了。 主要还是玩家不方便出城, 离复活点太远了,续航很容易接不上。而且城外地势开阔, 敌人腾挪的余地也更多, 玩家那种正面把人堵住然后靠堆人打消耗战的方式行不通。 但是要把吐蕃的军队骗进城来, 在已经损失了一千人马的情况下, 恐怕也很难。 不过雁来倒不是很着急, 还是那句话,急的应该是城外的敌人。 其实敌人本来也不用那么着急, 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打上三五个月都是寻常。距离吐蕃屯兵城下, 也才过去了两天,按理说还在备战期。 但玩家们在敌军扎营的第一夜就行动, 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察觉到形势不对,敌人不可能还按捺得住。 所以第二天一早,雁来才刚起床,就听到了号角声。 很快就有人来报,说是城外的大军正在整顿兵马,似乎是要攻城。 雁来匆匆赶到城楼上,一眼就看到了吐蕃营地外黑压压一片的敌军。 这会儿功夫,玩家们也收到消息,纷纷赶到现场。 “怎么办,我们的瓮墙还没修好啊!”一个玩家有些担忧地说。 昨天上午玩家们都下线睡觉了,下午又是庆功宴,尽管雇佣了流民,还有不少玩家熬夜搬砖,但也才刚修好城门和第一道瓮墙。 这要是把敌军放进来,估计坚持不了太久。 “没办法,只能紧闭城门,把人挡在外面,在城墙上守城了。” 玩家们齐齐叹了一口气。 不是担心龟兹能不能守住,毕竟守城本来就比攻城要容易很多,以前龟兹城只有两三千安西兵也能守住,何况玩家还能复活。 他们真正难过的是,不能把敌人放进来打,杀敌的效率就很低下了。 十级之后,升级所需要的经验已经来到了一个颇为夸张的数字,靠做日常不知道要做到什么时候去,玩家们正迫切地需要靠击杀敌人来获取经验。 只有远程玩家喜笑颜开,这段时间的弓箭没白练! 虽说他们的准头远比不上雁来,不过有属性值和技能熟练度两方面的加成,再加上攻城时敌人肯定很密集,命中估计比射空更容易,是不愁没法杀敌的。 看士气还算高涨,雁来弹了个任务提示,让玩家开始备战,就下去吃早餐了。 一旦打起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了,不管是攻城的还是守城的,肯定都要先吃饱饭,才有力气对敌。 玩家不一样,玩家可以等体力值掉得差不多了,再吃东西补充。 唔,得提前安排人准备食物。上次夜战的时候,这方面就没有任何准备,玩家们都是各种想方设法凑合的。 虽然玩家没抱怨过,但雁来既然注意到了,当然要改进。 吃饭的时候,雁来上论坛看了一眼。 这里的讨论也十分热烈,不过话题跟雁来想的稍微有亿点点出入。 大家关注的重点不是又要打仗了,而是…… 前天晚上才刚打过一仗,很多玩家都还没缓过来,正在休息,昨天还有人熬夜搬砖,这会儿估计也下线睡觉去了,那在线人数岂不是会少很多? 所以——是不是该抽人补充缺额了? 什么号不号的大家都不在意,主要是想为龟兹城贡献一份自己的力量这样子。 雁来:……倒也不是不行。 如果能一直动态补满五千人,确实更让人放心一些。免得哪天敌人打到家门口了,玩家却因为各种原因没法上线。 什么,你说发的号太多,如果所有人一起上线,人数就会瞬间爆炸? 排队登录功能了解一下。 只要将正式玩家和临时玩家的登录线路分开,再将临时玩家的在线数量控制在五千人,剩下的慢慢排队就行了。 不过这样很容易变成先到先得,具体要如何操作,还需要再斟酌。 雁来斟酌的方式是……以管理员的身份发了个帖子。 时间这么紧迫,她一个人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既然有那么多网友积极热情地为游戏献计献策,当然要利用起来了。 一看管理员似乎真的要采纳他们的意见,云玩家们顿时沸腾了。 他们等这个号,真是等到花儿都谢了,绝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机会! 所以就算明知道限制的很有可能是以后的自己,但是当下,还是先拿到号比较重要,大家提起意见来完全是毫无保留,怎么狠怎么来。 动机只有一个,那就是尽量让官方多抽一些号,这样轮到自己的概率自然也更大。 雁来最后从所有的建议之中,选了一个最狠也最周全的。 那就是分时段上线。 话说,这个游戏对玩家的要求还是挺高的,除了做日常任务,还得训练技能,更要积极参与到战争之中,那就势必要求玩家长时间在线。 可是大部分玩家三次元还有学习、工作和生活,至少也要吃饭和睡觉,不可能真的24小时在线。 这种高强度的玩法,一天两天还能坚持,随着时间推移,等玩家们的热情消耗得差不多,估计就会越来越佛系了。 ——任务是做不完的,仗也是打不完的,所以必要的时候可以直接停下来休息。 再者,每个玩家的志趣不同,有人喜欢打仗,有人喜欢做任务,也有人只想静静享受游戏里的生活。现在的情况是,不管玩家的爱好是什么,都必须要参与每一种玩法。 而分时段上线的建议,也算是顺便解决了这些问题。 所谓的分时段上线,就是说将一天分成四班,每班六个小时,由玩家自己选择上线时段,然后只能在这六小时里上线。 这样,只要在每个时段都抽满五千人,就能确保不管什么时候玩家都是满员的。 而用光了登录时间的玩家,也可以腾出时间去处理现实中的事。 皆大欢喜。 如此歹毒的建议,一经提出,立刻就遭到了临时玩家们的强烈抵抗。 虽然确实有很多人都觉得现在的游戏强度太高了,但是我不想上线,跟你不让我上线,那能是一回事吗? 说白了,云玩家们这是生生把他们的账号分成了四份,以便自己也能有机会进游戏去体验。要是一开始就这样设定,临时玩家们也没法说什么,但原本没有,现在突然说要改,他们会答应才怪了。 但是没办法,五千个临时玩家,听起来数量很多,甚至可以左右一场战争的胜利,但相较于在论坛排队等号的云玩家来说,又实在太少。 他们在论坛上扑腾出来的那点水花,几乎立刻就被掩盖下去了。 更重要的是,临时玩家,毕竟挂着“临时”两个字。 众所周知,没有编制就是这样的,吃最多的苦,干最多的活,拿最少的钱,关键时刻还要出来背锅。现在游戏要“裁员”,第一个拿他们开刀也实属寻常。 毕竟抽号的时候就申明过了,这是限时体验的账号,官方随时都可以收回。 所以当系统公告发布之后,临时玩家们悬着的心也终于死了。 但很快这颗心就又迅速复活。 因为雁来在公告里写了,改成分时段上线之后,临时账号就暂时不会收回了。 原本这一批临时玩家,是为了应对吐蕃的这场攻城战才招募的,所以等仗打完了,除了拿到了正式账号的少数玩家,剩下的都要被收回账号,不能再登录。 现在则没有了这个限制。 这场战争顶多打个十天半月的,是选择在这十天半月里24小时在线,还是始终保留账号,每天都能登录六个小时,这笔账每个人都能算清。 而且雁来也给了他们优先选择权,等他们这批玩家选定登录时间之后,才会按时段抽取剩下的名额。 另外,这个更新会在他们下次登录时生效,也就是说,只要他们不主动下线,今天的在线时长就没有限制。 至少这场仗能打完了,不会打到一半被踢。 反正事情已经不可更改了,还能怎么办呢? 当然是选择接受了。 要是一怒之下就选择抵制游戏不上线的话,还不知道还有多少心怀不轨的家伙正等着补这个空缺呢。 这一次的更新,留在论坛最后的余响是一个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被顶起来一次的帖子。 【上学的时候为了逃一次早自习我想尽借口,毕业之后为了不早八我选择了自由职业,天杀的现在我居然为了玩一个游戏,定了每天早上六点的闹钟!】 …… 参加过军训或者运动会的人都知道,要让几千上万人排好队形,不仅需要大量的练习和配合,更是每次都要耗费相当长的时间。 普通中学的运动会,开幕式都要占据一整个上午。 所以吐蕃军队虽然一早就开始集结,但直到补位的玩家们上线,从郡王府那边租借了一整套的武器装备,兴致勃勃地爬上城墙时,吐蕃的进攻才姗姗来迟。 战鼓轰鸣,旌旗猎猎。 跟白安隐预料的差不多,这一回的进攻也是分成两支队伍,各攻一道城门。 之前用来充当炮灰的流民现在已经在龟兹城里了,也不知道吐蕃从哪里又弄来了一批人,驱赶着他们走在最前面探路。 后面跟着的便是各种攻城器械。 看到投石车、攻城槌和云梯,龟兹城属官们的脸色顿时都变得凝重了起来。 “吐蕃人才来了没两日,想必来不及建造攻城器械。再说,附近的树木、石块都已经被我们采集完了,他们要找到足够多的材料也不容易。”白安隐说,“这些攻城器械,恐怕是从焉耆城带来的。” 一般来说,像这种大型器械,因为太过笨重,运送困难,通常都是带上工匠,就地取材制作。 不过守城方也不傻,基本都会坚壁清野。只是肯定不可能做得干干净净,多花一些时间,跑远一些,甚至干脆拆毁房屋建筑,还是能搜刮到材料的。 但焉耆城距离龟兹这么近,吐蕃人这回又是有备而来,显然是直接在焉耆打造好了各种部件,用牲畜驮运过来,再在现场组装,所以数量才会那么多。 上一次的胜利,让很多人的心态都发生了转变,觉得手里有一支不死之军,什么样的敌人不能应付? 现在看到吐蕃人拿出来的东西,他们也终于想起来了,这一战,吐蕃可是冲着灭城来的。 那才被驱散不久的阴霾,又重新回到了每个人的心上。 就连玩家们看着这样的场面,也觉得很是震撼。 跟上回的夜战是完全不同的体验。 正面作战更惊险、更残酷、更激烈,但是这种守城战,场面更大,也更符合玩家们对于古代战争的刻板印象。 震撼是属于普通玩家的,赵猫猫现在抓紧时间开战前会议。 该说不说,尽管才进游戏没两天,但是赵猫猫实在是经历了太多,对于这款游戏的灵活性,也算是深有体会。所以,趁着这回玩家扩招,她也是不客气地又给雁来提供了一份名单。 ——光靠她一个人做指挥,还是有点太费劲了,手忙脚乱的不说,很多指令也没法及时下达。 所以这回,她干脆把自己的几个老搭档也给弄进来了。 带薪玩游戏的福气,大家都必须拥有! 这会儿捧着润喉茶,赵猫猫就感觉从容了许多。几人大致分派好各自负责的部分,城下的大军也进入了射程。 雁来举起了手中的弓。 虽然有跟玩家抢人头的嫌疑,但身为龟兹城的话事人,该有的仪式感还是要有的。 正好,也让大家看看她这段时间练习的成果。 “嗖”的一声,羽箭离弦,直奔一个身上的装备更优秀,看起来像是个小首领的敌人。 一声惨叫之后,那人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哇!不愧是雁帅!”玩家们发出惊叹和欢呼,士气大振,也都跟在雁来后面射出了自己的第一支箭。 战争正式开启。 雁来没有再开弓,将战场让给了玩家们。 身为高逼格的NPC,她不需要频繁动手,只要在关键时刻展示一下自己的实力就好。 “雁帅,要不要让安西军也上来帮忙守城?”白安隐在一旁看着,见玩家还是一如既往的混乱,即使有指挥也不成章法的样子,忍不住开口。 雁来摇头,“不必,天兵们早晚要适应各种各样的战场,总不能一直让人帮忙。” “可是……”白安隐压低声音,“安西兵也想尽一份力。” “找点别的他们能做的事情吧。”雁来转头看着白安隐,“以前的事我没有办法,但现在的龟兹城既然归我管了,我不希望再损失任何一个人。我还盼着有一天,能将这些老兵都带回大唐呢。” 其实这些老兵,只有一小部分是当年跟随郭昕出关的,剩下的都是在本地出生的二代、三代,甚至像白安隐这种,干脆是异族之人。 大唐、长安,对于他们来说,只是长辈们口口相传的一个充满了理想色彩的遥远国度。 但或许就因为只存在于幻想之中,他们才能将一切最美好的想象都加诸其上,并且在日复一日的坚守之中,不断添加细节,构建出一个理想世界。 所以雁来的这个提议,他们根本无法拒绝。 尽管很想再为龟兹城做点什么,可是能够活着回到大唐、回到家乡,也是无数人此生最大的梦想。 就连白安隐,如果有机会,肯定也想去大唐看看。 他默默退下,安抚老兵们去了。 雁来的视线重新落回玩家身上。有了上次的经验,这些玩家们已经成长了许多,再加上多了新来的指挥,乍一看很乱,但其实内里自有法度,算是乱中有序。 冲在最前面的敌人已经开始攀登城墙,玩家们完全投入到眼前的战斗之中。 在持久度方面,普通人是没法跟玩家相比的。敌军的进攻是一波一波的,玩家守城也还算游刃有余。 让雁来觉得有点可惜的是,吐蕃本部的兵马并没有参战,而是留在后方,督促其他的军队投入战斗。看来,那位节儿相当谨慎,在搞清楚龟兹城的情况之前,不会轻易动用自己的底牌。 不过这样也好。 雁来本是想先解决吐蕃人的,剩下的便是土鸡瓦狗。但是现在改成分时段登录之后,玩家的数量一下子激增到了两万多人,城外的两万多敌军听起来很唬人,但平均下来每个玩家其实只有一个人头! 你说吓不吓人? 这要是再俘虏一批,玩家的功勋从哪里来! 所以能打还是要打的…… 雁来这样想着,视线落在了城下的攻城器械上。 跟攻城的士兵比起来,这十几座庞大的器械,杀伤力要可怕得多。就说投石车,砸过来的石头,若是落在城头,往往能当场带走一两个玩家的性命。如果是砸在城墙上,那一定会留下一处深深的痕迹。 虽然龟兹城的城墙高大坚固,一时半会儿不用担心被砸破,玩家更是完全不怕死,但脚下的地面一直在晃动,还是让站在上面的人都忍不住提心。 不过最麻烦的,还是那两架攻城槌。 这玩意的构造,就是在一辆战车上安装了一根巨木,靠近城门之后,由车上的士兵操作,用它砸门。 跟厚实的城墙相比,城门要薄弱很多,而且东门也不像西门那样被堵死,真让这攻城槌运作起来,破门而入是迟早的事。 好在因为负重太大,这种战车走得非常慢,再加上龟兹这边也早有准备,在路上挖了不少壕沟之类的防御工事,所以两架攻城槌走走停停,时不时就要停下来休整道路,所以现在才刚走到城墙下。 雁来有些心急,但还是没有开口,只是打开论坛看了一眼。 好在指挥官们没有辜负她的信任,果然早就有了安排,只是一直在等战车开过来,进入攻击范围。 雁来松了一口气。站在这个位置上,一不小心就会想发号施令,但自家人知自家事,雁来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从来没想过越俎代庖去指挥玩家作战,免得把自己人坑了。 专业的事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正思量间,特攻小队已经开始行动了。 这支特攻小队完全由今天才刚刚登录游戏的新玩家组成。虽然都是白板新人,但综合素质要比之前那些玩家高得多。 因为要分时段上线,雁来这回只招募选择了登录时段的玩家,基本都是这段时间一直在论坛活跃的那些人。他们不仅对游戏的热情高、黏性大,本身也是各方面的佼佼者。 不说别的,单是组织能力和执行能力,就比普通玩家要高上一大截。 要不然,一群白板玩家哪敢随便去挑战敌人的攻城器械。 那玩意虽然是木质的,行动也十分缓慢,但在战场上也是坦克一样的存在,所向披靡。摧毁一架攻城器械,能获得的功勋值并不比杀死一个千户低。 见他们开始行动,雁来也兴致勃勃地看着,很好奇他们要如何突破前方的敌人,推进到攻城器械所在的位置,完成这个超高难度的任务。 就在这时,守在城楼下的士兵忽然匆匆跑上来,禀报道,“雁帅,下面来了不少城中百姓,还带了许多的吃食,说是要劳军。” “劳军?”雁来有些疑惑,转头问身边的康满,“龟兹城还有这样的规矩?”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龟兹城的物资都是计划分配的。很多东西虽然会留在居民手中,但具体的数量官府都统计过,到了必要的时刻就会直接征用。 百姓们对此也心知肚明,自然不会有什么劳军之类的行动。 康满解释完,顿了顿,又道,“许是知道天兵们能打胜仗,百姓们心里也感激,所以才有这样的事。” 雁来摸了摸下巴,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尽管这并不是一款单纯的游戏,但既然玩家都有了,雁来自然也习惯性地从游戏的视角去看待这一切,就觉得这以前没有、突然冒出来的劳军很古怪。 用玩家的话说,多半是有任务! 雁来现在当然会怕这一点小小的古怪。 五千玩家在手,又有郡王府所有属官的配合,雁来不说彻底将龟兹城掌控在手里,也差不太多了。有了底气,正该迎难而上。 恰好也快到吃饭时间了,白送的食物,哪有拒绝的道理。 雁来毫不迟疑地道,“既然是一片好意,就让他们上来吧。” 不多时,就见一个衣着还算华丽、体型也颇为富态的中年男子,领着许多人将劳军的食物搬了上来。显然,“城中百姓”这种说法还是含蓄了,至少领头的这位肯定不会是普通百姓。 第39章 “既然如此,郎君何不直接去报信?” 雁来下意识转过头, 本来是要示意康满介绍一下,但白真珠已经上前一步,在她耳边低声介绍起此人的身份。 果然是龟兹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据说是因为家中有子侄在安西军中当预备兵, 所以他虽然家大业大,是个“有办法”的人,却没有离开龟兹城, 而是留下来与大家一起守城。这几年里, 也给龟兹城提供过不少帮助。 在其他人看来,到现在还能留在龟兹城的人,肯定都是一条心的, 值得信任。 但雁来听完这段人物介绍, 却只觉得更可疑了。 这世上或许有毁家纾难、更看重忠孝节义而非金钱的人,但这人的家业至今可都还好好的。 就凭“家大业大”四个字,雁来很难不带有色眼镜去看他。 西域的地理环境十分特殊, 大部分地方都是戈壁沙漠, 唯有天山上的积雪融化流淌而下,在山脉两侧形成了一片片绿洲, 又围绕着绿洲建立起一座座城池。 一座或者几座城池, 就能构成一个王国, 所以也被称为“绿洲诸国”。 在这里, 商贸的地位非常重要。只有靠着商队, 城池与城池之间才能互通有无。 能在这个地方置办下偌大家业的,除了官员和王室贵族, 就是商人。 而且看此人的长相和装扮,并非大唐的商人, 而是胡商。 这样的身份,却愿意留下来与龟兹城共存亡, 让人想不怀疑都不行。 众所周知,商人的胆子都很大。当年吕不韦见到子楚,以为奇货可居,最后果然也得到了最丰厚的回报。谁知道这个胡商会不会觉得龟兹城也是一件“奇货”,想留下来找机会将它卖个好价钱? 雁来脑海里转着这些念头,脸上却挂起了淡淡的笑容。 等拜见过她,这位胡商又主动提出,可以由他带来的人将食物分发到每一个人手上,雁来就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也有点好奇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所以很干脆地放行了。 反正玩家也不怕他谋害。 胡商并不知道雁来正在不着痕迹地观察他,吆喝着手下的人往前面走,但等看清了城墙上的情况,他心里也不由生出了几分慌乱。 前天晚上夜战的时候,街上有士兵戒严,所以只有郡王府的人,俘虏和一部分流民知道天兵会复活的事。时间太短,消息还来不及发酵,城中百姓自然还不知情。 所以在这个胡商的想象里,已经打了那么长的时间,这边多少都会损失一些人手。他带来的人多,只要分散开来,寻机剥下一两身衣服,就能悄无声息地伪装成守城的士兵。 这个时候,也不会有人去点数,很难发现他们的手脚。 后面的事情就容易了,只要在吐蕃人登上城头的时候稍微放水,趁着混乱让对方换上自己带来的人的衣服,就能顺利把人带回去了。 这计划听起来简单粗暴,好像很离谱,但其实成功的概率并不低,因为战场是相当混乱的,而且一会儿天就要黑了。 想得很好,但问题是…… 这城墙上怎么连一具尸体都没有?! 第一步就折戟,后面的计划怎么办?要是不能顺利接应到吐蕃人,那所有的计划就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想到那样的结果,胡商身体一软,连忙伸手扶住了一旁的女墙,这才勉强站稳。 天神难不成是在跟他开玩笑? 因为雁来很关注这胡商,她身边的人当然也多留意了几分。虽然他掩饰得很快,但那一瞬间的异样,还是落在了许多人眼里。 疑心一起,从前的信任就经不起推敲了。 这种事情他们已经见过太多次,现在又发现一个,虽然失望,但冷静得也很快。 康满几乎没有犹豫,立刻问道,“雁帅,可要将人拿下审问?” 雁来摇头,轻声道,“不要打草惊蛇,先看看他想做什么。” 康满点头应了。 雁来想了想,又留意了一下玩家那边的反应。 果然,玩家跟她的想法差不多,好好打着仗,突然冒出来一个劳军的,傻子都知道有问题吧? 肯定是支线任务! 眼看一部分玩家连守城都忘了,频频回头去看他们,雁来怕玩家表现得太明显,打草惊蛇,连忙发了个任务,让玩家稍稍配合一下对方的表演。 大多数情况下,只要有任务,玩家还是很靠谱的。 然而现在显然就是非常规情况——以玩家们的演技,越是想要演好,看起来就越假,浮夸得让人不忍直视。而且这些玩家一个个都很会给自己加戏,太过卖力,就更让人没眼看了。 还好,大概是觉得那胡商算不上“领导”,倒是没人喊为人民服务。 不过怎么说呢……游戏也开服七八天了,玩家们在城里到处乱窜,倒也让本地居民逐渐习惯了他们的行动逻辑——那就是没有逻辑。 不管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玩家都有可能做出各种令人费解的行为。 不用试图理解,也不需要去在意。 所以这胡商见玩家们情绪激昂,也没有多想,主要是这时他的注意力也不在玩家身上了。 因为他忽然发现,城墙上虽然没有尸体,却有不少掉落在地上的铠甲武器,就堆在那里,也没有人理会。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倒是便宜了他。连扒衣服都省了,只要动作快点弄一身换上就行。 胡商使了个眼色,跟在他身后的人就围拢上来,暂时遮住旁人的视线,让其中几人得以迅速换上了衣服。 因为死回城所以掉了装备的玩家:“……” 你穿了装备,那我穿什么? 因为任务要求弄清楚背后的真相,玩家们最终还是按捺住了,只是暗戳戳录像,表面上还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现,一副全心杀敌无暇他顾的样子。 很快,胡商带来的人就占据了一小段城墙。 这么一折腾,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于是胡商又指挥着手底下的人,从箱子里拿出火把,挨个点燃,插在城墙上。 这举动看起来很合乎逻辑,但细一思考就全是漏洞。 如果只是来送饭,为什么要特意带上火把?而且这火把一看就是特质的,点燃之后火焰和浓烟都比普通火把更明显,还带着刺鼻的气味。 雁来眯了眯眼睛,总算明白这胡商是来干什么的了。 恐怕是发现敌人的进攻迟迟没有奏效,只能主动跑到城墙上来接头。 难怪特意选了天快黑的这段时间。 ——城墙上再乱,白天的行动也很难做到悄无声息。但天一黑,就算点了火把,能见度也还是很低,只要小心一些,再打打配合,成功的几率很高。 不过,他们居然没有走远一点,而是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行动,让雁来有些意外。 她本以为,这些人既然是要搞事情,那肯定要选个偏僻点的地方,才更方便。 不过再看看西城门那边的情况,雁来也就明白了其中的缘故。 按照以前进攻龟兹城的惯例,吐蕃本部兵马会主攻进攻东城门,西城门则以葛逻禄部为首。但这回不巧,葛逻禄部全军覆没,没法做这个领头人了,所以被推出来的是吐谷浑部。 吐谷浑也是个资深二五仔了,因为地盘夹在吐蕃和大唐之间,所以政治倾向也是反复横跳,谁拳头大听谁的。 现在肯定是彻底归附吐蕃了,所以相比其他部族,能够得到更多的信任。 当然,多得有限。 所以他们的忠诚也很有限。 尤其是这一回,流民都被玩家救走了,但是攻城时的炮灰却不能缺少,所以次仁斯塔逼着他们每一部都出几百人,才拼凑出了一支新的队伍。 吐谷浑部总共就两千多士兵,还出了三百去当炮灰,这损失已经够大了,此刻攻城自然只是做做样子。 领头的部落都是如此,其他诸部更是疯狂划水。 打了半天,东城这边已经有人登上城头,跟玩家短兵相接了,西城门却还是雷声大雨点小,连城墙都没怎么晃过。 如果胡商将接头的地点选在西城门附近,连一个能登上城墙的敌军都没有,又要如何浑水摸鱼? 就算他们能放水,也架不住楼下进攻的那一方是在放海啊! 所以不是他们胆子大,而是没得选。 不过对方可能也确实没有太大的顾忌,毕竟只要事情成了,龟兹城很快就会易主,也不用担心雁来秋后算账。 …… 正思量间,下面的吐蕃人再次发起了冲击。 这一次的攻势比之前更猛,不仅投入了更多的士兵,投石车一刻不停歇地抛掷石块,连攻城槌也终于行动起来,更重要的是,终于动用了一直坐镇中军的吐蕃本部人马! 玩家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以雁来那点微薄的军事素养,她能分析出来的东西,玩家中的大佬自然是早就分析过了。普通玩家就算自己不懂,多逛逛论坛,对于当前的局势也能做到心中有数。 虽然吐蕃人只有两千,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才是这一战的重点。 现在他们动了,玩家这边自然也振奋起了精神。 任务要求他们放水,给吐蕃人和内奸制造接头的机会,但也没说不能趁机多杀几个怪,给自己捞点经验和功勋呀! 隆隆的战鼓声中,敌军如潮水般漫过两军之间的空白地带,抵达城下。雁来吃惊地发现,敌军的战斗力提高了一成不止。也不知道是因为之前在划水,还是因为触动了吐蕃的兵马。 很快,士气如虹的两支军队碰撞在了一起,爆发出震天的喊杀声。 雁来打开系统的摄像功能,将这一幕拍摄了下来。 其实就算她不拍,系统也会自动存储一些关键的影像资料,像是之前雁来剪宣传视频时用的,就是系统的存货。不过系统拍摄的画面,基本上就是几个固定的镜头视角,会漏掉很多细节,雁来便干脆自己上。 拍着拍着,雁来突然意识到自己忘记了什么。 我的特攻小队呢? 之前她本来是兴致勃勃,要观摩特攻小队如何作战的,结果胡商忽然来劳军,她的注意力就被转移了,后面又是发任务,又是敌军进攻,就没再想起。 雁来连忙调动镜头,在战场上搜寻。 没等她搜到,耳畔忽然传来“轰”的一声闷响,脚下的城墙紧跟着剧烈摇动起来。 雁来甚至能看到城墙上有泥块簌簌落下。 耳朵里也是轰隆隆的声音,肾上腺素飙升,心跳也变得剧烈,身体跟着摇晃,并且因为应激而产生了一种被针刺般的错觉,催促着主人尽快逃离危险。 “雁帅!”白真珠和另一个亲兵立刻上前,左右护住雁来,同时拔刀出鞘,进入警戒状态。 感受到两人的体温,雁来总算从那种短暂的应激状态里回过神来。 这还是她第一次直面战场上的动乱。 上次虽然也从头看到了尾,但战斗始终只发生在下面,并未波及城楼。这回是攻城战,就没法幸免了。 雁来深吸一口气,抬起头问道,“发生了什么?” 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又干又哑,声音磨过都能带来一点艰涩的疼痛。 “是下面的城门!”白真珠语速很快,“吐蕃人的攻城槌正在撞击城门,动静才会那么大!” 雁来本还有些心有余悸,听她这么熟练,反而微微一怔,“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 “有过几次。不过那时我们都用砖木石块将城门彻底堵死,就算门撞破了也没用。”白真珠语气随意地说。 对于她们这一批在战乱之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人而言,这确实不是什么大事,此刻紧张,也只是因为雁来。 所以她随即问道,“雁帅,属下先护送你下楼吧?再待在这里,恐有意外。” 谁都可以出意外,唯独她不行。 郡王府的人私底下也议论过,既然雁帅召唤来的天兵天将都能死而复生,那她自己呢? 按理说应该是可以的,但是谁都不敢赌。 所以她们非但不敢懈怠,对雁来的保护反而更严密了,生怕她要身先士卒。 雁来下意识想摇头,她虽然惜命,但也知道,身为阵营首领,要保持在玩家心目中的逼格,临危不乱是最基本的。如果在重重保护之中,还畏首畏尾,那连她自己都觉得憋屈,何况是玩家? 核心NPC失格,游戏可能就直接毁了。 可是……雁来转过头,看着白真珠和其他亲兵,以及距离稍微远一些的,龟兹城的官员们。 雁来只有一条命,他们又何尝不是? 但因为她在这里,所以大家也一直陪在这里,没有一个人退缩。雁来就算不为自己的性命考虑,也要顾虑他们的安危。 两边都怕对方出意外,也算是一种双向奔赴了。 雁来将到嘴边的拒绝吞了回去,点头道,“也好,大家一起走吧。” 白真珠原以为还要苦劝一番,不想雁来答应得这么痛快,连忙朝亲兵们打了个眼色,让她们去招呼其他人,自己则拎着刀,护着雁来走在了最前面。 下楼时城门又被撞了一次。 这次的晃动比之前更厉害,雁来一边稳住身体、加快脚步,一边继续操纵镜头,很快就锁定了城门外的那架攻城槌。 顺便也看到了之前失去踪迹的特攻小队。 原来特攻小队好不容易才从城楼上摸下来,还没来得及行动,那边吐蕃大军就发动了总攻。面对乌泱乌泱的敌人,他们没办法,只能暂避锋芒,躲到了城门这边。 好在运气不错,都不用特意去找,攻城槌自己跟着他们跑到城门这里来了。 趁着吐蕃士兵全力操纵攻城槌、无暇分神之际,特攻小队成员顺利偷袭得手。所以现在看似攻城槌还在强势撞击,仿佛随时都能破门而入,但实际上已经陷入了苦战。 接下来城门又被撞了两次,但都是在战斗之中攻城槌失去操纵误撞的,所以力度都不大。 等雁来这一行人回到郡王府,安顿下来时,那边特攻小队也已经顺利接手了这架攻城槌。这辆庞然大物慢慢调转方向,嚣张无比地朝着另一架备用的攻城槌撞了上去。 然后他们就被对面撞翻了。 开玩笑,玩家才刚学着开这种车,怎么跟经验丰富的老手比? 雁来:“……” 每当她对玩家刮目相看,觉得他们可靠又帅气时,他们总会用实际行动告诉她,是她眼瞎了。 好在这时,城墙上,吐蕃派来打探消息的斥候,已经在无数玩家悄无声息的注视之下,成功跟胡商接上了头,并且换上了胡商带来的衣服,顺利地混进了劳军的队伍中。 那几支有些显眼的火把,也被悄无声息替换成了普通的。 事情办成了,胡商也不再继续逗留,正好雁来等人也已经撤了,这一行人大摇大摆地下了城楼,顺利脱身。 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至于实际上—— 一直在暗中留意这边的玩家们互相交换着视线,都在琢磨要不要跟上去。 毕竟,玩家是从来不知道见外的,就算是密谋、或者说正因为是密谋,所以他们才更想看个现场。 这场面不比某些神剧好看多了? 眼看有几个按捺不住的玩家已经伸出了试探的步伐,一个帖子及时出现在论坛上,止住了他们的脚步。 【不要试图跟踪吐蕃间谍!以玩家的跟踪技术,绝对会被发现的!】 发帖人自然就是倪浩香了,他是跟吐蕃探子接触过的,超过一百的敏捷靠近了都会被发现,他不认为其他玩家能成功。 他们的任务是弄清楚吐蕃费劲派遣探子过来接头的原因和目的,不能打草惊蛇。 本来还有人质疑他,后来发现他就是上回发“隐藏任务转阵营”帖子的楼主,顿时都服气了。 这可是被吐蕃人亲自招揽过的玩家! 没人问不跟上去任务怎么完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那个胡商一看就是有名有姓的NPC,还怕找不到他? 就在这时,接收到信号,城外的吐蕃大军开始撤退了。 玩家的注意力顿时又转回了战场上。 都已经到了眼前的功勋值居然还想跑?玩家们急得干脆跳下城墙去追——当然不是直接跳,而是抓着绳子往下滑,但因为不怕摔死,效率高得惊人,比一些还滞留在云梯上的敌军士兵快得多。 所以最后的战果也十分丰厚。 当然玩家们也没什么好结果,因为追得太紧,被撤退的大军反打了一波,全军覆没。 不过论坛上还是一片喜气洋洋,都在发战斗过程中拍到的视频。 必须承认,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训练之后,玩家们战斗起来已经有模有样,甚至细看还能看出几分小帅气,不再是刚开始时满地乱爬的窘样了。 所以晒视频的热情就更足了。 其中有很多视频都拍到了间谍接头的内容,只是角度各不相同。 看到这些视频,一场仗打得意犹未尽的玩家们,顿时又重新燃起了对任务的热情,开始讨论要不要组队去刷胡商的家了。 要知道,这家伙刚才来劳军的时候,送的可是白面馒头哎! 这么有钱,哪个玩家能忍得住,不想去抄了他的家? 普通NPC的家不能随便乱进,更不能拿走东西,这个明显是间谍的家伙总没问题了吧? …… 城南的某处院子里,已经回到家的倪浩香也在刷论坛。 话说,倪浩香本来是想将这房子让给阎玉关住,自己继续去住玩家宿舍的。反正玩家也根本不会在游戏里睡觉,就是找个安全的地方下线而已,房子更多的是作为存放私人物品的仓库。 那他为什么又回来了呢? 这事就要从早上说起了,他照例去食店买馒头,排队的时候突然想起来阎玉关也要吃饭的,于是也给她送了一份。阎玉关得知馒头的价格,便主动表示她会做饭,与其在外面买着吃,不如把钱给她,她来安排一日三餐。 倪浩香吃馒头都快吃吐了,毫不犹豫地给了钱。 所以他是回来吃晚饭的,顺便还将胡商发的两个白面馒头带回来了。 这会儿,他坐在饭桌前,一边吃饭一边刷论坛,手里的筷子渐渐慢下来,最后干脆停住不动。 “怎么了?”阎玉关问,“我做的饭太难吃了吗?” 倪浩香连忙摇头,又夹了一筷子菜,“很好吃,比我做的强太多了!” 而且品种多样、荤素搭配,在这个时代来说已经很丰盛了,倪浩香十分满意。 他顿了顿,忽然记起了阎玉关的身份,想着她也不是普通人,便干脆给她讲了城墙接头的事,以及玩家们的“热情”。 他可没有忘记,自己身上还有勾结吐蕃人的嫌疑呢,正好洗清一下。 阎玉关也是了解玩家行事风格的,便问,“郎君是在担心,你的同僚们直接闯入那胡商家?” 听到她的称呼,倪浩香表情微微扭曲了一瞬。 就是说,听对方叫自己小娘子感觉很别扭,叫郎君似乎也没好到哪里去。 不过这个事情没法计较,更不能细想——称呼是女装大佬永远的痛! 倪浩香干脆跳过这个问题,点头道,“吐蕃人特意派人过来接头,肯定所图甚大。可一旦被发现,他们肯定会壮士断腕,那就太可惜了。” 说不定又是个隐藏任务呢。 阎玉关闻言,却忽然道,“既然如此,郎君何不直接去报信?” “哎?” “郎君不是说,之前是与那人虚与委蛇,才答应了要替吐蕃做内应吗?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不正该将消息传递过去?” 第40章 难道我真的是个天才? “对啊!”倪浩香一拍桌子, “我怎么就没想到?” 大家都是吐蕃人,他要是能帮尼玛跟这群人接上头,岂不是也算是立下了功劳? 虽然那天他和高富帅都指天发誓, 以后一定全心向着吐蕃,但要说尼玛就这么相信了,显然也不可能。 这就是双面间谍的尴尬之处了, 但凡遇上什么事, 两边就都要琢磨一下你的忠诚度有没有问题,永远不会完全相信。 但是有一点肯定不会错,那就是做的事情越多、立的功劳越大、身处的位置越重要, 被卸磨杀驴的概率就越低。 所以不管是在哪里混, 打铁还需自身硬呐! 既然没转阵营,倪浩香当然还是要摆正自己的位置的,龟兹城的情报肯定不能提供给尼玛, 要取信于他就只能另辟蹊径。 现在这就是送上门的机会。 倪浩香想到这里, 抬起头来,看向阎玉关的眼神顿时不一样了。 他知道阎玉关一个女孩, 在这样的世道里, 能够隐藏身份活到现在, 甚至连吐蕃探子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各方面实力都不必怀疑。 但他也没想到, 她会那么敏锐,一下子就抓到了问题的关键。 见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阎玉关有些不安,垂下眼睛道, “是我多言了。” “不不不!”倪浩香立刻在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一把抓住了阎玉关的手, 声情并茂道,“玉关啊!居然让你干这些做饭收拾屋子搬砖的粗活,我真是该死!” 虽然倪浩香看起来是个漂亮的大美女,但阎玉关已经知道了,他其实是男的,这会儿忽然被他握住手,难免有些不自在。 可是她一看倪浩香脸上那让人不忍直视的表情,就知道这家伙是又“犯病”了——这些天兵似乎完全不在乎形象,经常会有这种令人费解的表现。 虽然看起来有些可笑,可是阎玉关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那其实是因为他们什么都不在意。 坦然,所以肆意。 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打就打,想闹就闹……全无粉饰。 旁人的眼光和评判,完全无法加诸于他们身上。 只说这种超然物外的状态,的确很符合他们“天兵”的身份。 这么一想,那点不自在就淡了。再听到倪浩香后面那句话,不知为何,在好笑之余,她竟然还有一点点感动。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好像她真的有什么惊世之才似的。 “我只是胡说八道,郎君不见怪就好。”她抽回自己的手,低声道。 “不不不!”倪浩香又是一个三连,“你说得很好,太好了!还有没有别的想法,再教教我呗?” 阎玉关看了他一眼,见他一双眼睛亮闪闪的,满含期待地看着自己,忍不住笑了一下,说,“到时候郎君设法跟着尼玛一起去那胡商家登门拜访,自可取信于他们。” “妙啊!”倪浩香右手握拳,砸在左手掌心,兴奋道,“只要我能说动他们离开,就能避开那些前来找麻烦的玩……同僚了。” “为何要避开?”阎玉关惊讶。 倪浩香比她更惊讶,“不避开,岂不是要被一锅端了?” 玩家过处,说寸草不生是夸张了,但刮地三尺总是有的。东西要拿,怪也要打。 “一锅端了又如何?”阎玉关道,“郎君只需从那吐蕃探子口中直接问出后续的计划,自然便能取而代之。” 这“取而代之”四个字,简直如同惊雷一般在倪浩香耳边炸开。 他现在对阎玉关已经不是刮目相看了。 都说玩家的骚操作多,他觉得这些NPC也不遑多让啊! 没错,与其费劲巴拉去帮助对方,还很有可能不被信任,不如设法问出情报,然后自己单干。只有这样,他的身份才会变得更重要、更不可取代,关键时刻才能左右局势。 而且这么做还有另一个阎玉关不知道的好处。 那就是原本所有玩家都能做的任务,会变成自己的单人任务,奖励自然也是他一个人的。 这才是真正的谍中谍啊! 阴险,太阴险了! 他喜欢! 倪浩香正色对阎玉关道,“我刚才说的是真的,让你干这些家务琐事,实在是太屈才了。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我一定鼎力支持!” 阎玉关听到他的话,却有些茫然,显然这样的问题,她从来没有想过。 倪浩香想了想,也就明白了。她之前一直过的是朝不保夕的日子,光是活着就要付出所有的努力了,自然不会去想这些。 他就拍了拍脑门,道,“是我问得不合适,你才到龟兹城,还什么都不了解,没有想法才是正常的。回头多在城里逛一逛,熟悉一下环境,说不定就能找到想做的事了。” “好。”阎玉关认真应下。 倪浩香又掏出钱袋,犹豫了一下,直接整个递给了她,豪迈道,“看到什么想买的就买!” 他说着打量了一下阎玉关,见她身上的衣服已经洗过,但还是之前那身灰扑扑的、打着补丁的麻衣,又说,“别的不提,先给你自己买两身衣裳。” 阎玉关捧着钱袋,有些无奈。 哪有雇主是这样的。 倪浩香却完全不在意,对玩家来说,游戏里的钱只是一个数字,花光了再去挣就是。 所以他说完就过,脑海里的念头已经转到了任务上,三两下吃完饭,就站起身道,“那就先这样,我去找尼玛,走了!” 阎玉关起身送他,“郎君一路小心。” 倪浩香脚步一顿,还是没忍住开了口,“还是别叫郎君了,听起来怪怪的。”顿了顿,又补充,“娘子也算了。” “那该如何称呼?”阎玉关问。 倪浩香想了一下自己的id,忍不住为当初取这个名字的自己默哀了几秒,最后艰难地挑出一个字,“你就叫我……小浩吧。” …… “有我们的人进城了?”尼玛看到倪浩香过来,原本还爱答不理的,听到他带来的消息,立刻就激动地站起身,急切地问,“当真?” “这还能有假?”倪浩香说,“待会儿我们就去找人,我何必撒这种立刻会被戳穿的谎?” 尼玛看着他,还是有些不信任,“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今天外面打仗,你听到了吧?”倪浩香问。 尼玛眼神一闪。 他不止听到了,还偷溜出去看了一下。可惜街上每个路口都有士兵在戒严,只是远远地看了几眼就被赶回来了。 “他们趁打仗的时候混进来的。” 倪浩香给他讲了一下城墙上发生的事,然后冷不丁地问,“城里还有咱们自己的人,你不知道吗?” 这个倒不是阎玉关提醒的,而是他自己想到的。 尼玛进了城,拿到了情报,却完全没有找人接头的意思,反而要依靠他和高富帅这两个不靠谱的间谍,倪浩香猜测,他根本就不知道那个胡商的存在。 试想要是你千辛万苦潜伏进敌营,明明拿到了重要情报却不知道该怎么送出去,然后突然得知原来城里还有自己人,只是你不知道,就说你气不气吧? 反正倪浩香代入了一下,气得都快爆炸了! 所以他灵机一动,就问了这么一句。 尼玛的脸色果然十分难看。 此时无声胜有声,沉默有时也是一种答案。 “看来哪里都少不了这种勾心斗角啊。”倪浩香煞有介事地感慨了一声,拍了拍尼玛的肩膀,“别难过,你现在有我了。” 尼玛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但也没有反驳。 倪浩香好脾气地笑笑,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找人?总要让他们知道,虽然他们不厚道,但你的任务是完成了的。” 尼玛却已经收起了刚听到消息时的急切,他微微皱眉,思量倪浩香之前说的话。 从他的语气、神态以及身体的细微动作来看,说的应该是真话,但尼玛还是不放心,又问,“你能发现他们进了城了,那会不会还有其他人知道?” “放心吧。”倪浩香拍着胸脯保证,“我既然发现了,肯定会出手替他们遮掩一番。” ——这句也是真话,所以倪浩香说得理直气壮。 毕竟要不是他在论坛上发帖子据理力争,当时就该有玩家跟上去了,那他们不早就“暴露”了吗? 尼玛没从他身上看出破绽,只能姑且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虽然心里还是有一点顾虑,但尼玛也知道眼下没有时间给他耽搁,必须要冒一冒险了。 他很快下定决心,“现在就走!” 倪浩香有些惊讶,“不等一等吗?现在外面还有不少人,万一被发现……” 尼玛鄙夷地嗤笑了一声,“就是人多的时候,才不容易被发现。若是半夜出去,被巡夜的人撞见了,你要如何解释?” 倪浩香恍然大悟。 也对,大半夜的别人都在睡觉,你却跑到街上溜达,你说自己不可疑,是把谁当傻子呢?倒是趁着人多,只要伪装得好,就能泯然众人。 说到泯然众人,倪浩香想起了第一次见尼玛时的情形,不由心下唏嘘。 显然,对方在这一道上造诣极深。 尼玛进屋去做准备,倪浩香要跟上,却被他拦住,连忙问道,“我不用做些伪装吗?” “不必。”尼玛扫了他一眼,“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出门之后倪浩香才明白为什么不用。 尼玛看着他道,“你走前面。” 他这么一说,倪浩香顿时感觉连脚步都不会迈了,迟疑地问,“我怎么走?” “像平时那样走就行。”尼玛说。 倪浩香犹犹豫豫地走了几步,回头一看,果然就见尼玛皱起了眉头。 “像他们那样。”他有些不耐地指了指不远处两个走着走着忽然拔刀开始过招的玩家,“就是那种招猫逗狗、嚣张跋扈的走法。” 倪浩香:“……” 感觉好像都不是什么好话。 可是仔细想想玩家的行事风格,又实在没什么能反驳的。 不过他有点明白尼玛的意思了,他越正常越好,其他玩家才看不出他要去干什么,至于尼玛本人……倪浩香又试探着走了几步,再回头一看,人已经不见了。 他左看右看、频频回头,试图把人找出来,却连个影子都没看到。 没法商量,倪浩香也就只能自己走了。 刚开始还惦记着回头找人,但很快,他就看到前方聚集了不少玩家,一片喧闹之声。凑过去一看,原来是城外那架被玩家们拿下的攻城槌被运回来了,现在正停在郡王府门口的广场上,有工匠玩家正在检修。 至于其他人,聚在这里当然不只是为了看热闹,而是在等修好之后上去试驾。 虽然他们现在还是被攻打的那一方,但以后早晚都是要出征的,到时候肯定也会有这样的器械,提前上手不亏! 倪浩香:疯狂心动.jpg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还是没找到尼玛的身影,心想是你让我像个玩家一样的,玩家遇到这种热闹,怎么可能放弃? 我就待一会儿,他来催再走。这么想着,倪浩香理直气壮地站住了脚步。 没想到尼玛居然很沉得住气,始终没出来催促。 倪浩香排了快两个小时的队,体验了一把大唐版战车,这才意犹未尽地继续往前走。 …… 胡商的住处在城西。 龟兹城的建筑和规划都是仿长安城,总体来说,北边是官署,南边是民居,东西两边原本都是市场,但因为吐蕃总从这边攻城,所以东市已经废弃许久,只剩下了西市。 胡商的宅院就在西市附近,占地极广、屋舍精丽,一眼就能看出,就算是在战乱之中,这家的日子过得也十分滋润。 倪浩香和尼玛没有走正门。 老规矩,两人绕到后面,翻围墙进去的。 胡商家的围墙比高富帅租的那套普通民宅要高一倍,倪浩香轻轻松松上了墙头,回头一看,才发现尼玛落在后面,爬得十分吃力,不由一乐,笑着问道,“要帮忙吗?” 难得有个地方能胜过这NPC啊! 他本是随口一问,谁知尼玛居然真的伸出了手,搞得倪浩香还有点后悔,早知道闭嘴看热闹了。 但现在大家还是自己人,待会儿也需要尼玛在前面开路,所以他还是把人拉了上来。 摸进正院没费什么劲。 本来就是晚上,黑灯瞎火的十分便于隐藏,而且胡商把人带回来,估计也要密谋一番,所以应该是吩咐了仆人,不许往这边来,所以一路都十分清静。 进了院子就听见屋子里传来的声音,应该是在宴饮。 好家伙,这是一顿饭从回来直接吃到现在?小日子过得还挺悠哉。 倪浩香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以流民的身份进城,至今还穿得破破烂烂的尼玛,也不知道高富帅今天记不记得给他送饭,吃过了没有。 八成是没有,因为尼玛现在的脸色很难看。 但是等进了屋,跟其他人道明身份之后,尼玛又像是变了个人,态度满是谦卑与恭敬,看得倪浩香啧啧称奇。 然而即便尼玛已经将姿态摆得很低,其他人也还是不太想搭理他的样子。 就连倪浩香这个刚刚被招揽过来的玩家,待遇似乎也比他要好一点。不管是胡商还是那两个新来的探子,都对倪浩香很感兴趣,虽然可能只是好奇他和他背后的天兵们,但态度足够礼貌客气。 尼玛竭力忍耐着,脸色还是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之前脸色难看,就是因为在倪浩香面前丢了脸。毕竟昨天才保证过,只要他们愿意为吐蕃做事,自己上报之后,就会有官职和各种封赏,结果今天来了新的人,却完全没有理会他,彻底暴露了他在吐蕃的地位。 尼玛心中最介意的,就是自己奴兵的身份。 吐蕃人等级森严,他这样的出身,再怎么能干,升迁也远比不上普通的武士,更不用说贵族了。 所以其他人才能对他这样毫不在意。 而这个短处,就这样暴露在了原本被他压制着的倪浩香面前,让尼玛感受到了一种火烧火燎般的煎熬。 还有这个胡商…… 尼玛听着其他人的话语,看着眼前丰盛的宴席,心下更是暗恨不已。 若是知道还有这么一条线,他早就将情报传出去了,又怎么会被困在城中毫无办法,以至于外面又派了新人进来? 这可是在战场上!他们这些探子做着最危险的活,却还要被人如此防备。 而这些人却一点都不着急,还有心思大摆筵席、喝酒吃肉。 倪浩香有些失望地发现,指望尼玛去打探消息是不可能的。这家伙在自己面前那么拽,现在却连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还是只能靠自己啊! 倪浩香感叹着,但也没有太在意。带上尼玛,本来就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取信其他人,现在也算是完成了他的使命。 当然,也是因为倪浩香发现,要套话似乎并不难。 因为这些人都在色迷迷地看他。 倪浩香被看得感动不已,这就是他玩女号、还特意把脸捏得这么漂亮的初心啊! 结果一进来就被游戏背刺,这段时间到处被嫌弃,游戏都差点玩不下去了。直到此刻,他才终于在游戏里感受到了熟悉的温暖,怎么能不激动? 他的欣喜、激动、颤抖,与那一点难以掩饰的急切,全都落在了在座其他人的眼里。 所以对于倪浩香的忠诚,他们反而不像尼玛那样质疑。 只能说无知者无畏,这些人虽然听尼玛介绍了他是天兵,也知道天兵能复活、能打仗,但很显然,他们还不明白,能够被称为“第四天灾”的玩家,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恐怖生物。 他们因为他女性的外表而轻视他,又因为他美丽的容貌而讨好他,于是接下来的一切,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倪浩香一身本事终于找到了施展的土壤,自然是马力全开,将这三人迷得晕头转向。再加上多灌了几杯酒,甚至都不需要他费心思去问,他们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将所有的计划和盘托出了。 简单来说,吐蕃人这回送人进来,主要目的是搜集情报——再次为尼玛默哀——次要目的则是想看看有没有机会里应外合,夺取龟兹城。 一个非常套路的计划。 但套路之所以是套路,就是因为它屡试不鲜,总能成功。 不过关键不是计划,而是细节,情报如何交接,时间、地点、暗号怎么定的……诸如此类。 倪浩香套话的时候,尼玛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直到该问的都问完了,其他人也彻底醉死了,他才看着倪浩香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倪浩香此刻正在毫不见外地大快朵颐。 那胡商是个会享受的,宴席上有不少好菜,但几人只顾着吃酒,都没怎么动,现在自然都便宜他了。 倪浩香一边用做工精美的小刀从烤得外焦里嫩的羊腿上片肉,一边反问,“我要做什么,你猜不到吗?” 尼玛沉默了。 倪浩香细细咀嚼着口中的肉,直到咽下去了,才继续道,“这个计划若是成功了,想必会是一份泼天的功劳吧?只可惜……跟你我没什么关系。” 见尼玛不说话,他慢条斯理地片着肉,又说,“我也就算了,本来就是半路加入的,暂时没我的位置也正常。你可是豁出性命潜伏进城的,情报也都打探到了,偏偏只是因为倒霉……” “你到底想说什么?”尼玛打断他的话,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 倪浩香笑了,在意就好。 吐蕃人不是铁板一块的话,那可操作的空间就太大了。 他指了指一旁的醉鬼,语气漫不经心地道,“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想带他们去郡王府领赏。” 这是倪浩香灵机一动忽然想到的,但越琢磨越觉得是一条妙计,不仅解决了竞争对手,让自己变得不可替代,还将尼玛拉上了贼船。 有了这次合谋,他们才算是真正的自己人。 而且郡王府这边,将这些人活着交上去,应该算是超额完成任务吧?奖励肯定也会更丰厚。 这叫什么?这就叫双赢啊! 倪浩香自己都不禁陷入沉思,能想出这样的计策,难道我真的是个天才?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0-50 第41章 这美人计……这么好用的吗? 吐蕃营地。 清点完今日这一战的损失, 次仁斯塔的脸色很不好看。 虽说是佯攻,但仗打起来之后,很多事情就由不得他了, 最终的损失远比他预计的更大,甚至因为拖延的时间太长,已经跟一场正式的攻城战没有太大区别了。 唯一的好消息是本部兵马损失不多。 但相应的, 也被唐军夺走了一架攻城槌, 连带着车上的熟手也全都没了。 一进一出,算下来还是损失大一些。 不过次仁斯塔此刻面色难看,不仅是因为损失巨大, 更是因为从这场战斗之中透露出来的, 唐军的实力。 这绝对不是那支他所熟悉的安西兵! 次仁斯塔虽然立功心切,但也知道审时度势,他心里已经决定要向上面求援了。 但求援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求的, 总要讲究方式方法。若是就这样没头没脑地派人回去, 说他在这里损兵折将,快坚持不住了, 让上官赶紧派人前来支援, 那他这个节儿的官职还想不想要了? 至少要先弄清楚城里具体的情况, 找出自己战败的原因, 这样就算到了论洛丹面前, 他也有话可说。 要不然,就算论洛丹不怪罪他, 也有的是人想要落井下石。 所以此刻,安抚好手下那一群不满的将领, 将他们送走之后,次仁斯塔坐在书桌前, 几次提笔想要写信,但最终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落下。 再等一等…… 他抬头看向龟兹城所在的方向。 虽然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但人总算成功送进城去了,希望后面一切顺利,尽快将自己需要的消息传递出来。 …… 一开始,倪浩香说要将人送去郡王府领赏时,尼玛是拒绝的。 毕竟都是吐蕃人,就算他不满他们对他的态度,甚至心怀怨愤,但也不至于让他们落入敌人手中。 但倪浩香已经抓住了他的命脉,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如同钉子,将他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倪浩香不知从哪里摸出绳子,将三个醉鬼捆得严严实实。 “你可要想好了,有他们在,你我再怎么费心做事,功劳的大头都是别人的。说不定回头看你不顺眼,还治你一个知情不报的罪名呢。”他说,“反倒是没了他们,计划的所有细节我们都知道了,完全不会影响后续的行动。一旦功成……” 倪浩香的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尼玛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话想了下去。 然后他身体猛地一颤,清醒过来,用力摇头。 “不、不行!”他表情痛苦,十分勉强地道,“要是被人知道是我们对他们下手,我们也不会有好下场的!” “怎么会是我们下的手呢?”倪浩香理直气壮,“明明是龟兹城里的人干的。” 尼玛摇头的动作一顿。 倪浩香一脸悲悯叹息,“唉,城里的环境就是这么险恶,一不小心就会被发现。幸好我们足够机敏,时刻保持警惕,才没有被捉住。但要想救人,却是有心无力,只能努力将搜集到的情报送出去,盼着大军打进来解救他们了。” “只是唐人狡诈凶狠,进了他们的大牢,能坚持多久,谁又说得清呢?” 言下之意,听得尼玛微微一寒。 其实他自己也是个狠角色,视人命如草芥,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可是此刻,听到倪浩香三言两语间就将是非颠倒过来,随意决定了那三人的命运,竟让尼玛生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惊怖感。 他作恶,但他知道自己是恶人。 可是眼前这个人,心里却根本没有善恶是非之类的道德观念。 ……她只是觉得有趣。 天兵吗……看起来再像人,终究也不是人啊。 这样的存在,若是不能为大蕃所用,而是成为了他们的敌人,将会非常可怕! 尼玛想到这里,抿了抿唇,终于开口道,“还是不行。他们是贵族,我是奴兵。所有人都死了,只有我活下来,人人都会怀疑我。就算没有证据,他们背后的家族也不会放过我。” 倪浩香听出他语气里的松动,笑了一下,“怕什么,不是还有我吗?我可以替你作证,你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只是没能扭转局面。” 是啊,还有她。 其实倪浩香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存在。 只要节儿知道天兵的存在,知道他们有多么可怕,就绝不会放过这个拉拢人的机会,一定会将她奉为上宾。 事到如今,这或许就是自己唯一的生路了。 不,不止是生路,或许也是机遇! 只要自己能成为天兵与吐蕃之间沟通的桥梁,那么别说是节儿,就算是论洛丹,甚至是逻些城里的赞普面前,他说不定都能说得上话。 尼玛终于移开了落在那三人身上的视线,他低下头,看了看满桌丰盛的饭菜,伸手抓住了那根已经被倪浩香切掉一小半的羊腿,狠狠咬了一口。 贵族、出身、人上人……他也可以! 倪浩香先是一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笑着问道,“是不是饿了?你该不会今天都没有吃过东西吧?” “没有。”尼玛含糊不清地应道。 “姓高的不会做人啊!”倪浩香摇着头叹息,“连个饭都不记得送,能指望他什么?最后还是得靠我。” 尼玛心道你也没给我送饭啊,但他没说。 倪浩香这时已经把人捆好了,并且发现了新的难题。 这三个人加起来怕不有五百斤重,估计只有力量属性拉满的玩家,才能勉强扛起来吧?而倪浩香,他的力量只有可怜的五十几点。 所以,要怎么把他们弄到郡王府去? “他家应该有车,驴车马车手推车,随便找一辆来用便是。”尼玛听到他的问题,随口答道。 “可以是可以,但会不会太张扬了?”倪浩香摸着下巴说。 这么一路把人运过去,想不被其他玩家发现都难。 念头才起,倪浩香面色忽然一变,转头朝门口的方向看去。 “砰”的一声,厚重的门扉在他的注视下被人一脚踹开。 说曹操,曹操到。 玩家来了! …… 或许每个玩家出门的时候,都抱着“我就悄悄过去看一眼”的念头,心想看看也不会怎么样,要是没机会再回来,但万一有机会呢?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的想法并不特别。 每个人都这么想,最终的结果就是所有还在线的玩家都来了。 胡商家的宅子占地面积虽然不小,但也架不住玩家数量更多,所以树杈、墙角以及屋顶这样比较方便藏身的地方,很快就人满为患,变得比早上的菜市场还挤。 人一多,矛盾就不可避免。 尽管玩家们都自认为已经很收敛了,但这么大的动静,胡商家里养着的那上百家丁只要不是死人,都不可能没发现。 到底是怎么打起来的,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总之被卷进来的人越来越多,动静也越闹越大,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玩家们一看都这样了,这时候再考虑什么“不能打草惊蛇”也没必要,干脆直接冲吧! 平心而论,胡商家里养的这群家丁,战斗力还是很强的。 因为他们完全是按照安西兵的标准来选拔并训练的——精挑细选的壮汉,吃最好的食物,用最好的器械,骑最好的马,每天都在磨练体魄和技巧,这样训练出来的根本不是家丁,而是一支小型军队。 也就是在安西军的眼皮子底下,不敢养太多人,所以规模不大。 但是这支队伍的整体素质,绝对能够胜过安西军之外的大唐正规军。 这是胡商为自己留下的底牌,也是他敢于在这种时期冒险留在龟兹城的理由之一。 富贵险中求,但他认为自己拥有在风险之中保存自身的能力。 但现在,这张牌甚至根本没来得及打出去,就这样暴露在了玩家面前,然后……被毫不留情地碾过。 甚至没给玩家造成多大的阻碍。 从倪浩香听到外面的喧闹声,再到第一个玩家冲进正院、踹开房门,也只不过短短片刻功夫,尼玛手里的一根羊腿都还没啃完。 看到屋里的场景,刚刚冲进来的玩家脚步顿住。 “怎么了怎么了?”后面的玩家什么都没看到,还在往前挤,“让我康康,屋子里有什么!” 前面的玩家往旁边一让,刚挤进来的人终于看清了。 屋子里,倪浩香一只脚踩在五花大绑的胡商背上,抬起手朝他们挥了挥,皮笑肉不笑地问,“嗨,你们也来吃席吗?” 玩家:笑容渐渐消失.jpg 说好的大家都偷偷来看一眼,你小子怎么直接进了屋,还连任务NPC都给捆了? 于是下一刻,玩家们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举起武器直奔倪浩香。 不打他一顿,实在难消这抢任务之恨啊! 再一次被彻底忽视的尼玛:“……” 他站在角落里,默默看着玩家们群殴倪浩香。 然而打着打着,莫名就变成了大混战,不分敌我,逮着人就是揍。越来越多的人被卷入其中,出手毫无顾忌,几乎将这间屋子都给拆了。 但是打完之后,众人又不计前嫌地凑在一起,若无其事地商量起后续的安排来。 第一件事当然是要将这宅子搜刮一遍。 其实就算胡商被抓了,也还有他的家眷住在这里。但是玩家们才不管,既然主人没了,这里就是无主之地,可以随意探索。 他们将宅子里人驱赶到一处,看守起来,剩下的人就一寸寸地搜寻过去。 真的是一寸寸搜,就连花园里的草都要拔起来看看下面有没有埋着什么装金银珠宝的盒子。其细致程度,看得尼玛心底再次冒出寒意。 烧杀抢掠,吐蕃人都是做惯了的,却从来没有这种、这种…… 最奇怪的是这些人明明看到好东西就两眼放光,但却没有一个人偷偷私藏,十分自觉地将找到的东西堆放在了一起。 这让尼玛完全无法理解。 因为吐蕃军队里也有相应的规定,战利品要全部上交给囊霞,然后再按照品级和职位进行分配。但即便是管理最严苛的军队,也总有士兵会私藏一些小件的金银器,上官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些看起来散漫无纪律的天兵,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搜寻很快结束,就到了分配环节。 尼玛原以为这些天兵没事都能打起来,分配战利品的时候多半会打得更激烈。 然而并没有。也不见他们怎么商量,所有人便安安分分地排起了队,挨个上前挑选想要的东西。如果有人拿了价钱超过平均值的东西,就会自觉掏钱补足。选了价值不够平均值的物品,就可以再拿走一些钱。 整个过程和平到了有些诡异的地步。 更让尼玛不解的是,他们怎么能一眼就精准地判断出某件物品的价值,确定自己该补钱还是拿钱? 直到倪浩香往他手里塞了一包东西,尼玛才回过神来,“这是什么?” “见者有份!”倪浩香肩上扛着一匹布,语气轻快地说。 尼玛抬头打量他,明明刚才还被人打得惨叫连连,但倪浩香身上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本人好像也已经完全忘了这事,还在唏嘘感慨,“这个胡商是真有钱啊!” 原本还担心人太多了,没那么多战利品可分,没想到最后搜出来的财货比郡王府还要多! 尤其是能够作为一般等价物的布匹,堆满了仓库,看得玩家们两眼放光。 因为知道这是在战时,物资短缺,所以大家对衣食住行本来是不太在意的。但之前庆功宴让玩家们知道了,原来这个时代的食材和调料也挺丰富的,不是非得每天啃馒头和烤饼。而现在,这两仓库布匹又让他们意识到,想在游戏里换身衣服也没那么难。 感谢大自然的馈赠! 尼玛正心情复杂地看着手里的“战利品”,忽然听到倪浩香问,“你是要跟着一起去郡王府,还是先回去?” 他立刻清醒过来,意识到分完了赃,接下来就该将胡商跟那两个吐蕃探子送去郡王府换功劳了。 尼玛自然是要避开郡王府的。 但他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幽幽的话语,“我记得,他好像是我雇的人吧?” 两人转头一看,就见高富帅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 见他们看过来,高富帅就对倪浩香道,“兄弟,你不厚道啊!带着我的人来做任务,不叫我?” “主要是时间太紧张了,没来得及。”倪浩香解释的话张口就来。 因为倪浩香突然跑去排队玩攻城槌而苦等了一个时辰的尼玛:“……” 你的时间就是这样紧张的吗? 尽管倪浩香很想一个人独占任务,但很显然,眼下这样的情况,不管是那个调查间谍的任务,还是这个去吐蕃当卧底的任务,他都不太可能甩掉其他人自己上了。 所以跟众多玩家一起前往郡王府的路上,倪浩香不情不愿地给高富帅补了一下前情提要。 好在游戏是按贡献度结算奖励,他单独走的那部分剧情,结算的时候肯定有加成,倒也不亏。 听说是阎玉关给了倪浩香启发,高富帅顿时扼腕不已,“早知道该直接把人抢过来的。” 他也很需要这样的谋略型人才好吗? 视线再落在倪浩香身上,就带上了几分不满意,“她跟着你真是白瞎了。要不还是换给我吧?” “用尼玛来换吗?”倪浩香反问。 高富帅必不可能同意这种交换,毕竟尼玛现在是跟吐蕃那边接触的关键人物。这个任务倪浩香已经先走了一步,高富帅要想赶上来,只能从NPC那边想办法。 而倪浩香这边,本来也是知道对方不可能答应,才故意这样问。 两人对视片刻,同时“呵呵”一声,移开了视线。 谈判破裂。 …… 战争虽然已经结束,但要做的收尾工作还有不少,所以雁来还没有睡。 听说一大群玩家扛着三个五花大绑的人过来,指名要求见她,说是抓到了吐蕃间谍,雁来也有些吃惊,连忙去翻游戏日志,又上论坛了解了一下前因后果,最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果然,玩家就是一眼看不到就会惹出事情来的生物。 但毕竟是自己召唤来的玩家,还能怎么样呢? 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多想无益,雁来便道,“把人请进来……算了,还是我出去。” 她这书房装不下几个人,肯定只能请为首的几个。但是现阶段,玩家之间还没有形成势力,也很难让他们承认谁是“为首的”,毕竟这种关键剧情,大家肯定都想旁观。 所以还是她出去吧…… 到了外面,她才发现,亲兵们说的“扛着”,它就真的是扛着。 除了把人绑起来之外,什么工具都没用,就是用手抬肩扛。 最过分的是,到现在玩家们也没把人放下来,而是像传递火炬一样,将三个俘虏在人群中传来传去,争取每个人都能抬上一会儿…… 直到有眼尖的玩家看到雁来,喊了一声“雁帅来了”,众人才停了手。 ……就是停得有点子突然,以至于原本被举在空中的三人失去了托举之力,直接落在地上,发出好大一声巨响。 玩家们又慌忙把人扶起来,送到雁来面前。 这三人只是喝醉了,又不是死了,这么折腾,自然已经醒了过来。 能被派来执行这种秘密任务的,不管是胡商还是那两个探子,都不是蠢货,只不过是暂时被酒色迷了眼睛。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之后,立刻就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了。 尼玛背叛了他们! 三人往四周一看,没找到尼玛,却一眼看到了站在最前面的倪浩香,顿时露出仿佛要吃人的眼神,怨毒地盯着他。 没能破口大骂,因为他们的嘴都被堵着——之前抬着人游街的时候,有个玩家突然问,他们喝醉了,这么扛着会不会吐?于是众玩家在短暂的沉默后,纷纷贡献出身上的杂物,将三人的嘴堵了个严严实实。 “看什么看?”倪浩香可不怕他们,抬起下巴哼道,“说几句好话哄你们而已,不会真以为我看得上你们吧?” 此言一出,且不说那三个吐蕃人的反应,就是周围的玩家,也不由静了一瞬。 他们听到了什么? 视线再落在倪浩香身上,就带上了几分微妙。 唔……要说用美人计,他确实是比所有人都更有优势。 毕竟是全息游戏,女玩家很难突破心理障碍和自我保护机制,男玩家只能针对特殊对象使用,反倒是不男不女的玩家路线更广。 果然啊,能玩人妖号的女装大佬,多少是有点子变态在身上的。 一旁的高富帅默默站得远了一些。 兄弟穿女装是一回事,想让穿女装的兄弟给自己爽一把是一回事,兄弟穿女装然后去外面用美人计,又是另一回事了。 三个吐蕃人被倪浩香一句话破防,脸上的表情更加扭曲。其中一个太过激动,看起来好像是要吐的样子。 雁来见状不由皱眉,回头看了看,还是没有吩咐白真珠她们几个,而是对卫兵们道,“带下去吧,该用刑就用刑,该审问就审问。” “不用审问!”倪浩香这才想起正事,连忙上前道,“启禀雁帅,他们进城的目的和计划,我都已经打听出来了!” 那语气,骄傲得都快溢出来了。 搞得一些男玩家忍不住在心里泛起了嘀咕,这美人计……这么好用的吗? 看三个吐蕃人激烈的反应,这小子说的好像是真的啊? 雁来也没想到玩家的思路会这么广,但幸好一早就让系统做了防范,玩家的新手白衣虽然看起来跟这个时代的普通中衣一样,但其实是没法脱下来的,甚至玩家自己摸都不会有感觉,所以也不用担心会发生什么导致游戏被封事情。 “说说吧,是怎么回事?”她对倪浩香道。 倪浩香左右看看,却道,“雁帅,我能不能密禀?” “喂!这就过分了啊!”后面的玩家立刻发出大声的抗议。 雁来有些想笑。 她之前主动出来见玩家,是因为如果只叫几个人,玩家可能会对自己不满。但现在不满是对着倪浩香去的,她当然没意见,直接将倪浩香和高富帅带去了书房。 徒留一干怨气深重的玩家,站在原地骂骂咧咧,都在猜倪浩香是不是接到了后续任务。 虽然很不甘心,但要是他们自己接到了任务,肯定也不会让别人听的。 第42章 “雁来,你的心太软了。” 雁来听完了倪浩香脑洞是怎么越开越大的心路历程, 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评价。 只能说,每个人的胆子都挺大的。 阎玉关,倪浩香, 包括那个叫尼玛的吐蕃探子,一个个都敢想敢干的,思路不就越来越广了吗? 雁来身为阵营首领, 总不能连这点胆量都没有, 既然他们有了想法,她当然不会反对。 不仅不会反对,还要大力支持。 要是真的能往吐蕃人里扎进去一根钉子, 短期来说, 这场战争的胜利又再朝他们这边倾斜了一分。如果这一仗打完了,他们还没有暴露,那说不定能做成一条长线, 持续影响后续的剧情发展呢? 玩家肯定是要出去搞事情的, 这一点毋庸置疑。 既然如此,不如将线头捏在自己手里, 让他们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去行动, 这样, 在外面搅起再大的风浪也没关系了。 最后, 从游戏的角度来说, 如果能多发展一些这样的支线,游戏世界的丰富性和可玩性也会大大增加。 总之, 先让他们去试试,总是不亏的。 就算失败了, 也顶多是玩家死一次的事,反正死了就会刷新回复活点, 吐蕃人就算想盯着人报复也不容易。 想到这里,雁来便道,“计划不错,准了,我会让下面的人全力配合。不过,具体要如何操作,还需要仔细商议。这样吧,你们回去好好想一想计划,明日我召集属官,再与他们商量。” 倪浩香和高富帅兴奋地应下。 随着他们话音落下,游戏面板也弹出了任务提示。 先是那个调查任务完成了,发放了奖励。倪浩香仔细看了一眼,确定自己的奖励颇为丰厚,这才安下心来,点击领取。 然后才弹出来了新的任务。 其实也不算是新任务,而是挂在之前那个间谍任务下面的支线任务。也就是说,间谍任务变成了一个长期任务,中间还会触发很多大大小小的支线,如此一来,奖励就十分丰厚了。 这让刚从书房里走出来的倪浩香忍不住幽怨地瞪了高富帅一眼。 这本来是他的单人任务! 高富帅立刻警惕,“看我干嘛?” 倪浩香本想抱怨两句,但是转念一想,真要做成长期任务的话,后面说不定真要深入吐蕃人的地盘,还是带着团队让人放心点。 到时候说不定都不止他跟高富帅,还要将任务分享给其他人呢。 这么想着,倪浩香的怨气又淡了一些。 他的人缘,说多了都是眼泪。拉人组队这种事,还得是高富帅这个富二代来啊! 于是他就改了口,说,“这计划该怎么弄,你有想法没?” “不就是你说的那样吗,我们接收那两个吐蕃探子的任务,传递消息,里应外合。”高富帅理所当然地说,“还要什么想法?” 倪浩香顿时生出了一点不妙的预感,连忙解释道,“那只是粗略的打算,执行的时候肯定要有更详细的计划。” 高富帅皱眉不解,“游戏任务,不都是要求怎么写,我们就怎么做吗?” 倪浩香:“……”好像是这样来着。 他再次打开任务面板,仔细看了看任务描述,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它根本不像普通游戏的任务那样,将需要的材料道具或者步骤列出来,完成一项就打个勾或者变成绿色,而是只有概括性的文字。 所以具体要怎么做,的确得他们自己去想。 就说怎么感觉刚才的流程这么熟悉嘿,所以这是玩个游戏也要让他写项目企划书和工作报告?! 倪浩香想给自己掐人中了。 见他眼神恍惚,高富帅有些担忧地问,“你怎么了?” “没事。”倪浩香强颜欢笑,“就是这游戏太真实了,真实到我感觉自己的肝有亿点点痛——应该确实就是要我们自己来想计划和流程,填充任务细节了。” “这不是好事吗?”高富帅说,“规定好的条条框框有什么意思,就是要自由发挥才好啊!” “那你会写项目企划书吗?”倪浩香幽幽问道。 高富帅一愣,继而爽朗摆手,“什么大事,大不了花钱请人写。” 倪浩香有些为难,“……实不相瞒,这钱我可能A不起。” “哪能让你出钱?”高富帅闻言忍不住笑了,“这任务说起来是你发现的,后续也是你开出来的,就连尼玛也是你介绍到我这里来的,算起来,是兄弟占你的便宜了。放心,这钱算我出的,跟你没关系。” “就算你这么说……”倪浩香心动了一瞬,但还是摇头,“感觉还是不太合适。” 女装,或者说妖号,是一种爱好,但他真的不是变态,也绝对不会用这种方式来骗钱! 高富帅不能理解,“我出钱你出力的事,有什么不合适的?” 倪浩香沉默了一会儿,正要解释,心下忽然一动,咂摸了一下高富帅那句话,“你出钱我出力?” “不行吗?”高富帅问。 “也不是不行。”倪浩香说,“要不这样,企划书我来写,然后你按照市价付我一半的钱,算是我们一起写的,怎么样?” 与其花钱请人写,不如这钱给他赚了。 “这跟我出钱找人有什么区别?你会写的话,钱全给你好了。” “不不不,给一半就行。”倪浩香坚持,“算我们一人一半。” 高富帅听到“一人一半”,也回过味来了,笑着点头道,“行,那就靠你了,兄弟!”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这会儿已经出了郡王府,也就在这里分道扬镳。 倪浩香转过身,打算去拿自己寄存在宿舍那边的布匹,走了几步,才忽然反应过来。等等,绕了半天,这企划书还是得他来写? 虽然说能拿一半的钱吧,但感觉怎么就这么…… 好像不知不觉把自己给坑了。 …… 阎玉关一开门,就看到了一个垂头丧气的倪浩香。 这是出门一趟,受了什么打击了?还是事情不顺,没能唬住尼玛和那些吐蕃人,露了形迹? 她心里转着这些念头,也没直接问,而是伸手去接倪浩香肩上扛着的大卷布料,“这是哪里来的?” 倪浩香没让她接,“挺沉的,我放屋里你再看。是从那胡商的宅子里搜出来的,别的也有,我特意挑了一匹布,你拿去做衣服。” “我今天已经买好了做衣裳的料子。”阎玉关跟在他身后进屋,一边道。 倪浩香已经看到了放在桌上的麻布,颜色灰扑扑的,一看就知道布料又糙又硬。他就将肩上的布放下,说,“用这个做吧,这个料子好。” “穿出去做事的衣裳,用这么好的料子可惜了。”阎玉关手指轻抚着布料,小声说。 倪浩香本来还想劝,但忽然想到了自己在高富帅面前那两分钟的沉默。其实真让他解释,他可能也解释不出什么来,因为那是不能宣之于口的、穷人面对富人时仅有的一点骨气。 清高也好、矫情也罢,我没钱,但我不能占你便宜。 阎玉关又何尝不是这样? 自己给她地方住,她就包揽了做饭的事。自己让她裁衣裳,她就买了最便宜的布料。 “那就做里衣吧,穿着舒适些。外面的衣裳用那个布料做。”倪浩香最后说,“对了,你买了布料回来,是要自己裁衣吗?” 见阎玉关点头,他就笑道,“那麻烦你也给我做一身。” “好。”阎玉关应下,脸上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放松了很多。 倪浩香见状,便打算告辞。只是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听阎玉关问,“郎君……小浩,今晚的事不顺利吗?” “不,很顺利。”倪浩香只能坐回去,答道,“全都按照你说的,先从那两个吐蕃探子嘴里问出情报,然后说动尼玛取而代之,最后把他们送去郡王府交了任务。” “那你怎么还怏怏不乐?” “唉……”提到这个,倪浩香又想叹气了,“雁帅答应会配合我们的后续计划,但要求我们写一份具体的计划,明天拿去跟其他人商议。” 其实如果是给游戏做攻略的话,他也不会那么难受,关键是这流程实在太像工作了,他有点心理阴影。 “原来是为这个发愁。”阎玉关笑道,“小浩你若是不嫌弃,我也愿意帮忙。” “哎?”倪浩香有些惊讶。 阎玉关说,“我虽然能力有限,幸而这一路的见识也不少,或许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不不不,太谦虚了!”倪浩香连忙说,“我不是觉得你帮不上忙,只是已经这么晚了,你该休息了吧?” “熬一夜不要紧。”阎玉关说,“做流民的时候,夜里就躺在野地里睡觉,没有帐篷,也没有被褥,又冻又饿,时睡时醒。所以能睡的时候就要一口气睡足,没得睡的时候才能熬得住,我都已经习惯了。昨夜睡得好,现在尚能坚持。” 她说起以前,语气也是轻描淡写的,好像那样的辛苦艰难,都不算什么。 倪浩香便没有再拒绝,“那就麻烦你了。” 阎玉关脸上露出一点欢喜,难得有些急切地问,“那现在就开始么?” 倪浩香看了一眼时间,见已经很晚了,便点头道,“好。” “只是这里没有纸笔。”阎玉关微微皱眉,但很快又想到什么,“灶膛里应该有木炭,我去找两根。” “不用。”倪浩香犹豫了一下,还是拦住她道,“我有办法记下来。” 论坛没有草稿箱功能,但他跟高富帅已经加了好友,可以直接私聊发给他,回头再整理。 阎玉关也没有怀疑,坐了回去,两人就从头商量起来。等到将整个计划理顺,倪浩香见她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便让她去睡,自己回宿舍下线,然后继续润色稿子。 于是第二天早上,高富帅睁开眼睛,躺在床上悠哉地戴上设备,打开论坛,就先被99+的聊天记录震了一下。 自从他开了仅好友可聊天的功能之后,消息提醒的数字就再也没有这么壮观过了。 他拉上去从头看到尾,感动于倪浩香这种“即使兄弟不在线也要坚持给他一点参与感”的行为,连忙发去慰问,“兄弟,太拼了吧?” “没事,稿子写完了,你要看吗?” 高富帅一看居然秒回,顿时有点麻了,“你这是醒了还是没睡?” “当然是没睡。” “那你还能上游戏吗?”高富帅十分担忧。 他没拒绝倪浩香写稿子,就是因为今天还要去议事,到时候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那可是丢人丢到了NPC面前。现在看完了聊天记录,他对自己已经完全不抱希望,只能指望倪浩香了。 “没事。”倪浩香说着,还发了个OK的表情包。 写稿子的人有几个不熬夜的。 有时候公司甚至会故意将比稿时间安排在晚上呢。 …… 吃过早餐,雁来就收到汇报,说昨晚那三个吐蕃人还没有招,其中一个吐蕃探子直接寻机自尽了。 跟西域这帮二五仔不同,吐蕃人骨头硬,没那么容易招供,这是大家都早有预料的。只是死了人,大小算是一场事故,所以才一早就报上来。 雁来听完,点点头表示知晓,又问过来报信的阎叔,“依您看,还有机会问出点什么来吗?” 阎叔是咸安公主留给她的人,一路护送雁来一路前往龟兹,能力与忠心都毋庸置疑。 只是等他养好伤时,雁来身边已经有了白真珠她们几个女亲兵,性别和年龄上都比他更适合陪伴雁来,阎叔便自请去管理龟兹城的俘虏。 雁来考虑到以后俘虏肯定越来越多,确实需要系统性的管理,就答应了。 所以昨晚那三个人,最后也是交到了他手上。 阎叔低头沉思片刻,道,“那个胡商还可以再试一试,另一个不成。” “那就试试。”雁来说着,微微一顿,又道,“实在不愿说就算了,直接处理掉。” 待会儿还要去听那两个玩家的间谍计划,她当然不会留下这些人的性命,再添后患。 “是。”阎叔肃然应下,告辞离开。 雁来起身送了两步,被劝了回来。她在窗前坐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 这只手并不柔软,掌心、指节都能看到明显的厚茧,那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训练留下的痕迹。肤色也并不白皙,而是常年处在日照下晒出的深色,紧实而光泽。 大唐长公主之女,回鹘可汗的公主,从小过的却不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日子。 因为她生活的环境从未安乐过。 这些年来,回鹘与大唐的关系时好时坏,咸安公主夹在其中有苦难言,还不得不尽力两边调停周旋。 原主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也难免成了惊弓之鸟。 尽管为了掌握力量,她付出了无数的汗水与努力,却还是在离巢的第一次远行里折断了翅膀。 人命,在这片土地上微如草芥,上至王公贵胄,下到黎庶贱民,都是一样的。 而我,我曾经生活在世上最安定的国度,但……那已经是曾经了。 如果只有手染鲜血才能在这个地方活下去,那我也不惮于杀人! 雁来慢慢握住拳头,攥紧,感受着手上的力道。 这是,我的选择,我的意志。 “雁帅。”门口忽然传来白真珠的声音,“那个叫倪浩香的天兵来了,说是带了计划书来,想呈给雁帅先行过目。” 雁来有些惊讶,这玩家怎么突然这么懂事了? 她还不知道,倪浩香已经将这任务做成了工作,所以不知不觉就走起了流程——PPT虽然是在会议上放的,但肯定要先给领导掌掌眼,不然怎么显得这项工作是在领导的指示下完成的呢? “拿过来吧。”雁来收回思绪,对白真珠道。 白真珠捧了一叠纸进来。 雁来一看就知道是郡王府的纸,也不意外。 这东西外面可难买到,尤其是在现在的龟兹城。她已经不止一次在论坛上看到玩家抱怨不方便了,想必等龟兹城的危机解除,肯定会有玩家去研究这方面的工艺。 到时候造出更好的纸,也能作为龟兹城的拳头产品输出,逐渐恢复与其他势力之间的往来。 能够与外界互通有无的龟兹城,才不会再是一座随时可以攻破的孤城。 脑海里转着这些念头,她漫不经心地翻开了这份计划书,却越看越惊讶,忍不住坐直了一些,精神也变得集中。 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但却清晰、详尽、有条理。 一份优秀的文件。 雁来忽然想到什么,起身往外走,手里还拿着那份计划书。白真珠连忙跟上,“雁帅,这是……?” “我去看看义父,你们不用跟着。”雁来摆摆手,快步往正院去。 郭昕身体底子好,熬过了那场病,又重新变得硬朗起来。如今已经不用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而是重新将箭靶立了起来,廊下也放了个兵器架,得空就练一练。 这会儿他正在练习长槊,雁来走到院子门口,听到里头传来的声音,就止住了脚步,只远远地看着。 等到郭昕练完了一趟,停下来擦汗,她才迈步而入。 “怎么这时候过来了?”郭昕看到她,有些惊讶地问。 “义父看看这个。”雁来将手里的计划书递了过去——该说不说,进入工作状态的倪浩香是真的周全,还特意弄了繁体竖排,不过字写得就不成样子了,只是勉强能够辨认而已。 郭昕虽然是武将,但其实文武双全,在书法上也颇有造诣,一看这字就皱起眉头。但等他将内容看进去,眉头又渐渐舒展开来。 “这是那些天兵写的?”他问。 雁来点头,“您觉得怎么样?” 郭昕当然知道,她问的不是这份计划书,而是这种格式。 不管是治理地方还是打仗,很多事情当然都是要做计划的,但很多时候,计划并不会被落到纸面上,只要知道个大概就好,等做完之后,才会去汇总归纳、分析得失。 像这种事先就将各种可能都想到,并且一条条写下来的做法,的确要清晰很多。不仅能用来指导接下来的行动,等之后做总结时,哪里出了问题也能一目了然。 雁来会把东西拿来给他看,自然是有推而广之的意思。 郭昕将整个计划书看完,却没有表态,笑着道,“老夫现在已经不管这些了,你自己看着办就是。” 雁来说,“我年纪轻,还想让义父替我掌掌眼呢。” “这话以后不要说了。”郭昕面色严肃,“你如今已是军主,不可这般作态。” “可是总不能为了给我立威,就让义父一直赋闲。”雁来转头看向廊下的兵器架,“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义父也还不想颐养天年吧?” 郭昕见她说破,也不再坚持,但还是道,“那些繁琐小事,我可以代劳。像这样的大事,还是要你自己拿主意。” 雁来摇头,“我需要的就是一个能替我掌控大局的人。不瞒义父,将来天兵出征时,我肯定是也要一起去的。后方大事,却不可轻易委人,除了义父,我还能依靠谁呢?” “胡闹!”郭昕皱眉,“你该知道自己的重要性,岂能如此涉险?” “可我非去不可。”雁来说,“义父见过我召唤天兵时所用的法阵,也该知道,天兵能死而复生,全都是靠它。只有我本人亲自前往其他城市,在那边设置了新的法阵,天兵才能源源不绝。” 她已经咨询过系统了,新的传送阵可以开,只是要消耗大量的气运。 不过雁来现在已经攒了一笔气运,也是时候开始考虑以后了。 郭昕听到这里,就知道不能再推辞了。他看着雁来,叹了一口气,“雁来,你的心太软了。” 雁来摇头,目光渐渐柔和下来,“义父放心,我不是心软,只是有我自己的原则。况且就算心软,也只是对咱们龟兹城的自己人。义父你说,你们哪一个不值得我心软呢?” 一老一少对视许久,郭昕从雁来眼神里看出坚定,只得道,“就依你。” 他已经明白雁来的意思,她的依靠是天兵天将,那是别人绝对无法插手。有这样的底气,她若是还疑神疑鬼,怕被人掣肘,那反而是笑话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有人——比如他——别有用心,又能限制她多久呢? 他们都已经老了,而她还这样年轻…… 所以这是她的情义,而非单纯的心软。 第43章 “我们不带他玩。” 郭昕跟雁来一起现身, 立刻引得郡王府的属官们激动不已。 他们对雁来没什么不满意,但对郭昕这个老上司却是几十年共患难的感情,自然非同一般。这段时间郭昕深居简出, 几乎不在人前露面,除了养病,也是避嫌。 大家都明白这一点, 所以平日里也少去打扰。 见不到人, 自然难免牵挂。 如今看到他跟雁来一起出现,似乎是要参与议事,那欢喜自不必说。 这跟那天出席庆功宴还不一样。那种场合请郭昕出席, 是表示尊重, 但今天过来议事,意味着他会继续参与龟兹城的日常管理。 众人兴奋地上前问好,当然也试探着问一问他以后是不是会重新理事。 郭昕笑道, “我这一把老骨头, 本不该恋栈权位,但你们雁帅说她需要一个老成之人替她看守后方, 老夫少不得勉力为之了。” 众人一听, 立刻又转而称赞起雁来, 说她孝顺、周全、懂礼。 雁来在一旁看着, 好笑之余, 又若有所悟。 一件事情,看待的眼光不同, 感受也会大不相同。 就如郭昕这件事,如果她是个心胸狭隘的人, 看到属官们对老上司如此热情,心里也不知会如何猜忌。但是现在, 雁来就能够感觉到,众人的欢喜是真欢喜,但对她的感激也是真感激。 说到底,别说她只是义女,就算是亲生的,在权力面前,父子兄弟相残的事也屡见不鲜。 如今龟兹城的危机缓解,大家自然难免会想到以后。会担心她因为顾忌郭昕的威望而冷待甚至限制郭昕的行动,也是人之常情。 如果连郭昕都是如此,又怎么能相信她将来会善待他们呢? 现在雁来表现出自己的良心,自然也能得到他们的认可。 雁来其实也并不很需要这种认可,因为玩家才是她的立身之本,但还是那句话,他们哪一个不值得她心软一回呢? 议事厅里这种良好的氛围,一直持续到两位玩家入场。 大家都收敛了情绪,摆出郑重的姿态。 搞得高富帅和倪浩香还有点紧张。 不过说到底这还是在玩游戏,至少心态上跟现实中上班是完全不一样的。怎么说呢,有种自己参与到了剧情CG之中的感觉,紧张,但也兴奋。 倪浩香深吸一口气,打开了视频拍摄。 最近有不少人靠着发游戏视频火了,难得自己接到了长期任务,倪浩香觉得做个系列视频热度应该不错。高富帅对于这种出风头的事,当然是举双手赞成,还表示可以介绍靠谱的剪辑师给他。 接下来的一切比想象中更顺利。 毕竟这个计划对龟兹城没有任何坏处,若是成功了,可以迅速奠定胜机,失败了也不过是继续正面作战,但现在参与战争的都是玩家,也不怕损失。 何况具体到这个计划上,大家也都觉得颇有可行性。 计划通过,两个玩家兴奋不已,其他人也面露期待。雁来看着这一幕,心中有一种十分奇异的感觉。 走进历史,参与历史,改变历史,这是《安西四镇》这款游戏的口号,却并不仅仅只是口号。此刻,玩家与NPC共同定下了一个计划,毫无疑问,这是极具意义的、历史性的一幕。 虽然玩家们并不会知道。 …… 尼玛混在流民中,将被破坏的瓮墙清理出来,再用新的砖石填补上去。 这份工作不算轻松,但也远称不上繁重。因为龟兹城虽然也安排了士兵在一旁看守他们,却并不像大多数的督工那样手持长鞭,看到谁偷懒就立刻抽过去,让人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事实上,每个人的工作都是定量的,一刻不停地干,差不多一个上午就能做完,所以再怎么磨洋工,一天也肯定是能完成的。 最让尼玛不能理解的是,一旦工作量完成,就不许再干了。 这简直不像是做苦役,而是一份正经的差事。 不过仔细想想,他们也确实不是在为龟兹城服劳役,而是受雇于那些天兵们。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龟兹城不直接征调他们来做这些事,而是要绕个弯子,将工作派给天兵们,再让天兵雇佣他们来干活。但身份上,他们确实是雇工而非力役了。 这点小小的区别,流民们或许理解得不如尼玛这么清楚、透彻,但也本能地知道,这对自己来说不是坏事。 所以虽然才短短两日,但他们脸上的表情已经不是尼玛熟悉的麻木与凄苦,而是变得活泛了许多。 其中一部分,脸上甚至带着笑意,会在干活的间隙里小声炫耀自己的雇主有多好,说着说着,就攀比起来,这个说吃了什么好的,那个就说住的地方有多好,这个说雇主给裁了衣裳,那个就说自己上街逛过…… 尼玛在一旁听着,本能地想嗤笑这些人没见过世面,得了一点微末的好处就得意洋洋,可是转念想到自己,那一点居高临下的鄙夷就有些撑不住了。 吐蕃的确很强大,最风光的时候能压着唐王朝打,但为了支撑大军在外作战,国内那些平民和奴隶的日子非但没有变得更好,反而更差了。 他自己算是奴隶里熬出头的,可就因为是奴兵,只能拿最少的粮饷,干最苦的差事,打了胜仗功劳是主人的,打了败仗责任是自己的。 至于没有机会挣军功的人,更不必说。就算尼玛带着偏见去比较,也不能说他们过得比这些流民更好。 尼玛不愿再继续深想,索性将注意力转到别的地方。 他之前的行动都很小心,生怕自己一有异动,身份就会被识破。但昨晚跟着倪浩香去胡商的宅子,也没人拦着,再听这些流民的意思,龟兹城对他们的管理的确十分松散。 也是,如果要限制他们的行动、严格管理,继续把人留在那个军营里才是最方便的。像现在这样,天兵雇佣之后就把人带走,分散居住,就算想管也不容易。 既然如此,尼玛觉得自己也可以大胆一些。 虽然也算是打探到了不少情报,但他还没有真正意义上地看过现在的龟兹城。 总要眼见为实。 尼玛放慢了手上的动作,抬起头来,不着痕迹地打量周围,确定看管他们的士兵离得很远,也没有盯着这边,视线才落在了自己最在意的地方。 城里的瓮墙,数量好像有点太多了。 尼玛所在的是最靠里的这一道,从这里往东边看去,瓮墙连着瓮墙,根本看不到城门的影子。 至少超过五道以上。 尼玛甚至可以想象,外面的军队攻破城门,以为可以冲进来大杀特杀,结果却陷在这道道瓮墙之中,队伍被分割绞杀的场景。 同时他也确定了,如果没人帮忙,靠他一个人,想要突破这重重封锁出城,几乎是不可能的。 不走城门,就只能翻过城墙,那边的守卫更严密,难度更大。 在脑海里模拟着各种逃走的路线,尼玛心不在焉地完成了自己的那份工作量,去守卫那里登记了一下,就离开了。 据说龟兹城会按照每天的工作量,给天兵们发钱。有些天兵大大咧咧,或者是懒得跑一趟,干脆就让自己的雇工干完活之后,直接把钱领走。 这样的雇主往往也大方,会允许雇工花钱买食物,或是干脆分出一部分做他们的工钱。 这些雇工去领钱的时候,往往都是抬头挺胸,神情得意,而周围的流民们,也必定会投以羡慕的眼神。 尼玛当然不至于羡慕这种人,但是当他前后的人都喜滋滋地领了钱,只有他登记完空手离开,尼玛还是产生了一点不大愉快的情绪。 毕竟他的肚子也饿了。 住的地方也没东西吃,所以尼玛没急着回去,趁时间还早,继续混在闲逛的流民之中,在城里转了一圈。 龟兹城不大,结构也很简单,一条长街贯穿东西城门,将整座城市分成了南北两个部分。 城南是居民区和市场。城北正中是龟兹王宫,从王宫正门出来,也有一条长街横亘南北,通往原本的南城门,但那座城门现在已经被彻底堵死不用了。王宫西边是各种官邸、寺庙,东边则是大都护府所在,不过因为郭昕受封武威郡王,现在都是叫郡王府。 尼玛转了一圈,又回到了郡王府门口——雁来卖给玩家的房子,就是原本的东市那一片,屋宅店铺都有,位置正好在郡王府对面。 他在街道对面站了一会儿,看着郡王府里进进出出的天兵,最后还是没有上前尝试。 天兵与天兵之间,天兵与龟兹城普通士兵和居民之间,似乎有某种办法确认身份,但他还不知道。 尼玛转身回了住处。 才走到门口,听到里面传来的轻微动静,他的脚步就是一顿。 屋子里有人。 不过很快尼玛又想起来,这屋子并不是他的,而是另有主人,那么有人在里面,也就不足为奇了。 他深吸一口气,开门进屋。 “回来了?”高富帅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无聊地丢石子玩儿,看到他,眼睛一亮,立刻站起身,热情地迎了上来,“我买了饭菜回来,想着跟你一起吃呢,谁知道你不在。” 尼玛闻言,眼中却露出几分警惕与狐疑。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别这样看我,昨天是我忘了给你送饭,这不是给你赔罪来了嘛?”高富帅笑着伸手去揽尼玛的肩膀,“走走走,进屋!” 尼玛避开他的动作,沉默地进了屋,看到摆在桌上的烧鸡,顿觉饥饿难耐。 烧鸡是玩家出品,滋味十足,虽然已经凉透了,但还是很好吃,尼玛就着它一口气吃了五张烙饼。 要不是高富帅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对面,眼也不眨地看着他,冲着这只烧鸡,尼玛对他的印象应该会变好一点。 “你想要什么?”咽下最后一口饼,他问。 “嘿嘿。”高富帅搓了搓手,“尼玛啊,你看,我才是你的雇主,咱们的关系应该比跟外人更近吧?” 尼玛眸光微动,那些天兵有多喜欢争,他是亲眼见过的。或许是因为身份超然,天兵们争得更坦荡、更直接——当然,和好也快,毕竟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不会触动他们的根本利益。 但是对尼玛来说,就不一样了。 他斟酌片刻,朝高富帅点头,“这是当然。” 高富帅立刻高兴起来,身体往前凑了凑,“这才对嘛,那个倪浩香一看就不怀好意!咱们以后不带他玩了,今晚就悄悄出城,你觉得怎么样?” 尼玛一愣,显然没想到高富帅会这么说。 对方还在满脸期待地等他的答案,尼玛沉吟着,最终缓缓点头。 按照倪浩香的计划,应该是先将情报送出去,他们则留在城中,设法打开城门,与吐蕃军队里应外合,争取一场大胜,那功劳自然更大了。 但尼玛今天在城里逛了一圈,已经意识到这有多难。 至少五重的瓮墙,就算真的打开了城门,龟兹城这边也有足够的时间来应对。何况尼玛目前还没想到突破重重封锁,抵达城门的办法。 如果能直接离开龟兹城,对他来说反而更好。至少自己的安全有保障了,至于功劳,只要能带回去一个天兵,都不是问题。 至于带回去的是哪一个,尼玛也并不是很在意。 不管是倪浩香还是高富帅,尼玛都没有完全相信,也不觉得他们对吐蕃会有任何忠诚可言。但他只是个奴兵出身的探子,没必要考虑这么多,把人带回去交给上面,那些事情自然有人操心。 但尼玛之前没考虑直接出城,难道是因为他不想吗?连突破到城门处都没办法,出城只会更难。 于是他问,“我们要怎么出城?” “放心,我都已经安排好了。”高富帅自信满满道。 尼玛却信不过他,“离开的机会或许只有一次,我总要知道你是怎么安排的,有多少把握。” 高富帅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我在天兵之中也有几分薄面,到时候请他们帮忙引开卫兵的视线,我们趁机从城墙上用绳子滑下去。” “那些天兵可靠吗?”尼玛皱眉问。 “放心。”高富帅拍着胸脯保证,“他们收了我的钱的。” ……这倒是个有点出人意料的理由。不过他这么一说,尼玛就想起来了,当初倪浩香也曾指着高富帅说,他有钱。 都说钱能通神,当真所言不虚。 …… 当晚,两人收拾好行李,正在屋子里静静等待着出发的时辰,窗户突然被人叩响。 尼玛立刻警惕地站起身,想了想,示意高富帅过去查看。 他担心是天兵那边走漏了消息,有人来抓他们。趁着高富帅开窗的功夫,就打算从另一边撤走。 但下一刻,耳边就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尼玛兄,我有一个好主意……怎么是你?”倪浩香原本是一脸的兴奋,看到开窗的人是高富帅,瞬间变了脸色。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高富帅抬起下巴,“大半夜的你跑到我家来干什么?” 倪浩香没理他,视线越过他的肩膀往后看,一眼看到了拎着包袱准备跑路的尼玛,连忙问道,“尼玛兄,你这是要去哪里?” 高富帅跟着回头,看到尼玛手里的包袱,脸色也是一变。 尼玛被两双眼睛盯着,默默将包袱放了回去。 倪浩香趁机翻窗进了屋,左右打量着,开口道,“不对啊,我敲个窗的功夫,不可能连包袱都收拾好了,这是早就准备好的?” 没人回答他,但是他也不需要答案。 “好你个高富帅!”倪浩香顿时大怒,“我好心好意把进度分享给你,你就是这么对我的?居然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打算悄悄带着人溜走?” “你要不是被我亲自逮到,会愿意分享进度?”高富帅不以为然,“尼玛本来就是我的人,他选择跟我走很正常。” 一句话,让倪浩香的视线重新落在了尼玛身上。 尼玛心下暗暗叫苦,心想你们俩以前不是一吵起来就会完全忽略我吗?这回怎么就记得了? “你真的要跟他走?”倪浩香盯着他问。 高富帅在一旁煽风点火,“行李都收拾好了,那还有假?” 倪浩香还是不敢相信,“不是说好了,解决掉那三人,我们正好取而代之,趁机立下功劳吗?” “你别听这家伙瞎撺掇。”高富帅连忙道,“搞什么里应外合,哪有那么容易?再说,就算真的打开城门了又怎么样?你们吐蕃人根本不是天兵的对手,到时候全军覆没,想后悔也晚了!”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尼玛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他只在昨晚看到过玩家出手,那完全是一场乱战,根本没有任何军纪可言。可是葛逻禄军和达瓦顿珠千户都葬送在了他们手中,却又是不争的事实。 复活……这种能力有多可怕,可见一斑。 所以他必须要将天兵带回去。 在他思量时,倪浩香和高富帅果然又自顾自吵起来了。 这个说你胆小如鼠,那个说你做无用功。 尼玛知道这时候插嘴也没用,干脆让他们自己吵,果然两人吵着吵着,又忽然转头找他评理,“你说,我们谁说得在理?” “都很在理。”尼玛斟酌着道,“但是里应外合,只有我们行动是不够的。若是外面的人不信任我,不愿配合,留下也没用。” 显然他还是想走。 要是尼玛找的是别的理由,倪浩香还能据理力争,但说到外面的吐蕃军不配合,他还真无话可说。 因为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 毕竟他们派进城的是另外两个探子,现在人都没了,就算尼玛能说清楚前因后果,外面的人肯定也要思量一下。何况尼玛之前就说过,因为出身的缘故,他受到的质疑比信任多。 倪浩香沉默片刻,大概是意识到拦不住了,索性道,“那我跟你们一起走!” “这不合适吧?”高富帅连忙婉拒。 “别急着拒绝——我知道一条出城的路。” 高富帅脸一沉,“不劳费心,我已经安排好了。” 倪浩香嗤笑,“你所谓的安排,该不会是花钱收买其他天兵吧?” “怎么了,这有什么问题?” “问题大了!”倪浩香说,“你不会觉得花钱收买的人会替你保守秘密吧?” 高富帅还真不敢保证绝对不会被出卖,沉默片刻,不甘心地问,“那你那条路就绝对保险了?” “别人保不保险我不知道,但我肯定是保险的。”倪浩香说着,看了两人一眼,又补充,“有我在,你们肯定也保险。” ……怎么听都有点不太靠谱的样子。 高富帅皱眉问,“别打哑谜,你说的路到底要怎么走?” 尼玛站在一旁,见这两人又忘记了自己,也不在意,同样竖着耳朵听。 “你知道龟兹王宫吧?”倪浩香问。 “废话!” “大都护府搬来龟兹之后,并没有征用龟兹王宫,而是在旁边兴建了新的府衙。听说以前龟兹王是住在王宫里的,但是最近这些年,因为西域的局势变动,白将军一直都是带着家小住在郡王府的,龟兹王宫就空置了。” “等等!”高富帅忽然打断他,“白将军?龟兹王?” “不会吧不会把,你不会还不知道白安隐将军就是这一代的龟兹王吧?”倪浩香震惊。 高富帅脸上挂不住了,“别东拉西扯的,说正事。” 倪浩香本来还想再说几句,但想到现在闹僵了对自己没好处,就忍住了,接着说,“龟兹王宫建在龟兹城最北边,越过宫墙就是陡峭的天山。那边没有城墙,所以也没有人巡逻——你懂我意思吧?” 高富帅忍不住嘶了一声,“你的意思该不会是让我们去爬悬崖吧?” “恭喜你,答对了!” 高富帅终于明白倪浩香为什么说他肯定是保险的,这家伙点的是敏捷。 问题我点的是力量啊! “这也太不靠谱了!”高富帅皱着眉,转头去问尼玛,“你觉得呢?” “我觉得可以一试。”尼玛说。 危险肯定是有的,但他觉得这条路至少比高富帅那个收买天兵的计划可靠一些。 身为要潜伏到敌人之中去的密探,尼玛受过这方面的训练。西域的悬崖峭壁固然艰险,雪域高原上的绝顶雪峰也不遑多让。 高富帅一听,顿时明白大势已去了。 他叹了一口气,咬牙切齿道,“行吧,你赢了。” 既然做了决定,三人也不耽搁,倪浩香回去收拾了一下行李,就立刻出发了。 他们顺利潜入龟兹王宫,这里果然十分冷清,房屋殿宇都锁着,没有人迹,自然也没有巡逻的士兵。到了山脚下,倪浩香找到适合攀爬的位置,便一马当先走在了前面,上去之后再垂下绳子,让两人抓着借力。 毕竟是有一项属性破百的玩家,高富帅虽然没点敏捷,但身体素质也提升了许多,虽然爬得艰难了一点,但也勉强跟上了。 尼玛的表现比高富帅还轻松一些。 三人就这样爬了半夜,直到天亮了,距离龟兹城也足够远了,才找了个地方休息。 尼玛坐在坡地上,一边喘气,一边望向山下的城池,心想天兵们的争斗对自己似乎也没有坏处。 虽然他们的争斗并非都像这回一样,会有明确的结果,但……他未必不能从中引导。 而在他看不见的位置,高富帅和倪浩香也交换了一个眼神。 第44章 他会杀一个试试的,但不是现在。 早上起来, 次仁斯塔就有些心神不宁。 距离探子进城,已经过去了一天两夜,却始终没有消息传回来, 也不知道是被耽误了,还是…… 次仁斯塔再次坐下来,开始对着案上的白纸沉思。 不能再等了, 今天之内没有消息, 他就必须要将求援信发出去了。否则再过两天,论洛丹估计就会派遣使者前来督战。 可是这信要怎么写,次仁斯塔还是没想好。 就在这时, 传信的卫兵匆匆跑到了毡帐门口, 大声禀报道,“节儿,有一个咱们的探子回来了!” 只听得毡帐内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声, 很快次仁斯塔就掀开门帘, 疾步走了出来,“人在哪?快请过来!对了, 回来的是谁?!” “是尼玛, 节儿。” “尼玛?”次仁斯塔一愣, 这个名字十分陌生, 并不是他前天送进城去的那两个。 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 不管此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至少可以打破眼下的僵局, 还是先见过人再说,于是催促道, “赶紧把人请进来。” 卫兵答应着下去了,次仁斯塔也没有回毡帐内, 而是站在门口,翘首以待。 不过,当他看到尼玛时,却忍不住微微皱起眉头。 吐蕃人等级森严,当然也体现在穿衣上,所以他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个奴兵。 次仁斯塔顿时觉得自己站在门口等待的行为有些不合适了。 但现在转身进去显然更不合适,他只能沉下脸来,摆出节儿的威严,紧盯着从远处快步走过来的人。 不过等人走近了,次仁斯塔的注意力却又转到了尼玛身后那两个人身上,虽然他们的衣着看起来有点怪异,但细看之下,分明就是唐军的服饰! 守卫在毡帐门口的士兵反应比次仁斯塔更快,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们的兵器已经封锁住了道路,阻止三人上前。 次仁斯塔见状,也就收敛了表情,摆出镇定自若的神色,看着尼玛跪下行礼,报上自己的姓名、出身和所属队伍。 原来是当初混在流民里的那一批探子。 将这些探子掺进流民之中,一是为了掌握流民的动向,二是方便在战场上鼓动和引导流民的行动,三就是万一有人来救,可以趁其不备反击。 但唐军的行动太突然,吐蕃这边什么准备都没有。 结果就是不仅流民全都被救走,追上去的葛逻禄大军和达瓦顿珠率领的一个千户,也都石沉大海。 次仁斯塔已经默认这些人全军覆没,当然也忘记了流民里还放安插过一批探子。 毕竟会被派去做这种脏活儿的,肯定都是奴兵,损失了也不可惜。 没想到最后回来的反而是他。 但不管怎么说,有人回来,对次仁斯塔来说就是好事。他轻咳一声,让尼玛起身,然后才问道,“这两个唐军又是怎么回事?” 尼玛连忙道,“节儿,这两位是属下请来的客人。具体的情况有些复杂,请容属下详细汇报。” 既然是详细汇报,当然不能站在门口。 次仁斯塔也反应过来,转身道,“那就进来说吧。” “节儿!”守门的士兵连忙道,“不如先将这两个唐兵留在外面,待节儿问清楚情况,再来处置。” 高富帅本来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着眼前的CG场面,突然被cue,顿时有些不高兴了,“不是吧,堂堂吐蕃节儿,在自己的大营里,难道还怕被人刺杀吗?我要刺杀早就动手了,还会等到现在?” 话说到这里,高富帅微微一顿,忽然有些心动。 要不要真的刺杀一回试试看? 这可是本次战争吐蕃方面的最高指挥官,在官方的“吐蕃来袭”活动中,他的人头奖励可是高达1000功勋!得杀一千个普通士兵,俘虏五百人,或者救下二百个流民,才能挣到这么多功勋。 即使高富帅能够动用钞能力,目前的功勋值也才堪堪达到这个数字而已。 要不怎么古代从军的最高功勋都是斩将擒王呢? 他所有的跃跃欲试都写在了脸上,吐蕃士兵立刻应激,举□□了过来。 这种时候,就显示出训练的重要性了,高富帅迅速地往后一闪身,躲过攻击,然后伸手往腰上一摸——什么都没摸到。 为了爬山,他们在龟兹城时就解除了大部分负重,铠甲武器一概都没带。 高富帅干脆放弃躲闪,直接伸手抓住了刺来的两杆长枪——超过一百的力量值,让他勉强扛住了两个吐蕃精锐士兵的进攻,对方既无法前刺,也没法收回武器,只能与他僵持。 更多的吐蕃士兵举起了手中的武器。 但这时,一直在旁边暗中观察的尼玛终于开了口,“还请节儿恕罪,我带来的客人并无恶意!” 次仁斯塔看了他一眼,摆手让吐蕃士兵们退下了。 倪浩香也上前按住了高富帅的手,笑着朝其他人点头,顺着尼玛的话说,“误会,都是误会!这家伙就是脾气有点暴,绝对没有恶意。” 一番折腾后,众人进了毡帐。 次仁斯塔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便主动问道,“说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要在其他部族的将领收到消息赶来之前,先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当着高富帅和倪浩香的面,尼玛当然不会说什么隐秘,干脆先介绍他们的身份,“不知节儿有没有注意到,如今龟兹城里的唐军,与我们印象中的已大不相同?” “哦?”次仁斯塔发出了一个疑惑的音调。 但尼玛只看他下意识坐得更直的身体,以及攥紧了座椅扶手的指节,就知道他肯定也有所留意。 这位节儿在驻守河西、西域的诸多将领之中,也是以知兵善战、谨慎有谋而闻名的,都已经跟唐军对峙了这么久,不可能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 天兵、复活,哪个词听起来都很荒谬,最怕的就是对方什么都不知道,那就很难说服他。 既然已经察觉,尼玛后面的话就好说了,“节儿有所不知,如今龟兹城里主事的人已不是郭昕,而是他新收的义女,叫郭雁来。据说,这些新来的唐兵,就是她用法术召唤来的天兵。” “郭雁来?天兵?”次仁斯塔的表情,果然跟尼玛头一回听到这个词一样。 “不错!”尼玛又丢出第二个信息,“这些天兵不仅年轻力强,而且死后还能消耗一定代价复活!” 次仁斯塔此时已几乎要从位置上站起来了,双手撑在面前的几案上,锐利的目光直视尼玛,“你确定?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尼玛转头看向高富帅和倪浩香,“当然确定。这两位就是属下从龟兹城里请来的天兵,节儿若是不信,大可杀了他们,自然会发现他们根本没有尸体。只是……” 次仁斯塔的视线终于重新落在两个玩家身上,审视着他们。 第一眼他就看出着两个唐兵有古怪,现在被尼玛这么一说,他就明白古怪在哪里了,除了相貌和身上的衣物之外,他们完全不像唐兵! 站着的姿态不像,脸上的表情不像,行走、言语、气质,都不像。 非要说的话,确实更像是那天晚上令次仁斯塔印象深刻的白衣人。 当时他也曾经想过,不知道郭昕从哪里弄来了这么一批帮手,但怎么都想不出个结果,更想不到,最终的答案会是如此超出想象。 天兵……能复活…… 难怪尼玛说他带回来的是“客人”,难怪这两人穿着唐军的衣裳,却是一男一女。 次仁斯塔不愿意相信,又不能不相信。 事实上,在最初的荒谬过去之后,他反而松了一口气。如果是因为这样非人力可以应对的原因,战争失利就怪不到他头上,给论洛丹的信该怎么写,他心里也有数了。 至于说杀了这两个人验证一下—— 尼玛没说完的那句话,次仁斯塔心里也有数,好不容易才从龟兹城带出来的人,杀了的话可就没有了。 何况就算杀了他们,他能验证的也只有“没有尸体”这一项,至于复活,既然没有尸体,肯定不是原地复活,就算人在龟兹城复活了,他们也看不见。 再者,尼玛能想到的,次仁斯塔当然也能想到,而且想得更深更远。 时代已经变了,谁掌握了这些拥有复活能力的天兵,谁就能在接下来的变局里占据优势。 既然尼玛能把人带回来,就说明天兵虽然是郭昕的义女召唤来的,却并不忠心于她,这就是吐蕃的机会! 想到这里,次仁斯塔便撑着桌面起身,大步从上面走下来,热情地朝两人道,“此人胡言乱语,还请两位天兵不要往心里去。天兵能来到这里,是对我大蕃的认可,我们又怎会对天兵不敬?” 说着又转头去骂尼玛,“喊打喊杀的,成什么样子?你这样的态度,一路上必定没少冒犯两位天兵,我这就杀了你,让两位天兵消气!” 说着,居然真的回身去取案上的刀。 高富帅和倪浩香对视一眼,眼中都满是兴奋。 这样的名场面,以前可都只是在史书里和电视剧上看见过,现在却是亲身经历了! 两人心里甚至是有些可惜。这要是普通的、能读档的游戏,他们高低要先选择冷眼旁观,看看次仁斯塔是不是真的会杀人,杀了人之后又要如何收场。 但《安西四镇》主打的就是绝对真实、过期不候,两人为了接下来的长期任务着想,也不敢太浪,这会儿立刻齐齐上前,拦住了次仁斯塔。 接下来自然就是一番拉扯,直到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次仁斯塔才放下了剑,板着脸交代尼玛一定要招待好贵客们,然后才让他领着他们下去找地方安置。 虽然还有很多话想问,但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那些人该收到消息赶来了,再说很多话也不能当着天兵的面说。 尼玛领着人离开,次仁斯塔送到了毡帐门口。 等人走远了,他才转头问门外的士兵,“方才跟他动手,感觉如何?” “力量很强!”一个士兵答道,“我们两人合力,也不过只能勉强压制他。如果他有武器在手,胜负难料。” 实际上真动起手来,高富帅肯定不会是这些经验老道的吐蕃精锐的对手,但这些人可不知道,再加上他天兵的身份,不自觉地就把人往高深莫测的方向想。 “是吗?”次仁斯塔转过头,盯着两个玩家远去的背影。 他还记得,那天晚上的白衣人,明明一撕就碎,根本不是葛逻禄士兵的一合之敌。 是天兵也有实力高下之分,还是在这短短几天时间里,他们就从一碰就碎提升到了现在这种程度? 不管哪一种,听起来都很不妙啊…… 天兵……吗?次仁斯塔垂下眼,眸光幽深难测。 他会杀一个试试的,但不是现在。 …… 等尼玛安顿好两个玩家,回到大帐,次仁斯塔也已经将那些部族首领劝回去了,连两个吐蕃千户都没留下。 既是为了显示一视同仁,安抚那些各有心思的异族,也是为了避免他们干扰自己的思路。 但次仁斯塔也很清楚,这拖延不了多久,那两个天兵是从大门走进来的,很多人都看到了,他们的存在瞒不了人,要不了多久,恐怕就会有人去接触他们。 所以这会儿,他正在为接下来要写给论洛丹的求援信打草稿。 有了尼玛送来的消息,这封信就好写多了。但是很多细节还是要反复斟酌,才能最后落在纸上,所以次仁斯塔写得很慢,几乎是写下一个词就停下来思考一阵。 尼玛过来的时候,他才刚开了个头,听到禀报,便放下笔,“让他进来。” “拜见节儿!”虽然之前就已经行过一次礼,但进入营帐之后,尼玛还是第一时间跪下了。 “不必多礼。”次仁斯塔起身走过来,亲手将他扶起,顺手在他肩膀上用力拍了几下,用一种十分亲近的语气说,“这一回辛苦你了。” 尼玛忙道,“不辛苦。都是为了节儿,为了赞普,为了大蕃!” “不错,为了赞普,为了大蕃!”次仁斯塔笑道,“你这回可是立下了大功啊,回头我一定在论洛丹面前为你请功!” 尼玛心下一喜,又是一松,“多谢节儿提拔!” “是你应得的。”次仁斯塔又拍了拍他的胳膊,这才退开道,“来,坐下说吧,龟兹城现在的情况,你知道多少?” “属下所知也不多。”尼玛惭愧低头,“城内管理似松实严,属下虽然借着流民的身份,也寻机在城里转了一圈,但关键之处都有重兵把守,难以接近。” “天兵的数量呢,可打探到了?” “没有确切的数目,但是至少有五千人。” “至多呢?” 尼玛深吸了一口气,“至多……不知道。” “什么意思?” “龟兹城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允许天兵雇佣流民和俘虏干活。属下便是因此,才能在城中行走。”尼玛脸上流露出回忆之色,“葛逻禄人是俘虏,并不与流民在一处做事,不知有多少人,但以他们在战场上的表现,至少也有一半。再加上流民,数量已经近万了。但是……” “属下还看到一些天兵自己过来干活,据说……”说到这里,尼玛的神色变得凝重,“是因为没人可雇佣了。” “所以至多可能上万?” “或许不止。”尼玛抿了抿唇,艰难地道,“属下怀疑,他们是在轮班。” “当真?”次仁斯塔坐不住了,站起身问,“你有多少把握?” 尼玛跟着起身,苦笑道,“没有把握。天兵们‘复活’的地方在武威郡王府内部,我进不去,所以只能怀疑。” 准确地说,那是他作为一个潜伏密探的直觉判断。 可是他没有证据。 “若是这样,那就麻烦了。”次仁斯塔开始在大帐内踱步。 知道具体的人数,才好安排相应的战术。但如果真像尼玛说的那样,他们既然可以轮班,那当然也可以一次性把人全都召唤过来。 而且毕竟是邻居,龟兹跟焉耆的情况差不多,所以城里能存多少粮食,次仁斯塔心里大概有数。知道了天兵的具体数量,也就能算出他们的粮食能坚持多久。但要是那边能随时选择召唤或是不召唤,这一条就用不上了。 果然,最后还是要回到最糟糕的那种状况。 ——只有天兵才能对付天兵。 次仁斯塔对尼玛本有些不以为意,毕竟只是个奴兵。但现在,不管是对天兵人数的猜测,还是能想到离开龟兹时带上天兵,并且还真的做到了,都说明此人不仅敏锐,执行力也十分出色。 眼下他正需要这样得用的人,若能收为己用,再好不过。 这么想着,次仁斯塔暂且收敛起忧虑,转头看向尼玛,态度越发和煦,正要开口,忽然又想起一事,就问道,“对了,前天晚上,我们趁着攻城时,派了两人潜入龟兹城,你可知道他们的消息?” 来了! 尼玛心下一凛,面上却露出几分沉痛之色,“知道。” 次仁斯塔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不好,皱眉问,“出事了?” 尼玛点头,“我听倪浩香——就是我带回来的那个女天兵说,其实在城头上,就有天兵察觉到了不对劲,于是……趁半夜闯入接应两人的胡商家中抓了个现行,还将他的家产全都抄没,现场瓜分了,人则是送进了郡王府。” “这是天兵?”次仁斯塔吃惊。 尼玛苦笑,“正是天兵。人间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个游戏场,所以行事随心所欲,肆无忌惮,全然不将任何道德法律放在眼里。” 次仁斯塔听得皱眉,“那岂不是很危险?” 尼玛连忙道,“他们内部似乎自有秩序,而且尤其怜贫惜弱,手段也称不上狠辣,只是行为举止往往出人意料,也很难管束。” 他顿了顿,看了次仁斯塔一眼,又道,“况且,正因为他们视人间种种争斗如儿戏,我们才有争取他们的机会。” 次仁斯塔一顿,若有所思,“倒也是这个道理。” 倘若那些天兵也守所谓的忠孝节义,那么就该奉召唤他们的那人为主,替她征战杀敌了,还有他们吐蕃什么事? 如此想着,次仁斯塔看向尼玛,再次赞道,“你这回着实费心了。” 尼玛也察觉到了次仁斯塔态度的软化,这次没再说什么“为了赞普,为了大蕃”,而是道,“都是属下分内之事。” 次仁斯塔打量着尼玛,两天一夜没有消息,他其实已经有心理准备,送进城的人估计坏事了,但听说全军覆没,还是心头一寒。 若不是还有尼玛这个漏网之鱼,他现在就真的被动了——损失了上万人,却连龟兹城里的具体情况都没打探到,即便是论洛丹也不会保他。 但是也正因如此,他才不得不去怀疑尼玛。 龟兹城如此凶险,去了多少人都杳无音讯,怎么就他能跑出来? 尼玛也知道这种猜疑不可避免,但是他也不怕。从节儿之前的反应,就知道他已经看出了天兵的重要性,既然如此,就肯定会留下他。 察觉到次仁斯塔的视线,他干脆道,“属下听到风声,便去郡王府打探消息,险些露了马脚,幸好被两位天兵所救,替我遮掩了过去。后来也是他们设法找到了出城的路径,若不然,属下现在也还被困在城中,无法可想。” 这是出城的路上,他们重新商量出来的说辞。 既然不需要“取而代之”,那就干脆将双方彻底撕开,不跟那些人扯上关系,免得解释不清。 就算有人会怀疑,但还是那句话,没有证据。 “他们为何救你?”次仁斯塔问。 其实以尼玛的描述来看,天兵们做事,其实并不需要理由,完全可以只是因为“有趣”,但他还是问了。 尼玛道,“倪浩香是因为跟天兵和龟兹城的关系似乎都不太好,至于原因,属下也不知道。至于另一个高富帅,他在天兵之中似乎也颇有身份,应该是不耐烦被拘束在龟兹城中,想到外面来看一看。” “看来,天兵们也各有心思,各有弱点?” “是,他们彼此之间也不太和睦,内部争斗颇多。” 次仁斯塔又问了几个问题,再让尼玛从进城开始,将自己所有的经历复述了一遍,确定没什么遗漏,才让他下去休息,自己则坐下来继续写信。 他的落笔依旧很慢,似乎是在字斟句酌,但这一次,他没有再停下来,而是一口气将整封信写完。 才刚刚将信封好,正准备叫人来送,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 次仁斯塔扬声问,“外面怎么了?” “回禀节儿,是平措东本跟一个天兵吵起来了。” 第45章 要不就让罗布平措一刀砍了他算了? 次仁斯塔顿时一阵头痛, 叫来一个亲兵,让他带着人去鄯善送信,然后就大步出了营帐, 朝天兵们的住处走去。 他是预料到会有人主动去接触天兵,特意让尼玛将人安置在自己的大帐附近,就是为了防止这种情况, 没想到还是没能防住, 更没想到冲在最前面的是吐蕃人。 罗布平措这个莽夫,次仁斯塔还真怕他一刀把人给砍了。 到了地方,好么, 不止是罗布平措和赤松桑吉在, 其他各部的首领也都在,再加上他们身边跟着的人,将天兵所住的营帐围了个水泄不通。 “干什么?”次仁斯塔连忙扬声斥了一句。 亲兵也适时在一旁高声提醒, “节儿来了!” 众人回头看到他, 围拢的人群瞬间散开,为他让出一条路来。次仁斯塔大步走进去, 看到现场, 这才松了一口气。 还没打起来。 但也快了, 因为罗布平措的手已经握住了刀柄, 明显是想拔刀, 只是被赤松桑吉拦住了。 他连忙走过去问,“这是在做什么?” “节儿!”罗布平措转过头来, 次仁斯塔才发现他眼睛都红了,也不知受了多大的刺激, 眼底满是仇恨,指着高富帅道, “此人大放厥词,对我大蕃不恭敬,还请节儿让我教训他一顿,替达瓦顿珠兄弟讨回声誉!” “嘿,我说的都是实话,什么叫大放厥词?”高富帅不满意了,“你都说要替达瓦顿珠讨回声誉了,不也是相信我说的,他是死在我手下吗?” 罗布平措一听,便也顾不上次仁斯塔了,立刻转回头去道,“强词夺理!就凭你,怎么可能杀得了顿珠?他可是获得过虎皮的勇士!” “唉,这年头怎么连实话都没人信了?”高富帅无奈叹气,“早知道就把证据带来了。” 次仁斯塔脑子“嗡”的一下,他已经听尼玛说过了,自然知道,达瓦顿珠身上的衣物,的确是落到了此人手中,他似乎很喜欢,还改了尺寸自己穿。这回来吐蕃,还是他们好言相劝,才没有穿过来,不然没等进营帐估计就要被人打死了。 尼玛也说过,这些天兵行事随心所欲、肆无忌惮,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干,但是次仁斯塔本以为,他们既然来了吐蕃营地,自然是对他们抱有好感和善意的,多少也该收敛些,却没想到,对方会那么直接地挑衅。 达瓦顿珠是不是死在此人手上的不重要,但是在当下这个人心惶惶的时刻,提起这个名字,必定会对整支军队都产生难以估量的影响。 次仁斯塔看着高富帅,一时有些不确定他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但他很确定自己此刻的想法。 要不就让罗布平措一刀砍了他算了? 那边罗布平措还在大叫,“你!我不信你的鬼话,有本事你出来与我一战!” 高富帅回答得十分干脆,斩钉截铁,“我不!” “懦夫!” “随便你怎么说,反正你们那个吐蕃千户是死在我手里的。”高富帅只咬定这一点。 他花钱买来的最后一击,怎么不算是他杀的呢? 次仁斯塔:“……” 眼看罗布平措已经被气得神志不清,他连忙道,“平措,你冷静一点!” 然后又转头看向高富帅,微微皱眉,有些不快地道,“高郎君,都说来者是客,本官自认对你们并无怠慢之处,这难道就是你们的做客之道?” “可不是我主动找的事啊。”高富帅双手抱胸,理直气壮,“是他先过来找麻烦,嘴里不干不净,看不起人,我只不过是回了一句大实话,他就破防了。难道这就是你们吐蕃的待客之道?” 果然桀骜不驯,不服管教。 偏偏他说的很有可能还是实话。 次仁斯塔转头看向罗布平措,果然见他负气地别过脸去,顿时觉得头更疼了。 说什么天兵桀骜、不服管教,自家人也没好到哪里去。 最后还是尼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将高富帅拉到一边去劝说,“高郎君,这位罗布平措东本,与达瓦顿珠东本关系最好,你说那些话,他怎么受得住?好歹是在我们大蕃的地方,你就少说两句吧。” “算了,给你面子。”高富帅哼了一声,转身进了毡帐。 尼玛转头看向次仁斯塔,次仁斯塔也连忙将罗布平措和赤松桑吉拎走了。 见没有热闹看,剩下的人也都散了,只是眼中各有思量,还有人悄悄用眼神交流沟通,打算找个机会碰头。这两天大大小小、明里暗里的变故不少,他们也得商量一下,才能确定该如何应对。 …… 毡帐里,倪浩香看到高富帅走进来,就问他,“闹了一场,有什么结果?” 听语气显然也不太赞同,难怪躲在帐子里没出去。 “你懂什么?”高富帅在一边坐下来,懒洋洋道,“我又不是为了要一个结果。” “那是为什么?”跟着进来的尼玛问。 高富帅说,“当然是为了给他们一个下马威!我到这里来,可不是来受气的。得先让他们知道我不好惹,以后才会掂量着。” 他说这种话,一点都不避着尼玛,甚至还转头去问他,“你不是说,我们到了吐蕃就会有金银财宝、官职爵位吗?” “所以我说啊,肯定是因为功劳不够大,才被人小看了。”倪浩香幸灾乐祸,“要是那个里应外合的计划成了,我不信他们还是这个态度。偏偏你事多,给我搅黄了。” “现在打也不迟啊。”高富帅闻言立刻道。 “你不是说吐蕃人反正打不过天兵嘛,现在又改口了?” “那是因为之前没有我们啊。”高富帅自信满满,摸着下巴道,“要不我们想办法帮吐蕃人打个胜仗?” “你怎么帮,靠上嘴皮下嘴皮一碰吗?”倪浩香翻了个白眼。 “少瞧不起人!”高富帅提高声调,“你等着吧,我一定想出来!倒是你,别光说风凉话,也想想办法,又不是来旅游的,要是出来一趟什么收获都没有,回去保准会被嘲笑死。” 尼玛听到这里,眸光微微一闪,立刻道,“要是两位真的有主意,我一定在节儿面前替你们请功!” 其实尼玛已经猜到次仁斯塔打算向上面求援了,所以短时间内,他是肯定不会出兵的。但那又有什么关系?不管最后用不用,天兵们想出来的办法,那就有他的一份功劳。 “当真?”倪浩香问,“这样的功劳,算什么级别,能换多少赏赐?我要一个确切的标准,别说那些没用的。” “呃……”尼玛还真打算先糊弄一下,听到最后一句,也没话说了。 这算什么样的功劳,能得到什么样的赏赐,这他说了也不算啊!他自己的功劳,还要等节儿向上面奏请呢。 倪浩香一看,就意兴阑珊地摆手道,“算了,之前你吹得天花乱坠的,现在看来,还不如龟兹呢。” 废话,在龟兹城,玩家跟NPC的赛道是分开的,有一套单独的晋升体系,自然公开透明。但在吐蕃,他们却要跟NPC竞争职位,但是人家有出身、有人脉、有背景,玩家有什么? 这也是论坛大部分人不看好转阵营的根本原因。 少数民族阵营不用说,人家是看血脉传承的,贵族生下来就是贵族,你拿什么比? 就算相对更开明的大唐,也有世家、门阀、郡望之类的限制。玄宗朝的宰相张九龄,位极人臣,却还是会因为出身岭南偏僻之地、没有显赫的家世郡望而被人攻讦。但张九龄其实也是出身官宦世家,曾祖、祖父和父亲都做过官。 古人所谓的“出身贫寒”,指的是家道中落,或是大族旁支,家中几代没有人做官,不得不以耕织维生。别说是大唐,就是到了宋明,但凡是能考科举做官的,多少都有些来历,几乎没有真正出身平民的。 譬如“断齑画粥”的范仲淹,父祖也都曾为官,只是去世得早,后来母亲带着他改嫁,继父也是进士出身的官员。 所以不管哪个阵营,人家都已经有一套成熟的玩法和规则了,玩家进去了只能被同化,很难保留自身的优势。 当然如果玩家人数足够多,也可以掀桌子,自己制定规则。 但与其费那个劲,为什么不干脆留在百废待兴、没有任何掣肘的龟兹城搞建设?等这边发展起来,就可以去打别的地盘,到时候一样可以给他们制定规则。 所以高富帅和倪浩香早就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念头通达得很,搞起事来一点不虚。 但他们越是这样的态度,吐蕃这边反而越是小心翼翼。 譬如刚才次仁斯塔亲自出面带走了挑事的罗布平措,譬如现在尼玛一听倪浩香的话,就连忙道,“两位千万不要误会,事关重大,你们的功劳,别说是我做不了主,就是节儿恐怕也做不了主,还得请示论洛丹。这样慎重,也是因为看重两位的缘故啊!” “论洛丹?”高富帅好奇地问。 这个名字,他和倪浩香早就从阎玉关口中听说过,是吐蕃驻守河西的节度使。不过他此时还是假装没听过,试图从尼玛口中问出点新东西来。 果然,尼玛一见两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便细细介绍起来。 不仅讲了论洛丹的家族和官职,还透露出了一个他们之前不知道的消息。 身为河西节度使的论洛丹,此刻并不在治所沙州,而是已经移驻鄯善,以便主持西域接下来的战事。 另外,天兵的事,次仁斯塔肯定会给论洛丹写信,想必要不了多久,应该就会有消息了。 高富帅和倪浩香听到最后一句,都有些紧张,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 自从玩这个游戏之后,他们也眼熟了好多以前从来没听过的地名,比如鄯善。但是……它具体地图上在哪里,又是今天的什么地方,却是完全记不住的。 幸好他们还可以作弊。 高富帅继续引着尼玛说话,倪浩香则是赶紧上论坛发帖求助。 而论坛上永远都有热心的云玩家,很快他就得到了答案。鄯善,大唐这边叫石城镇,位置差不多在沙州和龟兹的中间,距离两边都有大概七百公里——难怪那个论洛丹要搬过来了,一千四百多公里,差不多够从北京跑到杭州了吧? 再次感慨,西域真是地广人稀啊! 论洛丹要是留在沙州,等消息传过去再做出反应,黄花菜都凉了。即便搬到鄯善,按照古代急行军一天五十公里算,也得走上半个月呢。 这个答案让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这回过来的目标,就是在援军到达之前,设法鼓动吐蕃军出战。最好是能干掉那两千吐蕃本部兵马,不行的话就尽量多消耗他们的兵力,这样等援军到了,龟兹城的压力也能小一些。 否则要是一次几万人攻城,玩家都杀不过来了…… 却没想到次仁斯塔这么有决断,他们人才到,他的求援信就送出去了。 还好还好,距离那么远,他们还有时间。 尼玛也是个好人,送来了那么关键的情报。 于是连倪浩香都缓和了脸色,对他的态度好了很多。 尼玛见状也放松了一些,趁机道,“所以两位若是有什么好主意,尽管告诉节儿,事成之后功劳肯定少不了!” 这话,其实在发现两个天兵之间的明争暗斗时,尼玛就想说了。但当时他忍住了,一是因为时机不对,那时候还在龟兹城里,打听到再多消息也没用,二则是因为有些话,自己说出来分量不够,也给不出任何承诺。 倒不如像现在这样,把人交给次仁斯塔,他的功劳就定下了。 之后他们给出了什么信息,提出了什么建议,要不要相信和采纳,那就都是节儿要考虑的事情了。 “听到没有?赶紧想,功劳等着你呢。”倪浩香对高富帅说。 高富帅狐疑地看着他,“你该不会已经有主意了吧?” “你猜~” “噫,恶心!你能不能正常点说话?”高富帅搓了搓胳膊,“有想法你就直说嘛,我又不会跟你抢功劳。” “这话你也好意思说?”倪浩香冷哼一声,“是谁撺掇着尼玛半夜跑路,害我的计划打了水漂啊?” “你当时不也同意了?” “我那是被逼无奈,你们俩都想走,我难道还能自己留下吗?” “说得好像你的主意肯定能成一样,那你倒是说出来听听啊?该不会是装的吧?” “你爱信不信,我不仅有办法,还有不止一个呢。但我就不说,急死你!” 两人又旁若无人地吵了起来。 尼玛已经习惯了,安静地站在一旁听着,在心里记下关键信息。 之前他被高富帅说动,更想离开龟兹城,所以也没有细问过倪浩香到底要怎么“里应外合”,现在看她的样子,似乎真的有能行得通的计划。 不过尼玛也看出来了,跟大方的高富帅相比,倪浩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只有空口许诺,不给出真正的好处,她估计不会开口。 回头还是让节儿自己带着诚意来问吧。 …… 龟兹城,郡王府,后院。 如果玩家能够突破郡王府的重重守卫,来到这里,会惊奇地发现,郡王府的后院跟他们想的完全不一样。 没有花园,没有假山,没有人工湖,也没有亭台楼阁。 一切“王府后花园”应该有的东西,这里都没有,只有一座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冶金工坊。 源源不断的矿石从山洞里运出来,在这里粉碎、筛选、高温冶炼,变成人们熟悉的铁块,最后再经过千锤万锻,做成铠甲和武器。 没错,安西大都护府同样是依山而建,却并不像是龟兹王宫那样,是为了借助天险进行守御,而是为了这里的铁矿。 早先安西四镇互为援助,镇压整个西域的时候,这矿山的作用还不显。毕竟那时安西军战功赫赫,最好的武器、最好的铠甲、最好的马——什么样的封赏都能从朝廷那里要到。 但是自从道路断绝、消息闭塞之后,这处铁矿的重要性立刻就凸显了出来。 特别是这几年,郭昕收缩兵力,放弃了外面所有的城池、烽燧和守捉所,孤守龟兹,这处铁矿就成为了安西军唯一的补给来源。 此刻,雁来和郭昕正在巡视这里的冶炼工坊。 雁来还是头一回进工坊,看什么都好奇。尤其这座工坊在她看来有些落后,但反而每个流程都能看得明明白白,甚至可以透过缝隙看到烧红的铁水。 早春的天气,两人在工坊里转了一圈,就出了一身的汗,身上的厚衣服都有些穿不住了,于是连忙退了出来。 “不走到这里来,谁能想得到,此处别有洞天?”雁来回头看了一眼工坊,然后视线上移,落在后面陡峭的山壁上,不由赞叹道,“当年选址时,到底是巧合,还是特意挑的这里?” “自然是特意选的。”郭昕说,“早先龟兹城的格局还不是现在这样……” 当初选址的时候,大都护府的位置其实是在龟兹城外的——那时候的龟兹城规模,比现在要小得多,是在四镇设立之后,才逐渐扩建成现在的模样。后来局势越来越糟糕,索性连城墙都修了新的,将大都护府也纳入了龟兹城的范围。 所以如今的龟兹城,才会是那么狭长的一条。 “原来如此。”雁来每次听到这种不为人知的细节,心里都有一种惊奇感。 有一种拂去尘埃、重见历史的感觉。 感慨完了,她收回思绪,视线又重新落到眼前的工坊上,忍不住问道,“义父当真要将这工坊拿出来做诱饵?” “怎么,对你的天兵没有信心?”郭昕笑着反问。 “信心是有的。”雁来叹了一口气,“但毕竟是战争,肯定会对现有的矿道和各种设置,乃至这座工坊造成很大的破坏。” “舍不得了?”郭昕大笑,“若是以前,我也舍不得。但现在,咱们有了足够的人手,这个坏了,自然能再建个更好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雁来闻言一笑,正要开口,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头看去,就见阎叔正匆匆走来。 “节帅。”他先朝郭昕行礼,才朝雁来道,“雁帅,那个胡商招了!” “哦?”雁来一喜,值得阎叔特意跑一趟的,肯定是很要紧的消息,“招了什么?” “说是他们偷偷在城里挖了地道,打算从那里出城。但具体的位置,他要见到雁帅才肯说。” 雁来一惊,也没想到还能问出这样的隐秘,下意识地转头去看郭昕。 郭昕也有些愣怔,显然此事也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见雁来看过来,他回过神,朝她摆手笑道,“去吧,正事要紧。” 目送雁来远去,郭昕又回头看了一眼山下的工坊。 人才是一切的根本,没有人能比在西域待了四十多年、左支右绌的郭昕更能理解这句话了。 能召唤天兵的雁来,带来了龟兹城最缺少的人,剩下的问题自然也能迎刃而解。现在,郭昕对龟兹城的未来充满了信心,自然也不吝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 到底做了几年的邻居,次仁斯塔对郭昕有所了解,郭昕又何尝不知道他的为人行事? 此人颇为谨慎,之前已经连续失利,再得知天兵的神异之处,他肯定会压着手底下的人,不许他们轻举妄动。但毕竟是领兵打仗的将军,不可能一点赌性都没有,只要利益足够大,就值得他冒险。 所以郭昕要拿出他绝对无法拒绝的筹码。 这不仅仅是一座矿山,也是一条通道。它是郭昕为龟兹城众人安排的另一条退路,要是吐蕃人不肯接受白安隐投降的条件,甚至想屠城报复,他们还可以选择从这里进山。 如果次仁斯塔能够掌控这条通道,不仅能断了龟兹城的退路,还能从这里进攻,避开消耗巨大的攻城战。 郭昕赌他一定会动心。 第46章 没想到吐蕃居然在搞声东击西! 次仁斯塔确实动心了。 当听到倪浩香说, 郡王府后山有一处铁矿,而且矿道已经挖到了山里,成了一条隐秘通道时, 他几乎忘了呼吸,心跳快得难以控制。 这就是内应的价值了,像这样的信息, 他就是往龟兹城里派一百人、一千人, 都不可能打探到。 而这个天兵,居然就这样随意地说出来了。 好吧,也不算随意, 次仁斯塔几乎是将自己这回带在身边的好东西都送给了她。 金银珠宝和钱财都不算什么, 最让他心痛的是自己那匹爱马,此马产自拔汗那通体赤红,毫无杂色, 身形高大, 神俊威武,跑起来更是如风一般轻。 传说八尺以下为马, 八尺以上为龙, 那是一匹实实在在的龙驹!之前论洛丹暗示过一回, 次仁斯塔都没舍得给。 但是再怎么舍不得, 他也必须要承认, 倪浩香给出的这份情报,的确值这个价。 就连倪浩香当作搭头送他的另一条消息, 其实也很有价值——据说龟兹城里也有些人不想殉城,又不敢反抗郭昕, 所以偷偷挖了一条出城的地道。 不过倪浩香并不知晓地道的具体位置,只知道是在南城。但这等于是废话, 因为龟兹城里的普通民众都住在南城。而龟兹城的整体形状是东西走向的一个长条,这“南城”的范围也太大了。 如果有足够的时间,或者只有这么一个选择,那次仁斯塔肯定会冒险派人去查探。 但现在有更好的选择,这个选项自然就被放置了。 一处矿脉,一条通道。 要不是平时谨慎惯了,凡事都习惯再三思量,他肯定会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点齐兵马,准备进山。 但次仁斯塔最后还是忍住了。 越是这种关键时刻,就越是要冷静。 次仁斯塔深深吸气,平复了自己的心跳,又耐着性子跟倪浩香说了一些废话,把人安抚好了,这才快步回到自己的营帐,让人叫来了尼玛。 “那两个天兵说的话,你觉得可信吗?”一见到人,他就劈头盖脸地问。 尼玛立刻知道,节儿必定是从天兵口中得到了十分紧要的信息。 没想到倪浩香还真的藏了一手…… 尼玛心里有点淡淡的后悔,但很快就被他压了下去。 就算不去考虑能不能成功,假设他们真的按照计划里应外合,立下了功劳,但那样的泼天功劳,又有几分能落到他身上呢? 最好的结果是自己能分润一部分好处,更进一步。但最坏的结果可能是,为了独吞功劳,也为了控制天兵,有人会直接让他彻底消失。反正只要面上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也没人会去深究。 这其中的取舍,尼玛已经想了无数次,所以现在心态平复得也很快。 “我不确定。”他实话实说,“唯一能肯定的是,天兵不屑于说谎,他们给出的信息肯定是真的。可里面是不是藏着什么坑,甚至会不会是他们跟龟兹城那边商量好的,就不确定了。” 从开始到现在,尼玛从未真正信任过这两个天兵。 他会忍不住想,他们表示出的对吐蕃的向往会不会是假的?他们当着自己的面争吵会不会是演的?他们吐露出来的那些信息和计划,会不会只是针对自己挖的一个坑? 这一路,他就是这么一边怀疑一边走过来的。 但策反这种事本来就是如此,双方看的都不是信任,而是利益。 只要对方足够有价值,就值得他冒险。 毕竟对尼玛来说,人生里本来也没有什么时候是不冒险的。当年选择上战场当奴兵是冒险,后来选择去潜伏做探子是冒险……像他这样的人,想要不再做奴隶,想要摆脱出身的限制,除了拿自己唯一拥有的生命去冒险,还有什么办法呢? 拉拢天兵只不过是又一场冒险,而且一旦成功,收获将比任何一次都更大。 所以为什么不? 他的冒险已经结束了,也得到了相应的回报。 现在轮到节儿去怀疑、去冒险了。 次仁斯塔不知道尼玛心里的想法,听到他这番过于直接的话,不由眉头紧锁。 尼玛说的,也是他担心的。只是出于某种隐秘的念想,他不愿意将这些话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没想到却从尼玛口中听到了。 不错,这个信息很诱人,太诱人了,所以才更显得像是阴谋。 虽然如果他是龟兹城的主事人,绝不会舍得拿出这样一份诱饵来,但如果是郭昕,未必不可能。 按照尼玛的说法,现在龟兹城主事的人是郭昕的义女,但次仁斯塔并没有放在心上。据说那个义女还不到二十岁,非常年轻,就算真的能力出众,郭昕也不可能完全放权给她。 毕竟,用吐蕃军队给她当磨刀石,也得当心这把刀直接被崩断了。 若真有这方面的谋划,肯定是他的主意。 不过与其说是阴谋,不如说是阳谋,因为这个信息是真的很诱人,以至于就算明知道可能是郭昕的陷阱,次仁斯塔也还是非常心动。 因为他很清楚,机会或许只有这一次。 既然是陷阱,那不管郭昕到底有什么计划,总要先开一个口子,把人放进去。否则以郭昕的老谋深算,就算真有这么一处破绽在,也会守得密不透风,不会给人可乘之机。 而让次仁斯塔一颗心始终蠢蠢欲动的根本原因是——无论郭昕有多少算计,这终究还是一场战争。 既然是战争,最后就还是要落到兵力对比上。 如果是原来那两三千安西军,次仁斯塔想都不用想,郭昕敢开这个口子,他就敢冲进去硬拼。 但现在,他们的敌人是至少五千的天兵。 这是一个十分微妙的数字。 因为次仁斯塔自己手里也还有两万大军,人数上还是占优势的。作为一个战场宿将,面对这样的局面,试都不试就说不行,跟直接承认自己无能有什么区别? 但最后,次仁斯塔还是艰难地忍住了。 没关系,等论洛丹的援军到了,还可以再去试一试……他反复劝说自己,终于彻底冷静了下来。 但他忘了,纸是包不住火的。 尽管到目前为止,这个消息只是出自倪浩香之口,入得次仁斯塔之耳,暂时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但次仁斯塔给倪浩香送了这么多东西,其他人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尤其是那匹马,连论洛丹想要都没给,这也是次仁斯塔的得意之事,平时免不了时常挂在嘴边炫耀,军营里还有谁不知道? 现在马儿却被两个天兵骑着,在大营之中招摇过市。 所以这边次仁斯塔好不容易下定决心,那边两个吐蕃千户就找上门来了。 他们是被其他人撺掇着过来打探消息的,但自己也确实想来。 尤其是罗布平措,他前一天才跟天兵起了矛盾,被次仁斯塔强压了下去,心里正不痛快。结果第二天就听说了这个消息,忍得住才怪了——虽然并不是同一个天兵,但罗布平措是不会管的,在他眼里没什么区别,“都不是好东西”。 “节儿究竟是什么打算,总要说清楚了,下头的人才能服气。”他这样说。 次仁斯塔知道他说的就是他自己,顿时有些为难。 郭昕给出的这份诱饵实在高明,他自己都是好不容易才忍住的,对其他人可没有信心,肯定不能告诉他们实情。 但要说自己送了那么多好东西,连战马都舍了,最后换来的是一个不能用的消息,别人先不说,罗布平措恐怕就要翻天了。 所以他最后还是含糊地说了一部分,“我跟她交换了一些龟兹城的情报。” 结果不说还好,一说连赤松桑吉的眼睛都亮了。值得节儿付出这么大代价的情报,必定很有用。 两人立刻追问道,“是哪方面的情报,想来定能助我大军克敌制胜?” “自然是能的,只是此事还需待论洛丹那边有了回信,援军抵达,再徐徐图之。”次仁斯塔道。 但两位千户没有放弃,再三询问、反复劝说,都觉得既然有了用得上的情报,那肯定要尽快行动,等来等去,说不定就将时机错过了。 次仁斯塔本来是铁了心,任由他们怎么说都打定了主意不为所动,但是…… 罗布平措见劝不动他,气急道,“等援军到了,就算有再大的功劳,也落不到咱们头上了。节儿总该为下头这么多人想想,总是如此,以后谁还愿意为节儿效死?” 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次仁斯塔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但是平日里一直在做和事佬的赤松桑吉,这一次却没有开口劝说,反而也道,“节儿想等论洛丹的援军,这也无可厚非,但是论洛丹日理万机,还要兼顾他处,未必会亲自赶来,多半是派遣他人。若是别人倒也罢了,万一来的是尚乞心……” 听到这三个字,次仁斯塔的脸色彻底变了。 尚乞心跟次仁斯塔一样,也是论洛丹的心腹。两人出身、能力乃至晋升路线都高度一致,偏偏性情截然不同,自然彼此看不顺眼,平日里就没少明争暗斗。 这回出兵龟兹,次仁斯塔是占了近水楼台的便宜,才抢到了这份差事,但后面虎视眈眈的人不少,这尚乞心就是最大的一个。 如果论洛丹本人不来,那确实很有可能会派遣尚乞心前来救援。 一来他是论洛丹手底下最得用的人之一,二来他跟次仁斯塔不和,正好可以替论洛丹监视督查焉耆军。 如果来的真是他,到时候次仁斯塔的处境就会很尴尬了。那都不是抢不抢功劳的问题,而是尚乞心肯定不会听从他的建议,这份情报就会彻底失去作用。 就连次仁斯塔已经想好了的,用龟兹城的情报来抵消之前战争失利的打算,也会彻底破灭。 还是那句话,他是武将,战功才是根本。保存实力、拥兵自重这种手段,对作为上司的论洛丹有用,对同样手握大军的同僚尚乞心就没用了。 这么一想,次仁斯塔顿时生出了几分紧迫感,原本已经下定的决心也开始动摇。 “节儿,之前那两仗全都打得稀里糊涂的,也输得稀里糊涂的,下头的人心本来就有些浮动,若是知道接下来只能等援军赶到,恐怕会难以压制啊!”罗布平措再次开口催促。 要知道,那些别部兵马,跟本部是不一样的,他们的粮草、铠甲和兵器都是自带的,出征一次代价巨大,全都指望着打赢之后进城劫掠呢。等援军来了,还有他们什么事? 拥兵自重这一招,不是只有次仁斯塔会用,那些杂牌军们可也是熟练得很。 而且跟只是想演一演的次仁斯塔不同,得不到足够多的好处,这些别部可是真的会说叛就叛的。 想到这里,次仁斯塔心底的天平彻底倾斜了。 也许人心终究是贪婪的,就算明知道可能有坑,还是会义无反顾地跳进去,以为自己会是那个幸存者。 …… “报!”一个玩家兴奋地冲进郡王府,大声喊道,“吐蕃人开始行动了!” 一旁的玩家们眼看着他被守卫的士兵放过去,进入了后面“玩家免进”的区域,顿时眼睛都红了。 那家伙肯定是接到了任务! 不过,吐蕃人有行动吗?心思活络的玩家已经开始做战斗准备了。 没有任务,那就杀怪来凑。 很快,这个消息也在论坛上传开了,尤其是经在城墙上巡逻的玩家确认,吐蕃营地那边确实有了动静,感觉跟上回攻城之前差不多,玩家们顿时兴奋起来。 尤其是那些开始轮班之后才抽到号,至今为止还没有任何战斗经历,只靠搬砖升了几级的玩家,尤其着急。 ——现在龟兹城里的玩家太多,搬砖任务已经有些供不应求了,再加上这批新玩家的在线时间也有限,要想像第一批内测玩家那样靠肝来升级,已经不太可能了。 要想赶上前面的人,唯有参加大战,杀更多的敌人,获取更多的功勋。 不过最着急的还是那些虽然抽到了临时账号,但现在并不是上线时段的玩家。 距离经验和功勋只差一个上线,但就是上不去的感觉谁懂啊? 幸好根据玩家们的经验,一次攻城怎么也要打上几个小时甚至更久,中间多半要轮一次班的,说不定就是两次,所以他们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绝大多数玩家都以为吐蕃军是要攻城,但是郡王府里,收到消息的雁来和一干属官,却都很清楚,那多半只是障眼法。 他们放出去的饵料很有可能已经生效了! 次仁斯塔也是知兵之人,当然知道这种行动最要紧的就是出其不意,所以表面上大张旗鼓地召集兵马,看起来是要攻城——甚至可能真的会佯攻一阵,但都只是为了掩饰真正的进攻意图。 “总算成了!” 自从知道了这个计划,这两天所有人都提心吊胆,现在总算放下了一半的心。 另一半得等战斗结果出来了才能放。 确认敌人已经行动了起来,接下来当然就是迎敌的计划了。 这个计划其实已经做了好几天,现在只需要做最后的确认与调整。 自从倪浩香上交了他的计划书之后,大家都觉得这样的文书清晰简洁明了,值得仿效,这次的诱敌计划便是第一次尝试。 时间紧迫,将计划书过了一遍之后,雁来就去外面给玩家发任务了。普通的战斗任务,直接通过系统发布就可以,但是一些特殊任务,还是要有点仪式感的。 比如派遣斥候玩家去侦查真正的敌情,比如将计划书下发给指挥玩家去具体执行。 值得一提的是,军职系统推出之后,已经有玩家使用功勋提升军职了。 虽然目前多是伍长、什长这样的不入流的职位,但玩家之中的团队也在逐渐成型。等到将来一部分玩家的军职升上来了,可以直接让他们参与战前会议,一起商量具体的部署。 以前雁来不希望玩家离原住民太近,怕失去敬畏,他们会随便对“NPC”动手。但现在,玩家们对游戏、对原住民都有了一个比较清晰的认知,也形成了一套与之相处的体系,也是时候拉近彼此之间的关系了。 郡王府门口的广场上,收到消息过来接任务的斥候玩家,一看任务描述,顿时惊了。 没想到吐蕃居然在搞声东击西! 不过龟兹城这边显然也早有准备,估摸着是两边搞了一场心理战、情报战之类的,最后己方阵营占据了上风。 唯一的问题是……这么大的事,他们玩家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虽然很多游戏里,主线剧情总是半遮半掩、大部分内容玩家都没法参与,但这可是自由度和真实度超高的《安西四镇》啊!玩家从一开始就高强度参与到龟兹对吐蕃的战争之中,怎么还会漏掉这么重要的剧情? 斥候玩家将任务截图发到论坛上,同时也表明了自己的疑惑,顿时引来了无数玩家和云玩家的赞同。 这不是还把咱当外人吗? 看到这个帖子,之前为了避免走漏消息,憋了好久,始终没敢把这事儿告诉别人的高富帅顿时乐了。 既然已经开打,就不用再瞒着了。正好他为了避免担上责任,没有随军出征,此时待在吐蕃营地里无聊到抠脚,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就发帖子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都给交代了。 中心思想是:玩家并没有被排除在关键剧情之外,请组织放心! 顺便他还发了许多骑着那匹已经被他改名叫火烧云的红色神驹的照片,狠狠出了一次风头——虽然给出信息的人是倪浩香,但两人从头到尾都是在配合演戏而已,要不是雁帅点头,他们哪里能打探到这种程度的消息?所以战利品也是平分的。 平分的意思是高富帅只要了这匹马,剩下的都给倪浩香。 然后这个帖子就被眼红到滴血的玩家们骂成了高楼。 不过,也有很多玩家看完帖子之后深受启发——原来任务还可以这样做,游戏还可以这样玩! 隐藏任务确实不是每个人都能碰到,但游戏却是自由的,没有任何限制,关键看玩家的脑洞够不够新、眼界够不够宽、胆子够不够大,能不能没有任务也给他折腾出一个任务来。 …… “就是这里?”次仁斯塔看着眼前的其貌不扬的废弃山洞,微微皱眉,“确定吗?” 斥候连忙道,“回禀节儿,咱们的人将周围的山洞都探索了一遍,总共找到了三处矿洞,这是其中一处。” 次仁斯塔闻言,眉头舒展了一些。 要是只找到了一个矿洞,那他还真有些不放心,怀疑是不是郭昕填了其他的,只留下这一处陷阱。 现在看来,就算有陷阱也应该是在内部了。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沉闷的鼓声,脚下的山脉似乎都在随之震动。 那是龟兹城下的军队开始攻城了。 派遣一部分兵马去攻城,不仅是障眼法,也是为了牵制住一部分城中的兵力——无论如何,天兵的数量总是更少,分兵对他们更不利。 此刻听到鼓声,次仁斯塔知道不能再耽搁,便很快下定了决心,“既然有三处矿洞,那就兵分三路。” “节儿,属下愿领一路!”罗布平措立刻跳了出来。 他已经听尼玛夸天兵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但越听越不服气,这回终于有机会试一试那些天兵的分量了,自然跃跃欲试。 “不行!”次仁斯塔立刻沉下了脸,横了他一眼,“出发之前你们怎么向我保证的,这就忘记了吗?” 罗布平措满脸不服气,但还是闭上了嘴。 虽然决定要抓住这个机会,但次仁斯塔也有自己的想法,打算让其他部族的兵马做先锋,吐蕃本部兵马在后面压阵,这样就算真的出了什么问题,也来得及撤退。 说得残酷一些,别部的兵马,对吐蕃来说不过是消耗品,只要本部兵马仍在,就能源源不断地征调来更多,损失了虽然可惜,但不至于伤筋动骨。 甚至可以说,多消耗一些别部兵马,对吐蕃来说是有好处的,毕竟他们派驻在西域的人实在太少,别部的人要是太多,难免就会生出别的心思,所以人口尤其是兵力,也是吐蕃需要控制的一部分。 出发之前,次仁斯塔已经将这其中的风险掰开了揉碎了讲给两位千户听,就是怕他们冲在最前面的,落入敌人的陷阱。 他们也向节儿保证了,一定会听令行事。 见他安分了,次仁斯塔这才开始调兵遣将,将跟随而来的一万大军分成三支队伍,三路齐进,罗布平措、赤松桑吉和他本人各领一部兵马压阵。 一声令下,三支队伍各自三开,鱼贯走入矿洞。 没有人注意到,不远处的崖壁上,两个斥候玩家头顶草皮,正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第47章 “我在想,要不要放点水。” 玩家的优势在于, 斥候玩家打探到了消息之后,不用跑生跑死地回去传递消息,可以直接论坛上找个合作者传信。 得益于这款游戏的超高自由度, 这样操作不仅能及时传递消息,也不影响交任务。 消息送到,核实无误, 任务就会自动完成, 下发奖励。 甚至连帮忙跑腿的玩家也能分润一点好处。 所以当吐蕃军队进入玩家的视野时,消息也就随之送进了龟兹城,紧接着, 指挥玩家们就开始调兵遣将了。 要说上次开放的这个军职系统对谁最有用, 那毫无疑问就是指挥玩家了。在其他玩家都只花很少一点功勋,升个伍长什长方便组队的情况下,三个指挥玩家都已经升到了队长、旅帅。 升军职主要是为了开团队频道。 一旅两队, 一队五什, 可以开一个能容纳一百人的大频道。旅长赵猫猫,另外两个指挥任队长, 再将剩下的97人分别安插到玩家之中, 这样所有的沟通就能在团队频道里完成, 下面的情况在这里反馈, 指挥的命令也在这里下达。 这样更及时、更高效、也更准确。 最重要的是, 终于不用扯着嗓子一刻不停喊到喉咙沙哑了。 赵猫猫捧着润喉茶,蹲在冶金工坊楼顶, 想着以后军职提升到将军级别,麾下几千上万人也能如臂使指的场景, 感觉这游戏里的日子是越来越有奔头了。 本来按照她之前的想法,等拿到了永久账号, 这指挥谁爱当谁当,她肯定要申请调岗,现在感觉继续干下去也不是不行…… 正畅想间,就听到频道里有人喊,“守城组报告,城外的大军不知道从哪里又弄来了一群流民,现在驱赶着他们走在前面。怎么办,要不要救?” 毕竟一个流民就是五点功勋呢。 “嗯?”赵猫猫立刻坐直了身体,表情严肃地问,“确认是流民?” “这……”汇报的人迟疑了一下,“反正看起来像流民。” 赵猫猫想骂人,但想想又忍住了,“算了,先别动手,我过来看看。”她说着站起身,跟旁边的付指挥交代了一下,让她盯好这边,就往前几步站在屋檐边,往下看了一眼。 因为是工坊,这栋楼建得比一般的房屋更高大,将近五米高,这也是赵猫猫选择蹲在这里的原因——其实现在可以在团队频道指挥,后山这边的主战场在矿道里,外面也看不到什么,但她习惯了待在视野更好的高处,就还是爬了上来。 上来的时候是爬的楼梯,但此刻,赵猫猫轻轻一跃,人就已经落在了院子里。 要不说还是游戏里爽呢? 可以加点,意味着玩家没有上限,身体素质比普通人强太多了。 赵猫猫一路小跑,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就到了城墙上,而且脸不红气不喘,几乎没感觉到什么消耗。 她往下面看了一眼,从腰间摸出工匠玩家打磨的望远镜——镜片用的是水晶,龟兹王白安隐倾情赞助——仔细观望了一番,松了一口气,打开团队频道,“不是真的流民,都是士兵伪装的,放心大胆地打!” 这要真是流民,不救太可惜了,救的话,正面战场上也不好操作。 然而她话音落下,却听一个玩家有些迟疑地问,“真不救吗?其实我觉得在这个游戏里,假的流民救了说不定也能算分呢。你看他们穿得像流民,看着像流民,也确实被敌人当成流民驱赶,那把他们当成流民来救也没毛病啊!” 此言一出,团队频道一片静默。 一个流民五点功勋,一个俘虏才两点,让人怎么能不心动? “想得美!”赵猫猫毫不客气地骂道,“你猜敌人为什么要费劲巴拉的伪装成流民?” 那个玩家不说话了。 郑指挥见状,就笑着唱起了红脸,“敌人就是看我们之前救了流民,所以故意用这种方式误导我们。真要去救人,不仅会打乱我们的节奏,还可能被他们趁机反杀,得不偿失。” 这么一解释,大家就都明白了,纷纷表示听从指挥,不会乱来。 果然,眼看城里的唐军不上当,那些“流民”也不装了,一个个都掏出了武器,调整阵型,互相掩护着向前冲锋。 这训练有素的样子,绝对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士兵没跑了。 双方很快开始交战,但该说不说,这一次的进攻,强度跟上回比起来差得实在太远了。也不知道是因为只是佯攻,还是因为上回攻城的时候,有吐蕃士兵守在后面督战? 赵猫猫看了一会儿,见这边的局势十分稳定,就又转身回了冶金工坊。 相较于守城战,矿道战就要复杂得多。 不过她们提前就做了安排,分去守城的,基本都是等级不高,战斗力也普普通通的临时玩家,主力全都调到了矿道这边。 无独有偶,次仁斯塔的兵力部署也是这样,将战斗力不强的部族军分去攻城,矿道这边都是相对精锐的,两千吐蕃精锐加上他自己的几百亲兵,更是全都放在了这边。 不过为了让攻城的军队给龟兹城制造更多的压力,那边派遣了足足一万人,所以矿道这边就只剩下了不到一万,分成三支队伍,每一支就只有三千多人。 玩家这边,尽管赵猫猫只留了两千多人守城,剩下三千人都放在了矿道这边,但跟敌人比起来,数量还是少了很多。 尤其玩家游戏时间不长,虽然等级提升了不少,但空有属性,大部分人的实力还没有完全开发出来,就算跟那些杂牌军的士兵1V1,也不见得能占据上风,更不用说其中的精锐了。 最开始接到任务,三个指挥朋友的时候,也有人提出,要不要跟雁来反应一下,再多召唤一些玩家。 游戏玩到现在,许多敏锐的玩家都已经意识到,这并不仅仅只是一个游戏。 超高的自由度和真实性、官方过于灵敏的响应速度,以及总是毫无预兆突然发布的更新,全都隐隐地指向了一个事实——这是一个能够自主发展的世界,所谓的“游戏系统”,更像是一种辅助功能,将这个世界的一些关键的时间和事件提取出来,作为主线和更新。 普通玩家尚且能发现这些,何况赵猫猫等人是带着任务进来的。 普通的游戏里,一场有玩家参与的战争,取得胜利是理所当然的,如果输了,那说明主线剧情就是这样设计的,后续会给出解释或者让玩家想办法反败为胜。 但是在这里,玩家也有可能失败,而失败就是真正的失败,关系到整个世界的发展,也关系到无数人的生死。 所以必要的时刻,向雁来这个关键NPC许愿,很有可能会成功。 但最后赵猫猫还是否认了这个提议。 她相信雁来一定比她更想取得战争的胜利,没有召唤更多的玩家,肯定是有原因的。所以,“许愿”是万不得已时才能动用的底牌,不能随便乱用。 再说兵力对比虽然有些惊人,但玩家也有自己的优势,更何况他们也并不需要与敌人正面作战。 次仁斯塔的想法是对的,战争说到底还是兵力的对比。如果是三千玩家跟九千敌军正面作战,几乎占不到什么便宜。就算能复活,只要阵型被冲散了,也只能在局部占据优势,无法影响大局。 问题在于这一次打的是巷战。 所以次仁斯塔也想错了,雁来并没有在矿道里留下什么意想不到的陷阱。 除了把他们引进来之外,她什么都没做,也不需要做。因为这种战斗方式,已经将玩家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矿道就像是一个加大加厚超级至尊豪华plus版的瓮城,只要敌人走进来,就会不可避免地被环境分割成一支支小队伍,对付起来会容易很多。 其实思路还是老思路,只不过是换了个场地而已。 非要说玩家在这场战斗里有什么依仗的话,那就是——地图。 没错,在幽邃复杂、岔路众多、方向难辨得跟迷宫差不多的矿道里,能辨认方向,能确定前方转角处将会碰到的是友军还是敌人,就是最大的金手指! 所以这边的情况,目前看来是比守城那边还要稳定的。 唯一的可虑的是,相较于一万多的人数,这座山还是稍微小了一点。虽然迷宫很复杂,敌人会轻易被绕晕在里面,找不到出口,但也不排除就是有那么一些幸运儿,随便瞎转就走进了正确的路线。 这就是指挥存在的意义了。 所以在屋顶上又蹲了一会儿,赵猫猫就招呼旁边的付指挥,“走吧,我们也进矿道。” 矿道虽然不是副本,但也是独立的扩展类的地图,站在外面打开地图,只能看到一整座山,看不到内部的具体情况。只有走进去,才能加载出迷宫地图。 跟次仁斯塔那边进入的,已经荒废的山洞不同,赵猫猫和付指挥进入的,与其说是矿洞,不如说是一处大厅,除了是挖在山里而不是建在外面之外,这里的一切都像是个小办事厅的样子,划分成了几个功能区,还设置有柜台和桌椅。 只不过现在,里面的人都撤走了,能搬的东西也都搬走,看起来光秃秃的,有点冷清。 只是仍旧灯火通明。 两人找了个地方坐下来,赵猫猫从袖袋里摸出一张折起来的纸,将之展开,再打开系统地图,进行对照。 这张纸上画的也是矿道地图,上面还拉了横线和竖线,将整个矿道划分成几十个格子,每一个格子都有一个编号,同时也代表着一个玩家小队。 每个小队里都有一个加入了团队频道的玩家,这样就能及时将小队遇到的情况反馈到指挥这边,而两个指挥也能及时调度其他小队进行配合,确保每一次遇到敌人,都有两到三个小队协同作战。 毕竟玩家虽然能复活,但是跑图也是需要一段时间的,再说死了也会掉金钱和经验,还要用声望去清死亡CD,能不死还是不死的好。 万一真的有哪支小队阵亡了,也要及时指挥其他小队填补上去,免得出现防守漏洞。 …… 从大军进入山洞之后,气氛就有些不对了。 主要是里面的情况,跟他们想的不太一样。 通道很窄,只能容两三个人并排行走,所以队伍被拉得很长,基本不能前后策应。但是等走在走前面的人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没法退出了,只能被后面的人催着不断往前走。 但更让这些来自各部的士兵们感觉不适应的,是矿道里几乎没有光,视野十分昏暗。 这些士兵虽然来自不同的部落,但基本都是少数民族出身,不知道是因为饮食结构不同,还是因为营养不良,他们几乎都患有夜盲症。 这种昏暗的环境,玩家只觉得视野不好,到他们这边就变成什么都看不见了。 视觉被剥夺的感觉令人十分不安,好在很快就有人想到了关键,连忙叫道,“火把!” 次仁斯塔考虑得很周全,知道要进矿洞,就让士兵们带上了火把。 火光亮起来,驱散黑暗,给人带来了一阵安心之感。 但也只有一阵。 狭窄的空间里,不停跳跃的火光让人的影子也跟着闪烁不定,让整个环境都显得有些诡谲。更重要的是,一支火把能照亮的范围十分有限,落在后面的人非但不能借光,反而被远处的光晃花了眼睛,更加看不清了。 他们只能点起自己的火把。 但火把燃烧是需要空间的,于是不知不觉,彼此之间就拉开了距离,分成了一支支小队。 一开始,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这样有什么问题,直到一声惨叫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让所有人心中都生出一阵惊悸。当他们慌乱地回过头,想去寻找身边的同袍们抱团的时候,才发现身边只剩下不到十人,其他人都在更远处,隐没在了黑暗中。 原本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众人基本还能保持刚刚进来时的队形。可是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惨叫声响起,有人决定壮着胆子去查看究竟,也有人胆怯地想要后退,更有人决心继续向前……队伍很快就变得混乱了。 即使是再有能力的将军,在这样的环境里也没法约束自己手下的兵,四通八达而又光线昏暗的矿道,就像是能吞噬人一般。 渐渐的,其他人逐渐远去,只剩下了身边的队友。 走在最后的吐蕃军队,情况相对好一些。 一来他们的身体素质更好,患有夜盲症的人比较少。二来吐蕃军队的军纪也比其他部族更严格。三来前面的反馈给了他们调整的时间,能更从容地调整。四来他们很清楚自己是落在最后面压阵的,一旦情况不对随时能够撤走。 所以从客观上和主观上都更冷静,不太容易混乱。 但也只是不太容易。 当前面时不时传来一声惨叫,然后就再无声息,很容易给人带来一种难以忽视的压迫感,何况周围的环境那么昏暗,什么都看不清楚,就算想要探查和反击也很难做到。 罗布平措本来是憋着一股劲儿想跟那些天兵较量一下的,却没想到人还没遇着,队伍里就先状况连连,让他十分憋闷。 但毕竟是个久经战场的将军,他第一反应就是收拢队伍,于是高声呼喝道,“不要乱!停在原地,找到你们的将头,清点人数!” 将官们很快站出来帮忙维持秩序,稳定人心。 罗布平措干脆让士兵们按照编制分成小队,保持队形,然后……继续前进。 没错,虽然现在退回去是最保险的办法,但连天兵的面都还没见到,罗布平措怎么可能甘心? 三支压阵的队伍中,他走得最深入。 等到吐蕃军队也开始遭遇玩家的伏击和偷袭,屡屡出状况时,再想回头,背后都是纵横交错的矿道,已经找不出来时的路了。 赤松桑吉要比罗布平措冷静很多。 一发现前面的混乱,他就命令自己手下的吐蕃士兵暂时停在原地,重新整队,然后静观其变。 矿道里的环境比预想的更糟糕,很不利于他们作战,但是赤松桑吉想得很明白,他们觉得不方便的地方,唐军肯定也不方便。在这种地方,一动不如一静,与其四处乱跑,不如留在原地等待敌军,以逸待劳。 赤松桑吉相信,敌人既然把他们骗进矿道,一定会主动找过来的。 所以只要保持队伍严整,不要自己乱起来,就能占据优势。 就算万一真的不敌,现在这个位置,要撤出去也会相对更容易。到了开阔的地方,敌人就很难追击了。 跟两个属下比起来,次仁斯塔是最快意识到危机的那个人。 这里是唐军的主场,他们更熟悉矿道里的地形,而且在这种昏暗的环境里也更占优势——在所有唐蕃战争之中,夜战唐军几乎是全胜的。所以一看到矿道里的环境,次仁斯塔就立刻生出了警惕心。 但他现在是骑虎难下。 他已经赌上了一切来谋取这一场胜利,如今箭在弦上,不可能就这样退回去。 可是明知道自己已经处于劣势,又怎么能继续往前? 所以队伍才刚开始出现骚动,次仁斯塔就当机立断,采取了跟赤松桑吉差不多的对策。 他对整支军队的掌控要胜过赤松桑吉太多,而且也足够果断,所以虽然也经历了短暂的混乱,但整支队伍很快就重新被次仁斯塔控制在了手里。 之后他将士兵分成若干队伍,轮流进入矿道,勘察地形。等摸清楚了前面的道路,他才带领大军缓缓前行。 这种应对,毫无疑问是正确的,但行进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于是也就落入了雁来的计划之中——他慢了这一步,也就放弃了策应和支援其他两支军队,等于是主动完成了对队伍的分割。 趁他们整队的这段时间,玩家可以尽情地收割另外两支已经彻底失去了阵型的队伍。 这是不是陷阱,而是阳谋。 身在局中的人,只能做出当下自认为最优的选择,可是看不清全局,每一个选择都可能有坑。 …… 雁来喜欢上了用“镜头”观察战场的感觉。 跟看全局地图不一样,镜头只能捕捉某一个场景和画面,但这样的细节更动人、更有趣、更有代入感,跟看全局地图和游戏日志,是截然不同的体验。 拍下来的东西还可以留着当素材,一举两得。 尽管她通过系统,什么都能看到,但雁来还是安排了传令的玩家,每隔一段时间就过来汇报一下现在的战况。 主要是说给其他人听的。 敌我双方的情况怎么样,彼此的伤亡是多少,哪一方更占优势,接下来的发展可能是什么……尽管战场已经完全交给了玩家们,但是对于战场上的每一点变化,大家不能不关心。 守城那边先不说,两边都在演,谁都没尽力。 矿道这边,却是已经收割掉了不少人命,杀得那些出身各个部落的士兵们心丧胆寒,很多人不等跟玩家交手,只是迎面碰到,就情绪崩溃,下跪投降了。 最后就只剩下三块难啃的骨头了。 其中罗布平措最狼狈,但他也最拼命,所以麾下的士兵虽然损失了一半,但还是保持着强悍的战斗力。 而且他终于学会将人凝聚在一起,不那么好杀了。 至于剩下那两个,一个比一个难缠,眼看大势已去,都在准备撤退。 所以玩家们姑且请示了一下,要不要追,追到什么程度。虽然其实从地图上看,他们根本都已经开始追击了,这请示只不过是走个过场,但雁来听完之后,还是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一旁侍立的白真珠见状,忍不住问道,“雁帅在想什么?” “我在想,要不要放点水。” “嗯?”听到这话,大堂里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雁来被看得有点心虚,眼神飘了一下,“我就是想着,那不是还有两个天兵在吐蕃营地里嘛,要是损失太惨重了,他们会不会被迁怒?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天兵们能继续潜伏下去的,感觉蛮好用。” “雁帅多虑了。”郭昕闻言,捋着胡须笑道,“恰恰相反,吐蕃人在正面战场上败得越惨,天兵的价值才会越大。” “哎?”雁来微微睁大眼睛。 这个她是真的不懂了。 郭昕脸上的表情高深莫测,“人性总是如此。” 第48章 这就是传说中的“没有任务创造任务也要上”吗? 明灭的火光中, 罗布平措一刀将最后一个玩家砍倒在地。 眼看着她的尸体消失,只在原地留下一堆铠甲,却没有一个人露出喜色。因为这些吐蕃士兵很清楚, 这只不过是暂时的,很快这些已经“死去”的人又会卷土重来。 是的,罗布平措终于遇到了自己心心念念想要领教的、会复活的天兵。 然后他才明白, 这是多么恐怖、多么令人绝望的一种能力。再强大的个人勇武、再拼命的奋力厮杀, 都不可能带来胜利的希望,因为敌人源源不断,无穷无尽。 罗布平措唯一的选择是带着人撤退。 直到这时候他才意识到, 自己之前走得太快、太深入了。 但他别无选择。 他当然也想过, 这座山其实并不算大,也许自己已经十分靠近出口了。但那又如何?就算真的找到了出口,他也仍然要面对源源不断的天兵。 难怪……难怪达瓦顿珠的队伍进了城, 就再也没有任何音讯, 甚至没有一个人能活着逃出去。 好在他们还有退路,才不至于因为面对的是这样的敌人而完全绝望。 罗布平措抹了一把脸, 命令道, “把武器收起来, 走!” 立刻就有几个吐蕃士兵上前, 在那堆铠甲里搜寻, 将几把唐刀捡了起来,捆在背上。这是罗布平措想出来的笨办法, 虽然并不能真的对天兵造成什么伤害,但能暂时削弱他们的战斗力, 给己方撤退争取时间。 不止是天兵掉落的武器,撤退的路上遇到之前死去的同袍, 他们也会将武器带走。 “东本,收拾好了!”很快,副千户就过来禀报。 罗布平措原本正靠在墙上,闭目养神,听到声音,立刻睁开眼睛,直起身道,“快走!” 天兵虽然源源不断,但是复活也需要一段时间,所以只要在碰到之后,以最快的时间杀光他们,就能争取到一段真空期,用来赶路。 罗布平措说着,也迈开了步子,但一步走出去,人就踉跄了一下。 “东本!”副千户连忙伸手扶住他,声音里都带上了几分慌张,“你受伤了?” “没事。”罗布平措回答,却刻意压低了声音。 副千户的心顿时直往下沉,千户恐怕不光是受了伤,而且还十分严重。 也是,那群天兵似乎有某种分辨他们身份的办法,所有人都是盯着千户下手,甚至有人主动以伤换伤——问题是他们以伤换伤,复活之后就又好好的了,千户身上的伤却只会越来越严重。 “东本,要不要停下来处理……” “闭嘴!”罗布平措轻声呵斥,等副千户低下头,才道,“我们要抓紧时间出去。”说完立刻提高了声音,“走!” 然后一马当先走在了前面。 然而一行人才走了没多久,火光一闪,熄了。 黑暗弥漫,让所有人的心立刻都提了起来,队伍立刻停了下来,等待新的火把亮起。 但等了好一会儿,眼前仍然是一片黑暗。 罗布平措皱眉,不悦地问,“怎么还不点火?” “东本,我们带来的火把已经用完了。”一个士兵小声回答,“刚才那就是最后一个。” 这话一出,矿道内顿时一片寂静。 尽管已经有些习惯这里昏暗的环境,但有光和无光仍然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意识到他们已经没有了照明设施,每个人的心里都开始滋生不安。 雪上加霜的是,就在这时,一道隐含惊喜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找到人了,在这边!” 是那些天兵又找过来了。 矿道里的吐蕃士兵们立刻握紧了手中的佩刀,在黑暗中保持警惕,随时准备迎击敌人。 罗布平措却皱起了眉头。 之前点着火把,目标明显,所以他也没有想过,那些天兵时怎么在矿道里找到他们的。可是现在,矿道里什么都看不见,天兵们怎么知道他们在这里? 还有……罗布平措现在才想起来,天兵好像根本就没有携带照明设施。 是他们对矿道内的环境更熟悉,还是天兵本就拥有某种锁定他们的能力? 不管是哪一种,这场战斗对他们来说都会更加困难。 这样想着,罗布平措忽然感受到了一种虚弱的晕眩,他下意识地伸手按了一下腰间的伤口。他受了太多的伤,没有一处是致命的,可是伤口一直没有处理,流的血太多了…… 若不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身边的人早该发现,他身上的衣裳已经被鲜血浸透了大半。 我可能坚持不到撤出去的那一刻了,罗布平措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很不好受。 因为这不仅意味着他个人的失败,也坑了自己麾下的兵,把他们带到了绝路上。 明明进来之前节儿还嘱咐过…… 不过罗布平措不习惯后悔,他很快就让自己打起精神来。现在还不是丧气的时候,他身边还有那么多人,他得为他们打算,能逃出去一个也是好的。 不仅是为了他们活命,也是为了将更多天兵的情报带回去。 之前尼玛只知道夸天兵厉害,但他自己估计也没有真正见过天兵战斗时的样子,所以完全没说到点子上,要不然,他们的态度会更慎重。 所以必须要将情报送出去。 虽然节儿和赤松桑吉那边应该也会遇到天兵,但他们肯定不会像自己这样深入,了解得或许不够全面。 脑海里想了很多,其实也只是一瞬。罗布平措很快下定决心,直起身道,“受了伤走不动的人留下,跟我一起断后,其他人抓紧时间往外面跑……能不能跑出去,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东本!”此起彼伏的喊声响起。 罗布平措的语气却很平静,“这是军令。” 没有人说话了,自觉受了重伤的人默默走了出来,站在了罗布平措身边。 黑暗里只能看到隐隐绰绰的轮廓,罗布平措平静地看着麾下的士兵分成了两拨。其实到现在,带出来的一千人已经不剩下多少了,分开之后看起来更少。 也不知道最后能跑出去几个。 听着脚步声远去,罗布平措的视线落在留下来的人身上,深吸一口气,握紧手中的刀,“准备,迎敌——” 敌人几乎是转瞬即至,而且就像罗布平措想的那样,天兵似乎能够在黑暗之中准确地找到他们的位置,兴奋地叫喊着冲了上来。 甚至也有人注意到了他的分兵策略,“不对劲,他们人怎么少了那么多?” “该不会一部分人先跑了,这些是留下来断后的吧?” “分兵的话怎么这个首领没跑啊?奇怪。” “估计是因为快死了吧,你看他血条都只剩一小截了,应该跑不动了。” “嘿嘿嘿,这泼天富贵总算轮到我们了!说起来,之前那个吐蕃千户给了多少功勋啊?” “五十点。” “不错不错,兄弟姐妹们,并肩子上啊!” “那跑了的那些怎么办?要追吗?” “放心,跑不了,会有其他人绕到前面去拦截的。” 他们的语气是如此轻描淡写、浑不在意,罗布平措听得心里阵阵发冷,那种晕眩的感觉更强烈了。 他再忍不住,握紧手中的刀,冲了上去。 反正也看不见,索性举着刀随便乱砍,能杀一个算一个。 …… 从山洞里冲出来的那一瞬,次仁斯塔有种逃出生天的感觉。 矿道狭窄、幽暗,在里面呆久了,会有一种十分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再加上一直都在被动挨打,就更加憋闷了。 在里面的时候,次仁斯塔的心思放在战斗上,也来不及多想,现在出来了,他下意识地开始总结得失,才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就将这一战想得太简单了。 他想到了兵力对比,想到了天兵可以复活,想到了里面可能会有陷阱,却唯独没有想到,他和他麾下的士兵们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迷宫一般的地道战。 ……根本没有什么陷阱,郭昕只不过是将战场选在了一个最特殊的地方。 而他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失了先机,就只能被对面压着打,最后落得这般狼狈不堪。 次仁斯塔回过身,看着同样狼狈地从山洞里钻出来,正在大口呼吸,看起来惊魂甫定的士兵们,心下不由一阵挫败。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比郭昕差了什么,甚至一直是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藐视视角去看这个人、看他身后的大唐王朝的。虽然郭昕很强,但他的时代过去了,大唐的辉煌也早就结束了。 结果就在对方手里狠狠栽了个跟头。 打住!现在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次仁斯塔勉强控制住了自己的思绪,点了几个将官的名字,让他们去清点人数,重整队形。 虽然从山洞里出来了,但他们还没有完全脱离险境,谁也不知道那些天兵会不会追出来,得尽快离开这里。 很快数据就被送了上来。 次仁斯塔沉着脸听将官们报告。虽然已经竭力控制损失,但是三千多人还是少了将近一千。 整队结束,次仁斯塔指挥队伍出发。 但走了没多久,他又让众人停了下来,找了个适合埋伏的地方隐蔽。 “节儿,现在应该尽快赶回营地,稳定大局!”有将官上前劝说。 “还有两支队伍没有出来!”次仁斯塔道,“我们得留下来接应他们。万一有追兵,正好可以埋伏反击。” 其实从情感上,他也觉得留在外面令人不安,应该赶紧回营地,但是理智让他控制住了自己。他亲自压阵的这一部都是如此,不敢想其他两支队伍会是什么情况。要是有人能跑出来,却因为外面无人接应而被追兵赶上,那就太憋屈了。 将官闻言,小声嘀咕了一句,“万一他们已经跑了呢?” 但是次仁斯塔一瞪眼,他还是老老实实下去埋伏了。 没办法,这一波损失了近千人,可是次仁斯塔身边的精锐亲兵却是完好无损。本来打了败仗心情就不好,万一多说两句,次仁斯塔迁怒了,要用他来撒气,他可打不过。 好在没有等太久,赤松桑吉的队伍也出来了。 他这边损失惨重,只剩下了不到一千人。但两部汇合,还是给双方都带来了更多的安全感。 更重要的是,确实有追兵跟在赤松桑吉后面,并且毫无知觉地踏入了他们的埋伏圈,被一波反打,尽数剿灭。 虽然知道这些人死了还能复活,但出出气也是好的。 再说人虽然能复活,可装备却是掉落在原地的,也不算全无收获。虽然捡起来一看,会发现其中大部分都是他们这边的款式,多半是从那些死去的士兵身上扒下来的。 又等了一会儿,等来了二十几个形容狼狈、只靠一口气撑着跑出来的吐蕃士兵。 次仁斯塔看到他们,心下顿时凉了半截,知道罗布平措的那支队伍估计已经没了。 等接到了人一问,果然,罗布平措本人都没能跑出来。 次仁斯塔的心情非常糟糕,但追兵没有给他伤感的时间。 大概是吸取了之前的教训,这回跟上来的追兵数量众多不说,还提前知道了他们的位置,根本没有中伏。 双方只能在这处山谷里打起了遭遇战。 原本两边人数差不多,而且论单兵素质,吐蕃军这边明显更厉害,并不是不能打。结果才刚刚一对上,那些被征来的别部士兵就直接缴械投降了,气得次仁斯塔脸色铁青,不得不带着人且战且退。 没法彻底摆脱追兵,他也不敢就这样退回营地,索性先去跟攻城的那支队伍汇合,然后再一起退走。 到这个时候,次仁斯塔唯一庆幸的,居然是自己当时没有将所有人都带去,而是分了一半的人手去攻城。虽然也折损了不少,但跟矿道这边比起来就微不足道了,加上带回来的,他手中勉强还能凑出一万人。 有这支队伍在手里,他晚上才能睡个安稳觉。 ——不是在营地里睡。 一回到营地,次仁斯塔就立刻着急将领们开会,并向他们传达了他的决定。 回焉耆! 现在,立刻,马上。 下面的反应很激烈,但越是如此,次仁斯塔的决心就越是无可动摇。 现在他手上虽然还有一万人,但是吐蕃本部人马只剩下一千了,要在人心惶惶的情况下镇压住其他部族,短时间内还能做大,但时间越长,变故越多。 只有回到焉耆城,有另外两个吐蕃千户在,才能压得住这些人,杜绝他们叛逃的可能。 另外,赤松桑吉之前的提醒,次仁斯塔也没有忘记。 如果来救援的是论洛丹也就罢了,万一来的是尚乞心,他就这么一点人手,留在龟兹城外,是非常危险的。 是的,有时候,或者说很多时候,自己人比敌人更危险。 只有待在自己的地盘上,次仁斯塔才能获得真正的安全感。 …… 龟兹城里,众人也在清点战果。 不过跟吐蕃营地比起来,这边的气氛就热烈多了。 毕竟是战胜方。 再说自从有了天兵,统计数据里的伤亡人数都可以不去考虑了,自然也就没有了会令人心情沉重的部分,只剩下纯粹的高兴。 但高兴是他们的,雁来正在发愁。 她站在郡王府的门楼上,看着楼下欢欢喜喜盘点收获的玩家,将战场上的各种遗留搬回来的安西兵,以及排着队从门口经过的俘虏……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非常尴尬。 这一战的预期目标明明是优先干掉吐蕃兵,至于剩下的杂牌军,暂时先放在城外也没事,可以等腾出手来再去考虑收编。 反正没有了领头挑事的,他们肯定不会主动来找龟兹城的麻烦。 结果现在吐蕃兵跑了不少,反而是龟兹城又增加了三四千的俘虏…… 玩家们倒是挺开心的,又多了一批可以雇佣的人手,新来的玩家就不用自己去苦哈哈地搬砖了。 但是这么多人,她哪里来的粮食养活啊? 雁来一脸深沉,从楼下经过的玩家抬头跟她打招呼,她都假装没听到,懒得理会。 结果他们发帖子说她这样有种雕塑的美感,还打算回头就在郡王府的广场上给她塑个雕像,并且为这座还停留在计划中的雕像要选择石质还是铁质吵了起来。 雁来:? 关于这事她有六点想说。 正无语间,下面忽然有了动静。雁来低头一看,就见两个玩家正在跟守在楼下的亲兵交涉。不知他们说了什么,白真珠抬头朝她看了过来,对上她的视线,便微微一怔。 察觉到她的异样,两个玩家跟着抬头往上面看。 雁来这才认出,是施青青和第五交响曲。 没等她的念头转到“他们来干什么”这上面,就见施青青将两只手放在唇边做喇叭状,朝上面大声喊道,“雁帅,我们有十万火急的要事求见,关乎龟兹城的存亡!” 嚯,好大的命题。 这雁来不得听听他们能说出什么花来? 她朝白真珠示意了一下,白真珠便领着两人走了上来,然后自己往雁来身后一站,威慑力十足。 虽然心里好奇,但雁来打量着两个玩家,并不急着开口。 据说春秋战国时期,那些百家之士游说诸侯时,有一种话术就是语出惊人,先来一句“大王的祸事到了”之类的话把人镇住,等对方主动追问,再细细进行局势分析,并顺势推销自家的学说。 没错,就是走在街上遇到算命先生说“阁下印堂发黑,必有血光之灾”的那种感觉。 被唬住就要踏入他的套路了。 所以雁来干脆不开口,看看他们的表现。 两人见状对视一眼,第五交响曲就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叠卷起来的纸张,展开之后双手呈上,“雁帅请看这个。” 雁来伸手接过,低头一看,好家伙,居然是一份计划书。 她在龟兹城推广这玩意的消息,难道已经传到了玩家之中? 不过雁来的注意力,很快就放在了计划书的内容上。盖因上面写的内容虽然有些出乎意料,但细细想想,似乎确实有可执行性。而且就算不像施青青说的那么夸张,一份计划书就关乎整个龟兹城的存亡,对现在的雁来而言,也算是刚瞌睡就有人送来了枕头。 这是一份作战计划。 具体的内容是,趁着吐蕃新败,短时间内肯定不敢再行动,而援军又还没有到的空窗期,尽快拿下与龟兹城比邻的拨换城。 这座城市原本是隶属于龟兹镇的,但于阗陷落后,葛逻禄就在吐蕃人的支持下一路东侵,镇守疏勒的裴氏没能抵抗太久,就干脆利落地投降了,之后葛逻禄的势力便逐渐侵入龟兹镇。 待到焉耆城破,龟兹腹背受敌,郭昕便当机立断,收缩防线。周边距离比较近的几座城市,人口都被迁进了龟兹,城池也逐渐废弃,如今都已经成了荒城。而距离稍远一些的,如拨换城这样的大城,就被其他势力占据。 拨换城就是被葛逻禄人占据了,如今是龟兹城西边距离最近的邻居。 第五交响曲主张闪电袭击拨换城的理由是,葛逻禄叶护已经死了,以三姓葛逻禄的行事风格来看,只要展现出龟兹城现在的实力,他们主动投降的可能性很大。 如此一来,便能以最小的代价拿下一块新的地盘。 这样龟兹就不再是孤城,不仅能够得到拨换城的粮草和物资支援,而且两座城池互为犄角,再被围城的时候也可以互相救援,避免被困死。 最重要的是,这样就可以顺势开发两城之间的荒地,种植更多的粮食。 等到今年秋天的收成下来,龟兹城就再也不用为粮草不足而担心了。可以养活更多的人口,那就可以召唤更多的玩家,再去扩张更大的地盘,从而进入良性循环。 要不然,等打完焉耆城那边的援军,春耕的农时就直接错过了。 雁来看完计划书,心里直接好家伙,这就是传说中的“没有任务创造任务也要上”吗? 往坏处想,她这个节度留后的工作好像都被玩家给干了。但是往好处想,成熟的玩家已经学会自己创造任务、解决问题,那她岂不是就真的可以“垂拱而治”了? 第49章 “这……没有这样的先例。” 【救命, 要被抓去吐蕃人的大本营了!】 主楼:如标题,刚刚吐蕃人灰头土脸跑回来,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跑路了, 还派了十几个彪形大汉守在我们的营帐外面,虎视眈眈,怪吓人的。 ——是高富帅啊, 那没事了。 ——是高富帅啊, 你也有今天(doge ——一时之间我竟然无法判断楼主到底是在凡尔赛还是真的在求救。 ——那肯定是在凡尔赛啊(白眼 ——胡说,高兄明明是好心给我们报信!话说我现在把这个消息告诉雁帅,会有奖励吗? ——有没有奖励不重要, 兄弟们, 吐蕃人要跑啊!这不得赶紧追? ——穷寇莫追啊喂! ——穷寇莫追那说的是一般人,怕被追的急了,干脆豁出去了反打一波。我们是玩家, 怕什么反打?能杀几个杀几个, 被杀了就直接回复活点,还省了自己跑图呢。 ——姐妹有点东西啊, 思路这不就打开了? ——那是不是得先上报雁帅啊, 说不定还能发个新任务。 ——这你就不懂了吧, 上报了可能会有个新任务, 除了杀怪再拿一份奖励, 但是也可能直接明令禁止出城追击,到时候再自己偷跑, 被抓到是要坐牢的。 雁来看着页面,不得不感叹, 玩家们是越来越会钻系统的空子了。 这是发了帖子的,本质上是口嗨大于行动, 但是肯定也有些玩家执行力超强,想到了就去干,根本不会在论坛发帖炫耀,那很有可能事情闹大了,她才会发现。 就比如她手里的这份“趁着吐蕃人无暇西顾,奇袭拨换城”的计划书吧,这是第五交响曲和施青青将计划书递上来了,要是他们悄摸摸的自己把事情干了,她什么时候才会知道? 回头得给系统升个级,搞个玩家异常行为监控模块。就算玩家的行为不可控制,至少她得知道他们在折腾些什么。 雁来将这事记在心里,关闭了论坛。 之所以会上论坛,是因为在看完计划书之后,她担心吐蕃人发现龟兹城这边的动向,会做点什么,结果施青青说,吐蕃人已经打算撤回焉耆了。雁来听她说得笃定,随手打开论坛一看,果然就看到了高富帅的帖子。 对于吐蕃人的决定,雁来有些意外。 但转念想想,又有些理解了。次仁斯塔这回带出来的三万大军,现在已经减员超过一半。就算是精锐军队,这种程度的损失也足以让军心涣散了。吐蕃军的队伍虽然还没有乱起来,但恐怕也有些人心不稳,这时候撤回自己的地盘,恐怕也是不得已的事。 再说,原本是三万比五千,吐蕃大军占据优势,算是他们围困龟兹城。现在是一万比五千,眼看困也困不住,打又不敢打,不走留着等龟兹城派兵出城反攻吗? ——要是没有手里的这份计划书,雁来休整两天,说不定真的会这么干。 现在么…… 雁来合上手中的计划书,朝两个玩家赞许地点头一笑,“不错,考虑得很周全,如今城中人越来越多,比起杀敌,最要紧的还是得有足够大的地盘、足够多的粮食。就按照这个计划来吧,你们下去准备一下,我也要与麾下官员商议一番,待做好准备,便出兵拨换城!” 雁来去叫人开会了,两个玩家也从门楼上下来,对视一眼,抬起手击了个掌。 “真的能用这种方式触发任务啊!”施青青十分惊奇。 “赵旅帅不是说了吗,触发任务的核心是,NPC必须要有某个强烈的需要和心愿。”第五交响曲笑道,“打了这么久的仗,官方却始终将玩家人数控制在五千人,就算扩招也只能轮流上线,最大的原因应该就是城里的粮食不够,养活不了更多的人。” 施青青点头。 作为种田玩家,又因为高声望值的缘故,跟城里的NPC相处融洽,施青青虽然只在最初那六天的准备期内干过本职工作——出城开荒,但是对城里的土地、人口、每年的粮食产量都有一个大概的了解,就算不知道的地方,也能找到人去问。 龟兹城的粮食,养活原本的人口正好,加上五千玩家,紧一紧也过得下去,但后面又多了几千流民、几千俘虏,粮食就很紧张了。 正是因为向她确定了这一点,第五交响曲才准备了这份计划书。 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但是第五交响曲到现在也只是猜测,所以就没有深入。 龟兹城里总共只有不到三万NPC,安置五千玩家差不多,再多的话就遍地都是玩家了。到时候,这是玩家的龟兹城,还是NPC的龟兹城? 如果是游戏的话,遍地玩家才是正常的,NPC本来就只是作为背景和任务发放人存在,为玩家提供游戏体验。 但……如果不只是游戏呢? …… “田队长!”一登上城墙,章立早就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连忙大喊一声,又抬起一只手挥了挥。 因为这个动作,他扛在肩上的大包袱险些掉落,他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扶。 田队长连忙领着另外两个士兵,大步走过来,替他将包袱接了过去,问道,“这是什么?” “嘿嘿,好东西!”章立早闻言,拎着包袱放在地上,三两下解开,露出包在里面的七八个牛皮袋,“看!” “这是……吐蕃人的酒囊?”田队长是好酒之人,一眼就认出来了。 “没错。”章立早说,“我之前都不知道,原来很多吐蕃士兵身上还带着酒,是看了别人的帖子才特意去搜集的,拿来给你们喝。” “怎么又给我们送东西?”田队长连忙拒绝,“已经承了你很多好意了。” “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顺手捡来的,而且我留着也没用。”章立早笑道,“这青稞酒我喝不惯,给你们尝个鲜吧。” 一番推拒,田队长到底还是收下了。 七八个酒囊,其实也只够他手底下的人一人一口。 吐蕃人的青稞酒,大家确实都喝不惯,不过毕竟是现在紧缺的物资,士兵们还是喝得很珍惜。 喝完酒,一个士兵靠着城墙问,“小章,今天还给我们讲长安吗?” 章立早一听这话,压力顿时就上来了。 这事说来话长,第一次跟田队长他们认识的那一天,吐蕃人的大军才刚刚兵临城下,还没开打。虽然已经有了天兵,但那时候大家对这一战的前景还是颇为悲观的,像田队长和他手下这些老兵,更是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所以当时遇到章立早,他就将全队人的遗书都托付给了他。 等亲眼看到玩家的战斗力,意识到“天兵”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存在之后,田队长终于确认,龟兹城的命运已经扭转,他们这些人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 再见到章立早,大伙儿其实还有点不好意思。 他们虽然不怕死,也愿意为了龟兹城赴死,但能活着谁会想死呢? 所以大家是打心底里感激天兵们,也亲近章立早。 章立早也喜欢在战斗结束或者训练完成之后,跑到这里来跟大家说一会儿话。只是不管什么样的话题,说着说着,最后都会拐到大唐和长安上去。章立早那时候也没有多想,随口给大家讲了一些论坛上科普的唐代长安的描述和故事。 结果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他讲的内容,虽然是一千多年之后的人们通过各种渠道考古出来的,也许不够细致准确,但内容足够丰富,而且旁观者的视角反而能讲得更清楚。 反正是比大家从爷爷辈和父亲辈那里听来的只鳞片爪有意思多了。 于是谈天说地莫名变成了说书专场,内容还是指定的。 论坛上看来的那点东西很快就被掏空了,章立早甚至斥巨资买了一本《太平广记钞》和一本《酉阳杂俎》,打算自力更生。但是怎么说呢,阅读也是有门槛的,阅读完了还能用自己的语言将故事复述出来,难度更高。 身为一个工科生,章立早真的已经尽力了。 他上专业课都没这么努力过! 意识到这样不行,今天章立早也是来解决这个问题的。所以对上大家充满期待的双眼,他还是硬着头皮道,“大家别急,我今天来,也是有一件事想跟你们商量。” 田队长见他一脸的难以启齿,还以为,是章立早遇到了什么难处请他们帮忙,也收了脸上的笑,郑重地问道,“何事?” 就见章立早犹豫半晌,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包裹。 田队长原本还在猜这包裹里有什么,但越看越觉得……这玩意怎么那么眼熟? 果然下一刻,就听章立早道,“这是上回田队长托给我的东西。” 田队长:……尴尬了。 他们之前都不好意思跟章立早提这事,搞得这么郑重其事的结果根本没用上,有点丢人。好在章立早也一直没提,大家就当这事不存在,眼看都快忘了,没想到章立早又把东西拿出来了。 “这……”田队长琢磨着说点什么来缓解一下尴尬。 不过没等他想到合适的词,章立早已经继续道,“田队长,我是这么想的,虽然这些信应该是用不上了,不过,希望你不要撤回给我的委托。” 田队长一愣,也顾不上尴尬了,“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们继续委托我。不过这回不是送信,而是等战事结束、西域安定之后,我把你们本人送回大唐去。到时候,你们就可以亲眼看到长安是什么样子,故乡是什么样子了。” 这是章立早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时想出来的办法。 他之前一直没把信送还给他们,是因为任务没有显示失败,一直还挂在自己的面板上,那章立早肯定不能主动让它失败,想着将来去大唐的道路打通了,说不定还能接着做。 最近讲大唐故事讲得抓耳挠腮,他就突然想起这个任务来,寻思干脆直接把人送回去得了,让他们自己去看,省得总是拉着自己问东问西。 他真的已经一滴都没有了! 这话一出,田队长跟手底下的士兵们交换着视线,没有人开口说话。 搞得章立早还有点紧张,“你们觉得这个提议怎么样?” “好,好啊!”田队长回过神来,立刻大声道,“要真能那样,我们这些人是真的死也瞑目了。” 周围的士兵也纷纷出生附和。 这个提议太诱人了,他们实在想不到有什么理由拒绝。 其实他们也就是陷入了思维定势,始终没往这个方向想而已。要不然,都是大活人,只要路通了,哪里还用章立早护送,他们自己难道还走不回去吗? 要说唯一的阻碍,也就是他们的身份了。身为驻防的士兵,肯定是不能随便乱跑的。 但是他们这个年纪,早就应该退役了,现在还在服役,不过是因为龟兹城人太少。如今有了天兵,他们实际上已经退居二线,只干些原本应该辅兵和预备兵干的差事了,只是没有正式退伍而已。 等到西域安定下来,应该就会安排了。 到时候一起回家! 光是想一想那个场面,大家心里就激动不已。 至于跟天兵结伴,又没什么坏处,所以章立早愿意送,大家当然不会拒绝。 “那就这么说定了!”章立早说着,举起一只手。 “做什么?”田队长疑惑。 “击掌为誓?”章立早晃了晃手掌。王宝钏不是唐朝人吗,难道这时候其实并没有这种习俗? 但田队长已经配合地举起了手,周围的士兵也都凑了过来,挨个跟章立早击掌,拍得他巴掌隐隐作痛…… 正寻思着找个什么理由结束这项活动,就听得旁边传来一阵喧哗。 …… 高富帅一直在论坛实时直播吐蕃军队的动向。 东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在拆除营地了,在整队待发了,他们已经被挟持上马了……好消息,没被捆住,坏消息,他不会骑马。 什么,你问之前拍的那些骑马的照片? 那肯定是摆拍的啊,吐蕃营地里哪有地方给他纵马驰骋。其实拍照的时候旁边还有吐蕃努力帮忙牵马他会说?只是调整了角度没有把人拍进来而已。 有不少人在帖子里陪聊,只当看个热闹。但是还有一部分玩家,是真的在从帖子里获取信息。 眼看吐蕃人已经出发,他们终于按捺不住了,准备翻城墙出去。 当然不是去营救那两个因为不会骑马所以被捆在了其他人的马上的可怜玩家,而是想趁机干掉更多敌人。 尤其是那些因为登录时间不对,没能赶上之前那场大战的玩家,已经落后其他人太多了,自己不想办法努力,等级和实力差距只会被越拉越大。 这样将来就算运气好赶上了什么重要任务,说不定也没资格接。 不过也就是因为这些玩家等级低,属性值和技能熟练度都还没来得及提升,所以从十米高的城墙上下去,就算有绳子在,对他们来说也是颇有难度的。 这么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又折腾了半天没离开,这动静,就算守城的安西兵想装作看不见也不行了。 就有几个士兵走过来查看情况。 玩家们选择的位置距离章立早所在的地方不远,听到动静,他便立刻收回手,对田队长道,“那边好像出了什么事,我们也过去看看?” 田队长说,“已经有人过去了。” 那边虽然离得不远,但并不在他负责的范围内,肯定不能随便过去凑热闹。 不过很快他就坐不住了,因为那边已经开始动手。 结果过去一看,好家伙,玩家们已经将那几个士兵抓住了,正准备绑起来。章立早本来跑在最前面,一看这架势,立刻止住脚步,默默地转过脸去。 跟NPC动手可是会被抓进去的,他得离远点,免得被牵连。 不过还是竖起耳朵,听了个大概。 龟兹城目前还在戒严阶段,私自出城肯定是不被允许的。但是偶尔有玩家偷溜出去,守城的士兵其实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没看到就完事了。 反正天兵又不会死,也不至于去投敌,不用管。 但是这些玩家折腾得太久,实在没法装作没看到,所以这几个士兵就好心提醒了一下,让他们别折腾了,哪来的回哪儿去,否则他们就只能动手抓人了。 这些玩家正赶着去战斗呢,怎么会愿意回去,干脆制住了这几个士兵。 绿名不能杀,所以他们干脆把人捆了起来。 这田队长也没法放水了,一挥手,身后的士兵们便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轻轻松松将这二百来号玩家给抓了。 章立早兴奋地在后面录视频。 有一件其实挺丢人的事,虽然安西兵习惯的主武器是长槊,但其实玩家更多的还是用刀。主要原因其实是长槊很不好学,这玩意儿是软的,很难掌握用劲不说,还会反弹,一不小心就会打到自己,大部分玩家到现在也只是勉强入门。 也幸亏目前都是步战和守城战,还没有马战,不用长槊也没多少影响。 但是必须要承认,这长槊使好了它是真的帅啊! 比如现在,玩家们挥着刀,却连安西兵的身都近不了,几下就被长槊挑翻在地,然后乖乖被捆。 章立早本来也是已经因为困难而放弃长槊了,但现在拍着视频,又开始心动。虽然也在论坛上看过科普,说这玩意就是难练,传统武学里还有“月棍年刀一辈子的长枪”的俗语,但是它帅啊! 回头有空就找田队长和他的兵切磋,怎么都得练出来。 不然这游戏不是白玩了? 正琢磨着,忽然听到一声系统提示音,然后左下角的游戏界面就弹出了新任务,让玩家们做好准备,出征拨换城。 出征!章立早一眼就抓住了重点,这一仗终于不是在龟兹打了! 虽然还不知道拨换城在哪,又为什么要突然出征,但所有玩家都因为这个新任务而兴奋了起来。 ……除了被捆得严严实实,马上要被押解去蹲大牢的那二百多个倒霉蛋。 他们本来就急,现在更急了。 出城砍吐蕃人是他们自己的打算,实在不行放弃也不可惜。但打这个拨换城可是有任务的,明明可以光明正大地跟着队伍出征,结果他们却被抓进了大牢,让人怎么能不急? “救命啊,我们怎么办?”一个玩家哀嚎起来。 脑子转得快的玩家已经开始求饶了,“大叔大爷大哥们,我们真的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能不能把我们放了?” 甚至还有小机灵鬼想要行贿,“这位大叔,我怀里有钱,你把我放了,我全都给你。” 田队长铁面无私,“都带走!” 章立早原本正在看热闹,结果一个玩家眼尖看到了他,立刻喊道,“大佬救命啊大佬!求求了,帮忙想想办法,有偿!” 最后两个字拉住了章立早准备离开的脚步。 “你出多少?” “三百铜币!这是我全部身家了!” 其他玩家见状,纷纷开口,“我也出三百!” 章立早彻底走不动了,好家伙,这些玩家别看是才拿到号没多久的临时玩家,账号上的钱比他还多! 不过想想也是,他们每天就上线六个小时,什么租房之类的开销肯定是没有的,就连吃饭的开销都几近于无。至于武器装备之类的,打了几场仗,这种东西已经不值钱了,进游戏就能免费发一套,虽然不是最好的,但也能凑合用。 没有需要开销的地方,钱当然就攒下来了。 刚开服的时候,高富帅曾经将游戏币对现实钱币的汇率抬到1:10,不过后来玩家挣的钱多了,汇率就开始猛跌,最低的时候降到过30:1,不过最近有玩家要买房置业,又涨到了20:1。 三百游戏币就是十五块,这里有二百多人,那就是三千……嘶! 当然,这么多钱很难一下子卖出去,但还是很让人心动的。 “我试试,成了再收钱。”章立早说。 “小章,”田队长不赞同地看着他,“他们犯了错,若是不惩罚,怎么警戒后来人?” 就算要真的要帮忙,那也是私底下的事啊,现在这话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出来,他还怎么操作? “田队长,不让你为难。”章立早笑着说,也许是金钱的刺激,他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一个还不错的主意,“惩戒肯定是要的。但是你看这样行不行,现在先放他们走,过几天再来坐牢。” 田队长皱眉,“这……没有这样的先例。” “怎么没有?缓刑嘛!”一个玩家立刻道,“田队长,您放心,回头我们肯定自己去坐牢,不会让您为难。” 章立早也说,“我把他们的名字记下来,要是他们反悔了,我就挨个去抓,保证让他们受到惩罚。” 田队长迟疑再三,最后还是道,“行,就给你一个面子。” 其实也不光是章立早的面子,主要这些都是天兵,而雁帅对天兵的管理,跟原住民是不一样的。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个玩家惊喜地叫了起来,“哎?居然发了任务?” 虽然任务内容是主动去坐牢,奖励栏也是空的,但重点是他们现在暂时恢复自由了啊! 章立早问了问,发现这任务还挺智能的,规定了玩家必须要在七天内去坐牢,不然就会锁定所有系统功能。不过他还是将每个人的名字都登记了一遍,再次向田队长保证自己会督促他们。 然后才解开绑着玩家的绳子,挨个收钱。 第50章 恐怖如斯,恐怖如斯! 龟兹城, 东城门。 郭昕将雁来送到城门外,看着她道,“一路小心。” 虽然该叮嘱的都已经叮嘱过了, 但还是不放心。 雁来说她早晚都是要跟着天兵出门的,郭昕也已经做好了这方面的心理准备,但他也没想到, 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可是他也看过了雁来拿过来的那份计划书, 不能不承认,这确实是个难得的、不容错过的机会。 风险当然是有的,但是军阵之事, 哪有不冒险的呢? 何况还有天兵替她冲锋陷阵。 这么想着, 郭昕转头去看城外散落各处的天兵们,又忍不住开始头痛了。有必要的时候,这些天兵排起队来也是又快又好, 令行禁止的, 但平日里就是这样散漫,这会儿更像是一群出栏的牛羊, 到处撒欢儿。 其实也不怪玩家们, 算算时间, 从游戏开服到现在已经十多天了, 但这还是玩家们正儿八经的头一回出城。 刚开服时, 玩家们其实也曾出城开荒耕地、伐木采石,不过那个时候大家的心思都在任务上, 而且也没走远,跟这回的“出远门”是完全不一样的。 龟兹城建在绿洲之上, 也是山清水秀、草木葱茏,但是走出城郭范围, 外面就是沙漠了。 很多玩家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亲眼见到沙漠呢。这款游戏真实度那么高,跟现实里去旅游也没什么分别了,还没那么多麻烦,也没那么高的消费,自然令人兴奋。 所以这会儿一个个都跟要出门春游的小朋友一样,可着劲儿地撒欢。 雁来顺着郭昕的视线看去,也不由露出了微笑。这段时间天兵们不是在打仗就是在训练,要么就是刷任务,确实很辛苦,就算是游戏,也该张弛有度。 呃……虽然这回出门,也是要去打仗。 郭昕见状,也没有说什么,天兵们要如何管理,雁来比他更清楚。 他就将话题转到了正事上,“还有一件事忘了叮嘱你,拿下拨换城之后,就算有继续向西扩张的机会,也不要冒进,当三思而行。” 雁来点头应是。 她明白郭昕的顾虑,这边的吐蕃大军虽然退去了,但只是暂时的。况且次仁斯塔写信请来的援军,可能已经在路上了。到时候若是一个处理不好,很容易被两面夹击。 但郭昕也只是让她谨慎,并没有将话说死,显然,如果有很好的机会,他也不反对雁来趁势西进,收复更多的地盘。 跟吐蕃比起来,葛逻禄确实是软柿子。不趁吐蕃没有腾出手来的时候行动,等吐蕃反应过来,肯定会往这边派兵,到时候葛逻禄有了支持,就没那么容易对付了。 郭昕又转头去看白安隐和康满,要他们照顾好她。 得知雁来要出征拨换城,龟兹城的属官全都想跟着去,不管文官还是武将,等到龟兹城拿下来了,都能用得上。 不过最后还是白安隐和康满胜出。 主要是雁来想着,既然目的是要经营从龟兹到拨换城中间的大片土地,那正好趁此机会,将这一路上荒废的城池,烽燧和守捉城都重新清理出来。所以康满和白安隐带了一支后勤队伍,主要负责这件事。 至于拨换城,肯定也用得上他们,但要等打下来,梳理一遍,确认没有危险了再把人接过去。 又说了一番话,眼看时间不早,天兵们也都等得不耐烦了,雁来便朝众人告辞。 上马,出发。 龟兹城的属官们留在原地,目送一行人远去,眼中既有羡慕,又有期盼,还有一点隐隐的失落。 随着雁来走出龟兹城,她的名声会越来越响亮,终有一日会再次响彻西域这片土地。那样的未来令人欣喜,可是……注定不会跟他们这些老家伙有太多的关系了。 郭昕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也不由在心里替雁来庆幸。 虽然这么说好像有些残酷,但现在的龟兹已经差不多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虽然帮不上她的忙,但也不会有什么掣肘。但凡换一个地方,只要当地还有人,恐怕就免不了各种算计与纷争。 力挽狂澜的功臣又如何?争权夺利的时候,这样的人第一个要被算计死。 所以,幸好是龟兹。 “走吧。”他淡淡地收回视线,“我们帮不上年轻人的忙,只能替她守好家。” 众人闻言,又重新振奋起来。 他们都知道雁来的出身,回鹘也好、大唐也罢,虽然跟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注定不会有她的容身之处。 无论雁来以后会有多大的成就,龟兹城会是她的家。 …… 雁来此刻也是满心庆幸。 幸好她有先见之明,提前练过骑术,否则这会儿就要出丑了。 龟兹城虽然也有一些战马,雁来也将之放进了活动商城里,但是价格不菲,只有寥寥几个玩家选择了兑换。这会儿,几个玩家兴致勃勃地骑上马,结果因为没有学会骑术,在马上狼狈地颠簸了一番,还是选择下去跟其他玩家一起走路。 至于马匹,也没闲着,用来替玩家们驮包裹了——有偿的。 从龟兹城到拨换城距离有两百多公里,就算急行军也要走个三四天,所以这回出城,每个玩家都带了包裹,是这几天的食物和水,以及一些杂物。玩家们身上都穿着铠甲,再加一个包裹,负重着实不小。 那些点了力量和体质的还好,点了感知、智力的,都愿意付费托运行李。 正因为玩家们都骑不上马,所以一骑当先跑在最前面,后面还有四五个亲兵随行的雁来,就显得更加英武帅气了。 尤其她穿着量身定制的锁子甲,脚踩皮靴,腰悬革带,头发全都束起,坐在高头大马上,更显英姿飒爽。正好今日天气晴朗,连阳光似乎都格外偏爱她,照得她整个人闪闪发亮。 论坛上全都是玩家们拍她的照片,各种角度都有。 雁来随便扫了一下,还算满意。 很好,今天也是保住了阵营首领NPC逼格的一天! 不过玩家们的兴致并没有保持太久。离开了龟兹城的范围之后,目之所及,风景变得千篇一律,左边是光秃秃的山石,右边是一望无际的荒漠,壮观是壮观,但是看久了也枯燥。 而且天气实在太好了,进入沙漠地带之后,能够明显感觉到气温在升高,又干又热,身上的铠甲都有些穿不住。 这种情况,赶路就变得有些折磨人了。 雁来见状,便让白真珠去将赵猫猫叫了过来。 说起来,这几个亲兵,她本来也是不打算带的。但是她们可不像长辈那样端得住,撒娇打滚耍赖什么手段都能上,雁来哪里经得住,最后想着出门在外,自己也需要一点牌面,遇到事情得有人跑腿,就答应了。 没一会儿赵猫猫就到了,“雁帅可是有事要吩咐?” “我看大伙儿跟随队伍行动,人都被拘束得没精神了。”雁来笑道,“队伍里有车马辎重,走得慢,不如你们先到前头去探路。斥候们平日里巡逻时不会到这外面来,道路荒废多时,无人维护,恐怕多有车马难行之处,就劳烦你们清理一番。” 找赵猫猫过来,其实就是走个过场,实际上雁来话音一落,系统就弹出了任务。 虽然也挺辛苦的,但只要有任务,玩家就不会缺少热情。再者跟那种枯燥重复的搬砖任务比起来,这个任务还算是有意思的。 玩家们也不托大,先去找了人组队。 这野外跟城里可不一样,狼啊,沙尘暴啊都有可能遇上,万一死了,装备可是会掉落在原地的,没有队友帮忙捡,回头就抓瞎了。 再说,死了还得从龟兹跑图过来,最好还是不要死。 赵猫猫已经从雁来那里拿到了行程安排,当下就在团队频道给临时玩家们提了个醒。 他们每天只能上线六个小时,做任务都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规划好每天赶路的安排,争取就算不能跟上大部队,也别落下太多。 其实这也不难,因为大部队带着粮草辎重,都是牛车马车,走得很慢。玩家不需要跟着大部队行动,六小时完全可以把辎重车走一天的路跑完,正好在大部队驻扎的营地下线,安全也有保障。 临时玩家们本来还有些慌乱,一听这分析,顿时又安下心来。 是啊,以玩家的速度,根本不用担心被大部队甩在后面。再说他们还不是最后的,那些后面才能上线的,还得从龟兹城开始跑。 这么一想,顿时心平气和了。 他们也不组队,就抱团往前冲。修路的任务直接放过,反正第一天扎营的地点在之前废弃的守捉城,到了那边还需要清理收拾,这些也都是任务。他们跑快点,还能余下一些时间做任务呢。 雁来也在想玩家的事。 在城里的时候感觉还不明显,现在出了城,就感觉玩家有点不够用了。 总人数虽然多,但大部分玩家都是轮流上线,距离一拉开,她身边就没人了,得等落在后面的跑图跟上来。而且玩家全都跟着她走,龟兹城那边就无人防守了。虽说吐蕃大军已经撤走,但这种空城状态也不能长久。 其实出门之前,雁来考虑过,要不要再召唤一批玩家,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一来她虽然攒了不少气运值,但目前还不知道一个传送阵要消耗多少——按照系统的说法,得等到了地方才能知道具体的数字。二来,在龟兹城召唤玩家,就得跟着跑三四天的地图,消耗三四天的粮食,很不划算。 所以必须要速战速决,尽快拿下拨换城。 只要占据拨换城,在这边设置新的传送阵,就可以召唤新玩家,人手方面就能腾挪开了。 如此看来,第五交响曲的那份计划书,还真是深谋远虑。 要不是出了城,她都不知道自己还有那么多的破绽。但是只要占据了拨换城,就像是计划书里说的,接下来就能进入良性循环,在敌人发现之前,将那些破绽一一填补。 …… 接下来就是枯燥无味的赶路。 虽然很累,但幸好中途没有出现任何意外。 吐蕃大军没有杀个回马枪,葛逻禄的军队也没有料到他们的到来,在半路埋伏。 一切都平静有序。 花费的时间比预计的更长一些。 主要是要等后面的玩家跟上来,雁来干脆就多花了一点功夫在清理和重建沿路的守捉城和烽燧上,将值守的人也安排上了。这样既能防范出乎意料的敌人,也能在大军回程的时候接应。 第七天,将辎重留在后方的阿悉言城,大军终于进入了拨换城的地界。雁来开始约束玩家的行动,不再像之前那样任由他们满世界乱跑,而是要求他们列队前行。 同时,她还撒出去了大把的斥候,探查葛逻禄方面的动向,免得被对方提前发觉。 在这方面,玩家是有优势的。 毕竟他们是开了挂的,能看到地图上的红点,搞侦查再合适不过。 就这样,尽管这支大军并不那么会隐藏踪迹,但还是卡着葛逻禄斥候巡查的空隙,直接穿插到了城下。 连时间都卡得刚刚好,天已经黑透了,城里的人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动静。 奇袭拨换城的第一步,成功! 至于第二步,按照第五交响曲的计划,是要骗开城门。 为此,他还特意带来了二十几个葛逻禄的俘虏,以及那套从游悠悠手里买下来的葛逻禄叶护套装。 游悠悠也是这时候才知道,他买衣服居然是为了这个! 那时吐蕃大军才刚刚兵临城下,玩家才第一回跟敌人交战呢,他就已经想到那么长远的地方了? 恐怖如斯,恐怖如斯! 不过游悠悠也没什么不平的,她自己是想不到那么长远的,能将两套衣服卖个好价钱,已经心满意足了。况且,就算第五交响曲再怎么运筹帷幄,计划也总是需要人去执行的,她这不是也作为精锐玩家被选中,参与行动了么? 跟游悠悠一起被选中的玩家有二十几个。 他们会跟葛逻禄的俘虏一起,趁夜过去叫开城门,然后在进城的时候尝试控制城门,大军便可趁势入城。 没错,就是吐蕃人之前用过的那一招。 招不在老,好用就行。 清点过人员,检查了身上的伪装没有问题,先锋小队就出发了。 不过这次没有再隐藏形迹,而是正大光明地骑着马冲向城门。马是跟雁来借的——要说这几场战斗,玩家们最大的遗憾是什么,那就是战斗一直围绕着龟兹城发生,没机会野外战斗,战利品中自然也没有坐骑。 要知道,不管是吐蕃还是葛逻禄,都是游牧民族,自然能养出好马。 不过,也正是因为玩家没有坐骑,没练过骑术,所以这会儿抱着马脖子一路疾驰的样子,还真能看出几分逃命般的狼狈…… 第五交响曲目送他们冲进夜色之中。 施青青见他面无表情、眸色幽深,就安慰道,“别担心,成功的概率还是很高的。就算不成功,我们也还有plan B。” 第五交响曲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他其实并不是担忧计划能否成功,只是有些遗憾,自己不能冲锋在前。 因为身体残疾的缘故,第五交响曲的初始属性里,体质和敏捷都比正常人低很多。尽管明知道想要迅速形成战斗力,就该点最高的感知,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全点了敏捷。 在满十级的玩家里,他应该是唯一一个没有任何一项属性破百的玩家。 第五交响曲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再来一次他也还是会这么干,但是像现在这种时刻,他偶尔也会生出几分遗憾。 不过,跟现实相比,游戏里的遗憾已经很淡了。 所以第五交响曲永远都比任何人更能想雁来所想,急雁来所急,愿意付出所有的努力,只求这个游戏越来越好,能够永远运营下去。 …… 几十骑兵姿态狼狈地冲到城门下,停下来时,其中一人甚至从马上滚落在地。 借助灯光,城墙上值守的队长隐隐看到他们穿的是自己人的衣服和装备,但还是大声喝问,“什么人?” 城门外,坐在马上的玩家们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手按在腰间,随时准备拔出兵器,眼睛则是盯着最前面的人。那是葛逻禄俘虏之中跟叶护库尔班关系最亲近的人,也是他们骗开城门的关键。 因为大家都是骑马,距离相对较远,所以也没法威胁他。 如果对方按照计划行事,成功的几率很大,但也有可能他会临阵变卦,叫破一切。 所以,玩家得做两手准备。 那个葛逻禄俘虏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短暂地沉默了一阵,似乎是在权衡与犹豫。就在距离他最近的武道巅峰忍不住想要拔刀时,他终于开了口,“我是叶护身边的侍卫长史德鲁!” “呼……”所有玩家都轻轻松了一口气。 史德鲁的名字,城墙上的队长显然是听说过的,于是连忙问道,“叶护不是随赭面王的大军出征了吗?侍卫长怎么会在这里?” “赭面王的大军败了!他们已经退回龟兹,我们被丢下,只能往这边跑!” “什么?”队长大惊。 周围的士兵也是一片哗然。 自从安史之乱后,吐蕃在西域势力大张,可谓是威名赫赫。如果这回是去打回鹘,输了也正常,但他们这次出征,要打的不是龟兹城吗? “是真的!”史德鲁的语速加快,“叶护已经死了,我带回了他的遗物和遗命,还不快开城门!” 队长正准备让人去通知城中的守将,听到“叶护已经死了”,顿时呆住。 史德鲁再次催促道,“龟兹城找到了非常可怕的援军,他们随时会追上来,快开城门!” 说着,将叶护库尔班的那身衣服高高举了起来。 摇曳的火光中,队长看不清衣服上的细节,却认出了那柄属于库尔班的长枪。他心下一突,脑海里一片空白,在史德鲁的连声催促之中,示意士兵们打开了城门。 然后才想起来要派人去通知守将,只是还不等他开口,冲进城的玩家已经动了起来。 打过几场仗之后,玩家们的战斗经验也很丰富了,虽说面对安西兵和吐蕃兵这种精锐,还是打得十分艰难,但是其他的队伍,比如葛逻禄人就很好打了,虽然不至于如砍瓜切菜,但一对一单挑完全不在话下。 何况来的也是玩家中的精锐。 很快他们就解决掉了这支队伍,掌控城门,将大部队迎了进来。 “史德鲁!”那队长看到这样的情景,顿时破口大骂起来。 骂得很脏,以至于玩家们第一次发现,原来这游戏的语音还会有屏蔽的。 史德鲁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也就无所畏惧了,刚才玩家动手的时候他还在一边帮忙呢,这会儿听着对方的污言秽语,也是不痛不痒的,等人骂累了才大声道,“大唐人有天兵庇佑,我们根本不可能打得过,尽早弃暗投明才是正确的。连叶护死在了天兵的手中,你难道还要冥顽不灵吗?” 其实在史德鲁心里,这些玩家根本不是什么天兵,而是狰狞可怖的鬼军。 只要见识过他们是怎么战斗的,就绝不会有人想与他们为敌。 不过,他不会傻到当众说出来。 所以队长根本不信,正好歇够了,继续大骂,然后就被某个听了满耳朵“哔——”“哔——”声,吵得头痛的玩家刀了。 “抓紧时间!”玩家拔出佩刀,大声喊道,“趁他们没反应过来,一鼓作气冲进去,抄了守城将领的家,先把传送阵的地方给雁帅腾出来!” 一边喊一边举着刀冲在了最前面。 后面进来的玩家一看,当然也不肯落后,争先恐后往里跑。数千玩家如同一股洪流,淹没了夜色中的城市。 雁来没有等战斗结束,而是跟在玩家后面进了城。 奇袭战的奥义是要迅速占领地盘,而对她和玩家来说,占领地盘的标志是传送阵的建立,只有这样,才能召唤更多玩家,而现有玩家也能直接在拨换城复活,不需要再跑图。 唯有如此,才算是立于不败之地。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0-60 第51章 十万大军,这是不是太看得起他们了? 拨换城驻扎了五千葛逻禄人, 本意是堵住龟兹城和安西军的退路,也方便库尔班这个叶护随时调遣。 虽然库尔班故意只带了五千兵马去支援次仁斯塔,想要用这种方式表达葛逻禄消极避战的态度, 但他也知道,安西军是一块硬骨头,还是需要稍作防备的。 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拨换城也确实是他准备好的退路。 只是谁都没想到, 坐拥胜兵数万的葛逻禄首领,会在第一战就猝不及防地陷入了玩家的海洋之中,饮恨龟兹城, 本部的兵马根本没来得及调动。 所以, 城门处的变故发生时,附近值守巡逻的葛逻禄士兵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自从安史之乱后,虽然郭昕仍然维持着四镇的局面, 但其实西域的局势早就已经变了。最明显的一点就是, 四镇不再对外扩张,而是转为防守, 这也就意味着, 所有的战斗都是发生在唐人的地盘上。 已经有太多年没有人来攻打葛逻禄占据的城池了, 以至于他们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准备。 但葛逻禄士兵的反应也不可谓不快, 在最初的惊愕与愣怔之后, 他们迅速反应过来,然后立刻就有条不紊地运转了起来, 有人去报信,有人去召集人手, 剩下的人则上前阻拦玩家的攻势。 这就是游牧民族部族制的优势了,军队里的将领都是各级贵族, 士兵们则出身平民和努力,平日里为领主放牧、耕作,战时就归在领主麾下。所以哪怕没有主将指挥,小领主们也可以组织起像样的战斗,而不是变成无头苍蝇。 但他们快,玩家比他们更快。 因为玩家就是那不需要人组织的无头苍蝇,只管自己往前冲就对了。 所以在葛逻禄士兵们形成有规模的阻拦之前,玩家们已经冲到了拨换城主将所住的府邸门外——拨换城的规模比龟兹城还小,冲过来也就是几分钟的事。 不出所料,这栋位于正北居中、规模也是城中最大的宅邸,果然有一处十分宽阔的广场。 玩家们立刻嗷嗷叫着冲了上去。 这时报信的士兵还在路上,但府邸这边也有守卫,他们在骚动出现的第一时间就将消息报了上去,所以这会儿,驻守拨换城的葛逻禄将军也得知了情况。 ——唐军骗开了城门,正朝这里进攻。 这位将军几乎是毫不犹豫,就选择了带着自己的心腹和亲兵直接从还没有被玩家堵住的位置翻墙离开。 在占领了府邸前方的大广场之后,玩家就停留在了这里,没有继续进攻。除了护卫雁来的安全之外,更主要的是大家都想亲眼见证一下复活点是怎么设置的,这个他们还没见过,之前的CG也里没有。 很快雁来就被后面的玩家簇拥着进来了。 事实证明,玩家其实还是很靠谱的。这一路上,雁来和她身边的几个亲兵被几十个玩家围拢在中间,保护得严严实实。为了避免太惹眼,他们还劝她放弃了骑马。想来就算有流矢什么的,也打不到她身上。 不过雁来还是决定,接下来优先提升体质。 这几天里,她又提升了两级,获得了十个自由属性点。雁来之前还是玩家思维,所以体质和力量都分配了一些。但以后如果要经常出门,比起战斗力,保命能力对她显然更重要。 先把血量拉满,再穿上质量最好、防护最严密的甲胄,别说敌人根本没机会打到她,就算真的打到了,也破不了防。 只要不是玩家想来刷她,她想不出这个冷兵器时代,还有什么能威胁到她的生命安全。 …… 雁来走进广场,看到周围的情景,嘴角不由抽了抽。 玩家们不仅将广场上所有的火把都点上了,还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张桌子,摆在广场正中当香案,自己则是主动爬上四周的围墙和建筑物,虽然美其名曰是要侦查周围的敌人,但看那样子就知道,这是为看热闹做的准备。 居高临下,视野更好。 莫名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耍把戏的…… 不过雁来转念想想,觉得自己这种利用仪式感来保持在玩家心目中的逼格的做法,也确实是一种表演。 玩家高兴就好。 她让白真珠等人止步,自己走到了广场正中。 西域的雨水少,晴天更多,今天也是个好天气,所以此刻,抬起头就能看到漫天星辰。 雁来也考虑过,既然玩家这么积极热情,是不是要额外表演点什么,拉长时间,把这场仪式搞得更庄重一些。但是转念想想,又不是一回两回,以后这种事还多着呢,总不可能每次都来一套繁复的表演,还是从简的好。 这么想着,雁来低下头,发现这“香案”上的准备还挺齐全的。 香炉和香蜡纸烛都一应俱全。 她甚至怀疑这玩意不是在城里现找的,而是玩家自己带过来的。 贴心到雁来想骂人。 但她表面上还是拿起三炷香,点燃之后插在香炉里,然后才站在案前,摆出道家祈祷的姿势,低头闭眼。 【系统,检测开启拨换城复活点所需的气运值。】 【滴——检测中,检测完毕,开启拨换城复活点所需气运值为:300000。是否确认开启?】 雁来倒吸一口冷气,险些没维持住祈祷的姿势。 虽然游戏的运营渐入正轨,收到的关注越来越多,获得的气运值也不少,但是这段时间玩家死死活活,消耗也很大,所以到现在,雁来也不过攒了三十几万的气运值。 这一口气就要把大头都砸进去? 她怀疑系统在针对自己,就是见不得她手里有余钱。 事到如今,雁来当然也能看得出来,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系统,它所需要的能量就是气运值。 但就算真的是这样,她想开复活点,就只能老老实实上交气运值。 【确认开启。】 【确认中,确认完毕,正在为领主开启拨换城复活点,请稍候……】 似乎是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有一瞬,耳畔再次传来了系统提示音。 【开启完毕。恭喜宿主,领土面积扩大,请再接再厉!】 话音落下,雁来眼前就展开了一卷地图,开始它很大,上面的标识都看不清,但很快地图就迅速拉近,变成了西域局部图。 而原本只有一个绿点的地图上,随着一道光华显现,在龟兹城旁边又点亮了一个新的绿点。 雁来满腹的怨气顿时消散了很多。 论仪式感,还是系统会啊…… 就在这时,耳畔忽然传来了一阵嘈杂的惊呼声,雁来仔细听了一下,才意识到是有很多人在乱七八糟地喊什么“神女菩萨”,她惊讶地睁开眼,转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雁来没有意识到,此刻,属于复活点传送阵的光芒还没有散去,清濛濛的白光并不耀眼,却让周围火炬的光芒都暗淡下去,只有星辰的光芒与之遥相呼应。 而雁来就站在那片光芒的中心,仿佛整个世界的光芒都集中在了她身上,又或是她本人正在散发光辉。 如同神迹。 尽管在她转头的瞬间,所有的光芒都渐渐暗下去,周围的火光重新亮了起来,但是那一瞬的震撼,还是久久停留在所有人的脑海中。 雁来被晃了一下眼睛,也终于看清了正在惊呼的人。 当然不是玩家,玩家只会嘻嘻哈哈地感慨这游戏真是下了血本,不枉他们赶了那么多天的路,费心劳神地跟上来。还有玩家拍了视频,正忙着剪辑之后发到论坛上去获取流量呢。 发出声音的人在广场外面。 玩家冲进来的时候,把这座府邸高大的正门弄坏了,所以现在门扉大敞,从外面可以直接看到里面发生的一切。 那些追上来的葛逻禄士兵,原本就站在门口的那条街上,与蹲在门上、围墙上的玩家对峙,当然也看到了刚才那一幕。这会儿,他们正跪在地上,呼喊“神女菩萨”之名。 雁来:“……” 是听说西域佛风盛行,但是我……这是……道家的仪式啊。 虽然也不正宗就是了。 没等雁来再多想,周围陆陆续续有身影浮现,是这回被抽取的玩家终于创好了号,登录上线了——既然是要设立复活点之后召唤新玩家前来作战,雁来当然提前就抽好了新的临时账号。 想到这里,雁来终于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了。 说好的这是一次奇袭,时间非常紧张,必须要尽快将复活点设置好,奠定胜局呢? 怎么感觉时间也没那么赶,甚至她还有空在这里东想西想。 葛逻禄人是怎么回事? 哦,几百葛逻禄士兵正跪在外面磕头啊,那没事了。 才怪! 雁来怀着一种十分复杂的心情,让玩家上来把香案收了,然后该干嘛干嘛去。 …… 看够了热闹的玩家们并分几路,或是冲进将军府后院抓人,或是由俘虏带领着前往军营,或是挨家挨户地清理排查,忙得热火朝天。 很快一个不知道该不该惊讶的消息就送到了雁来这里。 府邸后面的住处没有找到拨换城的首领,军营也没有,城里也没有。 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答案,那唯一的真相就是……这家伙过于果断,居然在玩家看雁来搞封建迷信仪式的时候,直接弃城逃走了! “这……”雁来顿了半晌,才终于艰难地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形容词,“这么果断的吗?” “葛逻禄人嘛……”一个玩家小声说。 雁来也忍不住在心里点头。 “雁帅!”另一个玩家问,“要不要追上去?” 虽然是问句,但看他和周围其他玩家眼睛发亮的样子,显然心里已经有了想法。 这也不能怪玩家,他们可是辛苦赶了七天的路,好不容易才来到拨换城下,正摩拳擦掌,准备接受一场苦战。至于刚刚登录的新玩家,就更不用说了,等了那么久才终于抽到号,都想在游戏里一展拳脚,也闯出一番事业来。 结果就这? 让大家如临大敌的拨换城,几乎可以说是兵不血刃就拿下了,实在没有任何获得感和成就感。 这要是不追上去,满心的战意又该往哪里发泄? 雁来迟疑了一下,想着反正拨换城已经占下来了,也没什么损失,再打一场也打得起,便道,“那就追吧。” “现在的问题是往哪里追。”赵猫猫掏出一张从将军府里翻找出来的地图,展示给众人看,“从拨换城出去,有两条路。” “一条走西北前往碎叶城,那里一度是大唐设置的安西四镇之一,719年突骑施首领苏禄占据碎叶城,唐玄宗册封他为忠顺可汗,实际上就把这一片割让给了突骑施,用焉耆代替碎叶为四镇。这块地方是西突厥十姓可汗故地,所以突厥人、突骑施人和葛逻禄人都将它当作自己的根据地来经营。” “另一条路是往西南走,去疏勒。这里原本也是安西四镇之一,但根据俘虏交代,于阗陷落之前,这里就被吐蕃和葛逻禄联军攻破。不过吐蕃人没有在这里驻军,目前也算是葛逻禄人的地盘。” 赵猫猫介绍完,目光炯炯地看向雁来,似乎就等着她一声令下,就选定一个方向追击了。 说是“往哪里追”,实际上他们真正想问的是要打哪边。 雁来很清楚这一点,但就像她之前听到郭昕的叮嘱时想的,如果有好的机会,也不用死守在拨换城,能够占据更多的地盘,当然不是坏事。 “你们有什么想法吗?”她想了想,问道。 “碎叶,当然是碎叶!”一个玩家兴奋地嚷嚷,“那可是李白出生的地方啊!” 这个理由……虽然听起来很无厘头,但确实能说服很多玩家。 什么战略战术之类的,还是更适合硬核玩家,对于普通玩家来说,还是这种有趣的理由更有说服力。 “我觉得两边都差不多。”赵·硬核玩家·猫猫指着地图上的路线说,“这两条路上都有关卡,西北是勃达岭,这里有一座顿多城,西南是孤石山和岐山中间的据瑟德城。不管选哪一条路,只要能守住关卡,就能遏制敌人的进攻。” 当然了,拨换城本身也是这样一个处在咽喉位置的城池,守在这里也可以。 但现在玩家不是还有余力嘛! 而且攻下这两个关卡,也可以作为将来继续扩张地盘的桥头堡。以现在龟兹城的实力来说,那一天也不能说很远,从现在开始做准备也是有必要的。 也有玩家不服,“为什么要做选择,就不能两个都要嘛!” 这话一说,所有人都沉默了。 雁来也叹了一口气,如果可以,她不想两个都要吗? 现在的问题是,她刚刚才砸下三十万气运值,开启了拨换城的复活点,短时间内不可能再来一次。所以,就算对外扩张,在玩家不能及时复活的情况下,就要考虑能不能守住的问题了。 可惜了,早知道拨换城这么不经打…… 雁来将自己的顾虑和盘托出,赵猫猫再添加了新的变量之后,当机立断选择了西北路。 “葛逻禄人这么怂,多半不敢随便来攻打我们。”她这样说,“倒是疏勒那边,虽然目前没有吐蕃人驻守,但是根据我查到的资料,吐蕃人可以绕路,走勃律道进入西域,万一他们调兵来支援疏勒,我们未必能挡得住。” “不过还是要看雁帅接下来的战略计划。”郑指挥在一旁补充道,“如果您打算先固守龟兹城,将所有的资源都投入到西边,先收复疏勒和碎叶,甚至恢复葱岭守捉,彻底阻断吐蕃人从西边打过来的道路,那倒是可以选择西南路。” “但那样的话,我不建议在据瑟德城停留,不如直接干到疏勒。”付指挥反驳道,“那就又回到了原本的问题,没法在疏勒开启新的复活点,就不保证能守得住。” “没错。”第五交响曲附和道,“疏勒和碎叶的情况,要比龟兹和于阗复杂得多。” 具体来说,就是当地的势力跟吐蕃和西北的游牧民族都有更多的接触,本身对大唐并没有什么忠心可言,墙头草的属性更明显。固然在唐军强势的时候,他们会迅速臣服,可一旦吐蕃势大,他们也会立刻反水。 一番辩论,最后的结论是,选择西北路更好。 雁来在一旁听着,心里也更倾向这个选择。 她考虑的是龟兹那边,不可能像她们说的那样固守。 虽然现在的龟兹城,因为有了雁来和玩家,已经成了气候,不是吐蕃人能随便拿捏的了。但说到底,这只是意外情况,吐蕃人发动大军的时候,肯定没有考虑过这种情况,所以他们这一次的行动,也不会是针对龟兹城。 北边的回鹘,才是他们真正的目标,龟兹不过是捎带手的事。 要说雁来对回鹘有多么深的感情,那就是瞎扯了,尽管她拥有原身的记忆,但是从民族认同感上来说,原身还是更认同自己是个大唐人。 站在唐人的角度,在西域这片土地上,吐蕃人固然是个非常棘手的敌人,但回鹘也不是什么关系亲密的盟友。 吐蕃攻占陇右、河西,切断了大唐跟吐蕃之间的联系,可是整个北庭都护府,伊西庭三州,现在都掌握在回鹘人手中。 之所以这几十年来,安西军跟回鹘一直保持着结盟关系,不过是因为吐蕃势大,不得不如此。 安西军的盟友也从来不是回鹘,而是咸安公主。 但不管怎么说,现在吐蕃想要趁着回鹘内部群龙无首、无暇他顾之时出兵,雁来肯定是不能干看着的。 西边的局势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动,可以暂时放一放,倒是东边瞬息万变,得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那边,趁机攫取更多的利益。 所以,别说雁来现在手里没有能够在疏勒开复活点的气运值,就算有,她可能也不会用掉,而是要留着,看看有没有将地盘东线推进到焉耆的机会。 这么一想,也就不觉得暂时放弃据瑟德城乃至疏勒有多么可惜了。 总有一天,她会回来的。 …… 焉耆城。 尽管焉耆跟龟兹之间的距离,比龟兹跟拨换城之间还少了一百公里,但是在雁来兵临拨换城下时,次仁斯塔所率领的大军,也已经回到了焉耆城。 事实上他们还能走得更快,但害怕唐军会追上来,所以并没有急着赶路,而是选择保持体力,随时能进入战斗状态。 但很显然,这些准备都白费了。 无论如何,回到焉耆城,置身于城墙的保护之中,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不过这一口气没能松上太久,因为就在第二天,次仁斯塔就收到了斥候的传信,论洛丹亲自率领大军,再过两天就能抵达焉耆城。 听到这个消息,次仁斯塔不由一呆。 早知道是论洛丹亲自率军前来,他还会冒险去进攻龟兹城的矿山,又葬送了数千精锐吗? 可是现在再去想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更重要的是,他要怎么在论洛丹面前辩解,才能让对方原谅自己的过失? 当然,那些天兵很难对付,但是在亲身遭遇之前,很难理解他们的诡异与恐怖。论洛丹再是明察秋毫,也很难相信他的一家之言。如果他们还在龟兹城外,那没得说,让论洛丹派兵进攻,打一场自然就知道了。 问题是他们已经回了龟兹,而次仁斯塔绝不想再跟那些天兵对上。 所以他不但要让论洛丹相信自己的话,还要劝说他暂时放弃龟兹,将精力放在其他地方。 就在次仁斯塔的焦虑不安之中,论洛丹的大军到了。 高富帅和倪浩香这两个倒霉鬼,一到焉耆城就被软禁了起来,美其名曰是要好好招待他们,但其实就是限制了他们的行动。但今天,两人也被提溜出来,排在了迎接论洛丹的队列之中。 两人这几天光在论坛上看其他玩家发的捷报了。 拨换城已拿下,大石城已拿下,顿多城已拿下—— 一天一个捷报,急得两个玩家险些自杀回去参战,现在总算等到吐蕃人的援军到了,连忙在论坛上发帖汇报。 【急报!论洛丹率领的援军已经到焉耆了,据说有十万大军!】 连看帖子的玩家都吓了一跳,十万大军,这是不是太看得起他们了? 玩家现在说是有四万多人,但还是轮流上线,所以同一时间还是只有一万人在线,还得分别驻守顿多城、大石城、拨换城、龟兹城,以及从拨换城到龟兹城中间的烽燧、守捉。 第52章 玩家爆发了一场大战,起因就是雁来说的那句话。 游牧民族的部族制优势, 在拨换城体现得淋漓尽致。 得知顶头的将军跑了,又听那些看到了现场的士兵们回去说唐军的首领是神女菩萨,能召请天兵天将, 被留在城中的葛逻禄就干脆利落地滑跪投降了。 投完降才从唐军那里听说,叶护居然已经没了,顿时心里更加踏实。 就是说, 投降这种事情也是赶早不赶晚, 还没来得及跟唐军动手就被收编,是他们的福气。 至少目前城里身份官职最高的、来自炽俟部落的副将骨思力是真的这么想。 要知道,叶护是被吐蕃可汗的将军召集去攻打龟兹城的, 本是十拿九稳的一战, 谁能想到最后会打成这个结果?不光是叶护身死,就连吐蕃大军也没讨到好,听说损兵折将, 已经逃回焉耆城去了。 现在的龟兹城, 已经不是那个好拿捏的孤城了。 这样的声势,叫人想起唐军从前纵横西域的时候。 安史之乱前的事就不提了, 但郭昕明明是安史之乱后才来的, 那时西域的局势已经很不好了, 可他就是凭着手中有限的人手, 硬生生的坚持了几十年, 直到于阗陷落,唐军的威势这才渐渐弱了下去。 可是即便只剩下一座龟兹城, 安西兵也依旧是让西域所有部族,乃至吐蕃都深深忌惮的存在。 谁都能看得出来, 龟兹城最大的困境就是后继无人。 但是现在,神女菩萨带来了她的天兵, 那西域还有谁能阻挡唐军恢复昔日的荣光呢? 所以骨思力这投降也是投得非常卖力气,不仅帮着玩家整顿了军队,将城中的各项事务都妥当交割了,听说他们要出城追击将军,还主动当了带路党。 嗯,没错,就是那个在前面叫开城门的差事。 看得叫开了拨换城城门的前·叶护侍卫长·史德鲁汗流浃背。 他觉得自己已经够识时务了,天兵劝了几次就弃暗投明,之前在拨换城下也把持住了没有乱来,但跟这一位比,还是少了几分决断啊! 幸好当时他做了正确的选择,要不然进了城,还有自己什么事? 众所周知,有人争的就是好东西。史德鲁原本还别别扭扭的,想要拿一下乔,现在冒出来一个竞争对手,立刻就变得积极主动了很多,也没有留在拨换城,而是跟着玩家们一起行动。 他们运气不错,那逃走的主将还真是往西北路跑的,人就在距离拨换城不远的大石城里,而且正在召集兵马,也不知道是要防着玩家追上来,还是预备反攻的。 若不是有人领路,还真要费些功夫。 现在嘛…… 两人不仅帮忙骗开了城门,进城之后,还主动请缨去劝说那些守将。葛逻禄号称三姓葛逻禄,总共就三个大姓,部落之间也都是亲戚套亲戚,虽然平日里纷争不少,但这种时候还真说得上话。 拨换城主将着急忙慌地跑到大石城来,什么情况都说不清楚,偏偏还要召集兵马,本来就弄得大家莫名其妙,现在听这两人将具体的情况一说,这才恍然大悟。 识趣的人都知道这种时候该怎么选了。 而葛逻禄人别的不好说,就是特别识趣。 ……也由容不得他们不识趣,总觉得进城的这些天兵们,看他们的眼神都冒火。这种眼神葛逻禄人其实是很熟悉的,每当依附的势力里,哪个大人物想收拾人他们了,就会这么看人。 玩家其实是在看行走的功勋值。 普通的士兵,俘虏了比杀了更赚,但是将领就不一样了。毕竟俘虏是统一价,杀死将领却是按级别获取功勋和奖励。 所以玩家们更想打仗,也是真心实意。 就像现在,虽说收复一座城池、俘虏和收编城中军队也都是计算功勋的,但总感觉不那么对味。再看到葛逻禄的将领们在自己面前晃,那拔刀的手就自己蠢蠢欲动了起来。 这感觉就像满地都是金子,却要克制自己不能弯腰去捡,对随心所欲的玩家来说,真是一项巨大的考验。 幸好,也不是所有的葛逻禄人都掌握了“识趣”这一技能。 接管了大石城之后,玩家们便再接再厉,一路来到了顿多城下。但这一回,史德鲁和骨思力故技重施,却没能收到预期中的效果,任由他们说出花来,城上的守将就是不肯开门,最后被说得不耐烦了,甚至朝他们射了一箭。 要不是两人机警,躲得快,估计人已经没了。 两人惊魂甫定地回去找雁来复命,却看到身后的玩家们面上克制不住的欢喜与狂热,顿时吓得一个机灵。 他们还没看到过玩家作战的场面,但已经早早戴上了滤镜,看他们的任何行为举止都能生出恐怖如斯之感,在惊吓过后,又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安心。 看来他们不会因为办事不利而受到惩罚了。 而天兵们这样的表现,也说明他们没有将顿多城的守军看在眼里。两人对视一眼,请罪之后就默默躲到了队伍后面,观察天兵们的表现。 玩家并不知道、也不关心这两位的内心活动,这会儿他们望着眼前城门紧闭的巍峨关卡,却都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可算是能打一场了! 敌人要是全都那么配合,他们也很难办啊! 幸好……幸好葛逻禄人里,终究也有骨头硬的,玩家们感动得热泪盈眶。 …… 相较于毫无防备的拨换城和大石城,顿多城居高临下,视野极佳,玩家们一路跑过来,根本不可能逃脱岗哨的监控。 所以他们人还没到,顿多城的守将契毕就已经得到消息,赶到了城门处。 玩家们都换上了葛逻禄人的服饰和装备,甚至连头发都特意编成了小辫子,离得那么远,看不清脸的情况下,绝对可以以假乱真。 所以,契毕其实并没有怀疑这支军队的身份,也没有怀疑史德鲁和骨思力说的那些话。 叶护战死,攻打龟兹城的吐蕃大军已经撤退,拨换城和大石城都落入了唐军之手……虽然听起来非常荒谬,但是契毕全都相信了。 要是骗人的话,编不出这么离谱的内容。 这些消息都很容易查证,编这样的谎言,就算一时有人相信了,也会被秋后算账。 除非已经没有人能找他们算账。 契毕没有打开城门接纳城外的人,既不是因为他多疑,也不是因为他骨头硬。 单纯只是他看到了一个机会。 虽然都是贵族出身的将领,但契毕的身份,跟史德鲁和骨思力不一样,他是叶护库尔班的兄弟。 在库尔班活着的时候,契毕对这位兄长还算忠心,所以也很得叶护的信任,也正因此,他才会被派来驻守顿多城这种战略要地。 但叶护既然已经死了,契毕当然也要为自己的将来考虑。 相交于中原王朝,游牧民族的权力更迭更直接、也更残酷,所以几乎不会立年幼的君主。在草原上,兄终弟及的情况非常普遍。 库尔班很年轻,他最大的儿子今年也才几岁,没有能力统帅葛逻禄诸部。 这让契毕很难不生出一些想法。 所以他之所以拒绝开城门,纯粹是为了封锁消息,好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去谋划那个位置。 其实也可以把人放进来然后拉拢他们,但是谁叫队伍里有一个叶护的侍卫长?他不仅是库尔班的心腹,还声称自己带回了库尔班的遗物和遗命,要是把人放进来,这遗命契毕是听还是不听? 不如直接让他闭嘴。 可惜那一箭没有射中。 不过契毕也不是很担心,这支队伍本就是逃过来的,肯定不敢回大石城去,自己不开城门,他们就等于是被困在了这里。 数千兵马都是要吃喝的,但逃命过来肯定没带多少粮草,要不了多久他们自己就会乱起来。 所以契毕只让守城的士兵们盯紧了,便不再理会城外的人,思绪很快飘到了远方的碎叶城。他已经掌握了独一无二的先机,要怎么做,才能攫取到最大的利益? 敌人、盟友、权力、美人……契毕越想越远,越想越投入,全然忘记了城下的那支队伍,自然也不会注意到,趁着混乱,已经有不止一支小队悄悄脱离队伍,钻进了两侧的山里。 这就是玩家们的plan B,之前在拨换城没有用上,这会儿还能继续用。 西域的城池几乎都是依山而建,顿多城也不例外。本来是为了借助山险,降低守卫的难度,现在却是便宜了玩家。 一般人,哪怕是受过训练的精锐士兵,也很难越过两侧陡峭的山崖,从守军毫无防备的地方入城。 但点满了敏捷的玩家就不一样了。 他们顶着灰扑扑的伪装,像壁虎一样在山壁上爬行,不仔细看根本就发现不了,何况城外还有其他玩家配合,时不时地鼓噪一阵,吸引守军的视线,就更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了。 眼看他们已经攀爬到了指定的位置,要准备下到城里去了,雁来便踢了踢马腹,由它驮着自己来到了队伍最前方。 敏捷玩家在山壁上的时候不容易被注意到,但是要进城,肯定会被守军发现,所以必须要闹出更大的动静,替他们吸引视线,制造机会。 雁来从背上取下自己的弓。 这已经不是她从回鹘带来的那张弓了。 在将力量点到75之后,雁来已经可以使用力量更强的弓,射得更远、也更有穿透力。 张弓、搭箭。 智力拉满之后,雁来再练习射箭,每一箭给的熟练度就变多了。虽然练习是一件枯燥乏味的事,但是能看得到自己每一箭的进步,感觉就不一样了。 尽管知道自己很少有机会能用到这些技能,但雁来还是每天习练不辍。 一天200支箭,尽管距离箭术从精通级升到专家级还差很远,但是雁来能够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箭术越来越得心应手,甚至常常在箭支射出的那一瞬,她就已经知道了结果。 如同此刻。 羽箭裹挟着风,穿透空气,直奔城头高高竖立的旗杆。 城头上的守军先是一惊,然后又放下心来。 这根旗杆可是用了最好的木材,经过重重工艺制作,就算是用刀砍,没点力气也砍不断的,何况只是射箭。 就算射中了又如何? 下一瞬,将旗帜牢牢捆在旗杆上的绳索被剑锋撕裂,飘扬的旗帜垂落下来,掩住了下方士兵们脸上惊恐的表情。 雁来高高举起手中的弓,肃然下令,“攻城!” …… “冲冲冲!” 尽管知道只是游戏,但玩家们还是有种热血上头的感觉,一个个嗷嗷叫着往前冲。 他们连云梯都没有,干脆就冲到城下,然后搭人墙。 这样当然很容易死,箭矢如雨般落下,每一阵雨都会带走一部分玩家,但立刻又有新的填补上来。雁来甚至觉得,这些家伙搞不好已经忘记了,他们的任务只是闹出大一点的动静,好配合潜入城中的玩家,偷袭城门。 但这种士气如虹的场面也确实好看。 雁来索性调出摄像头,开始拍摄素材。 到现在为止,她已经积累了不少素材,只是一直也没有机会放出去。但这样的好东西,不让更多人看到,实在可惜,雁来一边拍一边琢磨着,要不然等到“吐蕃来袭”的主题活动结束了,就出个总结视频? 嘛……反正官方要发福利的话,怎么都能找到理由的,甚至不需要理由,不是吗? 玩家们的热血冲锋没有持续太久。 倒不是因为他们反应过来了,热血凉了,而是因为城里的进展比预想中的更顺利。守军完全没想到会有人绕后,还在手忙脚乱地组织守城,毫无防备之下,进城的玩家顺利偷袭得手,打开了城门。 接下来自然就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 美梦做到一半就被打断的契毕恼恨不已,并没有撤退,而是亲自率军前去阻击玩家。 玩家美滋滋地收下了这颗送上门的人头,总算心满意足。 对嘛,打仗就应该是这样的!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死回去的玩家没法在短时间内跑完七十公里山路,赶过来加入战斗,只能在论坛上跟云玩家一起眼巴巴地等消息。 不过图还是要跑的。 毕竟这不仅仅是他们刚刚打下来的新地盘,还是现实之中就有的著名景点,还是两国交界处的通商口岸——没错,翻过这座山,就算出国了哦!虽然是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 这说什么都得进城去打个卡吧? 就当是旅游了。 毕竟现实里去新疆旅游,路途遥远、花费高昂,也不是每个人都承担得起的。 至于现实里的出国,就更麻烦了。手续只是开头,剩下的语言、交通、住宿以及与当地人的沟通等等……全都是需要操心的问题。 在游戏里,这一切却简单极了。 玩家们正在兴奋地讨论要不要出城去逛一逛,雁来站在顿多城的城墙上,眺望远方不知在何处的碎叶城,也忍不住心潮起伏。 对玩家来说,这一切都只是游戏,新奇、有趣,但是不会有太多的感触。可是对她来说,每一寸新的地盘,每一片新的风景,都有着太过复杂的意义。 龟兹城的死局,终于在所有人的努力下,被盘活了! 正思绪起伏间,雁来听到了一个玩家的惊呼声,“什么,吐蕃人的援军到了?” 她立刻转头看了过去。 那个玩家心虚了一瞬,但很快又理直气壮起来,干脆朝她喊道,“雁帅,听说吐蕃人的援军已经到焉耆城了,我们怎么办?” “留一部分人在此处值守,剩下的人都回龟兹。”雁来说。 大家都有默契的好处就是,她不会追究玩家的消息究竟是哪里来的,还会主动配合,问道,“还有别的情报吗?” “暂时没有了。”该玩家挠头,“有新消息的话,我们一定第一时间禀报雁帅!” 雁来点点头。 她问话也只是走个过场而已,毕竟不能让玩家知道她这个“NPC”掺了水,其实也能上论坛。 …… 玩家爆发了一场大战,起因就是雁来说的那句话。 留一部分人在此值守。 其实留在这里也蛮好玩的,而且顿多城里也有很多任务,巡逻守卫、修缮城池,乃至管理城中的俘虏和居民,都是有奖励的,说不定还能触发葛逻禄人主动来攻打的隐藏任务。 但是目前看来,打吐蕃应该是游戏这一阶段的主线任务,回龟兹,肯定有更多的战争、更精彩的剧情和更丰厚的奖励,谁都不想错过。 但是顿多城,以及山下的大石城、拨换城,既然打下来了,那肯定是要派人驻守的。 要不然不是白打了? 虽然玩家倒也不是很介意反复攻打一座城市来刷奖励,但是已经占下的城池又被人抢回去,显得他们很无能哎! 所以肯定是要有人留下来的。 但是留谁,怎么留,就值得好好探讨一番了。 至于探讨着探讨着就打起来,对玩家来说,也是很正常的事。 反正友方单位,非战斗状态也打不死人,雁来就不去管他们。 至于说主持公道? 开什么玩笑,管理的精髓就是让下面的人将注意力都放在竞争对手身上,她这个管理者就可以袖手旁观了。要是主动下场,所有人的仇恨值都会集中到她身上,不管怎么分配都总有人会不满。 还是打吧,打出来的结果每个人都服气。 成熟的玩家就是要学会自己解决各种问题! 不过最后解决问题的好像不是打架,而是几个主动站出来的高级玩家。他们联合出了个方案,制定了一整套颇为复杂的值班流程,内容主打一个雨露均沾,每个玩家都有机会在顿多城驻守,也都有机会去龟兹城参战。 至于说能不能正好赶上战斗,那就看脸了,反正现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开打。 好在打仗也不可能只打一场,仍然是大家都有机会。 这套方案还算能服众,很快就多票通过了。 然后大家就收拾收拾,准备回龟兹城。 其实玩家想要回龟兹城,有个更方便的办法。 那就是死一次。 这样复活时就能自己选择地图上的有复活点的城池复活了,按照距离远近,复活时消耗的声望值也会不同,而且死亡也会损失一定的金钱和经验,装备更是完全带不走。 但比起跑图来,还是要方便得多。 不过大部分玩家还是决定走回龟兹城。 不仅是因为来的时候一直在赶路和做任务,没来得及好好游览沿途风光,打算回去的时候弥补一下,也不仅是因为雁来这个阵营首领只能走回去,他们要沿途护送,确保她的生命安全,最大的原因是—— 他们有马了! 这应该算是这一回主动出击,除了地盘之外最大的收获了。 难怪游牧民族这么喜欢主动出去劫掠,只是固守在城里的话,就算打赢再多场战斗,也很难有那么多的缴获。 就比如说之前的龟兹城守卫战,总共杀死和俘虏了将近两万人,可是除了士兵们身上的铠甲武器和少量的钱财、酒水、干粮,就没有别的战利品。次仁斯塔撤退的时候,也将所有的马匹、粮草和辎重都带走了。 这回主动攻城,不仅城里的粮草归了他们,葛逻禄人配备的战马也都落入了玩家手里。 游牧民族的精锐骑兵,很多是一人双骑甚至一人三骑的,所以三座城池缴获的马匹,居然也差不多够每个玩家装备一匹了。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赶紧把骑术练起来! 玩家们早就眼馋雁来骑着高头大马奔驰的帅气模样,正好趁着回去的这一路抓紧练习,以后再要长途奔袭,就不用再灰头土脸地用两条腿赶路了。 经过拨换城的时候,正好遇到了带着辎重和后勤队伍赶过来的康满和白安隐。 雁来少不得又停下来,跟他们交接了一番,叮嘱两人注意安全,有危险的工作就交给玩家去干。 得知他们不仅拿下了拨换城,连后面的大石城和顿多城都已经收复,两人对视一眼,表情都有些复杂。 等到把人送走,目送远去的队伍扬起的烟尘,白安隐忍不住问康满,“雁帅到龟兹多少天了?我怎么感觉好像过了很久似的。” “二十一天。”康满回答,“其实我也感觉像是过了很久,估计是因为发生了太多的事吧!” 作为郭昕的左膀右臂,康满和白安隐自然也有过无数意气风发的峥嵘岁月。可是现在回头去看,却怎么想都觉得…… 雁帅的这二十一天,比他们过去的二十一年更精彩。 第53章 凭什么只刀我? 焉耆城。 倪浩香和高富帅站在焉耆王宫门口, 等待论洛丹的召见。 “架子真大。”高富帅瞄着门口甲胄俱全的卫兵,小声抱怨道。 一大早把人提溜过来就算了,还让他们在这里等着走流程, 连大门都不给进,啧。 这是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倪浩香耸了耸肩,“大人物嘛, 没有这样的排场和架子, 怎么能彰显身份?” 高富帅撇了撇嘴,注意力又转到了其他地方,看着眼前的焉耆王宫说, “话说这些吐蕃人是不怎么讲究哈。老郭是郡王, 也没说占用龟兹王宫,府邸都是单独建的。” “那个本来是单独建的大都护府。”倪浩香说,“不过确实, 大唐跟其他的势力比, 还是要讲究一下礼义廉耻的。吐蕃还是半封建半奴隶的制度吧,就算本土也是等级森严, 这种殖民地就更不用说了。从上到下都是奴隶, 噶韭菜就完事儿了, 还指望他尊重你吗?” 他们占据的, 又何止是一个焉耆王宫。 别说焉耆王了, 就是次仁斯塔,之前大喇喇地住在王宫里, 现在那个论洛丹一来,不也只能连夜收拾行李把屋子让出来? “所以说被异族统治就是惨啊。”高富帅唏嘘感慨。 “那没有的。”倪浩香却又改了口, “在大唐治下,你以为就能好到哪里去吗?哦, 贵族官僚的待遇确实不一样,但普通小民都是差不多的。就说吹了一千多年的开天盛世,杜甫还一边写‘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一边又写‘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呢。” 最后,他总结道,“平头百姓嘛,在哪里不是做牛马?给口吃的,老老实实的劳作和繁衍就完事了。” 说着还意味深长地看了高富帅一眼。 高富帅听出他说的不止是大唐,只觉得这话十分刺耳,“干嘛说得这么难听。” “是吗?那我说点好听的。”倪浩香无所谓地说,“从人民史观的角度来说,社会的一切进步和发展都是人民推动的。古往今来,改朝换代也大部分都是从农民起义开始的。” 说完又话锋一转,“不过最后多半会被出身更高阶层、背后有势力支持的投机者夺取胜利果实就是了,牛马还是牛马。所以才有人说得国之正莫过于老朱嘛,毕竟开局一个碗。” “老朱家的天下,牛马不也一样是牛马?”高富帅质疑。 倪浩香笑了,“所以说喽,不用太真情实感,封建帝制嘛,还指望真有人共情小民吗?哦,对了,你知道吗,古人所谓的民啊,寒门啊,可不是真的指小老百姓,人家说的是贵族、世家和士大夫阶层,最低门槛也得是能读书识字明理的人。这个比例,也不知道有没有总人口的百分之一。” “可是我感觉龟兹城那些官员人都挺好的啊……” 倪浩香一听就知道这家伙键政水平都没入门,也懒得diss他了,“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嘛!古代肯定也有好官,只不过要赌官员个人的道德修养,概率比较低而已。龟兹城的情况还不太一样,大家有点患难与共、相依为命的感觉,就模糊了身份和阶级的差距。一样是困守孤城,但不得不说,比某些人是强多了……” “谁?” “就那个号称延续了大唐国祚——话说安史之乱里这么号称的人还真不少——的张巡啊。” “哦,睢阳保卫战,他怎么了?” “杀妾劳军嘛,奴仆、百姓也吃了不少。”倪浩香啧了一声,“古人表现大义的方式真是让人浑身鸡皮疙瘩啊。有这一条在,再怎么鼓吹民族英雄,这慷慨悲壮感觉也掺了水。” “……确实,感觉对这些被吃的人来说,下场比城破了还惨。” “这个不好说,要是屠城,死也就是一瞬间的事,但要是被抢劫、被压榨、被奴役,那就是持续性的惨了。但是也无所谓,反正没人在意那些人是怎么想的,他们也从来没有机会选择。只不过,一个国家走到这种地步,国祚延不延续的也就是那么回事,反正长久不了。老老实实当牛马也活不下去的话,生命会自己寻找出路的。” 倪浩香说完,自顾自地伸了个懒腰,“怎么还没人来叫我们,不会是忘了吧?” 又问高富帅,“你有吃的没?饿了。” 高富帅摸出一块肉干递给他,一言难尽道,“你刚刚还在说那么严肃的话题,转得也太快了吧?” “不然呢?吃饱喝足才能战斗嘛。”倪浩香嚼着肉干,含糊不清地说,“我们可是来改变这个世界的,不能光说不干啊!” 噫,好中二,高富帅站得离他远了一点。 …… 焉耆王宫,正殿。 玩家交谈的时候是不会刻意回避NPC的,开始还压着音量,说到兴起连这个都忘记了。 两人交谈的内容很快就被传令兵汇报了上来。 虽然其中很多用词听不懂,但是大概的意思还是能明白的。 说实话,在场很多人对于“天兵”的说法是存疑的,有人觉得是次仁斯塔脱罪的借口,也有人觉得他是被人蒙蔽了,但现在看看,这两人站在门口闲聊的内容居然都是这些,还真是很……天兵。 主位上的论洛丹感触尤其深刻。 因为很多事情,只有身处在那个位置上,才能看清。 普通的士兵还在为吐蕃的强大而骄傲,一般的军官也只知道国中内斗激烈,想要晋升就要站队,可是只有身处论洛丹这样的位置,才知道,声威赫赫的大蕃国,其实已经埋下了太多的隐患。 所以对话中的某些内容,格外令他心惊。 光是这样的见识,就绝不是一般人能有的了。 坐在下面的次仁斯塔留意着论洛丹的脸色,见他面沉如水,心头不由惴惴。他的解释论洛丹已经听过了,但至今没有给予明确的态度,让次仁斯塔很是忐忑不安。 在他对面,尚乞心懒洋洋地靠着椅背,眸中却是一片烦躁。 原本次仁斯塔这回出了那么大的岔子,不管怎么解释,论洛丹肯定是要冷淡他一阵了。但如果“天兵”的存在是真的,那就是另一种情况了。光是将天兵带回来的功劳,就足以弥补他造成的损失。 但相比起次仁斯塔这个老对手暂时不会失势,更让尚乞心不高兴的,是计划被打乱了。 他之所以想跟次仁斯塔争攻打龟兹的差事,可不仅仅只是为了在论洛丹面前表现,更是因为他收到了国中的消息,知道一旦攻下龟兹城,赞普就会在这里设置一个新的节度使衙门,负责管理西域军政事务。 河西距离西域毕竟还是太远了,很多时候鞭长莫及。 而这个西域节度使,多半不会从国中委派,而是直接从下面提拔。 如果能坐上这个位置,那就不再是论洛丹的下属,而是跟他平级了。到时候,自己的名字前面也可以加“论”的称呼。 虽然名字前面加“尚”,也是所有人都羡慕的荣耀,但在尚乞心看来,也正是这个称号掩盖了他的才华和能力,让人只能看到他的出身——赞普的亲表弟。 尽管在尚乞心看来,次仁斯塔根本没有跟自己竞争的实力,但如果能攻下龟兹城,有功劳在手,自然更好看一些。 但是现在…… 尚乞心原本还有些轻视次仁斯塔,觉得就算龟兹城有援军,打成这个样子也是他无能。但是换成他自己,就能做得更好吗? 他甚至应该庆幸自己当时没有抢到这个差事了。 要是在龟兹城失利的是自己,就算论洛丹愿意保,国中也有的是人想利用这个机会攻讦他和他身后的家族。 想到逻些,想到家族,想到红宫中的赞普,尚乞心眼中的燥意更甚。 天兵的出现,又会对大蕃当下的局势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大殿内的众人各有思量,直到门口那两人的对话告一段落,开始了真正的闲谈,论洛丹才开口,“把人请进来吧。” 传令兵领命而去,很快就将两个玩家带回来了。 不管是焉耆王宫还是吐蕃宰相级别的大人物,对玩家来说都是很新鲜的存在,两人一边左顾右盼、满眼新鲜,一边也没忘了拍摄视频和照片,在论坛上实时直播。 这种如同乡下人进城、毫无礼节的姿态,原本应该是受人鄙夷的,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听了先前那番话的缘故,大殿内的众人再看两位玩家的表现,却只觉得他们从容自若。 殿内那么多的大人物,他们却像是根本没有感觉到半分威压。 “你们就是次仁斯塔说的天兵?”论洛丹似乎没有察觉到他们的无礼,慢条斯理地开口。 两个玩家对视一眼,齐声应道,“是。” 能不能继续在吐蕃军中潜伏下去,就看这一场了! 论洛丹却没有再说话,而是直接起身,从上面走了下来。 两个玩家虽然是并排站着,但中间还是有点间隔的。高富帅原本还有些紧张,但他很快就发现,论洛丹明显是直接冲着倪浩香去的。 高富帅忍不住转头打量了一眼兄弟那张貌美如花的脸,也不得不承认,捏得确实很好看。 这美人计是好用啊…… 然而这个念头才起,就见论洛丹已经走到倪浩香面前,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刀,割喉! 别说是高富帅,就是殿里的吐蕃将领们,也都吓了一跳。 等高富帅反应过来的时候,倪浩香人已经没了。 我靠啊! 高富帅头皮都完全炸起来了。 虽说玩家的死亡不是真的死,但是对方这么果断的拔刀杀人,还是让高富帅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压力。 尤其是下一刻,论洛丹转过头,一双微微凹陷的眼睛朝他看了过来。 高富帅感觉像是被猛兽盯住,浑身每一寸肌肉都随之绷紧。 “听说天兵不会死,看来是真的。”论洛丹收刀入鞘,朝他笑道,“我有些好奇,你们死亡的时候,会感觉到痛苦吗?” 这是威胁! 就连高富帅这种平常不太能听得出言外之意的人,也能感觉到这一点。 “让你失望了,不会。”他硬着头皮说。 “是吗?”论洛丹也没有在意,几步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语气随意地对高富帅道,“那么,来说说你们这些天兵能做什么吧。” …… “我靠我靠我靠!”龟兹城的复活点,倪浩香的身影缓缓浮现。 龟兹城现在没几个玩家,所以复活点有人出现,立刻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听说是那个去吐蕃搞潜伏的女装大佬倪浩香,玩家们纷纷从各处赶了过来。 一听他这骂法,就知道不是自己死回来的,立刻就有人捧场地问道:“兄弟,咋回事儿啊?” 有人搭话,倪浩香也稍微缓过来了一些,忍不住破口大骂,“那个论洛丹有病吧!见了面一句话都没说,就给我来了一刀。靠,我是加敏捷的啊,居然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没错,他懊恼的不是自己被人刀了,而是被刀之前别说反击,连反应都没来得及。 明明应该能反应过来的,主要是这事太突然、太出人预料了,一点准备都没有。好歹也是个宰相,还是特意召他们过去见面,谁能想到他会不按常例出牌呢? 人心真是险恶啊! 围观的玩家们也是吓了一跳,“吐蕃大佬这么凶残的吗?” 虽然有点幸灾乐祸,但是仔细想想,换他们自己上,多半也是一样的结果。 就……还挺吓人的。 这时候,忽然有个玩家意识到不对,“哎,就你自己被刀了吗?高富帅呢,他怎么还没来?” 倪浩香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好兄弟”确实到现在都还没死回来。 靠!他顿时更生气了。 凭什么只刀我? 倪浩香连忙拉出团队面板,发了条消息询问是怎么回事。 高富帅好一会儿才回了一条“活着,在被审问”,然后就没有消息了。 倪浩香嘶了一声,想了想那样的场景,居然觉得自己被刀也不算太差了,谁知道那些家伙会用什么变态手段逼供?不过还好,这个游戏有自绝设置,估摸着是给那些被bug卡住的玩家用的,点一下就能无痛回到复活点,真受不住了高富帅肯定也知道该怎么选。 就是那样的话,两个人之前收到的大批礼物,就留在焉耆城拿不回来了。 光是想想就让人心痛。 倪浩香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忍不住道,“雁帅什么时候才能带着我们去打焉耆啊?” 没办法,东西留在那边回不来,就只能自提了。 “估计也快了。”一个玩家回答他,“我们这几天已经打下了三座城了!本来打拨换城的时候就抽了一批新玩家,现在说是不够用,还得再抽新的。等人多了,小小焉耆城不在话下!” 倪浩香握拳,“希望这一天快点来。” 倪浩香死回来的消息迅速在论坛上传开,引来一片议论,吐蕃人的凶残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为什么他会被刀,而高富帅没有,这一点也引起了不少人的兴趣。至于高富帅现在的遭遇,因为本人迟迟没能上论坛说话,大家都倾向于情况不太妙,纷纷替他祈祷。 但其实,高富帅的处境要比论坛上猜测的好得多。 在杀了一只鸡吓唬他之后,论洛丹的态度反而变得和煦了很多,仿佛没事人似的对他嘘寒问暖,跟他谈天说地。 虽然确实是审问,而且很多问题都挺犀利的,但不管他是沉默以对、避而不答还是已读乱回,论洛丹的态度都始终如一的客气,搞得已经准备好了被刑讯逼供的高富帅还有点小失落。 但他很快就没空胡思乱想了,因为论洛丹的问题越来越密集,应付起来也有点吃力。 等到谈话结束时,高富帅有种整个人都被掏空的虚弱感。 …… “都散了吧。”让人将高富帅送回住处,论洛丹转头看向自己的属官们,淡淡地吩咐道,“次仁留下。” 次仁斯塔心下一凛。 不过早晚都要有这么一遭的,他也只能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尚乞心最后一个起身,打量了次仁斯塔一眼,这才缀在队伍末尾离开。出了大殿,他顿了顿脚步,耳畔隐隐听到论洛丹的声音,“你可知罪?” 在卫兵察觉到之前,他再次迈开脚步,心下却微微一嗤。 果然是心腹,论洛丹是决定死保次仁斯塔了。 虽然让自己表露出鄙夷的态度,但是尚乞心的心神却总是有些飘忽,心想如果是自己落到了次仁斯塔现在的境地,会有谁愿意为他费心呢? 赞普雄心勃勃、乾纲独断,早就跟会掣肘王权的贵族离了心,父亲却还一门心思恢复贵族的荣光,依仗着舅舅的身份给赞普施压。至于论洛丹这个上司,将自己留在身边,只是为了巩固与父亲的利益联盟,一旦他威胁到了他们的“大计”,说不定会第一个被放弃。 尚乞心本是厌恶逻些的勾心斗角、争权夺利,想要摆脱自己的出身,才来到边境,但到了这里才发现,权力斗争的触角无处不在。 大殿内,次仁斯塔扑通一声跪下,“属下有负玛本(将军)期望,罪该万死!” 论洛丹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才伸手把人扶了起来,“天意如此,非人力所能及,也不能都怪你。” 次仁斯塔松了一口气,“多谢玛本。” “后续你可有什么打算?”论洛丹问。 次仁斯塔微微迟疑,但很快就道,“还请玛本吩咐。” “龟兹城拿不下来,虽然有些麻烦,但是对于整体的计划而言,影响微乎其微。”论洛丹说,“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北边的敌人。” “是。”次仁斯塔连忙应道。 只要不让他去打龟兹城,冲锋陷阵他也没有意见。之前的失利,就算论洛丹不计较,他也必须要立下更多的功劳,洗脱“无能”的帽子,否则这个节儿的位置就真的坐不稳了。 然而论洛丹下一句话,就让次仁斯塔的心沉了下去,“如果我让你率军沿途阻截龟兹城的人,不让他们有机会跟北边的回鹘勾连,你可有把握?” 次仁斯塔抿了抿唇,如果可以,他当然不想接受这种如同烫手山芋般的差事,但他也知道,论洛丹既然开了口,就没有他拒绝的余地。 所以他沉默片刻,还是艰难地应道,“属下……竭尽所能。” 这四个字说出来,次仁斯塔只觉得嘴里一片苦涩。 他本就是因为对付不了那些天兵,才写信求援,甚至匆匆回到了焉耆城。而现在,论洛丹显然是不打算补给他更多的兵力了,却还要他在去拦截龟兹城的天兵。 早知如此……或许当时固守营地,不退回焉耆,反而会更好。 论洛丹的大军到了龟兹城下,就算知道天兵棘手,也总不能试都不试就直接撤退。而他只要输一场,就能将次仁斯塔所有的失利盖过去了。 但旋即,他就立刻警醒过来,后背发凉地想到,论洛丹是不是也已经洞悉了他的这种心思呢? 不止是这个,还有他一贯以来拥兵自重的想法,或许也都在对方眼中,只是一直没有发作,现在才终于找到了机会而已。 想到这里,他深深地低下头,再不敢让一分怨愤露在外面。 这时,他又听到论洛丹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既然龟兹城拿不下来,那就必须要夺取西州了。放心吧,不需要你坚持太久,我们本来也没有太多时间,必须速战速决。” 论洛丹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次仁斯塔的心都跟着颤了颤,“属下明白。” 他原本还想问问天兵怎么安排,这会儿也不敢开口,见论洛丹没有别的吩咐,便老实退下去了。 等人走了,论洛丹才叫来亲兵,吩咐他将剩下的那个天兵送到逻些城去。 “现在?”亲兵有些吃惊。 论洛丹瞥了他一眼,“难不成还要挑日子?” 亲兵连忙低头,犹豫了一下,又问,“玛本既然要将人送去吐蕃,为何不两个都留下?如此送到逻些城,也好看些。” “不杀一个试试,怎知他们说的是真是假?”论洛丹语气淡淡,“何况那人桀骜不、语出惊人,若是到了逻些城,必定会以言辞挑动那些贵族和赞普,给我惹上麻烦。” “原来如此。”亲兵恍然大悟,“玛本思虑周全,属下这就去安排人!” “去吧。”论洛丹摆手。 等亲兵也离开,大殿里只剩下了一个人,论洛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望着空空如也的大殿,若有人在这里,会发现他的视线始终落在倪浩香之前站过的那个位置。 论洛丹看了很久,目光幽暗。 他不愿意承认,听到那些随口而出的话,有一瞬间,他的心底都忍不住生出了恐惧。 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个世界即将要发生一场巨大的变故。 论洛丹本不应该害怕,身处他这样的位置,所有的变化都可以转变为机遇,至于风险,也总有办法将之控制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可是这一次,变化并不是以他熟悉且擅长应对的那写方式出现。 那是一种身在局中的所有人都无力阻挡的变化。 在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一头能够吞噬一切、倾覆一切的怪兽,无法形容、无法描述,因为未知而令人惊惧、颤栗。 他拔刀,只是想斩去自己心头的畏怯。 第54章 他很清楚能有这样的恩典是因为谁。 【救命, 有没有人能告诉我现在该怎么办?】 主楼:今天那个论洛丹突然说要见我们,然后一照面就把我兄弟刀了,又问了我好多乱七八糟的问题, 本来以为这样应该就结束了。但是现在又有一群大兵过来围着我的住处,给我收拾行李,说是要送我去逻些城。 有没有人能告诉我, 现在该怎么办? ——仔细看了看楼主的名字, 是高富帅啊,那没事了。 ——有什么怎么办,就从了呗。 ——当然是跟着去拉萨, 然后娶了赞普的女儿, 夺权上位! ——为什么不直接娶赞普呢? 高富帅终于体会到了“狼来了”的悲剧。 他之前不止一次在论坛发帖,看似在求助,实则是暗戳戳地凡尔赛, 等现在真心实意想要求救了, 发出去的帖子下面,玩家和云玩家们的回复也都是嘻嘻哈哈, 没有一个正经出主意的。 眼看大兵们已经将东西收拾得差不多, 准备出发了, 他连忙打字回复。 楼主:不是开玩笑, 认真求问, 我现在要不要死回去?感觉一个人去了拉萨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其实之前,高富帅还是挺自信的, 觉得游戏嘛,在哪里玩不是玩儿?就当是触发隐藏任务了, 别的玩家想做还没有机会呢。反正玩家不会死,那还不是想怎么浪就怎么浪? 但是今天看到论洛丹的行事风格, 他才意识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倒也不是怕了,就是感觉去了那边,发展肯定不会像在龟兹那么顺利。 有同伴的话还好,大家商量着来,遇到了什么事情也可以互相配合,但就自己一个人,而且天兵的身份人尽皆知,属于是明牌的卧底,这难度太高了。 高富帅发完了文字,又贴了几张照片,以证明自己真的没有开玩笑。 这回总算是有好心人出现了。 ——急什么?他们愿意送你去拉萨,那就跟着他们走一趟呗,就当是出去开地图了。反正什么时候想死了,随时都能死回来的。 高富帅一看,顿时豁然开朗。 是啊,既然都是死回去,那晚一点死比早一点更合适。 正准备退出论坛,又收到了一条私人消息。高富帅打开一看,是第五交响曲发来的。 第五交响曲:要是觉得一个人有些不安的话,可以把那个吐蕃间谍带上。 咦? 到焉耆之后,高富帅跟倪浩香相当于是被软禁了,自然也没再见过尼玛。要不是第五交响曲此时提起,他都忘了这个人。 这确实也是个熟人,而且是吐蕃人,有他在的话,至少可以给自己介绍一下吐蕃的风土人情、势力分布之类的。 正好有大兵朝他走过来,高富帅连忙开口,“去拉萨我没意见,但是你们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想害我?” 几个大兵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问,“你想要什么?” “我要让尼玛跟我一起去!” “那是谁?” “就是他劝我们离开龟兹城,到吐蕃这边来的。”高富帅说着,还是忍不住吐槽了一句,“怎么你们这策反也跟招聘似的,招人的时候吹得天花乱坠,各种各样的待遇,结果过来才发现连人身自由都没有,跟黑工厂有什么区别?” 几个大兵低声商量了一下,其中一个出去禀报了。 玛本的亲兵安排他们送人的时候,就交代过,必须把人给看好了,就剩下这一个,可不能出什么岔子。 亲兵察言观色,知道论洛丹虽然不喜欢天兵,甚至随手干掉了一个,但是这件事是瞒不住的,消息迟早都会传到逻些城去,那不如就由他们把人送过去。 反正路途遥远,一来一回,他们这一仗也该打完了,不管逻些城那边是什么决定,都不会影响论洛丹的计划。 所以这个天兵可不能出事。 这时下面报上来,说了高富帅的要求,亲兵甚至都没请示论洛丹,自己就给安排了。 尼玛现在的处境也不太好。 吐蕃人在龟兹城损失惨重,他隶属的那个百户已经死在了龟兹,所以他现在是没有编制的。 原本次仁斯塔答应,会在论洛丹面前替他请功,结果论洛丹见到天兵就直接拔了刀子,又安排次仁斯塔去拦截龟兹城的援兵,不让他们跟回鹘联军。次仁斯塔现在自身难保,哪里还能想到尼玛这样一个小人物? 因为是被安置在军营中,所以尼玛同样被限制了行动自由,偏偏周围的人都不熟悉,自己又不属于任何编制,所以也没人管他,除了一日三餐有人送之外,问什么都是“不知道”。 就连一日三餐,也是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差,现在都是些残羹剩饭了。 大约开始的时候,是节儿亲自安排他,以为他还有前程,后来没人理会,下面的人就不愿意抬举他这个奴兵了。 这样的待遇,他其实也都已经习惯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从前习以为常的事,现在却忽然觉得有些难以忍受。甚至有时候,他会忍不住想起龟兹城,想起在那里度过的短短几天。 连龟兹城的流民和俘虏都比自己过得好。 他们跟天兵吃一样的食物,住一样的屋子,能够随意走动不说,有些甚至还能领到工钱。 所以收到消息,说是让他送高富帅去逻些城,尼玛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这个差事。 紧接着他就收到了一份意外之喜。 大概是为了抬一抬他的身份,方便他到了逻些城之后,也能跟在天兵身边行走,应下差事之后,他就得到了一块新的身份牌,从此刻起,他不仅是论洛丹的亲兵,而且身份提升到了“桂”,也就是武士,可以拥有自己的奴隶和财产。 在等级森严的吐蕃,即使是能够参与战争,立下功勋的奴隶,想要脱离“庸”的出身,成为“桂”,也是非常困难的。 尼玛十几岁就随着部落领主征战,什么样的苦活累活都抢着做,上过战场、当过间谍,无数次拼命完成任务,可是蹉跎了十多年,到现在仍然还是个人人都能踹一脚的奴兵。 却没想到,他梦寐以求的一切,就这么突然地到手了。 他捧着身份牌的双手微微颤抖,完全无法掩饰自己的惊喜之色。 亲兵看到这一幕,也很满意,提点道,“这都是论洛丹的恩典,你需记得。” “是。”尼玛捧着身份牌跪下,深深叩首,口中说着感谢论洛丹的话,可是心底却一片清明。 他很清楚能有这样的恩典是因为谁。 …… “兄弟!总算又见面了!”一看到尼玛,高富帅就高兴地起身,大步朝他走过去,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以后就只有咱们两个作伴了。” 尼玛有些惊讶,他还不知道倪浩香被砍了的事,听到高富帅的话,才意识到人不在这里。 他猜到这其中肯定有事,便也不多问,只是道,“郎君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没什么事要吩咐,就是我一个人心里怪没底的,叫你来做个伴。”高富帅兴致勃勃地说,“你去过逻些城吗?跟我说说那里是什么样子的?” “郎君,马车已经备好,咱们该上路了。”一个士兵上前道。 “那就走吧。”高富帅心里有了底,也不抗拒出门了,只是忍不住挑刺道,“启程就启程,什么上路,多不吉利?” 又转头对尼玛道,“那咱们到车上去说话。” 尼玛看了一眼身后的士兵们,见他们没有阻止,这才跟上。 到了车上,尼玛才轻声问,“倪娘子……” “被论洛丹一刀砍了。”高富帅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脖子,“吓我一跳,还好我当时站得远,血没飙身上。” 尼玛:“……”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个吗? 高富帅看了他一眼,又笑道,“不用担心,他好着呢,死了也好,直接回龟兹城。自己人的地盘,能不好么?” 说到最后,语气甚至有点酸。 尼玛闻言不由打量了一下他脸上的表情。 对他来说,龟兹城仍然是“自己人的地盘”吗? 也对,吐蕃人也没把他们当成自己人,不过是奇货可居而已。天兵虽然在尼玛看来有些单纯,但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对吐蕃有身份认同感? 不过尼玛也不觉得意外,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猜测,他们对吐蕃和外界的向往,至少有一半是演的。 至于他们为什么非要跑到吐蕃的地界来,目的是什么,尼玛心里有自己的猜测,但他永远不会问,更不会说。 这么想着,他的视线又看向手臂上的身份牌。 这身份牌用动物的皮做底衬,可以直接缝在手臂上。普通的武士缝的是身份牌,贵族用的就是告身了,按照身份和级别的不同,告身材质也不同,有玉、金、银、铜等,只要看一眼就能分辨身份。 “咦,我都没注意你换新衣服了啊,看着比之前精神多了。”一旁的高富帅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见到手臂上的身份牌,就说,“这个牌子还挺好看的,哪里买的?” 尼玛抬头看着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高富帅时,他身上就穿着达瓦顿珠千户的衣服,手臂上的告身都没摘,大概真的将之当成了一种特别的装饰品。 那时尼玛心中满是愤怒,现在再回想,其中滋味却是复杂难辨。 “这是身份牌。”他说,“我现在也有身份了,虽然只是最低一级的‘桂’。” 这是尼玛十多年来努力奋斗的目标,但其实,拿到它的时候,尼玛心中的激动,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强烈。 “哦哦,那恭喜你了!”高富帅说,听语气就知道他根本不懂。 尼玛也不在意,“正好,我来给郎君介绍一下身份牌和告身的级别吧。” 高富帅刚开始还听得兴致勃勃,但很快就开始脑仁儿疼了,连忙叫停,“今天就先到这里吧,不急,路上慢慢说。” 反正从这里到拉萨,不用查地图他都知道,至少得走个两三千公里。 见尼玛没意见,高富帅就打开了论坛,给第五交响曲回话,告诉他已经把尼玛弄过来了。 回完了消息,他放松下来,这才注意到首页除了自己的帖子,还有倪浩香发的,于是随手点了进去。 也不知道他们两个哪个比较惨,但帖子里的回复倒是都差不多,全都在玩梗看热闹,没有一点同情心。 毕竟在游戏里,任何独特的体验都能引起玩家的羡慕,哪怕是被高级NPC刀了。这跟在战斗中被敌军杀死还不一样,所以也有不少人询问起倪浩香的感受。 连高富帅都感觉到了论洛丹带来的压迫感,何况是倪浩香这个当事人? 只能说,幸好这游戏死了也感受不到什么痛苦。 倪浩香也在帖子里跪谢了策划的不痛之恩,然后就话锋一转,表示虽然不痛,但其实还是有点心理阴影的,他现在着实是道心不稳啊,为了去除心魔,看来是只能亲手诛杀此獠了,希望看到帖子的玩家都能行个方便。 高富帅看得一脸冷漠。 好家伙,这算盘珠子响得焉耆城都能听到了。 网友们显然也看出了倪浩香的险恶用心,纷纷表示想得美。 ——抢Boss能说得这么清新脱俗,属实是头一回见。 ——就是,以前你们两个玩家在吐蕃营地里,还能给大家提供一下吐蕃人的动向,这也算是大功一件了,Boss让一让也没什么。但现在这不是人都没了吗? 高富帅看到这里,心下却是忽然一动,视线落在了尼玛身上。 他人还在焉耆城呢,其实也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 于是他关闭论坛,正襟危坐,“尼玛啊……” 尼玛心头一跳,生出了不妙的预感。 高富帅笑吟吟的,关心起了他这段时间在焉耆城的待遇。可惜的是,尼玛也跟他差不多,都被限制了行动自由,并没有机会打听到什么。 不过高富帅念头一转,又打起了外面那些护送他们的吐蕃士兵的主意。 按照他们的说法,是论洛丹吩咐他们送自己去拉萨的,能接触到论洛丹,应该多少知道一点消息吧? 要是让高富帅本人去跟那些吐蕃士兵套近乎,估计很难成功,但尼玛就不一样了,说不定能问出点什么来呢? 高富帅的套话技术实在一般,尼玛几乎是立刻就猜到他想干什么了。 不过他已经转变了心态,知道自己现在跟高富帅绑定在一起,算是一个利益共同体,只有高富帅好了,他才会好,所以也没有揭穿他,甚至在高富帅暗示他可以去问问其他人的时候,干脆利落地下了马车。 这些吐蕃士兵,面对尼玛的时候还是有点别扭的,并不将他当成自己人,但是也不敢怠慢,就怕他在高富帅面前说点什么,给他们惹麻烦,所以态度还算客气。 这样也够了。 尼玛的套话技术不知比高富帅高明到哪里去,只要这些人愿意搭理他,多少能问出一点东西的。当然,他们不会说得很明白,但是尼玛可以根据这些信息自己推测。 比如,现在他就知道了,论洛丹带来的这十万大军,目标并不是龟兹城。 “为什么这么说?”听到这个消息的高富帅有些意外,“不是说是那个什么塔写信叫来的援军吗?” “节儿的确写了信,但玛本肯定有自己的打算。”尼玛说,“他从沙州移驻鄯善,现在干脆来到焉耆,又召集了那么多兵马,从一开始,目标就不止是龟兹城。” “哦哦哦,”高富帅想起来了,“回鹘是吧?要趁着回鹘可汗刚死,国内还在为继承人打生打死的这段时间搞事。” 这是他之前在论坛看大佬分析的。 尼玛有些吃惊,他并不知道回鹘可汗死亡的消息,不过上面肯定知道,这样一切就都合理了。 龟兹城一直都在联络回鹘,共同对抗吐蕃,所以之前,吐蕃才不惜一切代价拿下了焉耆城,就是为了切断龟兹跟回鹘的联系。原本这样一来,龟兹一座孤城,注定坚持不了多久,本该轻易拿下的。 但现在,进攻龟兹城受挫,论洛丹既然知道有天兵守城,不可能攻下龟兹,想来应该就会更改计划了。 尼玛也没问高富帅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只是点头道,“我猜,论洛丹这一次的目标,应该是西州。” 高富帅也不知道西州是哪里,干脆转手将这个结论发到了帖子里。 然后立刻就有大佬出来解惑,西州就是汉朝时的高昌国,大唐攻下高昌之后,在这里设立西州,也就是后来的吐鲁番。 吐鲁番,那高富帅就很熟悉了。 不只他熟悉,其他玩家也很熟悉,纷纷表示这么好的地盘,让给吐蕃人可惜了。 打下来,我们自己种葡萄! 虽然也有理智玩家分析,认为打下西州的难度太高,没那么容易,但是大部分起哄的人才不在意。 反正就算现在不打,以后早晚也是要打的,那早点做准备也没错呀! 于是雁来一回到龟兹城,就收到了玩家报上来的消息。 虽然她之前也看过帖子,但见玩家那么积极主动,还是颇为欣慰。 于是她立刻给斥候玩家下发的任务,让他们走远一些,去焉耆城附近打探吐蕃大军的动向——猜测毕竟只是猜测,那个论洛丹的行事风格跟雁来想的完全不一样,看起来是个强硬派,万一他就是喜欢啃硬骨头,就要死磕龟兹城呢? 虽然拿下了三座新的城池,清点出来的存粮不少,但要养活城里原本的人,并不能匀出太多来给玩家。 所以短时间内,雁来还不能大量召集玩家,还是盼着论洛丹真的把注意力转向西州吧。 玩家们欢欢喜喜地去了,雁来这里,也召集属官开会,商议下一步的安排。 虽然龟兹城的武官已经不再上战场,但对西域的局势和各方势力,都比雁来更熟悉,她干脆就将他们当智囊团或者参谋部来用,有什么计划,都要先跟他们碰个头,看看可行性。 至于文官就更不用说了,就算有任务,很多琐事玩家也不耐烦去处理,还是要靠文官们带着NPC去干。 每当这时候,雁来就很感谢郭昕给自己留下了那么好的班底,否则她就算能调动玩家,估计也还是要为很多日常事务而头痛。 听说吐蕃大军的目标很可能是西州而非龟兹,众人也都松了一口气。 细细分析一回,觉得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说到底,哪怕有玩家,龟兹也还没强大到值得吐蕃重视的程度。按理说天兵应该是值得重视的,但是论洛丹似乎很不喜欢天兵,大概不会主动进行这方面的接触。 “希望真是这样。”雁来说,“我们现在的实力还是有些薄弱了,就算想要插手吐蕃和回鹘的战争,也有心无力。等他们打起来了,咱们正好安心种田。” 她可没忘记,攻打拨换城的主要目标并不是开疆拓土,而是为了能够更方便耕种从龟兹城到拨换城中间大片的土地。 等这批粮食收上来,她手里就会宽裕很多。 “也不可掉以轻心。”郭昕道,“现在,吐蕃人或许没有将龟兹放在眼里,但等拨换城、大石城和顿多城被攻破的消息传到焉耆,情况可能就又不一样了。” 雁来点头,“我记下了。” “其实也不用太担心。”书记官白崇义笑道,“拨换城的消息要传到焉耆,只能经疏勒、于阗、石城,绕上一个大圈子,需要不短的时间。” 康满也道,“正好可以趁这段太平的时光开荒种地。” “好,那就抓紧时间安排下去,省得拖来拖去,错过了春耕。”雁来说,“我也会让天兵们帮忙的。” 众人闻言都没有在意,因为都知道很多天兵只是爱新鲜,喜欢凑热闹,并不是真的想干活,不能指望他们。于是答应一声,就各自忙碌去了。 快要进入四月,春耕的时间确实已经不多。 第55章 有任务他们是真做。 游悠悠一上线就发现了不一样的地方。 龟兹城虽然地处西域, 但并不是她印象里、或者影视剧里经常看到的那种灰扑扑的样子。 因为是仿大唐建筑的缘故,屋子都建得高大宽敞,又多用色彩斑斓的颜料涂抹, 看起来非常漂亮。再加上城中家家户户都在院子里种植花木,尽管城外不远处就是戈壁与荒漠,但城中却是草木葱茏、一派欣然。 不过春天风沙大, 城中也难免有些烟尘。虽然居民们早晚都会清扫院子和家门口附近的接道、巷道, 尽量保持清洁,但一些不方便打扫的地方,还是难免留下痕迹。 而现在, 整个龟兹城都像是被水洗过一遍似的, 感觉饱和度和亮度都提高了很多,干净得十分亮眼。 除了干净,城中居民也在尽力装饰自家的屋子, 他们在屋檐下挂上红灯笼, 在树木的枝干系上红色的布条,从城外采来早开的野花供奉在屋里屋外…… 整个城市的人似乎都出来了, 平日里不太能看到的老人, 女人和孩子自如地穿行在街巷间, 笑着彼此招呼、互相帮忙。 整座城市都给了游悠悠一种感觉——要过节了! “三月有什么节日吗?”玩家挠了挠头, “三八节已经过去了, 四月……呃,总不会是愚人节?” 想了半天没有头绪, 游悠悠收回视线,才注意到视野左上角有“版本更新”的提示。 她立刻意识到, 自己刚才看到的场景肯定与更新有关,于是点开了更新公告。 【亲爱的玩家, 为了保障游戏顺利运行,提供更优质的服务,我们在刚刚进行了一次热更新,版本1.2现已开启。 本次更新内容如下: 一、“吐蕃来袭”活动进入结算期,活动商城已上线大量奖励,玩家可使用功勋值进行兑换。 功勋排行榜将于三月三十一日凌晨结算,为了表彰玩家们的卓越贡献,我们增加了更多的奖励名额,排行前1000的玩家都将获得内测邀请码,成为正式玩家! 结算结束后,奖励会直接发放到玩家邮箱,请注意查收。 “吐蕃来袭”活动资料片也将在结算结束之后上线官网,敬请期待! 二、为了庆祝战争胜利,龟兹城将于四月一日举行一场盛大的庆功宴。 宴会上将会对本次活动中表现出众的玩家进行表彰,与所有人共享荣耀时刻。 表彰仪式结束后,会有行像、舞狮、庙会、歌舞表演等一系列庆祝活动,龟兹城的僧侣和居民都会参加,感兴趣的玩家也可前往书记官白崇义处踊跃报名参与。 三、“西州之战”前瞻活动正式开启。 吐蕃大军退回焉耆,龟兹城的危机已经解除,但新的挑战已经出现! 这一次,敌人的目标是西域的另一座重镇——西州。西州曾经隶属于大唐北庭都护府,如今则是在回鹘治下。作为回鹘最忠实的盟友,西州有难,龟兹城绝不能袖手旁观。 战争的胜利需要情报的支持,玩家可前往龟兹镇将白安隐处接受“西州之战”前瞻任务,秣马厉兵,迎接挑战! 四、烽燧、驿站系统上线! 在玩家们的共同努力下,龟兹城不仅解决了围城危机,还打下了更多的地盘。为了加强城市之间的交流与合作,游戏将会开放新的烽燧、驿站系统。 玩家可以前往各个驿站接受日常任务,体验大唐驿站公务员的一天。 五、种田系统上线。 战斗并不是人生的主旋律,生活才是。 正是春耕时节,龟兹城已开放种田系统,玩家可以前往农官处承包耕地。在自己的田地上耕种,不仅可以收获丰富的自愿,还能体验田园生活的乐趣,以及丰富有趣的互动玩法。 另外,为了保障春耕的顺利进行,也为了让更多喜爱种田的网友有机会参与活动,游戏将会在四月一日凌晨抽取一批新玩家限时体验种田功能,对种田感兴趣的云玩家们可以前往官网预约。 期待每一位玩家都能在游戏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乐趣!】 看到第一个更新内容,游悠悠就果断关闭页面,先打开了活动商城。 这个游戏的活动商城是所有玩家共享的。也就是说,那些限量的奖励,要是被别人兑完了,你就算有功勋也没用。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更新的,连个提醒都没有,说不定自己已经来晚了。 这款游戏的更新一直都是这样,没有预告、没有提醒,甚至不停服,悄无声息地更完了,才duang的一下甩过来一个更新公告,论坛上有不少玩家都在诟病,说感觉太匆忙了,连一点准备时间都没有。 但是也有玩家认为,这样能够最大限度地保持真实度,就像现实中,你不可能将未来发生的一切都纳入计划中,更多的是突发事故。 游悠悠虽然自认为游戏水平一般,但她是封测玩家,又是第一个开启战斗技能的玩家,也认识不少大佬。她知道,有不少对游戏理解比较深刻的玩家,私底下都觉得,这说不定真的不只是一款游戏,而是像很多幻想小说里写的那样,是一个真实的世界被包装成了游戏,投放到他们的时空。 只是有这种想法的人都默契地缄口不言,所以目前论坛上还没有出现讨论帖。 游悠悠本人是那种不喜欢多想的人。 既然它看起来是游戏,玩起来是游戏,拥有一切游戏该有的东西,那它就是一款游戏。 就算偶尔有什么不方便、不满意的地方,告诉自己那是游戏设置,也就心平气和了。 好在这回官方还算做人,说“大量奖励”就是真的大量,排在第一的居然就是内测邀请码,而且一次性放出了2000个号! 虽然游戏现在有超过四万玩家,不过很多号都限制了登录时间,再加上兑换邀请码所需要的功勋不是小数目,目前还剩下八百多个。游悠悠果断兑了一个,还想再兑,页面一刷新,变成了“已达上限”。 好吧,也不意外,游戏肯定不会让一个玩家囤太多账号的。 剩下的奖励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虽然确实很丰富,但都是游戏里能够获取的资源,游悠悠换了个限量称号,就暂时先退出来,继续去看更新公告了。 读完公告,她一边往司户曹的办公室跑,一边打开了论坛,去看网友们的吐槽。 第一个帖子就是讨论内测邀请码的。 虽然临时玩家已经有几万,显得这游戏的账号都没那么值钱了,但这回游戏一次性放出了三千个内测邀请码,还是让云玩家们十分惊喜,直呼官方下血本了。 毕竟不管活动商城里兑换的还是排行榜奖励的,全都是正式账号,跟临时账号是不一样的。 其实游戏大量增加玩家的数量,也在预料之中,毕竟现在地盘更大了,要干的事情更多了,原来的人肯定不够。 而且大家也分析了,到目前为止,限制玩家人数的最大问题,还是粮食。可以想见,等到今年的粮食收成,限制解除之后,正式玩家的数量说不定会直接飙升到几万。 但不管怎么说,先拿号先享受,距离秋收还有好几个月呢,游戏里的时间跟现实又是1:1对应的,想想就急死个人了。 所以首页还飘着不少收号的帖子。 游悠悠忍不住搓了搓手,她手里也有两个号呢,能不能凑齐一套房子,就看这一回了! 她点击这些收号的帖子,想看看市场价,可惜这种交易,大家显然都不愿意明着来,全都是“带价密聊”,翻了几页也没有一个敞亮人,让游悠悠十分失望。 不过也是,她要是卖了号,也不愿意顶着ID在外面嚷嚷,让人知道自己赚了多少钱。 财不露白嘛! 游悠悠也不着急,她上次看官网的时候,首页的预约人数已经达到了五百多万。 根据第五交响曲的分析,这个数字很有可能就是国内为全息设备付费的游戏玩家人数。所以不是游戏影响力不够,而是愿意花几万块买设备的人就这么多。 但不管怎么说,五百万对比三千,这内测邀请码也还是有价无市,不用担心卖不出去。 剩下的帖子,就都是讨论更新公告的了。 每一个功能都备受瞩目。 不过可能是因为首页都在讨论账号,所以最受关注的还是会抽取新玩家的种田系统。 游悠悠还没来得及去官网看,不过根据帖子里的说法,这回抽取的不仅是临时账号,还是青春版。新玩家的生活技能会锁定为种田,日常任务也锁定为种田,并且将暂时关闭战斗系统,彻底杜绝了有玩家拿了号却不干活的可能。 简直比未成年防沉迷更狠! 所以帖子里面一片讨伐,大骂官方不做人,真把玩家当长工用了。 ——然后被人秒回:是短工,“限时体验”四个字没看到吗? 发言的玩家气成河豚,在帖子里大肆呼吁云玩家们都不要去预约,让游戏官方看看,种田玩家也是有尊严的!这种连账号功能都能阉割的,游戏狗都不玩! 游悠悠看到这里已经开始笑了。 果然拉下去一看,就有玩家回复,让层主先发誓自己没有去预约,要是预约了,这辈子都抽不到游戏账号,别说临时版,阉割版都抽不到。 然后层主就消失了。 诡计多端的云玩家! 讨论最少的是驿站系统和新活动前瞻——这些就算不出公告,也在玩家的预料之中,或者说,已经有玩家接了任务在干了。 不过大家还是夸了夸官方。 一下子添加了那么多的新玩法和活动,给人一种走出新手村,游戏功能终于全部开放的感觉。 事实也是这样,如果龟兹城的围城危机不能解除,这些功能也都只是妄想。 跟其他的更新内容相比,几天后的庆功宴,虽然受到的关注不上不下,但是帖子里的讨论却十分热烈,已经聊出了一栋好几页的高楼。 而这一切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更新公告里写的那一句“踊跃报名参与”。 一般的游戏里,就算有节日庆典,准备工作也是系统的事——或者说是策划的事,玩家只负责游玩体验。但是显然,在这里,玩家也可以参与到这场庆功宴,以及后续各种庆祝活动的筹备之中去。 这就很有意思了。 不管是舞狮还是庙会还是歌舞表演,玩家们都兴趣满满! 甚至有些在现实里是社恐i人,从来没有参加过这种集体活动和公共活动的玩家,现在披上一层游戏人物的皮,也开始蠢蠢欲动,想要尝试一番了。 譬如说舞狮吧,头套一戴,谁知道下面是你呢对吧? 唯一要担心的是技术不好,被人嘲笑,所以帖子里还抓了不少两广人来求教——舞狮技能有可能在几天内练到能看的程度吗? 答:普通人很难,但是玩家还真不一定。 赞美策划,有加点就是了不起! 至于“庙会能摆摊卖些什么”的讨论,就更热烈了。正好玩家们也打了几场仗,收获了一些乱七八糟摸不着头脑的东西,留在手里也没用,就很适合拿去摆摊。 甚至还有当过策展人的玩家,已经机智地从NPC那里触发任务,参与到了活动的设计和策划之中。 讨论着讨论着,玩家们终于发现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终于有一个玩家开口询问了。 ——行像是什么东西? 这个混在庆功宴活动中的项目,第一眼根本看不出是干什么的,所以也没有人去讨论。 这会儿有人问了,居然也真的有人来回答. ——行像是一种佛教活动,就是抬着庙里供奉的神像在城里游行,百姓们会跟在游行队伍后面供奉祭拜,也会有鼓吹和表演,非常热闹。现实中很多宗教信仰都有类似的活动,尤其是闽粤地区,应该都是从佛教借鉴来的。 ——西域佛风盛行,本来就有在四月份行像的风俗,基本上是每年最盛大的庆典了。从四月初一开始,城里的每个寺庙行像一天,所以持续时间也相当长。 ——说到这个,《大唐西域记》里面还记载,每隔五年会在龟兹城举办佛教大会,各国的僧徒都会赶来参加。位置就在龟兹城西门外,那里供奉着两尊九十多尺高的大佛像,换算成现在的单位是27米。大法会的时候,甚至会把这两座大佛像抬下来行像,非常壮观!不过佛像估计已经毁于战乱了,现在城门外只剩下残缺的土台。之前因为打仗,龟兹西城门一直被堵着,应该没多少人注意到。 ——我去,将近三十米高的佛像,那不是有十层楼了? ——光是想想就很壮观了,这么有特色的地标建筑却毁于战争,太可惜了。 ——最可惜的是我们好不容易才完了一款大唐背景、真实度拉满的游戏,结果还是没能看到这两尊大佛。 ——吐蕃人攻打龟兹的时候,西门都是葛逻禄人主攻是吧?我记住了。 ——应该就是他们了,葛逻禄是突厥的别部,信奉的应该是拜火教,也就是《倚天屠龙记》里的明教,波斯传来的。倒是吐蕃这个时候已经开始崇佛了,应该不会毁坏这么珍贵的佛像,偷偷运回国内倒是有可能…… ——好好好,冤有头债有主。我已经想好了,等攻下碎叶城,就把葛逻禄人全部都抓起来当工人,第一件事就是重建这两尊佛像。 ——那何必等攻下碎叶城,现在咱们手里的葛逻禄俘虏还少吗? 游悠悠看到这里,都忍不住“嘶”了一声。 确实是个无可挑剔的好主意。 光是想想要在游戏里重建那样的奇观,她都有点兴奋了。 帖子里的其他玩家也是如此,甚至还有点遗憾赶不上几天后的庆功宴,要不然,到时候玩家抬着这两尊佛像去行像,那场面该有多爽? 不过这说法立刻引来了专业玩家的驳斥。 ——谁说赶不上的?你们该不会以为佛像都是土筑石雕的吧?那多重啊,怎么拉出去行像?这又不是乐山大佛、卢舍那大佛,是直接开山凿石建成。这种用来行像的佛像,基本上都是中空的竹木结构,再一层层糊上布料,最后粉刷颜料,贴上金箔。 这么一解释,玩家们顿时沸腾了。 那还等什么?! 玩家应该是所有人类之中行动力最强的了,有任务他们是真做,一刻都等不得。 是的,没错,虽然为了三十米高的大佛而激动,但是他们也没忘记,可以先去找龟兹城的负责相关事务的官员触发任务。 ——到现在,玩家基本上都掌握了游戏的任务逻辑,可以轻松判断一件事能不能触发任务,奖励又是什么级别的。 像这个任务,因为是日常任务,又是大型任务,平分下来奖励不多。但是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嘛,而且根据大佬判断,这种任务完成之后,搞不好会给成就或者称号。 游悠悠本来是要去户房租地的,这会儿刚到门口,看到这里立刻拐了个方向,结果险些跟一个人撞在了一起。 抬头一看,是施青青。 “怎么着急忙慌的。”施青青笑着问,“什么事这么着急?” “就是去看个热闹。”游悠悠猜她应该没看论坛,就简单讲了一下大佛的事。 施青青立刻来了兴趣,“走,去看看。” 两人随大流地领了任务,又跟着大家去西城门外考察了一番大佛遗址。 之前没注意,现在一看,光是这两个放置大佛的土台就有□□米高了,佛像放上去之后有多壮观自不必说。 “在它们完好的时候,每一个经过城门的人,看到它们都会肃然起敬吧?”游悠悠站在土台下,仰头往上看,忍不住感慨道,“要是第一次来龟兹城的人,受到的冲击更大。” “是啊。”施青青说着,心下忽然一动,“我有一个想法。” “什么?” “我们把这个修建佛像的过程记录下来吧,拍个长视频。”施青青说,“感觉应该很有看点,很适合用来宣传游戏,说不定能破圈。” 《安西四镇》自从开服,热度一直很高,但是基本上也都是在游戏圈、历史圈,至于圈子外的人,就算看到别人夸游戏的真实度,也不会太当真,更不会生出“我也去看看”的想法。 偶尔有人感兴趣,一听还在内测期间,根本拿不到号,就算拿到了也要买个几万块的全息设备,就打起退堂鼓了。 总之,能够在没有账号的情况下,还长时间在论坛围观和出谋划策的云玩家,都是真的爱,也是真得闲。 但是玩家们在游戏里修建了两尊高达三十米的佛像,而且这两尊佛像还是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应该是个很好的噱头,能引来更多的关注。 其实就算施青青不提,参与的玩家可能也会自己拍一些小视频,不过那样内容太多太杂,反而不好宣传了。 而施青青想拍的,是类似纪录片的那种之感。 要是在现实里,想做到这一点很难,但在游戏里拍摄的好处是,不用考虑设备的问题,画面全都是高清,镜头绝对稳定,所以拍摄者只要操心运镜就行了,很容易就能拍出效果。 “你来拍吗?”游悠悠知道施青青是个视频博主,在认识之后还特意关注了她,也会看看她发的游戏视频。 施青青笑道,“我倒是想参与,但只有我一个人肯定拍不下来的,要切换很多镜头,而且估计还要昼夜赶工,得有人轮班。” “那你发个帖子吧。”游悠悠立刻说,“感觉玩家里卧虎藏龙,应该能拉起来一个拍摄团队。” “嗯!”施青青兴致勃勃发帖去了。 围观了一阵,西城门外的玩家渐渐散去。这佛像也不是说修就修的,得画设计图,准备材料,而且他们是重建,那就不能自己发挥,不说修个一模一样的,总要大差不差,所以还得跟龟兹城里的NPC沟通。 反正游戏里的优势就是,所有环节都会以任务的形式体现出来,能干什么活就接什么任务,一目了然,也省了分配任务的功夫。 施青青发完帖子,见人都走了,便问游悠悠,“你接下来去做什么?” “去户房租地。”游悠悠说,“都知道龟兹城缺粮,我反正怎么玩游戏都是玩,也出点力好了。” “正好,一起走吧,我也去户房。” 两人找到司户曹一问,才发现这承包土地也有不少门道,水田是一个价,旱地是一个价,离城近是一个价,离城远又是一个价。具体到龟兹城这里,因为很多土地还是在拨换城那边,所以价格差距就更大了。 游悠悠还在犹豫,施青青却已经果断下手,租了拨换城外几千亩的地。 “这么多?”游悠悠吃惊。 “反正也不用自己种。”施青青说,“可以雇人嘛,规模大点反而更方便,雇了人也一直有活给他们干。” 这就是种田玩家吗?果然恐怖如斯! 游悠悠甚至有点替四月初一才能抽取的那批限时体验种田玩家担心了,等他们进了游戏,真的还有土地给他们耕种吗? “那倒不用担心。”施青青听她这么说,不由失笑,“城外有的是还没有开垦过的荒地,要多少有多少。” 她又问游悠悠,“要不要跟我做邻居?” 游悠悠十分心动,她知道,施青青主动邀请,那到时候肯定不管做什么都会带上自己,等于是蹭了对方的便利,就算不懂种地也不用担心收成。 但犹豫了一下,她还是摇头,“算了,我只是想租一小块地自己种着玩。” “那也不错。”施青青给她提建议,“选一块离水源近的。” 西域气候干燥、雨水稀少,在400毫米降水线以外,所以肯定是要自己浇地的。 施青青租的地多,第一要求是连成一片,至于灌溉,以后肯定要修水渠、水车之类的。但小块土地,随手就浇了,离水源近更重要。 租好了地,两人就要分开了,临走之前,游悠悠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问施青青,“你手里的号卖了吗?” 施青青点头。 “现在的市场价是多少?”游悠悠忙问。 施青青说,“跟全息设备差不多。现在可以等临时账号了,这次又发了太多号,价格下降了不少。你要是不着急的话,可以留一下,等大部分号都卖完了,应该会涨一点。” “我知道了,谢谢。”游悠悠决定将这两个号留到最后。 只要在下次活动之前卖出去就行了。按照论坛上的分析,如果每次活动都放号的话,价格会越来越低。 第56章 这泼天富贵终究是轮到我了! 拨换城外。 施青青看着自己租下的土地, 心满意足。 这就是朕打下的江山! 因为她租了很多地,又买了大批的种子,接下来还要雇佣大量的俘虏进行耕种, 所以郡王府那边特意派了一个屯田官过来,指点她接下来的种植事宜。 毕竟在龟兹城的人看来,天兵们虽然也吃饭, 虽然什么事都愿意抢着干, 但全都有种养尊处优的气质,不应该会这些。 此刻,这个叫曹茂的屯田官就站在施青青身后, 看着她突然张开手臂, 在绿草如茵、野花开遍的田野中,朝着春风吹来的方向快乐奔跑。 曹督农官十分专业,他身姿挺拔地站在田埂边, 黝黑的面容上表情严肃、眸光淡然, 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十分正常。 细看的话才会发现他已经两眼放空,让自己什么都看不见。 不然真的很难忍住不笑。 但是当着天兵的面笑出来, 显然更不合适。 每当这样的时刻, 曹茂都由衷地希望天兵能稍微见外一点, 别把他当自己人。 好在施青青拍了几个“我在南疆的阳光下奔跑”的视频, 就回来了, 抹了一把汗,解下腰间水囊喝了一口, 大声道,“爽!” 去新疆旅行一趟, 拍这么几个视频,那不得上万? 而她现在只需要上游戏而已。 甚至奔跑的这片土地还是属于她的。 施青青也是很难忍住不笑, 她将水囊收好,转头对曹茂笑道,“草帽哥,咱们开始吧?” 虽然只是三月底,但是西域雨水稀少,阳光炽烈,两人出门时都戴了一顶草帽——这是曹茂的职务发的“劳保用品”,施青青头上那顶也是他送的。 曹茂微微一顿,听出来她在谐音,但想了想这实在没什么好计较的,便假装什么都没发现,严肃地点头道,“好。” 他今天的工作,是听一听施青青的种植计划,打算种什么作物,每一种种多少之类的,然后再用屯田官的经验,替她规划种植区域,什么作物种在近水的地方,什么作物更适宜在沙地里生长…… 确定好这些之后,再给她分配种子和农具,制定日程。 两人沿着田埂往前走,曹茂手里拿着一块木板,另一只手拿着烧过的木炭,一边跟施青青沟通,一边在上面做记录。 施青青在一旁看见,心想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像这种简单的东西,本来也无需谁来“发明”。 两人转了一圈,将大致的规划都做好了,就在田边的树荫处坐下来。 曹茂很快计算出了需要的种子和农具,将数字记下,便跟施青青交代起接下来的日程安排,当然并不详细,只有哪一天之前要将土地全都翻犁好,哪一天之前要播撒种子。 “然后呢?”施青青听得很认真,因为手边没有书写的工具,还顺手打开论坛,准备记录。 “什么然后?”曹茂疑惑。 施青青看着他。 他也看施青青。 两人对视片刻,施青青不敢置信地问,“你的意思是,翻地、播种,这就是春耕的全部内容了?” “那还要什么?”曹茂也很茫然。 施青青忍不住抬手扶了一下额头,怎么想都觉得很离谱。 她以前听过一个笑话,说南美人为什么那么懒?因为人家生活的地方,野地里随便撒把种子,秋天就能去收获了,完全不用管。要是连种子都懒得撒,那周边的野地和森林里也能获取食物。 土地太过丰饶,所以根本不需要像我们一样精耕细作,主打一个靠天吃饭。 她真没想到,原来古代中国也有这样的地方。 这种耕种方式,居然能养活那么多人,甚至还能支持连年战事,可见这片土地是真的丰饶。 绿洲诸国的名头不是白叫的。 虽然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但强迫症的施青青无法忍受这种粗放型的耕作方式,她稍稍坐直了一些,对曹茂说,“麻烦你,从头到尾跟我讲一遍,你们这边是怎么耕种的,从翻地到收获,每个环节都要讲。” 她的表情不知不觉变得严肃了,曹茂莫名感觉到了几分压力,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他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眼睛,不敢看施青青,不过倒是没耽误回答她的问题。 施青青一听,发现情况比自己想的更离谱。 这地方的百姓不仅还在火耕水耨,甚至还是易田制! 所谓易田制,就是将手里的土地分成两部分,今年种这片,明年种那片,通过休耕的方式恢复地力——曹茂给施青青安排的耕种计划,也是按照这个来的。 既然是易田制,那当然也没有什么施肥的概念。 耕地之前放火烧一把,将地上的作物烧成灰烬,以及等作物长出来之后,割掉杂草,再放水浇地,将杂草腐化,就是这个时代的两种肥地的方式了,所以叫做“火耕水耨”。 但你要说他们不知道施肥的重要性,显然也不是这样的。毕竟他们不仅知道要休耕来恢复地力,城中的“夜香”也有人专门收集,运到城外肥地。 说到这个,之前论坛上还讨论过,说龟兹城并不像是自己印象中的古代城池,随地大小便、满街都是臭味之类的。 很快就有大佬回复说,汉人统治的朝代,城市公共卫生管理做得都挺好的,有全套的下水系统,有职业的清洁工,街道永远都宽敞明亮,没有大家说的那种情况。但是到了少数民族统治的朝代,明明是同一座城市,偏偏就能弄得乌烟瘴气。 本来还有人不信邪,直到他们收回了在葛逻禄治下的拨换城、大石城和顿多城。 明明都是大唐修建的城市,但才落到葛逻禄人手里没几年,就仿佛已经是另一个世界。 不过这段时间,几座城市里的葛逻禄俘虏一直在被督促着做城市恢复建设工作,现在已经颇有成效了。 扯远了,回到当前的话题,本地人的想法大概也跟南美人一样,撒把种子也能收获,精耕细作也能收获,那为什么还要辛苦干活呢? 本地人怎么想的施青青不关心,她只知道,自己名下的这些土地,绝对不能这么浪费。 简直是暴殄天物,真的忍不了一点。 而且转念想想,龟兹城现在那么缺粮,全都在等着今年秋天收获的时候发力呢,如果能够改变这种离谱的耕作方式,把所有的土地都利用起来,育苗的育苗,该施肥的施肥,该浇水除草捉虫的时候也别偷懒,那今年的收获岂不是能翻上不止一倍? 把这个计划书献上去,雁帅会给自己记多少功勋和声望? 光是想一想施青青心里就已经开始美了。 这泼天富贵终究是轮到我了! “今天先回去吧。”她站起身,果断道,“现在这个计划不行,我重新写一个,问过雁帅之后,再看看要不要全城推广。反正我名下的土地,肯定是不能这么搞的。”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莫名显得很专业、很有信服力,曹茂虽然有点将信将疑,但也没能说出反驳的话,脚步沉重地跟上了她。 …… 施青青没有浪费时间,直接死回了龟兹城。 虽然掉点经验和钱,但反正现在的等级没那么快提升、钱她也不是那么缺,也就无所谓了。至于身上携带的东西,她在拨换城也租了个房子,专门用来放这些,现在两边都备着可能用到的各种装备和工具,通过复活点传送还是挺方便的。 回到龟兹城,她就找出纸笔,开始奋笔疾书。 明明感觉已经想得很清楚了的内容,但下笔的时候又会发现还是有太多不确定的地方,施青青只能下线去查资料。 有时候她觉得游戏里的时间流速跟现实一样,挺煎熬的,比如一次耕作,就真的要硬生生等上几个月。但也有时候,比如现在,她觉得这样也挺方便的,不然,她下线查个资料、写个计划书回来,游戏里已经过去三五天了,那她就该傻眼了。 一边查资料一边写计划书,忙碌的间隙里,施青青开始期待系统抽取的种田玩家了。这回做了很多限制,抽到的不说全都是有种田经验的人,至少也有一半吧? 到时候很多事情就可以集思广益,不用她一个人头秃了。 查资料的时候还看到了几本很不错的农业专著,施青青干脆下单了实体书,打算回头慢慢啃。 付完钱,看到订单页面的那一刻,她突然有点恍惚。 上一次买书还是在大学里。 都说活到老学到老,但是进入社会之后,还有几个人在主动学习?往往都是需要的时候问一问搜索引擎,或者视频网站上看一些大佬总结的碎片信息,什么都知道一点,又什么都一知半解。 用时髦的话说,是“享受知识从脑海里拂过,最后却什么也没有留下的感觉”。 现在她居然为了玩游戏开始看书了! 这说出去谁敢信? 好在计划书不是论文,不用查重,施青青写完之后上传到论坛,又进游戏去抄写了一遍,然后就兴冲冲地带着它去见雁来了。 看到这份计划书,雁来微微一顿,不由抬眼去看施青青。 这傻孩子写之前肯定没想过去问问其他人有没有模板,考虑得也不像是倪浩香和第五交响曲那样全面,所以这是一份简体字横排版的计划书。 虽然雁来能看懂,但她想了想,还是退了回去。 让玩家用简体字、甚至是直接在游戏里推广简体字,也不是不行,但是古代背景的游戏就该有古代背景的样子。 施青青直接闹了个大红脸,抓着计划书就跑。 雁来也不以为意,倪浩香是个社畜,第五交响曲心思缜密,跟他们相比,施青青这个没有求职经历、没写过公文的自媒体博主,有点疏忽是很正常的。 成熟的玩家都已经会自己改进种田流程,主动增加工作量了,她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中间的小插曲没有影响到结果,施青青的计划书顺利通过,拿到了一笔不菲的奖励和一个称号。 她还去看了看大佛的进度,稍微刷了一点任务进度,这才回到拨换城,又抄写了一份计划书,拿着去见曹茂。 好这玩意只用写这么两份,回头直接往论坛上一贴,所有种田玩家都能看到,不用她再去费劲。 曹茂之前就从施青青的态度里感觉到,自己这个屯田官好像有点没用,等看到这份计划书,那颗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死了。 他也不问施青青怎么连种地也会——天兵看起来什么都不会,但他们不管会什么,却又都不至于让人惊奇,毕竟带了个“天”字,就算施青青说自己是现学现卖的,曹茂也不会奇怪。 计划书上的内容比曹茂凭经验总结出来的细致太多,但是细细思量又会觉得都很有道理,甚至有些内容是他平时就知道但说不出来,看到之后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的。 他心里甚至隐隐有种感觉,这个天兵该不会是把天上种植的秘籍偷来了吧? 但不管怎么来的,既然比自己高明,那他只需要照做。 虽然中间出了一点岔子,但剩下的工作就都是曹茂熟悉的了。 自汉至唐,几乎每个朝代,包括混乱的魏晋南北朝,都没有放弃对西域的经略,而中原朝廷对西域的经略,又必定是伴随着屯田的,而且还不是民屯,而是军屯。所以他们的耕种方式就是施青青想要的那种,几百上千人一起协同劳作,既热闹又能提升效率。 这方面的经验都是现成的,虽然以前管的是士兵,现在管的是俘虏,但对曹茂来说并没有区别。 而且施青青还得知了一个意外之喜,俘虏会由官府这边负责派人管理,她只需要定好工期,支付这段时间的工钱就可以了,这就相当于只在农忙的时候雇一批短工,干完活就不用她管了,能省下不少钱。 这是雁来再三考虑,又跟郭昕等人商讨过后,才定下来的。 其实以前西域这里之所以火耕水耨、易田耕种,除了要休养地力之外,也是因为人实在太少。 反正城外的土地几乎是无穷无尽的,种也种不完,那易田制就很省事了。 现在抓了那么多俘虏,有天兵在,也不需要他们像从前那样跟随大唐的军队征战,总得给他们找点事情干,种田就挺不错的。 除了玩家租的地,剩下的土地官府也要组织人手耕种,把俘虏留在手里,给玩家省事的同时,也方便统筹安排。等到现有耕地都种完了,要是还有余力,就再开垦更多的土地。 总之不能让人闲着。 反正种的是粮食,也不用担心种得太多了吃不完。 不过,雁来也已经在琢磨有什么经济作物可以推广了。 改变了耕作方式,粮食产量上来了,就能腾出更多的土地去种植经济作物。粮食作物只能用来果腹,经济作物才能改善生活。 不过这个其实也不难,因为西域本身就是有基础的,桑蚕、棉花、亚麻这样的纺织材料,葡萄、苹果这样的水果,芝麻这样的油料作物,另外香料、调料、药材……全都已经在这里推广种植,只是规模不大而已。 甚至就连观赏作物,绿洲诸国也种了不少。 至于畜牧业就更不用说了,天山本质上是一片十分庞大的山脉群,山与山之间有不少谷地和小片平原,被山上流淌下来的雪水滋养,草木丰茂,溪流遍地,一直都是游牧民族喜欢的草场。 有了基本盘,雁来要做的,不过是借玩家的手优化种植和加工的流程和工艺,提高产量、提升质量。 甚至就连这件事本身,都可以当成任务下发给玩家。 这就是当NPC的快乐吗? …… 曹屯田官也是军队出身,做事雷厉风行,定下了种植计划和日程之后,就立刻安排人开始劳作,几天时间,已经将施青青名下的土地全部翻耕了一遍。 值得一提的是,因为这边没有足够多的耕牛,所以施青青不仅看到了人拉犁,甚至还有幸看到了羊拉犁、马拉犁的场景,甚至还特意为此出了一期视频。 不过好笑之余,她也开始警醒。 现在他们有人有地,但是农具和耕牛就比较缺乏,这是一块短板,还是得想办法补起来。 今年可以将就,难道以后年年都将就吗? 也算是跟雁来想到一起去了。 不过雁来熟悉附近的地理,所以只是在琢磨山里的草场,施青青可不知道常年覆雪、看起来颇为贫瘠的山里还别有洞天,所以她的思路就直接得多——没有牛马,那就去抢有牛马的,没有牧场,那就去抢有牧场的。 而她目前所知的,有牛马有牧场,还很方便随时去抢的,当然就是大家的老朋友,如今正在碎叶川一带繁衍生息的三姓葛逻禄啦! 施青青也知道,现在之所以没去打葛逻禄部,不是因为大家不想,而是因为目前的条件部成熟。但现在不能打,总有能打的时候,先记在小本本上就对了。 土地翻耕完,按照原本的流程,就该直接撒种子了。现在则要先在地里开沟,沟里撒上杂草和树木烧成的草木灰,然后起垄,将草木灰盖住,之后才下种子,最后再盖一层浮土。 这样种子往下生根的时候,就刚好能汲取草木灰中的养料,比烧完荒直接翻耕,将草木灰均匀混入地里更有效率。 这是不需要育苗的作物。 至于需要育苗的,施青青单独整理出了一块种子地,虽然手里的材料有限,还是尽量配置了营养土来做苗床,等苗长到巴掌长,再移植到再次翻耕的土地上。 要做的工作很多,但施青青也只需要在一边指点,做个范例,剩下的自然有屯田官督促着屯长们去干。 虽然也辛苦,但也是真的成就感满满。 等到这边的活儿安排得差不多,俘虏们也都学会怎么干活,不需要她亲自盯着,施青青还来得及回龟兹城去为即将到来的庆功宴和庙会做准备。 唯一可惜的是修建大佛的工作,她只随便刷了一些任务贡献度,基本没有时间去跟。 不过之前拉起来的摄影团队早就到位,她想要的纪录片质感的游戏宣传片的素材也拍得差不多了。施青青忙着种地的时候,也没耽误在线下帮忙挑素材、审片子。 忙忙碌碌之中,转眼就来到了四月一日。 凌晨,功勋排行榜结算完,同时雁来亲自操刀的“吐蕃来袭”活动资料片也在官网上线。 之前发更新公告的时候,这事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也就偶尔有人吐槽一下,人家的资料片都是在活动开始的时候出,拉满玩家的期待,这个游戏倒好,活动结束了才上线资料片。 但等真的看到资料片,很多玩家都说不出话了。 因为他们在视频里看到了太多熟悉的身影,包括他们自己。 这居然是一个玩家向的视频。 玩家不仅是这个视频的主角,而且每一个画面都很精彩,或是悄然潜伏的紧张,或是正面搏杀的刺激,或是趁夜奔袭的急促,或是破开城门的豪迈,有人朝NPC伸出了手,有人抱着敌人同归于尽,有人从城墙上往下跳,有人沿着陡峭的山壁向上攀爬,有人在昏暗的山洞里厮杀,有人站在城头举起猎猎旌旗—— 要不是看到这个视频,玩家们都不知道自己原来有这么帅! 跟他们自己拍的那些小视频比起来,官方的宣传视频就显得高端大气上档次太多了,再加上激昂的配乐,就算没有一句台词,也看得人热血沸腾。 视频的最后一幕,是被吐蕃士兵护送着走出了焉耆城的高富帅,站在车辕上向后回望。 镜头逐渐拉高,站在车辕上的人逐渐变成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小点,取而代之的是整个西域的俯瞰图。 在群山、瀚海与戈壁之间,河流和湖泊周围形成的一片片绿洲,以及人类在绿洲之上建立起的城池,是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多少悲欢离合、兴衰成败、腥风血雨、兵戎相向,都在这里上演。 第57章 玩家们的本钱。 四月一日。 天还没亮, 整个龟兹城就苏醒了过来。 无论是官兵还是百姓,对于生活在这里的人来说,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安定祥和的日子了, 至于这种盛大的庆典,更是已经成了年长之人口中时时说起的故事。 所以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参与到这场带着强烈除旧迎新之感的盛典之中去。 前几日大家就自发地将城市清洁过一遍,又张灯结彩, 装饰一新, 到今天,所有人便都穿上了最体面的衣裳,早早地吃过饭, 就扶老携幼、手捧香花出门, 呼朋引伴地往城市西北方向走。 那里是龟兹城的寺庙所在。 早先,这些寺庙其实都是修建在城外的。 因为最初传入这里的是小乘佛教,主张刻苦修身, 所以僧人们往往会在城外挑选一个地方, 亲手开凿山洞,又在洞中雕琢佛像、刻绘壁画, 然后自己就居住在这洞窟之中, 日夜修行、虔诚礼拜。 后来大乘佛教取代了小乘佛教, 僧侣们开始向普通人传道, 但还是习惯在城外修建寺庙、开凿佛窟。 所以像龟兹城这样的佛教圣地, 城市周边大大小小的洞窟简直数不清,僧人们都是在此居住、修行。 不过后来战事一起, 许多洞窟、佛像和寺庙都遭到毁坏,僧人们也只能搬到城内居住。正好龟兹城里搬走了许多人, 西北那一片空出了很多大宅,郭昕就将它们安置在了那处。 虽然有了落脚之地, 但毕竟不是正经的寺庙,大抵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这些僧人一直都很低调,玩家们进游戏那么长时间,几乎没有见过僧侣们出行。 其实在玩家们到来之前,各家寺庙还组织了一支僧兵,帮助郭昕守城。后来天兵来了,他们便又闭门不出。 今日却不一样,家家户户都房门大开,有小沙弥在门外迎客,进了门,又有知客僧上前引导。 绿洲诸国的王族都崇奉佛法,城中百姓也几乎都是佛教徒,这时看到这些僧侣,已经被他们搬过来供奉在此处的佛像,一个个都忍不住潸然泪下,跪下来虔诚祭拜。 一簇簇香花被供奉在佛前,昏暗的室内,高大的佛像低眉慈目,俯瞰众生。 不过今日,佛像也好,僧侣也罢,都不是主角。 所以在这里烧过香之后,百姓们便又聚拢到了郡王府附近。 之后的表彰仪式会在这里举行。 这会儿,在线的玩家也都挤在这边。 为了让临时玩家也能参与今日的盛事,雁来特意开启了那个“只要玩家不主动下线,今天之内就可以不受在线时长限制”的功能,数量严重超标的玩家和NPC混在一起,将郡王府的广场塞得满满当当,连附近的道路也被堵得水泄不通。 玩家们一看,这样不行啊! 不说现在还没有热闹能看,就算有,那么多人,后面的也看不到什么。总不能让人出门一趟,就是在人堆里挤来挤去,什么体验都没有。 “得想个办法引导一下人流。” “主要是得给他们找点事干吧,总不能就瞎逛。” 原本今天的各个环节都是独立的,最后商量下来,决定将庙会提前,跟其他的项目穿插着来,让活动显得丰富一些。 于是那些有计划要去摆摊的玩家立刻行动起来,收拾出大包小包,就在人堆里艰难地摆出了地摊,一路从郡王府摆到现在空着的东市那边。 NPC们果然被这动静吸引,顺着小摊逛了起来,人流不知不觉间分散开来。 负责做策展的几个玩家这才松了一口气。 玩家挤一挤没什么,反正都是玩,但是NPC可经不起挤,万一再弄出踩踏事故什么的就不好了。 原住民们逛到东市,才惊讶地发现,这处被废弃的市场里,不知何时已经开了很多店铺,竟也有几分热闹的气象。 稍微想一想就知道,这里的店铺只会是天兵们开的。 如果是平时,看到这样的店铺,大多数人都会避而远之,不会随意进去。但今天人多,又是这种喜庆的日子,大家都愿意看个新鲜热闹,于是认识的人互相鼓着劲儿,也就壮着胆子走进了店里。 后面的人一看,自然迅速跟上。 要说,这天兵的铺子确实跟原住民的不一样。 现在的店铺,基本上没有将商品展示出来的,都是要么放在柜台下面,要么放在后面的仓库里,商定了要买,店家才会取出来。至于价格,基本都是看人下菜碟的,能讲到什么程度,全看你跟店家的关系和砍价的手段。 天兵的店铺里却是放了很多的货架,将所有东西都摆在了上面,每一件都明码标价。 叫人看一眼都心跳加速,生怕遇上了窃贼和强盗。 不过转念想想,天兵的店铺真的有人敢抢吗?就算真有,他们应该也有手段应付。 大伙儿放下了替天兵操的心,就好奇地逛了起来。 逛了一家,还有一家。 有种将这十几年的热闹都一次性看完了的感觉,尤其天兵们摆出来的商品,有些一看就是值钱的,但还有很多都说不出究竟是个什么,也都规规矩矩标了价格摆在柜台上,叫人惊奇。 逛着逛着,忽然来到了一家有些特别的店铺。 说它特别,是因为这店铺不仅位置偏僻,而且经营范围也跟其他店铺大不相同,它居然是卖衣裳的。 这个时候的人,习惯的还是裁了布回家自己做衣裳。就算自己不会做,也是买了布,请裁缝、绣娘去做。正所谓“量体裁衣”,不量过尺寸,衣裳怎么会合身呢? 但是这间店铺里,摆出来的却是一套套现成的衣裳。 因为要展示衣裳,所以店里没有摆货架,而是将衣裳挂满了墙壁,一眼就能看清款式、纹样和颜色。 其实相对一家店铺来说,店里展示的商品数量有点少了,总共也不过十几套,但每一套的款式都不同,颜色和花样也多,已经足够让原住民看花眼了。 他们自家扯了布做的衣裳,哪有那么多的花头? 就有人下意识地抬眼去看价签——这个设计,乍一看不起眼,却是越逛越觉得合心意。 这年头大家都不宽裕,就算看到了喜欢的商品也不敢随意开口问价,万一问了买不起,那多尴尬?价钱标出来,就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了,自己看一看,买得起就买,买不起就悄悄走开。 这一看,就发现那么漂亮的衣裳,定价竟比想象的便宜很多。 不仅便宜,而且每个部位,裙、袴、衫、衣……连批帛都是分开标价的。 买不起一套,也可以只买一件。 有人再三琢磨,还是舍不得这点钱,却也有人咬咬牙,愿意在这样的好日子里挑一件合心意的衣裳。 见有人要买,其他人也都停下脚步,看了过去。 “仙兵娘子,这衣裳就只有一个尺寸么?”开口的妇人有些紧张地指着一套衣裳问道。 “暂时只有这一个尺寸,你若是看上了,店里可以依着你的尺寸修改。若店里还有相同的布料,也可再照着你的身量做一套。”阎玉关打量了她一眼,用顶部分叉的竹竿将那套衣服取下来,放在妇人身前比量了一下,笑道,“身量差不多,只要稍微改一改。” 妇人将她将手伸过来,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生怕弄脏了颜色鲜亮的布料。 这时候买东西,很多也是不让挑选的,更不会随便让人上手,万一脏污了或是弄坏了也麻烦。 阎玉关见状笑道,“没关系,店里衣裳可以随便看,随便摸,也可以试穿。” “还能试?”妇人立刻动心。 “这是当然,每个人身量不同,衣裳上身的效果也不同,光是看可看不出来。” 这时,后面的人群中忽然冒出来一句,“万一试了不合适,还能不买吗?” 这话也算是问到了很多人的心坎上,都看向阎玉关。 阎玉关笑道,“当然可以。” 一句话让所有人都蠢蠢欲动起来,既然试了也可以不买,那…… 那谁不想试试这么漂亮的衣裳呢? 不过大家都是实诚人,还真不好意思把这种心思显露出来,只是眼中透露出渴盼。 阎玉关见了,也没说什么,只是催着那妇人到后面去试穿。这屋子是前店后屋的样式,中间隔了个院子。货物可以直接放到后屋里,阎玉关便将原本的仓库改成了试衣间。 妇人有些不好意思,但在众人的怂恿之下,还是跟着阎玉关过去了。 不一时换了衣裳出来,果然让人眼前一亮。 妇人红着脸低头看身上的衣裳,其他人也都凑上去,一边小声恭维,一边趁着这个机会,伸手感受布料的触感。 虽然试了也可以不买,但她们怎么好意思随意占这种便宜?能摸一摸也是好的。每个人都很小心,摸一下就收手,动作留恋又珍惜。 这时那妇人也终于下定决心,上前问价。 其实价钱已经在她心里了,但总要确认一下,万一看岔了呢?到时候说要买,却拿不出钱,就丢人了。 阎玉关报了价,又说,“今日开业酬宾,给您九折优惠。” 妇人有些惊喜,能便宜自然更好。 阎玉关又问,“确定就买这一套了吗,要不要再试试别的?” 妇人一愣,第一反应是阎玉关想让她再买一套,但一琢磨,就品出一点意思来了。 阎玉关之前也说了,衣裳合不合适,总要上了身才知道。虽然她很喜欢这一套,上了身也觉得好看,但只要她“还不确定”,是不是……就能将店铺里的衣裳全部试一遍? 这么想未免贪心,妇人立刻又在心里改口,她也不要全都试过,只要能试上两三套就好。 大概因为确定是要买衣服了,她的底气也比之前足了一些,于是迟疑着、试探着指了另一边墙上挂着的衣裳,开口道,“我还想再试试那一套,看看哪一个更合适,可以么?” “当然可以。”阎玉关又将她指的那套也取了下来。 周围的人这时也已经看明白了。 有人只是歆羡,却也有人心头一动。什么都不买,自然不好在店里蹭衣服穿,但只要买点什么,不就行了?如果只是买衣服,她们舍不得,但今日又是开业酬宾,又可以免费试穿那么多衣裳,那买上一件,似乎也很合算…… 说起来,绿洲诸国的百姓,日子过得既富裕又贫瘠。富裕是因为有天山的雪水滋养,这片土地丰饶肥美,不需要怎么辛苦劳作就能养活自己,贫瘠是因为与无边无际的瀚海沙漠比邻,时刻都能感受到自然伟力的恐怖。 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本地居民自然养成了随遇而安、及时行乐的脾性。 有人认为这是懒惰,有人认为这是豁达,但都不影响他们享受生活。 只是近些年来,这片土地上战乱频仍,他们也彻底失去了从前安宁平静的日子。大家苦了太久,如今总算有了盼头,就算囊中羞涩,但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也还是有很强烈的消费意愿。 她们渐渐说服了自己,心中越发蠢蠢欲动。 妇人很快试过了三套衣服,最后还是选了最初看中的那一套。没让阎玉关替她改尺寸,打算拿回家自己动手——这样若是有多余的布头,也可以自己留着。阎玉关收了钱,替她包好衣服,妇人欢欢喜喜地接过,面上也多了几分神采,“多谢仙兵娘子。” “应该是我多谢您光顾小店,”阎玉关说着,又解释了一句,“我不是仙兵。” 众人一愣,阎玉关表现得太坦然、太大方、太自在了,而且身上也穿着一套十分漂亮的衣裳,她们下意识就觉得这只能试天兵,听她这么一说,视线往胸口一扫,果然没有看到名字。 这个胸口显示名字的小设计,是不管玩家怎么换衣服都不可能挡住的,就算穿着盔甲,上面也会刻个名字。 所以她真的不是天兵。 可是…… 可是什么?一时没有人能说得出来,但是这件事给她们带来的触动,并不亚于看到一屋子的漂亮衣服,只是这种触动更幽微、更含蓄,暂时还没有显露出来。 …… “嚯,生意这么好?”倪浩香一到自家店铺,就被门口排队的人惊了一跳。 说到这个服装店的生意,那还要追溯到倪浩香离开龟兹城之前,从胡商家分到了那一匹布,交代阎玉关用它做两身衣裳。 后来他见阎玉关做的还是那种常见的款式,一点都不起眼,干脆就随手画了一些款式供她参考。他也没多想,都是搜的网图,什么朝代、什么制式都有。 反正只要好看就完事了,穿个衣服难道还要完全遵守历史背景吗? 结果衣服还没做好,倪浩香就跟着尼玛去了吐蕃营地,反倒是阎玉关在院子里借着天光做衣裳的时候,被路过的玩家发现了。 龟兹城西市也有裁缝店,但是布料的颜色、衣服的款式都不那么让人满意,所以玩家们基本上还是穿制服,再套个盔甲,方便随时动手。 但这不意味着他们不喜欢漂亮衣服。 于是阎玉关莫名其妙接到了不少自带布料的订单。 等倪浩香从焉耆城死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不仅在做玩家的订单,还从玩家那里收购做衣服剩下的布料,直接做起了成衣的生意——她已经敏锐地意识到,玩家都不喜欢等,买东西最好是立刻就能拿到成品。 不过因为大环境还在打仗,这生意也刚刚起步,没什么名气。 正好今天要开庙会,倪浩香就当机立断换租了一套带店面的房子,帮着阎玉关开了这个服装店。 其实他们预期的客户群体是玩家,毕竟玩家有钱,也舍得花钱。 谁玩游戏还不买几套外观呢? 没想到在NPC群体里居然也这么火爆。 但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所以倪浩香心情很好地分开人群,钻进了店里。 到了这里一看,才知道人为什么这么多。 都在等着试衣服呢。 但效果也是真好,因为墙上的衣服已经空了几处,应该都是卖出去了。 看来这服装生意很有发展前景。 知道阎玉关不是天兵,原住民们惊诧之余,也放松了很多。现在倪浩香一来,她们就又拘束起来,还有人干脆退了出去。 倪浩香一看不好,将带过来的油纸包往阎玉关手里一塞,“这个是给你带的,你先忙,我这就回去了,那边还忙着呢。” 阎玉关还没来得及说话,人就走没影了。 她低头打开手里的油纸包,带着油脂香气的味道就弥漫了出来。 纸包里是一个个鸡蛋大小的丸子,圆滚滚、金灿灿,还带着热度,表面泛着一层油脂的光,看起来诱人极了。 “这是什么?好香!”有人问。 “说是菜丸子。”还真有人知道,“就在路口那边卖,架了好大一口铁锅,用了那老多的油,就炸些豆腐丸子、菘菜丸子、萝卜丸子……闻着比肉还香。” 这时候铁锅还没有推广开来,煎炒烹炸之类后世耳熟能详的中餐技法自然也没有出现,日常饮食还是以蒸、煮、烹、烤为主。 所以这油炸丸子一现世,立刻就引来了所有人的瞩目。 原来素菜也能香到这种地步。 “贵不贵?”问这话的肯定是嘴馋了,但还要找补一番,“回头也给家里孩子买两个尝尝。” 有人报了价钱,众人又议论起来。 “倒是不贵。” “仙兵们卖的东西都便宜,用料也舍得。” “是啊,哪里是做生意,就是闹着玩,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本。” 虽然担心玩家们的本钱,觉得他们不会做生意,更不会当家,但不影响大家决定去买炸菜丸子,难得的机会,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回了,可不能错过。 阎玉关听着她们的议论,拈起一个豆腐丸子塞进嘴里。 丸子外表炸得酥脆,咬开却是捏碎了的豆腐,又嫩又滑,不知放了什么香料,吃得人齿颊留香,一个吃完,又想下一个。 …… 倪浩香逆着人流回到郡王府,这边也正热火朝天地忙着。 不是忙别的,就是在准备今天的庆功宴。 上回庆功宴的菜是玩家做的,效果十分不错,这回当然也还是发了一个大型任务,继续让玩家操心。 不过跟上回相比,这次的物资又丰富了不止一个档次。 主要是从葛逻禄那边缴获了不少牲畜,除了战马、驮马之外,还有不少牛羊,所以这会儿,大家正在呼朋引伴地烹羊宰牛…… 哦,没有宰牛。 自从种田系统开启,玩家们开始种地,才发现牛是多么宝贵的资源。像是施青青这种抢在最前面的玩家,手里的耕地都已经翻完了,但是慢一步的,就只能排队等官府那边安排工期了。 有玩家等不得,干脆学着NPC自己用锄头翻地。这一动手,才意识到畜力的好。 种地这活儿,谁干谁知道。 就算是加了点的玩家也扛不住。 难怪历朝历代都要下令禁止宰杀耕牛了,牛牛固然好吃,但还是地里的活儿要紧。 好在羊是管够的。 所以今天一次性杀了几百只羊! 再加上其他需要准备的食材,整个广场上挤满了人,没有一个手里闲着的,倪浩香很快也被抓了壮丁,干活去了。 等到食材处理完毕,好几个大灶一起开始烹饪,霸道的香味立刻顺着空气弥漫到很远的地方。就连东市那边的玩家和原住民都闻到了,被香得有些待不住。 这都在做什么,怎么会这么香? 明明出门的时候已经垫过肚子了,这会儿又觉得饿得慌。 毕竟平时吃的都是素食和干粮,就算填饱了肚子,也还是会渴望肉和油脂。 大人尚且还能忍耐,小孩子们都已经开始流口水了。年纪大一些的,父母管得不那么严,已经往郡王府那边跑了。 雁来原本的计划,还是像上次一样,先搞完表彰仪式再吃饭,但嗅着这香味,她觉得让大家忍饥挨饿地参加表彰仪式,多少有点不人道了,干脆临时调整了一下,先开席,吃完了再折腾别的。 所以等到所有的菜都做得差不多了,就有嗓音洪亮的玩家爬到郡王府的门楼上,扯开了嗓子大声喊,“开——席——啦——” 声音传出去很远很远,惊起几只不知名的飞鸟,盘旋着远去了。 又有玩家敲锣打鼓,沿街叫喊。 兴奋的小孩子跟在玩家身后奔跑,闹哄哄地重复,一遍又一遍,“开席啦!” 第58章 都是游戏玩家了,谁还没有点中二的想法? 说是开席, 但其实并没有席,还是像上次那样,长条的桌案上摆满了饭菜, 大家自带餐具,排着队打饭。 原本没有NPC来排队,但玩家敲锣打鼓叫了一圈又一圈, 终于有人试探着过来排队。渐渐的, 大概是被今日热烈的气氛浸染着,大家便少了几分拘谨,说说笑笑地排起了队。 即使是在龟兹城最富裕的时候, 也不是所有人家都能吃得起肉的, 何况还是这种分量十足的吃法。 大人还好,小孩子眼睛都快直了。 打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饭菜,立刻就先来一大口肉, 从味蕾到身体再到灵魂, 似乎都终于得到了满足。 就一个字,香! 广场上也放了一些桌椅, 但没什么人去坐。 打完了饭, 大家或站或蹲, 挑个舒服的姿势直接开吃。 NPC大概是想把位置让给天兵们, 至于玩家……没有座位才像是在村里吃席呀!他们难得有这样的体验, 一个个兴奋不已,端着碗四处乱窜, 自然也就不需要座位了。 游戏开服快一个月,玩家跟NPC之间始终有一层隔膜, 虽然彼此都怀着善意,但接触还真不多。 这也是雁来有意为之。 在给玩家立规矩的这断时间里, 她并不希望双方的关系太过亲密,以免出现什么意外。不过现在,两边都已经熟悉了,正适合更进一步的来往,今天这顿宴席,倒是一次很好的破冰机会。 而实际的发展也是如此。 饭桌上总是更容易拉近关系——虽然今天并没有桌,但大家边吃边闲谈,那一层隔膜就渐渐消失了。 人太多,一顿饭就吃了很长时间。 等到吃饱喝足,收拾残局的时候,NPC们就主动过来帮忙了。 要忙的事情千头万绪,但那么多人,一个搭把手,很快就将所有的东西都清洗完毕,收进库房,重新将广场空了出来。 广场北面搭了一座高台,之前到处乱哄哄的,都堆放着东西,也看不出什么,这会儿清理完,就将这高台显出来了。 两个玩家举着喇叭上了台。 “各位乡亲们,吃饱喝足了先别急着走,还有更多的精彩节目等你欣赏!” “下面请欣赏由天兵们带来的演武!” 几个玩家穿着全套的铠甲,手提武器登上舞台,先耍上一套招式亮相,赢得了满堂喝彩,然后是一对一过招,但因为台上不止一对,而事先的排练显然不够充足,导致一不小心就会打到旁边的人,于是不知不觉间,就变成了大混战。 两个报幕的玩家蹲在舞台两侧,已经开始掩面了。 就知道,只要有玩家在场,就不可能真的按照流程来。 好在乱归乱,好看还是好看的。下面不知道流程的玩家和NPC们的叫好声和鼓掌声越来越响亮了。 等台上的玩家打尽兴了,气氛也烘托得差不多,两位主持人便再次上台,宣布今天的表彰仪式正式开始。 跟上回小打小闹不同,这一次的仪式规模更大,受到表彰的玩家也更多,因为经历了好几场战役,部分玩家甚至获得了不止一枚勋章。 随着康满宣读完名单,场下的气氛也更加热烈起来。 全世界都在欢呼雀跃,只有一个人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这次表彰也有我的名字!”高富帅坐在马车里,刷着论坛上其他玩家的实时直播,看到名单,先是一喜,然后笑容渐渐消失。 名单上有他,这固然是极好的,但他本人并不在龟兹城,不能登台领奖,就很让人遗憾了。 本来,今天这样的盛典,这样的热闹,所有人都能参加,就自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高富帅就已经很失落了。现在更是如同被霜打了的茄子,再次开始怀疑起来。 ——现在安西军的势力范围还在西域,他真的有必要千里迢迢跑到拉萨去卧底吗? 但是俗话说得好,来都来了…… 要是现在才刚出焉耆城,高富帅可能也就下定决心死回去了,管他卧底不卧底,玩游戏当然是我高兴最重要。 但现在都已经走了那么多天,眼看就快要到鄯善城了,而且,这件事也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还关系到尼玛和那些护送他的吐蕃士兵的前程,高富帅也不想就这样前功尽弃。 高富帅摸了摸胸口的勋章——这东西是绑定的,吐蕃人也不知道它代表着什么,所以他一直大摇大摆地戴着。 人真是奇怪,在这一刻,在远离龟兹城的旅途之中,在得知了龟兹城的热闹、感受到几分没来由的冷清时,高富帅本人对于龟兹城、对于安西军的归属感,反而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 他打开私信,给第五交响曲发了一条消息,麻烦五哥帮忙转达雁帅,他的勋章暂时先寄存,等回去之后再领。 我早晚会回去的,他这样想,但既然已经出来了,总不能一事无成地回去。 …… 接受表彰的玩家几乎站满了舞台,雁来挨个给他们发放勋章。 发完了,每个玩家将勋章佩戴好,雁来也没急着下去,而是站在台上,又说了几句勉励的话,给玩家们留出拍照纪念的时间——不拍照是不可能的,因为将游戏里的内容分享出去能拿到声望奖励的缘故,玩家们都已经养成了随手分享的好习惯。 除了大佬,普通玩家的声望值还真有些不够用,能薅一点是一点。 授勋结束,但表彰仪式却不是到此为止。 按照安西军的旧例,授勋结束之后,获得了荣誉的锐士们,还要跨马游街,接受百姓们的欢呼和祝福。 对,就跟进士游街夸官一样。 可见大唐、尤其是安西,武风有多盛行。 上回没来得及搞这些,这回肯定是都要加上的。 所以等雁来的发言结束,下面就有人牵来了战马。台上的玩家挨个上马,内心庆幸不已。 幸好他们一早就想到以后需要骑马的时候还多,所以一缴获了多余的马匹,就第一时间学了起来,要不然,今天岂不是要丢脸了? 在有意识的学习下,玩家们的骑术基本都已经入门,不说有多么精湛吧,但是按部就班的打马前行还是没问题的。 跨马游街,通常是在城里转上一圈,但是龟兹城的格局特殊,总共就一条东西长街,没法绕圈子,所以只能穿过长街,从西城门出去,在外面绕城半周,再从东城门回来了。 刚刚吃过席的NPC们也很捧场,一路都跟着队伍,将场面烘托得十分热闹。 玩家们转完了圈,从东城门进来的时候,还有一些女性NPC登上城楼,从楼上往下面丢她们刚刚采来的野花。 西域人喜欢花,奉佛要供花,院里要栽花,至于这样的庆典,更是少不了鲜花。这一捧捧的野花,是她们对玩家们的赞誉与鼓励,也是她们对美好生活的怀念与向往。 这突如其来的花雨,自然也给玩家带来了极大的惊喜,将仪式的气氛推到了极致。 都是游戏玩家了,谁还没有一点中二的想法,又如何能抗拒得了这种以前只在影视文学作品里见过的仪式感? 什么叫情绪价值?这就叫情绪价值! 从楼下抬头往上看,能够清晰地看到一张张笑脸,她们大都已经不年轻了,其中只有一半是汉人的面孔,另一半高鼻深目,充满了异域风情。但是她们着汉服、说唐音,是不折不扣的自己人。 反应过来之后,玩家们就都伸手去接那些花,接到了就聚成一束,正好用勋章别在胸口。 …… 游街过后,表彰仪式算是彻底结束了。 玩家们还有些意犹未尽,正琢磨着接下来干什么,就见郡王府里走出来了一行人。 是雁来率领着一众属官。 所有人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吸引了过去。 见NPC都跟上了这支队伍,便也纷纷跟上。 雁来走在队伍最前面,还在心里叹气。今天也是劝说郭昕出面失败的一天,虽然现在郭昕已经开始出来帮她料理各种事务了,但是像这种人前露脸的活儿,却是怎么也不肯接,一定要她自己上。 众人沿着长街一路往西,很快就来到了西北处。 临时寄居在这里的各家寺庙都已经准备好了,房门大开,门口停着的马车全都装饰了香花和绸带,僧人们也都在门口等候。 雁来的队伍一到,就被引了进去。经过一个简单的仪式之后,众人就奉着寺庙里供奉的佛像出来,将佛像安置在了香车上,然后再前往下一家。 等到所有的佛像都被请出,在马车上安置好,众人便跟随着马车往前走,开始行像。 其实按照旧例,行像应该是每个寺庙一天,热热闹闹,不过现在的局势,肯定不可能把庆典延长到那么久,就都安排在同一天之内了。 不过今天也不仅仅只是行像,还有另外一件大事,那就是还寺。 僧人们借住在龟兹城内,虽然也供奉着佛像,也早晚做功课,却没有开山门迎客,只是潜心修行,显然并不打算将城里的房屋改成寺庙。 现在龟兹城的情况有所好转,城里城外每时每刻都有玩家在做任务,不用担心敌人的袭击,这些僧人就向雁来提出申请,说想搬回原本的寺庙去安顿。 雁来想了想,也觉得以后龟兹城附近应该不会有战事,便同意了。 她肯定不可能像龟兹城以前的主人一样崇信佛教,他们单纯作为一种宗教活动,雁来不会管,但肯定不会让这些僧人再沾染政治。既然如此,彼此之间拉开关系,离得远一点也不是坏事。 再说,城外那么多的佛龛洞窟还等着僧人们去维护和修复呢。 后世这些地方都变成遗址了,现在却还是好好的,怎么也算是佛教文化瑰宝了,不能荒废。 正思量着,雁来就被一阵欢呼声惊醒过来。 抬头一看,原来是已经到了西城门。 西城门外,玩家们这几天日夜不休重建的两尊大佛,也都已经完工了,这会儿也在等着行像。 因为没有那么大的马车,玩家们临时弄了一个类似轿子一样的巨大担架,几十个玩家抬着一尊佛像,看起来十分气派。 就是吧……玩家们看着朝这里走过来的车队,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只顾着赶工了,担架也好,佛像也好,都完全没有装饰过。 毕竟玩家又不是真的佛教徒,他们只是喜欢奇观、喜欢热闹而已。 好在NPC也发现了这一点,很快就有人从后面赶上来,纷纷将手里的香花和手帕往担架上扔,还有人捧来整匹的布料,因为佛像太大,没法批在肩上,只好缠在了脚腕上。 总之,很快他们看起来也就很像是那么一回事了。 行像的队伍继续前进,两尊大佛被让到了前面。不过最前面还不是他们,而是之前更新公告里写过的舞狮队伍。 众所周知,中国没有狮子,却有狮文化,就是在两汉时期,跟佛教差不多同时从西域传入中原的。这两种异域文化,在西域发生了奇妙的融合,又一起传入中原,渐渐演变成为了后世人们耳熟能详的文化符号。 因为报名参与的玩家数量太多,所以舞狮的队伍也很长,除了最前面由NPC组成的小队之外,玩家们干脆落到了后面,热热闹闹地混在人群之中,就算偶尔有失误,也没人会在意了。 除了舞狮之外,行像的队伍两侧,还有各种吹吹打打的乐器。 虔诚的佛教徒们手持线香,一路礼拜。 也有人去更远处的田野里采摘鲜花,回来供奉在佛前。 行像也要绕城一圈,所以是从西门出去,再从东门进来,队伍走到这里,却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 那两尊二十七米高的佛像……进不了城。 龟兹的城门已经算是很高大的,但佛像比城墙还高,自然没法直着进门。但将佛像放下来显然更不合适,如果只是搬运也就罢了,今天可是行像。 于是最后只能让车队进城,大佛则是原路返回。 等玩家们将大佛安置好,车队也穿过城市,重新出了西门。 接下来,就是将各个佛像护送回原本的寺庙安置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佛教是从西边传来的缘故,大多数的佛寺也都修建在西边,倒也还算近便。 之前的几天里,僧人们已经回来做过简单的清理和打扫,所以寺庙虽然看起来还是有些破败,却都干干净净,尤其是供佛的大殿,都已经休整过了。 玩家们也是头一回来到这片区域,将佛像送到寺庙之后,就在周围游逛起来,然后不出预料地发现了各种佛窟。 虽然不信佛教,也不了解洞窟的历史渊源、结构形态之类的,甚至很多壁画上的故事也看不太懂,但不影响大家欣赏这些艺术品的美。而且在这种宗教气氛浓郁的地方待久了,再走出来,就觉得整个人似乎也受到了一种灵魂上的涤荡似的,清静安宁。 不过这清静并没能维持太久。 雁来已经带着队伍回郡王府去了,但是玩家们的热闹却还没有结束。 其实直到这个时候,流程才终于进入了大多数玩家了解并习惯的部分——歌舞表演和庙会。 舞台已经重新搭好了,就在龟兹城的西门外,两座大佛的脚下。 早上短暂营业过一阵的小摊也都沿着周边摆了出来。 夕阳西下,灿灿金光映在城门上,映在大佛上,映在舞台上,也映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他们将会在这里欢庆至入夜。 …… 西城门楼上,有不少玩家待在这里,居高临下,能够更好地欣赏下面的表演。 大部分玩家都聚集在视野比较好的位置,但也有人不跟他们挤,只远远地站着,看个热闹。 “真好啊……”双手撑着城墙,目不转睛往下望的少女,忍不住轻声感慨,语气里带着几分梦幻般的感觉。 白昼的最后一丝光亮映在她眼底,熠熠生辉。 “能有现在这样的局面,其中也有你出的一份力。”旁边的第五交响曲说。 少女笑了起来,“那是我的荣幸。” 她转过头,看向第五交响曲。 她看人的目光很专注、很纯粹,给人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第五交响曲忍不住说,“你以后可千万不要这样看别人,不然会有麻烦的。” 少女闻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真神奇啊……”她的语气还是那样梦幻,“这个游戏——或者说,这真的只是一个游戏吗?” “谁知道呢?”第五交响曲耸了耸肩,“对我们来说,这并不重要,不是吗?重要的是,这个游戏能一直营业下去。” “也对。”少女笑着点头,又将视线转回了下面,“那你希望我做什么呢?” “拉更多的人进来。”第五交响曲说。 实际上他自己也在做这件事,但也有一些人,是他很难接触到的。所以这一回,他拿到内测邀请码,就立刻邀请了眼前这个女孩进入游戏。 若只是在游戏里见到她,绝对不会有人能想到,这个眸光灿然的女孩,其实是一个盲人。 这是第五交响曲长久以来的一个猜想,既然自己的腿能够在游戏里恢复,那其他方面的残疾呢?如果也可以恢复,那对于他们这样的人而言,这款游戏的重要性就难以估量了。 一个能让几千万残疾人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的世界。 对残疾人、对社会、对国家都有着十分重大的意义。 第五交响曲选定了女孩作为测试对象,除了她的身份特殊,能接触到很多有影响力的人之外,也是因为她是个盲人。 如果连盲人也能复明,那其他残疾应该都不在话下了。 确认了这一点,后面的计划才能继续推进。 其实第五交响曲原本的计划并不是这样。 在进入游戏,发现它的重要性之后,第五交响曲就认真想过,游戏需要什么,而他又该怎么做? 最初,他的计划是将这个游戏推介给官方。如果能跟官方合作,不管这款游戏的运营方想要什么,都能够得到最大的保障。而有官方做背书,这款游戏的运营就不会再有任何阻碍。 这样对各方面也都有好处。 但是赵猫猫进入游戏之后,虽然混得风生水起,却始终只是一个普通玩家。 很显然,在沟通交流这件事上,游戏方和官方都表现得非常克制,估计不经过长时间的观望、了解,应该不会去做进一步的接触了。 这倒不是坏事,只是第五交响曲不想等。 普通玩家可以等,像他这样的玩家,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于是第五交响曲迅速更改了自己的计划。 既然大家都希望它暂时只是一款游戏,那第五交响曲也只能继续扩大游戏的影响力,希望能够尽快推动这款游戏公测乃至正式上线。 官方的想法和计划第五交响曲不关心,他想的只是让更多残疾人能够进入这个世界。 如果进入游戏不再有任何限制,他想要的也就实现了。 而现在,游戏之所以有那么多的限制,原因并不来自于外界,而是游戏本身。 因为地盘太小,粮食太少,装不下这么多人,所以游戏才需要限制上线玩家的数量。所以,目前最重要的是尽快扩张地盘,不说别的,只要重新将整个西域纳入安西军的治下,养活上千万人是没问题的。 到那个时候,游戏应该也就可以放开限制了。 不过眼下,还是要一步一步来。 打仗这方面,没什么可担心的。不说赵猫猫是军方的人,会做好后续的安排,就算没有,玩家只接莽上去,也就是费点劲而已。所以第五交响曲觉得,安西军现在真正缺少的,是治理地方的人才。 郭昕和他手下的官员,能管几万几十万人,但如果有一天玩家的人数膨胀到几百几千万,他们估计也很难应对,还是得让玩家来管理玩家。 所以,他希望面前这个女孩,能够通过自己的人脉拉一些人进来。 不用表明身份,只要像赵猫猫那样,作为普通玩家,在游戏的同时稍微管理一下其他玩家就行。 至于后续,就要看官方跟游戏方的默契到哪一步了。 这些话不用明说,女孩自然能明白他的意思,她低头想了想,笑道,“我倒是认识一些已经退了休,正在疗养的爷爷奶奶,这款游戏很适合休闲养老,他们应该都不会拒绝。你手里有几个内测邀请码?” “五个。”第五交响曲说,“可以收到更多,但我觉得还是循序渐进比较好,后面拿号会越来越容易的。” 女孩点点头,“我明白了,邀请码发给我。” 第59章 这样的计划,对玩家来说,无疑是太保守了。 龟兹城的庆功会结束了, 但是游戏外,它带来的余波却才刚刚开始扩散。 这天夜里,雁来莫名睡不踏实, 半夜里忽然醒了。 没有做梦,也不是惊醒,而且醒来之后也不觉困倦难受, 反而神思清明。她躺在床上, 感觉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但侧耳倾听,周遭万籁俱寂, 只能偶尔听到风动声, 虫鸣声。 雁来从床上下来,去开窗户。 晚风入窗,还带着几分凉意, 却并不凛冽, 只让人精神一振。 今天是朔日,自然不会有月亮, 但天上星辰闪烁, 外面的能见度并不低, 雁来看着这样的景象, 只觉得心情也明朗畅快。 她心下忽然一动, 打开了系统面板。 虽然雁来为系统添加了很多功能,将之改造成了一个游戏系统, 但那些都是附加的,主面板上显示的内容还是十分简洁清爽。 所以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有些醒目的数字。 气运值:269068 上次在拨换城开了新的复活点之后, 余额就剩下了三万多,这几天陆陆续续涨到了十万, 所以剩下的十几万,都是今晚突然增长的? 果然还是要搞大型活动啊! 而且还得是这种方便大家repo的娱乐性活动,传播性更强,受众面也更广。 不过也不能太多,不然就没有新鲜感了。 不管怎么说,这眼看下一个复活点马上就能攒出来,雁来当然是心情大好。 难怪总觉得今晚应该会有好事发生。 她想了想,回到床上,挑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打开游戏论坛。 虽然已经是这个点了,但还是有很多玩家没睡,大晚上的也没什么任务要做,都在水论坛。 和雁来想的一样,首页几乎都是各种与今日庆典相关的帖子,而且刷新一次,页面上的帖子几乎都会换一批,足见玩家们有多活跃了。 雁来第一眼就注意到了被顶在最上面的帖子。 【《安西四镇》第一奇观!点击就看玩家如何在五天之内修建出两尊27米高的大佛![4K高清]】 该说不说,玩家对奇观的热情究竟有多大,看这个视频的浏览量就知道了。 点进去一看,才发现里面竟然还有很多“XX观光团”之类的回复,很显然,这个视频在外面火了,所以吸引了一波看视频的人过来打卡。 这也就是游戏目前还在内测中,否则今晚估计就该新增一大批玩家了。 不过如果游戏不是在内测,新增的这点数量,相较于官网的预约人数,其实也是九牛一毛。但雁来并不失望,毕竟看完视频之后,会特意搜索官网,过来帖子里打卡的人,本来就是少数。 热度转化成的人气值,她已经收到了。 而且如果真的是视频火爆出圈的话,那这样的热度估计还能持续个两三天。 简直跟捡钱一样的。 果然,不成熟的玩家只会骂策划,怎么这个也做不好那个也做不到,而成熟的玩家,已经会主动给策划干活了。 这么一来,以后岂不是有了一个固定的气运值收入项目? 毕竟只看标题的“第一”就知道,这只是个开始,以后玩家们搞大事的时候估计还很多。 雁来摸着下巴想了想,感觉还挺期待的。 反正她又不怕奇观误国。 扫完了这一页的帖子,雁来漫不经心地一刷新,然后…… 【理性讨论,我们的阵营首领真的不会被打吗?】 嗯? 雁来缓缓坐直了身体。 什么被打,谁会被打,会被谁打? 就算是标题党,雁来也承认,自己的确是被对方的小把戏吸引到了,她“啪”的一下点了进去。 【主楼:今天才发现,佛教在龟兹城的影响居然这么大,全城百姓都是佛教徒,连雁帅这个龟兹城的主人都要出面去迎接佛像。 之前从来没在龟兹城里看到过和尚,今天这一出来,才发现人数真不少啊。龟兹城总共才两万多人,安西军也就两千多,这和尚就得几百人了吧? 所以……还有人记得我们玩家是雁帅“撒豆成兵”撒出来的吗? 这是道家的术法吧,在西域这个佛教大本营里搞道教信仰,雁帅真的不会被打吗? 听说那些和尚里面还有僧兵来着,一个个看着就有金刚怒目之相。】 雁来有些意外,居然不是纯粹的标题党?这说得还挺有理有据的。 说起来,李唐王朝建国的时候,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认亲一竿子认到了老子李耳那里,所以本来是更推崇道家的。不过后来武则天登基,为了证明自己是正统,她将自己塑造成了《大云经》中“以女身统治一方国土”的净光天女化身,大肆推广佛教。 虽然武则天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李唐皇室恢复了自己的统治地位,但民间的信仰却不会跟着变回去。 至于西域,虽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唐土,但在被纳入大唐的版图之前,佛教就已经成为了这里的主流信仰,并且从这里传入中原。 所以住在这里的唐人虽然也有不少,但是道教还真没什么存在土壤。 难怪所有知情人都从来没有对外宣扬过雁来的“神迹”,大概也是考虑在这里塑造一个道教的“神仙”出来,很难得到广泛的认可吧? 龟兹城的百姓只知道天兵是雁来召唤来的,但具体怎么个招法,却没人能说得清楚。 雁来确实也不怎么需要用这种神化的方式来确立正统性。 所以被打当然是不可能被打的。 不过居然想看她的笑话,这个玩家胆子很大啊? 好在帖子里都是雄赳赳气昂昂,表示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休想碰到阵营首领一根汗毛的回复,看得雁来十二分的欣慰。 总算玩家还有点良心,没有真的想看她的热闹。 雁来动动手指,给这个帖子加了精。 看回帖数就知道,这种奇葩脑洞也是很受欢迎的。 这可都是气运值啊! …… 昨日的盛况还在被人津津乐道,但是日子还是要过,任务还是要做,地也还是要种。 一大早游悠悠就上线了,先去郡王府接挖矿任务。 这项任务原本是没有的,但是开了种田系统之后,玩家们才发现,这个时代的农具实在是简陋到令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好在这种情况,大家也都已经很熟悉了。 于是熟练地给雁帅上书,熟练地触发了新任务,熟练地去山里挖矿,回来自己设计并打造新农具。 因为挖矿的奖励比其他日常任务高,所以还挺抢手的。毕竟冶炼工坊的吞吐量有限,玩家挖得再多,也来不及熔炼那么多矿石,打造成农具,干脆就限量了。 所以,今天的游悠悠也没能抢到任务。 不过她也不算失望,据说已经有玩家在重新设计并制造新的炼铁高炉了,情况应该很快就能改善。 回到家里,游悠悠就扛着锄头去了地里。 她租的这块地,按照施青青的建议,就选在了河边,虽然租金高了一些,但土壤肥沃,还有水渠流经,根本不需要自己去河里取水,就很方便。 不过因为总共就一亩地,租不到耕牛的游悠悠也懒得排队等,干脆自己手动翻地。 到底是力量属性已经拉满的玩家,干点苦力活根本不算什么。 而且游悠悠发现,用锄头翻地,其实也能锻炼对力量的控制与使用——如何释放力量才能不被坚硬的土地反震,如何降低锄头磨损和毁坏的频率,如何用一管体力值开垦出更多的土地……只要用心,处处都是学问。 话是这么说,但像游悠悠这样每天往地里跑的玩家,也还是少数。 她租的这一片,基本上都是小块的土地,承包人的想法也跟她差不多,弄一小块地,什么作物都种点,就当是玩儿了。不过大部分玩家可没有游悠悠这样的耐心,也不像施青青那样有志气,都等着耕牛过来翻了地,到时候种子一撒,等着收获就完事了。 游戏里种地,不就应该是这样吗? 所以今天,到了地方,见不远处竟然有一群人正说说笑笑地干活,游悠悠不免有些惊讶。 不过她也不是什么社交达人,看了两眼就收回视线,默默干活。 游悠悠本来没想偷听别人的对话,但离得不远,那些人说话的嗓音又都很洪亮,基本上听了个全。 听着听着,游悠悠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群外表看起来跟她差不多的玩家,说起话来却是老气横秋的,非常明显。 游悠悠这才想起来,好像刚刚开服的时候,是进来过一批“老玩家”,都是给郭昕看病的医生。 病当然是早就看完了,后来也没怎么听说过这些玩家的消息,现在听他们的话里的意思,是在龟兹城里过起了快乐的养老生活,心情好的时候就在龟兹城里摆个义诊的摊子,免费给人看病。 现在出了种田系统,他们就也承包了一块地,打算种菜。 不过这群人好像还分了两拨,一波是医生玩家,正在给另一波人介绍游戏里的各种情况,听那意思,这些人应该是刚刚进游戏不久,什么都不懂。 现在进游戏,那不是之前抽取的限时体验种田玩家,就是通过内测邀请码注册的新玩家。 游悠悠听到这里,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一个游戏账号卖得还挺贵的,年轻人愿意花钱买不稀奇,但是这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居然也舍得花这个钱? 这一看,游悠悠才发现,除了聊得热火朝天的那些玩家之外,田埂上还坐了一个人。刚才大概是被其他人挡住了,她没看到。 进游戏之后,游悠悠三百五十度的近视不药而愈,所以即便在这个距离,也能看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女孩,安安静静地坐在田埂上,她身上有一种十分特别的气质,虽然衣着和发型都是系统默认的款式,放在她身上,就是比别人更好看。 那种感觉……游悠悠在大脑里翻了一会儿,才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形容。 玩家毕竟是现代人,刚开始穿上古装的时候,大部分看起来都挺滑稽的,非常不和谐。现在时间长了,倒是好了很多,但是玩家跟NPC站在一起,还是一眼就能区分出来。 但是这个女孩不一样,她坐在那里,气质安宁恬静、侧脸温柔秀美,看着就像是一幅古代仕女图。 那是一种脸捏得再好看,衣服穿得再漂亮,妆容发型做得再精致,都很难达到的氛围。 很古典……对,就是这个词。 游悠悠看得太久了,女孩似有所觉,忽然侧头看了过来。 她一动,就像是原本静止的画活了过来,非但没有打破那种美感,反而更加好看了。尤其是那双点漆般的眸子,会让被她注视的人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 游悠悠憋得脸都红了,直到对方朝她点点头,转回头去,才终于吐出一口浊气,恢复了呼吸。 她不敢再乱看,埋头干活。 直到日头上来了,气温热得人在外面待不住,游悠悠算了算,今日份要翻耕的地已经差不多了,便直起身来,准备收拾东西走人。 这一抬头,才发现,隔壁的人不知什么时候都跑到这边来了,正站在田埂上看她干活。 游悠悠的脸又红了。 “小姑娘,这地是你一个人翻的呀?”有人问。 这个称呼让游悠悠想起了大学校园门外小市场入口处卖鸡蛋灌饼的大爷大妈,每次路过都会被热情地询问,“小姑娘,吃饼不?” 好多次她就是因为不小心跟对方对上了视线,只能停住脚步,买一份鸡蛋灌饼。 总之,她是真的不会应付这种过分热情又没有恶意的人。 她只能问什么答什么,交代了自己租了多大的地,翻这些地用了多少时间,之后打算种什么……等等。 不知是谁感慨了一声,“还是游戏里好啊,在这里有什么事干不成?” “所以说,也不能一味只怪现在的年轻人拈轻怕重、吃不得苦。要想想他们为什么现实里吃不得苦,却愿意到游戏里来吃苦耐劳?” 这领导发言的语气听得游悠悠眼皮跳了跳。 她眼珠转啊转,一不小心就跟那个女孩对上了视线。 很奇怪,明明她跟这群外表看起来很年轻,但实际年纪应该不小了的人是一起的,也没见她开过口,但游悠悠就是直觉她是个年轻女孩。 老人家们已经自顾自地争论了起来,女孩朝她笑了笑,小声说,“抱歉,打扰你了。” 她的声音也很好听,发音有点特别,听着很舒服。 游悠悠连忙摇头,“没事。” “也是因为难得见到一个自己动手翻地的玩家。” 游悠悠忍不住看向他们携带的农具。 女孩见状又是一笑,“爷爷奶奶们都已经退休了,闲不下来,平时也在家里养养花,种种菜。现在进了游戏,倒是更方便了。” 游悠悠:“……” 所以惊讶的不是她愿意吃苦,而是她现在跟这些老人完全同调,已经提前过上了养老生活是吧? 但是一个女人如果过了三十岁却没有结婚,没有丈夫孩子要操心,在工作上也没有那么多的上进心,那不就只能过这样的日子了吗? 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 不知是不是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了她的想法,女孩又笑了。 游悠悠发现,她是真的很爱笑,没有自己之前想的那么安静。 殊不知,不远处正在争论不休的玩家们其实也都在不着痕迹地关注着这边,看到女孩脸上毫无阴霾的笑容,眸中都露出欣慰之色,话题也不知不觉就变了。 “果然还是该让孩子在外面多交朋友,性格才会开朗起来。老是关在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能不安静吗?” “是啊,这游戏真不错。” “咱们手里的活儿都该抓紧了。” “你们抓你们的,我的炼铁高炉已经出了设计图,明天就能开建。” “……” 几人说着说着,又吵了起来,声音也越来越大。 游悠悠猝不及防听了一耳朵,不由缓缓打出一个问号。说好的一起过上快乐的养老生活呢,怎么听起来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不过这么一来,她倒是理解这些老人家进游戏的原因了。 这可都是带着技术来搞支援的。 再看向女孩,游悠悠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好家伙,玩家里面是真的卧虎藏龙啊,这都是从哪里找来的大佬? 女孩微微目移,换了个话题,“你这是要回去了吗?” “是啊,一会儿就越来越热了。”游悠悠说着,还是提醒了一句,“老人家们也别在外面待太久吧,玩家只是身体素质提升了,做不到寒暑不侵,小心中暑了。” “好,多谢你,我们也快回了。”女孩应了,又道,“我叫高泠,很高兴认识你。” 游悠悠心下一动,“‘泠泠七弦上’的泠吗?” “是的,你怎么知道?”高泠有些惊讶。 游悠悠说,“只是觉得,你很适合坐在松林或者竹林里弹古琴。” 高泠“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是不是最好在月光下?” 游悠悠挠了挠头。 高泠却忽然面色一整,说,“不过,我真的会弹古琴哦!” 游悠悠微讶,“我好像还没现场听人弹过古琴。” “那以后有机会弹给你听?” “好。” …… 虽然大部分玩家的注意力都被这一次的更新吸引,将心思放在了各种活动上,但是,总有一部分玩家不忘初心。 比如每天坚持接斥候任务,千里……啊不,百里迢迢地跑到焉耆城附近去打探情报的玩家。 再比如灵机一动,决定翻越天山,绕过焉耆城,跑到西州去报信的玩家——话说这个灵感还是雁来给的,当初她不就是伪装成商队,才能越过吐蕃的封锁线,从回鹘跑到龟兹来的吗? 没道理NPC能做到,玩家却做不到。 因为距离太远,龟兹城的庆典举行的时候,他们都还在路上,没能现场参与,只能跟云玩家们一样,在论坛上过过干瘾。 但是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辛苦终将获得回报。 当前往西州的玩家经历了各种艰难险阻,终于遇到回鹘人的斥候,拿出证明身份的印信,向他们通报了吐蕃大军即将来袭的消息时,焉耆城里,次仁斯塔也率领大军出城,往龟兹城而来。 这个消息自然是第一时间被发上了论坛。 玩家们顿时沸腾了。 好家伙,不是说这回是去打吐鲁番吗?难不成是虚晃一枪,最终的目标还是龟兹城? 当然也有人分析,就算是打西州,肯定也要考虑龟兹城会不会派遣援军去攻打焉耆城,围魏救赵,所以往这边派遣一支军队阻拦他们也是很正常的。 但不管是哪一种吧,总之敌人来了,那就又可以打仗了! 龟兹城里,自然也有玩家按照流程,将消息汇报到雁来这里。 跟上一次的如临大敌相比,这回收到敌军出动的消息,整个龟兹城上下都显得从容了很多。虽然收到消息之后,大家就都到雁来这里开会,但这只不过是程序需要,他们并不像之前那样担心忧虑。 怎么说龟兹城现在也算是有几万大军了,单说人数,比安西军建制最齐全的时候还要多。 当时两到三万安西军,可是要分驻安西四镇的,龟兹这里是大都护府所在,最多时也不过只有七八千人。 何况天兵还能复活。 守城的话是完全没有压力的。 也正因此,不管是玩家还是武官,都表露出了一点很明显的进攻性。 还是那句话,吐蕃的军队出征在外,不管是战胜还是战败,对他们的影响都比对敌人更小,因为仗是在敌人的地盘上打的。所以现在,龟兹城既然已经缓过这口气来了,那就应该御敌于外,不让吐蕃人的大军再有机会兵临城下。 毕竟现在的龟兹城才刚刚恢复生机,城外的寺庙和洞窟重新启用,沿河开垦的土地也正准备耕种,经不起敌军铁蹄的蹂躏。 所以很快,龟兹城上下就达成了一致。 要主动出击,以攻代守。 不过一致之中,也有亿点小小的分歧。 按照白安隐为首的武将的想法,龟兹城要做的,只是派遣一支大军,在距离城市比较远的地方跟焉耆军对峙,确保对方不会影响到后方的大本营就行。 如果真是来阻拦他们的偏师,对方肯定也不会随便动手的。 但这样的计划,对玩家来说,无疑是太保守了。 第60章 好东西啊,龟兹城现在可缺了! 玩家的想法很简单。 这次的更新不是叫“西州之战”前瞻活动嘛, 那肯定后面是要去打西州城的。 要不更新公告干嘛没事强调西州以前隶属于大唐的北庭都护府,现在是回鹘治下?既然都是“自古以来”了,那现在有了玩家, 没道理还把这块土地留在外人手里。 你说回鹘是盟友? 害,当初回鹘拿走西州的时候都没不好意思,现在我们拿回来就更理直气壮了。 再说现在是吐蕃人要打西州嘛, 我们只是去帮忙的。 刘猪猪说得好啊, 寇可往,我亦可往。 吐蕃人去得,玩家当然也去得。至于打完了之后, 夺回来的西州要怎么处理, 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总之,这热闹玩家肯定非掺和不可。 如果龟兹只求自保,那派出大军的目的就是阻拦焉耆军, 不让他们靠近龟兹城。但既然他们是要打过去的, 那这支大军就成了拦路虎,早晚都有一战。 既然都要打, 那现在多消耗一点敌人的有生力量, 回头不就能轻松一些了? 所以玩家的计划, 简单概括起来就是三个字。 正面上! 作战计划很快被提交到了雁来这里。 雁来对此并不意外。玩家是从来不知退缩为何物的, 偶尔用一次战术, 只是为了提高游戏的可玩性和趣味性,但是大多数时候, 玩家还是更习惯在遇到敌人时先莽一套。 万一打不过,再退回来考虑其他的方案也不迟。 她将这份计划书给其他人看。 “太莽撞了。”白安隐一看就摇头。 他曾经也是个不怕死的敢战之将, 但是自从认识天兵之后,白安隐发现, 自己其实还是挺稳重的。 郭昕倒是一看就笑道,“天兵们锐意十足,正是他们的可贵之处。” “方帅您就别说笑了。”白安隐无奈,“正因天兵们是这样的性子,才更需要套上一根绳索,牵制住他们的行动,不可肆意妄为。” “雁来,你看呢?”郭昕转头问。 现在整个龟兹城,也只有他还会称呼雁来的名字了。 雁来摸着下巴沉思,“我觉得……试试也不是不行。” “雁帅!” “还有几个斥候留在了敌后,刚刚发来消息,这支军队在出城往龟兹城来之后,剩下的大军也已经离开焉耆,向着西州的方向进发了。”雁来说,“看来我们之前的判断是正确的,这的确只是一支偏师,人数大概在两三万左右。” 之前围困龟兹城的敌军,差不多也是这个数目。 雁来觉得,那位论洛丹有点小看她们了。现在的龟兹城,早已不是之前的龟兹城。 所以也不怪玩家想冲一冲。 玩家这边,就算有一部分人走不开,抽出个七千人应该没问题。七千对三万,正面作战想要取胜当然不易,但也没有夸张到打不了,反正玩家也没想过一战而胜,先削弱敌人的有生力量就行。 虽说试试就逝世,但玩家又不怕死。 敌人死了就是真的死了,玩家死了会回到龟兹城,此消彼长之下,自然会越来越好打。 “只怕打了这支偏师,会惊动另一边的大军。”白安隐说。 “嗯。”雁来笑了,“我本来也是想,不管吐蕃还是回鹘,现在都比我们龟兹城强大太多,不如先让他们打一会儿,我们来做那个渔翁和黄雀。” 白安隐眼睛一亮,“雁帅英明,属下也是这么想的。” 先对峙一阵,等西州那边打得差不多了再动手,到时候就算论洛丹想要回援,也是有心无力。 “但我刚刚又算了算,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雁来说。 众人都看向她。 “众所周知,论洛丹带来了十万大军。诸位以为,他会带多少人去攻打西州?” “自然是全都带上。” “不错。他这一回出征的目标就是西州,那边现在算是回鹘人的边地,驻有重兵,想要一战而克,必定要倾尽全力。”雁来点头,“如此一来,焉耆城还剩多少人?” 听到这个问题,不知多少人眼底迸发出亮光。 这是一个十分简单的算术题。论洛丹带来了十万大军,又带走了十万大军。焉耆城原本有五万左右的驻军,之前他们已经干掉了两万左右,逃回去一万,这回的偏师又有差不多三万人。 ……岂不是说,焉耆城已经没人了? “他们顶多留下几千人守城!”白安隐笃定地说,“就算还能临时征召,也绝不会超过两万。但临时征召来的士兵,可没什么战斗力,就算守城也一样。” 又不是所有的军队都是天兵,一开始打成那个样子,短短一月之内就脱胎换骨,能抵得上一支精兵了。 “所以我想了想,觉得如果能趁着论洛丹分身乏术,一举收复焉耆城,岂不是更好?”雁来最后说。 之前玩家在计划书里写什么掺和西州之战,趁机拿下西州云云,这些龟兹城的官员们虽然也幻想了一下,但是心知那距离他们还远,所以并没有当真,也就不怎么在意。 可是雁来说出“收复焉耆城”这三个字,却让所有人都忍不住激动起来。 不说焉耆本是四镇之一,是安西军原本的地盘,就说焉耆城的位置,东接西州,西连龟兹,往南则是鄯善,毫无疑问是一处十分险要的关隘,现在西州在回鹘人手里,鄯善在吐蕃人手里,焉耆的位置就更重要了。 失去了焉耆,龟兹跟回鹘之间的联络就被切断,没法再联合在一起对抗吐蕃,所以之前才那样艰难。 一旦占据焉耆,那就仿佛是一根钉子,楔入了回鹘与吐蕃之间,那西域的局势就彻底变了。 其战略意义不言自明。 说白了,渔翁得利还是黄雀在后,那都不设计自身的利益损失,所以可以旁观坐视,只要抢一个好时机进场,就能攫取最大的胜利果实。但现在的龟兹城,却还是利益相关的,岂能无动于衷? …… 要打仗了! 新任务一下发,原本散落在各处的玩家们便都纷纷聚集到了龟兹城。 数量比雁来预料的更多一些。 毕竟玩家可以对打仗没兴趣,却不可能对任务没兴趣,何况这还是目前的主线任务。 好在雁来对此也早有准备。 现在龟兹城算是玩家的大本营,不缺人,所以雁来将原本驻守龟兹的两千多安西兵分去了拨换城和顿多城。原本是不放心玩家的战争素养,想要留个保底,现在倒是方便了。 反正是守城,就算真的有敌人,以安西兵的实力,守个一两天肯定没问题,到时候玩家就能及时回援。 跟这个时代的其他军队比起来,玩家的优势除了会复活、机动性强之外,更在于动员起来也快。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会自己更换装备、准备干粮,然后——出发,迎接敌军! 所以虽然收到消息之后还耽搁了一阵,但是玩家没浪费什么时间去整军,又抢回来了一些时间。 出了城,玩家的速度也比焉耆军要快得多。 尽管他们都是靠两条腿走路——虽然都已经有马了,但是大部分玩家的骑术都非常拉垮,赶路的时候肯定不如跑着快,何况他们这回去“迎接敌军”,也没打算活着回来,马匹这么珍贵的资源,当然不能带过去。 事实上,很多心有成算的玩家连好装备都没穿。 次等的凑合一身,就算丢在了外面也不可惜。虽然战斗力多少会受到一点影响,但这是两军交战,不是擂台比武,问题不大。 总之,相较于队伍里有骑兵也有步兵,还带着粮草辎重,按部就班行军的焉耆军,没有任何负累的玩家只需要埋头跑就完事了,速度自然也快得出人预料。 第二天的傍晚,当焉耆军扎好营吃完饭,在疲惫之中准备入睡时,跑得最快的玩家已经摸到了营地附近。 几个指挥以一秒钟在团队频道里说一句话的频率开口,这才艰难地劝住了玩家们,没有第一时间冲进营地。 这么点人冲进去没意义,很快就会被反应过来的敌军绞杀,功勋也拿不到多少。 不如等大部队过来,一起动手,说不定就是一场大胜。 玩家不是普通的士兵,什么都不用知道,只要听吩咐就好,雁来也从来不糊弄他们,任务描述里说得清清楚楚,这只是前置任务,干掉这支用来牵制他们的军队,下一步就是收复焉耆城。 任务一出来,论坛上就已经有无数大佬开贴分析他们现在面临的局势,以及接下来的战略战术了。 大家都知道这一仗最重要的是快,得在论洛丹反应过来,回援之前取得战果。 所以现在打得越干脆利落越好。 半夜里,落在后面的玩家终于来了。而这时候,先到的玩家已经绕到了焉耆军来的方向,将他们的退路也堵了个严严实实。 这倒是给了刚刚赶到现场的赵猫猫灵感。 夜袭、冲营,本来就不需要太多的人,只要闹出来的动静够大就行,本来就是黑夜里,又是刚刚被惊醒,敌军六神无主,一旦乱起来,肯定会到处乱跑。 杀是杀不了多少的,大部分都会溃散逃逸,如此,派人在外面拦截效果可能会更好。 “那要不要多埋伏几道?”玩家们一听,立刻就举一反三。 “……也不是不行。”赵猫猫想了想,点头了,“尤其是往焉耆城去的那边,还是谨慎一些,最好是不要让他们有机会派人回去送信。” 只要论洛丹收不到消息,自然就不会回援了。 这比赌他分身乏术更保险。 于是玩家们开始分散开来,想冲营的冲营,想埋伏的埋伏。 等人分配好了,赵猫猫又挑起其他的毛病,“什么叫埋伏啊,你们堵在大路上能叫埋伏吗?找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等敌军到了再跳出来,懂?” “懂了,到时候就双手举刀,大喝一声: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从这里过,留下买路财!” “别贫嘴!”又一次说得嗓子都冒烟了的赵猫猫很是无语。 闹哄哄地折腾了半天,玩家们才总算是做好了准备。赵猫猫又检查了一遍,确定没问题了,这才向冲营小队下令,“进攻!” 为了达到最好的效果,玩家没有嗷嗷叫着冲上去,而是一个个都轻手轻脚,摸黑往前走。 毕竟傍晚时先发玩家们都看到了,敌军准备的陷阱可不少。这会儿什么都看不清,只能慢慢摸索着往前,还得咬紧了牙关,万一不小心踩中了陷阱,也不能叫出声来。 相较于地上种类繁多的陷阱,焉耆军安排的巡逻队和斥候反而好对付了。 反正玩家能看到敌人的方位,趁其不备,几个人迅速围上去把人刀了,几乎不会发出什么响动。 终于,他们靠近了营地,也不再掩饰自己弄出的动静,只管以最快的速度冲入敌营之中——大多数玩家的目标都很明确,那就是最大、最豪华的几座毡帐,里头住的肯定是高级将领,能杀一个就血赚。 …… 次仁斯塔睡得很不安稳。 实际上从出了城,他心里就一直不太安稳。论洛丹并不知道他们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人,可是次仁斯塔自己知道。 知道的也不止是他,所以这几天里,关于“天兵”的恐怖,已经传遍了全军,在底层士兵之中引发了不小的恐慌。所以到现在,反而是那些中层将领什么都不知道,上面和下面都心里有数了。 虽然还没有闹出太大的动静,但次仁斯塔也完全无法放心。 因为睡得不好,所以外面一弄出动静,他几乎是立刻就醒了过来,随手抓住放在枕畔的刀,坐起身问,“出了什么事?” 几乎是同时,外面也有报信的声音响起,“节儿,唐军袭营!” 次仁斯塔心头一跳,又是袭营! “来了多少人?”他一边说着,一边迅速着甲,然后提着刀来到了大帐门口。 帐帘一掀开,外面的喊杀声一下子就变得响亮了,次仁斯塔四处一看,面色顿时沉了下来。他原本还以为,唐军是跟上次一样,只派了一支小队来捣乱,现在看来,却不是那么回事。 营地四面竟然都传来了喊杀声和惨叫声。 显然,这是一次真正的袭营,至少来了上千人! 唐军怎么会知道他们的行踪? 这么多的唐军摸到了大营,这一路上派出去的斥候,又怎么会什么消息都没能带回来?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次仁斯塔当机立断,吩咐门口的卫兵,“先将本部兵马召集起来!” 这是他的根基,绝不能丢。 不得不说,这时候就显示出焉耆军那种“吐蕃中心制”的扎营方式的优势了,作为这支军队的核心,吐蕃本部的位置也被安排在了最中心处,由其他的别部拱卫着。 这样的扎营方式,坏处是那些别部一旦联合起来,就能对中心处的吐蕃军队形成合围。 但是这些年来,吐蕃军以强大的战力压制并威慑这些别部,早就将他们打得没了心气,并不怕他们造反。况且这些别部各怀心思,也不可能真正的联合,吐蕃军总能找到破绽。 至于好处,眼下也就能看出来了。 玩家们想突进到这里,就必须要攻破别部的防守,而处在中心处的吐蕃军队,就算遇到这种状况,也能从容调兵遣将。 没一会儿,训练有素的吐蕃军队就重新形成了新的防守阵势,而两个吐蕃千户也匆匆赶了过来。 “节儿,人马都已准备好,随时都能突围。” 次仁斯塔却没有说话。 “节儿?” “不突围。”次仁斯塔沉默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唐军的数量不会太多!他们只有几千人,还要留下一部分守城,能派出来多少?之所以趁夜袭营,也是想让我们乱起来,好浑水摸鱼。不能如了他们的意!” 他看向两位下属,“你们带着人去联络各部首领,让他们收拢手下人手,保持阵型朝中心处靠近。我倒要看看,若是我们不乱,唐人还有什么招数?” 两个千户对视一眼,齐声应下,各自领着人离开了。 次仁斯塔站在大帐门口,朝原处的黑夜之中看了片刻,转身吩咐道,“将战鼓搬出来,依令击鼓,稳定军心。” 他说完,觉得还是不够,视线在四面一扫,伸手抓住插在一旁的火把,将身后的大帐点燃了。 “节儿!”卫兵吃了一惊,想要上前救火又不敢。 次仁斯塔倒是很平静,“火光能让我们的人更清楚地看到这里。何况我听说,在中原人的故事里,楚霸王正是靠着破釜沉舟,绝了自家的后路,这才赢得了战争的胜利。我们大蕃的军队,更胜楚人!” 卫兵用崇敬的眼神看着他,毫不犹豫地道,“节儿也更胜那楚霸王!” “哈哈哈,不错!”次仁斯塔大笑,心中的阴霾也淡了几分。 他跟西楚霸王一样,也已经没有了退路,所以大营必须要守住,不能一直被唐军牵着鼻子走。 …… “吐蕃营地里起火了!”远远看到这一幕,付指挥忍不住皱眉,“哪个玩家这么冒失?” 对玩家来说,黑暗的环境绝对比有火光的环境更方便发挥,所以根本没有放火的必要。再说,一旦焉耆军溃逃,这大营里就都是她们的战利品了,怎么能随便烧呢? “不对!”赵猫猫也皱起眉头,望着起火的方向,“起火的地方在中心,玩家说不定都还没走到那里,不是我们的人放的火。” “吐蕃人自己干的?他们……”付指挥正想问“他们想干什么”,就听到了远远出来的鼓声。 “这是放弃突围,要稳定军心,死守营地了。”一旁的郑指挥说。 可惜了——三个指挥同时在心里想。 不过她们毕竟不是普通玩家,而是专业人士,所以很快就将心态调整了回来。 “吐蕃军队能纵横这么多年,甚至一度压着唐军打,其他的部族更是被镇压得死死的,战斗素养方面没话说。”赵猫猫吐出一口气,道,“有这样的表现才正常。” “是啊。”郑指挥也笑了起来,“我们本来的目标也只是削弱敌军的力量,只是机会太好,才产生了过高的期望。” “也不算高,吐蕃军队有这样的素养,其他部族可不好说。”赵猫猫笑道。 事实也正是如此,玩家的速度太快,等到两位吐蕃千户奉命前去联络各部首领时,驻守在周围的部族军,已经彻底陷入了混乱。 尽管在他们的努力下,也收拢了一部分残军,但还是有很多人在慌乱之中被冲散,其中一些被玩家杀死,更多的则慌不择路地跑出了营地,各自逃命去了。 眼看吐蕃营地那边已经反应过来,开始恢复秩序,赵猫猫也在团队频道里提醒玩家们可以撤退了。 虽然来的时候就做好了死一次的准备,但能不死还是不死的好。 与其跟保存了大部分战斗力的吐蕃大军死磕,不如退出来,去追击那些逃走的残军败将。 如果只是让他们撤退,大部分玩家估计舍不得近在眼前的敌人,但听到后面这句,顿时都清醒了过来。 也是他们撤得及时,吐蕃方面还没有做好反攻的准备,除了少数被打出了凶性的敌人,看到他们撤退立刻就追了上来,其他人都谨慎地留在了原地,生怕又是唐军引蛇出洞的计谋。 所以冲营的两千多玩家,还撤出来了一千多。 剩下的战斗就乏善可陈了,后有追兵、前有埋伏的情况下,在玩家喊出“投降不杀”的口号时,原本就已经吓破了胆子的溃兵们,立刻毫不犹豫地跪了。 不过,更让玩家们惊喜的,还不是这些俘虏,而是因为混乱跑出来的各种牲畜。 吐蕃人的后勤队伍里,用来驮东西的牲畜不少,其中最多的是犏牛。这是牦牛与黄牛杂交生出来的品种,不仅能驮更多的重物,产奶、产肉量也超过牦牛,虽然奶质和肉质都要差一些,但是行军在外,显然比牦牛更好用。 玩家们一看到牛,眼睛都红了,比看到战马还高兴。 好东西啊,龟兹城现在可缺了! 一个个连俘虏都顾不上了,到处找绳子准备套牛。 只要能带回去一头,上交可以得到一大笔奖励,留着自家用,春耕就不用操心了,还可以租给其他玩家。 这个意外收获,将玩家们没能一战攻克吐蕃营地的郁闷都冲散了很多。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0-70 第61章 “这还不把咱们雁帅迷死?” 还真别说, 玩家们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牛这种看起来非常稳重的生物,跑起来的时候居然也能这么快! 而且怪不得人家形容脾气犟, 都说是“牛脾气”。这个牛劲儿上来了,真的拉也拉不动,打也打不走, 死犟死犟的, 让人心累。 但犟归犟,脾气又是真的好。 听起来很矛盾,但事实就是这样, 马生气了会撂蹄子, 狗生气了会咬一口,猫生气了来一爪子,就连小鸡都会啄两下, 牛生气了却只会冷暴力。 “老实牛了属于是。”一个玩家摸着牛头感慨道。 “小心点啊, 真惹恼了它,那牛角长着可不是做装饰用的。”另一个玩家好心提醒。 “没事没事, 咱们这儿没人穿红, 应该刺激不到它。” “说起来, 我还挺想试试看的。”还有玩家跃跃欲试, “那些玄幻小说里总是用‘牛之力’来做单位, 不知道点满了力量的玩家有没有一牛之力?” 不怕死就是这么任性,什么都想试试看。 但是话音才落, 没等他交谈的对象回答,耳畔已经传来了指挥赵猫猫幽幽的声音, “都悠着点啊,敌人的营地就在那边, 还没到放松的时候呢。” 玩家闻言,也稍微收敛了一些。 之前混战的时候都没死,要是这会儿因为太浪死掉,那不仅战利品都没了,还很丢脸。 不过,他转头往营地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忍不住说,“这么久都没动静,他们应该不敢出来了吧?” “小心无大错。”赵猫猫说。 尽管大家都觉得,这个时候的焉耆军多半还在应激之中,应该不会跑出来攻击他们。但是对身为指挥的赵猫猫来说,这种事肯定不能靠“我觉得”来判断。 所以她还是提前从玩家里抽调了一批人过来,就守在吐蕃人的营地外。 然后才催促还在四处撒欢儿的玩家们抓紧时间,收拾收拾准备回去了。 玩家袭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等到该抓的抓,该捆的捆,这会儿天色已经开始变亮,能见度也提高了很多。 看到营地外突然来了一支队伍排列得整整齐齐、全都手持长枪备战的唐军,焉耆军这边吓了一跳,还以为他们又要发起新的进攻了。 但如果是进攻的话,人数是不是太少了? 打眼一看,估摸着也就一千人。 不过很快,他们就看到押着俘虏、牵着羊、套着牛、马上还驮着各种战利品的玩家们大摇大摆地从营地前经过。 那样子不像是刚刚打了一场仗,更像是去集市和巴扎进货回来。 说起来,在趁着打仗的时候零元购这一方面,在场不管是吐蕃人还是其他部落的人,全都比唐军更加“经验丰富”,所以看到这一幕,也就更控制不住地眼红。 不是羡慕,是气的。 又气又恨。 有那按捺不住暴脾气的,已经跳出来去找次仁斯塔请战了。 “这些唐军太嚣张了!节儿,让我等出去给他们一个教训吧!” 就算唐军在营地门口列阵,明摆着是要防备他们出战,也忍不下去了! 要知道,这些跑出去的牲畜,只有一小部分是吐蕃人的,剩下的都是各部自带的。谁的财产谁心疼,总得做点儿什么,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这些唐军将原本属于他们的牛羊马匹、铠甲武器带走。 次仁斯塔还在犹豫。 他也算是看透了,跟唐军打起来,那就是一场消耗战——只单方面消耗己方的那种。 这些天兵死了又活,永远都不会减少,他手下的兵可不是。所以交战的次数越多,他的损失也就越大。 取胜是不要想的了,好在论洛丹交代的任务也只是要他拦住唐军,不要放人过去干涉西州的战事,那他最好的选择就是死守营地,尽量避免跟唐军交手。 但他也知道,现在是新败之时,士气最重要。 如果在下面的将士们敢战的时候不让他们出战,那又怎么能指望以后自己想让他们出战的时候,还能如臂使指? 所以迟疑半晌,次仁斯塔还是开了口,“桑吉。” “属下在!” “你去,带一队骑兵骚扰唐军的队伍。”次仁斯塔吩咐道,“见机行事。” “是!”赤松桑吉领命而去。 主动请战的人有些失望,但想想出战的是吐蕃本部的兵马,又觉得比自己去更好。 但其实,赤松桑吉很清楚节儿为什么选择他,因为在所有领兵的将领之中,除了节儿之外,只有他有跟那些天兵交手的经验,而且还成功撤退,带回了一部分人马。 “见机行事”这四个字,就是节儿对他所有的要求。 不需要建功,只要做出足够的姿态,再成功把人带回营地,就可以了。 赤松桑吉本来也不是那种容易上头的将领,所以他领命之后,磨蹭了好一阵才挑选好人手,等他率军出营时,唐军已经走得差不多,营地外那支列队的唐军也已经开始撤退。 赤松桑吉打马跟了上去。 在他的想法里,看到他们来了,唐军肯定会加快速度,到时候他就意思意思让人追一追,把人驱赶到营地的警戒范围之外,就能收兵。 他甚至都不要求唐军配合,留下点战利品什么的。 但是—— 这些唐军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一个个说说笑笑,仿佛真的是刚赶集回来。 “左牵黄,右擎苍算什么?比得上我左牵马,又牵牛吗?” “还得是出征啊,守城的时候哪有这么多好东西?赢了也只能抓几个俘虏,哪像现在,我们都不算打赢了,就有这么多的收获。” “难怪游牧民族没事就喜欢去其他势力的地盘上逛一圈。” 还有玩家兴冲冲地爬到牛背上,解锁了第一次骑牛的体验。 “比骑马稳当,就是速度慢了点。” “此时此刻,感觉很适合高歌一曲。” “高歌什么,套牛的汉子吗?” “不不不,应该是那什么……坏了,歌名我忘了,就是那个‘荷把锄头在肩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 “唱串了啊喂,荷把锄头在肩上,牧童的歌声在荡漾。” “咦?我就说缺了点什么,原来是笛声,五哥来了吗,五哥?喊你来吹笛子啦!” 第五交响曲还真在,并且也真的默默解下腰间的笛子,开始吹这支耳熟能详的曲子。 有玩家小声跟唱,一时间,气氛悠然极了。 “话说回来,牛真是个好东西啊!”有人感慨,“能当坐骑,能驮东西,能产奶能吃肉,还能耕地。” “这么说就是看不起马了,这些马也都可以做到好不好?” “那跟牛比也还是差点意思吧,不然怎么没流行起来。” “确实,这些牛应该是今天最大的收获了。这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啊,正好春耕缺牛呢,我排队都排到十几天之后了。这么多牛带回龟兹城去,还不把咱们雁帅迷死?” “吐蕃人,好人啊!” “没错,知道咱们缺牛,就赶紧的主动送来了。他们真的,我哭死。” …… 离得远,赤松桑吉的队伍听不到玩家的对话,只是看他们说说笑笑、拉拉扯扯的样子,感觉十分碍眼。 最令人发指的是,他们带着很多战利品走不快也就算了,路上看到落单了的牛羊牲畜,还要互相吆喝着停下来抓,这是完全没有将他们这只追兵放在眼里啊! 最关键的是,赤松桑吉本打算送走了这些瘟神,自己再带着人在附近转一圈,将没被唐军抓到的牛羊牲畜归拢一番,带回营地去,也好交差。 现在唐兵这么搞,根本是一点活路都不给他了。 吐蕃人何曾被人这样轻视甚至忽视过? 赤松桑吉退一步越想越气,干脆不忍了,从背上解下长弓放在手中,下令道,“放箭!” 那支警戒的队伍,赵猫猫一直没有解散,但大家也就是一开始看到吐蕃军队追上来的时候紧张了一下,对方一直没动手,瞧着更像是来送他们的,玩家们听着前方传来的说笑,也就慢慢松懈下来。 箭雨落下来的时候,只有一小部分人反应过来,举盾格挡。 好在这种齐射,本来就很少瞄准,所以就算被击中也不是也要害,玩家身上还穿着甲胄,所以大多数只是被吓了一跳,根本没受伤,小部分受伤的也并不致命。 反而是前面骑着牛正在显摆的玩家,赤松桑吉瞄准的是他,而且那一箭势大力沉,猝不及防之下,他直接从牛背上滚了下去,要不是爬得快,就该被乱蹄踩死了。 轻松热闹的氛围荡然无存,所有的玩家都收敛起情绪,转头看了过去。 一瞬间,赤松桑吉被看得脊背一寒。 但下一瞬,他反应过来,顿时恼羞成怒。什么时候,大蕃的勇士竟然会被这些全靠人数取胜的唐军吓住了?! 他再次抽出了一支箭,“再放!” “别乱!保持住阵型!”赵猫猫立刻开始指挥,“不能让这些吐蕃人一直跟着,前面的人加快速度,先把战利品送回龟兹!断后的人停下来,我们试着反打一波。” 玩家本来就是惊吓更多,现在有人指挥,也立刻反应过来,一个个都变得雷厉风行,该跑的跑,该留下来断后的断后。 看得赤松桑吉咬牙切齿。 果然,这些天兵明明可以更快,就是故意的,完全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 两边的气性都上来了,跃跃欲试想跟对方碰一碰。 赤松桑吉一挥手,吐蕃士兵便都下了马,开始列阵。 相比于一般人印象中的骑兵冲阵,吐蕃人其实更习惯步战,马匹更多是赶路的工具。 赵猫猫当然不会礼貌地停在原地,等他们整队,立刻就下令玩家冲上去进攻。可惜双方之间还是有一段距离的,而吐蕃人的速度也确实很快,等玩家冲到近前的时候,他们也已经列好了阵。 接下来没什么好说的,就是正面对冲。 一交上手,赤松桑吉心下就微微一沉,有些吃惊地发现,这些在他的印象里,全靠堆人数取胜的唐兵,不知什么时候,实力已经提升到了能够正面跟吐蕃精锐士兵交手的程度。 虽然他能够感觉到,天兵的实力还是要弱一些,但是他们比吐蕃士兵更不怕死,就弥平那一点差距。 赤松桑吉立刻冷静了下来。 不过打都打了,现在撤退也不可能。 再说,他带出来的是一千人,对面也是一千人,而且很明显短时间内不可能得到补充。 正面作战,吐蕃人不惧世上任何一支军队! 玩家也是头一回经历这种正常的战争,也很想称量一下现在的他们,跟全天下最精锐的吐蕃军之间的差距。 不得不说,差距还是有点明显的。 吐蕃人是真的难打,他们就像是肘子中间的那根骨头,就算外面的肉被片干净了,也能长出新的来,骨头却始终还是骨头,根本没有太大的损伤。 就算现在所有的肉都已经被剔下来,只剩下骨头,想要将这根骨头砍开了砸碎了来炖汤,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过玩家们还是打得很松弛,反正这一千人留下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了,就算能换对面一半、哪怕三分之一,那也是值得的。 然而战斗正酣时,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呼喝声。 抬头一看,居然是吐蕃人的援军到了。 “靠,居然摇人,不讲武德啊!”一个玩家气得破口大骂。 一直以来都是玩家的援军源源不断,将对面的敌军打到自闭,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情况。 不过也是,人家焉耆军的营地就在后面不远处,明知道这边打起来了,怎么可能不派兵过来增援?换做是他们,肯定也是会这么干的。 但还是憋屈啊! 本来不说换掉一半,三分之一肯定是可以的,但是援军一来,就不好说了。 可恶! …… 最后一个玩家也被送走了。 赤松桑吉却没有立刻放松下来,而是转头吩咐亲兵清点人数。 吐蕃军队很少会有被敌军击溃的情况,一直都以能战到最后一人为傲。但是再怎么不怕死,又怎么跟真的不会死的天兵相比? 所以这一战的损失比预料的更大一些。 纵然他们是取胜的一方,也实在没什么可欢喜的。 不过好歹是赢了,节儿那里能交代得过去,大军的士气也稍稍提振了一些。 因此赤松桑吉回到营地时,还是得到了英雄的待遇,士兵们为他欢呼,向他致敬,为这难得的胜利而欢喜。 但这些都是用来糊弄普通士兵的,当着将领们的面,次仁斯塔没有掩饰自己的忧虑,“今日虽然击退了唐军,但损失着实不小。我打算就留在营地固守,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都没有意见。 道理是明摆着的,在“天兵会复活”这个说法确认为真的情况下,距离龟兹城越近,也就越危险。 次仁斯塔磨磨蹭蹭的,焉耆军走得很慢,两天也不过走出百里,算一算,营地距离龟兹城,还有将近六百里的路程。 离得远了,就算天兵能复活,跑过来也要两三天,根本来不及支援。 只有这样,他们才有机会战胜对方。 虽然这种战胜,其实也更像是自欺欺人,但是至少玛本“拖住唐军”的要求,他们是做到了的。 这营地虽然也不是绝对的安全,但唐军想要冲营,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再说营地还可以设法改进,将它打造得更严密、更坚固。 倒是继续往前,万一在路上与唐军狭路相逢,或者他们干脆在哪个路口埋伏一波…… 到时候可没那么容易收拢队伍,恢复秩序了。 不过归根结底,将领们之所以那么听话,主要是因为今晚损失的几乎都是这些别部,不仅牲畜牛马跑了很多,士兵也跑了不少,现在除了听话,他们别无选择。 但表面上说什么就是什么,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就只有自己知道了。 其中心思最活络的,当属焉耆王龙授。 回到自己的营帐,龙授就立刻叫来了心腹谋士,不无激动地开口,“今日总算是见识到天兵的战力了!” 谋士当然也看到了,同样激动地说,“便是不算上那传说中的复活之能,他们的战力也远超一般的军队,仅比吐蕃精锐差一些。” 两人对视一眼,忽然都住了嘴。 他们都知道彼此心里在想什么,但也都不敢说出来。 龙授是吐蕃人扶持起来的焉耆王——当年开城投降的将领和前任焉耆王,都被吐蕃人干掉了。这位焉耆王虽然也姓龙,是焉耆国的王族血脉,但跟前任焉耆王只是远亲。吐蕃人选择他,原因不言而喻。 按理说,他现在的一切都是吐蕃人给的,龙授应该感恩戴德,老实站在吐蕃人这边。 但在吐蕃人手底下干活的日子实在不好过。 这些国土之外,新占领的土地,对吐蕃人来说,唯一的作用就是源源不断为他们提供资源,所以盘剥得十分厉害,各种乱七八糟的税加起来,基本要上交八成。 赋税重也就算了,更难熬的是,在这些土地上生活的所有人,在吐蕃人的体系里,都是奴隶。即便是龙授这个焉耆王,也要忍受吐蕃将领的轻鄙、羞辱与勒索。 高压之下,自然会酝酿出不满。只是吐蕃人势大,龙授自然也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听吐蕃人的话,不敢露出半分。 但不敢露出来,不代表就不存在。 如果有机会,龙授怎么都要博一把的。 而现在,那个时机已经到了。 龟兹城已经成了气候,下一步必定就是向外扩张。而西域的地理环境,决定了唐军只能向东西两边发展。 龙授还不知道玩家已经打到顿多城去了,所以他的想法也很简单,他不想等唐军做选择,希望能推上一把,让唐军先往东边来,收复焉耆。 ——有他这个焉耆王做内应,收复焉耆肯定比去打别的城池更容易,唐军很难不动心。 所以现在的问题有两个,一是确定唐军真的有收复焉耆的实力,别他这边刚献了城,那边吐蕃人又打回来了,那他龙授必定死无葬身之地。二是如何在吐蕃人的眼皮子底下,跟唐军联络上。 第一条,今天已经确定了。就算不能复活,天兵的战斗力也不弱,若是再加上复活……这天下会有他们守不住的地盘吗? 龙授原以为第二条比较难,现在看来也挺简单的。 唐军似乎很愿意接受俘虏,只要在交战的时候让心腹之人混进俘虏之中,就能跟着天兵回到龟兹城了。 其实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还是能在焉耆城里拉拢更多的盟友,把握会更大一些。 反正他们这些别部,在吐蕃人手底下的待遇都差不多,大家也都知道自己出来是给吐蕃人做炮灰的,如果能将其他部落全部拉拢过来,把握会更大。 但焉耆王最后还是没有这么做,主要是其他部落,党项也好,白兰也好,吐谷浑也好,部落所在的地理位置都不太好,原本是吐蕃和大唐交界处,现在则完全是在吐蕃的管辖范围之内了。他们就算有反心,也得为留在部落的老弱妇孺着想。 不像龙授,他的根基就在焉耆城。 这么想着,龙授突然有点想念葛逻禄部了。 他们的地理位置更好,在吐蕃、西域和回鹘的更西边,所以完全没有后顾之忧。反正不管哪方势力打他们都不太容易,而且比起收拾了他们,也更愿意留下他们作为臂助,去对付另外两方,所以就算真挨打了,赶紧滑跪就是。 葛逻禄能当上二五仔之乡西域的二五仔之王,都是有原因的。 见龙授面上神色变幻不定,这个叫安文静的谋士以为他是不好开口,索性主动道,“大王,事关重大,不可随意托付,不如就让臣下走一趟。” 这主意是他给龙授出的,也关系到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给别人不放心,不如他自己去。 龙授回过神来,又惊又喜,“这……岂可让爱卿涉险?” “能为王上分忧,臣下义不容辞。”安文静忙道,“况且臣下也有自己的小心思,此事若成,也算是大功一件,足以荫蔽子孙后代了。” “爱卿放心,无论事情成与不成,你的子孙,孤王必当抚育,赐以爵禄,不使断绝。” “谢王上大恩。” “是孤王该谢你才是。”龙授取出信物交给安文静,“孤王和焉耆城上下人等的性命,便交托于爱卿之手了。” 君臣两个议定了此事,都不由转头往西边的方向看去。 不知道天兵下次来是什么时候? 第62章 “你们玩战术的,心真脏。” 下一波玩家正在赶来的路上。 玩家轮换上线, 有坏处也有好处。坏处是轮换时间在后面的玩家,没能赶上第一波战斗,好处是几个小时之后, 他们就能抵达吐蕃营地了。而且落后了一步,全都憋着劲儿呢。 赵猫猫她们几个指挥干脆没回龟兹城,直接留在附近等人过来汇合, 再打第二波。 而在龟兹城, 死回去的玩家,也已经有不少抄着武器出城了。 可以想见,如果这一轮没打完, 他们的第二次进攻, 只会更凶猛、更不要命。 毕竟死得也太憋屈了。 而玩家这种生物,是不可能接受失败的。或许会有一时的失败,但他们会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经历去研究打法, 一遍又一遍死磕挑战, 直到取得最后的成功。 有这种锲而不舍、百折不挠的精神,基本上, 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不可能做不成的。 除了指挥, 还有一部分正式玩家留在了这边。 大家摸了一会儿鱼, 都感觉有些无聊, 于是纷纷主动请战。 赵猫猫也没拦着。 反正玩家再傻也不可能几个人去冲营, 那要么就是设法靠近营地,侦查内部的情况, 要么只能在营地附近游荡,抓一抓吐蕃人的斥候。 虽然不影响大局, 但不管哪一种,都可以给焉耆军制造一些压力。 没一会儿, 各种消息也都汇总到了赵猫猫这里。 经过一次袭营之后,焉耆军方面显然是心有余悸,这会儿也没闲着,正在改进营地的防守措施,不仅在营地四面——包括靠山的那一边——增加了多种多样的陷阱,还派出了几倍于之前的斥候,拉网式巡逻。 别说是再像之前那样悄无声息地摸到营地附近,发动进攻了,玩家现在就是想抓个斥候来问话,也不容易。 立刻就会惊动周围的其他斥候。 只要斥候发出警戒的讯号,整个营地都会被惊动,第一时间进入备战状态。 “这跟龟壳有什么区别啊?”一个玩家忍不住抱怨,“没意思。” 按理说,攻打营地应该是比攻城容易得多,毕竟没有又高又厚的城墙,但是被对方这么一折腾,难度着实提升了不少,跟攻城战一样,只能用大量的人数去堆了。 “这是把我们的缺点狠狠拿捏了啊。”赵猫猫忍不住感慨了一声。 郑指挥点头,“玩家最大的优势是能复活,但是这里距离龟兹城太远了,就算复活了,跑图过来也要几天的时间,根本续不上。没有足够的人数,我们就很难突破这处营地。” “这是在拖延时间。”付指挥接话。 “肯定的。”赵猫猫点头,“他们这支偏师的任务,不就是把我们拖在这里吗?” “不知道这支军队的主将是谁,感觉比之前那个聪明了一些。”郑指挥若有所思。 付指挥不赞同,“不是聪明,应该叫谨慎吧。说不定就是之前那个,被咱们打怕了,才会这么老实。” 两人争论片刻,然后习惯性地转头寻求赵猫猫的意见。 赵猫猫其实也觉得是之前那个,但开口却是端水,“是谁都不重要,关键是接下来怎么打?” 那两人的注意力果然立刻就被转移,忘了之前的问题。 最开始,还没出龟兹城的时候,几个指挥拟定的计划,是在路上埋伏个三五次,消耗焉耆军的力量,这样等他们走到龟兹城附近的时候,不仅人少,而且又累又乏,到时候再展开最后的决战,自然对己方有利。 结果到了这里一看,发现是个袭营的好机会,计划就改了。 可惜了,当时敌军如果选择突围的话,那就完全进入玩家的节奏,不说一战克之,至少能暂时将这支大军冲散。 哪像现在,只是撕下来一些血肉,其实根本没有伤筋动骨。 接下来固守营地的话, 不管营地里的主将究竟是谁,现在看来,他冷静又谨慎,既然已经拿捏到了唐军的弱点,他肯定不会再向龟兹靠近,下一步应该会固守营地,尽量避免交战。 只要坚持三四轮,拖个十来天,西州那边也该有消息了。 但是玩家肯定不会跟他们僵持那么久。 所以必须得打。 “要强攻吗?”郑指挥跃跃欲试。 赵猫猫若有所思,“从开服到现在,我们打的每一战都多少有些侥幸的地方。现在大家也算适应了环境,实力也提升得差不多了,试一试正面进攻,也可以检验一下大家这段时间努力的成果。” “主要是以后这种长途奔袭的情况只会越来越多。”郑指挥用力点头赞同,“所以也是时候让玩家们习惯一下,后面不会再有源源不断的援军,只能使用手里这点有限兵力的打法了。” 付指挥摸着下巴,“主要是雁帅开复活点应该是有要求的,虽然不知道标准是什么,但显然不可能打下一座城就开一个。” “是啊。我猜后面应该跟大唐经营西域的时候差不多,以安西四镇为中心来打造势力范围。”赵猫猫也道,“仗嘛,当然最好是在敌人的地盘上打,所以我们以后只会离大本营越来越远。” “所以真要强攻?”郑指挥怎么有点不信。 “也不是不行。”付指挥说。 但郑指挥脸上并没有喜色,冷漠脸等着她的但是。 果然,她接着说,“但是我感觉损失太大了,就算把整个营地拿下,得到的奖励也未必能弥补。” 郑指挥继续冷漠脸,“你就说你有什么好办法吧?” “我还真有点想法。”付指挥羞涩一笑,郑指挥不忍直视地撇过了头,听她说,“其实我本来是没有想法的,但是看到他们把营地弄成这样,跟个大型预警装置似的,就不得不有想法了。” 付指挥是那种看到一个没有写说明书的奇怪的按钮放在面前,一定会按一下试试的人。 在她看来,现在的吐蕃营地,就像是一个超大型的按钮。 这谁忍得住啊? 既然他们这么警戒,那就干脆反复去触发,但又不真的进攻,就算是最精锐的吐蕃士兵,应该也受不了这种反反复复的空折腾吧?等狼来了的次数多了,大家都麻木了,再突然真的进攻一趟。 嘿嘿嘿……那场面想想就有意思。 “……”尽管自己也是个指挥,但是此刻郑指挥真的很想说一句,“你们玩战术的,心真脏。” 两人提完了自己的想法,又转头去看赵猫猫。 赵猫猫挠了挠头,“想法都很好,但不管用哪一种,都得先打一波再看——第二批玩家应该已经到了吧?” “快到了。”郑指挥看了一眼时间,答道。 “走走走,去迎一迎。” 几人从视野最好的那座丘陵山上下来,往龟兹的方向走了一小会儿,就遇到了赶过来的玩家。 这段路比去拨换城的更远,路况也更差,所以现在每个人都是一身风沙,看起来非常有沙漠旅人的感觉,拍电视剧都不用再化妆的那种。 不过很快,赵猫猫就顾不上这些了。 “这人数好像不对啊。”她一边将每个小队的玩家拉进自己的团队频道,一边说。 “是少了很多人。”一旁的付指挥道。 “怎么回事?”赵猫猫问刚刚赶到的玩家。 结果大家都很茫然。 经常参加户外活动的人都知道,每个人的体力是不一样的,就算只是徒步或者爬山,一个班级的人最后都能拖拖拉拉分成十几个小集体,更不用说几千人的玩家了。 也是提前考虑到了这种情况,所以玩家们都是分成小组行动的,每个小组只管自己的人。 所以现在问其他人,还真问不出什么来。 他们自己的组员都是在的,至于小组之外的,谁知道?他们还不理解呢,这不就一条路吗,大家总体上也是跟着大部队行动,能走到哪里去? 这会儿玩家的数量也清点出来了,少了小一千人。 赵猫猫只能无奈地打开论坛,打算发个帖子问问,看有没有人来回答,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过一上论坛,她就发现,根本不用自己发帖,现在首页就飘着失踪玩家自己发的热帖呢。 【救命,好像在城外迷路了!】 赵猫猫:“……” 她现在也产生了跟其他玩家一样的疑惑,不就只有一条路吗? 虽然这条路是经常有些地方被沙子埋了吧,但是总体上还是能看出来的。而且每隔五里左右还会有一座烽火台,沿路也有好几个规模不小的驿站,虽说都已经废弃了很久,但主体还是很清晰的,做个路标不成问题。 所以,为什么还能迷路啊! 我不李姐.jpg 她点进帖子看了一下,发现楼主还真不是那种手贱脚贱的人,没干过诸如“哎那边有朵花挺好看我过去看看”“这沙漠里好像挺适合拍照的我们停下来拍一会儿”之类的蠢事,他是真的在认真赶路,只不过属性有点低,追不上前面的队伍,不知不觉就落了单,然后……就在某个茫然的时刻走岔了路。 一开始,帖子下面的回复,都是表面怜爱楼主,实则看热闹的。 尽管论坛上的帖子,每天的“救命”含量并不低,总能看到一些奇葩帖子,但楼主作为一个有地图的玩家,而且还是跟着大部队行动的,居然也能走到迷路,就让人很不理解了。 帖子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有人建议楼主原路返回,也有人让他多拍点沙漠内部的照片做素材,还有人在认真教他沙漠生存指南,周围的植物都叫什么名字,哪些可以吃之类的,最靠谱的建议,也只能是让他多看地图,找准方向再走。 好在是这回是随军出征,干粮和饮水都带得足足的,一时半会儿不会渴死饿死。 但渐渐的,过来顶贴表示自己也迷路了的玩家越来越多,其中还不乏是整个小组一起迷路的。 一开始,大家还以为都是在演,后来才发现居然是真的。 如果只有楼主一个人迷路,那是他的问题,但既然那么多人一起迷路,那肯定就是大沙漠的问题了…… 虽然还是有云玩家表示十分迷惑。 ——明明玩家都有地图,怎么还是会迷路啊?而且还是那么多人。 ——地图跟导航还是不一样的。 ——而且谁跟你说有导航就不会迷路了? ——看着高X导航走错路的在此。 ——在我大重庆,不管什么导航,不迷路我跟你姓。 帖子的画风不知不觉改变,大家纷纷分享自己被导航坑的经历,并且对迷路玩家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直到又一个回复歪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么说来,霍去病的含金量是不是又提升了? 会关注这个游戏的,大部分人都对历史和战争感兴趣,自然也对霍去病的简历如数家珍。一有人提起这个,大家顿时都不困了,话题顺利歪到了历史侧。 很多人小时候看电视,或者是看课本,看到李广这帮子人总是迷路,都会觉得很离谱,都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会迷路? 等到他们长大了,或是亲身实践、或是看地图和视频,了解了草原和沙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环境,开始理解迷路者的不易,就更忍不住将霍去病的操作奉上神坛。 战神,天降猛男,限时体验外挂,自带GPS的男人……无论怎么赞誉都不为过。 现在看来,就算是现代人,别说穿越回古代了,在自带精准地图的游戏里,都还是免不了在沙漠里迷路。 所以说,路痴是不分时代的。 不过迷路的玩家也不用气馁,至少你是跟李广一个级别的。 赵猫猫往下拉了拉,发现没什么有用的内容,就默默关闭帖子,退出了论坛。 “都迷路了,还在沙漠里打转呢。”她转头对身边的两位同僚说,“不等了,有这些人也够了,现在就动手。” “怎么打?” “先用那个‘敌驻我扰,敌疲我打’。” …… 雁来也正在看论坛上的帖子。 那么多玩家在沙漠里迷了路,这是她没想到的。 也亏得是玩家,还能看着地图挣扎一下,这要是普通人,进去基本就无了。 看来等以后情况稳定了,还得修路。 树也种点吧。 不过这方面倒是没什么可担心的,现实里现成的正确答案在那里摆着,玩家肯定知道怎么抄。就算缺少太多硬性条件,修不成现代那种标准公路,总能弄个大差不差的。 还有沿路的驿站和烽火台,回头也要修起来,做路标的话,确实还是人类的建筑更合适。 只要清理出来,派人驻守,就算是雁来的“领地”了,地图上也会标注,这样玩家们再迷路,也能有更多的参照物。 关闭这个帖子,雁来看起了别的。 ……她本来也不是来看玩家迷路的,主要是死回龟兹城的玩家数量不小,她就来了解一下这场战争的细节。 确实了解了很多,因为最后一战打得憋屈,所以上论坛发帖子骂吐蕃人的帖子着实不少。 不过雁来觉得,抛开玩家的心情不谈,这回出征的收获已经不少,完全在可以报捷表功的范围之内。 回城的的玩家还在路上,但只看那些牵羊拉牛、收获满满的照片,雁来都可以想见,等他们进城时会引起多大的轰动。估计全城的原住民都会跑来围观,盛况绝对不弱于之前的庆典。 对龟兹城来说,这也是很久没有过的景象了。 而且对于这个结果,雁来还有另一个方面的考虑:姑且也算是小胜一场,挽回了一些面子,那么焉耆军的首领应该暂时不会主动向论洛丹求援了。 胆子大一点,甚至可以送个捷报。 反正打赢了是真的。 至于说被干掉的唐军还会复活,实际实力并未被削弱,那是另一回事,而且也不是焉耆军能决定的。 所以雁来并没有将玩家受到的这一点挫折放在眼里。 毕竟直到现在,玩家面临的敌人,其实也只是一支以一小部分吐蕃人为核心,混杂了大量的别部士兵充人头的杂牌军。 从战斗力上来看,不管是吐蕃的精锐部队,还是正强势的回鹘大军,这样的杂牌军都远远不能比。 而这两者,才是龟兹城真正的敌人。 一旦他们真的拿下焉耆、开始介入西州之战,吐蕃和回鹘的视线就会重新落在龟兹城上。到时候,如果再有战争,派来的就不会是这种水平的军队了。 所以……给玩家们苟发育的新手期就要结束。 现在吃点苦、受点挫折,也能先适应一下。 …… 付指挥的战术很成功,甚至可以说是有点过于成功了。 焉耆军的所有人,其实都还处在应激状态之中,一看到玩家出现,就立刻如临大敌,拿出了最高级别的警戒。 从警戒的角度来说,这样倒也没错,也正是焉耆军这一边想要达到的效果。 他们是真的不想再被偷袭一次了。 但如果玩家总是过来转一圈,闪他们一下就跑回去呢? 谁也受不了这样反复应激,没多久整个营地的人都陷入了焦躁之中。最难受的是,现在就算明知道玩家只是过来晃一圈,但他们也不敢不当真,更不敢不警戒。 万一是真的呢? 就这样,从中午折腾到下午,到了该吃饭的时间,营地这边还是一点都不敢放松,而士兵们又累又饿,已经快坚持不下去了。 其实这半天,他们倒也不是一点战果都没有。 毕竟是整个营地都行动了起来,玩家抛出来的那点诱饵,他们是都吃下去了的。 但有什么用? 这些天兵甚至连装备都穿得很随意——现在大家也都知道了,天兵死了虽然可以复活,但装备和随身物品都会留在原地。 所以人家明摆着就是来送死的。 明明是赢了,但感觉比输了还憋屈,因为节奏一直掌握在敌人手里。 要打破这种节奏也容易,只要派一支队伍出营,主动出战就行。毕竟玩家连个像样的营地都没有,不可能避战,那自然就顾不上再搞什么骚扰战术了。 但是……上午看到玩家带走了自家的牛羊,还有人义愤地出列请战,但后来赤松桑吉率领吐蕃本部出营作战,居然损失了二百来人,这还是后面有援军赶到的结果,换成他们,还不知会损失多少。 大家在心里算完账,也就老实了。 次仁斯塔不下令,就谁都不想先动。 至于次仁斯塔,他还在犹豫。 其实对面的玩家也就三四千人,出动大军解决掉他们,就能清静好一阵。但是次仁斯塔确实变得谨慎了很多,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打算其实有漏洞。 天兵们在轮班,这是尼玛当初的猜测。 当时次仁斯塔只因为玩家不能同时在线几万人而高兴,但他现在才意识到,这样一来,他那个清空玩家计划,每一场都要打上四轮才行。 隔几天打一场,坚持三四次,这肯定没问题。 但隔几天就要打四轮,三四次就是十几轮,那问题就很大了。 所以他明知道对面是在故意消耗他们,也明知道最佳的解决方案是什么,却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这会儿,发现士兵们已经快坚持不下去,次仁斯塔便吩咐道,“埋锅造饭,吃完饭就让下面的人换班。” 是的,他要让下面的人全天候警戒,当然也安排好了,让他们轮班,不然铁打的人也熬不住。但是次仁斯塔没想到对面的天兵那么狡猾,一直在骚扰他们,以至于坚持的时间远远低于他的预期。 吐蕃营地里升起了炊烟,对面的玩家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 这时,手底下的临时玩家已经又换了一拨人,所以什么疲倦之类的当然是不存在的。 赵猫猫当机立断,决定发起真正的进攻。 经常挨饿的人都知道,这饿了的人,自己忍忍还好,要是闻到旁边传来食物的香气,那就完蛋了。 赵猫猫选择在这个饭菜快要做好,满营地香气弥漫,所有人的心思都忍不住被勾走的时刻发起进攻,可谓是刁钻至极。 再加上之前玩家们上去骚扰的时候也没闲着,营地外面的陷阱都被摸排得差不多了,知道该怎么避开,所以玩家的进攻十分顺利,很快就冲到了营地前。 已经到了崩溃边缘的焉耆军,表现也就只比之前被袭营的时候略好一点。 不过反应倒是比那时候更快。 眼看差不多了,赵猫猫就下令撤退。跑图挺不容易,能不死还是不死。 玩家打一波就跑,却是苦了已经做好准备,提前换上士兵的衣服,打算趁乱让天兵抓住,当成俘虏带回去的安文静。 第63章 原来吐蕃士兵里面也有那么好打的。 世上无难事, 只怕有心人。 对安文静来说,确实是这样的。 尽管面临着诸多的困难,但他还是成功将自己送到了玩家手里。怕一照面就被杀了, 还高高举起双手,大喊,“我投降, 我投降!” 什么, 你问这样做会不会连累还留在营地里的焉耆王? 安文静换的又不是焉耆王麾下士兵的衣服。 对,没错,他随机抽选了一个幸运儿, 换了对方的衣服, 保证不管背锅的人是谁,最后都找不到龙授的头上。 但就连安文静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是,当他成功被某个玩家抓住之后, 像是得到了某种启发一样, 居然一下子从营地里冲出来好些士兵,他们一边高举着双手直奔玩家, 一边学安文静高喊“我投降”。 刚刚还并肩作战的同袍, 转瞬间就在战场上投了敌, 这个场面对焉耆军的震撼着实不小, 以至于他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但玩家的反应可是很快的。 事实上, 这种敌人主动来投的情况,大家也不是没想过, 论坛上至今还有不少讨论帖呢。 趁着焉耆军还在愣神,玩家们迅速“抓住”俘虏, 转身就跑。 等到营地这边反应过来,放箭的时候, 他们已经抛出射击范围了。 其实那一瞬间觉得震撼,但事后清点,真正被玩家带走的,也不过才十几个人。 可是这件事,对整个焉耆军的打击是巨大的。 别说什么士气了,连军心都快不稳。 上面的将领们有很多要考虑的,但底层的士兵,尤其是奴隶出身的那些,却都蠢蠢欲动。 他们之中很多人是没想过还有这样的出路,还有一些是想过了,但还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现在被人一刺激,就都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 下次天兵再来攻打营地,肯定还会有人跑。 次仁斯塔预料到了这一点,也将各部的将领都叫过来叮嘱了,要求一定要严防死守。可是他心里也知道,人心散了,光是严防死守又有什么用? 何况次仁斯塔心底还有一个不敢说出口的恐惧:人的想法是会传染的,如果、他是说如果,在这种投敌的情绪之中,但凡有一个吐蕃士兵被影响,也这样做了,那这支军队的根基,就彻底垮了。 这种情况会出现吗? 次仁斯塔不知道,但是他害怕。 天命……次仁斯塔一直坚定地相信,他们大蕃人才是真正身负天命的民族,赞普就是雪山天神的化身,为了领导他们成就这世间最伟大的国度而转生到人间。 可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天兵没有出现在大蕃? 还有大唐,即使对自己的民族和国家无比自信,即使现在的大唐早已不是那个令国人也向往和忌惮的国度,但是提起这两个字,还是会生出不一样的情绪。 他们就那么受到上天的眷顾吗? …… 在骚扰吐蕃人期间,玩家们也顺便在附近弄了个临时营地。 非常敷衍,除了一片简单休整过的土地,以及两个歪歪扭扭的木栅栏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废话,玩家又不用在线上睡觉,营帐根本都没带。每个人随身背着自己的的食水,既不需要牲畜驮,也用不着后勤人员准备,非常省事。所以营地所提供的一切功能,他们都不需要。 至于营地外的陷阱之类的,吐蕃人要是真的敢出营地来决战,那玩家巴不得呢! 不用拦,真的不用拦。 这回冲营的损失还是挺大的,及时撤回来的玩家数量不足一千。将俘虏往栅栏里一关,他们就随便找个地方坐下,休息的同时,也商量着下面该干什么。 专门为了送这些人回龟兹走一趟,太不划算,至少得等这一轮打完了再说,万一后面还有更多的收获呢? 不过赵猫猫也没忘了提醒一句,“别忘了给他们弄点吃的。” 那边刚刚做好的饭还没吃上呢。 把人“抓”回来的玩家听见了,连忙走过来,给人发干粮和水,“现在只有这些了,你们凑合一下吧。” 安文静也接到了一块,心想这些天兵对俘虏态度倒还不错,见那个玩家要走,连忙道,“小娘子请留步,能不能问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回龟兹城?” 玩家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但想着可能是怕吐蕃人来找他们算账,就说,“等着吧,不急。不过也不用怕,有我们在,肯定保证你们的安全。” 没带回来的就算了,带回来了,那不仅是功勋值,还是战利品。 ——前阵子更新时刚做的新优化,自己抓到的俘虏,可以上交换取功勋和奖励,也可以直接留下干活,不用付钱雇佣了。 听这意思,一时半会儿是不会走了,安文静顿时着急起来。 他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小娘子,还请借一步说话。” 嗯?玩家顿时眼睛一亮。 是任务的味道! 她直接把人带到旁边没人的地方,听安文静讲了他的身份,以及他的来意,最后,安文静掏出了焉耆王交给他的信物。 “还真是隐藏任务啊!”玩家欢喜地接过信物,“行,我这就报上去,你等消息。” 按说这样的好消息,应该直接报给雁帅的,基本都有机会见到她,到时候还可以拍个视频什么的,发论坛上炫耀。 但既然短时间内回不去,事情也不能耽搁,玩家只好先将消息报给指挥部。 赵猫猫一听,好家伙,什么叫想瞌睡就来了枕头啊! 之前两位同僚争论的时候,她为了端水,没说自己的想法。其实赵猫猫的打算,就是先折腾一阵,等到营地里的焉耆军被扰乱了思路,精力都放在应付她们的战术上,再悄悄越过营地,直奔焉耆城! 反正他们接到的系统任务,最终目标也是要拿下焉耆,只不过这营地是拦路虎,不对付了他,可能会被两面夹击。 但论洛丹派这支偏师出来,就是为了将龟兹军拖在这里。同样的道理,赵猫猫也可以派一些人拖住这支大军,不让他们回援。 话是这样说,但攻城战也没那么好打,拖得太久,对面肯定就反应过来了。 现在有焉耆城的内应在,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虽说焉耆国的旧人在吐蕃人手底下,日子不太好过,但毕竟是地头蛇,想必多少还剩下一些势力,要不吐蕃也不会留下一个焉耆王了,那让他们开个城门应该没问题吧? 安文静被玩家带到了一旁的丘陵山上,听对方一板一眼地介绍道,“这就是我们赵校尉。” 对大唐的官制,安文静可要比对吐蕃的官制熟悉得多了。 虽然军队里也分什么伍长什长队长,但这些都是不入品阶的,并不算是朝廷的官。校尉却是官身,哪怕是最低一级的陪戎副尉,那也是需要朝廷任命的。 自然,以现在龟兹城的情况来说,这官身肯定没有经过朝廷。 但现在朝廷本也管不到西域的事,雁来这个“四镇节度留后”也是未经朝廷任命的,但不影响她掌控龟兹城的军政大权。 她任命的官,自然就是官。 安文静身上也挂着焉耆国的官制,从职位上来说要比校尉这种低阶武官高得多,但他听到这个称呼,却是面色肃然,郑重地朝赵猫猫行礼,“拜见赵校尉。” “您是长者,也是前辈,无需多礼。”赵猫猫亲手把人扶起来,“时间紧迫,咱们就先省了寒暄,先说正事吧。待到功成之日,再把酒言欢不迟。” “是,是。”安文静自无不应,他肯定是比天兵着急的。 赵猫猫请他坐下,便询问起焉耆城里的种种情况。她问得很仔细,很多问题都是安文静没有准备的,被问得汗流浃背,最后好歹是应付过去了。 等到把人送走,赵猫猫也长出一口气,“呼,幸好是他主动送上门来,不然还真有点麻烦。” 原来根据安文静的说法,吐蕃对于像焉耆这样的占领区,实行的是双轨制。 在经济方面,维持当地势力的统治,比如依旧保留焉耆王的身份,让他像之前那样治理焉耆城及周边地区。在军事方面,除了驻军之外,还从吐蕃和附属部落大量迁徙部落民过来,在当地屯戍,同时监视本地势力。 正是在这样的严密控制下,吐蕃对异族的统治虽然始终保持着高压状态,却没有出什么大乱子。 往往是民众才一有异动,就立刻被镇压下去了。 让赵猫猫后怕的,就是这些部落民。他们都是从吐蕃本土迁徙过来的,不是吐蕃人就是早已归附、完成身份认知转化的附属部落民,虽然身份低微,不能上战场,只能做一些屯戍和后勤工作,但也是半军事化管理,需要的时候,立刻就能转化成军队。 尽管按照安文静的说法,因为焉耆城也才被占据多久,目前目前迁徙过来的部落民并不算多,但也有上千。 也就是说,如果真的打起来,焉耆城里的守军会比预想的更多。 要是开始攻城了才发现这一点,那就是进退两难了。 不过现在嘛……他们要是自己拿下了焉耆城,再将消息送回龟兹,雁帅会不会吓一跳? 这个念头出现在赵猫猫的脑海里,她立刻就兴奋了起来。 其实她作为总指挥,玩战术的实力自然不会比付指挥差,只不过身为主官,要始终保持稳重,想法和行事都不能太跳脱,得给下面的人做好表率。 但现在又不是在工作,这是游戏,她是玩家啊! ……虽说她确实是带薪玩游戏,也必须要为游戏里的一切行动负责,但这样的机会实在太难得,赵猫猫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干了。 大不了就是回头写上几万字的报告。 这么想着,赵猫猫看向自己的两位同僚,脸上露出和善的微笑。 两人立刻警惕起来,异口同声地问,“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怎么说话的?”赵猫猫佯怒,“我是那样的人吗?” 两人没有回答,但眼神里写着“你就是”。 赵猫猫叹了一口气,“你们对我的误解太深。” 嘴上这么说,但她心里想的其实是,这个大计划暂时不能说,她们肯定不会同意——不是不同意搞事情,只是不同意赵猫猫来搞。 两人的理由也是现成的,赵猫猫是领导,这种可能背锅的事情,怎么能让领导来做呢? 她们义不容辞! 所以在付指挥问起接下来的打算时,赵猫猫沉吟片刻,只说,“接下来,这边的情况就麻烦你们两个盯着,我带一个小队的人,护送安文静回焉耆城,看看那边的情况。” 虽然安文静说得很细致,或者说是赵猫猫问得很细致,但归根到底,那还是安文静的一家之言,带有太多的主观性,具体到底是不是这样,还是得亲眼看看才知道。 然而即使是这样,郑指挥和付指挥都不同意。 这种亲涉险地的工作,当然是她们来为领导承担,而且这边的事情也很重要,还是领导坐镇更令人放心啊! 两人苦口婆心,赵猫猫不为所动。 最后当然还是手握决策权的赵猫猫胜出。 赵猫猫本人点的属性是感知,她在剩下的玩家里挑了三个其他方向的玩家,加上接到任务的玩家,凑了个五人小队,然后就带着安文静出发了。 走了一阵,玩家们忽然发现,这么走太慢了。 主要是安文静这个读书人拖了后腿。 发现这一点之后,点了力量的男玩家直接把人给扛起来了。 安文静很想反对,可惜并没有人征求他的意见,只能像一条布袋似的挂在玩家肩上,被人扛着走。 速度确实快了很多,来的时候他们走了两天,回去估计一天都不用。 习惯了这个姿势之后,安文静发现,除了头朝下感觉有点晕之外,别的都还行,没有想象的那么难受。 他就挂在玩家肩上,听他们一边走路,一边大声谈笑。好像不是要去闯龙潭虎穴,而只是去郊外踏青。安文静心里原本因为只有这几个人同行而生出的那点忐忑,也都渐渐淡了。 从汉朝经营西域开始,这片土地上就始终流传着无数汉人的传奇故事,他们之中很多都是只带着三五个人就敢深入西域,凭一己之力搅动风云的人物。 既然是“天兵”,又怎会比他们差? …… 跟长条形的龟兹城不一样,焉耆城的结构更加方正,里外一共三重城墙。最里面是王城,是焉耆王和王亲贵族、高官居住和办公的地方,当然现在最好的屋子都被吐蕃人占了。中间是内城,是小贵族,小官员和一些富商的住处,外城才是市场和普通百姓的住处。 四面都有城门,不过北门靠近王宫,西门直面龟兹,东门则是往西州的方向,把守都十分严密,完全掌握在吐蕃人手里。 所以赵猫猫一行人走的是普通人更常走的南城门。不仅是为了撇清跟龟兹之间的关系,更因为这边吐蕃势力最弱,守城的人里有焉耆王的人。 吐蕃人管理虽然严格,但因为人数太少,做事还是需要当地人配合的。一般是一个吐蕃人搭配几个本地人,既是领导也是监视。 再怎么严密的制度,既然要依靠人来运转,就有漏洞,焉耆王很清楚城门的重要性,所以早就开始渗透,如今不说完全掌握,但放几个人进城还是没问题的。 然后一行人见到了焉耆王的另一个心腹,也是出身王族的龙般若。这回焉耆王随军出征,就是将国中之事托付给了他。 一见面,赵猫猫对这人的观感就不好,因为他穿着一身吐蕃服饰。 据她所知,除了汉人之外,对于主动臣服的部落和小国,吐蕃人一般不会要求他们改换服饰和语言。当然,大家肯定都会主动学习吐蕃语言,准备吐蕃衣服,有时候会用得上,但日常一般还是会保留本民族和本国的特色。 安文静穿得就很西域,色彩斑斓的。 果然,等安文静拿出焉耆王的信物,表明来意之后,龙般若立刻勃然色变,手中的杯子一摔,立刻就有十几个埋伏在门外的壮汉冲了进来。 但赵猫猫的反应比他更快,龙般若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她的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然后龙般若的态度就客气了很多,赵猫猫说什么就是什么,他都全力配合。 “早这样不就好了?”赵猫猫满意点头。 然后在团队频道里给两位同僚发消息。 唉,我本来只是想过来焉耆看看情况,接触一下城里能做主的人,制定好下一步的计划,谁知道计划不如变化快,一来就差点被人刀了。幸好我眼疾手快,顺利控制住了人,现在暂时安全无虞,甚至还短暂地拿到了此人手中的权柄。不过这种状态肯定不能持久,吐蕃人很快就会发现不对劲,所以事情是拖延不得了,你们赶紧收拾收拾,今晚就带人过来偷城吧! 远在百里之外的两位指挥对视一眼,都觉得这事必有古怪。 “我怀疑她早就有这种打算了。” “肯定的。” “那我们……”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虽然不甘心,但箭在弦上,她们除了配合还有什么办法? 玩家对焉耆军营地的骚扰一直在持续,不过很显然,对面的反应已经不如之前那么激烈,想来是在吃亏之后,调整了应对方式。但总体上来说,还是坚守营地、闭门不出的策略。 这倒是方便了玩家。 留下一部分人在这里,时不时派人过去骚扰一番,给对方一个他们一直都在这里的错觉,剩下的人趁着夜色降临,能见度不高,悄无声息地绕过营地所在的位置,直奔焉耆城。 其实玩家的人数并不多,因为要赶时间,临时玩家没法协调,所以两个指挥是将所有的正式玩家都挑出来了。 总共只有不到五百人。 但反正是去偷城,这些人应该够用了。到时候控制住了焉耆城,再动员其他势力一起动手就是。 不过实际上,这次行动比预想的要轻松得多。 吐蕃人对焉耆的管制严密,那是平时。现在次仁斯塔不在城里,还抽走了几乎所有的军队,吐蕃人就算想严密管制,也力不从心。所以偷城门这个环节,简直都不能说是偷,完全是正大光明地开城门。 等吐蕃人反应过来,召集人手过来查看的时候,玩家们都已经进城了。 现在焉耆城里官职最高的吐蕃人是一位守备长,虽然是军事长官,但负责的基本都是驿站戍守、消息传递之类的事务,并没有上过战场。 他手底下的“军队”,也都是斥候、驿卒拼凑成的。 于是玩家们神奇地发现,原来吐蕃士兵里面也有那么好打的。 连甲胄和武器都不齐全,力量、战斗技能和身体素质各方面更是远逊于之前遭遇过的吐蕃士兵,脆得让人不敢相信。 这支军队很快就被打散,然后最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在玩家的印象里,始终能战到最后一个人,绝对不可能投降或者逃走的吐蕃军,居然就这么跪下投降了。只有极少数人试图逃走,但城门都关着,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等到带兵前来的付指挥跟赵猫猫接上头的时候,整个焉耆城已经顺利拿下。 “其实也不奇怪,”付指挥事后总结,“我打听了,这些留在城中的戍卒,基本都是奴隶出身,要么就是依附过来的部族,在吐蕃的地位很低,待遇也很差,不能当成正经的吐蕃人来看待。” “对对对。”赵猫猫也点头,“不能掉以轻心。我们现在是趁虚而入,才那么轻松,但吐蕃还有几十万精锐大军呢。” 两人都没提,这几十万大军大部分都留守在吐蕃本土,就算驻守边境的那些,也要分散在很多地方——现在的吐蕃领土,跟大唐接壤的地方不少,剑南西川、泾原、鄜坊、邠宁……很长的一条边境线。 所以短时间内能调到西域来的,还真只有论洛丹手里的那十万大军。 希望回鹘人能给力点。 第64章 她射完这一箭之后,就会短暂地将自己的后背暴露在敌人眼前。 雁来确实是被吓了一跳。 因为直到事情尘埃落定, 她才终于从论坛上看到相关的帖子,了解了事情的始末。 总而言之,就是玩家有点莽, 但又好像不完全是莽…… 时机确实很难得。 就像上次去拨换城,后来一鼓作气拿下了后面的大石城和顿多城,也是因为机会难得。所以, 就算雁来当时在场, 应该也不会反对。 所以她惊了一下,很快就没事了。 上次那么紧张,还是因为她自己也在场, 但现在焉耆城那边都是玩家, 那成与不成,都算是一种经历。 当然了,最好还是成功。 玩家也确实成功了。 简单到有点不可思议, 以至于玩家们在论坛上的发言都带着一股子仿佛是在梦游的感觉。 不过也有大佬出来分析, 觉得有这样的结果其实很正常。别说是古代,就是有了各种理论指导和正规管理的近现代战争, 类似的情景也着实不好。 一只军队的强大在于纪律性和行动力, 但并不代表它就没有漏洞了。 回到眼前, 焉耆城之所以那么轻易拿下, 一是因为这里毕竟不是吐蕃本土, 对于总人口大概在五百万左右的吐蕃来说,五十万战士已经占了总人口的十分之一, 但相对现在要管理的土地,还是有些捉襟见肘, 所以才导致焉耆城如此空虚。 二是一直以来的惯性思维,包括还在营地那边跟其余玩家对峙的次仁斯塔估计都没想到过, 玩家们的胆子会那么大,敢直接对焉耆城动手。 三自然是有内应帮助,无论是进城还是后续的安抚人心、临时管控城市,都离不开焉耆国人的支持。 至于四,玩家们真不用妄自菲薄,在这个时代,就算不依靠复活的能力,现在的玩家,无论在人数还是实力上,都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一支精锐的军队。 打吐蕃正规军可能勉强一些,但其他的,不说砍瓜切菜,那也是易如反掌了。 普通玩家在论坛上宣泄着剩余的精力,赵猫猫等人却是忙碌了起来。不过她也没忘记最重要的事——找个人,尽快将消息汇报给雁来。 不仅仅是急着报捷,更重要的是希望雁来能尽快赶到龟兹,在这边也开个复活点。 自信归自信,但复活点才是第四天灾的根基。 玩家固然喜欢刺激,但大多数时候还是更青睐有准备、有把握的胜利。如果能在这个基础上做到完美,那就更好了。 这会儿玩家们散落在各处,有人在沙漠里迷路,有人在回龟兹城的路上,有人在营地那边负责骚扰,还有人在焉耆城里……总之,大部分见过雁来的高玩都不在龟兹城,所以赵猫猫问了一圈的人,最后是第五交响曲推荐了一个人。 很快,雁来就见到了古典美少女高泠。 毕竟是刚进游戏的新玩家,还没什么战斗力,对打仗也不感兴趣,这段时间,高泠不是在陪长辈们种地和做各种调研,就是跟龟兹城的乐师们混在一起,学习各种后世已经失传的曲子,再有空余的时间,就做做日常,升升级。 总之一直都在龟兹城里。 看到人,雁来就觉得眼前一亮。 话说,玩家可以当看板吗? 雁来想给这款游戏打造一个看板人物很久了,不过始终没有遇到合适的。 不过她也就只是想想,连她自己都不会固定待在一个地方,何况是玩·不搞事不舒服斯基·家? …… 从焉耆往西州,距离有七百多里。 论洛丹的大军走得比次仁斯塔的偏师快多了,日行八十里左右,这是出征的第四天,已经快走到了半程。 但就在这一天,论洛丹收到了一封从鄯善发来的急报。 虽然是急报,但其实已经是十几天之前的事,讲的是龟兹军夜袭拨换城,之后又连克大石、顿多两城的消息。 因为消息要先从疏勒传到于阗,再从于阗传到鄯善,最后被送到论洛丹手中,等于是绕了整个塔里木盆地大半圈,所以十几天能将消息送到,已经算是很快了。 看到这份军报,论洛丹顿时面色一变。 算算时间,事情发生的时候,次仁斯塔的大军才刚刚败走,而他还在路上,尚未抵达焉耆。 唐军竟然能如此果断,说干就干。 论洛丹的表情变得严肃。 实际上之前他也跟次仁斯塔一样,不太相信现在龟兹城主事的真是个小姑娘,认为不过是郭昕弄出来的噱头,但现在看来,这种冒进的行事风格,确实不太像郭昕。 如果真是这样……论洛丹握着信纸的手微微一紧,将它捏得变了形。 冒进归冒进,可是成功了,那就叫奇谋。 而事实上,对于这种行事风格,吐蕃方面也确实没有任何的准备。那么,成功了一次的唐军,会不会再来第二次? 焉耆城! 如果还会有第二次,焉耆城很有可能就是他们的目标。 焉耆城在论洛丹的后路上,虽说也不是没有别的路,但十万大军,光是补给就是一个巨大的问题。失去焉耆城,孤军在外,另一边还有回鹘虎视眈眈,他手下的这支大军的命运就会变得飘忽不定。 也正是因为基于这个判断,论洛丹原本的怀疑很快就变成了笃定。 占据焉耆城的好处实在太多,而现在的焉耆城有多空虚,论洛丹心里是很清楚的,没道理唐军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这让论洛丹彻底坐不住了。 他转头吩咐身边的亲兵,“让尚乞心过来见我。” 远方传来的急报并未影响军队的节奏,这时队伍依旧在有序前进,尚乞心所率领的队伍在另一边,论洛丹等了好一会儿,他才驱马赶来。 “看看这个。”论洛丹将手里的信递了过去。 尚乞心看完,心下思索着叫自己过来的原因,斟酌着道,“龟兹城已经成气候了。” 如果还是一座孤城,只要不计代价地封锁,那么就算是天兵,也能让他们饿死在城里!大约他们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趁着论洛丹赶来之前,冒险出击。 那时候没有拦住他们,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论洛丹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已经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 “是。”尚乞心连忙低头,心下却有些不忿。他那句话确实有点给次仁斯塔上眼药的意思,但玛本护得也太紧。 但下一瞬,论洛丹的话如同晴天惊雷,在他耳畔炸响,“他们尝到了甜头,恐怕不会罢休——想想焉耆城。” “怎么可能!”这是尚乞心的第一反应,但是再仔细一想,为什么不可能? 安西军被困在西域太久了,面对吐蕃的进攻一直都是节节败退,他觉得他们没有那个胆量。可现在的安西军,早已今非昔比。 至于率领了一支偏师去堵人的次仁斯塔……尚乞心本来就看不起他,现在更是觉得,他已经被所谓的“天兵”吓破了胆子,成不了大事。 “玛本,请让属下率军回援焉耆城!”尚乞心立刻明白了论洛丹将自己叫来的原因,主动请缨道。 果然,论洛丹脸上的表情放松了一些,微微颔首,“你现在就走。” 尚乞心有些迟疑,“这……要不要等晚上扎营之后再说?”现在一动,所有人都能看得见,难免生出各种猜测。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时间!”论洛丹眉头紧拧,盯着他道,“若是失了焉耆城,你我的退路就没了。” “属下明白了!”尚乞心一凛,连忙大声应道,“属下这就去挑选轻骑,一人三马,以最快的速度赶回焉耆城。” 论洛丹目送他离去,紧皱着的眉头却始终没有松开。 希望能来得及…… …… 要抓紧时间,以免夜长梦多,这也是雁来的想法。 所以她力排众议,一个NPC都没带,只带了十来个玩家就出了城。 也不指望这些玩家杀敌,遇到敌人的时候能挡在雁来面前,给她制造行动的机会就行。 没有一人三马这样夸张的配置——主要也是玩家们的骑术基本都不怎么样,也发挥不出一人三马的优势来,所以只安排了一人双马。 即使如此,一开始也有点手忙脚乱的。 好在玩家学东西都快,而且不怕摔,就敢于尝试各种危险的姿势,没多久就能骑得像模像样了。 让雁来忍不住感慨,果然人不逼自己一把,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潜力。这些玩家学骑术也有段时间了,但进步都没有这一天大。 赶路的速度不算太快,但玩家的优势在于,在有地图的情况下,完全可以夜间赶路。 必须要澄清一下,也不是所有人都会拿着地图迷路…… 玩家里也有很多可靠的人。 于是在种种原因之下,就出现了一个颇为抓马的场景。 尽管雁来和尚乞心出发的时间不同、行走的速度不同,行进的距离也不同,但最后,两拨人马居然是同时赶到焉耆城下的。 要不是雁来很清楚,这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游戏世界,她都要以为是系统故意做的设计了。 眼看前边的敌人遮天蔽日、马蹄踏得大地都震颤不休,而己方却只有十几人,单薄得仿佛河流上的飘萍落叶,不堪一击的样子,所有人都不由紧张了起来。 “快快快!”玩家们自动将雁来围在中间,大声喊道,“冲进城去就好了!” “现在进城,敌人不会趁开城门的时候进攻吧?”有个玩家颇为担忧地问。 这都是玩家用老的招数了,说明是真的好用。敌人只要不傻,就不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那也得进啊!”另一个玩家扯着嗓子道,“雁帅不进城开复活点,我们就只能回龟兹城,你觉得凭城里那点人,能扛多久?” 前面那个玩家不说话了。 其实有一句话,玩家们当着雁来的面,都没有说出来,但心里都已经想到了。 他们怎么死都没关系,但雁来可不能死。 所以必须先把她送进城。 原本路上雁来一直催着大家赶路,连晚上都不放过,休整一两个小时就要继续走,不少玩家心里还是有点微词的。毕竟赶路是真的枯燥又辛苦,而他们甚至还要将睡眠时间拆分,定闹钟起床玩游戏,以配合雁来的行程安排。 这谁能没有怨气? 但现在一看,雁帅实在是太有先见之明了。 要不是这么赶路,等他们到的时候,估计焉耆城已经又落入了吐蕃人的手里。 甚至一部分玩家还在自我PUA:要是之前赶路的时候他们全力以赴,说不定早就已经进城了,根本不会被吐蕃人堵个正着。 倒是没人怪雁来不早说,毕竟连焉耆城这边的玩家都没有提前侦查到这支援军的动向,雁来肯定也不可能提前知道。 …… 相较于尚乞心带回来的这支吐蕃铁骑,雁来他们一行十余人的队伍实在是太不起眼了。 所以尚乞心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他们。 他先看到的,是城头上飘扬的红旗,上面用金线绣着一个大大的“唐”字,在西域的春风里肆无忌惮地招展,刺目之极。 ——安西军的旗帜其实并不是这样,在古代,行军的时候打出的旗帜,上面绣的更多是将领的姓氏,以此来区别各部,所以后世才会有岳家军、戚家军这种称呼。 但不管是雁来还是玩家,都觉得旗帜上面绣个“唐”字,更有感觉,郭昕当然也不会拒绝。 这旗帜也才刚用上没多久,这还是头一回在占据一座城池之后用上。 还是来迟了,这个念头让尚乞心一颗心猛地往下沉。 他忍不住在心里骂起了焉耆城里那些废物。 从玛本率军出征,到现在也只过去了五天!再除去唐军从龟兹城赶到焉耆城的时间,顶多也就只有两天的时间攻城,他们居然连两天都守不住? 但现在烦躁也没有用,尚乞心也只能做起了攻城的准备。 这回他带来的是三千吐蕃精骑,无论赶路还是正面作战,都绝对能所向披靡,什么天兵,尚乞心有信心将他们撕碎! 但用来攻城,就有些力有未逮了。 早知如此,当时应该多选些别部的士兵,现在也有人可以驱使。 除此之外,尚乞心还要考虑另一个问题——要不要派人回去给论洛丹送信,说清楚这边的情况? 他的第一反应是不用,只要自己重新将焉耆城夺回来,那中间的过程是什么,论洛丹根本不会在意。反而如果汇报了情况,不管论洛丹会不会派人过来协助,最后他一顿骂肯定跑不了。 但是……尚乞心又忍不住抬头去看城头上飘扬的旗帜。 唐军出乎预料的地方已经太多了,他也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做到。万一出了纰漏,到时候没有上报的自己就要承担起全部的责任了。 再三迟疑,尚乞心还是叫了两个亲兵过来,吩咐他们回去报信。 直到这时,他撒出去探查焉耆城具体情况的斥候才回来禀报,说是在焉耆城西边看到了一支队伍,大概十来骑,正在直奔焉耆城。 “拦住他们!”尚乞心几乎是脱口而出。 虽然不知道这支队伍是做什么的,但这种时候,从西边来,很有可能是来自龟兹城! 所以尚乞心一句话说完,便一踢马腹,一马当先地冲在了最前面。 后面的亲兵骚动了一阵,连忙跟上。 但他们的马都不如尚乞心的好,所以一时也追不上,只能保证尽量不落后太多。 副将和几个千户一看,连忙让全军一起压上。总不能让节儿带着那么点人,靠近焉耆城的进攻范围,再说…… 一个念头还没有想完,副将已经远远看到,焉耆城那扇高大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一支队伍从城中冲出,直奔他们而来。 …… “援军来了援军来了!”看到从城里出来的队伍,玩家们总算松了一口气。 靠他们这十几个人,想要保护雁帅周全,果然还是太勉强了。 就连雁来也松了一口气。 虽然根据她这段时间的研究和琢磨,感觉系统既然绑定了自己,应该不会那么轻易放弃。所以就算她死了,也有很大可能会给她换一具身体,继续做任务。 但不说雁来敢不敢赌这个“很大的可能”,就算真的还能复活,现在好不容易才打下来的大好局面,也都没了,还得从头再来。 所以能活着最好还是先别死。 雁来脑海里转着这些念头,然后就忍不住跑了一下神。 现在的情况是,他们这支队伍从西边往焉耆城跑,而吐蕃人的军队从东边直奔他们,焉耆城里出来的玩家又是奔着吐蕃军队去的。 此情此景,让雁来忍不住想起了学生时代做过的各种数学题和物理题。 设雁来队到焉耆城的距离为X1,行进速度为A1,吐蕃队距离雁来队X2,行进速度为A2,焉耆队距离吐蕃队X3,行进速度为A3,问:三支队伍能否相遇,多久之后相遇? 谁说学习没用,在现实中根本用不上的? 但雁来也没有真的去做题,不考虑会不会做的问题,等她列步骤将题目的答案解出来,黄花菜都已经凉透了。 所以脑海里想着这些不着边际的问题,雁来却还在一边打马前行,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而这种警惕也没有白费。 眼看雁来的队伍距离焉耆城更近,恐怕会在他们赶到之前就进城,尚乞心毫不犹豫地夹紧马腹,空出双手,从背上取下弓和箭,朝雁来所在的方向张弓搭箭。 不管是她身上跟玩家不同的穿着,还是玩家们在周围团团守护的姿势,都表明这必定是个重要人物,所以尚乞心直接瞄准了她! 雁来第一时间发现了这一点。 她瞳孔一缩,也下意识地抬手将自己的将弓取了下来,同时开口提醒玩家,“小心!” 在她进入尚乞心射程的同时,对方自然也已经在她的射程之内。 尚乞心看到了她的动作,却没有在意。 这可是在马上射移动靶,没有那么容易射中。他也只不过是试一试,就算射不中,能够稍微扰乱一下对方,阻滞他们的行进速度也好。 雁来反手从箭囊里摸箭,心中却是念头急转。 她只有射一箭的机会。现在的位置刚好,再往前一点,就会跑到吐蕃军前面去,必须要回身射箭,不仅影响准头,也会影响前进的速度,得不偿失。 反而是对方,至少还有再射一次的机会,然后焉耆城的玩家队伍才会插到中间,挡住敌人的攻击路线。 也就是说,她射完这一箭之后,就会短暂地将自己的后背暴露在敌人眼前。 虽然可能只有几秒,但无疑十分冒险。 但停下是更糟糕的选择,一停下来,她就有可能先被敌人追上。 所以…… 好像只剩下唯一的选择了。 雁来手指抓住了两支箭矢。 对面,尚乞心已经松开了拉弦的手指。 雁来的箭搭在了弦上。 “嗖嗖”两声,一前一后两支箭便同时疾射而出。 前面的那支刚好挡在了尚乞心那支箭的路线上,两支箭在空中碰撞,旋即跌落。于是第二支箭顺着已经通畅的线路,直奔尚乞心的面门而去。 电光石火之间,大部分人其实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身边玩家还在争抢着要替雁来挡箭,想挣这个“救驾之功”。对面的尚乞心正反手去摸第二支箭,他跟雁来的判断一样,自己还有再射一箭的机会。另一边,从焉耆城出来的玩家眼看着冲突即将发生,急得干脆放弃了马匹,下马用两条腿跑。 “嗡——” 空气轻轻震动鸣叫,箭矢破空而至。尚乞心意识到这一点时,已来不及反应。他跑得太快,冲在了最前面,所以身边没有任何人能替他遮挡。 箭矢命中了他的脸颊。 “啊!”尚乞心痛得大叫一声,他用力抓紧了马鬃,双腿夹着马腹,并没有因为突如其来的疼痛而摔下马,但原本还想射出的那支箭,已经没有机会了。 远处,靠两条腿跑得比马还快的玩家终于挤进了战场,接手了后续的战斗。 在他们身后,雁来已经纵马冲进了焉耆城的城门。 第65章 这怎么不算是一种分寸呢? 也是开始专注刷技能熟练度之后, 雁来才意识到,身体数据化的好处,远比自己想的更大。 随着属性提升, 她对身体的掌控更强,练习的时候熟练度也会涨得比之前更快。比如以前射出标准的一箭,也就涨个1点, 现在控制更精微, 速度、力量和角度都熟谙于心,确保每一箭都正中靶心,就能得到3-5点的熟练度。 但更重要的, 其实还是持久度。 普通人的话, 一天射上100支箭,胳膊估计就要痛了。再练下去也不能保证效果,还可能伤身。 但数据化的身体, 只要吃点东西把体力值补满, 就能继续肝了。雁来平均每天差不多能射上五百支箭。反正没什么紧急状况,用不上她的时候, 她都泡在校场里, 不知疲倦地练习。 在这种疯狂的爆肝之下, 她的箭术技能熟练度终于突破精通级, 升到了大师级。 这种感觉, 怎么形容呢? 就是非常强烈的升级感。 不是废话文学,而是那种感觉确实就是, 整个人都像是游戏里升级一样,不仅状态全部补满, 而且还能明显感觉到自己变强了。 好比以前雁来只能射落自己前面发出的箭,但今天却准确预判了对方的箭矢飞行曲线, 并成功拦截,而这一切并不是通过精密计算,完全是直觉,是一种本能的反应。 总之,私底下的刻苦训练是有意义的,虽然大部分时候用不上,但关键时刻拿出来,可以救命。 而且还可以装逼。 咳……也不是她想装,只不过身为阵营首领,还是要时不时提升一下自己在玩家眼中的格调和地位。 吐蕃人那边有没有被装到不好说,但玩家这边,还真有人这种时候都在拍视频,或者说越是这种气氛紧张的时刻,越值得用视频记录下来,所以雁来那一瞬间的表现,在现场的人或许反应不过来,但他们可以在论坛上反复欣赏。 ——哇靠,是连珠箭! ——不愧是雁帅,真帅啊,那一瞬间的身姿和眼神都绝了。 ——话说咱们雁帅的箭术是不是又进步了啊?在空中击落敌人射来的箭,这是可以做到的吗? ——不只是“在空中击落敌人射过来的箭”啊!要知道不管射箭的敌人还是雁帅,都骑着马呢,所以是在高速移动中射中了同样在高速移动的敌人射出来的高速移动的那么小的箭。 ——楼上是在套娃吗,我快不认识高速移动几个字了。 ——很绕,但能看懂。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看看这是什么?[图片] 某个玩家突然晒出来一张照片,虽然没有明说,但只看图里那两支箭杆和箭簇都已经变形了的箭,玩家们就能猜到这是个什么扫操作。 这家伙居然在那么混乱的战场上,把那两支因为碰撞而跌落在地上的箭给摸回来了! 该说不愧是玩家吗?不管是在什么样的环境里,看到了掉落就一定要去捡。 有没有用另说。 还真别说,这两支箭真还挺有纪念意义的。 这可是连珠箭的名场面啊! 但也有玩家不服气。 ——有本事你去把扎敌人脸上那支箭也弄来。 结果还真收到了该玩家的回复。 ——正盯着呢,不过感觉有点悬了……对面人太多,虽然冲的兄弟姐妹不少,但估计留不下来。不过我这里有之前从那个葛逻禄首领眼睛里拔出来的箭,也是咱雁帅射中的,给大家看看。[图片] 好家伙,雁来直接好家伙。 她是知道很多玩家都有类似集邮的小爱好,任务、武器装备、外观服装乃至美食小吃……就没有他们不搜集的,但居然还有人搜集她用过的箭,这是真没想到。 你们玩家真的好变态哦.jpg …… 城外的战斗还在继续。 但对玩家来说,在雁来进入焉耆城的那一瞬间,这一场的胜负就已经定了。 进了城的雁来被几个留在城里搞后勤和维持秩序的玩家簇拥着,来到了早就准备好的焉耆王宫门口。跟大多数城市一样,作为焉耆城的权力中心,焉耆王宫门口也有一片非常宽敞恢弘的广场。 玩家们已经准备好了雁来作法,啊不,是召唤所需要的一切道具,就摆在广场正中。 看到这一幕,雁来其实很想告诉玩家,其实复活点也不是一定要开在城市中心的广场上的。像是大多数普通游戏,会将传送点开在城门处,行动起来更方便。 不过考虑这个游戏有模型碰撞设定,玩家的游戏人物不能像普通游戏那样重叠,地方宽敞点确实更合适。 所以雁来什么都没没说。 她从马上下来,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缓走到广场中央。 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有了上次的经验,雁来还给这个流程做了一些优化和修改,所以这次发挥得更加行云流水、挥洒自如。 很快,随着濛濛清光亮起、扩散,焉耆城复活点设置成功。 而在雁来眼前,系统地图徐徐展开,在龟兹城的西面,一个绿点闪烁着亮起,跟原本的三个绿点连成一线。 又是成功开疆拓土的一天! 现在是白天,复活阵的光芒不像夜晚那么醒目,雁来这一番阵仗也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焉耆人的注意力更多的放在城外的战斗上。 城门已经关闭了,赵猫猫带着这支队伍出来,就是为了给雁来吸引火力,大家也根本没想着回去,都做好死一次的准备了,所以拼杀得非常激烈——总得把死一次的花费赚回来。 “注意阵型,小心被对面冲散!”赵猫猫落在后面,一边指挥,一边提醒玩家们,“死了的也别急着点复活,待会儿雁帅弄好传送阵,就能直接选焉耆城了,不然过来还得死一次。” 正准备复活的玩家恍然大悟,停下了点击的动作。 现在焉耆城才是前线,他们肯定要留在这边参战。 虽然玩家很拼命,但人数差距带来的劣势不是那么容易弥平的——这一点玩家有着十分深刻的体会——所以没多久,不到五百人的玩家就团灭了。 “可惜了。”复活回城的赵猫猫叹了一口气。 她原本还想多坚持一阵,等到雁来召唤新玩家过来,就能接上了。虽说新玩家的战斗力一般,但可以当炮灰缠住敌人,让老玩家安心输出。 谁还没有援军了? 不过她的感慨没有持续太久,就被身边不断出现的新玩家挤醒了。 不想了不想了,这回的成果已经足够多,不能贪心。 她回过神来,开始指挥新玩家去城外打扫战场。这是在焉耆城,不像龟兹那样存货多,新人都直接发装备,去打扫战场对新人没坏处。 城外,杀完玩家之后,尚乞心也没有逗留,率军撤退。 事实上,在看到城门关闭的时候,他就应该撤退了,毕竟这一次的战略目标已经彻底失败,留下来杀那些会复活的天兵,也毫无意义。但尚乞心憋着一股气,不发出去不舒服,还是顶着箭雨上了。 ——箭雨是从城墙上射下来的,他们靠得实在太近,留在城里控场的付指挥当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组织城里的军队上城墙上参战。 真正能上战场的士兵都已经被次仁斯塔带走了,现在这些“军队”,都是后勤兵、预备兵和辅兵拼凑出来的,没什么战斗力。 不用出城作战,大部分人都松了一口气,并不排斥站在城墙上射射箭。 焉耆城才刚刚被唐军拿下,总要给个态度。 他们的射术也很差,好在付指挥的目的也不是杀伤敌人,而是干扰。除了射箭之外,还会从上面往下砸石头、滚木之类的东西。 总之,跟普通的守城没什么不同。 也正是因此,尚乞心才没有尝试攻城,而是选择直接撤退,先去跟现在不知在什么地方的次仁斯塔汇合。 他的想法很简单,自己带的都是精锐的本部,攻城损失太大,得不偿失,不如找到次仁斯塔,让他带着的那些别部来当炮灰。 反正都是驱口,死了一拨,还可以再征新的。 …… 赵猫猫正在复盘自己这一战的失误。 “是我疏忽了。”她站在雁来面前,认错态度很好地说,“因为焉耆城这边没人去报信,所以就没往西州城的方向派遣斥候。陷雁帅于危机之中,实在不该。” 虽然是当着NPC的面,但这番话倒也不是做戏,赵猫猫现在想想都还有些后怕。 居然直接让雁来在几乎毫无保护的状态下,直接跟吐蕃人撞到了。 要不是雁来那一手惊艳的连珠箭,打乱了对面的节奏,后果如何,还真不好说。 “也不能怪你。”事情都过去了,雁来自然也没有深究的意思,毕竟到焉耆城来的决定是她自己做的。她安慰道,“算算时间,论洛丹的大军应该还没进入西州城的范围,我也没想到他们会杀个回马枪,中途派人回来。” 但她越是这么说,赵猫猫反省得越深刻,还是坚持道,“以后我会吸取教训,安排得更充分、更周全。” 下次管他有没有敌人,多撒点斥候出去总不会有坏处。 不过归根究底,这其实并不只是派没派斥候的事,而是从一开始,来焉耆城偷家的计划,就太仓促、太突然,所有人一点准备都没有,人手更是捉襟见肘,才会出现这样的纰漏。 不然,像之前去拨换城一样,让几千人护送雁来,就算遇到吐蕃人,玩家也敢正面刚。 而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全都是因为她突然心血来潮,想搞个大事。 作为玩家确实很爽。 作为指挥来说,却太不稳重。 所以检讨肯定是要检讨的,不只是雁来这里,回头该交的报告也得交。 她的心思,雁来也能猜到一点,所以没有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而是问,“说正事吧,这支吐蕃军现在去了哪里?” 虽然把人关在了城门外,但对方的损失不大。这么一支军队,能做的事情太多了,当然要弄清楚行踪。 “往龟兹城的方向去了。”提到这个,赵猫猫也正了正脸色,“很多人都看到了,我还派人在后面跟了一阵,估计是想去跟次仁斯塔的部队汇合。” 雁来若有所思地点头,“这支骑兵好像全都是吐蕃人,没看到穿其他部落服饰的。而且也没带什么辎重和器械,靠他们攻城肯定是不行。应该是想联合那支从焉耆出去的大军。” 丢了焉耆城,次仁斯塔的责任更大一些,肯定不会不同意。 “我也是这么想。已经通知了我们的人,免得半路上撞到他们。” 从龟兹城赶路过来的玩家,也该到营地那边了。不管是想去骚扰和攻打营地,还是越过营地往焉耆城来,都有可能碰上。 就连龟兹城那边,赵猫猫也让人警戒了起来。 虽说吐蕃军队应该不至于想不开去打龟兹城,但是万一呢? 吐蕃军队的动向需要时刻追踪,但当下最紧要的,还是焉耆城里的事。 之前收复的拨换城、大石城和顿多城,里面都是驻军,顶多再加上一些负责后勤事务的辅兵以及驻军的家属,几乎没有普通民众,所以处理起来也比较简单。 但焉耆城显然不是这样的。 这里除了焉耆国人,还有这些年来,陆续从各地迁徙过来的民众,汉人,突厥人,回鹘人,于阗人,以及很多小部落的人,成分非常复杂不说,每个民族有内部抱团的,有内部分裂的,有彼此联姻的,有彼此敌对的,关系也相当难以理清。 大概这也是吐蕃人保留焉耆国原本的行政体系,将具体的事务管理留给焉耆王的原因之一。 但是安西军肯定是不能这样的。 光是给这些百姓登记、编户,就是一项十分庞大的工程。后续的事务更是千头万绪,必须要有专门的人负责。 雁来听完赵猫猫的汇报,便直接问道,“天兵之中可有擅长这些事务的人?” 赵猫猫还在琢磨要怎么不着痕迹地提起这事呢,听雁来这么问,顿时心情十分微妙,有种对方已经看穿了自己的打算,甚至就是在等她开口的感觉。 她这回拿到的正式账号,除了自己的份之外,剩下的当然都上交了,上面考虑到安西军的需求,也确实安排了几个更擅长政务管理的同事进来了,只是一直没机会引荐给雁来。 现在看来,对方早就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也对,他们早就判断,这绝不只是一个游戏那么简单,很有可能是一个完整的、真实的世界,也就是——平行时空。 正是因为这样,官方接触的态度才那么小心翼翼。 毕竟这不只是两个势力的接触,更是两个世界的接触,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这些念头在脑海里一转,赵猫猫连忙应道,“应该是有的。” “那就交给她们吧。”雁来说。 这么果断,反而让赵猫猫有些不安,她问,“雁帅可要见一见人?” “自然。”雁来点头,“你可以通知他们提前做一些准备,也好让我看到他们的才能。” “没问题。” 该说的都说完了,赵猫猫便开口告辞。 雁来这才说,“对了,还有一事要请你帮忙。” “雁帅请说。”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都会留在焉耆,须得给龟兹那边带个信,安排一下后续的工作。”雁来说。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龟兹都将会是安西军的大本营,需要好好经营。尤其是如今还在进行中的春耕,更是重中之重,关系到安西军能扩大到什么程度。 再说,她平安抵达焉耆了,总该让郭昕他们知道,也免得一直担心。 现在往龟兹城送信当然不是那么方便,但雁来可以作弊,直接给玩家发任务,让他们帮忙传递消息,省时又省力。 …… 赵猫猫从房间里走出来,脑海里正想着刚才的事,眼角余光忽然看到了一道身影闪过,连忙转头去看。 这一看,她嘴角不由抽了抽。 今天才召唤了一批新玩家,刚进游戏,正是看什么都新鲜的时候,所以这会儿,有不少人在焉耆王宫里打卡。而玩家的打卡方式,想想就知道,肯定不会只是跟某标志性建筑合影那么简单。 赵猫猫刚刚看到的,就是在墙上跑酷的玩家,再抬眼往远处看,还能看到在屋顶上摆pose的。 甚至不止是新玩家,赵猫猫还看到了熟人。 也是……在龟兹的时候,郡王府是不许大家打卡的,偷溜进去肯定会被抓住。龟兹王宫倒是被大家转遍了,但那里没住人,终究还是少那么点意思。 这个焉耆王宫就不一样了,以前是焉耆王的住处,现在住的是吐蕃的高级将领,那不得进去看看? 看完了,随手带走一两件值钱的纪念品不过分吧? 反正吐蕃人不在,以后应该也不会回来了,那这些东西都是无主之物,玩家当然可以随便拿。 赵猫猫扶了扶额头,上论坛发了个帖子,提醒玩家们悠着点,拿纪念品没关系,但别什么都搜刮干净了。 很快她就收到了非常有逼数的回复。 ——知道知道,雁帅还住在这里呢,肯定不会都拿走的。 这怎么不算是一种分寸呢? 还有一些让赵猫猫额头青筋直跳的回帖。 ——什么,去焉耆王宫进货怎么能少了我?已经在路上了,给我留点啊兄弟们! 这条回帖不仅获得了高赞,下面还有很多想要组团的回复。虽然知道其中至少有八成是在玩梗,但那一两成当真的,也让人满头黑线。 雁帅从一开始就对郡王府严防死守,果然很有先见之明。 论坛上满屏都是关于收复焉耆城的帖子,看得远在千里之外的高富帅心里酸得要命。 别的玩家就算没赶上这次,开了复活点之后,要去焉耆城也方便了很多,随时都能参与之后的活动。但他却是完全没机会了,只能守着论坛,眼巴巴地看着大家讨论。 不过最让高富帅感觉不妙的,还是玩家们扩张的速度太快了。 拨换城那次他没赶上,焉耆城这次也没赶上,下次又会是什么时候? 想想后面还有那么长的路程,要是走得慢一点,该不会他人还没到吐蕃,玩家就已经打过来了吧? 就很绝望。 但是让他现在死回去,高富帅也不甘心,当时都没死,现在走了那么久,感觉沉没成本已经太多了,舍不得就这样放弃。 高富帅的纠结无人知晓。 而赵猫猫在完成了雁来交代的任务之后,又收到了郑指挥的私聊。 ——之前赵猫猫撇开两位指挥自己跑到焉耆城来打探情况,后来她直接抓了龙般若,付指挥就带兵前来支援,只有倒霉的郑指挥留在营地那边,在安排人骚扰营地的同时,还要用手下的一千玩家,营造出至少有五千人的阵势,震慑住对方。 现在好不容易焉耆城拿下了,她又收到了新任务,要接应从龟兹城赶来的玩家,不能让他们撞上从焉耆城过去的那支吐蕃骑兵。 郑指挥本来是按照命令行事的,她这个人就是更擅长稳扎稳打,不喜欢冒险。 然而从龟兹城过来的玩家,一听说有一支吐蕃军队从焉耆过来,纷纷眼睛一亮,表示要去路上伏击。 没赶上收复焉耆城的战斗,能在这里收个尾也不错。 眼看拦不住了,郑指挥也只能将事情上报。 赵猫猫摸着下巴陷入沉思,很快发现这还真是个伏击的好机会。 第一,天快黑了,能见度低的情况下,伏击成功的概率更大。 第二,这支吐蕃军虽然不是狼狈逃走,但是在焉耆城受了挫,士气肯定会受到影响,赶路的时候要么不会再警戒,要么就警戒过度,会更好打。 至于第三……从营地那边赶路过来,以玩家的速度也需要大半天,直接死回来就快多了。 所以结论是,可以打。 虽然赵猫猫刚刚才发过誓下次一定不会浪,但雁帅这不是不在那边吗? 第66章 领兵回去攻打焉耆城……他真的能做到吗?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那种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的暮色, 仿佛不止笼罩在尚乞心身上,也压在了他的心上。 不止是因为玛本交代的事情办砸了,更是因为他现在已经意识到, 刚才那个人——绝对是唐军中的重要人物。 虽然不知道重要人物为什么身边只带了十几个人,又为什么会在那个关键的时刻赶去焉耆城,但那应该是尚乞心最有可能干掉对方的机会了。 可惜他没能抓住。 不仅没有抓住机会杀死对方, 反而…… 想到这里, 尚乞心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脸。 脸上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那支箭也已被拔掉,但是布料下面的伤口依旧火辣辣的痛, 仿佛有一把火在烧, 从伤处一直烧到尚乞心的手里。 他从出生到现在,何曾吃过这样的亏? 尚乞心又回想起对方张弓搭箭时看过来的眼神,冰冷、锐利, 如同她的箭锋。 他甚至能从中感受到铁锈的味道。 还有那神乎其技的连珠箭。 实际上, 不管是大唐还是吐蕃,虽然士兵的标准配置是手上持槊, 腰间佩刀, 背上负弓, 确保无论是远战近战、马战步战, 都能够保持战斗力。 这也是精锐部队几乎都能“战至最后一人”的原因之一。 不过在实际战斗里, 主兵器是长槊,佩刀更多是刀牌手在用, 至于弓箭…… 就是那么回事吧。 基本上每个人都练,每个人都会, 但每个人都不精通。 主要用途是在距离还没有拉近到能用主武器的时候,来上几轮齐射, 或者类似守城的时候使用。 当然,这是整体的情况,具体到个人,总有人就喜欢刀或者弓箭。只是实战用到的时候少,军中不怎么重视这项技艺,会下苦工练去的人自然也不多。 譬如尚乞心,他虽然自己也练习,但却打心底里觉得,弓箭这种远程武器只有懦夫和弱者才会用。因为不敢跟敌人正面硬碰硬,只能躲在原处放冷箭。 但是那两支连珠箭,却刷新了他对弓箭的认知。 原来这种武器练习到精深处,也可以拥有如此出人预料的威力。 这并不代表尚乞心就看得起弓箭了。尤其对面射箭的人还是个女人,更证明他之前的想法是对的,只有弱者,不敢与人拼力,才需要这样取巧。 他只是正视了弓箭的杀伤力。 ……毕竟只有箭扎在自己身上,才知道有多痛。 念头一转到伤口上,尚乞心顿时觉得身体里的火焰燃烧得更加暴烈,恨不得现在冒出来一支敌人,让他能肆意冲杀一番。 这个想法才刚刚在脑海里出现,他突然感觉到了一点冷意,就像刀锋的冷意砭在人的皮肤上,虽然微小,但不容错辩。尚乞心立刻用力勒紧马缰,一边转头往四面看,一边大声喝道,“警戒!” 就在他发出声音的刹那,走在最前面的马忽然发出一声惨嘶,然后向前跌了出去。 接着是马上的骑士惊慌失措的声音,“有绊马索!” 但这提醒已经有些迟了,接二连三又有马匹被绊倒。好在吐蕃骑兵经验丰富,骑术也十分了得,有了两次提醒,后面的士兵及时勒住了马,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混乱。 下一刻,玩家们哇哇大叫着从一旁的丘陵山后冲了出来。 吐蕃人的反应比他们预想的更快,没太达到伏击的效果,但是对玩家来说都差不多,要的就是这个伏击的过程。 尚乞心深吸了一口气,居然真的有伏兵! 不过也对,次仁斯塔那废物还在这边,不管唐军用了什么样的手段,绕过他跑到焉耆城去,总得留些人在这边的。只是……他们怎么会知道自己要来? 不过现在不是琢磨这些的事,尚乞心迅速冷静下来,命令士兵们以最快的速度下马,结阵应敌。 正好他心里的怒火还没地方发泄,既然敌人自己送上门来,那他就笑纳了。 尚乞心手中长枪一抖,就将一个玩家挑翻在地,开始全力杀敌。 虽然是贵族出身,但在吐蕃崇尚勇武的风尚下,尚乞心本人的武艺也练得十分出众——要不是这样,他一个外戚子弟,也不会想要到边境来建功。 所以一动手他就发现,这些唐军的实力虽然还行,但跟无数战场历练出来的吐蕃精锐也没法比。最重要的是,这些唐军完全没有阵型可言,除了少部分是三五个人配合着进攻之外,其他的都是一个人嗷嗷叫着就拿着武器冲上来了。 尚乞心看着群魔乱舞,根本没有一点纪律可言,甚至比土匪更不堪的玩家,忍不住生出了一瞬的恍惚。 就是这样一只军队,将他们大蕃的精锐逼得这么狼狈,就连玛本的作战计划都受到了影响? 下一刻,他回过神来,只觉得伤口一跳一跳的疼,心底的怒意更甚。 如果这些“天兵”是真正的精锐,就算输了他也心服口服。但偏偏就是这样一群不知所谓的家伙,却让天下无敌的大蕃军队接二连三的吃了亏,尚乞心更不能忍。 他出手更不留情。 就算杀不死又怎么样?见一次杀一次就是了。跟论洛丹一样,尚乞心不相信他们的复活毫无代价。 他渐渐沉浸在了杀戮的畅快之中,忽然,身后传来了一阵阵马鸣声。 尚乞心没有回头,依旧在无情地收割着玩家的性命。但是普通的吐蕃士兵可没有这样的定力,有人忍不住回了头,然后就呆住。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有一群玩家绕到了吐蕃军的侧后方,正在抓他们的战马! 吐蕃军之所以要下马结阵,一方面是之前的绊马索导致阵型有些混乱,不方便直接用骑兵冲锋,另一方面,尚乞心也不太敢直接用骑兵冲锋,唐军的风格,既然在这里伏击,就不可能只有一个绊马索,什么陷坑、地刺之类的绝不会少。 因为下马结阵是他们的常规作战方式,所以为了避免马匹受惊乱跑,每个骑士都会随身携带脚绊,给马套上之后就只能停在原地了。 一直以来吐蕃人都是这么做的,从未想过会有什么问题。 但现在他们知道了,给马套上脚绊,不仅方便了他们自己在战后骑乘使用,也方便了敌人来抓…… …… 玩家们也没想到这事会这么容易。 尚乞心这支队伍的配置是一人三马,他带来了三个千户,用小学奥数计算可知,一共有近万匹马!玩家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富裕的交通工具?完全控制不住自己想牵走的手。 所以打着打着,就有人摸鱼跑到那边去抓马了。 有人开了头,后面自然就有更多的玩家跟上。 不过在玩家们的想象中,靠近之后,这些马匹肯定会受惊,估计大部分都会逃走。但反正是白捡的马,要求用不着太高,能抓个几百匹就不错了。 结果这些马居然就傻乎乎站在原地等着人来抓! 低头仔细一研究,才发现是马腿上捆着绳子,大概是用绳子将两条或者三条马腿套住,这样马匹可以在小范围内移动,却没法奔跑。 就……还挺科学的。 感谢大自然的恩赐! 看到玩家们欢快地牵走一匹匹马,吐蕃士兵们绷不住了。 吐蕃的军队里没有步兵,全军都是骑兵。马匹不仅是每个士兵最重要的装备,也是他们最重要的财产,以及最信赖的朋友。眼看唐军对自己的坐骑动了手,谁还忍得住? 一个个眼睛都红了,使出了所有的力气拼杀,想要冲过去杀死那些抓马的玩家。 只要杀光了敌人,他们的马匹自然就安全无恙了。 想法是好的,但他们这一动,原本严整的阵型就出现了破绽。 吐蕃人这种列阵进攻、前军阵亡后军就立刻补上的打法,能够将所有的士兵捏合成一个整体,就像是一台绞肉机,能够绞碎一切敌人,十分适合战场,也是吐蕃军队征战天下、所向披靡的根本原因。 但这也意味着,阵型一乱,被打散之后,战斗力就大打折扣了。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夜战总是打不过唐军的原因之一,失去视野之后,很难保证阵型始终严整。 现在天色已经很暗了,但还能勉强看清周围的环境。然而心急的吐蕃士兵一动,阵型就随之产生了混乱。 并不严重,但是身为首领的尚乞心一心杀敌,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玩家这边,郑指挥居高临下,却是第一时间发现了破绽,立刻下令玩家朝此处猛攻,将完整的阵型撕开了一个口子。 直到这时尚乞心才意识到不对劲,开口约束队伍,让他们不要乱。 他大声喊道,“不要急!杀光这些唐军,他们就什么都带不走!” “可是已经有人带着马匹离开了!”不知是谁回了一句。 尚乞心转头看去,果然见有一部分偷马贼已经开始撤退。他们每个人手里都至少牵着四五匹马,多的甚至有十来匹,离开了马群之后,就骑上其中一匹,用马鞭将其他的马匹朝焉耆城的方向驱赶。 可想而知,就算吐蕃士兵现在腾出空来,也很难追得上同样骑着马的他们。 至于剩下的那些没走的人,也并不是舍不得剩下的马匹,尚乞心下意识地用目光搜寻自己最爱的那匹红鬃马,然后就看到,其中一个天兵正在马尾巴上点火! 这一幕让他狠狠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喊道,“散开,快散开!” 但已经迟了,恢复自由又被激怒的马匹,咆哮着朝战场所在的方向冲了过来。 尚乞心是这支军队的首领,他的马自然也是头马。 它一动,剩下的马匹,但凡是能行动的,都忍不住跟着跑了起来。 这完全是玉石俱焚的一招,吐蕃人讨不了好,他们自己人也同样不能幸免。 等到呼啸着的马匹穿过战场,原地只剩下被践踏得一塌糊涂的战场,其实被马踩死的人是少数,但看起来是真的很惨,不管是吐蕃士兵还是玩家,都是一派凄凄惨惨戚戚的样子。 点火的玩家站在原地,还有点傻眼。 他只是想到影视文学作品里经常有类似的情节,在牛和马的尾巴上绑上燃烧的火把,再驱赶它们去冲阵。正好他身上带着火折子,而面前又有一匹马……这谁能忍得住不试一试? 没想到这一招的效果会这么好! 好半晌他才反应过来,然后惨叫一声—— 刚才点火的时候没多想,所以也忘了调整方向,那些马全都是朝着跟焉耆城相反的方向跑的啊! 哦,另一个方向的路是去龟兹城的,也是自家地盘? 那没事了。 虽说离得这么远,这些马匹未必会一直顺着路走到龟兹城,大部分很可能就散落在野外成为野马了。但是不要紧,变成野马那就是无主之物,回头打完了仗,玩家可以再去抓。 怎么不算是一种船新的游戏体验呢? 眼看事情已成定局,不止尚乞心疯了,所有的吐蕃士兵都疯了。 这可不是被偷几十几百匹马的事,而是一下子损失了数千匹马!虽然周围还剩下一些没有跟着跑的,归拢归拢也有两三千匹,但依旧是吐蕃人难以承受的损失。 于是他们开启狂暴模式,以一种比玩家更不要命的打法,将所有玩家送回了复活点。 就连在丘陵山上指挥,从头到尾没动手的郑指挥也未能幸免。 “……算了,就当是省了赶路的时间。”站在焉耆王宫门口的广场上,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郑指挥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 见到尚乞心和他带来的军队,次仁斯塔吃了一惊。 不仅是吃惊论洛丹居然半路又派了人回来,更是吃惊尚乞心现在的状态。 他本人就不用说了,脸上用布条包着,但还是能看到渗出来的血色,显然受了不轻的伤。身上的铠甲更是几乎被血浸透了,眼睛发红、目光发狠,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恶鬼,让次仁斯塔几乎不敢认。 这位吐蕃贵族出身的公子,何曾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 主将尚且如此,后面跟着的将士们就更凄惨了,连阵型都不齐全,一看就是遭遇大战、损兵折将。而且直到现在,很多士兵眼里仍然保持着警惕和紧张的情绪,显然是被打击得不轻。 次仁斯塔很想问问是怎么回事,但对上尚乞心那仿佛下一刻就会拔刀的眼神,又将所有的疑问都咽了回去。 其实就算不问,他心里也有一些猜测。 多半是在路上遭遇了唐军的伏击。 就说今天过来骚扰的唐军数量少了很多……估摸着都跑去伏击尚乞心的军队了。 但这话当然不可能说出来,于是次仁斯塔只能挑了个无关紧要的话题,他看着士兵们手里扛着的铠甲武器,问道,“这是……?” 尚乞心回头看了一眼。 那些自然是玩家死亡之后掉落在原地的装备。 打扫战场的时候,他不仅让士兵们将散落四周的马匹抓了回来,还命令他们将地上的铠甲和武器带走了。 其实玩家出门打仗,知道多半会死,穿的都是质量不怎么样的装备,根本没有收集的必要,但尚乞心还是拿走了。 哪怕能让玩家稍微心疼一下也好。 这会儿听到次仁斯塔的问题,他就冷声答道,“是战利品。” 听这语气次仁斯塔就知道,尚乞心现在还是满腹的怒气无处发泄。这就是天兵,就算打赢了,把他们都杀了,也还是让人心里憋屈,对他们恨得咬牙切齿,想再找机会报复回来。 但要不了多久,尚乞心就会发现,面对那些天兵,做得越多、错得也就越多。 ……别问次仁斯塔为什么会知道。 所以他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说了几句“辛苦了”之类的套话,就主动给尚乞心和他的军队安排了营帐,让他们能好好休息。 但尚乞心只接受了一半,对他说,“让下头的人去忙吧,我有要事与你商议。” 次仁斯塔心头一跳,顿时冒出了不妙的预感。 或者确切地说,这种不妙的感觉其实一直都存在,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明显,但之前始终是若隐若现,现在却是完全显露了出来。 他很想拒绝,但很可惜,尚乞心并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 次仁斯塔只能把人带去了自己的营帐。 坐下来之后,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好半晌,尚乞心才开口,直接说出了那个最坏的消息,“焉耆城已经失守。” 尽管次仁斯塔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听到这个消息,正在倒水的手还是剧烈地抖了抖,滚烫的热水就浇在了他的另一只手上,但次仁斯塔恍若未觉,震惊地抬头去看尚乞心,“什么?” 他这样问,不是没有听清,只是不敢相信。 所以尚乞心没有再重复一次。 因为在这件事上,他的糟心程度并不比次仁斯塔好多少。 “怎么会这样?”次仁斯塔也反应过来了,他放下水壶,用干毛巾将水渍擦去,感受着皮肤上传来的火辣辣的疼痛,人也终于冷静了一些,问道。 尚乞心就从论洛丹收到的信说起,将整件事情的过程复述了一遍。 尽管尚乞心很不愿意在次仁斯塔这个老对手面前承认自己的失败,但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他们必须要想办法弥补,这种时候,隐瞒毫无意义。否则,下次就只能当着玛本的面说了。 不过,有一点尚乞心还是没有说。 那个在关键时刻赶往焉耆城,并且射了自己一箭的女人,他怀疑……那很有可能就是一直只闻其名的郭昕义女,龟兹城现在的主人,也是将天兵召唤到这个世界来的人。 这只是他在某个时刻冒出来的荒唐的念头,没有任何证据,所以尚乞心没有说出来。 当然,也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他错过了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杀死那个女人,便能釜底抽薪,彻底挽回吐蕃之前在西域所遭受的挫折和败绩。 只是尚乞心自己却总忍不住会想,如果当时他就猜到对方的身份,奋力一搏,能不能真的杀死她? 脑子里转着这个念头,他的讲述就变得断断续续,时不时停顿一下。好在次仁斯塔现在自顾不暇,也没有察觉到他这一点异样。 尚乞心讲得很简略,所以很快就说完了。 次仁斯塔被烫伤的皮肤依旧火辣辣的,没有一点好转。 他沉默着,没有开口。 “想好下一步要做什么了吗?”过了一会儿,尚乞心问道。 次仁斯塔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失去了焉耆城,吐蕃大军只是被断了后路,尚乞心也只是会狼狈一些,但他这个焉耆节儿,就不再有存在的必要了。 但是,领兵回去攻打焉耆城……他真的能做到吗? 尽管焉耆是他的地盘,但次仁斯塔也才来到这里没两年,并没有什么根基。再加上吐蕃人对当地人的统治相当严苛,剥削得毫不留情,他在城里的时候,都会时不时闹出一些小乱子,需要派兵去镇压,何况是现在? 焉耆城不会有一个人站在他这一边。 所以唯一的选择就是强攻。 焉耆城是安西四镇之一,城墙也是后来修筑的,又高又厚,很难攻破。之前吐蕃人进攻焉耆时,也对峙了很久都没能攻下,最后是城里的人自己打开城门投降。 现在守城的换成了天兵,攻城的难度只会更大,而且成功的希望更加渺茫。 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能侥幸成功夺回焉耆城,也必定会将他和尚乞心手里这点人马全部消耗光。到时候,就算论洛丹真的心胸宽广,同意他们将功折罪、既往不咎,失去了手中军队的他,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失去了焉耆城,他就不再是节儿,但失去了手中的军队,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要怎么选根本不用想。 所以次仁斯塔沉默片刻,没有回答尚乞心的问题,而是说起了自己这边的情况。 这回他带出来的三万人马,几次战斗里,死了五六千人,被冲散的溃兵却高达一万多人。所以算起来,除了吐蕃本部的三千人之外,现在已经只剩下一万人左右了。 因为损失过大,所以各部首领现在都很谨慎,轻易不肯出战,而次仁斯塔也不敢强硬逼迫。 若是逼到绝境,一万对三千,谁胜谁负还真不好说。 情况好像跟他想的不太一样,尚乞心听得眉头紧皱,忍不住问,“怎么会损失这么多?” 第67章 刀都拔了,这时候收回去说是误会,对面会相信吗? “喝口水吧。”游悠悠打开最后一个水囊, 递给高泠。 高泠小心地伸手接过,虽然十分干渴,但还是只润了润唇, 就将水囊还了回去。 “再喝点。”游悠悠没接,催促道,“放心吧, 应该就快走出沙漠了, 剩下这点水够喝了,不用省。” 高泠微微迟疑,游悠悠又推了她一把, 她才喝了一口。 其实这水在阳光下晒了很久, 一点也不清凉,但喝到嘴里还是让人产生了一种活过来了的感觉,恨不得一口气将之喝干。不过高泠忍住了, 她这几天全靠游悠悠照顾, 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不过其实占便宜这种事情,往往都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 一个愿挨。 就说这饮水吧, 在沙漠里有多珍贵就不用说了。如果是跟其他玩家一起, 游悠悠肯定会记账, 一口水收你几个铜板不过分吧? 但既然是有交情的熟人, 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话说两人经常能在城外的地里碰到,一来二去也就熟悉了。后来高泠得知游悠悠手里的两个正式账号都还没卖出去, 就替她介绍了两个不差钱的土豪客户,卖到了比预想的高一些的价格。 加上游悠悠工作多年的积蓄, 以及开服以来努力搬砖赚的钱,已经足够她在老家小城市买一套房了。 长久以来期待的目标达成, 虽然房子都还没开始看,但游悠悠还是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对待周围的人都和气了几分,何况高泠不仅给自己介绍了客户,还长得那么漂亮? 所以,当玩家出城迎敌时,两人自然而然地组了队。 跟那些因为道路被风沙掩盖或是被洪水冲毁,绕路的时候一不小心就迷了路的大聪明不一样,两人本来是分得清方向的,只是中途停下来休息的时候,高泠非说她嗅到了风里传来一股非常好闻的花香,于是寻香而去…… 然后结果就不用说了。 花确实找到了,也确实很香,游悠悠这几天闲着无聊,还搜索了一下,知道这种植物叫沙枣,是沙漠地区能生存的少数植物之一,耐寒耐旱、耐水耐碱,不仅能做观赏性植物,还是一种水果、一种药材,有许多的用途。 沙枣花的花瓣正面是轻柔的黄色,背面则是淡淡的银色,十分漂亮,不过最值得一提的还是它的香气,浓郁而持久,能传到很远的地方。 据说,香妃的香,就是这沙枣花的香。 ——别说,还挺合理的,至少足够有异域风情,而且这种香气也确实很好闻,比游悠悠从前看的网文里写的孜然烤肉味儿合理多了。 两人沉浸在难得一见的美景之中,不知不觉就走岔了路,等发现的时候,已经离得很远了。 虽然她们这种类型,在论坛上被统一归纳为“自己作死型迷路”,但是游悠悠觉得,最后会在沙漠里迷路,还是地图的锅更大。 游戏里的地图并不会像导航一样,给你规划一条路线,而是在玩家标记某个地点之后,在小地图上显示其方位。 理论上来说,只要你一直朝着标记所在的方向走,自然就能抵达目的地。 但问题是,在现实里怎么可能走直线? 路途中很有可能会遇到难以攀爬的丘陵山,无法行走的石碛地,洪水留下的干河道……以及流沙、沙尘暴以及各种奇奇怪怪的问题。 众所周知,西域地方是真的大,比如龟兹到焉耆,距离有有三百多公理,所以玩家能看到的大地图,是不可能显示以上这些细节的,只能自己放大地图去看,或者走到了地方才发现此路不通。 所以,要在沙漠里照着地图走是很费劲的。两人绕来绕去,成功把自己给绕晕了。 不过看到论坛上的迷路贴之后,两人感觉稍微好过了一些。原来不是只有他们迷路了,甚至人数还很不少,那就算丢人,也是大家一起丢。 两人都没回复帖子,但云玩家们在帖子里提供的各种建议,她们都看到了,也做了许多尝试。 但或许是尝试的种类太多,又彼此相悖,两人在沙漠里困了五天,才终于艰难地走了出来。 要说,两人的运气还算不错,虽然被困了很长时间,但因为游悠悠准备充分,带了足够的食水,倒也不算太煎熬。 就是沙漠里昼夜温差太大,白天的时候太阳一晒,超过四十度,夜里又降到十几度,据说有玩家倒霉,触发了风寒或者中暑的buff,她们都没遇到。 游悠悠说的也不是客气话,她拿回水囊,也喝了一口,才将软木塞塞好,招呼高泠,“走吧,看地图前面应该有个烽火台,再坚持一会儿,走到那里就算出沙漠了!” 两人打起精神,又走了半个小时,终于远远看到了烽火台。 那一瞬间的激动自不必说,真的有种喜极而泣的感觉,两人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不过很快她们就发现,这段路比预想的要长得多,以至于终于走到烽火台附近时,两人都已经快力竭了。要不是地面上的沙子太烫,他们肯定会直接躺下,现在只能勉强支撑着,慢慢朝烽火台走。 已经过了中午,阳光不是直射,烽火台背面会有一处阴凉地,到了那里就可以休息了! 用这样的信念支撑着,两人艰难地挪了过去。 然而绕过了烽火台,才发现阴影里居然有人!而且不是普通人,都是身着甲胄、手持武器的士兵,看打扮虽然不是吐蕃人,但也绝对是来自某个部落。 两个玩家顿时一惊,游悠悠下意识地伸手拔出了刀——她的长槊被卷进流沙里了,没带出来,至于高泠,她虽然也带了刀,但是还没养成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习惯。 但等刀举在手里了,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的士兵估计有几十个,她们就两个人,还有一个是凑数的,拿头去打吗? 可是刀都拔了,这时候收回去说是误会,对面会相信吗? “怎么办啊?”高泠小声问。 游悠悠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就算在沙漠里迷路的时候,高泠也没怎么慌张过,反而对周遭陌生的景致很有兴趣,看什么都新鲜的样子。只是在提到连累她时,才会面露歉意。 原来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在意。 她想了想,说,“别慌,我先上论坛发个帖子。” 高泠震惊得瞪圆了眼睛,看着游悠悠。她知道现实里有那种遇到了车祸都要第一时间拍视频上传网络,然后再打120的人,但没想到游悠悠也会这样! 她的想法都写在脸上,游悠悠又好气又好笑,注意一点,古典美少女的表情要崩了啊! “我们是朝龟兹的方向走的,敌人都摸到龟兹附近了,论坛上没有看到有人提,总要先报个信。”她小声解释,“而且这种虽然不是任务,但系统会计算贡献度,也是有奖励的。” 高泠这才明白她的意思。她拥有比一般人更好的家庭环境,虽然身体状况特殊,但耳濡目染,这点敏感度当然是有的。 只是毕竟在游戏里,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是她这个盲人玩的第一款游戏。 其实高泠并不怕死,只是觉得在沙漠里最艰难的时候都没死,现在好不容易走出来,死在这里就可惜了。 但既然是玩家,死也是游戏体验的一部分,她还挺想试试的。 游悠悠的帖子还没编辑完,那边同样在谨慎观察她们的士兵似乎终于做出了决定,朝这边走了过来。 两人下意识想撤,但有点腿软,走不动路。 都是因为在沙漠里赶了太久的路,力气用光了,绝对不是被面前的敌人吓的! 事已至此,两人也只能琢磨着怎么死得帅气一点,不要太丢人。但就在这时,走过来的士兵突然“呼啦啦”一下子全都跪下了。 上百号人,朝着她们,跪下了! 两个玩家对视一眼,比要被砍死更心慌有木有? 好在下一刻,跪着的人开口说话了,更好在游戏里有内置的语言程序,他们完全能听懂对面在说什么。 “伟大的天兵,请收下我们,我们愿意为能够统御天兵的主人献上忠诚!” 啊这…… 好像是来投降的?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游悠悠试探着问,“你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 士兵们立刻争先恐后、七嘴八舌地抢答,两个玩家也不阻止,默默听了一会儿,总算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话说那天安文静主动投降,着实震撼了不少营地里的别部士兵。只是事发突然,当时敢于跟着一起行动的人没几个,但是时候越想越觉得这已经是他们唯一的出路了。 反正在吐蕃人的军队里也是当炮灰的命,眼看龟兹城起势了,要是能投降当然好。 可惜次仁斯塔早就料到了这一点,对整个营地严防死守,所以尽管玩家的骚扰一直没有停止过,他们却始终没找到行动的机会。 后来赵猫猫跑到焉耆城去,没多久又把付指挥也叫走了。 付指挥顺手带走了那些跟安文静一起投降的俘虏。 没有哪个将领会对自己麾下的士兵透露天兵的具体情报,所以他们只知道天兵很厉害,但具体的,复活、轮班之类的就不清楚了。所以眼看俘虏被送走了,外面的天兵也越来越少,似乎要放弃攻打这处营地,这些士兵也急了。 于是前一天晚上,虽然没有玩家袭营,但是很多士兵故意弄出了乱子,然后趁乱跑了。 因为还不知道焉耆城那边的情况,所以他们是往龟兹城跑的。 然后就正好撞上了两个好不容易结束了迷路之旅的玩家。 这叫什么? 游悠悠跟高泠对视一眼,有些难以按捺心中的激动。 这就叫“人在路上走,功勋送上门”啊! 这份泼天富贵,她们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虽然看现场感觉挺好笑的,两个玩家成功俘虏了一百二十六个士兵,但从这些士兵选择下跪的那一刻起,人数差距就已经没有意义了。 “咳咳……”游悠悠清了清嗓子,“既然你们诚心诚意地恳求了,那我们也不好拒绝,接下来就跟我们一起去龟兹城吧。放心,到了那里,你们不用上战场,只要帮忙干活就能有饭吃、有屋子住。” 跪着的士兵们又是磕头感谢不迭。 游悠悠还真不习惯这种场面,赶紧把人叫起来。 听说她们要休息,士兵们便殷勤地将最阴凉的位置让了出来。 没了“生命威胁”,高泠又恢复了那种看什么都有趣的样子,有些好奇地问,“你们怎么看出我们是天兵的?” 士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有人鼓起勇气道,“不是天兵,怎么可能有普通人长成你们这个样子?” 其实他们说的是两人细皮嫩肉的样子,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能养出来的,更不是西域这地方能养出来的。但游悠悠以为他们说的是高泠,不由转头看了她一眼。 该说不说,古典美少女的颜值是真的能打。 一样是在沙漠里过了几天,游悠悠自己是灰头土脸,好像逃难回来的,高泠却像是加了一层特殊的滤镜,沙漠的荒凉与粗粝只是为她增添了几分冷酷与野性,让游悠悠想起自己小时候看过的《新龙门客栈》。 欣赏了一会儿颜值,眼看高泠跟其他人聊得挺好,游悠悠也没去管,打算继续编辑自己的帖子。 虽然不是敌人悄无声息摸进了龟兹城,反而是一件好事,但也挺值得分享的不是? 结果这一看,才发现编辑到一半的帖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发出去了。 估摸着是之前手抖了一下。 因为话只说了一半,刚说到遇到了敌军,所以一刷新,回复全都是在替楼主祈祷。不过因为太久没有看到回复,大家默认她已经噶了,哀悼(?)了几句之后,讨论重点就转移到了这些敌人是哪里冒来的,还有不少人一本正经地做了分析。 连回鹘人越过天山跑过来的猜想都出来了。 游悠悠连忙回复了一条,说自己还健在,不仅没死还白捡了一百多个俘虏。 帖子里的众人立刻就炸了。 这游戏还可以这么玩?不用辛苦去抓,俘虏自己找上门投降? 不管玩家还是云玩家都因嫉妒而面目全非,游悠悠忍不住笑了一下。见高泠看过来,就低声跟她分享了一下。玩游戏嘛,在游戏里获得成就固然很爽,但更爽的当然是在玩家堆里凡尔赛啦! 高泠却没有笑,而是若有所思地道,“也就是说,我们是第一个在路上遇到俘虏的。其他玩家呢?” 她不熟悉玩家的行事风格,但游悠悠熟啊,被她一提醒,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两个玩家只是在沙漠里迷路了,又不是断网了,外面发生的大小事情还是知道的。 他们现在已经顺利拿下焉耆城,开启了复活点。那么龟兹城的玩家要去焉耆,最方便的当然是死一次。不然赶路的话,三百多公里的路,不说路上要耽搁多久,会错过多少热闹和任务,万一在路上遇到吐蕃军队怎么办? 这时玩家已经知道营地里的主将就是大家素未谋面的老朋友次仁斯塔了,也大概晓得他的性格。如果只有他自己手里那点兵马,应该不会轻举妄动,但这不是来了一支援军吗? 两边合兵,就能弹压住下面各怀心思的别部。 他们会不会主动进攻好不好说,但是看到路过的玩家,拦截一下还是没问题的。 于是,刚刚才从沙漠里走出来的她们,反而成了这条路上唯一的玩家。 既然这样…… 高泠想了想,转头问那些士兵,“就只有你们跑出来了吗,还有没有其他人?” 大部分士兵都摇头。 不是没有,而是他们不知道。 毕竟他们是半夜跑出来的,出来之后就闷头赶路,生怕再被抓回去,自然不会去留意还有没有其他人了。 游悠悠立刻明白了高泠的意思。如果这条路只有她们两个玩家,那完全可以将所有逃兵都收拢起来,到时候的场面……嘶,不敢想。 不过,如果这些士兵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要不要冒险也要仔细考虑。 万一后面有危险呢? 到时候连这一百多人也未必能保得住。 这时,只见一个络腮胡士兵主动凑了上来,一脸谄笑地道,“天兵娘子,后面的人应该不少。” “你怎么知道?”游悠悠怀疑。 络腮胡左右看看,小声说“其实我们这些人,说是一起跑出来的,可是事先也没有约定过。就是第一个人闹出了乱子,后头的人看到有机会,也就跟着闹腾,最后闹得挺大。当时整个营地都被惊动了,动静不比天兵们袭营那一次小,小人觉得,应该跑了很多人。” 游悠悠忍不住“嘶”了一声。 要知道袭营那天晚上,可是抓了□□千的俘虏啊! 这数字大到游悠悠相信不是编的了,她顿时一凛,立刻警惕地问道,“那营地会不会派出追兵?” 络腮胡摇头,“不会。” “怎么说?” “嘿嘿,派谁来追呢?”络腮胡冷笑,“各部首领倒是都想把人抓回去,可是节儿也怕放他们出来,就有去无回啊!至于吐蕃本部兵马,要镇守营地,不会轻易动用。” 游悠悠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不由对络腮胡刮目相看。 “你是哪个部的?”她有些好奇地问。 看发型和服饰,这些人都是逃出来之后才凑在一起的,并不来自同一个部族。 络腮胡答道,“小人是回鹘人。” “咦,吐蕃的军队里还有回鹘人?”游悠悠惊讶。 回鹘不是在北边建国了吗,按照论坛的分析,那是目前唯一能跟吐蕃掰腕子的势力,连大唐都不行。 听络腮胡一解释,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葛逻禄人,回鹘人,吐蕃人……这些都是从唐人的视角所做的划分,将它们笼统地看成是一个势力。但实际上,对于游牧民族来说,他们都是一个个独立的部落,虽然会为了生存而结盟,但在身份认同上,部落是要高于民族的。 所以同一个民族,这个部落属于这个势力,那个部落属于那个势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比如说葛逻禄人吧,不管是龟兹城里的人还是玩家,印象里都觉得他们是臣属于吐蕃的。但那其实只是一部分葛逻禄人,至于另外那一部分……没错,他们臣服了回鹘。 回鹘人里,自然也有一些部落不愿意依附现在的可汗,干脆倒向吐蕃这边的。 所以战场上,回鹘人打回鹘人,葛逻禄人打葛逻禄人,都是很常见的场面。 游悠悠听得微微皱眉,感觉有些不适。 可是转念一想,也就是西域这块地方比较特殊,在中原地区,汉人打汉人的情况,难道又少见了吗? 就算是现在,也是朝廷打藩镇、藩镇打朝廷,没个消停的,要不然大唐也不会那么快完蛋。 如此想想,也就释然了。 游悠悠跟高泠商量了一下,两人迅速决定,干了这一票。 游悠悠这边很好理解,买房款虽然有了,但是总得重新装修一下吧?再说手里也得攒一笔钱,以备不时之需。不是给老板干活,就是让人干劲满满啊! 至于高泠,所有的游戏体验对她来说都是新鲜的,都愿意尝试。 “达顿啊,”游悠悠看着络腮胡,语重心长地问,“你还记得来的时候走的路吗?” 达顿是个聪明人,立刻猜到了她的意思,“天兵娘子是想回去收拢那些逃兵?” “是啊。”游悠悠说,“你觉得可行吗?” “可行,可行!”达顿连连点头,“其实我们要是真逃命,不该只走到这里。可是大家心里都没底,不知道去了龟兹又会如何,所以一路走走停停,不捱到受不了,恐怕都没法下定决心。但若是有天兵娘子引路,自然就不同了。” 听他这么一说,游悠悠也放下心来,“行,那你就在前面带路吧。” 有个向导走在前面,必不可能再迷路! 他们本打算将其他人留在原地,但谁都不肯,生怕他们走了就不回来。 于是,两个玩家在一百二十六个士兵的簇拥下出发了。 安全感满满有没有! 这一路顺利得简直有些不可思议,两人一路走一路收,完全没有遇到任何抵抗,队伍迅速壮大到将近三千人,已经完全超出了游悠悠的预期。 这时她们已经快靠近吐蕃营地,游悠悠打开地图看了一眼,距离焉耆城比龟兹城近太多了。 她又回头看了看这支目前属于自己的队伍。 虽说大家的状态都不太好,看起来有些灰头土脸的,不够威风,可是人多呀! 乍一看还是挺能唬人的。 “你说……”她摸着下巴,问身边的向导达顿,“我们要是不回龟兹,直接去焉耆城,经过营地的时候,他们会追出来吗?” “这……”达顿抖了一下,显然不太愿意想象那个场面,但也不好直接否认游悠悠的话,所以支吾了起来。 游悠悠一看就明白了。 而且达顿不知道,但她知道,现在营地里还多了一支两千多人的吐蕃精锐。他们弄出了这么大的声势,对面肯定不会干看着。 但她也不打算放弃。 就是说,雁帅现在人在焉耆啊! 她们要是能带上这两三千人去投奔雁帅,那就是一份巨大的惊喜。 回龟兹城给谁看? 第68章 形势一下子变得严峻了。 尚乞心终于知道次仁斯塔所部的士兵为什么会损失那么多了。 或者说, 他终于知道那些损失的士兵跑哪里去了。 入驻营地、一觉睡醒之后,尚乞心就重新振作起了精神。 他还是比次仁斯塔要乐观一些的,认为剩下一万人做炮灰, 完全足够了,而有次仁斯塔的两千多本部加上他带来的,也完全足够压制住那些别部, 不管他们有什么心思, 都只能照着他们的意思去做。 但肯定不能就这么直愣愣地冲过去。 尽管吐蕃军队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干的,马蹄所向,无不披靡, 但人毕竟是知道痛的, 被墙撞了就要想办法拐弯。 尚乞心痛定思痛,觉得之前还是自己太过轻敌。 倘若当时派出足够多的斥候,早一些发现雁来的存在, 说不定那一战的结果就完全不同了。 于是他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朝焉耆和龟兹两边派出斥候。而且吸取了次仁斯塔那种拉网式排查的思想,他这回派出的斥候不仅人数更多, 而且也不都像之前那样大喇喇地往明处放, 而是一明一暗、互为照应。 还真别说, 这么一安排, 很快就有了效果。 ——不是因为他安排出去的斥候顺利带回来了什么好消息, 而是因为往龟兹城那边派遣的斥候,全部都有去无回。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大半天里,派出去的人一个都没回来, 很显然是出事了。 那又是往龟兹城的方向,用膝盖想也知道, 这事肯定跟那些天兵脱不了干系。 很有可能下一轮的进攻就要来了! 虽然不确定到底是敌人太多,斥候根本没来得及跑,还是那些天兵有特殊的方式,能够找到斥候的存在,但反正提前做好准备肯定没错。 这一等就等到了天黑,然后他终于等来了带着近三千人队伍的游悠悠和高泠。 看到那三千熟悉的、穿着各色衣服和装备的士兵,尚乞心自然就知道那些被次仁斯塔含糊其辞,只用一个“损失”简单概括的士兵都哪里去了。 游悠悠其实也不想的。 虽然游戏有地图,地图上可以看到红名的敌人,但是三千玩家各走各的,或许还有可能绕过吐蕃人的探子,要她们两个人带领三千人顺利绕开,那未免也太看得起人了。 没办法,只好看到一对就干掉一对了。 杀着杀着,也就到了吐蕃营地所在的位置。 “差不多了,跑起来!”游悠悠从队头跑到队尾,不停吆喝,“都跟上都跟上,过了这一关,吃的喝的就在后面等着你们了!” 喊了好几遍,嗓子都快冒烟了。 没办法,人太多了,不这么搞很多人根本听不到。 这指挥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干的啊,就这么简单的东西,大半天的时间,她嘴皮子都磨破了,也没能让所有人都领会精神,最后只能用食物来诱惑,结果比自己的宣讲有效多了。 能做思想工作的都是牛人。 以及,幸好雁帅打天下靠的是玩家,要是靠NPC,难度不知道要提升多少个度。 好在这些NPC大概是也习惯了随波逐流,虽然很多人明显害怕,但也没有一个退缩的。跟着玩家往前冲可能会遭遇吐蕃军队,但是不跟着玩家,就意味着放弃了唐军阵营,就算玩家不杀人,他们又还能去哪里? 而且很多人确实饿了很久的肚子,脑海里只有游悠悠许诺的“闯过去每个人都能吃饱,最前面的一百人能吃肉”,所以全都挤出了所有的力气奋力奔跑,倒也没有人拖后腿。 游悠悠跟在最后压阵——说是压阵,其实意思是让那些士兵看见:死也是两个天兵先死。 尽管都知道天兵死了还能复活,但是这样安排还是有点效果的。 很快,他们就在夜色的掩映下冲到了营地前。 说是一招鲜吃遍天也好,说是路径依赖也罢,自从发现吐蕃人夜里更好打之后,除了登录时间不匹配的玩家,其他人都更喜欢将决战放在晚上了。 这次也一样。 转眼间,士兵们呼啦啦地从营地前跑过去了。 死了这么多斥候,营地这边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派兵拦截,游悠悠有些意外,但这是好事,她也懒得去想为什么,只管闷头冲就是。 实际上,尚乞心是根本没料到这样的场面,所以愣了一下。 次仁斯塔直接摆烂,也没有争权的心思了,任由尚乞心接管了整个营地。 而尚乞心做的大部分布置,也都是在营地里——天兵不是就喜欢袭营吗,那他就让他们好好体验一番。 结果来的不是玩家,目标也根本不是营地。 好在他也准备了绕后袭击的队伍,所以及时反应过来,亲自率队追了上去。 虽然不是天兵,但这些逃兵更该死! 毕竟天兵是可恨的敌人,可是这些别部士兵,却只是卑贱的奴隶,胆敢背叛大蕃,当然要受到最严酷的报复。 出营地时,尚乞心发现,跟来的只有自己带来的两个半千户,次仁斯塔手下的人根本没动。他也懒得理会,只是回头看着营地,冷笑一声,便策马追了上去。 人的两条腿自然是跑不过马匹的,尽管各部士兵们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还是很快就被吐蕃骑兵追上了。 眼看跑在最后的那个骑兵情急之下居然摔倒了,尚乞心顿时哈哈大笑,第一个纵马冲了上去,想用自己手里的长槊将他串起来。 只要用一点巧劲,借助马匹冲刺的力量,完全有可能将一个人挑起来。 当然,也没有那么容易,所以这是尚乞心的绝技,也是他经常用来鼓舞士气的招数。 看到这一幕,后面的士兵们顿时也鼓噪起来。 昨天那一战实在憋屈,跟次仁斯塔汇合之后得到的消息更加不容乐观,确实正需要一场肆无忌惮的杀戮,重新激起士兵们的血性。 就在锋利的长槊即将刺穿地上挣扎爬行的人的那一瞬,眼前忽然扬起一阵沙尘。尚乞心暗道不妙,连忙想要勒马,但他之前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长槊上,这时候哪里还来得及? 甚至连一声提醒都没能说出口,他就连人带马往前栽了出去。 绊马索! 他居然在相同的陷阱里吃了两次亏! 被甩出去的尚乞心心下恨极,但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更多冲上来的骑兵被绊倒,原本规整的队伍顿时变得混乱。再加上他这个节儿是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出事的,更闹得人心惶惶,三个千户根本就没法安抚住。 下一刻,不知什么时候埋伏过来的天兵就从各种藏身的地方跳了出来,朝尚且还没反应过来的吐蕃士兵冲了过去。 尚乞心重重摔在了地上。 这一瞬间,他心里本该是有很多想法与感触的,可是没等那些情绪生出,尚乞心就听到了周围传来的声音。 “快快快,最大的那个Boss在这边!别让他跑了!” “先围住先围住。” “别挤啊!大家都有机会,这家伙没那么好杀的,回头还会开狂暴呢。” 声音很响亮,在混乱嘈杂的背景音里格外清晰。 就算不用眼睛去看,尚乞心也能想象到那种很多人朝他围拢过来的场面。 出身高贵的他,一直都是众星拱月的存在,这还是第一次,在被人围住时,感受到彻骨的凉意。 太过分了,太荒唐了! 这些天兵的语气里甚至没有轻蔑,而是根本没有将他看成一个值得在意的对手,仿佛他是躺在砧板上任人鱼肉的存在。 这样的语气尚乞心很熟悉,因为他也曾无数次这样轻飘飘地议论过自己的敌人。 正因为熟悉,他更无法忍受自己也落入这种境地。 怒火在他的胸腔里燃烧,脸上的伤口又出现了那股火辣辣地痛,尚乞心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长槊——还好,他还有武器,他还有机会,他会让这些不知所谓的天兵付出代价! 他没有急着爬起来,而是等玩家来到足够近的距离之后,才猛地暴起发难。 一根长槊在他手中舞动,挑、扫、抹、弹,动作老辣又凌厉,不在这杆枪上浸淫个二三十年,不可能练成这样的招式,尚乞心的确是有资格骄傲的。 他也的确将围拢过来的玩家全都打倒在地。 但尚乞心抬眼一看,心顿时凉了半截。 想要刷Boss的人太多了,所有玩家都在暗暗留意他的弱点,朝这里赶过来的人更是一茬接着一茬,前面那一批才倒地,后一批已经又围了上来。 每个人脸上都闪烁着诡异的光芒,看着他的眼神像是饿了好几天的狼终于看到猎物。 尚乞心终于想起了自己在次仁斯塔递给节儿的信里看到的那四个字。 ——无穷无尽。 他终于意识到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了。 但已经迟了。 …… 虽然这里没有复活点,玩家不能及时补充数量,但是只要一次来的人数足够多,能耗死这两千多吐蕃士兵就行。 为此有更多的玩家从龟兹城和拨换城赶了过来。 众所周知,现在玩家有三个复活点,每个复活点同时在线人数为五千,再加上两千五百个正式账号,用大学高数一算,最高同时在线人数为一万七千五百。 这回行动略微有点仓促,没来得及在论坛动员更多玩家上线,所以只来了区区一万一千多人。 赵猫猫都没打过那么富裕的仗! 或者说,当人数差距达到了这种程度,而个体实力差距又不是大到离谱的话,根本也不需要什么指挥,直接莽就完事了。 稍微需要注意一点的是,要派人去留意营地那边,别突然有人过来支援。 ——虽说来了应该也能吃得下,但还是稳妥点好。 回到战场上,也不知道是乌泱乌泱的玩家将人吓破了胆,还是接连的失利让吐蕃士兵失去了心气,又或者是吐蕃精锐内部也是良莠不齐……总之,玩家们动起手来,才发现这吐蕃军队好像也没有想象的那么难打。 气氛一下子就变得轻松了起来。 玩家们很快发现,现在不是人不够,而是人太多了。 抹掉零头,一万一千人分两千人,每个玩家能分到0.18人! 这是什么概念? 一支标准的五人小队,它都分不到一整个儿的人! 形势一下子变得严峻了。 意识到这一点,玩家们手里的攻势渐渐慢了下来,视线也落到了周围的其他玩家身上。那既是戒备、也是审视,如果有机会,他们会毫不犹豫地调转武器,对准这些刚刚还并肩作战的同袍。 气氛比之前进攻吐蕃人时更加剑拔弩张。 战斗一触即发。 对不起了,但是这个怪我也很需要!你一定可以理解的吧? 于是吐蕃士兵们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天兵打着打着,好像忽然分不出敌我一样,对自己人动起了手,反而将他们晾在了原地。 困惑、无措、惊慌,最后全都酝酿成了几分庆幸。 吐蕃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打着眼色,就想趁敌人发疯的时候逃走。 尽管他们的脚步很轻,动作的幅度也很小,但只是这么轻轻一动,那边战斗正酣的玩家却立刻停手,齐刷刷地转头看了过来。 那种眼神难以用语言形容。 僵硬的吐蕃士兵默默退回了自己原本所在的位置。 那些视线终于移开,然后再次跟身边的人打了起来,仍旧好像他们这些人不存在一样。 这种诡异的感觉,比直接被杀死更令人头皮发麻。 很多吐蕃士兵都忍不住想起了在营地里的时候,从跟天兵正面战斗过的其他士兵口中听来的,对于“天兵”的评价。 只有真正在战场上遭遇了他们,才会明白那是多么恐怖的一种存在。 吐蕃军队里,关于“天兵”的传言不少,但是相信的人不多。因为他们足够骄傲、足够自信。 事实上在一些附属的部落里,他们这些吐蕃精锐,也同样被视作“天兵”,所以任由别人吹嘘得多么夸张,没有正式的比拼过,大部分士兵都不认为有哪一支军队能胜过他们。 但现在,那种诡异又违和的感觉,终于让他们意识到,对面这些家伙……很有可能真的不是人! 雪山真神在上! 一个吐蕃士兵忽然跪了下来,然后又一个,之后越来越多,最后竟跪了大半。 吐蕃军队确实战力彪悍,也很少会出现溃逃或者投降的情况,但并不是没有。事实上,大唐境内,也生活着少量归降的吐蕃部落。 吐蕃人之所以能形成如此强大的战力,一方面是因为内部高压式的管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身为赞普的国王,既是世俗的统治者,也是宗教领袖,是天神在人间的化身。 尤其是那些平民和奴隶出身的士兵,对这一点是深信不疑的。 所以他们很少会向世俗的其他势力投降。 但天兵既然不是人,那就肯定不是他们可以应付的存在,跪一下也就没什么了。 听起来很荒唐,但很多人真就是这么想的。又或者,他们心里也知道这只是个借口——人在做出违背规则的行为时,总要找个借口,说服他人,也说服自己。 …… 尚乞心重重摔在了地上。 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量也耗尽,浑身上下不知添了多少伤口,他现在完全变成了一个血人。 失血过多、精疲力尽,让他的精神不由得陷入了恍惚之中,从肉身中超脱,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他看到了巍峨连绵的雪山,看到了奔腾怒吼的雅鲁藏布江,看到了恢弘壮丽的逻些城,看到了雄心勃勃的赞普,也看到了野心膨胀的父亲和其他贵族。 直到濒死的这一刻,这个政治斗争的失败者和牺牲品,好像才终于看清了“权力”的模样。 那被无数人追逐着的、至高无上的存在,原来只是一座脆弱的水晶宫殿。 他们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以为抢到了手里的东西就能千秋万代、世世不易,却不知那座水晶宫早已岌岌可危,随时可能会被天外飞来的陨石击毁。 尚乞心下意识地睁大眼睛,想要靠得更近、看得更清楚。 但下一刻,周围响起了嘈杂的对话声。 “死了吗?” “还没有,血条都还在呢,不过应该没多少了。” “这击杀还是按照老规矩,竞价吧。” “唉,忽然有点想念高富帅了,他要是在的话,价格肯定不低。” “也不知道他现在走到哪里了,什么时候才能走到拉萨。不会我们西域都打完了,他还没到吧哈哈哈!” 虽然玩家说的是拉萨,但尚乞心脑海里理解的是“逻些”,这两个字一下子将他的精神从那种恍惚与超脱之中拉回了身体。 尚乞心陡然回到了现实。 之前恍惚中生出来的那些念头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尚乞心清醒过来,意识到这些天兵是在“拍卖”击杀自己的资格,心头陡然涌起一阵愤怒。 但现在,再多的愤怒都无法支撑他再暴起杀人了。 于是愤怒很快又转为了后悔。 他后悔自己的轻率。 不该这样贸然追出来,更不该不派任何人探路,就自己独自冲在了最前面。 明明已经提醒自己要小心,为什么还是在那一瞬间失了谨慎? 那当然是因为这场戏可是玩家特意为他量身定制的啦! 占据了焉耆城,不需要玩家主动去问,自然就有人主动将吐蕃大军里上到论洛丹本人,下到每一个千户的来历、性情和各种详细的资料送到了他们手中。 不仅仅是表忠心,更是希望天兵们能彻底压制住吐蕃大军,别让他们打回来,否则这整座城里的人都讨不了好。 尚乞心出身贵族,一路顺风顺水,自视甚高,却又愤世嫉俗,对所有人都看不惯,脾气暴烈嗜血,对身份低于他的人随意侮辱打骂都是轻的,杀人也不少见——包括吐蕃人。 这样的人,吃了亏之后,不仅会心心念念地想着要报复回来,还会随便迁怒身边的人,路边的狗。 所以他看到这些逃兵,一定会追上来。又因为逃兵都是吐蕃的附属部族,一直是他欺负的对象,他肯定也不会多谨慎。 再加上天黑导致视野变差,以及可以绕过斥候提前埋伏在这里的玩家。 一个对尚乞心有特攻加成的计划就出炉了。 值得一提的是,设计它的人并不是游悠悠,当然也不是赵猫猫,而是一直都表现得天真单纯、什么都好奇,又什么都不懂的高泠。 得知游悠悠想去焉耆,她就随口将这个计划抛了出来。 光靠她们两个,肯定是没法带着这三千人绕过营地而不引起注意的,唯一的办法,自然就是让更多的玩家来接他们。 游悠悠特意忍住了没有在论坛发帖炫耀,就是想带着人回到焉耆城,狠狠震撼一下玩家和NPC,但她也知道,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所以虽然有些可惜,但还是对这个计划表示赞同。 不过有一点她不太理解。 “让玩家先去攻打营地,吸引吐蕃人的注意,我们再趁机行动,不是会更安全吗?”她问高泠。 为什么要反过来,让逃兵们去做诱饵,玩家在后面设伏? 高泠想了想,回答道,“这样不够华丽。” 当时她们正蹲在一座丘陵山上,周围生长着一片骆驼草,一半是干枯的,一半是今年新长出来的植株。绿色的植株虽然也被细沙覆盖,显得灰扑扑的,却开着一种淡粉色的小花,所以游悠悠才拉着高泠过来欣赏。 听到这句话,她手一抖,揪掉了一根骆驼草的叶片。 这种植物又叫骆驼刺,一听就知道是带刺的,但是游悠悠却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只是盯着高泠看。 高泠可能觉得她没有听懂,就解释道,“如果由玩家来发起进攻,吐蕃人肯定会警惕。如此一来,又会是反反复复的拉锯战,太浪费时间了。” 伏击战则不同,现在焉耆城可不缺玩家,准备充分的情况下,说不定可以全歼一支吐蕃军队。 一旦成功,就将是游戏开服以来最大的一次胜利。 这么一解释,游悠悠也觉得很有道理,但不妨碍她听得脊背微凉。 怎么说呢,其实玩家不管搞出来什么样的扫操作,游悠悠都不觉得奇怪,但是这些话从高泠嘴里说出来,就让她感觉很诡异。 其实高泠虽然年纪不大,但性情却很沉静,并不会让人觉得她天真懵懂,但她身上又有一种很纯粹的气质,很难用语言来形容,非要说的话,就是清新脱俗、不惹凡尘。 有点那种“万事如风过,风过了无痕”的感觉。 所以当属于俗世的阴谋诡计如此轻描淡写地从她口中说出来,就会让人震惊——这么漂亮小姑娘,她居然是个白切黑! 游悠悠在心里下定决心,这辈子都绝对不要得罪她。 第69章 那他算什么? 游悠悠艰难地在混乱的战场里爬行。 没错, 她就是那个“不小心摔倒”然后引得尚乞心彻底放松警惕,纵马上前想将她挑起来耀武扬威的士兵。 身上的衣服和盔甲是跟达顿换的,虽然游悠悠非常嫌弃, 但不得不说,从背后看完全没有破绽。 诱饵计划大获成功,作为诱饵的她, 自然就被所有人遗忘了。 她躺的那个位置正好是玩家进攻的必经之地, 很容易被人踩到,所以游悠悠只能努力调整姿势,以避开那些随时可能踩下来的脚——虽然玩家之间是免疫攻击的, 但是被踩踏的感觉和疼痛可不会免疫。 但玩家实在太多了, 尽管她已经尽力躲避,但还是难免被踩上几脚。 游悠悠怀疑玩家是故意的,因为嫉妒她一下子收拢了几千俘虏, 拿到了大笔功勋, 所以暗地里使坏。 但这显然不是一个能够理论的场合。 所以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赶紧想办法离开战场吧。 游悠悠一边呲牙咧嘴地爬行, 一边左右四顾, 寻找着脱离战场的机会。 今晚有月亮, 不过在伏击成功之后, 还是有不少玩家点燃了火把, 将战场照得一片明亮。 忽然,隔着玩家们走来走去的长腿, 游悠悠对上了另一个人的视线。 一瞬间,两人都是一愣。 尚乞心倏然瞪大了眼睛。 尽管之前没有看到过脸, 但只看游悠悠身上的装备,以及她所在的位置, 还有这狗狗祟祟爬行的姿势,他就立刻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这就是那个自己差一点就杀死的士兵。 她根本不是别部的逃兵,而是唐军的天兵伪装的! 尚乞心一下子就想多了。 但他拼命地回想,也想不起来那一群从营地门口跑过的士兵究竟是什么样子,到底是真的还是全都是天兵伪装成的,于是只能死死地瞪着游悠悠,眼中都是不甘与不信。 他不能接受自己是因为轻敌而失败,更不能接受就连所谓的“轻敌”也只是敌人的阴谋和陷阱。 那他算什么? 尚乞心目眦欲裂,原本已经力竭的身体里,似乎又压榨出了一丝新的力气。 他下意识地抓起了一把刀——之前他杀了不少玩家,周围遍地都是掉落的铠甲和武器,其中一把刀就落在了他的手边。 然而他才刚刚从地上暴起,正准备扑向游悠悠,一柄锋利的横刀就从背后穿透了他的心脏。 是Boss击杀资格的拍卖终于有结果了。 “嚯,吓我一跳!”手里还握着刀柄的玩家保持着将刀刺过去的姿势,后怕地说,“还以为这货没力气了,结果突然就跳起来……还好我动作够快!不过首次击杀Boss原来会解锁成就啊,这回不亏!” 说到最后,语气已经转为兴高采烈。 远处,游悠悠也拍了拍胸口。 别的玩家不知道,她却能看出,那一瞬间,尚乞心应该是认出了她,想杀了她。 溜了溜了,这战场还是太危险,非久留之地啊! 游悠悠加快速度,朝着看好的方向爬了一阵,终于离开了那一片混乱地带。 ……总算逃出生天了。 她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坐起身。 回头看了一眼僧多肉少的战场,游悠悠也没再去跟玩家抢人头。 她和高泠带回去那么多俘虏,也不差这一点两点的功勋。更重要的是,好不容易才出来,她也不想再去挤。 想了想,她干脆站起来,往焉耆城的方向走。 其实还挺可惜的,当时尚乞心要是动作快点,就能直接把她送回复活点了,现在还得自己走回去。 哈哈,不用怀疑,她就是在凡尔赛。 原本的武器不知道丢哪里了,游悠悠在附近捡了一杆长槊当拐杖,拄着它走了一会儿,就看到了停留在路边的队伍。在火把的微光下,所有人散落在下面的戈壁上,或坐或躺。 她有些意外,连忙加快脚步走过去,左右看看,找到了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的高泠。即使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她也仍然显得鹤立鸡群,一眼就能看到。 “你们怎么在这里?”游悠悠问。 “等你啊。”高泠说。 游悠悠:“……” 要不是这支队伍所有人手里都拿着食物,正在胡吃海塞,她可能就真的感动了。 “喏,你的份。”高泠递过来一个纸包,“快吃吧,还是热乎的。” 游悠悠接过来,打开纸包,咬了一口宣软的馒头,也感动得想要落泪。六天了,她终于吃上正常食物了,干粮就不是人吃的! 高泠又递过来一个水囊,“还有汤。” “真讲究。”游悠悠喝了一口,忍不住比划了一个大拇指。 既然她跟这些逃兵承诺了,只要突破营地的封锁,前面就有吃的,当然也就让玩家们带了一些食物过来,反正是顺路的事。 不过事情办得这么敞亮,馒头是刚蒸出来的,汤是羊骨头熬的,确实是游悠悠没想到的。 听说焉耆城的行政和后勤管理工作不是交给NPC,而是由一些专业的玩家来负责,看来干得很不错。 热食下肚,连之前被踩的怨气都淡了很多。 游悠悠挑了一块距离高泠比较近的石头坐了下来,左右看看,见周围还散落着不少大石头,忽然有些好奇,“这些石头都是哪里来的?” 高泠踩了踩脚下的地面,“应该河水冲来的。” “河水?”游悠悠低头,这才注意到她们所处的这片地带两边高中间低,确实像一条河道的样子。 除了里面没有一滴水。 干涸的河床呈现出一种很醒目的白色,她们坐着的石头就散落在这里。 这样的地形,游悠悠其实也不是头一回见。之前她跟高泠在沙漠里找路的时候,经常看到这样的地带,现在看来,那些都是河道吗?但这么说来,沙漠里居然会有河,而且还那么多,完全超出游悠悠的认知。 “你这话显得很没文化啊。”高泠好笑地说,“从天山上流下来的雪水,汇聚成河流湖泊,才滋养出了山麓的各个绿洲。而这些河流,最后基本都是流入沙漠,塔里木河的主干更是几乎都在沙漠里伏流。” “伏流?” “就是地下河。” “那这些河为什么又在地面上?” 高泠耸了耸肩,“所以它们都干了。” 游悠悠:“……”就很合理。 一番对话,并没有解答游悠悠的疑惑,反而让她更糊涂了。不过没等她再问,远处忽然传来鼓噪声,应该是玩家终于收工了。 果然,没一会儿就看到玩家们呼啦啦地朝这边来了。 高泠站起身道,“我们也走吧,已经很晚了,还得赶回焉耆城。” 走夜路,当然还是跟着大部队更安全,更方便。游悠悠也站起来,吆喝着让士兵们聚拢在一起,跟上玩家的队伍。 为了养精蓄锐,白天时大家已经睡过一觉了,这会儿又吃饱喝足,正好赶路。 …… 虽然是伏击,但玩家的数量实在太多了,搞得声势浩大的,营地离得又不远,甚至能隐隐听到那边传来的动静,次仁斯塔想不知道都不行。 他也派了几个斥候靠近查看,结果带回来的消息是,数倍于尚乞心的天兵正在围攻。 次仁斯塔立刻打消了派兵支援的想法,果断决定装死。 虽然失去了这支援军,他又会再次陷入被动之中,但是现在出去支援,恐怕也是有去无回。 次仁斯塔都已经想到了这里,这场战斗的结局自然是没有悬念的了。但他还是坐在营帐里,等待斥候带来最后的结果。 远远的,已经听不到那边的喧嚣声,应该是已经结束了吧? 果然不久,斥候就回来禀报,那边的战斗已经结束了。天兵们已经带着俘虏和战利品离开,一片狼藉的战场上除了尸体,什么都没有留下。 次仁斯塔表情沉重地命人去收敛吐蕃士兵的遗体,心情比表面上流露出来的更加糟糕。 距离这么近,一支两千多人的吐蕃精锐,却没有一个人逃回来…… 虽然这已是跟那些神秘莫测的“天兵”作战时的常态,但次仁斯塔还是感觉十分不妙。 尚乞心的队伍那么轻易就被吃下,他这个营地又还能坚持多久? 被那边的动静惊动的,不只有次仁斯塔,还有其他的部落。 正沉思间,各部的首领,以及三位吐蕃千户就陆续赶到了。这种事瞒不住,次仁斯塔只能将事情告知他们。 看着那些部落首领的脸色,次仁斯塔心想,今天晚上不知又会有多少人逃走。而且之前逃走的是真正的士兵,现在就不一定了。这些部落总是很善于判断局势,并在关键时刻倒向胜利的一方。 但是这一回,他已经没有心力去严防死守了。 他平静地将所有人打发了,回头看到三个吐蕃千户还在,就摆手道,“你们也回去吧。” 三人却不肯走,只道,“节儿,接下来该如何应对,须得尽快拿个主意啊!” 次仁斯塔沉默着走回自己的位置上,才回头问跟上来的三人,“你们的想法呢?” “不能再死守营地了。”赤松桑吉说,“焉耆城已经被唐军拿下,我们两面受困,留在这里只能被不断消耗。” 有句话他没说,现在的他们,就是之前的龟兹城,不,应该说比之前的龟兹城更糟糕。龟兹好歹是一座城市,有两三万居民,除了少部分的物资之外,其他的都可以自给自足,所以能坚持几年,他们却只有一座营地。 另外两位千户也出言附和。 虽然现在大军已经没什么士气了,但是人数众多、战斗力也还在,还有机会突破焉耆城的封锁。若不趁现在离开,就要被彻底困死了。 “突破之后呢,往哪里走?”次仁斯塔又问。 三人都沉默了。 离开是唯一的出路,这个大家都同意,但是之后…… 按理说他们应该往西州城的方向走,去跟论洛丹汇合。可是他们这回不仅没有完成玛本交代下来的任务,甚至连焉耆城都丢了,说罪该万死都是轻的,到时候玛本会如何处置? 不去西州城,而是往鄯善那边走,也不过是死刑改成死缓罢了。 鄯善同样是归属论洛丹管辖。 退一步说,唐军真的非常厉害,能把论洛丹也留在这里,吐蕃本土也会派遣新的“论”过来主持大局,到时候肯定也是第一个清算他们。 再退一步说,就算没有被清算,或者可以戴罪立功,能在鄯善站稳脚跟,但…… 以唐军现在的势头,这才一个多月的时间,不仅收复了焉耆,甚至连拨换城、大石城和顿多城都拿下了。他们肯定是要收回整个西域的,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朝鄯善进发,到时候又能抵挡多久? 退路好像存在,但又似乎根本就不存在。 几人沉默着,有一句话在每个人的心底酝酿,但是谁都不敢先将它说出来。 其实还有最后一条路——投降。 确切地说,是投降唐军。 这就是那些别部打算走的路,他们也未尝不能如此。反正到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只要投降,唐军是绝不会杀俘的。 可他们是大蕃人,而且还是军官,全都是贵族出身。从小收到的教育、被灌输的理念,以及他们的骄傲,都不允许他们做出这种事。 所以这个念头就像是魔鬼,连他们自己都畏惧。 最后还是次仁斯塔开口,“再等等。” “节儿……” “焉耆城丢了之后,尚乞心就派了人去给论洛丹送信,算算时间,现在也该送到了。”次仁斯塔加重语气,“我们再等几天。” 听到论洛丹可能会回来,其他人都不说话了。 虽然他们心底仍有疑问。 再等几天,唐军会任由他们等下去吗? …… 论洛丹现在的确已经见到了尚乞心派来的信使,他也确实有心抽身回去,先处理了后顾之忧,再来解决西州城。 但一时半会儿,他恐怕走不了了。 因为就在见到使者之前,论洛丹刚刚才收到了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的消息。 ——前方撒出去的斥候,发现了回鹘大军的踪迹。 按理说,他们这一次的计划出其不意,就是要趁回鹘内部混乱的时候进攻,而且这一路论洛丹更是派遣了无数的斥候,就是为了避免走漏消息,西州城那边不应该有任何防备,更不应该派遣大军出城。 但他们偏偏就来了。 原本的奇袭变成了两军对阵,这本来就已经让论洛丹的心情变得糟糕,再收到尚乞心的消息,得知焉耆城还是丢了,论洛丹的脸色顿时沉得仿佛能滴水。 他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明明已经布置得十分周全,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但现在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此刻最要紧的是,他必须要立刻做出决定,接下来是去跟回鹘大军短兵相接,继续原本的计划,还是先回师焉耆? 当然了,敌军就在一侧虎视眈眈,回师肯定也不是说回就回,必须要留下一支军队断后。 而且还不能只留下别部,否则那些家伙真的做得出来临阵倒戈,领着回鹘人来攻打他们的事。人数也不能太少,否则回鹘大军也可能绕过后军,直接追上来。 短暂的犹豫后,论洛丹很快下定决心。 还是先跟回鹘打一场,等把他们打退了,再考虑焉耆城的事。 否则这支回鹘大军一直跟着他们去了焉耆,岂不又成了两面夹击之势? 论洛丹当即下令,就地扎营、埋锅造饭,好好休整一夜,明日便去攻打回鹘大军。他这一回做足了准备前来,总要对回鹘人亮一亮实力,让他们有所忌惮。 简单来说就是,我打不过天兵,还打不过回鹘吗? 三十里之外,回鹘大军也正在准备吃晚饭。 而回鹘的主将那特勤也才刚刚收到斥候送回来的消息,得知吐蕃大军就在不远处的事。 “怎么样,都督,我们的消息不假吧?”等他摆手让斥候退下,一旁坐着的女孩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不等那特勤回答,就有另一道轻柔悦耳的女声轻斥道,“好了,小爱,你这样像什么样子?怎么能在都督面前如此失礼。” “无妨,无妨。”那特勤大笑着摆了摆手,道,“吐蕃人的军队就驻扎在三十里外,数量大概有十万。多亏两位不远千里前来报信,否则只怕此刻我还蒙在鼓里呢!” 那特勤说着转过头,视线落在坐在那处的两个女孩身上,心中还是忍不住赞叹。 身为回鹘贵族,如今又是西州一地的军政长官,出身高贵、手握重权的那特勤见过的美人不少,但像这样出色的容貌,居然还是双生子,他也是头一回见。 何况她们还不是花瓶。 毕竟,能从龟兹城一路翻越险峻的天山,来到西州,不仅需要足够强大的身体素质和力量,更需要胆色和运气。 更不用说,她们还给他带来了最关键的消息。 否则恐怕要等吐蕃大军兵临西州城下,他才能反应过来。 要知道,西州城虽然也是边地,但可不像是孤守西域的龟兹城那样,时时刻刻都保持着戒备。回鹘和吐蕃已经好些年没有动刀兵了,彼此相安无事太久,西州城从上到下都没有任何应对战争的心理准备,若是遭遇突袭,损失必然十分惨重。 那特勤粗中有细,对这两个突然冒出来的女人有欣赏、有感激,也有警惕。 但是不得不承认,这样两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就算只放在一边看着,也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连所以那特勤留她们在自己的营帐里吃了饭,直到下面的将领们过来商议接下来的战事,两人才起身告辞。 一回到自己的帐篷里,郭小爱就连忙问道,“应该稳了吧?” “应该差不多。”郭小度说,“距离这么近,不管两边想不想打,都肯定是要碰一碰的。” “可以可以,一旦打起来,后面可就由不得他们想不想了。”郭小爱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畅想起来,“你说,等这个任务完成,我们能拿到多少奖励?” 郭小度也笑了,“肯定不会少。” 没错,这两个突然出现在回鹘营地之中的女孩,当然也是玩家。 而且还是男玩家。 他们是上一次活动结算,发了新的内测邀请码之后,才进入游戏的。虽然拿到了正式账号,但是想也知道,跟开服玩家差了一个月的成长时间,中间的差距不是那么容易追上的,想要弯道超车,唯一的办法就是搞事,而且要搞大事! 两人都是有想法的,还没进游戏,就已经先把路线都规划好了。 到现在为止,游戏里唯一一个长线型的隐藏任务,就是倪浩香和高富帅触发的卧底吐蕃任务。所以两人一合计,干脆就借鉴了这条路线,而被他们选中的目标,就是西域三大势力中的回鹘。 正好“西州之战前瞻活动”里面写了要帮助盟友回鹘打吐蕃,两人就决定设法翻越天山,先一步到西州去布局。 为此两个男玩家不仅选了妖号,还特意花钱请人捏了脸。只是买号花了太多钱,捏脸的预算不够,最后只买了一个,干脆两人共用。 原本是不得已的选择,没想到进游戏之后效果特别好。 1+1的效果远远大于2,别说是NPC,就连玩家也忍不住盯着看。 到了回鹘这边,一开始也是靠脸开道,不然就凭“龟兹城使者”这个身份,想要见到西州都督那特勤,还真不容易。 毕竟在回鹘人的印象中,龟兹现在已经是一座孤城,处境十分艰难。 吐蕃人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回鹘人又何尝不是? 只不过龟兹城姑且还算是回鹘人的盟友,有他们在西域,多少可以牵制一下吐蕃人,所以在回鹘有能力将触角伸入天山南麓之前,他们还是更希望龟兹城继续存在的。 回鹘人的这种态度,玩家一开始就感觉到了。所以哪怕那特勤再殷勤,给他们再多的好处,两个玩家也不买账。 暂时忍辱负重,不过是因为他们只有两个人,等雁帅的大军一到……哼! 第70章 好像这不是一场战争,而是狂欢的庆典。 “高郎君, 翻过前面那个山口,就进入我大蕃国境了。”马车里,负责管理这支护送队伍的小队长客客气气地对高富帅说。 “哦。”高富帅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他整个人平躺在马车里, 脸上缠着一块蒙头布,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就算听到小队长这么说, 也没有露出半点欣喜, 更没有坐起来欣赏一下异国风光的意思。 从焉耆出来,这一千多里的路,基本上都是相同的景色, 高富帅早就已经看腻了。 最重要的是, 过了罗布泊之后,风就一天比一天大。而这里又遍地都是沙子,风一吹, 就将沙尘卷得到处都是, 人也好,马车也好, 路边的树木也好, 就连城市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沙子。 龟兹城其实也有风沙, 但跟西域南道完全没法比。 就是现在, 外面的风也吹得车厢壁“噼里啪啦”作响。白天夜晚都这么吹, 吹得人心慌。 好在小队长也习惯了高富帅这种要死不活的样子,老实说, 这样他还省了很多事呢!这种护送任务,就怕那种一会儿一个主意的。 所以他客客气气地说, “现在是有个事要与高郎君商议。” “说。”高富帅言简意赅。 “我们现在有两条路。”小队长说,“第一条就是翻过前面的山口, 距离要近很多,能节省不少时间,就是路有些难行,别说坐马车,就是骑马也难,我们得自己走过去。” 高富帅闻言皱起眉头。 玩家不怕苦不怕累,那也要分时候,没有任务,那么努力干什么? “另一条路,就绕得远了,要先穿过河西走廊,再从青海那边入境。”小队长看了高富帅一眼,才道,“这条路更好走,可以一路坐马车,但至少要多走上半个月。” “嘶……”高富帅感觉有点牙疼,“绕这么远?” 这半个月他已经很难捱了,入境后还不知道要走多久,再多半个月,这是要他的命啊! “是,所以才要与高郎君商议。”小队长说。 高富帅沉着气想了好一阵。 其实去河西走廊逛一逛也不错,将来安西军要打通前往大唐的道路,这边肯定都是必经之地了,先去看看也行。 不过他现在说是被人护送,但跟监视也没什么分别,而且又要赶路,估摸着他们也不会愿意让他到处闲逛,更不用说打探情报了。所以就算去了,能做的也有限。 反而是浪费了这么多时间,高富帅真怕自己人还没到拉萨,大本营那边仗都已经打完了。 那还有自己什么事? 虽然有些不甘心,但他还是勉强道,“那还是走山路吧。” 小队长立刻松了一口气,“好。” 虽然做好了准备,但是山路还是比高富帅设想的更难走。毕竟山势既陡峭又险峻,道路都是勉强开辟出来的,很多地方看着根本都不像路,还需要用栈道、绳索之类的作为辅助。 最重要的是,山口的风比山下还要大。毕竟是青藏高原吹来的风,更凛冽、更锋利,有种人随时都能被吹走的感觉,让人胆战心惊。 “应该让倪浩香过来的。”高富帅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那家伙点的是敏捷,走这种山路正合适。 但也不是没有好处。 进入山中之后,眼前不再是一望无际的瀚海戈壁,而是一片片喜人的绿色,风里终于不再掺着沙子了。 高富帅一把扯下了缠在脑袋上的布料,总算觉得呼吸都通畅了一些。 以前他看西北人民成天包着脑袋还不理解,自己在风沙里过了几天,就完全明白了。不遮一遮,那沙子打在脸上是真的痛,而且说话都能吃一嘴沙子。 至于这种行为后来变成了宗教习俗,又是另一回事了。 一边想着这些漫无边际的念头,一边翻越过一处处险峻的山路,高富帅甚至从中体会到了一些乐趣,干脆调出镜头开始拍摄。 山路曲曲折折,身处其中的时候,甚至难以辨认是上山还是下山。 但某一刻,高富帅耳畔忽然响起了久违的系统提示音,“滴——恭喜玩家进入吐蕃,解锁地图成就。” 高富帅不由一愣。 好家伙,所以说之前走的那些地方,虽然在吐蕃的治理下,但其实都没被系统承认是吐蕃的领土是吧? 不过也对,玩家们进游戏不就是为了收复故土嘛,那些都是咱安西四镇的地盘。 但这不是重点,高富帅也只是念头一转就抛开了,急忙唤出游戏面板查看。 从提示里点进去,游戏地图就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原本的游戏地图只有西域这一块,但现在,高富帅眼前的地图却顺着他所在的这个位置,迅速向东方和南方扩张,一下子变大了一倍有余,显露出雄伟的青藏高原及周边地带。 虽然新扩展的地图目前还是一片黑暗,只有高富帅所在的这个角落亮着,什么信息都看不出来,但玩家还是很激动。 在远离大本营的地方,既没有归属感,也没有游戏体验,他这段时间的心情都不怎么样。尤其是眼看着焉耆那边大部队搞事情搞得飞起,却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可把高富帅给着急坏了。 但是现在看来,就算在外面也是有事情可以做的。 之前有玩家在论坛上回复他的帖子,说去吐蕃走一趟,就算最后什么成果都没有,也可以当成是去开地图。 高富帅也是因为这个才没急着死回去,现在确认这条路真的可行,瞬间安心了很多。 他琢磨了一会儿,总算弄明白了这个地图成就要怎么做。 简单来说,就是他要亲自走遍新地图的每个区域,将之点亮,当解锁程度达到一定的百分比时,就可以开启成就宝箱。 全部点亮地图总共能领到五个宝箱,箱子里的奖励十分丰厚,完全足以弥补他这段时间没有任务做所造成的损失。 高富帅一下子就支棱起来了!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打开论坛,将这张新地图截图发了出去。 游戏的成就感,不就来自于“我有的别人都没有”,至少高富帅是如此。 想了想,他干脆又发了一些刚才爬山的照片和视频,正好跟新地图相互映证,也算是他这一趟没白走了。 其实高富帅羡慕大部队那边热热闹闹,大家也挺好奇他在外面的经历和体验。 所以帖子一发,立刻就得到了不少人的关注。 ——风景不错,天山这边虽然也能看到绿色,但感觉还真不一样。 ——原来游戏还有这种功能!吐蕃能开地图,那回鹘和大唐能不能开? ——回鹘肯定可以,你要是翻过帕米尔高原,另一边的国家应该也可以解锁。但大唐就不好说了,我们现在名义上还是属于大唐的。 ——也只是名义上吧,作为一块飞地,什么都要靠自己,跟独立的小国有什么区别?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咱们雁帅反不反唐还不知道呢。 ——到底是谁该小心啊,你连“反唐”两个字都说出来了! ——我记得之前是不是还有玩家发过帖子,说这游戏名叫《安西四镇》,地图又只有这么大,问会不会打完西域之后,主线任务就通关了?现在看来,应该是不会了。 ——那个帖子我也看过,当时就说了是杞人忧天。这款游戏可不是普通的游戏,既然设置了吐蕃和回鹘这样的大势力,总不会是为了做背景板,肯定是拿来给玩家打的呀! ——河南拔智齿!总不能一直都只在我们的地盘上打仗,肯定要反击的。 ——不过我之前确实思考过,游戏地图好像只有西域,顶多是再把原本的北庭都护府的地盘划进来,会不会这就是游戏能做到的极限?果然还是我说话太大声,小看了游戏。 ——笑死,主要是才一个多月我们就快打通西域北道了,剩下的南道就算远一点、难一点,顶天了再打一年,后面肯定还会有更多的游戏内容。 ——重点难道不是至今为止都还在内测阶段,根本不敢把更多玩家放进来吗? ——就是就是,官网预约都破六百万了,西域这点地盘够干什么的? ——不知道这个地图成就是唯一性的,还是每个人都可以开?啊啊啊啊啊我也想集齐地图换宝箱! ——我我我也想!搜集党,有成就不能做我就浑身难受!一人血书求策划设计成每个人都能做的成就任务。 ——在这里血书策划看不到吧?可以去客服那边提建议。感觉这游戏响应速度超快,只要提的要求合理,一般很快就会有回应了。 嗯……实际上在这里说策划也是可以看到的。 因为雁来此刻就在逛论坛。 刚刚写完了地图成就模块,她寻思着高富帅多半会发帖,就过来看一眼,果然看到了。 ……没错,在高富帅眼里是“到了地方就触发”的功能,实际上是雁来发现他已经身在吐蕃之后,才临时添加上去的。 事实上,对于离开龟兹城范围的玩家,雁来一直保持着关注,至于原因,就不得不提到系统的地图功能了。 虽然之前做游戏的宣传视频时,雁来用过一幅大地图,但那其实只是系统数据里的存货。 简单来说就是,在系统带着雁来降落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它对整片区域都进行了一次扫描,将数据存储了下来。但是,当雁来在这具身体里睁开眼睛之后,系统因为能量不足以及权限设置的缘故,能够扫描的范围就迅速缩小到了西域这一片。 所以雁来手里虽然还有一张大地图,但平时能看到的地图范围,其实跟玩家是一样的。 至于其他地方,对她来说,暂时也是一片黑暗。 再这样的情况下,高富帅这个走出西域的玩家,就像是雁来看向外界的眼睛——这不是一种修辞方式,只要雁来花费一定的气运值,就可以像一个跟拍镜头一样,看到并记录高富帅周围的一切。 虽说游戏日志里面也会有记录,但是怎么能比得上真实可见的画面呢? 这也算是帮助雁来了解吐蕃的一个渠道了,她当然要随时关注。 又刷了一会儿帖子,见玩家没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建议,雁来不无失望地退出帖子,再一刷新,就看到了人工智障二人组发的帖子。 【报!吐蕃大军跟回鹘打起来了!楼内多图!】 雁来“啪”的一下就点了进去。 说多图就是多图,楼里一句废话没说,直接将各种角度拍摄的照片贴了上来。 之前玩家们在拍摄制作佛像的纪录片时,发现镜头没法调整很不方便,就给客服发了建议,认为都是游戏里了,再让镜头固定在玩家的眼睛上是不是不太合适?强烈要求官方开通调整镜头的功能。 雁来想了想,就同意了,在第一视角的基础上,增加了第三视角。 ——差不多就跟她拍玩家们差不多吧,虽然镜头还是跟随玩家,但是可以拉高拉远,拍摄出更多的“大场面”。 所以现在两个玩家发出来的,除了第一视角能看到的细节之外,还有不少俯瞰全景图。 非常壮观。 雁来当机立断,关掉论坛,调出镜头,锁定那两个玩家,很快就“看到”了战场。 运气不错,正好赶上开战,可以拍个全程了。 视频素材+1。 拍摄的过程中,雁来也第一次看到了吐蕃在西域的最高首领论洛丹,以及回鹘驻守西州的都督那特勤。 倒不是之前没有机会,只是雁来不想浪费人气值,这回也只是顺便。 不过她还是多拍了一会儿这两张脸。 接下来的“西州之战”里,这两位应该就是自己的对手了。 不过,现在应该也只有她自己这么想吧?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安西军已经失去了对西域的掌控权,光是要守住自己的地盘就已经十分勉强了,自然很难干涉其他。 所以他们只能看着吐蕃和回鹘围绕着一座西州城你争我夺、反反复复,但不管胜出的是谁,都跟唐军没有关系。 人的思维是有惯性的,恐怕就连已经收到后方消息的论洛丹,也不会想到,雁来的目标会是西州。 但为什么不会呢? 眼看透过镜头看着他们,心潮也不由波澜起伏。 很快了。 很快他们就会重新看到安西军的存在,大唐的旗帜会继续飘扬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任何人敢再忽视它。 …… 身为阵营首领的雁来只需要拍拍视频就行,作为战斗指挥的赵猫猫要考虑的事情就多了。 既然论洛丹那边已经打起来了,一时半会儿不可能抽身回焉耆城来,那他们肯定要趁着这段时间,赶紧将焉耆城附近的那个吐蕃营地给解决了,也好腾出手来,专心应对另一边。 虽然按照大家的看法,那支军队估计已经被他们吓住了,应该不会搞事,但也不能放着不管。 上回为了埋伏尚乞心,一次性召集了超过一万名玩家,也算是让赵猫猫的格局彻底打开了。 她决定再来一回。 “上回是夜里,拍出来的视频都是糊的,效果不好,这回白天去,正面进攻,拍出来的场面应该会更好看。”她这样对摄制组的成员说,“战争大场面,我们玩家也可以拥有!” 摄制组也很激动。 他们说是摄制组,其实原本只是一些摄影爱好者,自己拍点东西发网上跟同好分享的那种。技术不能说不好,但肯定还是比不上专业的。 但是游戏里的拍摄跟现实不同,极大地缩短了他们跟专业人员的差距,拍得是真过瘾。 所以什么样的场面他们都想试试。 说不定还能再出一个爆款作品。 摄制组踌躇满志,率先出发找“机位”去了。赵猫猫这里,又商量了一下,很快就定下了作战计划。 呃,之所以正儿八经定个作战计划,倒不是因为特别重视对手,纯粹是为了到时候拍出来好看。 至于说动员工作…… 玩家还需要动员? 于是这天下午,次仁斯塔正在跟手下的将领们商议接下来的安排,忽然收到斥候来报,“天兵来了!” “什么叫天兵来了?”次仁斯塔皱眉,“具体的情况呢,距离此处有多远,大概什么时候到,总共来了多少人?” 虽然他也知道手下的人心散了,也没有了胆气,但看到斥候这样慌慌张张的,还是十分不满。 好在这斥候只是着急,倒没忘了本职工作,连忙答道,“距离此处还有二十里左右,他们速度很快,估计两柱香的时间就能到,至于人数……恐怕有上万人。” 帐篷里顿时陷入了寂静。 好半晌,不知是谁开口,“节儿,您拿个主意吧。” “是啊。”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次仁斯塔扫了下面的人一眼。 包括三个吐蕃千户在内,所有人都没什么斗志,虽然没人说出口,显然心里想的都一样。 次仁斯塔憋着一口气,但还是命令道,“备战!” “一万多天兵,这要怎么打?”有人小声嘀咕。 “刚才是谁说的?”次仁斯塔厉声问。 当然没人承认。 气氛僵滞了片刻,赤松桑吉上前道,“节儿,先让诸位首领下去布置吧,唐军就快到了。” 次仁斯塔没有说话,只是摆了摆手。 别部的首领们出了大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想法。最后是焉耆王龙授先站出来,“诸位,这一仗要怎么打,咱们边走边说?” “好好好。”众人立刻响应。 送人出来的赤松桑吉看着这一幕,半晌没动。等人走远了,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才回到大帐里,对次仁斯塔道,“节儿,他们连一点遮掩的意思都没有,这一仗恐怕没法打了。” 阵前倒戈,正是这些西域部族的拿手戏。 次仁斯塔像是没听到似的,好一阵,赤松桑吉急得要再开口,忽然听到他说,“桑吉,你走吧。” “什么?”赤松桑吉一惊。 “带上信得过的亲兵,悄悄地走。”次仁斯塔道,“人少,只要小心些,绕过焉耆城的封锁也不是没有可能,将这里的消息带回鄯善去,叫他们……早做准备。” 话说到这份上,赤松桑吉知道节儿已经下定决心,绝不可能降唐了。 他连忙说,“节儿,您带着我们走吧!” 次仁斯塔摇头,“我若是不在,他们第一时间就会察觉不对,唐军说不定也会紧追不舍。我留下来,你才能走得脱。” 赤松桑吉抿了抿唇,最后还是跪下给次仁斯塔磕了个头,然后起身就走。 走到大帐门口,他又忽然转回头来,问道,“节儿,若是当初我们留下那两个天兵,真的……会有机会策反更多天兵,改变局势吗?” 次仁斯塔沉默片刻,才道,“我不知道,但这世上,恐怕只有天兵才能对抗天兵。” 论洛丹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 而他们也不会再有机会知道,另一个选择是否就是正确的。 …… 天兵们已经到了营地外。 但让营地里的人不解的是,他们并不急着进攻,反而不断地调整着阵型,变来变去,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从他们的位置,当然看不出来,玩家们实际上是在用阵列摆出“安西”、“龟兹”和“大唐”这些词。字不多,再加上还有摄影玩家在高处提醒,也不算太难,问题是之前从来没有练过,要“写”得足够标准,还是需要一点时间的。 看他们这种毫无防备的样子,不止一个人心里想到,若是这个时候有一支军队冲出去,应该可以轻松撕开他们的阵型吧? 但想归想,根本没有人会想这么干。 因为撕开了也没用。 不说天兵的战斗方法本就跟普通军队不一样,通常都是一拥而上,没有任何阵型可言,乱不乱的根本不影响他们的战斗力,就算真的能重创他们又如何? 明天这些人就能再来一次,他们又能坚持多久呢? 于是所有人都只是沉默地看着,看着那些天兵做出种种他们所不理解的事,然后欢呼、喊叫,兴高采烈。 好像这不是一场战争,而是狂欢的庆典。 但……或许对唐军来说,事实也确实如此。 直到那些天兵们折腾够了,终于将视线投了过来。 远远地,能看到他们兴奋地挥舞着武器,开始朝营地的方向冲锋。 就像是等待已久的审判终于来了,营地里的人反而生出了一股类似“解脱”的情绪。 不管结局如何,都总比在这方寸之间煎熬地等待要强。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0-80 第71章 “洒家这一辈子,值了!” “注意脚下, 小心陷阱!”几个指挥在团队频道里提醒。 虽说这种大顺风的局,不怎么需要指挥,但细节上还是可以发挥一下的。 冲锋在最前面的玩家一听, 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敌人的毛都还没摸到,就先被陷阱坑了,那跟“出师未捷身先死”有什么区别? 虽说陷阱肯定是需要有人去排除的, 但那个人最好不是我。 何况都知道这回要拍个大的战争场面来做玩家宣传片, 谁也不想用这种方式在视频里出名。 不能死,但也不能表现得太怂,玩家们一时有点束手束脚。直到某个玩家灵光一闪, 将手里的长槊当成探路杖来用。这玩意长度足够, 用来排障居然很合适,其他玩家一看,立刻纷纷效仿。 但让他们惊讶的是, 一直走到营地前方, 隔着一排围墙和栅栏跟敌军大眼瞪小眼,都没有触发任何的陷阱。 ……这不就显得小心翼翼试探了一路的玩家看起来很呆吗?! “指挥, 能不能再来一次啊?”走在最前面的玩家欲哭无泪。 可惜后面的玩家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见没有危险, 已经与敌人面对面了, 便毫不犹豫地叫嚷着往前冲。排在前面的玩家要是不想好不容易才占据的优势位置被人抢走, 就只能跟着往前。 倒是焉耆城里,正透过镜头看着这一幕的雁来, 陷入了沉思。 会出现这种情况,显然并不是因为今天的玩家全都变成了欧皇, 而是对面的军队什么迎战准备都没做。 军心已经涣散到这种地步了吗? 这让雁来感觉很微妙。 尤其是接下来,她看到玩家们势如破竹地冲入营地之中, 却几乎没有遇到任何像样的抵抗。 不管是部落士兵还是吐蕃士兵,都没有任何斗志可言,几乎是意思意思跟玩家打了一个来回,他们就十分果断地投降了,那样子甚至能看出几分迫不及待来。 不知为何,这让雁来突然想起了吐蕃人刚刚兵临龟兹城下的那一夜。 那天晚上,才刚刚进入游戏的玩家们,为了营救那些被驱赶着过来当炮灰的流民,同样选择了突袭吐蕃营地。 当时的玩家,面对凶悍的敌人,也是如此不堪一击。 别说吐蕃士兵,就连葛逻禄士兵,也可以随手将他们像纸片一样撕碎。 但现在,纸片般易碎的变成了敌人。 玩家当初那么脆弱,是因为零级玩家本身就没有什么实力可言,除了复活一无是处。可是现在,对面的士兵们战斗力并未下降,只是彻底失去了斗志而已。 雁来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 经过一个多月的成长,玩家和他们身后的龟兹城,再也不是原来那种没有任何还手之力的样子了。 对这一点感受最深的却不是雁来,而是同样站在后方的营地里,看着这一幕的次仁斯塔。 想当初,他率军出征龟兹的时候,是多么的意气风发,以为一切都能手到擒来,功劳就放在那里等着自己伸手去捡。 这才过去了多久? 他已经落魄到了这种地步,要站在这里看着自己麾下的将领和士兵主动投降了。 天兵的成长速度令人心惊。 有一瞬间,次仁斯塔甚至想将赤松桑吉叫回来,再对他交代一句,天兵的强大之处,不仅在于他们能复活,更在于他们在能复活的同时,还能迅速地成长,将积累转化为战斗力。 但很快,他又苦笑起来。 没有必要。 知道与不知道这一点,对于接下来的局势走向根本不会有任何影响。 何况他们能够获得深厚积累,不停成长的根本原因,也还是复活。所以任凭吐蕃的士兵再怎么英勇善战、悍不畏死、信念坚定,终究还是抵不过这“复活”二字。 天命啊…… 再怎么不甘,也不能不承认,这一次被上天眷顾的并不是大蕃。 次仁斯塔不再去看前方那不堪入目的战场,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大帐里。 在龟兹城外驻扎的时候,他作为主帅,营帐里还有不少富丽堂皇的装饰。但这一回出来,次仁斯塔什么都没带,就显得这帐篷里空空荡荡,过于冷清。 次仁斯塔走到自己平常办公所坐的位置,却没有坐下,而是抬手从墙上取下了他的佩刀。 说是佩刀,但是像他这样的主将,平常是用不上这些东西的。如果到了需要他亲自动刀的地步,那他就已经彻底失败了。 所以此刻,次仁斯塔取下这柄沉重的佩刀,也不是为了杀敌。 “锵——”的一声,刀锋出鞘。 毫无疑问,这是一把好刀,是次仁斯塔从前立功获得的赏赐。事实上,他虽然一直将它带在身边,却从来没有动用过,所以,这其实是一柄还没有见过血的刀。 赐给他这柄刀的赞普不会想到,连次仁斯塔本人都没有想到,它第一次见血,见的竟然是主人的血。 是的,次仁斯塔做出了他最终的选择。 他不可能投降唐军,也无颜再见论洛丹,更不知道要如何才能率领手下的将士们寻找到那条不知是否存在的、真正的出路。 ——人又岂能对抗天命? 所以他唯一能选择的,不过是自己的结局。 次仁斯塔将刀锋一横,正准备饮刃自尽,忽然大帐的门帘被人掀开了。 来人的动作非常粗暴,掀起的门帘半晌没有落回去,于是外面的天光也跟在来人身后,肆无忌惮地涌入了大帐之中。 次仁斯塔手一抖,刀锋在他颈侧划出了一条浅浅的血痕。 “我靠!他要自杀!”刚刚冲进大帐的玩家大吃一惊,连忙大声喊道,“快快快,拦住他!” 然后几个玩家不由分说朝他扑了过来。 次仁斯塔毫无防备地被扑倒在了地上,一时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还好还好。”他听到压在身上的玩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还好拦下来了。” 这算什么? 天兵们是在救他? 次仁斯塔感受到了一种难言的荒唐,整个世界似乎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耳朵里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应该是有更多的天兵正在涌入大帐。他们叽叽喳喳,嘻嘻哈哈,或远或近,高谈阔论,似乎是在打量他、点评他,但次仁斯塔耳畔只有一片嗡鸣声,所有声音都远而模糊,他什么都听不到。 直到某一刻,或许是涌进来的人太多,这座建造得十分结实的大帐也不堪重负,轰然倒塌。 天兵的数量很多,尽管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他们的反应也足够迅速,很快就处理掉了倒下来的长杆和毡布。 眼前再无遮蔽,天光垂直降下,刺眼的光亮晃花了次仁斯塔的眼睛。 他下意识地闭了闭眼,所有嘈杂的声音又在一瞬间入耳。 “那个谁,不是我说你啊,你说你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能随便轻生呢?” “就是就是,人的生命多么宝贵啊,自刀是不对的!” “再说你堂堂一个吐蕃将军,这么死了像话吗?多憋屈啊!” 次仁斯塔:“……” 他一时间怀疑自己耳朵也花了,不然怎么会听到能够随便死去活来的天兵,对他大谈“生命的宝贵”? 不仅不感动,还有一种一切都在变得越来越荒谬的感觉。 直到他又听到有人说,“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伏波将军马援那句‘男儿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吗?这才是将军的归宿啊!” 次仁斯塔了解一些汉学,但确实是头一回听到这句话,精神不由为之震动。 下一瞬,手里被人塞进了一样东西。 次仁斯塔低头看去,看到了熟悉的刀柄。与之连接的刀身在阳光下泛着烁烁寒光,一看就知道是一柄宝刀。 这是他的佩刀。 之前被扑倒时不知落到了何处,竟然被人捡回来,又塞进了他手里。 然后次仁斯塔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扶了起来。 他抬起头,第一次仔细打量周围的天兵。 他们围绕在他身边,脸上表情各异,有人在笑,有人在好奇,有人看热闹,有人无所谓……千姿百态,像是一张张诡异的假面。 次仁斯塔无从分辨这假面之下的真意。 或许他们是在愚弄他,将他当成某种热闹来看,但是次仁斯塔不能否认,那句话确实触动了他的心。 沙场征战的将军,自当马革裹尸。 次仁斯塔握紧手中的刀柄,忽然毫无预兆地抬手,挥刀! 一个玩家血溅三尺。 “嚯!” “吓我一跳。” “对对对,就是这样!” “冲冲冲!” 有人在惊慌,有人在兴奋,还有人同样举刀还击。 混战开始了。 次仁斯塔始终处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之中,他不太确定自己杀了几个人,只是始终没有停下手中挥砍的动作,直到自己也被人砍倒在地,彻底失去意识。 混乱之中,甚至不太好判断是谁给了他最后一击。 但玩家们立刻欢呼起来。 果然,作为这一战的大Boss,杀死这位吐蕃主帅获得的功勋值高达一千,至于经验、金钱和声望就更不用提了。 比之前那个八百块的尚乞心还要值钱一些。 就算是好多人一起分,也完全称得上是丰厚。 还好玩家们来得及时,拦住了没让他自刀,否则这损失得多让人心痛啊! “谁砍了最后一刀啊?”有人问。 但当然,没人站出来。 之前杀Boss的时候,击杀资格可都是要拍卖的。得了便宜的玩家又不傻,这时候肯定是闷声发大财。 询问的玩家很失望,只能骂骂咧咧上前摸尸,然后再次失望,“好歹也是个主将,除了那把刀,身上怎么连点好东西都没有?” “你傻啊,他是主将,人在自己的大帐里,身上怎么可能带太多东西?” “也是。”玩家答应着,将那件手感十分不错的虎皮裙剥了下来,“塔哥生前也是个体面人啊……” …… “靠靠靠,我说你们这些战斗玩家行不行啊?”包在我身上一边飞奔,一边大声在团队频道鬼哭狼嚎,“不是说已经把整个营地团团围住了吗,怎么还会有吐蕃士兵跑到这边来啊?他现在还在后面追我,怎么办啊啊啊啊啊嗷——!” 最后这一声破音,是因为包在我身上背上中了一箭。 看得出来,那个吐蕃人的箭术不怎么样,但很显然也超出描边大师太多,在这么近的距离内,瞄准要害很难,但这么大个目标,要射空也难。 虽说只要不缺胳膊少腿,玩家受伤之后也只是掉血,行动上不会被影响,连痛觉都被屏蔽了,但是这种被追杀的感觉还是糟糕透了。 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摄影爱好者,出来拍个片子而已,距离战场那么远,为什么要让他承受这些? “坚持住兄弟!”频道里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女声,是施青青,“已经替你汇报指挥部了,很快就会有人赶去支援的。” “搞快点啊!”包在我身上都快哭了,“这家伙怎么回事,我一个玩家没打他,他居然跑来打我,这还有天理吗?!” “哈哈哈,肯定是一眼看出了你菜鸡的本质。”一个摄影师在频道里嘲笑他。 包在我身上气死了,“说得好像你比我强多少似的!” “但我没遇到敌人啊!”对方理直气壮。 “我不是嘲讽啊,老包你是该反省一下。”另一个队友开口,“按理说,不管这人从哪里来的,看到玩家肯定会躲,你是怎么遇到他的?” 包在我身上下意识地回答,“我就是拍完了任务内容,下来的时候觉得周围环境不错,打算顺便采采风……” 说着说着,他自己消了音。 “肯定是你拍到他了,人家来杀你灭口。”队友一声叹息,语重心长,如果包在我身上在他面前,他高低要拍一下对方的肩膀,“老包,保重!” “好了好了别贫了。”施青青说,“老包你调整一下方向,带着人往咱们这边跑,能节省时间。放心吧,你不是全点的敏捷吗,一般人追不上你的。” “是追不上,但他有弓箭啊!” “一支弓箭能打掉多少血?”施青青问。 大概是因为她太冷静,太有条理,包在我身上也没那么紧张了,连忙道,“我穿了轻甲,他也不是每一箭都能射中,但一箭能打多少血我没注意过,等我下次——嗷!” 短暂的停顿之后,频道里再次传来他幽幽的声音,“一箭50多点血。” 看来是刚刚又亲身体验了一次。 “那你怎么也能扛个十几箭。”施青青松了一口气,“这种箭只要不拔掉,出血量也有限,放心。” 包在我身上怎么敢放心? 他还想说点什么,但听到施青青说“好了我拉个指挥进来”,就赶紧闭上了嘴。 指挥说话的时候,其他人只需要听令行事。 倒不是玩家都特有素质,服从性高,全是用血泪换来的教训…… 好消息是,包在我身上本来就是在拍摄完毕往回走的路上遇到的人,距离营地其实并不远。在他和支援小队的双向奔赴下,没多久双方就相遇了。 看到援军,追在后面的吐蕃人意识到不对劲,立刻就想退。 但特意赶来的玩家怎么会给他这个机会?一群人越过感激涕零朝这边狂奔的包在我身上,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 看穿着就知道这不是个普通士兵,当然是抢怪要紧! 包在我身上本来想跟救命恩人们来个爱的拥抱,结果□□脆地绕了过去,他只能站在原地,回头去看另一边的战场,背影萧瑟。 好在没多久,摄影组的小伙伴们都赶了过来。 一看他现在的样子,顿时哈哈大笑,一个个立刻调出镜头,第一时间将他被扎成刺猬的黑历史拍摄保存,然后上论坛发帖子送他出道。 刚刚才生出几分感动的包在我身上顿时气结。 你们这些人不要太过分了! 但最让他难过的,还是被指挥叫来的医生玩家,对他略作检查之后,就给出了建设性意见:“你这个伤,说是不致命,但也挺严重的,等愈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要不然你还是直接死一次,复活回城算了。” “……那我之前那么拼命地逃跑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拖延时间!”已经解决了战斗的支援小队走回来,一个个喜笑颜开,一看就知道收获颇丰,“兄弟,你的付出我们会铭记于心的。” “不用,战利品分我一份就行。”包在我身上木着脸伸出手。 支援玩家笑脸一僵,轻轻“嘶”了一声,十分心痛的样子,但最后还是摸出了两根金条,放在他手上,“你的份,只多不少。” 包在我身上原本的预期,能分到个几百铜板就顶天了,也算是收了买命钱,没白死一回。看到两根金条,顿时睁圆了眼睛,脱口道,“洒家这一辈子,值了!” 他将金条和自己身上的武器装备托付给小伙伴,朝众人一拱手,“同志们,下辈子见!” 然后潇洒自刀,复活去了。 …… “所以那个吐蕃人究竟是哪儿冒出来的?”施青青问支援小队的玩家。 支援小队顿时一愣。 他们光惦记着杀怪了,还真没考虑过这些。 回头看看,人都已经死得没气了,也不可能再薅起来审问,于是只能一脸为难地回答,“不知道。” 施青青忍不住以手扶额。 就算她自己也是个玩家,有时候也很想说,游戏真的就要靠这些人去拯救世界吗? “算了,把尸体抬回去,找个吐蕃士兵来认一认就知道了。”她很快调整好心情,又道。 “我们抬?”支援小队问道。 “不然呢?” 行吧,反正尸体也摸了,装备也扒了,随身携带的金银珠宝也拿了,让他们搬个尸体也不过分…… 一行人回到营地,很快就从某个吐蕃士兵口中得到了答案。 这是一个名叫赤松桑吉的吐蕃千户。 “废话啊!”支援小队的玩家不淡定了,“我们能不知道他是个千户吗?” 看他死亡之后发放的功勋值就知道了。 问题是一个千户,为什么会独自一人(划重点)跑到营地外面去,而且方位还那么隐蔽? 但这个问题,吐蕃士兵就答不上来了。 很显然,并不是吐蕃人的某种战术安排——也不可能有这种战术安排吧? “摸尸的时候还搜到了干粮吗?要不是他是个千户,看着更像是逃兵的样子。”闻讯赶过来凑热闹的赵猫猫摸着下巴说。 “千户也可以当逃兵啊!”立刻有人抬杠。 赵猫猫点头,“可以是可以,但这种级别的军官,就算要当逃兵,怎么也该带上几个心腹吧?不说别的,外面到处都是荒漠和戈壁,有同伴和没同伴是两回事。” 这个大家都承认。 即使是玩家,能够在论坛上寻求支援,独自一人待在沙漠里的感觉,跟身边有同伴也完全不一样。 不需要太多人,一支五人左右的小队,能做的事情就比一个人多太多了。 就算是一盘散沙如玩家,也会组队,更何况是NPC。 其实照这样来说,这一个人也影响不了大局,就算不知道他为什么跑出去也没关系。但就在这时,玩家们耳畔响起了熟悉的系统提示音。 触发任务了! 虽然奖励很少,但既然是任务,那就肯定要做。 所以赵猫猫想了想,让人请了几位主动投降的别部首领过来。 看到赤松桑吉的尸体,几位首领都是一惊,立刻诚惶诚恐起来,这算什么……杀鸡儆猴? 赵猫猫一看误会了,连忙解释一番,说清楚了前因后果。 几人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们也不知道赤松桑吉为什么会跑到营地外面去,但是相比普通士兵,身处高位的他们知道更多东西,也能提出合理的猜想。 “估计是趁着天兵还没打过来,离开营地去报信的。”吐谷浑部的首领说,“只是不知道他是要去西州,还是要去鄯善。” “看方位应该是鄯善。”焉耆王龙授连忙补充。 “那他不是应该赶紧跑吗,怎么还在营地附近逗留,还撞上了我们的人?”施青青替不在现场的包在我身上问。 “恐怕是天兵来得太快了。”白兰首领说。 玩家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想到竟然会是这种答案。 龙授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也可能是怕撞到巡逻的天兵,想等一个更好的机会。” 赵猫猫之前吸取了教训,每天往各个方向撒出去好多的斥候玩家,保证有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立刻得到消息。这一点,营地这边也是早就知道的,所以他们才对突围那么悲观。 对着天兵,龙授的话说得比较委婉。 其实就是大家都知道天兵们最喜欢凑热闹,一旦对营地发起进攻,那在外面巡逻的那些斥候肯定也都会赶过来参加,到时候路口自然就没人守着了。 赤松桑吉估计是谨慎惯了,想等到这个防守的缺口,所以才滞留在营地附近。 没带任何人,应该也是这方面的考虑。毕竟一个人和一队人,被发现的概率也不一样。 只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倒霉,正好玩家想拍个大场面,正好有个摄影玩家选中了他所在的风水宝地,又正好在采风的时候发现了他的踪迹。 看到这里,远在焉耆城里的雁来都忍不住替这个叫赤松桑吉的吐蕃千户点了根蜡烛。 要问她为什么也在关注这件事? 就是拍摄战场的时候不小心注意到了,于是干脆给玩家发了个小任务,顺便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还以为是次仁斯塔安排了什么隐藏的后手呢。 结果就这? 第72章 雁来以前没开这个功能,难道是因为她不想吗? 龙授站在焉耆王宫外等候召见。 这个身份是焉耆王的男人, 却没有资格进入这座被叫做“焉耆王宫”的宫殿。 龙授的心里有一瞬的凄凉,但很快就被他收起。 这事横看竖看,怎么也怪不到唐军身上。 以前焉耆还是安西四镇之一的时候, 每一镇的镇将都是由本国国王担任的,大唐虽然也会派遣官员和将领,但都是辅佐之职。就连安西大都护府, 治所虽然设在龟兹, 官衙也是在城外单独修建的。 不管私底下如何,至少表面上摆出不干涉当地内务的态度,给足了他们尊重和体面。 尤其是郭昕这个武威郡王, 虽然军事上的手段铁血强硬, 但日常相处却是谦谦有礼,令人如沐春风。 真正破坏规矩的是吐蕃人。 一个节儿都能凌驾于自己之上,还大摇大摆地占据了焉耆王宫。 所以龙授这个由吐蕃人扶持起来的焉耆王, 其实从来没有在这座焉耆王宫里住过。 此刻他站在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宫殿之外, 心中除了紧张与惊慌之外,又有几分隐隐的期待。 唐军回来了, 那么一切会被“拨乱反正”吗? 如果现在主事的人仍是郭昕, 这一点肯定是毋庸置疑的。但是龙授已经打听过了, 郭昕虽然还在, 但已经不管事了, 如今这位四镇节度留后是他的义女,已经全权接手安西军在西域所有的事务。 而他对对方却全然无知。 没有等多久, 一个天兵从里面走出来,好奇地打量了他几眼, 才说,“雁帅正好有空, 跟我来吧。” 龙授连忙跟上。 一路上他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但还是能够十分明显地感觉到,这座宫殿的氛围,与之前大不相同了。 行走在这里的几乎都是天兵,他们的言行举止其实并不像在外面那样轻佻,应该都是有正事的,但是那种昂首阔步的姿态、旁若无人的谈笑,打破了宫殿本身的庄严肃穆,变得既利落又活泼。 虽然没有抬头,但走着走着,龙授还是发现了不对劲。这个方向,好像并不是去正殿的。 确实不是。 没多久,他就在校场上见到了正在练习长槊的雁来。 跟她对战的人是白真珠。 这妹子也是个执着人,雁来当时为了安全考虑,没有带任何原住民过来焉耆城。但收到她让玩家送回去的信之后,白真珠立刻带着其他几位亲兵赶了过来。 好在当时次仁斯塔已经开始龟缩不出,倒是没碰上什么危险。 正好雁来箭术练得差不多了,感觉短时间内不会有太大的提升,开始主练长槊,便继续让她担任教练和陪练。 这玩意跟弓箭不一样,虽然也可以自己练,但有人对练效果更佳。 但见场上,两人身随槊动,战成一团,一时只能看到槊锋寒光点点,如果朵朵梨花绽放,槊杆则如一条灵蛇,在主人手中随心而动,或点、或扫、或压、或挑,灵巧至极。 龙授有些吃惊。 他已经见过了安文静,听他说起雁来入城那一天的凶险,以及她那一手令人过目难忘的连珠箭,但没想到,她除了箭法,长槊也使得这样好。 除了快和狠,练习长槊更重要的其实是这个“巧”字。因为槊杆是软的,所以反作用力也有一股子韧性,不能用蛮力硬抗,而是要顺力而动,借由这股力让自己的动作更快,更难以防备,同时还能在防守与进攻之间灵活转换。 要练出火候,可不是容易的事,所以才有那句“月棍年刀一辈子的长枪”。 雁来的长枪其实还在熟练级,要说多令人惊艳也是不可能的。只是她那么年轻,已经有了那样的箭术造诣,长枪也使得有模有样,自然就令人惊艳。 不过也是,她能被郭昕收为义女、委以重任,又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做出诸多大事,必有过人之处。若因为她年轻,又是女子,就生出轻视怠慢之心,恐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龙授这般想着,态度越发谦恭。 一场打完,雁来将手中长槊交给白真珠,从另一个亲兵手中接了帕子,一边拭汗,一边往他们这边走,然后直接从台上跳下来,笑着朝他招呼道,“怠慢大王了。” 龙授连忙低头,口称不敢。 他没想到雁来会这样“不拘小节”,难免有些不自在。 可是转念想想,若她是个男子,在校场这样的地方跟自己见面,不摆架子、不用礼仪,那就是表示亲近,是龙授求也求不来的待遇。如此,又怎能因为她是女子,就觉得这样不合适呢? 上位者没有什么合不合适。 再说,雁来也不是普通女子。身为“天兵”的主人,她虽是□□凡躯,但终究与凡人不同,自然也不受那些世俗的条条款款束缚。 龙授自己说服了自己,态度也渐渐放松下来,“能瞻仰雁帅英姿,是小臣之幸。可惜小臣年事已衰,力不从心,不然早就忍不住开口,请雁帅赐教了。” 真会说话啊……雁来打量了他一眼。 听着是奉承,其实是趁机说出“年事已衰”这四个字,表明自己没有任何争权夺势之心。 难怪能在吐蕃人手下做事。 对方如此识趣,雁来也省了不少事,所以她脸上的笑容也更真诚了,“听闻大王家中有不少子侄,都很有才干。若是大王愿意,也可以叫他们出来做事。” 龙授大喜过望,“多谢雁帅!” 他虽然一早就打着“拨乱反正”的心思,安文静也确实在拿下焉耆城的事情上出了一份力,但是龙授也没指望凭借这点功劳就能如何。 明眼人都知道,如今这座城,是雁帅的城,是天兵的城,却唯独不是焉耆人的。 龙授之所以紧张担忧,也正是因为前途未卜,拿不准雁来对他们的态度。 但有这句话,就说明雁来不会介意用他们的人,纵然不用老人,也会用年轻人,那就足够了。 雁来笑道,“城中诸事繁杂,正是用人之际,本就该选贤任能。” 这倒不是客气话。 都知道玩家是最不耐烦枯燥的,况且玩游戏终究是为了趣味性,要他们成天待在官衙里处理冗杂的公务,那跟在现实里上班有什么区别? 就算有任务压着,估计也很难调动起积极性。 所以,具体的事务还是要交给原住民来做,玩家只需搭建框架,再监督执行,就能轻松许多。 等有了什么热闹,比如侦查啊、判案啊之类的,再发任务让他们参与。 龙授是个识趣的人,雁来也利落地表明了态度,谈话的气氛自然更加融洽。然后雁来才提起了另一件事,“大王应该见过安文静了,那个龙般若,我还没有处置,大王有什么想法?” “还请雁帅将人交予小臣发落。”龙授立刻咬牙道,“必定给雁帅一个交代!” 那个龙般若当时见到安文静,立刻起了歹心,想对他动手,却被赵猫猫反过来抓住了。后来审了一下,原来他觉得这是个绝佳的好机会,只要干掉安文静,再向吐蕃告密说龙授有反意,把人拉下马,他自己就有机会成为新的焉耆王。 ……还真是一点新意也没有。 对雁来而言,这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但龙授却是遭遇了亲人的背叛,肯定恨得牙痒痒,所以她才把人留着。 这会儿听龙授开口,便干脆地应道,“人就关押在王宫的大狱里,大王回头自去处置便是。” “这……”龙授微微迟疑。 在焉耆王宫里处理这些事,会不会不合适? 雁来笑道,“如今吐蕃人已经不在了,这座宫殿,自然也该物归原主。” 其实在雁来表明可以继续用他的子侄做事之后,龙授对焉耆王宫的归属就没有那么在意了。 说到底,虽然称“王”,但是绿洲城邦的规模基本上也就那样,一座城市少则几千人,多则几万人,手中兵马多则几千人,少则几百人,所以很多时候,也不是他们想做二五仔,而是小国的生存之道就是如此,只能依附强权。 尤其是焉耆国,右边是龟兹,左边是高昌,都是西域诸国中实力比较强大的,焉耆夹在中间,谁都得罪不起,偏偏又地处要冲,是兵家必争之地,在西域的处境可想而知。 焉耆王宫其实也就是个大一点、华丽一点的院子,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但是听到雁来说出这句话,龙授还是有种又惊又喜的感觉。 真不愧是郭昕选定的继承人啊,这行事也是如出一辙的敞亮。 其实吐蕃人缺这一个院子吗?不缺。只不过是要用这种方式来羞辱他这个焉耆王而已。 但这种事,郭昕和雁来就不会做。 虽然心里欢喜,但龙授还是道,“小臣如今已经有了别的住处,这王宫本就该让雁帅来住。” “不用。”雁来摇头,“我平常也不在焉耆,如今也不过是暂住,岂可鸠占鹊巢?况且天兵们已经打算在城中为我建造一处别馆,连地方都选好了。” 这事也是雁来才在论坛上看到的。 好像是因为玩家们打卡完焉耆王宫之后,又嫌弃这地方不够气派。 很多幻想作品里,经常会有古人反穿现代,然后身为王侯将相的他们嫌弃现代人住的三室一厅是“鸽子笼”的情节。但事实上,除非是那种八九十年代的筒子楼,否则从层高、房间面积、通风和采光等各方面来看,都是现代商品房完胜。 古代的院子唯一的优势就是占地面积更大一些而已,但是参观一下那些颇负盛名的古代园林就会发现,大部分的屋子都挺局促的。 就算是重檐斗拱,从外面看十分壮丽恢弘的皇宫大殿,内部空间也很有限。 这是建筑工艺的差距,不是依靠钱财或者权势就能弥补的。 所以玩家打算自己动手,建一座真正的宫殿。 不过宫殿要回龟兹去建,焉耆这里建个别馆就行了,算是练手。 话是这么说,但雁来感觉,玩家一旦动手,搞出来的动静肯定不小。但他们自己出人出钱出力,又不用担心奇观误国,她作为收礼的人,也没什么理由不同意。 龙授一听是天兵的心意,就不好再坚持了,只是道,“那别馆建成之前,雁帅还是继续住在王宫之中,让小臣尽一尽地主之谊。” “那就叨扰大王了。”雁来说着,面上露出几分迟疑之色。 龙授立刻问,“雁帅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雁来便无奈地道,“王宫主殿一直都是空着的,大王随时都能搬回来,只是……”她停顿片刻,轻轻叹了一口气,面上露出几分歉意,“因这里是吐蕃人住过的地方,天兵们之前搜检过,只是他们动作粗暴,恐怕损伤了屋子。” 龙授释然笑道,“这有什么?这屋子年月已久,本就该重新修缮一番,如今倒是正好。” 雁来自然是称赞他心胸宽广。 又说了几句废话,见雁来没什么事了,龙授便主动告辞。 走出去一段距离,他回过头,就见雁来已经重新回到了台上,重新开始了对练。 这般勤勉,也难怪技艺精湛了。 因为雁来特意提了,龙授便打算顺路去看一看屋子,也好知道该如何整修。 等到了地方,他才知道雁来当时的表情为何那样古怪。 房屋损伤倒是不至于,只是这些房间简直比被土匪洗劫过还要干净。 天兵们真是……不拘小节。 …… 战事暂时告一段落,玩家们吃了一顿庆功宴之后,就进入了日常长草阶段。 话是这么说,但其实要忙的事情不少。 除了要给雁来建房子之外,焉耆城的地也得赶紧种上,赶上春耕的尾巴——有点可惜,等吐鲁番打下来,应该是赶不上了。 不过听说回鹘人也会种地,说不定到时候可以接手现成的。 另外,既然占据了焉耆城,那么从龟兹到焉耆这段路就成为了新的安全区,也该清理一番。该修的烽火台修起来,该建的驿站建起来,该开辟的土地开起来…… 绝对不能再出现玩家看图迷路的情况了! 至于说因为看到之前迷路玩家发的沙漠内部的各种风景照,于是对探索沙漠产生了兴趣,主动跑到沙漠里去作死的,那不算。 雁来本人也在梳理这段时间的收获。 十级之后,玩家们的升级速度已经放慢了很多,因为每天获得的经验增加了,但是升级所需要的经验也同样在增加,算下来差不多半个月左右可以升一级。 雁来设置的满级是70级,普通成年人的属性低值是50,升级获得的属性点可以确保将五维属性全部拉满,多余到时候直接兑换成技能熟练度。 按照半个月一级算,目前普遍在12级徘徊的玩家,提升到满级还需要两年半。 前提还得是保持现在这种肝度。 这个时间听起来很长,但是这款游戏毕竟不是普通的“满级才是开始”的游戏。 在这个没有超能力的世界,玩家如果将属性拉满,就是毫无疑问的超级士兵,到时候游戏的挑战性和趣味性都将大打折扣,所以雁来才有意拉长了这个时间。 如此一来,只有很少一部分玩家会花费这么长的时间去肝满等级,大部分玩家则会逐渐减少登录时间,或者即使在线也是去体验其他的游戏玩法,就能保证这个世界的力量体系不会太过失衡。 当然这是说玩家,至于雁来自己,当然是要尽快升级,越快越好。 没错,就是这么双标! 毕竟玩家可以复活,她又不行。 不过受限于玩家的数量,她的升级速度虽然比玩家快一点,但目前也才艰难地升到16级,获得的属性点全都点了体质,现在是75点。距离雁来想的“皮糙血厚打不动”的程度,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等级越高,需要的经验值就越多,接下来的几个月内玩家的数量都不会增加,也就意味着,她的升级速度只会越来越慢。 所以对于春耕,雁来比玩家想象的更重视。 毕竟玩家还能东奔西跑,一会儿做任务一会儿去打仗,原住民们大部分可都在埋头种地呢。 她的要求也不高,只要今年能种出足够养活十万玩家的粮食就行了。 言归正传,除了属性之外,雁来的各项技能也有了不小的进步。不过除了下了苦功的箭术,其他的都还在熟练级。 接下来,雁来的主要任务就是讲长槊肝到精通级,成为一个合格的将领。 什么叫合格的将领? 至少有人来单挑的时候,至少可以跟对方打个有来有回,而不是一下子被挑落马下。 虽说现实不是演义小说,但是据雁来所知,这个时代的将领们,还挺喜欢搞这种比试的,游牧民族的大小首领们尤其如此。 而她接下来就要跟论洛丹和那特勤接触了。 说到这个,是不是也该在玩家之中组织几支马球队了? 这种活动在军中十分盛行,大唐、吐蕃和回鹘都是如此。搞不好以后还有要跟他们比试的时候,总不能连一支队伍都拉不起来吧? 唔……等西州之战结束之后,就举办第一届马球大赛好了。 有比赛,有奖励,玩家就会有动力。 可以先写在这一次的更新公告里,让大家提前拉起队伍,练习技术。 是的,雁来又要写更新公告了。毕竟很快他们就会介入到吐蕃和回鹘的战争之中,“前瞻活动”自然也可以结束了,要开启正式的“西州之战”。 另外雁来还有一个比较犹豫的地方,就是要不要开启装备绑定。 之前只有龟兹城一快地盘的时候,就算装备掉在城外,回头再去捡回来也就行了,反正跑图嘛,玩家都习惯了。 但现在地盘大了,玩家们如果想直接死去某座城市,就没法带上装备。虽然也有家资丰厚的玩家,选择在每座城市里买房,再在房子里放上全套的装备,随时准备更换,但还是比较麻烦的。 如果能绑定,当然会方便很多。 但雁来以前没开这个功能,难道是因为她不想吗? 自然是因为消耗比较大,开不起。 因为将装备与身体绑定,消耗的是系统的能量,也就是雁来攒的气运值。 现在气运值的获取速度,也就勉强能跟得上攻打新城市,开复活点的速度。之后如果能拿下西州,它就将成为安西军跟回鹘的边界,这个复活点肯定也不能省。 所以虽然在设计上,玩家的声望值就等于是气运值,按理说只要有,就应该可以用,但雁来就像一个现金流出了问题的银行,玩家的存款是在的,但想取出来用,暂时不行。 好在玩家并不知道这一点…… 但是雁来已经不止一次在论坛上看到抱怨这个的帖子了,客服信箱里,时不时也会有相关的投诉。 她的想法是,不管问题能不能解决,至少要先让玩家看到官方的态度。 唔……要不这样,先开个体验版功能。 既然是体验版,那自然限定只有一小部分人能用,她这边压力就会小得多。 至于要怎么挑选体验玩家? 雁来决定民主一些,这回就不挑选了,直接将这个功能放进新的活动商城里,让玩家自己决定要不要买。 战争期间,应该还是会有不少玩家愿意花功勋值来买的。 毕竟打仗的时候,跑图回到战场,还要先穿上装备再开打,也是挺狼狈的。 等这一仗打完之后,按照雁来的计划,之后就该安心搞发展了。只要吐蕃和回鹘老实点,不要来撩闲,秋收之前她都不打算再开启大规模的战争活动。 到时候不需要开复活点,再开通用声望值绑定装备的功能,让普通玩家也能用上。 希望到时候玩家们争气一点,都给她卷起来,多赚点声望值,让她能够早日实现气运值自由,不用干什么都抠抠搜搜的。 雁来随手将这一条也写在面前的纸上,感觉这日子还是很有盼头的。 第73章 “如此就有劳雁帅了,我选焉耆城。” 两天后。 这场预期之外的战斗, 远比论洛丹预想的更难打,纠缠了三天的时间,才终于有了结果。 从战果上来看, 应该是吐蕃人占据优势。 但此刻,收兵回营的论洛丹,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喜色。 因为说是占据优势, 但其实吐蕃人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甚至单从战损方面来说,吐蕃的损失比回鹘更大,差不多是己方三万人, 换了对方两万人的样子。 当然, 死伤人数没有那么夸张,更多的是溃兵。 但是这部分人要收拢回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尤其吐蕃如今是客场作战, 论洛丹并不想在这里耽搁太长时间。 而回鹘却有更多的时间,可以从容地搜寻那些溃兵、逃兵。 从这方面来说, 吐蕃的损失又进一步扩大了。 虽然吐蕃的十万大军之中, 只有不到三万人是吐蕃本部兵马, 其他的都是各部组成的杂牌军, 而受损的几乎都是别部, 本部兵马其实毫发无伤。从这个角度看,能够建立优势, 吐蕃还是赚了的。 但话又说回来,这一战是十万吐蕃联军打五万回鹘军, 所以只取得那一点点优势,本质上其实就是失败。 至少论洛丹认为这是一种失败。 事已至此, 他一开始制定的计划,可以说是全部落空了。 很显然,回鹘军队根本没有受到国内乱象的影响,更不像论洛丹想的那么好欺负,他们的战斗力,远比论洛丹所了解的更加强大,跟他印象里的回鹘完全不一样。 想到这里,论洛丹脸上不由闪过一丝阴霾。 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让他想到了龟兹城。明明是一座随手可下的城池,却突然冒出来什么天兵,不仅遏制住了吐蕃的攻势,甚至还趁机夺取了焉耆城,打了论洛丹一个措手不及。 而现在,回鹘又给了他当头一棒,让他意识到,自己做出计划的时候,想得实在太简单了。 敌人不会按照他的剧本来走。 但现在,论洛丹其实也暂时顾不上什么计划不计划的了。当下西域的局势对吐蕃十分不利,他必须要尽快做出决断。 是继续留在这里跟回鹘人周旋,还是退回去对付焉耆城里的天兵? 直到这一刻,论洛丹也没有想过直接撤退,带着大军回到鄯善,再从长计议。 道理也很简单,虽然已经亲手刀过一个天兵,但是论洛丹关于天兵的了解,其实还是从别人口中听到的,并没有亲眼见到过他们在战场上的表现。 而没有见过的存在,光靠想象力,要完全理解他们的恐怖之处,是很难的。 所以尽管下属们连连失利,但论洛丹还是觉得,要么是因为他们轻敌了,要么就是他们太废物。 或许时至今日,论洛丹已经意识到,自己小觑了那些所谓的“天兵”,当时做出的应对有些失误。 不该因为轻视,就直接一竿子把人支到逻些城去。如果当时留下那两个天兵,借他们的手拉拢来其他人,此时便能掌握更多的主动。 但这就是论洛丹能够给出的,最大的重视了。 至少他并不觉得,手握十万大军——现在是七万了——的自己,需要畏惧天兵的存在。 最多也就是他们将焉耆城守得滴水不漏,没法拿下来。但他们想留下他,也是不可能的。 怀着这样的想法,尽管认为局势不利,但论洛丹也没有太过急切。 他还需要再想想。 …… 相较于吐蕃营地,回鹘这边的气氛就要热烈多了。 虽然在这一战里,他们看似落入了下风,但是能换掉吐蕃更多的人手,就已经超出了很多人的预料。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回鹘即便是跟唐军结盟,也是经常被吐蕃人压着打的。尽管那特勤来到西州之后,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训练士兵、升级装备,极大地提升了回鹘军队的战斗力,但直到今天,这些成果才算是得到了检验。 所以虽然损失不小,但回鹘人的士气并未受到打击,反而有了小小的提振。 另外,那特勤这个最高首领的性格也跟论洛丹完全不同。 论洛丹性情冷肃、不苟言笑,对下属的要求也更苛刻,要求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所以他的大营之中,平时就气氛肃穆,如今更是人人都小心翼翼。 那特勤则是爽快豁达,能够跟下属打成一片。平时驻守在西州城里,军中也经常举办各种比试和演习,所以现在虽然是在打仗,但将士们的情绪却没有特别的紧绷。 再加上一回营那特勤就让人准备酒肉犒赏军队,气氛自然就更热烈了。 晚上的宴席,小度和小爱也受邀参加。这会儿,趁着换衣服的间隙,两人正躲在营帐里,上论坛发帖子,及时通报消息。 该说不说,那特勤的不拘小节,对玩家来说也是有好处的,至少搜集信息会相对容易,这会儿能发在帖子里的内容也不少,很快就吸引了无数玩家和云玩家进来讨论。 大家最关心的,当然是战损比了。 说实话,多少也带着几分比较的心思。毕竟他吐蕃人他们也打过几次了,除了最后这一场,对方已经彻底丧失了胆气之外,别的时候,吐蕃人还真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就算玩家能开挂,也打得颇为艰难。 所以看到二换三的战绩,大部分玩家都不太相信。 西域这些部落军的战斗力,他们也算是领教过了,跟吐蕃人差得非常远。回鹘虽然势大,但是据说以前也是西域有名的二五仔,所以玩家心里,难免就先有几分看轻。 怎么现在看来,居然跟吐蕃人打也能不落下风? 这跟大家想的不一样啊! 不过帖子热度高,很快就有大佬现身,表示这其实才是正常的。 现在的回鹘,可是唯一能在西域跟吐蕃抗衡的势力,有这种战斗力才是应该的。 之前很多年里,在大唐的势力退出河西走廊,而安西军方面也只能自保的情况下,回鹘对上吐蕃,虽然更多的时候处于劣势,但也是打得有来有回的。 比如现在还叫西州的吐鲁番,两边就曾经反复争夺过,但现在西州在回鹘人的手里,这本身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再告诉大家一个冷知识,别看这回是吐蕃趁着人家回鹘人内部混乱的时机出兵,信心满满想要搞事情,但是真实历史上,这一战,却是回鹘人压着吐蕃人打,将他们彻底赶出了西域。 从此西域成为了回鹘人的主场。 不过风水轮流转,回鹘也没能风光多久,840年,回鹘被黠戛斯打到几乎灭国,只能分成几支迁徙到各处繁衍,其中进入西域的这一支,就叫做安西回鹘。 而安西回鹘统治西域的基础,就是在这一时期奠定的。 不过,那已经是下一个时代版本的事了。 回到当下,虽然从结果来看,吐蕃人好像做了一个非常愚蠢的选择,但这也正说明了他们的眼光精准,这确实是吐蕃能对西域发起进攻的最好的、或许也是唯一的机会了。 只是运气不好,遇到了回鹘天降猛男保义可汗。 不过这时的大唐陷入藩镇割据的内乱之中,早已无暇他顾,所以他们不知道龟兹城苦苦坚守到了这一年,也不知道吐蕃和回鹘在西域地区的权力交接,史书上甚至没有留下那位带领回鹘走向巅峰的可汗的姓名。 也就是说,大佬们空有史书在手,却根本不知道那个猛男究竟是谁。 ——为什么要知道这个啊? 帖子里有人不解发问。 ——废话,如果回鹘这么牛叉,那这很有可能就是雁帅接下来最大的敌人了,当然也就是我们的敌人。 吐蕃或许是要退场了,但是开了挂的玩家,还是可以跟猛男碰一碰的。 所以你说这个答案重不重要? 也有傻白甜弱弱发言。 ——问问回鹘那边现在登基的是谁不就知道了吗? ——早问过了,新可汗的人选还没确定。 这是小爱现身说法。 很快又有热心玩家表示,已经搜索过了,据说是五月底册封的新可汗,现在才四月。 滕里可汗二月就去世了,到了四月还没有选定继承人,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草原上的王权争夺要比中原更直白、也更激烈,因为滕里可汗没有儿子,所以这一次的争斗更是陷入了白热化,波及了很多回鹘的王公贵族。 两个月没结果好像也正常。 也是,要不吐蕃怎么会觉得这是个入侵的好机会呢? 可惜了…… 明明应该有信息差的,结果自己知道的还是跟NPC一样多。 不过毕竟是玩家嘛,大家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理由。 肯定是官方故意这么设定的,就是为了不让玩家提前知道答案,在这里猜来猜去! 正在默默窥屏看帖子的雁来:“……”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这个她真没有! 毕竟她也不知道保义可汗是谁。不过雁来拥有原身的记忆,比玩家更熟悉回鹘的局势,倒也不是一点猜想都没有。 只是这种事情,也不能站出去解释,玩家要这么想她也没办法。 所以雁来很快就将之丢开,思索起了现在的局势。 回鹘和吐蕃这一战的结果,别人怎么想不好说,但雁来是挺满意的。 就是要打得不分上下,才方便第三方进场搅局啊! 要是一下子就分出了胜负,别管到底是哪边赢了,还有她什么事? 这也是雁来紧赶慢赶,要在他们打完之前就占据焉耆城的原因。只有堵住了论洛丹的后路,自己才算是拿到了入场券,有资格进场。 但也仅仅只是进场而已,至于结局,现在的雁来也无法判断。 因为主动权其实并不掌握在她的手里。 论洛丹如果有足够的决断,干脆直接放弃作战计划,直接退回鄯善,那雁来顶多只能在路上伏击一波。就算成功了,也只是杀伤一部分人,对一支数万人的军队来说,仍旧是不伤筋不动骨的。 那特勤如果想开了,不打算跟吐蕃人纠缠,就此退回西州城,固守不出,那雁来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现在完全没有实力去远征西州城。 好消息是,这个最坏的结果几乎不可能出现——论洛丹不可能跑路,而那特勤也不会放过主动送上门来的吐蕃人。 但雁来也不可能真的什么都不做,就在这里等待另外两方做出反应。 这种时候,就显出玩家能发挥主观能动性的好处了。 要不然,雁来这会儿还得想办法绕过论洛丹的大军,往西州城那边派遣信使。 而现在她只要给已经身在回鹘大营的两个玩家发放任务即可。 …… 跟玩家们自己搞的庆功宴相比,回鹘的宴会又是另一种风味。 有歌,有舞,有酒,有篝火,有烤羊,还有健壮的汉子与勇武的少年比试助兴,非常符合玩家对于草原游牧民族的刻板印象了。 只少了明艳美丽的异族少女,毕竟这是在军营里。 才这么想着,就有热情胆大的年轻人上前,邀请两人一起跳舞。 正左顾右盼的两个玩家:……对哦,在这些回鹘人眼中,他们两个就是美丽的异族少女来着。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别看我。”小度义正言辞,连连摆手,“我不会跳舞。” “我也不会。”小爱说。 片刻的沉默。 小度又说,“但是他们那个舞好像就几个动作,看起来也不难。” “是啊是啊,这不是有手就行?” 旁边的年轻人一听,再次开口,热情相邀。 两人又对视了一眼。 小度面露难色,“毕竟是在敌人的地盘上,盛情难却……” 小爱点头,“是啊是啊。” 然后两人异口同声,“不许录像!” 达成共识,两人愉快地起身加入了各种欢庆仪式之中,玩得不亦乐乎,并且还偷偷开了摄影功能。 只要不把视频发到网络上,就没人会知道! 女装这种事,怎么说呢,一开始是很羞耻的,但是时间一长、次数一多,反而会渐渐产生一种“女装的我做的事,跟我XXX有什么关系”的错觉,于是反而比真正的女性更放得开。 男同胞的底线就是如此灵活多变。 所以此刻,两个男玩家处在一堆热情似火的异族男性之间,就能脸不红气不喘,玩起各种游戏来比他们还疯。 主位上,那特勤看着这一幕,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女人。 大唐皇帝的女儿,咸安公主。 虽然她是可敦,但不论是唐人还是回鹘人,都更习惯于称呼她为公主。 安史之乱后,大唐向回鹘借兵平叛,因此两国之间的往来很频繁。在宫中,有从大唐嫁过来的公主,在民间,也有士兵们从大唐掳来的民女。但是大多数回鹘人对大唐女子的印象,却是由她带来的。 那特勤也是如此。 她不是一个风华绝代的女人。 事实上,刚到回鹘的时候,她看起来甚至不像一个公主,而是一只离群的、凄惶的、脆弱无依的鸟儿。 那时,很多人以为,她会像大多数的和亲公主那样,在异族他乡,也仍旧自顾自地过着大唐公主的生活,郁郁寡欢。然而并没有,她以一种惊人的速度适应了回鹘的生活。 无论是回鹘女子的衣装首饰,还是回鹘人的饮食、住所和生活习惯,甚至于回鹘人的收继婚,她都坦然而平静地接受了。 她渐渐展露出了不同于一般女人的性情、智慧与手段,任由回鹘局势如何动荡变迁,她始终安稳如山。 有时候,那特勤甚至觉得,她天生就该是一个回鹘人。 所以收到她的死讯时,那特勤很吃惊。 说真的,可汗死了不稀奇,这些年来,回鹘人已经习惯了频频更换可汗,但咸安公主的死,却让那特勤有一种山崩了的不真实感。 因此,在王族子弟纷纷回到汗庭哈喇巴拉哈逊争夺可汗之位时,那特勤选择了按兵不动。 但就连他也没有想到,还没等来国内的消息,反而先等来了龟兹城的使者。 然后又是吐蕃的大军。 世事真是奇妙。 如果她没有死,那特勤说不定真的会回去争一争那个位置。因为按照习俗来说,如果他做了可汗,她就该嫁给他了。但如果那特勤要回去争夺汗位,必然会带走西州城至少一半的军队。那时,吐蕃兵临城下,内里空虚的西州又能挡得住多久? 一旦让吐蕃人占据了西州城,他们就能以此为根基,将势力范围伸入北庭和漠北,进入回鹘的统治范围。 就像他们曾经对西域、对大唐所做的那样。 阴差阳错间,反而是咸安公主的死阻止了这一切。 如果她知道了,是会高兴,还是只觉得可笑? 二十年间,她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回鹘人,饮食、衣饰、语言,甚至就连口音也学得惟妙惟肖。而回鹘人也尊敬她,爱戴她,拥护她,比对可汗更甚。 可是那特勤知道,她没有一天忘记过自己是一个大唐人。 …… 夜渐渐深了,篝火没有再添柴,焰光也渐渐暗下去。 参与宴席的将士们都已经酩酊大醉,终于玩尽兴了的两个玩家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看着靠在那里闭目养神,似乎也喝醉了的那特勤,才终于想起来他们还有个任务没做。 “怎么办?”小爱小声问,“要不等明天?” “你能等?”小度反问。 小爱不说话了。 有些玩家可能会接他十几二十个任务放在列表里面,想到哪个就做哪个,甚至不特意去做,某一天某个任务自己就忽然完成了。 但小爱和小度这种有上进心的玩家,却是能完成的任务绝不隔夜! 清空任务列表,对他们来说就是世界上最让人舒服的事。 所以,区区一个找那特勤对话一下就能完成的任务,他们必不可能等到第二天。 两人正你戳戳我、我戳戳你,忽然听到前方传来那特勤的声音,“有什么事?” 抬头一看,才发现这人根本没有喝醉,其目光之清明锐利,简直像是根本没喝过酒一样。 “是这样的。”小爱连忙说,“我们雁帅有话要带给你。” 小度在一旁找补,“都督已经跟吐蕃人交过手了,应该知道他们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我们雁帅有心想助都督一臂之力,不知都督意下如何?” “我猜着你们也该提起此事了。”那特勤对此毫不意外。 他虽然不知道玩家可以实时交流,但也可以想见,两人特意跑到西州城来,肯定不止是给自己报信这么简单。 对方已经给出了足够的诚意,现在自然是收取报酬的时候了。 所以那特勤笑道,“这样的好事,我似乎没有理由拒绝。却不知,你们那位雁帅,想怎么帮忙?” “雁帅既然是来助拳的,当然是以都督的想法为主。”小度说,“不知都督想将战场放在何处,是西州城,还是焉耆城?” “焉耆?”那特勤一愣。 小度微微一笑,“好叫都督知晓,如今拨换城、龟兹城和焉耆城,都已在我家雁帅的掌控之中。” 那特勤眸光微微闪动。 他倒不是不相信这个消息,此事虽然乍听荒谬,但仔细想想,其实早有预兆。 若不是后方出了变故,吐蕃人的大军怎么会在路上迁延停顿?若不是吐蕃人一直不动,他又何必主动率军出城迎战? 但按照他的推断,在这两位使者前来西州的时候,焉耆城应该还不在他们手中。但是她们的语气却如此笃定,显然对那位雁帅有着十二分的信心,不认为她会失败。 如果她真的能做到,那她们的自信,倒也理所应当。 只是如此一来,这个盟友的分量,就远比他之前想的更重了。 西域的局势,也会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那特勤脑海中念头起伏。 按理说,不管从哪方面来的考虑,他都应该选择西州城。那里是他的地盘,不管对方有什么算计,失去主场优势都要大打折扣,但是…… 那特勤笑着对两人道,“如此就有劳雁帅了,我选焉耆城。” 第74章 “现在有两条路。” 回鹘人疯了! 这是吐蕃大军中所有人的想法。 虽然是两军交战, 但打到白热化的时候是少数,大部分时候,对峙、等待、情报探查和心理战才是主流。 之前已经连着打了三天, 双方都迫切地需要停下来休整一番。 所以,当这天晚上,吐蕃大营中的将领和士兵从睡梦之中惊醒, 得知回鹘人跑来袭营了, 所有人都是懵的。 之前斥候传回来的消息,不是说回鹘人在搞什么篝火宴会吗? 总不至于是喝高了头脑发热,就冲过来了吧? 但不管原因是什么, 总之, 回鹘人来了。 因为事起仓促,整个营地都陷入了短暂的混乱之中。好在这时候,论洛丹那种将军队完全掌控在手中的独-裁手段, 反而体现出优势了, 很快他就稳住了场面,收拢人手, 重新掌控了整个营地。 然而等到混乱平息, 一排查才发现, 回鹘人根本没有正儿八经地进攻, 只是派遣一支精锐小队过来, 搞了一次试探性的骚扰而已。 也就是说,完全是他们自己吓自己, 差点弄出一场哗变来。 所有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要是真的袭营也就算了,结果就一支百人小队, 就把他们弄得这么狼狈? 眼看论洛丹的脸色已经黑得跟锅底一样,下一步就要找人出气了, 立刻就有机灵的人开口,“这也不能怪咱们,他们人虽然不多,但闹出的动静可不小。” “是啊是啊,应该是摸到了圈着牲畜的地方,把牛羊都赶出来了……” 众人听出门道,连忙出声附和,三两句话,就将责任给推了出去。 负责后勤工作的囊霞长苦着一张脸站出来。 在论洛丹面前,他也不敢替自己争辩,最后咬着牙挨了十鞭。 将手中鞭子丢在地上,论洛丹从亲兵手中接过帕子,一边擦手,一边对其他人道,“都回去吧,警醒些,安排好值夜的人。今夜这种乱象,我不希望再有下次!” 其实现在也有人值夜巡逻,正是他们第一时间发现不对,才能那么迅速解决问题。 但很显然,论洛丹并不想听这些。 所以众人乖觉地应了,回去就将值夜班的人手翻了个倍。 安排很有效。 不久,当营地再次安静下来,大部分人都重新睡去时,回鹘人又来了。 有之前的教训在,这回回鹘人没能再利用牲畜故技重施,再加上值守的士兵们反应迅速,很快就平息了骚乱,并未将事态扩大。 但是有什么用啊! 该吵醒的人都吵醒了,该起来询问的将领还是要起来询问。 后半夜,这样的突袭又来了两次。 虽然没有对营地造成任何损失,但实在是恶心人。许多士兵干脆不躺下了,就抱着兵器,随便找个地方靠着睡。 然而这一次,尽管士兵们时不时被身边的动静惊醒,但是预料中的骚扰却始终没有来。 又累又困的士兵渐渐陷入深眠。 …… 远处某座丘陵山上,那特勤一行人正在遥望吐蕃营地的情况。 眼看着那边的灯火亮了又熄,熄了又亮,小爱忍不住邀功,“怎么样,我们这个骚扰策略很好用吧?” 那特勤点头承认。 他也是做主帅的人,当然可以想想,对面营地里的人,现在有多愤怒,又有多暴躁。 何况那特勤对论洛丹此人也有耳闻,知道他最厌恶的就是事情超出掌控。 可惜不能亲眼瞧见他此刻的脸色,一定十分有趣。 “这么……好的法子,也是你们的雁帅想出来的?”他试探着问。 小度察觉到了那个微妙的停顿,忍不住偏头看了他一眼,总觉得他想说的是“这么损的法子”。 小爱倒是浑然未觉,笑着答道,“当然不是,雁帅军务缠身、日理万机,这样的小事,哪里需要劳动她?” NPC就不要来跟玩家抢怪了! “这么说来,你们雁帅在军中颇有威信?” “那是自然……” “咳!”小度轻咳一声,打断了小爱的话,“都督,现在该进行下一步了。” 那特勤也顾不上试探那位雁帅的消息了,闻言看了看天色,微微皱眉道,“当真要这么做?” 之前他选择了在焉耆城决战之后,两个玩家也没有任何迟疑,立刻表示,为了不打草惊蛇,让吐蕃大军提前察觉到他们的存在,他们不能派兵过来,只能靠回鹘军将吐蕃人逼退回焉耆城下了。 不过她们也不能干看着,所以就拿出了这套作战方案交给他。 那特勤怀疑,自己若是选了西州城,应该会有另一套作战方案等着他。 不过既然没选,他也就不问了,看过方案,确定可行之后,便叫下头的人行动起来。 漠北苦寒,将士们都习惯了喝酒取暖,昨晚虽然是开了宴喝了酒,但那点分量,醉不死人,反而能让他们发挥得更好。 但是这种打法哪里都好,唯独就是太费人。 之前派出去骚扰吐蕃营地的士兵,最后能回来的不过十之二三。 但每次派出的都是一支百人小队,损失七八十人,还算在那特勤的接受范围内。 可现在,要对营地发起正式的进攻,人手少了可不行。一次性损失数千人,那特勤虽然自认为是个有决断的人,也不免心痛。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虚虚实实,难以分辨,才能让敌人捉摸不透,始终战战兢兢,不敢放松。”小度正色道,“这便是这种战术的精髓。若是只有虚没有实,多来几次就没用了。” “道理我都明白。”那特勤说,“但不能等天亮之后再攻打吗?应该要不了多久。” “唉,这你就不懂了。”小爱摇头叹息,“都督可知,人什么时候被吵醒会最恼怒?” 那特勤被问住了,他觉得不论什么时候被吵醒都挺让人生气的。不过也没人敢吵醒他,所以他还真不知道答案,于是虚心请教,“什么时候?” “刚刚睡着的时候,以及快要到起床时间的时候。” “前者我可以理解,但既然快要到起床时间,那醒了不是刚好?” “一看你就没当过社畜。”小爱轻哼一声,往旁边走了一步,以示跟这个阶级敌人划清界限,“如果是差一刻钟就到起床时间也就罢了,若是差两刻钟到半个时辰,那我这回笼觉是睡还是不睡?” 不睡不甘心,睡吧,感觉刚闭眼就又要被叫起来了。 小度在一旁笑道,“若说那些巡逻守夜的士兵,半夜丑时最容易困倦,放松精神,所以我们选了在那个时候发起第一次突袭,效果绝佳。但换成是睡着的人,就是要在天快要亮了但又还没亮的时候把人吵醒,最容易烦躁生怒,失去冷静。” 那特勤听到最后几个字,陡然一凛。 虽然他一直都没小看过这两个女人,但她们这段时间实在太安分了,除了与西州城的将士打成一片之外,并无任何异动,那特勤也渐渐放松了警惕。 但现在,他重新将心底的警惕心拉满了。 ——这种计谋手段,用来对付吐蕃人很好用,对付回鹘人亦然。 不过他也确实是个有决断的主帅,听小度这么一说,纵然心里再舍不得,也立刻转身下令,准备进攻。 吩咐完之后,他回头看了两人一眼,微微迟疑,还是没有问出心中另一个疑惑,只是道,“这次我亲自领兵,两位姑娘是与我同去,还是在此观战?” 一听这话,小度还好,小爱已经按捺不住脸上的期待之色了。 但最后,她还是不情不愿地道,“算了,我们现在是雁帅和都督的友谊桥梁,要保重自己,不能轻易涉险。” 毕竟死回去了,再想回来就很麻烦。 也不是做不到,但万一正好错过了最要紧的一段呢? 相比起一个大型任务的奖励,杀小怪的那点经验值就无足轻重了。 那特勤有些失望。 龟兹城能有今日的新气象,肯定找到了援军。虽然那特勤也想不通是从哪里来的援军,但事实就是如此,此刻也没法深究。他只是想看看这两人的战斗力,以此来评估现在的安西军。 其实比试是最方便的,毕竟这是在军营里。 但来的偏偏是两个千娇百媚的美人,那些平日里自恃勇武的回鹘武士们,谁都不愿意去挑战。 那特勤也不是第一次失望,很快收敛起了心绪,大步离开了。 等看到已经集结完毕、千挑万选出来的将士,那个刚才因为戒备和疑虑而没有问出口的问题,才又重新浮现在了脑海里。 之前派人挑选夜袭的精锐时,那特勤才第一次知道,原来普通士兵之中,有很多人到了夜里就看不清东西了,就算点着火把,也是朦朦胧胧的一片。 这种情况,关键时刻可能连自己的队长都找不到,就更不用说听令作战了。 如此一来,被挑选出来的这数千精锐就变得更加重要了。因为那特勤已经第一时间意识到,回鹘军如此,吐蕃军恐怕也是。 那么,她们要求在夜里袭击,究竟是巧合,还是冲着这一点去的? 他现在回想起来,在与唐军的交战中,尽管唐军经常被回鹘军压着打,但每次夜战,确实都是唐军占上风。 所以那特勤想问而又不敢问的那个问题是,唐军是否有什么手段,能够不受这种限制? 不过还好,事先知道了这一点,就能针对性地防范了。 ——虽然面前的敌人是吐蕃,可是在心里,那特勤却总是会将假想敌换成唐军。 但是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那特勤视线扫过每个士兵,当下最重要的,是成功带领更多的人活下来,这也是他要亲自领兵的原因之一。 看完之后,他才转头面相吐蕃营地,高高举起手中的武器,“出发!” …… 狼来了的故事永远有效。 当外面再一次传来喧哗鼓噪声时,将领们甚至都懒得起床穿衣服了,直接坐在床上命令亲兵过去查看,然后就安然地等待他们回来报信,说这又是敌人的一次骚扰。 然而等了好一阵都没等来回信,反而是外面的喊杀声越来越响亮。 等他们意识到不对劲,着急忙慌地穿好衣服和盔甲,出来组织人手时,战火已经点燃了半个吐蕃营地。 是真的点燃,帐篷都烧了的那种。 这一次,回鹘人没有分散开来制造动静,反而集中力量只攻一点,很快就撕开了一个口子,闯入吐蕃营地之中。 那特勤也知道这是第一次出其不意,才会有这样好的效果,所以也不追求杀伤,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快,要像是一柄利刃,狠狠劈开他们的营地。 但更重要的,还是要在吐蕃人反应过来之前,及时撤退。 这种高速袭击,肯定不能原路撤退,那自己的军队就会先乱了。所以唯一的选择是,从一边进去,撕开敌人的防御,再从另一边出来。 在这里,那特勤取了个巧。 吐蕃本部兵马在营地的中心,周围环绕着其他部族的军队,所以他只要别太过深入,不跟真正的吐蕃精锐硬碰,机会还是很大的。 所以一定要快,必须在吐蕃人反应过来之前突围,否则不仅会落入包围圈中,还要面对吐蕃精兵。 至于放火,其实只是顺手的事,主要是为了分散一下敌军的注意力。 游牧民族的组织结构都差不多,所以士兵的营帐多半也是自家的财产,里面还放着随身携带的行李和物品,受了损失,第一反应肯定是去抢救。 总体来说,两条策略都还算有效,那特勤率领亲兵冲在最前面,以破竹之势,生生在敌营之中撕开了一条路。 但是敌军的反应还是比他想的更快一些。 显然,就算是虚虚实实的策略,他们也没有完全放下警惕心。 那特勤能够明显地感觉到,敌人不再那么慌乱,而是变得进退有度了。 敌军已经彻底反应过来,正在组织反击! 只要稍微拖延他们一会儿,吐蕃精锐就会从后面杀上来。 那特勤当机立断,下令分出一支队伍,负责断后。 这是他一开始就准备的后手。 那特勤绝不怀疑论洛丹的战斗素养,自然要做好万全的准备。虽然他很想带回更多的精锐,但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也就只能断尾求生了。 但这支队伍不是从后面分出一部分,而是从两翼各分出一支。 一支往前,清理前方的障碍,一支绕后,挡住追上来的敌人。 果然,这个命令一下,那种仿佛陷入泥潭中的滞涩感立刻变弱了很多,那特勤趁此机会,一鼓作气冲出了营地。 跑出去好远,那特勤才停下队伍,回头看了一眼。 吐蕃人没有追来,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失望——他当然也在路上为对方准备了一场伏击。 …… 事实上,吐蕃这边,还真有被遛了一夜的将领按捺不住火气,主动去论洛丹面前请战的。 “蠢货!”论洛丹的怒气终于有了发泄的地方,“你觉得回鹘人半夜偷袭,会不安排人手接应吗?此时追上去,十有八九会中他们的埋伏。” 回鹘人又不是被他们打跑的,会慌不择路。从头到尾,一切都在对方的掌控之中,又怎么会在这种地方疏忽? “那我们怎么办?若不回报一番,这口气我咽不下去!”有人大声道。 立刻就有人开口附和。 这一夜的经历,让所有人心里都憋着一股气,亟待发泄。 “他们敢袭营,我们也去袭营便是!”很快就有人想到了法子,“大家都别想睡个安稳觉。” 虽然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但这确实是个办法。 总不能一直让对方掌控主动权吧? 众人商量完了,都觉得可行,又对论洛丹道,“请玛本拿个主意!” 论洛丹沉默半晌,才道,“先统计损失吧。” 身上还带着伤的囊霞长不敢耽误,连忙走上前来,汇报了损失。士兵的伤亡不小,但这在大家的意料之中,却没想到还损失了许多的营帐和物资,另外还烧掉了两个仓库的青储。 营帐就不用说了,反正这段时间损失的人马不少,腾出了不少空营帐,完全足够。至于物资,多是士兵们自己带在身边的私人物品,虽然损失了令人心痛,但不是大军需要考虑的。 最麻烦的就青储,那是秋天时储存的草料,用来喂牲畜的。 虽然出征时也可以找地方放牧,但这边毕竟是沙漠地带,还是需要不少草料补充。 人吃的可以省,战马却不能。 “那还等什么?”有没心眼的立刻大声嚷嚷道,“让焉耆城再送一批青储过来就是。反正都这个时节了,多的他们也用不上。” 没人说话,只是都在明里暗里地打量着论洛丹的脸色。 尚乞心消失了那么久,论洛丹不解释,也没有人会问,但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猜测。 眼下大战在即,还有什么要紧事值得玛本抽调自己的心腹干将离开? 那就只有作为后路的焉耆城了。 这么久不回来,恐怕那边的局势真的很差。 果然,论洛丹沉默片刻,终究还是说了实话,“焉耆城已经不在我们手中了。龟兹城的唐军,势力比我们想的更大,次仁斯塔那个废物没有拦住他们,反而丢了焉耆城。我已让尚乞心回援,但至今没有新的消息传过来,只怕……” 尽管心里早就已经有了猜想,但当众人真的从论洛丹口中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忍不住变了脸色。 只以为是情况不好,谁知道会不好到这个地步! 焉耆城好歹也是一处险关,居然这么轻松就丢掉了? 众人都难以置信。 就算唐军比他们更擅长攻城,但是……这也太容易了吧?龟兹城里能有多少人,两万?三万?次仁斯塔手里也有三万兵马,这才几天就挡不住了? 反观他们,十万大军进攻西州,至今还没摸到西州城的边,反而落到了这样进退维谷的处境。 就算再蠢的人也知道,失去了焉耆城,他们不仅没有了后路,更重要的是断了补给。 之前提议的那种跟回鹘人互相消耗的骚扰方式,显然就不能用了。西州又不是孤城,自然不会怕打持久战。反而是他们,本来就是想要出其不意、速战速决,现在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如今又失去了支援和补给,这仗真的还要打吗? 只是所有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开这个口。 论洛丹将消息瞒了这么久,是什么想法已经很明确了。现在作战失利,谁开口提撤退,谁就是在他揭他的伤疤,能有什么好下场? 短暂的沉默中,论洛丹也察觉到了众人的想法。 他是个很骄傲的人,自然无法忍受这样一场由自己主导的、彻彻底底的失败。但论洛丹也知道,到这个地步,他已经没有选择,也不能再迟疑了。 “现在有两条路。”他沉声道。 所有人都抬头看了过来。 “第一条,就按你们之前说的,我们也去偷袭回鹘人的营地。”论洛丹停顿片刻,补充,“不过不是骚扰,我们要趁回鹘人营地空虚的时机,夺取敌营!” 有反应快的,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就是要行险了。 听起来,这样做最多是互相交换营地,跟现在没什么分别。 但其实差别大了。 最简单的,西州城运来的补给将不再是回鹘人的补给,而是他们的。 如此一来,攻守之势也等于是互换了,他们就有机会继续跟回鹘人打消耗战。在兵力占优的情况下,他们很有希望能获胜。说不定,到时候还能回头一举拿下西州城! 非常冒险的计划,但是成功的概率似乎也不低。 而且一旦成功,就能彻底改变现在这种被动的局面,获取足够大的利益。 论洛丹坐在上首,视线从每一个人脸上掠过,将他们的神色尽收眼底,才继续道,“第二条路,撤退,这个没什么可说的。这一次的出征计划彻底失败,我作为主帅难辞其咎,诸位恐怕也都要被我连累了。” “现在,你们来选吧。” 第75章 那特勤开始阴谋论。 施青青一出现在焉耆城的复活点, 就被广场上乌泱乌泱的玩家吓得一个战术后仰。 难道是我记错了,今天其实有什么活动吗? 昨天凌晨游戏是发了更新公告没错。 前瞻活动结束,西州之战正式开启。而这一次的活动商城里, 更是出现了比内测邀请码更令人瞩目的物品——千机锁,使用之后可以绑定一件装备或是物品,死亡不掉落、丢失可寻回。 虽然价格高得惊人, 可凡是买得起的玩家, 基本都买了至少一枚。 总要先把趁手的武器绑定了吧? 另外,等西州之战结束后,还要举办第一届西域马球大赛, 鼓励玩家踊跃报名参与。 这个消息引起的轰动不如千机锁, 但是论坛上的讨论热度却更高。 无他,玩家们基本都将这活动当成竞技场来玩了。 《安西四镇》哪里都好,唯一的缺点就是玩家之间不能互相攻击, 以至于很多喜欢PVP的玩家只能望人兴叹。现在终于有能较量的地方了, 虽然不是对战,但也是综合素质的比拼, 需要考虑战术和战略, 大家的斗技之魂都在蠢蠢欲动。 施青青这两天虽然都在拨换城种地, 但论坛还是随时关注的。 应该没有错过什么重磅消息吧? ——说句题外话, 雁来原以为在拨换城开复活点有些浪费了, 后来才发现它的用处也不小。拨换城跟龟兹城都属于后世的阿克苏地区,不仅是新疆水资源最丰富的区域、水稻的主要产区, 而且还蕴藏着非常丰富的矿产资源,无论发展农业, 畜牧业还是工业都很合适。 开个复活点,玩家来去也方便。 至少施青青就习惯了有空就回去一趟, 亲自盯着那边的情况。虽说死亡会扣除的金钱和经验吧,但你现实里从焉耆去阿克苏,不仅要花钱买票,还得坐七八个小时的车呢。 扯远了,此刻施青青站在焉耆王宫门口的广场上,踮起脚尖往四处看了看,也没看出什么,不由暗恨自己当初创建人物的时候没把身高拉到200CM——她还真认识一个这样的女玩家,任务一概不做,平时的时间都用来练技能,打仗时也总是冲在第一个。 据说是因为现实里身体很弱,动不动生病,所以进了游戏就彻底放飞自我了。 她只能采用最朴素的方式来了解情况,“小姐姐,发生什么事了,怎么那么多人?” “刚传过来吧?”旁边的小姐姐转头看了她一眼,“我们在排队等着磨刀呢。” “磨刀?”施青青不能理解地重复。 “是啊。”小姐姐拍了拍腰间的佩刀,满脸新鲜地说,“我还是头一回知道,原来每次使用之前都要磨刀的。难怪小时候的课本上写,磨刀不误砍柴工。” “啊这,”施青青顿了顿,“每次开战之前,不是都会有人来收我们的武器,拿回去帮忙打磨保养吗?” 秣马厉兵,这就是辅兵的工作内容之一。 小姐姐闻言大惊失色,“什么?我以为他们是来搞以旧换新的,每次我都换一把新的。” 施青青沉默片刻,没告诉她换的新的可能也是别人交上去的旧的,只是问,“那你现实里,家里的菜刀之类的钝了也是直接买新的?” “是啊,不然呢?” “……或许你可以在红色软件试着搜一搜磨刀石。” “哦哦,我回头告诉我妈。” 此时此刻,施青青不知怎么,想起了之前看到某个宝岛人在网络上破防,声嘶力竭咒骂内地网友的话——你这个社会主义养出来的巨婴! 话是这么说,谢过小姐姐之后,她还是默默排在了队尾。 游戏里的磨刀流程果然跟自己在家里捣鼓不一样。 设备是一块巨大的砂石,被安放在另一块磨盘一样的圆石上,圆石向内形成了一个凹陷,正好能稳稳放下砂石不说,剩下的空间还能用来盛放清水。 往这套工具前面一坐,顿时就感觉自己成了专业匠人有木有! 不过别看玩家现在热情满满地跑来排队体验,时间一长,肯定又会嫌弃麻烦和枯燥。 他们又不是武林刀客,没有那种要跟自己的兵器朝夕相处、心意相通的境界。在这一点上,游戏倒是很贴心,没有真的靠玩家去做战前战后那些繁琐的准备。 倒是她这次回去时,看到拨换城的冶金工坊已经快建好了,听说设计和建造都有玩家参与。 当时她就有一种非常强烈的即视感,但并没有深想,现在回头一看,这不就是国内援助第三世界国家的那一套吗?帮忙搞基建和技术援助,帮助当地发展各项产业,脱贫致富…… 难怪外面对这款游戏说什么的都有,质疑的,阴谋论的,要求官方管一管的……但是始终都没有回应。 这也是官方一贯的态度了,做生意可以,搞援助也可以,但绝不干涉他国内政。 …… 雁来也发现情况跟自己想的不太一样。 昨天晚上,在回鹘营地的两个玩家提交任务,那特勤选择了焉耆城。雁来也就在零点发出了更新公告,好让玩家提前做好准备,迎接敌人的到来。 然后一早起来,就得知回鹘军队非常有效率,已经于昨夜偷袭吐蕃营地成功,给对方造成了不小的损失。 但让人意外的是,吐蕃军至今没有撤离的意思,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再次可惜一下,高富帅要是没被送走,现在也能多一个人打探消息。从这个角度来说,论洛丹的选择倒也不算错。 但不管怎么说,吐蕃人留在原地跟回鹘人死磕,对雁来不是坏事。 原本,论洛丹选了焉耆城作为决战地点,虽然更方便玩家发挥战斗力,更有可能将论洛丹和他的大军彻底困死在这里,消化成己方的收获,但是这样一来,玩家就没有理由接近西州城了。 也就是说,设想中的在这一战里浑水摸鱼,趁机将西州城也收复的计划,落空了。 从这一点上看,那特勤做出了一个聪明的选择。 要知道,他跟吐蕃人不一样,对天兵的存在是一无所知的,关于龟兹城的情况和战斗力,全都只能靠猜想和推测。 不过雁来对他的选择虽然不那么满意,但也说不上失望。 两个选项本就是各有利弊。 假设那特勤选了西州城,雁来在惦记着西州城的情况下,肯定不可能全力对付论洛丹,他说不定就能跑掉。 反正不管收复西州城还是干掉论洛丹,收益都是很可观,在不可兼得的情况下,选哪个都不亏,雁来这次啊干脆地将选择抛给了盟友。 尤其是她一觉睡醒,发现战争还没开始,商城里的千机锁就已经兑换出去了几千件,雁来还以为是系统出了bug,直接吓醒了。 好消息是,检查之后发现,并不是系统出bug了,只是因为她不用割韭菜,所以没有清空玩家每一期活动获取的功勋值。机灵的玩家发现了这一点,干脆就将功勋值都攒起来,等着换真正值钱的好东西——比如内测邀请码。 结果都用在了千机锁上。 也就导致买得起的玩家,其实远比雁来预想的更多。 这个事实本身,对雁来而言应该是坏消息。因为限制购买的初衷,就是为了少花点气运值,结果还是超支了。 所以现在她手里的气运值,很可能不够再开一个复活点。 但既然那特勤选了在焉耆城决战,眼看收复西州无望,那够不够的也就无所谓了。 然而现在,论洛丹又给了雁来一个惊喜。 那特勤选了在焉耆城决战,雁来让他先将吐蕃人驱赶过来,一方面是不想提前暴露玩家的战斗方式,让吐蕃人提起警惕,另一方面也是希望回鹘人能多消耗一下吐蕃人的实力。 现在吐蕃人也选择留在原地跟回鹘人死磕,那就更是正中下怀。 雁来甚至看到了几分“鱼与熊掌兼得”的可能。 一开始她不希望吐蕃人和回鹘人在自己的控制范围之外打起来,是怕两边的战斗力差距比较大,一下子就分出了胜负,自己根本没机会下场。但现在两边势均力敌的,那多打打不是坏事。 打起来打起来,打得越凶越好! 两边的实力消耗得越多,她坐收渔翁之利才会越容易。 怀着这样美好的期望,雁来一整天的心情都十分不错,尽管回鹘人和吐蕃人没有再开战,也没能影响到她。 何况回鹘营地那边,玩家也传回了消息。 回鹘人正在养精蓄锐,等待晚上再次出袭。 所以也不只是玩家有路径依赖,大家都是这样,一套战术好用,就忍不住一用再用,直到没有收益了才会考虑别的。 然而这天晚上的战斗结果,却远远超出了雁来的预料。 回鹘人大获全胜。 吐蕃人也同样大获全胜。 因为在回鹘人去偷袭吐蕃营地的同时,吐蕃人也倾巢而出,偷袭了回鹘的营地。 所以两边都赢了,也都败了。 不过很显然,事先一无所知的回鹘人输得更多。毕竟他们等于是被人切断了后路,原本的优势瞬间变成了劣势。 雁来原本还在想,熬夜等这一战的结果是不是有点没必要,就被这个消息惊得打了个激灵。 遇到对手了啊…… 不管是那特勤还是论洛丹,在战局的把握上都非常厉害。 雁来能掌控一切,靠的是信息差,他们却全靠自己的经验和直觉。 还好……是他们双方先遇到了。 如果当初论洛丹重视起天兵的消息,十万大军直奔龟兹城,很快就能杀进城里,将玩家堵死在复活点,轻轻松松干掉她这个召唤者。 想想还有点后怕。 以后还是要更稳健一些。 就比如说西州城,能拿下来固然很好,就算不能,等将来自己十万玩家兵临城下,也由不得回鹘人不给了。 这么想着,雁来给玩家下达了新的任务,让他们问问那特勤,要不要改主意。 现在把战场换成西州城还来得及。 雁来发誓,自己只是随口一问。有枣没枣打一杆子嘛,而且对面多半是不会同意的,像这种沙场老将,多半都有自己的骄傲,好不容易遇到了势均力敌的对手,怎么会让别人插…… 一个念头还没转完,那边就提交了答案,那特勤同意了。 光速被打脸的雁来:“……” 也行吧,在西州城作战,至少有一个好处,焉耆城附近那些刚刚播种的田地不用担心会在战斗时被乱兵踩踏了。 虽说玩家这边也已经做好了补种计划,但是晚那么十天半个月,收成就要差很多。 …… 接下来的两天,吐蕃和回鹘两方面都表现得相当克制,没有再交战。 两天后,一万多玩家赶到战场。 老实说,这并不是玩家的极限速度,之所以花了这么多时间,除了大部队出动比较麻烦、要等轮流上线的玩家跟上进度之外,最主要的是指挥赵猫猫要求玩家一路上在丘陵和沙丘上都插上了写着“唐”字的旗帜。 主要是为了给后续死回城之后再赶过来的玩家引路。 虽说沙漠里风沙很大,旗帜可能很快就会被刮走,但是接下来的几天,这条路上估计时时刻刻都有玩家,看到哪里缺了就补哪里,问题应该不大。 反正赵猫猫绝对不想再在关键时刻听到【您的援军正在迷路,请耐心等待】这种消息。 虽然之前已经经历了数次战争,但严格来说,这其实才是这支由玩家组成的“安西军”第一次正式在国际势力面前亮相——毕竟之前的敌人都被他们干掉了。 所以在遇到回鹘人的斥候之前,玩家停下来休整了一番。 该补状态的补状态,该整理装备的整理装备,然后再重新排好队形,将整支队伍的精气神调整到最好,这才缓缓前行。 唐字旗在风中猎猎飘扬。 远处的山上,那特勤遥望着这支缓缓靠近的队伍,忍不住挑了挑眉,问道,“看起来倒是一支强军,不过,人数会不会少了点?” 虽然离的还远,但估摸着也就是万人上下。 “都督请放心,我们后续还有援军陆续赶来。”小度说。 那特勤若有所思,他只听过兵分几路的,还是头一回听说兵分几批,其中必有古怪。 不过这个念头只在他脑海里转了转,没有说出来,反而笑道,“那就好。走吧,援军远道而来,我们下去迎一迎。” 不得不说,那特勤真是个敞亮人,只带着几十骑,很快就迎上了玩家的先头部队。 搞得玩家一个个看他的眼神都冒着绿光。 虽然双方目前还没碰过面,但结盟之后,回鹘阵营的人,在玩家眼里显示的是黄名——不会主动攻击,但被攻击之后应该会变红。 这谁不想打一打试试? 最后让他们忍住的,不是指挥赵猫猫的三令五申,而是距离此地不远的西州城。 人工智障小组的任务都在论坛上共享,大佬们也做出过跟雁来差不多的分析。原以为已经没机会了,没想到回鹘人又主动送上门来,那在进入西州城之前,还是应该给予盟友一些尊重的。 那特勤在众人的注视下,又等了好一阵,才等到了被数十玩家簇拥着的雁来。 这也是玩家特意安排的。 因为出征,雁来没带亲兵,考虑到接下来要跟回鹘人接触,那也算是国际交流了,雁来这个阵营首领也不能没有牌面,所以从正式玩家里挑选了一批人,组成近卫队。 选人的标准主要是身高和身材。 雁来这具身体,因为是混血,身量是比较高挑的,但毕竟还没成年,只有一米六几。所以近卫的身高和身材都要差不多,不能太矮,也不能比她高太多,还要整齐划一。 所以最后入选的,九成都是女玩家。 毕竟是一款能调整身高的游戏,男玩家基本都是180打底,上不封顶,哪里想到还会因为太高而影响择业的? 至于玩家的长相就不用说了,刚开服的时候或许还有长得歪瓜裂枣的,但现在,论坛上都有人专门靠帮玩家捏脸赚钱了,保证环肥燕瘦,各有各的好看。 被这样一支卫队簇拥着,雁来不用做什么,自然就有了气势。 两支队伍缓缓靠近。 那特勤注视着雁来的面容,片刻后才展演笑道,“回鹘西州都督,那特勤。” “大唐安西副大都护、四镇节度留后,郭雁来。” “久仰。” “幸会。” 寒暄过后,两人并辔走在了队伍最前面。 跟在后面的玩家面容肃穆,目不斜视,实则一个个都在水论坛。 ——我怎么感觉这气氛不太对啊? ——是吧?我也感觉!也不是剑拔弩张,就是怪怪的。 ——你们是不是,之前不是有人说过,“特勤”是王子的意思,这个西州都督是回鹘王子,我们雁帅以前是回鹘公主,那他们是亲戚啊! 玩家恍然大悟。 那就可以理解了。 两方虽说现在是盟友,但谁都知道,关系是比较微妙的,随时说打也就打了。结果两边首领一照面,原来是亲戚,也就难怪气氛古怪了。 此刻,那特勤也确实在说这个。 “果然是你。”他频频侧头去看雁来,“我听到雁帅这个称呼,心里就有猜测,只是不敢相信……这就是公主为你安排的退路吗?” “算是吧。”雁来说。 那特勤目光复杂,“这就是你们唐人的古书上写的‘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吗?” 他大概以为玩家也是咸安公主安排的,雁来也没有解释。 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咸安公主的确是暂时放下了回鹘、放下了大唐、放下了那永无止尽的谋划,尽心尽力为原身做了她能做的所有安排。 这二十年里,她将自己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维系回鹘与大唐的关系上,就算对待自己的孩子,也是像师长多过母亲,但……她应该是爱她的。 那特勤也没有多问,尽管他的心里有太多的疑问,但那些显然都是不合时宜的。 最后,他只是笑着道,“看到你还活得好好的,我很高兴。” “多谢都督。” 那特勤转身看向她,“你可以叫我一声兄长。” 雁来也看着他,目光不闪不避,“如果哪天回到了回鹘汗庭,我会的。” 但此刻,她是大唐在安西的最高长官。 那特勤眸光微微一沉。 她身为回鹘公主,回到汗庭,又不摆出大唐官员的身份,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如果是以前,或者说,如果她现在仍然只是回鹘公主,那这种话无疑是痴人说梦。 匈奴也好,突厥也罢,包括这些年来不断崛起又不断衰落的柔然、铁勒、薛延陀、突骑施、葛逻禄,以及现在的回鹘汗国,也许有过汗王年幼、可敦掌权的时代,但从来没有女性继位的先例。 就算是在回鹘经营二十年,享有巨大声誉的大唐公主,也不敢为自己的女儿做这样的谋划。 可是现在……那特勤余光里可以看到,那些唐兵正隐隐将他和雁来围拢起来,视线也始终落在两人身上,仿佛随时都能拔刀为她而战。 现在的她,手里已经掌握了所有回鹘公主都从未有过的筹码。 那么,她会想要走出那一步吗? 这个问题一出现在脑海里,那特勤自己都觉得可笑。 他从不小觑女人的野心和能力,她们从前没有走出这一步,只是不敢、不能,并非不想、不愿。 如果雁来真的想走出那一步,说不定大唐都会愿意册封这个拥有大唐皇室血脉的回鹘可汗。 大唐……即使已经衰弱至此,也仍然能成为她们背后的靠山吗? 那特勤开始阴谋论。 雁来全然不理会自己在那特勤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神色从容地问,“接下来的战事,都督可有打算?” 那特勤回过神来,反问,“雁帅莫非有什么想法?” “我想,择日不如撞日,趁着吐蕃人还不知道我来了,发动突袭战,或许会有意外的收获。” 那特勤下意识地想说什么,但神色微微一动,又止住了,只问,“夜袭?” 雁来点头,“夜袭!” 第76章 这种细节到每一个人的操纵,怎么可能? 吐蕃营地。 论洛丹也终于得到了那个他等待已久的好消息。 斥候找到了回鹘人运送补给的军队。这支队伍已经偏离了大道, 显然是靠近营地之后察觉到了不对劲,所以故意躲了起来。但论洛丹撒出去的斥候足够多,最终还是察觉到了他们的踪迹。 “玛本, 让我率军去接收这份补给!”立刻就有人站出来主动请缨。 其他人一看,也都纷纷开口。 论洛丹知道他们的心思,失去焉耆城, 补给就是现在最大的问题。若能抢到这份差事, 多少都能留下一些自用。 若是往常,论洛丹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这些部落对吐蕃有多少忠心很难说,之所以愿意供他驱使, 一是慑于吐蕃大军的威势, 二是为了战争中能劫掠到的财物。 但现在,他自然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这一次,不仅要接收补给, 还要将这支军队全部留下来, 不可走脱一人。”他用锐利的视线扫视下方的每一个人,让他们感觉到一种如有实质的压力, 说出的话却还算温和, “否则, 就不会再有第二次补给了。” 听到最后一句, 各部首领们的面色果然微微一变, 不再说话。 论洛丹这才点了一个名字,“桑东赞。”想了想, 又点了两个别部首领的名字,“你们一起去, 不必着急,稳妥为上。” “是!” 三人领命而去, 论洛丹又重新安排了一下晚上值夜的顺序。 这两天虽然没有交战,可是双方也都不敢松懈,依旧保持着高度警惕。只是有了之前的经验,论洛丹也开始让手下的将领们轮班守夜,始终保持有一部分人处在随时可以战斗的状态。 之前的两次夜袭,那特勤都只率领了一支数千人的精锐,他就安排一万人守夜。纵然不敌,也能暂时抵挡,等待第二轮的军队唤醒集结,前来支援。 有了防备,再加上绝对的人数差距,那种骚扰战术就没有用了。 在紧锣密鼓的部署之中,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 吐蕃营地——也就是原本的回鹘营地,同样是依山而建。听起来很没有新意,但西域的地理环境就是如此,一面是山,一面是沙漠,只有循着山麓,才能找到既背风又有水源的营地。 此刻,营地后方的那座山上,十几个敏捷玩家正匍匐在山壁上,小心翼翼往前攀爬。 没错,玩家也还是老一套,分出一支小队从防守较为薄弱的后山突袭。 “是我的技术进步了吗,怎么感觉这里的山比龟兹城那边好爬很多?最近也没升级啊!”队伍里,一个玩家忍不住小声嘀咕。 “是这里的山确实要好爬很多。”另一个玩家嘲笑她,“这里已经是天山的尾巴了。北边倒是还有一段,沿着那一段山脉走,就是从吐鲁番去哈密的道路了。” “哈密瓜!”玩家立刻被触发了DNA。 “那个今年估计没戏了。”后面有玩家插话,“我看论坛上的大佬说,雁帅估计会先经营现在的地盘,至少要等八、九月收了秋粮,才会考虑继续扩张了。” “那也得敌人配合吧?敌人挑衅到家门口来了,难道不打?”有玩家很懂地说。 正聊得兴起,走在最前面的队长忽然停了下来,“嘘——下面有吐蕃士兵。” 众人立刻闭嘴,小心翼翼探头往下看,果然看到下方一处狭窄的平台上,坐着两个人,正在向周围瞭望。 玩家迅速缩回脑袋,原地趴好,保持安静。他们之前倒是从地图里看到过红点,但还以为是在营地里,没想到居然爬到山上来了。 幸好玩家的位置比较高,暂时没有被发现。 安静片刻,队长打开了团队频道,小声呼叫,“洞幺洞幺,我是洞拐。” 片刻后,那边才传来赵猫猫有些无奈的声音,“洞幺收到,汇报情况。” 也不知道玩家是不是都看的一部剧,每个单独行动的小组,汇报的时候都是洞拐。要不是她记得分工,都要被他们绕晕了。 不过下一刻,听到队长汇报的情况,赵猫猫的神色也严肃起来。 吐蕃人的防守会越来越严密,这其实也在她们的预料之中。就连次仁斯塔都已经迭代了新版本,知道要守住后山,论洛丹没道理不如他。 她想了想,说,“先探查一下,其他地方还有没有这种防守小队。” “收到。” 队长让所有人散开去探查,没一会儿,所有的信息就都汇总了过来。 山上一共有五组这样的守卫,数量不算多,估计是因为地形的限制,没法安排更多。毕竟他们是防守,不可能像玩家一样,一直当壁虎,得有合适的地方布防。 赵猫猫松了一口气,“你们小队能解决吗?” 队长略略迟疑,还是道,“解决是可以,但恐怕会惊动下面。另外,还有一个比较棘手的情况。” 他趴在山头,静静注视着下方,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下方的人影已经看不清楚,但昏暗中,忽然有火光一闪而逝。队长立刻道,“我的队员刚刚发现,山上的这些防守小队会定时点燃火把,应该是在跟下面的人传信。” 赵猫猫想了想,问道,“能弄清楚信号的意思吗?” 如果是打旗语之类的,能传递的消息多,短时间内很难破解,但现在黑灯瞎火的,距离又远,应该不可能弄太复杂的信号。 队长果然一口应下,“可以。” “好,我再派一支队伍过去支援,不过先别急着动手,等我的命令。” “明白。” 这一等就等到了深夜。 收到命令,队长深吸一口气,低声交代道,“行动要点之前都已经交代过了,我们有大概五分钟的时间,都抓紧了。现在,行动开始!” 玩家们兵分五路,检查好腰间的安全绳,就朝下方的防守点爬去。 每个小组有五名玩家,先从上下左右将防守点围住,再让最后一个玩家从正面突破,吸引对方的注意力,给队友创造机会,其他人则以最快的速度行动,第一目标是抢夺用来传信的火把,第二目标是捂嘴,确保对方不能传递任何消息,最后才是杀敌。 即使安排得如此周全,也还是出了一点小问题。 其中有个点位的吐蕃士兵在挣扎时,将一块碎石踢了下去。 好在西域的山常年经手风雨侵蚀,土石剥落的现象非常普遍,下面短暂地骚动了一阵,就又安静了。 只是不等玩家松一口气,对面的观测点发来信号,询问情况。 玩家连忙回了个信号。 对面安静下来,玩家们也不再耽搁,留下一个人守在点位上发送信号,剩下的人抓着绳索,迅速下降到了山底。 虽然安排了新的防守,但原本负责的值守的士兵也仍然在工作。不过这些人是后勤安排的,就要好解决得多。玩家们汇在一处,顺利打通了一个突破口,进入了营地。 进来之后该干什么,都是一早就定好的,玩家们各自散开。 队长犹豫了一下,还是朝刚才发现的那个观测点摸了过去。 观测点主动发送信号,他们也是第一次见到,只能按照正常的信号来回复,但万一有别的含义,那肯定就暴露了。既然已经通过信号确定了观测点的位置,他就想过去看看。 虽说行动开始之后,对面肯定就会反应过来,顶多也就是几分钟的时间差,但突袭这种事本就是抢时间,万一对方提前预警,那他们这一番辛苦就白费了。 队长来得非常及时,因为这会儿,观测点的士兵也是越想越不对劲,总觉得有问题,于是又打了一次信号。 这一次打的是特殊信号,对面的玩家没见过,不敢随便乱回,还在请示赵猫猫。但这边,负责观测的士兵已经在这片刻的静默里反应了过来。 队长掀开毡包的时候,他才刚刚将示警的号角抓在手里,正要吹响。 被队长弄出的动静惊了一下,这个士兵没能第一时间行动,然后,他就没有行动的机会了。 实际上两个人的战斗胶着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但是队长一上来,就直接将号角踢到了很远的地方,他试了很多次都没能捡回,只能先回头对付队长。 好不容易在战斗之中占据了上风,就听到四处响起了喧哗鼓噪声。 ——已经迟了。 这个吐蕃士兵瞬间失去斗志,被队长干脆利落地解决。 …… 那特勤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夜袭不像唐军那么顺利了。 他虽然不知道玩家的战术安排,但是看到吐蕃营地里亮起火光,又响起各种嘈杂的喧哗声,也能猜到是派了先遣队过去制造混乱。 这个时候,大军从正面进攻,受到的抵抗自然是最微弱的。 何况那些唐军一个个都不怕死,冲锋的时候明明连队形都乱了,或者说根本就没有队形,但是就凭那一股子狠劲,遇到的敌人根本无法抵挡。 不过很快,那特勤又发现,这支队伍乱归乱,又似乎自有秩序。 他们似乎并不是作为一个整体在行动,而是几人一个小队,自己打自己的。但是每当哪里出现了空档,眼看会被敌人突破,立刻又会有一支小队从旁边移动过来,刚好补上。 就好像…… 就好像有人正看着这一切,并且随时调整士兵们的位置。 可是这种细节到每一个人的操纵,怎么可能? 或者说,如果有一支军队能够做到这种程度的细节操控,又如此悍不畏死,那么世上还有哪一支军队会是它的对手? 事实上,虽然战前会做很多安排,战后也会一直复盘,但是当一场战争开始之后,它会如何发展,是具有很大的随机性的。人数越多、规模越大,这种随机性就越强。 更多时候,两军对垒,就是看哪一边先崩溃。 吐蕃人更容易获胜,就是因为他们更敢于死战,而不是溃逃。 有趣的是,今晚这三支队伍,似乎都有类似的特质。 所以虽然是袭营战,最后却打得非常胶着。 其实在吐蕃人组织起有效的抵抗之后,那特勤就已经想后退了。可是旁边的唐军还没有退,自认为比唐军更勇武、更强悍的回鹘军队,怎么能撤退? “有必要吗?”那特勤有些无奈地问身边的雁来。 现在跟吐蕃人打消耗战,完全是在用士兵的性命去填。就算有收益,损失也会大到难以承受。 雁来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那特勤看了她一会儿,只觉得这个妹妹似乎变了很多,有些陌生,又有些神秘。但是如果要他回想,又似乎根本想不起以前的她是什么样子的,她就像是一道影子,藏在咸安公主的身后,很少会引人注意。 他又转头去看正在冲杀的玩家,心想这到底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主帅不顾惜士兵的性命,士兵自己也是如此。 简直完全超出常理。 那特勤自己的战斗风格,就经常被人评价为不可捉摸,但此刻,他觉得这支唐军才是真正的难以捉摸。 他甚至下意识地冒出一个念头:她真的是咸安公主的女儿吗? 咸安公主也好,回鹘也罢,怎么能养出这样的人?是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她,还是人处在不同的环境里,本来就会表现出不同的性情与行为? 只是这些问题,都注定不会有答案了。 …… 不知过了多久,对面的营地在不断的收缩之后,终于形成了一条牢固的防线。 眼看进攻的队伍手搓,无法再继续突进,那特勤终于开口,“雁帅,差不多了吧?” “撤吧。”雁来点头。 那特勤松了一口气,连忙下令撤退。 回过头来,就见雁来正神色轻松地看着战场,似乎什么都没有做,但那一边,唐军已经在有序撤退了。 他眸光微微一闪,试探道,“雁帅麾下,倒是有不少指挥的人才。” “是还不错。”雁来承认了。 那特勤很轻地皱了皱眉。 他从雁来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肆无忌惮,好像眼前这一切,包括他,都没有被她看在眼里。 这让那特勤感觉很不舒服,不由自主地生出防备。 那是一种……类似动物遇到强敌时产生的本能。 从感情上,那特勤觉得雁来应该是需要自己照顾的妹妹,但是从理性上,他又觉得这是个需要自己正视的对手。两种感觉纠结在一起,就让他在面对雁来时非常别扭,难以锚定自己的位置。 想到这里,那特勤也失去了继续打探消息的兴致,出声告辞。 雁来却道,“都督留步,先商定下一次袭营的时间吧。” “下一次?”那特勤惊讶出声。 都已经打成这样了,今晚她还想再来下一次? 雁来理所当然地道,“这是自然,现在是吐蕃大军最警惕的时候,却也是最容易趁胜追击的时候。” “可是……”那特勤很想拒绝。 他忽然意识到,那支唐军之所以会这么疯,都是有原因的。 什么样的主帅,就能带出什么样的兵。 那特勤有很多话想说,但又不知道能说什么,最后只是道,“我要先回去清点这一战的损失,然后再议。” “好吧。”雁来也没有强求,只是道,“如果回鹘军放弃,我们也可以自己行动。不过这样一来,战果也就与你们无关了。” 那特勤心头一跳,几乎是立刻道,“我们当然不会放弃。” 然后他看到雁来笑了。 那特勤:……总觉得自己似乎被坑了,但又想不出来究竟哪里有坑。 …… 吐蕃营地。 损失已经初步清点出来了,所以论洛丹的大帐里,气氛非常沉闷。 这一回带出来的十万大军,之前陆陆续续折损了四万多,后来又收拢了一些溃兵,还有六万多人。 为了能顺利接收补给,白天论洛丹派出去了一万人,营地里还剩五万。而今晚这一战,就损失了近两万人。虽然跟之前一样,死伤不到一半,更多的是溃逃了,但大部分都没法收拢回来了。 除此之外,还损失了不少牲畜和粮草。 但最让论洛丹在意的,还是吐蕃本部的损失也不小。 被安排在外围的别部根本无法抵挡玩家和回鹘联军的冲杀,溃散得太快,只能由本部顶上。 虽然最终重新建立防线,阻挡住了敌人的脚步,但是损失也十分惨重,死伤大概四千人,几乎跟别部的死伤人数持平,看得论洛丹心头怒火灼烧。 之前损失的那些,对他来说都是浮叶,这次才是伤到了根本。 除了损失之外,还有另一个问题也很让他恼火,“那些唐军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明明已经派出去了那么多斥候,甚至冒险靠近了回鹘营地去探查,却根本没有带回来半点相关的消息。 若是早知道唐军到了,他会防守得更谨慎,损失也不会这么大。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因为这也是其他人想问的。 本来这段时间一直在跟回鹘作战,很多人已经快要忘记“天兵”两个字了,但是今晚跟唐军交上手,那些关于天兵的种种传闻,又重新浮现在了脑海里。 不错,传闻。 因为真正跟玩家交过手的,只有次仁斯塔手下的队伍,所以这支吐蕃军对玩家的了解,都来自于传闻。 传闻里将他们描绘得太夸张,所以根本没什么人相信,都觉得这是次仁斯塔那一部为了掩盖自己的失败,而编出来的借口。 但现在看来,至少悍不畏死和诡计多端这两条,是确凿无疑的了。 ——清点人数的后勤人员发现了被绳索捆着挂在山上的士兵尸体,吓得大声尖叫,险些晕死过去。那一瞬间的惊恐,不仅是因为同袍的死亡,更是因为敌人的神秘莫测、悄无声息。 这还没有算上传说中的“复活”,如果那也是真的,这样的军队真的是他们能对付的吗?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很多话想说,但当着论洛丹的面,又都不敢说出来。 只是所有人心里都不免对他生出几分怨气。 当初的事情就不说了,毕竟那时候谁也想不到这些天兵真的会这么厉害,论洛丹的处置虽说有些疏忽,但他们也没反对。 可是之前,他们其实都是想撤退的,但论洛丹嘴上说着让他们选,其实根本没有给他们选择的机会,强迫所有人跟他一起选择了互换营地这条路。 原以为能够扭转攻守之势,结果现在回鹘人跟天兵勾连在了一起,他们等于是把自己困死在了这里。 当时如果撤退,这会儿就算对上天兵,至少旁边没有回鹘人,还有突围的机会。 论洛丹本来是想跟他们商量一下接下来的安排,一看众人的脸色,就意识到没什么可商量的了。越是到了这种时候,他就越要乾纲独断,保证自己的命令能够被执行。 所以他也沉下了脸,直接开始吩咐,让自己的心腹赤章拉布领军出营,去收拢附近的溃兵,各部则留下来休整营地。 等人都走了,论洛丹沉默片刻,才站起来,转身去看大帐后方的障壁上悬挂着的地图。 这幅地图远不如玩家手里的精细,但是该有的东西都有,地形也标注得清清楚楚。 论洛丹的视线落在西州城的位置,然后慢慢移动到焉耆城所在的隘口。 事到如今,他也必须要为自己规划一条退路了。 论洛丹不愿意接受失败,但凡还有一点点希望,他都愿意去搏一下。若不是这样,他也不会制定出这一次的作战计划。 只是现在,似乎连最后一丝希望也看不到了。 到了这种时候,论洛丹自然也会更圆滑一些,先图自保,才有以后。 次仁斯塔害怕回到鄯善之后,会受到论洛丹或者朝中的责罚,所以不敢逃又不愿降,只能死。 但论洛丹不怕。 他是吐蕃任命的河西节度使,同时节制鄯善、且末、焉耆数地,偌大的西域,也就只有于阗和疏勒不在他的管辖之中。 作为这片地方的最高长官,没有人能断他的罪。 至于国中……次仁斯塔不知道,但论洛丹很清楚,国中因为赞普崇佛之事,与信封苯教的贵族之间的冲突越演越烈,势同水火,根本就无力再管远在数千里之外的西域。 只要能回去,他就还是那个风风光光的节度大使。 但还是要尽量带走更多的人——特指吐蕃军队,毕竟其他地方虽然还有驻军,但不方便调动,这支大军才是他的根基。 至于那些别部,能够为他制造撤退的时机,就算是物尽其用了。 这样还能节省些粮食。 第77章 抢怪这种事,需要理由吗? 沙漠虽然广阔, 但是真正能走的路就那么两条。尽管是从吐蕃营地里逃出来,但除了少部分慌不择路的,大多数溃兵并没有乱跑, 而是顺着来路,往焉耆的方向跑。 顶多只是怕有追兵,干脆偏离主道一段距离, 远远地顺着相同的方向走。 焉耆城被安西军占领的消息, 虽然中上层尽力隐瞒,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强,而这种消息又传播得足够快, 很多人其实都已经知道了, 只是不敢也不愿相信,或者干脆只是觉得这个方向更熟悉,也就更安全。 然而走着走着, 他们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那是什么?”有人指着前方的沙山问道。 夜里风很大, 沙山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飞,远远的只能看到一个隐约的、庞大的轮廓, 不像是鸟, 更像是什么奇异古怪的存在。 三更半夜、荒郊野外、大漠黄沙, 突然出现这种异象, 让人心里发毛。 溃兵们磨磨蹭蹭、战战兢兢, 半晌才走到沙山附近,也终于看清了, 那似乎是风吹动什么东西在飞……像是某种布料? 是风就好……他们壮着胆子又靠近了一些,眼尖的人终于认出来了, “原来是一面旗帜!” 可是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怎么会有一面旗帜? 众人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最后决定爬上沙山,将旗帜取下来,可以用于夜里御寒。 沙漠里的昼夜温差极大,这个季节虽然冻不死人,但野外也没那么好过,他们逃得仓促,什么都没带,这么大块布料,会有很多用处。 等到旗帜被取下来,借着星月的光芒,一群人终于看清了上面的字。 一个金线绣成的“唐”,在暗夜里仿佛也散发着淡淡微光。 “是唐军!”一个士兵小声惊呼。 “唐军怎么了?”也有人不明所以。 军队里等级分明,异族尤其如此,因为他们在身份上就直接分了贵族、平民和奴隶。 会在战斗爆发的第一时间就选择溃逃的士兵,几乎都是贵族和平民,他们的命不值钱,在军队里也只是边缘人物,不受人待见,消息也不灵通,很多人甚至根本没听说过“天兵”两个字。 但现在他们知道了。 世上不可能有真正的秘密,连上面有意保密的焉耆城易主的消息也没能真的瞒住,何况这件事知道的人那么多? 有人连天兵两个字都没听过,有人却知道得太多了—— 在流传的过程中,关于天兵的来历不仅演变得越来越完整,有头有尾,甚至还视传播者的不同,出现了好几个不同的版本。 不过大概的意思都差不多,总而言之,天兵的主人是某位神明的爱女(此处神明的身份根据各民族信仰不同而有所变化),神明因为遭遇强敌,无法顾及她,就送她下凡转生,还派遣了很多天兵天将在她身边护持。 之所以以前大家都不知道这事,是因为神的爱女年幼,无法发挥神力,现在她长大成人,就能召唤出天兵天将了。因为她召唤的只是天兵天将的化身,所以这些化身虽然实力低微,却可以死而复生。 至于为什么神的爱女会转世成为郭昕的女儿,那是因为神明是天上的战神,而郭昕是人间的战神——早十年前,郭昕确实也在西域闯下了赫赫威名。那时,这些部族也大都是唐军的附庸,如今虽然已经转投吐蕃,可是今昔对比,反而更怀念那时候的日子。 大概也就是因为这样,这个故事才流传得那么快。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论洛丹那样,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是质疑和警惕。身为统治者,他们也经常用这一套神神鬼鬼的东西来糊弄底层,所以现在,大家接受起来也毫无障碍。 何况这故事编得确实有板有眼,就算是雁来本人在这里,听到这个融合了神话传说,结合了历史事实,又掺杂了自身想象的故事,估计也只能叹服。 总之,有了“神的女儿”和“天兵化身”,现在的唐军早已不是原来的唐军,所以才能打得次仁斯塔的队伍节节败退,甚至连焉耆城都给占去了。 在沙漠里留下旗帜这种事很奇怪,但如果是天兵,那做这种非常之事也就没什么好奇怪了。 这旗帜多半也是他们留下的,当然不能乱动。 但那个将旗帜取下来的士兵犹豫片刻,还是道,“我……我还是想带上它。” “哎,你怎么……”其他人顿时急了,“带上这东西可能会找来祸患啊!” “不会的。既然是神女和天兵的东西,怎么会随便害人?应该是庇护普通人才对。” “可我们又不是她的子民。” “那我们就带上这面旗帜,去焉耆城投降怎么样?” “咦?” 溃兵的去处一般有三种,要么被己方找回去,要么被敌方抓回去,要么跑远些,找个地方偏僻、人迹罕至的小村子安家落户,变成普通百姓。 不过西域地理环境特殊,只有一个个围绕着绿洲建立起来的城池,第三条路基本是走不通的,所以他们只剩下两个选择。 被吐蕃人找回去也是继续跟天兵和回鹘人作战,这次能逃出来,下次就不好说了。 不如去投焉耆。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跑出来?”有人发出灵魂质问。 当时直接降了多好,省得提心吊胆地跑回来。 众人陷入沉默。 不过将旗帜带上这事,却是定下来了。 一行人又往前走了一阵,发现这面旗帜并不是特例,道路两侧竟然都插了不少旗。有个士兵突然灵光一闪,“我知道了,这些旗帜是用来指路的!” 在沙漠里迷路也不是玩家的特权,而是常事。 论洛丹率军出征,还从焉耆带走了一队向导,就是为了防着这个。 沙漠里大片大片的黄沙和戈壁,能用来做路标的不多,要么是树,要么是死人的骨骸。像插旗子指路这种事,当然不是没有人能想到,只是往往刮几阵风就没了。 但如果是天兵的旗帜,那自然不同。 旗帜能庇护人,本是虚无缥缈的说法,但不知怎么,这会儿大家看着这些旗帜,莫名就增添了几分安全感。 他们干脆重新回到了路上,这边更好走。 但是才上来没多久,忽然有人道,“什么声音?” 众人一听,果然好像有种从远处传来的响声,似乎连大地都因此而在震颤,像山崩,像沙陷,听得人心中惶惶。 正不知所措时,一个士兵突然叫出声,“这是、是大军行进的声音!” 这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哪里来的大军? 哦,焉耆城来的……这个念头让人心头一跳,那来的岂不是天兵? 有人提议赶紧离开大路,把地方让出来,也有人觉得这是个机会,正好投降。 争论一阵,投降派胜出,因为他们来的时候就走了三四天,回去估计也要这么久,但身上没有食物和水,根本熬不到那时候。 一群人惴惴不安地等着,那个抱着旗帜的士兵想了想,干脆用长枪将旗帜举了起来。 没一会儿,他们就等到了跑在最前面的玩家。 …… 玩家其实早就看到前方的红名了。 稍微想想就能猜到,大半夜不睡在这荒郊野外乱跑的红名,会是什么人。 他们跑这么快,就是为了赶时间,在后面的玩家进入地图范围之前,先把功劳抢到手。 上回游悠悠她们走在路上就捡了两三千俘虏的事,哪个玩家不知道,哪个玩家不羡慕? 本来他们因为落在了第二批,没能赶上夜袭,还有些失落。虽然按照指挥官的说法,待会儿他们到了,还会有第二次夜袭,但效果肯定不会有第一次那么好。可是现在,路上白捡俘虏,顿时感觉“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都是缘分呐! 尽管就是奔着功劳来的,但是玩家也没想到,这些溃兵会那么配合。 不仅举着唐军的旗帜,而且离得老远就跪下去了,动作丝滑无比。 搞得已经准备拔刀的玩家还有点失落。 不过转念想想,又觉得这样也好。这条路上必定不会只有这么几个人,得赶紧到前面去,流程自然越简单越好。 将溃兵们叫起来,一个玩家陷入沉思,“你说,跟他们交代一下,等后面的人过来,就说已经被我们抓住了,有用吗?” “肯定没用啊,你在想桃子。”另一个玩家毫不犹豫地说,“换你你认吗?” 那必然是不认的。 对玩家而言,路边的无主之物人人可捡,有能者居之。抢怪这种事,需要理由吗? “留一个人吧。”队长想了想,这些俘虏走得太慢了,带上不方便,就说,“前面还有那么多野怪,他们应该不会在这里浪费时间的。” 说着指定一个玩家,然后就带着剩下的人风风火火地跑了。 一旁从头听到尾的俘虏:……总觉得这些天兵跟他们想象中的不一样。 路上有俘虏的消息很快就传出去了。 玩家们也不赶路了,到处去抓俘虏。 真的很好抓,走着走着就会遇到一波,多的几十人,少的三五人。不过很快玩家就发现了不对劲,怎么这俘虏越抓越多了呢?这一战跑出来这么多人吗? 而且,其中怎么还有回鹘人呢? 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是之前吐蕃和回鹘的战斗中陆续逃出来的。 每一战都会有不少溃兵,虽然战斗结束之后,主帅会派人出来收拢,但总有些人不愿意回去,想方设法躲了起来。 这回玩家抓俘虏的声势太大,跟地毯式搜索也没什么分别,反而把他们给找出来了。 赵猫猫发了个统计贴,将所有队伍报上的数字合计了一下,最后得出的结果十分惊人,光是这一波就抓到了三万多俘虏! 还得是论洛丹啊,带了十万大军过来,这羊毛薅起来就是爽。 好人! 这么多的俘虏,当然不可能带到战场这边来。 闷声发大财的道理玩家还是懂的,再说了,这俘虏里面还有不少回鹘军的人呢,大家现在姑且还是盟友,要是让那特勤知道了,这人是还给他还是不还? 干脆直接把人送回焉耆,来个死无对证。 但要把人送出去,肯定得派人一路跟着,这些俘虏里有很多是自己投降的,但也有用暴力抓住的,可不能让他们跑了。 那问题又来了,这批玩家上线时间是有限制的,也没法时时刻刻看守他们。 最后是在指挥官的协调下,花钱请了一批正式玩家帮忙护送。 ——谁能想到正式玩家还能靠这个赚钱呢? “行了,安排好了就赶紧过来吧。”赵猫猫也很无奈,“在这儿等你们到了好打第二场呢,你们倒好,跑去抓俘虏了。” 嘿嘿,得了便宜的玩家们嘴上求饶认错,心里却不以为然。 第二场肯定是要等人到齐了才打,敌人放在那里又不会跑,肯定是先把俘虏抓了呀! 赵猫猫将俘虏清单送到了雁来这里。 “吐蕃人没几个啊,回鹘人也很少,只比吐蕃人略多一点。”雁来看完,也不得不感慨,一支军队战斗力怎么样,看这清单上的数量就知道了。 人跟人真的没法比。 也难怪西域的战场只有三家在博弈,大部分部落都只是来凑数的。 好在雁来也不需要他们打仗,都去种地和做工吧,反正现在需要人手的地方多的是,不用担心吃不下。有这些人负责基础工作,玩家应该也能获得更好的游戏体验。 不过,一战就抓了那么多俘虏,也有点超出雁来的预料了。 玩家只需要快快乐乐抓俘虏,作为阵营首领的雁来要考虑的事情就多了。好在她之前始终控制着玩家的人数,没有大肆召唤,暂时倒是还能养得起这些人。 不过垦荒工作还不能停啊,虽然春播期已经快过去了,但是能种多少算多少。 要不然,总是随随便便来几万俘虏,她的十万大军什么时候才能凑齐? 本来西州城拿与不拿,还在两可之间。但现在雁来陡然感觉到了压力,感觉不拿下西州城,这账快平不了了。 这么想着,雁来将手里的小本本交还给赵猫猫——赵指挥为了能随时随地做记录,不惜斥巨资绑定了这个自制的活页记事本——顺便问她,“什么时候能开始第二次袭营?” “快了。”赵猫猫看了一眼时间,“再过两刻钟。” “那你派人去通知那特勤都督一声,让他也做好准备。” “是。” …… 那特勤听说雁来真要打,只好也硬着头皮召集部将,开始安排。 倒不是他不想打吐蕃人,也不是对夜袭有什么意见,事实上,那特勤其实也是很擅长奇袭战的,只不过他的经验和心得,雁来手下那支唐军似乎完全用不上,所以他也不好意思说。 那特勤只是不太习惯这种节奏完全掌握在别人手中的感觉。 尤其这个别人,本来应该是他很熟悉的人,但是这一次再见面,却完全刷新了他的认知。 但不管怎么说,目前他们还是盟友,这一战他肯定也要参与。要不然,就算打赢了,回头战报上他该怎么写,安西军在自家门口大破吐蕃人,而他在一边看热闹? 一个小时后,两只准备停当的队伍,顺利在吐蕃营地附近会师——从他们的营地走过来也需要一段时间。 虽然说是突袭,但想也知道,吐蕃人刚刚被袭击了一次,损失惨重,不可能没有任何防备。估计他们的大军一动,这边就已经收到消息了,所以他们没怎么遮掩形迹,并且这一次,玩家也没再搞什么绕后之类的操作。 那特勤看着对面营地里明亮的灯火,暗叹一声。 吐蕃人早有准备,肯定比上次更难打,他们这边的人却比之前要少……等等? 那特勤猛地转头,朝玩家列阵的位置看去。 虽然夜里看得不甚清楚,但是从阵列的大小,那特勤也能估算出大概的人数。他怎么感觉……唐军的人数并没有少,还是一万多人? 可是之前雁来那种不惜人力的打法,损失至少应该比他这边更大。 就算她的兵真的悍勇无双,也不可能几乎没有损失。 但是……那特勤忽然想不起来了,他之前有看到过唐军的尸体吗? 他转身问了副官这个问题。 副官一愣,“方才属下带人打扫战场,收回同袍的尸身,确实不曾看见有唐军的尸体,倒是地上散落了一些盔甲之类……” 那特勤不由轻轻吸了一口气。 他的心底生出了一个非常荒唐的猜想,虽然荒唐,但如果是这样,似乎一切的异样就都可以解释了。 为何雁来能在短短一月之内崛起,不仅顺利掌控了龟兹城,甚至还从吐蕃人手中夺回了焉耆;为何她手下的士兵全都是那种不要命的打法,似乎每个人都不怕死;为何在第一战已经取得巨大战果之后,她根本不打算休息,就想再打第二场…… 她的确已经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雁来了,她手里的军队,也根本不是由普通人组成。 吐蕃联军那边,因为事先就从次仁斯塔那里听说过天兵,先入为主,所以也一直用这两个字称呼他们。 但那特勤之前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此刻,他心底冒出来的那两个字,跟最初见识到玩家的恐怖之处的葛逻禄军和吐蕃军一样—— 这是一支鬼军! 鬼神之说,虚无缥缈,让人不能尽信,又不敢不信。 那特勤的态度大抵也是如此。 难道真的是她死后有灵,为她的女儿召集了这支大军?那些战死在西域的唐军,若是泉下有知,知道她为大唐鞠躬尽瘁,一定也会愿意庇护她在这世间唯一的血脉。 人总是愿意相信自己脑补出来的东西。 那特勤想到这里,背后那种凉飕飕的感觉倒是淡了很多。 然后他有些僵硬地扭过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那对双生姐妹,小度和小爱。 以前没有多想,那特勤只觉得这对姐妹性情率直大胆,讨人喜欢,但现在想想,她们两人细皮嫩肉、娇生惯养,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怎么可能轻易翻越天山? 如果是不是人,反而说得通了。 跟雁来会师之后,那特勤没有提这两个人的归属,依旧将她们带在身边,显然也有自己的打算,但现在……他忽然纠结起来,真的还要留下她们吗? 一旦看破了她们的身份,再怎么千娇百媚,那特勤也欣赏不起来了。 罢了,如果事情真的如他所想,那么他之前所做的那些谋划,本来也没什么用处。 回头就让她们回去吧…… 心念电转间,那特勤已经想到了很多,现实里其实不过一瞬。接收到雁来那边传递的信号,他很快就回过神来,跟她同时举起手中的长槊,大声下令,“进攻!” …… 对面的吐蕃营地里,论洛丹遥望着这一幕,心想,终于来了。 他刚才已经将次仁斯塔送上来的那些奏报都翻出来仔细看过了,对唐军也有了比之前更深的了解,发现他们最喜欢的就是出其不意。 就算他不知道具体情况的拨换城和焉耆城,应该也是差不多的思路。 所以,论洛丹猜测,他们很快就会组织起第二次进攻。 果然,他们来得比他想的更快。 也好,今晚这么乱,确实是一个好时机。 不管对敌人,还是对他。 防守的安排之前就已经通知下去了。这一次,论洛丹没有将吐蕃本部收缩在最中心,让别部拱卫。虽然主要是因为别部的数量已经比本部更少,根本不足以护卫他们了,但这种安排,还是让动荡的军心稍微稳定了一些。 但是他们根本不知道,论洛丹之所以如此安排,只是为了能更好地在混战之中脱身。 上一战,他看得清楚,那些天兵一心进攻,根本不管跑出去的逃兵,那他当然也可以用这种方式离开。 他身上的衣物已经换过了,其他的安排也都已经做好。 万事俱备,只等敌人来攻。 第78章 听说鬼会吸人的阳气,还是离远些好。 喊杀声撕破黑夜。 这么多次的厮杀之中, 玩家也形成了一套比较安全又有效率战法。 他们冲阵的时候,看起来是一窝蜂地往前冲,但其实自由章法, 基本上是五人一队,前面两个玩家持盾护卫,中间两人手持长槊主攻, 最后一个弓手查缺补漏。 而且玩家也并非一味地冲杀, 而是在引了几个敌人之后,就拉到后面去杀。 这种“引怪”的打法,如果只有一个小队, 当然是不行的。因为这款游戏里的敌人全都是主动触发型, 看到玩家就会主动上来进攻。但周围不是还有别的队伍吗? 要是遇到猛将或勇士,两三个小队还可以一起联手攻击。 再加上有指挥在高处俯瞰战场,根据敌人的行动随时进行细微的调整, 总体上玩家的战斗力还是非常不错的。 但无论是友军还是敌军, 都会觉得他们打得很“疯”。 除了他们喊得比较大声之外,估计也是因为他们对受伤和死亡所表现出的那种无所谓的态度。 那根本不是悍不畏死或者视死如归可以概括的, 而是有一种强烈的非人感。 很多敌人溃逃, 就是因为这种感觉, 让他们没法再鼓起斗志。 但也因为这样, 玩家在战场上的存在, 就像是火光一样明亮,战场上大部分人的视线都会不自觉地被他们吸引, 以至于忽略了别的。 比如那些趁机四散而逃的溃兵。 论洛丹悄无声息地退到了后方营帐的阴影里。 在这里,他的心腹赤章拉布千户已经准备好了两套吐谷浑人的铠甲武器。吐蕃人的装束还是太惹眼了, 论洛丹打算伪装成他部的逃兵,而距离吐蕃本部最近的, 就是与他们关系更亲近的吐谷浑部。 论洛丹三两下换好了铠甲,一转身,却发现赤章拉布没有换上另一套吐谷浑铠甲,反而是将他那一身彰显玛本身份的、无论做工还是用料都更精细、一眼就能看出不同的铠甲穿上了。 “你在做什么?”论洛丹问。 他当然已经看出来赤章拉布在做什么,但还是问出了口。 “玛本不能消失太久。”赤章拉布语气平静,“若是发现您不在,整支军队都会迅速陷入混乱,这一仗就没法打下去了。” 而论洛丹需要足够的时间。 短暂的沉默,论洛丹不知该说什么。他知道很多套话,但赤章拉布也知道那都是套话。 最后还是赤章拉布说,“玛本,几位节儿都不在,其他人不熟悉您,更不敢靠得太近,短时间内不会暴露的。” 论洛丹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你的子女,我会抚养长大,视如己出。” “多谢玛本!”赤章拉布跪地行礼。 再起身时,他手里已经捧起了那只装饰着华丽鸟羽的头盔,缓缓扣在了自己头上。 兜鍪遮住了大半张脸,另外半张也藏在头盔的阴影里,看不清晰。 他最后朝论洛丹一礼,便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论洛丹在原地停留片刻,转身将换下的盔甲藏了起来,这才绕到另一个方向,悄无声息地混入了吐谷浑的军队之中。跟他想的差不多,时不时就有士兵找到空隙开溜,论洛丹趁着几个士兵打着手势结伴逃跑的时候,跟了上去。 他们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离开了营地。 距离远一些之后,一行人便渐渐没入夜色之中,再没有任何人会留意了。 这个瞬间,论洛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他也说不清自己想看什么。 他的军队、他的谋划、他的雄心,他这一生的心血与荣辱,似乎都留在了那里。 但论洛丹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到一片微弱的火光。 他回过身,辨认了一下方向,便大步朝着西方出发,去与自己提前安排好的接应队伍汇合。 …… 赤章拉布的计划成功了。 这也跟游牧民族的战斗方式有关。因为士兵来自不同的部落,所以战斗时,也是由各部的首领自己指挥。论洛丹坐镇中军,几乎没什么需要他决策的事。 赤章拉布只要待在大纛下,确保无论何时、无论从哪个方向,只要转头看过来,一定能看到他的身影,就能稳定军心。 如果一切顺利,说不定要等战斗结束,鸣金收兵的时候,各部首领才会察觉端倪。 到那个时候,论洛丹早就已经走远了。不管各部首领想要做什么,都不可能再影响到他。 这个计划按理说没什么问题,但赤章拉布忽略了一点。 无论是大纛还是周围的火光,都足够醒目,能够从任何方向看清他高大的身影的,不只是友军,敌人也可以。 或者说,玩家也可以。 普通玩家自然是跟随大部队行动,按部就班地往前推进,但是稍微有点追求的玩家,一开战就已经瞄准了大纛下的论洛丹。 那可是这支大军的主帅,比之前的塔哥还要高一个级别! 次仁斯塔贡献了一千点功勋,那他怎么也该值个五千点吧? 这样的判断,让论洛丹的身影在所有玩家眼里都仿佛能发光的存在,熠熠生辉。 以武道巅峰为首的几支队伍,就是直奔着Boss去的。 这本来应该是一件很难的事,毕竟他们不仅要突破前方防守的吐蕃军队,还要对付论洛丹的亲兵,那可都是从军队里优中选优挑出来的精锐,个个战斗力不俗。 但事实上,不管是为了自己的安全还是为了将来考虑,论洛丹都不可能将自己的亲兵队伍留在这里,所以早就已经提前安排他们化整为零,离开营地,到外面去等着接应自己了。 就连赤章拉布自己的亲兵,也被他安排走了大半。 所以现在护卫在赤章拉布周围的“亲兵”,都是临时调动过来的,虽然不能说是滥竽充数,但战斗力确实差了一截。 如果光是战斗力差,问题也不大。 毕竟他们身处的位置在最中心,不管防守还是撤退,都很容易。 真正的问题是,这些士兵都是赤章拉布从各处调动过来的,所有人都以为是玛本的亲兵出缺了,自己有机会补上,却不知是整支队伍都大换血了。 为了不暴露真实的情况,赤章拉布根本没给他们互相交流的机会,所以这些亲兵既不熟悉、也没练习过配合,甚至没人教过他们亲兵的职责,以至于在玩家冲过来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有人上前迎战,有人慌忙撤退,只有寥寥数人退回到赤章拉布身边守护。 原本齐整的队伍一下子就变得混乱,也给了玩家可趁之机。 “冲冲冲!”武道巅峰双手举着沉重的盾牌,嗷嗷叫着第一个带领队伍突破了亲兵们的防卫。 后面的玩家见状,立刻跟了上来,顺着这条撕开的口子往里冲。 赤章拉布也意识到了不妙,但到这个时候,他手里已经没什么底牌了,为了避免被人识破身份,他甚至不能开口说话,也就没法指挥亲兵们作战。 好在他手里还有武器,赤章拉布干脆冲在最前面,迎上了敌人。 看到他的动作,混乱的亲兵总算反应过来,纷纷上前迎敌。 可惜这时候,已经有好几支队伍顺利突破到了面前,让他们应对得颇为吃力。附近的队伍倒是想过来支援,但是赵猫猫怎么会允许这种情况出现?立刻指挥其他的玩家过来牵制他们。 仗打到现在,即便是再没有战略眼光的人,也能看得出,他们这支队伍已经到了绝境。 不管是将领还是士兵,都没什么斗志。 相比之下,不管玩家还是回鹘军队,却都是士气如虹,越打越有劲。 吐蕃军队的防线本就已经岌岌可危,这会儿眼看敌人已经突进到中军,尽管还没有分出胜负,但所有人都知道……大势已去。 士气一去,很多人干脆直接投降或是逃跑。 就连吐蕃本部也是如此。 吐蕃本部兵马之所以能战、敢战,是因为有一整套行之有效的作战方式,并且从上到下严格执行。但现在的吐蕃军队是什么情况? 这一回论洛丹出征,带上了两位节儿,再加上次仁斯塔,就是三个。结果次仁斯塔那边直接掉链子,攻龟兹失利,没帮上忙不说,还要让尚乞心率军回去支援,又是一去不回,他身边只剩下了一个桑东赞。 这人之前被论洛丹安排去抢劫回鹘人运过来的补给,还没回来,论洛丹做好撤退的打算之后,干脆就派人给他送信,让他不要回来了,直接解决掉跟着出去的那支部落军,然后率领本部兵马过来与他汇合。 桑东赞手里有五千人,再加上论洛丹这边陆陆续续安排出去的,勉强凑够一万人。 能带走这些人,已经差不多是极限。就这还是目前面临着战争,营地这边也正乱着,否则早就有人发现异样了。 但留下的人,其实也只是维持着一种表面的平衡。毕竟没有了论洛丹,下面职位和身份最高的就是千户,而且十来个千户,还有一半被论洛丹抽走,剩下的人多少都有些茫然无措。 在赤章拉布没法指挥的情况下,他们也只能勉力坚持,只需要一点外力就会崩溃。 而且从战斗开始直到现在,都没有收到任何一条来自上面的命令,很多中低层的将官已经意识到不对劲了,自然无心恋战,眼看其他部落或逃或降,他们也不会硬扛着。 战线崩溃来得比赤章拉布预料的早太多,他此时也无计可施,只能奋力拼杀,能拖一刻是一刻。 身边的亲兵一个个倒了下去。 很快就轮到了赤章拉布。 能成为论洛丹最倚重的亲信,赤章拉布称得上文武双全,也干掉了不少玩家。但再怎么举世无双的勇武,一旦陷入了围攻之中,倒下也就只是时间的事了。 赤章拉布倒在了地上,眼睛直直望着头顶的夜空。 星光和火光一起映在他的眼底,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赤章拉布想到的不是玛本,而是自己温柔的妻子、聪慧的儿女。这一刻,他好像又回到了温馨的家中,幸福美满,儿女绕膝。 但耳畔忽然听到一声暴喝,将他拉回了现实之中。 “我靠!功勋值不对!我们上当了,这家伙根本就不是论洛丹!”武道巅峰玩家破口大骂。 他们发现了! 赤章拉布瞪大眼睛,心脏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想坐起身,但这就是他最后一个念头了。 他没能坐起来,意识反而迅速沉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 根据玩家们的经验,就算是同一个官职,给的功勋也不一定相同。比如千户,最低的只有五十,最高能给到二百。都是节儿,次仁斯塔也没有尚乞心贵。 但不管怎么说,次仁斯塔都值一千,这个“玛本”只值一百,是个人都知道有问题。 论洛丹居然玩了一手金蝉脱壳,这事一发到论坛上,立刻在玩家和云玩家之中引起了轩然大波,然后又迅速被人转发到外面,获取了一波热度。 这个游戏为什么总是在这种奇怪的地方搞得那么真实? 骂归骂,但是大家对游戏的评价却没有降低。 战争本来就有很多结果,千篇一律的打法才会让人腻味。 当然骂还是要骂的。 很多玩家连战利品都顾不上搜刮,立刻就扩散开来,去搜寻论洛丹的踪迹。 雁来当然也第一时间得知了此事。 她对此也不意外,越是身处高位的人,就越是珍惜自己的性命。而且游牧民族的特性就是如此,很多部落首领被打到身边只剩下几个人跟随,狼狈奔逃,但只要活下来,回去经营几年,又能卷土重来。 次仁斯塔没跑,是因为他失去了管理的土地和手中的军队,就算回到吐蕃,也很难立身。但论洛丹在鄯善、在河西,却还有别的根基,就算是吐蕃朝廷那边的责难,也有很多办法可以应付。 论洛丹不是意气用事的人,明知道失败已经无可避免,提前安排,自然能保存更多的力量。 最重要的是争取更多的时间。 沙漠里能走的道路太少,一旦事情暴露,很容易就会被困死。 雁来打开地图,开始琢磨论洛丹会往哪里跑。 正想着,赵猫猫就过来了,送来了清点之后的战果。 单从俘虏的人数上来看,收获不如之前大——毕竟上回玩家可是在路上就捡到了两三万俘虏,而这一回虽然克尽全功,但因为敌营剩下的人本来也不多,又还要跟回鹘人分,他们最终接收的俘虏只有七八千人。 但其他的缴获就称得上大丰收了。 牛羊马匹,粮草辎重,就算分了一部分给回鹘人,数目也比预想的更多。 要不怎么说论洛丹是个人才呢,之前他跟回鹘交换营地的时候,可不只是单纯的带着人过去,而是将大部分牲畜和粮草也提前偷运了出来,只留给回鹘人一个空营地。 不过现在都便宜了玩家。 雁来看了一遍,最后还是将视线落在俘虏的数字上。 “这样说来,论洛丹带走了差不多一万人?”她问。 赵猫猫点头,“应该是的。” 雁来的眉头微微皱起,“怎么会这么多?” 尽管在选择率领玩家前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这里不是焉耆城,玩家不能源源不绝,很难将论洛丹的大军彻底困死,但他居然能带走一万人,还是有点让人惊讶。 “据说,开战之前,吐蕃人正好得了消息,回鹘人的补给队到了,所以派了一万人出去,其中有五千吐蕃兵。”赵猫猫也有些无奈,论洛丹的运气确实不错,毕竟派人出去的时候,他可不知道玩家会来,结果倒是误打误撞,保留了一支有生力量。 “至于剩下的人,应该是趁着派兵出去收拢残兵、溃兵的时候安排的。” 雁来摇了摇头,那也有几千人了,营地那边竟然完全没有发现,也够荒唐的。 但考虑到吐蕃人跟其他部落的关系,也不奇怪。 赵猫猫又说,“不过这也不是坏事。若是只有三五十人,茫茫荒漠,想要找人也不容易。若是万人大军,想要掩藏踪迹也不易。” 雁来眼睛一亮,“不错。” “还有一个好消息。”赵猫猫说,“论洛丹从焉耆出来的时候,带了一队向导,但现在人已经不在营地,想来也是被他带走。” 沙漠里的情况很复杂,就算这支大军带着补给,也不敢随便深入大漠,必然只能走已经成熟的道路,带了向导,就更说明了一点,那找起来就方便了。 雁来立刻道,“那我们也该找当地人,问清楚这附近的道路,才好顺藤摸瓜。” 这一点赵猫猫已经想到了,焉耆城那边的玩家也早就行动起来。 说完了话,赵猫猫准备告辞时,雁来又忽然想到一件事,问道,“论洛丹的事,回鹘人那边可知道?” “应该已经知道了。” 雁来微微颔首,心里感觉有点奇怪。 按理说,知道论洛丹跑了,那特勤应该过来找他商议追捕之事才对。虽然大获全胜,但没能抓住敌酋,多少有点不圆满。 …… 那特勤不仅知道论洛丹跑了,还知道代替他的是他的心腹,一个吐蕃千户。 同样身为上位者,那特勤心里对赤章拉布是有些赞许的。这种事情,他肯定是自愿的,否则不可能瞒这么久。 那特勤也难免想一想,如果是自己处在那个位置上,会有人愿意替自己去死吗? 结论是有。 于是那特勤也不再纠结了,就打算去找雁来商量接下来的安排,顺便说一说小度和小爱的事。他现在看这两个美人,再也感受不到什么娇美明艳,只觉得鬼气森森。 听说鬼会吸人的阳气,还是离远些好。 但也不好得罪,只能好声好气地商量,如何把人送回去。 但是出了营地,看到外面活跃的玩家,那特勤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随着这支吐蕃大军土崩瓦解,他跟雁来——或者说是回鹘跟安西之间的盟约,就没有那么牢固了。 那特勤带出来五万大军,这段时间陆陆续续消耗折损,如今虽然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但是人手也损失了大半,只剩下了一万左右。 安西军总共也只有一万多人,同样折损不少,按理说,他应该还是占优势的。 但那特勤怀疑,真打起来,安西军可能还是一万多人。 人跟鬼没有道理可讲。 这样一想,那特勤就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 这里距离西州城太近了。 一直以来,那特勤从雁来身上感受到的那种若有若无的威胁感,终于变成了现实。 如果她真的对西州城有意,自己真的能抵挡住吗? 这种时候,那特勤哪敢再去见雁来?虽然他觉得,以雁来的格局,不至于会做出把他这个西州都督扣下来不放的事,但还是不得不防。 所以什么追捕论洛丹之类的事,都不在那特勤的考虑之中。 眼看下面的人已经清点好了战损与缴获,那特勤便立刻叫来自己的部将们,开始商量拔营回城的事。 部将们原本还有些鼓噪,一方面是不满意对于战果的分配,另一方面,也是想要抓住论洛丹的大功。那特勤见状,叹息一声,只好将话挑明,“你们也跟安西军并肩作战了那么久,难道就没有发现,战场上从来没有留下过任何安西军的尸体吗?” 众人一愣,但仔细想想,似乎还真是这么回事。 战斗的时候心无旁骛,再加上又是夜里,视野不那么清晰,所以他们还真没注意。 现在被那特勤一提醒,彻底反应过来,顿时就觉得脊背一凉。 有人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从吐蕃俘虏口中问出来的消息,这支唐军是他们的雁帅召唤出来的天兵,非但不死不灭,可以无限复活,更能迅速成长,战斗力惊人。”那特勤说出这番话的时候,都还有种荒谬的感觉。 这样一支军队,什么样的人才能战胜他们? 反正那特勤不想打。 第79章 他已经彻底失去了身为玛本的威慑力。 焉耆城。 天才刚刚蒙蒙亮, 这座城市就彻底苏醒了,人声喧哗、鸡犬相闻。 其实以前的焉耆人没有那么勤劳,西域这片地方, 既贫瘠又富饶,也养成了一种安逸享乐、不求进取的气质。但自从玩家来了之后,一天24小时都有人在线, 为了配合他们, 焉耆百姓也渐渐早起晚睡,变得活跃起来。 阿叶和阿多挎着篮子出了门,沿着街巷一路往北, 很快就到了焉耆王宫门口。 因为天兵主要在这一带活动, 城中百姓也时常会好奇地过来转转,人流密集,渐渐的就形成了一处颇为兴旺的市场, 然后又吸引了更多人过来, 变得更加热闹。 一到这里,阿叶和阿多就发现, 今天的人似乎比前两天多了一些。 两人对视一眼, 都意识到有事发生了。 她们在路口分开, 各选了一个方向, 开始沿街叫卖。 姐妹俩卖的是刚刚才从枝头上剪下来的花, 修剪好之后整整齐齐排在篮子里,白的粉的黄的, 十分惹人注目。 她们专挑天兵叫卖,尤其是那些在早食摊子前排队的天兵。 大部分人都不会吝啬买一枝。 但不买也没关系, 因为她们的目的本也不是做小生意,而是打探消息。 排队的时候没有别的事情做, 天兵们往往都会聊天。他们似乎从来没有保密的意识,也不觉得有什么话是不能给人听去、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的,所以什么都会说。 姐妹俩之前就曾无意间听到,原来几天之前,那么多天兵浩浩荡荡地出城,是要去攻打吐蕃人的军队。 为了获得更多、更清楚的消息,两人才想出了卖花这个法子。 这也确实很有效,这两天,她们已经陆续打探到了一些东西。比如吐蕃人原来已经跟回鹘人交上手了,互有胜负,现在正驻扎在某地,天兵们就是要赶去参与之后的决战云云。 今天也是一样顺利,两人在人群里穿梭一阵,很快就听说了昨夜的那两次战斗。 虽然这些内容只有一鳞半爪,很多地方都不太清晰,但是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吐蕃大败! 意识到这一点,姐妹两个都是脸色一变,也顾不上卖花,急匆匆地往回走,很快就在路口汇合了。 两人交换了一个视线,默默往旁边走了一阵,找了一处僻静的小巷子钻进去,这才头碰头地凑在一起,低声耳语,很快就互相印证了彼此打探到的消息是真的。 “怎么办?”阿多问道。 姐妹俩再次对视,眼中都多了几分惶惶。 “莫急。”阿叶深吸了一口气,握住妹妹的手。 两人的手都冷冰冰的,但是交握的力度还是让她们感觉到了几分安心,慢慢冷静下来。 阿叶思索着道,“吐蕃大军都已经被打散了,我们就算现在出城去也没用。要相信阿爷,他看局势最准,应该会有所准备。若是这样,吐蕃大败反而是好事……” “怎么说?” “吐蕃人各自逃命,顾不得阿爷,他自然就可以趁机逃走。只要不被吐蕃人挟制,以阿爷的本事,说不定很快就回来了。” “对,对。”阿多闻言,立刻连声附和。 两人又互相宽慰了几句,阿叶道,“走吧,回去把花卖完,不能惹人注意。” 姐妹俩拎着篮子,又回到了王宫广场。 一到这里,就发现人群正在往某处聚集,两人对视一眼,连忙快步走过去,拉住一个面相和善的妇人问道,“那边出什么事了?” “王宫里贴出了告示,大家都去看呢。”妇人一句说完,就匆匆走了。 “王宫的告示?”阿多小声嘀咕,“这倒是很久不曾有过了。” 阿叶点头,想了想,道,“篮子给我,你挤进去看看,告示上都写了什么?” 阿多应了一声,交了篮子,拔腿就跑。 贴告示的照壁前已是人山人海,但她人小,动作麻利,像一条鱼儿一般,在人群里灵活地挤来挤去,很快就挤到了最前面,踮起脚尖去看写在黄麻纸上的告示。 急匆匆地看完,她微微睁大眼睛,连忙又从人群里挤了出去,找到在一旁等候的阿叶。 “阿姊!王宫正在悬赏熟知焉耆附近道路的向导!”还离着几步,她就急切地开口,但立刻又反应过来,凑近了,压低声音问,“你说,会不会是在找阿爷他们?” 这时候找向导,肯定是为了追捕逃走的吐蕃残军。吐蕃人想要逃走,肯定也离不开向导。 没错,两姐妹的父亲,之前就是因为熟悉焉耆城附近的道路,被吐蕃人征去做了向导。本以为十拿九稳的战事,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没想到这才过了几天,先是焉耆城易主,又是吐蕃军大败,局势已经翻天覆地。 虽然阿爷只是向导,可是战场上刀箭无眼,谁知道会出什么事?若是被逃走的吐蕃残军带走,情况更糟糕。 所以阿叶一听妹妹的话,心中就泛起了隐忧,但嘴上还是轻斥道,“休得胡言乱语,阿爷定能吉人天相。” 阿多也不争辩,只是问,“阿姊,我们现在怎么办?” 阿叶低头思索片刻,很快就下定了决心,“我们去揭榜。” “什么?”阿多吃惊,“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 “可是我们都没有跟着阿爷出过门……” “但那些道路,阿爷都跟我们说过,我们识得地图,也能说清每条路的情况,说不定就有用处。”阿叶抿了抿唇,低声道,“若阿爷真是被吐蕃人带走了,他们是不会放他回来的,若只是把人裹挟去了鄯善城还好,若是……” 她没有说完后面的话,但阿多脸色已经白了。 吐蕃人的凶狠残暴,她当然也知道。 为了不让阿爷泄露他们的秘密,很有可能会直接杀人灭口。 “我明白了。”她的表情也变得坚决起来,“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靠天兵救回阿爷。” 姐妹俩又握了握手,互相鼓劲,然后穿过人声鼎沸的王宫广场,来到了重兵把守的宫门处。 …… 战场上的玩家寻找论洛丹的时候,焉耆城这边的玩家也都被动员了起来。 现在赶过去参战是肯定来不及了,但如果能够抓到这条漏网之鱼,那就是几千功勋值入账啊! 再说,参与感和趣味性也足够。 然而玩家几乎将从西州到焉耆这一段路彻底扫荡了一遍,连那些躲藏在各种意想不到的犄角旮旯的逃兵都搜出来了,就是没有找到半点论洛丹大军的踪迹。 这就很不合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排除了一切不可能的情况,剩下的不管多难以置信,都是真相。 既然能找的地方都已经找过了,没有线索,那就只剩下了最不可能的那个答案——论洛丹大军很有可能进入了沙漠。 虽然说沙漠里是生命禁区,但里面其实也有植物,有生命存在。如果知晓方向和道路,在有足够补给的情况下,穿过沙漠也并非不可能。 而且这样一来,还能彻底摆脱玩家的追踪,甚至直接绕过焉耆城。 在身边带着向导的情况下,以论洛丹的决断,选择这样一条路并非不可能。 意识到这一点,玩家立刻就去找了龙授。 这位焉耆国王倒是十二分的配合,可惜焉耆国所有名声在外的向导,全都被吐蕃人征走了,他根本找不到熟知道路的人。 最后只能对外贴出告示,公开悬赏征召,希望能用重金吸引来民间的高人。 但不管怎么说,两个没成年的小姑娘前来应召,还是有点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好在王宫门口的守卫知道这是天兵的大事,他们也不负责甄别真假,虽然觉得荒唐,但还是把人领过去交给了玩家。 阿叶和阿多忐忑地走进轩朗开阔的大殿里,看到坐在那里的天兵,不由得一呆。她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恐怕天上的仙女也不过如此了吧?尽管心里还怀着对父亲安危的担忧,两个小姑娘还是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又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道,“拜、拜见天兵娘子。” 礼也行得乱七八糟的。 好在高泠并没有计较这些,只是问道,“你们年纪这么小,真的知道焉耆城附近的道路吗?” 姐妹俩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坚决,便动作一致地朝高泠跪了下去,“求天兵娘子救救我阿爷!” 把高泠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把人扶了起来,又是倒茶水,又是端点心,安顿两人坐下之后,才道,“说说吧,是怎么回事?” 虽然两人明明是揭榜来的,却说起了不想干的事,但她也不着急。 这种不疾不徐的态度,让两个小姑娘也渐渐冷静了下来,你一言我一语,从头将事情交代了一遍。 “这么说,你们的阿爷是个行商,因为要经常往来贩货,熟知附近的所有道路,因此被吐蕃人征走了?”高泠做出总结,“你们两个虽然没怎么出过门,但是地图都是看熟了的,哪条路上会遇到什么情况也都知晓,愿意以此作为交换,请我们的人救下你们阿爷?” “对。”两个小姑娘忙不迭地点头。 高泠还没来得及说话,系统任务已经先弹出来了。 好,看来这个人是不得不救了。 不过系统会发布任务,至少说明她们的爹还活着,也算是个好消息了。 高泠让人拿来了地图和纸笔。 其实玩家平日里交流,都是在论坛上直接发系统地图的截图,根本用不上手绘的地图。不过因为还要跟雁来这个阵营首领沟通,所以也准备了地图,这会儿倒是能直接用上。 高泠让姐妹俩在地图上做标注,自己则是将最新的进展和刚刚触发的任务发到了论坛上。 尽管任务和论洛丹会掉落的奖励都很诱人,但是考虑到那是一支万人级别的军队,显然也不是几个玩家能应付得了的,等信息整合完毕,还是要动员所有玩家一起参与。 姐妹俩没有吹嘘,她们虽然没有亲自走过那些道路,但阿爷时常会对着地图给她们路上的各种经历。高泠给的地图比阿爷给她们看过的更加清晰明白,两人很快就标注出了自己知晓的地图,并且在旁边的白纸上写下了每条道路的情况。 不管是地图还是描述,都详尽得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 而玩家也是这才知道,原来沙漠里竟然还隐藏着这么多的道路。 跟他们设想的差不多,这些道路可以直接穿过沙漠、翻越山脉,进入下方的鄯善地区,不仅能节省不少路程,而且绕过了正好卡住了大路的焉耆城。 行商之所以开辟这些道路,最主要的目的应该是为了省钱。不仅是路费,更多的是入城时要交的商品税。 对西域诸国来说,商税是非常重要的收入来源,一般是按照货物的价格抽成。经商虽是暴利,但多过几座城,有多少利润也不够交的,自然就要想些取巧的法子。 好消息是这些路都不好走,也不像大路这么宽敞,论洛丹的大军走得不会太快,所以他们还有时间去拦截。 …… 沙漠里的气候比外面极端很多,白天在阳光的照射下,能达到四十多度的高温,夜里热度又会迅速散去,气温变得极低。 所以只是在沙漠里过了一夜,又走了一个白天,整支军队的精气神一下子就去掉了一半。 吐蕃人世代生活在雄伟险峻的青藏高原,那里的条件虽然也艰苦,但跟沙漠却是截然不同的环境。尽管已经在西域生活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但他们还是很难习惯这里的环境和气候。住在绿洲里,或是在大道上行军的时候还能勉强适应,但进沙漠就是另一回事了。 一天下来,论洛丹可以非常明显地感觉到,士兵们正在变得更加焦躁。 这让他也忍不住提起了心。 对于战败的将领来说,要防备的除了敌人的追捕,还有来自内部的动乱。 因为战败会使他们失去威信,如果再出现不可控的意外情况,军队会很容易发生哗变。 到时候不仅所有谋划功亏一篑,就连他自己的性命也堪忧。 所以他只能将压力转嫁到向导身上,一遍又一遍地问,“还要走多久?” “尊敬的玛本,至少还要再走两天的时间。”安槃陀趴在还带着余热的沙子上,恭恭敬敬地道,“不过,明天应该就能抵达山脚了,那里的情况会比沙漠稍微好一些。” 论洛丹闻言松了一口气。 虽然后面还要翻山,道路也崎岖难行,但那是吐蕃士兵非常熟悉的环境,反而会更容易。 只要再忍耐一天…… 其实如果可以,论洛丹很想连夜赶路,尽快走出这该死的沙漠。但夜里能见度太低,万一遇到什么意外情况没法及时反应,而沙漠里的意外情况,按照安槃陀的说法,是非常多的。 迷路只是其中最普通的一种可能,流沙、风暴、甚至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地下河与湖泊……在沙漠里,你什么样的奇景都能遇到,而每一种都能要命。 安槃陀说着,习惯性地跪下来向他所信奉的神明祈祷,让祂护佑队伍一路平安。 论洛丹见状,也忍不住在心中祈祷起来。 他并不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但人在陷入这种绝境时,总会忍不住想要去依靠那些虚无缥缈的神明的力量。 怀着这样的祈求,论洛丹度过了很不安稳的一夜,不是被冻醒就是被噩梦惊醒,后来好不容易睡沉了些,又很快被人叫醒——天色已经微亮了,他们得趁早赶路,这样最热的那段时间就可以停下来休息。 如此又赶了一天的路,尽管食物和饮水都还算充足,但整支队伍的状况却无可避免地变得更差。 当终于看到前方高高耸立的山峰时,所有人心中的激动可想而知。 这一刻,他们忘了军纪、忘了规矩,一个个都提起了最后的力气,迫不及待地朝着那个方向狂奔。 就连论洛丹本人也是如此。 只有几个向导被落在了后面,继续匀速前进。在野外,保存体力是非常重要的,只有这样,才能应付可能会出现的任何意外。 正当向导们交换着视线,犹豫要不要趁这个机会转身逃走时,那一边,山脚下却是变故陡生! 一路狂奔的士兵们已经耗尽了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量,又正处在狂喜的状态之中,完全没有任何防备,所以,当埋伏在这里的玩家猛地杀出时,他们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三两下砍翻。 好在这支队伍的人太多了,有很多落在了后面,看到前方发生的变故,立刻就反应过来,开始准备对敌。 几位向导见状,毫不犹豫地转身狂奔,不再顾惜体力。 现在吐蕃人肯定不会来追他们,只要跑出这片地方,他们就安全了。虽然身上没有食物和水,但是他们都有丰富的在沙漠里生存的经验,又是在这个季节,还是有一些办法可想的。 而吐蕃军已经陷入了苦战之中。 也许是因为生的希望就在眼前,却又被人打破,彻底激起了高原民族身体里的狠劲,在最初的狼狈之后,吐蕃人很快组织起了像样的抵抗,不顾一切地向前拼杀。 虽然玩家也不要命,但是得到消息赶过来的玩家数量不够多,最后在留下了一具具尸体之后,吐蕃人成功突围,进入了山里。 尽管已经走出了沙漠,但他们这会儿比在沙漠里时更加憔悴、疲倦。 但谁都不敢停下来休息。 那些天兵竟然能追到这里来,给了所有人巨大的震撼。虽然他们成功突围了,但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 天已经黑了,但是吐蕃人依旧在赶路。 他们也意识到,夜战虽然是唐军更擅长,但现在这种情况,夜色对他们来说反而是一种保护,干脆决定连夜下山。 路上,论洛丹还简单地整编了一下队伍。 他心里有一个隐忧,既然入口处有天兵埋伏,那出口处呢? 天兵的神出鬼没,让论洛丹不得不拔高对他们的判断,往最坏的方向去猜。 所以,必须要保证这支军队的战斗力。 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是当他们翻越了大半的山岭,即将下山时,派出去的斥候忽然报告说山下有唐军,论洛丹的情绪还是非常糟糕。 这种感觉就像是头顶上笼罩着一片阴云,而且不管他逃到哪里都无法避开。 更糟糕的是,当论洛丹打算将军队组织起来,向山下冲锋时,却遭到了抵抗。 包括几位千户在内的将领们纷纷表示,这种情况,强行冲锋损失太大,不如大家分散开来,各挑一个方向走,扩大范围,让山下的天兵没法完成合围,也就不至于被一网打尽。 至于最后会不会遇到天兵,能不能逃出去,就看天命了。 论洛丹心下一沉。 夜色之下,他看不清周围人的表情,但却总觉得他们的目光都在死死盯着自己,但凡他嘴里说出来一个“不”字,他们可能就会群起而攻之。 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 作为一个败军之将,他已经彻底失去了身为玛本的威慑力,无法再掌控这支只想逃命的军队,强求只会引发激烈的抵抗。 巨大的失望之后,他又觉得身上忽然一轻,像是彻底卸下了什么沉重的负担。 论洛丹用力吐出一口气。 “好,那就分散开来走,各求天命。”他语气平静地说。 他已经意识到,能够将更多的人带回去,对自己固然有好处。但是这么多人,目标还是太大了,很容易被天兵追踪到。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不如谁都别带,自己一个人走。 所以他站在原地,目送士兵们分成若干小队,各自散入山林之间,连少数愿意留下来跟随自己的亲兵也一并赶走,这才开始行动。 他转过身,朝着来时的路走去。 论洛丹决定回去找那几个向导。 分兵的策略是否能够突破天兵的搜索范围不好说,但是如果能混进那几个向导的队伍里,无论是在沙漠里逗留更长的时间,等待天兵的搜索结束,还是让他们帮助自己伪装成平民,逃脱的可能性都会更大。 唯一的难点就是要如何在沙漠里寻找到他们的踪迹。 但论洛丹赌他们不会跑得太远。 毕竟几人身上没有食物和水,肯定不敢深入沙漠,多半只会躲在附近观察情况。 第80章 说她一点想法都没有,肯定是假的。 “你们俩怎么一点都不着急?”高泠看看左边的游悠悠, 又看看右边的施青青,笑着道,“论坛上说, 吐蕃大军已经突破北山脚的拦截队伍,进山去了。” “现在大家都在往山里跑呢,那个论洛丹可是吐蕃在河西、西域的最高统领, 就算不值五千功勋, 应该也有三千了。” “听起来不少,但那么多玩家,其实每个人也分不了多少。”施青青语气随意, “反正我也不是战斗型玩家, 比起去山里搜人,我更想看看这条沙漠里的路。” “看这个做什么?”高泠好奇地问。 施青青说,“古人都能趟出一条路来, 肯定是有道理的。回头我们搞基建的时候, 可以把这条路修出来。” 高泠笑道,“修出来然后设卡收税吗?” 施青青也跟着笑了, 又说, “现在跟你一起走, 正好顺路, 不然回头我还得自己请个向导走一趟。” 在茫茫大漠里找一个人的难度可想而知, 所以领到任务之后,高泠的系统地图上就会标注出任务目标的位置。虽然小地图里看不见, 只能时不时打开大地图校准方向,但这毕竟是一条存在了不知多少年的道路, 跟着走问题不大。 高泠又看游悠悠,“那你呢, 死了一回,结果杀的不是Boss,这都不去报仇吗?” 游悠悠却是言简意赅,“我怕你找到任务目标之前,就先死了。” 高泠:“……” 她很想说,自己现在已经不像刚进游戏时那么无知了,但是她也知道,这种话从当事人嘴里说出来,是不会有一点说服力的。 而且三人这一趟花费的时间,确实比预计的更多。 因为任务目标也一直在移动。 又往前走了好一阵,代表任务目标的绿点终于出现在了高泠系统面板右上角的小地图里。 只是她来不及高兴,就先“咦”了一声,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旁边的两人立刻转头看了过来。 高泠说,“地图上的绿点旁边,除了几个黄点之外,还有一个红点。” “啊这……难不成是要抓人质威胁我们吗?”游悠悠挠头。 高泠看了她一眼。 施青青笑道,“应该是想浑水摸鱼,假装成向导队伍中的一员吧?” 听起来有点离谱,但游悠悠转念一想,如果他面对的不是玩家,这一招应该会很有用。毕竟这个选择既出人预料,又足够大胆,一般人确实想不到。 奈何……玩家能看到红名啊! 再怎么高明的伪装,在“真实之眼”面前都没有意义。 “挺好,送上门来的战功。”最后,游悠悠这样评价。 不过也多亏这样的大聪明只有一个,不然她们三个玩家,还真不一定能对付得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此人又过分谨慎了。 三个玩家也很谨慎地停住了脚步,先商量了一番战术。到时候先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趁机拉近距离,然后施青青和游悠悠出手对付敌人,高泠则负责将几个向导隔离在战场外,免得被波及。 商量完了,继续往前走时,施青青忽然说,“你们两个里面肯定又一个运气特别好,我记得上次就是你们在路上捡了三千人吧?” “肯定是她。”游悠悠和高泠异口同声地说。 然后对视一眼,又同时说,“是你!” 施青青:……懂了,你们都是气运之女,只有我是背景板。 她们就维持这个说说笑笑的姿态,靠近了目标所在的那座沙丘。 这一天是四月十七,天上的月亮几乎还是满月,将黄与白与黑交错的沙漠照得一片清晰。 当玩家出现在向导小队眼前,他们立刻紧张起来,一个个拿起武器,隔着一段距离与玩家保持戒备。没有立刻动手,因为对“被天兵找到”这一点,他们早就有所预料。 双方对峙片刻,高泠才主动开口问道,“是安槃陀大叔吗?” 安槃陀一愣,下意识地开口,“你们是?” “你的女儿阿叶和阿多,委托我们来找你。” 安槃陀面上非但没有露出惊喜的神色,反而有些担忧和为难,不过很快就被他掩下了,笑着说,“原来如此,孩子不懂事,给你们添麻烦了。那这……” 说着转头去看论洛丹。 论洛丹警告地盯了他一眼,才笑着说,“既然是你家孩子搬来的救兵,那咱们正好跟着这几位一起回去。” 说完,见玩家神色从头到尾都没变,他才松了一口气。 因为他刚刚说的是唐音,担心这三人听出什么不对来。 但其实玩家听的都是翻译,不管唐音还是吐蕃语、吐火罗语、突厥语,反正都听不懂,根本没有人会仔细去听。 高泠按照计划朝着他们走过去,“对了,两个小姑娘有信物在我这里,安大叔可要看一眼?” 这时她已走近了很多,看清那张脸,众人都不由一怔,仿佛看到了行走在月光中的仙子。但想到这是“天兵”,所有人又都迅速低下头去,不敢多看。 只有安槃陀,对上那双清亮的眼睛,心头陡然一凛。 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彼此之间也不可能有默契可言,但是这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也许这些神通广大的天兵什么都知道。 他连忙上前几步,从高泠手中接过了那枚平安扣。 上面的红绳已经很旧了,一些细微的痕迹都能跟记忆对得上。尽管安槃陀并没有怀疑过她们的话,但看到它的瞬间,还是忍不住情绪波动。 半晌他才捏紧平安福,抬起头来看向高泠,正要说话,就见她的视线轻轻扫过一旁的其他人。 安槃陀福至心灵,立刻面色激动地转头对着其他向导说,“你们看看,哪家的孩子有这么大的胆子?这哪里是她们该管的事,真是叫人放心不下……” 这番明着批评实则炫耀的话,让其他向导彻底绷不住了。 他们在焉耆城也有家人,也有孩子,怎么就没人请天兵来找他们? 虽说若是真的请了,他们也免不了会像安槃陀这么担忧,但是别人有而自己没有,叫人心里如何能不酸? 于是一个个打趣着走向安槃陀,似乎是要跟他“讲讲道理”。 论洛丹毕竟不是真的向导,反应慢了一拍,见别人都动了,这才连忙跟上,但免不了落后了几步。 这时,游悠悠和施青青也刚好从后面赶上来。 但她们没有停在高泠身边,而是在一瞬间加速,与走过来的几个向导错身而过,手中的长槊同时动了起来,如同灵蛇吐信,直奔论洛丹。 等到向导们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时,那边三个人已经战成了一团。 不等高泠指挥,安槃陀就主动领着人退出去老远。 这倒是省了高泠的事。 不过她也没有加入战场,而是站在一旁看着。 跟两位开服玩家比起来,她的等级就太低了,属性值差了一大截,技能也不够熟练,上去不是帮忙而是捣乱。 …… 跟反应慢半拍的向导不同,玩家出手的瞬间,论洛丹也拔出了刀。 他几乎是立刻就后悔了。 对方猝然出手,很可能只是试探一下,但他的反应太明显,简直是不打自招。 但是话又说回来,不还手就意味着将自己的性命交到了别人手中,那也是论洛丹无法接受的。 所以他现在非常想骂人。 明明他自觉伪装得很好,她们到底是怎么在一个照面间就察觉到有问题,进而毫不犹豫地出手的? 天兵…… 总不会是她们的眼睛能看透一切,所有的伪装都没有用吧? 如果是这样,也就难怪他们能一路追踪上来,堵得他无路可退。 这一刻,论洛丹突然想起了在面对天兵时频频失利的次仁斯塔,终于意识到他当初能够遏制住玩家的攻势,带着剩下的人手退回焉耆城,有多么难得了。 可惜这份体量,次仁斯塔是没机会知道了。 而论洛丹本人,也没能胡思乱想太久,很快就将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的战斗上。 为了伪装身份,他没有带长槊这种军中制式武器——吐蕃人的槊跟唐人的规制不一样,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所以这会儿,他手中只有一柄佩刀。 短兵器对长兵器显然是很吃亏的,敌人能打到他,他却根本打不到对方。 况且还是二对一,尽管他力气更大、实力更强,但一时半会儿还是被压制得还不了手,只能勉力招架。 这样下去不行。 他赶了一天的路,又被玩家埋伏了一场,然后从山里转回来寻找向导小队,好不容易坐下来喘了一口气,三人就找过来了,这会儿筋疲力尽、又累又困,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论洛丹很快就决定,要逃! 尽管他也知道,如果天兵真的有他想的那种能力,那么就算逃走了,也总是会被找到的。但是让他就这样束手就擒,论洛丹更不甘心。 总要试一试。 论洛丹开始寻找时机。 但这时候他才发现,他们所在的这个位置,两边都是沙丘,而这两人正好一前一后,卡在了他逃走的线路上。 因为两座沙丘并不完全相对,另一边本来还有一个小小的缺口,但现在,高泠正站在那里。 这绝不是巧合。 一直以来,论洛丹对天兵的印象,更多的是能复活,以数量取胜,现在才发现她们的战斗素养也十分惊人。 他已经在不断修正对天兵的印象,但到底还是小看了他们。 就在这时,论洛丹看到安槃陀拎着刀走到了高泠身边。 刚才在慌乱之中,安槃陀等人只想着远离战场,但现在看看,光靠三个玩家,对付论洛丹显然还是有些吃力。 如果能加上他们这些人,那就十拿九稳了。 虽说他们的身份是向导,以前也只是行商,但这年头,能在外面跑生意的都是狠人。毕竟路上可能遇到兵,也可能遇到匪,更可能遇到兵匪,不狠根本不可能立足。 所以这些人的实力,堪比跟正规军中的精锐。 再说,不管听了多少天兵的传说,但眼前毕竟只是三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他们这些大男人,哪能在旁边干看着? 高泠听完他的来意,顿时哭笑不得。 真要让他们加入战斗,岂不就成了抢怪的? “放心吧,她们能应付,暂时用不上你们。”她说着,见安槃陀还想争取,又道,“真到了需要你们帮忙的时候,我们也不会客气的。” 安槃陀只好将刀插回了腰间,“那我也在这里等着……小心!” 说着就要伸手去拉高泠,但不知为何,即将碰到她时,心底莫名生出了几分怯意,竟然顿了一顿。 高泠转过头,就见论洛丹正朝这边扑来。 原来他刚才看到高泠转头去跟安槃陀说话,就意识到这或许是唯一的突围机会,于是狠下心来,受了施青青一槊,又荡开游悠悠的一击,顺势借力,直扑高泠所在的方向。 这点距离转瞬就至,论洛丹高高举起刀,向着高泠劈下。 能杀伤她自然最好,就算不能,迫得她向旁边躲避退让,他也就能顺利突围了。 但突然,论洛丹看到高泠朝他抬起了手。 那个动作太熟悉了,他顿时心惊肉跳,下意识地想避开或者格挡。但他这一击是全力以赴,根本来不及变招,此刻又是空门大开,身体避无可避。 论洛丹只能眼睁睁看着金属的亮光在高泠袖间一闪,“嗖”的一声,射出了一支弩-箭。 他的身体僵了僵,咬着牙继续往下劈砍。但是那难得的机会已经一闪而逝,先是安槃陀重新拔刀,挡住了他这一击,然后游悠悠和施青青从后面赶上来,枪影再次将论洛丹笼罩。 但这一次,受了伤的他已经没办法招架住所有的进攻了。 越来越多的伤出现在了他身上,战斗呈现出一面倒的态势,再继续下去也不过是拖延时间。 论洛丹一咬牙,大声喊道,“我投降!” 游悠悠和施青青只当没听到。 高泠默默转头,看向安槃陀。 安槃陀的视线不自觉地扫过她的袖口,顿时一个激灵,大声道,“几位天兵千万不可信他的鬼话!此人心机深沉、手段狠辣,如今不过是诈降,用言语动摇你们的念头,好寻机逃走或杀人,千万不可上当!” 高泠满意地收回视线。 不愧是能在这个世道外出行商的人,脑子灵、反应快,是个人才。 论洛丹一听这话,顿时心头大恨。 但他也知道,这些天兵估计是打定主意要杀他了,安槃陀的话,也只不过是给了她们一个借口,以便占住大义和名分。 他似乎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这一刻,论洛丹脑海里也冒出来了次仁斯塔不止一次提过的那个词。 天命。 只是次仁斯塔想的是天命已经不再眷顾大蕃了,而论洛丹在倒下的时候,想的是—— 天命为何不佑我? …… 收到系统结算的奖励,三个玩家顿时惊呆了。 “这家伙就是论洛丹?”施青青踢了踢地上已经死得不能再死的人,吃惊地问。 玩家们翻山越岭找了好几天的人,就这么撞到了她们手上? “好险。”游悠悠擦了一把汗,有些后怕地说,“本以为是普通的吐蕃士兵,我们三个足够应对了,没想到会是他。” 这还是她的长槊最近升到了精通级,要不然更麻烦。 “是啊,差一点就翻车了。”施青青也很庆幸。 高泠走过来,听到这里,便道,“应该多谢你们。要是我自己一个人过来,还真说不好会怎么样。” “应该不会怎么样吧?”游悠悠看了一眼她的袖子,诚恳地说,“你那个弩箭出其不意,论洛丹就算再厉害,应该也防不住。” 主要是高泠看起来太不像是会打打杀杀的人了,这种偷袭的手段,她用起来比一般人更有效。 施青青闻言也好奇地问,“这是哪里来的弩?” 军备物资里面可以换的,都是那种大型的,像这种袖里箭还真没有。 高泠挽起袖子,给她们看自己手臂上的装备,一边解释道,“是龟兹城的冶金工坊做出来的样品,长辈们说是拿给我防身。” “高炉建好了?”施青青有些惊喜。 高泠点头,“就是这两天的事。” 新的冶金工坊在工艺方面做了很大的改进,虽然受限于各方面条件,比不上现代化的标准,但产品更新换代是肯定的。 很快玩家应该就能换到新工坊产出的装备了。 三人说说笑笑,因为论洛丹的身份带来的震动很快就平复下来。 再在论坛上发个帖子,向其他玩家通报敌方首领已经被击毙,几人收拾收拾,就打算回城了。 天已经快亮了,得在热起来之前多赶点路。 但说到要走,她们的视线落在论洛丹身上,都有些为难,“这个尸体要带回去吧,留在外面不太好。” 之前一直很有眼色地离着一段距离,没有打扰她们说话的安槃陀立刻走过来,主动表示这种小事交给他们来就可以。 话说完,见几位天兵交换着视线,似乎还是为难,他不由问道,“可是小人说的有什么问题?” “倒是没什么问题……”游悠悠说,“只是带着尸体,就只能先回焉耆城了。” 可惜了,按理说论洛丹是吐蕃主帅,应该把他的尸体带回战场那边炫耀一下的。但是这个天气,走上两三天回去,尸体就该臭了,还是带回焉耆城处理吧。 安槃陀:“……” 天兵的想法,果然不能以常理揣度。 …… 大张旗鼓找了好几天的人,结果被几个没有用心去找的家伙捡了漏,这让其他玩家想不酸都不行了。 但谁让论洛丹想不开,好好一个红名居然想装成普通人里蒙混过关呢? 这纯粹就是运气来了。 说到运气,也有玩家跟施青青一样想起她们上回捡人的事,断定这两人之中必有一个欧皇。 游悠悠和高泠看到这个回帖,也同样都觉得是对方。 她们自己从出生到现在,可都没有过什么好运。 不过也没人去帖子里回复。 一行人朝着焉耆城赶路时,雁来这边也已经收到报告,论洛丹已经死了。 倒也不是很意外。 反而是搜山那边,也已经到了尾声,但似乎漏掉了不少人,不仅士兵只抓到了五千多人,有名有姓的军官里,那个节儿桑东赞和另外两个千户也没找到。 这么说来,论洛丹的运气确实不怎么样,他要不是想着出其不意,直接往回跑,突围的话,说不定也逃出去了。 不过也不好说,毕竟被抓住才是多数。 但不管怎么说,现在这个战果,即便是让雁来说,也足以称得上是辉煌了。 十万大军逃出去三四千人,跟全歼有什么区别? 不过现在,雁来的注意力已经不在那边了。 她刚刚收到了小度和小爱传过来的消息,回鹘人打算撤退。 难怪仗打完之后那特勤就没有再来过她这边了,原来是打着这样的主意。 但雁来肯定不能让他轻易走脱。 人都已经到这里了,虽然不是计划的西州城下,但距离西州城也就是两三天的路程,玩家日夜不停赶路的话一天就到了,说她一点想法都没有,肯定是假的。 毕竟这次活动还是叫“西州之战”的,总不能西州城的影子都没摸到,就打道回府吧? 那多不合适啊…… 这么一想,雁来也有点可惜玩家没法立刻把论洛丹的尸体送过来。 不过她还是打算去跟那特勤这个盟友兼王兄分享一下这个好消息。 于是雁来领着一队玩家,主动去了回鹘营地。 那特勤虽然昨晚就打定主意要走了,但这毕竟是班师回城而不是战败撤退,总要把粮草辎重和战利品都收拾一下,打包带走,所以到现在还没能启程。 另外一个没法说出口的原因是,他有点担心,一旦大军启程,会刺激到雁来,让她撕毁结盟的假象,直接对自己宣战。 到时候他是打还是不打? 此刻,听说雁来主动登门拜访,那特勤一颗心顿时七上八下,但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出门迎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0-90 第81章 至少现在,她还愿意叫我一声王兄。 跟自家营地比起来, 回鹘这边要严整有序得多。 但也正因为这样,所以一眼就能看到,营地已经空了很多, 大部分物品都已经收拾好装车,就连营帐也已经拆了大半,随时都能离开。 见雁来的视线流连在那些辎重车上, 那特勤眼皮一跳, 连忙问道,“雁帅怎么有空过来?” “哦,是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雁来收回视线, 笑道, “论洛丹找到了。” 那特勤当然也知道玩家漫山遍野抓了不少吐蕃溃兵的事,但还真没想到,他们真的能找到论洛丹, 不由很感兴趣地问, “人在哪里,怎么找到的?” 雁来也觉得这事挺有戏剧性的, 就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她说得兴致勃勃, 那特勤却是听得心有戚戚。 真要说起来, 论洛丹这一系列的安排, 魄力、决断甚至冒险的勇气都不缺, 如果追击的是他手下的回鹘大军,还真难摸到对方的尾巴。 等他回到吐蕃的地盘, 再经营几年,又能攒下十万大军, 卷土重来。 然而天兵偏偏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堵到了人。 最后甚至是被三个落单的天兵撞上,直接击杀, 连当俘虏的机会都没有。 这跟谁说理去? 在这件事情上,那特勤很难代入天兵的视角,倒是十分顺理成章地代入了论洛丹——换做是我在他那个位置上,能做得更好吗? 虽然是疑问句,但那特勤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而且,也不知道雁来是有意还是无意,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说出了焉耆城那边的消息,而且还说得这么详细。要知道,这才一天一夜的功夫,她人就在这里没有离开过,这些消息却都尽在掌握。 这让人怎么能不多想? 别管那些天兵究竟是鬼还是神,总之必定都神通广大,能做到的事肯定比他想的更多。 心里转着这些念头,他嘴上却只是恭喜雁来,“还是你治军有方,手下都是精锐,这才能及时把人抓住,立下这一大功。” 反正绝口不提天兵的异样。 “这是咱们共同的功劳。”雁来说,“如此一来,这一战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是啊。”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那特勤琢磨着,最后还是试探着问道,“战事已了,我这两日便要回师西州城了,不知雁帅什么时候走?” 雁来瞥了他一眼,笑道,“不急。” 那特勤很急,但又不能催促,只得道,“不知雁帅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如今你手中有这么一支强军,吐蕃人在西域的力量又刚刚遭受大挫,是不是该考虑一鼓作气,将原属于安西四镇的地盘夺回来?” “这个嘛……”雁来眸光微微一闪,心想他真正想问的,应该是她接下来会不会对回鹘方面用兵,要是去打吐蕃,回鹘这边自然只能暂时搁置了,便笑道,“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向南面扩张了。” 那特勤心头一惊,连忙问,“可是有什么难处?若是人手不足,我愿率大军为援。” 好家伙,这也算是下血本了。 只要不打你就行是吧? 可惜…… 雁来坦然笑道,“都督有所不知,我如今也是为难得很。要养活这么一支大军,耗费着实不少,何况我要养活的不只是这支大军,还有城中子民和那些投降过来的俘虏,实在令人头痛。” “那不是更该继续扩大地盘?”那特勤顺着她的话说。 雁来摇头,“道理是如此,可是只一味的扩张,却不经营后方,更容易闹亏空。况且南边的鄯善、于阗和疏勒,距离吐蕃本土更近,派遣大军支援也容易,反倒是我这里,鞭长莫及呀!” 那特勤觉得,自己绝对没有多想。 什么鞭长莫及,都是托词,但是听她的话音,显然是暂时不打算对吐蕃用兵了。 反观西州城,距离雁来的地盘很近,又刚刚才损失了几万大军,并且回鹘汉庭那边暂时没法派遣大军过来支援……简直处处都符合雁来的用兵标准。 她绝对是看上西州城了! 而且这念头恐怕也不是今日才有的,要不然,当初为什么要问他想在西州城下决战还是在焉耆城下? 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他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 事实上那特勤当时选的就是在焉耆城附近决战,然而他没能顺利将论洛丹赶过去,就只能让她率领天兵过来了。 请神容易送神难呐! 至于说拒绝她的援军,那结果只会更坏。她只需等他跟论洛丹两败俱伤,再来一招黄雀在后,现在那特勤哪里还能站在这里跟她说话。 想到这里,那特勤也下定了决心。 “南边的地盘鞭长莫及,雁帅莫不是属意北边?” 这话问得已经相当直接了,只差没问她是不是要打西州城。 雁来已经大致摸清楚了那特勤的想法,也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就笑道,“安西北庭向来并称,都是大唐国土,如今安西既有余力,自然不能置之不理。不过我的意思,眼下还是更需要休养生息,用兵之事,待秋收之后再考虑也不迟。只是天兵有他们的想法,我也不能不顾及。” 言下之意,天兵们很想打西州城的,就算现在不打,秋收之后也会打。 终于确定了她的想法,这几日一直萦绕在那特勤心头的忐忑与不安反而都转为了冷静。 “公主殿下在回鹘受万人景仰,我亦未能免俗。她只有你这一点血脉,若是泉下有知,看到你如今的成就,当也会心怀大慰。”他看着雁来道,“若是可以,我实在不愿与你为敌。” “说是为敌就过了。”雁来笑道,“当年吐蕃进攻北庭,回鹘也曾派兵增援大唐。后来北庭陷落,回鹘凭自己的本事从吐蕃手中将之夺回,无论大唐还是安西都不曾有过二话。如今,我若能凭自己的本事恢复故土,王兄想来也不至于因此事责怪我,对不对?” 雁来这番话听起来挺无耻的,但两国交锋,往往就是如此。当初回鹘都好意思占据北庭,现在她为什么不能夺回? 就像她说的,无非是凭本事说话。 而现在,她手中掌握着可能是这世间最不可抵挡的一支军队,自然有说这种话的底气。 “你说得对。”那特勤微微叹气,“按理说,都是自家人,这西州城让给你又何妨?若是真为这一城一地打起来,难免伤了和气。只是平白无故的,我也不好对下头的人交代。” “那王兄的意思是?” “如今论洛丹授首,这一战克尽全功,正该庆贺一番。”那特勤道,“庆功宴上,总该有些节目助兴,不如就让你我手下的将士们比上几场。若是你的人赢了,我便将这西州城拱手相让,如何?” 他没说若是自己的人赢了要如何。 一来雁来不是那不讲道理的人,若真的输了,也不会好意思再强攻西州城。二来……那特勤根本没想过自己的人能赢。 “王兄大气。”雁来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那小妹就却之不恭了。” 那特勤又叹了一口气。 一样是输,与其明刀明枪地打一仗,让她将西州城打下来,双方彻底撕破脸,不如选择温和一些的比试,能有更多转圜的余地。 至少现在,她还愿意叫我一声王兄。 …… 虽然在营地这边举办庆功宴,听起来有些奇怪,但没有一个玩家觉得不对,全都兴致勃勃地做起了准备。 不过比起吃喝玩乐,当然还是比试更吸引他们的视线。 按照雁来跟那特勤商量的结果,这一次的比试项目为弓箭,骑术、枪槊、横刀以及徒手搏斗,总共五场,每场双方各出五人,五局三胜。 为了挑选出战人员,玩家这边决定组织一场预选赛。 所以庆功宴虽然安排在了三天之后,但是现在,营地已经开始热闹了。 难得有这种比赛,不管选不选得上,大部分人都愿意报名凑个数。就算不想上台比试的,也愿意在其他方面出力——庆功宴的舞台得现搭吧?这么大的喜事,营地总要装饰一番吧?既然是庆功宴,总得有能上宴席的大菜吧? 反正只要有心,总能找到事情干。 眼看他们弄得这么热闹,回鹘这边当然也不愿意落在下风。 那特勤虽然不觉得己方能赢,但比试这种事,如果一点争胜的想法都没有,那就没意思了。 万一呢? 他本来是想自己直接选人的,反正平日里军中的各种比试不少,谁能上谁不能上,他这个主将的心里都有数。 但眼见着玩家把场面弄得轰轰烈烈的,他干脆也弄了个预选赛。 这场比试关系到西州城的归属,这件事那特勤只跟手下的将领们通了气,中下层的将官和士兵都还不知道,只听说是打了胜仗,要搞庆功宴,而且还是跟唐军一起庆贺,到时候还有比试,心里自然都憋着一股气想赢。 毕竟这一仗,明明回鹘才是主力,唐军是来支援的,结果最后他们获得的俘虏和战利品更多不说,连论洛丹都是他们干掉的。 若回鹘能在比试上胜出,这场子自然就找回来了。 军心可用,那特勤也很高兴,便打算将己方还剩下的物资都清点一番,拿出一些来做彩头。 正在营帐里看军需官送上来的清单,忽听外面的卫兵来报,小度和小爱联袂而至。 尽管那特勤并没有特意宣扬唐军是“鬼军”的事,但底层士兵才是真正跟唐军并肩作战的人,自然不可能没发现,各种猜测和流言早就已经在军营里扩散开来了。 不过跟知道了这件事之后就主动与玩家保持距离的那特勤不同,下面的士兵们怀着某种新奇的念头,反而更愿意更唐军接触了。 所以小度和小爱在营地里,也比之前更受欢迎。 只有那特勤不忘初心,还在想着怎么把人送回去。听说两人主动过来请见,他还以为她们是想回去参加玩家的预选赛,于是欢欢喜喜把人请了进来。 结果两人开口,说的却是另一回事。 “你们想回西州城?”那特勤惊讶地问。 乍一听到这个要求,他只觉得有些莫名,但略一深想,就忍不住想多了。 莫非是雁来在为之后接手西州城做准备? 要不然,为什么她们连庆功宴都不等,立刻就要回去? 虽然不觉得有这种必要,但或许是雁来有别的考虑呢,那特勤思来想去,觉得也没必要拒绝。反正他管理西州城,一切都按照规矩来,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只有两个天兵过去,也不可能对西州城的局势造成任何影响。 他十分爽快地点头答应了。 却又听两人道,“不止是回西州城,而是通过西州城继续向北,进入回鹘境内。” 那特勤觉得,这肯定不是自己多想。 这个时候往回鹘派人,说不是探子谁信? 那他就更没法拒绝了。 毕竟以这些天兵的能耐,天山都翻过来了,要绕过一座西州城,进入北边的腹地,想来也能做到。但偏偏要来问他的意见,从他手上拿一份通关文书,到底是什么意思还用问吗? 那特勤让人替她们准备了通关文书,还顺口问了一句,“可要安排人手跟随护送?” 果不其然被拒绝了。 两个玩家拿到文书,就欢欢喜喜地出了营地,骑马朝西州城赶去。 他们当然不是要去回鹘做探子,毕竟雁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打到回鹘,就算真的要打,应该也不太需要整这些花里胡哨的。 两人之所以要进入回鹘境内,自然是为了去开那个地图成就! 庆功宴上的比试,是为了决定西州城的归属,这一点那特勤瞒着下面,雁来却是直接在任务描述里公布了。 玩家也没想过他们会输,也就是说,几天后西州城就是会变成他们的地盘。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庆功宴和比试上时,小度和小爱却想到了之前被高富帅开启过的那个地图成就。 现在还不确定那是唯一成就,还是每个人都有,但既然第一个进入回鹘境内能触发,那第一个进入回鹘应该也可以。而且两人都相信,就算是每个人都能触发,那第一个的奖励肯定也会更丰厚一些。 他们两个近水楼台,又能让那特勤帮忙搞定通关的事,自然要赶在前面去试一试,免得等其他玩家反应过来,跟他们争抢。 另外他们还想试试能不能卡bug——要是两个人组着队,并且同时踏上回鹘的领土,那是不是都算“第一个”呢? 总之,跟这些计划比起来,庆功宴和比试都没那么有吸引力了。 当然也是因为两人进入游戏的时间太短,又一直待在回鹘这边,根本不能刷日常任务和搬砖任务,到现在都还是3级。技能倒是都已经开了,他们也一直在练,但属性值比别人差一大截,拿头去赢? 还不如先把这个稳拿的成就拿了。 …… 因为玩家人数太多,而且还有不少人在从焉耆城赶来的路上,所以为了节省时间,预选赛采取的是随到随比的策略。 报了名就立刻去旁边的比试场地等待,对手到了立刻就比。 比完两场,胜者直接开始比第二轮。 如此流水战,一刻都没有浪费,才在两天之内比完了所有五个项目,取每个项目的前百进入决赛。 第三天就是决赛日。 直到这时玩家们才发现,进入决赛名单的,竟然并不都是那些耳熟能详的大神的名字。 “怎么会这样?”大家都很疑惑。 按理说,应该是进游戏的时间越早,等级越高,属性值和技能熟练度上拥有的优势就更大,也更容易取胜才对。 不过很快就有大佬分析出了原因。 大部分人玩游戏,其实都是既要又要。游戏出什么功能,TA就体验什么功能,触发的任务全部都要做完,开了活动就必定参与,主打一个全面。 但总有那么一些奇葩初心不改,任由策划如何推陈出新、别出心裁,他们都只玩自己感兴趣的那部分。 有人只喜欢打仗,有人只喜欢种田,有人一门心思搬砖赚钱,当然也就有人日夜不休练习技能。 再加上技能这个东西,跟别的不一样,相对来说更考验天赋。 比如弓箭这个项目里,就有一个玩家是四月份大规模放出内测邀请码时才进的游戏,但是已经将熟练度刷到了大师。 听起来非常夸张,但人家在现实里就是玩这个的,技能一开就是精通级。而且普通人练习技能,就算智力拉满,射一箭的熟练度也只有几点,人家一箭能拿到几十。 这就是天赋。 跟长槊、横刀和肉搏这种强对抗性的项目比起来,弓箭和骑术更依赖天赋,有新玩家脱颖而出、后来居上,也就不奇怪了。 雁来刷帖子看到这里,也不由点头。 就算是后进入游戏的玩家也有机会胜过老玩家,这样才能调动起云玩家的热情,让游戏的热度始终维持在高位。而且这样一来,新面孔多了,比赛也会更好看,要不总是那些人,跟包场似的,都没有新鲜感了。 除了分析贴之外,雁来还看到了不少选手的应援贴。 果然,还得是对抗性的比赛,更能形成这种偶像效应。在这之前,论坛上虽然也有一些公认的大佬,但大家提起来的语气都是比较平和的,不像现在,动不动就会因为撕战力而吵起来。 这么搞,时间长了,论坛也会变得乌烟瘴气了。 雁来想了想,觉得以后再有比赛,可以在论坛单开一个专区讨论,将这些人分流过去,保持首页的纯净。 目前倒是还不需要,毕竟这次比赛并不正式,时间也很短。 之后跟回鹘人的比试,才是重头戏。 回头举办第一届马球赛的时候试运行一下吧。 雁来想着这些,随手刷新了一下页面,看到刚刚飘上来的新帖子,不由一愣。 居然是玩家开的赌局。 倒也不是很奇怪,只要是比赛,多少都有人会赌一赌的。 不过雁来还是趁着没人下注,动动手指将这个帖子给封了。 然后转头在系统程序里更新了一下,开放了这个临时功能。就算要开赌局,那也是官方来坐庄,怎么可能把这种好处让给玩家? …… 转眼就来到了庆功宴当日。 尽管所有人最关注的都是比试,但既然是庆功宴,该有的流程还是要有的。 还是老一套,上来就是雁来给这一战表现出众的玩家授勋。 玩家都已经习惯了,除了登台领奖的玩家比较紧张激动,其他人的态度都很随意,不是交头接耳,就是闲谈聊天。反而是回鹘军队那边,看到这样的仪式,有些眼热。 回鹘军每次打仗之后,也有封赏,也有晋升,也会庆祝,但这种仪式却是没有的。 原本也没什么不满足的,但是现在跟唐军一比,就显得自家很敷衍了。 尤其是做工精致漂亮,而且还分了不同级别,可以不断合成提升的勋章,谁不想要?往胸口一戴,那就是全场最靓的崽! 那特勤见状,果断对身边的副将和亲兵道,“这个回头我们也可以加上。” 既然大家喜欢,那就学嘛! 学天兵,不丢人。 授勋之后是开宴。 之前打仗的时候,大家吃得比较多的都是干粮。回鹘这边因为补给比较充足,还能埋锅造饭,反倒是玩家,都是自带干粮,都懒得在城外开伙。所以那时候,回鹘军队的伙食是更好的,心里也有几分优越感。 安西军毕竟被打压了这么多年,物资匮乏,各方面的条件肯定比不上他们。 所以虽然庆功宴主要是唐军来准备,但回鹘这边也凑了几样菜。 但今天一看,摆出来的菜色那叫一个花样百出,凉的热的,荤的素的,煎炒烹炸,蒸煮炖煨……看得人眼花缭乱,食指大动。 就这玩家还不满意,觉得少了很多调料,没能发挥出全部的实力。 听得回鹘士兵心情复杂。 原来你们平时过的就是这种日子吗? 对此,玩家承认得理直气壮,虽然现在还达不到,但他们迟早能过上这种日子。 所以留在回鹘是没有前途的,赶紧来投奔我们吧! 疯狂暗示.jpg 第82章 回鹘人,输得起。 “下面开始第一项比赛, 骑术。大家可以看到,场上设置了五个不同的障碍,参赛选手需要驾驭马匹, 分别通过五个障碍,绕场一周回到起点,先到者胜出!”台上, 赵猫猫客串主持人, 举着喇叭声嘶力竭地喊道,“现在,有请双方参赛选手登场!” “啪啪啪”, 是玩家开始鼓掌。 回鹘阵营的士兵们慢了半拍, 但很快也学着玩家的样子拍起了手。 在所有人的瞩目之中,两队选手分别从舞台两侧鱼贯而出,走到台前站定。他们并未穿戴甲胄, 但全都身着军装, 看起来颇有气势。不过相较于面色严肃的回鹘选手,玩家这边就随意很多, 还有人举手向下方示意, 引来亲友团的阵阵欢呼。 接下来是挑选马匹。 为了保证公平公正, 选手们不能使用自己的坐骑, 而是由回鹘和唐军分别提供五十匹马作为备选, 选手再从中挑选自己比较满意的。 之后比赛正式开始,两人一组。 当两位参赛选手骑着马来到起点时, 等候在此处的玩家突然展开了一张横幅,上面写着几个大字:倪浩香, 加油! 场上的倪浩香看到这一幕,又是意外, 又是感动,又是羞耻。 自从越来越多的新玩家选择玩妖号,甚至形成了一股风潮之后,倪浩香已经很久没有受到过排挤了,不过他是始作俑者,又是玩家中的名人,所以大家一提起他的名字,语气就很微妙,这一点却是很难改变的。 所以他认识的玩家不少,但都是泛泛之交。 没想到居然还会有人给他应援。 但名字被写在横幅上,果然还是让人忍不住脚趾抓地,分分钟抠出一栋魔仙堡。 不过很快,倪浩香就坦然了。 因为他旁边那哥们儿朝他投来了羡慕嫉妒恨的视线,哈哈哈!一下子就爽到了有木有! 事实上,回鹘人这边也确实有种“对面的花样太多,我们好像输了”的感觉,就连坐在台上当嘉宾的那特勤都忍不住对雁来说,“你们准备得也太齐全了。” “都是他们自己弄的。”雁来谦虚地微笑,“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不过可以想到。 玩家嘛,不整活才是不可能的。 那特勤想了想,干脆吩咐站在后面的亲兵,“回营地去找一找相应的材料,给我们的勇士也准备起来。” 雁来闻言便道,“我们这边应该有多的,若不嫌弃,就拿去用吧。” 那特勤十分坦然地接受了。 自从决定屈服,以和平的方式将西州城输给雁来之后,他就有一种放下包袱,彻底轻松了的感觉,对雁来、对天兵的态度,都隐隐有了变化,相处起来就从容了许多。 于是两位选手熟悉场地回来,就发现回鹘那边也有应援横幅了。 玩家当然不服,立刻开始即兴创作,更换新的横幅。回鹘那边见了,自然也迅速跟上。 于是场上比试的时候,场下的较量也没有停止,以至于关注横幅的人比关注比赛的人更多,搞得赢下比赛的回鹘选手相当失落。 雁来在上面看着,忍不住摇头。 她也是逛了论坛才发现,这居然也是玩家的策略。 比骑术,哪怕是属性点满,又有技能在手,玩家也是很难胜过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的游牧民族的。就算是蒙古人,现实里估计连见过马的都不多,更别说骑马了,都得从头开始学。 玩家自己也知道这一点,猜着这个项目估计要输,干脆就把场外的气氛炒热点,这样就能输得不那么明显…… 事实也是如此,五局三胜的比赛,玩家最终只拿下了一局。 不过就连回鹘人这边,也没有表现得太热烈。 比赛很快进入了第二个项目,弓箭。 场地上的障碍被撤下去,换成了靶子。靶子的距离逐渐拉远,选手依次射击,直到分出胜负。 这一回选手只在小范围内移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们身上,盘外招就没什么用了。再加上手头的材料有限,也不能都用光了,还得留着给后面的选手应援,所以场外总算偃旗息鼓,开始专注比赛。 情况不太乐观。 虽然军伍之中不太重视射术,但大抵是因为生活习惯的缘故,回鹘人的箭术比吐蕃人要好很多。 其实赛前,论坛上就有大佬预测,觉得玩家里就算有能人,骑术和弓箭这两场也是比较难取胜的,但当比分真的来到了二比二平,所有人还是都跟着紧张起来。 差一点点就能赢了,那大家肯定还是想赢。 毕竟之前已经输了一场,若是连输两场,玩家就会很被动了。 让二追三这种事,作为旁观者觉得刺激,事后说起来也有很多可吹嘘之处,但身处其中的时候,压力有多大可想而知。 第五组选手出场。 其实从卖相上来看,玩家是要比对手好看很多的,不管本事如何,一个个都是身高腿长、体格匀称,再用心捏一捏脸,人均帅哥靓女。 但是现在两个选手往场上一站,怎么看都感觉玩家已经输了。 因为旁边的回鹘士兵手里拿着的弓要比玩家拿的更长,一看就更强。 或许是失望带来的迁怒,观战的玩家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 “能不能行啊?我怎么看着挺悬的。” “这个玩家之前也没听过啊,好像是个新玩家。” “对,就是这个月才进来的。才练了多久,感觉不能指望太多。” “好家伙,还给自己取名叫司羿,胆子倒是挺大的。” 场上的比试已经开始。回鹘人先射,那个叫司羿的玩家居然一直跟下来了,每次都能同样正中靶心。 不过也是,参赛选手可都是海选出来的,没两把刷子也不可能脱颖而出。 关键还是得看后面。强弓的射程更远,除非对方出现了失误,否则箭靶一旦超出玩家的射程,不用比就输了。 但之前四场,其实也没比到那个时候,都是还在射程内的时候,就因为上靶没有命中靶心输掉了。这么想想,这个司羿还是有机会的,观战的玩家又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小火苗。 也不知道是不是意念太过强大,影响到了现实,就在玩家们的殷殷期盼之中,回鹘士兵的发挥出现了一个小的失误。 真的很小。 也就是只进了十环,没能射中靶心的那种小失误。 这时箭靶已经被放到了百米开外,虽然还没有达到两人的最大射程,但其实已经逼近有效射程,这种程度的偏离其实不能被称作失误,毕竟如果射的是人,同样能射中。 但这是比赛。 机会来到了司羿选手这一边。 而司羿也没有辜负玩家们的期望,顶住这巨大的压力,一箭正中靶心! “哇哦!”全场欢呼。 玩家们再看这位参赛选手时,感受已经大不一样了。没本事的傲气是傲气,有本事的傲气,那叫自信。 拿下这一场,大家也松了一口气。接下来的长槊、横刀和肉搏,如果是以杀敌为目标的话,玩家没什么优势,但如果只是比试,有属性值和技能熟练度双重加持,又不怕伤不怕痛的玩家,还是有一拼之力的。 接下来的比赛也确实跟预计的差不多。 长槊这一场输了,但横刀赢了。 大比分来到了二比二,剩下一场徒手搏斗就成了关键。 选手登台时,又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因为玩家之中有一个女选手,所以回鹘选手提出了抗议。 虽然游牧民族的男女大防没有那么严格,但都是父权制社会,也就是大同小异罢了,该讲究的同样会讲究。 不过被那特勤驳回了。 他们可不是纯粹的参赛选手,更是军队里的士兵。比赛场上因为男女有别而束手束脚,影响发挥,到了战场上难道也这样吗? 至于让女人上战场合不合理这种事…… 天兵都不是人了,你还纠结他们的性别? 事实就是天兵之中男女参半,而这一点,显然不会因为某个敌人的意志而转移。 他们唯有接受而已。 结果也非常戏剧化,前面的四场又是二比二平,女选手参与的这一场再次成为关键。 简直像是安排好的剧本一样。 雁来忍不住摇了摇头,这样就算赢了,回鹘士兵恐怕也很难心服口服。但是要她因为这种原因就换掉参赛选手,显然也是不可能的。都是凭本事拿到的资格,为什么要换? 事情的发展也跟雁来预料的差不多,当这个名叫关山月的选手将对面的回鹘士兵摔出场外,以绝对的优势获得胜利时,台下却是反应平平。 连玩家的欢呼都不如之前热烈。 但很快,台下某个角落响起了几道女声,“关山月——必胜!” 雁来抬头看去,发现居然还是熟人。 施青青,游悠悠和几个她们相熟的女玩家都在。她们显然并不是关山月的亲友团,却在这个关键时刻站了出来。就连美得像一幅画的高泠,也抛开了“古代仕女、知性美人”的形象,双手放在唇边充当喇叭,朝着台上大喊关山月的名字。 女玩家见状,立刻也开始响应。 然后是男玩家。 台上原本有些无措的关山月也露出笑脸,有些羞涩地朝台下挥手。 场面看起来很热烈,但回鹘阵营那边却只有零星的掌声。 雁来见状,招手让赵猫猫过来,附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赵猫猫有些诧异,但看了她一眼,还是点点头,走到前面,先用双手压了压下面的声音,然后才大声道,“下面我宣布,第五场获胜的选手是,关山月!恭喜关山月选手,为大唐阵营拿下了徒手搏斗这个项目的胜利。今天的比赛全部结束,获胜方是——大唐!” “不过雁帅刚刚说了,可能有人对今天的比赛有异议,所以接下来要进行的是附加赛!将由我们雁帅对阵西州都督那特勤!” 听到这里,下方顿时一片骚动,一直不为所动的回鹘人,也终于有了反应。 赵猫猫见状,再接再厉,“比赛项目也由回鹘方面来决定,怎么样,你们敢不敢比?!” 回鹘士兵的声音大得简直要掀翻了天。 “敢!” …… 那特勤叹了一口气。 他才不想跟雁来比什么附加赛,赢了输了都不见得会有面子,还有可能会影响原本的计划。 不过事情走到这一步,雁来要比,也由不得他拒绝。 他还要对雁来道,“下头的人桀骜不驯,让雁帅费心了。” “没关系。”雁来淡淡一笑,“我还是那句话,各凭本事。你若是能赢了我,西州城的归属,也不是不能再商量。” 一句话就将那特勤的斗志挑起来了。 好歹也是从小到大都被称赞是勇士的人,又是沙场历练出来的将领,论个人勇武,他自认不输任何人。 他愿意将西州城拱手相让,是觉得跟天兵打仗,只是徒然消耗手中兵力而已,那特勤虽然不算爱兵如子,但确实比一般的回鹘贵族更体恤下面的人,自然不愿做这种毫无意义的消耗。 但如果是跟雁来单挑,他对自己还是很有信心的。 那边赵猫猫还在组织回鹘士兵投票选择比试项目。 雁来静静看着。 按照她的推测,回鹘人多半会在已经获胜的骑术和长槊里选。考虑到她跟那特勤也是男女有别,强对抗性的项目不合适,他们选骑术的可能性更大。 当然如果他们就是不走寻常路,就是要选长槊,横刀或者搏斗这种一看就会吃亏的项目,雁来也不会不认。 西州城很好,但迟早都是她的囊中之物,并不是非得急于这一时。 不过到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接收西州城,战败的回鹘军队又会是什么样的待遇,就由不得他们了。 和平接收有和平接收的好,节省人力物力,对城内的破坏也没那么大,但暴力攻破也有暴力攻破的好,城中的旧有势力经过清洗,经营起来会更容易。 但最终的结果没有超出雁来的预料,回鹘方面最后选出来的比试项目是骑射。 骑术+箭术。 难度当然更高了,但对雁来来说算难吗? 没看下面的玩家嘴巴都快笑歪了,他们可都是看过论坛上发的那个雁来射连珠箭的视频的。 比骑术就比骑术,好好的加个箭术干什么呢? 雁来只得暂且放下脑海中模拟的西州攻城战,转头对那特勤道,“走吧,我们也过去做准备。” 两人穿的也是军装,倒也不需要换衣服,只要挑一匹马,再拿上自己的弓就行了。 所以没一会儿,两人就骑着马来到了场上,这边也已经迅速清场完毕,并且由近及远地摆上了一整排的靶子。 雁来跟那特勤对视一眼,同时开口,“你先来?” 然后雁来笑了笑,“今日我是东道,还是王兄先请吧。” 那特勤脑海里,对雁来的印象颇为淡薄,也不知道她箭术学得怎么样,但想来应该是不差的。既然她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他也不好坚持,便朝她一拱手,打马入场。 身为回鹘勇士,那特勤的骑术和箭术当然都很出众,只见他双腿一夹马腹,腾出双手张弓搭箭,在战马小跑带来的颠簸之中,瞄准原处的箭靶,一箭射出。 为了让回鹘人心服口服,所以负责在箭靶处查看结果的是回鹘士兵。见他打出红旗,那特勤才微微一笑,跑向下一处靶子。一箭射出之后,他不再停下来看结果,而是直接打马前行,一口气将十个靶子全部射完。 这样的速度,虽然比不上连珠箭,但也非常快了,更难得的是十支箭全部命中靶心! 观战的回鹘人顿时发出了震天的欢呼。 这样的成绩,雁来不管射成什么样,都没法赢了。 平局也好,双方都有台阶下……那特勤这样想着,就看到雁来驾驭着马匹入场。 跟那特勤一样,她也没有停下来瞄准和等待成绩,而是在奔驰之中不停张弓搭箭,一口气射完十个靶子。 结果如何且不说,至少动作看起来流畅从容,丝毫不觉得勉强。 那特勤突然冒出来一点不太妙的预感。 他下意识地朝着箭靶的位置看去,但是负责检查结果的回鹘士兵站在箭靶前,却迟迟没有举旗。 场下的观众很快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纷纷小声议论起来。 “怎么了?” “射没射中,一眼就能看出来吧,这么久都没有举旗,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该不会是成绩太差了,所以不知道怎么汇报吧?” 检查者手中只有三种旗子,红旗表示正中靶心,黄旗是上靶,白旗是脱靶,所以一些比较复杂的成绩就没法用旗子表述出来了。 那特勤看了雁来一眼,见她神色不变,就知道肯定不会是成绩太差,这才转头让亲兵过去查看。 亲兵飞快跑过去,很快又跑回来,却没有立刻开口,只是看着那特勤。 “说!”那特勤瞪了他一眼。 亲兵只能大声道,“回都督,雁帅的箭射中了都督前面射的那支箭,两支箭都落靶了!” 说完还将两支……呃,现在是三支了,将三支箭双手呈上。 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其中一支箭被完完整整从中间劈开,分成了两半。 周围的骚动声顿时变得更大。 不管是回鹘士兵还是玩家,都忍不住惊叹。 尤其是那些刚刚才想过“以那特勤的成绩,雁来怎么都不可能赢”的回鹘人,更是有种开了眼的感觉。 原来箭还可以这么射! 虽然按照规定来说,他们也可以说她是脱靶了,毕竟她的箭确实没有射中箭靶。但这样强词夺理来的“胜利”,连他们自己都没法说服,更不用说别人了。 之前那一场关山月赢得就毫无水分,这回雁来同样是以无可置疑的成绩胜出,再赖账,他们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 所以短暂的骚动之后,渐渐响起了掌声,一开始稀稀拉拉,渐渐就变得整齐而响亮。 回鹘人,输得起。 ——希望他们知道这回输掉的是西州城之后,还能这么想。 …… 那特勤站在雁来面前,欲言又止半晌,还是没说什么,只是朝她拱了拱手,“恭喜,你赢了。” “各凭本事。”雁来笑道。 那特勤又想叹气了。 不过该说不说,经过了这一天的比试之后,对于将西州城让给雁来这件事,他心里已经没有了那种因为被迫屈服而产生的憋屈感。 不管是个人实力还是手下军队的战力,雁来都是无可争议的赢家。 不用问也知道,她扩张的步伐绝不会停留在这里,所以自己不是第一个输的,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已经算是输得很体面了,该知足。 想到以后自己就可以从容看着其他人被雁来毒打,那特勤心中甚至生出了几分诡异的愉快。 不过这会儿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很快就收敛起思绪,对雁来道,“西州城是你的了。” 又试探着问,“不知雁帅能否允许将士们回城休整一番,将家眷带走?” “没问题。”雁来答应得很爽快,完全不担心他们进了城就不走了。想了想,又补充道,“只要不在城中搜刮民众,你们自己积蓄的资产,也尽可带走。” 撤离之前在城中敲骨吸髓,搜刮干净,也是军队常用的手段了,真由着他们来,完全可以只给她留下一座空城。 那特勤没想到她这么懂行,顿时面色一肃,“我会约束下属,不许他们勒索搜刮。” 雁来笑着点头,又道,“定个期限吧。从进城开始算,三日够用吗?” “够了。” “对了,我还有两个使者在你那边。”雁来又想起来一件事,问道,“怎么没见人?” 那特勤比她更诧异,“不是你派她们进入回鹘境内打探消息?” “我派她们——”雁来话说到一半,突然一拍脑门,想起来了,“哦,对,是有这么一回事。” 好家伙,庆功宴都没参加,跑去开地图了是吧? 玩家已经成熟到可以自己给自己安排任务了,雁来这个坐享其成的阵营首领,只不过是替玩家背个锅而已,有什么关系? 反正开地图也算是打探回鹘的消息,完全没毛病。 第83章 那特勤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又荒唐,又奇妙。 庆功宴第二日, 早就已经收拾好行装的回鹘大军,终于拔营启程。 玩家也收拾好东西,跟在回鹘军队后面, 送他们回城。 搞得回鹘军队压力山大。 “我们回自己的地盘,为什么还要他们送?”至今仍然一无所知的普通士兵很不理解,就算他们跟唐军关系再好, 联盟再牢固, 也不能把唐军带回西州城去吧? 这跟引狼入室有什么区别! 可是这种事,他们抗议也没用,只能看着唐军跟在后面。 好在这些天兵完全是一盘散沙, 都是各走各的, 嘻嘻哈哈、说说笑笑,队列根本就不存在,自然也没有半点纪律可言。与其说是行军, 看着倒更像是郊游。 虽然明知道他们打仗的时候战斗力十分惊人, 但看到这样的军纪,又让人提不起太多的警惕心。 可能真的是为了显示双方关系友好, 才让他们跟来的? 玩家没有察觉到回鹘士兵们复杂的情绪, 一个个都处在莫名的亢奋之中。 他们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过去接收西州城了? 虽说顶着敌人的箭雨和各种攻击夺下一座城池, 充满了史诗感和英雄气概, 但是能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收复一座城市, 显然又是另一种境界了。 玩家在这种时候,思想倒是很灵活的, 打仗有打仗的爽法,不打仗有不打仗的爽法。 他们来者不拒。 所以这会儿大家叽叽喳喳, 都在讨论对吐鲁番的向往。 不过走着走着,他们忽然察觉到了不对劲。 “……我怎么觉得有点热?”一个玩家狐疑地开口问。 这句话一出口, 立刻就引来一片附和声。 是真的热。 而且越来越热。 按理说,玩家也不是没有在大太阳下的沙漠里赶过路,但即使是那时候,感觉好像也没那么热…… “哈哈哈!”一个知情的玩家忍不住笑出声,“我们现在可是在去吐鲁番的路上,当然会越来越热了,那里可是传说中的火焰山啊!” 对哦,众玩家恍然大悟。 西域这片地方就是如此神奇,即便是相隔不远的两处地方,气候和环境也会天差地别。 主要是因为这里地势差别太大。 像是吐鲁番,海拔最最低的地方甚至比海平面还低,又在大沙漠边缘,怎么可能不热?但往东一些,哈密旁边的巴里坤地区,海拔达到四千多米,这个季节还很冷。 相较而言,龟兹、焉耆那一带,算是比较正常了。 这样说来,其实论洛丹的军队,运气还是不错的。 他们还没来得及走到气温发生变化的位置,就遇到了敌人,所以还能在相对比较适应的环境里作战。要是真的到了西州城下,光是异常的气候,就足够让很多士兵的战斗力锐减。 ……只是不知道论洛丹喜不喜欢这种运气了。 对玩家来说,自己没去过的地方,那些地理和气候的说法太过复杂,很难记忆,但是一提“火焰山”三个字,大家就都懂了。 亲自走到这个地方,才知道它为什么会被叫做火焰山——周围的丘陵和山石都呈现出一种红色,在烈日炙烤之下,地面温度常年超过四十度,行走其中,会有一种空气都在燃烧的错觉。 事实上就算现实里来过这里的玩家,也觉得很难熬。 毕竟现实里都是坐车通行,速度快不说,还能吹空调。现在却是要顶着烈日,徒步走过去。 铠甲是肯定穿不住了,直接脱下来扛着。外套也早就脱掉了,只剩下被系统焊死在身上的中衣。不过这么一脱,大家立刻发现了不对,怎么大伙儿都是长衣长裤,却有那么几个人穿的是短袖短裤? 看着还挺眼熟的…… “啊!”一个玩家猛拍大腿,“这不就是这次活动商店上架的那个新外观吗?” 被他一提醒,其他人也想起来了。 这回的活动商店里,确实上架了这么一款外观,当时让很多玩家都摸不着头脑。说他是外观吧,根本没有任何设计感和花样,就是非常简单的短袖短裤。在风气保守的古代,这玩意儿也没法直接穿出去,实在想不明白到底能买来干嘛? 现在看来,官方果然还是官方,没有任何一个动作是没必要的。 “西州之战”的活动商店里卖的东西,这不一到西州就用上了? 唯一的问题是,换装完毕之后,玩家很快就发现,没有任何防晒措施的情况下,皮肤很快就被晒伤了! 救命,这个游戏为什么总是在这种地方做得这么真实? 最后一部分玩家实在受不了了,干脆直接下线。 反正赶路也没什么好期待的,这两天就先休息,等雁帅在西州城里设置好了复活点,直接死过去比较快。 不过下线的终究是少数,毕竟一生倔强的玩家,大都不肯错过接收西州城的历史性的时刻。再说,换个思路想想,就当是集体旅游了,像这种极端环境的体验,现实里肯定是不会去尝试的,就算是游戏里,以后有了复活点,估计也很难得了。 反正玩家嘛,死一次所有状态就重置了,怕什么晒伤? 但他们也不再跟在回鹘军队后面磨磨蹭蹭地走,而是按照自己的节奏来。 于是回鹘军队就懵逼地看着玩家风一般地从他们身边刮过,迅速跑到了前面去。 那特勤也有些吃惊,正好看到雁来骑马从一旁飞驰而过,连忙把人叫住。 本来是想劝她,行军在外要注意保留士兵的体力,不能这样肆无忌惮地挥霍,不然很容易出事,但转念想到那是天兵,他又偃旗息鼓了,只是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雁来回头朝他挥了挥手,大声笑道,“我们先走一步了,西州城下等你们!” 然后潇洒地打马而去。 那特勤注视着她的身影逐渐远去,不免生出几分感慨。从来都是游牧民族的骑兵来去如风,现在倒是被唐军甩下了,而且很多天兵根本没有骑马,就是靠两条腿跑。 其实回鹘军队也基本都是骑兵,要跟也可以跟得上,但是大军行进,后面还有辎重车辆和负责后勤的辅兵、奴隶,总不能甩下他们吧? “又发现了天兵的一个优势啊……”那特勤回望了一眼自己的军队,轻声叹息。 在这支唐军里,根本没有所谓的粮草辎重,也没有后勤人员。 虽然不知是怎么做到的,但这样一支军队,必定具有极高的机动性,随时可以前往任何地方支援。而有这样一支援军,又还有什么敌人值得他们畏惧害怕? …… 那特勤本以为,这样一支大军兵临城下,必定会让整个西州城人心惶惶。 尤其那些天兵,他这几天也算是摸到了一点脉,知道他们有点百无禁忌的意思。人已经到了西州城下,又怎么可能忍得住不折腾,一直安安分分地等待? 不过那特勤觉得,提前让西州城的人们适应一下天兵的风格,也不是坏事。 再者让他们先紧张起来,有了心理准备,后面将城市交接出去的时候,应该也更能接受。 万一天兵跟城中剩余的守军起了冲突,闹得不愉快,那也是他们自己的责任,怪不到他头上。 这种种心思,可能连那特勤自己都不能完全理清。 总之,就是既希望能够和平解决西州城的归属,又不想看到天兵的行动太过顺利。 不过,等回鹘大军回到西州城,那特勤发现自己想多了。 入眼所见的情景,跟他的想象大相径庭。 明明唐军就驻扎在西州城外不远的地方,但城门居然还开着,城中百姓进进出出,似乎全然不以天兵为威胁。 再仔细一看,发现很多出城的百姓,目标竟然都是天兵的军营。 这些百姓肩挑手提,带了不少东西,都是吃食和各种手工制品,居然是去军营那边做生意的! 人多到甚至已经在营地附近形成了一个临时的集市。 那特勤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又荒唐,又奇妙。 明明天兵最多也不过提前一两天时间抵达,怎么搞得好像已经来了一两个月一样,已经完全融入了西州城的生活,不夸张地说,比回鹘军队融入得还要好,以至于这座那特勤本该是分熟悉的城池,似乎都多了几分陌生。 不过仔细想想,好像也不奇怪。 自从大唐贞观年间,高昌国叛唐,改投西突厥,堵塞了西域的交通,被唐军讨伐剿灭,改设西州之后,大唐在这里的统治持续了一百多年。直到二十年前,大唐在西域的力量逐渐衰弱,吐蕃人和回鹘人才在这里展开了长期的、反复的争夺战。 尽管回鹘成为了最终的赢家,但统治的时间毕竟还短,城中的百姓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换上一代,自然还是心向大唐的。 平时看不出来,现在唐军兵临城下,倒是能看清了。 唯一让那特勤欣慰的是,城中的守军并没有跟唐军起冲突,但也派了一支队伍,驻扎在唐军营地附近,以作防备。 不过很显然,这并不能对当下的局势产生任何影响。 事已至此,那特勤也失了看热闹的心思,干脆让大军暂时停下,自己则率领一支亲兵小队,前往唐军营地,邀请雁来跟他一同入城。 既然事情已经无可更改,与其拖拖拉拉,不如干脆爽快一些。 雁来这会儿正在啃黄瓜。 该说不说,气候热也有气候热的好处。龟兹、焉耆那边春耕才结束没多久,吐鲁番这里都已经有成熟的瓜果蔬菜上市了。发现这一点,玩家顿觉这一路的辛苦都值得了。 其实这里热归热,但是因为太干了——年降水量甚至不足20毫米,所以不会像南方那样潮湿闷热,感觉人好像待在蒸笼里,体感上会舒服很多。 何况这里的风也很大,空气流动起来,就算再热也是清爽的。 再咬上一口刚刚从井水里捞上来的、沁凉的瓜果,那叫一个舒坦! 雁来有些年没有吃过生黄瓜了,主要街上卖的瓜都没有黄瓜味了,用来凉拌都差点意思。但这里的黄瓜不一样,一口下去,她仿佛回到了童年的夏天,偷偷溜进菜园里,摘下水灵灵的小黄瓜,就蹲在瓜架下面啃个痛快。 那样的日子啊…… 还没来得及感怀一番,那特勤就来了,雁来只好打起精神待客。 听到那特勤的来意,她不由有些惊讶,“不是说了给你们三天的时间吗?我们真的不急。” “你们进了城,也不影响我们收拾。”那特勤想到刚刚过来时看到的场面,忍不住在心里摇头,西州城的百姓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迎接王师了,他再从中作梗,也只是枉做小人,不如趁早交割清楚,各方面也都能安心。 顿了顿,他又道,“况且,这种时候,城中的回鹘大军,也未必都听我号令。唐军提前进城,也就不虞有什么反复了。” “也好。”雁来想了想,虽然不怕夜长梦多,但尽早把复活点开了,玩家来回也方便。 这么想着,她打开面板,看了一眼气运值余额。 虽然没有料到玩家对于千机锁的热情这么高,出现了气运值超支的情况,但好在这场跟吐蕃人的战争,名场面也不少,热度一直维持得不错,又有大笔气运值入账,总体来说,赚的比花的多,所以如今余额还剩将近四十万。 应该够了。 那就没必要再等。 雁来三两口将手中的黄瓜吃完,起身去洗了手,又给玩家发了个任务,便对那特勤道,“走吧。” 那特勤本来想问她需不需要准备一下,结果一出营帐,就发现外面的天兵已经行动了起来,有人负责疏散过来做生意的百姓,也有人已经在收拾营地,空闲的人则已经在整队了。 他眸光微微闪烁,心想这就是那种能随时传递消息的能力吗? 要是雁来知道他在想什么,一定会告诉他,他想多了。 虽然发了任务,玩家就会去做,但这种大规模的行动,还是需要有人指挥的。只不过这些杂事,成熟的指挥自己就安排好了,根本不用来请示她,看起来就好像只需要一个任务,玩家就自己井井有条地行动了起来。 就像是自动贩卖机里其实有个人在操作一样,不用太惊讶。 …… 雁来在考虑一个问题。 眼看又要开一个复活点,是再召唤4*5000个临时玩家,还是将目前的六万临时玩家转成正式玩家? 当初之所以限制登录时间,让玩家分批上线,本来就是因为粮食不够,又需要足够多的玩家参战,才做出的权宜之计。但这样一来,在有大型活动的时候其实挺不方便的。 比如这回打论洛丹的吐蕃军,就有一批玩家根本没能赶上,多来几次,肯定会极大地消耗玩家的热情。 再比如庆功宴和之前的比赛,很多玩家也没能参与。 后面还要举办马球大赛,如果参赛选手连游戏都上不了,还怎么比? 而且虽然雁来不太希望看到,但是不得不说,一款游戏,总是刚刚开服的时候,玩家活跃度最高,甚至会有大批玩家除了睡觉时间,整天都在线,但是过个一两个月,活跃度就会渐渐下滑,在线时间也慢慢减少。 《安西四镇》这款游戏开服快两个月,也差不多该到这个时候了。 本来玩家就上不了几个小时,自然也没必要再限制上线时间。 最后就是粮食储备方面,当时就龟兹城一块地盘,就算再怎么勒紧裤腰带,也确实没法养活这么多人。但现在,即便不计算顿多城、大石城那样的要塞,有四座城市在手,养活这样一支军队也绰绰有余。 就说西州城,那特勤之前带出城的大军有五万人,城中还有至少一万守军,这就是六万人了,存粮肯定不少。 虽然出城打仗消耗了一些,又要分一部分让他们带走,但也还能剩下一些。 当然,雁来要养活的不止是玩家,还有为数不少的俘虏,不过算一算,应该也差不多。毕竟玩家并不是全天都在线,实时在线人数能有两三万就不错了。 甚至感觉还可以再召唤一些。 不过这个可以留到后面,先统计一下数据,再看情况决定要不要补充人手。 那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 等复活点开完,并没有开打的“西州之战”活动也可以结束了,今晚就发更新公告。 就是下一期的活动还需斟酌…… “雁帅在想什么?”见她始终沉默,目光也有些虚幻,并没有在看这座即将要落入自己手中的城市,走在一旁的那特勤忍不住问道。 雁来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问道,“王兄,我听说,自从吐蕃阻断了大唐跟西域的交通之后,丝绸之路上的交易,全都经由回鹘中转了,可有此事?” 那特勤也没想到她会问出这样一个完全超出预料的问题,愣了一下才道,“的确如此。” 说完,他也反应过来,意识到雁来为什么要问这个了。 现在安西军的地盘虽然扩大了不少,但仍是四面皆敌,自然很需要商贸往来,以交换本地没有的种种物资。 送佛送到西,西州城都让出来了,那特勤也不介意多说一些,干脆给她细细说了说会经过这条路的大型商队,并且保证下次他们再来,会替她作保,让商队继续往西州城来。 雁来闻言不由一笑。 按照那特勤的说法,在这条路上经商的依旧是粟特商人,而并非回鹘人。商人逐利,又怎么可能因为西州城换了一个主人,就不来了? 当初安西四镇还在的时候,也有不少粟特商人往来,说起来大家都是老朋友了。只是后来葛逻禄和吐蕃人截断了两边的道路,商人们审时度势,这才不再走那条路,但算起来也没过去几年。 所以雁来相信,一旦西域的势力变化传开,自然就会有粟特商人主动上门。 不过她还是谢过了那特勤。 这样一来,就更不用担心粮食不够了。 粟特人聚居的七河之地也是绿洲城邦居多,也出产各种粮食,他们的商品里自然也少不了这一项,大不了到时候让玩家自己花钱去买粮。 打定了主意,雁来也就暂时收敛了思绪,将注意力放在了眼前这座城池上。 跟龟兹城一样,这座城市虽然也保留了不少高昌国的特色,但更多的是唐军来到这里之后修建的房屋和建筑,看起来非常亲切。 他们进城的时候,有不少城中百姓特意赶来围观。 虽然那特勤之前看到不少城中百姓出城去跟玩家做生意,但其实相较于整体人数而言,那样的人依旧是少数,大部分人还在观望之中。 但现在,唐军跟回鹘军一起进了城,很多人的心思就忍不住活络起来了。 西域战事频繁,对于各种规则与潜规则,普通民众也有所了解。 若不是唐军要接手西州城,就算两边是盟友,也不可能让大军入城的,顶多只会让唐军将领戴上几十上百的亲兵入城,以示亲和。 所以,西州城又要回到唐军的手里了? 虽然这些唐军看起来非常年轻,但身上穿着的服饰和甲胄的样式,都是大家所熟悉的——进城的时候肯定会拍视频,为了看起来足够有排场,玩家们忍着高温换上了衣服和装备。 看起来倒是也挺有模样的,但其实已经有人在论坛发帖,呼吁所有玩家联名给雁来上书,更改军装的式样了。 短袖迷彩服就挺不错的。 或者那种土黄色的衬衫,更适合沙漠地形。 但总之,袖子要短,布料要薄! 就连铠甲方面,也有很多人建议干脆放弃防御更好的铁甲,转而选择藤甲、布甲。 反正玩家嘛,防御方面的需求不高,还是轻便舒适更重要。 就在这样的各怀心思之中,一万多唐军鱼贯入城,簇拥着雁来来到了城北正中心的西州都督府。 这里曾一度作为安西都护府的治所,后来安西北庭分立,北庭都护府治所在庭州,这里就成了天山军的驻地,后来又被吐蕃和回鹘反复攻陷,这座都督府也几经翻新修建。 如今,它终于又回到了唐军手中。 第84章 死人的葬礼,弥补的是活人的遗憾。 “阿爷, 阿爷!”裴三郎跌跌撞撞地冲进院子里,将手里的篮子往廊下一放,又一阵风似的卷进东屋的后间, 冲躺在床上的老人急声道,“阿爷!安西军进城了!” “啥?”老人家用力睁大了眼睛,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抹亮光, 紧紧抓住儿子的手问, “真的?” 裴三郎一看老父亲听到安西军三个字,神智便清明清明了许多,鼻尖不由一酸, 连连点头, “真的,真的,我亲眼看到的。” “好, 好啊!”老人用力地喘了一大口气, 抓着他的手越发用力,“快, 扶我……也看看。” 裴三郎瞬间泪眼模糊。 他用力抹了一把脸, 瓮声瓮气地道, “好, 我背阿爷去看。” “当家的, 这怎么使得!”旁边的女人吃惊地劝阻,“阿舅的身子哪里经得起……” “我晓得。”裴三郎看了一眼床上的老人, 沉声道,“上回说安西军来了城外, 阿爷说要去看,当时我就没同意, 现在人已经进了城,还不让看,到底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看?” 这个已经病得意识不清的老人,又还能等多久? 裴三郎怕再不让他看,老人家就再也看不到了。 似他们这样的人家,这辈子再回到故土去看一眼,是再不可能的了,就是想归葬祖坟,也千难万难。所以阿爷的身体一年比一年坏,却还是拖着不肯死。 他不安心,他死也不能瞑目! 每天夜里,裴三郎睡在阿爷的床下,听到老人家因为喘不过气而发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仿佛正在与死亡搏斗,每一刻都可能挺不过来,他就也跟着一夜一夜睡不着觉。 街坊们都说,人到了这个地步,活着比死了遭罪。 可是裴三郎晓得阿爷为什么宁可遭罪也不肯死。 阿爷只有他这一个孩子,却固执地给他取名叫三郎,说是在老家他还有两个从兄。 阿爷曾是天山军戍卒,可这种事在如今的西州城犯忌讳,是提都不能提的,阿爷却总悄悄教家里的孩子们唱“青海长门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西州城的格局是坐北朝南,床铺安在窗下,就是东西走向,阿爷总是头睡在东边,这样头就朝着大唐了。后来不知听谁说,西州城风大,为了避风,城市并不是正南正北的布局,而是偏斜了一些角度,于是阿爷就悄悄把自己屋里的床铺也倾斜了一些,至今未变。 他念念不忘、到死也放不下的,是大唐,是故土,是家乡。 但他们都知道,回不去了。所以这句话,阿爷从来没有说出口过,只是在天气很好,而他的精神也很好的日子里,他会坐在院子里,长久地凝望东方,像是在等待一个永远也不会来的消息。 可是现在,安西军真的来了!唐军真的来了! 裴三郎将阿爷背起,大步走出了屋子。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甚至小跑起来,似乎生怕迟上一刻,背上的老人就看不到了。 他背着人,跑出了一身的汗,但总算是赶上了。 裴三郎一边喊着让一让,一边奋力往前挤。有被挤到的人不高兴,回头想骂人,可是看到他背上的老人,又默默让开了路,让他挤到了最前面。 “阿爷,阿爷你看到了吗?”裴三郎看着前方军容整齐,缓缓走过的大军,连忙大声问道。 伏在他背上的人轻得几乎没有分量,半晌没有声音,就在裴三郎的心渐渐沉下去时,又听到了阿爷有些混沌的声音。 “看到了,看到了。”老人家喃喃着,像是回应裴三郎的问题,又像是自言自语,他说,“真是安西军,郭将军的大军打回西州城了!” 裴三郎一听,就知道阿爷又糊涂了。安西军如今的统帅已经不是郭将军了,是郭将军的义女,这是他昨天在城外军营打听到的,回家就告诉阿爷了,他老人家当时还说好。 但是也许,在那个糊涂的世界里,一切对他来说才是真正的圆满。 他还年轻,昔年的同袍和老友也都还活着,他们真的等来了大唐的援军。 肩上忽然微微一沉,那动静很轻,裴三郎却心有所觉。他张开嘴,想喊一声阿爷,却只发出了一声不似人能发出的、痛苦的哭嚎,“啊——” …… 这一声哭嚎,将周围的围观百姓吓了一跳,也将正在列队前行的玩家都吓了一跳。 回头一看,就见一个高大的汉子正在嚎啕痛哭,那哭声似乎每一下都能撕心裂肺,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气,让他只能匍匐在地上。而他背上,还背着一个枯瘦如柴的老人。 这古怪的一幕,早就引得无数人注意,这会儿骚动一发生,具体的情况很快就被传开。 这人是背着病重的老父亲来看安西军入城的,老人家看完就仙去了。 玩家全都听得呆住。 西州城很多百姓都还念着大唐,这他们是知道的。要不然,也不会一知道安西军正驻扎在城外,就有那么多人忍不住出城去围观他们了。至于卖瓜果蔬菜,那都是后来的事。 所以,对于兵不血刃又下一城这事,玩家也是很自豪,很骄傲的。 不仅仅是自己从中获得了成就感,更重要的是,游戏里很多人的命运,都会因为他们的行为而改变。 但是直到此刻,面对这生离死别的一幕,他们才意识到,“安西军进城”这件事,对于这座城市里等待了不知多久的普通人来说,究竟有着怎样的意义。 也是这时他们才发现,旁边围观的百姓,从始至终都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更没有欢呼。 细细看去,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似哭似笑、似喜似悲。 年纪越大的人,越是如此。 龟兹城的守军和百姓是很辛苦,但至少他们心中还有信念,他们名义上仍旧是大唐的人,可以为大唐的土地和荣誉死战。但是西州城的这些人,却早已失去了一切,他们说的是突厥语,穿的是回鹘衣,大唐只是一个深藏在心底,却又遥不可及的幻影。 原本神情愉快、脚步轻松的玩家,也终于意识到了那笼罩着整座城市的、沉重的氛围。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很快,一个玩家的喊声就拉回了所有人的思绪,“医生,这回有医生跟队吗?快叫过来抢救一下啊!” “对对对!”众人立刻活了过来,“谁能联系到指挥,赶紧汇报一下!” “有没有人学过急救?” 原本齐整的队列混乱起来,玩家七嘴八舌地出着主意,还有人跑过来帮忙。 这支队伍里倒确实有两个医生玩家跟着,主要是给雁来这个主帅备用的。毕竟她又不是玩家,受伤了还是得及时治疗。 等两位医生从前面跑回来时,老人家已经从裴三郎背上放了下来,平躺在地上,虽然没有人敢上去急救,但也清理了周围的民众,空出了很大一块地方。 但两人上前检查了一番,最后却是面色沉重地摇了摇头,“病人已经死亡。” 自从玩家上前帮忙,就一直呆呆坐在一旁的裴三郎听到这话,心头一悸,立刻又痛哭出声。 玩家们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除了“节哀顺变”之外,这时候还能说什么啊? 还是周围的其他百姓纷纷上前劝慰。这个说,老人家到了这个年纪,已经算是喜丧。那个说一看就知道病了很久,去了也是省了遭罪。还有人说,总算是看到安西军入城,老人家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最后惊醒裴三郎的,却是一位老人家的话,“这位郎君,你家里有没有准备寿材寿衣,得赶紧给你阿爷操办起来啊!” “对,对,寿材寿衣,家里都早已备下了。”裴三郎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要去抱地上的老人,“我得把阿爷送回家,操办后事,不能让他老人家死了也不安心。” 众人才松了一口气,结果人群里又有人说,“这在外面没了的人,可不兴回家啊……犯忌讳的。” 裴三郎不由一呆。 是他坚持要背着阿爷出来的,安西军看到了,算是了却了阿爷的心事,却让他老人家连家都回不成了? 一念及此,三十多岁的男人,却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一般,露出了茫然无措的表情,看得周围的人忍不住心中暗怪那开口之人不会说话,只是这鬼神之事,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这犯了忌讳,影响的是活着的人,他们倒是不好说什么了。 就在这时,一道清朗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老人家是唐人吧?若是不方便在家中操办,可以暂时在都督府停灵,先将丧事办了,以后有机会,再扶灵回乡安葬。” 众人回头看去,就见一个身穿亮银铠甲、英姿飒爽的女郎被许多人簇拥着走了过来。 正当众人猜测她的身份时,就听到玩家们一个个惊喜地喊,“雁帅!” 她就是安西军如今的主帅? 雁来朝玩家们点点头,又问还半跪在地上的裴三郎,“你觉得如何?” 裴三郎“唰”的一下抬起头来,满含期望地看着她,“真的……有机会回乡安葬吗?” “当然。”雁来笃定地说,“我保证。” “多谢雁帅……”裴三郎四个字说完,又忍不住痛哭出声,“阿爷啊,你听到了吗,你能回家了!” 雁来转头看了看,走到那位提醒裴三郎办后事的老人家身前,和声细语地问,“阿婆,我看您懂得不少,这位郎君伤心过度,恐怕很多事一时想不起来,能否请您帮忙主持大局?” 阿婆站在她面前,激动得话都不会说了,只一迭声道,“应该的,应该的。” “有劳了。”雁来看她紧张,便随手指了一个玩家过来,说,“有什么要准备的就告诉她,她会安排其他人去办的。” 接到任务的玩家连忙几步上前,“对,您有事就吩咐我。” 阿婆不言语,直到雁来带着人走了,她才松了一大口气,开始安排起来。 一部分玩家去找门板,将老人家抬到都督府去,一部分玩家去裴家取寿衣寿材,顺便将裴家其他人也请过去,再有香蜡纸烛、麻衣孝布种种物品需要准备,事务虽然繁杂,但玩家人多,倒也还算井井有条。 其实办丧事,通常是街坊四邻主动过去搭把手,但现在玩家接手了此事,其他人便也只能在一旁看着了。 不少人,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心里都忍不住想,不仅看到了安西军,还能让安西军给他操办丧事,走得这么风光,老头死得不亏。 消息一传开,很多人都去了都督府,要看看安西军是怎么操办的。 …… 回去的路上,雁来又交代两个医生玩家,“带一些人在城中走访一番,看看还有没有这样的情况,有能治的病人就赶紧治了。” 其实等玩家接收了这座城市,也要重新登记一下人口、户籍、田亩之类的情况,方便后续管理。到时候,要是遇上有困难的,玩家当然也会搭把手。 不过出了这么一档子事,雁来想着拖的时间长了,说不定又会出现其他意外,干脆提前排查一番。 这也是任务,两个玩家答应着走了。 雁来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当初拿下焉耆城的时候,因为城中本就没剩下什么汉人,没见过这种情况,她自然也不会多想。但现在,雁来想到还有无数原本属于大唐的土地在异族的统治之下,还有不知多少汉人子民在挣扎求存的同时,无望地等待着可能永远不会来的王师,她心底就忍不住生出一种急切。 恨不得一夕之间,就率领着玩家将所有的失地都夺回来。 但那是不可能的。 玩家需要时间去成长,而她更需要时间去经营自己手下的地盘,才能支撑更多更大的战事。 贸然增加玩家的数量,将他们都派出去,并不会起到任何作用,反而会让自己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安西军也被拖垮。 她不仅要抢地盘,更要治理地方。 总不能地盘抢回来了,在上面生存的百姓,日子过得还不如之前吧? 所以不能急,雁来,你要一步一步地走。 在这一刻,雁来突然很想见一见郭昕。 至少自己现在面对的情况,是一天比一天好的。真的很难想象,当初眼看着局势一天比一天更坏,手里的兵越来越少,地盘越收越小,自己却无能为力,郭昕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虽然暂时不能见面,但想想前辈们走过的道路,雁来又慢慢打起了精神。 还是先做好眼下的事。 她琢磨着这些,回到了都督府。 像这种大型建筑,门前都会留下一处宽阔的广场,方便聚集所用。西州城的复活点,当然也是按照惯例选在这里。 雁来回到广场中心处,在放满道具的桌案前站定。 之前她才刚做好准备,还没来得及设置复活点,就发生了裴三郎的事,担心此事会引起人心浮动,就亲自过去看了看情况。 雁来深吸一口气,抬头往前方看了看,就见有不少西州城的民众聚拢在外面,正好奇地朝这边张望。 原本按照她的想法,开复活点这事,没必要弄得太高调。 也没有别的原因,就是感觉有点羞耻。这要是一个能修仙的世界,她装也就装了,但这就是一个很普通的世界,装神弄鬼的很尴尬,关键是还有那么多玩家看着! 但是经过裴三郎的事,雁来突然发现,也许有时候人需要的就是一个信念。 无论是真是假。 或者说,当你相信的时候,它就是真的。 宗教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有玩家开挂,雁来不需要,也不会用宗教和迷信去统治百姓,但总有些时候,比如生死面前,让人心里有个寄托,总不是坏事。 雁来站在长桌前,暂时没有行动。 一旁围观的玩家有些疑惑,“雁帅在等什么?” 之前每次开复活点都录了视频,即使不在现场也能看到,所以大家都知道,这玩意没有那么长的前摇,像是在拨换城的时候,还是一边打一边开的。 那些跟过来的西州城百姓,以及一直在角落里等待、始终没有离开的那特勤,他们知道得没有那么多,但见雁来久久不动,也都有些按捺不住了。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声传来,而后几个玩家用门板抬着裴三郎的父亲走了过来,裴三郎本人则是跟在遗体旁,一边走一边哭。 走到广场上,几个玩家发现这里的情况,不由得脚步一顿,一时不知道该往哪边走了。 但很快,雁来就朝这边招了招手,示意他们上前。 几人连忙抬着遗体过去。 旁边某个玩家一下子恍然大悟,“原来雁帅是在等这个!” “什么意思?”有人问。 “笨啊,”那个玩家一锤手边的石柱,“复活点第一次打开的时候不是有那个白光吗,你不觉得跟超度的白光看起来有点像?” “啊?” 玩家震惊,玩家恍然。 听他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点像是那么回事。 所以雁帅是因为安排了裴家的丧事在这边办,干脆就打算顺便显个灵? 在拨换城的时候,好像敌人是直接跪下叫神女的,在西州城安抚个人心,应该是手到擒来了。 雁来指挥着玩家将遗体安放在一侧,又等了一会儿,寿衣寿材都取来了。 其实按理说,什么时候穿寿衣,何日入殓,哪天下葬……这些全都是有规矩的。但现在事急从权,总不能一直把人摆在外面,所以家人带着寿衣寿材赶到,立刻就忙活了起来。 入殓完毕,又等家属跪在棺材两侧哭了一会儿,雁来才让玩家把人扶下去。 然后才拿起长桌上的各种道具,有条不紊地开始自己的仪式。 尽管这些仪式并没有什么用,但每次雁来都竭力表现得足够郑重。不过这一次,不需要她怎么表现,雁来的神色就从头到尾都是肃穆的。 死人的葬礼,弥补的是活人的遗憾。 那就让它更圆满吧。 雁来一丝不苟地完成了所有动作,这才重新在桌前站定,抓起一把豆子,朝空中抛洒。 濛濛清光立刻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最后将整个广场都笼罩其中。 尽管是在白日里,尽管天上艳阳高照,尽管那一点清光淡得很不起眼,但是那一瞬间,还是有无数人看到了。他们无声地向前倾着身,睁大了严谨,想要将这一幕看得更清晰一些。 这是……神迹。 尤其是广场一侧,因为不愿意距离棺材太远,所以仍然处在广场范围内的家属,更是有种清光从自己的身体里穿过,带走了某种东西的感觉,让他们的神色都变得轻松了一些。 这一刻,他们彻底忘了老人家不能在家里操办丧事的遗憾、痛苦与委屈,只觉得不能更圆满了。 清光一闪就消失了,但带给人们的震撼,却才刚刚开始。 而雁来已经准备跑路了。 趁着还没人跪下。 结果一转身,她就看到了满脸震惊的那特勤。 啊……这家伙怎么还在这? 对上她的视线,那特勤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复杂起来。这一刻,他终于确认,雁来的确已不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雁来。 她不只是回鹘的公主,也不只是安西军的主帅。 她的身份和能力,要远比自己之前想象的更加不可思议。 这让那特勤想起了那个从俘虏口中听说的,神女转生的故事。 他本来是不信的,因为编故事的人甚至连她只是郭昕的义女都不知道。但现在,那特勤忽然觉得,只要把故事里的郭昕换成咸安公主,或许就是真相了。 细想起来,大唐下降的和亲公主为数不少,但不管是吐蕃还是回鹘,似乎都并无继承两国血脉的孩子降生,除了雁来。 她的血统本就比一般的王子公主更加高贵,是神女转世也不无可能。 那特勤越想越觉得合理,靠脑补将整个故事编得更圆了。 第85章 敌人都摸家里来了,你让大家冷静? 盆地南缘, 鄯善城。 在玩家进入西州城时,桑东赞所率领的吐蕃残部,也终于在数日奔驰之后, 风尘仆仆回到了这里。 脱离了危险,又回到了安全地带,一行人对于接下来的安排, 也出现了分歧。 桑东赞身为且末节儿, 如今损兵折将,势力大减,当然更想回到自己的地盘, 招揽人手, 恢复军容,再图其他。 而几个逃出来的千户里,原本隶属于尚乞心这个鄯善节儿管辖的, 自然更愿意留在鄯善城。这里的一切都更熟悉不说, 没有了节儿,他们也未必不能更进一步。 至于原本直属论洛丹这个玛本的千户, 也同样更想回到他们熟悉的河西走廊。 然而逃出来的兵马本就只有不到四千人, 再这样分薄, 不管去了哪里, 都很难镇得住场子。所以, 谁都想往自己手底下划拉更多的人。 这支跨越重重阻碍,千辛万苦逃出来的残部, 竟然在家门口又火并了一场。 不过到底是死里逃生,都知道现在损失不起更多, 这次他们打得还算克制,发现谁都占不了便宜之后, 便迅速收手,各自带着抢到的人马,朝着自己选择的道路疾驰而去。 …… 疏勒城。 这里原本是被葛逻禄人占领,但是安西军奇袭拨换城,并且连下三城,打通了前往碎叶川的道路之后,葛逻禄人便慌忙向吐蕃人求助。所以如今,这里已经有一支自勃律道进入西域的吐蕃军队进驻。 只不过,在弄清楚拨换城内唐军的虚实之前,吐蕃主将旺拉布很谨慎地没有发动进攻。 而是先给论洛丹发去了一封信件,说明了这边的情况,并且邀请论洛丹跟他一起行动,两面夹击安西军,争取一战克之。 今天,旺拉布终于收到了论洛丹的回信。 没错,围绕着焉耆和西州已经打了不知多少场战斗,连论洛丹本人的尸体都凉透了,他的回信才终于姗姗来迟,送到了疏勒。 这就是交通不便的西域。 论洛丹回这封信的时候,他才刚刚从焉耆出发没两天,只是猜测焉耆可能会出事,于是让尚乞心率军回援,但具体的情况,他其实是不知道的。 所以在信里,他没有介绍北边的情况,只是拒绝了旺拉布共同出击的邀请,表示自己的主要目标是西州。 不过这时候的他,已经意识到了玩家的威胁比自己预想的更大,所以在信里,非常详细地讲述了自己从次仁斯塔那里了解的、关于“天兵”的所有信息,并提醒旺拉布一定要谨慎对待。 但连那个时候的论洛丹本人,也无法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所以对玩家,他仍旧是大大地低估了,给出的信息也不多。 “能够复活的天兵?”看到这几个字,旺拉布只觉得十分荒唐。 第一反应就是唐军在造谣,或者说,造势。 为了安定人心,编些神异的说法出来,也是唐人惯用的伎俩了。 若非知道论洛丹不是信口开河之人,能让他这么郑重提醒的消息,绝不会是没有根据的谣言,旺拉布都想直接把这封信扔了。 不过,已经陷入绝境的唐军突然爆发出了意料之外的战斗力,甚至主动扩张地盘,本来就很古怪,论洛丹给出的信息,倒是正好可以补上这一环,旺拉布将信将疑,最后打算派人过去试探一番。 他叫来心腹亲兵,让对方率领一支精锐小队,摸到拨换城附近,想办法抓几个天兵回来。 …… 游戏官网论坛,今天也一如既往的热闹。 【更新公告看了吗?官方再放大招,临时玩家可以转正啦!】 主楼:虽然是自己哭着喊着求来的功能,但是每天只能上线六小时,还限定了时间的临时账号真不是人玩的,好多活动都因为登录时间太阴间错过了我会说? 上线时间本就不足了,普通玩家又没有大佬的游戏意识,想要攒够买邀请码的功勋值真的是千难万难(抹泪 每次都只能安慰自己,还有那么多云玩家眼巴巴看着,能玩六小时已经很好了。毕竟这个游戏的体验感确实牛,就算什么也不干,只是躺在沙漠里看六个小时的星星,那种远离尘嚣、万籁俱寂的感觉,也仿佛有种能涤荡心灵的力量。 没想到官方还会关照临时玩家的游戏体验,这次更新之后只要花费少少的功勋值和声望值,就可以把自己的账号转正了! 马不停蹄上号把临时玩家的章给去掉了,神清气爽! 【要我说,还是这波被抽中的五千人最爽,根本不用像我们这样吃轮流上线的苦,直接拿到手就是正式账号(doge】 【话说,有没有人听说过最近npc那边传得沸沸扬扬的神女转世的故事啊?笑死,抛开事实不谈,感觉居然还挺合理的。】 【马球大赛还有没组队的宝子吗?之前是临时玩家,而且因为是熬夜党选了0-6点上线,孩子本来都放弃这个比赛了,没想到峰回路转,姐有号了!求个靠谱队伍,骑术已经练到熟练级了,保证乖巧听话、勤学苦练。】 【话说更新公告里的那个经商功能,有大佬研究过吗,值不值得搞一搞啊?】 主楼:倒也不是很想经商,主要想去外面走走。 但是看公告的意思,经商自负盈亏,很可能会血本无归啊。有没有这方面的大佬愿意开团的?我可以付费参加! 【已经在西州租了几十亩地,为了种葡萄,买了全套种植课程,什么水平?[多图]】 【替大家试过了,地图成就每个人都能做,不过第一个完成的宝箱奖励更丰厚。】 【装备绑定的功能终于彻底放开了。不过怎么回事啊,以前总觉得声望值多得花不完,现在真到用的时候了,笑死,只够绑一件装备的。所以有什么挣声望值的方法可以分享嘛QAQ】 【啊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在拨换城附近好好种着地,突然冲过来几个吐蕃人把我抓走了!】 在一众讨论新功能和新玩法的帖子里,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点进去一看,楼主居然还拍了个视频,他凄凄惨惨戚戚地被几个吐蕃士兵拖着,捆在了马背上,然后打马离开。从头到尾只花了不到三分钟的时间,没有惊动任何人。 玩家看得拳头都硬了。 要知道,为了安全着想,虽然拨换城附近的土地都很肥沃,但玩家还是忍痛放弃了靠着疏勒城方向的那一边,只在其他方向耕种,而且还会定时派遣巡逻队出城巡逻,就是为了保证耕种的安全。 这样居然还是让吐蕃人摸进来了,在自己的地盘上绑架人,让大家怎么能不生气? 这段时间,因为一直在连续打仗的缘故,大部分玩家都跑到焉耆、西州这边来了,留在拨换城的人确实不多,但是吐蕃人这样跳脸,还是有点过分了。 叔可忍,婶婶不能忍! 于是根本不用指挥和号召,就有一大波闲着没事的玩家主动传送到拨换城,准备去找吐蕃人的麻烦了。 反而是几个指挥得知消息之后,连忙回帖呼吁大家冷静一点,不要将矛盾扩大化。目前领地范围内各方面都比较平衡,可别再把吐蕃人引过来,一开战,估计又是没完没了。 虽然他们肯定不怕,而且最后也肯定是玩家赢,但这不是目前这个版本的工作重心啊! 这下玩家不满意了。 敌人都摸家里来了,你让大家冷静? 帖子里顿时吵成一团,将很多有名有姓的大佬玩家都吸引了过来,各抒己见。 最后商讨出了一个“折中”的解决方案。 把距离拨换城不远的据瑟德城打下来。 那边说是城,但其实跟顿多城一样,是一座卡在山口处的要塞,占据了这里,吐蕃大军就过不来了,己方却是进可攻退可守。 其实当初打拨换城的时候,就有过将这里占下来的想法。不过那个时候,他们就龟兹城这一块地盘,人手严重不足,也没有太多资源,还不能选择两个都要,权衡之后,雁来选择了另一边通往葛逻禄大本营的大石城和顿多城,暂时将据瑟德城放下了。 现在完全可以打得过了。 所以这个提议一经发出,就得到了所有人的强烈赞同。 眼看连施青青这种种田党都冒出来赞成,赵猫猫顿时哭笑不得,在帖子里回复她:你怎么也来凑这种热闹了? 施青青:占了这里,就可以将据瑟德城、大石城和拨换城中间的所有土地全部都开垦出来了,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赵猫猫:现在才去开垦,来得及吗? 施青青:我算过了,肯定能赶上在霜降之前收获。反正我们又不缺人力,不管能收多少都是赚的。再说今年开垦出来,明年就是熟地了,收成也会更好。 赵猫猫被说服了。 他们现在的地盘看起来不小,已经占据了好几座城池,但别说是跟回鹘、吐蕃和大唐比,就是在西域这一小块地盘内,现在拥有的也不过是其中一小部分。 南边还有疏勒、于阗、且末到鄯善等原属安西的城池,北边则是伊州、庭州这一片原本隶属北庭都护府的地盘。 任重道远啊。 所以他们还远没有到可以休息的时候。 本质上,这其实还是一个运营的游戏,更多的耕地能养活更多的士兵,更多的士兵能占领更多的土地,最终形成良性循环。开头的规模越大,后面滚起来就越快。 不过她心里还是有点顾虑,想了想,才打字回复。 赵猫猫:这样雁帅会不会不高兴?她的计划是先休养生息一阵,我们这么快就搞事情,显得很不靠谱啊! 她毕竟不是纯粹的玩家,而是带着任务来的,不能不考虑这一点。 施青青也迟疑了。 她虽然是个纯粹的玩家,但是这款游戏可以说是在她最茫然的时候,为她指引了方向。自从把玩游戏和做视频结合起来之后,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她不仅在游戏里混得风生水起,视频博主的事业也蒸蒸日上,因为出了几个破圈视频,粉丝已经涨到了近百万。 所以她对这款游戏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明知道它绝不只是单纯的游戏,施青青当然也愿意帮助雁来,将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这么一想,擅自打乱她的计划,确实不太合适。 正思量着,就看到了高泠回复赵猫猫的话:雁帅不会不高兴的。 施青青连忙问:怎么说? 虽然认识的时间还断,但施青青已经看出来了,这个外表仙得好像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姑娘,却拥有一种仿佛能洞察人心的能力。之前玩家跟回鹘士兵比试的时候,她只要看个开头,就能将每场比赛都猜得差不多。 高泠:雁帅比你们想的更爱护我们这些玩家。 关山月立刻就在这一条下面闪现,上来就是一个爆哭:啊啊啊你也觉得那天雁帅主动要跟那特勤比试,是在给我撑场子是不是?! 她本来是这么想的,但又觉得好像太自恋了。 雁帅也有可能是大局为重,为了让回鹘人彻底服气。 但现在,有人把她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了,关山月哪里还忍得住? 那天玩家们的注意力都在比试上,还真没人注意雁来的动机,现在一分析,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论坛经常有人感慨,这个游戏很尊重玩家。而这种尊重,一半是各种及时更新的功能给的,另一半就是雁来给的。 想得再深一些,如果这不只是一个游戏,而是一个真实的世界,那么,一定存在这样一个关键人物,TA是两个世界的枢纽,利用游戏的方式让玩家进入另一个世界,影响并改变它。 这个人是谁,还用猜吗? 所以归根到底,所有的尊重都是雁来给的。 虽然她也有用得到玩家的地方,双方是互惠互利,但雁来既不割韭菜也不PUA,纯纯只是想给玩家提供更优质的游戏体验,现实里的游戏策划都做不到。 所以雁来会“冲冠一怒为玩家”也不奇怪。 赵猫猫很快下定决心:那我去问问。 说是问问,但是玩家们也都已经习惯了跟雁来沟通之前,先做好全盘的计划。赵猫猫写完了计划书,才带着它去找雁来。 雁来翻开看完,果然没有反对,只是说,“可以先谈判。我们不是有人在他们手上吗,把西州城的战况告诉他们。” 赵猫猫眼睛一亮,对啊!她光想着打仗了,其实完全可以先给对方施压,并且将自己放在道德制高点上,这样后面再打起来,也就顺理成章了。 就是这套路怎么感觉好熟悉…… 一直到从都督府出来,她才终于想明白是哪里熟悉了。兔子每次搞事情的时候,不都是走这个流程吗? …… 既然要谈判,那就不用急着动手了。 赵猫猫在论坛上公布了完整的计划,总算得到了多数玩家的支持。她将拨换城的巡逻队增加了一倍,又派了大批斥候前往据瑟德城附近打探消息,碰上敌方斥候就杀掉。 什么,你问不支持这个计划的玩家怎么办? 那当然是放养,随便他们折腾了,能给敌人添点麻烦,让他们头痛一下也是好的。 最后,赵猫猫联系上了那个被抓走的倒霉玩家,归园田居。 归园田居本来都打算自刀,直接死回城了。没想到他的帖子在论坛上引起了那么大的反响,所有人都哭着喊着说要来救他。 虽然明知道自己只不过是玩家搞事的借口,但他也有点不好意思死了。 那个帖子里也不只是在吵架,还有不少人给他出主意,反正都已经被抓了,趁此机会深入敌后不香吗?要是能打探到什么关键消息,奖励大把的。 现在赵猫猫又联系他,说是要趁这个机会跟敌人谈判,归园田居底气就更足了。 死什么死,就算真的要死,也要让这条命成为谈判桌上的重要筹码! 归园田居雄心满满,开始在马背上用力扭曲蠕动——他手脚都被绑起来了,这是唯一能做的动作。 下一瞬,鞭子就落了下来,吐蕃士兵粗声粗气地斥道,“老实点!” 归园田居忍不住呲了呲牙,不过痛感被削弱了很多,倒也不是不能忍。他先将这鞭子先记下,打算回头再讨回来,然后就没敢再动了。 马上也不方便说话,还是再等等。 不知又过了多久,吐蕃人终于停下来,找了个地方休息,啃干粮补充体力。 归园田居被丢在地上,又连忙“唔唔唔”起来,示意自己有话要说。 几个吐蕃士兵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走过来,十分粗鲁地扯掉了他嘴里塞着的布团。 “呸呸呸!”归园田居先将嘴里的线头吐出去,才大声道,“我劝你们赶紧放了我,要不然,等我的同伴们发现我失踪了,一定会派兵攻打你们的!” 吐蕃士兵听完,忍不住大笑起来,“不说他们会不会为了一个小小的士兵发动战争,就算真的要打,我们也不怕。” 吐蕃军打全盛时的安西军,都是有来有回的,何况是现在? “哼哼,那是你们不了解情况。”归园田居抬起下巴,“你们那个论洛丹,带着十万大军去攻打西州城,结果连西州城的边都没摸到,就被我们跟回鹘联军打了个落花流水!” 几人闻言,面色顿时一变,既不敢相信,又不敢不信。 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士兵突然大声驳斥道,“怎么可能?就凭你们安西军的白发兵,怎么可能打得过我们吐蕃的精锐大军?” “怎么不可能?此一时彼一时,我们安西军早就已经大变样了。”归园田居是奉命透露消息,也不管他们是不是在试探,直接道,“现在军中都是像我这样的年轻人,怎么就打不过你们了?” 吐蕃士兵又问了几个问题,都跟论洛丹的大军有关。 如果是编的,这些信息他不可能知道,但归园田居都答上来了。 其实很多问题他都不知道,但是之前论坛有大佬讨论过,他虽然只记得大概,但这种对错掺杂的答案反而更可信。 唐军毕竟是敌人,对吐蕃军内部的情况,肯定是一知半解。 几个吐蕃士兵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凝重。 尤其是队长,他是旺拉布的亲兵,能被派来执行这种任务,自然也是心腹,所以他很清楚,将军收到的回信里,这些内容都没有。算算日子,这才过去多久?如果这个唐兵没有说谎,那么他们的战斗力的确不容小觑。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也非常紧急的情报,必须要立刻送回疏勒城。 队长原本是有些不高兴的,因为他原本的计划,至少要抓上四五个人,才方便后续进行各种试验,结果才抓了一个,就有许多的唐兵从城里涌了出来,打乱了他的计划,不得不带着唯一的俘虏离开。 但现在看来,这个人还是抓得很值的。 队长很快下定决心,他要将这个人带回去见将军! 所以还没休息多久,他便催促着众人重新开始启程赶路。 归园田居见状,立刻又嚷嚷着让他们放了自己,不然后果很严重。然后就又被堵了嘴,捆在马上。 他一边随着座驾的奔跑而颠簸,一边艰难地给赵猫猫回复自己这边的进展。 多亏这个游戏面板足够智能,有多种操作方式,他回完消息,还可以刷刷帖子转移注意力,免得颠得难受。 跑了一天,总算快到据瑟德城了,结果归园田居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松下来,这支小队简单休整之后,就又开始赶路了。归园田居这才发现,他们原来是要回疏勒城。 他连忙将这个消息报了上去。 “这么说来,据瑟德城里没有吐蕃人?”赵猫猫一时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失望。 高兴的是如果守城的是葛逻禄人,那肯定很好打,失望的是这样就没法给吐蕃人一个教训,让他们短时间内夹起尾巴做人了。 “现在没有,等那个玩家到了疏勒城,说不定就有了呢?”付指挥在一旁说。 第86章 那特勤也需要“忍辱负重”了。 西州城。 虽然拨换城那边已经快打起来了, 但并没有影响到西州城的各项事务有序推进。 第一件事自然就是将回鹘大军送走。 跟吐蕃一样,回鹘在占据西州之后,也迁徙了不少人过来。不过跟吐蕃那种用吐蕃人管理本地人、在当地屯戍的做法不同, 回鹘这边迁过来的,几乎都是驻守西州的将士们的家属。 当然,对底层百姓来说, 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总归都是被欺侮、被压榨。 所以这一天,回鹘大军带着家属从城里撤出,整个西州城欢声雷动, 许多百姓都穿上了临时赶制出来的唐装, 怀着送瘟神的心情,跟在队伍后面,一直将这支队伍送出了城门。 等回鹘大军全部撤出, 又有不少人在城门处痛哭出声。 他们这些年过得实在太苦了。 挣扎求存的时候, 为了活着就要费尽力气,所有感觉都很麻木, 只撑着那一口气, 不知不觉也就熬过来了。倒是现在, 意识到那样的日子已经结束了, 心头一松, 反而一哭就停不住,好像要将这么多年的苦水全都倒出来。 城门外, 雁来听到这动静,不由眯起眼睛, 面色不善地看向那特勤。 那特勤摸了摸鼻子,想要辩解, 又发现没什么可说的。 唐人总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回鹘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作想?那特勤算是个勤政爱民的管理者,但也仅限于回鹘的子民。 只是以前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现在对上雁来的视线,却免不了有些心虚。 好在雁来没说什么,只是问,“都督此番是要往伊州去?” 注意到她又将称呼改了回去,那特勤不由在心底微微叹了一口气,点头道,“不错。” 雁来一听就笑了,“那往后咱们就是邻居了,正该多多来往,互通有无呀!” 那特勤被她笑得心里有些发毛,但还是应下了。 其实他同不同意,又有什么分别呢?雁来只需将她手下的天兵往伊州一派,那特勤又有什么办法? 杀也杀不尽,反而可能会引来报复。 莫如尽量安抚,与之和平共处。 想到这里,那特勤又想叹气了。自从安史之乱爆发,匆匆即位的唐肃宗向回鹘求援之后,大唐在回鹘人眼中,早已不是那个强盛无比、不敢招惹的庞然大物,反而成为了予取予求的好邻居。 年轻一代的回鹘人,如那特勤,是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他们没有见过传说中的大唐帝国,只看到了邻居的软弱与无能,自然会心生轻鄙,在面对唐人的时候,总有一种心理上的优越感。 扭转他这种心态的人是咸安公主,但说实话,咸安公主在回鹘也是殚精竭虑、竭尽全力去维持那一点岌岌可危的平衡。 而现在,她的女儿打破了这种平衡。 那特勤也需要“忍辱负重”了。 这让他忍不住在心里觉得可惜。雁来虽然是在回鹘长大的,但很显然,她内心对自己的身份认知,终究还是唐人,所以才会因为城中的哭声而对自己不满。 安西军有了这样一个首领,以后的局势会变成什么样呢? 这是那特勤这段时间一直逃避去想,但又总忍不住会想到的问题。 他情绪不高,也不想再多说,便再次向雁来告辞。 雁来却是一招手,叫来了一队玩家,“这些都是我手下的天兵,不过比起从军征战,他们倒是对商贸之事更感兴趣。之前没有机会,如今总算是太平了些,能否让他们跟着都督,去伊州长长见识,锻炼一番?” 考虑到接下来会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没有征战,雁来打算丰富一下游戏玩法。 这次系统更新,她就推出了经商功能。既是为玩家增加体验,也是想打通安西军跟其他势力的商业往来。 不过跟传统游戏的跑商不同,这里的商人得自己出本钱,自己组织商队运送货物,既要考虑行程的安全,也要计算成本与支出,能不能赚钱,全凭自己的本事。 怎么想都觉得难度不小。 雁来毕竟也不是什么魔鬼,思来想去,干脆让那特勤带他们一程,先体验一下。 那特勤能怎么办? 他看了一眼目光灼灼、满脸兴奋的玩家,只能无奈地答应下来,让他们的队伍跟在大军后面。 这支队伍里除了玩家,其实还有不少NPC。 行商这种事,风险很高,但收益也是很大的,自然会有人去干。 之前有人在论坛发帖,说自己根本没做过生意,但很想出去看看,想求大佬组队带。结果第五交响曲在帖子里回复,与其找玩家带,不如找熟悉当地环境又经验丰富的NPC商人带。 看到这个建议,许多对这个功能感兴趣的玩家顿时豁然开朗。 对啊,这游戏跟普通游戏的区别不就在这里吗?不仅跟环境的交互是没有任何限制的,人也一样。只是大部分玩家习惯了旧有的游戏模式,思想还没转变过来。 不光是玩家兴致勃勃,队伍里的行商们也感慨万千。 他们以前外出行商的时候,也会请一支回鹘军队沿途保护。 倒不是回鹘人好说话,只是因为如果不请人的话,路上很有可能会被回鹘的斥候小队劫掠。反正都是要出一笔钱,不如主动一些,损失也比较好控制。 没错,这个年代的商业环境就是如此恶劣。 但现在,一样是回鹘军队护送,他们非但不用叫保护费,甚至身上穿的都是唐装。 虽然西州才回到安西军手中不过两天,但所有人都如此强烈地意识到——时代已经变了。 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回鹘大军终于启程。 雁来目送队伍远去,回头望着身后的西州城,半晌才用力地吐出一口气。 西州城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那特勤这个都督亲自驻扎在这里,就是因为这里不仅是对西域的第一线,也是连通天山南北麓的重要枢纽。 将这座城市纳入自己的领地范围,接下来不管是翻越天山进入庭州,还是沿着沙漠向东去伊州,都很方便。 所以雁来之前真没想到,那特勤会直接将西州让出来。因为她卡在这个位置,驻扎在北边和东边的回鹘大军都要寝食难安了。 不过不管北边还是东边,目前好像都是那特勤的势力范围。 那就没事了。 短时间内,他非但不会对安西军动手,甚至还能帮她拦住来自回鹘方面的,有可能的压力。 能不打仗当然还是不打比较好,饱受蹂躏的西州城需要一段时间来埋头发展,城中的百姓,也需要慢慢适应新的生活。 至于让出西州之后,那特勤要怎么跟回鹘汗庭那边交代? 关她什么事。 雁来转身进了城,见还有不少百姓在城门处号哭不已,就走过去劝慰道,“诸位安心,回鹘人已经走了。往后只要有我在一日,就不会再让他们有机会回西州城来。” 有人大着胆子问,“当真不会再来了?” “唔……”雁来也觉得自己把话说得太满,又说,“也不一定。” 众人一听,顿时微微色变。 雁来连忙道,“我的意思是,往后两边说不定还会有商贸往来,彼此互遣使节之类。但他们来了也是客人,而且要守我们西州城的规矩,决不允许欺侮我大唐百姓,大家说,好不好?” 尽管被回鹘人统治了十多年,,但这些百姓似乎根本没有报复回去的念头。只是脱离回鹘人的统治,他们就已经很满意了,听到雁来这么说,他们想象着那样的场面,精神都是一振,大声应道,“好!” 雁来见状,便笑道,“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大伙儿正该回家扫洒除尘、清理一新,再备些酒菜,好生庆贺一番,迎接新生才是。” 正在抹泪的众人闻言,又大声应了“是”,一个个收了泪,然后……直接给雁来跪下了。 雁来吓了一跳,不管在古代待多久,她都习惯不了这样的场面,连忙招呼同样过来看热闹的玩家扶人,她自己则是赶紧溜之大吉。 倒不是她不愿意上前搀扶,只是这么做根本没用,他们只会把头磕得更响。 这个时代的百姓,要求真的很低啊,只要还有一口饭吃,日子还能过得下去,他们都愿意做顺民。 可就是这么卑微的要求,也常常不被满足。 雁来想起之前看过的一句话,大意是:历史太大,装得下华夏五千年,历史又太小,装不下一个普通人的一生。 梁启超先生也说过,“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谱而已。” 可是历史书里没有记录的,却是每个人都用尽力气想要过好的一生。他们不是主角,所以没有任何波澜壮阔、精彩纷呈的情节,但也正是这一个个普通人,构成了历史的底色。 如果历史是书写传奇的诗篇,那么他们就是承托故事的纸页。 雁来又想到自己的金手指,力挽狂澜系统。 她要挽的是历史的狂澜,可是面对洪流时,想要构筑起坚固的堤坝,靠的从来不是哪一块巨大的石头,那样只会形成更凶险的漩涡。 真正的堤坝,永远都是靠无数普通的河工,用无数泥沙去堆筑,才能建成。 …… 雁来回到都督府,远远就听见玩家们吆喝的声音,“左边往上……太上了,下来点,哎又过了,上去点……” 她快步走过去,才知道他们是在更换府门上方的匾额。 原本用突厥语和粟特语写成的旧匾就丢在门口的地上,不知被谁踩了一脚,留下了一个明显的印记。 两个玩家踩在长梯上,举着用方块汉字写了“西州都督府”几个大字的新牌匾,正在调整位置,下面一群玩家瞎指挥,所以折腾了半天都没挂好。 雁来仰头看着牌匾上的五个大字,不由微笑起来。 从今天起,她的安西副大都护、四镇节度留后的官职后面,可以再加上一个西州都督了。 不过她没能放松太久,很快就被玩家发现了。打过招呼之后,就有人跟她说,“雁帅可算回来了,唐一在找你。” 唐一,就是之前在焉耆城的时候,赵猫猫引荐给雁来的,处理政务、治理地方的人才之一。 虽然没有明说,但雁来知道,都是政府安排过来的。雁来自然没什么不放心的,见过之后,就将焉耆城的事务丢给了她们。 现在拿下了西州城,同样需要有人来管理。所以唐一又给雁来引荐了一些新人。 上次是唐一到唐十,这次是唐十一到唐二十。 雁来知道她们为什么会这么取名。 这名字一看就知道是编号,能够最大限度地降低使用者的存在感,更强调编号本身。也就是说,编号长存,但随时可以更换。 这也算是表态——这些人只是过来帮她干活的,并没有任何夺权的意思,真有问题,随时能换。 虽然雁来并不介意这些,但这种被尊重的感觉还是很不错的。 其实她自己从玩家里招募相应的人才,应该也能找到。但是那样的话,很多事情都需要亲力亲为了,千头万绪的,绝对不会像现在这么轻松,干活的人不只专业,也很有分寸,不会像普通玩家那样动不动就搞事。 别人尊重她,她当然也要回以尊重。 雁来见过了人,将大部分工作都安排下去,等她们各自忙碌去了,才在心里思量,该怎么给这些来帮忙的玩家提供更多游戏体验。 游戏就是游戏,如果还是跟上班一样没有任何趣味性,那也太惨了。 人家是来义务帮忙的,不仅不收钱,连设备、账号都是自带,雁来肯定要有所表示。 唔……现在暂时不打仗了,也是时候将安西军内部的框架给搭起来。 不光是现在的地盘需要治理,以后再打下新的地盘,也要能及时抽出一套班子过去接手才行。 但这种事,雁来自己一个人肯定是搞不定的。 等西州城这边的事务交接得差不多了,就回龟兹城吧,到时候跟郭昕他们商量一下。 不过在那之前,可以先让玩家出几份计划书。 老爷子毕竟上了年纪,这样能给他省下不少时间和精力,只需要帮忙看看计划书里哪些部分有问题,不适应当前这个时代,或者是不方便落地执行,再指点一下该如何如何修改。 原住民负责参谋,玩家负责执行,她就当甩手掌柜。 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 疏勒城。 在数日的奔驰之后,灰头土脸的归园田居终于被带到了这里。 说实话,看到疏勒城城门的时候,他比身边的吐蕃小队更兴奋,那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为了不让吐蕃人起疑,这几天他都没怎么下过线。 睡觉也就算了,反正是让大脑休息,在游戏里睡也有用,只是一般玩家不会这么干罢了。但几天不吃饭肯定是不行的,归园田居只能趁每次去方便的时候,匆匆下线啃两块面包,然后又赶紧上线。 说多了都是眼泪。 游戏玩到这份上,其实就是折磨自己了。但那句话怎么说的……来都来了。 要是半途放弃,之前的苦不就都白吃了吗? 见这几人立刻就要提溜着自己去见那个吐蕃将军,归园田居连忙大声抗议,“难道你们就打算这么去面见长官吗?能不能先找个地方打理一下自己,吃点东西,再睡个觉……” 队长没有理会他,但看看几人现在的模样,还是找了个地方洗漱一番,又各自吃了点东西。 睡觉是不可能睡觉的,这么重大的消息,必须尽早送到。 见到旺拉布,队长立刻如此这般讲了一遍事情的经过,又说了从归园田居口中得到的消息,最后才道,“人已经带回来了,就在外面,将军若有疑问,可以叫他进来,当面问话。” 说完之后,他抬起头来,却发现旺拉布脸上一点惊讶的神色都没有。 队长心下顿时生出了几分不安,不由在心里又将刚才说的话过了一遍,却没找到哪里有问题,只能提醒道,“将军?” 旺拉布脸色淡淡的,“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队长更加不安,但也不敢说什么,安静退下。 才一出门,就听到旁边毫不掩饰的嘲笑声,他忍不住转头瞪过去。 将军的亲兵之间,竞争也是相当残酷的。发出嘲笑的人就是他的老对手牙赞,队长看到他,更加不满,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他实在不明白,自己奔波了这一路,也带回来了重要的消息,怎么所有人的态度都如此古怪? 牙赞见他居然真的不知道,忍不住摇了摇头,“你知不知道,安西军的使者昨日就入城了?而被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你们,却是今天才到。若大蕃的斥候都如你们一般行事,这西域哪里还有我们的立足之地?” 队长顿时涨红了脸,他是真的不知道这个,也完全没想到,更不敢相信,“怎么可能?” 他们这一路晓行夜宿,已经最大限度压制休息的时间,争分夺秒地赶回来,安西军的使者怎么可能比他们更快? “怎么不可能?人就住在城中,你若不信,尽管去看就是。”牙赞说着,扫了一眼不远处被几个吐蕃士兵看守着的归园田居,又说,“还有你抓回来的这个俘虏,安西军的使者这次就是为他来的。你可是给将军出了个难题啊!” “什么?”队长更加不敢相信。 归园田居是说过,要是他失踪了,安西军会派兵攻打他们,但队长根本不相信,只当他是在虚张声势。 如今虽然没有开战,却派了使者过来,情况一样不妙。 最麻烦的是,使者到的时候,他们甚至还在路上,所以将军是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见到了安西军的使者,并且被对方指责。 如此说来,他刚才只是神色冷淡,而没有将自己拉下去受罚,已经是相当大度了。 队长也顾不得在老对手面前丢脸了,连忙问道,“那我现在怎么办?这个人又如何处置?” “人就留下吧。”牙赞说,“将军估计还是会问话的。” 按照队长的说法,此人虽然也是天兵,却在种地,应该不会像使者那样难缠,能打听到更多的消息。 队长点点头,又道,“不尽快将他交还给安西军吗?” 牙赞嗤笑一声,“你该不会以为,把人交还回去就没事了吧?” 不然呢?队长一脸迷茫。 人又没事,当然是还给他们就行了,不然还想要什么? “安西军说,这件事不仅给这个天兵造成了巨大的身心伤害,还影响到了安西军内部的安定,给他们造成了巨大的损失,所以,他们要求赔偿。” “赔偿什么?” 牙赞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他,“他们要据瑟德城。” “怎么可能?!”队长急得几乎要跳起来,“将军不会答应的!” “当然不会。”牙赞说,“但那已经跟你没什么关系了。” 队长愣了一下,才终于反应过来,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他明白了牙赞的意思,这一回的差事算是彻底办砸了,而且还给将军惹了不小的麻烦,不管这件事情最后会怎么处理,他的前程肯定是到头了。最好也是从此被冷落,至于最坏…… 队长额头冒出一层冷汗,他回过头去,看着要死不活站在原地的归园田居,一时心情莫名。 安西军……面对他们大蕃的军队,多久没有这么硬气过了? 局势到底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明明他这一次出去,目的就是要打探这个问题的答案,可是直到此刻,队长脑海中也仍是一片迷雾。 一切好像就这样突然地发生了。 …… 不远处,归园田居看似整个人放空,其实正在刷游戏论坛。 得知赵猫猫那边派遣的使者居然比自己更快,已经到了疏勒城,他顿时暗道靠谱。 虽然他只是咸鱼一条,各方面的素质都平平无奇,但玩家里大佬无数,什么都不用他操心。接下来就在吐蕃的地盘吃好喝好,等啥时候条件谈妥了,他们把自己恭送回去就完事。 就是这流程怎么感觉有点熟悉? 第87章 “到时候你的待遇就跟我一样。” 五月初三。 奔波数日之后, 雁来终于回到了龟兹城。 虽然只在这里住了一个月左右,之后又在外面待了一个月,但回到这里, 还是有种回家一样的亲切感。 说是“回到”,其实距离龟兹城还有一段距离,雁来先看到的, 其实是出城来迎接她的龟兹城人。 浩浩荡荡一大片, 简直让人怀疑是不是全城的人都来了。相较而言,雁来这边虽是凯旋,但大部分玩家早都传送回来了, 并无大军随行, 只有数百人护卫她回来。 远远看去,简直分不清楚是谁在迎接谁。 为了给她一个惊喜,这事之前没有任何人告诉她, 不过雁来还是在论坛看到了。所以远远看到一片庞大的黑影, 她也丝毫不慌,听玩家汇报说是龟兹城出来迎接的队伍, 便迅速打马上前, 很快就来到了郭昕面前。 “义父!”雁来跳下马, 抱拳给郭昕行了个半跪礼。 “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郭昕两步上前, 伸手把人扶起来,打量着她。 本想说“黑了瘦了”, 但雁来的身体早就已经被数据化了,她不像玩家那样能用死亡刷新状态, 系统干脆就给她将外表固定了。所以现在的雁来,不说跟走之前大相径庭, 那也是一模一样。 于是他一句话就卡住,说不出来了。 好在其他人都上前向雁来见礼,倒也没人注意到他这个微妙的停顿。 寒暄完了,龟兹城一众官员便请雁来登车。 雁来这才注意到,他们不但出迎十里,还带来了一辆颇为豪华的马车。说是马车,但有点像是那种游街的花车,四面没有车壁,顶棚则是用各种彩绸和丝带装饰,十分华丽。 “这就不用了吧?”雁来面露难色。 相比较这种仪式化的“人前显圣”,她还是更习惯在战场上靠自己的实力装X。 “不能不用。”郭昕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往后面看,“你可知大家盼这一日,盼了有多久?” 雁来抬眼一看,就见龟兹城的百姓也都正面含期待地看着她。 郭昕说,“这些百姓可不是我们发动的,是听说你要回来,自己跟上来的。 不仅来了,手里还捧着各色香花。 雁来发现,西域人是真的喜欢鲜花。家家户户但凡有条件,都会栽种一二。遇到各种节日庆典,却又不吝摘下来奉献。就连早市上,也能看到不少男童女童提着篮子售卖刚刚从枝头采摘的花朵。 这些位于沙漠边缘、常年与风沙共存的城市,也因此被妆点得添了几分清丽。 今天,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值得摘花的庆典之日。 雁来也明白了郭昕的意思,要是只有自己人,那一切从简也没什么,但既然跟来了那么多的百姓,该有的仪式感还是要有的。 于是只能无奈地在众人的簇拥下登上了马车。 不过她坚持将郭昕也留下了。 “不该如此。”郭昕忍不住摇头,“令不可出于二门,这荣耀也只能归于一人。” “义父就放心吧。”雁来才不会说她是拉郭昕来分担压力的,只是笑道,“您为龟兹城所做的一切,百姓们也都铭记于心,就算现在不管事了,这车也一样坐得。” 郭昕则是想到她的根基终究不是这些普通百姓,只要自己不施恩于天兵,其他时候大可从容一些,便也不再多言。 不出雁来预料,当马车缓缓前行,经过迎接的百姓时,他们都将手上的香花抛上了车。 有玩家觉得有趣,也过来凑热闹。 雁来坐在鲜花堆里,只能庆幸他们扔的不是瓜果,不至于被砸伤…… 出城的百姓太多,排成的队伍绵延数里,待马车驶过他们,龟兹城也就近在眼前了。 聚拢来的百姓一直跟到郡王府,久久不愿散去。 雁来虽然一直都在外面,但有不少玩家经常回来,自然也会带回外面的战况。龟兹城从上到下,都知道了雁来的丰功伟绩,这一回出门,非但拿下了焉耆城,还连西州城也一并收复,将吐蕃人和回鹘人压制得抬不起头来。 消息太过振奋人心,以至于根本不需要官方暗地里推动,就迅速传遍了整座城市,也让一年比一年狼狈、被压得喘不过气的百姓扬眉吐气。 安西军,终于又有了印象中那支大唐雄军的模样。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切跟大唐没什么关系,全是因为雁来。 龟兹城一度非常封闭,不管是吐蕃这个敌人还是回鹘这个盟友,都不会告诉他们大唐的消息,就连咸安公主这个大唐公主,也很少能传递这方面的消息。 不过切断了联系这么久,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大唐恐怕早就已经放弃他们了。 很多人不理解。 但随着玩家的到来,就算雁来给玩家设了限制,很多东西都不能说,但各族的俘虏嘴里也能问出不少消息,他们也就渐渐明白,大唐早就已经分身乏术、自顾不暇了。 内部的叛乱、方镇,外面的回鹘、吐蕃,哪一个都比西域的局势更紧迫,更需要投入人力物力。 如果仅仅只是这样,那也就罢了,毕竟西域很早就已经不再指望来自大唐的援助,无论是钱粮还是兵员,他们都习惯了靠自己。 令人伤心的是,为了平定安史之乱,大唐引回鹘为助力,后来朱泚叛乱,大唐又请来吐蕃大军平叛。 为了保持与回鹘的友好关系,大唐不仅答应了绢马贸易,还数度下嫁公主。而为了酬谢吐蕃的帮助,先帝更是许诺将安西北庭拱手相让。 虽然吐蕃在平叛过程中左右逢源,根本没没出什么力,叛乱平定之后,也因为宰相李泌的反对,德宗最终反悔,并未真的割让这片实质上已经不由大唐做主的土地。 但大唐背弃了西域,背弃了这里还在作战和抗争的数千将士、数万百姓,却是不争的事实。 人们仍然念着大唐、念着长安,可是心里也渐渐明白,现在的大唐,早已不是他们魂牵梦萦的那个盛世大唐了。 所以同样不用任何人去宣讲,大家也都知道,真正为龟兹、为安西带来转机的是雁来和她的天兵。 天兵虽然也顶着“唐军”的名号,但其实与大唐并不相干。 简单来说,如果雁来想自立为王,所有人都会毫不犹豫地追随她,哪怕是唐人。 “民心可用啊!”下车时,看到这一幕,郭昕不由微微点头赞叹。 虽然雁来手里有天兵,可是治下的民众,依旧是不可忽视的一环。现在所有人心里都向着她,治理起来自然也容易。 雁来也望着门外的人潮,道,“是啊,百姓不过是想活下去、活得好一点。谁能让他们活下去,他们就信谁。” 愚昧吗?是的。 可是这种愚昧,并非他们自己的选择。 千百年来,所有的统治者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用同样的方式来管理他们,放牧他们如同放牧牛羊,不需要思考,只需要吃草、产奶,等干不动活了,还要杀掉吃肉。 所以雁来才不觉得郭昕跟自己坐一次车,就会对人心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因为她本来也不是用他们的老办法来治理领地。 她收回视线,对郭昕道,“这段时间在外面,很多事情都耽误了,我这里还有不少事务要与义父商议。” “不急,你这才刚回来,一路奔波辛苦,还是先好好歇一歇,回头再议。”郭昕说。 雁来想了想,也笑道,“对,不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 归园田居想明白这个流程到底是哪里熟悉了。 他现在就像是现实里那种在国外犯了点诸如在某神厕尿尿之类的事,虽然被当地官方抓了起来,但也不敢拿他怎么样,只能好吃好喝供着,等外事人员交涉完了来接他回国的愤青。 不仅毫发无伤,回国之后甚至还能在网上火一把。 这么一对比,突然就特别有安全感有木有!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这人一有了底气,就容易浪起来,归园田居也不例外。 虽然他是一条咸鱼,就这么躺平等大佬带飞也不是不行,但是他也会忍不住想,这又不是现实,这是在玩游戏啊!他又不会真的死掉,难道真的就要这么躺平吗? 搞事的心蠢蠢欲动。 毕竟之前赵猫猫说得很清楚,他这个人,本来应该是一颗插在吐蕃地图上的眼,方便队友探查信息。 结果队友跑得比他还快,等于是他的作用彻底趋近于无了,就算之后拿下了据瑟德城,他的贡献度也寥寥无几。 归园田居平时就在论坛上羡慕大佬们的奇遇,总能掺和进大事里。现在终于轮到自己了,难道就要这么混过去?再说了,他可是在种地的时候被抓过来的,那几亩刚开出来的地还没种完呢! 虽然已经在论坛请了人帮忙去种,但是好好种着地突然祸从天降,又惊又吓的,他这口气还没出呢! 必须要让他们知道,种田玩家也不是好欺负的! 但眼下这个情况,他还能做点啥呢? 虽然刚刚才放下狠话,但是……归园田居就是打不过任何一个吐蕃小兵,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不能力敌,须得智取。 俗话说得好,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划掉),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就这么钻着牛角尖,还真给他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他不是来做眼位的吗? 其实到现在,在这件事上,他也还是有优势的。虽然也有其他玩家在疏勒城,但想也知道肯定是在吐蕃人的严密监视下,而且也接触不到什么核心任务,只能一遍遍跟接待人员扯皮。 但他不一样啊! 虽然那个吐蕃将军只是见了他一面,问了一些很常规的问题,然后就没再理会过他了,但归园田居目前还是被关在将军府里的,而且好酒好菜地吃着,只是行动自由受到了限制。 这是什么概念? 这就是打入敌人内部了呀! 完全可以利用这个优势,多打听一点内部消息传回去。 那么问题来了,他一个被限制了活动范围的废柴玩家,要怎么在守备森严的将军府里打听到自己想要的消息? 飞檐走壁之类的是不要想了,毕竟为了种田,他点的是力量,而且等级也不高,一项属性都还没拉满。 那就只能曲线救国,找人打听。 可惜尝试了两天,不管是守在门口的士兵还是来送饭的,全都对他爱答不理,问什么都保持沉默。 归园田居痛定思痛,将整个流程重新过了一遍,终于找到了其中唯一的突破点——那个倒霉催的去抓自己,结果非但没有立功,还倒了大霉的队长,名字叫什么来着? 最后归园田居是从自己录的路上录的视频里找到了其他吐蕃士兵对他的称呼,可见做记录有多重要。 当天晚上,归园田居就开始作妖了。拿到送来的晚饭,他不仅没吃,还摔掉了一个碗,门外的卫兵进来查看时,就看到他抓着一块碎瓷片,按在自己颈侧大动脉的位置,大声威胁他们,让他们把昆日玛送来跟他作伴,不然他现在就自杀。 吐蕃士兵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傻子。 但事情报上去之后,昆日玛居然连夜被送来了。 其实归园田居死不死的,吐蕃人并不关心。但他只是被抓,人还好好的,安西军就敢狮子大开口,要据瑟德城,要是人死在吐蕃的地界上,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虽说他们肯定不会答应,但还是不想给对面漫天要价的机会。 因为旺拉布忽然发现,这些唐兵真的不只是说说。在他们明确地拒绝了对方的要求,表示归还俘虏可以,一点财物赔偿也没问题,但想要据瑟德城绝不可能之后,越过据瑟德城直接跑到疏勒城来的唐兵更多了。 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来的,但别说是据瑟德城的守军,就是疏勒城附近的斥候也没抓到他们,全都是人到了城门口,递交了使节呈文,他们才知道人已经摸到了家门口。 虽然一次只有三五人,但还是让旺拉布感觉十分不安。 他不相信安西军中有很多这样的精锐,但万一呢?旺拉布绝不希望哪天一觉醒来,发现安西军已经兵临城下,而自己从头到尾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更何况,几次下来,唐兵的人数已经足够在城里折腾出一点动静了。 这是一种隐蔽的威胁,而旺拉布却不能不提心吊胆。 有时候情绪上头了,他甚至会想,早知道现在瞻前顾后、骑虎难下,就该第一个唐兵进入疏勒城的时候,就应该直接把人给砍了,后面来一个砍一个,倒要看看他们能不能拿出来这么一支大军? 但是等那一阵的情绪过去,他又会庆幸自己没有那么冲动。 很显然,砍了人事情不会了结,反而只是开始。 这让旺拉布很难受。 因为一直以来,这种借助各种方式先跟对方拉上关系,然后再从中谋取好处的无赖做法,其实是他们吐蕃人最擅长的。 最经典的例子就是当年松赞干布向唐朝求亲,被拒绝之后,直接在边境陈兵十万逼婚,大唐果然很快就应允了。 这才有了后来文成公主入藏,带去了金玉珠宝、诗书经卷、锦缎织物、各行各业的工匠、大夫以及各种农作物种子,使得吐蕃的政治、经济、文化皆脱离原始与野蛮,有了真正的王统。 现在安西军虽然还没有陈兵城外,但是从据瑟德城那边传来的消息,安西军的斥候在城外频繁出没,咄咄逼人的姿态展露无遗,而他们派出去的探子,却一丝一毫的消息都没能传回来。 敌人无所顾忌地来到了他的家门口,他却连对方的家门在哪里都没找到,这种感觉太糟糕了。 所以旺拉布虽然不在意归园田居的死活,但绝不想让他的死成为引爆一切的导火索。 他要见昆日玛,那就让他见好了。 反正这个亲兵已经废了,能废物利用一番也行。 见到归园田居,昆日玛恨得牙痒痒,他现在各种艰难的处境,全都是因为这个人。 “喂,讲点道理好吧?”归园田居无语,“是你跑到我们拨换城的地盘上把我抓过来的好不好?我才是受害者,你……” “拨换城本来是我们的!”昆日玛反驳,“只是被你们抢走了。” “不对吧,我记得拨换城是葛逻禄人的地盘呀!”归园田居冷静回应。 其实两人都知道这是一句废话,安西军要是真这么想,也不会往疏勒城派遣使者,问他们要据瑟德城了,那也是葛逻禄人的地盘呢。 但虽然人人都知道葛逻禄人是吐蕃的狗,名义上却还是独立的。 所以归园田居这话,昆日玛也无法反驳。 “没话说了吧?”归园田居得意洋洋,“是你们先动的手,现在踢到铁板了,知道痛了吧?不过归根结底还是你们太菜了,要是有能一脚踢穿铁板的实力,那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他丝毫不掩饰自己语气中的幸灾乐祸,昆日玛只觉得十分刺耳,“你到底想说什么,又为什么要见我?” “我也是为了你好啊,昆兄。”归园田居走到昆日玛面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要说玩家在哪个方面完全胜过NPC的话,那就是身高了,毕竟男玩家捏人至少也是180起步,不管回鹘兵、吐蕃兵还是唐兵,全都可以居高临下地俯视。 此刻,归园田居一边享受这种俯视,一边语重心长地对一脸警惕的昆日玛说,“你现在的日子不好过吧?有没有想过,等事情结束之后,你的下场会是什么样的?我听说,你们吐蕃军队的刑罚还挺重的。” 昆日玛面色微变,虽然不想在归园田居面前表现出来,但关系到切身利益,他不能不畏惧。 于是,明明仍旧怀着深深的警惕,但他还是脱口问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归园田居笑道,“我只是想给昆兄你指条明路罢了。” “你说的该不会是你们安西军吧?”昆日玛不敢置信。 “昆兄是聪明人。” “我去了安西军,有什么好处?” “好处?”归园田居语重心长,“好处就是不仅能保住你的命,还能过上安稳的生活,再也不用为要不要打仗、什么时候打仗,打输了又该怎么办这种事情操心了。” 说得好听,但昆日玛越听越觉得,“……这不就是俘虏吗?” “怎么能说是俘虏呢?”归园田居理直气壮,“现在两边又没打仗,你主动加入我们,那就是自由民,可以在安西军的地盘上安居乐业。” 昆日玛没有回答,但他的眼神和表情都在说:就这? “昆兄,做人要知足啊!要知道,你一旦成为安西军的自由民,那一切权益就都能得到保护。”归园田居说。 见昆日玛似乎没听懂,他又举了个简单的例子,“到时候你的待遇就跟我一样。” 昆日玛转头看了看周围的环境,意思是:这待遇很好? “这你就不懂了吧?”归园田居抬起下巴,“我虽然暂时被软禁了,但是你们从上到下,没有人敢让我死在这里!我说我要自杀,他们立刻就把你送过来了。现在不是他们不想放我走,是安西军不同意而已。你知道这其中的区别吗?” 昆日玛若有所思。 归园田居又说,“昆兄你跟我不一样,你在吐蕃肯定有亲人家眷吧?但只要你成了安西军的人,你的亲人家眷自然也是安西军的人,同样会受到保护。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替你去跟吐蕃方面交涉,要求他们将你的家眷安全送来。就算他们不愿意来,吐蕃方面也必须要保证他们能不受这件事影响,正常生活。” 昆日玛的表情终于不一样了。 其实归园田居的话术并不高明,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糟糕,而且这些话吹得太厉害了,让人不敢相信。 可还是那句话,关系到切身利益,昆日玛就会希望它是真的。 “你想要我做什么?”他问。 第88章 “雁帅不看好这一战的结果?” 高富帅正刷论坛。 他也是非常苦逼了。 玩家打龟兹城的时候, 他在路上。玩家打西州城的时候,他还在路上。现在要打据瑟德城了,他依旧在路上。 仿佛他玩的不是《安西四镇》, 而是《人在旅途》。 虽然出发之前,高富帅就知道拉萨很远,要走很长一段时间。 虽然随着经过的地方越来越多, 他的地图成就宝箱也在逐渐解锁, 不用特意去肝就能躺着接收进度。 但旅途的一成不变与赶路的辛苦无聊,却并不会因为足够的心理准备和几个宝箱就有所改观。 别说是高富帅,就是护送他的那支小队, 也受不了这样的枯燥。刚开始还会对他和尼玛保持警惕、爱理不理, 后来也在他的邀请下登上马车,说些闲话打发时间。 走到现在,路上的风景早就已经看腻了, 能聊的话题也都聊得差不多, 高富帅唯一的娱乐只剩下躺在马车里刷帖子。 平时看到论坛上那些热闹,高富帅心里虽然也酸, 但是总体还算冷静, 只要安慰自己, 他现在跟其他人根本不是一个赛道上的, 就能心平气和了。 但是今天…… “我靠啊, 为什么他就能轻松策反关键人物,拿到大量情报, 我却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被踢皮球?” 看着归园田居发布的视频贴,高富帅是真的破防了。 这家伙跟他的赛道完全重合, 他没法再安慰自己。甚至归园田居的处境,比他当时更糟糕, 毕竟他至少还是卧底,虽然卧得不是很明显吧,但对方只是一个俘虏啊! 是我,明明都是我先来的……进游戏也好,去卧底也好,还是策反吐蕃人也好。 高富帅趴在马车上,双目放空、心如死灰。 “高郎君?”尼玛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这段时间,他也算是习惯了高富帅随时随地放空,甚至时不时自顾自地笑个不停之类的奇怪表现,但这次他出神的时间好像太长了。 听到声音,高富帅眼珠子转了转,视线落到他脸上,然后盯住不动。 尼玛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忍不住做了个后退的动作,但他本就背靠着车壁,根本退无可退,只能硬着头皮又叫了一声,“高郎君,你怎么了?” “尼玛啊……”高富帅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都怪你不争气!” 尼玛:? 但高富帅说完之后想了想,自己也觉得亏心。 其实作为吐蕃人中跟玩家相处最多的那个人,尼玛根本不用策反,就已经开始心向安西了。 这段时间,高富帅从他这里获得的情报,足可以拍一部《大蕃王朝808》了,绝对比那个归园田居用拙劣的话术从那个亲兵口中掏出来的东西更多。 但问题是,安西军距离冲出西域、打进吐蕃还远着呢,他的情报再怎么详实丰富,暂时都还是屠龙技,牛叉但没用。 而昆日玛说的那些,却是安西军立刻就可以用上的。 这怎么好比? 终究还是他生不逢时…… 当初的安西军实力太弱,根本不值得吐蕃人忌惮,换做是现在,论洛丹敢随手刀了倪浩香,又直接把他送去拉萨城吗? 而现在,吐蕃人已经开始投鼠忌器了。 不过想到倪浩香,高富帅的心情又稍微好了一点。 当初论洛丹想跑的时候,最激动的人就是他了,一直奔走在搜山的第一线,就为了报那一刀之仇。结果没想到论洛丹反其道而行之,居然又退回了沙漠,还被只是去做个寻人任务的高泠等人给撞上了。 消息传开,倪浩香那个气呀! 所以仔细想想,倒霉的玩家也不止他一个。 而且他也不全是倒霉,同样是机遇。 还是想想等到了吐蕃要怎么搞事吧…… 高富帅努力振作起精神,坐起来对尼玛道,“你再跟我说说吐蕃本土的宗教之争。” …… “阿嚏!”倪浩香打了个喷嚏。 还好转头转得及时,没弄脏面前的布料。 “着凉了吗?”阎玉关放下手里的东西,有些担忧地看了过来。 “没有,我身体好得很!”倪浩香揉着鼻子,答道。 玩家的身体虽然也会有生病的debuff,但随着属性值的提升,抗性也会增加,没那么容易病倒。 见阎玉关还是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他顿了顿,说,“我怀疑是有人在背后骂我。” 听到他这么说,阎玉关不由轻笑出声,“你又怎么得罪你那些同僚了?” “我得罪他们?”倪浩香提高了声音,不满地瞪着她,但对上她的视线,声音又小了下去,嘀嘀咕咕道,“明明是他们欺负我。” “你上次不是说,跟他们的关系已经变好了吗?”阎玉关说。 倪浩香想起那张应援横幅,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眼,转移话题,“这些都是好布料,你也不要都拿去卖,挑两匹你自己喜欢的留下。” 阎玉关听他说到这个,视线也落在桌上琳琅满目的布料上,笑着问道,“这些都是吐蕃锦,的确难得。” 倪浩香摆摆手,“我不懂这个,都是挑看着好看、摸着软和的拿。” 不过这些布料,一半是他当初跟高富帅一起去吐蕃营地时次仁斯塔送的,另一半是拿下焉耆城之后分到的,基本都是从吐蕃人手里弄到的,是吐蕃锦也不奇怪。 说到这个,中间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倪浩香被论洛丹刀了之后,这些东西就都留在了焉耆城,后来高富帅要去拉萨,还问过他要不要帮忙把东西都带走。 幸好没答应,不然现在估计还在路上呢。 不过两人都不在焉耆城了,这些东西自然也就被别人瓜分掉。等到拿下焉耆城之后,倪浩香又想方设法,一点点找了回来,为此还跟玩家发生了一些小冲突。 还好他机灵,拿到东西之后全都做了记号。 但东西拿到手之后,也只能在焉耆城放着,直到雁来回龟兹城,才顺路运了回来。 阎玉关拿出一本小册子,在上面记录布料的品类和数量,倪浩香的视线却是落到了她手中的笔上,“这是哪里来的?” “你说这铅笔吗?”阎玉关晃了晃手里的笔,笑着道,“最近城里才开始卖的,十分好用。听说是天兵弄出来的,你不知道么?” 倪浩香:“……” 他当然知道铅笔啊,但咋就在龟兹城里普及了?居然还让阎玉关反过来给他介绍,有种世界颠倒了的感觉。 结果听阎玉关一说,倪浩香才知道,不止是铅笔,用来书写的纸张也已经更新换代了,质量更好,价格还更便宜。 看来,他们在外面打仗的这段时间,龟兹城这边的生活玩家也没闲着啊! 而且还不是小打小闹,已经做出了规模。 挺好挺好。 玩游戏和真穿越最大的区别就是,要在穿越的世界里搞出现代的各种生活用品和便利设施,难如登天。但游戏就不一样了,人多,又有现成的作业抄,还不用顾惜人力物力,会容易很多。 相信要不了多久,游戏世界里的生活条件就能得到质的提升。 不过那都是之后的事了,当下,眼看阎玉关将所有的布料都登记在册,倪浩香连忙道,“说好了你选两匹留下的,快选。” 阎玉关见拧不过他,只好选了一匹花样比较素的,“我选一匹就够了。” “说两匹就是两匹。”倪浩香坚持,“我们以后不会缺这些东西了,用不着节省。” 阎玉关有些疑惑地道,“龟兹城和拨换城虽然都有人种桑养蚕,但是数量不多……” 倪浩香说,“不是那个,已经有天兵组织商队,前往伊州去交易了。你知道回鹘和大唐的绢马贸易吧?” 阎玉关恍然大悟。 自从河西走廊被吐蕃占据,丝绸之路也就被切断了。但是,通过这条道路进行的各种交易,却并未断绝,只是将中转站换到了回鹘那边。 每年回鹘通过绢马贸易,能从大唐交换到几十万匹绢,自然不可能全都是自用。事实上,只有一小部分供给回鹘国内的贵族,更多的则是交易给了从中亚来的粟特商人,通过他们流通到各处。 既然打通了商路,这些绢布自然也有不少会流入安西。 想到这里,阎玉关也不再坚持,又选了一匹布,一边将之收起,一边催促倪浩香给她讲西州之战的详细过程,以及西州城的现状。 听到吐蕃人被打得落花流水,她眼中顿时泛起异彩。听到西州城的气候竟如此炎热,又不免面露诧异。 倪浩香见状,便道,“你若是感兴趣,等回头路清理好了,可以自己去看。” “好。”阎玉关爽快应下,她过久了颠沛流离的生活,虽然珍惜现在的安宁,但并不像是一般人畏惧出门。 倪浩香又想起来一件事,“对了,回头你做些短衣短裤,带到西州城去,肯定好卖。” “短衣短裤?”阎玉关惊讶。 倪浩香干脆切换了外观,给她当参考,“就是这样的。不过得做得好看点,多弄些花样。 ” 游戏商城不卖外观,她们来卖。 “这……”虽然早知道倪浩香其实是个男的,但他横看竖看都像是女人,彼此也已经相熟了,所以阎玉关看到他这么穿,倒不会不好意思,只是道,“会有人买吗?” “卖给天兵嘛。”倪浩香不以为意。 阎玉关若有所思,“这倒是,天兵喜欢的东西,普通人之中,也会渐渐流行起来。” 就说这铅笔,好用自然是好用的,但能这么快普及,还是靠着“天兵”这两个字。 此外,天兵的饮食和衣着,龟兹城中也有不少人在学。还没有形成明显的规模,只是因为之前一直在打仗,城中的天兵数量不多,再加上物资也很紧张,能学的地方不多。 如今地盘大了,几座城池之间的物资可以互通有无,甚至能从外面交易来更丰富的货物,再按照倪浩香的说法,接下来直到秋收之前都不会打仗,这种潮流肯定会慢慢起来的。 …… 武威郡王府。 雁来和郭昕等人,也在讨论龟兹城最近的变化。 玩家搞的新“发明”,雁来自然是知道的。虽然这些生活玩家相对低调,很少在网上发帖炫耀,但是他们触发的任务和成就,雁来那边都是会有提醒的。 所以她知道得比一般的玩家和原住民更多。 说来,这些小发明创造,还跟一个雁来比较熟悉的玩家有关。 第五交响曲,这位在开服之前就凭借一条“过度解读”的帖子,成功在论坛上立下名号的玩家,最近却几乎在论坛上销声匿迹,就是因为他最近将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这件事上。 这次更新之后,所有临时账号都转为正式账号,再加上陆续放出去的账号,如今,游戏玩家的人数已经接近七万人。 虽然概率很低,但在这近七万人中,也有不少玩家是残疾人,再加上自己买号的,数量也有几十个。 很难说他们是怎么汇聚到一起的。 大概就算变成了身体健全的玩家,也依旧能够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同类,然后就自然地抱团了。 事实上,很多人残疾人都会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学习一门手艺,以期能够养活自己,减轻家庭负担,其中做手工艺品的人数最多。 在第五交响曲的推动下,这些人一直在努力将自己的手艺应用到游戏之中。 铅笔,新纸,都是他们的成果。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土法酿造酱油,收工制作羊毛毡、木工和编织之类,都已经初步占领了市场,只是不像铅笔那么显眼罢了。 但这还没完。 据雁来所知,第五交响曲还请了摄影团队,将整个过程全部录制下来,好像是要制作成一部纪录片,投放到现实之中。 虽然之前就有不少游戏相关的视频在网络上火过,甚至玩家也拍过所谓的“纪录片”,但是这部片子,注定跟那些都不一样,因为它是跟现实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关爱残疾人士这种话题,经常能看到,也经常能引发人的唏嘘与共鸣,但往往很少能找到好的解决方案。 等热度一过,依旧是一切如常。 但是这次不同。 《安西四镇》这款游戏,似乎提供了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 也是直到这时候,雁来才知道第五交响曲究竟想干什么。他要推动官方关注和重视这款游戏,争取有一天,能让几千万残疾人进入游戏之中,体验正常人的生活。 对此,雁来也在考虑可行性。 其实对她来说,这并不是坏事。 因为这种类型的玩家,对游戏的忠诚度必然会很高,能够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游戏之中来。 但一下子放太多玩家进来,势必会对这个世界造成巨大的影响,也是她必须要考虑的问题。如何找到那个平衡点,处理好这个问题,还需要雁来慢慢去摸索。 不过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游戏现在都还在“内测”呢。 顶多下次扩大玩家数量的时候,给他们开后门,多发一些账号。 龟兹城的这些小变化,对于此刻坐在郡王府大厅内的这些人来说,只是闲谈。说完之后,就转入了正题。 雁来将玩家提交的、安西军接下来一段时间内的发展计划书拿出来,让众人传看。 之前最重要的是在西域站稳脚跟,因此所有的事务都要对战争让路。现在仗也打完了,地盘也占下了,接下来自然就要埋头搞发展。 在这方面,玩家都是专业的,提交上来的计划书自然也十分全面,涵盖了政治、经济、文化,农业、工业、商业等等许多方面,看得龟兹城的官员们啧啧称叹。 西域人口少,虽然是城邦国家,规模其实也就那样,管理起来也相对容易。所以一直以来,除了屯垦之外,大部分的事务都是交给本地的王族去管理的,施政方针相当粗放。 而他们手上的这份计划书呢?感觉就算是完全不懂这些的人,拿到手也可以依葫芦画瓢,治理好一个国家。 不过既然是天兵拿出来的,好像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众人纷纷交口称赞。 雁来无奈,“我是想请诸位给这个计划书查漏补缺,或是看看有没有哪些内容目前不太适用,还请不吝赐教。”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再低头去看手里的计划书,眼神又不一样了。 挑刺这种事,鸡蛋里都能给他挑出骨头来,何况这份计划书本来也不可能完美。 不过这其实也是个技术活,毕竟说出哪里有问题容易,但是要知道如何修改、如何补救,就不容易了。而说不出后面这些,那毛病挑了也是白挑。 因此众人一开始轻松,后面却又开始汗流浃背了。 他们都是雁来的长辈,自然要拿出点真东西来,但……这个长辈真不好做啊! 原本对于雁来让天兵管事这一点,并不是每个人都像郭昕那样看得开。不仅是因为手中的权力会被分走,更是因为感觉被忽视、被看低了,但现在,他们简直有点迫不及待想交权了。 别问了别问了,再问就要答不上来了。 幸好就在他们快招架不住的时候,赵猫猫来了,说是有紧急军情要汇报。众人顿时如蒙大赦,匆匆结束会议,将地方让给了她们。 雁来收起计划书,问赵猫猫,“什么事情这么紧急?” “雁帅应该知道,我们之前有个同袍被吐蕃人抓到了疏勒城,至今还未放回。”赵猫猫说着,见雁来点头,便继续道,“根据他打听到的消息,如今疏勒城中其实只有三千吐蕃兵,其他的驻军都是葛逻禄人。” 旺拉布一开始只是收到消息,说拨换城失守,就带了人过来支援。 结果到了疏勒城,才知道拨换城、大石城和顿多城都被对方攻下了,他素来谨慎,立刻意识到不对,并未立刻向拨换城进发,反而屯兵于此,给论洛丹去了信,邀请他一起进攻。 现在他当然已经知道,三千人不可能打得了现在的安西军。但旺拉布也不急着增兵,因为吐蕃人作战一向都是这样,以少量的本部精锐,统帅更多的附属部落兵。城中虽然只有三千吐蕃兵,却有三万葛逻禄大军,足以守住疏勒城。 但是玩家显然不这么想。 所以得知具体的军情之后,不等指挥这边出具体的作战方案,就已经有大量的玩家绕过据瑟德城,朝着疏勒城的方向进发。 赵猫猫再不来汇报,那边都该开战了。 雁来听完整个过程,下意识地拉开面板,看了一眼少得可怜的气运值数字。 关闭面板,她想了想,道,“疏勒城中,除了吐蕃人和葛逻禄人,还有不少疏勒国人,这一仗未必好打。” 疏勒城地处大唐与突厥、突骑施、葛逻禄这些部族冲突的前线,再加上吐蕃人一直在一旁虎视眈眈,频频从勃律道进入西域,侵犯此地,因此它虽然也是安西四镇之一,但是就跟前些年的西州城一样,一直在被各方势力反复争夺,今天归吐蕃,明天归大唐,后天又被葛逻禄占据。 久而久之,疏勒国的王族裴氏,便也成为了西域大名鼎鼎的二五仔之一,对大唐的忠诚十分有限。 所以,安西四镇之中,它是第一个陷落的。 现在想收复,也没那么容易。 赵猫猫听出了雁来的画外音,“雁帅不看好这一战的结果?” “天兵倾巢而出,攻下来应该没问题,但如何守住,又如何治理,就是另一回事了。”雁来说。 赵猫猫早就猜到她短时间内应该没法再开另一个复活点,对此也有所预料,但还是道,“就算打不下来,我觉得这一战也应该打。总要让这支驻扎在疏勒城的吐蕃军队见识一下天兵的战斗力,以后才好打交道。” 反正他们一开始的目标就只是据瑟德城,疏勒城能打下来更好,打不下来也没吃亏。 “既然如此,那就打吧。” 第89章 他面对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敌人? 一觉睡醒, 昨日已经被说通了的昆日玛,又开始不安了。 怎么想都觉得这个发展不太真实,于是抓着归园田居, 问还有没有自己能做的事。 也不怪昆日玛怀疑,他本以为归园田居费了这么大的劲来说服他,应该是想让他去做一些比较危险的事, 至少也得是个窃取机密级别的。 他还琢磨着自己现在处境尴尬, 怕是没那么容易成事。 结果对方就只问了些他早就知道,而且也是只要在城里呆久一点就能知道的消息,城里的地形地貌、各部驻军的位置, 各个官衙的所在, 以及人员分布等等。 简单到他都不用离开这座院子去想办法,随口就能答上来。 要是归园田居的要求太难,昆日玛肯定会衡量值不值得, 但太简单, 他又免不了怀疑,为什么要为了这种程度的情报特意策反自己? 况且, 吐蕃又不是策反过敌方人员, 昆日玛当然知道, 这种事, 有时候不是看他能做什么, 而是看他愿不愿意做。 很简单的道理,只有他做了对不起吐蕃、被发现之后就一定会被处理的事, 才可能会铁了心地站到安西军这边。 这叫投名状。 归园田居连投名状都不要,让他怎么能安心? 被车轱辘话地问来问去, 归园田居也被问烦了,“昆兄, 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有这些就够了。实不相瞒,消息我都已经传出去了,说不定现在外面的同袍们都已经行动起来了,我们只管等结果就是。” “当真?” “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归园田居确实没有骗他,实际上,安西军那边只要知道“吐蕃驻军只有三千人”这一条就足够了。 反正这一战的目标,也只是想给吐蕃人一点小小的玩家震撼。 他之所以问得这么详细,是因为那群被赵猫猫放生的玩家,在看到帖子之后,私底下联络上了归园田居,暗戳戳地想搞点事情。 所以归园田居不仅已经把消息传出去了,还收到了一大笔买消息的钱。 这也是游戏本次更新才优化的新功能,玩家可以直接把钱存在面板里,在玩家跟系统交易、玩家跟玩家交易的时候,直接转账就行。 归园田居看论坛说,之所以更新这个功能,估计是因为安西军的钱不够用了。 龟兹城原本才有多少人,而且普通百姓交易的时候还常常以物易物,市面上流通的钱币当然也不多。虽然安西军可以自己铸币,但象征意义更大,实际的产量根本跟不上迅猛增长的玩家人数。 直接开通一个“虚拟账户”,不仅方便玩家,也可以缓解钱币紧张的情况。 不过玩家跟NPC交易,还是要先将钱提出来。 除了系统下发的奖励和转账交易之外,现钱的存取必须本人亲自去每座城市都会设置的后勤处操作。 有点像是银行,就是没有利息。 但方便是真方便,否则像归园田居这种情况,还得先跟对方约定一个交钱的时间和地点,等他回去再收款。不说对方会不会反悔导致他收不到钱,就说收钱,上万枚铜钱,知道那是什么概念吗? 两和钱在成为钱币单位之前,首先是重量单位。所以一文钱的重量就是一钱,一两银的重量就是一两。 古代的一斤等于十六两,一两等于十钱,一钱约为3到4克,一万钱换算成现代的重量,就是六十斤,得用麻袋扛。 虽然也不是扛不动,但确实太麻烦了。 这也是论坛上讨论出来的、系统推出新功能的另一个原因:玩家的交易越来越大额,动不动就几千上万钱,确实很难随身携带。 扯远了,回到当下,归园田居的猜测也没错,钱货两讫之后,交易的另一方已经迅速行动了起来。 这群玩家都是之前以“使者”的身份混进城来的。 吐蕃人对他们的态度很矛盾,既要严防死守,又不是十分在意。所以只是把所有人往某处院子里一关,让人在四面守住,然后就不管了。 待遇跟归园田居差不多,只是没明着说不许他们出去,只是在他们想出门的时候,让人以各种理由搪塞。 但这显然不可能关得住玩家。 这段时间他们都在城中踩点,已经把整座城市的格局都摸得差不多了。 但具体哪栋房子里住的是哪个官员,职位重要程度如何……这种消息,他们就不太好打听了,所以才需要从归园田居这边买的消息。 看他们打听的这些内容,就能猜到他们想干什么了。 没错,他们打算潜入城内,刺杀各部落的高级将领! 虽然现实不是演义,杀死一个大将其实很难对局势造成根本性的影响,但是毕竟游戏开服这么久了,在所有战争成就之中,陷阵、夺旗早就已经成了玩家的拿手好戏,就连擒首、全歼这种高难度成就也已解锁,就只剩下先登、斩将这两项还没人拿到了。 登城这个不用急,只要攻城,早晚会有的。 不说别的,即将到来的疏勒城攻城战,就是个最好的机会。 反倒是斩将,本身难度就不小,不管是在战阵上,还是在敌方的大本营里,哪个敌将身边没有重重守卫?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难度还会越来越高——一旦敌人了解玩家的手段,必然会进行针对性的防守。 但“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这种集传奇性、刺激性和趣味性于一体的成就,既然进了游戏,玩家肯定都想体验一把。 之前没这么干,一是玩家的实力达不到,二是外部条件不允许。 况且当时擅自行动,还有可能会影响到全盘的计划。 但这回不一样。 首先这一战的结果没那么重要,所以也不怕作战计划被影响,其次各部将领都住在城里,又对玩家的战斗力没有任何概念,更不会有防备,最后,玩家不但已经身在城中,还从归园田居和昆日玛那里弄到了详细的情报。 可以说是天时地利人和都齐全了。 此时不搞事,更待何时? 眼看着论坛上玩家们已经呼朋引伴地朝着疏勒城而来,大战很快就会爆发,一群玩家此刻玩家顿时也生出了紧迫感,打算今晚就行动。 但在那之前,他们还得……抓阄。 都搞刺杀了,那肯定每个人都想去杀旺拉布这个吐蕃将军,但旺拉布毕竟只有一个,玩家却有二三十,为了不浪费人力,只能分成若干小队,分别去刺杀不同的目标。至于哪个小队刺杀哪个目标,争肯定是没结果的,干脆抓阄。 “我突然有个想法,”一个女玩家一边用铅笔往纸条上写刺杀目标的名字,一边不无感慨地说,“你们说,就历史上记载的那种,什么出征之前卜卦、大吉之类的……会不会也跟我们现在差不多?” 根本没那么高大上,只是吵架吵不出结果,只能交给概率。 “搞不好私底下还要各处手段,贿赂主持占卜的巫师,让结果更利于自己。” “……这还真有可能。” “没事,我们是公平的。来吧,每人抓一个,然后一起打开!” …… 跟龟兹城、拨换城相比,疏勒城里与大唐有关的痕迹很少。 不过这座城市的格局也同样是坐北朝南,北面正中是疏勒王宫,也就是疏勒王裴冷冷的住所。旺拉布这位吐蕃将军的行辕,则是安置在了王宫东侧的一座府邸。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旺拉布的行事风格跟论洛丹和次仁斯塔都不同。 此刻,三个玩家趴在不远处的一处屋顶上,望着这栋跟周围院子没什么分别的大宅院,也忍不住小声感慨,“这要不是有玩家在里面,提供了确切的情报,谁能想到,吐蕃将军居然会住在这里?” 要不说刺杀也是一门技术活呢? 观察了很久,确定守卫换班的时间跟昆日玛说的一点不差,三个玩家才悄悄从屋顶上溜下来,向着那处宅院靠近,然后趁着守卫换班、注意力分散的间隙,悄无声息地混了进去。 但进了门,才只是开始。 这是一处三进的院子,旺拉布就住在第二进的正房。围绕着他的住处,整个宅院里布置了三层守卫,他们这才刚突破第一层呢。 而且随着守卫的巡逻范围缩小,周围环境也变得简单,想要隐藏身形就变得更难了。 好在三人之中,两个点了敏捷,一个点了感知,凭借感知玩家敏锐的观察力和直觉,他们总能惊险地避开巡逻的守卫。凭借敏捷玩家的灵巧和反应速度,两人又总能顺利带着感知玩家通过比较麻烦的位置。 所以费了不少功夫,他们总算突破了第二层守卫,进入了正房所在的小院。 然后藏身在阴影中的三人就看到了第三层的守卫。 他们分散在正房的门口、窗下,将整个屋子围得密不透风,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屋子里住的是什么要犯,需要重兵看守。 三人对视一眼,表情都有些无奈。 这怕是一只蚊子飞进去都要被拦下来,何况三个大活人? “时间快到了。”一个敏捷玩家看了看面板,用气声提醒。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让其他目标反应过来,所有小队约定好了在同一时间行动。 “没办法,只能硬闯了。”另一个敏捷玩家说。 但刺杀本就是胜在出其不意,让人没有防备,惊动了守卫,只要稍微耽搁片刻,就会有更多人赶来。 到时候别说刺杀,连旺拉布的面都难见到。 感知玩家却是眼睛一亮,凑到两人耳边,低声道,“要不我们稍微等等,等外面的消息传过来,这里肯定也会乱一阵,到时候……” 另外两人都觉得这主意不错,至少比硬闯要强吧? 三人耐心地等着,不一会儿,外面果然传来了阵阵骚动声,显然是其他小队开始行动了。 旺拉布的屋子里也有了动静,应该是他吩咐了什么,有一个守卫匆匆跑了出去。又过了一阵,就有禀报消息的士兵匆匆赶到。 事实证明,队友们还是很靠谱的,包括疏勒王裴冷冷、葛逻禄颉利发纳尔罕在内的大小将领,都在同时遭遇了刺杀。其中疏勒王裴冷冷当场身死,其他人也都受了轻重不等的伤。 这个消息显然足够令人震撼,不光是来报信的士兵惊慌失措,就是院子里的守卫也发生了一点骚动。 更让三个玩家惊喜的是,原本待在屋子里的旺拉布似乎也被这消息震动,开门走了出来。 好机会! 三人对视一眼,感知玩家取下弓箭,两个敏捷玩家则是摸出拔出短刀,从两侧绕了过去。 “嗖”的一声,箭矢破空而至。 因为雁来用弓箭,而且好几次当着玩家的面展露出了精妙的箭法,在玩家之中,弓箭也逐渐取代横刀,成为了最受欢迎的兵器。这个感知玩家的弓箭也是用心练过的,在这个距离,准头十分不错。 但这支箭最终还是没能建功,因为旺拉布周围的人太多了,而且都是精锐亲兵,他们的反应非常快,有人迅速挡在他面前,有人主动拔刀去砍飞来的箭矢,也有人直接朝着玩家所在的这个位置扑了过来。 感知玩家不慌不忙,迅速张工搭箭,在扑过来的士兵干扰到自己之前,又射出了三箭。 这回有两人中箭,最后一支则是被人用刀拨开了。 当然,中箭的并不是层层护卫之后的旺拉布。 但好在这一切本来就只是障眼法,正当所有人的注意力被感知玩家吸引,朝着这边戒备时,两个敏捷玩家也已经摸到了前面,同时朝两侧扑向旺拉布。 大部分卫兵都挡在了前面,两侧相对空虚,再加上攻击同时从两个方向出现,不管旺拉布如何反应,都很难完全避开。 眼看这精妙的一击就要刺中旺拉布,却见站在那里的人不慌不忙,拔出腰间佩刀,竟是不闪不避,主动接下了两个玩家的进攻! 他的动作很快,近乎同时挡住了两面攻来的两刀。 刀与刀相碰,发出刺耳的声响,也震得两个玩家手腕发麻。 不等他们缓过来,旺拉布的攻击已经如疾风骤雨般朝他们袭来。 两人终于意识到了哪里不对——这个旺拉布的实力,比他们预估的高了不知道多少。这个在情报之中性情儒雅、性格谨慎,只是凭借贵族出身和智慧才能上位的吐蕃将军,他居然是个高手! 所以玩家虽然顺利制造机会,靠近了他,但没能做到一击必杀,要靠两个只点了敏捷的玩家,别说破开他的防御,就连挡住他的攻击都很难做到。 很快三个玩家就都落在下风,眼看要被对面擒住。 意识到这次刺杀已经彻底失败,三个玩家不再犹豫,纷纷按下面板上的“自绝”,复活去了。 这是事先就商量好的,不管刺杀是成功还是失败,都不能留下证据给敌人——因为归园田居被抓的事,安西军目前是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眼看就要打仗了,这个优势还是要继续保持。 虽然对面用膝盖想也能猜到,会在这个时候搞刺杀的是什么人,但凡事总要讲证据嘛! 众目睽睽之下,三个大活人竟然就这样消失了,吐蕃守卫们全都惊得瞪大了眼睛,旺拉布的脸色更是难看得要命。 他之前就已经从论洛丹的信里知道了玩家的特性,知道他们死后不会留下尸体,但亲眼看到这一幕,所受到的震撼还是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虽然还不确定他们是不是能复活,但的确不是装神弄鬼,也不是自吹自擂,安西军的这些“天兵”是真的有神异! 更让旺拉布不安的是,按照论洛丹的说法,“天兵”死后虽然没有尸体,但身上的武器装备是会留在原地的,但这三人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不对,那四支已经射出的箭矢还在原地,没有消失。 但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了。 旺拉布意识到了论洛丹信中没有提到,但却十分关键的重点——天兵不仅会复活,他们还会成长! 想到这里,旺拉布的呼吸都不由得一滞。 他面对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敌人? 好一会儿,旺拉布才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吐出。 这动静也唤醒了周围发愣的守卫们,纷纷回过神来,看向旺拉布,等待他的吩咐。 旺拉布一听到城中大小将领被刺杀的消息,就已经猜到是谁干的。他没想到玩家的胆子居然这么大,原本是打算一边派人去各处查看情况,追索凶手,另一边则派人去玩家住的院子看看情况,先把剩下的人控制起来。 既然要谈条件,自己手里当然也要有筹码。 但现在,他已经意识到,想要抓玩家来当筹码,根本就是个笑话。 那个被昆日玛带来的俘虏,也根本不是被他们抓住了逃不了,而是主动被抓过来,好成为安西军向疏勒城发难的借口! “派人去安抚被刺杀者及其家属。”半晌,旺拉布才开口。 亲兵们低头听令,半晌没听到后续,抬起头来看向旺拉布,见他不再说话,才意识到这就是全部的命令了。 不过他们很快也反应过来,目前能做的确实只有这么多,至于天兵那边,什么追查、什么软禁、什么抓捕……显然都没有意义。 要是论洛丹那种脾气,还可以把剩下的玩家全都杀了,别管有没有用,至少出一口气,也清理掉城中的钉子。 包括归园田居,也别想跑。 但那不是旺拉布的行事风格,事到如今,一动不如一静,先看看安西军那边的反应。 …… 雁来睡了个懒觉,睁开眼时天已经大亮了。 果然还是回家了好,一夜睡得安安稳稳,哪像在外面的时候,脑子里时时刻刻都要绷着一根弦儿。 毕竟她也只有一条命,而战场上的事,很难尽在掌握。君不见高粱河战神身为皇帝,身边护卫重重,都能被流矢射中。他算是运气好的,那种情况下还能靠驴车漂移逃出生天,更多的人就这么死了。 所以雁来在外面睡觉都不解甲的。 不过体质提升之后,感觉是不一样了。 这段时间雁来又升了三级,属性点全都加了体质,如今已经达到了90点,在外面奔波了一个多月积累的疲惫,居然两天就补回来了。 一觉睡醒,精神百倍。 白真珠亲自给她端来了洗脸水。 雁来是不想让她做这些的,但是白真珠跟在雁来身边这么长时间,也渐渐意识到,雁来明显有意将保护她人身安全的工作交给能够复活的天兵,而不是她们这些亲兵。 这是为她们好,白真珠知道。但是如此一来,她们待在雁来身边,就有些无所事事了。 所以她们干脆将雁来身边的一应事务都包圆了,洗衣做饭、铺床叠被、端茶倒水……不让干也要抢着干。 雁来拒绝无果,也只能由她们去。 于是她一个从现代穿越过来的成年人,现在已经渐渐开始生活不能自理了。 洗过脸,梳好头发,换了衣裳,白真珠又拿来一条五色丝线,系在雁来腕间。 雁来一愣,“端午了?” 话一说完,她就自己想起来了,今天可不正是五月初五? 不过在现代的时候,她就经常这样,忙起来连自己的生日都忘记,更不用说各种节日了。要不是商家的广告推到脸上,基本上都想不起来,就算想起来,也懒得去凑数应景。 印象里,上一回在端午节系五色丝线,还是在学生时代。 那个时候,她还会跟同学手挽手一起去逛街,在小摊上一整排的五色绳中,精心挑选出花样最好看的那一条。 白真珠看她对着腕上的五色丝线发怔,虽然不知她在想什么,但猜也猜得到,一定是在怀念从前。 雁来是从回鹘来的,偏又是这样的长相,一看就是唐人和回鹘人的混血,身世想来也另有玄机,不便提起。 所以她只当什么都没看到,只笑着问,“今日城中热闹极了,雁帅可要出去逛逛?” 第90章 算了,玩家高兴就好。 雁来最后也没能出门去逛街。 因为去取朝食的亲兵回来时, 带来了有玩家求见她的消息。 赵猫猫已经去疏勒城主持大局了,现在还有什么事需要汇报到她这里来?雁来这么想着,咬了一口粽子, 一边让把人请过来,一边打开了游戏论坛。 果然,她就睡了一觉的功夫, 玩家又搞了大事。 论坛里满屏都是关于疏勒城几个主要将领在昨夜遇刺的讨论。 雁来用脚趾头也能想到是谁干的。 这群玩家也是真的能忍, 事先居然一点消息都没透露出来,等到大事办完了,才连带着视频一起发上论坛。 视频里有成功有失败, 有高光有笑料, 玩家和云玩家的讨论也都集中在这部分,至于这件事可能给疏勒城带来的影响……谁在意? 雁来也不是很在意,不过还是将视频大致看了看, 算是对疏勒城现存势力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这个旺拉布, 是个比论洛丹更难对付的敌人。 要知道,吐蕃尚武的风气可要比大唐重得多, 他在那样的环境里, 居然还能隐藏实力, 显然是个苟道流中的大佬。只是没想到, 最后让一群鲁莽的玩家给他试出来了。 可惜, 现在的玩家,也早已不再是一个多月之前的玩家。 等雁来就着视频吃完了两个蜂蜜粽子, 求见她的玩家也就被带到了。 不出所料,正是昨晚搞刺杀的那群家伙, 他们反正都是死,干脆选择了回龟兹城复活, 正好求见雁来,明面上是说向她禀报这一趟的成果,实际上就是来找她夸耀自己的功绩。 雁来当然也不吝称赞。 这事虽然在她预料之外,但反正对己方没什么坏处,还能给玩家增添一点娱乐性和趣味性,自无不可。 说完了正事,玩家的注意力就落在了雁来面前摆着的粽子上。拳头大小的粽子,摆在竹编的蒸屉里,碧绿可爱,空气中弥漫着箬叶混合糯米蒸出来的清香,让人很有食欲。 一个女玩家好奇问道,“雁帅怎么今日吃粽子?” “今日是端午,自然要吃粽子。” “咦?” 这段时间玩家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疏勒城那边,他们这群人更是一直在城中潜伏,昨夜才死回来,早就过得不知今夕何夕了,这会儿听她这么说,打开面板一看,今日果然是五月初五。 一般的游戏,做节日活动其实也是跟随现实时间来的,不过这款游戏肯定不一样。 一提粽子五个,雁来吃了两个,蒸屉里还剩下三个,也不够这些人分的。雁来见他们眼巴巴看着,就对白真珠道,“给他们一人拿一提粽子。” “多谢雁帅!”玩家连忙欢喜致谢。 这是粽子吗?这是雁帅对他们的心意! 等拎着粽子出了郡王府,他们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今日的街道也与往日不同。 卖粽子的、卖箬叶的、卖菖蒲的、卖苦艾的、卖雄黄酒的、卖五色绳的……节日的气氛明明如此浓厚,他们之前怎么会浑然未觉? 小孩子穿着刚刚裁好的新衣在街巷里呼朋引伴,大人们拎着装满纸烛贡品的篮子,三五成群地往城外走,或是去走亲访友,或是去寺庙里敬佛,或是去河边禳福。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轻松欢喜的笑容。 不知不觉间,好像也没干什么,龟兹城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不复游戏刚开服时的穷困窘迫、死气沉沉。 玩家纷纷拍照晒图。 明着是晒城中的节日氛围,实际上是晒自己刚刚领到的、才从蒸屉里出来,现在还热乎乎的粽子。面见过雁帅的玩家那么多,领到东西的他们却是头一份! 其实还留在城里的玩家,都已经注意到今天在过节了。他们或是跟家里雇佣的员工一起包粽子,或是直接在街上买一串,总之都算是应过景了。但是看到这群刺客玩家晒的图,心里还是酸。 至于什么都不知道,还在赶往疏勒城的路上的玩家,就更不用说了。 他们辛辛苦苦、风餐露宿、昼夜不休地赶路,结果城里在过节? 这合适吗! …… 旺拉布又收到了一封信。 这回是且末节儿桑东赞派人送来的。 旺拉布记得他在跟随论洛丹出征的名单里,现在人竟已回到了且末,那应该就是北边的战事告一段落了。 回来得这么快,旺拉布已经猜到那一战的结果恐怕不如人意,但看到信里所写的内容,他还是忍不住悚然震惊。尽管桑东赞尽力对战争的过程和结果做了粉饰,但连论洛丹本人都葬送在了那里,十万大军最后只逃出来一个零头,还有什么好说的? 桑东赞送这封信,是听说疏勒城的葛逻禄人从吐蕃搬来了救兵,生怕他因为轻敌而失利,所以才主动提醒。 他还指望着旺拉布守住了疏勒城,别让天兵再来祸害沙漠南道呢。 但事实上,这封信差点起到了反效果,旺拉布看完之后,一瞬间真想直接率领吐蕃本部撤出疏勒城。 反正这里名义上是葛逻禄部的地盘,他们只是被请来帮忙的,眼看这忙帮不上,反而眼看要跟安西军结仇,撤离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中间有葛逻禄做屏障,短时间内也不用担心安西军威胁到吐蕃。 但最后他还是没有这样做。 一方面,既然走了这一趟,至少也要跟安西军交一次手,弄明白他们现在的实力。虽然桑东赞写了一些,但显然不尽不实,旺拉布必须要有自己的判断。 另一方面,看安西军现在的行事,就知道他们不会安于现在的地盘,而他们想要对外扩张,就早晚会成为吐蕃的敌人。 避无可避。 虽然平素行事谨慎,但下定决心要打这一仗之后,旺拉布的决心却比所有人都更大。 他一边往外撒出无数的斥候,打探安西军的动向,一边动员城中的士兵和百姓,将几座城门堵了个严严实实,杜绝下面那些部落兵在战事不利时逃跑的想法。 唯有背水一战,才有希望守住疏勒城。 哪怕明知道那只是一时,旺拉布也必须要去做,因为现在的疏勒城、现在的吐蕃,都需要这样的一个战果。 自觉已经做完了所有的准备,旺拉布就亲自登上城楼,等待着“天兵”的到来。 虽然大部分的斥候都是有去无回,但只要撒出去足够多,就还是能传回来一些消息。根据他收到的汇报,大量安西军正在朝着疏勒城赶来,算算时间,今日就该到了。 然而旺拉布从早上等到下午,又从下午等到入夜,还是没有看到任何安西军士兵的身影。 正惊疑间,便有斥候匆匆赶回来,禀报了最新的进展。 那些安西兵本来都已经快到疏勒城了,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都消失了。 “什么叫消失了?”旺拉布下意识地问。 但问题一出口,他立刻就想到了那三个当着自己的面消失的玩家,一瞬间,原本难以理解的说法,立刻就变得清晰明了了。 他们自己选择了“离开”? 可是为什么? 无数念头在旺拉布脑海里浮现、碰撞,却根本找不到一个出口。他早从桑东赞的信里看出,那所谓的“天兵”,实在是一群不能用常理来推断的人,可是真的遇上了,还是忍不住心生不安。 如果敌人甚至都不是“人”,他又能如何应对? 但眼下不是泄气的时候,旺拉布在原地转了一圈,忽然想到一事,心下不由一惊连忙道,“去看看那个俘虏!” 安西军明面上是为此人来的,别人都能消失,唯独他不能。 身边的亲兵出列应声,正要走,又被旺拉布叫住,“算了,我亲自去。你去瞧瞧城里那些安西军的使者,还有没有人在。” 他说着,匆匆下了城楼,赶回自己的行辕。 好在到了这里一看,归园田居还在。 旺拉布顿时松了一口气,觉得事情还没有到最糟糕的境地。 有一瞬间,他真想冲动地走进去,问问归园田居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些天兵为什么会突然消失,但转念想想,他人一直都在疏勒城,怎么可能知道这些?就算知道,也未必会对自己实话实说,便止住了脚步。 在院子外面看了一会儿,交代这里的守卫把人看好了,旺拉布正要离开,忽然又转过身问,“这几日他可有什么特别的表现?” “这……”守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拿不准什么叫“特别的表现”。 片刻,其中一人试探着道,“前两日,他突然以自杀要挟我等,说要见昆日玛,这可算?” 这个旺拉布是知道的,便问,“还有别的吗?” “还有今日,”见上一个答案没有被驳斥,另一个守卫连忙抢着说,“他要了箬叶和糯米,说是要包粽子,折腾了一天,刚刚才吃上。” 甚至还分了几个给他们这些守卫,但这个就不用说了。 “粽子?”旺拉布一愣,继而恍然,“今天是五月初五啊。” 大唐经营西域上百年,自然也将很多风俗带了过来。别说是西域百姓,就是旺拉布他们这些驻地距离大唐势力范围比较近的异族,也颇受大唐风俗浸染。 也就是这两天在准备打仗,整座城市都处在紧张之中,再加上疏勒王裴冷冷刚刚去世,要不然,疏勒城里的百姓也要过节的。 旺拉布没有在意,又问了问,确定没有别的异常,这才摆摆手,转身离开。 才回到住处,去查看安西军使者的亲兵也回来了,面色焦急地道,“将军,院子里的人全都不见了!” 昨晚遇刺之后,旺拉布虽然没有发难,但也偷偷派人去查看过,那院子里原本二三十人,已经少了很多,但好歹还剩下五六人,应该是真正的使者。 现在也不见了? 旺拉布烦躁地在屋子里踱着步,“人全都不见了,到底是另一种战术,还是安西军内部出了什么问题……总不会是因为端午节,所以全都回去过节了吧?” 这最后一句,原本是他的发泄之语,可是话一出口,旺拉布就是一顿。 这个念头太荒谬,若是放在普通人身上,当然是不可能的,军令如山、战事如火,岂能如此随意?但若是那些无法用常理来揣度的天兵,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归园田居都做了俘虏,还有心情包粽子过节呢。 但如果真是这样,他为什么不选择直接消失,回去过节? 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昆日玛或许知道一点,因为这已经是归园田居今天第十二次搭着他的肩膀,长嘘短叹,“昆兄,我为了你牺牲太多了你知不知道?” 想也知道,他要是消失了,跟他共处一室的昆日玛肯定会倒霉。 归园田居是个厚道人,好不容易把人拉拢过来,实在不好意思这会儿坑他。 只能再怒吃一个粽子! …… 雁来也没想到,这些玩家居然会为了过节,直接回城。 要知道,从拨换城到疏勒城有将近五百公里,就算现在玩家不用轮流上线,赶路的时间变长,也要跑上两天多。好不容易快到了,一键回城,之后又要再跑一次地图。 早上送走玩家之后,她还在论坛上谴责官方居然没开节日活动的帖子。但是考虑到大部分玩家都在路上,雁来觉得就一个普通节日,过不过的也不要紧。 结果他们居然都回来了! 没有官方的活动,玩家干脆就自己组织活动。 吃粽子什么的用不着集体搞,赛龙舟之类的也来不及准备,所以最后被他们选中的,是一种流行于西南山区的端午习俗——走百病。 人多力量大,花费了一下午的时间,也就准备得差不多了。 天刚擦黑,城里就点起了无数支火把,虽然不能将街巷照得如同白日那般亮堂,但也能看清楚周围的环境。 然后玩家便挨家挨户地去敲门,把人全都叫出来走百病。 其实大唐是有宵禁的,不过自从天兵来了,他们不分白天黑夜都在活动,这宵禁也就名存实亡了。但是城里的治安环境非但没有变坏,反而一天比一天更好。 毕竟每一个犯罪分子,不管罪名大小,对玩家来说,都是任务/声望/金钱/经验大礼包,只要撞上了,立刻就会督促官府将之法办。 如此一来,城中风气自然也为之一新。 所以天兵虽然也经常没有边界感,比如像这种挨家挨户去敲门叫人出来玩的事,除了他们也没别人能干得出来了,但是城中百姓对他们非但不畏惧,反而颇为亲近。 虽然已经入夜,但还是一叫就扶老携幼地出门了。 他们从西门开始,一路走一路叫,队伍也渐渐变得庞大,大家三五成群、说说笑笑,都觉得挺新鲜。整座城市都跟着喧闹起来,到后来,还没被叫到的百姓已经得了消息,提前在路口等着,不需要特意去叫。 这支庞大的队伍缓缓前行,很快就来到了郡王府门口。 平日里,玩家对郡王府的守卫系统还是保持着应有的敬意,不会轻易去挑战,但今天这不是过节么? 非得把雁来叫出去与民同乐不可。 雁来见状,干脆让郡王府所有人都一起去感受节日的氛围。 她自己扶着郭昕,也走在人群之中。 走出郡王府的大门,就被无数玩家兜头洒了一身的水。那是用各种香花香草煮的水,用柳枝蘸了朝人身上洒,算是一种简单的驱邪祈福的仪式。 等她反应过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准备认真记住朝自己洒水的玩家的名字时,他们早就已经躲进了浩荡的队伍之中。 不过没关系,雁来相信,这群玩家不会不拍照,更不可能忍得住不晒。 回头上论坛去抓人,一个都别想跑! 跟之前行像一样,队伍从西门出发,沿着主干道穿过整个龟兹城,从西门出城,再往南绕回西门。 这段路其实并不长,但因为队伍太大,行进的速度快不起来,所以他们入夜就开始行动,等一圈转完,回到西门时,夜已经很深了。 住在附近的百姓各自回家,于是越往前走,队伍规模又开始逐渐减小,直到只剩下了玩家。 街道两侧的火把燃到了头,开始陆续熄灭,只剩下天空中一弯新月,亘古不变地照耀着人间。余兴不减的玩家登上城楼,俯瞰这座月色中的城市,似也感受到了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情绪。 不知是谁起的头,大家断断续续地唱起了那首《从军行》:“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歌声飘散,不知入了多少人的梦。 …… 雁来还没睡。 看了论坛才知道,这次的“活动”,玩家并不是只在龟兹城里搞,而是来了个四城联动。 相较于大本营龟兹城,其他城市对天兵的熟悉程度和接纳程度都略有不如,不过玩家是从来不懂得见外的,更不会觉得尴尬,生拉硬拽的,也算是完成了今晚的这场活动。 中间当然免不了出一些意外,但都被玩家当成了过程中的小插曲,还特意拍了视频发上来给其他人看。 当然龟兹城因为有雁来在,受到的关注肯定比其他地方更多。 那个她猝不及防被洒了一身的水,愣在当场的视频,更是迅速被顶成了热帖。 雁来没点进去,说要记小本本只是开玩笑,对于论坛上这种关于自己的帖子,她大部分时候都是当作没看见的。 将各个城市发布的视频都看了一下,等雁来再回到首页,发现不知不觉就变成拉歌会了。 没错,在视频上隔空拉歌。 你唱一首《从军行》,我就来一首《出塞》,但古诗词的歌实在不多,于是很快就有现代的军歌混了进去——但凡是上过学、参加过军训的人,谁还不会唱几首呢? 但最离谱的果然还是,唱着唱着,也不知道这群玩家受了什么刺激,大半夜的反正也睡不着,他们干脆决定连夜出发,再次出征疏勒城! 算了,玩家高兴就好。 雁来关闭论坛,躺在了床上,闭眼,睡觉。 为了节省一点路程,这回玩家不再各走各的,而是汇合成了一支庞大的队伍,直接绕过据瑟德城,从下方穿过沙漠,直奔疏勒城。 两天之后,大军便来到了疏勒城下。 已经提心吊胆了两天,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安西军下一步会如何行动的旺拉布,终于等来了那支神出鬼没的敌军。 总算来了。 旺拉布站在城墙上,观望着远处山脚下扎营的安西军,在心里盘算他们会什么时候攻城。 而这时,玩家这边也终于发现了他们的疏忽。 光想着直奔疏勒城,速战速决,到了这里,看到高高耸立的城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根本没有准备任何攻城器械。 也不能怪他们,因为之前打的仗,都没有正面攻城这个环节,不是里应外合,就是直接派兵空降,总之争夺的是城门而不是城墙。 但疏勒城的城门,据城里的玩家说,都已经被堵死了,一时半会儿根本打不开。 只能选择正儿八经地攻城了,才意识到根本没有工具,这就尴尬了。 还能怎么办?只能临时上山伐木,现场制作。 也亏得他们是玩家,还能下线查资料,咨询专业人士,不然这攻城器械怎么造,还一头雾水呢。 玩家之中其实也有不少有手艺的工匠,但全都留在城里搞发明搞建设,没有跟着出征——这回更新,雁来将重心放在了耕地开垦、城市建设、和经济发展上,下发了不少这方面的任务,都快忙不过来了,哪顾得上打仗? 所以就算有教程,他们也只能选择制作最简单的云梯。 其实就是梯子,只不过比较长,足以爬上城墙而已。 玩家的云梯做得非常简陋,主打一个能用就好,只是多准备了一些材料,方便梯子坏了能及时修理。 质量下来了,数量自然也就上去了,还缩短了工期。 第二天下午,他们就扛着好不容易完工的十来架云梯,直奔疏勒城。 玩家的第一场攻城战,开始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0-100 第91章 “我上来了,我是第一个登上城墙的!” 雁来以前总听人说“松弛感”, 可是现实世界,熙熙攘攘,皆是为利, 又有几人能真正松弛起来? 这些玩家才是真的松弛。 打仗半路跑回来过节就算了,都开战了才发现器械没带可还行? 也不知道是不是喝雄黄酒上头了。 亏得不是冲到城墙下面才发现没带云梯,要不然估计敌人也很懵逼。 不过雁来现在即便看到玩家犯蠢, 也很少会有那种“我真的要靠这些玩家来拯救世界吗”的念头出现了。 都说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很多时候并不是在比谁做得更好,而是在比谁做得没那么烂……一方势力能够脱颖而出,更多是靠同行衬托。 玩家已经用实际的结果证明了, 他们在正事上还是挺靠谱的, 总不能时时刻刻要求他们顾全大局。 那就不是游戏了。 现在这样,正说明雁来这个“游戏策划”干得还不错,给玩家提供了一个能够尽情玩的环境。 况且就算是拯救世界, 也未必就要整天苦大仇深。 雁来也必须要承认, 环境对人来说是很重要的。玩家身上的这种松弛感,也反过来影响到了她, 以及领地内生活着的那些普通百姓, 让他们能够迅速从过去的苦难之中走出来, 以一种乐观的姿态迎接新生活。 所以此刻, 雁来透过系统镜头, 看着玩家们扛着云梯,一往无前地冲向前方那座还有些陌生的城市, 心情也是轻松愉快的。 这次她不在,也没有其他的NPC, 甚至都不必太在意这一战的结果,那就让他们玩吧。 与雁来的“松弛”相比, 对面的疏勒城里,旺拉布和纳尔罕的心情就有些沉重了。 他们站在城楼上,遥望着对面的营地,低声议论着敌军的规模,最后得出结论,大概不到三万人。但就像是桑东赞在信里写的那样,三万人全部都是战士,没有所谓的后勤和辅兵。 按理说,即便对面是三万大军,在人数上,也是他们这边占优势。 尽管吐蕃本部只有三千人,但葛逻禄的驻军就有三万,疏勒国的军队也有一万,何况守城对士兵的要求不高,他们还能随时从城中征调两三四万人。 总体兵力是对面的两倍还多,又是守城战,按理说应该很好打。 可是两人脸上的表情却十分凝重。 天兵最大的特点是能复活,这个优势,在眼下这场战争里似乎无法发挥出来,因为他们只能复活到特定的地方。就算还会再进攻,那也是几天之后的事了。 但实际上,能复活就等于不怕死,一支不怕死、能够一直冲锋陷阵的军队,给对手带来的压力,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 城中现在还没乱,只是因为底层的士兵根本就不知道这些。 将来等天兵的名声传开了,所到之处望风披靡、守将主动开城门请降之类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正因如此,旺拉布和纳尔罕才不希望这种事是从疏勒城开始,从他们两人开始。 他们也渴望青史留名,但绝不是以这样的方式。 不过此刻,压力最大的其实并不是他们,而是刚刚接任疏勒王这个职位,还没办完老父亲的葬礼,就必须要面对这场围城之战的新任疏勒王裴菩萨奴。 这个身形单薄的年轻人,站在旺拉布和纳尔罕身后,从始至终不发一言,像是一道轻飘飘的、不起眼的影子。 他也在看对面的营地,心情却跟另外两人完全不一样。 按理说,安西军打过来了,作为安西四镇之一疏勒镇的管理者,他们转圜的余地要比吐蕃人和葛逻禄人更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当二五仔了,打不过就加入这一套也是早就熟悉了的。 但问题是,当初是他的父王裴冷冷主动投向了吐蕃和葛逻禄联军,背弃了安西四镇。 现在又要转投安西军,这姿态难免不太好看。 不过这些都不是不能克服的,麻烦的是,他亲爹、上一任疏勒王裴冷冷,是死在天兵手中的。 且不提他是否有心要为父报仇之类——说句实话,父王骤然去世,裴菩萨奴固然有些惊慌失措,但是在内心里,他的兴奋其实是超过悲伤的。 毕竟身为王储,他能非常明显地感觉到,随着自己年纪渐长,而父王正在老去,父子之间的关系一天比一天更微妙。 照这样下去,这个王储的位置他还能坐多久也不好说。 尤其是在父王有了更加疼爱的幼子之后。 但现在,他就是新的王。 何况就算他想复仇,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也只是妄想。 但就算裴菩萨奴愿意放下仇恨,放下身段,现在的安西军也已经与早先大不相同,行事莫测、喜怒随心,既不是能讲道理的存在,恐怕也不会体谅他们作为蕞尔小国夹在几个大势力之间的难处,未必愿意重新接纳他们。 但凡安西军有一点点想法,下手又怎么会如此不留情面? 也不怪安西军不给面子,毕竟就连吐蕃人和葛逻禄人,听到他们的名号也是如临大敌。 眼下的局势,其实已经十分明朗了。 安西军若能凭自己的本事攻下疏勒城,没有任何需要依靠他们的地方,那又何必还要继续保留疏勒国的存在? 没有了疏勒国,他这个疏勒王又该如何自处? 跟背后还有势力可以依靠的旺拉布和纳尔罕相比,裴菩萨奴才是那个没有任何退路的倒霉鬼,他心中的绝望,自然也不是另外两人可以想象的。 他定定地望着远处的营地出神,直到玩家冲进了弓箭射击的范围,旺拉布一声令下,箭矢便如雨一般朝下方射去,他才在各种呼号声中回过神来。 视线落下,正好看到跑在最前面的玩家脚下一松,跌进了提前挖好的陷坑里。 裴菩萨奴顿时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个位置。 这些陷坑他很熟悉,因为就是他手下的疏勒国军队挖的。这是所有准备工作中最辛苦的部分,干的时候下面的人怨声载道,裴菩萨奴也对将这份工作分配给自己有所不满,但是现在,看到它们建功,他心里顿时又畅快起来。 这不是裴菩萨奴第一次经历战争,但以前他都是待在王宫里,等父王的卫兵回来通报战况,还是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亲眼见证一场战争。 擂鼓声、喊杀声、箭矢破空声,红的旗帜、红的血、红的火,所有的一切构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幻象,彻底侵占他的感官,让他心跳如鼓、面红耳赤,整个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亢奋之中。 他双手紧紧抓着城墙上的凸起处,目光死死瞪着下方的战场。 杀杀杀! 但这种血脉贲张的状态并未持续太久,因为更多的天兵前赴后继地冲了上来,而且裴菩萨奴很快就发现,那些掉进陷坑里的天兵,竟然也陆续爬了出来。 陷坑里都布置了尖锐的木刺,但是天兵们罔顾身上的伤势,迅速加入了进攻的队伍,仍旧气势十足地往前冲。 尽管提前就知道他们能复活、不怕死,但还是不能减损一点亲眼看到这一幕所受的震撼。 这何止是不怕死,显然也不怕伤、不怕痛、不怕累。 裴菩萨奴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变得苍白如雪。 情绪冷静下来之后,指尖顿时感觉到了一种火烧火燎的痛,低头一看,原来是刚才抓城墙的时候太用力,磨破了皮。 …… 战前准备有所疏忽,赵猫猫觉得也不能全怪她们。 毕竟城墙这玩意儿早就随着时代的发展被拆除,仅剩的那些都成了历史遗迹,得买票去看。现代战争根本不需要考虑它的存在,她们会疏忽才是正常的。 但要说一点责任也没有,显然也不对。 犯了这么低级的错误,回头线下要写多少报告和检讨,都是后话了当下还是要设法找补回来——这是游戏,雁帅不会因此责怪她们,但她们自己反而过不去那个坎,必须得做点什么。 所以战斗开始之后,几个指挥都卯足了劲儿,哪怕明知道这一战主要是去送,没什么难度,也一定要打出风格、打出水平! 在井井有条的指挥下,悍不畏死的玩家很快就冲到了城墙下方,将云梯搭好。 这云梯是度量着城墙的高度来造的,不过因为要赶工,都比预计的要端一些。造的时候想的是这样也不影响使用,没想到实际到了战场上,居然还有别的妙处—— 它比城墙短了一截,搭上去之后,城头上的守军就算想伸手掀翻云梯,也够不着。 不过很快玩家们又发现了它的缺点,爬到顶之后,只能靠自身的力量攀上城头,难度更大,再加上守军的攻击,就更麻烦了。 但不等几个指挥做出调整,玩家自己就想出了解决的办法。 还是以小队为单位,让点了体质的肉盾玩家爬在最前面,吸引火力,后面的人手持长槊,就能攻击到城墙上的敌人——上不了城头我就不上,直接把云梯当成阵地。 尽管城墙上的士兵数量远超过他们,但在这个位置,能攻击到他们的敌人有限。 当然敌人手里还有弓箭,一支小队也坚持不了太久,但不管怎么说,玩家接触到了敌人,这消耗战就能打了。 “可惜梯子的数量有点少,收效太慢。”看到这一幕,一旁的付指挥忍不住说。 不仅数量少,质量也确实堪忧。 城里也有聪明人,很快就找到了这最薄弱的一环——因为要赶工,所以玩家造的梯子并不是用榫卯结构连接的,而是用树藤捆在一起。敌方士兵直接用弓箭齐射梯子的衔接处,距离太近了,就算准头不怎么样,还是很快毁掉了几架梯子。 赵猫猫见状,当机立断、鸣金收兵。 “别忘了把被损毁的梯子带回来,修一修还能接着用!” 不仅要收回旧的,还得接着造新的。 撤退比进攻要快得多,玩家很快如潮水般退回了营地。 在他们撤退的过程中,城头上的箭矢倒是没断过,不过效果不大。 之前战场上一片混乱,并不是每个人都注意到了玩家的无畏,但现在,士兵们却都亲眼看到了,被自己射中的玩家根本不受影响,就这样插着箭矢、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回跑。 这超出常理的一幕让很多士兵脊背生寒,手里的弓箭不知不觉就停下了。 大部分将领都注意到了这一点,却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沉着脸让士兵们打扫战场、清点伤亡。 情况比预想的好一些,毕竟他们居高临下,只有爬上梯子的玩家才有机会攻击到城头上的士兵,所以伤亡人数很小。 旺拉布松了一口气。 照这样看来,守住一段时间是没问题的。 其实在这个时代,就算是守城战,也不会枯守在城中,那样就太被动了,所以只要不是城里缺兵少粮,就一定会想办法出城与敌军作战,夺取主动权。 那种固守城池的战法之所以会出现,是因为后来的“大送”彻底失去了北方和西北的土地,没法再养出优秀的战马。没有马,自然也就没法装备骑兵。失去了骑兵的机动性,就只能守在城里,任由敌人来去如风。 吐蕃人肯定不是这么打仗的。 所以,当“守住一段时间”成为旺拉布的战略目标时,这一战他就已经彻底输了。 旺拉布本人也很清楚这一点。 憋屈吗?当然。 大蕃的军队所向披靡,什么时候这么窝囊过,甚至不敢出城跟敌人对阵? 可是对面的敌人,是一支违背常例的军队,没法用常规的战术。旺拉布唯一的办法就是固守城池,安西军的消耗比他们大,人数又比他们少,迟早会被耗死。 他也知道这支不死的军队很快就会卷土重来,不过旺拉布需要的也只是那个因为时间差而产生的空档。 …… 对面的营地里,玩家也在清点伤亡情况。 不过他们清点起来就容易多了,可以让死亡的和受伤的自己在帖子里报数。 死亡人数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多。 主要是很多重伤者都留下来了,没急着回复活点。 在正面战场上,他们可能没什么用,但攻城战的话,就可以充当先锋,试探一下地上的陷阱,消耗一波敌军的箭矢,为后面的主力部队创造进攻的机会。 俗称炮灰。 把这部分人也去掉的话,损失就比预想的更大了。 “攻城战果然不好打啊。”赵猫猫对着最后统计出来的数字,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难怪雁帅不太看好这一战的结果。 以现在的玩家数量,如果不倚仗复活这个大杀器,正面与这个时代的军队作战,还是太勉强了。 不过打还是要打的。 安顿好伤员,又吃过一餐,赵猫猫就安排玩家继续去搜寻材料,制作云梯,顺便把那几架坏了的修好,明天还得继续用。 经过这一战,玩家也意识到云梯数量少,他们太吃亏,所以投入了更多的人力。再加上有了经验,不像昨天那样还要花时间去摸索,虽然制作过程还是不太熟练,但效率也大大提升了。 因此到了第二天开战的时候,推出来的云梯数量已经暴涨到了四十架。 坏消息是附近能砍的树都砍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些歪瓜裂枣的柴禾,没法用来制作梯子。要采伐更多木料,就得去更深更远的山里。 玩家也没想到,最终束缚他们的不是敌人太凶猛,也不是己方人数少,而是这片土地上的自然资源不够用。 就很合理。 不过那也是之后需要操心的事了,当下,玩家搬运着四十架云梯,雄赳赳气昂昂,直奔战场。 旺拉布在城头上看到这一幕,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这些天兵虽然更喜欢横冲直撞,但并不是不懂得变通,比他想的更棘手。 随着战斗开始,旺拉布很快发现,这些玩家比他设想的还要麻烦。 大概是因为知道材料有限,接下来的战争就只有这四十架云梯了,所以玩家们也开始动脑子,试图用有限的资源,获取更大的战果。 虽说这一战本来也没什么目标,按部就班打消耗战就行,但其实所有玩家心里的想法都是一样的,要给这些没见过世面的NPC亿点点来自玩家的震撼。 单纯的消耗战显然不够。 那要怎么才能搞个大事呢? 人只要一开始动脑子,多少都能想出来一些主意。而玩家不仅敢想,他们也敢干,一旦有想法就会去尝试,大不了就是失败,然后再试下一个。 如此这般,最后还真给他们试出来了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 以小队为单位,站在云梯上跟城头上的敌人对战?那效率多低啊,打半天也就是一换一。那既然都一换一了,为什么不采取更有效率的方式,比如,爬到上面之后,直接抓住敌人的武器或者手臂,把人给拽下来! 这样一来,几秒钟就能减员对面一人。 而且这么高的城墙,虽然摔不死人,但是NPC士兵甩下去,通常来说就失去战斗力了,就算还有战斗力,那也是当俘虏的命。总不见得城里的人会开城门把他们再接回去吧? 但玩家就不一样了,只要不是摔断了腰,站起来又是一条好汉。 如此简洁高效的战斗方式,迅速就取得了不俗的战果,并且在玩家之中推广开来。 虽然还是只有四十架云梯,但是翻台率(?)变高了之后,能够爬上梯子的玩家数量何止翻倍,甚至因为敌军的反应速度不够快,没能及时填补空缺,有一瞬间,还在城墙上形成了一片真空地带。 骤然失去对手的玩家一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三下五除二翻身上了城墙,举起双手欢呼起来,“我上来了,我是第一个登上城墙的!” 虽然他身上没带安西军的旗帜,没能及时升旗,有点可惜,虽然短短片刻之后,反应过来的敌人便一拥而上,将他送回了复活点,但是有玩家登上了城墙,这一事实还是给敌军带来了不小的打击。 更重要的是,在该玩家的带动下,更多的视线聚焦到了这个地方,自然也就发现了玩家“极限一换一”的无赖打法。 这下,守城的士兵攻击起来都有些束手束脚了,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对方扯下去。 其实有了防备之后,也没那么容易被拽下去了,毕竟城墙还是挺高的,个头矮一些的士兵站在旁边,都能齐胸高了,被拽的时候很容易就能卡住借力。 但士气降低就没办法了。 守城的士兵越来越保守,越来越消极,攻城的玩家却是越打越兴奋,此消彼长之下,城墙上的防线已经变得岌岌可危。 好在旺拉布针对云梯的战术,再次奏效。 耗费了更多的时间,因为玩家不辞辛苦,用树藤一层层将连接处缠了起来,用箭射起来也更麻烦,但终究还是成功了。 眼看云梯陆续损毁,赵猫猫这边也不再拖延,迅速收兵。 当然没忘了带走那些被拽下去的俘虏。 而城头上,旺拉布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不用去统计人数,他就知道,今天的损失已经大大超过了自己的预估。 他所想的,靠着人数优势耗死对面的战术,已经出现了漏洞。 但更糟糕的还是士气已经降到了低点。 旺拉布甚至可以想象,随着这一战的细节传开,疏勒城里的气氛必定会变得更加紧张、沉闷。 一旦失去斗志,城里的人再多也没用。 就算是下一次敌军攻城的时候,有士兵直接投降,主动让安西军登上城头,他都不会意外——这种事又不是没发生过,只不过以前的吐蕃,扮演的是安西军的那个角色。 这一瞬间,旺拉布忽然发现,他的一系列的应敌之策,也将自己陷入了绝境之中。 他手里只有三千吐蕃士兵,却深陷在数万随时都有可能投降的大军之中,而出城的门还全部都被堵死了。 第92章 “那是之前的价钱了。” 夜深人静。 “咔嗒”一声, 窗户上的木栓被轻轻拨开,而后窗扇开启,一道轻巧的身影跃上窗台。 借着淡淡的月光, 来人低头看向窗下的矮床,辨认片刻,确定没找错人, 这才合身扑了下去, 制住床上之人。 “唔!”床上躺着的人几乎是立刻就惊醒过来,本能反抗,却发现自己的四肢都被人死死压住, 连口鼻也被捂着, 所有挣扎的动作都显得如此无力。 “嘘,是我。”直到他挣扎的幅度变小,来人才凑到他耳畔说。 昆日玛瞬间瞪大了眼睛, 他已认出了来人。 “将军要见你。”牙赞继续低声道, “现在我放开你,但别挣扎, 也别叫, 明白吗?” 昆日玛用力点头。 牙赞这才松开了捂着他嘴的那只手, 正要起身让开, 却听昆日玛气沉丹田, 一声大喝,“归兄救命, 有刺客!” 牙赞悚然一惊,连忙又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但已经来不及了。 为了做一个合格的人质,归园田居连觉都是在线上睡的, 反正在这里也不用担心有人害他——吐蕃人最好是有胆子把他杀了。 所以尽管是在敌人的地界,但他吃得好睡得香,踏实得不得了。 但睡眠质量再怎么好,房间里有人发出这么大的声响,他还是瞬间惊醒,慌慌张张地坐起来,“怎么了怎么了?” “唔唔唔……”昆日玛剧烈挣扎起来。 牙赞紧紧捂着他的嘴,一时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大概连将军也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吧,昆日玛竟如此相信那个安西军的俘虏,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站在他那一边! 不过也是,就连将军,大半夜的偷偷来见昆日玛,不正是因为他跟安西军的俘虏关系密切吗? 这么想着,牙赞捂嘴的手卸了一点力道。 昆日玛连忙挣脱,用力喘了两口气,又对归园田居道,“归兄,将军派牙赞来刺杀我们!” “胡说八道!”被点名的牙赞忍不住了,连忙压低声音反驳,“我刚刚已经说了,将军只是要见你。”说到这里,他真的很想骂昆日玛几句,但又怕节外生枝,到底忍了。 昆日玛撇了撇嘴,他确实听到那句话了,但他敢信吗? 虽说他们如果真想杀人,自己现在应该已经是一具尸体了,但是他跟归园田居呆在一起,他们都敢半夜派人爬窗,出去了谁知道会遇到什么? 思来想去,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好。 反正他们不敢杀了归园田居,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昆日玛没有开口,但归园田居替他把话说了,“你们将军要见昆兄,直接过来就行了,干嘛要搞得偷偷摸摸的,好像见不得人一样?” 牙赞一噎,昆日玛则是心头畅快。 不等牙赞说话,他便抢先说道,“该不会是外面战事不利,将军想要求和,所以才让你来找我吧?怕城中其他势力察觉他的打算,这才三更半夜偷偷摸摸。” 这话是说给牙赞听的,更是说给归园田居说的。 这段时间的相处,昆日玛也算是看出来了,归园田居不大聪明的样子——倒不是说智商有问题,只是他好像不怎么会分析、也不太关心局势,给人一种过分天真单纯的感觉。 所以他先点破对方的目的,也免得归园田居傻乎乎的答应了不该答应的。 归园田居果真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 牙赞沉默片刻,没有接话,只是道,“我的任务是把你带出去,究竟是什么事,你见了将军自然就知道了。” “他不去!”归园田居立刻替昆日玛拒绝了,“让你们将军过来呗,求人就该有求人的样子嘛!” 牙赞脸色有些难看,归园田居的话说得太直白了,就显得有些刺耳。 但是他又无法反驳,因为将军这一趟确实就是来求人的。 天兵显然并不懂得给人留面子。 而将军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牙赞只能看向昆日玛,“你也是这么想的?” 昆日玛毫不犹豫地点头。 已经到了现在,他哪里还会不知道哪边才是赢家?之前就已经选了归园田居,此刻更不会改。 牙赞深吸一口气,“好,我回去禀报将军。” 说完跳窗而出。 归园田居见状,连忙大声道,“昆兄,快把灯点上,门也打开,怎么能让客人走窗户呢?” 刚刚落地的牙赞闻言踉跄了一下。 归园田居哼了一声,等灯点起来,他才打量着昆日玛,担忧地问道,“昆兄,你还好吧?” “无事。”昆日玛也松了一口气,惊悸感渐渐散去。 归园田居说,“让你受惊了,怪我。往后我们换个位置,我睡窗下,不信他们还敢来。” 昆日玛知道这种事不会有第二次,连忙拒绝,“不用。” 但归园田居坚持。 两人正推辞着,旺拉布已经大步走进了屋子。他本就等在外面不远处,过来也快。 归园田居给昆日玛使了个眼色,闭上嘴,直挺挺地往床上一倒,用行动表明接下来的对话他不会参与。实则他不仅竖起了耳朵,还暗地里打开了系统的录制功能。 这种夜半奇遇,必须值得一个hot贴! 旺拉布说是来找昆日玛的,但真正的目标是谁,这屋里的人都知道。 归园田居这个态度,就是把话语权交给了昆日玛。 旺拉布也算是能屈能伸,态度颇为谦卑,并没有回避关键话题,而是一上来就为刚才的事道了歉,“是我考虑不周,让你们受了惊吓。”说着解下腰间佩刀,双手捧起,朝昆日玛微微鞠躬,“这是赔礼,请务必收下。” 昆日玛早料到他的姿态会比较低,但真的看到了,还是有些受宠若惊,下意识地转头看了归园田居一眼,见他没反应,又转回来看向旺拉布,一时有些无措,不知道该不该收。 旺拉布的这柄佩刀,是在跟大食作战时缴获的,用料和做工都十分考究,也是旺拉布的心爱之物,一直随身携带。 牙赞在一旁看见,连忙道,“这是将军的赔礼,你若是不收,将军接下来的话就没法说了。” 昆日玛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接过。 旺拉布这才直起身,拱手道,“今夜冒昧前来,是希望昆日玛你能做为疏勒城的使者,前往城外,与安西军商谈议和之事。” 昆日玛原本还捧着刀发愣,听到他提起正事,连忙将手中的刀放在一旁,端正了神色问道,“疏勒城的使者?” “是。”旺拉布语气笃定。 昆日玛面色缓和了一些。 如果是为了整个疏勒城做打算,旺拉布根本不用大半夜过来,但是这一点已经被昆日玛说破,旺拉布若是坚持原本的打算,只想为吐蕃本部谋取利益,那昆日玛肯定不会答应——这三千吐蕃人,此刻已做不了疏勒城的主。 旺拉布也算是有决断,一口咬定是为了整个疏勒城,那这件事就有得谈了。 昆日玛道,“若是如此,小人自然愿为疏勒城出一份力。只是具体的和谈条件,恐怕还需与各部首领商议。” “这是自然。”旺拉布脸色都没变一下,仿佛自己真的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打算,“待天亮之后,我便召集各部首领,商议此事。” …… 旺拉布之所以要背着其他各部谋划议和的事,并不是担心他们不同意。 事实上,议和算是疏勒城现在最好的出路了。如果真的能谈成,没有人会反对。 只不过,和谈的条件就不一样了。 如果旺拉布以吐蕃将军的身份,单独跟安西军议和,那么疏勒城就可以作为他最大的筹码,相信对方不可能会拒绝。这显然是不能让其他各部知道的,否则不管是疏勒王还是葛逻禄派驻疏勒的颉利发,都比他更有资格决定疏勒城的归属。 所以一察觉到事不可为,旺拉布就改了口。 虽然这样一来,吐蕃军肯定要付出更多代价,但至少不会出现设想中最坏的情况——城中三大势力各自为政,为了争取安西军的支持而互相揭底、使绊子,内部先乱了起来。 一旦到了那个地步,主动权就全都落到了安西军手中,局势会变得难以预料。 所以他说要着急各部首领商谈,就是真的召集。等人到齐之后,他更是将所有的事和盘托出,包括自己半夜派人去找昆日玛,不过理由是要先确定使者的人选,隐下了自己原本的打算。 其他人当然也不是傻子,心里肯定会有怀疑,但旺拉布表现得如此坦荡,他们也只能怀疑。 所以这一页很快就被揭过,进入了谈话的重点——议和的条件。 说是议和,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只是一种体面的说法,实际上是这一战他们已经落在了下风,又不想真的死守到城破的那一天,那就只能付出一定的代价,换取安西军退兵。 要出血是肯定的,但出到什么程度,就是个技术活了。 要让安西军满意,这是必须的。但这毕竟是从自己身上割肉,当然是能少割一点就少割一点。 所以旺拉布说了几句套话之后,整个议事厅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见状,旺拉布便主动道,“若是大家都没有……” “等等。”纳尔罕忽然开口,“我记得,之前安西军的使者提过,想要据瑟德城,是吗?这个要求,我们葛逻禄部可以答应。” 旺拉布深吸了一口气,他其实也正打算提据瑟德城,但这话从纳尔罕嘴里说出来,跟从他嘴里说出来,是不一样的。 不过他很快露出笑容,“安西军确实提过这个要求,既然葛逻禄如此慷慨,不如就先将据瑟德城作为议和条件,试探一下安西军的态度。” “这不合适吧?”纳尔罕似笑非笑,“如此一来,岂不是只有我们葛逻禄部付出了代价?” “疏勒城是一个整体,”旺拉布语气有些不快,“这种时候,难道还要争你的我的?” 纳尔罕也不高兴,“话虽如此,但我们愿意付出代价,其他各部难道就这么看着?” 裴菩萨奴突然开口,“安西军当初要据瑟德城,是因为有一个安西兵被抓了。现在我们要议和,就是另一件事了,这个条件,他们未必会满意。” 纳尔罕立刻道,“将军,人是吐蕃斥候抓的,赔偿自然也该你们来出。” 反正葛逻禄部出了一座城,分量肯定是最重的了,没道理再要求他们给别的。 旺拉布微微皱眉,他已经意识到,不管是葛逻禄部还是疏勒国,都没有以前那么听话了。 他的态度也不好太强硬,只能缓和了脸色道,“你们说的这些,我当然都知道。但议和不是一蹴而就的,总要你来我往,反复磋商,我们也不能一下子就把所有的条件都摆出来。” 听到这话,裴菩萨奴和纳尔罕都不说话了。他们不开口,其他的小部落更没话说。 昆日玛坐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切,感觉十分奇妙。 他之所以会在这里,是旺拉布主动提出来的,说是他身为使者,有必要了解议和条件是怎么定下来的,方便向安西军转达所有人的诚意,其他人也没有反对。 昆日玛原本只是个小角色,在座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正眼看他的那种。 但是此刻,那些从前他只能仰视的,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大人物们,却在他面前显露出了截然不同的另一面。 原来他们也会愁眉苦脸、也会卑微讨好,也会锱铢必较,也…… 不过如此。 “虽然议和需要反复磋商,但如果一开始就没有足够的诚意,恐怕安西军未必会答应议和。”他忽然说。 众人俱是一愣,很多人将视线投了过来,昆日玛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安之若素。 “这倒也是。”纳尔罕赞同道。 要说在座这些人里,压力最小的就是他。 反正葛逻禄部也习惯了依附强大的势力,拨换城被安西军攻占后,纳尔罕就知道疏勒城也坚持不了太久,所以才发信求援,叫来了旺拉布率领的吐蕃军。现在双方较量过,显然是吐蕃军不如安西军,那他也就可以毫无负担地倒向另一边了。 既然心里已经有了这种打算,那别说据瑟德城,就是疏勒城直接给出去,他也无所谓。 只不过这种话不能宣之于口。 纳尔罕打量了一下昆日玛,他原以为旺拉布选了自己的亲兵来做使者,代表的是吐蕃人的利益,现在看来,也不尽然。 是听说过那个被俘虏的安西兵以自尽威胁,要走了那个将他俘虏的亲兵。现在看来,情况倒比自己想的更有意思。或许回头可以私底下联络一番,表达更多葛逻禄部的诚意,请他带给安西军。 旺拉布不高兴昆日玛忽然插话,也不喜欢纳尔罕的态度,但也不便表现,只能看向裴菩萨奴,“疏勒王的意思呢?” 在他想来,疏勒城是裴菩萨奴的地盘,他肯定是要守住的,如此,能拿出来交易的筹码就少得可怜了,所以必定要站在自己这一边。等裴菩萨奴表了态,他就好开口了。 裴菩萨奴脸色原本就很苍白,听到他问话,似乎彻底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雪白如纸。 他低着头,谁都没有看,声音低低的,却很清晰,“若是安西军愿意要,就把疏勒城给他们吧。” 这已经不是一下子把底牌全部摆出来,而是直接掀开了桌子,将桌面下的一切都展露了出来。 直接将疏勒城交出去,那不叫议和,叫投降! 旺拉布气得要命,但裴菩萨奴确实一看就是个没骨气的,年纪又轻,根本没经过事,会有这种想法也不奇怪。 不是自己打下的基业,败起来当然容易。 但旺拉布却不愿这时候将疏勒城交出去。 说得明白一些,他没能把疏勒城卖个好价钱,那别人也暂时不能卖。等议和结束,他带着这支吐蕃军离开疏勒城,裴菩萨奴要怎么处置它,就都跟他没关系了,但他在的时候不行! 所以他斩钉截铁地道,“疏勒城是所有人的根基,怎么能如此轻易交出?我不同意。” 一边说,一边用目光逼视纳尔罕。 纳尔罕的想法跟旺拉布差不多,要卖只能我来卖。不过旺拉布已经彻底放弃了这个打算,所以,等他走了,纳尔罕想卖也随意。 两个老谋深算的家伙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彼此的意思,纳尔罕便笑道,“我也不同意。” 他们开了头,其他人自然也只能“不同意”。 裴菩萨奴依旧没有抬头,声音也还是低低的,“那我没有意见了。” 旺拉布干脆撇开他,继续商议。 说是商议,其实后面已经成了他的一言堂,在纳尔罕不反对的情况下,旺拉布直接给每个部落分派了需要支付的代价,最后汇总起来,倒也很能看得过去了。 …… 其实事到如今,大家都知道,归园田居继续留在疏勒城毫无意义,让他来充当这个使者更合适。 但旺拉布还是选择了昆日玛。 归园田居也不伤心,他现在就等着安西军脚踏七彩祥云来接他了,留下来还能多看点乐子,给外面的玩家提供更多消息。 这会儿,他正欢欢喜喜交代昆日玛,“虽然使者是以你为首,不过你们将军肯定还是会派可靠的人手跟着的。等到了安西军那边,你就直接留下,别回来了。” 昆日玛有些吃惊,“这……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归园田居说,“经过上次的事,我发现你跟我还是不一样,能离开这里最好。” “可是……” “别可是了。议和的事你本来也插不上手,只是个传声筒,谁来做都一样。”归园田居想了想,又补充道,“至于你的家人,到时候自然会有人跟他们提,要他们限期把人送过来。” 那就是把这一条也放在议和的条件里了,吐蕃方面肯定不会不上心。 昆日玛有些受宠若惊,但此时的感受,跟将军半夜来见自己的受宠若惊,又完全不同。将军低头的时候,他知道是为什么,现在却完全无法理解。 他顿了顿,试探着问,“会不会太麻烦了?” “放心,没问题的。”归园田居拍着胸脯保证。 那一晚的视频他已经发论坛上了,昆日玛这个吐蕃NPC,也算是凭实力得到了玩家们的认可。赵猫猫也已经答应归园田居,会把他的家人要过来。 所以这话他说得底气十足,说完还不望提醒道,“对了,到时候你记得给家里人写信,让他们把能带的财物都带上。” 到了安西军的地盘,也是要过日子的。 昆日玛点点头,表示知道。 第二天,昆日玛就领着一支由各部出人组成的使团,坐吊篮出了疏勒城,前往不远处的安西军营地。 使团进入营地的时候,很多天兵都跑过来围观。这其实是很正常的事,但是昆日玛总觉得,他们看自己的眼神跟看别人不一样,热情得让人发慌。 他不知道,自己在论坛上大小也算是个名人了,会有玩家想来打卡也是很正常的。 简单的欢迎仪式之后,众人便坐下来,说起了正事。 昆日玛表达了疏勒城议和的想法,并送上了一份由旺拉布亲自书写的礼单,作为疏勒城求和的“诚意”。 赵猫猫只扫了一眼就放下了,神色淡淡道,“除了据瑟德城,都是些凑数的东西啊。” “这……” “就算是据瑟德城,那也是之前的价钱了。”赵猫猫用锐利的视线扫过使团众人,“你们该不会以为,现在还能那么轻松就把我们打发了吧?” “我们绝无此意。”昆日玛连忙道,“这是疏勒城给出的诚意,贵方若是觉得不妥,也可以再商议。” 赵猫猫冷哼一声,“看来你们自己也知道,这条件开得不厚道。” 说完起身就走。 使团众人不由惴惴。 幸而赵猫猫也不是完全丢下他们不管,留下了一个笑得很和善的天兵来招待他们。这态度,看起来还是愿意继续谈的。 只是不管问什么,这个天兵都不接话,显然做不了主。 所以到底怎么谈,还是要等安西军的安排。 使团的成员都是各部首领的亲信,原本对于让昆日玛来当这个使团首领还有些不满,现在面对玩家的冷脸,才发现这个位置也不好坐。 做不了主,还要两头受气。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使团安顿下来之后,昆日玛就被请到了赵猫猫的营帐,私下相处,她的态度那叫一个令人如沐春风,“昆兄,久仰久仰!我们等你很久了。” 第93章 “开城门吧。” 赵猫猫的语气熟稔又热情, 只是跟那些围观他的天兵比起来,收敛了一些。 昆日玛竟然也不是很意外。 他跟归园田居朝夕相处数日,对方又不是个有城府的, 他早就已经猜到,天兵应该有一种独特的方法,可以远距离联络, 所以他才能身在敌营, 还能如此轻松自在。 正因为察觉到了这一点,他才相信归园田居的那些承诺不是信口开河,必然有说话算数的人点了头。 现在看来, 应该就是眼前这人。 所以他的态度也很客气, 躬身行礼道,“微末之身,竟劳动长官惦记, 小人惭愧。” “客套话就不说了。”赵猫猫笑着请他坐下, “你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你是想在这里等着与家人汇合, 还是先回拨换城去?虽说我们可以给你安排房屋田地, 但也需要自己打理一番。” 昆日玛没想到她一上来就直入主题, 有些不适应这种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 但又不由得安下心来。 归园田居的承诺, 真的一点折扣也没打。 既如此,他自然也要投桃报李。 虽然只有寥寥数语, 但昆日玛已经看出,这位天兵不喜欢拐弯抹角, 便也正色道,“长官快人快语, 那我也就有话直说了,我暂时不打算离开。” “那就留下。”赵猫猫神色自然地点头,“营地里不缺一口吃的,只是条件有限,要委屈你几天了。” “行军在外,什么样的苦没有吃过?”昆日玛应了一句,然后才道,“长官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我想回疏勒城去。” “咦?”赵猫猫有些意外,“为什么?” 昆日玛稍稍坐直了一些,神色严肃,“这只是我的一点想法,还请长官指正——这议和之事,不是三五天就能有结果的,势必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与其每次都这么费劲地派遣使者,不如……请天兵进城去,直接与几位将军商谈。” 赵猫猫看向他的眼神有些奇异,笑着问,“你们那位旺拉布将军会同意吗?” 昆日玛神色淡淡,“天兵到了城门外,旺拉布将军不同意也得同意。况且,如今城中之事,也不是旺拉布将军做主。颉利发和疏勒王都同意,他不同意也没用。” 赵猫猫闻言,上下打量着昆日玛,看得他紧张不已。 正当他心下打鼓,还想再说两句描补描补时,忽然赵猫猫一掌拍在桌上,“好,那就这么定了!” 昆日玛反倒被吓了一跳,连忙直起身,紧盯着她。 赵猫猫却误会了,朝他点头笑道,“既然这样,你就跟我们一起去疏勒城,亲自把家人接回来吧。” 她说着站起身,正要离开,想了想,又回头问道,“昆兄,你觉得我们带多少人进城比较合适?” “越多越好。”昆日玛理所当然道。 虽然天兵不怕死,城里的人也不敢对他们动手,但谈判这种事,要的就是气势,人多自然势众,想来城中的几位将领对她说话的时候都会多想一想。 “那就五百人吧。”赵猫猫想了想,说,“唔,有点伤脑筋啊……” 后面这句话,昆日玛有些没听明白,但很快他就懂了。 因为在赵猫猫出去之后,营地里的天兵很快就打起来了。昆日玛一开始还以为是营啸、叛乱之类,结果出门一看,赵猫猫和另外几个天兵正笑吟吟地站在一旁,点评混战诸人的表现。 所以是为了抢五百人的名额打起来了吗? 这是昆日玛除了归园田居之外,第一次见到天兵,然后就有幸见识到了天兵的真面目。 很难用语言来形容。 说他们混乱吧,但是内部又自有一种秩序,看赵猫猫那种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就知道,他们要做一件事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耽延和阻碍,迅速就能行动起来。 但说他们有序吧……昆日玛看着一片混乱的战场,自己都觉得这话亏心。 但不管怎么说,五百个人是很快选出来了。 赵猫猫一看天色,当机立断,“都收拾一下,今天就进城!” “好耶!”一阵欢呼声中,原本打得灰头土脸的众人迅速收拾好了自己,往赵猫猫身后一站,又是一支光鲜亮丽、形容整肃的天兵了。 不知为何,看到这一幕,昆日玛止不住地想笑。 他也真的笑了。 并且在这一笑之中彻底放松下来,眼前这些天兵与他的想象完全不一样,却又自有一股鲜活之气,让他感觉所有人的面孔虽然是陌生的,却又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没有芥蒂,没有隔阂。 不能说像是到家了,但是对于以后在安西军的生活,昆日玛也真正地生出了几分期待。 …… 通常来讲,为了能够获得更多的机动性和战略纵深,纵然是围城战,其实攻城方的军队,也会驻扎在距离城墙几里甚至十几里之外。 这样在视野没有被遮蔽的情况下,双方都能看到彼此,以便监控对面的行动,但又看得不那么清楚,留出转圜的余地。 这不是潜规则,而是兵法。 但玩家才不管这些,他们反正不怕城里的军队出来冲营,所以营地自然是越近越好。 疏勒城不像龟兹城那样需要随时防备战争,所以原本是有一些城郭户的,他们就在城墙附近修建房屋,在这里生活、耕种、繁衍,渐渐形成了一片规模不小的城郭村。 不过现在,城郭村的人都被撤进了城里,玩家干脆就将空出来的村子当成营地来用。 距离实在太近,站在城墙上居高临下,几乎可以看清营地里所有的布置和安排。尽管旺拉布等人并不打算派兵出城,但还是在城墙上安排了哨兵,时刻关注营地里的动静。 尤其是今天,使团要过去商量议和的事,就更要盯着了。 之前那场混战一发生,消息就报上去了。很快,旺拉布、纳尔罕、裴菩萨奴和其他各部的首领便都赶了过来。只是一行人站在城墙上猜了半天,都猜不出天兵这又是在折腾什么,只得作罢。 正准备离开,就见对面又有了新的行动。 原本已经被安顿好的使团成员,再次被聚集在了一起,然后由一支大概四五百人的天兵“护送”着,缓缓朝疏勒城而来。 城墙上远观的众人立刻紧张了起来。 是谈崩了,还是有什么变故,为什么已经接收了使团的天兵,又忽然要把人送回来? 就在众人的忐忑不安之中,队伍已经来到了城门外。 旺拉布反应过来,连忙带着一众大小首领推到城楼里,让守城的小将去与外面的人对话,很快就弄明白了原委。 竟是天兵不满使团往来浪费的时间,打算亲自进城与他们商谈! 城楼内,一众首领面面相觑,都有些麻爪,忍不住看向能做主的三人,“这……该如何是好?” 把人拦在外面不让进来?那显然不可能。 现在想议和的是他们,不是天兵。 但是就这么把人放进来,所有人都有种心里没底的感觉。 虽然按理说,天兵也就五百人,进了城还不是任由他们摆布?应该是天兵觉得惊惶不安,而他们稳坐钓鱼台才对。但天兵是一般人吗,远的不说,就说前几天那几场刺杀,现在想起来还叫人心有余悸呢。 本人被刺杀而侥幸活下来的,这会儿后脖子都还在呼呼冒凉气。至于前任被天兵杀了才有机会上位的那几位,也绝不希望步上前任的后尘。 当然,也有人似乎全不在意,听到问话,纳尔罕眉毛一挑,笑道,“人都已经到门外了,谁还敢让他们回去不成?我看还是赶紧开城门把人迎进来吧。” 裴菩萨奴之前可是连“把疏勒城给他们”的话都说出来了,自然没人指望他,都看向旺拉布。 旺拉布还能说什么? 他在心内一叹,也只能道,“开城门吧。” 不仅要开城门,他们这些人还要亲自下去迎接,以示庄重。 不过,直到这时候,众人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城门还被严严实实地堵着呢,一时半会儿开不了。 他们能等,但城外的人能等吗? 使团不到十个人,可以直接用吊篮上下,但现在外面有五百多人,总不能还坐吊篮。再说开城门跟他们亲自过去迎接一样,都是表示尊重的一种方式,换成吊篮就变味了。 “得派个人出去跟天兵分说清楚,并非我等有意怠慢,只是清理城门尚需一段时间。” 旺拉布说着,视线扫过众人,似乎是希望谁能主动站出来,只是众人一跟他的视线接触,就立刻低下头去,显然都避之不及。 这让他的心情放松了一些,又道,“既然诸位都不愿前往,那……” 那我也只能勉为其难了。 但这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人抢了先,“让我去吧。” 不是旁人,正是纳尔罕。 之前,旺拉布曾以放弃对疏勒城的掌控作为筹码,跟纳尔罕达成了一致,让他站在自己这一边。但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连天兵都要进城了,就算再迟钝的人也该也意识到,想要议和成功而保住疏勒城,是多么不切实际的念头。 想要利益最大化,唯一的办法就是抢在其他人面前接触天兵,与他们达成默契。 旺拉布是这么想的,巧了,纳尔罕也是。 小势力没有足够的筹码,在这种局势下只能随波逐流,就算见到了天兵也没用,但吐蕃和葛逻禄却不一样。 只是旺拉布习惯了当那个做主的人,所以故意先压一压其他人的气焰,然后再表明自己是为了所有人才站出来的,把人卖了还要让对方给自己数钱。 结果就被纳尔罕抢了话。 旺拉布十分恼怒。 一直以来,葛逻禄部作为附庸,对吐蕃人都是很顺服的。就算心里不顺服,面上也要做出恭敬听话的样子。纵然是叶护库尔班,次仁斯塔一纸调令也就把人召过去了。 所以纳尔罕虽然出身葛逻禄王族,又是被分封到疏勒城的颉利发,手里领着几万大军,但是在旺拉布面前也要低头。 但是从战事失利之后,他的态度就越来越不客气了。 旺拉布当然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想着要转投安西军了,所以就没必要再听他的,反而要夺取更多的话语权,好在安西军那边邀功。 最可恨的是他就算知道了,也没什么好办法。 他既没有足够的武力去惩治纳尔罕,也不可能杜绝纳尔罕跟安西军的接触。 “还是我去吧。”旺拉布将怒气压下,叹了一口气,“我本是来援救疏勒城的,如今……也只能略尽绵力了。” 他本意是想告诉纳尔罕,他背后的吐蕃依然强大,还是葛逻禄的宗主国,让对方收敛一些。不料反而被纳尔罕抓住话头,直接反将了他一军。 “蒙将军率军来援,我等已经感激不尽了。如今已到了疏勒城生死存亡之际,又岂能再眼睁睁看着将军为我等奔走?” 你都不是疏勒城的人,那疏勒城的生死存亡跟你就没关系,更不该由你来掌控。 几个小势力本来是没有话语权的,也不愿主动去接触安西军,但看旺拉布和纳尔罕为此争执,如何还不知道这其中有好处? 眼看两人僵住了,就有那机灵的主动开口,“不如大家一起去。” 反正他们这里也不到十个人,坐吊篮很方便。 旺拉布和纳尔罕微微一愣,其他人已经壮着胆子出声附和,纳尔罕不由一笑,“好,不如一起去,谁都别抢。” 一句话将事情定下,旺拉布也没法再反对。 于是没一会儿,赵猫猫就见到了坐吊篮下来迎接她的城中各部首领。 …… 天黑之前,城门处的土石终于被清理干净,已经紧闭了一段时间的城门再次敞开,将前来商谈的天兵迎入了城中。 进了城,赵猫猫才发现对方确实挺有诚意。不仅开了城门,所有首领全部都来迎接,甚至还趁着清理城门的这段时间,在城里搞了一波大扫除。 疏勒城虽然是丝路中道的必经之地,但位置其实已经相当靠近塔里木盆地南缘,所以这里的风很大,沙尘也很大。 城里的情况比外面好一些,但也有限,常年都蒙着一层风沙。 但现在,所有的地方都被清扫过,整座城市显得清洁而明亮,有种饱和度提升了一个等级的感觉。 旺拉布等人本来是打算将天兵安排到疏勒王宫的,但是被赵猫猫婉拒了。 她又不是雁来,哪能这么大咧咧地入住王宫? 最后是在原本安置安西军使者的那个院子附近清理出了一些房屋,给他们暂住。 天色已经不早,今天当然不可能再谈正事。 各部共同出力,安排了一场规模庞大的接风宴,务求将每一个天兵都照顾到。 赵猫猫想了想,没有拒绝,毕竟是来议和的,总要表现得和善一些,让他们感觉到希望。 于是进城的玩家们终于吃到了一顿丰富的热食。 比较让玩家有新鲜感的是,他们居然还提供了酒! 虽然安西军的地盘也不算小了,但至今还是没有开放酿酒,主要是粮食紧张,光是养活那么多人口就已经很难了,自然不能挪去做别的。 其实吐蕃和葛逻禄的粮食也不见得有多充裕,不过游牧民族对酒的需求比唐人要高得多,所以不会吝惜用粮食酿酒。 不过浅尝几口,大部分玩家就放弃了。 并不好喝.jpg 跟后世种类繁多、口味各有特色的果酒、起泡酒、啤酒之类比起来,这就是非常纯粹的酒,甚至都没有过滤,酒液还是浑浊的,大部分玩家都欣赏不来。 但不好喝归不好喝,帖子一发,还是引得没能被选上、如今还在城外啃干粮的玩家好一阵羡慕嫉妒恨,纷纷催促赵猫猫赶紧谈完,让他们也进城。 倒不是眼馋什么接风宴,主要是想尽快为雁帅拿下疏勒城。 就是有点可惜,雁来现在没法开复活点,那他们就还得腿着回拨换城去。这可是将近五百公里的路程,主要是路也很难走。 好消息是,如果能用和平的方式拿下疏勒城,那么不管葛逻禄还是吐蕃,短时间内肯定都不会想不开再来攻城。那就算没有复活点,也不用担心守不住。 总之,眼下疏勒城虽然还没到手,但玩家都进城了,那还不是囊中之物? 不管是在城里的还是在城外的,在游戏里的还是在游戏外的,所有人的心情都很放松。 一顿接风宴吃到了很晚。 旺拉布等人本来还打算陪着的,被赵猫猫婉拒了。玩家的兴致,是普通人能陪得起的吗? 总算吃饱喝足,玩家正准备散了,下线的下线,睡觉的睡觉,忽然听得外面吵嚷起来。声音虽然离得有些远,但是又怎么能挡得住玩家想看热闹的心?当下就有不少人赶了过去。 结果到了这边一看,顿时大惊,远来是疏勒王宫起火了! 消息一传开,玩家顿时炸了锅。 大家都已经默认这疏勒城是他们的了,那疏勒王宫,以后就算不是雁来的行辕,也是这座城市里极有特色的名胜古迹,值得很多玩家特意跑一趟过来打卡的,怎么能就这样烧了? 玩家们立刻放下原本的打算,直奔疏勒王宫去救火。 幸好这样的建筑,都有比较标准的防火措施,那就是在院子各处摆上许多大缸,接取天上降下的雨水,平时可以养点鱼和荷花之类的观赏,关键时刻还能用来灭火。 再说之前堵城门用的土石都还存在城里,搬过来也不费劲,正适合用来灭火。 在众人的努力下,大火很快就被扑灭了。可惜的是,大家都是等火势蔓延开了才发现,所以还是有不少地方被烧得乌漆墨黑,尤其是起火点的王宫正殿,更是已经面目全非。 好在当地木料紧缺,房屋都是因地制宜,用土石建筑,所以大致的框架还在,并未坍塌。 只是屋子里有不少易燃的家具和装饰,都烧光了。 直到这时,众人才想起来要寻找王宫的主人,让他们过来清点损失,安抚惊慌失措的王宫仆从。 灭火只是第一步,后面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谁知这一找,才发现疏勒王全家居然都不见了踪影。 众人顿时心下一沉,再看向那片被烧出来的废墟,都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大半夜的,这王宫的主人当然不会跑到外面去,就算疏勒王不在,他的妃妾和孩子肯定也会在的。但现在一个都找不到,那他们就只能在还没有找过的、或者没法去找地方了。 “这……”人群中不知是谁开口,“这起火难道不是意外?” 一句话将所有人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 即便不算身边服侍的奴仆,疏勒王一家也有十几口人,就算他们因为某种缘故全都聚在了正殿,然后这里又不小心起了火,也不至于一个人都没能跑出来。 除非不是意外。 是疏勒王带着全家人举火自焚。 而且一个人都没跑出来,他一定做了十分充足的准备,没有留下任何退路。 黑夜里,有人“呜呜”哭了起来,是住在周围的百姓。他们都是疏勒国的国人,尽管这些年来,唐人、吐蕃人、葛逻禄人来了又走,疏勒国早就已经不再是他们的疏勒国,但是疏勒王的存在,对国人来说仍然是特别的。 接连死去了两位国王,就好像连上天都认为,疏勒国气数已尽了。 玩家听着这哭声,心里也不太好过。 他们都很疑惑,明明议和已经开始,不会再有任何危险,疏勒王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但是任由玩家们怎么绞尽脑汁,都很难从脑海里找出关于疏勒王的、具体的形象。那好像是一个淡而模糊的影子,明明就站在旺拉布和纳尔罕身后,距离玩家很近,但所有人都很难注意到他。 以至于此刻回想,也只能记起一张苍白的、没有血色的脸。 第94章 “所以你要怎么选,雁来?” 玩家想要找到一个人, 当然要比一般人容易得多。 尽管裴菩萨奴并不是什么要紧人物,在今夜这场大火之前,甚至没有玩家注意过他, 但是托许多玩家走到哪里拍摄到哪里的好习惯,要找到有他影像存在的视频并不难。 很快,他的照片就被发到了论坛上, 被许多人浏览。 平心而论, 裴菩萨奴是个长相颇为出众的青年,他估计也是个混血,面容兼具欧式的深邃立体与东方的典雅精致, 再加上身形消瘦、气质孱弱, 有一种“病美人”的感觉。 尤其是他那双灰绿色的眼睛,像是时时笼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为什么—— 这是得知那场大火的真相之后,很多玩家脑海里都会出现的问题。 生命的消逝永远是令人惋惜的, 但是对玩家来说, 游戏里的生死本来就没有足够的真实感,何况以前他们所面对的也都是战斗中的死亡, 好像理所当然, 这是第一次, 玩家因为游戏中的一个生命的逝去而受到震动。 又不是走到了绝路, 明明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他为什么要选在这种时候赴死,甚至还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这个问题的答案, 似乎已经随着裴菩萨奴一起回归了死亡。 又好像就藏在他那双总是回避正面看人的、灰蒙蒙的的眼睛里。 他眼中的世界,跟玩家所见的世界, 截然不同。 所以玩家眼中的“好”,或许反而是他避之唯恐不及的。他无法反抗, 所以只是以死亡为代价逃离了它。 当然,玩家们的想法或许没有那么清晰有条理,他们只是觉得…… 有点不是滋味。 一直以来,他们都自诩是正义的一方,所有的行为都是为了拯救世界。所以哪怕已经逐渐察觉到这并不完全是一个游戏,对于玩家给这个时节带来的种种改变,他们也欣之悦之。 即使在这个过程中有许多人死去。 但,这就是战争。 可是现在,在战争之外,有人一这种惨烈的方式死去,让很多人忍不住产生了怀疑。 论坛上也因此出现了一些争论。 关于要不要打仗,该不该杀人,是正义还是自以为是……等等。 不过,还没等这种争论开始泛滥,就被赵猫猫一个帖子定下了调子。 在这个帖子里,赵猫猫首先明确了一点。 即使没有玩家,战争也会存在。 玩家只是误入游戏世界的过客,在他们来之前、来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战争都是这片土地上的主旋律。 所以要不要打仗之类的问题,轮不到玩家去考虑。 其次,玩家加入安西军一方,帮助安西军对抗敌人,也是理所当然的。 大唐不仅是西域这些唐人思之念之的故乡,又何尝不是无数现代人魂牵梦萦的精神家乡?国人开放包容、兼收并蓄的精神,恣意张扬、舍我其谁的气魄,以及自信鲜明、快意恩仇的气质,全都在这个时代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 所以泱泱华夏五千年,只有它叫——盛唐。 华夏人帮华夏人,不是理所当然吗?何况龟兹城万里孤城的坚守,安西军满城白发的壮烈,难道还不值得玩家挺身而出? 再次,从开服到现在,玩家参与的每一场战争都师出有名,是在对抗侵略、反抗不义。即使不能保证绝对是正义的,那也是因为玩家有立场,而非自以为是。 玩家没有以杀人为乐,既没有屠城、也并不掳掠,整个战争过程中也是更鼓励抓俘虏而非杀伤敌人,在能够和平接收西州城和疏勒城的时候,更是欣然同意。 即便要在游戏里寻求道德,玩家也是站在道德高地上的,完全没必要自我苛责。 最后,玩家生活在一个和平的世界,但这种和平是因为有人在暗中守护,实际上战争从来没有停止过。换到游戏里也是一样,只不过玩家变成了战斗在一线的守护者,注定要承担更多的责任。 游戏提供了很多丰富的玩法,如果不喜欢战争,或者觉得受不了,可以去体验别的功能,而不是以“爱好和平的现代人”的姿态,去质问“该不该打仗”。 那不仅是自以为是,还是某种意义上的“何不食肉糜”。 赵猫猫的发言很严肃、也很官方。在很多人都对她的身份隐有猜测的情况下,这个帖子,自然也被当成了官方的某种非正式表态。 所以争论的水花还没有溅起来,就已经消弭于无形了。 一部分确实心怀忐忑的玩家被安抚,另一部分确实是想质问的玩家也偃旗息鼓。 论坛上很快就换了话题,一片风平浪静。 但龟兹城里,正好在刷论坛的雁来,却是心潮起伏,难以平静。 夜已经很深了,到了该睡觉的时候,她却完全没有睡意,干脆就换了衣服,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外面倒是没有想象中的冷寂,因为城里不管白天黑夜都有玩家在活动。为了方便他们,街道上隔一段距离就点着一处灯火,不过光线还是很暗,除非凑到跟前,否则很难辨认出路人的长相。 所以雁来沿着街道缓缓前行,竟始终没有被人认出来。 不知不觉来到了城门附近,雁来想了想,干脆顺着梯子爬上了城墙。这边夜里也有人值班,不过他们主要警戒的是城外,城里的话,玩家随时都能闹出各种动静来,实在没法监控。反正如果真的有事,玩家会自己上报。 人类的适应力真是惊人,这座城市里生活的人们,已经摸索出了一套跟玩家相处的方式。 估计是把她当成了玩家,并没有人上来拦截问话。 雁来登上城墙,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望着头顶的夜空,静静思索。 论坛上的话题,到后来已经跟裴菩萨奴这个人没什么关系了,而是变成了一种理念之争。 雁来的想法也一样。 要说雁来是被玩家影响到了,也不尽然。 玩家有玩家的想法,她也有她的立场。 从一开始雁来就知道,就算拥有系统,能上论坛,甚至将自己跟玩家一样数据化,但是,她跟玩家始终是不一样的。 对玩家来说是“游戏”,对她来说却是“穿越”。 就像是一艘船,玩家只是登船的游客,可以轻松自在地享受各种服务,而她是掌舵的人,必须要时刻注意航向、对抗风浪。 但雁来确实是因为论坛上的争论而产生了一些触动。 很多玩家做的事情,她不能做,但很多玩家不用去想的问题,她却必须要想。 比如……这艘船该驶向何处? …… 一大早白真珠就起床了,一边在院子里练基本功,一边等雁来起床。 她们家这位雁帅,作息时间飘忽不定。有时候天不亮就起了,白真珠起床的时候她已经练得浑身大汗,但也有时候,太阳出来了她还没起。 白真珠一开始很不习惯。 不说她这种将门虎女,从几岁开始就要跟着大人练习基本功,打熬身体,就说一般人家的女儿,也都是要早早起床帮忙做家事的,打扫院子,洗菜做饭,喂养鸡鸭之类。 但雁帅说年轻人就是这样的,那这就是正常的。 况且白真珠也知道,雁帅有时候起晚了,并不是因为她偷懒,而是前一夜睡得太晚。 自从天兵出现,龟兹城的人就逐渐习惯有人在晚上活动了。端午节那天走百病之后,更是有不少人开始尝试在夜里出门,就算不做别的,只在街上转一圈,也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 总之,晚睡晚起这件事,在雁来身上是很正常的。 所以直到太阳升起来了,有人过来求见雁来,白真珠推门进屋,才发现雁来根本就不在房间里。 这可将她吓得够呛。 要知道,她们几个亲兵现在都是住在这个院子里的,就是为了就近照顾雁来的生活,结果人不见了都不知道。几人不仅担心,而且自责,她们还是头一回经历这种事,在郡王府里找人的时候,完全没有掩饰自身的慌乱,很快就惊动了其他人。 最后连郭昕都知道了。 “莫慌。”他问清楚情况之后,倒是很冷静,“想来她应该是有什么事出去了,当时还早,就没告诉你们。这是在龟兹城,城里城外不知被筛过了多少遍,不会出事的。” 被他的情绪感染,众人也渐渐冷静下来。 不错,城门处有重兵把守,雁来要是出城,早就惊动他们了。既然还在城里,那就出不了事。 但她到底人在哪里? 见白真珠等人还是眉头紧皱,郭昕就笑道,“若是不放心,就去找那些天兵问一问,他们路子多,不管人在哪里,想来都能找到。”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白真珠懊恼。 要说那些天兵,好奇心实在是太重了,什么犄角旮旯都想钻一下。论到对龟兹城的了解,恐怕要比他们这些在城中生活了许多年的原住民更熟悉。而且在找人这件事上,他们似乎尤其有天赋。 果然,这个任务一发下去,没多久就有消息传回来了,说是人在东门附近的城墙上。 “不过雁帅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看起来就是一副非诚勿扰,啊不,非请勿近的样子。”来报信的玩家挠了挠头,有些好奇地问。 “这不是你该过问的。”白真珠板起脸,把人打发走。 却不知玩家这种生物,你不满足她的好奇心,她就会自己想办法去了解。 再说,万一有任务呢? 于是很快,一张雁来的照片就出现在了论坛上。 照片里的她靠坐在城墙上,正抬头仰望东方,而在她视线所及之处,红日初升、霞光绚烂,灿灿金光将她的半张脸渲染得十分明亮,却让她距离人间更加遥远,有种不可靠近、难以触及的感觉。 在赞叹过她的美貌之后,很快就有玩家发出了相同的疑问:雁帅是有什么心事吗?感觉看起来不开心。 阵营NPC疑似抑郁,这可是大事,很快就有不少闲着没事干的玩家跑过来围观。 但让楼主失望的是,一个敢上去对话的都没有。 “我觉得还是不要过去打扰她吧?”一个玩家小声说,“我不高兴的时候,也只想自己一个人待着,不想应付别人。” 就算是NPC,相处的时间久了,也感觉像是一个朋友、一个熟人,何况这款游戏还足够真实、足够沉浸。 任务是很重要,但有时候又没那么重要。 传统网游里,经常会有那种任务,让玩家送信或者送东西,任务做完,发信人和收信人多半就要死一个。这种时候,就会有些玩家干脆让任务一直挂在面板上,只要不推进度,NPC就不会死。 没有什么意义,但玩家乐意。 所以此刻,他们也不吝于给雁来一点独处的空间。 达成一致后,玩家们正犹豫着是要撤还是留下再观望一阵,忽然听到有人小声叫道,“郭昕来了!” 众人闻声看去,就见郭昕正缓缓从楼梯口走上来。 白真珠本来是想自己过来的,但想到玩家的话,又有些不放心。本身雁来一句话都没交代就跑出去这种事,就很不正常,若是真有什么心事,她恐怕也问不出来,思来想去,还是去求助郭昕。 所以郭昕就来了。 上了城墙,他立刻就发现了玩家的存在,朝他们看了一眼,微笑着点头。 玩家们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拦着他,被他这么一笑,忽然就安心了。 郭昕走到雁来身旁,学她的样子坐了下来。 雁来转头看过来,见是他,叫了一声“义父”,又转头继续看向原本的方向。 郭昕也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笑道,“这沙漠里的日出,我已经有很多年没好好看过了。” “我还是第一次看。”雁来说。 “壮观吧?”郭昕笑问。 雁来点头。 她以前看过海上的日出,初升的朝阳与水面交相呼应,阳光映在海面上,二者仿佛融为一体,浩渺无边。但沙漠里的日出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阳光照着漠漠黄沙,却只显得天空愈高、愈远,笼罩一切。 雁来闭上眼睛,任由阳光倾洒在自己身上,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问,“义父你说,生活在这片沙漠周围的人们,是喜欢太阳多一点,还是讨厌多一点?” 郭昕闻言眸光一动,想了想才笑道,“我想,他们既不喜欢,也不讨厌,或者说,他们根本不会思考这种问题。太阳就是太阳,所以人们不会去想这些,他们只会适应太阳的存在。” “是吗?”雁来的声音很轻。 郭昕问,“发生什么事,让你产生了这样的疑问?” “昨夜,疏勒王带着全家人,在王宫之中举火自焚。”雁来没有隐瞒。 郭昕没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天兵们可以通过她的召唤阵法,在各个城市之间往来,这一点他是知道的。所以尽管是昨夜的事,但雁来立刻就知道也不稀奇。 他皱眉道,“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担不起事,只会逃避,你无需自责。” 郭昕这大半辈子,见过的人和事太多了,能猜到几分裴菩萨奴的想法。他年轻又软弱,还没有养成他父亲那样的厚脸皮,却必须要直面比之前更诡谲的形势,既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也无法承担想象中的后果,所以选了一条极端的路。 可以说,他是被自己吓死的。 怎么算都不该雁来去承担这个责任。 “我知道。”雁来轻叹一声,“我也不是在想这个。” “那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雁来望着视线无法到达的远方,轻声道,“有一个天兵说,至今为止,我们打的仗,都是在反抗不义,是正当的。所以我就想,等到我们休养生息结束了,主动发起战争,就是不义的吗?” 郭昕恍然。 他没想到雁来在想的是这么深刻的问题,但立刻又觉得欣慰。当初将担子交给她,是迫不得已,她还这么年轻,要承担的本就已经足够多,郭昕还怕她被压垮,但她做得比他想的更好,甚至已经走到了他的前面。 现在的雁来,已经是一个合格的领导者了。 他沉思片刻,才道,“雁来,你知道西域的历史吗?” “略知一二。”雁来说。 穿越之前就知道一些,穿越之后刻意了解过,再加上资料更丰富,她知道的也更多。 郭昕便道,“远的不说,只说大唐开国之后,围绕西域这片地方产生的战争,就从未停止过,无论是设立四镇之前,还是设立四镇之后,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这是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 “丝绸之路?”郭昕琢磨着这四个字,不由颔首道,“这个说法倒是贴切。不错,控扼此处,便能对周边地区形成压制。所以吐蕃也罢,回鹘也罢,只要不想被压制,但凡有余力,就不会放弃这里。” 大抵因为郭昕是大唐的官员,所以是从地缘政治上来考虑问题,而不像后世之人,更多的是讨论经济和利益。 ——虽然在很多人眼里,丝绸之路是一条贸易之路,对东西方都产生了深远影响,但这个时候的大唐,看重的还真不是这个。要知道,为了避免人口流失,大唐是不允许本地商人出关交易的,所以在这条道路上往来更多的是胡商。 虽然大唐也对胡商收税,但是收入远远比不上支出。之所以始终维持着对西域的经营,就是像郭昕说的,要对周边国家形成震慑。 用唐人的话说,关中是都城和王脉所在,河西走廊是关中的屏障,而西域又是河西走廊的屏障,所以不容有失。 这也是有历史教训在的。 武则天当政时期,因为经营西域耗费甚巨,在狄仁杰等文官的一力主张之下,罢置四镇,只保留羁縻都督府的编制,将治理西域的职责交给了突厥人,认为这样一来,“国家有继绝之美,荒外无转输之役”,是双赢。 结果第二年吐蕃就侵入西域,甚至一度兵临敦煌城下,给了大唐上下亿点小小的吐蕃震撼。 原本大唐虽然在西域设置四镇,但其实只有防人,并无镇军,每次战争都是调动本地的兵力。有了这一次的经验教训,六年后复置四镇,“用汉兵三万以镇之”,这才有了安西军。 所以郭昕认为,吐蕃和回鹘对西域的觊觎从来没有消失过,而他们也必然不可能放弃西域这片地方,这无关正义与否。 “就算西域不容有失,那收复整个西域之后呢?”雁来还是坚持自己的问题,“到时候,如果吐蕃和回鹘都安分守己,我们就应该停下扩张的脚步吗?” 郭昕笑了,“雁来,一场战争之所以出现,从来不是因为‘打得过’,吐蕃和回鹘或许会安分一时,但绝不会一直安分。” 在郭昕看来,这种担忧实属多余。 “如果他们就是那么安分呢?”雁来还是坚持自己的问题,“到时候,我们是否应该解甲归田、马放南山,只经营好西域就够了?” 郭昕也终于听出了一点意思,他转头看向雁来,眸光温和,带着某种鼓励的意味。 “当你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或许,你的心里早就已经有了答案。”他这样对雁来说。 雁来沉默。 的确,在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她想的是如何生存下来,如何过得更好,所以当时她给游戏取的名字,也是《安西四镇》。 雁来在论坛上看到过玩家关于“游戏地图”的讨论,当然也免不了会想一想这个问题。 不过以前,她都感觉这个问题距离自己太远,还不到深思的时候。这一回玩家关于战争和正义的讨论,倒是让她想得多了一些。 时间说快也快,也许要不了多久,她就必须要面临这个选择了。 所以,也是时候好好想一想这个问题。 郭昕说得对,在她心怀疑问,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发问的时候,心里或许已经有了自己想要的那个答案。 那是她思索一夜的结果。 “所以你要怎么选,雁来?”郭昕问道。 雁来深吸了一口气,表情渐渐变得坚定,“我还是想打。义父,在我看来,这个世界有太多需要改变的地方了。既然我拥有了力量,我就想尽一份力,去改变它。” “难怪你要问我,人们是喜欢太阳多一些,还是讨厌多一些。”郭昕笑道,“所以困扰你的,从来不是战争是否正义,而是被战争影响的那些人。尽管你是怀着让他们过得更好的念头去做的,但你并不知道,他们是会欣然接受,还是嫌你多管闲事?” 雁来有些赧然,“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 “那我还是那句话,人们不会思考这种问题,他们只会去适应环境。”郭昕示意雁来起身。 他们背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看向脚下的龟兹城。 老人的语气带着一种过来人特有的深沉,“雁来,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即使深陷苦难,也只会等待有人来拯救自己,一个英明睿智的君主,一个清正廉洁的官员,亦或者一个路见不平的侠士……唯独不是他们自己。” “甚至有时候,他们知道你有能力去救他们而没有救,还会对你心生怨恨。” “这就是百姓。”郭昕转头看着雁来,“重要的不是他们愿不愿意、接不接受,重要的是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能不能承担这样做可能会带来的种种后果。” “如果想好了,就放手去做吧。” 说到最后,老人又笑了起来,表情里带着一种彻底的轻松,“如果你心里仍有疑虑,那就好好看看这座龟兹城。不管别人怎么想,至少在我这里,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第95章 这不拿下,她晚上都睡不着觉。 “笑了笑了!” “这应该就算是好了吧?” “不愧是郭昕, 一下子就劝好了。果然啊,姜还是老的辣。” “会不会说话啊你,明明是家有一老, 如有一宝!” “唉,有点可惜,离太远了没听到他们说了啥。” “主要人家谈心, 咱们凑过去听多不合适。这又不是键盘网游, 玩家站一边NPC也不知道,自顾自讲自己的。我们要是过去太破坏气氛了……” “唯独这种时候,感觉键盘网游也有优点。都是自己人, 有什么是我们不能听的?” “其实这要是刚开服那会儿, 我就冲了。现在跟雁帅都那么熟悉了,有思想包袱了,不好意思过去。” “嘘, 别说了, 她看过来了!” 叽叽喳喳的玩家顿时一惊,下意识地抬头看去, 就见雁来正往这边看来, 对上他们的视线, 还笑着点了点头。众玩家傻乎乎点头回应, 等雁来跟郭昕下了城墙, 才回过神来。 一个凭借着出众的协调能力蹲在狭窄的女墙上的玩家,不由得舒了一口气, 站直身体,伸了个懒腰。 “今天天气真好。”她说, 语气轻松惬意。 “心情也很好。”旁边的玩家笑着接话。 明明他们没做什么,只是在一边旁观了一会儿, 但看到雁来脸上的笑容,自己心里好像也跟着高兴。 雁来也很高兴。 虽然这种思考,暂时不会对她的生活带来任何影响,但还是有种一切都豁然开朗的感觉,本就晴朗的天气似乎都变得更明媚。 人逢喜事,当然就想庆祝一番,让更多人与自己同乐,所以这会儿,雁来一边往郡王府走,一边已经在心里琢磨起该搞个什么样的活动了。 吃席倒是不错,但好像有点太频繁了,也没有新意。 得想一个更有趣,能让更多人参与进来的活动。 唔……也不着急,且不说那边还有个疏勒城等着接收,后续有很多事情要忙,就说上上次更新就预告过的马球大赛,已经过去了一个月,玩家也练得差不多,是时候开幕了。 等马球大赛结束,再接上新的活动,正好在这段没有战事的长草期,给玩家找点日常之外的事情干,丰富一下游戏内容。 雁来正想得入神,人已经到了郡王府门口,白真珠他们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这会儿全都迎了上来,她只好先收敛起思绪,应付过去。 见她是跟郭昕一起回来的,看起来也没什么异常,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各自散去。 只有白真珠亦步亦趋地跟在雁来身后,打定主意要把人看牢。 雁来有些无奈,但也知道是因为自己的疏忽,才让她过度紧张,想了想,干脆抓着人练起了横刀。 跟箭术不同,槊和刀虽然也可以自己练习,但是加的熟练度远不如对战来得多,没那么容易升级。所以在有箭术这个招牌技能的情况下,雁来打算趁着最近没有战事,先将其他技能全都肝到精通级,来个全面提升。 …… 疏勒城。 虽然不在龟兹,但雁来的异样,玩家们也都在论坛上看到了。 赵猫猫连旺拉布和纳尔罕都没心思见,疏勒城的事情虽然重要,但雁帅的事情更不可轻忽。一个靠谱的领导人有多重要,自不必言,更何况雁来很有可能是游戏的核心人物,更不容有失。 要不是一来一回太费时间,她都想直接回龟兹城一趟。 好在很快就在论坛看到了最新的进展。 人找到了,郭昕过去了,已经没事了。 只是虚惊一场。 对大部分玩家来说,事情到这里就算结束了,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但赵猫猫却不得不多想一点,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是因为什么?以后还会不会再出现? 这种问题,当然不能直接去找雁来问,只能自己琢磨。不仅要琢磨,后续可能还得交报告。 但没有足够多的条件,又根本不可能琢磨出东西。 自从找到了抄作业的正确方式之后,赵猫猫本以为再没什么报告书能难得住自己了,没想到忽然又遭遇了新的挑战。 赵猫猫长嘘短叹、愁眉苦脸,哪还顾得上去管疏勒城这点小事? 这可急坏了旺拉布和纳尔罕。 玩家进城之后,两人就意识到,想要留住疏勒城是不可能的了——到手的东西,怎么可能再让出去?何况这座城市名义上的主人裴菩萨奴还当着天兵的面,干出了自焚的蠢事,极有可能触怒天兵。 这个时代的人笃信鬼神,在他们看来,裴菩萨奴故意选择如此惨烈的死法,与诅咒无异。 很奇怪,屠城灭门的事他们也没少干,但当他们眼中没有反抗之力的人,也采取了这种激烈决绝的手段,又会让他们心生畏惧。 反正换成是他们自己,这事绝对没那么容易过去。 波及整个疏勒城都不是不可能。 既然留下没什么好处,反而可能被迁怒,他们就想赶紧将议和的事定下来。 尤其是旺拉布,他还想带着自己麾下的三千吐蕃士兵顺利退出疏勒城呢。 刚开始赵猫猫没理会他们,两人以为她是为了抬价,故意晾着他们,于是在几次试探之后,不得不给出了他们的心理价位。 结果赵猫猫还是不理人,这就让他们有些慌了。 虽然心中恼怒她狮子大开口,但还是又加了一点价。这已经是他们的底线,她若是还不满意,他们就只能另想办法了。 于是等赵猫猫收到龟兹城的消息,说是那边目前已经在为过几天举办的马球大赛做准备和预热了,让她赶紧解决掉疏勒城的事,好让玩家回去参与,再回头一看…… 咦?我还没开始讨价还价,他们怎么就主动给出了那么大的诚意? 这多不好意思啊…… 赵猫猫欣然笑纳。 旺拉布方面,赵猫猫一早就猜到他想走,在跟同事们商量过后,也决定放他离开。 “为什么啊?”有玩家不理解。 目前的俘虏中,吐蕃人是最少的,难得把三千人堵在这里,肯定都能抓到,就这么放走可惜了。 对此,赵猫猫有自己的想法,“把人放回去,下次才好继续薅羊毛啊。直接把羊杀了,以后还得去找新的肥羊,多麻烦!” 疏勒城可不是旺拉布的驻地,人家有自己的地盘,这回只是来搞支援的,没想到差点回不去了。想想看,把人杀了,吐蕃那边虽然一时混乱,但换个将军就是了。但把他放回去,以后玩家真打到他家门口了,旺拉布是宁死不降呢,还是会行个方便? 像这种能屈能伸的吐蕃将领不多见,得珍惜。 反正除了回程的口粮,他们这次带来的其他东西旺都拿出来议和了,连军马和甲胄都留下了,这么大的诚意,安西军当然也要表示表示。 这么一解释,玩家顿时都懂了。 于是等旺拉布出城的时候,城里城外的玩家都来热情相送,吓得旺拉布以为是唐人反悔了,跑得比被鬼追还快。 …… 旺拉布走得干脆,反而是纳尔罕这边,有些不好处理。 原因是这家伙太大方了。 他没像旺拉布那样,在一点物资上拉扯,而是直接带着自己手下的全部兵马和管辖的所有土地投奔安西军,愿意成为他们的附庸。 要知道,身为被葛逻禄叶护分封到这片地方的颉利发,纳尔罕掌管的可不只是疏勒城,还包括附近的几座城池,以及沿路的所有烽燧、驿站。其中最让赵猫猫心动的,无疑是葱岭守捉所。 从西域进入中亚的三条道路中,北道是经碎叶城往西,而中道和南道,都必须要翻越葱岭。 更不用说,吐蕃入侵西域的西道,也是经小勃律翻越葱岭进入。 守住了这里,就等于是守住了整个西域的门户。 正因为此处如此紧要,大唐才会在这里设置一座守捉所。不过随着疏勒陷落,这里当然也早就落到了敌人手中。只是赵猫猫原以为会是吐蕃人占据这里,作为进犯西域的桥头堡,没想到居然在葛逻禄手里。 这不拿下,她晚上都睡不着觉。 但是俗话说得好,天上不会掉馅饼,世上也没有免费的午餐,纳尔罕愿意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当然是因为他想要的更多。 其实从纳尔罕本人的角度来看,他的要求绝对不过分,既愿意接受大唐的官职和册封,也答应在军政事务上听从安西军的调遣,只不过是想要在这片土地上保持自治罢了。 这本来就是大唐管理这种异族部落的一贯方式,设置羁縻都督府,以夷制夷。 考虑到现在的安西军跟以前不同了,纳尔罕甚至愿意每年上贡一定的财物——其实就是变相的交税,这可是大唐朝廷从未有过的待遇! 很有诚意,但赵猫猫是不可能答应这种条件的。 大唐之所以要羁縻,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没有足够的人手来治理这么远的边地,干脆让他们自己管理自己。就算是设立安西四镇,也只管军务,而不插手地方上的事务,仍由四镇的王族自治。 但玩家是不存在这些问题的。 什么人手不足,什么地方荒僻,什么语言障碍,什么游牧民族不通礼仪……只要有心,统统都是不存在的! 尤其是葛逻禄人还想保留军队编制这一点,玩家非常不认可。 玩家根本不需要他们帮忙作战,保留军队也不会有机会上战场,不如解散了去干点别的,种种地,搬搬砖,为安西军境内的经济和工业发展做贡献。 何况纳尔罕想要自治的,还是疏勒城。 开什么玩笑,这可是安西四镇之一!让裴氏王族治理,和分给葛逻禄人治理,想也知道不是一回事。 但很显然,纳尔罕也不可能接受将这片地方交给安西军来治理,连自己麾下的军队都要解散的离谱要求。对于草原上的贵族来说,土地、人口和牛羊都是自己的私产,要是连这些都没了,他还算什么颉利发? 纳尔罕之所以愿意归附安西军,一是因为看到了安西军的前景——这也是葛逻禄的老传统了,打不过就加入,什么时候感觉自己又行了,再起兵反叛,都是走熟了的流程,降的时候不觉得丢脸,叛的时候也不会愧疚。 二是因为他现在的处境其实颇为尴尬。 这事说起来还跟安西军有关系。 话说葛逻禄作为西域的二五仔之王,对大唐没有多少忠心,对吐蕃当然也一样。尤其是西域战事即平,吐蕃军队从撤出,威慑力自然也大减。 所以当初焉耆节儿次仁斯塔征调各部的时候,葛逻禄只出了五千兵马——对有着胜兵十数万的葛逻禄而言,这个数字实在不多。大概也是怕吐蕃人有意见,葛逻禄叶护库尔班便亲自领军前往,以示郑重。 作为突厥的别部的别部之一,尽管现在已经崛起,但葛逻禄并没有像回鹘那样独立建国,所以由突厥可汗分封的叶护,就是葛逻禄实际上的王。 然后,葛逻禄的王就在对龟兹城的第一场战争之中死掉了。 对玩家来说,那是刚出新手村时遇到的小boss,连名字都不用记住,对葛逻禄来说,却是天塌了。 这段时间,安西军的注意力都放在焉耆和西州那边,西边居然还能一直风平浪静,甚至在拿下了拨换城、大石城和顿多城之后,都没有引来葛逻禄人的反攻和报复,就是因为这段时间,葛逻禄也陷入了王位更迭的混乱之中。 游牧民族民风彪悍,几乎不会立幼主,当下这种局势就更不可能了。所以争夺王位的,都是前任叶护库尔班的兄弟们。 纳尔罕虽然也是库尔班的兄弟,还是很得他信任的那种,要不然也不会把葱岭、疏勒这片跟吐蕃人交界的地方交给他来管理。但他分封在外,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迟了,根本没机会回去争夺王位。 而本部那边,不管最终上位的是谁,显然都不可能继续让他做这个颉利发。 所以此时归顺,多少也有点想借安西军的势来应付本部的意思。 但本部要对付他,顶多就是收回这块封地,换个更差的,或者干脆直接将他赶走,让他带着人口和牛羊,自己去寻找落脚之地。不管是哪一种,终归他都仍然手握大量资源,随时可以卷土重来。 反倒是安西军,居然要让他解散军队、交出财产,成为一文不名的穷光蛋。 这他怎么可能答应? …… “情况呢,就是这么个情况。”赵猫猫交代完事情的始末,便道,“都说说吧,有什么办法?” 议和不能一直卡着,她也只好集思广益了。但这种事也不能随便找玩家商量,干脆将负责行政事务的同事们拉进来,开了个线上会议。 说起来,这个团队频道是真好用啊!要不她们还得下线去开会。 “葱岭守捉我们肯定要拿下的。”付指挥第一个定下调子,“不仅能遏制住吐蕃东进的脚步,还能打通前往中亚的商道。我们总不能一直蹭回鹘的商道,不保险。再说,开通了商道才能收税。” 与之相比,疏勒城反而要往后稍稍。 “但那个纳尔罕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人家只肯打包出售,想要葱岭守捉,就必须要答应别的条件。”郑指挥皱眉。 “没得谈?”团队频道里,唐一问。 赵猫猫摇头,“已经谈过了,没成。” “别的方案呢?” 郑指挥回答,“我们提过几个,一是我们只要疏勒城,他带着他的人马离开,二是单独给他划一块土地,可以放牧和耕种,他也可以养上几十上百个佃户、护院之类的,三是我们出人,支持他回碎叶川去争夺王位,效果都不是很理想。” “另外我们还考虑过,给他一大笔钱或者等价的物品,买断他掌握的地盘,但因为我们没那么多钱,就没提,但我估计他不会同意。”付指挥补充。 唐一到唐二十听到这里,才意识到她们是真的把能想的办法都想到了,这才要求助外援。 唐二十忍不住说,“是不是太给他脸了?” “我也有点这种感觉。”赵猫猫并没有避讳,“原本是想着他也算是有诚意,我们总不能太小气,但现在看来是想岔了……” 有时候,也不能怪古人老是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蛮夷畏威而不怀德”,实在是你稍微给一点好脸色,他们就立刻得寸进尺,试探起你的底线来。 赵猫猫认错爽快,大家也能理解她。原本的计划就是打一仗,现在要继续打,力有未逮,但就这么放弃,又有点舍不得。 议和是最好的办法。 纳尔罕显然也察觉到了她们的想法,所以才咬死了条件不放。 哦,也不是完全没松口,他答应了让玩家在疏勒城和葱岭驻军,就像之前的安西四镇那样。 “其实真要打也不是不能打。”唐二说,“但跟原本的计划不符,而且把太多的玩家拖在那边,也不划算。” 忽然有人道,“要不然干脆别谈了,先搁置吧。葱岭守捉是很重要,但我们差这几个月吗?等秋收之后,直接把着一片打下来,还不是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再说,就算葱岭守捉不在我们手里,玩家组织商队从这里经过,甚至要留一部分人在葱岭驻守,葛逻禄人敢说一个‘不’字吗?” 赵猫猫忍不住看了一眼发言人的名字,是唐六。 听起来有点激进,但确实是这样比较爽。 议和不仅磨磨蹭蹭的,还轻不得重不得,干脆直接谈崩了,回头连开战的理由都是现成的。 这时,唐一忽然笑了一声,“我说,你们是不是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什么?”赵猫猫不解。 唐一说,“雁帅在疏勒城开复活点,是四月初七,西州城是四月二十五,再往前,拨换城是三月二十二,算起来,间隔时间都没有超过一个月。” “今天已经是五月十四了!”付指挥恍然大悟,“差不多可以开下一个复活点了。” 有复活点,机动性上来了,玩家还怕什么消耗? “就算现在不够,等到马球大赛结束,应该也差不多了。”唐一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你们有没有想过,雁帅是怎么开启复活点的?” 这个在座的肯定都想过,甚至还交过报告。 时间间隔不一,应该不是CD机制,那就是要消耗某种需要时间来恢复的代价,但具体是什么,始终没有具体的答案。 听到唐一这么说,赵猫猫立刻问,“你知道?” “是有点想法。”唐一很谦虚,“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声望值明明是玩家在游戏内的声望,但是在论坛发帖子,甚至在其他网站发布游戏相关的内容,都能增加声望。” “所以这其实不是玩家的声望,而是游戏的声望?”赵猫猫若有所思。 “或者说是人气、热度、知名度,什么都行。”唐一说,“因为这些数字都会有波动,所以恢复的时间也并不确定。” 付指挥反应最快,“你的意思是,就算雁帅现在还没攒够,马球大赛期间,我们也可以给游戏做一波推广,强行把数据拉上来?” “正好也试一试我的想法对不对。”唐一说。 众人听到这里,不由得出声赞叹附和,都觉得这想法不错。 确定了机制,以后操作起来就方便多了。 唐六又道,“那到时候干脆也别在疏勒城了,直接上葱岭去开复活点。把关口守住,我倒要看看,到时候葛逻禄人又要怎么办?” 这主意是有点损,但确实解气,众人都听得想笑,唐二十更是说,“对,给脸不要,那就给他打肿!” “行,那就不谈了。”赵猫猫最后拍板,“我通知一下,让玩家们收拾收拾回龟兹城吧。马球赛马上就开始了,之前还有人问什么时候能完事呢。” “不能直接回龟兹城,”付指挥连忙说,“走路回去,先把据瑟德城拿下。” 赵猫猫一拍额头,差点忘了,这才是她们一开始的目标。 第96章 “呜呜呜呜呜我胡汉三终于回来了!” 纳尔罕领着一队人马, 匆匆赶到天兵们下榻的那条街。 “怎么回事?”他从马上跳下来,皱眉问道。 天兵如今处在主动地位,纳尔罕自然不敢派人过来看守, 但监视还是需要的。那么多人住进来,自然也需要有人服务,洒扫的、抬水的、送饭的……想安插人也不难。 眼下等在这里的, 就是今天过来送饭的店家。因为这个身份可以进屋, 打探到更多情况,所以纳尔罕安排了自己的心腹过来。 也是此人最先发现了这边的不对劲,此刻一见纳尔罕, 他几步上前, 压抑着恐慌道,“颉利发,里头的人都不见了!” “什么?”纳尔罕眉心猛地一跳。 “属下方才斗胆进去查探了每一处院子, 一个人都没了。”心腹低着头。 纳尔罕用力吸了一口气, 一言不发,转身进了旁边的一个院子。倒不是不相信心腹的话, 只是不亲自验证一番, 他始终不敢相信。 院子里确实没人了。 看清院子里的情形, 纳尔罕才明白下属为什么会用“消失”这个词。 整个院子并不齐整, 反而有些乱, 不是杂乱,而是生活在其中的人不可避免地留下了痕迹——墙根随意堆放的木柴, 架子上微湿的毛巾,开了一扇的窗户, 桌上甚至还有喝了一半的茶水。 住在这里的人不是收拾行李,关闭门窗, 从容离开,而是就在某个时刻突然消失。 纳尔罕没听说过天兵能凭空消失,只知道他们死亡之后不会留下尸体,而是回到他们的地盘复活。所以,为了直接离开,住在这里的人直接自尽了? 上次玩家死回去过端午节的时候,消息是由旺拉布负责的,所以纳尔罕只是听到了一些含糊的消息,现在却是实实在在地看到了。 尽管地面上并没有留下任何血迹,但想象着五百多人齐刷刷赴死的那一幕,仍然让他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呆愣片刻,纳尔罕从幻象之中回过神来,顾不上别的,又匆匆出了院子,爬上马背,直奔城外。 等在外面的人有些措手不及,但还是迅速跟上了。 没多久一行人就出了城门,来到了被玩家当成临时营地使用的城郭村。 还没有靠近,纳尔罕的心就沉了下来。 太安静了。 一两万人生活在这里,不可能什么动静都没有。 但他还是驭使马儿来到营前,然后下马,大步走进了一处院子。 一进门,他的脚步就是一顿。 不一样,这里的痕迹不一样,虽然还是很乱,但一看就是匆忙收拾东西撤离,所以有不少疏忽的地方,也留下了不少杂物。 驻扎在这里的大军是正常撤走的。 纳尔罕竟然松了一口气,连忙走出院子,叫来自己的副手,“怎么回事,大军撤走了,我们的哨兵和斥候为什么没有发现?” “这……”副手也有点慌,“估计他们是夜里走的。” 这里离城虽近,但夜里也是看不清的。天兵只要不点火把,他们的人自然发现不了。 纳尔罕有些憋屈,但也知道怪不得下面的人。因为怕惹怒天兵,他不许斥候靠得太近,士兵们只能远远观察,或是在城头瞭望。即便是一支普通的军队,只要有心,用点手段就能瞒过去,何况天兵? 不过,天兵明明可以直接自尽,却要选择更麻烦的撤离,总不会是因为畏惧,必有缘故。 据瑟德城! 纳尔罕反应很快,稍稍一想就猜到了他们的目标,他下意识地转身出了院子,还想上马去追,但才牵起马缰,自己又停下了。 不说追不追得上的事,就算真的追上了天兵的队伍,又能如何? 疏勒城是他们主动放弃的,但据瑟德城是拨换城的门户,也是他们一开始就确定的目标,肯定要拿走的。 “呼……”半晌,纳尔罕才不甘地吐出一口气。 “颉利发?”副手有些担忧地问。 纳尔罕回过神来,转头看向他,吩咐道,“天兵确实已经撤离了,城中的事,你来安排,尽快恢复如常。” “是。”副手应下,见他眉头紧皱,又问道,“天兵离开了,对我们不是好事吗?” “好事?”纳尔罕反问。 听起来似乎是好事,毕竟天兵都走了,那么才谈到一半的议和,也就没必要继续了。现在裴菩萨奴死了,旺拉布撤了,疏勒城彻底落到了他手中,仿佛他一下子成为了最大的赢家。 按理说,纳尔罕应该高兴的,但他却有种被吊到了半空中,不上不下的感觉。 天兵们没有提前透露半分消息,也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一句话,就这样走了,反而叫人心里很不踏实。 纳尔罕只是想讨价还价,绝不希望谈崩。 但天兵走得太过干脆利落,没有给他留下一点转圜的余地。 这跟谈崩了有什么区别? 见副手有些战战兢兢,不敢说话,纳尔罕叹了一口气,“天兵这一走,下次再来的时候,就不知会是什么样的局面了……” 副手亦是面色微变,意识到眼下的危机是过去了,却并未消失,只是被推迟到了未来。 而这种推迟,显然不会是没有代价的。 众人一时沉默下来。 纳尔罕见状,心里也隐隐有些后悔。但是如果重来一次,他恐怕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条件——不是他不识时务,而是天兵的要求太过分,超过他的底线太多,实在没法答应。 不过事到如今,想这些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走吧,先回去。”纳尔罕翻身上马,朝着不远处的疏勒城前行,脑海里却在琢磨着自己的出路。 天兵不知什么时候会来,王庭那边估计也快要有动作了,而原本能给自己支援的吐蕃,可能再也不会派遣援军过来了……不管从哪方面来考虑,这片地方都不会再有安宁之日,他必须要谋划一条退路。 …… 据瑟德城虽然叫城,但其实只是一个关卡,所以这里没有普通居民,只有八千葛逻禄军队驻守。 说是八千人,但其实有一大半都是驻军的家眷,真正的士兵只有不到两千。 一开始,玩家出现在附近的时候,驻军这边是非常紧张的。 但是很快他们就发现,这些唐兵来了一波又一波,数量已经是他们的十倍了,偏偏又根本不打算对据瑟德城做什么,甚至都没有靠近关卡,而是从附近绕行。 时间一长,城里的人也就慢慢淡定了。 除了朝疏勒城那边派了一些传信兵之外,就只当没看到这些人。 不然怎么办,出城去拦截吗? 甚至到后来,唐军垦田垦到了据瑟德城附近,他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反正上面只要求他们守住关卡,没说过不能放唐军过去,也没说不许唐军过来开荒。 事实上,这个时候,据瑟德城其实就已经被包围了。不过大抵是因为唐军始终没找他们的麻烦,大家的心态都还算乐观。等疏勒城那边的结果出来了,他们这里自然也就有了说法。 能驻守据瑟德城的,肯定也是纳尔罕的心腹,按照他的猜测,颉利发多半会降唐。 那就更没必要跟唐军起冲突了。 双方就这样友好发育了一段时间,和平到城中驻军都快忘记疏勒城那边还在打仗了,唐军却忽然兵临城下,开始进攻他们。 这一下把他们给打蒙了,有点不明白现在是什么局面。 疏勒城是赢了还是输了,他们是该打还是该降? 驻军主将匆匆带着两个下属登上城楼,看到下面的大军,顿时两眼一黑,“怎么会有那么多人?” 下属一是专业的,光凭眼睛就估算出了人数,“肯定超过了一万人。” 那就是他们的五倍还多。 虽说攻城需要数倍兵力,他们也不是不能坚守一阵,但问题来了……坚守之后呢? 疏勒城会派遣援军过来吗? 从这里过去的唐军,粗略估计有两万,现在有一大半都回来了,疏勒城现在是什么情况,也不难猜想。 既然没有援军,那还有什么好守的? 疏勒城里几万大军都守不住,总不能指望他们吧! 守将可比纳尔罕有决断得多,眼看玩家已经开始冲锋,准备攻城,他当机立断,下令道,“开城门请降吧。” “这……”两个下属有些迟疑,他们倒不是想守城,但是,“是不是先对着唐军喊话,或是派遣使者出城,跟那边商谈好投降的条件再开城门?” 拨换城的消息,他们多少也听说过一点,据说被骗开城门之后,城里的驻军一个不落全都成了俘虏,前几天他们还看到有一支几百人的小队跟着唐军过来开荒呢。 “蠢货!”这些消息守将当然也知道,他连忙道,“听说唐军很缺干活的人手,真打起来,我们才要变成俘虏!” 守将十分清醒,他又不是纳尔罕,手里有数城之地、数万大军,本人还是葛逻禄的王族,有谈条件的资格,他只要保住自己现有的钱财物品和人身自由就够了。 何况他还隐隐听说了,唐军虽然喜欢抓俘虏,但一般都是抓普通的士兵,至于各级将领,他们更愿意杀了。 所以他绝不能给唐军任何对自己动手的理由! 于是,当玩家们嗷嗷叫着冲向城门,正准备来一场酣畅淋漓的攻城时,那扇门,它自己打开了。 啊这……即便是一向最会抓时机,不管面对任何变故都先冲了再说的玩家,看到这一幕,也不由得迟疑了一瞬。 然后他们就失去了最后一个进攻的时机。 下一刻,城中的守将身着白衣,自缚双手,出城请降。 看到这一幕,刚刚还在发愣的玩家瞬间反应过来,一个个眼睛发亮,第一时间开启拍摄模式,记录下了这值得纪念的一幕。 开服到现在,玩家已经拿下了不少城池,也算是经验丰富,但这确实还是他们第一次看到标准的投降流程,和新的图鉴(?)比起来,不能正面进攻的郁闷就不算什么了。 再说,虽然都知道暂时让出疏勒城是计划的一部分,但明明打赢了,却没拿到战利品,还是有点让人不爽的。 现在据瑟德城的驻军这么有眼色,也让很多玩家气顺了。 就冲着守将的这份眼光和决断,让他活着也没什么可惜了,反正葛逻禄的将领不如吐蕃人值钱,估摸着也就是几十点功勋值。 …… 勒支——也就是据瑟德城的守将——这会儿却很慌。 他本来是想,将城里的人口全部交出去,让他们给唐军干活,以此换取自己留下更多财产的资格。只要有财产,不管是在葛逻禄还是在大唐,都能过得一样好。 但是被拒绝了。 虽然按照葛逻禄的规矩,城里的人都可以算是他的私产,但是唐军不认。 既然投降了,那就是安西军的人,跟勒支无关了。 勒支没敢反驳,心里却忍不住忐忑起来,唐军这种毫不客气的态度,让他对保留财产这一条也不报期望了。 果然,清点完人数之后,下一步就是清点财产。 按照勒支的经验,清点完,东西就不是他的了,或者只能拿回很少的一部分。 好在他还是自由之身,不用去做俘虏。 刚才他也试探着问过了,要是不想留在安西军的地盘上生活,不管是去疏勒城还是回碎叶川,都是可以的。 没想到的是,唐军的清点就真的只是清点,做完登记之后,不仅什么都没带走,还给他留了一份单子,让他对一下有没有问题。 这反而让勒支有些无措了。 虽然紧接着就被警告,说是他们这些人不能继续住在据瑟德城了,想离开的可以直接出城,不想离开的,会被分散安置到安西军治下的各个城市去,而生活在安西军的地盘上,就要遵守安西军的规矩,否则必定严惩不贷。 但勒支还是觉得有些不踏实。 对方要是太苛刻,什么都不留给他,他会觉得很难接受。但什么都没拿走,又让他忍不住忐忑,生出种种猜测。 勒支不知道的是,他其实还是沾了纳尔罕的光。 虽然最终没有谈拢,但确实是因为纳尔罕,玩家这边才拿出了具体的、关于降将的处理方案。 这份方案在纳尔罕看来有些过分,因为他的财产里面,最值钱的就是土地和人口,有这两样,其他的财产自然都会有的。但是对勒支这样的中低层将领来说,就颇为优厚了。 他们虽然也是贵族,但在本部是没有多少土地和人口的,因为大部分都被大贵族占去了嘛,连他们自己都是大贵族的附庸呢。就算运气好,被分封了草场、土地和人口,每年的收益交完税,再扣掉各种消耗,结余也少得可怜。 要不他们怎么喜欢打仗和劫掠呢? 收益比经营自己名下的资产要高太多了。 虽然风险也高,但是只要不死,除了掳获之外,甚至还可以分到一部分死去的同袍留下的财产。 总之,跟纳尔罕比起来,勒支的财产更多的是金银、香料、布匹之类的值钱物品,以及牛羊马匹等牲畜,就算交出了人口,损失也不大。 留下财产,降将在安西军地盘上的生活水平就有了保障。 这也算是千金买骨了。 随着玩家的实力增长、地盘扩张,以后这种有人主动投降的情况肯定不会少,那么条件优厚一些,也可以降低那些想要投降的人的顾虑。 至于说有些人做过的坏事、养成的恶习,乃至杀人放火的仇恨…… 等人到了自家地盘上,若是遵纪守法自然好,不然有的是手段炮制他们。 说回当下,勒支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那块被做成招牌的马骨,所以对于唐军给出的待遇,难免有些诚惶诚恐。 他本来还在犹豫是要留在安西军的地盘上,还是回葛逻禄部,这下不用想了。 拿回财产,勒支本来想直接走的,但很快就被玩家的一个问题问懵了,“你要回葛逻禄部,打算从哪里走?” 勒支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往上是唐军占领的拨换城,往下则是纳尔罕驻扎的疏勒城,哪条路似乎都不太好走。 问话的玩家朝他呲牙一笑,“你丢了据瑟德城,带着这么多财产去了疏勒城,应该保不住吧?” 何止财产保不住,估计命也保不住。 不过勒支也听出对方话里还有别的意思,便试探着问,“那我应该怎么走?” “我们可以派人护送你前往顿多城,从那里出关,距离更近,也更安全。”玩家答道,“当然,要收费,这你应该可以理解吧?” 勒支不仅可以理解,甚至有种心里吊着的大石头终于可以落地的感觉。 就说嘛,世上哪有不盘剥搜刮的军队? 不过相对来说,这支唐军的吃相确实好看很多。 他本来还有点怀疑,他们是故意让他以为还有退路,实际上却只给了两条死路,以此强迫他留在安西军的地盘上,现在的结果已经比设想的好了。 “不知怎么收费?” 玩家当场写了一张报价单。 价格也比勒支想的更便宜,而且他们优先收牛羊而不是金银细软。 勒支迟疑了一下,问,“这是一个人的价钱,还是不管有多少人都是这个价?” “不管多少人都是这个价。” 勒支舒了一口气,立刻下了一单。 只要唐军能保证安全,他就有把握带走更多的士兵和人口,这样不仅可以分摊一下费用,回到葛逻禄部之后,也更有底气。 …… “呜呜呜呜呜我胡汉三终于回来了!”远远看到自己之前开垦的那块土地,归园田居立刻脱离了队伍,飞奔过去,狂喜乱舞。 虽然这一路上都能看到拨换城的垦荒成果,实际上已经将边界推进到了据瑟德城下。 尽管这块地看起来其实有些陌生,他当时开荒开到一半被抓走,后面的开荒工作却没有停止,周围原本的荒地全都被开垦了出来,而且已经种上了作物,完全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但走到这里,归园田居才真有种自己已经回到家了的安全感。 玩家没有理会突然发疯的归园田居,葛逻禄的降兵们虽然好奇,但也只是偷眼去看,只有昆日玛走了过来。 “我想,我应该正式地对你说一声抱歉,我的朋友。”他朝躺在地上的归园田居伸出手,语气诚恳。 归园田居握住他的手,顺着他拉扯的力道坐了起来,笑道,“没关系,我的朋友!” 他伸出手比划了一大块区域,“看看,这些都是我的土地。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让他们将旁边的土地划分给你,这样我们以后就可以一起干活了。” “可以这样吗?”昆日玛有些惊奇,“但是这些土地都已经播种了。” “是的,不过它是由官府开垦的。” “我需要付出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甚至可以不交税。”归园田居说。 昆日玛睁圆了眼睛,下意识地想质疑,但想到身为天兵的归园田居不可能用这种一戳就破的谎话来骗他,还是忍住了,想了想,问道,“因为是新开垦的土地,所以几年内不用交税吗?” 这种政策倒是挺常见的。 “不,是所有用于耕种的土地都不收税。” 昆日玛震惊半晌,才真心诚意地道,“你们真是慷慨。” 安西军境内的土地不用交税,这个消息瞬间传遍了整个队伍,那些确定留在安西军这边的葛逻禄人,都忍不住找身边的玩家确认,得知是真的,顿时又惊又喜。 那些已经决定要跟着勒支走的人傻眼了。 别以为游牧民族都是在自己的草场上放牧,就没有赋税和徭役了,天底下不管什么地方都是差不多的。 而且这个时代的很多税,可不像后世那样固定,该交多少就是多少——虽然规定是这么规定的,但很可能上面一看今年年景好,就会找各种理由加税,那些名目繁多的摊派可能会比正税更重。 总之,能保证底层百姓的收成足够一家人糊口,就算是很厚道的了。 趁着还在拨换城,有人支支吾吾找到勒支,想要反悔。 作为路费给出去的牛羊应该是要不回来了,但是剩下的财产也足够他们在安西军安顿下来。 勒支当然不愿意,但这可是在安西军的地盘上,他也只能咬着牙答应。 其实别说旁人,就是勒支心里也有点后悔。但他跟其他人不一样,在葛逻禄部那边还是有些指望的,所以也没法下定决心变卦,只能半推半就地领着剩下的两百多士兵和他们的家人,背着行李、赶着牛羊,在几百个玩家的护送下,朝着顿多城出发。 出发的时候,看到有那么多天兵,勒支还有些惶恐。 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他们正好要去顿多城轮班值守,只是顺路赚一笔钱。 第97章 别说,真有些心动了…… 顿多城。 目送勒支等人出了城门, 一路向西,一个玩家忍不住问,“真的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干嘛, 你还想打劫啊?” “也不是,就是感觉便宜他了。” “放心吧,肯定不会便宜他的。你没看论坛上大佬发的分析吗?千金买马骨, 可不是为了放在家里收藏的, 当然要展示出去给别人看了。” 所以别说勒支不想留下,就是他留下来了,玩家也会想办法让他出去的。 当然了, 自己想走和由安西军安排他去, 待遇肯定不一样。 不过路是自己选的,脚上的泡也是自己走的,玩家又不是他妈, 还得手把手教他该怎么选。 前一个玩家顿时恍然。 西域附近的三个势力, 葛逻禄应该是最识时务的一个了,这千金买骨的效果自然也最好。 至于说葛逻禄人当惯了二五仔, 总是降而复叛什么的, 玩家表示, 让他们叛一个试试, 能成了气候算我输! “好了, 别扯这些有的没的了,今天的马球还没练呢。”又一个玩家说, “听说报名的队伍越来越多,赛程已经从原定的一周延长到一个月了……” “怎么延长了这么久?” “挺正常的吧?毕竟刚出这活动的时候, 大部分临时玩家因为选错了上线时间,连参与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肯定都报上了。” 不管技术怎么样,能参与的活动,玩家肯定都是要参与的,至少混个保底奖励嘛! “走走走,赶紧去练习。”其他玩家也生出了紧迫感。 跟大部分游戏一样,这个活动是按照名次来发放奖励,前百就不说了,跟他们没什么关系,但是后面也分了好几档,大家当然都想拿更高的一档。 顿多城是军事要塞,跑马的地方倒是不少,马也管够。而且打练习赛,也确实比单纯地练骑术或者其他技能更有意思。 一场球赛打下来,一个小时也就过去了。难怪赛程越来越长呢,这一天也排不了几场啊…… 这还是分了好几个赛区的结果。 其实一开始这么安排,并没有考虑这么多,只是觉得这样的盛事,不能让NPC参与已经很可惜了——雁来可不敢让原住民跟玩家同场竞技,怕他们被玩家祸害死了——总不能连比赛都看不到吧? 龟兹城的百姓是百姓,其他城市的也都是自己人呀! 干脆将预赛分成了几个赛区,在有复活点的城市都安排了赛场,方便NPC就近观看。 没想到竟是无意间分摊了举办方的压力,否则只有一处赛场,还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 在顿多城值守的这些玩家,选择的当然是拨换城赛区。竞争压力没龟兹城那么大,也有机会拿到更高的名次,所以大家练习起来也更有劲儿了。 随着开赛日的临近,马球赛也的话题也逐渐成为了玩家和原住民茶余饭后必然会讨论的热点。 就在这时,雁来的管理员账号收到了一封特殊的邮件。 某著名视频平台向她,或者说是向《安西四镇》这款游戏发来了入驻邀请,希望游戏官方能够在平台上直播即将开始的马球赛。 措辞很礼貌很客气,话术也很商业很官方,但雁来还是感觉有些古怪。 雁来不是从业人员,不知道平台是不是会有这种业务,但是……马球赛的热度,在现代世界也高到这个地步了吗? 这种时候就显示出系统跟普通的游戏系统不同的地方了,尽管不能连外网,只能查询游戏内和论坛内的信息,但雁来还是很快就发现了蛛丝马迹。 这居然是那群官方玩家搞出来的事。 他们猜出了她需要更多的热度,所以就想出了直播这个操作。不过这应该是她们私底下的行动,没走官方的渠道,也不知道怎么弄的,竟让让平台方主动发来了邀请。 不仅邀请游戏入驻,还提供了一份相当优厚的合同,除了底薪、分成之外还有一笔签约金。 但雁来思量了一夜,还是决定拒绝。 她收了钱也没用,倒是“游戏官方”的行动太高调,容易引来不必要的关注,不符合雁来的计划。 《安西四镇》这款游戏手续齐全,现在又还在内测中,所以她不怕有人来查,也不怕现代世界的官方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甚至不怕玩家猜到这并不是游戏,但是没必要闹得沸沸扬扬,引起太多一轮。 像现在这样,跟官方那边保持着看破不说破的默契,就挺好的。 不过直播确实可以有。 其实游戏的热度起来之后,尤其是施青青靠着游戏涨粉百万之后,做这方面内容的玩家也越来越多了。雁来的气运值,估计有不少都是他们攻陷的。这些玩家之中,也有人想过直播,甚至给客服和管理员都发送过私信,请求开通相关功能。 全息设备有直播功能,但需要游戏内置相应的程序。 雁来当时就问过系统,得知开启这个功能需要花费二十万气运值,就洗洗睡了。 她发现系统还挺智能的。 刚开始一穷二白的时候,手里的气运值紧巴巴的不够用,她将“力挽狂澜系统”改造成“游戏系统”,可是分文不取的。但是从第一波玩家进入游戏,外面开始有热度之后,不管她想新增什么功能,就都要收费了。 雁来倒也可以理解,世上没有永动机,系统肯定需要能量来运转,刚开始倒贴,那是在做天使投资,现在投资成功了,当然要收取回报。 但当时她还在攒钱开复活点呢,当然不会随便把二十万花出去。 而现在……她手头倒是确实又有二十几万了。 本来是为疏勒城攒的,现在疏勒城还没到手,确实也可以花一花。 果然,钱就是留不住的。雁来叹了一口气,干脆利落地选择了开启直播功能。 真实的程序员:熬夜敲代码,写到头秃。 虚假的程序员:氪金二十万,让系统自己写。 系统的效率一如既往地令人赞叹,直播功能很快就做出来了,但是开启直播间,本身也是对系统能量的持续消耗,所以……系统还要收费。 按照系统的方案,是直接从开启的直播间里抽成。 如果把系统看作是直播平台的话,这要求还挺合理的。 但是雁来当然不能同意。她想了想,决定还是苦一苦玩家,干脆拒绝了分成方案,改成了让玩家支付声望值使用直播间的模式。 为此她还给直播间增加了很多花里胡哨的功能,全都可以使用声望值解锁。 …… 焉耆城。 阿叶和阿多还是一早就起来了。 洗漱完,吃过了朝食之后,小姐妹俩便拎起沉甸甸的竹篮,跟在挑着担子的父亲身后,朝别院走去。 这个别院,本是天兵们为雁来修建的住处,但是修好之后,雁来一次也没有住过,所以这里至今还没有一个具体的名字,大家都管它叫别院。 尽管它的主人并不住在这里,但是别院落成之后,几乎是立刻就取代了焉耆王宫,成为城内天兵和百姓聚集的地方。 原本热闹的集市,当然也随之搬了过来。 而焉耆赛区的马球赛,也是在这里举办——反正焉耆城不缺空地,而玩家也不缺力气,卯足了劲儿想弄出一个新的地标来,所以这座别院不仅修建了非常醒目的三层小楼,占地面积也极广,能容纳极多人口,又有马球场,正是最合适的赛场。 一家人很快就来到了别院门口。 他们起得已经很早,但到了这里,才发现还是来迟了,别院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龙。 “不该在家里吃朝食的。”看到很多人一边排队,一边吃东西,阿叶懊恼道。 阿多左右看看,满脸的惊奇,“原来焉耆城里有那么多人!阿爷,是不是全城的人都到这里来了?” 安槃陀笑道,“应该差不多。大家不仅想看马球赛,更想看看雁帅住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啊!” 阿叶和阿多不由点头,比起马球赛,她们也更好奇雁帅住的地方。 自从天兵将父亲救回来之后,在姐妹俩眼中,雁帅俨然已经成为了世上最好的贵人,何况她现在还愿意把自己的新房子让出来做赛场,对外开放,所有人都可以进入。 “我听一个天兵娘子说,只有我们焉耆城有那么好的场地呢!”阿叶骄傲地挺了挺胸,说,“就算龟兹城也没有!” 说说笑笑,很快就排到了他们。 别院对所有人开放,只要象征性地交一文钱就能入场,比城门税还便宜。不过因为安槃陀带了货物,要摆摊,所以另外交了一份钱,领到了一个摊位牌。 “进去吧,里面有引导员,找不到地方就问。” 父女三人有些忐忑地进了门,原本还怕不知道怎么走,谁知里面早就已经挂起了许多的指路牌,只要跟着走就行。 路上也看到了所谓的“引导员”,各一段路就有一个,全都是天兵,胳膊上还套着一块红布。 不过三人没问路,顺利找到了自家的摊位。 位置很好,刚好在树荫下。 要知道,别院里的树大部分都是新移栽的,为了保证成活率,移栽的时候剪去了许多枝叶,树冠浓密的没几株。 摆好摊位,见姐妹俩眼神一直往别处看,满脸跃跃欲试,安槃陀就笑道,“去逛逛吧。回来也给我讲讲。” “我们看完了就来看摊子,让阿爷也去逛逛。”阿叶立刻说。 虽然是去逛逛,但姐妹俩还是带上了一只篮子,里面放的都是各种吃食,想着顺路卖掉一些。 往前走了一阵,就到了马球场。姐妹俩虽然很想去后面瞻仰那栋三层高的小楼,但看这边人已经很多了,还是停了下来,打算先找个好位置,方便待会儿看比赛。 靠近了才发现,球场四周都被围得水泄不通,别说好位置,连个空位都没有了。 她们又矮,站在人群后面,什么都看不着。 阿叶眼珠一转,就看到了马球场四周的树木。这些树虽然是刚种没多久的,虽然被剪掉了大半的枝叶,但还是留着一些枝桠,正是一个上好的位置。 姐妹俩低语片刻,挑了一棵树爬上去。 来晚了没占到好位置的人太多,看到她们爬树,也纷纷仿效。 结果马上就有套着红袖箍的天兵走过来,训斥道,“都下来,禁止攀爬树木!” 难怪场边那么多树,居然没看到人爬呢,原来是不许。 树上的人忙不迭往下爬。 阿叶和阿多也正准备下去,谁知天兵转过头来,打量了一下她们,见是两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就很是和善地笑了笑,“你们就待着吧,小孩子体重轻,压不坏。” “谢谢天兵娘子!”姐妹俩甜甜道谢,又将篮子递过去,要请她吃东西。 天兵看了看,抓了一把南瓜子,往篮子里放了两文钱。 也有别家带了孩子过来的,见状便也连忙将自家孩子送到了树上。 天兵也没说什么,只是交代了一棵树上的孩子不能超过三个,又将一个身高体壮,一看就年纪不小的男孩驱赶了下来。 …… 身为《安西四镇》这款游戏的头部UP,施青青当然在游戏开启直播功能的第一时间,就申请了属于自己的直播间。 没想到不仅申请的时候要支付一笔声望值,后续每次开启直播也都要花声望值,至于直播间里的各种功能和挂件,更是全都明码标价。 不过确实物超所值。 虽然是在现实中的视频平台直播,但是使用游戏提供的直播功能,可以设置的细节比普通直播多太多了,比如视角和镜头就可以随意切换,主播就像是掌握了好几个机位的导演,可以随时切远景、近景、特写。 至于付费的挂件,有专业性很强的,也有趣味性十足的,也为直播间增色不少。 马球赛还没开始,施青青的试播内容就被各种切片转发,上了一次热搜。 所以今天她一开播,就有不少路人被吸引了过来。 施青青为了这次直播,也是做足了准备,甚至邀请了两位解说嘉宾——比赛总是需要解说的,尤其是马球这种很多现代人完全不懂规则的比赛,还是稍微需要一些引导的。 被施青青请来做嘉宾的,是白安隐和白真珠父女。 马球在唐朝又被称作“军中戏”,就可见它在军队里的流行程度了,所以身为将军的白安隐,自然也是此道行家。 至于白真珠,不仅同样擅长马球,还是个漂亮小姐姐,又是雁帅的亲兵队长,本身在玩家和云玩家中间就有不少人气。 提前半小时,直播间就开启了,两位嘉宾一出场,关注度就远超其他直播间。施青青松了一口气,不再关注热度,而是作为主持人,在与两位嘉宾的聊天过程中将比赛规则介绍了一遍,又引导者他们讲了讲历史名将们打马球时发生过的趣事。 很快,比赛就正式开始了。 马球本身就是对抗性很强的比试,因为跑马的速度是很快的,一旦参赛选手发生碰撞,受伤是家常便饭。也只有在民风彪悍、习俗尚武的时代和地区,这种游戏才能流行。 而玩家参与的马球赛,对抗性就更强了。 毕竟他们不仅不怕受伤,甚至还不怕死,所以一上来就开始硬碰硬,谁也不怵谁。要不是友军之间免疫攻击,一场比赛下来,高低也要减员几个人。 但是这样一来,比赛就很好看了。 众所周知,竞技比赛想赢要靠策略,但是想要好看,却一定要打得有来有回,随时都能出现高光片段。 一场开幕赛打得热血沸腾,不仅引爆了场外观众的情绪,也让作为解说嘉宾的白安隐和白真珠直呼过瘾,频频开口称赞选手们的操作。 当然,私心里,施青青觉得,这场比赛的成功,也是因为选手们全都十分出色。 能够被选中进行揭幕战的,当然都是各个赛区的种子队伍。 龟兹城的这一场,就有不少施青青的熟人参与。 这些玩家在属性和技能上都是游戏第一梯队,打起来当然好看。 不过就算是玩家,在一场高强度的对抗赛之后,也会感觉到疲惫的。下了赛场,大家也不分谁是哪个队伍的,全都往地上一躺,等待负责后勤的玩家过来把他们抬去休息区。 就在大家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安详,随时都能因为疲惫睡着时,一个玩家突然惊叫道,“快看论坛,有人造反了!” 哈? 所有人都被这句话惊醒,但他们一时甚至没听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造什么?什么反?游戏里还能造反? 别说,真有些心动了…… 绝对不是他们想造雁来的反,可是这两个字就像是被写入了DNA一样,光是听到就让人忍不住虎躯一震,比什么转阵营之类的,吸引力可要大太多了。 但凡有这个功能,谁不想体验一下? 不过打开论坛一看,玩家们就失望了。 切,根本不是游戏出了新功能,玩家可以造雁帅的反了,只不过是之前被俘虏敌军士兵贼心不死,在私底下偷偷搞事。 …… 焉耆城。 唐一忍不住捏了捏眉心,看向跪在地上的两个葛逻禄俘虏,“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也没想到,自己这边正为了马球赛的事忙得喘气的时间都没有,突然有人跑到官署门口来,大喊有人要造反。 两个葛逻禄俘虏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道,“回禀长官,是贡布巴桑要造反!” “呃……”唐一可疑地沉默了一下,“这是谁?” 好在还是有人知道的,负责俘虏管理工作的唐九就凑过来说,“是一个被俘虏的吐蕃千户。” 对于敌方军官,玩家的态度是优先击杀,但万一没发现对方军官的身份就把人抓了,又或者一时不慎,让对方喊出了“我投降”这三个字,也不好硬杀。 所以姑且还是有几个军官活了下来的。 作为俘虏,他们的待遇跟普通士兵是一样的,而且同一支军队的俘虏,也会被分散开来安置,以免他们私下串联。 唐九也没想到,这样他们居然还能造反? 顺着问下去,她们总算是弄明白了整件事的始末。 事实上,这两个来告密的葛逻禄俘虏也不是普通小兵,而是麾下掌管着百人的小将。正因为原本是军官,所以才被贡布巴桑看中,他们也才有机会知道对方想造反的事。 说是造反,但其实是夸张了,这个叫贡布巴桑的吐蕃千户,并不打算跟玩家对抗,只是私下串联了一批人,打算趁着玩家的注意力都放在马球上,防守可能会出现疏忽的机会,设法从焉耆城逃回吐蕃。 而将俘虏分散安置的政策也是有效的,因为贡布巴桑真正串联到的人也少得可怜,不过两三百。 大概他也不敢做得太明显,怕惊动了玩家,只敢找那种以前在外面的日子过得比俘虏营更好的底层军官。 即使如此,也还是被人告密了。 弄明白了情况,唐九也松了一口气。她还以为吐蕃人真的在自己眼皮底下拉起了一支军队呢,那她就只能提交辞职报告了。 现在看来,只是残余贵族势力不成气候的反扑而已。 她立刻站起来,主动请缨,去解决这件事。 事情既然不大,当然最好是发还给原本的负责人去处理,所以唐一很干脆地点头,“你去吧。” 既然已经提前掌握了所有人的信息,处理起来自然就很快了。 等这件事在论坛上传开的时候,唐九这边都已经收了尾。 不过这事也算给她们提了个醒,虽然是人之常情,俘虏之中肯定不是所有人都会安分,但回头还是得开会研究一下,怎么避免再出现这种情况。 这么想着,唐一的视线落在了那两个葛逻禄俘虏身上,看着他们陷入沉思。 两人被她看得忐忑不已,头已经快埋到地上去了。他们来告密,当然是想要一点好处的,现在却忍不住开始后悔,是不是多管闲事了?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唐一的声音,“这种事情还是第一次发生,虽然不是大事,但也要报给雁帅知道。你们二人检举有功,我也会把名字报上去,雁帅肯定会有奖励。” 两人顿时欣喜若狂,“多谢长官,多谢长官!” “行了,先回去吧,在上面的决定下来之前,这件事先不要说出去。”唐一看着他们说,“另外,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不要等到事发当天再来报告,明白了吗?” 两人本来已经站起来了,闻言浑身一颤,又跪了下去。 第98章 然后就等着看有没有大佬给自己抄作业了! 雁来也在看比赛, 不过其他人是在城外新规划出来的马球场里看,她却是在城楼上看的。距离虽然有些远,但居高临下, 反而看得更清楚一些。 郭昕也跟她在一起,两人正点评着队伍,系统忽然触发了关键词提醒。 雁来之前为了避免玩家在自己没主意的时候搞出事情来, 所以给系统设置了不少关键词。 结果玩家还没触发过, 反而是原住民先给了她惊喜。 看完了帖子,才发现是虚惊一场,发帖人用词太夸张, 直接用了“造反”这两个字, 其实连骚乱都算不上,行动甚至都还没开始,就已经处理掉了。 不过雁来也没想到, 居然会是葛逻禄人过来告状。 但仔细想想又很合理。 毕竟想当好二五仔, 眼力是最重要的。那个什么桑一看就难以成事,他们会跟着干才怪了, 既然不跟着他干, 那举报领赏有什么问题? 什么叫人间清醒啊!(战术后仰.jpg 这事应该很快就会被报上来, 所以雁来在观看比赛的间隙, 也琢磨起该怎么处理那两个葛逻禄人。 不过下午拿到唐一那边递上来的报告, 雁来就发现自己根本就不用想那么多。 报告里直接给出了几个建议,分别是赏钱、放还、授官、恢复自由民的身份, 她只需要在其中挑选一个就好。 其实既然连选项都列出来了,唐一那边直接处理了也没问题, 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她还是报上来了。 雁来琢磨了一下, 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赏罚都只能出于上位。 唐一将这个尺度拿捏得很好,她可以直接在报告里写上建议,却不会替她做决定。 相比起“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经常自行决定的赵猫猫,行政组的这些玩家们,显然要克制得多。 雁来看着手中的报告,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她拿起铅笔,在报告上写了“听其自选”几个字,停顿片刻,又抽出一张空白的纸,在上面列了一排官职。 经过一番考察,深思熟虑之后,雁来打算授予玩家正式的官职。 现在,这些玩家虽然实质上管理着安西大都护府内部各城的事务,但实际上并没有职务和编制。她们之所以能管事,一方面是能指挥其他玩家干活,另一方面则是原住民对天兵的敬畏。 简单来说,就是个草台班子,多少有点名不正则言不顺。 但之前她们交给雁来的发展报告,却丝毫没有提到这方面的内容。 显然不是她们没想到,而是一种刻意的留白。 这件事只能由她来做。 别人做了,就叫越俎代庖。 这不仅仅是她们的态度,更是她们背后的官方的态度。礼尚往来,雁来觉得自己也该有所表示。 给玩家授官,将她们正式纳入安西四镇的体系之中,就是她的诚意。 但是具体该给谁授官,又要授予什么级别的官职,还需要细细思量,所以雁来虽然久已有这样的打算,但始终没有完全决定。 她没有去询问郭昕的意见,也并未跟龟兹城的属官们商议,而是自己冥思苦想。 因为同样的道理,郭昕也曾教导过她——唯器与名,不可与人。 但现在,雁来忽然发现,她根本不需要操那么多心。 都是成熟的玩家,已经学会主动干活了。 眼前这份报告就是例证。 所以,她只需要把官职列出来,然后…… 雁来提笔,在这一页纸下方写上“举荐可用之人为备选”几个字,然后就开开心心将它夹进了报告里。 这可不是她偷懒,而是有先例,啊不,后例的。 中央高级官员的任命,原本是皇帝一言而决之,顶多是宰相和吏部天官举荐自己认为合适的人选。不过到了我大送,因为是“与士大夫治天下”,所以相权分薄了部分皇权,就形成了所谓的“廷推”制度。 由政事堂提名数人候选,然后在朝会的时候让常朝官不记名投票,最后再将票选出来的前三人名单递交皇帝,由皇帝决定最终人选——但通常来说都会是第一个。 不得不说,制度的优越性是很明显的。 终宋一朝,国内已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威胁到皇权的稳固,连农民起义都不行。 ……然后就被周边其他国家教做人了,什么大辽大金西夏蒙古,谁都能来踩上一脚。 但只看这种制度还能一直流传并发展,并在明清之时达到巅峰,就知道老佛爷那句“宁与外邦,不予家奴”,可不是妇人之见,而是皇权的共性。 扯远了,既然是现成的制度,那雁来当然也能拿来用用。 想了想,她又抽出另一张纸,开始写武官的职位。 给了文官编制,武将这边当然也要一视同仁。 经过这么多次战争之后,很多玩家已经使用功勋值给自己提升了军衔,从而获得使用团队频道的资格,但其实也还没有真正被纳入安西军的体系之中。 趁此机会,正好一起办了。 有了名分,之后的工作也更好展开。 …… 马球大赛如火如荼地展开。 无论玩家还是原住民,对于能够参与到这样一场盛事之中,都十分欢欣雀跃。非要说这比赛有什么缺点,那就是天气越来越热,而比赛场地——包括焉耆城的场地在内——都没有太多的遮挡,无论选手还是观众都只能长时间暴露在阳光下。 有机灵的小贩从城中担了井水去卖,生意十分兴隆。 就是腿脚得勤快,多跑几趟,不然井水都被晒温了。 如果说其他地方的热还勉强可以忍受,那西州这边就有点忍不了了。 平心而论,西域的热跟江南不一样,不是那种仿佛在蒸笼里一样的湿热,而是干热。但讲道理,烤炉又能比蒸笼好到哪里去? 但热归热,难受归难受,抱怨归抱怨,比赛还是要看的。 这天下午,正当在西州赛场外值守的玩家被晒得昏昏欲睡,但偏偏又因为太热睡不着的时候,忽然有一辆马车来到了赛场门口,一个玩家从车辕上跳下来,走向值守玩家,“兄弟,马车进去要交多少钱?” 值守玩家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回想了一下,规定里确实没说马车不能进,就道,“人挑的担子收二十文的摊位费,你这怎么也得三倍吧?不过先说好,里面人太多了,现在不一定还有空位给你。” “行,能转账吗?” 值守玩家抬手一指旁边的牌子,“转那个号。” 很快转账完成,值守玩家从团队频道里收到提示,又看了一眼,见马屁股下绑了个袋子,不会污染环境,就点头道,“行了,进去吧。” 说完眼皮一耷拉,正要继续假寐,忽然眼角余光里,好像有什么文字一闪而过,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抬头定睛一看,果然见正在往场内走的马车侧壁上,用木板写着大大的“冰浆”两个字。! 值守玩家连忙大步追了上去,“姐妹请留步!你卖的是冰浆?” 坐在车辕上的玩家被他吓了一跳,幸好对方喊的不是道友,当下停了车,点头问道,“是啊,来一碗?” “来一碗,多少钱?” “十文钱一碗,竹筒一文。” 值守玩家转了十一文,马车里就有人递出了一只竹筒。他伸手接过,感受着竹筒周围的冰凉之意,顿时精神一震,等到冰凉的果汁喝进嘴里,甚至能感觉到那一股凉意从口腔直抵胃袋,然后迅速扩散,连毛孔似乎都感受到了凉意。 “爽!”一口气将一筒果汁喝完,连里面的冰块都嚼碎了咽下,值守玩家将竹筒还回去,豪气道,“再来一筒。” 很快竹筒装满了加冰的果汁,又递了出来。 值守玩家没急着走,打量着遮得严严实实的车帘子,好奇地问,“你们从哪弄来的冰?” 古人是有冬天储存冰块,到了夏天使用的技术,但问题是…… 西州他冬天也不下雪,不结冰啊! “这个啊,”对方嘿嘿一笑,“我说是从博格达峰上采下来的,你信吗?” 值守玩家当然不信,但他也知道,这算是商业机密了,人家肯定不能告诉他。 他只能问,“那你们明天还来不?对了,姐妹叫什么名字?论坛加个好友啊!” “我叫齐天大圣。” 值守玩家一愣,忍不住看了她一眼,齐天大圣理直气壮地跟他对视。 最后是名字平平的值守玩家先移开了视线。 马车辚辚,很快就进入了赛场。 正好这会儿场内的比赛有些无聊,于是“冰浆”两字一出,这辆马车瞬间抢了参赛队伍的风头,成为了整个赛场的焦点,所有人都朝着这个方向涌来,要买一筒冰浆。 大家都很着急,毕竟一辆马车才能存多少冰?肯定很快就会卖完了。 这么一挤,险些引发踩踏事故。 好在安全问题本来就是赛场最重视的,时刻都有人盯着。一出现端倪,那边就开始调控。而场内的玩家也足够多,很快就控制住了场面,开始有序排队。 没一会儿齐天大圣就被拉进了一个团队频道,唐十在频道里问她,“大概准备了多少冰,能卖多少份?我们让剩下的人尽快散了,免得排半天队买不到。” 齐天大圣说,“我们按照奶茶店的出货量,准备了两百多杯。” 唐十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座赛场可是能够容纳数万人,两百杯够干什么的? “齐天大圣是吧,你的技术愿意转让吗?”唐十当机立断,问道,“当然,肯定不会让你吃亏的。我们就按照加盟模式来,如何?” 齐天大圣欣喜若狂,“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唐十并不意外她的爽快。 制冰又不是什么有技术含量的事情,甚至网上一搜就有无数教程。之前只不过没人想到,一旦消息传出去,甚至不用到明天,今天之内就会有无数玩家效仿,明天一早大街小巷里就都是卖冰浆的了。 但是相较于自己去摸索,当然是照抄齐天大圣这边已经成熟的路线速度比较快,而对方也能收一笔加盟费,皆大欢喜。 不过这也只限于西州城,其他的城市她们就管不到了。 …… 玩家的行动力十分惊人,跟唐十想的一样,第二天,每座城市就都有叫卖冰浆的玩家了。 冰浆打价格也迅速被打了下来,从十文一筒降到五文,再降到两文,也就是一天之内的事。但凡是能买票入场看比赛的,基本上都买得起。 第三天,齐天大圣主动在论坛上公布了教程,文字版和视频版都有。 既然已经有那么多人知道,就不算是什么秘密,也不值钱了。那不如干脆直接公布,还能赚点声望值。 硝石制冰是古代就有的技术,不过对于中原地区来说,硝石的产量本身就有很大的限制,而且还有其他的用处,所以还是冬天储冰为主。 但这里可是拥有无边瀚海的西域。 游悠悠曾经问过高泠,为什么沙漠里的那些干河道很多都是白色的? 当时高泠没能答上来,但只要随手百度一下就能知道,那是硝土。 为了方便就近照料自己的土地,施青青选择了拨换城赛区。这天她刚刚去巡查完自己租的那片地,确定情况良好,回城的路上打开论坛,看到这里脚步不由一顿。 对啊,她怎么没想到呢?这不就是氮肥的原材料吗! 农药、化肥、杂交品种,可以说是现代农业的三宝。大幅增长的粮食产量以及安定的社会环境,让国内人口在一百年内,从四亿暴增到了十四亿。 施青青的要求没那么高,但是让游戏世界能多养活几百万玩家总是可以的。 说干就干,她立刻拉了几个跟自己一样承包了很多土地的玩家,打算成立一个研究小组,琢磨一下怎么在游戏里建起化肥厂。 这种事没必要藏着掖着,粮食产量增加,对所有玩家都是利好,而且种田这种事怎么说呢,喜欢的人肯定会来种,不喜欢的人死也不会来。施青青想了想,干脆又发了个帖子,将自己的构想简单提了提。 然后就等着看有没有大佬给自己抄作业了! 雁来也正在一边喝冰饮一边刷论坛。 冰浆这种新东西一经出现,立刻风靡市场,郡王府当然也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不过他们没有去买外面的冰浆,而是采购了大量的冰块回来,自己制作。 郭昕坐在她对面,也正在十分珍惜地喝着手里的冷饮。 他毕竟上了年纪,虽然身体还算康健,但雁来还是按照医生的叮嘱,不许他喝加冰的果汁,顶多只能喝冷藏过的,而且还要限量。 此刻,两人坐在临水的花厅之中,捧一杯饮料,欣赏着怡人的美景,悠闲到让雁来忍不住生出几分恍惚。 再看看论坛上的沙雕帖子,更有种岁月静好、时光永恒的感觉。 什么穿越,什么战争,什么危机……似乎都是很遥远的事了。 但这种恍惚终究只有一瞬,因为人不能生活在回忆里,而只能存在于当下。不过,似乎是从那个瞬间里汲取到了某种能量,雁来回过神来,也不觉得沮丧失落,反而感觉身体里充满了动力。 她换了个姿势,继续刷新论坛。 然后就看到了施青青发的那个帖子。 ……还可以这样? 雁来小声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旋即又欣慰起来。 如果每一件事都能造成这样的蝴蝶效应,让相关的玩家自己动起来,她能省多少事啊…… 不过现在其实就已经省了很多力气。 毕竟治理地方跟打仗不一样,现实里有太多的作业可以抄了。小到一碗冰饮,大到粮食产量,无不如此。 …… 有一个误区是,其实并不是每一场马球赛都能打到一个小时那么久。 通常来说,双方水平在线,而且势均力敌,时间就会久一些。如果双方差距比较大,二十分钟内结束战斗也并非不可能,但如果双方都很菜,那比赛时间就比较玄学了,可能十分钟结束战斗,也可能拖到超过一小时。 这样的比赛,观赏性有,但很有限。 所以过了最初的几天的新鲜劲儿,不管玩家还是原住民,都开始选择性地观看比赛,不再整天耗在赛场里。 日常的生产生活开始有序恢复。 转眼就过去了大半个月,持续了整整二十天的预赛终于结束,每个赛区都决出了排名前五的队伍,前往龟兹城参加决赛。 因为决赛的赛程会宽松很多,所以预赛结束之后,还休息了两日,以便附近城池的居民赶到龟兹城来看比赛。 其实两天时间很紧,尤其是西州那边,连焉耆城都走不到。好在真正想看比赛的人,心里都是有成算的,一早打听清楚了赛程,预赛还没结束,他们就已经从家里出发了,算着时间,等决赛开始,正好能赶到。 其实即便是对人口流动性比较高的西域来说,这种事情也不多见。 大多数时候,统治者还是希望治下的民众能够老实呆在家里,别到处乱跑,这一点,西域也不例外。 所以安土重迁也不是中原人特有的。 游牧部落不会到自家草场之外的地方去放牧,跑长途的商队也不会脱离那条熟悉的路线去其他城市交易。 不过整天看着玩家跑来跑去的,听他们讲起其他城市、尤其是龟兹城的事,原住民的思想难免也受到几分影响,觉得原本遥远得要走好多天的地方,似乎也不是那么远了。 而且路上可能会遇到的巡逻斥候、马匪、商队等等危险都已经被玩家清理掉了,除了费时费力之外,安全方面是可以保障的。 再加上想去看比赛的人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有几百人,足以组成了一支庞大的队伍,就更觉得没什么不能去了。 甚至还有机灵的人带上了本地的特产,打算拿到龟兹城去出售。 万一卖不出去也没关系,可以送给雁帅。 尽管都知道她不会缺这点东西,但队伍里的人你提醒我、我提醒你,最后竟是所有人都带上了给她的礼物。 一个玩家得知此事,干脆决定跟着这群人一起行动,用视频将这件很有意义的事情记录下来。 有天兵加入,哪怕只有一个,大家心里也安定了许多。 于是到决赛开始这一天,雁来早早起床,练了一阵横刀,梳洗过,吃了朝食,准备出门的时候,一走到郡王府门口,就看到了堆成小山的各种物品。 她愣了一下,再抬头,就发现有不少人围拢在四周,正明里暗里打量自己的表情。 一看就是又有人在搞事情。 “这是什么?”她转头问门口的守卫。 守卫是由玩家充任的。 一开始雁来是让安西兵守门,想着玩家打不过他们,就会被劝退。结果等玩家等级上来之后,就把这些守卫当成了练习技能的对象,时不时跑过来挑战一下。 虽然没什么危险,但对守卫来说也是颇为沉重的负担,雁来一琢磨,干脆让玩家来当守卫。 有任务在,他们肯定会尽职尽责拦截其他玩家,就算打不过,也能摇人。 至于说郡王府门口整天都有人打打杀杀的,影响不好? 雁来早就已经看开了。 作为游戏“主城”,有玩家在门口的广场上切磋,再正常不过了,龟兹城也不例外。 甚至有不少百姓都养成了在忙碌的一天之后,吃过晚饭,趁着天还没彻底黑,散步到这边来看玩家切磋——雁来总觉得他们的心态跟去公园里看广场舞差不多。 扯远了,既然是有人搞事,问玩家当然最容易得到答案。 果然守卫立刻干脆地告诉她,是从其他城市赶到龟兹城来的百姓送来的礼物。 “他们丢下东西就跑,我们也没办法。”最后,回话的玩家如是说。 雁来看了她一眼。 呵,以为她不知道吗?这丢下东西就跑的办法,九成九是这些玩家想出来的,就是为了看她出门看到这堆东西的表情。 甚至雁来可以打包票,过一会儿,论坛上就会出现好几个相关的视频。 但感动还是很感动的。 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却会特意为她带一份礼物。 雁来上前查看了一番,确认没有贵重物品,这才回头招呼几个亲兵去找几个竹筐来,将这些东西都抬回去。 本想交代一声“下次不要再这样了”,但想想以玩家的叛逆,不说还好,一说那就必定会有下次。 还是随他们去吧。 反正玩家这种生物,随时都有新主意冒出来,一个热闹多看几次就腻了,要不了多久他们自己就会消停。 第99章 有人想杀他,也有人想保他啊。 就在龟兹城里的马球决赛火热开赛时, 高富帅的队伍在跋涉过长达两千多公里的路程之后,终于抵达了他们的目的地。 拉萨——这个时候还写作逻些,不过不用在意, 因为在唐朝,这两个字的发音就是lasa。 本来他们应该更早一些到的,不过赶路这种事, 总难免会遇到一些突发情况。 再加上进入吐蕃南境后, 人烟渐渐变得稠密,部落、城池和驿站一程接着一程,他们这支从遥远的西域回来的队伍里虽然没什么大人物, 但所经之地, 人们都想听一听外面的新鲜事。 有人迎有人送,走走停停,自然就耽误了一些时间。 高富帅这个长相和衣着都跟本地人截然不同的玩家, 一路上引来了不少好奇的视线。不过“天兵”之类的, 在进入拉萨之前,护送他的这支小队肯定不会往外说, 所以也没引起什么波澜。 所以高富帅这一路, 更多感受到的是疲惫、无聊和不方便。 听到尼玛说, 按照规定他们要先在拉萨城外的驿站安顿, 等待赞普发下入城的诏令, 他非但没有失望,反而十分高兴, “正好,到了驿站我一定要洗个澡, 然后大睡一觉!” 好歹也是“天兵”,必须要以最好的面貌进城, 让吐蕃人看一看他的风采! 青藏高原的水资源十分珍贵,他这一路只在遇到河的时候擦洗过几次,至于睡觉,大部分都是在野外,那条件就不用说了,偶尔遇到驿站,房间也就那样。 希望这拉萨城附近的驿站条件能好一点,实在不行,他就只能下线补眠了。 一开始高富帅是想配合一下,尽量不下线睡觉的,但时间一长,身体实在受不了,他也就顾不上这些了。结果就是原本对他态度平平,但好歹闲着无聊的时候能坐在一起瞎侃的士兵们,全都变得十分恭敬,但如无必要绝不跟他交流。 高富帅正在想东想西,忽然马车剧烈地颠簸了一阵,将他摔到了地上。 自从进入吐蕃南境之后,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待遇了。不等他开口询问,外面已经响起了喊杀声,高富帅一惊,下一瞬,一杆长槊便刺穿马车侧壁,扎了进来。 幸好他跟尼玛都躺在马车底板上,长槊扎空了。 马车已经停下来了,高富帅意识到,他们应该是遇到了埋伏。 敌人准备得十分周全,而且是抱着置人于死地的目的来的,继续躲在车厢里,非但不安全,反而因为什么都看不到,会更被动。 思量间,眼看那杆扎进来的长槊就要抽回,高富帅的身体比他的意识反应更快,一把抓住槊杆,然后用力一拔。 车厢外的人毫无防备,被拖着撞到了车壁,发出一声惨叫。 同时,长槊已经落入了高富帅手中。 加点真是好文明! 自从能开箱子之后,高富帅停滞已久的等级终于渐渐追了上来,现在已经将力量属性点满了。单是比力气的话,NPC里面应该没有几个能比得上他,再加上趁其不备,果然一下子就得手。 有武器在手,高富帅的胆气也撞了一些,他想了想,先打开了系统的录像模式,果然,只要将镜头拉高再拉高,就能看到车厢外的情况了。 眼看拉车的马已经倒毙在地,一个黑衣人正准备撩起车帘,高富帅果断将长槊往前一刺,自己合身向前一扑。 如此,他不仅离开了车厢,还干掉了一个敌人。就是力度有点没控制好,但高富帅皮糙肉厚,也不在意掉的这一点血,迅速爬起身,抄起长槊,挡住了四个围攻过来的敌人。 尼玛跟在他身后,也持刀冲了出来,见状立刻弃刀,从死去的敌人手中抢过长槊,替他分担了两个敌人。 高富帅压力一松,这才终于能分心去观察周围的战况。 情况不太妙,敌人的数量有二十来个,而他们这支队伍,包括他本人在内,只有七个人。而且他们这支队伍是精兵,敌人也不遑多让,虽然敌人没有甲胄,但三打一的情况下,几乎没有任何胜机。 高富帅已经想跑了。 他虽然不怕死,但死在拉萨城外,也太憋屈了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这一路上经过了不少地方,一直都太太平平的,基本上凭借身上的装备和士兵们的身份牌就能畅通无阻。结果到了拉萨城外,用老话来说就是“天子脚下”,居然遭遇了埋伏! 怎么想都觉得有任务。 那他就更不能死了,要不然死都没法瞑目。 且不说他还能不能再跑三千里回到这里,就算回来了,这任务也不一定还在。 但他才刚露出要撤退的意思,敌人的攻击就更猛烈了,完全就是一种不要命的打法,拼着受伤也要留下他。 高富帅心下一沉。 他毕竟也是遍览各种影视文学作品的现代青年,这又是在游戏里,可以随便开脑洞,所以……怎么看,怎么感觉这些埋伏刺杀的人,好像就是传说中的死士? 拉萨城果然有搞头,还没进城就这么紧张刺激了。 可惜他就一个人,怎么想都不太妙。 都怪论洛丹,明明当初他跟倪浩香的打算是,在吐蕃军队里站稳脚跟,就“引荐”更多的玩家过来,组成一支队伍。结果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干,倪浩香就被刀了,自己则孤身来了拉萨。要不然,但凡身边有几个队友,都不至于这么被动。 可惜这里距离拉萨城也还有个十里左右的样子,他就算拼着受伤,也跑步过去。 要不然,高低得跑到城门口,宣告一下玩家来过这里。 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没用,还是能杀几个杀几个吧!拉萨城好歹是吐蕃的都城,这里的士兵,掉落的奖励应该会比西域战场上更高吧? 只是他刚刚想完,还没来得及行动,忽然听到了大地震动的声音。 这声音高富帅现在也很熟悉了,那是无数马蹄踏在地面上所形成的。 果然,很快视野里就出现了一队披甲执锐的骑兵,朝这边飞驰而来,一路带起烟尘无数。 “是近卫军!”护卫小队的队长惊喜地叫道,“大家坚持一下,我们的援军到了!” 但高富帅没有放松。 俗话说得好,警察都是最后赶到,负责打扫战场的。这队近卫军来得这么是时候,他反而感觉更古怪了。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我也遇到了那种英雄救美(?)的仙人跳了吧? 先找人来杀他,然后再在关键时刻冲出来救他什么的,这套路现在都是反派在用呢。 心里琢磨着这些,高富帅下手却也丝毫没有留情。 抢怪的人来了,必须得抓紧多杀两个! 于是等近卫军控制住战场,将高富帅“救”下来的时候,他已经身被数十处重伤,奄奄一息了,却还是撑着最后一口气,杀掉了一个敌人。 众人看向还在用长槊支撑着身体、勉强保持站立的玩家,眼神都不一样了。 论勒赞越众而出,走到高富帅面前,垂眸看着一身血一身伤的人,心绪十分复杂。这就是战报里说的悍不畏死的“天兵”吗? 听到动静,高富帅抬头看向他。 论勒赞连忙道,“在下是赞普的近侍官论勒赞,奉命前来迎接安西军的使者。没想到逻些城附近,竟也会出现劫匪,让使者受惊了。” 高富帅微微一笑,沾染着血色的笑容显得有些狰狞,“没事,你们来得……正是时候。” 论勒赞眉心一跳,还要说话,确定已经安全了的高富帅一惊放松身体,晕了过去。 …… 醒来时人已经在城里了。 身上的伤全都被处理过,应该还帮他擦洗了一下,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就连头发都已经清洁过。 高富帅感受着身上的清爽,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没能风光入城,为“天兵”扬名。 “郎君醒了?”听到叹气声,尼玛立刻凑了过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对高富帅的称呼去掉了姓氏。 高富帅这才睁开眼睛,感觉到屋内的灯光,不由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戌时了。”尼玛说,“郎君昏睡了将近三个时辰。” 高富帅试着坐起来,尼玛连忙要阻拦,但迟了一步,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行动自如地坐起身。 但下一瞬,注意到他身上那些包扎好的伤口又开始往外渗血,尼玛连忙道,“郎君还是躺着吧,当心伤口崩开。” 高富帅低头一看,也被渗出来的血色吓了一跳。 因为伤得太重,系统替他屏蔽掉了所有痛觉,但是这样一来,他感觉不到疼痛,反而不利于养伤。倒也不能说是系统设置有问题,因为一般来说,伤到这种程度,玩家根本不会养,太不方便了,不如直接死一次,又是一条好汉。 但高富帅现在不能死,就有点麻烦了。 不过要是让他自己来选,当然还是不想体验疼痛的。 于是他只能让尼玛扶着自己,又躺了回去。 尼玛要去叫大夫,但被高富帅拦住了。大夫一来,那个什么近侍官就知道他醒了,肯定也会跟过来。但是在理清自己脑海中那些混乱的线索之前,高富帅不想见他。 “你认识那个近侍官吗?”他问尼玛。 尼玛摇头,“悉南纰巴(近侍官)是当代赞普即位之后才新设置的官职,我那时已经在河西了。” “这个你之前说过。”高富帅若有所思,想了一会儿才道,“先别对外说我已经醒了的消息,你想办法打听一下,看看能不能问出他的姓氏、出身之类的。如果能打听到一些城里的消息,就更好了。” “是。”尼玛先应了,然后才迟疑道,“只是我的身份,未必能打听到什么。” 在吐蕃,只有身份相当的人才能说得上话。 高富帅笑了一下,“去吧,只要他们想让我知道,你肯定能打听到的。” 要不然,何必特意派人来接,让他们就这样什么都不知道的进城不是更好? 尼玛有些怀疑,但是看了看高富帅的脸色,见他不仅没有担忧,反而有些兴奋,不由心下一动。 虽然也是一路朝夕相处,但是高富帅还是比归园田居有城府一些的。 至少他能管得住自己的嘴。 所以尼玛心里虽有诸多猜测,但是他至今也不知道西域的具体战况,只是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很明显是针对高富帅、或者说是针对他背后的天兵和安西军来的。 看高富帅的表情,今日的刺杀虽然凶险,但似乎并不是坏事。 尼玛是个很有分寸感的人,他很清楚,自己对高富帅最有价值的,就是一路上他问的那些事情,国中有哪些大贵族,苯教和佛教的争斗又是怎么回事之类的。 但尼玛毕竟只是个奴隶出身的士兵,尽管他凭借自己的聪明、敏锐与谨慎,知道了很多这个身份不应该知道的东西,但高富帅的很多问题,他能给出的答案其实也还是笼统而含糊。 甚至是在回答问题的过程中,他才将自己脑海里的那些记忆梳理整合了一遍,对国中局势有了初步的判断。 等进了城,他就帮不上任何忙了,反而需要高富帅庇护他。 要不然,在吐蕃,别说是一个奴兵,就是平民百姓甚至底层贵族,死也就死了。 赞普赤松德赞在位时,制订了“三喜法”,其中规定:赞普杀死他的属民,就像是父母打孩子,属民应服从赞普,但是如果赞普违背了佛法,属民可以反抗他。 虽然这个规定的重点是后半句,但也可见吐蕃国内森严而残酷的等级制度。 奴隶的出身让尼玛吃了太多的苦,也非常能认清自己的位置。 现在,相比起质疑,他更相信高富帅的判断。 尼玛恭敬地应下,离开了房间。 过了很久他才回来,脸上的表情有惊愕、有震动,还有一丝无法掩盖的惊慌,看向高富帅的眼神十分复杂。 “怎么了?”高富帅有些莫名。 尼玛迅速敛去眼底的神色,轻声问道,“郎君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高富帅问。 “论洛丹的大军,在西州城下全军覆没。”尼玛喃喃着说出了自己刚才打听到的消息,“如今不止龟兹东边的焉耆和西州,就连拨换城也已经是安西军的地盘了,疏勒城虽然没有被攻下,但也岌岌可危。” 直到此刻,重复着这段话,尼玛仍然有种难以置信的恍惚感。 尽管尼玛本人早就暗地里站在了安西军的那边,认为有天兵在,安西军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但是这才多久? 就他们赶路的这两个多月的时间,西域却已经是风云突变,局势彻底颠倒了过来。 吐蕃军队节节败退、毫无招架之力,要不是在疏勒城稍微遏制了他们的攻势,说不定这会儿整个西域都已经落入安西军之手了。 听到尼玛提起这个,高富帅咂了咂嘴,也有些遗憾,这些战争他全都没能参与! 不过能亲眼看看吐蕃人得知此事后的脸色也不错。 既然尼玛已经猜到了,而且消息早已传开,高富帅也就不再隐瞒,满脸好奇地问,“疏勒城那边的消息都已经传回来了,这么快吗?” “西道的路比较好走。”尼玛说。 实际上东道的路也不差,只是他们不走寻常路,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都在翻山越岭。事实证明,虽然直线距离近了一些,但还真没快多少。 但这是高富帅选的路,所以尼玛就直接含糊过去了。 得知西域的战事高富帅一早就知道了,尼玛也冷静了一些,从那种不真实的恍惚之中回过神来,对高富帅道,“这这些消息已经在城里传开了。据说,论洛丹的大败惹得城中某些贵族十分不快,听说你到来的消息,就派了人来报复你。” 报复他泄愤是假,不想让他见到赞普才是真的吧? 高富帅笑了笑,丝毫不慌,“这次他们没能杀死我,之后就更没有机会了。” 在尼玛出去打探消息的这段时间,他也想了很多,基本理顺了脑海里的想法。 城里已经知道了西域的战报,这一点他已经猜到了,不然论勒赞对他的称呼不会是“安西军的使者”。 不过想想也是,他们这支队伍的行进速度,差不多是一天六十里。考虑到路况,对于一支普通的队伍来说已经算是很快了,但是跟传递军情急报的飞鸟使比起来,那还是差了很多的。 所以他们虽然出发得早一些,但是军情肯定跑得更快。 虽然那一战的结果太过惨烈,肯定会有人想隐瞒军情,但知情人太多了,而且又是分属河西,鄯善,且末三处,再加上从疏勒城退走的旺拉布,多少总会有些消息传递过来。 按照尼玛的说法,吐蕃本土可不是铁板一块,恰恰相反,内部的斗争既复杂又激烈,论族、尚族,苯教、佛教,他们彼此之间以及派系内部的争斗,甚至导致了好几位赞普死于非命。 论坛上的大佬们,曾根据从吐蕃俘虏口中问出来的情报做过一波分析,认为这场由论洛丹发起的战争,本身就是对内部斗争的一种声援。 一旦成功,他们所在的派系就能在挟此功劳,在国中拥有更高的人望、更大的权势。 所以不用想也知道,就算是吐蕃国内,也有许多人不愿意看到他们获得胜利。对于让论洛丹大败亏输的玩家,这些势力和派系,还真未必会仇视。 虽然高富帅是论洛丹让人送回来的,但世事就是这么奇妙,在论洛丹大败身死之后,他送来的人,反而成为了另一派攻讦他所在派系的、活的证据。 所以,肯定会有一部分人不希望他能活着进城。 但有人想杀他,也有人想保他啊,这不是连保镖都派出来了吗? 而且论勒赞出现得如此及时,说明现在占上风的并不是论洛丹那一系。那么在拉萨城里,他的人身安全应该还是可以保证的。 当然了,他们对他也未必有什么善意,无非是想将他作为一枚棋子、一柄尖刀,用来对付论洛丹所属的派系。 不过这也正好是高富帅想要的。 棋子也好,尖刀也罢,不上棋盘、不入局中,他怎么搞事情呢? 反正到底谁才是下棋的人,刀又拿在谁的手中,只有走到最后一步才能见分晓。 高富帅:燃起来了! 他自顾自地幻想了一阵,在脑海里过完了瘾,才回过神来,轻咳一声,问尼玛,“对了,那个论勒赞,有打听到什么吗?” “只打听到了他是出身娘氏。”尼玛说。 “娘氏不就是那个什么……什么布来着的家族?” “钵阐布。”尼玛纠正他,“也是当代赞普新设立的官职,由德高望重的堪布(方丈)担任大相的职位,地位在其他大论之上。” “对。”高富帅敷衍地应了一声,继续琢磨。 近侍官也是当代赞普设立的,钵阐布也是当代赞普设立的,情况已经很明显了。 所以论洛丹所代表的是世俗派,或者说是苯教,又或者是吐蕃传统的大贵族集团,总之就是那么一回事,因为论洛丹的失利,他们派了人来刺杀他。 而钵阐布也好,近侍官也罢,代表的则是佛教,在当代赞普大力推行佛教的背景下,也可以说是赞普。为了阻止世俗派,他们派了人来保护他,来的还是一个赞普的近侍官。 理清了思路,高富帅这才对尼玛道,“行了,现在可以出去请大夫了。” “可是……”尼玛看着他的伤口,沁血的位置早就止住了,现在大夫来了,会被戳穿的吧? 高富帅低头一看,也想到了这里。 他是四力一体的加点方式,所以体质也很不错,估计身体恢复力也强,这会儿已经止血了。 于是高富帅立刻来了个仰卧起坐,让伤口重新渗出血色,面容安详道,“这样就行了。” 尼玛:“……” 他欲言又止半晌,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能在心里告诫自己,高郎君看起来再像一个普通人,他也不是人,不怕疼痛只是他诸多非人特点之中最普通的一点,不值得大惊小怪。 第100章 你这么占雁帅的便宜,她老人家知道吗? 有些人表面上成竹在胸、智珠在握, 实际上等尼玛一出门,就立刻打开面板,登上论坛, 着急忙慌地发帖求助。 【兄弟姐妹们,我终于到拉萨了!】 什么,你说这帖子看起来不像是求助帖? 那就对了, 求助归求助, 晒也还是要晒的。就是有点可惜,进城的时候他已经晕过去了,一张照片都没拍到, 只有从驿站附近拉的远景图。 好在还有遇袭的视频镇楼。 果然, 帖子一发出去,立刻就热闹了起来。 ——好一发大礼! ——拉萨城就是这么迎接客人的吗?真是热情好客啊(战术后仰 ——这绝壁是有任务啊,楼主接到了没? ——呜呜呜呜呜我也好想去, 可恶啊, 一直被困在西域这方寸之地,都开服三个月了还在新手村, 这像话吗?! ——方寸之地四个字有点过分了吧, 你对着新疆省一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面积再说一遍呢? ——一百六十万有啥用啊?四分是山, 三分是沙漠, 剩下的三分也不是全都宜居。而且在这三分里, 我们安西军现在也只不过占了不到三分之一的地方吧? ——十六万也不少了,搜了一下, 北京才一万六!(猫猫震惊.jpg ——忽然对“地广人稀”这四个字更有概念了呢…… ——没有人在乎被刺杀的楼主了吗,楼主你还活着赶紧吱一声啊! 一句话又将话题拉了回来。 高富帅故意只发了半截视频, 停在了援军到来的前一刻,就是为了制造悬念, 现在果然起到了应有的效果。 在众人的呼声中,他放出下半截视频。 该说不说,论勒赞这个出场是真挺帅的,披甲执锐、马踏烟尘,最重要的是这小子能当赞普的近侍官,长相当然很过得去。 一看就必须是个有名有姓有任务的NPC。 不过高富帅都能想到的事,论坛上见多识广的玩家和云玩家,当然不可能想不到。 众所周知,世界上没有巧合,只有因果。 大佬们你一言我一语,高富帅又不失时机地补充一些细节,很快就将整件事情的全貌给推测得差不多了。 这拉萨城竟如此凶险! 网友们一个个比高富帅更激动,恨不能以身代之。 我愿意去受这个苦! 可惜了,要不是全息游戏的设备都绑定了个人的生物信息,而游戏账号又是绑定在全息设备上的,真有玩家愿意打飞的去替高富帅上号,去看一看一千二百年前拉萨,见证此刻正盛极一时、却很快就将烟消云散的吐蕃王朝。 但现实里没法飞过去,游戏里就更不行了。 所以众人惋惜一番,就开始不遗余力地给他出主意。 尤其是云玩家,非常看得开,反正不管游戏内容是什么,他们都只能云,高富帅这边搞权谋至少有点新鲜感。再说安西军内部现在风平浪静的,除了马球大赛也没什么值得关注的,这不是正好接上了吗? 事实上,不止网友们在云游戏,就连雁来也正在留意高富帅这边的动静。 但跟其他人不一样的是,其他人只能焦急地等待高富帅回帖,而她可以看现场直播。 还是360度高清无死角、可以随时调整镜头和角度的那种。 但见上一秒,高富帅还在看着帖子里的各种沙雕发言嘎嘎直笑,下一秒听到开门声,他就立刻收起所有表情,板板正正地躺在床上,瞪大眼睛,仿佛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让走进门的大夫和论勒赞都吓了一大跳,脚步顿住。 雁来不由抬手扶了扶额,什么叫毁容式演技啊,这戏你是非演不可吗? 好在高富帅很快就感觉眼眶发酸,忍不住眨了眨眼睛。 还是活的。 门口的人松了一口气,这才迈步进屋。 等走到床边,他们又是一愣。 刚才尼玛过去禀报,说是高富帅身上的伤口崩开了,他们本以为只是一两个伤口,没想到却是所有伤口都在渗血,看着十分触目惊心。 连大夫都有点不知如何下手的感觉,忍不住问道,“郎君这伤口是怎么崩开的?” “这个啊。”高富帅眨了眨眼睛,腰腹一用力就坐了起来,然后又躺回去,转头看向两人,“就是这样。” “嘶!”论勒赞和大夫一起倒吸了一口凉气。 尽管两人都不是没见过血的人,甚至可以说经验还算丰富,但看到这一幕,心里还是有点发毛。 高富帅的这种表现,跟关羽刮骨疗伤、谈笑自若之类的传说还不一样,那些传奇人物只是不怕痛,他却好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痛,再搭配上浑身的血迹,那种非人感就更强烈了。 雁来看到这里,也是松了一口气。 对嘛,玩家只需要本色出演就足够了吓人了,戏太过反而不自然。 双方大眼瞪小眼片刻,论勒赞才回过神来,示意大夫上前处理伤口,自己则站在一旁观察。 但他很快发现这个计划有点问题,因为高富帅根本没理会大夫,也一直在看他。 就在这种古怪的气氛中,大夫十分麻利地将伤口处理好了。 还真别说,除了刚开始吓一跳之外,这个病人的伤势处理起来非常舒服,因为他感觉不到疼痛,既不会绷紧肌肉影响伤口的处理,也不会因为吃痛而对大夫破口大骂。大夫越干越顺手,包扎完最后一处伤口,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 多么完美的病人啊! 高富帅给尼玛使了个眼色,让他去送大夫。尼玛会意离开,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论勒赞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看向高富帅,微微笑道,“安西军的使者……” “使者?”高富帅打断他的话,似笑非笑,“我怎么记得,我是被人绑回来的?虽然后来我想着,来吐蕃看看也不错,所以没有逃走。但怎么都算不上是使者吧?” 被抢白了一顿,论勒赞有些尴尬,“这是我们的失误,非常抱歉。” “道歉有用的话还要官府做什么?”高富帅不客气地反问,“何况,哪有使者在天子脚下被人刺杀的?” 论勒赞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连忙道,“当然不只是道歉。赞普已经得知了今日之事,遣人送来了许多致歉的礼物。另外,今日刺杀你的凶徒,背后的指使者已经找到了,现在就绑在门外,任由高郎君处置。” 高富帅眯了眯眼睛,看起来像是在思考,其实是在用意识疯狂地敲键盘。 没错,在跟论勒赞交谈的时候,他同时还开着外置大脑,啊不,开着论坛呢。 归园田居被绑在马上都能发帖,高富帅当然也不在话下。不过说实在的,这个很多网友都很想拥有的“用意念打字”的能力,其实并不好用,必须要集中精神,才不会一不小心混进去一些奇怪的、可能会导致社死的东西。 再加上他还要听论勒赞说话,一心几用,手忙脚乱。 好在他也不是很需要思考,只需要做内容的搬运工,所以很快,他就问道,“是谁,为什么要刺杀我?” 这个问题有些明知故问,但是问了,才能将事情摆到明面上来。 论勒赞叹了一口气,知道高富帅不可能配合他,心知肚明地将这件事遮掩过去了,只能苦笑道,“不怕高郎君笑话,这事还牵扯到国中的局势。此事说来话长,高郎君若是愿意听,在下就从头道来。” “你说。” 论勒赞想了想,道,“这事还要从先王赤松德赞之时的的顿渐之争说起……” 赤松德赞在位时期,国中的僧人既有从天竺来的渐悟派,又有从大唐来的顿悟派,也就是禅宗。 随着赤松德赞大力弘扬佛法,将佛教立为国教,两派自然也产生了正统之争。他们互相攻击诋毁、水火不容,最终在赤松德赞的主持下,双方进行了长达三年的辩论,最终渐悟派获胜,顿悟派离开了逻些。 顿悟派因为简洁明了,没有繁琐的仪轨、也不需要持续的修行,大受吐蕃贵族欢迎,当时信众无数。 如今的钵阐布娘·定埃增桑布,他出身的家族就世代修行禅宗,是顿悟派的信徒。后来顿渐之争结束,娘·定埃增桑布改为跟随从印度来的无垢友大师修行,桑耶寺建成之后,更是主动出家为僧。 之后他被赤松德赞看中,成为了诸王子的老师,并在后来政权更迭时期的混乱之中保护了赤德松赞,并扶持他上位,被尊为“师僧”,更成为了吐蕃历史上首位“僧相”。 说到这里,论勒赞苦笑道,“其实钵阐布一心修行佛法,并不愿意入朝为官,但是正如你们唐人所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赞普给予了无上的尊崇与权柄,钵阐布不能拒绝。” 高富帅心想,定埃增想不想要无上的尊崇和权柄不好说,但娘氏肯定是想要的,要不然这个娘·论勒赞也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他忽然发现了“直播”的好处,心里的吐槽不方便说给当事人听,但可以发在论坛上。 论勒赞接着讲了下去。 尽管已经改修,但是定埃增对禅宗、以及传来禅宗的大唐还是很有好感的。 事实上,娘氏在吐蕃本就是一个比较亲唐,或者说,至少是一个比较了解大唐的家族。曾经作为金城公主的迎亲使前往长安、因此名字被记录在大唐史书之中的吐蕃使臣名悉腊,就是出身娘氏。 所以,尽管这个钵阐布是勉力为之,但是上位之后,定埃增也一直在致力于推进唐蕃修好。 这十年里,大唐和吐蕃几乎每一年都会互派使者,便有一部分是他努力的结果。 但是,朝中还有有些势力,是当年顿渐之争中,渐悟派的信徒,因此对大唐非常反感,也反对定埃增这个亲唐的钵阐布,一直都是朝中的主战派。 论洛丹这一次开战,就是在主战派的支持下进行的,意在破坏这几年形势越来越好的唐蕃修好。 “原来如此!”高富帅看着论坛上一堆“避重就轻,朝堂上的各种矛盾和斗争你是一个字都不提啊”的吐槽,摆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所以派人来刺杀我的也是他们,就是不想让我这个‘安西军的使者’活着进入拉萨?” “正是如此。”论勒赞也摆出严肃的表情,“以韦氏为代表的家族,在国中势力颇大,我们也无可奈何。好在他们派人刺杀你的事,赞普已经知晓,下令彻查,他们不敢包庇罪魁祸首,已经把人交出来了。只是此人一口咬定,他只是想为父报仇。” “为父报仇?” “他是论洛丹的儿子。” “不是,论洛丹死了,关我什么事?”高富帅无语,“我那时候一直在赶路好吗?还是论洛丹下令把我送走的。” “所以说只是借口,但在我大蕃,这是很正当的事。”论勒赞叹气,“就算是赞普,也不好因此追究韦氏,事情只能到此为止了。不过祸首我已带来,任凭高郎君处置。” 高富帅直接好家伙。 这哪里是让他处置罪魁祸首,这是在煽风点火啊! 他故作沉思,看完论坛上的回复,才道,“别人的面子可以不给,赞普的面子不能不给。既然是赞普的意思,那就这样吧。不过,真的能把罪魁祸首交给我,任凭我处置?不会回头又有人冒出来指指点点吧?” “高郎君请放心,绝不会出现这样的事。” “那行,先把人留下吧,我得好好想想怎么处理。” 这话说得很含糊,论勒赞微微皱眉,有些拿不准高富帅会怎么处理,但事到如今,大局已定,这些都是小节了。 他随即舒展眉头,起身告辞。 高富帅又连忙高声叫尼玛过来代自己送一送。 尼玛知道他们有话要说,一直在院子里守着,闻言赶紧跑进来,但还是迟了一会儿。论勒赞见状,又看了他一眼,笑着对高富帅道,“高郎君身边只有这一个奴兵,难免不便,若是不嫌弃,在下可以送几个仆人过来。” 高富帅愣了愣,欣然点头,“好啊,我正想着身边只有尼玛一个人,一路上就没休息过,到了这里也是忙前忙后,实在太辛苦他了。” 论勒赞便道,“那在下明日再来。” 没一会儿尼玛送人回来,还顺便带回了一直在院子外面等这的韦·论贡布。 高富帅给这个手脚都被捆着、躺在地上、满脸仇恨的家伙拍了张照片,发到论坛,然后忍不住有些迷惑地发出提问。 楼主:这家伙叫论贡布。我记得之前论坛上不是有大佬说,论在吐蕃是宰相的职位和尊称吗?怎么感觉遍地都是论,这又来一个。而且他爹论洛丹是论,他也是。 ——滥用了呗!楼主想想我们古代的“相公”,原本是宰相的尊称,后来是个官就能叫,再后来干脆变成妻子对丈夫的称呼了。 高富帅一看,瞬间觉得好合理。 好东西大家都想拥有,然后渐渐就成了人手一件,不值钱了。 ——而且吐蕃是贵族制社会,所以人家这个“论”确实是可以传家的。 ——何止论可以祖传,他们连“尚”都可以祖传呢。吐蕃好像有四大尚族,没庐氏、琛氏、那囊氏、蔡邦氏,长妃一直是轮流从这几个家族的女儿里面挑选。等长妃生下的王子当了赞普,就会任命舅家的人做大相。所以吐蕃非常讲究甥舅亲,甚至好像还有相应的神祇。顺便说一句,所有的尚族都是舅家,包括大唐也算是。 ——没错,所以吐蕃的国书里都直接写甥舅,但不代表他们觉得自己矮了一辈。跟大唐那种跟属国和附庸国论父子、叔侄、兄弟,非得高人一头的风俗不一样。 ——啊这,所以文成公主和金城公主都不是长妃?我小时候还吃过洗脑包,为文成公主和松赞干布的神仙爱情落泪呢。 ——别意淫了,和亲公主嫁的基本都是老头,还搁那儿磕神仙爱情,也不怕把牙崩了。 ——没错,我丈母娘当年嫁的也是个老头,拳头硬了! ——你丈母娘是……我靠,你这么占雁帅的便宜,她老人家知道吗? 刷帖子的快乐是如此纯粹,那种知识像是风一般从脑海中拂过、却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的感觉也很令人沉迷。 高富帅看得专心致志,以至于忘记了地上还躺着一个人。 韦·贡布本就满心仇恨,要不是知道自己的性命就捏在眼前这人手中,多少有些畏惧,而且来之前家里也交代过不少话,他一见面就该破口大骂了。 结果对方居然只看了一眼,就直接将他晾在了这里,再不理会。 这让贡布如何能不恼羞成怒? 他顿时大叫起来,“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否则我迟早杀了你为父亲报仇!” 要是双方正在你来我往地交锋,他放下这么一句狠话,也算得上英勇无畏,但是现在室内一片安静祥和,他陡然冒出来这么一句,就让屋子里的另外两个人有些莫名其妙了。 两人同时抬眼,一头雾水地看了过来。 贡布被这样的眼神看得浑身的血液直充脑门,他大喊道,“杀了我!” 与其受这样的屈辱,他宁愿去死! 然而这个念头才刚刚出现在脑海里,一道森然锋锐的冷意就落在了他的颈侧,刺得他皮肤生疼。 贡布瞪大眼睛,努力侧头,才发现是高富帅将一柄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浑身一抖,立刻闭上了嘴。 作为一个在逻些城长大的贵N代,他没吃过任何皮肉之苦,就算是偶尔陪同赞普或是大论出门巡视、狩猎,那也是被大批护卫簇拥着,从来没有如此直面过危险与死亡。 尤其是他一抬头,就发现高富帅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身上刚刚才被重新包扎过的伤口,又被扯开,渗出鲜红的血迹。而他本人却全然未觉,只是没什么感情地盯着自己,像是在考虑从哪里下刀。 脑补的力量是无穷的,高富帅明明只是在刷帖,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都能被他想成死亡凝视。 被这样注视着,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高富帅回过神,见他眼中的惊恐都快溢出来了,故意一挥手中的刀,在贡布的尖叫声中挑断了捆缚着他手脚的绳子。 见对方尖叫得停不下来,他只能指示尼玛,“让他闭嘴。” 听到这句话,贡布一愣,终于意识到自己没死,而且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手脚都已经恢复了自由,刚才就是用双手抱着头尖叫的。 他羞愤地放下手,但是那股子“不如去死”的气势,已经彻底烟消云散了,只能讪讪地躺在地上,装死。 “地上躺着很舒服吗?”高富帅忽然问。 贡布瞪了他一眼,连忙爬了起来。手脚被绑的时间久了,还有些不灵活,险些又跌到,好在尼玛伸手扶了一下,还给他搬了个椅子。 好一会儿,手忙脚乱的贡布才将自己安顿好。再看向已经躺回去的高富帅,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 “你不杀我?”他忍不住问。 “我为什么要杀你?” “因为我要杀你!” “那你又为什么要杀我?” “你还敢问,当然是因为你们杀死了我的父亲!” “这话有点不讲道理了吧。”高富帅语气十分平和,“明明是你父亲率领十万大军,要去打我们。怎么,只准你们进攻,不许我们反抗?我想世界上没有这种道理吧,就算你们吐蕃再霸道也不行。” 贡布哑然。 “那好好的,你父亲又为什么要发动战争呢?你想过吗?” “当然是为了建功立业!” “或许吧。但我想,应该跟吐蕃国中的局势有关系,不是吗?为了声援朝中的势力,才需要巨大的战功。” 贡布虽然不成器,但毕竟是在逻些城长大的,对政治纷争有一种天然的嗅觉。 他知道高富帅说的是对的。 高富帅见他沉默不语,便道,“好好想想吧,真正杀死你父亲的,究竟是谁?” 然后朝尼玛一抬下巴,“带他出去,找个地方安顿。以后他就是给你打杂的了,随便使唤。” “什么?”贡布一惊。 “不服气吗?”高富帅说,“不服气也憋着。论勒赞说了,你任我处置,赞普也同意了的。那我让你给我端茶倒水,洗衣扫地,也没人会管。” 贡布目瞪口呆地被尼玛拖下去了。 高富帅在床上翻了个身。 别说,装X的感觉是真爽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0-110 第101章 在这里看到这个名字,有种次元壁被打破了的感觉有木有! 第101章 值得一提的是, 虽然痛觉被屏蔽了,但是受伤和失血造成的不适却没有消失。情绪亢奋的时候还好,一平静下来, 高富帅就感觉到了明显的眩晕和虚弱。 所以这一晚,他是下线睡的。 挂着debuff显然是不可能睡好的,而他现在急需一场良好的睡眠来恢复精神和元气。 坏处是下线的时候身体状态是什么样, 上线也还是什么样。 养伤进度0。 不过高富帅倒也不是很在意, 因为就算在游戏里睡觉,他感觉自己也很有可能因为翻身之类的原因导致伤口崩开,进度一样归零。 倒是过来给他换药的大夫很头痛, 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伤口始终新鲜的。 “这样下去不行。”他对高富帅说。 高富帅也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他好不容易才到了拉萨,新地图还没来得及探索,新剧情也还等着他去体验, 可不想因为失血过多这种很逊的原因迎来一次死亡。 于是他发了个帖子, 询问有没有什么办法解决眼下的困境。 很快就有热心网友提出建议,可以找些柔软的布条, 让人将他绑在了床上, 这样就不会一不小心就因为某个动作扯到伤口了。 高富帅觉得有点道理, 但总觉得这个建议越看越眼熟。 然后他就看到了新回复。 ——楼上说的是这个吗[图片] 配图是一张精神病人被绑在病床上的照片。 高富帅:“……” 好在论坛的含金量还是足够的, 尽管有不少沙雕网友插科打诨, 但也有人在认真回答问题,高富帅很快就从医生玩家那里得到了一个较为可行的方案。 直接给伤口缝针, 就不用担心会被扯到了。 反正玩家又不怕痛,做好消毒工作的话, 成功率还是很高的。至于炎症感染的风险,现在也一样有, 并不会因为清创缝合就增大。 唯一的难点是要找个会缝针的大夫。 所以此刻,听大夫这么一说,高富帅就立刻握住了他的手,“您觉得,我把伤口缝起来,情况会不会好一点?” 没想到他运气不错,这大夫虽然是个土生土长的吐蕃人,但居然学过针灸!尽管针灸跟缝针并不是一回事,但对动针这事,大夫接受良好,并在高富帅的解说下,认为确实可行。 于是论勒赞一到鸿胪客馆,就听说高富帅又折腾出了新花样,要把伤口缝起来。 缝合需要专门的针和线,不是说缝就缝的,所以还须他这个负责招待的人帮忙做些准备。 论勒赞本来有些头痛,但转念一想,他折腾自己,总比折腾别人强。 于是欣然应允,要什么给什么。 很快手术所需的一应物品就都准备好了,只是高富帅本就备受瞩目,这一通折腾,不仅整个鸿胪客馆都被惊动,连外面也有许多人按捺不住,派出了打探消息的人。 在跟高富帅达成默契之前,论勒赞当然不希望他见到外面的人,但这回来的都是各家的纨绔子弟,年纪比他还小一辈,而且直接说是来看热闹的,他反而不好拦了,也拦不住。 不过既然是看热闹,那就没必要正儿八经地把人介绍给高富帅了,论勒赞只当没看到,随他们去。 高富帅这半上午也没闲着,将尼玛和贡布两人指使得团团转,让他们将向阳的房间彻彻底底打扫了一遍,用来当手术室。 没有无菌病房,只能这么凑合了。 不过想想在医院里,小伤口直接在门诊就缝了,甚至实习生都能上手,应该问题不大。 这会儿他正在调试直播间。 这个功能早就开了,但是高富帅一直没研究过。 一方面是这个功能在马球大赛前夕开通,大家潜意识里就觉得是用来直播比赛的,另一方面,开直播间花费的声望值也不算少,而高富帅进游戏没多久就走上了“人在旅途”支线,自然没机会刷声望值,也就懒得去弄。 但论坛上的沙雕网友们对他在吐蕃的生活十分好奇,再加上那个给了他不少建议的医生玩家也想看看这场缝合手术,高富帅在众人的怂恿之下,也就打算随便播播。 本想着只开基础功能就好,结果支付的时候随便一扫,高富帅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的声望值什么时候暴涨到五位数的?! 上回看的时候好像才刚破四位数,他花了一些绑定自己的私人物品,又回到了三位数。 所以应该是最近这几天才涨的。 莫非这声望值,不止在领地内能刷,领地外也一样可以刷? 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奇怪的,第五交响曲早就说过,在游戏外发布相关的内容,也可以提高声望值。既然游戏外都可以,领地外怎么不行? 这样算来,自己又是借了安西军的东风。 吐蕃人收到西域的军情,估计都对安西军产生了各种各样的想法,他又正好在这时候赶到,作为安西军的一员,不可避免地遇到了一些危险,但也吃到了最大的一波红利。 高富帅之前看到归园田居在敌境备受礼遇还有点酸,现在自己也能仗着安西军的势在千里之外吃香喝辣了,那感觉就一个字。 倍儿爽! 既然声望值那么充裕,他自然不会吝啬,各种花里胡哨的功能都安排上。 直到论勒赞过来说东西都准备好了,高富帅才意犹未尽地结束挑选,开启了直播间,又在论坛说了一声。 立刻就有不少玩家涌入。 不过高富帅已经顾不上这些,因为手术开始了。 玩家感觉不到疼痛,不代表玩家可以面不改色地看着医生在自己身上缝针。 为了避免自己在镜头下丢脸,高富帅干脆眼不见心不烦,脑袋往枕头里一扎,任由大夫折腾。 大夫一边在心里感慨这种完全配合的病人难得,一边动作麻利地缝合伤口,还能分心去想之前高富帅说的一些零星的内容,只觉得其中蕴藏着无穷无尽的新知识,让人心向往之。 不知不觉间,伤口已处理完毕。 大夫重新给高富帅包扎好,然后才将他叫起来。 手术完毕,高富帅终于有勇气去看自己的直播间和弹幕了。 直播间刚开的时候,倒是涌进来了一大波人,但很快就发现,他们想看的拉萨城和异域风情统统都没有,有的只是血呼啦啦的伤口和单调重复的缝合,主播更是连一句互动都没有,来凑热闹的网友就都走了。 留下来的,注意力也早就不在手术上,而是自顾自在弹幕上聊了起来。 也是经过这么一遭,网友们才发现,其实对于这种主打真实和沉浸感的游戏,除了比赛之外,其他的内容还真不太好做直播。 主播跟观众互动,就会打破沉浸感,不跟观众互动,那直播跟看视频有什么区别? 视频还能把无聊的内容剪掉,只保留精华呢。 高富帅倒是无所谓,反正他不用考虑内容和受众,跟大家说一声,就打算关掉直播了。 ——等等!先别关! ——主播能不能把镜头拉高一点,让我看一眼外面是什么样的啊,球球了!我等了几个小时就是为了看这一眼! 高富帅自无不可,开始调整直播间的镜头。 先拉高,再调整方向,尽可能将整个拉萨城都纳入镜头之中。 但才动了几下,还没等他找到布达拉宫在哪个方向,就忽然看到弹幕上飘过一排长长的感叹号。 ——!!!!!!!!!!!!! 高富帅一顿,紧接着又看到好几条弹幕出现。 ——怎么了怎么了? ——刚刚好像看到了了不得的东西,但是不确定,主播能不能拉回去看一眼? 了不得的东西? 这高富帅不就来劲了,根据弹幕的指点将镜头调整回去。 ——停停停!就这里,看右上角! 高富帅之前调整镜头的时候,就发现自己住的院子外面围了不少人,估计都是来看热闹的,也没有在意。这会儿被弹幕提醒,将视线放在右上角,这才注意到那里站着几个人,跟其他人拉开了一段距离,似乎不是一伙的。 其中为首之人一身朱红色的圆领缺骻袍,腰悬金鱼袋,头上一领幞头,脚上踏着长靴——当然这些装扮高富帅都说不出名字,只觉得好特么眼熟。 弹幕也已经疯了。 ——好眼熟。 ——能不眼熟吗?电视剧里的古代官员就是这么穿的! ——确实是隋唐时期男性标准穿着。 ——啊?所以这是在吐蕃的地盘上出现了一个汉人官员?镜头穿帮了啊喂! ——穿你个头啊,这明显是大唐派遣到吐蕃来的使节。这几年确实是大唐和吐蕃的蜜月期,基本上年年都互派使者,在吐蕃看到大唐官员很正常。 ——之前那个去接主播的人不是说他是安西军的使者嘛,那跟大唐的使臣被安排在一个地方住也很合理? ——啊啊啊啊啊啊啊谁能理解我此刻的激动啊家人们! ——我我我我我,我幻想了好多安西军衣锦还乡的剧本,没想到居然先在吐蕃看到了大唐的人,什么他乡遇故知啊! ——主播快上去认亲啊急死我了! 高富帅看到这里,也反应过来了,起身就要往外面走。 刚将手术器具收拾好的大夫:“……”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劝病人卧床休养。 这个病人明显不是能劝得动的,再说他的情况也跟普通病人不一样,不能以常理视之。大不了就是缝合线也被崩开,再缝一次,他还能顺便练一练这门手艺。 高富帅突然推门出来,守在院子外面的众人都吓了一跳,有几个人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然后才意识到自己这次是奉命过来打探消息的,用不着藏着掖着,于是又慢慢挪了出来。 本来高富帅是要直接去找那个大唐官员的,但也不好就这样无视其他人。 他想了想,干脆让尼玛把人全都请进来。 外面看着人多,但其实大都是护卫和随从,所以真正能走进院子的,其实只有五六个人,大唐祠部郎中兼御史中丞徐复也在其中。 论勒赞这时候才看到他,不由面色微变。 玩家猜错了,尽管都是住在鸿胪客馆,但是论勒赞特意将高富帅安排在距离大唐使团最远的院子里,就是为了将他们隔开——如果可以,他其实更想把人安排到别处,最好是娘氏的私产,别人进不去,奈何外面盯着他的人太多,只能按照流程来。 大唐的使臣到了吐蕃都很安分守己,总是待在自己的院子里,没有人陪同绝不出门,按理说,他这种物理隔绝应该是有用的。只是没料到高富帅太能折腾,在论勒赞反应过来之前,缝合伤口的消息就已经传遍整个鸿胪客馆,就连深居简出的大唐使团也听说了。 再一打听,更不得了,这个要缝伤口的人,居然是从安西来的! 长安是西域所有汉人魂牵梦萦的存在。 安西又何尝不是所有大唐人不可触碰、不敢提起的伤疤? 自从平凉劫盟之后,就再也没有听到过这两个字了。一转眼已是二十年,安西竟然还在! 这让徐复如何能不激动? 所以他一改之前的谨小慎微,主动过来打探消息。 只是一到附近,看到被吐蕃人围得密不透风的院子,他就知道希望很渺茫了。但徐复也没走,仍旧远远地看着。 没想到竟然会被人请过来。 徐复当然注意到了论勒赞的脸色,见他虽然脸色难看,却没说什么,心情顿时有些微妙。他对高富帅的态度,似乎比对自己这个大唐使臣更……客气。 但更让徐复吃惊的,是高富帅那种理所当然的态度。 按照他的想法,今天打了照面,走个过场,以后再设法私下联络就是了,毕竟很多话不方便放到明处说。 但是高富帅显然不是这么想的,等论勒赞将所有人都介绍了一遍,他就毫不掩饰地握住了徐复的手,“你好你好,我是安西军的使者高富帅,从龟兹来的。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亲人,代我们雁帅向皇帝陛下问好。” 虽然他之前并不是安西军的使者,但现在当一当也不是不行。 “雁帅?”徐复重复了一下这个称呼。 “哦对,你还不知道西域现在的情况吧?”高富帅说,“郭雁来雁帅,是郭昕将军的义女,也是安西现在的主事者。” 徐复一惊,连忙问道,“那郭老将军……” “老将军之前病了一场,只能将军政事务都交给雁帅,如今已经在龟兹城颐养天年了。” 徐复松了一口气,还想再问问别的,一时又不知该从哪里问起。 他的疑惑实在太多了,郭昕从哪里认的义女,安西军又是怎么坚守到今日,还有……吐蕃人对他为什么是这种态度? 但根本不用他问,高富帅就主动讲了起来。 就从那个出口转内销,又经由玩家润色过的“神女转生”的传说开始讲。 吐蕃方面之前得到了不少关于天兵的消息,但都很乱,需要自己去梳理,所以论勒赞身上其实还带着一个任务,就是从高富帅口中打听到天兵和西域具体的情况。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找机会试探,高富帅就这么直接说出来了。 论勒赞不仅不高兴,反而有些头痛。 一旦让唐使将安西军的消息带会大唐,一定会对至今为止都没有结果的唐蕃会盟造成难以预料的影响。 众人各怀心思,听完了高富帅的讲解。其实他口才一般,不过没人会在意了,因为他简短的言语中透露出了太多的信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这上面。 这个给吐蕃人和徐复带来不小震撼的故事,玩家却已经听腻了,直播间的人都在摸鱼。 忽然,一条弹幕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看看我搜到了什么?这个徐复这回出使吐蕃,好像带来了一封《与吐蕃宰相钵阐布敕书》,猜猜是谁写的? ——我靠,去搜了一下,还能在这里联动的吗(战术后仰 ——搜完回来,给跪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竟然是白居易!在这里看到这个名字,有种次元壁被打破了的感觉有木有! 高富帅看到这一条,也是一愣,再看向徐复的视线都不一样了。 “高郎君,可是下官有什么不妥?”徐复被他看得很不自在。 高富帅说,“听说徐中丞这一次还带来了一封写给两位钵阐布的敕书?” 徐复点头,“是有此事。” 使者嘛,主要的职责之一就是递交各种国书。 高富帅顿时眼睛一亮,“能给我看看吗?”? 满院子的人脑袋上都出现了问号。徐复尴尬一笑,看了论勒赞一眼,才道,“抵达之后,国书就已经递交上去了,只是两位钵阐布至今尚无回复,想来是事务繁杂,还没来得及看到。” 论勒赞被他点了一下,也不在意。别说外国使臣,就是国中大臣,也有不少人的事情拖着没办呢。 倒是高富帅看过来的视线,叫他有些头皮发麻,总觉得下一刻高富帅就要开口,让自己把敕书偷出来给他看一眼。 论勒赞之前看各处传回来的军报,关于天兵的情况众说纷纭,有说残暴无端的,有说悍不畏死的,甚至还有说天兵天真无畏的,他本来被说得有些糊涂,一个人身上怎么可能同时具有这些矛盾复杂的特征? 现在亲眼见到一个活的天兵,他一下子就理解了。 好在高富帅最终没有说出那么可怕的话。 因为他的注意力被弹幕吸引走了。 ——天啊!云玩家要疯了!这么多次名额都没抽到,原本心态已经佛了,云玩怎么不算玩呢,但现在我真的好想魂穿主播的游戏角色啊呜呜呜呜呜呜呜那可是白居易! ——楼上冷静点,只是一封白居易写的诏书而已,又不是本人在这里。 ——就算是本人在这里也希望大家冷静,白居易还写过“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呢,古代文人嘛就那么回事,别太真情实感。 ——没事,我爱的也只是他的诗(挥手绢 ——之前看宣传片的时候,说什么见证历史、参与历史、改变历史,我都没有太大的感觉,现在看到白居易的名字出现,好像忽然一下子真的进入了历史里。 ——都怪我们西域位置太偏僻了,除了郭昕没啥名人,就连郭昕也有很多人没听过。 ——所以除了白居易,这个时代还能偶遇哪些诗人啊?(星星眼 ——那可就多了!大唐的诗坛文坛,基本上分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四个时期。武则天之前都是初唐,李隆基是盛唐,我们现在就是中唐,算是除了开元天宝之外最群星璀璨的时代了。 ——下面开始报名字,大家可以数数有几个是你不认识的XD ——白居易,元稹,刘禹锡,韩愈,柳宗元,孟郊,贾岛,李贺,张籍,王建,李绅。 ——我靠,全中。 ——这阵容华丽得有点过头了吧? ——看我大师球! ——大家好,前方向我们走来的是元和背诵天团!请注意闪避,请注意闪避! ——不用闪,社畜无所畏惧。 ——大学生无所畏惧。 ——无业游民无所畏惧。 ——高中生哭晕在厕所。 ——这游戏怎么会有高中生的?@管理员赶紧把他号销了,抽我( ——话说上面的名单里居然没有杜牧李商隐吗,那他们是什么时候啊? ——也是这个时代,不过现在还没出生呢,哦不,杜牧已经出生了,今年五岁,李商隐还得等几年,温庭筠也是。 ——好家伙,我直接好家伙,我现在去大唐认识他们的爸妈是不是还来得及(苍蝇搓手.jpg,想想以后可以对名留青史的大诗人说“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这种话,真的有点爽了朋友们。 ——楼上你好骚啊,带我一个!等他长大了让他叫姨姨! ——什么姨姨,要叫姐姐,口桀口桀 ——啊啊啊啊啊啊啊所以到底什么时候能开公测啊!放我进去!我也想进游戏去捕捉我偶像啊! 第102章 怎么会有人当着人家的面揭这种短的啊? 一场直播一波三折, 到高富帅关闭直播的时候,热度已经超过刚开播的时候。 但这只是个开始。 伴随着直播片段被剪辑传播,围绕着这件事产生的讨论也越来越多。 背诵天团的名字热度确实很高, 尽管都还没出场,只是在弹幕里提到了一个名字,就又为《安西四镇》吸引来了不少关注。 对于原本就一直在关注这款游戏的人来说, 这场直播透露出来的内容就更值得探究了。 虽说自从高富帅开了吐蕃地图之后, 大家就已经知道,这个游戏的地图并不只局限在西域,但之前毕竟都只是吐蕃、回鹘这种不熟悉的地图, 大家不会太激动。 这次却不一样, 虽然没开地图,但是吐蕃和大唐有使者往来,也算是从侧面印证了, 在西域之外的土地上, 一切仍旧按照原本的轨迹发展着。 就连那些大家耳熟能详的名人,也仍然走在他们各自的人生路上。 基本上已经确定, 游戏世界就是另一个平行时空了。 那么“游戏世界”的重要性, 自然又上升了不止一个等阶。 一个完全按照现实复刻出来的世界, 能够做到的事情太多了, 何况它还是以游戏的方式呈现, 很多现实里不方便做的、或者难以尝试的事,都可以在游戏世界里进行试验。 但也正因如此, 才更要慎重——现实世界不能随便破坏,平行时空就可以么? 虽然现代世界对古代世界有无数优势, 但现实里的东西又不能直接搬进游戏里去用。再说,连接两个世界的主动权并不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一旦感受到威胁来自现实世界的威胁,对方很有可能就会断掉这种连接。 不过就算抛开那些可能会造成巨大破坏性的试验不谈,这个公元808年的平行时空,本身就是一笔巨大的宝藏。 考古学,金石学,语言学、民族学、人类学、历史学、地理学,生物学…… 有太多的疑问能在这里找到答案,有太多的秘密正等待着人们去发掘,有太多的人迫不及待地想要进入这个世界去探索、考察。 偏偏游戏又不对外放号,除了少部分运气好被抽中的人之外,剩下的需求就都汇集到了某个才刚刚成立没多久的办公室——《安西四镇》调查研究办公室,简称调研办。 这个办公室并没有行政权,工作内容是第一时间将所有与《安西四镇》相关的内容汇集过来,该上报的上报,该下达的下达。 听起来好像没什么用,但这款游戏涉及面太广,如果没有这么一个“收发室”,让下面的人各自为政,会变得非常混乱,不利于管理。但有了这间办公室,也有坏处。 从成立的那一天起,办公室的邮件就以一种十分恐怖的速度飞快上涨,旧的还没看完,更多的新邮件已经发来了。 翻开这些邮件,会发现每一份上面都写着四个大字:给我账号! 每一个人的要求都是那么迫切,再玩不到《安西四镇》就要死了。 玩家要不到号,顶多只会在网上撒泼打滚说“别逼我跪下来求你”,能把邮件发到这里来的大佬们,却是真的能通过各个渠道给他们施加压力的。 即便这间办公室的员工都是从各处抽调过来的精英,面对这些邮件也忍不住头大。 但是很显然,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坐在这里看邮件而不是进游戏,当然不是因为他们不喜欢。 笑死,自己都还没被抽中,去哪儿给别人拿号? 但是随着游戏热度越来越高,催促的邮件也越来越多。 张云敏看着面前一封比一封来头大的邮件,又偷偷转头去看戴着全息设备、靠坐在椅子里的主任。她是调研办唯一一个有号的人,据说就是因为这个优势,才争取到了主任的职务。 每天有一半的工作时间,主任都在游戏里,据说是在考察研究。 张云敏是个现充,从小卷到大,一直卷进机关单位,又在工作上卷生卷死,这回被调过来,也是因为一直以来的优异表现。所以她对各种电子游戏从来都是浅尝辄止,不明白有什么好沉迷的。 但是这款游戏不一样。 她的工作光鲜体面,但压力也确实很大。张云敏做梦都想暂时逃离熟悉的一切,去一个遥远的、没有任何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彻底放松一阵。但是这样成本太高了,钱她可以赚,时间却是真的腾不出来。 现在只需要买一套设备,进入游戏世界,就能逃离现实了。 但问题是,设备买了,号呢? 这么想着,张云敏的视线里不由得带上了几分羡慕,没想到主任就突然抬手取下设备,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对上了。 还好她反应快,连忙转过脸盯着屏幕,一本正经地问,“主任,又收到了很多邮件,级别越来越高了,还是统一回复吗?” 主任言简意赅,“嗯。” “那要是他们打电话过来呢?” “就说我们还在研究。” 又是研究,张云敏有些想笑,听说最开始这个办公室本来是要叫管理办或者对策办的,结果主任强烈反对,就改成了调研办。 “那要研究到什么时候?”她忍不住问。 这个问题纯粹是她自己好奇,想知道主任都在游戏里研究出了什么。 “秋天吧。”主任说。 张云敏一惊,连忙转头看去,“这么确定吗?” “我计算过他们目前拥有的耕地和产量,会有一大批粮食富余,所以秋收之后肯定会放号。”主任双手捧着保温杯,慢条斯理地说,“初步估计,玩家人数应该会扩大到十万人。” “也就是说,会一次性放三万多个号?”张云敏有些惊喜。 她忽然明白主任为什么不急了。 心里有了底,再复制那句“来函已收到,请等待研究结果”的套话去回复邮件时,张云敏的态度都变得理直气壮了。 …… 吐蕃,鸿胪客馆。 回到他们住的院子,徐复一抬头,就对上了几双充满期待的视线。 更有人迫不及待地问道,“中丞,真是安西军来人吗?” “的确是安西军来人。”徐复先给予了肯定。 众人脸上立刻现出笑意,连忙催促他赶紧讲一讲具体的情况。西域现在是什么情况,安西军的使者又怎么会在吐蕃? 徐复也就讲了。 结果几人越听脸色越古怪,“这……真的是天兵吗?不会死,能复活?” “那个高郎君是这么说的。”徐复道,“吐蕃人也没有反驳。他们曾经跟安西军正面作战,知道的肯定更多。那些吐蕃人平日里对着我等,百般骄横,今日在安西军的使者面前,却是客气得很。可见此事至少也有八分真。” “这这这……”众人还是感觉很难接受,虽说他们平日里也求神拜佛,感觉很多事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但是当神迹真正出现在眼前,反而忍不住心生怀疑。 越是学识渊博的人,就越是难以相信。 这不是叶公好龙,而是摇摇欲坠的世界观在试图自救。 副使李逢第一个反应过来,笑道,“我也相信是真。若非这样的神迹,安西军如何能力挽狂澜、扭转乾坤?而安西军有此战力,对我等可是大大的好事!” “这倒是。”其他人也意识到了,安西如今还承认是大唐的地盘,而雁来又是已故燕国大长公主的血脉,那么安西军对吐蕃的威慑力,不就等于是大唐对吐蕃的威慑力吗? 要知道,他们这回出使吐蕃,也是带着任务来的。 话说当年唐德宗登基之后,也有过雄心壮志,打算削藩,结果连续逼反了好几个藩镇,先有四镇之乱,后有泾原兵变,越削越乱,德宗干脆就彻底摆烂了。 建中四年(783年),泾原兵变时,唐朝曾向吐蕃求援,许诺平乱之后就割让伊西北庭之地。 结果吐蕃出兵不出力,基本没参与主要战争,加上疾疫流行,仗才打到一半就撤兵了。收复长安之后,在李泌的反对下,唐德宗没有兑现割让土地的承诺,只厚给缯帛。这让吐蕃大论尚结赞非常不满,于是在四年之后,以会盟为由,将大唐方面几位主将骗到平凉擒杀。 这就是“平凉劫盟”。 唐德宗这个记仇小能手,从此不见吐蕃使者,不接吐蕃国书,双方关系僵持了将近二十年。 直到德宗晚年,韦皋镇守剑南西川,接连大胜吐蕃,夺回了一部分失地,甚至一度俘虏了吐蕃大相论莽热,献俘于京。大概是德宗那口气终于出了,双方的关系才又再次缓和。 前些年吐蕃国内不太平,连续两任赞普死于非命,大唐作为对照组,也接连死了德宗、顺宗两个皇帝,所以双方都希望能够再次结盟修好。 结盟是吐蕃先提的,先是“复请献滨塞亭障南北数千里求盟”,见大唐不为所动,又改为“归还安乐、秦、原三州”。 这三州都在吐蕃进攻大唐的路线上,既是交通要道,也是战略要塞,大唐君臣果然被狠狠拿捏了,高高兴兴同意重新会盟。 然后事情就卡在这里了。 这也是吐蕃的祖传艺能了,给敌人画饼、画大饼,用会盟请和之类的方式麻痹敌人的神经,然后抽冷子来一下,让人防不胜防。大唐也算是在这上面吃尽了苦头,所以这次咬死了一定要先归还三州,再举行会盟。 但吐蕃方面显然并不想真的把这张又圆又香的大饼让出来,所以会盟的事从元和元年开始谈,到现在三年了还是没个结果。 这回徐复带来的那封《与吐蕃宰相钵阐布敕书》,就是在催促吐蕃:归还三州之后马上就能结盟,我准备好了,你还在等啥? 从到现在徐复都没能见到两位钵阐布的面,便可知吐蕃在这件事上的态度了。 事实上,别说钵阐布了,就是论勒赞这样的近侍官,徐复也是托高富帅的福才能见一面。平时他们都是被丢在客馆不理会的,吐蕃人也从不掩饰对大唐使臣的轻蔑。 所以徐复之前发现论勒赞对高富帅十分客气时,感觉才会那么微妙。 现在听到副使李逢这样说,徐复脸上也没有任何喜悦之意,而是面含忧虑。 众人都有些不解,“安西亦是我大唐国土,扬的也是我大唐国威,谅那些吐蕃人不敢再轻慢我等。这都是好事,中丞何故不乐?” “唉!”徐复长叹一口气,“安西虽是大唐国土,可现在的安西军,可不是我大唐的镇兵了。” 天兵…… 想到这两个字,大伙儿也明白了徐复的担忧,就算把高富帅的说辞打个对折,这支安西军的战斗力也依旧不容小觑。而这样一支强悍的军队,真的会老实听从朝廷的调遣吗? 要知道,大唐国内阳奉阴违甚至各自为政,根本不理会朝廷昭命的藩镇可有不少,焉知安西不是其中之一? “诸位实在多虑了。”又是副使李逢笑道,“我们原以为安西北庭皆已陷于虏手,如今安西尚在,便是大喜之事。至于诸位的担忧,依我看,不过是杞人忧天。” 现在的大唐,就算想管西域的事,中间隔着个河西走廊,也过不去。就算道路通畅,朝廷也拿不出那么多的钱、粮、人来管西域的事。 只要他们依旧奉大唐为正朔,就算跟其他藩镇一样想要自治又如何? 至少那大片国土依旧是属于大唐的。 徐复本来还想说点什么,见状又按下了。这是在吐蕃,他心里想的那些事,不说能不能说出口,就算说出来也不可能影响当下的局势,反而会弄得人心惶惶,不如不说。 李逢见他没往下说,也松了一口气。 待只剩他们两人时,他才低声道,“中丞想说的是那个神女转生的故事吧?” 徐复长叹一声,“这故事既是从天兵口中说出来,便不只是传说,而是……天命!” 尽管屋里没有旁人,但这两个字出口,依然让两人生出了几分不安。 不能怪他们敏感,大唐可是出过女皇帝的,后来还有好几个想做女皇而不得的。 雁来若真是郭昕的女儿,反而好说,大不了就是封爵赐地,甚至下作一点,直接让她做太子妃,就能名正言顺把兵权收了。 但她偏偏身怀李唐血脉,反而不能像是普通臣子那样封赏。 如果天兵真像高富帅说的那么厉害,他们肯定不会只龟缩在西域那一隅之地,迟早会走出来的。而手中掌握着这样一支重兵,雁来又会甘心只做一个方镇吗?哪怕当地的军政都由她做主。 事实上,她现在就是自己做主。 大唐朝廷能够封赏给她的,除了一点虚名,还有什么? 到那时,局势会变成什么样子? 能做使臣的,当然不会没有政治敏感度,这事眼下与他们没什么干系,甚至还给他们带来了好处,可是十年、二十年之后呢?到时候他们也还在朝为官。 半晌,李逢道,“罢了,且顾眼前吧。无论如何,这次若当真能拿回三州之地,你我便能交差了。” “是啊。”徐复也强自振作起精神,“接下来,就看这位雁帅的威名,够不够咱们扯起一张虎皮,办成此事。” …… 高富帅发现,论勒赞这个人能处,有事他是真给你办。 这不,第二天他就把那封白居易写的国书给拿过来了,惊得高富帅险些掉了下巴。 这还是论勒赞头一回见他露出这种表情,心里十分满意,笑道,“高郎君昨日说想看这封信,我回去之后对钵阐布提了一句,钵阐布便命人找出来了。” “这么说,钵阐布已经看过了?”高富帅故意问。 昨天徐复拿话点论勒赞,未尝没有催促的意思,高富帅也不介意做个顺水人情。 论勒赞没有回避这个话题,反而意味深长地看着高富帅,说道,“钵阐布其实之前就已看过了,只是这几日被别的事情绊住,暂且分不出心思来处理此事。” 那“别的事情”,显然就是西域的战事了。 高富帅没想到被反将了一军,不由挠了挠头,论勒赞来得突然,这会儿也来不及开帖子等网友帮忙想回复了,他干脆说,“我们的事不急,只要吐蕃不来攻打我们,安西军肯定不会主动开战。还是两国外交大事要紧啊!” 论坛上都说了,接下来几个月不会召唤新玩家,也不会有战争,所以他说得理直气壮。 论勒赞被他的“直爽”噎了一下。 一般的外交使臣,哪里会像他这么说话?但想到他是天兵,心里又释然了。 按照旺拉布的说法,天兵就是一种你永远也料不到他下一秒会说什么、做什么的存在。 不用试图去理解,按照自己的节奏来就好。 所以他示意了一下自己手里的锦盒,“高郎君可要打开看看?” “要要要!”高富帅的注意力也一秒被拉过来,下意识地伸手去接盒子,但伸到一半又收了回来,“稍等,我去洗个手。” 趁着洗手的机会,他将直播间打开,交代了论勒赞主动把国书拿来给他看的事,然后就兴冲冲地出去了。 将卷轴打开之前,高富帅还有些紧张,生怕自己看不懂上面的字闹了笑话。不过展开之后,他发现自己多虑了,这种国书肯定不能用草书来写,都是非常规整的楷书,比印刷的看起来还舒服,内容也简洁易懂,没什么生僻字。 不愧是作诗都要让不识字的百姓能听懂的白居易! 高富帅调整了一下镜头,让直播间的观众也能看清纸面上的细节。 也不知道这字是不是老白写的。 弹幕也都在夸。 ——什么叫艺术品啊! ——今天跟着主播开眼了,这就是国书吗,太漂亮了吧。 ——是可以应该放在国博当镇馆之宝的程度。 ——主播还在等什么,这样的宝贝放在眼前,你还不抢过来? ——这可是敌方大本营,主播拿头去抢啊?就算抢到了,这游戏又没有背包,人家随时能拿回去。 ——无所谓,等我们安西军兵临拉萨城,这些还不都是囊中之物? ——没错,雁帅会出手! 欣赏完了国书,论勒赞终于说出了他今天真正的来意,“归还三州之事,原是钵阐布一手推动,赞普也点了头。但是我先前也说过,国中还有许多势力反对钵阐布,不愿看到唐蕃交好,因此实在不是我们不愿推进此事,只是一直有人从中阻挠,困难重重啊!” 他一边说,一边打量高富帅的脸色。 跟直爽的人绕弯子没用,他干脆直接把困难摆出来。 高富帅听没听明白不知道,但是弹幕上可热闹了。 ——这话术有点子熟悉。 ——能不熟悉吗,这绿茶香气都快溢出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钵阐布:没能归还三州,哥哥不会怪我吧? ——楼上有那味儿了。 ——意思就是国中的阻碍太多,就算看安西军的面子,也没法归还三州,所以这事儿你就别提了,是吧? ——传下去,安西军的面子换不来三个州。 ——传下去,吐蕃人不给安西军面子。 高富帅摸了摸下巴,一抬头,看到站在门外的贡布,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笑着接道,“理解理解。他们之前对安西军和西州发动战争,肯定也是想借一场大胜向国中施压吧?还好我们雁帅英明神武,挫败了这些人的阴谋,战败的消息传回来,应该就不会有人支持他们了。现在国中的局势应该好了很多吧?” 论勒赞脸上的表情一僵,他没想到高富帅的角度会那么刁钻。 最要命的是,他还说中了事实。 但怎么会有人当着人家的面揭这种短的啊? 一时间,论勒赞也不知道高富帅是真直爽,还是什么都清楚却在装傻了。 弹幕也没想到他会这样神来一笔,顿时都在“哈哈哈哈哈”,还有人问“论勒赞怎么不笑了,是生性不爱笑吗”,一时间,直播间内外都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虽然高富帅很努力地忍住了没笑,但论勒赞总觉得他的表情很古怪,搞得他也坐不住了,匆匆搪塞了两句“国中局势复杂,一时半会儿难以说清”之类的话,叮嘱高富帅好好养伤,然后就匆匆走了。 他走得匆忙,自然没有留意到,门口的贡布看向他的眼神里,满是怨毒的恨意。 但高富帅看到了,直播间也看到了。 等人走得看不见了,高富帅便将贡布叫了进来,“之前那个问题,你想明白了吗?” 第103章 玩家一生不弱于人! 贡布眼底的恨意都还没有完全收起, 但看向高富帅的视线里仍带着几分警惕。 道理很简单,也许父亲的确在国中有许多敌人,但他死在了战场上, 这是不争的事实。而杀死他的,就是安西军的人。 所以,论勒赞固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高富帅也绝不会是可以信任的人。 ……再说对方也完全没有要掩饰自己想要挑拨离间的意思。 高富帅一看他没对着自己喊打喊杀, 就觉得之前那些话没白说,于是笑着道,“别瞪眼了, 过来坐吧。你的敌人不是我, 至少现在不是。” 贡布仍旧只是警惕地看着他。 高富帅叹了一口气,“这样吧,我知道杀死你父亲的天兵是谁, 回头有机会我带你去找她, 然后你找她决斗,怎么样?” “当真?”贡布果然心动。 他这时完全没想到天兵死了还可以复活的事, 不过就算想到, 能杀死敌人一次, 至少可以解恨。 当然, 到时候他能不能打得过玩家, 就是另一回事了。 “当真。”高富帅说,见他没动, 又道,“我可以与你盟誓。” 吐蕃人非常看重盟誓, 当初松赞干布统一各部,建立起吐蕃王国, 就是跟各部盟誓,之后每一代的赞普都要跟他的大臣盟誓,如果任内发生了什么有特殊意义的事,比如大战或是佛寺落成,也会有盟誓,并且会立碑纪念。 就连唐蕃结盟,也是采取吐蕃这种盟誓立碑的方式。 由于吐蕃距离现在年代较远,中间又几经战乱,所以关于吐蕃王国的历史记录稀少且混乱,倒是不少通过石碑保存下来的内容,更加可信也算是一种冥冥之中的注定。 果然听到“盟誓”二字,贡布眼中的警惕又淡了一些。 他迟疑着,走过来在床边坐下,问道,“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找你打听点事。”高富帅说,“放心,我要问的都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我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想找个人问问。” 虽然来的路上,尼玛给他讲了一些吐蕃国内的局势,但是奴兵的出身到底还是限制了尼玛的视野,很多地方都说得含含糊糊,还是得找个懂行的人再打听一下。 论勒赞既然把贡布送上门来,高富帅自然也就不客气了。 弹幕看着高富帅忽悠人,不由发出锐评。 ——土豪是不是进化了呀?都会搞攻心计了,已经不是我印象中的那个傻白甜了。 ——什么傻白甜,明明是傻多速! ——拜托看人之前先把滤镜收一收,有钱人家的孩子有几个真傻? ——呃,土豪对面那个不就是? ——……靠,无法反驳! ——我知道了!一定是他对面那位的情商和智商都太低了,所以衬托得土豪好像也聪明睿智了,就像那种三流小说里的主角一样。 高富帅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高深莫测的表情都有点端不住。 他什么时候傻了! 这是诽谤! 能不能把注意力放在正事上,能不能? 高富帅默默扭过头,看着一脸不自在的贡布。对他当然不能跟对尼玛一样,直接说“你给我讲讲吐蕃的局势吧”,高富帅想了想,问,“你们韦氏和娘氏似乎关系不太好?” 果然,一说这个贡布就来劲了,“小人得志罢了。” 接下来,贡布就用一种“我祖上比他阔多了”的语气,讲起了两家的渊源。既然是祖上的故事,免不了就要掺杂一些历史——吐蕃从松赞干布之后才有了文字、有了信史,历史实在不长,而且贵族制的国家,数上去大家都有渊源。 贡布:当年松赞干布他爹囊日松赞打天下的时候,娘氏和韦氏都是孙波王国的大臣,因为收到了不公正的对待,他们就投奔囊日松赞,帮助他一举灭亡孙波。 ——好家伙,真是哪里都有带路党啊…… ——这也算是跟随太祖爷入关的老吐蕃正白旗出身了,难怪这么牛叉。 贡布:后来囊日松赞被人谋害,各地叛乱频发,娘·芒布杰尚囊平定叛乱,侥幸成为了松赞干布的第一位大论。但很快就被嫉妒他的其他大臣杀死。 ——明摆着是功高震主,赞普容不下他了吧?好家伙,松赞干布这家伙浓眉大眼的,没想到还有这等心计! 贡布:松赞干布去世后,芒松芒赞继承赞普之位,噶尔家族父子熟人连续担任大论,开创了论族的先河。 ——噶尔家族确实出了好多猛男。 ——论钦陵可是把大唐名将薛仁贵、王孝杰之类的按在地上摩擦,在我们的正史里也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然后不出意外,又因为功高震主被赞普嘎啦! ——顺便说一句,论钦陵死后,他家人就投降武周了,不过后来就再没见诸正史。 贡布:之后担任大相之位的,就是韦氏了! ——韦氏家族,堂堂登场! ——韦氏: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贵族穷! ——韦氏:终于等到你,还好我没放弃! ……所以你知道高富帅为什么看到自己被弹幕内涵,也没有关闭直播间了吧? 这里个个都是人才,说话超好听,他超喜欢的。 只要被内涵的不是他本人。 唯一比较困难的是要如何忍住不笑,毕竟高富帅也没受过这方面的专业训练。 好在贡布比他更不专业,沉浸在自己的讲述之中,也没注意到高富帅脸上扭曲的表情,不然估计气氛就全没了。 说到这里,或许有人会好奇了,为什么吐蕃的大论总能功高震主? 这就是吐蕃非常倒霉催、又非常神奇的一点了。 从松赞干布开始,连续几代赞普都是英年早逝,新的赞普都是幼君继位,甚至好几个襁褓之中继位的,以至于芒松芒赞死后,论钦陵甚至不敢公开他的死讯,隐瞒了三四年,直到文成公主去世,赞普的死讯才跟她的死讯一起送到唐朝。 即使如此,唐高宗当时还是很心动,想搞点事,结果裴行俭一句“钦陵当政”就让他打消了念头。 足见当时大论的权势之盛。 尽管正是凭借这样的权势,对内镇压、对外扩张,赞普才能坐稳王位,但国事完全操持于其手,日渐长大的赞普自然会生出不满。 所以当韦氏也开始功高震主,为了抑制论族的产生,尚族也就应运而生了。 说起来,也无怪很多人觉得大唐与吐蕃像是一对双生的宿敌,与武则天这个“天后”同时,吐蕃也出现了赤玛类,她作为太后和太皇太后摄政二十年,直到她死之后,韦氏才得以上位。 而赤玛类正是出身四大尚族之中的没庐氏。 也正是因为都是幼主,所以年幼的赞普依赖母亲,而年轻的长妃依赖家族。要不怎么新赞普一登基,长妃的族人就能当大论呢? 尽管为了避免一家独大,大论制改成了三论制、四论制,四大尚族也是轮流秉政,但尚族的势力还是迅速膨胀起来。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先代赞普赤松德赞开始崇佛。 他是不是真的那么虔诚不好说,但他对宗教的推广,必定带着强烈的政治色彩,想要扶持一股能够与尚族抗衡的势力。所以佛教一进入吐蕃,就与苯教发生了剧烈的冲突,甚至导致了赤松德赞和牟如赞普两代君主的死亡。 然后就是当代赞普赤德松赞了。 作为第二个不是幼年登基的吐蕃赞普——上一个是他哥,当了两年赞普,被亲娘噶了——尽管面对的局势非常糟糕,但赤德松赞对国政的掌控能力还是远超先辈。 为了平衡尚族,赤德松赞不仅继承了父亲崇佛的事业,还更进一步推出了新的政治势力。 至于新势力的代表人物,大家都很熟悉了,娘·定埃增桑布。 没错,兜兜转转还是你,娘氏! 赤德松赞专门为他设置了钵阐布这个官职,让僧人参与国政,排位还在大论之上。为了不让钵阐布独木难支,又设置了近侍官这个介于内相和外相之间的官职。 这样的恩宠,可不只是因为他是赤德松赞的老师。 不过贡布显然想不到那么多,他真的信了赞普写在夏拉康碑上的盟誓词,认为这是赞普对“娘氏曾经跟随先代赞普,立下极大的功劳,却没有得到跟韦氏相同待遇”的补偿,所以才说娘氏是“小人得志”。 好在高富帅还有弹幕帮忙提炼重点、拓展知识点。 所以听完贡布带着强烈个人色彩的讲述之后,他也大致判断出了现在的局势。 从世俗来看,娘氏和韦氏是论族,他们应该是一伙的,跟尚族对立,但从宗教倾向上看,娘氏又跟尚族中的没庐式是一伙的,跟韦氏对立。如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反而形成了一种新的、微妙的平衡。 ——所以论洛丹主动发起战争,就是为了用不容忽视的军功打破这种平衡吧? ——可恶,感觉被小看了。 ——没事,你看论洛丹这不也达成目的了嘛,虽然是以削弱自己的方式(doge ——论洛丹:你就说平衡破没破吧? ——说得好,既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又帮助我们安西军在西域站稳了脚跟,什么双赢,这就叫双赢! ——论洛丹用心良苦啊,他真的,我哭死。 ——说真的,这么一分析,我有点相信娘氏现在是真的无力推动跟大唐的结盟了。毕竟赞普肯定不会希望他好不容易达成的平衡被打破,现在娘氏强韦氏弱,他是不是该换边站了? 世事就是这么奇妙,战功是功,会盟也是功。 赞普原本或许是不遗余力地支持娘氏,但现在娘氏已经站稳了脚跟,如果要维持平衡,确实应该站另一边了。 但……仗是那么好打的吗? 如果今天只有大唐使者站在这里,赞普应该会毫不犹豫。 但是现在,他应该很纠结吧。因为高富帅这个从安西军来的“天兵”也在,不仅在,而且还跟唐使联系上了。 所以安西军这个面子,究竟给不给呢? 弹幕幸灾乐祸,并且伴随着一种“原来我们已经这么牛X了吗”的欢乐。 ——难怪高富帅都来了这么几天了,一直都只是论勒赞在应付他,别说赞普,就是其他势力也都在观望。 ——对啊,虽说是他要养伤吧,不过这不是现成的探望借口吗? ——昨天来的好像也都是纨绔子弟,理由也是来看热闹,不是探病。 ——这是想着回头赞普不高兴了,就把孩子打一顿,说“您看他脑子不好,真不是故意的”吗? ——还真别说,那场面有点想看。 甚至还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在撺掇高富帅搞事情。 ——想当年王玄策出使印度,结果中天竺派军队劫掠使团,王玄策回吐蕃搬救兵,直接灭了天竺国,号称“一人灭一国”。高兄,能不能超过王玄策,就看你的了!(大力拍肩 ——我去,这要是真的能干成,绝对可以载入大唐史册吧? ——心动。 ——走进历史,参与历史,改变历史! ——燃起来了! 高富帅:“……” 他假装什么都没看到,若无其事地对贡布说,“行,情况我都了解了,放心,我也会想办法帮你的。” 贡布一脸怀疑地看着他,高富帅一脸真诚地跟他对视。 在脸皮这方面,玩家一生不弱于人! 最后还是贡布先移开视线,低头告辞了。 高富帅把尼玛也赶走,然后才对着直播间的观众说,“有没有点靠谱的主意?没有关直播了啊。” ——别呀,再聊五毛钱的呗。 ——土豪缺你这五毛?看不起谁呢! “好好说话啊,再阴阳怪气禁言了。”放松下来,高富帅也终于记起自己是有权限的,当即不再客气。 快乐了。 ——先别提正事,哥们能不能出门转两圈,让我看看城里啥样?昨天直播的时候说要看,结果被打断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是啊,虽然大唐使臣也很值得看,但我还是想看看808年的拉萨,能满足这个卑微的心愿吗主播? ——你们有毒啊,主播昨天才缝那么多针,今天就让他出门。 ——惊,一男子身中数十刀,手术第二日行走如常! 高富帅:……所以真的一个说正事的都没有是吧? 话是这么说,但他最后还是没关直播间,而是身残志坚地走到鸿胪客馆门口,给大家看了看外面的大街,可惜街上没什么人,只能欣赏一下建筑物了。 …… 这天晚上,龟兹城下了一场雨。 龟兹城当然也会下雨,这里虽然地处沙漠边缘,降水量很少,但总也是有的,不像西州已经少到可以忽略不计了。 从玩家进入游戏到现在,也下过几次雨。不过都是那种阵雨,衣服才刚打湿,雨就已经停了。当地人还会避一避,玩家直接跟过节一样跑到大街上去淋雨玩儿。 所以一开始,他们没有意识到这场雨有什么不一样。 雨下了一夜,在街上游荡的玩家也有些受不了了,大部分都选择下线去睡觉,少部分夜猫子就坐或躺在窗边,守着一灯如豆、听着夜雨敲窗,享受这游戏世界难得的宁静。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想多了。 什么夜雨淅沥,这里的雨他是哗啦啦甚至轰隆隆的,吵得人一夜都睡不好的那种。 雁来就是被吵醒的。 她在本地生活的经验跟玩家一样贫瘠,迷迷糊糊地听到这声音,还想着就算有敌人打过来了,也不应该直奔龟兹城吧? 清醒了才听出那是水声。 下雨了?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雨?雁来从床上坐起来,准备出去看看。 走出内室便发现,白真珠也就醒了。 这姑娘自从上回让雁来半夜单独溜出去,就开始严防死守。雁来也是过了好几天才发现,她会等自己睡着之后跑到门口打地铺……虽说已经入夏了,但雁来也不能看着人睡门口,于是外间的胡床就成了她的地盘。 雁来本是摸黑出来的,见她醒了,干脆就点了灯,一边问,“以前也是这么下雨吗?” “是的。” 雁来将灯放回,打开窗户往外看了一眼,雨势的确不小,但也不至于有这么大的动静,便问,“这声音是怎么回事?” 白真珠说,“是山上的雨水流淌下来,河水涨满了。” 雁来一惊,“那城里会被淹吗?” “不会的。”白真珠笑道,“听我阿爷说,安西军入住龟兹城之后,重新设计了水渠,取水和排水都比以前方便了很多,城里的街道就算有积水,也会很快退去。” 雁来不由点头。龟兹城的日常用水,是用烧制的陶管从山上引下来的溪水和泉水,虽然不能说是安装入户吧,至少取用是非常方便的。 看来搞基建这一块,也是“自古以来”了。 一口气才松下来,又听白真珠道,“不过城外的田地,水渠满溢之后可能会被淹。” 雁来刚放下去的心立刻又提了起来。 城外的土地可不容有失! 这些土地上种出的粮食,可都已经规划好了去处,绝对不容有失。 雁来倒也不是什么“粮食比人更贵重”的魔鬼,好在她还有不如粮食贵重的玩家,当下开始编辑大型临时任务,检查水渠。 编辑到一半,她忽然想到,也有不少原住民在城外有地。这么大的雨,他们肯定也睡不着,说不定会出去查看,但外面水声听着那么吓人,万一出点什么事就遭了。 于是又转身对白真珠道,“你带一些人去城门处看看,跟守卫说一声,开城门,让天兵出去。若是有普通百姓想出门,就把人拦住,告诉他们,城外的水渠会有天兵去查看梳理的。” “是。”白真珠大声应下,连忙下床穿衣服。 等白真珠走了,雁来又查看了一下其他城市的情况,发现都在下雨,这才将后面的内容编辑完,发布了出去。 夜里在线的玩家本来就要少一些,下雨又没什么事干,很多玩家都下线了,连论坛都安静了很多。 一款游戏,不怕肝,就怕无聊。 正当玩家刚生出“有点无聊”这个念头时,忽然收到任务提醒。 有事干了! 果然系统就是最懂玩家的,绝对不会让人闲着! 有人呼朋引伴,有人独身一个,迅速收拾好,直奔城门。 到了才发现,城门处居然已经有不少居民,原本都是要出门的,只是城门没开,滞留于此,白真珠赶来之后,众人知道天兵要出城,也没有散去,而是打算留在这里等消息。 看到天兵一个个穿着日常的衣服就出来了,还有人主动将自己的斗笠和蓑衣借给他们使。 尽管浑身都已经淋湿了,但玩家们还是诚实地伸手接了过来。 现代社会还有几个人穿过蓑衣斗笠?虽然只能限时体验,但这里的百姓才有几个?玩家立刻熟练地大打出手,争抢装备。 虽然已经司空见惯,但是白真珠和一旁的普通居民还是被震撼了一下。 然后默默在心里为自己看好的玩家加油。 咳,不知道是太习惯了,还是马球赛看多了,现在看到这种场面,大家甚至已经不会紧张,顶多是礼貌性地震惊一下:为了这个也能打起来? 玩家虽离谱但可靠,城外的水渠都被排查了一遍,该堵的堵,该疏的疏,等到全都忙完,天也就快亮了。 这时很多玩家才终于上线——西域有时差,现实世界的人正好这会儿起床。 发现自己错过了一个大型任务,不由得十分懊恼。 但这是临时任务,明显是针对突发情况发布的,他们也没办法。 哀叹一番,又开始欣赏起西域这非同寻常的雨后之景。 西域的城池之所以不用担心被淹,那是因为他们有一个天然的、广袤的“泄洪区”——塔克拉玛干沙漠。 从山上流淌下来的雨水,让城池周围的河水全都暴涨,甚至形成了无数条奔涌的河流,但只要进入这片一望无垠的沙漠,河水就无法再肆虐了。 游悠悠一上线,就被高泠拽着来到了城外。 两人沿着水流,一直走出阡陌纵横的绿洲,来到沙漠边缘,看到了这无数条河流注入沙漠的震撼一幕。 “看,这些河道是这样形成的。”高泠望着眼前的浩浩沙海、滚滚河流,眼睛里似有星光闪烁。 游悠悠看了她一眼,才想起来,她跟高泠曾经在沙漠里迷路,看到了无数条干河道。当时两人都十分难以理解,既然沙漠里的河流如塔里木河,大部分时候都在地下伏流,那为什么地面上还会有那么多交错纵横的河道? 现在答案出现了。 那是自然伟力在此地勾画出的笔触,它们见证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雨。 游悠悠笑了起来,了然地问她,“要我帮你拍照吗?” 第104章 那特勤:你人还怪好嘞。 【有没有人来讨论一下, 马球大赛选日子的时候是不是没看黄历?】 主楼:如标题,这也太倒霉了吧? 明明预赛的时候还很顺利的,结果决赛一开始, 意外就接二连三的来了。 先是土豪到了吐蕃,热度全部被抢光。这也可以理解,毕竟土豪已经在路上走了两个多月, 也确实该到了, 而那边的情况也的确比比赛还吸引人(楼主也爬墙去隔壁直播间了我会说? 然后紧接着,一场大雨,真的只是一场大雨啊, 甚至都不能算是暴雨, 直接把赛场给冲塌了…… 建赛场的时候真的没想过还要面对这种异常天气情况来着。 你以为这就完了? 好不容易换了个场地,早上刚宣布决赛继续,下午就传来消息, 回鹘可汗的人选终于新鲜出炉啦! ——原本还没感觉, 看楼主这么一说,真是命途多舛啊! ——运动会必然会下雨, 学生时代的经验诚不欺我。 ——前面的我都知道, 负责设计建造的玩家这两天都在论坛发疯呢, 最后那个回鹘可汗是咋回事, 展开说说。 ——虽然还不知道细节, 但肉眼可见的爆炸啊。笑死,我也感觉马球大赛没看黄历了。 ——不, 我证明是看过的QAQ当然不排除西域的黄历出现了错误这种情况,毕竟跟大唐断联之后这些都是自己在搞了, 不够专业也是有可能的。 ——狠狠怜爱楼上。 ——来了来了,新鲜出炉的消息, 经过了两个多月的角逐之后,回鹘可汗人选终于确定,是上一任滕里可汗的弟弟曷萨特勤,今年十二岁。 ——呃,我们开服好像也就两个多月吧?合着我们打仗抢地盘的这段时间,他们一直在磨叽这事儿呢? ——这效率,要是没我们,是不是吐蕃人打到家门口都还没反应过来啊- - ——说好的回鹘是这个版本的top2呢? ——这些都不是重点吧,重点是之前有大佬说过回鹘下一任可汗是个天降猛男啊,就这? ——哈哈哈哈哈哈哈十二岁的天降猛男可汗,我笑了。 ——等一下,先说说这消息是哪来的,该不会是谣言吧? ——不可能是谣言,那特勤那边送来的消息,我们小队亲自送进郡王府的,绝对错不了。对了,还趁机跟雁帅拍了合影,开心! ——替大家把楼上叉出去了,讨论继续。 ——那特勤说的那应该不是假消息吧,所以到底怎么回事,猛男呢?虽然我觉得没有猛男的回鹘更好欺负,但不知道为什么,莫名有点小失落呢。 ——挠头,该不会是我们造成的蝴蝶效应吧? ——那不至于,我们一直都在西域,影响不到回鹘吧?蝴蝶也要讲究基本法啊! ——不对,好像还是有一个人被影响了的…… ——呃……你是说那特勤? ——好像确实。 ——而且我记得之前是说,特勤是王子的意思来着,这个十二岁的可汗也是叫特勤,应该没错吧?所以那特勤也是有继承权的? ——等等等等,我先盘一下逻辑(别说话,我在烧烤.jpg ——所以要是没有玩家的话,那特勤能打赢吐蕃吗? ——不好说,五五开的感觉。现在是因为有玩家提前报信,那特勤提前埋伏,才略占上风吧? ——那应该是没机会了…… ——不不不,五五开才有机会。你想想,要是他歘的一下把吐蕃人干掉了,那有什么了不起?传回去不懂军事的人搞不好还以为只是小股敌人骚扰呢,但五五开保持对峙,国内那些养尊处优的家伙才能感觉到危机感,才会支持他上位啊! ——楼上说得对。其实这个版本的top三,吐蕃,回鹘和大唐都在走下坡路了。 ——现在看着还过得去,三国都迎来了最后一位强力的帝王,但都是回光返照的感觉。再过三十年,吐蕃和回鹘就都在内乱之中灭国了,大唐苟得久一点,也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最后的挣扎而已。 ——我还搜到一条,忘了是什么时候,反正就是可汗还是谁的领军在外,内部空虚,葛逻禄趁机袭击,回鹘“国内震恐”。连葛逻禄都打不过,更不用说吐蕃人了。 ——感觉他们很依赖天降猛男的感觉,首领给力就打胜仗,不给力就…… ——不管怎么说,那特勤距离我理想中的天降猛男还是有点差距的,当然,比十二岁可汗肯定靠谱得多。 ——所以说,他本来是有机会当可汗的,结果被我们给搅合了? ——你看看这事闹的。 ——我觉得他没当可汗也好吧,不然都这么熟了,将来雁帅打回鹘的时候,要跟他动手,那多不好意思啊? 雁来看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 要是那特勤能看到这个帖子,应该也会由衷地说一句:你人还怪好嘞。 其实按照那特勤信里所写,回鹘国内的局势,远比玩家想的要复杂得多。 这事还得从怀信可汗说起。 当年奉诚可汗在位的时候,大相颉于迦斯率军与吐蕃争夺北庭,结果大败,还为了泄愤杀死大唐最后一任北庭节度使杨袭古。上面玩家说的葛逻禄入侵回鹘,导致“国内震恐”的事,就发生在这时候。 这一战使得颉于迦斯在国内的威望降至最低,次相骨咄禄趁势崛起,独揽大权。 之后奉诚可汗去世,没有儿子,骨咄禄便取而代之,于是,回鹘王系从药葛罗氏转到了阿跌氏。 这个阿跌氏,在回鹘属于是寒门中的寒门,小透明中的小透明,当年西突厥的十姓里没有它,后来回鹘建国的盟友里没有它,回鹘立国之后确定的内九姓部落没有它,回鹘强盛之后增加的外九姓部落也没有它。 至于骨咄禄本人,更是奴隶出身,最后坐上汗位,也算是励志典范了。 但不用想也知道,他的这条上位之路必然是充满血腥的。 自那以后,回鹘国内局势其实就一直不稳定,怀信可汗能坐稳这个汗位,一是因为本人能力出众、手腕铁血,二则是得到了咸安公主和大唐的支持。 所以,在咸安公主和滕里可汗相继去世,国内没有强有力的人物镇压,滕里可汗又没有儿子的情况下,内乱自然无可避免。 大体上分成了两派,有人想拥立滕里可汗的兄弟,也有人想趁机恢复药葛罗氏的荣光,最终是前者惨胜,但也做出了不少妥协,双方共同拥立滕里可汗的弟弟曷萨特勤。 之所以是十二岁的曷萨特勤上位,是因为他是在怀信可汗登基之后才出生的,虽然不是嫡子,但是身份也比其他庶子更高。 但不论如何,拥立幼主都不太符合这个草原政权的习惯,尤其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只能说,玩家的说法不无道理,这跟西州之战结束得太快,几乎没有对回鹘造成任何影响多少也有点关系。 不过这也说明,那特勤确实没有掺和这一次的夺嫡。 其实她也跟玩家一样,猜他就是保义可汗来着。 难不成真的是蝴蝶效应? 不过是不是,也都已经不重要了。从她来到这片土地上的那一天起,历史已注定会被重写。 …… 论勒赞消失了。 也不能这么说,他答应要给高富帅的仆人送来了,客馆这边的一应日用也都叮嘱了不可怠慢,就是他本人没有再出现过。 高富帅也可以理解,应该是还没想好搪塞他、或者说是安西军的新借口。 相较之下,徐复倒是天天都来,态度也热情和气。 褪去了“他乡见亲人”的滤镜之后,高富帅也品出了几分味道。 来与不来,都是因为利益。 现在的安西军,显然已经是举足轻重、哪一方都不能忽视的一方势力了。 所以别人不急,他更不急,打算先养好伤再说。就算要搞事情,也得先把状态不满,免得别人来个明枪暗箭的,一不小心就噶了。 这天,徐复一过来,就看到高富帅在庭院里晒太阳。 也不知他哪里来的理论,认为病人要恢复就要多晒太阳,每天早晚都会铺一张毯子,趴在地上说是晒背。 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但徐复一见这场面,就忍不住转开眼睛,默念“非礼勿视”。 高富帅没有戴幞头或者帽子,头发绑成髻,身上穿着一身短袖短裤,露出胳膊和腿,是徐复这种读书人夜里睡觉都不会有的随意和袒露。 但他自己好像完全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听到动静,就转过头来,热情地招呼道,“徐中丞来啦!” 徐复这才进了院门,快步走到廊下荫凉的位置,这才松了一口气。 没办法,高富帅穿成那样,可以坦然接受青藏高原的日照,徐复却是穿了一身厚实的官服,已经闷了一身的汗。 见他坐下,高富帅就问,“徐中丞上午怎么没来?” “正要与高郎君说起此事。”徐复道,“我找人打听了一下,那论勒赞这几日似乎并无他事,只是没有来客馆,恐怕事为了拖延时日。” 被吐蕃人拖着,所有的要求都石沉大海,不答应也不拒绝,大唐的使臣们已经是很习惯了。 倒是没想到他们对安西军也是这一招。 高富帅的重点却并不在这里,而是好奇问道,“徐中丞找谁打听的?” “找这里的唐人官员。”徐复说。 “吐蕃也有唐官?”高富帅更好奇了。 徐复解释了一番,高富帅这才知道,唐人在吐蕃做官,也是自古以来了。主要是是文成公主、金城公主带来的官员及其后代,以及这些年交战之中抓到的俘虏和降将降官,此外也零星也有一些因为种种原因逃离至此的唐人。 在吐蕃做官的并不在少数,吐蕃人也并不歧视他们,甚至因为熟悉大唐的情况,不管唐蕃交好还是交战,都用得上这些人。 事实上大唐也有吐蕃人在朝为官。 在这个风气较为开放包容的时代,两边都已经习惯了这种事。 尽管如此,为了避嫌,在吐蕃为官的唐人,一般都不太想跟使臣接触,而且在吐蕃这种贵族制的体系之中,他们的地位和官职都不会太高,能做的也有限,顶多是私底下打听一些不太重要的消息。 比如论勒赞的行踪。 话题转了回来,高富帅才想起来问,“中丞打听这个做什么?” 徐复被问得一愣。 在他们的潜意识里,觉得安西四镇是大唐的一部分,安西军站在他们这一边,帮着向吐蕃施压,让他们达成这一次出使的目标,是理所当然的事。 所以自然也没有人去征求过高富帅的意见,都觉得彼此应该心照不宣。 但现在高富帅问出来了。 虽然这可能就是他的说话风格,并非有意针对自己,但徐复还是有些尴尬。 看论勒赞被高富帅噎的时候只觉得痛快,轮到自己就是另一种感觉了。 徐复迟疑了一下,想着是该找个由头糊弄过去,还是直接将事情摊开了说。即使是对吐蕃人,他们也不会摊开来说得那么明白,但这些天兵的风格似乎就是如此。 一瞬间,徐复下定了决心,他怕万一糊弄不过去,反而把事情弄得更僵。 不如干脆一些。 他便道,“我等抵达此地已经有一段时日,但是国书递上去,吐蕃从上到下都无回应,这一趟只怕也是无功而返。天幸郎君在此,我观吐蕃人似乎极为忌惮安西军,还请高郎君相助我等,促成结盟之事。” 高富帅不由挠了挠头。 别人拐弯抹角,他可以打直球,但对方也打直球,他就有些不知道如何应对了。 虽然他觉得这盟结不结、这三州还不还,对于玩家来说,都只不过是细枝末节而已,根本不用在意。 反正早晚都能打回来的。 但是西域虽然已经跟大唐断联几十年,一直都是自治,却毕竟名义上还是大唐的国土,对方把话挑明了说,他还真不好拒绝。 高富帅想了想,也直说道,“徐中丞,不是我不想帮忙。只是安西军毕竟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能做的也有限。最主要的是,依我看,这结盟之事,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推进的。” 他干脆将论坛之前讨论出来的结果告诉了徐复。 徐复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能以主使的身份出使吐蕃,对于这个国家的了解当然不少,但也很难将当下的局势分析得像高富帅这么透彻。 之前他们也觉得吐蕃人不会轻易归还三州,但理由说来说去都是“蕃人狡诈,毫无信义”之类的。毕竟三州之地,换做是大唐,也不舍得轻易割让。而更深层次的原因,吐蕃为什么许诺了又反悔,却是没有想过。 现在却能看得十分清晰了。 说实话,之前徐复旁观高富帅行事,感觉“天兵”是有些鲁莽的。 此刻却是刮目相看。 徐复不由得叹道,“果如郎君所言,那除非是主战派再立大功,或是得一盟友,势力大涨,否则这结盟之事恐怕绝无可能了。” 想到自己兴冲冲地赶来,却是空手而归,他不由心生挫败之感。 高富帅却是猛地从地毯上翻身坐起,“你刚才说什么?” “结盟之事绝无可能?” “前面。” “主战派再立大功……” “或是得一盟友。”高富帅不等他说完,就兴奋抢答,“对啊,既然主战派、世俗派、论族这边势弱,短时间内难以自行振作,那给他们加一个强有力的盟友不就行了?” 徐复失笑,“哪里来的强有力的盟友?” “怎么没有?”高富帅指着自己的鼻子,“这不就是现成的、强有力的盟友吗?” 徐复怔住。 他下意识地想反驳,主战派才刚刚被安西军打败,高富帅更是才被主战派刺杀过,双方已经结了死仇,怎么可能结盟?而且在心里,他也觉得安西军身为大唐的一部分,自然应该与大唐共同进退。 但都是搞政治的,他又怎么会不明白,这些问题都不是问题? 只要安西军愿意,只要能带来足够的利益。 高富帅还在问他,“徐中丞觉得怎么样?” 徐复如鲠在喉,明知道安西军是以此为借口自行其是,但还是只能拱手道,“若真能促成归还三州、两国结盟,高郎君当为首功。” …… 夏拉康寺。 尽管已经贵为尊贵的钵阐布,能够随时初入红宫,但是娘·定埃增桑布更多时间还是住在这里,过着清修的生活。 虽然无法拒绝赞普给予的荣耀与权势,但定埃增还是推举了另一位大堪布勃阑卡·贝吉云丹为钵阐布,让对方负责更多的事务、掌握更多的权力。 但一步踏入政治的漩涡,这世外清修之地,便也永远不可能再清静了。 更何况,在吐蕃,寺庙从来都不是世外之地。 从松赞干布营建大昭寺、小昭寺开始,佛教在吐蕃的传播就与政治息息相关。就连他修佛,出家,从修行禅宗转而师从渐悟派,也都是随着朝中的局势变动行事。 所以此刻,定埃增坐在自己的禅房里,与人探讨的却并非佛法,而是阴谋算计。 虽然是娘氏这一代最出众的年轻人之一,常常能够见到钵阐布,但每一次在他面前说话,论勒赞都能感觉到一种强大的压力。 此刻,他战战兢兢地说出了自己这断时间费尽心思想到的,处理大唐使团和安西军的办法。 这办法,说起来也并不多么出奇,吐蕃也并不是第一次使用,但每一次效果都非常好,所以论勒赞打算再用一次。 总结起来,就是七个字——让唐人对付唐人。 大唐国内藩镇割据、不听号令甚至直接叛乱造反者时有发生,也是大唐君臣绝对无法容忍的。尤其是自从德宗朝之后,对于武将的不信任,几乎已经刻进了大唐皇帝的骨血之中。 当下这位唐皇才登基几年,但是已经展示出了锐意削藩的态度。 如果他知道西域现在的情况,知道安西军中有一支足以改变整个天下局势的“天兵”,会觉得欣慰,还是会提前感受到威胁? 更何况,得知雁来真正的身份之后,徐复能想到的那些,论勒赞当然也能想到。 一个拥有李唐血脉、又有天命在身的女人,还掌握了军权。 大唐皇帝能眼看着她在西域兴风作浪,不断坐大吗? 说完之后,论勒赞小心翼翼地问,“钵阐布以为如何?” 定埃增沉默良久,才问,“大唐与西域不通消息,要如何处理西域之事?” “这个容易。”论勒赞道,“如今大蕃既与大唐交好,与安西军也息兵了,允许双方使节从河西走廊借道,也是应有之义。如此,当可抵得过归还三州了。” 定埃增之前一直没什么表情,听到这里才动了动眉毛,抬眸看了论勒赞一眼。 他态度是比较亲近大唐,但是归根结底,这种态度也是为了吐蕃的利益。 吐蕃与大唐世代交战,耗费粮饷无数,无论军队还是百姓都已经疲惫至极、难以维系,迫切需要休养生息。 两边的情况都差不多,但大唐国土广袤、地大物博,人口和钱粮方面天然就比吐蕃更有优势。继续打下去,最后先崩盘的必定是己方,所以定埃增上位之后,便一直致力于推进两国结盟。 可惜,无论吐蕃还是大唐,终究都缺少一点诚意。 再这样拖下去,恐怕最后终有一战。 论勒赞的这个办法,或许当真能暂时将大唐的注意力转到西域去,让吐蕃获得喘息之机。 “也好,就按你说的来吧。”想到这里,他便松口道,“你且去安抚一番唐使,安排好此事,尽早把人送回去。” “是!”论勒赞大声应下,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虽然定埃增没有一句称赞之语,但是自己的建议能够得到他的首肯,就已经是一种莫大的荣耀了。 然而论勒赞从夏拉康寺出来,正准备赶去鸿胪客馆,就见自己安排在客馆那边的人匆匆赶来报信:“悉南纰巴,你快去看看吧,高郎君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贡布请了好多韦氏的人过来,连论芒杰家的人也来了!” 第105章 这是不是已经可以开始走流程了? 前两天才在论坛上看到的, 关于吐蕃局势的各种情况和分析,此刻就放在雁来面前的桌案上。 作为一个玩家眼里的NPC,雁来从不对玩家们报告上来的各种消息表示惊讶, 哪怕上面写的内容不该那么快传递过来。 而玩家也从不对她的不惊讶表示惊讶,毕竟兼具传送和复活功能的阵法,还是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开启的, 而团队频道的聊天功能, 也是系统设定里存在的。 雁来不得不承认,高富帅这个玩家是有点东西在身上的。 或者说,人独自处在某些对自己不利的环境里, 自然而然就会动脑子, 想出一两个还算可行的解决方案。 况且玩家见过的套路实在太多,在游戏里又没什么束缚,不需要考虑后果, 失败了也没什么损失, 那当然就总能想出一些骚操作来。 让安西军成为吐蕃其中一系势力的强力盟友。 这种想法,雁来之前没有过, 但越想越觉得可行。 她跟郭昕说过, 即使有人觉得是不义的战争, 但是如果有必要, 她还是会打的。不过如果可以, 她当然也不想被人骂成穷兵黩武、残酷冷血的暴君。 所以她也一直在想,就算一定要开战, 或许也可以换一种方式。 对于现代人来说,战争的种类实在太多了, 贸易战、经济战、情报战、军备战……并不是只有真刀真枪地列阵拼杀,才叫战争。 其实这些道理, 古代人同样也懂,只不过还没有形成理论体系而已。 隋文帝时,裴矩不就是用一手离间计,让强大到不可一世的突厥汗国分裂成了东、西两部吗?这才有了后来李世民拉拢西突厥,攻灭东突厥,成为“天可汗”的基础。 隋文帝有裴矩,大唐其实也有一个智慧超群的谋略家李泌。 他曾经给唐德宗出过一个“困蕃之策”,联结大唐、回鹘、大食、南诏四国,对吐蕃形成各方面的战略封锁,如此吐蕃不攻自破。 可惜在这个时代,这条计策注定难以彻底执行。即便如此,李泌的各种策略,也在相当程度上维持了德宗时期国内外的局势,为宪宗的元和中兴奠定了基础。 而从泾原兵变算起,他在德宗朝为官的时间还不到六年,更是只当了两年的宰相。 说回当下,吐蕃并不是三十几年后突然崩溃的,矛盾始终存在、越演越烈,直到再也维持不住那岌岌可危的平衡。 那么,有没有可能提前引爆这种矛盾,让吐蕃“不攻自破”呢? 高富帅的这个想法,雁来认为就是一个契机。 既然如此,胆子不妨更大一些。 作为“强有力的盟友”,自然也需要给予足够的支持,才能让自己的盟友反败为胜,扭转局势。 这个支持未必要非常大,但一定要足够关键。 雁来思虑良久,才终于提笔在文件上写下自己的批复。 …… 韦·论芒杰拉类,是吐蕃六位大论之一,也是韦氏的当家人。 如果他的近亲和心腹也开始跟高富帅接触,那情况就颇为不妙了。 但当论勒赞大步走进了高富帅所住的院子,却发现情况跟自己想的不一样。 被众星拱月般簇拥在中心的,并不是韦氏论冲热,也不是另外两个同样出身论族的年轻人。人群之中最受人瞩目的,是一个身着锦袍,头辫发束髻,浑身上下都是金玉装饰,整个人看起来闪闪发亮的年轻人。 是没庐氏的尚达当。 一个论勒赞完全没想到的人。 因为虽然分属尚族和论族,但是娘氏和没庐氏的关系还算不错,因为他们在宗教上的倾向是一致的,都是汉地佛教的信徒,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本来是盟友。 但是,随着僧相制度彻底稳定、娘氏上位,显然已经逐渐威胁到了四大尚族的利益。 赞普一力推进让僧人参与政治,本身就是为了抑制尚族。而没庐氏如今既是长妃娘家,又是大论之首,本身就是四大尚族的领头人,不可能没有任何反应。 论洛丹在西域发动了规模如此庞大的战争,只靠韦氏的支持可不够,他们在国中一定另有盟友。 这个盟友很有可能就是没庐氏,这一点娘氏其实已经猜到了。 就连之前韦·论贡布派人去刺杀高富帅,这件事里恐怕也有没庐氏插手,毕竟他们家族的尚乞心也死在了西域的战场上。 但在抓凶手背后的主使者时,论勒赞跳过了没庐氏,他以为没庐氏也会对此心照不宣。 所以论勒赞怎么都没想到,没庐氏的人会毫不避讳地出现在这里。 韦氏愿意摒弃前嫌,跟安西军搅和在一起,就已经很令人意外了,再加上一个没庐氏,局势将会变得更加复杂。 论勒赞顿住脚步,一时拿不住要不要进去。 但已经由不得他了,因为院子里的人已经发现了他的存在,相继转头看了过来。他们原本正在说笑,但这时都收敛了表情,显得有些严肃。 一瞬间,论勒赞觉得自己像是不小心闯入了狼群之中的羊,每一道看过来的视线都不怀好意。 但紧接着高富帅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脸欣喜地朝他招呼,“论勒赞兄弟,你也来了,快进来吧!” 语气亲近,好像完全没有半点背着论勒赞跟这些人接触的心虚。 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气氛瞬间消失了,论勒赞迟疑片刻,还是选择了迈步进去。 他总要弄明白这群人聚在一起,都谋划了些什么。 他在高富帅身边坐下,尽量自然地笑着问,“高郎君,今天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这个啊,”高富帅很随意地说,“这不是养伤太无聊了吗?我想出门他们又不同意,干脆就让贡布邀请一些他熟悉的朋友过来玩,我也没想到来了这么多人,不过人多热闹。” 他说完又问,“你怎么也来了?我还以为你忙得顾不上我了呢。” 论勒赞有些尴尬,好在他也已经习惯了高富帅的心直口快,知道这时候解释没用,说谎更容易被揭穿,便只能含糊道,“确实有些事要忙,这不是一有空就立刻过来了吗?” “来得正好。”高富帅笑道,“大家都很热情,说是要给我办一场接风宴,这事怎么能少了你?” 论勒赞有些狐疑,他不相信这些人真的是来吃席的。 可是直到开席,都没人提到正事,全都是在说一些吃喝玩乐和打猎的经历。 这让论勒赞有些不安。 中间他也去跟没庐氏的尚达当搭过话,询问对方怎么会在这里。 尚达当似笑非笑道,“其实城中对天兵感兴趣的人不少,只是你们之前把他藏得太好了。现在他自己想交朋友,我当然也要来看看。” 论勒赞忽然道,“你不想杀了他吗?” 尚达当神色微变,脸也冷了下来,半晌才道,“杀了他一个,又有什么用?何况,他已经进城了。” 在城外刺杀,无论成与不成,都只是受一点责罚。 但高富帅已经住进了鸿胪客馆,是过了明路的安西军的使者,再动手就是另一回事了。 更何况,他要是普通人,杀了也就杀了。但他是天兵,死了也会在安西军的地盘上复活,他的死因自然也不可能隐瞒。 两人不再说话。 很快酒席就准备好了。 喝酒、吃肉、唱歌、跳舞。 众人一直折腾到天黑,才终于散了场。 论勒赞一直待到最后一位客人离开,才起身告辞。 他喝了不少,直到出了门,被外面的夜风一吹,整个人清醒了一些,忽然记起自己今天原本是要来见唐使的,结果耽误到了现在。 此刻再去拜访显然不太合适,只能等明天了。 论勒赞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客馆的大门,这才上马离开。 但是第二天,他没能再去客馆拜访唐使。 因为红宫里传出来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没庐氏的大相尚赤苏仁谢给赞普上书,提出了新的与大唐结盟的方案,而韦氏已经对这份方案表示了同意。 这份方案的具体内容是:在结盟之中加入安西军,吐蕃,大唐和安西军三方约定盟好,另外盟好的条件也从原本的归还安乐、秦、原三州,改为在三州之中挑选出一处,在这里开放互市,并由结盟的三方共同派兵驻守。 论勒赞听完这个消息,立刻脸色惨白地赶到了夏拉康寺。 “都怪我,昨日耽误了时间,让他们抢在了前面。”论勒赞跪在钵阐布定埃增面前,俯身在地,半晌才愧疚地说。 到这时候,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没庐氏能提出这份方案,一定已经跟高富帅和唐使商量过,得到了两方的认可。昨天那么多人聚在高富帅的院子里,原来是在庆祝。 难怪他们什么正事都不谈,因为该谈的早就已经谈过了。把他留下来,也只是为了拖延时间。 “无妨,我们的目的也算是达成了。”定埃增语气平静地道。 论勒赞急了,抬起头来看向定埃增,“这怎么能一样呢?” 没庐氏的这份新方案,确实跟他的打算差不多,甚至它让安西军也成为了盟誓的一方,约束力也会更强。 毕竟娘氏如此善待高富帅,本来就是因为天兵的战斗力太不合常理,吐蕃军队无法应对,所以希望能够谋求和平。现在安西军参与盟誓,自然不会轻易对吐蕃出兵了。 而安西军如此光明正大地成为盟誓的一员,也必然会导致大唐朝廷上下的猜忌。 大唐跟吐蕃不同。 吐蕃最早就是悉补野部跟十几个小邦结盟,至今还有一些小邦维持着一定程度上的自治,至于像吐谷浑小王这样的附庸部落,就更多了。吐蕃人的盟誓,也会将这些小邦之王也列入其中。 但安西四镇并不是大唐的羁縻州府,而是直属于朝廷管辖的地方。 安西军参与盟誓,跟宣告自立没什么区别。 所以,这份方案既能推动结盟,又能保证安西军不开战,同时还能让安西军跟大唐生出嫌隙,全都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但这份方案由娘氏提出,跟由其他势力来提,就完全是两回事了。 至少这份功劳不会记在娘氏的头上。 明明他们为了推动结盟,努力了那么久。 “那你打算怎么办?”定埃增问。 论勒赞愣住。 就像一瓢冰水从头顶浇下,他终于从急切之中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面前的人是钵阐布定埃增。 他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但并不认为赞普给予僧人这么高的地位,甚至允许僧人参与政治,会是一件好事。所以他从一开始就不想担任这个僧相的职位,是赞普、娘氏和佛教内部的势力共同出力,将他推到了这个位置上。 即使如此,他也很快就将贝吉云丹推上了钵阐布的位置,自己则退居次位。 作为娘氏如今的领头人,定埃增也认为,娘氏如今的权势已经足够大,不需要再更进一步,否则是祸非福。 他之所以尽心尽力谋划结盟之事,并不是为了争权夺利,只是因为吐蕃需要一段和平的发展期。 所以对他来说,只要结盟成功,谁来推动确实不重要。 见他定定地望着自己不说话,定埃增叹了一口气,又道,“如果由娘氏来推动结盟,韦氏未必会同意。” 之前的结盟始终不成功,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主战派不同意。归还三州,说得轻巧,那可是前线的将士们用性命打下来的,凭什么他们一句话就还回去? 别说他们舍不得,赞普也舍不得。 如今三州减为一州,又不是直接归还唐朝,而是作为互市地点,由三方共同管辖,再加上没庐氏应该给出了某些承诺,韦氏才会点头。 换成娘氏肯定不会那么顺利。 沉默片刻,论勒赞才问,“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按照惯例,这么大的事,需要众相以上所有成员共同商议,只有得到绝大多数人的赞同,才会正式开始推行。 他们之前推动结盟之事,也是卡在了这一步。 论勒赞的意思,自然是要在暗中游说足够多的人投反对票。 定埃增摇头,“不必归还三州,还能开启互市,赞普一定全力推动这次结盟。” 除非大唐不同意,否则结盟势在必行。 …… 鸿胪客馆内,大唐使团也正在说这件事。 “我们就这样答应了?”副使李逢有些不安,“万一到时候朝廷不同意呢?” “不会的。而且高郎君不是说了吗,安西军也会派遣使者前往长安,跟我们一起说服朝廷。”徐复脸上难掩兴奋,毫不在意地说。 “可是三州之地变成了一州不说,还是三方共管,这跟陛下预期可不一样。”李逢皱着眉。 至于安西军,他们居然也要参与结盟,要把名字堂而皇之地写在大唐和吐蕃后面,本身就已经很出格了,朝中必定会有异议。等使者到了长安,他们能顾得上自己就不错了,怎么帮着说服朝廷? 不过他终究还是没有将对安西军的腹诽说出口。 徐复闻言,稍微收敛了一下脸上的笑意,“你我到吐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当能看得出来,所谓的三州之地,就如钓鱼时用的诱饵,吐蕃根本不打算让我们吃下去。如今能谈成这个结果,靠的也不是我们自己,若是再不成,那结盟之事,也休要再提了。” “但终究没有得到朝廷的许可,只怕就算结盟谈成了,你我也是罪人。” “那又如何?”徐复看向自己的副手,“若当真能结盟,你我的名字也能永垂史册了,焉能再求更多?” 再说,朝廷就算要惩罚他们,也顶多是贬官,甚至都不会夺官,有何可惧? “罢了。”最后李逢长叹一声,“事已至此,再想这些也无用,还是赶紧收拾行李,等事情定下就走。” 这吐蕃的水土和饮食,也是熬人,早些回去也好。 不过结盟的事,推进得也没有大家想的那么顺利,众相会议一共开了三次,最后才磕磕绊绊地得以通过。但无论如何,还是通过了。 高富帅在论坛上公布这个消息,立刻引起欢声一片。 说来也巧,之前新的结盟方案在论坛上公布的那天,不巧正是重新开赛之后的马球大赛决赛最后一日,也即是决出冠亚季军的日子。 连雁来都觉得马球大赛是不是真的没看好日子,又或者是跟高富帅八字不合。幸好不管是马球大赛还是高富帅,带来的热度最终都会转化为她的气运值,要不然雁来估计就要吐血了。 不论如何,马球大赛已经圆满结束,吐蕃这边的情况就是论坛上最关注的,如今终于得到了一个让大家都满意的结果,自然令人欢欣鼓舞。 得知高富帅和唐使接下来还要去面见赞普辞行,更是让所有云玩家都兴奋起来,连连催促他快开直播。 其实之前高富帅就挑了个日子出门,带着大家逛了逛拉萨城,但这回可是能进入布达拉宫内部的! 虽说在现实里,布达拉宫只要买票就能进去参观,网上也能搜到不少图片,但那都是后世重建的了,吐蕃王朝时期原汁原味、甚至还有赞普住在里面的布达拉宫,大家都是头一回见。 相较于其他游戏内容,参观布达拉宫的行程显然更容易得到圈外人的关注。 所以直播间开启之后,热度很快就突破了之前的峰值,并迅速登上平台热门,然后又吸引来更多的观众。 雁来看着每一秒都在刷新的气运值,心情比外面的晴天还要明媚。 该说不说,开直播确实是拉人气的好办法,这段时间她的气运值白天黑夜都在涨,如今已经攒下了够开两个复活点的家底,正在向着第三个一路狂奔。 有了这样的基础,接下来不管往哪条路线发展,雁来都可以稍微放松一些了。 果然,过了最初艰难的开拓期之后,无论资源的累积还是势力的发展,都会变得更高效、更轻松。 总算也到了她享受努力的成果的时候了。 …… 赞普很年轻。 说起来,如果历史上的回鹘可汗真的是那特勤的话,那么三巨头的领导者就都正处在三十来岁的壮年期,而且也都是雄心勃勃、励精图治之辈,也就难怪他们能够为本国带来最后的辉煌时期了。 或许是因为修佛的缘故,赞普的住处并不奢华,身上穿的也是素布,只以瑟瑟(绿色的宝石)做装饰。 倒是头上的朝霞帽十分醒目,与这座“红宫”相得益彰。 大概是因为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在台面下谈好了,所以赞普对高富帅和几位唐使的态度十分和气。 按照礼仪觐见完毕之后,他主动问候了大唐皇帝和雁来的身体。 等交付了国书,又另外给大唐皇帝和雁来准备了礼物。 可以说是考虑得非常周到了。 就是这处处将大唐皇帝和雁来放在一起的举动,别说在场的高富帅,就是看直播的玩家和雁来都感觉很古怪。 最后是一个直播间观众一语道破。 ——呃,他是不是想用这种办法离间雁帅和唐皇的关系啊? ——我靠,老阴比! ——刚刚还觉得他是个好人呢,是我眼瞎,自戳双目了。 ——这也算是很看得起我们雁帅了,好事好事,人不遭妒是庸才啊! ——该说不说,这种办法应该还挺有用的,但是……who cares? ——楼上,大唐皇帝会很在乎的(笑 ——那又如何?他再不服也只能憋着,要不然跟我们干一架? ——其实这对我们来说确实是好事,毕竟安西名义上还是大唐国土,不说别的,至少郭昕他们那批老人的想法要考虑吧?大家还是很期待能够归老长安的。不过要是大唐皇帝先动手,那就只能你不仁我不义了,嘿嘿嘿。 ——一把子期待了。 ——希望大唐皇帝搞快点,不要不识抬举! ——别忘了是吐蕃先挑事的啊,这是不是已经可以开始走流程了? 第106章 “是兄弟就来砍我!” 尼玛站在高富帅身后, 看着被无数威风凛凛的王宫卫士和文武官员簇拥着的赞普,神思有些恍惚。 过去,他曾对自己的未来做过很多设想, 务实的、梦幻的、成功的、失败的……但不管哪一种设想里,都没有想过自己能够出入红宫。 吐蕃的等级制度根深蒂固,即便逆天改命, 也总有一条界线是他永远无法跨越的。 即便王宫里最普通的卫士, 也是踮起脚尖都够不着的存在。 但现在,他就这样简单地来到了这里,跟这些人站在一起。 尽管他其实并没有资格资格这里——进入王宫时, 曾有人提出让他在王宫门外等候。结果高富帅一句“这是我的副手, 他要是不能进去,我也不去了”,就让所有人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让他跟了进来。 原来, 那永远无法跨越的界限、那不可能被打破的阻碍,也可以如此脆弱, 不堪一击。 尼玛知道, 自己站在这里并不和谐, 因为所有人仍然如往常那样, 根本看不到他。 但他突然不是那样在意了。 虽然早就在心里偏向了安西军, 但在今天之前,对尼玛来说, 那更多的是审时度势的选择,没有太多的忠心。 此刻, 他才终于对这个身份有了归属感。 不是因为安西军势大,而是因为安西军有他的位置。 正胡思乱想间, 觐见已经结束,殿内的人已鱼贯而出。尼玛立刻回神,跟上了高富帅。 有近侍官将他们送到王宫门口,之后尚达当和论贡布等人又骑着马,簇拥着他们回到了客馆。 进了院子,尼玛就自觉地要隐身,却被高富帅叫住,“先别走,问你个事。” “郎君。”尼玛走回来。 高富帅说,“我这就要回西域了,你是想留在这里,还是跟着徐中丞他们先回大唐?” 尼玛毫不意外,这个问题他其实已经考虑很久了,高富帅想要回西域非常简单,但却是没法带上他的。 他本以为高富帅是不在意,毕竟天兵就是这样不拘小节。 没想到他还记得。 “你要是想留下,我会拜托韦氏的人照顾你。只要这个结盟存在一天,你就什么都不用担心。”高富帅见他不说话,又道,“要是不想留下,那就跟着徐中丞他们走,等到互市的地点确定之后,我应该会过去一趟,到时候再去接你。” 尼玛沉默片刻,才开口,“郎君若是需要……” “不要想我需要什么。”高富帅打断他,笑着道,“按照你自己的想法来就行,不用有心理负担。这段时间你帮了我很多,我也希望能帮得上你。” 尼玛眼中终于有了光彩,他轻轻吸了一口气,道,“那我就在大唐等郎君。” “行,那我去跟徐中丞说。” 徐复当然不会拒绝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 不过说到这个,他就有些好奇地问,“高郎君打算什么时候走?” “现在就走。”高富帅说。 一句话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 尚达当等人自然免不了要挽留一番,但高富帅已经打定了主意。 开服没多久他就离开了大部队,好多战事和活动都错过了,现在已经是归心似箭。 要说遗憾也不是没有,就是那个地图成就活动还没做完。但是吐蕃的领土包括了西藏、青海以及部分的甘肃和四川,算起来估计比新疆还大,全都走一遍的话,搞不好玩家那边真的要打到大唐去了。 还是下次一定吧。 苦留不住,众人便又改口说要送他。 其实一半是送行,一半是好奇天兵到底是如何死亡与复活的。至今为止,这些对他们来说都仍然只是传闻,谁不想亲眼见证一次? 高富帅也不在意,花费声望值将随身的行李全部绑定。 几次直播下来,他的声望值已经暴涨到了一个可以随便花的数字,所以完全不用节省。 只有那匹大红马无法携带。 这马原本是次仁斯塔的,后来送给了倪浩香,高富帅又花钱买了下来,这回来吐蕃也带上了,不然留在焉耆也不知会落到谁的手里。虽然一路上更多是坐马车,也没怎么骑。 活物没法用千机锁绑定,这游戏也还没开通坐骑栏,高富帅只能珍而重之地将这匹马托付给尼玛和徐复。 安排好了一切,他整整衣裳,朝众人一拱手,“诸位,山水有相逢,咱们有缘再会。” 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然后就眼睁睁看着着他上前几步,从人群中将论贡布和尚达当拉了出来。 “锵”的一声,两人腰间的佩剑就被他拔了出来。 这佩剑虽说只是做装饰用,剑柄和剑鞘上都是金玉装饰,但是剑锋也未尝不利。高富帅看了一眼,满意点头,然后将剑柄塞进了两人手中。 “我知道两位对安西军有些怨气,这也是应该的,毕竟你们的亲人死在了战场上。我答应过会替你们找到杀死他们的凶手,给你们报仇的机会,不过那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所以,现在先让你们出出气。” 他说着后退一步,对两人道,“来吧,杀了我。” 众人都被这话吓了一跳,他面前的两人更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几乎是有些惊恐地看着他。 “这……”徐复左右看看,发现没有比自己更合适的发言人,只能结结巴巴开口,“高郎君,这不合适吧?” “没什么不合适的。”高富帅说,“以后都是盟友了,心里存着气不好。再说报仇也是天经地义的,这里就我一个天兵,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尚达当一怔,下意识道,“此似是佛语。” 没庐氏跟娘氏一样倾向于汉地佛教,曾修行禅宗,尚达当也是虔诚的佛教徒,在佛经上颇有造诣,却从未听过这样的句子。 高富帅不由挠头。这话在网络时代都已经烂大街到没人用了,他也不知道是啥时候出现的,难道现在还没有?还是没来得及传入吐蕃? 他只能转移话题,“直接动手吧,放心,我不会死,真的只是让你们出出气。” “是兄弟就来砍我!” 尚达当和论贡布对视一眼。 尚达当道,“高兄既发此宏愿,我等当为君成之。” 论贡布也握紧了手中的剑。 高富帅见两人准备动手,连忙大声道,“记得砍要害啊,让我少受点罪!” 话音才落,两人的剑已经刺到了他身上。 清光一闪,所有人都没来得及看清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回过神来时,高富帅人已经不见了,原地只剩下持剑的两人。 众人有些失落,因为什么都没看清,但又有些满足,因为他们都见证了天兵的神异。 …… 龟兹城的复活点,高富帅的身影缓缓浮现。 “哥们儿总算回来了!”看到周围来来往往的玩家,高富帅险些喜极而泣。 不去外面走一趟,都不知道自己对这个地方有那么强烈的归属感。只觉得龟兹的天比拉萨更蓝,龟兹的空气也比拉萨更新鲜——后面这一点是事实,拉萨虽然是一国之都,但确实没有龟兹这么干净整洁。 他这两个多月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但高富帅没能感慨太久,因为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大喊,“土豪!” 已经习惯了经常被人这么叫的高富帅,闻声抬头看去,就见周围的玩家全都在朝他的方向看,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彩。 难道他们都是来欢迎我的?高富帅下意识地想,这就是家的感觉吗? 但还没来得及感动,他就听到了那人的下半句。 “土豪,看剑!” 然后就真的有一把剑朝他刺了过来! 尽管目前游戏还没有开启阵营模式,玩家之间是不能互相攻击的,但被刺中也是会掉血的,最重要的是会痛,所以高富帅也下意识地拔刀挡了上去。 好在对面也只是闹着玩,双方很快就收了武器。 只是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笑,看得高富帅有些莫名其妙的。 不过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身上还带着吐蕃赞普给雁帅的国书,得赶紧进去把任务交了。 一进了由NPC把守的那道门,世界就安静下来了。高富帅这时也终于意识到,玩家之所以能第一时间注意到他,并不是因为家人的温暖,而是因为……从布达拉宫出来之后,他忘了关直播。 所以来“刺杀”他也是因为看到直播里他让人砍自己是吧? 真无聊…… 高富帅无语地关了直播间,也没有太在意,正好已经到了雁来的办公室外,他就快步上前,让守门的亲兵为自己通传。 看到国书,确定自己制定的计划顺利施行,雁来的心情也很不错。 她的思路很简单,既然要让己方的盟友在短时间内翻盘,那么最好的选择就不是搞大事,而是直接走对手的路,让对方无路可走。 事实证明果然可行。 结盟的事本来就是占据了河西走廊的主战派更有优势,只要能扭转他们的想法,剩下的一切就都很顺利了。 给高富帅结算了任务奖励,又勉力了一番,让人将他送走,雁来想了想,拿着国书去了郭昕那里。 吐蕃人的古文造诣,显然比她好了太多,她能大略地看懂这封国书的内容,但是其中用了什么典故,哪个字是特意斟酌过的,用意又是什么,就不是雁来能看得出来了。 很明显,这也是玩家的短板。 以后这种外交往来应该会越来越多,雁来发现,他们的地盘上别的都不缺,就缺专业的文学之士。 回头去大唐捞几个好了。 反正大唐读书人那么多,她那位表兄应该不会介意的吧? 当下,也只能让郭昕先顶上了。 所以说什么叫“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 郭昕还真不知道天兵能折腾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听雁来说完来龙去脉,顿时有些感慨,也不知论洛丹若是泉下有知,如今是何滋味? 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逝,他的注意力很快就注意到了三方结盟上,有些激动地问,“如此说来,一旦结盟成功,我们就能重新跟大唐联络上了?” “不止是跟大唐联络上。”雁来笑道,“义父可以回长安了。” 骤然听到这句话,郭昕不由得鼻尖一酸,眼底有些朦胧。 尽管他从来没有怀疑过雁来的那句承诺——玉门关也好,酒泉郡也罢,就算是长安,也总有一天能回去的——但在郭昕的想法里,也许三年、也许五年,总之那应该是在很久以后。 所以突然听到雁来这么说,他竟然会觉得太快了,太突然了。 他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但其实,回家需要做什么准备呢? 只是想了太久,盼了太久,真的等到了,反而有些不敢置信。 就如前人诗里写的:近乡情更怯。 雁来也有一个或许永远也回不去的故乡,所以她虽然还年轻,却完全明白郭昕此刻的心情,因此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没有打扰。 好半晌郭昕才回过神来,收敛起情绪,朝雁来笑道,“我本以为,不管你和你的天兵们做出什么样的事,我都不会再吃惊了,谁知你竟又给了我这样一个惊喜!” “其实我也没想到。”雁来坦然承认,“事情永远不会按照我们的计划来,随时都可能会出现意料之外的变故。不过幸好,这一次的意外是令人高兴的。” 郭昕点点头,心中也十分宽慰。 尽管安西的地盘还很小,甚至连四镇都只收回了两个,但现在,他们已经有资格跟吐蕃乃至大唐对话了。 雁来和她的天兵都成长得非常快,郭昕已经没什么不放心的了,可以安心回长安终老。 “要回长安,需要做的准备还有很多呢。”雁来将话题转了回来,递上国书,“第一件,要请义父给我讲一讲这个。” 郭昕笑着伸手接过,展开看了一遍,便熟门熟路地给她讲解起来。 讲的过程中,他也意识到雁来在这方面的知识匮乏。跟雁来一样,郭昕也不觉得身为领导者的她需要花费时间和精力去弥补这些,完全可以招聘幕僚来解决这个问题。 等回了长安,就替她留意一下国中的人才,看看能不能设法送几个过来吧。 那些怀才不遇的书生,与其在长安蹉跎,不如到西域来。 …… 在龟兹城里转了一圈,重新熟悉了城中的各种变化,高富帅回到自己租的房子,发现几个月没人住,这里竟没有破败,看着是一直有人打理的样子,不由有些惊讶。 他认识的玩家虽然不少,但会主动来帮忙收拾屋子的人,却怎么都想不出来。 费了一番功夫才弄清楚,居然是阎玉关。 按照倪浩香的说法,她只是觉得两人一起被吐蕃人带走,结果倪浩香回来了,高富帅却一直陷在那边,她帮忙照看一下房屋也是应该的。 高富帅十分感动。 看着窗明几净的房间,他还真有了一点回家的感觉。 果然,玩家都是屑,营造氛围这种事,还得是NPC! 正好看到街上有人在卖桃,虽然价格不便宜,但高富帅还是买了满满一篮子,又买了一箱冰块,送去了阎玉关的店铺。 本想在店铺里采购一波的,无奈这里卖的都是女装,只得作罢。 又在城里做了两个任务,找回了熟悉的游戏节奏,高富帅才高高兴兴地下了线。 结果才从房间里出来,就被老妈逮到,一脸兴奋地问他,“宝宝,这个图里是不是你啊?” 高富帅一脸问号地走过去,往自家亲妈的屏幕上一看,顿时整个人都裂开了。 谁来告诉他,为什么从来不关注二次元的老妈的手机里,会出现“是兄弟就来砍我.gif”的表情包啊?! 最可怕的是,高富帅定睛一看,才发现这表情包居然还是发在家族群里的。 他甚至都没有勇气划下去看其他人的发言,迅速收回视线,一脸麻木地问,“这是哪里来的?” “我还想问你呢。”老妈一看他这个表情,就确定真的是本人了,顿时笑得前仰后合,“宝宝你也太可爱了吧!” 高富帅只能庆幸,他创建游戏角色的时候用的是一张帅哥脸,而不是他本人的长相,要不然的话,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可以收拾行李,连夜扛着火车离开地球了。 告别了老妈,他掏出自己的手机,一番搜索,很快就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的直播火了,是一种完全超出预料的大火,各种切片在全网流传,甚至上了不少头条。 但是高富帅怎么也没想到,让他火遍全网的,既不是808年的布达拉宫,也不是活的赞普,而是“是兄弟就来砍我”的沙雕表情包…… 甚至不需要任何宣传,短短半天时间,动图就像是病毒一样侵入了每一个网友的电子设备。 以至于高富帅甚至都不敢像平常一样去聊天群里跟沙雕群友吹牛皮,或者去论坛上看其他玩家的骚操作。 他干脆将手机丢在一边,掩耳盗铃地想,网络时代一天一个热点,只要不听不看,等过几天风头过去,就没人会再提这事了。 …… 章立早拎着一兜鲜桃,走上城楼。 看到他的士兵们全都热情地开口招呼,“小章来啦?” “是啊。”章立早也熟练地从兜里摸出水灵灵的桃子,见人就塞一个,等走到田队长跟前时,手上正好剩了两个。 “怎么又破费?”田队长看着他递过来的桃,不赞同地说。 尽管章立早不止一次说过,钱对天兵来说没什么用,不需要靠这个养家糊口,但章立早每次带了吃得过来,田队长都会说这么一句。 章立早笑着将桃塞进他手里,“今天有好事,这不是要庆祝一下吗?” “什么好事?”周围听到这话的士兵都围拢了过来。 “大好事!”章立早两手叉腰,笑看着众人,大声宣布,“吐蕃打算跟大唐和安西结盟,在唐蕃边境处开放互市。到时候我们的商队也会过去交易,大家就可以跟着商队一起回大唐了!” 这番话便如一个响雷落到人堆里,顿时让所有人都炸开了锅。 “真的吗?” “什么时候的事?” “商队几时能走?” 众人争先恐后,七嘴八舌地提问。 “当然是真的!”章立早也手忙脚乱地回答,“就是才发生的事,我这不是得到消息就第一时间来告诉大家了吗?至于商队什么时候去,暂时还没定,不过肯定很快了!” 又吵吵嚷嚷了好一会儿,众人才渐渐从那种乍然惊闻的状态之中回过神来,尽管心里还有很多担忧,但只是自己默默琢磨,不再围绕着章立早问东问西。 田队长见状,把人赶回了自己的岗位上。 等人都走完了,他才问章立早,“我们真的跟吐蕃人结盟了?” “真的。” “那以后就不跟吐蕃人打了?” 章立早听到这个问题,忍不住笑了,“田叔,你知道大唐和吐蕃结盟过多少次吗?” 田队长一愣,这个问题他还真不知道,但他已经明白章立早的意思了,“你是说,结盟也不影响接着打?” 章立早点头,“从金城公主入蕃和亲算起,这一百年里,唐蕃一共有八次会盟,但你看仗什么时候少打过?” “这倒是。”田队长叹了一口气。 章立早看他满脸纠结的样子,不由好笑道,“田叔,你到底是想打,还是不想打?” 田队长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作为孤守安西几十年的士兵,他的心情其实很复杂。 和平当然是好事,但真要是突然就这么结盟了、不打了,又让他心里空落落的。可是,知道结盟其实什么都不影响,该打还是会打,他也不觉得怎样高兴。 最后,他摆了摆手说,“咱不懂这个,但我想郭帅、雁帅他们一定比咱懂。不管要打还是要和,咱听令就是。” “那你可听不了令了,你可以回长安啦!” 田队长又是一愣,下意识地回头去看下方的龟兹城。 不能回去的时候,他守着这座城,却满心都是远方的家乡,哪怕关于家乡的记忆早就已经遥远而模糊,渐渐想不起来了,却仍然做梦都想回去。 但现在知道能回去,他又忽然割舍不下这座城池了。 他的青春年华奉献给了这座城,他曾经在这里抛洒了无数热血与热泪,甚至一度以为自己会战死在这里。 他的战友、他的亲人、他的一切都在这里。 而长安,却忽然成为了陌生的远方。 第107章 第一条就是要招募五万新玩家。 游悠悠从来没有想过, 买房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在她的规划里,回到老家之后,她应该要先租个房子住上几个月, 慢慢挑选心仪的房子,买下来之后做一下软装,再退掉租的房子正式搬进去。 然而事实是, 她在找中介看房的时候, 发现租房的性价比远低于买房,于是莫名其妙就在一天的时间里,完成了看房、跟中介和房主签订三方合同、给房主转账、去房管局过户、拿钥匙、付中介费、搬家等全部流程。 直到拿着钥匙回到刚刚买下来的房子里, 游悠悠都还有一种不真实的恍惚感。 感觉买个房简直比上街买衣服还干脆利落。 但看中介小姐姐的意思, 这样好像才是正常的。 可恶,肯定是社会上的有钱人变多了但没带上她! 不过在等换锁的师傅过来之前,游悠悠举着手机在屋子里转了转, 拍了几个小视频, 那颗恍惚的心又慢慢落到了地上。 房子,她的。 对于从上小学就开始住校、大半的人生都在过集体生活的人来说, 一处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 已不仅仅是珍贵, 而是早就成为了内心的某种执念, 不达成誓不罢休。 对于一个年过三十、既不打算结婚也不想生孩子的女性来说, 这就是唯一的终身大事了。 等到师傅将锁换好,游悠悠已经对这套房子的细节了然于心, 并且初步规划好了之后的安排。 这套房子是关门卖的,也就是前任房主只带走了自己的私人物品, 所有家具都留下了,其中有不少都还能用, 只要更换其中一两件,再添置一些日常用品和厨具,她就能直接安顿下来了。 送走锁匠,预约好的宽带安装师傅也到了。 等装宽带的时候,游悠悠一口气将在购物车里躺了很久的床上用品、日化用品、居家装饰以及一些乱七八糟的小物件全都下了单。 其实收藏里还有一些,但不说待发货页面的数字已经达到了惊人的58,就是她的钱包也有点不堪重负。 本来还想去外面吃个大餐庆祝一下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但现在,游悠悠连十块钱的外卖都舍不得点,去超市里采购了米面蔬菜、油盐酱醋,给自己来了一碗朴素的猪油拌面。 吃完面,游悠悠便准备大扫除。 不过在那之前,她先打开行李箱,打算取出部分待会儿用得上的物品。 但行李箱一开,她就看到放在最上面的全息设备,便顺理成章地拆开盒子,将设备取出来戴上,先给它连了个网,然后……不知不觉人就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 一天没上线,游戏世界还是原来的样子,没什么变化。 但游悠悠却感觉天更蓝了、草更绿了、阳光更灿烂了,就连拂面的风里夹杂着的沙尘,似乎也多了几分柔和。 打开团队频道看了一下,见高泠等人在地里除草,游悠悠就出了门,直奔城外。 经过城门的时候,看见玩家在卖冰酪。 自从不缺冰块之后,各城都开始风行冰饮,卖的人多了,自然就开始推陈出新,几乎每天都有新款。 而这个冰酪,就是玩家根据现实中的奶茶改良出来的,但因为本地不产茶叶,暂时也没地方去买,只能用别的东西来代替,倒也别有风味,一经推出,立刻就成了爆款。 游悠悠买了几份,让玩家多加冰块,这才拎着竹筒继续赶路。 到了地头,听说她带了冷饮过来,众人便都暂停了手上的活儿,聚了过来。 距离虽然不远,但冰块还是融化得差不多了。好在凉意还在,正好适口。一群人坐在田埂上,喝着冷饮,说些闲话,热热闹闹的,便也不觉得辛苦了。 高泠坐在游悠悠身边,笑着问,“今天有什么喜事吗?” 游悠悠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脸,心想是不是自己脸上的笑意太明显了? 她迟疑了一瞬,才道,“算是吧。” 其实她有一肚子的想说,但又觉得真说了会显得矫情。况且虽然没有具体了解过高泠的家境,但能看出来是很好的,自己这点小小的成就,对她来说应该是微不足道的。 好在高泠没有追问。 “恭喜。”她说着,将竹筒朝游悠悠这边递了递。 游悠悠便也偏了偏手中的竹筒,跟她轻轻碰了一下,笑着道,“谢谢。” 等到一筒冷饮喝完,高泠将竹筒收起来,这才问道,“接下来是不是要努力挣钱了?” 游悠悠有种她什么都知道的感觉,不由挠了挠头,“是啊,不管在游戏里还是现实里,都离不开钱啊。” “那你有什么打算吗?” 游悠悠更加局促了,“暂时没有什么好的想法。” “可以考虑做点小生意。”高泠说,“等到结盟成功,大唐、吐蕃和安西军三方互市,商贸肯定会兴盛起来,想赚钱也不难。真想做的话,现在就该准备起来了。” 游悠悠早就知道高泠并不像她的外表那么不食人间烟火,她眼界比自己高,嗅觉也比自己敏锐,干脆直接道,“但我没有什么擅长的技艺,你觉得我能做什么生意?” “不一定要自己做。”高泠说,“别人生产出来,你去进货就行了。” 游悠悠若有所思。 …… 此刻,已经走完流程、正式被授予官职的唐一到二十,也正在开线上会议,讨论这件事。 虽然在吐蕃和大唐那边看来,现在的西域,根本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所谓的互市,不过是重在参与,更多的是作为买家而不是卖家存在,但是玩家却不是这么想的。 既然开了互市,而且是雁帅主动促成的,那安西军就必须要有自己拿得出手的商品。 事实上,安西军现在确实有不少能够拿出去交易的东西,比如第五交响曲他们搞出来的铅笔和改良后的纸张,比如用来制冰的硝石,再比如本地的水果,都是很有竞争力的商品。 但光是这样,还远远不够。 再说互市又不是一次两次,一旦开了就会长期存在,那么之后肯定是要不断丰富商品的。 所以现在就要开始做准备了。 趁此机会,正好也可以布局西域的工业体系,搭建起简单的框架。 具体要怎么做,就是这场会议需要讨论的了。 好在还是那句话,玩家虽然看似是一切从头开始,但其实可以抄的作业到处都是。新疆拥有什么样的资源、能发展什么样的项目,现实里都已经总结出来了,她们现在不过是依葫芦画瓢。 不过目前肯定还是以轻工业为主。 一来这种日常所需的物品卖得更好,二来远距离贸易,轻工业商品比较便于运输,三来……初期的重工业,那点产能肯定是优先内部消化,等以后内部用不上了,才会对外销售。 而说到轻工业,就不得不提穿越者必备三件套——肥皂,香水和玻璃了。 这个时代,这三种商品都存在,但都还没有成熟的工业制造体系,所以还属于奢侈品,但实际上制造难度并不高,正好能让玩家能大展拳脚。 所以会议很快敲定,暂时以这三种商品为主,迅速搭建起生产流程,争取在互市开始之前囤一波库存。 再搭配其他的商品,应该足够来一个惊艳亮相了。 接着就是一个比较有分歧的点,这件事是由官府来主持,还是只把控大方向,交给玩家去做? 简单来说,就是搞国企还是搞私企。 一部分人认为,轻工业没必要搞国企,他们只需要提供政策,让玩家自己去折腾就行了。另一部分人则觉得,眼下正是安西军发展的关键时期,当然要将一切掌控在手中,等到之后发展起来了,再让玩家折腾不迟。 唐一见状,也没有非得讨论出一个结果,拍板道,“那就把方案做出来,交给雁帅,看她的意思。” 反正不管哪种,其实都可以。 所以很快,方案就递到了雁来手中。 如果她只是作为管理者经营西域的话,雁来肯定更倾向于将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避免意外情况。况且,发展初期最缺钱,能够通过贸易赚取而不是盘剥百姓,当然最好不过。 但她这个管理者,管理的不只是普通百姓,还有玩家。 作为一款游戏,一定要有足够的趣味性,何况这款游戏主打的还是自由度和真实度,如果什么都由她来掌控,那还有什么意思? 更重要的是,玩家不仅不需要她养活,还能替她养活不少人,所以雁来其实是没什么经济压力的。 那还犹豫什么? 当然是让玩家自己去折腾了,而官府只需要负责卖地、收税就好。 正好,距离上次更新好像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也是时候出点新东西,来调动起玩家的兴趣。 现在暂时不打仗,游戏节奏放缓了很多,雁来已经发现,虽然游戏的日活并没有降低,但是系统面板上,她的等级经验值增长正在逐渐放缓。 也就是说,玩家虽然还在照常上线,但做任务的时间变少了。 其实这才是正常的,甚至对这款游戏来说,也是一个比较健康的结构——玩家各有各的兴趣爱好,可以有选择地体验自己感兴趣的游戏功能,并不一定要去走所谓的“主线”。 不然,要是所有玩家都是狂热的战争党,只知道“杀杀杀”,雁来就该头痛了。 但也不能真的把这个游戏变成旅游模拟器。 或许以后可以,但现在,雁来还是希望不管是哪一种玩家,都能给游戏世界带来一些正向的、积极的改变,促使它变得更好。 所以这天凌晨,游戏就发布了新的更新公告。 主要内容就是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三方互市、全力打造己方的招牌商品,官方将进行一系列的招商引资活动,感兴趣的玩家可以去新成立的工商衙门登记,成立自己的工厂和公司。 …… 其实像高泠那样嗅觉敏锐的玩家也有不少,不过官方将这件事写进了更新公告,还是调动起了更多玩家的兴趣。 在现实里,很多人即便有想法也未必会行动,因为畏惧改变带来的结果。 但这是游戏。 就算赔得血本无归,也只是游戏币,随时都可以从头再来。 所以,官方既然出了这样的活动,那么除了少数确实不感兴趣的玩家,大部分人肯定是要体验一下的。 游悠悠当然也去报名了。 她本来是打算听高泠的,做个进货出货的中间商,赚点差价就行了。但是按照更新公告里的说法,官方不仅可以提供技术,还会全程跟进,教他们如何经营管理。 听起来有点像那种品牌加盟,品牌方不仅会帮忙把店铺开起来,还会定期派人过来巡查指点,就算什么都不懂也可以上手。 游悠悠毕竟是个社会人,当然知道,听起来没有门槛的事情,实际上隐形门槛都很高。但既然是在游戏里,试试也没关系,成功了最好,万一失败,她也能承担得起代价。 不过这一回的招商引资活动,姑且还是有点门槛的。 就算是品牌加盟,也要交一笔加盟费呢。 所以,尽管满心壮志,但游悠悠现在却在做一件最接地气的任务——挖矿。 玩家想象中的挖矿:走进结构稳固、拥有照明的矿洞里,随便挖两下就能捡到被切割成多面体的矿石。 实际上的挖矿:进入地下几米甚至十几米,通风和光照条件都非常糟糕,满是粉尘和碎屑的矿道里,使用各种手段艰难地破坏矿石层,然后将碎成块的大小矿石装进矿车里,再费劲地运到地表。 不仅又脏又累,还可能会遇到塌方之类的情况。 矿上死人这种事,即便是在现代,也屡见不鲜,808年的大唐就更不用说了。 所以雁来很早就解散了龟兹城原本的矿工,将这份工作交给了玩家去做。只不过,就算这项任务的奖励十分丰厚,大部分玩家体验过一两次之后,就基本不会选择它了。 一样是很辛苦、有危险,但玩家宁愿在战场上死去活来,也不愿下矿洞。 对此雁来也有办法,那就是随机将挖矿塞进玩家的日常任务里。 大部分玩家就算不愿意,日常任务里刷到了,也会去做。 由于玩家的身体素质远超普通矿工,挖矿效率自然也要高很多,哪怕只是时不时地做做日常任务,以目前的冶炼效率来说,玩家挖出的矿石也足够供应了。 但是这次更新之后,这项原本被众多玩家冷落的任务,一下子就变得热门起来了。 无他,像游悠悠这样手上存款不丰,需要尽快赚取更多游戏币,以便能交上“加盟费”的玩家着实不少,而挖矿又是游戏里奖励最优厚的任务,没有之一。 雁来也没想到,发展个工商业,居然还会有这样的连带效应。 她本来都想好了,如果玩家实在不愿意挖矿,等回头更换新的铠甲武器时,就让他们自备原材料呢。 既然有了足够的矿石,那么冶炼工坊那边也可以全力生产了。 ——之前说挖出的矿石足够供应,那是因为目前建起的高炉,并没有全部开火。毕竟冶铁炉一旦开了火,是不能随意熄灭的,否则铁水在内部凝结,整个设备就废掉了。 目前作坊这边主要是在生产农具和厨具,对产量没有太高的要求,但如果接下来要大搞生产,那肯定需要更多的设备和工具。 如此一来,玩家挖矿赚钱,倒是无意之中形成了一种闭环。 不过事实证明,很多玩家真就是重在参与,等到招商会开完,选定了要做的项目,来真格的时候,他们就陆陆续续决定放弃了。 好在这一点,唐一她们是有心理准备的。一件事不真正开始去做,就不知道会遇上什么样的困难,总是会低估它的难度,于是等真正遇上困难的时候,就很容易打退堂鼓了。 光是经营和管理就已经足够难了,何况现在是要从无到有地搭建起一切。 好在参与者足够多,就算淘汰了大部分,也总有一些人坚持了下来。 也算是一个筛选的过程。 要不然,真的指导这么多人,她们其实也吃不消。 好消息是在这个过程中,又发掘出了几个非常有潜力的项目。 比如第五交响曲和他手下的那批玩家,就打算在制造铅笔和纸张之外,再开创一个新的项目。 他们打算建一个制碱厂,再建一个羊毛加工厂,从牧民手里收购羊毛,用碱来清洗梳理,加工成羊毛毡、羊毛线,对外销售。等将来技术上去了,还可以再更进一步,生产各种羊毛制品。 这个项目一经提出,就立刻被唐一她们列为重点关注项目。 毕竟她们目前的地盘,牧场其实并不多,能收到的羊毛也有限,所以,这完全可以发展成一个跟回鹘、葛逻禄乃至吐蕃合作的大型项目。 不夸张地说,小小的羊毛,甚至可以影响到接下来的局势。 定下了方向,接下来就是轰轰烈烈的搞建设了。 基建狂魔的名字不是白叫的,尽管游戏世界里缺少了很多条件,但毕竟人多,而且技术方面又不存在瓶颈,所以很快,游戏里就建立起了第一家水泥工厂。 有了水泥,再加上冶炼工坊那边生产出来的钢材,接下来的基础建设速度直接起飞。 等到秋收的季节到来时,一栋栋厂房在规划出来的工业区里拔地而起,为这片土地带来了新的气象。 值得一提的是,游戏世界里的基建,在现实世界也引发了不少关注,又为雁来带来了一大波气运值进账,已经攒够了开启三个复活点的存款,第四个也要不了多久了。 就很有安全感。 目前的规划之中,等到互市的地点定下,那边肯定是要开一个复活点的。 安西军的地盘距离那边太远,要保障己方在当地的利益,就必须要有足够的人手。货物运输只能长途跋涉,但人却不能也这样。 另外就是赵猫猫和唐一她们早就商量好的葱岭守捉所。 虽然现在战略目标已经转到了另一边,但是雁来也没有忘记这个。 何况等到安西军的工业产能上来,东西不仅可以往大唐和吐蕃卖,也完全可以往中亚那边卖,所以在这里占个地方也很有必要。 剩下的一个复活点作为备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需要了。 …… 工业生产固然很重要,但秋收也是不容忽视的重点。 毕竟粮食才是根本,有粮才有人,有人,才谈得上各种发展。 所以到了收获的季节,论坛上关注的重点立刻就从工业生产转到了粮食产量上。 因为特殊的地理环境,在西域种地,必须要开渠灌溉,看起来不太靠天吃饭,但实际上收成依旧有年景的区别。 好在天公作美,今年是个大大的丰年。 等到各城的作物全部颗粒归仓,最终统计下来的产量,比预估的还要高上两成。 不要小看这两成。 西域如今的人口,加上玩家有三十几万,两成就能额外养活六万人了。 既然有了足够多的粮食,在走出西域、对外正式亮相之前,雁来自然要先召唤一批新玩家。 论坛上的云玩家早就已经急不可耐,几乎每一天都有帖子在催促官方赶紧放号,让他们早点进游戏。 这段时间看着游戏里大搞发展,他们都快着急死了。再不进游戏,真的要被老玩家远远甩在后面,再也赶不上了。 再说,别的活动可以赶不上,去大唐这事,谁都不想落在了后面。 那可是大唐啊! 不需要任何理由,只这两个字,就足以吸引无数人。 终于,在所有人的期待之下,新的更新公告发布了。 第一条就是要招募五万新玩家。 尽管跟几百万的预约人数比起来,五万依旧是百里挑一。但是这个数字足够大,就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百分之一概率的SSR我都能抽到,邀请码凭什么抽不到? 第108章 吐蕃人的心情你们是一点不考虑是吧? 调研办。 张云敏压抑着激动和兴奋的情绪, 问道,“主任,我们这次能分到多少名额啊?” 虽然主任说过, 她们这个办公室只负责研究工作,不负责拿号,能不能被抽到全看自己的运气, 但所有人都知道, 这话也就是对外说说,实际上她们手里还是有那么一点小权力的。 譬如游戏里的那些官方玩家,包括赵猫猫在内, 能拿到号可没有一个是靠运气。 除了赵猫猫是靠自己的人脉, 其他人都是调研办这边先确定了名单,报上去之后才被抽中的。 这回对外放出五万个账号,也肯定会有一部分名额分到他们这边来。 这道理不光他们自己知道, 很多人也能想到, 所以尽管她们对外的说辞从来没变过,但是找关系找到办公室这边来的邮件和电话也从来不见少, 反倒越来越多。 凌晨更新公告一发布, 就有不少电话打到了她们的私人手机上。 所以不光是张云敏, 所有人昨晚都没睡好, 这会儿也都目光灼灼地盯着主任。 跟她们比起来, 主任就淡定多了,似乎永远都是那种不紧不慢的样子, 笑着问道,“想要号啊?” 众人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谁不想要? “别想了, 没戏。”主任一摆手,“这次分配名额的方式改了, 不是把名单报上去,在抽取的时候优先锁定了,改成了让有需要大部门自己上报人数,直接发邀请码。” 也是雁来发现,以现在的发展速度,各方面的专业人才缺口越来越大,再搞锁定名额的那一套太麻烦了,不如直接给邀请码,让他们自行分配。 这种方案无疑更加灵活。 不过……张云敏跟同事们交换了一个视线,都忍不住在心里叹气,这样一来,需求确定到岗位,虽然大部分名额还是会汇总到办公室这边,由他们来拟定名单,审核通过之后再发放邀请码。 但调研办就真的只是个中转站,他们这些工作人员反而没机会拿号了。 毕竟游戏里没有有调研办这个单位。 不过大家叹过气,也就将这个念头抛开了,本身她们也没有报太大的希望,只是觉得,万一呢?现在连万一都没有,悬着的心终于死了,也就可以安心工作了。 这一冷静,智商也跟着回来了。 张云敏用中性笔的笔头抵着下颌,若有所思道,“如果是这种模式,那这一次的名额,就不包括在那五万人里了?” 主任点头,“没错,这一次的名额是单独分派的,不占用普通玩家的名额。” 那倒是还不错,毕竟之前每次抽号,都有人在论坛发帖diss走后门拿号的。哪怕明知道游戏更需要她们,但侵犯的是自己的利益,当然会有人不满。 现在分开了,也少一些是非。 最重要的是,没法从单位这边拿到号,她们就只能等抽号,能少一批竞争对手、多一批名额,也是好事。 怀着这样的心态,就算之后得知这一回下发了惊人的三千多个邀请码,张云敏都保持住了理智,没有羡慕嫉妒恨。 真的没有。 毕竟接下来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忙得脚不沾地,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按照报上来的需求将这三千多个名额分配出去,还要保证各方面都满意,至少不能有人闹起来,还是非常考验技术的。 所以,系统抽取账号这天,张云敏累得回到家倒头就睡,完全忘了这事。 一觉睡醒,她睡眼朦胧地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03:48,才陡然意识到账号抽取已经结束了,连忙坐起来,紧张地打开官网,一眼就看到了右上角的小信封。 要不是立刻用手捂住了嘴,她说不定会尖叫出声,吵醒一整栋楼的人。 “不要太激动,说不定不是抽中了,是之前给客服提的建议终于有了反馈呢?”她自言自语,强迫自己的情绪冷静下来。 她确实经常给客服提建议。 虽然是个云玩家,但每次逛论坛,脑海里产生了新的想法,也不管它到底可不可行,都要先给客服发一条。 江湖传言这样能够提高账号的隐藏分(?),增加被抽中的几率。张云敏虽然知道多半是假的,但还是乐此不疲。 等手不抖了,张云敏才点击闪个不停的黄色信封。 页面跳转。 【亲爱的玩家,恭喜你的账号被抽中,获得游戏内测邀请码……】 “啊啊啊!”张云敏还是叫出了声,整个人在床上蹦了两蹦,残存的那点睡意彻底消散,她从床头柜上拿过全息设备戴上,兴冲冲地进了游戏。 毕竟是真的能看到脸的全息游戏,像小度和小爱那样共用一张脸的情况还是很少见的,就算用网上提供的捏脸模板,也会做一些调整,千人一面,玩成惊悚游戏。 大部分人还是选择扫描自己的数据,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微调。 张云敏也是这样。 微调的标准就一个——往好看里整! 都玩游戏了,不会真的有人因为扮猪吃老虎之类的理由把自己搞丑吧? 尽管很着急进游戏,但张云敏还是耐心地调整着自己的游戏角色,将平时照镜子时感觉不满意的地方都调了一遍。 其实调整的过程中还是有点羞耻的,但是……就当是化妆了! 捏完脸,点击进入游戏,又弹出了一张地图让她选择出生点,亮起的四座城市,右上角都显示着在线人数,默认被选中的是人数最少的西州城。 这个步骤之前没有,估计是这次一次性增加了五万人,需要调整人数分布。 看来大半夜的,大家都没睡啊! 张云敏自己也是做类似工作的,非常体贴地选择了默认城市。 然后一落地她就后悔了。 尽管已是后半夜,但是吐鲁番此刻的气温仍旧高到让人体感不适。 好在传送点还能用,张云敏默默传送到了龟兹城,终于明白为什么西州城的人数要比其他城市少一大截了。 …… 别管在论坛上云玩了多久,刚进游戏的玩家都是撒手没,城内城外到处乱跑。 雁来肯定不能放着这五万人不管,真让他们一直到处乱跑,那就要乱套了。 所以她已经准备好了给他们干的活儿。 那就是更新公告里写的第二条:基础建设。 之前安西军大搞建设,但主要还是在建各种厂房,现在那边差不多弄完了,资源和人手都空出来,自然也可以搞点市政建设。 第一件事就是要修路。 玩家虽然可以直接传送,NPC还是要走路的,再说以后还要运输货物,路不修不行。 修路的同时,顺便还要将路上原本就有、但已经废弃很久的驿站给重新建好,派人驻守,方便以后往来的旅人和客商。 计划里还要沿路种一些行道树,不过现在这个季节,就暂时算了,等明年开春再说。 雁来估摸着,等把几座城市之间的道路修好,这五万新玩家也就该熟悉游戏环境,同时也赚到第一笔资金了,之后就随他们想干什么。 所以新人一进游戏,立刻就被强制接受了这个大型任务,必须要将它完成,才能体验其他诸如种地、经商和参军之类的功能。 当然,也可能有人就是叛逆,就是不想干。 反正只要对升级没需求,就可以不理会任务,只当是来游戏里旅游了。 这也是雁来一直卡着玩家的人数,直到现在才大规模招募的原因。 之前刚开服的时候,资源有限,养活的每一个人口都是宝贵的劳动力,限制账号数量,可以让更多玩家主动投入到“主线任务”中来。真有人不干活,不用雁来做什么,云玩家就会替她骂人。 再说那是战时,就算不做任务,城里也没有别的功能给他们体验,至于城外,到处都是敌人,只能体验花样死法。 但现在安西军已经成功地站稳了脚跟,周围的势力就算不友善,至少也是不会主动发起攻击的黄名,暂时也不缺钱缺粮,就随他们去吧。 只要不乱来就行,要是犯了事,那就抓起来关监狱里。 新玩家暂时就是这样安排,至于同样有些蠢蠢欲动的老玩家,雁来也给他们安排得明明白白。 更新公告的第三条,就是“商路开拓”。 不过不是去大唐,而是走另一个方向,翻越葱岭,去中亚。 这个时代,正是黑衣大食、也就是阿拉伯帝国阿拔斯王朝的鼎盛时期,整个河中地区都在他们的统治之中。 安西军既然站稳了脚跟,也是时候跟这个邻居打个招呼了。 讲人话就是:现在玩家都想往大唐跑,但是在确立双方的关系和彼此的地位之前,让玩家自己折腾,很容易造成一些难以处理的麻烦,不如让他们先去祸害一下大食。 之所以要这么费尽心思地转移玩家们的注意力,当然是因为…… 这都快九月了,算算时间,徐复他们的使团应该差不多要走到大唐边境了,安西军的的使者也是时候启程前往大唐。 距离贞元三年,也即公元787年,西域使者借道回鹘前往长安,最后一次与大唐通消息,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年。这是二十年后两边第一次取得联络,意义重大,所以更需谨慎。 所以使者不用太多,三五个人就够了。 这一趟最主要的目的是推动三方会盟,安西军方面不用表现太多。 等到互市的城市确定下来,正式开始贸易,再让玩家去炫耀武力不迟。 但玩家显然并不明白雁来的苦心孤诣,要派遣使者前往大唐的消息一传出,玩家们立刻闻风而动,一个个都开始打包行李。 使团只需要几个人?没关系,他们可以跟在使团后面走。 事实上,如果不是唐一等玩家在论坛发帖,再三呼吁大家不要私自行动,免得影响三方结盟的推进,很多玩家估计已经自己组团出发了。看图迷路的玩家毕竟是少数,他们连向导都不需要。 看着论坛上仿佛过节一样欢欣鼓舞、喜大普奔的场面,雁来有点想吸氧。 眼看人已经多到有点不好控制,雁来干脆将已经被选为使团领队的唐一叫来,给她发布任务,让她挑选其他的使团成员,再想办法安抚住其他玩家,别让他们捣乱。 玩家的事,让玩家自己去解决,很合理吧? 唐一觉得这个任务即便比不上让霸波尔奔去杀掉唐僧师徒,也差不多了,只能无奈地道,“雁帅,非是下官不愿意用心,只是人心如水,堵不如疏啊!” 何况这是一般的人吗?这可是第四天灾! 雁来其实也知道这一点,要不是自己没什么好办法,她也不会直接给唐一发任务,闻言便道,“我也不说三五个人了,你就挑五十人吧,这个规模勉强还能说是使团,再多就过分了。” 真来个三五百人,那就不是使团,而是找事了。何况玩家根本不是三五百人,而是三五千! “五十人,那足够了。”唐一立刻应下。 她的办法也很简单,遇事不决,那就直接PK,赢了的上,输了的,也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 于是龟兹城又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擂台赛。 这回的竞争其实没有之前在西州城外选人去跟回鹘士兵比武那么大,但是玩家的热情和比试的烈度却远远超过。 因为唐一根本没让他们一对一单挑,而是直接把所有想去的人全都带到了城外,给他们划了一片地方,进去大混战,直到只剩下五十个人为止。 短短半天时间,不仅选出了最终的使团成员,还处理好了想要跟着去的人。 但如果玩家会就此消停,那他们也就不叫玩家了。 …… 等到第二天,使团正式出发,雁来到城门口送行的时候,就发现在场的玩家人数远超五十,而且很多人都牵着马,马背上大包小包,一看就是要出远门的样子。 “怎么回事?”雁来问唐一。 “咳……”唐一尴尬地咳嗽一声,“雁帅你听我解释。” 雁来看着她,脸上写着“我倒要听听你打算怎么狡辩”。 唐一硬着头皮道,“是这样的,大家都很热情,打算把我们送到大唐。我想着,这一路要穿过吐蕃人的地盘,确实也有可能会出现危险,让他们送送也不是不行。雁帅放心,他们到了大唐边境就会停下,除了使团成员,绝不会有人踏入大唐的领地一步!” “对对对,我们保证不踏上大唐的土地。”周围的玩家纷纷开口附和,还央求道,“雁帅,就让我们去送一送吧,不然不放心啊!” 雁来:“……” 吐蕃人的心情你们是一点不考虑是吧? 不过她其实也不是很在意就是了。 而且仔细想想,以后等到商路打通,肯定会有原住民走这条路的,那个章立早还打算送安西老兵回乡呢,以后也会有更多商旅由此往来。 玩家不怕吐蕃人使坏,反正死了也是白死,但原住民可不能出事。 现在先给河西走廊的吐蕃人亮亮肌肉,加深一下记忆,也未尝不可。 越想越觉得可行,这主意到底是哪个小天才想出来的? 不过她也没问,打算回头上论坛去看看。玩家之间是没有秘密的,就连唯一隐藏任务这种东西都瞒不住,更何况是这种消息? “也罢。”沉吟良久之后,雁来才开口,“既然是你们自己做出的承诺,我自然是相信的。但到时候若是有人不守信,就休怪我给出最严苛的惩罚了!” 众人大声应是,一个个声音洪亮,好像自己绝对不会违背承诺。 结果一转头,雁来就在论坛上看到有人伸出了试探的jio。 【有没有人来讨论一下,雁帅说的“最严苛的惩罚”是什么啊?】 显然,如果讨论的结果是可以承受,那有些玩家就会在作死的边缘大鹏展翅了。 不过雁来点进帖子一看,却意外地发现,这个本来应该热度很高的话题,却被一楼两个字给终结掉了。 高泠:封号。 这确实是雁来的打算,但点进帖子的玩家居然没有一个开口反驳,还是有些奇怪的。 往下刷了一阵,她终于找到了答案。 原来那个想出“几千玩家护送使团到边境”的小机灵鬼就是你啊…… 雁来打开高泠的数据看了一眼,也就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折腾了。 这家伙估计除了团队任务、大型任务之外,根本没做过任务,现在才堪堪十级——要知道,刚刚进游戏的那五万新玩家,最肝的都已经升到十级了! 不能靠武力值争取到使团名额,也就只能剑走偏锋。 看在她虽然能挑事,但也能平事的份上,雁来也就不说什么了。 …… 玉门关。 自从论洛丹的大军在西州城下惨败,只有两个千户带着一支残军狼狈逃回,驻守在这里的吐蕃千户洛桑就一直十分不安。 在败军的讲述里,如今的安西唐军是不死的魔鬼,是无法战胜的恐怖存在。洛桑虽然不敢尽信,可是连论洛丹都败了,而且还败得这么惨,他也不敢不信。 大唐的军队分为镇兵和防兵,只有镇兵会参与正面作战,防兵大部分时候只负责戍守关卡烽燧,巡查可疑人员,抓捕窃贼强盗、传递军情信息之类的杂物。 不管是战斗力还是意志力,防兵都与镇兵相去甚远。 吐蕃人的军队也差不多。 驻守在玉门关的,就是一支防兵。 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虽然玉门关是位置十分险要的军事要塞,但是在论洛丹战败之前,这里又不是前线,焉耆才是。 现在焉耆丢了,玉门关变成了前线,但河西却根本抽调不出镇兵过来驻守。 所以,洛桑就只能怀着不安的心情,每日里打起精神巡防戍守,同时在心里祈祷唐军晚一点来。 是的,只是晚一点,他根本没想过唐军会不来。 一旦西域的唐军缓过神来,第一件事是收复安西四镇,第二件事就是恢复与大唐的联络,而要联系大唐,就必然要拿回河西走廊这条交通要道。 最近,洛桑听说,国中终于收到了传回去的战报,已经打算往河西走廊增兵了。 于是他的祈祷又变成了,希望吐蕃军队比唐军先到。 这是很有可能的。 毕竟从焉耆到玉门关不仅距离很远,还需要穿越十分凶险的魔鬼沙漠,相反从河西走廊过来距离更近,又都是大道坦途。 这一天,洛桑照例亲自上城头巡防,同时在心里重复那不知想了多少遍的祈祷。 突然,他看到瞭望塔上打出了不妙的信号,紧接着,有一个士兵跌跌撞撞地从上面下来,惊慌失措地叫道,“东本,有一支大军朝着这里来了?” “大军?”洛桑心头一惊,一把抓住士兵的衣领,急声问,“有多少人?” “大概有五千!” 这个数字,让洛桑的心跳得更快,嗓子都变得干涩起来,他动了动唇,想说话,竟然一时没能发出声音。 到底还是唐军先来了。 没过多久,那支大军就到了城下。 亲眼看到敌军赶路带起的烟尘,洛桑心中那点“也许是哨兵看错了”的侥幸立刻荡然无存。 其实玉门关内的人数并不比城外少,但是除了他手下的一个千户之外,剩下的全是负责后勤辎重的辅兵,很多都是近些年才调来的,连血都没见过。 而他们面对的,却是能以少胜多,打败论洛丹十万大军的敌人。 洛桑没有半分守住这座关卡的信心。 “投降”这两个字从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又被洛桑用力压了下去。 他没打过仗,但是也不愿一下子就投降。 就在这时,耳畔忽然听到了城下的喊话,说他们是安西军的使团,手里有吐蕃赞普下发的国书,要去大唐商讨结盟之事。 使团?国书? 洛桑猛地回过神来,重新获得了对身体的掌控,原本仿佛被什么东西黏住了的嗓子也恢复正常了。 他清了清嗓子,竭力保持着镇定,对旁边的士兵吩咐道,“放吊篮下去,让他们派个人带着国书上来,我们要查验。” 第109章 谁家正经的使团一派就是几千人啊? 国书是真的, 使团……看起来好像也是真的。 但是谁家的使团会有几千人啊! 洛桑直到现在心都还在突突的跳着,不敢完全放下。 但不管怎么说,既然对方表明了身份, 又摆出友善的态度,那事情就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 只是,想到要把五千人规模的使团放过去, 洛桑就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偏偏他又不敢不放。 要是不放, 说不定使团立刻摇身一变成为军队,开始攻城。 最后洛桑还是一咬牙,决定把人放过去。 比起以后可能会有的惩罚, 当然还是眼前的敌人更可怕。除非唐军是用这种方式骗开城门, 然后占据玉门关,否则只要人过去了,该发愁的就是后面的守将了。 要是有人能把这些杀神拦住, 自然最好, 要是大家都放了人,那受到责难的也不只他一个。 既然已经做了决定, 洛桑便也不再拖延, 瘟神还是尽早送走的好。 他一摆手, 吩咐道, “开城门!” 上来送国书的玩家一脸失望。 他们还真想过, 对方要是不放行,就直接硬攻。 毕竟这可是玉门关啊! 别说是对大唐人, 就是对玩家来说,这也是一个足够特别的地方。一代代的诗人或是豪迈壮阔、或是幽怨不已、或是心向往之地歌咏着它, 让“玉门关”这三个字,成为了一个闪耀的文化符号。 光凭这一点就足够玩家出手, 何况玉门关地当要冲,是不折不扣的兵家必争之地。 拿下来之后,不仅西域的安危有了保障,也可以当作以后反攻河西走廊的桥头堡,一举两得。 而对安西军来说,玉门关又别有一重含义。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每当念起长安、念起大唐的时候,安西军就会唱起这支歌,从中汲取一丝力量,让他们能继续坚持下去。 尽管玉门关其实也跟长安一样,在他们站在城头遥望不见的远方,可是这三个字就像是系着风筝的丝线,无论多长、无论多远,他们的根始终扎在大唐。 拿下玉门关,他们就离家更近了一步。 可惜了,吐蕃人也不傻,没给他们这个机会。 不过这其实也在很多玩家的预料之中。譬如高泠,她敢让五千玩家“护送”使团,不就是看准了河西走廊的吐蕃人已经被打怕了,多半不敢拦着他们吗? 所以玩家失望了一下,也就将这个念头抛开了。 倒是看到他表情的洛桑,脊背出了一层冷汗,意识到自己刚才真的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他不敢擦汗,只能僵硬地杵在那里,像是一座雕塑。好在玩家也没在意他,匆匆揣好国书,就直奔楼下,去跟其他玩家汇合了。 好在洛桑担心的“对方只是用这种方式骗开城门”的事并没有发生。 那些天兵进了城,虽然全都在左顾右盼、指指点点,似乎对这座要塞充满了好奇心,但却没有一个人脱离队伍。 他们迅速而有序地穿过玉门关,从另一头的城门出去了。 整个过程平和得像是一场幻象,除了一阵烟尘,他们什么都没有带来,也什么都没有带走。 直到最后一个天兵也走远,洛桑火急火燎地让人关了城门,这才匆匆爬上东边的城墙,目送这支队伍远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开口,嗓子又有些哑,“来人,派个使者去给后面的关卡和城池送信。” 身边的亲兵一愣,“这……东本,这时候送信还来得及吗?” “当然来不及。”洛桑理深吸一口气,“但我们不能不送。” 虽然拦不住人,但流程还是要走的,否则回头追究起来,这也是个不大不小的罪名。 …… “唉,我们真的不能顺便把玉门关打下来吗?”中途休息的时候,一个玩家咂咂嘴,有些遗憾地问。 “当然不能!”赵猫猫拒绝得斩钉截铁。 “可惜了。”玩家仰天长叹,“我现在觉得跟吐蕃人结盟也不是好事了,干什么都束手束脚的。” 赵猫猫懒得理会。 别看这些玩家现在口嗨,但真要是打起来,他们又要来挑安西军的毛病了,说什么打盟友算不算言而无信、不义之师之类的,才不管自己是不是双标。 好在应对这种情况,赵猫猫也算得上是轻车熟路了。 总而言之就是坚持一个原则:凡事师出有名,绝不第一个动手。 种花家的老传统艺能了。 不过刚进游戏的时候,赵猫猫也确实没想到,在游戏里打个仗,也要考虑这么多。 但这是好事,说明他们现在也算是一方势力,有了上桌的资格了,所以需要讲究吃相。 再者说,这也是她和唐一她们进入游戏的原因。真要是只需要无脑冲杀、一路平推,那雁帅直接召唤足够多的玩家,一路打过去就完事,何必搞什么指挥和管理? 粮食不够吃?只要不断攻下新的城池,以战养战就行了。 蒙古人都能靠这招平推到欧洲,玩家占领全球没问题吧? 但雁帅没有这样选择,说明她不仅有野心,更有远见。她的目标不止一个西域,既然如此,又何必急于这一时? 武力征服固然很爽,但是如果有一天,他们真打算动手的时候,敌人能够望风而降,甚至“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不是更爽吗? 所以赵猫猫短暂思考之后,不仅没有采纳玩家的意见,反而还找来唐一,跟她商量道,“玉门关是没办法,接下来我们还是别进城了,直接绕过去吧?” 免得玩家看了别人家的城池眼热,就总想动手动脚的。 “行。”唐一也很果断,“徐复的使团已经在路上走了两个多月,怎么着也该到了。我们也赶一赶路,可不能被落在后面。” 她们都能猜到,雁帅之所以拖到现在才让使团出发,无非是怕玩家的速度太快,去得太早,到时候这么多人无所事事,容易惹出别的麻烦来。 但是她们这一趟的主要目的就是去帮徐复当说客,总不能迟到。 进城就要跟当地的守军沟通,肯定不是所有人都跟玉门关的守将一样好说话,她们又不打算攻城,没必要白白耽误功夫。 不如直接绕过去。 很快,这个决定就经由团队频道,通知到了每一个玩家。 还有玩家嘻嘻哈哈地开玩笑,“你们说,是不是指挥她们看着沿路的这些城市也眼馋,怕自己忍不住动手?” 赵猫猫无语,好家伙,黑锅反扣到她脑袋上了是吧? 不过算了,他们好歹用了个“也”字。 再说……扪心自问,要说她一点都不手痒,那怎么可能? …… 在野外赶路方面,玩家现在已经相当专业了。 主要是游戏里不像现实中需要准备那么多东西,轻装上阵,当然走得更快。要不是马匹需要休息,玩家就算昼夜兼程都没问题。 即使因为马匹稍微耽误了一些时间,他们还是在一个月的时间之内,就穿越河西走廊,进入了关中地区。 但这里仍旧是吐蕃的领土。 也难怪大唐上下骨鲠在喉、睡不安枕,在边境一口气设置了好些个军镇,这吐蕃人势力都已经扩张到家门口了,能不紧张吗? 譬如吐蕃之前说要归还的三州,全都卡在吐蕃进军长安的必经之路上,距离长安都只有几百里路程,而且只要突破一两处关隘,便是沃野千里、一马平川的关中平原,再无天险可守。 而且不是理论上可以,吐蕃人是真的打进过长安。 所以大唐君臣明知道吐蕃多半是在画饼,但还是想吃。 因此,要劝说他们接受三州变成了一州,还不是归还,而是在这里开放互市,无疑是一项巨大的挑战。 唐一正思量间,忽然听到身边的玩家发出欢呼声。 她抬起头来,疑惑的目光才看过去,赵猫猫就道,“前面就到陇州了。” “总算是到了。”唐一闻言,也舒了一口气。 这一路上,其实并不是所有的守军都龟缩在城里,也有人想出城与他们交战,只是玩家跑太快了,对方根本追不上,这一路才如此顺利。 但即使是对玩家来说,这么长时间高强度的在野外赶路,消耗也着实不小。 现在到了目的地,他们也终于可以停下来休整一番了。 又往前走了一阵,就远远地望见了陇州城的城墙。玩家们都很兴奋,那边就是大唐的地界啊! 游戏开服半年多,他们总算走出新手村了! 虽然把西域称为新手村有点过分,但是确实是走出西域之后,才真的有了游走在各大势力之间,搅弄风云的感觉。 按照游戏的设计逻辑来说,确实是到这里,才算序章结束,真正进入主线剧情了。 有玩家嗷嗷叫着就想往前冲,赵猫猫立刻喝令其他玩家将它抓住。 “除了使团之外,不让护送的玩家踏上大唐的土地一步。”这是所有玩家对雁帅的承诺,就算她人不在这里,系统也看着呢。 被抓住的玩家也很快冷静了下来。 这一步迈出去,搞不好就是封号的下场。 这跟死在了解放前夜有什么区别?那肯定是死都不能瞑目啊! 为了避免越界,他们甚至谨慎地后退了一些,然后才在附近寻找起可以扎营的地点。 赵猫猫去安排扎营了,唐一则是将高富帅叫了过来,“你去打听一下,徐中丞的使团现在是在哪里?” 决出了使团的五十个成员之后,唐一才意识到她不仅没将高富帅这个关键人物放进去,也没算上自己。但是再从五十人里踢出去两个,肯定是不可能的,最后只能请示了雁来,将使团成员扩大到了五十二人。 高富帅也知道自己能走后门进团,就是因为跟徐复等人熟悉,他去打探消息肯定比别人合适,当即一口应下。 然后骑上自己的大红马,直奔陇州。 应该说,高富帅的逻辑是没问题的。 安西军是大唐这边的,徐复的使团也是大唐这边的,他打探消息,当然是去自己人的地盘上更合适了。 不管怎么想,徐复等人如果到了这里,肯定不会停留在秦州,而是去陇州等他们。 然而满心欢喜的玩家根本不知道,此刻的陇州城内是什么情形。 这里虽然是吐蕃进攻长安最近的路线,但也正因如此,一旦进攻此处,必然会遭遇大唐最激烈的抵抗。说白了,真的在这里打起来,那就真的是不死不休的国战了。 大唐不想打,吐蕃也不想。 所以这些年来,双方的战事虽然都没有停歇过,但只有大规模作战的时候,吐蕃会派一支军队过来,牵制此处的守军。 尤其是德宗末年,与吐蕃的关系破冰之后,十年来,几乎每年都有双方的使者从这里经过,彼此之间虽然仍是敌对,但气氛早就没有那么剑拔弩张了。 可以想见,当陇州城的守军发现有一支几千人的大军直奔此处而来,甚至已经在城外安营扎寨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吐蕃人真的不想过了? 不管怎么回事,应对还是要做的,陇州守将一边撒出斥候,打探这支大军的消息,一边派人往凤翔府报信——陇州属于凤翔陇右节度使管辖,而节度使李鄘兼领凤翔尹,行辕也设在凤翔。 于是,当高富帅兴冲冲地来到陇州城附近,就一头撞上了从城里出来的斥候。 游戏刚开服的时候,玩家们基本都是一身安西军的制式军服,很多人还会干脆将盔甲穿在身上,方便随时开战。不过安西军已经安稳了好几个月,有点甲兵入库的意思了,再加上安西军内部的经济开始繁荣,大家的衣着也就变得花样百出。 这回虽然是出远门,但并不是出征,而且又是在这种天气赶路,玩家虽然都带了盔甲,但根本没人穿。 所以此刻,在陇州城的斥候们眼中,高富帅就是一个奇装异服的家伙,必是异族蛮夷! 因此一照面,他们就直接抄家伙上了。 倒也不是奔着杀人去的,只是打算把他抓了,拷问一番。 但是高富帅也早就不是吴下阿蒙,他的升级进度虽然已经赶不上第一梯队的玩家,却也升到了20级,体质和力量双属性拉满,在近战上,即便是安西老兵也很难胜过他了。 当然这是因为老兵身体素质下降,更多的是凭经验周旋,很难在力量上跟他抗衡。 而陇州兵虽然也是边军,但是在安史之乱后,大唐国力衰弱、内忧外患,边军从征兵要求、训练标准到伙食待遇,都远不如当年的安西军,拿什么跟高富帅比? 所以一打三,他居然打赢了。 高富帅自己都有点蒙。 一直在玩家堆里混,他连五十人大名单都进不去,所以直到现在才终于意识到:原来我已经这么牛X了吗? 然而……一打三不是结束,只是开始。 城里出来的斥候可不止三个,见这边动上了手,其他人自然也要过来帮衬。高富帅再厉害,在不能杀人的情况下,也是双拳难敌四手,最后还是被捉起来了。 打上头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想,就一门心思要打赢对方。 现在被抓住了,高富帅立刻就冷静下来,眼看一个陇州兵拿着匕首走到他面前,看起来是想来点攒劲的节目,他立刻高声喊道,“别误会,自己人!我是安西军的人!” 安西军?朝高富帅走过来的队长一愣,但很快就笑了起来,“现在哪还有安西军!” 当兵的人,谁不羡慕当年安西军的风光?不过越是羡慕,就越是明白,世上已经没有安西军了。 这支可能是当今世上最强大的军队,没有死在与外敌的战争之中,反而是在屈辱的内战之中被消耗殆尽、风流云散。 其他人听见这话,也哈哈大笑起来。 高富帅不知为何,自己被人抓了都一点不慌,此刻听到这句话,心头却是腾地燃起了一股怒火,从心口一路烧到他脸上。他瞪着对面那些陇州兵,大声道,“很好笑吗?我说有安西军,当然就还有!大唐放弃我们了,安西军却不会放弃!” 说到最后,他甚至破了音,心底涌起一股无法言说的委屈。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满城的白发兵。 大唐早就放弃他们了,安西军真的不知道吗? 从756年安西行营奉诏入京,直到现在,安西只收到过一次大唐的“补给”,那一次,大唐为安西送来了郭昕,送来了这个在之后四十年间,以一己之力支撑起安西四镇的铁血郡王。 但在郭昕出关时,他身边也只有随行的属官和几十个负责护卫的士兵。 之后大唐又断断续续接到过几次安西的消息,但也不过是朝野上下因为他们的忠诚而“感动涕零”,再口头褒奖几句就完了。 大唐早就已经放弃他们了,可是安西军不能放弃自己,他们靠着一腔血勇,抱着必死的决心,坚守到了现在。可是在吐蕃大军三日可抵长安的现在,安西在与不在,对大唐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眼前这些人才能轻飘飘说出看,“现在哪还有安西军!” 对上他满含激愤的双眼,对面的陇州兵又是一愣,笑声渐渐消去,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半晌才有人问,“你真是安西军?有什么证据?” “证据……”高富帅呆了呆,一直以来,玩家都是靠着横冲直撞获得认可的,还真没想过需要自证身份。好在他很快反应过来,“出使吐蕃的徐中丞可以替我作证!” “今年是有一位徐中丞出使吐蕃,”面前的队长狐疑道,“但是徐中丞还没回来呢,他怎么替你作证?” 高富帅傻眼了,“徐中丞还没回来?这都三个月了,他们怎么会走得这么慢?” 我们还让他们先走两个月了啊! 亏得他们还怕赶不上,一路几乎没有停歇,更是不敢进城,结果居然赶过头,跑到前面来了? 几个陇州兵面面相觑,看高富帅的样子不像说谎,不免有些尴尬。 这要真是友军,当然就不好审问了,但就这么把人放了也不行。迟疑片刻,队长才开口道,“徐中丞确实还没回来,你说你是安西军,又拿不出证据,我不能就这么放你走,要不你跟我们进城,自己去跟上面说?” 高富帅想了想,“也行吧。” 徐复还没到,那他们就得在这里等他了。也不知道要等多久,还是要先跟当地守军打好交道。 虽说答应了雁帅,玩家不好进城,但是这一路过来,中途没有任何补给,他们带来的物资都消耗得差不多了,让城里的守军帮忙补充一下不过分吧? 再说他是使团成员,是可以进城的! 于是,当凤翔陇右节度使李鄘收到紧急军情,匆匆赶到陇州时,看到的就是正在据案大嚼的玩家。 跟陇州兵一样,听说他是安西军,李鄘的第一反应也是不信,“你有什么证据?” 徐复不能用了,好在高富帅这会儿缓过来,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其实还有别的能证明身份的方法,“安西四镇节度留后郭雁来雁帅派遣的使者,就在城外。她手中有雁帅给朝廷的表文和奏章,上面都加盖了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使的大印,这应该算证据吧?” “自然算,但本官要亲眼看过再说。”李鄘点头,印章都是有专门的一套防伪标记的,也不怕伪造。 “那我们现在就去见使者吧。”高富帅立刻站起身道。 “先等等。”李鄘止住他,不弄明白具体的情况,他身为两州长官,肯定不会亲自涉险,“你先说清楚,安西军现在是什么情况,使者又是怎么来的,再去迎接不迟。” 高富帅也不含糊,竹筒倒豆子般将安西的情况都交代了。 唐一派他过来,本意也是要让大唐方面先做好心理准备,自然没什么需要隐瞒的。 他自顾自地说着,却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听众脸上的表情有多扭曲。即便是宦海沉浮多年的李鄘,也是听得目瞪口呆。 信吧,这也说得太夸张了,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接受范围。 不信吧……如果不是这样,安西军又怎么可能重掌西域,还把使者派到了这里来? 等高富帅的故事说完,所有人心里都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却又不知该从何处问起。 半晌,李鄘才干巴巴地问,“既是安西军派出的使者,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谁家正经的使团一派就是几千人啊? 他们还以为是吐蕃想不开要来攻打陇州,都已经开始备战了! 李鄘一路紧赶慢赶地过来,这会儿心脏还在砰砰直跳呢,结果就这? 如果是正常的使团,哪怕有几十人,直接到陇州城下叫门,他们也会客气接待的。你这乌泱乌泱的几千人,谁能想到是使团来访? “这个嘛,”高富帅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其他人是主动护送使团过来的,毕竟从安西过来,要经过河西走廊嘛,万一遇到吐蕃人打劫怎么办?” 这话听起来倒是有几分道理,但是你说完之后能不能别露出一脸失望的表情。 敢情你们来这么多人,就是盼着吐蕃人来打劫是吧? 但是话又说回来,安西军这种不把吐蕃人放在眼里的态度,又确实挺爽的。大唐若是也有这样一支强军,哪里还会有那么多的乱象? 大唐没有做到的事,早就已经被放弃了的安西军,却做到了。 想到这里,李鄘心中真是五味杂陈,难以尽述。 第110章 天兵是一柄双刃剑,可伤人,亦可伤己。 天已经快黑了。 高富帅这一趟去得有点久。 不过营地里倒也没有哪个玩家替他担心。 且不说在这里不可能遇上什么危险, 真遇上了,他也肯定会在团队频道摇人。 现在风平浪静,那估计就是有什么意外耽搁了。 所以当他带着一支队伍回来时, 玩家们立刻欢欣鼓舞,抛下手上正在进行的工作赶来围观,完全不知道他差一点就被抓捕审问, 一不小心就可能会成为两边开战的导火索。 不过就算知道了, 他们可能也只会在论坛上发帖子公开嘲笑他吧…… 此刻的高富帅,完全看不出被捉时的狼狈,大步流星地走在最前面引路。 李鄘被亲兵和属官簇拥着, 走在他身后。 本来, 城中的守将和官员是不同意李鄘亲自过来的。就算真的是安西军的使者,也不代表就完全没有风险,何况他们还不能完全确定对方的身份? 但李鄘能从京兆尹的位置上被提拔为凤翔陇右节度使, 就是因为他性情严毅、手段强硬, 他决定了的事,自然无可更改。 至于李鄘本人的想法, 其实也很简单。 只有自己做了统兵之人, 才会知道战争是一件多么复杂的事, 并不只是战场上的拼杀, 还有太多的情况需要考虑。他背靠大唐、治理的是关中之地, 尚且如此,何况西域? 如果安西军当真如那人所说, 孤军坚守至今,他自当出城迎接、略表敬意。 但此刻, 李鄘看到潮水一般从营地里涌出来的人,忽然有点不确定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了。 虽然已经知道城外这五千人只是护送使团过来, 对他们并无恶意。 虽然按照高富帅的说法,出发之前那位雁帅就已经有明令:“未经许可,不许任何一位天兵踏上唐土。” 但是被这么多人包围,目光灼灼地盯着看,就是李鄘也有点挡不住,更不用说跟随他的属官和士兵了。若不是对方身上没有着甲,手上也没拿武器,看起来不像是要动手的样子,李鄘都想拔剑了。 就在气氛变得越来越古怪,李鄘的从人们也开始骚动起来时,忽然一道清亮的女声从人群后方传来,“都围在这里干什么,散了散了,帐篷搭好了吗,晚饭做好了吗?还不赶紧干活去?” 于是围拢在周围的人,又如潮水般退去……呃,没有退太远,就是往旁边让了让,然后手忙脚乱地假装干活,实则偷偷留意这边的动静。 看到这一幕,不知为何,明明还是被那么多人盯着,但是李鄘和从人都没了之前的紧张。 他收回视线,抬头看去,就见一个十分年轻的女子被人簇拥着走了过来。 她身着官服,手捧文书,身后跟着一队整齐划一、庄严肃穆的卫士,快步走到李鄘面前,先自报家门,行拜见之礼,再奉上文书。 流程很正式、态度很端正,让李鄘越看越别扭。 他是听高富帅说过,如今的安西四镇节度留后,是郭昕的义女,但是想着事急从权,安西总要有个管事的人,此女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得到郭昕的支持和其他人的认可,殊为难得。 何况她还是燕国襄穆公主之女,就算要挑剔,也轮不到李鄘来挑。 但李鄘没想到,她的属官竟也是女子。 不止属官,刚才过来围观的士兵之中,也有半数是女子。 不过正因如此,李鄘反而有些相信所谓的“召唤天兵”之说了。寻常的军队,去哪里找来这么多的女兵? 想到这里,李鄘再看向那些天兵,眼神又不一样了。 若这支天兵的战绩当真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亮眼,那朝堂内外、乃至大唐内外的局势,恐怕都要为之一变。 这本该是好事,但只怕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 风雨欲来啊……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逝,很快就被李鄘敛去,他伸手接了文书,打开检查过,确定为真,脸上便露了笑,拱手道,“唐长史,得罪了。只是职责所在,不敢稍有疏忽。” “应该的。”唐一也拱手道。 又寒暄了几句,李鄘便主动邀请使团入城,还道,“本来这些安西军的勇士,也该请入城中接待,只是不得军令,不敢放行,还请唐长史多多担待。不过诸位远来辛苦,城中别的没有,些许酒肉还是能提供的,万望不要嫌弃。” “李帅客气了。”对方不仅是个好打交道的聪明人,态度也很和气,唐一脸上的笑容便也带上了几分真心,“按规矩来便是。” 两人说着话,就往陇州城的方向走,其他人急忙跟上。 李鄘上马时回头看了一眼。地方官员派遣使者入京,五十人的数量有点多,但跟五千人比起来,似乎又不算什么了。 出城时李鄘就已经安排人洒扫了驿站,使团进城之后就能住进去。 而后他又在自己的官衙里设宴,为使团接风洗尘。 等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彼此之间的关系也不显得那么生疏了,李鄘这才问起西域诸事——之前时间紧迫,高富帅只是大概讲了一些,并不详细,况且唐一是官员,她能说的东西肯定更多。 唐一微微一笑。 她知道,李鄘打听出来的这些消息,回头都会变成文字,落在奏章上,送到京城。这样,在使团进京之前,长安城内的皇帝和朝官们就已经对他们有所了解,说不定还能提前想好应对之法。 正好,她也有些话,要借李鄘之口,让大唐君臣知道。 于是她喝了一口酒,便也对着李鄘吐起了苦水。 这个官不好当啊,天兵绝对是世界上最难管的存在,因为他们对一切都没有畏惧之心,也不愿意好好听人讲道理,好奇心又强,什么都想去试一试,所以总能弄出各种意外。 以上,完全是唐一的肺腑之言。 这五千人说是护送使团过来的,听听就得了,实际上想干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一路上,玩家也没少折腾出意外。 什么在野外吃了不知名植物上吐下泻啦,什么看到路边的野生骆驼想要去驯服结果陷入流沙啦……总之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已经死回去了好几个。 李鄘和陪客们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跟高富帅说的不一样啊! 在高富帅的描述里,玩家不怕苦不怕累,甚至连死都不怕,指哪打哪、所向披靡,正是靠着他们,雁来才能在西域站稳脚跟,甚至对周边势力形成威胁。 所以在众人的想象中,天兵是一支跟安西军一样纪律严明、战力出众的强军。 结果听唐一这么一说,怎么感觉天兵根本没有纪律可言,甚至是那种还在战场上,就能为了抢战利品抛下敌人,自己先打起来的存在? 李鄘使了个眼色,一个官员就端着酒杯起身,给唐一敬了酒,然后才道,“唐长史过谦了,安西军既然能够驭使天兵作战,想来内部自有一套管理他们的法子。” 唐一苦笑道,“我们安西军内,根本不管他们。我们这些官员,管的其实是安西境内原有的百姓,天兵都是随他们去的。” “这……”那人有些狐疑,“难道作奸犯科也不管?” “自然要管。”唐一说,“但通常都是让其他天兵去处理,他们对这个很在行。” 众人顿时无言。 李鄘抬眼看了另一个人,此人便也起身敬酒,问道,“可是听之前那位高郎君所言,安西军战力强大,就连吐蕃和回鹘的精锐大军,也不敢直撄其锋。如此强军,怎会如唐长史所言这般?” “唉,诸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唐一长叹一声,“天兵之所以在战场上肯拼命,那都是冲着雁帅的奖励去的。” 这是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但仔细想想,又似乎确实如此。 自从府兵制变成募兵制之后,大唐的军队其实也差不多,犒赏丰厚,便肯拼命,稍不如意,就要作乱。 当初泾原兵变,不就是因为朝廷调动大军去平叛,却没有给予犒赏,士兵们心存怨恨,干脆直接冲进长安城抢掠,把皇帝都逼得仓皇出逃吗? 这么一想,都不免心有余悸。 天兵是一柄双刃剑,可伤人,亦可伤己。可是正如朝廷没有选择,只能使用募兵,安西也同样没有选择,只能依靠天兵。 陇州城的文武官员们,一时都心有戚戚。 陇州守将忽然想到一事,脸上的表情都扭曲起来,连忙问道,“依唐长史所言,那之前高郎君说是,雁帅有命,不许任何一个天兵踏入唐土的话,也不作数了?” 泾原兵都敢冲击长安城了,天兵比他们更厉害,万一不愿意在城外风餐露宿,真的不会来攻打陇州城吗? “这倒是不必担心。”唐一连忙道,“天兵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只怕雁帅不再召唤他们,所以这话他们是一定会听的。” 她顿了顿,话锋又一转,“不过诸位也知晓,真到那个地步,就是鱼死网破了,无论是雁帅还是天兵,都不愿如此,所以这一招是杀手锏,不可常用。” 众人了然地点头。 天兵如此桀骜不驯,自然不愿意被人威胁。所以这种话说多了,只会影响双方的关系,必须要留到关键时刻。 这么一想,一切都豁然开朗了。 为什么会有五千天兵护送使团这么离谱的安排?因为这根本不是安西那边的安排,而是天兵擅自行动。但雁帅虽然管不了他们的行动,却可以划出一条不可逾越的底线。 不管怎么说,不会打起来就好。 …… 夜已经很深了。 李鄘坐在书桌前,还在斟酌这封奏章要怎么写。 到他这个位置,写奏折当然不能只是把情况交代一遍,其他的都等上面安排。他要在奏折里,给出自己的处理方案和建议,以便陛下与朝中诸公能够早作准备。 如果天兵只是一支跟安西军一样强大的军队,那虽然可能会对局势造成种种影响,但处理起来倒也没有那么麻烦。 最坏也无非是又多一个不听朝廷号令的藩镇。 但天兵若是唐一所说的那样混沌桀骜,反而叫人不知如何下手了。 好半晌,李鄘才缓缓落笔,写下“静观其变”四个字。 不过奏折写完了,他没有立刻就让人去送,而是打算这两天让下面的士兵去跟天兵相处一番,看看具体是什么情况,与唐一所说的内容印证一番,再将之送出。 所以第二天一早,李鄘就叫来了自己的亲兵队长,让他亲自带着人去城外送犒军的物资,顺便摸一摸天兵的底。 昨晚的接风宴,亲兵队长也在场,只不过长官们坐着吃喝,他在门外站岗而已。 但该听的都听到了,自然也明白李鄘的意思,当下领命而去。 本来听了唐一那些话,亲兵队长心里是有些打鼓的,生怕天兵都是穷凶极恶之辈,不好相处。但实际接触下来,却只觉得他们虽然很多地方都表现得十分无礼,行事也过于随意,但又绝不显得粗俗。 转念一想也是,这毕竟是天兵。 虽然亲兵队长有些见识,不至于跟普通百姓一样目之为仙人,但是就连京畿地区的百姓也比外地的知书识礼些,天兵这样的表现也不足为怪。 不过胆大妄为也是真的。亲兵队长过来的时候,玩家正商量着要派一支小队回秦州去,打探一下徐复他们大概什么时候到。 ——还是昨天见了李鄘,他们才知道,电视剧里演的那种钦差到了当地都不知道的情况,其实是很少见的,正常的流程是提前好几天就行文给地方,告知要来的消息,让他们做好准备。 像玩家这样不管在自己的地盘还是敌人的地盘上都习惯了横冲直撞,都已经兵临城下了才想起要去跟城里打招呼的,属于是违规。 也就是李鄘没跟他们计较。 不过普通玩家是不知道规矩,唐一就是故意的了。 天兵不需要这么规矩,也不可能这么规矩。所以从一开始就让大唐人习惯这种不规矩,对大家都好。 扯远了,总之,大家猜测徐复他们肯定会按照规矩来,那秦州城说不定会有消息,干脆就派人去打探一下。 然后,亲兵队长就眼睁睁地看着玩家商量着商量着,就开始动手了。一场混战之后,场上唯一还站着的一支队伍,就获得了去秦州城打探消息的资格。 ……所以为什么连这种资格也要争抢啊? 不要搞得好像去秦州城打探消息是什么美差一样啊! 等到小队离开,营地里就迅速恢复正常,所有人都若无其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或者说,这种事情对他们来说太寻常了,寻常到完全不会去在意。 等坐下来跟天兵聊天,亲兵队长又打听到了更多之前不知道的细节。 比如那个被斥候抓住的高富帅,竟然单枪匹马去过吐蕃,这回的结盟也是在他的推动之下达成的。 这样的手段,说是翻云覆雨也不为过了。 但这样一个人,在天兵之中居然平平无奇,甚至都没混上一官半职,只是因为熟悉吐蕃,才成为了使团的编外人员。 李鄘对此反而毫不意外。 “天兵挑选文武官员的第一条标准,恐怕就是稳重、安分。”听到亲兵队长的疑惑,他不由笑道,“还没做官就能翻云覆雨,真做了官,手下能管人了,谁知道还会折腾出什么大事来?” 不过这样看来,唐一的话非但没有夸张,反而已经是润色过了的。 桀骜不驯胆大妄为都只是表面,唐一所说的“没有畏惧之心”才是本质。 以天兵的行事,李鄘真怕他们到了长安城,第一件事就是溜进皇宫里去看看皇帝长什么样子。 如此一想,李鄘竟有些庆幸自己已不是京兆尹了。不然,再强硬的手段,也不知该如何用在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天兵身上。 这么一对比,如今需要头疼的事,倒都不算什么了。 …… 去秦州打探消息的小队,直接将使团带回来了。 不仅有徐复为首的大唐使团,还有论芒杰为首的吐蕃使团。 原来高富帅走后,他们又等了几天,跟吐蕃的使团一起出发,所以就晚了一些,以至于落到玩家后面去了。 城中的李鄘收到消息,跟唐一联袂前来迎接使者入城。 徐复和论芒杰原本还有些遗憾高富帅不是安西军的使者,毕竟他们已经很熟悉他了,很多话说起来更方便。等见到了唐一,却一下子就理解了,果然还是像她这样性情沉稳、又懂规矩的人,更适合做主使。 虽然不容易占便宜,但也不用担心她折腾出意料之外的状况。 一时间,三方使者其乐融融,看起来一团和气。 李鄘见状,也将一部分心思放到了结盟的事上。 他之前也从高富帅那里听说了结盟的事,不过当时更关注的还是安西军。 对朝廷来说,跟吐蕃结盟固然重要,但毕竟是外事,安西军却是内部事务,而且情况复杂棘手,很难处理,一个不好就容易影响到内部的安定,自然要更重视。 再说,既然是三方结盟,那么首先就要明确安西军的身份,这件事也确实更紧急。 现在安西军那边已经考虑得差不多了,奏折也送出去了,他关注的重点自然也稍稍转移了一下。 因此安顿好了两支使团之后,李鄘先跟徐复了解了一下情况,然后又主动去见了唐一。 “我已经听徐中丞说过了,若非安西军一力推动,这结盟之事,恐怕只会拖到不了了之。”一见面,他就十分感慨地道。 身在前线,李鄘比朝中的皇帝和大臣看得更清楚。 一边遣使请和,却拖着迟迟谈不拢,一边暗度陈仓,出其不意地开战,这也是吐蕃的老手段了。 归还三州之事,谈了几年都没谈成,便可知吐蕃人的诚意了。要知道,归还三州是他们自己主动提的,结果大唐答应了,就没有后续了。 只不过这两年,两国边境确实都没有大的战事,所以大唐这边才觉得还可以谈。 但是现在看来,大唐这边没有动静,是因为吐蕃这次的目标不是他们,而是安西和回鹘! 安西也就罢了,大唐已经实质性放弃了这块领土,但如果吐蕃打赢了回鹘,三国之间的形势肯定又有变化。 但现在,两方结盟变成了三方,也算是侧面证明了安西军的战斗力确实很强大,在大唐一无所知的战场上,他们不仅遏制了吐蕃的阴谋,还逼得他们将假求和变成真的。 至于结盟条件修改,反而在意料之内了。 反正吐蕃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干。 现在李鄘想知道的,是安西军的目的。 虽然安西看起来还自认为是唐土,但毕竟已经失联了那么多年,大唐已经放弃了他们,他们也知道自己被放弃了,如今他们展现出强大的战力,又主动推动结盟,必然有所求。 唐一却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道,“不知李帅是哪里人?” “祖籍江夏,家住广陵。” 唐一反应了一下,才将地名对上了,便笑道,“不管是江夏还是广陵,距离长安都很远吧,李帅有多少年未曾回乡了?” 李鄘一怔,“自从入朝为官,便再不曾回过故土了。” “那李帅应该常有莼鲈之思了。” 李鄘点头。 唐一便笑道,“西域数万汉人,亦是如此。越鸟巢南枝,狐死仍首丘,思乡之情,人皆如此。” “李帅或许不知,雁帅刚到安西时,武威郡王已经病得下不了床了,心中却仍念着长安。在西域四十年,他唯一的心愿便是如班超一般‘但愿生入玉门关’。可惜当时安西局势危若累卵,郡王和他手下那些老兵,唯一的选择便是以身殉城。” “雁帅临危受命、召唤天兵,第一件事就是治好了郡王的病,并向他承诺,终有一日能让他回到长安。” 她说到这里,看向李鄘,笑道,“如今我们到了这里,也算是幸不辱命。”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0-120 第111章 李鄘对那位远在西域的雁帅,也生出了几分好奇。 李鄘也没想到, 唐一竟然会突然来这么一招以退为进。 安西军很强大,他们也知道自己很强大,这无疑会给所有与他们接触的人带来巨大的压力。 高富帅一人深入吐蕃国都, 却能推动吐蕃人正视结盟之事,不敢继续推诿,大唐君臣又岂能忽视他们的诉求? 哪怕安西远在千里之外, 但是看看城外那五千士兵就知道, 他们想到大唐来,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从他们出现的第一刻开始,安西军展现出来的姿态, 就是强大而无畏。按理说, 接下来就该用这样的姿态,迫使大唐接受他们的所有要求了,这也是藩镇一贯的行事。 但唐一偏偏没有, 反而退了一步, 打起了感情牌。 而这张牌,不管是对李鄘还是对朝堂上下, 都必定非常有用。 单骑出关、为报国不惜己身的郭昕, 当年从山东河北之地征募的安西镇兵和他们的后代, 流落西域与中原阻隔数十年的汉家百姓……这些人身在西域、心系大唐, 如今他们想要叶落归根, 谁能说得出一个不字? 尤其是郭昕,郭子仪虽然死了, 郭家却仍是庞然大物。这事若处理不好,就是太原郭氏也不会坐视不理。 但唐一说的又分明不只是叶落归根的事。 当年郭昕原本只是作为使者, 替皇帝巡抚河西、安西诸地,结果这一去就回不来了, 只好自领安西四镇节度留后,驻守西域。再与朝廷有联系时,已是十五年后,他这才被朝廷承认并授官。 而现在,这个朝廷任命的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使要回乡归老,按理说,朝廷也应该派人去接手他的职务。 但雁来已经是安西四镇节度留后了。 这当然不符合流程,却又是危急之中的权宜之计,所以唐一明面上是说郭昕想要回乡,实际上是在问,雁来这个节度留后,朝廷认不认? 除了促成三方结盟之外,这就是安西使团入京的另一个目的了。 虽说朝廷认不认都无所谓,毕竟他们也没有能力派一个新的节度使去西域,去了也不可能真的从雁来手中夺权,但还是那句话,凡事要师出有名,雁来既然暂时不打算脱离大唐独立,那么有朝廷的任命,当然比没有要好。 也别觉得这是很容易的事,毕竟当年……不对,是以后,恢复了河西走廊的归义军的第二任领导者张淮深,为了一个归义军节度使的名分,可是跟朝廷来回拉扯了整整二十年,中间还换了几个皇帝。 他最终等来了朝廷的使节,结果别说领十一州的归义军节度使和领九州的河西节度使了,朝廷连旁边的瓜州都不肯给他,而是给他单开了一个沙州节度使。 可以说是缺德到家了。 河西因此人心浮动,不久沙州发生叛乱,张淮深全家身死,没两年归义军就改了姓。 要说其中没有朝廷的手笔,真的很难让人相信啊…… 当然安西军跟归义军的情况完全不同。 归义军就在河西走廊,既是大唐的屏藩,也是大唐需要防备打压的潜在敌人,而且归义军内部一直都是家族制,张氏既需要拉拢本地的大族来巩固自身统治,又要借助朝廷的任命来压制这些大家族,所以一旦制衡失败,就容易翻车。 安西距离更远,中间还隔着个吐蕃,内部也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而且唐一还有一个杀手锏,那就是接下来的三方结盟。 安西军作为结盟的一方,是得到了吐蕃认可的,大唐很难反对。那么对大唐君臣来说,一个朝廷任命的安西四镇节度使,肯定要比不听朝廷号令的安西军首领更符合自身利益。 但是万一朝廷宁愿不结盟、不议和,也不肯正式给雁来这个名分呢? 这种可能性虽然很小,但也不是没有。 毕竟德宗当年就是个记仇小能手。 他当太子的时候,大唐向回鹘借兵平定安史之乱,获胜之后回鹘便仗着有功,在大唐横行无忌,甚至连他这个大唐储君都不放在眼里。有一次,他去拜见回鹘登里可汗,可汗却责怪他没有对自己行舞拜之礼,将他的四个部下拖出去杖一百。 这事让德宗刻骨铭心,登基之后也不肯给回鹘好脸色,还一度想联络吐蕃一起对付回鹘。 不过他这个人,血气上来了就什么都不顾,但是血气一退,胆子立刻变小了,所以行事也反复无常。平凉劫盟之后,又记恨上了吐蕃,为了拉拢回鹘一起打吐蕃,很快就同意让咸安公主和亲回鹘。 有点骨气,但不多,甚至还不如没有。 但是现在这个皇帝,性格和手段都比他爷爷德宗强硬得多,甚至连皇位都是联合宦官从亲爹手里抢来的。如今他登基未久,正是年轻气盛、踌躇满志之际,万一他觉得受了威胁,就是不肯低头呢? 所以现在李鄘主动问起,有机会敲敲边鼓,唐一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安西军能够放低姿态、以如此柔和的方式来提要求,李鄘也确实无法拒绝,肯定是要在后面的奏折里写上一笔的,便笑道,“陛下若是知晓郡王的消息,也必然欢喜。想来定会派遣使者前往安西,迎郡王回京。” “如此,雁帅也可放心了。”唐一立刻打蛇随棍上,“若是陛下能恩准雁帅亲自送郡王回来,就更好了。” 李鄘眸光微微一闪,脸上的笑意真诚了一些,“雁帅可上书奏请,陛下体恤,想来不会拒绝。” 大多藩镇是不愿意进京的,因为不可能带上大批兵马,孤身入京,万一被皇帝扣留了回不去怎么办?越是心怀鬼胎的人,就越是不敢去赌这种可能。 雁来主动请求入京,无疑是一种旗帜鲜明的态度,承认西域仍是大唐的一部分。 皇帝怎么可能会不准? …… 双方在雁来的事情上达成一致,气氛也就变得更加融洽了。 这时李鄘才开始提起正事。 他没问结盟是怎么回事,安西军又是怎么做到这些的,而是直奔主题,“安西军驻扎在此处,想来是属意秦州?” 他问的是开互市的地方。 虽然方案里说的是三州选一,而且还需要三方共同磋商,但是很显然,雁来心里是有偏向的。 唐一点头,“不错。” 她没有解释原因,但李鄘眼底却闪过一抹异彩。 就在今年,泾原节度使段祐上书朝廷,说临泾镇将郝玼以临泾地处险要,兼且草木丰茂,是吐蕃入寇时必定会占据的牧场,请求在此处筑城,而陛下已经诏许了。 这个临泾城,如果筑起来,就正好卡在灵州和原州中间,可以随时策应两路。 如此一来,吐蕃所提的三州之中,位于灵州附近的安乐州和原州,就不是那么迫切地需要拿回来了。 剩下的秦州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按理说,今年才发生的事,而且还是机密军情,莫说安西跟朝廷不通消息,就算通了也很难打探到,但李鄘就是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她们说不定真的知道! 李鄘有点看不懂唐一了。 虽然她一口一个“他们”,但她自己,分明也是个天兵。 不过天兵身上的那些毛病她都没有,反而细致、缜密、谨慎,甚至深谙官场交际。 很显然,之前的接风宴上她说的都是实话,但并非全部。 尽管天兵是如此混沌的一种存在,但安西军内部,想来已经达成了某种稳定的平衡。 这让李鄘对那位远在西域的雁帅,也生出了几分好奇。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才能驾驭得了这些天兵? 但对方显然不想多说,李鄘自然不会追问,继续将注意力放在结盟上——如果真的选定秦州作为互市地点,对他管辖的陇州和凤翔府无疑也会有巨大的影响。 商路一旦开通,既是麻烦,也是机遇,李鄘当然也乐见其成。 所以现在先跟安西军的使者达成一致,也是很有必要的。 唐一当然不会拒绝这种沟通,县官不如现管,互市设立之后,大唐这边多半是就近让凤翔陇右节度使代管,所以将来打交道的时候还多。 而且她也希望能通过李鄘,将各种信息传达给大唐的朝廷。 所以关于结盟的事,她说得十分仔细,就连对吐蕃国中局势的分析也都和盘托出。 这一回的结盟跟之前都不一样,是吐蕃的主战派提出来的,使团的首领论芒杰就是主战派核心韦氏的话事人,一旦和谈成功,边境必然能安宁很多。 所以大唐也别老想着那吃不到嘴的三州了,灵活一点,先把能吃到的吃下肚。 方方面面都了解之后,晚上设宴招待三方使者时,李鄘的态度就从容了许多,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主桌这边其乐融融,另一边的陪席更热闹。 高富帅跟个交际花似的,端着酒杯穿梭在各桌之间,充当起串场人,把气氛完全炒了起来,大家都放开了吃喝、谈笑。就连一路上别别扭扭的吐蕃使团和大唐使团,这会儿看着也亲近了很多。 转了一圈,高富帅最后来到尼玛面前,朝他举杯,笑道,“没骗你吧?很快就又见到了。” 尼玛双手捧着杯子,一饮而尽。 高富帅在他身边坐下来,拍着他的肩膀道,“明天使团估计又要出发去长安了,你还是在这里等我,行不?” 尼玛点头。 如果说上次被单独留下,还让他有些忐忑,这一次就完全不会了。 他又不是离不得人的小孩子,实际年纪比高富帅还要大很多,阅历也更丰富,之前不安,是因为前途未卜,如今把自己当成了安西军的人,有了归属感,即便不在安西军的地盘上,也能安之若素。 何况又不只是他留下,还有五千安西军也会留在这里。 …… 李鄘的第二封奏折虽然已经连夜发出去了,但如果可以,他其实还想再多留使团几天,让朝廷有更多的时间去做准备。 按理说这不符合流程。 不过李鄘有自己的办法,第二天一早,他就跟着使团一起出发回了凤翔。 到了凤翔就能再招待一次了。 没办法,不是他不想做得更自然一些,而是离开凤翔,后面就没有大城了,小城的官员级别不够,根本没资格像他这样招待使团。 好在所有人都很配合,就连吐蕃使团也像是什么都没察觉到一样,跟着大部队慢吞吞地往凤翔走。 呃……也不能说是所有人,安西军的使团就十分嫌弃这个赶路速度。 他们倒是不反对李鄘的安排,但是能不能赶紧赶到凤翔,然后队伍解散,大家该干嘛干嘛去?这么把所有人都凑在一起慢吞吞赶路,真的很奇怪啊! 不过玩家一向都是很会自己找乐子的,意识到李鄘那边不可能说得动,一个两个干脆就脱离大部队,自己安排自己。 李鄘有些不放心,因为这也不符合流程,但看唐一没说话,便也忍住了。 好在玩家也没跑远,不是在平坦开阔的地区跑马,就是直接钻进林子里去采摘山上的野果,或者干脆几个人找块柔软的草坪,比武切磋。 李鄘欲言又止,最后只能回头朝亲兵使眼色,让他下去安排。 这年头,除了真正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什么山林水泽,那可都是有主的。甚至有些地方豪族,连江河湖泊都能占一段下来作为自家私有的地盘。 普通人上山打猎、下河捕鱼,都是要给主家付钱的。 所以对小民百姓来说,想要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基本不可能。要么老老实实种地,承担繁重的赋税和徭役,要么就投到大户门下做佃户、奴婢,才能勉强糊口度日。 什么靠自己的努力达成阶级跃迁,不可能的,整个社会体制就杜绝了这种情况出现。 所以古代总是乱世才能出英豪,清洗掉旧有的特权阶级,自己才有机会成为新的特权阶级。 玩家显然不可能想到这些,哪怕是唐一也没有。 但李鄘一让人去安排,她立刻就注意到了。 关中平原的景色与西域截然不同,山川秀丽、沃野千里,已是深秋时节,道路两侧的山林都被霜染成了斑斓的色彩,十分好看。但此刻,唐一再抬眼看过去,似乎从那五彩斑斓的颜色里,看出了几分血色。 她原本轻盈的心情渐渐沉静了下来。 唐一又想起游戏宣传语里的那句“走进历史,参与历史,改变历史”。 历史不仅是白居易,更是卖炭翁、杜陵叟。 可是白居易容易被所有人看到,卖炭翁和杜陵叟却连名字都不会留下。 但他们至少还有个称呼,更多的人隐身在历史的夹缝之中,即便被提起,也只有一句“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而这一切,全都发生在这个号称是“元和中兴”的时代。 唐一之前在论坛上看到有人说,玩家离开西域,才终于走出了新手村时,只是一笑置之。但此刻,她忽然觉得,这种说法很贴切。 走出西域,玩家才算是真正地看到了这个世界。 倒不是说西域的底层人就不苦了,只是在那里,战争才是主旋律,所以很多东西都会被忽视。现在来到了海晏河清、和平安定的大唐境内,这些东西忽然就变得刺眼起来。 唐一不喜欢这种沉重的感觉,努力让自己打起精神。 现在他们手中拥有足够的力量,去改变这一切。 要做的还有很多。 …… 长安城,大明宫。 沿着皇宫中轴线从南向北,依次是含元殿、宣政殿和紫宸殿。 含元殿是举行庆典和大朝会之处,宣政殿是皇帝常朝和召开重要集会之地,紫宸殿则是帝王日常议事的地方。 作为一个刚登基没几年的皇帝,李纯正处在励精图治的阶段,虽不至于宵衣旰食,但每日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紫宸殿度过。所以即便已经快到掌灯时分,他也仍在忙碌。 这时内侍过来通禀,宰相李吉甫求见。 李纯有些惊讶,一时想不到最近有什么政事,需要这时候过来商议,但还是让人将他请了进来。 见礼过后,李吉甫便奉上手中奏折,“大家,凤翔急报。” 李纯心下一惊,难道是吐蕃有事? 连忙接过奏折翻看,确定与吐蕃无关,先松了一口气,但很快,他的眉头就又皱了起来。 “安西军……” 尽管李鄘已经在奏折里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解释清楚了,但李纯看完奏折,心里的疑问还是一个接一个地往上冒。 这时他也有些理解李吉甫为什么只说“凤翔急报”,一个字都不提奏折中所言之事了,实在是……这事既离奇又复杂,让人不敢相信,实在难以用精炼的语言将之概括出来。 安西军不仅没有像所有人猜想的那样早就已经没了,反而在西域站稳了脚跟,甚至有能力反击吐蕃和回鹘,还主动促成了吐蕃和大唐的议和,如今连使者都派来了! 半晌,他才将手中奏折合拢,“李先生,依你看……” “李鄘并非不知轻重之人。”李吉甫说。 他敢上奏,肯定就是打探清楚了,至少他认为这些是可信的。 君臣两个对视一眼,都陷入了沉默。 既然确定是真的,接下来就是讨论如何应对了。但是这件事千头万绪,一时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半晌,李纯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道,“襄穆姑姑还有血脉在世,实在是一大喜事。皇父和皇祖父泉下有知,想来也会欢喜。” 李吉甫松了一口气,陛下先提了亲戚关系,看来态度还是以亲近为主。 那后面的话就好说了。 这件事议了很久,因为很多地方都没法立刻定下来,总要等那所谓的“天兵”到了长安,皇帝亲眼见过了人,才能做出判断。 所以,君臣二人还未商议结束,李鄘的第二封奏折也送到了。 这封奏折补充了很多第一封没有的内容,也让两人的脸色变得严肃了几分。 吐蕃使者也到了,结盟之事迫在眉睫,而安西军无疑在其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那么李纯想打亲情牌,暂时将安西的事放置的想法,就行不通了。 必须要给安西军,或者说是给雁来一个身份。 而且安西军也确实很有诚意了,不仅能把郭昕和西域的汉人送回来,甚至连雁来也主动请求入京。若是不答应,就是寒了功臣的心,若是答应,那就必须要先明确她的身份。 又是一阵沉默,李吉甫意识到皇帝暂时不想提这个,干脆就将话题转到了结盟之事上。 先不考虑安西军,这个结盟的条件,陛下您满意吗? 李纯是不太满意的,他还惦记着三州呢。 收复失地这种功劳,对于一个满是雄心壮志的帝王来说,诱惑力太大了。 不过他也听出了李吉甫的意思,“李先生觉得可以答应?” 不怪他觉得惊讶,之前吐蕃头一回提结盟之事,给出的条件是“复请献滨塞亭障南北数千里求盟”,李纯当时就心动了,南北数千里,那得是多大一块地? 结果李吉甫就跳出来泼冷水了,说“边境荒岨,犬牙相吞,边吏按图覆视,且不能知”,那犄角旮旯、荒无人烟的地方,当地官员拿着地图都找不着,“有得地之名,而实丧之”,你要来有啥用? 后来改成三州之地,他才没话说。 要知道,李吉甫本来是不同意跟吐蕃和好的,因为当年异牟寻继位之后,就臣服于吐蕃了,还帮着攻打大唐。后来李泌出了那个联合南诏和回鹘共同对抗吐蕃的主意,正好南诏那边受不了吐蕃的征敛,就重新归附大唐。 现在大唐又要跟吐蕃和好了,你让人家南诏情何以堪? 什么,吐蕃愿意归还三州之地?既然他们给得这么多,那也只好先委屈一下南诏了。 现在三州改成一州,还不是直接还给大唐,甚至还要附带一个互市的条件——这一看就是对吐蕃更有利,对大唐则是可有可无。 两相比较,差距也太大了,所以李纯不理解李吉甫为什么会答应。 第112章 安西军的人终于登场了。 李吉甫沉吟片刻, 方道,“元和元年,大家初登基时, 吐蕃便主动示好请和,可是谈了三年,谈出什么结果了?以臣愚见, 恐怕又是吐蕃的缓兵之计。” 李纯闻言面色微沉, 他心里又何尝没有这样的猜想? 他也是经历过泾原之变的,甚至跟爷爷德宗一样,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连国内的武将他们都不敢相信了, 更何况是吐蕃? 只是三州之地实在太诱人, 而且这一次他也吸取了教训,咬死了不给好处就不和谈,所以也不怕他们是扯幌子。 不过这么一想, 李纯也就明白李吉甫的意思了。 若说之前, 大唐君臣只是怀疑吐蕃在扯幌子,那么这一回, 结盟的事能推动得这么迅速, 就说明他们确实不是真心要给出三州之地。 倒是现在这个条件, 虽然好处不多, 但更合理, 谈成的可能性也更大。 所以这时候不能再想什么三州之地了,要不要答应, 只取决于大唐想不想和谈。 李纯当然是想的。 虽然登基之后,他便以强硬的手段镇压了刘辟、李琦等藩镇, 朝野之间军心大振,一扫贞元以来的昧暗, 但是李纯自己心里也清楚,被自己干掉的这几个家伙,虽然也号称是藩镇,但都只是小角色,真正的硬骨头根本都还没碰呢。 安史之乱平定后,代宗为了能够尽快稳定局势,将安史集团的降将就地加封为节度使,从此范阳、成德和魏博这河北三镇,军政事务接掌控在节度使手中,连赋税也截留自用,已经成为了事实上的国中之国。 有三镇珠玉在前,其他方镇自然有样学样,虽然大多没有河北三镇那么豪横,通常还是要借助朝廷的任命来镇压下面的骄兵悍将,但自行任命属官和截留赋税渐成惯例。 所以如果无法撼动河北三镇的利益,那所谓的削藩也就只是做个样子。 与削藩的紧迫相比,跟吐蕃的那点新仇旧恨,都可以暂时放一放。 所以自从登基以来,李纯对吐蕃的态度一直都很友好,对和谈更是积极响应。 但是……大唐一直想谈而没谈成的事,最后反而是在安西军的促成之下,似乎就要谈成了,难免让李纯心里有些别扭。 这么说吧,安西军在西域坚守到了现在,远嫁回鹘二十年、未能归葬大唐的姑姑还留下了一条血脉,大唐和吐蕃的和谈终于要成功了,这三者,不管哪一条都值得他这个做皇帝的大摆筵席庆贺。 但这三件事都跟同一个人有关,就让李纯无法纯粹地感到欢喜了。 这时候,他倒是宁愿其中的哪一件,能够再拖个两三年再说。但偏偏事情全都凑在一起,没法分开来处理。 虽然才登基三年,但李纯已经是个合格的皇帝了,他本能地因此感觉到不快。 “轰隆——”陡然一声惊雷在头顶响起。 君臣两人心头俱是一颤,抬头朝外面看去,就见天色沉沉、风摇树动。 殿内的窗半开着,狂风卷入,吹得殿内帘幕纸张簌簌作响,灯火也跳跃闪烁、忽明忽暗。 有内侍急忙走来要关窗,被李纯抬手止住了。 他不仅没有关窗,反而还起身走到窗边,任由穿窗而入的风吹在自己身上,只觉得神思都清明了不少。 不一时,大雨落下,打湿地面,并迅速蓄起了一层薄薄的积水。 风里多了尘土呛人的腥味,李纯微微皱眉,亲手关了窗,这才缓缓走回原本的座位。 他起身时,李吉甫就跟着站起来了,此事见他重新落座,又跟着坐下。 吹了这一会儿的风,李纯已经冷静下来了。这时候的他,还是想做出一番事业的,也能听得进朝臣的劝谏——哪怕他心里不喜欢。 何况李吉甫说话还很好听。 他也看出,这么一打断,皇帝已经恢复成了平日里那个雄心勃勃的帝王,于是立刻道,“我大唐经营安西,便是为了阻隔南北,不使吐蕃与草原异族勾连。当年李国老之所以定计,联络回鹘、南诏、天竺、大食共困吐蕃,也是因为失了安西北庭之地。” “如今陛下若能收之,正可互为援助,则吐蕃、回鹘皆不敢轻犯。且河西故地,虽为虏所据,但民心思归,若能开辟商路、收拢人心,将来未必不能尽复。此皆陛下刚明果断、能用忠谋之功也!” 李纯刚清醒了一下,顿时被夸得有点心虚。毕竟安西军是自己回来的,跟他没什么关系,但是转念一想,既然是在他当皇帝的时候回来的,怎么不算是他的功劳呢? 收复安西,这可是安史之乱后,几代李唐帝王想都不敢想的功绩。 这么想显得脸皮有点厚,但是历史上归义军归附,确实也被算成了唐宣宗的政绩来着。 心里转着这些念头,李纯甚至没有注意到,李吉甫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话题从“是否要与吐蕃结盟”换成了“是否要接纳安西军”,只觉得每句话都说在了自己心坎上。 换一个角度看待此事,李纯顿觉豁然开朗。 不管安西军有多少让人不满意的地方,但是先承认它是大唐国土,总没问题的。 至于其他,以后徐徐图之便是。 想到这里,他便也松了口,只是还有些疑虑,“李先生所言极是,却不知该如何封赏?” 安西大都护、安西四镇节度使的位置肯定是要有的。但是按照大唐的官制,节度使是差遣官,依例要带京职,如六部尚书、侍中、平章之类,另外又有督查地方之责,所以还要加宪官,也就是御史,而这些都是有品级之分的。 然后,以上这些都是职事官,所以她还应该有一个决定俸禄和服色等级的散官。 再者,这个节度使肯定要总管安西军政事务,那么总管行政的观察使、总管财政的计度使、总管司法的处置使之类的加不加?另外安西与吐蕃回鹘接壤,按例还应该加押蕃使…… 最后,如安西这样的重镇,通常来说节度使还会封爵,一般是封郡王,比如郭昕就是武威郡王。 虽说身为公主之女,雁来的身份一旦确定,本就可以仪比郡王,假如考虑她回鹘公主的身份,又有功于国,再格外加恩,封个公主也正常,那就能仪比亲王了。 但仪比亲王,和真的给一个女子封王是两回事,李纯不能开此先例。 可是不封,难道真的让她以郡主或者公主的身份出任节度使?那就更要惹人非议了。 即便是习惯于独自决断政务,而且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难题,都能想到恰当的处置方法的李吉甫,面对皇帝这个问题,也有些头皮发麻。 所以他难得没有直接给出建议,而是道,“这既是大事,也是喜事,陛下何不召朝臣共议?” 这话多少有点推卸责任的意思,反正安西军的使者已经快到了,当着他们的面由朝臣公议出来的结果,他们即便不满意,也找不到能具体负责的人了。 李纯也不愿背锅,闻言立刻道,“该当如此。” …… 大明宫的后宫部分,是环绕着太液池建造的。为了方便贵人们游赏,环湖建造了不少亭台楼阁,又以回廊互相勾连。 因此下了雨,反而是赏景的好时候。 郭贵妃就在赏雨。 这场大雨来得又快又急,不仅迅速在地面上积了水,还溅起了一片白雾,将人的视野遮蔽,同时模糊了一切的界限。 仿佛这并不是皇宫的雨,而是“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的雨。 让她想到很久很久以前的旧事。 正出神间,忽然听得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郭贵妃微微蹙眉,转头望去,就见一个小内侍正站在廊下,与她身边的掌事女官说话。 好一会儿,掌事女官才匆匆走回来,脸上带着十分明显的笑意,但还是压低声音道,“娘子大喜!刚刚来的消息,说是安西军尚在,要派遣使者入朝了!” “当真?”郭贵妃豁然起身。 尽管她出生的时候,郭昕早已经出关多年,从未见过这位伯父,只在年幼时见过安西借道回鹘,派遣使者入唐。但身为郭家人,本能地会关心这方面的消息。 “凤翔府送来的折子,应是使者已经到了那里,不会有假。”掌事女官道。 她也是从郭家出来的,自然也跟着欢喜。 郭贵妃又问,“伯父身体可好?” “想来不坏,听说这一回就是要上书乞归老。” “好,好。”郭贵妃眼圈微红,又坐了回去,半晌才将情绪收敛,笑道,“大父当年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 当年郭子仪上书,请求皇帝遣使巡抚河西、安西之地,还举荐了自己的侄子郭昕。谁知道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直到建中二年六月,郭子仪病逝之后,借道回鹘的安西使者才风尘仆仆地赶到长安。 那时郭贵妃只有三岁,可是家人们那种悲喜交加、无法形容的神情,却给她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如今总算是有了好消息,祖父泉下有知,也当含笑了。 又过了一会儿,郭贵妃彻底冷静下来,这才抬头看向掌事女官,“来报信的是谁?重赏。” 掌事女官点头应下,过去发了赏钱,把人打发了。 等她回来,郭贵妃才看着眼前的雨幕,皱眉问,“是我们派人去打探的消息,还是他自己来的?” 掌事女官知道郭贵妃素来谨慎,不愿做这窥伺帝踪、打探机密消息的事,连忙道,“娘子放心,是他自己来的,奴已问过了,说是各处都得了消息,不独我们这里。” 郭贵妃闻言,眸光渐渐变得沉静,又转头去看雨。 是这皇宫就是四处漏风,还是皇帝故意放出的消息? 她恍惚了好一阵,才又回过神来,问道,“还有别的消息吗?” “有的。”掌事女官方才是挑着要紧的、或者说郭贵妃最关心的部分说,这会儿听她问起,就从头将那小内侍送来的消息说了一遍。 “这……”郭贵妃听得目瞪口呆,“这说的到底是军情,还是话本?” 女官其实也很震惊,不过她们在宫里服侍人,第一条就是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不管面对什么情况都能保持本分,所以直到郭贵妃开口,她才跟着附和道,“可不是?奴心里也犯嘀咕呢。可这是从紫宸殿出来的消息,总不会是假的。” 郭贵妃一怔,忽然有些明白皇帝为什么要故意往外透露消息了。 这种事,不论真假,拿到朝堂上议论都不合适,最好是当成小道消息来传。至于真不真、信不信,恐怕要等安西军的使者进京,才能见分晓。 想到这里,郭贵妃又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郭昕还活着,还能归老长安,这自然是好事。但背后牵扯的事情太复杂,对郭氏来说,也不知是祸是福。 作为安史之乱后挽天之倾、连肃宗都亲口称赞过“吾之家国,由卿再造”、甚至被德宗尊称为尚父的社稷之臣,郭子仪的功绩无需赘言,可以说是做到了人臣之至。 更难得的是,他不仅能立下不世功勋,而且还能功成身退、终保令名。郭氏一门也由此显达,与皇室代代联姻,女儿嫁给皇子、亲王,儿子尚公主、郡主。 但越是接近权力的中心,就越容易被卷入漩涡之中。 而且时至今日,安史之乱带来的阴影已经逐渐散去,现在这个皇帝没有经历过那些惊心动魄的离乱,又年轻气盛、锐意进取,一心收拢权柄,看到郭氏的权势与显赫,就难免会觉得碍眼了。 所以郭贵妃明明是正妻,先后做了广陵王妃和太子妃,但等到丈夫登基了,却只被封为贵妃。 外间传言说是因为皇帝多内宠,怕被皇后辖制,因此才不册封皇后。 呵……真是天大的笑话。他要是真的畏惧郭氏,畏惧自己,又岂敢这般羞辱她? 只是祖父虽然去世,但在朝野之间仍旧有着巨大的声望,他自然不好直接说是因为要防备郭氏这个外戚继续坐大,只能往外传这种似是而非的消息,但究竟是怎么回事,谁猜不到呢? 只有她不是皇后,她的儿子不是嫡子,皇帝才能立美人所生的长子为太子。 不过郭贵妃也愿意退这一步。 皇帝到底要顾虑物议,也不敢把事情做得太明显,所以,她做了这个贵妃,也算是暂时达成了一种平衡。 可是安西军的出现,很有可能会打破这种平衡。 郭贵妃满心忧虑,但想到皇帝恐怕也正在为此困扰,又忍不住有些痛快。 祖父去世之后,郭氏对外的策略一直都是明哲保身。可是一味的退却、忍让,换来的又是什么? 这么想着,郭贵妃就很希望那支拥有种种神异、同时战胜了吐蕃和回鹘的天兵是真的存在。 就算他们什么都不做,仅仅只是存在,皇帝晚上估计都要睡不安寝了吧? …… 天兵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整个长安城。 一开始大部分人都不信,就算是坊间流行的传奇故事,涉及到神仙妖魔的,都不敢编这么离谱! 但消息越传越广、议论的人越来越多,又听说最先是从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很多人心里就犯起了嘀咕,难不成是真的? 长安毕竟是都城,就算是小民百姓,也保不住有七大姑八大姨的,能跟衙门里的人扯上关系。 然后一打听,得知真的有安西军的使者要进京。 这下可了不得,他们再往外传的时候,语气就笃定了起来,甚至有口舌伶俐的人,干脆自己加上了无数细节,于是事情越传越真,也越传越离谱。 所以,等使团走到长安城时,天兵的形象已经被传成了身高九尺、青面獠牙——这个时期的神仙,仙风道骨还不是主流,长相上多半有些非人的地方,行事也偏向于邪恶守序。何况天兵还是负责战斗的,长得凶恶一些才能震慑住敌人。 就连城中流行的、吓唬小孩儿的话都顺应潮流,改成了“再不听话就让天兵把你抓走”。 虽然形象不太好,但是长安城的百姓倒也不畏惧天兵。 一方面是天子脚下的百姓见多识广,不会轻易被吓到,另一方面,那可是安西军啊! 长安城内酒肆林立、店铺众多,其中很多都是胡人经营的。尽管自从安史之乱后,大唐的胡人基本都是从吐蕃、回鹘来的了,但是对于大唐开拓西域的故事,长安城的百姓也算是耳熟能详了。 况且当年往西域派遣的镇兵,都是从国内招募的,他们在长安、在大唐也还有不少亲戚在。 安西军能坚守西域到现在,那就是大唐的功臣。 至于形象凶恶,只有这样才能对付得了如狼似虎的回鹘和吐蕃,大唐人有什么好怕的。 所以听说使团要入城,几乎全长安城的人都跑来看热闹了,说是万人空巷也不为过。 人群涌上朱雀大街,将这条宽一百五十米的超级街道都塞得严严实实,金吾卫只能紧急派人去拉人墙,好歹把使者要走的路给留了出来。 当然,也有人不需要上街去挤,而是能舒舒服服地待在街边的高楼上,等待使团入城。 大唐的律法里其实有规定,不许随意起高楼,因为这样很容易看到隔壁邻居家里发生的事,不过这种事都是屡禁不止,或者说,越是禁止,权贵之家越是争相营建。 此刻,大唐最有权势的宰相李吉甫,就正跟几位同僚一起,站在某位权贵府中临街的高楼上,凭窗而立。 虽然隔了一道坊墙,但是居高临下,视野更佳。 望着下方攒动的人群,有人忍不住感叹道,“进士游街也没这么热闹啊!” “进士游街一年一回,安西军上一次有消息,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这倒也是。” 正议论间,城门处有了动静,下面的人群也跟着骚动起来,有人喊道,“来了来了!开始进城了!” 人群不由自主地向前挤去,金吾卫的人墙差点被挤散。 但令人失望的是,从城门处缓缓走进来的却不是大家想看的安西军,而是大唐的使团。 徐复骑在马上,先是被拥挤的人群吓了一跳,又听到两侧百姓发出的嘘声,一时有些莫名,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不过已经没人关注他了,众人的视线已经往后看去。 之后又是吐蕃的使团。 很多人打听消息的时候不仔细,直到这时才知道,安西军的使团居然是跟吐蕃使团一起来的,这算怎么回事? 好在安西军的人终于登场了。 这一看,倒是让很多百姓吃了一惊。无他,只因为玩家的捏脸都太好看了。捏脸系统会提供调整功能,就算是手残,也能捏出好看的脸。如果对自己的作品不满意,还可以论坛求助大佬。 再加上一个个身高腿长的,又按照唐一的要求穿上了全套的铠甲,骑在高头大马上,怎么都不会难看。 就算在路上晒黑了一些,但也只是让他们显得更精悍,更有军人的气质。 乍一看还是蛮能唬人的。 不过很快这种气质就被打破了。 因为在看到城内那么多的围观百姓之后,玩家就立刻露出灿烂的笑脸,举起手朝两边挥舞示意。 虽然这并不符合大唐的礼仪,但是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意思,被打招呼的百姓顿时兴奋起来,有人同样举手示意,也有人大声呼喊“安西军”三个字。 气氛顿时被炒热了。 一个沙雕玩家被这气氛一感染,干脆踩着马镫站了起来,一边挥手一边大声喊,“长安城的百姓,你们好!” 然后迎来了雷鸣般的回应声,“好——!” 这玩家还想再表演一下,但唐一已经回过头来,怒目而视。 他赶紧坐下来,摆出端正的姿势。 这样子又引得周围的百姓哄笑起来,纷纷从身上掏出鲜花、手帕、香囊甚至是钗环,朝他扔去。 第113章 ——完了,这回给他们搞到真的了。 龟兹城, 郡王府。 白真珠坐在廊下,看到端着茶点走来的亲兵,就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亲兵立刻放轻了脚步, 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向着门内看了一眼,见雁来靠在窗下的胡床上, 面朝窗外, 目光却是放空的,正在神游天外,不由会意地抿唇一笑。 雁帅又在发呆了。 刚开始看到这种场景时, 她们还会担忧, 生怕她是有什么事情想不开。 不过跟在她身边的时日久了,便也渐渐看出来了,这或许是雁帅的一种消闲方式。 按照白真珠的说法, 这是在神游。 雁帅既然能以凡人之躯召唤天兵, 自然也有些神异之处。传奇话本之中,这样的描写并不少见, 那些在人间享有盛名的人, 到了天上地下, 也会受到礼遇。 所以, 她闲来无事之时, 能以神魂上天入地,也很合理。 亲兵将手中的茶盘放下, 在白真珠身边坐了,面上也不由露出几分向往之色。 不知雁帅神游所见, 是何光景? 雁来正在看玩家进入长安城的现场直播。 开启直播间的玩家是唐一安排的。毕竟是正儿八经的官方,跟高富帅之前那种自己随便搞搞的直播间不一样, 不播就算了,既然要开直播,那就要拍得足够震撼。 摄影师提前就进了城,挑选地方设置“机位”,甚至还做过简单的彩排。 所以这直播间虽然从标题到内容都没有任何吸引眼球的词汇,主播也从头到尾不做互动,但反而拍出了最好的效果。 ——BGM好有感觉!有谁知道这曲子叫什么名字吗? ——那你要去游戏里问NPC了(doge ——这不是主播的配乐,是现场演奏的曲子呀(笑哭,不过@第五交响曲和@高泠说不定会知道,替你艾特了,不谢~ 不知道主播是不是在实时关注弹幕,立刻将镜头切到了城门外演奏的“大唐交响乐团”上,果然所有人都身着官服,一脸庄严肃穆。看到他们,再听音乐,感觉又大为不同。 大唐和吐蕃的使团人数都少,所以闲聊几句,很快就到安西军的使团入城了。 从外面看长安城的城墙,只觉得高大恢弘,但进门之后,建筑没有那么高大了,视野却为之一宽,真正让人感受到那种阔大的气象。 ——莫名感觉长安城好大是怎么回事? ——因为这条朱雀大街太宽了吧,据考证有一百五十多米,是古今中外最宽的大街,没有之一! ——不得不说,后面的朝代自称大X,多少有点脸上贴金的意思,但大唐是真的大啊,街道也大、房子也大、眼界也大、胸襟也大……虽然现在其实已经在走下坡路了。 ——楼上,大喜的日子就别加最后一句了,搞得人怪伤感的还。 ——有什么好伤感的,大唐确实是在走下坡路,但是有玩家在,怎么都给他抬起来了。 ——嘶,这么一说,感觉有点爽! ——所以我一直说这个游戏非常尊重玩家,要是背景设置在盛唐,虽然可以见到李杜王孟,但是玩家还真没那么重要,做不了主角。PS:这里的盛唐指的是开元年间,别跟我杠安史之乱,杠就是你对。 弹幕议论纷纷的时候,游戏里的玩家其实也感觉挺震撼的。 一百五十多米宽的朱雀大街固然足够让人吃惊,但是这么宽的街上居然站满了人,又是另外一种感受了。 尤其是玩家一出场,两侧围观的群众的反应要比之前热烈很多,真有点把玩家衬托成了主角的感觉。 其实玩家之所以走在最后,是因为今天的迎接流程跟他们没什么关系——鸿胪寺和礼部都是来迎接吐蕃使团的。至于安西军,再怎么有实力,也只是大唐的下属机构,除非雁来亲至,否则不可能得到这种程度的礼遇。 所以走在最前面的是大唐使团,中间是吐蕃士团,安西使团被安排在最后面,一看就是捎带的。 不过很多玩家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是被捎带的,自信地觉得越是重量级的任务越晚出场。 这会儿百姓的反应,也从侧面映证了他们的想法。 所以玩家一个个都兴奋极了,面对人群的热情,不自觉地就开始挥手示意。 然后就有人没忍住整活了。 这种大场面,不搞点事情都对不起玩家的身份。 何况他们的表演还得到了如此热烈的回应。 看着那个被鲜花香囊砸了一身的玩家,其他人顿时也蠢蠢欲动,脑子里都是什么掷果盈车、看杀卫玠。这样历史性的一幕,不仅会被视频记录下来,供后来的玩家和网友们品评,也会长久地留在许多长安城百姓的记忆里,这不得来点名场面? 头回登场,必须要给长安百姓亿点小小的玩家震撼。 说不定就有哪个躲在角落里围观的大唐文人,给他们写成诗文传播出去了。 但是这个活也不能随便整,那些插科打诨、博人眼球的举动都太轻浮、太不正经,不符合现在这个场面,估计只会起到反效果,反而会影响“天兵”的逼格。 可惜了,之前光是为马上就要进入长安城而兴奋,怎么就没想着提前彩排一下呢? 主要当时没想到会来那么多人,长安城的百姓太热情了。 好在眼下也不是没有办法,毕竟现成的可以参考的例子太多,阅兵都不提了,哪个玩家学生时代的时候还没走过运动会和军训的方阵呢? 现在来不及搞表演,强行搞了也不够整齐好看,那就只能喊口号了。 该喊个什么好呢—— 唐一时刻留意着玩家的反应,一看就知道后面这些家伙没憋什么好事。 不过她也算是习惯了,甚至提前做足了准备。 所以使了个眼色,跟在她身后的四个玩家就从绑定物品栏里取出一面旗帜,“唰”的一下展开,将之披在了身上。 红旗在风中翻卷,露出上面用金线绣成的、大大的唐字。 后面的玩家得到了提醒,立刻跟着照做。 这面旗帜系统商城里只售1文钱,绑定也只需要花1声望值,所以几乎每个玩家都配置了。 雁来之所以这样安排,一是想着出征的时候可以沿途插旗子指路,彻底杜绝玩家走丢的情况,二也是考虑到玩家不可能都那么安分,总有人想往外跑,拦也拦不住,随身带着这么一面旗帜,至少可以表明身份。 人人身上都携带,这旗帜很快就会成为“安西军”的象征,而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安西军的旗帜,那么哪怕是落单的玩家,只要亮出旗帜,就能证明身份、取信他人。 等到将来安西军的势力越来越大、名声越来越广,说不定光是一面旗帜,都可以庇护很多人。 当然后面这一点想得有点远,但是现在安西军需要频繁与其他势力接触,确实需要一个能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安西军”的标志。 玩家或许不太需要这个,但安西军地盘上的那些原住民会需要。 不过雁来也没想到,唐一会在这个场合用上它。 但还没完。 在唐一的带领下,五十几个身披红旗的玩家,又唱起了安西军的军歌,“青海长云暗雪山——” 歌声极有穿透力,很快就压过了所有的声音。 或者说,听到这歌声的百姓,不自觉地都安静了下来。 太常寺的交响乐团也不愧是官方机构,反应非常快,立刻就将演奏的雅乐改成了这支曲子,没让音乐和歌声脱节。 王昌龄的这首诗曾经风靡一时,即便已经过去那么久,京中也还时常传唱。所以第二遍时,人群中就开始有人跟唱,开始只是零星的几个,然后越来越多,渐成规模。 到最后,那歌声已经与玩家的声音融为一体,再难分辨了。 长安城人口近百万,即便是一百五十米宽,五千多米长的朱雀大街,也站不下这么多人。有不少人另辟蹊径,另寻能看到热闹的地方。所以此刻,安仁坊的荐福寺塔上,也站满了围观群众。 不过白居易之所以选择到这里来,是因为今天跟他同行的,不只是杨汝士和杨虞卿兄弟,还有妻子杨氏。比起去街上人挤人,自然还是佛寺更清静一些。 从城门处走到这里,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他们这一行人不似旁人心急,还能找地方坐下来饮茶说话。 但话才开了个头,就听到了下方传来的歌声。那声音响遏行云,惊得塔上众人纷纷挤到栏杆边,然而往下一看,使团的队伍却还在很远的地方,只能看到模糊的身影。 唱歌的是楼下的百姓。 “这么大的动静,只怕禁中皆闻。”杨汝士赞叹道。 杨氏也抿唇笑道,“安西军真有趣。” 白居易去年才刚刚新婚,妻子的年纪又比他小很多,自然更添怜惜。他原本没什么表情,听到她开口,才笑着应道,“的确与我想的不同。” 那些藩镇的使者进京,哪个不是飞扬跋扈,仗着朝廷拿他们没有办法,就肆意妄为? 像这样的场面,倒是从未有过。 军歌唱了几遍,队伍终于缓缓行到此处。 凭栏下望的人群看到玩家身上披着的红旗,又微微骚动起来。 安西军心系大唐——再没有任何时刻,能比眼前这一幕更能让人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今上登基之后,先后平定两次藩镇之乱,朝野之间尚武的风气渐渐又抬了头,今年更是重开武举。但白居易是朝中极少数反战的人,认为战争虽然能带来功绩,却要不停征敛,葬送无数军士的性命。 所以对军功赫赫的安西军,他心中始终存着一份警惕。 因为他们的到来,必定会让尚武、请战的风气越演越烈。 随着“天兵”的种种消息在京中扩散,就更让他忧心忡忡了。这时候的白居易还不是那个“好神仙”的他,读的书越多,就越觉得传言荒谬。可越是这样荒谬的消息,反而能传得越广。 天兵是否真的不会死尚未可知,可是这种消息传多了,难免会形成一种看轻生死的风气,于民无益。 可是此刻,看到那一个个的“唐”字,白居易心中也不由得有些触动。 所以等到使团走过了这一段,塔上的观者渐渐散去,寺中的知客过来请几人在壁上题诗时,他也没有拒绝。 …… 虽然走了一遍朱雀大街,但其实今天皇帝并不会接见使团。 所以游街结束,使团会先被安排住下,递上国书奏章,等朝廷那边安排陛见的时间。 吐蕃使团由鸿胪寺的人领走,安排在四方馆中,安西军的使团,却是跟着徐复的使团一起,去了京中的驿馆——到了一定品级,外官回京都要先在驿馆住下,等候宫中的安排。 皇帝有空就会召见,没空的话中书那边会给个条子,让他们去衙门交了差事,然后才能回家。 不过这一回,不管是徐复的使团还是安西军的使团,皇帝都肯定会召见的。 可见皇帝有没有空,也要视工作的重要程度而定。 让玩家有些不满意的是,在宫中给出安排之前,他们住在驿馆里,是不能乱跑的。所以网友们期待的“大唐长安城旅游攻略”,只能等过段时间再出了。 第二天一早,玩家正在院子里排队切磋,就见负责接待他们的礼部官员一脸兴奋地从外面走了进来。 徐复跟他是同事,便直接问,“看你满面春风,莫非是宫中有消息了?” “宫中哪有这么快。”礼部官员摆了摆手,别人不知道,礼部的人还不知道吗?关于怎么给安西军的那位雁帅封赏,朝廷可是伤透了脑筋,在有眉目之前,多半是不会有什么动静的。 “那你高兴什么?” “昨日安西军进城,今日就有不少诗作传出来了。”礼部官员从袖子里摸出一叠纸,“连白学士也写了诗!” 今年三十六岁的白居易,虽然还不是那个“缀玉联珠六十年”、名动天下的香山居士,但已经写出了《长恨歌》这样流传千古的诗篇,如今又任翰林学士、左拾遗,是皇帝的笔杆子,正是仕途最为得意之时,诗名和文名也都极盛。 能被他写进诗里,跟青史留名也没什么区别了。 徐复果然也是又惊又喜,连忙伸手接过,“我来看看!” 不过展开纸张,他又忽然想起什么,回头招呼在一边看人打架的高富帅,“高郎君,有白学士的诗,是写安西军的,你要不要看?” 玩家原本还没意识到“白学士”是谁,等徐复特意招呼这一嗓子,才总算是反应过来。 白学士,白居易! “看看看看看!”所有人一瞬间拥了上来,就连正在切磋的那两位也扔下武器,跑得比谁都快。 但人毕竟还是太多了,徐复被挤得站不稳,只能道,“别挤,别挤,我来念!” 众人这才不再万千拥挤,但还是一个个伸长了脑袋,眼巴巴地等着。 雁来正好巡查到这里,见玩家这副样子,像极了一群长颈鹅,不由得动手拍下了这个画面。 唔,游戏好像又有很久没出宣传片了。 素材+1 徐复已经开始念了,“五十年来无消息。” “好!”玩家立刻大声称赞,好在哪里不重要,反正肯定是好的。 徐复嘴角抽了抽,但还是接着念了下去。 等念到最后一句“万人齐唱《从军行》”,玩家更是巴掌都拍红了。这不仅是白居易的诗,还是白居易写安西军的诗,要是能让白居易本人抄写一遍,那就是不折不扣的奇物。 虽然《安西四镇》这款游戏并没有出这种图鉴,但是没关系,玩家可以自创图鉴。 决定了,要集齐所有知名诗人亲手写的安西军的诗! 反正他们本来也是要去打卡合影的,现在多加一项任务,也只是顺便的事。 要是能单独写一首《赠XX》,那真是让人闭着眼睛都要笑醒。 当即就有玩家拍下这首诗,上论坛发帖炫耀。 玩家还好,虽然他们暂时不能到长安来,但想必那一天也不会太远了。反正白居易就在这里也不会跑,跑也跑不过他们,还怕逮不到人? 再说这首诗毕竟不是写给个人,写的是安西军,而所有玩家都是安西军的一员。 四舍五入,这诗就是写给他们的! 云玩家已经快被酸水淹没了。 ——完了,这回给他们搞到真的了。 ——羡慕已经说腻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所以这游戏到底什么时候能公测! ——快开门让我进去!你有本事搞内测,你有本事开门啊! ——我真傻,真的。我单是知道这回更新抽了五万玩家,想着以后肯定只会越来越多,所以听说一个账号要价将近五位数,就没买,还嘲笑买的人傻,原来傻子竟是我自己。 ——曾经有一份珍贵的邀请码摆在你面前……? 当然也有云玩家早就看开了,不管玩家发什么,他们都能开开心心地喊“摩多摩多”,所以这会儿,已经开始研究808年,那些著名诗人有几个在长安了。 搜索了一通,结果有点让人失望,除了白居易之外,就只有一个张籍,在太常寺打工。 ——咦,太常寺,这不就是今天那个交响乐团的单位吗? ——没错,不过张籍的官职是太祝,好像是搞祭祀那一块的,不是搞音乐的。 ——没关系,都是太常寺,到时候去跟太乐署拉关系的时候,顺路就能去找人了,口桀口桀。 ——莫名感觉有点子变态。 ——那个,弱弱地问一句,张籍写过啥来着(文盲落泪.jpg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原来是你! ——话说百度的时候看到,张籍当了十年的太祝,好像最后眼睛都瞎了。 ——啊? ——呃,应该是高度近视或者白内障之类的吧,不是真的瞎了吧?他后面不是还做了别的官吗? ——是的是的,水部员外郎!那句著名的“妆罢低眉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就是写给他的! ——!原来是他! ——我也是都听过,但都不知道跟他有关,给天兵的文化水平拖后腿了(长跪不起 ——此处应该@薛医救不了 ——话说这么多诗人,怎么就俩在长安的啊,说好的人文荟萃长安城呢? ——呃,其实还有一个杜牧。 ——家在城南杜曲旁,两枝仙桂一时芳! ——就是今年才五岁(doge ——五岁不是更好,我抱起来就跑! ——靠,有画面感了,楼上放下那个杜牧让我来! 发帖炫耀的玩家看到这里,不由得陷入沉思,开始考虑起组团去偷杜牧的可能性。当然肯定不是真的偷,就是抱来玩一玩,五岁应该是正好玩的时候吧? 已经巡视到论坛的雁来:“……” 遇到这样的玩家,京兆尹有福了。 …… 京兆府,今年才刚刚转任京兆尹郗士美打了个喷嚏,顿时生出了几分警觉。 即使没有玩家,京兆尹这个位置其实也不好坐,不仅是因为京城高官勋贵太多,更是因为京兆府上面有好几重婆婆,出了事皇帝可以找他、六部可以找他、金吾卫还是可以找他! 反过来,不管他想开展什么样的工作,皇帝、六部和金吾卫当然也都可以插手,甚至可以反对。 这个位置上的人,有时候换得比宰相还勤,能任满一年的都少。 所以就算不打喷嚏,郗士美其实也不敢放松。 之前的长安城就够复杂了,自从安西军的消息在城内传开,热闹更是没停过,人还没进城就如此,等进了城,那还了得? 想到这里,郗士美立刻起身,让人叫来了长安和万年两县的县令。 要说京城比京兆府更难做的官,那应该就只有长安县和万年县了。一条朱雀大街将长安城一分为二,东边是万年县,西边是长安县。 没错,他们的婆婆还要多一个京兆府。 很快两位县令就苦着脸到了,郗士美便交代他们,这段时间都把弦绷紧了,使团在京期间千万不能出事。 交代完了,把人送走,他还是觉得眼皮跳得厉害。 要不明日还是去寺里拜一拜…… 第114章 所以雁帅什么时候来长安,入主皇宫啊! 关于如何封赏安西军的朝议, 正在十分艰难地推进。 虽然艰难,但也不能不推,毕竟人已经在京城等着了。而且等着的不只是安西军的人, 还有吐蕃使团。 不过这种艰难也不是没有好处。 至少朝中对安西军的态度,就不像是民间那样热切。 毕竟百姓只需要为故土回归、国家强大而高兴,而当权者们要考虑的事情就多了。 最先定下来的是京职, 因为这个是有惯例的, 节度使初授,都是加左右散骑常侍——不过通常来说,因为以左为尊, 所以分左右的官, 一般都是优先授左职。 然后是散官。 大唐的主流是低职高配,散官基本都比职事官低,比如白居易那句著名的“江州司马青衫湿”, 作为从五品的上州司马, 却身着青衫,就是因为他当时的散官还是从九品的将仕郎。 所以如果有必要的时候, 皇帝也会给一些需要装点门面、但是散官比职事官低很多的官员“赐服”, 或者如果职事官达到一定品级, 也可以“借服”。 还是白居易, 他后来量移忠州刺史, 就可以“借绯”,等到被召还回京, 任尚书司门员外郎,又继续穿回青衫, 因为他仍然还是将仕郎。 ——中晚唐时期,散官与待遇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弱, 低职高配的现象普遍存在,不少宰相都是正六品的朝议郎。甚至出现过官拜宰相,而散官还是将仕郎的极端情况。 不过雁来的情况比较特殊,一入仕就是从二品大都护,散官不能太低,却也不可抬高。 所以商量半天,最后干脆决定不授散官,反正她也不需要朝廷给发俸禄,大都护又是从二品官,可以衣紫,皇帝再赐金鱼袋就可以了。 因为左右散骑常侍本来就是谏官,有规谏和顾问之责,所以宪官也可以不授。 加官方面,最后决定加观察使和押蕃使。 最后,不是那么让人意外的,推进的流程卡在了爵位上。 如果她的身份没那么复杂,就算是女子,形势比人强的情况下,礼部的官员们也不是不能闭着眼睛让她受封国公、郡王。毕竟连安史之乱的降将都能受封,没道理恢复安西的功臣不能受封。 可她偏偏是公主之女,这就涉及到了国礼、家礼之争。 封她一个不要紧,就怕给后来人开了不好的头。 尤其这还是在大唐。 尽管武则天、太平公主、安乐公主都早已成为故纸堆中的人物,但她们的事迹,仍旧能够刺痛大唐君臣敏感的神经。 为什么唐宪宗只给正妻封了贵妃,还是用这么离谱的理由,满朝上下居然就接受了?不就是因为郭氏一门显贵,令人忌惮,稍稍压一压风头,对大家都不是坏事。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事太敏感,所以流程虽然卡在了这里,但是朝臣们倒也没有像是平常那样发生激烈的争吵,反而一个个都措辞谨慎、字斟句酌,所以紫宸殿里的气氛虽然压抑,倒也称不上剑拔弩张。 就是有点太折磨人了。 毕竟不是一时半刻,而是要持续好几天,不把这一节磨过去,谁都别想轻松。 但该说不说,人在高压之下,总能迸发出无穷的智慧,所以磨了几天之后,还真让他们找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那就是在爵位前面加上“特授”两个字,并且将雁来作为这个特授的硬性标准。 只要不是再出一个能召唤天兵的存在,相信不论男女,要做到这样的功绩都不容易,皇室成员就更不用说了。 真要是能做到,封个郡王又如何? 这一步走出去之后,剩下的就很简单了。 考虑到郭昕的爵位是武威郡王,是河西四郡之中距离长安最近的一个,所以最后为她选定的是四郡之中距离长安最远,也是距离西域最近的一个,敦煌。 虽然李吉甫之前吹捧过李纯,说开放互市之后,说不定有机会恢复河西四郡,但应该没人觉得李纯、或者说是大唐,能够靠自己把河西四郡拿回来吧? 反正现在地盘还在吐蕃手里,所谓的敦煌郡王其实只是口头承诺。 安西军要是真的能拿下敦煌,把遥领变成实领,那对大唐来说,就是又开疆拓土了。虽然考虑该如何封赏的时候会很头痛,但谁都不会说出“还不如没有”这种话。 有和没有的区别,没人比大唐更清楚。 …… 雁来这边的封赏议定之后,其他的就是按部就班了。 以郭昕为首的安西军和龟兹镇老人的致仕奏疏,全都被批准,并且各有封赏。 以唐一和赵猫猫为首的天兵的官职任命,也都获得了通过,之后会从吏部颁发新的文书和印信。 剩下的空位,则由朝廷选人来填充。 不得不说,安西军在这件事情上,确实要比藩镇大方太多。 但凡是稍微强势一点的藩镇,官员的任免,基本都是跟唐一她们一样,地方定下来了,上书走个流程,所谓“借朝廷威命以安军情”,实际上朝廷能干涉的地方很少。 安西军却是空出了那么多位置,有没有人愿意去西域赴任、到任之后又能不能真的有所作为且不提,至少安西军这种“服管”的态度是摆出来了。 这也是朝廷愿意承认雁来的重要原因。 哪怕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假象,但朝廷要的,很多时候也就是这么一层面子。 毕竟真让他们去接手西域,也根本做不到。 所以虽然安西军还空着很多官职,但朝廷这边也没真的打算填满。 尤其是武将,朝廷不可能再派遣上万兵马前往安西镇守,也给不出这么多人的军费,那就只能继续依赖天兵。 让大唐的武将去统领天兵,就算是再不知兵的人也知道那只是个笑话。 所以这部分的讨论也没有占据太多的时间。 毕竟人选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挑出来的,挑出来了还得本人愿意去才行。反正安西军的使者还要在长安待上一段时间,可以慢慢来。 大唐的执政效率其实已经算比较高的了,但是在安西军的事情上,还是展现出了一种非同寻常的速度。 商议封赏之事用了三天,但走流程却只花了两天。 而且这两天里,不仅所有人的官凭印信文书全都办了下来,还挑选好了出使西域的官员,另外礼部这边也给使团做了入宫的礼仪培训,只等宫中旨意一到,使团陛见之后,就可以遣使往西域颁旨了。 中间还出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按理说使团应该只有几位代表入宫觐见,但是在教导礼仪的礼部官员过来时,所有玩家都表达了强烈的想要进宫去参观(划掉)觐见的愿望。 这可是大明宫啊! 虽然后世的大明宫可以随便进去参观,但那个应该叫“大明宫遗址”,很多地方都还没复原,复原的也不可能比原装的更令人震撼。 何况这个大明宫,还是有皇帝居住、有禁军护卫的。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玩家也不好搞一些翻墙、夜探之类的动作——一旦被抓住,说不定就要被扣个谋逆的帽子,玩家只是想搞事情,不打算替雁来找死。 这时候就很想念龟兹城的郡王府了,还是自家地盘好,就算翻郡王府的墙被发现,也只是抓去关几个小时的监狱。 所以雁帅什么时候来长安,入主皇宫啊! ……扯远了,总之使团入宫觐见,是目前唯一能进宫的机会,玩家必不可能错过! 再说这里就五十个人,又不是五千个,这都不接待,也太见外了吧? 不知道是不是“五千个”这个关键词让皇帝想到了陇州城外的那支大军,总之,礼部的官员转达了玩家的要求,他斟酌之后,还是答应了。 所以,进入长安城的第六天,玩家一大早就上线,狠狠捯饬了一番,就开启直播,跟着礼部的官员进了宫。 他们走的是正南的朱雀门。 其实这是很少见的,因为接见使臣一般是在麟德殿,顺便还可以赐宴。去麟德殿,走西边的右银台门更近,很多官员上书奏事时也是在这里候旨。 而且玩家现在的住处就在右银台门外。 不过玩家并不知道这一点,更不知道,之所以这么安排,是因为除了李鄘之外,沿途其他官员的奏折也送到了,皇帝也得知了更多关于天兵的细节。 听说他们好奇心最强,每到一地都要熟悉环境,看到什么没见过的都想伸手。 不用想也知道,整个长安城,他们最好奇的地方应该就是帝王所居的禁宫了。 虽然大明宫禁卫重重,李纯不认为天兵能随意进入,但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更何况天兵身有神异,万一就有什么办法绕过值守的禁卫呢? 还不如大大方方让他们看。 看完就别惦记了。 所以就算一路上,时不时就有几个天兵“掉队”,跑去跟宫中的各处景观与建筑物合影,引路的礼部官员和内侍也都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看到。 只在少数玩家凑到建筑物门口打量,看起来想进去逛一逛时,他们才会大声咳嗽提醒。 给弹幕都整无语了。 ——醒醒,这是进宫陛见,不是参观啊!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玩家对NPC是有优越感的,但是这群家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是真的有点丢天兵的脸了。对此我只想说,把号给我,让我来! ——这都不管,老李家的皇帝能处,有皇宫他是真给逛。 ——没人注意到今天的弹幕里充斥着大量学术内容吗Orz,学渣瑟瑟发抖,都有点不敢发沙雕弹幕了。 ——应该是考古系和历史系的大佬组团来观光了(扶额 ——游戏含金量又上升了! ——还得是来大唐啊,在西域要啥没啥的,能吸引来的大佬也少。 ——不少好吧?只是其他领域的大佬很少冒泡,都在埋头忙碌呢。不过也没办法,别的大佬拿了号进游戏随便折腾,这大明宫有号也进不去啊,只能看看直播解馋了。 ——我有办法!想办法在大唐做官,就能进宫了。 ——想挺美,但不说现代人的知识储备能不能考大唐的科举,就算考过了,想要做到白居易那种级别的近侍官也很难的,本土NPC也没多少能做到。 ——指望做大唐的官,那你还不如跟之前那个玩家一样,指望雁帅赶紧打进长安。 ——确实,雁帅要打进长安太容易了,直接开启公测,三日之期已到,一声令下,五百万玩家助她登基! ——笑死,有歪嘴龙王那味儿了。 ——……楼上多久没看首页了,预约人数已经快破千万了(我裂开.jpg 不管怎么说,一路走走停停,等玩家拍得差不多,紫宸殿也就到了。 最后一个玩家回到队伍,一抬头,正好看到前方大殿门口执戟列队的羽林卫,忍不住咂了咂嘴,有些遗憾地说,“可惜了,进宫不能穿铠甲,也不能带武器,要不然可以混进他们的队伍里去拍照。” 目不斜视但其实什么都听到了的羽林卫:“……” 唐一回头看了一眼,“好了,到地方了,都安分点。” 所有玩家立刻摆好阵型,抬头挺胸,拿出了站军姿走方阵的状态。 还真别说,随着等级提升,属性值拉高,再加上高强度的训练,玩家对身体的掌控程度大大提升,动作已经标准得堪比在役士兵,那种精兵悍卒的气势瞬间就上来了。 玩家维持着这个阵型走入紫宸殿,看得殿内众人暗暗心惊。 天兵行事不拘一格,总会让人忘记这是一支战绩无双的精兵,但某一刻突然流露出来的这种气质,又提醒着所有人,他们并不只是表面看到的模样。 唐人面君的礼节是舞拜,流程颇为复杂,对玩家来说就跟体验民俗活动差不多,反而冲淡了那种阶级感。 所以也没出现“某桀骜不驯的玩家不愿意跪拜”这种抓马的情况。 就是礼仪没学到家,一被叫起,就立刻抬头直视皇帝。 好在大唐的皇帝在这些方面还算宽容。 唐玄宗很喜欢游宴,经常登上皇宫城楼与民同乐,百姓都会积极参与,民间对他的称呼也都是直呼“三郎”。 从越没有什么就越强调什么的角度看,大概是因为不需要用这些来显示自己作为皇帝的权威吧。 不过等到晚唐,就是另一种情形了。 …… 看到玩家脸上不加掩饰的、对自己的好奇,李纯心中并没有太多被冒犯的感觉。其实他也对天兵颇为好奇,所以没有急着走流程,而是问起了闲话。 那些从奏章和传言之中得知的消息,有机会跟当事人验证,当然不容错过。 回答问题的主要是唐一,其他玩家站在后面,很快就百无聊赖,不再维持挺胸收腹的姿势,而是开始左顾右盼,打量起殿内的官员。 玩家打量的视线多少还收敛一点,但弹幕就无所顾忌了。 ——有没有懂行的出来说说,都谁是谁? ——笑死,除了皇帝,一个都认不出。 ——这个皇帝应该是咱雁帅的堂哥吧?四舍五入这就是我大舅哥了! ——大舅哥也是仪表堂堂。 ——有一说一,大唐的官员姿容仪表都挺拿得出手的。 ——毕竟身言书判,第一条就是长相。而且你也不看看,能站在这殿里的,都是些什么人。 ——我就关心这堆人里有没有白居易啊? ——不好说,殿里肯定有翰林学士,这时候翰林学士已经有点储相的意思了,皇帝经常跟他们议事,但应该是轮班的,今天不一定轮到白居易。 尽管弹幕十分关心,但此刻,肯定不会有人过来给完结介绍殿里的官员都分别是谁。 等李纯问得差不多,就开始办正事了。 之前递上去的折子,除了三方结盟相关的,全都拿到了批复。不过正式的文书印信都要先交给宣慰使,到西域宣旨之后才会颁发。 唐一听到这里,连忙开口,“陛下,宣慰使来回一趟太过辛苦,不如旨意和文书直接交给我们带回去?” 李纯闻言微微皱眉。 不需要他开口,下面就有一个风度翩翩的美中年站出来笑道,“使者所虑也有道理,只是宣慰使职责所在,岂敢轻忽?” 什么叫朝廷的威命?宣慰使和他手中的圣旨就是威命。 当着西域官员百姓的面颁旨,才能让他们知道,安西仍是大唐治下。直接让安西军的人自己把圣旨和官凭带回去,那朝廷的存在感在哪里? 唐一表示受教,但也没有放弃,又道,“如此,我们可以先将消息送回西域,让雁帅护送郡王与其他人入京。待雁帅回西域之日,再让宣慰使同行,如此,也可免去沿路的烦扰。” 以玩家的速度都走了一个多月,真要是让宣慰使去西域宣旨,谁知道一来一回要耽搁多久? 不如省掉一部分流程。 又有另一个美中年走出来道,“陛下,臣以为可行。” 毕竟去西域要经过河西走廊,对使者来说风险极大,单独去也是要让天兵派人沿路护送的,那不如就省些事。 反正雁来护送郭昕入京这事,朝廷已经一并准了,那就没必要拖延。 不过更重要的是,按照徐复所说,天兵死后不会留下尸体,而是会回到安西军的地盘上复活——这一点高富帅已经证实过了。 唐一所说的“将消息送回西域”应该就是这样送法,那他们也能亲眼目睹那样的场面了。 想到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上报,天兵虽然每天都会回屋睡觉,第二天早上也是从屋里出来,但晚上房间里根本就没有人,李纯眸光幽深,颔首道,“如此也可。” 那个美中年便朝唐一道,“不知天兵是否还要做别的准备?” 言下之意,如果没有别的需要,那就直接在皇帝面前回去吧。 唐一回头问,“谁回去?” 天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答应,甚至还有人往后躲。 这次回去,再过来就要跟NPC同行了。但凡是做过护送任务的都知道,跟NPC同行有多烦。虽然这款游戏里的NPC不会作死,体验会好一些,但速度也不会快上太多。 唐一只能庆幸,还好有团队频道,玩家不至于当着皇帝和诸位重臣的面,吵得脸红脖子粗。 时间紧迫,她也不废话,直接在团队频道发消息:抽签吧。 抽签的方式也很简单,唐一在频道里扣1,其他人同时跟着扣1,最后一个发出来的中选。 很快就有一个玩家垂头耷脑地从玩家堆里走了出来。 “能不能给我一点仪式感啊老大?”她小声问唐一。 “当着皇帝和那么多重臣的面,还不够有仪式感?” “……但这不是我想要的仪式感。” “那你想要什么?” “嘿嘿嘿,能让白居易给我写一首送行诗吗?” “你说呢。” “那至少给我来个灞桥折柳吧?” 唐一将刚刚才领到的回执文书都塞进她手里,面无表情道,“赶紧走吧你!” 玩家失落地花费声望值将文书绑定,抬起头来的时候还是没忍住,不死心地问,“请问,白居易在这里吗?” 突然被cue的白居易:?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将视线投向他,不需要开口,玩家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定睛一看,距离还挺近的,毕竟白居易在这里官阶最低、资历最浅,位置当然也在最后面。 于是这个玩家趁着众人没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过去,紧紧握住了白居易的手,“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 ——什么玩意儿? ——我刚刚好像听到了青蛙叫,是我幻听了吗? ——好像不是,我也听到了。 ——这家伙是猴子派来的逗比吗?我还以为她要跟老白说啥,结果就这? ——等等,你们看她的表情,好像也很懵逼。 ——不对劲! 确实不对劲,握住白居易手的玩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刚刚想说的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结果一开口,变成了青蛙叫! 更离谱的是紧接着她眼前就弹出了系统提示消息,“警告!检测到玩家试图对本土居民剧透,系统已进行和谐处理。此警告触发三次,账号将会被封禁。游戏有风险,发言需谨慎,祝您游戏愉快!” 愉快个鬼啊!神特么的剧透! 玩家默默松开白居易的手,干脆利落地按下了自绝。 还是让她死了吧…… 第115章 只能在面对这位幸运玩家时,努力忍住不笑了。 当事人迅速死遁, 徒留一殿的人,陷入长久的恍惚与沉默之中。 虽然早就通过各种渠道听说了不少与天兵有关的传言,知道他们行事往往出人意表, 但真的亲眼看到,还是…… 大开眼界。 甚至就连天兵突然被白光包裹,在所有人眼前消失这一幕, 所带来的冲击力, 都不如那一长串的蛙鸣。 众人的视线不由落在了另一位当事人白居易身上。 然而白居易比他们还要恍惚,表情简直带上了几分无措,一看就知道正在进行灵魂三连:我是谁?我在哪?发生了什么? 最后先反应过来的还是玩家。 毕竟见过的大场面多, 虽然像这样的也是第一次吧, 但是承受能力是比NPC强多了。 而且这一反应过来吧,就感觉刚才那一幕,虽然看起来离谱, 但是莫名还有点熟悉。不知是谁“卧槽”了一声, 不敢置信地叫道,“这里居然还有和谐机制?” 其他玩家立刻也明白过来, 刚才那家伙是发言被屏蔽了。 就是屏蔽方式有点狗……啊不, 有点蛙。 意识到这一点, 那个玩家说了什么也就很好猜了, 看字数, 多半是背了一句诗,但现在白居易还没写出来? 前车之鉴已经死回了龟兹城, 剩下的玩家自然不会当众交流。反应慢一点的还在团队频道里发言,机灵的已经直接打开论坛了。 刚才那个场面的好笑程度, 必须值得一个hot! 结果上了论坛才发现,已经有人发过帖子了。 【有在看直播的朋友吗?谁懂啊, 我当时正在喝水啊!天杀的@高分贝 你拿什么赔我?】 ——楼主真缺德,还把人家名字艾特出来了。@高分贝 痛失网名! ——笑死,这速度,是亲友团吗? ——真是亲友团就哄堂大笑了啊朋友们。 ——高分贝:你是真的恨我啊,我早该明白.jpg ——@高分贝 采访一下,现在什么感受? ——哈哈哈哈哈哈哈救命,怎么会这么好笑啊? ——只有我好奇她到底说了什么吗?@高分贝 ——看字数是在背诗,白居易嘛,我盲猜一个“同是天涯沦落人”。 ——我去,楼上音调真的对上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所以弹幕猜的是对的,真的是因为说了不该说的话被和谐了吗? ——意思是不能当着原主背他没写过的诗了?(失望.jpg ——楼上就打着这种坏主意是吧?笑死,官方早就预判了你们的预判,补丁打得层层又叠叠,劝你老实点,不然很有可能下一个赛博出道的就是你。 ——应该是没发生的统统都不能说吧?排除@高分贝 当时的场面实在太好笑不谈,我觉得这种屏蔽也是有必要的,要不然还不乱套了? ——话说这个和谐到底是哪个小天才想出来的啊?我以为把关键字【哔——】掉就已经很好笑了,没想到还可以这样! ——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要说出TA光辉的名字!不然@高分贝 估计要去报这不共戴天之仇了。 ——我决定了,给@高分贝 赐号呱才人,以兹纪念。 ——什么,这么精彩的表演才封才人? ——这是为了表彰呱才人那惊天地泣鬼神的才华! ——有理,朕准了。 ——什么呱才人,我看是瓜娃子! ——瓜娃子好!四川人的肯定.jpg ——哈哈哈哈哈真的没有人注意到吗?瓜娃子接任务之前还跟队长说,能不能给她一点仪式感,好笑程度加十倍! ——谁懂啊,瓜娃子当着白居易的面背诗发出蛙叫好笑程度1,疑似亲友团亲自曝光网名好笑程度100,瓜娃子获得了她想要的仪式感好笑程度10000! ——笑死,这个仪式感她应该终身难忘了。 ——至此已成艺术。 ——这何尝不是一种赛博永生(双手合十 ——我倒没想去原主面前背诗,只是想去皇帝面前跟他说:嘿,你知道吗,你最后会被自己宠幸的宦官杀死哦,并且从此以后,宦官越来越无法无天,到最后甚至操纵你们老李家的皇帝废立,直到最后把大唐彻底玩完哦~想不到吧.jpg ——什么?大舅哥看起来明明像个有道明君啊(战术后仰 ——对啊,他不是叫唐宪宗吗,我以为是个好字啊,毕竟是宪法的宪。 ——你想想历史上另一个庙号宪宗的成化帝,就是宠爱万贵妃,还单独开了西厂的那个。 ——好家伙,一下子就合理了呢。 ——唐宪宗历史评价是前明后暗,后面什么迎佛骨,吃丹药,最后把自己搞得性情大变,虐待宫女太监,所以才被反杀的…… ——啊,这题我会,韩愈《谏迎佛骨表》!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原来是他! ——我去,这么一说我也有点想去剧透了,可惜可惜。 刷完了帖子,玩家们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今天因为要入宫,所以还开了直播。 ……只能给这个叫瓜娃子的玩家点一根蜡烛了,这份赛博黑历史注定会出现在无数直播切片之中,再被拿去做鬼畜视频,传遍全网。 人这一辈子很短的,阿门。 虽然瓜娃子已经走了,但日子还是要过,现在不是刷帖子的时候,弄清楚大致的情况之后,玩家便陆续关闭论坛,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了现实之中。 然后就发现,大殿里的人都在看着他们。 大唐君臣虽然不知道玩家是在刷论坛,但看他们突然一起眼神放空,然后脸上就露出了忍笑的表情,就猜到他们可能是在用某种他们看不到也听不到的方式在沟通。 之前选人的时候应该也是如此,只是时间短,不如这次明显。 看来天兵的神异,有些表露在外,却还有更多深藏于内。所以他们不自觉就一直盯着看了,仿佛能从天兵脸上看出什么端倪似的。 尤其是白居易,手上似乎还残留着被人握住的力度,他看向玩家的眼神无比复杂。 结果天兵们回过神之后,居然一点也不尴尬,理直气壮地看了回来,眼神清澈、坦荡,甚至还有几分恰到好处的疑惑。 结果反而是大唐君臣先被看得难受了。 尤其是李纯,他发现,天兵们看向自己时视线都很微妙。 “咳……”带头溜号的唐一清了清嗓子,假装无事发生,“咱们继续?” 众人反应过来,连忙将思绪拉回蛙叫之前的流程。不过,既然消息已经由安西军的人带回去,遣使颁旨的事暂时搁置,那今天的流程也就走得差不多了。 所以很快,玩家就离开了紫宸殿。 殿内众人没有出来,只有带着他们过来的礼部官员和内侍跟了上来。 其实进来的时候需要引导,走的时候道路已经熟悉,就没那么需要了。至少皇帝召见其他大臣,不一定次次都会派人护送,不过对玩家,这还是非常有必要的。 果然,玩家一看到他们,就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叹得两人眼皮跳了跳。 他们很想赶紧把这群瘟神送走,偏偏玩家速度比进来的时候还慢,而两人根本不敢催促,只能亦步亦趋地走在一旁。 “对了,”唐一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转头对礼部官员道,“方才殿内站着的都是何人,不知能否为我等解说一番?免得回头在别处遇到了,想打个招呼,都不知该如何称呼。” 礼部官员心想他们可能不会想要遇到你们,面上却是不露半分,笑着点头答应下来,然后一一为他们介绍殿中众人。 能够出现在紫宸殿里的,有一个算一个,当然都是皇帝信重的臣子。不过其中最需要主意的,还是那两个开口说了话的美中年,其中一个就是如今大权在握、如日中天的宰相李吉甫,而另一个虽然不是宰相,却也深受皇帝信任,是户部侍郎裴垍。 唐一:!!! 她作为体制内的玩家,当然不会像普通玩家那样,只耳熟那些文学和艺术成就比较高的诗人,听到陌生的名字只能现场搜索。 宪宗年间的名臣以及他们的事迹,早就已经列了表记在她的脑子里了。 李吉甫就不用说了,一本《元和郡县图志》就足以光耀千古,为历朝历代留下了研究大唐的行政区划、山川地理、人口物产等留下了翔实可信的图文资料。在科举考试偏重于诗赋和经义的唐朝,他不仅博学多闻,眼光见识更是远超同侪。 而且人家还教出了一个宰相儿子——“牛李党争”的李德裕。 至于裴垍,按照历史记载,今年秋天,呃,好像就是现在,李吉甫会因为被弹劾,出任淮南节度使,而接替他做宰相的,就是裴垍。 不过眼看就要跟吐蕃商谈结盟之事了,而这方面李吉甫是绝对的专家,皇帝还会在这样的关键时刻让他贬官吗? 唐一兀自思量着接下来的局势,但其他玩家可没有她这样的忧虑,相较于两位大唐宰相,他们更关注的无疑是另一个人。 这位老爷子年纪大了,早就上书请求过致仕,但皇帝不许,答应他可以三五天上一次班,这一回也是因为事关重大,才让他列席,不过刚才在殿里,他也没什么存在感,更没有玩家留意他。 直到礼部官员说出了他的名字。 “你说他叫杜什么?” “杜佑。”礼部官员有些不明所以地重复了一遍。 “杜佑!”发问的玩家顿时右手握拳,用力砸在了左手掌心里,一脸振奋,下意识地想开口,但旋即想到什么,又闭上了。 当着NPC的面剧透会变成蛙叫,他可不想当瓜娃子二号,于是改成在团队频道里发言,“杜佑!杜牧他爷爷!” “哇!”所有玩家顿时齐齐惊叹。 要是能跟杜牧的爷爷做朋友,那这辈分不是唰唰的涨? 一旁的礼部官员虽然不明白他们在干什么,但本能地感觉不太妙,好像有人要倒霉了。 …… 天兵已经离开了,但紫宸殿内的气氛并没有变得更轻松。 在亲自接触到天兵之前,在场不少人对于那些传言,都是心有疑虑的,想的全是“我倒要看看他们在搞什么鬼”。但真正见到了人,才发现传言根本无法将他们的离奇荒诞完全表达出来。 大唐开国二百年,也算是经历了很多、见证了很多,却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么古怪的存在。 也就是说,没有应对的经验。 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挑战,比回鹘、比吐蕃,甚至可能比安史之乱都更麻烦。 天兵的存在,必定会对大唐造成十分深远的影响,而在场这些人,作为大唐这艘超级巨舰的掌舵人,又怎么可能不心生忧虑? 可就因为事情太大,一时半会儿竟不知该从何着手。 半晌,还是李吉甫先开口,“方才那天兵的蛙鸣,似有深意。” 太大的题目没法讨论,讨论了也没什么意义,还是从眼前的细微处着手吧。 至少见过一次之后,他们对天兵的了解比之前更具体了一些,也能找到一些可以探究的地方。 听到“蛙鸣”二字,众人又下意识地转头去看白居易,弄得他十分尴尬。 一旁的翰林学士李绛见状,便出列道,“下官离得近,倒是听到了几句对话,想来与那蛙鸣有关。” 众人顿时精神一震,都看向他。 “那天兵问唐长史,能否让白学士为她作一首诗。”虽然人就在他身边不远处,但偷听旁人说话,实非君子所为,李绛也是听他们提到了白居易的名字,才暗自留意。 李纯闻言有些惊奇,“莫非白学士的诗名已经传到西域了?” 白居易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了,但在官场上还是个新人——在这个时代倒是很正常,毕竟他二十九岁中进士时,还写过“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这样的诗。 中进士之后,他又蹉跎了几年,这两年才通过制科考试,以词臣的身份入选翰林院,又出任左拾遗。 翰林学士和左拾遗的官阶都不高,但却是天子近臣,在贵京官而薄外官的唐朝,这样的位置既清要又显贵,算是终于在仕途上出头了。 这家伙本来就是个一根筋,当年为了考进士,读书读得口舌生疮、少年白发,也不敢懈怠。如今终于得到提拔,白居易便立刻爆发出了强烈的政治热情和创作热情。 身为谏官,他看到什么都想谏,不仅上了大量的劝谏奏折,还写了大量的讽谏诗。 这样的人自然是不够圆滑的,所以哪怕是对着皇帝说话也不懂得婉转,甚至直接当着皇帝的面说,“陛下错了!” 皇帝也烦他,私下对李绛抱怨,“白居易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无礼于朕,朕实难奈。” 总之,在李纯看来,他确实有才华,但是并没有那么讨喜。 只是因为现在的李纯锐意革新,想要有所作为,所以愿意广开言路。他将白居易这样的人留在身边,也是对朝野发出的一种信号。 但是连天兵也对白居易另眼相看,就让李纯心里的感觉立刻不一样了。 就连他这个皇帝,也没有得到这样的待遇。 众人正议论时,负责送人的内侍回来了。皇帝立刻将他召来,询问天兵出去之后的表现。 内侍如实说了。 “司徒?”李纯惊讶地看向杜佑。 这回轮到杜佑备受关注了。 白居易还可以说是诗名远扬,那杜佑呢?唔,这位好像也十分热爱读书,前几年还献上过一本自己编撰的《通典》历述从三皇五帝到大唐天宝末年的各种典章制度,蔚为大观。 想到这里,别人还可,李吉甫忍不住有些牙疼。 他其实也正在编一部书,以备帝王咨询,但因为身处要职,一直没能腾出时间来写,如今才开了个头。 这下风头完全被人抢走了。 因为切身相关,他情绪被引动,一时也没来得及深想。 倒是一旁的裴垍道,“陛下,臣以为,此事并非如此简单。” “怎么说?”李纯忙问。 “按照内官所言,听到司徒的名字时,只有一个天兵做出了反应,之后应是此人暗中说了什么,其他人才跟着兴奋。这与白学士的情形并不相同。”裴垍道,“还有那蛙鸣之声,抑扬顿挫、声调变化,臣听着倒像是一句诗。” “既然能让天兵脱口而出,必是名篇名句。”李纯道,“白学士可有眉目?” 白居易茫然摇头,这能有什么眉目啊? 李吉甫反应极快,已经冷静下来了,“我看那些天兵也是既惊异又好笑,想来他们也并未料到这样的变故。说不得……这诗句在天兵之中人尽皆知,却不能入你我之耳。” 白居易心头一跳,突然生出了一种猜测,但又不好直说。 他不好说的,一旁的李绛替他说了,“莫非是乐天将来之作,如今尚未写出,因天机不可泄露,才变作了蛙鸣?” 殿内一时寂然。 这猜测有些荒诞离奇,可天兵本来就是荒诞离奇的存在。 否则很难解释天兵对白居易的那种狂热,因为要说诗名,他虽然出众,但比他名重者不知凡几。不提别人,就说写出过“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的李益,如今也在长安城中,那可是代宗大历年间就以诗闻名的老前辈。 所以,白居易将来会是比他更知名的大诗人? 那岂不是堪比王孟李杜? 不过白居易的事也很难在这些人的脑海里停留太久,因为相比起他的诗歌成就,天兵能够知晓未来这一点,显然更重要。 良久,李纯才轻轻叹息了一声,“天机不可泄露……” 不止是惋惜,还是庆幸。 因为他突然想到了天兵们看向自己时,视线之中暗藏的那种微妙。 他是皇帝,按理说,即便名声不似文人那样显赫,史书上也必然会有记载,天兵应该也会关注。 所以,他的未来是什么样的? 李纯不知道潘多拉魔盒的故事,但他此刻的感觉,就像是手上捧着这样一个盒子,明知打开之后祸福难料,却还是难以抑制心中的好奇。 幸好,盒子上了锁。 李纯深吸一口气,压下了心底翻涌的种种情绪。 玩家的眼神还算克制,当时其他人正因为蛙鸣的事而惊讶,除了居高临下的他之外,应该没有人看清。 所以他十分坚决地道,“既是天机,那就不必探究。” “是。”众人纷纷应下。 李纯又将视线落在杜佑身上,笑道,“天兵如此关注司徒,若不是因为司徒本人,想来司徒庭院之中,生有芝兰玉树啊!” 一句玩笑话,立刻就让气氛热络起来,众人也凑趣道喜。 杜佑拱手称谢,也是满脸喜意。 他已经年过七旬,这辈子已经没什么可求的了,所思所想,都是为子孙计。如今知道子孙之中有成才者,自是十分欢喜。 …… 龟兹城。 今日给雁来送茶点的亲兵换了一个,不过待遇跟之前差不多。都是到了门口,就被白真珠拦住,跟她一起坐在廊下。 不过还是有点不一样的。 因为今日雁帅脸上的表情丰富了很多,眉梢眼角都带着明显的笑意,一看就知道遇上了好事。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她们看了也跟着高兴。 偏偏有人不长眼,要在这时候来打扰——外头的卫兵来报,说是前往长安城的使者派了人回来,有十分重要的消息要禀告雁帅。 这种事当然不好耽搁,所以白真珠只能起身过去敲门,将雁来唤醒。 雁来一听,原本已经收敛的笑又露出了几分,眨了眨眼睛道,“请她进来吧。” 说起来这也不能怪她,因为这个屏蔽机制是很早就设置的,想着玩家触发之后,还能当个有趣的彩蛋。 哪知道事情就是这么不凑巧,游戏前期一直在打仗就不说了,后面太平的这几个月,玩家的任务也不少,再加上西域人实在太少,玩家数量都快比NPC更多了,导致玩家跟NPC的交流往来始终并不深入。 偶尔遇上一两个需要交流的对象,比如雁来,玩家也都尽量拗着古人的说话方式,没敢乱来。 再加上西域也没有郭昕之外的历史名人,确实没有他们发挥的余地,以至于游戏都开服半年了,这机制始终没有触发。 直到今天。 无论时间、地点还是在场的人物,都注定这个场面要被载入游戏史册了。 搞得雁来心里还有点愧疚。 毕竟算是她坑了对方。 但事已至此,她能做的也不多,只能在面对这位幸运玩家时,努力忍住不笑了。 第116章 这不就是一个现成的大型任务吗? “检校左散骑常侍, 安西大都护,安西四镇节度观察押蕃大使,敦煌郡王。”郭昕将这一长串的官职念完, 不由得舒了一口气,展眉笑道,“好啊。如此一来, 老夫也就心无挂碍了。” 雁来正色道, “龟兹城永远都是您的家。义父先回长安去看看,若不喜欢那里,再回来就是。” 郭昕失笑, “朝廷诏命, 岂可儿戏?” 朝廷会那么干脆地通过雁来的册封,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郭昕和一干安西老兵都会回京。 算是一种变相的人质。 虽然不确定雁来对他们有多深的感情,但这已经是雁来跟朝廷之间最深的一条联系了, 她多少都会有些顾忌。 实际上雁来本人公主之女的身份, 应该比这个更合适,但是朝廷那边还真没法确定她的态度。 不说咸安公主已经死了, 就算她还活着, 离开大唐二十年, 再回来也早已物是人非。她本就是宫人所出, 父亲德宗和兄长顺宗都不在了, 现在的皇帝虽是侄儿,却并无任何情分。 就是公主本人回到大唐, 会有什么样的待遇也不好说,何况雁来只是公主之女。 咸安公主为雁来安排的道路是投奔安西, 而非回归大唐,其中想来也有缘故。 所以这张亲情牌还真不好打。 也是考虑到这些, 在朝臣们的劝谏下,李纯暂时没提这事,只谈她作为安西军首领的身份。至于别的,等雁来回京,当面说更好。 总之,郭昕当年是出关容易回去难,现在是回京容易回来难,不可能由他们自己做主。 雁来却坚持道,“义父想回来,谅也无人敢拦阻。” 这是她对郭昕的承诺,一如当初她承诺他还能回到长安。 郭昕脸上的笑意淡了一些,片刻才轻叹道,“这些都是小事,不需为我如此。” 有些话,雁来不可能说出来,郭昕也绝不会去问,可是大唐、吐蕃和安西三方互市,是雁来一手推动的,这几个月天兵们为互市做了多少准备,郭昕也都看在眼里。 到了现在,一切进展顺利,又何必为了无关紧要的小事,影响大局? 雁来摇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小事不成,何以成大事?” 在她还是个普通人的时候,最讨厌的就是那种上位者的牺牲论调,看似是为了大义才做出取舍,可是这也舍、那也舍,到了最后,真的还有“大义”吗? 当然,她相信世上有真正的舍身取义。 但那样的人,首先舍的就是自己,而不是家人、朋友乃至是受其掌控的陌生人。 反正,雁来觉得自己可以任性一点。 郭昕这段时间一直都心不在焉,一开始雁来还以为,他是因为要回长安了,近乡情怯。但最近郭昕开始频频登上城墙,不做别的,就看着龟兹城,一看就是一整天,雁来怎么会猜不到他的心思? 他在西域生活的时间比大唐更久,这里又何尝不是他的另一个故乡? 况且不用想也知道,回到京城,必然就会身不由己地卷入权力的漩涡之中,那恐怕也绝非郭昕所愿。 不过光说这些,要说服郭昕不易,雁来想了想,又道,“况且,就算是小事,这也不是义父一人之事。” 郭昕微微一怔。 他之前就听雁来说过,所有想回大唐的人,都可以一起带回去。 郭昕离家四十年,已经做好了故人不再、风景殊异的准备,但郭氏是大族,到底根深叶茂,还是有迹可循的。可是下头那些士兵,当年应募入伍,只有少数人是为了报效家国,更多的还是因为日子过不下去了,才来赚这一份钱粮。 他们离开的时间比他更久,有些干脆已经是第二代、第三代,回去之后还真不一定能找得到故乡和家人。 若找不到,这些人又何去何从? 估计愿意留在当地的少,更多的人还是想回西域来。 如果郭昕能回,他们当然也能回。 想到这里,郭昕只得道,“你想得周全,那我这把老骨头,也跟着沾光了。” 雁来笑道,“若真是迫于无奈也就罢了,既然咱们家里有这样的条件,又何必没苦硬吃?” 她已经想好了,既然皇帝召她进京,那这第三个复活点,干脆直接开到长安去。如此一来,就算那边有什么变故,玩家也能随时出手。 不过具体如何操作,还需思量。 郭昕哑然失笑,心想她越来越有一军之主的气势了。 他还不知道雁来心里的打算,但想到天兵,也觉得确实没必要委屈自己。 到了他这个年纪,就连孔夫子也说“七十而从心所欲”,自在些有什么不好? …… 一收到雁来要送郭昕入京的消息,章立早就跑去找田队长。 他没有参加使团的选拔,就是在等这一天。答应过的事,肯定要有始有终。 今日田队长没有当值,正在家中含饴弄孙,听清他的来意,霎时老泪纵横。怀里的小孙女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替他拭泪,田队长这才反应过来,抹了抹脸,有些无措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章立早道,“我……我是高兴,太高兴了!” “我懂的。”章立早连忙点头,他身上也没带帕子,手足无措片刻,干脆伸手把孩子抱过来,说,“田叔你先去洗把脸,我们再说话。” 田队长进了屋,好半晌才出来,眼圈还是红的。 章立早假装没看到,把孩子还给他,笑道,“郡王府已经张贴了公告,说是三日之后启程,田叔你们这几日收拾一下行李,我这边也要统计一下人数和名单,你们的家人也都要带上的??” 田队长闻言,也顾不上心中的伤感了,连忙点头道,“是,恐怕人有些多。” “人不怕多。”章立早随意地笑笑,“雁帅进京,总要多带些人沿途护卫。” 使团可以只有五十人,雁来不可能只带这么点。 田队长脸上表情却没有轻松下来,搓了搓手,有些尴尬地道,“小章啊,实不相瞒,自从你说可以回去之后,这消息慢慢就传开了。好些老兄弟也都想回去,不过我们怕你难做,都没应。” 这种事情是瞒不住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整个龟兹城。只是大家的顾虑都差不多,所以反而没传到玩家这边来。 田队长虽然没敢答应其他人的请求,但此时说到这个话题,还是忍不住想替他们争取一下。 哪知章立早一听,顿时眼睛一亮,“有很多人都想回去?” “可不是?”田队长叹息道,“不管老家还有没有人,有这样的机会,谁不想回去看看?” “那倒是。”章立早点头,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这这这……这不就是一个现成的大型任务吗? 如果能把这个任务接下来,他都不敢想象自己会是一个多么开朗快乐的小男孩! 没有跟着使团一起回去,没能第一时间看到长安和皇宫,他本来是有些遗憾的,但现在完全没有了,这么大一个任务它不香吗? 不过这么大的任务,显然也不是他一个人能完成的,少不得要找人合作。 章立早脑海里立刻就冒出了一个人选。 这一路的安全不需要他去操心,反正就算没有任务,肯定也会有不少玩家跟着雁帅一起走。这么庞大的一支队伍,吐蕃人得多想不开才会对他们动手? 真动了手,那才叫正中下怀。 所以他主要考虑的,就是这些人一路的吃喝。 安西军的老兵有两千多人,再带上家人,怎么也要上万了,这还没算那些也想回去的普通百姓。 这么多人,消耗必定也十分惊人。 当然他们自己会准备一些,但路上估计要走两三个月,肯定不够,还得玩家来想办法。 章立早恰好认识一个肯定能拿出很多粮食的玩家,施青青。 有了粮食,运输也是个问题。 章立早也认识另一个手底下有一支成熟商队的玩家,第五交响曲。 更具体的方案,可以等跟两人商量之后再决定。 至于眼下……章立早抬起头,看向田队长,发现他脸上的表情颇为忐忑,也在看着自己,就朝他一笑,“都有谁想跟着回去,田叔你赶紧派人去说一声,让他们都准备起来。” “当真?”田叔又惊又喜。 章立早拍着胸脯道,“放心吧,田叔你只要统计一下人数,给我一个名单,别的都交给我们来安排。” “好好好。”田叔抱着孩子直接站起来,恨不得立刻就去把这个好消息告知大伙儿。 章立早见状,便道,“那您先忙,我这里也要去做些准备,晚上再过来。” 从田队长家出来,他立刻就上论坛,给施青青和第五交响曲发了私信。施青青跟着使团去了陇州,第五交响曲则是在为即将到来的第一次互市做准备,但听说有大任务,两人立刻放下手头的事,回了龟兹城。 三人开了个碰头会,很快就将这事定了下来,然后又各自去拉帮手。 这个任务只靠三个人肯定完成不了,不过人太多了也没意思。好在这支队伍里,很多人都是安西军的老兵,完全可以把他们组织起来,将更多的事情下放给他们去做。 有两千多人安西兵帮忙,玩家就只需要做一些监督和维护的工作,估摸着凑个几十人就差不多了。 龟兹城实在算不上大,消息传得也快,等到晚上章立早到田队长家时,名单和人数都已经统计出来了,但数量没有章立早想的那么多。 他不由皱起眉头,问道,“只有这些人吗?是不是少了些?” 田队长一听,便也实话实说,“是这样的,有些人家实在艰难,连路上的干粮都凑不出来,虽然也想回去,但实在有心无力,就没来登记。还有些人家,虽然有心也有力,却怕回去之后家里早没人了,到时候无处可去,干脆就不回了。” “怎么能就这样放弃?”章立比这些人更着急,这可都是他的任务指标啊! 田队长叹道,“没法子,安西距离大唐太远,来回一趟不易,大家自然要多想些。” “真不用多想。”章立早握住田队长的手,“你跟大家说,家里粮食不够的,我们给补上。” “这不合适……”田队长连忙拒绝。 章立早想了想,也觉得不太合适,便改口道,“那这样,你把各家的粮食都统计一下,然后收上来,统一由我们安排,这一路保准不让大家饿肚子,怎么样?” “这样岂不是占了你们的便宜?”田队长有些不安。 章立早又是好一通劝,总算说服了田队长。 然后又道,“还有那些怕去了找不到家人的,您也跟他们说,到时候天兵会护送大家回乡,要是愿意在当地安家,我们也会帮忙的。要是不愿意留下,那就还跟我们一起回来。” 章立早本来是为了劝说田队长,话赶话说到了这里,但是这话一出口,他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意识到这里面又藏着另一个机会。 现在安西军跟大唐的关系还算融洽,所以玩家就算想搞事,也还是要按照大唐的规矩来。而按照规定,军队肯定是不能随便离开驻地的,雁帅为了自己的安全,多带一些人还说得过去,但放着天兵满世界乱窜,就有点过分了。 但借着这个送人回乡的由头,天兵岂不是就可以离开长安城,往大唐各处去了? 这事真要能做成,到时候完全可以拍卖护送资格。 这一路上的花费说不定都能从其他玩家那里赚回来了。 想到这里,章立早干脆又道,“回来的路上,吃喝花费还是我们来出,让大家不用担心这个。” 见田队长还是有些迟疑,他就又说,“就当作是去大唐看看嘛!大家不是都想知道长安是什么样子吗?难得有机会亲眼去看一看,可不能错过。就算自己不看,也该让孩子们看看,只当是增长见识了。” 最后这句话将田队长拒绝的话堵在了嘴里。 他低头看着怀中正在摆弄九连环的孙女,是啊,他们已经老了,死在哪里都一样,可是孩子们得走出去看看。 …… 玉门关。 说也奇怪,之前洛桑整天担心安西军会来攻打自己,但自从上回那支不讲道理的大军从玉门关经过,往大唐去后,这种担心反而变淡了很多。 尤其是收到国中传来的消息,得知三方将会举行结盟,还要在大唐边境开启互市,以后会经常有商队从此处往来之后,洛桑的心更是彻底放进了肚子里。 虽说结盟并不代表就一定安全,甚至“结盟之后趁着盟友毫无防备动手偷袭”还是吐蕃的拿手绝活。 但现在结盟不是还没谈成吗?这段时间是绝对安全的。 所以现在的洛桑,已经完全松弛了下来,过上了自从调任玉门关之后,几乎再没有过的惬意生活。 这天他难得在宴饮的间隙里,登上城楼巡查了一下。 勉励了一番值守的士兵,正准备回家去休息,忽然看到瞭望塔上发出了信号,下一刻,一个士兵跌跌撞撞地冲了下来。 洛桑微微皱眉,总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 然后他就听到士兵吼道,“东本,有一支大军朝着这里来了!” 上回听到这句话,洛桑心惊肉跳,吓得连连追问,但这回他就淡定多了,语气随意地问,“大军,有五千人吗?” “不止。”哨兵的声音有些颤抖,“估计有三万人。” “什么?!”洛桑猛地一惊,伸手揪住了哨兵的衣领,不敢置信地问,“多少人?” “三、三万。” 洛桑手一松,心中的惊恐终于后知后觉地漫了上来。 如果是几千人,那没什么可担心的,说不定是安西军跟大唐没谈拢,所以派去了援军呢? 但是三万人…… 除非安西军要跟大唐开战,否则不可能把这么多人送过去。 但是安西军如果要跟大唐开战,还会让吐蕃人堵在他们的后路上吗? 三万大军,完全可以顺便把他们清扫了。 “东本,怎么办?”一旁的副官见他一直在发愣,连忙伸手推了一下,将他唤醒,现在可不是胡思乱象的时候,如何应对,总要有个安排。 洛桑回过神来,立刻大声命令道,“送信,派人去送信!” 其实从心里,他更想喊的是“开城门”。三万大军,洛桑连一点抵抗的念头都提不起来。不过人毕竟还没到城下,也没弄明白他们究竟是来干什么的,不能先自乱阵脚。 万一呢? 虽然是这么想,但是当“万一”真的出现,城外的大军居然真的规规矩矩派了使者过来叫门,说是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使受大唐皇帝诏命入京,让他们放行,洛桑还是有种做梦一样的恍惚感。 居然真的会有这种事情! 劫后余生的感觉让他手脚无力,洛桑靠在城墙上,挥挥手让下面的人开城门。 什么,你说查验关凭、登记人员之类的流程? 上一次都没做,这次更不可能把人拦下来做这些了。 很快两侧城门打开,原处的大军也缓缓靠近,开始穿过城门。直到此时,洛桑居高临下,才发现这支队伍根本不是自己想的“大军”,里面混杂了不少老弱妇孺,以及不少辎重车辆。 这让洛桑更加迷惑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其实别说是他,就是雁来,看到这支规模庞大的队伍时,都懵了一下,甚至忍不住真人做了个。 战术后仰的动作。 她单是知道章立早要护送安西老兵回乡,也猜到人数应该不少,但真没想到他居然能把规模扩大到了这种程度。 这估摸着都快把龟兹城掏空了吧? 但更让她没想到的是,这居然还不是全部。等队伍走到焉耆城的时候,还有两支规模同样不小的队伍,等在这里与他们会合。 一支是焉耆城本地的,一支是从西州城赶来的。 全都拖家带口、扶老携幼。 人都已经来了,总不能让他们在回去。再说数量虽然多,但看起来井井有条,玩家那边安排得挺不错。既然不需要她操心,那就没问题。 于是原以为只有几千人的队伍,就膨胀成了现在的三万多人。 虽然看出了这一点,但洛桑也不敢搞什么小动作。不说三万人里还有四五千的天兵,就是那些老弱妇孺,真动起手来也未必好对付。 全家人都带上了,代表他们没有退路,而没有退路的人,总是更能拼命的。 对方都没动手,洛桑要多想不开才会主动开战啊? 于是就在双方的提心吊胆之中,队伍顺利穿城而过,离开了玉门关。 雁来倒是还好,现在一般的情况,已经很难让她感觉到紧张了。比起玉门关的守军,她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风真大啊!” 沙漠边缘的风其实都很大,有时候甚至比台风还厉害,一夜之间就能吹走一座沙丘。 但即便已经习惯了西域的风,这里的大风也依旧令人惊叹。 不过想想也是,这里是狭长的河西走廊的出口,就像是一个天然的风洞。 听她这么说,郭昕道,“此地确实一年四季都有大风,从东边吹来的风尤其猛烈,往往能刮上一整天,原来竟是这个缘故吗?” “我瞎猜的。”雁来立刻说。 郭昕不由大笑。 过了玉门关,他的情绪肉眼可见地变高了很多。 …… 雁来赶路的时候,长安城里,使团这边也没闲着。 与吐蕃结盟之事,已经提上了日程。 之前在雁来的事情上神色凝重、惜字如金的官员们,立刻就支棱了起来。不等跟吐蕃使者商议,他们自己就先吵了个不可开交,所以进度着实有些堪忧。 不过玩家倒不是很担心这个,反正雁帅还要在路上走很久,等她到了长安,估摸着也谈得差不多了。 所以在那之前,大家都可以轻松一些。 之前因为要等朝廷的安排,玩家生生在驿馆里捱了五六天,现在朝廷对雁来和安西官员的任命下来了,自然也不好再拘着他们。 那玩家不就开始在京城里撒欢了。 其实朝廷并没有放着他们不管,那位之前一直跟他们对接的礼部官员,就被安排过来给做向导。 说是向导,其实也是一种监控。 不过一个礼部官员,又怎么可能看得住五十多个玩家? 所以也就刚开始的两天,玩家很给面子的跟着他们在街上逛了逛,主要是认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等这些都摸熟了,一个个就开始自由行动。 然后,京兆府、长安县和万年县就都跟着忙碌了起来。 第117章 ——长安城的治安是真不错。 “当当当当!大家好, 我是小爱。” “我是小度。” “欢迎来到直播间,跟我们一起游览大唐长安城!” “昨天在预告里说要带大家去体验大唐当地的风俗,评论区有很多小伙伴都猜到了。” “没错, 就是大唐的婚礼——” 镜头切换,变成跟拍模式,两位主播身后忙碌而喜庆的场景, 也跟着出现在了观众的视线里。 ——很难猜不到吧, 你们昨天看新郎官的表情,热情得人家都害怕了! ——好好好,只要不被人领着逛街, 什么我都爱看。 ——去别的的直播间逛了逛, 基本上都在播吃喝玩乐,有种寄宿制学校终于放假了的感觉(笑哭 ——笑死,谁能想到大学毕业那么多年了, 在游戏里出门逛个街还得有人跟着? ——要盯人至少得派一支军队过来吧, 一个礼部官员够干什么的。 ——别这么说嘛,朝廷也很为难的, 真来一支军队那跟翻脸有什么区别(doge 弹幕聊得火热的时候, 两位主播已经找到了今天的男主角, 送上礼金——因为是铜钱, 所以送的不是红包, 而是钱袋。 新郎官受宠若惊,“两位天兵娘子大驾光临, 已经让寒舍蓬荜生辉了,岂能再收这个?” “大喜的日子, 我们也蹭点喜气。” 新郎官手捧着钱袋,犹豫片刻, 还是收下了。这可是天兵手里送出的钱,想来也沾着仙气,那是可以供在祠堂里传家的好东西。 收了钱,那客人就要陪好了。 新郎官自己没空,转头往四面看,原本想请自己的好友过来作陪,但想到两位天兵都是女性,又改口叫来了自家阿姊。 冯大娘——之所以叫大娘是因为她在家排行老大——好奇地用打量着两人。 天兵的消息虽然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但她还是头一回见。进城那日她的位置离得太远,只远远看着个模糊的轮廓,连男女都分不出来,后来听人说,才晓得天兵竟有一半都是女子。 天兵当然是很好看的,不然怎么是天兵呢? 不过想来即便是在天兵之中,这两位娘子也十分瞩目,毕竟双胞胎常有,但长得如二人这般相似的也少见。 不过更叫人留意的还是她们的衣裳,与长安城的风尚绝不相似。 如今城中流行的是高鬟宽裳,听说富贵人家,袖口垂地的都有,裙幅展开更是可以直接用来做幛子。春日里曲江游宴时,冯大娘还亲眼看见过。 但天兵身上的衣裳却很省料子,不仅袖口窄,裙子也很短,都盖不到鞋面,显得十分干净利落。 最让冯大娘在意的是,她们的裙子并不是系在胸前,而是直接系在腰间,显出十分明显的身体曲线,轻盈袅娜,叫人不好意思多看。 头发就更奇怪了,既不梳成髻,也不戴帽子遮掩,只将上面一半用簪钗挽起,剩下的一半披在脑后,乍一看有些不伦不类,看久了又别有风流韵味。 大概是因为裙子很短,所以鞋子也没有翘起的头,显得颇为秀气,鞋面上绣了花草,并无别样珠饰。 冯大娘看得十分细致,因为看清楚了回去才好学。 想来要不了几日,这样的装束就该在长安城里时兴起来了。 以往城中的流行,都是从富贵人家传出来的,她就算喜欢、羡慕,也不好学。但天兵的装束简单利落,又不费钱财,她说不定能抢个先。 她看得太久,两个玩家都有些疑惑了,“我们身上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没有。”冯大娘连忙摇头,面色微红道,“我是见你们的衣裳好看。” “你也好看。”商业互夸嘛,小爱完全不虚。 冯大娘有些赧然,脸更红了。 虽然天兵进城之后,三头六臂、凶恶如夜叉的说法已经不攻自破,但是“止小儿夜啼”的功能还保留着,没想到他们说话如此和气。 回去说给相识的人听,她们肯定不信。 小爱笑道,“走吧,带我们去看看婚礼的准备,可以吗?” “哦?哦,好。”冯大娘晕晕乎乎地应了,领着人转了一圈,但看了什么,说了什么,她自己都不太有印象。 好在小度和小爱也并不是真的需要她做向导,因为…… 真有什么疑惑的地方,弹幕自有大佬科普。 ——旁边拴着的那头雁,是待会儿迎亲的时候用的。奠雁礼差不多是古代婚俗中的核心部分了,哪个环节都少不了大雁。因为传说中大雁忠贞不二,伴侣死后也不会独活。元好问那句“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就是写给大雁的。 ——热知识,大雁是保护动物,别随便抓来定情哦。 ——楼上笑死,我想抓我也得找得到啊? ——据说婚礼上用的大雁都要新郎官亲自去抓的,也是不容易。不过发展到现在,应该都是买的吧? ——能买到大雁就不错了,还有用鸭和鹅冒充的呢。 ——鸭和鹅好歹是活的,还有干脆雕个木鸟,或者用彩缎扎个布鸟冒充的…… ——看出来大雁不好抓了。 ——感觉在游戏里开个大雁养殖场很有前途的亚子。 ——院子里那个帐篷干什么的啊?感觉很适合放一张麻将桌的样子……话说大唐有麻将吗?是不是可以发展出一门新生意了? ——推广点好的吧,赌博项目就算了,好歹也是“天兵”,注意点形象啊! ——打麻将怎么能算是赌博呢,打麻将的事……那叫国粹。 ——那是青庐,也叫百子帐,既不是打麻将的也不是吃席的,是新婚夫妻拜堂行礼和洞房花烛的地方,婚礼前一天新娘家派人过来搭的,叫“铺房”,搭的时候还会撒帐。 ——好家伙,这帐篷看起来不隔音啊(战术后仰 ——这玩意好像是北朝传下来的,应该是从鲜卑那边进口的风俗吧。 ——还得是你们少数民族会玩啊! ——顺便说一句,大唐很多制度和风俗都是从北朝传下来的,所以日本学术界甚至主张把唐朝称为“拓跋国家”,意思是从北魏拓跋氏一脉相承而来的,所以不是汉人政权。 ——小日子你……(欲言又止 ——找到这么刁钻的角度不容易吧.jpg 很多东西冯大娘都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反而是弹幕讲得更清楚,两位主播也算是狠狠涨了一番见识。 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吃过一顿点心——说是点心,其实是面片汤,热乎乎的,量大管饱——之后,眼看时间差不多,新郎官祭过祖先,便出发前去迎亲了。 小度和小爱连忙拉着冯大娘跟上。 冯大娘本来是不在迎亲人选之中的,时下流行奢婚,婚礼的排场自然也大,迎亲的队伍是男方家的门面,通常只邀请最体面的亲朋好友同去,冯大娘并不在此列。 但此刻,跟两位天兵站在一起,冯大娘一边自惭形秽,一边又觉得自己也没那么拿不出手了。 她能看得出来,不少人看到她都会皱眉,但看到她身边的人,又生生将皱起的眉头拉平,换成僵硬的笑脸。 更多的人眼中充斥着艳羡与嫉妒。 哪怕只是短暂的狐假虎威,也让人心头痛快。 新娘子家离得不远,转瞬即至,但见屋舍俨然、门户紧闭。 小爱不由脱口道,“不是吧,大唐也搞这一套?” 不过事实证明,大唐的堵门比现代风雅得多,人家要的不是红包,而是要试新郎的才华。但见新郎上前叫门,门里门外一问一答,小词一套一套的,问答完毕,新郎还要作一首咏新娘家大门的诗,这才能把门叫开。 门一开,娘家姑嫂女宾便手持棍棒冲了出来,对着新郎就是一顿乱打。 小爱不由“嚯”了一声,下意识想要后退,但一动才发现,他们站得本来就挺远的。 刚才只有新郎一人上前叫门,完全杜绝了误伤的可能。 察觉到他的动作,冯大娘便转过头来,低声解释道,“这是下婿,按照长辈们的说法,是要给女婿一点厉害瞧瞧,叫他不敢薄待了自家女儿,否则有的是人替她主持公道。” 说到最后,神色中带上了几分怅然。 她当初真的相信了,后来才明白,仪式就只是仪式罢了,真的需要有人替自己撑腰的时候,他们又换了另一套说法。 小爱和小度都察觉到了她语气中的低落,两人对视一眼,选择假装没听出来,也不去追问——婚姻中的女人,会遭遇的不幸无非就是那些,根本不用多问。 这种事就算在现代也不少见,问了,没法替她解决,反而让她难堪。 见那边已经打完了,新郎已经进了门,然后……又开始作诗,两人连忙转移话题,“你弟弟也是个才子啊,这么多诗,都是现想的吗?” 冯大娘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失笑道,“怎么可能?” 大唐婚俗,作诗是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新郎进入女家之后,几乎是遇门必咏,而古代的院子,但凡有条件,几乎都是重门深户。而且进了门不算,后面还要写去障诗、撤帘诗、催妆诗。 尤其是催妆诗,可不是一首两首就算完的。 这些诗若是全部都现写,不仅要才华横溢,更须有捷才,门槛可不低。 即便是像白居易那样的大才子,结婚的时候都要带几个傧相在身边帮忙作诗。如冯大郎这种民家子弟,基本都是直接用坊间流传的固定套词,顶多依着新娘家的情况改动几个字。 小爱闻言松了一口气,拍拍胸口,“幸好幸好,我还以为大唐人均才子呢。” 那样会显得他们这些天兵很像文盲啊! 今天这场婚礼,女方其实已经没怎么为难男方了,但是一整套流程走下来,天还是已经黑了。真要是起心为难人,估计随随便便就能折腾到深夜。 接上新娘子,队伍启程往回走。 小度和小爱这才发现,大唐说是有宵禁,但其实也不是特别严格。像是婚礼这种,只要提前申请,就能顺利通行。另外,有关系的人,只要能拿到长安县、万年县和京兆府的条子,也能在宵禁之后随意行动。 至于那些权贵,更是视宵禁为无物,进出都没人敢拦。 所以天虽然已经黑了,但街上其实并不冷清。 ——好好好,我之前还以为宵禁之后,街上一个人都没呢,还寻思玩家在长安城得收敛点,半夜跑出来被抓了不好处理,完全是想多了。 ——其实仔细想想,这样才合理,不管哪个时代,规定都是约束普通人的,何况封建王朝的特权可是写在律法里的。 ——热闹好啊,热闹才有意思。 ——夜猫子玩家有福了! ——什么叫快乐老家啊(战术后仰 小度和小爱也很高兴,街上那么多人,出来逛就不无聊了。哪像龟兹城,夜里在街上走的,十个人里十个都是玩家。 正想着,车队忽然停了下来。 两人顺着惯性走了几步,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已经走到了队伍的前方,一抬头就看到前面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群人,载歌载舞,朝着车队围了上来。 这……两人下意识地转头去看,才发现冯大娘被落在了后面。 好在这时她自己赶了上来,拉住两人,低声解释了几句。 这是“障车”,原本也只是为了讨点好彩头,乡邻们拦在车前说点吉祥话,主家也送些酒肉布帛,双方都高兴。 不过发展到现在,来障车的已经不是乡邻,而是城中一班闲着没事干的不良青年,他们以此为业,索要的自然不止是一点彩头,而是狮子大开口,有时候要得甚至比新娘家收的聘礼还多。 很显然,冯家遇到的这群障车人也是如此。 在几人说话的时候,那边也经过了几轮谈判——同样是一套一套的词,只是他们嘴里说着吉祥话,索要东西的时候可不客气,远远超过了车上准备的财物。 最后自然是没谈拢,这群无业青年顿时收了笑脸,气势汹汹地将迎亲队里的人隔开,就要去拉坐在婚车里的新娘子。 这就过分了,小度和小爱一撸袖子,正准备上前,却被人抢了先。 但听“哎哟”两声,那两个刚刚掀开车帘子的不良青年已经摔了出去。 众人抬头看去,就见一道高大的身影站在车边,正缓缓收回手。 “什么人?”不良青年反应过来,仗着人多,直接一拥而上,想要给对方点颜色看看。 结果对方直接抓住冲得最快的那人的双臂,将人抡起来旋转一圈,就将围上去的人尽数掀翻在地。 直到这时,新郎这边的人才反应过来。 但看着倒了一地的人,又有些无措,事情闹到现在,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不良青年的首领挣扎着爬起来,仍然是一脸凶狠,“我们在路上障车,只是与主家讨个彩头,你多管什么闲事?” “讨个彩头,还要拉扯新娘子?”那人问。 她一开口,众人才发现竟是个女子。 “那……那只是吓唬他们。” “是吗?”来人转头看向呆愣的迎亲队,“他们讨要了多少彩头?” 没人回答。 小爱正准备开口,忽然听到身旁传来一道声音,“两头羊,十匹绢。” 那声音还在微微颤抖,是冯大娘。 “这叫彩头?我看是拦路打劫……” “小心!”小度和小爱同时开口,打断了来人的话。 说话的同时,两人也直接冲了出去,将后面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棍子,正鬼鬼祟祟靠近准备敲闷棍的两个不良青年踹飞了出去。 冯大娘不由瞪大了眼睛。 她之前看那人抡起人来砸人,虽然惊异,但也不是很意外。可现在看到自己熟悉的两个天兵风一般地冲过去,一脚把人踹飞,感受却大不相同。 她们看起来温柔纤秀,说话也轻声细语,动起来却如此敏捷果决。 冯大娘赞叹之间,刚刚爬起来的不良青年们已经又躺了一地。 “果然啊,玩家跟人讲什么道理,莽就完事了。”小爱拍了拍手上的灰,还有些遗憾地说,“可惜都是绿名,没法杀。” 不知道是不是触发了关键字,不良青年中一人突然大叫起来,“来人啊,救命啊,杀人啦!” 小爱:? 怎可凭空污人清白! 不过下一刻他就明白了,这话并不是说给他们听的。 一队巡街的金吾卫气势汹汹地赶过来,将这里团团围住。 地上的不良青年像是见到了救星,一骨碌爬了起来,大声嚷道,“我爹是董承忻,这些人当街行凶,赶紧将他们抓起来,决不可姑息轻纵!” 三个玩家都无语了,原来当街喊“我爹是XX”,也是自古以来吗? 不过这话对金吾卫的街使显然有特攻,只见他肃容地道,“郎君放心,这等凶徒,自然不会放过。” 然后大步朝三人走来,正要开口,看清三人的长相和装扮,心头忽然一惊。 天兵长得跟普通人没有区别,虽然要好看得多,但并不能作为辨认的依据。好在朝廷方面,关于天兵的情报不少,也有详细的辨认方式。 那些不良青年眼拙,认不出来,这位街使却是职责所在,早就被上面的人耳提面命,将天兵的特点熟记于心,一眼就认出来了。 大话放得太快,这就很尴尬了。 好在此人经常在街面上巡视,而长安城的街上遍地贵人,像这样的情况也不是没有,他处理的经验可谓十分丰富,面色不变地道,“三位,有人状告你们当街行凶,请跟我们走一趟吧。有什么话,留着到京兆府去说。” 不良青年还没听明白,一脸得意地看着三人。 弹幕却已经反应过来了。 ——他应该认出是玩家了吧? ——肯定认出来了啊,没听他说“有什么话留到京兆府去说”吗? ——呃,你不说我还真没注意,这是在甩锅? ——好家伙,你小子看起来浓眉大眼的,甩锅居然这么溜,而且说得义正言辞的,不注意听还真以为你要秉公办案呢。 ——京兆府:?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现场,街使一声令下,“全都带走!” 武侯们开始抓人,不良青年正在看三个玩家的笑话,就有一个武侯朝他走来。他一脸莫名,连忙道,“校尉,我等就不用去了吧?” “郎君是首告,自然也该到有司说清具体情形。”街使语气仍然很客气,说出的话却不容拒绝。 迎亲队这时终于反应过来了,一位长者上前给街使塞了个钱袋,低声道,“校尉你看,大喜的日子,这都是误会,能不能网开一面?” 街使有些迟疑,如果可以,他也不想惹这个麻烦。 可惜那不良青年还是没反应过来,见状立刻嚷道,“校尉,我才是苦主!” 街使当即板起脸来,将钱袋推回,“你们不是主使,赶紧走吧。” 小爱也在一旁喊,“赶紧走吧,别误了吉时!” 两支队伍就此分开,等走远了,他才叹道,“好好出来参加婚礼,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一旁的关山月闻言,不由道,“你们刚才不该动手的。” 开玩笑,她可是体质力量都拉满了的,就算真的被人敲了闷棍,也不会那么容易倒下,何况他们还不一定敲得中她。 “话不能这么说,”小度在一旁道,“现在至少有伴,要不你一个人孤零零去蹲大牢,多凄凉啊。” 但是等到了京兆府,他们才发现自己想多了。 这里能作伴的人何止一个,京兆府的大牢里装满了玩家,气氛那叫一个热闹,简直像是所有玩家都到这里团建来了。看到他们,还有人熟络地询问,“你们这是犯了什么事?” 见三人一脸懵逼,弹幕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之前一直忍着没提这事,就是为了看三人此刻的表情。 ——想不到吧.jpg ——我期待这一幕很久了! ——笑死,早上我看他们一个两个跟出狱一样,就觉得肯定要出事,果然…… ——五十几个玩家已经被抓了将近一半,什么水平? ——长安城的治安是真不错。 ——剩下没被抓的那些不行啊,懈怠了(摇头 ——别再来了,再来京兆府的大牢就装不下了! ——话说唐一是不是还一无所知地待在驿馆里?我都有点心疼她了,明天一早会收到好多惊喜~ ——楼上你的波浪线暴露了你,不过我也想看哈哈哈哈哈还有没有也在外面的人,到时候能不能直播啊? ——唐一:幸好只带了五十个人,要不根本捞不完。 第118章 你知不知道自己放狠话的样子很像反派啊? 脚步声响起, 下属匆匆从外面走入,“明公。” 郗士美眼皮一跳,“金吾卫又送了人过来?这回是几个?” 他的语气很不好。 任谁大半夜的, 都已经躺床上准备睡觉了,却生生被人叫起来处理公事,都不会觉得愉快的。何况等着他去处理的事情, 一件比一件麻烦, 今晚估计是别想睡了。 下属当然也知道他的烦恼,连忙道,“不是, 是长安、万年两县的县令到了。” 郗士美深吸了一口气, 有些无奈,又有些认命,“……到底还是来了。” 这个时候过来, 不可能是因为别的事。 “罢了, 请进来吧。” 反正已经这么多了,不差再来几个。 所以看到两位县令苦着脸进来, 一进门就求救, 郗士美也不绕弯子, 干脆地问, “你们那里关了几个?” 两位县令一愣, 旋即反应过来,连忙回答。 “我这里有十二个。” “我这里多些, 是十五个。” “怎么会这么多?”刚刚才想着“不差更多”的郗士美倒吸一口冷气,加上他这里的, 算下来岂不是所有的天兵都被抓了? 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没什么用,郗士美让自己冷静下来, 问道,“都是犯了什么事?” 长安县令道,“都是那些街面上小偷小摸、素行不谨的家伙,不过里头还有两个在通缉令上的歹徒。” “下官这里也差不多。” “等等,”郗士美听得有些糊涂,“你们这说的是天兵吗?还有那通缉令又是怎么回事?” 要知道他这里关的都是看见有人收保护费上去阻止的、路上遇到障车打抱不平的、逛平康坊时撞上买卖人口主持正义的……最麻烦的一个,是救下了一个上吊女人,做什么心肺复苏的时候被夫家抓住送来的。 总之一听就跟这两人说的不是一回事。 两位县令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就是天兵抓了这些人,送到县衙要求法办呀!” 郗士美一愣,这才意识到两边说岔了。 他以为是两县的衙役抓了天兵,现在看来是天兵抓了人犯送到衙门去? 没有更多的天兵被抓,但郗士美的头痛并没有因此而缓解。 虽然这两个家伙说得含糊,但一听就知道,被抓进来的人只怕都有些门路,找到他们那里去了,偏偏是天兵抓的人,不能像平常那样收钱放人,没法处置,这才报到他这里来。 不过那些终究都是小事,只能把话递到县衙,就算有背景也有限,一旦这些事情上达天听,说要办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京兆府大牢里关着的那些才是真的麻烦。 天兵麻烦,不是天兵的更麻烦。 要不是那么麻烦,金吾卫也不会好心把人送到他这里来。 一想到这个郗士美就气,平日里争权的时候,或是要讨好哪位权贵的时候,金吾卫越界办事从不手软,如今倒是知道规矩了。 偏偏这些事情确实都归他这个京兆尹管辖,想推脱都找不到人。 郗士美原本还在想呢,那些天兵是不是在针对自己,尽挑些硬茬子去挑衅。现在看来都是误会,因为不硬的都送长安县和万年县去了…… 他们还怪讲规矩的呢! 郗士美又好气又好笑,见两位县令还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便道,“明日把人送过来,就没你们的事了。” 两位县令感激涕零,连声答应。 京兆尹跟京兆尹也是不一样的,像郗士美这样愿意替下面的人扛事的上官少,把下属推出去顶锅的上官多。 两人干脆也不等明日了,连夜把人押送过来了账。 郗士美仍然没睡,收到消息不由一哂。 笑完了,又在心下一叹,果然麻烦人人都怕,迫不及待想要甩脱。但他和他们,又有什么分别呢? 只不过他已深陷其中,没有能够推卸责任的对象,所有人都不会允许他脱身。 想到这里,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慢慢踱步,心中反复思量。 转了半天,心头仍不宁定,他又回到座位上,将写着一连串名字的文书翻开。 这上面,都是与今日的案子有关的京中权贵,消息灵通的已经送了名帖过来,就是消息不灵通的,明日也该遣人过来了。 其实这种案子,处理起来说容易也容易,郗士美甚至已经非常熟练了,无非就是各打五十大板,顶多视他们的靠山大小略微调整一下比例,总之真相不重要、案子也不重要,让背后的人满意就好。 可是说难也难。 难在郗士美本人其实也很讨厌这种和稀泥的方式。 虽然明知道为官之道,就是要和光同尘,他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但是从本心里,他又十分厌恶这些。 如果天兵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也就罢了,他只要不沾上一身泥,管他们怎么狗咬狗? 偏偏天兵做事虽然冲动莽撞,却处处都道理分明。 郗士美想象中的玩家惹事:桀骜不驯、好勇斗狠,因为完全不懂京城的规矩而得罪无数贵人。 实际上的玩家惹事:见义勇为、犯罪克星,虽然确实得罪了人但道理都在他们那边。 后者当然比前者更麻烦。但也比前者更痛快。 郗士美若不是处理这件事的主官,一定会为天兵击节赞叹,甚至上书一封,在陛下面前替他们辨白。 偏偏现在要面对这些麻烦的是他。 他既不甘心用原本那种和稀泥的方式来解决事情,又想不出更好的解决方案。 或者说,他心里其实很清楚应该怎么做,只是—— 只是舍不得为此事付出代价。 一念及此,郗士美不由微微苦笑。他终究也开始贪恋权位,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吗?入仕时想要扫除妖氛、清朗乾坤的抱负,什么时候渐渐变了模样? 夜深人静,郗士美坐在斗室之中,忽然想起了父亲。 他的父亲郗纯,当年也是能与张九龄、颜真卿等名士显宦交游的才子,本来也应该大有作为,但当时的京兆尹崔昭被宦官鱼朝恩的党羽羞辱,而时为宰相的元载却与鱼朝恩勾连,不肯问罪那些党羽。父亲视此事为国耻,因此辞疾归老、十年不出,高风亮节,人号“伊川田父”。 若是父亲泉下有知,见自己如今这般作为,想来也会失望吧? 想到此处,郗士美垂下眼,视线再次落在纸上那一个个名字上。数量其实并不算多,但是王室宗亲、外戚子弟、宦官党羽、高官门人……都已经集齐了。 能在京中横行无忌者,无非就是这些人。 若是真的能够将这群人一网打尽,整个长安城的氛围都会为之一清。 而现在,能够做到完成这件壮举的机会,已经摆在了他面前——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股势力能无惧上面那些人,就算他们联合起来也不怕,那恐怕就只有不属于此间的天外来客了。 错过这次机会,他就算身居名位显职,恐怕念头也难以通达。 相反只要能做成这件事,就算跟父亲一样辞官归老,也不枉此生。 他这个京兆尹也做了几个月,差不多是时候卸任了,又有什么放不开的? 摆烂一念起,顿觉天地宽。 郗士美伸手将案上那张纸拿起来,凑到烛火上点燃,看着它烧成灰烬,心胸瞬间就舒畅起来,压抑已久的睡意袭来,他也懒得回寝室,和衣往胡床上一卧,就迅速入梦了。 …… 唐一倒也不像大家想的那样,从头到尾蒙在鼓里。 她虽然不太方便出去逛街,但也是会看直播的。就算不看直播,论坛肯定每天都会逛。 刚开始一两个玩家出事的时候,她还急一急,后来案子越来越多,唐一就彻底麻木了,有种债多了不愁的豁达感。 不过该汇报的还是要汇报,所以很快,消息就被送到了雁来面前。 来汇报消息的玩家一脸心虚,看得雁来好笑。 玩家干的那些事,她其实早就知道了。 毕竟赶路无聊,也就能陪着郭昕说说话。但郭昕上了年纪,旅途劳顿,也没有什么精神,需要更多的休息。 所以她的空闲时间也很多,只能刷论坛看直播打发时间。 自然也就将玩家的各种表现都看在了眼里。 平心而论,雁来觉得玩家已经很不错了。 大概是在西域养成的好习惯,他们既没有随便溜门撬锁、当着主人的面冲进别人家里去翻箱倒柜,也没有在路边看到什么好东西就直接抢到手里,说“此物与我有缘”。 总体来说,还是很守规矩的。 至于他们做的那些事情,不管在古代还是在现代,都算得上是见义勇为。 之所以被抓进京兆府大牢,是因为他们遇到的人都不讲道理,不仅以势压人,还想倒打一耙。 那雁来觉得就可以掰扯掰扯了。 反正心虚的不是自己。 再说她马上就要到长安了,到时候肯定会有更多的玩家跟着。也是时候让长安城的人了解一下玩家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存在,提前做好心理准备了。 他们早晚都要习惯玩家的存在嘛。 “既然我们的人没做错事,那就让唐一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按规矩来。”雁来说。 报信的玩家眼睛一亮,“这样没问题吗?” 那可是在长安城啊,真的不用给皇帝和长安城本地的权贵们留点面子吗? “有什么问题?”雁来反问,“犯事的又不是我们。” 玩家信服地点头。 之前搞事情还有点心虚,现在有雁帅支持,就是奉旨搞事了,好耶! 消息发到论坛上,玩家一片喜大普奔,纷纷留言“雁帅大气”,只恨自己不在游戏里、不在长安城,不能亲身参与这场大事。 唐一收到消息,也是松了一口气。虽然她觉得雁帅肯定不会怂,但是有了具体的指示,她就可以放开手去施为了。 所以第二天一大早,天才刚刚亮起来,唐一就收拾好准备出门。 她打算去告御状。 这次的事情太大,不管京城哪个部门,其实都是处理不了的。只要两边不愿妥协,最后闹到皇帝面前也是早晚的事。 既然如此,唐一干脆一步到位。 而告状这种事情是有先发优势的,在其他人到皇帝面前颠倒是非之前,她得先将事情的解释权拿到手,给皇帝留下深刻的第一印象。 在这方面,她也有优势。毕竟昨天的事情发生得突然,很多还是晚上才出的事,其他势力光是得到消息、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要花费一番功夫了。 而她只需要上个论坛,自有课代表讲解。 不过这点信息差也不会持续太久,所以得赶紧行动。 结果才出驿馆,就有一个面目平平无奇的中年文士凑上前来,拱手问道,“敢问可是唐一唐长史?” “我是。”唐一有些狐疑地看着他,“阁下找我有事?” “不是在下,是我家东翁京兆尹郗公有几句话想与唐长史说。”中年文士非常客气地道,“只是他不便现身于此,只好让我过来。” 他说着,示意了一下旁边的小巷,意思是人在那里。 “京兆尹?” 唐一虽然不认识此人,但昨天已经在直播间和论坛上看到过很多次了,就连史书上关于他的寥寥几笔记载,也已经被无数人翻出来揣摩研究,并且盖棺定论:不是坏人。 他一大早来找自己,肯定也是为了那些案子,听听也无妨。 想到这里,唐一爽快地点头,“走吧。” 中年文士没想到她这么干脆,怔了一下,才转身引路。 小巷子里停着一辆马车,唐一上了车,就看到了坐在一侧的郗士美。 他看起来像是从古代的文人画里走出来的形象,面容和蔼、气质洒脱,颌下还留着一绺半长的胡须,就算坐在马车里,也有股野逸的气质。 两人打过招呼,唐一在对面落座,正色问道,“不知郗公找我何事?” 郗士美没有直接开口,而是取出一本奏折,递了过来。 唐一接过、打开,然后越看越差异。 因为郗士美这封奏折,完全就是她的大唐嘴替,把她想要告御状的内容都写出来了不说,还精心雕琢过用词,比她的大白话典雅多了。 所以郗士美确实不用再说什么。 再多的巧妙言辞,都不如这一本奏折来得有说服力。 他是来找盟友的。 郗士美作为京兆尹,也有心整顿长安城里的乱象,恢复治安。不过要做到这一点太难了,因为掣肘他的不是一两个人,而是整个大唐最尊贵的那一批人。 这回天兵的出现,给了他一个绝佳的机会。 但他估计也怕回头事情闹到皇帝面前,天兵又缩头了,所以在递上奏折之前,还要来打探一下她的态度。 见她看完,郗士美便道,“唐长史若无异议,这封奏折立刻就能递到御前。” 唐一没有立刻开口,将奏折小心地折好合拢,放回原处,这才抬眼看向郗士美,语气郑重地问道,“郗公不怕吗?” 郗士美反问,“唐长史怕吗?” “我有什么好怕的?”唐一笑道,“就算郗公不来,我也是要进宫的。” 郗士美微微一愣,但很快就收敛住了,问道,“唐长史不需要问过你家雁帅的意思?” 他这一趟过来,只是想要唐一的一个态度,没想过事情能迅速解决。这种事,拖上三五个月都是等闲,那时候,雁来也到京了。 唐一这时候倒是很自信,“犯事的又不是天兵,就算雁帅知道了,也只会按照规矩来。” 郗士美眸光一动,问道,“什么规矩?” “什么规矩都一样。”唐一脸上仍挂着从见面起就一直维持的笑意,声音里却似是带上了几分逼人的锐意,“长安城的规矩,不就是权贵说了算吗?来头越大的权贵说话越管用。那就来看看,我们雁帅够不够权、又够不够贵,在陛下面前能有几分脸面?” 陛下肯给这个面子,那长安城的规矩,就是天兵的规矩! 要是不肯给…… 陛下应该不会这么想不开吧? 别说是郗士美,就是因为不太放心而一直在实时追踪唐一动向的雁来,都给她吓了一跳。 我是让你按照规矩来,但是没有说过这么嚣张的话吧! 你知不知道自己放狠话的样子很像反派啊? …… 众所周知,头痛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在郗士美念头通达,不再因为诸多案件而发愁之后,这份头痛就被转移到了皇帝李纯身上。 李纯确实很烦,难得今天没有朝会,朝中也没什么大事,他能放松一下,正准备处理完日常政务之后,就跟后宫美人一起泛舟太液池上,享受一番晚秋风光,结果还没想好要召幸哪一位美人,就突然被打乱了所有安排。 偏偏还没法发脾气,因为事情确实不小,也确实不是郗士美一个京兆尹能够处置的。 何况他这边才看完郗士美的奏折,那边安西军的使者也来求见了。 李纯有种脖子上被人架了一柄刀,逼着他赶紧处理好此事的感觉,心情更是十分糟糕。 皇帝不高兴,那所有人就要跟着不高兴了。 于是不多时,不仅涉事之人尽数被提了过来,就连牵涉此事的长安权贵们,也全都被召入宫中。 这些人一步落后、步步落后,直到进了宫门才知道今天是为了什么事,而现在,想要做什么显然都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心里其实是有些惊慌的。 说起来,自从天兵进京之后,就闹得整个长安城不安宁,那股气焰也看得长安城中的这些权贵们很不顺眼。毕竟以往一直都是他们横行无忌,哪有人敢在他们面前如此锋芒毕露? 就算安西军如今是个让朝廷都要头痛的藩镇,那她的大军也远在万里之遥呢。 便是当年的韦皋,手下的人进了京城,也要对他们客客气气的。 安西军如此不懂事,这些人中确实有一部分,正思量着该给天兵立一立规矩,让他们晓得厉害了。 但是他们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这边还没开始行动呢,天兵居然就先动了。而且行动处处针对他们这些人,说不是故意的都没人相信。 不过最初的震惊、慌乱过后,又是窃喜。 不怕天兵闹腾,就怕他们不闹腾,现在天兵都快把天捅出个漏子来了,不用他们做什么,皇帝就会先忍不了。 这回的事,他们可是占理的! 他们在路上给自己做好了心理按摩,甚至还趁机碰了个头,达成了初步的联盟,于是等到紫宸殿时,一个个看起来都理直气壮。 直到看到了端坐上首、面沉如水的李纯,才敛了神色,开始哭诉。 一时间,殿内吵吵嚷嚷,让李纯更加头痛。 “都别吵了!”他一拍桌案,沉声开口。 声音并不响亮,但作为这个大殿内绝对的核心,所有人都在明里暗里地关注他,此言一出,殿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李纯见状,心境才重新平和下来。 “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就当着朕的面,一件一件分说清楚。”他说着看向郗士美,“和夫,你来主持。” 审案这种事,肯定不能让皇帝亲自上,跌份。 “是。”郗士美越众出列,应下之后,才侧身看向殿内一干涉事之人。卷宗已经全都在他的脑子里了,根本不用翻看,他直接点了第一个案子相关人员的名,并且将事情的始末叙述了一遍。 简单来说就是玩家看到有人勒索街上的商家,上前阻止,双方发生冲突,玩家打赢了,但很快对方又叫来了靠山,事情闹大,靠山主动叫来了金吾卫,结果金吾卫认出玩家,干脆把人全都抓了送京兆府。 李纯听到这里,眉头不由一皱,“金吾卫是怎么回事?” 之前他看过郗士美的奏折,但是总共六七个案子,没法写得这么详细,还真不知道金吾卫竟是这样的表现。 同样被皇帝拎来旁听的金吾卫诸将,闻言不由得面色发苦。 大唐的中央军分为南衙和北衙,南衙守备京城,宰相可以调动,北衙拱卫禁宫,直属皇帝管辖。 安史之乱后,皇帝以宦官统领禁军,对北衙的信重也与日俱增。南衙被北衙打压得抬不起头来,拱卫京城的职能也被抢走,彻底沦为巡街之流,随便什么人都能将金吾卫呼来喝去,受尽了闲气不说,现在事情闹大了,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就连平日里可以欺负一下的京兆府,也开始在皇帝面前给他们上眼药了。 几人对视一眼,正要辩解,但郗士美怎么会让他们在这时候开口,拱手道,“陛下,金吾卫失职之事,待案件审问分明之后再议不迟。” “也好。”李纯看向几位当事人,“京兆尹所说案情,可有讹误?” 众人齐齐摇头。 要是被欺负的人没有背景,那怎么说都由得他们,但现在闹成这样,在皇帝面前掩饰已没有意义,不如老实承认。 当然,承认郗士美所说的没有错,不代表就要认罪。 所以不等李纯再开口,与此事有牵扯的某宗亲已经大声哭了起来,一边哭,还能一边口齿清晰地历数自己的出身、祖先的功绩,如今的日子有多艰难,孩子平时多乖巧懂事。 话里话外的意思,我祖上也为大唐流过血,皇帝你可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欺负我们。再说我家的孩子平时很乖的,他是犯了错,但是孩子本性不坏,年纪又小,肯定是被外面的人带坏的,皇帝你一定要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啊! 一旁的玩家听得叹为观止,直到站在郗士美旁边的唐一狠狠瞪过来,才终于醒过神,连忙跟着哭了起来。 虽然玩家已经站在了道德的高点上,但唐一很清楚,既然事情已经闹到御前,那讲道理根本没用。说到底他们不是来讨论对错的,更不是来检验大唐律法执行程度的,而是在皇帝的面前表演、拉票。 谁的声音最大、谁最能胡搅蛮缠、谁最会卖惨哭穷,谁就更容易得票。 比这些,玩家怕过谁? 胡搅蛮缠和大声哭诉固然很有用,但都不如讲故事的效果好。 而讲故事,玩家是专业的。 ……不专业也没关系,反正也不需要涉事玩家自己去编,论坛上自有大佬替他们代笔,保证每一个故事都引人入胜、以情动人,最后还能在结尾升华一下主题。 最重要的是,他们讲的不只是故事,而是现实。 人们总是会对现实的苦难视而不见,又在它被表达出来时被触动,恨不得立刻化身为那个为对方排忧解难的人。 普通人尚且如此,何况帝王? 每一个皇帝都相信自己是明君、圣主。 第119章 但怎么就那么让人憋屈呢? ——万万没想到, 现在连玩游戏都要卖惨了。 ——玩游戏卖惨有什么稀奇,我们这些人在这里看别人在游戏里卖惨,才是真的惨。 ——楼上扎心了。 ——话不能这么说, 玩家说的可都是真话,只不过进行了亿点点艺术加工罢辽~ ——艺术加工有什么错?白居易能那么红,活着的时候就名扬海内外, 甚至有些茶水店为了揽客, 还会搞“背白居易的诗免费喝茶”的活动,死了之后皇帝亲自写诗悼念他,不就是因为他写的诗通俗易懂, 贴近普通人的生活, 所以传唱度才高嘛! ——确实,跟专业的比起来,玩家还差点火候。 ——终于有人说这个了!表演的痕迹真的太重了(没眼看 ——我倒觉得这样反而更好, 毕竟不管是玩家还是天兵, 都是外来者,本身就站在故事之外, 相比起声情并茂的讲述, 这种没有融入其中的距离感更合适。 ——该说不说, 我觉得这种从高处俯瞰的旁观者视角, 对大唐的权贵也有特攻。 ——没错, 尤其是皇帝。 高高在上的帝王,岂不也是一直在俯视人间? 李纯也确实被打动了。 连不属人间的天兵都能看到的苦难, 他身为这个天下的主人,又怎么能视而不见呢?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这位宗亲本来就只是远亲, 而且用这么低劣的手段聚敛来的财富,还都用来逢迎讨好、结交中贵, 没有半点皇室的体面,让李纯有些恼羞成怒。 在双方的表演结束之后,他立刻就让郗士美当着所有人的面结了案。 这回那位宗亲终于不再只是干嚎,而是真的软到在地、痛哭流涕了,不过金吾卫没有再给他表演的时间,直接把人拖了下去。 接下来是第二个案子。 同样非常丢人,因为这回犯案的还是李纯的亲戚。 虽说今天能站在这里的人,或多或少、或亲或远都跟他有关,但这个却是真亲戚,所以也是真丢人。 因为犯事的事李纯的生母王太后的妹夫李翛家的子弟,而且犯的还是在青楼楚馆跟人争风吃醋、竞买倡女这种事,关键还没争赢,于是就跟人打起来了。 王太后是民间选秀出来的良家子,娘家十分平平,结的亲家自然也不怎么样。 李纯早知道这门亲戚上不得台面,看王太后的面子才提携几分,如今被人把事情闹到自己面前来,更觉丢脸。 所以这回他甚至都没让郗士美开口,就自己做了处置,连李翛也一并罚了。 眼看皇帝真的动了雷霆之怒,原本还胸有成竹的权贵们顿时也慌了神。 他们真的不知道错在己方吗?当然不是。只是他们更清楚,皇帝面前不是讲道理的地方,而他们跟皇帝之间的情分,又是一般人比不了的。 原以为天兵会以势压人,到时候只会惹得皇帝更不痛快,他们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皇帝的怜惜与偏向。 谁知天兵比他们更懂示弱的道理,还在这条路上走得比他们更远。 不过大部分人都跟没头苍蝇似的,虽然心慌,但宫中的内侍就不一样了。虽然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董承忻和吐突士晓没法做什么,但是让进出的小太监往外递个消息,还是非常容易的。 这就是主场优势了。 虽然等事情过去了,他们肯定也会遭受最严厉的责罚,但这个节骨眼儿上,背后的靠山也绝不敢不管他们。 大唐宫廷内的争斗要比外面更血腥、更残酷,所有人都盯着皇帝身边的位置,但凡上面的人有点小错,就要想方设法将他们扯下去,自己取而代之,所以一旦跌落,就是万劫不复。 靠山保的不是他们,而是自己。 事实上,此刻董承悦和吐突承璀,也确实正在紫宸殿后方的罩房里。 这里是紫宸殿的茶水房,太监们无事时也在此处待命。两人今天虽然都不轮值,但出现在这里,也不算坏了规矩。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站在了靠近前殿的地方,听着前方传来的声音。 没有交谈,但是他们已经在这个瞬间,决定暂时搁置平日的矛盾,精诚合作,先将这个坎迈过去。 听了一会儿,董承悦先开口了,“今儿人倒是齐全,皇亲、外戚、内侍、高门,这些天兵到底想做什么?” 不愧是专业的,一上来就先给天兵扣上帽子。 但也确实,就看今天在场众人的成分,很难说他们不是故意的。 不过董承悦之所以从这里入手,是因为他知道,这样说一定能勾起吐突承璀的兴趣 吐突承璀是陛下的潜邸旧人,这一点,宫中大部分的内侍都比不上——毕竟连着换了两任皇帝,宫中如今还有很多德宗朝留下来的老人,皇帝虽然也会任用,但肯定比不过自己的亲信。 年初时宫中就有消息,陛下要抬举吐突承璀,让他担任左神策护军中尉。 只是还差一个契机。 天兵就是这个契机。 尽管他们带来了许多好消息,但同时也给朝堂上下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在这种情况下,皇帝想要巩固自己的权威、增加身边的保卫能力,即便是朝臣也挑不出毛病。 但这个位置毕竟还没坐上去,所以此刻,吐突承璀面对天兵,更不能输。 输了,就说明他没有能力,皇帝会多他彻底失望。 那可要比□□儿子连累严重得多。 所以董承悦一开口,就点出天兵骄横跋扈,同时得罪了长安城各类权贵的事实,不愁他不接话。 果然,吐突承璀呵呵一笑,“还少了藩镇的人。” 董承悦跟着笑道,“可见他们也没有表现出来的这么莽撞,知道自己的身份,更知道什么人不能得罪。” 安西军也是藩镇,自然不会去对付藩镇。 要是玩家能听到两人此刻的对话,估计都要忍不住相信他们就是故意的了。 但事实上,他们真的只是上街转了一圈,然后各自有了不同的际遇而已——说到底,敢在长安城横行无忌的人都有背景,而所有的背景,无非都是依附皇权而生出的特权。 不过就算知道玩家是无意的,也不影响两人给他们扣帽子。党同伐异,本来就是太监的拿手好戏。 尤其是吐突承璀,本来玩家不动,他也要想办法对付他们,作为交给陛下的投名状,现在玩家自己得罪了那么多人,成为众矢之的,对他当然没有坏处。 听到董承悦的话,他又不阴不阳地笑了一下,“他们何止是不莽撞?今日这些案子的排序,里头也大有文章啊!” 先用关系不那么亲近的一位宗亲、一位外戚,将帝王的愤怒情绪彻底挑起,后面自然就顺理成章了。皇帝连生母的面子都不给,又怎么可能再给他们这些近臣优待和恩典? 给了他们也不敢要。 董承悦闻言,微微皱眉道,“这倒不像是他们的手笔。” “那就是郗士美了。”吐突承璀眯起眼睛,恨声道,“早知如此,哪里会让他坐稳这京兆尹的位置?” 董承悦心想,那是你让的吗?那是圣心独断。 说到底,皇帝虽然信重他们这些内侍,但也不会给他们无限的权力。所以京兆尹虽然换得很勤,但历任主官都是既有能力,又有手段,就是为了让权贵们不敢太放肆。 所以不是郗士美,也会是别人。 当然,有了这一次的事,这个人是肯定要换的。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就算清算也要留待日后,当务之急,还是要想办法挽回眼前的劣势。 如今皇帝的脾气已经被挑起来了,一味想要平息是没有用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剩下的案子上做文章,想办法转移皇帝的怒气。能转到玩家头上自然最好,不行也至少要把自己摘出来。 这方向不是这会儿才找到的,所以两人说了几句话,派去打探消息的小内侍就回来了。 两边的消息一汇总,就将几桩案子都弄清楚了。 看到其中一个案子,两人顿时眸光大亮,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压抑不住的兴奋,“就是这个!” …… 原告、被告、受害人,再加上被皇帝叫来听训的靠山们,紫宸殿空间虽然不小,但也被挤得满满当当。 人一多,就算有什么小动作,也不容易被发现。 尤其行动的还是时常在殿内进出的小内侍,就更不引人注目了。 ……前提是没有几十万云玩家拿着放大镜对着直播间逐帧观察。 在直播镜头里,紫宸殿所有人都像是舞台上的演员,每一个动作,不管大小都很引人注目。尤其是讲故事的时间一长,很多观众开始无聊了,就免不了关注起画面里的“背景板”。 所以,当某个其貌不扬的小太监在送完茶水之后,自以为不着痕迹地凑到董承忻身边时,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被发现。 之后董承忻又凑到吐突士晓身边去说话,就更明显了。 ——我赌五毛,肯定有事! ——看打扮这俩也是太监吧?穿的还是红衣服,老白都还在穿青衫呢(怒 ——看站位的话,其中一个好像是那群障车族的靠山,我记得当时对方当街喊出名字的,叫啥来着? ——董承忻! ——尴尬了,度娘什么都没度出来。弹幕有没有大佬来科普一下啊,能找到相关资料吗? ——搜董文萼试试呢? ——还得是大佬啊,大佬辛苦了(给大佬端水 ——搜完回来了,了解了一些东西但好像对当下的情况没什么X用…… ——噫,他们是不是笑了。 ——笑得好阴险。 ——还好有直播,所有小动作都无所遁形! ——!我没看错的话,刚刚是抬头朝@唐一 这边看了一眼吧? ——没错,那个眼神,那个表情,我有点不祥的预感,他们好像很得意,是不是掌握了什么翻盘的筹码? ——肯定是要害人了(不然赵家的狗何以多看了我一眼.jpg ——啊啊啊啊啊啊啊@唐一 老大快来看! ——急急急,在现场的哪位提醒一下唐一大佬啊,赶紧想想办法! 事实上唐一也不需要别人提醒。她作为掌控全场的人,除了关注现场之外,本来也随时开着官网,在论坛和直播间之间切换,所以第一时间就看到了。 就在她看过去时,两个大太监中的一个,也刚好凑到了另一个人身边,正说着什么。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那人突然抬头看了过来。虽然唐一第一时间移开视线,但他肯定也起疑了,之后又接着去接触了其他几个人。 唐一一愣,很快就反应过来,对方是用这种方法分散她的注意力,让她拿不准他们真正的目标是哪一个。 弹幕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正在分析他们跟每个人说话的时候不同的神态动作,试图从中寻找出真正的杀手锏。 唐一只看了几秒,就移开了视线。 这种分析根本没有用,因为是先猜到了结果再去做推论,那每一个细节都会很可疑,很难找出正确答案。 正确的做法是彻底跳出对方的引导,直接从根源上去思考对方的目的。 他们想翻盘,这是毋庸置疑的,就算不能翻盘,至少也要把这件事化解了,不能影响到皇帝对他们的信任——这就是宦官跟其他势力最大的不同,风光于没落都凭皇帝的心意。 那多半就是剩下的案子里,有一个或者几个有问题,能给他们做手脚的机会。 所以现在要做的不是分析这两人,而是分析剩下的案子。 但是唐一现在掌握的信息太少了,她只知道案件发生时的情况,对于背后的影响和牵扯一无所知,而唯一能够帮她分析这些的郗士美,此刻又身负着审讯的职责,别说抽不出空,就算抽得出来,也不能当着皇帝的面说吧? 这一计,有点釜底抽薪的意思了。 也是,这些宦官能跟在皇帝身边这么久,在揣摩人心尤其是揣摩皇帝方面,已经做到了极致。 什么样的招数对皇帝更有效,他们比玩家更清楚。 再加上主场优势,有更多的人帮忙配合,几乎已经可以说是锁定胜局了。 不过要说唐一一点办法都没有,也不尽然。 她可没有忘记自己过来告御状最终的目的,只是想让所有人都看到,雁帅在皇帝面前也是很有面子的,有天兵在一天,京城的规矩就要照她们的来,否则撞到天兵手上,只能怪自己倒霉。 而这个目的其实已经通过之前的几个案子达成了,本来也不是一定要将所有的案子都在御前审完。 既然不知道那些宦官的打算做什么,那就干脆不给他们行动的机会。 趁着一个案子告一段落,唐一立刻凑到郗士美身边,对他耳语了几句。 郗士美有些意外,不过他知道轻重,没怎么犹豫就点头应下,然后拱手对皇帝道,“陛下,时间已经不早了,今日不如就先到这里,剩下的明日再审也可。” 李纯刚才听得入神,倒不觉得累,这时听到郗士美的话,抬头一看天色,立刻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几分疲惫,便道,“都这时候了,那便歇了吧。” 光顾着听故事,今日的政事都还没处置呢。 李纯现在还是个比较勤政的皇帝,虽然心里有点想休息,也不敢真的懈怠。 郗士美又道,“其实这些都是小案,案情也很分明,陛下日理万机,本不该搅扰。只是事涉亲贵,臣不便决断。不如剩下几个案子,臣先审问明白,再具折上奏,也免得陛下为此劳神。” 李纯闻言有些迟疑。 审案听故事肯定比批折子有趣,何况他又是个对自己有点要求的皇帝,还是想善始善终的。 只是这话不方便说出来,因此只能看向剩下几个案子的相关人员,问道,“你们怎么想?” 郗士美把事情捅到皇帝这里,无非是担心这些人不服自己的判决,跑来告御状,到时候也还是免不了要走这么一遭。 但之前的案子,皇帝基本都维持了郗士美的原判。 那事情再经过御前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反而可能会让皇帝厌烦自己。 人情都是有数的,皇帝的人情更是难得,能留着就留着。 那些没有被宦官联盟打过招呼的人,全都干脆地开口答应了,压力一下子就来到了宦官联盟这一边。 弹幕一开始也没明白唐一这是什么操作,都在发问号。 他们还以为今天玩家注定要大杀四方呢,这就完了? 直到大佬站出来分析了现在的情况和唐一的顾虑,众人才恍然大悟,转变态度。 ——哈哈哈,傻眼了吧?赢不了也没关系,姐不比了! ——没错没错,五局三胜我们已经拿下三局了,干嘛非要比剩下两局,让他们把压箱底的战术掏出来挣表现分啊? ——这里稳一手没毛病,不愧是我姐,太冷静了。 ——对面应该是真傻了,半天没反应,皇帝都已经开始疑惑了哈哈哈哈哈! 董承忻和吐突士晓是真的傻眼了。 不过也不至于那么长时间没反应过来——能在御前混到一个位置的人,哪有反应慢的? 他们表现得这么傻,其实是因为自己根本做不了主,得给幕后之人反应时间。 时间持续得有点长,弹幕也品出几分味道来了。 虽然他们已经极力克制,但微表情骗不了人,玩家放大了一看,就很明显了。 ——他们好像一直在看那个小太监啊? ——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了,刚才就是那个小太监过来说了什么,他们才开始行动的,所以幕后还有人指挥? ——也不奇怪,毕竟这里就俩穿红的,还没看到穿紫的呢。宠幸宦官的皇帝,身边哪能没有大总管?那些名字写在史书上的大太监可都还没出场。 ——看来刚刚及时收手是对的,要不然肯定没胜算。 ——所以这是钓到大鱼了? ——没人钓好吧,他们自己跳出来的。 ——这回玩家搞出的事情,真有点“乱拳打死老师傅”那个意思了。 ——1vs全部,稳占上风,就说厉不厉害吧? 殿后的茶房里,董承悦和吐突承璀倒是没愣,之所以那么久没有做出反应,是因为还在权衡利弊。 案子不在御前审,那能转圜的地方就太多了。 毕竟干儿子们犯的事其实并不大,董家这个是在街上障车,索要财物,不过是两头羊十匹绢,说出来都惹人发笑。吐突家那个也不过是强娶了一个民女,当事人不愿意,她的父母可是收了聘礼的。 按照大唐的规矩,太监就是可以娶老婆,父母和祖父母就是可以决定家中女孩的婚姻。 这种小事,根本不可能牵扯到他们身上的,而这也是他们想要的。 按理说,这应该是皆大欢喜的事。 但怎么就那么让人憋屈呢? 明明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反击的手段,必定能够翻盘,结果对方先叫了停,倒像是给了他们多大的恩惠似的。 他们现在就像是被吊在半空,下去不甘心,上去又徒增风险。 且不说这一打断,到了明天天兵会不会已经察觉到他们的打算,准备好应对的方案——这几乎是一定的,就说经过这一夜的发酵,天兵在长安城的声望必然会大大提升,明日就算宦官阵营大获全胜,效果也远不如今天了。 但今天到这里结束,是皇帝金口玉言说的。 所以现在,就要轮到他们来选择了。 是冒着风险劝说皇帝明天继续审案,对天兵穷追不舍,还是见好就收,先稳住局势再徐徐图之。 不过真正的问题是,董承悦想求稳,而吐突承璀愿意冒险。 这也不奇怪,吐突承璀冒险是因为能获得巨大的利益,董承悦又拿不到半分好处,为什么要卷进去? 临时建立起来的联盟岌岌可危。 思前想后,吐突承璀还是不愿意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看得更清楚,陛下在……畏惧。 畏惧天兵,也畏惧掌控了天兵的那个人。 而一个帝王,为了消除心底的畏惧,让自己重获安宁,能够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吐突承璀也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永贞元年。 德宗大行之后,皇太子李诵刚刚登基,就掀起了一场浩大的改革浪潮,要破除贞元以来的混沌陈腐之气,为大唐带来新的气象。 然而改革触及到了朝中几乎所有权贵的利益,藩镇、宦官、世家……谁都不愿意成为菜板上的鱼肉,所以他们明明没有联合,却还是自然地形成了同盟,或是积极反对,或是消极抵抗,一起扼杀了这次革新。 仅仅六个月之后,在以俱文珍、刘光琦为首的宦官集团的逼迫下,李诵被迫禅位给皇太子李纯,退居兴庆宫。 八月新皇登基,九月革新派的核心人物尽数遭贬。 这就是“二王八司马”事件。 元和元年正月,太上皇李诵去世,是为——顺宗。 吐突承璀每每想到那一年多的风云突变,以及前辈们的诸多手笔,都忍不住心情激荡。 而现在,轮到他来主持大局了。 吐突承璀很清楚,皇帝一直期盼他能够超越德宗朝的那些老人,以便将皇宫内外全部掌握在自己手中。 但他从来不是皇帝唯一的选择。 在宫里,一切都要靠自己去争、去抢,皇帝最喜欢的也是他这一点,敢想敢干,善于抓住时机。 眼下就是他苦苦等待的那个机会,一旦错过,未必还会有下一次了。 就算有,也未必还能轮得到他。 第120章 这皇帝是越看越不行啊。 吐突承璀已经决定要一条路走到黑了。 不过他作为李纯身边的第一红人, 当然很清楚这位陛下的脾气——他金口玉言说出来的话,可不喜欢看到有人当场反驳。 尽管吐突承璀也能听得出来,皇帝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犹豫, 显然是有些心动的。 政务枯燥,陛下自然也想轻松一番。 不过也不必急着现在就满足他,让他先失望一阵, 回头再设法满足, 自然更是喜欢。 到时候出其不意,效果说不定更好。 想到这里,他定下心神, 朝董承悦点了点头。 见他放弃冒险, 董承悦松了一口气,给传信的小内侍使了个眼色,让他出去转达他们的意思。 说起来似乎过去了很久, 不过这些其实也就发生在一两分钟内, 其中还要包括其他几个案子的当事人表态的时间,所以董承忻和吐突承璀真正发愣的时间并不算久。 在皇帝面露疑惑时, 两人齐刷刷跪了下来, “奴婢等教子无方, 让这些不成器的孽障在外招摇, 伤了大家的体面, 罪该万死。案子虽发还京兆府审问,奴婢们却不敢心存侥幸, 请大家责罚,以儆效尤。” 其他人一听这话, 哪里还站得住?立刻跟着跪下来请罪。 李纯见状,心情立刻就舒服了。 朕身边之人, 时时刻刻记着维护朕的颜面,果然忠心赤诚,这回也是被不懂事的孩子连累。 不过罚还是要罚的。 确实该给下面的人立立规矩了,这规矩他不立,天兵就该来立了。 所以李纯神色一厉,“尔等既然知罪,朕自不能姑息。还望尔等以此事为教训,约束家中子弟,不要再犯这样的过错。” 说着略一沉吟,就定下了各人的处罚。 众人躬身领罚,董承忻和吐突士晓都松了一口气,陛下定了处罚,那这事就到他们这里为止了。 李纯这才看向郗士美,道,“卿忠直勇毅,这长安城的治理交到卿手中,朕无忧矣!从今日后,城中若再有贵胄子弟行不法之事,皆依今日之例严办,勿伤我百姓之意。” 这话听起来是要重用,但郗士美却听得心头一凛,知道皇帝是彻底放弃自己了。 今日这些功劳,来日清算之时,便都是罪证。 但这本就是他选择的路,因此立刻沉声应道,“陛下圣明,臣必竭尽所能!” 安排完这些,李纯也没了兴致,摆摆手让众人退下了。 …… 已经处理的案子,依照皇帝的意思去办就是了,当事人该受罚的受罚,该释放的释放。 但还没处理的,就要继续带回京兆府关押。 那些权贵子弟看着都放松了许多,因为对自己可能受到的处罚已经大概心里有数。不过要说松弛感,还是远远不能跟已经在京兆府的监牢里打起了火锅的玩家比的…… 唐一都懒得过来看他们,直接去找了郗士美。 虽然今日她及时叫了停,对方也没有反对,但这事到底算不算完,还要看对面是不是真的消停了。 不过不管是唐一还是郗士美,都很清楚,京中的势力、尤其是宫中的势力,迟早都会跟玩家碰撞一下的,今天这种程度,还远远不够。 就算不在这次的事情上做文章,他们也肯定找别的机会。 今天对方能想到办法,而己方却无法应对,就是因为了解得太少,唐一自然要将这块短板补上。 至少先弄明白那张让对方觉得有必胜把握的牌是什么。 郗士美看到她们过来,也不意外,请人坐下之后,便道,“今日是我疏忽了,只顾着案子,竟没留意细节,险些让他们钻了空子。若不是唐长史当机立断,你我只怕就要吃一个大亏了。”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唐一道,“郗公一片公心,自然想不到那些鬼蜮伎俩。况且我们已经提前发现,没让他们钻成这个空子,郗公又何须介怀?” 简单安慰了几句,她便直入正题,问道,“不知究竟是哪一件案子有问题?” 郗士美抽出一份卷宗,递了过来,“应该是这个。” 唐一低头看去,原来是那个玩家救下上吊女子的案子。 负责直播的玩家这时也凑上前去,方便直播间的观众能看清楚卷宗上的内容。 ——这么久了还是无法适应竖排阅读的我~ ——字写得真好看。 ——这个案子我知道哈哈哈哈哈,那家伙本来好像是要去杜家偷杜牧的,结果走错了院子,正好看到那个女的在门口上吊,差点吓死。 ——什么?我以为大家说着玩的啊,还真的有人去偷孩子啊? ——就是因为来历不清,所以夫家一口咬定他是去跟那个女人幽会的,就把他抓了送官。 ——竟然没有直接沉塘吗(咂嘴 ——好像是因为认出他是玩家了吧?杀人主要还是为了灭口,天兵又杀不死,消息还是会暴露出去,不如报官,把事情闹大,他们作为苦主还能得到同情。 倒没有玩家觉得这是对方要给天兵扣锅,败坏天兵的名声,毕竟那家伙确实是翻墙进别人家的,没得洗。 玩家嘛,不走寻常路是正常的,但是被人抓到的话,那也是活该。 不过大家还是没看出这个案子有什么问题。 虽然用“心肺复苏”救人这一点比较难以验证,但只要是真的,迟早都能证明。郗士美那边也已经联系了太医,看看能不能找到相似的例证,不太需要担心。 难道是“贞洁重要还是生命重要”之类的论题? 这确实有点危险,毕竟就算是大家印象中风气比较开放的大唐,对于女性的束缚也从来没有放松过。尤其是中唐之后,对于贞顺之类的女德要求越来越严格,就算皇家公主也以“不嫉妒”“不二夫”为美德了。 心肺复苏这种程度的身体接触,肯定会令人侧目。 但这也很难说是针对玩家的,更多还是针对那个上吊又被救的当事人。出了这种事,又闹得这么大,不论案子审出来是什么结果,她以后的日子恐怕再也不可能安宁了。 弹幕热烈讨论时,唐一也已经从头到尾仔细看完了卷宗,抬起头来,不解地问道,“这个案子怎么了?” 郗士美叹了一口气,道,“这女子之所以想不开,是因为她的夫婿新纳了一位美妾,宠爱非常。又因妻妾不和,便要以嫉妒之名休妻,扶正宠妾。她走投无路,这才选择了轻生。只是这女子性烈,她在夫家门口的房梁上吊,便是要这家人从此不得安宁。” 这些情况卷宗上写得没有那么清楚,毕竟这案子是夫家状告天兵,自然不会将前情说得这么明白。 直播间的观众听得义愤填膺,不由对男方破口大骂。 明明男的才是过错方,却将女方逼到只能自尽,这也太过分了。 该死的明明是男的。 难怪要报官呢,这是想把重点转移到女方的桃色新闻上去,就没人会注意到他的过错了是吧? 弹幕骂骂咧咧,已经约好要去给男的套麻袋了,好在被大佬劝住了——就算要套麻袋,以后也有的是机会,用不着赶在这两天,免得把案情弄得太复杂,原本有理的玩家也变成没理了。 唐一倒是仍然很冷静,只在过程中皱了皱眉,等郗士美说完,她才问道,“这里面哪一处可以做文章?” “不是哪一处可以做文章,是这件事本身。”郗士美也不意外玩家不知道这些,压低声音道,“当今陛下登基之后,并未立后。” 唐一挑了挑眉。 弹幕反应很快,分分钟已经替她将各种资料找来了。 ——我去!这个皇帝的原配居然是郭子仪的孙女,她妈还是个公主,就是《醉打金枝》里演的那个。 ——我小时候一直不理解,明明公主被打了,怎么还能传为佳话,感觉特别不舒服,刚刚搜完了具体的过程,目瞪狗呆.jpg ——搜完了,我还是很不舒服,有一说一,更该打的是男方吧。 ——郭暧这是生怕他爹不死啊,居然能说出“我父薄天子而不为”这种话。 ——只能说这个皇帝的脾气是真不错,这还能说出“不痴不聋,不做家翁”。 ——应该是因为郭子仪会做人,皇帝没怎么怀疑他,不过这个皇帝脾气也确实好就是了。要知道,他刚刚登基的时候,大太监李辅国可是仗着有拥立之功,直接跟他说,“大家但内里坐,外事听老奴处置。” ——皇帝脾气好,我笑了,你怎么不说李辅国后来死得多惨? ——这不是更显得郭子仪牛X了。 ——呃,你们是不是扯得太远了,现在说的是郭贵妃呢。 ——啊对,这个李纯真的是人间之屑,好好的正妻、王妃,登基之后给人家封了个不伦不类的贵妃就完事了,理由居然还是她当了皇后之后万一善妒,可能会影响他宠幸别人? ——我靠我靠我靠!没想到这个皇帝看着浓眉大眼的,居然这么垃圾,想到之前还叫过他大舅哥就有点恶心,我呸! ——虽然我觉得真正的理由应该是忌惮郭家,怕立了皇后外戚继续坐大,但骂得好! ——哦哦哦我懂了,因为他自己只给老婆封了个贵妃,所以看到这种以妾为妻的案子,就会觉得是在讽刺他是吗? ——男人脆弱的自尊心啊……啧啧。 ——我的叛逆心真的给他激起来了,就讽刺怎么了,难道不应该讽刺吗?他这么敏感,不就是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对,所以才会心虚? ——就是就是,他都这么想了,要是不真的刺他一下,我念头不通达。 ——啊不过这么说起来,郭贵妃也是我们雁帅的亲戚啊,应该算是堂姐? ——你不说我都忘了还有这么一层亲戚关系在呢,那就更不能放过这个案子了,我们这既是帮理,也是帮亲啊! ——这个堂姐提醒我了,从女方这边算的话,我们雁帅是不是长了狗皇帝一辈啊哈哈哈哈哈! ——好像是的,已知唐德宗遵郭子仪为尚父,那他就是跟郭暧一辈的,他儿子顺宗跟郭贵妃一辈,而皇帝是顺宗的儿子,可得皇帝比郭贵妃矮了一辈。 ——原来是大侄子啊,这下总算是找准定位了。教训大侄子,这不是姑姑应该做的嘛! 唐一看到这里,嘴角也忍不住抽了抽。 可算给这些人找到理由了吧? 原本对于李纯这个皇帝,大家多少还是保留了一点敬意的。 好歹是中兴之主,虽然据说后面会变得昏聩残暴,但现在看着还行。再说他跟雁帅也算亲戚,就算玩家经常在论坛公开叫嚣“雁帅什么时候入京登基”,游戏里还是会对皇帝客气几分。 现在嘛……以小事见人品,玩家对他的印象彻底变坏了。 就连唐一,也忍不住在心里调低了对皇帝的评价。 要理解他的想法,也很简单,直接代入凤凰男就行了。刚开始创业,需要妻族助力的时候,就贴心懂事,等到事业成功了,形势逆转,反而是妻族需要依靠他时,立刻就翻脸无情。 李纯对郭氏是这样,对朝臣其实也是差不多的套路。 他现在所表现出来的各种贤明,全都只是蛰伏期表演给人看的,现在越是隐忍、越是压抑,到了后期反弹才越是厉害。 “前明后暗”,也就是必然了。 还有那个“怕皇后嫉妒自己的内宠所以干脆不立后”的说法,因为太过荒唐,所以就连玩家也觉得,那应该只是用来掩饰皇帝对郭氏的忌惮的理由。 但唐一倒觉得,那可能是李纯的真心话,只不过郭氏给了他一个光明正大说出口的理由而已。 正史只记载了李纯作为帝王的功绩,但也能从边边角角找到例证。 元和二年,平定李锜之后,他的家眷全部籍没入宫,其中就有两位美人得到了唐宪宗的宠爱,一个是杜牧给她写过《杜秋娘诗》的秋妃,另一个是生下了后来的唐宣宗的郑妃。 而关于大明宫的记载之中也写着,唐宪宗元和十二年,曾经环绕整个太液池修建了廊庑四百间,用以游幸,称为“周廊”。 至于白居易写的那些讽谏诗,讽的是谁、谏的是谁,就更不用说了。 毕竟是皇帝,就算当凤凰男,也演得很敷衍啊…… “唐长史?”见唐一一直不说话,脸上的表情倒是越来越丰富,郗士美不由开口叫了一声。 唐一迅速回过神来,端正了表情,稍微回想了一下刚才的话题,才道,“所以宫中的宦官,想要借此事让皇帝对天兵不满?” 毕竟天兵肯定是站在“妻”那边的,不管是这个案子,还是郭贵妃。 郗士美点头,“应是如此。” 皇帝是肯定不会有错的,错的只会是别人。 所以为了不让玩家将郭贵妃的事情牵扯进来,皇帝在这个案子上肯定只会拉偏架。 唐一舒了一口气,如果是今天接着审下去,玩家毫无防备之下,说不定真的让他们谋划成功了。哪怕只有一个案子皇帝是不偏向他们的,都会让人感觉天兵在皇帝那里也没那么有面子,以后面对玩家时也会更有底气。 但她之前中场叫停,将案子分成了两天来审,不管明天的结果如何,都很难影响到今天了。 宫里的消息没有那么隐蔽,今天那几桩案子,说不定现在就已经传遍长安城了。天兵的“亮相”已经结束,后面的案子就没那么重要了。 絮絮叨叨这么多,就是想说,哪怕皇帝不高兴,这个案子玩家也管定了! 就算宦官不打算搞事了也一样。 唐一站起身,对郗士美道,“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郗公。” 郗士美微微皱眉,还以为天兵是要退缩,但一看唐一脸上的表情,就知道自己想错了,也跟着起身道,“唐长史这就有些不厚道了,我看你不像是要到此为止的样子,莫非只是不想让我郗士美掺和?” 唐一很干脆地承认了,“是。” 郗士美无奈,“都到这时候了,唐长史以为老夫还能置身事外吗?” 唐一直接道,“但是到此为止,郗公最多只是离开长安,再继续下去就不好说了。” 那不只是宦官的报复,还是皇帝的报复。 虽说大唐越来越优待官员,大部分时候都只会贬谪,连夺官都不多,赐死就更少,但少不代表没有,二王八司马中的二王,可都死了。 当今这位陛下从来都算不上心胸开阔。 郗士美面上却忽然露出几分狡黠,“有天兵在,难道还护不住老夫?” 唐一仰头望天,“激将法也没用。” 郗士美便无赖道,“那没办法了,我也只好将监牢锁紧,不让人随意接触涉案之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激将法没用就威胁是吗? ——我有点喜欢这个老头了,有事他是真扛啊! ——老头确实很会说话,有天兵在,还能护不住他?实在不行可以把人送回西域来嘛,大唐皇帝的手再长也伸不到这里。 ——他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唐一你就让让他吧(可怜 唐一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对郗士美道,“郗公当真想清楚了?” 郗士美有些感慨地道,“老夫仕宦数十年,一直在妥协。以前我也觉得,官场便是如此,朝堂便是如此,妥协是执政的智慧,就算是陛下也难免要妥协,何况臣子?而今见了天兵,才知世间也有不必妥协的活法,只是这个人人都妥协的世道,不允许有人不妥协。” 唐一闻言,心下也很受触动。 博弈论里有一种模型,设置一个封闭性的环境,让参与的人选择善意或者恶意。只要每个人都选善意,就能获得和平友好的环境。如果都选了恶意,就只能遵循丛林法则,弱肉强食。而若是有人选择善意,有人选择恶意,善意者就会被淘汰。 最终,在这种模型之中,几乎不会有和平的环境出现。 因为第一个站出来表达善意是要承担风险的,所以在不知道其他人的倾向时,哪怕是心里倾向于善意的人,也不会轻易表达出善意,而是选择随大流。 既然郗士美已经想得这么透彻了,唐一也没法再拒绝,只好重新坐下来,“郗公可知我们的对手是谁?” 虽然最终目标是皇帝,但现在说那个太早了,还是先把皇帝身边的人清一清。 郗士美道,“必是吐突承璀。” “何以见得?” “牵扯进案子里的,就是姓董的和姓吐突的,不过董氏在本朝远不如之前风光,董文萼如今不在京中,管事的董承悦是个知进退的,既然天兵退了一步,他便不会紧追不放。吐突承璀却是陛下潜邸旧人,如今正炙手可热,宫中一直有消息说陛下想让他主管左神策军,这个当口,他又怎能在天兵面前弱了势头。” 郗士美说得很含蓄,但唐一听懂了。 吐突承璀就是皇帝手里的狗,皇帝忌惮天兵,他就必须要咬人。 ——查完回来了,这个吐什么的,我还以为很厉害呢,结果就这?打仗打仗不行,办事办事不行,而且就这皇帝也还是一门心思护着,好几次迫于压力贬了,回头又立刻找个理由召回,真就只有争宠技能点满是吧? ——不说他是太监,我还以为这才是皇帝的真爱呢。 ——我想象中的厂公:权势熏天,杀人如麻,貌美如花。真正的奸宦:干啥啥不行,拖后腿第一名。 ——楼上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去了O.o ——这皇帝是越看越不行啊,怎么连这种东西都能宠幸?这吐突承璀是给他下蛊了吗? ——说不定就因为是这种东西才宠幸呢,毕竟只有这样的货色,皇帝才能手拿把攥,不用担心控制不住。 ——所以最后皇帝被宦官弄死的时候,这家伙屁用没有啊。 ——说明他确实一直都在皇帝的控制里,这怎么不算是一种求仁得仁呢? ——要是从这个角度来说的话,突然感觉唐朝的皇帝一直宠幸宦官,前面那么多被害的前车之鉴也始终初心不改,真不是没有道理的。 ——是啊,宦官虽然又坏、又蠢、又毒,害死了好几个皇帝,甚至一手操纵废立之事,但是大唐国祚确实一直都是在李氏皇族之中延续的,没一个宦官篡位自己上,所以再厉害也还是“家奴”。至于说朝政有多糜烂、民生有多艰难,皇帝真的会在意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0-130 第121章 “明公在上,妾要状告那杜宝,意欲以妾为妻!” 果然, 在开通直播功能的时候,特意花费气运值在游戏官网也增加了一处入口,是非常明智的选择。 雁来撑着下巴, 十分欣慰地想。 对看直播的网友来说或许可有可无,但对只能上官网的她就非常重要了。 毕竟看直播的乐趣,只有一半在直播内容上, 另一半则来自于弹幕的各种互联网嘴替。 弹幕确实都是人才啊! 太监这种生物, 能够伴随整个封建时代始终,自然是有原因的。 说到底,封建时代的特权阶级, 你别管他嘴上说得多好听, 行为上又多英明睿智,但是本质上,所有的行动仍然都是为了维护他自身的利益。 皇帝的利益是什么?第一条就是千秋万代、皇权永固。 这样的利益, 武将给不了, 文臣给不了,后妃给不了, 就连小民百姓, 日子过不下去了也会官逼民反。但是太监这种伴随着皇权而生、在权力结构之下异化出来的特殊存在, 却做到了。 何止是唐朝, 事实上历代王朝都从未有过太监篡国的事, 唯一一个被追封为皇帝的太监,是曹操他爷爷曹腾。 所以你说皇帝怎么能不信任太监呢? 至于可能由此而引发的混乱, 那都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甚至有时候对皇帝来说,太监越奸、越坏、越人人喊打, 他们越要宠幸。因为处于这样的境地之中,太监唯一的依靠就是皇帝, 所以他们才会为了维护皇帝的利益奋不顾身。 这样一来,在皇帝眼中,太监就是代自己受过。他们是按照自己的心意办事的,若是他们有错,那岂不是自己也有错? 于是别人——尤其是文臣——越是反对抨击,皇帝就越要保着他们。 当然,要是真的闹到天怒人怨的地步,也只好杀一个奸宦平息民愤,皇帝还是清清白白的明君,自然又会有另一个太监替他办事。 之前弹幕说过的唐代宗和李辅国的例子,就是明证。 被李辅国拥立的代宗,只需要扶持一个程元振出来,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的李辅国自然就烟消云散了。 顺便说一句,即便是在太监操纵废立的中晚唐,搞这一套也很容易成功,失败的那些基本都是想联合朝中文官打压宦官的。 晚唐就在这套游戏规则里苟延残喘了一百年,怎么不算是一种稳定呢? 直到不守规矩的朱温出现,用物理毁灭的方式彻底战胜了宦官集团。 正唏嘘感慨间,就有玩家过来求见,还是唐一派来汇报消息的。 虽然已经决定要莽了,但唐一也没忘记请示的流程。 一方面,唐一毕竟不是普通玩家,能随着自己的心意乱来,还是要以雁来的想法为主,至于另一方面……当然是为了触发任务了! 不是普通玩家,那也是玩家。 虽说没有任务,这活儿也得干,但积极性肯定是不一样的。 唐一的计划做得十分周全,雁来看完之后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想了想,道,“稍等。” 然后上了郭昕乘坐的马车。 “出了什么事?”看到她脸上的表情,郭昕便问。 雁来笑了笑,“没什么事,只是有一件小事,想问问义父的意思。” 她顿了顿,简单将整件事情复述了一下。 郭昕虽然早就猜到她说的小事绝不会小,不然不至于要来问他,但听完之后还是有些惊讶天兵在长安城的行事风格。一天就被抓了那么多人,实在是…… 但这更说明了长安权贵的横行不法,而要对付这些人,天兵这种大开大合的做法反而更有效果。 只是在大唐内部,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因为所有人都身在这套规则之中。 郭昕本来想提醒几句,但转念想想,又觉得让朝堂上下头痛一番,也不是坏事。 甚至想到回了长安就能看到这样的热闹,郭昕精神都好了一些。他虽然老了,但也还能再勉力多活几年,看一看天兵会把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子。 他问雁来,“你是想问我,是否需要天兵为郭氏说话?” 雁来点头。 玩家真要出手,保底也要逼着皇帝把郭贵妃变成皇后。这么大的变动,必然会打破现在的平衡,带来局势的动荡,也会影响郭昕之后在长安的生活,当然要考虑他的意见。 郭昕短暂地陷入了恍惚之中。 虽说如郭贵妃遮掩的晚辈,他出关的时候甚至都还没出生,当然也不会有任何感情,但那毕竟是他的家,尽管阔别多年,郭昕还是希望它能变得更好。 不过最后他也只是道,“不必特意去做什么,他们若是真的有心,自然会乘机而动,若是不动,想来也自有打算。” 天兵之所以是天兵,就是因为身份超然,不属于任何一个势力,若是为了他这把老骨头,有了倾向,反而不美。 其实在郭昕看来,郭贵妃只是贵妃,对她、对郭氏都不是坏事。 贸然打破这种平衡,并非明智之举。 雁来也这么觉得。在郭子仪死后,郭家一直都很低调,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没有实力了。就说郭暧这一房,升平公主生了三子二女,两个儿子娶了公主,一个娶了公主之女,一个女儿嫁给了嗣王,另一个就是郭贵妃。 什么叫满门显贵啊! 他们只要安分守己,日子就错不了,瞎折腾才容易坏事。 事实也是如此,最后继位的穆宗就是郭贵妃的儿子,哪怕是吐突承璀这个李纯的心腹都没能撼动此事。 当然,上位之后干得怎么样就是另一回事了。 郭昕这边没问题,雁来也就下了马车,去给玩家发了任务。 …… 新的一天,李纯的心情不太好。 本来昨日处理完政事之后,在吐突承璀的安排下,李纯去太液池逛了逛,结果偶遇了几位乘船游湖、载歌载舞的美人,原本因为昨日的案子而生出的种种情绪,都已经恢复。 谁知今日一早,就看到了左拾遗白居易连夜送来的奏折。 奏折洋洋洒洒数千言,一一列举了他昨日秉公处理的案子,称赞他英明贤达,本来是很让人开怀的,偏偏奏折结尾,话锋一转,又开始劝谏。若只是劝谏也就罢了,偏偏还说什么这回的事天兵当居首功,应下诏褒奖、依例封赏。 虽然早就知道这人没什么眼力见儿,但李纯还是气得要命。 合着前几日上书说穷兵黩武不可取,要警惕天兵的人不是你啊? 皇帝心情不好,当然是不需要忍耐和掩饰的。所以整个上午,紫宸殿的气氛都相当沉凝,内侍们进出时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触了霉头。 唯有吐突承璀见状,暗喜在心。 那白居易的奏折,自然也是他让人放在最上面的,陛下看了果然不快。 如此,待会儿再被挑起怒意,必定会大发雷霆。 眼看今日的事务处理得差不多了,吐突承璀就凑到李纯身边,低声道,“大家此刻无事,不如去京兆府看看今日的案子是如何审的?” 李纯想到自己昨天听过的故事,果然意动。 大唐的皇帝,游幸、田猎乃至微服出巡,都是很普遍的,安史之乱后少了一些,但如今又已承平多年,出宫逛逛想来也无妨。 但是李纯毕竟还有个明君梦,有些担心今日这一去,明天又要收到许多的劝谏折子。 这一点,吐突承璀自然也早就考虑过。 到时候他将奏折一压,陛下就看不到了。 自然,这种做法也只能拖延时间,白居易毕竟是时常面圣的近侍官,不看奏折,他可以当面劝谏。不过那时事情已成定局,他越是提这事,陛下心中对天兵的迁怒与不满也就越深。 不过,要让皇帝下定决心,这些当然不能作为理由。 最好的办法是找一个共犯,分担这种压力。 吐突承璀当即笑道,“大家有所不知,有个案子倒是与杜司徒有些干系,原告便是杜氏子弟。不如陛下命杜司徒同往京兆府,也省得他老人家挂心。” “还有此事?”李纯果然来了兴致,“是什么案子?” “就是有女子上吊那个。” 李纯对此有点印象,便道,“那你亲自走一趟,去请杜司徒。” “奴婢领命。” …… 京兆府。 和很多人想的不一样,做亲民官,主要的工作是劝课农桑、广行教化。至于审案,不仅不重要,反而是官员需要尽力避免的。因为“息讼止争”才是教化良好的表现,天天都打官司说明这地方民风不行,你这父母官没当好。 所以一个案子,正常的流程是先请来里正乡老做调解——九成九都能调解成功,除非以后的日子都不想过了,不然谁敢得罪里正乡老? 实在调解不了的,也有下面专司刑名的官员去处理,真正需要主官来办的案子并不多。 当然在长安城,这样的案子倒是不少。只要事涉权贵,无论大小,下面的人都不会自决,而是第一时间报上来。 不过也正是因为在长安城,一般也很少闹到需要“过堂审案”的地步,能调解的调解,调解不了的,就该有人进宫告状了,也不会让京兆尹来审问。 所以郗士美这个京兆尹,日常还有许多的公务要处理、皇帝和杜佑到的时候,他也还没开始审案。 看到被宦官和侍卫簇拥着的一群人,他连忙上前迎接,有些不安地解释道,“陛下恕罪,臣不知圣驾降临,因此将审案的时间安排在了下午,已经让人在外面张了榜,说是今日要公审。” “公审?”李纯微微皱眉。 郗士美无奈地道,“陛下若是往茶楼酒肆一行,就知道昨日的案子传得有多广了,臣想着趁此机会公审,让京城百姓知晓传言不虚,再遇到不公时也能到衙门求助,如此方能更好地警醒后来者。” 犯事之前先掂量一下,自己到了京兆府能不能讨得了好。 他搬出这个理由,李纯也无话可说。 昨天是他自己让郗士美严惩不贷的,郗士美用这种手段来竖立京兆府的权威,也无可挑剔。 只是这样一来,外面有那么多百姓,他这个皇帝就不方便出面了。 好在郗士美立刻就想到了解决的方案,大堂之中本来就有一扇屏风,上面画的是清正廉明的先贤,平常只摆在桌案后面做装饰。如今将屏风往前挪,腾出一片空间,皇帝和从者就能在屏风后旁听。 若是有什么指示,直接开口郗士美也能听到。 李纯本来就是来看热闹的,对此自无不满。 倒是吐突承璀有些着急,皇帝是有脾气的,也不怕当着群臣的面发出来,但当着那么多百姓的面,就不好说了。 就算发作了,隔着屏风,效果也大打折扣。 更重要的是,郗士美提前做了这么多安排,说不是防备他的谁信?他们既然有了防备,只怕到时候会淡化以妾为妻之事,毕竟原配如今还在,这事也还没发生,本来也不是案子的重点。 虽说他也做了一些安排,但恐怕用处不大。 不过转念,吐突承璀又想开了。 他这番安排本就是顺水推舟,实际上并没有耗费太多的力气,成了固然很好,就算不成,他也只是陪着陛下微服私访,来看看审案的过程解闷,于自己并无任何损失。 至于对付天兵,下回再设法便是。 …… 虽然张贴了公告,不过刚开始审案的时候,来的百姓并不多,郗士美按部就班,将那些不紧要的案子先处理了。 经过了昨天的阵仗,犯事的人都很老实,不仅认了错,还主动提出了赔偿方案。 如果是玩家自己,当然不会接受赔偿,但受害者另有他人,能拿到赔偿对他们是好事,玩家也就不为己甚。 几方都肯配合,案子就处理得十分顺利。 该罚的罚,该放的放,很快就到了最后一个案子。 这时候,百姓们口口相传,来看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已经将京兆府门口的空地挤满了。 郗士美一声令下,原告杜宝、被告皇甫油菜和另一位当事人张五娘就都被带到了堂上。 虽然都知道张五娘是上吊时被救下,但看到她颈上触目惊心的勒痕、白的面色和摇摇欲坠的模样,感受和听故事是完全不一样的。 人群骚动起来,时不时传出来几句“造孽啊”“可怜人”之类的评语。 人们大多数时候还是同情弱者的。 也许等到案子结束之后,张五娘也会面临其中某些人的指指点点,但至少此刻,大家都认为这事确实是杜宝做得过分了。 明明是自己宠妾灭妻,真过不下去,合离也就罢了,却还要以七出之过休妻,这就是不给人留活路。 要说原因,大家也能猜得到。 合离的话,男方除了要归还女方的嫁妆之外,通常还要出一笔赡养费。 必是不想给这笔钱,才干脆把人逼死。 这就更令人不齿了。 堂上的官员没有喊肃静,围观群众的声音便一句比一句响亮,最后甚至直接对着杜宝骂他丧良心了。 杜宝面色乍红乍白,又是羞又是恼,也开口指责起张五娘,数落起她平日里的错处。结果所举事例太过苍白,大家没听出张五娘有错,只觉得杜家上下太过苛刻,于是发出了一片嘘声。 杜宝已经上头了,咬牙道,“那她偷人总不是假的,若不然,这男人如何三更半夜出现在我家,又如何会用那种不知廉耻的法子救人?” “嘁,什么不知廉耻?明明是你见识短浅!”一直沉默的皇甫油菜开口了,“都说了那是心肺复苏!人的心脏停跳之后,若能立刻借助外力帮忙搏动、再渡给足够的空气,说不定人就能缓过来了!就像那些传奇故事中的诈尸,其实人并未死透,还有机会救活。” 这话立刻引发了比之前更加热烈的讨论。 谁还没听过几个传奇故事啊?其中确实有这种在灵堂上甚至下葬时死而复生的事。 不过以前大家都认为这是因果有报,或是阳寿未到,现在听天兵这么一解释,倒是豁然开朗了。 确实,普通人有时候也会有一口气上不来厥过去的情况。只是有些人能缓过来,有些人不能。若是旁边有人帮忙,说不定就能救回一条性命了。 这时郗士美又请出了自己找来的太医。 长安城里住着上百万人,每天都会死人,昨日郗士美就发动京兆府的力量,搜集了几个看着还有救的病例送去,结果还真救活了一个! 本就是天兵给出的法子,有了新的实例,又有太医背书,这事的可信度就立刻上升到了百分百。 这样能救命的法子,若是推广开来,便可造福天下百姓,关系到每个人的切身利益,自然比眼前的案子更受关注。 当然,这个心肺复苏操作起来确实需要一些身体接触,但这是为了救命。 《孟子》里都说了,嫂溺叔援,权宜之计。 再说,男女授受不亲,那所有人都去学,男人救男人,女人救女人不就行了? 杜宝听到这里,便知道大势已去。 他自己心里也很清楚,天兵跟妻子有私情这种说法,太荒唐了,傻子都不会信。之所以一口咬定,不过是在用桃色新闻转移众人的注意力。但是现在,这一招显然已不可能奏效了。 他只能一口咬定玩家翻墙入户,必定心怀不轨。 皇甫油菜倒也光棍,直接承认了,“我确实是偷偷翻墙进去的,这一点是我的错。不过我也不是故意的,只是迷路了。也幸好迷路了,不然这位娘子就白白死了!到时候你家只说她是自己上吊的,全然不提自己的错处,女方亲属一疏忽,事情就轻轻揭过了,真是打的好算盘。” 昨晚唐一已经问过张五娘了,她之所以轻生,一是因为娘家靠不住,被休了之后无处可去,活不下去了,二也是因为杜家上下都在打压她,给她灌输“你这样活着还不如去死”“我要是你早没脸活着了”之类的想法。 老PUA了。 这个他也会啊,当即斜视杜宝,微微摇头,“你这样也算男人?” 杜宝果然立刻涨红了脸,扑上来就要动手。 皇甫油菜能想到翻墙去偷杜牧,自然也是个敏捷玩家,身形一闪就让过了对方的动作,杜宝的拳头顿时砸在了另一边毫无防备的张父身上。 这一拳没有留力,又正好砸在了张父的太阳穴上,张父立刻摔倒在地,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 “阿爷!”张五娘立刻扑到张父身上,眼泪说来就来,哭了几声之后,抬起头来,仇恨地盯着杜宝,“你竟敢对我阿爷动手,杜宝,你枉为人子!我要与你义绝!” 义绝两个字出口时,现场安静了一瞬,但紧接着,比之前更热烈的喧哗声响起。 虽然大家都看到了,杜宝本来不是要打张父,但人都已经倒地不起了,情况必然十分严重,张五娘喊出这种话也不奇怪。 跟由夫家单方面决定的休妻和双方商量的合离比起来,义绝是由官府做主强制离异,无疑少了许多的拉扯。而且众目睽睽之下,这是男方的过错,赔偿自然也少不了。 围观百姓之中,立刻有人大声支持。 到了这个地步,杜宝只盼着赶紧了事,脱离这种被千夫所指的境地,就算要赔一笔钱也顾不得了,立刻应道,“义绝就义绝!” 郗士美没听到屏风后的声音,便按照流程做了决断。 两方从此义绝,各归各家,男方除了要给女方一笔赡养费之外,还要赔偿张父一笔医药费。 文书写成,双方签字画押,当场生效。 之后赔偿费和赡养费也会由官府追讨,不需要张家人出面。 围观百姓纷纷欢呼鼓舞。 皇甫油菜却是开口道,“清汤大老爷!我有话要说!” 郗士美总觉得他的称呼有点问题,但堂上太嘈杂,他也听得不是很清楚,便没有深想,只道,“莫急,这就轮到你了。夜无故入人家,笞四十。” 皇甫油菜听到“笞”字,不由得菊花一紧。 虽然玩家的痛觉会被屏蔽,但受了伤他还怎么在长安城自在遨游? 可他之前已经认了错,这顿竹板是逃不掉了,只能生无可恋地任由两个衙役将他按住,抄起竹板开始动手。 这一幕注定要成为他的赛博黑历史,在游戏界永流传了。 但就在这时候,堂上的张五娘又开了口,“明公在上,妾要状告那杜宝,意欲以妾为妻!” “胡说八道!”杜宝顿时急了,“你我今日方才义绝,我如何以妾为妻?” 张五娘道,“阖家上下都知晓,你休了我,便是为了扶正那人。上下都称她一声大娘子,便是明证。” 杜宝立刻抓住了她的话头,“不过是个称呼,没扶正就是没扶正,难不成你还要以将来之罪告我?真是可笑!” 话说到这份上,谁都知道他肯定是有扶正的心思了。 只是这话虽然十分无赖,却也有些道理。 官府断案,都是论迹不论心,总不能以他没做过的事来惩罚他。 只要他始终不扶正,那自然就没事了。 但许多围观的女子想到这里,也不由心有戚戚,因为她们都已经明白了张五娘的意思。 张五娘看都不看杜宝,面容坚定地直视郗士美,“俗谚有云:上梁不正下梁歪。杜氏门风不正,以妾为妻也只是寻常,今日妾若不开口,恐怕过两日他就要扶正那人了,妾偏不愿让他们得逞!若是他们终不扶正,是妾诬告,也自愿领罚。” 说着朝郗士美深深下拜,叩头一礼。 第122章 心虚的人会自动对号入座。 不指名道姓的骂人, 心虚的人就会自动对号入座。 所以当“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句话从张五娘口中说出来,坐在屏风后面的两人都变了脸色。 杜佑变色,是因为他确实做过以妾为妻的事, 而且张五娘这句话,明显就是在说他,毕竟她下一句就是“杜氏门风不正”, 就差直接报出他的名字了。 这幸亏是陛下微服而来, 郗士美又提前做了安排,让他们坐在屏风后面,否则张五娘这话, 跟直接指着鼻子骂他也没什么区别。 到了杜佑这个年纪、这个位置, 就连皇帝也不再直呼其名,而是客气地称一声司徒,上朝议事都会专门赐坐, 就算大权在握的宰相李吉甫, 跟他说话时也是客客气气的。 现在被人这么当面揭了短,一时间又急又气, 险些就这么厥过去。 然而跪在台上那位确实是京兆杜氏的子弟, 杜佑还真没法保证, 对方以妾为妻的做法不是受到自己的影响。 所以也不能说张五娘骂错了。 至于旁边的皇帝李纯, 虽然没有以妾为妻, 却是以妻为妾。 虽说宫中的情形与外间不同,但凡是有品级的后宫嫔妃, 都能称得上是御妻,但所有人都很清楚, 妃就是妃,贵妃再怎么贵, 依旧不是皇后。 要不然,为什么不直接封后呢,对吧? 在《唐律》之中,以妻为妾的罪名,可比以妾为妻更重。 所以此刻,听到张五娘的话,他也免不了生出几分心虚。 这两人只顾着心虚,没有留意对方的脸色,但是一旁侍奉的吐突承璀,却是看得明明白白。 他心中狂喜不已。 好好好,不愧是天兵! 他都已经对这次的安排不抱希望了,想着天兵得了机会,必然会避其锋芒,谁知道天兵明知道可能会触怒皇帝,居然还自己把这事儿给揭开了,甚至都不需要他做什么。 一瞬间,吐突承璀甚至有点遗憾隔着屏风,看不见外面诸人的脸色,也没法让外面众人看到皇帝的脸色。 他看着气得涨红了脸、正在用力喘气的杜佑,甚至坏心地希望对方真的一口气喘不上来,那他就有机会将事情闹大了。 可惜杜佑年纪虽然大了,但人却没有糊涂,很清楚眼下闹开,只会更加丢脸。再说他又不是自己在这里,旁边还有个上司呢,更不能不管不顾。 想到此处,他渐渐冷静下来,偷眼去看皇帝的表情,见他也是脸色难看,不由一愣,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陛下恐怕也被方才那句话刺着了。 这位陛下的性子,杜佑也是很清楚的,这件事,恐怕不会那么轻易过去。 如此,对他来说倒不是坏事。 这事天兵做得太不体面了,杜佑原本因为天兵的态度表明他家中有个麒麟儿,对他们还是颇有好感的,但此刻已经全部转为了厌恶和忌惮。 以妾为妻当然并不光彩,何况他这件事,当初可是闹得沸沸扬扬。 起因是贞元十五年,他为妻子李氏请封,结果却翻出李氏是妾室扶正,在当时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他也跟着受到了不少非议。 不过皇帝不在意,坊间的议论再多也没用,李氏最终还是被册封为密国夫人。 当时以妾为妻而受封的,也不止是李氏一个。 所以杜佑对此心安理得。 如今十年过去,他位列中书,人望更胜当日,陈年旧事早就已经没人提起,连杜佑自己都快忘记了。 但他知道,以天兵的能耐,要是真有心,把这个案子翻过来也并非不可能。 杜佑不信张五娘这句话是随口一提,但想到要跟天兵对上,他也不免有些头痛。 不过若是陛下也有此心,那事情就容易多了。 巧了,李纯也不觉得这是巧合。 天兵桀骜不驯,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这种事,别人干不出来,他们会干,别人没有胆量,他们有! 之前对天兵有再多的不满,李纯为了大局、为了明君的声誉,都咬着牙忍了,但这一回,他们越界了。 大唐的藩镇再骄横跋扈,也没有谁敢把手伸进他的后宫,就算真有心者,也是向宫中进献美人,这些天兵竟妄图插手妃嫔册封之事,这是要为郭贵妃讨回公道,逼他立后吗? 真是岂有此理! …… 屏风后有两个心虚的人,屏风前也有一个。 听到张五娘那句话,杜宝立刻气急败坏地喊道,“你这贱妇,辱我便罢了,竟还敢中伤我杜氏门风!你在我杜家数年,德容言功皆是平平,既没有生育子嗣,又嫉妒成性,我以七出之条休妻,又有何不可?你却寻死觅活,闹到了公堂之上,我倒要问问,这就是张氏的教养吗?” 心虚的人被戳中之后,总是跳得更高。 何况杜宝不仅自己有以妾为妻的打算,族中也确实有杜佑这样的例证,就更不敢让人说了。 这种事情,不计较便罢了,真追究起来,可谓是后患无穷。 《唐律》规定:“以妾为妻,徒一年半,各还正之。” 虽说事到如今,这规定早就已经变成了一纸空文,也不只是杜氏如此,京中显贵多的是类似的情形。杜佑的风评受到影响,但之后还是官至宰相,李氏的请封也顺利通过,可见连皇帝自己也不在意。 但这种不在意,可以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默契,却不能真的说出口。 《唐律》代表的是大唐的法理,否定《唐律》,就是否定了李唐皇室的正统性与合法性。 尤其是在这个讲究遵守“祖宗成法”的时代,“变法”需要面临的压力,看看刚过去没几年的永贞革新就知道了。 大唐没有“政治正确”这四个字,但这样的意识早已深入人心。像杜宝这样的高门子弟,虽然文不成武不就,没有什么作为,但在这方面也有一种天然的敏感度,意识到张五娘那句话要拉更多人下水,他立刻就被触发了防御模式。 不能让这件事情扩大,尤其不能从自己这里开始扩大,否则…… 所以他第一时间就反手将一顶帽子扣了回去,速度之快、语言之熟练,可见这样的训斥与打压,早就不是第一次了。 也许是听得太多,张五娘甚至都已经不会被这种言语刺痛了。 她语气平静,“我为婆婆送终守孝,在三不去之列。” 围观群众一听,又开始对杜宝指指点点。 杜宝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反应太激烈,而且方向完全错了。 张五娘要是能挑出错处,也不至于闹到今天这一步。 这时候提别的都没用,既然张五娘是要告他以妾为妻,他只要承诺绝不会这么做,张五娘的怀疑便没有了根基,此事也能顺利化解。 可他已经答应了家中美妾,等把张五娘赶走了就扶正她,想到回去还要面对她的哭诉,杜宝便有些头痛。 若张五娘只是告他,他说不定就硬抗到底了,但现在已经开始攀扯杜氏,杜宝也不敢让她再发挥下去,脸色变幻半天,最后还是咬着牙道,“既然已经义绝了,从前的事不必再提。我杜宝在此发誓,此生绝不会以妾为妻,如有违背,天人共戮!” 说完瞪着张五娘,一副要吃人的样子,“我的誓言发完了,在场诸人都能见证。那你诬告我,又当如何?” 张五娘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她的目的就是要逼迫杜宝做出这种承诺,但他真的发誓了,她心中也没什么畅快之感。 说到底,是男人先把女人分成了妻、妾、婢、侍,才会有什么以妻为妾,以妾为妻。女人就像是物品一样,任他们随意摆弄。 逼着杜宝发了誓,然后呢? 宠妾不会被扶正,但也就是维持原状罢了,说不定能借此机会某些好处。 而男人是不会缺少妻子的,想必要不了多久,杜氏就会为他求取别的淑女,到时候没了张五娘,又会有李五娘,赵五娘…… 想到这里,张五娘忽然发现自己错了。 与其让他们再去祸害别人,倒不如让他把那宠妾扶正。 这一刻,她下意识地将求助的视线投向了唐一。 虽然昨天才认识,但在张五娘心里,她已经是比父母更能让自己依靠、给自己帮助的人了。 唐一朝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虽然一个字都没说,但张五娘还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励。她想到杜家令人窒息的环境和氛围,又想到唐一承诺会送她去安西军的地盘上生活,便觉得没什么可以顾忌的了,于是鼓起勇气对郗士美道,“明公,我不想告他了,能撤回吗?” 这句话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大堂内外都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能听到“啪啪啪”的声音。 众人顺着声音一看,原来是皇甫油菜在受笞刑。 之前吵吵嚷嚷,大家倒也也没有留意,现在才发现,他挨了打竟是一声不吭,看着跟没事人似的。 传闻里说天兵死了也能复生,现在看来,他们连疼痛也不怕。 怪道安西军能所向披靡,这样一支军队,勇猛无双、悍不畏死,什么样的敌人打不过? 杜宝现在却没心思去留意挨打的天兵,他气得浑身发抖,大怒道,“张五娘,你耍我?” 确实有点像是在耍人。 说要上告,等人发过誓了又撤诉,那这誓言到底还要不要履行?不履行吧,自己心里有点过不去,万一真有报应呢?履行吧,就更憋屈了,人家都撤诉了他还乖乖照做,家里更不得安宁了。 不过围观群众可没人同情杜宝,都觉得张五娘这一招确实很妙。 如果说之前逼得杜宝发誓只是意气之争,那么这个转折,就是真的大快人心了。 张五娘还是没有理会杜宝,只又对郗士美磕了一个头,“五娘所言,句句都是心中所想,并非有意扰乱公堂。若有任何罪责,五娘愿一力承担,还请明公做主。” 郗士美一拍惊堂木,正要开口,旁边忽然伸出来一只手,“我,我有话说!” 正是已经被打完了四十竹板的皇甫油菜。 郗士美动作一顿,有些无奈地问,“你要说什么?” 皇甫油菜也跟着一顿,“坏了,我刚才想说什么来着,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围观群众哄堂大笑,郗士美也被噎得说不出话。 在地上趴得很安详的皇甫油菜很快一摆手,“算了,想不起来说明不重要,下一个话题。那个,郗公啊,你看她这个小身板,真要打上四十板子,人估计就没了。这个惩罚能代领吗?” 这话同样出乎众人预料之外,立刻引来了一阵阵赞叹声。 被忽视的杜宝忍不住了,“还说你们没有奸情,若是没有奸情,他为何要替你受刑?” 杜宝这话是对着张五娘说的。 张五娘脸上那种淡淡的,仿佛不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变色的表情实在太让人不爽了,他才是夫,他才是天!她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想激怒她。 之前明明都已经成功了的,她甚至都自愿去死了,偏偏这天兵冒出来坏事,着实可恨! “我说,你够了啊!”张五娘没理会杜宝,皇甫油菜却忍不住了,“动不动就奸情奸情,你是脑袋长在□□里了还是怎么着,人家自杀你觉得有奸情、人家被打板子你也觉得有奸情,在你眼里,这世上还有一块干净的地方吗?都说仁者见仁、色者见色,到底是谁有奸情,你自己心里清楚!别逼着我把你的事情都翻出来。” “说得好!”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杜宝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却是不敢再说话了。 这一看就知道是真的有事,围观群众立刻跟着鼓噪起来。 杜宝一直想用桃色新闻转移众人的注意力,现在终于成功了,只是大家关注的不是张五娘,而是他。 皇甫油菜见状,哼了一声,转头看向郗士美,脸上又挂起了笑,“郗公,行不行啊!” 郗士美又好气又好笑,“别想了,诬告的刑罚是反坐。以妾为妻者,徒一年半,没有笞刑。” 皇甫油菜却是眼睛一亮,撑起上半身问,“徒是什么意思,流放吗?” 流放玩家算什么流放,那叫游戏体验。 而且这样就能光明正大去大唐境内的其他地方逛逛了。 郗士美轻哼道,“想得美,是强制劳役。” 皇甫油菜立刻趴了回去,眼睛里都失去了高光,但还是坚强道,“这个能代领吗,我也可以的。” 郗士美脸上的笑意更深,“可惜了,方才张五娘说要状告杜宝,本官还没来得及应诉,就被那杜宝打断了。这案子京兆府还没接,自然就不用撤诉,更没有刑罚了。” 杜宝:??? 所以他刚才到底在干什么? 合着不止是张五娘在耍他,而是所有人合起来一起在耍他是吗? 然而现场没有任何人能跟杜宝共情,所有人都在欢呼。 原本张五娘拼着受罚也要折腾杜宝,大家虽然觉得痛快,但也替她担心。不过也没人觉得张五娘受罚有问题,更没人责怪京兆府,这个时代,要为自己讨个公道,就是这么难。 所以郗士美这番话完全是在意料之外,让人又惊又喜。 不知是谁学着皇甫油菜之前那样,喊了一声“青天大老爷”——虽然大唐还没有这样的说法,但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而且越想越觉得十分贴切。 此刻众人心中都有一股情绪亟待发泄,这一声喊就像是打开了一个出口,立刻都跟着喊了起来。 皇甫油菜也在跟着喊,而且已经喊到了“卤煮大老爷”,喊着喊着,他忽然灵光一闪,想起自己之前忘了的话是什么了,于是连忙从地上爬起来。 这一起身他才发现,四十板子好像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严重,也不知道是玩家身体素质比较好,还是打板子的衙役有分寸。 郗老头这人能处。 于是他十分不见外地凑了过去,“郗公,我想起来刚才要说什么了!” 他现在就是人群的焦点,这一动,众人便停下了口中的呼喊,纷纷将视线投过去。 “是什么?”郗士美问。 “就是我听人说,休妻或者合离之后,很多女人都无处可去,夫家肯定是待不了了,娘家也未必乐意收留,就算手里有财产也保不住,所以往往会走上绝路。”皇甫油菜说,“这个事情京兆府得管管吧。” 郗士美一愣,倒是没想到他能考虑得怎么深。 唐朝是有女户制度的,按理说,这些女性就算无处可去,也可以单独立户。 但立户只是第一步,想要独立生活,经济来源才是最重要的。就算在现代,也有很多人出于这方面的考虑不敢离婚,更不用说大唐。毕竟这时候的赋税相当繁重,而且一个独身女性,会遇到的危险和困难简直太多了。 如果没有政策上的扶持和保护,很难立足。 但这显然不是郗士美能决定的事。 他只能道,“此事老夫自会具折上奏,让朝廷公议。” 不过多半是不会有结果的。 朝廷要的是民间的稳定,而离婚很显然就是不稳定因素,所以也不为朝廷所鼓励。这才是近些年来朝廷对女性的规训越来越多、“不事二夫”之类的事迹会被表彰的根本原因。 只是看到周围百姓满含期待的视线,郗士美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 屏风后。 李纯的脸色已经沉得像是能滴水。 案子结束,不等郗士美过来打招呼,他就起身道,“回宫!” 吐突承璀和杜佑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迅速安排好车,一行人悄无声息从京兆府后门离开,很快就回到了皇宫。 直到身处熟悉的环境,李纯才放任自己将脾气发出来。 “啪”的一声,玉镇纸被摔在了地上,瞬间变成无数碎片。 跟进来的两人立刻“噗通”跪下,就算被玉石碎片溅到身上,也不敢伸手去拂。 下一刻,李纯含怒开口,说出的话更是让两人心惊肉跳,“好好好,好一个‘青天大老爷’,他郗士美到底想干什么?!” 吐突承璀深深低下头去。 杜佑倒是想说点什么,但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要说那张五娘什么都不知道,当真是有口无心,也就罢了,可郗士美明知道皇帝和他都在屏风后面,却是一点脸面都没给他们留下。若不是还有一扇屏风,他这张老脸今天就要丢尽了。 他都如此生气,何况陛下? 李纯有生以来从未像今天这样丢脸、这样生气过。 天兵是化外之人,不知敬畏皇权,可郗士美却是他亲自任命的京兆尹! 让他坐在这个位置上,是为了保证京师的安宁,不让皇帝操心,他倒好,踩着皇帝的脸面,成了百姓眼里的青天大老爷。 那他这个皇帝算什么? 这种权威被挑衅的感觉,便如如鲠在喉,让他难以忍受。 在李纯眼里,郗士美此刻已经比天兵更可恶。 至于这其中有多少欺软怕硬的成分,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不过李纯毕竟是个皇帝,虽然才登基三年,但在做皇帝这件事上,他比他的父亲和祖父更出色,很早就已经领悟到了当皇帝的关键:皇帝不需要、也不能亲自动手去做任何事。 祖父亲自敛财,所以朝中民间的风评一直不太好;父亲亲自改革,最后革新失败,他也只能黯然退场。 皇帝应该是超然的、清白的,永远占据大义和名分,一旦亲自下场,就再难掌控全局了。 所以他到现在都是清清白白的。 这一次当然也一样。 李纯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看着跪在地上的吐突承璀。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吐突承璀将头埋得更低。但李纯还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直到吐突承璀的身体因为不安而轻轻颤抖起来,他才开口,“你早知道今日郗士美要公审?” 这话像是有着万钧之力,落在吐突承璀的身上,让他只能匍匐在地,一边磕头一边哭诉道,“陛下恕罪,老奴不知,老奴当真不知啊!” 李纯不置可否,他知道吐突承璀肯定有自己的小心思,毕竟犯事的人里还有一个是他的干孙子呢。平时李纯也不介意他这一点小心思,反而有意纵容,但反噬到自己身上,就是另一回事了。 直到吐突承璀额头的血染红了汉白玉石铺就的地面,李纯才开口,“好了,起来吧,知道该做什么吗?” 吐突承璀又磕了一个头,才直起身道,“奴婢虽然见识浅薄,但主辱臣死的道理还是懂的。” 李纯满意地点头,又转头看向杜佑,“司徒也请起。” 语气一如既往的客气,但杜佑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想借皇帝的力量对付天兵和郗士美,皇帝又何尝不是这么想的? 但他想借皇帝的力量,只能旁敲侧击,皇帝使唤他,却只需要一句话。 那句“主辱臣死”,就是说给他听的。 说到底,今天的事还是他杜家的子弟惹起来的,甚至连他杜佑身上也不干净。皇帝迁怒天兵,迁怒郗士美,又怎么可能不迁怒他? 若不是他也被打了脸,只怕陛下都要怀疑今日之事与他有关了。 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巧? 想要洗脱嫌疑,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这件事处理好。 若是处理不好,只怕就要晚节不保了。 杜佑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眼看马上就能在司徒的位置上致仕,生前身后都倍享荣耀,他绝不能让所有的一切都毁于一旦。 所以他只能也叩首道,“臣万死。” 第123章 这都不报复,皇帝不像是脾气这么好的人啊? 京兆府。 案子虽然审完了, 但之后的手续还有不少,因为同时办了好几个案子,公堂上又热闹了好一阵, 才渐渐散去。 郗士美匆匆处理完公务,转身来到屏风后,这里果然已经空了。 他心下先是一紧, 而后又是一松。 罢了, 罪名反正已经够多,也不差这一条。 这么想很不恭敬,但郗士美真有种脱去束缚、自由自在之感。 大约当年阿爷弃官而去之时, 也是这样的轻松吧? 不过他跟阿爷不一样。 阿爷是隐士, 所以君王无道,便隐逸不出。可郗士美觉得这样没什么用,躲在山里假装看不见, 那些让自己失望的东西就不存在了吗?要改变这个世道, 就要自己去做。一个人的力量虽然微小,可是无数人一起行动, 就能做到更多。 不过知与行想要合一, 实在是太难了。 郗士美光是走到现在这个能稍微做一点什么的位置, 就已经耗费了大半辈子。而到了这一步, 一切其实才刚刚开始。 知道该怎么做, 和知道要怎么做,是两回事。 最典型的就是几年前的那场永贞革新, 改革的每一条都是好的,如果真的能够成功, 确实可以为整个大唐一洗沉疴、改天换地。 但是改革派的动作太突然了、太着急了,就像一直饿着的人, 上了桌根本顾不得吃相,恨不得一下子就把所有东西都吞下去,却低估了消化的困难。 所以他们轰轰烈烈地开始,又轰轰烈烈地结束,如同昙花一现。 陛下无疑比他的父亲更明白局势,所以他一上台就大力打击革新派,但同时又保留了一部分善政,让各方面也都得到了很好的安抚。 虽然不得不做一些妥协,但这样才能维持朝廷的稳定。 直到天兵出现之后,郗士美才意识到,改革派失败的真正原因是,太弱了。 没有掌握足够的力量,政令连中枢都出不去。就算一时成功,也无法在保守派的反扑之下守住成果。 从这个角度看,一切就都很分明了。 陛下的手段并没有比他的父亲更高明,他同样没能掌握足够的力量,他只是选择了姑息、绥靖的策略,争取到了更多的支持而已。 但这样一来,他所有的改革都只是浮皮潦草、做个样子而已。 就像宦官之祸,是因为某个宦官大奸大恶,所以除掉他就能万事大吉吗?不是的。归根结底,还是德宗连遭叛乱,彻底失去了对武将尤其是藩镇的信任,于是开了宦官掌兵权的先河,这才让宦官的势力膨胀成了难以遏制的怪物。 所以皇帝那种除掉某个宦官,让自己更信任的人来掌权的做法,不过是换汤不换药。 就连做个样子,他也做得非常敷衍——当初一手策划了政变,不仅给予了改革派沉重的打击,还成功逼迫顺宗退位的俱文珍,至今还在宫中呢。哪怕文臣再怎么猛烈地上书抨击,皇帝都没有动他。 以前的郗士美并非看不到这些,也许没有那么清晰,但多少能感觉到一点。 只是他不愿意像父亲那样,因为失望就弃官而去,还想留下来做一点事。但仔细想想,这几年来,他除了不断对着各方妥协之外,还做了什么? 尤其是在做京兆尹这段时间,更让郗士美彻底看清了很多东西。 一天之内所有天兵都撞上了大大小小的案件,还有二十几人被送到了京兆府,既不是因为天兵横行跋扈,也不是因为天兵运气特别差,而是因为……天兵只有这么多人。 是的,长城内发生的案子比这多得多,只不过这些被天兵撞上了而已。 天子脚下尚且如此,何况他处? 不过郗士美终究是比父亲运气好,父亲等了一辈子,也只等来了德宗那个心志不坚、昏昧无行的君主,所以始终不肯出仕。 而他等来了天兵。 不知不觉就在这里站了太久,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郗士美才回过身,转头就看到唐一站在自己身后,笑着问道,“郗公是不是后悔自之前的决定做得太草率了?” 郗士美也忍不住笑了,“后悔也无用了,只怕明日就该有人参我‘结交外藩’,除了一条路走到黑,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唐一闻言不由看了他一眼,总觉得郗士美的状态好像跟之前不太一样了。 之前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现在却松弛得多。 …… 大明宫,清宁殿。 郭贵妃虽然只是贵妃,不过作为后宫位分最高者,她自然也掌管宫务,每日要忙的事情不少。 好不容易忙完了今日的事,终于得空坐下来喘一口气,才刚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掌事女官云缕就从外面匆匆走入,挥手屏退了殿内侍奉的宫人,这才迈步上前。 郭贵妃一看她的脸色,就不由微微皱眉,放下手中茶盏,有些厌烦地问,“她们又来了?” 云缕微微摇头,走到近前,在胡床边蹲下,低声道,“是伍夫人。” 郭贵妃微微一怔,面上的表情更加复杂。 跟历朝历代的宫廷一样,大唐的宫廷之中,一切都是为皇帝服务的。嫔妃虽然有诞育皇嗣的职责,但本职工作仍然是侍奉皇帝。所以孩子一出生就会被抱走,交由乳母和内侍照料。只有逢年过节,宫中设宴的时候,才能见上一面。 郭贵妃比普通的宫廷女子幸运一些,因为她是在做广陵王妃的时候,生下了二子一女。 但纵是在王府之中,规矩的束缚也无处不在。 见面的时间虽然多一些,但哺育孩子、教导礼仪乃至开蒙读书……这一切原本应该属于母亲的责任,都是由乳母来完成的。 这位伍夫人,便是郭贵妃的长子李宥的乳母。 而李宥跟所有的皇子皇女一样,对自己的乳母,比对生母要亲近得多。 郭贵妃面对她,心情怎么能不复杂? 伍氏很知礼,在她面前也一向柔顺,但郭贵妃还是不喜欢她、不想见她。 好在皇帝登基时,李宥早已出阁读书,因此并未跟着搬入宫中,而是册封为遂王,在宫外赐第居住。 不过因为遂王尚未长成,还在读书,所以伍氏每个月都会进宫向郭贵妃请安,同时带来遂王的课业,好让郭贵妃知晓孩子的学习进度。 因为要考虑各种突发情况,她进宫的日子并不固定,但通常是上旬一次,中旬一次。 是该到日子了。 郭贵妃很快收起面上的复杂之色,抬手抚额道,“瞧我,忙得晕头转向,险些忘了,快请进来。” 不一时伍氏就跟在云缕身后进殿,行礼拜见。而后双手奉上一叠厚厚的纸张,都是这断时间遂王的功课。 郭贵妃让人赐了座,一边翻看,一边听伍氏讲遂王的日常。 功课仍然平平,日常也是平平,不过郭贵妃很满意。 李宥只是皇三子,生母却是她这个原本的嫡妻、如今的贵妃,又不得皇帝喜爱,平庸一些不是坏事。 伍氏办事一向妥贴,等她将功课看完,日常也就讲完了。但伍氏却没有如往常那样起身告辞,反而两只手绞在一起,神色有些欲言又止。 郭贵妃抬眼看见,就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在我这里,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伍氏立刻松了一口气,“坊间传言,说是京兆府昨日公开审案,其中一个案子,是京兆杜氏子弟之妻,夜里上吊被天兵救下,那杜宝却一口咬定两人有奸情,将人送官。结果公堂之上,那位娘子当堂状告杜氏子弟意欲以妾为妻,闹得满城风雨。” 郭贵妃开始还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听到最后一句,眉头不由皱起,“三郎也听到了?” 伍氏低下头去,“是。” “糊涂!”郭贵妃的语气变得严厉,“眼下这种时候,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他是天潢贵胄,只要守好为人子、为人臣的本分就是,何需去掺和这些牵扯不清的事?他不懂这个道理,你难道也不懂吗?” 伍氏忙道,“三郎也是心疼娘子。” 郭贵妃胸口的怒气一滞,慢慢冷静了下来,片刻后才道,“还不是时候——这话你听了就是,莫告诉三郎。” 伍氏便问,“那奴婢回些什么?” “就说,天兵的力没那么好借。” 自从天兵出现之后,郭氏可谓人心浮动,天天都有人找理由入宫觐见,现在连三郎都是如此。怎么就不想想,天兵与郭氏的关系人尽皆知,现下还不知有多少人正盯着他们呢。 “是。” 郭贵妃犹豫片刻,感觉还是要给一句准话,便道,“陛下昨日微服出宫了。” 伍氏猛地睁大眼睛,震惊地看向她,对上郭贵妃平淡的眼神,又连忙垂下眼。若只是出宫游乐,不必微服,且郭贵妃又在此时提起,难不成,陛下今日去了……京兆府? 用某个案子影射皇帝,和当着皇帝的面审出这么一个案子,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天兵这是在跟陛下打擂台! 伍氏一颗心咚咚直跳,终于明白郭贵妃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态度了。 两块石头相碰,无论双方有没有损伤,处在二者之间的鸡蛋必定会被敲碎。 她郑重应下,又坐了片刻,等心绪平复了,方才起身告辞。 等人离开了,郭贵妃仰头靠在胡床上,盯着屋顶上的藻井发起了呆。云缕送了人离开,回来见她这般,脚步就在门口顿住。郭贵妃回神,不由轻轻一叹,“皇后之位……真是什么好东西吗?” 其实李纯还有一个不立皇后而能得到所有人理解的理由,但是包括郭贵妃在内,没有人会将它说出口。 先后有了武则天、韦皇后,大唐皇室大概已经见不得“皇后”这两个字了。 唐玄宗的正妻王氏因为以符术求子被废之后,他便再也没有立后,即便杨贵妃所有待遇都等同皇后,也没有坐上那个位置。后来肃宗将在安史之乱中立过大功的张良娣册封为皇后,结果也因为谋嫡被废身死。 其后代、德、顺三朝,或许是因为发妻早逝,都并未册立皇后。到了她的丈夫,干脆用一个最无稽的理由,将之定为了成例。 但郭贵妃也只是恨、只是怨,却从没想过去改。 坐上了那个位置,就是众矢之的。 普通的皇后尚且如此,何况是郭子仪的孙女? 当然,理性是一回事,人心又是另一回事。郭贵妃想了一回,突然坐起身,对云缕吩咐道,“昨日京兆府公开审案的事,你找人打听一下,越细致越好。” 皇帝当时若是真在京兆府,那场面她光是想想就要笑出声了,一定要细细听上几遍。 要不要让教坊司排上一出参军戏呢? 郭贵妃十分心动,但最后还是忍住了。虽然在大唐,写戏文讽刺嘲笑皇帝的情况也不少,但这一位的心眼可不大,而且现在估计满心的不快正要找人发泄,这种时候跟他对着干,太不明智。 可惜了。 …… 伍氏来时心事重重,走时更是神色恍惚,全然没有察觉到,自己从进宫到出宫,身后一直有人跟着。 直到她出了宫门,乘上王府的马车,那跟着她的内侍左右看看,见没人留意到自己,这才挑着僻静的小路,一溜小跑,来到了内侍省的一处值房。 吐突承璀原本半躺着,见他这般模样,连忙坐直了身子问,“有消息了?” “是,方才遂亡的乳母入宫拜见了郭贵妃。” 吐突承璀突然笑了一声,“好,好!我还以为会是郭氏的几位诰命,不想竟是遂王,好啊!” 不管是肃宗还是代宗,能在战乱之中继位,掌握风雨飘摇的大唐帝国,都离不开宦官的鼎力支持,所以优容内侍,也是从几代之前传下来的老规矩了。 后面的宦官一看拥立之功如此荣耀,谁不眼热? 不过拥立也是有讲究的,像是遂王这样母族显贵的皇子,他们这些内侍能起到的作用有限,功劳自然也有限。 所以要立就立那没什么希望的,那才是真正的泼天之功! 吐突承璀既然一心想干大事,这样的心思自然不可能没有。不过陛下今年才三十多,以大唐皇帝的寿命来看,距离那一天还早得很,他只需忠心陛下即可。 当然,若有机会随手布下一两颗棋子,他也不会拒绝。 若是能将遂王牵扯进这件事里,不仅前面两位皇子要感激他,只怕连陛下也乐得借此敲打一下遂王和郭氏。 是的,昨天吐突承璀跟杜佑一番商量,最后发现天兵这种无父无母无来历,在京城里没有任何关系的存在,要对付他们还真不容易。 当然了,不是这种情况难对付,而是这样的天兵难对付。 这要不是天兵,直接派人都杀了就是,来个死无对证,连个替他们说话的人都不会有。 偏偏天兵并不会真的死去,这一招便后患无穷了。 要是那位雁帅在京城,也好说。天兵能复活,可没听说她也能复活,而且她毕竟已经受封,如今也是大唐的臣子,总要守规矩。只要把人扣在长安,任由外面的天兵如何猖狂,也不敢轻举妄动。 偏偏她也不在,要是现在就闹得太僵了,她直接陈兵边境,那吐突承璀别说立功,只怕连皇帝也保不住他了。 思来想去,最后好像只有郭氏能跟安西军扯上关系。 那郭雁来可是以郭昕义女的身份接手的安西军,总要顾念一点情分的。 再说,那个以妾为妻的案子针对性太强,要说不是为了郭氏出头,也很难让人相信。 如此一来,从他们这边下手,也就理所当然了。 所以昨日吐突承璀就安排了人,盯着郭家和与郭家走得近的那些人,只要他们稍有异动,就能顺藤摸瓜,找到“勾结外藩”的证据。 找不到是不可能的,有现成的最好,没有,吐突承璀也不介意替他们伪造一些。 不过他并不觉得有这种必要,天兵行事那般不谨慎,多少都会跟郭家有点牵扯,实在没有,派人去引导一些也就有了。 没想到派出去的人全都石沉大海,郭家那边没什么动静不说,就连天兵也安分了很多。而且,吐突承璀筛选了好多遍,天兵在长安城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居然还真的跟郭家一点牵扯都没有。 其实完全没有牵扯本身也很值得怀疑,一看就是在避嫌嘛! 可就算是能够指鹿为马的宦官,也总要先有一头鹿,不能凭空硬编。 就像要伪造证据,前提也得是郭氏先“有异动”。 结果两边都没什么动静,就让吐突承璀有些焦躁了。好在终于有一个人动了,虽然是意料之外的人选,但反而比庞然大物的郭氏更好对付。 毕竟他年轻、冲动,身边的人又都是陛下安排的,简直就像是一块现成的靶子,随便射都能中。 于是吐突承璀满心期待地等着遂王那边的动静。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吐突承璀非常迷茫,殊不知玩家这边也很迷茫。 本以为宦官会针对郗士美,他们做了不少预案,结果那边什么都没做,反而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都不报复,皇帝不像是脾气这么好的人啊? …… 冯大娘一早起来,换上了窄袖的衫裤,将裙子系在腰间,又梳好了头发,有些忐忑地走出房间。 在院子里忙活的阿姑看了她一眼,忍不住皱眉,但最后竟什么都没说。 冯大娘心情顿时雀跃起来,走过去道,“阿姑,我这就出门了。” “去吧去吧。”阿姑眼不见心不烦地摆手,“莫耽搁太久,早些回。” “哎,我晓得的。”冯大娘应下,脚步轻快地出了家门。 平素里,阿姑是绝不可能让她一个人出门的,必定要让郎君陪着。就算是回娘家,也是郎君把她送过去,到时间再去接回来。 但今天是与天兵约好的,就是阿翁也说该去。 “天兵”这两个字,就像是魔咒一样好用。 天兵的衣服,哪怕阿姑不喜欢,她也可以穿;天兵的约会,哪怕阿姑会皱眉,她也可以去。 ……会不会有一天,她也能过上天兵那样的日子? 这种胆大包天的念头,冯大娘谁都不敢说,只能在心里偷偷地想一想。 走到坊门口,就见三个天兵都已经到了,冯大娘连忙加快脚步走过去。 “大娘子,好久不见……”小爱开口招呼,话说到一半却忽然一顿,“呃,好像也不是很久。” 确实,距离上次见面其实才过去两天,但这两天发生了太多的事,以至于让人感觉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 冯大娘也笑着打了招呼。 本来想让天兵们看自己身上的衣裳,但她有些失落地发现,两天过去,天兵身上的衣裳款式也换了新:袖子变宽了、裙子变长了、鞋子也变高了,显得风流飘逸,不再是她身上这种窄袖短裙的简洁款式。 好在发式没改,裙子也还是系在腰间,让冯大娘心下稍慰。 她也没有了寒暄的兴致,“那咱们这就走吧。” 她们今天也是要去参与一场婚礼。 上回迎亲路上就出了事,天兵送了礼钱,结果连宴席都没吃上,又是为了帮他们才被抓去京兆府的,让冯家不好意思,昨日审案时也去了现场接人。因为天兵坚持不要别的补偿,正好冯大娘夫家所住的坊里有人办喜事,干脆就带她们再去参加一场婚礼。 所以往回走的路上,冯大娘也就介绍起了今日的婚姻家。 他们现在要去的也是夫家,是这一坊有名的财主,难得娶新妇,自然要大肆操办,因此今日的婚礼会很热闹。 三个玩家一开始还不明白,一个婚礼还能怎么热闹,结果到了现场才发现,好家伙,这哪里是婚礼,分明就是一场小型庙会啊! 到处都用绸缎装饰得富丽堂皇,还请了长安城有名歌舞伎和俳优,将场面炒的十分火热,前来围观的人多得家里根本装不下,只能借了坊内的街巷来安置。 因为人太多,挤不到最前面去看表演,又另外安排了樗蒲、双陆、弹棋之类的杂戏。 至于宴席所用的酒菜,更是完全不计抛费,摆了流水席,只要愿意来道贺,就能坐下吃席。也正是因为这样,跟他家没什么关系的冯大娘才能把玩家带过来。 “所以不仅是小型庙会,还不用花钱?”小爱摸着下巴道,“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冯大娘掩唇笑道,“小爱娘子是想把其他天兵都叫来吗?” “是不是有点不厚道?” “非也。若真能如此,主人家恐怕巴不得呢!” 如此隆重地操办婚礼,说到底就是为了炫耀,而在如今的长安城中,哪里还有比跟天兵结交更时兴的炫耀方式? 第124章 最终还是要走那条“没有证据就制造证据”的道路。 哪里有热闹, 哪里就有玩家。 听说这边不仅能免费吃饭,还有表演看,所有玩家都暂时放下了手里的事, 火速赶到现场。 原本现场人太多,冯大娘一行人过来,也不怎么引人注目, 但是这么多天兵聚在一起, 就很醒目了,立刻引得在场的人明里暗里看过来,只是一时没人敢上前招呼。 倒是人群中有去京兆府看过审案的, 这时免不了又要讲起昨日的精彩片段。 天兵如今是长安城中的顶流, 关于他们的传言,就算是这两天才发生的事,大家也早就听过不止一遍了。 但再听一遍, 感觉还是很新鲜。 长安人爱热闹、爱新鲜, 虽然普通人很难意识到,天兵带来的新鲜与从前经历过的那些新鲜事有什么不同, 但还是免不了对他们生出好奇心。 故事没讲完, 主人家王庆宝就迎了出来, 满面红光地跟天兵打招呼。 就像是冯大娘说的那样, 满京城里办婚礼的人家不知有多少, 规模像他们王家这么大的虽然不多,却也不是没有, 但能请到天兵大驾光临的,这还是头一回吧? 你说前两日就有天兵参加了冯大郎的婚礼, 还因此被抓进了京兆府? 那才几个人,怎么跟他相比! 王庆宝是个商人, 一照面,他就已经将天兵的人数清点过,城中的天兵尽数都到场了。 不过打眼一看,倒是辨认不出哪一位是唐长史,王庆宝也不问,听人说天兵是不讲究尊卑的,官职也只是分工不同,况且唐长史不表露身份,那就是要与民同乐,他没必要非得把人点出来。 因此只是笑吟吟地请他们随自己进门。 这样的贵客,自然应该请到贵宾席上,尽心款待。 结果天兵纷纷摇头拒绝,“不用不用,我们就在外面逛逛蛮好,不用管我们。” 王庆宝见状有些失落。 留在外面,那天兵就真的只是来凑热闹的,并不是冲着他王庆宝来的。 不过他很快就调节好了心态,别管原因是什么,他确实是第一家有那么多天兵降临的。而且这种热闹,总是第一回更新鲜,往后即便有人想学,也未必所有天兵都会去,那他不就还是独一份吗? 反正王庆宝也只是想炫富,天兵出现就够了,别的细节不用在意。 但不管是不可能的,他回头就把家里的女儿都打发了出来,让她们在一旁作陪。万一哪一个就入了天兵的眼呢? 王庆宝的女儿着实不少,队伍人数瞬间增加了不少,也变得更加醒目。 也不知道是出于对主人家的尊敬,还是出于对天兵的照顾,这一群人走到哪里,哪里就会给她们让出一条路来,就连原本挤满了人的表演台周围,也不例外。 玩家们一路道着谢,来到了台前的最佳观赏位,然后立刻发出了“哇”的惊叹声。 这会儿在台上表演的,是跳丸。 见玩家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表演,王大娘便在一旁主动介绍起来。 所谓跳丸,就是连续向空中抛掷小球,边抛边接,让球的残影形成一个圆环。如果要增加难度,可以直接增加小球数量,或是来一些高难度的动作,甚至增加抛球人的数量。 小度和小爱到这里之后就开了直播,这会儿直播间里的观众,也正在哇哇大叫。 ——我去,怎么看着这么熟悉? ——原来我们现在熟悉的很多游戏,真的是古时候流传下来的啊!瞬间就感觉档次上去了有木有?这高低得算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了吧? ——咦,刚刚忽然想到,以玩家的身体素质,搞这种杂技表演应该很有优势吧? ——意想不到的赛道出现了! ——小爱快上去试试,挑战成功了大家众筹给你砸礼物。 小爱一看,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当即撸起袖子……呃,没撸起来,她低头一看,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今天穿的衣服,袖子太宽了。好在也不是没有办法,小爱找来两条丝带,让小度帮忙把袖子扎了起来。 王家的姑娘们看得好奇,便问,“这是做什么?” “大娘子,我想试试这个跳丸,不知可否?”小爱兴致勃勃地道。 王大娘一愣,百戏在京中十分风靡,官府举办的祈福会、佛寺道观举办的庙会必然会有这些表演,权贵之家、富庶大族宴请客人的时候也会请他们来表演。 不过大家都只是观赏,亲自下场表演的情况十分罕见。说到底,百戏、俳优都是贱籍,普通人虽然追捧,却不会去学。 但天兵连袖子都挽好了…… 王大娘咬了咬唇,想到父亲交代的“一定要让客人尽兴”,便点头道,“自无不可。” 小爱双手在木台边缘一撑,人就已经到了高台之上。 台上的表演艺人本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早知道天兵到了,表演得也越发卖力,见她上了台也不吃惊,倒是一边抛掷着球丸一边朝这边走了过来,要与她互动。 倒是台下的人,直到她接了两个小球在手中,也开始抛掷,这才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顿时连声叫好。 小爱是敏捷型玩家,虽然半点诀窍没有,但每次都能惊险地接住落下来的小球,于是那手忙脚乱的样子,也成了表演效果的一部分,引得台下的观众时而提心吊胆,时而长舒口气,情绪完全被调动了起来。 没一会儿,两个小球她就已经应付自如,还找到了一点关窍。 旁边的表演艺人见状,便又适时抛来一个小球。 也不知道这人在身上藏了多少小球,丢给小爱一个,自己就又摸出来一个补上。 她自己抛掷的小球也刚添到四个,等了一阵,小爱就跟了上来,然后两人又比着赛往上加。有了竞争,表演比之前更加精彩,一时之间,满堂都是喝彩之声。 王庆宝本来在里面的招待比较重要的客人,他们坐在楼上,不仅可以居高临下地欣赏表演,还能品茗弈棋,风雅又自在。 但看到这里,他有些坐不住了,起身走到栏杆边细看。 被招待的客人们也纷纷走过来,有人赞叹道,“不愧是天兵,连这样的技艺也能迅速熟稔。” 立刻就有人回道,“这也不见得。” 只见下面,已经有更多的天兵加入了这场表演,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迅速学会,也有很快就将小球掉在台上,只能灰溜溜下去的。 王庆宝才不管这些,满脸喜不自胜,能招待天兵,就已经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了,现在竟还能看到天兵的表演! ……虽然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天兵不过是对这些玩法感兴趣,但你就说是不是在他家公开表演了吧? “诸位,要不咱们也下楼去?离得近,还能看清楚些。”他笑着转头问道。 本来这些客人的身份,是不适合挤在人群里的,所以他才单独招待。但现在天兵也挤在人堆里,那他们跟着做,也就不失身份了。 比起坐在楼上,当然是下去更有机会结交天兵,因此众人都不反对,一行人很快就下了楼,来到台前。 跳丸最多能增加到九个,台上的百戏艺人显然有些吃力,但为了讨个好彩头,最后还是坚持抛出了第九枚小球,只是取了巧,凑足数之后便迅速减少数量,很快就结束了这一场表演。 不过收球的时候又跟天兵配合了一波,赢得了满堂彩。 小爱跳下舞台,看着直播间里刷屏的礼物,忍不住叉了一会儿腰。 这叫什么?这就叫双赢。又能玩自己感兴趣的游戏,又能收到打赏,她一个人赢两次! 正高兴着,王庆宝就带着人过来了。 小爱本来还有些心不在焉,但很快就听王庆宝道,“今日所请百戏艺人,还有擅踏球者,诸位天兵可还想一试?” “咦?”小爱一秒回神,“踏球是什么?” 王庆宝解释了一番,小爱恍然大悟,“这不就是瑜伽球嘛……所以我要试吗?” 听得王庆宝一愣,不过他立刻就意识到这话并不是对自己说的,因为小爱已经自顾自点头答道,“好,那就试试看。” 王庆宝立刻让人去安排。 其实这些表演项目,本来是定好了顺序的,最受欢迎的几个肯定都是夹杂在其他表演中,不能一股脑儿拿出来。但现在王庆宝为了讨好玩家,也不在意这些了。 很快球就被送上来了,跟瑜伽球不一样,它是用木头做的。 负责这项表演的百戏艺人先示范了一遍,要将球滚动起来,人站在球上,保持平衡的同时还要完成各种动作,其中有些颇为惊险。 看得出来,今天这场宴会,王庆宝当真是下了血本。 他现在只庆幸自己请的表演艺人足够大牌,没在天兵面前跌份。 玩家排着队上去体验了一番踏球,看着容易,但是自己站上去就知道了,闹出了不少笑料。不过玩家自己不在意,围观群众也只是善意地嘲笑,场面反而越发热闹。 到底还是有玩家完成了踏球,于是王庆宝立刻又拿出了下一项绝活绳伎,也就是高空走绳索。 这个不仅考验平衡能力,危险性也更强,立刻受到了玩家的青睐。 反正绳子不算高,他们也不怕摔。 见绳伎也没有难住天兵,王庆宝就打算请出今天最重磅的表演——吞刀吐火。 玩家一听,顿时都吓了一跳。 这个他们是真不会啊! 虽然这一听就是魔术,按照唐朝的说法叫幻术,但是能跟来长安的玩家都是靠武力值上位,还真没有这方面的人才。 现在去搜攻略学习还来得及吗? 好在不仅是玩家麻爪,表演这项技艺的艺人也不肯上台。 前面那些,跳丸、踏球、绳伎,都是需要长年累月练习的,所以艺人们也不怕玩家会,毕竟天兵也不会来跟他们争这一口辛苦饭吃。但吞刀吐火就不一样了,虽然也要练习,但更多还是依靠独门诀窍,若是被天兵破了去,别人也能学会,他们还有什么优势? 至于天兵不会这种可能,他们想都没想过。 就算只是普通天兵,那也是下凡的神仙! 王庆宝一听就急了,难得能有机会在天兵面前炫耀,怎么能撂挑子呢? 正准备亲自去找人说一说,管家匆匆走过来,对他道,“郎君,吉时快到了,该让四郎去祠堂祭祀,然后去迎接新妇了。” 王庆宝一愣。 差点忘了,今天不是单纯的开宴会,而是儿子成婚的日子。 周围的玩家也是一惊,对哦,他们是来参加婚礼的。 不过对玩家来说,怎么玩不是玩,体验一下大唐的婚礼习俗也不错。 所以很快,一群人就簇拥着新郎官出发了。 该说不说,这场婚礼的规格确实比之前冯家那场高多了,各个流程都正规了很多,至少新郎到了新娘家之后,所有的诗都是现作的。这时玩家才明白,王庆宝今天请的那一堆客人,原来就是为此而准备的。 自然新娘家也有准备,同样请了人来助拳,双方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玩家本来有点担心听不懂古人写的诗,get不到这个流程,但是真正开始之后,发现这跟民间对歌好像没什么区别,不是互相称赞,就是互相嘲笑,直到一方灵感耗尽。 如此,花费的时间自然也更多,等终于将新妇催出来时,天都已经黑尽了。 ——话说我上次就想问了,新娘子怎么穿着绿衣服啊? ——因为绿衣服不是谁都有资格穿的呀!在大唐,绿色可是六七品官员才有资格穿的颜色。白居易至今还是青衫,都没混上绿衣服呢。不过新郎新娘是可以名正言顺这么穿,叫做“摄盛”,估计算是一种美好的祝愿吧。 ——笑死,白居易:不要再cue我了! ——那新郎怎么是红衣服? ——那个叫“绛公服”,是进士游街夸官专属套装,所以没有官职在身的新郎基本都这么穿,有官职但是品级不够穿红的,很多也会穿这个。 ——有个词叫“红男绿女”,就是这么来的。 ——原来红配绿这么早就开始了吗,什么经典永流传啊…… 说笑间,新妇上了婚车,开始回程。 玩家们立刻警觉起来,左顾右盼、东瞧西望,然而一路上风平浪静,连人影都没看到一个。眼看就要顺利回到新郎家,就有人失望道, “这回怎么没有人出来障车啊?” 迎亲的和送亲的都沉默了。 只有弹幕在哈哈哈哈哈。 ——要不你看看队伍的阵容呢? ——五十个天兵加入迎亲队伍,这要是还有人不长眼的出来障车,那主播的监狱不是白蹲了? ——就是,唐一大佬这几天不是白忙活了? ——话说大佬今天好像也来了,那边事情忙完了吗? 不过玩家就是玩家,短暂的沉默之后,为了得到完整的婚礼风俗体验,就有几个玩家越众而出,主动拦在了婚车前面。 没有障车族,那就自己成为障车族! 本来还有沙雕玩家想喊几句“此树是我栽”之类的,但这个场合不太合适,好在紧急搜到了一段障车时的祝福词,依葫芦画瓢,总算是把这个流程走完了。 然后欢欢喜喜抬走了两头羊。 等队伍回到新郎家,王庆宝一听,顿时跌足长叹,恨铁不成钢地指责儿子,“你当时就该将车上准备的障车礼全都送出去呀!” 真要是能被天兵打劫,那也是能拿出去吹一辈子的。 结果就这? 儿子不知该如何作答。 好在王庆宝自己很快就想通了,“罢了,天兵不慕名利,些许钱财收买不了他们。现在这样也好,天兵玩得高兴,也给咱家增光添彩。” 说着拍拍儿子肩膀,自去陪天兵说话了。 到了这边一看,天兵正在看新娘转毡。下车之后,新娘的脚不能踩在地上,所以要一路铺上毡席。又因道路颇远,所以是几块毡席重复使用,新娘走过之后就撤了毡席,跑到前面去铺。 察觉到王庆宝走过来,就有一个玩家转头看向他,好奇地问道,“为什么不直接铺一块地毯,从屋外铺到屋内,就不用这么费事了。” 王庆宝不由一拍大腿,“对啊!” 这么长的地毯,冯家肯定是拿不出来的,但对王家来说显然不算事。 可惜也没法让新娘重走一次,不过王庆宝也不由在心中咋舌,听天兵说得如此随意,显然地毯铺路,对他们而言只是寻常事。 不过也对,那毕竟是天上…… 接着是新人在青庐之中行礼,但见新郎双膝跪拜,新娘却只是双手合十躬身,又让玩家感觉十分新奇。 一打听才知道,据说是武则天当皇帝之后,婚礼仪式就改成男跪女不跪了。 这可能是大唐女子人生中唯一“地位”比男子更高的时候了吧? 乍看新鲜,细品又觉得其中滋味难以言说。 接着就是“坐账”。 这时,宾客就可以去捡拾新娘家昨日用来撒帐的诸多物品了。 这种热闹玩家必不可能错过,并且纷纷凭借敏捷的身手或是过人的力量占据优势。 等小爱把自己捡到的东西晒出来,弹幕顿时惊呆。 ——上回我就寻思呢,现在也没有花生,桂圆莲子之类的要从南方运来也不容易,那撒帐都撒些什么?万万没想到,是我见识短浅了…… ——好家伙,我直接好家伙,原来撒帐撒的都是钱吗? ——大唐的有钱人是真有钱啊! 之后还有一系列的程序,却扇、吃同牢盘、饮合卺酒、系五色丝、梳头合发……等等。虽然是婚礼流程,其实也算是闹新房的流程,不过大概是有玩家在这里,所以规规矩矩弄完,大家就散了。 从青庐里出来,才发现居然已经后半夜了。 “有点饿了。”一个玩家摸摸肚子。 玩家只要有体力值,一天不睡没什么关系,但饭却不能不吃。 王庆宝一听,立刻就要让人再开宴席。 唐一上前拒绝了,没有用王家的厨子,只是借了院子里的灶台,将之前障车拿到的两头羊给料理了,吃了一顿烧烤。 等到吃完,东方的天空已经亮了,新妇都起来准备拜舅姑了。一群人这才意识到,他们这些讨人厌的,一直在院子里喧哗不已,估计青庐里的新人也没法睡。 啊这…… 溜了溜了。 …… 回到驿馆,玩家纷纷下线补眠去了,唐一这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一进门,就听到有人调侃道,“你们这一夜够热闹的啊。” “看来你那边很冷清。”唐一答。 “可不是?耗子都没有一只,我是又无聊又累又困又饿,结果有些人在外面美美吃烧烤,也不想着给我带点回来。” 唐一:“……”这还真没想到。 她只好解下腰间的荷包丢过去,“捡到的喜钱分你一半,总行了吧?” 赵猫猫“嘿嘿”两声,直接将荷包里的钱都倒了出来。唐一连忙提醒她,“喜钱是点了红的,别数错了。” 没办法,就算是唐长史,也是要自己做任务赚钱的。 当然她进京办事,肯定带了不少财物,但那是公款。 “小气。”赵猫猫将手里没有点红的铜钱放回去,收好自己那一份,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困死了,一晚上什么动静都没有,他们到底在憋什么大招?” “那谁知道,反正我们做好准备就行了。”唐一说。 她之所以能放心地跟大家一起出去玩,就是为了给吐突承璀留出下手的机会。 赵猫猫之前留在陇州城那边,负责管理留在那里的五千玩家,不过唐一决定要把案子闹大之后,就让她带着一批玩家秘密入京,然后把人安排在了京兆尹郗士美家里,以防不测。 结果从昨天、不对,现在是前天了,从前天到现在,一天两夜过去,无论是朝堂上还是私下里都风平浪静。 也不知道真的是在憋大招,还是大唐人的办事效率太低了…… 殊不知早起的吐突承璀,听说昨天一整天郭氏和遂王那边都没有任何动静,天兵更是去参加了一场婚礼,美美爽玩一昼夜,也十分破防。 罢了,最终还是要走那条“没有证据就制造证据”的道路。 第125章 一看就是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嘴上说着“做好准备就行了”, 但唐一还是十分诚实地放弃了补眠,而是把同事们都抓来开会。 不过听她说完现在的情况,大家也没什么分析出什么结果来。 “郗士美怎么说?”众人先问。 唐一摇头, “他也没什么头绪。毕竟是文官嘛,只知道宫里大概的行事,具体的消息也不方便打听。” “是不是我们的方向错了。”唐六忽然开口。 “怎么说?” “就是, 感觉可以设身处地想一想, 如果你是那个吐什么什么,你会怎么做?” “这倒确实是个方向。”众人一听,皆若有所思, 唐二更是道, “其实我们不了解宫里的情况,吐突承璀又何尝了解我们?” 不说他有没有那么强的情报能力,能够跟踪每个玩家的行动轨迹, 就算真有也分析不出什么来。 “呃, 那是的。”有人吐槽,“连玩家自己都不了解自己呢……” 双方互不了解的情况下, 能够搞事情的其实也就那么几个方向, 而以宦官的行事风格来说, 肯定是搞阴招多于光明正大地下手, 肯定是要抓玩家的弱点。 唐一之前其实也是这么考虑的, 不过当时是从自己的角度,玩家在京城唯一的熟人就是郗士美, 保护好他就完事了。 如今站在宦官的角度,忽然发现了之前的盲区。 “郭家!”好几个人异口同声。 是啊, 在外人眼里,长安城里跟安西军关系最近的, 应该是郭昕出身的郭家才对。 “这就麻烦了啊。”唐六叹气。 按理说,玩家到了长安,应该代替郭昕去郭家看看。 但她们始终自觉地跟郭家保持着距离,没有任何联络,一方面是己方多半要搞事情,省得给郭家添麻烦,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雁帅有交代,郭家如果有心,想来自己就会行动,如果无心,那玩家就不要把他们牵扯进来。 张五娘的案子都过去几天了,郭家那边始终没有动静,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结果还是受了玩家的无妄之灾。 “那现在要联络一下郭家吗?至少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吧?”唐二十问。 唐六皱眉,“不对不对。” “怎么?”众人看向她。 “呃……我就举个例子啊,或者说是做个假设。”唐六起手先叠了个甲,“如果我是这个吐XXX,郭家那边按兵不动,我应该也不会随便动。” 那可是郭子仪的郭家啊,对整个大唐来说都是不一样的。 而且看皇帝之前的表现就知道了,即便是人间之屑,也只能暗戳戳地在细节处好事情,不能明着来。 吐突承璀毕竟是代表皇帝的,就算有自己的心思,也必须要拿出足够硬的证据,将事情办成铁案,否则他不敢随便动郭家。 “你的意思是,”唐二喃喃开口,“他一直没动,就是在等我们跟郭家联络,然后……” 勾结天兵、啊不,勾结藩镇,确实是个能够要命的证据。 “那就跟他耗着嘛,他不动我们也不动。” 唐一摇头,“不可能的。我们等得,他等不得。拖了这两天,他肯定已经反应过来了,必然会出其他的招数。” 众人又看向唐六。 这回就连唐六也没招了。 虽说可以设身处地去想,但她毕竟不是太监嘛! 现在唯一比较欣慰的是,至少郭家应该暂时安全了。想来郭家也有高手,不用她们操心。 见大家都没什么主意,唐一无奈,“看来还是只能防守反击了。” …… 下午,补眠结束的玩家一上线,就收到了唐一的最新要求:长安城随便逛,但是暂时不要去接触白居易、张籍这样的大唐官员。 免得被吐突承璀发现了,把人抓来当炮灰。 玩家倒是无所谓,其实不能当着正主的面背诗,去找他们的乐趣也少了一大半。 也就是打个卡,拍个合影。 至于让人给自己写诗这种事,也不能强求。使团里没有脑残粉,对此倒也没什么执念。 所以大家一合计,别的都不太合适,干脆去西市卖艺吧! 没错,昨天在王家尝试了一下大唐的杂技项目之后,玩家对这事正在兴头上,多少都有点“我行我也上”的想法,正好尝试一番。 谁小时候没看过几部主角在街头卖艺,对着大家拱手说“有钱的捧个钱场,有人的捧个人场”,然后再端着个托盘去收钱的电视剧呢? “但我们没准备道具啊?” “没关系,昨天认识的那些百戏艺人,没有人请的时候,他们也都是在街头卖艺,我已经问过地方了,去蹭他们的就行。” 说干就干,一群人很快就赶到了西市。 本来还怕来晚了,逛街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结果到了附近才发现,很多长安市民其实也是刚来。 一打听才知道,原来东市和西市并不像现代的集市那样,天不亮就开始营业,到中午就散得差不多了,而是中午才开门,日落前关门。 不过仔细想想也是,长安城真正有购买力的,还是官僚和□□。当官的要上朝上班,至于权贵嘛,肯定是要夜夜笙歌的,起晚点也正常。 再说长安城也不小,条件好的可以乘车骑马,稍差一些的就只能步行了,赶路也需要很长时间。 何况古代的生活节奏也没法跟现代比。 总之,他们来得正是时候。 虽然有些不巧,他们认识的人都不在,有今天休息的,也有被别人请去宴会表演的,但好在天兵的招牌一亮出来,就算是不认识的人也愿意把吃饭的家伙借给他们。 一家胡人开的酒肆还主动提供了门口的空地给他们表演。 所以很快,玩家的摊子就摆出来了。 听说有天兵在市场上表演,赶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有人报到吐突承璀那边去。 不过这一次,得知天兵正在不务正业,吐突承璀却没有生气,他已经意识到,天兵就是故意如此,好让他摸不清他们的动向。但他也已经转遍了策略,就算天兵一味玩闹,也未必不能利用。 “设法把天兵正在街头卖艺的消息传到遂王的耳朵里,在让他身边伺候的小内侍鼓动一番。”他吩咐道。 毕竟才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不可能不动心。 至于要如何说服遂王,不需要吐突承璀操心,遂王身边那些内侍最了解他,当然也最明白什么样的话能够动摇他的想法。 果然,这一计非常有效,第二日就传来消息,说遂王结束了功课之后,就会去西市看表演。 到时候只要设法让遂王和某个天兵单独相处,不是勾结也是勾结了。 …… “这是什么?”唐一有些疑惑地看着卫兵手里的信封。 卫兵道,“方才有人送到门口的,指名道姓说是给唐长史的,十万火急、性命攸关,我等不敢耽误,就送来了。” 唐一微微皱眉,这话里的意思,对方很肯定她没出门? 她想了想,问道,“送信的人呢?” 卫兵道,“来的是个小乞儿,我等已经问过,说是受人差遣,却又说不清是什么人。” 唐一想了想,伸手将信接了过来,道了谢,想了想又摸出几个铜板,“辛苦你跑这一趟。” 这么个信封,也不可能装什么危险物品,唐一随手将它打开。里面果然只有一张信纸,展开一看,上面孤零零写着一个字:三。 什么东西? 怎么这种游戏里也有谜语人啊? 要是普通玩家收到这种莫名其妙的信,要么直接丢掉,要么认为自己无意间触发了隐藏任务,但唐一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这两天的事。 需要用这种方法给他送信的,肯定不会是吐突承璀,那就只能是第三方势力。 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这个三又是什么意思? 唐一虽然细心敏锐,但没头没脑的一个字,要猜出它的含义,也是有点难为她了。 好在她永远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唐一果断选择开启外置大脑,将同事们拉过来开会,要是还想不出来,再上论坛发帖子。之所以不一开始就发帖,主要是怕网友的思维发散得太厉害,容易误入歧途。 好在同事们还是很靠谱的,很快就分析了起来。 “如果是第三方势力,这种时候掺和,肯定就是想趁机达成某个目的。” “对方的目的先不管,选择给我们送信,暂时可以认为是善意的。” “那应该就是一个提醒。” “跟吐突承璀的计划有关?” “就不能说清楚一点吗,一个字让人怎么猜啊……” “可能是怕别人拆了信吧。” “也可能对方没那么善意。我们能猜到最好,猜不到也没关系。” “这是对我们的试探?” “别发散思维啊,拉回来,先想想这个‘三’到底是什么意思?” “时间?” “顺序?” “……肯定不会是年龄。” “应该不会太抽象、太复杂,是我们能猜到的。” “其实要说大唐让我印象深刻的数字,应该是人名,或者说是排行。” “三娘,三郎?” 唐六突然用力一拍桌子,“排行!三!郭贵妃的长子就是三皇子!” 众人闻言先是皱眉,但细细一想,却越想越合理。他们之前就讨论过,长安城里跟玩家有关系的,就只有郗士美和郭氏,但郭贵妃的儿子,不也算是跟玩家有关系吗? 而且他是单独住在宫外的皇子,身边的人又都是从宫里出来的,要操作比郭氏容易得多。 最重要的是,对吐突承璀来说,这是一个值得他出手的对象。 历史上,他想拥立的确实是另一个皇子来着…… 最后一条证据看起来最无稽,但其实最有力。人的想法会变,利益却不会,吐突承璀想要拥立之功,三皇子永远不会是最佳选择。 而且把三皇子扯进来,这件事上他就能立于不败之地了。 不管事情真假,皇帝对三皇子生出的猜疑都不会消失——皇帝最戒备的,永远都是自己逐渐长大的儿子,更何况李纯的皇位本来就是从亲爹手里抢来的,这方面只会更敏感。 但弄清楚吐突承璀的目标只是第一步。 吐突承璀既然要搞事情,肯定早就在遂王身边安排了人,他们这时候去接触三皇子,就正中对方下怀,等于是直接送货上门,没证据也变成有证据了。 连打探三皇子的行踪都不合适。 而且…… “可能已经来不及了。”唐一皱着眉说,“那个第三方势力不知道是敌是友,但肯定是想看我们跟吐突承璀对上。那他就不会太早提醒我们。” “吐突承璀可能已经开始行动了!” “现在?那三皇子该不会跑到西市去了吧?” “还真有可能,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喜欢看热闹不是正常的吗?到了那边,只要想办法让他跟玩家碰上,也不需要别的证据了。” 唐一听到这里,连忙打开团队频道,一边在心里感谢游戏里方便快捷的联系方式,一边给团队成员发布命令,“所有人请注意,如果有人看到年纪十三岁左右,穿着打扮很富贵的小孩,立刻报告给我,重复一遍……” 西市,某家茶楼之中。 高富帅听着团队频道传来的声音,又抬头看向眼前的人,忍不住陷入了沉思。 “那个……老大,我好像看到你说的人了?” 唐一一惊,“吐突承璀的人应该要去抓你们了,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别让人看到你跟他在一起,要是做不到,你就自杀回城!” 高富帅当然不想自杀回城,闻言也不问为什么,一边喊着“下面的捞我一把”,一边奔向窗户,纵身跃下。 遂王李宥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天兵兴冲冲地推门进来,然后自说自话、突然跳窗。他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房门已再次被人从外面踹开。 “神策军搜捕凶贼,闲杂人等闪开!” “神策军”三个字入耳,李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猛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开着的窗户。 察觉到他的动作,破门而入的神策军军将立刻冲了过去,站在窗边往下看。 但李宥是来看表演的,楼下就是拥堵如山的人潮,一眼望过去,什么异样都看不出来。 ……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确定危机已经解除,唐一才问。 “呃,就是……有个店小二过来跟我说,旁边的茶楼上有贵客看到玩家的表演很喜欢,要打赏我们。”高富帅挠了挠头,“我寻思贵人的打赏肯定不是铜板,怎么也得来个银锭吧,就去了……” 团队频道短暂静默了一下。 虽然想骂高富帅太蠢,但当时不管是哪个玩家在那里,听到对方这么说,都会忍不住去看看的。 反正就算是有陷阱,他们也不怕。 还能增加一下游戏体验呢! 唐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先关了团队频道,将事情的经过转述给正在开会的同事们。 “刺激!” “要是被抓到,就算自杀回城也没用了吧?” “肯定没用,玩家少了个人,这怎么都说不过去。” “还是玩家太高调了,要是天天猫驿站里,就算少了个人,别人也认不出少了谁,到时候让赵猫猫分一个人来补上就行。” “……你真是个天才。” “别扯了,所以接下来怎么办?” “总不能一直防守,该轮到我们的回合了吧?”唐二十突然兴奋。 唐一一看她的表情,就道,“看来你有别的想法?” “嘿嘿,”唐二十卖了个关子,“我发个帖子,你们先看看。” 众人进入论坛,打开了她分享的帖子。 【看看我发现了什么?】 主楼:[视频] 大概因为是后半夜发的帖子,标题又没有任何吸引眼球的词汇,这个帖子的热度并不高,也不知道唐二十从哪里翻出来的。 唐一点开视频,就看到皇甫油菜正蹲在某户人家的屋顶上。 “大家好,我皇甫油菜又回来了!”他朝视频挥了挥手,然后脸上露出几分尴尬之色,“在这里得给广大将来有心到长安城打卡的玩家和云玩家纠正一个事儿,就这个杜牧吧,虽然号称是出身城南杜氏,还在诗里写什么家在城南,但他家其实根本不城外的杜曲,而是住在城里……” 唐一有些意外,但仔细想想也是,杜佑那么大年纪了,还要上朝,总不能从城外坐车过来吧?那时候城门估计都没开呢。 杜佑的儿子们也同样要上班的。 以杜家的财力,在城里买房当然不在话下。 所以那天皇甫油菜就算不迷路,最后估计也只能找到一栋由仆人看守的老宅子。 这么一想,迷路至少还救了个人,总算没白跑一趟。 发现了这一点之后,皇甫油菜就打算再来一回夜探杜宅。 ……也算是不忘初心了。 尤其是想到他前几天才被打了四十板子,这种作死的精神就更令人钦佩。 皇甫油菜其实也是闲得无聊,其他玩家还能上街卖艺去了,但他虽然伤得不算严重,伤的位置却比较尴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登台卖艺更是别想了。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板子都挨了,这杜牧他是非偷不可!反正唐一只说不能跟大唐的官员接触,跟杜牧有什么关系? 交代完前情提要之后,视频里的人就动了起来,很快就来到安仁坊的杜宅附近。 还别说,这宅子真不小,皇甫油菜正在考察从哪个方向翻墙比较不容易被抓住,就看到有人从里面出来了。 皇甫油菜:! 这大半夜的,此人又是一身黑袍兜帽,一看就是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皇甫油菜也不想着偷杜牧了,干脆跟上这人,一路来到了皇城外。 守门的人显然认得他,很快就放行了,皇甫油菜却没法跟进去,只能遗憾地停下。想了想,又回杜家那边去观察了一下,可惜最终还是一无所得。 这就是整个视频的全部内容了。 其实看视频的人跟皇甫油菜一样,好像发现了什么,但是又没有具体的线索,有种看了个寂寞的感觉。 不过唐二十在这个时候将帖子发出来,本身就是一种倾向。 唐一关闭论坛,“你的意思是,这事跟我们有关?” “你们别忘了,前天陪皇帝去京兆府看审案的人就是杜佑。”唐二十说,“而且郗士美不是也说了,张五娘那句家风不正、上梁不正下梁歪,骂的就是他。” 这可是当着皇帝的面! 而且在皇帝看来,杜佑不过是含沙射影的沙、指桑骂槐的桑,真正被骂的是他自己。 杜佑必须得做点什么来表明自己的清白。 所以虽然没有证据,但唐二十觉得,那个深夜出入杜宅的人,搞不好就是吐突承璀。 至于这俩人密谋的内容,猜都不用猜,这不是刚刚已经发生了吗? “有道理。”唐六摸着下巴道,“吐突承璀肯定也很需要这么一个盟友,毕竟他是太监,很多事情做起来没有杜佑那么方便。” 就像玩家也需要跟郗士美合作一样。 毕竟到时候在朝堂上发难,主要还是文官的战场。 “这么一来,我们的反击好像也有头绪了。”唐二说,“吐突承璀把遂王扯进来,我们也把这个杜佑扯进来。” “理由呢?” “这不是现成的吗,以妾为妻。” 很少发言的唐三忽然开口,“我不太想用这个理由攻击杜佑。他是人渣没错,但是异色不婚本来就是封建糟粕。就连张五娘,不也觉得让杜宝扶正妾室,要比让他再取个继室祸害别人强吗?” “有道理。” “那不提以妾为妻呢?”又有人说,“我看野史说,以妾为妻的事情曝光之后,为了平息物议,杜佑又上书请求追封原配夫人梁氏。结果因为替他起草表文的崔膺在其中写了‘岂伊身贱之时,妻同勤苦;宦达之后,妾享荣封’之类的句子,最后竟然被杜佑的妻子李氏毒杀了。” “呃,野史可信吗?” “那个崔膺能写表文,也是个官,不可能随随便便杀了,还无事发生吧?” “可不可信都是次要的,关键是我们没有证据,总不能空口白牙就直接这么说吧?” “我说,你们是不是想太多了?”唐二十发出疑惑,“这还要什么计划?就守株待兔,等吐突承璀下回再来的时候,让郗士美带人抓个现行呗!郭家勾结藩镇是要命的罪名,太监勾结朝臣不也一样?” “我有一个更好的建议。”唐六连忙高高举起手,“让金吾卫去抓人。” 反正金吾卫抓到了这种要命的事,肯定也会甩锅给京兆府的。 这样郗士美可以撇清关系,事情看起来就更可信了。要不然,皇帝肯定会觉得是他跟玩家计划好的。 虽然确实是。 第126章 先一拥而上把人按住,给对方来了一顿拳脚。 “这天气真邪性!一刮风, 人都要被吹透了。”一个士兵佝偻着身体,不停地搓着胳膊道。 “今晚是冷,不知是不是要下雨了。”另一个士兵也仰头望天, 天幕黑涔涔的,没有月亮,星星也不怎么看得见, “要是下雨, 这差事就真没法干了。” “这两天街上安静得要命,鬼影子都瞧不见一个,这日子还有什么盼头?”又一个士兵说。 “闭嘴!”走在前面的街使回头厉声斥了一句, “嘴上没个把门的, 什么话都敢说!” 士兵撇了撇嘴。 虽然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夜间巡逻,不该提那个鬼字, 犯忌讳。不过他心里很清楚, 街使之所以训人,并不是因为这个, 而是因为他的话戳中了对方的痛处。 搁在往常, 就算真的下雨下雪, 夜里街面上的人也不少。 那些纨绔子弟衣裘着锦, 出门乘车、进门火炉, 可不会怕冷。雨雪天气,对他们来说还是难得的景致。 现在之所以这么安静, 还是因为前几天被天兵闹到京兆府的那些案子,其中好几起都是在禁夜之后跟京中的权贵子弟起了冲突。事情虽然解决了, 但也暴露出了金吾卫巡街不利、禁夜不严的事实来。 陛下不高兴,上头的将军们吃了挂落, 他们这些负责巡街的人,自然也倒了霉。 何况有一起案子的当事人,还是他们这支小队亲自把人送到京兆府去的,街使肯定在将军们那里受了气。 不过挨骂都不算什么,真正影响到这支小队的是收入变少了。 那些权贵子弟虽然惹人厌,对金吾卫也是呼来唤去,没有半点尊重,却也不吝于给他们一点好处,以便能够使唤得更顺手。尤其是出了事,都要给一笔丰厚的封口费。 至于半夜有急事上街的普通人,就更要给足好处了。 夜间巡逻可是苦差事,也只有额外的进账能稍微抚慰大家的怨气。 但现在都没了。 不过街使显然也不敢抱怨天兵,只能逮着他骂。 士兵心中也很不满,所以还是闭上了嘴。 其他人见状,也都闷不做声。 风是真的很冷,没一会儿,街使也有些受不了了,而且街上也确实没人,眼看前面就是安仁坊的武侯铺,他便道,“去那边歇歇,喝口热水。” 值夜的武侯将他们迎进门,一边倒茶一边笑着问,“怎么来得这么慢?” “不都是这时候?”街使回道。 “这两天街上影子都没一个,巡街就是走个过场,谁像你那么认真?”武侯笑道,“现在家家都在约束子弟,且得安生一阵呢,至少得等天兵走了。” 街使不悦道,“难不成你还想让他们留下?” “我是巴不得他们能留多久算多久!”武侯说,“反正真有好处也轮不到我,能省些事不比什么都强?” 街使低头喝水,差点被烫到,只好将杯子放下,“那我们金吾卫吃的亏,就这么算了?” 武侯扑哧一乐,“你这话说的,金吾卫吃的亏还少吗?自从神策军起势之后,我们南衙都成什么样子了,你以为还是能让汉光武帝都要感慨一声‘仕宦当作执金吾’的那个金吾卫吗?” 神策军的亏吃得,权贵子弟的亏吃得,天兵的亏吃不得? 真要这么说,他还是更宁愿吃天兵的亏,至少天兵一视同仁,金吾卫吃了亏,别人也不好过。 他的话太有道理,街使无法反驳,但心里的芥蒂却没那么容易消去,干脆转过身去盯着外面的夜色,不说话了。 忽然,他眼神微微一凝,盯住一处不动。 武侯刚刚转身端来一盘石子馍,看到他的动作,跟着看去,不由惊讶出声,“那是京兆府的人?” 众人闻言,全都看了过去,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 “是京兆府的人。” “这时候,他们干什么去?” “看这行色匆匆的样子,莫非是要办什么案子?” 街使忽然站了起来,招呼自己的队员们,“走,跟上去看看他们在搞什么鬼。” 众人轰然答应,起身拿起武器。 有案子,那就有好处。 别的人他们惹不起,京兆府还是可以欺负一下的。 “唉,你们……”武侯往前走了一步,伸出手去想要阻拦,但还是没来得及。 他略一迟疑,眼看人已经走远,只能摇了摇头,坐下来,就着热水独自享用了那盘石子馍。 罢了,大家所求不同,不是一路人,劝了也无用。 …… “你真看清了,那小贼是往这里来了?” “看得真真的!” “那怎么到了这里反而不见了?” “会不会是进坊里去了?我们在外头,自然看不见他。” “也是,他来偷东西,总要进去的。那咱们……” 两个京兆府的衙役正小声商量着,一只手突然从后面搭上了他们的肩膀,将两人吓了个激灵,险些直接跳起来,结果一回头,才发现是金吾卫。 两人想骂人又不敢,憋得脸都红了。 街使仿佛没看见他们难看的脸色,笑着问,“两位兄弟,怎么这时候出门,在这里喝风?” 两人支支吾吾。 街使就自顾自道,“方才仿佛听见说,是追着哪个小贼过来的,人进安仁坊去了?” 两人的脸绿了,愤恨地瞪着街使,用眼神传达出“你知道了还问”的意思。 街使见状,顿时痛快地笑了起来,只觉得这两天的气都出了大半。 不过心里还是有些疑虑,又看着两人问道,“那群祖宗可都还在城里,什么样的小贼,胆子倒大,竟敢在这时候出门找活儿?” 两人闭紧嘴巴不说话。 倒是身后的金吾卫士兵开口了,“他们那样的人,家里哪里会留余钱,向来是有多少花多少,没饭吃了,可不就得出来?” “再说,天兵们都是贵人,这样的日子未必会出门,反而是他们的机会。” “今天是没见天兵巡街……” “他们现在白日去街头卖艺,夜里出来得少了。” 还有人着急催促,“队头,再不跟上,人真跑没影儿了。” 街使沉吟片刻,还是贪心占了上风,吩咐道,“你们去叫开坊门,把这两位兄弟也带上,见者有份。” 很快一行人就进了坊门,一边往里走,一边小声讨论那贼会往哪一家去。安仁坊因为距离皇城足够近,住的不是皇亲国戚,就是三品大员,不管哪一家,只要能得手,收获都不会差。 小贼当然不会走正门,所以他们只往偏僻之处走,转了半天,却一无所得。 正烦躁时,忽然眼前黑影一闪,一行人连忙追了上去,然后就迎面撞上了匆匆走出来的黑袍人。 此刻,金吾卫脑海里已经形成了思维定势,认为此刻出现在坊内的可疑人物定然就是那小贼。 折腾了这么半天,每个人心里多少都累积了一点怨气,这会儿总算抓到了人,别的都不管,先一拥而上把人按住,给对方来了一顿拳脚。 等大家都出完气了,街使才挥手示意其他人退开,自己上前蹲下,将手中风灯放在地上,一边报出金吾卫的名号,一边伸手将那小贼头上的兜帽揭开,口中还骂道,“你小子挺能跑啊,我……” 看清了兜帽下面的那张脸,街使手一抖,兜帽重新落了回去,整个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却忘了他此刻是蹲着,于是直接在地上坐了个屁股墩儿。 他惊恐地瞪大眼睛,用力张了张嘴,却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的鹅,发不出任何声音。 “队头?”见他的反应不对劲,立刻有两个士兵上前要扶人。 但他们试了几次,居然都没能把人扶起来,只觉得街使仿佛变成了一片又软又滑的汤饼,根本捞不起来。 直到有心急的士兵想上去掀兜帽,街使才一下子找回了自己的力气和声音,大喝一声,“住手!” 士兵们疑惑地看着他。 街使脑子里嗡嗡直响,但是被利益冲昏了的头脑,反而一瞬间冷静了不少。 心念电转间,他立刻就意识到,自己是被人算计了。 他转头去看那两个京兆府的衙役,眼中的恨意简直要化作实质。 他们是故意把他引过来的! 可人已经来了,事已经做了,现在要想的不是这些,而是这事要如何处理。 假装什么都没发现,寻个机会把这“小贼”放了?其他人没看到对方的脸,他只要闭上嘴,事情就不会闹大,大家还是能相安无事……才怪! 不说京兆府和背后的人不会轻轻放过此事,就算真的轻轻揭过了,没有闹出大动静,事情就真的不存在了吗? 他们可是对他又踢又打,他若真平安无事,他们必然会迎来最狠的报复。 在这长安城里,得罪了别的人,有上头的将军们周旋,都还有一点转圜的余地,但唯独得罪了宫中的宦官,必死无疑。 到时候就不是自己怎么死,而是全家全族一起陪葬了。 现在唯一的生路,反而是把事情闹大!只有这个人被彻底按死,他和手下的兄弟才有活的机会。 京兆府打的好算盘!难怪就派了两个喽啰过来,根本不怕他息事宁人。 这是把金吾卫当刀使了。 但他却还要祈祷京兆府这回想折腾的事情足够大。 大到能弄死一个御前红人。 想到这里,街使心头发狠,也不再迟疑,他从地上爬起来,一边上前揭开那人的兜帽,一边呵斥自己手下的弟兄们,“都离远些,这可是宫中出来的贵人,若是磕着碰着了,你们这些人赔得起吗?” 兜帽揭开,露出一张满是愕然的脸,正是当今陛下面前的大红人、内常侍吐突承璀。 之前挨打的时候他一声不吭,就是怕暴露身份。 这街使虽然看到了他的脸,被吓得不轻,但半晌没有开口,吐突承璀本以为他会知晓轻重,好歹遮掩一番,将自己送出去。 不想他竟突然掀了兜帽,揭开了自己的身份! “实在对不住您老。”街使还在点头哈腰,说出来的话却是一点都不客气,“咱们是追着一个小贼过来的,迎面撞上了您,没有多想,对了,这深更半夜的,您老怎么会在安仁坊?” 一边说,一边还作势要伸手扶他。 吐突承璀又气又恨,一把打开那只手,自己站了起来,低头整理衣物。 他想让自己看起来有气势一些,但刚才被人又踢又打,在地上滚了几圈,身上狼狈得根本无法整理,只好冷下脸道,“本官自然是有机密要务在身,不是你应该问的。” “是是。”街使连忙应声,但旋即又面露难色道,“咱们不敢耽误了中使的事,按理说应该当作什么都没没看见,只是这一行还有京兆府的两位兄弟跟着,您瞧这……” 哼,好像谁不会甩锅似的,金吾卫既然脱不了身,京兆府自然也别想讨得了好! 果然吐突承璀一听“京兆府”三个字,顿时面色大变。 被人按在地上的时候,他就猜到是自己暴露了,只是难免心存侥幸,想着说不定还有机会转圜。 但此刻,他才终于意识到,根本没有什么意外,金吾卫或许真的是被骗过来的,但背后安排这一切的人什么都知道,就是冲着他来的! 这个街使虽然摆出卑躬屈膝、不敢得罪他的样子,却先是揭破他的身份,又明言不会暗中助他,显然是明知道被拉下水,已经铁了心要把事情闹大了。 …… 吐突承璀被抓的消息在论坛上传开,玩家顿时喜大普奔。 说实话,厂公也有厂公的魅力,前提是能力出众、手腕了得,而不是吐突承璀这种干啥啥不行,争宠陷害第一名的家伙。 不过高兴完了,大家也免不了生出一些疑惑。 ——不会吧,还真是吐突承璀啊?他怎么会亲自去接头的? ——对啊,这种事情,难道不应该是大佬隐于幕后,让下面的小喽啰去跑腿,事发了就把小喽啰推出来顶罪,自己继续逍遥自在吗? ——电视剧都这么演是吧,笑死。 ——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是接头啊,吐突承璀就算想换人,也得接头的另一方认可吧。 ——倒也是……这可是在杜佑家接头,来的人要是不够重磅,他这个朝廷大员肯定也不会愿意奉陪。 事情跟玩家们的猜测差不多,吐突承璀和杜佑之间是没有任何信任的。 这个联盟等于是被皇帝硬凑出来的,要他们去做一件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的事,却不肯给任何保障,那他们为了保障自己,自然只能为难对方了。 吐突承璀要求将接头的地点定在杜宅,杜佑要求吐突承璀亲自来接头,都是为了确保对方没法完全撇清。 这会儿出了事,当然也一个都跑不了。 听起来好像很蠢,将双方都置于危险之下。 但其实,要是没有玩家帮忙的话,别说是像今晚这样制造意外了,就算金吾卫和京兆府联合在一起,针对性地去探查,也不一定能够抓到吐突承璀的现行。 一方面,那样要动用许多人手,动静太大了,不管是吐突承璀还是杜佑都很容易受到风声。另一方面,金吾卫和京兆府也没有玩家这么便捷的联络方式和超强的执行能力,很难做到环环紧扣。 所以不是他们的能力太差,而是玩家开了挂。 讨论一番之后,大家又开始期待起明天。 ——好想看看皇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什么脸色啊! ——这事让京兆府和金吾卫出头的话,那唐老大还能去旁听吗?要是不能,谁给我们直播啊,救命! ——我靠,你不说还真没发现!@唐一 大佬快想想办法,看不到直播我会死的。 ——急急急,天天都挂在论坛上等第一手的消息,好不容易等到现在,求求大结局一定要让我看到啊,不然我几十年后快死的时候,想起今天,都没法瞑目。 逛论坛的雁来看到这一条,默默给她点了个赞。 虽然理论上,只要玩家开了地图,她就能够通过镜头看到任何一处地方,但直接看的话每分每秒都要消耗人气值,性价比太低了。 玩家若是在场,她就可以开启OB模式,把玩家当成自己的眼睛,只需要消耗一点点人气值。 而且再说一遍,看直播的乐趣一半在于看弹幕,自己看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大概是呼声抬高了,很快就有不少在长安城的玩家站出来表示,都安排好了,保证让大家能看上直播。 唐一没出现,她们那一波玩家基本都是这样,游戏里怎么表现且不说,但在玩家中间,却是坚决不出任何风头。 不过得到了答复,也没人会在意这答案是谁给出来的。 …… 要说吐突承璀运气确实不太好,因为第二天刚好是大朝日,所有京朝官都要参与。 人太多,一般来说不会商量什么大事,只是公布一下皇帝跟宰相重臣们商量好的那些事务,然后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当然也有不一般的时候。 有人想搞事的话,大朝会简直就是天然的表演舞台,观众足够多、影响足够大。 郗士美既然要把事情闹大,当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昨晚的事情太隐秘,只有金吾卫和京兆府的人知晓,而这两边肯定都不会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前出去宣扬,所以这会儿别说旁人,就连李纯和杜佑都不知道出事了。 所以,当郗士美掏出一封奏折,说是要弹劾吐突承璀结交朝臣时,所有人都是瞠目结舌。 京兆府公审的事大家都知道,也知道郗士美这个京兆尹多半是做不了太久了,更知道牵扯进了天兵和皇帝的博弈之中,事情肯定还不算完。 但是会发展成这样,也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 李纯更是又惊又怒。 将事情交给吐突承璀和杜佑之后,李纯就暂且将之放下了。他相信以这两人的能力,就算对付不了天兵,让他们吃点亏还是没问题的,自己只需要等消息就好。 结果就等来了这样的消息? 废物! 不仅没有把事情办好,还将自己也填了进去。 李纯下意识地看向杜佑,就见这位德高望重的司徒,此刻也是一脸茫然、不解与惊愕。 看得李纯忍不住来气,吐突承璀是废物也就罢了,杜佑怎么也如此废物? 等听完郗士美的奏折,弄明白了事情的始末,所有人就更是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了。京兆府和金吾卫追捕一个偷窃为生的小贼,结果在杜佑家门口抓到了吐突承璀? 这……这也太荒唐了,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不信。 但按照郗士美的说法,吐突承璀现在还扣押在京兆府的监牢里,是被抓了现行的,这种谎话根本不可能圆过去,所以这真的就是事实? 大家勉强信了,但怎么想都还是觉得很离谱。 京城的权力斗争从来没有少过,但通常都是捕风捉影,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最终哪一方能够占据优势,只看皇帝更倾向于哪一方。 现在京兆府这么搞,岂不是一下子就拉高了搞事情的操作难度? 不过也有了那反应快的,意识到这件事里显然还缺少了一方势力,那就是自从来到京城之后就没有消停过,哪哪儿都有他们,就连街头卖艺都兴致勃勃去参与的天兵。 如果把他们也加上,原本怎么看都感觉不合理的事情,似乎一下子就正常了。 京兆府之前审的那些案子,可都是他们揭出来的,这回怎么也少不了他们。 不过天兵一直以来行事都十分张扬,这回怎么突然隐了身?他们总不会是突然懂事了,难不成是跟郗士美达成了什么协定? 但不管怎么说,天兵没有出来裹乱,还是让人松了一口气的。 没有他们,再大的事情也能按照规矩和旧例来办,不至于会像之前那些案子一样,让全长安城的权贵都感到不安了。 这么一想,很多人心底甚至生出几分喜意来。 宦官跋扈,由来已久,偏偏陛下护着,朝臣就算再不满意,也奈何不得他们。 现在有了这样的铁证,就算是陛下,也护不住吐突承璀了。能剪除此獠,也算是去了大伙儿的一块心腹之患,如何能不令人欣喜? 如此,很快就有人主动出列,请求皇帝务必彻查此事。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这种事是不能彻查的,查来查去,就是一笔糊涂账,说不定连皇帝都要牵扯进来。 不过越是这样,他们就越是要众口一词地提要求,这样皇帝才会迫于压力迅速结案,而不是继续想办法回护吐突承璀。 第127章 提升的是天兵的威望,折损的是他这个皇帝的脸面。 虽然朝会的时候有礼仪要求, 但真的议起事情来,吵成一锅粥也是常有的事。偶尔有些武德充沛的官员气性上来了,甚至会直接动手。 作为一个已经登基三年的皇帝, 李纯对于早朝时的混乱已经习惯了。 但朝臣对皇帝的这种逼迫,无论多久他都不能习惯。 因为在这种时刻,他总是会不可遏制地想到自己的父亲, 想到他在宦官和重臣逼迫下不得不退位让贤的场景。 纵然他才是这件事中最大的获利者, 但每每想到那个时刻,李纯心中生出的却不是得意,而是恐惧。 所以几乎不会主动去想它, 可是在很多个不经意的时刻, 比如现在,那个场景就会自动闯入他的脑海里,让他产生深深的警戒之意。 李纯看着下方不断出列的朝臣。 其实站出来的人虽然不少, 但都是品级不太高的官员, 更多还是御史这样的宪官、谏官,毕竟这也算是他们的分内之事。 但李纯知道, 那些重臣也并不是站在他这一边, 他们只是还在观望。 越是位高权重, 越不会轻易表态, 可他们心里的想法, 他大致也能猜到。 这样一个对付宦官的机会,没人会愿意放过。 这让李纯心下越发气闷。 因为按理说, 在这件事情里,需要交代的人是他。宦官和朝臣勾结, 威胁到的其实是他这个皇帝。结果现在却反过来,成了朝臣催促他去彻查此事。 但事情既然已经闹到了早朝上, 就不可能轻易平息,李纯也只能含糊地表态,“诸公放心,此事朕定然命人彻查。” 他本意是先应下来,将这个议题揭过。至于要怎么调查,那就是之后的事了。 谁知御史中丞李夷简立刻出列道,“伏请陛下以此事交付三法司,臣等必尽心竭力,早日审清,以安人心。” 李纯的脸都快青了。 站在殿内的朝臣们,没有几个敢抬起头来直视皇帝,所以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但上帝视角的直播间观众,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下面请欣赏由大唐皇帝陛下带来的表演:川剧“变脸”。 ——哇原来脸色真的能一点点变青的啊,我之前一直以为是文学作品夸张了,没想到人家是写实。 ——哈哈哈哈哈哈哈爽了! ——正在一边吃烧烤一边喝冰阔落一边看直播,爽上加爽! ——楼上大早上的日子就过得这么安逸了吗(社畜落泪,我是躲在洗手间里拿手机摸鱼看直播我会说? ——不不不,对我来说这是宵夜,懂? 李纯并不知道有人在对他的表情指指点点,但就算不知道,他的心情也十分糟糕,这早朝是待不下去了,只能冷着脸道,“吐突承璀是内侍,此事便交内侍省处置。” 说着甚至都不等走流程,直接起身说了一句“退朝”,然后就走了。 这就是宦官集团最大的劣势了,尽管满身朱紫,但他们是没有资格上朝的,也就没有资格在公共场合发声。 当然,宦官也会在朝中培植党羽,确实也会有不少无行无德的官员会为了政治前途而投向宦官集团,他们可以代替宦官集团说话。不过今天郗士美的攻击来的太突然,这些人没得到指示,自然不好开口。 皇帝这一走,朝臣们都有些傻眼。 登基三年,这还是皇帝头一回如此意气用事。 也正因为是第一次,大家都能看得出来,他是真的气坏了。这时候,反而不好再去挑剔这点小毛病。 就连李夷简这个负责纠劾礼仪的御史中丞,想的也是,看来这案子的审理权是要不到了。 “易之,想什么呢?光禄寺的人已到了。”有人在一旁唤他。 李夷简回过神来,也跟着快步出了大殿,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从贞观年间开始,每次朝会结束之后,都会给上朝的官员赐食。不过这不是正式的宴席,所以是直接在宫殿的飞檐、廊庑之下坐着吃,所以又被叫做“廊下食”。 一开始或许只是为了让开了一早上会、大脑空空饥肠辘辘的官员能及时吃上饭,但后来就加上了越来越重的荣誉和政治意义。 到今天,廊下食已经成为了工作流程之一。 所以尽管刚才的朝会并不愉快,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不欢而散,但饭还是要吃的。 从宰相开始,官员们依着品级在廊下坐了,准备吃饭,光禄寺的杂役先送上食案,然后再依次送上餐食。 这场景,壮观之中又透露出一点好笑。 弹幕原本还在为今天的朝会竟然没有一个结果而失望,这会儿又重新活跃起来。 ——我还以为宫里吃饭都是那种高档宴席,结果就这么坐地上吃了? ——露天宴席怎么不算宴席呢(doge ——现在这天气还好,等到冬天,这饭怎么吃啊? ——冬天好像会有热汤面,夏天是凉面,节日还另外有小点心加餐,比如端午节赐粽子什么的。 ——搞得还怪体贴的嘞! ——话说我一直有个疑惑,不知道有没有人能解答一下……所以今天开直播的到底是谁啊? ——已知唐长史是外官,没资格上朝,其他玩家就更不用说了。至于翻墙进皇宫这事,应该不会有傻子去尝试吧? ——是郗士美想办法把一个玩家塞进皇城里去当杂役了,这是可以说的吗?(偷笑 ——什么,还可以这么操作的?! ——估计也就这么一回了,按照郗士美的说法,他这个京兆尹估计做不了几天了。 ——这倒也是,皇帝肯定不会让一个跟天兵关系那么亲近的官员坐在京兆尹的位置上,不然他晚上都睡不着。 ——笑死,这就是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吗? ——郗士美这个人是真能处。 …… “吐突兄,别来无恙。”第五国珍站在京兆府的监牢内,看着背门而坐的人,拱了拱手。 狱卒已经打开了牢门上的锁,第五国珍一抬手,就有两个内侍开门进去,一边一个,将吐突承璀扶了出来。 吐突承璀没有挣扎,只是阴冷的声音从昏暗的牢房里传出,“想不到来的竟然是你,第五兄如今想来很得意。” 第五国珍听到这话,心情却十分复杂。 身为潜邸旧人,自从新皇登基之后,吐突承璀可谓是一步登天,备受信重,德宗朝留下来的这些老人,全都不放在眼里,何等的志得意满、风光无限? 这才多久,就已经身陷囹圄,落到这种地步。 按理说,身为右军中尉的第五国珍,跟吐突承璀这个即将走马上任的左军中尉是老对头,这两年也没少吃对方的亏,此时对方遭了难,他即便不落井下石,也该感觉到几分快意。 但是第五国珍心下却只有唏嘘。 宫中风云突变,今日荣宠、明日贬斥也是常有的事,可那都是圣心,或者说是内部的争斗。 可这一回,吐突承璀却是被外人拉下来的。 如此迅捷、如此直接。 叫他们这些同为内侍的人,都免不了心有余悸。 除了皇帝的厌弃,没有人能够对付宦官的旧例,已经被打破了。 天兵那种不讲道理的行事方式所带来的影响,终究也轮到宦官来承受。如今宫中人心惶惶,吐突承璀一脉固然心如死灰,他的政敌们也不见多少喜意。 不过第五国珍脑海里这些感慨,随着吐突承璀被人扶着走出牢门,暴露在阳光之下,忽然一滞。 只因吐突承璀比他想象的更憔悴、更狼狈。 形象上的狼狈,第五国珍可以理解。不仅是因为这一夜吐突承璀十分煎熬,更是因为他要在陛下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可怜之处,但是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这,”第五国珍甚至有些结巴,“吐突兄,你的脸……” 吐突承璀一听这话,脸上的表情顿时扭曲了一瞬,然后大概是扯到了伤处,又变得更加扭曲,眼中更是渗出几分恨意。 这……该不会是天兵打的吧? 怎么说呢,虽然了解得还不算多,但这明显就是天兵能干得出来的事情啊! 如此一来,第五国珍倒不好多问了,只能转开话题,“今日京兆尹上书参了吐突兄一本,如今外间群情激愤,吐突兄继续留在京兆府也不合适,陛下命我来押你入宫。” 吐突承璀闻言心头一颤。 他辜负了陛下的期望,让人带他入宫,当然不会是为了救他,只是怕他在外面,再牵连出别的事情。再说他毕竟是天子近侍,即便要处置,也是陛下自己动手,不能交予朝臣。 尽管昨晚就已经料到了这一点,但真的看到宫中来人,吐突承璀还是心生畏惧。 但他不想让第五国珍看出来,况且就算有满肚子的话,也要留着去对陛下说,没必要在这里对着旁人浪费时间,便只是沉默。 第五国珍也不多言,带了人往外走。 从监牢里出来,进入院子里,第五国珍立刻感觉浑身都不自在,仿佛周围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盯着自己。 不,不是仿佛,就是有很多人在盯着他。 第五国珍嘴角抽了抽,已经猜到是谁了。他们藏得不是很好,他光是用眼角余光就发现了好几处,但只能假装什么都没察觉到,跟过来相送的郗士美告辞,便迅速带着人离开。 出了京兆府,他不由抬手擦了擦汗。 京兆府中竟藏着那么多天兵,而且几乎没怎么掩饰,郗士美到底想做什么? 这里……还是陛下的京兆府吗? 要知道,京兆府这个位置身系京城安危,从机要的程度来说,并不弱于宰相,所以选任官员的标准和频率也跟宰相差不多。 如今郗士美却跟天兵沆瀣一气,难怪这几日陛下的心情如此糟糕。 吐突承璀这回是真的闯下大祸了! …… 回到皇宫,吐突承璀就被带去了紫宸殿。 到现在李纯都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管事情最后要如何处置,总要先问清楚。 一看到李纯,吐突承璀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他跪在地上,膝行到李纯面前,伸出手,不知是想抱他的腿还是拉他的龙袍,但最后什么都没碰,只是深深叩首,哭泣道,“老奴辜负陛下的期望,罪该万死!” 李纯之前看到他脸上的青紫之色,脸上的表情就很不好看,此刻见他这般作态,更是心下酸楚。 他身边可信之人本就没几个,他们还连一个内侍都容不下。 “你啊你……”李纯长叹一声,也没再说什么斥责的话,只是道,“罢了,你且先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吐突承璀自然不敢隐瞒,从头到尾将自己的打算和事情的始末都说了一遍。 听到他一度打算将遂王也牵扯进来,李纯面色不变,倒是听到遂王真的出现在西市,看了天兵的表演,甚至应该是见过天兵的,他眼底的情绪渐渐变得幽深。 那种刚刚在早朝时才感受过的恐惧,又重新自心底蔓延上来。 会不会有一天,天兵也会跟郭氏的人一起站在他面前,逼迫他退位,将皇位传给遂王? 天兵,郭氏,朝臣,宦官……究竟还有谁是他可以依靠的? 此时此刻,虽然是私室自处,虽然身边的人都是他的家奴,但李纯却不敢让心底的想法在脸上表露半分。他垂下眼,假装听得很认真,实际上心头的思绪早就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直到吐突承璀说到关键,因为牵扯遂王的计划失败,他夜里就亲自去了一趟杜宅,结果才一出来,被金吾卫和京兆府的人抓了个正着。 甚至还被人打了一顿! 不知为何,侍立在一旁的第五国珍听到这里,竟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还好,不是天兵打的。 奇异的是,李纯此刻心头闪过的也是相同的念头。 看来天兵虽然行事无忌,倒也还有几分格调,不会随便与人动手。 ——至少不用担心自己将来会挨打了。 “咳……”李纯轻咳一声,将这种想法打散,想了想,问道,“这样说来,他们并没有亲眼看到你出现在杜宅?” 吐突承璀回想了一下,肯定地道,“应该没有。” 李纯松了一口气,“如此,便没有充足的证据说你结交朝臣了。” 也是,若有证据,刚才朝堂上,郗士美的弹劾就不会全都冲着吐突承璀去,而没怎么提杜佑了。 这么想着,李纯又对吐突承璀道,“你放心,只要没有足够的证据,朕不会轻易让人处置你。” 这不仅仅是为了吐突承璀,也是为了自己。 说到底,内侍是皇帝的家奴,本该是皇帝自行处置的。就算历来文官弹劾宦官,也都是走个流程,让皇帝自己动手。像是这回这样,直接将人抓了,然后才上折子弹劾的情况,绝无仅有。 这样的行为,无疑已经开始侵蚀李纯作为一个皇帝的权柄。 开了这样的先例,以后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效仿,他这个皇帝身边还有能用的人吗? 到时候提升的是天兵的威望,折损的是他这个皇帝的脸面。久而久之,还有谁会把他放在眼里?所以从现在起,就要防微杜渐。 不到万不得已,李纯绝不会将吐突承璀交出去。 此外,这也算是收拢人心之举。他毕竟才登基不久,除了吐突承璀之外没有别的心腹,宫中的宦官都是德宗朝留下来的老人,各有各的立场和打算,并不完全心向着他。 之前李纯并不在意,反正他可以慢慢扶持自己的人。 但现在吐突承璀出了事,他迫切地需要这些人归心。在关键时刻不放弃吐突承璀,也算是做给他们看的。 至少看第五国珍这个右神策军中尉的表情,是有用的。 最后才是李纯对吐突承璀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感情,到底是潜邸时期就跟着他,在他身边侍奉了多年的老人。 不知吐突承璀有没有想到这些,但他表现出来的,却只有感动,几乎是痛哭流涕、语无伦次地感谢皇帝的回护,又说自己辜负圣恩,根本不值得陛下如此,请求一定要治他的罪云云。 正当殿内的气氛越来越融洽之时,忽然有内侍走来通报,说是杜佑在外求见。 听到这个名字,李纯刚刚才变得柔和的脸色,又重新沉了下去。 他给杜佑这么多优容,既是给数朝老臣的体面,也是因为杜佑的阅历和经验能够帮助自己,然后才是因为此人性情对他的胃口。 但不管哪一个原因,都不值得他像捞吐突承璀一样去捞杜佑。 何况在这件事里,全都是吐突承璀在做事,杜佑始终置身事外。 虽然这是因为杜佑的关系都在朝堂上,得等吐突承璀这边弄出动静来了,他才好让人配合上书,制造舆论,但李纯可不会这么想。 他只知道杜佑不止什么都没做,还在拖后腿——要不是去他家见面,吐突承璀被抓住之后也不会那么被动。 只要不跟杜佑扯上关系,吐突承璀就只是犯夜而已,对宦官来说,这根本算不上罪名。 尽管在杜家见面是吐突承璀的要求。 不过人还是要见的,总要听听杜佑那边是否还有什么漏掉的信息。 杜佑一走进殿里,就跟吐突承璀一样跪下请罪。只是他的姿态就比吐突承璀好看多了,直到此刻也还保持着一代名臣的风度。 让李纯看得很不顺眼。 朝臣总是抱怨皇帝宠信宦官,而不重用朝臣,但也不想想,他们总是摆出那副自矜自傲的姿态,还要皇帝配合他们摆出礼贤下士、求贤若渴的姿态,才肯稍假颜色,哪个皇帝会喜欢? 反正李纯不喜欢。 尤其是在得知杜佑带来的消息之后,他的脸色更是彻底黑了。 因为杜佑告诉他,金吾卫和京兆府给出的理由并不是编的,那个被郗士美一笔带过的窃贼是真的存在,而且他选中的目标还正好是杜家。 那小贼行事不谨,昨夜就已经被杜家的家丁抓获了。 只是杜佑谨慎,想着他那个时候过来偷窃,说不定看到了吐突承璀,所以就没有把人送去官府,现在还关在杜宅里。 他倒也没想着杀人灭口之类的,只是打算等吐突承璀的事情办完了再放人,免得横生枝节。 谁知今天上了朝,才知道吐突承璀一从他家出去就被抓了。 那个小贼或许就是唯一的证人。 尽管那小贼也算是大唐百姓,但李纯几乎没有犹豫就道,“不能处置了吗?” 如此一来,死无对证,不仅杜佑可以脱身,吐突承璀这边也就好操作了。 杜佑并不意外,只是低头道,“臣不敢。” 李纯一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天兵! 虽然按理说,长安城里的天兵都是有数的,就是五十一个使团成员,但……真的是这样吗? 反正李纯不信。 要知道,还有五千多天兵就驻扎在陇州城外,而从陇州到长安,快马一昼夜就能到。偷偷派遣一部分天兵混进来,是非常容易的事。 所以他们也无法确定,那个所谓的“小贼”,跟天兵有没有关系,甚至……会不会直接就是天兵伪装的? 毕竟这件事实在太巧,巧到让人不得不怀疑,这小贼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万一杀了人,却发现他直接消失了,连尸体都没留下,那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但是把这个小贼放出去,让他成为指证吐突承璀和杜佑半夜私下会面的证人?那当然也是不可能的。 事情就这么尴尬地卡住了。 李纯面沉如水,他现在简直是提到“天兵”这两个字就心生厌恶,却又根本没有办法处理他们,只能任由他们如同一根眼中钉肉中刺,梗得他难受。 …… 夜色萧索。 自从天兵到了长安城后,何止是夜里上街的权贵子弟变少了,高官显贵们的夜宴其实也开得少了,就连宫中的夜晚,似乎也不像从前那样热闹,显得安静了很多。 李纯一个人坐在紫宸殿里。 其实他经常在紫宸殿忙到这时候,但今日,他却没有处理政务,而是一直在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灯花燃烧时开始发出轻微的“哔啵”声,那声音只有一点点,却将李纯惊醒了过来。 他回过神来,抬头一看,才发现枢密使刘光琦不知在殿门处站了多久。 “人来了?”李纯坐直了身体。 “是。”刘光琦应声,却没有进来,而是侧身让出了站在他身后的人。 正是右卫大将军,知内侍省事的俱文珍。 也是三年前一手策划了逼宫之事,胁迫顺宗禅位的主谋。 李纯为皇太子、即皇帝位,都是俱文珍一首推动,可以说是居功至伟。 但是李纯登基之后,俱文珍却没有得到与他的功劳相匹配的回报。连刘光琦这个次功都做了枢密使,他却根本没摸到左右神策军中尉、左右枢密使这“四贵”的边。 欣欣向荣的元和朝开始了,俱文珍却彻底沉寂了下去。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功劳实在太大了,所以哪怕新皇登基之后,革新二字已经无人敢提,但王叔文、王伾相继死去,朝堂上的文臣们对俱文珍这个逼死朝臣的罪魁祸首的态度,就有了微妙的变化,动不动就有人上书弹劾、抨击他的罪行。 皇帝心里大概也有些芥蒂,因此不太敢用他。 直到讨伐刘辟之后,他才有了现在的职务,却也几乎不在皇帝面前出现。 从前的风光恍然如梦,连从前只能在他脚下摇尾乞怜、求他提携的吐突承璀,都能反过来踩他一脚了。 但…… 俱文珍在夜色里抬起头来,让自己的面容被殿内通明的灯火照亮,露出那双始终充满野心的眼睛。 他现在不是又站在这紫宸殿中了吗? 刘光琦退下去了,俱文珍则举步上前,到了李纯面前,才低头下拜。 “臣拜见陛下。” “先生不必多礼。”李纯看着他道,“朕记得,吐突承璀从前做过你的副手?” “是。”俱文珍坦然笑道,“都是贞元时的旧事了。” 李纯的眸光渐渐幽深,“朕本打算以他为左神策军护军中尉,如今看来,这个位置他只怕还担不起。不知先生是否愿意为朕分忧?” 俱文珍立刻跪下叩头,“臣万死而已,必不负陛下!” “好,朕往后便要倚重先生了。”李纯轻声道,“你与吐突承璀既然有旧,那便去送他一程吧。” 俱文珍抬起头来,灯光下,皇帝的眼角似乎闪过了一抹晶莹。 他复又低下头去,“臣领旨。” 第128章 皇帝的心已经乱了。 “嗒、嗒、嗒”的脚步声, 在暗夜里十分清晰。 那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然后逐渐靠近,越来越响亮。 随之而来的, 是提灯发出的光明。 脚步声和灯光一起停在了面前。 吐突承璀抬头看去,就见一身紫袍的俱文珍,被笼罩在这片光明之中, 刺得他眼睛有些疼, 不由自主地分泌出了一点眼泪。 看到那一抹泪光,俱文珍微微一顿,将手中的提灯放远了一些。 吐突承璀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光亮, 他仰头看着俱文珍, 像是才认识这人似的,半晌才苦笑道,“陛下终究还是用了你。” “是, 有些脏活儿只有我能干。”俱文珍十分坦然。 他知道李纯要让他做什么, 他也完全不介意去做。 吐突承璀只能承认,“我不如你……师父。” 要说出这句话并不容易。 曾经, 吐突承璀以为自己已经将俱文珍踩下去了, 以为自己早已胜过了他, 以为自己的时代已经到来——俱文珍能做到的事, 他没道理做不到。 可是真的被推到那个位置, 才发现原来并没有那么简单,更不是所有人都能轻易做到。 听到这个称呼, 俱文珍也不由恍惚了一下。 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当时南诏异牟寻归附, 他作为宣慰使前往南诏、册封南诏王,给他做副使的就是吐突承璀。那之后, 在他的提携之下,吐突承璀才算是出了头。 结果新皇登基之后,不但没有酬功,反而不得不打压他。 吐突承璀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踩着他上了位,一飞冲天,成了宫中风头最盛的奢遮人物。 念着过去这一段师徒情分,他对俱文珍的打压也是最狠的。若不是俱文珍在宫中还有刘光琦这位同乡援助,估计早就已经被排挤出去了。 今日竟又听到了这个称呼。 俱文珍便也说了一句真心话,“好叫你知晓,你有现在的下场,师父我也出了一份力。你要对付遂王的消息,就是我送出去的。” 吐突承璀猛地睁大了眼睛。 俱文珍笑了笑,微微偏过头朝后面看了一眼。 立刻有一个小内侍端着托盘上前,跪在吐突承璀身侧。 吐突承璀一眼看见托盘,就如被烫到一般转开了眼睛——那上面放的是一壶酒、一只酒杯。 “陛下让咱家来送你一程。”俱文珍轻声道,“你忠心体国,想必不会让陛下为难。” 吐突承璀嘴唇颤抖着,半晌才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他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但半晌,也只是转过身,面朝着紫宸殿所在的方向,动作迟缓地地磕了一个头,“奴婢……谢陛下恩典。” 转身去倒酒的时候,手抖得厉害,半壶酒都被洒在了地上。 俱文珍上前几步,握住了他的手,稳稳将酒液倒入了杯中,又将酒杯端起,送到吐突承璀唇边。 “其实这样也好,干脆利落、直截了当。”他垂眸看着吐突承璀,安慰般道,“我这几年过的那种日子,你受不了的。” 吐突承璀神色恍惚地看着他。 俱文珍扶着他的头,将一盏酒全都喂了下去。 等他将酒杯放好,吐突承璀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眸中露出恐惧痛苦之色,身体开始挣扎,却被俱文珍死死按着。 很快,他的眼神就涣散开来,眼前只剩下那一片绚丽夺目的紫色。 多好看啊…… 吐突承璀猛地伸手攥紧了它,哑声问道,“是……左神策军护军中尉?” “是。” “哈!好!”吐突承璀的手无力松开,紫色的长袖从他指尖滑落,如同他从未真正抓住过的权势,“好啊……” …… 第二日总算没有大朝,但常朝还是有的。 所以李纯仍然不轻松。 光是昨天下午和晚上送来的奏折,就已经足够堆满紫宸殿的御案,更不用说今天肯定还会有更多的朝臣当面上书了。 难得的,这位登基三年始终勤政的皇帝,忽然有了怠政的念头。 不上朝就不用见到百官,不见百官就不用面对那些令自己难堪、却又根本无法处理的事。 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祖父。 小时候,李纯一直不明白,明明在外面受了欺侮,祖父为什么能自欺欺人,装成个聋子瞎子,只当什么都没发生,凑合着当个稀里糊涂的皇帝,却从不想着振奋? 现在,他好像有些明白了。 有时候事情就是无论你怎么努力都会朝着不利的方向走的,越做越差、越忙越乱,还不如什么都不做。 可是他的情况又跟祖父不一样。 祖父的敌人在藩镇、在外邦,只要放着不管,彼此就能维持表面的平安无事。 可他的敌人却已经到了长安,没法眼不见心不烦。 何况李纯的性情也与祖父不一样。 所以想归想,他却不可能真的不做,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去上朝。 果然,这群文官就像是今日根本没有别的议题了,全都是参奏此事的。 看奏折的时候李纯已经十分不快了,如今听朝臣当着自己的面引经据典,明着是骂吐突承璀仗势横行,实际上是刺他这个皇帝宠幸奸佞,就更是憋了一肚子的火。 谁都不会喜欢有人骂自己,李纯登基三年,一直广开言路、纳谏如流,是因为他有决心、有抱负,为了大业,可以暂时忍受这些。 但不喜欢是不会改变的。 现在他已经有点忍不了了。 好在俱文珍是个靠得住的,正烦躁间,就见他匆匆自殿后走了出来,面带焦急之色。 朝会的时候宦官是不能打扰的,否则便是重罪。所以俱文珍将这个尺度拿捏得刚刚好,他没有走到李纯身边,却又站在大部分人能看见的位置,毫不掩饰面上的焦急之色,立刻就将堂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所以李纯开口询问,也就是理所应当了,“何事惊慌?” “回禀陛下,罪人吐突承璀自知辜负圣恩,昨夜已在狱中畏罪自尽了!” 此言一出,尽皆哗然。 虽然明面上,朝廷只优待士人,但内侍受帝王庇护,处理起来反而更麻烦,所以一般来说,就算皇帝真的低了头、接受了他们的谏言,也就是贬斥出京罢了。 反倒是宫中内侍互相倾轧,偶尔会出现被放逐出宫的情况。 现在吐突承璀却是直接死了。 这让前一刻还在慷慨激昂抨击此人的朝官们都有些不知所措。 李纯本来也是有些惊讶的,俱文珍并未提前告知他,所以他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也没想到会这样快,面上的震惊之色毫无作伪。 低头看到朝臣们都安静下来,他的心情总算是畅快了一点。 李纯缓了缓,才长叹道,“不料他竟有这样的气性,人既然已经没了,那往日种种都不必再追究了。到底侍奉了朕一场,将他厚葬吧。” 他没有问朝臣的意思,但人死了,已经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好结果,自然也没人再抓着不放。 至于吐突承璀究竟是怎么死的,更没必要追究。 陛下说是畏罪自尽,那就是畏罪自尽。 只是殿内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闷,李纯这一招太过出人意料,将所有人都打得有些懵。 唯有少部分比较清醒的人——比如品阶较低,位置也相对靠后的白居易——注意到了过来禀报消息的并不是宫中那几位大貂珰,反而是俱文珍这个已经沉寂多时的老人。 这让他生出了一种十分不妙的预感。 吐突承璀固然已经死了,但这宦官之祸,恐怕非但没有消解,反而只会更甚。 俱文珍可不是吐突承璀,皇帝若是真的启用他,只怕朝堂上下都要不得安宁了。 但就算是白居易这样耿直的人,在皇帝刚死了一个宠信的内侍的情况下,也不好立刻就提起这件事。 今日的朝会就在这种沉闷之中,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这让李纯对俱文珍的手段更加满意,不过小试牛刀,便止住了朝臣们的上谏之风,而且完全不落痕迹。 果然非常之时,便需用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 所以一退朝,李纯就迫不及待地下了中旨,加封俱文珍为左神策军护军中尉。 广德元年(763年),吐蕃进犯长安,代宗出奔陕州,宦官鱼朝恩率当时驻守陕州的神策军一路护卫代宗,从此神策军就成为了中央禁军,并且将原本的南衙、北衙两大中央军集团打压得七零八落,呈一家独大之势。 建中四年(783年)泾原兵变,德宗彻底对文臣武将失去了信任,命宦官分掌左右神策军,置护军中尉。 宦官掌军权,自此而始。 左右枢密使掌接受表奏及传达皇命,左右神策军护军中尉掌禁中护从,文武兼备、是为“四贵”。 俱文珍站在左神策军的署衙之中,手持圣旨、身着紫袍,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似乎都能嗅到权力的甜美滋味。 人生际遇真是奇妙。 宫中遍传吐突承璀即将就任左神策军中尉的消息时,俱文珍甚至都已经起念想改名避祸了,谁能想到,最后坐上这个位置的人,却是他。 …… 政事堂。 朝会结束回来的第一件事,还是吃饭。 也不只是宰相重臣要吃饭,各级官署皆是如此。 在大唐,从中央各部到地方县衙,全都设有公厨,官员们聚在一起吃饭,称作“会食”。 除了算是一种做官的福利之外,会食作为公务餐,还有一个重要的功能是“因食而集,评议公事”——可见在餐桌上谈事,也是古已有之。 不过跟其他衙门不同的是,政事堂没有专门的食堂,饭是直接摆在公堂里的。 堂厨的杂役将桌案布置好,将菜肴和餐具送上,众人正要入席,就听得外头有人大声喊道,“天子赐食至!” 几位宰相对视一眼,心下都有些唏嘘。 天子已经好些日子不曾赐食了,看来今天是真的心情很好。 雨过天晴,他们本该觉得轻松,但想到吐突承璀刚死,皇帝却如此高兴,不能不让人生出几分复杂的感受。 不多时皇帝赐的菜也摆上了,众人依序入席,举箸就餐。 毕竟是会食,平常吃饭的时候,大家都会讨论一下最近的事务,要是一直不说话,甚至算是一种失职,会被讥嘲为“伴食宰相”。 但这会儿,谁都没有说话,只默默进食。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出乎预料,大家都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好确定以后的行事方向。 结果饭吃到一半,宫中就传来消息,皇帝刚刚下旨,让俱文珍担任左神策军中尉。 众人顿时没了胃口。 按理说,宦官的人事任命,跟文臣没有关系,全凭圣心。但事实上当然不可能如此,就像宦官势大也能影响到文官的升免一样,文官集团也一直在想办法遏制宦官集团的权力扩张。 自从新皇登基之后,这方面一直还算顺利。 吐突承璀的任命始终下不来,要等所谓的时机,也有一方面是迫于文官集团的压力。 放在以前,皇帝根本不可能突然来这么一手。 但现在他偏偏就这么做了。 很显然,吐突承璀的死亡,到底还是在君臣之间撕开了一条裂缝,让皇帝对文官集团的信任再次降低,所以才会故意提拔一直跟文官矛盾重重的俱文珍。 皇帝已经出了招,接下来就看他们要如何应对了。 这事有些棘手,不管是上书劝谏反对,还是默许皇帝的任命,似乎都不是多好的选择。 众人的视线都落在了李吉甫身上。 不仅因为他是首相,更因为他一向大权独揽、手段强硬,现在,是时候展露出他的手段了。 李吉甫却对他们的视线视而不见,继续从容挥筷。 众人见状,心下稍安。 首相还有胃口,看来情况还不是太坏,反正天塌了也还有高个儿顶着,其他人自然就不那么着急了。 谁知,等一顿饭吃完,大家都放了筷子,正漱口时,李吉甫看着面前的食床,忽然若有所思道,“这张食床好像已经是天宝年间的旧物了吧?我看木料都快朽坏了,还是换一张吧。” “噗”的一声,是另一位宰相将漱口水喷了出来。 但众人却都顾不得他的狼狈,而是紧盯着李吉甫,似乎想将他看出一朵花儿来。 政事堂里的食床就摆在那里,大家都不瞎,自然看得到它已经快朽坏了。 好歹也是宰相所用之物,能一直用上五十多年,始终没有更换,坏了也没人去提,自然是有些说法的。 据说哪位宰相若是移动此床,就会遭罢免。 跟自己的仕途和官职比起来,食床这一点小小的瑕疵,自然就算不得什么了。 这一点,李吉甫不会不清楚,所以他突然说出来的这句话,便也给人以石破天惊之感——那不是要换一张食床,而是要换一个宰相。 “诸位看着我做什么?”李吉甫从容自若笑道,“宰相朝夕论道之所,岂可使这等朽蠹之物秽而不除?” 说完径直起身,唤来杂役,命他们将食床搬出去劈了当柴烧。 杂役们有些战战兢兢,但见诸位相公都不言语,便也只得动手,搬走了食床,又将床下历年所积尘土杂物清扫干净。 很快那片地方就被清理一空。 新的食床还要去申领,众人看着那块空地,心中竟似也空落落的。 只有李吉甫依旧神色淡然。 自从他坐上这个位置,攻讦他的人就没有停止过,罢相之事,或早或晚而已,李吉甫早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事实上,若不是突然出了天兵一事,他现在说不定早就出京了。 皇帝将他留下,是为了处理天兵以及与吐蕃会盟之事。 李吉甫擅长这些,也愿意做这些。 但是现在,朝中局势已经变得越来越复杂诡谲了。 在李吉甫看来,吐突承璀身死、俱文珍上位,这不是皇帝对朝臣的试探,而是一种……防御。 皇帝的心已经乱了。 他现在就是一个受到了威胁的人,手里好不容易抓住了一柄刀,谁敢上前一步,他是真的会动刀子的。 所以其他同僚还在上书和接受之间犹豫,李吉甫却知道,其中有一条路是根本走不通的。现在谁想夺下皇帝手里的刀,谁就是他的敌人,会遭到最无情的反扑。 但这也不是结束,而只是开始。 吐突承璀是个蠢货,就算背靠着皇帝,要对付天兵,也只会私底下弄些鬼蜮伎俩,上不得台面。 俱文珍可不一样。 宦官、朝臣、藩镇,乃至是皇帝本人,很快就都会被卷进去,不做成一件轰动天下的大案,这事就不算完。 只看那位安西军之主如何应对了。 李吉甫可不想被俱文珍推出来当靶子,但只要在这个位置上,这就是避免不了的。 人人都说他手段强硬,事实也是这样,李吉甫上任宰相不到一年,就已经将仍在朝廷掌控之中的藩镇节度使都调换了不止一遍,彻底杜绝了他们根植地方,跟朝廷对抗的可能。 但他历任地方,宦海沉浮数十年,能走到今天,当然不是只有强硬。 就像对着皇帝的时候,他总能挑对方喜欢听的话讲,让皇帝不知不觉信服自己的判断,在面对局势的时候,李吉甫也总能挑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走,让最终的结果贴近自己所想。 可若是事不可为,他也从不硬抗。 李吉甫也很无奈,他以为自己要面对的是宦官文臣之争、士族寒门之争、主战主和之争、藩镇朝廷之争,甚至是皇权相权之争……这些他都已经做好了准备,结果凭空冒出来一支天兵,搅得所有势力都不得安宁。 要是他知道玩家的游戏术语,此刻应该会忍不住喊一声:超模了啊你们! 这还怎么打? 李吉甫可不想像杜佑那样晚节不保。 虽说杜佑这一遭,也算是福非祸,人人都知道他跟吐突承璀结交,必定是陛下授艺,现在吐突承璀死了,也没人会追着他不放,请罪折子一上,就能安安稳稳归家养老了。 但李吉甫才五十多岁,还不到养老的时候。 正该及时抽身。 …… 虽说昨天郗士美当堂上奏,没能立刻产生效果,让玩家有些失望。 但是紧接着传出来的一系列的消息,却又让玩家目瞪口呆,从头到尾只能保持“吓得我瓜都掉了”的表情。 吐突承璀在宫中畏罪自尽了! 皇帝立刻就提拔了一个新的左神策军中尉上来! 宰相李吉甫上书弹劾俱文珍,说他德不配位,言辞激烈地反对皇帝这项新任命! 紧跟着就有人上书弹劾李吉甫,历数他的十大罪状,不堪为相! 弹劾大战迅速落幕,宦官集团大获全胜,李吉甫黯然罢相,出任淮南节度使! 裴垍补位当了宰相,另外皇帝还召回了刚刚出镇不久的剑南西川节度使武元衡,应该又是一个宰相! 一个接一个的爆炸性消息,看得玩家眼花缭乱的同时,也忍不住直呼好家伙。 这就是长安吗? 有点“风云突变,只在朝夕之间”的感觉了。 长安城风暴骤起,处在暴风眼之中的玩家却反而只感觉到了安宁。 就连跟他们牵扯颇深的郗士美,明明身处要职,而且还是引发这一切的导火索,却也没有被卷入这一轮的风暴之中。 确认与己无关,玩家立刻捡起地上的瓜拍拍灰,接着吃瓜看戏。 夹在上面那些震撼性消息之中,就连杜佑称病,上书请求致仕,皇帝都没有做做样子就直接准了这件事,也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平平淡淡就过去了。 大概连杜佑都没想到,当他离开长安——虽然只是搬到城郊的杜曲——时,来送他的竟然只有天兵。 人来得很齐,差点把灞桥上的柳条给霍霍完了。 然后……杜佑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越过自己,直奔站在车辕上好奇地望着这边的五岁小孩杜牧,争先恐后地将手里的柳条往他手里塞,而后再用那种亮晶晶的、写满了期待的眼神注视着他。 来,杜牧之,写一首像《咏鹅》一样能名传千古的诗吧! 第129章 胜负欲这不就上来了? 大眼瞪小眼。 小杜牧并没有被过度热情的天兵们吓到, 他双手捧着有点超过承受能力的柳枝,张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们,虽然不说话, 但也不见羞怯。 玩家表面跟他默默对视,实际上直播间里已经快炸开了。 ——啊啊啊啊啊前排! ——前排一起挤挤,这视野真好啊, 甚至能看到小孩脸上的绒毛~ ——你们倒是说词啊, 怎么没人开口说话? ——楼上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别急。 ——哈哈哈哈哈哈哈主要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吧! ——笑死,我倒觉得大家正在苦苦压抑背诗的冲动……真的很难忍住不在正主面前背诗啊! ——这确实, 不压抑不行, 万一在小朋友面前呱出来,那就是一辈子的事了。 ——面对历史名人大家还是有点包袱的(欣慰 ——而且怎么说,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 这时候不管开口说什么, 感觉都很像怪蜀黍和怪阿姨哎(捂脸 弹幕越热闹,现场就越沉默。 而沉默持续的时间一长, 就会变成尴尬。 终于, 某个玩家受不了了, 他……转过身, 朝后面已经被忽视已久的杜佑挥了挥手, “那个谁……杜司徒,不给介绍介绍?” 杜佑:? 虽然他心里想的是“我们好像并不是能够互相介绍家人的关系”, 但杜佑也不蠢,当然早就已经猜到, 杜牧就是那个能令天兵侧目,将来必然大有造化的杜家麒麟儿了。 那……认识一下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杜佑对天兵的恶感并未消失, 但对他这种人来说,在很多事情上,自身的好恶本来就不能作为唯一的评价标准。 最简单的一点,人人都想出将入相、匡扶天下,但世间总是昏君庸君多,明君圣君少,难道这官还能挑着做吗?除了像是郗士美的父亲那样的隐士,大部分人还不是捏着鼻子忍了。 天兵无疑就是这样一个能够让他转变态度的势力。 将来的天下不会少了他们的身影,杜氏的儿孙也免不了要跟天兵打交道,提前结下一份善缘不是坏事。 于是他也走上前来,对站在车辕上的杜牧笑道,“十三郎,这些都是你的长辈,你可以称呼……” “叫哥哥姐姐就行!”一个玩家急忙补充。 弹幕快笑疯了。 ——说好的让杜牧叫姨姨呢? ——好好好,一个个网络上变态尽显,现实里客气礼貌是吧? 杜佑微微一顿,果断占了这个便宜,“那就叫阿兄阿姊吧。” 至于挨个介绍,不可能的,杜佑虽然已经眼熟了天兵,但除了唐一之外,还真叫不出其他人的名字来。 杜牧眨了眨眼睛,“阿兄,阿姊。” “哎!”玩家们顿时眉开眼笑。 既然有了称呼,那就不是外人了,立刻就有人按捺不住,“杜小牧,你知道骆宾王吗?” 疯狂暗示.jpg ——住口!骆宾王《咏鹅》也是七岁才写的! ——我就知道这些家伙忍不住。 ——呜呜呜呜呜放开那个杜牧,让我来!!!! ——搜了一下杜牧好像没什么神童的名号,要让大家失望了。 ——可是他23岁就写出了《阿房宫赋》哎!这不是神童说得过去吗? ——emmmmm只有我根本不想让他写什么诗,只想捏小孩的脸吗,一看就手感超好的样子口桀口桀! ——嘶…… 在场所有玩家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落在杜牧软嘟嘟的颊肉上,有点手痒。 一个玩家忍不住伸出手…… 杜牧警惕地后退一步,但他忘了自己是站在车辕上,脚下不是平的,这一退,身体没站稳,眼看就要跌倒。 马车里立刻伸出来一只手,一把将孩子捞回了车厢里。 玩家讪讪放下了伸出去的尔康手。 我真的不是要抢小孩! “咳!”杜佑用力咳嗽了一声,将玩家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客客气气地表示,送别的时间已经很久,他们也该走了。 正主不出来,玩家本来也没什么兴致,将道路让出来,便打算各自散去。 ——等等!快看桥对面! ——什么什么(让我康康.jpg ——就骑着驴往这边来的那个小年轻,长得特别醒目,一眼就能认出来! 不管是看直播的还是在直播的,都忍不住朝那个方向看去,然后发现这话还真不是夸张。 骑在驴背上本来就比旁人更醒目,何况他的长相还有些奇特,身体消瘦、长手长脚,眉毛浓密,几乎要连在一起。 这模样,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玩家越看越熟悉,总觉得有一种很强的即视感。 这时,骑着驴的少年已经越过了杜家的车队,又从众玩家面前经过。 这桥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看到他们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多少都会注目一下的。但他却恍若未见,眼神都没往旁边偏一下,似乎已经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大概是他或者他的家人也知道这样出门容易出事,所以他并非独身一人,有个小童在前面替他牵驴。 错身而过的瞬间,看到他背上的锦囊,一个玩家脑海里突然灵光一闪,大喝一声,“李贺!” 驴背上的少年应声回头。 ——啊啊啊啊啊啊啊真的是李贺! ——对了对了,这个长相就非常李贺,我就说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居然就这么在路上平平无奇地偶遇了吗? ——我倒觉得挺有李贺特色的,出其不意。 李贺拧着眉头,警惕地看着眼前这群人。他的情绪都写在脸上,一看就知道不高兴了,不仅是因为苦思诗句的灵感被打断,更是因为他们叫出了他的名字。 在这个时代,直呼其名是非常不礼貌的。 但玩家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看到他的反应,立刻呼啦啦一下全围了上来,新奇地打量着他。 “真的是李贺啊?” “黑云压城城欲摧……”不小心背了诗的玩家连忙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半晌没听到旁人的嘲笑声,才睁大了眼睛,震惊道,“我说出来了!” ——这么震惊干嘛,你背出来了,说明这诗他已经写出来了呗!他都这个年纪了,又不是杜牧还没开始写诗。 ——好像这时候李贺就已经成名了吧,我记得说他十几岁就跟李益齐名了(虽然应该有点夸张的成分 ——《雁门太守行》都写出来了,跟李益齐名也不奇怪吧? ——话说他身体是不是不太好啊? ——肯定的,他的诗里那么多老和死的意象,应该也跟身体有关吧。 ——看到李贺本人,真的一下子就理解“呕心沥血”这个词了。 ——他只活到27岁呜呜呜呜呜…… ——唉,感觉很可惜,但是有时候又觉得,“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这种让人既惊且艳的句子,应该也只有二十七岁就去世的李贺能写出来吧? ——李商隐在《李长吉小传》里面写,李贺临死时有个绯衣人来接他,说:“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天上差乐,不苦也。”可见大家都舍不得他死,所以才会有这么浪漫这么美好的想象。 李贺感觉很……不自在。 眼前这些人看他的眼神着实有些古怪,兴奋、激动都可以理解,毕竟他已经听到他们背他的诗了,但那种……跟阿婆和阿娘看他时一模一样的怜爱,又是怎么回事? 被堵在这里没法走,李贺想了想,从驴背上下来,让驴子挡住自己的大半身体,这才感觉好了一些。 他看向玩家,问道,“你们是?” “我们是你的粉丝!啊,就是,非常喜欢你的诗的意思。” “对对对。” “超厉害的!” 李贺耳朵都红了。 他年少成名,不知听过多少别人的夸奖,就连韩愈那样的文坛领袖,也对他赞誉有加,但是像这么直白的夸奖,还是第一次听到。 ——话说你们的玩家包袱呢?在杜牧那种小孩子面前都有,在李贺面前就没有了吗?! ——可是他会脸红哎。 ——哈哈哈,我倒是可以理解,感觉对着李贺的时候会油然而生出一股怜爱?就没有那种距离感你懂吧。 ——难道不是因为他一看就很好欺负的样子吗?恨我不在现场呜呜呜! ——那个,郑重地提醒一下,李贺这个时间段好像已经结婚了,调戏要慎重啊! ——噫,楼上心好脏,我们都是把他当需要照顾的弟弟看的好吧? 游戏里,话题已经快进到玩家得知李贺是来长安行卷,为明年的考试做准备的,于是众人便簇拥着他,一起往长安城去。 ——所以已经没有人在意一直在一边痴痴凝望的杜佑了吗? ——痴痴凝望是什么鬼啦哈哈哈哈哈! ——他真的一直在等啊,结果连一个回头跟他挥手再见的玩家都没有,莫名感觉有点凄凉呢。 ——呜呜呜,今天什么日子啊,一下子同时见到了李贺和杜牧! ——说到这个,二十几年后,杜牧还给李贺的诗集写了序来着。 ——这奇妙的命运啊~ 见天兵已经簇拥着那少年走远,仿佛已经完全忘记了他,杜佑轻叹一声,也转身朝后面的马车走去。 他之所以在这里等一会儿,主要是还有个小尾巴需要处理。 吐突承璀死了,案子自然也没人再追究,之前抓到的那个小贼,作为证人的存在也就可有可无,但是杜佑一开始不敢处理他,后来就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了。 今天天兵过来,杜佑本以为是为了此事,便想着干脆把人交给他们。 结果一晃神的功夫,天兵的注意力就被别的人吸引走了。 ……看来是他想多了,天兵说不定早忘了还有这么一回事。 杜佑也不再多想,直接把人给放了。 然后招呼家人继续赶路。 …… 大明宫,清宁殿。 今日伍氏又入宫给郭贵妃请安。 其实她早就想来了,但若是破坏了惯例,容易被人注意到,所以强自按捺着,好不容易熬到月中,立刻就进宫来了。 在宫里混,不将情绪写在脸上是最基本的。 但郭贵妃见她来得这么急,就知道应该是有事,便让云缕将宫人都屏退,问道,“出了何事?” 伍氏低声将遂王被人撺掇着去看天兵演百戏,差点被吐突承璀的人抓了个现行的事说了。 她没急着进宫,也是因为最后有惊无险,遂王这边没事,反倒是吐突承璀自己有事。但是现在提起来,伍氏心中却还是后怕。 就差那么一点点! 要不是那个天兵足够果断,直接跳窗,被神策军的人看到他们见面,那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经此一事,伍氏才更深刻地领会了郭贵妃那句“天兵的力不是那么好借的”。 任何事都是有代价的,而这个代价她们付不起。 吐突承璀的事郭贵妃当然知道,却还是刚刚得知这事儿差点就跟自家扯上了关系,不由皱眉,“你可问清了当日的详情?” 伍氏连忙点头,她是个细致人,猜到郭贵妃可能会问,因此再三地向李宥和他身边的内侍确认过每一个细节,包括天兵那两句让人不明所以的话,这时便一一道来。 郭贵妃听得很认真,眉头一直微微蹙着。 情况已经很清晰了,吐突承璀一边设法鼓动遂王去看表演,一边让神策军去抓人,就是为了让三郎跟天兵扯上关系。看来郭氏没有任何行动,某些人已经开始着急了。 不过这是意料之中的事,郭贵妃也只是过了一遍,就抛开了。 她真正在意的事天兵那句“看到你说的人了”。 所以天兵并不是临场反应速度足够快,而是事先就得了消息,知道可能会跟遂王碰上面。 消息应该来得很突然,而且指向并不明确,估计不是他们自己查到的,而是……有人给天兵递了消息,要让吐突承璀打算落空。 ……倒也不是意外,宫中的争斗一向如此。 至于递消息的人是谁……要是这会儿还身在局中,就不好说,但现在事情都已经水落石出,答案就只有一个了。 俱文珍。 郭贵妃地第一反应是要设法将这个消息传递给天兵,让她们有所防备。 但下一刻她就微微摇头。 俱文珍老谋深算,不会想不到这些,说不定这会儿就有人在盯着她,等着抓这个把柄呢。 反过来说,郭贵妃也相信,天兵应该不需要她提醒,也能想到这些。 有郭昕在,郭家跟安西军的关系就是剪不断的,有心之人也会始终将视线放在他们身上。这时候,什么都不做才是最安全的。 郭贵妃回过神来,一边继续翻看手中的课业,一边道,“往后一切照常便是。” “那三郎身边那个内侍如何处置?” 郭贵妃想了想,道,“不必处置。只要不影响课业,三郎想去看百戏,就去看看吧。陛下不问便罢了,问起来就把人交给他。” 伍氏有些意外,郭贵妃对孩子的管束一向严格,这回竟许他去看百戏,倒是难得。 三郎该高兴坏了。 她低头应下,见郭贵妃没有旁的话说,课业也看完了,便起身告辞。 从清宁宫出来没多久,她就察觉到有人跟着自己,却也只作不知,埋头走路,径直出宫回府。 盯梢的人看了半天,见她进门之后就没有任何动静了,只得失望而回。 俱文珍对此倒不是很意外。 他要是郭氏,有贵妃,有即将成年的皇子,有郭子仪留下的巨大名望,他也能沉得住气。 有些人啊,不争不抢,就什么都有了。 真是……碍眼。 …… 摘下对著名诗人的滤镜,李贺就是个没太多阅历、沉浸在自身世界的小青年,有理想、有才华、有傲气,却不自负,自然也没什么架子。 玩家簇拥在他周围,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将他的情况盘得差不多了。 顺利打了卡,玩家心满意足地将人送到暂时借宿的寺庙,还约好了明天要陪他一起去行卷。 听到这话,李贺脸上又出现了那种不习惯接受他人善意的羞窘,有些局促地道,“不需如此。” “其实是我们还没见过士子行卷,想看看热闹。”玩家立刻改口。 李贺就说不出拒绝的话了。 哈哈哈,轻松拿捏! 辞别李贺,一群人说说笑笑地往回走。 “啊!”一个玩家忽然大叫出声。 “怎么了怎么了?”后面的玩家还以为是有什么发现,连忙追问。 玩家挠了挠头,“刚刚一直没想起来,李贺是不是就是那个,因为父亲名字里有个跟进同音的字,所以不能考进士的倒霉蛋?” “呃,好像就是他。” “啊这……这种理由听起来很离谱,但是一顶帽子扣下来,根本没有辩解的余地。” “说起来,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的理由就是,他妈是看花时不慎坠井去世的,他却写了赏花的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有亿点点惨。” “不能考进士对李贺的打击应该很大。他前期的诗还有点少年意气,后面的作品就越来越不像人写的了。” “同志们,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怎么说?” “反正这大唐的进士也考不了了,那把李贺捞到雁帅那边去怎么样?” “咦?” 玩家们短暂安静了片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同时叫了起来。 “妙啊!” “就这么干!”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这真是李贺写的,果然没有NPC在就不会被和谐。” 玩家们想得很美好,却不知,全长安城都在关注他们的动向,他们去送杜佑,路遇李贺,陪着他一起回长安,乃至之后几天陪他到处行卷的事,自然也都被所有人看在眼里。 天兵进城这么久,虽说闹出的动静不小,但还真没听说哪个人特别受他们青睐。 李贺能被天兵如此看中,立刻就让人觉得他必定不同凡响。 再一打听,果然是个有诗名的才子。 民间只将这事当成一场热闹,权贵们则留意着不能随便得罪此人,但是那天在紫宸殿里听到过瓜娃子的蛙鸣声的近臣、重臣却都猜到,李贺将来的诗名,或许不弱于白居易。 如此,他们当然也要对此人另眼相看。 莫名变成了衡量标准的白居易:? 他这几天的心情一直不太好,身处谏官这个位置,白居易有着远超普通官员的责任感,朝中无论大事小情他都会上书说一说,更不用说最近那么多的风波了。 但是所有的奏折都石沉大海。 想要当面劝谏吧,皇帝已经好几天没有召他们这些翰林学士去议事奏对。 白居易只是愤青,又不是傻子,被冷落了这么一段时间,自然早就已经反应过来了。 原来以前他觉得自己起到了劝谏君王的作用,只不过是皇帝愿意配合而已。现在不愿意了,他们这些人的存在就毫无意义,甚至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正自己跟自己置气,就听弟弟白行简兴冲冲地过来说,京中又来了一个才子,很受天兵推崇,据说才华跟他不相上下! 白居易额头青筋一跳,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不过他也确实生出了几分兴趣,问道,“可有此人的诗作?” 要说文人多少有点自许之意,白居易也不例外,不过平时不好意思表露出来而已。从天兵的态度里意识到自己跟其他人的不同,他私下里想起来也会忍不住心喜。 现在又冒出来一个备受天兵推崇的才子,白居易的胜负欲这不就上来了? 白行简自然早有准备,当即掏出诗稿奉上。 第一首就是《雁门太守行》。 白居易看完,半晌才道,“是真才子。” “不仅是才子,据说读书作诗也都很刻苦。”白行简又讲了李贺身上背的那个锦囊,以及那句“呕心”的评价。 白居易幼时,国内动乱频频,一家人始终在奔波流离之中,直到贞元年间,终于安顿下来,他才听人说朝中有进士科的存在,于是开始发奋读书。 那一年,他已经十四岁了。 白居易一直觉得自己的努力程度是一般人达不到的,但听完李贺的故事,也没话说了。 第130章 天兵喜欢才子,天下才子却非止乐天一人。 清早, 雁来在帐篷里睁开眼睛时,外面的天光还未亮起。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自从穿越之后,雁来已经很久没有睡过懒觉了, 就算是偶尔熬一会儿夜,也就睡到大概八九点——这在现代叫早起! 外面的风还是很大,雁来忍不住卷紧了自己的小被子, 实在不想在这种天气, 还出门去习练武艺,干脆舒舒服服地躺着,打开论坛, 开始巡视自己的领地。 果然, 一夜过去,论坛又“长”出了无数有意思的帖子。 【突然想起来,之前不是说过还有一个诗人也在长安的吗, 怎么没有看到玩家去找他?】 ——怎么没有?只是讨论的人不多而已。我发个图你一看就懂了。【高清大图】 ——嚯, 好一个阴郁颓废青……额,中年! ——张籍好像比白居易大四岁, 今年已经四十了吧。家人们谁懂啊?为了云玩这个游戏, 我居然把元和诗人的生平和交集都重新过了一遍, 上学的时候都没这么努力过!所以什么时候抽我(双手合十.jpg ——孟郊好像比他还大十几岁呢, 但两人都以韩愈的学生自居(顺便说一句, 韩愈和张籍同年生的,韩愈都已经算是大器晚成了。 ——那他们算大器夜成? ——大器夜成是要笑死谁啊哈哈哈哈哈 ——他们这种, 多少有点被战乱耽误了吧,幸好活得够久! ——是啊, 你看杜牧和李贺,都是十几岁就成名了。 ——所以感觉虽然说“国家不幸诗家幸”, 但真的乱到连诗都不能写的程度,也就谈不上这些了,还是要有一个安稳的环境才能输出啊!元和一朝群星璀璨,何尝不是因为累积了太多的人才、太久的情绪,集中爆发出来了呢? ——我感觉是要相对安稳的大环境下,个人的小不幸,比较容易出作品。要不怎么这些著名诗人仕途都那么惨淡呢……白居易都算是最好的了,但也都是些清贵的闲散官。 ——白居易是真的厉害,感觉他的仕途是生生写诗写出来的。活着的时候就一直备受推崇,到了晚年更夸张,就因为他写了一首“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永丰西角荒园里,尽日无人属阿谁?”皇帝直接派人去洛阳折了两枝杨柳带回来种在宫里,时人评为“一顾增十倍之价”。 ——感觉他是成也诗歌、败也诗歌。因为太会写诗了,统治者也只重视他的文学特长,跟李白一样的。 ——呃,跟李白那还是不一样的吧(扶额。李白那政治眼光和水平,我感觉他真的幸好没当官,白居易官当得还不错,杭州的西湖白堤,苏州的十里山塘都是他修的(这么一说他好喜欢治水XD ——我说你们是不是跑题了,张籍就这么不值得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感觉张籍同学满脸都写着“莫挨老子”呢,有种真的凑过去肯定会挨揍的感觉,怕怕。 ——摸下巴,这还真不好说,《旧唐书》说他“性诡激”,被刺激大了搞不好真的会发疯哦。 ——嘶,那不是更香了吗!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越是这样就越好玩吗?让他气得要命却没办法,多有挑战性,多有成就感啊(苍蝇搓手,等公测我就直奔长安! ——楼上你……做个人吧。 ——你没有号是张籍的福气(蜡烛.jpg ——幸好现在这批玩家的素质都比较好(擦汗 ——错!不是玩家素质好,而是因为长安没有复活点,万一被NPC打死了,不但尴尬,还耽误时间。 ——……好有道理,完全无法反驳。 【查了资料才发现,李益现在也在长安城做官啊,怎么完全没有看到人提起……】 ——可能是《霍小玉传》看多了吧,感觉他人品不太好,不喜欢。 ——主要是年纪也大了(doge ——郗士美:? ——好吧,主要是感觉跟他没有共同语言(摇头 【我这里雪已经下了,你那里呢?】 ——楼主这是在哪儿啊? 楼主:在帕米尔高原上!出了一趟门才发现,做生意是真不容易啊呜呜呜,幸好一路上的风景完全值回票价! ——那下雪就合理了,感觉后面的湖都冻上了呢,能上去滑冰吗? ——哇,距离雪山好近,风景好好!打卡地点+1 ——现实里帕米尔高原的塔县就是热门打卡点吧哈哈哈,毕竟是祖国最西陲。 ——啊啊啊啊啊南方人羡慕哭了,我要去,我想去冰湖滑冰,去雪山滑雪!快放我进去!(雪姨脸 ——怜爱南方人~我这里也下雪了哦[图] ——楼上ID我记住了,等进游戏一定找你决斗(记仇.jpg 【每日感慨:吐蕃人真是热情好客啊!】 主楼:又有人来劳军了!这一路上除了雁门关,基本上走到哪里都有人主动给我们送粮食物资。 什么叫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啊(战术后仰 虽然是冬天,但感觉心里暖暖的呢[图] ——笑死,吐蕃人赢的哪门子王师? ——果然啊,只要你的实力足够强大,整个世界都会变得友善起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需一饮三百杯! ——这么一搞,队伍带的粮食和物资岂不是用不完了(奇怪的担心增加了.jpg ——哈哈哈这个不用担心,反正回头不是要开互市吗,卖掉就完事,就当是顺便跑一趟商了。 ——活该你赚钱(拇指 ——不过河西走廊也有那么多风沙吗,我对这里的印象可是“塞上江南”啊! ——有河流、有人烟的地方就是塞上江南,外面的无人区环境就不容乐观了。西域都是这德性,不过路上走了一个多月,这边已经好很多了。 ——植树造林任重道远(重点错 【全体目光向我看齐!宣布一个事儿啊,李贺要去白居易家了!】 主楼:啊啊啊啊啊啊啊历史性的会面有木有! 历史上李贺和白居易好像是完全没有交集的!但是在玩家的努力下,现在李贺要去白居易家投书了! 希望白居易不要不识抬举! ——楼主你最后一句话对着白居易说呢? ——我记得之前看过,他们没有交集是因为李贺是韩愈那边的,元白是另外一边。 ——这题我会!韩愈不是写了一首《调张籍》,开篇就是“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把李白杜甫好一番吹捧,好像就是怼元稹白居易来着。后面诗坛就是元白自成一体,李贺张籍、孟郊贾岛都是韩愈那边的。 ——笑死,后来元稹死了,白居易1vsN,压着对面打有木有! ——后来不是又有刘白嘛。 ——不过白居易活着的时候是真的,伟大,无需多言! 只不过晚唐的杜牧,李商隐,温庭筠都是学的另一派(虽然据说李商隐跟白居易的关系挺好的,野史记载白居易曾经对他说过“恨不能生成你儿子”,他去世后李商隐还给儿子取名叫“白老”,结果这孩子一点才华都没有,笑哭 ——野史不可尽信,但白居易的墓志铭确实是李商隐写的。 ——但这些都是以后的事了,现在还什么都没有发生! ——好好好,梦开始的地方(bushi ——不是,楼主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那个上书说李贺他爹叫“晋肃”所以他不能举进士的傻x,就是元稹啊!据说是因为他想结交李贺,结果李贺说,“明经及第,何事来见李贺?”于是元稹怀恨在心…… ——啊这?这真的是李贺说出来的话吗(吃惊 ——而且李贺连进士都不是,对朝廷官员这么说话,这河狸吗? ——这个也是野史记载的,连元稹的官职都写错了,感觉不可尽信。不过元稹的人品是真不好啊,感觉这故事放在他身上毫无违和感呢。 ——他早期也跟白居易一样是个愤青吧,俩人就是因此好上的(喂 后来据说有一次他出差回京,在驿站住了上厅,之后又来了几个宦官想住上厅,直接闯进房间里,用鞭子抽伤了元稹的脸,然后他还因为这事被弹劾说“失宪臣体”,被贬出京十几年。 大概也是因为这样,他后期才为了上位结交宦官,也因此为人所不齿,不过人家官做到了宰相。 ——哦豁,如果真是元稹上书,那就热闹了。 ——现在白居易也认识李贺了,到时候他是站元稹呢,还是站李贺呢,哎呀,好纠结呀! ——修罗场,我喜欢,多来点! …… 新昌坊,白宅。 有一则故事讲,白居易考进士之前,去顾况家行卷,顾况看到他的名字,就说,“米价方贵,居亦弗易。”等看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之句,就改口道,“道得个语,居亦易矣!” 不过根据后人考证,贞元十六年白居易中进士的时候,顾况根本不在长安,这个故事多半是编造的。 要让白居易来说,他也觉得在长安居,大不易。 在长安考进士、做官,这几年白居易搬了很多次家,有时候甚至干脆是寄宿在寺庙或者人家,连婚都是直接在妻子杨氏家里结的,婚后才在杨家所在的新昌坊租了房子定居。 翰林学士经常要值宿禁中,住得离娘家近一些,妻子也有人照应。 长安生活不易,弟弟白行简考中进士之后,也是跟着兄长住。 跟政治热情满满,一心留意国政的白居易比起来,白行简这个秘书省校书郎的官职就要清闲得多,他的性情也更活泼跳脱,喜欢凑热闹。 天兵进城之后,所有的热闹白行简全都没有错过! 这几天天兵跟着李贺到处投书,白行简也与许多闲着没事干的百姓一样跟在后面,指点议论,兴致勃勃。 不过今天这条路,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越走越眼熟,直到看到熟悉的门扉,白行简才不由得以手扪额,“啊”了一声。 这不就是他家吗?! 对哦,他哥白居易,好歹也是翰林学士、天子近臣,再加上诗名在外,人所称颂,自然已经有被人行卷的资格了。 白行简顿时大喜,排众而出,主动将李贺和天兵请进了门。 这时候行卷的流程是在门房投书,主人要是刚好在家,且有兴致,就会打开看两眼,喜欢才会把人请进来见面,甚至引荐给他人。如果主人不在家,或是不喜欢这些作品,那就只能石沉大海了。 据说李贺去给韩愈行卷,韩愈刚从外面回来,已经解了衣带准备休息,看到《雁门太守行》,便又束带召见。 所以白行简这直接把人领进门的操作,把李贺给整不会了。 “不知阁下是?” “小子白行简。” “白行简”三个字一出,玩家立刻齐刷刷看了过去。 就你小子是白行简啊? 白行简,白居易他弟,代表作品……很遗憾,并不是唐传奇中评价颇高的《李娃传》,而是那篇全名发出来会被口口的《大乐赋》,描写大胆细致,被称为“中国的《爱经》”。 这么露骨的视线,白行简当然感觉到了。 这些天兵上下扫视着他,仿佛在看什么稀奇,眼神里带着一种难以用语言表述的微妙感。 好好一个精神小伙差点被看蔫了,“在下身上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没有。”玩家齐齐摇头,“只是觉得你很有前途。” 像是为了让这句话显得更可信、更有力量,男玩家纷纷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女玩家则是在一边捂嘴窃笑。 听到动静出来查看的白居易:“……” 生活还真是处处都有惊喜啊。 不过李贺的行卷终于送到了他家里,也让白居易暗自松了一口气。毕竟他骤登名位,一腔热情都在工作上,平日里还真没什么奖掖后进的习惯,又不像韩愈那样身为学官,所以这还是头一回有人来给他行卷。 同样是被天兵推崇,李贺眼看着就要跟他齐名了,白居易心里多少有点别扭。 天兵喜欢才子,天下才子却非止乐天一人。 这也就罢了,为何天兵对待两人的态度,也是天壤之别? 不过现在李贺主动登门,就是将他放在了前辈的位置上,他当然也要有前辈的样子。 …… 并不是所有玩家都有兴趣跟着李贺到处跑,大部分还是各忙各的事。 比较倒霉的是唐一,被抓去宫里开会,商议跟吐蕃的会盟。 对,没错,这事还没有谈完,一直在断断续续地推进。但经过了前几天的事之后,唐一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到,不管是大唐方面还是吐蕃方面,都变得好说话了很多。 看来适当的亮一亮拳头也没有坏处。 好消息是大唐公务员的上班时间比较阴间,差不多是从早上五点到下午三点。 所以真的不用疑惑为什么他们当官好像很闲的样子,不是在游山玩水就是在歌舞宴饮,因为本来就留下了娱乐休闲的时间。 又是一天的扯皮结束,唐一回到驿馆,才下了马,就见有一群人聚在门口,看到她,全都眼睛一亮。 唐一只好停下步子,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守门的护卫道,“唐长史,这些是从洛阳来的商胡,都是安史乱后滞留在大唐的商胡和他们的后代,听说安西军打通了河西走廊的通道,派遣使者入唐,所以特来拜见。” 几个胡人也连忙递上名帖。 唐一挨个翻看,心里有些意外,但仔细想想又觉得很合理。 安史之乱后,吐蕃攻占河西走廊,切断了大唐跟西域的联系,不仅西域的唐人回不来了,大唐的胡人也同样回不去。 毕竟吐蕃打的是困死西域唐军的心思,当然不会允许他们继续通商。也正因此,陆上丝绸之路几乎完全被破坏,唐宋商人们这才转道水路,开启了海上丝绸之路。 不过按理说,他们既然是胡商,完全可以借道回鹘,但事情当然没有那么简单。 在这个时代,行商打通一条商路并不容易,一般都会沿路建立起自己的关系网,结交当地势力,交足保护费,这样才能一路平安,否则官兵随时都可能变成劫匪。 所以商人们基本都只会走自己熟悉的道路,久而久之,这条路也就成为了他们的势力范围。 回鹘道当然也被其他的商胡势力控制着,人家不会平白把商路借给他们,分润利益出去。 代价太大,就不值得了。 反正大唐的生活也习惯了,在这里有产业、有家口,日子也不是不能过。 不过能回家,当然还是想回的。 就像西域的汉人一样,就算猜到几十年过去,再回去也是物是人非,但还是想着要回去看一看。 “所以你们是想跟着我们的商队回西域?”唐一确认了一下。 几个胡人连忙点头,“是的。” 唐一正琢磨着该不该答应,眼前忽然弹出了任务提示。 她不由失笑,不知不觉又开始用政客的思维去考虑了,但作为玩家,根本不用想,有任务接就完事了。 不过,原来在长安也能触发任务吗? “可以。”唐一点头应下,又问,“你们有多少人?” “很多,大概有几十个商人,加上从人和奴隶就更多了。”一个胡人道,“大家都很心急,又怕打扰唐长史,就推举我们几人为代表过来。我等已经在西市置办好了宴席,还请唐长史和诸位天兵能够赏光。” 胡人的态度很客气,因为他们很清楚,如果三方会盟和互市真的能谈成,这条商路也必然是在安西军的控制下了,他们这些人不管是想回家,还是想继续经商,都要跟安西军搞好关系。 唐一打量着这几人,他们高鼻深目,留着络腮胡子,长相完全是胡人的模样,身上穿着的却是唐装,开口也是十分流利的唐音,看来已经本地化得很好了。 参加胡人的宴会,一听就是玩家会感兴趣的。 唐一想了想,没有拒绝,点头道,“稍等,我要先休整一番,也通知一下其他人。” “唐长史请自便。”几人忙道,“我等先回去操持宴会,留一人在此听候吩咐。” 唐一本想婉拒,但想到这时候的商人跟官府的关系就是这样,不答应他们可能还不安心,便道,“那进来等吧。” …… 听说有人请客,玩家不管在忙什么,全都热烈响应。 只有跟着李贺投书的小组期期艾艾地问,能不能把李贺和白居易兄弟一起带过去。 唐一说,“你可以问问他们。” 他心想但凡是稍微有点政治嗅觉的人,就不会答应吧?被天兵找上门来没法拒绝是一回事,但是主动去参加私人宴请就是另一回事了,白居易好歹也是个天子近臣,应该有这样的自觉。 然后她就在设宴的酒楼看到了白居易、白行简和李贺。 皇帝知道估计要气死了。 不过唐一才懒得管皇帝的想法,反正白居易这谏官也当不了两年,等蜜月期过了皇帝也会让他走人的,可不关玩家的事。 她将这念头抛开,凑过去听商胡们讲这些年在大唐的经历。 原本长安才是丝绸之路的起点,聚集在这里的商胡更多。 不过商路断绝之后,胡商们没了货源,只能各自设法。相比于天子脚下的长安,专门用来安置闲散官员、世俗氛围更浓、商业又极为繁荣的东都洛阳,反而成了更好的选择。 所以大部分商胡都搬迁了过去,搞得长安城的胡姬酒肆都少了很多…… 说着说着,又说到了胡人的习俗,眼看马上就到十一月了,每年这时候,他们都要“泼寒”,因为是胡风,中原也谓之“泼寒胡戏”。 其实就是胡人的泼水节。 该说不说,胡人是真不怕冷啊,十一月互相泼冷水。但能加点的玩家更是无所畏惧,一个个踊跃报名,都表示到时候一定会去参加。 这种热闹怎么能少了玩家! 一个玩家报完名,回头看到安静坐在角落的李贺也目露好奇向往之色,有些为难地道,“弟啊,你就别去了吧?” 这小身板,回头再病了可咋整? 使团因为都是玩家,根本没带医生——也怪医生玩家都不能打,争不到名额。雁帅的队伍倒是肯定会带上,但还不知道要赶多久的路才能到呢。 但看到李贺眼中的光芒黯淡,她自己又不忍心了。 孩子不过是想玩水而已,有什么错呢,遂安慰道,“不就是泼水节嘛,等春暖花开了,咱再搞一回。” 云南的泼水节就是在四月,多合适啊,安排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0-140 第131章 天兵不止没走,还把他们的靠山招来了! 前行的队伍渐渐停了下来。 裴三郎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看前面的人放慢了速度,早就示意自己这一队的人跟着减速,等到停下来, 有让众人倚着旁边的马车歇一口气,用这种方式节省一些体力。 尽管出发的时候已经做足了准备,可是到了路上, 天气一天天冷下来, 才发现还是不足。要不是队伍另外还准备了许多物资,沿路的城池又都主动送来粮草皮革等物,队伍里的许多人恐怕根本熬不住。 为了能减少在路上的时间, 只能每天多赶路。可是每天多赶路, 又更加消耗体力。 天兵只能自己背一部分物资,将车腾出来给坚持不住的老人、妇女和孩子乘坐。至于剩下的人,只能靠那一口想要回家的气撑着, 咬牙继续走了。 在这种长途的赶路中, 休息的时间很宝贵,每一刻都要抓紧。 没人抱怨, 因为大家都能看得出来, 天兵已经承担了最繁重的那部分工作, 扫雪开路、维持秩序、分配物资、处理矛盾、救治伤病……要不然, 这样的天气在野外赶路, 早就冻死饿死不知多少人了。 每每看到他们骑着马来去巡视的身影,都让人安心。 很快前方的队伍又骚动起来, 这次裴三郎听清了他们口中呼喊的那句话,不由得一呆。 他们在喊, “到了,我们到了!” 裴三郎有些茫然不解。 虽然归心似箭, 但回乡的路还是要一步一步走。这一路每天走多少路,在哪里歇宿,都是有安排的,天兵得空了就会召他们这些临时队头去开回讲解,然后他们再讲给队伍里对其他人听。 距离唐蕃边境的陇州还有多远,又要走多久,每个人心里都有数。 怎么算,都还要再走两三日的功夫。 旁边也有同样不解的人,正在大声发问,只是闹哄哄的好一阵子,都无人回应。 队伍却是渐渐停下来了,他们也只能在原处站定,等着安排。 没过多久,就有天兵骑马过来,举着喇叭大声喊道,“通知一下!前面马上就要到秦州城了!那里有我们安西军先遣部队驻扎的地方,队伍会留在营地暂时休整!” 队伍“轰”的一声炸开了。 裴三郎听到有人迷茫地问,“不是陇州城吗,怎么又成秦州城了?” 举着喇叭的天兵已经往后面去了,裴三郎这个队头只能站出来替大家答疑解惑。 好在跟很多一辈子没离开过本地的人相比,他作为商贾,算是见多识广,对地理也更明晰,想了想,道,“陇州城是大唐的地盘,秦州城是吐蕃的,想来我们安西军的营地,应该就在两城中间,离秦州近些。” “不是该离陇州城近些吗?” 裴三郎道,“听说安西军、大唐和吐蕃议和,要在秦州城开设互市贸易,想是为了方便,安西军的大营就扎在了秦州城附近。” “那陇州就不去了?” “是啊,休整要休整多久?” “我还是想赶路,还熬得住!” “是啊,都到这里了,咋能不走了呢?我还要送我阿翁阿婆和阿爷阿娘回乡安葬呢。” 裴三郎下意识地按了按怀中的包裹,摸到那圆圆的形状,这才安心了些。 天兵准备了足够的车,马车、驴车、牛车,甚至连骆驼车都有,他们的行李也都放在车上,好多些力气走路。但裴三郎还是将阿爷的骨灰单独背在了身上。 队伍里几乎家家都带着骨灰,回到大唐,不仅仅是活着的人的期望,也是代代相传的念想。 所以一路上再辛苦,都咬牙坚持住了。这眼看就快要到了,这时候突然说要停下来休整,大家当然都不乐意。 抱怨的声音越来越大,裴三郎连忙爬上了一旁的车辕,大声道,“大家听我说!” 队伍本来就是按照乡里编的,都是熟人。裴三郎平日里就有本事,又当了一路的队头,大家对他都还算信服,渐渐安静下来。 “我知道大家心里着急,我也急,但天兵既然这么安排,自有道理。” “那你说说,有什么道理?” 裴三郎噎了一下,不过急中生智,他立刻就找到了一个需要停下的理由,“咱们不能光想自个儿,也想想那些老弱妇孺,一路上遭了多少罪?我们这些青壮还熬得住,她们可熬不住!” 这下大家都不说话了,谁家里没有妻儿老小呢? 要不是天兵给腾了车出来,他们也不可能抛下家小自己走到这里来。 裴三郎却是一下子将思路都理顺了,继续道,“再说,我听阿爷说过,这边疆过关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们这么些人,就是到了陇州,人家也不会放我们进去的,得先上报朝廷,拿到了文书才行。” “这消息一来一回,还不知要耽搁多久,与其去陇州附近干等,不如先在这里休整,安西军的营地,怎么也比雪地睡起来舒服些!” 最后一句话引得众人都笑了起来,也都觉得他说得有理。 裴三郎从马车上下来,才发现负责分管他们的天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过来了,也站在下面听呢。 这中年汉子不由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郭娘子,我没说错话吧?” “说得很好!”玩家比了个大拇指,“就是把我的话都说完了,哈哈哈!” 周围的人顿时哄笑出声。 消息都传达到位之后,人群继续缓慢向前移动。 虽然嘴硬说还能熬得住,但一想到马上就能进营地休息,大家的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又往前走了一段,裴三郎才明白之前的骚动是怎么回事。 从这里抬头往前看,仍然只能看到荒芜的群山和黑压压的人头,可是那荒芜的山头上,此刻竟飘扬着一面大红的旗帜,当它在风中舒展开,就露出了上面绣着的大大的“唐”字。 冰雪凛冽、寒风呼号,阴沉沉的天气里,那个字却像是会发光。而那光又像是带着暖意,驱散了这一路的疲惫与严寒。 安西军的旗帜所在,即是大唐! 第一面红旗出现之后,路边就能随处可见插在沙丘、荒山乃至是冰山上的红旗了。 众人走在这条路上,一种回到自家地盘的安心感油然而生。 这一路走来,大家该新鲜的都新鲜过了,能聊天的内容也都重复了不知多少遍,再加上要节省体力,早没人在路上谈天说笑了。 但这会儿,所有人好像又重新有了兴致。 哪怕没话说,只是互相吆喝着名字,也是欢喜的。 裴三郎一路都在接受天兵的培训,这会儿一下子就来了想法,他转头看向自家坐在马车上的几个孩子,眼圈发红地笑道,“阿爷教你们唱的歌儿,还记得不?” 几个孩子都点头,他就道,“那你们唱一个。” 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哥起了调子,“青海长云暗雪山——” 稚嫩的童声穿透寒风,飘散出去,立刻就有人加入了进来,然后人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大,直至震颤雪峰、响遏云霄。 裴三郎摸着怀里的骨灰罐子,张了张嘴,也想跟着唱两句,却只发出了一声呜咽。 明明还没到大唐,他却觉得已经回到家了。 …… 真正看到所谓的“安西军的营地”的那一刻,队伍里的每个人都惊呆了。 那根本不是什么营地,而是一座小小的城池! 就连亲自给玩家下发了这个任务,隔着镜头亲眼见证了这个小小城寨是如何在三个月内拔地而起的雁来,看到它的时候,心下也颇受震动,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难怪队伍要留在这里休整,能住在屋子里,肯定比在雪地里睡帐篷要舒服得多。 话是这么说,但其实要将整支队伍都塞进去,还是有些勉强的。 好在玩家不需要在游戏里睡觉,不考虑他们的话,剩下的人挤一挤凑一凑,勉强也能安顿下来。 而且地方虽然挤,屋子里却很暖和。 按照天兵的说法,好像叫什么“集体供暖”,所有的屋子都一样。而且因为要供暖,热水是不缺的,所以大家还能排着队去洗个澡,把这一路穿得十分埋汰的衣服换下来。 这一路奔波辛苦,所有人都是强撑着,雁来其实也一样。她可以加点,体力和精神比一般人强一点,但也没有突破人类的极限,这会儿洗了个热水澡,困意就上来了。 强撑着困意去看了一下郭昕,跟大家一起吃了一顿热汤饭,回到房间,雁来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就失去了意识。 这一觉睡得很沉,也很久。 好像连梦都没有做一个,以至于意识甚至没有察觉到时间的流逝,睁开眼睛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才睡了一小会儿,结果抬头一看,窗外天都已经黑了。 打开系统面板看了一眼,居然已经是深夜。 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营地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雪花簌簌而落的声音。 雁来在被子里慢吞吞地翻了个身,有种又舒服又难受的感觉。舒服是因为这一觉将精神完全养回来了,整个人精神百倍,难受是因为身体懒洋洋的,有点提不起力气。 像是一台损耗过度,刚做完保养开机的机器人,需要重新适应一下自己的肢体。 反正也没事,雁来便继续躺着,打开了论坛。 在她睡觉的这段时间里,玩家不止将营地这边安排好,还派人去陇州城送了消息。 雁来满意地点头,成熟的玩家已经会自己找事情干,她就可以当甩手掌柜了。要不然,这从上到下的各种安排都要她看着,哪能这么安安心心睡大觉? 不过现在论坛上热议的,却是完全不相干的事。 这三个月里,雁来一直在赶路,大部分玩家和云玩家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长安城那边,但其他玩家也没闲着。 留守在唐蕃边境的这五千玩家,闲着没事干,就造了这座城,而且从设计到开工,所有人都憋着没说,既不发视频也不开直播,居然还真的把消息给瞒下来了。 这会儿直接发出雁来率领队伍入住的视频,自然立刻就在论坛引发了一场剧烈的震荡。 也不知道是不是看不惯他们得意的嘴脸,去回鹘和中亚跑商的队伍,也发了这一路上拍摄的视频,以及这一趟的巨大收获,同样引来一片赞叹之声。 这下留在安西本地的玩家坐不住了。不过他们也有成果,几座主要城市之间的道路都已经快要修通。虽然是早就安排下去的任务,但也算是一个小小的惊喜。 看得云玩家们心痒难耐。 ——好家伙,我直接好家伙。 ——这是都在闷不吭声地憋着劲儿干大事啊! ——我就说这几个月其他地方怎么都静悄悄的,只看到长安的热闹了,合着都搁这儿等着呢? ——看了一眼日历才发现,马上就要过年了,这算不算是给雁帅的新年贺礼? ——这还不算什么才算! ——安西军总算走出去,全面开花了,感动(抹泪 ——感动啥,安西军都走出西域了,我却还是没号(我的心已经跟在大润发杀了十年的鱼一样冷了.jpg ——楼上你赶紧删了吧,我有个朋友见不得这个,真的,太难受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所以我到底错过了多少游戏内容啊,什么时候能放我进去,求求了(拜雁帅 雁来看到这里,不由一怔。 要过年了啊…… …… 长安城。 这一两个月来,天兵虽然依旧活跃,但长安城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安宁。 或者说,比往日更加安宁了。 毕竟有天兵在,那些权贵子弟都憋在家里,不敢出门,街面上一下子就清静了许多——虽说少了一些生意,但要让那些经商的人来选,还是这样安安生生赚钱更好。 而且直到这时大家才发现,被修理的何止是那些纨绔子弟,街面上的青皮混混、窃贼强盗,也都快被天兵抓光了。 别看这些人不起眼,危害似乎也没有那些横冲直撞的纨绔子弟大,实际上他们才是真正的祸害、毒瘤。毕竟长安人口上百万,纨绔子弟才有多少?这些泼皮无赖,却是每一条街、每一处巷子都有。 他们也不作大恶,就是干些坑蒙拐骗、偷鸡摸狗的行当,时不时再调戏个良家妇女什么的。 这样的事情没法报官,官府未必受理不说,就算受理了,一般的小民百姓哪有时间、精力和钱财去填那个窟窿?反倒是这些无赖的时间不值钱,有些还与衙门里的衙役小吏结交,告了他们,倒霉的可能是自己。 所以大家就算吃点亏,也就是自己忍了。 但天兵可不管这些,看到了统统抓住,扭送官府。 不管是长安县、万年县还是京兆府,只要人送到,都不敢不管,罚的罚关的关,一时之间,京城的治安竟是前所未有的好。 对普通民众来说,天兵的存在给了他们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长安街道上出行的小娘子都多了不少。 她们学着天兵的样子,将发髻改成编发,裙子束在腰间,长度收短,再将长袖用绑带绑住,行动利落地走在大街上,就连凛冽的空气似乎都多了几分自由的味道。 男天兵的装束更好学,只要将袖扣和裤腿收窄,头发扎成马尾辫就行,同样也风靡长安。 这样一来,明明所有人都知道城里只有五十几个天兵,但是放眼望去,却只觉满街都是天兵。 喜欢的人自然很喜欢,厌恶的人却更厌恶。 那些行动被拘束着,万分不习惯的人,自然是时刻都在心里诅咒,希望这些天兵赶紧滚蛋,让他们能恢复从前的自由与肆意。 就在这样的盼望之中,消息传来,新任的安西四镇节度大使郭雁来,已经到陇州了。 是的,天兵不止没走,还把他们的靠山招来了! 大明宫。 李纯放下手中的奏折,面沉似水。 雁来当然不会一个人来京城,这一点他有心里准备。但是她不仅带了几千天兵,同行的还有两万多西域百姓,这就有些过分了。 三万人,已经足够让边境的城池点起最高级别的狼烟! 她说那是百姓就真是百姓了? 反正李纯是不信的。 在他看来,这是最直白的威胁。 数万大军屯于陇州城下,几日功夫就能直抵长安,这是存心不让他安生。 可你要说不合规矩吧,这大军又没进入大唐境内,人家吐蕃人都没说什么,轮不到他这个大唐皇帝去挑剔。 正憋屈着,新任宰相裴垍送来了雁来本人的奏折。 这上面的内容,就要比陇州守将的汇报要详细得多,说清楚了这两万多百姓的来历以及他们的诉求,都是滞留在西域的汉人和他们的后代,很多人还带着先人的遗骨,想要回乡安葬。 至于天兵,也不是她带来的,只是这些百姓离开大唐太久,有些干脆从未来过大唐,面对陌生的地方,难免心生怯意,这些天兵主动要求护送百姓回乡,她也没法拒绝。 最后雁来还在奏折里说,眼看就要到正旦了,就算来不及归乡,也希望皇帝能够允许这些大唐百姓进入唐境,在大唐度过这个意义重大的新年。 这封奏折的内容是雁来定的,但郭昕重新帮她润色了一遍,写得情词并茂、感人肺腑。 读完之后,大唐君臣都陷入了沉默。 难不成还真有两万多百姓? 不过也是,以天兵的性子,必定不屑于在这种事情上撒谎。既然都要威胁皇帝了,就说是两万天兵,他又能如何?没有必要用百姓的名义做掩饰。 但李纯心里还是不舒服。 他虽然不知道“道德绑架”这四个字,但也能隐隐感觉到,这仍然是一种威胁,只是更隐蔽、更柔和。 也更难招架。 那可是两万多流落在外的大唐百姓,而且还连先人遗骨都带回来了,要是说不许他们回乡安葬,那唾沫星子就能直接把他这个皇帝淹死。 可是答应他们入境,那三万人直接散开,就完全脱离朝廷的掌控了。 这里面可是有六七千天兵的! 看似分散开之后造不成任何影响,但是按照李吉甫的推断,天兵应该是有某种方式直接联络的,到时候悄无声息摸到长安附近再集结起来,他们又该如何应对? 李纯越想越气,也是越想越怕,下意识地将视线转向了侍奉在一侧的俱文珍。 裴垍一眼看见,顿觉不妙。陛下对他们这些臣子的信任已经降到了最低点,更愿意倚重宦官了。若是在这件事上再失去话语权,文官集团的处境就十分堪忧了。 他连忙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距离除夕只有三日了。” 他本意是想提醒皇帝,如果要允许这些人入境,那最好就是像雁来奏折上说的那样,在除夕之前就让他们过来,如此也算施恩。反正都要答应,没必要拖延。 但很显然,跟将语言的艺术这项技能点满的李吉甫相比,裴垍简直就像是个零级的新手。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李纯更加气闷。 怎么,那郭雁来仗着手握大军威逼于他也就罢了,现在连他的臣子也要逼他了? 他冷声道,“卿之意,是要允她所请了?” 裴垍一顿,这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考虑过另一种可能。 但皇帝显然不想答应。 他顿时为难起来,正待组织语言,就听翰林学士李绛上前道,“陛下,有这么多百姓愿意归乡,可见人心思唐。陛下统御万方,必不忍使这些百姓流落在外,不如尽早让他们安顿下来,以收人心。” “不错。”裴垍连忙跟着道,“且西域的唐人,都是当年从山东、河北一带招募的健卒及其家属,乡里之中想来还有不少亲眷故旧,尽早令他们归乡安顿,也好让天下人知晓陛下仁慈。” 总算没说“要是不让他们回来,只怕那些亲属故交听到消息也会心生不满”了。 李纯继续沉默。 其实他也知道,并没有另一个答案,必须要答应,他气闷的也是这个。 眼看朝臣已经想尽快进入程序,无人顾虑皇帝的情绪,俱文珍这才从容出列道,“这都是大家仁德感天,才令人心思归。不过纵然要让这些百姓入境,也不必这么着急。俗话说,事缓则圆,这般急切,万一出了岔子就不好了。老奴愿代大家前出陇州,去看望这些大唐子民,以彰显大家的仁德,也可安定人心。” 到底是不是百姓,去看看就知道了。 李纯的脸色一下子就好看了,点头道,“可。” 这下文官都坐不住了,纷纷请旨想要同去。 见李纯神色冷淡,俱文珍便又道,“说起来,那位雁帅虽说是安西主帅,却也是故燕国襄穆公主的血脉,算起来还是大家的表妹。不如从宗室之中选一人为宣慰使,也好一叙天伦之情。” 总之不让文官去。 李纯其实不太想认这门亲戚。 要是兵权能收回来,那自然好,就算给她封个公主也是应当的,但天兵显然不会听令于别人,那这门亲戚认回来,就是给自己添堵了,还不如只是普通的藩镇。 但出了吐突承璀的事情之后,李纯忽然意识到,如果安西军也跟其他藩镇一样无法掌控,那么拉近安西军首领跟李唐皇室的关系,并不是坏事。 既然雁来至今仍维持着对朝廷的尊重,凡事都按照规矩来,那他也要给出相应的态度。 所以俱文珍这么说,他也没有拒绝,思量片刻便道,“既是自家人,自然不能怠慢,就让邓王代朕走一趟吧。” 众人闻言,脸上表情各异。 邓王李宁,就是皇长子,也是李纯目前属意的太子人选。 第132章 她简直比皇帝这个正统更像正统! 赶在除夕之前, 皇帝的使者抵达了陇州。 然后尴尬地发现,雁来和她带来的人都还在秦州境内。而且不是边境交界处,而是就在秦州城附近。 队伍里有皇长子邓王, 他们肯定是不可能冒险进入吐蕃境内的。 但他们是来接人的,送信让人过来见他们,似乎也不合适。 何况俱文珍可是在皇帝面前保证会亲眼看看那些“流落西域的大唐百姓”究竟是什么样子, 若是至此而返, 那这一趟就白辛苦了。 俱文珍一咬牙,决定将邓王留在陇州,自己过去。 他知道其他人肯定也不想去, 所以根本都不费这个事, 一句“保护邓王”安全,连梯子都给他们搭好了。 但俱文珍也不是傻大胆,他做出这个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安西军敢明目张胆驻扎在秦州城下, 那就说明吐蕃人奈何不了他们。真遇上吐蕃斥候, 就直接报安西军的名号好了。安西军到底还自认是大唐属地,想来也不会让皇帝的使者落入险境。 再说, 他这个左神策军中尉, 这回出门也带了几百人, 留一半给邓王, 另一半护卫他一人足够了。 邓王本人也深明大义, 并未对这个安排有任何异议。 半天后,快马加鞭的俱文珍赶到了秦州城下, 一眼看到那座新筑的城寨,心内顿时惊骇不已。 这样一座规模不小的城池, 显然不是短时间内能造出来的,至少也要几个月。多半就是当初跟随使者过来, 之后又滞留在陇州城外的那五千天兵的手笔。 当时看着不合理的地方,如今看,都是有备而来。 这么大的动静,陇州城那边竟半点消息都没有打探到。不论是真的没有打听到,还是替安西军遮掩,都很不妙。 俱文珍远远看着飘扬在城墙上的红旗,心情十分复杂。 “唐”字旗插在了被吐蕃人占去的地盘上,却与大唐朝廷全然无关。 这一刻,俱文珍似乎终于明白皇帝为什么会对这位新冒出来的雁帅,有如此深的敌意和戒备了。 神女转世,天兵协助,收复失地,四夷宾服。 她简直比皇帝这个正统更像正统! 她唯一的短板就是女子之身,但大唐可是出过女帝的。 皇帝如何能容? …… 雁来打量着对面的俱文珍。 她对此人也算印象深刻了,不仅因为他是个能够被她记住名字的太监,更因为之前那一案,最后吐突承璀当然是满盘皆输,但皇帝没赢,朝臣没赢,玩家算是不输不赢,唯有俱文珍赢麻了。 根据论坛的说法,按照历史这人早该退场了,虽然是拥立功臣,但在元和朝却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甚至还为避祸改了名字,如今却能重新返场,固然是因为皇帝在天兵的压力下想要一柄更锋利的刀,他自己背后肯定也没少使劲。 现在更是亲自跑到这里来。 不愧是曾经搅弄风云、威逼皇帝的人物,手段、胆量和行动力都比吐突承璀强太多了。 不过照面一看,此人文雅从容、慈眉善目,看风度真不比杜佑差多少,若不是身上的服色与他人都不相同,又面白无须,完全看不出来竟是内官。 没有半点传言中老奸巨猾的模样。 想想也是,皇帝比一般人更看脸,选朝臣或许还要考虑才华和能力,选近侍就只看自己喜不喜欢了。 俱文珍一开口,也是客客气气的模样,慌忙地跳下马,拱手行礼道,“怎能让雁帅出迎,当是老奴入内拜见才是。” 连自称都没改,雁来眼皮一跳,笑着还了个礼,“天使降临,岂能不迎?” 俱文珍就顺着这话道,“陛下收到雁帅的奏折,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将归来的百姓都迎入长安,共度新年。惜乎时不待人,怕大伙儿误解了陛下的心意,这才遣老奴前来探视,以表心意。犒民所需一应物资也已在路上了,迟些就到。” 看看人家这说话的艺术。 雁来笑道,“陛下体念之心,官民共感。这些百姓流离多年,惶惶不安,如今总算能安心了。” 寒暄过后,就请人进城。 俱文珍一边跟她说些无关紧要的套话,一边细细留心城内的各种细节,但见百姓们衣着整洁、面带笑容,正自忙忙碌碌,看起来全然没有赶了近万里路的风尘之色。城内更是张灯结彩、装饰一新,显然也是在为即将到来的除夕和新年做准备。 天兵混在人群之中,跟百姓一起说笑忙碌,关系显然十分亲近。 俱文珍虽然是宦官,但当过许多次的监军,久经行伍、颇熟军事。他见过的军营不知凡几,却没有一个像是眼前这样的……安宁,没有半点肃杀之气。 这可是在秦州城下、吐蕃境内,他们却比长安城更加安闲。 是笃定了敌人不敢来攻,还是别有手段? 一行人往里走的功夫,已经有收到消息的天兵和百姓陆续赶过来看热闹了,也都是行止有度,并未哄闹不休。 俱文珍心内一叹。 人心思唐,是因为外面的日子不好过,现在这些人在外面的日子过的是这样的日子,等回了家乡,真的是他们安顿下来,而不是将更多的百姓带回西域吗? 进了城,雁来道,“义父长途跋涉,身体不适,便没有来迎接天使。” 俱文珍忙说,“郭帅忠君体国,保全西域四十二载,宫中提起来,谁不钦佩?本也该是老奴前去拜见,岂敢劳动相迎?” 顿了顿,又道,“今次使团出京,除了宣慰抚民,也是为陛下探望雁帅和郭帅,因此邓王殿下才是正使。只是殿下身份贵重,不可轻易涉险,因此老奴斗胆,请殿下暂留陇州,使团其他人也皆在彼处,恐怕还要请安西军遣一队人前往迎接。” 雁来说,“应该的。”招手叫来跟在一旁的付指挥,吩咐下去。 等她转回头,正对上俱文珍的视线。 两人对视一笑,都知道对方有所保留,又都对此早有预料,竟有些见鬼的默契。 等安顿好了俱文珍,雁来回到郭昕这边,提起那位邓王殿下,第一反应是,“皇帝不会是想用这种方式来离间我和郭氏的关系吧?” 如果是要表示亲近和拉拢,怎么想都应该让郭贵妃所出的三皇子出面。 但真要是离间,这种手段又显得有点小儿科了。 不过雁来倒也没有太在意,反正她跟郭家的关系就是没有关系。别说她,就是郭昕,跟现在的郭家关系也不会很亲近,毕竟他熟悉的父辈和同辈大都已经去世,小辈们没几个认得的。 所以她也只是随口一说,结果旁边的白真珠忽然道,“说不定他是想联姻?” “什么东西?”雁来被这句话一吓,险些跳起来。 白真珠皱着眉,显然也不喜欢这个推测,但还是认真分析道,“我听天兵说,这位皇长子今年十六岁,与雁帅年纪相当,既然是皇帝的儿子,长相该也不差,他们又这种非分之想,也并非不可能。” 郭昕听得好笑,还在一旁加了一把火,“公主之子再尚公主,公主之女嫁入皇家,的确都是国家故事。” “义父您就别凑热闹了。”雁来头痛不已,连忙抓住重点,“而且等一下,这辈分有点不对吧?按理说我跟皇帝才是一辈的。” “郭贵妃之母升平公主,亦是代宗之女。” 雁来掰着手指算了一下。 代宗,德宗,顺宗,宪宗。郭子仪,郭暧,郭贵妃。 所以郭贵妃也是皇帝的亲姑妈。 啊……这……那……就……雁来“阿巴阿巴”了几下,最终无话可说。 果然乱还是皇室最乱。 皇帝也真是敢想,看来是吃的教训还不够。 雁来本来还在犹豫呢,把复活点直接开皇宫大门口会不会不太合适,现在觉得也没什么不好。 不就是恶心人吗,好像谁不会似的。 …… 不过等见到邓王李宁,雁来又有些不确定了。 因为这位看起来斯文俊秀,也没什么天潢贵胄的傲气的皇子,开口就是,“宁拜见表姑姑,让您费心了。” 一句话就把辈分摆出来了。 是皇帝没有那种心思,还是他本人不愿意接受这种联姻? 不过雁来本也没打算对这大侄子怎么样。冤有头债有主,就算是皇子,这种事情他也做不了主,雁来肯定是直接找能做主的。 所以她纠结片刻,开口说的却是,“表姑就行,叠字有点幼稚了。” 主要是怕玩家听到“姑姑”这俩字,产生什么奇怪的联想,回头别再磕起CP来,那她真的会想死。 至于称呼的问题,她倒不是很介意。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孩喊阿姨,会感觉把自己喊老了,但是既然有血缘关系,别说李宁是十六岁,就算是六十岁,她也当得起。 李宁似乎是笑了一下,迅速低下头去,乖乖改口道,“是,表姑。” “一路辛苦了,先歇着吧。”雁来看了看他那跟李贺不相上下的小身板,又体贴地说。 想想这孩子明年被立为太子,大后年人就无了,其中固然可能有人在搞事情,但他的身体应该也是真的不太行。 不过李宁还是又去拜见了郭昕,这才回了给他准备的房间。 一进门,暖意扑面而来,身上的裘衣就有些穿不住了,随行的内侍连忙上来替他换衣裳。 出门在外,纵是皇子,也要一切从简,所以李宁只带了两个内侍照料起居,其他都是神策军安排的人。 这两人没有跟着去见雁来,一早就被安排过来了,已经将屋子全都检查了一遍,这会儿便都叹道,“宫中和王府里也有地龙,但没有这样暖。” “听说所有的屋子都一样,连那些百姓住的地方也如此,也不知要耗费多少薪柴。” “不过也有好处,说是为了烧这暖气,营地里白天黑夜都生着火,所以热水管够,只是要自己去提。要不让神策军的人去提两桶,殿下泡了去去乏?” 李宁微微迟疑,还是摇头道,“罢了,不要劳动他们,你们去提一桶来,省着些用便是。” 两人对视一眼,也没有多劝。殿下一向都是这般谨小慎微,本以为出京了可以松快一些,看来还是不行。 换好衣裳,两个内侍出去了,李宁在屋子里逛了一遍,心下颇为惊奇。 这房间看着既不轩敞,也不奢华,却意外地舒适。 就像那位表姑,本以为安西军的女主会是英姿飒爽、雷厉风行的个性,没想到如此随性。 不过安西军好像整体氛围都很宽松,没有半点军纪严明的样子,天兵更是散漫至极。能带出这样的兵,她也应该是这样的性情。 现下看来,安西军还有恭顺之心,只希望宫中也能再退一步,不要真的起了干戈才好…… 怔怔地想了半晌,直到两个内侍打了水回来,李宁才回过神,不由自嘲一笑。 他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 虽说是来犒民,但是使团并未在此停留太久,甚至都没等到后续的物资送到,就催促着雁来等人动身入京。 理由也是现成的,皇帝正望眼欲穿地等着他们呢。 雁来十分爽快地答应了。 有一件事,她没提,俱文珍就像是也忘记了一样——朝廷并未同意让这些百姓进入大唐境内度过新年。 就连让玩家护送百姓还乡的申请,皇帝也是既不答应,也不拒绝,而是直接用使团前来慰劳的事,暂时将之冲淡。 应该是想用拖字诀了。 既然如此,她再说什么也没用,等到了长安,再当面跟皇帝提,看他还怎么敷衍。 启程之前俱文珍还特意来问了她要带多少随行人员,名义上是要提前安排住处,实际上应该是怕她带太多天兵进城。 这也不单是防她,所有的藩镇都是一样待遇。 雁来干脆就只带了五个由玩家充任的亲兵,人数少到俱文珍都有些不敢相信。 他可不知道,雁来已经打定主意要在长安城开复活点了,自然没必要带着那么多人赶路。 从陇州到长安,快马一日夜便可至。 使团走得慢一些,第三日也到了长安城外。 雁来去过一次西安,所以此刻坐在马上,遥望远处那座雄城,情绪也不免有些激荡。 大唐,长安。 如果说玉门关是所有心怀抱负的人想要的功业、是所有远离家国的游子思乡的寄托,那么长安城,就是无数人梦中的精神故乡,是已经镌刻在所有华夏人基因中的追想与眷恋。 有一种说法是,人一生会经历两次死亡,一次是身体的死亡,一次是名字的消亡。 按照这个理论,长安城必然会在所有炎黄子孙的心中永垂不朽。 现在,她就要走进这座梦中的城市了。 雁来没能感慨太久,因为被派来打探消息的使者到了,他们这才知道,皇帝对郭昕和雁来回京之事十分重视,已经命所有年长的皇子带领礼部官员在长安城外迎候。他本人也与文武百官一起,在宫中等待。 如果只是雁来一个人回来,皇帝应该不会搞出那么大的阵仗。 但这不是还有郭昕吗? 这位铁血郡王可不只是在西域名声赫赫,他的事迹也同样在大唐流传。只是以前跟安西断绝往来,所以没人提罢了。自从天兵入城之后,郭昕当年单身出关、以及后来借道回鹘送回消息的事,坊间早就传遍了,连细节都编得有模有样。 而对皇帝和朝廷来说,高调宣传郭昕,肯定比高调宣传雁来要好。 所以功臣能给的待遇都给他加上。 既然有人在等,那就不好再耽搁了,一行人快马加鞭,很快就来到了长安城下。 到这里才发现,沿路等待的不只是皇子和礼部的官员,还有无数民众。而且他们还主动迎出来很远,守候在道路两旁,比之前天兵进城的时候热情的多。 雁来见状,立刻让队伍放慢了速度。 百姓是特意来看他们的,马跑起来满地烟尘,太不友好了。 不止如此,她还让所有人都揭开了马车的帘子,方便与外面的人互动。 唯一有点可惜的是不方便换衣服。不过因为要进城,本来就穿得挺正式的,倒也不用特意更换。 本来还要录像的,不过雁来已经看到占据有利地形准备拍视频和直播的玩家了,便也不再费心,有需要可以直接用玩家的素材。 长安城的百姓看热闹的经验十分丰富,但这么配合他们,甚至连车帘都提前卷起来的队伍,这还是第一个。雁来更是直接骑马护卫在郭昕的马车旁,时不时朝着跟她对上视线的百姓点头致意。 所以队伍从增加面前经过的时候,爆发出来的热情也更加强烈。 终于,第一个人丢出了手里的帕子。 雁来这时正侧头往另一边看,但就像是脑后也长了眼睛似的,忽然一伸手,就将帕子接住了。 人群中发出一声喝彩,然后更多的东西被丢了过来。 本来大家都准备了不少用来抛掷的绸花之类,但一时上头,还是没忍住解下身上的各种饰物,全都扔了出去,将雁来砸得手忙脚乱、狼狈不已。 在这样的笑闹与互动之中,原本遥不可及的、高高在上的安西军的首领,似乎也变得亲近了。 天兵虽然看着年轻,但是大家心里都有数,仙人嘛,外表肯定是好看的,但实际年龄就不好说了。可雁来却是和亲公主的女儿,就算说是什么神女转世,那也是实打实的十六岁。 这么小的年纪就要保家卫国,还做得这样好,汉朝的霍去病也不过如此吧? 这是我们大唐自己的冠军侯啊! 队伍继续往前走,后面的百姓也没有散去,而是不约而同地跟在后面,送她进了长安城,又送她来到丹凤门外。 到这里就要下马了。 坐在马上看,大明宫已经足够巍峨高大,下了马,那种感受就更明显了。 雁来在原地站了很久。 所有人都在看着她,以为她是为这座宫殿的壮美而震撼,又或者是为自己来到了母亲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而激动。 但其实雁来已经拉开了系统面板,正在尝试在这里设置一个复活点。 系统提示:对不起,检测到宿主并未占领大唐皇宫,不满足复活点开启条件。 咦? 这还是雁来头一回开复活点失败,而且这个理由…… 仔细想来,以前确实每一次都是天兵冲在前面,城里的负责人或是被抓、或是逃走,所以就算没有接管全城,系统也默认她已经占领了城市,才能开启复活点? 那一会儿她进宫之后直接挟持皇帝,是不是就能直接在含元殿开复活点了? 啧啧啧,如果大朝会和典礼才会开启的大殿变成玩家复活传送的地方,每天都人来人往,不知道皇帝和百官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这时俱文珍上前提醒,“雁帅,陛下正等着呢,请吧。” 雁来回过神,怀揣着满心的激动与期待,迈步向前。 直到进了含元殿,抬头看到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雁来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皇帝现在还是个绿名,也没有血条,所以挟持他就能占领皇宫什么的,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啧。 雁来失望地撇了撇嘴。 她没怎么掩饰自己脸上的表情,不过在这种肃穆的场合,所有人都是目不斜视,所以只有高台上的皇帝看清了她脸上的表情变化。 那是什么样的表情? 期待,戏谑,漫不经心,却又带着凌厉的杀意,虽然立刻就转为了失望,但还是在李纯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 那种感觉无法形容,但有一瞬间,他真的觉得雁来会直接冲上来杀了他。 明明她身上的武器都留在了宫门处,也接受了女官的搜检,应该没有能力杀人,而且禁卫就守在门口,只需一声令下就能进来护驾,但李纯还是感受到了那种致命的威胁。 直到雁来低下头去,他才意识到自己竟出了一身的冷汗。 尽管之后雁来一次都没有抬头,而是十分规矩地走完了所有的流程,甚至连向他下跪行礼时都没有任何迟疑,但李纯心里知道。 那一刻的感受,并不是错觉。 第133章 “万一射偏就不好了。” 皇帝之所以亲自率文武百官在含元殿相待, 自然不是因为看重郭昕、雁来及一众安西军官员,而是因为还有流程要走。 安西军回归大唐,可不是嘴上说说就行的, 要有具体的行动。 献舆图、纳赋税、接受朝廷派去管理地方的官员以及各种政令,这才算是真正成为了王化之地。 之前唐一带领的使团,其实已经献过一次舆图, 不过那个图很粗糙, 基本就是有个样子,勉强能够跟皇宫库藏的旧图做对比,让皇帝和朝廷清楚安西军如今的地盘有多大罢了, 更具体的人口、物产、道路以及各方面情报都没有。 现在雁来官职已经到手, 又亲自前来朝见,当然要补足这方面的手续。 所以尽管皇帝心中十分不安,但还是将种种情绪强压下去, 主动配合礼部官员的安排。 幸好像这样庄重的场合, 凡事都有礼部官员居中呈送,不管是诵读圣旨、进献舆图、颁发官凭印信还是其他环节, 他们全都要过一道手。 平日里嫌弃反复的流程, 这时反而给了李纯强烈的安全感。 他跟雁来距离最近的时候, 也还隔着十几步。 很快程序走完, 雁来不仅拿到了文书印信, 甚至还下发了一身二品的官袍、革带和金鱼袋。 要知道,虽然说的是皇帝赐服、赐鱼袋, 但是很多时候,皇帝赐的其实只是一个穿着该品阶服饰的资格, 真正的官袍是需要自己花钱去做的,只不过款式设计、用料标准都要按照规定。 像是这种从头到脚都给她准备好一整套的待遇, 可以说是殊荣了。 所以接下来,雁来就要换上这套公服去参加赐宴。 赐宴的地方不在含元殿,而是在专门用来举办宴会的麟德殿。 不光是雁来需要换衣服,皇帝也需要,所以朝见结束,众人便各自散去。 文武百官回官衙办事,下午要参加宴席,但今日的公务也是要照办的。 雁来和郭昕则是被请到了专门接待外臣的地方休息,顺便梳洗换装,这同样也是一种荣誉。 至于皇帝,回到住处之后,顾不上更衣,先召来了俱文珍,询问他此行的经历和见闻,以及对安西军和雁来的评价等等。 侍奉的宫人和内侍都被遣走,殿内之后主仆二人。皇帝半躺在胡床上放松身体,俱文珍见他面露疲色,就上前替他揉按头部穴位放松,一面放轻了声音,从出京开始讲起,每一个细节都没有错过。 他说起话来条理清晰,声音又清悦,李纯闭着眼睛,感觉头痛都舒缓了许多。 不过这种放松并未持续太久,随着俱文珍的讲述来到结尾,李纯也不自觉地坐起了身,睁开眼睛道,“你的意思是,她不仅有天兵相助,还十分得人心,朕拿她没有任何办法了?” 在家奴面前,他不需要掩饰自己的性情和脾气。 俱文珍收回手,转到胡床前面,对着皇帝跪下,“是老奴无能,为今之计,只剩下一个法子了。” “什么法子?”李纯立刻问道。 俱文珍膝行两步,上前伏在他身侧,低声道,“斩草除根。” “怎么说?” 俱文珍道,“一向只听说天兵能死而复生,却不知那位雁帅……是否也能复活?” 李纯沉默片刻,才眯起眼睛道,“好大的胆子,你这是要让朕赌她不能?” “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万一她能呢?” 俱文珍深深叩首,“老奴愿为陛下效死。” 言下之意,如果失败了,就说一切都是他的主意,跟处理吐突承璀一样处理掉他,自然就能继续维持表面的和平。 李纯很心动。 但半晌,他还是摇头道,“不妥。” 能够继续维持表面的和平,前提是双方都不想撕破脸。但他是真的不想,雁来呢? 李纯又想起了她刚才在含元殿里露出的那个表情。 她在失望什么呢? 那一瞬间,她是不是希望他直接翻脸,然后她就能无所顾忌了? 想到这里,李纯感觉自己的心都在颤抖,是因为愤怒,以及夹杂在这愤怒之中的、只有他自己知晓、绝不敢示人的畏惧。 俱文珍抬头看了一眼皇帝,见他面色阴晴不定,心下不由恻然。皇帝虽然说了不妥,但其实还是很意动的,只是一时无法下定决心。这时候,他要做的不是劝说,更不是帮他拿主意,而是…… “待会儿老奴便令神策军精锐在宴席上埋伏,陛下只需摔杯为号,他们立刻就会动手。” 这样,他该做的就都已经做了,至于要不要动手,只看皇帝的决定。 希望……陛下能想开些。 是的,俱文珍并不认为在宴席上对雁来动手真的是个好主意。 因为他们甚至还没有看过天兵战斗的模样,对于天兵的底牌更是一无所知。在这种情况下发动,成功的希望太渺茫。 但这又的确是唯一的机会,距离这么近,而雁来身边又没什么人。 错过这一次,可能就再也没有类似的机会了——藩镇之主几乎都不愿奉诏入京,无非就是担心出现这样的情况,等雁来回到西域,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所以尽管并不看好,俱文珍还是给出了这个建议。 他不是朝臣,而是宦官,就算拥有再卓越的眼光、再精准的判断,主人需要的时候,俱文珍也只能做一条咬人的狗、一柄杀人的刀。 果然,皇帝听了这话,沉默片刻,便舒了一口气,道,“你去吧。” 没有答应,但也没有反对。 …… 雁来换好衣服,从内室走出来。 也不知道这套官服是什么时候准备的,穿在雁来身上尺寸竟是正好合适。而且大概是官气养人,这古代的制服虽然不像现代那样彰显身材,但穿上这套衣服,似乎也自然生出了一种贵气。 雁来平时穿的都是比较素的颜色,要么就直接着甲,这艳色的官袍一上身,更显得光彩照人。 弹幕立刻就热闹了起来。 ——新桌面GET√ ——啊,这就是衣冠禽兽的感觉吗?爱了爱了! ——呜呜呜我老婆穿什么都好看! ——楼上又开始发梦了,老婆你衣领有点歪快过来我给你整理一下。 郭昕正在喝茶,看到雁来,也是眼前一亮,笑道,“果然,这样亮丽的颜色,还是年轻人穿着好看。可惜十六岁的二品大员,朝中没有,藩镇之中也不多见。” 当然大唐还有很多一品的亲王、郡王、公主等等宗室皇亲,但那都只是封爵,并没有实权。况且雁来自己也挂着一个敦煌郡王的爵位呢。 雁来无奈,“我就当义父是在自夸了。” 郭昕哈哈大笑,朝她招手道,“来。” 雁来走过去,郭昕便拿起一旁的革带递给她,笑道,“还缺了一点装饰。” 雁来将革带一束,然后就发现了问题的所在。 这个腰带确实很华贵,带子本身是紫色的皮革,上面饰有方形的玉石,又以金包边,二品大员的革带上足有十几块銙饰,阳光一照,光辉灿烂。 在唐朝,它有一个专门的名字叫蹀躞。 但是吧……它的功能真的装饰,而不是束腰,所以它非常宽松,堪堪卡在胯骨上没有掉下去,所以这革带一加上,就显得雁来的身体比例十分魔鬼,上半身和腿一样长。 弹幕本来还想夸一下,结果看完实际效果,就只剩下了哈哈哈。 ——救命,还我那个英姿飒爽风流倜傥的雁帅啊! ——我就说怎么有时候看古代的图,那些人的腰带都快掉到屁股上了,还以为是当官的都胖,没有腰,所以才是这种效果,原来瘦子也差不多哈哈哈哈哈! ——我的天,连雁帅的美貌和大长腿都拯救不了这个打扮,太惨了太惨了。 ——谁快上去帮雁帅把腰带收一收啊! 见雁来默默将腰带解下,就在现场的几个玩家再也按捺不住,忍笑上前道,“我们来吧。” 她们是以雁来亲兵的身份进来的,入宫之前也经过了搜检,但这难不住玩家。一个女玩家从头上拔下簪子,比量了一下位置,就直接动手在革带上打孔,将带扣的位置调整了一下,让它能够真正发挥一条腰带的作用。 不过这么一试,雁来总算明白为什么大家都用着宽松的銙带,没有一个大聪明想着将它收紧一点了。 因为它的装饰太多了,真的有点硌人…… 回头再自己找人打造一条好用的,这条御赐的就供起来吧。至于现在,也只能暂时先凑合了。 不过你要说这腰带只有装饰功能,也不确切,因为每一块玉方下面还坠着带钩,可以往上面挂东西。玩家左右看看,将那个金鱼袋拿过来挂上了。 这金鱼袋不仅是身份的象征,里面还装着进出宫廷证明身份所用的鱼符,所以才叫鱼袋。五品以上用银,三品以上用金。武则天时期一度改用龟符,所谓“金龟婿”的金龟,指的就是这个。 郭昕在一旁含笑看着他们,等都折腾完了,才拿起幞头,亲自替雁来裹上。 这个幞头是一条长长的罗巾,裹好之后就像是一顶帽子,脑后垂下两条系带,是大唐男性常服必不可少的部分。 大唐男女皆好风尚,男性不像女性那样能不断变换发型和发饰,很多人就干脆在这幞头上做文章。 有人在幞头里加上木头或者丝麻做成的“巾子”,不同的巾子罩在发髻上,就可以裹出不同的造型,也有人将脑后的系带加长,用铜丝或者铁丝做骨架,再将它弯折成各种造型,同样也有一番争奇斗艳。 郭昕给雁来裹的,就是尖巾子加跷脚蹼头。 一番装扮,雁来看起来总算像是一个大唐官人了。 当她穿着这一身,跟郭昕一起出现在麟德殿里,立刻就引来了全场的关注。 能够坐在这里参与宴会的,或是品级足够高,或是官位足够紧要,都是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决定大唐命运的人,自然各有各的骄傲,尤其是比较年轻的那些,更是无比自矜。 但看到十六岁就能紫袍玉带、风姿清朗的雁来,他们也不免自惭形秽。 上了年纪的人,倒是少了几分争胜的心思,但是看到雁来,也不免羡慕起郭昕的好运气。这样的芝兰玉树,谁不希望能长在自家?更让人羡慕的是,她本来也不是郭家的,但郭昕将她收为义女,就将两人紧紧绑定在了一起。 又等了片刻,皇帝就到了。 看到他,雁来一下子就瞪大了眼睛。 弹幕更是彻底炸开。 ——我去我去我去,皇帝是黄了吗? ——楼上不要乱省略啊,是变成黄名了! 开直播的玩家一开始还真没注意到这一点,看到弹幕,连忙打开小地图一看,哦豁,不止是皇帝变成了黄名,包括俱文珍在内的一部分宦官,以及一部分守卫在大殿内外的神策军侍卫,全都黄了! 他想干什么?他想干什么! 这是终于忍不住想要对她动手了吗?一会儿是不是就会从黄变红了?变红之后是不是就可以打了? 雁来紧盯着皇帝,兴奋得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没有任何一个玩家能忍得住红名的诱惑,雁来虽然不是玩家,但她也不能。 虽然人数悬殊,但雁来并不觉得不能打。 普通的大臣不需要考虑,真正有战斗力的只有那些神策军。但玩家的速度肯定比他们快,只要第一时间制住皇帝,她再把复活点一开…… 想想那个场面,还有点小激动呢! …… 李纯走进大殿,第一眼就看到了雁来。 不仅是因为他最关注她,也是因为她坐在一干文武大臣之中,太年轻了,太好看了,也太显眼了。 但紧接着他就注意到了雁来看过来的视线,以及她眼底闪烁着的那股兴奋。 李纯脚步顿了顿,这才继续往前走。 坐下来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俱文珍一眼,见他微微点头,示意准备都已经做好了,这才心下稍安。 但这种安定没能持续太久,因为雁来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他,眼中的情绪也从兴奋变成了期待,让李纯心都凉了半截。 她又开始期待了,她到底在期待什么? 李纯的视线落在面前的酒杯上,不自觉地伸手拿起了它,放在手中摩挲。 只要将它摔在地上,一切就能见分晓了。不管是成是败,至少不用再像此刻这般煎熬。而且李纯还是更相信自己能成的,毕竟雁来身边的人实在太少,怎么想都应该是他这一边占据天时地利人和。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握着酒杯,就是没法松手。 他还在踌躇,看直播的玩家却是兴奋起来了。 ——他拿起酒杯了,这是要摔杯为号吗? ——好好好,我之前还以为这个皇帝是个怂货,没想到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就是这样,不要怂直接干!你可是皇帝啊你怕什么呢? ——喂,你们来真的?现场加上雁帅总共六个人,怎么打? ——什么总共六个人,瞧不起我们郭老将军?廉颇虽老,尚能恰饭! ——恰饭笑死,不过还是不要让老人家动手了吧,万一闪了腰后果可是很严重的(不是开玩笑 ——啊啊啊啊啊雁帅怎么还不开复活点?我也想进去贡献一份力量! ——现在都没开,估计是不能在皇宫开吧。开复活点应该是有条件的,要不她早就走到哪开到哪了。 ——我觉得问题不大,开完怪直奔皇帝就完事了,匹夫一怒,血溅五步,没那么多花里胡哨的。敏捷玩家的速度肯定超过在场所有人了。 ——呃,先别急着血溅五步啊,皇帝死了后续不好搞,还是先把人抓了,人质在手,天下我有! 皇帝心不在焉,殿内的气氛也变得有些古怪。幸好还有太常寺演奏的雅乐做背景音,倒不至于显得太过死寂。只是所有人还是感受到了那种隐隐的、无形的压力,笼罩在大殿上方。 好在皇帝一到,吉时很快也就到了,礼部官员连忙上前主持仪式。 没错,宫里的宴会也是有各种礼仪规制的,什么时候奏乐、什么时候祝酒、什么时候上菜、什么时候表演节目,这些都需要礼部官员赞导。 有人开口,凝滞的气氛终于重新流动起来。 接下来就是按部就班的走流程了,只是皇帝手里始终拿着那个杯子,祝酒没摔,上菜没摔,开席没摔,眼看助兴的节目都上来了他还是没摔,看得玩家从着急到叹气再到麻木。 ——要摔了吗? ——没有,他放下了。 ——哦他又拿起来了。 ——到底磨蹭什么呢,这杯子到底还摔不摔了? ——无语,摔个杯子的事,到底要考虑多久,之前那么多时间还不够想的吗? ——唉,这个皇帝不行(绿绿摇头 ——都给我看萎了,到底还打不打了?不打我继续搬砖去了。大白天的抽空看直播我容易吗? ——麻了,真的麻了,搁这儿演我们呢? 雁来也很失望,你不动手摆出这个架势干什么?让人白高兴一场。 再次从雁来眼底看到失望,李纯竟然松了一口气。他之前的感觉是对的,她就是在等她动手,说不定已经洞察了他的计划,只是在等他动手,好名正言顺地还击。 李纯想不明白她的赢面到底从哪里来,但思量再三,他还是决定暂时不去冒险。 俗语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李纯就是那个穿鞋的,他拥有的太多,没必要一把全部赌上。 而且李纯虽然不知道雁来是怎么想的,但她似乎并不打算主动跟朝廷撕破脸,而是要等他先动手。 只要他不动,和平的表象就能继续维持。 那就更没必要赌了。 李纯将手中的杯子放下,再也没有拿起。 在他身后,俱文珍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 只要今天没有动手,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双方应该都会维持表面的和平,他也算是过了一道关卡。 才这么想着,就见场中的雁来忽然站起身。 这时正好上一个节目表演完毕,音乐也停了,所以她一动,所有人的视线立刻聚集了过来,有人满心好奇,有人不以为然,也有人心惊胆战。 雁来笑了笑,朝李纯拱手道,“承蒙陛下盛情款待,臣也有一个助兴的小节目想表演,不知陛下是否能赏光?” 大臣御前献艺,也是大唐的老传统了,很多人一听,顿时都来了兴趣。 这种场合,她开了口,李纯也不好不给面子,就强笑着问道,“不知是什么节目?” “臣年纪轻,学艺不精,也只有射术能拿得出手了。” 李纯的心立刻提了起来,生怕雁来是要拿到弓箭之后给自己来一下。 但转念想想,她既公然开口,应当不至如此。 虽然李纯能够非常明显地感受到,雁来对自己并没有半分恭顺之心,但是从安西军的消息传到长安,直到今日,无论是她还是天兵,都很配合朝廷的各项安排,从未表现出任何不臣之意。 就说吐突承璀那件事,明眼人都知道是天兵在背后推动,可是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在大唐的法度规矩之中。 这样想着,就点头应下,示意左右送上射箭所需的工具。 宫中所用的弓也装饰得华丽非常,雁来拿在手里熟悉了一阵,艰难地找到了手感,然后抬头四处打量了一下,忽然朝俱文珍道,“俱中尉,你过来一下。” 俱文珍心下一跳,指了指自己,“我?” 雁来笑着颔首。 若是旁人,敢这样使唤他,俱文珍早就在心里琢磨该如何炮制对方了,但此刻却微有些心慌,下意识地看向皇帝。 皇帝微微点头,示意他照办。 俱文珍深吸一口气,勉强扯起一抹笑意,走到雁来面前。 雁来推着俱文珍走到靶子旁边,左右看看,从为了腾场地给她而空出的几案上捡了一个福橘,放在了俱文珍头顶。 俱文珍已经猜到她要做什么了,脸上的笑容再挂不住,“雁帅,这……” “别动。”雁来按住他的肩膀,笑道,“万一射偏就不好了。” 俱文珍表情僵住,果然不敢动了。 雁来这才退到了大殿另一侧,然后举起了手中的弓,张弓搭箭,几乎没怎么瞄准,就在所有人都没有准备好的时候,直接松了手。 “嗖”的一声,箭矢贯穿了俱文珍头顶的福橘,并带着它飞了出去。 雁来走回来,捡起已经摔坏的福橘看了一眼,有些不满意地道,“距离太近了,没控制好力道。” “已经很好了。”俱文珍连忙开口。 难为他受此惊吓,还能说出话来。 “唉,凑合吧。”雁来摇了摇头,“下次找个场地开阔的地方再试试。” 俱文珍感觉恢复了对手脚的掌控,连忙上前一步道,“雁帅既然射完了,这弓箭还是给老奴拿着吧。” 雁来看了他一眼,配合地将弓箭递上。 俱文珍松了一口气,急忙捧着它们退场,生怕她又再想出别的主意。 雁来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一抬头,发现所有人都缩在了大殿另一边的角落里,便朝他们笑道,“我的表演结束了,诸位快请坐下吧,都站着做什么呢?” 众人默默走回自己的位置上,心情复杂难言。 因为天兵过于桀骜不驯,京中又有传言说,雁来每次驱使天兵都要给出丰厚的奖励,再加上雁来年纪轻轻、面上带笑,看着脾气很好的样子,所有人便都觉得她多半是个性情柔和的主公,管不住天兵也是情理之中。 现在看来,什么样的将军带什么样的兵,她果然也跟那群天兵一样。 无法无天。 第134章 “陛下受伤了,快请太医!” 大殿内很沉默, 直播间的弹幕却正在群魔乱舞。 ——啊啊啊啊啊啊啊!帅爆! ——感觉叫老婆已经有点不合适了,但是又不想叫老公,有什么更好的称呼吗?要又酷又帅的! ——雁帅还不够酷不够帅吗? ——当初到底是谁想出来的“雁帅”这个称呼的, 简直是量身定制好吧?! ——啊啊啊我我我!我也想跟雁帅玩这种游戏啊,俱文珍一个老太监有什么好玩的,雁帅看我! ——雁帅玩我~ ——雁帅射我~ ——房管快把楼上叉出去。 ——呃, 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某些掉节操的网友, 我怀疑这个直播间里有官方人员潜伏…… ——肯定有的,这可是在国内,这么大动静官方不可能不关注。所以大家还是悠着点吧, 你的每一条发言可能都会出现在某个秘密档案里哦~ ——哈哈哈, 今天的天气真好啊……话说刚才雁帅是在挑衅皇帝吧,是吧? ——谁说不是呢?那可是左神策军中尉,御前第一红人, 那话怎么说来着?雁帅这次能把他当靶子, 下次说不定就是皇帝了! ——皇帝这都能忍?这事儿搁狗狗忍了,搁我身上我可忍不了。 ——赶紧奋起啊皇帝陛下, 几十万人看着你呢!这都不发作, 你这个皇帝就要彻底威严扫地了! ——皇帝没有任何反应, 他是真的能忍。 ——龟龟, 发出叹为观止的声音.jpg ——等等, 皇帝的身体是不是在颤抖啊? ——咦,放大看了一下, 还真是。楼上眼神真不错,是个练弓箭的好苗子, 不去为雁帅效力可惜了。 ——是我不想去为雁帅效力吗?她倒是给我发个号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原来皇帝也并不是无动于衷啊,爽了爽了。 ——怎么可能无动于衷?看能不能忍而已。 李纯此刻的确正在浑身发抖, 气的。 玩家都能看得出来这是对他的挑衅,他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但越是如此,他就越是确定自己的判断是对的,雁来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无法主动对他出手,必须要逼他先动手。 李纯当然不可能如了她的意。 但是不动手,就意味着要忍耐对方的挑衅,李纯心中的憋屈和愤怒可不会减少半点,只会越演越烈。 偏偏他别说发泄,甚至都不敢表露出一星半点,生怕被人看出自己的虚实。 最后只能把自己气到浑身发抖。 大概是气得狠了,李纯忽然有些心跳失速,太阳穴也一突一突的,头晕目眩,甚至短暂地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他陡然一惊,连忙平心静气,半晌才重新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慢慢从那一瞬间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李纯瞪着桌上的那只酒杯,忽然朝它伸出了手。 刚刚放好弓箭回到他身后的俱文珍看到这一幕,一颗心又猛地提起。 但李纯的指尖颤抖着,最终还是没有触到酒杯,那只手最终垂在他身侧,长而宽大的袖子掩下,将它彻底遮住了。 …… 一开始雁来针对俱文珍的时候,朝臣们还有些兴奋。 宦官跋扈,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朝臣光是限制他们的权力膨胀就已经用尽全力了,甚至有时候还不得不倚仗他们成事,所以除了上书弹劾,给皇帝施压之外,是没有任何办法对付他们的。 倒是雁来这样的武将,不守所谓的官场规矩,反而可以用他们来立威。 不过毕竟都已仕宦多年,很快他们就意识到了不对。 雁来这番行为,倒不像是朝着俱文珍去的,更像是朝着皇帝去的。 只是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雁来箭都射完了。这时候站出来点明此事,没有任何用处,只能打皇帝的脸。 既然雁来本人没有明说,皇帝都也已经忍了,那朝臣们也只能跟着装傻。 只是剩下的宴席时间,所有人都食不知味。 常言道:主辱臣死。他们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生,而无能为力,只要是稍微有一点政治抱负的人,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好不容易捱到散席的时间,众人便匆匆离开。 郗士美也在人群之中,他能够非常清晰地感觉到,周围的同僚们看向自己的视线都跟从前不一样了,大部分人还会主动拉开跟他的距离,像是要显示他们不是一路人似的。 出了宫门,众人更是互相招呼着结伴离去,显然是私下还要再聚。 大概是要点评今日宫里发生的事,再商量一下之后该怎么处理和应对吧? 被留在原地的郗士美安之若素。 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当然就要承担相应的压力。 正准备回自己的马车,就听到有人招呼他,“老郗!” 啊,是的,不知道从哪一天起,天兵们对他的称呼,就从充满敬意的“郗公”变成了这个不伦不类的“老郗”——虽然按照他们的说法,这样称呼才显得亲近。 郗士美无奈地回头,就见唐一领着几个天兵围了上来。 “雁帅恐怕还要耽误一阵。”郗士美对他们解释道,“陛下给武威郡王赐了宅第,要等工部那边的安排。” “知道知道。”玩家们却根本不在意这个,只是满脸兴奋地问他,“怎么样,今天的宴席是不是很精彩?我们雁帅是不是不畏强权,刚正不阿?” 郗士美嘴角抽了抽,不畏强权是真的,至于刚正么…… 只怕在很多人眼里,她本人就是强权,是他们想要反抗的存在。 好消息是,天兵行事肆无忌惮,大部分人也不敢随意招惹他们,所以应该不会有几个人上书弹劾她。 他们这边说着话,那边雁来和郭昕等人也出来了。 雁来正琢磨着皇帝的赐第算不算自己的地盘,能不能开复活点,一抬头看到郗士美,眼睛顿时一亮。 皇宫是朝廷所在,也是整个大唐的中心,不说短时间内没法对皇帝动手、占领皇宫,就算真的占领了,雁来怀疑,在那里开复活点所需要的气运值也是天价。 但京兆府就不一样了,它是长安城和周边郊区的管理机构,不管在地位上怎么重要,行政级别都只是州,跟龟兹、西州是一样的。 占领不了皇宫,还占领不了京兆府吗? 想到就干,雁来脸上立刻挂起了热情洋溢的笑容,快步上前打招呼,“这位就是郗士美郗公吧,久仰久仰!” 郗士美有些受宠若惊,“雁帅的威名,下官才真是如雷贯耳。”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雁来笑道,“倒是我手下这些兵,这段时间承蒙郗公照顾,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郗士美忙道,“雁帅有所不知,多亏诸位义士帮忙,长安城的治安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好过。” 天兵麻烦是真的麻烦,但干起活来也确实是一把好手。 关键是,现在天兵抓了人,已经没人敢来京兆府扯皮了,都是该赎铜就赎铜,该受罚就受罚。 说来玩家也是头一回知道,原来权贵所拥有的特权,不止是违法乱纪也没人会管,就算有人管、就算定了罪,按照律法,他们也完全可以交钱抵罪。 当然,杀人之类的重罪据说不在此列,不过他们暂时还没遇上过。 总之玩家这一番严打下来,京兆府的公款都充裕了很多。所以不管别人怎么评价,京兆府的人是真的喜欢他们。 雁来一听,连忙道,“看来不止是郗公,京兆府那边也受了不少滋扰,我这就登门请罪。” 郗士美急忙劝阻,但雁来却是一意孤行。 劝着劝着,郗士美渐渐生出了几分古怪感,感觉雁来绝不是去替天兵请罪这么简单,但也想不出她到底想干什么,不由生出了几分好奇心,于是阻拦的动作就失去了坚决。 “雁帅愿意登门,京兆府自是扫榻以迎。不知雁帅什么时候有空?我也好让下面的人早作准备。” “准备什么?”雁来爽朗地一挥手,“现在就去。” 郗士美终于意识到,这位天兵之主,是真的跟她手下的天兵一样随心所欲。 “这……”他看看雁来,又看看后面的郭昕,最后看到等候在一旁的工部官员,连忙道,“这有些不合适吧?雁帅和郡王似乎还有要事,不如改日再约。” “没事,顺路。”雁来说着,转头看向那位工部官员,“陈员外没意见吧?” 玩家听到这个称呼,都将视线投了过去。 有人小声解释,“员外在唐朝还是对官职的称呼。” “我知道我知道,杜甫那个‘杜工部’就是工部员外郎吧?” “是啊,不过他只是虚职,就像我们雁帅的检校左散骑常侍一样,加‘检校’两个字的都是挂名虚职,一般是外官挂京职,因为京官清贵嘛!” 虽然听不清玩家的窃窃私语,但那位工部员外郎被那么多玩家盯着,哪敢有意见? 反正他就是来领个路,顺便做一下交接,当然是以雁来这边为主,连忙道,“无妨,顺路,雁帅请自便。” 雁来就又回头去看郗士美。 郗士美还能怎么办?只能是不胜荣幸了。 雁来扶着郭昕上了郗士美的马车,自己翻身上马,欢欢喜喜朝着京兆府而去。 走了一阵,唐一打马来到她身边,压低声音道,“雁帅,有人跟着我们。” 雁来头也不回地说,“不必理会。” 多半是皇帝派来的人,要盯着她的行踪,看看她接触了什么人之类的。但皇帝现在还黄着,他派来的人当然也一样,所以对方的跟踪水平再高,站在人堆里也像黑夜里的萤火虫一样醒目,就算最大大咧咧的玩家也很难不察觉。 但雁来又不怕他看。 反正回头天兵越来越多,满长安乱跑,皇帝也会知道的,提前让他有个心理准备也好。 …… 虽然成为中央禁军之后,神策军的战斗力就急速下降,军备废弛、不思操练,时至今日,更是已经沦为了宦官争权夺势的工具,但直属于左神策军中尉的精锐亲军,因为选拔标准严格,还是各有特长的。 要不然,俱文珍之前也不敢让他们去埋伏雁来。 最后没有动手,让这些神策军的兵将十分失望。 他们倒也不是不怕天兵,但财帛动人心,俱文珍许下的厚赏已经足够买他们的命。再说当时殿里总共就几个天兵,再厉害也翻不出天去。 可惜最后皇帝没有下令,他们也只能偃旗息鼓。 所以又接到跟踪雁来的任务,这个叫钱十三的神策军小将十分兴奋。跟那些因为马球打得好或者是箭术出众才被选入的精锐不同,他这个藏身匿迹、追踪敌后的技能,在神策军中几乎用不上,所以一直都是边缘人物。 好不容易承担重任,钱十三摩拳擦掌,一心想挖出点大秘密。 结果还不等他安排,雁来就在皇宫门口跟郗士美聊上了,之后又一路招摇过市前往京兆府,竟是全不避人。 搞得钱十三心里还有点不得劲。 他是知道天兵嚣张的,只是没想到他们嚣张到了这种地步。 神策军都没这么嚣张过! 本来钱十三只要看着他们进入京兆府,就可以回去报告了。但他心里忽然起了好胜心,便没有离开,而是在附近观察了一番,找到了一个潜入京兆府的办法——旁边有一户人家的院子里种了几株大树,有些枝条伸进了京兆府的院子,可以顺着爬进去。 顶着用树枝编成的帽子,钱十三顺利避开巡逻的衙役,进入了京兆府。 正琢磨着该怎么设法靠近屋子,偷听对话,一抬头却发现雁来等人根本没进屋,就站在院子里。 钱十三大喜,连忙摸到近处,找了个植物茂密的地方藏身。 正好听到雁来道,“这院子比我想的大,不错不错。” 大概郗士美也是一头雾水,所以没接这个话题,而是道,“雁帅请进屋用茶,坐下说话。” “不用不用。”雁来摆摆手,“郗府君,其实我是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雁帅但说无妨。” “咳……能不能把你们京兆府的院子借给我?” “这,”郗士美迟疑了一瞬,“不知雁帅借做何用?” “就,有时候会让天兵在这里休息一下,估计会有些吵闹。”雁来含蓄地说。 郗士美这段时间跟天兵接触的时间多了,对他们的好感越来越深,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十分爽快地应下。 然后就见雁来一声招呼,一个天兵从屋里搬出来一张桌子,另外几个天兵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香蜡纸烛,上前在桌上一一摆放好。 他心下顿时生出不妙的预感,但这时候再要开口已经迟了。 雁来点燃香烛、焚烧黄纸,口中念念有词,很快就完成了一套神秘的仪式,最后朝着空中不知撒了一把豆子一样的东西。 那些东西一落地,清濛濛的白光就凭空出现,并以雁来为中心迅速向外扩散,直到占据整个院子。 看到这一幕,藏在灌木丛中的钱十三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都说天兵是雁来召唤来的,就算死了也会复活,不过长安城的人对此还没有概念,只觉得他们看着跟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同。 钱十三也是一样的想法。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相信,雁来和天兵真的不是普通人。 普通人怎么可能弄出这样的阵仗来? 不过这白光究竟是干什么用的?它扩散过来的时候,钱十三还吓了一跳,若不是记得自己正在潜伏,就忍不住要逃走了,但白光从他身上扫过,却什么都没发生。 没多久那光就彻底消失了,院子里也没有发生任何奇异的事情。 总不会只是用来唬人的吧? 钱十三的同事之中,就有一个因为精通幻术而入选的,所以他下意识地产生怀疑。 但下一刻,他就看到一道道白光接连闪现,一个个天兵随之出现在了院子里,他们左顾右盼,满脸兴奋和新鲜,还有人激动地喊道,“长安城,我来了!” 钱十三一愣,终于意识到这是什么东西了。 天兵会复活,复活的天兵就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不,不止是复活,或许西域天兵也能借助白光来到这里! 想到此处,钱十三顿觉不妙,连忙趁着院子里的天兵还不多,悄悄退走,从原路返回。 …… 大明宫,紫宸殿。 李纯回到这里,就不再掩饰自己的满心的怒意。 他在屋子里焦躁地踱了几步,一脚踹开碍事的坐具,看到案上放着一套茶盏,更是抓起一只就要往地上摔。 但不知为何,最后又没有摔下去,只是用力地捏着,手背上青筋暴起。 那只茶杯是官窑烧制的上等瓷器,色白胎薄,十分脆弱,李纯太过用力,居然直接将杯子捏破了。 碎瓷片划过他的手心,立刻就又鲜血滴落。 俱文珍原本在一旁看着他发泄,见状不由一惊,连忙几步上前扶住李纯的手,大声喊道,“陛下受伤了,快请太医!” 李纯本来要挥开他,闻言不由一顿。 俱文珍趁势推着他在一旁的胡床上坐了,自己掏出手帕,先将他手上的碎瓷片和血迹简单清理了一下。 太医很快就到了,重新清理过伤口,上药包扎,正要告退,李纯忽然开口问道,“朕上回诊脉是什么时候?” 俱文珍立刻道,“是上个月二十五。” 而后不等李纯开口,便道,“有些日子了,不如让太医顺便请个平安脉。” 见李纯点头,太医就又跪了下去,扶着他的手腕诊脉。 李纯留心着他的脸色,见没什么异样,便问,“如何?” 太医小心翼翼地扯了一通医书,将“少思少虑”“平心静气”几个字不着痕迹地混在其中——就算太医院的消息再不灵通,也听说了宴席上发生的事,皇帝不生气才怪了。 李纯也不知道听没听懂,点头淡淡道,“开方子吧。” 太医被人领下去开方子,李纯便对俱文珍道,“朕要换了郗士美。” 其实他早就想换了,只是当时想着,天兵无法无天,换一个人同样管不住他们,反而容易引发新的事端,不如暂且用着,等雁来到长安了,让她去约束天兵。 到时候郗士美也就无关紧要了。 但现在看来,雁来不跟着天兵一起乱来就不错了,指望不上她,李纯自然不会再让郗士美坐在京兆尹这个位置上。 俱文珍对此也早有准备,便道,“他任京兆尹已久,也是时候换人了,却不知陛下属意何人?” 李纯闻言微微皱眉,他确实还没有想到合适的人选。 俱文珍正要开口,眼角余光忽然瞧见一个小内侍的身影急匆匆出现在殿外,没敢进来,只是垂手侍立。 他便改口问道,“出了何事?” “回禀中尉,派去盯梢的人回来了,说有天大的事要禀报。奴婢等不敢耽搁,已经将人带来了。” “宣他进来。”开口的人是李纯。 小内侍回头一招手,钱十三就有些忐忑地跟着他进了殿里,在他指的地方跪下行礼。 “有什么天大的事?”李纯问。 钱十三倒也晓得轻重,也没有从头说起,直接道,“小人跟着他们一路到了京兆府,就听那位雁帅说要借京兆府的院子一用,然后她就在院中作法,弄出一种白光笼罩了整个院子。这白光消散之后,便有道道白光闪现,召来了许多天兵!” 李纯大吃一惊,这还真是天大的事! 俱文珍也低声道,“莫非这白光,就是天兵能复活的根本?如此一来,天兵岂不是能随时出现在长安了?” 死了也能复活,那就真的无穷无尽了。 他之前的想法是对的,今天下午的宴席,就是唯一对雁来动手的机会。 想到这里,他不由看了李纯一眼,就见李纯面沉如水,双手紧握成拳,那只刚刚包扎好的手,纱布上已经又渗出了鲜血。 细看才会发现,他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俱文珍怕其他人注意到,便将钱十三和小内侍都打发下去了。 等他回来,见李纯已经恢复如常,这才松了一口气。 就听李纯忽然道,“摆驾,朕要去……兴庆宫。” 俱文珍不由一惊。 兴庆宫是玄宗皇帝的潜邸,他登基之后就扩建成了兴庆宫,是长安三大宫殿之一,本来也是皇帝经常游幸之处。 不过因为当初顺宗退位之后就住在兴庆宫,所以李纯从来没有去过。 连带着如今还住在兴庆宫的王太后,他也见得很少。 现在他突然要去兴庆宫,怎么能不让俱文珍惊讶?但这不是他该问的,因此只是低头应下,便下去安排了。 等他走了,李纯才慢慢活动起僵硬的身体。 俱文珍的动作很快,不久李纯就到了兴庆宫,先去给王太后请了安,然后才去了当初顺宗所居的宫殿。 距离顺宗驾崩,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年,这处没有主人的宫殿,也显得冷落萧瑟,屋宇衰败、杂草丛生,不胜凄清。 大概是因为做了二十五年太子,又不得德宗这个父亲爱重,就连太子妃也因为犯错而被德宗赐死,所以李诵总是显得过分谨小慎微,更多的时候,他像是一道沉默的影子,让人注意不到。 所以他登基之后爆发出的那种对改革的热情,是吓了李纯一跳的。 但在李纯看来,他太急切了,好像恨不得一下子就把所有的事情做完,动静太大,所以败亡也快。 失败之后,李诵好像就消耗完了所有的力气,又重新变成了那道沉默的影子。就连李纯这个儿子站在俱文珍身边,逼迫他让位时,他也没有任何反抗,而是顺从而安静地接受了这一切。 最后,他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兴庆宫里。 就连李纯这个儿子,其实也是有点看不起他的,觉得他没有半点皇帝该有的气魄。 所以李纯为自己的父亲定下的庙号是“顺宗”,其中不无讽意。 然后他就迫不及待地将与父亲有关的一切都清扫干净,要去开创属于自己的时代。 但是今天,在自己身为帝王的尊严被人毫无顾忌地踩在地上,他却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去处理时,李纯终于能够感同身受地理解父亲的处境,以及他所承受的种种压力了。 他也终于知道,原来隐忍也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和容易。 忍字头上一把刀,日日锥心、夜夜刮骨。 可是承受着这一切的人,却只能和着血,将所有的痛苦都吞咽下去,不敢露出一分一毫。 第135章 雁来被弹劾了。 因为要去看郭昕的新住处, 所以玩家的直播间一直没关。 反正现在的直播,更多的是一种记录,以及给云玩家提供一个能够实时了解游戏、与其他同好交流的渠道, 比论坛更直观更方便。有比较重要的内容都会开一开,也不介意有没有人看。 看到雁来在京兆府的也院子里开了新的复活点,弹幕顿时热闹起来。 ——!我怎么没想到, 复活点还能开在京兆府啊! ——雁帅没选皇宫, 应该是那边不能开。也是,皇帝都还在呢,没法把皇宫变成我们的地盘。不过京兆府开得这么这么顺利, 老郗这人是真能处(拇指 ——所以以后京兆府就是玩家的快乐老家了? ——嘿嘿嘿, 那边树丛里蹲着的是皇帝的人吧?我好想看看皇帝听到这个消息的表情啊,一定很精彩! ——嗷嗷嗷长安城我来了! ——我靠靠靠靠靠!为什么我去不了长安?@客服垃圾游戏! ——楼上怎么回事? ——[截图]说我等级不够20级,不能进入该地图(大怒 ——呃, 是进游戏没多久的新人吧, 这等级确实有点低了。我觉得这个限制应该是为了保护玩家吧,毕竟等级太低, 是有可能被京城的官兵秒掉的。 ——确实, 满二十级的话, 算算应该能拉满一项属性, 另一项也将近一百, 哪怕手残也能跑得掉。 ——我不怕被秒啊!快放我进去! ——笑死,玩家还怕死?就强行保护是吧, 有一种保护叫官方觉得你需要保护? ——我觉得主要还是为了保护长安城的百姓(扶额,五十个玩家就闹出那么大动静, 现在彻底放开,还不把长安的天翻过来啊? ——有门槛啊, 那没事儿了(来自一个还没有账号的玩家 ——呜呜呜呜呜呜呜最早几批进游戏的玩家,但因为是风景党,除了日常几乎没怎么做过任务,现在等级还不够二十怎么破? ——楼上你……我只想说一句,活该。 ——这也太没上进心了,最早的几批,随便去战场上混一下也不会还不到二十级啊= = ——主线你是完全不参与是吗?怎么这种人都有号,我还没有! ——啊啊啊啊啊开了新的复活点是不是该召唤新玩家了?急急急,我是急急国王!(信女愿一生吃素只愿能抽到一个账号.jpg ——我别的都不羡慕,就羡慕那些种田玩家。当时说是只能种田劝退了好多人,抽中的概率贼高,结果秋收之后全部都转正了呜呜呜…… 玩家聊得火热时,雁来正暗自庆幸。 也不知道是因为长安是大唐的都城比较贵,还是因为系统看她的账户余额多了就搞通货膨胀,亦或者因为长安距离西域太远,点亮不易,反正这个复活点,一下子给她扣掉了整整一百万气运值! 得亏她原本预计的几个复活点都没没开,刚好填上了这个窟窿。 复活点开起来,她也总算是有安全感了。 雁来挥手让玩家去收拾残局,自己则走到郗士美身边。 郗士美看看她,又看看郭昕,再看看仍在目瞪口呆回不过神的工部官员,苦笑着摇头,“老夫这是上了贼船啊……” 要是知道雁来“借”京兆府的院子是用来做这个的,他肯定不会那么爽快答应。 “怎么能这么说呢?”雁来很不赞同,“郗公早就已经在船上了,我现在不过是给这艘船加高加厚,再装上武器,你该高兴才是啊!” 不然船沉了对谁都没好处。 郗士美无言以对。 “往好处想。”雁来又劝他,“以后京兆府就是整个长安城都没人敢随意冒犯的地方了。” 京兆府不能贯彻执法,无非就是因为上面婆婆太多,谁都能来指手画脚,但今日之后,想来这样的情形会大有改善。 “罢罢罢。”郗士美又好气又好笑,“陛下还会不会继续让我做这个京兆尹,都还不好说呢,且不去想他了。” 雁来倒觉得,或许一开始皇帝是想换掉郗士美的,但有了这个复活点,就不一定了。 不过郗士美听到这个,未必会高兴,她也就没说。 倒是郗士美很快进入了角色,他看着还在不断闪现的玩家身影。其实天兵的数量看起来虽然多,跟长安城上百万的居民比起来就不算什么了,但郗士美还是不无忧虑地道,“京兆府人力有限,恐怕管不住这些天兵。” 这话说得含蓄了,其实就算京兆府人手充足,也是管不住的。 “哦,这个郗公不用担心。”雁来倒是很坦然,“天兵会自己管自己的。” 郗士美看她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忍不住道,“难怪京中传言,说你管不住这些天兵……”原来是一直偷懒,根本没管过。 雁来挠了挠头,“嘿嘿,也不算说错嘛。” 管不住,也没必要管,只要让他们养成习惯,能够大致遵守游戏世界的规则就行了。 这也是她没直接将新玩家召唤到长安来的主要原因。 次要原因督促一下玩家升级。 过了三十级之后,雁来的升级速度就越来越慢。虽然她现在的面板数据,智力、体质和敏捷都已经拉满,能打能扛能跑,对升级已经不那么急切,但一个月都升不了一级,还是有点过分了吧! 不过新玩家还是要招募的,顺便再来一次游戏更新——距离上次更新已经过去了几个月,得亏一直有别的事情转移玩家的注意力,倒也没人抱怨过,但雁来也不能真的大撒手不管。 …… 皇帝在兴庆宫待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天快黑了,才回到大明宫。 他没留任何人在身边服侍,所以俱文珍也不知道他在兴庆宫到底经历了什么,只能感觉到皇帝整个人看起来沉静了很多,不再像之前那样焦躁压抑了。 这也让俱文珍松了一口气。 之前的皇帝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到处乱撞,一味的急切,根本静不下心来面对当下的困境,只一味地想找一个立刻就能破局的办法。 但天兵的局要是那么好破,也没法在西域站稳脚跟,甚至反制其他大势力了。 吐蕃使者至今还住在四方馆里呢,可见他们也奈何不得天兵,只能顺着她的节奏来。 虽然皇帝认清现实的速度太快了,还是让俱文珍感觉有些怪异,但想想这位陛下的性子,又觉得是正常的。 当年俱文珍为了对付先帝手中的革新派,要选择一个皇子来扶持,其实李纯并不是最好的选择。毕竟他是皇长子,妻子又是郭子仪的女儿,被德宗、顺宗两朝皇帝寄予厚望,只要按部就班便可上位,宦官拥立的功劳就不明显了。 是李纯主动配合了他。 当时改革派威势不小,俱文珍也很需要李纯身后的勋贵集团支持,两边这才一拍即合。 或许这位陛下就是那种越是遇到大事,越是能冷静以对的性子,之前只是太猝不及防,所以乱了方寸,如今知道势不可违,也就清醒了。 他的判断是对的,回到大明宫,李纯就主动提起了一件之前一直被搁置的事,“之前安西大都护上奏,请求允许跟随她过来的百姓进入大唐境内,准了吧。这事尽快去办,让他们在上元之前进入凤翔府,在那里过节。” “是。”俱文珍立刻应下,正要下去吩咐,又听皇帝道,“还有让这些百姓回乡探亲、祭扫、埋葬先人的请求,也一并准了。” 俱文珍脚步一顿,“这……是否要派遣神策军随行,以免天兵行事无所顾忌?” “不必。”李纯神色冷淡,“朕记得,安西镇兵多是从山东、河北一代招募的吧?” “是。” “那就随他们去吧,正好河北三镇素来不驯,乃是藩镇祸乱之源,就让天兵去跟他们碰一碰吧。”李纯道。 俱文珍心想这倒是一条计策,既然天兵没法对付,那就想办法利用起来。 只是驱虎吞狼,遗祸无穷啊…… 不过他也知道,当下皇帝和朝廷所面对的局势,已经由不得他们考虑那么长远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见皇帝没有别的要说,俱文珍便上前几步,从堆成小山的奏折里挑出了相应的那一封,捧到案边放下,朝外面看了一眼,试探着问道,“陛下,老奴去叫人?” 李纯却没那个耐心,直接道,“你来写。” 俱文珍的心砰砰跳了起来,他打量了一下皇帝的脸色,见他不似说笑,便当真提笔在奏折后面写了批复,再将它递到皇帝面前。 李纯垂目看了一眼,用朱批在后面写上“准奏”二字。 亲眼看到他落了笔,俱文珍提着的一颗心也彻底落下了,紧接着就是无尽的喜悦。 接受表奏、传达皇命,本来是枢密院的职能,由左右枢密使负责,他这个左神策军中尉是绝对不能染指的。 但现在皇帝金口玉言,给了他这份权力! 俱文珍那天跟吐突承璀说的都是真心话,他吃过落魄的苦,才更加能够看清,像他们这种依附于皇权而生的怪物,离开权势就没法活得像个人了。 比起默默无闻地苟活在掖庭的某个角落,直到某天被驱逐出宫,俱文珍更愿意手握大权,轰轰烈烈地死去。 所以哪怕明知道李纯现在的处境不妙,李唐皇朝已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之中,极有可能走不出去,他还是欣然接受了李纯的赋予的权力,甚至主动将自己打磨得更锋利,去做他手中的那柄刀。 反正就算皇室千秋万代,一个宦官所能够得势多久也是说不准的事,那又何必想那么多? 不过这么一想,俱文珍倒是有点明白皇帝为什么愿意让他扩大手中的权力了。 别看左右神策军中尉、左右枢密使号称“四贵”,加起来是连朝堂上的重臣都无法动摇的庞然大物,但他们其实是不可能同心协力的,毕竟之所以这样分设,就是为了分权。 皇帝用宦官去分文臣武将手中的权,但同时也让宦官内部继续分权,分了文武不够,还要分个左右,就是为了保证没有哪一个人能大权独揽,如此一切自然都在皇帝的掌控之中。 但现在局势不同了,天兵已经隐隐威胁到了皇权。这时候他手中的权力越大,跟皇帝的绑定就越深,就算是为了自己,也要殚精竭虑地去对付天兵。 既然两人的目标一致,皇帝自然不介意他获得更多权力。 皇帝想开了之后所表现出来的冷静、缜密与行动力,让俱文珍也不由得暗自心惊。 他的态度变得更加恭谨,将这封奏折收起来,又问道,“陛下,京兆尹的人选……?” 李纯沉默片刻,才道,“暂且让郗士美留任。” …… 【点击就看《我在长安蹭饭那些年》】 主楼: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好赶上过年,长安城好像有邻居轮流请客吃饭的风俗,自从来了这里,天天就是在街上蹭吃蹭喝我会说?长安城的日子简直太爽了吧! 话不多说,下面放上视频,欢迎大家食用~ ——楼主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现在是不是还在假期啊?结果雁帅一来,满朝文武一起加班,惨。 ——这个没有的,我问过了,大唐跟我们一样过年放七天假,但不是从除夕到初六,而是除夕当天,加上前三天和后三天。 ——雁帅初四到的,刚好节日过完了。这行程是俱文珍安排的吧,死太监有点东西。 ——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楼主,长安城这种过完节之后轮流请邻居吃饭的风俗,好像是为了消灭过年的剩菜(扶额 ——呃……居然感觉很合理。 楼主:什么?居然是这样吗岂可修!不过算了,我反正是去蹭饭的,还要什么自行车?而且说是剩菜,应该是一次性做了很多吧,不像是上桌吃过的。 ——视频看完了,只想问问楼主,屠苏酒好喝吗? ——emmmmm你看我的表情就知道了。 【直播挑战爬朱雀门,兄弟姐妹们点进来助力一下谢谢!】 主楼:其实本来是想挑战皇宫大门的,不过楼主我实地踩点之后,不管是太极宫还是大明宫,安保水平都太高了,所以先挑战这个简单的,成功了再说其他。 [直播链接] ——好好好,我就喜欢主播这样不走寻常路的! ——我就说嘛,那么醒目的大楼放在那里,怎么会没人去爬呢? ——主播也算是实现了很多人的心愿,打赏了,希望能成功。 ——关注主播了。据说兴庆宫和大明宫中间有夹道连通,主播什么时候去实地考察一下呀?兄弟我想看。 ——嘘,开始了开始了。 ——好家伙,我还以为主播就预告一下,晚上才开始呢,这就开始了吗? ——白天视野比较好吧。 ——不是我说,皇城这安保是真的有点拉垮啊,好歹也是高官政要的办公区,这都没人发现? ——来了来了,有人来了!哦,他们又从下面走过去了,无事发生。 ——笑死,什么叫视野盲区啊。 ——估计是完全没想到会有人来爬门楼吧? ——确实,除了玩家,还有谁会那么无聊啊?就算真要潜入,也是去那些可能藏着机密文件或者宝物的地方。 ——就让玩家来给长安三大内的安保人员开开眼吧! ——负责皇宫安保的是谁来着? ——神策军吧。 ——那没事了,主播请尽情地…… ——啊,这就登顶了?感觉一点挑战都没有呢,枯燥无味,差评。 ——好好好,主播他掏出旗子了,总算开始整活了! ——本来想说这样会不会给雁帅惹麻烦,忽然想起我们的旗帜是红底唐字旗啊,那没事了。唐字旗跟我们安西军有什么关系? ——这旗帜插在这里真的毫无违和感啊哈哈哈! ——擦汗,终于有人发现了…… ——然而主播都已经成功跑路了。 【看看我发现了什么?一只段成式团子!】 主楼:[图片]x3 ——我去,好萌! ——话说段成式是谁来着?我看这名字有点眼熟但是想不起来…… ——《酉阳杂俎》的作者。 ——温庭筠的竹马和亲家。 ——!!含金量一下子上来了!所以温庭筠呢? ——还没生呢。 ——楼主不说我还真不知道段成式是这个时期的人,到底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把人翻出来的啊? 楼主: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我本来是去搜那个接替李吉甫当宰相的武元衡,然后发现武元衡有个女儿嫁给了段文昌,段文昌有个儿子叫段成式…… ——缘,妙不可言。 ——不止,这个武元衡好像还是武则天的亲戚。 ——好家伙,这个帖子的含金量再次上升了!细嗦! ——没什么好嗦的,搜不到什么资料。不过这个武元衡好像有个“大唐第一美男子”的说法,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没找到什么佐证。 ——至少他外孙段成式是真的好看,号称是“恣情窥窈窕,曾恃好风姿。色授应难夺,神交愿莫辞”←这是他的朋友写来调戏他的。 ——好家伙,你们这些男的(指指点点.jpg ——应该不是温庭筠写的吧(警觉,据说温庭筠貌如钟馗来着。 ——哈哈哈哈哈不是! ——说起来,温庭筠是不是跟鱼玄机有点什么? ——没有什么,他是鱼玄机的老师,据说是鱼玄机暗恋他,但是温庭筠觉得不合适就给她介绍了一个才子,然后鱼玄机就悲剧了- - ——!这游戏里还能看到鱼玄机吗? ——估计是不行了,她比温庭筠小三十多岁。 ——那确实不合适。 ——所以现在能看到谁啊,这些才女。 ——薛涛!她在四川来着,好像上面那个武元衡就跟她有过一段,他不是才从西川节度使的任上调回来的嘛! ——好家伙,世界线收束了属于是。看来那个六人理论,即便是在大唐也能成立啊(笑哭 ——好像还有个刘采春,查不到生卒年份,不过她和薛涛都跟元稹有过一段,所以应该也是这一时期的人。 ——只有元稹渣男人设不崩是吧…… 【喜报!从西域出来的两万多民众马上就能回家啦!诚征陪同护送他回乡的玩家,不仅能完成任务获得奖励,还能趁机游览大唐河山哦!名额有限,欲购从速!】 ——好家伙,我直接好家伙,这都能做上生意? ——我我我!我要报名! ——呃,刚刚看完更新公告,打开论坛就看到了这帖子,紧跟时事了属于是。 ——什么?出更新公告了?! ——是的,除了继续招募五万新玩家去搞西域基建工程之外,最大的更新内容就是开了一个“我和大唐有个约会”的主题活动,发布与大唐有关的文章、照片、视频就能参与,有古今对比更佳。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想参加这个活动啊!西安人,我有好多素材的!放我进游戏! ——虎摸楼上狗头,现在进游戏也是新玩家,去不了长安。 ——不过我看活动说明,这可能只是第一期,以后还有机会的。 ——扯远了,楼主这个名额跟这个活动的适配度太高了吧?名正言顺逛大唐的机会啊! ——是的,所以名额已经被抢光了(猫猫流泪 …… 玩家正在兴致勃勃地探索长安城,分享各种新鲜事,而雁来……她正在见李贺。 上万玩家涌入长安城,带来的影响着实不可估量。 所以雁来被弹劾了。 弹劾之人认为,她在没有获得朝廷许可的情况下,就将那么多安西军的士兵带入长安,造成了十分恶劣的影响,若是不加以惩戒,藩镇人人效仿,那长安就将再无宁日。 话虽然说得很夸张,但是玩家人数太多,也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事实。 所谓的“恶劣影响”,自然就是玩家维护了长安城的治安,让那些高官权贵、皇亲国戚家的子弟不能再横行无忌,损坏了他们的利益。 在有资格写这种弹劾奏折的人眼中,士的阶层才算是民,朝廷最主要维护的也是他们的利益。 至于真正的百姓的利益被保护了,谁在乎呢? 既然被弹劾了,雁来就得上个奏折自辩。 但是问题来了,她别说奏折格式了,就是写个文言文都费劲。 所以雁来决定找个文替。 郭昕和郗士美年纪都大了,之前没办法,也就只能凑合用,现在还是可以挑一挑的。 近来跟玩家走得很近的李贺,当然就是第一人选。 第136章 隐忍和妥协不可能只有一次。 李贺也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一开始, 他只是在被天兵叫破名字的时候,没来得及拒绝她们。 之后好像就再也没有拒绝的机会了。 这些人实在太自来熟,而李贺一向不会应付这样的人。尤其是那些女性天兵, 明明看外表跟他差不多的年纪,一个个看他的眼神却跟祖母和母亲一样,慈祥又怜爱, 让他浑身不自在, 又根本无法抗拒。 只能默许她们的存在。 然后不知不觉,她们就彻底侵入了他的生活。 老实说,感觉并不算坏。 李贺本来就是个很被动的人, 他很难主动去交朋友, 却也不会拒绝别人给予的善意。 所以虽然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跟天兵们彻底混熟了。 她们会跟随他一起去行卷, 拜见长安城里的文学名士, 也会带着他去西市卖艺,强迫他帮忙端着盘子收钱, 然后再一起去酒肆将赚到的钱全部花掉。 这是李贺从未有过的经历。 他读书一直十分刻苦, 恨不得将所有的时间都用上, 并没有任何人这么要求, 是他自己喜欢那种徜徉在知识的海洋之中, 于书页字句间与先辈前贤精神交流的感觉。 那种快乐和成就感,一般人根本体会不到。 但是天兵们一把将他从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薅了出来, 将他推进了人间红尘之中。 说来也怪,尽管天兵也是整天纵情玩乐, 且歌且醉且笑闹,但是又跟李贺一直以来所厌恶的那种醉生梦死、饱食终日、骄奢淫逸的享乐之风截然不同。 她们是真的在享受这个世界。 所以明明她们连诗都不会写, 也根本不可能了解他那个壮丽又绚烂的精神世界,但不知为何,李贺就是觉得,跟他们在一起,自己并不孤独。 所以每次天兵来邀他,他都无法拒绝。 整整两个多月的时间,他计划中的闭门苦读根本就不存在,每天作完两篇文章,就会被天兵抓出去玩,美其名曰“劳逸结合”。 偶尔还会有人语重心长地劝他,考试结果跟才华没什么关系,就是有人才华横溢但屡试不中,而且人的一生也并不是完全由一次考试来决定的,不用太放在心上,还是身体更重要。 但要说他们不重视他的这场考试,却也不是。还有人送了他厚厚一摞文章,据说都是历年进士科考试的精选作品,很多文章李贺闻所未闻,也不知她从哪里搜集到的。 总而言之,李贺在长安的备考生活远比自己想的更加精彩,以至于他给家里写信的时候,都有些不知该如何下笔。 然后,就是今天了。 一早就有人来寺里找他,兴奋地将一篇文章拿给他看。 李贺看她那么兴奋,还以为是京中又有好诗传唱——天兵好像格外喜欢诗歌,尤其喜欢会作诗的才子。 谁知道展开一看,居然是一封弹劾那位雁帅的奏章。 天兵还在满脸期待地看着他,李贺放下手里的纸张,有些不确定地问,“是雁帅被弹劾了,你怎么还这么高兴?” 要不是知道天兵都很推崇那位雁帅,她进城的时候更是亲自出城数里迎接,他都要以为她们是跟她有仇了。 “害,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天兵若无其事地摆手,“没有被弹劾过的高官重臣,说明分量不够。以我们雁帅的身份,今天才被弹劾已经有点迟了。” “那你给我看这个文章是……?” “要是让你写一篇文章反驳他,你能写出来吗?” 李贺觉得自己受到了挑衅。 他可是从小就被人夸手笔敏捷的! 这时候的李贺,还不是无法科举之后“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的他,而是才在洛阳解试拿了第一名,正踌躇满志准备应进士科考试,少年意气满得几乎能溢出的他。 于是玩家本不高明的激将法,瞬间命中红心。 李贺也不辩驳,只是亲自动手,铺纸磨墨。等到墨汁磨好,一篇文章也就都在胸中了,提笔挥毫,顷刻便落于纸上。 然后他就被人不由分说地抓到了这里。 …… 下了车,抬头看到匾额上写的“武威郡王府”几个字,李贺才意识到这是什么地方。 要不是考虑到形象,他真想抓住门口的列戟和行马不走了。 这也太突然了! 哪有人是这样上门拜访的。 不过往里面走的过程中,李贺那种紧张感倒是被抚平了很多,因为一路上都能看到天兵,而且大部分都不在正常的位置,她们或是蹲在闷头,或是站在墙上,或是爬上假山,或是攀缘树木……总之很不正常,但又很天兵。 至于每个人都会盯着他多看几眼这种事,李贺早就习惯了。 虽然是陌生的地方,但这种氛围李贺是在太熟悉,慢慢就放松了下来,直到被领进一处房间,才又重新绷紧了身体,只是紧张尚未完全成型,他就发现,屋子里的场景跟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样。 她们正在吃饭。 食物的香气钻入鼻腔,勾得李贺的肚子也唱起了空城计。 一大早的,他也还没来得及进食呢。 听到这动静,众人都转头朝他看了过来。 李贺尴尬得脸都红了。 好在没人提他的尴尬事,坐在右手边那位年轻得过分的女子含笑开口,“这就是李贺吗?” “对对对!”他旁边的天兵连忙几步上前,双手奉上文章,“这是他写的文章,雁帅请过目。” 李贺立刻又紧张起来。 雁来打开一看,忍不住笑出了声。 文采自然不必说,不过让她发笑的,是文章的内容。洋洋洒洒数百字,总结起来就一句话:你不要凭空污人清白。 虽然人人都知道,这几天在长安城活跃的那些家伙就是天兵,但是……证据呢?雁来进城的时候只带了几个亲兵,全长安城的人都能替她作证,怎么能说这些人是她带来的天兵呢? 确实是很刁钻的角度,反正至今为止没有一个天兵被抓,就算抓到了其实也找不出什么证据证明他们就是天兵,至于严刑拷打之类的……玩家听到都会笑的好吗? 我就不承认,你奈我何? 雁来只是没想到,这种耍赖的办法,会是李贺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想出来的。 可见他并非不知变通之辈,若是能考取进士,进入官场,说不定也会有一番作为,可惜…… 想到这里,雁来又打量了一下他。 这一看,才发现李贺局促得都快把脑袋埋进胸口了。 也难怪玩家更喜欢他,因为他就像是一个邻家少年,没有任何距离感。 何况他的命运又如此堪怜堪伤。 雁来也不忍看他如此,便放轻了声音道,“这些家伙恐怕没跟你说清楚,我身边都是些粗人,没有擅长文字工作的,如今遭人弹劾,要写自辩的奏折,也只好临时找人。长安城里信得过的人不多,她们就把你请来了,若有唐突之处,我代她们赔罪,还望见谅。” 这话说得太客气了,李贺几乎有些受宠若惊,忙道无妨。 他对于雁来要请人代笔写文章这件事,倒是一点都不意外。 征辟有才华的读书人来给自己处理文书工作,在大唐也算是惯例了,尤其是武将,自己读书不多,就更需要这样的人才。 所以很多人科举不顺利,迟迟无法出仕,就会走曲线救国的道路,先去给某个藩镇做一段时间的幕僚,然后可能就会被举荐为官,步入仕途。 后来的李贺,以门荫入仕做了奉礼郎,发现升迁无望、抱负难展,就辞官还乡,之后又经自己的好友张彻的举荐,做了一段时间昭义军节度使郗士美的幕僚,希望能以武入仕。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之类的诗,大抵就是这一时期所作,只是最后还是无功而返。 不过现在的李贺前途一片光明,还没有想过这些。 又听雁来说,“你的文章写得很好,不知能否帮我这个忙?” 李贺若是再年长一些,或许就会衡量得失了,毕竟自从雁来入京,长安城短暂维系的和平就又被打破了,现在安西军跟朝廷的关系其实是很微妙的。 但此刻,他虽然没想过给武将做幕僚,但帮忙写一篇文章还是没问题的,想都没想就直接应下,“小子自到长安,多受天兵照拂,雁帅但有驱策,敢不从命?只怕小子文章写得不好,有污耳目。” 这是还记着她刚才笑的那一声吗? 雁来假装没听懂,神色自若地笑道,“我看你这篇文章就写得很好嘛,只是思路需要调整一下。” 说到正事,李贺也抬起头来,端正了神色道,“雁帅请吩咐。” 雁来沉吟片刻,才开口道,“首先要强调一点,天兵虽然是叫天兵,但这只是一种称呼,他们并不在军籍,更不是安西军的士兵,而是我大唐的子民。” 李贺眼睛一亮,不仅是因为雁来所说的这一点足够有力,更是因为这句话还表明了一种态度:天兵不仅敢做事,也敢承认,哪怕受人诟病,也坦坦荡荡。 如此不作伪饰的态度,实在太合李贺的胃口。 其实细究的话,这依然是一种狡辩。毕竟所有人都知道,天兵是雁来召唤来的,只会听她指挥。但她将天兵说成是大唐的子民,就比李贺之前那种耍赖的说法,要更高一层了。 就算是皇帝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有了这个前提,后面的内容就顺理成章了。 既然是大唐的子民,当然可以在大唐境内自由通行,他们想来长安看看,有什么问题?何况天兵弄出来的动静虽然大,但却没有什么作奸犯科的行径,长安城的百姓并不觉得困扰,又哪里称得上影响恶劣? 至于有人爬上朱雀门插旗子,似乎是有些冒犯官威,但也没有明文不许,再说旗子上写的还是唐字。 而且对于这种情况,雁来也表了态,“天兵既然是大唐的子民,那也跟普通人一样,难免良莠不齐。若真有天兵犯了法,那依律处置就是。” 总之,既然是大唐的子民,那朝廷就只能自己去管了,她是管不了的。 李贺一边听,一边在心内赞叹。 虽然不知道这是雁帅自己想的,还是身边谋士的功劳,但她说自己身边全是粗人,显然是谦虚了。 不过李贺也早就发现,天兵们并不是没文化,事实上,他们的知识水平相当高,也常有令他耳目一新之语,只是不知为何只会说大白话,不会作文章。 雁来将她的意思表达得非常清晰明白,李贺听完,心中也就有了粗稿,便道,“小子立刻就写来。” “不急。”雁来说着转头吩咐身边的人,“先带他下去吃饭吧,吃完了再慢慢写。” 李贺有些意外,尤其是等饭菜上来,他发现待客的食物居然跟雁来自己吃的完全一样,就更吃惊了。 菜色并不寒素,该有的都有,只是并不铺张。所以这不是用来展示清贫、简朴的方式,而就是她的日常饮食。 与天兵的相处多了,李贺偶尔也会想,像她们这样自在不羁的人,怎么会愿意受某个人驱策?现在见了雁来,才发现她们的相处模式跟自己想的完全不同。 没有拘束,也没有驱策,而是一种更……平等的相处。 这种平等跟佛家讲的“众生平等”不一样,只是对上不谄,对下不骄,所以无论面对什么事,都显得从容。 这是李贺自己没有,但很想拥有的气质。 等李贺走了,雁来才问一直站在旁边的玩家,“薛医生,怎么样?” “基本上可以确定了。”薛医生叹了一口气。 之前看玩家直播,她就感觉李贺可能患有马凡氏综合征,后来网上搜资料的时候,才发现学界居然早就有人提出过这样的猜想。 史书记载李贺“纤瘦,通眉,长指爪”,就很像是这种病的症状。 而且李贺的诗,对于色彩的运用也的确与众不同。“塞上燕脂凝夜紫”“鬼灯如漆点松花”,这样的句子简直如同神来之笔,也难怪“当时文士从而效之,无能仿佛者”。 但是从科学的角度去解释,会不会他眼中的世界确实跟普通人不一样? 马凡氏综合征就很有可能导致眼睛发生病变。 所以得知雁来今天要见李贺,她就连忙过来汇报了这事。 现在亲眼见到李贺,虽然还没有经过仔细的查体,但薛医生已经基本可以确定,他的确是患了这种被人称作“天才病”的疾病。 或许就是因为一生都活在病痛的阴影之下,他的诗里才会常常用到死、泣、鬼之类的字眼。 那些奇诡的文字,放在别人身上是中二病,但放在二十七岁就与世长辞的李贺身上,却是他对这个世界最真切的认知与体悟,是对他短暂却璀璨的一生最忠实的记录。 听她这么说,雁来就问,“有治疗方案吗?” 天才固然令人惊叹,但如果能好好活着,当然更好。 “目前没有手术条件,只能保守治疗了。”薛医生说,“好在我们还有时间。” 李贺今年十八岁,距离二十七岁猝死还有九年。如果能改变生活习惯,坚持吃药做保守治疗,或许还能活得更久,总能等到技术成熟的那一天。 雁来也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见雁来没有别的交代,薛医生就下去开方子了。 于是等李贺写完文章,不止收到了丰厚的润笔费,还收到了一张药方。说是药方,其实只是写了几种常见的,可以用来泡茶的植物,让他经常饮用,反而是后面长长一串日常禁忌更麻烦。 既然暂时不能手术,薛医生也没有直接说出他的情况,只是借口说他身体不好、气血不足,需要好生调养。 但是李贺接到药方,还是感觉很古怪。 他是个很聪明,也很敏锐的人,总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同寻常。 可是他从天兵这里接受到的善意太多了,也知道她们那种自来熟的性情,虽然觉得有些突兀,但这事让天兵来做,好像又理所当然。十九岁的他仍然充满希望,当然想不到自己年寿不永,所以琢磨一阵,也就将这事放下了。 倒是巴童很重视,依着方子买了药,天天给他泡。 …… 雁来的奏折递上去,果然堵住了不少人的嘴。 虽然人人都知道天兵是怎么回事,所谓“大唐子民”也只是名义上的,但朝廷还真就需要这一层名义,现在雁来自己提出来了,他们连反驳都没法反驳。 这也是雁来和天兵最棘手的地方。 他们凡事都坦坦荡荡,看起来很出格,但细细一分析,又发现所有的行事都合乎法度。就算偶尔有一两个行事出格,也不能代表所有天兵,而且人家也说了可以依律处置。 这并不是空口白话,之前那个翻墙入户的天兵也的确老实受了笞刑。 跟长安城里的很多权贵比起来,天兵真可算得上是遵纪守法的典范了。 当然也有人依旧不满意,认为长安城的官衙根本没有对天兵执法的能力,这样十分不妥,总不能全凭天兵自愿吧? 雁来倒也干脆,让他们但凡是有办不了案子,直接去京兆府报案。郗士美这个京兆尹十分负责,一定能妥善处理,要是处理不了,到时候他们可以再参她一本。 这依旧是一个很合理,但是让人不舒服的解决方案。 尤其是同样可以插手京城治安的御史台和金吾卫,一看就知道天兵这是要给郗士美抬轿了。 但就算人人都知道郗士美跟天兵已经沆瀣一气,只要皇帝不打算换掉这个京兆尹,或者说就算想换,也找不到一个强力到能够压制天兵的官员,只能继续用他,那他们也就没办法了。 京兆府本来就负责整个长安城的管理工作,郗士美有天兵的配合,也确实可以解决处理那些其他衙门处理不了的案件。 他们偃旗息鼓了,雁来这边却不打算就这样结束,而是又上了一封奏折,给天兵要待遇。 毕竟是天兵,虽说都是大唐子民,但朝廷不会真的将他们跟普通人一视同仁吧?咱要求也不高,只要跟普通士人一样就行了。 这封奏折就像是一滴水溅入油锅,整个朝堂都随之炸开。 虽然表面看来,天兵本来就是横空出世,就算给了待遇也不会占用士人的名额,似乎侵害不到他们的利益,但事情不是这么算的。毕竟资源就这么多,分享的人多了,那份额自然就少了。 更何况天兵的数量实在太多了,那不是几十个,也不是几百个,而是成千上万! 根据雁来陛见时呈上的舆图,安西军的天兵数量已经达到了十几万,还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继续增加。 如果这么多人都跟自己享有同等待遇,那“士人”还有什么特别的? 好比后世大学扩招之后,大学生遍地走,连普通工作都难找,再不可能跟八九十年代那样包分配了,这谁乐意? 但问题是,谁都没法说出“天兵不配拥有这种待遇”的话。 实际上现在的天兵朝廷就根本没法管,他们没有胡作非为,那是因为人家愿意自我约束。要不然,几万天兵聚集在长安城里,什么事情干不成? 皇宫都能直接杀个七进七出! 这可不是危言耸听,毕竟安史之乱后的大唐,长安失陷也不是一次两次…… 经验丰富的大唐君臣绝对不想看到那样的情况,所以除了妥协,他们其实并没有别的选择。 大明宫里,李纯终究是摔了一地的东西。 虽然已经做了无数的心理准备,决定要为了大局暂时隐忍,但是真的到这一刻,那种憋屈还是让人难以接受。 倒是旁边的俱文珍十分平静。 他跟皇帝不一样,早就预料到隐忍和妥协不可能只有一次,只会一步退,步步退。 直到退无可退。 所以他只是看着皇帝发泄,然后再让人进来收拾残局。 看着宫人打扫时,他还在心里想,看来以后要给紫宸殿换些耐摔的装饰,要不然,总是频繁从库房支取日用摆设,人人都该知道陛下在宫里摔桌子了。 第137章 明明是对朝廷示好的举动,但放在她身上,就怎么看都更像是挑衅了。 雁来一开始还真没想到玩家的身份问题。 玩家自己就更想不到了, 毕竟他们在西域的时候就是到处乱跑,从来也没有人提过这些。 还是郗士美见长安城的天兵一天比一天多,主动来找雁来要名册, 并且提起了这件事。他猜想天兵也不可能一直老实待在长安城,总要出去的,那就得有个身份证明, 不能总是靠着天兵这个身份横冲直撞吧? 人们常说古代人安土重迁, 其实这未必是一种选择。 因为官府基本都不鼓励百姓到处乱跑,稍微走远一些,就必须要拿到官府开具的身份证明, 上面写明出门的原因和目的地, 途经的关卡、码头和城池都会查验,签字之后才准许通行。 要是没有身份证明,私渡关津者, 徒一年半。 对天兵来说大概不算什么, 但要是有太多不做登记的天兵过境,一定会成为当地衙门的噩梦。 郗士美自己也是做过亲民官的, 想想那样的场面就忍不住感同身受, 既然雁来和天兵都愿意守规矩, 他也就建议她最好是把手续补齐。 雁来深以为然。 严密的户籍管理制度是很有必要的, 这样才能对人口流动有较为明确的了解, 出现犯罪事件,调查和缉捕也会更容易。大唐既然有相对完善的制度, 雁来当然也不会去破坏它。 毕竟她想要的,一直都是那个存在于所有人幻想中的盛世大唐, 而不是一片充斥着种种乱象的领地。 雁来对玩家的各种管束,也是基于这样的想法。 ——她们是来加入这个家的, 不是来破坏它的。 不过在如此严密的管制之下,也并非没有例外。像李贺这种士子,就可以用游学、干谒、访友等等理由出门,地方官府对他们也基本不做任何限制。所以后人才能看到,大唐诗人的足迹往往遍布全国各地,诗歌内容也因此得到了极大的丰富。 雁来给玩家要一个“士人”的身份,就是冲着这种便利,还真没想过别的。 在她看来,这也是为了大唐好嘛,不管是朝廷、官员还是百姓,都能省事。哪知要求一提,立刻戳中了某些人的敏感神经,甚至在朝堂上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连郗士美都吓了一跳,他提的建议不是这样的! 雁来听他一分析,才发现士人的优待确实有点多了,实质上的好处有免税免役,非实质的好处有身份地位上的优待。 一旦将天兵纳入这个体系之中,他们立刻就会成为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虽然现在也是,但现在他们只有强大的武力,拥有士人的待遇,却能够影响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连群众基础也有了。 雁来一拍额头,好像确实是自己的步子一下子跨得太大。 按理说,天兵应该像佛教那样,先在民间发展,等拥有了足够的影响力,自然就可以要求特殊待遇了,甚至是朝廷主动给予优待。 但……奏折都上了,那也没办法了。 雁来以手抵唇,若有所思地问,“依老郗你看,朝廷会答应吗?” 郗士美:“……雁帅难道没有发现吗,这么大的事,不说你这里风平浪静,就连郭老将军那里,似乎也无人去打扰。” 虽然朝堂上天天都在议事,可是真正至关重大的决策,从来都不是在朝议上决定的,而是先私底下完成利益交换,拉拢到足够多的同盟,然后再公开讨论,一举敲定。 按理说,朝堂上吵着,私底下就该有人来找他们了。 雁来在长安没有任何根基,郭昕可不是,亲朋故旧,多少还是有一些的。 雁来恍然,“你的意思是,他们只是在耍嘴皮子,根本没动真格的?” 这也不难理解,之前天兵只是在陇州城下驻扎,长安城就已经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何况现在人已经进城了?尤其天兵最大的问题就是不可控,他们的行为是无法预测的,现在讲规矩,不代表一直讲规矩。 所以,在他们还愿意讲规矩的时候,没有谁会冒险去刺激他们。 既然雁来提了要求,大家当然也不敢真的不带天兵玩,要不天兵可能就要玩他们了。 所以朝堂上吵得热闹,但其实没有任何火气,更是默契地没有将玩家这方阵营的势力牵扯进去,以至于他们只能在一边看个热闹。 但雁来还是疑惑,“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 “拖延时间。”郗士美给了她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总不能你一提要求就立刻答应吧,那不是显得朝廷也太好说话了? 拖一拖,就显得这个决定是经过郑重的考虑之后才做出的,如此,大家面子上都好看。 主要是皇帝的面子好看。 所以,除非皇帝一锤定音,否则这架且得再吵一阵呢。 “……真无聊。”雁来给出了自己的评价。 难怪政治也经常被称为“作秀”,真就大家都在演啊! …… 大明宫,李纯看着下面正在不痛不痒扯皮的宰相和重臣,心下有些失望。 裴垍这个纯粹的文官,应付不了来势汹汹的天兵,他早就料到,所以还特意将西川节度使武元衡召回,就是看重他之前有平李锜的经验,手段也更强硬,希望他能稍微改变一下现状。 结果武元衡正好跟雁来前后脚回京,亲眼目睹了天兵的一系列操作,立刻就找准了自己的位置。 这就是李纯永远无法信任文官的地方,明明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却永远不会完全按照他的心意去办事,有时候甚至还要故意跟他对着干。 可是朝堂上必须要有能够办事的文官。 这一刻,李纯忽然有些想念刚刚出镇淮南不久的李吉甫。 之前他不太满意李吉甫大权独揽、凡事一言而决之,以至于政事堂里的其他宰相都被压得没有任何存在感。现在却觉得,有这样一个强力的宰相,他作为皇帝也能轻省一些。 越想越心烦意乱,眼看下面还在吵个不停,李纯也失去了耐心,直接道,“诸位先生争执不下,皆无定计,不如朕宣安西大都护入宫,尔等当面与她商议。” 这群文官便是如此,想要揽权的时候就封驳、劝谏,非要皇帝按照他们的意思行事。等真的出了事,一个个却又都规规矩矩,凡事“伏请圣裁”了。 李纯明知道他们是在等自己开口,当然不会背这个锅。 果然,下方霎时一静,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裴垍硬着头皮道,“陛下,事关重大,臣等不得不谨慎。” “尽快拿出个章程吧。”李纯神色淡淡道,“安西大都护入京也有一段时日了,尽快将事务交割清楚,她也好早日回驻地。” 朝臣们听到前半句,还有些不满,这种事,谁站出来同意,谁就是士人阶层的罪人,事后肯定会被清算的,只有让皇帝背上这口锅,才能皆大欢喜。 但听到后面这句,一时也无法反驳。 确的确,当下还是先设法送走这尊瘟神更重要。 就因为雁来和天兵,这个年大家都没有过好。继续让她留在京城,谁知道还能折腾出什么事情来? 虽然看这个情况,她走了,天兵却会继续留下,但总比现在好。 之前只有天兵在长安的时候,觉得他们很烦人,希望雁来能管管他们。等雁来真的到了长安,才发现她的杀伤力根本不是普通天兵可比。 众人齐声应是,下去商议这章程该怎么写了。 里子肯定是没了,那面子就要糊得更好看才行。 人都走了,李纯长出一口气,也不再保持正坐的姿势,而是放松地在胡床上躺了下来。 俱文珍招呼小太监上前给他捶腿,自己则是绕到后面,替李纯按压头部穴位。 李纯见状,原本想提的让李吉甫回京的话,便没有说出口。 毕竟他被罢出京的直接原因,就是上书弹劾俱文珍,而且言辞激烈。如今事情才过去不久,他又正要用到俱文珍,也不好就这么把人叫回来。 再者既然已经打算将雁来送走,暂时也用不上李吉甫,那就再看看吧。 皇帝发了话,下面的效率一下子就提高了,第二日就将奏折递了上来,又廷议数日,修改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关于天兵的身份问题,也就终于有了定论。 具体的执行工作,当然是又交到了京兆府。 毕竟只有郗士美能让天兵配合工作,何况复活点也开在京兆府的院子里,刚好顺便登记了。 稀里糊涂看了一场热闹的玩家纷纷前往京兆府排队,领取自己新鲜出炉的身份文书。有了它,他们就可以申请前往大唐各地了! 不过这并没有影响章立早他们拍卖的“护送西域百姓还乡”的任务的抢手程度,反而让竞争变得更激烈了。毕竟外面没有复活点,除了少数随便浪无所谓的玩家,大部分人还是更愿意抱团行动。 这个任务就是一个不错的熟悉大唐的途经。 听说朝廷还要派神策军随行,那安全问题和一路的食宿似乎就都不用操心了。 虽然名额早就已经拍卖出去了,但是也没人说一个百姓只能有一个天兵送不是?大家完全可以分享任务,组队干活嘛! 论坛因此热闹了好几天。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队伍都分派好,玩家准备出发的时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元宵节都过了,转眼已是二月初。 …… 【我傻了,这怎么就二月了,李贺已经准备进考场了啊!】 主楼:说好的有人嫉妒他,放出流言说他父亲名“晋肃”,他不能参加进士科考试呢?这咋还没影儿? ——被楼主吓了一跳,看了一眼时间,居然真的二月了! ——总不会是被我们给蝴蝶掉了吧? ——怎么不会?肯定是被我们给蝴蝶掉了。你也不看看这几个月朝堂上都在吵些什么东西,就算真的有好事者,也不会选择在这种时候搞事情的。 ——说不定是好事者看到他跟天兵走得那么近,不敢搞事情了吗? ——啊啊啊啊啊所以李贺就去考进士了?万一他要是考上了怎么办,我们还能把人捞去西域吗? ——是哦,考上进士了肯定不会想跟我们去西域的吧! ——那也没办法,总不能坏人没了,我们去当坏人不许他考试吧? ——算了算了,孩子已经够不容易的了,既然能参加,就让他去考呗,说不定没考上呢(喂 ——楼上你好狠毒! ——一时间竟分不清是有才华但不能考更惨,还是能考试但没考上更惨。 ——那肯定是没考上啊,前者至少还能怪别人,怪世道,怪规则。 ——没考上也可以怪的(轻轻 ——肯定是主持考试的官员有眼无珠,才没有选中我! ——其实大家不用太担心,唐朝并不是考中进士就授官的,还要参加吏部的选官考试,没考过的话也可以参加不定时举行的制科,白居易就是考中进士之后又考了书判拔萃科,之后又考了才识兼茂科…… ——白居易是真的会读书啊,三试三中。这个起点已经比一般人高太多了,即使如此,他也是写出《长恨歌》《观刈麦》之后,才被授翰林学士的。 ——所以我们贺要走的路还长呢,尤其他又这么年轻。 ——搜了一下,发现李贺也不是不能跟我们走啊。像杜牧,也是考中进士又考中贤良方正科,做了几年的京官之后,估计是太清闲了加上升迁无望,又去给淮南节度使牛僧孺做幕僚了。 ——好好好,那我就放心了(你 ——那我这到底还出不出发啊?行李都收拾好了,但是真的很想留在长安等进士放榜啊呜呜呜…… ——你走你的吧,李贺能不能考中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瞧你这话说的,进士放榜之后可是要在曲江池举办大型宴会的,整个长安城都会去参加,咋就不关我的事了? ——对对对,长安城的权贵好像还要去曲江池选女婿呢,这热闹怎么能少了我! ——又不选你。 ——听你这么一说,确实,我们天兵的前途也很光明啊,咋没人来找我们联姻,看不起天兵吗? ——笑死,就算真有人想把女儿嫁给你,你有这功能吗? ——我能不能是一回事,有没有人来找是另一回事啊,他们又不知道我中衣脱不掉…… ——楼上,网络上已经没有你在意的人了吗? 李贺并不知道玩家正在为他的考试操心,到了考试当日,他就拎着篮子进了考场。 要说大唐的科举考试,连糊名都没有,对于作弊当然也管得没有那么严格,让士子连续几天住在考场里更是不存在的,所以,根本不需要准备这么大、这么重、这么全面的一个考篮! 但这毕竟是天兵们的一片心意,李贺还是带上了。 所以不管进场前还是进场后,他都是最醒目的那个崽,负责查验的士兵要多看几眼,来送考的亲朋要多看几眼,就连心思原本全放在考试上的考生,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李贺:“……” 就很惶恐。 还好今年的考试安排,是一天考完贴经、诗赋和策论三个科目,直接从早上考到晚上,甚至入夜之后还给烛一支,所以考篮里准备的东西,居然都用上了。 当李贺掏出便携的小炭炉,将炭火拨旺了,在上面煎今日都要喝的决明子茶时,整个考场的人都忍不住侧目。等到了饭点,他在炭火上加热自己带来的烤饼和烤肉时,所有考生更是再坐不住。 这到底是在参加考试,还是去曲江游宴野餐? 就连几位考官也有点麻爪。 这……这规定好像确实没说不行。 毕竟得考一整天,考生肯定要在考场里吃饭,虽然他们会发馒头,但考生自带食物也是允许的。 但怎么看,都觉得这个考生有扰乱考场之嫌啊! 太嚣张了,太嚣张了,不就是跟天兵的关系很好吗,有什么了不起?! 确实没什么了不起,所以几位考官最后一致决定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反正规定没说不许嘛! 至于受到影响的考生……定力太差,这还怎么担当大任? 李贺完全没有留意到考场里的暗流涌动,他按照自己的计划答题,吃饭,再答题,再吃饭,直到将最后一篇策论写完,检查过没有错漏和污渍,便欣然交卷,连烛都没请。 好消息是,他这一走,考场里的其他人总算是能静下心来答题了。 李贺拎着那只巨大的篮子出了考场,看到等在外面接他的玩家,便快步迎了上去,将灯火明亮的尚书省留在了身后,全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已在今天悄然改变。 …… 进士科考试结束的第二天,李贺又被请到了武威郡王府。 听完雁来这一回的要求,他不由一呆,“要写一封奏折,催促朝廷赶快将西域的官员补足?” 这样的要求,还真是头一回听说。 从来都是地方藩镇自己私自授官,能给朝廷上奏要求发给凭证,就算是尊重朝廷了。毕竟那样名义上还是朝廷的官员,而不是节度使的私人幕僚。 何况安西还是刚刚回归大唐,实力又强大,按理说雁来应该把自己的私人全都举荐上来,让朝廷给他们授官,以此收拢人心。 不过想到这里,李贺也就明白过来了。 雁来的私人都是天兵,有没有官职还真不是问题,自然不用计较这些。 也不知道是不是误会了他的意思,雁来解释道,“是啊,之前不是说过吗,我们那里缺少能做文书工作的人。朝廷能多给几个好用的人,就最好了,否则我还得自己想办法。” 雁来到长安来的目的,除了送郭昕他们回来,跟朝廷和皇帝达成默契巩固身为安西大都护的身份,开复活点让玩家能在长安城里站稳脚跟,以及推动三方会盟和贸易互市之外,就是要捞几个能用的文学之才到西域去,接手那边的文书工作。 别管中间的流程怎么走的吧,现在前面三条是差不多完成了,之后的会盟和互市也是顺理成章,所以就只剩下最后一项工作了。 玩家一心只想捞那几个青史留名的大才子,雁来却不能也这样。 名气不名气的不重要,先得有能用的人。 而跟满世界撒网去捞人相比,当然是朝廷分配的官员年更靠谱。 要不然,她也就只能去捞今年进士科落榜的士子了。 不过这个渠道,雁来觉得不能太指望。 这些年轻的、仍旧对仕途充满希望和幻想的士子,未必会愿意脚踏实地去给人做幕僚。何况西域实在太过偏远,就算有人愿意出去历练,肯定也是首选自己更熟悉的地方。 最重要的是,天兵的名声好像不怎么样,还真说不好会不会有人愿意来。 当然,不管怎么说,等放榜了,雁来还是会给没考上进士的发一波邀请函,广撒网捞一波,万一就有人愿意去呢? 不过朝廷要是能先给个保底,就更好了。 听完这一番分析的李贺:“……” 发现雁来是认真的之后,这个年轻人不由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她这种态度还真是……朝廷真正在意的部分,她浑不在意,就显得很不把人放在眼里。明明是对朝廷示好的举动,但放在她身上,就怎么看都更像是挑衅了。 但这么一想,李贺也觉得安西军确实很需要做文书工作的人。 不说别的,在措辞的时候将雁来这些想法剔除,变成朝廷更能接受的方式,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好在李贺觉得自己可以。 确定了雁来没有别的要求,他就在心里打起了草稿,很快就将一封奏折写好。 雁来随便扫了一眼,就拿去给郭昕过目。 郭昕看完,不由笑道,“你若是能得此人为掌书记,老夫就再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不容易啊。”雁来叹气。 要是李贺中了进士,就是跟他关系最好的拿几个玩家,估计也不会指望捞他了。就像玩家从来没想过把这个时期的白居易捞到西域去一样,人家在这边有光明的前途,当然不会选择安西军。 第138章 安西军的名声,还真没有雁来想的那么坏。 尽管看到的是已经被润色过的奏折, 李纯还是下意识地生出了一股逆反心理,甚至想干脆一个人都不给,随她怎么折腾。 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往地方选派官员, 是朝廷政令和威德能够加于地方的最直接的方式。 李纯心心念念想要削藩,不就是为了将朝廷的影响力扩展到藩镇之中吗? 现在雁来主动给了这样的机会,李纯肯定不能拒绝, 就是心里有些不舒服, 憋闷得厉害。 干脆直接将这折子丢给宰相们,眼不见心不烦。 几位宰相倒是很平和,大唐自从安史乱后, 所谓的朝廷威严便彻底扫地, 外有吐蕃回鹘耀武扬威,内有各地藩镇桀骜不驯,朝廷受的憋屈也不是一次两次, 大家都已经习惯了。 李纯无法接受, 是因为安西是藩镇、雁来是臣子,他作为帝王的尊严受到了挑衅。 但是在宰相的位置上, 安西军凡事都愿意守规矩、走流程, 他们手上的工作就能顺利推进下去。 只要稍微转变一下视角, 就会发现, 天兵虽然有些不敬皇权之嫌, 跟文官集团还真没有过直接的冲突。至于对宦官不客气,损害权贵的利益……这些本来就是文官集团要打压的对象。 虽然不能说双方的目标就是一致的, 天兵也不可能真的配合他们的行动,但保持现在这种状态, 对大家都没有坏处。 所以雁来提了要求,他们当然也愿意行个方便。 公文很快下达到了吏部。 大唐吏部选官的方式还是比较严格的, 有需要了就组织考试,通过考试才给授官。 当然了,仅限于那些清要的官职。像是去西域做官这种,跟流放也没什么区别了,有人愿意去就不错了,根本没有筛选的余地。 所以吏部现在头痛的,是要如何把位置填满。 要是别的地方,想把文书上的位置填满是很容易的,至于说被列入名单的人事后愿不愿意履职、会不会直接弃官,那就不关吏部的事了。 但这可是安西军啊…… 万一到时候选中的人都不愿意去,天兵强行把人绑了去,他们岂不是与人结仇了? 这还算好的,万一天兵觉得是他们从中作梗,来找麻烦怎么办? 不过能在吏部任职,别的不说,脑子肯定是足够灵活的,还真有小机灵鬼儿想到了一个比较好的解决方案,“不如直接组织一次专门考试,事先说清选的是安西军的官。若真有人来应考,想来也做好了去西域任职的准备,万一无人应考,那天兵也须怪不得咱们。” 天兵还是讲一点道理的,虽然不多。 这个推卸责任的办法,立刻得到了所有人的一致赞同。 于是吏部很快就张出榜来,要考选安西军的官员。那长长的一列官职,数量之多,在吏部的考选之中,也是史无前例的,立刻就引来了不少关注和讨论。 关注归关注,讨论归讨论,但是所有人都觉得,会去报名的人应该不多。 那可是西域! 光是走过去就要花上几个月的时间,沿路尽是荒山、瀚海与石碛,就算有天兵跟着,能保证安全,一路上也定要吃不少苦头。 再说,外面不知道,长安城的人还不知道吗?安西军跟朝廷的关系多少有几分微妙,这时候加入他们,前途难料啊! …… 【报!皇城门口看到的,吏部要给我们开安西军专场公务员招聘考试了!】 主楼:[高清大图] ——神特么公务员招聘考试……但好像又没什么毛病。 ——好好好,原来还可以这么操作,我还以为得我们自己一个个去捞呢! ——朝廷还是有点用的(喂 ——现场什么情况啊,报名的人多吗?希望能捞起来几个被我们忽视的沧海遗珠。 ——呃……没什么人[图] ——就这小猫两三只吗,太惨了叭! ——泼个冷水,这小猫两三只也不一定是来报名的,人家可能有别的事。 ——惨,安西军真惨,要不我们还是自己一个个去捞吧…… 玩家很不满意,但这个报名人数,已经远超吏部这些官员的预料了。 怎么西域那犄角旮旯也有人主动去? 要知道,大唐官员就算被流放,多半也只是流放到湖南、四川、广西一带,比如“二王八司马”,基本都是被贬到湖南一带。刘禹锡第二次被贬播州,也就是贵州遵义,柳宗元还认为播州太偏远,要主动跟他换呢。 最严重的,也不过是被贬到岭南。 跟西域比起来,岭南那也算是中国腹地了。 不过已经知道了结果,再去倒推原因,倒也能够找到一些说法。 李纯登基之后几次用兵获胜,就已经让朝野之间的武风渐长,安西军的回归,更是将这种风潮推向了顶峰。 尽管天兵看起来不像是大家印象中的强军的模样,但他们的强大却不容置疑。 慕强本来就是人的本能,何况在安史之乱之后的五十年里,大唐所受的屈辱实在是太多了,如今终于有了一支能够力压吐蕃和回鹘的军队,眼看就能一雪前耻,朝野之间的热血之士又怎么可能不倾慕、不向往? 况且,身在朝中的官员不喜欢安西军带来的强大压迫感,但普通人却欣喜于天兵给长安城带来的安定祥和。 别说他们不清楚雁来在那场宫宴上的举动,就算知道,估计也只会拍手称快。 宦官不是什么好东西,宠信宦官的皇帝当然也不会一点错都没有。 不畏强权,甚至不畏皇权,本来就是文官集团极力主张的一种精神,他们没把雁来划分在自己人里,所以不认可她的作为,但外面的人可不会想那么多。 所以安西军的名声,还真没有雁来想的那么坏。 再者说,吏部的官员不愿意去西域,是因为他们本就已经身居要职,可朝中还有无数在不起眼的官位上蹉跎时光,既不能施展抱负,也没法指望升迁的边缘人士,总有人想放手一搏。 投笔从戎、建功立业,本来也是大唐文人的升迁路径之一。 有了这种种考量,来报名的人虽然仍不算多,但长安城上百万的人口,总能凑出一些的。 跟雁来想的不一样的是,来报名的,更多是热血的年轻人。 就算去了西域没什么作为,大不了就是浪费几年时光嘛,反正他们还年轻,浪费得起。何况留在大唐也不可能立刻就身居高位要职,还是要熬资历,在哪里熬不是熬? 大家都是读着各种边塞诗长大的,甚至自己也会写,现在有机会去看看真正的边地,自然令人意动。 要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大多数人估计也就是想想,很快就会打起退堂鼓。但听说有其他人也报了名,就会觉得这个选择没错,从而更加坚定决心。 于是,在玩家放弃关注此事之后,报名人数悄然破了百。 …… 雁来暂时不知道这些,她正在跟礼部官员和吐蕃使臣一起确认会盟的各项条款。 这次会盟本来就是安西军一手推动的,在大唐和吐蕃都深刻地了解了天兵的实力之后,虽然还是会在一些细节的地方扯皮,但总体来说推进得还算顺利。 等雁来到了长安,事情更是迅速敲定,就连过年都没有耽误功夫。 现在只需要再做最后的确认,定下会盟的时间和地点,大家就可以各自准备起来了。 在会盟文书上签下名字,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耗时日久的谈判工作终于结束了! 雁来抬起头,就见吐蕃使臣论芒杰正看着自己。 她坦然地回了一个笑脸,朝对方伸出手,“愿两国情谊长存。” 论芒杰愣了一下,试探着握了握雁来的手,笑叹道,“雁帅胸襟广阔,令人钦佩。” 雁来微微一笑,“大论谬赞了。” 她大致能猜到论芒杰在说什么。 这家伙到了长安之后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就连使团的成员也被他约束着,很少出门。要不然,按照吐蕃人的脾性,到了大唐,不耀武扬威一番是不可能的。 很显然,这是一个明智的选择,要不然,他们就要正好撞在玩家的刀口上了。 他们没动,玩家的精力自然就放在了长安城内的那些不法之事上,直接跟大唐的权贵们对上。 论芒杰大概很想看到安西军就此跟大唐朝廷翻脸,但雁来虽然对皇帝也没有表现出多少敬意,却始终恪守作为臣子的本分,行事并没有任何出格的地方,应该让他很失望。 论芒杰还想说什么,那边徐复已经凑了过来,“陛下今日在宫中设宴,庆祝会盟达成,两位可要先回去准备一番?” 眼看谈话进行不下去,论芒杰便干脆地朝两人告辞,先走一步了。 雁来见状,也要离开,徐复连忙把人叫住,“不知雁帅何日离京,下官也好备酒相送。” 一看他的脸色,雁来就知道这并不是他自己要问的,她也没有为难对方,想了想,答道,“等吏部选官结束吧,到时候我一并把人带走,省得他们自己上路。” 徐复松了一口气,吏部那边显然也很懂事,只给了十天的报名时间,很快就能结束。 他笑着道,“雁帅思虑周详。” 其实心里也怀疑雁来是怕有些人临到头又反悔,跟天兵一起上路,就由不得他们了。 从皇城出来,雁来远远看到张贴公告皇榜的地方有两三个人正在盘桓,不由微微摇头。论坛上的帖子她也看到了,不知道最后能招到几个人? 玩家还从她这里拿走了不少辟书,挨个去给他们知道名字的历史人物送,甚至还有几个玩家跟着回家探亲的李贺去了洛阳。 作为大唐的东都,洛阳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虽然玄宗之后,已经没有皇帝巡幸洛阳,但是那边的宫殿一直都在修缮维护,也有一整套分司东都的朝廷班子——跟大明朝的南京六部一样,基本都是给官员发配或者养老用的。 韩愈和孟郊现在都在洛阳,韩愈作为国子博士和文坛宗师,身边跟着不少学生,也都是此时知名的才子,只是没有出名到上中小学课本而已。 虽然雁来觉得多半是请不到这些人的,不过玩家估计也不是真心去捞人,只是想去打卡而已。 …… 转眼就到了进士放榜日。 李贺已经从河南回来了,一大早,玩家们就簇拥着他去看榜。 得亏她们跟着去了,今天简直全长安的人都涌到了皇城门外,挤得水泄不通。要是让李贺自己来,这小身板还不得挤成纸片人。 好在礼部也考虑到了这种情况,安排了嗓音洪亮的小吏在前面唱名。 而人群虽然拥挤,但都想第一时间听到熟悉的名字,便也没人大声吵嚷。 玩家来得有些晚,看到这样的场面,刚准备挽起袖子往里面冲,旁边就已经有好事者凑了上来,大声问道,“可是今科状头昌谷李贺?” 玩家先是疑惑,继而震惊,连忙抓住此人,“什么,状元是李贺吗?” “正是,恭喜恭喜!”此人也是满脸激动,下意识地想往李贺面前挤,被玩家挡住,也不尴尬,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名帖来,“不瞒诸位,在下刘十七,是进士团的人,特来邀请李状元参加我们举办的宴会。” “进士团是什么东西?”玩家一头雾水地接过名帖。 刘十七能一眼认出玩家和李贺,也不奇怪她们不知道这些,立刻热情讲解起来。 原来进士科放榜之后,长安城里就会举办各种与之有关的宴会,名目繁多,有些是进士自己举办的,有些是邀请进士参加的,而这些宴会,大部分都是由“进士团”承办。 所谓进士团,就是长安某些无业游民自发成立的组织,专门承办这些宴会。 不过长安城里不止一个进士团,彼此之间也是有竞争的,实力最强、名声最响亮的进士团,甚至可以承办本该由官府举办的关宴——也就是曲江池畔最盛大的那场宴会。 虽然刘十七说得不是很清楚,但玩家可太懂了,能拉到多少进士来参加自家举办的宴会,显然也是衡量进士团实力的硬性标准之一。 那这事就有得谈了。 刘十七见她们神色淡淡,并没有太兴奋的样子,就知道不好糊弄,凑上前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前方就不远处就有一处茶肆,还请诸位赏光,咱们到那边细谈。” 玩家转头去看李贺,“你想不想去?” 李贺这会儿都还没从自己中了状元的事情里回过神呢,一听这语气就知道她想去,便十分自然地道,“你们看着办吧。” “那就谈谈吧。”玩家朝刘十七灿烂一笑,“不过得再等一会儿。” 刘十七很着急,“还要等什么?” 他怕再等,就有其他进士团来抢人了。 玩家等的就是其他进士团的人,不过嘴上说的是,“我们有人进去看榜了,等等她。” 虽然刘十七肯定不会说谎,但是榜单还是要亲眼看一看的,再说还得拍照留念,再发论坛上给无数关心此事的云玩家看呢。 刘十七没办法,只能耐下性子跟着等。 结果果然先等来了其他进士团的人。 毕竟是状元,别人可以请不到,这个却不能漏下,大家自然都表现得很积极。 刘十七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不知这是必然的结果。 这进士团总不会是因为好心,才又出钱又出力的举办宴会,肯定是其中有利可图。既然有利可图,那这就是生意了,玩家就是要将这些进士团的人聚集在一起,好抬价。 问清楚几大有竞争力的进士团的人都已经齐了,那边去看榜的玩家也姗姗来迟。 到这时候,其他人都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只有李贺心里还有些不踏实,眼巴巴地望向她。这谁受得了啊?玩家立刻朝他笑着拱手,“恭喜呀,李状元!” 李贺神色一松,慢慢露出了笑脸。 虽然对自己的才华很有自信,但他也没想到能考中第一,算是意外之喜了。 好在没有辜负家人一片殷切的期望,也没有辜负自己十数年苦读。 …… 今年的状元是李贺,自然也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尤其是那些对天兵不满的权贵们,对于跟天兵走得那么近的李贺,自然也有几分不喜,于是纷纷打听是怎么回事。 是不是雁来威胁礼部的官员了? 结果这一打听,发现居然是一个非常尴尬的乌龙。 众所周知,大唐的科举是不糊名的,所以士子的名气对于最终名次,当然也有很大的加成。甚至如果特别被某个权贵或者高官看中,对方还能直接跟主考官打招呼。 这也就是干谒、行卷的意义所在,既能扬名,也有机会被保送。 今年的进士科考试,自然也不例外。 不过,也有一点不一样,那就是,所有来打招呼的人都默契地避开了第一名,只要了别的名次。 结果第一名就这样空出来了。剩下的士子之中,李贺是文章写得最好、名气也最大的一个,所以尽管没有任何人替他打招呼,但他还是被列为第一。 所有打听消息的人:…… 安西军到底是心大,还是早就料到没人敢争这个第一? 雁来:我说我只是不知道居然还可以直接打招呼定名次,会有人相信吗? 春闱结束,接下来从二月到三月,就都是各种庆祝活动了,什么大相识、次相识、小相识,闻喜宴、樱桃宴、牡丹宴……虽然中途所有中第士子还要参加一场吏部举办的关试,通过之后才算是正式获得了做官的资格,不过基本上是走个过场,没有考不过的。 那之后,就是最盛大的曲江关宴。 就在这样的热闹之中,从西域回来的百姓也在玩家的护送下,抵达了长安。 玩家会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等曲江宴结束之后再继续赶路,正好让这些西域百姓看看他们时常挂在嘴边心上的长安。 考虑到人数太多,城里不方便安置,所有人还是在城外扎营。反正曲江也在城外,到时候可以直接过去。 这么多人出现在城外,自然也引得长安城的百姓纷纷出城来看热闹。 早就听说安西军带了很多流落西域的大唐百姓和他们的后人回来,要回乡祭扫探亲,现在可算是见到了。 两边见了面,一开始都有种陌生的拘束感。 直到有人听到了熟悉的乡音,主动询问对方是不是来自某某地方,又有亲朋好友当年去了西域的,也打听起有没有人知道他们的音讯,那横在他们中间的、看不见的隔阂,不知不觉就消融了。 终于,有第一对认亲成功的人出现,两边抱在一起嚎啕大哭,引得周围的人都忍不住跟着落泪。 离开西域的时候他们没有哭,进入大唐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哭,现在见到亲人,终于可以哭出来了。 眼泪为这个春天蒙上了一层忧伤的氛围,却并不显得低沉,反而有种压抑多时之后,终于将所有情绪尽数宣泄的畅快。 哭过之后,或许就能放下过去,迎接新的生活了。 …… 转眼就到了曲江关宴之日。 这场宴会本来就是全长安城的盛会,就连皇帝都会亲临紫云楼观看,雁来和郭昕自然也来了。 要不说长安城的商人会玩,不仅弄出了进士团这种专门承办宴席的组织,还在曲江池畔摆出了各种各样的摊子,除了卖东西,当然也少不了各种表演,繁华热闹完全不逊色于后世的各种大型活动。 曲江作为大唐人游宴之地,也算是一处成熟的商业区了,茶楼酒肆繁多,自不必说,沿着水边还兴建了各种亭台馆榭,供人游憩。 但雁来也是今天才知道,曲江两岸的这些亭台馆榭,居然有一大半都是长安城的权贵,以及朝廷的各个衙署修建的。像今天这样的宴会,大家就会待在自家的地盘上,最大限度地避免了混乱。 雁来和郭昕虽然没有固定的地方可去,但他们一到这里,就有不少人过来相请。 不过雁来都拒绝了,问过郭昕不打算去郭家的地盘,她就让玩家找了一片空地,开始搭帐篷。 岸边也有其他人家搭的锦障,但雁来这个毡帐不仅高大宽敞,能容纳数十人,而且直接撑开就可以使用,再加上色彩鲜艳、造型独特,一搭起来就吸引了无数人的视线。 都觉得自家正缺这么一顶帐篷。 第139章 “你可真行,瞒得真严实啊!” 雁来难得出门一回, 来的又是长安,自然也带了不少好东西,既可作为贡品献上, 也能赠与京中权贵,好让大家知晓西域虽然偏远,但在安西军治下, 有天兵帮衬, 也是物产丰饶之地。 也可为接下来的秦州互市做准备。 结果才到京城,头一回拜见皇帝,礼物都还没来得及掏出来, 李纯就黄名了。 之后的发展, 连雁来自己也预料不到,以至于她到长安将近两个月,却始终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以至于今日曲江关宴, 西域特产才头一回亮相。 雁来也终于发现, 其实根本不用自己去推销,就有人自动上门来询问了。 就像天兵的名声比雁来想的更好, 天兵的穿着打扮的时尚, 其实也早就已经风靡长安。 譬如今日曲江池畔的游人, 不管是高门贵妇还是小家碧玉, 基本都换下了华丽宽大、用料夸张的衣裙, 换成了窄衫窄袖,偶尔有保留宽袖式样的, 也会学着天兵的样子,用系带扎成灯笼袖。妆容方面, 更是一改愁眉、斜红、堆髻所构成的“啼妆”,换成了轻快明丽的淡妆。 女性如此, 男性也未能免俗。 人群之中的年轻男子,革带基本都已经换成了紧窄的式样,勾勒出腰部线条——谁说只有女□□美?沈腰潘鬓,说的可都是男人。 大唐男子对时尚风潮的追逐,从来不输女子。 更有趣的是,在玩家学着唐人裹幞头的时候,长安男性反而开始学天兵不裹头、不戴帽,甚至不束发。 要知道,对许多大唐男性来说,幞头才是本体,甚至私下燕处、衣衫不整之时,都不会卸下。可见玩家是实实在在地开创了新风气。 不过大抵读书人都受脱发之苦,敢于毫无障蔽、露头上街的男子,显然比愿意束腰的少了很多,而且每一个都发量喜人。更多的,反而是女子着男装,束发出行。 这种风气,甚至已经渐渐蔓延到了年长者身上。 譬如今日随侍在皇帝身侧的几位重臣之中,武元衡这位以姿容、气度著称的宰相,就是一身全新的装束,显得潇洒风流。 李纯看着很不顺眼,忍不住道,“武卿这一身装束,倒是新鲜。” 武元衡笑道,“近些年来,民间俗尚奢靡,有司屡禁不止,如今倒是一洗前风,明快简洁,臣为陛下辅弼,自当倡导之。” 理由正大光明,李纯只能默默运气,正思量该如何接话,楼下传来喧哗之声,是新进士们探花回来了。 众人的注意力都转到楼下,隔帘望去,就见新科进士们一个个红衣白裳、高头大马,手持鲜花,好不意气风发。其中为首者,更是少年才俊,怀中的花束庞大到他几乎抱不住,五彩斑斓、鲜妍明媚,映得少年的面容都多了几分神采。 新进士去长安各处的名园探花,有人会被刁难,不赋诗就不许进门,也有人会被偏爱,主人争着送他自家园中最好的名花。 这少年显然就是后者。 就这一路往前走,还有道左围观的女子往他身上扔香花手帕。 李纯看到他,便想到之前曾听内侍提起,今年的新科状元与天兵关系密切,因此才被取中。 他不免被勾起心事,有些愁闷烦乱,不由得回头问道,“白乐天学士可在?” 李绛上前道,“陛下,白学士今日并未当值。” 其实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白居易一直冲在上书的第一线,皇帝看他更烦了,所以李绛干脆没安排他随侍。要不然,今日这种正宜作诗的日子,怎么少得了他? 李纯闻言微微皱眉。 一旁的俱文珍忙道,“今日这样的盛事,普天同庆,白学士想来也不会错过,必在人群之中,不如老奴命人下去寻找。” “罢了。”李纯意兴阑珊地摆摆手。 他确实不是很想看到白居易,只是突然想起来,天兵尤爱才子,白居易似乎也很被他们看重。 但白居易是自己的臣子,这个李贺马上也是了,天兵再喜欢又如何? 如此想着,便问,“这位状元初授何职?” “这……”吏部侍郎权德舆硬着头皮出列,心中只恨自己的上司怎么就偏偏在这时候病重,只能由他来肩负起这不能承受之重,“回禀陛下,之前有诏命为安西四镇选才,臣等恐无人响应,便公开考选,这位李状元……也参加了。” 这下把紫云楼上的所有人都给整不会了,皇帝的脸更是彻底黑了。 还能这样的? 没有人问考选的结果,都能考中状元了,一个吏部铨选,还不是手到擒来? 但哪有把新科状元一竿子支到西域去做官的。 知道的说是他自己考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朝廷对安西军有什么不满,迁怒于他呢。 于是不等皇帝开口,裴垍便道,“吏部考选时,新科进士尚未释褐,如何参选?” 只有通过了吏部的关试,新科进士才算是官身,可以不穿平民的衣服了,称之为“释褐”,之后才能参与吏部选官。 权德舆表情更加痛苦,“臣等担心无人应选,因此稍稍放宽了参选资格。” 其实吏部主持的很多考试,报名的标准都会放宽,尤其是偏远的地方小官,既是浊吏、又为下僚,正经科举入仕的人都不愿意去,只能放低门槛了。 而安西军的许多官职,显然都在此列。 人人都知道李贺与天兵关系密切,所以他跑来报考,也不出奇。当时谁能想到,他会是今年的进士科状元? 想到这里,权德舆心中也难免生出几分怨怪。若科举考试还是由吏部主持,内部通个气,何至于会出现这么尴尬的情况?现在由礼部负责,张榜之前都不好多问。 裴垍也无话可说了,毕竟他们给吏部的要求是把空缺的职位全部填满,放开标准也是理所当然,是李贺不走寻常路。 看到皇帝气闷的表情,他便道,“陛下若是爱惜才子,可特行擢拔。” 但李纯那一点心血来潮的念头,早就已经在众人的交谈之中打消了。李贺既然一心要去西域,朝廷又岂会缺他这一个才子? 万一自己主动擢拔,他还是要去西域,那李纯的面子往哪里搁? 所以他冷淡道,“既是他主动报名参选,朕又岂能强人所难?西域正是用人之际,这样的年轻才子愿意前往,想来安西军也该满意了。” 就别再闹什么幺蛾子了,赶紧带上人走吧。 皇帝发了话,众人自然不再言语。只是经了这个小插曲,紫云楼上的气氛便有些沉凝,纵然外面热闹纷呈,似乎也影响不到这处小小的空间。 李纯却对此毫无所觉,不知不觉出起了神。 嘴上说得好听,但李纯心里当然不可能不介意。科举是为朝廷取士,无论是什么样的才子,都是一心报效朝廷、报效皇帝,李贺的选择,自然戳到了李纯的肺管子。 他肯定不会去挽回李贺,但也不免思想起国内的才子来。 要说少年才子,李纯见过的也不少,譬如前两年才被他贬出京城的刘禹锡和柳宗元,也都是年少成名、一时之选。 此刻想到他们,李纯也忍不住动念把人召回,但很快他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他们是因为附从王叔文被贬,不说保守派不会允许他们回朝,就是李纯这个皇帝,也不好那么快推翻自己的决定。 也罢,进士科状元对别人来说是稀罕物,对皇帝来说却是每年都有一个,往后再擢拔他人便是。 李纯回过神来,也懒得继续留在这里观看,直接起身离开。 楼下,宴席已经开始了。 虽然宴席上山珍海味无奇不有,但来参加的这场宴会的人,显然没几个人的心思在吃饭上。毕竟今天的宴会不仅全长安瞩目,还有许多权贵要在新科进士之中选婿,更不用说皇帝还会亲临紫云楼观看。 这同样是个名利场。 所以这会儿,新进士们正在行酒令作诗。 而李贺这个状元,自然是所有人瞩目的焦点。 正所谓“文无第二”,进士科一年才取一二十人,能考中的,哪个不是才华横溢?李贺实在太年轻,本就很难服众,何况很多人都打听过,他这个状元多少有点捡漏的嫌疑,就更让人看轻了。 不过李贺可不会怕临场作诗。 他之前参加河南府试的时候,试题是“十二月乐词”,大部分人只能搜肠刮肚凑足十二首诗,李贺却是写完还意犹未尽,又加了个闰月。 他平日作诗,搜索枯肠、炼字凝句,那是因为对自己有更高的要求,像这种应酬诗,闭着眼睛就写了。 于是几轮酒令下来,别人都是喝酒上脸,只有他是写诗写得精神焕发,酒却一杯没喝——参加宴会之前才被人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少喝酒,说是会冲了药性。 赋诗环节结束,接下来是教坊和梨园的表演。 大概是因为没有现代化的音响设备和大屏幕观看,像这种户外露天、围观人员众多的表演,基本上都是大型的歌舞表演。 网上有人解读过,孔子在齐闻《韶》,为什么就“三月不知肉味”?那是因为他不是只听了一首歌,而是看了一场沉浸式大型歌舞剧,声光画影都无比震撼,在娱乐活动匮乏的春秋时代,自然能让人念念不忘,食不知味。 大唐的音乐和歌舞都高度发达,梨园和教坊又是最权威的官方音乐机构,演出人员自然都展现出了高超的技艺水准,再加上玩家给舞台增加了不少置景,效果更加震撼。 直到日色已晚,聚集在曲江池畔的人流才渐渐散去。 …… 第二天,吏部就张贴出了安西军官员的考选结果。 名单一出,当然立刻又在长安城引发了新一波的议论。 一般来说,新进士都是授秘书省校书郎,这个职位既清且闲,又能接触到皇宫里丰富的藏书,是个学习的好机会。学成之后再参加制科,转授监察御史、拾遗、补阙之类的谏官,若是表现出众,就能被选入翰林待诏,成为天子近臣。之后再在六部轮转一番,就有机会进入政事堂了。 这是一条通天坦途,也是进士科之所以受重视的根本原因。 白居易目前就走在这条路上,所以这一阶段也是他政治热情最为高涨的时期。 只有走不通这条路的进士,才会退而求其次,选择到地方入幕,以求举荐。李贺身为状元,又那么年轻,按理说根本没必要着急,这样的选择自然令人意外。 不仅其他人意外,雁来和玩家也很意外,都没想到他居然会主动去报考。 李贺没有去看榜,不过听到玩家大呼小叫地进入自己住的院子,他就猜到结果是什么了,十分淡定地看着一群玩涌入房中,将自己团团围住。 “你啊你……”她们看着他,目光欣慰,语气叹息。 李贺抿起唇,不自觉地生出了几分紧张感。 结果一群玩家瞬间变脸,笑得一个比一个灿烂,大声朝他喊道,“欢迎加入安西军!”甚至还有人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束花来,塞到他手中,然后“啪啪”鼓起掌来。 李贺刚刚生出的紧张瞬间散去,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了一抹放松的笑意。 他就知道,她们跟其他人不一样,不会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更不会认为他做出这样的选择,就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你可真行,瞒得真严实啊!”庆祝过后,有人忍不住感叹。 李贺便笑道,“怕考不上,说了让你们失望。” “确实是给了我们一个大惊喜。”玩家拍着他的肩膀,突然问,“但你回家不会挨打吧?” 这话虽是说笑,但其实还真有几分担心。毕竟李贺跟家人的关系很好,母亲和祖母都很宠爱他,肯定不放心让他跑去这么远的地方。 李贺心下一暖,忙道,“放心吧,我上次回昌谷,已经跟家里人说好了。”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你之前特意回家,就是为了这事对吧!” 难怪他在放榜之前还要特意回一次家。 当时他的理由是从来没有离家这么久过,连新年和上元都是在外面过的,所以想回去看看,没有一个玩家起疑,毕竟她们十八九岁第一次离家去上大学的时候,也都会躲在被窝里哭的。 但现在想来,等放榜之后,如果考中了,会给假回乡,考不中更是能直接回去,根本不用这么赶。 原来是早有预谋。 怪他们当时都留在洛阳打卡韩愈孟郊,居然完全没注意到。 游戏里关于名单的议论沸沸扬扬,游戏外更甚。 论坛都快炸了! 而且这一次不只是李贺给了玩家惊喜,名单上也看到了一些眼熟的名字。 比如因为同样喜欢逛西市,所以跟不少天兵都混熟了的白行简,他已经在秘书省当了好几年的校书郎,很想出去走走看看,正好赶上这个机会,就毫不犹豫地来了。 另外一个玩家意想不到,但十分重量级的名字是——柳公权。 跟颜真卿并称“颜柳”的那个柳公权! 不过他现在也还很年轻,是去年的进士科状元,也进了秘书省做校书郎,据说是因为好奇,就被白行简撺掇着报了名。白行简另外还撺掇了好几个年轻同事去参加考试,只是那些名字玩家都没听过。 但现在既然是自己人,上了名单的,玩家都一视同仁地搜了一遍,然后惊讶地发现,大部分人居然都有百科词条。 通常来说,只有在《旧唐书》《新唐书》上有传的人,才会有百科词条的。 哪怕传记只有一小段,内容也很简略,但那也算是青史留名了。 论坛上有玩家将之戏称为“大唐严选”。 当天下午,名单上的官员就相约着来拜访雁来这个主官。 不过雁来没在武威郡王府见他们,而是在驿馆。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雁来是郭昕的义女,武威郡王府当然也是她家,她私下里进出王府也完全不避讳,但郭昕既然要留在长安,雁来就不打算再将他牵扯进这些政治纷争里来。 郭昕可以随意跟玩家接触,这也是对他的人身安全和退休生活的一种保障,但大唐官员就没必要了。 …… 雁来也没想到吏部这么给力,居然一下子就把人选满了,几十个人,将驿馆的大厅挤得满满当当。 她站在楼上打量他们,视线主要落在那几个看着上了年纪、身体也不大强健的官员身上。人都来了,退是不可能退回去的,只要他们自己不放弃,雁来就要把人全都带到西域去。 毕竟是朝廷筛选过不止一次的官员,比起去落第士子那里广撒网,肯定更靠谱。 不过远路奔波,人容易生病,得让薛医生做好准备了。 好在经过这几次招募新玩家的补充,西域的医护人员是足够的,医疗资源方面还比较欠缺,但已经在尽量弥补。 又让他们等了一阵,雁来居高临下,将每个人的神色都看在眼里,这才下楼去跟他们见面。 尽管在场众人,包括年纪最小的李贺在内,全都比雁来更年长,但所有人都表现得十分恭敬,不敢有半点轻忽懈怠——这位可是连俱文珍都敢射的猛人,他们哪里经得起她一箭? 但雁来的表现,完全出乎他们的预料,没有半点长官的严厉,甚至没有训话,反而是面容带笑、语气和悦,一来就让人安排他们坐下,又上了茶水点心,这才朝他们笑道,“大家既然来了这里,就都是自己人了。既然是自己人,我当然也要为诸位考虑。” 说着一抬手,就有人搬着几只大竹筐走过来放下。 竹筐没有盖子,能看到里面放着的是一串串铜钱。 雁来道,“在座的诸位都是家中的顶梁柱,此番远赴西域,是为国尽忠,自然不能让你们再有后顾之忧。接下来每人领一份安家费,先将家人安顿好,才能放心远行。若是愿意携家小同行就更好了,到了西域,衣食住行都会有安排。” 钱很俗气,不过能出现在这里的,都是能看清现实、脚踏实地的人。而且正如雁来所说,到他们这个年纪,都已经成为家中顶梁柱,要承担起养家糊口的责任了,这几筐钱一抬出来,立刻就让人安心不少。 等领到属于自己的拿一份,发现分量比自己想的更重,众人更是暗自心喜。 安西军出手大方,哪怕之后没有更好的前程,能赚这一份俸禄也不错。 大家进门的时候还有些忐忑,等出去时就都面带笑意了,这一幕自然也落入了有心人的眼中,又不知引起了多少波澜。 至此,雁来进京的目标全部圆满达成,也是时候准备离开了。 她给了这群官员几天的时间收拾行李、安顿家人,自己这边也安排人到处送礼。 得知她要走,皇帝十分欢喜,立刻决定在宫中举办一场家宴,为她送行。 其实这场宴会也是早在预备之中的,毕竟雁来不仅是臣子,更是皇亲,皇帝当然不会放着这个现成的关系不去维护。只是雁来到长安之后的表现,让皇帝一直没找到机会邀请她。 送行倒是个很好的理由。 既然是家宴,除了宗室皇亲之外,宫中嫔妃、皇子皇女自然也会出席。 所以在这场宴会上,雁来终于见到了郭贵妃和她所出的二子一女。不过大家的座位距离很远,并没有交谈的机会,只是跟郭贵妃对上过一次视线,互相点头致意。 不做过多的交流和接触,就是她和她,也是安西军和郭氏之间的默契。 难得能看到那么多皇亲贵胄,今天自然也有玩家跟着雁来直播。 直播间里的玩家想看的是李纯的另一个嫔妃,就是作为李锜的家眷没入宫中的秋妃,写出了“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杜秋娘。 听说她不仅美丽有才华,歌舞亦是双绝。所以进宫之后,很快就得到了李纯的宠爱。 不过雁来更留意的,其实是另一个人,跟杜秋娘同时被没入宫中的郑氏,也是后来的唐宣宗的生母——也不知道该说是李锜眼光好,还是江淮美人多,他两个爱妾没入宫中,都得到了李纯的宠爱。 但郑氏现在好像还是郭贵妃身边的婢女,不像杜秋娘那样风光,所以雁来并没有找到她。 倒是看到了其他人。 掌管宫中藏书和文书机要的“内学士”宋氏姐妹。 第140章 他这一生,好像都在生不逢时。 雁来在长安城参加了三次大型宫宴, 但离开长安的这一天,她才发现,这三次宫宴的规模, 竟都不及今日的送行宴场面宏大。 除了皇帝指名的皇子宗亲和各部官员之外,还有不少人是自发来送。 道路上处处都能看到香车名马,让人疑心是不是整个长安城的权贵都来了——大概越是不喜欢她的权贵, 越是希望她赶紧走, 在别的事情上或许可以不积极,送行却绝不愿落于人后。 至于前来送行的普通民众,更是摩肩接踵、挤挤挨挨, 走出长安十几里都还能看到道路两侧送行之人。 不光是身处队伍之中的人震撼, 就连经常能够看到大场面的直播间观众,也忍不住赞叹。 ——这就是民心啊~ ——我们雁帅的牌面这不就上来了?这阵仗,皇帝出巡也不过如此了吧? ——虽然但是, 跟皇帝出巡还是差远了。当年隋炀帝下扬州, 从洛阳乘船出发,随行船只光是发船就发了五十天, 什么概念? ——我了个去, 开了眼了! ——都说隋炀帝奢侈, 但我一直没概念, 看到楼上一下子就恍然大悟了, 真是活该你亡国啊杨广! ——我还以为李商隐写“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是跟“飞流直下三千尺”一样运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 搞半天是写实? ——这要是还不亡国,天理难容天诛地灭天网恢恢替天行道…… ——所以我们雁帅就不跟昏君攀比这个了(擦汗 ——总觉得送行的队伍里很多人看着很陌生, 长安城里原来还藏着这么多权贵吗? ——感觉是来送瘟神的(doge ——没事,雁来又不是以后不来了, 有的是机会收拾他们。 ——至少百姓是真心来送行的,走了这么远的路呢。 ——哈哈哈,百姓是来送雁帅还是来送玩家很难讲,但是那些玩家脸上是什么鬼表情啦?NPC没反应过来你们也没反应过来吗?复活点都开了,以后逛长安城还不是跟逛自家后花园似的,想起来就去了,干嘛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 ——呃,你不说我也没想起来。 ——完了,本来还在感动的,一看楼上,瞬间气氛全无,你还我感动! ——我无所谓,反正更期待的是折柳赠别、赋诗相送的场面,嘿嘿嘿…… ——说到这个,白居易是不是没来啊? ——应该是没有,朝廷官员那一拨里没看到他。 ——呜呜呜,我不配我也就认了,难道我们雁帅还不配白居易写一首赠别诗吗? ——呃……小道消息,好像李贺考上安西军的编制之后,皇帝很不高兴,白居易估计是为了避嫌吧?毕竟他也是个大才子,怕跟着我们跑了哈哈哈哈哈! ——啊这,这皇帝的心眼就是个核桃吧,不能更大了。 ——但是感觉有点爽,哈哈哈! ——还得是我们李小贺啊,这孩子平时闷不吭声的,其实是个干大事的材料。 ——李贺是个实诚人,别人都还在犹豫呢,他二话不说就决定全家一起搬,完全相信咱们,少年人的赤诚和热情太美好了呜呜呜…… ——话说李贺到哪儿了啊? ——已经过了洛阳了,不过他们走得更慢吧,肯定追不上来的。好在这一路也没啥危险,等雁帅在秦州停留,应该就能赶上了。 ——别聊了,你们期待的写诗环节来了! 大唐人喜欢诗,交际场合也少不了诗,不管水平怎么样都要拽两句,就算自己写不出,也可以背诵一些名篇。今天送的又是雁来这样一位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众人作诗的热情更是高涨。 不过主力选手还是大唐科举筛选出来的官员,以及奉命出宫送行的宋氏三姐妹。 雁来到底还没有被大唐诗坛洗礼过,一下子收到了那么多诗,不是大肆吹嘘她的功绩,就是表达对她的留恋不舍,就算明知道都是场面话,也让人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尤其是宋家三姐妹,非常有默契,你一言我一语,话就没有掉在地上的时候,而且才思敏捷、妙语连珠。 雁来有点明白她们为什么能在宫中历经数朝而长盛不衰了。 这才多大一会儿,她就已经被夸得忍不住脸红。 还好天气逐渐转暖,今天又风和日丽,又一路骑马过来,还能推说是热的。 嗯……再喝两杯,就说是酒上脸了。 好在大部分人的才华都是有数的,并不能无休止地写下去,雁来看看大家的诗都作得差不多了,便让人整装待发。 宋氏三姐妹将她送到马车旁,雁来登上车辕,回头看去,就见三人都在注视着自己。 她不确定她们眼底的光彩是否名为羡慕,算算时间,她们入宫已经二十年了,期间失去了两个姐妹。纵然在外人看来,她们的身份已经足够光鲜,但其中滋味,也只有她们自己知道了。 也许不是皇帝派她们来送行,而是她们自己争取到的机会。 雁来想了想,道,“多谢三位学士厚意,以后有机会,再请你们到西域去做客。” 这听起来很像是一句场面话,但如果说的人有能力实现它,而听的人也愿意相信它,那它就是一个令人期待的约定。 宋若莘笑道,“那我们就盼着了。” …… 队伍缓缓出发,不打算跟着回去的玩家便回过头去驱散跟着的百姓,不让他们再送下去。 看看天色,再不回去,就赶不上关城门了。玩家倒是无所谓,他们又不需要在游戏里睡觉,就算需要,也能搭帐篷、睡野地,但这些百姓可没地方安顿。 恋恋不舍的长安百姓,也是这才发现,原来并不是所有天兵都会跟着雁来一起走,甚至留下来的数量还更多些。 ……那离别之情忽然就淡了许多。 本来还怕他们这一走,长安城又会变成原本的模样,现在看来都是多余的担心。 他们放松下来,一路说说笑笑往回走,不像是送行,更像是踏青归来。 至于那些京城权贵,发现还有那么多天兵留在城中,是什么样的心情,那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跟着队伍走的玩家虽然不多,但也不算少了。在有复活点的情况下,还有那么多人跟着她赶路,有古怪。 雁来透过车帘打量着玩家,见他们满脸兴奋,立刻猜到这些家伙有事情瞒着自己。 现在游戏里的玩家太多,又分散在很多地方,雁来也很难一个个关注过来,所以除非他们搞出大事,触发系统提醒,又或者他们自己上论坛发帖炫耀,被推到雁来眼前,否则她没法掌握每一个玩家的动向。 雁来倒不是很在意这个,总要给玩家更多发挥的空间嘛! 再说这一届玩家还是不错的,虽然也搞事情,但都能收场。 所以此刻,她也就当什么都没发现,等着看他们能弄出什么样的幺蛾子。 队伍又走了没一会儿,就来到了今天要住宿的驿站。 没办法,第一天肯定是走不了多远的,毕竟送行耽搁了太多的时间。现在停下来休息虽然还有点早,但继续赶路,肯定走不到下一站,不如就留在这里。 一到这里,雁来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驿站附近人也太多了吧? 官方的驿站都修在道路要冲之地,往来的车马行人多了,自然就会聚集起人气。所以驿站周围多半会有客店、逆旅、茶肆、食店之类的配套设施。而这么多店铺需要有人经营,周围自然又会建起民居。 如此,就是一个小小的聚落了。 长安城附近的驿站聚落,规模算是很大的了。但即便如此,人数似乎也多得有点过分。 而且这些人看起来并不像是本地居民,一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浑身都透着流离风霜之色,让雁来脑海中立刻闪过两个字:流民。 走近一些,雁来发现,他们其实并没有真的靠近驿站,只是聚集在附近的野地里。而让他们这么自觉的原因是,驿站那边有驿卒拎着棍子来回巡视。 雁来招手叫来了赵猫猫,“这是怎么回事?” 赵猫猫比她反应快,早就已经在团队频道问过了,闻言忙道,“负责这事的人马上就到,还是让她们来解释吧。” 没一会儿就有几个玩家结伴前来,雁来看她们有些熟悉,想了想就记起来了,是经常跟在李贺身边的那几个。几人站在马车前,你推推我,我挤挤你,最后才由其中一人支支吾吾地道,“雁帅,这些都是从南边来的流民。” 事情是这样的,上回她们送李贺回乡,顺便去洛阳打卡的时候,在路上遇到了零星的流。,一问才知道,原来元和三年的年景很不好,大唐境内有很多地方都遭了灾,虽然官府也有赈济、灾民们也自己想了办法,但日子还是过不下去,为了活命,只能做了流民。 长安城歌舞升平,完全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是因为流民都被拦在了河南那边。 几个玩家心生怜悯,就跟他们说,要是实在活不下去了,可以去秦州,那边要开互市了,接下来肯定会大搞建设,需要大量的人手。 但秦州那么远,对玩家来说,就算不骑马,他们凭借身体素质,也能在几天内跑个来回,但是这些流民要走过去,就太难了。所以她们就又指点流民到这里来等着,跟雁来的队伍一起走。 “我发誓,这消息当时真的只告诉了几个人。”解释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玩家看了一眼聚集在道路两侧,满脸期待地看向她们的流民,声音越来越低,语气也越来越虚,“但谁知道他们一传十十传百,就引来了好多人,听说因为人太多,还分了几拨,留在这里的只是其中一拨……” 雁来忍不住揉了揉额头,玩家果然从不让人消停。 玩家见状,又连忙道,“雁帅放心,您只要允许他们跟着队伍走就好了,剩下的我们会处理好的。” 见她们几双眼睛亮闪闪地盯着自己,雁来就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对的。她们一开始或许是好心,但后来人越聚越多,却还是放任,当然也有她们的打算。 君不见章立早一个“送人回乡”的大型任务,就赚得盆满钵满。 她们现在也有那么多人,怎么也该再触发一个大型任务了。 而且她们也不是乱来,玩家还真安顿得了那么多人。经验都是现成的,只要大搞基建,来多少人力就能消化多少,只要能养活就行。 正好今年西域大丰收,粮食是肯定足够的。 雁来还能说什么呢?成熟的玩家不仅能自带干粮替她做任务,甚至会自己去寻找任务、创造任务,将所有环节都大致安排好,只等她这里走个流程。 那她也只能给她们发任务了。 收到任务提示,几个玩家脸上立刻露出了兴奋之色,不过看清楚那长长的任务要求之后,笑容又渐渐消失。 雁来见状,在心里满意点头。 自己折腾出来的事,就要自己收尾。 这个任务跟之前那个有本质的不同,因为那些百姓自己有家有业,玩家只需要做一些辅助工作,提供少量物资就行了。但要让这些孑然一身的流民安顿下来,要做的工作可就太多了。 领完任务就忙去吧,一忙一个不吱声。 等雁来在驿站的房间里安顿好,躺在胡床上打开论坛,就在第一页看到了那几个玩家发布的招募帖。 …… 太常寺是个清水衙门,而张籍这个正九品上的太祝,又是清水衙门里的边缘人。 官职卑微、俸禄微薄,有时候张籍觉得,仕宦生涯似乎跟自己从前幻想的完全不一样。但更多的时候,他会忍不住想,他这也算是仕宦生涯吗? 人家好歹宦海沉浮,有起有落,先登临高位再从高处跌下,而他…… 不提也罢。 夫子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而他活到四十岁,却还是庸庸碌碌、汲汲营营,为那五斗米折腰。 对现实不满意,却又提不起劲来反抗。 好在这个官职虽有万般不好,但总算还有唯一的优点,那就是足够清闲,能让他有时间去做自己的事——虽然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事可做。 但不管怎么说,张籍觉得自己已经渐渐适应了这种冷落的生活,甚至从中生出了几分恬淡自适。 然后它就突然生出了波澜。 即使是天兵来到长安这样的大事,对在清水衙门坐冷板凳的张籍来说,也只是传说中的故事,他既没资格参与惊险刺激的宫宴,也无意去西市观看天兵的百戏表演。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直到张籍在自家附近发现了一些形迹可疑、鬼鬼祟祟的家伙。 不是一个两个,也不是一时半刻,而是不管他什么时候出门,或者什么时候回家,都会一不小心发现几个躲在暗中观察的人。 说是躲,但又那么明目张胆,大概只有她们自己觉得自己藏好了吧。 随着天兵的传说日益增多,张籍也终于弄明白了,这些家伙原来就是传说中的天兵。 就……还挺符合传闻对他们的描述的。 不过他们没上来打扰张籍,张籍也假装没发现他们。 时间一长,他就又习惯了这种相安无事的状态,甚至从中获得了几分乐趣。他会数自己今天又遇到了几个人,几个是之前见过的,几个是生面孔,每个人最喜欢的藏身处又是哪里…… 虽然从来没有靠近过、交谈过,但他原本冷清的生活,似乎也在这样的过程中,变得热闹了几分。 以前张籍对什么都无所谓,衙门里有衙门的无聊,回家也有回家的冷清,都一样。现在他开始跟其他同僚一样,期待起每天散衙回家的那一刻。 但是今天,他从衙门里走出来,一直到回了家,都没有遇到任何可疑的家伙。 就连街道似乎都比平日冷清了几分。 不,不是似乎,而是真的冷清了。 进门的那一瞬,张籍终于恍然记起,今天就是那位雁帅离开京城的日子,天兵当然也会跟她一起离开,长安城里会有很多人去送他们。 都是与自己无关的事。 天兵从来没有走进过他的生活,所以什么都不会变,以前是什么样,以后还是什么样。 但张籍发现,自己竟无法再适应此刻的冷清。 这一刻的长安城,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更空。 张籍回到自己的书房,坐着出了一会儿神,才打开桌旁的书箧,从中取出一封帖子。 其实他并不是真的完全没有跟天兵有任何接触,比如手中这封帖子,就是某一天,某个天兵突然跳出来塞给他的,还急急忙忙地说了很多话,然后又慌慌张张地跑走了。 这是一封辟书,邀请他去西域,为那位雁帅做事。 它来得太奇怪了,充满了不真实感,所以张籍将它收入箧中之后,就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后来他才知道,因为那位雁帅上书要求,吏部专门为她组织了一场考选,参与的人不少,安西四镇的所有官职都已经有人了。 张籍又在箱子里里翻了翻,翻出来了前两年写的那首《节妇吟》。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坊间也有人点评,说此诗虽然叫节妇吟,然而既然垂泪、有恨,则动摇之意可见,哪里有节妇的样子? 然而这就是实情。 张籍这一生,好像都在生不逢时,所以也一直都在动摇,他从未被人坚决地选择过,也没有坚决地选择过什么。 心潮起伏,思绪不平,张籍铺纸磨墨,挥笔写下了一首新诗。 等墨迹干透了,他本打算将之收入箧中,视线又落在了另一张纸上。看了半晌,他伸手将那张纸取出,跟刚刚写好的新作一起封好,叫了家僮进来吩咐,“送去白学士府上。” …… 白居易今天在禁中值了一天的班。 虽然没什么事,但因为整天都要绷着弦,也叫人感觉疲惫。所以交了班,他就打算赶紧回家休息。 结果一进门,发现家人都聚在院子里,定睛看去,却见庭院里竟支起了一顶青庐。 跟新婚夫妇所用的青庐不同,这个帐篷很小,只能容一两人坐卧,看着十分别致,精巧可爱。白居易一眼看到,就喜欢上了,快步走过去问,“这是哪里来的?” “天兵送来的。”妻子杨氏听到他的声音,回头笑道,“说是给郎君的谢礼。” “谢礼?”白居易不解。 杨氏道,“还有一封信,我放在书房的桌子上了。” 白居易点点头,又看了一眼那顶青庐,忍住亲自钻进去尝试一番的冲动,走去了书房。 桌上果然放着一封信,他拆开一看,就见上面写道:归路虽遥,故乡可反,他日若能奉骸骨以归故土,再请白学士作先慈碑。 白居易微微一怔,才想起来,去年咸安大长公主的死讯传回宫中,的确是他代陛下做的《祭公主文》,其中便有“故乡不返,乌孙之曲空传;归路虽遥,青冢之魂可复”的句子。 想不到她竟也读过。 中原朝廷与异族联姻之事,虽然源远流长,但直到安史乱后,才以嫡亲的公主和亲。按照之前的旧例,丈夫死后,公主就可以上书请求回归大唐,不必遵守异族的收继婚制度。但是咸安公主维系着西域、回鹘与大唐之间的关系,是大唐联合周边各国共抗吐蕃的关键人物之一,所以她选择了留在回鹘。 她去世的消息传回之后,朝中也有人上书请求派遣使者迎回公主骸骨,只是最终不了了之。 现在看来,那位雁帅打算自己去做这件事了。 这封短笺语意看似平淡,实则激昂,白居易看完,免不了又勾起心头的激愤。 皇帝最近矛盾的态度,他当然也感觉到了,只觉得既可笑,又失望。陛下登基之后励精图治,看起来很有明君之姿,面对天兵的事却是昏招迭出,实在叫人不解。 但想到德宗当年刚刚即位时,也是雄心勃勃、满怀壮志,又觉得理所当然了。 正愁闷间,忽听有人来报,说是张太祝送了新诗来。 白居易一愣,他跟张籍这时关系还不是特别亲近,只是他很喜欢张籍的乐府诗,自己这两年也做了一些乐府诗,因此主动结交,但张籍表现得并不算热络,今日怎么忽然让人送信过来? 思及此处,他想到最近的事,心下一动,连忙起身去开门,接了信,等不及回到桌前就拆开读了一遍,发现果然不出自己所料。 张籍寄来两首诗,一首应该是旧作,也是一首乐府诗,想象了安西军在西域征战的过程,写得慷慨激昂,甚至都有点不像是张籍的作品。 另一首墨迹才干,应是今日新作,是一首送行诗,就完全是张籍的风格了。 情辞婉转、清丽可爱,将那种“一人离去,长安尽空”的情境写得动人极了,结尾却又一转词调,写春风万里相送,到了玉门关外,却发现这里也尽是故人,顿时将离情别绪彻底冲淡。 白居易吟咏数遍,也忍不住有些手痒,立刻动手写了两首和诗,再把自己这段时间积攒的旧诗都收拾了,一起让人送去给张籍。 是的,他这段时间其实写了不少以天兵、雁来和安西军为题材的诗,只是没有传扬出去,家里也只有弟弟和妻子读过。今天收到张籍的诗,他忽然意识到,或许其他人也是这样。 如此一来,他就不用再憋着,总算可以找人交流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0-150 第141章 这就是玩家的实力吗? 张籍是猜测白居易应该会跟自己有一些共鸣, 但收到回信也有点傻眼。 这共鸣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自己就送了两首诗,还回来一大摞。 但看完之后,他也不得不叹服于白居易才气之高、手笔之捷, 对方不仅写了很多首,而且都是长诗,给人一种洋洋洒洒, 述之不尽的感觉。 张籍即便写乐府诗, 也往往是选取一个视角、一种情绪,顶多八句就写完了。白居易这种叙事诗,打死他也写不出来。 虽然夜已经很深了, 但张籍心潮澎湃, 毫无睡意,便点起灯烛,将所有的诗全都读完了。 读到最后, 看到了那首和自己的送别诗。 嗯……是乐天诗风, 柔情款款、平白晓畅,深情处略不如我。 不过天兵送的青庐又是什么东西? 张籍更加睡不着了。 雁来离开之前, 天兵在城里到处送礼, 他是听说过的, 之前没觉得与自己有什么相干, 此刻却忽然生出了几分莫可名状的委屈。 别人都有, 就我没有? 这想法毫无道理,张籍自己也很快自失一笑。 本来就不是别人有的东西他也一定会有, 这道理难道他这个年纪还会不明白吗? 只是思之无味,令人意绪低沉。张籍放下手中诗稿, 只觉屋内有些憋闷,索性起身推开了窗户。谁知这一推, 点点雨丝落在他的手背上,凉意沁人,原来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雨并不大,但随之而来的凉意却侵入夜色之中,又顺着窗户钻进了房间里。 冷风袭人,张籍打了个寒战,不知飞到何处的思绪也被拉回,连忙关上窗户,见已是深夜,便也不回卧房,就在书房的胡床上躺下,听着雨声入眠。 虽然睡得很晚,但第二日还是要早起点卯。 张籍官卑职小,俸禄微薄,租赁的这处院子也十分狭小,院中只种了一棵枣树,再无他物。一夜过去,雨已经停了,冷意却还残存着,地面也满是湿痕,越发冷清了。 他推门而出,最后一点睡意立刻被风带走,人也清醒过来。 他牵着马出了院子,正要上马,忽然心下一动,抬头望去,就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对上他的视线,就慌慌张张地躲开了。 张籍一愣,试探着继续往前走,果然又陆续看到了许多熟悉的、不熟悉的身影。 她们不是已经离开长安了吗,怎么还在这里? 但细细回想,确实从来也没有人说过,那位雁帅走了,天兵就会全部撤出长安。 何况……张籍这时也终于回想起,之前确实听人说过,雁帅似乎在京兆府廨做了什么布置,如今满城的天兵,都是自那处召唤来的。 莫非她走了,那布置也不会失效? 想到这里,张籍不由倒吸一口冷气,然后被这早春夹杂着凛冽寒意的空气呛得咳嗽起来。 这咳嗽似乎有什么神异,让他胸口堵了一整夜的地方彻底变得通畅,张籍平复了呼吸,再抬起头来,眼前的世界似乎都变亮了几分,所有的一切都被雨水洗过,变得洁净而明媚。 就连座下驽钝的老马,脚步似乎都变得轻盈了几分。 到衙门点了卯,张籍回到太常署公廨,在自己的那张桌子旁坐下,将工作所需一应物品都准备好,然后便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开始……摸鱼。 刚刚一路上看到的风景,都已映在他的眼底,又在心头化作诗句,现在正好将它们写出来。 一首诗作完,当然要示之亲友。 只是张籍自己看了一回,发现这种心情似乎不适合跟白居易分享。还是寄去洛阳给韩愈和孟郊吧,顺便再抄送一份给还在江陵游历的王建好了。 …… 这一天心情明媚的不止张籍一人。 比如王太后的妹夫李翛,就睡了自从天兵到来之后最踏实的一觉。醒来时已近中午,李翛用过一顿丰盛的饭食,便让人准备马车,带着妻子一起出了门。 他要去兴庆宫找王太后哭诉。 好歹也是皇亲国戚,可不能白白被人给欺负了。当然天兵他不敢惹,皇帝金口玉言给的处罚也不敢不遵守,但李翛认为自己这是为了皇帝的大局在隐忍,是受了委屈的,多要一点补偿不过分吧? 正好现在的宅子有些小了,风水也不是很好,他想重新建一处更好的。 太久没出门,李翛听着外面传来的市井嘈杂声,都觉得亲切了许多,正在畅想着从兴庆宫回来,就在家里大开宴席、广邀亲朋,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李翛身体一晃,撞在了车壁上,顿时大怒,掀开帘子朝车夫骂道,“贼奴,你是怎么驾车的?” 骂完了,他抬眼看向前方,顿时如同见了鬼一般。 “喂,闹市里不能纵马,不知道吗?”玩家将手里的小孩放下,走到马车边,大声斥责道,“要不是我,你们就撞到人了!” 李翛手一抖,车帘就落了下来。 他慌慌张张地道,“对不住,定是这车夫惫懒,我回头一定罚他!” 好在对方似乎没认出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很快就走开了。 马车里的李翛却还是一片恍惚。 怎么……怎么这些杀胚还在京城呢?不是昨日就该出城了吗?,莫非他们根本就没打算走? 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李翛顿时咬牙切齿起来,天兵这是完全不给他留活路啊! 然而气恨半晌,也无法可想,他只能吩咐车夫,“别走了,掉头回家!” 他得先好好想想,这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跟脑子不太好用,根本没搞明白情况的李翛不同,大明宫中的李纯,却是早就猜到天兵不会尽数撤离的。 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好心情。 只要雁来不在,天兵进不了皇宫,也只能在长安城里折腾,不会影响到他本身。就算真有人对天兵不满,李纯也不会让他们在御前辨白了,直接都打发到京兆府去便是。 反正雁来自己说的,天兵的管理交给郗士美,凡事找他就对了。 如此隔了一层,李纯不但不用面对天兵,还能恢复身为皇帝的超然地位。 想到这里,他整个人都彻底舒畅了。 下了朝,他就对俱文珍道,“过几日就是寒食了吧?” “是。”俱文珍又怎么会看不出他心中所想,笑道,“陛下可要在宫中赐宴?” 大唐的宫宴确实很多,稍微大一点的节日都会有赐宴,而每个月基本都会有一个比较重要的节日,所以就等于每个月都会有不止一次宴会。 李纯一方面是想表现出励精图治的明君气象,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攒钱对付藩镇,所以他登基之后,反而不太频繁宴饮,基本只有大型节日才会赐宴。 但是今年情况不一样。 因为安西军的缘故,过完年之后,长安城里就没有安生过,自然所有的节日,人日、上元、中和节,乃至李纯本人的生日,都没能过好。 虽然也开了几回宫宴,但有雁来在,君臣都要战战兢兢提防着她突然搞事,哪能安心享受? 现在他总算走了,又正逢着寒食这个大唐极为看重的节日,自然应该庆贺一番。 果然他一说,李纯便欣然同意。 虽然现在才开始筹备,略有些仓促了,好在不管是光禄寺还是内侍省,这方面都是经验丰富,流程、器具之类都是现成的,再加上寒食禁火,只能吃熟食,许多珍异的食材也用不上,筹备起来倒也方便。 所以到了下午,朝中上下就收到消息,后日寒食,皇帝将于宫中赐宴,而且这一回皇恩浩荡,凡是在京职官皆可参与。 收到消息,张籍十分欢喜。 他虽然不喜欢交际,但这种宴会还是很喜欢参加的。 无他,大唐的宫宴餐标很高,大厨的手艺也很好,绝不是明清时期那种只能摆上来看,根本不考虑能不能吃的席面。对于张籍这种贫穷的下级官员来说,每个月能进宫蹭一顿大餐,就是为官生涯中少数值得期盼的福利之一。 所以一大早,他就换上官服出了门,比上班的时候可积极多了。 像这种大型宫宴,因为人数太多,其实大部分人还是只能坐在廊下,不过这样倒是更方便观看表演,就是天气还有点冷,小风一吹,多少有点受罪。 光禄寺也很懂,所以一开宴就先上了一道稠乎乎甜滋滋暖洋洋的甜米粥。 这是寒食才会有的加餐,张籍捧着碗,喝得十分香甜。 喝到一半,他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转头一看,就在某处花树后面看到了一道躲躲闪闪的身影。 张籍:“……” 拥有丰富的跟天兵躲猫猫的经验,他一眼就认出来,这也是一个天兵了。 他们到底是怎么混进宫里来的? 张籍下意识地抬头往麟德殿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就放松下来。离得太远了,皇帝根本不可能注意到这边的小小细节,估计也很难发现这个偷溜进来的天兵。 于是张籍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地收回了视线,继续喝粥。 却不知直播间已经快笑疯了。 …… ——看我发现了什么?一只野生的张籍!让我们慢慢地靠近,不要惊动他…… ——哎呀,被发现了! ——主播不行啊(狗看了都摇头 ——笑死,当作没看到吗?这哥们是真淡定啊。 ——楼上要是知道有多少玩家在张籍门口蹲守,就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淡定了(扶额 ——噫,听起来好变态…… ——啊啊啊啊他喝得好香啊,我也想尝尝这个甜米粥,岂可修! ——投个火箭炮,主播替我喝一碗。 主播一看来活儿了,就暂时丢开张籍,去了负责分厨的光禄寺杂役那里。桶里果然还有剩下的甜米粥,其他杂役也在喝粥,她就不客气地上去打了一碗。 她当然不是像张籍想的那样是偷偷混进来的,而是光明正大地拿到了编制进来的,虽然是杂役,咳! 粥一入口,主播的表情就凝固了。 ——我的经验告诉我,这个表情是报吃。 ——可是明明我看那些NPC都喝得好嗨皮的,怎么可能会不好吃呢? 这时候主播也成功复活,开口道,“这也太甜了,又甜又稠,我感觉现在还糊我嗓子里。” 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继续评价,“其实仔细回味一下,感觉也不是难吃,就是浓度太高了,你们懂吧?要是能再多加两碗水来熬,应该就对味了。” ——我懂我懂,就是直接吃一勺蜂蜜和冲一杯蜂蜜水的区别! ——看了楼上的解释恍然大悟。 ——一个是药,一个是饮料,是这意思吗? ——那我知道其他人为什么喝那么香了,古代人好像很缺少糖分和油脂,所以甜食和肥肉都能吃得很香,那种传统配方的中式点心都齁甜的。 ——他们的糖分好像都是从食物里获取的,蜂蜜、水果和一些自带甜味的菜。另外好像很早就会制作饴糖,也就是麦芽糖了,但产量应该不高。 ——搜了一下,甘蔗很早就有了啊,但唐朝好像还不流行用来制糖,倒是已经有用来榨汁喝的。 ——应该是因为中原不适合种植甘蔗吧,这时候两广的开发程度还不高,还是大唐用来流放犯官的地方呢……反而是四川那边种的多一些? ——话说,我们是不是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商机啊? ——!没错,雁帅赶紧把两广打下来,我们去种甘蔗,承包全大唐的糖! ——这个好像不用打吧,我们可以自己去种。话说,突然意识到雁帅给我们要的士人身份有多好用了,不仅可以畅通无阻地走到当地,还能随便垦荒种地,还不用交税,爽歪歪~ ——就算是两广的地应该也是有主的吧(迟疑 ——那又怎么样? 是啊,那又怎么样?玩家连皇帝都不怕,还怕当地的大家族和土人吗? 不过这样一来,小规模的开发肯定就行不通了,还是得组织起足够多的人过去才行。好在玩家在这种事情上,从来不缺乏行动力,弹幕上已经有人在招人组队。 等凑齐了人,就可以去找雁帅触发任务了。 眼看话题越扯越远,主播连忙拉回大家的注意力,“前面的表演要开始了!带大家去看看。” ——虽然有表演看很不错,但我还是想吐槽,这又是寒食又是清明的,都是祭祀的节日吧,在这里歌舞宴饮合适吗? ——大唐好像是这样的,一边祭祀,一边歌舞,一边游春,都不影响。 ——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全都要! ——我们现在不也差不多嘛,什么节日都能庆祝。 ——所以那些说端午不能快乐,非要安康的可以闭嘴了,自古以来都是很快乐的,怎么现在就不行了? ——哈哈哈,现在还是不一样的,现在什么节日都能过成购物节= = ——笑死,之前玩过一个人生模拟器,会随机刷新每一年的事件,其中有一条就是,某购物网站宣布将2月29日也定为购物节,从此天天都是购物节。 ——地狱笑话了属于是。 ——又扯远了,话说这表演怎么跟我想的不一样,歌舞呢? 是的,现在场上表演的并不是歌舞,而是……马球。 两边的队员都是神策军中挑选出来的精锐,甚至还有个专门的职位叫“打球军将”,主要就是负责这种御前表演,时常有因此而飞黄腾达的。 大唐人对打球这项运动的爱好,可见一斑,就连很多皇帝也酷爱打球,会亲自下场。 好在李纯没有上场的想法,安安分分地做他的观众。 这种御前的打球,就更近似于一种表演了,虽然也有对抗性,但更重要的是打得好看。 所以时不时就能看到有人玩花活,或是用球杖颠球,或是将球抛飞之后再纵马疾驰去接,或者干脆两边争球,令人眼花缭乱。 不过看着看着,玩家就察觉到了不对。 ——话说,场上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去了…… ——红队那个拼抢最凶的,是玩家吧,肯定是玩家吧?他是怎么混进去的,老司机带带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确实是玩家没错,他花钱贿赂了神策军的人,买到的名额。 ——这也行? ——怎么不行,德宗之前可是亲自卖官的,只要给他送钱就能得到官职。现在这个皇帝虽然不干这种事,但他宠幸宦官啊,宦官会替他干的。甚至很多高官想要更进一步,都要贿赂宫里的太监,连宰相都能买! ——妙啊,原本还以为玩家写不了诗,考不了进士,没法体验大唐官场生活了呢,要这么玩我可就不客气了啊(苍蝇搓手.jpg ——新世界的大门打开了! 不过这位玩家的操作并未能震撼直播间太久,因为新节目已经抬上来了。 还是打球,但这回上场的是宫女! 这些宫女没有骑马,而是步打,所以能玩的花活就更多了,再加上她们全都身着彩衣,姹紫嫣红,甚是好看。 ——大唐人真会玩。 ——靠,这就是当皇帝的享受吗! ——这不得赶紧给我们雁帅也安排上,我们也好跟着沾沾光,嘿嘿嘿。 也有人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表演上,而是一直在关注自己喜欢的诗人。 ——话说没人发现白居易一直没停过笔吗,这就是翰林才子的待遇嘛,太惨了叭! ——或许这就是跟老板一起吃饭的待遇吧……现代是要主动站起来敬酒,大唐就是要主动写颂圣诗。 ——可是我看张籍在角落里吃得很开心啊~ ——他真的一直在吃啊,上什么吃什么,超好养活的样子(笑哭 ——不要嘲笑张籍啊,你们知道他有多穷吗,能进宫蹭饭的机会不多,当然要多吃点! ——没错,单位聚餐当天,我一般也不吃午饭。 ——这么真实的吗?我还以为大唐官员的待遇很不错的。 ——白居易那种就很不错吧,他后面被贬官,还写过一篇《江州司马厅记》,说自己的待遇是“秩五品,岁廪数百石,月俸六七万”,所以自嘲这个职位对自己来说很合适,应该满足了。 ——张籍这种清水衙门的小官好像都挺穷的,李贺后来在太常寺做奉礼郎,也是肉眼可见的贫穷。 ——没错,张籍还写过“老大登朝如梦里,贫穷作活似村中”,当官就是为了养家糊口,结果当了官也一样的贫穷,真的是非常艰难辛酸了。 ——我去,“作活”这两个字也太戳人了,底层打工人瞬间共情了有木有! ——之前只听过“恨不相逢未嫁时”,还真不知道张籍写过这种诗,感觉他一下子就活过来了,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大唐著名诗人,而是跟我们一样的社畜了,有一种亲切感。 ——啊啊啊啊那为什么我去给他送雁帅的聘书,他还不来投奔我们啊!来了这边至少包吃包住啊! ——可能是不想给藩镇干活?张籍的儒家思想还是比较重的,那个“恨不相逢未嫁时”好像也是写来拒绝某个节度使的礼聘。 ——什么,这是拒绝吗?明明是欲拒还迎,依依不舍啊! ——笑死,确实是拒绝,也确实很明显的动摇过,不过这么想才正常吧,节度使礼聘,肯定给的钱多,但他还是选择了做清贫的太常寺太祝,不是更真实了吗? ——就算是有点道理吧,那拒绝别人写一首《节妇吟》,拒绝我们雁帅的诗呢?快让他交出来!写得没节妇吟好我不答应!(大力拍桌 就在直播间话题越跑越偏时,忽然一句话拉回了众人的注意力。 ——我去,这就是玩家的实力吗? 众人定睛看去,场上的打球早就已经结束,换成了教坊司和梨园的歌舞表演。 而现在的这个表演,是一支独舞。只是舞蹈自然并不出奇,出奇的是她是抓着飘带出场的,轻轻一荡,人就落在了水池中心的一朵莲花上。 能猜到那莲花肯定不是真的花,而是道具,否则不可能承受一个成年人的重量,但它的外表却与真花相差无几,根本分辨不出来。 接下来,她就在这朵莲花上娉婷起舞。 光是这出场、这造型、这氛围就已经赢麻了,何况她的舞跳得也很好,妖娆、妩媚、婀娜。 一舞毕,全场的视线都落在了她身上。 李纯更是迫不及待地道,“召她上来。” 左右都能听得出他语气中的急切,不过也没有人奇怪,只是暗暗感叹这女子的好运。 像这样的场合,只要表演足够出色,就能得到上前拜见皇帝的机会,获得丰厚的赏赐。 若是能让在场的才学之士产生灵感,为她写一首诗,那名传千古也并非不可能,一旦获得皇帝的青眼,更是立刻就能平步青云。 李纯虽然心有抱负,想做个明君,但也从不掩饰自己对美色的爱好,甚至公开将之作为自己不立皇后的理由。显然,他并不认为这是什么缺点,身为皇帝,身为男人,这是他本就该享有的权利。 在众人的注视下,那身着舞衣的女子袅袅婷婷地走到殿前,盈盈下拜。 姿态曼妙,楚楚动人。 然而一对上她过分直白、明亮,甚至莫名带着几分热情,因此而显得有些熟悉的视线,李纯整个人就麻了。 天兵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 主播机灵地拉了个特写镜头,李纯那震惊、惶恐、不敢置信的表情立刻展现在每一个直播间观众眼前,让他们比三伏天喝了一瓶冰可乐还爽。 ——哈哈哈哈哈傻眼了吧?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刺不刺激? ——想不到吧?这是个玩家! ——话说皇帝吓这一跳,会不会直接萎掉啊(偷笑 第142章 他心中那一点侥幸彻底破灭。 后宫嫔妃环肥燕瘦, 应有尽有,不过李纯平日里更偏爱的,还是身姿窈窕、气质纤弱的类型, 比如才貌出众、歌舞双绝的杜秋娘。 不过今天,他对这种类型有点避之不及。 所以难得挑选了一个看起来胆小、本分、老实到近乎木讷的美人。 美人既不会吟诗作对,也不回弹琴唱歌, 更没有舞蹈才艺, 只好一个劲儿给他劝酒。 而李纯心中憋闷,也是来者不拒,一杯接着一杯地灌下去, 很快就开始神思涣散、视野朦胧, 总算摆脱了那些让他烦闷的现实,进入到了一种飘飘然的境地,他伸手握住美人的手腕一拽, 就将人拉近了怀里。 美人将最后一盏酒凑到他唇边, 抬起头来。 李纯身体陡然一僵。 因为他突然发现,这个陌生的美人的脸上, 那双眼睛看过来的视线却是如此熟悉。 直白, 明亮, 热情, 天真。 朝他盈盈一笑, 似是好奇地问,“陛下, 我的酒好喝吗?” 李纯惊慌地一把将人掀开。 下一瞬,他在床上睁开了眼睛, 急促地喘息着,意识到此刻已是深夜, 而自己今夜根本没有召幸宫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慢慢地平复下来。 正要开口唤人,李纯忽然察觉到了身体上的异样。 他半边身体都很僵硬,尤其是左臂,麻木得仿佛已经感受不到。 已经到嘴边的话被咽了下去,李纯感受着突突的心跳,只能用力深呼吸,想要将这种异样压下去。 好在这个做法是有效的,随着心跳渐渐平复,身体也逐渐松活,左手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抬手、屈指皆行动无碍。 但李纯非但没有任何欣喜,面上的神色还越发沉凝。 太宗皇帝、高宗皇帝都是因为风疾去世的,李纯的父亲顺宗更是在东宫时就已中风,勉强支持着登位,但永贞革新失败之后,他也很快就撒手人寰了。 尽管没有人敢明言,但李纯心里很清楚,这种病症,恐怕会在李唐皇室血脉之中遗传。 不过之前,李纯并不是特别担心,因为也有并未受此病痛折磨的皇帝,比如玄宗、德宗。而且无论患病与否,大唐的皇帝基本都活到了五十左右,不算是短寿了。 所以他并不认为自己会发病,就算会,也不可能是三十多岁的现在。 但是那天,雁来在宫宴上一箭射穿俱文珍头顶的福橘时,李纯在极端的愤怒之中,第一次感受到身体不由自己支配的那种感觉。 惶恐无极的他,就在那一刻,忽然理解了自己的父亲。 李诵的所有沉默、隐忍和顺从,全都是因为无可奈何,而那场革新,就是他给出的唯一的抗争与反击。 最后他没有败给宦官,没有败给世家,没有败给朝臣,而是…… 败给了自己的儿子。 李纯踩着亲生父亲上位,那时的他是如此骄傲、昂扬、自信,却根本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直到他发现自己正处在跟父亲一样的境地之中,放眼四顾,却找不到一个真正可信之人。他不信宦官、不信朝臣、不信后宫、不信宗亲、也不信自己的儿女。 他……不敢信。 因为他自己亲手摧毁了这种信任存在的根基。 从那一天起,他就已经成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只是直到此时才终于意识到,于是那迟来的惶恐击中了他的心脏。 所以,当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出现异样时,第一个念头就是掩饰。 纵然是说一不二、独揽大权的皇帝,一旦生病,也难免要受人辖制,何况如今大唐内忧外患,并不太平。 好在上一次他恢复得很快,而且事后太医诊脉也没有看出问题,李纯心中便也仍旧抱着几分侥幸,这段时间安神汤一天都不敢断,只盼着那是气急了的意外情况,并非真正的病兆。 但现在,这种症状又一次出现了。 而且李纯感觉持续时间比上次更长,症状也更严重一些。 他心中那一点侥幸彻底破灭。 此时,李纯躺在床上,怀着对那些无孔不入的天兵的憎恨与惶恐,忧心如焚地思量着自己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保重身体,争取不继续恶化是肯定的。 但若是不能遏制住天兵的嚣张气焰,将他们的行动限制住,像今天这样的情况不会只有一次。就算李纯养气功夫再好,也经不住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刺激。 可是天兵……连雁来本人都直言她管不住,虽然这话真假难辨,但天兵之嚣张莫测,可见一斑。 光是靠严防死守对付不了他们,得想个办法让他们主动放弃骚扰自己才行。 办法李纯自己是想不出来的,好在他还有许多人可用。 李纯很快就圈定了一个咨询的对象,前任宰相,现在的淮南节度使李吉甫。 现在的朝臣之中,李吉甫的能力和手段都是无可置疑的。当初李纯召武元衡入京,也是希望他跟裴垍加在一起能抵得过一个李吉甫,现在看来,两人都让他很失望,李纯难免就怀念起李吉甫。 不过这次他并不急着下旨,会先修书一封询问李吉甫的意见,若真有能用的建议,再召回不迟。 在那之前,就先让神策军严防死守吧…… 想到神策军,李纯的脸又沉了下去。他知道宦官和神策军都会收钱卖官,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职位,李纯也不在意,毕竟他们拿到的钱,最大的一份是孝敬给自己这个皇帝。 可是在天兵手里,那些职位完全可以他们成为侵入皇宫的跳板。 李纯不敢想象,万一有一天后宫处处都能看到天兵的身影,会是一种多么恐怖的场景。 神策军必须要整顿了。 还有那些宫人太监,也得筛选一番,精简人数,采取更严格的管理。 如此,短时间内想来可保无虞。 做好了这些打算,李纯的思绪便又不由自主地转到了时局和朝政上。他身体既然出了问题,或许也该早作准备,册立太子…… 不,这个念头一出现,李纯就下意识地生出抗拒。 还没到那种地步。 其实天兵也不是全无是处,有他们在,长安城的高官显贵们都会安分很长一段时间,他完全可以从容安排、掌控局势。 想到这里,李纯忽然发现,当加入了天兵这股力量之后,原本宦官和朝臣之间总是会有些起伏不定的平衡,反而变得稳固了起来。要不是天兵难以控制,这将会是最完美的解法。 想到这里,李纯的瞳光渐渐变得幽深。 …… 因为流民太多,雁来的队伍不得不放缓了行进速度,一路走一路收拢,到了陇州地界,人数已经膨胀到了惊人的两万多。 雁来:“……”刚送走两万多西域百姓,你们就又给我补上了是吧? 好在食物是玩家自己提供,管理也是由他们来,雁来需要做的不多,倒是这次带回来的属官,都被她打发去帮忙了。这些人不管做没做过官,显然都不会有管理数万流民的经历,能学到多少就看他们自己了。 这些官员原本还真有几分自矜之意。毕竟大唐以文学取士,他们全都是饱读诗书的才子,而众所周知,天兵在诗书上是完全不通的。所以哪怕是面对天兵,他们也觉得自己是有优势的。 不然雁来何以要征辟那么多的属官,又何必如此礼遇他们? 等到真的开始上手办事,他们才发现,天兵虽然不会作诗,但绝不是粗鲁无文。相反,那种处理事情的条理和效率,处处透出一种说不出的美感。 虽然也人抱着士人的骄傲,觉得这些俗务都是小吏的职责,不是他们这种身份的人应该过问的,不愿意去帮忙,但都选择到安西军来历练了,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还是愿意脚踏实地的。 如此,倒是又替雁来将这群官员又筛选了一遍。 雁来也没嫌弃那些不会办事的人。 现在安西军已经站稳了脚跟,物质生活水平大为提高,也是时候着手提升大家的精神生活水平了。这些人既然不愿意干实事,那就让他们去搞教育、文化、娱乐工作就是。 总有一款适合他。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要等回到西域之后再去考虑,当下,这些官员的加入,倒是切切实实地帮了雁来和玩家的大忙。 比如……她们之前根本没想过,这一路收拢流民,还需要跟当地的官府打招呼,更不用说上书朝廷了。但安西军既然还承认是大唐的一部分,这些流程就不能漏掉。 毕竟人口是一个国家的根基,他们这可是要将两万多人带离唐境! 要知道,大唐对于本国人口的流出,管理是相当严格的,官府甚至不允许商队离开国境去做生意。就是当年西域还属于大唐的时候,往来的商队也都是胡人组成的,汉人不被允许越过玉门关——就连胡商在大唐境内娶的妻子,也不许带走。 所以当年玄奘西行取经,就是偷渡过去的。 听他们讲完这些政策,很多玩家都傻眼了。 “一直说大唐开放、包容,什么万国衣冠拜冕旒,敢情都是洗脑包?” “也不算是洗脑包吧,大唐还是很欢迎各国来客的,什么波斯王子、新罗王子之类的在大唐做官的也不少。” “貔貅在世是吧?只许进不许出。” “唉,所以说也不用对封建王朝抱太多的希望,再怎么开放包容,他也是皇权至上的封建时代啊,三座大山在上面稳稳镇着呢。” “话是这么说,但我感觉应该也是事出有因吧,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每一条离谱的规定,背后都有一个更离谱的真实案件。大唐八成是在这种事上吃过亏。” “也是,至少胡商拐卖大唐人口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了。” 玩家们完成了一次逻辑自洽,而官员们也准备好了各种文书。 沿路的官府暂时不需要考虑,他们估计也正为这些流民焦头烂额,雁来能把人带走,他们巴不得呢。 现在看着只是是流民,真到饿急眼了的时候,摇身一变就是土匪甚至叛军了。到时候朝廷可不会管流民是从哪儿来的,又是怎么过来的,只会指责他们治理地方不力。 倒是朝廷方面,尽管李纯最近有些焦头烂额,对天兵也生出了畏惧心理,但还是不想看到他们带走那么多人。 至于政事堂里的宰相们,就更不用说了。 两万多人,这已经抵得上一个小县城的人口了,怎么可能就这样把人放走? 至于说这些都是流民,是大唐养不活的,之前也没人愿意管他们……朝廷可不管这些道理,既然没死,那就还是大唐的人口,要继续缴税服役的,你要带走,总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吧? 当然了,现在是个人都知道朝廷对地方的掌控也就那样,他们想不想是一回事,有没有实力来管又是另一回事了。 尤其这还是安西军。 所以针对这个答复,官员们迅速分成了两派。 老成派认为,安西军也是朝廷的一部分,只要将这两万多人登记成安西军境内的人口,如数给朝廷纳税,那朝廷也挑不出毛病来。 激进派则认为,既然是已经被朝廷放弃的人口,那安西军捡到了就是他们的,有这钱给朝廷交税,自己留着花不香吗?朝廷要是不同意,那就让这两万人直接去长安城求活。 他们甚至都有点后悔自己“多管闲事”,给朝廷发文书了。 要不然,安西军直接把人带走,也没人敢拦着,朝廷想必也不会事后追究。 两边吵得不可开交,雁来在一旁看着,颇感欣慰。 …… “雁帅,您怎么一点都不着急?”跟在雁来身边充当亲兵的一个玩家忍不住问。 “急什么?”雁来反问,“现在这么多人滞留在陇州,该着急的不是我们。” 玩家还是气哼哼的。 第四天灾一向都是直来直去,不服就干,对于这种扯皮的事很不耐烦。朝廷唧唧歪歪,不就是看雁来好说话吗?直接派兵把长安城一围,什么皇帝宰相都会老实了。 雁来能猜到她们的想法,但这个世界毕竟不止是一个游戏。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愿意跟大唐兵戎相见。 至于这次的事情,雁来觉得也不完全是坏处。 至少对于这批离开长安,追随她前往西域的官员来说,算是一场考验,也是一个教训。 目前的进展,雁来还算满意。 因为他们虽然分成了两派,但不管是哪一种观点,显然都已经开始转变心态,将自己当成安西军的官而不是朝廷的了。 要说他们从此就完全站在安西军这边了,也还不至于。 只不过这些流民都是一路上大家一个个收拢过来的,他们登基过流民的信息,了解过流民的来历,也知道流民这一路的经历有多么痛苦和绝望。本来就是共情能力相当强的文人,看不到也就罢了,自己亲眼看到、听到、知道了,就不可能再无动于衷。 他们会比任何人都希望流民们过得好。 现在流民遇到安西军,终于有了安顿下来,继续活下去的希望。 明明是对所有人都好的事,朝廷却为了利益而从中作梗,如何不让人气愤? 这种气愤,不仅能够让这些官员更快地融入安西军,也能让他们看清楚朝廷的真面目。要不然,到了西域,还处处以朝廷官员的身份自居,对西域的事务指手画脚,那就不太好了。 雁来说不着急,就是真不着急,直接把人丢在陇州,自己轻车简从,去了玩家在秦州城附近筑的那座小城。 说起来,这座城池一直没有名字,本来玩家是想叫“雁来城”的,雁来觉得太羞耻了,坚决拒绝。所以前段时间,玩家在论坛上搞了个征集投票的活动,最终“新手村”这个名字高票当选。 这座完全由玩家亲手建造,历史上并不存在的小城,就像是他们来过的证明。选择这个名字,有恶趣味的成分,但更是一种只有玩家懂得的纪念。 所以雁来这次回来,就是参加新手村挂牌仪式的……顺便还得把这里的复活点开了。 之前雁来经过这里,并没有开复活点,主要是想等秦州城开放互市之后,直接在城里开,可以提升玩家对秦州城的掌控。 不过在人数足够多的情况下,这一点优势也不是很有必要。既然玩家想要新手村复活点,那她就给开。 开完复活点,还没等放松一下,雁来就听玩家来报,大唐会盟使□□人过来了。 这支使团是在雁来后面出发的,但走得比她快。雁来本以为他们已经进入秦州城了,没想到还在外面,这回是来约她一起走的。 雁来立刻就明白了,大唐官员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有平凉劫盟的前车之鉴在,哪怕这一回带着军队,他们也觉得不安全,需要安西军来壮胆。 她对此当然没有意见,得知论芒杰早就回到秦州城,已经安排好一切,只等他们进城,便跟大唐使团约好第二天一起走。 第二天一早,雁来装扮一新,领着几百个玩家,在秦州城外跟同样规模庞大的大唐使团回合。 之所以要带这么多人,不仅是为了以策安全,更是因为后续互市开放之后,需要有人来维持秩序。 “裴相公,又见面了。”雁来骑在马上,跟使团的领队裴垍打招呼。 裴垍的仕途,就是所有大唐士人梦寐以求的那种,二十岁中进士,制科对策第一,历任监察御史、侍御史,之后在六部轮转,召入翰林,熬上几年的资历,之后就直接拜相。 也是因此,在目前大唐这几个宰相里,他是最年轻的,才四十出头。 看到他,雁来想到今年三十七岁的白居易,以及年过四十的韩愈、张籍,也不免生出几分感叹。 裴垍看到雁来,却忍不住有些尴尬。不仅是因为流民的问题,政事堂那边提的要求有点过分,更是因为在长安的时候,他其实是不赞成安西军参与结盟的。 安西军本就是大唐的一部分,又怎么能单独作为一个势力参与结盟呢? 这是一种僭越! 作为中枢重臣,裴垍本能地想要限制藩镇的权柄,自然不乐意看到安西军获得太多特权。 但当他亲自领着使团徘徊在秦州城外,不敢进入时,裴垍忽然就明白安西军存在的必要性了。 虽然他们一提同行的事,雁来就答应了,看起来没有任何芥蒂,但裴垍性子直,这会儿照了面,还是忍不住有些老脸发红。 连带着说话也客气了几分,“雁帅辛苦,这一回要劳烦你了。” 雁来见状暗暗点头,心想回头倒是可以找他试探一下政事堂的底线,尽快把流民的事情解决了。 政事堂里现在有四个宰相,其中郑絪和于頔虽然是老资格,但一直都在混日子。杜佑做宰相的时候,他们在混,李吉甫做宰相的时候,他们在混,现在裴垍和武元衡拜相了,他们还是在混,从不发表意见。 所以朝中很多人讥讽他们就是用来凑数的“伴食宰相”。 不过两人都很坦然,宰相就是用来骂的。那些宪官一边骂他们没有作为,一边骂杜佑和李吉甫等人独揽大权。正反都是宪官在说,怎么说都有道理。 总之,现在政事堂里管事的是裴垍和武元衡,而裴垍作为一路从中枢升上来的宰相,无论是皇帝的信任还是朝中的人脉,都远胜武元衡。只要他点了头,武元衡肯定不会反对。 不过眼下还是先走完会盟的流程。 论芒杰身为吐蕃大论,又在出使大唐之前就已经与赞普和国中重臣达成了共识,许多事情都能做主,不需要等逻些城的批复。 所以这会儿,秦州城里的吐蕃军队和人口都撤走了大半,只留下了几百人,会盟所需的祭坛也已经搭好,就连写着誓词的石碑都刻好了。 万事俱备,只待雁来和裴垍。 到了现场,玩家看到种种准备,眼睛都更亮了几分。 歃血为盟! 这可是只能在武侠小说里看到的桥段了。 第143章 玩家来了,什么都有。 论芒杰主动上前迎接雁来和裴垍。 看到两人身上跟着的数百士兵, 他眸光不由闪了闪。 其实论芒杰也不是没有想过,趁着两人进城的时候再来一次劫盟,趁机解决雁来这个吐蕃的心腹大患。 但思虑再三, 他最终还是没有选择这么做。 他虽然有所怀疑,但并不能确定雁来真的没法像天兵那样复活,万一呢?退一步说, 就算她不能复活, 也无法保证就一定能把人留下,毕竟当初平凉劫盟,也是逃走了一些人的。 一旦动手却没能把人杀死, 那就是结下了死仇, 好不容易才维持住的大好局面也将毁于一旦。 君不见,连大唐皇帝都选择了按兵不动,那可是在长安、在皇宫! 论芒杰在长安数月, 旁观了天兵和雁来的行事, 也不免庆幸,当初去逻些城的只有高富帅一人, 能搞的事有限。 目前看来, 两边虽然没有翻脸, 但大唐和安西军互相防备是肯定的。吐蕃只需要保持沉默, 降低存在感, 就能坐看两边的争斗,没必要在此时下场。 即便已经想得十分透彻, 但看到雁来就真的带上几百个人来了秦州城,论芒杰还是忍不住有些动摇。 这个机会太好了! 不过也正因为机会太好, 他反而很快就清醒过来,疑心这是雁来的诱敌之策。 雁来要是知道他的想法, 一定会大呼冤枉。 虽然她偶尔看着提升了许多的数据面板,也会产生诸如“来点危险让我试一试威力”之类的念头,不过也就只是想想而已。 别人不知道,她却是清楚得很,身为系统宿主的她,是不能复活的。虽然雁来怀疑,就算她死了,系统也会再重新给她找一具身体,还能继续活着,但好不容易才打下来的地盘和开创的局面,应该没法直接继承,到时候不管是从头再来还是想办法消化接收,都会相当麻烦。 所以她虽然一直在努力提升自己的实力,却不会轻易涉险。 事实上现在的她也很难涉险了。 去长安面见皇帝,应该就是她所能面对的、最危险的处境了。至于今天这种场合,表面上看她只带了几百人,实际上玩家随时都能传送到新手村,只需十几分钟就能赶到这里。 所以论芒杰确实做出了一个明智的选择。 简单寒暄几句之后,选定的吉时就到了。 吐蕃对盟誓非常看重,自然也有一整套的仪式。再加上秦州之前是吐蕃的地盘,所以由论芒杰主盟,站在最中间,裴垍在左,雁来在右,三方人员各自在他们身后站定,乐师开始演奏仪式专用的乐曲,气氛瞬间变得肃穆。 而后先由论芒杰升坛,点燃香烛,向上天宣读经由三方商讨数月才终于完成的誓文。 先是汉文版本,然后是藏文版本。 吐蕃贵族都会讲汉语、书汉文,论芒杰作为主战派的代表人物,每年有大半的时间待在唐蕃边境,汉语造诣更是十分精深,一口官话流利至极,只听声音肯定猜不到他是吐蕃人。 誓文开头是“舅甥之好、亲如一家”之类的套话,后面就是互市的详细条款了。 秦州作为互市地点,由三方共同出力营建、维护和管理,参与贸易要拿到三方共同签署的凭证,并缴纳税费,而三方要保证交易过程的公正与安全。 具体的规定十分细致,都是这几个月一条一条打磨出来的。 原本誓文里不用写得那么清楚,但雁来觉得,将它刻在石碑上,保证每个前来参与交易的商人都能看到、记住,深入人心,条款才是有意义的。要不然,很容易就会被各种莫名其妙的潜规则取代。 誓文宣读完毕之后,裴垍和雁来也登上法坛,三人一起在誓文最后署名、用印,再歃血饮酒。 虽然这是玩家最期待的环节,但雁来只能说,酒精味加上血腥味,谁喝谁知道。 一口闷下去,差点把她整个送走。 誓文一式三份,全都签名用印之后,会被由使者带到边境的城池要塞宣读,以彰和平,最后再各自送回国中收藏。 而留在秦州城的,则是一块巨大的石碑。 碑上的誓文已经提前刻好,只要将三位盟誓人以及随行见证人的名字刻上去,举行完立碑仪式,盟誓就算是结束了。 其实本来不用这么着急,很多会盟都是等盟誓结束一两年才立碑的。不过这块石碑除了盟誓之外,更多的是立木为信的功能,当然要在互市开启之前弄好。 会盟结束,三方使团便各自散去。 不过他们暂时不会离开,而是留在秦州城中,为接下来的互市做准备。 这些都提前弄好了章程,只需按部就班即可。雁来将任务下发,就不用操心太多了。 她直接去找了裴垍。 “雁帅是为了流民的事来的吧?”裴垍看到她,一点都不意外。 事实上,雁来不来找他,他也要去见她的。这种事情,不能总是公文往来扯皮,还是需要私底下摸清楚双方的底线,达成共识。 雁来笑着点头。 裴垍便长叹一声道,“雁帅可是给我们出了个难题呀!” “裴相说笑了。”雁来苦笑,“要说为难,也应该是我为难才对。本是一片好意,不忍心见百姓流离失所,如今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裴垍脸皮抽了抽,“雁帅心系百姓,是我大唐之福。只是朝廷也有朝廷的规矩,礼不可废、法不可乱。这一点,雁帅想来可以理解。” “这是自然。”雁来点头,又道,“只是……安西军的情况,裴相您是知道的,我们空有地盘,却是根本来不及经营,又有那么多的天兵要养活,已是捉襟见肘。晓得朝廷不易,所以我也不好意思开口,想着苦一苦也就熬过去了。如今又多了这些流民,连如何养活他们也犯难,实在没有余力呀!” 裴垍当然不会想到玩家在西域种了多少地,只是想着那些天兵看起来确实都是养尊处优的样子,对钱更是毫无概念,手里有多少就花多少,想来也不会留意这些日常耗费。光靠西域那点人口,养活自己都难,还要养天兵,安西军确实不易。 听着雁来话里还有要朝廷赈济的意思,他连忙哭起了穷。 朝廷也没有余粮啊,要不然,哪里会眼睁睁看着这么多的百姓变成流民呢? 雁来便道,“朝廷的难处我自然也知道,唉,缴纳赋税本来也是应当的,只是现在的安西军条件实在困难……” 裴垍听她强调了好几次“现在”没有余力,也听出了几分意思,便试探着道,“其实容你们一阵也不是不行,只是总要有个期限,朝廷也好给其他的地方交代。” 雁来听到这里,才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朝廷免除这些流民未来五年的徭役、赋税,五年之后如实缴纳。 这个条件,说实话并不是很离谱,但裴垍还是还了价,“只能三年。” “不是我不想给裴相公面子,实在是不能啊!”雁来也开始诉苦,“这些流民孑然一身,到了西域连住的地方都没有,种子、农具、耕地,都是都要现想办法。何况垦荒的地头几年收成有多差,裴相公您比我清楚。这么算下来,三年后连这些亏空都填不上,哪有余粮纳税?其实五年后都很勉强,实在不行,您把这些人带回长安去,我是管不了了。” 话说到这份上,裴垍也知道没有讲价的余地了,只得无奈应下,“五年就五年吧。不过赋税要如数缴纳,也要有人应徭役,这是雁帅你亲口说的,可不能失信于我。” 其实失不失信的,裴垍并不是很在意。毕竟以大唐皇帝换宰相的速度来看,五年后也不需要他来操心这些了。 但话还是要说的,毕竟他这回让步有点多,回去总要跟皇帝和政事堂交代。 雁来也是满口答应,又试探着问道,“若是以后再有其他的流民,能否也都照此办理?” 裴垍眼皮一跳,总觉得这话里有坑,想都不想就否定道,“自是不可!若真的还有这种情况,到时候再商议便是。” 雁来见他态度如此坚决,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也不再强求。 …… 流民的问题解决了,互市的事情也按部就班地展开,雁来回到新手村,便开始琢磨要怎么写新的更新公告了。 在裴垍面前说的那些话,也不完全是作假。 虽然去年西域开垦了不少土地,也进行了相对科学的管理与维护,但第一年的收成确实很一般,勉强可以养活西域如今的人口。但之前雁来在长安开复活点,就召唤了五万新玩家,现在又多了两万流民,也是有些拮据了。 好在前往中亚贸易的玩家带回了好消息。 河中地区,也就是粟特人的故乡,整体环境跟西域差不多,也是由一个个绿洲诸国构成,平时以耕种为生。 他们原本也是臣服于天山南北的突厥部族,唐王朝攻灭东西突厥之后,势力范围也一度扩张至此。但751年怛罗斯之战后,这里就被阿拉伯帝国,也就是大唐所说的白衣大食统治着。 不过这里距离阿拉伯本土也同样遥远,所以大食采取的也是跟大唐差不多的羁縻政策。 这几十年来,河中地区虽然也时不时发生一些混乱,但总体要比西域太平得多,所以那边的农业、手工业和商业都更发达。 丝绸之路,本来就是这些粟特胡人开辟出的商道,这条路上的贸易,也是由他们来经营。 直接穿过西域,本来就是丝绸之路最便捷的路线,所以之前才如此繁盛。只是吐蕃为了困住西域,断绝了东西两边进入西域的道路。但胡商的贸易却并未中止,他们要么走天山北道去回鹘交易,要么直接跟南边的吐蕃交易。 但是丝绸之路对他们的诱惑,不言而喻。 得知安西军重新掌控了西域,商路再次被打通,这些胡商不仅卖给玩家许多货物,也答应会组织商队过来交易。 只要贸易畅通,西域的工业产品必然能换来大量粮食,所以雁来决定延续之前的策略,开一个复活点招募五万玩家。 反正现在各处都在大搞生产建设,来多少人都有事情干。 这就算是第一条更新公告了。 第二条,自然是秦州的互市,筹备了那么长时间,终于可以交易了。 第三条,随着人口逐渐增多,跟各方的外交也都发展起来了,西域的娱乐文化产业也要提上日程。 第四条,现在道路既然通畅了,那也该开始寻找和推广一些后世常见而现在还不太普及的作物,比如玩家之前发现的甘蔗,以及同样早就传入中国但尚未推广的西瓜、棉花之类的……另外许多原产地在中亚、西亚、印度甚至中国本地的物种,都可以早点引进。 反正雁来只需要定个方向,具体哪些作物有价值,又应该去哪里找,就等玩家之中的高人出手了。 四条应该差不多了吧? 再加上上次开启,至今还没有结束的“我和大唐有个约会”的征稿活动,内容也算是比较丰富了。 当天夜里,雁来定时将更新公告发出。 一开始玩家还会抱怨一下,怎么总是凌晨发公告,对不熬夜的人太不友好,不过现在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就连这种更新时间不固定,又从来不提前预告,突然一下子把更新公告丢出来的作风,玩家也都可以视若等闲。 反正游戏还有得玩就行。 而且随着游戏地图扩大,更不更新的,对老玩家的影响其实已经不大了,他们自己就可以找到无数丰富的玩法。 或者说很多内容,本来就是玩家们已经开始接触到、正准备深入研究的,让人不得不怀疑,官方的工作人员是不是长期潜伏在玩家之中,专门抄他们的作业。 所以现在,每一次更新,最值得关注的反而是新玩家的抽取。 幸运儿的狂喜乱舞和非洲人的骂骂咧咧,真是百看不厌。 就连雁来本人,也不再像是早期那样,每次都熬夜等着刷更新公告的各种反馈。现在她定时完毕,就直接躺下睡了。 一觉睡醒,天光微明。 雁来先在院子里练习了一会儿技能——她现在有点明白为什么普通人一般都只精通一个技艺了,毕竟后期熟练度需要大量的时间来练习,根本没法兼顾。 不过雁来只要有空,还是会把弓箭、长槊和唐刀都练一练。 骑术平时不方便练习,不过她这几个月来回赶路,熟练度也涨得飞快。 所以到目前为止,除了大师级的箭术,其他几个技能都已经升到了精通级,搭配三项拉满的属性点,具体的战斗力如何不好说,但是雁来跟人单挑已经没输过了。 结束了今天的练习,雁来洗漱完毕,换了衣服出来,就见白真珠已经送来了早餐,正一脸期待地站在桌边等着。 雁来走过去一看,见是一碗面条,也没有多想,拿起筷子就准备动手。 谁知白真珠忽然招手,叫来了其他人,然后齐齐朝她下拜,口中笑道,“祝雁帅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雁来一愣,下意识地拉开系统面板看了一眼,才发现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也是原身的。 她不由问,“你们怎么知道?” 白真珠抿唇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问了阎叔。” 她们一开始跟在雁来身边,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全。亲兵嘛,就是能在关键时刻为雁帅挡刀的人。结果但凡是有危险的任务,雁来都不会带她们,让白真珠等人颇为失落,干脆就事无巨细地照顾起了她的生活起居。 为了把这份工作干好,她才打听了这些。 这一打听,才知道雁来的生日竟是三月初三。 去年的今天,雁来才刚刚抵达龟兹,正在紧锣密鼓地为即将到来的吐蕃大军做着各种准备。阎叔当时还躺在病床上,她的十六岁生日,就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度过了。 今年也是在路上过的,看雁来的样子,显然没有任何庆祝的打算。 白真珠不好到处宣扬这事,她们这几个亲兵却是都准备了礼物,又亲手煮了这碗面。 说起来,大唐的面食其实还在探索之中,虽然有蒸饼、烤饼和汤饼的分别,但是汤饼主要还是面片汤、泡馍和肉馅馄饨之类,耗费功夫的拉面以及需要工具的饸饹都还不太流行。 不过玩家来了,什么都有。 就连长寿面的概念都给他们整出来了。 雁来低头看着碗中的面,心下也不免生出几分波澜。所有的节日,都是为了给团圆和思乡找个理由,生日也不例外。 不知不觉,穿越已经一整年了。 雁来对西域、对大唐已经生出了很多归属感,也渐渐觉得自己成为了人群中的一份子。但是,无论是西域还是大唐,都永远不可能成为她的故乡。 她仍然在路上,当然也仍会思念。 只是雁来很清楚自己没法回去,干脆尽量不去想,而是将时间和精力都放在手头的事情上。 这也是她经常想着要搞个节日活动,但往往总是等节日过完了,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又错过了的原因之一。 忙起来,就忘记了日子。 但原来还有人替她记着。 雁来有些伤感,但更多的是宽慰,人是社会关系的集合,当她在这里的关系越多、羁绊越多,就越能够产生认同感和归属感,也许终有一天,这个世界会成为她的家。 “多谢。”她深吸一口气,平复好情绪,朝几人笑道。 白真珠等人又送上礼物。 雁来笑着接了,照理这时候应该回个红包,但她根本没准备,只能把腰间的钱袋解下来,递了过去。 她其实根本没有用钱的地方,不过好像习惯了在身上带着钱袋,现在倒是派上了用场。 面条很好吃,不过没有辣椒,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雁来大口吸着面条,吃完了就继续努力吧,争取早日在这个世界吃上现代的那些食物,炸鸡,可乐,火锅,烤鱼…… 这么一想,动力都更充足了呢。 …… 吃过早餐,雁来出了门,却发现城里到处都静悄悄的,没什么人。 本以为玩家是去秦州城那边帮忙了,结果打开论坛一看,全都在晒春游和野餐的照片。 雁来刷了几个帖子,终于在提示下想起来,今天不仅是她的生日,也是上巳节。 这个节日后世已经不过了,所以玩家全都兴致勃勃,都在城外玩呢。雁来想了想,干脆也招呼白真珠她们,一起骑马出城。 一到城外,就见水边的草地上到处都是人,热闹极了。 雁来看到这个场景,忍不住想起上中学的时候,学校操场也有一大片草地,每天上晚自习之前,学生们就是这样三五成群地坐在草地上,谈天、说笑、游戏。 不过眼前的场景,显然比那时候还要更自在、安逸。 雁来下了马,一路走过去,见到她的人都出声问好,还有人招呼她一起坐。不过雁来想着自己现在的身份也算是领导,就不去凑别人的热闹了,沿着水边慢慢往前走,想找一处空地。 天气已经相当暖和了,所以这里也有不少人在玩水。 几个玩家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开始撩水互相攻击,雁来正好走到这里,被人泼了一身的水。 她不由站住脚步,转头看了过去。 闯祸的玩家虽然不怕她,但莫名有点心虚,举着两只湿淋淋的手,无措地站在原地。 雁来忽然弯腰,掬起一捧水,泼到了她身上。 “啊!”玩家不由得叫了一声。 这声音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原本被按下了暂停键的众人,忽然不约而同地动起手来。这回雁来的身份也不管用了,很快就彻底淋成了落汤鸡。 当然,她也没有放过其他人就是了。 很快所有人就都淋湿了,继续互相泼水也没什么意思,大家对视一眼,默契地四散开来,去攻击水边的其他人。 旁边的人往往猝不及防就成了受害人,反击不成之后,就会主动加入,去迫害其他人。 越来越多的人被卷入这场游戏。 不过动静太大,已经足够还未被波及的人察觉并及时远离。 也有些人依旧毫无防备,比如正在低头苦思诗句的李贺,忽然兜头被人浇了一身的水,整个人都傻了。 安西军人人都喜欢他、照顾他,这种情况还是头一回出现。 正发着呆,旁边一个熟悉的玩家凑过来,不道从哪里摸出来一个锅塞进他手里,“你之前不是想参加泼水节吗?现在机会来了。去吧,皮卡贺!” 第144章 这不是只要板起脸就能把人吓住吗? 阳春三月, 天气已经渐渐暖和起来,身上的衣裳也早已换了单衣。今天风和日丽,太阳晒得人身上暖融融的, 即便是李贺这样的身体,也不用担心湿了衣裳会生病,可以尽情玩水。 所以他只迟疑片刻, 就端着小铁锅下水了。 还真别说, 这用来煮粥烧水的双耳平底锅,舀水贼好用! 第一个幸运玩家被他从头到脚浇了一锅水,顿时一脸懵逼。 怎么还兴用工具作弊的?! 李贺也没想到这么容易, 莫名有些心虚, 直到看那玩家弯腰撩水,才反应过来,急忙后退, 结果突然被人从后面偷袭, 他又匆匆回头去报仇。 这一来一回,李贺也算是彻底融入了这种氛围之中, 全情投入, 玩得不亦乐乎。 他从小在昌谷老家长大, 也算是游遍了故乡的山山水水, 但以前的玩, 是一种士大夫的赏玩,只以各种风景娱耳目、润心田, 却从未有过像今日这般的放纵狂欢。 就算之前在长安城的时候,跟着天兵一起体验了许多从未体验过的事, 李贺也还是保持着最后一点作为文人的矜持,今日却是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放开了所有束缚。 这种感觉该如何形容呢? 当泼水游戏结束, 大家换了干爽的衣服,躺在草地上晒头发的时候,李贺忽然想到了合适的形容。 应该是像他最喜欢的李太白的诗——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李贺没有去过蜀中,他只坐过江南那种晃晃悠悠,如同在一幅山水画中航行的船,所以只能靠想象去描摹诗中的景象,但现在,他好像切身体会到了诗里的情绪。 那样轻快、又那样激越。 又让他想到《庄子》里的句子: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思绪到此,李贺忽然微微一顿,悄悄看了一眼周围的天兵们,心虚地将念头按下。 他可不是在说他们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哦,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就算真要类比,他们也更像是那两岸啼声不住的猿猴嘛……这促狭的念头,让李贺忍不住抿唇偷笑了起来。 结果下一刻就被抓包。 “你笑什么?”拿着一整套梳头工具过来的玩家蹲在他身边,盯着他脸上尚未来得及隐去的笑意,有些狐疑地问。 李贺忙正色道,“没什么。” 一边说,一边坐了起来。 玩家也没有深究,而是兴致勃勃地问道,“我来给你梳头发吧!” “这……”李贺有些迟疑。 “哦~”玩家一下子反应过来了,语气一飘,“确实不太合适,还是去找弟妹给你梳吧。” 在这个时代,梳头这种事情还是相当私密的,尤其是男女之间。李贺已经结婚了,这点距离还是要保持的。 李贺新婚未久,还不习惯这种调侃,闻言微微有些赧然,只是不等他做出反应,玩家已经将工具箱往他怀里一塞,起身走了。 走了几步,又回头笑着叮嘱,“要梳够一百下哦,有时间的话最好每天都梳,这样对身体好,专家说的!” 李贺将信将疑,但迟疑片刻,还是捧着箱子去找家里人了。 她们选择的地方距离水边很远,也没像男宾们那样被泼一身的水,所以这会儿还是清清爽爽地坐在原地赏景,只有活泼爱玩的小弟被天兵拉走了。 他一靠近,祖母、母亲和妻子便同时转头看了过来,看得李贺脚步一顿。 想到自己刚才的放纵都被她们看在眼里,更加不好意思了。 祖母招手叫他过去,看着他手中的箱子,笑问道,“这是做什么?” “梳头。”李贺将工具箱放下,悄悄看了妻子一眼。 感觉有点怪,因为平时都是他在旁边看她梳妆,现在反过来自己要让对方给自己梳头了……况且还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她已经羞得低下头去了。 两位长辈对视一眼,母亲郑氏轻声问,“可是有什么讲究?” 李贺竭力将这事说得很正经,“说是每天梳一百下,对身体好。” “那可怠慢不得。”祖母立刻说,“樱娘,你去帮他吧。这日头渐渐高了,晒得我老人家头晕,让你阿娘扶我回去歇着。” 两位长辈一走,气氛顿时变得更加微妙。 两人都不敢看对方,好一会儿樱娘才开口,“东西给我呀……” 李贺忙将箱子放下,在她身边坐下来。但他比她高很多,这样也不方便,樱娘干脆让他躺下来,枕在自己膝上,然后取出梳子,一下一下给他梳头。 她的手是温暖的,动作轻而缓,像是一种按摩,让李贺完全放松下来,闭上眼睛,思绪也变得昏昏沉沉、混混沌沌。 几乎要睡着时,耳畔忽然听到了一道气音,是有人在偷笑。 李贺倏然清醒,睁开眼睛问,“你笑什么?” 樱娘忙抿住唇,“没有什么。” 但李贺刚刚才用一样的话搪塞过玩家,这时几乎是立刻就猜到了,“你在心里编排我,是不是?” 樱娘耳根红了,“只是想起来一句诗。” “什么诗?” “一编香丝云撒地,玉钗落处无声腻。” 李贺:“……”回旋镖来得猝不及防,他没来由地有些羞恼,移开视线道,“那是说你。” 《美人梳头歌》,美人是谁,自不必言。 樱娘还在一下一下梳着他的头发,语气温柔,声音里却含了一点笑意,“背人不语向何处,这一句传神之笔,更似郎君。” 李贺又将视线转回来,有些失神地看着她含笑的眼睛。 自从两人婚后,虽然也有柔情蜜意之时,但一来新婚,她大约还有些拘谨,二来婚后不久他便赴京应试,相处的时日不多,三来家中光景不好,她要为庶务操心…… 总之,这还是李贺头一回听她说笑,还是用他的诗来调笑他。 是因为出门在外,束缚更少?还是因为不必再为家计发愁,放下了多余的负累,可以更轻松自在? 李贺喜欢她此刻展露出来的真性情。 他不由握住了她的手,“辛苦你了。” 樱娘与他对视片刻,微笑起来,她没有说自己不辛苦,只是道,“郎君也辛苦了。” …… 【什么叫只羡鸳鸯不羡仙啊!点击就看状元郎的神仙爱情~】 ——看标题,什么东西?看主楼,嘶……世界名画。 ——怎么这个游戏还能发狗粮的?匪夷所思( ——啊啊啊我的手已经在蠢蠢欲动了!现场的按头小分队是怎么忍住的? ——主要是感觉现在凑过去就太煞风景了。 ——你要说这个的话我就不困了啊,长安城这边随便一拍就是壁纸,全都是俊男靓女,赏心悦目。[图]x9 ——好多人.jpg ——咦咦咦咦,白居易旁边那个帅哥谁啊?(星星眼 ——……那是元稹。 ——呃……打扰了,告辞。 ——往好处想,至少他有当渣男的本钱,感觉是不是就没那么抽象了? ——确实,跟帅哥谈恋爱,也不图什么天长地久。 ——不仅是帅哥,还是才子,至少在一起的时候情绪价值拉满啊,“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喂喂喂,这时候就不要三观跟着五官跑了吧?他老婆今年七月死的,而他三月出使四川,还在跟薛涛浓情蜜意呢…… ——啊这…… ——我靠,搜了一下,韦丛结婚七年生了五子一女,这身体能不差吗?! ——孩子好像也没活下来,实惨。 ——不管怎么说人还是要活着啊@薛医救不了薛医生救救! ——薛医生不是妇科大夫……不过确实可以考虑一下设置妇科和儿科了,白居易的长女今年也要生了,孩子身体应该也不太好,几岁就没了。连他们这些官员都是这样,不敢想普通人家的孩子能活下来几个。 ——发展医学我是赞成的,但是现实里医护人员都忙成什么狗样子了,还有空上游戏吗?(扶额 ——……扎心了老铁。 ——可以让退休人员来嘛,薛医生好像也是退休之后在大学任教,才有那么多时间上游戏吧? ——所以是离退休人员在游戏里找到了事业第二春的发展吗? ——也不知道是该说这游戏越来越离谱了,还是夸这游戏越来越真实了。 ——[图]x9,我就走开一会儿话题怎么就跑这么远了?来看看官方的宴席和表演!话说上巳节的宴席是京兆府筹备的哦,长安县和万年县为了斗富争胜已经快打起来了,差点没给我笑死,官方下场,这谁能想得到啊?不过玩家也出了很多力哦~回头会发视频版,大佬们走过路过先点个关注(拜托了 ——嘿嘿嘿,不仅有宴席和表演,还有竞射活动! ——什么,竞射活动?(突然警觉 ——关键词触发.jpg ——可惜玩家不能参与,不然还有文武百官什么事啊? ——那边不能参与没关系啊,我们可以自己搞,我这就去找雁帅打报告,马上造作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你们这些过节的有没有考虑过我们这些还在赶路的人的心情?可恶,大唐的节日怎么这么多啊,过了一个还有一个,过了一个还有一个! ——谁破防了我不说。 ——以前玩电脑游戏的时候,我只是觉得跑图任务有点烦,甚至还嫌弃地图老是那几张有点单调。现在才发现那种任务对玩家有多友好,真正的没有边界的大地图,跑起来是要人命的TAT ——虎摸楼上狗头,话说你们走到哪里了,还要多久啊? ——已经过了潼关,今天打算赶到函谷关,过了关就快到了……(虚弱 ——[图]看,黄河! ——函谷关,我旅游去过!等我,回头就去拍照,“我和大唐有个约会”素材+1 ——素材党虽迟但到。 ——过了函谷关不是河南吗?怎么这就快到了,不是说要去山东?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里有个老实人,大家快来欺负他! ——汉唐说的山东,可不是我们现在的山东省哦,函谷关外全是山东= = ——……没错,高贵的关中人说的山东,是指崤山以东。 ——说到这个,现在我们能看到的函谷关,其实是汉关,距离秦关老远了。这个汉关是怎么来的呢?就是汉朝人都以自己是关中人为荣,当时有个叫杨仆的家伙,原籍新安县,别人嘲笑他是关外人,于是杨仆一怒之下,尽捐家资,在新安县东边修了一座新的函谷关,这样他就是关中人了…… ——好家伙,我直接好家伙! ——这个故事莫名让我想到了一个新昌人…… ——是那个为了让高铁线路从新昌经过,斥巨资修了一条私人线路的富婆吗? ——不算是私人线路吧,只能说是民间控股(扶额,而且高铁虽然通了,但是高铁站其实建在了隔壁县,于是取了个非常纠结的名字叫嵊州新昌站。 ——幻视了张王XX……什么新世纪联姻产物啊,笑死。 ——看出来了,你们叫新X的地方是不是多少都有点心病啊? ——这么说也没毛病,叫新X的一般都是后面才搞的行政区划,跟人家的自古以来冲突了呀! 话是这么说,但其实出了函谷关,也只是完成了第一步。 虽然这些西域百姓的老家都在山东、河北,但打开地图看看就知道这俩地方有多大,具体到每个人身上,目的地都是不一样的,所以只是大部队要在这里分开,实际上要走的路仍然不少。 好消息是,进入洛阳之后,也就进入了华北平原,接下来的道路就没有那么崎岖坎坷了。 更重要的是,洛阳! 大唐东京,武则天时代的首都,洛阳牡丹的发源地,怎能不令人心驰神往? 更不用说,这里还住着韩愈、孟郊这样的著名诗人,等着大家去打卡——集邮名人这种事,先不管有没有用、要怎么用,能捞到碗里就要立刻下手,实在捞不到,那先打个卡、拍个照也不错。 踏上故土的百姓和老兵感慨万千,等着打卡的玩家摩拳擦掌,而提前收到消息,知道有那么一大波人即将过境的河南府官员,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两京之间离得那么近,每天都有公文往来,天兵在长安城的“壮举”,洛阳这边自然也是早就如雷贯耳。 虽然从结果来看,长安城不仅没有受到任何损失,反而治安都变好了不少,倒霉都只有那些权贵,但是不用想也知道,这中间京兆府和长安、万年两县的官员有多煎熬。 而在经历了这些事之后,京兆尹最后没换人,那是因为人家跟天兵关系密切。 河南尹郑余庆可不觉得自己也有这样的优待。 在玩家入境之前,整个河南府上下的官吏都被敲打了一遍,全都打起精神、严阵以待。 所以玩家一到洛阳,就感觉气氛跟长安大不相同。 “不是说洛阳是养老胜地,气氛很宽松的吗?怎么看起来不像。”玩家们看着冷清中莫名透出几分肃穆的街道,百思不得其解。 但更多人懒得去深究这些,兴致勃勃地挽起袖子,“管他的,先问问国子学在哪里,去找韩愈!” 那可是韩愈啊! 唐宋八大家之首,“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 元和文坛群星璀璨,SSR众多,但韩愈和白居易却是无可争议的UR,会blingbling闪金光的那种! 随机抓了个幸运路人问路,一路来到国子学,迎接玩家的是紧闭的大门。作为这个时代的最高学府之一,国子学可不对外开放。 “怎么这样,我这直播还开不开啊?” “毕竟是学校,管得严点也正常吧。接下来怎么搞,在这里等韩愈下班吗?” “等倒是没问题,但问题来了……这学校有教职工宿舍吗?” “……” 这确实是个问题,万一人家就住学校里,你在外面等到地老天荒也见不着人啊? 大部分玩家干脆地撤了,反正也是来凑热闹的,凑不上也无所谓。再说那不是还有孟郊嘛,他是在河南府廨上班,肯定要回家的。少部分不肯死心的玩家决定留下来等一等,韩愈有家有口的,万一不住教师宿舍呢? 自然也有一些不走寻常路的玩家,已经悄然绕到了国子学后面的巷子里。 “翻墙进去是不是不不太合适啊?毕竟是学校来着。”一个玩家仰头看着高高的围墙,有些迟疑。 旁边的同伴毫不客气地嘲笑他,“你上学的时候也没少翻学校的围墙啊,到游戏里反而要遵规守纪了?” “也是,那就……翻?” “等等,我先开个直播!韩愈的第一次是属于我的!” “yue……你离我远点。而且之前跟着李贺的那几个女玩家不是已经直播过了吗?” “他们直播是在外面啊,哪个寺庙来着,国子学肯定是我们第一次进。” “冲冲冲,进去看看大唐的课是怎么上的,嘿嘿!” 两个玩家将钩索往上一抛,挂在了围墙上——别问为什么玩家要随身带钩索,出门在外,翻山越岭、爬墙进屋都是难免的事,总要有趁手的家伙。 很快他们就翻过围墙,进入了内部。 这国子学别的不说,绿化率是绝对的高,遍地都是花木,环境清幽,时不时传出一阵读书声,很有学校的样子。 走在这样的环境里,两位玩家莫名有些逃课般的心虚,脚步都越来越轻了。 循着读书声,他们很快来到了一处学堂外。 两人蹑手蹑脚地凑近,扒着窗户缝看了半天,终于辨认出现在讲课的老师并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于是又悄悄撤退,去下一处。——感谢之前开直播的女玩家,不然他们翻进来之后才发现自己不认识韩愈,那就搞笑了。 总共有四处学堂,他们全都逛了一遍,却还是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顿时有些受挫。 两人蹲在学堂后面的角落里,窃窃私语。 “是今天没有他的课吗?” “呃,国子博士好像是类似副校长和教导主任的合体,不亲自上课好像也正常……?” “那再找找别的地方?” “走吧走吧,我直播都开了,要是找不到人多尴尬啊。” “你们要找谁?” “韩愈啊……等等!” 下意识回答完问题的玩家,看到挂在屏幕右上角的直播间弹幕激增,才猛地反应过来,刚才的声音好像是从背后传来的,不是同伴在问话。 他僵硬地扭过脖子,往后看去,就见一道身宽体庞的身影正站在后方,表情严厉地盯着他们。 玩家吓了一跳,身体一晃,人就栽进了花丛里。 同伴眼睁睁看着他掉下去,也没敢伸手去捞。 上回看直播的时候,没感觉韩愈身上教导主任的味儿那么浓啊!一瞬间梦回中学有木有? 几分钟后,两位玩家垂头丧气地跟被教导主任……啊不,韩愈,礼送出门了。 ——笑死,毫无反抗之力啊! ——我觉得不好笑呜呜呜,要是我在现场估计表现比他们还不如。 ——韩愈板起脸来感觉真的好凶哦!明明看起来不像坏人啊?这就是教导主任の力的气势吗?! ——往好处想,至少集邮成功了。 ——顺便还留下了永远的赛博黑历史是吗? ——摔花丛的动图我已经截下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变脸更精彩吧,再精湛的演技都演不出那一瞬间的神情变化…… 玩家这边为出师不利而懊恼,殊不知把人送走的韩愈,也是松了一口气。 他早就收到张籍的信,得知这些天兵对于才名在外的文学之士十分感兴趣,甚至经常在他家门口潜伏。虽然从张籍的诗作来看,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但韩愈可不想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 所以听说天兵要来洛阳,他也是早就提起了一颗心。 现在真正接触到了,反而觉得也没有那么夸张,这不是只要板起脸就能把人吓住吗? 一旦把天兵代入跳脱散漫的学生,韩愈一下子就找到了跟他们相处的最佳方式,一直提着的心也总算可以放下了。 第145章 “别的诗都可不写,有一首却不能不作。” 薛医生坐在一株叫不出名字的花树下, 望着草地上嬉戏打闹的玩家们。 她年纪大了,很多娱乐项目都没有精力去体验,像这样坐着晒一会儿太阳就很好。 阳光很温暖, 整个人被晒得仿佛随时都能融化,意识渐渐下沉,耳畔的各种声音也渐渐远去。就在薛医生即将睡去的刹那, 一声惊呼突然将她惊醒, “薛医生?” “怎么了?”薛医生睁开眼睛,按住砰砰直跳的心脏。 这些年轻人真是一点不稳重,她老人家可经不住这样的惊吓啊。 “有个病人, 十万火急!”一个玩家抓住她的手, “你赶紧去看看吧,晚了说不定就来不及了!” 说完拽着她就要走。 薛医生连忙跟上,一边问道, “别光是着急, 你先说清楚情况,病人在哪儿, 病情如何?” “哦哦哦!”玩家连忙交代, “是孟郊他妈。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 但听说病得已经很严重了。有人查了资料, 说她应该就是今年去世的。” 薛医生脚步一顿, “孟郊住在洛阳吧,你打算拉着我走过去?” 玩家一愣, 这才反应过来,忍不住抬手捂了一下脸, 但还是小声催促道,“就、总之, 抓紧时间吧!” 倒也不是玩家对一个陌生人的生死有多感同身受,但是,那可是孟郊的母亲啊,是让他写出了“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当事人。 孟郊一生坎坷凄凉、吟咏众多。诗集虽然是后人搜集编撰的,存世作品也有五百多首。其中有不少哭悼之作,尤其是悼念早殇的儿子,更是看得人心中酸楚。 但是他没有写过悼念母亲的诗,一首都没有。 对于视诗如命、苦吟不辍的孟郊来说,这显然是很不同寻常的。 或许即便是已经习惯了将己身遭受的所有的贫穷、痛苦与不幸熔冶成诗句心曲的孟郊,也有一些痛苦不足为外人道。 所以,如果有帮得上忙的地方,玩家当然义不容辞。 薛医生点点头,没有多说。但实际上,孟郊的作品,对她这种上了年纪、已经永不可能再投入母亲怀抱的人,杀伤力更大。她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道,“我记得孟郊快六十了吧?那他的母亲年纪也很大了,很可能是老年病,你们……” 本来想说“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但又觉得是一句废话,便道,“我先去找人,然后一起传送去长安,争取早点赶到洛阳。” “好好好。”玩家连连点头。 薛医生就下了线,直接打电话叫人,很快又再次上线,传送到长安,汇合之后就骑马出发。 其实但论速度的话,玩家是要比马强的,但续航能力就不如了。而且长安到洛阳的道路,作为两京之间的驰道,修得十分宽敞平坦,中间还有驿站可供休憩和换马,肯定比玩家用两条腿跑更方便。 赶了一天一夜的路,第二天她们就进了洛阳城,然后第一时间被带去了孟郊位于立德坊的住宅。 进门倒是很容易。 裴老夫人从冬天一直病到现在,洛阳城里能大夫,包括僧医道医,都已经请来看过了,却只是或直接或隐晦地让他准备后事。 现在只要有一点希望孟郊都会抓住。 进了门才发现,不仅河南尹郑余庆派了人过来,韩愈也在这里。 韩愈昨天就来过一次,本是担心孟郊应付不了这些天兵,过来帮忙镇场子。听说他们能请到大夫,今日便又来了。 几个医生先看过病例,问了病人现在的情况,便轮流上前查体看诊。 都看完了,她们对视一眼,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忧虑。 来之前最担心的就是老人家没有生病,只是老了。现在确定是病,那就还又得治。但这个年纪,不生病都要好生保养,生了病就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即便在现代也不好治,何况大唐? 她们凑在一起,小声商量了好一阵,才终于定下了治疗方案。 听到要下方子,孟郊连忙把人请到外间,又要亲自去准备纸笔,只是才走了两步,就腿一软倒了下去。幸而一个玩家正好走在他身后,眼疾手快地伸手把人接住了。 孟郊重新站稳,局促又羞愧地道,“见笑了。” 而后又朝众人郑重拜谢。 几位医生往旁边避了避,心中都有些不忍。 但薛医生还是道,“先别忙着谢,老夫人的情况有些复杂,我们也只能尽力而为。” 孟郊闻言身体晃了晃,勉强站住了,讷讷点头表示知道。 薛医生觉得他的身体恐怕也有问题,不过现在说也说不听,就还是先去下了方子,让人买药煎药,又将老夫人的房间重新收拾了一番。 孟郊本来还要亲自动手,被韩愈按住了,坐立不安地在一旁看着。 他的妻子郑娘子也想上前帮忙,不过玩家一个个动作都很麻利,她转了一圈没找到插手的地方,只能退到一边。 等房间清理好,老夫人喝了药又沉沉睡去,众人便离开病房,只留了郑娘子在此陪护。 孟郊目睹了整个过程,虽然心还有一半悬着,但对这些天兵医生已经颇为信服了。 虽然他这几个月都在衣不解带地照顾母亲,两耳不闻窗外事,连朋友们的信都没空拆看,但也听说过天兵的名声,知道洛阳城里不知多少人听到他们要来就惊惶不已。 可是对孟郊来说,他们的到来,却是雪中炭、及时雨。 他几乎是语无伦次地道谢,又要给他们鞠躬行礼,被两个男医生架住了,直接把人按在椅子上,抓着手给他诊脉。 “这……”孟郊有些不安。 “没事,就是看看。”薛医生安抚他,“我看你的身体也不大好,别回头病人好了,你却倒下了。” 最后这句对患者家属几乎百试百灵,孟郊也不例外,立刻就老实了。 于是薛医生她们又添了一个病人。 …… 【报!孟妈妈已经喝了药睡了,目前情况稳定。】 主楼:有请下一位受害人(孟郊被按着把脉.jpg 虽然也有玩家在孟家开了直播,但是根本没进去病房,所以关注的人不多。现在看到帖子,都松了一口气,然后看到孟郊的窘态,立刻发出善意的嘲笑。 ——不要欺负老实人啊你们,放开那个孟郊让我来! ——话说孟郊好瘦啊,感觉都已经皮包骨头了。 ——郊寒岛瘦,说的可不止是他们的诗风啊。虽然中唐这帮诗人很多都沉沦下僚,生活困苦,但是贫寒到孟郊这种地步的也少有。 ——没错,现在这段时间,已经算是他经济上相对宽裕的时期了,因为上司郑余庆对他非常照顾,甚至还主动做媒,将郑氏的族女嫁给他。 ——但即使是现在,他的条件也不怎么样。他有一首诗里面写,“戆人年六十,每月请三千。不敢等闲用,愿为长寿钱。” ——我的天,月薪三千,不敢乱花,攒着养老……这也太真实了吧,打工人狠狠泪目了。 ——他月薪三千得养活一家人呢,而且这个时候的物质生活水平比我们差太多了,想想就日子难过。 ——之前还感觉张籍很穷,但是跟孟郊一比居然还算好了…… ——张籍后面升官之后就好多了,而孟郊,这就是他一生中最安定的一段日子了。 ——再想想江州司马月俸六七万……心情复杂。 ——写《唐才子传》的辛文房说孟郊“拙于生事,一贫彻骨”,第一次看的时候把我惊到了,彻骨这两个字一般都是用来形容冷,这里用来形容穷,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又一针见血。 ——我最意想不到的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居然是他写的,第一次读的时候,还以为作者是个轻薄无行的浪荡子来着。 ——唉,难怪有人说这首诗是“诗谶”,孟郊这一生,确实只有这一天真正得意过啊,很快他就会发现,落第苦,及第也苦,不做官苦,做官更苦…… ——要说诗谶,我觉得他第一次落第之后写的诗更像是他的人生预言:万物皆及时,独余不觉春。 ——呜呜呜他是来人间渡劫的吧! ——忽然有点理解元白为什么经常被人鄙薄轻俗了,看他们的诗,还以为真的是生活在治世呢,可是看看孟郊和贾岛,会发现所谓的“元和中兴”也就那么回事。 ——所以是不是可以把孟郊捞过来了?(忽然兴奋.jpg ——我觉得可以。大唐这边他有什么可留恋的吗?没有! ——就是有点对不起他的上司郑余庆,不过他应该也不缺孟郊这么一个下属吧,把人照顾成这样(指指点点 ——直接说要带老太太去我们那边看病呗,这理由谁能反对? ——妙啊! ——甚至可以用这个理由说服孟郊,你也不想你妈下次生病了找不到医生吧? ——难道你真的是个天才? ——带着老太太去西域估计不方便,但完全可以来秦州啊!洛阳没复活点,是真的不方便。 ——雁帅进步的速度还是太慢了。 正在潜水关注情况的雁来:“……”让你们失望了还真是对不起啊! 不过洛阳……那个郑余庆好像就是河南尹啊,按照长安城的经验,只要他倒向安西军这边,就算是占据洛阳城,可以开复活点了。 这真的很难不心动。 跟长安比起来,洛阳的优势无疑更大,身为“天下之中”,水路和陆路都十分畅通发达,可以轻易辐射到华北平原和长江中下游平原——这就是大半个中国了。 大唐没法放弃长安,是因为这里是龙兴之地,而且关陇集团是李唐皇室的老班底,有他们的支持,才能对抗山东河北的北朝世家。 虽然到了现在,寒门士族已经逐渐取代了关陇集团的地位,但是他们又会形成新的士族集团。 相较于政治中心长安,作为经济中心的洛阳更开放、更包容、更宽松,怎么看都是玩家的天选主城啊! 等等……雁来果断给奔腾不休的思绪刹了个车。 想得很好,但这肯定不是短时间内能做到的,西域那边还有一摊子事没收尾呢,不能再给自己开新坑了。 还是先让玩家自由发展吧,反正以他们的搞事能力,真不用太担心……说不定等自己收拾完了西域的局面,回过头一看,哎嘿,成熟的玩家已经替她把任务完成得差不多了,只等一个确认。 没错,有那么多工具人……啊不,玩家,她没必要事必躬亲。 倒是可以先跟玩家透露一下这个计划,免得他们没有目标,走着走着就把路给走岔了。 想到就做,雁来叫来唐一,稍微暗示了一下。 这种事情找她还是靠谱的,她们这种带着任务来玩游戏的,做事有规划,不会像一般玩家那么莽。 没想到唐一还给了她一个……说不清是惊喜还是惊吓的建议。 “雁帅有没有考虑过,像是其他方镇的节度使那样,设置一个幕府?” 雁来一愣。 唐一接着道,“现在我们安西军的摊子已经铺开了,事务繁杂、千头万绪,总不能一直靠雁帅您一人兼顾。况且天兵随时都可能冒出来一些奇思妙想,需要上报定夺,也不能总是直接来找你。” 这话倒是没说错。 雁来虽然有系统,但是确实感觉自己一个人兼顾那么多事,有点分身乏术。最重要的是,安西军至今没有建立起有效率的上传下达系统,所以行事难免就有些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意思。 若是有一个智囊团、参谋部之类的,既能帮自己盯着玩家的动向,随时调整,又能在安西军的势力发展上给出规划建议,甚至还能顺便帮忙处理一些乱七八糟的杂事,那她就会轻松很多。 但是很明显的,唐一说的虽然是幕僚,但肯定是让玩家来充当。 一旦雁来同意,也就意味着要分出大部分的权力。 这是一个很敏感的话题,也难怪唐一直到今天才提。或许,这也是现实中的官方对自己的再一次试探。 至今为止,双方的合作都很愉快,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到了可以更进一步的时候。 不过雁来也没有立刻决定,而是道,“事关重大,我要认真地考虑一下,等回到西域,再给你答复。” …… 大概连雁来都想不到,第一个帮她在河南尹郑余庆面前刷好感度的人,会是韩愈。 韩愈是直接从孟郊家里过来的。 天兵会医术,这倒是不怎么令人奇怪,但他们愿意如此竭尽全力地去治疗孟郊的母亲,甚至特意从长安赶过来,却让韩愈颇受触动。 他觉得这样的人才,完全有资格让郑余庆这个河南府的主官亲自过去见一见。 若是能把人留下来,对本地百姓来说,也是一大善事。 而且韩愈也不愧是搞教育的,思路十分清晰。 既然天兵是拦不住也管不了的,注定要继续活跃在洛阳这片地界上,那么与其消极应对,当他们不存在,期冀他们玩够了或者觉得无聊了就自己离开,不如主动去接触,开发天兵的才能,让他们为自己所用。 以前是不敢想,现在看来,天兵也是会配合的。 郑余庆听完,却是不以为意。 天兵能帮忙做事,这他能不知道吗?长安城现在的治安,可以说是有唐以来最好的一段时间了,靠的是谁? 但郑余庆可不想走上郗士美的老路。 在他看来,郗士美是被架起来了,没有选择,不倒向天兵,皇帝和朝中权贵都不会放过他。 洛阳的情况却不一样。 城里虽然也有不少权贵,但有了长安的前车之鉴,天兵还没到,他们就已经开始主动约束自家子弟了。就算之后还是有不长眼的跟天兵起了冲突,也怪不到他这个河南尹头上来。 所以郑余庆不需要选择,或者说,他还不想现在就做出选择。 何况他能得知的宫中秘辛比韩愈多,知道皇帝对这些天兵十分忌惮,他主动去接触天兵,那不是给自己找事吗? 不过韩愈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郑余庆便道,“兹事体大,不可贸然决定,待本官上一封奏折,请陛下定夺。” 忌惮归忌惮,要是能设法驭使这些天兵,想必皇帝不会拒绝。 反正试一试,不成也没什么损失。 但他有了皇命,做起事情来就能少许多掣肘和顾忌。 韩愈闻言有些失望,但他已经不年轻了,对官场看得更加清楚,知道郑余庆也有他的考虑,便不再多言,起身告辞。 郑余庆虽然暂时不打算接触天兵,但也不想得罪人,就让人收拾了谢礼,请韩愈帮忙去送。 韩愈沉默着接受了。 东野家贫,必定凑不出这些东西,他这个学官也是两袖清风,并不富裕,但这是礼数,就算天兵不在意,他们也不能疏忽。 一念及此,难免有些意兴萧索。 所以当他回到立德坊孟宅,听说天兵已经劝服孟郊,待老夫人病情好转,就跟他们一起启程前往秦州,惊诧之余,又觉得这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由这些天兵掌控的地方,又会是什么样子? 无论如何,看这些天兵对东野如此热情,他到了那边,日子总不会比这里更差。 只是少了一个能够时常来往的知己,洛阳城又变得更冷清了。 …… 裴老夫人本来已经卧病在床,无法起身,甚至连饮食都越来越少,眼看有油尽灯枯之相,但是在天兵妙手回春之下,几日的功夫,人看起来就精神了许多,也能吃得下饭了。 即使再不通医术的人,也能看出来她的情况在好转。 这天午后,孟郊将母亲从房间里抱出来,让她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自己也在一旁陪着,顺便将这段时间累积的信件都取出来,挨个拆开细读。 郑娘子拿了梳子在一旁替裴老夫人梳理花白稀疏的头发,见状便嗔道,“大夫不是说了,不许郎君费心劳神。” 孟郊辩解道,“我就是看看。” 郑娘子摇头,“看完了就会想,想过了就要回,若是有人寄了诗来,或和或答,哪一样不耗费心神?” 孟郊便讪讪地放下了信纸,“不看了,不看了。” 但过了一会儿,他又道,“别的诗都可不写,有一首却不能不作。” 郑娘子停下手中的动作,看了过来。 孟郊道,“娘子且听我说,外间传言天兵偏爱才子,我虽称不上是什么才子,但家贫无所有,也只有诗句可做报答了。” 郑娘子沉默片刻,叹道,“随你去作吧。” 于是等晚上玩家再来查房的时候,就收到了孟郊的赠诗。 不是一首,而是一组二十首! 都是五言八句,算下来整整八百字!够写一篇高考作文了。 如此洋洋洒洒,足见孟郊想说的话有多少。 这组诗一晒到论坛上,立刻就看得无数玩家云玩家红了眼。 ——啊啊啊啊啊啊啊为什么不是我! ——嫉妒使我质壁分离。 ——果然还得是孟郊,不整那些虚头巴脑花里胡哨的,感受到一点善意就立刻都写进诗里了,坦白赤诚得让人唏嘘。可是啊,孟郊你知道吗,“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啊! ——可能一直浸泡在苦水里的人,就对甜特别敏感吧,哪怕只有一点点,他们也会用全部的感官去体验,也难怪能写出那么多字了。 ——那么多字!说好的孟郊的诗都是苦吟出来的呢? ——或许是他现在心里不苦了吧,嘿嘿……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作诗当然也如有神助啦啦啦啦啦~ ——这话倒也没说错,我一直就感觉他们这种“苦吟”,本身就是一种自苦。我都已经这么痛苦了,写出来的当然不能只是普通的词句,必须要椎心泣血才可以。 ——确实,要不然以他们的文学修养,就算不能像李贺那样手笔敏捷,要凑一首水平在线的诗也不难。 ——忽然想到白居易那句“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确实是只有白居易那种处境才写得出来啊。意思是那个意思,但是孟郊就永远写不出来,他只会写“本望文字达,今因文字穷”(对不起我又拉白居易出来做参照物了,谁知道我其实也是白居易的粉啊! ——哈哈哈,不用为白居易伤心!我觉得只要提到这个时代,就绕不开白居易这个人,何尝不是一种对他的肯定? ——白居易: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白眼.jpg 第146章 天兵哪来的操守? 三月初六, 一支规模不小、护卫重重的队伍出了陇州城,朝着秦州的方向行去。 出了城,队伍中的人就都打起了精神, 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只是看了半天都风平浪静,反而叫人有些不适应。 这可是已经离开大唐国境了啊! 自从安史之乱后,大唐的商队就再也没有来过这边了, 印象里边境应该是一片乱象, 所以这一回要过来,大家心里都不免惴惴,谁知竟如此安宁? “我说什么来着?”组织起这支队伍的王庆宝摸了摸脑袋, 得意洋洋地笑道, “都说了,结盟是国策!不仅是大唐的,也是吐蕃的, 这时候谁敢捅娄子?再说还有安西军在呢, 诸位有什么不放心的!” 众人唯唯应是。 只有跟在父亲身边的王大娘子知道,这一路上, 他其实也是一样的心怀忐忑、寝食难安。 不过现在他是真的放心了, 甚至有闲心去欣赏沿路山明水净、红霞遍野的春日胜景了。 不知过了多久, 忽然有人惊咦一声, “我怎么瞧着前面有两座城池?” 众人顺着看过去, 果然远远看到了两座城市的影子。 再近一些,才发现两城其实是一大一小、一远一近, 所以在远处看起来竟差不多大。而在那座小城上方,飘扬着一面熟悉的红色旗帜。 “听说安西军在这里筑了一座城……”王庆宝下意识地道。 不过那时他没有当真, 毕竟一座城池可不是那么容易修建起来的,多半是弄了个山庄、花园之类的, 好让雁来落脚。 就像是皇帝出行,各地都会修筑行宫迎驾,但行宫的规模,又怎比得上长安三大宫殿? 结果它居然真的是一座城!规模虽然比秦州城小,但是那种高大宏伟、庄严肃穆的气势,反而犹有过之。 王庆宝惊诧之余,心思立刻就活络了起来,便对众人道,“要不咱们先去拜访一下安西军?”不说他跟天兵也算是有点交情,就算没有,到了这里,肯定也要去拜一拜地头蛇的。 众人都没有异议,于是一行人调转方向,先去了那座小城。 “新手……村?”有人念出了城门上的名字,“这名字好生古怪!” “怎么说话的?这名字必定别有深意,只是我们不知罢了。”立刻就有人斥道。 更有人出生赞叹,“这么大的城池,在天兵眼中,也只是村么?” ……发觉有人靠近,过来探查的玩家听到这里,也有些绷不住了,这就是脑补的力量吗?他连忙忍了笑,干咳一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得知是商队过来交易,玩家十分诧异,“你们怎么来得这么快?” 这盟誓才弄完没几天,秦州城的改建工作都还没完成呢,这就有商队主动过来了? 王庆宝站出来笑道,“天兵一力推行的互市,我等当然要捧场!” 这玩家正好看过直播,一见他就想起来了,“哦,是你!王什么来着……” “鄙人王庆宝。” “对,王庆宝王大老板!”玩家说,“交易去秦州城,那边会有人接待你们的,怎么跑这里来了?” “这不是初到贵宝地,想拜访一下这里的主事人吗?”王庆宝笑眯眯地问,“不知道方不方便?” “我替你问问吧。”玩家十分爽快地应道。 众人都没想到事情那么顺利,目送他回城,心里都十分欢喜。 不过……“王兄,老板是何意?” “想来是天兵对商人的称呼。”王庆宝沉吟着道。 “倒是古……”怪字没有出口,此人对上王庆宝看过来的视线,连忙生硬地改口,“古朴有趣。”甚至主动认领,“那我就是崔老板了。” 说笑间,玩家已经回来了,“你们运气不错,雁帅刚好有空,听说有商人过来了,想见见你们。” 众人这回是真的惊喜了。 能在长安城做生意的,背后肯定都有人,但很难搭上雁来这个级别的大佬。纵然是王庆宝这样产业庞大的大商人,他的靠山或许是高官权贵,但平时跟他打交道的往往只是大人物的族中子侄或管家门人,正主是见不到的。 雁来那么给面子,他们自然高兴。 …… 雁来打量着眼前这群商人,对于他们的到来,她倒不是很惊讶。 要说大唐消息最灵通的人,非商人莫属了。而且他们反应很快,行动力也强,只要觉得是机会,就敢去赌。 何况这回是朝廷开的互市,根本谈不上赌,这些长安城的商人们自然要赶早,来抢一个先机。所以这回,他们带的货物肯定不多,只是过来打探消息、看看行情,评估一下这生意能不能做。 不过即便如此,这样的魄力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长安城多少商人,也只来了这十几个。 雁来正好也需要有人将秦州这边的具体情况传播出去,这些商人自然是最合适的。同行自然会形成一个圈子,而圈子里的消息,总是比外面传的更可信。 最后,雁来的视线落到了十几人中唯一的女性身上,“这是?” “这是小女。”王庆宝连忙笑着介绍道。 天兵第一次到他家去的那天,王庆宝就已经发现了,他们似乎不避男女,所有人都一样。 不过说是一样,但雁来是女子,当时天兵使团的领队唐一也是女子,王庆宝这样一个聪明人,又怎么会看不出端倪?他意识到,有这些天兵在,以后的世道,恐怕就不一样了。 于是他也开始有意培养女儿。 还真别说,女孩子心思细密,不管是管人还是管账,都很合适。 这回出门是来安西军的地盘,王庆宝就只带了王大娘子一个。这会儿见雁来问起,他一边心下暗喜,一边解释道,“家中事务繁杂,我是脱不开身了,这互市的生意要是能做下去,往后肯定要交给孩子们打理,这回先带她出来历练历练。” 雁来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有眼光,有见识,又如此懂得变通,难怪他的生意能做到那么大了。 看其他商人的表情就知道,他们这会儿也回过味来了,但已经晚了,谁也没法当场变出一个女儿来,这个头筹只能让王庆宝占了去。 王大娘子上前几步,朝雁来行礼。 雁来也有心提携她,就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王大娘子微微一怔,王庆宝也有些尴尬,不过他反应是真的快,立刻哈哈笑着道,“这孩子从前不怎么出门走动,尚未取大名。今日既牢雁帅见问,小人正好厚着脸皮求雁帅赐名,也算是她的造化。” 在古代,请有学识、有地位的人取名和赐字,都是很常见的事,也算是结下了一份善缘。 有点认干爹干妈的意思,但没那么露骨。 文化人嘛,凡事都讲究含蓄,点到为止。至于这缘分是深是浅,能不能一直续上,就要看日后如何经营了。 所以对于王庆宝的提议,雁来并不太惊讶,只是有些感慨,自己终于也混到这一步了。不过也对,她现在可是……呃,她的官职具体是什么来着,太长,有点想不起来了。不过不重要,总之,就冲着王庆宝这份眼力见儿,雁来就会给王大娘子这个面子。 她认真思索片刻,才道,“既如此,那就取一个霄字吧。愿你扶摇而上,直入九霄。” 王霄目光明亮,深深施礼,“王霄谢雁帅赐名。” “好了,那就先这样。”雁来说着站起身,王庆宝等人本以为这次见面结束了,正要开口告辞,就听雁来道,“秦州城如今尚在改建之中,我也还没去看过,今日正好与诸位一起去看看。” 正好也让玩家和秦州城的居民把流程演练一遍。 众人顿时喜出望外,拥着她出了城,往秦州城而去。 留在城里负责改建工程的玩家和官员收到消息,都迎了出来。 寒暄几句之后,玩家便请他们绕到另一边进城,“秦州城本来有四座城门,不过后来成了边城,就堵住了南北两边的城门,我们已经将之疏通了,以后往来的商队都要走这两扇门,从南门入,北门出。” 也就是说,进出城的道路都是单行道。这倒不是故意的设计,实在是城中道路不够宽敞,而商队往往又人多货多,一旦掉头就很容易堵住,太耽误事。 进了城门,原本的瓮城被改成了一处关卡,进城的货物要在这里清点造册,缴纳关税。 一众商人听到“关税”两个字,身体就忍不住抖了抖。 远途行商的利润很高,只看买价和卖价,能差出去几倍、十几倍,但这还真不是商人们黑心,而是路上过一个关卡就要交一次税,而且关税往往也不是固定的,而是按照货物价值的比例来交。 就算一个关卡只收一成,过上十个关卡,成本就翻倍了。 雁来见状,就笑道,“诸位放心,商队到了秦州城,只收这一次的税,之后无论是交易还是出城,都能用入城领到的凭证办理。” 但商人们不敢放心,所有人都看向王庆宝,还有人伸手戳他,他只好小心翼翼地问,“这……不知税怎么收?” “不同的货物税价不同,但不会超过两成。” 众人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只有两成?” 雁来做了个请的姿势,“诸位这次都带了货物,进去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商人们有些按捺不住,便朝雁来拱拱手,先过去安排队伍了。 王庆宝让王霄跟他们一起去,自己依旧跟在雁来身边,走进了这处关卡。一进门,就看到了立在当中的那块巨大的石板,他不由“咦”了一声,“雁帅,这莫非就是……” 雁来点头,“就是秦州会盟碑。” 王庆宝走过去一看,也就明白这块石碑为什么要立在这里,让人第一眼就看到了。因为互市的条款都写在了上面,包括雁来刚才说的税率。 如此一来,人人都知道规矩,自然就少了被骗的可能。 就连管理人员上下其手的可能,条款里也考虑到了,若是被人索贿,可以找任何一个天兵投诉。 王庆宝当然知道天兵有足够的震慑力,于是下意识地问,“那要是天兵索贿呢?” 雁来还没开口,一边的玩家先忍不住了,“你不要凭空污人清白!我们要你那点钱有什么用?” 要是在现实里,她说这种话肯定没那么大声,但这可是游戏,玩家底气十足,下巴都抬得更高了。笑话,玩家在游戏里缺什么都不会缺钱的! 雁来本来不想笑的,看到这个玩家的表现,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她对王庆宝道,“要是有天兵索贿,你就像这样大声说出来,自然会有人替你主持公道。” 王庆宝一脸尴尬,连忙道,“口无遮拦了,小人当然相信天兵的操守。” 玩家嘀咕了一句,不说话了。 天兵哪来的操守?他敢信,她都不敢。 …… 登记完出来,就是一个三岔路口。 玩家介绍道,“顺着两边的路过去,都是旅店,食店、茶楼酒肆和一些服务性质的店铺。左边是吐蕃人经营,右边是大唐人经营。若是不急着交易,可以先找地方安顿下来。” “没有安西军经营的店吗?”立刻就有人问。 “安西军也是大唐的地方嘛。”雁来说。 这些店铺主要是原本的秦州城居民在经营,为了避免生活习俗不同而产生的纷争,才分成了两边。至于玩家的店,想开在哪边都行。 王庆宝却是看着路口处的两栋建筑,问道,“这又是做什么的?” “那是办理货物存放的。要是不放心把货物放在店里,可以花钱存进仓库,还是左边吐蕃,右边大唐。” 这回没人问安西军的货物放哪里了。 人家在旁边就有一座城,多少货物放不下? 继续往里走,终于到了市场区。这里总算有安西军的地盘了,还是一条三岔口,左边吐蕃,右边大唐,直走自然就是安西军了。 之所以是安西军在中间,一方面市场布局是一个中字,两边的弯道能安排的店铺比中间的直道更多,另一方面,逛完了安西军所在的直道,不管是回客店还是去吃饭,不想绕路的话就要横穿两侧的区域,也能增加一些客流量。 不过后面这一点,目前还只是顺带的,因为还没有人知道安西军准备卖的货物都是什么。 直道入口处正在修大门,虽然尚未完工,但看起来十分气派,最重要的是占地很广,一看就知道两边可能还要建许多门房,并不是单纯的大门。 就有人问,“这里又是做什么的?” “这是办理铜钱存放的地方。”提到这个,玩家的兴致显然比之前更高,一边说,一边从腰间的钱袋里摸出一把亮闪闪的钱币,拿给大家看,“喏,这就是我们安西军用的代币,一个白银币价值一千铜钱,一个黄金币价值一百白银币,交易的时候可以直接使用,就不用带着几十斤重的铜钱到处跑了。” 商人们各自分到了一个钱币,拿在手里观瞧。他们是专业的,自然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这材质并不是真的金银,但又认不出是什么。 开口一问,才知道是一种“合金”,就是用几种金属熔炼而成,品质极佳,不像普通白银那样容易发黑、磨损,最重要的是,这工艺只有安西军掌握,不用担心被人仿了去。 众人一听,立刻就明白了这种钱币的价值所在。 现在说是代币,但等人们习惯了这种轻便的金银币,谁还会在身上带大宗铜钱呢? 只要安西军能够保证它的价值始终稳定——简单来说,就是拿着金银币来这里随时都能换成钱——那它就是真正的钱币。 在全球贸易盛行、大量白银流入中国之前,古代社会的钱币一直都是铜本位。很多人以为这是因为国内的金银产量不足,不能代替货币,这种说法对也不对。 实际上,以古代的人口和铜钱的价值来看,国内的金银储量完全足够用。 何况大唐现在也是有国际贸易的,外国的金银也会陆续流入。 但为什么始终没有变成金银本位呢?那是因为金银都被拿去打造器皿、首饰、陈设和一些只有特权阶级才有资格用的东西了。如果只是这样,那也没什么,毕竟物质守恒,金银还是存在的,问题是古代还流行奢葬,大量金银器物作为陪葬品埋到了地下,等于彻底消失。 所以西汉的时候,皇帝给大臣赐钱动不动就是几千金,到了东汉就只有几十斤、几斤,唐朝是金子和铜钱混着赐,大宋就只能赐铜钱了。 但是铜钱太笨重了,雁来想要发展经济和工业,势必需要推出更轻便的货币。 所以这个“代币”,就是她们玩的一个小花招。 不说这是钱,也不强迫谁来用,但是在安西军的地盘它比铜钱好用,先把大家的习惯和信任培养出来。只要商人愿意使用它们,流通到其他地方,也只是早晚的事。 ——顺便说一句,这是雁来那个还没有成立的幕僚团给她的第一条建议,算是投名状。 看这些商人的表情,应该有戏。 …… 到这里,整个秦州城的布局就算是介绍完了。 跟商人们想的很不一样。他们本以为也就是划分出一块地方来做市场,没想到会是把整个秦州城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市场。 安西军的野心不小啊…… 但越是这样,商人们就越高兴,这说明他们没有看错,这个互市确实大有可为。而占据先机的他们,当然也能分到最大的一块蛋糕。 正当他们以为这一趟就到此为止时,却听雁来问道,“诸位,要进去逛逛吗?” 众人一愣,王霄问道,“莫非里面已经有店铺开业了?” “本来还没到开业的时候,不过诸位既然来了,总不能让你们空手而归。”雁来说,“请吧。” 一行人走进了这条属于安西军的街道。 雁来没有客气,确实大多数店铺都是关着门的,只有零星几家开着门的。不过就是开着门的这几个店铺,也让他们看花了眼睛。 时下的店铺,还没有正儿八经挂个牌匾的做法,一般都是挂个幌子,酒店就写个酒字,茶馆就画一片茶叶之类的,只是人们口口相传时,会叫个黄家酒店、赵家逆旅之类的。 但这条街上的铺子,却是直接把“一家人杂货铺”“万珍堂”之类的招牌挂出来了。 店铺更是装修得花里胡哨的,一眼看去十分醒目。 众人举步走向了万珍堂,默契得出奇。 万珍堂的老板看到客人登门,也是一脸的喜笑颜开。她就知道,这种名字对古人的吸引力更大,有特攻加成! 万珍堂其实也是个杂货铺,而且卖的东西还没对面那个“一家人杂货铺”齐全。毕竟她的货都是在官方工厂里拿的,对面却有自己的作坊。 一进店,众人又被震了震。 因为大唐的店铺同样不兴将所有的货物都陈列出来,而是都放在柜台里,客人问了再拿出来。 眼前这种讲究布局和光线的陈列方式,就算是普通货物也能看出质感来,何况上面摆放的确实都是珍品? 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在光照下显得十分剔透的玻璃器物,这些器物品类丰富、五颜六色,每一件看起来都像是艺术品。众人谨慎地没有上手,只是站在货架前打量。 王庆宝看了半晌,忍不住问,“这些玻璃的品相怎么都这般好?” 这时的玻璃还是天然宝石,品相自然不会很好,多有瑕疵,而店里陈列的这些,却几乎挑不出毛病,反而让人心生疑惑。 开店的玩家笑着应道,“因为这些都是人工烧出来的呀!” 商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以他们的身家,家里自然也有不少玻璃制品,大部分都是胡商从西域带来的。其实大家心里早就有过疑惑,哪有那么多那么大块的天然宝石,可以打磨成各种器物? 所以此刻听说玻璃能像瓷器那般烧出来,反而觉得理所当然。 他们吃惊的是安西军竟然掌握了这样的技术。 但是再想想那些天兵,又觉得理所当然。虽然按照流传的说法,天兵到了人间,也只是凡人,除了能复活之外,没有超出凡人的力量。可是没有人会真的只将他们当成普通人,他们也不可能真的普通。 天兵的影响力无处不在,现在拿出新的工艺,也不足为奇。 商人们想到这里,再看向店内的其他商品,眼神顿时不一样了。 第147章 不会吧,还真给网友蒙对了? 玻璃、肥皂、花露、毡布, 以及各种金属制成的日用之物…… 这些代表当今大唐最高工业水平的轻工业产品,一下子就征服了从长安来的商人们。 其中有些是大唐没有的,有些大唐已经有了, 却或是品质不佳、或是产量不高,带回去立刻就能打开销路,正是大有可为! 如此一想, 众人甚至有些后悔, 这回因为是来探路,所以带的货物不多,钱财更少。 只有王元宝满面微笑, 心中宁定。 他既然要向天兵靠拢, 这回自是有备而来。本是打定主意,不管天兵卖什么都要做成一大笔生意,因此带了不少钱财, 如今正好得用。 当下众人都挤到那店主身边, 询问起价格。 雁来站在一旁看着,见王霄还站在货架前, 就走了过去。 到了近处, 才发现她是在看一个针线盒。 要说针这个东西, 在这个时代, 可以说是家家户户必备的日用之物了, 毕竟“针黹”是衡量女性品德的硬性标准之一。但这样不起眼的小物件,工艺却也并不简单, 价格自然不算便宜。 所以看到这一整套由长到短、由粗到细都十分齐全的针,王霄也不免赞叹。而且盒子里还搭配了各色彩线, 且这盒子做工也精巧,既可收纳, 也能放在桌上做装饰。 像这种东西,王庆宝他们也会采购,但不会十分留意,还真只有王霄这个女性才会看重。 “你看上了这个?”雁来问。 王霄吃惊地回过头,见是她,又放松下来,低头思量片刻,还是直接说出了心中的想法,“父亲虽有意让我参与家中生意,可是那些都早有定例,不好贸然插手。我若是想做出一番事业来,只能另辟蹊径。我家的生意虽然繁杂,却没有专门做后宅女眷生意的。我是女子,做这样的生意也更方便。” “的确是个好想法。”雁来点头赞同。 难怪王庆宝能下定决心培养她,虽然是有讨好自己的意思,但也是因为她有眼光、有想法。 王霄眸光微亮,“您也觉得这主意可行吗?” “自然可行。”雁来说,“不过针线终究是外物,你若想要做这个独门生意,而且要长长久久地做下去,就必须要解决客人最迫切的需求。” 王霄若有所思。 雁来也不再多言,任由她去思索。 那边众人已经下完了订单,王庆宝便招手让王霄过去,问她有没有要添的,王霄连忙拿起针线盒,走了过去。 要说这个王庆宝,也着实是个妙人。他虽然带了许多钱,但也没有多花,而是比量着其他人,定了差不多价钱的东西。 等大家出了门,他才问引路的玩家,“不知这条街上还有什么好东西,劳烦娘子领我们去瞧瞧。” 其他人闻言才反应过来,刚才被店里的东西闪花了眼,把钱都花光了,可那才是第一个铺子,这街上别的店都还没看过呢!万一再有好东西,他们岂不是只能干看着了? 好消息是,开门的店铺卖的东西大都差不多,毕竟都是一起拿的货,偶尔有卖其他的,也都是皮毛、奶酪、肉干、果干之类的,品质虽好,但别处也能买到。 只有“一家人杂货铺”里,不仅其他货物都很齐全,还有纸笔卖。 笔是铅笔,使用方便、书写迅速,虽然这些习惯了软笔的商人用着总有些别扭,但应急是足够的。譬如临时要记什么东西,磨墨忒费功夫,或是出门在外,带上笔墨纸砚十分不便,就用得上它了。 至于纸,花头就多了,不仅分了品级,还分了很多种类,书写用的、装饰用的、擦拭用的,洁白如玉的、色彩斑斓的、香气弥漫的……便是这些做生意的行家,也都看得眼花缭乱。 尤其是一种洁白如玉、柔软如云,质感并不比一般布料差的纸张,听店家说竟然是出恭时用的,众人都不由大为惊异。 要知道,笔墨纸砚在大唐都是很昂贵的,又与知识的记载和传播息息相关,因此也具备了某种程度上的神圣性,“敬惜字纸”的观念深入人心。 为那五谷轮回之事专门造一种纸出来,大概也只有天兵才能做到吧? 众人摸索着柔软的纸张,一边在心里念着“罪过罪过”,一边咬牙下了大订单。 这样的东西,长安城里的权贵必定会买。 身上没带钱不要紧,这里距离长安又不远,现在派遣心腹回去搬取钱财就是。不过这一来一去的动静,瞒不了人,肯定很快就会有人闻着味儿来了,所以他们得抓紧了。 如此一想,越发觉得安西军那金银钱十分便利。若是之前就有这样的好东西,如今又何须发愁? 既然安西军手里这么多好东西,以后打交道的时候还多,反正都要送钱,不如多送些,都换成金银币,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 “活久见啊家人们!”郭小爱对着直播间的观众感叹,“我才从洛阳回来,就听到了一个大消息。你们猜怎么着?皇帝居然要放一批宫女回家!今天就带兄弟姐妹们一起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个事。” 她说完将镜头一转,旁边拥挤的人群立刻入镜。 显然,这样的热闹不仅玩家爱看,长安城的普通百姓也爱看。 不过这难不倒玩家,小度和小爱配合默契,左挤右挤,顺利地挤到了最前面。视野终于宽敞起来,她忍不住擦了一把汗,道,“感觉自从来了这里之后,我挤位置的技能是越来越熟练了。” 他们现在的位置,是在掖庭宫的一处宫门外,待会儿被放还的宫人就会从这里出来。 虽然说是“宫门外”,但还是有一些距离的。毕竟皇宫四周都有非常宽的御沟,一来作为防御工事,二来也方便取水救火。只有一道桥梁通往宫门。 桥梁那边有宫中禁军看守,真要是有人挤过去,他们动手可不会客气,所以大家都挤在御沟两侧。 普通人怕这个,玩家可不怕,小爱跟小度商量了几句,两人直接走了过去。 果然,禁军们握紧了手中的佩刀,却也没有一个敢拔刀的,只是警惕地盯着他们。 “大哥,人什么时候能出来啊?”小爱走到近前,十分不见外地问道。 禁军:“……” 待要不理会他们,又怕再引出更大的麻烦来,只能憋着气硬邦邦地道,“不知道。” “那这回有多少宫女出宫,能说吗?” “不知道。” “切……那为什么要放宫女出宫,你也不知道了?”小爱磨牙。 谁知这禁军或许别的不行,这方面却是行家,毫不犹豫地道,“自是皇恩浩荡,体恤下情,这才恩放她们还家。” ——嚯,好政治正确的答案! ——反应还挺快,我怀疑他们接受过统一的培训。 ——我感觉是皇帝没钱了,养不起那么多人,所以干脆放掉一些。 ——也不是没有可能(摸下巴,毕竟皇帝想要钱,就只能在民间搜刮,但现在不是有我们正义的玩家在嘛,他肯定知道我们不会任由他乱来的。没法开源,就只能节流咯,裁员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说,你们是不是把皇帝想得太好了?我觉得他是看腻了这些,腾出位置来好采选一批新的。 ——有道理,按照历史经验来看,越是局势糜烂,皇帝反而越是骄奢淫逸,可能自己也知道享受不了多久了吧…… ——哈哈哈哈哈只有我觉得皇帝是上次被混进教坊司的那个小姐姐吓出心理阴影了吗? ——这个好。 ——我宣布楼上就是正确答案! ——你们知道最好笑的是什么吗?最好笑的是,那不是小姐姐,是个女装大佬! ——什么?现在的女装大佬已经卷到这种程度了吗?! ——吓得我筷子都掉了.jpg ——嘶,没想到还能在这里吃到后续,你们男的真会玩儿。以及这么一来,就感觉好可惜啊,要是狗皇帝看上了他,把人招进宫里,然后他掀开裙子……哦,玩家没法脱衣服啊,那没事了。 ——最可惜的一集。 小爱和小度看得也有点牙疼,同为女装大佬,太有代入感了……啧,不能想! 见他们默默走开,几个禁军松了一口气。要是天兵想从这里冲进去,他们还真拦不住。 好在没一会儿,里面就传来动静,宫门开了。 外面的百姓骚动起来。 尽管只是一扇偏门,尽管只是掖庭宫的宫门,但大家还是挤着去看,似乎能够从这扇门里,就能稍稍窥见一点九重宫阙之内的繁华旖旎。 在这种几近狂热的拥挤之中,就算是玩家也没有太多发挥的余地,小度和小爱只能身不由己地被人群推来攘去。 还好直播间的镜头虽然是跟随拍摄者的,但这种时候就不会跟着摇来晃去,依旧在拍摄宫女们从宫门内鱼贯而出的场景。 ——就……应该不是我眼花了吧,感觉这些宫女怎么都挺年轻貌美的? ——眼还能这样花的么? ——不止是年轻貌美,看她们走路的姿势,好多都学过舞蹈的。 ——不是说宫里恩放还家的都是年老的宫女吗(虽然他们年老的标准跟我们不太一样…… ——啊这……本来我觉得之前那个姐妹只是在开玩笑,现在忽然觉得,该不会李纯真的被吓出心理阴影了吧? ——真不是没可能。不过这应该不是一个人的功劳,应该是觉得能混进去一个就能混进去一堆,怕哪天一觉醒来整个皇宫都是天兵吧XD ——别说得好像我们是小强一样啊!发现了一只就意味着一窝什么的…… ——靠,把楼上叉出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楼上上你还我一双没有看过那两个字的眼睛! 于是等小度和小爱稳住身体,就发现直播间里已经开始刷起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看得人一头雾水。 不过这会儿也顾不上这个了,因为在这些宫女都走出来之后,后面掖庭宫的大门就“砰”的一声关闭了。意识到她们已经彻底离开皇宫,再也回不去了,大部分宫女脸上露出的并不是喜悦,而是无措与迷惘。 皇宫绝不是她们的家,却已经是她们所习惯的安身立命之所,忽然离开,自然令人惶惶不安。 恩旨虽然说是放她们回家与亲人团聚,可是这样的世道,一别多年,她们的家还在不在都不好说。就算还在,那个家对她们来说也是完全陌生的。 如果说,那些回乡的西域百姓是明知道物是人非,所以近乡情怯,那么这些宫女,就是在面对未知的命运时,只能站在原地踟蹰不前。 毕竟世道总是更苛待她们,无论在宫里还是宫外,命运从不由她们自己做主。 就连现在这片刻的踟蹰,也要被粗暴地打断—— 禁军士兵正粗暴地吆喝着、驱赶着她们往前走。 她们不知道自己要被送去哪里,只知道不管是士兵的驱赶还是围观百姓的目光,都让她们十分难受,只能低下头,用力地抱紧怀中的小小包袱——那是她们从宫里带出来的私人物品,也是她们在这个世界上拥有的一切。 “大哥,问一下,这是要去哪里啊?”旁边一道清亮的声音突然传来,引得许多人都是一惊。 但宫女们还是没敢抬头。 倒是禁军士兵有些不悦,凶恶地回过头去,正准备斥责,看清问话的人,脸上的表情顿时一僵,干巴巴地说,“送去京兆府,再由那边派人送她们还乡。” “原来是送去京兆府啊,早说嘛!”小爱举起手来,大声喊道,“兄弟姐妹们,来活儿了!” 一个个天兵从人群中钻了出来。 今天来看热闹的人那么多,当然少不了玩家。 小爱转过头,朝那禁军士兵笑道,“大哥,我们就是京兆府的人。要不就不劳烦你们了,直接在这里把人交接给我们,如何?” 禁军士兵当然不会反对,果断交出名册和文书,“这里要签字画押。” 虽然他也很清楚,这些天兵根本没有京兆府的官职,但谁不知道京兆府现在就是天兵的地盘?想来上司们也不会在意这个交接流程中的一点小小的瑕疵。 小爱果断签名,又从腰间摸出一枚印章,盖了个印。 话说自从雁来领到了朝廷颁发的之后,玩家之中也掀起了一股刻章的风潮。你别管用不用得上,随身带着这么一个东西,品味和格调立刻就上来了有木有! 现在真能用上,也是意外之喜。 交接完毕,禁军转身离开,小爱则是指挥着玩家们聚拢过来,将这些宫女围在中间。 这么一看,人还真不老少,粗略估计都要上千了。怪不得掖庭那边没派车送,这得多少辆车啊? 不过就这么把人给扔出来,确实不太厚道。 好在京兆府公廨就在光德坊,从这里过去也不远。而且就在她们这支队伍缓缓前行的时候,也有不少收到消息的玩家从各处赶来,加入了护送的队伍之中,很快就将那些围观群众投来的、含义各异的视线给牢牢挡住了。 不一时就到了地方。 京兆府这边早就得了消息,已经腾出了所有的空地,勉强将这一千多宫女装了进来。 目前在长安城轮班的唐二从小爱手中接过名册和文书,就带着它们去见了郗士美。虽然不知道皇帝在搞什么鬼,但是能把宫里的人口解放一部分出来,总归不是坏事。 至于护送宫女回家的差事,玩家自是当仁不让。 郗士美也不是很想抢这个差事,直接交给她去安排了。 唐二得了指令,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看着他道,“老郗啊!” 郗士美眼皮跳了跳,一听她的语气就知道接下来不会是什么好事,偏偏他还避不开,只能听她说,“虽然名册上将这些宫女的来历写得清清楚楚,但是具体是什么情况谁都不知道,万一她们家乡已经没人了怎么办?” 那自然是交给当地的官府去处理,家里人或许找不到,但是亲戚总还有几个活着的,怎么都能安排了。 但郗士美很清楚,她问的不是这个,干脆直接问,“你是怎么打算的?” 唐二笑道,“你看,她们既然无家可归,反正也是归官府处理,那能不能干脆就留在京兆府?” “这不合规矩。”郗士美说。 按理说,宫中的女子,无论妃嫔还是普通宫人,名义上都是皇帝的女人。现在恩放她们出宫,给的理由是与家人团聚,把人留在京兆府算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郗士美有什么想法呢。 当然,如果天兵坚持的话,那郗士美也只好背起这口沉重的锅了。 反正不差这一个。 谁知唐二竟没有坚持,而是道,“那她们不想留在家乡,想去别处讨生活,这总可以吧?” “自然可以。”郗士美点头。朝廷原则上不鼓励百姓流动,但也没有明确的禁令,只不过一般的百姓不会去申请、也很难申请到离开县境的过所罢了。 可这些宫女要离开京城,本身就要办理这些文书,也就是多添几笔的事。 唐二满意点头,起身要走,又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对了,我记得上回有个天兵跟你提议,让朝廷和官府设法保障独身女子的权益,没有后续了吗?” “奏折送上去之后就留中不发了。”郗士美无奈道。 “那烦请郗公再上一封吧。” …… “都注意了啊!现在开始点名!”一个玩家手捧名册,站在院子里的水缸上,大声道,“点到名字的进屋!” 听到这话,正惶恐忐忑的宫女们都打起精神,竖着耳朵听着,生怕错过了自己的名字。 即便是在深宫之中,也流传着天兵的名声,都知道他们只针对那些权贵,对普通民众反而颇为照顾。所以被交给天兵,她们是松了一口气的,至少手里这点在宫中攒下的私房,应该能留下了。 若是天兵能送她们回乡,不说这一路安全无虞,就是到了地方,也不用担心受人欺压、求告无门。 抱着这样的想法,她们自然都愿意配合天兵的工作。 但郑窈娘却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尤其是前面的人进了屋子就迟迟不出,就更让她悬心了。她能活到现在,全靠自己的小心谨慎,纵然天兵的名声再好,郑窈娘也不敢相信。 胡思乱想间,已经轮到了她。 郑窈娘走进房间,就见屋子里空空荡荡,只背对着窗户摆了一张长桌,桌后坐着两个人,对面的地上孤零零放着一张椅子。看着像是审问犯人的场面,却不仅没有任何刑具,还给了椅子,真是古怪。 “请坐吧。”见她站在门口不动,桌后的一人开了口。 郑窈娘走过去坐下,竭力按捺住乱纷纷的思绪,挺直了脊背,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刁难。 然而她听到的问题却是,“关于这次大规模放还宫女,宫里有什么说法吗?” 郑窈娘一愣。 “看来是有了。”那人朝她笑了笑,道,“别紧张,我们就是了解一下情况。你知道什么都可以说,真假都没关系。也不用担心说了不该说的会引来危险,在这里,你是安全的。” 看来不是针对她们,而是针对宫中。 郑窈娘放松了一些,低头思量片刻,还是道,“近来皇帝一直未曾召幸宫人。”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寒食节之后。” 桌子后面的两个女玩家对视一眼,不会吧,还真给网友蒙对了? “还有别的吗?” “宫中的防卫更严密了。” “好,谢谢你的配合。”这个话题似乎就这样结束了,桌后的人微微顿了顿,才继续道,“郑窈娘是吧,你家是在……润州,知道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郑窈娘摇头。应该是有的,不过她已经不在意了。 “那你想回家吗?” 郑窈娘还是摇头,回去做什么呢?再被他们卖一次吗? “唔……那你识字吗,或者有没有什么特长?” 郑窈娘心中已经生出了一个猜想,她深吸一口气,竭力按捺住自己的情绪,但声音里还是有一瞬的颤抖,“识字。奴……我,我还会刺绣。” “刺绣?水平怎么样?” 郑窈娘掐着自己的手,慢慢冷静下来,“前些年,南海郡上贡了一名绣娘,才十四岁,能在一尺绢上绣《法华经》七卷,我至少不逊色于她。” “当真?”对面的声音终于不再是四平八稳。 郑窈娘说,“我现在就可以绣。” “那倒不用。”对面的人语气显得很轻松,“反正如果是说谎,很快就会被戳破。不过,你长得这么漂亮,我还以为你的才艺是歌舞啊,怎么会是刺绣?皇宫里也太卧虎藏龙了吧……”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话太多,她突然住了嘴,但是郑窈娘已经知道,自己猜对了。 果然接下来她们就问,“你愿意去安西军管辖之地生活吗?” “当然如果你……”/“我愿意。” 两人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对面的天兵愣了一下,笑了起来,“好,我喜欢爽快人。放心,你这种技艺,在我们那边很吃香的,不用担心生计问题,说不定还要请你收几个学生呢。” 说着在面前的纸上写了几个字,盖章,然后起身将它递给郑窈娘,“拿着这个出去,会有人带你去办后面的手续。” 郑窈娘结果那张薄薄的纸,只觉得它的分量沉重之至。 她选择天兵,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天兵中的女人才算是人,而在大唐,她们都只是物件。 进门的时候心情忐忑,出门时却只觉得外面一派晴朗明媚。 郑窈娘仰头看向天穹,这一次,视线里没有高高的宫墙阻隔,她终于生出了“我已经离开皇宫了”的真实感。 第148章 这一看就是有任务的节奏啊! 皇帝突然发疯, 雁来当然也要来了解了一下情况。 然后就看到了郑窈娘。 玩家大概是出于不想揭对方伤疤的缘故,并没有细说郑窈娘的身世,但是这些在名册上都是写明了的。 她是元和二年作为罪官家眷籍没入宫的。 这个时间, 这个姓氏,乃至于她出众的容貌,都让雁来不得不多想。 贞元年间, 李锜靠着自己的出身, 以及结交贿赂宦官权贵,成为了浙西观察使兼盐铁转运使,借着职务便利掌控漕运, 大肆搜刮。 德宗去世, 顺宗发起“永贞革新”,李锜被晋升为镇海节度使,实际上却解除了盐铁转运使之职, 明升暗降。心怀不满的李锜变本加厉, 鱼肉地方,当时朝廷普遍认为他要造反, 皇帝几次派遣使者找召他回朝, 李锜一再称病拖延。 元和二年, 李锜正式起兵反唐。 然后叛军一个月就被平息, 李锜押送京师受审, 最终被腰斩。 而他的家眷都被没入掖庭执役,其中有两个妾室在史书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其中一个是杜秋娘,另一个郑氏, 是唐宣宗的生母,后来的孝明太后。 她和郭贵妃, 好像也是大唐历史上唯二的两位皇太后。 这个郑窈娘,该不会就是那个郑氏吧……? 要真是她,那岂不是直接把唐宣宗给蝴蝶掉了?毕竟他是李纯的第十三子,要两年后才会出生呢。 也不知道李纯发了什么失心疯,罪官家眷这种按例不赦的,这回居然也放出来了。 不过突然恩放宫人这件事本身就足够诡异,郑窈娘的出身,夹在其中,反而不那么奇怪。 好在雁来仔细一想,觉得问题也不大。反正就算她继续留在宫里,生下皇子,应该也没有继承皇位的机会了。毕竟作为宪宗的庶子之一,非嫡非长非贤,他能登上皇位,不过是宦官博弈的结果。 只是扶持他上位的人没想到,这位一直在扮猪吃老虎。 但即使儿子能当皇帝,四十年后能兑现的荣华富贵,对郑窈娘来说,放弃了也不可惜。 何况现在,那个结局已经不会再出现了。 至于郑窈娘本人的想法…她在宫中时,可没有听说过有什么刺绣方面的才能。那个能在一尺绢上绣《法华经》的绣娘,既然能被贡到京城,就说明技艺精湛到了一定程度,十分罕见。郑窈娘入宫已两年,若想邀宠,有的是机会。 这样看来,她并不是运气或者才艺不如杜秋娘,只是她更谨慎、更隐忍。 所以两人的结局也是天差地别。 …… 大明宫,紫宸殿。 收到外面传来的消息,俱文珍亲自入殿禀报,“大家,出宫的宫人都已经送到京兆府了。” “是神策军亲自把人送进了京兆府?” “大家圣明烛照。”俱文珍忙道,“路上遇着天兵,把人要走了。下头的人怕横生枝节,便没有拒绝。” 李纯哼了一声,听说送去京兆府的宫人被天兵半路截胡,他一点都不意外,甚至觉得理所当然。 他们要是不来掺和一手,才让人意外呢。 不如说,他一口气放出去那么多的宫人,除了想要清理一下宫里的人口之外,也是为了给这些天兵找一点事情做。 这回清理的过程中,还真出现了几个比较可疑的存在。不过李纯没有去验证她们的身份,万一真戳破了,对他也没什么好处。那几人想来自己也知晓,要清退一批宫人的消息一出,她们就自己消失了。 大概是因为太丢人了,几个玩家都没往外说,所以这消息目前还没有传出去。 现在其他天兵的视线也放在了出宫的宫人身上,如此双管齐下,一段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有某些让他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了。 虽然李纯这两天仍旧没有召幸过任何嫔妃宫人。 俱文珍侍立一侧,见李纯面上神色莫测,看不出心情究竟如何,不免心下凛然。 自从寒食宫宴结束之后,俱文珍就发现,自己竟然不太能看得懂这位陛下的所思所想了。 以前的李纯雄心勃勃,但一眼就能看清楚,所以李吉甫、裴垍这些朝臣能影响他,吐突承璀那种不成器的宦官也能影响他,这些俱文珍都看在眼里,他之所以坐蜡,只是因为当时的皇帝不需要他。 但此刻,在天兵那里受了挫的皇帝,以一种俱文珍没有料想到的速度成长了起来,再不能被轻易看透了。 这对以揣摩上意为主业的内侍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因为皇帝会在他们面前掩饰情绪了,那是一种……防备。 好在俱文珍沉得住气,之前没有因为大权在握就得意忘形,此刻也完全没有将心中隐约的不安表现出来,只是行事更谨慎了几分。 这会儿,他微微思量,问道,“可要让人接着留意京兆府的动静?” 李纯微微皱眉,摇头道,“不必。”顿了顿,又说,“让神策军谨守门户,朕不想再看到天兵未经允许就出现在宫中。” “是。”俱文珍低下了头。 他知道皇帝对神策军有些不满了。 但这件事上,俱文珍觉得神策军有点冤。 虽然自从成了皇城禁军之后,神策军的风气就越来越散漫,早就放下了刻苦操练的边军传统。倒是一些能博前程的位置,比如打球军将,大家会卖力练习、踊跃争夺,以期在御前露脸。 但是,就算神策军仍然是一支训练有素、战力强劲的边军,对上天兵就有胜算么? 连吐蕃和回鹘的精锐边军,都没能压制住安西军的崛起。 实际上,自从天兵进入长安城之后,神策军虽然没有跟他们正面对上过,但吃的暗亏也不少,早就已经支棱起来了,至于用处嘛……只能说聊胜于无。 不过皇帝开了口,那确实应该整顿一番了。如今的局势越来越复杂混乱,他手里也需要一些得用之人。 正准备告退,忽听李纯道,“朕打算让李先生回京,你觉得如何?” 俱文珍心下一惊,但面上却是八风不动,因为他能感觉到,皇帝锐利的视线正落在自己的脸上,似乎在探究他的想法。 他像是什么都没察觉,神色自若地道,“李相公是国之栋梁,大家一向倚重,出将入相皆是圣心独运,老奴唯知奉命办事而已。” 李纯的脸上看不出满不满意,只点头道,“那就宣翰林学士来拟旨吧。” 今日值班的翰林学士是李绛和白居易。 说来好笑,自从寒食宫宴之后,李纯看白居易反而更顺眼了。不仅因为他是连天兵也看重的才子、诗人,更因为他身边那么多人,也就白居易最没有可能被天兵替代。 是的,替代。 这样的场景,近来经常出现在李纯的梦中。 身边所有人,都随时可能变成天兵的模样,用着熟悉的面孔,做出天兵才会做的表情,说出天兵才会说的话。连俱文珍都变过一次,只有白居易始终是白居易。 李纯之所以下定决心召回李吉甫,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李吉甫虽然不以诗文见长,但他的眼光、才华和能力,都没有那么容易被替代。 …… 这一回的宰相任免,在朝堂上产生了不小的震动。 因为皇帝不仅召回了李吉甫,还将两位“伴食宰相”给罢免了,直接送去东都养老。 这几年来,朝中弹劾二人者不知凡几,但皇帝始终不予理会,如今总算有所行动,自然让众多谏臣欢欣鼓舞,认为是他们的努力终于有了成效。 而对于那些有心更进一步的重臣来说,一下子腾出两个位置,就算有一个已经定了李吉甫,他们也还有机会。 一时间,朝堂上下又开始了暗流涌动。 李纯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现在的他,更像是一个跳出了那个圈子的旁观者,将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对于权术的领会也更加深刻。但让李纯沮丧的是,这些似乎都没法用来应对天兵。 他们并没有利益诉求,或者说他们并不向他提出自己的诉求,好像所有的行动都只是随性而为,再加上对皇权毫无畏惧,偏偏又有着强大的实力,难免就让人无从下手。 现在,就看李吉甫的办法有没有用了。 不过,这些热闹都只局限在朝堂上,而在民间,更受关注的是那些被恩放出宫的宫女。 京兆府登记完毕,第二天就把人送出了长安城,自然又引来不少看热闹的百姓。不过这回,宫女们总算有马车坐了,虽然是好几人一辆车,但总算不用再被人看得浑身不自在了。 没看到热闹的百姓忍不住发出疑问,“哪来的马车?” 从宫里出来,没有给她们安排车,一方面是不重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宫中其实没有那么多的马车。 京兆府当然也不会有。 这些马车其实是跟王庆宝为首的那些长安商人借的。 商人们凡事就喜欢讲个排场,家里的车马自然不少,腾出一些来借给玩家,完全没问题。 正好他们不是要从长安运钱过去吗?把装满铜钱的车辆混在这些马车里,就半点都不起眼了。如此,也就不用担心被人察觉不对,提前得知他们的商业部署。 不过,得知借马车的目的,这些商人都忍不住暗中犯嘀咕。 一下子收拢了那么多从宫里出来的女子,要不是雁来自己也是女的,他们都忍不住要多想了。 当然也有可能天兵就是单纯想跟皇帝对着干…… 对这些无论资产多么丰厚,社会地位始终比不上官员权贵的商人来说,这种直接对抗皇权而不落下风的感觉,就算只是旁观,也挺爽的。 他们对待雁来和玩家的态度都变得热切了许多。 从决定来秦州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其实就已经倾向于安西军了。安西军越强大,这生意就越牢靠,他们当然高兴。 至于说会不会因此而被朝廷牵连……不搭理朝廷的藩镇也不是一个两个,也没见哪里的生意受了影响。就连那些落第士子选择入幕,也不会在意这个,日后回到朝中,说不得还会因为更了解地方事务而被重用。 不过这些,雁来都注意不到了。 那天亲自接待他们,只是正好闲着没事,一时心血来潮,她要忙的事情还是挺多的。 比如现在,雁来就正在跟唐一等人开会,商议该怎么安置这些宫女。 按照统计的结果,一千多宫人,倒有一半不愿意回家。玩家也不追问原因,反正只要她们说家里没人了,玩家就信,没必要追根究底。毕竟对于女孩来说,幸福的原生家庭即便在现代也不多,这时候就更少。 很多人用各种方式逃离原生家庭,然后再用一生去治愈幼年的不幸。 不论这些女孩当年入宫的原因是什么,既然她们已经走出来了,那不想回去就可以不回。 而愿意留下的这些女子中,又只有一半是正经能干活的宫女,剩下的不是学习歌舞吹弹等技艺的教坊和梨园子弟,就是郑窈娘这样的犯官家眷。 让她们靠自己的能力挣钱养活自己,这不仅是为了降低安西军的负担,也是为了培养她们独立生存的自信心。 所以现在需要讨论的一个点就是,那些有歌舞才艺的宫女,如果继续让她们发挥特长,那跟之前在宫里有什么区别?要是直接走卖票赚钱的模式,她们跟普通的歌舞伎乃至平康坊妓女的区别,也很模糊了。 至少在世人眼中是如此。 “嗯……”雁来听到这里,忽然出声,“我先说两句。” 其他人便停下争执,转头看了过来。 “这件事本来是打算等回了西域再说,不过现在想想都一样。”雁来说,“以后安西军的地盘上,所有人的身份都是一样的,不再有贵贱民奴之分,贩卖人口、卖身嫖-娼这样的生意,也要着力打击。” 她的语气很平淡,说出口的话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这方面的内容,她们当然有讨论过。不过之前在西域,因为战争带来的人口流动,这方面的矛盾几乎看不见,自然也不是当务之急。现在到了大唐的地界上,就算再看不惯,也轮不到她们来管。 没想到最后会是雁来先提出来。 不过很快大家就反应过来了,游戏会选择雁来作为核心NPC,总归是有原因的。现在看来,至少她在精神内核方面与现代人很相似,也就不用担心双方会在某些问题上产生龃龉了,是好事。 于是纷纷出言称赞雁来高瞻远瞩、体恤民情云云。 雁来被夸得尴尬,连忙打断,“具体的章程和执行,就要有赖诸位安排了。” 做领导的只需要提出想法就行,别的都可以交给其他人,快乐! 玩家一看连任务提示都弹出来了,自然都利落地点头应下。反正这个她们也有作业可以抄,虽然查资料估计要费一些功夫,但真的能够做成这件事,成就感也会是无与伦比的。 …… 西域,罗布泊。 这座在后世已经彻底干涸、变成生命禁区的大湖,此刻仍然是塔里木河的终点,水量十分充沛。从前,这里也滋养出了众多的绿洲之城,汉魏时期曾经盛极一时的楼兰古国,就在此地。 不过地上湖泊就跟沙漠一样变幻莫测,经常会移动位置,再加上西晋以后,中原王朝撤回了在这里设置的西域长史以及屯田戍卒,而后前凉在高昌设郡,打通了丝绸之路中道,楼兰遂逐渐废弃。 时至今日,即便是熟悉这附近地形的当地人,要想在沙漠里找到废弃的楼兰古城,也不是一件易事。 而此刻,一道身影狼狈地走入了这荒凉的废墟之中。 他躺在几乎被风化殆尽的断墙下,几乎是立刻就昏睡了过去。直到月上中天,才在一阵凉意之中醒来。 身上的食物和水都已经消耗完了,原本计划好的补给点又出了差错,他现在又饿又渴又累,已经快到极限了,但还是强撑着翻过身,用手去刨地上的沙子。 刨到很深的地方,指尖终于触碰到了一抹湿润,他迫不及待地将沙子挖出来,含入口中。 这样当然无法解渴,但至少将他从那种濒死的状态之中拉了回来。他抓紧手中的长槊,艰难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罗布泊就在附近,只要找到水源,他就能活下去…… 这道信念支撑着他,即使意识模糊了也还在坚持往前走,不敢倒下。 这次倒下,也许就再也起不来了。 直到鼻尖嗅到了空中的水汽,他竭尽全力地支撑起眼皮,抬头往前看去,却疑心自己在夜里看到了海市蜃楼。 淡白的月光之下,眼前的景象也是一片淡白——淡白的沙漠,淡白的湖面,淡白的……道路。 是的,让他不敢相信的,就是那条蜿蜒而来的,一直延伸到湖边的,宽阔的道路。这样的道路出现在任何地方都不奇怪,但这里可是沙漠。不说什么样的人有能耐将路修到这里,又有什么必要在沙漠里修筑这样一条道路? 一定是他神志不清,眼花看错了。 又或者眼前的一切其实都只是梦境,他的身体还在楼兰古城的废墟里,根本就没有动过。 也罢,就算是梦里也好,先让他饱饮一番吧。 这么想着,他继续艰难地挪动脚步,直到人走到湖边,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也彻底耗尽,他整个人扑进了清凉的湖水里。 然而不等他饱饮湖水,两条胳膊就被人拽住,直接将他从湖里拖了上来,撂在一旁的岸上。 抬眼看去,面前竟出现了好几道身影,让这个梦境变得更加离奇荒唐。 不等他在给这一幕找到合理的解释,就听见有人问道,“喂,你是从哪里来的?有什么想不开的,大晚上跑来跳湖?” “你傻啊,谁跳湖跑到这荒郊野岭来?他应该是太渴了想喝水吧。” “所以这人到底哪里来的啊?” “喂,喂喂,你别死啊!” 好吵……他想,然后意识就彻底沉了下去。 等他再次猛然惊醒时,已经被带回了玩家的营地。旁边是温暖的篝火,身下是舒适的床垫,鼻端是诱人的食物香气——最后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占据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他动了动,发现身体酸涩僵硬得不像是自己的。 “你醒啦?”头上忽然传来声音。 他抬头望去,被吓了一跳,好几个脑袋悬在他上方,正满是好奇地打量着他。 他急忙调动起生了锈一般的身体,艰难地坐了起来,跟他们拉开了一些距离,才问,“请问你们是……?” “我们是安西军的人。”对面的人回答,“你呢,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安西军! 这三个字就像是关键词,触发了他脑海中的某道程序,他下意识地将手探入怀中,确定那熟悉的硬实触感还在,才松了一口气。 一抬眼,发现其他人正目光闪闪地望着自己,他迟疑片刻,才将怀中之物取出。 那是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包,他将之高高捧起,肃容道,“奉骠骑大将军、安西四镇节度副使、毗沙府都督、于阗王尉迟健之命,往龟兹城拜见四镇节度使、安西大都护,有紧急军情呈送!” 玩家的眼睛顿时变得比一旁的火光更亮。 就知道大半夜莫名出现在这荒郊野外的NPC不会是普通人。 这一看就是有任务的节奏啊! 一个玩家伸手就要去接任务物品。送信任务嘛,家的老本行了,他们都懂,就是“虽然NPC自己好手好脚嘛事儿没有,闲得无聊只能站在路边,但还是不能亲自去送信,只能劳烦玩家帮忙跑一趟”这样子。 说不定一会儿还钻出来几个追兵,制造一下紧张的气氛。 结果这一伸手,却接了个空。 NPC已经将油纸包重新揣进了怀里,满脸警惕地看着他们,“事关军事机密,见到节帅之后才能打开,还请诸位见谅。” 玩家瞪眼。 就知道没那么简单,合着是个护送任务是吧! 第149章 玩家都快急死了,这正主怎么还四平八稳的! “那个谁……”玩家打算开口说好话的时候, 才发现还不知道NPC的名字,不由有些尴尬地问,“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尉迟信。” “尉迟信……你跟那个于阗王是什么关系?” “那是在下的兄长。”尉迟信总觉得这些安西军看起来不太靠谱的样子, 连忙将话题转回来,“不知我何时能前往龟兹,拜见节帅?” “这个嘛, 实不相瞒, 我们雁帅现在根本不在龟兹,她去长安接受朝廷册封去了。”玩家挠了挠头,“要过去见她, 怎么也要走上个大半个月吧?” “对啊, 你不是说有紧急军情吗,等不了那么久吧?”又一个玩家说,满脸期待。 尉迟信的心顿时一沉。 来之前, 他们的确想过, 事情可能会不顺利,但怎么都没想到, 会是这种不顺。 于阗确实等不了这么久。 玩家积极地为他出谋划策, “要不把你那文书交给我们, 我们替你去送?” “你们去送会更快?”尉迟信疑惑。 “那当然啊。”玩家底气十足地点头。 但尉迟信怎么想都感觉这更像是骗走他文书的借口, 手按着胸口, 有些迟疑。其实这些人没直接搜他的身,也不打算动手抢, 他觉得他们应该是善意的。但是,尉迟信不敢赌。 “要不然这样, 你也不用把文书给我们,只要告诉我们发生什么就行了。”又有玩家提议。 “事关重大, 我怎知你们不是在诳我?”尉迟信咬了咬牙,还是直接问。 “这个嘛……”几个玩家对视一眼,要怎么证明玩家是玩家,这个套路他们也是很熟悉的了,唯一的问题是,“谁上?” 并没有人主动站出来牺牲,现在打一架也太麻烦了,最后玩家们选择了…… “剪刀石头布!” 尉迟信迷惑地看着这一幕,疑心自己其实还是在梦里,没有醒来。 玩家已经决出了胜负,被选中的幸运儿耷拉着脑袋走到尉迟信面前,正准备动手,忽然反应过来,连忙确认般地朝尉迟信问道,“那个……你知道天兵吗?” 尉迟信点头,“自是知晓。” 安西军在西域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就算吐蕃人有意封锁消息,也还是有风声传到了于阗。 若非如此,也不会有这一回的“紧急军情”了。 “那就好。”玩家松了一口气,果断自刀回城。 虽然早就听说天兵能复活,但亲眼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自己眼前消失,尉迟信还是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眼睛。 “你没眼花。”一个玩家催促道,“现在相信我们是天兵了吧?你赶紧把那紧急军情告诉我们,我们替你去送。” 玩家都快急死了,这正主怎么还四平八稳的! 天兵…… 尉迟信慢慢回过神来,眼中也出现了几分光彩。他下定决心,也不含糊,直接从怀里再次取出包裹,双手捧给玩家,“我相信你们,这文书便托付给诸位了。” 几只手同时抓住了包裹。 气氛剑拔弩张,尉迟信本以为他们会打起来,至少也该再来一次“剪刀石头布”,但就在这时,忽听其中一人道,“你们就算抢到了文书,也去不了大唐吧?” “靠!”其他人顿时反应过来,破防道,“老玩家了不起啊!” “嘿嘿。”老玩家将包裹接过来,得意地晃了晃,“对你们的前辈放尊重一点,老玩家就是这么了不起!我要不是为了带你们,早去长安城潇洒了好吗?” 这话其他人还真反驳不了。 现在玩家数量上来了,新召唤的玩家暂时只能在西域活动,需要完成一系列的任务,才能解锁大地图。而这些任务,通常都会安排一两个老玩家带他们,虽然对方应该是接了引导任务,但帮了忙也是真的。 于是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玩家绑定了包裹,潇洒地回了城。 见这人也消失了,尉迟信终于反应过来,他们所谓的“送信比他快”是怎么回事,心头也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天兵这般能耐,于阗有救了! 这一放松,尉迟信才觉得身上各种不适又重新出现了,身体也虚弱得厉害。 玩家眼看没任务做,都回了自己的位置,这会儿也有人反应过来了,招呼尉迟信道,“你应该饿了吧?我们熬了粥,要不要吃点?” 尉迟信实在是头一回看到有人在野外如此潇洒自在,但既然是天兵,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他连忙点头,起身准备过去。 谁知一站起来,眼前便阵阵发黑,手脚无力地倒了回去。 几个玩家连忙凑过来,手忙脚乱地将他重新安顿好。又有人捧来粥碗,也不让他接,直接凑到他嘴边。尉迟信试了试,见这粥温度刚好,便大口喝了起来,只觉得平生从未吃过如此香甜的粥。 他一连喝了三碗,还觉得不够,但天兵说饿久了不能一下子吃太多,拒绝继续为他提供。 尉迟信就看着他们分食了剩下的粥,洗了锅碗,然后就重新忙碌起来。 玩家大半夜地跑到这荒郊野外来,当然不是为了野炊,而是有任务要做。 见他们往一辆规模不小的手推车里装湖水,尉迟信就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浇路。”玩家示意他去看那条之前一度让他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的、淡白色的平整道路,“这个路刚修好,还没完全凝固,太阳一晒容易裂开,所以要定时浇水维护。” 要不是自己亲自跟了一期工程,他们还真不知道修路居然有那么多的细节。 说到这个,尉迟信早就想问了,“此地没有人烟,怎么会把路修到这里来?” “不把路修到这里来,我们怎么取水?”玩家奇怪地问。 尉迟信:“……” 完全无法反驳。 “再说只是现在没有人烟嘛。”玩家说,“以后都会有的。” 那么多玩家进入游戏,粮食消耗量激增,势必要扩大耕地面积,湖边那么多肥沃的土地,当然不会被放过,回头就该组织人过来开垦了。顺便湖里还可以搞搞水产和水生作物养殖。 …… “紧急军情?”半夜被白真珠叫醒的雁来呵欠连连地问,“哪里来的?” 白真珠见她困得眼泪花都出来了,心下十分不忍,但这么重大的消息,也不敢耽搁,只能将浸了冷水的毛巾递给她,一边答道,“说是于阗王尉迟健派来的使者。” 雁来接过毛巾往脸上一盖,顿时浑身一个激灵,整个人都清醒了很多。 “于阗!”她将毛巾放回水盆里,语气振奋地道,“我的安西四镇最后一镇终于来了!” 呃……虽然疏勒城目前也不在安西军手里吧,但是从葱岭去做生意的玩家天天从城门口经过,城里的纳尔罕始终装作没看到,想来早就已经失去了斗志,这回要去于阗,可以顺便把疏勒收了,让她这个安西四镇节度大使名副其实。 几分钟后,雁来从玩家手里接过了那个油纸包。 然后她拆了一层,一层,一层,又一层……虽然知道这些都是紧急军情的必要保护措施,但她还是拆得整个人都有点斯巴达了,白真珠见状,连忙领着人上前帮忙。 最后,她们从包裹里拆出了一份文书和一封信。 见此情景,雁来也松了一口气。还有心情按照格式来写文书,就说明事态还不是特别紧急。要是拆出一封血书,那就不太妙了。 她先拆开信看过,总算弄清楚了事情的始末。 话说安西四镇所在的位置,就是后世的南疆,也就是塔里木盆地,占地面积虽然极广,但整体格局却十分简单,整个盆地几乎都被巨大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占据,只在边缘环绕着一圈绿洲城市。 从敦煌进入西域有两条路,北道是出玉门关,经焉耆、龟兹、疏勒,南道则是出阳关,经鄯善、且末、于阗,最终两条道路交汇于葱岭,翻过这里,就进入了中亚。 没错,安西四镇有三个都在北道,只有一个于阗在南道。 这一方面是因为安西四镇虽然有防御吐蕃之意,但因为西域与吐蕃之间隔着连绵的昆仑山,虽然间有小道,但大队人马想要入侵,要么从东边经过青海,要么就从西边,经过大小勃律,翻越葱岭。 东边有河西走廊阻隔,西边有一个于阗就就足以镇守。 所以安西四镇主要防御的目标,还是天山北面的游牧民族。天山之中有多条道路可以南下,因此三镇一字排,各守一处。 也是因此,当河西走廊失守,西域的东大门彻底洞开,被吐蕃鲸吞蚕食自然也就只是时间问题。 而首当其冲的,就是于阗。 不过于阗本来就是四镇之中最亲近中国、国力也最强的,因此于阗王才兼任了“安西四镇节度副使”的职位,所以坚持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当它被攻破之后,其他三镇也就成了瓮中之鳖,在几年之内陆续陷落。 于阗虽然被吐蕃拿下,但是尉迟氏在国中的势力不小,所以吐蕃也只能让他们自治,只在当地驻军,而不涉及具体的事务管理。 虽然换了一个于阗王,但尉迟健本来就是前任于阗王的儿子,也是预定的继承人。 即便如此,吐蕃对于阗的压榨和搜刮也没有减少,反而因为不用考虑长远发展,征敛起来毫无顾忌。 在这种情况下,于阗国内的反吐蕃情绪自然十分高涨,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 直到安西军的消息传来。 安西换了一个主人,她是神女的化身,能够召唤天兵护佑西域,就连所向披靡的吐蕃大军也不是她的对手,出征的大军被彻底剿灭,只剩一些残兵败将逃回。 这消息听起来太夸张,反而具备了可信度。 要是真说是郭昕率领安西军反击吐蕃成功,大家反而不敢信呢。尤其于阗是个非常虔诚的佛国,在传言之中,雁来“天神之女”的身份也就渐渐变成了佛教天女,更让于阗百姓深信不疑。 当然,这样的传言无法说服于阗王。 但问题就在这里,经他多方打听,发现它居然是真的。不管是鄯善、且末那边的动静,还是从疏勒城传来的消息,都证实了这一点。 传言非但没有夸张,反而因为遮遮掩掩,显得不够震撼,安西军真正的战绩,可是覆灭了论洛丹的十万大军,从回鹘手中夺回了西州城,又让驻扎在疏勒城的葛逻禄将军纳尔罕束手无策。 那位天女化身,是以一己之力硬抗三大势力,还占据了上风! 这于阗王还怎么按捺得住? 他相信,要不了多久,安西军的队伍就能打过来,收复于阗。而为了让这个进度更快一些,他也开始在国内做一些准备,只等安西军一到,就举旗响应、里应外合。 结果安西军它不动了! 于阗王心里苦啊,眼看曙光就在眼前,却卡在那里不动的感觉,实在是太让人难受了。 虽然他也可以理解,不管打仗还是治理地方,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安西军肯定也有自己的考虑,但是于阗却被架在了半空,不上不下。 原本这也不算什么大问题,于阗王相信,安西军的脚步不会停止,尤其于阗的地理位置如此紧要,肯定不会被放弃。 只要再等等。 等待虽然煎熬,但是从于阗陷落到现在也有十多年了,已经等了那么久,他们有足够的耐心。 然而就在前不久,吐蕃人发现了于阗王私下做的小动作。 要说于阗王的小动作,其实从来也没有停止过,只是无伤大雅,以前的吐蕃人不会在意,但现在,吐蕃人早已成了惊弓之鸟。 于阗王能想到的事,吐蕃人当然也早就已经想到了。 同样是等待,但吐蕃人的心情跟于阗人却是截然不同的。面对一个随时都可能出现,却又迟迟不出现的敌人,吐蕃人所感受到的折磨可想而知。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起他们的过度反应。 于阗王就这样撞上了枪口。 得知吐蕃人打算拿自己开刀,于阗王当然不能坐以待毙,安西军虽然还没来,但他已经等不下去了,只能提前发动各种布置。 但是光靠他们,或许能抵抗吐蕃人一时,却是不可能获胜的,所以于阗王派出了自己的亲弟弟尉迟信,前往安西军报信。只要能够及时搬来救兵,那就还有一线生机。 …… 雁来看信这段时间,唐一、赵猫猫等玩家,以及从京城跟来的安西军属官也都被人以各种方式叫了过来。 明亮的灯火之中,众人汇聚一堂。 那封信在众人手中传递,雁来也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然后问道,“情况大家都知道了,说说你们的意见吧。” 安西军的属官们还是头一回参与这样的重要会议,一个个虽然精神振奋,但都很谨慎地没有开口。 唐一现在跟着雁来,算是充当了幕僚的角色,见没人开口,便主动道,“于阗王一心向着大唐,即便身陷敌境也从未放弃,反而一直在寻找机会拨乱反正,一片忠心,感天动地,我们可不能让这样的忠良寒心。” 一番话定下了调子,其他人便也都开口附和。 一个老成的官员更进一步道,“这位于阗王不仅忠心可嘉,能力也十分出众,想必在国内很得民心。” 在敌境组织人手反正,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不仅要应对吐蕃人的高压管理和监视,还要从吐蕃的横征暴敛之中抠出物资来。 于阗王能做到这些,殊为不易。 但也正因如此,一旦他的行动失败,甚至他本人身死,就必然会给整个于阗国带来沉重的打击,也会让安西军彻底失去于阗的人心。 分析到这里,结论也就很明显了。 赵猫猫说,“雁帅,事不宜迟,得赶紧召集人马,前往于阗救援!” 不少安西军属官听到这话,都有些欲言又止,但迟疑半晌,甚至跟身边的同僚交换了视线,最终还是没有人开口。 雁来坐在上首,居高临下,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下颇为欣慰。 她知道他们想说什么,这种军国大事,按理说是应该先禀报朝廷,等候皇帝和宰执们决定的。要说雁来在西域,天高皇帝远,来不及通知也就罢了,但现在她人就在这里,从此处往京城,也不过一两日功夫罢了。 更何况她手底下还有那么多神出鬼没的天兵。 但最终还是没有人开口说这事,说明大家都已经认清了自己的身份,他们首先是安西军的官员,然后才是朝廷的。 这一仗不管打不打,对朝廷都没什么影响。反正隔着一整个河西走廊,朝廷基本已经失去了对西域的统治,那么多一个于阗少一个于阗,都是一样的。 但对安西军来说,在已经与吐蕃议和的前提下,于阗王的求助,本身就是一个出兵的绝佳理由。错过了这个机会,以后再想动手,就要再绞尽脑汁地找借口了。 何况如果坐视于阗王被吐蕃人除掉,失去于阗人心,以后就算收回了这块地方,治理起来也很麻烦。 如今朝廷跟安西军的关系如此微妙,谁知道朝中诸公会不会为了削弱安西军的势力,故意拖延时间,破坏救援行动? 毕竟安西军占领了西域全境,就将再无掣肘,能腾出更多的人手和精力放到别处。 作为那个“别处”,大唐有所防备,也是理所当然的。 而且哪怕不故意拖延,以朝廷的办事效率来说,要商量出一个结果,怎么也要一段时间,而他们现在一天都耽搁不起。 见无人反对,雁来满意地点点头,“那就准备起来吧,尽快行动。我也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回西域,主持大局。” 她说着看向那群文官,有些迟疑,“诸位……” 立刻就有人表态,“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我等自然是追随雁帅左右!” 开玩笑,他们之前闭口不提上报朝廷的话,支持安西军支援于阗,当然也不都是一片公心。毕竟这些人不远万里跟随雁来前往西域,可不是为了观光游览,而是要建功立业去的。 功业从哪里来?自然是从战争中来! 现在眼看西域要打仗了,他们难道还能因为赶路辛苦,就安心地留在这里等结果吗? “好。”雁来虽然有点担心他们的身体吃不消,不过人嘛,都是练出来的,反正就算坚持不住了,也能安排他们在后面慢慢走。 她打量了一圈,道,“那大家就回去收拾一下,只带上必要的东西,我们轻车简行,明日一早就出发!” “是!”众人轰然应诺,感觉血液都随之沸腾了起来。 然而这种打鸡血的状态甚至没能持续完一天。 上了路,众人才明白为什么雁来要特别询问他们的意见,因为安西军赶起路来,那是真的什么都不顾。全员骑马,只带必要的食物和水,除了必要的休息时间,其他时候都在赶路,就算马匹受不了了,人也要下来自己走。 尽管在大唐尚武的风气下,这些官员都会骑马,但是这种长时间高强度的赶路,果然还是吃不消。 一天下来,人差不多已经废了。 好在玩家也经历过这个过程,所以总结出了不少非常有用的小妙招,甚至还配置了专门的伤药,又在休息的时候过来给这些文官来了一场马杀鸡,所以废归废,一觉睡醒,又能勉强上马了。 “贺啊。”玩家替李贺将马备好,又往马鞍上铺了厚厚的褥子,不太放心地回头看他,“要不你……” “我能行。”李贺坚持道。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兵看待他,总像是看待一个随时能碎掉的玻璃瓶,但是作为这群文官之中最年轻的那一个,而且还有不少独自出门游行的经验,他认为自己完全没问题。 这一路必定很辛苦,但这也是一种历练和修行。 如果自己始终只待在天兵身后,接受她们的庇护和照顾,那当初又何必坚持要到西域去? …… 在湖边睡了一夜,跟着其他人回到焉耆城,见到了那个先死回来的玩家,尉迟信心底最后一点戒备与迟疑都尽数消去。 吃过了一顿丰盛的早餐,他便有些按捺不住,正准备找人问一问,送信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结果一出门,就发现外面多了许多人。 尉迟信现在已经知道安西军全员都是天兵了,所以看到这些面孔年轻、看起来不太着调的家伙,却一个个都穿戴着铠甲,手提长槊,也不觉得奇怪。 他只是震惊于安西军聚集速度之快。 但想到他们传递消息的手段,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难怪即便是吐蕃的精锐大军,在安西军手下也毫无抵抗之力,这样的组织能力和应对速度,别的势力拍马都跟不上。 不过天兵是自己这一边的,尉迟信心里当然只有欢喜,他们越强大,才越能解决于阗此刻的危机。 虽然如此,但当玩家过来通知他,说准备出兵了,问他是跟着去,还是留在这里时,尉迟信还是有点傻眼。 “就……就这样出兵了?”他看着乱糟糟聚在街道上,连队列都没有的玩家,脑子里一片混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需要做准备吗,兵马,粮草,辎重……而且不用派人回于阗去联络大王吗?” 他都已经准备好休整一天就回去了。 “那些会有人去准备的。”玩家满不在乎地说,“至于于阗,你出门都好几天了吧?谁知道那边是什么情况,派人过去太麻烦了,还危险。不如第一时间派遣大军,把吐蕃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第150章 玩家都已经到了这里,怎么可能空手而回? 直接大军压境, 吐蕃就顾不上于阗那边了是吧? 这什么新时代的围魏救赵啊! 直到骑着马出了城门,尉迟信回过神来,看着周围跟出门踏青一样说说笑笑、轻松愉快的玩家, 再想想于阗国中小心翼翼、艰难支持的人们,对天兵的行事风格便有了更加清醒的认识。 正所谓一力降十会,有了足够强大的力量, 自然就不需要瞻前顾后、以备万全, 无论对方出什么招,都能以力破之。 所以一路上,尉迟信都在打探那位雁帅的消息。 对于雁来的事, 玩家当然是知无不言, 尉迟信听了一路,不由得生出高山仰止之意。 尤其是听说雁来这回去长安,不仅是为了受封, 还一力推动了唐蕃两国的互市贸易, 就更是叹为观止。 他早就应该走出于阗,到外面来看看的, 外间这般风云突变, 于阗却什么都不知道。 他一门心思想着这些, 自然也没有留意其他细节, 直到这一晚停下来休整的时候, 才猛然发现,这个临时营地大得有点离谱了。然而这还不是全部的人, 直到天黑之后,也仍然有人在陆续赶来。 这人数多得连尉迟信有些不安了, 忍不住问身边的玩家,“这支大军到底有多少人?” “能来的都会来吧。”玩家随意地说, “有些人实在抽不出空,那也没办法了。” 尉迟信尚在无言之中,又听他道,“不过我们这边的人算少的了,另外一支大军会从拨换城出发,绕过疏勒城直奔于阗,所以人应该比这边更多。” 尉迟信:“……” 他估计这一路已经有两三万人了,再加上后面赶来的人,就算没有五万,也差不太远。另一路大军更多,那岂不是总共有十几万人? “这……”他艰难地开口,“人数会不会太多了?” 于阗国总共也没有十万人啊! 加上迁移过来的吐蕃人和驻守在当地的吐蕃军队,倒是有这么多人了,但其中有战斗力的一半都没有,真的不值得这样如临大敌。 天兵怎么回事,他们都是这么打仗的吗? “难得要开战了,大家都不想错过嘛。”玩家回答,好多人都是后面才进来的,还从来没上过战场呢,都指着这一回了,“再说了,打消耗战,人不够多怎么行?” “而且大家其实也不光是去打仗啦!”玩家的语气突然兴奋,“听说于阗出产美玉,这不都是慕名而来吗?” 那可是和田玉啊! 在现代,和田玉已经快被采到枯竭了,最重要的是新开采的原石质量也下降了很多,造成玉石价格年年上涨、假货横行,根本不是一般人能玩得起的东西。 可是在大唐,情况就不一样了。 虽然对玉石的推崇古已有之,但是因为西域隶属于中原王朝的时间不多,地方又偏远,运输困难,所以基本还没怎么开采过。 于阗人甚至都不需要开山采玉,因为每到春日,昆仑山上的雪水融化,就会将埋藏于山中的玉石冲击得圆润光滑,等秋季洪水泛滥之时,这些光华的玉石就会顺流而下,而后深秋河水干涸,它们又会搁浅在水底。 传说于阗有白玉河,黑玉河和绿玉河,夜晚的月光照耀在河面上,光线最明亮之处就能采到美玉。 想一想那样的场景吧,在月色皎洁的夜晚,人们赤着脚在河里站成一排,踩着河床一直溯流到河的上游,时不时弯腰拾起踩到的玉石,那画面简直像是一首天然的诗。 这简直是为玩家量身定制的活动啊,谁不想亲身体验一下? 尉迟信听着天兵充满期待的畅想,张了张嘴,想说真正的采玉没有那么美好,那是一种极为辛苦繁重的劳役。 但他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如果有什么人能将那美好而诗意的幻想变成现实,那应该就是天兵了。 只要他们能做到,那就不是幻想。 …… 长安城里的天兵,好像一夜之间消失了。 天兵的人数虽然多,但跟长安城上百万居民比起来,连零头都够不上,但是很奇怪,当他们倏然消失的时候,整个城市都像是空了大半。 习惯了他们的存在的人有些难受,不习惯他们的存在的人,就更不舒服了。 毕竟玩家虽然烦人,但就在眼皮子底下,就算他们行事再怎么出人意料,也是能观测到的。现在他们突然消失在视野之外,不会让人松一口气,只会更加不安。 就连深宫之中的皇帝,收到这消息,都有些坐不住了。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而且还不是小事。 俱文珍心头也有些忐忑,“老奴已经遣人去秦州打探消息了,只是……” 只是什么,他不方便说出来,但李纯已经听懂了。只是以天兵的行事来说,打探消息的人来回这几天,他们搞不好都已经将事情给办完了。 不过李纯没有在这上面纠结太久。 天兵到底做什么去了,他其实不是很关心。李纯真正在意的,是他们要做的事情,会不会影响到自身,甚至……直接就是针对他的? 虽然这种可能性很低,但是做皇帝的,谁还没有点被害妄想症呢? 他奏折也不批了,起身对俱文珍道,“随朕出去走走。” “是。”俱文珍低头应了,想问皇帝要去何处,但迟疑一瞬,还是没有开口。 现在的李纯越来越难以捉摸了,这样的问题,虽然是俱文珍职责所在,但也可能会令他不快,没必要在这个时候捋虎须。 俱文珍跟在李纯身后,出了紫宸殿,见他并未排斥仪仗队和护军跟上,便安下了心。 看来不是要微服出巡。 但即便不出宫,能去的地方也很多。 大唐从上到下都喜欢游宴,皇帝当然也不例外但是皇帝万金之躯,当然不好为了玩乐就经常出宫,不仅是因为这样既铺张浪费又扰民,更是因为不安全。 当年隋炀帝就是在江都行宫,被宇文化及弑杀,别说大臣不放心皇帝到处跑,皇帝自己都不放心。 但大唐皇帝也有自己的办法,他们不但在长安三大宫殿太极宫、大明宫和兴庆宫之间修筑了夹道,甚至还将夹道直接修到了城外的曲江池边,这样随时都能来往,还不会扰民。 所以,皇帝忽然要出门,还真说不好是去哪里。 所以俱文珍也只是谨慎地侍奉在侧,不过走着走着,他忽然觉得这条路有些熟悉——宫城内的夹道虽然是为了方便皇帝游乐才修建的,但平时反而是宫人内侍用得更多,而现在这条路,就是俱文珍常走的。 再往前一些,就是神策军的营地了。 神策军原本只有万人左右,但之后经过几次大规模的扩编,如今已经有了十几万人的规模,蔚为大观。 这么多人,当然不可能都驻扎在皇宫附近,事实上,这支名义上只负责护卫皇城的军队,不仅驻扎在长安城各处,畿内和关中各处要塞也都分屯有神策行营,以护卫京师安全。 所以真正留在长安的,仍然只有万人左右。 由俱文珍这位左军中尉直接领导的,就是驻扎在皇宫西北面的这五千人,他当然要经常过来巡视。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皇帝对神策军心生不满,俱文珍也正在着手整顿军纪,来得就更多了。 眼看皇帝走到这里,俱文珍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不是皇帝兴之所至,他就是冲着神策军来的! 果然,到了地方,皇帝就停住脚步,笑道,“不想竟走到了这里。朕听闻,卿近日都在整顿神策军,想来已有成效,正好让朕一观。” 俱文珍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惶恐地表示自己做得还不够,然后将皇帝请了进去。 从代宗之后,年年都要厚赐神策军,尤其是新皇即位,必定会大行犒赏。但是皇帝亲临神策军营地,却还是头一回。一时之间,整个营地上下都沸腾了,得知皇帝要阅兵,更是一个个摩拳擦掌,想要脱颖而出。 其实神策军中并不是没有能战、敢战之士。 贞元年间,在李泌的主持下,神策军收编了不少失地的藩镇军队,又兼并了京畿和关内的驻军,更是将因为陇右失陷而滞留长安的安西、北庭军士尽数编入神策军,而这些全都是战力强大的边军。 但是这些军队,都被打发到外地去了,留守长安的这支神策军,在多年优渥生活的腐蚀下,早已军备废弛、糜烂不堪,就连军士,要么是军二代、军三代,要么是托关系或者花钱混进来的富家子弟,根本吃不得苦。 不过多亏了俱文珍这段时间亲自盯着整改,现在的神策军看着倒也有些模样。 演练了一回,李纯还算满意,让人发了赏钱,然后又亲自走到台前,宣布将会从左右神策军中各遴选出二百勇士,充作皇帝的内卫。 下面的军士们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好事,顿时都鼓噪起来,一个个兴奋至极。 站在皇帝侧后方的俱文珍,却是面色微白。 他终于明白李纯到底想干什么了。 皇帝已经不满足于让亲近的宦官掌握军队,他要自己上了! 说起来,李纯这还是受了天兵的启发。 天兵行事无忌,却谁都奈何不得他们,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有强大的武力做后盾。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想逼得他们直接掀桌子,所以只能忍让。 忍字头上一把刀,李纯对着这把刀的时间久了,反而一下子通透了。 武力确实是个好东西,前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这样,他也拥有了掀桌子的能力,跟拥有天兵的雁来坐在一张桌子上,才不会心虚。 既然文臣、武将、宦官都不可信,那他就自己来。 最妙的是,李纯发现,一旦自己手握军队,那就彻底跳出了原本被文臣、武将和宦官辖制的局面。只要他们不想逼得他掀桌子,也只能妥协和忍让。 所以今天的事,虽然是受天兵的刺激,但确实不是一时兴起,李纯已经在心里谋划许久了。 他终于站在了这里,那就没有任何人能阻拦。 俱文珍也确实没想过阻拦。 要是早知道皇帝有这样的心思,他一定会想尽办法阻拦,甚至极端一点,再换个皇帝都是可以的。虽然那肯定会很麻烦,后续的发展也将不再由他俱文珍来掌控,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皇帝挖掉宦官的根基。 但现在已经迟了。皇帝当着神策军将士的面说出了这种话,就是将自己跟这些人的前程深度绑定。谁敢站出来反对和阻拦,那就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大势已成,即便俱文珍这个左神策军护军中尉,也不可能逆转。 说实话,如果利益受损的人不是自己,俱文珍是有点佩服皇帝的。 这一招堪称是神来之笔,瞬间就改变了他的处境,能不能对付天兵还不好说,但是对付文臣武将和宦官,却是绰绰有余了。 关键是,有天兵在,哪怕对皇帝亲自掌兵这件事有再多的不满,文臣武将也不会激烈地反抗。一个皇帝为了安全感能做出来什么样的事,他们都很清楚,所以绝不会想逼急了他。 至于宦官,没有兵权,他们就只能凭借皇帝的恩宠去获取生存空间,已经不值一提。 俱文珍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心中愤怒、震动、惊恐,最终归于平静。虽然宦官掌兵,本来就是皇帝的决定,但给出来的东西,想要收回去,可没有那么容易。 李纯似乎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他正在十分认真地挑选自己日后的内卫班底。 挑选的方式,当然不是之前过家家一样的演练,这方面,李纯也是早有准备,列出了几个选项。 第一项就是考验力气,神策军的营地里有现成的石锁,能举起二百斤就算合格。 但李纯也没想到,光是这一项就刷掉了一大批人,只剩下不到一千。 他的脸色十分难看,这就是护卫皇宫和京师安全的神策军?要知道,神策军的待遇是普通军队的三倍,而且因为在御前露脸的机会多,时不时就会有赏赐。如此不惜物力,就养出了这样一群废物?! 难怪不管是哪个势力打进来,长安城都毫无还手之力,连皇帝都只能仓皇出逃,这样的军队,能指望什么? 俱文珍见状,也顾不上琢磨自己的想法了,连忙上前跪下请罪。 李纯是真的气得狠了,直接一脚将他踹翻,“朕竟不知,你们平日里就是这般欺上瞒下!” 俱文珍爬回来跪好,没有一个字的辩解。 熟悉的僵硬和麻木感袭来,李纯也不敢再生气,连忙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其实他也明白,这不会只是俱文珍一个人的过错,整个神策军,从根子上就烂了。甚至往坏处想,要不是俱文珍这段时间整顿了一番,局面只会更加不堪。 大概是因为受刺激的次数多了,李纯的承受阈值也变高了很多,所以这一回,身体上的异样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消退了。 他放缓了语气,对俱文珍道,“起吧,朕回头再处置你。” 俱文珍松了一口气,皇帝没有立刻处置,那就是不打算真的处置他了,至于之后…… 再怎么不满意,许出去的承诺也不能收回,对神策军的考验当然也还要继续。李纯只能安慰自己,就当是千金买马骨,先把班底定下来,以后慢慢替换就是。 好在神策军中混子虽然多,但上限也不低,又试了骑射、相扑几项,剩下来的人还是凑足了二百之数,没有丢人到家。 李纯憋着一股气,带着这些人回到紫宸殿,将他们安排好了,这才转头对俱文珍道,“朕知道,神策军现在这般,怪不得你。” 俱文珍利落地跪了下去,泣道,“大家明鉴,臣战战兢兢,不曾有一日懈怠。” 李纯又叹了一口气,“可是朕的禁军,总不能都是一群酒囊饭袋。” 他顿了顿,见俱文珍没有反应,又继续道,“欲让各地驻军举荐勇士,一部分充入内卫,守备宫禁,一部分就交由宦官统领,负责监察百官、刺探消息等事,卿以为如何?” 俱文珍听见皇帝还要继续用宦官,虽然收回军权,但又给了他们其他的职责,甚至直说是“监察百官”,一时心内震动,既有大势已去的悲凉,又有宦官仍然有立足之地的庆幸,百味杂陈、难以言述。 最后只能深深地朝皇帝下拜,“陛下隆恩圣德、英明决断,此举定能一洗沉疴,万象更新。” 长安,不,大唐的格局要变了。 …… 雁来还不知道,李纯在玩家的刺激下,一把子将东厂和锦衣卫都搞出来了,她正在一边赶路,一边关注于阗那边的进展。 玩家兵分两路,包围了吐蕃在西域的剩余地盘,取得的效果却截然不同。 驻守在鄯善和且末的节儿,都是论洛丹那一战之后,才重新调动过来的,但是安西军天兵的大名,他们是早就如雷贯耳了,一直提心吊胆,就怕玩家哪天打过来。 就算三方正在商议会盟,那也不是绝对的保险,毕竟趁着商议会盟期间对方没有防备搞偷袭这种事,吐蕃也干过不止一次。 不过雁来去了长安,这事他们是知道的——那几万人的队伍,也根本没有掩饰行踪的意思。 自从她走了,吐蕃将士们吃饭更香了,睡觉更甜了,都盼着长安那边赶快将会盟敲定,那安西军就是再不讲道理,短时间内应该也不会开战了。 最好是等他们干完这一任,安安稳稳地升迁或者调动之后再打。 然而事与愿违,前几天他们收到于阗节儿尚格列的书信,说是有几个于阗逃犯往这边来了,让他们设法拦截,能抓活口最好,抓不到也一定要把人全部杀死。 当时他们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所以也没多想,将事情吩咐下去就忘了。 但事情没办好,跑掉了一个人。 而直到这时他们才知道,那是于阗王尉迟健派出的使者,去安西军求援的! 两人真是吃了尚格列的心都有了。 要是早知道是这么要命的事,他们要么根本不会参与,要么就直接斩草除根,怎么都不至于闹成现在这样。 但后悔也来不及了,两人只能立刻调动手中的军队,做好防守准备。 所以玩家过来一看,嚯,对面真上道,大军还没到呢,他们这边的军队都已经调动完毕,城门紧闭,如临大敌。 这就比较尴尬了,因为玩家来得太快,没带什么辎重,自然也没有攻城器械。而这一带的环境比龟兹、疏勒那边更荒凉,几乎没什么树木生长,就算想现场制作也找不到材料。 而且城里的人也很懂,不等玩家发起攻击,就先派了使者出来,好声好气地表示:咱们两边正在会盟呢,那关系是很好的,你们突然打上门来,是不是出了什么误会?要不咱们坐下来谈谈? 误会是没有的,谈谈也是不可能的。 那么多玩家,就算一开始是为了救于阗王来的,但人都已经到了这里,怎么可能空手而回? 这一仗非打不可。 不过这回对方反应太快,没来得及捂嘴,那这个话术要怎么圆,就需要考虑一下了。 所以这边虽然剑拔弩张,但是局面其实还算稳定。 另外一边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跟野心勃勃,主动来到边疆建功立业的尚乞心不同,尚格列是个纯粹的纨绔子弟,之所以来当这个于阗节儿,除了刷履历镀金之外,也是因为于阗是吐蕃占领的地区之中比较富庶的,有利可图。 所以他在于阗的搜刮才那么尽心尽力,因为大部分都进了自己的口袋。 发现于阗王在暗中搞小动作,尚格列自然十分生气——这家伙居然还有钱有物资搞事情,说明他的搜刮还不够彻底! 是的,尚格列根本不觉得于阗王的动作有什么威胁,他只是想让于阗王将扣下的资源吐出来。 但于阗王不知道啊,既然被发现了,他也就破釜沉舟,一边派出使者求援,一边做好了开战的准备。 尚格列毫无防备,这才让尉迟信有机会跑出于阗。之后他发信让且末和鄯善那边拦截,又没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说这些人盗窃了他的珍宝。 等到收到回信说尉迟信逃脱了,尚格列才意识到不妙。他虽然纨绔,但也知道安西军不好惹。 尚格列的想法很简单,安西军不是于阗王的人找来的吗?那只要在他们到来之前干掉于阗王,就可以当作无事发生了。 所以玩家还在路上,这边就先打起来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0-160 第151章 放开那个吐蕃士兵,让我来! 这是一场有些特殊的战争。 于阗王本来的计划, 是趁着尚格列没有反应过来,先夺取一座城门,这样他们就进可攻、退可守了。 这方面他还是有一些把握的。 跟焉耆王龙授一样, 尉迟健也想方设法在城门处安插了自己的人手,虽然不是最重要的位置,但里应外合、出其不意, 成功的概率很高。 到时候再振臂一呼, 城中那些过不下去的普通民众也会响应。 然而当他带着人趁夜赶到西城门,却发现这里灯火通明、严阵以待,根本没有突袭的机会。 看到自己安排的人跟吐蕃人站在一起, 尉迟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对方背叛了他, 不仅没有里应外合,还提前向吐蕃人通报了消息。 尉迟健理解了,他身边的心腹们却很不理解, 因为站在对面的人, 曾经也是他们十分亲近的兄弟。 有人忍不住开口问道,“曹三, 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们?” 曹三也很激动, “为什么?因为我想活着, 他却要带着我们去死!” “你怎么能这么说?大王也只是想让我们都能活得像个人!只要逃出城去, 我们就不用再受吐蕃人的剥削了, 你之前不也很期待吗?” “是,我是期待过。那是因为他说援军一定会来, 到时候我们就有胜算了,但是援军在哪里?”曹三大声喊道, “援军援军,援军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句空话!这么久了, 安西军根本没想过来救我们!明明只是举手之劳,可他们就是不来——你们难道不恨吗?” 众人沉默。 是啊,纵然安西军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可是他们暂时放弃了于阗,就是不争的事实,在场所有人,包括尉迟健本人在内,嘴上说着理解,心里又何尝没有埋怨过呢? 西域的所有国家之中,于阗是最亲近大唐的,凡事也都以大唐马首是瞻,国人都以唐人自居,所以他们就更无法接受自己被放弃的事实。 以前大唐和安西军都自顾不暇,顾不上他们,没什么好怨的,但现在,传说中的天兵明明那么厉害,打得吐蕃和回鹘人的大军都抬不起头来,为什么还是不肯来救他们? 也许安西军还是会来的,只是要在等等。可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没有期限的等待是如此折磨人,尉迟健不就是因为等得心焦,才开始暗地里做起了准备吗? 但现在安西军还没来,他的布置先被发现了。 没有支援,就算夺取了城门,逃出城去,他们又能去哪里呢? 他们根本无法应对吐蕃骑兵的追击,更找不到出路可走——东边是且末,西边是疏勒,都是吐蕃人的势力范围。 比起找死,曹三只是更想活着而已,哪怕活得很憋屈,活得很窝囊,这又有什么错? 城墙上,尚格列看着这一幕,心情十分畅快。 只要杀死尉迟健,于阗人看到他的下场,就会慑服于大蕃的威势,老老实实给他种地干活,将所有的收入上缴。 尉迟健能在这种困境之中坚持抗争,别的不说,意志肯定足够坚强,虽然一时被曹三的话引动情绪,但很快他就回过神来,开始暗暗盘算接下来该如何应对——事起仓促,他根本没有备用计划。 但是尚格列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挥手吩咐道,“去吧,将尉迟健的人头给我带回来!” 吐蕃士兵领命出击,尉迟健只能带着人仓促迎战,且战且退。 好在尚格列不觉得他们能翻起多大的浪,所以也没有动用全部的力量,只是派了一支队伍过来。而跟随尉迟健的人,就算对安西军还是有怨气,但是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只能不死不休了,他们当然也不会手软。 等到尚格列发现情况不妙,派兵增援时,他们已经顺利退回了尉迟健如今居住的宅院。 虽然没有备用计划,但这处宅院里还是做了不少布置的,借助院墙、陷阱和各种防御工事,他们顺利地坚守了一个夜晚和一个白天。 不过到这时候,他们的人员损失虽然不是很大,但所有人也都已经到了极限,只要对方继续进攻下去,可能下一个夜晚就坚持不下去了。 “大王,我们试着突围吧!”侍卫队长一刀砍翻了一个敌人,将对方推下院墙,转头对尉迟健焦急地催促。 尉迟健身着铠甲、手持长剑,身上沾染了不少敌人的鲜血,让他看起来煞气十足,但凑近了就能看出他脸上根本无法掩饰的疲惫之色。 这样的憔悴不仅是因为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更是因为他一直在思考,自己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 被吐蕃人剥削的日子虽然很难过,但至少还能活着,他这一动,却将大家带入了绝境之中。 此刻,听到侍卫队长的话,他连头也没回。 这不是对方第一次这样说了,但且不说吐蕃人有了防备,突围的成功率很低,就算出了城,如曹三所说,也只是死得慢一点。 况且这一切都是他带来的,现在又怎么忍心抛下他的国民,自己离开? 尚格列不是心胸宽广之人,要是能抓到他还好,抓不到他,等到这一战结束,必然会迁怒普通的于阗民众,让他们的日子更难过。 “大王,您就算不为自己着想,总要想想王后和几位殿下!”侍卫队长又道。 尉迟健握剑的手微微一抖。 妻子嫁给他,没有享受过一天身为王后的尊荣,倒是遍尝屈辱。他们的孩子,最大的一个也才十岁出头,还那么幼小。 尉迟健不怕死,但不想让她们也死在吐蕃人手上。他终于转过头,在侍卫队长期待的视线中说,“你带上一半的人,护送王后和几位殿下撤退。” “大王!” “去吧。”尉迟健道,“必须要有人留下来吸引吐蕃人的注意力,突围才有机会成功。” 侍卫队长咬了咬牙,正要说话,忽听后面一道声音传来,“我们不走!” 两人都是一惊,转头看去,就见王后不知何时已经带着三位殿下过来了,正站在他们身后。 尉迟健顿时急了,“胡闹,怎么能把孩子们带到这里来?快回去!” “大王,就让我们留在这里陪你吧。”王后摸着孩子们的脑袋,让她们将脸埋在自己怀中,免得看到太血腥的场面,对尉迟健道,“就算现在撤退,多半也走不掉,不如一家人待在一起,是死是活,至少不必分开。” “你……”尉迟健语塞片刻,终于叹了一口气,“是我对不住你们。” 王后摇头,微笑道,“我知道大王的心意。您不是为了争权夺利才做这些。不止我知道,所有人都知道,所以大家才愿意誓死追随您。” 就算结果不如人意,也没有人会责怪他。 尉迟健一愣,转头看去,就见周围原本正在作战的士兵都在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一如往常,带着钦佩与崇敬,并无一丝怨恨。 这让他心下感动,但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只好吼道,“都看我做什么?敌人都在外面呢!” 一旁的亲兵队长却是笑了起来,大声道,“大王,敌人好像撤了!” “什么?”尉迟健一惊,连忙回身扶着围墙往外一看,果然敌军的猛烈攻势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下面的人看起来颇为慌张,大部分都在匆匆往外跑。 那样子简直不像是撤退,更像是逃走。 尉迟健忍不住问,“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能回答他。 倒是他自己忽然灵光一闪,连忙道,“该不会是援军来了吧?阿信真的搬来了救兵?” 尚格列没有抓住阿信,这一点是尉迟健猜到的。要是抓到了人,尚格列肯定会忍不住把人带过来炫耀的。就算死了,也可以把人头带回来,打击于阗军队的士气。 没有就是没抓到,所以尉迟健心底还是存着最后一点期望,只是不敢说出来。 天兵再厉害,从安西军的地盘赶过来,也需要一段时间,未必能赶得上。 但是他们好像真的赶到了! 除此之外,尉迟健想不到还有什么能让吐蕃人如此惊慌,甚至连近在咫尺的胜利都放弃了。 “援军?” 一听这话,周围的人顿时都兴奋了起来,完全将之前的埋怨抛之脑后,一个个趴在围墙上,眼巴巴地朝着吐蕃人离开的方向张望着,甚至还有人向尉迟健提议,“大王,要不要派人去探查一番?” 尉迟健深吸一口气,浓烈的血腥味钻入鼻腔,这一战,到底还是损失了不少人。所以他虽然很心动,但还是摇头道,“再等等。” …… 援军确实到了,虽然跟尉迟健他们想的不太一样。 不是从拨换城出来的大军,而是从葱岭上下来的。没错,就是组织商队打算去中亚交易的玩家,他们占据了地利之便,来得非常快,但人数却不多,全部加起来也才堪堪一千人。 这么点人,攻城肯定是不够用的。 但是来都来的,总得做点什么吧?至少通知一下城里的吐蕃人他们来了,刷刷存在感。 作为一个人就能演一场大戏的存在,一千玩家汇聚在一起,想要搞出上万人的声势也不难。正好天已经黑了,城墙上的视野再好,隔着一段距离也看不清具体的情况,玩家点起许多的火把,轻易营造出了大军压境的阵仗。 尚格列这会儿正在于阗王宫欣赏歌舞——倒不是他现在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只是想学汉人史书中那些临危不惧、处变不惊的人物,谈笑间就将敌人料理了。 但效果显然不太好。 这歌舞昨夜就开始了,但好消息却迟迟没有传来。 正准备派人去催促一下,今夜要是再看不到尉迟健的脑袋,他就要砍了下属的脑袋,结果狠话还没放完,就见一个传令兵快步跑了过来,“节儿,不好了!西城门外来了一支大军!” “什么?”尚格列一惊,“哪里来的大军?” “天黑了,看不清,但对方声势极大,一看就是冲着咱们来的。” “该不会是安西军的援军到了吧?”旁边的千户猜测道。 “不可能,安西军怎么会这么快?”尚格列下意识地否认,但心里其实已经信了。 除了安西军,整个西域还有谁敢来找他的麻烦?总不会是葛逻禄人活腻了吧! “去看看!”他也顾不上歌舞了,匆匆带着人去了西城门。 登上城头一看,果然看到如长龙一般的火把正朝着这里来。离得这么近,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显然对方并不打算先扎营,而是要趁夜攻城! 尚格列知道的关于安西军的消息,显然比尉迟健这个于阗王要更多、更详细。虽然他之前还嘲笑过前往疏勒增援的旺拉布,居然连守城都守不住,最后还要与安西军议和,灰溜溜离开,但现在轮到了自己,却是好一番心惊胆战。 连忙下令将城中人手都召集过去守城。 然而这边刚聚拢人手,严阵以待,下面的火把却忽然全部熄灭了。 这不仅没让尚格列放下心来,反而更加不安,安排了人手严密巡逻,防着安西军悄悄安排人手潜入——从已知情报来看,他们的攻城战,大部分都是设法潜入城中,攻占城门,里应外合。 然而一整夜风平浪静,什么都没有发生。 当晨曦降临,黑暗散去,看清了城下“大军”的真实情况,尚格列气得差点吐血。 对方居然就靠着这连甲胄都没有的一千人,将他们耍得团团转! 尚格列受不了这样的挑衅,立刻就要派兵出城。 三位千户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上前道,“节儿三思!安西军既然派了人,就不会只有这么点,这一千人多半是他们的前哨,大军说不定随后就到了。城中的本部人马有限,与其派出去打消耗战,不如拒城而守,再派人前往国中求援。” 吐蕃在西域各地,都是以数千本部人马统领数万别部的军队。这种安排在吐蕃势大的时候没什么问题,没有哪个别部敢不尽力,可现在城外是安西军,若派他们出去,搞不好就直接降了。 尚格列这样的纨绔,嚣张的时候是真嚣张,怂的时候也是真怂,听人一分析,他也意识到城中五千本部精锐,才是自己真正的底牌,不值得拿去跟安西军打消耗战。 真能消耗也就罢了,这些天兵又杀不死。 但是心里的气总是要找一个出口的,他深吸一口气,面目狰狞地问,“尉迟健那边呢,情况怎么样了,还没有拿下吗?” “这……节儿昨夜命令将全城的人手都调集过来,那边的人也撤了。” “混蛋!”尚格列气得抬脚踹人,“我是那样下令的,但你们就不会用脑子想一想吗?就算不会想,嘴长着是摆设吗?你们亲自带人过去,今天之内,我要看到尉迟健的人头!” 三位千户连声应是,但一下了城楼,三人就放慢了速度,根本不急着去执行尚格列的命令。 昨晚他们就是故意模糊指令,把人撤回来的。 要是在安西军来之前,干掉尉迟健,扶持一个新的于阗王上位,事情就跟吐蕃人没关系了,让于阗人自己去狗咬狗便是。 但现在安西军都已经在城外了,杀了尉迟健,根本来不及把事情做圆,只会让本就不怎么讲道理的天兵更加无所顾忌。 论洛丹的十万大军,最后可是只回来了几千人啊…… 事到如今,他们已经不指望能守住于阗城了,只希望天兵能看在两边议和,而尚格列是一个尚族的份上,放他们离开。 所以尉迟健不能死。 不过样子还是要做一下的,三人点起兵马,将尉迟健的住处团团围住。 虽然可能是援军到了,但是尉迟健没有放松警惕,这一夜依旧没有消息,而是收殓了死去的战友,清理并修补了被破坏的陷阱和防御工事。所以这会儿看到吐蕃人去而复返,他们虽然吃惊,但还是第一时间做好了应战的准备。 结果对方围住之后,就没有动静了。 众人都惊疑不定,却是一直安安静静的王后笑着开口, “大王,恐怕真的是安西军的援军到了!” “怎么说?”尉迟健连忙问道。 王后笑道,“尚格列没有脑子,眼看大势已去,必要杀了我等泄愤。可是大王若是死了,安西军必不罢休,他手底下的人自然是阳奉阴违,围而不攻了。” “不错,不错。”尉迟健也反应过来,连连点头。 其实他之所以不愿继续无休止地等下去,也是听说安西军正在与吐蕃人议和。一旦议和成功,短时间内安西军肯定不会跟吐蕃开战,那于阗人也只能继续熬着。 如今的局面看似对于阗不利,却是给了安西军开战的理由。 但只要他活着,这一战要怎么打,打出什么样的结果,都还是可以商榷的。他若是死了,吐蕃人手中没了谈判的筹码,就只能看安西军的心情了。 至于自己成了两方博弈的棋子这一点,尉迟健并不在意。 这就是小国的生存之道,不能接受这一点的,早就已经身死国灭,连城池都被掩埋在无尽黄沙之中了。 …… 好在玩家没有让尚格列手下的千户们难做,在“今天之内”这个期限结束之前,大队人马终于陆续赶到。 而且他们吸取了另一路大军的教训,不仅是带着攻城器械过来的,而且也没给城里的人反应的时间,一到这里就直奔于阗城,连队形都来不及排列。 虽然看起来有点乱,但是数万人如潮水一般朝着于阗城涌来的场景,还是让城头上的尚格列如同被人敲了一棒,又晕又慌,“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这个问题,其他人也想问。 尽管城里的军队,凑一凑其实也有那么多人,尽管他们是居高临下,占据优势,但面对数量庞大的玩家,所有人仍有一种火力严重不足的恐惧感。 天兵悍不畏死,以一当十,还可以复活,他们有什么? 还没交战,不少人心中已经有了怯意。 尤其是那些别部的兵马,尚格列的盘剥可不是只针对于阗人,他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反正都是做附庸,去安西军那边,日子总不会比在这里更难过。 有了这样的想法,他们手上的动作就磨蹭起来。 虽说天兵能复活,但损失太多说不定会对他们有意见,投降的时候不好操作,不如放放水,先让人上来。 不过尚格列虽然是个草包,手底下的千户们却都是凭着军功升上来的。虽然他们心里有想法,但既然已经打起来了,这一战就必须要竭尽全力,只有守住了,才有谈判的余地,不然只能叫战败。 所以他们派了本部的士兵去督战,若是看到有人磨蹭不前,就抽鞭子。 本来是应该直接砍了的,但考虑到现在的局势,若是做得太过,可能会把人逼反,就改成了鞭子。 但鞭子抽在身上也是会疼的,而疼痛会在心里激起怨恨。 如果只有一两个人,就算怨恨他们也不敢做什么,但当他们发现周围所有人都在磨蹭,所有人都在怨恨时,一股之前从未有过的、难以名状的勇气突然自心底生发了出来。 既然都要投降安西军了,那早一刻晚一刻又有什么区别? 于是不需要任何沟通和交流,当第一个人忍无可忍,抓住抽过来的鞭子,反手给了监督的吐蕃士兵一刀时,周围所有人都跟着举起了刀。 吐蕃士兵的确都是悍勇的精锐,但他们的数量太少了,一个士兵往往要监督好几个人。 当这几个人同时还手,吐蕃士兵反应再快,实力再强,一时半会儿也没法脱身。 然后,就像是传染一样,旁边的人看到这样的情形,立刻也跟着效仿,甚至还有人振臂高呼,“吐蕃人也会死!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城下,玩家们还在奋力攻城,忽然发现上面的攻击停了,抬头一看,好家伙,你们怎么自己打起来了? 这场面玩家是真没见过。 正仰着头看稀奇呢,忽然有人喊了一声,“都愣着干什么?你们的战功要没了!” 玩家一秒回神,对哦,他们可不是来看热闹的。等上面打完了,还有他们什么事? 太不懂事了这些家伙,还把不把玩家放在眼里了! 快快快,趁着他们还没打出个结果,赶紧爬上去劝架。 放开那个吐蕃士兵,让我来! 第152章 这就是仗势欺人、为所欲为的感觉吗? 一直在实时关注战场情况的雁来差点看笑了, 忍不住抬手掐了掐眉心。 真是好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混战。 玩家爬上城墙,也不管是敌是友,统统一枪挑翻。 虽然他们都能猜到, 这些家伙肯定是看玩家来了,再跟着吐蕃人没什么前途,干脆反了丫的, 但这可不光是跟玩家抢战功, 他们本身也是战功的一部分啊! 而玩家必不可能放弃越来越难获取的战功。 反正这些家伙不还是红名嘛,只要弃暗投明的话还没喊出来,那都是敌人, 被玩家抓住了就是俘虏! 这不分敌我的一通乱打, 将城头上的所有人都打蒙了,下意识动手反击。 然后局面就彻底失控了。 好在玩家的数量足够多,而且靠着升级, 大部分人的属性值都远超普通士兵, 还是稳稳占据了优势的。 只不过后来他们又为了抢俘虏打起来,才让混乱的时间持续得稍微长了一些。 剩下的流程就比较常规了。 值得一提的是, 中间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尚格列见玩家登上城头, 意识到大势已去, 便叫来三位千户, 让他们护送自己趁乱撤退。 还真别说,他们身边有亲兵保护, 这时候从另一边的城门撤退,成功的几率很高。 但是三位千户都不想走, 争着要留下来断后。 天兵堵在西边,这条能够回到吐蕃国内的路是走不通了, 所以就算能逃出去,也无非是往东去投奔且末或者鄯善。 然后呢,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怎么可能! 要是他们是天兵,也会趁着这个机会夺回被吐蕃占据的土地,收复整个西域的。 尚格列逃出去,倒是可能正中天兵的下怀,但他们是真的不想陪他折腾了。打顺风仗的时候,领导就算无能一些也无关大局,但现在落入下风,尚格列不可能带着他们闯出一条路来的。 他想逃就让他自己去吧。 唉,如果可以的话,三位千户其实还想抓了尚格列,将他作为自己的投名状,送给安西军处置。 但那样做,万一尚格列亮明身份,安西军留下他的性命,放他回到国中,以尚格列的心胸,他们的家人亲属必然会遭受十分惨烈的报复。 好在三位千户的愁肠百转,尚格列是完全不明白的。他还真以为这三人是忠心耿耿,愿意留下来替他断后呢,于是大手一挥,三个人都一起留下了,让他们分别负责防守一段街道,尽量为他拖延时间。 战斗虽然混乱,但玩家的队伍里姑且还是有指挥的,只是因为开战太仓促,根本就没有做过任何战术安排,再加上玩家的人数实在太多,也没什么指挥的空间,所以几位指挥都放弃了治疗。 不过她们毕竟是指挥,也不好愉快地加入争抢俘虏的队伍,只能在一旁掠阵。 然后就看到了逃走的尚格列。 在所有人都打出了真火的战场上,他的动作是那么地明显,仿佛夜幕中闪烁的明星,一眼就能看到。 “追不追?”有人问。 “让他逃吧,鄯善和且末那边还在僵持着呢,让他去搅一下浑水。” “是啊,雁帅就快到了。” 雁来不在,所有的行动就都是他们“自作主张”,哪怕稍微有些出格或者不符合程序的地方,也能糊弄过去,但是她本人到了这里,就不能再忽视两座城市的守将发出的求和申请了。 尽管指挥们没有提醒,但还是有眼尖的玩家看到了尚格列鬼祟逃走的身影,奈何这会儿战场一片混乱,就算是造成这一切的玩家也没法置身事外,当然也未能及时追上去。 等他们腾出手来,尚格列苦心安排的三段式防守已经成型了。 不过随着越来越多的玩家冲过来,在汹涌的潮水面前,所谓的防守便如纸片一般,不堪一击。 争抢到了这这个位置,第一个迎接这种冲击的吐蕃千户看得胆战心惊,终于明白论洛丹为什么会败得这么惨烈了。 幸好他本来也不是真的要断后,于是连忙主动站出来,张口喊道,“我是……” 一个玩家扑过来,捂住了他的嘴。 “好险好险。”倪浩香将NPC按在地上,后怕地吐了一口气,“太久没打仗,差点忘了这茬儿了!” “喂,这样抢人头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后面有人赶上来,大声抱怨。 “你傻啊,不能让他开口说话!”倪浩香头也不回地吼道。 可不能让他把身份报出来,更不能让他喊出“我投降”!一个俘虏两分,一个千户五十分,用脚趾算也知道该怎么选。 后面的玩家有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但地上的千户已经反应过来了。 他突然想起来,在安西军跟吐蕃之间的友好关系建立起来之后,那边其实释放了一些被安西军俘虏的吐蕃将领,这些人不愿回国,自然就投奔了于阗、且末和鄯善这三座城池。 其中一个千户以上级别的都没有。 安西军给出的说法是他们性情勇烈,不愿投降,所以战死殉国了。 当时听起来很可信,因为吐蕃人“重兵死,恶病终”,在战败被俘和战死沙场之间选择后者,似乎是很理所当然的事。 但现在想来,他们未必是不愿降,或许只是不能。 天兵不允许他们投降! 意识到自己选择了一条错误的道路,他猛地用力挣扎起来。挣脱这个天兵的控制,逃到后面去跟其他千户汇合,将真实的情况告诉他们,大家一起杀出城去,才有一线生机。 倪浩香猝不及防,还真差一点被他挣脱,连忙合身压了上去,一边大声喊道,“哪个兄弟来补个刀!快快快!我压不住了!” 正奋力挣扎的吐蕃千户身体陡然一僵,压在他身上的倪浩香也是相同的反应。 倪浩香背对着队友,看不到后面的情形,吐蕃千户却是正面向上,看得清清楚楚——那些天兵根本没避开自己人,十几柄刀扎了上去,将两人一起捅了个对穿。 他瞪大眼睛,就在这股不可置信的情绪之中断了气。 “我靠!”确认人死了,倪浩香猛地跳了起来,背上还插着六七柄刀,回头就破口大骂道,“谁让你们这么补刀的啊!” “你让的啊。”出刀的玩家理直气壮。 倪浩香:“……” 气得说不出发! “没事没事,友军攻击不是会免疫吗?”一个玩家上前安慰他,然后趁他不备抽回了自己的刀。 其他没来得及撤刀的玩家也纷纷上前。 倪浩香一阵呲牙咧嘴,“但是会痛啊!” 众所周知,痛觉屏蔽只屏蔽超过某个阈值的疼痛,而友军的攻击虽然可以免疫,但伤口却是不会消失的,血量也会掉一些。 所以他现在的感觉,就像是切菜的时候反复切到同一处伤口,是不会致命,但真的很痛啊! “咳……”其他玩家连忙转移话题,“其他玩家都追到前面了,我们也赶紧走吧。” “你们赶你们的。”倪浩香没好气地道,“我得找东西包扎一下伤口。” 他和这些人本来也不是队友,只不过都是去中亚跑商的,临时凑了个队伍赶过来,但什么配合和默契都是不存在的,也没必要非得一起行动,尤其是在被插刀之后。 他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其他玩家只能尴尬地打着哈哈,迅速撤退。 目送他们离开,倪浩香才松了一口气,左右看看,见周围没人注意到自己,就悄悄钻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之中。 那个吐蕃首领估计早出城了,肯定追不上,留下来断后的人数也不多,去晚了别说肉,汤都喝不到一口,没什么意思。 倪浩香有自己的打算。 这回的主线任务可不是攻城,而是解救于阗王。好不容易进了城,当然先是去找于阗王了。虽说现在的于阗王可能也不需要他去救,但第一个找到人,应该也会算任务完成度。 之前在城墙上的时候,倪浩香就观察过这座城市的布局,居高临下,他很轻易就注意到了城西某处宅子的异样。 按照他的经验,于阗王现在肯定不住在于阗王宫里了,那很有可能就是住在那里。所以这会儿,他打开地图规划好路线,就朝着那边摸了过去。 玩家的大部队是半下午的时候抵达于阗城的,那之后攻城又花了一些时间,所以这会儿,天已经逐渐黑了下来。 这里距离西城门不远,能够听到那边传来的喊杀声,所以城中居民全都紧闭门窗,躲在屋子里,没有一个主动出来查看情况的。 这倒是省了倪浩香不少事,不用掩藏身形,他作为敏捷玩家的速度就完全发挥出来了,很快来到了那处宅院附近。 一靠近,倪浩香就看到了守在这里的吐蕃士兵,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借着暮色的掩护,他爬上附近一处民居的屋顶,从高处往下看,发现守在这里的吐蕃士兵数量并不多,只有二十几人,还分散成了好几个小队,守着宅院的几扇门。 也是,城门那边正打仗呢,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肯定不会把太多人手留在这。 那就很简单了。 倪浩香兴奋地搓了搓手,没想到吐蕃人还留下了这么一份大礼,那他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他拎着长槊冲了下去,找到了其中一个小队,“不许动,你们已经被我包围了!” …… 之前三位千户亲自待人来围了这处宅院,但很快他们就被叫走了,带来的人也走了大半,只留下了这二十几人。所以,留守的吐蕃士兵是知道安西军打来了这件事的。 虽然不在战场上,只能远远听着那边传来的动静,但他们心中的惴惴,反而比身处战场的同胞更甚。 毕竟人的想象,很多时候比现实更吓人。 而看不见的敌人,带来的压迫感也会更重。 所以,当越来越浓的夜色里,忽然传来这么一道声音的时候,所有人在吓了一跳之余,又有种“终于来了”的解脱感。 但当他们回过头去,发现身后竟然只有一个人,而且还是个女子,前一刻的畏惧与解脱又都化作了羞恼,几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便稍稍三开,朝着倪浩香包抄过去。 “我劝你们不要动。”倪浩香将长槊横在身前,“安西军已经进城了,你们逃不出去的,缴械投降不杀。” 几个吐蕃士兵顿时迟疑起来,但很快其中一人就道,“我们五个还打不过他一个吗?回头想办法藏在城里,装成平民,就算是安西军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 倪浩香啧了一声,“我就喜欢你们这种不到黄河心不死的。” 然后主动冲了上去。 这长槊天天自己练也没什么意思,难得遇到敌人,正好试一试他现在的水平! 不远处,一直在院墙后面观察情况的侍卫队长,第一时间发现了外面的情况,连忙报给于阗王。 “应该是天兵。”于阗王赶过来,看到现场的情况,立刻道,于阗城里可没有武艺这么好,胆量这么大的女子,但旋即他又忍不住皱眉,“怎么只有一个人?” 这问题侍卫队长也答不上,眼看守着别的门的吐蕃士兵也被那边战斗的动静吸引,赶了过去,他忙道,“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大王,我们要不要出去帮忙?” “当然要。”于阗王毫不犹豫。 不管这个单独行动的天兵是怎么回事,都不能让她在他们眼皮底下出事。 再说,既然有天兵能走到这里,说明安西军已经进城了,城门那边应该很快就能分出胜负,那外面这二十几个吐蕃人,也可以料理掉了。 侍卫队长连忙招呼一声,带着人冲了出去。 倪浩香打得兴起,看到其他位置的吐蕃小队朝这边赶过来,也丝毫不慌。 人越多,意见越难以统一,可操作的地方反而越多。对某些人来说,比起杀死一个天兵,当然是投降更有性价比。所以,她实际上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这就是仗势欺人、为所欲为的感觉吗? 一个字,爽! 倪浩香手中的长槊舞得更起劲了。 然而才将一个吐蕃士兵挑翻在地,转身的时候,他忽然发现,宅院的门忽然打开了,从里面冲出来几十个身着甲胄的士兵,气势汹汹朝这边冲了过来。 倪浩香瞪眼,这些NPC是怎么回事,一个两个的都想抢怪! 距离很近,这时候赶过来的吐蕃小队已经跟这些于阗士兵交上了手,再喊他们别打了显然也没用,倪浩香只能大声道,“兄弟们帮帮忙,千万要抓活的啊,这些都是我的俘虏!” 侍卫队长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倪浩香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不是莽撞,更不是不知道这里有那么多敌人,她就是故意的! 虽然不知道她哪来的底气,但或许这就是天兵吧。 他连忙朝后面招呼了一声,“听到了吗,抓活的!” 身后的士兵们轰然应诺。 说实话,倪浩香喊出那句话的时候,大家感觉都挺爽的。 明明这里是于阗国的地盘,但是长久以来,于阗人在吐蕃人面前就是下等人。就连国王陛下也要向吐蕃人的节儿低头行礼,大家早就憋屈得不行了。 现在期盼已久的天兵终于来了,而且一来就展现出了比之前的吐蕃人更狂更傲的姿态,直接放话要一个人俘虏二十几个吐蕃士兵,而这些吐蕃人吭都不敢吭一声,他们就算在旁边听着,也有扬眉吐气之感。 实际情况也差不多,听到她的话,一部分吐蕃士兵表现得义愤填膺,出手越发狠辣,似乎是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但更多的吐蕃士兵,却都放缓了手中的攻势。 既然安西军不杀人,那好像也没必要拼命? 于是在三方的共同努力下,很快吐蕃士兵就倒了一地,只剩下三五个还在拼死抵抗的了。 倪浩香已经收了手,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根绳子,挨个将吐蕃士兵的手捆起来,让他们连成一串。捆完了最后一个,他站起身,看到场上还有人站着,就叹了一口气。 “算了,既然不愿意投降,也不能勉强他们。强扭的瓜不甜,这种人做了俘虏也是隐患,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撺掇其他人跟着自己搞事,不利于内部团结,还是杀了吧。” 侍卫队长一愣,但还是很快招呼其他人退开,将场地让给倪浩香。 倪浩香提着长槊走过去,轻松解决掉了这几个人。 每个人倒下去的时候,看向他的视线都满是怨毒,仿佛死不瞑目。 被这么看着,倪浩香突然想起了刚进游戏的时候。 那时候的吐蕃士兵可真难杀啊,是精锐中的精锐,玩家全靠用人命去堆,几个甚至十几个人才能杀掉一个。但现在,他一人面对几个吐蕃士兵,却已经完全没有畏惧感了。 两项属性值拉满、一项战斗技能精通的自己,可以轻松压制他们。 不知不觉间,玩家已经变得这么强了啊…… 所以说做人还是要努力,只要你强大起来,整个世界都会变成easy模式。 …… “雁帅可是身体不适?”白行简问。 周围的人闻言,都朝雁来看了过来,正好看到她掐着眉心,尚未收回的手,目中顿时也充溢起担忧。 要不怎么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人的身份地位越高,身上牵系着的利益越大,能够影响的人越多,TA个人的安危就越重要。 这些人虽然是大唐选出的官员,但现在他们都以雁来的属官自居,将自己的前程跟雁来绑定在了一起,那她身上任何一点微小的动静,自然都能引起他们的关注。 雁来放下手,笑道,“我没事。刚才说到哪里了?” “在说要如何师出有名。” 虽然在赶路,但每天的军情还是都会传回来的。目前为止,东路这支大军已经跟且末和鄯善的联军对峙了几天,在等雁来这边决定要不要打,用什么理由打。 这些文官当然就派得上用场了,所以雁来今晚特意准备了酒菜过来慰问他们,顺便商讨此事。 只是没想到另一边的进展这么快。 “唔,这个不用讨论了。”雁来说。 众人闻言不由一愣,“难道不打了吗?” 要真是这样,他们会很失望的啊。虽然一开始只是觉得战争对他们来说是建功立业的机会,但当真正弄明白于阗当地的情况之后,这些大唐来的官员也都开始义愤填膺,认为必须要帮助于阗人民推翻吐蕃人的暴政。 要是能将吐蕃人赶出西域就更好了。 达成了这方面的共识,他们才会主动帮忙寻找师出有名的“名”。 “哦,那倒不是。”雁来说,“只是用不上了。” 现成的理由很快就会主动送上门,那就不用在这里绞尽脑汁,编一些连自己都没法说服的理由了。虽说只要面上过得去,不管是朝廷还是吐蕃都不可能来挑雁来的刺,但雁来自己姑且还是有一点要求的。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但又不免有些失落。 他们上不了战场,能做的就是类似的幕后工作,好不容易有事做了,现在又说不用,这谁受得了? 没想到雁来紧接着又说,“这段时间赶路实在辛苦,我看大伙儿的气色都不太好,接下来不用那么赶了,可以稍微放缓一下速度。” 这下所有人都受不了了,言辞激烈地表示反对。 刚开始那几天是真的很辛苦,但他们都咬牙忍过来了,现在已经适应了这种赶路的强度,完全没必要特意照顾他们! 看着大家一脸“迫不及待要为西域战斗事业献身”的表情,雁来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她之所以要放缓速度,就是为了给玩家那边留出更多的操作时间,以便他们在她赶到之前,把事情处理得圆满一些。 但如此一来,就要让这些有心报国的文官失望了。 雁来难得体会到了当领导的难处。 下面的人只要一心办事就行,但是当领导需要考虑的地方就太多了。 第153章 肯定是被玩家给带坏了! 该怎么跟他们说, 即使现在快马加鞭赶过去,仗应该也已经打完了呢? 这方面雁来还是比较相信玩家的,顶多是缓和有缓和的打法, 激进有激进的打法。 算了,说不出口,还是让他们“尽人事, 知天命”吧。 反正以现在的距离来看, 就算放缓速度,也就是延迟一两天的样子,问题不大。再说, 早点赶过去, 也可以接手一些战后的清点、安置、恢复和管理工作。 这些繁琐又重复性很高的工作,都是玩家不耐烦的去干的,急需有人接手。 虽然按照雁来的了解, 大唐的官员应该也不喜欢、更不擅长这种工作——在古代社会, 官和吏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身份,有编制的官员都以清要为贵, 具体的事务都是交给下头的浊吏去办的。 大唐这种风气尤为严重, 甚至官也分了清官浊官、京职外职, 连晋升渠道都完全不同。 据说开元年间, 班景倩以扬州采访使内调为大理少卿, 经过汴州时,汴州刺史倪若水盛设宴席为之送行, 而后十分羡慕地对身边的掾吏说,“班公是行, 何异登仙乎!” 在这种风气之下,远州刺史都成了安置贬谪京官的职位。 不过这些官员会选择去西域, 就是因为没能进入京官的晋升序列,应该不会那么挑剔吧…… 再说来都来了,也由不得他们。 安西军不养闲人。 况且雁来始终认为,对自矜身份的官老爷来说,适当的劳动改造没有坏处。 所以……希望他们此刻的积极性能保持得更久一些吧! 接下来,队伍还是按照原计划赶路。两天后的下午,他们就进入了了沙州地界。 经过沙州城的时候,队伍的速度慢了下来,那几十个从大唐来的官员,还特意策马上了一旁的丘陵山,从那里远眺沙州城。 这一路虽然辛苦,但是与中原山水截然不同的大漠风光,却也给这些初次领略的人带来了不小的震撼。大抵因为是自己主动的选择,再加上队伍里跟着许多玩家,有他们活跃气氛,难得大家的心绪始终都是昂扬的,时不时还能生出几分诗兴。 雁来没有上山,但也坐在马上,转头往那边望去。 之前去长安的时候,走的并不是这条路,虽然玉门关也在沙州境内,但是并不从沙州城下经过,这也是她第一次看到这座西北雄城。 沙州这个称呼或许有些陌生,它有一个更加令人如雷贯耳的名字——敦煌。 史学界素有“一座敦煌城,半部中国史”的说法,尤其是魏晋以降到五代之前的历史,很多都是靠着敦煌及其周边出土的遗迹和古物,才能恢复本来面目。 最难能可贵的是,跟“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正史不同,敦煌书写记录的,更多是是小人物的生活细节。 而这些细节,共同构成了一幅幅鲜活的古代百姓生活画卷,让后世之人得以掀开历史神秘的面纱,窥见一点真实。 就像是敦煌本身,虽然只是坐落于边陲的、不起眼的城市,却像是用来串联竹简的牛皮绳,见证着朝代的兴衰存亡、历史的风霜雨雪,最终成为了历史最好的导游,仅仅只是把自己展示出来,就能惊艳世人。 就连吐蕃的历史,也是因为曾经短暂地统治过敦煌,才得以保存下来。 不过此刻,雁来望向那座陌生的城市,心中涌动着的情绪,却并不是因为以上这些原因。 只是因为——大唐朝廷给她封的爵位,就是敦煌郡王。 虽然在大唐君臣看来,这只是一张空头支票,不能、也没想过要兑现,毕竟大唐的爵位本身也只是虚爵,顶多能领到年俸,并不具备对封地的实际管理权,所以遥领也没什么问题。 就连雁来身上这个安西四镇节度大使的官职,之前也不止一次让皇室亲王遥领过——尽管那时郭昕还好好的活着,而大唐早就实际上失去了对这片土地的统治,却一点不影响朝廷用它来封官许愿。 但…… 这些对雁来而言都不是问题,她有能力将它兑现。 所以她看这座城市的目光,注定与任何人都不会一样。 另一边的文人们还在诗兴大发,书写着因为这座城市带来的对历史的感怀与思考,这边,雁来已经在考虑要怎么拿下沙州,让自己这个敦煌郡王名副其实了。 停停停……雁来拍了拍额头,让自己冷静下来。 几个月前,她还在认真考虑,既然打算跟吐蕃议和了,是不是就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怎么现在看到什么都觉得可以打一打? 肯定是被玩家给带坏了! 这种想法要不得。 既然要师出有名,她肯定不能主动发起战争,这回也是因为于阗国内出现了反抗势力,她只是顺势而为。总不能寒了想要追求美好生活的当地民众的心嘛,但是沙州可没有…… 等等,那个张议潮搞的归义军起义是哪一年的事来着? 雁来连忙打开自己的备忘录看了一眼——作为这一时期的名人,张议潮虽然不是诗人,但其重量级却毋庸置疑,自然会有感兴趣的玩家去研究他的生平事迹,然后在论坛上分享。 闲着没事逛论坛的时候,雁来会把这些都记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她又不是玩家,逛论坛总不能真的是为了娱乐吧? 虽然真的很好看…… 很好,归义军起义已经是四十年后的事了。雁来关上备忘录,一时也不知道该放心还是该失望。 但不管她心里对这座城市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想法,至少此时此刻,是没法做什么的。所以等那边的临时诗会结束之后,队伍便继续启程,向着阳关而去。 浑然不知城内的吐蕃守军,因为他们这短暂的停留而紧张了许久。 …… 出了关,就是一片渺茫的大沙漠。 高僧法显在《佛国记》里记载,此地“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望极目,欲求度处,则莫知所拟,唯以死人枯骨为标识耳”。 这里邻近罗布泊,是塔里木盆地的最低点,因此天气十分炎热,更兼一年到头大风不停,环境自然十分荒凉。即便在河西走廊时,大家已经习惯了沙漠与戈壁的存在,但到了这里,还是有些不适应。 好在这个季节,天气还没有热到离谱,而且玩家考虑得十分周到,队伍才刚刚出关,就遇到了前来迎接的车队,不仅获得了丰富的饮水和物资补给,还更换了代步的工具。 所以大家挥毫作诗时,都是气象万千,并不像用笔墨细致记录过西域风光的前辈诗人岑参那样,笔墨之间充满了愁苦的悲吟。 时下的文人可没有敝帚自珍的毛病,写出来的作品一定要到处送给亲友看,让大家点评,若是佳作,很快就能传遍坊间。而这里虽然不是他们熟悉的长安,也没有那么多的亲友,但胜在队伍里的人数足够多,尤其是天兵,在提供情绪价值这方面从不含糊。 虽然都知道天兵不怎么懂诗,但谁能拒绝一群在你作诗的时候眼眸明亮、充满期待和崇拜地望着你的粉丝呢? 那种现场获得的成就感,是他们之前从未体验过的,很快就晕晕乎乎沉醉其中。 要说其中还有清醒的人,那就是李贺和白行简了。 李贺是因为早就习惯了玩家的偏爱,总觉得就算自己写得很差,她们也会给出最热情、最真诚的称赞与夸奖,自然就不会太当真。 至于白行简,有个白居易那样的天才兄长,他对自己的才华到底有几斤几两还是很有数的。所以除了应酬场合,平时他根本不作诗,自然也看得清楚。 两个年轻人凑到一起一琢磨,都觉得肯定有事。 不过天兵嘛,不搞事情才奇怪。也就是这段时间赶路太累了,他们才安生一些。现在到了自己的地盘上,天兵开始行动了,两人都不觉得意外。 但到底会是什么事,他们就想不到了。 出于对天兵的信任,两人都相信肯定不会是坑他们,也就假装什么都没发现。 直到队伍终于来到鄯善城,众人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等等,说好的战争呢? 怎么就这么丝滑顺利地进城了? 而且要说是他们来晚了没赶上,仗已经打完了,看周围的环境也着实不像,因为城里城外看起来没有半点大战过后的鲜血与疮痍,就连鄯善城的百姓似乎也没受到什么影响,都在热火朝天地准备春耕。 安定祥和得就像一直都是如此。 终于有人忍不住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要开战了吗?” “唉……”说到这个,玩家也很失望,“已经打完了。” 虽然尉迟信觉得几万玩家倾巢而出,阵势非常大,但鄯善和且末两城的军队加起来,数量其实也并不比玩家少。在双方对峙阶段,看起来也有模有样、势均力敌的。 所以玩家才那么认真地研究要怎么师出有名,打好这一仗。 结果…… 尚格列撤离于阗城之后,就直奔且末城。 按照吐蕃那边的安排,论芒杰在处理好秦州的事务之后,就会留在河西主持大局,负责所有与安西军相关的事务。所以目前,西域这边的各个城池无人节制,各自为政。 尚格列仗着自己的出身,平时就处处都压另外两城一头,所以他到了且末城下,摆出身份,留守的将领也不敢把人拒之门外,只能让他进城。 玩家一收到消息,立刻就兴奋起来,不用自己想,现成的理由送上门了! 那还等什么? 在这边等待的这段时间,他们也已经将攻城器械都准备好了,当下也不耽搁,直接开始攻城。 对面的守军都懵了,之前不都好好对峙着呢吗,怎么突然就开始攻城了,都不给人一点准备时间的?但这时候,他们也别无选择,一边组织防守,一边派了使者过来,询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安西军便义正言辞地告诉他们,尚格列在于阗弄得天怒人怨,于阗人不堪忍受,向安西军求援。安西军本着人道主义的精神,对于阗人进行了增援,目前已经帮助他们夺回于阗城。但是尚格列本人却成功逃脱,躲进了且末城。 你们居然敢包庇安西军追捕的逃犯,这一战必不可免! 使者听完,表情看起来都快哭了。 就这么一件小事,你们派个人来说一声不就行了,我们肯定赶紧把人捆了送过去,咋就要开战呢? 玩家才不会告诉他,就是防着他们来这一招,所以才趁着人没反应过来直接攻城的。 现在打都已经开始打了,总不可能说一句“这是误会”就停下来吧! 其实到了现在,两边都很清楚,安西军的目的就是要拿下且末和鄯善,恢复西域全境,尚格列只不过是个勉强过得去的理由,就算没有他,他们也会编一个理由上的。 确定安西军是来真格的,鄯善和且末就直接降了。 “所以……就是大家现在看到的这样了。”玩家摊手,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看得随行的属官们都有些无语,不费吹灰之力拿下两座城池,自己还没什么损失,这样的战争,可是古往今来无数将领梦寐以求的,正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 结果这些天兵一个个看起来好像都在真情实感地失望。 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那么多对仙人的称呼,雁来却选择了“天兵”两个字了。不管平日里看起来脾气有多好,又对各种生活技艺有多么热衷,这些天兵骨子里都有一种对暴力的欣赏与向往。 事实上,这种特质,平时也能看出来几分。毕竟长安城和洛阳城良好的治安环境,可不是靠讲道理讲来的。 这就给人以一种非常矛盾的感觉。 明明他们也有秩序,甚至会主动去维持秩序,但同时,又会因为混乱和战争而兴奋。 大概是玩家的失望表现得太明显,以至于这些官员们反而不好意思表露出自己的失望了。虽然也很想建功立业,但他们身为文官,果然还是更喜欢安定和平的环境啊…… …… 李贺和白行简终于知道天兵之前那么热情捧场的原因了。 进了鄯善城,没有欢迎仪式,没有接风宴,也没有给他们休整的时间,在城里安顿下来之后,第二天,所有人就都被拉到了城外,开垦荒地。 “目前最急的工作就是这一项了。”带他们过来的玩家叹着气道,“没办法,之前为了备战,鄯善、且末和于阗都完全荒废了春耕,现在只能加倍努力,把进度赶回来。” 其实,如果只是要耕作这三座城池原有的土地,也用不上这么多人,但玩家怎么可能只种原来那点地? 要知道,现实世界可还有几百万嗷嗷待哺的云玩家,正等着进游戏呢。而事到如今,唯一制约玩家数量增长的,也就只剩下粮食产量了。 今年种下更多的粮食,等到秋收时就会有更多的玩家进入游戏。 不然就只能再等一年了。 所以,开荒,开荒,还是开荒! 这跟众人想的到地方履任不一样…… 这年头,能考科举做官的人,就算是“寒门”,那也是祖上有人做过官,家里有足够的藏书的地主阶级。虽然其中也有人读书的时候曾经躬耕过,但那也只是体验生活,哪像现在这样,是真的从天亮忙到天黑,连饭都是在地头吃的。 但是拒绝的话也说不出来,因为玩家也跟他们一样下地,干得十分起劲。 而且该说不说,这十来天一直在赶路,也算是让他们的身体习惯了高强度的活动,现在种起地来,虽然很辛苦,但还真没有坚持不住的。 在这样繁重的劳动之中,唯一让他们感觉到安慰的,也只有进城那天看到的神迹了。 雁来现在其实已经不需要当着众人的面开复活点,以此来提升自己的威望了,但是已经形成了固定的流程,进了城,玩家第一件事就是在城中心的广场摆上供桌。雁来好几次想跟他们说,其实根本不需要这些花里胡哨的道具和仪式,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唉,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所以她又当众跳了一次大神。 但觉得羞耻的只有她自己,所有亲眼看到这个场景的人,都会为它的神圣与奇妙而心折。 中原王朝的皇帝也自称是受命于天,甚至为此编出各种各样的谶语和神迹,以显示正统。可是官员作为大唐最聪明、也是距离皇帝最近的一群人,当然很清楚,并没有什么神迹,皇帝也只是普通人。 他们将各种神圣性附加在帝王身上,只是为了寄托并实现自己心中的理想。 但现在,他们看到了真正的神迹。 知道天兵是雁来召唤的,和亲眼看到这个召唤的过程,感受完全不一样。 哪怕劳作再辛苦,那也只是身体上的困顿,在精神上,他们却始终是振奋激昂的。虽然并没有就此交流过,但每一次的眼神交汇,似乎都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那个他们共同拥有的秘密,然后再度确认,自己当初所做的选择并没有错。 所以,尽管雁来没有像他们一样下地干活,所有人也都觉得理所当然。 雁来倒不是不想干活,实在是忙不过来。 她得赶过去把且末、于阗、疏勒、葱岭的复活点都开一开,让玩家能够随时抵达西域的任何一处地方,真正实现对这片土地的掌控与统治。 是的,没错,在这场战争之中毫无存在感的疏勒城,也终于抵挡不住大势,选择了投降。 当初玩家向纳尔罕提的要求是,他可以保留自己的财富和地位,但是手中的土地、军队和人口都要交出来,纳尔罕没有同意。 而现在,他已经不需要同意了。 在玩家打完于阗,返回拨换城的路上,他的下属们割下了他的头颅,开城门请降。 所以雁来唯一庆幸的是,确实只有长安城的复活点涨价了,西域还是原来的三十万气运值,而且这段时间,随着玩家走出长安,踏足大唐的其他地方,安西军的名声逐渐流传下来,游戏内外的知名度都得以大涨,她也收获了一大波气运值。 要不然,一下子开那么多的复活点,还真有些困难。 不过消费这一次,也基本上掏空了家底,接下来又得继续攒钱了…… …… 派去秦州城的探子回来了。 虽然没有弄清楚具体的情况,但是根据他们打探到的消息,就在天兵消失的那天,雁来也带着一部分玩家和那些要前往西域就职的属官,轻车简从地出发了,应该是西域那边出了什么变故。 什么样的变故需要将所有天兵尽数召回?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西域肯定是起了战事。 “真是岂有此理!”李纯抓起桌案上的镇纸就往地上摔,结果这镇纸落在地上,却是弹了两下,骨碌碌滚到一边去了。 李纯目光一凝,这才注意到镇纸竟是用木头雕成的,虽然用的是上好的沉香木,也不能改变它就是一块木头的事实。 而木头当然是摔不坏的。 李纯本来只是气恨雁来不将他放在眼里,出了这样的大事,居然没有第一时间上报,而是自己回西域去处理,所以用这个动作来发泄心头的不满,结果东西没摔坏,反倒是他自己更憋屈了。 但是摔东西发泄一下也就罢了,但要李纯开口去问这镇纸是怎么回事,甚至直接要求下面的人换上一些好摔的东西方便自己撒气,他却也说不出口。 皇帝比一般人更要脸。 见他瞪着眼睛,显然气得不轻,俱文珍只能上前几步,挡住了李纯看向那木雕镇纸的视线,轻声道,“关内道各地驻军选送的勇士已经入京了,大家可要去瞧瞧?” 李纯深吸一口气,他现在控制自己的脾气已经有一手了,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淡淡道,“去瞧瞧吧。” 俱文珍见状松了一口气。 果然,先汇报安西军的事,将这个好消息留在后面是对的,可以迅速将皇帝的注意力转到其他事情上去,不然这紫宸殿的气氛,又要低迷一整日了。 第154章 什么叫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 【前两天在论坛横着走的那帮人呢?再出来走两步呗~】 主楼:谁能想到啊家人们, 因为接了这护送任务,一路上都在当观众,错过了好多剧情, 实力演绎了一把“一直在赶路的玩家的一生”,这念头怎么都通达不了。 尤其是前两天要开战的时候,眼看论坛上热热闹闹, 是人是鬼都在秀, 只有我始终在赶路,怎一个凄凉了得! 结果怎么着,哎嘿, 声势浩大地开始, 虎头蛇尾地结束~ 之前炫耀的玩家人都哪儿去了,赶紧出来走两步,我很想采访一下你们现在的想法。 ——楼主你……(欲言又止.jpg ——看完了, 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总之先给楼主送一顶锅盖吧! ——看出来楼主怨气很大了,其实我也觉得他们很烦, 好像谁没打过仗似的。 ——主要是游戏玩家数量多了很多, 多发几条就感觉刷屏了。 ——还是因为现在地图扩大了, 不可能每次行动都让所有人一起参与吧, 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来自一个正在护送宫女回乡, 同样很多剧情都没赶上的倒霉蛋 ——说明我们安西军是真的出息了呀!就说这一战,不就是因为我们的实力足够强大, 敌人碰一下就直接滑跪了吗? ——不知不觉我们也有这一天了啊…… ——谁懂啊,明明这游戏甚至都还没公测, 但是感觉自己已经是个可以退休养老的老玩家了! ——怎么回事啊这个楼,我以为会吵起来的, 结果变成情怀楼了,一个激情四射的新玩家都没有? ——这题我会,因为这一战结束得实在太快了,他们自己也觉得不满意,所以都闭麦了,没发现今天首页的帖子都少了很多吗? ——舒服了。 ——话说回来,感觉你们这护送任务真的做了好久啊,怎么还没结束? ——主要这个任务它绕路啊,而且玩家都是组队护送一批人的,目的地有近有远,虽然差不多都在一条线上,但实际走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而且到了地方,不得帮忙安顿一下? ——然后有啥名人名山、名胜古迹之类的,还得去打个卡是吧? ——这游戏内容不是挺丰富的吗,我还以为就是枯燥的埋头赶路呢,这你抱怨个鬼(骂骂咧咧.jpg ——是我天真了,我还以为楼主真的是一愤填膺,要讨伐前几天发帖炫耀的玩家,没想到他只是想把人骗进来,听他炫耀…… 眼看惹来众怒,发帖的玩家严小乙连忙关闭论坛,将思绪拉回到现实中。 “别看你那论坛了,”同伴在一旁笑道,“出发了。” 眼看同伴们都准备好,严小乙连忙也收起自己的东西,跟大家一起翻身上马。 这时,被送回来的百姓也领着全村的人过来给他们送行。 尽管故乡的一切都并不熟悉,但是被天兵送回来的这些百姓,都得到了当地官府和村长里正的热烈欢迎。这些年来,本地时有战事,人口锐减,十分缺人,至于房屋、土地之类的东西,反而不算什么了。 获得了立身之本,大部分人还是会选择留在家乡生活。 但建立起来的关系,他们也不想断了,热情地邀请玩家什么时候有空了再到家里来做客。 所以一村的人簇拥着玩家的队伍,直到把他们送上了大道,这才恋恋不舍地返回。 耳边终于清静下来,严小乙在马上舒展了一下身体,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的车队,这也是队伍走不快的原因之一,有老人、妇女和小孩在,总不能让人走路,坐车的话速度就慢了。 “就剩四个人了吧?”他想着这些,向一旁的同伴确认。 “没错,不过最后一家在范阳。”章立早说,“还得走很长一段路呢。” 提到这个,队伍里的玩家都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真不是他们挑剔,虽然中间也有可以休整的时间,在各地也算是见证了不少人类物种多样性,但是总体来说,这个护送任务因为周期拉得太长,赶路的时间又太多,还是有点枯燥的。 而且跟一开始想的不一样,尽管是在华北平原上,但是想象中那种一马平川的道路并没有。 尤其是进入河北地界之后,大部分道路都年久失修,勉强可以通行,但要说平整舒适,完全不存在,基本都坑坑洼洼的,有时候车辆甚至还得去野地里绕一下。 比较正常的也就是他们现在走的这条官道,不过对当地人来说,这可不是好事。因为修路是要在沿途征发徭役的,但修好的路,普通百姓却不能走。 想到这里,严小乙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老章,咱们真的要做你说的那个任务吗?” 作为最早在NPC这里触发任务的玩家之一,章立早对任务有自己的理解。没有任务,也可以自己寻找任务、创造任务,而这只需要有一双观察环境的眼睛。 往这边跑一趟如此辛苦,章立早当然不想空手回去,所以一直在琢磨可以带点什么回去。 一开始他还想着,弄点当地特产,就当是跑商了,但到了这边,才发现自己想多了。明明是大唐境内,但是当地百姓的日子,也不见得就比西域的百姓好过多少。 西域是因为战乱,所以大部分人被迫离开家乡,流离失所。 而这里,则是因为藩镇的征敛与搜刮。 大唐的赋税原本是两级制,收上来的赋税以州为单位,一部分留州,一部分上贡。但是自从有了藩镇,就又多出了需要“送使(节度使)”的份额。这个份额,可不是从留州或者上贡的那部分分出来,而是直接向百姓加征。 众所周知,收税这种事情,上面要收一成,下面就会加到五成甚至更多,正税之外还有各种五花八门的苛捐杂税,再加上各种徭役,百姓的日子自然苦不堪言。 奇异的是,河北三镇根本不向朝廷纳税,而是各自为政,但是他们治下的百姓,日子非但没有好过一些,反而更加艰辛。 所以特产之类的,就算有,也早就被搜刮干净了,民间是采购不到的。 于是章立早产生了一个更加大胆的想法。 实在不行,直接把这些百姓带走算了。反正这里的日子也不好过,能把西域的百姓送过来,就能把大唐的百姓带回去嘛! 然而要这样做,说服这些百姓只是最简单、最容易的一步。 怎么跟当地的官府交涉,哪来的钱粮养活这么多人,以及要如何一路把人带回去……都是问题。 不过玩家嘛,任务没有挑战性,他们还觉得没意思呢。 跟队友们交流过后,大家都是兴致勃勃、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番。 但那也是之前的事了,随着赶路的时间逐渐拉长,大家都有点受不了这种单调的重复了。 算一算,从去年十月初雁来启程入京,到现在已经将近半年了,他们基本上一直都在路上,众人实在不想再花半年的时间走回去。 不是这个任务不好,是真的快要做吐了,想换换口味。 所以此刻严小乙一开口,所有人都朝章立早看了过来,显然心里都是有点想法的,只是已经定下的事,不好主动反悔。 章立早陷入了沉默。 难得走了这么远,这是他们的劣势,但同时也是他们的优势。 死回去当然很容易,但是放弃这辛苦赶路几个月才换来的优势,他又觉得有点可惜和不甘心。 正思量着,后面传来了一阵喧哗鼓噪声。 章立早回头看去,就见一支赫赫扬扬的队伍正从后方疾驰而来,带起一阵巨大的烟尘。 队伍后面的百姓忙不迭地挪车避让。 那支队伍丝毫没有减速,风一般地卷过来,带翻了一辆没停好的车。 这就是普通百姓不会轻易上官道的原因了,并没有那条律法规定不许走,但是很容易碰上这种情况。毁坏财物都是轻的,更重要的是…… “喂,你们是打哪儿来的?” 已经走过去的队伍忽然转了回来,为首之人用一种挑剔的眼光打量着停在路边的车队,开口的则是他身边跟着的伴当。 带着这么多车,肯定有不少财货,正是最佳的勒索对象。 “长安来的,怎么了?”章立早驾驭着马匹从队伍里走出来,语气冷淡地问。 那伴当闻言,脸上不由露出贪婪的笑意,长安来的才够肥。他正要继续开口,却被为首之人抬手止住。 这人将视线落在章立早身上,又看了看他身后的队友们,忽然笑道,“原来是几位天兵,我等公务在身,急着赶路,不慎掀翻了你们的车,实在对不住。” 章立早看了一眼翻倒的牛车,还是那副冷淡的语气,“赔偿了就行。” 一听这话,对面的队伍中,许多人都露出了怒色。 为首之人却很好说话的样子,“应该的。” 他从腰间扯下一个钱袋,扔了过来,“这是赔偿,我等还有要事,这便先走一步了。” “等等。”章立早把人叫住。 “怎么,不够?”那人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凶狠,似乎只要章立早狮子大开口,他就会立刻翻脸。 章立早说,“多了。” 他从钱袋里摸出两串钱,把剩下的丢了回去。 那人下意识地抬手去接,不防被抛掷的力道震得手指发麻,心下不由暗惊。 河北距离关内道(长安)和都畿道(洛阳)都很近,消息传递自然也快,安西军和天兵的事,他们自然早就有所耳闻。而且这段时间,也有越来越多的天兵在真定附近出没,所以他才能一眼把人认出来。 不过天兵确实也很好认就是了,不说他们全都是年轻好看的面孔,就是身上那股没有经受过任何挫折的天真与自信,就不是民间能养出来的,又跟世家高门出身的郎君和娘子截然不同。 但也正是因为他们看起来完全没有半点兵味儿,就连安西军的赫赫战功,在这些藩镇边将眼中,也要打一个问号。 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连皇帝都不愿意得罪的人,他们也没必要去招惹。 然而章立早这一手,却是让这位边将意识到,就算传言有夸大的地方,这些天兵手上也必然是有真功夫的。 想到这里,他更没有计较的心思了,朝着章立早等人一拱手,就打马离开了。这一回,他压着速度,没再让玩家吃他们掀起来的灰尘。 直到队伍走远了一些,回头已经看不到那些天兵,他才命人加速。 身边的伴当有些不满,“校尉何必对他们那么客气?这可是我们成德军的地盘,就算是天子的使者来了,对待我等也要客客气气的,天兵再厉害,也只有这么几个人,怕他怎的?” “闭嘴!”校尉厉喝了一声,又道,“你知道什么?咱们不怕他,却也没必要惹他。” 成德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天兵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让人不得不警惕。在这时候树敌,殊为不智。只是这些话,却是不好跟下面这些莽夫说。 只希望这些天兵真的像他们自己说的,只是慕名前去拜访常山赵子龙的故乡,不会给当下的局势带来更多变故。 …… “这谁啊,居然比我们玩家还嚣张!”一个玩家气哼哼地说。 向来只有玩家在游戏里横着走,看到别人也这么走,就怎么看都觉得不太顺眼。 “应该是藩镇的军队吧。”章立早说,“这条路是通往幽州的,应该是成德军的人去那边公干。” “要不是认出了我们,他们应该是想敲诈勒索吧?”严小乙回头看了一眼已经被扶起来的牛车,忍不住说,“这都不搞他们?” 他们这段时间在路上,倒是听说了不少藩镇横征暴敛,弄得家破人亡的故事,亲眼见到却还是头一回。 听故事的时候虽然气愤,但跟亲身经历还是很不一样的。 狗都忍不了! “就我们几个人,怎么搞啊?”章立早无语。 “谁说就我们几个人了?”严小乙嘿嘿一笑,“做护送任务的玩家,现在好多都在真定那边呢。” 章立早闻言,却是心下一动。 他刚才还在考虑,不继续做护送任务的话,还有哪里可以搞事,这不就是现成的目标吗? 就连搞事的方案,他脑子里都立刻冒出来了两三套。 该说不说,就以成德军现在的情况来说,要搞事情实在太简单了。比如最直接的,甚至可以承接他之前的那个计划,还是将百姓组织起来,但不把人带回西域去,直接让他们在本地发展,等时机到了来一场起义。 具体的操作都写在教科书上了。 之前想过这么干,主要是因为这里距离安西军的地盘太远了,要发展过来还有得等呢。 但之前于阗那一战却也提醒了章立早,就算现在不起义,先搞个敌后根据地也没有坏处嘛!能够改善当地百姓的处境不说,等将来雁帅真的要挥师北上,那还不是一呼百应、云行影从,里应外合、势如破竹? 甚至推而广之,不只是河北可以这么搞,其他地方也一样。 怎么想都是个大型任务啊! 什么叫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 章立早越想越激动,恨不得现在就开始执行这个计划,但是回头看了看跟在后面的队伍,又冷静了下来。 还是先把人送到地方,完成了手上这个任务吧。 再说了,搞这种事,最重要的就是群众基础,深入了解各地的情况也是很有必要的,护送百姓不正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吗? 想到这里,章立早甚至有点后悔之前的任务做得太草率了。 不过没关系,等回程的路上,可以再去走访一番嘛! 他抬起头来,对上队友们期待的视线,笑着点头道,“行,就搞他们。不过得先把我们这个任务做完。走吧,前面就快到幽州了,抓紧时间!赶紧做完任务,我们就去真定!” “好好好。”众人一听,也都打起了精神。 不用再做护送任务就好。 “老大,还有个好消息!”严小乙表现得最积极,骑着马凑到章立早身边,“我刚刚问了真定那边的朋友,你猜怎么着,说是成德军节度使王士真前几天没了,正在办丧事呢!” 章立早闻言,心下倒是一惊,忽然意识到,之前他们遇到的那支军队就是去幽州报丧的,范阳节度使的驻地在那里。 没想到还有这么巧的事。 不过这对他们来说倒不是坏事,众所周知,掌权人更替的时候,总是最不稳定、最容易发生变故的,小到一个家庭,大到一个帝国,莫不如此。 成德军当然也一样,甚至藩镇的风气还要更坏,手下的将领趁机夺权者比比皆是,发展到后来,甚至直接干掉上司自己上位,这样的遗毒一直持续到大宋朝建立,赵匡胤杯酒释兵权,才总算被遏制住。 从此中原朝廷重文轻武,极力打压武官,以至于战斗力一代不如一代,武将造反成功的事再也没有出现过,取而代之的是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就是后话了。 回到眼前,虽然作为藩镇势力的创始人(?),河朔三镇都有一个世袭罔替、千秋万代的梦想,但是实际执行上嘛…… 这么说吧,现在这个成德军节度使,本来就是老王家从老上司李宝臣的儿子手里抢来的。 所以这个事情里,可操作的地方就太多了。 …… 成德节度使王士真薨了,他的儿子王承宗自领节度留后,上表请求朝廷册封他为新的节度使。 看到这份奏报,李纯也觉得,这里面可操作的地方太多了。 天兵刚刚离开长安城的时候,李纯心下不安,总觉得他们是不是又在酝酿什么阴谋。但现在,弄明白了天兵的去向,李纯又开始觉得,天兵一走,一切似乎都变得顺利了起来。 先是他成功从宦官手中收回了军权,不仅增强了安全感,也巩固了身为皇帝的权威。 现在成德新旧交替,正是解决河北藩镇世袭这个弊病的大好机会。 没错,大唐朝廷所谓的“削藩”,其实就是趁着藩镇权力交替、内部不稳定时期,看看有没有搞事情的机会。只要能够换一个人,不让节度使的位置在父子之间世袭,就算是成功了。 若是能主动上交赋税,那就是超额完成目标,值得大肆庆贺。 至于真正地掌控藩镇,那是不可能的,连皇帝都不做这种梦。 所以在削藩这件事上,李纯是很有自信的。这种自信,既不是来自于朝廷威势,也不是来自于军队的实力,而是来自——他的年纪。 他才三十出头,按照大唐皇帝的平均寿命来算,怎么也还有二十年的时间。 这二十年里,藩镇必定会经历不少动荡,那就是他的机会。 他等得起。 这也是李纯从一开始就不喜欢雁来的原因之一。 她太年轻了,十六岁的节度使,至少还能统治西域四五十年,这是什么概念? 不说李纯等不到那一天,就算能等到,西域也早就已经在长久的稳定之中,真正成为了雁来的领地,朝廷想要恢复对当地的统治,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哪怕她现在再怎么守规矩,李纯也本能地不信任她。更何况雁来的态度,也实在跟“服顺”两个字扯不上什么关系。 但是现在,李纯不想等了。 没了天兵气他,李纯的身体再也没有出现过麻痹的迹象,似乎已经完全恢复了,但是他知道那只是假象,病灶只是隐藏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爆发。 李纯已经失去了之前那种对自己的自信,所以他不愿再等,一定要抓住眼下这个机会。 朝廷若是能任命新的成德节度使,天下藩镇行事自然都会有所顾忌,而对李纯来说,这也意味着他手中对抗安西军的筹码又多了一点。 至少必要的时候,成德军会听从他的调度。 所以李纯迫不及待地召来宰相重臣,商议此事。 然而宰相裴垍一开口,说的就是他不喜欢听的话,“河北三镇之中,成德是最稳定的,如今王承宗又第一时间上表请封,陛下宜加抚慰,使人心归服。” 李纯沉着脸,一言不发。 所有人都看得出他的不满意,但却没人提出来,反而都顺着裴垍的话说。 现在成德的事务都是王承宗在处理,一旦朝廷表露出另外册封他人的意思,他必然会反,到时候就要调兵平反。 但大唐朝廷最尴尬的就在这里,手头根本没有能用的军队,只能发诏书给附近的藩镇,让他们领兵来平叛。结果就是下面的藩镇互相打来打去,不管成功还是失败,朝廷都拿不到什么好处,反而要支出一大笔军费。 朝廷可没有余钱,军费从哪里来?当然是继续搜刮、加税。 这几年年景都不好,日子本来就艰难,从治理天下的角度考虑,文官们都不想打这一仗。 李纯当然也看出来了。 这种时候,他就特别想念李吉甫。 虽然李吉甫做宰相时,也经常跟他意见相左,甚至直接给他泼冷水,但是李吉甫不仅会察言观色,也会说话,就算是反对的意见,也能说得李纯心服口服,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直接在他开口之前就将他的话头堵死,不给他表态的机会。 算算时间,李吉甫也该从淮南回来了。 想到这里,李纯也懒得跟眼前这些人掰扯,干脆丢开手中的奏折道,“此事再议。” …… 于阗城。 虽然每次开复活点的时候,雁来都会有一点羞耻感,但像这回这么严重,却还是头一次。 无他,只因以于阗王尉迟健为首的所有于阗国大臣和权贵,全都在一旁围观,并且在清光出现的时候十分虔诚地跪了一地,口称“天女菩萨”,还有人磕起了头。 就……如果说之前只是雁来个人的表演,那现在有了其他人的配合,就成了一场大戏。 关键是所有人都在沉浸式表演,除了她。 虽然雁来在于阗开复活点,确实是存了人前显圣的意思——毕竟这一战,还是先有于阗内部起义,才给了安西军开战的理由,对这些本地势力,当然就没法像是其他城市那样,直接毫不留情地扫灭,必须得缓和着来,在这种情况下,雁来适当地显露出神圣性,也可以降低他们的抗拒心理。 但效果是不是好得有点离谱了啊! 那种宗教狂热的氛围,震撼之余还有点恐怖……但重点是,她这抄的是道家的科仪啊!你们这些佛教徒一脸虔诚的在那边磕头算怎么个事? 好在这时候,仪式也结束了,雁来光速撤退,总算从那种脚趾扣地的处境里脱身出来。 然后马不停蹄地招呼于阗国的权贵们去开会。 既然效果那么好,当然不能浪费,趁现在他们脑子都不太清醒的样子,赶紧把事情定下来。 开会倒是不需要雁来费心,她只需要坐在首位充当吉祥物就行了,自然会有玩家去向其他人宣讲安西军的各种新政策。 总体来说,这些权贵不仅会损失一大笔利益,还会失去很多之前享有的特权——前者在他们的预料之中,后者就有些超出他们的接受范围了。毕竟损失的利益可以设法填补回来,特权却是他们的存身之基。 千百年来,不管占领西域的是哪个势力,对他们这些西域诸国,采取的都是自治政策。像于阗这种拎得清,始终听老大指挥的小国,更是能得到最多的优待。 但现在,安西军要插手当地事务的管理不说,甚至还要剥夺他们身为贵族的种种特权。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真的听完所有的政策,所有人还是既惶恐又愤怒,纷纷从宗教的狂热之中清醒过来,转头去看尉迟健。 如果说其他人只是割肉割得比较多,那身为于阗王的尉迟健,就是连骨头都被抽走。一旦答应下来,他这个于阗王也就名存实亡,跟普通的闲散贵族没什么区别了。 而按照安西军的说法,这其实已经是优待之后的结果。 这个瞬间,尉迟健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早知道会是这样,他当时还会如此积极主动地向着安西军靠拢,甚至不惜发起叛乱、反抗吐蕃吗? 可惜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如果,而现在的他,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虽然安西军好声好气,表现得十分尊重他们,但也明明白白地说了,他们若是不愿意接受,就只能带着愿意追随他们的人马离开这里,去自谋出路。 最后,尉迟健还是拿起笔,在属于自己的那份文件上签上名字,又盖上了于阗王的印章。 或许,这就是他以于阗王的身份发布的最后一份文件了。 尉迟健表情沉重地收起那枚象征着国王权柄的印章,心里的情绪复杂得连他自己都难以分辨。 然而就在这时,玩家取出了一份新的文件递给雁来,而雁来则站起身,将它递到了尉迟健手中。 尉迟健一愣,低头看去,却见这是一封聘书,他身上安西四镇节度副使和于阗镇将的官职都保留了下来,只是去掉了毗沙府都督,又加上了一个于阗观察使。 他抬头看去,就见雁来微笑道,“我年纪轻,还要仰仗大王扶持,承担起管理于阗的责任来。” 尉迟健缓缓吐出一口气,终于露出了一个笑脸,“承蒙雁帅看重,敢不竭诚用命?” 除了尉迟健,其他人也都领到了一份聘书,各有官职。 大殿内的气氛顿时轻松了很多。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这些官职未必有实权,而且肯定还要受到安西军的节制,但是这个身份不仅能帮助他们融入安西军,还能成为新的安身立命之基,已经足够安抚他们。 会议结束,尉迟健本来已经准备了盛大的酒宴,要招待雁来,但她直接拒绝了,根本没有在于阗停留,直接出发去了下一站。 听说是要在葱岭也布置一个召唤阵,以便天兵能够随时抵达那里。 第155章 “我观雁帅行事,似有王莽之志。” “呼——”目送雁来离开, 尉迟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其实雁来话不多,仅仅只在关键时刻表态,但不知为何, 他仍然能够从她身上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传言里都说,能够召唤天兵的她也好,被她召唤来的天兵也罢, 身在人间, 就只是普通的凡人。 但真正见到人之后,尉迟健只想骂一句传言误人。 天兵不可能只是普通人,她更不是。 “大王。”身边的王后提醒了一声。 雁来已经走远了, 但尉迟健这个于阗王一直站在这里, 其他人也不好离开。 尉迟健回过神来,转头看向身后众人,“都回去吧。” “大王……”有人欲言又止。 很显然, 虽然已经签署了自己的那一份文件, 同意了安西军提出的条件,但是他们心里并不真的服气, 还想再挣扎一番。 “回去吧。”尉迟健加重了语气, 视线扫过每一个人。 他这是在委婉地表态, 不管他们想做什么, 他都不会参与, 更不会支持。 他虽然保留了于阗王的名号,但只是一个荣誉称号, 就像是大唐的虚爵那样,只有待遇和俸禄, 没有国土,也没有实权。自然, 他也就不需要再继续承担身为于阗国王的责任。 刚刚听到这个要求的时候,他感觉难以接受,但现在,他又觉得这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尉迟健是在危难之中,紧急被推上这个位置的。 于阗国的王位传承,情况也有些复杂。原本于阗国王是他的伯父尉迟胜,安史之乱发生时,尉迟胜亲自率军,跟安西、北庭行营一起入中原平叛,之后就一直留在大唐,将王位禅让给了弟弟尉迟曜。 这其中,几分是不愿回到局势混乱的西域,几分是想用王位来补偿弟弟,大概只有尉迟胜自己知道了。 总之,尉迟曜虽然继承了王位,但并不打算将王位传给自己的儿子,而是在大唐国内稳定之后,上书请求将王位让给侄子尉迟锐。 但尉迟胜再一次拒绝了,他认为尉迟锐在长安出生长大,并不熟悉于阗国的风俗和事务,而弟弟尉迟曜却管理国事多年,劳苦功高、百姓诚服,因此“固辞之”。 再之后……就是于阗陷落,尉迟健在仓皇之中登上王位。 他没有受过太多继承人的教育,这些责任本来也不应该由他来承担,所以面对比父辈在位时要复杂得多的局势,尉迟健也不过是在困境之中勉力支持而已。 而且是一种无望的坚持。 如今终于卸下担子,他也能松一口气了。 说完那句话,尉迟健也不看其他人反应,转身就走。 众人见状颇觉无趣,也各自散去。 直到回了于阗王宫,尉迟健转过头,才发现跟在身边的人除了王后和三位王子王女之外,还有弟弟尉迟信。 “王兄。”见他看到自己,尉迟信连忙上前行礼。 他是跟着雁来的队伍一起回来的,却一直没找到机会跟尉迟健说话,只能等到现在。 “回来了就好。”尉迟健欣慰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你做得很好,要不是你搬来了救兵,于阗危矣!” 尉迟信苦笑道,“王兄不怪我就好。” 之前那些于阗权贵们,看他的眼神可不怎么友好。 安西军是救兵,他们的到来对于阗国内的普通百姓也确实是好事,但对这些权贵就不一定了。 怪罪“天女菩萨”,他们心理上可能还会承受很大的压力,对他却根本不用客气。 “说什么傻话?”尉迟健摇头道,“你做的是正确的事,救下了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不用理会那些人的胡言乱语。” 这时王后已经带着孩子们离开了,屋子里只有兄弟二人,尉迟信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问,“王兄……当真没有一点怨言吗?” 尉迟健沉默片刻,似在思索,然后才问道,“在你看来,那位雁帅是什么人?” “这……”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直说便是。” 尉迟信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我观雁帅行事,似有王莽之志。” 其实不应该说“似有”,毕竟天兵提起大唐朝廷时,言语间的那种轻视与不在意,根本没有掩饰。而在他们的描述之中,雁来对皇帝也没有任何敬意。 再看他们对西域的管理,也绝不是普通藩镇的行事。 尉迟信说完就紧盯着哥哥的脸,等着看他的反应,然而尉迟健却并没有露出任何震惊之色,任何有见识的人,只要稍微了解一下她跟天兵的行事,都能猜到她的野心必定不止于此,只不过她现在还自认是大唐的臣子,就没人会说出来。 他只是摇头笑道,“王莽岂能与她相提并论?” “王兄似乎很看好她?”尉迟信有些不解。 “你可知,在我眼中,她是什么样的人?” “不知。” “她是天人。” 对尉迟信来说,这却根本算不上是答案,毕竟她的神通是所有人亲眼见证过的。 尉迟健见他仍然没有明白,便又道,“我这样说,不是因为她是天女菩萨转世,掌握着超脱凡俗的力量,而是因为她所处的位置、所见的视野都与我等截然不同。她的光辉平等地照耀着世间众生,而她要建立的,也是一处真正的地上佛国、极乐世界!” 尉迟信心下震动,没想到兄长对她的评价那么高。 他下意识地想反驳,可是脑海里却忽然浮现起自己在罗布泊边看到那条平坦宽阔的淡白色道路的瞬间。 那确实是世间所无的神迹。 而按照天兵的说法,那并不是某个人施展的神通,而是他们一寸寸铺出来的。所以,那是随时可以在其他地方复现的,由人类搭建出来的奇迹! 这跟佛经中所写的、尉迟信自己想的佛国完全不同,但那些本来就只是想象,而他眼见的却是真实。 人本来就无法揣摩神的伟力,又怎么能够定义它存在的形式呢? 反倒是雁来能够建立起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大的、安宁的、祥和的、富足的人间国度,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那么,它又为什么不能是地上佛国、极乐世界呢? 尉迟信想到此处,也终于明白王兄为何被夺了权都毫无怨言了。对于像他们这样的人来说,能够生在这个时代,亲眼见证那个伟大的国度在她的手中诞生,就已经是最大的荣幸。 所以将她比作王莽的确不合适。 …… 自从体质属性值拉满之后,雁来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疲惫的感觉了。 果然爬山的消耗要比普通的活动大得多。 不过体验感并不差。 本来剧烈运动就会给人一种身体完全被打开了的舒适感,疲惫之后就会彻底地放松。何况这一路风景也很好,有草有树,正是鲜花盛开的时节,点缀得原野一片绚丽。抬眸远望,雪山似是近在手边,亲切可爱。 而且随着海拔不断攀升,空气变得稀薄,但呼吸之间却只觉得更新鲜、更清冽。 居高望远,心旷神怡。 不过,雁来倒是能理解玩家想要在这里设立一个复活点的迫切感了。 不仅仅是因为此处地理位置十分险要,肩负着防守西边来敌的众人,更是因为上来一趟实在太不容易。 除了那些去中亚交易的商队,一般人根本不会想到这里来。 所以建筑在山隘之间的葱岭守捉所,规模也小得惊人,而且房屋都是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这里隶属于疏勒城,被占领之后自然也由葛逻禄人接管,而他们是游牧民族,更习惯住帐篷,自然不会修缮房屋。 玩家过来之后,倒是修整过一番,不过看起来还是很破败,只是勉强能用而已。 以至于雁来到了这里,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要把复活点开在哪。 让她意外的是,玩家也没有拿出开复活点用的那一套工具,反而是带着她去了附近一处背山面湖、地势开阔的地方。在这里,十几个玩家正在热火朝天地忙碌,看到她出现,都是又惊又喜,纷纷围拢过来拍照。 “这是在干什么?”雁来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有些好奇地问。 “在勘测地形。”一个玩家说,“雁帅觉得,在这里修建一座城池如何?” 雁来一愣,没想到玩家居然有这样的打算。 不过仔细想想也不奇怪,一旦开了复活点,以后来打卡的玩家数量肯定不少。毕竟现实之中都有很多人会去“中国西大门”打卡旅游,游戏里来去方便,就更没有理由不来了。 有了人流,一系列的配套设施自然也会随之出现,玩家只不过是把这个环节提前了而已。 在这里修建起城池,不管是发展商业和旅游业,还是经营农林牧渔业,都会更方便。它会成为一处枢纽,逐渐盘活整个区域。 再说,这也不是玩家第一次建城了。 想到这里,雁来点头道,“不错,从长远来看,确实很有必要在这里修建城池。” 难怪玩家不急着在守捉所那边开复活点,要建城的话,当然是开在这边更合适。雁来迈步往下走,来到开阔处,左右看看,问道,“城市规划有了吗?” 反正复活点不存在于物质世界,不用担心修建城池的时候挖坏了,所以只要规划好了位置,完全可以提前开启。 那样玩家过来搬砖也更方便。 “那个不急。”玩家回答道,“其实我们还勘测了好几处地方,雁帅可以选一选。” 这就体贴得有点过分了,雁来不由得认真打量了她一眼,这一看,才终于意识到这个玩家跟其他人的不同之处。 不管现实中的年龄多大,玩家在游戏里捏的身体基本上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甚至越是上了年纪的人,就越想扮嫩,随着玩家人数逐渐增长,再加上游戏内环境逐渐稳定,不怎么打仗了,最近都开始流行捏萝莉和正太了。 但这个玩家不太一样,虽然乍一看也很年轻,但就是会觉得她不是二十来岁的小年轻了,更像是上了年纪但保养得很好,给人成熟、稳重、可靠的感觉。 这是怎么捏出来的?或者说,气质也能靠捏脸捏出来吗? 雁来惊奇不已。 虽然她才是GM,但果然对游戏的理解未必就比玩家更深。 雁来心里有了一点猜想,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雁帅你好,我是郝主任。”玩家说。 雁来:“……”这名字真是意外地贴切啊,一看就是做群众工作的老手了。 她更加肯定自己心中的猜测,干脆直接问道,“你就是唐一之前说过要介绍给我的幕僚吗?” 唐一之前说要给她介绍一些幕僚,负责替她做一些统筹规划的工作,雁来虽然也有这样的想法,但当时没有直接答应,没想到她们会在这里等自己。 “是的。”郝主任爽快承认。 雁来又看向其他人,“只有你吗?” “只有我。”郝主任说,“我们只是想向你展现我们的诚意和能力,用不着这么多人。” 这种有分寸感的强硬,还真是熟悉啊…… “所以这座城池,算是你们的投名状?”雁来又问。 “那倒不是。”郝主任似乎笑了一下,但雁来不太确认,因为她的面相本来就是微微含笑,让人感觉很和气的样子,她说,“这些规划本来就是要执行的,区别只是在官方的主持下完成,还是由玩家自发地去建设。” 雁来下意识地点头,点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不对,她刚刚说的是玩家没错吧? 她看向郝主任,对方脸上还是那种含笑的模样,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措辞有问题。 所以,这又是一次心照不宣的试探。 “雁帅”作为游戏中的人物,当然是不知道玩家,不知道现实世界的存在的,但操纵这个人物的她,却可能什么都知道。 第四天灾题材的文学作品那么多,官方在正式跟她接触之前,不会不做了解,产生这样的怀疑与推测,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她们也并不打算捅破那层窗户纸,只是要做到心知肚明、心照不宣而已。 这确实是雁来之前比较担心的,一旦频繁跟玩家沟通这方面的内容,露馅几乎是不可避免的,所以她本能地回避这种接触。但她们显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一上来就将之点明。 虽然不能开诚布公地说开,但确实是在尽量表明她们的态度和诚意。 她想了想,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听起来,除了这座城池,你们还有很多别的规划?” “不错。”郝主任点头,“雁帅要是感兴趣,我就给你说说?” 雁来摇头,“不急,等人都齐了再说吧。” 郝主任先是一怔,反应过来之后又不由得一笑,“很高兴你能信任我们。” 雁来也是一笑,“走吧,去看看你们勘测的其他地方。” 郝主任点头,然后扬声招呼道,“云敏!” 张云敏正在一边跟其他人一起忙碌,一边用眼角余光留意那边的动静,听到叫自己,连忙响亮地哎了一声,快步走了过来,眼神发亮地看着雁来,脸颊都激动得红了。 在她抽到号进游戏的时候,玩家的数量已经很多了,大部分人根本见不到雁来的面,尤其是后面她去了长安,新玩家却还要留在西域搞基建,距离就更远了。 但是与此同时,随着游戏里的剧情展开,她们对雁来这个“关键NPC”的研究也越来越深入,张云敏资料看多了,又感觉雁来对自己而言,已经是一个熟识的、亲近的存在。 现在,一直只能在脑海中勾勒出轮廓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让她有种在参加粉丝见面会的错觉。 半晌她才将视线移向自家领导,“郝主任,您有什么吩咐?” “我们去看看其他的选址。”郝主任说,“你把资料拿过来。” “哎!”张云敏答应一声,跑过去将自己的包拿了过来,翻找了一下,才从厚厚一摞文件里挑出了一份,双手捧给雁来,一边道,“我们目前一共挑选了三个地方,大概的情况都在这上面了。另外还有更详细的规划书,可以到了地方对照着看。” …… 最后雁来还是选了第一个地址。 不仅是因为这里距离守捉所最近,也是因为北山面湖的格局她很喜欢,很符合她对于旅游胜地的刻板印象。 复活点也顺利地开了。 但不是像雁来想象的那样,选在将来打算修建官衙的位置,而是在张云敏的建议下,直接开在了湖上。 “后期再在这个位置搭建一处临水平台,您觉得怎么样?”她问雁来。 很显然,这位年轻人并没有将工作和游戏完全分开,所以才会对每一个细节兴致勃勃,提出的方案也不像是其他人那样四平八稳,而是更符合玩家的审美。 普通的城池,城内空间宽敞的地方就那么几处,可选的余地不大,现在自己建城了,当然不用再拘泥那些。 雁来同意了这个很有激情和创见的方案。 郝主任她们的准备是真的很充分,基本上已经万事俱备了,所以雁来选定地址之后,就直接动工了。 她还参加了奠基仪式,挖了第一铲土。 感觉很奇妙,好像自己真的从此就与这座城池有了某种扯不断的联系。 但雁来也没有在这里多待,第二天就启程下山,去了疏勒城。 这座曾经只差一步就能归属于安西军的城池,在时隔半年之后,终究还是被纳入了安西军的统治之下。 雁来抵达时,这里也已经进入了大生产模式,同样在忙着春耕。 欣欣向荣,生机勃勃。 不过来到疏勒王宫门前,看着还残留着焚烧痕迹的建筑,雁来脸上的笑意也收了起来。 “要把这里清理出来,重建成官署吗?”郝主任问。身为已经被雁来认可的幕僚,她已经开始跟在雁来身边上岗了,自然也注意到了对方长久的沉默。 雁来摇头,“不,清理出来之后,在这里修建一处纪念馆吧。” 郝主任赞同道,“雁帅想得周全,疏勒国人确实需要这么一个寄托感情的地方。” “那复活点还开在这里吗?”张云敏问。 虽然也不是不行,但雁来最后还是否定了这个选项,既然是纪念馆,还是庄严肃穆一些比较好。但有玩家在的地方,显然就庄严不起来了,还是另外选址吧。 最终入选的是纳尔罕的这个葛逻禄颉利发的官邸,因为这里最宽敞。 几位投降的葛逻禄将领跟着她们在城里转了半天,有点看不明白这是在干什么。他们是主动开城门投降的,所以玩家对他们还算优待,但安西军对他们的安排跟其他势力都不一样,几人自然难免心下惶惶,所以约好了要找雁来这个能做主的人问清楚。 实在不行,他们还是更愿意带着自己的人回葛逻禄去。 但等到复活点开启,亲眼看到了传说中的“神迹”,几人心里的各种想法都被打消了。 大概是二五仔当久了,葛逻禄人有一种天赋般的直觉,能够帮助他们关键时刻做出选择。而现在,几人意识到,他们已经来到了至关重要的命运岔路口。 而选择根本不需要考虑。 雁来并不知道他们经历了一场怎样的内心博弈,开完复活点,就去跟郝主任商量接下来的行程。 西域现在主要就是种地,所以她有点犹豫是回一趟龟兹,还是先去鄯善。毕竟从大唐带来的官员都还在那里呢,虽说要劳动改造一番,但也不可能真的一直让他们种地,还是要去安排一下工作的。 郝主任听完雁来的顾虑,沉默片刻,忽然问道,“雁帅难道不能像天兵那样,借助复活点传送吗?” 咦? 雁来被问得一愣,她之前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毕竟她很清楚自己不是玩家,自然就产生了一种思维盲区,根本不会去想可不可以。 但被郝主任这么一提,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尝试一下? 第156章 君臣二人都心中有数,这样的手段,不过是饮鸩止渴。 复活点虽然叫复活点, 但并不是死了才能用。 玩家的身体本来就是系统用能量构建成的,所以只需要将身体重新分解成能量,再在选定的地点重构即可, 整个过程都是能量的转换。 所以大部分玩家现在也都是直接传送,只要支付足够的声望值。 雁来早就已经将自己的身体数据化,理论上来说, 应该也可以解构, 再重构。 甚至更进一步讲,既然可以解构再重构,那么她应该也是可以复活的才对。 后者雁来肯定不会随便去试, 但前者试试又没什么损失。 之前只是没想到, 现在被人点出来了,雁来也就兴致勃勃地打开系统面板,研究起来。 再次感谢自己当初灵光一闪, 将召唤玩家的过程设计成了游戏系统, 为了能够管理这个“游戏”,系统给她开放了很多后台权限, 可以自行编辑和添加一些功能。 此刻, 雁来就尝试了一下在复活点的传送对象里添加上自己。 然后她看着页面顿住。 好消息, 系统确实可以提供这个功能。 坏消息, 要收钱。 而且也不知道系统是不是检测到了她对这个功能的强烈期待, 给出的定价也十分惊人——五百万气运值。 雁来: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呢。 往好处想,可能是系统为了不让她懊悔自己之前怎么没想到开启这个功能, 所以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就算想到了也没有用, 因为她掏空全部身家也拿不出那么多…… 个鬼啊! 好气哦,但还是要保持围笑.jpg 雁来深吸了一口气, 抬眼看向等候在一旁的郝主任,面上露出无奈的神色,道,“应该可以,但现在还不行。” 郝主任听懂了,可以开,但是还不满足条件是吧? 至于是什么条件……唐一她们早就分析过,她开启复活点是需要消耗某种能量的,而这种能量,很有可能跟游戏的知名度、玩家的忠诚度之类的数据有关。 这看似是一种限制,但是仔细想来,对她们其实不是坏事,因为有这样的限制在,雁来就会用心维持“游戏”的运营与维护,不用担心她哪天突然跑路。 她对现实世界有需求,而她们对游戏世界也有需求,双方的合作才能长久且稳固。 “那就再等等吧。”她对雁来道,“安西军刚刚经过了一段时间的高速发展,也是时候停下来稍作沉淀了。” 雁来点头,行吧,接下来就努力消化这段时间的收获,顺便搞搞生产,提高领地内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水平。总之,在攒够这五百万之前,尽量不出门,不搞事。 “行,现在还是先回鄯善吧。”她想了想,很快做出决定。 先把沙漠南部这边的事情都安排好,再回龟兹,省得回头还要一趟一趟的跑。 虽然这一次的尝试遇到了亿点点阻碍,但是总体来说,雁来觉得,跟现实中的官方合作这个选择,还是不错的。 而且在郝主任不着痕迹地点明了某些事情之后,她们的沟通交流也会更加顺畅,不止是游戏里的事情可以让她们帮忙参谋,游戏之外的,系统功能的开发与使用,说不定她们也能帮得上忙。 穿越一年之后,雁来久违地感受到了那种背靠官方的安心感。 …… 长安。 西域的战报终于送到了。 看到密封的战报,李纯直接气笑了,就连众多朝臣也有点绷不住。 天兵都已经若无其事回到长安,到处闲逛快大半个月了,这战报才送来,到底是在糊弄谁呢? 可是他们偏偏又挑不出任何错来,因为真要按照路程来算,这战报已经来得够快了,甚至有些太快了。 尽管所有人都知道安西军的消息传递根本不需要这样费事。 不过等拆开战报,看到里面写的内容,上面那些小心思就都消失了,只剩下紧张与凝重。 于阗不堪吐蕃人的残暴统治,在国中发动政变,同时写信向安西军求援,于是安西军大军出动,连克鄯善、且末、于阗、疏勒,夺取四城以及周边的区域,安西全境皆被收复! 这是什么概念? 要知道,原本的安西军,所占据的也不过是龟兹、焉耆和西州三城,至于其他那些小城,都是附属之地。 也就是说,安西军的领地在这一战之后,翻了一倍不止。 但更让众人震动不安的是,从天兵消失到再次出现,总共才多长时间?十天都不到,而安西军已经连克连捷,取得了如此巨大的战功。 安西军的战斗力,已经强大到了这种地步吗? 就算是当地的吐蕃守军见势不妙,望风而降,那也只能说明安西军在西域的名声已经大到能直接吓退敌人了。 想到这些,如何能不让人心惊? 如果是正常的安西军,也就罢了,反正就算收复整个西域,那周边也还有吐蕃和回鹘阻挡,一时半会儿影响不到大唐。但这些天兵现在可是在大唐境内出入无忌,谁知道他们下一步想干什么? 这让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威胁,虽然没人明说——说出来就是指出问题,有问题就要想办法解决,偏偏这事又是无解的,不如不说。 眼见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李吉甫只得站出来提醒道,“陛下,如此大功,是不是该议一议要如何封赏?” 李纯回过神来,听清他的话,眉头不由微微拧起。 是啊,安西军想做什么,那都是以后的事,当下要考虑的是该如何封赏。 按理说,一连夺回四城之地,这样的的大功,如何封赏都是应该的。问题是安西军的这份大功来得太轻易了,要是这回大肆封赏了,下次再有这样的战功,又当如何? 但封赏若是少了,又怕天兵对朝廷心生怨恨。 这种事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朝廷上下都有心理阴影了。尤其天兵还不是那些只顾着烧杀抢掠、成不了气候的藩镇兵,要是他们像朱泚乱军一样直接攻占长安,朝廷还能夺回来吗? 到时候,断送大唐国祚的罪名,就该在座这些人来背了。 想到“亡国之君”四个字,李纯的心都在发颤。 遥想几年前,他刚刚登基的时候,是如何意气风发,立志要扫除积弊、再兴大唐,而今局势日渐好转,国内一片安宁,正是该大展拳脚之时,这四个字却成为了悬在他头顶上的尖刀。 脑海里转着这些念头,他深吸一口气,对几人道,“具体封赏事宜,着几位先生与户部、兵部议来。”顿了顿,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官职迁转依例即可,当厚给赏钱,不必吝惜。” 说出后面这句话,对皇帝来说是十分艰难的。 安史之乱后,朝廷的财政几近崩溃,虽然实行了两税法之后,局势逐渐稳定,但因为战事频仍,收上来多少都是不够花的,就算提拔任用了一大批擅长理财的官员也一样。 因此朝堂上下,提起“钱”字,都忍不住皱眉。 而皇帝尤甚。 当初德宗为了捞钱,可是明目张胆地卖官,只要给他送钱就能谋得想要的官职。李纯虽然没有这么荒唐,但是藩镇和宦官的孝敬也没少收——没错,藩镇虽然不给国库交税,却每年都会给皇帝进奉一大笔钱。 用膝盖想也知道,每年进奉的那几千几万两,跟税收比起来就是九牛一毛。但这钱进了国库,就仿佛填进了无底洞,钱永远都不够用,进了皇帝的私库,却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皇帝带头收受贿赂,也算是历史奇观了。 朝臣也没办法,国库没钱,皇帝有钱,那就只能想方设法挖皇帝的小金库来填窟窿了。 在这种情况下,也就不怪皇帝对想花他钱的文官集团不满、防备,亲近能给他送钱的宦官。毕竟文官就算有心给皇帝送钱,往往也不好太明目张胆,总要经宦官转一道手。 但这天下终究还是李唐皇室的天下,皇帝要是不想天下不太平,有些钱就不得不花。 比如这种给军队的赏钱,基本都是从皇帝私库出的。 所以李纯说出这句话,感觉真的跟割自己的肉没有区别了。 毕竟十万人,一人赏钱十缗,那就是一百万缗!但安西军显然远不止十万人,而各级将领的赏钱也不可能跟底层士兵一样。 李纯心都在滴血,几乎是立刻就在心里下定了决心,回头就裁神策军的军费,狠狠地裁! …… 【报!皇帝要给我们发赏钱了!】 ——啥,还有这好事? ——看到发钱俩字啪地一下就点进来了,没错,就是这么见钱眼开! ——你要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啊,楼主赶紧展开说说,到底是怎么个事儿? ——就是这回的于阗之战啊,据说所有被征调参战的人赏十五缗(一缗就是用绳子穿起来的一千文钱,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一贯),参加了战役的赏二十五缗,在战斗中有突出表现的赏五十缗,军官的赏赐逐级增加。 ——嘶……皇帝这么大方的? ——粗略估断一下,假设有十五万人参战,十万是去打酱油的,这就是一百五十万缗,五万人参战,就是一百二十五万缗,加上杂七杂八的差不多三百万缗,感觉也不多啊。 ——你三百万再乘以一千呢? ——等我数一下有几个零,嘶……三十亿钱!甚至有点替皇帝担心了,他的库房里真有那么多铜钱吗? ——哈哈哈,不可能真的都发钱啦!大唐超过十贯的交易一般都是用布匹结算的,以绢为基本单位,一匹绢五百文,当然实际支付不一定是绢,一匹贵价的布折合几匹绢这样。 ——回鹘帮大唐平定安史之乱后,就半强迫地每年卖给大唐几万匹马,就是用布付账,所以叫“绢马贸易”。 ——说到绢马贸易,白居易有一首新乐府诗就是写的这个事,吐槽说回鹘不讲信用,随便用老马病马瘦马充数,到了大唐就死伤十之六七,于是大唐也乱搞,“疏织短截充匹数”,把布织得跟蛛网似的,咸安公主还为此上书了好几次。现在这个皇帝上台之后,用内库的金帛来付账,不许再粗制滥造,结果第二年回鹘送来了两倍的马匹(乐 ——惊,突然看到了丈母娘的名字! ——楼上也太会抓重点了- - ——笑死,这就是高端的国际贸易战吗?还真是朴实无华啊…… ——高端的商战往往采用最朴素的方式(bushi ——扯远了啊喂!皇帝真的是大方得让人不安啊,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柯南摸下巴.jpg ——emmmmm这个嘛……我有个兄弟之前混进神策军,虽然后面被清退了,但是人脉保留下来了,听他说,好像皇帝要裁减神策军的军费,理由就是钱都用来给我们发赏钱了。 ——?当我打出问号的时候不是我有问题而是他有问题。 ——这皇帝有病吧,这是让我们替他扛子弹? ——其实他真要发钱爽快的话,扛一下也不是不行啊…… ——那如果我说,神策军的军费本来就是普通军队的三倍,而且以往发赏钱的时候,都是每人三五十缗,阁下又将如何应对? ——什么?!这就过分了啊,我们安西军难道比不上神策军吗,这是看不起谁?(愤怒掀桌 ——讲道理,中央军的待遇比地方军好也是正常的,这回给我们的赏钱确实算是丰厚了,毕竟大部分人就出了个人,刀都没拔呢! ——……靠,无法反驳。 ——而且我们可是有十几万人哎! ——确实可以知足了,毕竟咱们又不是只打这一次仗(doge ——听楼上这么一说,这好像是一条稳定的生财之道啊…… ——啊啊啊啊啊我没赶上这一战啊,所以下次打仗什么时候?(尖叫,扭曲,阴暗地蠕动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巧了吗不是,我也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我来替你们讲:天兵怎么能被这种小小的困难打败?没有战争,我们可以自己创造战争! ——呃,你们都在想那么危险的事吗?我只是想说,皇帝要是愿意把神策军的军费发给我们,我们也可以替他把神策军的活儿干了啊…… ——姐们儿你这个想法更危险好吧,天兵给他守门,皇帝晚上还敢闭眼吗? ——啊这,我只是想说,我们可以成立一支雇佣军,只要皇帝给钱,保证指哪打哪,跟你们一比,确实是太不起眼了。 ——不不不楼上你才是正常人,这个雇佣军我感觉可以有啊! ——那现场招募,来的私聊我登记。 ——来了来了,有人数限制吗,我想把我亲友也拉进来。 ——暂时限制在一千人吧,太多了队伍不好带,要是不够用再临时招募。 ——可以可以,老哥思路很清晰,感觉靠谱,带我一个。 ——啊?不是,你们来真的啊? …… 大明宫,紫宸殿。 自从还朝之后,李吉甫几乎每天都会被留下来单独奏对。 难得的是,对于这件事,不管是裴垍和武元衡这两位宰相,还是俱文珍这个皇帝身边的大貂珰,居然都没有太多的不满。 实在是最近的皇帝太难伺候了,经常会说出让他们不知道该怎么接的话。 现在李吉甫能把这份工作接过去,他们反而松了一口气。 对此,李吉甫本人其实也相当无奈。 他本来就是预见到了可能到来的风雨,才主动配合皇帝,被打发出京城。结果才走了没几个月,就又被召回来了。 李吉甫一方面有些自得,纵然满朝文武,皇帝终究还是要倚仗他,另一方面,又有些忧心,因为这一回要面对的,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复杂的局势、更难缠的对手。 但李吉甫并未退缩,不仅是因为君命难违,更是因为对他这种自负的人来说,前所未有的困难、前所未有的敌人,只会更加挑起他的斗志。 虽然怎么想都感觉没有赢面,但正因如此,皇帝才会需要他,给予他前所未有的权势,不是吗? 所以他也算是半推半就,站到了现在这个位置上。 此刻,坐在紫宸殿中,李吉甫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就在刚才,政事堂将拟定的封赏呈至御前,李纯虽然心痛不已,但还是批准了。看得出来,花了那么多钱,皇帝的心情不怎么好,这时候留他独自奏对,肯定是有什么想法。 果然,李纯一上来就丢出一句话,“朕欲裁撤神策军的军费。” 也就是李吉甫了,听到这话,眉毛都不动一下,心下甚至微微一喜。 这件事皇帝不跟俱文珍商量,却来问他,这其中含义,耐人寻味啊…… 他整理了一下思路,才道,“神策军深荷圣恩,却难孚众望,的确该整顿一番了。只是直接裁撤军费,臣恐人心浮动,京师不安。” 李纯点头道,“朕也是如此想,先生可有良策?” 就是考虑到这一点,之前他虽然已经对神策军大失所望,但还是继续花钱养着他们。毕竟这些家伙对敌的时候节节败退,犯上作乱却是如狼似虎。 但现在,李纯忍不下去了。 李吉甫想了想,道,“裁撤所有的神策军,既做不到,也没必要,还是应该严加考核,裁汰不合格者,擢拔得用者,如此军中风气一新,自然将士用命。” 李纯默然不语。 考核与裁汰是肯定的,问题是裁汰下来的人要如何处理? 且不说这些人那么多人放出去可能造成的乱象,单说他们能混进神策军,恐怕都跟京中的权贵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干脆就是各家子弟送来镀金的,一次性全部都处理掉,恐怕不止长安震动。 况且,神策军早就习惯了以前的政策,如今频频改动,只怕也会心生怨气。 好在李吉甫向来不会让他失望,又道,“如今京中治安,京兆府大都委之于天兵,倒是不需担心这些人游手好闲、惹出乱子。况且陛下也是为了凑足给安西军的赏钱,才要裁汰冗员,纵然有人不满意,这怨气也该冲着安西军去。” 有本事他们就去找安西军发泄,没本事,那就憋着。 这就是要在口实上把责任推给安西军了。李纯自己其实也隐隐有这样的想法,但听李吉甫说出来,还是心头一畅。 他因为安西军憋屈了那么久,现在总算也有让安西军憋屈的时候了。 反正赏钱确实是发给他们的。 但他还是道,“只恐安西军受此指责,会心生不满。” 李吉甫闻言,不由在心中微微摇头。 雁来参与的那场宫宴,以及她射向俱文珍的那一箭,李吉甫在淮南的时候就听说了,当时他就有跟俱文珍差不多的想法,觉得错过了那个时机,以后再要对付雁来和安西军就难了。 陛下瞻前顾后、优柔寡断,面对普通的藩镇尚且难以处理,更何况是有天兵的安西军? 不过为人臣子,他能做的也只是给出建议。 所以李吉甫略一沉吟,便道,“这本来也是实话,除非安西军不领这份赏钱,否则也怪不得陛下。不过以臣愚见,若是能格外加恩,想来安西军就不会有怨言了。” “如何加恩?” “听闻那位雁帅驱使天兵,也是厚给赏赐。既如此,陛下不如也以重金招募一批天兵中的精锐。一来可以磨砺神策军,让他们居安思危,用心训练,二来……成德的事总不能一直拖下去,若手中有一支天兵,那王承宗又有何可虑?” 既然没法对付天兵,那就想办法让他们为自己所用。 拱卫京师是不可能了,但放出去祸害别人肯定没问题,正好将天兵的注意力转开,让长安恢复安宁,皇帝也不用寝食难安。 要是真的能借天兵的手削藩成功,使天下重归一统,李纯也算是完成了自代宗以来几代皇帝的夙愿。 但君臣二人都心中有数,这样的手段,不过是饮鸩止渴。 一旦天兵席卷天下,他们的威望就会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到那个时候,皇帝又该如何节制这群毫无忠心可言的天兵呢? 只是两人都默契地避而不提。 第157章 肯定不可能是系统卡出了bug,在白白给她送钱。 “你是说, 皇帝想招募一批天兵为他所用,正好也有一群天兵组成了一支雇佣军,想给皇帝办事?”雁来重复了一遍玩家送来的最新消息, 心中颇感荒谬。 好小众的文字。 “没错。”说出这个消息的玩家也是表情微妙。 皇帝突然这么懂事,搞得大家还有点不知所措。 不过雁来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该说不说, 皇帝还是挺有想法的, 打不过就加入确实是个很好的思路。 而且这对大家都不是坏事。 玩家反正都是要搞事的,多从皇帝那里领一份额外收入,当然是好事。至于皇帝, 如果花钱就能买来安心, 他自然也不会吝啬。 这么一想,虽然是有点出乎预料吧,但是皇帝和天兵能在这方面双向奔赴、一拍即合, 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玩家之前因为是在大唐境内, 行事还算有点顾忌,现在有了皇帝的背书, 拿到了官方身份, 岂不是要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了? 希望皇帝的心理承受能力足够强大, 已经做好了迎接迎接玩家带来的泥石流的准备吧。 “雁帅打算怎么处理此事?”玩家又问。 雁来下意识地反问,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玩家有情, 皇帝有意,跟她这个蹲在西域不出门的老实人有什么关系?就算事有不谐, 皇帝要算账也找不到她头上来。 屋里众人闻言,都忍不住笑了。 “雁帅不管的话, 那我想办法给两边牵个线吧,省得他们还要兜圈子费事。”那个玩家又说。 雁来无可无不可地点头, 看了郝主任一眼。 郝主任就拍了拍手道,“好,人都来齐了,那我们就开始说正事吧。” 没错,今天其实是郝主任安排雁来跟她未来的幕僚团正式见面,这个消息只是与会玩家顺便带来的,因为是最新消息,所以才在开会之前提了一嘴,算是一种打招呼的方式? 这么想好像很奇怪,但是替换一下,想象你的同事走进办公室,跟你分享她在上班路上看到的新闻,是不是就好理解多了。 只不过大佬们八卦的话题都比较高端而已。 听到郝主任的话,包括雁来在内,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腰,坐得更端正了一些。 然后郝主任挨个给雁来介绍了在座的人,被介绍到的人就站起身来,朝她致意。 雁来这才发现,这个幕僚团虽然只有七八个人,但负责的范围却涵盖了游戏中的各个方面。严格来说,她们也不是一个人负责一大摊子事,手下应该还有不少人,只是她们出现在了雁来面前。 下面千头万绪的信息、线索和事件,都会先在她们手中汇总、归纳,形成清晰而有条理的文件,再递到雁来手中。 今天虽然说是见个面,认识一下,但是所有人显然都有备而来,要向雁来展示一下她们的实力。所以站起来一个,雁来就能收到一份文件,等所有人重新坐下,她面前也堆起了厚厚一摞。 “这些我拿回去,还是要现在看?”雁来看着文件,又看看众人,有些不确定地问。 不会所有人坐在一边等她看完吧? 那跟被全部科任老师盯着单独补考有什么区别?! 郝主任笑着递过来一张纸,“具体的内容,您可以拿回去慢慢看。大致的情况,都在这张纸上了。” 还怪体贴的。 雁来拿到手一看,发现上面的内容分成了两部分。 第一部分是郝主任她们给出的各项规划,都是安西军现在还没有,但其实很需要的。 第二部分,则是从各个渠道搜集到的,玩家正在搞或者说打算要搞的事。 相较于简洁明了,不仅给各项规划排出了优先级,还罗列了已经满足的条件,仍然欠缺的东西以及解决方案的第一部分,这第二部分的内容就显得五花八门、毫无章法了。 只能说,玩家还是太全面了……只有雁来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了。 不过雁来更好奇的是,这些信息都是从哪里搜集到的? 她明明也天天刷论坛啊,但是这一看,发现还是错过了许多有趣的想法。 就比如,有一支玩家小队,正在计划穿越白令海峡,去美洲寻找各种当地特产——土豆玉米西红柿,瓜子花生八宝粥……呃,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 总之,充满勇气和想象力的计划,并且比起造船出海,确实更有性价比。 虽然未必能成功吧,但雁来其实也挺期待的。 玩家嘴馋了大不了下线叫个外卖,或者约上三五好友去夜宵大排档,她却只能就着玩家的吃播视频,重复着单调的饮食。 所以她其实比玩家更需要引进新作物! “这上面的给予协助是什么意思?”雁来问。 按照上面写的,能被罗列在这张纸上,都是需要重点关注甚至可以提供一些协助的项目。更多玩家的奇思妙想,在造成更大的影响之前,都还处在观察状态。 不过其他那些在大唐境内折腾的项目就罢了,这个要怎么协助? 听到雁来的问题,几人对视了一眼,郝主任笑道,“具体的方案都写在你面前的文件里了,回去再看吧,有什么疑问,可以再找我们讨论。” 雁来狐疑地点头,于是会议就这样简单地结束了。 她还以为会开很久的。 不过雁来看看自己面前厚厚一摞文件,又释然了。会议只是一个开始,真正的重头戏还是在这些文件里,而她要花费的时间肯定不会少。 雁来的办公室就在会议室旁边,坐下来之后,她先按照序号,翻出了“跨越白令海峡”计划所在的那本文件。 看到里面的具体计划,雁来总算明白为什么要让她回来自己看了。 因为所有能给这个计划提供的协助,都是非物质性的,主要是提供导航、预警乃至野外生存攻略之类的功能。 这些都要用到系统。 而雁来现在跟官方的关系还处在她们知道她不仅是NPC,她也知道她们知道这一点,但是双方都暂时不打算将这一点摆在明面上。毕竟这涉及到游戏对现实的交互和影响,甚至是雁来穿越者的身份,全都是敏感话题。 ……所以那些会议上不方便当面说的内容,都写在了文件上,让她自己看。 虽然感觉这是一种很新的掩耳盗铃,但雁来确实安心了一些。 只要大家都不戳破,她就没有掉马! 扯远了,总之文件里关于系统的使用方式,确实给雁来打开了思路。如果能从现实中获取数据支持,很多原本用不了的功能其实都可以有。 比如导航,在开完地图之前,玩家是没法用系统地图导航的,但是开新地图的玩家,又是最需要导航功能的,这就形成了一个悖论。但只要从现实中接入全球地图数据,再在玩家探索的过程中不断矫正,事情就容易多了。 再载入所有的野生物种及其分布数据,就可以提供预警和生存攻略。 推而广之,将现实中的各种资源的分布图以及产量之类的加载进来,玩家就可以按图索骥,省去勘探和寻找的过程。 要是能跟雁来设计的任务系统结合,自动触发和激活,游戏的可玩性就会大大提升。 至少各项图鉴都可以开启了。 不过想也知道,升级这种功能,必然又要花费一笔不菲的气运值。 雁来再次体会到了刚开服时那种捉襟见肘的感觉,忍不住打开系统面板,看了一眼余额,太穷了,她真的……嗯? 刚准备丝滑接上连招的雁来忽然顿住,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视线落在那一行数字上,仔细数了好几遍,才确信自己的余额不知何时又突破了七位数,而且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 这肯定不可能是系统卡出了bug,在白白给她送钱,那就只能是……游戏突然在现实中火爆了? 游戏开服那么久,在现实中也算是有了自己的基本盘,不过也正是因此,该宣传的早就已经宣传过,这会儿大爆出圈的概率很低。 除非有人出手助推热度。 莫非是官方妈妈出手了? 这么夸张的热度,该不会给她推上七点新闻了吧?不对,七点新闻现在还有那么多人看吗? 因为是游戏外的事,雁来没法通过系统溯源气运值是从哪里来的。她想了想,打开论坛搜索了一番,也没看到有任何玩家在讨论相关的消息。 那应该不是官方了,如果有官方推热度的话,论坛肯定会爆炸的。 这就让雁来更加好奇了,到底是哪个小可爱在给她当自来水,规格还这么高? 如果是以前,雁来只能自己抓耳挠腮,但现在嘛,咱也是在现实世界里也是有人脉的人了! 待会儿找郝主任问问,她们出手,应该很快就能弄明白原委。 不过在那之前,得先把这厚厚一摞文件全都看完。 虽然玩家的奇思妙想很有趣,但那张纸上的第一部分,其实才是雁来要看的重点。 目前的资源和人手有限,所以即便已经给项目排了优先级,依旧需要她来决定先做哪些,这也将会是之后一段时间里,安西军的主要工作。 所以文件虽厚,但不是一下子全部都要落实,大部分其实都是未来的规划。 往好处想,至少往后十年内,雁来应该都不需要担心游戏没有可以更新的内容了。 …… 紧赶慢赶,总算是将所有的文件都看完,雁来挑出自己选择执行的那部分,单独放在一边,然后再将上面的内容归纳总结一番,在系统里写成一份新的更新公告,设定好发布时间。 最后,她拿过一张纸,将请她们帮忙查询的事情写下来,再将这张纸夹入厚厚的文件之中。 毫无痕迹,完美! 将文件送到郝主任的办公室,雁来抬头往外面一看,才发现天已经黑了。 她走出院子,打算舒展一下筋骨。 结果才一出门,就发现玩家都往某个方向聚拢,雁来的脚步自觉地跟了上去,很快就来到了门前的大广场上。 沿路都点着灯,到了这里,反而一片漆黑。雁来正觉莫名,忽见前方一点火光亮起,然后是周围星星点点的火光,离得太远,看不清是怎么回事,但是这个造型看着怎么像…… 不等雁来想完,《祝你生日快乐》的旋律已经响起。 果然,那些火光就是插在生日蛋糕上的蜡烛。 所以这是在给谁过生日? 疑问才刚刚出现,答案就从前方传了过来,不知多少人异口同声地高喊,“李贺生日快乐!” 是团宠李贺啊,那没事了。 随着这一声响起,生日蛋糕上的蜡烛被吹灭,下一瞬,广场上篝火堆被点了起来,足够一层楼那么高的火堆,燃烧的火光足够将整个广场都照亮。 雁来也看到了被众人簇拥在正中间的李贺,他脸上带着腼腆的笑,眸子却被火光映得亮晶晶的。 虽然没准备礼物,但既然都看到了,似乎也应该过去对寿星公恭贺一下,雁来想着,正准备迈步往那边走,就见李贺被几个玩家推着来到了四层的大蛋糕前。 虽然看起来是要切蛋糕,但雁来却心道不妙,连忙往后退了几步。 果然,下一刻李贺就毫无防备地被按在了涂满奶油的蛋糕上。 真是毫无新意的节目啊……雁来爬到广场边缘的石雕上面,居高临下地欣赏那边的奶油大战。 说起来,自从玩家数量越来越多,雁来就没再搞过类似庆功宴的聚餐了,毕竟实在是太麻烦了。不过现在看来,玩家也没少私底下找各种理由开party嘛。 正想着,忽听石雕下方传来一声叹息,“岂可这般践踏食物?” 雁来低头一看,就见一个面带风霜之色的中年人正站在下面,也遥望着广场中心的方向。 “确实有点浪费了。”雁来想了想,出声附和道。 下面的人吓了一跳,仰头看了过来。 雁来挑了挑眉,从石雕上跳下,落在这中年人身边,接着说,“不过难得一次,应该也不算罪过吧。” 中年人微微摇头,“自然不算是罪过,毕竟比这更浪费的情形,在下也见了不知多少。只是……” “只是?” “只是在下原以为,安西军应该跟那些醉生梦死、奢侈靡费的权贵不同。” 雁来沉默了。 倒是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当然不同!他们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天兵却一直都是百姓吃什么,他们就吃什么。今日也只是庆祝的时候稍微忘形,怎么能与那些人相比?” 雁来回头去看,就见白真珠手持佩刀站在几步之外,正气鼓鼓地瞪着中年人。 她是亲眼看着西域一点点变成今天这样的,当然听不得有人挑他们的毛病。 中年人倒是没有生气,饶有兴趣地问,“娘子此话当真?” “真不真的,从我们口中说出来,先生也未必会相信。不如在西域多待一段时间,自己亲眼去看。”雁来说。 中年人点头道,“正有此意。” 雁来有些好奇地问,“外面是怎么传我们的?” 像这样的评价,是很难传到玩家耳朵里的,雁来还真有点想知道。 中年人摇头道,“外面的传言都是与天兵有关的,至于西域的百姓如何,极少提到。” 雁来便又问,“那天兵风评如何?” 中年人闻言,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说什么的都有。” 他也是因为这个,才决定亲自过来看一看。 “好吧。”雁来失去了兴趣,玩家表现得太高调,抢去了所有风头,倒也不太令人意外。至于风评不好,就更不奇怪了。人们对于不了解的事物,第一反应总是警惕和抗拒的,要是再加上有心人推波助澜,很容易就能形成负面舆论。 雁来正准备问问这中年人的名字和住处,回头让人留意一下,前方忽然传来喧哗声,有玩家朝这里来了。 这时候想躲也来不及了,雁来只能站在原地,看着玩家们兴奋地聚拢过来,“雁帅,您怎么躲在这里?”不过她们也不需要她回答,立刻热情地邀请道,“今天李贺过生日,我们正在搞烧烤晚会,雁帅一起来玩呀!” “我就不……” “来嘛来嘛!李贺可期待啦!” 拒绝的话最终也没说出口,一群玩家簇拥着她来到了篝火边。 看到她,众人连忙都站了起来,原本围在李贺旁边的玩家主动让出了位置,热情邀请她们过去。 “寿星大喜。”雁来走到李贺面前,笑着恭喜了一句,想了想,从腰间解下一串钱,“没有准备礼物,这个给你拿着玩。” 李贺有些迟疑,“这是……” “是秦州那边交易市场用的代币,没什么用处,不过做得很精致,留着做饰品吧。”雁来说。 这个是玩家送给她的样品,一整套共五枚,还用丝线编了络子,确实挺好看的。 旁边的玩家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李贺不知道不代表他们不知道,这可是真的能当钱用的,光是一枚金币就值十万块了。 李贺却不疑有他,听说不是什么孤品珍品,就欢喜地接过,直接挂在了腰间的玉钩上。 玩家见状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反正这是在西域,确实用不上这些钱,也不用担心上街被抢,挂着就挂着吧。 挂好了,李贺看向雁来身边一起被簇拥过来的中年人,目露好奇之色,“雁帅,这位先生是?” 雁来很坦然,“我也不知道,你可以直接问他。” 中年人面露无奈,拱手道,“在下颍川王建,字仲初。” “王建?是我知道的那个王建吗?”一个玩家突然兴奋。 众人不由得都朝她看去,玩家眼睛发亮,正准备开口,忽然反应过来,连忙捂住了嘴。 好险,差点就反射性地开始背诗了。 有“呱娃子”的前车之鉴在,她们绝对不想体验当着正主的面背诗,然后变成蛙叫的经历,那也太丢人了。 虽说玩家丢人也不奇怪吧,但就算已经有人在论坛上科普了元和时期的各种名人,能在听到名字的第一时间就产生联想的,多少也算是粉丝了,姑且还是要维护一下形象的。 见王建也有些好奇地看着自己,玩家支支吾吾,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要是说自己听过对方的诗,那背不出来就很奇怪了。而且不背诗的话,怎么确定对方的身份呢,总不能直接问人家“请问你写过什么诗”吧? 最后给玩家解围的居然是李贺。 大唐人对诗歌的热情不容小觑,不仅走到哪里都喜欢题诗,民间也喜欢传播这些诗歌。虽然他们的人生没有任何交集,但李贺还是顺利背出了王建的“闭门留野鹿,分食养山鸡”,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旁边的玩家松了一口气,连忙在心里下定决心,回头得专门搜集一下这些著名诗人文人在市面上流传的作品,确定哪些是已经写出来了,可以随便背的。 不能每次都这么尴尬吧? 眼看王建和李贺已经顺利相认,并且互相称赞起了对方的诗作,雁来便也找了个空地坐下来,开始烧烤。 话说,要不是闻到食物的香味,她都差点忘了自己之前只顾着看文件,好像是一直没吃饭来着。 饿死了! 说起来,王建写过什么诗来着? 想不起来了,不过没关系,雁来将烤串放好,随手打开了游戏论坛,果然在首页看到了直播贴。 点进去,好多熟悉的句子。 ——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是谁家? ——雨里鸡鸣一两家,竹溪村路板桥斜。妇姑相唤浴蚕去,闲着中庭栀子花。 ——寂寞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果然,能够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诗人,就算听名字的时候想不起来对方写过什么,但是只要提起诗句,就会恍然大悟,原来是你! 好像忽然偶遇了一个老熟人,陌生中又带着亲切。 第158章 这一局,是王建赢了。 话是这么说, 但以上这些流传甚广的绝句,其实都算不上是王建的代表作。 他在文学上真正受人关注的成就有两项。 第一是《宫词一百首》,据说王建是宦官王守澄的同宗, 往来之际从对方口中听说了很多皇宫秘闻,因此创作的《宫词》内容详实、刻画生动,不仅为研究唐代宫廷生活提供了重要的研究资料, 还为后世宫词写作提供了范例, 有“宫词之祖”的美誉。 据说王建写出《宫词》之后,王守澄十分不满,有一天忽然对他说, “内庭的事老弟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明天就上奏皇帝。”王建写了一首诗回他:“不是姓同亲说向, 九重争得外人知?”王守澄这才老实闭嘴。 第二个便是与张籍齐名的乐府诗创作,世称“张王乐府”。 大概是因为出身寒门,早年又游历颇多, 后来入仕也是底层官员, 所以张籍和王建的作品不像元白乐府那样有着强烈的“裨补时政”的政治色彩,更多地聚焦风土人情和咏史怀古等题材。虽然有时被人讥为“俚浅”, 但那种借鉴民谚歌谣而形成的独特风情, 却是士大夫作品之中极为罕见的。 考虑到他们再怎么寒门其实也是士族出身, 这种刻意的“以俗语入诗”的写法就更加难得了。王安石评价张籍的诗作“看似寻常最奇崛, 成如容易却艰辛”, 十分精当。 雁来一边刷帖子一边在心里点头。 没用的知识增加了! 不过抽卡这种事,本来也不是为了有用。 只要够珍稀、够好看、够特别。 所以雁来脑子里已经在琢磨要怎么把人留下来了——开玩笑, 那些不方便捞的也就算了,这主动过来的, 还能再让他跑了? “雁帅。”旁边忽然传来声音。 雁来转头看去,就见李贺将烤好的肉串从火上取下, 盛在盘子里,递到她面前,“现烤的还需再等一阵,请先用这些吧。” “谢谢。”雁来是真的饿,不客气地接了过来,一边吃一边问他,“你们到西域也有一段时间了,感觉怎么样?各方面都能习惯吗?” 李贺拨弄着串肉的竹签,脸上露出几分忧色,“还好,只是几位前辈上了年纪,有些不适应此地的气候。” 他担忧的不止是那几位前辈,还有仍在路上的祖母和母亲。 “不用担心,路上安排了医生随行,有什么事可以随时处理。而且龟兹城的气候也比这边更宜人。”雁来安慰他,“若是实在不能适应,也会先送她们回秦州那边暂住。” 李贺点头,面色也稍稍缓和。 王建坐在李贺另一边,闻言不由侧目。 礼贤下士他当然见过,表现得更夸张的也不是没有,可雁来这种平易近人,实在太自然了——但凡她身边多带两个人,他也不至于没认出来,还以为对方只是个普通天兵。 好在没人在意他这点尴尬。 正自想着,就见雁来的视线已经转到了他身上,“不知王先生的住处可安顿好了?” 话说礼贤下士是这么做的吗?她业务不太熟练啊! 毕竟不是土匪拉人入伙,也不好直接问“兄弟你愿不愿意跟我上山坐一把交椅”,雁来只能想到从关心生活日常入手。 王建忙道,“有劳雁帅记挂,已经安顿好了。” “那好吧。”雁来也不是很失望,想了想又说,“若有什么不便之处,只管告诉我。若是不好意思跟我说,随便找一个天兵也行——对了,我这些天兵素来钦慕才子,恐怕往后多有打扰之处,但他们并无恶意,还望王先生不要见怪。” 王建知道这个,他在路上的时候已经收到了张籍寄来的诗。 不过他没当回事,随意地应了。王建虽然是个文人,但经常在外游历,又有多年从军经验,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 李贺在一旁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 总有一些东西是语言难以表述清楚的,等王先生亲眼见到,就会明白了。 …… 篝火晚会持续到了很晚,不过王建走得比较早,因为雁来和李贺走的时候都提醒了他,天兵肯定会闹到凌晨,累了倦了就可以先走,不用硬陪着。 果然他入睡之后,半梦半醒之际,还隐约地听到了好几次喧闹声和歌声。 于是在梦里参加了一夜的赛神会。 睡得不太安稳,起来就没什么精神。王建神情倦怠地打开门,就发现客栈里多了许多人,楼上楼下都有,而且随着他开门的动作,全都朝这边看了过来。 “啪”的一声,他关上房门,清醒了一下,才意识到这就是雁来所说的“打扰”。 他下意识地整了整身上的衣帽,提起精神,重新开门出去。 果然,门外的人没有变少,反而更多了。 虽然他们没有靠近,只是用眼神打量,但王建还是看得浑身不自在。尤其是穿过走廊下楼的时候,背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好在一下楼,他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长吉。” 李贺是特意来找他的,天兵虽然并无恶意,但是这种过度的关注,对不明就里的人来说还是有点难以接受的。作为过来人,李贺觉得自己有责任帮助王建熟悉这样的情况。 毕竟他能看得出来,无论天兵还是雁帅,都对王建颇为热切,显然是想把人留下来的。 正好李贺和王建都不是那种擅长交际的个性,相处起来反而没什么压力,再加上两人都致力于乐府诗的创作,虽然创作倾向不尽相同,但也颇有共同语言,他主动承担起这项差事,倒也不觉为难。 这会儿见王建下楼,就起身道,“长吉不请自到,还望先生见谅。听说先生才至西域,若蒙不弃,长吉愿为向导。” 王建忙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虽然周围还是有很多天兵在,但身边有人作伴,感觉就好了很多。 从旅舍出来,李贺就给王建介绍起这里的早餐。现在西域很多生意都是玩家在操持,雁来打到哪里,他们自然是第一时间就过来开店摆摊,因此街市上十分热闹。 李贺热情推荐了自己很喜欢的煎饼果子。 第一次看摊煎饼的人,大抵都会有些惊奇,王建也不例外,干脆就选了这个。 “这就是王建啊?”系着白围裙的天兵用一种同样惊奇的视线打量着他,十分豪爽地多打了两个鸡蛋,将煎饼卷好,递了过来,“这份我请,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王建正要拒绝,一旁的天兵先不干了,“想请客的自觉点排队哈,这顿是我的!” 然后两人就吵了起来。 王建手里还抓着煎饼,一时有些茫然,回头一看,李贺正在一旁偷笑。 见王建看过来,他连忙忍住笑,摆出正经的表情,只是眼睛还是弯弯的,口中安抚道,“他们经常这样的,王先生习惯了就好。” 王建觉得自己很难习惯。 又听李贺道,“趁他们不注意,我们先走。” 被拽着离开的王建还有些回不过神来,这样也行?他回头看看仍然热闹的摊子,又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煎饼果子,“这……” “他们敬慕先生才会如此,不过几文钱,先生不必介意。”李贺又道。 王建便也不再多想,一边吃着煎饼果子,一边留意着四周。围在早餐摊旁边的,除了天兵,也有不少本地居民。昨夜那位小娘子说,百姓吃什么,天兵就吃什么,现在看来倒是所言不虚。 最让王建在意的是,所有人看起来都很放松,带着孩子上街的人也多,城内一片祥和,全然不像是才遭战祸不久的样子。 吃过早餐,李贺就领着王建出了城。 王建本以为是要去城外游览什么名胜古迹,心中还颇为期待。结果越走越不对劲,到了地方一看,李贺带他来了正在开荒的地方。 地里已经有人在干活了,看到他们过来,纷纷出声招呼李贺,又好奇地看向王建,“这位就是王仲初先生吗?” 王建:……怎么有种一夜之间他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鄯善的感觉? 虽然实际传播范围比他想的要广得多。 眼前这些人一看就不是天兵,王建听了李贺的介绍,才知道这就是跟着雁来从长安来到西域的文官们。 看他们麻利的动作,显然不是第一天下地了。 王建发现自己今天陷入茫然的次数有点多。 这时李贺从一旁取了工具过来,很自然地分了一份给他,“王先生想看西域民生,不如亲自体验一番。” 王建木然地接过工具。 李贺正准备教他怎么做,却见王建将衣摆撩起来往腰带里一塞,就动作娴熟地忙碌了起来。 开玩笑,他可是在山中隐居了十年之久,衣食都完全靠自己操持的。 小小开荒,拿捏! 周围的人见没有热闹可看,不由得失望叹气。想当初他们刚开始下地劳作的时候,可是出了不少笑话的。 不过他们的注意力很快就转到了别处,有人对李贺道,“听说仲初先生也颇有才名,这下长吉你总该有几分紧张感了吧?” “是啊,虽然仲初先生是你带来的,但不能分在你那边啊!” “好,总算是看到胜过你李长吉的曙光了。” 王建听得云里雾里,正想问问是怎么回事,就见一大群人结伴走了过来,其中有本地居民,也有天兵,只是其乐融融、打成一片,一眼看去几乎难以区分。 众人不再说笑,都开始忙碌,王建也只得埋头干活。 不过忙了一会儿,手上的动作就渐渐慢了下来。转头一看,周围的人也都差不多。 这时,几个天兵忽然跑了过来,站在田埂上,用一种看热闹的语气问道,“李小贺,今天是跟之前一样,还是重新分组啊?” “自然是重新分组。”李贺擦了擦汗,坦然地道。 他虽然自负文才,但毕竟年轻,对前辈还是十分尊重的。 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很快又被天兵压下,“好,那现在重新分组。跟李贺一组的站在我的左手边,跟王建一组的站在右手边。” 之后就是乱糟糟的换位置,而王建也终于抓到人,问清楚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为了避免劳作无聊,也是为了给大家鼓劲,天兵便会在劳作的间隙,组织百姓们唱起各种民间歌谣。这些官员当然不好跟百姓一起唱歌,但大家都是会作诗的人,民谣也是诗歌的一种嘛,所以听着听着,就手痒起来,开始以民歌为蓝本进行创作。 这种创作被天兵发现,干脆就将他们的作品拿去给百姓唱,品评优劣。 然后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一种比试。比着比着,大家发现李贺这家伙总是能赢,于是不知不觉,又变成了他一个人对战所有人。 即使如此,他也总是能赢。 写得好也就罢了,他还写得快,对面一人写一首,他一个人写二十首。 大家对他的嚣张气焰已经不满很久了! 现在王建来了,总算是让他们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所以不出意外,大部分人都选择了王建这一边,一个个摩拳擦掌,都卯足了劲儿要赢李贺一把。 莫名就成了领队的王建:“……” 不过,谁能拒绝这样有趣的比试呢?再说,形势已经如此,现在拒绝,倒像是他认输了一样。 王建游历各地,几次加入藩镇幕府,就是在看透了科场的黑暗之后,仍然不甘心才华不得施展,再加上谋生的需要,所以再次生出了入仕的心思。 但至今为止,他也没有找到自己期待的“明主”,反而是在这个过程中,更加看清了民生疾苦、藩镇跋扈、朝廷昏昧。 安西军和天兵的消息传到荆州,王建几乎是立刻就决定要到西域来看看,肯定也是有点想法的。 现在有机会展示自己的才能,他又怎么会拒绝? 王建甚至怀疑李贺是故意的。要不然,怎么想都不可能在招待客人的时候,带人来地里干活。 所以,当李贺笑着朝他拱手请战时,王建也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那在下就献丑了。” 有天兵递来铅笔和硬壳小本子,王建拿在手里,有些不适应,不过观察了一下周围其他人,也就迅速掌握了新的握笔方式。 毕竟是写乐府出身的,而且他的乐府诗本来就融合了不少民歌特色,所以这种创作,完全是在王建的舒适区内,因此很快,他就写完了第一首。 抬头一看,李贺也刚好从小本子上撕下写好的诗,递给一旁的天兵。 王建便也照做。 两位天兵拿走诗作,没一会儿,旁边的百姓就齐声唱了起来——歌谣都是依照固定的曲调来创作,所以不需要现学,开口就能唱。 王建和李贺对视一眼,一边留心听对方的作品,一边在脑海里构思第二首。 一首又一首,两人都被激起了斗志,直写到尽兴方才罢休。 数量上倒是没有见出区别,不过最终还是王建的作品赢得了更多百姓的喜爱。 这倒无关才华高低,只是王建那种以俗语入诗和大量运用叠字的写法,使得句子更加明白容易、朗朗上口。相较而言,李贺的选字炼句都有意求奇,突用怪语,时常造成一种阅读和理解上的隔阂。 虽然这也是李贺“当时无能效者”的根本原因,但这一局,是王建赢了。 …… “总算快到了!”严小乙擦了一把汗,遥望着不远处的城池,“这就是古代的北京吗?” “好像不是。”章立早说,“虽然幽州一度被叫做范阳郡,但是治所是在蓟县,那个才是北京吧。安史之乱后范阳这个名字犯忌讳,就改回幽州了,然后又把范阳县和周边其他的几个县一起分出去,另外搞了个涿州。” “好家伙,看出来这心理阴影挺重了。”众人都很懂地笑了起来。 应该说,安史之乱后的一百五十年,这片阴影都始终悬在整个大唐头上,从未散去过。 毕竟中晚唐真正的心腹大患——藩镇,就是安史之乱的遗留。 当时朝廷为了安抚安史之乱的降将,干脆将他们就地分封,这些人领着自己的旧部、管理着自己的旧地,名义上还是大唐的一部分,实际上就是独立的小朝廷,时不时还搞个叛乱自立。 各地藩镇纷纷向老大哥看齐,各自为政,以至于到了晚唐,朝廷政令根本出不了京畿地区。 既然范阳不是北京城,几人也就对它失去了热情,连城都没进,直接将最后一位护送对象送回了他的家所在的村子。 然而这里几经战乱,县城都被打破过不止一次,更遑论是周边的村子? 甚至因为河北地多人少,这座村落根本没有人回来重建,入目所见,皆是一片荒芜。 章立早他们这支队伍一路走来,也见过了不少满目疮痍的景象,但是整个村子都没了,连个能询问情况的人都没有,这还是第一次。 被护送的是个老兵,他没有在西域成家,一心只想回家。没想到千辛万苦回到家乡,看到的却是这样的景象,顿时老泪纵横,哭得直接晕厥过去。 吓得玩家赶紧把人抬上车,一番急救。 醒来的老兵一脸木楞,整个人的精气神似乎都没了,看得玩家胆战心惊,生怕他想不开,于是团团围坐在他身边,说了许多干巴巴的安慰的话语。 不过看起来没什么效果。 “怎么办?”严小乙有些慌张地问。 “回头去县城问问有没有相关的记录,说不定村子里的人有活下来的,可以打听一下他家人情况。”章立早想了想,说。 众人都点头,一个女玩家道,“那我们悄悄去打听,先别告诉他。” 免得生出了希望,回头又失望。 女玩家又说,“要不劝他去祭拜一下祖坟?也算是个心理安慰。” 章立早点头,几人又是好一番劝说,总算说动了这个老兵,陪着他一起去找祖坟。好在这山村的野坟想也知道没什么陪葬品,倒也没有被人破坏,只是坟堆上长满了野草和荆棘,十分荒凉。 于是一行人又动手帮忙割了草、培了土,将这一片整治得勉强能看了,然后又取出食物祭奠。 没有香蜡纸烛,只能点了一个小火堆。 玩家还特意走远了一些,好让老兵能跟家人说说自己的心里话,但他只是怔怔地在坟前坐着,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看着火堆烧成灰烬。 之后他们才进了城,将老兵安顿在旅店里,去县衙打探消息。 结果这边的管理乱得要命,活下来的人都未必有人管,更何况是这种没了人的村子,所以什么都没找到。 几人沉默地从县衙走出来,半晌才有人强打精神道,“往好处想,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万一打听到他全家都不在了,那确实是不如没有消息,哪怕渺茫,至少仍有一线希望。 继续沉默着走回旅店,才有人问,“接下来我们干什么?” “还能怎么办,回去呗!” “先不回去。”章立早突然开口。 “怎么说,老大你有想法了?”众人连忙追问。 章立早说,“之前不是跟你们说过,我有一个想法,本来还想着慢慢来,现在感觉不能再慢了。” 虽然是玩家,但是这么长时间,大家对这个世界也都有了很深厚的感情。如今亲眼看到那么多民不聊生的景象,章立早这样的热血大学生,自然生出了几分责任感。 不管自己能做成什么样,至少先行动起来。 众人连忙追问,章立早正要详细解说自己的想法,耳边忽然响起了提示音,是论坛收到了私信。因为游戏内不能私聊,所以在玩家的强烈建议下,官方添加了游戏内的消息提醒功能。 章立早打开一看,发信人是一个陌生玩家,但是对方发来的消息,却让他眼睛一亮。 之前章立早在论坛上看到一个帖子,说皇帝给参加于阗之战的所有玩家都发了钱。他突发奇想,寻思自己反正要对付河北藩镇,要是能让皇帝出钱出力,不是能省很多事吗?就回帖说自己要搞一支雇佣军,结果还真招募到了不少人。 不过因为他目前还在路上,所以暂时还没有下一步的计划。 但他在宫里也没什么人脉,空口白话的估计效果也不好,怎么也得闹出点动静来,才好跟皇帝讲价。 但现在,这个发来消息的玩家表示,对他的雇佣军计划很感兴趣,可以替他跟皇帝那边搭上线。 第159章 只要轻飘飘的“不听”两个字。 长安, 曲江池,杏园。 每年皇帝都会亲临此地数次,大宴群臣, 偶尔私底下也会过来游幸一番。 不过这一回,李纯并不是来玩的。 前两天,李吉甫建议他招募天兵, 为自己所用。这种事, 当然是不方便以朝廷的名义去跟雁来交涉的,只能私底下办。今日,就是来见那有心接这个任务的天兵。 其实李纯是不太想见天兵的, 因为每次见到他们, 准没好事。 但这种事,他不可能完全放心交给李吉甫去办。李纯现在已经意识到了军队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好处,涉及到军队的调动, 还有可能要支付大笔钱财, 不亲自到场他不放心。 好在这个叫胡某人的天兵的态度好得出奇,不仅提前到杏园外等候, 见了他也是礼仪周全、十分恭敬, 让李纯心下好受了一些。 寒暄完毕, 就要进入正题了。 虽然心知肚明这是一桩生意, 但李纯身为皇帝, 还是要脸的,平常收钱, 那都是下面的人非要进奉,他勉为其难收下而已。如今要跟人讨价还价, 他当然不方便开口,因此只是坐在一旁, 听李吉甫跟天兵交涉。 李吉甫深谙皇帝的心思,因此没有一上来就直接问价,而是先问起天兵的打算,为何会想要接受皇帝的雇佣——他虽然跟皇帝提了建议,但消息暂时没有宣扬出去,是天兵拿着郗士美的推荐信主动找上门来,说是愿意为皇帝分忧,解决成德之事。 对此,李吉甫倒是没有怀疑,毕竟成德的消息,长安城已经传遍了,何况还有不少天兵正在河北一带出没,他们知道得恐怕比宫中更早。 多此一问,其实是给皇帝听的。 毕竟这事实在太巧,显得他像是天兵的说客,又是要从皇帝的私库掏钱,就算现在皇帝不怀疑,事后只怕也会多想,不如先说清楚。 胡某人虽然温文有礼,但一开口,也是天兵式的直白,“我等在大唐境内行动,难免要与各方势力打交道,若是能顺便替陛下分忧,何乐而不为?” 是能顺便赚钱,何乐而不为吧?李纯下意识地想。 不过也对,以天兵的行事,一旦到了地方上,很容易跟那些骄横跋扈的藩镇起冲突,所谓替他办事,确实只是顺便。 一瞬间,李纯甚至有点后悔,觉得这笔钱也不是一定要花。 不过这念头只是一闪而逝,他很快就冷静下来,这钱买的并不是天兵的行动,而是一个名义。这种事情,如果是天兵自发去做,那即便藩镇服膺、百姓归心,也与朝廷没有任何干系。 他花钱,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天兵是在为他办事。 李纯这样想着,不由得看向李吉甫,希望他能记得确认这一点。 李吉甫也没有让他失望,立刻问道,“既是为陛下分忧,诸位行事就须得时时顾忌朝廷的脸面、陛下的威仪了,不可肆意妄为,这一点,不知胡娘子可能保证?” 不仅说破了李纯的担心,还更进一步,要求天兵在代表朝廷行事时,要约束自己的行为。 胡某人笑道,“既然收了钱,自然要客户至上。我们的信誉,陛下和李相公可以放心。这些条款,都可以体现在契约上。” 话说得直白,但李纯和李吉甫确实放心不少。 尤其是李纯,想到年年给藩镇拨那么多的军费,可是每每朝廷有命,他们还是阳奉阴违,战斗的时候百般推诿,要钱的时候倒是有无数理由。这么一比较,天兵这种拿钱办事的态度,就让人舒服多了。 见他微微点头,李吉甫就又问道,“胡娘子如此胸有成竹,莫非已经想好了如何为陛下分忧?” 李纯闻言,也好奇地看了过来。 胡某人自信点头,“我有三策,皆能为陛下分忧,端看陛下如何选择了。” “不知是哪三策?”李纯没忍住,主动开口询问。 “这第一策,便是陛下选定新任的成德节度使,我们会护送他到成德赴任,解决整个过程中遇到的所有麻烦,直到他坐稳这个节度使的位置。” 李吉甫立刻问,“如何判断他坐稳了节度使的位置?” “自然是麾下军队皆如臂使指。”胡某人知道他问的是万一玩家走了,军队又有反复怎么办,因此直接道,“若是现在的军队不听话,那就打散了重组。” 李吉甫闻言,心情有些复杂。 这样的力量本该归属于朝廷的,如今却还要向安西军去借。反过来说,安西军若是能随意打散成德军重建,那么这支军队就算再好用,对上他们的时候也不会有用了。 李吉甫竭力控制着自己不去深想,脑子里却还是情不自禁地浮起了一句圣人言:“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 不过他旋即又在心里自嘲,即便没有安西军,如今的朝廷也没有自己能用的军队,只能“以藩制藩”,同样是隐患重重。 只是与此同时,李吉甫又如此强烈地意识到,安西军跟普通的藩镇是不一样的。 上面那句话的后续是,“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 如今这样的局面,大唐,又还能延续几世? 相比起来,李纯反而没想那么多,大概身为皇帝,绝不会轻易怀疑自己的政权不稳固,安史之乱那样的危局都熬过来了,现在天下还算稳定,安西军虽然棘手,但也不至于立刻让人想到亡国上去。 何况现在天兵已经愿意为自己所用。 所以此刻,李纯只是为这个挑不出任何毛病的方案而惊讶、欣喜。 他预先也设想过天兵会怎么做,但都没敢想得这么好,没忍住问道,“这也可以写进契约里吗?” “自然。”胡某人点头。 李吉甫回过神来,见李纯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喜色,就忍不住想泼一盆冷水,不等他开口,便问,“不知这一策作价几何?” 胡某人伸出一个巴掌,“五百万缗。” 李纯听到这个数字,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瞬间冷静了。 胡某人还是笑吟吟的,“毕竟是一劳永逸的办法,这个价格不贵吧?” 非要算账的话,确实不贵,因为历年因为成德而花费的钱加起来肯定超过这个数了。不过李吉甫还是很干脆地拒绝道,“不贵,但是没有。这已经及得上朝廷一年的军费了,不可能都花在成德一地。” “分期支付,一年一百万怎么样?”胡某人又说,“或者我们也接受其他的方式抵账。” 李吉甫很坚定,“还是先说说其他两策吧。” 胡某人耸耸肩,“好吧,这第二策,不仅一分钱都不用花,朝廷还能收钱。” 李纯立刻看了过来。 李吉甫已经看出了她的把戏,“连钱都不收,你们所图的只会更多吧?” “但是省事啊。”胡某人笑道,“朝廷直接将成德委托给天兵,你们什么都不用管,等着收钱就行了。就像地主把自家的地租给佃户去种,每年收租。” 虽然明知道不应该,但李纯还是没忍住问道,“能收多少钱?” 李吉甫立刻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不过问都已经问了,他也没有阻拦。说实话,他也挺好奇的…… 胡某人说,“听说地方赋税都是扣除留州、送使的部分,剩下的才转运至京师。其他藩镇交多少,我们也可以交多少。具体的份额,可以再商量。而且不用朝廷来转运,我们可以直接把钱送到陛下手中。” “陛下!”李吉甫听完,立刻就叫了一声。 不是因为他被说动了,而是怕李纯被说动,所以用这种方式提醒他。 天兵实在太大方了,大方到令人不安的程度。所以李吉甫毫不怀疑,这里面藏着更大的陷阱。 好在李纯在这上面还是拎得清的。 对李纯这样的皇帝来说,他贪财,并不是为了自己享受,至少不完全是,更多的还是希望能用这些钱做军费,解决藩镇的问题,如果还有余力,就再设法收复被吐蕃、回鹘占据的土地。 他毕竟不是个真正的昏君,很清楚每一寸土地对皇帝、对国家来说意味着什么。 成德又不是西域,哪能那么随随便便交给安西军——虽然说是私底下跟天兵做生意,但谁都知道,这件事不可能真的越过安西军的主人。 非要让李纯来选的话,与其把成德租给安西军,彻底脱离掌控,还不如让王承宗来做这个节度使。 所以,尽管条件非常令人心动,他还是克制住了,深吸一口气道,“还请说说第三策吧。” 冷静下来,他也意识到了,这第三策,恐怕才是安西军真正想要提供给他的,只是先用前两策来动摇他的心思而已。 胡某人也不失望,李纯好歹也算是个中兴之主,作为皇帝不说成功,至少也是合格的,不可能三言两语就真的被她忽悠瘸了。 倒是李吉甫可惜了。 聪明有远见的人,很难让人不欣赏他。但像这样意志坚定、权欲又重的人,在安西军中很难找到他的位置,除非他自己能想开。 所以她很快就将这念头抛开,道,“第三策,就是按照你们原本的计划来。等,等到王承宗心生不安,等到成德生出乱子,到时候朝廷就能名正言顺地出兵讨伐了。” 李纯不由面露失望,“既然是本来的计划,那要你们有什么用?” 胡某人很平静,“我们可以保证一定能赢。” 李纯不说话了。 朝臣之所以反对,他之所以犹豫、迟疑,无法下定决心,就是因为这一战不好打,万一打不赢就很尴尬了。 历史上也确实没打赢,虽说是因为领军的是吐突承璀这个草包,但他能领军,不也是靠皇帝的支持嘛,顶着群臣的反对都要给他这份恩宠,甚至打了败仗也依旧啥事没有……要不怎么论坛上都说他才是李纯的真爱呢? 不过现在吐突承璀坟头的草应该都有三尺高了吧?可见这真爱的成色也不怎么足。 在心里吐槽了一句,胡某人就起身笑道,“失礼了,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去更衣。” 更衣是假,给他们君臣留出商量的时间才是真。 所以皇帝立刻叫了宫人来给她引路,等人走了,他才看向李吉甫,问道,“李先生怎么看?” 李吉甫毫不犹豫地道,“这第三策最平庸、最保守、最稳定,所费也最少。” 虽然乍听起来,第三策似乎跟第一策差不多,只是时间不同。但实际上,第一策是完全依靠天兵,压服整个成德的兵将。第三策则不然,拖的时间越久,王承宗和他手下的将领就越是不安,一旦王承宗选择谋反,他的下属未必会一心追随他。 说不定都不用朝廷出兵,就有人拿了他的人头,向朝廷请降。就算没有,朝廷也可以派人去招安,成功的几率很大。 如此,对天兵的依赖不深,所费的钱财自然也不多。 但相应的,收回来的成德也还是原本那个混乱的成德,只不过是换一个人而已,也许一开始为了向朝廷示好,会主动上贡,但要不了多久就会变回原样。 所以李纯只是沉默。 李吉甫一看就知道他是还惦记着第一策。 确实虽然贵,但很值。 问题是,第一策是直接以朝廷的名义来办,那按照皇帝的性情,这个钱就不可能全是私库出,必然要让国库承担大部分。可是国库现在的情况,懂的都懂。 安史之乱后,“租庸调制”彻底崩溃,大唐的税收改成了“两税法”。也即是将租庸调三种税合并征收,分夏秋两次收取,也不再收粮,只收钱。因为税种合并了,所以征收标准就只看土地和财产。 听起来很合理,但实际操作的时候问题就很多了。 先不说百姓要将粮食换成钱来交税,可能会导致的丰收之年反而谷贱伤农的情况;也不提尽管人头税和徭役钱都已经合并在税收里了,但官府还是会随时征发徭役;更不提官员、僧尼这样的免课户可以随时兼并普通百姓手中的土地,导致能种的地越来越少,要收的税却越来越多…… 就算是面对这些艰难的情况,百姓也将税交上了,还是可能会因为朝廷没钱花了,于是加征一些奇怪的税。 比如当下的酒税,就是直接分摊到户的,不管你酿不酿酒、喝不喝酒,总之先收了再说。 可以想见,一旦皇帝真的选了第一策,那五百万肯定只能以加税的方式摊派出去——按照对方的说法,可以分期,每年付一百万,那也差不多是朝廷一年的酒税了。 但李吉甫身为臣子,更明白一个道理,当皇帝想做一件事的时候,朝臣是很难拧得过他的。 李纯现在沉默,可不代表他没办法了,或者是妥协了,而是一种隐晦的表态:不按照我的想法来,这事就不能继续推进。 这就是君父,只要轻飘飘的“不听”两个字,就能让所有人束手无策。 李吉甫只能语重心长地道,“若只是一个五百万缗,想方设法总是能凑出来的。可这才只是一个成德,我大唐却有数十方镇,伏望陛下思之。” 这话却是说到了重点上,虽说数十方镇不可能都需要打一遍,但总要打上几次的。 李吉甫见他松动,又道,“不如依旧请天兵护送新任节度使赴任,王承宗必然不安,俟其有变,再依形势决定用哪一策,陛下以为如何?” 这几乎是哄孩子的话了,等于是孩子说我要一架飞机,就给他买了个飞机模型。 但不幸的是,对李纯真的有效。 他面色缓和下来,甚至主动道,“国库不足,朕亦深知之。届时便从朕私库之中出一百万缗。” 这也是哄孩子的话,明明来之前还都是私库出的,这会儿就变成一百万缗了。还有那之前许诺了但还没有兑现的三百万缗,皇帝估计也在琢磨怎么让国库也出一部分呢。 但更不幸的是,李吉甫虽然不信,却不得不假装自己信了。 他忍住了叹气的冲动,低头道,“陛下圣明。这就请胡娘子回来,商讨契书中的细节吧。” …… 为了给安西军发赏钱,皇帝打算削减神策军军费,甚至要加强考核,裁汰一部分军士的消息,经过几天的传播、酝酿,不仅让整个神策军炸开了锅,就连朝堂上下也是一片热议。 立刻就有谏官上书反对,认为这样可能会让长安城人心惶惶。 虽然他们只要走出门看看,就会发现,长安百姓对这事的反应相当冷淡。他们也会议论,但提起这事来,都是幸灾乐祸。 长安人苦神策军久矣! 白居易有一首《宿紫阁山北村》,就是写自己去紫阁峰游览,住在山下的村里,村民设宴招待,结果刚开席就有神策军的暴卒破门而入,不仅抢夺了席上的酒食,还把院子里三十多年的老树砍了,说是宫中要为宫中采造。 神策军气焰之嚣张,可见一斑。 说是护卫长安城,但是搜刮起来说不定比敌兵还狠。 要是以前,大家还会心慌一下,倒不是担心没了神策军长安城就危险了,只是怕这些人放出来,就会在长安城里为祸,滋扰更甚。但现在,这些都不用担心了。 这几个月天兵在长安城抓的人实在太多,各处监狱都已经装不下了。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天兵干脆将这些人都拉出去干活,修完城墙修河沟,修完河沟修道路,今年一整个春天,长安城的街道居然没有出现过一次雨涝! 长安城内的道路多是土路,晴天扬尘、雨天泥淖,唐德宗贞元十三年甚至曾经下诏,规定雨雪泥潦时要“量放朝参”,连百官朝会都受到了道路不便的影响。 所以在大唐,宰相还能得到一种特殊的礼遇,那就是从他家门口到皇城的道路,会由官府用沙子填实,避免泥泞。 但现在,长安所有的道路都是用沙子夯筑过的了。 听说下一步是修长安城外的道路,来多少人都不用担心没活干。 事实上也是如此,虽然神策军中的不满情绪很重,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愿意带头出来闹事。 ……也不是完全没闹,只是都冲着俱文珍和第五国珍这两位护军中尉去了。 两人也确实有些不满。 不过不满的不是皇帝要整顿神策军,事实上,从皇帝决定要选健卒另建内卫,两人就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了。他们也已经准备好了全力配合皇帝把这件事做好,以期能够留住圣心。 但他们没想到,皇帝别说商量,连招呼都没跟他们打一声,就直接来了一招最狠的。 但两人也不敢将这种不满对准皇帝,所以结论只有一个——一定是那些可恶的文官撺掇的! 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自从李吉甫回京之后,就独得圣宠,几乎每天都要留下来单独奏对。有时候皇帝会让太监在一旁侍奉,更多的时候会将人屏退,所以除了他也没别人了。 涉及到宦官集团和文臣集团的争斗,这事就不能直接处理了。都知道皇帝召李吉甫回京,就是为了对付天兵,现在他圣眷在身,轻易无法动摇,所以两人选择了暂时观望。 然后就等来了皇帝要用天兵来对付成德的消息。 这下两人彻底绷不住了。 神策军为什么地位超然?就是因为它是朝廷唯一一支还有战斗力的中央军。虽然时至今日,战斗力还有几分很不好说,但在朝廷征召其他藩镇的军队去平叛的时候,派一支神策军去督战,也是很有必要的。 也是因为有神策军的存在,地方藩镇对中央朝廷还有几分忌惮。 现在皇帝不用神策军而改用天兵,以后宫中有内卫,宫外有天兵,哪里还有神策军的立足之地? 那他们这两个因为掌握兵权而成为显贵的左右神策军护军中尉,也会沦为笑话。 第160章 有天兵护送,至少性命无虞……吧? “还真给她谈成了啊?” 队友们排排坐在旅社大唐的长条凳上, 兴致勃勃地看胡某人发来的视频,你一言我一语地点评。 “三计定成德,酷!” “啧, 我感觉她手里少一把扇子,没有那味儿!”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是吧?真这么穿皇帝会以为她是神经病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还是喜欢第一策, 够爽。” “就是, 这也太抠门了,你可是皇帝诶!区区五百万……” “呃,这个我还是要说一下的, 大唐一年的税收好像就一千多万来着。” “什么, 这么穷的吗?有点吓人了啊!” “正常吧,不是说了,要先分出留州、送使的部分, 剩下的才解送京师。留州好像是三分之一, 送使不能比这少吧?而且你看现在这些藩镇,一个个不服不忿, 上交的肯定更少, 像河北三镇根本不交。” “而且你知道吗, 这个时候整个大唐才不到三百万户人口, 算他一户七个人, 那才两千万人,能收这么多不错了, 真的。” “人口这么少吗?” “废话,你以为打了几十年的仗是打假的?这户口数好像还不到天宝末年的三分之一。” “嘶……难怪这一路走来那么多荒废的村庄和聚落。感觉历史书上写的‘海内沸腾, 生民煎熬’一下子有了真实感。” “不过收入少,花得也少吧, 感觉主要都花在打仗上了……” “但话说回来,解送国库的钱是一回事,跟供奉给皇帝的钱又是另一回事了。” “皇帝带头挖自家墙脚是吧?这么一想大唐完蛋一点都不奇怪了,还能再支撑一百年才是奇迹。” “嘘——别说这个,小心被和谐。” “啊啊啊收!回到之前的话题,所以我们是不是可以直接传送回去了?” “钦差大臣,尚方宝剑!我要狐假虎威!” “亲你走错片场了,尚方宝剑是明朝的。大唐授予节度使的是旌节,我们雁帅也有。” “……能说我完全没注意么?” “不奇怪,因为雁帅根本没挂出来,哈哈!” “所以啥时候回去啊?” “我们先不回去。”章立早又说了一句大家都很熟悉的话。 原本热烈的议论声一下子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严小乙才挠着头问,“为啥啊?” “回去不也就是跟着朝廷的新任节度使一路前往真定,没什么意思。”章立早看向众人,“不是说不想再做护送任务了吗?” “啊这……”几人仔细一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节度使的仪仗队伍再怎么拉风,那主角也不是自己,从长安到河北这段路,他们是真的不想再走一遍了,从这里去真定就要近得多。 于是众人遗憾地决定,将这个狐假虎威的机会让给雇佣军里的其他成员。 问题又回到了最初,“那我们接下来干什么?” “做两手准备吧。”章立早说,“我感觉也不能太相信皇帝和朝廷,他们可是有不少前科的。再说,不管最后皇帝选一还是选三,我们难道就真的把成德拱手交还给他们吗?” “也是,到手的东西就是我们的了,还回去?不存在的。比不要脸,玩家怎么可能输给皇帝!” “喂!怎么说话的,玩家的事,能算是不要脸吗?我们只是比较有社会责任感。” “所以我们到底要做什么?”严小乙忍不住问。 “你丫一看就是政治课都睡过去了,就我们几个人能干啥,当然是先做群众工作啦!” 这四个字一出来,严·理科生·政治课确实是睡过去的·会考开卷·小乙立刻恍然大悟,“哦哦哦,这么说我就懂了嘛!” “走,先去找赵叔,这事还得他帮忙。”章立早招呼了一声,几个玩家呼啦啦起身,跟着他上楼去了。 坐在柜台后面的掌柜松了一口气,总算走了,他这旅舍今天还没开张呢。没办法,五六个年轻人往大堂门口一坐,说说笑笑、旁若无人,路过看热闹的人不少,但真正想进店的反倒会望而却步。 赵叔正坐在屋里发呆,这几天他都是这样的状态,就像是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被抽走了,只剩下一具躯壳。 大家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干脆什么都不说,给他留下一些个人空间。 进了门,见桌上的饭碗空着,章立早松了一口气。在国人观念里,能吃得下饭,那就还好。像赵叔这样的人,吃过了足够多苦,就不会轻易被生活的苦难打倒了。 几人各自找地方坐下,章立早问道,“赵叔,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你们要回西域了?”赵叔问了一句,然后才道,“我就不跟你们回去了。家里在本地还有不少亲戚,我想留下来继续寻访。” 就算一整个村子的人都没了,也总要弄清楚是怎么没的,人又葬在了哪里。 章立早没想到他这么执着,连忙道,“我们也不回西域了,那边暂时没什么事,种地也不缺我们几个人。既然赵叔要继续寻访亲戚,我们也留下来帮你找。” “这……”赵叔有些局促,“这岂不耽搁了你们的大事?” “这就是我们的大事了。”章立早说,“不瞒赵叔,其实我们也不单是为了帮你。”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才继续道,“这河北之地到处都乱糟糟的,赵叔你这样的情况想来不是个例,不知有多少人骨肉别离,寻不到踪迹。所以我就想,能不能由我们来居中联络,把这些人都联合起来,互相帮助。这样找到线索的概率也更大,否则就靠我们几个人,还不知要找到什么时候去。” 赵叔闻言,不由动容道,“这事若真能做成,是大功德啊!” “还不知道能做成什么样呢。”章立早挠头道。 赵叔却很信任他们,展颜道,“天兵想做的事,哪有不成的?这事只有你们会做,也只有你们能做得成!” 说到最后,老人的眼中现出光彩,再不是之前那生无可恋的模样了。 天兵雷厉风行,见事情说定,立刻就跟赵叔一起出了城,就近找了一处村子,进村询问。 带上赵叔,自然是为了取信于村民。 要是只有玩家过来,就算不被赶出去,想要打开话题也非常困难。赵叔就不一样了,虽然在西域生活多年,但他还能说本地方言,天然就能得到更多信任,再说到是回乡寻亲,那就更能引起共鸣了——这样的世道,谁家没几个杳无踪信的亲友? 最后再听说他们准备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寻访过去,甚至都不需要玩家开口,村民们就主动提起自家有哪些亲友没有音信,希望赵叔若是得了消息,能送个信回来给他们。 几个玩家奋笔疾书,将这个村子的情况尽数记录下来,这才被热情的村民们礼送出村。 “妙啊。”一个玩家看着自己手里的小本本,感叹道,“这真要是把每个村子都登记上,就等于是做了一次人口普查了。” 有了这个数据,后续很多事情就都很方便了。将这些人联合起来,能做的可不只是寻亲。 “但是靠我们自己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走,普查到什么时候去啊?”另一个玩家抗议。 “不会的。”章立早说,“民间有自己的消息渠道,等我们的事情传出去,就会有人主动过来登记了。到时候让他们去登记周围的村子和熟人,就能以点带面,迅速形成规模。” 听到这话,队友们看章立早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老章,你是不是背着我们偷偷去报班进修了?” 章立早尴尬一笑。 他虽然没有报班,但这两天确实被胡某人拉去开会了。胡某人给皇帝的那三策,包括每一策后续的计划,都是会议上讨论过的。 他刚才说的这些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赵叔这里算是一个“试点”,成功之后,其他还乡的西域老兵和百姓都可以效仿。所有人一起行动,很快就能在这片土地上搭建起一张粗糙的网络,再以此为根基去搞发展、搞联合,就容易多了。 想到这里,章立早打开论坛,准备发帖动员更多玩家参与到这件事里来。 一边打字,他一边在心里生出诸多慨叹和唏嘘。 当初他在龟兹城里接到田叔的任务,答应要送他们回到家乡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件事还能牵扯出那么多的后续来。 但它又似乎是一种必然。 …… 水面下的行动,暂时没有引来任何人的关注。 尽管玩家并未做任何掩饰,但是河北三镇的管理者们已经逐渐习惯了玩家到处乱跑,这些举动掩藏在他们种种高调的行为之下,反而显得不起眼了。 尤其各地官府都早早得了消息,知道不能跟天兵起冲突,对他们采取不管不问的放任态度,就更不会知道他们具体做了什么。 最重要的是,大人物们的视线都集中在了成德节度使的人选上。 这个人选既关系到将来的藩镇局势,又能表现出朝廷对藩镇的态度,不止河北三镇,所有藩镇都在等待这个结果。 所以朝廷召回现任凤翔陇右节度使李鄘,任命他为新的成德节度使,即日上任的消息一传出,天下莫不震动。与这件大事相比,其他的都是无关紧要的细节。 不说别处,就是朝堂上,也已经因为这事吵成了一锅粥。 朝中大部分官员是不赞同跟成德开战的,结果皇帝一意孤行,在没有与大多数人取得共识的情况下,就直接下了旨,并在李吉甫这个宰相的配合下,将这件事给坐实了。 这大家还怎么坐得住? 要是不反对,以后岂不是凡事都可以由皇帝和李吉甫自行决定了,那还要他们这些朝臣做什么? 尤其是裴垍和武元衡两位宰相,他们确实是有意退了一步,让李吉甫去处理最棘手的问题,但他们可不是郑絪和于頔,能够不争不抢地混日子。 一时间,朝堂上劝谏的、弹劾的,热闹纷呈。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重点已经转到了朝堂斗争上,至于成德,已经无人在意了。 这其实在皇帝和李吉甫的预料之中,事情已经成了定局,被骂几句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所以李纯批阅这些奏折,都秉承着一种十分包容的心态,随便笑笑就过去了。 但是批着批着,他看到一封奏折,脸上轻松的笑意淡了下去。 这封奏折没有随大流地弹劾李吉甫和李鄘,认为他们德不配位,也没有像裴垍等人那样,从各方面论证朝廷现在应该做的是安抚王承宗,而不是开战,它直接举了“郑伯克段于鄢”的典故,犀利地指出皇帝现在就是在故意逼反王承宗,此等阴暗的鬼蜮伎俩,失之于道,非人主所为。 实话总是最伤人,何况这奏折不仅一针见血地点破了他的心思,还将之上升到了帝王的品行问题。 李纯这几日一直高涨的情绪,就像是被泼了一盆冰水,彻底冷了下来。 他翻到落款,果然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又是你,白居易! 他将手中的奏折摔在一边,很想骂人。不过很快,察觉到自己的手指正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李纯连忙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 俱文珍在旁边看着这一幕。 这封奏折,可是他特意放在靠前的位置,确保皇帝一定能看到的。 都知道这回的事情是皇帝和李吉甫折腾出来的,皇帝是不会有错的,那错的当然是李吉甫,他居心叵测,才给皇帝出了这种主意,让皇帝遭受朝臣的攻讦。 不过他也没有太失望,一封奏折不可能扳倒李吉甫,但皇帝心里不会一点想法都没有,而人心一旦有了嫌隙,就永远不可能弥合,只会不断扩大。 就在朝堂上的吵吵嚷嚷中,李鄘回到了长安。 选择李鄘来做新任的成德节度使,皇帝也算是费尽心思了。 首先他跟天兵打过交道,配合起来会更方便。其次秦州开了互市之后,凤翔和陇州的重要性再次增加,皇帝自然不会让人长久待在这个位置上,本来就有调走李鄘的想法。最后是成德现在的情况,新任节度使必须要足够强硬。 皇帝认为他是最适合的人选,李鄘自己却没有这样的自信。 大唐一开始设置方镇,是为了防备外敌,所以只在边境设置了几处。但安史之乱后,一方面是领兵的将领想要更大的权力,一方面是长安城需要更加严密的保护,方镇的数量一下子扩大到了几十个。到了元和时期,方镇基本上已经取代了原本的“道”,成为了介于中央朝廷和地方州郡之间的行政级别。 所以朝廷以文官出镇地方,也成了常例。 但一般来说,文官去的都是那些在朝廷掌控之中的藩镇,工作以理政抚民聚财为主,官职上也往往会加观察、营田、度支、转运等使职。 互市已经开始,皇帝却没有给他加度支、转运的官职,李鄘就猜到自己会被调走了,却没想到会是成德。 河朔三镇经营数十年,同气连枝,已经形成了一个相对稳固的联盟,自然不可能服膺外人。按理说,就算要换一个节度使,也应该是在与成德关系密切的武将之中调任。 李鄘一接到诏书就立刻回京了,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 直到在紫宸殿里,听皇帝说天兵会护送他就任,李鄘才终于将前因后果给串联了起来。 作为大唐官员之中最早接触到玩家的人,李鄘虽然一早就意识到他们会给今后的局势带来巨大的变化,但怎么也没想到,先被波及的人会是自己,还是以这样的方式。 只能安慰自己,有天兵护送,至少性命无虞……吧? 看着眼前这群争抢着要为他扛旌节,以至于大打出手,弄得场面乱糟糟的天兵,李鄘心里的想法又有些不确定起来。 …… 恒州,真定。 朝廷的动向第一时间传到了这里。 听到朝廷派来了新的节度使,自领节度留后的王承宗悬着的心终于死了,连忙召来自己的心腹幕僚和部将,商议应对之策。 “这还有什么可商议的?”一个暴脾气的部将按捺不住,拍着桌子道,“朝廷不仁,便休怪我等不义!” 王承宗也想。 但朝廷担心打不过他,王承宗也一样担心打不过朝廷——或者说打不过周围虎视眈眈的其他藩镇。 藩镇只有在应对朝廷的时候会统一战线,其他时候,都各有各的心思,不可不防。 所以李纯在犹豫,王承宗其实也在犹豫。 处在他这个位置上,怎么可能一点想法都没有?只是这么多年来,中原乱归乱,朝廷却始终屹立不倒,河北也不是没有过叛乱自立的时候,终归还是难以持久。 再说,他这个节度留后虽然在成德军中颇有威望,但是一旦举起反旗,下面有几个人愿意跟着自己干,又有几个人想拿他的脑袋去邀功,就不好说了。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王承宗也不愿意走出那一步,走了就很难回头了。 因此他没有理会部将的话,而是问起幕僚的意见。 几位幕僚很快就给出了建议,首先是派人联络周边其他藩镇,尤其是魏博和幽州,只要他们愿意与成德共同进退,这边的压力就会小很多,想来朝廷也会有所顾虑。 逼反一个成德没关系,但同时逼反好几个藩镇,那朝廷肯定也吃不消。 王承宗点头,只是又叹道,“只怕他们暂时不会表态,都在观望。” 就算真的要下场帮忙,也只会等王承宗扛不住的时候,一来削弱成德的势力,二来也能谈到更多的条件。 别问王承宗为什么那么懂,问就是他自己也是这么干的。 幕僚道,“此一时彼一时。听闻陛下召回李吉甫,本是为了让他对付那些天兵,谁知李吉甫竟想出了这么一个损招,让皇帝招募天兵来对付我等。如今若是还想做壁上观,只怕没那么容易了。” 王承宗眼睛一亮,“是这个理。” 天兵的战斗力,他还没有见识过,对坊间的诸多传言也是将信将疑。不过战绩可以作假,有些东西却是做不得假的,比如大唐跟吐蕃的会盟,能让桀骜的吐蕃人坐下来和谈,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就算将传言打个对折,天兵也依旧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一旦让朝廷尝到了甜头,今日是成德,明日又会是谁? 唇亡齿寒的道理,其他人不会不懂,这个时候站在他这一边,也是为了他们自己。 “另外,还是要继续给朝廷上书。”幕僚又道,“须得让朝廷知晓留后的恭顺之心。” “这样有用吗?”王承宗怀疑地问。 “单是上书,自然没用。”一位幕僚捋着胡须笑道,“须得留后派遣信得过的心腹,携带重金入京,寻找机会。” 王承宗心下一动,“机会在何处?” 这幕僚道,“李吉甫秉政,独断专权,朝中不满久矣。前番他罢相出京,便是为此。如今复归相位,专权更甚,早已是许多人的眼中钉了。只要找对了人,自然就有机会。” 这回的计策就是李吉甫给皇帝出的,朝中有的是人想要给李吉甫使绊子,让他办不成这件事。 “这……”王承宗犹豫道,“陛下心意已决,岂会轻易更改?” 毕竟是天子,圣旨都下了,要让他自己改主意,怎么可能? “所以还需携带重金入京。”幕僚又道,“只要留后愿意承诺,往后每年都会这般进奉,让陛下看到留后的恭顺之心,那时再有人从旁敲边鼓,提醒陛下,天兵才是陛下和藩镇共同的敌人,这事便有几分希望了。” 有几分希望的意思,就是也可能还是没用。 王承宗沉默片刻,咬牙道,“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了,还请先生亲自入京,为承宗谋求这个机会。” 幕僚站起身,拱手应诺,“承蒙留后厚待,在下虽不能杀身以报,此行必当尽心竭力!”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0-170 第161章 我的是我的,皇帝的是皇帝的。 出发前往河北之前, 玩家催着李纯先把之前许诺的赏钱发了。 其实以朝廷的效率来说,从做出决定到钱发到每个人手中,拖上三五个月都不奇怪, 甚至拖到最后干脆不发了的情况,也不是没有。 安史之乱后,大唐的军队和藩镇动不动就哗变、叛乱, 其中也有一部分是因为这个。 底层军士的军饷经常领不到, 就靠临阵之前发的那点赏钱过活,结果忙活半天,说好的赏钱没了, 群情激愤之下, 再被有心人煽动,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所以在这个时代,兵经常是跟痞、匪之类的字眼结合在一起的。 李纯其实也知道这钱不能不给, 真要是逼得天兵动手, 那就不是一场泾原兵变了。但想到要一次性拿出这么大一笔钱,他就忍不住想拖一拖。 但在玩家看来, 没有即时到账就是有问题。 就算是大型任务, 那也是做完一环就领一环的奖励, 要不然谁有动力刷任务啊? 所以不给钱他们就不走。 李纯只得又召集朝臣商议, 想让国库也出一部分, 但户部的官员咬死了不松口。眼看就要打仗了,到时候势必又会有一大笔军费开□□就够他们头疼的了, 哪有余力去填皇帝的窟窿? 最后李纯还是忍痛从私库支取了这笔钱。 这可都是他一点点攒下来的钱啊!看似皇帝富有四海,但那些都是要收归国库的, 怎么花要经过廷议。他真正能动用的,就只有下面官员送上来的进奉, 一次通常也就是几千两银子,要攒下这三百万缗,哪里容易? 事实上李纯登基三年多,收到的钱还不够这个数的。如今内库里的金帛珍玩,都是他的祖父德宗攒下来的家底。 但是没办法,神策军那边已经是群情沸腾,全靠天兵压着,所以不敢闹出大乱子。要是天兵这时候抽身,他可没法收场。 想到这里,李纯越发渴望掌握属于自己的军队。 只要自己手中有一支万人精锐,就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处处受人掣肘了。 但是要养活一支庞大的军队,而且还要培养成……不说能战胜天兵,至少不能差太多的精兵,所耗费的钱粮,也必然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而想要让这支军队完全忠于自己,这笔钱就不能从国库出,必须由内库支取。 但内库其实并没有固定的收入来源。虽然到了现在,各地的进奉都已经成为常例了,但那是他们“自愿”的,皇帝不能主动索取,这收入就不够稳定。 所以一想到已经支出的三百万,以及不久之后的五百万,李纯就更加心痛了。 他只恨自己没早想到那么好的主意,这八百万缗若是留在自己手中,何愁不能培养出一支强军?现在却这么轻易地许了出去。 其实这也是中晚唐的现状,大部分的收入都充作了军费,而军费养的却是藩镇手中的军队,还有神策军那帮废物,所以钱花了,好处别人得了,朝廷却是积弊越来越深、势力越来越弱、能够直接管理的土地越来越少。 治下人口数量锐减,却还要承担原本的赋税,不堪重负的百姓,最终酝酿成了一场王仙芝黄巢大起义,让藩镇彻底看清了中央朝廷的虚弱疲敝,最后盗匪出身、对皇权没有任何敬畏之心的朱温结果了大唐。 李纯看不到那么远的未来,但因为天兵的操作,他忽然意识到了这其中的悖论。 毕竟藩镇向朝廷伸手要钱,那都是钝刀子割肉,就算要犒军,一次顶多也就一两万人,哪像天兵,一次出动就是十几万人,一开口就敢要五百万缗! 所以必须要有自己的军队。 军队,军队,军队。钱,钱,钱! 这一刻,李纯终于感受到了祖父对于金钱的那种热切与贪婪。 人的想法一旦出现倾向,无论再怎么掩饰,也多少都是会露出几分端倪的。何况李纯身为皇帝,其实不太会、也不太能隐藏自己的想法。这段时间,他频频前往校场看神策军演武,又不断翻看与财务相关的旧卷宗和奏折,根本瞒不了人。 俱文珍第一时间察觉到了皇帝的这种变化,稍稍一想,也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其实俱文珍多少可以理解皇帝此刻的心态。 那种急切地想要抓住什么的感觉,在被打压的那两年里,他已经十分深刻地感受过了。 但当时他还能看准时机,成为皇帝手里的刀,现在的皇帝却根本无处借力。 不过对俱文珍来说,这并不是坏事。 皇帝有了危机感,才会需要他们。 缺钱花这种事,皇帝是不会对李吉甫说的,只有他们这些宦官,才能放下身段,去替皇帝敛财。这是无论李吉甫风头再盛、再得圣心都无法改变的,也是俱文珍正在等待的机会。 …… 在这件事情上,所有的宦官都是利益共同体,俱文珍干脆将宫中各个派系的人全都请了过来,共同商议。 不过情况是这样的,宦官虽然很会捞钱,可他们平时都是给自己捞的啊。虽说也会时不时地进奉一部分给皇帝,但是要他们直接把能够传家的产业献上去,那大家还是有些犹豫的。 我的是我的,皇帝的是皇帝的。 皇帝都富有四海了,而我只不过捞了一点小钱,这是我应得的。 不止是文臣们会这么想,宦官也一样。 对此俱文珍也不意外,虽然他自己是权欲大于贪欲,但道理都是相通的。 皇帝让李吉甫介入神策军的改革,分薄他手中的权力时,俱文珍会感到警惕和愤怒,那他自然也不能指责这些人太爱财,强求他们将家产献上。 “罢了。”他摇头道,“那就去打听一下哪里有擅长理财的人,举荐给陛下,若当真可用,对你们也没有坏处。” “擅长理财的人没有,倒是有一大笔现成的钱财,只不知陛下会不会收了。”一个宦官忽然道。 “这话怎么说?”俱文珍来了兴趣。 而提起这件事,在座的居然有不少人知道。 原来是王承宗派人携带重金秘密前来长安,正在到处撞路子,而他们第一个要找的,自然就是宦官的门路。 这倒不是说有多信任和亲近宦官,只是宦官的门槛低而已。 那些在御前说得上话的清流文官,哪里会把他们这种人放在眼里,就算想送钱,也根本不得其门而入。 宦官就不同了,宦官来者不拒,而且胆子也大,什么样的钱他们都敢收。 不过收钱是一回事,办事又是另一回事了。一听说他们的来意,宦官们纷纷拒绝,开什么玩笑,他们要是能影响到皇帝的决策,还至于在这里跟这些人磨牙? 虽然只看他们的出手,就知道必定带了一大笔钱,大家都很眼馋,但是考虑到这些藩镇骄兵悍将的行事,也不敢太出格。 只是都将他们当成了笑话看。 谁知现在俱文珍突然说要给皇帝弄钱,这不就有人想到他们身上去了。 帮忙说一句话的事,成了自己还能再去讨要一份谢礼,不成也没什么损失。 放在以往,俱文珍也只会将之当笑话听,但现在,他却是心下一动。 收复成德,是李吉甫复相之后主持的第一件大事,若是能给他搅合了,那可不仅是办事不利,还让陛下白白损失掉了数百万的钱财,陛下岂能容他? 想到这里,他便问,“他们究竟带了多少钱财?” 这问题有点傻,在确定事情能办之前,人家肯定不会透这个底。不过宦官们捞钱的经验丰富,大概也能猜到,“具体的数目不知道,但肯定不下万金。要不然,我们也不敢在中尉面前开这个口了。” 万金,那就是一百万缗了。 而且这还只是最低数。 的确是个很有诱惑力的数字,尤其是对现在求财若渴的皇帝来说。再还还价,说不定一下子就能将刚刚花出去的三百万收回来。 俱文珍很快下定决心,指了那第一个开口的人,“安排个时间,带他们来见我吧。” 这人喜出望外,生怕夜长梦多,第二天就将诸事安排好,请了俱文珍赴宴。 席间俱文珍见到了成德来人,这时他才知道,原来王承宗的义弟只是出个名头,大抵只是要他看守带来的钱财,真正出来说话的,是一个白衣文士。 这让俱文珍有些不快。 身为左神策军中尉,武将对他来说就是可以随便呼来喝去的狗,京城这些将领,没有一个敢违逆的,就是藩镇的悍将,到了他面前也是恭恭敬敬。 但文人就不一样了,他们无论官职高低,甚至就算没有官职,在他面前也总是一副清高的模样。偶尔有肯做小伏低的,装得也是不情不愿,打量谁是傻子呢? 所以他连正眼都没瞧对方,直截了当地道,“能拿出三万金来,这事才有得谈,不然两位就请回吧。” 那个叫王文昌的幕僚闻言吓了一跳,定了定神,才道,“中尉见谅,能否容我等商议一二?” 俱文珍摆摆手,让他们下去了。 “衙内,如何是好?”一出来,王文昌就急切地问道。 王廷凑沉默片刻,才按着腰间的剑问,“你确定他能办成这事?” 王文昌微一迟疑,还是道,“俱文珍已是皇帝身边最为倚重的宦官,他若是不成,别人更不成了。至于文官那边,除非我们能找到李吉甫的门路,不然谁的话都不如他好使。” “那就答应他。” “可是我们没带那么多钱……” 王廷凑毫不犹豫道,“不能一下子就给他们三万金。就按你先前说的,先给万金,再承诺只要留后在任,每年都会进奉千金。” 王文昌舒了一口气,“好。” 两人进去如此这般一说,俱文珍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们一眼,倒是一条好计策,若一次把钱付清,回头皇帝反悔,他们也无可如何,不如每年进奉,也叫皇帝心有顾忌。 他想了想,道,“每年进奉两千金。” 王文昌和王廷凑对视一眼,咬牙应道,“行。只是还请中尉多多用心,我等身家性命,皆系于中尉一人了。” 这话才算是说到了俱文珍的心坎上,他哼笑一声,“一万金明日之前送到,之后就回去等消息吧。” 俱文珍对这事多少有点把握,但要办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现在这位陛下不比德宗皇帝,直接把装满金子的箱子抬到他面前,就能让他高兴,李纯既要钱,也要脸,所以须得挑一个好时机,还得有人在一旁敲边鼓。 时机需要等,至于敲边鼓的人…… 俱文珍比较看好裴垍。 跟李吉甫、武元衡这样曾经历任地方,几经沉浮的官员不同,裴垍走的是清流文官的通天大道,除了一任县尉,之后都是在朝中迁转,并且以忠直为名,正好适应了刚刚登基的李纯的需要,短短几年就升入了政事堂,正是锐气最盛的时候。 李吉甫出镇淮南之后,朝政皆是裴垍主持,如今他一回来就大权独揽,自然免不了跟裴垍有摩擦。 虽然裴垍跟李吉甫之前的关系还不错,但涉及到权力之争,就算再忠直的人,也是有脾气的。 俱文珍想得入神,又将其他人晾在了一边。 王文昌还想问问要等多久,但迟疑片刻,还是没有问出口。对方已经答应了,这时追问,说不定反而得罪人,以为是不相信他——虽然确实不敢尽信。 现在只盼着俱文珍能说到做到了。 好在河北那边也有安排,想来能绊住那位新任节度使一段时日。 …… 说是安排也不全对,因为其实是魏博节度使田季安主动开口,说自己可以帮忙将赴任的李鄘一行人暂时留在魏博,给田承宗留出更多的时间去操作。 田季安会这么好心,一方面是河北三镇唇齿相依,他虽然偶尔想占邻居一点便宜,但心里也清楚,一旦朝廷掌控了成德,下一个要对付的八成就是他——谁叫魏博正好挡在从洛阳前往成德的路上呢? 至于另一方面,田季安也想正面会会天兵。 外头将他们传得神乎其神,田季安总不肯深信,趁着现在天兵的目标是王承宗,他正好借机掂量一番他们的实力。 反正实在拦不住,放他们走就是。 不过田季安又不傻,留人也有很多种办法,他当然是用了最客气的一种——提前派人等在队伍必经之路上,直接以欢迎新同事的理由邀请李鄘到魏州来做客。 李鄘这个成德节度使上任,第一件事就是要跟魏博和北边的幽州两镇打交道,有机会提前接触一下,他肯定不会拒绝。 果然,收到邀请,李鄘便主动征询天兵的意见。 这回跟着他过来的总共就五十几个人,甚至都没特意设置领队,一路上遇到事情也都是大家商量着来,李鄘已经很习惯了。 玩家立刻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 甚至还特意走远了几步,一副不要让李鄘听到的样子,但是既然都做出这种姿态了,你们的声音能不能小一点啊? “去呗,我想搂席!干粮吃不了一点。” “我想洗澡。” “这边的名胜古迹好像也不少,可以顺路去打卡。” “成德又不会跑,让王承宗再紧张一会儿,说不定一个没忍住就反了。” “我不赞成,怎么都感觉有阴谋的样子。” “什么,有阴谋?走走走!赶紧去看看是怎么个事儿。” 李鄘抽了抽嘴角,在玩家的招呼声中翻身上了马,调转方向,往魏州而去。 田季安不仅亲自出城相迎,还准备了好酒好菜、歌舞美人,盛情款待了他们一行人,态度十分客气。 玩家虽然觉得他肯定有阴谋,但饭还是要吃的嘛! 没想到这宴席一开,才发现这个田季安是真的有想法,因为在席间献舞的,不仅有轻衣薄纱的美人,也有唇红齿白的少年。估摸着是打听到天兵男女无别,全都是一般行事,所以就整上活儿了。 见玩家的视线频频停在献舞之人身上,田季安满意一笑,等表演完毕,就让他们到玩家身边去斟酒,每个玩家搭配一个,绝对不冷落了谁。 该说不说,进游戏这么长时间,这确实是玩家头一回享受这样的待遇,那别扭劲儿就别提了。 尤其是女玩家,一个个都在“我到底是在占便宜还是在被占便宜”之中纠结,不管怎么想都不太舒服,但要是发作吧,又好像有点小题大做。 直到田季安提出,等酒席结束之后大家可以把陪酒的人带走,游悠悠终于没忍住拍案而起。 满堂的人都被吓了一跳,田季安连忙问,“怎么了?” 游悠悠深吸了一口气,视线从众人身上扫过,仿佛在这一间小小的屋子里,也看到了一副众生相。 作为一个资深社畜,这样的场面她看得太多了,有时候自己甚至也会被迫加入其中。多少次,游悠悠都想拍案而起,把在场所有人都骂一顿,但每一次,她最终都选择了沉默。 直到辞职那一天,她在所有同事眼里,也还是任劳任怨脾气好的牛马。 现实里她忍了,难道在游戏里还要忍吗? 这个念头一出现,她似乎就生出了无限的勇气,那因为被众人瞩目而生出的紧张稍稍淡了一些,她抬起下巴道,“抱歉,我们安西军规矩森严,决不允许出卖身体的事情发生,强迫别人出卖身体就更不行了。” 听到这话,不少暗暗享受的男玩家连忙端正了坐姿,摆出正义凛然的神色。 反正也做不了什么,这时候当然要统一战线。 “这……”田季安有些尴尬地看向李鄘,见他没有反应,只得开口道,“都是误会……这些都是我请来的伎人,以歌舞杂戏谋生,绝无卖身之事。” “那就好。”游悠悠笑了一下,又说,“其实我们安西军境内,奴籍、贱籍、客籍之类全都一概取消,治下之人皆是民籍,无论操持什么行业都一视同仁,也禁止任何形式的人口买卖。” 她自顾自地说完,就坐了回去,朝众人道,“你们继续,表演很好看,不要被我扰了兴致。” “啊……继续,继续。”田季安莫名有些慌,随口附和了两声,才反应过来,又连忙改口道,“既是诸位不喜这些,那……” “没有不喜。”游悠悠认真纠正,“我们也喜欢看歌舞和杂戏,并且尊重以此谋生的人。不喜的只是以此为名,实则暗地里实行钱色交易、权色交易,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 “没错。”其他女玩家这时也反应过来了,纷纷出声附和,“尤其是那种私人豢养歌舞姬,用来待客,甚至随便送人的,更是不耻之尤!” “而且也不是我们不喜,而是安西军的规定不许。” “就是,安西军治下所有百姓都受到官府庇护,有敢犯者,无论买家还是卖家,皆重刑处置。” 不少男玩家都转头看了过来,根本没有这条好不好? 女玩家们摸向腰间刀柄,回头就向雁帅上书,提出这一条,要是她不同意,她们也可以自己去执行。 犯一个阉一个,就不信它还会是“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 田季安莫名身上一寒,虽然对她们的话不以为意,毕竟安西军的规矩也管不到他身上,但眼看犯了众怒,他当然也不会继续跟她们拧着来。 只是这样被人下了面子,田季安也十分不快。 他虽然是庶出,但命好,嫡母是公主,又无所出,所以他从小就被养在公主膝下,充作嫡子,十五岁就继承了魏博节度使的位置,因为有母亲从中斡旋,再加上德宗对藩镇一直是姑息的态度,所以中间没有出现任何波折。 要说唯一的不满,就是嫡母太对他管得十分严格,而且身为皇家公主,天然就会亲近朝廷,是主和派。 好在前两年嫡母总算死了,偌大的魏博轮到他来当家。 像田季安这样没有经受过任何挫折的人,一朝大权在握,无人能制,自然是为所欲为、肆无忌惮,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别人的反对和管教。 他本来也是想称量一下天兵的能耐,这时便换上了笑脸,道,“既如此,就撤去歌舞。不过如此一来,宴席难免无聊单调。我手底下倒是有好几个勇士,一向倾慕天兵的名声,不如就请诸位赐教一番,也好让场面热闹些?” 第162章 “陛下,这就是那王承宗的恭顺之心了。” 嚯! 一听这话, 全体玩家的视线齐刷刷朝田季安看了过来,那眼眸中的热切将他吓了一跳,总觉得自己似乎说错了话。 只是不等他深想, 已经听见玩家抢着回答。 “好好好!” “来比划比划。” “我就喜欢热闹。吃酒多没意思啊,打架打架打架!” 玩家确实是喜出望外,没想到这个魏博节度使这么上道。 关陇, 河南, 河东,河北……这段时间玩家的足迹也算是遍布小半个大唐了,但各地官府跟约好了似的, 找上门去有求必应, 不找上门就当他们不存在。 主动想跟他们较量一番的,这还是头一个。 知道玩家等这一天等得有多心焦吗?! 见他们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田季安一方面有些心慌, 总觉得事情跟自己想的不一样,但他又怎么可能承认自己错了?于是另一方面, 又忍不住有些羞恼, 觉得自己被人看轻了, 愈发想要找回场子。 双方都有意, 不一时就推举出了想要出战的人选——这个主要取决于田季安手下勇士的数量。 甚至在看到走出来的只有五人时, 还有玩家直接问他,“田司空, 你们魏博占据六州之地、有精兵数十万,就只能选出五个勇士吗?” 完全没有掩饰语气里的失望。 田季安额头的青筋跳了跳, 连忙道,“这位娘子说笑了, 魏博哪来的数十万精兵?不到十万的大军,平日里还要分驻各地,等闲不会来魏州。这几位已经是我护卫之中难得的勇武之士了,只是也不甚成器,才想请诸位天兵指教,其他人只怕入不了你们的眼。” 他虽然不信天兵真有这么厉害,但言语间已经为自己铺垫后路了,万一真输了,也没那么难堪。 在大唐做藩镇主帅,主打的就是一个审时度势、能屈能伸。 好在见田季安不打算再叫出更多的人,玩家也并不强求,很快就推举出了五人——这倒不是玩家变得和平了,纯粹是赶路过来的时候,因为队伍走得太慢,他们闲着没事,已经较量了不知多少次,彼此什么水平都心中有数,没必要现场打一回。 接着是出场顺序,游悠悠没怎么犹豫,就站了出来,笑着道,“我先来吧。” 刚才她忽然来了那么一下,应该挺拉仇恨的,第一个上也合适。 果然,对面几人耳语几句,就走出来了一个看起来最高大结实的虬髯汉,一米七的游悠悠站在他面前,竟也显得很娇小了。 但游悠悠面上没什么惊慌之色,只是问,“你用刀还是用槊?” 虬髯汉笑了笑,“切磋比试,点到即止,就不要用兵器了,免得误伤。” 话说得虽然客气,但可没有多少好意。此人一看就是以力量和体格取胜的,用兵器发挥不出他的优势,反而游悠悠可以拉开距离灵活作战。可是被他这么一说,倒像是让着游悠悠似的。 对此,游悠悠只淡淡一笑,“都上台比武了,还怕那点小伤小痛吗?不过既然你开了口,那就不用兵器吧。” 话音未落,脸上的笑意已是猛地一收,“安西军游悠悠,请赐教。” 她一直都是笑吟吟的,看着脾气很好的样子,哪怕是之前说那些话的时候也一样。此刻面色冷下来,眼神锐利地盯着对手,便陡然多了几分肃杀之气,一下子就让这里变得更像是比武台而非宴会厅了。 虬髯汉也收了那点并不外露的轻视,正色道,“天雄军卢兴,请赐教!” 卢兴本以为游悠悠会仗着小体型的灵活性,跟自己周旋,没想到他话才说完,人就已经直冲了过来。 他连忙微微屈膝,站稳下盘,准备接住这一击。 围观者也都瞪大了眼睛,他们多是魏博镇的人,自然是站在卢兴那边的,更何况两人看起来差距太大了,因此看到游悠悠这么打,虽然惊叹于她的勇气,但也丝毫不觉得她能撼动得了卢兴的防守,而一旦近身,让卢兴抓住机会,那就是他的主场了。 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游悠悠被卢兴摔出去的那一幕,不忍之中又夹杂着兴奋,因此两人的身躯才碰撞在一起,就迫不及待地发出了惊呼。 只是这呼声才出口,就有人察觉到了不对。 游悠悠确实在一击之后被撞飞出去,却并没有狼狈摔落,而是稳稳站在了原地。倒是本该立于不败之地的卢兴,“噔噔噔”后退了好几步,才定住了身形。 正面的力量对拼,两人竟是不分高下! 短暂的寂静之后,反应过来的众人都不由得发出了各种模糊不清的声音,都因安西军表现出来的实力而心惊。 上首的田季安更是表情凝重。 他知道天兵敢横行无忌,必然有所倚仗,所以才让卢兴对战游悠悠。这多少有点以强对弱的意思,但因为她冒犯在先,田季安想的是,赢不了别人也至少要赢下这一场,给她一个教训。 却没想到第一场就拿出了自己身边最勇猛的护卫,居然还是没能赢下这一局。 反观对面,在游悠悠拍案而起之前,她在众天兵之中可是毫不起眼的。 田季安的视线扫过正在热情鼓掌叫好的天兵们,心下微沉。听说安西有十几万天兵,要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实力,那他们哪里还有胜机? 思量间,场中的卢兴和游悠悠已经又碰撞了几次,每次都是势均力敌,证明那第一击并非侥幸,而是她确实有这样的实力。 而在短暂的震惊之后,场上的气氛也逐渐热烈起来。 魏博毕竟是军镇,武风浓烈,更容易敬服有本事的人。游悠悠表现出这样的实力,已经足够让大家对她的恶感降低,逐渐沉浸到精彩刺激的比赛中去了。 ——即便是在魏博,这样的比赛也不多见,因为其他人根本不敢跟卢兴正面交锋,但就算各出奇招,在他手下也坚持不了多久,哪里像是游悠悠,直接跟卢兴拳拳到肉地对打。 这一刻,众人忘了两人的性别,也忘了两人的体型差距,只为两位选手展现出来的实力而喝彩。 如此你来我往,又过了许多招,台上的卢兴先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种正面打法是非常费力气的,哪怕是他,也已经开始感觉到疲惫了,可是对面的力量却仍旧那样稳定,似乎根本就不会力竭。 很快,观战的人也看出卢兴的动作变慢了,移动间,本来就不算矫健灵活的身形越发滞涩。相比之下,对面的游悠悠虽然也出了一身的汗,也在剧烈喘气,但每一拳却还是那样稳定。 卢兴要输了,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是一个预料之外的结果,但亲眼看到这一场比试的人,却挑不出任何毛病。 终于在又一次剧烈的碰撞之后,卢兴连退了近十步,却还是没能稳住身形,摔倒在地,宣告了这一场比试的结束。 场中,游悠悠走到了卢兴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众人都以为她是要放几句狠话,这也确实应该,但她只是笑了笑,朝卢兴伸出手,口中道,“承让了。” 卢兴一怔,顿了顿,还是握住了那只手,借力起身。 等两人分开站好,他也已经回过神来,同样坦荡地笑了笑,朝游悠悠拱手道,“今天这一战过瘾!我老卢输得心服口服!” 游悠悠微微一笑,玩家能赢,当然不奇怪,毕竟她们要力量有数值,要体质有数值,要技能也有数值。她也不止这一种赢的办法,完全可以上台之后就利用自己的高敏捷,趁其不备将人放倒,一分钟内结束战斗。 但是那样赢,卢兴或许会觉得很屈辱,却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服气。 只有在他擅长的地方击败他,骄傲的人才会愿意低头。 既然对方被打服了,游悠悠也就变回了那个脸上带笑,看起来脾气很好的样子,很是客气地道,“卢兄实力出众,我只不过是耐力好,才能侥幸胜出。” 这份风度,更让魏博上下赞叹。 所以接下来的比试,少了那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更像是切磋较艺了。 当然结果也不出意外,天兵五战全胜。 等到比试结束,宴席继续,却完全没有了之前那种糜艳之气,氛围变得十分健康。而田季安对玩家的态度,更是无缝切换成了热情,仿佛之前的试探与争锋从未出现过。 为了拉关系,他甚至主动抬出了已经去世的嫡母嘉诚公主,跟身为公主之女的雁来叙起了亲戚关系。 嘉诚公主是唐代宗之女,而咸安公主是德宗之女,嘉诚公主是她的姑姑。这样算起来,田季安也算是雁来的长辈。 听得不少玩家忍不住暗暗撇嘴,雁帅真叫你一声叔父,你敢答应吗? 玩家可不想认这样的亲戚,更不能替雁来认。 一个玩家用说笑的口吻道,“皇家的亲戚,这样论起来是理不清的。要是从大长公主殿下这边论起来,我们雁帅和陛下是表兄妹,但若是从郭帅那边论起来,我们雁帅也要长陛下一辈呢。” 我们雁帅敢说自己是皇帝的姑姑辈,你也敢说自己是皇帝的爷爷辈吗? 田季安年纪轻轻就登上高位,自以为已经足够桀骜了,今天却遇到了对手。他心里虽然不太把李纯这个年轻的皇帝放在眼里,却也不敢像天兵这样直白地说出来。 他终于意识到,想占天兵的便宜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亲戚不认也罢。 …… “吩咐下去,让下面的人对天兵客气些,不要与他们起冲突。”宴席结束,一回到自己的住处,田季安就叫来了心腹之人叮嘱。 心腹有些惊讶,“司空,何至于此?” “什么何至于此?”田季安其实也是满肚子的气,见心腹这样不开窍,顿时骂道,“用你那颗榆木脑袋想一想,天兵如此睚眦必报,若真起了冲突,你猜他们是息事宁人,还是以此为借口,招来更多的人在我的地盘上闹事?” 心腹忙低头道,“属下愚钝,还是司空心明眼亮,思虑周全。” 结果马屁拍到了马蹄上,田季安忍不住踹了他一脚,“滚下去办事!” 他为什么能把那些天兵的行事看得这么清楚?因为他自己平时就是这么干的! 心腹正要走,忽然想起一事,连忙转回来,“司空,那……替成德留人的事,还要办吗?” 他一说,田季安也终于想起,这才是自己真正的目的,只是宴席上的变故太多,他完全忘了这一茬。 此刻提起来,田季安也有些犹豫。 但这事毕竟涉及到了自己的根本利益,就算天兵再不好惹,田季安也不可能就这样放弃,所以想了一会儿,他还是下定决心,“试着留一留,若实在留不住,那我们也已经尽力了,王承宗须怪不得我。” 这回心腹听懂了,意思是不能使用强硬的手段,更不能跟天兵起冲突,留得住就留,留不住就放他们走。 这可让人犯了难。 别看田季安话是这么说的,但是怎么也得把人留个两三天,才算是各处都能交代得过去,要是天兵今天才来,明天就走了,那就是他不会办事了。 所以时间虽然很晚了,但心腹却不能休息,还得想出一个留人的法子,将诸事都安排好。 幸而招待天兵虽然是头一回,但是天兵对魏博镇的人来说却不算新鲜和神秘,毕竟之前早就有不少送人还乡的天兵出没在魏博各处,甚至至今仍在活跃。 虽然从天兵的视角,感觉当地官府对他们基本都是视而不见,但事实上,各地官府其实都在密切地关注着他们的行动,也总结出了不少东西。 其中有一条就是,天兵对各地的名胜古迹都很感兴趣,到了一地,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他们自己管这个叫做“打卡”,虽然不知具体的意思,但也能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 魏州境内倒也有不少这样的地方,可以安排人陪他们去游览。 除了这个,还得准备一条备用计划,到时候就算真留不住人,至少能让司空知道他已经尽力了。 于是第二天一早,玩家起床的起床,上线的上线,一出门就发现卢兴已经带着一帮人等在了他们住的院子外面,热情地表示想请他们出去玩,也看看魏州的风土人情。 玩家也没多想,欣然答应。 本来他们也是想到处逛逛的,现在有人请客,实在没有理由拒绝——既然是请他们出去玩,那应该不会让他们付账吧?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出了门,卢兴便给他们介绍了一下魏州的大致情况,境内共有八县,其中贵乡县和元城县分管州城东西两界,境内有王莽河、狄仁杰祠、马陵等古迹,至于山川名胜,更是多不胜数。 “狄仁杰?”突然听到熟悉的名字,玩家立刻兴奋。 卢兴点头,介绍说这是狄仁杰做魏州刺史时,当地百姓为他立的生祠。 立生祠在古代好像很流行,一开始还是百姓自发的行为,后来就变成了官员互相攀比、吹嘘政绩的证明,就跟什么万民伞、遗爱靴一样,成了惯例。 不过时间是检验一切的试金石,有些人的生祠人走祠塌,有些人的生祠却直到百年之后仍有人祭祀。 说到这个,玩家在河北乡间活动的这段时间,还有不少百姓表示要给他们立生祠呢,就算不立祠,也可以供奉长生牌位,被玩家严词拒绝了。 虽然听起来很拉风的样子,但总觉得不吉利。 不过狄仁杰祠是可以逛逛的。 接下来的两天,玩家就在卢兴等人的陪同下,开启了在魏州吃喝玩乐的日常。因为要旅游,玩家下线之后也会搜索一下当地相关的内容,然后就搜出了奇怪的东西。 这天上线之后,一个玩家就找到卢兴,兴致勃勃地问道,“卢兄,你们魏博军中有一个叫聂锋的人吗?” 卢兴有些惊奇,“自然是有的,不过诸位天兵也听过聂将军的大名吗?” “真的吗?”玩家更兴奋了,“那他有女儿吗?” “这……自然也是有的。”卢兴更不解了,想了想才道,“只是都已出嫁,如今并不在魏州。” “哦。”玩家的神色一下子冷淡下来。 卢兴有些不知所以。 等他走了,一旁的玩家也好奇道,“你这问的什么呢?” “聂隐娘,聂隐娘啊!” “哦,这个我知道,有个电影……但那是编的吧,应该是唐传奇里的故事。” “但唐传奇不是也有很多真实事件改编的吗,什么崔莺莺,霍小玉之类的。” “应该是故意假托真人,让这件事显得像是真的吧,古代的传奇故事好像都会这么写,红拂夜奔不也是跟李靖有关。要的就是真真假假,傻傻分不清楚的效果吧。” “好叭。” 不过这失望并没有持续太久,玩家又打起精神来,问道,“今天要去哪里玩啊?” “应该是吧。不过你觉不觉得,他们好像是故意安排人陪我们出门,就是为了把我们留在这里?” “呃……你才发现吗?” “什么,你们都发现了吗?怎么发现的。” “这个嘛,历史书上不是都写了吗?皇帝和成德谈好,分出两个州来搞一个新的藩镇,从当地提拔了一个节度使,结果田季安把宣旨的使者留在魏博不放,又派人去王承宗那里挑拨离间,王承宗就把那个刚被提拔的倒霉鬼给杀了。” “但是作为交换条件,朝廷已经任命王承宗做节度使了,等于他打了一个时间差,节度使到手,答应朝廷要分出去的土地却还在自己手里。皇帝恼羞成怒,下旨剥夺刚刚授予的官爵,然后派兵讨伐成德。” “最后理所当然地没打赢,于是朝廷只能又尴尬地恢复了王承宗的官爵,真的差点没把我笑死。” “真的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所谓的削藩,所谓的元和中兴,这成色也太差了吧,有种完全是在自嗨的感觉。从头到尾只打了一场硬仗,就是李愬雪夜入蔡州。” “冷知识,这中兴只持续了短短两年,元和十二年十月李愬奇袭蔡州,十五年正月李纯就噶了。” “哦哦哦这个我知道,我的中学课文,真·教科书般的奇袭!” “咦,我怎么没有?” “教材不一样吧?话说李愬也是个奇人啊,虽然出身将门,但在这场战争之前他就是个书生,没有任何经验。而且他打胜仗靠的居然是从敌方捞俘虏,而且一捞一个准,来一个策反一个不说,还全都对他忠心耿耿,然后一战功成,震慑天下。这什么万人迷主角体质啊!” “莫名感觉李愬很适合我们安西军啊。” “算了吧,我们还缺将领?让他来指挥玩家打仗吗?” “……这倒也是。” “所以是只有我一个人在认真旅游吗?我还特意去查了攻略!你们既然早就发现了,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啊?” “急什么?你不会真的以为,把李鄘送到地方这事就算了结了吧?就是王承宗和皇帝愿意,我们还不愿意呢。” “就是,皇帝为了削藩,就要故意逼反王承宗,成德在王承宗手里和在朝廷手里,又有什么区别?反正底层的百姓还是一样的苦。” “所以啊,他们搞他们的阴谋诡计,我们干我们的群众工作。” “不就是拖延时间嘛,大家一起拖,看看谁能笑到最后咯!” …… 长安城。 俱文珍终于等来了他要的那个机会。 这一天,驻扎在皇宫附近的神策军的裁汰工作终于完成,一万人的军队,最终只留下了三千多人。但这三千多,每一个都经过了重重考验,不敢说是精锐,但至少是合格的士兵。 人数虽然少了很多,但这三千多人在李纯面前列阵时,精气神都已经与两个月之前截然不同。 李纯心头大慰,为了鼓舞士气,自然要犒赏一番。 只是发完赏钱,他又忍不住开始心痛了。 之前李纯虽然也收钱,花钱,但其实并不太关注自己的内库里到底有多少钱,这回却是忍不住要来账册,细细盘算了一番。 这一算,看着即将要花出去的五百万,再想到已经花出去的三百万,李纯连吃饭都不香了。 就在这时,宰相裴垍联合朝中反对开战的众多大臣,又来了一波上书。 看到厚厚一摞奏折,李纯实在没忍住,对俱文珍抱怨道,“他们只会一味反对,却绝口不提该如何处置成德。若是那王承宗有半分恭顺之心,朕又怎么会出此下策?” 那可是五百万啊,他比谁都舍不得。 俱文珍一看时机成熟,忙道,“陛下误会了,那王承宗实有恭顺之心。” 李纯一听,这话里有话,就问,“哦,这话怎么说?” 俱文珍却不忙着说话,而是让人搬来了几口大箱子,等人走了,他亲手揭开箱盖,里面竟全是澄黄夺目的金子! 见李纯被这几口箱子吸引,情不自禁地走近,俱文珍便躬身道,“陛下,这就是那王承宗的恭顺之心了。” 皇帝毕竟是见过好东西的,虽然这种金子用箱装的豪横很吸引人,但他还是迅速回过神来,问道,“这是王承宗送来的?有多少钱?” “一万金。” 皇帝微微皱眉,想到了自己已经付出的三百万。 俱文珍又道,“且那王承宗承诺,往后每年在常例之外,还会额外进献两千金。” 皇帝不说话了。 你说巧不巧,他刚刚给神策军发下去的赏钱,正好就是二十万缗。 第163章 【滴——是否消耗五百万气运值,使用复活点功能?】 李纯算是一个对钱很有概念的皇帝了, 但单纯跟他说二千金、二十万缗,也不如直接让他意识到这笔钱刚好足够每年犒军来得清晰。 而且这段时间,在有意无意之中, 五百万缗这个数字,也时常刺痛着李纯的神经。 只要承认王承宗的身份,不仅每年都有一笔进项, 还能省下这五百万, 用来组建属于自己的军队。更何况,满朝上下除了他和李吉甫,全都是主和派, 要发动一场战争, 皇帝所承受的压力本来就不小。 又能顺应民意,又有好处,李纯实在不能不心动。 只是他还有些迟疑, “君无戏言, 朕若是出尔反尔,岂不让天下人少了畏惧之心?” 连他自己都不把自己说过的话当回事, 别人又怎么会当回事呢?李纯也怕开了这个头, 会有些不好的影响。 俱文珍一听皇帝心中已经有了动摇之意, 便道, “话虽如此, 但战事一起,河北之地恐怕又要生灵涂炭。陛下爱惜百姓之意, 想来天下人皆能体会。况且,有了成德的旧例, 往后那些藩镇再有新旧交替之事,自然都会对陛下有恭顺之心。” 若是成为定例, 以后新人上位都得给他进奉一大笔钱财,那内库就会宽裕许多。 听他这样说来,平息干戈,竟是对大家都有好处的事了。 但原本想打仗的人就是皇帝这事,俱文珍是一个字不提。 皇帝自己似乎也忘了这一点,眉头逐渐舒展开来,道,“诚是此理。” 他召见李吉甫,先将裴垍等人的奏折拿给他看。 李吉甫对皇帝的性子也算了解,一看就猜到他要改主意了,稍微一试探,就问出了王承宗的条件,顿时心下嗟叹。 陛下如此反复,重小节而忘大端,成德纵然平顺,将来的局势也难以预料。 只是皇帝对他还算信任,也明说了这笔钱会用来养军,让李吉甫也无话可说了。 他虽然倾向于削藩,但也不看好这一战,只因有天兵在,皇帝又想打,才绞尽脑汁地出主意,如今皇帝不想打了,自然也没必要坚持。 李吉甫便默认了这个选择,只是问道,“陛下打算怎么跟那些天兵说?” 这事皇帝也想过了,道,“契约上写了,若是违约,需赔偿他们一成的费用。朕若是选第三策,所费本就不多,给他便是。” 李吉甫总觉得,天兵既然得了皇帝的许可,能光明正大地介入河北局势,不会那么轻易收手。不过目前看来,他们也不至于主动掀起战争,顶多是在河北也如在长安这般行事,那对河北百姓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如此想着,便点头道,“既是陛下已有决定,那便尽快下旨召回李鄘吧。” 免得人到了成德,与王承宗起了冲突,又平添波折。 不管是召回李鄘还是加封王承宗,这圣旨显然都不好写,李纯干脆让内侍将轮值的翰林学士和中书舍人全都召来,一同草诏。 这些官员基本都是反对开战的,听说皇帝又不打仗了,俱都十分欢喜,连声称赞皇帝圣明,然后就开始分派起任务。 今天值班的又有白居易。李纯还记得他之前那封奏折写得有多不客气,便点了他的名字。 白居易也很高兴,援笔而就、一气呵成。 然而等圣旨发出去之后,宫中就渐渐有消息传出来,说皇帝之所以改主意,是因为王承宗主动献上万金,且以后每年还有进献。 满朝文武都被这个消息砸蒙了。 一旦开了这个先例,以后其他藩镇也都有样学样,贡赋不入国库,而是输入皇帝的私库,买好皇帝,朝廷变成了一个有名无实的空壳子,那他们这些朝臣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但尴尬的也在这里,前脚他们才上了歌功颂德的奏折,现在也不好立刻大声反对。 况且不开战也确实是他们的诉求,只要不考虑具体的过程,也能厚着脸皮说一句皇帝是在众人的呼吁之下改了主意,是他们的胜利。要是点明了皇帝收钱的事,那这政绩岂不是又没了? 出于这样的心理,大部分人都缄口不言,但还是有一批忠直之人继续上书。 其中就有白居易和韩愈。 两人的文章角度虽略有不同,但都写得汪洋恣肆,而且都将矛头直接指向了皇帝以及他身边的宦官和宠臣,认为他们为了一己之私促成此事,却会造成朝纲废弛、国纪败坏的恶果,最后受损的却是皇帝的圣明,一旦传出皇帝爱钱财的名声,只会为天下笑。 要是说别的,李纯未必会在意,但他们偏偏点出了他不愿道破的私心——根本没有什么蒙蔽圣聪,是因为皇帝想要钱,俱文珍和李吉甫才会主动配合。 至于成为天下人的笑柄,没有这两封奏折,未必会有这种事,但有了这两封奏折,天下人必然会笑他了。 这让李纯如何不恼怒? 更进一步,要是只有一个人说,李纯虽然恼恨,但回头气消了也就罢了。到底是难得的才子,李纯自己未必重视,但不想把人推到天兵那边去。 偏偏不止一个人。 白居易和韩愈,在皇帝的印象里都是耿直不会说话的,所以他们开口了,那还有多少人没有开口,但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这么一想,李纯顿时寝食难安。 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咽不下这口气,皇帝干脆召来重臣,将这两份奏折给他们看,又违心地说,“朕岂是为万金?是为万民尔。这便将万金归入国库,朕分文不取,庶可使天下人知朕之心。” 皇帝难得大方一次,众臣自然交口称善。 而皇帝既然下了这样的血本,他们自然要负责处理掉让皇帝不高兴的人——而且还不能以“议论皇帝收钱的事惹得皇帝不快”为由,要另外找个罪名。 一般来说,这种得罪了皇帝的官员,通常都是远远地打发到外地去,眼不见为净。但这两人却不能这么处理,按照皇帝的交代,不能让他们离开两京,更不能让天兵有机会把人招揽过去。 所以最后纠结了好几天,政事堂终于做出决定,将两人塞进了詹士府。 詹士府是东宫的属官,负责辅佐、教导和护卫太子。不过现在皇帝根本没有立太子,东宫官自然就成了闲散官职,正好用来塞一些不太方便处理的官员,用白居易自己的话说,是“不任事而时不忍弃者”。 奏折递上去,皇帝还不满意,又给他们加了个分司东都,一竿子把人支到了洛阳。 韩愈本来就是国子博士分司东都,只是从一个闲官转到了另一个闲官,倒是白居易,要收拾行李,拖家带口地赴任了。 因为是贬官,人人都知道皇帝不待见他,所以出发这天,没什么人来送行。 虽然是在预料之内,但白居易还是感觉到了几分凄凉。 从二十九岁考上进士,到现在已经八年了,他始终保持着一种勇猛精进的姿态,将所有的热情都投入了政治之中。可是现在回头去看,忽然发现整整八年时间,自己实在没有任何建树。 说了很多,做了很多,最后却没有任何结果。 也不对,最后的结果就是被投闲置散、萧索离京。 他在城门处滞留的时间太久,母亲和妻子都有些不放心地掀开马车帘子,关切地出声询问。 白居易刚刚生出的两分诗情立刻被冲淡,连忙换了表情,吩咐队伍启程。 他自己则是骑马跟随在车旁,对母亲说起了这整件事里唯一值得高兴的地方,“听说天兵之中也有不少名医,如今正在洛阳施医赠药,母亲近来也常觉身体不适,到了那边,正好请大夫来瞧一瞧,好生调养。” 陈老夫人跟儿媳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担忧。 这段时间白居易的情绪一直不高,贬官的旨意下来之后,更是自己在院子里搭帐篷睡了一夜,家里人怎么可能不担心? 所以虽然觉得自己这老毛病,什么大夫来了都治不了,但陈老夫人还是点头,顺着这个话题说了下去,“我恍惚也听过有这么回事,只是不知详情。天兵的大夫,也跟我们的一样治病么?” 白居易早就留心打探过消息,或者说家有老人、病人的,没有不留心这个的,这会儿便细细道来。 不知不觉,队伍来到了十里长亭处。 白居易本来没有留意,不想一群人忽然从亭中涌出,将队伍团团围住,他才意识到这是来送自己的,定睛一看,却是张籍被一群天兵簇拥着。 有天兵在的地方,就少不了热闹,不一时,阖家就被请到了长亭内,这里已经备好了送别的宴席。 白居易举起酒杯,不免有些感慨,“当日春风得意,车马喧哗,今日以罪离京,送别者唯君而已。” 张籍笑道,“想来他人皆有不得已,独我既老且贫、沉沦下僚,无可贬谪者。” 本来就是最低的九品闲官,已经没法再贬了。 送别难免要作诗,白居易本来还有几分黯然,但一看天兵连笔墨纸砚都替自己准备好了,又不免失笑,对张籍道,“自今而后,当效君不理俗务,以闲适自娱而已。” “未必。”张籍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乐天看看这封信。” 白居易接过来,见信是拆过的,信封上写的收信人也是张籍,心下不免惊讶,但打开信纸一看,便恍然了。 这是王建写给张籍的信,洋洋洒洒数千言,信中历数了他到达西域之后的所见所闻,最后才说到安西军打算创办一份杂志,刊登各种优秀诗文,每月发行。王建已经受聘为主编,写这封信就是为了向张籍约稿,同时也请他列出京城的文学之士,以便他发送约稿函。 张籍认识的人中,自然是推白居易为第一,本来就是要登门拜访的,不料出了贬官的变故,就耽搁了。 今日将这封信拿给白居易看,便是想告诉他,闲居的时候正好多作诗文,也算有事可做。另外也是请白居易到了洛阳之后,也多多联络文学之士,请他们一起给安西军的杂志供稿。 白居易看得十分心动,作品写出来就是要给人看的,要不然文人怎么都喜欢在驿站、寺庙、名胜古迹甚至旅舍酒楼这种人流量大的地方题诗呢? 若是能有专门刊登诗文的地方,自然是一件好事。 何况信里还写了,诗文一旦被选中刊登,就会有润笔费,虽然不知多寡,但也是一份收入。 不过白居易还是有些疑虑,“只恐待罪之身,多有不便。” 这倒是一个问题,虽然天兵不怕朝廷,但是他们这些人多少还是要顾忌一下的。这显然不只是白居易一个人的疑虑,很多被约稿的人,尤其是有官职在身的,都会有这样的担忧。 张籍闻言微微沉吟,还没想到该说什么,一旁的天兵已经抢答道,“可以用笔名呀!” 哪个大文豪没有十个八个的笔名呢? 张籍和白居易皆是一愣,“笔名”这个说法虽然有些新奇,但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无非就是一种自号,不过只在发表诗文的时候用罢了。 这倒是可以省去许多麻烦,虽说很多人的作品本身就有着十分强烈的个人特色,熟悉的人一看就能认出来,但是只要天兵能保密,自己也不承认,朝廷就没有证据。 如此,这件事就定下来了。 当白居易重新上马启程时,心中的郁结已经一扫而空,脑子里想着的都是第一篇刊登出去的作品要写什么。 所以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留在原地的只有张籍,天兵居然都跟上来了。 “诸位这是……?”他有些迟疑地问。 “我们也去洛阳,正好顺路。” 白居易知道天兵经常往来两京之间,但是听到这个回答,还是心下一暖。顺路或许是真的,但想来也有一路相送之意。 …… 西域,龟兹城。 雁来其实有认真地考虑过,要不要把自己的行辕搬到焉耆或者鄯善去,这样往来更方便一些,不过最后考虑到龟兹的环境最宜人,还是选择了不搬。 反正这段时间里,她的气运值一直在飞涨,眼看已经达到五百万了。 只要她本人可以使用复活点,机动性大大提升,根据地定在哪里,也就不是那么重要了,省得还要为此跟朝廷扯皮。 至于气运值飞涨的原因,郝主任她们也已经调查清楚,原来是第五交响曲将残疾人玩家进入游戏之后的经历和生活拍成了一部微电影,拿到各个残疾人学校和机构去放映。 很多时候,残疾人的生活是相对封闭的,对于外面的消息也没有那么敏锐。这部微电影介绍了游戏的具体情况,又展示了游戏世界的种种不可思议,自然替她狠狠吸了一波粉。 看到这个结果,雁来有些意外,但又不是那么意外。 她已经很久没有关注过这个人了,第五交响曲刚进游戏的时候还是个风云人物,后来战事结束,他一头扎进轻工业生产,就不怎么能在论坛看到他的名字了,没想到却是默默在做这些。 其实如果要让人关注残疾人,有很多种办法,但第五交响曲却采取了这种不等、不靠、不卖惨、不张扬的策略,只带着他的同伴们自己努力,就算是做宣传工作,也仅限于残疾人内部。 雁来打开后台做了一下统计,到现在为止,已经有几千残疾人进入游戏了。这个数字不算小,但却没有一个名额是因为他们是残疾人而给予的,不是自己抽到的,就是第五交响曲作为几家工厂的负责人陆续分配到的。 而且根据郝主任的调查报告,很多残疾玩家的设备,其实也是第五交响曲“借”给他们的,他们进入游戏之后,要为工厂工作一段时间,用以偿还,所以干起活来都很卖力。 等秋收之后,就多给他们分配一些名额吧。 反正现在地图扩展得这么大,玩家都要在河北搞根据地了,也不怕人太多了养不活。 想到这里,雁来不由打开系统摄像头,去看了一下第五交响曲的工厂。 这一看,才发现工厂正在不分昼夜加足马力地生产。 原来,长安城的商人们已经用从秦州采购来的货物打开了市场,在城里引起了一阵新的风潮。商品一旦流出,消息自然就瞒不住了,所以秦州的互市规模骤然扩大了好几倍,不仅大唐境内的商人蜂拥而至,就是吐蕃、回鹘的商人也来了不少。 这些商人填满了秦州城内的几条商贸街道,也让这座城市真正兴旺了起来。 而他们又会成为一条条线,带动整个大唐的经济发展。 当然,也免不了会将天兵的大名传到大唐的每一个地方。 雁来顺着线索,不知不觉就巡查到了秦州,看得十分欣慰,果然只要初期打好了基础,后面就会形成良性循环,不需要自己事事操心了。 正准备关闭摄像功能,她心下忽然一动,想到了第五交响曲的好友,同样是残疾人的高泠。 跟亲力亲为搞生产的第五交响曲不同,高泠能够得到雁来的关注,靠的是人脉。她可是给雁来送了不少基建人才,让安西军的矿石开采、钢铁冶炼、农具改进、作物选育等等行业从无到有、从有到优。 也正是有了这些基础建设的支持,第五交响曲的轻工业才能搞得如火如荼,要不然没有机器,没有原料,有再多想法也不能实现。 至于她本人…… 好家伙,摄像头刚捕捉到画面,就将雁来吓了一跳。 高泠此刻竟是行走在悬崖绝壁之上! 定睛一看,才发现悬崖上面有路。也不知道这条路是怎么开辟出来的,一面紧贴岩壁,一面临着深渊,只容一人通过。 高泠一手扶着岩壁,走得小心翼翼,雁来也看得屏气凝神。 好在这段路并不算长,很快就顺利通过了。 雁来松了一口气,看了一眼地图定位,原来这是从关中翻阅秦岭,前往蜀中的道路。 雁来小时候读《蜀道难》,虽然惊叹于诗仙的才华和想象力,但总觉得这条路应该是幻想出来的,当她没爬过山吗,山路哪有那么夸张? 现在才知道是自己错怪李白了。 不过很快她又意识到,这么说也不完全正确。因为这条悬崖上的路,其实早就已经被废弃了,人们已经开辟出了更好走的道路。高泠纯粹只是想去挑战一下地狱难度而已。 很快她就从悬崖上下来,汇入了等在前方的队伍之中。 雁来再一次恍然,就说高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原来是接了送宫女还乡的任务。 蜀中出美人,宫里自然也有不少从那边采选的宫女。 不过就算不走悬崖绝壁,山路显然也不太好走,所以就连从秦州前往西域的那支队伍都快到了,她们这边距离更近的,却还在山里打转呢。 雁来摸着下巴,开始思索是保留这条超高难度的道路,让以后的玩家源源不断前来挑战,还是跟郝主任说一声,让她们将火-药的研发提上日程。 本来,雁来是没打算搞这个的。反正玩家都已经无敌了,也不需要热武器锦上添花。 继续用长槊和唐刀,还能保留一点古代世界的特色。 就像现代社会,工业已经高度发达,但是很多行业依旧会选择手工制作一样。 不过如果要开山劈石,果然还是这东西更好用。 最后雁来决定,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选择都要——超高难度的道路可以保留,宽敞好走的大道也可以修起来,然后让大家各取所需。 关掉摄像功能,雁来抽出一张纸,将这个想法写了下来。 去四川的路暂时没法修,但西域这边也是有需求的。 写完之后,她将纸笔收起,擦了擦桌子,又还特意去洗了个手,这才打开系统面板,进入了最激动人心的环节—— 【滴——是否消耗五百万气运值,使用复活点功能?】 【是】 第164章 长安城的星星,真好看啊。 雁来特意坐下来, 摆好姿势,这才点了【是】。 但等了半天,眼睛都瞪酸了, 除了一条“已激活该功能”的系统提示之外,便无事发生。 雁来还记得当初将身体数据化的功能时的感受,本来都做好了再受一次苦的准备, 结果就像是蓄力许久却根本没有攻击目标, 心里还有点空落落的。 看来开启功能就是这样了,真正的体验还是得去复活点试试。 这样想着,雁来便起身打算出门。 走到门口, 忽然又想到什么, 返回屋内,先换了一身衣服,又在衣箱里翻找半晌, 才从箱底找出了一顶帷帽。 这东西以前是女子出门必备, 用来遮挡自身。 隋末唐初时,妇女出门用的还是幂罗, 能够从头遮到脚。据说唐初李密降而复叛, 在逃跑途中, 便“选骁勇数十人, 著妇人衣, 戴幂罗,藏刀裙下, 诈为妻妾,自率之入桃林县舍”, 轻易夺取县城,可见其隐蔽性。 但没过多久, 幂罗就被长度只到颈部的帷帽取代了。唐高宗还因此特意两次下诏,谴责帷帽不合礼法,予以禁止。 结果到了玄宗朝,连帷帽都不用了,妇女出门皆著胡帽,靓妆露面,无覆蔽障。开元十九年,更是直接明文规定,妇女帽子“皆大露面,不得有掩蔽”。 不过在西域,帷帽仍有遗风,不过主要目的不是为了遮蔽容貌,而是为了遮挡风沙。 但天兵到来之后,头发都不梳成髻了,各种帽子自然也没了用武之地,于是新的风尚也在西域流行起来。 雁来这会儿找出帷帽,倒是要借用它遮面的功能。 毕竟复活点往往是一座城市玩家聚集最多的地方,闲着没事的人就会到这里来挂机摆摊,或者闲聊切磋,再加上不停有人传送往来,就算夜里也很热闹,她出现在那里肯定会引起玩家的关注,还是遮一遮的好。 不过出了门,雁来才意识到自己想了一个愚蠢的办法。 在街上所有人连帽子都不戴的情况下,她一个人戴着帷帽遮着脸,一看就有问题。 玩家确实没认出她的身份,但一部分人以为她是什么可疑人物,另一部分人以为她身上有隐藏任务,都跟了上来,还试图跟她搭话。 雁来:“……” 这时候再倒回去已经来不及了,肯定会被玩家认出来的,不如先试验完,再考虑如何处理。 她加快脚步,来到复活点。 才到广场门口,就看到了一片清濛白光,在日光下显得十分柔和,不易察觉——雁来一愣,而后便反应过来,原来复活点的光芒从未真正消失,只是以前的她和普通原住民看不到了而已。 一步踏入白光之中,眼前就展开了一张地图,灰蒙蒙的地图上只有很小的一片绿色,以及一个孤悬在外的绿点。 雁来顾不得多想,本着越远越好的想法,下意识地点了长安。 点完才反应过来,距离对玩家来说毫无意义。 下一瞬,眼前暗了下来。 传送的感觉很奇妙,好像就是眨了一下眼睛,一闭一睁,人就已经刷新在了另一边。 好消息,这会儿西域太阳还没下山,但长安的天却已经黑了,京兆府的院子里虽然点了灯,但光线昏暗,周围也没几个人。而且既然是传送过来的,那肯定是玩家,就算她的打扮有点奇怪,也没人在意。 等他们收到消息,开始怀疑她是不是接到了什么隐藏任务的时候,雁来早就已经混入了街上的人流之中。 …… 长安城本来是有宵禁的,但自从玩家来了之后,他们不分昼夜地在街上活动,金吾卫又不敢抓人,这宵禁也就名存实亡了。 不过金吾卫和京兆府,长安、万年两县,对此都没什么意见,反正现在长安的治安基本靠天兵来维持,主要是到了现在,不管白天黑夜,都不会再有不长眼的人出来找事。 既然宵禁形同虚设,而外面又如此安全,那爱热闹爱新鲜的长安人自然是按捺不住,都出来溜达了。 有人的地方,商贾自然也闻风而动。 而且就像是任何有天兵活跃的地方那样,店铺小摊已经不局限于东西两市和坊门附近,而是逐渐延伸出来,占据了街道两侧的树荫。 雁来正左右观望,准备找个心仪的小摊坐下来,就听到前方传来喧哗声,而后附近的人群也逐渐骚动起来,很快就迅速朝着喧哗传来的方向聚集而去。 人流有些密,雁来被裹挟着,也只得跟着往前走。 一边走,一边还能听到周围的人互相询问。 “怎么了?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啊,有人知道吗?” “去看了就知道了。” 雁来:“……”看热闹真是人之天性啊,就算暂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影响先凑上这个热闹。 距离不远,很快她们就到了地方。 这里已经聚拢了一片人海,挤不到里面去,大家只能站在外围看。 好在造成热闹的人似乎也是考虑到了围观者的方便,并不是待在地面,而是在坊墙里面搭了个比墙还要高的台子,所以无论远近,一抬头就能看到上面打得热闹的两个人。 其中一个很眼熟。 雁来想了想,记起了她的名字,关山月,一个因为游戏外的身体不好,所以把游戏里的形象捏得又高又壮,并且十分热衷于锻炼和健身的奇女子。 还真别说,那体格随便往哪里一站,都极有安全感。 尽管此刻跟她对战的是个男子,但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她已经牢牢占据了上风。果然,几招之后,她就干脆利落地给人来了一个背摔,躺在地上的人半晌没起来,得到了下方观众的一片嘘声。 那人大概也觉得没脸见人,所以捂着脸匆匆爬起来跑了。 雁来的视线从关山月身上,移到了挂在高台一侧的幌子,雁来眸光不由微微一动。 ——西域女子武馆。 果然一看就是玩家搞出来的东西。 玩家搞出什么事情来都不意外,所以真正让雁来惊讶的,是从台上走出来的另一个人。 同样也是一个熟人,长安大商人王庆宝的长女,雁来亲自替她取了名字的王霄。 上回她跟王霄说,如果要靠做女人的生意站稳脚跟,光是卖针线是不够的,让她想想女人真正需要什么。 看来这个武馆,就是她跟玩家合作的成果了。 这个答案让雁来非常意外,又颇觉欣慰。果然不愧是大唐女儿,从眼光、决断到执行力,都令人惊叹。 此刻站在台上的王霄神采飞扬、自信从容,她举着一个喇叭,笑着问道,“还有没有哪位勇士想挑战我们西域女子武馆的关武师?第三天的擂台也快要结束了,机不可失,过时不候!” 周围的人闻言,也都小声议论起来。 雁来听了一耳朵,这才弄明白了前因后果,原来武馆前天才刚刚开业,估计是为了宣传,直接摆出了三天的擂台,邀请长安城内外所有自认为武力出众的人上台打擂,挑战关山月。 结果是三天里无一胜者,关山月的身影,在看热闹的人眼中已经越来越高大了。 这不,据说擂台还没结束,就已经有不少人进去报名。 雁来顺着人群所指的方向看去,才发现靠着坊墙,还搭了个楼梯,想报名的人可以直接爬上去。 这也是玩家最近搞出来的新花样,因为很多行业毕竟不方便在街边摆摊,而且街上的扬尘和风雨之类也是个问题,干脆就租下这种乱临街的小楼来经营。普通人不允许在坊墙上开门,那就将幌子挂在外面,有客人来了便从二楼放一架梯子下来。 这样的安排不仅方便,而且新奇,很快就风靡整个长安。 正说话间,又有一个人走上了高台。 周围有人好奇地问,“台上那个是天兵吧,既然三天都无败绩,怎么还有那么多人上去挑战?” 虽说武无第二,自恃武艺的人,不亲自比过都不肯福气别人。但这可是大庭广众之下,若是输了,自己也没脸,往后还如何在街坊邻里之间耀武扬威?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有人笑道,“王东家可是给出了一千缗的悬赏。” 众人发出“哦——”的声音,一下子都明白了。 金钱的魅力是无穷的,难免有人抱着侥幸心理,觉得万一自己赢了呢?毕竟关山月守了三天的擂台,按理说消耗也不小。 又有人说,“再者越到后来,败在她手下的人越多,自己再上去,就是败了,也算不得丢脸。” 周围的人顿时都善意地笑了起来。 大家一起丢脸,就等于没人丢脸,确实很有道理。 说笑间,台上也已经分出了胜负。 这就是三天擂台的最后一场了,关山月完胜,守擂成功! 尽管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但当王霄站在台上,握着关山月的手臂将之举起,宣布一千缗的悬赏属于她时,人群还是爆发了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久久不息。 直到王霄宣讲完了招生标准和收费标准,台下的人才意犹未尽地散去。 雁来再次被人流裹挟着往外走,吹着五月的夜风、听着周围的议论声,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没有任何目的、轻松而惬意地走在街道上了。 …… 自从穿越之后,为了安全起见,也是因为行动不便,很多时候雁来都只能在系统的摄像功能里看到外面的场景,看到那些玩家制造出来的热闹。 她倒也不是对此有意见,只是现在好不容易能用复活点了,不用再继续受限制,她当然也想享受一下生活。 那么问题来了,要怎么才能自由行动? 首先要解决的就是走到哪里都可能被玩家关注这一点,总不能一直跟玩家躲猫猫吧? 玩家对她的兴趣是很难下降的,雁来也不会想看到那样的情况发生,那就只有一个选择,从自己入手,让玩家认不出她。 能不能像玩家一样“捏脸”呢? 也不用真的捏,只要像戴面具一样,遮住现在这张脸就行。 说干就干,雁来随便找了个街边摊坐下,打开系统面板开始尝试。 系统开启收费模式,干什么都要钱,虽然坏处很多,但也有一个好处,只要她舍得花钱,什么五花八门的功能都可以定制,捏脸也不例外。 看到六位数的标价,雁来顿时纠结起来。 花费三分之一个复活点的气运值来为自己的一点私心买单,感觉非常有罪恶感。 但有时候,雁来也需要更多的参与感,不然她会觉得自己比玩家更像玩家——只能在屏幕的那一头操纵一切。 既然无法抉择,那就交给天意吧! 雁来坐直了身体,郑重其事地从腰间的口袋里摸出一枚银币,合在掌中闭目许愿,然后将之抛起。硬币在空中旋转,落在桌上,发出“叮”的响声,露出了雁来想要的花。 “这么顺利的吗?要不三局两胜?”雁来挠了挠头,将银币捡起来,又扔了一次,还是花。 正当她犹豫要不要在五局三胜时,旁边忽然传来一声好奇的询问,“这位娘子用来占卜的,可是安西银币?” 雁来惊讶地抬头看去,才发现不知何时,周围竟聚集了好几个人,都在好奇地看着她。 好家伙,我成热闹了? 雁来生怕这热闹再引来玩家,连忙起身就走。 不过这个小插曲倒是让她下定了决心,总不能每次跟人接触都跟做贼似的吧? 雁来重新找了个偏僻的地方,打开面板,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余额,见气运值还在以秒速增长,顿觉十分安心。 再次感谢第五交响曲和他的同伴们! 继续怀着郑重的心情开启新功能,进入捏脸界面,雁来对着面板里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不由得恍惚了一瞬。 像是感应到了她的想法,这张与现在的她别无二致的脸开始变化,眉眼、鼻唇、轮廓、乃至一些不起眼的细节,都越来越像是另一张她已经很少想起,却更加熟悉的面容。 那是她穿越前的长相。 雁来没有想过要用这种方式留住它,但此刻,它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出现了。 这么一晃神,雁来一不小心就点了确定,幸好系统弹出了二次确认的选项框,她回过神来,连忙取消,又调整了一下身高体型,眼看没什么破绽了,这才点击确定。 【切换形象】 这回雁来终于感觉到了身体的微妙变化,但仍然没什么痛苦,看来数据化之后,她的身体真的变成了由系统用能量制造的存在。 抬手摸了摸脸,雁来从自己暂时藏身的小巷子里走出来,出现在灯火闪烁的街头。 然后她取下了头上的帷帽。 周围人来人往,其中不乏玩家,但没有任何人留意她。 雁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笑了出来。她仰起头,朦胧中看到了漫天交织的光彩。 长安城的星星,真好看啊。 …… 雁来回到龟兹城的时候,这里的天也已经黑了。 虽然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莫名消失了两三个小时,估计已经被发现了,但当她看到以郝主任为首的玩家和以白真珠为首的亲兵都守在自己的房间外,还是忍不住心虚。 感觉像是学生时代偷偷旷课,翻墙回校的时候发现班主任就守在围墙下面。 好在郝主任她们的态度,比班主任要好多了。虽然看得出来很担心,但并没有斥责她,甚至没问她去了哪里,而是直接说起了正事。 第一件事是王建领导的编辑组送上来的,关于大唐第一本杂志的几个方案。 虽说是一本杂志,但也不能真的什么内容都登,必须要有定位、有侧重、有面对的群体。所以具体要怎么定,需要雁来来决定。郝主任的建议是,最好开个会,把所有的问题都理顺,避免后续再遇到问题。 雁来翻了一下几个方案,立刻就问,“关于方案的选择,你们这边有倾向吗?” 她看着都挺好的。 郝主任答道,“我回头让负责这方面的同事来跟你对接。” 第二件事,有点让雁来意外。 顿多城轮值的玩家,在城外遭遇了一支葛逻禄人的队伍。 本以为是来偷袭的,结果五个玩家轻松将这支上千人的队伍给拿下,一问才知道,这居然是一支商队,队伍里的大部分人,都是粟特商人带来的奴隶。 之前玩家拓展商路的时候,不止去了中亚,葛逻禄、回鹘乃至吐蕃都有人尝试,只是中亚这条路最顺利。 究其根本,是因为其他地方都已经有了粟特商人的身影。这些胡商广泛定居于各地,专门从事商业贸易,近乎垄断了市场,玩家自然很难插进去。 倒是他们听说西域现在的情况,又看到了玩家手中的好东西,都很有兴趣,于是最近已经开始有商队到西域来交易了。 只是这次商人带来的“货物”有点特别。 这也是因为经过之前的接触,他们发现,留在西域的葛逻禄人,日子过得不比在部族里差,就连那些俘虏,除了没有工资之外,享受的待遇也跟普通工人一样,衣食住行都不需要自己操心。 消息传回部族内,自然就也有不少人心动。 不过这个时代的人,很少会主动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因为他们熟悉的只有这一亩三分地,外面的一切都是未知的,而未知则代表着风险。 但最近葛逻禄内部发生了一场叛乱,不少人在战争中失去了自己的草场和牛羊,变成了奴隶,被卖给了粟特商人。 以往这种奴隶会被卖去回鹘或者中亚,充当战争中负责冲锋陷阵的奴兵,但现在,他们有了更好的选择——无论是对商人还是对奴隶。 “我们不是才刚刚颁布了废除奴隶规定吗,所以玩家就把这支队伍给扣下来了。但具体怎么处理,还需要雁帅你来拿主意。”郝主任说着,不等雁来询问,就递上了另一份文件,“这是我们讨论之后的几个处理方案,你可以参考。” 雁来伸手接过,问道,“葛逻禄叛乱是怎么回事?” 郝主任露出一抹了然的笑,解释道,“库尔班死后,部落那边就只留下了孤儿寡母。就算是在中原,主少国疑也难免会有些动荡,更不用说彪悍的草原民族了。他们内部一直不太平,今年冬天又发生了一场雪灾,冻死不少牛羊,矛盾越发激烈,最终导致了叛乱。” “谁赢了?”雁来问。 “叛乱者赢了,好像叫卡尔鲁克,现在已经是新的叶护了。” “哦……”雁来顿时兴致缺缺。 要是孤儿寡母赢了,估计也是惨胜,会很需要外援,那玩家就有机会了。但既然已经有了年富力强的新首领,就是另一回事了。 说完这事,郝主任就起身告辞,留给她看文件的时间。 这会儿屋子里只有她们两人,雁来见她起身,忍不住问,“郝主任,你不问我吗?” “不问。”郝主任朝她笑笑,“你也是有私生活的嘛,不过还是要注意安全。” “我知道。”雁来点头,又说,“我今天花了一大笔钱。” 郝主任微微惊讶,很快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眸中闪过笑意,问道,“多大?” “五百一十万。” “你能使用复活点了?”郝主任顿时了然,难怪没忍住跑出去玩了。 郝主任能感觉到,雁来还很年轻,无论是她的外表,还是她表现出来的心理年龄。在她眼里,雁来还是个孩子,贪玩才是正常的。 不如说,雁来之前那种极度的自律,才令人担心。 但也可以理解,毕竟身处在危机之中的人,自然要想方设法去获取安全感。如今一切走上正轨,她才敢稍微放松一些。 所以见雁来点头,郝主任也没问她另外那十万是花哪里了,反而说,“就当是你的俸禄吧。” 雁来一愣。 郝主任又道,“朝廷应该不会给你发俸禄了,那你虽然是安西军的主人,也应该要自己给自己发俸禄的。公是公,私是私,对吧?” 雁来眨了眨眼睛,听懂了。 郝主任见状,便不再多言,只摆摆手道,“走了。” 雁来起身将她送到门口,真心诚意地道,“谢谢你。” 确实是她钻牛角尖了,把自己绷得太紧。 决定了,从今天起,划出自己的私人账户,不管是金钱还是气运值。如此公私分明,以后就不会再因为花钱满足自己的私人需求而产生羞耻感和罪恶感了。 第165章 “你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可怕的词?” 阿史那古丽雅的直播间突然火了。 看这个充满了草原特色的名字就知道, 这位玩家对异域风情十分着迷。作为一个身在大城市,心里却有一片草原的非主流玩家,她进游戏的目标就是打造一个属于自己的牧场。 但就算是在大唐, 这也需要极高的成本。 所以阿史那古丽雅虽然不喜欢打仗,但还是每次都会积极参与,除了做任务赚钱之外, 也是为了战后的零元购项目。 打仗的间隙, 她也会进山转转,寻找心仪的草场。 直到那一天,她追随着雁帅的脚步来到顿多城, 然后在清理战利品的时候, 在城外发现了一片十分适合放牧的水草之地——事实上那就是驻扎在顿多城的葛逻禄士兵们牧马的地方。 美中不足的是,这片草地位置在顿多城外,靠近葛逻禄部落的那一边, 不够安全。 然而, 当阿史那古丽雅将自己的烦恼告诉队友之后,她们却是哈哈大笑, 完全不以为意, “傻孩子, 不安全不是更好吗?” “什么意思?” “嘿嘿嘿, 要是葛逻禄人真有胆量来偷袭你的牧场和牛羊, 那就是现成的把柄啊,我们怎么反击都是合理的了。” 队友们不仅非常赞同阿史那古丽雅的计划, 还主动入股、出钱出力,跟她一起打造这片草场。 正好那段时间游戏开通了直播功能, 阿史那古丽雅每天疯狂在论坛水贴攒声望值,开启了属于自己的直播间, 开始播打造牧场和放牧牛羊的日常。 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别人的直播间随便播什么都有很多人看,但她的直播间却一直冷冷清清,只有小猫两三只。 好在阿史那古丽雅也不在意,因为她是真的热爱这样的生活,能在直播间里认识几个有共同兴趣爱好的同伴,她已经很满意了。 时间缓缓流淌,外面发生了很多事,身边一起巡逻的队友也换了一批又一批,阿史那古丽雅依旧过着她的放牧生活。至于曾经说笑一般的诱敌计划,不只是阿史那古丽雅忘了,队友们应该也不记得了。 可就在昨天,她的直播镜头里突然闯进了一大群人,将放牧的牛羊全部惊散。 然后,阿史那古丽雅的直播间突然火了。 原本三位数的观看直接破了五位数,而且还在不断增长,搞得阿史那古丽雅有点心慌,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弹幕聊天了。 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干脆不聊。 一早起来,阿史那古丽雅打开直播间,就忙自己的事去了。 那支突然闯入的队伍暂时被安置在了她的草场里。 尽管队伍的负责人已经澄清了这只是一支商队,绝对没有偷袭的意思,但因为他的商品全部都是奴隶,而现在的安西军是禁止人口买卖的,所以得等上面的人来处理。 不过阿史那古丽雅跟她的队友们也有很多事情要做。 首先就是给这支队伍里的所有人登记信息。 虽然处理结果还没下来,但作为违禁品,这些奴隶既然被查抄到了,自然是要没收的——到了安西军的地盘,那就是安西军的人,先把身份登记上,回头看看哪里缺人了直接分配过去。 正忙活着,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喊自己的名字,阿史那古丽雅抬头看去,顿时又惊又喜,“你们怎么来了?” 她的初代队友,四个人排排站在不远处,正看着她笑。 “来给你帮忙呀!”队友十分热情,“这不是听说你这边出事,我们就第一时间赶回来了,连夜从拨换城骑马赶过来有木有!” 阿史那古丽雅闻言,不由抿唇一笑,原来当初的戏言,大家其实都还记得。 “其实只是一支贩卖奴隶的商队。”见四人走近,她小声说。所以消息虽然传得热闹,但到目前为止都没别的玩家过来,又不打仗,就这一千多人,不值得大家特意跑一趟。 “知道知道。”一个队友爽朗道,“管他是什么,总算是有点收获了,没白忙活一场。” “怎么说话的?什么叫白忙活,这牧场不是好好的嘛!是牛肉不好吃还是羊肉不够香啊?”另一个室友连忙拐她一下。 她们人虽然走了,股却没有撤,去年秋天还领了一次分红——每人一头牛,两只羊。 “对对对,你看我这张嘴。”队友一连忙上前,从阿史那古丽雅手中抢过纸笔,占了她的位置,把人推到一边,“我来吧,你去跟他们说话。” 这点小事,阿史那古丽雅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叮嘱了一句,就跟队友道旁边去说话。 “看看我们给你带了什么?”队友二将一个袋子递了过来。 阿史那古丽雅接过,打开一看,不由一愣,“粽子?” “是啊,节日快乐!”队友三笑嘻嘻地说,“还有别的,你再仔细看看。” 阿史那古丽雅研究了一下,发现不止有粽子,还有编成手链的五色丝线,以及一个装着菖蒲艾草雄黄等香料的香包,等于是一个小小的礼品装了。 这就不像是朋友们的心意,而是批量生产的了。但是她们特意带来,应该也不会是街上随便买的。 不等阿史那古丽雅发出疑问,队友四已经迫不及待地道,“猜猜看,这是谁准备的?” “这我可猜不到。”阿史那古丽雅说,“谁啊?” 几个队友异口同声地“切~”了一声,这才有人说,“是郡王府准备的啦!” 郭昕虽然回了长安,但雁来这个郡王还在,所以郡王府的称呼也没改。 阿史那古丽雅一愣,“雁帅?” “是啊,听说她招了个幕僚团,替她处理杂事。你还真别说,这些人还是干了点事情的。对了,粽子、手链和香包里都有一部分是雁帅亲自动手做的哦,听说是隐藏款,不知道谁能抽……” “呃,你说的是这个吗?”阿史那古丽雅从袋子里取出手链,露出上面坠着的一枚银币。 安西军在秦州城发的代币,银币的正面是“安西”二字,背面是天山的剪影。但这枚银币正面刻的是“雁来”,背面则是大雁图案,算是官方发布的限量款,专门用来给雁来做伴手礼的。 队友一呆,继而勃然大怒,“该死的欧洲人!吃我一刀!” 然后真的从腰间拔出了她的佩刀,朝阿史那古丽雅斩了过来。 福袋里的三样东西,据说每样有一百件是雁帅亲手做的,不考虑有人重复获得的情况,那也只有三百份,但分母可是有十几万,抽不到才是正常的。 问题是,这个端午福袋要去郡王府排队领,一次只能领一份。龟兹城的百姓和陆续赶到的玩家排成的队伍,已经快能绕城一圈了,她是怀着深沉的队友情,这才不辞辛苦排了两次队,替阿史那古丽雅也领了一份。 两份都到手之后,她才随手拆了其中一个。 百分之五十的几率! 跟你们这些欧洲人拼啦! 阿史那古丽雅站在原地给她砍,等人出完了气,几人才又凑在一起说笑。 “说起来,你的直播间终于火了啊!真不容易,恭喜恭喜!” “对啊,好不容易蹭到的热度,你赶紧跟新来的观众互动一下,争取能留下一些。” 阿史那古丽雅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打开直播间页面——直播的时候,可以将页面缩小放在视野一角,既方便互动也不影响主播行动,但需要沉浸式的话,也可以直接最小化,阿史那古丽雅今天选的就是这种。 结果页面一开,她就被满屏密密麻麻的弹幕吓了一跳,连忙调整好视野,才定睛去看观众们说了什么。 这一看,她又是一愣。 ——急急急,给我急死了! ——这主播是完全不看弹幕不互动啊,我真服了,谁认识的赶紧去提醒她一下啊! ——主播你眼睁睁地错过了一个隐藏任务啊啊啊啊啊啊! ——不行的话就放着这个任务让我来,真是的,皇帝不急急太监。 阿史那古丽雅费了一点功夫,才弄明白她们在说什么。 ——只有我一个人觉得队尾那个穿黑衣服的,抱小孩的女人有点问题吗? ——还有我!她一直在警惕地观察周围的环境。 ——呃,所有人都在观察周围吧,来到陌生的地方,留意一下这些不是挺正常的? ——你仔细看她的表情,一点都不慌,估计她自己也知道,所以还用小孩遮着半张脸,要不是能截图细品,还真不容易发现。 ——听你们这么说我也感觉有问题了。 ——不止她有问题,她左后方那个男的,右后方那个女的,应该都跟她一伙的,一直在注意她这边。 ——感觉像保镖(摸下巴 ——我去,刚刚听到主播的名字,三个人的脸色都变了有木有! ——啊啊啊我也看到了,之前光看你们分析了,愚蠢的我什么都看不出来,但刚刚变脸真的超明显。 ——还在看,主播名字有什么问题吗? ——这就是天选任务人的待遇吗……慕了。 ——我要笑死了,他们看到主播被砍的时候,表情真的好好看! ——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瞳孔地震。嘿嘿嘿,是不是感觉世界观都被震碎了?欢迎来到玩家的世界,NPC们(喂 ——主播是什么都没发现啊,还搁那儿埋头登记呢。 ——她朋友没骂错,该死的欧洲人! ——呜呜呜呜呜不想做的任务可以捐给有需要的人,比如我。 看到这里,阿史那古丽雅下意识抬头朝网友们指的方向看去,结果正对上了对方看来的视线。 两人都是一愣,同时慌张地移开视线。 弹幕顿时恨铁不成钢。 ——你躲什么?你可是玩家啊!给我直接A上去! “怎么了?”察觉到她面色有异,旁边的队友忙问道。 阿史那古丽雅小声将名侦探网友们的分析说了出来,几个队友听得眼睛发亮,虽然跟想象的有点不一样,但这不就是她们苦苦等待的隐藏任务吗? “欧洲人真该死啊……”队友二低声喃喃,脸上的表情十分沧桑。 “走走走!”其他人才懒得理她,撸起袖子就朝那个可疑的黑衣女人走了过去。 察觉到她们的动作,对方脸上表情微变,但还是站在原地没动。倒是后方的两个保镖按捺不住了,从两边的队伍里走出来,护在黑衣女人两侧,警惕地看着玩家。 见她们没跑,几个玩家也有点意外,走在最前面的队友四想了想,干脆问,“要谈谈吗?” 注意到周围其他人都在往这边看,黑衣女人点了点头。 得知可能有隐藏任务,几个跟阿史那古丽雅一起抓到这支商队的玩家都不淡定了,纷纷丢下完成到一半的工作,过来围观,顺便蹭任务。 帐篷里,九个玩家目光灼灼地盯着对面三人。 两个保镖彻底应激了,那个黑衣女人倒是很平静,她将孩子递给女保镖,低声安抚了一句,这才在玩家对面坐下。 当她不再掩饰自身的气势,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这绝不会是个没有来历的普通人。 “咳咳!”靠卖惨拿到了询问权的队友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黑衣女人脸上的表情变得古怪又复杂,她看了一眼坐在一边的阿史那古丽雅,才开口,“阿史那古丽雅,我的名字。” 这下轮到玩家表情古怪了。 随便一取的名字居然跟任务NPC重名了,这什么运气啊? “等等,”阿史那古丽雅(玩家版)反应过来,“阿史那是突厥王族的姓氏,那你……” 黑衣女人点头,“我是突厥的公主,也是库尔班的妻子,葛逻禄的叶护可敦。” 这句话让玩家不由自主地相互交换了一个视线。 搞到大的了! …… “你是说,库尔班的妻子,葛逻禄的那对孤儿寡母,不仅跑到我们这边来了,而且就在那支奴隶队伍里?” 雁来也不想每次听到爆炸性消息就反问,这样会显得她很呆,但是这确实是她听到消息之后的第一反应,“不是,葛逻禄应该也是收继婚吧?按理说新的叶护应该会娶她。” 这也是之前雁来一听说新的叶护上位,就放弃继续追问的原因。 在草原上,从战场上带回同伴的尸体、承诺抚养对方的儿女,就可以继承对方留下的遗产,久而久之,就发展成了收继婚制度。 就算是为了权力的平稳过渡,那个卡尔鲁克应该也不会放她们离开。 郝主任点头,“的确是这样,她是自己设法偷跑出来的。” 有这句话,剩下的也不必问了。雁来沉默片刻,“她想要什么?” 既然人已经到了这里,雁来作为一个女人,作为一个同样深受收继婚制度残害的和亲公主的女儿,不可能坐视不理。 “她本来是想借兵,回国平叛。”郝主任说。 “本来?” “是的,”郝主任提到这个,脸上的表情也有些古怪,“说是到了咱们的地盘上,深深感受到了你的强大与仁慈,所以想让她儿子认你做义母,至于葛逻禄国内的事,任由你处置。” “啊?”雁来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你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可怕的词?” “咳……”郝主任干咳一声,强忍住笑意,“没有,你没听错。” 雁来用力吸气,“她是怎么想到这上面来的。” “在草原上应该挺正常吧,这种情况。”郝主任公允地说。 雁来想了想,无法反驳。 别说是草原上了,就是大唐那帮藩镇,不也很流行这种风气吗?安禄山据说就认了八百还是八千义子来着,属于是没有亲戚关系就直接创造亲戚关系了。 可是她才十七岁啊!并不想无痛当妈谢谢。 半晌,她才艰难地开口,“所以……你们的建议是?” “建议是可以答应。” 毕竟对方给得实在是太多了。 葛逻禄别看只是一个部落,实际上却是占据了大片突厥故地,东北接回鹘,西南抵中亚,面积不比现在的安西四镇小。 白送的好处为什么不要? 果然……雁来深吸一口气,大概人在危急之下,脑子就是要转得比平时更快一些,居然还真给她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我就算了吧,你说,我把这个义子介绍给皇帝怎么样?” “嗯?”郝主任一愣,但细细思量,又觉得未尝不可。 安西既然还是大唐的一部分,这个义子雁来认,还真就不如皇帝认,显得光明正大。 反正大唐也不可能在这里驻兵,顶多派几个官员过来,那一应事务不还是他们说了算?还可以趁机跟朝廷要钱要粮要官职待遇。 这可是开疆拓土之功! 这种能给脸上贴金的事,大唐君臣必不可能拒绝,那她们要点好处不过分吧? “行。”郝主任很爽快地答应了,“那我们先做好预案,等人到了龟兹再跟她谈。到时候你要亲自参与吗?” “我就算了吧。”雁来立刻婉拒,想了想又道,“对了,让那些从大唐来的官员都参与。” 上回于阗打得太快,搞得他们紧赶慢赶也只赶上了收尾,没分到什么功劳,这回都给补上。 郝主任点头,正要走,却见雁来突然想起什么,一拍脑门,“对了,那个义母太吓人了,我刚才还想问来着,那个谁都还没见过我,从哪里感受到了我的强大和仁慈?” “……好像是听到玩家说,你亲自包了粽子给大家发福利。” “啊?”雁来茫然。 “很有用的。”郝主任笑道,“所有收到端午福袋的人都十分感动,对了,还有人写了道谢的诗文,你没看到吗?” 雁来视线落在今日份的文件上,尴尬地咳了一声,“现在就看!” 这一看,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敢情玩家是真不怕浪费声望值,居然万里迢迢,给长安和洛阳的名人们都送了一份福袋,至于西域的自己人,就更不会落下了。 郝主任已经走了,这里没人,雁来将一首首诗作摆在桌上,慢慢欣赏。 不知道这里面有几首能流传到后世。 虽然她现在应该也不需要靠名人赠诗才能青史留名了。 不过还是要继续努力,争取能在史书里单开一章! …… 虽然护送阿史那古丽雅(葛逻禄版)的队伍还在路上,但因为这件事是在直播间里发生的,事情又颇具戏剧性,所以玩家之间已经传遍了。 这会儿论坛上讨论的都是什么时候出兵,多久能打下来。 无论任何时候,开疆拓土、扬威国外,都是十分振奋人心的。 虽说距离开战估计还有很久,但是长安城里的玩家表现出来的异样兴奋,还是被俱文珍领导的大唐版东厂注意到了。 玩家聊天是从来不避开NPC的,除非当面说人坏话。所以很快俱文珍就得到消息,西域又有异动,安西军好像要跟葛逻禄开战。 本来大唐在西域驻兵就是为了应付这些异族,会起冲突才是正常的。但这可是天兵!葛逻禄才多大点地方,估摸着要不了多久,就能彻底平定,安西军的势力又要大涨了。 俱文珍想到这里,不由得长叹一声。 就算知道了又如何?西域的事,皇帝和朝廷根本无力去管。再者说,那些天兵要是能把精力放在别处,总比在大唐境内折腾的好,大家都能省点心。 这样安慰完自己,他便站起身,打算去将这消息告知皇帝。 皇帝让他成立这支队伍,就是为了刺探消息,他当然不能隐瞒。只是……在什么都做不了的情况下,究竟是心里有数好,还是蒙在鼓里好?俱文珍也分不清楚。 但无疑,他和皇帝都选择了心里有数。 “义父……”这时,来报告消息的内侍支支吾吾地开了口。 俱文珍一看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就皱了皱眉,“有话就说,这是什么样子?” “……是有个消息。”内侍低头道,“上回义父说要找擅长理财的人,儿子等倒是打听到了一个。” 俱文珍猜测这人选估计有点问题,但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凭他是什么人,只要陛下想用,自然就能用,便笑道,“是什么人,值得你们这样吞吞吐吐?” “是……是郴州司马程异。” 俱文珍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说程异他或许想不起来,说郴州司马,那可是印象深刻。 因为这就是“二王八司马”之一,永贞革新的核心人物,也是他俱文珍亲手斗倒、驱逐出京的政敌。 第166章 每一个字都是编的。 和俱文珍一样, 李纯也是对郴州司马这四个字记忆犹新。 毕竟这地方还是他亲手点的。 不过四年过去,李纯对当初的事情又有了许多新的理解,心中的芥蒂倒是消了很多。作为胜利者, 他本来就可以摆出宽容的姿态,何况李纯是皇帝,再怎么不喜革新派, 也不会像俱文珍那样将之视为政敌, 防备警惕。 当然最重要的是,跟负责摇唇鼓舌的那些人相比,程异这种实干派没那么敏感, 被起复之后想来也不会旧事重提。 所以听俱文珍说他擅长理财, 李纯便问道,“可有此人行状?” “行状”也就是大唐官员的履历,里面会记录一些重点事迹。 俱文珍既然决定开口, 自然是做好了准备, 递上了程异转迁为虞部员外郎,充盐铁转运、扬子院留后时自己写的行状。 看到革新派给他分派的官职, 李纯也就心里有数了。 大唐搞创收本来也没什么新花样, 基本上就盯着盐铁专营这两项, 尤其是盐, 从扬州到京师这一条路上, 水陆两道都有专门的转运使衙门负责。不过也确实不需要更多了,盐铁都是日常所需之物, 利润丰厚,只不过大部分钱收不上来而已。 安史之乱后, 时局崩溃,为了维持庞大的军费开支, 大唐启用了不少擅长理财的官员,基本都是把他们派去江淮一代经营贡赋。 既然连革新派也看中程异这份才能,让他负责财税,那就说明此人确实可用。 就像俱文珍想的那样,不管他是什么人,只要皇帝想用,那就能用。 只是这话不好从李纯自己口中说出来。 这一点俱文珍也预料到了,他对李纯道,“吏部尚书、盐铁转运使李巽抱病已久,已经上了数封请求致仕的折子。” 李巽就是朝中最擅长理财的大臣,让他来举荐程异,恰如其分。 “那就让他上书吧。”李纯道,想了想又说,“至于致仕的折子,暂且留中。” 这也算是朝廷给有名望、有身份、有地位的朝臣的优待。因为唐律规定,官员致仕之后只能领半俸,各项在职时拥有的待遇,也会取消,所以为了优待老臣,通常都不会允许致仕,让他们在职位上终老。 当然这种做法也常常为人所诟病,因为这样的官员多半已经不能视事,却还要占着一个位置,就会挡了别人的路。 不过李巽还真不是这种人,他即便在病中,也会定期召见属官,询问各项事务的进展,是个掌控欲非常强的人,上书致仕也只是走个流程,否则御史就该弹劾他恋位不去了。 但他个人的主观意愿是一回事,皇帝会不会给这个面子又是另一回事。 这种时候,他自然不会拒绝帮忙上这道举荐的奏折。 李巽的奏疏在朝堂内外引发了不小的议论。 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但是与先帝顺宗和永贞革新相关的人与事,似乎仍是一个不能提起的禁忌。 可现在有人提了。 这会不会是一种信号? 有人思虑,有人警惕,也有人暗中期盼……不过所有人都选择了暂时观望。 朝廷运转总是离不开钱的,那就离不开会理财的大臣,李巽在这个时候举荐程异,有点选中他来做下一任盐铁转运使的意思,朝臣们既要考虑朝政,也要考虑皇帝的态度。 这半年来,皇帝越来越心思莫测,对钱也越来越看重,焉知李巽的奏折,不是跟他通过气了才上的? 总要等皇帝表态了,他们才知道自己该拿出什么样的态度。 果然,皇帝根本没有跟政事堂商议,就直接做了批复,调程异往淮南试用,负责贡赋转运之事。 准备弹劾的言官收起了弹劾的奏折,想要援引其他永贞党人回朝的官员也偃旗息鼓。 只是试用,而且甚至都没让程异回京,而是直接前往淮南履任,显然皇帝并不打算放开对革新党的打压,只是因为人才难得,所以特旨擢拔程异个人而已。 这种中旨其实是不符合流程的,但三位宰相商议了一番,都认为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违逆皇帝的意思——李纯近来做的不合流程的事,也不止这一件,但别的都可以反对,这一件却不合适。 就连武元衡这位当年曾遭革新党打压、如今登阁拜相的保守派,都保持了缄默。 政事堂这三位宰相,他资历最老、辈分最高,前两年也是很得皇帝倚重的实干派,如今却成了最边缘的那一个。 看得出来,皇帝对他很不满意。 当初李吉甫罢相出京,皇帝将他和裴垍提起来,本就是指望他们两个人加起来能胜过一个李吉甫,结果没几个月又将李吉甫召回,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现在皇帝如果要罢免一个宰相,那肯定是自己先遭殃。而且武元衡有一种感觉,他若是再遭罢黜,恐怕不会再有第三次为相的机会了。 这个宰相再不好当,那也是宰相。 人一旦有了得失之心,行事自然就会谨慎甚至畏缩。现在的武元衡,有点理解郑絪、于頔那样的“伴食宰相”了,不是没有想法,只是多说多错、多做多错,不如不做。 于是这份诏书经政事堂用印,补齐流程,就发了出去。 …… “见过雁帅。”阿史那古丽雅用草原人最郑重的礼节,朝着雁来深深下拜。 在她身边,才五岁多的阿波也板着小脸,跟母亲一起行礼。 这孩子小小年纪就经历了诸多变故,刚到安西军的地盘时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这几天跟玩家相处多了,变得活泼了一些,但还是比一般的小孩更懂事。 懂事的孩子惹人疼,雁来也缓和了表情,亲手将这一对母子扶起,“不必多礼。” 雁来本是体谅她们赶路辛苦,想让人休整一番,再提正事,却被古丽雅拒绝了,说是尽快把事情处理好,她才能安心。 既然对方如此积极,雁来自然不会拒绝。 在双方都有着强烈的意向、而且都不打算占便宜的前提下,商谈进行得十分顺利,古丽雅对雁来这边提出的要求尽数答应,唯一不满意的就是没能让阿波拜雁来做义母,反而要认大唐皇帝做义父。 其实一开始,古丽雅的归顺,只是一种无奈之下的选择。 安西军的名声,她即使足不出户也听说过,那根本不是葛逻禄的军队可以对抗的。既然如此,不如用整个葛逻禄换取在安西军中的保障,反正那些她们都已经失去了,真正给出的只是一句承诺,或者说一个名义。 但是这一路走来,古丽雅真正被安西军的实力征服了。 传言里的故事非但没有夸大,反而太保守了,安西军不仅有最强大的军队,在内政治理和基础建设方面也让人惊叹。 古丽雅当过一段时间的执政者,所以更明白要做到这一切有多难,对雁来“天神之女”的身份便也深信不疑。除了神迹,她想不出其他的词语,用来形容自己眼中所见的西域。 所以对她来说,大唐皇帝的义子,还真不如雁来的义子有诱惑力。 搞得雁来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毕竟人家别的要求都没有,就只提了这个,还要被她拒绝。 但是吧……她看着个头已经到自己腰间的阿波,感觉自己让他叫一声姐姐也不过分,姑姑已经是极限了,义母她真的有点承受不来。 这个话题雁来不方便开口,郝主任就主动站出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古丽雅明白,身为大长公主的女儿、皇帝亲自册封的郡王,雁来跟皇帝是关系很近的亲戚,阿波做了皇帝的义子,也可以叫她姑姑。 而且长安更安全,也更方便阿波接受中原文化的熏陶和教育。 至于到了长安可能会跟安西军疏远这一点,更不用担心,因为那边也有很多天兵。 这让古丽雅十分惊奇,那可是大唐的都城,在天兵口中,却像是她们自家的地盘一样。 她其实能想明白让儿子认大唐皇帝做义父的原因和好处,只是怕这样会断了跟雁来的关系,如今得到了这许多的保证,看着雁来那张比自己想的更年轻的面容,古丽雅的态度便慢慢松动了。 说通了这一点,别的便再无阻碍。 一干与会的官员本来还摩拳擦掌,准备引经据典,为安西军争取更有利的条款,结果对面太配合,根本没有他们发挥的余地,一个个颇有些怅然若失。 虽说白蹭的功劳也很香,但太轻松了也让人心虚啊…… 好在下面的环节,就轮到他们出力了。 首先是写给朝廷的奏表。 虽然事实是古丽雅自己送上门来,轻轻松松就谈妥了一切,但这么写哪能突出安西军的劳苦功高? 如何润色才能既让事情显得合理,又突出安西军在其中的重要性,同时还不能堕了安西军的威名,也是一项巨大的考验。 然后是写给葛逻禄那位卡尔鲁克,但实际上是给天下人看的檄文。 正所谓“师出有名”,为了不让人以为安西军倚强凌弱,就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是卡尔鲁克叛乱在先,而他们则是受真正的葛逻禄叶护和摄政可敦的委托,出兵帮忙平叛。 至于众人以为是重中之重的部分,军队的调度、粮草辎重的转运、战术讨论和安排等等……都是不存在的。 这群从大唐来的官员,终于有幸看到了玩家出征的真实场景。 天兵自带干粮、武器、马匹等物赶到龟兹城,以最快的速度汇聚成一支大军,只需雁来一声令下,随时都能出发。 事实上,这已经是配合他们的结果了。 主要是这次不赶时间,雁来就想尝试一下正统的出征是什么感觉,正好让这些跃跃欲试的文官体验一番战争的残酷。另外,好歹是以平叛的理由出征,古丽雅和阿波肯定也要跟随大军一起行动,方便招降和安抚葛逻禄的民众。 总之,当那封精心编写的奏表被送到长安时,龟兹城里的大军也正式出发了。 …… 已经从玩家口中弄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李纯,看到这封奏疏,又被气笑了。 除了“安西军要打葛逻禄”这个事实之外,奏疏上的每一个字都是编的,着实是费了不少心思。 偏偏他还没法拆穿。 无他,就像是所有人都知道的那样,对于这份“开疆拓土之功”,李纯还真没法放弃。 不止是李纯,朝堂上下其实都一样。 毕竟葛逻禄所占据的这片地方,就是当初的西突厥十姓可汗故地,唐高宗时期,在平定西突厥的叛乱之后,大唐将原属于西突厥的领土一分为二,分别册立兴昔亡可汗和继往绝可汗,西突厥自此衰亡。 之后大唐在十姓可汗故地设立碎叶镇,是安西四镇之一。 开元六年,突骑施再度兴起,攻陷了兴昔亡可汗阿史那献驻守的碎叶城。唐玄宗不仅主动册封苏禄为突骑施可汗,将碎叶城割让给他作为可汗牙帐,还将继往绝可汗阿史那怀道的女儿册封为交河公主,嫁给苏禄和亲。 在那个被史学家成为“开元盛世”的时代到来之前,大唐就已经失去了这座边陲重镇,也失去了对突厥故地的掌控。 安西四镇的位置被焉耆镇填补,而碎叶城先是隶属突骑施,后来又被葛逻禄占据。 夺回从唐明皇手中丢失的碎叶城,恢复鼎盛时期的安西四镇,这个诱惑太大了。 哪怕明知道这块地方拿回来也只会由安西军管辖,但不管是名义上还是程序上,它都归属于大唐的版图,何况雁来还主动提出,可以将归顺的葛逻禄叶护和摄政可敦送到长安。 所以就算流程上有些瑕疵,奏疏上没一句实话,朝廷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真正让大唐君臣犯愁的,反而是这一战之后,该如何封赏。 毕竟安西军只需要冲锋陷阵,皇帝和大臣们要考虑的事情就太多了。 没有人怀疑安西军能否攻下葛逻禄,他们不仅能做到,而且很有可能是一场闪电战,留给朝廷考虑的时间已然不多。 实际情况也确实差不多。 花费在路上的时间比打仗的时间更久,因为真正进入葛逻禄境内,大家才发现,这里虽然保留了几座大唐当年修筑的城池,但葛逻禄人更习惯住在穹庐毡帐之中,没有城墙的阻隔,玩家打起来那叫一个势如破竹。 另外,别看古丽雅来到安西军的地盘时,看起来凄凄惨惨,身边只有两个护卫,但那是因为她要伪装成奴隶,躲避卡尔鲁克的追捕,实际上她在葛逻禄内部还是有一批支持者的。 这些人在卡尔鲁克上位之后就遭到了打压和清洗,所以看到古丽雅带着援军杀回来,便纷纷率众归降。 里应外合之下,大军长驱直入,不到半个月就攻入了碎叶城中。 虽然距离扫平葛逻禄全境还有一段时间,但是当复活点的白光在碎叶城里亮起,就已经宣告了这一战的结果。 令玩家遗憾的是,碎叶城里找不出半点作为“李白出生地”的证据,更不用说一千年前细君公主和解忧公主生活过的乌孙国留下的痕迹了。 不过不要紧,没有遗迹,玩家可以自己创造遗迹。 反正现代很多古迹本身也是历经天灾人祸后又重建的,甚至有些根本就是古代没有,现代人附会修建出来的。 那他们造个李白像和乌孙王宫,不过分吧? 当然,也可以让考古学家来考一考,万一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自然更好。 玩家闲逛够了,就自行组成队伍,出城去攻打其他地方的葛逻禄部落,雁来则是跟文官们留在城中,进行战后的清理和安抚工作。 至于古丽雅,她来到监牢之中,看到了被关押在这里的卡尔鲁克。 安西军秉承着人道主义的精神,没有给卡尔鲁克上刑,所以他看起来状态还不错,只是精神十分萎靡。 但看到古丽雅的瞬间,卡尔鲁克立刻就支棱起来了。 “你这是在引狼入室!”他愤怒地瞪着古丽雅,“大唐人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我们,你以为你会有什么好下场吗?” “我知道。”古丽雅语气平淡,“所以我已经将一切都献给了雁帅,她会将所有葛逻禄的子民打散,编入安西军中,从此不会再有三姓葛逻禄了。” “什么?”卡尔鲁克瞳孔一缩。 如果说他之前的愤怒有一半是装出来的,现在就全都是发自内心了,他用力撞击着囚牢的栏杆,仿佛下一刻就能冲破桎梏,他怒吼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不要忘记,库尔班是死在那些天兵手中的!你不为你的丈夫报仇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毁掉他留下的葛逻禄部!” “跟随强者以获得更好的生活,这不就是葛逻禄人的生存方式吗?”古丽雅说,“我只是为葛逻禄的子民们选择了一个最强大、最值得追随的主人。” “既然你还认可葛逻禄的传统,为什么不愿意服从我?明明我才是胜者!” 当古丽雅从他的眼皮底下消失时,卡尔鲁克就意识到了事情不妙,但他想过无数种古丽雅报复的方式,唯独没想到会是这一种。 凭什么她不愿意服从身为葛逻禄人还胜过了她的自己,却选择了那些没有信义的大唐人? “但你现在是失败者。”古丽雅看着他,“跟安西军比起来,你是如此不堪一击,这更证明我的选择才是对的,不是吗?” 想到那如同潮水一般的天兵,卡尔鲁克眼中也露出了几分惊恐,他不愿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一败涂地。 他只能发出最恶毒的诅咒,“葛逻禄人骨子里就是不安分的,迟早有一天……” “那也跟你没有关系了。”古丽雅打断他,“看在库尔班的份上,我是来送你一程的。” “你、你敢!”这回卡尔鲁克是真的恐惧了,这跟他想的不一样,他大声喊道,“大唐的军队无权处置我,应该把我送到长安去。你敢杀了我,大唐的皇帝会降罪于所有人!” 古丽雅一步步朝他走近,“你还是没有看清楚形势啊,卡尔鲁克。安西军的主人是天神的女儿,她怎么会畏惧大唐的皇帝?” 眼看就要进入自己的攻击范围,卡尔鲁克强忍着喜意,准备等她再进一步就动手。 她却忽然停住脚步,“锵”的一声拔出手中的刀,朝他刺了过来。 卡尔鲁克的反应已经足够快了,但距离太近,这一刀又来的太突然,虽然他第一时间从古丽雅手中夺走了刀,但刀尖还是刺进了他的腹部。 这其实并不是一个致命的位置,但卡尔鲁克的运气不太好,古丽雅这一刀刺穿了内脏,他很快就因为疼痛和无力摔倒在地。 “救、救我……”他侧躺在地上,露出一只眼睛,哀求地看着古丽雅。 “我救不了你,倒是可以让你死得更痛快一些。”古丽雅说,“只要用力把那柄刀扎得更深一些,你很快就能解脱了。” 卡尔鲁克没有动。 人总会心存侥幸,哪怕明知道是在慢性死亡,也不会主动走出那一步。 “其实我还应该谢谢你。”古丽雅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忽然道,“如果不是你发动叛乱,我其实也没法下定决心。” 她说完后退两步,转身离开。 看到她脸色苍白、脚步踉跄地走出来,同样叫做阿史那古丽雅的玩家有些担忧地上前,问道,“你还好吗?” “我很好。”古丽雅深吸一口气,拒绝了她的搀扶,继续踉跄着往前走。 几步之后,那种腿软的感觉渐渐消退,古丽雅迎着阳光,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 “喂,你去哪儿?”玩家跟在后面跑,眼看着她的方向越来越偏,忍不住问道。 “我要去取一份礼物。”古丽雅回过头来,目光明亮得出奇,“一份能够配得上雁帅的礼物!” 于是,当雁来结束了冗长的会议,从房间里走出来,准备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时,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马。那是一匹通体纯白色的马,身形高大、线条流畅、体态俊美,漂亮得简直像是从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存在。 雁来之前也见过不少好马,但没有一匹能及得上它。 看到它,才会明白为什么有些马会被叫做天马、龙马,因为它真的超脱了凡马的范畴,几乎变成了一种灵性生物。 第167章 她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这匹马呢? “好神骏的马!”雁来不自觉地迈步走了过去。 “雁帅小心, 这马脾气很烈的。”旁边有人提醒。 雁来这才注意到周围还站了不少玩家,都是一脸的跃跃欲试,又有所顾虑的样子。显然, 不只她一个人被这匹马儿吸引。 只是这匹马别说鞍辔,就连笼头和缰绳都没有,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上手。而且脾气确实不太好, 雁来走近了两步, 它便警惕地动了动蹄子,晃了晃脑袋,朝她喷了个响鼻。 “雁帅试试这个。”古丽雅从一旁走过来, 递给她一个小布袋。 雁来接过, 打开一看,发现里面装的居然都是饴糖块。她抓了几块托在手心,往前递了递。嗅到那诱人的甜蜜气息, 马儿一双大大的眼睛盯住她, 似乎是在衡量,片刻后才将脑袋探了过来, 舌头一卷就将糖块卷走了。 趁着它在嚼糖, 雁来试探着伸手, 在马脖子上轻轻抚摸了一下, 只觉得手下的皮毛又顺又滑, 触感极佳。 她也没有得寸进尺,又喂了一把糖, 转头问道,“哪里来的马儿?” “是一匹野马。”古丽雅说, “去年冬天山里遭了雪灾,就有一支野马群跑到我们的牧场里来找食了。这匹白马是野马群的首领, 牧民们见它如此神骏,都争着要喂,后来连部落里贵族也知晓了,野马群就没缺过口粮,吃得膘肥马壮。” 说到这里,古丽雅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笑意,“可它聪明得很,谁送的青储和豆子都照吃不误,但要想靠近它,却是休想。” “那它怎么在这里?”旁边的玩家忍不住问。 冬天都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 古丽雅的笑意淡了下来,“天马的消息传到了卡尔鲁克的耳朵里,他自恃是部落第一勇士,认为自己就应该配这样一匹马,便想驯服它。但马儿不肯,还将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卡尔鲁克很生气,又要杀了它。” 听众都忍不住紧张起来,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我以叶护的名义将它留在了牙帐。”古丽雅表情复杂,“卡尔鲁克对此十分不满,几次当众讨要,被拒绝之后恼羞成怒,很快就发起了叛乱。” 要说卡尔鲁克是为了一匹马叛乱,显然是瞎扯,但这匹马确实就是点燃一切的那根引线。 不过他最终也没能得到它,在意识到己方可能不敌时,古丽雅就将这匹马藏了起来。 “它很聪明,好像知道这是在保护它,就算没有任何束缚也不乱跑,安安稳稳待到了现在。”古丽雅说到这里,脸上重新出现了笑意,“我刚刚见到卡尔鲁克,突然想到了它,过去一看,还在悠闲地吃草呢。” “的确很有灵性。”雁来点头赞叹。 古丽雅也是在仓皇地带着孩子逃离牙帐的那一刻,才明白了一个道理:没有足够的实力,是留不住好东西的。 这匹白马如此,葛逻禄的叶护之位也是如此。 她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这匹马呢? 这样想着,她便问道,“雁帅要不要试一试驯服它?” “为什么一定要驯服它呢?”雁来摸着热乎乎的马脖子,对上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低头笑道,“它不喜欢束缚,那就继续这样吧。说不定哪天它认可我是一个好朋友,就会愿意让我骑了。” 古丽雅一怔,而后忍不住喃喃道,“是啊,光靠强大是无法驯服它的……” 光靠强大也没法让葛逻禄人真正的顺服,一时的强大可以让他们屈从,可一旦露出半分衰弱之相,他们又会第一时间反叛。 曾经的突厥,后来的大唐,现在的吐蕃……莫不如此。 次数太多,就连葛逻禄人自己也觉得,或许他们就是天生骨子里不安分,不可能真的服从谁。 但也许她是不一样的。 …… 其实按照正常的流程,这样的神驹,应该要送到长安去献给皇帝的。 但没有任何人提这一茬。 就连被外面的动静惊动,同样跟出来看热闹的那群文官,都没这个想法。 他们一个个绕着这匹马转圈,眼睛里都是热切,还有人诗兴大发,当场口占绝句。 玩家一看,顿时也跟着兴奋起来。 其实写诗的场景见得多了,玩家都已经开始淡定,除非是产出了什么脍炙人口的佳作,不然很难调动起他们的情绪。但这次不一样,这回要写的可是马! 眼看李贺已经掏出了笔和小本本,在场的玩家连呼吸似乎都放轻了。 说起来,对这个随身携带笔和本子,随时能够书写的配置,李贺是所有大唐来的官员之中最喜欢、也是适应得最快的。尤其是铅笔,拿起来就能写,对他这种想象力丰富、随时都可能冒出灵感的诗人,简直像是量身定制的。 尤其是到了西域之后,眼中所见、耳中所闻,一切都是陌生而新鲜的,奇异的自然景象和特殊的风土人情,都极大地激发了李贺的创作热情,让他能够随时驰骋想象,所得自然也颇多。 见玩家在一旁探头探脑,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白行简一拉柳公权,两人就很不见外地凑到了李贺身边,一左一右簇拥着他。 李贺一边写,他们一边念: “大漠沙如雪。” “燕山月似钩。” “何当金络脑?” “快走踏清秋!” “哇!”玩家发出整齐划一的惊叹声。 不仅是惊叹这首诗的出众,更是因为——妈妈,我亲眼见证了小时候背过的诗是怎么写出来的了! 谁懂啊?这种奇妙的、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感觉。 几个女玩家更是激动得抱在了一起。 这些表现,周围的人自然都注意到了。不过天兵一直都是这样,莫名其妙就开始兴奋,大家都已经习惯了,所以也没人在意,继续冥思苦想。 其实换在平常时候,李贺这首诗一出,他们会干脆投笔不作了。但这不是雁来还在嘛,虽然她也没有要求每个人都要写诗,可这种时候还不积极,肯定是脑子有问题。 白行简继续拉着柳公权给大家念诗。 柳公权虽然还很年轻,尚未完全形成自己的风格,但字写得好的人,从小就能看得出来,他的字已经得到了西域上下的认可,目前算是雁来的代笔,所有以她的名义发出的公文,都是让他来写。 那本目前暂定名为《诗文荟萃》的杂志,也已经定好了请他题字。 等所有人都作完了诗,他还要将这些诗作收集誊写一遍,拿去存档。 所以他也比其他人更先注意到了那个关键的问题,“雁帅,这匹马叫什么名字?” 虽说诗题可以直接叫《咏马》《马诗》,但这种多人创作的组诗,一般都会标注何时何地因何而作,作为组诗的主角,这匹神骏的天马自然也该有个名字。 已经激动完了的玩家一听,异口同声地开口,“白龙马!” 说着还发出了“嘿嘿嘿”的笑声。 雁来:“……” 欺负大唐人没看过《西游记》啊? 她只当没听到玩家的话,摸着下巴沉思片刻,看着眼前的马儿道,“就叫照夜吧。” 忘记是哪本武侠小说里,有一匹白马叫照夜玉狮子。书名、作者、剧情都已经完全不记得,只有这个名字在她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一点美的震颤。 试想一匹马若是能像夜明珠那样自生光彩,照彻黑夜,那该是如何奇异而美丽的场景? “照夜,你喜欢这个名字吗?”雁来摸着马头问。 马儿打了个响鼻,似在回应。 结果这天半夜,就有玩家来报,说是照夜不见了。 这几个玩家本来是弄了糖块,准备偷偷去喂马的。雁帅可以喂马,跟它做朋友,玩家也可以嘛!要是能骑一回这匹马,不敢想象他们会是多么开朗快乐的小女孩! 几个偷偷摸摸,从各个方向摸向马厩,结果狭路相逢,先在马厩门口打了一场。 结果打着打着,就发现厩里根本没有马,是空的。 发动其他玩家在城里找了一圈没找到,他们才将消息上报。雁来被张云敏叫醒,打着呵欠来到马厩,果然见这里空空如也。 这段时间一直负责喂马的牧民也被叫起来了,无措而慌乱地站在马厩里,见到雁来身边的古丽雅,就连忙解释,因为天马不喜欢束缚,所以马厩的门早就被拆掉了。但是马儿在这里待了几个月,从来没有出过事。 古丽雅更尴尬了,一直都没出过事,偏偏自己把马献给雁帅之后出事了。 她第一反应就是,城里还有卡尔鲁克的残党。 “不可能!”玩家斩钉截铁。 开玩笑,他们区分敌我又不是靠眼睛和直觉,是靠地图啊。就算真有敌人潜伏在城里,在他选择动手的时候,就会变红了。 城里可是白天黑夜都有玩家的,这么醒目一个红点,一旦出现立刻就会被发现。 “那可能是马儿知道已经安全了,所以自己离开了。”最后,雁来如此安慰古丽雅,“你也说了,它本来就是野马,估计是回到同伴身边去了。” “那要派人去找吗?”古丽雅立刻问,“我知道马群刚开始出现的位置。” “不用,有缘分的话以后还能再见到的。” 再跑还能跑到哪里去?以玩家的活动范围,早晚都能发现野马群的踪迹,到时候她再传送过来就行了。 事实上玩家也很兴奋。 之前马儿毕竟是古丽雅献给雁来的礼物,她们想喂还得偷偷的。这回变成野马了,那岂不是有缘者得之? 葛逻禄这边的情况已经初步安定下来,后续的事情自然会有人过来处置,雁来原本就计划今天启程回龟兹,现在也没有因为这个小插曲而耽搁,天一亮就直接出发。 碎叶川这一带能成为突厥人的起家之地,自然环境自然是十分优越的。 正值夏季,出了城就能看到鲜花遍野,五彩的花朵点缀在碧绿的草地上,像是一块漂亮的地毯在眼前铺展开,而且高山草场视野开阔,可以一眼望到天际。 行走在这样的景色之中,人的心情又怎么可能不开阔、不美好? 随队的玩家没多久就开始玩起了赛马。 在草原上纵马驰骋的感觉,是住在城市里的人很难想象的一种感受,仿佛这世间任我来去。 几天之后,队伍进入伊塞克湖盆地。在玄奘的记录中,伊塞克湖被叫做大清池,又叫热海,是当地人心目中的圣地。传说成吉思汗的遗体就埋葬在湖底。 越往东走,气候就越湿润,植被也越茂盛,宽阔得望不到边际的湖面,远处常年积雪的冰山,以及被湖水滋养而生的植物,共同构成了一幅美丽、清幽而神秘的画面。 队伍才刚刚在湖边停驻,远处就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轰鸣——那是许多马儿一起奔驰时,马蹄踏地发出的响声。 众人纷纷上马,玩家连忙移动到队伍前方,将脆皮NPC们保护在后面,警惕地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虽然按理说,这里应该不会出现敌人,但万一呢? 不过很快,警惕就变成了兴奋,“好像是野马群?” 是的,前方疾驰而来的马群并没有被人掌控,马身上也看不到任何人工造物,马鬃和马尾都是乱糟糟的,一看就是未经驯服的野马。 等到这支野马群靠得更近一些,玩家看清了那些马匹的模样,终于有人惊喜地叫了起来,“是那匹白马!” 雁来闻言,直接在马背上站了起来,遥遥望去,被上百匹野马簇拥在最中间的那匹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体型高大、神骏非常的马儿,正是前不久神秘从碎叶城消失,不见踪迹的“照夜”。 它真的回到了自己的族群里。 不过能这么快就又见到,还是很让雁来意外。 更令人意外的是,野马群发现了他们之后也没有停下,而是一直跑到几十米远的地方。其他的马儿原地散开,照夜却是哒哒走到了队伍前方,抬起头,发出了一声响亮的长鸣。 “什么意思,它回来找我们的吗?”玩家兴奋。 “应该是发现遇到熟人,过来打个招呼吧?” 但照夜显然不止是打个招呼,他又很快又发出了第二声鸣叫,让队伍里的马匹变得躁动不安,自觉地朝旁边让开。 照夜满意地迈着步子,走到雁来面前,用鼻子冲着雁来的坐骑喷气。 雁来能感觉到,坐骑正在变得紧张、焦躁,它一边后退,一边试图将雁来掀下马,无论怎么安抚都没有用。 耳边还能听到玩家的议论声。 “哦,不是来找我们的,是来找雁帅的。” “哈哈哈,这是看雁帅的马不顺眼吧?肯定是吧!” “这年头连马都在搞修罗场了?” 雁来:“……” 很快大家就发现,照夜并不是过来看看他们而已,好像是想带着自己的小弟加入他们的队伍。 这大家当然是举双手双脚欢迎。 反正现在安西军养得起,马肯定不嫌多。何况这群野马全都生得高大健壮,一看就是良驹。安西军虽然不缺马,但缺好马啊!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照夜叮嘱过小弟们,这些马虽然是野马,却并没有表现得太过不驯,反而很快就融入了队伍之中。已经有不少玩家跟看中的野马培养出感情,收获新坐骑了。 相较而言,反倒是照夜本马迟迟没能融入。 主要是它对雁来的坐骑表现出了强烈的敌意,雁来一表现出要骑马的意思,它就立刻过去恐吓对方,搞得那匹马最近草料都吃不香了。 问题是它不许雁来骑别的马,但好像也不太想让雁来骑它,雁来几次试着给它套上笼头都失败了。 这哪里是马啊,分明就是祖宗。 最后还是古丽雅看出了一点端倪,“要不然,雁帅你不要用马具,试试直接骑上去?” 马具既然能被发明出来,并且得以普及,自然是有原因的。不管是从舒适度、安全性还是马战时的便利性来说,马具的存在都很有必要。 不过在草原上,不使用马具骑马,也是一种考验一个人骑术的方式。 雁来看了一眼自己精通级的骑术,咬咬牙爬上了马背,照夜似乎有些不舒服,踢了踢马蹄,但动作很轻,显然没有将她掀下马的意思,于是雁来倾身摸了摸它的脖子,然后抓紧马鬃,鞋尖在马腹轻轻一点,照夜就驮着她跑了起来。 马蹄轻巧地踏过草地,先是小跑,然后越来越快,最后似乎变成了一阵风。 …… 湖南。 皇帝的使者快马加鞭,已经赶到郴州,将新的诏命送到了程异手中。 程异没料到会有这样的意外之喜,整个人都傻了,还是一旁的同事提醒,才慌慌张张地领旨谢恩,然后又迫不及待地问道,“除了我,可还有别人奉诏吗?” 八司马命运相连,又都被贬到南方蛮荒之地,虽然往来不算方便,但彼此还是尽力保持着联络。这时程异自己得以起复,最关心的自然是一同被贬的其他人。 然而答案令他失望,只是朝中大臣看中他的理财能力,举荐了他,并不是皇帝赦免了他们的罪。 但无论如何,革新派的罪臣可以起用,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个好消息。 哪怕诏书甚至都不允许他入京谢恩,而是要求他直接往淮南赴任,程异还是怀着兴奋的心情,给自己的朋友们送去了书信,告知此事,然后才收拾行装,登船上路。 永州,零陵县,龙兴寺。 柳宗元被贬之后的官职,全名应该是叫“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也就是说,是定员名额之外的人。 按照白居易的说法,司马本来就是用来安置“仕久资高耄昏软弱不任事而时不忍弃者”,是个没事干的闲官。但是白居易至少还有一间官厅能让他题记,而柳宗元这个员外司马,不仅不能干预政务,甚至连官舍都没有,只能寄居在寺庙中。 龙兴寺位于零陵城郊,荒凉冷落、年久失修,自然倍添凄清。 所以柳宗元经常出门闲游,以遣愁怀。 今日也是如此,直到天快黑了,他才回到住处。得知有自己的信件,顿时精神一震,匆匆回到房间,连衣服都顾不得换,点起油灯,拆阅信件。 在寂寞冷清的贬官生涯之中,除了外出闲游和读书作文之外,与同伴们的书信往来,就是他唯一的慰藉了。 一封数百字的短信,柳宗元反反复复看了十来遍,脸上时而喜悦,时而失落,时而惆怅,时而振奋。 喜悦的是好友的才华终于得到了施展的机会,失落的是这一回的提拔只针对程异一人,并不代表朝廷或者说皇帝对永贞党人的态度,惆怅的是自己不知还要继续在这里蹉跎多久,才能等到跟程异一样的机会,振奋的是这或许是一个良好的信号,让他又看到了一点光明。 放下信件,他便抽出信纸,研墨提笔,开始给自己脑海里能想到的一切或许能说得上话的人写信。 这些人里有他旧日的同僚,有关系还算不错的朋友,也有其实没什么交往只是互相知晓名字的人,甚至……还有之前算得上是他的政敌的人。 柳宗元将自己对未来的期待与希望诉诸笔尖,他承认自己的错误,批判自己过去的行事,希望能用这样的方式打动其中某一个人,能够稍微援手,让他也得以脱离这一处囚笼。 不需要高官厚禄,不敢望回到长安,至少让他像程异那样,能够做点事情,而不是坐困愁城、蹉跎岁月。 一灯如豆,照亮了桌前的一方天地。那微弱的火苗,似乎也如同他心底的火焰,本已即将熄灭,却因为投入了新的薪柴,又蓬勃地燃烧了起来。 这时,他完全忘记了寄情山水时的那种潇洒与超脱,又回到了他如此热烈地爱着的尘世之中。 一直到深夜,总算将所有的书信全部写完,装进信封里,再用蜡封起来。精神上的亢奋退去,柳宗元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身体上的疲惫与饥饿。 他胡乱地吃了一点东西,洗漱之后躺下来,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柳宗元坐起身,推开窗户向外望去,山间的夜晚安静极了,只能听到隐隐的虫鸣和风声,月光泠泠而下,笼罩着眼前的世界,他却难得没有感觉到那种无处不在的凄寒,反而只觉得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的天空终于渐渐亮起。 第168章 他唯一没有料到的是……时代已经变了。 【头顶万里木兰, 想问问在长安做生意的小伙伴们,有没有遇到过来店里换银币的?】 主楼:这几天陆续来了好几个了,进门之后就神神秘秘问我店里能不能换安西军的银币, 问题我开的不是小卖部,是武馆啊!就离谱,到底是咋回事啊, 有人知道吗? ——我我我, 我有遇到过,不过我没多想,直接给他们换了, 看到楼主发帖才感觉不对劲。 ——楼上那你亏了呀, 现在很多人加价都愿意换的。 ——啊? ——这……总不会是大唐还有金融人才,在炒外汇吧……? ——笑死,现在哪来的外汇。 ——不在长安, 也不做生意, 这事听起来怎么那么抽象呢? ——管他为什么,有人换就换呗, 还可以普及一下咱们的金银币, 话说NPC不能转账真的太不方便了, 光是数钱就要数半天。 ——啊这, 真有老实人数铜钱啊?有没有一种可能, 铜钱是可以直接称重的…… ——纳尼? ——标准的一枚铜板就是重一钱啊,十钱一两, 十六两一斤,称完一算就知道了。 ——……我说怎么每次我数钱的时候客户看我的眼神都很怪(汗流浃背.jpg ——话题有点扯远了, 所以在长安做生意的兄弟姐妹们,要不要在这个帖子里把汇率给统一了, 免得恶性竞争? ——没必要吧,还真有人赚这个钱啊?有点寒碜了哈。 ——怎么说话的?我打开门做生意,你情我愿的事,怎么就寒碜了?再说也不是我叫的价,他们自己把价钱加上来的,我怎么就不能卖了? ——没说你不能卖啊,你想卖就卖呗。 眼看帖子吵起来了,雁来皱了皱眉,心想回头要让郝主任跟进一下这事。 大唐因为是铜本位,而且很多铜钱都是在安史之乱之前铸造的,所以标准还算统一,缺斤少两或者干脆混进去其他金属的情况比较少,不存在因为铜钱的成色不一而导致价值变化的情况。 既然如此,确实没必要占这一点便宜。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愿意加钱换银币,但这种情况是不可能持久的,反而会给真正有需要的人留下坏印象,从而抗拒使用银币。 这么想着,雁来就准备退出帖子。不过刷帖子刷顺手了,下意识点了一下刷新。 就在她思考的这段时间,帖子里又有了许多回复,雁来跳过中间毫无营养的争吵,直接将帖子拉到底,本来只是打算随便扫一眼,结果就这一眼,她的动作突然顿住。 ——楼主回来了!刚刚合伙人到店里来了,走开了一下。话说这楼怎么还吵起来了……刚才跟合伙人说了换银币的事,没想到她居然知道原因!好像是说这个银币用来占卜很灵,所以很多人都会想换一枚在手里。 ——啊?占卜?银币怎么占卜? ——呃……就是扔硬币看正反。 ——……这也叫占卜? ——反正合伙人是这么说的。 ——好像也不是不行,大唐人还用鸡骨头占卜呢,硬币至少看起来像个道具的样子(扶额 ——话说鸡骨头有魔力这设定也是中西通用吗?记得小时候看安徒生童话还是谁,主角路上遇到巫婆(?),请他吃了一只鸡,让他留着鸡骨头,结果他弄丢了一根。后面需要用鸡骨头搭成楼梯上阁楼去救人,他只能切下自己的手指补上……给我小小的心灵带来了大大的震撼! ——外国童话好多□□的(闭眼 ——其实要是单独说鸡骨占卜的话,我感觉还是有点神秘感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跟扔硬币放在一起,一下子索然无味了。 ——关键是为什么是安西军的银币啊,人家五帝钱好歹还是古董,而且这东西长安城里就没多少吧,这到底是怎么传出来的谣言? ——我合伙人打听到的消息是,某天晚上,有人遇到一个戴着帷帽的神秘女子在路边用银币占卜,百试百灵,被人发现之后匆匆离去,一看就是有大秘密的样子。结果刚好那时候是端午节,雁帅不是做了一批隐藏款手链吗,链坠也银币,那一阵很流行晒这个,好像NPC看到,就以为银币有什么特殊的祈福、辟邪功能。两边一结合,就传出了银币占卜祈福很灵验的消息。 雁来:“……” 这都可以? 眼看帖子里已经有人凭借关键词想起了帷帽女,开始讨论了,雁来连忙连滚带爬地关闭帖子,回到首页。 冷静,没事的。 神秘帷帽女做的事,跟我郭雁来有什么关系? 赶紧打开一个新帖子压压惊。 唔……白居易总算是到洛阳了。 速度有点慢,主要是因为队伍里有老人和孕妇,所以选择了更平稳的水路,结果没想到孕妇晕船,折腾了许久,自然就耽搁了不少工夫。 这还多亏有玩家在,不仅帮忙跑前跑后,还紧急摇来了几个医生,才让情况稳定下来。 如今总算是把人平平安安送到地方,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有几个玩家打算留在洛阳,帮白居易一家安顿下来,至于更多的人,却是要从这里北上,去河北。 …… 恒州,真定。 在各方的默契配合之下,皇帝的使者顺利地在魏博“追”上了李鄘的队伍,将他召回长安,然后又一路北上,来到成德,将任命王承宗为成德节度使的诏书交到了他的手里。 拿到任命的文书,王承宗总算松了一口气。 其实藩镇不怎么害怕朝廷,因为朝廷也管不到他,但是周围的好邻居们的态度,却不能不在意。 能靠和平的手段获得朝廷的任命,那就最好不要打仗。毕竟谁也不敢保证自己打仗是包赢的,况且打赢了朝廷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摆了酒宴,将前来宣旨的使者灌醉之后,王承宗才叫来了王廷凑和幕僚王文昌,询问这一趟入京的具体情况。 得知带去的钱全都花完了,王承宗心疼地撮了撮牙花子,但也表示了理解。毕竟宦官都很贪婪,再说能靠花钱找到俱文珍的门路,成功促成此事,钱就不算白花。 见他表态,王廷凑和王文昌都松了一口气。 天地良心,他们虽然也拿了一点,但真的只有一点点,大头还是送出去的,就怕王承宗不相信。 如今得了这句话,也就表示对方不会深究了。 这一点揭过,剩下的话就好说了,京城的局势,朝堂的情形,关于安西军的种种传言,天兵在两京的行事……王文昌是个合格的幕僚,王庭凑的胆略见识也不差,这一路的见闻让他们都意识到,这是一股新的、能够影响天下局势的势力。 其实之前就隐隐有这种感觉,只是现在看得更明白透彻。 得知皇帝其实已经跟天兵谈好了价钱,一旦自己起事,就会让他们出兵镇压,王承宗也不由道了一声好险,握住王文昌的手道,“若无先生,成德危矣!” 王文昌忙道,“文昌受尚书大恩,敢不竭力以报?” 又客气的几句,王承宗忍不住问,“依你们看,那些天兵战力如何?” 至今为止,他们对天兵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传言,而传言总是含含糊糊,语焉不详,说得不清不楚。 当然安西军的实力毋庸置疑,毕竟吐蕃人和回鹘人的反应做不得假——就算可以作假,能让吐蕃人和回鹘人替她作假,那跟真的又有什么区别? 但究竟强到了什么地步,或者说,比成德军强了多少? 两人一听,就知道王承宗心里估计又有想法。 他们对视了一眼,王廷凑道,“尚书,我等回程时经过魏博,田季安对待那些护送李鄘的天兵,态度都客气得很。听说这段时日,他都是让人领着他们游山玩水,将魏博境内都转了一遍。李鄘回京时,他更是亲自送到城外,还奉上了厚礼。” 王承宗听得皱眉。 都是邻居,谁还不知道谁?以田季安的性子,天兵到了他的地盘上,肯定会忍不住想称量一番的。 看他现在的态度,称量的结果如何,自不必言。 成德的实力,总体是略逊于魏博和幽州的,要不然,他爷爷王武俊、他爹王士真也不会一直都是河北三个节度使中最恭顺的那个。 最后王承宗叹了一口气。 他爹刚死的时候,他心里是有点想法的,终于轮到自己大权在握,总得做出点事情来。但经过这回受封的波折之后,王承宗意识到,像之前那样的平稳安定,才是最好的。 并不是父祖没有胆略和勇气,只是他们更看得清局势罢了。 “罢罢罢!”他十分无趣地摆摆手,“只要那些天兵不来招惹我,我也不会平白无故去招惹他们。” 王文昌和王廷凑闻言,都松了一口气,这才起身告辞。 王承宗又好生安抚了他们一番,许诺了诸多的好处,才让他们回去休整。 然后他让人请来了负责管理成德地方事务的长史,不由分说地下达了新的命令,“今年的税要再加一些。” 这位长史本就很苦的脸色顿时更苦了,“这……不知尚书要加多少?” “加五成吧。”王承宗说了一个保守的数字。 长史面色骤变,“尚书,这太多了,未必收得上来不说,恐怕下头那些贱民吃不饱饭,会闹出事情来。” “哼,他们还敢造反不成?”王承宗有些不满,但还是道,“那就三成,不能再少了,而且要加在常税里,往后都是如此。” 那一万金且不提,往后每年进奉给皇帝的两千金,总不能让他自己来出吧?他花钱买平安,买的不也是所有成德百姓的平安?这钱自然要让百姓来出。 长史深吸了一口气,他能坐在这个位置上,自然是王家父子的心腹,也知道王承宗派人携带重金去去长安城寻找门路的事,猜到他是要设法把钱找补回来,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狠。 若只是今年加三成,咬咬牙或许也就交上了,可是年年都加,这谁受得了? “还请尚书三思,这样肯定会闹出乱子的。”长史忙道。 王承宗今日才得了好消息,这个成德之主的位置总算是稳当了,结果现在外面有对付不了的天兵,内部又有不那么乖顺的贱民,让他十分不痛快。 天兵厉害,他也就忍了,难道这些贱民也要忍? “就是三成,一分都不能少!”他强调道,“真出了乱子,让军队去镇压便是,还能翻了天不成?” 长史本来想说,下面的百姓是翻不了天,但这么杀下去,杀到成德没人,这税更收不上来。但看到王承宗的脸色,就知道他心里憋着气,也不知是在哪里受挫了,这是在迁怒呢。 这时候说什么他都是听不进去的。 他只能长叹一声,先应下了,回头收不上来再说吧。 不过心里到底不太安宁,他回到官署之后,想了想,在公文之外,又分别给各州的官员写了信,要求他们只能加这三成,不许再私自往上加,否则闹出民乱,谁都讨不了好。 必须要叮嘱这一句,不然按照一般的规矩,上头要收三成,下面至少要加到五成——总不能让他们白忙活吧? 除此之外,长史还交代,暂且先不要将每年都要加税的事说出去,先将今年的收上来再说。 这也是官吏们的诡计了。 先试试看,万一能交上来,那就说明百姓家里还是有余粮的嘛,这三成税就可以加。要是实在交不上,那再比量着交上来的分量,劝王承宗往下减一减。 到时候有了实证,王承宗那里也会好说话一些。 应该说,这位长史已经考虑得十分周全,但他唯一没有料到的是……时代已经变了。 …… “章哥,好消息!”严小乙兴冲冲地从门外跑进来,大声喊道,“刚才县里的胥吏来了村里,通知说要加税!” 章立早一惊,站起来问,“怎么会现在突然加税?” “不知道。”严小乙脸上的兴奋丝毫不减,“我带了村正过来,章哥你问他。” 章立早点点头,正准备出门,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严小乙一眼,很不顺眼地问,“官府要加税是什么好事吗,你这么高兴做什么?” “这……”严小乙脸上的笑容一僵,但还是道,“章哥,这可是个好机会啊!你不是一直说,我们要搞事情得等合适的机会,不能平白无故折腾百姓。现在官府要加税,我看村正都快哭了,应该是加得有点狠,这总不是我们瞎折腾了吧?” “你也知道村正快哭了,你还当着人家的面笑?” 严小乙连忙抬手搓了搓脸,将笑脸搓掉,老实低头认错。 但这事真不能怪他不能共情,实在是这两个月受的折磨太多了! 原以为送完了西域百姓,就能直接回去了,结果又说要在河北搞事情。搞事情玩家喜欢,问题是又说要等机会……结果除了一开始登记信息,后面就一直在河北帮忙种地! 其实回西域也是种地,毕竟春耕还是要赶一赶的。 但是怎么说呢?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在西域种地,所有人一起出动,说说笑笑闹闹,不知不觉一天时间就过去了。在河北种地,就只剩下辛苦了。 而且不是劳作辛苦,而是劳作之外的。 上中学的时候,严小乙学《种树郭橐驼传》,柳宗元写胥吏天天都来催逼,“官命促尔耕,勖尔植,督尔获,早缫而绪,早织而缕,字而幼孩,遂而鸡豚。”他还以为是一种修辞手法,毕竟哪有官家管这么多的? 现在却是真正体验到了。 官府就是会管这么多,作为小民百姓,连地里种什么都是没有资格自己决定的。 穿越种田文骗我! 在古代这种体制之下,想要靠种田发家致富,做梦呢?只有家里人考中了科举,混成士绅,有免税的资格,再兼并大量土地,雇佣佃农来给自己种地,才能真正富裕起来。 无怪两千多年来,所有人都打破脑袋想往这条路上钻。 但最让严小乙无法接受的,还不是胥吏管头管脚的众多要求,而是他们只要一进村子,那就必定会鸡犬不宁。 ——是真的鸡犬不宁,因为官长来了村里,是一定要杀鸡具黍招待的,走的时候也不能让人空着手。 这日子百姓能忍,严小乙忍不了,他最近做梦都是在磨刀。 现在官府又要加税,眼看百姓已经不堪重负,章哥总不能再让他们忍忍了吧? 章立早也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尤其是从村正口中问出加税的原因之后。 王承宗给皇帝送了一万金的消息早就传遍长安城了,听说还有玩家想组队进宫去偷金子,可惜失败了。 章立早之前没有多想,现在才意识到,这笔钱最终还是要让成德的百姓来承担。但他也不会因此自责,认为是玩家给百姓带来了这种负担。毕竟打仗也一样要钱,没有玩家,成德跟朝廷打起来,百姓也还是一样要受苦。 还真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啊…… 送走了村正,章立早第一时间联系了胡某人。这回对方也没说“再等等”的话,而是很干脆地答应会帮他们去雁来那里触发任务,又给了几条很有用的建议。 …… 按照两税法的规定,每年的税收分两次缴纳,夏税无过六月,秋税无过十一月。 没错,朝廷搜刮百姓甚至都不过年的,一年要刮两次! 之所以这么规定,自然是因为有了冬小麦,即便北方地区一年也可以种上两季作物了,一季种小麦,一季种粟、黍、豆等杂粮。 主打一个绝对不让百姓闲着,更不会少收一粒粮食的税。 百姓只会觉得自己更忙了、更累了,却并没有变得更富裕,不会知道,这种制度的设计,本就是为了让他们永远都贡献出绝大多数的血液,自己只能贫瘠而困窘地维持着生存。 所以白居易写“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对于农民来说,收获的喜悦是没有的,只有加倍的忙碌,他们忙着抢收,忙着抢种,还要抢着纳税——一旦超过规定的纳税期限,那不仅要加征,还要受刑。 不过今年的情况有些不一样。 有了自带干粮上门帮忙的玩家,农活虽然依旧繁重,但是百姓们多少可以喘上一口气了。 更重要的是,玩家主动承担了运粮交粮的工作,不仅给他们省了事,还让他们心里有了底气。 那么多的玩家在河北地界上晃悠,官府却从来都只当作看不见,偶尔不得不跟玩家交流了,也都是客客气气的。百姓有眼睛,这些都能看得见,自然也知道天兵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有他们在,至少不用在交粮的时候被挑剔分量不足、品相不好,然后加征。 但眼看着已经到了五月底,交税的期限马上就要过去,天兵却还没有任何行动,村正终于忍不住,来找了章立早。 要知道,他肩上也是担着干系的,这税交不上去,第一个要找的就是他。 少说也是一顿鞭刑,多就不好说了。 然而章立早却是一句话将他打蒙了,“这税我们本就没打算交。” 见村正慌得话都不利索了,章立早连忙拉着他坐下,开解道,“不交税,这么多的粮食就能留在自己家里,不好吗?” 村正浑身都在无法自控地颤抖,“你,你这是要我们所有人的命啊!” “有我们在,谁能要你们的命?”章立早反问。 村正一愣。 他怔怔地看了章立早许久,身上那种因为无法言说的恐惧而产生的颤抖渐渐平复了下来。 这话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但是村正相信章立早能说到做到。 这种相信,不是因为天兵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恰恰是因为他们这两个月里,一直在不辞辛劳地帮着村里人干活。 虽然不知道这些天兵到底是怎么想的,又为什么要来帮他们,但是在长期的接触中,村正确实也已经习惯了他们的帮忙,甚至产生了“没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到的”的认知。 每年收上来的粮食其实不少,但是交完了税,剩下的就只能勉强糊口了。将所有的粮食留下,让大家都吃得上饱饭,这诱惑力不可谓不大。只是靠他们自己,这种事想都不敢想,而现在有天兵帮忙…… “实话跟你说吧。”章立早又往他已经摇摇欲坠的坚持上加了一根稻草,“那三成的加税,不是今年临时加的,以后每年都是如此。” 村正猛地睁大了眼睛,“当真?” “这种事,我骗你也没有意义。你有心的话,肯定有办法打听到的吧?”章立早说,“加税的原因是节度使王承宗承诺以后每年都会给皇帝送两千金的孝敬,这孝敬一年不停,你们的税就一年不会少。” 村正沉默了,这个理由太合理,不用打听他就信了。 而且,这位章郎君实在把人心想得太好,就算王承宗的孝敬停了,这已经加上去的税也不会少一分的,还能指望上面的人把已经吃下去的好处吐出来吗? 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问,“有诸位天兵在,这事自然是万无一失,但以后你们不在了,又当如何?” 章立早笑了。 这是一个非常浅显直白的试探,村正想要的实际上是一个承诺。 而他也明确地给出了这个承诺,“要是我们成功了,以后到这里来的天兵只会更多,多到你想象不到。” 要是游戏能公测,玩家人数说不定很快就能超过大唐人口了。 这一次,村正沉默的时间更久。 然后章立早听到他小心翼翼地问,“等天兵占了这块地盘,你们会收多少税?” 第169章 “带上三万大军,即便是天兵,又能奈我何?” 章立早并不算一个很感性的人, 但年轻、热血,就更见不得这些。 听到这句话,他眼泪都快下来了。 张了张嘴, 想要解释,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或者说, 不知道该怎么让对方相信。 在这样的时候, 语言显得太轻了。 村正能成为村正,不仅是因为他有人脉、有能力,更是因为他有足够多的阅历, 以及由此而生的智慧。 从安史之乱开始, 河北就没怎么太平过,能够活到今天的老人,见过的事情实在是太多, 吃过的亏、掉过的坑自然也难以计数, 自然建立起了自己的一套处世准则。 他相信天兵的好意,但不相信这好意是没有条件的, 更不相信这好意能够永远存在。 不敢相信。 可是心里又不免存着几分期望。 明明已经吃过那么多亏, 掉过那么多坑, 下一次却还是有可能会上当, 不是因为他们傻, 只是日子太苦,太需要这一点希望了。 人想要活着, 想要活得稍微好一点,甚至都不指望有尊严地活着, 只要能吃饱就行,有什么问题? 但即便是这么简单的心愿, 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贪心妄想。 用现代的话来说,底层百姓身上有一种“低配得感”,不敢相信任何好事会落到自己身上,干脆彻底杜绝了这样的念想,于是连做梦都不敢梦得太夸张。 就像此刻,明明村正自己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但注意到章立早因那一句话而生出的无措与伤感,村正又立刻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似的,连忙道,“老汉没什么见识,胡言乱语,章哥儿千万别往心里去,我就是……随口问一句。” 章立早摇了摇头,也收敛起情绪,笑道,“这个我也不清楚,但总不会比现在更重了。” 再多的解释也是苍白的,他说了人家也不会轻易相信,那就不必多说,让他们以后自己去体会便是。 这话听起来很虚,但确实有效,村正的心一下子安定了下来。 是啊,总不会比现在更坏,那就足够了。章立早要是真说安西军不收税,他还不敢相信呢——虽然安西军是真的不收。 想明白之后,村正也立刻有了决断,“老汉这就将村中的青壮聚集起来,听候章哥儿你吩咐。”他说着站起身,郑重地朝着章立早一拜,“我们一村人的性命,就都交到章哥儿你手里了。” 章立早直接从凳子上跳起来,避到一边,连声道,“您别这样,您是长辈,我哪能受这种礼。村正请放心,我们既然要干,就肯定会把事情干得漂漂亮亮的。也不用村里出人,尽管交给我们便是!” 村正却坚持道,“这是要守自己的家,怎么能都交给你们?就让他们去吧,哪怕是做些跑腿的活儿也好。” 贵人之力,可借而不可恃。 这个很多聪明人都不懂得的道理,老人家却深有体会。 不能因为天兵人好,就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给他们。何况老话也说“升米恩,斗米仇”,天兵做得太多,说不定反而要受埋怨。 日子终究是要自己过的。 章立早想得或许没那么深,但他是从小受着“自己的事自己做”的教育长大的,听村正这么说,也无从反驳,便点头道,“也好,那就劳烦您老人家把人聚集起来,安排些巡逻警戒、后勤保障之类的工作。” …… 并没有留给玩家们更多准备的时间。 本来税收前后,胥吏们都是要频繁下乡的。只不过今年有玩家在,他们不敢像以前那样放肆,所以才一直等到现在。但眼看着税期将过,他们也等不下去了。 高适写过“公门百事皆有期”,这一点,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胥吏催逼百姓时的嘴脸固然可恶,但若是耽误了期限,他们自己回县里也是要受罚的。而县里的官员们,也同样要受长官的催逼。 税收不上来,大家都倒霉。 所以又过了两天,县里的胥吏就领着几个衙役来到了章立早等人落脚的王坡村。 人还没到,被安排在路边山林里警戒的探哨就抄小路回来报了信。 两天时间,已经足够村里人弄明白他们要干什么了。这样的大事,众人自然是惴惴不安的,但想到这两天顿顿都能吃到撑的干饭,又会咬着牙下定决心。 他们已经好些年没有吃过饱饭了,而且是没有掺树皮、草根、野菜和杂粮的干饭! 新麦蒸出来的饼,还没出锅香味就已经弥漫得全村都能闻到。那微微发黄的颜色、宣软的触感、香甜的滋味……就算是上了年纪,经历过开元天宝盛世的老人家,也没见过尝过。 把原本要上交的粮食都留下来,就能顿顿都这么吃,这样的诱惑,谁能抵挡? 再者说,这两天吃的粮都是原本要上交的,因为胥吏会挑剔,村民们都是将品相、质量最好的粮食挑选出来上交,吃掉之后,就算想补也没处找去。 已经没有退路了,又怀着对未来的期许,再加上不敢跟天兵对着干,村民们只能或主动或被动地加入到这一次的抗税之中。 但不管做了多少准备,听说官府的公差来了,还是会忍不住心慌害怕。 章立早注意到了,但这回他没再让他们回避,按照胡老师的说法,斗争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们总要习惯的。 “走!”他招呼众人,“到村口去迎一迎。” 村民们虽然害怕,但因为人多,倒也没人退缩。 一行人来到村口,正好胥吏和衙役也赶到了。 官差这一方本来是凶神恶煞,要给这些贱民一点颜色看看的,结果迎面撞上几十个人的队伍,自己反而唬了一跳。 别看这些村民平日里老实巴交的,但这可是河北!这些村民打过山贼,斗过土匪,甚至可能连溃兵乱兵都对抗过。要是没有这股彪悍之气,这村子也不可能到现在还好好的。 这些年来,河北之地死绝荒废的村庄还少么? 他们平日里听话,那是慑于官府的威势,不想做乱民,而且只要没有战乱,上面的盘剥也不至于让人活不下去。 可这些人一旦聚集起来,成了规模,就算是官府也要提心吊胆的。 这个姓吕的小吏反应极快,立刻止住了衙役们的脚步,自己也换上了笑脸,问道,“王坡村的村正何在?官家有命,速来听取。” 这一趟出的是公差,催的是官府的粮,他犯不着跟这些人起冲突。 只要把这里的情况弄清楚,回去上报便是。 看到章立早陪着村正从人群中走出来,吕粮吏微微吐出一口气,果然是这些天兵在折腾!要是没有他们在背后撑腰,这些贱民哪敢翻天? 心里这么想,他脸上的笑容却越发和煦,只当没看到天兵,对村正道,“王村正,朝廷的规矩你是知道的,眼看着这夏税的期限就快过了,你们村中的税可准备好了?” 他心想这群人一副要抗税的样子,肯定会说没有,那他转身就走。 结果王村正说,“已经备好了,吕粮吏请进村来验看。” 吕粮吏只能硬着头皮领着人进了村,特意叮嘱几个衙役不能离了自己左右。 不一时众人就到了村正家的粮仓。 看到粮仓里堆放着的麻布口袋,吕粮吏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数量不对,少了很多。这肯定不可能是王村正搞错了数目,一看就是故意的。 吕粮吏也懒得跟他们打机锋,直接转身问道,“这就是王坡村的夏粮?全都在这里了?” 村正道,“都在这里了。” 吕粮吏一忍再忍,还是没能忍住脾气,皮笑肉不笑地道,“王村正说笑了,你们村也不是头一回纳粮,怎么连数目都弄错了?” “哪里错了?”这回开口的是章立早。 吕粮吏脸上的表情一僵,声音都放低了几分,“这王坡村有户三十七,田亩两千,该纳田税一百石……” “这里正好一百石。”章立早指了指仓库。 吕粮吏的面皮抽了抽,“这位郎君说笑了,除了田税,还有户税,另外盐税、酒税、牲畜税、路税等等……原本这些都该纳钱,是上头体量小民不易,这才特意开恩,许他们直接纳粮。还是说,王坡村愿意纳钱?” 最后这话,是冲着王村正说的。 纳粮会被挑剔品相质量,纳钱的花头就更多了,官府完全可以联合城中商户,在交税期内压低粮价,用更少的钱收更多的粮,而这些钱最后又会作为税钱交上来。 之所以没这么搞,是因为百姓的数量已经少到了一个有些危险的地步。 河北因为地理和历史的原因,必须要屯驻重兵。成德如今就养着将近二十万的大军,但生活在这里的百姓,却只有不到五十万户,算来是两户人家养一个士兵,这还不算那些不事生产但生活糜费的官员及家眷亲故。 单从数据上来看的话,这个数字实际上并不离谱,大唐境内也差不多。 但是大唐土地广袤丰饶、商业繁盛富庶,成德却多贫瘠之地,亩产也低,民生自然更加艰难。 目前这种情况,差不多就是极限了。现在又不打仗,万一盘剥得太厉害,说不得百姓就直接逃到其他地方去了。 见王村正不说话,吕粮吏的声音又变高了,“差点忘了,田税的数目也不对,上头说了,今年要加收……” “没有。”章立早打断他的话,“加收的也好,那些乱七八糟的各种税也罢,统统都没有,今年的夏税就是这一百石,你们要就拿走,不要就算了。” “你!”吕粮吏下意识地瞪眼,对上章立早的视线,又软了下来,“郎君莫要为难小人,这规矩是朝廷定的,天下的税都是这么收,这些话,你跟我说也没有用啊!” “那就回去转告你的长官。”章立早说,“以后王坡村的税都这么交,等长官同意了,我们再将粮食运到县城。” 吕粮吏听到这话,磕巴都不打一个,麻利地应道,“那小人这就回城禀报。” 然后迅速领着人溜了。 眼看他们有些狼狈的身影消失在村口,村民们紧张的情绪顿时都松弛下来。 从来都是官差凶悍,对他们呼来喝去、动辄打骂,乃至吃拿卡要,这还是头一回见他们仓皇逃走的,实在叫人心里痛快! …… 吕粮吏回到县城时,天已经快黑了。这是因为他要催收的不只是王坡村的税,所有这条路附近的村子,都归他管。 平时去村子里,都是又吃又拿,今天却是连水都没敢喝一口,这会儿又累又饿又渴,但吕粮吏也不敢耽误,匆匆赶到县城,要将情况禀报上去。 但到了这里,他才发现自己其实根本不用这么着急。 因为本县所有的粮吏,这会儿都在县衙,显然也遇到了跟吕粮吏差不多的情况。 呃……也不是都差不多,其中还有两个鼻青脸肿、浑身都是泥污的家伙,一看就知道是起了冲突。吕粮吏看得心惊,暗自庆幸自己带着衙役只是为了虚张声势,没蠢到与那些村民和天兵动手。 他们是真打人啊! 全县没有一个村子交税,这么大的事,整个县衙从上到下都惊动了,就连县令也被人从宴席上叫了回来,商议对策。 听说此事,县令又气又怒又怕。 百姓一旦走到抗税这一步,距离造反也就不远了。 这县令是个草包,全靠上面有人才能坐上这个位置,虽然看不起那些贱民,觉得他们不识好歹,但他胆子也小,真怕那些贱民什么时候就打进县城,把他给做了。 于是回到县衙,县令胡乱安抚了下面的属官几句,命令他们想个对策,自己就急吼吼地回到后衙,收拾东西准备跑路了。 他这动静,自然瞒不了人。 正在前面商量对策的属官们听说此事,顿时气了个倒仰,连忙赶过去将人拦住。 县令才是主官,这种事必须要他来拿主意,他跑了,剩下的人怎么办?性命攸关,大家也不怕得罪有背景的县令了。 见众人表情不善,县令也知道自己犯了众怒,顿时心慌意乱。 这时,在他身旁护卫的几个家奴之中,忽然有人开口,“诸位官长误会了,我家明公并非畏惧而逃,只是事关重大,恐怕不是县里能处理的了,必须要上报州府,必要时调遣兵马平叛。诸位切莫再耽误功夫,尽早放我家明公离去才是正理!” 众人一听,都迟疑起来。 县令是不是逃跑,他们自己会看,但他若是真的能请来州府的兵马,那放他走也不是不行。 毕竟真要是出事了,留着县令也没什么用。 县令一看,顿时也理直气壮起来,“不错,本官就是去州府求助的,还请诸位在此周旋一二,兵马不日就到。” 属官们心下虽然还有疑虑,但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让开道路。 等县令赶到州府,才发现来求助的并不只自己一人。 这让他松了一口气,若是只有自己管辖的地盘有人抗税,那他这个县令肯定跑不了,但各县皆是如此,就肯定不是他的错了。 但他松下来的这一口气并没有消失,而是转到了州刺史身上。 消息层层上传,终于送到了长史手中,长史又连忙去找王承宗。 听说有人抗税,王承宗顿时大怒,立刻就要发兵,被长史死死拽住,“尚书,不是一个村、一个县、一个州抗税,而是整个成德所有百姓都在抗税!就连他们的口径都是一模一样,尚书以为会是巧合吗?” 王承宗一愣,“你的意思是?” “必是那些天兵在背后支持,甚至暗中串联,才会有如此声势。”长史道,“尚书若是出兵,打的不是那些交税的小民,而是安西军!” “欺人太甚!”王承宗忍不住摔了桌上的茶盏。 虽然看起来仍旧恼怒,但人已经冷静了很多。 长史见状松了手,又道,“还请尚书召集下属,共议此事。” 不一时人就都到齐了,王承宗让长史将事情详说了一遍。众人也是听得愤怒不已,几个武将更是直接破口大骂。 王承宗这时候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了,面色阴晴不定地听着他们骂人,直到众人察觉到气氛不对,纷纷闭嘴,他才冷着脸问道,“谁知道如今成德地面上究竟有多少天兵?” 这个问题却是将所有人都难住了。 从天兵出现开始,下面对他们的态度就是放任自流,不去理会。大家想的都是相安无事,哪想到天兵会折腾出这么大的事来,自然没人去统计他们的数目。 还是长史站出来道,“天兵行事不按常理,很多人根本不进城,甚至不走官道,散在各处,难以计数。只看入城的人数,至少也有数千人。” 王承宗气得又摔了个东西,“几千人!而且都是安西军的天兵!就这么毫无顾忌地出现在成德的地盘,却没人管一管?” 众人低头不语,心道今天之前,你不也没想过要管吗? 王承宗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发泄一二,便又冷静下来,“罢了,如今再追究这些也无用,现在最要紧的,是弄清楚那些天兵,或者说安西军,究竟想干什么?” 这个问题听起来是一句废话,毕竟天兵都领着百姓抗税了,要干什么不是一目了然? 但王承宗问的,却是他们的目的,或者说,他们打算做到哪一步。 这就很难回答了。 王承宗只能点名,“王文昌,你来说。” 王文昌心内叫苦,他虽然去过长安,却没怎么跟天兵接触过,只是王承宗开了口,只能硬着头皮道,“听说天兵最是怜惜贫苦老弱,或许只是见百姓生计艰难,不堪重负,就……” “嗤”的一声,是有人听不下去,笑出了声,“王先生,你说的是天兵吗,这是菩萨吧!” 其他人虽然没说话,但脸上的表情也都是不以为然。 他们都不是这样的人,也没见过这样的人,更不信世间会有这样的人。 “这还有什么好问的?”受了王文昌的启发,倒是有人产生了想法,“听说之前皇帝就想花一大笔钱,让天兵来对付咱。最后仗没打起来,他们也只能用这等下作手段了。” “也说不得又是皇帝的诡计。”又有人附和,“我们河朔三镇,历来都是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 其他人也纷纷表态,都觉得这是要对成德出手的信号,用抗税的名义将百姓聚集在一起,不过是要让成德从内部乱起来,他们好浑水摸鱼,谋取好处。 其实是不是这样也无所谓,毕竟天兵已经动了手,成德这边也唯有接招。 王承宗听到这里,便又问道,“依诸位看,此事该如何处理?” 这个问题同样很难回答。 其实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成德根本没有别的选择,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出兵平叛。 那么问题来了,打了就能赢吗? 要是打输了,后果不是他们能够承担的。 这段时间,随着更多的消息传来,也足够成德上下对天兵有一个初步的了解了。就算不考虑别的,只一条“天兵能复活”,即便一时打赢了,天兵也可以都会卷土重来,甚至来得更多。 这还怎么打? 所以哪怕是脾气最坏的武将,面对这个问题,也选择了缄口不言。 王承宗气得脸色铁青,“都哑巴了?” “尚书,不如先派人去跟他们谈判。”长史硬着头皮站出来道,“听下头的意思,目前应该只是各村自行抗税,并未将人都聚集起来。说不得……就是在等我们出兵。” 最后这句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厅内顿时安静下来。 这时候,众人反而又热切地希望天兵真的只是像王文昌说的那样,是来救苦救难的,真的只是想帮百姓减税。 世间没有这样的人,天上说不定就有呢? 王承宗心里十分憋屈,但一开始没能凭着一时冲动出兵,现在自然就要衡量得失了。 这一战的后果,他同样承担不起。 但到底是没怎么受过挫折的年轻人,就这样妥协,王承宗又不甘心。他思量良久,才折中地道,“好,那就先跟他们谈,但我要亲自过去。” 众人闻言不由大惊,“尚书不可!” 成德名义上是朝廷的藩镇,实际上就是一个小小的诸侯国,王承宗作为它的主人,岂能亲涉险境? “没什么不可。”王承宗道,“带上三万大军,即便是天兵,又能奈我何?” 众人这才明白,他是要以势压人,让天兵适可而止。 第170章 哪有谈判是这么谈的啊? 吕粮吏领先半步走在天兵前方, 却是半侧着身,微微躬腰,做引导状, 姿态极为小心谨慎。 游悠悠看得直皱眉头,忍不住拽了他一把,“行了, 这路也用不着引, 走后面去吧。” 吕粮吏连忙站住脚步,等天兵都过去了,才小步缀上, 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 因为章立早是天兵的领头人,他这个跟他有过接触的粮吏,就被选作了与天兵联络的中间人。 天知道, 他跟章立早非但没有交情, 反而差点得罪了对方。 所以天兵表现得越是和气随意,吕粮吏就越是谨小慎微。这是他混迹官场二十年, 学到最重要的一点:长官和气, 那是他的姿态, 真以为你能跟对方平起平坐, 那就是眼盲心瞎了。 走了几步, 忽听前面传来声音,“大家好, 我是你们的小乙~” 吕粮吏悄悄抬头看去,就见走在章立早身后的男天兵正在说话, “欢迎来到直播间,前面就是真定城了, 今天要去跟王承宗谈判,希望能有一个理想的结果。” 这话不似对周围的同伴说的,其他人也没理会他,反倒是一个个抬头挺胸,摆出了端庄严肃的模样。 吕粮吏也下意识地站直了一些,心头暗忖:这些天兵之前散落在各村之中,行动上却能协同一致,衙门这边早猜他们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联络方式,现在看来是真的。 他再次感受到了天兵的不拘小节,这样的隐秘手段,竟大喇喇地当着自己的面用出来了。 但转念一想,他们连王尚书都敢直呼其名,听说在两京还压得不知多少权贵不敢动弹,自己还是照样来去自如。有这样的实力,行事何必遮遮掩掩? 严小乙并不知道自己给一位大唐原住民带来的震撼,他正在看直播间的评论。 ——理想的结果,指的是顺利跟王承宗打起来? ——打起来打起来!最好王承宗一怒之下把整个代表团都噶了,我就有机会上位了,嘿嘿嘿! ——我还是觉得应该直接把王承宗骗出来杀掉。你别说,吐蕃人这招是真好用,又脆又爽。 ——神特么又脆又爽,我举报楼上吃人! ——别瞎造谣啊,我怕会回头大唐就流传起天兵吃人的故事…… ——想杀也得人家配合啊,王承宗又不傻,这谈判地点就是他们选的,直接放在真定城外,有什么事都能及时支援,稳健得根本不给你钻空子的机会。 ——小王不行啊,拿出你藩镇枭雄的风采来! ——楼上醒醒,到现在还要头铁跟玩家作对,是有多想不开啊?王承宗要真是这种傻子,哪能坐稳现在的位置,早被他爹的老部下噶了。 ——那岂不是打不起来了?失望离去。 ——这回的战略目标本来也不是为了打仗吧,主要真打起来,玩家得死回长安再跑图过来,想想就萎了。 ——还是我们的地盘扩张得太慢了!(凝重.jpg ——我倒觉得未必,打不打有时候也不是王承宗说了算了。 严小乙看到这里,眼睛一亮,正准备让这位细嗦,就听一旁的同伴提醒道,“到了。” 他抬头望去,就见前方一条浅浅的河流迤逦而过,河这一边的土地已经被平整过,临时搭起了一座土台,台前已经站了一拨人,大概二三十个。而在河的另一边…… 正陈列着一支军队,队伍乌泱乌泱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一时数不清有多少人。 严小乙都给看愣了。 旁边也有人感慨,“王承宗这有点稳健过头了吧?” 仔细咂摸,语气里还带着几分遗憾。谁家好人谈判的时候带着上万大军的啊? 严小乙听到这话,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摇头,“这不算是稳健吧,我怎么感觉他有点想威逼咱们的意思?” 他甚至都没把军队安排得远一点,而是就放在旁边虎视眈眈。 虽然玩家是不可能感觉到威胁的,但要说他没有威胁的意思,谁信啊! “嘿嘿嘿!”队友闻言,却是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语气里的兴奋已经完全不掩饰,“那不是正好吗?” “对哦。”严小乙也反应过来,顿时释然。 只有走在最后的吕粮吏听得冷汗直冒,这种话也是他能听的吗? 好在这时他们已经走到近前,土台边等候的队伍里,有人越众而出,迎了上来。 是王文昌。 自从去过一趟长安,顺利建功之后,他也算是从诸多幕僚之中脱颖而出,被王承宗表奏为官,正式步入仕途了。也因为去过长安,他在对大唐、对天兵的事情上,就比较的有话语权,今天这场谈判,就交给了他主持。 王文昌其实心里也有点怵天兵,见他们只来了十几个人,还不如自己这边多,不由得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摆出笑脸迎人。 寒暄了几句,章立早视线一扫对面的队伍,不由微微挑眉,“王承宗没来?” 站在王文昌身边的,是他的老搭档王廷凑。 王文昌有些尴尬,但还是道,“尚书就在对面军阵之中,下官这就命人通传。” “好家伙。”严小乙忍不住开口,“他以为他是皇帝吗,还摆这种架子?” 这话传出去那还了得?王文昌连忙解释是临时有事,所以才耽误了。但是玩家又不是傻白甜,当然不会相信。 “我看是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吧。”严小乙冷哼一声,“是你们提的谈判,又说王承宗会亲自到场,我们觉得他很有诚意,这才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结果就这?把几万大军摆在一边吓唬人也就算了,还要给我们来这种下马威?” 王文昌忙道,“诸位息怒,尚书绝无怠慢之意,当真是有事,还请诸位见谅。” “见谅不了,既然你们是这种态度,我看也没什么好谈的了。”一旁的玩家开口。 “就是,浪费我们时间。” “走走走,回去了。” 眼看他们是来真的,王文昌焦头烂额,想拦又不敢拦,只能跟在一旁,再三地赔小心。 好在这时,对面的军阵之中走出了几骑,正朝这边过来,他忙道,“来了来了,还请诸位稍稍留步,让尚书亲自赔罪。” 距离很近,河水很浅,说话间马儿就已经涉水而过,来到了他们面前。 一身将军服色的王承宗从马上跳下来,大笑着走近,“对不住诸位,临时有些庶务缠身,耽误了时辰。承宗在此赔礼了,还望诸位见谅。”说着便躬身行了个揖礼,态度非常好。 如此爽快,倒是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 ……要是弹幕没有对着所有人的微表情分析出这是他们提前就安排好的一环的话。 不过人既然已经到了,那就姑且谈一谈吧。 流程总是要走的。 …… 土台之上,王文昌摆出各州县送来的文书,询问玩家为何要妨碍公务。 玩家则是历数底层百姓生计之艰难,以及官府赋税之繁重,认为这样的规定不合理,应该修改。 成德一方立刻表示,这些税也不是他们定的,都是按照朝廷法度行事。 游悠悠叫了一个暂停,“之后每年加三成税,也是朝廷法度?” “这……”王承宗有些尴尬,又有些后悔。他可不知道玩家早就有了打算,还以为真是加这三成税引出的事情。早知如此,他当时肯定听长史的劝。 与此同时,他又有种私心被人揭破的恼怒。 毕竟天兵应该比他更清楚,这加的三成税是怎么来的。 要不是他们跟朝廷沆瀣一气,想换掉他这个成德节度使,他又怎么会花掉那么大一笔钱,急需找补?现在反倒是他们要做好人,来替成德的百姓主持公道了。 将他这个已经得到了朝廷任命的成德节度使置于何地? 所以在不情不愿地表示这三成税可以不加之后,王承宗又忍不住生硬地加上了一句,“除此之外,其他的税都是朝廷定的。诸位若是能让朝廷下旨修改,成德必定全力配合。” 虽然都知道他们收的钱没有一分上缴国库,但这些税确实都是朝廷定的。 天兵既然这么能耐,干嘛不直接去对付皇帝,让朝廷修改税率,盯着他们这块小地方算怎么回事? 章立早才不回跟他纠缠这个,拉偏话题,直接问,“如此说来,这些税尚书是一定要收了?” “不是我一定要收,而是规定如此。”王承宗道。 章立早注视着他的眼睛,“不能改?” 虽然王承宗很想点头,但听章立早的语气,这头要是点了,也就算是谈崩了。他只能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说,“本来是不能改的,只是诸位也是一片拳拳爱民之心,我又如何能冷眼看着?便看在诸位的面上,减免一些吧。” 这话说出来,他的心都在滴血。 这可都是他的钱啊! 但今天就是来割肉的,王承宗也做好了这样的准备,所以面上倒也还撑得住。 “不够。”章立早摇头。 他甚至都没问王承宗准备减免多少。 王承宗额头的青筋跳了跳,竭力按捺住脾气,问道,“那诸位的意思是?” “你说那些税都是朝廷的规定,我却只在文书上看到户税、田税两种。别的都是因为连年战事,为了筹集军费才加征的。如今天下承平,已经不打仗了,这税自然也不该加。” 听到这话,不止是王承宗,他身后的成德属官们都绷不住了。 王文昌忍不住问,“郎君的意思是,只收户税和田税,其他的税一应蠲免?” “不是蠲免,而是去掉。”不等章立早开口,旁边的严小乙就大声道,“蠲免都是临时的,你们随时能加回来吧!” 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这是把他们当傻子,在玩文字游戏。 可惜,他们看着只来了十几个人,但直播间里还有几十万观众呢。虽然弹幕数量多得让人眼花,但是一旦有很重要而他们没注意到的信息,复制党大军立刻就会出动,必定刷屏到有人看到为止。 严小乙这话一说,现场的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谈判的时候抠字眼,那不是常规操作吗?大家都这么干,你看出来有文字陷阱,再想办法堵住就是,怎么能直接嚷出来呢? 但出来混,面子都是自己给的,王文昌只能道,“口误,口误……只是蠲免也好,去掉也罢,恐怕都不行。” “为何?” “这些钱粮收上来,都要如公库,用以维持整个成德数州之地的运转,养活军队。”王文昌道,“不瞒诸位说,就是现在这些钱粮,用起来还紧巴巴的呢,不然尚书也不会想到加税上面去。若是这些税都不收,只怕整个成德,顷刻间就要乱套了。” “正是如此。”王承宗也叹了一口气,“非是我不愿意给诸位面子,只是事关上百万人的生死,不敢轻忽。不说旁的,就是那些军汉,少了一日的口粮,就会闹出些事来。” 好一个大公无私王承宗。 玩家要很用力地忍住,才能不笑出声来。 要是这些税收只能勉强维持成德上下的运转,你送给皇帝的那一万金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你老王家祖上是挖金矿的? 章立早还在琢磨要怎么回应,就听一旁的游悠悠道,“没事,哪里出了问题,我们可以帮忙。” 她还是眉目柔和,面上含笑,脾气很好的样子,这话却听得对面的王承宗一个激灵。 可不敢让她们帮忙! 虽然能免费驱使天兵给自己做事,听起来很有诱惑力,但真那么干了,成德还是他的成德吗? “分内之事,不敢劳烦诸位。”他连忙道,“只是这降税的事,实在是无法应承。要不是钱不够花,朝廷也不至于要加税。天下皆是如此,成德又如何能例外?” 说明天下都是贪官啊,就该狠狠革一下他们的命。 “那就没办法了。”章立早耸了耸肩,“这一点,我们也绝对无法妥协。” 两税法改革之后,大唐的田税只收百分之五,听起来很不错?但别忘了,田税一年要收两次,再加上户税,就超过十分之二了。 这个数字勉强还算在正常税收的范围内,也是玩家的底线。 王承宗嘴上说着无法应承,实际上已经做好了讨价还价的准备,没想到章立早直接来了这么一句,顿时傻眼。 不是,哪有谈判是这么谈的啊? 合着天兵早就已经打定主意,这一趟还真是为了让他减税来的啊? 王承宗很生气,感觉自己被耍了。 但是他始终不能相信,世界上会有这种人,全无私心和目的,只是为了帮助别人。他转头使了个眼色,立刻就有亲兵送上了一口小箱子,放在玩家面前。 “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王承宗笑道,“诸位这般奔波劳累,都是为了百姓,只是我也有我的难处,咱们再商量商量?” 随着他的话,亲兵揭开了箱盖,露出里面黄澄澄的金条。 还真是“政以贿成”啊…… 章立早叹息了一声,也是,连皇帝自己都带头收钱受贿,这样的风气自然只会越演越烈,到后来简直成了公理。 要不先收下这箱金子,然后再跟王承宗说“不行”,让他知道一下人心险恶? 不过他也只是想想,这一箱金子还收买不了他们。 正想着,已经听旁边的严小乙嗤笑道,“这是瞧不起谁啊?给皇帝送了一万金,那些宦官怎么也送了有一两千金吧?轮到我们就这么一点,打发叫花子呢?” 章立早:“……” 王承宗脸上的笑容有些维持不住。 好在这时,章立早开口斥了严小乙一句,“别胡说。” 然而不等王承宗面色缓和,章立早已经转过头来,看向他道,“有一个问题,我始终不能理解。王尚书宁可将搜刮来的民脂民膏换成金子到处送人,也不肯让百姓过得稍微好一些,到底是为什么?” 明明只要能让百姓过得好一点,他们就会为了维护这样的生活而把命卖给他。 “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回答他的是旁边的游悠悠,“一万金听起来很多吗?但分到成德所有的百姓身上,一个人也就是几百文钱罢了。把这几百文钱留在百姓手里,可没人会对他感恩戴德。相反,只要每个百姓拿出微不足道的几百文钱,他就有一万金了啊。” 章立早听得皱眉,这话仔细想想,居然还挺有逻辑的,只是让人心头憋得厉害,直想问一句—— “凭什么?!”是严小乙替他问出来了。 凭什么已经拥有了一切的富贵者,搜刮起什么都没有的普通人来,还能如此理直气壮、恬不知耻? 原来他们不是看不到贫穷,不是看不到困苦,而是有自己的一套强盗逻辑:你都已经那么穷了,再穷一点也没关系吧?几百文留在你们手里用处也不大,但一万金对我来说很有用,能做很多事。 于是,苦一苦百姓,就成为了世世代代颠扑不破的真理。 …… 王承宗脸上从容镇定的表情裂开了。 有一瞬间,他感觉对面那十几个天兵仿佛变成了某种恐怖的野兽,随时都能扑上来撕碎他。 好在没有人行动,只是章立早又问了一遍,“王尚书当真不打算降税了,是吗?” 王承宗动了动唇。 他意识到这些天兵要来真格的了,但……就像是之前某条弹幕说的那样,这并不是他能决定的。 维持成德上下的运转或许用不了这么多钱,但在加上层层贪墨、损耗,就非得有这么多钱不可。没有人会愿意把自己应得的份额让出来,一旦降了税,他这个成德之主也就当到头了。 所以王承宗没有选择。 章立早还是很平静,“既然如此,王尚书好自为之吧,我们这就告辞。” 说着转过身,招呼其他玩家一起离开。 王廷凑立刻上前几步,走到王承宗面前,手扶着腰间的刀柄,以眼神询问他,要不要把这些天兵留下来? 都说天兵能复活,他们还没见过呢。 王承宗微微皱眉,迟疑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虽然他已经预感到,跟天兵的这一战不可避免,但是杀了来谈判的使团,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不想彻底得罪死天兵,因为内心某处隐隐觉得,真打起来肯定是要输的,到时候,说不定还要再谈一次,那现在就没必要把事情做绝。 既然肯定会输,为什么要打?因为王承宗要给成德上下所有人的交代。 不是我不想带着大家吃香的喝辣的,你们也看到了,我们打不过,那就只能苦一苦大家了。 到时候,无论从理智上还是感情上,所有人都更容易接受。 更重要的是,王承宗也需要这样一战,来完成一次筛选。 他年纪轻,又才刚刚上位,就面临这样复杂的局势,成德军内部自然也并不是人人服气。之前皇帝和李吉甫打算拖着王承宗的任命,就是想拖到成德有人忍不住,发动内乱,现在对手换成天兵,逻辑却还是一样的。 王承宗正是要借天兵的手,将那些不服从他的势力除掉。 所以他丝毫没有耽搁,等玩家一走,立刻回到河对岸的军阵之中,开始调兵遣将。 等在这里的属官们得知谈崩了,本来还有些忧虑,但看王承宗如此干脆利落,又都打起了精神。 没错,天兵究竟有多厉害,总要打过再说。 另一边,脱离了NPC的视线,章立早就立刻向胡老师汇报了谈判的结果,然后又拉了个团队频道,让所有玩家打起精神,随时准备迎接成德军的进攻。 也许普通玩家心里还会有疑虑,但是章立早他们却是一早就知道这次谈判肯定不会有结果。 该做的战斗准备都已经做好,只等着成德这边出兵了。 这个主要是给天下人看的,让大家知道是成德先动的手,玩家只是正当防卫,他们还是讲规矩、讲道理的——虽然能有多少效果还不好说。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0-180 第171章 “这军费不就省下来了吗?” 王承宗很清楚, 跟天兵比,他唯一能占优势的地方,就是身在主场, 调动军队的速度一定比他们更快。 他自然要将这优势发挥到极致。 所以事实上,在谈判开始之前,该调动的军队就都已经收到命令, 开始行动了, 眼下不过是做最后的确认。 一条条命令发布出去,眼看众人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他才吐出一口气, 放松下来。这一放松, 就看到了等在一旁的人,王承宗才好转一点的心情又变坏了。 王文昌之前说他有事要处理,也不完全是谎话。之所以那样安排, 首先是想先确定天兵会来多少人, 见面时他的安全有没有保障,然后便是想晾一晾天兵, 试探他们的容忍度, 但王承宗也是真的有事。 在得知抗税之事后, 他就分别给幽州和魏博去了信, 想跟田季安和刘济联手, 一起处理此事。毕竟除了两京之外,就数河北活跃的天兵最多, 他面对的情况,另外两镇也不可避免。 然而两人的回复都尽是搪塞之词。 王承宗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如果是他处在两人的位置,或许也会选择观望一阵, 至少等这边打过一场,看到了结果,再决定用什么态度去处理此事。 但他现在是那只被推出来的出头鸟,感觉就很不好受了。 不过转念想到天兵坚决的态度,王承宗心里又好过了一些——去掉除了田税和户税之外的所有杂税,这个要求他不敢应,其他人又何尝敢?倒要看看到时候他们又会如何收场。 一想到不只自己一个人倒霉,王承宗的心态就又重新平和了下来。 而且做出头鸟固然有坏处,但也未必没有好处。因为是第一个,所以很多动作都可以做,稍微有些过界,也可以说是“不知者不罪”。再进一步说,这一战打完之后,成德若是能成为第一个投向天兵的藩镇,对方总该拿出千金买马骨的态度吧? 王廷凑传令归来,一眼看到王承宗脸上莫测的笑意,眸中不由闪过一抹异色。 这几天的王承宗……很不对劲。 王廷凑虽然是王武俊的义子,但年纪却是跟王承宗差不多,因此跟着他的时间更多些,对王承宗的性子十分了解。面对眼下这种危机,王承宗竟没有多少焦躁和忧虑,着实不该。 他顺着王承宗的视线看去,看到那两位使者,便上前试探着问道,“尚书,幽州和魏博的使者要如何处置?” “现在哪有功夫理会他们?打发走了就是。”王承宗不在意地摆摆手。 按理说,田季安和刘济驳了他的面子,王承宗不能对他们如何,总要给使者一点苦头吃吃,将这一口气出了的,如今却表现得如此平和,简直不像他了。 显然,对于眼前的局面,他并不像是嘴上说的那么着急。 但如果真的有办法,以王承宗的行事风格,也不应该藏着掖着,早说出来了才是。 除非……是不能让他们知道的。 这个念头一生,王廷凑的心脏顿时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连忙低下头,掩饰那一瞬间的异色,顿了一下才应道,“那我去把人打发了。” …… 战斗发生得比预想的更快,也更激烈。 虽然已经做好了跟天兵开战的准备,但天兵至今也没有所谓的“主力”,而是分散在一个个村子里,所以成德军也只能将这些村子当作目标。 他们兵分几路,从各个州城向外扩张,很快就遭遇了第一波抵抗。 在王承宗想来,这应该是这一战中他唯一能占优势的时机了,所以才会让所有人同时发动,好打天兵一个措手不及——想要勾起他们的怒火,让他们替自己清理垃圾,总要有一点牺牲的。 然而等交上了手,王承宗才发现,天兵的准备远比自己想的更充足。 他们早就在村子里修筑起了防御工事不说,村与村之间互相支援的速度也比预计的更快,更重要的是,天兵不仅战斗力强横,人数也比他的预料更多。 王承宗想象中的势如破竹根本不存在,第一波试探性的攻击被挡住之后,成德军就陷入了天兵的海洋之中,不论进退都摆脱不了他们的存在,就算一时脱了身,下一刻又会不知从哪里冒出一支小队来。 跟一般的藩镇军队比,成德军作为边军,已经算是精锐了,但是面对这种泥潭一般进来就出不去了的战场,也没有坚持太久,就出现了溃败的情况。 更让他们绝望的是,就算溃散了,也依旧无法摆脱天兵。 于是这场看起来轰轰烈烈的大战,仅仅一天就结束了。王承宗根本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应对和调整,就收到了全线溃败的消息。 而且一般的溃败,至少有一大半人能够逃回来,只要及时收拢残兵,很快就能又建立起一支大军。然而这一次,大军陷进去之后就仿佛消失了,只有零星的逃兵带回了消息。 那可是十万大军,就算是都扔水里,也能堵得黄河断流了,进了天兵堆里,居然连个水花都没扑腾起来。 天兵的战斗力竟已到了这种地步! 虽然是王承宗有意将这些军队派出去,借天兵的手剪除,但这样的力度,还是让他忍不住胆寒。 他已经一再地高估了天兵,没想到却还是低估了他们。 最让王承宗无法接受的是,天兵已经如此强大,居然还如此谨慎。 天兵的确很强大,但也不是无敌的,其实也有一两支军队突破了他们的防御工事。 结果进村之后才发现,村民们早就已经被迁走了,就是想抓人质威胁天兵都找不到。反倒是他们自己,被赶来的援军堵在村子里,很快就步上了其他同僚的后尘。 这诸多的消息汇总到真定城,让王承宗意识到,天兵确实是一柄快刀,但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拿起来用的,很容易伤到自己。 皇帝撕毁了跟天兵的契约,尚且还要老老实实支付两成的违约金呢。 求和,必须要立刻求和! 他让人叫来特意被留在真定的吕粮吏,要求他将自己想要求和的诚意带去给天兵。 吕粮吏:? 他觉得王承宗太看得起自己了。 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吕粮吏连忙建议道,“尚书,小人观那些天兵似乎有特殊的手段互相连络,只需尚书随便找到一个,就能将消息传过去了。” 天兵有自己的联络手段,这一点王承宗当然也看出来了。但他认为那样太随意了,还是要正式派遣使者。 不过王承宗也意识到吕粮吏的分量实在太低,不足以代表自己,于是又叫来了曾经做过使者、而且还做得很成功的王文昌和王廷凑,让二人来做使者,吕粮吏就负责给他们引路。 不由分说地将事情定下,王承宗就催着他们立刻启程,丝毫不顾这会儿天都已经快黑了的事实。 夜长梦多,这四个字已经不只是一个形容词了,王承宗是真的生怕一夜过去,局势又会生出无法预料的变化。 然而就在这时,又有急报送到。 而且不是一封,是接二连三的急报。 天兵似乎真的不打算让这件事过夜,他们的反攻已经开始了! 成德各处驻军的营地,都遭到了天兵的攻击。 这消息惊得王承宗再也坐不住了。 不服顺的军队之前都派出去了,留下来的,那都是他以后的本钱,若是真的被天兵一锅端了,从此手中再无军队,他别说跟天兵对抗,这个成德之主的身份都要变成笑话。 天兵这一招,真可谓是“釜底抽薪”,把事情做绝了。 直到这一刻,王承宗才意识到,他看似掌握着主动权,但实际上早就已经落到了天兵的陷阱之中。 这一战不是他要打,而是天兵要他打。 而且天兵只想打这一仗,根本没打算给他留下什么“以后”。 他自以为可以借刀杀人,利用天兵达成自己的目的,然后再从容抽身,但在天兵绝对的实力面前,所有算计看起来都更像是一个笑话。 他早就已经是个笑话了。 王承宗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惶恐之中,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焦躁地踱着步子,已经彻底忘了厅内还有其他人。 因为消息来得突然,原本要被派去做使者的三人没能及时退下,也都听到了。 吕粮吏将自己缩在角落,只盼着谁都别注意到他。话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应该已经不需要什么求和使者了吧? 王文昌和王廷凑却是交换了一个眼神。 自从一起去过长安、见识过了外面的世界之后,他们两人在成德所有属官之中,也算是有了一些默契。这会儿虽然不方便说话,但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动摇。 他们算是王承宗的拥趸,但眼看王承宗已经走到了绝路,难道还要跟着他一条道走到黑吗? 两人很快就下定了决心。 投降是肯定要投的,但不能就这样去,总要拿出足够的“诚意”。 王文昌走到门口,状似若无其事地关上了门。王廷凑则是来到王承宗面前,做出有要紧话说的模样,然后猛然拔刀,一刀将他枭首! 王承宗的眼睛猛然睁大,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意识就已经陷入了蒙昧之中。 直到那大好头颅滚落在地,王承宗身后的两个亲兵才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下意识地想拔刀护主,但是看看已经没了头颅的王承宗,再看看被喷了一身一头的血,整个人看着如同血池之中爬出来的王廷凑,两人又不由得有些迟疑。 在藩镇,弑主篡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就算没经历过也听过。 王承宗已经死了,他们是该为他报仇,还是直接投降新主? “扑通”一声,王承宗的尸体倒在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两个亲兵腿一软,也松开握刀的手,跟着“扑通”一声跪下了。 王廷凑却没有手软,上前一手一个,将两人给结果了。 角落里的吕粮吏已经吓尿了,瘫软在地,两只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这才止住了险些出口的尖叫。 怎么总是让他碰上这种要命的事? 尿骚味惊动了王文昌和王廷凑,两个杀神同时朝这里看了过来,吕粮吏头皮都快炸开了,眼神也惊恐到了极致。 必须要说点什么,否则他也会死! 大脑拼命地转动着,居然还真给他找到了一个理由,慌忙放下手,结结巴巴、语无伦次道,“我、我带路,求和!” 听到“求和”两字,已经往这边走的王廷凑脚步一顿,回头去看王文昌。 王文昌点点头,“总要有个传话的人。” 王廷凑又看了吕粮吏一眼,这才还刀入鞘。 活下来了…… …… “啥,有人带着王承宗的人头来投降?”正在带头攻打真定城外军营的章立早听到这话,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 “真的,人头我都检查过了,真是王承宗。”来报信的玩家一脸受不了的表情。 章立早:“……” 他看看正在激烈交锋的战场,一时有些拿不准还要不要继续打下去。 “打,干嘛不打?”团队频道里的胡老师听到他的转述,立刻道,“打完了再跟他们谈。” 也是,章立早反应过来,不管最后怎么谈,要是把一支大军留在对方手里,多少都有点不方便,以后想让他们配合什么政策也麻烦。 再说了,玩家虽然猛,但也不是没有损失,现在停战,那回城的人岂不是白死了? 既然要继续打,章立早就不方便去见求和的人了,只能让报信的玩家先回去敷衍一下,等他们这边打完了再说。 但其实也没有等太久。 毕竟在玩家的有意放纵下,还是有一些逃兵跑出去,将消息送到各处,这座军营也不例外。 得知外面已经大溃败,现在这是天兵的反攻,王承宗那边又迟迟没有命令过来,这支军队在玩家猛烈的攻势下,本来就已经快扛不住了。没多久,随着军营的防御工事被攻破,战斗也就进入了尾声。 章立早这才去见了派来求和的人。 一照面,他就忍不住笑了,“怎么又是你?” 吕粮吏心里很苦,面上却还不得不挤出笑脸,“可见是小人与天兵有缘。” 既然是认识的人,章立早也没必要为难他,左右看看,问道,“不会就来了你一个吧?” “是只有小人一个。”吕粮吏说着,将手里拎着的包袱举起来示意了一下,“这就是王承宗的人头了。” 既然玩家已经检查过了,章立早也不想再看人头,只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具体说说?” 八卦嘛,谁不爱听? 吕粮吏也只能硬着头皮讲述了整个过程。 按照王廷凑的说法,他早就察觉到王承宗的不对劲,暗暗一查才发现,王承宗故意将可能不服从他的军队派出去,想借天兵的手帮忙清理,却没想到天兵如此凶猛,反攻又来得如此之快。 成德作为一个实际上的小诸侯国,内部关系自然也是盘根错节、沾亲带故,听说王承宗的操作,原本还想借他的死发作的人,也都偃旗息鼓了。 主要也是因为王承宗的操作太成功——虽然只有前半段——成德军里跳得比较高的那些家伙,都已经葬送在了战场上,剩下的人都没什么主见,再加上真定城里只有王廷凑率领的两千军队,很顺利就说服了其他人。 外面还在跟天兵打仗呢,王承宗处理不了这种情况,换做他们也是一样。 就算要争权夺利,总得先确定自己有命来享吧? 还是尽快将事态下来,再谈其他。 但事已至此,怎么可能是他们说要求和,天兵就能罢手的?总得要拿出点诚意。 王承宗的人头,就是这份“诚意”。 人已经死了,把事情都推到他的头上,自然就有了和谈的基础。 同意了这个提议,其他人也就不好再追究王廷凑杀了王承宗这事,还要积极主动地让他来接手成德的一切,出面平事。 但王廷凑拒绝了。 他将王承宗才十一岁的大儿子王知感扶持了起来,让他暂时担任成德节度留后。 至于这个留后能不能转正,那由不得他们,得看天兵的态度。但王廷凑退的这一步,算是让成德内部的局势稳定下来了。 然后自然就是求和使者的人选了。 王文昌和王廷凑都干掉王承宗了,自然不会再来冒这个险,其他人也纷纷推脱,最后就有人说,反正只是来向天兵表个态,等得了回复,天兵愿意接受求和,再选使者也不迟。 于是就只有吕粮吏一个倒霉蛋带着王承宗的人头来投降了。 章立早听得唏嘘不已,没想到自己就打个仗的功夫,不远处的真定城里居然就发生了这么多的故事。 不过对面这么配合,那事情就很简单了。 将吕粮吏留了一夜,等其他地方的战场也都出了结果,章立早才把人放回去。 …… 得知天兵同意何谈,焦急地等了一夜,眼睛都快熬红了的众人都是松了一口气。 王廷凑却没有放松,而是盯着表情依旧很为难的吕粮吏问,“他们是否还有别的要求?” 众人的心立刻又提了起来。 “是,他们提了不少要求。”吕粮吏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份清单来,双手递给王廷凑,“都写在这上面了。” 这还是他求来的。 本来章立早是要他转述的,但吕粮吏听完之后,感觉自己要是敢当着王廷凑等人的面将这些话说出来,这条小命也不用要,于是以“担心慌乱之中记岔了”为由,恳请章立早写了这份清单。 此刻,将清单递出,他就立刻后退。正好其他人都凑上来想看,吕粮吏很快就顺利躲到了角落里。 而那边观看清单的人,却是发出了一声又一声的惊呼。 章立早提的第一个要求,就是让成德赔偿天兵在这一战中的损失。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打输了仗,割地赔款也是应该的,就是数量有些令人心痛。 第二个应该不算是要求,只是告知他们,可以花钱赎买被玩家抓住的俘虏。 这个倒是意外之喜。成德可是军镇,谁家没几个亲戚在军中呢?何况如今局势这么乱,还是要有一支军队镇守才行。这自然不是用来对付天兵,而是防备其他藩镇。 然后最核心的一条,也是引发这一战的导火索,减税。 既然主动求和,众人就已经做好了答应的准备,却没想到天兵又提出了新的要求。 想想也是,这一仗总不能白打。 可是天兵要求将户税免除,田税也改成一年一收,税率不变,这就有些过分了。 不算那些苛捐杂税,大唐的税率本就不高,天兵又一刀砍掉了七八成,剩下那么一点钱,收上来够干什么用的? 于是已经顺利躲进角落,只希望所有人都忘掉他的吕粮吏又被挖了出来,“天兵到底是怎么想的,税率这么低,连各级衙门的正常运转都维持不了。” 要他们答应这种条件,不如直接把整个成德拱手让给天兵,看看他们如何用这么一点赋税来治理地方。 “这……”吕粮吏支支吾吾。 王文昌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里面有说法,立刻道,“放心吧,你就是个传话的,他们怎么说的,你就怎么说便是。” “他们说……说尚书之前埋怨过,光是军费就要占去税收的大头,所以不能减税。如今、如今他们替成德解决了军队,这军费不就省下来了吗?” 这句话就像是一颗火星丢进了干柴里,所有人瞬间都被点燃。 这也太过分了! 就算天兵打赢了仗,也不能这么将他们的脸面按在地上反复摩擦吧? 这还是和谈的态度吗? 更重要的是,听这话里的意思,天兵似乎不想让成德再拥有自己的军队。 那他们以后岂不是只能任人宰割了? 一片喧哗声中,吕粮吏只能死死低着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避免被愤怒的人群注意到,而后迁怒于他。 第172章 “天兵不将我等放在眼里,朝廷难道也能吗?” 众人吵嚷半晌, 都只是在抱怨,并未讨论出任何应对之策,最后还是只能将视线转向王廷凑, 让他来出这个头。 王廷凑也并未推辞,他抬手止住了众人的话,对吕粮吏道, “天兵究竟是怎么说的, 这是最后通牒,还是能再商量?” 众人也循着他的视线望去。 吕粮吏心中叫苦不迭,但也知道既然做了这个中间人, 事情一日不完, 他就一日不得消停。 好消息是,现在成德这边应该是不会随意杀他了,至于天兵…… 虽然在吕粮吏眼里, 他们比王廷凑可怕一百倍,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并不滥杀, 甚至很讲道理。在战场之外的地方, 天兵的行事都是依着法度来的, 在百姓中间名声很好。 吕粮吏已经打定主意, 等办成这件事, 他就辞了差事,去村里买上几十亩良田养老——赋税若真能降到那般低, 这田就大可种得了,有天兵在, 也不用担心官府不守信诺。 既然有了这样的想法,他心里自然是偏着天兵了, 这时便道,“这倒不曾说过,但依小人看,天兵性情直爽,不喜弯弯绕绕,尤其见不得人拖拖拉拉,这……能不能商量,小人也说不好。” 这一点,王廷凑也看出来了。 这才多久啊,他们就折腾出了这么多事,着实是雷厉风行。 但总要试着挣扎一下的。 他转回头,对坐在中间的少年道,“留后,依我看,还是再与天兵谈一谈,最好是能稍微放宽一些。不过,他们不耐烦这般拉扯,咱们得先想好了底线是什么,面对各种情况要如何应对,再去商谈。” 王知感有些无措地回头去看站在身侧的另一人,见他点头,才回过身来,对王廷凑道,“全凭叔祖做主。” 王廷凑扫了那人一眼。 那是王知感的舅舅,想来是他的母亲不方便露面,就将孩子交托给了自己的兄弟。 他们并不信任他,这也不奇怪,毕竟王承宗是死在他手中,这一点瞒不了人。好在王廷凑也不在意这些,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将局势稳定下来,而天兵的态度尤为重要。 在这种时候,他们也只能依靠王廷凑,暂时不会做什么。 得了这句话,王廷凑便开始主持商议,最后定下了几条主要的内容。 第一,军队肯定是要保留的,不过数量可以大为削减。 本来河北屯驻重兵,就是为了防御北边的奚人、契丹人、乌桓人、鲜卑人,但安禄山起兵时,叛军之中也有为数不少的胡人。安史之乱平定后,胡人降将被就地安置在了河北三镇,与胡人虽仍是时战时和,但总体来说还算平静,反倒是跟朝廷和其他藩镇之间的关系变得十分微妙。 尤其是成德,经过多次变动之后,现在的辖区已经不与胡人接壤了,自然也就少了押蕃的职使,真正需要防备的是同僚和朝廷。 有天兵在,相信没有哪个不长眼的藩镇会来招惹,所以实际上,成德的敌人已经不存在了。 或者说,成德唯一的敌人就是天兵。但反正都打不过,有多少军队也是枉然,那么大幅削减军队数量以降低支出,确实是有必要且可行的。 至于具体要保留多少,王廷凑没有多言。既然奉王知感为主,那么即便他只是个孩子,这种事也不当由他来开口。再者,限制军队数量的主要还是钱粮,这个要看谈判的结果,不必急着定下。 但最好是在商谈的时候,跟天兵那边达成一个默契。免得这边都弄好了,天兵却不同意。 第二是关于今后成德的权责划分问题。 哪些事情是王知感这个成德节度使能管的?哪些事情又是天兵划了线,他们绝对不能碰的? 弄明白了这些,才能减少今后双方可能会出现的摩擦,也能让大家把心放回肚子里,不必整天提心吊胆,怕天兵随时会翻脸。 第三才是税收的事。 主要是看能不能给涨一点,半成的税实在太低,至少总要收入能够敷出,不然这成德节度使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另外,虽然目前尚未谈到,但是以后官府肯定是不能随便征发徭役的了,可事情总得有人来干,这方面也需要商量出一个章程来。 然后就是天兵那份清单中的其他内容。 显然,王廷凑在大家议论其他条款时,就已经考虑过了这些,商议时也是有条不紊,一一给出应对之策,倒是让不少人心下叹服。 本来之前还有人不解王廷凑为何要杀掉王承宗,因为当时他本就已经打算要求和,但现在想想,若是王承宗还活着,恐怕未必能设想得如此周全,最重要的是肯定没那么干脆。 说到底,成德是王家的,钱粮军队也是王家的,王承宗肯定不舍得,而王廷凑虽然姓王,却跟他们一样都是外人。 …… 只从吕粮吏带回来的这份清单,就能看出王廷凑跟王承宗的行事完全不同了。 条理清晰、谋定后动。 有如此才能,难怪会被王武俊收为义子——但也就止步于义子了,出身所限,他在王家的体系里已经走到了极限。倒是弑主之后,反而有了施展才华的机会。 这就是世袭罔替、结构僵化的弊病。 但藩镇不是朝廷,军队是他们跟朝廷对抗的底气,没法重文轻武,自然也就很难避免一次又一次的弑主、反叛、取而代之。 既然王廷凑是个能交流的人,玩家也愿意给他这个面子,一起磋商这些问题。 于是一天之后,两方人马又一次在真定城外碰面了。 土台还是那个土台,甚至连双方的人员配置都差不多,只是河对面没有重兵陈列,更不会有一个王承宗纵马驰骋而来。 只此一点,就让人生出无限变迁之感,哪怕距离上回谈判仅过去了三天。 也许是因为这种有些莫名肃穆的氛围,也许是因为双方私底下都已经定好了底线,这一回的谈判十分顺利,很快就得出了两边都满意的结果。 具体而言,成德方面要一次性支付天兵一万金的赔偿,并花费总共一万金金,赎买所有在这一战死去中的人的尸体、被天兵抓获的文武官员、一部分的士兵,以及被天兵缴获的各种文书、印信、辎重、马匹等物。 而天兵允许成德组建自己的军队,也不会干预成德的地方治理——假如他们发现了什么问题,或者有哪里不满意,也要先跟官府商量,而不是自己动手处理。 其他零零散散的条款,也是各有让步。 比如徭役,河北最大的工程就是修河,而且几乎每年都要修,这个是绝对不可能省的,这份责任也不能完全让官府来承担,尤其他们现在的税收已经少得可怜,要他们以工代役也不现实。 天兵就主动揽下了这件事——正好刚抓了十几万的俘虏,成德没那么多钱全都赎买回去,又不能随便解散让他们滋扰地方,就先留下来劳动改造吧,修修路、修修河。 等他们把自己的赎身钱赚出来,能重获自由的时候,工程应该也修得差不多了,就算没修好,应该也会有新的大冤种来填这个窟窿。 怎么不算是一种可持续发展呢? 所有人最关注的税收问题,则是被放到了最后来讨论。 大概是因为前面的商谈十分顺利,在这个问题上,天兵也没有强硬到底,而是认真听取了王廷凑的意见。主要是王廷凑既没有诉苦,也不是一句含糊其辞的“真的做不到”给敷衍过去,而是拿出了具体的数据,让玩家眼前一亮。 双方当场算了一笔账,发现只收那百分之五的田税,确实有点不够用。 其实单就田税来说,半成并不是最低的,最低时是三十税一。但历朝历代都是要收人头税的,两税法改革之后变成了户税。至于其他杂税,虽时增时减,但从没有少过。 可见光收田税,肯定不行。 主要是这个时代的粮食产量实在太低了,亩产一石到两石,能达到三百斤就是了不起的丰产了,这是什么概念? 成德之前能一直维持着高税收而不崩盘,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人口锐减,人均占有的土地数量大幅增加。 玩家有底气定下百分之五的田税,也是因为粮食产量很快就能提上来,到时候税收自然也会跟着涨,补上目前的这点缺口是绝对足够的。 但成德这边不知道呀! 既然他们强烈要求了,玩家这边稍微商量了一下,就给出了一个新的选择:取消田税,改为只收户税。 王廷凑一愣,显然这是一个完全超出他预料的选项。 但不等他细想,一旁的史奉先就抢着应道,“那我们选户税,但只能纳钱。” 户税是两税法改革之后才出现的,按照家庭财产的多寡来给户口定等,而后按等收税。跟只能收粮食,还要各种督农催收的田税比起来,户税就要简单方便得多。更重要的是,按照原来的规定,户税的数目大约与田税相等,但田税要分夏秋两次收取,户税却只收一次。 也就是说,田税只能收半成,户税却有一成。 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所以史奉先一看王廷凑居然迟疑了,再按捺不住,主动开口。 “这位是?”章立早终于将视线转到了他身上。 王廷凑回过神来,介绍道,“这位是留后的舅父。因留后年幼,太夫人不放心,就让他代为走这一趟。” 史奉先骄傲地挺了挺胸膛。 玩家看看史奉先,又看看王廷凑,都有些惊讶。 按照他们对藩镇的刻板印象,王廷凑干掉王承宗,肯定是为了取而代之。虽然不知道都已经到这种时候了,那个岌岌可危的节度使的位置还有什么好争的,但他们选择尊重。 至少王廷凑能听懂人话,也说人话,跟他沟通起来要比王承宗顺畅得多。 但现在这个史奉先跳得那么明显,王廷凑居然没把人打压下去,总不会真的是因为尊重留后的舅父吧?你连他亲爹都杀了! 不过还是那句话,不理解,但尊重。 所以章立早只是看了两眼,就问道,“确定是要选户税吗?”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这话显然是问王廷凑的,只是史奉先没有这样的自觉,忙不迭地点头,“确定,确定。” 王廷凑微微皱眉,差别这么大的两个选项,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但也正因如此,才显得古怪。毕竟他们不是傻子,天兵更不是,又怎么会给出这样迥异的两个选项呢? 至少在他们眼里,这两个选项之间是相差不大的。 只是不等王廷凑继续深思,史奉先见他不说话,已经急不可耐地撺掇着其他人开口,给他施压了。 这两天,史奉先明里暗里搞了不少小动作,王廷凑都只做不见,这一次也不例外,他道,“既然诸位都是这个意思,那就选户税吧。” 章立早又看了他一眼,才让吕粮吏将这一条也写下来。 其实一开始还有不少玩家想抢这个差事,毕竟能亲眼见证并亲手记录这样的名场面,还是很有意思的。而且西域那边已经把钢笔和墨水给弄出来了,软笔书法是比不上古人了,硬笔书法总该让玩家出头了吧? 结果吕粮吏拿着钢笔写了几个字,就迅速适应了这种新的笔具。 看到他的字,玩家果断放弃了自取其辱。 这年头,连小吏也不是一般人能当的。 …… 这边玩家跟成德的谈判圆满结束,那边成德之战的消息也传到了周边的藩镇。 尤其是魏博和幽州,王承宗之前想要联手,被他们拒绝了,就是想让成德去试一试天兵的成色——知道他们很厉害了,但到底有多厉害,总要亲眼看看才能有数,所以一直密切关注着成德的动向。 事实证明,这确实是很有必要的。 要是不打这一仗,他们怎么会相信天兵已经强大到了这种地步? 偌大一个成德,却连一天都没坚持住。 当然这是因为两边也没有太深的仇怨,更多的是一种试探,要是王承宗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肯定能坚持一段时间。 但这不是更恐怖了吗? 仅仅只是一个试探,原本也算得上是庞然大物的成德便轰然溃散。 二十万大军一战而没,要不是了解王承宗的为人,他们都要以为这是对方在演戏,故意配合天兵造势了。 哪怕是早就对天兵的行事风格有了一定了解的田季安,收到这个消息,都不免心有余悸。 然后立刻招来属官和幕僚,问道,“魏博境内现今有多少天兵,都在做些什么?” 今年以来,天兵在河北一直很活跃,不过收到王承宗的信,田季安才想起来要去调查这个数字。不过那才是几天之前的事,所以他还没有询问结果,如今却是再按捺不住。 好在下面的属官也很有紧迫感,已经将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 今年进入魏博的天兵,保守估计也在万人以上,这还是因为前段时间有不少人去了成德那边。 说到这里,属官也很惭愧,“若是早派人盯着这些天兵的动向,成德之变也并非无迹。” 田季安也有点可惜,但那毕竟是别人家的事,损失的又不是他。 仔细想想,就算提前知道了,能做的也有限,顶多是给王承宗通风报信,那还不如不做呢,谁知道天兵会不会转头就迁怒他? 尤其是很快,王承宗身死的消息也跟着传来,田季安就更释然了。 但是另一条消息就有些不妙。 这段时间,魏博上下一直在关注成德的消息,分内之事难免就有些懈怠。这一回过头来,才发现他们今年的税也还没收上来呢,而五月早就已经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也就是说,不止是成德的天兵在鼓动百姓抗税,魏博也一样! 错误答案已经摆在眼前了,田季安虽然性情好强,也不会非要拿鸡蛋去碰石头。打是不可能打的,但答应减税?魏博的军队可是比成德还要多,没有税收,他拿什么来养? 就在魏博上下迟疑犹豫,不知该怎么应对时,成德那边又传来了最新的消息,原本的减税方案作废,现在只能收一份户税了! 田季安甚至有点后悔自己之前没有当机立断答应他们,那至少还能收一份田税,一份户税。 不过很快就有幕僚开解他,天兵的消息传递只会比他们更快,就算他之前松了口,天兵也未必会答应。 田季安:“……” 属官和幕僚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对策,趁着还没有跟天兵正式对上,田季安便写了信给幽州的刘济,寻找盟友。 结果他这边的使者才派出去没多久,刘济的使者就到了,也是为这事来的。 …… 跟田季安比,幽州节度使刘济对天兵就要生疏得多。 幽州的情况跟成德和魏博都不大一样,因为刘济不仅是个汉人,而且还是个读书人,年轻的时候一度游历京师,据说还考过进士。所以在河北三镇之中,幽州虽然是距离朝廷最远的,但反而是最有心向朝廷靠拢的那一个。 自从刘济接任幽州节度使,二十多年间,幽州基本处于稳定之中,与朝廷的往来变多,幕府之中更是网罗了不少士人,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李益。 不过唐宪宗登基之后,展现出了英睿之态,李益就被召回京了。 但到了京城也没有得到什么好的发展,因为他曾经写过一首《赠刘济》,其中有“感恩知有地,不上望京楼”的句子,意思是有了刘济的知遇之恩,他已经不再怀念长安(朝廷)了。有人以此为由弹劾他,遂遭宪宗冷落。 说句公道话,刘济对李益确实足够礼遇,简直让人受宠若惊。李益还没到幽州,就一趟一趟派使者去迎接,等人到了之后更是亲自出城迎接,设宴入座时也让李益坐在贵客的位置上。 这谁遭得住啊? 不过刘济的毛病也跟朝廷一样,看人先看家世、郡望,所以出身陇西李氏的李益能得到他这样的礼待,其他人就未必了。比如王建就曾经由李益引荐,加入幽州幕府,但很不得志,前几年就主动请辞了。 总之,因为本人的倾向,刘济对待天兵的态度也跟李纯差不多,主打一个我看不见就是不存在。 直到王承宗打破了他的掩耳盗铃。 “天兵、天兵,这天字果然不是白来的。”刘济对信嗟叹不已。 不管是作为一个传统的士大夫,还是作为手掌军政大权的幽州节度使,刘济都不喜欢天兵,因为他们的存在完全打破了既定的规则,完全不容于眼下这个体系。 然而强权在手,天兵就是可以无所顾忌,就连朝廷也只能放任,何况他们? 如今天兵虽然还没有对幽州发难,但刘济根本不用去调查,就知道那一天已经不远,必须要尽快找到对策。 然后他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与自己处境相似的田季安。 藩镇之间虽然也会有矛盾和摩擦,但在对外的态度上却是绝对一致的。 只是两边一交流,发现都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先约定好一定要共同进退,跟天兵谈一谈,看能不能争取更宽松的条件。 总不能让他们跟成德一样吧? 答案是能。 天兵一视同仁地让他们在田税和户税之中选一个。 魏博和幽州都不可能接受这样的条件,尤其是幽州,他们是直接跟奚、契丹等异族接壤的,时不时就会有战事,绝不可能像成德那样裁撤大军。 在巨大的压力之下,刘济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既然我们管不了,那就让朝廷来管吧。 “朝廷能有什么办法?”听到使者转述的办法,田季安嗤笑一声,“朝廷若是管得了他们,也不会任由人在两京如此放肆了。” 魏博西南就挨着都畿道,洛阳的消息传过来可快了! 使者面色不变,拱手道,“我家相公有言:朝廷管不了也得管。天兵不将我等放在眼里,朝廷难道也能吗?” 田季安眸光大亮,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 第173章 “只怕天下震动、人心不安。” 大明宫, 紫宸殿。 今日小朝会要议的,是安西军的封赏——虽然古丽雅母子还在路上,估计要数月之后才能抵达, 但安西军收取葛逻禄的战报,却已经送到了御前。 打了胜仗,而且是直接斩杀敌酋、占领全境的大胜, 放在以前, 就算不昭告改元,至少也值得一个大赦天下、军民同喜。 但这毕竟是安西军。 想想看,大唐周围还有吐蕃、回鹘、南诏、渤海、新罗、日本等国, 北边的奚族、契丹族也不太安生……以天兵的战斗力, 完全可以一路平推过去,将大唐的国土拓宽到前所未有的广大之境。 李纯光是想想那样的景象,都会激动得身体发抖——只不过以前是因为兴奋, 现在是因为害怕。 虽然安西军打的仍然是唐字旗, 可天下人都知道他们的主人是谁。打了胜仗,功劳和名声都是安西军得了, 伤的却是皇帝的钱袋子。 毕竟别的庆祝活动可以没有, 封赏却是不能省的。 李纯已经意识到, 自己从前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以为只要看不到天兵, 离他们远远的,就不会被影响。但事实上, 天兵不在朝廷,朝廷上却天天都在为他们操心。 他甚至有点怀疑, 是不是上回自己给钱太痛快了,让天兵产生了什么误会, 又想用这种法子从他口袋里掏钱。 所以这回,皇帝不想再当这个冤大头了。 他上回其实也是被坑了,毕竟完整的名单送上来之前,谁知道他们几天就打完的仗,还动用了十几万人啊? 这回的葛逻禄可是打了半个月。 所以李纯干脆将朝臣召集过来,让他们来操心。 能想办法省下这笔钱最好,实在省不了,也要让国库来出——上回为了堵朝臣的嘴,一万金全都归入国库,他至今想起来还会心痛呢。 皇帝的这些算盘,此刻在紫宸殿里的人都看得清楚。 问题是国库也没钱啊! 要是按照上回的标准,把内库和国库一起算上,也拿不出那么多封赏来。 安史之乱后,大唐的朝廷穷得天下皆知,从代宗开始,一直在任用能捞钱的能吏,哪怕他们捞的手段不那么光彩,也顾不得了。即便如此,国用依旧是捉襟见肘。 但这事又不能耽搁,天兵自己效率高,也如此要求别人,可不管他们有多少苦衷,又如何囊中羞涩。 几位重臣硬着头皮开口,说的却都是些无用的废话,让李纯十分失望。 他将视线投向李吉甫,“李先生可有良策?” 李吉甫还真有点想法,但算不上良策,所以他还没想好要不要说。 听到李纯点了自己的名,他微微沉吟,还是决定开口。 自从河北之事皇帝半途反悔之后,不知是面子上过不去,还是心里有了什么想法,这段时日,皇帝但凡议事,都是将几位宰相和六部尚书尽数召来,再不似他刚刚还朝时那般,日日让他单独奏对,凡事都先与他商量。 虽然还称不上疏远,但李吉甫心中已经有了警觉。 若不想让这种情况继续恶化,就必须要拿出让皇帝满意的手段来。 捞钱不是李吉甫擅长的,他也无意在这方面与人争短长,那就只能考虑怎么不花钱了。 李吉甫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之前安西军收回于阗等数城,吐蕃大论曾送来书信谴责,不如命人将书信抄送安西。” 众人一愣,继而反应过来。 于阗也好,葛逻禄也罢,原本都是被吐蕃占领的地盘。现在唐蕃两国的盟约刚刚谈成,正是关系最好的时期,安西军出兵连克两地,从道义上来说,是有点不合适的,还让朝廷陷入了被动。 之前,皇帝没理会吐蕃的追责,心里想的是,有本事你去找安西军抗议,把书信发到长安来,不就是柿子挑软的捏吗? 但现在,倒是可以做为一个搪塞安西军的理由——你看这事情办得太不厚道了,不过吐蕃方面的压力朝廷可以帮忙顶住,封赏就省了如何? 反正吐蕃也就是口头上斥责一番罢了,不可能动真格的。 其实朝廷说这种话,也很不厚道,毕竟他们是什么都没出,就白白得了一块土地。但这土地毕竟也到不了朝廷手里,除了一个名义也什么都没得到。而且国库是真的没钱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即便不能将所有封赏都省了,至少也要削减掉大部分,不能再像上次那样赏钱了,否则以安西军的进度,要不了多久,大家还得聚在这里发愁。 所以宰相重臣之间虽然也是暗流涌动,但这会儿也没人站出来反对李吉甫的提议。 要反对,得自己能拿出一个更好的解决办法来。 李纯见状,便点头道,“便依先生所言。” 解决了这件事,众人脸上的表情都放松了一些。虽然还有不少国事要议,但是跟安西军比起来,就真的不算什么了。 然而这种放松并未持续太久,就有小内侍来到紫宸殿门口,“陛下,有河北急报。” 按理说,公开的奏疏都是先送政事堂,等宰相看过之后,再呈送御前。这样宰相可以提前做到心里有数,等皇帝问计的时候,才能胸有成竹地给出解决方案,而不是抓耳挠腮地现想。 但这会儿皇帝和重臣们都在紫宸殿里议事,这边军急报送到,下面的人既无权处理,又不敢耽误,只能直接报上来了。 皇帝和重臣听到“河北急报”四个字,都不由得一凛。 第一反应是河北三镇又闹幺蛾子了,但旋即就想起来,现在那边好像也有不少天兵? 该不会是两边起了冲突吧? 当初李纯同意让天兵护送那些西域百姓还乡,就是打着祸水东引的主意,这会儿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藩镇一个个骄横跋扈、桀骜不驯,天兵就更不用说了,双方碰在一起,闹出点矛盾也是正常的。 这样想着,他怀着几分期待开口,“呈上来。” 枢密使刘光琦亲自走到门口,从内侍手中接过装着奏章的匣子,这才发现不止一封。他看了一眼,上面那封写着魏博和幽州联名,底下一封则是成德的,难怪下面的人只说是“河北急报”。 三镇齐动,即便看不到奏折的内容,刘光琦也能强烈地预感到,出大事了! 他将两封奏折放在李纯面前,又提醒了一句,这才退后侍立。 李纯打开第一封,面上的放松与期待很快就消失无踪,眉头也皱了起来。看完之后,他也没有说话,将之递给刘光琦,示意他拿给下面的重臣传阅,自己又拿起了第二封。 第一封奏折,是魏博节度使田季安和幽州节度使刘济联名,弹劾安西四镇节度使郭雁来御下不严,纵容手下士兵在河北横行无忌、鱼肉官吏,且视国家政策如无物,倚仗强力介入地方事务,然后详细列举了天兵提出的各种要求,最后是一番哭诉,要求皇帝为他们做主。 第二封才是以成德节度留后王知感的名义写的,内容却很含糊,只说他的父亲王承宗去世,请求朝廷册封。 这显然又是田季安的老手段了。 他深知成德的奏疏里,肯定不会写明具体的情况,于是干脆借着地利之便,将这封奏折拦了下来,把自己的那一份放在了前面。 如此,皇帝先看到他们哭诉的奏折,知道天兵到底在河北做了什么,再看到成德的奏折,才会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成德只是一个开始,天兵早晚都会对幽州和魏博动手。皇帝要是不管,到时候他们就只能带着大军到长安城来讨公道了——那一番哭诉,其实也隐含着威胁。 李纯又惊又怒,手指用力,将奏折的边缘都捏得变形。 欺人……太甚! 天兵威胁他,现在藩镇也威胁他! 他们将他这个大唐皇帝当成了什么? 李纯身体颤抖着,已经有段时间没感受到的麻痹感,因为情绪的大幅波动,又重新出现了。 这一次,李纯的感受尤其强烈,不仅是半边身体都麻了,他觉得自己左边的脸颊,似乎也变得僵硬。而且这一次不是觥筹交错的宴会,也不是夜深人静的御榻,而是正在跟重臣议政! 因为是在紫宸殿私下燕见,不那么讲君臣之礼,所以皇帝跟朝臣们的位置,距离是很近的,他们只要一抬头,就能发现他的异样。 当然现在所有人都在传阅第一封奏折,并被其中的内容所震动,没有人注意到他。 应该没有…… 但真的没有吗? 李纯无法确定。 如今他们面对的是风雨飘摇、瞬息万变的局势,一个有疾的、随时都可能不能视事的皇帝,是否也随时都可能被抛弃? 这个念头一出现,李纯的眼皮都开始抖了起来。 对了,除了前面的朝臣,还有站在他身后的宦官……他们看到了吗?心里又会怎么想? 一瞬间,李纯仿佛又看到了他的父亲,那个中风在床,却还是强撑着站起身,一步一步爬上台阶,坐上御座,以此表明自己还能掌控一切的父亲。 那个时候,他只觉得这姿态太难看了,太狼狈了。 他不理解父亲为什么一定要坚持。 明明……明明只要将皇位传给我就可以了呀,我会做得更好的。 父亲不给,他就自己动手去取。 但现在,李纯忽然开始怀疑了,真的是我自己动手夺来的皇位吗? 以皇帝病重为由,上书请求册立太子的,是宦官和重臣,要求皇帝下制让皇太子监国的,是宦官和重臣,逼迫皇帝下诏禅位,移居兴庆宫的,是宦官和重臣,最后在宣政殿拥立他即位登基的,还是宦官和重臣…… 到底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还是宦官和朝臣默契地完成了一次废立? 如果现在他出了事,他们还能再复制一次吗? 毫无疑问,他们能! 李纯转动着眼珠,只觉得腹背受敌、四面楚歌,竟是没有一丝生机。 但越是这样,他就越是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露出任何破绽。眼前没有镜子,但李纯想,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应该也跟父亲一样吧? 他的眼眶因此而微微湿润了。 借助这种情绪上的变化,李纯慢慢平复着情绪。 他深深呼吸,尝试着活动身体,确定麻痹正在逐渐散去,才放下心来,又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莫测。 无人知晓帝王那一瞬间的温情。 李纯抬起那只刚刚恢复的手臂,用仍然残存着麻痹刺痛的手指拈起奏折,递给侍立在一侧的刘光琦,示意他送下去。而后视线一直跟随着他,将大殿内的每一个人都认真地看了一遍。 每个人都没有破绽,所以每个人都有嫌疑。 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刘光琦已经将第一封奏折收了回来,李纯便打开它,慢慢翻看着,整理自己的思路。 其实偶尔——虽然次数非常少,但的确偶尔有些时候,李纯也想过,会不会是自己想多了,其实雁来是大唐的忠臣,即便手握天兵这样的杀器,也只是为了守护大唐的和平安宁,并没有对他动手的意思。 至少至今为止,他们并没有做过任何有损大唐利益的事,不是吗? 而且跟其他藩镇比起来,安西确实很规矩。 虽然天兵对皇权不太尊重,让他丢了不少脸,但毕竟是天兵,可以理解。 只要愿意往好处想,每一个地方都能说得通,是不是? 但现在李纯确定了,自己并没有多想。 天兵碰了税收,而这是大唐的根基。 等众人都看过了第二封奏折,李纯才开口,“诸公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 税、或者说钱有多重要,中晚唐的大臣们恐怕比皇帝更清楚。毕竟皇帝所了解和接触到的世界,都是经过了一番粉饰的,而作为亲自动手的人,大臣们当然知道自己涂抹了多少油彩,也最清楚被油彩掩盖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样子。 李吉甫第一个开口,“消息若是传出去,只怕天下震动、人心不安。” 这句话定下了调子,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真要把税收降到这么低,藩镇受不受得了不好说,但朝廷第一个就先受不了。 本来朝廷收税就很难了,所有地方官在面对这件事的时候,都熟练掌握了推诿的技能,不是说百姓不易、年景不好,要求皇帝减税,就是说地方事务繁杂,要花钱的地方太多,想要多留下一些。 好不容易收上来,转运又要耗费去不少。再加上贪腐,等钱粮押解到京城,已是十不存一。 这也是朝廷要设立专门的度支衙门,启用擅长理财的大臣的原因。只有让不容易被糊弄的官员从头到尾盯着,这钱才能送进国库。 要是真按照天兵的规定来,那点钱估计真的只够地方用,再有能耐的税官也收不上钱。国库没有钱,那别说是让下面的地方听朝廷号令,就连朝廷如何维持运转都是个问题。 这也是朝廷的根基。 所以在这个问题上,众人都是真情实感、同仇敌忾。 但要说到解决方案嘛…… 没有。 田季安的奏折里写得明明白白,成德已经开始推行天兵的那一套了,而这个结果,可不是好商好量地讨论出来的。不仅死了一个王承宗,成德的兵马也散去了大半。 说到这个,朝臣们的心情都很复杂。 从平定安史之乱开始,削藩一直都是朝廷的国策,哪怕是终结了永贞革新的皇帝,俱文珍、武元衡等人,其实也是主张削藩的,只是更稳健、更保守而已,不然只会逼反所有藩镇。 结果现在,来了一群比永贞革新更激烈、更极端的天兵。 他们还真的把事情给办成了! 甚至顺便还把“轻徭薄赋”这个盛世的标志、封建士大夫的最高理想、所有文人都心心念念的隐藏成就给解锁了。 而且看魏博和幽州的反应就知道,他们不赞同、不愿意,但是也没办法。 问题是他们对天兵没办法,就干脆又把皮球踢给了皇帝和朝廷,想让他们去解决。 自己丢出去的回旋镖,绕了一圈飞回来,打中了自己的后脑勺。 让众人如何能不心情复杂? …… 雁来很快就收到了朝廷抄送的消息。 也不单单是抄送,皇帝还举一反三地将魏博和幽州也加入了星期四……啊不,抗议天兵豪华套餐。 中心思想就一个,天兵弄出这么多的乱子,朝廷现在压力很大啊,封赏什么的肯定是没有了,还得想想办法,该怎么安抚和约束发起抗议的那一方,你们看看是不是也该出点力啊? 不过雁来看完这几封奏折,印象最深刻的却是,“天兵鱼肉官吏?这些人在讲什么鬼话,官吏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弱了。” 郝主任闻言也没忍住笑了。 确实,几千年来,只听说过官吏鱼肉百姓,现在官吏嚷嚷着自己被人鱼肉了,确实很有喜剧效果。 但笑过了,郝主任还是正色道,“人啊,只有自己的利益被触动了,才会哭得最情真意切。这些官吏鱼肉百姓的时候,视之为理所当然,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现在自己的利益受损,也知道委屈了。” 雁来耸耸肩,“那我们也可以觉得没问题啊,按照他们的逻辑,谁强谁有理。他们强就可以鱼肉百姓,现在是我强,我当然可以鱼肉官吏。” 郝主任忽然问,“需要帮你把这句话传达给田季安和刘济吗?” 雁来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没想到郝主任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啊。她想了想,笑道,“传吧,我也想看看他们听到这话,会是什么表情。” 这可是桀骜不驯,连皇帝和朝廷都不放在眼里的藩镇,也是强权逻辑的忠实拥护者。 郝主任也看了她一眼。 她们早就怀疑雁来可以看到现实中的网络,至少是可以看到游戏论坛上的内容,所以很多玩家在论坛上反映的问题,都能很快处理。 不过到底没有捅破窗户纸,之前雁来多少还会遮掩一下,现在却是连掩饰都懒得了。 这也说明自己这份工作干得还不赖,真正得到了她的信任吧? 这么想着,郝主任又感觉光是传个话,似乎太简单了。虽然只要做任务的玩家开直播或者发帖子,雁来也能看到,但毕竟不方便跟其他人讨论。反正都要得罪人了,不如把场面做得再大点。 她对雁来说,“只传这一句话,难免有些单薄。” “郝主任的意思是?” “如今雁帅麾下也有不少笔杆子了,不如让他们写几篇檄文,辩一辩这件事?” 论影响力,还得是文人手里一支笔。 “这主意不错。”雁来立刻让白真珠去将留在龟兹城的文官们都叫了过来。 别人还好,王建一见到雁来,就躬身请罪。 他负责创办安西的第一份杂志,但是诗文已经收了不少,选题也做了好几个,却始终没能定下来,更不用说付梓刊行了。 虽然这是因为他抱着精益求精的态度,想要来个一鸣惊人,但是耽误了太多时间,却是不争的事实。 “无妨,不着急,慢慢来。”雁来摆手。王建的工作进度虽然没有推进,但会可没少开,能看得出来,他每一次都是认真准备的,只是讨论着讨论着,他又会自己将之推翻,所以才停滞不前。 既然是在认真做事,那就没必要着急,好的经典都是打磨出来的嘛! 等人到齐了,雁来将几封奏折拿出来给他们看,要求他们写几篇檄文,王建却是眼睛一亮,连忙站出来道,“雁帅,不若以此为主题刊印一期杂志,内容也可以丰富一些,除了你说的檄文,或诗,或文,或论,或赋……我们写不了的,也可以向其他人约稿。” 雁来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而且王建提议做成杂志,是因为他现在就负责这方面的工作,想的自然就是这个,但对雁来来说,其实还有比杂志更方便好用的形式——报纸,或者说传单。 到时候多多地印,让玩家拿出去发,那才是真的……天下震动。 第174章 是雁来从长安日夜兼程赶到洛阳所需要的时间。 给安西四镇的文书发出去之后, 一连三天,都没有任何回应。 第一天,李纯不以为意。 第二天, 李纯略感疑惑。 到第三天,李纯有些坐不住了,以安西军办事效率来说, 这么长时间没反应, 很不正常。 在“负责传信的天兵玩忽职守”、“安西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暂时搁置”和“说不定正在暗地里密谋什么针对朝廷的招数”这三种可能之中,李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最后一个。 他将俱文珍叫来,问道, “最近天兵可有什么异样?” 俱文珍天生就擅长搞情报工作, 他那个目前还没有定名的大唐版东厂,如今已经很有模样了,至少长安城里的大小事情, 都能随时侦测到。尤其是玩家, 一边是俱文珍有意打探他们的消息,另一边是玩家没什么保密意识, 他们的消息探听起来并不困难。 然而俱文珍的答案却注定要让李纯失望了, 他道, “依旧与以往一般, 并无异样。” 见李纯微微皱眉, 俱文珍又问,“不知陛下想问的是哪一方面的消息?老奴这便令人留心。” 但李纯也不知道该留心什么样的消息, 有些心烦意乱地道,“河北之事, 天兵至今未曾上报,魏博和幽州的奏折朕都已命人抄送安西, 她们却迟迟没有反应。” 俱文珍瞬间了然。 虽然跟到处跑的天兵比起来,雁来低调得简直有些过分,但是作为那场宫宴的亲历者和当事人,俱文珍和李纯或许是整个大唐最了解这位四镇节度使到底多没有恭顺之心的人。 什么天兵桀骜、不听教训,都只是托词,恐怕天兵所有的行动,背地里都有她的支持。 河北之事当然也不会例外。 既是她的安排,那朝廷问责,也是意料中的事。况且,要说她会害怕朝廷的责难,那也是笑话。 那么,这迟迟不做回应,就显得很有玄机了。 俱文珍立刻道,“老奴这就让人留意,只是……天兵是什么样的性子,她只会比旁人更清楚。若真是机密之事,恐怕不会让他们知晓。” 李纯也没有报太大的期望,道,“先盯着吧。” “是。”俱文珍应声退下。 李纯注视着他的背影,眸光渐渐变得幽深。 这几日,他开始格外留心周围的人和事,并且不断设想,若是有人想害他,要如何做?成功的几率有多少? 结论是,外人很难伤害到他,哪怕是天兵,除非豁出去了要跟朝廷撕破脸,否则想要悄无声息摸到他的住处来,也是有些难度的,但若是他身边的人想动手,或者愿意给外面的人提供便利,那就有太多的办法,而且每一种成功率都很高。 是啊,就连王承宗,已经跟天兵打起来了,最后也不是死在天兵手里的。 身边亲信之人动手,自是毫无防备。 他以前怎么会完全没有发现,自己的处境如此危机四伏? 正想得出神,有内侍来报,说是内卫统领李炳求见,李纯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好几日没去过校场了。 一方面是因为忙,再加上心里存着事,没有那样的兴致,至于另一方面…… 李炳进了紫宸殿,拜见过后,便迫不及待地道,“陛下,臣这两日发现了一个武学奇才,不仅天生神力,学习天赋也十分惊人!” 看到他满脸的喜色,李纯的心情越发复杂。 在将神策军严格筛选过一遍之后,李纯又亲自挑选了李炳这个远房宗亲来担任内卫统领——相较于宦官和武将,李纯觉得,在面对天兵的时候,李唐宗室会更坚定地站在自己这一边。 李炳虽然是宗亲,但跟皇帝这一支的关系已经很远了,家道也颇为中落,因此才会去神策军混饭吃。 不过他自幼酷爱武艺,虽然是混日子,但本事却没落下,就在第一批被选中的二百内卫之中。李纯看过家状,考察过品行之后,就把人提起来做了统领,李炳也一直十分勤勉认真。 因为神策军被淘汰得只剩下三千人了,为了补足一万之数,李纯就将选拔新人的活儿交给了他。 放在之前,听到李炳这么说,李纯必定十分欢喜。毕竟他刚刚还在担忧自己的安危,这就送来了一个天生神力的勇士。但现在,李纯一看到李炳,想到那还未组成的一万精锐禁军,就免不了会想到王承宗。 王承宗死了不要紧,他每年两千金的进奉岂不是也没了? 不止是这两千金,若是按照天兵那个减税法,收上来的钱粮能维持地方运转就不错了,不管是上供国库的部分,还是给他这个皇帝的进奉,恐怕都要停了。 现在是河北,河北本来就不给国库交税,也就罢了,可是以后呢? 天兵不会总是只在河北活动,到时候,朝廷又当如何是好? 李纯越想越远,越想越忧虑,已经忘了殿内其他人。李炳和传信的内侍也不敢打扰他,只能低眉敛目,安静侍立。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视线落在李炳身上。 李炳被他一看,“砰”的一声跪下了,“臣搅扰陛下,罪该万死。” “不关你的事。”李纯站起身道,“走吧,去瞧瞧那个天生神力的勇士。” 钱的事情之后再说,但他确实很需要这样一个人留在自己身边。当然,现在的李纯也无法完全相信别人,尤其是这种身怀武艺之人,不过他身边也不会只留一人,身为主上,只需以权术让他们互相制衡。 想到制衡,李纯的心思又飘了一瞬。 出门的时候,视线落在躬身行礼的内侍身上,他脚步忽然一顿,道,“今日没有其他人在,你就跟着吧。” “是。”内侍大喜,连忙小步跟上。 李纯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今日怎么是你在这里?” 他记得这个叫仇士良的内侍。 当年李诵还是太子时,此人就已经在东宫侍奉了,李纯对他还算熟悉,登基之后,对潜邸旧人也都有封赏。不过上面还有诸多大宦官,寻常近身侍奉的事也轮不到他。 但以前吐突承璀在的时候,偶尔还能见到,去年以来,似乎就少见了。 不用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俱文珍取代了吐突承璀的位置,原本跟着他的人自然都失了势。 但今日他怎么又冒出来了? 仇士良仿佛完全没察觉到皇帝的试探,笑道,“今日本是俱中尉当值,方才传信说是陛下有吩咐,要出宫办事,把人都带走了,叫内侍省补人过来。其他人各有差事,就奴婢闲着。” 李纯便问,“怎么就你闲着?” 仇士良道,“奴婢现今管着内外五坊使。” 李纯一听,也很尴尬。 内外五坊使,对宦官来说,本来是炙手可热的差事,因为他们专门负责为皇帝驯养打猎所用的鹰犬。宦官虽贱,御鸟和御犬却是十分要紧的,所以他们往往牵狗擎鸟,在长安城中横行无忌,借故找事,索要钱财,是人人畏惧的一霸。 当年永贞革新要革的,也有他们一份。 李纯上位后将五坊恢复,在五坊当差的宦官自然就又抖起来了。 但那都是天兵出现之前的老黄历了。 自从天兵管起了长安城的治安,最先倒霉的除了横行无忌的权贵子弟,就是这帮五坊小儿,如今一个个都老老实实猫在御苑里不敢出门呢。 李纯这个皇帝更是再没有过出门游猎的兴致,如今一门心思都在训练军队上。 俱文珍将仇士良打发去做内外五坊使,他能不闲吗? “既是闲着,往后就到御前侍奉吧。”李纯淡淡道。 仇士良大喜,连忙跪下道,“奴婢谢陛下恩典!” 李纯摆摆手,没有再说什么,大步走在了前面。俱文珍本就是左军中尉,如今又负责探听消息的情报工作,还能干预朝政,他手中的权力已经太大了。 本该跟俱文珍分庭抗礼的右军中尉第五国珍,因为裁汰神策军一事,处境相当尴尬,李纯让李炳这个内卫统领去掌管神策军剩下的三千多人之后,他就上了好几次折子请求致仕。 也是时候调整宫中人事,达成新的制衡了。 于是等俱文珍出宫一趟回来,紫宸殿内不仅多了仇士良这个东宫旧人,还有两个铁塔般的壮汉——其中一个是李炳说的那个天生神力,名叫吴锋,另一个是李纯从之前的内卫里挑出来的,叫张志远,是勋贵出身。 听说这两人将会分领一百内卫,负责皇帝的贴身保护工作,俱文珍就笑道,“恭贺陛下得此良将。” 李纯见状,便又道,“第五国珍数次上书请求致仕,朕已准了。如今神策军人数不多,朕欲裁撤神策军,将剩下的人归属内卫,卿意如何?” “陛下圣明,如此甚好。”俱文珍道,“老奴近来正觉诸事繁杂,难以兼顾。只是神策军除了护卫京师的这一支,还有不少驻守在关内各处,还需斟酌处置。” 李纯故意没说对他的处置,听他这时还能冷静分析,思虑周全,心下满意。 不怪他喜欢用俱文珍,对方的眼光、见识、能力和心性,都不是一般内侍能比。只是越如此,就越要限制他手中的权力。之前放权给他,也是为了对付天兵的权宜之计,但现在,李纯已经意识到,对付天兵注定是一项长期且艰难的工作,自然就要让事情回到正轨了。 他便说了自己对关内各处驻军的处置:暂且一切如旧,待京城的内卫整合完毕,形成了战斗力之后,再让他们去主持各处的改革,该裁的裁,该补的补。 宁可人数少一点,但李纯要的是能战斗的军队,而不是吃闲饭的废物。 俱文珍只默默听着。 既然已经撤了左军中尉的官职,以后这些事都与他无关,也不是他能置喙的。只是他心下却不免想着,也不知陛下有没有发现,他已经在天兵的倒逼之下,开始想方设法革除积弊了。 李纯讲完了自己的设想,见俱文珍还是一派沉静,这才笑道,“朕还要另设一察事院,负责缉查官员不法、监听天下消息,及时奏报以闻,这份重任,便交付与卿了。” 这个处置本就在俱文珍的预料之中。 甚至可以说,从皇帝亲自去神策军挑选了两百名亲卫的那一刻,俱文珍就已经想到会有这一天。 他躬下身,欣然领命。 李纯这才提到仇士良,第五国珍致仕,俱文珍又要负责察事院,御前自然也要添人了,皇帝亲自指定某一个人也很正常。 如此,李纯对皇宫内部的权力结构调整就基本完成了。 李纯很满意,俱文珍也很满意。 皇帝的疑心病越来越重,但俱文珍一直以为是因为天兵带来的压力,直到三天前…… 李纯没有想错,当时就侍立在一侧,而且心思敏细的刘光琦,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他的异样。皇家中风的先例实在不少,刘光琦立刻就猜到了是怎么回事,连忙低下头,假装什么都没发现。 直到深夜,刘光琦才去找了老朋友俱文珍商议此事。 他这两年身体越来越差,比起揽权,更多是想为后辈铺路,所以刘光琦选择跟老乡俱文珍结盟。他的大儿子现在就跟着俱文珍负责情报工作,关于宫中的局势变化,俱文珍也跟他透露过一些。 一旦意识到皇帝有中风的迹象,两人再去回想这几个月来皇帝的许多行动,一些不理解的地方就豁然开朗了。 现在的皇帝,对自身安危最为敏感,肯定不会乐见有人掌握太多权力。 俱文珍当机立断,暗地里稍微推了一把,明面上又全力配合,让李纯顺利完成了这一次权力调整。 …… 洛阳城外,雁来远远望着不远处繁忙的渡口,对郝主任说,“回去的时候坐船吧,我还没坐过船呢。” 至少在游戏里没坐过。 骑马赶路的优点是快,缺点可就数不清了。 可惜她自从穿越之后,但凡出门,好像总是在赶路,自然也没法选择出行方式。 听到这个要求,郝主任不由一笑,“我倒是没问题,但你确定回去的时候不直接传送吗?” 雁来一拍脑门,“……忘了。” 没错,她们这回过来,就是来洛阳城开复活点的。 让李纯坐立不安的这三天,既不是天兵的效率变低了,也不是约稿和刊印需要太多时间,单纯只是雁来从长安日夜兼程赶到洛阳所需要的时间而已。 洛阳这个复活点,雁来一早就想开了。 如果能够看到一张立体的地图,就会发现,从长安进入洛阳,就彻底从山区进入了平原。作为天下之中的洛阳,交通要远比长安便利得多。北上可以走黄河,南下可以走京杭运河,再转道淮河、长江。 依托这几条大动脉,基本就能将全国的核心区域连通起来。 至少在大唐治下是如此。 至于更西的西方,更北的北方和更南的南方,在这个时候统统都是少数民族聚居的蛮夷之地。 李唐之所以定都关中,更多的是出于政治和人事上的考虑。尤其是安史之乱后,四面都有关隘可以防守的关中盆地,更能够给予大唐皇帝安全感——虽然历史证明,根子烂了,再好的地形也守不住。 反正雁来更看好交通发达的洛阳。 开了这个复活点,就算短时间内无法再扩张,玩家往来也会更加便利。 而且这可是武则天的神都哎!如果说长安是盛世大唐的一个缩影,那么洛阳就是武周时代的一场美梦,无论是对雁来还是对玩家,吸引力都是毋庸置疑的。 但这个点位当然没这么好开。 朝廷虽然更重视长安,但东都的地位也从来没有被动摇过,哪怕李唐的皇帝已经不再巡幸洛阳,哪怕这里已经成为了放置官员的养老之地,但地理位置上四通八达,政治地位上敏感特殊,又让人无法忽视它。 最重要的是,所有送往关中的钱粮都要经洛阳转运,这就完全掐住了皇帝和朝廷的命脉。 所以河南尹这个位置,就算比不上京兆尹,也不会差太多,都是年高望深,简在帝心的重臣。现在的河南尹郑余庆,更是罢相之后才出任此官。 跟被架在火上,不得不跟天兵合作的郗士美不同,郑余庆对洛阳拥有更大的掌控权,自然不需要借天兵的力。 所以雁来虽然早就看上了这里,也给一些玩家发过任务,玩家也确实在洛阳城里做了不少事,但距离拿下郑余庆,仍然还有很远的距离。 但一个任务完不成,玩家不会想“会不会是现在的时机不合适”,而是认为“能发布这个任务,策划肯定是认为我们可以完成”。 很多游戏都有不能用常规的方式完成的任务,或者说不止一种方法可以完成的任务,策划想方设法给玩家上难度才是正常的。 有了这样的念头,再加上一点点奇思妙想,玩家开动脑筋,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替代方案。 长安城的复活点是开在府廨里的,按照论坛大佬的推测,应该是需要当地官员许可——毕竟现在是友方,不能直接把人一抓就完事。 而众所周知,除了京兆府廨之外,还有两个县廨。洛阳也一样,被分为洛阳和河南两县。 河南府廨没办法,县廨应该也能凑合用吧? 反正玩家只是需要一个复活点而已,这游戏的地图边缘又没有空气墙,还不是他们想怎么跑就怎么跑? 不过这一深入了解,才发现这县令的官职也不简单。 不同于大家印象中的七品芝麻官,在大唐,县城也分为赤、畿、望、紧、上、中、下七等。赤县就是都城所在的县,长安、万年、洛阳、河南都是赤县,县令为正五品上。 没错,是比很多州刺史官阶还高,能穿绯衣佩银鱼袋的五品官! 这样的官员,在大唐的官僚体系之中,前途可谓是一片光明,自然不会轻易倒戈到天兵这边来。 本来还有玩家想着,不是今年就是明年,韩愈就能转官为河南令了,要不到时候再说?结果他一封奏折,就跟白居易一起去东宫坐冷板凳去了。 到了这里,玩家已经做好了从长计议的准备,结果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就这个月,原本的洛阳令调走了,但接任的官员却迟迟没有没定下。 顿时就有玩家突发奇想:现在是算洛阳县丞是长官呢,还是算洛阳县没有长官呢? 要是能钻上这个空子,那以后可操作的空间就大多了。 于是雁来就出现在了这里。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这件事没有大范围地宣扬,就连上报这个消息的玩家都还不知道自己的建议被采纳了。但郝主任还是在这边安排了人接应,虽然遇到危险的可能性很低,但雁来的安全必须要放在第一位,不可不防。 每天进出洛阳城的玩家数量很多,一行人夹在其中毫不起眼,低调地入了城。 不知道是不是教导主任加成,大部分玩家都选择将韩愈家当成安全区来用,直接在这里上线下线。不过还是有一些比较讲究的玩家,在洛阳买了房,至少是租了房的。 雁来这回打算在洛阳多待一段时间。 玩不玩的不重要,主要是为了接下来的正事,另外她还在考虑能不能去成德开个复活点,所以郝主任也给她安排了住处。 “隔壁就是洛阳县廨所在,行动也方便些。”她对雁来道。 雁来点点头,一路走,一路打量周围的环境。 大唐的长安城和洛阳城都是从隋朝继承来的,但两座城池的风格却很不一样。尤其是两座皇宫的气质,更是截然不同,长安城庄重典雅,洛阳城却恢弘富丽。 据说当年李世民击败王世充,攻入洛阳城,认为紫薇宫太过奢华,于是纵火焚毁。 光是听着就让人心痛…… 结果这家伙自己当上皇帝之后,又数次想要派人重修洛阳宫殿,几次被朝臣阻止,最后还是给他得逞了。 后来武则天定都洛阳,修了万国颂德天枢和明堂等奇观建筑,也被败家子给拆了。关键败家子们也只是做做样子,自己还是一样的骄奢淫逸,想想就让人血压飙升。 雁来倏然顿住了脚步。 好在周围的人不像她那么放松,一直都在留意着她,第一时间停了下来,队伍丝毫不乱。 “怎么了?”郝主任问道。 雁来转过头来看着她,眸光璨然明亮,“你说,紫薇宫现在算不算是无主之地?” 第175章 不探索重建个把遗迹,算什么玩家? 雁来之前到长安, 走到大明宫门口,第一反应也是要开复活点。 当时没开成,因为大明宫里还有一个皇帝。但这个紫薇宫里可没有主人, 简直就是在诱惑她过去尝试,反正试试又不花钱。 一听这话,众人都愣住。 你别说, 你还真别说。 郝主任眨了一下眼睛, 脑子还在反应,随行的玩家却是一下子都活跃了起来。 “算不算的,试试不就知道了?” “这个好, 我喜欢这个!” “咳……”郝主任干咳一声, 众人立刻就安静下来,只是一双双眼睛满含期待地看着她。 郝主任心道,连这些受过训练的同事都如此兴奋, 可以想见那些玩家知道这个消息, 会有多疯狂了。她故作沉吟,等众人眼中的期盼变成忐忑, 才道, “那就……试试?” “耶!”玩家互相击掌。 雁来也跟她们击掌, 众人欢喜一阵, 再看向不远处的紫薇宫, 感受就大不相同了。 怎么说呢,就像是去旅游景点, 虽然景点很出名,风景和文物都底蕴深厚、令人很向往, 但毕竟也只是旅游景点,现在却突然发现, 这景点的房产证上写的好像是自家的名字。 这主人翁意识不是一下子就上来了? “忍住。”郝主任连忙道,“青天白日的,你们想做什么?” 众人立刻收回视线,板起脸来。 紫薇宫和宫门外的天津桥,都是洛阳城有名的景点,很多诗人都吟咏过,每天过来游逛的人着实不少。事情办成之前,还是要低调。 虽然估计用不上洛阳县了,不过住处还是要去的。 走到紫薇宫东侧时,雁来看到不少玩家从这里的巷道进出,不由好奇地看过去。郝主任见状,便解释道,“孟郊孟先生家就住在那里面的立德坊。” 孟郊的母亲生病,需要请大夫这事,玩家是触发过任务的,所以不需要解释他是谁,雁来就问,“太夫人的病体康复了吗?” 郝主任点头道,“已经全好了,只是老人家上了年纪,病了一场,身体有些虚,还需慢慢滋补。孟先生原本打算携家眷去西域,因为放心不下老夫人,便迟迟没有动身。不过现在,倒也不必拘泥这个了。” 复活点都开了,雁来也明显有将大唐东都经营成安西军飞地的意思,那反而是留下来更方便。 雁来就说,“我既然到了洛阳,回头也该登门拜访。” 郝主任没有反对。 孟郊都快六十了,他的母亲年纪更大,在这个时代来说,也称得上是一种祥瑞了,就是皇帝亲自上门拜访也不是什么稀奇事,雁来去慰问一下也是应该的。 她不仅没反对,还说,“白居易的妻子也快生了。” 雁来点头,“那也该去看看。” 几人说着话,就已经来到了住处。郝主任没说错,这里跟洛阳县廨就隔了一条巷子和两道坊墙,往来十分方便。只是才刚看过了恢弘富丽的紫薇宫,大家再看这洛阳县廨,难免就感觉有些拿不出手了。 好容易捱到晚上,雁来领着几个玩家出了门。 郝主任没跟来,因为她的主要精力没放在升级上,在属性值和技能熟练度上都落后了大部队不少。 而他们要去的地方到底是皇宫,虽然安史之乱后,大唐皇帝再也没有来过洛阳,可东都之名仍在,皇宫也不时修缮,自然也有禁军把守。 当然,毕竟没有主人居住其中,禁军难免懈怠,玩忽职守也是常有的事。 所以几人十分顺利地来到了防守的薄弱处——决定要来这里之后,就有玩家过来蹲守,观察禁军巡查的路线以及换班的频率,为他们规划好最佳的潜入路线。 洛阳城的格局跟中国古代绝大多数城池都不太一样,不是那种框框套框框,皇宫在正中的格局,而是呈倒过来的品字形。 这样的规划,是将地上的建筑与天上的星辰相对应,一条洛水从中间分开南北,象征着银河,西北方的紫薇宫便对应象征着帝王的紫薇垣,东北为太微垣,洛河以南为天市垣,并且城西不设城墙,而是置为西苑,洛水汇入其中,象征天界瑶池。 城池依山而建,北高南低,宫城正好在最高处,可以说是将山川地貌与城池规划融为一体,对东亚各国的建筑都产生了深远影响。 比如日本就在平安京抄袭了一个长安城,一个洛阳城。后来只剩下了洛阳,所以明治维新之前,诸侯前往京都朝觐,就叫“上洛”。虽然后来这个词就被各地大名玩坏了,变成了“问鼎”的同义词——集结大军前往京都,给天皇秀一下肌肉,以此证明自己有争霸天下的实力。 雁来一行自然是从最不容易被发现的西边潜入。 不过城池没有城墙,皇宫还是有宫墙的。到了近前,张云敏正打算让雁来稍待,先派两个人进去探探路,结果一回头,就见雁来已经动作灵巧地攀上了宫墙,蹲在上面招呼她们跟上。 雁来也是不容易,虽然早早就已经拉满了三项属性,如今甚至都不太会关注个人面板的数据情况了,但却很少有机会能用上。 她感觉自己好像一个学成了屠龙技,却没有地方施展的人。 说憋屈也不至于,但就是……偶尔还是想人前显圣一下的,不然玩家这么辛苦努力升级有什么用? 顺利潜入之后,也不用询问雁来,玩家带头,直奔明堂而去。 然而皎洁的月色下,她们看到的却不是巍峨壮丽的宫殿,而是一片废墟残垣。 这个意外的发现让所有人的脚步都慢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才有玩家小声问,“不是说安史之乱结束后,又修缮过了吗?” “大概修缮的钱都花在门面上了吧。”雁来左右望望,倒是有些理解,“重建一座明堂得花多少钱啊?如今的大唐肯定是拿不出来的。反正里面也没人会进来看。” 沉默片刻,张云敏才问,“那还开在这里吗?” “开,为什么不开?”雁来一马当先,踏上废墟,站在一处断墙上,回头朝她们道,“就直接开在这上面怎么样?” 众人陆续跟了上来。 月色下的废墟荒凉、破败,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沧桑、厚重。 武周盛世的幻想虽然破灭了,但也正因此,才能给人以强烈的时移世易、人物皆非的历史感。 作为游戏的登陆点来说,反而比盛大的宫殿更合格。 玩家嘛,不探索重建个把遗迹,算什么玩家? “好好好。”立刻就有玩家响应,还问,“是不是要先把碎砖乱石收拾一下,腾出一个能站人的地方?” 有人反对,“你不觉得就是要上线的时候被砖头绊一脚才有趣吗?” 其他玩家:“……”完全无法反驳。 每个城市都是平坦又宽敞的广场,大家确实有点看腻了。所以葱岭那边的新城还没建成,就有不少玩家跑去打卡。在大家的呼吁下,甚至还将原本打算修建的平台,改成了在湖里放置大小不一的石台。 那个复活点现在已经进入了云玩家票选的“最想去的打卡地点”前十名。 “那我开始了?”雁来道。 “等等!”张云敏拽住雁来的衣袖,往这边凑了凑,“雁帅,我有一个好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 雁来险些笑出声,差点接一句“既然不知道就别讲”,好容易忍住了,道,“既然是好主意,你就说说看吧。” “开复活点的动静不小,肯定会惊动守卫的,要不我们趁这个机会把传单发出去?” 其他人一听,也跟着兴奋。 雁来想了想,才点头道,“确实是个好主意。” “嘿嘿!”张云敏说,“你不反对的话,我就去安排了。” “既然要行动,也不能只发洛阳城的,长安也一起发了吧。”雁来又说。 “收到!”张云敏很有精神地应了一声,旋即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地方,连忙捂住嘴,又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不过……这事您能不能别告诉郝主任啊?她在的时候我都不敢说的。” 雁来终于笑了出来,“放心,我不说。” 不过郝主任会不会猜到,就不好说了。不过张云敏已经欢欢喜喜转身联系同事去了,雁来也没必要扫兴。 传单早就已经印完了,这会儿要做的其实就是安排玩家在城里散发,所以最大的限制是张云敏在线的同事不够多。但都这时候了,也没必要保密,找其他玩家就是。 没一会儿张云敏就走回来,比了个OK的手势,想想又补充道,“都安排好了。” 雁来观察了一下周围,选了一处位置在正中的砖瓦堆,爬了上去。今晚没有观众,也没地方摆桌子,就没整那些花里胡哨的程序,只保留了抛豆子这个动作。 白天看来清濛濛不起眼的光芒,夜晚却是十分醒目。 光柱冲天而起的瞬间,不只是守卫皇宫的禁军发现了,洛阳城里很多这个时辰还没睡的人,也都看到了。 就更不用说洛阳城里的玩家了。 …… 【喜报!洛阳城有复活点了!】 这个帖子一经发布,就立刻被顶成了爆贴,无数玩家和云玩家进来打卡。 ——看到标题啪地一下就点进来了。 ——打卡,洛阳终于有复活点了,真不容易,每次看到大家从长安赶几天的路过去都感觉好麻烦。 ——不是,有人仔细说说这个复活点怎么开的吗?长安城我记得是郗士美弃暗投明了,洛阳那个郑余庆不是油盐不进吗? ——哈哈哈哈哈这题我会!洛阳县的县令考满转官了,新任县太爷还没来,哥们寻思着说不定能卡个bug,就报上去了,没想到还真成了哈哈哈哈哈哈哈,一上线就发现雁帅给我发了任务奖励!爽歪歪~ ——这也行?(黑人问号.jpg ——不是哦,复活点没开在洛阳县廨,直接开在皇宫里了[图] ——!!!啊啊啊啊啊为什么我还没有号!(满地打滚)(扭曲蠕动)没有游戏玩我要死了! ——虎摸楼上狗头,快了,六月了,再过两个月就到收获季,到时候肯定又会招募一大批玩家的。 ——说到这个收获季,我之前还没反应过来,这段时间在河北帮忙种地收粮,才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个时代不是已经有夏秋两个收获季了吗,为什么我们还要等到秋天?! ——啊这,你是不是没在西域种过地啊?中原种的是冬小麦,所以夏天就收了,西域一直都种的春小麦来着,应该说,这边不管种什么,都是春种秋收(扶额 ——在改良了在改良了,今年秋收之后应该就会试种冬小麦(轻轻跪下 ——扯远了啊喂!不过到底谁想出来的在洛阳宫开复活点啊,真是个小天才! ——洛阳县可以卡bug,皇宫怎么就不能卡呢? ——帅的帅的,不过怎么悄没声儿的就把复活点给开了啊?我还想(在直播间)共襄盛举呢,所以有没有在洛阳的人去拍个现场来康康。 ——毕竟是在大唐嘛,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 ——哈哈哈哈哈就我一个人好奇皇帝知道后会是什么表情吗? ——应该还好吧,长安还是京师呢,复活点都开了这么久,也没见皇帝怎么样。这都大半年过去了,想必他也缓冲得差不多,可以接受新的冲击了吧? ——你人还怪体贴的嘞! ——我到皇宫外面了,不过怎么这么多守卫啊[图],这场面我会以为他们也能看到传送光柱的。 不过紫薇宫规划的时候就突出一个大,就那点禁卫还真没法守得滴水不漏,所以还是有不少玩家偷溜进去,拍到了照片。 网友们一看,也沉默了。 ——我期待了半天的明堂,就这?怎么都变成废墟了啊(嗷嗷大哭 ——应该是战乱的时候被毁的吧,安禄山史思明真该死啊! ——呃……这个我就要替安史正个名了,安禄山就是在洛阳称帝的,史思明虽然是在范阳称帝,但他儿子史朝义是在洛阳自立,他们怎么可能焚毁皇宫? ——罪魁祸首应该是回纥,帮忙收复东都之后,他们在洛阳城里大肆劫掠,比乱军残忍多了。至于大唐到底是无力反抗还是故意纵容,就不好说了。 ——为什么啊?回纥我还可以理解,不是自家的东西当然不心疼,再说草原民族就是这样,元朝能一直打到欧洲,也是靠一路打一路杀,能获得足够的补给,还不用担心被抄了后路。可是洛阳不是大唐东都吗? ——可能是觉得脏了吧,那种渣男逻辑(用力比划,毕竟那些被叛军掳走,被迫投降的唐臣基本都没什么好下场。 ——这一点大唐就不如宋明了,毕竟他们皇帝都被掳过,就不好追究大臣了(喂 ——楼上这什么地狱笑话。 ——莫生气,莫生气,你们不觉得这个百废待兴的皇宫很适合玩家吗?比起继承大唐的皇宫,不是自己修建一个更爽吗! ——继承大唐的皇宫,有长安的就够了,洛阳我们自己来(撸袖子 ——啊啊啊啊啊复刻明堂,求复刻明堂!要武则天那个高98米的通天宫!! ——嘿嘿嘿,那不如把城外的通天柱也重新立起来?这个还可以按照旧例集资修建,我先捐10000。 ——能不能晚一点再建啊,我还没号(流泪猫猫头.jpg ——揉猫猫头,说说而已啦,就算要修,应该也不是这一两年的事。毕竟是皇宫,真在这里大兴土木,就是在皇帝的雷点蹦迪了,虽说他应该也做不了什么吧…… ——我算是看出来了,雁帅好像是打算走和平政变的路子,暂时不打算跟大唐这边撕破脸,顶多是在危险的边缘大鹏展翅,反复试探,多少底线就是这样一步步被拉低的。 ——毕竟打起仗来,我们无所谓,大唐这边还是要死很多人的。大唐就剩两千万左右的人口,真的死不起了。 ——嘿嘿嘿,长安毕竟是大唐的都城,很多事不方便,以后洛阳应该就是我们的大本营了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开元年间那种“三年一上计,万国趋河洛”的盛况?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冷知识,楼上这首诗是安史之乱,肃宗回銮长安之后才写的。当时王维、杜甫、岑参还有谁来着都在两省,算是天子近臣,三人都和了贾至的早朝诗,上面这首是王维写的。 ——补充一下,贾至就是那个李隆基禅位的时候写诏书的,什么叫从龙之功啊(战术后仰 ——没事没事,我们可以创造自己的盛世,明堂会有的,天枢会有的,朝拜会有的,诗歌也会有的! ——说到诗歌,看看我发现了什么?[图] ——这玩意看起来怎么那么眼熟…… ——这不就是传单吗?不对,应该是街头小广告,传单要比这个花里胡哨多了(扶额 ——按尺幅来说勉强可以叫做报纸…… ——什么勉强可以叫做,这就是报纸好不好? ——我说,你们是不是都没认真看,重点不是纸张,是上面写的内容啊![图片]x4 ——好家伙,诗,赋,论,表,檄文都齐了……好多文言文.jpg,让我来研究一下……等等,这万一是我们印的啊? ——不只是我们印的,这会儿还在满洛阳城的发呢。 ——不只洛阳,长安也在发,嘿嘿! ——不是,这啥时候的事啊,只有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莫方,我们也是刚知道。好像之前一直都在保密,估计是官方玩家在负责吧(这是可以说的吗?今天开洛阳的复活点,才开始招人发传单。 ——《重生之我在游戏发传单》 ——楼上你们重点错了啊喂!所以有课代表来总结一下到底是咋回事吗,我看文言文真的会头痛。 ——大概就是魏博的田季安和幽州的刘济联合起来弹劾我们,说是天兵在河北胡作非为、鱼肉官吏,请朝廷做主,让雁帅管管我们。剩下的诗文应该都是我们这边写的,从各个角度反驳这封奏折。 ——等等,鱼肉什么? ——你没看错,就是鱼肉官吏。 ——给我看笑了,谁懂我的笑点啊,笑到停不下来,救命为什么会这么好笑啊! ——看完回来了,虽然有些不懂的地方,不过文采不错啊,都哪里约的稿? ——你看大家都用笔名就知道了,不可说,不可说啊…… ——就王建一个人用了真名,他是真的豁出去了啊,不过不觉得画风跟其他人不一样吗? ——其他人的画风也不怎么统一吧- - ——这个刺促成纪人绝对是李贺没错了,笑死,我要把这个传单保留下来,十年后再拿给他看! ——楼上我劝你善良,谁年轻的时候还没有中二过呢,想想你小时候的□□昵称和个性签名。 ——……路过被踢了一脚。 ——楼上上不要乱开地图炮好吗? ——野老门下,盲猜一个张籍,据说他年轻的时候超喜欢杜甫的诗,于是把诗烧成灰和水吞了,说这样就能写出跟杜甫一样好的诗。 ——寒溪居士是孟郊?我还去寒溪打过卡呢,这不就在他家门口嘛(擦汗 ——剩下的是韩愈,白居易和元稹……?天哪,田季安和刘济何德何能,可以集齐这种神仙阵容。 ——哇这个我一定要收藏一份! ——大半夜的,这是诚心不让我睡啊,行吧,你们得逞了,爬起来拿设备。 ——快来!洛阳城的复活点超有感觉的,不是在前面的广场,而是就在废墟上,站在上面,月光那么一照,哇!可恨我读书不多,只能晒图一张[图] ——……算了,现在再提醒楼上快跑应该来不及了。 ——什么意思? ——这可是在洛阳宫里啊!开复活点和发传单的动静那么大,守卫除非是死了才会没发现,现在传送过去,一抓一个准。 ——楼上真讨厌,干嘛说出来啊,我还在大牢里等着欢迎新人呢。 ——……我就说怎么复活点都开了,居然一个人都没有,还觉得运气好、能出图,是我太天真了。 第176章 不需要考虑皇帝的面子。 大半夜被人叫醒, 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郑余庆整个人都麻了。 更麻的是禁军那边抓完了人,全都送到了河南府廨。 虽然可以理解他们是没别的地方能关人, 但看着一排排被押送进来的玩家,郑余庆的太阳穴就一跳一跳的疼。尤其其中还有几个非常不见外地主动招手朝他打招呼,一点不像是来蹲大狱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钦差巡查呢。 平心而论, 郑余庆虽然有些看不惯天兵过分张扬的行事风格,但也认可他们的作用。 天兵不仅压得洛阳城的权贵不敢动弹,更是在城里施医赠药、招揽雇工、热心处理各种问题, 让整个城市的面貌都焕然一新。 有强大的能力而不滥用, 还愿意锄强扶弱,怎么看都颇有几分太史公笔下游侠儿的气质。 他们甚至愿意遵纪守法! 大唐还没开始重文轻武,很多文官都有出将入相的经历, 甚至自己也会几手武艺, 所以对于玩家这样的存在,郑余庆虽然感觉很棘手, 但也实在生不出恶感。 这段时间大家相安无事, 也算是达成了一些默契。 虽说天兵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的打算, 郑余庆也看出他们是想挖他, 但只要装装傻也就糊弄过去了。 原以为这样的平衡会一直维持下去, 但现在想想,确实是他想得太简单。以郑余庆的人生阅历来说, 本不该如此,只是天兵实在太浅显、太好琢磨, 让他掉以轻心了。 天子脚下他们也早就搞出了复活点,何况洛阳? 按理说, 满朝君臣都没能拦住天兵,洛阳这边抵挡不住也正常。但不说郑余庆的情况跟郗士美不一样,就说天兵将复活点开在了洛阳宫中,这就不是随随便便可以搪塞过去的。 不过很快,看到下面的人送上来的传单,读完上面的内容,郑余庆就发现,他的事情也不是那么麻烦了。 或者说,朝廷一时半会儿应该腾不出手来处理他了。 河北的消息早就已经传到洛阳,郑余庆知道天兵在河北帮着百姓对抗藩镇,本来心下还对此颇为赞赏,现在看到河北的奏报,才知道情况没有这么简单。 这是在挖藩镇的根基、朝廷的根基,又何尝不是在挖世家的根基? 位置和立场决定脑袋,就天兵减税这一件事,藩镇想到的是手中军队无法维持,皇帝和朝臣想到的是朝廷威严不再,而出身荥阳郑氏的郑余庆,想到的却是世家无法继续保持超然地位。 世家之所以长盛不衰,就是因为他们有世代相传的祖业,而这祖业的核心就是土地。 占有足够多的土地,才能为族人提供优渥的生活,有了优渥的生活,才有余裕去学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并且代代传承。而学有所成的族人又会入朝为官,反过来为家族提供庇护。 靠着土地与知识这两根支柱,无论是天灾、战火还是朝代更替,都无法动摇世家的财富与地位。 甚至对别人来说是灾难的乱世,对他们反而是更进一步的机遇。 历朝历代,不是没有人想清丈田亩、搜括隐户,但不说朝堂上占据高位的世家族人不会允许,就是佃户们也不乐意。本就是不堪朝廷的赋税和徭役,活不下去了,才会寄籍高门寻求庇护,又怎会让朝廷去查? 天兵却根本不需要自己去清查,直接将税降低到几近于无的程度,又不需要征人服兵役,就算世家愿意降租,那些佃户和隐户也会更愿意拥有自己的土地。 佃户转为自耕农,对他们自己、对朝廷都是好事,对世家来说却是灾难。 没有佃户耕种,手里的土地再多又有什么用? 郑余庆只觉得手中的纸张沉甸甸的,竟有些难以负荷。 从天兵出现的那一天起,所有人就都知道,他们的存在必然会影响整个大唐的局势,但是真到了动手的这一天,郑余庆才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他们。 他本能地因自己被短暂的温情蒙蔽而懊悔,可是转念一想,就算一早就发现了天兵的目的,他就能阻止了吗? 就是让朝廷头疼不已,四十多年来始终无法撼动的河北三镇,面对天兵的攻势也不堪一击。 这一瞬间,郑余庆甚至从天兵这种徐徐图之的态度里,品出了一点对大唐百姓的爱护。毕竟真打起仗来,上面的人固然不好过,但受苦受难的还是他们。 郑余庆叹了一口气,在书桌前坐下来,铺陈好笔墨,想了想,先提笔给家里写了一封信。 一股新的浪潮即将来临,如果不想被淹没,现在就该开始打算了。 也无怪世家大族总能在巨变到来之前做好准备,他们的消息渠道本就不是普通人能比拟的。 写完了这封信,郑余庆才重新提笔,开始斟酌给皇帝的奏折该怎么写。虽然他觉得天兵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那些文章不会只在洛阳发,但该上报的还是要上报,况且,还有洛阳宫的事呢…… …… 李纯确实已经收到了消息。 俱文珍这段时间一直在密切关注天兵的动向,所以虽然是半夜,但这边刚开始发传单,那边俱文珍就知道了,他立刻派人去京兆府给郗士美施压,要求他管管天兵,然后亲自守在皇帝的寝殿外,人一醒就将事情说明。 李纯从俱文珍手中接过传单,匆匆扫了一遍,只觉得上面的文字刺眼极了。 虽然角度不同,这些文章实际上都表达了一个意思:朝廷和藩镇都不知体恤普通百姓,反而一味姑息内部的一些弊政,所以才导致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王建实名的那篇檄文,更是将他们比作《诗经》中吃着民脂民膏却毫无作为的硕鼠,认为天下赋税本就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而今朝廷和藩镇既然不能保民恤民,那收取重赋本来就不合理。 官吏鱼肉百姓而丝毫不觉有错,如今有人为百姓张目,却又大喊着“鱼肉官吏”,是什么道理? 减税就是鱼肉官吏了?那本来就是百姓的钱粮,既然官府无法履行职责,把钱粮留在他们自己手里有什么问题? 最后再引太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再次强调官府的不合格。这样毫无限度地压榨百姓,等到忍无可忍、爆发反抗的那一天,他们才会知道什么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这些文章差不多是将朝廷苦心维持的那一层遮羞布给直接扯开了。 实话总是最伤人,何况这等于是直接指着李纯的鼻子骂他,用的还是他祖宗自己说的原话。 李纯气得手都在发抖。 他一出生就是天潢贵胄,耳朵里听到的只有赞美与吹捧,就连劝谏也要绕三个弯子,先将他捧上天,再委婉说“像您这样英明的人肯定不会不明白这样的道理”,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即便是那种委婉的劝谏,都会令他不快,何况是这种直白的骂人。 直到被身体里的麻痹感提醒,李纯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太激动了,连忙深深吸气,平复下来。 俱文珍上回不在,只是听刘光琦说起皇帝的身体有异,今日虽然是来报信,但未尝没有试探的意思。这会儿他看得十分仔细,将李纯所有的表现都尽收眼底,很快就确定了刘光琦说的是实情。 他立刻低下头去,假装什么都没发现,心里却在琢磨着,以后再有这种坏消息,得缓着说了。 俱文珍很清楚,自己的权力都是从李纯身上来,自然不会希望李纯的身体出问题。 毕竟就算能换一个皇帝,情况也未必就比现在更好,何况李纯这段时间的动作,显然就是在防着他们。现在他自己手握军队,要行废立之事,确实不那么容易。 除非…… 俱文珍没有想下去,因为李纯已经恢复过来,将手中的纸张揉成一团,面色阴晴不定地问,“你是说,天兵已经将这些纸发得满长安都是了?” “是。老奴已命人去收缴,只是天兵发得实在太多了。”俱文珍道,“老奴也派了人去京兆府,要求郗士美处理此事,只是……” 李纯冷笑,“若是靠他,只怕朕死了都不知道。” 俱文珍低头不语。 李纯又看了看手中的纸团,“看来这就是天兵的回应了,减税之事,他们绝不退让。” 俱文珍这才问,“陛下,可要召集重臣商议?” “议什么?”李纯继续阴阳怪气,“他们若是有办法,事情也不至于变成这样。” 李纯说的不是气话,当同样看到了传单的重臣们过来求见的时候,他也直接让俱文珍拒绝了。 自从永贞元年八月李纯登基,至今差不多五年的时间,他一直都兢兢业业,对国事和政治表现出了强烈的热情,甚至经常批奏折到深夜。 所以朝臣说他有明君之相,也不完全是吹捧,他确实足够勤政,而且也愿意听劝。 不肯见朝臣,这还是头一回。 虽然他们也知道,这时候皇帝就算召集他们议政,其实也议不出什么结果来,确实很容易打击积极性,但是皇帝的表现,还是让众多朝臣心下泛起一丝隐忧。 当年的德宗,刚刚登基的时候也是雄心勃勃、兴致满满,后来削藩越削越乱,甚至连自己都一度被迫掏出长安,德宗的热情就彻底被浇灭,从此以后彻底摆烂,一边拼命捞钱,一边沉迷享乐,将前朝后宫都弄得乌烟瘴气。 皇帝不会步上他的后尘吧? …… 不过很快大唐君臣就发现,就算想摆烂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德宗当年能摆烂,是因为朝廷还有点底子,藩镇虽然跋扈,不怎么需要搭理朝廷,却也没有实力更进一步。所以朝廷放弃削藩,他们也愿意维持你好我好的表象。 天兵可不是。 这不,正式的公文也送到了政事堂。 相较于传单上犀利的文字,公文就写得含蓄多了,还是推卸责任那一套,表示天兵虽然是雁来召唤的,却不听她管教,而且他们现在已经拿到了大唐的身份,算是大唐子民,既然出了安西,那就不是雁来的管辖范围,她也不好插手。 最后这句话看得几位宰相额头青筋直跳。 这话的意思,要想让她去管天兵,朝廷就要给予她插手地方事务的权力? 一旦有了这种权力,她真的会约束天兵吗?恐怕只会让天兵的所有作为都合法化,变得更加光明正大吧? 但是偏偏,这个逻辑又挑不出毛病。 归根到底,还是朝廷没有对抗天兵的力量,自然只能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本来还想问问传单的事的,现在看来也不用问了,一句“不知道,管不了”就能搪塞过去。 不过最让宰相们头痛的是,即便天兵已经这么过分,就差指着朝堂上下所有人的鼻子直接骂人了,公文上却还是没有忘了提醒朝廷,要是吐蕃人再问责,就让他们直接去找安西军,不用朝廷来扛事,只要记得把封赏发了就行。 ……几位宰相都想骂人了。 “拖着吧。”最后是李吉甫开口。 其实他觉得安西军可能也没指望能再从朝廷这边掏钱,就是恶心他们一下。 那就拖着,反正天兵也不至于直接动手抢钱。 李吉甫能看得出来,安西军并不希望局势变得太过混乱。这也是她们明明有实力,但却没有直接跟朝廷开战的根本原因。既然如此,他们自己肯定不会主动打破现在这种表面的和平。 如此,连带着之前担心的,减税的消息一旦传出去,可能会引发的震动和骚乱,暂时也不用太担心。 只要天兵不动,其他藩镇肯定也不会动的。 顶多也就是底层百姓会向着河北迁移,但那也是离得近的,离得远的就算有心也无力。 暂时还乱不起来。 如此一来,河北那边也可以答复了。 他们之所以能威胁朝廷,不过是因为手中有兵,而且随时都能南下不提朝廷在河东、河洛驻扎的军队,就说天兵,也不会允许他们真的开战——听说成德一战,天兵没有让任何一个百姓参与,就连战场附近的村民都全部提前迁走。 君子可欺之以方,天兵也一样。 他们并非没有弱点。 这个“弱点”虽然不能帮助朝廷对付他们,但只是借他们的力,就容易多了。 李吉甫这么一说,众人也发现确实是这样。 所以三人有商有量,很快就写好了给河北的回函,大意就是已经给四镇节度使转达了你们的要求,但她说管不了,朝廷这边也是有心无力,你们自己克服一下吧。 还真别说,只要不考虑这是在借天兵的势狐假虎威,光看这份回函的话,感觉还是挺爽的。 朝廷什么时候跟河北三镇说话这么硬气过啊? 不过李吉甫觉得,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是因为皇帝没有参与这一次的议事,不需要考虑他的面子,要不然也不好这么说话。 如此一想,李吉甫又忍不住在心里揣测,要是皇帝之前没有中途反悔,继续跟安西军的合作,他们还会做这些动作吗?还是会继续维持之前那种局面? 但现在就算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没有意义了。 倒是皇帝,李吉甫本来很担心他会像德宗那样摆烂,此刻又不免觉得,如果他能一摆到底,竟也不算是坏事。 怕只怕一边摆烂,一边又不甘心。 皇帝一旦折腾起来,对天兵能有多少作用不知,他们这些朝臣却是要不得安宁了。 其他人想得没李吉甫这么深,暂时放松下来,就忍不住提起了那份传单。 能坐在这政事堂中的,都不缺文采和眼光,自然能看出来那些文章的好坏,甚至能够直接认出其中一两个风格特别突出的笔名属于谁。 只是这毕竟是公廨,还有不少中书省、门下省的官员和文吏来往,也不方便做什么点评。 唯一能说的,就是要不要去查一下写这些文章的人。 还是那句话,文章写得越好,就越能刺痛被骂的人。皇帝被骂了不开心,宰相们当然也一样。 若是放在从前,他们肯定要把人找出来处理掉的,只要他们在朝一日,这些人就不要想有仕途了。但现在,查出来了又如何?在天兵眼皮子底下对付他们吗?至于仕途,就更是笑话了。 说实话,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这宰相还能再当多久。 反倒是已经站在天兵那边的人,不需要像他们这样怀疑、忧虑。 谁的前程更光明一些,还真不好说。 …… 洛阳城。 负责守卫皇宫的禁军快要累死了。 昨天半夜宫里突然闪过一片白光,而后就陆续有天兵出现在明堂的废墟上。 禁军身负守卫之责,自然不能不管,哪怕知道是天兵,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好在这些天兵倒也配合,一旦被发现,就老实被抓。 但问题是人太多了啊!从半夜一直抓到现在,人不但没少,反而越来越多,河南府和河南、洛阳两县的监牢早就已经装满了,没地方关押不说,他们这样跑来跑去的抓人,也已经累的不行。 这些禁军的消息虽然不像郑余庆那样灵通,但到这个时候,也意识到这里已经变成天兵的一处据点了。 抓不完,根本抓不完。 现在这种情况,也没法再等长安那边的回复了,将军跟留守这边的宦官一商量,就决定撤掉明堂附近的守卫,只要天兵不跑到他们眼前来耀武扬威,就当作什么都没看到。 回头朝廷要是让抓,那就再抓呗,反正这么多天兵,也不用担心到时候抓不到人。 禁军这一撤,玩家还有点失落,感觉少了一环体验。 不过目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也就没人继续去骚扰禁军。 所谓更重要的事,自然是发传单了。虽然长安和洛阳已经发完了,但雁来的目标可是要将这些文章传遍天下,玩家正好也可以趁这个机会,去探索大唐的其他地区。 洛阳城外的码头,这会儿就聚集了不少玩家,打算组队包船南下。 在这个时代,因为隋唐大运河的存在,很多人南下的路线都是水路到扬州,然后再转道去别处。作为交通枢纽的扬州,自然也无比繁华、富甲天下,被无数诗人歌唱吟咏。 自然也是玩家必去的热门打卡地点。 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 但也不是所有玩家都要南下,也有人矢志不渝地一路向北。 相较于其他地方,河北三镇所受到的震动才是最大的。毕竟对其他地方的人来说,他们只是看到了一种可能,但河北却是实际受到了天兵新政的影响。 虽然目前只有成德在施行,但所有人都知道天兵正在跟魏博和幽州谈判。 所以当这些文章传播开来,河北的反应也是最热烈的。 以至于玩家带来的传单居然不够发,河北的读书人只能私下传抄,然后再写文章回应。不管是赞同还是反对,所有人都在议论它。 范阳。 施青青被村民们簇拥着往村子里走,众人一边走一边说笑,转过前面的路口时,旁边冷不防地冲出来了一头毛驴。 两边这么撞上,他们站在地上的人倒是还好,反倒是骑着毛驴的人,毫无防备地摔了下来。 施青青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人。 这一扶,才发现还是个熟人。 这位无本禅师,是旁边山上某座寺庙里的和尚,经常骑着毛驴在这条路上往返,施青青也看到过几次。根据村民的说法,这位禅师有点呆气,经常在骑着毛驴赶路的时候发呆,时不时就会跟人撞上。 没想到今天就体会了一把。 就算这会儿,被她扶起来的人也没管自己,而是连忙伸手去捡散落在地上的纸张。 施青青帮忙捡起一张,不由愣住,这不就是他们发的传单嘛!只不过是手抄的,用的纸不怎么样,字也写得不怎么样,还是竖排的繁体字,她差点就没认出来。 正要递还给他,她忽然注意到纸张最下方用十分端正漂亮的小楷写了一首绝句,不由念了出来。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第177章 玩家也不是不能成全他。 “好诗!”以施青青经历过通识教育的古文造诣和审美, 这首诗刚好是她能欣赏的那种。 不过念完之后,她又忍不住挠了挠头,总觉得…… “好像有点眼熟?” 在信息爆炸的时代, 人类能够接触到的知识是海量的,但也是碎片化的,所以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施青青也很熟悉了。 肯定在哪里看过, 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不过能让她觉得熟悉,那保底就是一个青史留名。 这么一想,施青青再看向面前的小和尚, 只觉得他的长相看起来都清俊了几分, 就连消瘦的身形和原本觉得有点呆的神情,也糅合成了一种独特的气质,很符合他方外之人的身份。 至于想不起来, 那更不要紧, 互联网时代,这种事不需要自己冥思苦想, 她可以问人。 【“十年磨一剑, 霜刃未曾试”是谁写的来着?急, 在线等!】 ——是推敲, 啊不, 贾岛! 提到“推敲”两个字,施青青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 原来是你! 震惊,贾岛还当过和尚吗?不过仔细想想那句诗好像确实是“僧敲月下门”, 原来这个僧是指作者自己。 天天无本禅师无本禅师的叫,完全没意识到, 大佬居然就在我身边! 施青青关上页面,再看向贾岛,哦不,无本,眼神已经带上了惊奇和热切。 对上她的视线,贾岛本能地抱紧了自己手中剩余的纸张,默默后退了两步,微微侧身低头,做非礼勿视状。 这样子是在太熟悉了,施青青一眼就看出这是个社恐i人,顿时也有点不好意思,干咳一声,收敛了一下自己的热情,双手将纸页奉上,“抱歉,是我唐突了,这个还给禅师。” 贾岛迟疑片刻,才接了过去。 施青青想了想,拉过身上的斜挎包,取出一张传单,“这个稿子我这里有印刷版,字迹清晰些,赠与禅师吧。” 贾岛本来是想拒绝的,然而视线落在施青青的包上,发现里面还有一摞,到嘴边的话就顿住了。 他手中的抄本也不知是什么人抄的,字迹凌乱不说,有些地方还不通。他方才一路出神,就是在琢磨不理解之处,若是能看到原稿,说不定就能迎刃而解。 这么想着,他终是伸手接过,谨慎地道,“有劳施主,暂借小僧抄写一份,不日奉还。” “不用不用。”施青青连忙摆手,“其实这个我们本来就是免费发的,只是送来这边的数量不够多,才有人自己传阅抄写。” 见他的视线落在自己的包上,她下意识地伸手按住,解释道,“呃,我留下这些是打算自己收藏做纪念的,不过可以送你一份。”说到这里,突然灵光一闪,“你要是感觉过意不去,可以用你那份来换。” 贾岛微微一愣,但还是将那几张纸给了她,施礼道,“多谢施主。” 见他转身要走,施青青又想起一件事来,“对了。禅师的诗写得这么好,可以给我们投稿呀!” “投稿?” 施青青于是又替王建那本迟迟没能出第一期的杂志打了个广告,因为没有实物,为了提高说服力,她还将目前已经投过稿的大佬搬出来做旁证。 效果有点过于好了,听到韩愈、孟郊、张籍这些名字,贾岛甚至克服了社恐的毛病,主动追问了几句。 施青青自是知无不言,为了提高投稿积极性,还主动提了有稿酬的事。 贾岛对这个并不热心,因为觉得自己跟前辈们比还差得远,肯定不可能选上。倒是再三拜托施青青,这个杂志出来之后,务必要帮他买一本。 施青青满口答应,趁机走到贾岛旁边,拍了好几张合照。 嘿嘿嘿,集邮成功! 眼看贾岛已经反应过来,又开始局促,她便大慈大悲地放过了对方。 她这回是来定点援助,传授科学种植经验的,顺便也要在这边弄一个种子选育基地,会待很长一段时间。既然知道人住在哪里,那以后有的是往来的机会,不必急于一时。 再说对这种社恐,无效社交只是一种打扰,得找到对方感兴趣的话题。 总之,先来看看帖子里的回复吧! ——楼主突然问这个,难道是捕捉到了野生贾岛吗?啊啊啊啊啊啊啊嫉妒! ——查了一下贾岛现在好像确实应该在范阳读书来着。不过他现在还没还俗,应该是寄居在寺庙里,就不知道具体是哪里了。 ——楼主能共享一下地理位置吗,已私聊。 ——什么,贾岛还当过和尚吗?震惊! ——没错,还是在韩愈的鼓励下才还俗参加科举的,联动+1 ——我发现了,韩愈是真喜欢提携人啊,孟郊、张籍也都是受到他的鼓励才参加科举的吧。 ——嘿嘿嘿,还有我们贺。 ——确实,但是也说不好对他们来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上班如做活的张籍都算混得不错的了,孟郊就做了两任官都草草收场,贾岛最惨,一辈子都没考上,所以就一直受困于此。 ——这个时代的科举对朝中没有人引荐的寒门士子真的很不友好,杜牧这种爷爷曾经做到宰相的,也是人走茶凉,差点落榜,更不用说贾岛这种真·寒门了,一直在被主流排挤。 ——主要贾岛情商也不太高的样子,是个社恐死宅(笑哭 ——所以韩愈是真难得啊,完全没有任何私心的提携人,可惜他自己官运也就那样…… ——没事,这不正是我们的机会吗?捞,都给我捞过来,让他们感受一下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温暖(?) ——喜欢考进士也没关系,现在咱可都是贾岛的人脉,我不信他还考不上这个进士。 ——你要这么说的话,我突然有点好奇,要是雁帅主动举荐他们,皇帝会不会答应啊? ——未曾设想的道路。 ——搞得我也有点好奇了,谁去雁帅面前进个谗言……啊不,提个意见啊? ——让楼主去嘛,看ID很眼熟,应该是个大佬。 ——楼主,楼主人呢?你快回来啊! 施青青:“……”进什么谗言,她是正经种田流玩家好不好? 她假装什么都没看到,果断晒出了刚刚到手的手稿。虽然纸有点脏,字有点拉,但这可是贾岛跟安西军第一次接触的证据,多有纪念意义啊! 果然,网友们在皱眉批评完之后,也注意到了写在边页处的那首诗,顿时不淡定了。 ——楼主刚刚发帖问过这个,所以这该不会是贾岛亲手写的原稿吧……? ——字真好看啊! ——主要是端端正正的,感觉像是抄经书练出来的,笑死。 ——啊啊啊楼主有贾岛的照片嘛,想看! ——《唐才子传》说他“貌清意雅,谈玄抱佛”,应该也很好看吧(搓手手 施青青嘿嘿一笑,啪地一声就把图片晒了出去。 ——嗯…… ——我不是说他不好看啊,但我脑补的是妙僧无花,结果你给我一个……说虚竹都不像,感觉这得是老实和尚了吧。 ——老实和尚也不像吧喂! ——从内核来说我感觉挺像的,就是那种出了家但是还有点不甘心、不安分,最终也被这一点不甘心和不安分困住,终生无法摆脱,偏偏又因为出过家,即便被困也始终保持清醒,于是更加痛苦。 ——楼上说得好玄,也好妙,看得人心里酸酸的。 ——看来哪里都一样,越是能吃苦的人,就越是有吃不完的苦。 ——楼主劝贾岛来洛阳呗,不是读书备考嘛,洛阳不是更方便?还有那么多的前辈可以请教。 ——不说我还真没发现,洛阳是怎么不知不觉就集齐了这么多大佬的啊…… ——这你就要问皇帝了。 ——什么时候把张籍也贬过来啊,那人就齐了,现在就他一个人在长安,感觉怪孤单的。 ——张籍:? …… 对其他人来说,减税的事带来的震动岁虽大,但暂且还停留在理论层面,所以议论虽然热烈,对自身的影响却暂时还没有体现。 可对魏博节度使田季安和幽州节度使刘济来说,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份传单,就安西军对他们的回应。 还是指名道姓的那种。 毕竟他们弹劾雁来的奏折,就印在第一版,其他的文章都是围绕它所作的。 更糟糕的是,随后朝廷的答复也送到了,很显然,他们的威胁并没有奏效,朝廷既不愿出钱,也不愿出力,只让他们自己看着办。 这还能怎么办? 总不可能真的集结大军杀进洛阳长安,不说天兵会不会允许,就算他们不管,杀完了之后呢?藩镇跟朝廷两败俱伤,只怕天兵梦里都能笑醒。 跟天兵打就更不要想了,打输了还要赔钱,那可不是小数目。 但是就这样答应,那不只是憋屈,后续也没法收场。 就说军队吧,养他们肯定是养不起了,但总不能像天兵那样把人当成役工来用吧? 天兵那是抓的俘虏,而且有足够的力量去镇压。藩镇内部要是这么搞,信不信今天把消息发下去,明天早上起来就摸不着头脑了。 而且就连军队最常用的手段,屯田,在天兵的操作下,也没法用了。 想想看,普通百姓只交那一点税,军屯却不仅要上交大半粮食,还要定期操练,这谁遭得住? 看来看去,好像只剩下了解散这一条路。 虽说好不容易训练出来的军队,又放回去种地有点可惜,但有天兵在,本来就没仗可打了,保留少量的精锐,让剩下的人回去种田,还能多收些赋税。 否则成了天兵的俘虏,那就跟他们没关系了,想要还得花钱赎回。 魏博距离大唐更近,而且因为嘉诚公主的缘故,属官之中本来就有不少亲唐派,或者说是主和派。如今这种和平政变,对不想打仗的他们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虽然主持的人不是朝廷而是天兵,总感觉有点怪怪的吧,但是形势如此,也由不得他们选择。 所以半推半就,还是很快达成了共识,接受天兵提出的各项条件。 以田季安本人为首的主战派,在这期间始终保持沉默。 藩镇毕竟只是藩镇,虽然游离在朝廷的管理范围之外,但也并不能真正脱离朝廷而存在。在被强权压制的时候,他们心里就算有再多的不服、不甘,低头还是很麻利的。 相较而言,反倒是幽州的刘济不太能接受。 毕竟田季安是彻底的藩镇,刘济却算是半个唐臣。对朝廷低头,和对同是藩镇的安西军低头,对他来说是两回事。 当然,也可能是挨的打还不够,没能看清现实。 但眼看魏博已经服软了,他们也没法再硬挺,也只能答应跟天兵谈判。 魏博的谈判只是走个过场,因为不像成德那样还有战争赔偿之类的要谈,他们实际上只需要在田税和户税之中选一个。 考虑到成德选择了户税,所以魏博选了田税。 ——没错,理由就是这么离谱! 田季安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想法,听说户税能收到更多钱,成德也选了这个,他就感觉肯定有坑,于是毫不犹豫选了另一个。 负责跟他谈判的武道巅峰:“……” 这样也可以? 田季安一看他的脸色,还有什么不明白了,“武兄,我已经选完了,现在总能告诉我了,这里面是不是有坑?” “也不算是坑吧。”武道巅峰挠挠头,“就是按照我们的指导来种地,亩产量会提升很多。” “很多是多少?”田季安不肯放弃。 “至少翻倍吧。” 大唐土地亩产实在太低了,就算不靠种田三宝——杂交种子、化肥、农药,翻倍也不成问题,何况现在还有玩家帮忙? 田季安一听就明白了,田税会涨的,户税却是定死的。 他倒是不怀疑武道巅峰的话,想到自己还是得到了比成德更多的好处,心情总算舒畅了一些。 果然幸福都是对比出来的。 武道巅峰见状,心下也满意点头。 果然胡老师是对的,给出两个选项,让他们觉得自己占了便宜,就会更容易接受。 实际上这两个选项对玩家来说差别还真不大——不会真的有人认为有玩家在,藩镇还能天长日久地维持着对地方的独立统治吧?这钱他们顶多也就能收几年。 当然了,如果有人连这几年的钱都不想收,玩家也不是不能成全他。 说的就是刘济。 虽然答应了谈判,但他完全无视了玩家给出的选项,而是提出了自己的诉求。 也不能说他的诉求不合理,毕竟幽州有一点跟其他藩镇不一样,它是真正的边镇,跟北边的游牧民族接壤,肩负着守边御敌的重任,不可能像成德和魏博那样大规模地裁撤军队。 要保留军队,军费开支就少不了,所以玩家的条件他不能答应,要重新商议。 “这就是所谓的拥兵自重吧?”第一轮谈判结束,高富帅将情况汇报上去的时候,忍不住发散了一下,“要是我们接下来不答应,他是不是要引游牧民族过来寇边了?” 没办法,他本人虽然没什么政治眼光和军事素养,但是影视文学作品可没少看。 这些套路,网络小说里都用烂了。 “还真有这种可能。”胡老师说。 高富帅不理解,“我们不是已经杀过成德这只鸡了吗,他怎么还这么想不开?” “西域距离河北太远了吧,刘济是跟玩家接触最少的,可能对玩家的战斗力还没有一个准确的认知。”胡老师倒是很理解。 不了解情况的人是这样的,想当然地觉得,大家都是正儿八经的边军,能差多少? 总要事实摆在眼前,他才会相信,人和人的差距可能比人和狗都大。 “所以要打仗?要我们过去帮忙吗?”列席会议的章立早和武道巅峰异口同声地问。 胡老师想了想,点头道,“也行,都去吧。”想了想又交代,“行动隐蔽一点,暂时别让幽州这边发现。” “懂了,悄悄进村,然后给刘济一个惊喜。” 当着玩家的面,胡某人没有多说,但是回头跟雁来和郝主任汇报的时候,却忍不住笑道,“玩家一直在为普通人张目,这个‘弱点’终究还是被发现了啊!” 朝廷利用这一点,让天兵替他们处理藩镇,现在刘济也想利用这一点,让天兵投鼠忌器。 朝廷这点小心思,他们可以容忍,刘济这边可不行。 一旦开战,那是真的会死人的。 这么一对比,李吉甫的见识和手腕实在是高明了不知多少倍。就算面对开挂的玩家,只要皇帝不拖后腿,他都能想办法周旋一二。 没错,李纯不见朝臣的事,当天就传遍了整个长安城,玩家自然也早就知道了。 稍微点评了一下李吉甫,话题又回到幽州的战事上。虽然刘济的做法不厚道,但是北边的游牧民族确实不得不防。 雁来听到这里,便道,“我也去一趟幽州吧。” 众人瞬间噤声,看了过来。 雁来说,“玩家从洛阳过去,还是有点远了,在边境开个复活点,更方便一些。” 现在人气值十分充足,她说这话也有底气。 众人交换了一个时间,都没有反对。虽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但对现在的雁来而言,还真没有多少危险到不能涉足的地方,哪怕那里即将迎来一场战事,玩家也有把握护住她的安全。 而且雁来注定不可能跟普通的管理者一样,为了能随时到达每一处领土,复活点早晚都要开的,晚不如早。 “要是能开复活点,那不如趁这个机会,彻底解决北方的边患?”赵猫猫忽然道。 众人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反正都要打仗,不如打出最大战果。 于是才在洛阳城里待了没几天的雁来,就又启程北上了。 确定雁来目前的气运值足够,郝主任便拿出地图,建议她沿路再开一两个点。现在河北也算是玩家的地盘了,就算只是为了加强对地方的掌控,复活点的存在也是有必要的。 “加两个吧。”雁来想了想,说,“魏博一个,成德一个,想来他们应该不会拒绝。” 毕竟也算是自己人了,不好再钻空子,还是摆在明面上比较好。 郝主任点头,“那你来选地方,我让她们去谈。” 雁来觉得也不能太欺负人,节度使行辕所在的恒州、魏州就算了,多少给他们一点安全感,最后选了相州和赵州。 “怎么不选深州或者冀州?”郝主任有些好奇地问。 在成德的领地之内,这两处显然都比赵州更顺路。 “因为这个比较有亲切感?”雁来随口应道,“有酒唯浇赵州土嘛!” 说完了她才反应过来,这诗李贺应该还没写,将来也未必会写了,毕竟这是一首抒发怀才不遇之情的诗。 好在郝主任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反而点头道,“倒也是,河北古称燕赵之地,赵州的确听着更熟悉、更亲切一些,那些天兵一定也喜欢。” 雁来一本正经地附和,没错,她就是这么考虑的。 她们赶路的这段时间,成德和魏博的玩家也在大批北上。虽说已经叮嘱过尽量不要惊动地方,但是这么大的动作,一点痕迹都没有是不可能的。 成德和魏博自然是幸灾乐祸,自己过关了,就有心情看别人热闹了。 刘济却是提心吊胆,骑虎难下。 他也没想到天兵会如此果断,自己连一点意思都还没露出来,他们就先做出了反应。 这时他才终于意识到,天兵跟一般军队最大的不同之处。 普通的军队想要调动,别的不说,粮草器械总是要准备的。尤其是大唐藩镇手下的军队,因为都是募兵,平日里的军饷又很难发足,一般来说,开战之前都要先发一波赏钱,才能请得动这些大爷。 天兵却不是,他们说走就走,根本不用统筹调动,自己就来了,甚至粮草武器都能自带。 世上居然真的有这种军队! 但这时候,就算想反悔也来不及了。因为现在不是他刘济要打,而是天兵想打。 第178章 刘济要是知道自己得到了玩家这种规格的招待,估计会哭吧? 其实以刘济的性情, 如果给他更多的时间去考虑,那他反而没法下定决心,多半会在漫长的拉锯和反复之后, 选择妥协。 毕竟不管打还是不打,可能会遭受的损失和所承受的压力,其实都是差不多的。 可惜玩家没有给他这种机会。 天兵调动的速度比预想的更快, 所以刘济也来不及思索, 只能仓促应对。 没怎么犹豫,他就选择了引北方的游牧民族入关。不过这时候,已经不是为了拥兵自重, 用北边的土地和百姓来威胁天兵, 而是想要借这些凶悍的草原骑兵之力抵御天兵。 元和四年六月二十六日,在得到天兵调动的消息之后,刘济派出了前往北方送信的信使。 同一天, 雁来赶到相州, 在安阳城开启了第一个复活点。 六月二十九,雁来到达赵州, 开启第二个复活点。 而刘济的使者也找到了援军。 七月初一, 当玩家大部队抵达幽州边境时, 草原铁骑也已经一路南下, 到了长城之外。 玩家来得这么慢, 主要是这一路要绕过城池和关卡,费了不少功夫。但是对面的速度, 也远比他们预计的要快。 藏身在草丛里,望着不远处的营地, 小爱忍不住小声嘀咕,“好家伙, 这来得真够快的。也不知道是刘济经常请他们来做客,还是他们时不时就会南下,把路都走熟了,感觉根本不像是来打仗的。” “说明我们的名声还是传得不够远。”小度一边将营地的位置上报,一边语气随意地说。 不过没关系,他们很快就会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人。 “嘿嘿嘿,我们这回打到哪里啊,要一直深入吗?”小爱说着,打开了大地图,准备研究一下,这一看,忽然发现了不对劲。 随着玩家四处开拓,系统地图也一直在扩张,不过玩家没事也不会打开大地图,偶尔开了也只会查看自己附近的情况,至于远处哪里的边边角角又扩大了几分,还真没关注过。 所以她也是到了这里才发现,这地图还往北延伸出去好长一段距离。 “我们翻过长城之后没有收到开地图的提示,对吧?”她忙问身边的队友。 小度点头,“应该是其他在幽州活动的玩家已经来过了吧?” “不是。”小爱说,“你自己打开地图看看,我们现在的位置根本不是在最北边。” 小度一愣,也打开地图,看到上面一条长长的绿线延伸到北方,她忽然反应过来,一拍脑门道,“啊,是那个……你记得之前有玩家说要组队,跨越白令海峡去美洲吧?” 小爱震惊,“他们居然不是口嗨吗!” “显然不是。”小度划动地图看了看,“已经到东三省了,居然没上论坛发帖炫耀。” “估计是怕失败吧?到了东三省,最难的路才刚开始呢。”小爱说着“嘿嘿”两声,“我觉得这么小打小闹的不行,还是得直接打到西伯利亚去,再让雁帅去那边开个复活点,直接开启美洲大开发!” 小度:“……你可以提交报告试试,现在先干正事吧。” 他们还得勘察周围的环境,为后面的大部队提供更详细的地图,以制定接下来的计划。 光是消灭这支援军,可不是玩家的目标。甭管他们是不是被刘济给忽悠了,既然敢出兵,那后续战事如何发展,就由不得他们了。 与此同时,幽州城里,刘济主动开启了第二轮谈判。 这回他的态度就软化了很多,给人一种“再尝试一下就能说服他”或者“只要我再退一步他就会妥协”的感觉。但双方都清楚,这只是一种假象。 刘济只知道玩家在行动,但具体做到了什么程度却还不知道。他没有这么强大的消息渠道,就算打探到了一些消息,也还没来得及送到他这里。所以他依旧在执行原计划,让“草原铁骑南下”的战报在谈判中途送来,以增加自己的筹码,谋求那一线生机。 至于玩家,一半是出于“敌不动我不动”的战略习惯,一半是在等雁来,也乐意配合他。 七月初二,刘济等来了他想要的消息,与此同时,幽州境内的大军也已调动完毕。 而雁来仍在赶往幽州的路上。 七月初三,谈判破裂,双方正式开战。 …… 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但当刘济穿着全副甲胄登上幽州城楼,看到外面乌泱乌泱的玩家大军时,还是忍不住心惊。 天兵的数量比他预想的更多。 不过刘济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成德和魏博的天兵都在北上,数量只会比成德之战时更多。 这让他有些后悔,早知如此,成德之战时就不该袖手旁观。 但这种念头没有持续太久,因为视线所及的地方,战斗已经开始了。 刘济派出了一支五千人的军队,去试探天兵的战斗力。他知道这支军队多半是有去无回,但双方一接战,己方的阵型就像是纸片一般被撕裂、切割,几乎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却还是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在今日之前,幽州流传的关于天兵的流言里,只说他们能够死而复生,所以悍不畏死。但他们没法在幽州复活,所以在刘济的预想之中,自己至少能跟他们对峙一段时间。 现在亲眼看到了,才发现天兵本身的战斗力就强大得令人绝望。 连刘济都被吓到了,更何况是守城的士兵? 消息迅速传播开来,一时间,幽州城内人心惶惶。 其实幽州军虽然都是募兵,但兵源都是幽州本地,打仗是为了保护家乡,作战时也颇为勇猛,再加上又是边军,战阵经验丰富,战斗力自然比一般的军队强悍许多。 如果天兵是敌军,就算再厉害,也不至于吓得他们全无斗志。 可天兵是敌人吗? 就算是募兵,在幽州也有家人、亲朋、故交,也知道天兵在河北帮忙种地、抗税,处处为普通百姓着想。 兵痞也不是生来就想做兵痞,大多数人只是因为活不下去了,才会投军。现在天兵想让他们这样的人也能活下去,刘济却不肯答应,这仗打着本来就没什么意思。 有信念的人不想打,没信念的人直接被天兵的凶残吓住,这一战的结果自然没有悬念。 当天晚上城里就出现了逃兵,而后有更多的人跟风行动。 不过短短两天时间,看起来固若金汤的幽州城,就已经快守不住了。 七月初五,在雁来抵达幽州城下的这一天,刘济也抛弃了已经乱成一团的幽州城,带着精锐大军退到了东北方向的怀柔。 刘济一走,幽州城就直接降了。 雁来甚至都没在城外等,直接丝滑地进了城。 为了避免被刘济留在城中的探子注意到,横生枝节,她的行动十分低调,混在玩家堆里进了城,直奔中心处的节度使行辕。 白天开复活点的动静并不大,不是刚好在附近还密切关注,很难注意到那并不显眼的白光。 不过在玩家的视野里,就不一样了。 看到城中冲天而起的白色光柱,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股毋庸置疑的安全感。 刘济虽然撤走了,但城里还留下了不少残军,这些人倒也没有负隅顽抗的意思,但是按照他们的老习惯,在城里四处劫掠却是少不了的。所以玩家进了城,首先就要处理这种乱象。 打过仗的人都知道,巷战因为地形复杂,要比野外的遭遇战难打多了。非要比的话,大概只有山林间的游击战可以一较高下。 所以玩家虽然占据优势,但行动起来也是小心翼翼的,九十九步都走过来了,谁都不想在这里翻船,死回去跑图——就算从赵州跑回来,刘济也早该被解决了。 因此对面虽然是残军,但双方反而打得有来有回,搞得一部分摸不清情况的人甚至膨胀起来,心想天兵也不过如此…… 然而这念头才起,对面的天兵忽然不再谨慎,一个个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 短短半天时间,幽州城就恢复了清静太平。 …… 行辕里,雁来和郝主任等人正在看地图,研究接下来的行动。 “按照报上来的消息,刘济的大军基本都布置在这一条线上。”赵猫猫伸手在地图上划了一条线,从幽州开始,经怀柔、燕州、檀州、燕乐,直至边境处的守捉所。 雁来有些好奇,“他这是要一路退到边境,去跟援军会和?” “多半是。”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打,一路追上去吗?” “追肯定是要追的。”赵猫猫笑道,“不过那样就太被动了。我猜,他这么安排,除了保证自己的退路通畅之外,也是想让这些注定带不走的军队缠住我们,消耗我们。” 现在消耗这一点已经成了伪命题,但是若被纠缠在半路,那战斗节奏就完全掌握在对方的手中了。 其实就算那样,问题也不大。 毕竟已经有一大批玩家提前抵达了边境,正等着刘济过去呢。 不过玩家打仗,虽然偶尔也会追求奇险,但那都是在条件有限的时候。条件宽裕的话,那玩家只有一个打法,堆人数,堆战力,用十倍百倍的火力去覆盖敌人。 所以赵猫猫点了点辽西城的位置,“我们可以分出一支队伍,从这里绕路过去,到前面等他。” 雁来看得咋舌,这是布下了天罗地网呀! 刘济要是知道自己得到了玩家这种规格的招待,估计会哭吧? “那我还要去吗?”雁来忍不住问道。 目前看来,火力已经溢出很多了,似乎不需要她特意过去开个复活点。 “去吧。”郝主任走过来,“我前两天刚收到了一个提议,感觉挺有趣的。” 说着展开了一张新的地图,接在原本这张东北边,示意道,“目前我们的探索队已经走到了这里,只是这边不仅地势险要、气候恶劣,还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山民部落散居,一不小心就会遇到危险,光靠一支几人的队伍,想要走过去不容易。” “所以……?”雁来心里生出一个荒谬的猜测。 “所以有天兵建议,既然都到这里了,不如一路打过去,征服沿途的部落,为后续的探索做准备。” 雁来:“……”玩家是真敢想啊! 但好像也不是不行? 虽然从这里到东北,也有一两千公里,但其实也没比西域更远。要说地势复杂、环境恶劣,西域也没好到哪里去。 所以西域可以,东北当然也可以。 “但我不能一直待在这边吧?”雁来最后提出异议。 “不需要。”郝主任神色轻松,“现在有复活点,雁帅来去也方便,平常不必呆在这边。只需等天兵扫平障碍,过来开启新的复活点就行了。” 玩家并不是真的要一蹴而就,郝主任也不会赞成,实际上要走的,还是日拱一卒的路线。 这样每个复活点就算距离远一些,也顶多走个几天,这点时间她还是能腾出来的。 至于玩家在这片土地上要怎么折腾,那就不需要她操心了。 话说到这份上,雁来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而且怎么说呢,虽然并不是每个玩家都喜欢打仗,但确实就是有一些热衷于战斗和战争的玩家。只是目前安西军还在和平发展期,他们平时除了抓抓贼,根本没有用武之地,已经快闲得发毛了。 开启这条路线,也算是给他们找点事做。 正好她又挺久没做版本更新了。 想到这里,雁来便点头应道,“行。” …… 尽管玩家将整个幽州城都筛了一遍,让这座城市获得了即便刘济在的时候都没有过的安宁,但仍旧没有完全清理掉刘济留下的探子。 毕竟他们在幽州城里有家人亲眷,跟邻里相处和谐,只要不自己冒出头来,那就是良民。 刘三郎就是其中一支密探小队的队长。 躲过了第一轮的筛查之后,这支队伍的成员并没有放松下来。 他们留在城里,是为了打探玩家接下来的动向,早晚都会暴露。一旦被发现,就是死路一条,还会牵连家人。 刘仆射对他们有恩情,他们愿意以死相报,但并不愿意让全家人跟着一起死。 家人甚至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见天兵进城之后果然跟传说中一样秋毫无犯,还暗自欢喜。因为城里不少人在成德也有亲戚,都听说在天兵治下,日子要好过很多。 所以这天晚上,简单商量之后,刘三郎就带着自己的队友们趁夜出了城。 他们打算埋伏在必经之路上,要是看到天兵来了,就赶紧跑在前面去报信,也算是完成任务了。 想得很好,但是第二天天兵出了城,开始赶路,刘三郎才发现这个计划根本没有可执行性——天兵走得太快了,他们既不需要保持阵型,又用不着听号令行动,一阵风似的就刮过去了,就算他们小队全是飞毛腿,也不可能赶在这支队伍前面把消息送到刘济那里。 “三郎,这怎么办?”一个兄弟问道。 刘三郎抓了抓脑袋,“罢了,我们已经尽力,现在赶上去也无用,不如……”回幽州城去好好过日子。 但一句话没说完,他又听到了一阵马蹄声。 连忙转头看去,就见又一支队伍朝这边过来了。红底的唐字旗,这也是天兵? 刘三郎留心看去,就见这支队伍跟之前那支乱七八糟的完全不一样,队伍规整有序、纪律严明,最重要的是,全是骑兵! “这是天兵的精锐,队伍里一定有大人物!” 虽然天兵根本没有精锐可言,或者说全都是精锐,但刘三郎此刻做出的判断,也不算错,因为这支骑兵,就是要取到辽西城,绕路进入草原去堵人的队伍,因为要长时间赶路,才都配备了马匹,又因为雁来也在队伍里,所以看起来挺像是那么回事的。 总之,虽然过程全错,但是刘三郎还是推出了正确的结论。 很快他就在队伍里找到了被人簇拥着的雁来。 尽管她并没有像是一般的主将那样穿得十分醒目,但是看周围人的态度,就能判断出这是个重要人物。 这时,骑兵队伍已经来到了他们前面,马上就要经过。 刘三郎几乎没有过脑子,就下意识地举起了手中的弩,瞄准,发射—— 在他动手的瞬间,小地图上突然冒出了红名,立刻就有玩家反应了过来,但他们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敌人的目标是雁来,反而都朝着红名扑去。 而且距离太近了。 这时雁来正好来到刘三郎正前方,双方大概相距二十步。 这一箭能射中! 刘三郎生出了一种非常强烈的预感,他瞪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那支箭,似乎已经看到它击中目标时迸射的血花。 然而就在电光火石之间,目标忽然向后一仰,身体几乎完全躺到马背上,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一箭。 等她再直起身时,已经一手持弓,一手搭箭。 甚至都没有瞄准。 “嗖”的一声,箭矢破风而来,击中了刘三郎的眉心。 直到这时,扑过来的玩家才刚刚赶到。 刘三郎满眼不可置信地倒下。 剩下几人也都被玩家或擒拿,或格杀。 雁来舒了一口气,放松下来,这才意识到手中的弓居然被她拉到了变形。刚刚她在应激之下用出了全部的力气,超出了这张弓的极限。 “雁帅!”前方的赵猫猫和后方的郝主任同时赶到,心有余悸地看着她。 “没事。”雁来笑了一下,安抚道,“没射中我,其实就算射中了,应该也不会有事。” 官方玩家对她的安危十分关注,西域那边的工坊弄出什么新材料,首先就是先给她更新防护装备。什么板甲、锁子甲、金丝软甲……应有尽有。虽然受限于材料和工艺,没法做得更加轻便,但性能上估计扛个子弹没问题,普通的箭矢连防都破不了。 雁来也很惜命,出门在外都会穿戴。 所以真被射中,也就是miss和抵抗的区别,不用太紧张。 但两人还是十分自责,尤其是赵猫猫,“是我疏忽了,应该先派人清路的。” 难怪皇帝出巡都要戒严、清道,都是有道理的。 雁来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让她更紧张,便问一旁走回来的玩家,“什么情况?” “刘济留在城里打探情况的探子。”玩家也有些无语,“他们说城里管得太严,怕暴露了,干脆就到城外来等。结果前面的队伍跑太快,赶过去报信也来不及,就没走。结果看到我们队伍严整,感觉肯定有大人物,就……” 众人一听,也是哑然,合着注重形象还有问题了? “刘济能坐稳幽州节度使的位置,看来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啊。”雁来感叹了一声。 要不是这人突发奇想对她动手,一旦发现他们的行动,赶过去告知刘济,还真可能会打草惊蛇。 然而没有玩家附和。 雁来以前也遇到过危险,但那都是在预料之中的,这回确实是他们太松懈了,根本没想过会有这种意外。 看来随着斗争形势越来越复杂,光靠红绿名来区分NPC,还是有点草率了。 “好了,就算要反省也不能耽误赶路。”雁来提高了声音,“走吧,不然真的赶不上刘济了。” 众人这才动了起来。 雁来松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胳膊,将手中的弓收起。 郝主任这才注意到,“雁帅的弓坏了。” “是啊。”雁来手指抚了一下弓身,心下也有点感慨。这张弓是原主留下的,所以虽然自己的力气和箭术一直在进步,但雁来始终没有换掉。 今天它又帮了她一次。 雁来并没有丢弃它,她已经替它想好了归宿。 郝主任让人拿来了新的弓,又说,“等回到龟兹,让他们给你量身打造一把新的弓。” 之前陆续也打过几张弓,但都是制式装备。 雁来虽然一直没有放下习练武艺,不过因为没有动过真格的,所以大家对她的印象还是箭术出众,其他方面就不甚了解了。 现在看来,至少她的力气十分惊人。 但她之前用的弓并不算强力,所以,这力气是后来才增加的。 她也在成长啊…… 出于彼此之间的默契,郝主任不好打探太多,很多东西就是猜到了也不方便直说。但是确定雁来一直没有放松对自己的提升,自保的能力恐怕远超她们的想象,她还是很高兴的。 一个清醒、独立,有远见、有计划,也有勇气、有毅力的合作者,比单纯依靠玩家的力量去成事的合作者,更能让官方放心。 第179章 刘济已有取死之道。 对雁来而言, 当她反手射杀那个探子时,这件事就结束了。 但对除她之外的人来说,却只是一个开始。 有玩家在, 消息自然传得很快,先是论坛建起了高楼,不管是有号的还是没号的, 参与了这事的还是没参与的, 全都群情激愤、后怕不已。 不说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大家对雁来的感情,也不说安西军没了这个主帅, 可能会受到的影响, 只说雁来作为这款游戏的核心NPC,一旦她出了事,他们还玩个蛋啊? 去年一直都在西域打打杀杀, 对很多玩家来说, 大唐地图开启,这游戏才算是渐入佳境。他们正摩拳擦掌, 准备大有作为呢, 要是就这么关服, 他们真的会哭出来。 至于云玩家就更别说了, 玩家好歹还体验过了, 他们却是盼星星盼月亮,望眼欲穿地等了这么久。 当然, 也并不是所有玩家都那么真情实感,但哪个玩家会愿意错过这样的热闹呢? 总之, 刘济这个仇,所有人都记住了! 不少玩家都在往幽州跑——反正开了复活点, 来回也方便,他们要亲眼看看刘济怎么死。 玩家这么大规模的行动,别人还好,一直暗地里关注着他们的俱文珍第一时间就猜到是出事了。这一打听,不由大惊失色,连忙进宫禀报。 已经怠政了一段时间的李纯,近来染上了一个老李家……好吧,也不只是老李家,是古往今来所有皇帝似乎都能无师自通的传统艺能——修道。 毕竟身体出了问题,又不好大张旗鼓地医治,自然而然就会想到其他的方式。一开始李纯也只是想找找修心养性的法子,让自己少生气,以免刺激到身体,但不知不觉,就被那玄妙的金丹之法吸引了。 别看佛家在治病救人之类的方面下了不少功夫,但真正说到养身炼丹,那还得看道家。 所以李纯很快就抛弃佛经,开始专研道法。要不是心里还有所顾忌,他都想召集方士入宫,为自己炼丹了。 既然一时半会儿没法炼丹,他也就研究了一下旁的。 好歹天兵也号称是从天上来的神仙,跟道家应该有些关系,说不定就能从经典之中寻出一些克制之法呢? 尽管李纯自己也知道这种念头很荒谬,但万一呢? 反正他现在也没别的事做——自从被天兵惊吓过,他现在对后宫嫔妃都有心理阴影了,看到越漂亮的女人,心理阴影越重,而不漂亮的女人,他也提不起兴致。至于宴饮游乐,且不说可能会被朝臣劝谏弹劾,那可都是要花钱的,李纯还想存钱养兵呢。 研究道法不费钱不费事,还能让自己心平气和。 总之,因为这段时间脑海里都在琢磨这些,所以听到这个消息,李纯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该不会是朕日夜苦求,诚心感动上天了吧? 不过得知人没死,顿时又索然无味,甚至心里有些埋怨刘济。 你既然都动手了,怎么就不做得周全些呢? 俱文珍不知道他的想法,忧心忡忡地问,“陛下,可要做些准备?” “准备什么?”李纯还没反应过来。 俱文珍道,“这回的事情不小,老奴瞧着那些天兵都被激怒了。这怒火若只是朝着幽州和刘济去还好,但万一他们迁怒朝廷……” 李纯皱起眉头,本想说这跟朝廷有什么关系,但想到那是天兵,又迟疑了。 天兵是可以讲道理的,不过讲的是他们自己的道理。从名义上来说,刘济毕竟还是大唐的属臣,万一呢?而且就算不迁怒,也保不住他们会借题发挥。 雁来要是真死了也就罢了,既然人没死,那就不可不防。 俱文珍觑着李纯的脸色,轻声问道,“陛下,可要召诸公议事?” 李纯下意识地皱眉,还是没同意,只道,“你将这消息送到政事堂,让他们先议着。” 俱文珍心下一叹。 其实皇帝怠政,宰相理事,大唐的朝臣们也都挺习惯了,中宗、玄宗乃至之前的德宗,都有过很长一段时间不思政务的时候,也不会影响政事堂的运转。 可是皇帝管事和不管事,是完全不一样的。 也许从李纯的角度来看,他不出面,做事的事宰相,错的也是宰相,而不是他。可是一个皇帝开始推卸自己本应承担的责任,本来就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李纯自己或许还没有发现,他已经不是那个勇于任事、也勇于认错的帝王。 但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看出来了。 …… 关系不大的人都那么紧张,就更不用说安西军的自己人了。 京城的郭昕和郗士美,西域的李贺王建等人,连带着洛阳城里的诗人们,听说这事,都吓了一跳,然后纷纷托玩家送来了他们的关怀和问候。 雁来:“……” 她真的皮都没擦破啊,别弄得好像已经重伤在床一样。 所以说也难怪皇帝总是很难把持住自己,这种做了一点事就无数人吹捧,出了一点事也一堆人紧张,凡事都将她放在第一位的感觉,时间长了真的会让人失去自我认知和判断力的。 还好,她还有别的锚点可以稳定道心。 雁来淡然地打开论坛,果然,有关她的话题,早就已经被东北大开发取代。 主要是小爱得到回复之后没忍住炫耀了一下,然后一下子就把还在辽东的深山老林里玩野外生存的美洲小分队给钓出来了。 听说是要去美洲寻找新物种,玩家们可比给雁来“报仇”积极多了,关心民生的惦记红薯土豆玉米,有上进心的想着引进橡胶,就算再心无大志的,听到“辣椒”两个字也要垂死病中惊坐起。 正好那支小分队已经快到极限了,为了让他们不至于中道崩殂,已经有不少玩家丢下近在眼前的战事,组队朝东北进发。 你问刘济? 他已有取死之道。 雁来意犹未尽地关上论坛,果然玩家的画风还是一如既往,癫癫的,很安心。 正好赵猫猫过来汇报情况,不由好奇道,“雁帅笑什么?” “没什么。”雁来揉了揉脸,甩掉那种论坛刷久了智商降低的感觉,问道,“有新的情况?” “不算,大致的情况跟我们想的差不多。”赵猫猫地上战报。 雁来接过来看了一眼,“我们肯定能赶在前面了?” “是的,其实可以不那么赶。” “那还是赶一赶吧。”雁来笑道,“其实我有点想看看刘济辛苦赶到边关,却发现我们已经在那里等他了,会是什么表情?” 赵猫猫自然不会反对领导这一点无伤大雅的恶趣味。 四天之后,雁来的队伍赶到小度和小爱标记的地点,堵住了草原援军的退路。 然后发现他们来不来都不影响大局。 因为已经有几万玩家在这里布置好了天罗地网。 原本荒凉的草原,因为玩家的到来变得热闹无比,因为等得无聊,这些家伙甚至已经开始搞起了草原运动会,载歌载舞,吃喝玩乐。 一瞬间,雁来还以为自己误入了那达慕大会。 “咳……闲着没事,郝主任又不许他们提前进入草原,怕打草惊蛇,后续也不好统一口径。”张云敏小小声解释,“雁帅放心,不会影响正事的。” “挺好的。”雁来说。 玩家人数太多,她已经没法像刚开始时那样组织宴会活动了,他们会自己玩,确实挺好的。 不过很快消息传来,刘济已经从燕乐州出发,往这边来了,玩家便也收起了嬉笑和玩乐,开始整军以待。 确定刘济到了北口守捉所,雁来也松了一口气。 要说这一战她最担心的,就是刘济会在撤退的时候裹挟走大量的百姓,回头当成炮灰来用。好在刘济最后采取的是另一种战略,每离开一地都留下大量的残军和百姓,用他们来拖延玩家的步伐。 所以最后跟在他身边的,只有一支精锐大军,也是刘济的死忠。 之所以这么搞,根据玩家的说法,是因为他随身携带了大量的财物,这一路也没忘了搜刮,所以队伍走不快,才需要拖延时间。 “一直带着财物?”雁来惊讶,随即猜测道,“刘济不会想跑吧?” “他不是一直在跑吗?”一个玩家下意识地道。 郝主任已经听懂了,“雁帅的意思是,他想放弃幽州,带着财物和自己的心腹精锐去草原上抢新的地盘?” 众人听了都是一愣。 在草原上,这种打输了就跑的行为是很普遍的,尤其是在跟中原王朝作战的时候。只要跑得够远,战线拉得够长,去的地方够荒凉,中原军队基本不可能追过去。 所以当年霍去病打到漠南无王庭,但匈奴人很快又能卷土重来。 几乎所有的草原部落都是这样,哪怕被杀到只剩几十人,失去所有的土地、人口、牛羊,也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再次兴起。 但中原人却很少这么选择,他们陷入绝境之后,要么投降,要么自尽。 所以刘济跑了一路,众人也只是以为他是要汇合援军之后,再做一次困兽之斗,还真没想过他是想跑。 毕竟刘济是个非常标准的汉人,而且还是文人。 但是困兽之斗,会带着这么多财物,甚至已经有些累赘了也不放弃吗? 越想越觉得他想跑的可能性很大。 河北三镇都是当年安史之乱的降将,虽然节度使的姓氏几经更迭,但几十年来跟中原朝廷离心离德,受胡风影响颇重,据说直到现在,三镇军中依旧呼安禄山史思明为“二圣”,甚至有私自建庙祭祀者。 说不定刘济就是受了草原风俗的影响,或者说启发呢? “所以那支援军不是来帮忙打仗的,只是来接应他的?”有人恍然。 如果刘济是想反击天兵,那费这么大的劲实在有点不值得,毕竟成功的几率渺茫。但如果他只是想跑,以骑兵的速度,还真有可能成功。 当然,那都是之前的事了。 之前这里只有几千玩家,但现在嘛……雁来到的时候,这里就已经有几万人了,她又带来了几千人,之后还又不少玩家陆续赶到,说是天罗地网真的不夸张。 盘算完之后,众人才放下心来。 虽说刘济就算跑到天涯海角,玩家也有办法把人给找出来——他们可不怕偏远和荒凉,但真让人跑了,还是有点憋屈的,影响玩家的战力评价。 于是嘴里说着放心,实际上所有人都是加倍警觉,主动将防线梳理了一遍,还真找出几个无伤大雅的漏洞,及时补上了。 直到这时,刘济也终于姗姗来迟。 尽管玩家已经放了很多水,但刘济这一路仍旧称不上顺利。 玩家的速度实在太快了! 几乎总是他前脚刚进城,后脚玩家就到了。为了拉开距离,刘济不得不几次分兵去阻截,让他心疼不已。这些可都是他将来东山再起的底气,折损在这里实在可惜了。 所以终于赶到北口,他也是松了一口气。 将那些带过来当炮灰的杂牌军都留下,又趁着玩家没追上来,调整了一下守捉所的防守,争取能守更长时间,然后刘济才借口说去迎接援军,挥师出关。 大概连他的下属都没想过他会跑,所以也不曾怀疑。 然而不等刘济抒发一下“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豪情,就一头扎进了玩家的包围圈里。 玩家一直没动手,就是要等刘济跟援军回合,抓一个现行。 所以他们特意等到两支军队顺利会师,坐下来准备来一场庆功宴的时候,才出其不意杀出。 地图上的红名和绿名,虽然经过雁来本人的检验,还有些不足之处,但在战场上还是相当好用的,就是靠着它,几万玩家一直守在援军附近,对方却丝毫没有察觉。这会儿两边会合,正是警惕心最低的时候,猝不及防遭遇袭击,队伍很快大乱。 但不管刘济还是草原将领,军事素养显然都很不错,这两支军队也确实都是精锐,所以短暂的慌乱之后,他们很快就安抚好将士,收拢余部,并且没有做无谓的挣扎,而是第一时间就分别朝两个方向撤退。 然而玩家仿佛没完没了,几次冲锋成功,以为逃出了包围圈,结果前面又有更多。 刘济都快崩溃了,“哪里来的那么多天兵?” 他并不知道雁来亲自来河北开启了复活点,更不知道好下属刘三郎已经替他将仇恨值彻底拉满,引来了更多人,所以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这一切。 河北是有几万天兵,但不都被他用计谋拦在关内了吗?这些家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想不明白,也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军队阵型被撕裂、被分割、被消灭,跟着他的人越来越少。之前刘济在城墙上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已经心惊肉跳,如今自己身陷其中,才明白有多绝望。 简直是……眼睁睁地等死。 他仍然在指挥士兵向前冲锋,但心里已经不抱期望。 事实也是如此,直到人和马都疲惫到了极点,再也组织不起下一场冲锋,他们仍然陷在天兵的海洋之中。 终于,再某次挥动长槊的时候,刘济的武器被人震飞。 然后是他本人从马上滚落。 接着是一片混乱,人和马都朝着这边涌来,胡乱踩踏,等到玩家终于将刘济本人捞出来时,刘济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了。 “喂喂喂,可不能让他死了啊,勾结外族、通敌卖国,得把他送回长安去受审!” 对于刘济的处理,也是早就已经定下的。 既然玩家想要继续深入草原,一直打到辽东去,那肯定也要师出有名,刘济跟草原人勾结,就是一个现成的理由。虽然损失了这么一个人头很可惜,但想到从这里往北边走,还有无数部落、无数人头在等着他们,玩家也不是不能忍一忍。 哪知这家伙这么脆,他们根本没动手人就已经快死了? 着急忙慌地叫来医生玩家抢救,总算捡回了一条小命,就是有点惨,身上好几处被踩到骨折,一段时间内都只能躺着了。 刘济被俘虏,也标志着这场战斗进入了尾声。 等他醒来的时候,不止外面这一战已经收尾,北口守捉所那边也一样。刘济一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城墙上的红底唐字旗,它在风中翻卷、飘扬,那个金色的唐字时隐时现,刺得他眼睛生疼。 …… 雁来正在看玩家清点战利品。 虽然早猜到刘济要跑,也知道他随身携带了不少财物,但真正清理出来,数量还是令人咋舌。 “幽州也不算富庶,他怎么搜刮到这么多的?”雁来有些惊讶。 “好几代的积累吧。”郝主任想了想,说,“而且还有一种说法,史朝义当年是被李怀仙诱杀了。” 李怀仙就是当年的安史降将,被朝廷封为幽州卢龙节度使,不过后来李怀仙被朱希彩取而代之,朱希彩死后又是朱泚、朱滔相继统领幽州,之后才改姓刘的。 这中间经历了安史之乱、四镇之乱、泾原兵变,考虑到长安不止一次被攻陷、掳掠,能累积起这么多的财富,也就不奇怪了。 “这都是民脂民膏啊。”雁来想了想,说,“拿出一部分来犒赏天兵,剩下的就用来重建幽州吧。” 哪怕玩家已经尽量保全百姓,但打完这一仗,整个幽州也是百废待兴,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 郝主任点头应下,正要说话,又有玩家来报,那个奚族将领也抓住了。 这家伙比刘济能跑多了,滑不留手的,要不是玩家人数够多,又做了重重布置,估计就真被他给溜了。 要是少了他,虽然也不影响大局,但始终不够圆满。这就像图鉴没抽齐、成就没拿满、五星的副本评价只拿到了四星半,哪个玩家能忍? 但这还不是唯一的惊喜,紧接着玩家又来汇报,说是在俘虏里发现了渤海国的使者。 渤海国,是武则天时期靺鞨诸部继承高句丽的部分遗产之后,在辽东一带建立起来的少数民族政权,因为被唐玄宗册封为渤海郡王而得名,深受大唐文化影响,号称“海东盛国”。 后世的南韩就很喜欢认这个祖宗,但其实这时候半岛南边是另一个国家,叫新罗。 而渤海国的使者之所以会出现在幽州,是因为今年他们的国王大嵩璘去世,所以派遣使者前往大唐报丧,同时也要请求大唐皇帝册封新君。 结果人走到幽州,刚好玩家正在带领河北三镇的百姓抗税,就被刘济留下了。 一开始留人或许是出于好心,但现在刘济逃走都不忘带上他们,想干什么一目了然。 多半是不想去草原上辛苦抢地盘,而是打算直接去继承人家的渤海国。 真让他带上几万精锐过去,说不定还真能得逞。到时候就算渤海国的王室派人去大唐告状,朝廷也无力远征。 “难怪啊,难怪他跑得这么丝滑,对幽州的地盘一点留恋都没有。”雁来恍然,“原来是已经有了新的目标。” “就算真的成功了也就那么回事,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发现,天兵的足迹又跟上了他的。”郝主任说。 雁来想想已经打算攻略辽东的玩家,也是无言。 事实上,这个消息一传开,论坛上已经有有玩家在后悔了。 ——早知道放刘济过去了,他先祸害了渤海国,玩家再过去,那就是天降正义啊。 ——确实,现在渤海国还是大唐属国,算是自己人,反而不好做什么了。 ——别看到谁都想打啊喂!其实我倒觉得有渤海国这个地头蛇在,我们的美洲大开发项目能省不少事,总比自己从头开始搞建设强吧? ——那倒也是,就算从头搞建设,也是需要资源的,从大唐运输也太费劲了,总不能这也传送吧? ——格局打开了! ——看了一下地图,库页岛现在好像还不是渤海国的地盘啊(摸下巴,那我们过去占了,让他们支援点物资不过分吧?到时候从这里坐船出海,感觉比翻越西伯利亚去走白令海峡更有性价比。 ——这么一说确实,从白令海峡过去也是北美的大雪山,要走到南边还不知道猴年马月呢。坐船可以直接去南美,那才是天选之地! ——你要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啊,库页岛下面好像就是北海道吧,这不得让小日……子过得不错的日本也支援点? ——北海道岛现在好像还不是日本的(陷入沉思.jpg ——诸君,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第180章 果然还是有官方撑腰爽啊! 【滴——您的好友第五交响曲邀请您加入团队频道, 是否同意?】 【已加入团队频道】 【检测到您处于公共场合,已切换耳机模式、手动输入模式,可点击此处自行修改。】 频道一开, 嘈杂热烈的讨论声就钻进了高泠的耳朵里。 “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当然是都要。” “就是,都玩游戏了, 又不用担心当人口不足之类的问题, 来多少地盘占多少好不好?” “其实我觉得也不只是库页岛和虾夷地(北海道),眼光可以放宽一点,其实小日子本岛也有很多地方完全没开发, 我们可以去帮帮忙嘛!” “你小子, 该不会已经有目标了吧?” “嘿嘿,我的要求也不高,一个石见银山足矣~” “……哥们你是真的很敢想, 石见银山可是占据了大航海时代全世界三分之一的产量啊!” “要不是产量这么高, 也不值得成为我们的目标。” “有理……就是不知道报上去能不能通过,这玩意好像是在本岛吧?” “干嘛非得报上去, 我们不能自己去挖吗?” “唔、好像也不是不行……这样万一闹出外交事故, 雁帅还能一推二五六。” “扯太远了啊朋友们, 说正事吧, 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库页岛距离国内还是太远了吗, 要啥没啥,建设起来也不方便, 总不能真的指望渤海、新罗和岛国支援吧……” “怎么不能了?你可不能学大唐,拉不下宗主国的脸面。” “谁学大唐了?我的意思是饭要一口一口吃, 路要一步一步走。库页岛肯定要开发的,但是直接在那边搞建设, 那就是无根之木、无水之源,还是需要国内输血才行。” “我赞成。可以在那边兴建海港,但船只建造、水手训练之类的,还是在国内搞更合适。” “确实。但大唐虽然有不少港口,可是离咱们都挺远啊。扬州,温州,泉州,广州……基本都在南边。” 高泠听到这没头没尾的话,连忙打开团队频道看了一眼,发现列表里一长串的人,不由有些茫然。好在其中还夹杂着几个熟悉的名字,她才确定自己没进错地方。 好在这时,第五交响曲终于开口说话了,“也不是非得找个现成的港口,我们可以自己建一个,大家觉得天津怎么样?” 这个提议立刻引来了热烈的反响。 “确实不错,就在幽州旁边,距离也近。” “从这里出海往北走也比南方的港口方便,不过从无到有建设一个新的海港,这难度是不是太大了一点?我喜欢!” “这个官方应该会支持的吧,不管是游戏里的还是游戏外的。” “肯定的,但我们也不能只靠官方。” “对对对,交给官方,那我们就吃不上肉,只能喝汤了。” 高泠听到这里,终于意识到第五交响曲拉自己进来干什么了,又是要让她帮忙找人手。 要说高泠为什么能认识那么多在各行各业发光发热的人,那就不得不提到她那个庞大的家族了。 在现代社会说家族似乎很奇怪,不过高泠的外婆生了八子一女,奶奶则是生了七个儿子,叔伯舅舅们各自娶妻生子,表哥表姐们也差不多都已经结婚成家,自然就形成了一个庞大的亲戚网,也都是高泠的人脉。 就算亲戚里没有从事某个行业的,也能替她打听出来。 眼看第五交响曲cue了她,高泠就在频道里发了句“我试试”。 见她冒泡,不少人都出声打招呼。 高泠不认识他们,他们却都知道她的名字。 高泠不太习惯这种当面的热情,寒暄了几句,就道,“那你们聊,我先撤了。” “你人还在成都吗,真不来跟我们共襄大计?”高富帅有些好奇地问。 高泠:不了,难得过来一趟,估计要多待几天。 “看来天府之国真是好地方。”高富帅玩笑道,“可惜我实在是不想赶路了,尤其不想走这种很难走的路,雁帅什么时候在那边开了复活点我再去。”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显然都想到了他之前去逻些城的经历。虽然确实很拉风,至今为止那条线都只有他一个人走过,但赶路过程中的辛苦、无聊和孤独也是实打实的。 眼看话题已经转到高富帅身上,高泠就默默退出团队频道,关上了面板。 一杯茶适时地被放在了她面前,对面的人温声笑语,“小娘子在想什么?” “没什么。”高泠端起茶盏,战术性喝水。 然后她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精彩起来。 大唐的茶都是要加调料煮的,葱姜大枣、橘皮茱萸、酥酪花椒……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加不了。虽说味道有点过于丰富,但当成特殊风味的奶茶来看待,倒也不算难喝。 倒是自从陆羽写了《茶经》之后,文人士大夫就开始鄙视在茶水里加入大量调料的做法,认为这样反而影响了茶的本味。 但盐还是要放的。 所以薛涛端过来的,就是这么一盏加了盐的、飘着一层漂亮汤花的、符合大唐上流社会审美的茶。 “你那是什么样子?”薛涛眉一挑,面露嗔色,“这可是最顶级的蒙顶石花,一般的客人,我可不舍得用它招待,看你也不是个俗人,怎的却不识好?” 高泠干脆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我只是不解,为何定要在茶水里加盐?” 按照陆羽的《茶经》,煎茶在这一时期,已经进入了挑剔木柴、水质、茶器的阶段,乃至连煎煮的火候、冲泡的缓急也都大有讲究,俨然后世日式茶道的滥觞。 明明是桐木做柴、砂壶为器,用山泉水煮出来的茶水,盛在白瓷盏中,色青沫绵,香清意雅,看起来跟高泠熟悉的绿茶已经没有太大的分别,结果一喝是咸的。 谁懂这种感觉啊! 薛涛还真知道。她手捧茶盏,一口饮尽,这才答道,“为了中和茶叶的涩味。” 高泠一愣。 薛涛又叹道,“最顶级的茶叶,都是选青春年少的采茶女,于朝阳未升、晨露未干之前采摘,即使如此,涩味也无法完全去除,须得加盐中和。” “这么夸张的吗?”高泠有些惊奇,她一直以为这些都只是噱头,难道还真的能影响茶叶的品相和味道? “何止,采茶的少女还要留长指甲,只能用指甲掐尖,不能接触到皮肤。”薛涛道,她还真是此道行家,知道得十分详细,“蒸茶时也要用最好的木柴、最好的水,如此才能出最上品的茶。” 高泠听得叹为观止,难怪只有上层社会才流行只加盐,能尝出本味的茶。 民间可吃不起这种排场的茶,如果次品茶叶的涩味确实更重的话,确实需要加更多调料去中和,不然根本没法入口。 “等等……”想着想着,她忽然一顿,“蒸茶?” “是啊。”薛涛理所当然道,“茶叶都是蒸制之后再发酵,最后做成茶团、茶饼。” “茶叶不是炒出来的吗?”高泠下意识地反驳。但旋即她就反应过来了,对啊,这个时期的大唐,连铁锅都还没普及,食物的烹饪方式也多是蒸、煮、烤,炒菜也好,炒茶也罢,自然都没有条件。 听到她的话,薛涛也有些好奇,“茶叶要如何炒?” “用铁锅炒。”高泠答道。 薛涛失笑,“民间哪得那许多的铁器。” 民间没有,但玩家有啊! 高泠忽然意识到,这似乎也是一个商机,不但能够喝上自己熟悉的茶,也能将茶叶的价格打下来。毕竟只听说采茶要在明前雨后,从来没听说过只能在太阳没出来之前采茶的,没了时间限制,成本也会大大降低。 不过她自己对做生意没什么兴趣,回头把这个商机告诉游悠悠,让她去操心吧,那家伙似乎很缺钱的样子…… 见她又开始出神,薛涛自顾自地喝起了茶。 大唐人喝茶,跟后世有一个最大的区别,就是不尚细品。 《红楼梦》里妙玉说,“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驴了。” 但唐朝人喝茶却是豪饮,只有喝得够多,才能领会茶中真趣。 卢仝有一首诗写得十分详细:“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惟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喝得够多,甚至能成仙。 既讲究又豪放,或许这就是大唐吧。眼看薛涛一个人喝完了一壶茶,高泠不由得心下赞叹。 至于茶和酒一样,喝多了也能激发诗性,就更没什么好奇怪了。 高泠被薛涛指使着帮忙磨墨,看着她挥毫赋诗,感觉十分有趣。 “小娘子解诗否?”薛涛忽然转头问她。 高泠老实摇头,“音韵美、意境美这些还是能看出来的,至于平仄格律,乃至用典用事,大都不懂。” 薛涛目露可惜之色,“你这样的人物,怎么竟不懂诗?那你会什么?” “乐器都会一点。”高泠尽量矜持地说。毕竟年轻,被人这么褒贬,还是有点不高兴的。 薛涛来了兴致,“我这里大多乐器都有,可要试试?” 高泠选了古琴,净了手,坐下来时,薛涛已经在一旁焚上了香。 乐声泠泠,香烟袅袅,薛涛一开始还有心点评高泠的造诣,后来就渐渐神思浮动,目光迷离朦胧,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她已经不年轻了,人生中有太多的经历可供回想、品味。 直到一曲终了,薛涛回过神来,看向高泠,笑着问道,“天兵之中,都是如你这般有趣的人物么?” 高泠认真地想了想,还是点头道,“虽然不知道你说的有趣是什么意思,不过天兵确实都挺有趣的。怎么样,要不要去我们那边看看?” 薛涛注视着她,见她表情认真,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样的情绪。 她生于蜀中、长于蜀中,似乎也该老于蜀中。不只是薛涛自己这么想,别人似乎也都是这么想的。所以许多年里,有那么多人来来去去,却从来没有人对她发出过这样的邀请。 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孔夫子说:四十不惑。薛涛本以为,到了她这个年纪,应该什么都看清了、看淡了。 可是听到这句话,心中竟还是会如同少女时期那样,涌起无尽的期望与畏惧。 不是无望地留在原地等待,不是无力地看着别人来了又走,而是自己走出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看一看……不曾见过的风景。 …… 开启了北口守捉所的复活点之后,雁来看着再度归零的气运值余额,不免有些心痛。 大电影转化来的气运值增长已经逐渐停滞,以后就没法再快乐地躺着数钱了。 好在目前的地盘也足够消化一段时间。 完成了新的版本更新,眼看幽州的局势重新稳定下来,该安抚百姓的安抚百姓,该开荒种地的开荒种地,该出关探索的出关探索,雁来便打算回洛阳去了。 正琢磨着,就有玩家来报,成德节度使的使者王廷凑和横海节度使的使者程知用求见。 对此,雁来的反应是,“后面那个是谁?” “咳……”郝主任在旁边干咳一声,“横海节度使,也是河北的方镇之一,不过目前治下只有沧州。” 横海节度使原本领沧冀、德、棣四州,也还算是有排面的。 可是谁让它运气不好,匹配进了普天之下最修罗的河北大区呢? 西边的河东节度使、南边的河南府都是朝廷必救之地,绝不容许其他人染指,北边又是草原游牧民族的地盘,那河北三镇不就只能朝着横海节度使用力了? 所以安史之乱后,除了沧州之外的三州屡次易主,如今也还是成德的地盘。 不过也正是因为三家都要争夺,所以反而给了横海节度使夹缝求生的机会,虽然弱得连雁来都想不起他们,但还是坚强地存在着,并且将一直延续到唐末。 所以,玩家在河北三镇掀起惊涛骇浪时,就在一旁的横海节度使也是胆战心惊,随时关注着局势。 眼看天兵已经把三镇都打服了,立刻就派了使者过来。 “原来是这样。”雁来恍然,对郝主任说,“能不能弄一幅把方镇都标出来的地图?” 下次不能再闹这样的笑话了。 郝主任满口答应,又说,“我的建议是见一见,稍微安抚一下。天兵最近好像鼓捣着要修建一个港口,沧州就是最好的选择。” 雁来嘴角抽了抽,玩家还真是薅羊毛上瘾啊。 不过这个横海节度使既然把使者派过来了,想必不会拒绝这点小小的要求。从这一点来看,也不得不说那个程权是有自知之明的,他要是不来,玩家就该主动去找他。 “那就见吧。”雁来点头,又问,“对了,王廷凑又是怎么回事?” “这就不清楚了。”郝主任摇头,想了想道,“不过之前我们经过赵州的时候,他好像也求见过,还说可以率领成德的军队随天兵作战,不过帖子送来的时候,我们都已经出城了。这是在那边没见到,直接跟过来了?” 雁来闻言笑了,“真是个聪明人,那也见见吧,我有点好奇他想干什么。” 虽然玩家不需要,但他的态度摆出来了,而且,能在那个时候判断出天兵要打幽州,甚至从玩家划地盘的行为中猜到她会亲自过去,这份眼光也不错。 横海来的使者姓程,一听就知道是节度使程权的亲属、心腹。 不过这个程知用看起来没有任何藩镇的跋扈之态,显得谦恭谨慎,而且一上来就表示,天兵在河北三镇推行的新政非常好,他们横海也一定跟上。 可以说是很有当小弟的自觉了。 听雁来说想在海边划一处地方来修建海港,程知用更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就怕她不提要求,那说不定是想把整个沧州都吞下。现在既然开了口,短时间内应该不用担心了。 不过他还是有些为难地道,“划地方倒是没问题,海边多的是空地。只是水势泛滥,恐怕难以修筑城池……” 这倒不是杞人之忧,根据专家研究,历史上黄河曾经有过六七次大改道,时而注入渤海,时而又从山东入海,时而干脆夺淮河入海,可以说,黄淮平原基本都是黄河频繁改道冲刷出来的。 至于小的改道、泛滥、决堤之类的毛病,那都不值一提了。 所以沧州的沿海地区基本都是沼泽地,没法住人,也没法耕种。 程知用觉得,这些还是先说清楚了比较好,免得天兵到了地方一看,还以为他故意骗人。 “这个倒是没关系。”雁来不甚在意地道。 新中国成立以后,黄河再也没有出现过改道,可不是因为它突然良心发现了。 游戏里抄现实的作业,不要太简单。 成德和幽州一共抓了几十万的俘虏,正愁没地方安置呢,都送去修河吧。 “这……修河可不是小事,糜费极大。”程知用小心翼翼地提醒。 “放心吧。”雁来知道他在怕什么,就笑道,“真有需要横海节度使配合的地方,也不会让你们白出力的。” 程知用离开时,脚步都是轻快的。本以为能以雷霆之势整顿好河北三镇的,应该是个煞星,没想到这么和气、这么好说话,完全在他的预料之外。 不过没等他继续琢磨,一旁就有人凑上来,热情地问道,“不知道使者什么时候返回横海?我们的队伍已经召集好了,随时都能出发。” 玩家也没想到,他们这边才想着从无到有修建天津港,那边沧州就主动送上门来了。 果然还是有官方撑腰爽啊! “下官……”程知用正要开口,就被玩家打断,“没什么事的话,我们今天就走?” 接着不等他反对,就直接被热情过度的玩家拖走了,完全没法反抗。 难怪那位雁帅那么和气,原来雷霆手段都交给天兵去用了……程知用迷迷糊糊地想。 …… 王廷凑很快也被带了进来。 看到他,雁来眸光不由微微一动。 怎么说呢,王廷凑长得就是个奸臣反派的样子,面相很凶,目光锐利,一看就不好惹。这种长相,很容易让人以为他是个暴躁莽撞的武夫,从而忽略他的心机。 但这样一个人人,历史上竟是直到王承宗死了,才开始崭露头角,可见王武俊眼光真不错。 王廷凑能感觉到雁来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但态度依旧沉稳坦然,大步上前,行了个安西军的军礼,“拜见雁帅。” 要不说是聪明人呢,雁来语气温和地道,“衙内不必多礼,不知此来何事?” 王廷凑站直了身体,道,“属下备了一份薄礼,还请雁帅笑纳。” 说着回头示意,便有人搬上来两口箱子。王廷凑亲手将箱子打开,介绍道,“都是些古物、字画、珍本、善本书籍,是属下历年所积,外间难见。这些东西在我这莽夫手中,着实是明珠暗投,如今幸逢明主,想来宝物有灵,也该欢喜。” 雁来不由得起身走了过去。 她不太懂这些东西,不过单看品相,这些东西都保存得很好,分门别类、包装完整,并没有胡乱地堆在一起,足见它们的前任主人并非自己所谦称的那样,是个莽夫。 事实上,史书对王廷凑的评价也是“好读兵书,雄猜有断”。 “衙内有心了。”雁来收回视线,看向王廷凑,“不知你想求什么?” “属下想跟随在雁帅身边历练。”王廷凑道。 雁来这下是真的惊讶了。 王廷凑至今都仍然只是成德军衙内兵马使,并没有给自己加官进爵,雁来她们都猜测他并不打算留在成德争权夺利,但也没想到他会提这样的要求。 “抱歉。”雁来微微迟疑,还是道,“你应该知道,我手下不缺将领,也不缺幕僚。” 所以连玩家都只想着捞诗人,因为不管是李吉甫这种名相,还是李愬那种名将,到了安西军,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哪怕雁来给了他们发任务的权限,玩家也不可能真的服从他们的管理,而他们又不会甘心只做个摆设。 不像诗人,大部分都是理想主义者,权欲没有那么重,能给他们找到可以发挥的地方,让他们感觉到受重视,达成他们心目之中君明臣贤的模范,他们就会很满意了。 最重要的是,她行踪不定,会经常传来传去,王廷凑根本没法跟。 王廷凑有些失望,不过这个回答其实也在预料之中,他很快就调整好了表情,道,“是属下唐突了。”顿了顿,有道,“在下想去西域看看,不知可否?” “这个不用问我。”雁来笑道,“西域欢迎所有人,只要遵纪守法就行。” “如此在下就放心了。”王廷凑点点头,十分干脆地朝她拱手告辞,并没有半点纠缠的意思。 雁来本想推辞一下,既然没把人留下,这礼物也就不好收了,结果根本没来得及开口。 她看看箱子,又看看王廷凑的背影,由衷地道,“希望他好运吧。” 她也反应过来了,王廷凑想跟在她身边,并不是想替她做事,或者说不只是想这个,更多的是作为一个大唐本土原住民,想要在这个玩家纵横的世界里,找到属于他自己的位置。 不管是这份敏锐的洞察,还是这种当退即退的决断,都令人惊叹。 一个意志坚定,清醒自知,永远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又能得到什么的人,雁来是真的希望他能成功,为后来的人提供一个可参考的范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0-190 第181章 “要是我毛遂自荐,你说他们会同意吗?” 河北的战报很快送到了长安。 前后不过几天的光景, 曾经让朝廷头疼不已的幽州,就这样平定了。而且还不是投降或和谈,而是实打实地打下来的。 不过朝堂上下都已经习惯了天兵的雷厉风行, 对此也算是早有预料。 但真正看到战报,几位宰相还是吃了一惊。 无他,这战果有点太夸张了, 不提超过二十万的俘虏, 也不提活捉刘济,只说刘济居然招引草原人南下,幸好被天兵及时发现拦截, 活捉敌方首领, 以及在刘济的队伍里发现了渤海国前来朝贡的使团,似乎他已经打算好了要远遁辽东…… 每个消息都是爆炸性的,合在一起更是震得人不知所以。 刘济是个读书人, 平时也亲近朝廷, 所以朝中对他的评价普遍不错,没想到他竟会做出这样的事。 不过这会儿也没人有心情为刘济唏嘘。 因为刘济越是不做人, 越是罪有应得, 那天兵和雁来的功劳自然就越大。 朝廷就又要考虑该如何封赏了。 本来之前雁来遇刺, 就让人心惊肉跳, 生怕他们迁怒朝廷, 现在若是有功不赏,只怕没那么好说话了。 所以这天中午, 会食时的话题就是这个,说得几位年纪都不大的宰相有点食不下咽。 但再怎么难, 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做。 再者要真说难,这会儿还是比不上当年回鹘人在中原横行无忌、大肆劫掠的时候。 至少天兵做的事情都是利国利民的, 也是他们一直以来想干的,只是没带朝廷一起玩而已。 所以他们很快就商量出了一个大致的结果:赏钱多少要给一点,不然面子上不好看,剩下的就是嘉奖和升官了,这方面倒是可以大方一些,反正也不用朝廷发俸禄。 唯一无法确定的地方在于,幽州的官员该怎么安排。 幽州不是成德,安西军连刘济都抓了,军队也彻底打散,肯定不会再保留幽州节度使——除非朝廷让雁来担任这个节度使。 那朝廷要给吗? 如果可以,朝廷肯定不会这么干。 虽然幽州实际上已经成为了安西军的地盘,但是名义上获得朝廷的承认,又是另一回事。 问题是,这事朝廷说了没用,主动权并不掌握在他们手里。所以如何把握住那个平衡,既能保住朝廷的体面,又能让安西军接受,就是难点所在。 这顿饭吃得有点久,最后还是李吉甫道,“罢了,既然议不出结果,不如直接去问他们。” 武元衡和裴垍都是一愣。 其实这才是正常的流程,藩镇入京办事,一般都会先找能说得上话的人,私底下达成一致,然后再对朝廷开口。只不过有的人找宦官,有的人找宰相,总体而言还是找宦官的多些。 但安西军从来没有遵守过这种潜规则,他们也不需要,以至于大家都忘了还有这样一个渠道。 两人都没有反对,将这个跟天兵联络的任务交给了李吉甫。 于是下朝之后,李吉甫就去拜访了武威郡王府。 听说郡王府的门从来不关,白天黑夜都有不少天兵在这里出没,李吉甫却还是头一回亲眼见到。 看到他,原本打算出门的天兵全都脚步一转,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旁若无人地议论。 “他怎么上这儿来了?” “肯定没好事。” “话不能这么说,说不定就是新任务呢?” 一行人就这样护送他到了郭昕的住处,然后十分自觉地在门口止步,倒是让李吉甫有些诧异,他还以为他们会跟进去偷听,哦不,正大光明地旁听呢。 不过进了门,看到几条大汉正在院子里舞枪弄棒,李吉甫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不知为何,这个无关紧要的细节,让他的心情都变得轻快了几分。 …… 雁来刚刚回到洛阳,就得知了这事。 “朝廷的意思是,让你推荐几个人选。”郝主任道。 “我哪来的人选?总共也不认识几个人。”雁来说着眼珠一转,忽然笑道,“要是我毛遂自荐,你说他们会同意吗?” 郝主任无奈地说,“他们让你推荐人选,就是不能让你做这个幽州节度使的意思。”顿了顿,又道,“不过你要是坚持,他们估计也没什么办法。” 雁来可不是别人,朝廷不满意,就能不授官,一直拖着她。 其他的藩镇,拖一拖内部自己就出事了,但换做雁来,拖着拖着朝廷可能就要出事了。 “那就这样吧。”雁来道。 郝主任一怔,“你确定?” 她觉得这有点不像是雁来会做的选择。 雁来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道,“你觉得,要是别的藩镇……比如说田季安把成德给兼并了,朝廷也会让他举荐新的节度使吗?” 郝主任认真思考起来,“情况不一样,我想他们会等田季安自己上书,看看他想要什么。” “这就是了。”雁来耸了耸肩,“一直以来我的态度太好了,可能让朝中的官员产生了误解,以为我真的很好说话。所以不会对别的藩镇用的手段,对我就可以用。”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君子可欺之以方”呢? 郝主任听到这话,不由有些汗颜。 这话说的是大唐朝廷,又何尝不是在点她?一直以来,她们其实也都在试探雁来的底线。 但这其实也是她对她们的试探。 好在她们虽然也有自己的考量和打算,但从头到尾做的决策都是以雁来的利益为先,不像大唐这边,看她好说话就想占便宜。 其实现实里也不是没有持这种论调,甚至想法更加激进的人,只不过最后是她得到了更多人的支持。 这么一想,郝主任就又坦然了。 雁来跟玩家一样,不喜欢太多的弯弯绕绕,更喜欢坦荡磊落的人,这是好事。不需要猜来猜去,只要不去触碰她的底线,大家就能继续愉快相处。 “适当地崭露锋芒也好。”心情一平静,她的智商也回来了,又道,“这事可不只是朝廷在意,天下人也都在看着,总要把态度亮出来,让他们分清楚大小王。” 现在很多事当然都可以含糊着,但总有需要表态的那一天。 “那就这样答复他们。”雁来说着起身道,“走吧。” 对她来说,这只是个小小的插曲,不会影响她接下来的行程——之前开复活点的时候,就说过要去拜访大唐的文豪们,结果幽州那边突生变故,只能暂时搁置。现在回到洛阳,雁来就打算先把这事办了。 再拖下去就不礼貌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郝主任跟上来说,“元稹的妻子病了,请了我们的大夫过去看,情况不太好。” 雁来脚步一顿,又继续向前,论坛好像确实说过,元稹的妻子韦丛就是今年去世的。 她一边走,一边打开论坛,搜到了那个帖子。 七月初九……等等,今天是哪天来着?雁来看了一眼页面上显示的七月十三,不由得陷入沉思。 拖过了原本的死期,姑且算是好消息吧。 “那我们也过去看看。”雁来说着微微一顿。 孟郊家有老人要去看看,白居易家有孕妇要去看看,元稹家有病人也得去看看,难道还能单剩下一个韩愈吗? 还好还好,大唐的才子虽多,但是能在后世家喻户晓的其实也就那么几个,要不然雁来光是雨露均沾、一视同仁,就要花光所有的时间。 难怪李世民和李隆基都喜欢办宴会,把所有人都请到一起,就不存在厚此薄彼了。 很快就到了立德坊,这里进出的玩家看到她,顿时又惊又喜,纷纷围拢上来。 对普通玩家来说,能看到雁来的机会是越来越少了。难得在外面刷新,当然要赶紧打卡。 动静这么大,主人家很快就赢了出来,雁来这才发现,韩愈居然也在这里。 呃……也不能说是居然,因为韩愈和孟郊的关系真的很好。 韩愈对孟郊十分推崇,甚至曾将自己和孟郊比作杜甫和李白,说一直遗憾李杜交情虽好,却不能长期相从,于是写下了“吾愿身为云,东野变为龙,四方上下逐东野”这样的句子。 用清代赵翼的话来说,“趋尚相同,才力又相等,一旦相遇,遂不觉胶之投漆,相得无间,宜其倾倒之至也。” 所以他闲着没事主动来拜访孟郊才是正常的。 雁来打量两人时,两人也在打量她。 到了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在见到雁来的第一眼,注意到的是她的年龄了。她虽然年轻,但并不会让人生出轻视之心,反而有种独属于年轻人的锐气,顾盼之间,风采卓然。 但那双淡蓝色的眸子看过来的时候,又像是含着笑意,只让人觉得温柔可亲。 在两人上前见礼的同时,她也朝这边躬身,“见过两位先生。” 教科书上的人活生生站在了自己面前,这或许是穿越到这个大唐世界最值得安慰的一点,好像见到了素未谋面、却又心心相印的老朋友,充满了奇妙感。 寒暄几句,雁来被迎进门,去拜见了裴老夫人,陪着说了一会儿话,她就主动告辞了。 她在这里,其他人似乎都有些无措,又没有别的话题可说,只能一再地表示谢意和感恩,而雁来实在不擅长应付这种场景,也不喜欢听这种话。 但听她说要去探望韦丛,韩愈和孟郊便表示想要同往。 虽然在文坛上,韩孟诗派和元白诗派的理念截然不同,甚至一度有过一些矛盾和争论,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而且这个阶段也并不长,在韩愈和白居易先后经历贬官、再次回朝后,他们的性情和文笔都变得平和了。白居易不再裨补时阙,而是开始写《竹枝词》。韩愈也不再力抗佛老,能写出“曲江水满花千树,有底忙时不肯来”这样的小词,彼此之间的往来酬唱也随之变多。 至于当下,他们的关系虽然不亲近,但也没什么矛盾,历史上韦丛去世之后,墓志铭还是韩愈写的。 如今因为白居易和韩愈一起贬官的缘故,关系反而更亲近了一些。 所以他们要去探病,雁来也没什么意见。 不过实际上,只有雁来一个人见到了韦丛。她的状态不太好,不过按照医生玩家的说法,倒是没有性命之忧,只是恐怕会落下病根,以后时不时就会发作。 但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元稹前两年在丁忧,过完年才重新起复,任监察御史。三月时奉旨出使西川,弹劾了不少人,于是也被排挤到洛阳来了。不过也是因为这样,韦丛生病时,才能经由白居易介绍,第一时间请玩家过来治疗,否则情况还真不好说。 所以此刻,元稹对着雁来再三致谢,情辞恳切。 雁来忍不住打量了一下他,该说不说,元稹确实有做渣男的资本,相貌堂堂、气质出众,比他的好基友白居易好看,难怪能娶到韦氏的贵女。要知道,元稹因为家贫,很早就参与了明经科考试,而这是个只尊崇进士的时代。 反过来说,元稹能在这个年纪,在仕途上达到跟进士白居易差不多的高度,不仅有实力,也足够努力。 虽然史书上认为他有才无行,但在这个时期,元稹还是个跟白居易一样的愤青,眼睛里都有光。 至于感情问题,只能说,在场的才子没有一个是无辜的,就算是情况最窘迫的孟郊,也经历过至少两段婚姻。元稹之所以渣得人尽皆知,是因为他肯承认自己渣。 她看的时间太长,而且目光里的审视太明显,元稹被看得十分不自在,不由轻声提醒,“雁帅?” 雁来回过神来,朝他笑笑,似乎又是那个温柔可亲的上位者了。 但元稹心中反而更加惴惴,忍不住反思起来。 雁来不知道自己一不小心把人吓到了,她只是来打卡的,所以很快又起身告辞。 在玩家的帮助下,白居易和元稹租的房子就紧挨着,所以得知她还要去白居易家拜访,其他人便也跟着过去了。 结果一行人才到门口,就撞上急急忙忙出来叫医生的玩家。 杨夫人要生了。 也不知道该说是巧还是不巧。 但既然来了,众人也就进去跟着一起等。好在这一胎还算平顺,大概三个小时就平安生产,母女平安。 到这个年纪才做父亲,白居易已经等出了一身的汗,这时得了消息,总算松了一口气。 听说是个女儿,他下意识地看向雁来。 生男生女的情况,他当然都考虑过。若是在以前,想到是个女儿,他心下多少会有几分失落,毕竟传宗接代的思想,根植于每一个国人的心中,就算是现代人也不能免俗,何况这个时代? 但现在情况有些不一样了。 雁来太年轻了,还不到二十岁,假设她能活到六十,那至少还有四十年的光景,她和天兵会继续影响这片土地。在天兵治下,作为女子也能活得很好,甚至更好。 四十年之后会是什么样子,白居易想不到,毕竟他也还不到四十。 但从安史之乱到现在,也不过五十年而已。像白居易这样亲历过战乱的人,深知世事变化无常,未来的事无法预料、更难以抵抗,他能为孩子打算的,也只有这一世。 这个孩子由天兵亲自接生,注定会在她们的关注下长大,是女儿或许更好。 思量间,孩子已经被抱出来了。 几位客人凑上去欣赏了一番,难免要想些吉利话来夸一夸。这对他们来手是基操,但雁来就麻爪了。想来想去,只能问,“白先生可想好孩子的名字了?” 虽然尊重这个时代的风俗,但白大娘确实不好听…… 白居易顿时警惕起来。 这个时代的长辈和上位者都很喜欢给人取名、取字,对孩子来说,这其实也不是一件坏事,因为这也算是一种祝福与看重。 但白居易初为人父,早就满心兴奋地取了好多名字备用,还为此跟陈老夫人和杨夫人商量过许多次,只是还未最终择定。 要是雁来赐名,他是答应呢,还是答应呢? “取了几个备用,只是难以抉择。”他试探着道。 雁来点头,“可以问问孩子她娘的意思。” 白居易应下,见她不再说别的,居然还有点失望。 不过这念头也只一闪而逝,他就被玩家叫过去,学着该怎么抱孩子了。 雁来一转头,就见一旁的孟郊看着孩子,眼中有羡慕,也有伤痛。就在前两年,他接连失去了三个孩子,最小的那个也还在襁褓之中。按照论坛上玩家们的猜测,很有可能是流感之类的传染病,小孩子抵抗力差,就没了。 到他这个年纪,恐怕也很难再有孩子了,现在看到别人家的孩子降生,自然不免勾起伤心事。 雁来纠结了一下,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戳了戳韩愈,示意他过去安慰。 结果韩愈大概也没有这方面的天赋,他是个直性子,也说不出婉转的话,思来想去,干脆跟孟郊说,“符郎最近已经开始学作诗了。” 雁来:“……”什么叫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亏得孟郊给他脸,居然还顺着这话夸了一下,韩愈就又接着道,“他在长安时,拜了个老师学作文,如今开始学诗,我也想给他找个好老师,不知东野可愿意收个弟子?” 好吧,看来是误会他了。 这个时代讲究事师如父,韩愈让自己的儿子拜孟郊为师,既是想慰藉他膝下空虚的寂寞,也是让这孩子承担养老丧葬之事的意思。 这可是韩愈的长子,这份心意不可谓不重。 但孟郊却摇头拒绝了,“我的诗学不得,退之还是再觅良师吧。” 这话听得人心酸。 孟郊写了一辈子的诗,他用诗来追逐功名,也用诗来安慰自己追逐功名失败的痛苦。他曾经发誓说“终当罢文字,别著逍遥篇”,可到了最后,却又是“至亲唯有诗,抱心死有归”。 他不像韩愈、柳宗元和白居易那样,对仕途还抱有期望,或者就算不作诗也还能做文章。 离开了诗,孟郊一无所有。 但现在他却要亲口对他最要好、最了解他的朋友说,我的诗学不得。 雁来上前一步,打断了两人之间凝滞的氛围。 对上看过来的视线,她自然地笑道,“说起来,有一件事一直想要拜托诸位,但一直不得空提起,就耽误到了现在。” 见两人都被自己的话吸引,雁来才继续道,“都知道天兵不懂诗,但天兵都很喜欢诗,这一点也不假。听说天宝末年以来,战火连绵,许多名家之作都多有散落,因此我一直有心想将这些作品搜集起来,刊印成册,传承后世。” 韩愈和孟郊都是眼睛一亮。 以文字为业的人,又怎么可能拒绝得了这样的诱惑? 所以听到雁来说,“只是这事没法靠天兵来做,只能仰赖诸位。” 韩愈立刻满口应下,“这又何尝不是吾辈中人的心愿?只是一直以来穷愁困顿,有心无力而已。难得雁帅有此志向,我等自然愿附骥尾。” 而后他才反应过来,雁来在这时候开口的用意。 相较于给孟郊送一个排遣寂寞的孩子,不如给他找一件能够实现自我价值的事情去做。 到时候,他的名字也能随着这些作品一起永久流传。 所以他说完,也看向孟郊。 孟郊虽然不擅长人情世故,但是又不傻,自然明白他们的用心,感激道,“雁帅有命,敢不尽心竭力?” “也不用太着急,慢慢编吧。”雁来笑道,“这事光靠几个人也做不成,诸位有什么亲朋故旧,有志于此的,也都可以邀来,一起把这件事做成。” 别说,他们还真有。 韩愈就不用提了,他这个天下文宗的身份目前虽然还有点水分,但是学生故交着实不少,而且显而易见,需要他提携的人,出身都不回太高,仕途也不会太顺,多半都会愿意参与这样的盛事。 就算是孟郊,其实也是有几个穷朋友的。 第182章 难道他这个皇帝的威命,还不如那些天兵? 编书这个事儿, 也算是历朝历代都很喜欢搞的大项目了。 除了给前朝修史书,给前任皇帝修实录之外,宋朝的《太平御览》, 明朝的《永乐大典》,清朝的《四库全书》,都是官方编集的煌煌大观, 也是文人刷资历、刷声望的最佳途径。 至于私人编纂的各种书籍, 也是不可计数。 毕竟读书人三大终极成就——立德、立功、立言,也只有最后一个能由自己决定了。 相较而言,这事在大唐还不算太流行, 除了国初编的一大堆类书之外, 就是《初学记》《兔园册子》以及杜佑的《通典》,李吉甫的《元和郡县志》一类。 具体到诗集这个领域,除了各家诗集之外, 也只有殷璠的《河岳英灵集》和元结的《箧中集》等少数几种。 究其根本, 主要是因为大唐至今为止还没有点亮印刷术这项技能,大部分书修完之后都是束之高阁的, 少数会拿出去与人传抄, 也容易出现讹误或者脱漏。 所以现实之中, 许多唐诗都已失传, 留下来的也是后人搜求集结而成, 多有存疑,甚至干脆一首诗就有好几个版本。 《全唐诗》更是直到清朝才编纂成集。 这当然都是坏处, 不过好处也不能说是一点没有。 用很多导师带学生时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来说,“唐朝几乎所有传世的文章都在《全唐诗》《全唐文》《册府元龟》《太平御览》里, 只要有恒心就能读完。但唐以后的文献就太多了,穷尽一生也读不完。” 但雁来觉得, 书总是会有人读的,就算一辈子都读不完,也好过想读的时候找不到。 就拿孟郊来说,他生前没有编过自己的诗集,死后韩愈等人不知为何也没有将他的诗编集成册——雁来觉得说不定是他本人的要求,总之只有一些民间流传的抄本,直到北宋时才经宋敏求搜集整理编辑成书,但也只有五百多首,不及创作总数的一半。 既然玩家已经把印刷所需要的所有技术都在游戏里复刻出来了,那当然不能只用来办杂志。 雁来早就有修书的想法了。 不说别的,至少大唐那些错漏百出、甚至还将祝由科(也就是用符咒和仪式来治病)单独成篇的医书,就得好好修一修。 不过要做的事情太多,这些事情也只能慢慢推进。 就说医书这事,修起来多简单,直接把现实里医书一抄就完事。但想要让广大群众认可、愿意相信并使用,就是另一回事了,所以医生玩家们目前都还在刷病例和声望。 相较而言,编诗集就简单得多。尤其是前人的诗集,无非就是一个搜集整理和校订的工作。 安史之乱才过去五十几年,很多经历过盛世的老人都还在,作品的搜集不算困难,整理和校订雁来拿的也是元和最强阵容,剩下的就是慢工出细活儿。 众人对此事都很有兴趣,当即就商议起来,就连今日大喜的白居易,也忍不住凑了这个热闹。 虽然更多素材需要等慢慢搜集,但在场这几位,家里都有不少藏书,现在就可以着手整理,亲朋故旧处也要写信送去,即便人不来,也可将藏书借来。 人一忙起来,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其实除孟郊之外的三人,这段时间的情绪也不太高,毕竟是被贬官了,还是无事可做的闲官,这种志向难伸的抑郁愤懑,是玩家带来多少热闹,都无法彻底排遣的。 用柳宗元的话说,是“暂得一笑,已复不乐”。 现在总算有了用武之地,虽然不是著书立说,但也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文教盛事,更是他们能一偿夙愿、一展长才的好机会,自然都很用心。 见大家各自散去,忙碌了起来,雁来也欣慰地舒展了一下身体,朝郝主任笑道,“我们也回了。” 郝主任点头,一边跟上她,一边道,“搜集散落民间的诗歌工作量着实不小,不如给天兵发布任务,让他们帮忙。” 勘正、校对乃至辨别真伪,玩家肯定是做不来的,但单纯只是搜集诗歌的话,玩家倒是可以帮得上忙,而且他们肯定也会对这个任务感兴趣。 雁来十分赞同。 用玩家有一个最大的好处,那就是降低成本。反正没有这个任务他们也会到处跑,只是顺手的事。他们搜集的诗歌也可以直接通过网络传送,效率更高。 真·赛博降本增效。 …… 元和四年七月二十日。 阿史那古丽雅站在长安城外,仰望眼前这座她所见过的天下间最宏伟的城池,心头震动不已。 往昔在碎叶的时候,她只听说过大唐的强大,对此却没有明确的认知,只看到大唐的军队不是输给吐蕃,就是输给回鹘,因此渐渐也起了轻慢之心。 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大唐比自己所知的要大得多,西域对他们来说,不过是边远之地一处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用在那里的兵力不过是冰山一角。 她也终于明白,雁帅为什么要让她带着孩子到这里来生活了。 想到雁帅,阿史那古丽雅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她不再仰望高大得仿佛直入云霄的城墙,而是将视线转向城门处进出的人,轻易就认出了混在里面的天兵。 雁帅果然没有骗她,长安城里也有很多天兵。 大唐固然强大到令人胆寒,但天兵毕竟是天兵。哪怕还不知道天兵在这里具体的影响力,阿史那古丽雅的心也一下子定了。 正思量间,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已经迎了上来——在雁来的安排下,她是作为献土称臣异族首领入京朝觐,自然有相应的接待规格。不仅有朝廷官员来迎接,进城的时候还有金吾卫开道。 这样的动静,自然也引得许多长安百姓过来围观。 葛逻禄的大臣发动叛乱,欺负孤儿寡母,王太后带着小王求到雁帅面前,她带着大军,半个月之内就横扫整个葛逻禄的事迹,早就已经传遍长安了。听说葛逻禄的王太后要举国来献,自然又是好奇,又是自豪。 开疆拓土的基因,也深藏于每一个大唐人的身体里。 可惜安史之乱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盛况,大家也只能在茶余饭后、闾间巷里,从闲谈的老人口中听到玄宗时期“万国趋河洛”的故事。 但是现在,天兵带来了新的盛事、新的荣耀。 不仅在危难之间收复了整个安西四镇,重新跟朝廷取得联系,现在又降服了桀骜不驯的草原民族,让人如何能不骄傲、不兴奋? 这还不算,幽州献俘的队伍一路紧赶慢赶,正好也是这一天抵达长安,又引发了新一轮的围观。 对阿史那古丽雅,长安百姓好奇之中不乏热情,毕竟人家是献上了整个部落——虽说是雁帅帮忙抢回来的,但那也是她的家业,她既然献出一切,来到长安生活,自然要让人宾至如归。 但对刘济和他的家人,长安城的百姓就只剩下唾弃了。 这可是通敌卖国的唐奸,虽说有天兵在,他再怎么折腾也是枉然,但众人提起这件事,却还是忍不住义愤填膺。臭鸡蛋烂菜叶自然是没有的,碎石子倒是随处都是,砸得刘济狼狈不已。 相较而言,奚族首领李有德都没那么可恨了,毕竟蛮夷不服王化才是正常的。 等队伍走远了,人群也没有立刻散去。 既然看到了幽州献俘的队伍,自然免不了说起天兵在河北做的大事,说起那散得满长安城都是的传单,说起减税的政策。 虽然住在长安城里的百姓,大部分都没有土地,但同样深受盘剥之害。所以,对于传单上说的,所有苛捐杂税全都取消,每年只交户税的说法,每个人心底都不无向往与羡慕。 甚至会忍不住在心里暗暗盘算,什么时候京城才能是天兵说了算? 只是这话不敢说出口,大家只能以眼神交流,默默心会。 这样的暗流涌动,自然都被俱文珍的察事院看在眼里,但他也没什么办法。 天兵既然将传单散得满世界都是,河北的消息就瞒不了人。长安城的百姓只是羡慕一番,距离河北更近的河东、河南、山东一带,据说都已经有百姓主动往河北迁移了。 而各地藩镇使臣对这件事的反应,就是上书弹劾天兵和雁来。 弹劾的奏折堆起来都快比俱文珍本人高了,实际的行动却半分都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天兵已经侵入了大唐的每一处州县,刚开始也有不信邪的,想处理掉境内的天兵,结果是更多的天兵涌入当地,闹得鸡犬不宁。 河北减税的消息传出去之后,更是有不少天兵也开始鼓动当地百姓抗税,让当地官府苦不堪言。 有了这些前车之鉴,其他人也算看出来了,什么都不做还能暂时安稳,只要他们一动,天兵就会跟着动。 他们不敢动,就只能将压力转嫁给朝廷。 也不怪皇帝这段时间都不见廷臣、不听议事,实在要议的事情不仅没有任何新意,而且也根本找不到解决办法,只是徒增困扰。 就算今天这样的喜事,又是异族朝觐、又是地方献俘,李纯也看不出来有多少高兴。 毕竟所有人都知道,功劳是安西军的,是天兵的。 朝廷没有任何好处,却还要封赏。 也难怪之前朝廷拖着不封赏,安西军那边也不急,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如今这两份大功送到长安,朝廷若是还不封赏,天下人恐怕都会齿寒。 但更让李纯不高兴的是,政事堂拟的封赏折子,居然直接大喇喇地写着,要加封雁来为幽州节度使! 这下皇帝不想议事都不行了。 他将人招来,几乎要将奏折扔到他们脸上,“这写的是什么?” 其他人都看李吉甫。 李吉甫默默弯腰捡起那封自己亲手写的奏折,平静道,“这是跟安西军私下沟通的结果。” 李纯很想骂一句他们怎么说你就怎么应了?但他也知道,如果朝廷下了封赏,安西军不满意,肯定会直接拒绝的,到时候更难收场。李吉甫这种事先沟通的做法,并没有问题。 说实话,雁来缺这个朝廷的册封吗? 不只是幽州,成德、魏博连带着旁边的横海,现在都是她说了算。 但她就是要这个节度使,也未尝不是一种对朝廷的提醒和震慑——朝廷发给她的上一份公文,说魏博和幽州对她不满,她已经处理了,说吐蕃抗议她在于阗的作为,她也表示自己可以扛,但该给她的封赏,朝廷却一直拖着,拖了一次还想拖第二次。 真以为她好说话,就是好欺负? 沉默片刻,李吉甫又道,“除了节度使之外,幽州所有官职都可以由朝廷选派。” “好,给她。”李纯气道,“朕倒要看看,她之后是不是还要再兼一个河东节度使!” 众人闻言,心头都是一跳。 因为当年的安禄山,就是身兼平卢、范阳、河东三个节度使,而且河东节度使也正是最后一个兼职,在天宝十年授予。当时的安禄山,也是但凡进奏,朝廷无有不允。 皇帝这么说,就是明指雁来有反意了。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新鲜的说辞,事实上,从天兵在长安城里弄了个复活点之后,这种说法就已经暗暗流传开了。在所有人看来,天兵不仅有想法,也有实力,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但没有人会将这个想法说出来。 还是那句话,你提出问题,就要解决问题,否则被解决的就是你了。 现在说这话的是皇帝,众人也只能低眉敛目,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李纯一看,更加生气,摆手结束了这次议事。 节度使都授予了,剩下的那些官职,就算由朝廷指派,又有什么用处?他都懒得理会,任由宰相去处理。 …… 经此一事,李纯忽然发现,就连原本在对付天兵方面颇有手段的李吉甫,似乎也不怎么好用了。 理智上,他知道这跟个人能力没什么关系,而是大势所趋。 但李纯身为皇帝,终究还是不甘心,所以三人一走,他就招来刘光琦这个枢密使,问他朝中有什么能力出众的大臣。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自己也很清楚,只是需要别人参考而已。 刘光琦提名了中书舍人李藩和权德舆。 李纯又问他对着两人的评价。 作为枢密使,刘光琦最大的职责就是接受、传达表奏和皇命,所以跟中书、门下两省的官员接触最多,所以李纯才会问他。 刘光琦略略思量,道,“权舍人文质彬彬、性情宽厚,有朱门气度。李舍人清规有度、骨鲠标挺,有宪臣法体。” 他已经猜到皇帝想要换宰相了,所以对两人的点评,也是按照李纯的需求来。 虽然未必有多少用处,但骨鲠标挺,至少在关键时刻直言、敢言。 果然,李纯一听就道,“朕依稀记得,之前裴相公曾举荐过此人,以为有宰相器。” “是。”刘光琦道,“奴婢也听过两省传言,李舍人为给事中时,制敕但有不可,皆于黄敕后批之,有人说宜别连白纸,便对曰:别以白纸,是文状,岂是批敕?” 按照大唐的规定,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知制诰等草诏,皆用白纸,而正式的诏命、制敕皆用黄麻纸书写。 所以通常来说,给事中虽然有权封驳不合理的诏书,不予通过,但一般都是在上面另贴白纸,写明意见,像李藩这样的很少见。 刘光琦一说,李纯也想起来了,“上回有中书舍人以笔涂朕手诏,就是他了?” “是。” 河东节度使王锷颇有生蕃聚敛之术,家财万贯,于是派人入朝贿赂权幸,求兼宰相——大唐给节度使加同平章事,也是旧例。 当时皇帝往中书省送了一封手书,“王锷可兼宰相,宜即拟来。” 结果李藩把“兼宰相”三个字用墨涂了,批复“不可”,直接将手诏送回了枢密院。当时一起在中书省当值的权德舆大惊失色,说,“就算不可,也该另外写奏章,怎么能直接涂抹诏书?” 如此一对比,皇帝对李藩就更满意了。 连皇帝也可以硬抗,对天兵应该也会有点用。 便命人召李藩入觐。 中书舍人被皇帝召见,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很快李藩就跟在内侍身后过来了。 这时皇帝已经不在紫宸殿中,也换了一身便服,正在翻阅仇士良新进上的道经,据说是正一先生司马承祯所著,颇多妙处。 所以见李藩来了,他也只是随意摆手,命人赐座,手不释卷。 李藩一眼看到他手中的经书,便皱起了眉头,“陛下,神仙之说,多是后世之人假托。古人云: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此岂人君所应留意之事?” 李纯也很不高兴,“此正一先生所作,明皇亦十分推崇。” 李藩义正言辞道,“明皇以耽于他事,不理政务,方致禄山乱命,陛下岂宜效仿?” 李纯:“……” 这个李藩能不能对付天兵不好说,但真让他做了宰相,恐怕自己要先被气发病了。 其实李藩也是用心良苦,他一看皇帝留心道经,就知道他是对当下的局势心灰意懒,但如果连皇帝都这么想,那朝臣又当如何自处,大唐又何以为继? 所以他才故意为此振聋发聩之语,就是要激怒皇帝。 自古以来,但凡是沉迷佛老的皇帝,自己没什么好下场不说,还可能会闹得朝野都乌烟瘴气。 但李纯本来就因为授予雁来幽州节度使一事耿耿于怀,现在李藩又提起安禄山,将他比做失国的玄宗,更是深深刺痛了他。什么宰相不宰相、骨鲠不骨鲠的,这会儿李纯全都不再考虑,直接下令将李藩贬谪出京,长流岭南,永不召还。 消息一出,震动朝野。 朝臣纷纷上书,请求李纯三思。但越是这样,他就越是生气,这些人在面对安西军的事情时,怎么没有这么积极?难道他这个皇帝的威命,还不如那些天兵? …… 永州,零陵县,法华寺。 尽管天兵的消息已经传遍半个大唐,在外面闹得沸沸扬扬,但他们激起的波澜,却暂时还没有波及到这偏远之地。 或许本地的官员们已经从朝廷的邸报或是亲友的书信中得知了这些事,但是没有签书公事之权的柳宗元,对此仍然一无所知 他还在等亲故旧交们的回信。 柳宗元曾以为,被贬到此地,就是最煎熬的事了,但现在他才意识到,原来等待才是。 要是彻底绝望,不再心怀侥幸,纵然苦闷,至少心湖可以重归宁静。但偏偏还有这么一丝希望,哪怕那希望的火苗是如此脆弱,随时能被风吹灭,就连自己也知道护不住它,可这火苗既然未曾熄灭,人就不会甘心就此沉入黑暗。 所以这两个月,他比过去的四年经受了更深更痛的煎熬与折磨。为了排遣这种心情,他比之前更加频繁地出游。 这种出游有没有稍微缓解一下他的心情不好说,却是救了他一条命。 在他某日出游时,龙兴寺被一场大火焚毁。 柳宗元在永州好不容易置办起来的那一点家当,瞬间荡然无存。 搬到法华寺之后,一切都要从头再来。有时候,想到这些会让柳宗元惴栗不已,但又有些时候,他会忍不住想,会不会是上天让他抛弃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呢? 都说否极泰来,他都已经落到这种境地,总该有好消息了吧? 然而送出的信石沉大海,好消息迟迟不来。 此刻,柳宗元拆开了程异从淮南写来的信,心中也依旧是两种情绪交织、拉扯,让他难以平静。 但先从信封里抽出来的,却不是程异的书信,而是一张被叠起来的纸。柳宗元将之层层展开,发现这张纸尺幅大得惊人,上面的文字也很古怪,本该是很好看的字,却显得十分呆板,没有半分灵气,简直不像是写上去的。 不过很快他就顾不上点评书法,被纸上的文章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河北的变故,天兵的存在,减税的政策,天兵与朝廷和其他藩镇的博弈……都看得柳宗元惊心动魄。 原来外面的世界,在他茫然不知之时,已经发生了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 柳宗元甚至忘记了程异的信还没看,他将纸上的文章反复看了几遍,不停在心中点评、推敲,越看越觉得妙。 文章妙,文章之下透露出的执政思想更妙。 天兵,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第183章 大唐第一嘴强王者刘禹锡。 法华寺位于城郊的山上。 这是柳宗元特意挑选的地方。刚到此地时, 他寓居龙兴寺是不得已的选择,但时日一久,他也喜欢上了这种远离人烟、淡远清寂的生活。尤其是凭窗远眺时, 天地一片开阔,可以稍微抒发胸中闷气。 不过,山上哪里都好, 就是植物茂密, 蛇虫鼠蚁也多。 南方的蚊虫,连个头和性情都比北方的更彪悍,纵然在这里生活了四五年, 柳宗元仍不能习惯。 尤其是夏夜, 总会有不知从哪里飞来的蚊虫,在耳畔嗡嗡喧闹,吵得人心浮气躁, 再加上天气燠热, 着实难耐。便是最喜欢的看书作文,在这时候, 也救不了他。 但今夜, 柳宗元忘了蚊虫、忘了湿热、忘了心烦、忘了身处斗室, 甚至忘了自己, 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手中的文章上。 大抵这些文章就是写来给人看的, 前因后果说得十分明白。而作诗文的人,或典雅、或恣肆、或犀利、或平易, 手笔皆非同俗流,虽然用的是笔名, 但柳宗元也认出了其中两三个。 想到自己所知道的那些不世之才正参与到这样一件大事之中,柳宗元一时心驰魂荡、神往不已, 一时又反思己身、心绪低落。 但总的来说,还是激动大过失落的。 柳宗元很早就在他的《送宁国范明府诗序》中提出过“夫为吏者,人役也。役于人而食其力,可无报耶”这样的观点,到永州之后,接触了更多的民生疾苦,对此体悟更深。 百姓对于种种苛政并非没有怨言,之所以不敢表现出来,那是因为官府势大。可是官府以势压人,早晚将成祸患。 现在看到天兵以更胜于藩镇的势力压服藩镇,却又愿意体恤小民,正与自己的理念暗合,柳宗元怎么可能不高兴?哪怕这事跟自己没有关系,参与这件事的人没有自己,他也仍觉振奋。 这世上终究有同道者。 将这些文章反复吟诵多次,柳宗元才渐渐从那种沉浸的状态之中抽离出来。 这一刻,他仍然身处斗室之中,身体因为长时间伏案而变得僵硬,身上更是不知何时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大包,又痛又痒,可是他的心灵却是舒展的、自由的,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酣畅。 将手中的纸页放下,他才想起来程异的信。 虽然看文章时,就已经对此时的天下大势有了一些判断,但程异的信里讲得更详细,补充了很多柳宗元不知道的事。 比如这份针对魏博和幽州的传单送到扬州时,同来的还有天兵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荡平河北、俘虏幽州节度使刘济的消息。 信件的末尾,程异用一种且喜且忧的口吻,提起了自己的烦恼。 有了河北先例,其他地方的税都不好征了,幸而今年的夏税已经征完,但是秋税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了。程异被启用,就是因为皇帝看中了他理财的能力,若是办不好这件事,恐怕前路也十分渺茫。 柳宗元看到这里,一面为自己的好友感到忧心,一面却又忍不住替江淮的百姓觉得高兴。 虽然天兵如今的势力只在河北,并不能干涉其他地方的内政,但到底还是带来了一些变化的。 哪怕不能像是河北那样尽免杂税,只减少一两项,日子说不定就能过下去了。 又看了一遍,柳宗元才提笔回信。 只是越写,他就越感觉自己那些安慰的句子是如此苍白无力,又是如此虚伪矫饰。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搜掠剥削之风,本来就是从皇帝开始的。程异不过是皇帝和朝廷剥削百姓的工具,做的是会被万人唾骂的坏事,他要是做得好了,节节高升,那这个世道、这个朝廷才是真的没救了。 尤其是想到刚刚看过的那些闪烁着辉光的文章,想到如“号为羡余物,随月献至尊”这样直指皇帝的诗句,他的心里就更不能平静。 但这封信终究写完了。 柳宗元将信封好,自嘲一笑。 伪饰,是他被贬官之后、不,是他进入官场之后学会的第一件事。 在这样的官场之中,想要求直求真、求勇于任事、求廉政爱民,有可能吗? 柳宗元在灯下枯坐良久,终于深吸一口气,重新磨了墨、铺了纸,提笔开始写信。 “安西大使郭常侍雁来足下: 元和四年七月二十日,守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柳宗元,再拜顿首座前,谨致书以白……” …… 柳宗元睡了来到永州之后第一个好觉。 没有梦,没有焦虑,安然恬淡,无拘无束,一觉睡到第二天的下午。他是被热醒的,睁开眼睛,就见太阳的光越过窗户洒在床铺上,将这间斗室照得亮堂堂的。 柳宗元之所以总是出游,就是因为住的地方太过狭窄,常常让他觉得它更像是一间囚室,待在里面总有种肢体都无法伸展的憋屈感。 但现在,那种感觉消失了。 虽然仍旧是一间狭窄的斗室,但它与外间的世界是连通的。 柳宗元下了床,将窗户完全推开,凭窗而立,游目四顾,只觉得天地开阔、视野开阔、心胸开阔,就连眼前早已司空见惯的景象,似乎也都显出了一种别样的可爱。 旁边忽然冒出来一颗可爱的小脑袋,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狡黠地闪着,朝这这边看了过来,正对上柳宗元的视线,吓了一跳,又猛地缩了回去。 柳宗元脸上不自觉地挂上了笑意,“和娘!” 小脑袋又探了出来,似乎是在观察他的情绪,而后才束手束脚地走了过来,行了个标标准准的礼,“阿爷。” 九岁的小姑娘已经很懂事了,知道家里出了事,知道阿爷的心情不好,所以在他面前总是十分乖巧。 柳宗元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愧疚。 这几年他只顾着自怨自艾,却让家人们也跟着忧心忡忡,连这么小的孩子都懂得察言观色了。 他摸了摸和娘的脑袋,柔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和娘睁大了眼睛,微微仰头看他,老老实实答道,“十叔让我来看看阿爷起了没有。” “咳……”耳畔传来一声不自在的清咳,柳宗直也从旁边走了出来,柳宗元忽然注意到,他此刻那种束手束脚的姿态,简直跟和娘一模一样,于是脸上笑意更甚。 柳宗直小心留意着,见他面上带笑,这才松了一口气,用控诉的口吻说,“八兄昨晚又是半夜才睡。” “忘了时辰,下次不会了。”柳宗元连忙道。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在外做官时带上几位家中子弟在身边,既有人帮忙做事,也可以让他们提前历练一番,增加对官场的了解。柳宗直也是因此跟在柳宗元身边,可惜他不久就遭贬黜,非但未能在仕途上有任何助益,反而连累宗直登第后也不得授官。 但柳宗直还是跟着他来了永州,这几年柳宗元的生活和杂事,都是他在打理。 若不然,柳宗元哪得能日日寄情山水之间? 之前茫然不觉,这会儿柳宗元心澈神明,只觉得贬谪以来种种真如身在梦中,至此方醒。 柳宗直确定了他是真的心情好,就问,“昨日大兄收到的信,莫非有好消息?” 柳宗元给京中的故旧写信,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他——那信还是他去驿站寄的呢。 闻言,柳宗元微微迟疑,还是摇了摇头,“没有。只是看了几篇文章,揣摩良久。”说着转身走到书桌边,将那份传单取来,递给柳宗直,“你也看看。” 柳宗直拿了文章在手中阅览,和娘也凑到他身边要看,柳宗直干脆蹲下来,叔侄两个头碰着头,看得十分认真。 柳宗元会心一笑,收回视线,继续远眺。 等柳宗直读完了文章,抬起头来,准备跟自家八兄讨论一番时,却忽听柳宗元道,“对面那座山叫什么?” 柳宗直顺着看过去,道,“好像就叫西山。” “这西山我们似乎还未去过。” 柳宗直已经习惯了他对山水的热爱,便道,“那明日就去游览。” “不必明日,现在就去吧。”柳宗元说。 柳宗直有些惊讶,但今天八兄似乎格外高兴,他也不愿扫兴,就笑道,“那就现在去。” 两人即刻招呼仆人出门。 和娘将他们送到门口,正眼巴巴地看着,柳宗元忽然回头看向她,道,“和娘也来。” 小姑娘惊喜地睁大了眼睛,立刻兴奋地跟了上去。 下山时柳宗元还顺便去驿站寄了信。 说来很怪,之前寄了信,他总是坐立不安、望眼欲穿地等待回信,盼着有好消息来。但现在信寄出去,柳宗元只觉得一身轻松,哪怕想到可能没有回信,或者回信是坏消息,似乎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柳宗元的痛苦,有一半来自于从高位骤然跌下的落差,另一半则来自志向不舒的苦闷。 但之前,这二者并没有太大的分别。 他明知道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明知道如今的朝廷弊病无数,甚至明知道该如何去改革,却因为人远位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无力地看着这一切。 但是现在,柳宗元忽然将它们分开了。 知道这世上有人正在做那些他认为是正确的事,就算自己真的无法参与,那也只是他个人的荣辱,或许会不甘心,却不会再有无力感,更不会因此而愤懑不平。 他只会认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尽力去设法弥补。 这样想着,他大步走回弟弟和女儿身边,朝他们笑道,“走吧。” 阳光灿烂,前路平坦。 虽然这四五年间,已经几乎游遍了永州的山山水水,但柳宗元却有一种感觉,真正的游览,好像从此刻才开始。 …… 成都。 高泠船都订好了,才突然接到任务说让玩家帮忙搜集散落民间的诗歌,送回洛阳去校订编集。 做这个任务,她显然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 毕竟蜀中并未被安史之乱波及,虽然后续也有过一些乱子,但波及的范围都不算大,而且很快就被平定,保存下来的文稿自然更多。 另外,很多著名的大唐诗人如卢照邻、骆宾王、李白、杜甫、岑参等都来过蜀中,或是游历、或是做官,当地自然也传唱着很多他们的作品,外间不一定有。 何况也不只是蜀中,很快她就会乘船顺着长江南下,这一路上经过的地方,都可以搜集一番。 最重要的是,在这里的玩家只有她一个,不用跟其他人分享奖励。 高泠难得对任务升起了热情。 更幸运的是她还遇到了一个最好的帮手,薛涛得知她要搜集诗歌,立刻表示自己可以帮忙。 她本人的藏书其实就不少,剩下的也知道大概藏在谁家,还可以用自己的人脉写信去借,给高泠省了不知多少事。 毕竟薛涛也是一时名士,大部分人都会给这个面子,不然就算是玩家,上来就要看别人家私藏的图书,多半会被拒绝。 知识,在这个时代依旧是十分贵重、不能轻易示人的东西。 只是如此一来,行程就被耽误了。 借的书肯定不能直接带走,只能找人抄写,不仅耽误时间,还费了不少钱——这些钱都是薛涛垫付的,毕竟高泠来的时候也不知道还有这种任务,不可能带太多钱财在身上。 薛涛倒是不以为意,听她说要还钱,便笑道,“不必还,就当是我也出一份力了。” 但凡是个读书人,又有谁能拒绝这种修书的诱惑呢? “你要出力,到洛阳再说吧。”高泠说,“我听说他们现在到处拉人加入,姐姐也当有一份请柬。” 薛涛眸光明亮地看着她,“休要胡说,我可是会当真的。” 高泠笑道,“要是没有,我就去请雁帅亲自给姐姐写一份。” 薛涛本来觉得自己身为女子,恐怕很难参与这种事,但想到那位雁帅也是女子,又相信高泠不是在说笑了。 很快她就展现出了比之前更强烈的热情。 毕竟之前是帮别人做的事,现在却是帮自己,不可同日而语。 眼看整个蜀中,能想得到的人都写过信了,薛涛才意犹未尽地停笔,又有些遗憾地说,“可惜了,你来迟了两年。” “怎么说?” “元和元年,西川节度副使刘辟叛乱,高崇文奉命入蜀平叛。之后调离西川时,他大掠蜀地金帛、工匠、物资乃至歌伎舞女等等,尽数带去了邠州。虽然他不通文书,也没搜罗太多书籍,但还是有不少值钱的古籍被带走。” 高泠还以为是这两年有哪位这方面的大家去世了,没想到会是这样。 “高崇文是吧?”高泠对这个人有点印象,当即打开论坛搜索,很快就找到了信息,然后松了一口气。 没事,这家伙九月就死了,到时候再去邠州把东西拿回来就是。 高泠关闭面板,有些好奇地问道,“皇帝连这都不管吗?” “毕竟是有功之臣,怎么管?”薛涛反问。 高泠无言以对。 再说一遍,大唐迟早要完! 薛涛又道,“其实也还好,接任高崇文的武相公,还有如今这位郑相公都很宽和,并不扰民,这两年蜀中已经恢复了元气。” 高泠不由得感慨,“还得是蜀中底蕴深、积累厚,经得起这样搜刮啊!” 薛涛忍不住笑了。 高泠看着她,忽然想到,她那个“女校书”的称呼,好像据说就是武元衡想要辟她做自己的校书,结果被皇帝驳了,但称呼倒是传了下来,甚至在后世成为了妓女的别称。 呵,文人。 回头让雁帅给她封个真的,也别校书郎了,直接来个翰林学士,给大唐文人亿点小小的震撼。 见她唇边又露出那种微妙的笑意,薛涛就知道她又在走神了,也不再说话,低头开始看书。毕竟是花钱请人抄的书,时间赶得急,难免会有些错漏,薛涛就想先校对一遍。 其实并不是很必要,毕竟这些书送到京城,也是要做校订的,但不做点什么,她不安心。 几乎将全成都的佣书人都请来一起抄书,也抄了大半个月才完工,然后还要装帧。 高泠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大唐的书籍装帧跟她熟悉的完全不一样,是将纸页拼接起来,连成长长的一页,而后或是像奏折那样折起来成为一本,或是像卷轴一样卷起来成为一轴,方便保存和运输。 这样做实在费时费力,高泠便提供了一个新的办法,在一本书的纸页上打个洞,用绳子一系就完事。 薛涛虽然照做了,但每次看到,都是一脸不忍直视的表情。 这也太难看了,简直有辱斯文! “这些都是素材,回头肯定要拆开看的,没必要弄得那么复杂。”高泠安抚她,“等校订编辑完成,定稿成书的时候,一定装帧得漂漂亮亮的!到时候我送你一套。” 薛涛立刻抖起来了,“到时候我还需你送?” 作为编辑,肯定是能拿到一套书的。 高泠也不解释,心想回头就请几个搞书籍装帧的人进游戏来,让他们给薛涛弄一套,怎么漂亮怎么装,怎么贵重怎么装。 七月底,两人终于启程时,装行李的船比预计的多了两只,里面全都是书。 但这只是个开始。 从成都出来,每经过一地,她们都要上岸去拜访当地的藏书之家,看看有没有遗漏的。等到船只顺流而下,进入黔州、荆南地界,更是要停下来开启新一轮的借书、抄书工作了。 不过这样到也正好,因为古代跑船的人都只走一段路,西川的船只到东川,东川的船只到江陵,本来就要中途换船,她们只是滞留的时间久一点而已。 但跟高泠想的不一样,离开蜀中之后,她的面子居然比薛涛的好用很多。 毕竟在蜀中的时候,天兵虽然已经名声在外,但河北的消息还没传过去,但等她们出了蜀,这边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所以听说天兵要搜集书籍,当地的官员和士绅都愿意帮忙,甚至还有不少人主动送来家中藏书。 在蜀中的时候,高泠搜集的诗集更多一些,别的书虽然也有,但占比不大。但这会儿,却是什么书都有了,装书的船只迅速膨胀到五只,而且看起来还远远不够。 挺好,大家都有这种积极性,什么样的书编不成? 高泠干脆将搜集和登记的工作交给当地人,自己则是跟薛涛一起去拜访当地的文学之士,请他们出山一起修书。 大部分名噪一方的文士,高泠其实都没听过,看他们的作品,也看不出特别好来。不过秉着宁抓错不放过的想法,但凡有人推荐,她就去拜访。 不过访着访着,她就想到了被贬到湖南的刘禹锡和柳宗元来了。 要说才华和名声,这两位肯定不输当世任何人,既然到了这里,连其他人都捞了,又怎么能忘了他们俩? 回去找出地图一看,刘禹锡的朗州居然距离江陵府这么近,那还等什么? 当天她就坐船到了朗州。 被贬谪之后,刘禹锡跟柳宗元在心境上相差无几,都是愁肠无限、悲愁惴栗、既怨且愤,不管再怎么开解自己,实际上都是无一日敢或忘。正是因为有着相似的人生经历、相似的思想观念、相似的文学主张,两人才能成为生死相知的好友。 但是本质上,刘禹锡和柳宗元又是不一样的。 柳宗元的底色是悲观的,他一直在自己身上找问题,反复检讨、反复内耗,既想为自己申辩,又觉得自己罪有应得,唯有畅游山水之间,才能偶得一乐。 刘禹锡却是个斗士、愤青,身上有一种很强烈的“求异”的自信。不同俗流是他对自己的要求,被贬官反而肯定了他的与众不同,也就让他在心态上仍旧保持着一定的积极性。 所以在朗州期间,他写下了大量的寓言诗,或是自喻、或是讽刺,可以说是斗志昂扬。 要到二十年后,他回朝、再出、终于闲居东都时,才能以看尽沧海桑田的笔触,写出“心如止水鉴常明,见尽人间万物情”这样的句子。 现在,高泠得以领略了这位“大唐第一嘴强王者”的威力。 听完高泠的来意,他只问了一句,“可有朝廷诏命?” 高泠老实摇头,“没有。” 刘禹锡连眼皮也没抬,就道,“既是圣皇诏命将我贬谪至此,自然也该有诏命才能离开。修书之事,待阁下拿到了朝廷诏命再提吧。本官还有些闲事,恕不远送。” 第184章 天兵可太知道该怎么用朝廷的资源,去办他们自己的私事了。 “好吧。”碰了个钉子, 高泠也不恼,她优雅起身,微微一笑, “很遗憾没能与刘先生合作,看来只能去永州请柳先生出山了。” 刘禹锡一秒抬头,“不许去!” 对上她的视线, 刘禹锡立刻明白她是故意的, 是对他之前那种冷冰冰硬邦邦的态度的回击! “为什么?”高泠笑得无辜极了,“你要等朝廷诏命,也许柳先生不想等呢?” 刘禹锡脸色变幻不定, 但他还真不敢打包票说柳宗元也会拒绝。因为那个人太念别人的好, 而且柳宗元一直想找点事做,不愿这般蹉跎年华,若她诚心去请, 结果还真不好说。 “你们那位雁帅既然有通天之能, 想来不至于连一封朝廷诏书都请不到吧?”片刻后他才说。 但话一出口他就心道不妙,因为这话听起来太勉强、太僵硬、太像是嘲讽了。 于是刘禹锡连忙补救, “咳, 我的意思是……我等皆是罪臣, 无诏不许擅离, 否则岂不成了逃犯?阁下既然敬他重他, 诚心求聘,要对他委以重任, 又如何忍心让他成为不忠不孝、身份不明之人?” 看得出来,他很不适应说这种话。 要是为了自己, 打死他都不会服软,但为了朋友, 他还是硬着头皮说出来了。 高泠笑了一声,重新落座,用一种戏谑的口吻说,“唉,其实我还是更喜欢你之前那种桀骜不驯的样子。” 刘禹锡:“……” 他忍。 “放轻松。”高泠适可而止,笑道,“不就是朝廷诏书嘛,等着。” 说着就打开了面板。 刘禹锡见她坐在原地,双目放空,似在神游天外,眉头动了动,不由暗暗留心。 过了一会儿,高泠的眼中重新有了光彩,“好了,等着吧。” “这就好了?”刘禹锡有些怀疑,“要等多久?” “那可不好说,”高泠微微沉思,“不过只要皇帝肯配合,应该不会太久的。” 刘禹锡:“……” 他突然反应过来,“你说好了就是好了,我怎知你不是在诳我?” 他倒是知晓天兵有特殊的沟通之法,能够迅速得到千里之外的消息,可是没有亲眼见到诏书,他要如何判断真伪? “反诈意识还挺强。”高泠夸了一句,“放心吧,我还要搜集各种散落民间的诗歌、书籍,且得在江陵待上一段时间,保证等我们启程的时候,一定让你看到诏书。” 刘禹锡被她话中的自信所感染,虽然仍旧没有看到诏书,但其实已经信了七分。 在天兵各种混沌的名声里,“言而有信”算是不多的优点之一。 这么想着,他也跟薛涛一样,对于即将到来的编书工作,产生了一点主人翁的责任感,“说到搜集诗歌,在下或许也能帮得上忙。” 高泠这回没再说什么,一副全无芥蒂的样子,笑道,“正要请刘先生帮忙。” …… 玩家说很快就是很快,高泠这边一将消息上报,那边郝主任就告知了雁来。 雁来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关注过跑去四川的高泠了,没想到她不仅把薛涛捞过来了,还想顺路拐走刘禹锡和柳宗元。 就……干得漂亮! “不就是诏书嘛,让他等着。”这是雁来的原话,“先抓个幸运儿来帮忙写奏折,然后……你觉得派谁去送比较好?” “我亲自走一趟吧。”郝主任想了想道。 雁来有些意外,“有必要吗?” “虽然目前我们只是修书,但也可以不只是修书。”郝主任笑道,“既然要了朝廷诏命,那就索性把手续办得齐全一些。再说,我也有一些想法,顺便试一试。” 雁来听她说完,不由肃然起敬,“这样真的可以吗?” “试试嘛。”郝主任笑道。 最后被请来写奏折的是孟郊。 他不惯庶务、更不懂官场人情世故,当年做溧阳县尉的时候,就天天骑着驴前往野外,徘徊赋诗,工作一概不理。县令看不过眼,干脆上奏州府,让小吏接管了他的工作,分走他一半的薪酬。等三年考满,他自然没机会迁转,只能收拾行李回家了。 虽然他对这个等了七八年才终于得授的官职并不满意,但之所以如此懈怠,主要是因为地方上的胥吏经常连起手来架空上官,操纵县中事务,孟郊既没有强硬的后台,自己又不懂这些,也没有得力的幕僚帮衬,哪里斗得过他们? 事情办不成,反而左支右绌、惹人嘲笑,他自然渐渐心灰意懒。 现在这个水陆转运从事是他的第二任官,恩主郑余庆看重的是他的诗才,对他的工作也没什么要求。自从去年冬天孟母生病之后,孟郊就不怎么去坐班了,所以诸人之中他最闲。 不过雁来找他,主要是想看看他能不能胜任这个笔杆子的工作。 虽说像他这样的人,就应该纯粹地搞搞文学,待在自己的舒适区里,但偏偏这个时代,文学和政治密不可分,诗文写得最好的那一批人都想做官,孟郊也不例外。 好在词臣也是臣,而且是大唐最清要的官职,他要是能干,那就皆大欢喜。 孟郊一动笔,雁来就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无法适应工作了。 就算她没干过公务员,也知道公文写作和文学创作不是一回事,但孟郊显然没有这种认识。他的诗是什么样子,公文就是什么样子。写诗奇崛瘦硬,那叫风骨,但公文写成这样,总觉得是在挑衅所有阅读的人。 但放在这里竟意外地合适。 雁来之前已经展露过锋芒,这回也是去提过分要求的,所以文章不用写得太客气,冷硬一些反而效果更佳。 果然啊……再怎么冷门的人才,都总有适合他发挥的战场。 反倒是孟郊自己有些不安,“恐不可用,宜再召他人拟写。” “我觉得挺好的,就用它了。”雁来安慰他,“你的工作已经完成了,用不用是我要考虑的,不用担心。” 孟郊还想说什么,雁来已经拿起写好的奏章,递给郝主任,让她干正事去,自己则是拉着孟郊坐下,询问他编书的事宜。 果然,孟郊立刻就忘了奏折的事,注意力迅速转移。 …… 虽然天兵的行动很自由,但是安西军的奏折还是会经过正规流程送上来的。 所以,当听说有天兵想要面奏时,新任的枢密副使梁守谦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想了想,干脆来找俱文珍商量。 俱文珍听说他来拜访,也松了一口气。 上回皇帝想换宰相,咨询过刘光琦,最后却没换成,反倒是李藩被长流岭南,刘光琦就病了。这个病真假参半,视皇帝的态度决定该不该好,但皇帝显然并不怎么想让他好起来,虽然并未批准刘光琦致仕的奏折,却提拔起来一个梁守谦。 虽然说的是让梁守谦暂代杂务,以便刘光琦能安心休养,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一休养,八成就不能再回来了。 不过这一点,俱文珍和刘光琦都有所预料。 皇帝想分权的心根本藏不住,他们作为姻亲和同乡,同掌机要、互通有无,自然是最该分的。只是两人都有拥立之功,再加上时局复杂,才没有轻动。这回他们搭了台阶,皇帝果然立刻就下了。 从俱文珍和刘光琦的角度,在这个时候激流勇退,也未必是坏事。 当然,退也不能全退,对宦官来说,如果在皇帝身边没了位置,在宫里也就没了位置,下场也不会有多好。所以像现在这样就不错,既配合皇帝的想法,达成他想要的结果,同时自己也可以缓缓抽身。 不过俱文珍在御前的时间少了,刘光琦换成梁守谦,确实有些不便。 他不打算跟对方走得太近,但也不想交恶。 如今梁守谦主动上门请教,释放善意,他自然要接着。 “既然人都已经来了,那自然要见的。”听完情况,俱文珍便直接道。 “但如此咄咄逼人,陛下会否不悦?” 俱文珍真心实意地叹了一口气,“天兵咄咄逼人,也非止一日,咱们这个差事,可不好当啊!” 梁守谦本就是谨慎缜密的性子,骤居高位,也没有得意忘形,如今真正跟天兵接触,意识到自己以后的工作有多难做,就更没有半点自矜之心了,低头道,“还请俱公教我。” 俱文珍果然也不藏私,“你现在看天兵桀骜、咄咄逼人,却不知她们这还守着规矩哪!放心吧,便是陛下,也不会说什么的。毕竟……今日若拒了她,明日来的说不定就是那位雁帅本人了。” 长安城里就有一个传送点,所有人都知道。 那位雁帅也可以使用天兵的传送点,这一点该知道的人也知道。 毕竟人现在还在洛阳待着,也没有掩藏行踪的意思。 但是安西军的奏折还是走流程,她从来没有亲自跑到长安来办事,甚至经过长安的时候都没有惊动任何人。 这算是她跟皇帝之间的默契,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若非必要,他们不会见面。 这对他们,对两边的臣子都好。 所以,只要天兵还守规矩,他们就要给面子。当然,朝廷肯定不能予取予求,天兵提的要求也未必都要答应,但不能在求见的时候直接拒绝,连开口的机会都不给。 “我明白了。”梁守谦道。 他是个聪明人,俱文珍稍微点一下,后面这些他自己就能想到。 正所谓送佛送到西,俱文珍见他若有所思,已是心领神会,便又道,“不过,须得先问清楚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先告知陛下。” 免得气着了陛下。 他现在可经不起天兵那些出其不意的刺激了。 皇帝的病,俱文珍肯定不会说,梁守谦能不能发现是他自己的事,但不能出自于自己之口,所以只是点到为止的提醒。 梁守谦也没有多想,只以为是俱文珍的周全之道,认真应下。 回头他就亲自去见了郝主任,询问这回觐见的目的。 郝主任递上奏折。 梁守谦皱着眉看完,虽然觉得这奏折措辞太过强硬,但仅只如此,显然不值得天兵面奏。 他放下奏折,抬起头来,神色郑重地问道,“当真只有此事吗?还请娘子莫要隐瞒,我等在御前也好周旋。” 虽然是个宦官,而且年轻得过分——这一年梁守谦才三十岁,但他看起来文质彬彬、沉稳有度,更像是个有礼有节的读书人,说出这种话,也显得格外诚恳。 郝主任想了想,她这回确实不是结仇来的,便道,“我确实还想建议一下皇帝陛下,马上就要秋收了,若是今年的秋税还像往年那样收,恐怕后患无穷啊。” 梁守谦眼皮猛地一跳,目光森寒地盯着她。 郝主任却恍如未觉,神色自若。 梁守谦虽然有很多话想说,但他也很清楚,这不是自己该议论的事,于是竭力忍住了。只是在心底庆幸,幸而得了俱文珍的提醒,多问了这一句,要不然,等见到皇帝,她猝不及防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梁守谦有些不敢想。 让郝主任在这里等着,梁守谦先进去通报。 果然,就算他已经几番暗示,并且尽量换成委婉的说辞,皇帝依旧被气得摔了案上的镇纸,“欺人太甚!” 到底是谁害他不能正常收税的啊?居然还敢跑来提醒他! 梁守谦“扑通”一声跪下,正战战兢兢,忽听一阵骨碌碌的轻响,是刚才被皇帝摔在地上的镇纸滚到了他脚边。他不由一愣,凝神细看,才发现这镇纸居然是金属制的,被这么摔也没有任何损坏。 这么一分神,心中的畏惧就散了大半。 梁守谦作为宦官,立刻就想到了这样的好处,既能节省花费,也免得传出皇帝暴躁的名声。他不由得在心里佩服起了自己的前辈们,能在不惹得皇帝恼羞成怒的情况下将殿里的东西换成这些,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他要学的地方还有很多啊! 胡思乱想间,梁守谦头顶传来皇帝不辨喜怒的声音,“传吧。” 果然啊……陛下看似天下至尊,任性随心,可是面对天兵的时候,也难免要顾全大局。又或者,正是因为面对天兵时不得不低头,所以才会在其他事情上更放纵? 梁守谦收敛起思绪,下去将郝主任带了过来。 …… “郭雁来好大的胆子!”郝主任一进门,还在行礼,李纯就先声夺人地道,“可知诗乃风雅之道,岂是能随意私修的?” 这里说的风雅可不是一般玩家理解的风雅,而是诗经三大题材“风雅颂”的风雅,雅是国家正音,风是民间国风,都是用来让统治者了解治下情况,同时又能反过来用于治理和教化万民的东西。 孔夫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 《诗经》是儒家经典之一,诗歌自然也就具备了强烈的社会功能。 古人为什么在李杜之间更尊杜甫?可不仅仅是因为评判标准不同,而是因为他的诗歌具有更强烈的反应现实以及劝谏讽喻的职能,最符合儒家的风雅之道,而这才是诗歌的正道,所以杜甫的诗才被提高到了“诗史”的地位。 现代人没有这种文化背景,所以往往很难理解。 在这样的指导思想下,诗确实不是私人能随便修的。要是诗人自己把自己的作品集结成册也就罢了,但安西军显然是要大规模的修订编纂诗集,这是朝廷才能做的事。 郝主任不慌不忙地行完礼,这才直起身笑道,“所以这并非雁帅一人之事,而是整个朝廷的大事。雁帅也正是清楚这一点,才让我代为上奏,希望陛下能以朝廷的名义,召集天下文学之士,共襄盛举。” 说着取出奏折,双手奉上。 李纯都气笑了。 天兵可太知道该怎么用朝廷的资源,去办他们自己的私事了。偏偏这事,朝廷拒绝也不是,不拒绝也不是。 拒绝吧,真当安西军需要朝廷这道诏命吗?不同意他们肯定也会干的。到时候天下文人的心都向着安西军,还有朝廷什么事?但不拒绝,其实也是眼睁睁看着安西军打着朝廷的名义招揽人心。 梁守谦见皇帝没有开口,便上前接了奏折,转呈过去。 也许是因为今天受的刺激已经太多,就算看到这写得咄咄逼人的奏折,李纯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合上奏折,随意地将之放在一旁,“还是先来说说另一件事吧,不是说要给朕建议吗?” 确实,在这件事的衬托之下,天兵要编修诗集都不算什么大事了。 郝主任也不意外,拱手道,“不知道陛下究竟在等什么?” 李纯微微皱眉,“此言何意?” “据我所知,已经有不少名下良田千顷的世家大族,正在商量要降低地租了。”郝主任说,“陛下难道要等天下土地人心尽入大族之手,才迫于形势去改革税收吗?” 李纯心下一惊,脸色终于变了。 他并不怀疑天兵的消息来源,更不认为天兵会用这种消息来骗他,所以,她说的只会是事实。 其实在河北的税收降下来之后,所有人都知道,或早或晚,其他地方的税也会被迫跟着下降,要不然百姓就算不反抗,也要逃走了——两税法之后,大唐朝廷早就不禁百姓迁移,当地官府就算想拦,又能拦得住多少呢? 但是从上到下,都没人提这件事,秉着能拖一天就拖一天、能多收一点就多收一点的想法,将这件事暂时搁置。 确实是像郝主任想的那样,是打算等不得不改了,再去改。 可是李纯没有想到,朝中诸公表面上一言不发,似乎要跟他一起拖,私底下却另有打算! 可以想见,一旦当地大族降低地租,百姓必定会举家去投——对距离河北比较远的百姓来说,比起冒险迁移逃走,接受本地的、自己更熟悉的大家族的庇护,当然是更好的选择。 到时候,朝廷就算降了税,又还能去收谁的税呢? 李纯无法形容自己这一刻的感受。 或许天兵早晚有一天会取代朝廷,这一点,他很早就意识到了,但是现在他才发现,也许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这个岌岌可危的朝廷就会先被他的臣子们毁掉。 杀死王承宗的不是天兵,而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李纯再次提醒自己这一点。 天兵是他的大敌,却并不是最迫在眉睫的隐患。 或者说,天兵的祸患从来不隐,他们不管做什么都是光明正大的,一如手边这份奏折,就算天下人都知道这是安西军修的书,他们也要让他下诏,将事情做得名正言顺。 名正言顺……这本该是朝廷的立场啊。 这一刻,李纯终于明白雁来要做什么了。 她要做王莽,不,她要比王莽做得更好,她要天下人都来支持她、期盼她,主动推着她坐上自己的这把椅子。 所以,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她非但不会对他做什么,反而会像今天这样,让人来提醒他,怎么做才是对的、好的。 她要他保证大唐的平稳、安宁,直到那一天到来。 何等骄傲、何等自信! 这一刻,李纯也不由得为这份气魄所慑。 有唐二百年,不,自从秦皇横扫六合以来,这样的气魄,还有第二个人吗?就算是秦皇本人,或许打天下犹有胜之,论到治理天下,也多有不如。 这就是天兵带来的天命吗? 李纯既想哭又想笑,跟她比起来,他曾经的雄心壮志,显得多么苍白、多么可笑啊…… 上天待他何其残忍,既然不打算将天命给他,又何必生他? 眼前忽然一阵阵发黑,李纯连忙伸手撑住面前的桌案,缓了好一会儿,那种晕眩感才终于消退,但他的心还是突突地跳着,仿佛随时都能从胸腔里蹦出来。 过了很久,李纯才翻开手边那份奏折,提笔在后面写了个准字。 然后他才抬起头看向郝主任,“你、你们,还想要什么?” 这算是他对这份提醒的回报,郝主任也不客气,“若是陛下不介意的话,我们想重开洛阳宫,再设丽正书院,做修书之处。” 顿了顿,她又强调,“只修书。” 毕竟大唐朝廷开设的这些书院,弘文馆、集贤殿乃至国子监之类,全都具有强烈的政治意义,一般来说都肩负着制定朝廷典章制度、监修国史、劝谏皇帝、教化天下之类的工作,教书和修书,反而都是次要的。 “洛阳宫……”李纯目光幽深,竟一点都不意外。 早在她将洛阳的传送点设置在宫中时,应该就已经在谋划这一天了。 但是这条要求没有写在奏折里。 这就是天兵的底气吗? 之前的幽州节度使也是,她想要的,偏偏不主动上书索要,而是让他来主动给。 要是不给会如何? 第185章 到底是谁给了皇帝这么大的刺激? 翰林院在麟德殿西, 有小门直入禁中,日夜皆有翰林学士值宿以备皇帝咨询、草诏之需。 翰林学士这个职位本就是为了分薄相权而设,因此翰林学士自然也分走了中书舍人的制诰之权, 从此开启了“两制”,即由翰林学士所撰写的“内制”和中书门下正式发布的“外制”。 所以,当有宦官前来宣召李绛时, 他并没有多想。 直到他从皇帝口中听到了自己要写的内容。 李绛手一抖, 几星墨点就洒在了素洁的白麻纸上。 “陛下,”他迟疑片刻,还是搁下笔, 开口问道, “不知此事可与政事堂诸公商议过?” 李纯淡淡道,“此禁中事,宰相无得与参。” 那这确实。 开的是洛阳宫, 办的是丽正书院, 确实都可算是天子的私事。在这一方面,大唐的皇帝一脉相承, 翰林院、枢密院、左右神策军护军中尉……不都是这么来的吗? 李绛作为翰林学士, 确实无法反对。 皇帝让他来拟这份圣旨, 何尝不是一种信重呢? 况且这个丽正书院也与玄宗当年初置时不同, 明言只修书, 既不会干预朝政,也没有以备咨询的功能——除非皇帝封了, 才会去找安西军那边的人参与军国政事。 但李绛的心情还是很沉重。 皇帝登基四年,表现堪称明君, 在这种地方,基本都很愿意听取臣子的意见, 能够尽量抑制自己的私心,不去随意破坏朝廷法度。 但从这件事上,李绛发现,皇帝的想法已经开始转变了。 而他甚至不知道这变化源自何处。 这让李绛心下有些不安。 但皇帝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就算再劝谏,多半也是“帝不听”。皇帝到底是皇帝,一旦他下定决心摆烂,做臣子的就会彻底陷入被动。 李绛只得重新提起了笔。 很快诏书写罢,李绛等墨渍略干,便将它捧到皇帝面前呈上。 李纯看了一遍,扬声叫来梁守谦,让他去颁诏。 李绛闻言微微抿唇,好歹忍住了没有开口。之前就算是“内制”,皇帝也大都会送中书门下审议,但现在让宦官直接颁诏,就是要跳过这一步了。 虽然规矩上能说得通,或者说当皇帝不讲规矩时,皇帝就是规矩,但这无疑是个很坏的信号。 梁守谦领命而去,但很快又回来了。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李绛一样,第一时间察觉到皇帝态度上的变化,所以中书门下以不合规矩为由,拒绝了这道诏书。 “是谁首倡?”李纯问。 梁守谦说了一个给事中的名字。 李纯便转头对李绛道,“拟旨,将此人流放岭南。” “陛下,这……” 皇帝加重了语气,“即刻拟来。” 李绛深吸一口气,但还是道,“旬月之间便贬谪数位近臣,臣恐人心摇荡,惶惑不安。给事中本就是谏职,掌封驳之权,且此辈皆是骨鲠清介之辈,盖因身荷圣恩、不敢不报,因此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好一个骨鲠清介,好一个身荷圣恩!”李纯怒极反笑,“依朕看,都不过沽名钓誉罢了。” 这话说得太过诛心,李绛“扑通”一声跪下,不敢再劝。 一旁的梁守谦也跟着跪了。 李纯微微垂眸,神色莫测地打量着李绛。 他突然想起来,李绛也是出身赵郡李氏,同样隶属五姓七望“禁婚家”之一,跟李吉甫、李藩是同宗。 不算不知道,一算才发现朝中竟有那么多出身五姓七望的官员,而且有不少身居高官显职——虽然大唐以科举制代替了九品中正制,但知识本来就是奢侈品,世家大族凭借深厚的底蕴和强大的凝聚力,往往能够在朝中占据更多位置。 而他们显达之后,又怎会不为家族谋取好处? 大唐的科举,本来就更重士子的名声,而世家子弟在这方面可谓是得天独厚。 他们从小交往的是书香门第、进出的是王侯公府,家族中又有人在朝中援引,考进士便如探囊取物一般。 骨鲠清介,面对天兵时怎不见他们站出来仗义执言?是因为天兵真的会动手,而他这个皇帝反倒顾虑重重,对付不了他们吗? 劝谏他这个皇帝的时候,一个个都是大唐忠臣,仿佛他这个皇帝但凡有一点私心,都辜负了他们。可他们私底下的作为,又何曾真的有半点公心? 李纯最恨的是,这个事实居然还是天兵当着他的面揭开的。 但是一个皇帝真的有心,又怎么可能对付不了臣子?李纯其实也已经发现了对付他们的、最好用的武器。 杀人难免会群情激沸,但贬官就不同了。 至于人心摇荡? 这朝堂,人心早该摇荡一番了。 他倒要看看,自己的朝廷里,到底还藏着多少牛鬼蛇神! 李绛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感觉,皇帝的视线若有实质,针一般扎在他身上,让他在这个季节里竟感受到了一股寒意,不由将头埋得更低。 到底是谁给了皇帝这么大的刺激? 好在下一瞬,就听到李纯开口,“拟旨吧。” …… 不出所料,两封奏折发出去,立刻在朝堂上引发了剧烈的反响,弹章如雪片般飞到李纯案上。 李纯面无表情地翻着这些奏折。不出所料,其中八成都是说他不该贬谪那个给事中,毕竟对方只是履行了自己的职权。至于开洛阳宫给天兵办丽正书院修书,倒是议者寥寥。 就像是掀开了一层始终罩在眼前的薄纱,李纯忽然发现,朝中的争斗、倾轧,朝臣们口中那些义正言辞的大道理,忽然都变得清晰了。 譬如这些奏折,他们看似一片公心,既不忍那给事中一片中心被辜负,又不忍他这个皇帝的圣明被蒙蔽,所以明知道他不高兴也要谏言。但实际上呢?不过是怕开了这个先例,以后他想贬谁就贬谁,迟早贬到他们自己身上。 这朝廷纲纪,都是他们编出来束缚他的。 李纯终于意识到,自己手握的权力比他所以为的更有用。 就像是孩童拿到了一柄全天下最锋利的刀,李纯充满了好奇和跃跃欲试,迫不及待想要一试锋芒。 所以这一回宰相重臣集体请见时,他见了。 在他们迈步进入紫宸殿的瞬间,李纯的视线落在面前厚厚一摞的奏折上。 他就那么随意地从中抽出了一册,甚至都没有打开看看里面的内容是什么,只是等众人请安时,将它掷了下去,语气淡淡,“诸位先生都看看吧。” 居高临下,李纯能清晰地看到大臣们的表情,他们几乎是立刻紧张起来,开始传看那封奏折。 有好几个人脸上露出了茫然的神色,显然并没有看出这封奏折哪里有问题。但奇异的是,他们交换了几个眼神,小声议论两句之后,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统一了,然后有人出列,郑重其事、义正言辞地针对那封奏折里可能有问题的地方辩解。 这一幕实在太滑稽了,李纯没忍住,笑了出来。 说话的大臣一顿,其他人也都愣住,看着李纯笑得前仰后合,甚至笑出了眼泪。 好半晌,李纯才收了笑,问道,“诸位先生也是为贬谪之事来的吧?人真是齐全啊。看来,贬了一个给事中,朕就变成了桀纣那样的昏君、暴君了,值得先生们这般大动干戈。” 众人一听这话,立刻呼啦啦跪了一片,“陛下这样说,臣等死无地矣!” 李纯却又忽然转了脸色,他站起身走过来,亲手挨个把人扶起,“先生们何须如此?尔等一片公忠体国之心,朕自然深知。只是那厮可恶,朕实难容他。” 这一番连消带打,把众人都给整不会了,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唯唯。 像李吉甫这样敏锐的,已经发现皇帝身上发生的变化,可是又一时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是感觉十分不妙。 而李纯已经十分自然地说起了另一件事,“先生们来得正好,朕有一件大事,要问诸位先生的意见。” 小试牛刀的效果比自己想的更好,李纯的心情看起来很不错,他走回自己的位置上,示意宦官上来将那些奏折都拿走。 没有人再表示异议,都等着皇帝说出他的大事。 “已经八月了,今年夏税收得如何,可有奏报?”李纯问。 户部官员上前,表情凝重道,“已经陆续报上来了,情况不太好。” 李纯也不意外,大唐的税难收,也不是今年才有的事,每年都会有许多逋赋。但今年的夏税比往年都少,肯定不正常。毕竟那时候天兵抗税的消息尚未传到各处,按理说不会受影响。 其中究竟是怎么回事,或许……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同样心知肚明的李纯也开口了,“怎么会这么少?今年不曾听说有地方受灾,不该如此。” 一听这话,就有好几个人开口,替下面的人辩解。 这个说各地年景不同,那个说地方上有多困难,还有说转运不易的,说藩镇跋扈的……好像大唐的朝廷在大唐的土地上收税,比三藏法师前往天竺取经还要艰难。 李纯默默听完,才道,“这税年年都收得这般困难,总不是长久之计,不知诸位先生可有什么法子?” 那自然是没有的。 真有好办法也不会到现在还是这样。 又或者说,再好的办法,执行下去的结果也不会比现在更好了。 李纯便用一种感慨的语气说道,“先前天兵还提议过,让朕将成德租借给他们,他们会按年足额上税……” 不等他将话说完,众人已是面色大变,口中喊着“陛下不可”,已经做好了犯颜直谏的准备。 李纯笑道,“诸位先生放心,土地干系重大,每一寸都是将士们用血泪换来的,朕又岂会同意?只是感慨一句罢了,天兵的税,收起来倒是不难。” 这话实在不好听,但众人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今天的皇帝实在是太难琢磨了,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回复。虽然不知道他是受了什么刺激,当那为了避免皇帝说出“不如让天兵来帮我们收税”这种话,众人纷纷表示会督促下面的人。 李纯心道天兵真是好用,才提了个话头,他们就都老实了。 但这究竟算不上是一件多让人高兴的事。 李纯想到这里,顿时也没了戏弄朝臣兴致,淡淡地叫了起,而后不再绕弯子,直接说出了正事,“夏税已经收完也就罢了,今年的秋税该怎么收,诸位先生可有章程?” 这话一出,众人脸上的表情统一成了凝重,因为这才是真正难办的事,所以明明早该商量了,却一直没人提。 现在皇帝开了口,办不了也只能硬着头皮办了。 按照惯例,他们还是先诉了一下苦,说一下这件事究竟有多难的,这样之后再给出折中的办法,就会好接受一些。 当然,困难也是客观上存在的。 两税法之后,朝廷干的是量出为入的事,也就是说,先预估每年要花多少钱,再摊派下去。现在要少收税,那就只能缩减开支了,这里面的利益关系太复杂,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谁来干这件事,都会得罪全天下的官员,不说生前死后的骂名,就是自己的下场也是可以预见的。 商鞅车裂,晁错腰斩,自古以来,犯众怒者的下场都不会太好。 所以众人诉苦也诉得真心实意。 李纯听得很认真,等诉苦环节结束,他便笑道,“连先生们都如此为难,可见此事当真不好办。朕欲发布诏书,广求朝野间的奇人异士,共商此大事,先生们以为如何?” 这突然的一招又将众人都打蒙了。 但苦是他们自己诉的,难办是他们自己说的,现在还能说什么? 只能“陛下圣明”了。 …… 别说是朝臣了,就连雁来看到李纯这一系列的操作,也忍不住问郝主任,“你到底对皇帝做了什么?” 简直跟开光了一样。 郝主任很冤枉,“我说过的话,不都告诉你了吗?” 雁来还是不敢相信,“难不成还真是顿悟了?” “那也不奇怪。”郝主任认真分析,“他是顺宗的长子,又娶了郭子仪的孙女,可以说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皇帝。从小接受的就是帝王教育,资质也不算平庸,又当了好几年皇帝,既有理论也有实践,有所领悟也正常。” 还有一点郝主任没说,那就是天兵的影响。 强大的敌人本来就能带来很强烈的压迫感,让人不得不求新求变,再加上天兵的行事也有很多可参考的地方,李纯当然也会成长。 但不管怎么说,他这道诏书确实称得上是神来之笔。 既能跳出朝廷原本的框架,引入外援,改变朝堂局势,又能安抚人心,让天下百姓知道朝廷没有坐视不理,已经在想办法了。 大多数古人安土重迁,不到万不得已,肯定不愿意背井离乡去陌生的地方生活,自然会想等一等朝廷的处置。 最重要的是,在不揭破世家私底下的小动作的前提下,彻底断了他们搞事的可能。 这种斗而不破的状态,也是郝主任乐见其成的。 既能给他们找点事做,也能让已经僵化的朝廷不得不开始变化,去接受各种新东西。 人嘛,底线都是一步一步降低的,一旦开了这个头,后续就不是他们说停就能停的了。 不过当下,这些事情跟玩家的关系不大。 现在她们要做的是去将洛阳宫彻底清理一番,该修缮的修缮,该重建的重建。反正皇帝只说了洛阳宫,也没限定只能用哪些地方,那整个洛阳宫就都是他们的地盘了。 自家的地方,当然要收拾清楚。 毕竟雁来以后要常驻洛阳的话,总得有个像样的住处,不能总是住在租来的房子里吧? 另外就是丽正书院的人员名单了。 毕竟这回的事情,就是刘禹锡想要朝廷的诏书闹出来的,这会儿书院已经拿到了许可证,下一步自然是招人。 众人发出去的信件已经陆续有了回复。 对于修书这件事,所有人都很有兴趣,目前没有官职在身的全都欣然答应,有官职在身的也都积极表示可以兼职帮忙,甚至还有少数几个干脆直接表示“你等我去辞个官”。 这让雁来也意识到,有官方的支持还是很有必要的。 都跟我说,谢谢刘禹锡。 总之,感兴趣但暂时脱不了身的,可以再写信去问,但现在已经可以先将第一批名单报上去,让朝廷给他们办理入职手续了。 江陵那边还等着用呢。 就像是郝主任一开始预料的那样,让天兵代表官方修书固然有点不太合适,但税收的事显然更重要,关乎每一个人的利益和前程。所以这会儿已经没人再关注这件事。 这回的奏折走的是正规程序,也没受到什么刁难,没两天该拿到的文书、印信、官凭等就都发下来了。 来来回回花费了几天的时间,动静也不小,玩家当然都注意到了。 这一注意,才知道高泠居然悄没声儿的就在江陵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一不发帖炫耀,二不开直播共享,这也太见外了,不是把其他玩家当外人吗?! 谴责,必须要亲自去江陵谴责一番! 所以领到任务去江陵送信的虽然只有一支小队,但跟着过去凑热闹的玩家着实不少。 那可是刘禹锡和柳宗元哎! 白居易韩愈什么的都有点看腻了,是时候换换新口味了。 从洛阳到江陵,走水路的话估计要走上一两个月,因为得先走大运河去扬州,然后再转道长江,溯流而上,等于是拐了一个大三角,再加上水路会慢一些,耗时自然也久。 但直接走直线从陆路南下,以玩家的速度,四五天也就到了。 快到刘禹锡都没反应过来。 当高泠被一群玩家簇拥着,将一整套的手续放在他面前时,刘禹锡整个人都是懵的,“这就办完了?” 这句话不仅是在惊讶天兵的效率,更是在惊讶……原来这件事也没有那么难。 那束缚着他们的,让他们痛苦、恐慌、想要挣脱而不能的桎梏,原来这么轻易就能解开。因为来得太容易,反而像做梦似的,没有真实感。 刘禹锡忍不住拿起文书和印信检查起来。 确实是真的。 “说了很快的。”高泠将另一套手续放下,“这份是柳先生的,事不宜迟,我们今日就启程去永州吧!” 刘禹锡立刻就回过神来,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是在还没有征求过柳宗元意见的情况下,不知不觉就把他给卖了。现在事情已经尘埃落定,柳宗元根本没有选择。 ——哈哈哈哈哈刘禹锡怎么呆呆的。 ——跟我想的大唐第一嘴欠王不太一样…… ——应该是太震撼了,还没回过神呢。 ——说起来我其实也有点惊讶的,还以为名单报上去,多少会被质疑一下,没想到皇帝就这么水灵灵的同意了? ——毕竟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嘛(摊手 ——确实是钱更重要,李纯还是清醒的。没钱就算是皇帝也办不成事啊! ——话说只有我一个人对刘禹锡的印象还停留在“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吗?课本上学的,所以就算后面都说他是嘴欠王,这个印象也改不了了。 ——我是“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这个倒是挺符合的。 ——我觉得最不符合他给人的印象的诗应该是“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吧?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民歌啊,民歌是另外的赛道了。 ——说个更不符合印象的事,刘禹锡可是苏州人哦~ ——我去,这个是真没想到。 ——完了,我一直脑补他嘴皮子超溜骂人不带脏字,但是代入一口吴侬软语,那还是骂人吗? 不知道为什么,刘禹锡总觉得,面前这些天兵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奇怪,让他有种浑身发毛的感觉。 第186章 一边旁听的玩家顿时瞪大了眼睛,等等,我听到了什么?! 永州位于湖南南部, 与广西相邻,在这个时代,是不折不扣的烟瘴之地。 但是俗话说得好, 人逢喜事精神爽,就算是烟瘴之地,也能看出几分山明水秀来。 何况正如王安石所说, “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 常在于险远”,永州的山水正是其中的代表。所以自从游览过西山之后,柳宗元便一发不可收拾, 将周围都逛了一遍, 先后觅得几处可供反复驻足赏玩的美景。 然后兴致勃勃地写游记。 写完了,自然要找人分享。 好在朋友们虽然各自散落,但相距都不算太远, 还可以书信往来。 其实, 柳宗元也很想找人谈一谈天兵的事,但在没有得到确切的答复之前, 他又不想说得太多, 只能先按捺住, 连柳宗直都没有透露。 所以信里干脆也一字不提, 只说风景、文章、诗歌。 其他时间, 他都在休整最近发现的那几处好地方,铲除杂草、伐去荆棘, 让山、树、石、水之美都能尽数展露出来。 他甚至看中了前往西山中途需要经过的染溪,想着如果最终没有消息, 他就将这里买下来,兴建草堂、修筑亭台, 然后搬过来住,朝夕与山水作伴,以文墨自娱,庶可了此一生。 这般早出晚归,绝少与人交流,他自然不会知道天兵又在外面弄出了什么样的动静,更不知道,命运的转折点已经悄然来临。 直到这一天,他踏着夕阳回到法华寺,却在自己所住的院子里看到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正是与他才力相等、命运相似,因此感情也一直很好的好友刘禹锡。只是因为谪官,两人已经暌违四五年之久,骤然一见,竟多了几分陌生与不可置信。 两人长久对视,静默不语。 千言万语、千愁万绪,却不知从何说起。 似乎是被这样的氛围所感染,躲在暗处窥看的玩家你戳戳我,我戳戳你,都屏气凝神不敢发出声音。 总觉得那样会遭天谴。 幸好还有一个地方供他们表演。 ——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好感动。 ——他们也有好几年没见过了吧?我去参加几年没见的同学聚会都感慨万千的,何况是他们这种情况? ——呜呜呜呜呜什么一眼万年啊,觉得很好磕的应该不是我一个人吧? ——楼上的姐妹咱圈地自萌啊,不要在外面败好感,想交流的话可以私我加入温暖的大家庭~ ——嘿嘿嘿,就喜欢看这种大团圆结局,也算是有我们一份功劳吧? ——可恨我读书少,感觉有很多想说的,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此情此景,或许只能用刘禹锡那首《视刀环歌》来表达了:常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今朝两相视,脉脉万重心。 ——好好好,还得是你们写诗的人最会! ——这个画面也好美啊,场景、光线、色调、构图、氛围都超绝! ——名场面+1 ——主要人也好看啊,刘禹锡已经很帅了,没想到柳宗元还能更胜一筹!我说他比元稹好看应该没人有意见吧? ——单纯说长相其实跟元稹差不多,但气质差太多了。元稹就是大众款风流才子,我闭着眼睛都能想到什么样子,但是柳宗元……说不出来。 ——我感觉他有一点隐士气质,更符合中国古代追求的那种完美文人,往那里一站就是一幅现成的水墨画。 ——楼上这么一说,忽然想到了《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什么叫诗如其人啊,真的绝了! ——再说一遍,会还是你们诗人会! ——我想说的全都被当事人自己说完了可还行? ——那我还是有一句可以说的:积石如玉,列松如翠,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世说新语》真是好东西啊…… ——偷楼上一句。 ——柳宗元看起来真的不像是会地域黑的人啊(心痛 ——四川人指指点点.jpg ——广东人报到。 ——贵州人报到。 ——说起来,这对视是不是太久了啊?真的没人出去提醒一下他们吗?说词啊! ——……楼上你是会煞风景的,此时无声胜有声懂不懂?让人家多感动一会儿会怎么样?你看看现场的玩家多自觉,提前躲起来根本不出去当电灯泡。 ——就是就是。 然而玩家虽然有心成全,但还是稍微有些失误,没有提前安排人在周围清场,所以很快就有毫不知情的人闯入,并且开口打破了这个和谐的场景,“八兄,怎的站在门口不进去?” 柳宗直牵着和娘,走得慢一些,从后面赶上来,有些不解地问。 他的视线刚好被柳宗元挡住,直到走近了,才看到站在院子里的刘禹锡,顿时也十分吃惊,“梦得兄?” 他一开口,两人都回过神来。 刘禹锡先朝他打了一声招呼,“正夫。” 又看向柳宗元,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才叫出了那个名字,“子厚。” 柳宗元的意识似乎才终于重归身体,找回了对四肢的掌控,迈步进门,前两步还有些僵硬,之后越走越快,一直到了刘禹锡面前才停下,视线打量着他,嘴唇嗫嚅了几下,最后却只是问,“你怎么到永州来了?” 刘禹锡闻言,下意识地回头往旁边看。 这一看,就看到了躲藏在山墙边,正朝这里探头探脑的玩家。 刘禹锡:“……” 天兵总有本事让他在感动与生气之间反复横跳。 见柳宗元也跟着看了出来,一众玩家也只能讪讪走出。 探出头的玩家只有四五个,所以他们一走出来,柳宗元就想开口招呼,结果一个一个又一个,很快二十来人就将整个院子挤得满满当当。柳宗元不由得看向那个角落,开始思索那么小的地方到底是怎么藏进去这么多人的。 刘禹锡也有些无语,他干咳了一声,“这些都是天兵——子厚应当已经听说过天兵的大名了吧?” “的确听过。”柳宗元点头,看向玩家的视线也带上了几分好奇。 “这就是天兵吗?”后面跟上来的柳宗直说出了他的心声,“久仰久仰。” “承让承让。”玩家齐刷刷答道。 “噗嗤——”是站在柳宗直身边的和娘忍不住笑出了声。她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家学渊源,懂得也多,被玩家这种不伦不类的礼节逗乐了。 但当众人被这动静吸引,将视线投向她,和娘又忍不住有些羞涩,躲到了叔叔身后。 “这就是和娘吧?”刘禹锡有些感慨,“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下意识要掏见面礼,才想起来自己被玩家催着,来得太匆忙,什么都没准备,不由得尴尬起来。 这时后面突然有人戳了戳他,刘禹锡回头看去,就见有玩家递过来一串用彩线编织成的饰物。他微微一愣,见玩家朝孩子的方向示意,才伸手接了,递到和娘面前,“这个给你。” 和娘下意识地转头去看阿爷。 “收下吧。”柳宗元语气柔和,“这是你梦得伯父,你小时候也见过的。” 和娘这才双手接过,端端正正行了个礼,“谢伯父所赐。” “好孩子。”刘禹锡抬起手,想摸摸她的脑袋,又想到这么大的女孩已经不合适了,只好又放下。 柳宗元这才笑道,“你还没说,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刘禹锡突然心虚,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摸出属于柳宗元的那份敕书,“说来话长,你先看看这个。” 柳宗元打开一看,顿时愣住。 柳宗直也是见过敕书的,见兄长发呆,凑过来一看,也不由得吓了一跳,“朝廷要重开丽正书院,召八兄你回洛阳修书?” 柳宗元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天兵,但转念又想到,自己的书信这会儿还不知道有没有送到,就算送到了,天兵也不可能来得这么快。可若是没送到,天兵又怎会来找他? 刘禹锡又咳了一声,“我也有一份。” 柳宗元还没反应过来,问道,“其他人呢?” 刘禹锡见他误会了,便轻声解释道,“是天兵想将国朝以来的诗人作品整理编订,请了陛下旨意,开洛阳宫,设丽正院,招募天下文学之士前往洛阳。” 所以并不是朝廷要起复他们这些永贞革新的旧臣。 柳宗元眸光微动,有些迟疑地看着他,刘禹锡就笑道,“我已向天兵举荐过吕兄等人了,他们说要先派人去问当事人的意愿,而后再具折上奏,所以还需稍待一些时日。” “那怎么没人来问八兄?”柳宗直下意识地问。 刘禹锡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连连咳嗽。 柳宗元已经隐隐有些猜到了,就看了弟弟一眼,笑着朝玩家拱手道,“有劳诸位跑这一趟,还请进屋饮一杯茶水。” 柳宗直总算反应过来,小跑着过去开门迎客,又张罗着烧水泡茶,忙得团团转。 一个玩家连忙笑道,“这个不急、不急,就是那什么……我们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要是刘禹锡,可能会回一句“知道不当讲就别讲”,但柳宗元是个厚道人,立刻道,“诸位远来是客,有任何要求都尽管提来,宗元必尽力满足。” 玩家搓了搓手,一脸期待,“听说柳先生在永州寄情山水,写了不少诗歌游记,不知可能借来一观?” 柳宗元还以为她要说什么,不想竟是这个。 他一方面有种自己的才华也被天兵看在眼里的欣喜,另一方面又忍不住有些惭愧,忙道,“自然可以,只要诸位不嫌污了耳目就好。” 正要回屋去拿文稿,和娘已经自告奋勇跑去了,不一时就搬来了他放文稿的匣子。 玩家挤在一起看,打开匣子,放在最上面的一篇就是《始得西山宴游记》,玩家顿时齐齐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要是因为他们改变了柳宗元的命运,把永州八记尤其是前四记给和谐掉了,那简直就是在犯罪有木有! 现有的游记确实只有四篇,因为永州八记的后四记是元和七年才写的。 玩家总不能为此再让柳宗元在永州住上三年,有四篇已经心满意足了。 于是看完了文章,就有人问道,“柳先生,这些游记里写的地方都在哪里,我们能去打卡吗?” 柳宗元大致能猜到“打卡”是什么意思,便笑着朝他们身后一指,“那便是西山了。” “走走走!”玩家立刻互相招呼着,“趁着太阳还没落山,刚好出片。” 然后呼啦啦全都走了。 柳宗元:“……” “不必在意,他们一直如此……风风火火。”刘禹锡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习惯就好。” “梦得兄想来已经习惯了?” 刘禹锡哑然。 柳宗元这才正色问,“敕书又是怎么回事?” 刘禹锡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将当时的情况说了出来。 柳宗元十分吃惊,“天兵连这样的旨意都能请到……朝中难道无人反对?” 这可是修书,历来都是文官刷资历和人望的好办法,哪怕只是修诗集,也是有唐以来从未有过的盛事,朝廷就这么交给天兵了? “朝中还在为今年的秋税发愁,哪有心思理会这样的小事。”刘禹锡嘲讽了一句,又说了皇帝下诏求贤的事。 柳宗元沉默片刻,才道,“至少对百姓是好事,师举兄(程异)的差事也能应付过去了。” 刘禹锡闻言,神色微松。 天兵求贤,朝廷也在求贤,哪怕是他们这样的罪官也可以上书,若是能拿出有用的策略,想来很快就能回京。刘禹锡不屑于去给朝廷收拾烂摊子,但也怕柳宗元心里还有用世之心,还想着报效朝廷。 他却不知道,柳宗元比他想开得更早。 …… “是我要求太高了吗?”玩家站在西山之上,左右看看,忍不住说,“感觉也就这样吧。” 弹幕忍不住吐槽。 ——什么啊,是你没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 ——看不出来好是正常的,要是看出来了,你不就成柳宗元了吗? ——就是就是,你以为你在质疑谁的审美水平啊? ——不过也不奇怪,我感觉古代汉语,尤其是诗词歌赋,本来就自带加成BUFF,就跟滤镜似的,什么都能写得很美。 ——哈哈哈,因为汉语能通过字形和音韵的美感来营造意境的美感吧? ——也不全是吧,有时候你觉得实景没有文字美,可能只是因为你没有看到过诗人看到的美景。 ——嘿嘿嘿,说到这个就要强推《小石潭记》了,待会儿我就去看看,是不是真的“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 ——楼上成功勾起了我对被“朗读并背诵全文”支配的恐惧……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还真别说,我到现在还能背几句,什么叫刻在DNA里的本能啊! ——说到这个,永州八记只写了四篇,总感觉好像一个坑没填一样啊,要不要让柳宗元留下来把剩下的写完再走? ——楼上你是魔鬼吗?放过柳宗元也放过后世要背书的孩子吧! ——朋友们,你猜怎么着,我已经在线搜索起了《小石潭记》,虽然我已经不会背了,但还真是字字熟悉,感觉顺着读下来毫无难度啊。以及结尾这里看到一个吴武陵,总觉得有点子眼熟…… ——这题我会!杜牧考进士的时候,本来是要落选的,然后吴武陵去拜访主考官,当面给他背了《阿房宫赋》,要求他将杜牧取为状元,但因为状元已经有人预定了,最后只能名列第五。 ——这种轶闻典故听起来挺有趣的,但感觉真的经不起细想啊,杜牧这种才华尚且还要有人力荐才能录取,也就难怪李商隐考了一辈子,给别人当枪手都能考上,自己却死活考不上了。 ——……是温庭筠谢谢。 ——啊啊啊啊啊啊啊对不起,我这脑子,给温庭筠磕头了! ——更有意思的是,我发现刘禹锡早年还在杜牧他爷爷杜佑的幕府里干过……这何尝不是一种世界线的收束呢? ——缘,妙不可言。 ——其实我感觉永州八记也就前四记比较有名,我甚至都能挨个背出名字,后四记……这谁? ——比起永州八记,其实我更遗憾的是柳宗元应该没机会写那首“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了,感觉能把这种有害格律的诗写得妙趣横生,反而比一般的诗更难得。 ——没事,不就是去柳州种树嘛,等到以后开发广西的时候带上他一起就是了,咱这跟贬官又不一样。 ——说到开发广西,我记得之前不是有人说要去两广种甘蔗吗,后来好像就没消息了? ——这个我知道哈哈哈,这帮家伙至今还在跟山民打游击战呢,地倒也种了一点,但距离成规模显然还差得很远。 ——一说这个我真的忍不住想笑,他们现在跟野外求生已经没什么区别了。看到他们,我就知道那种穿越者凭一己之力改编落后荒凉之地的网文都是在扯淡了。 ——主要是很难积累初始资金吧,光是养活自己就已经很艰难了。不过我觉得这帮玩家还是能成功的,最多是耗时长一点而已。 ——你们说的这些都是之前了,最新消息,野人们已经跟南下的玩家搭上线了,应该很快就能收到一波补给。 ——果然,最后还是要靠集体的力量啊! 柳宗元很快就体会到玩家到底有多雷厉风行了,第二天一早起来,他们就主动帮他打包行李,准备回程。 直到这时,柳宗元才对“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的事实产生了真实感。 命运真是奇妙啊。 虽然跟他想的不一样,但转机终究还是来了。 回程的时候是顺流,船速比来的时候更快,但这支队伍反而走得更慢了。主要是来的时候赶时间,一路上也没逛过什么景点,但来都来了,现在干脆一路逛回去。 抵达岳阳这一天,刚好是中秋节,众人就打算到岳阳楼上去过节、赏月。 虽然是在旅途之中,但是因为人太多,倒也没什么萧瑟寂寞之感,只觉得忙忙碌碌,热热闹闹,特别有过节的气氛。 柳宗直忍不住感慨,“天兵好像不会有烦心事,一直都是这般热情活泼。” 柳宗元说,“或许对他们来说,我们的世界,本来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游戏场——你几时见孩子厌倦过游戏?” 柳宗直闻言微微诧异。 刘禹锡却道,“他们可不是孩子。” “是啊。”柳宗元的视线有些朦胧,语调也变得轻而飘忽,“所以在天上,成年人也能无忧无虑地玩耍、游戏。” 刘禹锡顺着他的话说,“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三人没有再说话,似乎都在想象中勾勒着那样一个世界,它富足、美好、强大,所以才能滋养出像天兵这样单纯、热情又对人毫无保留的存在。 …… 夜里闹得太晚,第二天大家一直睡到天光大亮。 连玩家都忘了下线,睡得横七竖八。也多亏他们的身体素质够强,现在天气又热,除了被蚊子叮出来的包,并无其他问题。 热热闹闹地洗漱换衣服,吃过早餐,准备出发时,船只忽然被人拦住。 “请问,这可是天兵的船?”拦他们的人是个年轻文士,礼貌地站在船头,拱手询问。 玩家全都挤到船头上,把人看得都不好意思了,但还是硬着头皮道,“冒昧来访,还请见谅。听闻天兵正在搜集诗歌,在下家中颇有所藏,愿尽数献上。” 一听这话,玩家顿觉无趣,还以为是来新任务了,结果就这? 柳宗元一看就知道他们没听懂,干脆上前接了话,问起此人的籍贯来历——人家特意来送书,多半是有所求,但是又不好意思直说。 果然,这人得知他就是柳宗元,顿时大喜,直接下拜道,“在下京兆杜氏,杜嗣业,见过柳员外。” “京兆杜氏?”柳宗元一惊,“可是杜子美后人?” 一边旁听的玩家顿时瞪大了眼睛,等等,我听到了什么?! 第187章 ——好好好,杜甫都迁了,李白也一起迁,让他俩做邻居! 大历五年(公元770年)的秋天, 淹留潭州的杜甫决定乘船北上,前往汉阳。 这个时候,距离乾元二年(759年)他离开关中入蜀, 已经过去了十一年,距离天宝五载(746年)离开洛阳则已是二十四年。 也许是因为生命已经到了暮年,心有所感, 我们的诗人打算从汉阳取道, 返回被他视为故乡的洛阳。 然而这趟旅程最终未能完成,大历五年冬,贫病交加的杜甫死在了由潭州前往岳阳的船上, 结束了他浪漫的、风流的, 苦难的、挫折的,同时也是慷慨的、悲壮的一生。 因为贫困,家人只能先将杜甫葬在岳阳, 待以后条件好转再行归葬。 这一等就是四十年。 听到柳宗元问话, 杜嗣业肃容拱手道,“正是家祖父。” “等等等等!”玩家拦住柳宗元, “你刚刚说了杜子美, 是吧?” 又转头去看杜嗣业, 目光灼灼, “你说的是祖父, 我也没听错吧?” 柳宗元见状,眼底闪过一抹笑意。 要说他之前消息迟滞, 许多事情都不知道,但如今跟天兵相处了这些时日, 又听刘禹锡说了不少,自然早就已经了解了天兵的性情与爱好。 天兵既爱才子, 又怎么可能不爱杜甫? 幸亏没有错过,否则将来他们知道了,恐怕会懊悔到捶胸顿足。 杜嗣业也被这过分的热情弄得有些无措。 杜甫虽然是名重一时的大诗人,却也是沉沦下僚、贫苦一生,子孙皆未能入仕,早就门楣不再、无人问津,杜嗣业自然也从未体会过这样的待遇。 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只能局促地点头道,“是。” “居然是杜甫的孙子!”玩家一把握住杜嗣业的手,“难怪如此高风亮节,竟然愿意主动捐出藏书。对了,你有兴趣跟我们一起去洛阳修书吗?” 虽然玩家一路上散出去的邀请不计其数,但这个不一样。 杜嗣业有些慌乱地看了柳宗元一眼。 柳宗元便上前解围道,“嗣业兄特意登船拜访,想来除了献书,还有别的缘故?” 杜嗣业抽出手,后退两步,再拜道,“先父生前最大的憾事,便是未能将祖父葬回祖坟,因以此事命小子。小子不肖、空劳年岁,至今未能履约,每常思之,愧对先人。前些日子听人说天兵正在民间搜求诗稿,又征召天下文学之士,齐集东都,编纂诗集,因此冒昧来访……” 玩家艰难听懂是要给杜甫迁坟,葬回老家,顿时一拍胸脯,“嗣业兄放心,归葬的事包在我们身上!” “对对对,我们都来帮忙,保证办得风风光光的。” 杜嗣业有些愕然,但还是艰难地将自己的话说完了,“冒昧来访,一是献上家祖诗稿及旧年所藏,或许有能用得上的。二来……”他又看了柳宗元一眼,“也是想请一位圣手,为祖父纂写墓志碑铭。” “哦哦哦!”玩家一点也没有因为自己抢了话而导致的误会尴尬,继续热情道,“这样啊,这个更容易了。你回头就跟我们一起去洛阳,到时候天下文章之士,任你挑选,怎么样?” 杜嗣业忙道,“这个不敢想。” “怎么不敢?大胆一点,这可是杜甫哎!到时候肯定人人都争着想写,你要是无法抉择,干脆让他们各写一篇。” 越说越离谱了,柳宗元见杜嗣业左右为难的样子,只好上前道,“墓志的事,不如到了洛阳再议。如今且先安顿好这边吧。不知嗣业兄将诗稿存放何处,先人灵柩可曾开启?” 有人主持大局,杜嗣业放松了一些,忙道,“诗稿与灵柩皆在舟中。” 原来他早已买好了船,不管玩家这边有没有回应,都打算趁此机会将先人灵柩送回了。 不过看他的样子,衣服和鞋子都很旧了,想必家中也颇清贫,只怕连路费也未必凑齐,若不是遇到天兵,这一路不知该如何艰难,思之令人唏嘘。 玩家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一听说灵柩也在,就主动表示想去祭奠。 杜嗣业出生时,大父便已经去世,这些年来,他虽然偶尔也会翻阅家中所藏书稿,但直到今日才终于感受到,自家祖父当真是一位名满天下、令人景仰的诗人。 有人要拜祭,作为家属自然不会拒绝,连忙引着众人去了他的船上。 柳宗元本来还怕天兵太过跳脱,做出不敬之事——他们心底未必觉得这样是不敬,可是家属不一定能理解。但等到了船上,他们却都是肃容屏息,全然没有平时嬉闹的样子,依序取了香,在灵柩前行揖礼,再道一声,“先生千古。” 看到此情此景,柳宗元也不免心有触动。 柳氏这一脉只有他和两个姐姐,他又只有一个和娘,每每念及此,都生怕柳氏这一点血脉在自己手中断绝。 但自从贬官之后,他就忍不住想,就连自己本人的祸福也难以预料,又何况是子孙?强留下所谓的血脉,却不能给予庇护,将他们抛入无常的命运之中,真的有意义吗? 如今看到杜氏后人的境遇,感慨更甚。 听了天兵这一句“先生千古”,他便不免想到,千年以前的人们,血脉流传至今的还有几家?千载以下,他们这些人留下的血脉又能剩下几家还在? 真正能够在时光中永存,不会被磨灭的,只有那些闪烁着光辉的文字。 柳宗元自从到了永州,虽然心底一日未曾忘怀贬官之事,也还是存着几分能够脱离那种处境的期盼,但是作为一个悲观主义者,他或许早就已经做好了永窜南荒的准备,所以才发奋读书作文,固然是以此自娱,但未尝没有相让留名于身后的想法。 不过之前,这种想法影影约约,还不是特别分明。 直到今日,它才在柳宗元的脑海里形成了一个清晰的想法,并用文字将它表达出来:“贤者不得志于今,必取贵于后,古之著书者皆是也。” 虽然现在他已经离开了永州,不再昼夜忧愁、困顿惊怖,但看天兵如此爱重诗人才子、文章之士,足见得他的想法并没有错。 子嗣之事,他不会放弃,却也不必强求。 况且……柳宗元的视线落在不知什么时候跟上来,也双手持香站在队伍之中的和娘身上,况且他还有这样乖巧、贴心、聪慧的孩子,好好教导她长大,让她能像这些天兵一样自信、强大,岂不比那些虚无缥缈的期望更有意义吗? “杜嗣业本来是想请你撰写碑铭的吧。”刘禹锡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忽然开口问道。 柳宗元摇头,“他只是想请一位名士,我未必是最合适的。” 刘禹锡道,“也是,他估计拿不出润笔。” 柳宗元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叹气,“你这张嘴啊……吃的亏还不够吗?” 刘禹锡也自悔说错了话,但还是嘴硬道,“正因为已经吃过了亏,所以更不能亏着这张嘴。” 不然,那亏不是白吃了? “罢了。”柳宗元想到他跟天兵斗嘴的样子,又忍不住笑道,“说不定天兵就喜欢你这样子。不过,墓志铭的润笔不会少的,天兵肯定会帮忙凑。梦得兄要不要去毛遂自荐?” 刘禹锡居然没有拒绝,只道,“那要看留下来的诗稿能不能入了我的眼。” …… 【感觉入手这款游戏最值得的一天,到现在还跟做梦一样。】 主楼:见到了杜甫的后人,祭拜了先生的灵柩,还看到了一千多首诗的原稿! 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什么? 啊啊啊啊啊啊啊《安西四镇》你真的值得!我以后再也不骂策划了呜呜呜呜呜先生千古! 对不起有点语无伦次但是我真的很激动,又很感慨,虽然之前已经有过好多次感觉自己正身处在历史之中,但是今天的感受完全不一样,我真的会对这款游戏真情实感一辈子! ——本来是想点进来骂楼主的,我没入手这款游戏难道是因为我不想吗?结果看到主楼,卧槽! ——啊啊啊啊啊啊啊居然是杜甫!我之前还经常想,虽然元和诗坛也是群星璀璨,但是看不到盛唐时的那些大诗人也很遗憾,没想到还有这种神仙联动呜呜呜呜呜!后悔没有跟队去荆州了,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吗QAQ ——我我我,楼上一起组队去吗?我看他们去的时候也就走了五天的样子,应该还来得及。 ——其实来不及也没什么关系吧,就当是去路上接杜甫了。 ——加我一个! ——考虑过没有号的人的心情吗啊啊啊啊啊啊啊! ——虎摸楼上,到时候给大家开直播。 ——搜了一下,历史上杜甫还真的是葬在岳阳的,但是要到元和八年也就是813年,杜嗣业才准备迁坟,并且请了当时被贬为江陵士曹参军的元稹写墓志铭(元稹被贬是因为跟宦官争驿站的房间,之前论坛看到过,世界线又收束了! ——震惊,原来墓志铭是元稹写的吗?完了,我们答应杜嗣业等到了洛阳让所有人排排站随他选了。 ——搜了一下,元稹写得挺好的。 ——呜呜呜呜呜“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其实以后也没有啊! ——我承认元稹写得很好,但是元稹写的我们都看过了嘛,所以再让别人写一篇也不错的呀,或者干脆大家都写。 ——这个好像是不合规矩吧。不过也不用担心啦,除了墓志铭,一般每个人还会写祭文。甚至经常有文人隔着几百几千年给自己喜欢的古人写祭文呢。到时候大家都写,都刻成碑,搞个碑林。杜甫值得这个牌面! ——那这岂不是由我们创造出来的名胜古迹了?有点子激动了。 ——说到杜甫,李白墓是在哪里来着? ——在当涂! ——当涂人迅速赶到现场,没错没错,我们这里有个太白镇来着。 ——查了一下这个墓好像也是元和十二年才由范传正主持迁移的。老范祖上跟李白关系不错,所以当了宣歙观察使之后,就去当地寻访李白的墓,因为原来的墓地选址比较仓促,也有些损坏了,就重新选址迁葬了。按照墓志铭来看,李白还有两个孙女在世。同志们,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好好好,杜甫都迁了,李白也一起迁,让他俩做邻居嘿嘿嘿! ——我靠,越说越激动了!家人们谁能想到啊,有生之年我居然能在游戏里参与这种大事,这游戏的含金量还在增加! ——啊啊啊啊啊可是我还没有号! ——话说已经八月了啊,这就去提醒官方可以抽新玩家了,求求这回多抽点呜呜呜呜呜给策划跪下磕头了! ——一定要抽到我,拜托了!其他版本错过我都忍了,这次再错过我真的会哭的。 ——其实现在地盘大了,二十几万玩家分散在各地根本不够用,完全可以多抽一点啊。这回抽个三十万好不好啊策划大人(双手合十 ——什么三十万,太保守了,抽七十万凑个整数不好吗? ——楼上你是懂凑整的。 ——我也赞同七十万,一百万人相对现在的地盘真的不算多。 ——限制人数的应该不是地盘,而是粮食吧?毕竟NPC也是要吃饭的,剩下的粮食才能用来养活玩家。 ——我有一个建议,可以恢复之前那个登录限制,每个账号每天只能登录六小时,这样一天只吃一顿饭,原本能养活一个玩家的粮食就能养三个了! ——楼上,难道你真的是个天才? ——举手,我愿意接受六小时的限制! ——我甚至愿意接受未成年登录限制,每天一小时(流泪猫猫头 ——别卷这个啊救命,策划真的会信。 ——信了才好啊楼上,什么限制都好,求求了,给我一个号吧,我作为开服云玩家已经云了一年半了我会说? ——要是真的每天一小时的话,那就不能只抽一百万了,直接公测吧,这都内测一年半了早该测完了吧? ——每天一小时能玩什么啊?算了,有一小时也行,只求不要限制登录时间!到时候有大事了大家在论坛招呼一声我再上线ORZ ——同志们别光是在这里哭啊,一起去找客服反馈。 ——我去外面单独开个帖子,大家去那边排队血书! …… 其实也不用反馈和血书,玩家在论坛的动向,都是有专门的人监测和收集的,所以很快,消息就经由郝主任之手,送到了雁来的案上。 雁来也没想到,玩家就是去接刘禹锡和柳宗元,顺便搜集民间诗稿,还能牵扯出这样的意外来。 不过这对她,对玩家,对游戏都不是坏事。 郝主任的意思是,将这作为一个新的宣传点,扩大游戏在现实中的影响力。不过这样一来,就要给玩家更多的参与感了,总是只能云玩,其实也会消耗掉一部分网友关注此事的热情。 针对这一点,郝主任也给出了几个方案。 一是按照玩家建议的,这回多招募一点人,至少要凑够一百万。 二还是玩家建议的,先开放公测,但是限制登录时间。 三则是像刚开服时那样,做一个大型的临时活动,在活动时间内可以使用临时账号登录,不限制人数和登录时间,过期账号失效。 总之,各有好处,也各有限制。 雁来对着文件陷入了沉思。 这应该是开服以来最重要的一次选择,决定了接下来玩家要走的路线,是跟之前一样保持对玩家的相对掌控,以维持游戏内的环境和平,还是彻底放开,让玩家自己去跟原住民磨合,寻找合适的相处之道? 不管是玩家还是原住民的命运,都会因为这个决定而改变。 雁来虽说不至于被这沉甸甸的分量压垮,但是也不能草率地做出决定。 好在她还有一些时间。 雁来想了想,决定再出去走走。 虽然已经有了自由出入的能力,但雁来还没怎么使用过,倒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省气运值。 雁来给自己定的“工资”是百分之一,一百万气运值才会有一万进入她的私人账户,虽然使用传送点肯定是够了,但雁来最近有了一个更棒的想法,打算把气运值省下来尝试一下。 本来是想等再攒多一点,但现在她忽然想出去走走,那就是现在吧。 雁来换了捏脸,又换了衣服,然后才打开面板,尝试在自己的房间里构建一个只供一人使用的超小型复活点。 果然,由于大幅降低了需求,这个超小型复活点只花了一万运值。 贵其实还是很贵的,不过考虑到它以后可以重复使用,这个价格就还算能接受了。而且按照雁来的构想,以后可以以小型复活点为基础去构建大的,这一万说不定还能省下来。 是的,雁来的新想法就是,她先以日拱一卒的方式开启几条传送路线,以后需要开复活点的时候,就不用再像之前那样拼命赶路了。 这还是在幽州的时候,郝主任提供给她的思路。 先用自己私人账户里的余额试一试,要是能成功,就可以动用公用账户了。 为了避免引起玩家的主意,雁来还特意去掉了超小型复活点的白光特效。开完之后,她照了照镜子,确定没问题,就走进复活点,开启传送。 雁来先回了一趟龟兹。 这段时间她其实回来过,但是以“雁帅”的身份,所以出了复活点就被簇拥着进入了郡王府的后院。 但这一回,没有任何人在意她。 雁来溜达着出了郡王府,往市场走去。一路上可以看到很多店铺和小摊,有玩家开的,也有原住民开的。其实玩家和原住民的区别还是很大的,一眼就能认出,但是这并不影响他们相处融洽。 买了一份烤梨,雁来出了城,眼前便是一望无际的农田。 在玩家高强度的劳作下,西域的垦荒工作成绩斐然,单说城市附近的话,农田面积已经不比后世少了。产量还比不上,不过秋收的粮食,加上幽州那边的产量,确实已经足够养活一百万玩家了。 而且今年西域还要调整耕作模式,所以虽然秋收已经结束了,但农田里还是有不少人在忙碌着翻耕田地,准备播种冬小麦。 明年的收获会更多。 雁来又去了一趟碎叶城。 这边虽然也开垦了少量的土地,但还是以放牧为主,城外到处都能看到成群结队的牛羊,牧民们坐在山头互相喊话、对歌——距离太远,这回就连雁来也分不出玩家和原住民了。 然后是幽州。 在这里,雁来第一次跟原住民说上了话——他看到路边的属下摆着一个小小的茶摊,茶摊后坐着一位老人家,正在编草鞋,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就被叫住喝茶了。 喝完了准备付钱的时候才知道,原来这个茶摊是不收钱的。 跟河北的任何普通百姓一样,老人家也是战乱的受害者,丈夫和儿子都死在了战场上,只剩她跟一个儿媳妇相依为命,抚养一个遗腹子。 两个女人在乱世要经历的艰难自不必说,家里原本的地被大户兼并了,她们连做佃户都没人要,只能做些浆洗、纺织的活计,勉强度日。 天兵来了之后,给她们分了地,耕种和收获还都来帮了忙,日子不说有多好,至少家里有了存粮,每顿饭能吃饱了。 老人家受了恩,就想为天兵做点什么,思来想去,这条路是交通要道,经常有天兵经过,她就在这里摆了个小摊子,免费提供茶水。 结果大家都要给钱,她干脆顺便编一些草鞋,有人想付钱,就送一双。 雁来接过属于自己的那一双草鞋,兴致勃勃地换上。 对于习惯于软底鞋的人来说,草鞋刚穿上的时候有些不适应,但是草茎打磨得十分光华,没有任何磨脚、刺脚的地方,多走几步就能感觉到乐趣了。 按照老人家的说法,还有天兵特意来她这里买草鞋。 雁来一听就知道玩家把这里当成打卡点了。 像这样的小事,她没在论坛上看到,郝主任给的文件里也不会提起,但却真实地发生在这片土地上,或许也正在其他地方发生。 “老人家。”雁来忍不住问,“要是有一天,路上的天兵比你认识的人更多了,你会害怕吗?” “天兵我也都认识的,”老人家笑着说,“我还没老糊涂呢。” 雁来也笑了。 虽然老人家答的,跟她问的不是一回事,但雁来也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玩家和原住民的磨合早就已经开始了,甚至有些已经完成了,并不需要雁来特地写个更新公告,宣布一声开始。 第188章 这些家伙是半路被支线任务给勾走了…… 虽说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但雁来也没有直接回去,而是打算往南走一走,顺便完成她日拱一卒的任务。 绝对不是因为她还没玩够! 当下按照玩家的扩散方向, 雁来有几条线路可以选择。 一是自北口守捉所出关往东北,这里是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的战场,玩家将会逐一梳理路上遇到的部落, 打通前往渤海、新罗两国道路。 二是从幽州城往东南, 去目前尚未建成,但将来肯定会成为重要港口的天津新城。 三是从洛阳往南,走陆路去江陵、去岭南, 也就是南下的玩家目前走的这条路。 四是从洛阳走水路去扬州。 五是出长安入蜀。 把这五条路线全部打通, 基本上就能辐射到整个大唐了。 当然这是一个很长期的过程,不说雁来有没有那么多的气运值开复活点,光是走完这些路也要花费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就算是后世, 想自驾游跑完全国也不容易。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 才需要日拱一卒。 雁来选择的是距离最短、紧迫性也更高的幽州-天津线。 毕竟修造一座新城的工程量还是很大的,需要更多的人力物力, 有了复活点会更方便。而且地盘已经划好, 不用到了地方再想办法。 从幽州南下倒是比雁来想的更方便, 因为可以直接走隋唐大运河的永济渠段, 直通海河。 之前的玩家和俘虏也是这么过去的。 因为有不少材料需要在幽州这边采购, 所以这条航路如今十分热闹。不过往来的多是货船,所以雁来顺利租到了一条小船。 客人就她一个, 员工倒是有三个,是船主一家三口。船只看得出来很旧了, 却收拾得干净整洁,配置也十分齐全。 客船重量轻, 又有两人划船,航行速度也快,不多久就将货船甩在了后面。 眼前的河面顿时开阔起来。 进入八月,北方的天已经没有那么热了。 雁来在船头上坐下来,穿着草鞋的脚直接踩进河水里,荡漾的河水冲刷着她的足面,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晒得她从骨子里泛出一阵懒意,久违地体会到了度假的感觉。 这倒不是说她平时不能休息。 平心而论,作为一个领导,雁来的工作强度已经非常低了。她既不需要开那些长篇大论的会议,也不用参加没有意义的应酬,连下属都不用她管,大部分事情都有人代劳,只需要每天看看文件,做做决策。 但确实不太自由。 这种作为一个普通人出门旅行的感觉,穿越后更是再没有体验过。 耳畔忽然听到了船家的歌声,说是歌声其实也不算,更像是配合摇橹用的号子,嗓音浑厚嘹亮,用的又是方言,有一种特别的韵味。 让假期更像假期了。 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船家的妻子到船头来点了炉子,取出食材准备做饭。见雁来一直盯着看,她就解释道,“客人放心,淘米洗菜用的都是船上存的井水。” 看来是用河水被玩家嫌弃过了。 此刻脚还泡在河水里的雁来点头笑道,“有心了。” 见她接了话,妻子也很欢喜,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雁来这才知道,原来船上很多东西都是在玩家的指点下慢慢添置的。 他们原本只有一个船夫,这样一船能装七八个客人,想着多赚些。但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客舱又挤又乱,坐着也不舒服,倒是像现在这样,一次只拉一两个客人,全家齐上阵,客人舒服,赚得钱也不比之前少。 雁来听到这里,忽然有些迟疑。 妻子见她欲言又止,便笑着道,“客人想问什么?” 雁来微微一顿,还是说,“这样说来,你们的客人多是天兵?” “开头那阵是这样,现在可不是了。”妻子一边利落地择菜,一边道,“出港时,客人也瞧见那些货船了,都是拉了货要往那边送。送货的大都是河北的商人,跟着货船受罪,他们也会租客船跟着。” 她说完,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笑道,“不过码头上的船,都是优先做天兵的生意。” “怎么,天兵多给钱吗?”雁来问。 妻子笑着摇头,“那可不会,天兵还会杀价哩。只是天兵一来,码头上的风气就好了,那些占着地盘的帮派都被打散,我们这样的散户挣的钱才能落到自己的口袋里。” 雁来也笑了,“是玩家的作风。” 维护当地治安、帮NPC做事甚至直接给NPC送钱是一回事,但谈生意的时候被占便宜,就是另一回事了。 妻子就试探着问,“您也是天兵吧?” 雁来一愣,而后含笑点头,“是啊,不过我跟他们不一样。” “我晓得的。”妻子说,“听说天兵性情不同,爱好也不同。有喜欢种地的,有喜欢打仗的,有什么热闹都要凑的,自然也有像您这样悠游山水的。” 雁来笑得厉害,“没错。” 说话间午饭已经做好了,妻子先用单独的餐具盛了一份给她,才将剩下的搬到了船尾。 雁来本以为他们是不想当着客人的面吃饭,要在那边吃,却只见妻子匆匆吃下自己那一份,就去换了丈夫下来吃饭,丈夫吃完又换儿子。 竟是船都不停。 她忍不住问过来清洗餐具的儿子,小伙子擦了一把汗,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不能停,今天就得走到地方呢。” “反正你们收的是一趟的钱,歇一歇,分成两天慢慢走不好么?” “就是收的是一趟的钱,才要走快些。今天到了那边,明天回程还能再拉一船客人。” 雁来忍不住嘶了一声。 “娘子放心,就算夜里到,那边也还热闹着,有住的地方,有现做的吃食,不会没处落脚的。” 雁来当然不担心这个,她又不是真的去旅游,到了找个地方开复活点,就能回家了。 她只是在想,玩家真是罪大恶极啊! 这种效率一看就知道是玩家的成果,只是这样一来,很多人所憧憬的,古代社会那种“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的乡土生活,就荡然无存了。 还是赶紧把复活点开起来吧。 没有玩家坐船,就没那么多客人,纵然不可能再慢回去,但没有客人就能多休息了。 …… 雁来出门的时候就已经不早了,又耽搁了一些时间,所以船只抵达时,已经是深夜了。但正如船家所说,码头这边仍是一片热闹,还没有正式收工呢。 这回倒不是玩家着急,主要是这里什么都没有,玩家可以下线睡觉,吃干粮度日,可是那么多俘虏,衣食住行都是问题,必须要尽快将基础生活配套完善。 总得在冬天到来之前,把这里弄得能住人。 最重要的是,按照郝主任递上来的方案,这座城市虽然有官方支持,但是很多玩家都投了钱的,他们比雁来更希望它能够尽快发展起来,产生效益,干起活来当然会更积极。 既然如此,雁来也没有立刻回去,而是吃了点东西,就在这边逛了逛。 等她逛完了,准备找个地方开超小型复活点回家时,却忽然听得码头那边传来一阵有一阵的惊呼声和喧哗声。 雁来不是好奇心特别强烈的人,但送到面前的热闹也不会错过。 她跟随着人流往码头走。 满属性的敏捷难得找到了可以发挥的余地,也不见她怎样用力,在人群中七挤八挤,很快就挤到了最前面,刚好赶上了最精彩的部分。 但见在码头上璀璨的灯光沿着河面延伸出去很远,而在灯光之下,河流的尽头,一支庞大的船队正缓缓朝这边驶来。 哪里来的船? 虽说这里要建一个港口,但这才刚开工呢,距离对外开放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消息都没来得及传出去,不可能会有商队过来停泊。 那就只剩下一个答案了。 雁来抬头望去,就见周围看热闹的人里,原住民的神色多是震惊和茫然,玩家则全都满脸兴奋。 果然又是玩家搞的鬼,那就很合理了……才怪啊! 玩家从哪里搞来的船,又怎么会开到这里来的? 不过这些不需要找人询问,雁来打开论坛,一眼就看到了高挂在首页的帖子。 【点击就看天兵船队第一次航海旅行完美落幕![直播]】 直播镜头的角度是从高处俯瞰整支船队,以及不远处显得有些渺小的码头。 担任船长的玩家正在用激情四溢的语气喊,“前面就是正在营造中的天津城了,我宣布,这一趟从扬州到天津的航行——圆满结束!” “噼里啪啦”,是鞭炮炸响的声音。 雁来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你们准备得还挺齐全哈…… 不过提到扬州这个地名,她也就明白这些玩家是哪里来的了。 话说当初传单印完之后,是有不少玩家南下去发放的。按理说,走水路就算再慢,也不可能到现在还没有走到江陵,然而这会儿江陵的玩家,却全都是被高泠的操作吸引过去的,根本就没有这批人。 不过本来就是锦上添花的事,雁来之前也没有太过留意,现在才恍然大悟。 这些家伙是半路被支线任务给勾走了…… 虽然永济渠和通济渠打通了南北两大水系,但水运还是得看南方。南方水网稠密,航船业发展自然更蓬勃,而且南方富庶、商业发达,对于船运的需求也更高,但更重要的是,有官方的扶持。 大唐本来就在南方各地、尤其是沿海的州府设置了很多船坞。 安史之乱后,为了能够尽快恢复经济,启用了不少善于理财的能吏。其中就有改革了榷盐法、漕运和常平法的刘晏。 为了将南方的钱粮顺利解运长安,刘晏在担任诸道盐铁转运使时,主持疏浚了所有漕运航道,并且在扬州附近设立了更多的造船厂,之后每年所造的船只越来越多,反过来又促进了水运的发展。 大唐的交通之所以能比以后的宋明更发达,一是因为有足够的马匹,二就是依托于庞大的水运体系和兴旺的船舶行业。 赫赫有名的“俞大娘航船”,也是这一时期出现的。 俞大娘已经在前些年去世,偌大家业却没有合适的继承人,下面的人为了争夺产业,人脑子都快打出狗脑子了。 正好玩家想建天津港,需要船只,这不是瞌睡就来了枕头么? 所以这帮子玩家很快就忘了自己原本的任务,传单随便发发,就一头扎进了船运行业,主动参与争产大业,准备拉起一支属于自己的船队。 然后雁来就在这里看到了他们。 没有意外,玩家成功了。 合理中又透露着一丝丝离谱,但想到是玩家,雁来又释然了。 …… 雁来也没想到,她日拱一卒遇到的第一个问题不是没有足够的气运值,也不是赶路的辛苦,而是……不知道该把复活点设置在什么地方。 看似这周围都是空地,可以随便搞,但雁来不得不为将来着想。 现在是空地,下次来的时候就不一定了。 万一到时候传送过来刚好被人撞到,或者干脆进入了什么不该进的地方咋办? 最后经过周密的思考,她决定把复活点开在屋顶上。 闲着没事抬头看屋顶的人少,被发现的几率小,而且刚刚建好的房屋,短时间内拆掉的可能性也不大。 远处的玩家和NPC还在欢呼庆祝,借着夜色,雁来悄无声息地摸上房顶,很快就搞定了一切,传送回家。 书房里点着灯,那她们肯定早就发现她不见了。 不过没人等在这里,显然也并不打算戳破这一点默契。雁来换回原本的衣服和形象,看了一下没有新送来的文件,便拿起自己之前在考虑的那一份,圈了一个方案,又在上面写了两句话,这才开门出去。 门口有人守着,看到她也没有任何异色。 雁来不由暗道一声惭愧,还是郝主任想得周全。万一有人闯进去,她不在也就算了,要是正在换衣服,那多尴尬。 既然有人,雁来就将手里的文件递了过去,让她送给郝主任。 看到雁来的选择,郝主任心里有些惊讶。 因为雁来选了最麻烦的那个方案。 倒没有直接公测,而是对到目前为止所有预约了游戏的云玩家开放,之后官网会关闭预约功能,不再抽取名额,而是等将来时机合适的时候,直接开启公测。 也算是有始有终,对从游戏开服以来一直靠云玩支持游戏,给她提供了不少气运值的网友们的交代。 是个心软念旧的人啊…… 郝主任微笑起来,拿起笔,开始构思接下来的流程和方案。什么时候开放游戏,登录限制要如何设置,以及怎么结合游戏内外的情况做宣传之类的,这些都是她们的工作。 是的,雁来现在连更新公告都不用自己写了! 有团队就是了不起。 所以郝主任这里还在点灯忙碌,那边雁来却是优哉游哉地出了住处,然后就看到一群玩家全副武装、鬼鬼祟祟往西苑跑。 雁来:“……” 虽然不是第一次看到了,但每一次看到玩家这副样子,她都忍不住有点手痒,想替天行道。 拿到了皇帝的圣旨之后,雁来就直接搬进了宫里。不过这主要是因为外面没有合适的院子,而且她的超小型复活点也最好固定设置在一个地方,并不是打算争什么名分,所以雁来也没住进后面的寝宫,而是在西苑附近挑了个偏僻的院子。 ——偏僻是她搬来之前的事了,雁来搬到这里之后,西苑自然也进入了玩家的视野。 经过几十年的野蛮生长,里面不论是植物还是动物都繁茂得有些过了头,确实也需要清理一下。 玩家打算把它整理出来之后,就作为动物园和植物园向普通百姓开放。 听起来有点离谱,但是这种事其实在古代并不稀奇。就说武则天当年修建出来的明堂,就是允许洛阳百姓入内参观的。明朝的禁苑——不是皇宫——也会定期向百姓开放,还会有驯象表演之类的,门票供不应求。 不过这两天,玩家之中的风气就又变了。 原因就在薛涛身上。 前些年,韦皋担任剑南西川节度使时,大破吐蕃,与南诏议和,于是南诏国王异牟寻送了韦皋一只孔雀。如今韦皋已经故去,这只孔雀却仍旧与薛涛形影相伴,这回离开蜀中,也带上了它。 薛涛就已经很让人向往了,何况是养孔雀的薛涛? 虽说在现代,好像也有养殖的孔雀,不过对一般人来说,还是很遥远的事,玩家哪里见过这个啊? 于是全都被激发出了养宠物的热情,不仅要养,还要养足够珍贵、足够□□的宠物。 于是西苑摇身一变,又成了玩家眼中的宠物小精灵栖息地。 反正西苑里的动物数量已经爆炸了,本来就要想办法处理一些。吃野味是不可能吃野味的,但能被皇家圈养的动物,自然都是珍品名品,其中还有不少在现实中已经成了保护动物,但在这个时代还相当泛滥的,养一只多拉风啊! 玩家现在既不用担心寄生虫,也拥有徒手搏虎豹的实力,真被宠物咬死也分分钟可以复活,那为什么不养呢? 雁来都想养。 但是郝主任死活不答应。 西苑的动物都是半野放的,想要驯服它们,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物理说服,郝主任怎么可能让雁来动手?哪怕她的实力再强也不行! 所以雁来看这些能进西苑的玩家就有点不顺眼。 尤其他们穿得一副偷猎者的样子,实际做的也是差不多的事,只不过他们抓活的。 雁来正准备跟上去凑热闹,守在暗处保护的玩家就走过来阻止了。 “唉。”雁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玩家忍笑道,“其实郝主任已经在留意天兵们的收获了,要是有虎崽或者豹仔,就留下来给雁帅养。” 雁来顿时一扫颓丧,真心实意道,“郝主任,好人呐!” …… 郝主任的动作很快,两天后就将完整的方案送了上来。 雁来看着没问题,就直接发了更新公告。 得知官方居然真的取消了账号限制,云玩家顿时奔走相告、喜极而泣。具体表现为,不管论坛上发了什么帖子,他们都会兴致勃勃地冲进去回复。 ——你怎么知道我有号了? 至于专门讨论这事的帖子,更是被他们顶成高楼,将官方花式夸上了天。 一年多了,知道他们这一年多是怎么过来的吗? 雁来对玩家有信心,玩家也没有辜负她。还没有正式更新,就已经在论坛上分配好了各自的去处。 虽然这方面郝主任她们也做了一些安排,但玩家如此积极主动配合,还是让人十分欣慰的。毕竟这个游戏虽然不存在人太多卡崩服务器的情况,但想要将这一千多万人塞进游戏里而不引发混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目前安西军占领的地盘被划分成了一个个的小格子,平均地将人分散到各处,就不那么起眼了。 这种时候,西域地广人稀的好处就体现了出来。 别看大部分地方都是沙漠,还有不少山区,但还是很有发展前途的,尤其是葛逻禄部之前所占据的区域,比安西四镇更加地广人稀,光是开荒任务就能安排不少人。 河北这边也安置了一批,正好是播种冬小麦的季节,进来就能干活。 比西域好的是,河北的地本来就是熟地,只是因为连年战乱荒废了,重新开垦的难度更小,这样明年的产出也会更多。 与此同时,为了给新玩家腾出更多的地方,老玩家们也在向着尚未被安西军占领的地方——主要是广大南方——迁移,可以想见,他们又会给当地带去更多的影响。 有了这些安排,再加上各种限制措施,应该能够确保平稳的过度。 ——应该。 游戏开服的时候雁来都没那么紧张过,当时她写完更新公告就直接睡着了,现在却有点难以入眠。 第189章 一旦公布,必定会天下大哗、千夫所指! 论坛久违地被新玩家占领了。 别看有些人自诩是资深云玩家, 已经在论坛和直播间见过了太多世面,但是真的拿到号,登录游戏, 进入大唐世界,亲身体验到从前只能隔着屏幕看到的一切,那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淡定是不可能淡定的, 一个个进游戏就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 任何一点惊奇的体验都要在论坛上写语无伦次的小作文。 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 好在这些都在预料之中,所以提前就将玩家和原住民隔开了,没让他们发疯的样子被人看到。等新鲜够了, 再由老玩家领着前往各自分配的“新手村”, 先埋头干它几天活,什么新鲜感也就磨得差不多了。 自然也有玩家并不想老实去做任务。 虽说不做任务就不能升级,升不到十级就没法离开新手村, 但大唐世界又没有空气墙, 所谓的无法离开新手村,其实也就是不能使用复活点传送而已, 他们不会自己腿着去吗? 要知道, 疫情的时候, 可是有人为了不被隔离, 直接从机场翻山走到另一个省的…… 这样的人不多, 但是在一千多万的基数下,多少还是有几个的。 毕竟这游戏可玩的地方太多了, 搬砖升级反而是最可有可无的部分。 再说了,玩家跟策划对着干, 那还需要理由吗?把他们放秤上称一称,一百斤的体重里有九十斤都是反骨, 越是不让干的事,反而越让他们兴奋。 对于这种情况,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毕竟在不作奸犯科的情况下,还是要尊重玩家意愿的。 不过雁来一点不着急,因为后招早就准备好了——玩家的登录时间,是需要做任务解锁的,一直不做任务,那就一直一天玩俩小时,只要玩家没意见,她也没有。 两小时的时间听起来很长,足够看完一部电影,坐高铁甚至能在北京天津之间倒两个来回,可是两小时又很短,以玩家0级的身体素质来说,甚至都不一定够从一个村子走到下一个村子。 要是出生点在西域,那更不用说了。 出门就是茫茫大漠,你就走吧,一走一个不吱声。 不过总体来说,捣乱的是少数,在游戏已经开服一年半的现在,就算最不关注的网友,既然预约了,多少也看过视频,旁观过大事件,知道一些游戏里的情况。 就算要乱来,那也要先把各项功能都解锁了再说嘛! 没有等级、没有属性值、不能使用传送阵、连登录时间都有限的玩家,就算捣乱又能做到什么程度呢? 总之,在这样有序的安排下,数量庞大的玩家进入游戏,却像是无数沙子洒进了沙漠之中,并没有引来原住民太多的注意。 其实这也跟天兵实在太神出鬼没有关,毕竟他们去哪里都传来传去,而且上线时间也不一定,白天黑夜都有人在活动,实在很难总结出一个规律,自然也就很难统计出具体的人数。 所以原住民能够感觉到身边的天兵数量变多了,但究竟多了多少,他们却没有概念。 这年头,底层百姓没有学习的机会,整日辛苦劳碌,也很少会去思考,大部分人连两位数的加减法都算不明白,再多就只是数字了,一千万和一千并没有区别。 当然这种情况不可能长久,因为玩家终究是会走出新手村的。 所以现有的任务体系,主要是拉开玩家之间的差距,将他们分成无数个批次,少量多次地融入这个世界。 这个时间将会被拉长到三四个月——雁来打算将李白和杜甫的迁坟安葬仪式放在年底,既是要把仪式办得尽量隆重盛大,也是用这种方式对所有人宣布新时代的到来。 之后,就是新的一年了。 …… 除了第一次去洛阳时取道长安,雁来就没再(公开)使用过长安城的复活点了。 所以当她出现在京兆府廨的院子里,立刻就被往来的玩家发现,又惊又喜地簇拥了过来。 “雁帅你怎么来了?” “是要进宫吗?” “是不是有什么任务?” 雁来:“……我回来看看义父,没什么事。” 玩家也不知道信没信,反正没人离开,都跟在了她身边。 雁来也习惯了,对玩家来说,她大概就像是一个奇遇NPC,哪怕没什么任务奖励,只要看到也会跟上来,打个卡、合个影什么的。 反正不缺这点时间。 等他们走远了,一个负责洒扫的、不起眼的杂役才从院子角落里走了出来,他丢下手中的工具,佯作腹痛,说要去看大夫,匆匆出了京兆府廨,也没出光德坊,就近进了坊内的一家医馆。 这是察事院在京城的一处据点。 俱文珍组建起察事院之后,就开始在宫外设置据点。毕竟探子打探到了消息就往皇城的方向跑,那傻子都知道他是谁的人了。而察事院,最紧要的就是隐蔽,否则谁知道打听来的消息是真是假? 看到杂役进门,钱十三就主动从柜台里迎了出来,“这是怎么了?” “吃坏了肚子。” “那赶紧进里头躺着。”钱十三说着,扶着人进了帘子后面。 这也是天兵弄出来的新东西,以前大夫给病人看病,都是在前面大堂诊脉,站在街上就能看见。要是不想让人看见,那就把大夫请到家里去。 但天兵说这样容易招引风尘,都是在大堂后面另辟新的房间,让大夫坐在里头看诊,实在没有单独的房间,也要在大堂里拉上一道帘子。帘子后面除了桌椅,还摆了胡床,方便一些无法久坐的病人。 钱十三虽然是个半吊子的假大夫,却认真钻研过这些东西,弄得像模像样。 两人到了后面,杂役才压低声音道,“那位雁帅来了。” “怎么?”钱十三一惊。 或许是因为有发现了长安城复活点开启的功劳,俱文珍在给察事院挑人的时候,第一个就选了他,还特意将他安排在京兆府附近,负责打探天兵的消息。 但天兵似乎也有默契,虽然人数增加了很多,但在长安城还算安分,并没有什么值得留意的。 要是一般人,没事干正好带薪摸鱼,但钱十三是个好奇心很重、自主性很强的人。 他为了开这个掩人耳目的医馆,可是真的去学了医,葛洪的《肘后方》、孙仙人的《千金方》,玄宗编的《广济方》、德宗制的《广利方》全都倒背如流,治个头疼脑热完全不在话下。 所以虽然没有任何人要求,也不知道能有什么用,但他还是给自己找了一件事做,那就是每天进出复活点的天兵人数。 之前这个数字虽然会波动,但整体是平稳的,现在却已经涨了好几天,钱十三虽然不懂什么天下大势,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正犹豫着要不要上报,安排的探子就送来了这么一个消息,让他如何能不吃惊? “说是来看望敦煌郡王。”杂役如实道。 至于有没有别的目的,要不要继续追查下去,那就不是他们能决定的了。 “行,给你记一功。”钱十三抬手拍了拍杂役的肩膀,“我开个方子,你拿了药回去就回去,不要引人注意。我先将消息上报,看看上头怎么说。” 上报的时候,除了雁来到了长安这事,钱十三将天兵人数正在与日俱增的事也顺便写上了。 没想到很快就来了人,说是院使要见他。 察事院使,也就是俱文珍,钱十三上回见他,还是进宫禀报复活点的事,所以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确实无意间又发现了一件大事。 他不敢耽误,把自己所有的记录数据都带上了。 俱文珍一看,顿时吓了一跳,“有一千多的天兵留在了长安城里?” “我是进来的人数减去离开的人数计算出来的。”钱十三说,“但天兵不一定是从这里离开,所以数字也不准确。” “那也不会相差太多。”俱文珍面色凝重地道。 钱十三不说话了,其实他很好奇,因为他虽然觉得这个数字有点多,但也没多到需要严阵以待的程度,怎么看俱文珍的表情,似乎事情很严重? 但他很清楚这不是自己该问的,因此忍住了。 俱文珍站起身,在屋子里踱步思考。 长安最近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自然也不会有天兵特意赶来看热闹,所以……这些天兵很有可能是雁来刚刚招募来的。长安城有一千,别又有多少? 其实直到现在,大唐也不知道雁来究竟召唤了多少天兵,只能从第一次封赏的人数来判断,估计有二三十万。 从这个角度来看,那笔钱出得还是挺值的,至少朝廷对天兵的实力终于有了概念。 而二三十万这个数字,正好卡在了一个微妙的标准上。 拥兵自重的河北三镇,手下可战的军队也差不多是这个数字。当然天兵的战斗力比普通军队强了太多,但这个数字依旧是“安全”的,虽然藩镇打不过、朝廷也打不过,但又还不足以让雁来横扫天下。 所以朝廷和安西军才能继续维持那种微妙的平衡。 这一点,俱文珍不认为是巧合。 现在雁来既然选择召唤新的天兵,那就不会只是几千人,甚至可能不只是几万,而是一个能够打破平衡、让她掌握主动权的数字。 俱文珍吐出一口气,缓了缓情绪,先夸赞了钱十三几句,让他回去继续盯着京兆府,又叫来亲信,让他们设法调查西域和河北的天兵人数,这才带着数据去禀报皇帝。 …… 李纯毕竟不像俱文珍那样有着丰富的监军经验,一开始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代表了什么,直到被俱文珍提醒,才陡然一惊。 如今的局势,对朝廷其实已经很不利了。之所以还能维持平衡,是因为天兵没动,而天兵不动,按照李纯之前所想,是为了维持大唐国内的平衡,但现在经俱文珍提醒,才意识到还有人手不够的缘故。 或许很多人都意识到了,天兵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可究竟什么才是“合适的时机”? 李纯之前也想不出,但现在,他好像有些明白了。 君臣二人心下各有思量,都没有开口说话,紫宸殿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之中。 直到李纯回过神来,抬眼看向俱文珍,眼神里带上了几分审视。 俱文珍微微一惊,但立刻微微垂首,恭敬侍立。 良久,似乎是做出了某种判断,李纯的面色虽然没有缓和,但收回了视线。他从一旁的匣子里取出一封奏折,递了过来,“你看看这个。” 俱文珍虽然只是用眼尾扫了一下,但那个匣子是红色的,十分醒目,他几乎是立刻就反应过来,这是“匦书”! 垂拱二年(686年),武则天在朝堂东南西北四面设置青丹白黑四个铜匦,以接受朝臣、士人上书,让他们献策、劝谏、申冤、通玄,作为一种选拔人才和裨补时政的制度。 杜甫屡试不第后,就曾经向玄宗投匦,献过“三大赋”,可惜最后也没能得官。 投匦制度虽然已经延续了一百多年,但中间也几经演变,主要是投匦使和理匦使的择选,以及对匦书是否要密封的争议这两方面,后者影响尤其重大。 投匦使有了先验看副本的权限之后,就会选择性上奏,大大影响士人投匦献书的积极性。 所以从德宗建中二年(781年)至今,投匦制度几成虚设。 直到七月底,郝主任求见皇帝,直白地指出税收改革的必要性和紧迫性,皇帝才在下发诏书,广求天下贤士的同时,也重新改革了投匦制度,要求密封上奏、不得验看。 尽管皇帝表现出了强大的决心,但是京中献书者依旧不多。而且这些文书送入禁中之后就再无回应,渐渐也没有人再投递了。 莫非其中还真有可用之策? 但怎么不是青色的延恩匦,而是红色的招谏匦? 这些念头流水般从俱文珍脑海中流淌而过,他手上已经稳稳接住皇帝递来的奏折,低头翻看。 这一看,面色不由微变。 平心而论,这封奏折写得非常有水平,条理清晰不说,也确实提出了两条可以解决朝廷目前困境的策略,但是这两条政策都太毒了,毒到一旦公布,必定会天下大哗、千夫所指! 第一条是节流。 朝廷的钱不够花,那说明花得太多了,所以要裁军、裁官、裁官员俸禄,裁宫中用度! 安史之乱后,皇帝和朝廷的不安全感达到了最高峰,所以就算是朝廷腹地也要设节度使、驻军。为了避免这些节度使发展成河北那样的藩镇,又要让他们制衡,所以一个节度使只统御两三州者比比皆是。 光是京师长安附近就有凤翔、邠宁、泾原、鄜坊、河中、山南东道和山南西道等节度使,以及陕虢防御使、潼关防御使、金商都防御使。 东都洛阳附近的情况也差不多。 如此,军队和官员能不冗杂吗? 只要将该合并的合并,该裁撤的裁撤,就能节省很多钱了。 第二条是开源。 朝廷收小民的税,才能收上来几个?一户加一缗,全天下不到三百万户,也就能收三百万缗罢了。可是为了收上来这三百万缗,可能就要先花掉两百万。 所以与其盘剥小民,不如去收大户的税。 大唐开国二百年,已经滋生出了一大批拥有特权的权豪贵胄,他们占有最多的资源、享受最好的条件,却不用交税,反而需要国库给他们发钱! 除此之外,像是道观、寺庙这样的免课户同样数量庞大。 无论权贵还是寺院,侵占的都是本属于朝廷的土地和人口,都应该予以清查。 只要做到这两条,朝廷不但不会再缺钱花,而且还能做到政治清明、社会安定,如此,天兵又何足惧哉? 俱文珍缓缓吐出一口气,不由低头去找落款。 虽然内容惊世骇俗,但这份奏折的可执行性其实很高,一看就是有多年治理地方的经验的人写出来的。 所以看到落款处有些陌生的名字,俱文珍不由一愣,“李德裕……” “李先生家有麒麟儿啊!”李纯神色不明地感慨了一句。 俱文珍也反应过来了,这是李吉甫的儿子。 此人才名早著,但据说不喜科场,所以没有参加科举考试,前两年李吉甫当上宰相,皇帝主动荫其一子为校书郎,后来李吉甫出镇淮南,他就主动罢官了,如今还在家中赋闲。 不过,要说这封奏折是李德裕写的,俱文珍觉得他还是差点火候。 更像是李吉甫的手笔。 可是李吉甫老成之人,又怎么可能提出这等离经叛道、惊世骇俗的策略? 又或者是父子私下闲话,被李德裕写来投匦了? 那就难怪陛下会是这种表情了。 不过……这事李吉甫知道吗? 俱文珍一时心乱如麻,素来有条理的他,现在脑子里却根本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实在是这两条建议太吓人了,这简直是要把大唐的天给翻过来!幸亏陛下留中不发,否则还不知会酿成多大的祸患……不对!俱文珍猛地惊醒过来。 一旦投匦不做限制,匦书的来源和内容就会十分驳杂,什么胆大妄为的人都有,什么胡言乱语的话都敢说。 可是皇帝留下了这份奏书。 就放在自己手边,随时都能拿到的地方。 低头细看,也能发现它应该已经被翻阅过不止一次,纸面上都留下了细微的痕迹。 显然,就算是胡言乱语,皇帝也听进去了。 想想也是,如果还是以前,这种离经叛道之言,皇帝就是看到了也只会当成一个笑话。可是现在的情况不同了,天兵就像是遮挡在所有人头顶上的阴云,还越来越厚、越来越浓,李唐帝国眼看就要风雨飘摇,难以自保,皇帝自然要求新求变。 曾经亲手终结了永贞革新的李纯,现在自己也生出了改革的念头。 而他俱文珍,曾经打击永贞革新一党的急先锋,如今皇帝将这份奏折递到了他手中,含义不言自明。 皇帝要他再做一次先锋。 从被皇帝起复的那一天起,俱文珍就知道自己是来做皇帝的刀的,他也自认为有做一柄刀的自觉,可是此刻,俱文珍感受到了身为一柄刀不应该该收到的情绪。 ——畏惧。 但是他已经没有选择。 俱文珍的双腿像是被手中那封奏折压弯的,他跪了下去,“臣,愿为陛下前驱。” 这一次,他没有自称老奴。 …… 武威郡王府。 等看热闹的玩家散了,郭昕屏退仆人,亲自洗手烹茶,给雁来斟了一盏,这才道,“近来长安城的天兵,似乎多了不少。” 这一点,他的感受比其他人深得多。 因为很多玩家到长安城的第一件事,都是先来找他打卡、合影。 第二件事就是去拍皇宫,只是宫门口的守卫并没有钱十三那样的敏锐度,又不像郭昕这样对玩家颇为熟悉,所以什么都没发现。 随着第一批玩家卷出新手村,肯定会被注意到,所以郭昕开口,雁来也不意外,点头道,“是的。” 郭昕沉默片刻,追问,“这一次很多?” “很多。”雁来点头。 郭昕不说话了。 他记得雁来曾经说过,天兵的数量多到他无法想象,只是她没法一下子全都召来而已。 但现在,距离那时已经过去了一年半。 放开了郭昕的想象力,他也想不到,雁来一次性召唤了有大唐一半人口那么多的天兵过来,但是只要有几十万天兵,就能改天换地了。 所以他也不得不问出那个问题,“雁来,你究竟想做什么?” 雁来想了想,问,“义父,你觉得现在的大唐好吗?” 郭昕一愣,摇头。 安史之乱后,大唐威命扫地,对外连藩镇都镇不住,更不用说外敌了,至于对内……不提也罢。 “那你觉得开元年间的大唐,好吗?”雁来又问。 郭昕出生在开元年间,安史之乱时,他已经二十几岁了,是经历过盛世的。所以雁来这句话,几乎是立刻就将他带回了那个梦幻般的时期。 开天盛世本就是封建时代少有的治世,更何况亲历其中的人,在经历了气候的战乱困顿之后,带着怀旧的滤镜去回忆它? 葡萄美酒,胡姬酒肆,羌笛琵琶,星桥灯火…… 盛唐的月夜,长安的柳絮,曲江的花,裴旻的剑器,张旭的狂草,李白的诗。 那是浪漫的、盛大的、飘逸的、开阔的时代。 “好,怎么会不好?”郭昕眸中含泪。 到了他这样的年纪,回忆往事,尤其是已经再也无法追寻的往事,其中滋味,只有自己得知。 雁来没有让他沉浸在回忆与追念之中,而是斩钉截铁地道,“可我觉得还不够好。” 郭昕一愣。 “杜甫也只比李白小了十几岁啊。”雁来不无感慨地道,“他的人生经历却跟李白王维孟浩然完全不一样,即使是年轻的时候,他眼中的世界,也跟李白等人截然不同。” 四海升平的“开天盛世”之下,隐藏着的是政治腐败、奸佞当道,国家财政虚耗、社会矛盾加剧,均田制和府兵制彻底崩溃。 安史之乱不是突然出现的,它是由开天盛世自己酝酿而生的。 元结的《箧中集》是在公元760年编成,那时距离安史之乱才过去了五年,被他所选取的诗人也同样经历过开天盛世,却只是出身底层的士人,这本诗集中便没有任何盛唐的恢弘与豪放,写的都是人生愁苦、山河衰败,直开孟郊、贾岛之先河。 盛唐,也不过如此。 第190章 到底谁才是自己人啊? “我想创造一个比盛唐更强盛, 比三代更理想,甚至……”后面的话,雁来没有说出口, 只在心中默默补上。 甚至比现实更完美的盛世。 一如她在游戏开服时的宣传视频里所说——走进历史,参与历史,创造历史! 安史之乱五十年来, 所有大唐人孜孜以求的, 不过是“再造盛唐”这四个字。 但雁来想要的,却是一个像杜甫那样的人,或者说尤其是杜甫那样的人, 也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舞台和位置的新时代。 这很难。 可玩家不就是创造不可能的存在吗? 郭昕那点尚未完全酝酿好的伤感戛然而止。 这种话, 换做任何人来说,都会显得狂妄,可是从雁来口中说出, 却是如此理所当然。 因为她是真的可以“我行就我上”。 如此, 郭昕原本准备好的许多话,似乎都不必说了。 雁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并且坚定地走在路上, 而且那条路还肉眼可见的光明。虽然郭昕心中的那些顾虑并不会因此就彻底消泯, 可是此时提起, 却又显得多余。 自古以来, 变革总会面临着对一部分旧有势力的清洗。 天兵的存在,已经将变革所带来的阵痛降到了最低, 比他想的更加周全,他又还有何求? 郭昕只好又给她斟了一杯茶。 他自己也饮了一杯, 而后长叹道,“唉, 现在的年轻人啊……” 雁来面含笑意,反问道,“义父年轻时,又是什么模样?” 郭昕微微一怔,眼中露出几分怀念,“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总喜欢标新立异,因此为俗人所轻,唯有二伯(郭子仪)最看重我,常以古语勉励曰:‘健犊须走车破辕,良马须逸鞅泛驾’,怀才抱器者,自当异于常人。” 雁来点头,“可见自古及今,年轻人都差不多。” 郭昕无奈道,“我是想说,现在的年轻人啊,比我那时厉害得多了。我已经老了,这天下,终究还是要看你们年轻人啊……” 说到最后,语气中不无失落,却又暗藏期冀。 他本该死在元和三年的龟兹城,能够活到现在,亲眼见证那个新时代的到来,已经没什么可求了。 …… “我已经老了……” 此时此刻,长安城内的一处宅邸之中,比郭昕年轻了二十来岁的李吉甫,却也发出了跟他相同的感慨。 跟眼前才刚刚二十出头的小儿子李德裕相比,李吉甫是真的老了。 况且他是文臣,不像郭昕那样身体强健,近些年来为朝中事务劳神费形,也常觉精神不济、唯恐天不假年。 只是身为作风强硬的宰相,李吉甫不会、也不能将这一点表现出来。 但现在他面对的是自己的儿子。 而这个儿子,才刚刚做了一件让他这个做父亲的都大吃一惊的事。 他偷走了李吉甫书房中的那封已经写好了很久,但迟迟没有送出的奏折,还用自己的文字润色了一遍,拿去投匦了。 面对李吉甫的诘问,李德裕表现得十分坦然。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李吉甫问。 “自然知道。”李德裕说,“知道,所以才要做。” “胡闹!”李吉甫摇头,“这是我身为冢宰应该做的事,你只是个年轻人,上这样的折子,天下人的唾沫就能直接淹死你。” 李德裕摇头,“阿爷错了。” “何错之有?” “正因为我只是个年轻人,现在身上连官职都没有,不管说出怎样惊世骇俗的话,也不过一狂生耳。”李德裕说,“阿爷是宰臣,反而说不得。” 李吉甫愣住,“你是为我……” “不是。”李德裕打断了他,“既然这件事必须要有人去做,为何不能是我?” 李吉甫注视着自己的小儿子,他是那么意气风发、明亮自信,仿佛天底下没有什么需要估计,更没有什么能阻挡他前进的脚步。 面对年轻人的锐气,李吉甫不由得由衷地发出了那一声感慨。 他已经老了,不只是身体,还有精神。 就在两三年前,他还一心想着“相天子,致太平”,迫不及待想要施展自己的抱负。可是现在,他连写好的奏折都要再三犹豫,不敢呈上了。 要不是今日,他还不会发现,原来自己已生了畏惧之心。 “阿爷的确老了。”李德裕听到那句话,非但没有宽慰他,反而肯定地点头,见李吉甫瞪眼,才道,“也该到了思量退路的时候了。” 李吉甫望着他,半晌才道,“阿爷的退路就是你们兄弟。” 李德裕默然。 李吉甫又道,“你现在就走,去洛阳给天兵修书,还有一线生机。” 李德裕正要答话,余光瞥见窗外,不由一顿,站起身道,“来不及了。” 俱文珍亲自来传旨,李吉甫父子自然要到阶前相迎。 "陛下急召李相公,请李公子也一同前往。“俱文珍连门都不进,直接道,“二位若无他事,这就动身吧,莫要让陛下久等。”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李吉甫问道,“不知可陛下还召了谁?” “并无他人。”俱文珍心情复杂地回道。 这件事但凡泄露出去一句半句,朝臣、军队、宦官和权贵都会炸。一下子得罪朝中所有的派系势力,就算是皇帝,也承担不起那样的后果——永贞革新的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呢。 所以李纯就算想要改革,也只能徐徐图之。 要不然也不会把那本奏折压那么久。 现在召集李吉甫父子,也是因为这个窟窿是他们捅出来的,自然得他们来填。在商量出具体的章程之前,都不会让人知道。 …… 江陵。 杜甫的灵柩已经换了一条宽敞严整的大船,前面摆着供桌香炉,桌上堆着无数香花水果,都是天兵带来的。 自从到了江陵,几乎每天都有天兵前来祭奠。 他们一个个看起来都风尘仆仆,却都记得要带上一束小花。 五彩缤纷的颜色,让安置灵柩的船舱都显得明亮了几分。杜甫毕竟是迁坟而非新丧,所以大家都是感怀多余悲伤,气氛自然不会那么低沉,冷清。 所以天兵的不靠谱也渐渐展露了出来。 在第一个天兵诚挚恳切地看着他,询问“我能不能摸一下棺盖”的时候,杜嗣业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十分爽快地答应了。 古人的思想很奇怪、很矛盾,棺材既是与亡者有关的,不详的存在,但同时又因为谐音而有了“升官发财”这样的寓意。有人忌讳,有人不忌,都是正常的。 天兵不觉得忌讳,在杜嗣业看来是值得称赞的。 然而玩家这种生物,开了一扇窗就能开一扇门,门窗都开了就不会不拆房子…… 等杜嗣业反应过来的时候,玩家的“祭奠套餐”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子。 先在江陵城里买一束花——城外路边的野花都被薅得差不多了,而且还有机灵的江陵百姓见天兵需要,干脆去山里采了花在路边售卖——到了船上,献上鲜花,便点燃三炷香,一手持香,一手摸着棺盖,绕棺一周,最后再将香插在香炉里,口诵祈愿。 只不过“先生千古”里开始夹杂一些“学神保佑”“考研上岸”“一夜暴富”“永结同心”之类难懂的句子。 其实就算是玩家,很多人也觉得这种做法难以理解。 虽然这么说有点伤人,但是杜甫他自己都没有考上进士哎,他还保佑你上岸?你咋不上天呢! 不过现代人已经习惯了网络上的各种抽象,相较于魔改课本上的杜甫画像,只是在棺材前面许愿,好像就不算什么了……才怪。 并没有得到任何保佑的杜·真孙子·嗣业:……真的很怪。 你说他们不够尊重吧,这些人可都是从长安,从洛阳,从江淮特意赶来的。就算当年祖父新丧之时,也没几个特意到场祭拜的亲友,多是收到讣告之后遥祭。 可是这种祭拜方式,又显得不伦不类。 “天兵就是这样的。”柳宗直在一旁安慰他,“他们行事总是出人意表,但没有坏心。” 并且这句安慰很快就得到了佐证。 两人此刻正站在船头,眼前是开阔的江面,夕阳残照,将鳞鳞波光映成一片碎金烂银,炫目至极。 如此美景,自然也吸引了不少天兵来到船头。 只不过他们欣赏美景的方式跟一般人不同,在船头位置最好的地方清出了一块地方,挨个上去站一会儿,左顾右盼、搔首弄姿,也不知在做什么。 但是还真别说,天兵一个个都相貌出众,气质也不显得猥琐,走到哪里都大方坦然,只要别去追究他们在想什么,姿态还是很好看的。 譬如此刻站在船头的这位,在这种天气裹着长脚幞头,身着锦衣斓衫、脚踩皱纹皮靴,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刷”地打开折扇,轻轻摇动,活脱脱一个俊逸文士。 就连一旁的玩家也看得眼热,“作弊啊,你折扇哪里来的?” 大唐可没有这种扇子,都是团扇、蒲扇。 该玩家嘿嘿一笑,“我自己糊的!” 糊扇子实在不能说是一项多难的技艺,玩家之前没搞出来,只是没想到。主要他们这两年的夏天都在到处赶路,还没进化到拿着折扇装X的那一步。 也不怪这个玩家得意了,快人一步,在游戏里要做到可不容易。 可见在古代生活,掌握一门手艺有多么重要。 他一嘚瑟,周围的人看不下去了,“别笑了,你一笑人设就崩了知道吗?” “就是,你造型都拗出来了,可不能浪费了。” “多拍点照片。” “此情此景,合该吟诗一首!” 你一言我一语,听得这玩家耳朵不清静,脑子也暂时罢工,只是下意识地顺着他们的话摇了摇扇子,看着眼前的夕阳铺水的江景,一句十分应景的诗脱口而出,“呱……” 一开口他就意识到不对劲,但这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呱”字出口,整条船上的玩家顿时都笑出了声。 时隔一年,瓜娃子二号终于新鲜出炉! 虽然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但那种欢乐的气氛实在是太容易感染人了,杜嗣业等人也被引得笑了起来。 徒留当事人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一道残阳铺水中”不是王维写的吗,为什么不能背? 上网一搜,不由捂脸。 白居易,How old are you? …… 江陵本地的民间诗稿也搜集整理得差不多,该启程出发了。 于是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 按照玩家的想法,从这里走陆路直上洛阳,也就是几天的事,当然是走近路。 但陆路不好走,这个时代基本都是坐船,而坐船就只能先往东去扬州,再北上,拐一个大三角。 速度与舒适不可兼得,让玩家不由得发出暴言,“隋炀帝还是不行,当年怎么不直接从洛阳凿一条运河下江陵?” 尽管已经习惯了天兵的跳脱,在场的原住民们也不由得沉默。 这是嫌隋炀帝死得不够快啊! 还是其他玩家开口,“因为当年隋炀帝修运河只是想下扬州风流快活,又不是为了方便你赶路。” “纠正一下啊。”另一个考据型玩家道,“大运河不是隋炀帝开凿的,不管是广通渠,永济渠、通济渠还是邗沟,都不是他开的,而是从春秋战国时代到西汉陆续开凿而成,隋炀帝做的只是疏浚贯通而已。” “而且也不是他开的头,是他爹隋文帝。当然,这确实是个大工程,所以隋朝的皇帝也不傻,人家分了好几期工程,修了几十年。” “光是修河,其实应该还拖不垮隋朝。但是再加上征高句丽,搞万国博览会,下扬州风流快活,就不一定了。” “作死套餐啊……” “他不是还在扬州修了行宫,弄了个江都。” “应该说居然折腾了这么久才亡国,也是挺厉害的。” “嘿嘿,战略纵深,战略纵深。” “就是,你看大唐都这样了,不也还……” “咳咳!”柳宗元咳嗽两声,打断了玩家的交流,“扯远了,不是要商量回程吗?” 天兵口无遮拦,什么都敢说,他们这些大唐的臣民可是在一旁听得胆战心惊……呃,或许只有他一个人胆战心惊,其他人,包括小小的和娘在内,全都听得兴致勃勃呢! 其实柳宗元既然能跟刘禹锡成为好朋友,他的言辞也未必就不锋利了,只是经历过浮沉之后,懂得了祸从口出的道理,不再张扬。 好在玩家说话本来就很随意,他一提,就把话题拉了回来,“对,回程我们怎么走啊?” “那当然是坐船啊!这么多船,装的全都是书,很沉的,走陆路搬运也很麻烦。”一个玩家说。 要不皮日休怎么说“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呢,虽然隋朝灭亡了,但是最难的活儿也干完了,后面的唐、五代和宋都享受到了便利,一直是依靠这条运河来维持南北运输。 为了做任务,玩家什么苦都能吃,但也不会没苦硬吃。 “而且我搜了地图,宣州离扬州还蛮近的嘛!” 宣州就是当涂县所在,也就是李白墓所在。 虽然按照官方给的流程,为了等新玩家出村,安葬新坟的仪式要放在年底才办,杜甫已经挖出来了没办法,李白的墓却暂时不会开,但是这也不妨碍玩家过去烧香祭拜嘛! 反正也没什么急事要回洛阳,而且官方也在鼓励老玩家往南边走,给新玩家腾地方。 再说,那可是扬州哎! 安史之乱后,洛阳已经不再是大唐商贸最繁盛的城市了,现在的排名是扬一益二。其实作为海港城市,南边的泉州、广州应该也不差,但是在大唐人眼中,那里现在还是岭外蛮荒之地。 来都来了,不去打个卡说不过去。 于是除了少数有自身规划的玩家,大部分人都选择了随大流,坐船去扬州,至于之后的事,到了再考虑也不迟。 也有人还停留在之前的话题里,“我研究了一下,从江陵过去就是武汉,沿着汉水往上可以走到襄阳,到那里离洛阳就很近了呀!感觉开一条运河也不是不行……” 难度当然很大,但是没有难度玩家还不想搞呢。 于是众人凑在一起对着地图比划半天,就这样草率地将这件事定了下来。 “隋炀帝修不了的运河,我们来修!” 奇观嘛,玩家最喜欢啦! 现代没有搞这种大工程,是因为有铁路,交通本就已经足够便捷了。 但是大唐未必要跟现代走一样的路。 虽然很多作业都可以抄,但是把现实复刻到游戏里来没有任何意义。游戏的存在,不就是为了探索出更多的可能吗?就连单机游戏,也要尽量做出多个结局、多条支线,更何况是大唐这样一个真实的世界? 刘禹锡,柳宗元等人听着这样的讨论,心情十分复杂。 对天兵来说,这世上所有的艰难险阻,似乎都是乐趣所在,是他们大显身手的机会。 之前就听过只言片语,好像有一批天兵去了桂林郡,要在那边开山种甘蔗,如今更是连开运河这种工程都随口说出来了。 这让他们忍不住回思自身,迁谪四五年,除了满腹牢骚,似乎什么都没有留下,什么都没有改变。 如果是天兵处在他们的境地,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想不出来,但一定是大事。 …… 雁来又被抓到西域来了。 这回主要是来安抚王建、李贺等人的。 本来,雁来让他们来主持编辑一本文学杂志,这可是自古未有之事,众人都是很兴奋的,就因为要尽善尽美,才导致一拖再拖,至今都没能把第一期做出来。 好在雁来也说不急不急,万事开头难、慢工出细活,所以大家还是很放心的。 结果一转头就在洛阳弄了个修诗集的大工程,甚至还取得了朝廷的许可,要召集天下文学之士共襄盛举。 当然啦,这也不是不能理解,天兵爱才子,天下的才子那么多,天兵乐不思蜀也正常。 但问题是,这么大的事,至今也没有人正式地通知他们,就连消息都是从天兵口中听说的,似乎完全没有要让他们也参与进去的意思。 这他们就不能忍了。 到底谁才是自己人啊? 明明是我们先来的!就因为雁帅去了洛阳,跟着到西域来的人反而要受到冷落么? 但是这种话也不好直说。 总得有一个合适的理由,才能在雁来面前开口,所以今天请她回来的理由也是要商量公事。 雁来还以为真的是公事,结果王建一开口就是,“听说雁帅在洛阳重设丽正书院,要召集天下文学之士修撰国朝诗集,其中有大才者不知凡几。建以朽钝之姿,蒙雁帅不弃,主持编撰《诗文荟萃》,大半年来毫无建树,愿别选贤能让之。” 雁来:“……” 终于也到了她需要端水的这一天了吗? 但她真的没点过这项技能啊! 雁来只能转头求助郝主任。 好在郝主任总是很可靠的,她站出来道,“先生精益求精,雁帅都看在眼里,又岂会因此就认为先生是毫无建树?你说这样的话,就是伤雁帅的心了。” 好一个反PUA!雁来暗暗点赞。 王建果然立刻道,“建并无此意。” “知道知道,大家都是为了把事情做得更好。”郝主任笑道,“雁帅知道先生辛苦,其实也有在这些文学之士中给先生挑几个帮手的意思,以后要做的事情还有许多,都要仰仗先生了。” 这些都是来给你打下手的小弟,你的地位是不会动摇的! 王建毕竟是讲道理的人,他到这个年纪都没有出仕,既是因为无人赏识,也是因为他在挑选自己的恩主。 现在做的事情确实是他感兴趣,也觉得有必要的,所以郝主任吧话说到这份上,他自然唯唯称是,表示一定会尽心竭力,而且第一次给出了期限,明年之前一定将第一期打磨出来! 幽怨归幽怨,事情还是在干的。 在得知天兵要给李杜迁坟之后,王建再一次推翻了自己的选题,打算以此为契机,去梳理诗歌从古至今的发展流程,以及今人的各种文学主张。 这回的想法虽然来得突然,却最流畅,准备的过程中有种势如破竹的痛快感,就算偶尔遇到问题,也如竹节一般,可以轻巧破去。 所以王建很有信心。 其实那么多文学之士器具洛阳,对王建是好事。不用天南海北地去找人约稿,沟通交流起来也方便。 所以他也向洛阳提出,不如把这个还没开工的杂志社搬到洛阳去。 雁来答应了。 当初她也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会这么顺利,还以为怎么也要在西域发展个几年。 跟王建说完话,一转头就对上了李贺更加幽怨的视线。 要说这所有人里,李贺应该是最委屈的。 他家本来就在河南,距离洛阳不远,但当时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他可是特意拖家带口到西域来的。结果今年都还没过完呢,雁帅就去了洛阳,而且大有常住不回的意思。 现在杂志社也要搬迁过去了。 那他怎么办? 很奇怪,李贺作为一个身高超过大唐平均标准很多的成年人,却总有一种惹人怜惜的气质。 这可不是雁来一个人这么想,玩家和原住民也一样。 所以雁来一对上他,说话的语气都放轻了,“你们是节度使府的属官,得等考满才能迁转。” 大唐的官员任期有两年,也有三年,虽然只要能让皇帝点头,也不是非要遵守这个规矩,但不到一年就迁转,还是有点过分了。 在大部分人的眼中,天兵都是特立独行的,但玩家还是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让所有人都产生了一种共识,天兵绝对奉公守法。所以哪怕朝堂上不会有人反对,雁来也不会随便开这个口。 这叫以身作则。 天兵都要守的规矩,谁敢不守? 肃清吏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败坏它却只需要一次特例。 李贺跟王建不一样,他是朝廷敕封的官员,作为一个有抱负的、想做出一点事情来的年轻人,他在仕途上仍有期望,自然不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而且雁来也觉得,对李贺来说,多出来走走、多经历一些,并不是坏事。 他的诗歌常被人诟病内容太窄,这跟他身体不好,几乎没怎么出过远门,又早早病逝有很大的关系。但即便如此,他也是独一无二的李贺,如果能把短板补上,他又会蜕变成什么样? 这些道理李贺自己也懂,他也不是任性想要特权,但还是忍不住说,“听她们说,要迁李太白的墓。” 李贺是真的喜欢李白,他很多乐府诗的题目都是李白写过的。 这样的大事,他怎么能缺席呢? 雁来笑道,“这个容易,你可以请假,我来批。” 李贺眨了眨眼睛,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其他同僚。 雁来见众人全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便道,“都去,都去。到年底了,本来就该放假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0-200 第191章 不想掀桌子,那就只能配合他。 帐篷一打开, 一阵夹杂着雪片的冷风就扑面而来,打在了玩家身上,带走最后一丝温度。 玩家连忙将门帘掩了回去, “嘶……这鬼天气,才九月就这么冷!” “这是农历九月,按照公历算已经是十月了。”身后的队友说, “东北都在下雪了, 何况我们现在比东北还北。” “道理我都动,但是每天刚上线这会儿,感觉落差是真的大。”玩家搓着手, “比我冬天从被窝里爬起来去上班难多了。这幸亏是不用在游戏里睡觉……” “赶紧的吧你。”另一个队友催促, “还得收拾帐篷呢。” “帽子手套都戴上。”司羿提醒。 五个玩家钻出帐篷,收拾起东西,就继续向北赶路。 这就是那支打算翻越西伯利亚雪山, 穿过白令海峡到美洲去的探索小队了。 虽然后面的大部队正在打着支援他们的旗号一路向北, 但实际上,其他玩家根本不可能追得上他们的进度。所以, 这支小队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尽管队伍里的每一个队员, 都是从第一个月进入游戏的老玩家之中遴选出的佼佼者, 出来那么长时间等级也依旧保持在第一梯队, 保底三项属性值拉满, 不管是在现实里还是游戏里,都已经是小超人级别的存在, 但他们毕竟只有五个人。 为了避免跟当地NPC发生冲突,被送回城, 他们只能绕过有人居住的地方,艰难地荒野求生。 哪怕做的准备再充足, 身为玩家有再多的便利,这日子也不会好过。 “孤身在外,才知道组织的好啊!”中午停下来休息,就着烧热的雪水咽炒米的时候,玩家又忍不住感慨,“就算是刚开服那会儿要啥没啥,咱们也没这么苦过吧?” “就是因为远离组织,这任务才有挑战性啊。”队友笑着接话,“以后回去了,你会怀念这时候的。” “以后是以后,我现在只怀念洛阳,怀念江陵,怀念扬州……这一趟出来错过了多少剧情和任务啊!”玩家说到这里,忍不住回头去问坐在一旁的司羿,“老大,我们还得走多久啊?” “早着呢。”司羿说,并没有提具体的时间。 即使如此,玩家也忍不住丧气,问道,“我们真的能走到吗?” 其实进入雪区之后,体验是比之前好一点的,毕竟雪不像雨那样容易沾湿衣物。但是真的太冷了!即便全副武装,也难以低于那种严寒。 如果他们生活在这里的人,那或许还好点,但是无论游戏里还是游戏外,他们都不是。 而且玩家可以下线休息的设定,既是好事,也是坏事,在现实里吃香的喝辣的,吹空调睡软床,就意味着每天都要重新适应一次从春天步入严冬,还得吃糠咽菜的感觉。 司羿没接话,一个队友说,“打退堂鼓啦?” “你们没打?”玩家反问。 众人都不说话了。 这种辛苦是真的折磨人,每个人都不止一次生出过退缩的念头。 “老大你呢?”玩家又问司羿。 “没有。” “切,我不信,肯定是人设。” “真的没有。”司羿很认真地说,“我们只有这么一次机会,我不会主动放弃。” 见众人都看向自己,他接着道,“论坛上其他玩家弄的船队都看到了吧?要不了多久,海船就能直接开到美洲了,到时候,我们这种行为将毫无意义。所以我们只能继续走,不可能回去等明年条件好了再来。”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玩家,不管在现实里是什么人,进了游戏,多少都有点当英雄的想法。 他们组这个队,就是要做一件足够惊世骇俗的事。这件事在现实里不可能做到,只有在游戏里可以完成,甚至在游戏里可能也只会做一次,那种成就感是不言而喻的。 但成功的喜悦只有第一个完成的人才能享用。 如果船只先开到美洲,他们再翻山越岭去跨过白令海峡,就是自找苦吃了。 以玩家的进度,明年肯定可以远洋航行了,不可能给他们再来一次的机会。 也许以后这条路会有无数人来挑战,甚至会形成一条专门的旅游线,有更专业的设施和固定的补给点,让旅途变得更加容易,但那将永远不会是他们所期待的旅程。 半途而废,也许比从未开始更令人遗憾。 所以很快就有人咬着牙道,“行吧,那就接着走。” “走,没死就接着走,怕什么?” “对,就算走不到南美,怎么也要抢在其他人前面踏上美洲的陆地!” 最后这句话算是说到了所有人的心坎上,于是收拾东西,继续前进。 …… 元和四年九月初十日。 重阳刚过,皇帝就接连发布了数道诏书。 第一道,将度支、盐铁两部从户部抽出,并为清税司,专管天下财政、税赋出入及盐铁转运等事务。 第二道,清税司主官品秩同六部尚书,加同平章事,入政事堂。因为目前没有合适的主官人选,因此清税司将由宰相李吉甫暂代,属官则会从之前上书言事的士人之中遴选。 第三道是一长串的属官名单,李德裕的名字混在其中,毫不起眼。 第四道,则是清税司接下来的工作:清查天下户口、田亩,造册登记,并制定出税法改革的具体章程,于年内实施推行,秋税可待新政推行之后再完纳。 赋税改革之事,从七月底一直拖到现在,已经超过一个月了,看来皇帝已经不想再等。 但是朝臣们也没办法,要改很简单,照着天兵的标准收就是了。可是收完了,这点钱不够花又要怎么办?找不到解决的办法,这事就没人敢开口。 所以现在皇帝单独弄出了一个清税司,虽然在预料之外,但众人反而松了一口气。 以后朝廷缺钱就是新衙门承担责任了,不需要大家一起战战兢兢。 更让人注意的是清查天下户口和田亩这一条。毕竟朝中官员,一多半家里都有田地、奴仆、佃户。 不过大家也都能想到,这么做是为了多一些能交税的人和田地。 现在的局面毕竟跟天宝年间不同,虽然大户兼并严重,但是因为民间户口大量减少,无主的田地还是很多的。所以这项政策,暂时也不会触及到他们的利益。 总的来说,新政策并未引起太大的反向,毕竟虽说是新政,但其实是被天兵倒逼出来的政策。 形势比人强,早晚都要做的。 但这几道诏书只是开头,紧接着两省便上奏表示,近些年来冗官滋生,所费颇糜,请皇帝派遣御史前往各处巡查,视情况合并一些部门,裁撤部分人员,另外近些年来朝廷优容官员,俸钱往往发得比规定的多,也该一并裁减,年节及各种加恩所给的赏赐也要酌情减少…… 总而言之,就是要省钱。 其实这也算是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基本上隔一两年,换一个主事的宰相,就会上奏一次。 朝廷也会意思意思裁剪一二,但基本上不会伤筋动骨。 但这回应该不只是做做样子了。 毕竟朝廷的穷肉眼可见,想不到开源的法子,就只能设法节流。 不过大唐京官清贵,品级和俸禄反而不高,所以在大部分人看来,这事不可能裁到自己身上,所以朝中虽有不少议论,但并不算担心。 事情就在这种有些微妙但又并未打破平衡的状态下开始推进。 清税司,或者说是李吉甫早有准备,很快就拿出了更加详细具体的章程。 税收这方面没什么可说的,毕竟参照物就摆在旁边,但毕竟是朝廷的新政,总不能跟天兵一样,所以将田稅和户稅细分成了好几种,算是证明清税司确实在做事。 清查田地和户口,却比众人预料的更加严格,不仅课户要清查,免课户也要清查。 入选清税司的官员甚至没来得及赶到长安,在路上就接到了新任务,每个人都划分了负责的区域,分配了新的搭档,即日开始执行清查工作。 程异收起属于自己的那份敕牒文书,抬头看向自己接下来的搭档,心情不免有些复杂。 一个宦官,一个内卫,一个御史。 宦官来自俱文珍手下的察事院,内卫来自皇帝亲领、宗室掌管的内卫队。 被贬远州时,程异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要跟俱文珍手下的人共事。 不过,大概俱文珍也没想到吧? 毕竟再怎么说,新政就是新政,改革就是改革。 但最让他吃惊的,还是御史。 这位并不是清税司的官员,也不是来协助他工作的,而是两省选派前往各地巡查政务的,只不过他负责的区域跟程异完全一致,接下来也会和他一起行动。 李吉甫将两件原本独立的事情合并在了一起,不仅让他们互相监督,立刻就给各地的官府和地方豪族增加了压力。 清查田亩户口这种事,必须要地方官府配合,若是官府和当地的大户沆瀣一气,只需稍微拖延推诿一二,就能让他们寸步难行。朝廷的很多政令执行不下去,便是因为这个,想要把事情做成,就只能对他们妥协,则清查就会成为空谈。 巡查地方政务更是没有具体的标准,地方官员往往会选择贿赂御史,抛出一两个牺牲品,大家一起把事情糊弄过去。 但现在,宦官、内卫、御史和清税司既互相制衡,又互相配合,清查人口田亩的工作就突然成了一项硬性标准,让他们没法继续糊弄。 不积极配合的地方官员、不接受清查的地方势力,都会被记上一笔—— 作为官员,连境内的人口田亩都不清楚,不仅是渎职,还会让人联想到,你家里也有不少产业,是不是也不愿意接受清查? 作为大户,不配合清查工作,那你家在朝为官的人,是不是也会在这上面渎职? 一旦这种左右互搏开始,“官官相护”的潜规则就会彻底被摆到明面上来。 所以该怎么选择,压力就都给到了地方官员和豪族。 不愧是李吉甫,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直击要害。估计这一轮清查过去,他就会成为无数人的眼中疔肉中刺,一旦去位罢官,必然会遭到最激烈的报复。 但那也是清查工作结束之后的事了。 当下,不想掀桌子,那就只能配合他。 其实掀桌子也是地方势力常用的手段,并且很好用。 但现在,应该没人会考虑它了。 ——不掀桌子,他们是在跟皇帝和朝廷博弈,掀了桌子,就得去面对天兵了。 没有人想成为第二个成德、第二个幽州。 …… 高泠和薛涛从成都出发时有四艘船,一艘坐人,一艘装着薛涛的行李,剩下两艘都是书。 等到从江陵出发时,队伍已经膨胀到了五十艘船,是名副其实的船队了。这还是因为江陵这边有不少大船,将小船合并了,不然规模会更惊人。 及至这支队伍迤逦抵达扬州城下,船只数目又翻了三倍。 江南的藏书是真的多,很多地方没有受到战火影响,书籍能得到更好的保存。这边读书人也多,而且不需要玩家做什么,他们自己就找过来献上家中藏书了。 唯一的要求只是想要参与到这一次的编撰工作。 很多人甚至不要官职也不要署名,只是想趁这个机会看到更多之前没见过的书,跟全天下最顶尖的那一批文学之士接触和交流。 这算什么要求啊?玩家满口答应,来者不拒。 所以队伍还在不断扩张,已经影响到当地的交通和生活了。 为了避免将运河堵住,船队没有在扬州停留,将玩家放下之后,便立刻扬帆北上。 这么多船,光是调度就很麻烦,航行的速度也快不起来。 高泠也没想到这路越走越长,船越走越多,速度越走越慢,比原本预计的时间超出了很多,等这些船开到洛阳,估计已经十月了。 她还惦记着要去找高崇文拿从蜀中带走的书籍,但自己走不开,只能将此事委托给游悠悠。 游悠悠本来是想在游戏里做点小生意的,但是跑了两趟中亚之后,感觉不太适合自己,正好章立早这边说要成立一支雇佣兵,接受朝廷的任务,她就干脆过来了。 没想到这也是一竿子的买卖,而且皇帝还中途反悔了。 游悠悠只能在成德咣咣种地,已经领着新玩家开垦出了五个村子的荒地,高挂活动贡献榜第一位。 唉,遥记得她小时候跟着父母下地,就下定决心,一定要考上大学,走出村子,不要再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等真的大学毕业,成为了看起来光鲜亮丽的“白领”,却发现这样的日子也没多好。终于逃离职场,一头扎进自己喜欢的游戏里,却发现在游戏世界还是要种地。 怎么不算是一种命运的安排呢? 没办法,不种地就只能去天津港搬砖了。 正坐在田埂上cos思想者,就收到了高泠发来的消息。 游悠悠总算打起了精神,“我现在就过去!” 终于有事情干了。 也不只是她,其他人也种地种得快吐了,所以游悠悠一招呼,立刻有不少人响应。 众人在长安复活点集合,组了个新的团队,说说笑笑出了城。 “刚刚来的路上搜了一下高崇文,感觉挺有意思的。” “哪里有意思?” “史书上说,他当初讨平刘辟叛乱的时候,率领大军进城,秋毫无犯、市肆不惊,所以成都很快就从战乱之中恢复过来。但等他自己调离西川时,却几乎将成都城搜罗一空。不觉得很矛盾吗?” “人都是会变的嘛!” “话是这么说,但他要是真的喜欢奢侈享受,干脆留在四川当个土皇帝不好吗?这里是跟吐蕃作战的前线,只要不起兵造反,皇帝也不会怎么样。之前的韦皋就是这么干的。” “对啊,他还是自己申请调离的。” “所以这也是一种自污的方式?武将好像经常这么干,主动暴露贪财的‘弱点’,这样皇帝就相信他没有反心了。” “即使这样,他也不敢回长安。按理说他被授予了新的官职,应该先回京谢恩的,三品以上的官员,要面见皇帝谢恩才算是走完流程了。结果高崇文以不懂朝仪为由拒绝回京,皇帝只能下诏优抚,让他直接赴任……” “啧啧啧,皇帝不相信他,他也不相信皇帝,怎么不算是一种双向奔赴呢?” “往反方向奔是吧?” “所以说大唐吃枣药丸。不是没有能干的人,但是现在这个朝廷就是,想要做点事情,就必须要能适应他们那套潜规则,才能混得风生水起。可是一旦适应了潜规则,那很多事就身不由己了。” “就硬逼着人学坏呗。” “从根子上就坏掉了,所以再怎么抢救,也只是苟延残喘。什么中兴、治世,都是瞎吹。” 邠州位于长安城的西北,快马一天就能到,虽然可能有点费马。 这里也是防御吐蕃的前线之一。打开地图看看,就能理解中晚唐的皇帝为什么总是没有安全感了,都城距离前线那么近,长安城也不止一次被攻破过,怎么可能不担心? 但越是这样,就越是只能硬挺着留在长安,以示大唐正朔。 这就是没有底气的悲哀。 …… 虽然距离长安很近,但这边没什么玩家来,毕竟目前边境没什么战事,军镇也不方便整活——这里连土地都是军屯更多,没什么百姓。 所以游悠悠这一行人就显得很醒目了。 才进城门,就有节度使府的飞马赶来,请他们过去见面。 高崇文已经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了。 本来他也没什么不放心的,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了,现在家人都守在病床前,等着那一刻的到来。 结果忽然有人来报,说是有天兵来了,顿时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天兵怎么会在这时候过来? 他们又想干什么? 身为藩镇,听到“天兵”两个字就应激,已经成为本能了。 尤其现在高崇文病倒,正值新旧交替之际,实在让人很难不怀疑,天兵是想趁机搞事情。 就连病床上的高崇文本人,也是一个激灵,混沌的大脑都清醒了很多。 “来了多少人?”他开口问。 听到数目,才松了一口气,一边支撑着坐起身,一边道,“请他们到这里来。” 周围的人见状又是一阵慌乱,有上前搀扶的,有开口劝谏的,也有低头抹泪的,没有个主心骨。 高崇文见状心头一叹,但这也是他有意为之。 如果他的儿子太能干,难免就会生出别的心思,但这是唐蕃边境,朝廷不会允许邠宁脱离控制,到时候只怕反而招祸。现在这样,等他死后,朝廷会安抚优容他们。 所以他也没有多说,摆摆手把人撵走了,只留下几个能扛事的属官,商量天兵的来意,以及该如何应对。 结果提心吊胆蓄了半天的力,却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天兵居然是来索要书籍的! 这谁能想得到? 高崇文好险才忍住了,没有追问一句,“此话当真?”而是直接将大儿子叫了过来,让他打开库房,任由天兵进去挑选他们想要的东西。 这一去就久久没有消息传回来。 几个属官又开始焦虑,“怎么去了这么久?” 高崇文倒是想得很开,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天兵要是能把库房搬空了才好,说明他们真的没有其他的目的。 不过见众人都坐立不安,他便派人过去打探。 不多时就有消息传来,说是天兵还在挑选。 高崇文是武人,没怎么读过书,对书也不感兴趣,他的收藏里书籍数量不多,而且都是无意间混进来的,藏在各种犄角旮旯里,要清点出来真不容易。 “他们居然真的在找书?”一个将领不敢置信地问。 书当然也有很值钱的,但是,这不应该只是一个借口吗? 都说天兵行事难以预料,他们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高崇文想了想,又叫来了小儿子,让他将库房里的东西装箱,全都让天兵带走。 几个属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欲言又止半晌,还是没有开口。 谁都看得出来,天兵多少有点“均平富”的思想。这要是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找上了门,还看到了库房里存着的那么多好东西,却分文不取,反而更令人不安。 把东西送出去,不仅花钱消灾,也能提前结个善缘。 游悠悠等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从库房堆积如山的物品里找出了七八箱的书。 才将箱子从库房里搬出来,就见高崇文的小儿子指挥着奴仆和家丁进去搬其他东西,说是要送给他们,吓得他们赶紧拦住。 “这也太大方吧?” 毕竟这时候过来,多少有点趁人之危的意思,但是高崇文太过大方爽快,反而搞得他们都不好意思了。 “那要收吗?”有人问。 游悠悠也犯起愁来。 按理说是不应该收的,可是这么多东西,已经摆在眼前了,就这么放过,实在不符合玩家的行事准则。 但是收的话,这钱肯定不是白收的。 高崇文都这么敞亮了,他们要是再白拿,跟强盗有什么区别? “算了,先报上去看看吧。”最后她说,“这事我们又做不了主,看上面怎么安排。” “那再问问高崇文想要什么,一起报上去,省得来回拉扯了。” “行。” 高崇文也不得不承认,天兵是比朝廷更让人放心。东西都还没送出去呢,就已经先有回应了,说明他们收了钱就肯定会办事。 他本来没什么要求的,只是想结个善缘,毕竟现在朝中局势诡谲,而天兵势大,以后如何实在很难预料。 但是既然天兵让他提条件,高崇文也不扭捏,表示想把小儿子一家送去西域历练一番。 “我怎么感觉,他把我们当成退路了?” “你的感觉没错。这种古代的家族,四处下注好像挺正常的。” “那不是便宜他了,我们稳赢的啊!” “也不算便宜吧。”游悠悠看向库房,十分中肯地评价。 虽然还没清点过,但这一库房的东西必定价值不菲。相比起来,高崇文提的要求实在太简单了,他甚至都没要求官职和待遇。 有他打样,后面要是还有藩镇想把天兵当成退路,那就得拿出同样价值的东西来才行。 从这一点来说,高崇文是给他们帮了忙的,只是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不过这些都是上面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游悠悠拍了拍手,问道,“你们怎么想的,留在这里等还是直接回去?” 队友们商量一番,感觉留在这里也没有热闹可看,上面如果答应,肯定也会再派人过来,用不着他们。于是决定先将这批书送回洛阳。 来的时候他们抄了近路,但回去的时候要搬运那么多书,必须用上马车,就只能走官道了。 快到长安时,迎面遇上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 这一路上,遇到了人,一般都是对方主动避让,玩家都习惯了。但这一次,对面的队伍没有让开,于是两边就这样堵在了路上。 第192章 老郗也是跟着玩家学坏了。 马车骤然停下, 一个靠在箱子上沉迷刷论坛的玩家猝不及防被甩出去,险些滚下马车。 好在她反应快,及时伸手抓住车辕, 把自己捞了回去。 其他玩家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毕竟赶路是一件非常枯燥的事,但是在游戏世界里又避免不了,传送阵设置在大型城市, 去周边都得自己走, 所以玩家已经习惯了边走边刷论坛。 就当是开了跟随模式,时间会过得更快一些。 变故来得太突然,要不是玩家反应速度快, 就要出车祸了。 “怎么回事?”玩家带着火气抬眼看去, 就见前方的道路被人堵了个严严实实。 玩家一路上都没给人让过路,一方面是因为大部分人远远看到他们就会避开,另一方面却也是因为玩家早就已经习惯了靠边走, 非必要不会堵在路中间。 然而对面这支队伍显然没有这样的素质。 他们不是走在路中间, 而是把整条路都给占了。 明明玩家已经让出了一半的道路,他们稍微收拢一下队形就可以通行, 却没有这么做, 而是直接堵在了路上。 当然, 他们嚣张也嚣张得很有道理。 毕竟跟只有七个人和三辆车的玩家相比, 对面的阵容庞大到堪称夸张, 就算不知道身份,远远地看见马匹踩踏时激起的烟尘, 就能知道不好惹。 玩家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 多久了!自从玩家收拾了长安城的权贵子弟之后,多久没有遇上这么嚣张的家伙了? 不仅长安没有, 别处也没有。 大唐人在这种消息的传递速度上,居然能比玩家的扩散速度更快, 堪称恐怖。 所以这会儿,七个人齐刷刷地抬起头,目光灼灼看向对面的队伍。 让我来看看,到底是哪来的家伙这么不长眼? 对面估摸着也是这么想的,所以短暂的交头接耳之后,就有两骑从队伍之中脱离,朝这边走了过来。 离得近了,玩家才看清他们身上的服饰,两人都是清一色的皮帽、皮袍、皮靴。 虽然天气已经开始转凉,但也还远不到需要穿皮毛的时候,会这么打扮的,只有胡人了。 大唐继承的是北朝的传统,所以胡风更明显,衣服款式之类跟胡人区别不大,但是中原人和草原人的审美还是不太一样的。 眼前这两个身上挂满了色彩艳丽的饰品,连耳坠都戴了不止一对,还留着一部络腮胡的家伙,看起来应该是回鹘人。 外国人的话,不懂规矩也就不奇怪了。 玩家决定教一教他们。 于是这两人来到近前,正要开口,已经有一个玩家抢着道,“哪家的狗没拴住,在路上乱跑?好狗不挡道的道理都不懂吗?” 感谢游戏内置的翻译器,玩家跟NPC沟通的时候是没有语言障碍的,这句话对面明明白白地听懂了。 两人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走在前面看起来比较年轻的那一个,更是直接解下马鞭,朝开口的玩家抽了过来。 玩家不由一喜。 好好好,她就喜欢这种一言不合就动手的! 游悠悠叫来的都是一起加入了章立早那支雇佣兵的好战分子,对他们来说,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道理可讲,再说讲道理哪有打架爽! 总之先打了再说。 这个玩家非但没躲,反而往前迎了迎,嘴里喊着“你怎么还动手呢”,抬手接住抽过来的鞭子,用力一拽,就将马上的回鹘人拽了下来。 因为太过容易,玩家还呆了一下。 这家伙也太弱了吧? 她打过的回鹘人不是这样的! 不过对面没有留给她思考的时间,稍微落后的中年人见年轻人落马,嘴里喊着“叶护”就拔出了刀。 对面的队伍也是一阵骚动,直接纵马冲了过来。 玩家当然也不会客气,同样掏出了武器。 接下来便是一场混战。 这里是长安近郊,很快城里负责维护治安的玩家就收到消息,匆匆赶到了现场。 这时局势已经彻底明朗,7VS50+,玩家完胜! 虽然几个玩家看起来都很狼狈,浑身血糊拉碴的十分吓人,但地上倒了一片的回鹘人看起来更加凄惨。 “怎么回事?”见有玩家在,治安玩家就直接问。 不等她们开口,躺在地上的一个回鹘人就捂着腰爬了起来,大声叫道,“这些可恶的唐人伤害了我们的叶护,还杀了我们这么多人,大唐的皇帝必须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是你们先动手的!”玩家立刻反驳。 不是对方先动手,人变成了红名,她们怎么能杀人呢? “就是就是,而且谁知道那是你们的叶护啊,这么尊贵的人就该好好护着,干嘛放他出来?”另一个玩家附和。 回鹘人一噎。 他们哪里想得到唐人居然敢还手? 这几十年里,回鹘人在大唐的地界比在自己家里还自在,唐人也总是忍气吞声,他们都习惯了。 也是他倒霉,明明之前每次来都很顺利,就这一回拗不过这位国中新贵的缠磨,带了人出来,结果就出了这种事,他回去还不知道该怎么交代呢。 所以这会儿他的思路也十分清晰,根本不答玩家的话,只朝治安小队道,“我们的叶护是回鹘可汗的使者,是大唐皇帝的贵客,这件事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玩家针锋相对,“谁怕谁啊?到了大唐还这么嚣张,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你们的叶护先抽的鞭子,我们是正当防卫!” “对,这事就算闹到皇帝面前,也是我们有道理。” 治安玩家的嘴角抽了抽,正当防卫,你可真敢说啊。不过这种让人头痛的案子,他也不想处理,既然对方叫嚣着要找皇帝告状,他也就顺势道,“都跟我们走一趟吧。既然要找皇帝理论,那有什么话,就留着到皇帝面前说。” 回鹘人这会儿其实已经意识到不对劲了。 这些唐人的态度太嚣张。 好像依稀仿佛似乎是听人说过,大唐出了个很厉害的人物,现在的局势已经跟之前不太一样了,但他之前没放在心上。 至于现在……他其实也不是很担心。 大唐的人总是很讲规矩,大唐的朝廷尤其要面子,只要见到了大唐皇帝,稍微激他几句,他们就一定会给出让回鹘方面满意的解决处置。 …… 李纯正在看清税司的小队从各地汇总回来的消息。 李吉甫不仅来了一招左右互搏术,还在给清税司的官员的书信里字授机宜,让他们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借天兵的势。 甚至不用请天兵到场,只要讲讲天兵在河北是怎么清查田亩户口,又是怎么处理瞒报谎报的,那些地方豪右基本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现在是朝廷来清查,或许可以糊弄过去,毕竟再怎么精明能干,每一支清税小队也就四个人,具体的清查工作还是要依靠当地的胥吏,其中自然也就有了可操作的空间。 但天兵可不缺人手。 听说河北那些无主的荒地,全都被开垦出来,少部分分给了无地、失地的百姓,剩下的全都归了天兵。 万一将来天兵到了本地,那些没有田契户契的土地和佣奴被查出来,天兵可不会跟他们客气。 至于天兵会不会来到本地……现在大唐天下还有哪里没有天兵的吗? 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趁着这回朝廷清查,把之前的隐田隐户全都报上去,过个明路。 反正圣旨里明白说了,“艰难以来,战火绵延,时势混乱,民间契书多有损毁、遗失或是未经登记者,皆以此次所报为准。” 最终汇总到李纯手中的数据,就算不是完全准确,至少也准了八分。 也正是这些数据,看得李纯心火直冒。 两税法改革之后,朝廷不禁移民,所以山东、河北这些战乱区的百姓,有不少逃离、迁移到了南方更安定的地区。 所以别看河北十室九空,满目疮痍,但淮南、江浙一带却依旧人口稠密,基本上没什么无主之地。而这些土地,至少有一半掌握在大户手中。 这些土地都是需要耕种的,则大户手中所掌握的人口,就是没有一半,也相去不远了。 但真正让李纯动怒的却不是这个,而是这些大户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虽然也有不少出自五姓七望、北朝世族,但更多的其实还是皇亲国戚、王公显贵,以及高官、宦官繁衍出来的家族。 他们已经形成了新的世家,也许名望上略不如“禁婚家”,可是权势、财富乃至影响力都早已过之。 而这些,全都是他李纯倚仗的人。 如此,也就难怪这田稅和户税年年都收不齐了。 让他们自己去收自己家的税,怎么可能收得上来? 李纯知道自己倚仗的大臣并不是那么清廉,也知道他们上交给自己的供奉是搜刮民脂民膏得来的,但他并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甚至是有意给予他们这样的方便和特权。 这种风气,还是德宗当国时形成的。 贞元九年,地方藩镇给当时的宰相陆贽赠送了马鞭、靴子之类的礼物,被他拒绝。德宗知道后,竟批评陆贽说,“卿清慎太过!诸道馈遗,一皆拒绝,恐事情不通。” 但陆贽最终还是没有收取藩镇的礼物。 现在,李纯看着眼前这些触目惊心的数字,终于明白了陆贽的坚持是为什么。 人的欲望是没有尽头的,今日是马鞭和靴子,明日就会是黄金和美玉;今日收受了别人的礼物,将来对方奉上重礼,提出请求,就不可能拒绝;接受了这个人的礼物,就必须要接受另一个的,否则对方会有怨言…… 久而久之,朝堂上下人人受贿、人人行贿,又岂有政治清明可言? 就像那些备受他信赖的人,李纯本以为自己的纵容能换来感恩,能让他们明白,他们的富贵荣耀是与自己、与大唐的江山社稷一体的,能换来他们的忠心用命。 结果却只是给他们打开了侵吞朝廷资产的方便之门。 他们是攀附在大唐这株巨树上的藤蔓,明明受它庇护,依附于它存在,却只会吸干它的血液,用以供养自己。 最后国匮民穷,只有这些人富了。 郝主任临走之前留下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在此时化作了咒语,响在他耳畔。 ——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啊,陛下。 没有一个皇帝会认为自家的江山不可能千秋万代,哪怕这是个如此明显的事实。所以这句话,李纯到现在想起来还是很不舒服,却又不得不承认,它的确直指本质。 皇亲国戚,王公显贵,重臣宦官,或许是依附于他存在的,但他们的家族不是。 况且就是这些人,也并不是真的与他一体。 要不然,他怎么会不敢让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又怎么会不断地使用平衡之道去分化他们? 这么简单的道理,他居然一直到今天,看到了证据才敢相信。 如果他们只占了一成,两成,三成……李纯或许都可以理解,可是五成,连他这个皇帝也没有五成!毕竟收上来的赋税,大部分还是要入国库的。 有时候国库没钱,还要让他从内库补贴。 而内库里,从德宗年间一直存到现在,存了二三十年的那点钱,说不定还没有某个家族的私产多! 这一瞬间,李纯心底甚至生出了一股戾气。 将这些人都抄了家,国库就不用担心没钱用了,他想做什么事还能做不成? 但终究也只能想想而已。 真要这么做,恐怕今天圣旨下去,明天御座上的天子就换了一个。 想到这里,李纯只觉得心脏又开始突突地跳,眼前一阵阵晕眩发黑,身体也发软,又像是出了一层薄汗,被风一吹就冷得厉害。 好在这会儿紫宸殿里没人,李纯伏在桌上,缓了好久视线才重新恢复,但身体却还是虚得厉害。 他抬起仍然在颤抖的手,抹了一把额头。 并没有汗,那只是他的错觉。 但额头和脸颊都是一片冰凉。 李纯心头也是一片冰凉。他曾经认为,天兵就是天下最可恨的存在,雁来就是最能威胁到他的人,可是事实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天兵是很强大,但明面上的敌人,远不如暗地里的算计可怕。 就在这时,仇士良的声音在殿外响起,“陛下,京兆尹求见。” “什么?”李纯陡然回神。 …… 自从天兵在京兆府廨开了复活点之后,郗士美就再也没有单独奏对过了,只在大朝会的时候进宫。 这会儿突然求见,李纯总有点不祥的预感,连忙问道,“可说了是什么事?” “说是天兵和回鹘的使团在城外起了冲突。” 李纯先是一惊,但转念一想,似乎又没什么可吃惊的。 那可是天兵,什么人他们不敢得罪? 至于回鹘人,天兵能给他们一点教训,李纯其实挺高兴的。 虽然理想是上追秦皇汉武那样的帝王,但实际上,李纯真正能够参考的,只有他爷爷德宗——最近才多了他爹顺宗,而德宗因为记仇,对回鹘一向不大喜欢,哪怕是咸安公主和亲之后。 而李纯认为自己至少有一点是比祖父强的,那就是不和亲。 他年少时就读过戎昱的诗,“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岂能将玉貌,便拟静胡尘。地下千年古,谁为辅佐臣。” 将社稷安危全都寄托在一个女子身上,那还要他们这些君臣将相何用? 至于回鹘仗着两国的结盟关系,仗着曾经帮忙平定叛乱的功劳,就在大唐耀武扬威、横行无忌,李纯也十分不喜。 只是现在的大唐,连藩镇都处理不了,对回鹘和吐蕃就不能太敢强硬,只能要以柔抚为主。 但回鹘人确实可气。 元和二年,因为咸安公主屡次上奏,他以内库金帛还清了历年积欠的马价绢,又下敕与回鹘贸易的绢帛不许疏织短截、以次充好,本以为能促进双方的关系,谁知去年他们就送来了更多的马,今年边境上奏,送来的马又比去年更多! 李纯才下了诏,让群臣商议该如何处置,这会儿听说他们跟天兵打起来了,心下一阵爽快。 但爽快完了,他又忍不住头痛。 这两边他能处置谁? 于是李纯下意识地道,“京兆府不能处置吗?那让他们将消息转达敦煌郡王,请她来处置便是。” 天兵的事,当然是让她们自己去解决。 仇士良有些为难,但还是道,“这……回鹘使臣嚷着要让陛下给个交代,京兆尹不敢自专。” 李纯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怒极反笑。 好好好,所有人都是这样,不敢得罪天兵,就来逼迫他是吧? “那就宣吧。”他将面前的奏折收起,神色淡淡地吩咐道。 不一时人就到了。 一群人涌进来,顿时将大殿塞得满满当当,李纯皱眉道,“闹哄哄的成什么样子,无关人等先下去。你们是来讲理的,不是来打架的,各留两人便是。” 话音一落,不等其他人做出反应,吴锋已经领着一队内卫进门,半是强迫地将多余的人请了出去。 玩家很配合,示意游悠悠她们记得开直播,剩下的人就出去了。 倒是回鹘人那边想动手,但内卫如今可是每月考核一次,三次不合格就会黜落,竞争激烈,训练也用心,虽然比不上从前的安西军,对付这些没上过战场的回鹘护卫却不成问题。 回鹘使者见状心下一沉,大唐的皇帝的态度比他想的更强硬,这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所以当李纯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时,他没有迟疑,第一个抢先开口,“尊贵的大唐皇帝陛下,你们的人打伤了我们的叶护,他是可汗的亲兄弟,这件事,请务必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李纯眼皮一跳,视线终于落在了躺在地上的人身上。 这人之前是被扶进来的,但其他回鹘人被赶走,他就躺了下来。这会儿听到使者的话,立刻开始哎呦惨叫。 李纯:“……”演得也太假了。 玩家这边留下的是游悠悠和第一个出手的李姐——没错这就是她的ID,看到这拙劣的表演,李姐没忍住笑出了声。 李纯扫了她一眼,这才起身道,“伤势如何?快请太医!” 要不说仇士良机灵,早就已经通知了太医,所以皇帝一吩咐,人立刻就到了。 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皮外伤,并未伤筋动骨。” “怎么可能,皮外伤我怎么会这么痛?”叶护忍不住叫了起来。 众人都忍不住看他,就算留着络腮胡,也能看出他的细皮嫩肉,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挨了打不痛才怪。 太医板着脸道,“陛下,臣这里有一副膏药,是前朝传下来的宫廷秘方,极有神效,每一日帖,七日之内保证能够痊愈。” 其实完全不管他,七天之后淤青也该消了。 回鹘使者的脸色很难看,对面的唐人有恃无恐,皇帝似乎也有意偏向他们,现在伤势也不重,形势对己方十分不利。 但他还是道,“陛下,不论如何,我国的叶护在贵国的京城遭人毒打,都不是一件小事。” “什么叫遭人毒打啊?”李姐不干了,“说得好像我们故意欺负人一样,明明是你们先动的手,而且你们五十多个人打我们七个,没打过,是我都不好意思告状,回去好好练练吧。” 李纯发现,只要被天兵针对的不是自己,看她们说话做事,确实挺爽的。 可惜回鹘使者也是个老油条,虽然气得发抖,但还是没有被带偏,去跟玩家吵架,他只盯着李纯,“大唐的皇帝陛下,这也是您的意思吗?” 李纯微微皱眉。 游悠悠忽然道,“陛下,您还没问我们是为何起冲突呢。” 李纯立刻顺着他的话问,“你们是怎么起的冲突?” 游悠悠就将情况说了一下。 大唐的官道还是很宽的,至少长安城附近很宽,就算比不得一百多米的朱雀大街,也有个几十米,并排走四辆马车都绰绰有余,玩家只占了其中一条,剩下的尽够他们走的。 结果回鹘这边就五十个人,却硬是把整条路都占了。 然后还先动手打人! “你们先骂我的!”躺在地上的叶护不干了。 “那你也可以骂我呀!”李姐立刻说,“为什么要抽鞭子?” “你们还杀了人!”回鹘使者连忙将话头接了过去。 他们本来是想把尸体抬进来的,被宫门口的内卫拦下了,考虑到大唐的规矩,也没有强求,现在使者有点后悔。 “你们想打我们,我们当然要还手了。”李姐说,“刀剑无眼,谁知道他们戳一下就死了?” 她说着还指指自己,“你看我身上的伤也不少啊!” 她第一个动手,仇恨拉得最稳,受得伤也最多,这会儿几乎快成个血人了,就在殿里站了这么一会儿,地上已经积了一小滩血,是比只受了皮外伤的回鹘叶护吓人。 李纯看了一眼,就不由得说,“是啊,安西军也并非故意。” 等等,安西军……回鹘使者眼皮一跳,久远的记忆忽然涌上心头。 去年,驻守在伊西庭三州,负责防备吐蕃人的西州都督那特勤曾经传回消息,说是安西军神兵天降,不仅击退了出征西域的吐蕃十万大军,还抢走了西州城。 当时回鹘国内正值可汗大位争夺的关键时刻,收到消息,也只当是那特勤战败之后找的借口,并没有人在意。 那特勤手握重兵,又远在边疆,不管谁上位都只会拉拢他,根本不会去深究他是怎么败的,西州城又是怎么丢的。 之后玩家跟回鹘那边做生意,也只是在边境跟商队交易。而回鹘境内的商队,基本都隶属于留居回鹘的粟特人。所以这些回鹘贵族只依稀知道唐人夺回了安西四镇,重新打通了商路,但具体是怎么回事,他们还真没有概念。 倒是玩家到了长安,在这边折腾出不少动静,有定居长安、洛阳的商人将消息传回国中,说起天兵有多厉害。 但回鹘人始终没能将这两条消息联想到一起,自然也并没有将能让大唐人害怕的天兵当回事。 毕竟他们在大唐还没吃过亏。 但是现在,回鹘使者想起来了,当初那特勤的奏书里是怎么写的来着……天兵不惧伤痛、悍勇无比,还能死而复生! 难道这些都是真的,并不是夸张? 他们招惹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敌人啊! 但事已至此,回鹘使者也不能示弱,只能继续抓着李纯不放,“大唐的皇帝陛下,这就是你给我们的交代吗?我会将今天的事情毫无保留地转告给可汗的。” 李纯被气笑了,他看起来特别好欺负是吧? 一次不成,还几次三番地威胁。 他也是有脾气的! 倒要看看,回鹘敢不敢为这事跟大唐开战。 就算他们真的敢,天兵难道还能眼看着不管? “这样吧。”李纯想到这里,便说,“既然只是误会造成的冲突,两边又都有损失,那朕来做个中人,你们……” 他说到这里一顿,拿不准要提什么样的条件,不由看向两个天兵。 游悠悠说,“我们愿意道歉,只要他们也愿意为自己的错误道歉。” 李纯便接着道,“你们互相道歉,握手言和,如何?” “光是道歉就够了吗?”回鹘使者反问,“我们可是死了五个人!” 李纯不悦,“那你待如何?” “我要他们也用五个人偿命!” 这话说得霸气,但是在知道天兵可以复活的情况下,回鹘使者觉得自己的要求并不过分,他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确认,天兵是不是真的能死而复生。 玩家乐了,“你在想屁吃。” 她们不心疼那点声望值,但是凭什么要给在大唐境内横行不法的回鹘人偿命? 之前在京兆府,她们可是听郗士美说过了,这些回鹘人之所以堵着路,可不是为了欺负人,是看她们车上都是大箱子,以为是值钱的货物,所以想敲诈。 这种事他们也不是头一回干了。 先找茬,然后再强买强卖,用一点点代价拿走价值不菲的货物。 明明可以强抢,他们居然还付了钱! 以后见一次打一次。 “好好好!”回鹘使者怒道,“既然陛下有意包庇,下官也无话可说。但这件事绝不会就这样算了,回鹘必有所报!” 说着伸手将地上的叶护扶起来,就要带着人离开。 “等等。”李纯开口。 回鹘使者心下一喜,停下脚步,冷着脸问,“陛下还有何指教?” “咳……”李纯也是头一回干这种事,还有点抹不开面子,但又不愿意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清了清嗓子,还是道,“丰州都防御使奏称,今年回鹘送来的马匹已逾十万,超过两国约定的数目,且其中病马、羸马过半,大唐恐怕不能照价支付。” “什么?!”这回回鹘使者是真的怒了。 他这回就是过来交易的,带着叶护见世面也好,打劫唐人也罢,都只是顺便,只要这次的交易顺利完成,可汗也不会因为一点小失误就责罚他。 但现在大唐皇帝说什么? 李纯当然不会再开口,他看了郗士美这个进门之后除了问安一句话都没说过的京兆尹,郗士美便上前一步,替他重复了一遍。说完还问,“使者可听清了?” 老郗也是跟着玩家学坏了。 回鹘使者立刻道,“所有马匹必须照价支付,这是你们的代宗皇帝亲口向我们的可汗承诺的!难道你们大唐想撕毁盟约,罔顾回鹘曾经给予你们的帮助?” 李纯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跳,但还是解释道,“宝应年间,回鹘用于交易的马匹只有两三万,之后越来越多,而且病马、羸马的数量也越来越多,空耗国帑、买之何用?绢马贸易,本是利好两国之事,如今却使得大唐疲于应对,恐非长久之计。” 见他态度强硬,回鹘使者心道不妙。 回鹘能让大唐心甘情愿掏钱买马,仗着的可不是恩情,而是回鹘铁骑!但是现在大唐有了天兵…… 他深吸一口气,“那这马,大唐到底买是不买?” “买当然要买,只是不能再这样乱来。还请使者转告贵国陛下,大唐想重新商定每年交易的马匹数量和价格。” 没错,他就是要趁这个机会,重新谈这笔交易。 十万匹马,每匹马40匹绢——这个价格远超市价的25缗,何况回鹘卖的还是劣马。按照每匹绢五百文来算,一年就是二百万缗,这可是每年都要支付的! 之前的大唐买不起,现在的大唐就更买不起了。 第193章 他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要说大唐没有从绢马贸易中得到任何好处, 那也是假的。 毕竟这种贸易早就存在,只不过从前是正常的交易,现在要价更高, 带着半强迫的性质。 尤其是安史之乱后,大唐失去了大部分可以养马的土地,就更依赖于进口马匹了。 但回鹘也不是傻子, 他们把马卖给大唐, 让大唐的骑兵倒过来打他们吗?所以每年送来的马匹都是劣马,也可以想见了。 单纯只是劣马、瘦马,其实也不是不行, 毕竟做不了战马, 还可以做挽马、驮马,市场需求也是很高的。但都是病马、羸马,可能大唐刚收完货, 就死掉了。 但不管怎么说, 大唐至少能收到马,还是要比大送更强的, 那可是每年白送三十万岁币——后来涨价到五十万了。 所以李纯也不想完全取消绢马贸易, 只是想重新谈条件。 必须要承认, 他开口的底气, 并不来源于自身。 这一点十分令人遗憾, 但现在的李纯已经习惯了。 一开始感受到来自雁来的威胁时,他确实咬牙切齿、恨之欲死, 但经过了这么多事,意识到自己没法拿对方怎么样, 更意识到对方并不是他最迫切需要解决的敌人,李纯的心态也渐渐平和下来。 没道理只有天兵能气他, 他不能反过来利用他们吧? 既然安西军仍然承认是大唐的一部分,甚至会在一定程度上配合他的行动、接受他的调遣,那他为什么不行驶自己身为一个帝王的权力呢? 不得不说,作为一个皇帝,李纯真的很像他那位祖父。 在意识到朝廷非但无力对抗吐蕃和回鹘,甚至就连国内的藩镇也难以处理之后,德宗就彻底摆烂,开始大兴科举文教,以文化上的昌盛来粉饰纷乱的局势与朝廷不作为的事实。 最后天下看起来居然还真的比之前安定了许多,有了承平气象。 而现在,李纯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这种苟且偷安、粉饰太平。 谁说天兵的功劳不算是他的功劳呢? 只要不去考虑安西军跟朝廷之间的微妙关系,那么如今的大唐,纵然不敢说是国朝以来最盛,至少也是安史之乱后最强的时候。 所以,当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回鹘使者并未立刻恼怒拒绝,再加以威胁,反而退了一步,“大唐的皇帝陛下,您的要求我会转达给可汗的。但是今年的马匹我们已经带来了,交易必须要继续,这一点不可能更改。” 旋即不再停留,带着人离开。 今天显然并不是一个适合谈判的时机,他得先回去弄清楚天兵和安西军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要将消息传回国中。 …… 郝主任匆匆走到房间门口,朝雁来使了个眼色。 雁来这会儿正在孟郊家看玩家盘炕。 玩家其实是不怎么怕冷的,但是有人读了孟郊那首“吹霞弄日光不定,暖得曲身成直身”的《答友人赠炭》,眼看天气渐渐转冷,就主动过来送温暖。 大唐其实已经有类似的东西了,但还很少见,只有豪富之家会耗费巨资去打造,还没有走进千家万户。 毕竟有了炕,还要有足够烧上一夜的柴火——贫总是跟寒连在一起说,是有道理的。城里的柴炭都要花钱买就不说了,就算住在乡间,周围的山林也多是有主的,得花钱才能进山打猎、采集和砍伐。 不过有玩家在,这些问题都能找到办法解决。 所以听说这事,雁来就过来看看,要是效果好的话,就打算推广起来了。 正好也给玩家找点事做,秋种已经结束了,这两个月他们是真的很闲。 看到郝主任,她就悄悄走了出去,问道,“怎么了?” “突发情况。”郝主任说,“有几个天兵在长安城附近跟回鹘使团发生了冲突,这会儿人已经进宫去了。” “回鹘使团?”雁来有些疑惑。 郝主任道,“每年秋天朝廷和回鹘都会进行一次绢马贸易,他们是过来送马的,顺便也会在大唐这边采购一些茶叶、瓷器之类的物品。” “这也是商机啊。”雁来闻言,立刻摸着下巴道。 秦州的互市没带回鹘玩儿,玩家虽然也会组织商队去回鹘行商,但也没有深入,都是跟那特勤的人交易。 回鹘这块市场,仍然大有可为。 不过雁来也就是这么感慨一句,旋即就问道,“进宫又是怎么回事?” “动了手,回鹘死了几个人,嚷嚷着要让皇帝给个交代。” “……”雁来一瞬间都有点同情李纯了。 她眼睛里漾起一点笑意,问,“后续呢?” “还没有后续。”郝主任说,“只是我觉得这事可以关注一下,就先告诉雁帅一声。” 雁来点点头,她明白郝主任的意思,很多大事,回过头去看,会发现导火索也不过是一个小冲突,只是后来迅速升级、扩大,变成了可以左右局势、影响深远的大事件。 玩家和回鹘使者的冲突可以很小,也可以很大,端看两边后续如何选择了。 房间里的玩家也已经听说了这事,正在小声议论。 雁来听了一耳朵,发现大家的反应都差不多——“要打回鹘了吗?” 不愧是武德充沛的玩家。 忽然一个玩家叫道,“开直播了!” 众玩家齐刷刷打开面板,点进直播间围观,雁来当然也一样。 应该说,事情的发展跟大家想的差不多,玩家又不是没人管的小可怜,就算是皇帝又能怎么样?反倒是李纯强硬的态度以及后续的操作,有点出乎众人的预料。 “怎么感觉皇帝是在狐假虎威啊?”看完直播,一个玩家忍不住小声感慨。 “确实就是吧。看回鹘人被咱们打怂了,就赶紧提条件。屑!” “这个不平等贸易改改也好,毕竟每年送出去的,也都是民脂民膏啊!” “就是感觉很微妙,你懂吧?” “我知道我知道,那种‘我们居然也能给皇帝当大腿了,但是我们凭什么要给他当大腿啊’的感觉!” “对对对,就是感觉白白被人占了便宜。” 雁来和郝主任听到这里,不由对视一笑。皇帝占了便宜是肯定的,但绝不会是“白白”。 天兵的存在,在客观上给了李纯一份保底。只要他们不想让这世道乱起来,就必然会在关键时刻出手。如此,李纯便能利用天兵的存在,给各个势力施压,以达成自己的目的。 对内如此,现在对外也是一样的手笔。 但反过来说,雁来她们又何尝不是在利用皇帝呢? 朝廷和皇帝作为天兵的参照物,同样十分好用。而且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还不得不给天兵背一些锅——谁让那是朝廷呢?安西军既然还是大唐的一部分,那他们的作为,朝廷就要负起一部分责任。 就像这回,回鹘使者喊着要找皇帝告状,李纯就没法推脱。 除此之外,有些事情,如果雁来处在那个位置,做起来反而束手束脚,不如让皇帝来做。 比如正在进行中的清查户口田亩,即将到来的裁撤官员和军队。 李纯借着天兵的势,去推行这些原本阻力会很大的政策,而雁来又何尝不是借他的手,将如今的大唐仔细梳理了一遍? 郝主任主动提醒李纯那些豪族大户的打算,当然不是因为好心。 回到眼前这件事上来,李纯想趁机重新修订贸易条款,没问题,但既然借了她们的势,那新的条款由安西军这边来决定,也很合理吧? …… 回鹘使者急得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虽然大唐这边还没有什么感觉,但回鹘现在的情况其实也不怎么好。 回鹘之所以能跟大唐和平共处这么多年,是因为他们将更多的兵力放在了西边的战场,但是战争的结果并不理想。 现在的回鹘,其实跟大唐差不多,国库因为连年征战而空虚。 所以跟大唐的这笔贸易,对回鹘来说十分重要,甚至一定程度上成为了可汗牙帐继续运转的支点——过不了冬的马匹卖给大唐,压力就能降低很多,收入的布帛交易给商人,又能从中亚换来食物、香料和各种商品。 回鹘当然不可能全靠这个贸易支撑,但这确实是他们最大的一笔“现金流”,一旦断链,后果不堪设想。 这也是回鹘送来的马匹越来越多的原因。 这一批马匹既然送出来了,使者就不可能再带回去,那样的损失不是他们能承受的。 他现在最急切的,是先完成今年的交易。 以后的事可以留着慢慢谈,但是今年的交易再不进行,许多马匹可能就要坚持不住了。 所以回来之后,使者根本没有理会抱怨个不停的叶护,直接让人将他带下去了,自己则是焦急地等待着商人们的到来。 是的,商人。 掌握着贸易渠道的粟特商人,在整个西域和中亚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为了维护现有商路、开拓新的贸易渠道,他们除了经商之外,还会在当地传教,并且想办法跻身于部落贵族身边,成为他们的智囊,参与各部落的管理和决策。 从当初突厥到现在的回鹘,背后都有他们的身影。 这些商人的适应能力十分惊人,走到哪里都能迅速站稳脚跟。 比如现在,出现在回鹘使者面前的这位商人,一身装扮就跟天兵一般无二,甚至连标志性的络腮胡子都剃掉了! “这……”回鹘使者吃惊地盯着他的脸,甚至暂时忘了自己的烦恼,“这是怎么一回事?” “哈哈哈!”商人见吓到了人,顿时得意大笑,“这是长安城中最新的风尚,老兄!” 这风气是郗士美带起来的。 起因是有天玩家好奇地问他,留这么长的胡须,吃饭的时候不会沾到菜汤吗?是不是每次吃完饭都要去洗洗胡子?不觉得很麻烦吗?而且洗太多次会不会伤到胡须?要是不洗会觉得不干净吗? 自那以后,郗士美就没法直视自己的胡须了。 菜汤,当然不可避免是会沾到的,毕竟再怎么风流倜傥的人物,吃起饭来都差不多。成语“溜须拍马”中的溜须,就是来自某位宰相用餐时污了胡须,身旁奉承的人起身帮忙拂拭。 至于后面的问题,就更不好回答了。 没人提的时候没事,反正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可是被天兵这么一说,郗士美就感觉哪哪儿都不舒服,最后干脆剃了胡须。 但只有他一个人剃,出门也不自在。 郗士美干脆就将这个故事大势宣扬,很快就在长安城里带起了一股刮胡须的风气。 现在连胡人都刮胡了。 使者听到这里,忍不住皱眉,“天兵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商人拉着他坐下,还是简略地给他复述了一遍天兵的种种丰功伟绩。 使者越听脸色越难看。 很显然,这是他们得罪不起的存在,但问题是他已经得罪完了。 当时应该接受大唐皇帝的调解,向对方道歉的。 但现在想这些没有意义,使者只能打起精神,向商人请教,现在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挽回局面,最重要的是,怎么才能把他手上的这些马匹卖出去。 使者这会儿也明白李纯为什么要重新谈条件了——收上来的税少了那么多,肯定支付不起购买马匹所需的金帛。 那他的马怎么办? “除非你能把它们卖给天兵。”商人笃定地说,“除了天兵,没有人买得起。” “但天兵会缺马吗?”使者皱眉。 “我想应该是缺的。”商人笑着说,“最近城里的天兵数量越来越多了,我听说,是那位雁帅又召唤了一批新的天兵。” 使者呼吸一窒,现在的天兵就已经这么厉害了,还要更多? 而且她要那么多人做什么? 他“唰”地站起身,“我现在就带着叶护过去道歉,请求天兵原谅我们的冒犯。” 但是没一会儿,亲兵就慌慌张张地跑来禀告,说是叶护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 “他打伤了看守,带着自己的卫队出城了,说是……说是要回牙帐去,找可汗做主。” 使者直接气笑了,“真是个蠢货!” 现在回鹘国内同样派系林立,各有各的心思,没有一个能够服众的领导者。现在这位可汗能上位,是所有人妥协的结果,但他实际上只是个傀儡,根本没有半点实权。 做主?可汗还想找人给他做主呢! 使者本来想把他抓回来,但这会儿未必能追得上,就算抓回来了,万一他不配合,说出更多得罪人的话,岂不是麻烦? 这么一想,干脆随他去。 他自己收拾好礼物,去了京兆府,然后吃了个闭门羹。 郗士美也是有脾气的,之前是回鹘人自己嚷着要让皇帝给个交代,皇宫也去过了,这事跟他郗士美已经没关系了。 传话?对不起,找不到人。 使者一时有些茫然,虽然听了很多天兵的故事,但天兵内部具体是怎么运转的,就算是经常跟他们接触的大唐人,也没有完全弄明白呢。 虽然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就有不少天兵,但他们在长安还真没有一处正经的办公场所,使者想要找人也不得其门而入。 他只能回去找商人。 商人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看来是他们不想搭理你。” 他没头苍蝇一样乱转了半天,天兵肯定早就得到了消息,没人来联系他,就是不想理会。 使者连忙问道,“还有别的办法吗?” “只能去找大唐的皇帝,让他来帮你联系了。”商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或许这就是他们的目的。” 今天才刚刚对着大唐皇帝放过狠话的使者:“……” 他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 回鹘使者主动服软了,不仅主动认了错,还态度很好地表示贸易条款的事已经上报给可汗了,回头应该就会有使者前来。然后恳求李纯先完成今年的贸易,价格都好商量。 收到这份奏折的李纯顿时心头大畅,回鹘人什么时候态度这么好过? 不过高兴完了,李纯背后又开始冒寒气。 他可是当着天兵的面说的那番话,明摆着是在借天兵的势,而天兵居然也那么配合,总感觉十分不对劲。 天兵哪里是肯吃亏的? 想不明白,李纯干脆叫来俱文珍和李吉甫,自从清税司成立之后,这两人又重新成了他的左膀右臂,遇事不决,自然是要找他们商议。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俱文珍和李吉甫都是事后才听说的。 得知皇帝完全没有跟他们商量,就对回鹘使者提出了重新商量贸易条款的事,两人心下都有些担忧。 皇帝已经不像前几年一样,凡事都会先征询近臣的意见了,现在的他,更倾向于乾纲独断。 要收拾烂摊子的时候,倒是又想起他们了。 两人在紫宸殿门口碰了面,都是一脸苦色。 局势越来越微妙,皇帝也越来越难伺候,这差事也是越来越难办了。 但是也没办法,在这个位置上一天,就要做一天的事。他们都已经没有退路,只能跟着皇帝一条道走到黑了。 弄清楚情况,两人倒是都松了一口气。 皇帝大概是被吓了太多次,下意识地往不好的地方想,但天兵其实还是挺好懂的。 “这应该是在针对回鹘人。”李吉甫斟酌着说,“陛下既然拿不定主意,那不如暂且搁置,再等等看。” 李纯一听就反应过来了,天兵这是想拖着回鹘? 拖字诀,李纯自己也是用过的。 之前王承宗去世,他就是打算拖到成德乱起来,再趁机出兵。 “难道回鹘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吗?”李纯不自觉地将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李吉甫摇头,“未必如此,天兵或许也是在试探。” 李纯一听,也冷静了下来。 他刚刚下意识地想到,如果回鹘已经如此空虚,那他是不是也可以乘虚而入?但这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念头,不说现在的大唐根本赌不起,就说跟天兵抢目标这事,是能瞎想的吗? “罢了,那就先搁置吧。”李纯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情绪,将奏折合拢,放在一边。 既然天兵愿意配合,他就有底气继续拖下去。 也该让回鹘人着急一下了。 回鹘的事不急着处理,但人都已经过来了,李纯也就顺便跟两人商量了一下清税司的事。 随着数据不断汇总过来,今年秋税能收多少,也已经可以大致估算出来。 接下来就是利用这些数据,规划明年要做的事——今年他们其实算是作弊了,已经收过一次夏税,现在又收了一次秋税,但新法却是一年一收。 明年能收的税会更少,他们必须要在接下来的一年内,设法让收支平衡。 节流是必须的,但开源也很重要。 他们得从现在开始磨刀。 提到这个,三人脸上的表情都变得凝重起来。 直到现在,他们也还是不能确定,一旦真正的计划揭开,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 但这件事又不得不去做。 这种感觉就像是厚厚的云层压在他们的头顶,正在酝酿着一场随时都有可能降落的暴雨。一旦暴雨降下,就连他们这些一手推动这件事的人,也只能随波逐流。 他们甚至不确定天兵能不能扛得住这场风暴。 那就试试看吧,李纯的眼底闪烁着疯狂的光。 他跟德宗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德宗还有苟安的机会,只要闭上眼睛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就可以粉饰出一个太平世界。 而李纯,他不需要粉饰,眼前就是一个太平世界,只不过这个实际恩跟他没什么关系。他身为皇帝,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属于自己的一切逐渐被侵蚀、夺取,任何一个试图挽回的举动都只会加速这个进程。 这让他现在的想法十分矛盾。 时而想着能拖一天就拖一天,至少现在的局面还没有到最坏的时候。 时而又会觉得,与其这样煎熬地等待,不如立刻就将天掀翻过来,制造一场前所未有的乱局,看看天兵要如何收场。 第194章 看到她们,会让人油然生出一种歆羡与向往。 阿尔斯被自己的侍卫保护着, 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大唐与回鹘边境,见到了驻扎在这里的回鹘军队,才放松下来。 十万匹马, 光是将它们驱赶过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再加上一路的草料和补给,自然需要一支足够庞大的军队——每年一次的南下, 既是交易, 也是回鹘在向大唐展示自身实力。 确定到了安全的地方,阿尔斯立刻恢复了身为叶护应有的矜傲,找到军队的首领瓦莫斯梅禄, 向他倒起了苦水。 该说不说, 身为国中新贵,阿尔斯的实力虽然很差,但在搬弄是非这方面, 却是天赋异禀。 在他的表述之中, 是他们在路上遇到了天兵,使者让人过去敲诈, 结果却踢到了铁板, 事情闹到皇帝面前都没有解决, 反倒惹得大唐那边很不高兴, 竟然拒绝了今年的贸易, 表示要修改条款。 总之,除了他本人在其中发挥的作用之外, 他说的确实都是真话。 瓦莫斯越听脸色越不好。 当初大唐的皇帝迫于压力,答应病马羸马也照价购买, 但唐人也不傻,每次都会让他们将马匹留在边境的牧场里, 派遣使者前往长安完成交易。 从这里到长安,快马也要十天左右。如此一来一回,等到交易谈妥,清点马匹数量的时候,差不多也过去一个月了。 这期间死去的马匹,自然要由回鹘这边来承担损失。 如果真的要修改贸易条款,那还得把消息送回国中,拖延的时间只会更久。再者军队和马匹留在这里,每天的消耗也不小。 但这些都是小问题,重要的是回鹘国中就等着做完这笔交易过年,要是不能顺利带回足够的金帛…… 而且既然大唐提了要求,肯定不会只是今年的交易要改。那就意味着,以后能从大唐拿到的好处都会变少。 瓦莫斯此刻的心情跟使者是一样的。 南下贩马是个肥差,不知有多少人抢着要来。好不容易轮到他,怎么就出了这种纰漏? 想到这里,瓦莫斯看向阿尔斯的眼神也带上了不善,他沉着脸问,“那些天兵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阿尔斯当然也打听过了。 就是因为知道自己惹了什么样的人,阿尔斯才跑得这么果断的。 这会儿也就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都说了出来,并且竭力为天兵鼓吹——他自己在天兵手上吃了亏,不把她们吹得厉害点怎么行? 瓦莫斯是领兵的将军,在这方面自然比使者更敏锐,他也想到了那特勤那边。 对于那特勤的实力,他比别人更了解,能让他也受挫的军队,就算没有吹的这么厉害,也必定十分棘手。 大唐是真的有了底气。 就算真打起来,胜率也不高,更何况,现在的回鹘根本经不起一场战争了。 如此,他也该早做打算了。 只是念头一转间,瓦莫斯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他抬起头,看向阿尔斯,脸上的表情严肃极了,握住他的手道,“现在的情况非常糟糕,叶护,我能依靠的只有您了!” 阿尔斯这种骤然显贵的年轻人,身边吹捧的人虽然不少,但是像这样被委以重任的情况却还是头一回。 他有些得意,又有些忐忑,“需要我做什么?” “还请叶护修书一封,送回国中,说清这边发生的事。”瓦莫斯说,“另外我等还不知道要在此耽延多久,带来的粮草已经不多了,须得从国中再运一些过来。” 阿尔斯还以为是要让他去涉险,这才犹豫,听到居然只是这样,还有些失望。 瓦莫斯立刻道,“你可不要小看这件事。要是那么好办,我上书一封就行了,哪敢劳烦叶护?” 阿尔斯一想也是,他的优势不仅是能接触到可汗和他亲近的人,帮忙说话嘛,于是拍着胸脯应下,回自己的帐篷写信去了。 目送他离开,瓦莫斯脸上的表情有些莫测。 希望这不是大唐的试探之举吧…… …… 被李吉甫和瓦莫斯认为大有深意的雁来已经暂时放下了回鹘的事——两国距离太远,光是使者往来就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还有得等。 不过慢一点也没有坏处,等到高速发展期过去,雁来也要想办法让玩家慢下来。 这会儿,雁来正在看玩家搬书。 高泠的船队终于到洛阳了! 得到了朝廷的旨意后,雁来就直接开了洛阳宫的集贤殿——丽正书院是它的旧名,这里也是皇宫藏书之所。只不过内乱之中,藏书散佚了很多,剩下的都送去了长安的集贤殿,这里只剩下了空空的书架。 雁来就让人打扫出来,准备放大家搜集来的书籍、诗稿。 顺便把丽正书院的牌匾挂回去,这样能够更好地跟长安的集贤殿分开。 所以这会儿船队一到,那边宫门一开,就能直接搬进来了。 听起来很方便,但是这些船只是不能直接开进皇宫去的,有些大船甚至进不来洛阳城,所以还是需要玩家在中间搬运。 搬砖是体力活,搬书就是风雅之事了,所以大部分闲着没事的玩家都愿意过来凑个热闹。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又引得不少百姓路过围观。 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看着搬着箱子在宫门进进出出的玩家,都不免心生感慨。 虽然复活点就开在这边,雁来也直接搬过来了,但玩家平时走的是皇宫侧门,不经过皇城这边。所以洛阳百姓,也已经很久没有看到皇宫门口如此热闹了。 大唐最美好的、也是他们最美好的岁月,似乎也随着那些热闹一起消失了。如今热闹回来了,梦里才能见到的繁华景象,是否也会跟着回来? 雁来站在端门的城楼上往下看,也有些怀念。 感觉这场景有点像学校开学发新书的时候。 只是那时候,她也是其中一员,忙忙碌碌,却无忧无虑,现在…… 那一点伤感还没有酝酿出来,就有玩家过来告诉她,“雁帅,白居易和元稹来了。” 不止他们俩来了,还带上了家眷。 雁来先打量了一下韦丛,见她看起来还是有些瘦弱,但脸上已经有了血色,才问,“病已经好了吗?” “劳雁帅记挂,已经大好了。”韦丛敛衽行礼,抬起头看向雁来时,眸光明亮。 雁来又看向陈夫人,问了孩子的情况。 白居易的长女最后取名为“璧”,寄予了父母对她能成大器的殷殷期望。 洗三和满月的时候雁来都去送过礼,看过孩子,所以陈夫人跟她说话时,语气也很熟稔,“都好,已经会认人了,所以黏人得很,我出门时还哭了……” 说到这里面上微红,有些赧然。 别说是时下,就是现代,当妈的丢下才两三个月大的孩子自己出门,也难免会被人指点。 但让白居易等人带上家眷,是雁来的要求。 明面上是说今天有不少女客,需要她们来帮忙接待,其实是想让她们多出来走走看看,最好也能加入到接下来的修书工作之中。 大唐相对开放,对女子的束缚当然也比较少。虽然中晚唐时期,随着时局动荡、经济下行,社会风气趋于保守,对女性的规训也开始抬头,宋氏姐妹甚至在这种环境里创作出了《女论语》,但总体来说,约束仍旧没有那么严格,尤其是在女性读书识字这方面。 《吊古战场文》的作者李华,曾经在给外孙的书信之中,抨击了当时各种“颓风败俗”的社会现象,认为当时女性的许多行为都很出格,但也认为“妇人亦要读书解文字,知今古情状”。 所以像韦丛和陈夫人这样有出身的女性,基本都有不低的文化水平。 虽然她们不能像男人那样以诗书为业,也很少会有作品传世,但那只是因为没有机会,不代表她们学得不好。 元稹、白居易、柳宗元等人年少时,因为家贫和战乱,都是由母亲教授课业成才的。 天兵治下,社会风气当然要跟大唐不一样,就从这里开始吧。 没一会儿,韩愈、孟郊也到了,除了家眷,他们还带了一批写信请来的朋友、学生、门人等。 元稹、白居易结识的朋友大都是科举的同年、入仕的同僚,如今都身有官职,就算有心要来,也要等朝廷敕书。 但韩愈和孟郊因为官卑位低,韩愈早年还几次在藩镇幕府效力,认识的多是贫寒士子,韩孟两人就是他们在朝中唯一的人脉,但凡是有上进心的,接到书信就都来了。 人太多,城楼上都快站不下了,正好玩家那边通知说薛涛等人乘坐的船也到了,雁来便道,“一起下去迎一迎客人吧。” 按理说,坐人的船应该走在前面。但队伍里的船只太多,又是陆续加入进来的,不管是在码头还是在河面上,都不太方便调整顺序,所以他们就落在了后面。 雁来身边的人已经不少,船上的人还要更多。 除了在江淮时主动献书,想跟着过来见见世面的,还有不少是收到了书信的,玩家正好顺路,就过去接了人。也有自己出发了,路上遇到船队并过来的。 这里本来就不是专门的码头,这会儿船挤船、人挤人,虽然有玩家在一旁维持秩序,但还是闹哄哄的,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 所以两边见了礼,都没来得及互相介绍,就被郝主任催着先进了皇城。 船上也有不少女眷,都被安排到雁来身边,正好由韦丛和诸位夫人帮忙招待,倒是薛涛身边没人,不知不觉就走到雁来身边来了。 雁来就笑着问她,“听说薛先生养了一只孔雀,怎么不见?” 薛涛道,“高泠说这边人太多,恐怕惊了它,就留在船上了,等到了住处再放出来。” 雁来点头。 听到两人开口,旁边的夫人们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看看薛涛。 年过四十的女人,脸上已经能看到几分风霜之色了。她身上的衣物也很素净,没有任何珠翠装饰,但又不同于玩家的简洁利落,而是宽袍广袖、衣袂飘举,让她多了几分风神散朗、超然物外的气质。 不像名妓,反而更像是女冠。 她给人的感觉并不亲和,但又会让人见了就心生好感。 又看看雁来。 她远比众人想的更年轻、更美丽,但是看到她的时候,却不会第一时间注意到这些,而是会被她的气质所吸引。 尽管雁来至今也仍然认为自己只是个普通人,但是她肩上的责任、她脚下的道路,都赋予了她一种特别的气质。这种特别有点像玩家,跟NPC站在一起便如鹤立鸡群,无论怎么伪装都能轻易被辨认出来。 但她又不像是玩家那样旁若无人、高调张扬。 她像是挺拔的山、深沉的湖,虽然与周遭的环境融为一体,但是又能让人一眼看见。 这两个人站在一起,气质迥然不同,又有一种奇妙的和谐,都是她们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过的人物。 看到她们,会让人油然生出一种歆羡与向往。 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原来女人也可以这样活着。 薛涛心思细腻,见雁来带着这些家眷来迎接她们,现在又要带她们去看集贤殿,已经猜到了几分她的打算。 这会儿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就笑着给雁来介绍起来的路上结识的夫人们。 雁来也将韦丛等人介绍给她。 从端门到丽正书院并不远,虽然雁来特意避开了玩家搬书走的那条路,但等大家相互介绍完毕,也就到地方了。 作为皇宫内的藏书之所,丽正书院有一处单独的院落,分前后两进,第一进是办公和看书的地方,第二进才是藏书之处。 玩家搬过来的箱子暂时堆放在了廊道里,要等之后整理过了,才会放到书架上。 毕竟图书多到一定程度之后,图书管理本身也已经是一门学问了,这么多书,怎么分类、怎么排序,才能在需要用的时候立刻就能找到? 孟郊等人这段时间主要就是在研究这个,已经用他们自己手中的藏书搭起了一个简单的框架,对殿内的书架做了分区,只等书到了之后整理、登记入库。 尽管此刻书架上仍旧空着,但所有人站在这里,都忍不住心潮澎湃。 尤其是出身贫寒,平时看书都要想方设法去借的那些士子,光是想想这里被书籍填满的样子,就能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快乐。 参观过了藏书的地方,又到前面喝了一杯茶,雁来才让玩家领着这些文士们先去安顿下来。 让他们放好行李,安顿了家人,梳洗除尘之后,再准备参加晚上的接风宴。 众人都没料到雁来还会给他们安排住处,连忙起身道谢。 大唐的京官是没有官舍的,只能自己租房住,要不怎么会有那句著名的“京城居,大不易”? 即使是在那个故事里被称赞为“居即易矣”的白居易,最初在长安的生活也相当窘迫,很多时候干脆寄居在寺庙里。直到被召为翰林学士,不仅月俸涨了,还有官给的马匹和仆夫,日子才稍微宽裕一些,租得起房子,结得起婚了。 所以对于即将开始的新生活,这些人心里既有激动,也有忐忑。 毕竟修书是个名声好听,但没什么钱的活儿,他们虽然还不知道俸禄多少,但想必不会太多,当然要为之后的生活操心。 结果雁来居然都安排好了! 等跟着玩家到了接下来要住的地方,众人更是大吃一惊。 只因这栋府邸的大门就开在坊墙上,而且一个宅子就占据了半个里坊,虽然门上没有挂牌匾,但想来从前不是王宅就是主第。 他们真的没走错地方吗? 虽然没人开口,但这个问题已经写在了所有人脸上。 “放心吧,没走错。”带路的玩家笑眯眯地说,“这是雁帅特意上书陛下要来的,距离皇城很近,往来也方便。就是人比预计的多,不知道能不能住得下。” “肯定住得下。”立刻就有人开口,“我们稍微挤挤就是了。” “也只能这样了。不过大家放心,要是住不下,我们立刻就开工建新房,过了年就能住。”玩家说。 说话间已经进了院子,众人这才发现,屋子不但修缮过,还栽了不少篱笆做隔断,屋子里也已经添置齐全了各种日用所需之物。 什么叫礼遇? 虽然雁来没到城外的码头去迎接他们,也没有举动之间都表示对他们的看重,可是这种在生活细节的周全,却是他们从未感受过的。 所以当玩家挨个把人安顿好,让他们安心住下时,众人的确都发自肺腑地感觉到了安心。 …… 雁来没有送这些人去安顿,是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 虽然摸棺材钉和棺材板已经成了玩家的保留项目,但毕竟还是有很多人忌讳的,所以杜嗣业的船并没有跟随船队入城,而是留在了城外。 雁来这会儿就要赶过去,迎接杜甫的灵柩入城。 杜嗣业本来打算是带着灵柩回老家,但是杜家在那边也没什么人了,就还是跟着来了洛阳,只是心中不免也有些忐忑不安。 雁来到了这里,就看到他在船头来回踱步,被玩家提醒,才慌慌张张地走下船来,对着雁来就是一揖到地,吓了她一跳。 “这是做什么?”雁来没能避开,只好伸手把人扶起来。 杜嗣业只觉得一股力道托住他的一条胳膊,直接就把他给拽了起来,看向雁来的视线顿时带上了几分惊异。 不过他很快就回过神来,向雁来表达起自己的感激之情。 他已经听天兵说过要给李白和杜甫搞一个盛大的迁葬仪式的事了。虽然是玩家的功劳,但杜嗣业都也记在了雁来身上。 大父的诗稿留在家里四十年,却无人问津,一朝被天兵看重,顿时身价倍增。来的路上,那些书生文士都来借阅、传抄,据说丽正书院第一本要编的就是他老人家的诗集,杜嗣业如何能不感念? 安抚了他几句,雁来就去船上给诗圣上了香。 青烟袅袅,朦胧了灵位上的字迹,雁来看了一会儿,心中似乎有许多感触,但最后她也只是沉默地绕到一侧,像玩家那样,伸手触摸了一下那颗已经被摸得锃亮的棺材钉。 所有人都上完了香,杜嗣业便背起装着先祖尸骨的木棺,手捧灵位下了船,众人簇拥着他进城,将灵柩暂时安置在了城中的一处寺庙里。 等安顿好了,众人又力劝打算留在寺中守灵的杜嗣业搬去跟其他人一起住,参与接下来的修书工作。 虽然没有参加科举考试,但杜嗣业家学渊源,显然也是读书识字的。而且对于杜甫的诗,他的了解只会比别人更深,当然要加入到修书的工作中来。 等玩家带走杜嗣业,雁来回到皇宫里的住处,开始准备接下来的宴会。 说是准备,但其实也就是梳洗一下,换个衣服而已。只不过今天是正式的场合,得穿官袍。 要说古代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那就是没有吹风机,而头发又太长了,洗一次要晾很久。好在这会儿还有时间,雁来搬了个椅子坐在院子里,擦着头发,晒着太阳,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对了,李白的孙女没有来吗?” 她仔细想了想,薛涛的介绍里确实没有提到。 “没来。”郝主任摇头。 这两人的情况比较特殊,她们已经在当地成家,日子虽然过得艰难,但还算安稳。得知玩家想给李白迁坟,她们都很感激,表示到时候会出席,但是并没有同意跟玩家一起到洛阳来。 就连玩家赠送的钱和礼物也没收。 “应该是心有顾虑。”雁来说。 世道总是对女人比男人苛刻,所以女人也总是对自己比对男人苛刻。 于情于理,雁来既然知道了她们的处境,都不能视而不见。她打算等到迁坟的时候亲自去一趟,了解一下具体的情况,看看要怎么安顿比较好。 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她出面,跟玩家出面还是不太一样的。 第195章 你以为你是在看谁作诗.jpg 雁来上回参加宴会, 还是年初时在长安参加的宫宴。 这么一想,确实有点懈怠了。 大唐尚游宴,如果是在有人还吃不饱饭的情况下大肆奢靡, 当然不合适,但必要的庆典和盛会,同样也是安抚人心、提振自信, 满足普通百姓精神需要的必需品。 这里不完全是游戏, 但毕竟还是游戏,没必要像现实中那么紧绷,可以更放松一些。 不管对玩家还是对原住民来说, 多来点这样的宴会, 都能够促进他们的积极性,不能完全当成后世的公司团建来看待。 其实就算是公司团建,只要不是政治任务很强, 非要让人去给老板和领导捧哏, 或者表演一些尴尬得脚趾扣地的节目,然后标准再高一些, 很多打工人也是愿意参与的。 “怎么了?”见她脚步顿住, 郝主任上前低声问道。 雁来简单说了自己的想法。 郝主任笑着应道, “那回头做个方案。” 不管古代现代, 要举办大型活动, 提前做方案肯定都是需要的,雁来想了想, 说,“不一定非要让天兵来做。” 随着玩家的人数越来越多, 想要继续保持游戏的大唐特色,除了官方的努力之外, 也需要原住民更加积极地参与到各项事业之中来。 两人简单交谈两句,继续往前走,很快就来到了宴会举办的场所。 这场宴会安排在了西苑。 皇宫都拿来用了,借用一下皇家御苑也是理所当然。 玩家这段时间已经将西苑修理得差不多,可以对外开放了,这会儿又恰好是赏红叶的时节,便干脆将地点选在了这里。 具体的位置是一处空地,背后是层林尽染,眼前是河流曲折,一座水榭从对岸延伸到河中,正好作为表演舞台。 唯一的缺点是没有建筑物遮蔽,不过对此山明水秀之景,人造之物反而累赘,而且今日天朗气清、晴空万里,温暖的阳光驱散了深秋初冬的微弱寒意,反而比室内更舒适。 不过也正因此,说是晚宴,但其实下午三点就开席了。 客人们早已经到齐了,三三两两站在草地上闲话,不过雁来一到,所有人都就都停下动作,朝她看了过来。 寒暄过后,玩家就过来通知可以开席了。 众人便见有天兵扛来一卷卷巨大的毡席,铺陈于河岸,而后又有人推出一辆辆餐车,上面放满了食物,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 最后送来的才是餐具,但没有食几也没有坐席,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见没人动,雁来便领着郝主任上前,一人取了一个餐盘,从桌上拿取食物,再端着走到毡席那边,找了个地方坐下,开始进食。 没错,考虑到人太多,今天的宴会依旧是自助餐的形式。 毕竟不止客人要吃饭——玩家乐于凑这种热闹,做出各种美食与人分享,但可不乐意真的给人当厨子,他们对自己的定位也是宾客,那当然也是要吃饭的。 还是考虑到大唐人可能不习惯站着吃饭,才准备了毡席。 此时正是家具从坐席和矮几朝着高足椅和桌子发展的阶段,大唐人也很习惯跪坐着吃饭,尤其是在野外游宴的时候,都是找个风景好的地方铺上垫子,就能立刻开宴。 至于分餐,在这时候也是主流。 所以这会儿,众人也反应过来了,纷纷上前取餐。 食物的种类很丰富,或者说,有点丰富过头了。这个季节能获取的所有食材,山珍海味、鸡鸭鱼肉,餐桌上都有。 厨师的手艺更不必说,后世很多烹饪技艺,这会儿的大唐都还没有出现,所以就算有钱人斗富,一般也就是攀比食材的珍贵程度,那些极费功夫,甚至需要提前几天准备的菜,反而少见。 玩家以前在西域搞宴会的时候,食材和调料方面受到的限制不小,现在到了洛阳,准备得更齐全,手艺自然也更上一层楼。 等NPC都找地方坐了,玩家也上前取餐。 这时,对面的水榭里,表演也开始了。 这回的表演请来了洛阳所有顶尖的伎人。 安史之乱后,很多宫廷艺人流落民间,收徒弟卖艺,也将宫中的诸多秘技流传了出来,并且带火了这片市场。到了现在,很多民间艺人表演时的场面比不上宫中的供奉,但技艺说不定犹有过之。 其实按理说,一般的宴席上,还会有一些劝酒、酬酒乃至是行酒令的环节,增加趣味性。 但是雁来这个宴会主人坐在最前面,背对着众人,显然没有这个意思,这场特殊的宴会又没有请陪客——或者说,天兵就是某种意义上的陪客,而他们显然没有调节气氛的意识。 如此,其他人就更不好开口了。 对于这位顶头上司的性情,大部分人都还在观察之中。 顺便说一句,在答应重设丽正书院之后,皇帝也给雁来加了一个“丽正监”的官职,另外丽正书院的员额与品阶也做了规定,算是正式把这个丽正书院纳入了朝廷体制之内,同时也给雁来总是在洛阳晃荡,不回西域去好好当她的节度使找了个正当的理由。 兼职嘛,正常的。 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从程序上来说是没问题了。 总之,在场众人,包括韩孟元白等人,目前都还没有定下在丽正书院的职位,只有雁来是顶头上司这一点是无疑的,所以大家自然也不好轻举妄动。 只能安安稳稳地吃饭。 雁来是故意的,毕竟是这个季节,食物多放一会儿就凉透了,还是吃饱了再说其他。 她控制着进食的速度,在大多数人都吃完之后,才放下筷子,没让身后的玩家接手,自己把餐盘送到了回收处。 往回走的时候她绕了一下路,从薛涛身边经过,点了点她的肩膀。 这么多的文士聚在一起,当然不可能只吃个饭。 众人虽然已经初步认识了,但究竟有几分能耐,终究是要拿出来称量一下,才能让其他人心服。而且这也是最直接的,在雁来和天兵面前展现才华,为自己博取名声、争取待遇的方式。 饭吃完了,当然要顺便开个诗会,让他们尽情施展才华。 而这种事,当然是要找专业人士来主持。 …… 今天的宴会开了直播,不过前面做菜吃饭的环节,观众们的热情都不高,反而是对面水榭里的表演更受关注一些。 直到此刻,直播间里的观众才终于打起了精神。 ——来了来了! ——虽然知道这种文会上写的诗基本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但是还是好激动怎么回事? ——主要这还是咱们第一次看到现场,以后次数多了可能就不稀罕了。 ——楼上我稀罕啊!到现在还在新手村搬砖的我伤不起……大家都是初始俩小时,别人到底怎么干这么快的啊? ——开玩笑,这可是集齐了韩孟、元白、刘柳的诗会啊! ——你以为你是在看谁作诗.jpg ——确实,真实的历史都没有过这种大场面吧? ——hhhhhhh怎么有种集齐全图鉴的即视感。 ——不止是全图鉴,还是CP大乱炖啊,韩柳、刘白也是齐名的,有没有那种狗血的味道? ——卧槽! ——……甚至想问他们是找不到别人了吗?结果仔细一想,居然还真的找不到别人了! ——确实,就算替身至少也要才华差不多吧。 ——甚至还是互为替身! ——要说替身,贾岛才是真·替身啊,韩愈可是直接写“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风云顿觉闲。天恐文章浑断绝,再生贾岛在人间”的。 ——别别别,别带我们岛,你看他左看看右看看的样子,分明就是一个来参加粉丝见面会的小迷弟,看谁都是眼睛亮亮的样子! ——与其说是参与粉丝见面会,不如说是第一次参加漫展?看什么都忍不住“哇”一声那种。 ——救命,你们这样我以后再也没法直视这些人了! ——磕CP的收着点啊,今天他们可是把老婆孩子都带来了的,人还在旁边看着呢。 ——说到CP,这里好像还真有一对传过绯闻的,说的就是你,元稹! ——但是看他和薛涛的表现不像是有什么的样子。 ——确实,元稹也就是有一首给薛涛的赠诗,但在场白居易,刘禹锡也都给她写过诗,多半只是一种文人才子的YY罢辽。至于所谓薛涛写给他的情诗,全都没有指名道姓,附会而已。 ——我看考据说绯闻都是编的,估计因为在场所有才子只有他去过四川吧……实际上元稹去的是重庆,薛涛可是在成都,而且故事里给他们牵线(?)的官员当时也根本没在四川。 ——主要还是因为他是渣男吧……就显得故事可信度很高的样子。 ——确实,这么一说我要对白居易和刘禹锡改观了。 ——扯远了啊喂,薛涛开始宣布规则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以前读书的时候看到上官婉儿彩楼评诗的典故,就一直想,要是能亲眼见证这样的名场面就好了,今天算是圆梦了呜呜呜 ——哇被楼上这么一说我也有点想看了。 ——嘿嘿嘿,下次就给薛涛姐姐搭个彩楼出来! ——下次应该是迁坟的时候了吧,到时候李贺和王建他们应该也回来了,到时候才是真·全图鉴。 玩家闲聊之时,众人已经听完规则,开始低头苦思了。 薛涛也没有做什么创新,就是按照一般的文会,同题限韵。 她倒是问过雁来的要求,但雁来也是头一回参加这种诗会,就让她看着来了。实际上她也确实不是很在意这个环节,毕竟应制诗能写成李白那样的终究是少数,大部分人也就是凑合。 反正看着都花团锦簇的,更多的她也看不懂,可能连他们用来吹捧她的典故都不知道。 事实也确实差不多。 大部分人的诗连用词都经常重复,甚至还有人绞尽脑汁也没在规定时间内写出来,干脆交上半首,或者抄一首自己的旧作充数。 最后脱颖而出的还是那些人。 但也并非没有惊喜。 ——这个李正封是哪位? ——韩愈叫来的好像,他朋友是真的多,服气。 ——这题我会!他写过“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 ——这个我知道,但我居然完全没听过他的名字? ——我们不知道的诗人多了去了。或许这就是大唐吧,就算是这种级别的才子,也还是会被韩孟元白刘柳那样的天才掩盖掉光芒。 ——韩孟元白刘柳的含金量又上升了! ——哇,这首好长!是韩愈啊,那没事了,甚至感觉一张纸限制了他的发挥,不然还能更长…… ——hhhhhhh他好像经常把诗当成散文来写。 ——好好好,要宣布结果了! 雁来看着摆在眼前的四首诗,陷入了选择困难症。 “其实我不懂诗。”她诚恳地对薛涛道。 薛涛忍笑,“我猜到了。” “所以要不还是……” “这个结果只能由你来宣布。”薛涛打断她,“雁帅至今还没有定下丽正书院的属官吧?正好以今日之高下定之。” 雁来不说话了,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她纠结了很久也不知道该怎么定。人都已经到了,总不能再拖下去,趁这个机会分个高下也不错。 好在薛涛还是很体贴的,在每一首诗的结尾都写了评语,她可以参考。 顺便她还打开弹幕看了一眼玩家的评价。 毕竟都是经受过现代化通识教育的,就算不懂诗的典故和格律,基本的审美还是有的。 但情况跟雁来想的有亿点点初入,因为弹幕上还在艰难地辨认生僻字…… 这倒也确实是接受通识教育的人深入读诗的时候很容易遇到的问题,因为会被选上课本的诗大部分都朗朗上口,明白晓畅,标准跟白居易差不多……但白居易这种浅近,历朝历代都在被人诟病,大部分的诗,阅读还是有门槛的。 所以白居易火有他火的道理啊! 如此一来,雁来倒也不再纠结,将有生僻字的那几份都放在了一边。 韩孟刘惨遭黜落。 剩下的三份,雁来看来看去,还是把白居易先拿掉了。 虽然白居易的名气和诗歌成就应该比另外两人更高,但事实就是,比较来比较去,总觉得他还是失之浅易,不事雕琢。可能给他几天的时间去思考、修改,他能改得更好,但即兴作品终究稍显平淡。 总是被人诟病,果然也是有原因的。 薛涛站在一旁,看到这里,若有所思。 也许雁来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是她的选择终究还是有倾向的,相较于叙事,她更喜欢写意的作品。 薛涛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了原因,因为她自己其实也是一样的。 那是她们最初认识诗、感受诗自然形成的印象,是诗的本色,也是诗的巅峰,是已经回不去了的——盛唐风骨。 她的眸光微微移动,落在了其中一份诗稿上,下一秒,雁来就伸手拿起了它。 薛涛因为自己猜对了而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她从雁来手中接过诗稿,将它念了一遍,而后宣布,“柳宗元此诗,当为本场第一。” …… “啊——”直到诗会结束,大家各自散去,回到住处,雁来才猛地抬手一拍脑门,想起来一件要命的事。 “怎么了?”郝主任连忙问道。 雁来转头看着她,脸上露出了几分做错事的懊悔和紧张,“薛涛啊,我今天那么自然地点她做了主持人,结果她根本没作诗!” 当时她也没有多想,但后来经过薛涛提醒,才意识到诗会的结果,也会决定这些人接下来的职位。 可是薛涛根本没有写诗! 雁来的懊恼有一半是因为自己的疏忽,还有一半是因为薛涛分明当时就已经意识到了,却从头到尾没有露出任何异色。 仿佛她早就知道会如此。 当然、当然,薛涛可以这么想,因为现实就是她身为女性,竞争力会天然低于其他人,可是雁来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呢? 上官婉儿彩楼评诗,多么风光无限,可是楼上的人和楼下的人都知道,他们并不在一个赛道上,所以他们不会嫉妒上官婉儿,反而会争相交好于她。 但薛涛明明不是,却因为雁来的无心之失,一开始就让她站在了跟其他人不一样的位置上。 之后再拨乱反正,其他人肯定不会服气。 “别急。”郝主任见她越说越难受,连忙上前拍了拍她的背,推着她在胡床上坐下来,才说,“这种事本来就不是一蹴而就的,慢慢来吧。” 雁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但还是没法冷静下来。 是啊,她可以慢慢来,因为她还那么年轻,她可以等,十年二十年,等到白璧这一代长大,总能消解这种因为性别带来的不平衡,让她们跟他们站在同一条赛道上。 但是薛涛呢? 她已经四十岁了,她不能等到十年二十年之后。 但雁来没有继续让这些情绪出现在脸上。 事情已经发生了,懊悔除了让她自己的负罪感降低一点,毫无意义,除非她能想到弥补的办法。 但雁来想不到。 这是她用金手指也做不到的事。 雁来将系统面板都快戳烂了,也想不到该怎么挽回错误。 一夜没睡,雁来最后还是决定不能装傻。做错的事已经无可挽回,但也不能因为薛涛不会来找她算账,就稀里糊涂地将这事翻篇。 就连论坛上都还在讨论昨天的诗会,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她的这一点疏忽。 也许是没有想到,也许是就算现代人,也理所当然地觉得薛涛就该在这个位置上。 可是薛涛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她决定跟着高泠来到洛阳的时候,对自己的期望是什么样的? 她会对这个结果、会对雁来感到失望吗? 唯独这一点,雁来没法不去想。 虽然一次又一次告诫自己,我不是玩家,可是雁来拿的是力挽狂澜系统啊,她是来改变一切的,她要消除一切的遗憾、痛苦、惋惜,要达成所有或许、本来、应该。 雁来让人将薛涛请了过来,给她看了自己连夜定下来的官职安排。 当然,这个还要上奏朝廷,得到批复和任命之后才算是定下,但现在的朝廷,肯定不会驳回她的奏疏。 丽正书院的编制是监一,丞一,学士一,知院事一,副知院事一,修撰二,校书十二,正字四,以下书直之类的就是吏员而非品官了,不算编制,员额倒是不限,毕竟工资是雁来自己发的。 丽正监由雁来本人担任,剩下二十二个位置,而被大家召集来的文学之士远不止这个数字。 见自己的名字不在上面,薛涛抬起头看向雁来,“雁帅的意思是?” “你觉得自己的名字应该在哪里?”雁来说着,递给她一支笔。 薛涛却没接,“有官品的职位,朝廷恐怕不会同意。” “那是我要操心的。”雁来说。 薛涛就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了书直那一栏。 雁来憋气,“你觉得自己只应该在这个位置吗?” 历史上武元衡至少还给她奏了一个校书,虽然最后没通过。 薛涛也收起了脸上的笑意,片刻才道,“其实我昨日也作了诗,只是没有落于笔端。” 薛涛说着,随手拿起旁边的铅笔,在纸上刷刷刷写下了一首诗,然后将它往雁来面前一递,“就算雁帅再不懂诗,也该看得出来,这首诗比第一差太多了。” 雁来读了一遍,说,“至少还是比许多人强的。” “不是排在前列,就没有区别。”薛涛摇头,“哪怕雁帅再抬举我,也不过一个校书。既然如此,又何必为难?” 雁来抿了抿唇,“可是……” 薛涛见状,反而又笑了起来,“我知道雁帅的好意,但是我比不过旁人才是正常的,我所受的教育、我花在作诗上的时间,或许连我的天赋和才华,都比不过他们。这不是雁帅你的错,是这个世道决定的。” 不等雁来想到该说什么,又听薛涛道,“但我也有我能做的事。我可以去发掘更有天赋和才华的女孩,给她们时间,给她们应有的教育,我不信到时候还是比不过。雁帅让我与那些夫人接触,不也是为了这个吗?” 她看着雁来,眸光璀璨明亮、神采坚定动人。 雁来没有想错,她确实什么都知道,看得比雁来以为的更清楚,也比雁来想的更理智,不仅没有怨天尤人,还定下了之后的目标。 想要力挽狂澜、改变一切的,并不是只有雁来。 第196章 然后他就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乌德鞬山, 汉人叫做燕然山、现实中叫做杭爱山的地方,嗢昆水从这里发源,蜿蜒流淌, 向北注入贝加尔湖。 这里水草丰美、鲜花盛开,是北部草原的中心,也是历代游牧民族的王帐所在。 回鹘牙帐同样也坐落于此。 瓦莫斯的使者以最短的时间赶回了这里, 将阿尔斯的书信交给了回鹘的新任可汗, 今年才十三岁的曷萨特勤。 这位回鹘的新王看起来完全不像悍勇的回鹘人,他身材本来就有些单薄,再被身上繁复沉重的礼服和珠玉饰品, 以及身下那张十分巨大的黄金王座一衬托, 就显得更加瘦弱。 横看竖看,都没有任何王者威严。 不过,或许这才是他能够被各方所接受, 共同拥戴成为可汗的原因。 很难说曷萨特勤本人是否知道这一点, 总之,目前国中事务是由各方推举的几位大相共同管理, 不需要他操心, 但所有的事, 他们都会询问过他的意见、征得他的同意, 才会施行。 年轻的可汗, 更多的时间要花在学习上,学习文字和礼仪, 也学习骑射和狩猎。 只有很少的时间属于他自己,能够完全放松地跟自己的玩伴呆在一起。 所以阿尔斯这个一直有新想法、一直能吸引他的的玩伴, 在曷萨特勤心里还是有几分地位的,当然也不吝于实现他这个小小的心愿。 看完书信, 曷萨特勤就将它交给了身边的武士,让他们送去给几位大相。 自从成为可汗之后,曷萨特勤所有的要求都会被满足,不管是想要新的玩具、马匹,想给玩伴、近侍封官,还是想赐予舅舅更多的牛羊、更大的草场。 但这一次没有。 武士很快带回了大相们的答复,说是国中实在拿不出更多的粮食和草料,去支援远在边境的瓦莫斯。 年轻的可汗无法理解,强大的回鹘王国,怎么会连一点粮草都拿不出来? 于是他决定亲自走一趟。 几位大相这会儿也正在发愁,当然不是为了瓦莫斯要粮草的事,而是大唐要求重谈交易的事。 使者的书信跟瓦莫斯的信是前后脚到的,但说得却比瓦莫斯这边清楚很多。天兵的存在,大唐突然反悔的原因,乃至他在长安受到的冷待都写到了。 看完信,几位大相的想法跟瓦莫斯差不多,“这会不会是大唐对我们的试探?” 有天兵在,大唐有了一战之力,所以在试探回鹘的虚实,试探他们敢不敢掀起一场国战。 所谓的重新商谈条款,只不过是一个借口。 问题是,现在的回鹘还真打不起了。 该说不说,《地球online》的匹配机制确实很优秀,在大唐陷入藩镇割据的局面时,周边两个强大的国家,回鹘和吐蕃,也同样面临着差不多的问题。 吐蕃是掺杂宗教争斗的论尚之争,回鹘同样是掺杂了宗教争斗的则是新旧贵族之争。 这才是和平能够维系的根本原因——大家都需要腾出手来处理国内的矛盾。 至于能不能解决,又是另一回事了。 回鹘的情况应该是三国之中最复杂、最麻烦的。 毕竟他们本来就是一个部落联盟国家,虽然共尊可汗为主,但是各部落的首领拥有自己的军队、自己的草场、自己的人口,独立性会更高。这种松散的结构,注定难以集中所有的力量来处理矛盾。 如果有一个强势的君主,当然能以绝对的势力镇压所有反对,让国内只有一个声音,但是现在的回鹘可汗显然没有这样的号召力,那下面的人就会变成一盘散沙。 别说是像那特勤那种远在边境的大将,就连坐在这里的几位大相,代表的也只是各自派系的利益。 要他们为回鹘王国出钱出力、牺牲奉献,那是不可能的,能够不伸手往自家扒拉好处,努力维持住表面的平衡,不让回鹘王国分崩离析,就算是他们有良心了。 所以现在的回鹘,其实连葛逻禄都打不过。 在这种情况下跟大唐开战—— 其实也不是不能打。 对于游牧民族来说,在难以为继的时候对外发动战争,既是一种转移国内矛盾、攫取新利益的方式,同样也是一种消耗政敌、消耗人口的方式。 人死了,问题自然就没了,事情就会重新变得简单。 反正就算打输了,只要他们撤退到草原深处,中原人的大军也不会穷追猛打。休养生息个几十年,他们又能繁衍出新的部落。 但那意味着要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所以能不打还是不打的好,实在要打,那也要考虑好怎么打,如何在保存己方力量的同时消灭政敌,成为那个最终活下来的人。 念头一转,他们看向周围其他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曷萨特勤就是在众人各怀鬼胎、相互试探的时候过来的。 既然想法转变了,几位大相也没了继续哄孩子的心情,干脆让人拿来了国库账册给他看。 曷萨特勤只学过简单的计算,当然看不懂复杂的账册,只知道国库不仅没有钱粮,甚至还有不少亏空,就等着这回跟大唐交易,拿回足够的金帛来填补。 “怎么会这样?”曷萨特勤不敢相信。 “不只是今年这样,往年也是如此。”大相回答。 在他们掌权之前,就已经是这样了。虽然他们也拿了一点点,但确实无关大局。 曷萨特勤有些苦恼地皱起眉头,“那怎么办?” 身为可汗,他能彰显自己权威的地方不多,阿尔斯就是其中之一,曷萨特勤不想让他觉得自己连一点小事都办不到。 “比起那个,可汗还是先考虑一下大唐的事吧。”一位大相说,“大唐要重新商谈绢马贸易的条款,要是谈不拢,说不定说不定我们就要跟大唐开战了。” 他想用这个消息吓住曷萨特勤,然而年轻的可汗却根本没有听进去,毫不犹豫地道,“这样的大事,几位大相决定就是。” 然后继续为无法完成阿尔斯的请求而苦恼。 虽然他是可汗,但从来没有人要求他承担起身为可汗的责任,去处理这些国家大事。恰恰相反,所有人都告诉他,那些暂时不需要他去操心。 但阿尔斯不一样,阿尔斯是他最亲密的玩伴,是唯一需要他保护、也是他唯一能保护的人。 几位大相对视一眼,也不知道是该放松,还是该失望。 内心的想法更加坚定了一些。如果回鹘王国能继续坚持下去,当然最好,他们也能继续获取好处,但若是不能,他们也该提前做一些准备了…… 其中一人走出来道,“我送可汗回去。” 他就牵着曷萨特勤的手出门,走了没几步,曷萨特勤就问,“舅舅,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安允合说。 “什么办法?”曷萨特勤连忙追问。 “库存里还有一些粮草,本来是可汗亲军的份额,不过亲军平时不需要作战,消耗并没有那么多。”安允合的声音里似有深意,“可以先挪用这些亲卫队的粮草,给阿尔斯送去。” 曷萨特勤本能地觉得不合适,“那……那亲军怎么办?” “等到明年,就会有新的份额下发。”安允合说,“只有两个月,让他们节省一些就行了。” 他的语气很轻松,好像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曷萨特勤却没有被迷惑,“可、可是刚才几位大相说,很可能要打仗了……” “没错。”安允合点头,“现在,可汗还想给阿尔斯送粮草吗?” 曷萨特勤死死咬着唇,一直到两人走回了他的寝殿门口,才低声开口,“不送了。” …… “王郎君,前面就是玉门关了。”安槃陀打马上前,笑着开口。 王廷凑举目看去,沙尘之中隐隐能看到建筑物的影子。 但凡是能叫做“关”的地方,基本都是山口,在这里修筑工事,就能彻底堵死道路,就算想从旁边绕过去也不行——至少这支携带了大量货物和人口的商队不行。 王廷凑回头看了一眼长长的、看不到尽头的商队,问道,“我们怎么过去?” “就这样过去。”安槃陀说着,伸手拿起插在马鞍上的一支巴掌大小的旗帜,对着他晃了晃。 王廷凑低头,他的马鞍上也有这样一面旗帜,或者说,队伍里所有的车、马上都有。 红色的底面上,金色的唐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按照安槃陀的说法,商队里没有一个天兵跟随,这一路却没有受到任何袭扰,就是因为这面旗帜。但王廷凑没想到,带着它就能直接从吐蕃人占领的关卡要塞中穿过。 这跟天兵的地盘有什么区别? 尤其到了城楼下,发现城门居然是直接开着的,商队登记之后就顺利入城了,王廷凑更觉得不可思议。 他们甚至没有被要求再交一份关税。 不过很快,队伍穿过长街,从另一头出了城,王廷凑就意识到,玉门关跟天兵的地盘确实是有区别的。 因为城门外不远处就是一片建筑,看起来非常新,应该是最近才修建起来的,兼具驿站和烽燧的功能,也是他们今晚要住的地方。 但最让王廷凑注意的是驿站门口的道路。 一共有两条路。 一条是宽阔的、笔直的道路,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修筑成,看起来坚固又醒目。 更远一些,还有一条看起来十分古怪的路,两条平行的钢铁被固定在铺满了碎石和砂砾的道路上,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 这处驿站就被两条路夹在中间。 更远一些,道路两侧还种植了一排排的红柳树和钻天杨,虽然看起来有点半死不活的,但确实没死。 在王廷凑瞪着这两条路发呆的时候,忽然发现地面开始震动,一阵穿透力极强的“呜呜”声从远方传来。 所有人都被这动静吸引,伸着脖子朝远方看去,王廷凑也不例外。 然后他就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在那条古怪的道路上,四匹并驾齐驱的骏马,拉着一辆长长的车厢朝这边驶来。 马车(?)缓缓在驿站另一边停下,有天兵从驿站里走出来,将拉扯的马匹解下带走,然后车厢门打开,许多人从车上走了下来。 王廷凑不想表现得没有见识,但事实就是他盯着这一切,完全回不过神来。 好在周围所有人也都跟他差不多,甚至还不如他,就连从车上下来的那些人,脸上也带着明显的热切与兴奋,站在原地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并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失态。 李贺等人确实很兴奋,这条铁轨刚刚建成通车,不算之前参与的测试玩家和用它搭在的货物,他们是这个时代的第一批乘客。 所以在玩家眼里其实颇具滑稽效果,注定会成为名场面的马拉火车,他们却完全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只有满心的新鲜与兴奋。 可惜这路没法一直修到大唐去,所以接下来的路程,他们还是得骑马赶路。 而王廷凑等人则登上了这辆前所未见的马车。 上车之前王廷凑还研究了一下,搞清楚了车子是如何固定在铁轨上的,但为什么这样就能带动如此庞大的车厢和上面的客人货物,他就不知道了。 但是……王廷凑坐在车厢里,望着外面飞快后退的景色,心中波澜起伏,久久未平。 天兵、天兵。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天兵的强大,如今才知道,之前他所见的,仍然不过只是最不起眼的一隅。 …… 柳宗直焦急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时不时抬眼望一下房门。 “十弟,你别转了。”柳宗元被他晃得眼晕心慌,只能低声开口。 柳宗直转头看他,见他面色平静地站在原地,若不是背在身后的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还真看不出多少焦急之色。 “唉。”柳宗直叹了一口气,“怪我,要不是我没照顾好孩子,怎么会突然病了?” “要怪也是怪我。”柳宗元说。 这个孩子长到九岁,他没有尽过多少身为父亲的责任,好不容易他从颓丧之中走出来,眼看一切都已经变好,新的生活就在前方,她却又突然病了。 难道他的亲缘当真如此淡薄吗? “来了来了,医生来了!”外面忽然传来喊声,紧接着是嘈杂的脚步声。 柳宗元回过神,就要转身去迎接。结果一步迈出,却是腿一软,身体踉跄栽倒,幸好柳宗直就在旁边,一把扶住了。 兄弟俩扶持着走了两步,迎面就撞上了进来的人。 医生玩家问了两句,就风风火火进屋去了。两人只能把剩下的人迎进院子,里面有玩家,也有住在附近的邻居,都是听到消息赶过来的。 众人七嘴八舌地安慰着,柳宗元也勉强打起精神应对。 好一会儿,房门重新打开,一个玩家走出来,“应该是水土不服引发的高烧和惊悸,没有特效药,暂时只能物理降温。” “要准备什么?”柳宗直忙问。 “温水和毛巾。”医用酒精她们带了。 热水是现成的,很快院子里又安静下来,重新被焦灼的氛围笼罩。 不知过了多久,柳宗元忽然回过神来,开口请其他人先回去休息。 和娘是快睡觉的时候突然发了烧,这会儿时间已经很晚了,众人留下也没什么用,反而让主人家分心,又安抚了几句便陆续离开,只有刘禹锡和几个玩家留下了。 刘禹锡就住在隔壁,他的妻子薛氏在里面帮忙照料和娘,以他跟柳宗元的关系,这会儿肯定不能走。 至于玩家,她们一路从永州把人接来,跟和娘已经混得很熟了,帮她梳过辫子,给她送过衣服,也带她上街玩过,当然也不放心,反正现在还没到她们睡觉的时候。 又过了很久,房门再次打开,这回终于是好消息,“烧已经退了。” 等待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进屋看了一眼,确定退烧了,便又退出来,说了几句话,留了一个医生在这里,免得半夜又烧起来,其他人就各自散了。 结果第二天就听说,柳宗元要把和娘送走。 “怎么回事?”雁来问来报信的郝主任。 郝主任表情复杂,“好像是他觉得自己不吉利,是他把厄运带给了孩子,所以觉得把孩子送走会更好。” “这……”雁来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要说这是封建迷信吧,柳宗元确实是有点惨的,他的父母,两个姐姐和妻子都已经去世了,如今留在身边的只有和娘这个女儿,连柳宗直都是堂弟。 就算是现代人,也难免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命太硬给克的,何况古人? 沉默了一下,雁来问,“那他要把孩子送哪里去?” 普通人还能把孩子送去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家寄养,柳宗元却没有这样的选择。 “说是把孩子舍给菩萨,应该能保佑她平平安安长大。”郝主任也是叹气,“具体送哪里还没有确定,估计要先考察一下洛阳的寺庙,找个有女尼的、条件不错的。” 雁来说,“不能在家修行吗?” “不能让孩子在家修行吗?”刘禹锡也在问这个问题。 柳宗元苦笑一声,“人能欺人,能欺天,如何欺心?” 在家修行,那就只舍了一个名义,连他自己都不信,如何能让天相信?既然要舍,就要让和娘剃度出家,真正跟他这个父亲断了联系。 “既然如此,不如舍给我吧。”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女声。 两人回头看去,就见薛涛站在院子外面,隔着篱笆朝他们微笑。 柳宗元还没开口,刘禹锡就问,“薛娘子不是说笑?” “谁与你们说笑?我本就有出家修道的想法,这两年也时常斋戒,不过差一张度牒罢了。”薛涛说。要不是跟着高泠来了这里,她这几年应该就会搬到成都郊外,闭门修行,与经籍、诗书和丝竹为伍。 至于度牒,因为出家之后就成了免课户,所以朝廷管控得还算严格,除了要通过考核之外,还要花一大笔钱。 不过这些对薛涛显然都不算什么。 刘禹锡视线落在薛涛身上,这才意识到,印象里她的衣袍皆是青灰二色,没见过别的,至于饰品更是一概皆无,头上的莲花冠和簪子也都是木制的。 他便回头去看柳宗元,“这倒是两全之策。” 薛涛现在算是他们的同事,就算之后真的出家了,往来也不会少,时时能看到孩子,也不用担心她受不了清规戒律,或是寺中照料不周。 柳宗元也看向薛涛,他一夜未睡,神色有些憔悴,眼下能看到明显的青黑之色,显然这个决定并不是心血来潮。 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刻,不知为何心中还是迟疑不舍。 毕竟他虽然想好了,可是真要把孩子送走,总得等和娘病好,挑拣一下城里城外的寺庙,还会有一段不短的时日。 但薛涛这一开口,分别似乎就在眼前。 薛涛见状,便又道,“孩子那里不必明说,就说让她拜我为师,跟着我读书便是,等她长大了再说。” 等她长大了,出不出家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柳宗元并不是真的笃信佛法,只是自我厌弃,认为是自己给孩子带来了厄运。那么让孩子拜一个老师,用这个理由从家里搬出去,对和娘来说,肯定要比被父亲送到寺庙里出家要好接受得多。 他站直了身体,朝薛涛深深一礼,“多谢薛娘子。” “不急,先等孩子养好了病。”薛涛说,“这几天我也经常过来看看,跟和娘熟悉起来,你们也旁敲侧击一番,她要是愿意拜师,事情就容易了。” 这件事就这么解决了,虽然算不得圆满,但对柳宗元来说,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雁来听说这个消息,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她已经在论坛上看到了玩家的讨论帖,和娘原本会在明年四月夭折,如果能够改变这孩子的命运,也算是功德一件。况且柳宗元的女儿,想来也不会太愚笨,现在又拜了名师,将来必然会有一番成就。 不过薛涛的行动力真是惊人啊,才说要培养有天赋的女孩,这就开始收徒了。 第197章 权力越大,责任越大。 小孩子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 大人们犹自后怕不已时,和娘已经能跟着玩家门里门外到处跑了。 柳宗元请了几天假,结果孩子还嫌他在家会让人拘束。 薛涛倒是像她承诺的那样, 每天都来看望和娘,并且迅速得到了和娘的好感,与她熟悉起来。 这种感觉跟玩家不一样。 尽管玩家年纪比她大很多, 但在和娘看来, 她们中的很多人,还不如自己稳重,所以她们更像是玩伴, 能够带她去体验很多不同的事, 但薛涛…… 和娘无法准确形容这种感觉。 她很早就失去了母亲,柳宗直毕竟是个未婚男子,在照顾孩子上比柳宗元略强一些, 但也有限。再加上性别不同, 随着和娘年纪增长,彼此之间似乎也很难亲密无间。 和娘记忆中最鲜明的女性长辈是祖母, 但祖母对她很严格, 到了永州之后又总是满面愁苦, 并未给予她太多的关爱与引导。 而现在, 薛涛完全填补了这个空白。 她是那么温柔, 能体贴到和娘生活中的每一处细节,又是那么博学, 能够解答和娘所有感到疑惑的问题,还有她身上那种与众不同的气质, 行走坐卧似乎都自有风度,也让和娘为之倾倒、心生向往。 这本该是皆大欢喜的场面, 但柳宗元和柳宗直却越看越酸。 “是不是后悔了?”刘禹锡问柳宗元,又说,“其实不送也没关系,孩童本就多病,我看是你太多心了。” 柳宗元摇头。 他反而觉得是自己下定决心舍了孩子,和娘才会那么快就好起来,又岂能这时候反悔? 刘禹锡又说,“也怪我之前没想到,还是你嫂子提起,真要把孩子送人,送到我们家里来不是更好?你看我家孟郎和仑郎,哪一个能入你的眼?” 柳宗元警惕之心大起,“不是在说和娘吗,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就是在说和娘。”刘禹锡的笑脸似乎都显得不怀好意,“你我做个儿女亲家,难道不好?” “不好!”柳宗元听不下去了,拂袖起身。 本来他对和娘拜薛涛这个师父,多少是有点不满意的,不是说对方不好,就是忍不住挑刺。 但现在忽然觉得她很好,再好不过。 和娘才多大? 大唐社会,评价一个人的标准有两条:一是科举和仕宦,若能从进士出身而居清贵要职,便是踏上了青云之路,二是婚娶,若是能结姻高门世族,一定程度上也算改换了门庭。 而到了贞元、元和年间,这两条标准开始殊途同归。 高门更愿意将女儿嫁给新科进士,以至于出现了榜下捉婿的风俗。而士子们也会等中进士之后再考虑婚姻之事,如此才能被高门看中,从而在官场得到援引和提携。 白居易和元稹都是如此。 元稹十五岁明经及第,但直到十年后参加制举,考过书判拔萃科,改变了自己的出身,这才结姻韦氏。白居易更是直到三十六岁进入翰林院之后,才娶了弘农杨氏之女。 相较而言,柳宗元二十一岁、刘禹锡二十三岁进士及第,已经算是很早了,但也是中进士之后才成婚。 等孟郎和仑郎进士及第,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再说万一他们考不中呢? 不过这话柳宗元没说出来,不提结亲的事,他还是盼着两个大侄子前程似锦的。 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和娘的病也已经好了,柳宗元假期也即将结束,拜师的事自然就要提上日程。 所以这天下午,柳宗元就将和娘叫进了书房。 见父亲和十叔都在,而且表情都很严肃,又特意叫她到书房来说话,和娘不免有些紧张,小身板挺得直直的,眼神却有些飘,开始思考自己最近做错了什么事? 这么一想,不得了,自从认识了天兵,最近她做的事基本没几件能与“贞静柔惠”这四个字扯上关系。 好在两人只是表情严肃,并不像是在生气——要是阿爷生气了,十叔至少会给她一点提醒的。 但很快她就听到阿爷说,“和娘,过完年你就十岁了,也该找个人教导……” 和娘心头“咯噔”一声,下意识地想到,阿爷是不是要娶新妇了? 在大唐,和娘这个年纪的女孩,都已经很懂事了,知道这样其实才是正常的、应该的,甚至是必须的——柳氏的血脉总要延续,家务事总要有人操持,女眷之间的交际总要有人出面,她也确实需要母亲教导。 可是、可是……和娘抿紧了唇,将那一瞬间涌起的愤怒与反感压了下去。 她几乎是有些惊恐地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不像从前那样“贞静柔惠”了,她好像变成了一个坏孩子。 就在这样的恍惚与恐惧之中,和娘听到阿爷的下一句话,“薛娘子,就是你薛姑母很喜欢你,想收你做弟子,你愿不愿意?” 好像溺水的人终于得救,和娘用力吸了一口气,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开口时甚至仍带着几分颤抖,“我,我愿意。” 柳宗元注意到了那一点颤抖,心头不由酸涩起来,下面的话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来吧。”柳宗直轻声道。 柳宗元摇了摇头,吐出一口气,“我来说。” 和娘又紧张起来。 “和娘,你已经是大孩子了。”柳宗元慢慢地措辞,“跟着薛姑母——以后你得叫老师了,跟着老师要学的东西很多、很辛苦。” “和娘不怕辛苦。”小女孩坚定地说,“我会用心学的。” “好孩子。”柳宗元不敢看她,偏开视线,“因为要学很多东西,很辛苦,所以你、你得搬到老师家里去住,可以吗?” 和娘看出了父亲的痛苦和愧疚,因为他表现得实在太明显了。 这让她忍不住猜测,难道是新妇不喜欢我,所以要把我送走吗? “我以后不能回家了吗?”小女孩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问。 “当然可以!”柳宗直抢着道,他慌慌张张地走到和娘面前,摸摸她的头,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以前他跟和娘说话的时候不会这样,是最近跟天兵学会的,他看着和娘的眼睛道,“其实拜了师,跟随老师学习生活是很常见的。” 说着还举了几个例子,都是最近才结识的同僚。 对于那些寒门士子来说,出门游学、拜师,是很常见的事,毕竟自家没有那么多藏书,也没有长辈教导。 虽然……他们离家的年纪也不会这么小,但和娘走得也没他们那么远。 和娘小声说,“阿爷和十叔没有。” “是啊。你阿爷是跟着你大父学习,我是跟着你阿爷学习,所以没有拜师。” 柳宗直说到这里,心下也有些感慨,这就是世家子弟的优势,哪怕河东柳氏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高官,但代代都有人出仕,家传的学问就足以教导出一位进士了。 和娘没有问为什么不是阿爷和十叔教导自己这种话,她和他们当然是不一样的,她要拜的师父是女子,要学的东西也不一样。 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第二日从宫里回来,柳宗元就拎束脩,柳宗直拎行李,带着和娘去了薛涛的住处,在几位同僚的见证下,让和娘行了拜师礼。 他们这边依依不舍,百般滋味,但是这消息传出去,反倒是给不少家中有女儿的同僚提了醒。 是了,天兵如日中天,连朝政都能左右,就算他们不打算更进一步,以后的局势也跟从前大不相同了,女子自然也有机会做一番事业,对家中女儿的教导,不能再像之前那样了。 柳宗元已经迈出了这一步,他们也不能落后。 只是好的先生难找,好的女先生更难找,能教经史子集的女先生,那更是找遍天下都没几个。 这么一想,同僚们顿时赞叹起柳宗元的眼光和决断来。 薛涛不仅学识出众,还极得雁帅看重,天下还有比她更合适的老师吗? 虽然慢了一步,但竟也有不少人找到薛涛,明里暗里表示也想把孩子送到她那里求学。 大唐还没有书院和私塾,世家子弟都是跟着长辈学习,但如果有好老师,也会把孩子送到交好的家族去求学,一个老师往往会带好几个学生。至于那些愿意收徒讲学的大儒,更是有无数寒门士子慕名拜师,模式有点像是孔子收徒,学生的年纪、进度和天资都不尽相同。 薛涛完全可以多收几个学生嘛! 什么,她每天要上半天班,只有半天时间上课?那不是更好,就连官场上的各种规矩和人情往来,她也都能一并教了。等学生出师了,还能给她当幕僚,历练几年,这种机会可不好找。 薛涛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是这样打开局面的。 不过和娘也就算了,别的学生,她就要考察一番再决定收不收了。 众人也没意见,毕竟他们也听说了,和娘是薛涛自己看中的——柳宗元想把孩子送走的事,才刚有了一个念头,除了刘禹锡这样亲近的人,就只有玩家知道。 雁来倒是被这事提醒,想起了推广教育的事。 其实西域已经在搞了,不过具体的学制、教授的范围以及课本的编写等等,都还在摸索之中。 大唐毕竟是大唐,不能直接把现代那一套全部搬过来。 不过这样也好,等到西域那边摸索得差不多了,大唐这边税改也已经推广完,百姓家有余粮,才有心力送孩子去上学。 明年,最迟后年应该就可以了。 正好薛涛这边开始收学生,大唐的士族肯定会受刺激,开始需求好的女老师,过两年肯定会涌现出一批教育人才,到时候直接收编过来。 …… 元和四年十一月初一日。 无数玩家聚集在洛阳城外的码头,准备乘船南下,前往宣州迎接李白的灵柩。 其实玩家来来去去的,都很正常,今天之所以弄出这么大的阵仗,主要是这回雁来也要亲自过去。 而雁来之所以亲自走一趟,当然不只是想去打个卡。 除了去见一见李白的两个女儿,了解一下当地的情况之外,这一趟还有一个小目标要完成。 之前高崇文临死之前,玩家去索要古籍的事,也是给官方玩家打开了思路。 人总是会死的,尤其是大唐这些节度使。既然雁来可以在无主的洛阳宫开复活点,当然也可以在节度使去世的藩镇开新的复活点。 高崇文那边,一是收到消息太晚,二是距离长安太近,性价比不高,所以雁来没有过去。高崇文去世后,朝廷很快就任命了新的邠宁节度使。 不过玩家这么一搜,惊喜(?)地发现,元和四年十一月,淮西节度使吴少诚也要没了。 按理说,像淮西这种距离洛阳很近,周围又都是大唐地盘的节度使,很难成为藩镇,但他就是成了,全靠德宗出力。 建中三年(783年),淄青节度使李纳谋反,淮西节度使李希烈奉命讨伐,却暗中与李纳勾结,串通河北藩镇,各自称王,这就是四王之乱。第二年泾原兵变,德宗出奔奉天,李希烈更是直接称帝。 虽然没两年李希烈就被部下毒死了,但德宗已经开始摆烂,于是陈仙奇杀李希烈,吴少诚杀陈仙奇,淮西从此走上了下克上的藩镇之路。 所以在历史上,吴少诚死后,他的儿子同样打算自立,然后被他的义弟吴少阳杀死,取而代之,上书请求朝廷授予节度使。 宪宗答应了,毕竟按照历史,这会儿吐突承璀还在打王承宗,屡战屡败呢,朝廷没法两线作战,只能先安抚他。 直到五年后,吴少阳也病死,他的儿子吴元济还想自领留后,朝廷才决定发兵讨伐。 这便是“平淮西”,元和年间难得的胜仗、宪宗履历上最光辉灿烂的一笔、“元和中兴”的代表性战役。 虽然这一战打了三年多,差点就打不下去了,但你就说赢没赢吧。 打赢了的宪宗飘了,觉得自己功业有成,该开始享受了,于是迎佛骨、吃金丹、修宫殿,最后把自己葬送在了宦官手里。 扯远了,总之,既然是朝廷拿不下的藩镇,那雁来当然是“我行就我上”,打算顺路去蔡州开个复活点。 当然要是能顺便在扬州也开一个,就最好不过了。 玩家还不知道这个安排,不过还是有不少人决定跟雁来一起南下。 不过很快,她们兴奋的心情就打了折扣。 夏秋之际,玩家乘船北上的时候还没有太多的感觉,现在到了冬季枯水期,才发现运河毕竟是运河,跟天然的河流还是不太一样的,水流不足以浮起那么重的船只,就只能让纤夫拉船。 雁来他们的客船还好,运送漕粮的漕船却几乎是从淮南拉过来的。 漕运为什么那么难?就是因为路上要花费的成本实在太高了。 基本上,一石粮运到长安,路上就要花掉三石左右——自然,这些钱粮不可能都发到了漕工手里,或者被他们吃掉。到底怎么回事,朝廷反正是查不出来的,问就是几十万漕工衣食所系。 无数纤夫赤着上半身、用肩膀拖着纤绳,在富有节奏的口号之中在河岸上一步步艰难前行。 雁来站在船头,看着这触目惊心的一幕,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一句诗。 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 然后她又想起了很小的时候听过民间传说,据说隋炀帝刚刚凿通运河,第一次下扬州的时候,因为运河里没有水,干脆让沿路的百姓往河里倒油,让船只能浮起来。 当然现在雁来知道了,那只是胡编乱造的谣言,因为现在的大唐根本没有油菜,也没有用花生和大豆榨油的技术,如今主要食用的是芝麻油,产量很低,也只有富贵人家吃得起。另外就是动物油脂,但动物油是会凝固的。 可是这样的传言居然能在民间扎根,一直流传到一千多年后的新中国,足可见古代帝王的骄奢淫逸有多么深入人心。 “郝主任。” “嗯?” “大唐的百姓,是怎么忍得住的,这样都还没有造反?” 雁来问得很认真。 安史之乱,四王之乱,泾原兵变……造反的都是藩镇、军阀,真正受苦受难的底层百姓却一直沉默而温顺。 距离那场轰轰烈烈的王仙芝黄巢大起义,竟然还有六十多年。 他们竟然还能忍六十多年! 然后雁来又反思自己。 她之前总怕自己滥用手中的力量,所以小心翼翼,但是……就算真的有一些玩家搞破坏,难道还会比现在更坏吗? 此刻,雁来打开系统面板,开始认真地审视自己。 她是不是也在前进的道路上,稍微模糊了目标? 她拿到的从始至终都是力挽狂澜系统,不是游戏模拟器,不是第四天灾系统,更不是登基为皇系统。 玩家也好,大唐也罢,都不是她的任务目标,真正生活在这个时代,于苦难中挣扎求生的人才是。 温和的改革,尽量维持和平的想法,斗而不破的方针……这些都很好,但都不是她无视这些苦难的理由。 如果说以前,雁来还要担心用武力发动战争,会对大唐境内的百姓造成伤害,那么现在,当玩家已经遍及大唐全境的时候,这种担心也变得没有必要了。 我可是有一千万玩家啊……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到? 权力越大,责任越大。 “郝主任。”雁来吸了吸鼻子,开口,“我想——我们能不能做点什么?” “你打算怎么做?”郝主任问。 “嗯,先把船拦下来,接管这条粮道吧。”雁来其实也只有一个粗糙的想法,“查查有多少猫腻。” 漕工不是不能拉船,前提是能领到跟他们的劳动相匹配的酬劳。就像百姓当然会种地,但大半的收成应该留在他们手里。 郝主任没有反对。 就算是现实里,她也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以雁来现在的人手和实力,想做什么都行。她不会给意见,因为那样就越界了,但雁来开了口,她就要保证能执行。 雁来转头看着她。 “怎么了?”郝主任问。 “谢谢你们。”雁来说。 郝主任笑了起来,“我们也要谢谢你。” 雁来又看了一会儿,也跟着笑了,是啊,她都已经把金手指开到这么大了,为什么还要做一个按部就班的、步步为营的决策者? 就让她做一个不合格的领导者吧! …… 长安,大明宫,紫宸殿。 听说雁来将漕船拦下来了,李纯的心脏就是猛地一跳,“她又想干什么?” 他现在可就等着秋税的钱粮送到长安来,然后便要开始接下来的改革。但是雁来这么一动,又让李纯生出不妙的预感。 那可是漕船,是皇纲! 就算是再怎么嚣张跋扈的藩镇,也不敢动这个——至少明面上不敢。 当初李锜也只是自己大肆敛财而已,该往上送的也都送了,就算偶尔短少一些,也能拿出过得去的理由。 现在雁来确实直接拦截了漕船。 这跟造反有什么区别? 这事太大,李纯立刻叫来了宰相和六部重臣商议。 众人也被这消息震得头昏脑胀,完全想不通。 这没有道理啊! 朝廷里聪明人多,李纯能想到的,很多人当然也想到了,他们都觉得雁来是想温水煮青蛙,等到天下人心所向的那一天,就顺理成章地登上那个位置。 既然如此,他们这些人当然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反正谁当皇帝,不都需要臣子吗?哪怕是有无数天兵的雁来,也不例外。 看她在西域、在洛阳、在河北的行事,都还算温和。 所以现在又是受了什么刺激? 她总不会是想跟朝廷开战吧?有人忍不住在心里嘀咕,然后开始心慌。实在是天兵的动作太突然了,完全没有给他们准备时间。 最后也没商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还是李吉甫提议,先派人过去问问是怎么回事,说不定是一场误会呢? 第198章 给公家办事,那么用心做什么? 船只缓缓靠岸, 雁来被玩家簇拥着下了船,走到纤夫们所在的位置。 被拦下来时就有些慌乱不安,正在四处张望、交头接耳的纤夫们顿时更加骚动起来, 不自觉地聚拢了一些,像是一群受惊的动物,察觉到天敌的存在, 下意识地摆出了最警惕的姿势。 仿佛她们是什么洪水猛兽。 雁来便没有再靠近, 隔着一段距离打量他们。 农历十一月的河南,天气已经很冷了,再过两天就是大雪节气, 要是在现实里, 上个月就该开始集体供暖。 即便是在游戏里不怎么怕冷的玩家,也换上了过冬的衣服,这些纤夫却在寒风里赤着上身。 看他们瑟缩着身子、微微发抖的样子, 显然也并不是不觉得冷。 雁来没有亲身体验过什么人间疾苦, 可是看得多、听得多,她能猜到他们为什么不穿着衣服干活——衣服比人精贵, 拉纤这种活计又太容易磨坏布料, 他们舍不得。 或者说, 负担不起。 雁来收回视线, 问道, “这里谁能做主?请出来说话。” 这一问,对面的人群骚动得更厉害了, 下意识地要挡住某个中年人,殊不知这样的举动, 让那个人在人群中更加显眼了。 麻四郎苦笑着从人群里走出来,一边走还一边低声安抚其他人, “乡亲们别慌!我看来的像是天兵,他们不会害我们的!” 听到“天兵”两个字,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变得响亮了一些,但确实没之前那么惊慌了。 玩家这一年时间在大唐的种种行为和事迹,还是为他们挣到了几分信誉的。尤其是在小民百姓眼中,能够倒逼朝廷出台新政,降低税赋,这可是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事! 漕工们有时候闲谈,也会忍不住畅想,什么时候天兵才会管到河面上来,也替他们做做主? 不过幻想就只是幻想,当天兵真正出现的时候,他们反而不敢怀有这种妄想了。 最乐观的想法,也只是觉得说不定能做天兵的生意,赚上一笔——天兵有钱,好说话,应该不会随便找理由扣钱。 麻四郎捏着手走到天兵面前。 他其实也很紧张,但又知道忤逆的下场会更糟糕。好在天兵名声不差,应该不是来折腾他们取乐的,就算真的折腾了,应该也会给赏钱。 他也没敢靠太近,停在了几步之外,腰彻底佝偻下去,不敢正眼看对面的人,“小人就是这一队的领头,贵人有什么吩咐?” “只是想问一些情况。”头顶上传来一句清亮的女声,然后就没有动静了。 正当麻四郎不安时,背上微微一沉,覆上了厚厚的、柔软的、温暖的、甚至仍带着香味的斗篷。他在风中冻僵的躯体突然被那种柔软暖和包裹,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战,终于迟钝地感觉到了冷。 他哆嗦着,不知该说什么,腿一软就要跪下去。 然后就被一只手稳稳地捞住了。 “贵、贵人……”麻四郎抖着手,想将身上的斗篷解下,又有些不敢,只能不安地摸摸腰间,“这……小人带了衣物。” 雁来顺着他的动作看去,果然见他腰上系着一件上衣,但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御寒的样子。 “披着吧。”她说,“这么冷的天气,你们辛苦了。” 麻四郎听她语气温和,不由得生出几分期冀,连忙问道,“不知贵人要问什么,我们、我们的船几时能走?” 雁来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 她这么一拦,他们今天的工钱可能就没了,难怪刚才那么警惕防备。 但拦都拦了,当然不能半途而废,她便道,“船暂时走不了了。不过不用担心,耽误的时间,工钱会给你们补上的。” 这不是耽误了几天工钱的事,麻四郎知道,可是贵人把话说到这份上,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张了张嘴,又问了一遍,“不知贵人要问什么?” “嗯……”雁来有点卡壳了,要怎么态度自然不刺痛对方的打探消息? 郝主任拍了拍她的肩膀,上前一步接过了话头,“我们还是第一次看到纤夫拉船,所以想找你们打听打听情况。” 原来是贵人没见过这些,觉得新鲜、好奇。 这种事很少见,但也不是没有,好心的贵人问过了话,通常都会多给赏钱。 麻四郎放松了一些,再加上郝主任很懂谈话的技巧,他很快就顺着她的话,开始有什么说什么了。 生命会自己寻找出路。 这句话在底层百姓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南方的人口密度远高于北方,人均土地占有量低,再加上大户兼并,失地或者无地的农民自然也更多。这些人或是参军打仗,或是给人当佃户奴仆,又或者像眼前这些纤夫,靠干苦力活儿养家糊口。 所有苦力活里,码头的活儿最稳定,因为服务的都是商人和士人,赚得也更多,聚集在这里的苦力自然最多。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何况是靠力气吃饭的人。 久而久之,自然也就形成了各种各样的帮派。他们大都按照同乡抱团,一开始只是为了互为援手,可是时间长了,人数多了,自然会滋生权力和腐败。 苦力们受着帮派的保护,也受着帮派的剥削,赚到的钱还没拿到手里,就要先交出去一部分。 但帮派上层其实也不是坐享其成,他们要结交官府、结交商人,想方设法维系并扩大现有的地盘和生意…… 总之,虽然雁来和玩家有些看不过去,但对身处其中的人而言,他们始终在努力地活着,并且早已坦然接受他们就是应该这样活着,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麻四郎十岁出头就开始在码头讨生活了,那时候干不了重活,但是人机灵,就做一些跑腿传话的事,再长大一些,也开始扛包拉纤,因为心思活络,有办法,所以在同乡中渐渐有了威望,之后自然而然接了领头人的位置。 虽说是领头,但也就是带着乡亲们找活计、谈工钱、讨薪酬,并没有任何特权。 不过,他能接触到的人和事还是比普通的漕工更多,对于码头上的各种规矩也十分了解。小到漕工们的帮派划分、彼此之间的仇怨和矛盾,大到转运使衙门的胥吏是什么出身,跟哪个帮派有渊源,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最让人意外的是,他还会算账。 那些明里暗里的钱粮,从哪里来,去了哪里,如何分赃,他都知晓一些。 也是上面那些人不会防备他这样的小人物,毕竟谁也想不到一个底层苦力还会关注这些。何况他就算知道了又如何?不仅不敢多说一个字,还得主动保守秘密,否则先倒霉的就是他们这帮乡亲。 雁来一边听一边在心里感慨,像是麻四郎这样的人,若是在现代,早晚都能出头,但是在这个时代却根本不可能。 这个时代,权贵就是权贵,士族就是士族,奴仆就是奴仆,漕工就是漕工,农民就是农民……他们是如此,他们的子孙后代也是如此。 也许个体有升沉起落,可是阶级和出身是永恒不变的。 …… 相较于担心停工之后会产生一系列的影响,最终导致他们的生活出现变化的漕工,船上负责运输这批漕粮的官员和士兵,反而没那么着急。 漕工是手停口停,承受不起任何一点风险和变动。 但对这些负责运输的人来说,失期固然固然可怕,却未尝不能成为他们再捞一笔的机会——好好的漕粮每年都要沉个三五船,何况这回是被天兵拦下来了,有现成的理由? 受罚肯定是要受罚的,不仅会挨板子,可能还会被要求限期补上损失。但补不上,也就只能一直拖下去,等什么时候朝廷蠲免逋赋,也就一笔勾销了。 给公家办事,那么用心做什么?像他们这样的人,又不指望升到京城去,当然是给自己捞好处要紧。 所以除了派人送信,上报朝廷之外,他们表现得十分冷静。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朝廷方面的回复迟迟不到,玩家这边也没有放他们走的意思,船上的人也开始着急了。 上面说的那种,大家一起上下糊弄的情况,是在大部分漕粮正常解运到京城的情况。朝廷需要人办事,就不会深入追究,毕竟吃了好处的并不是哪个人,而是这条路线上的所有人。 但问题是,今年因为要清丈,秋税收得很晚,这是第一批押解入京的漕粮。 要是一粒粮食都没法入京,朝廷就是想不追究也不行了。 皇帝和高官权贵也是要吃饭的。玄宗之前,年年都要巡幸洛阳,至少有一半的原因是关中人口暴增、供粮不足,所以皇帝只能带着文武百官去洛阳,还有个词叫“逐粮天子”。 开元年间梳理漕运,用各种方式增加关中的粮食储备,才缓解了这种尴尬的情况。 开元二十四年之后,玄宗再没有巡幸过洛阳。 所以每年的漕运,就是朝廷关注的重点。 这会儿天气已经很冷了,继续耽搁下去,等到河面进入冰期,船运会变得更加困难,到时候粮食送不到,事情会怎么解决不好说,但是他们这些人肯定不会有好下场。 最关键的是,运粮船落入天兵手里,他们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做手脚,想用其他手段弥补损失也不可能了。 船上的人还只是着急,岸上却已经是鹤唳风声、人人自危。 玩家一动手,就将他们私底下的那点事情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这种事情,朝廷没法查,难道是因为没有能力调查,或者他们贪腐的手段太过高超吗? 不过是因为上上下下形成了一张庞大的利益网络,有人在朝中替他们遮掩、隐瞒、周旋而已。就算皇帝真的要查,也只能用下面的人,那就又给了他们操纵的机会。 最后顶多推出来几个替死鬼,然后又继续天下太平。 实际上他们做的那些手脚,没有任何隐秘性可言,甚至还有专门的账本。 没有感觉到一点难度的玩家:“……” 就很难评。 再说一遍,大唐吃枣药丸! 雁来看到这些账本,也是忍不住再次确认了自己的想法:就算让玩家乱来,也总不会比这更坏了。 朝廷的问询就是这时候到的。 雁来干脆让他们把账本带回去了。 …… 使者快马加鞭,很快就将账本带回。因为是以朝廷的名义下发的问询,所以皇帝还是召集群臣,一起来听天兵的回复。 好消息,确实算得上是误会,天兵此举并非针对朝廷。 但是看到账本,众人的心情又实在轻松不起来。 这只是一个地方的账本而已,上面的数字已经触目惊心,整条漕运线路到底吃掉了多少钱粮? 李纯最生气。 这可都是他的钱粮! 他之前只听下面的人说税要收上来很难,要运到长安更难,却没想到,原来是这种难。 朝廷绞尽脑汁地开源节流,拿着那一点有限的钱粮左支右绌,连他这个当皇帝的想花点钱,都要宪臣反复上书劝谏,结果不是没有收到赋税,只是大头都落到别人的口袋里了? 这种事情绝不是一两个人能办成的,朝中必定有人替他们遮掩。 想到这里,李纯看向众臣的眼神已经变了。 他们是能力不足,这么明显的事都查不出来,还是自己也拿了好处?是其中一些人拿了好处,从中遮掩,还是所有人都拿了好处,只瞒着他这个皇帝? 李纯对朝臣本就不多的信任,再次变得岌岌可危。 朝臣是如此,宦官就清白吗? 这一刻,作为皇帝的李纯又感受到了那种作为孤家寡人,周围没有一个人可以信任的凄凉与恐惧。 李纯强忍着身体上的不适,视线如刀一般,从眼前每一个臣子身上扫过。 就在去年,天兵出现之前,李纯还以为自己手下的朝廷,比祖父、父亲在时要好得多,堪称君明臣贤,未来大有可为。然而不过短短一年时间,玩家轻易地剥掉了那层掩盖在一切之上的华丽伪装,露出了内部丑陋不堪的事实。 他这个皇帝未见得有多么贤明能干,而下面的臣子更是没有任何忠诚恭顺可言。 但是他们伪装得这么好,光是想想就让李纯毛骨悚然。 他依旧不喜欢天兵,不喜欢他们的张扬,不喜欢他们的不驯,更不喜欢他们的存在将自己衬托得如此无能、如此狼狈。 可是李纯又忍不住想,天兵有再多的缺点,至少还有一点可取,那就是他们不伪饰,所有的行为都正大光明、坦坦荡荡,不用担心他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想到天兵,李纯又慢慢冷静了下来。 “查吧。”他收回视线,淡淡地说,“朕倒要看看,到底有多少国之蛀虫。” 皇帝的盛怒每个人都能看得出来,所以他说要查,自然没人反对。 只是裴垍忍不住站出来问,“这……让天兵查吗?” 李纯眼皮跳了跳。 他不无悲哀地发现,相较于朝臣,反而是天兵更可信。 至少他相信他们报上来的数字是没有打折扣的——天兵哪怕想从中吞好处,也会光明正大跟他分成。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不得不考虑。 这么大的案子,要说跟地方豪族、藩镇势力没有关系,李纯绝不相信。要是朝廷派人去查,要么与下面的人沆瀣一气糊弄他,要么……真查到了什么,恐怕也没机会送回消息。 天兵却没有这样的顾虑。 就在一个多月之前,李纯还踌躇满志想利用税收改革的事给天兵找点麻烦,看看他们有多少能耐,能不能一直兜底。 现在,他倒是希望天兵真的能一直兜底,把这天下彻底翻过来,让他看看真相到底是什么样。 李纯这般想着,不由得加重了语气,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就让天兵查!” 裴垍还想再劝,对上皇帝发红的眼睛,只能低头。 心中却是打起了鼓。 要说他跟这件事有什么很深的牵扯,那倒也不至于。 裴垍身为走在青云路上的清流文官,如今又坐到了宰相之位,没必要去做这种事情。但是各地的人进了京,来给他送点孝敬,他收了好处,给人行个方便,却是免不了的。 裴垍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下面的人孝敬他,他也孝敬皇帝了。从德宗朝以来,这已经成为了惯例,不送的人才有问题。 连皇帝都未能免俗,收了朝臣和宦官的孝敬,就给他们授官呢。 但现在皇帝要查,会不会查到他身上,裴垍也有些不确定。万一账本上有自己的名字,他要如何辩解? …… 虽然就算没有朝廷的旨意,玩家也会继续查下去,不过有了皇帝的旨意,到底名正言顺一些。 既然如此,雁来也就不客气地给玩家下发了任务,让他们将整个漕运系统都查一遍。 这种大型任务,耗时肯定不会少,所以雁来确定玩家这边已经上手,就没有在原地停留,而是继续按照原计划南下,来到了宣州。 在这个时代,迁坟还是一件大事,需要请专业的玄学人士选择吉利的日期和时刻,经过一整套繁复的仪式之后,才能动土。不过这些不需要雁来操心,留在这边的玩家已经把这些准备工作都做完了。 雁来到了李白墓前,才知道为什么范传正要给他迁坟,因为无人维护,在风雨的侵蚀之下,墓封已经不完整了。就算重新培土,估计也维持不了太久,不如另择吉地。 李白的故乡究竟在哪里,后世考证的结果有好几个。 不过他自己是经常自称“山东李白”的。 这个山东,依旧是大唐的山东,指的是崤山以东的河南河北一带。至于后世的山东省,这时候叫齐鲁之地。 所以将李白和杜甫葬在一起,并不只是圆玩家的梦,对李白来说,能够回到老家,择一山清水秀之地,跟熟悉的老朋友比邻而居,应该也算是最好的结果。 迁坟的工作,李白的亲属自然也要到场。 雁来见到了他的两个孙女,虽然荆钗布裙,但进退还算自如。倒是她们的丈夫和孩子,一直表现得十分局促,显然至今也不习惯这种备受关注的生活。 如此,雁来也就明白她们为什么会拒绝前往洛阳了。 这样的情况,雁来也不好强求,只能往好处想,只要百姓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好,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而且之后玩家会推广义务教育,她们的孩子依旧有受教育的机会。如果确实有才能,不用担心被埋没,若是没有,那么比起去洛阳生活,留在家乡或许会是更好的选择。 主要也是因为看过那些纤夫之后,雁来意识到,比起提携拉扯某个人,改变制度、改变现状才能真正解决问题。 回程的路上,雁来就一直在琢磨接下来要怎么做,才能将自己手上的力量都运用起来,在不造成巨大动荡的情况下,迅速完成这场变革。 不过当下,她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做。 玩家在运河上的收获着实不小,造成的影响也很大,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河南、淮南乃至江浙一带。 趁着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玩家身上,雁来悄无声息地离开队伍,前往蔡州。 蔡州原本叫做豫州,为避唐代宗李豫的名字,改成了蔡州。汝水流经此地,北接汴洛,南连荆楚,让这座城市成为了兵家必争的交通要道,也难怪李希烈敢在这里称帝。 这座城市,在后世还曾经见证了不可一世、威震天下的女真大金国的覆灭。 以上是雁来在论坛刷帖子补课时看到的。 十一月二十六日,雁来的船抵达蔡州城下。 时间赶得刚好,就在这一天的夜里,吴少诚病逝。 他的儿子吴元庆本来想将消息上报,至于朝廷多半不会让他来做这个节度使,吴元庆并不是很在意,因为他并不觉得自己能够服众。再说,现在到处都是天兵,藩镇人人自危,与其当这个朝不保夕的节度使,不如向朝廷投诚。 然后就被吴少阳拦住了。 第199章 “大兄弟,你这是把路彻底走宽了呀!” “阳叔这是何意?”吴元庆看着拦在正院门口的人, 又惊又怒地问。 “自然是为了不让人打扰兄长养病。”吴少阳义正言辞道。 吴元庆听得一蒙,“养什么病?” “兄长重病在身,须得静养。”吴少阳加重了语气道, “元庆侄儿无事就先回去吧,不要扰了兄长的清静。” 吴元庆听得皱起眉头,怀疑吴少阳是不是脑子坏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阿爷已经去世了。你快让开,我要带人进去给阿爷收殓,不能误了吉时。” “你才是胡说八道!”吴少阳的脸一沉, “大侄儿,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阿爷分明还在养病,你该盼着他好才是。” 吴元庆还要开口, 身后的人拽了他一下, 凑上来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吴元庆这才露出恍然之色, “你、你怎么敢?!” “我有什么不敢?”吴少阳道, “我也是为了兄长好。” 他长得相貌堂堂, 不论说什么话都让人觉得推心置腹, 觉得他十分可靠。即便是此刻, 带着悍卒守在节度使府的正院外,不许吴元庆这个孝子进去给吴少诚更衣入殓, 他也是一脸理直气壮,仿佛吴少诚真的还活着。 吴元庆脸涨得通红, “枉我阿爷生前如此看重你,如今他尸骨未寒, 你竟能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当真是狼子野心!” “我狼子野心?”吴少阳哼了一声,“我看是大侄儿你拎不清。你阿爷好不容易才创下的偌大家业,你就打算这么拱手交给朝廷?我怕兄长泉下有知,死不瞑目!” 吴元庆面色微微一变。 “元庆啊,我看是你糊涂了。”吴少阳又说,“你阿爷人还好好的呢,刚刚才写了遗折,准备向朝廷请封新的节度使。没收到朝廷回函,将后事安顿好,他怎么能闭眼呢?” 吴元庆面露讽刺之色,“你说的新任节度使,该不会是你吧?” “自然是我。”吴少阳装模作样地叹气道,“兄长看重我,大家也服膺我,我也只能勉为其难了。” “没用的。”吴元庆抬起下巴道,“我已经让人入京送信了,你那的遗折编得再好听,也没人会相信!” “哦,你说的是他吗?”吴少阳闻言一笑,朝后面招了招手。 吴元庆心头咯噔,回头去看,就见自己连夜派出的使者,竟被人押着走了回来。 但最让吴元庆心寒的,却是押着使者的人,那是他父亲的亲信家僮鲜于熊儿,他竟然早就跟吴少阳勾结在一起了,难怪自己的人出不了城。 很快,更多的人从鲜于熊儿身后走出,静静地注视着吴元庆。 都是他父亲平日信任的军将。 显然,这些人已经倒向吴少阳了。 吴元庆不知道吴少阳对他们许诺了什么,他只觉得心寒。不管是吴少阳还是这些军将,若不是他阿爷提携,哪有今日?如今他尸骨未寒,他们却不仅要夺取他留下的家业,还要让他死也不得安宁! 但大势已去,如今府邸内外只怕都已经被吴少阳的人掌控,吴元庆在自己家里说话已经不算话了。 他抖了抖唇,只能转头去看那些军将,“至少要让阿爷收殓入棺。” 吴少阳微微皱眉,有些不高兴。 一些军将避开了吴元庆的视线,但也有人开口道,“是啊,总不能一直这么放着……” 又有几人跟着附和。 到底死者为大,再说他们确实做了对不起吴少诚的事,也怕他真的死而有知。 吴少阳“啧”了一声,但还是吩咐道,“那也罢了,让他进去。”又道,“灵堂就布置在正院,元庆侄儿既然这般有孝心,那就留在院子里为你阿爷守灵吧。” 吴元庆咬着牙踏入院内。 他只能在心里祈祷,那寥寥几个没出现在这里、应该还忠心于阿爷的军将,能及时察觉情况不对,想到解决的办法。 但这个希望很快就落空了。 灵堂布置好没多久,吴少阳就将这几人也送来与他作伴了,同来的还有节度使府的文官和阿爷信任的幕僚。 吴元庆寄予厚望的势力,已经被一网打尽。 他跌坐在灵前,看着父亲的排位和棺材,心中却是一片绝望。 吴元庆心里很清楚,等吴少阳掌控了局面,绝不会容他这个名正言顺的少主继续活下去。 他只能安慰自己,吴少阳的想法没那么容易得逞,不说朝廷如何,就是天兵,也必不会允许他肆意妄为。 天兵,对了,还有天兵! 吴元庆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在这件事里最大的错误。 他不该让人给朝廷送信的,应该直接去找天兵求援! 朝廷远在长安,鞭长莫及,就算有心,又能做什么?天兵却就在城中,哪怕只有一个人,也能让吴少阳投鼠忌器,但天兵又怎么可能只有一个? 可惜…… 就算现在想到了,他也已经没机会派人出去了。 就在这时,耳畔忽然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喧哗声,吴元庆回过神来,凝神细听,似乎是有人在叫“天兵来了”。 他一时疑心是自己太过懊悔,恍惚中出现了幻觉,不由问道,“你们听,外头在喊什么?” “好像是说天兵来了。” “真是天兵?”吴元庆不料事情还有这样的转折,连忙从地上爬起来,飞奔到院子里。 其他人吓了一跳,但还是迅速跟了上去。 守在院门外的悍卒不见了,估计是被人叫走。 吴元庆直接就要往外冲,被跟上来的人拉住了,“衙内,还不知外面是什么情形,不如暂时留在此处,更加安全。” “不,现在就出去。”吴元庆心一横,难得语气坚决地道,“留在这里还不知会是什么结果。但天兵就在外面,只要能见到他们,表明身份,就能保全我们这些人。” 众人一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他们之前只以为吴元庆是想趁机逃走,所以觉得在弄清外面的情况之前不能贸然行事,万一是吴少阳的陷阱呢? 但若是向天兵求助,这确实是最好的机会了。 …… 前面其实并没有打起来。 吴少阳既然打算秘不发丧,等朝廷的回复,自然不会让消息传出去。 但淮西节度使府的动静,都在玩家的眼中,当吴少阳的人开始四处抓捕那些忠于吴少诚父子的军将时,他们就猜到吴少诚人已经没了。 考虑到这种关键时刻,越到后面,暴露的可能性越大,吴少阳对节度使府的控制与警戒就越强,所以雁来决定立刻行动,打他一个出其不意。 事实也确实如此,当数百玩家突然现身,他们根本没能及时做出反应。 直到玩家涌入节度使府的正门,来到宽敞的前院,守卫的人才慌乱地鼓噪起来。“天兵”两个字的杀伤力实在太大,听到的人都惊慌失措,还是吴少阳亲自出面,才勉强组织起了像样的防守。 要不是玩家停在了前院,并没有进攻的意思,这脆弱的防线估计也是一撕就破。 吴少阳也不敢直当天兵的锋芒,因此人手虽然组织起来了,但也并不打算反攻,只让人守住了那道通往后衙的门,吴少阳亲自在大堂坐镇。 所以直到此刻,冲突也没有真正发生,双方正隔着一道门对峙。 吴元庆等人就是在这时候跑过来的。 从后面过来的路上,他们一个人都没有遇到过,还在心里暗自庆幸,觉得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这估计是整个节度使府防备最松懈的时候,此时不跑,一旦吴少阳控制住局面,估计就真的没救了。 但很快,他们就知道后面为什么没人了。 因为所有人都聚集在大堂附近守卫,同时也将出去的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而吴元庆一行人毫无防备地冲过来,却是把自己送到了吴少阳面前。 听到动静的士兵已经发现了他们,立刻朝这边包围过来,有两个人脱离队伍,显然是要去里面报信。 众人不由得目露绝望。 他们被吴少阳软禁,身上当然不会有武器。也就是几个军将出门时,拆了灵堂里的桌子,但是木质的桌腿如何能抵挡刀枪?何况还有人数差距。 对面没立刻动手,大概是因为吴元庆身份特殊,要等吴少阳的命令。 吴元庆也没想到外面的局势竟会是这样,想要趁乱脱身的打算彻底落空,心下顿生凄凉。 难不成是天要亡他? 正准备放弃抵抗,眼角余光忽然察觉到了一点异样。 吴元庆抬头看去,就见一层清濛的白光正在迅速荡开。那光很淡,在白日的天光里并不醒目,而且只出现了一瞬,就迅速隐没。但吴元庆确信,并不是自己眼花了。 脑海里立刻浮现起那些关于天兵的传闻。 藩镇在长安都有自己的消息渠道,没有什么事是能瞒得住的,天兵相关也一样。 京兆府廨也出现过这样的白光,之后那里就成了天兵往来长安的枢纽—— 所以,现在天兵也可以随时进出蔡州城了? 对了,天兵!吴元庆猛地反应过来,他一开始的目的也不是逃出去,而是求助天兵。 天兵就在外面,只隔了一堵墙,他过不去,他们还进不来吗? 想到这里,吴元庆立刻扯开嗓子大喊,“天兵救命!我是吴少诚之子吴元庆!吴少阳狼子野心,意图自领留后,将我软禁在此,求天兵救命!我愿奉雁帅为主!” 他这一举动太过突然,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听清他在喊什么之后,更是全都变了脸色。 实际上吴元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只是绞尽脑汁想着能够打动天兵的话。 吴少阳就是在这时候赶到的,远远的听见这话,他就厉声喝道,“给我堵住他的嘴!” 他这话惊醒了围拢过来的士兵,纷纷上前动手,但也惊醒了跟在吴元庆身边的人,他们立刻学着吴元庆的样子,朝外面大喊。 吴少阳很快就反应过来,连忙再次命令,“发出声音!随便说点什么,把他们的声音压下去!” 他的人多,要做到这一点还是很容易的。 但已经迟了。 一墙之隔的广场上,玩家已经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喊声。 能跟到蔡州来的,谁还没在论坛上补过课?都知道吴少阳干掉了吴少诚的儿子,然后秘不发丧,以吴少诚的名义给朝廷上遗折,要求让吴少阳继任节度使。 听这意思,人还没来得及杀? 那还愣着干什么?冲啊! …… 吴少阳没有看到白光,但当他看到冲进来的天兵数量远超预计,就意识到大势已去了。 他立刻就想召集人手撤退。 但意识到这一点的不只是他。 倒向他这边的军将,听从他命令的士兵,谁又真的想跟天兵对抗呢? 所以玩家不过是冲锋了一次,吴少阳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防线就已经溃不成军,大部分人选择了原地跪下投降——天兵不杀俘虏的名声,跟他们说话算话的名声一样响亮。 少部分人选择掉转刀口,向着吴少阳围拢。 他们都没想到天兵会来,但天兵既然已经来了,追究为什么会来已经没有意义,必须要为自己之前做出的错误选择承担后果了。 现在唯一的转机就是抓住吴少阳这个罪魁祸首,以此赎罪。 对于藩镇的人来说,反水和背刺都是老手艺了,所以吴少阳几乎没有做出什么像样的抵抗,就被迅速拿下。 于是当玩家打破那扇隔绝内外的大门,举着武器兴奋地冲进来,看到的就是跪了一地的士兵,以及被人按在地上的吴少阳。 “切~”一个玩家忍不住大声抱怨,“怎么这就滑跪了,没意思。” 虽然他们也没有杀人的意思,但总要有来有回地打一打吧?现在这战斗还没开始就结束,他们之前都白兴奋了。 吴少阳嘴被堵住了,说不出话,心里却在破口大骂。 但凡天兵事先露出一点半点想要淮西的意思,他犯得着折腾这些吗? 结果他们其实只是想打仗? 早说清楚的话他也是可以配合的啊! 但没有人在意他的想法,大部分玩家都散开了,去接收那些跪在地上的士兵——俘虏不只算军功,还可以留下来当劳动力,还是很抢手的。 只有一个女玩家左顾右盼,大声问道,“吴元庆,吴元庆在哪?” “下官在此。”被挤到了后面的吴元庆连忙大声回应。 听到声音,众人立刻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吴元庆快步走到玩家面前,整了整衣裳,行了个揖礼,真心实意地道,“拜见天兵娘子,相救之恩,元庆没齿难忘。” 玩家至今也不习惯这种大理,往旁边让了让,说,“你刚才喊的那些话都算数吧?” “自然。”吴元庆立刻道,“不知雁帅在何处,下官这就去拜见。” 那个复活点应该是只能雁来本人去开的,既然如此,她就该在这里。 “大兄弟,有眼光。”玩家赞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是把路彻底走宽了呀!走吧,雁帅就在外面。” 听出她语气中的亲热,吴元庆心神一松,连忙跟上她的脚步。 一出门,就看到外面的广场上不断有天兵的身影闪现。 虽然节度使府这边是成功拿下了,但是淮西军还在呢,而且整个淮西领蔡、光、申三州,三州又下辖若干县,既然吴元庆都喊出“愿奉雁帅为主”的话了,那其他地方玩家当然也要去接收。 吴元庆只看了一眼,心脏就怦怦狂跳。 只有亲眼见到,才会明白天兵究竟是多么神秘而强大的存在。 毫无疑问,他在最关键的时刻,做出了最正确的抉择。 这么想着,到了雁来跟前,吴元庆的态度越发恭敬,行礼问安之后,他便主动道,“淮西府库之中也略有积蓄,愿献予雁帅。” 雁来看了他一眼。 吴元庆忙解释道,“听说邠宁节度使高崇文临终前,献上了大半家财,求得雁帅庇护后人。” 雁来意外,“消息都传到淮西来了?” 吴元庆觉得她对天兵受关注的程度有点没数,消息何止是传到淮西,所有的藩镇都已经传遍了。也不只是这件事,关于天兵的消息,但凡能传出来的,谁会不留心打听? 雁来听他这么说,不由笑道,“应该都没什么好话吧?” 吴元庆心头一跳。 大部分人确实都很不忿。 他们府库中的积藏,那也是辛辛苦苦抢掠来的,现在要拱手让出,谁会愿意?尤其还听说高崇文并非自愿,而是天兵打上门去,逼他同意的,就更是叫那些藩镇心有戚戚了。 吴元庆本来也是这样的想法,但现在他才发现,高崇文这一手实在是高。 一点身外之物就能买得天兵的认可和保护,实在太值得了。 吴元庆现在只恨自己没有早早下定决心,做出这样的选择,否则也不用受这一番惊吓。 高崇文定然也是自愿的,什么天兵打上门去,全都是无稽之谈! 他连忙道,“那些人哪里晓得雁帅的心胸?以己度人,自然是谬以千里。” “行了,别给我戴高帽了。”雁来说,“既然你有心,回头会有天兵来找你清点交接的。”说完就略过这个话题,问道,“你呢,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但凭雁帅吩咐。”吴元庆毫不犹豫地说。 “我听说你是因为给朝廷上了折子,通报你父亲去世的消息,才遭吴少阳软禁。”雁来说,“你既有恭顺之心,那就接着上折子吧,想来朝廷不会亏待你。” 一般来说,对于这种主动上奏折表示顺服的继任者,皇帝要么把他召回长安,许以高官厚禄,甚至下嫁公主,要么就会把他调动去其他朝廷能掌控的方镇继续做节度使。 总之,只要不想着自立,朝廷对他们其实是相当优容的。 吴元庆点头应是,心下对此并没有太惊讶。 都说天兵看似横行无忌,其实事事都自有规矩,果然是真的。 …… 吴元庆先将雁来请进了后面的大堂安顿下来,这才去找天兵交接。 不只是府库,淮西各方面的事务都需要交接,估计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完成。 至于给朝廷的信,自然也不能耽误。原本那封奏折已经不能用了,得写新的。好在这个不需要吴元庆自己来,他也不会,交给幕僚去斟酌便是。 其他人都忙了起来,雁来也没闲着。 她正在盘点自己的余额。 想要让玩家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成绩,彻底改变大唐世界的现状,又不能引起动荡,须得好生规划一番。 而且这应该是游戏开服以来最重要的一次行动,自然要让玩家的参与感拉满。 在那之前,得确定自己的储备足够充足。 虽然放开了账号限制,所有预约玩家都能进入游戏,但一千万预约的网友之中,本来就有不少人根本没有登录过游戏,剩下那些,也有很多是三分钟热度,很快就对新手村繁重的劳动失去了兴趣,上线时间开始锐减。 真正坚持下来,走出新手村的玩家,大概也就两三百万的样子。 而在这两三百万玩家里,实时在线人数只有三分之一。 这个数字其实还比郝主任她们事先预测的高一些,不过这些玩家分散在大唐各地,就不怎么显眼了。所以大唐世界的原住民虽然都能感觉到天兵的人数似乎变多了,但并没有多到令他们不安的程度。 尽管如此,这一回的活动,依旧为游戏带来了极高的热度,雁来手中的气运值再次迎来疯涨,如今已经突破千万大关。 光是开复活点可以开六十个! 雁来就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感觉也确实可以搞点事情了。 嗯……那就开启一个新的大型活动吧。正好马上就要过年了,可以当成跨年活动来做,持续两三个月。 等李白和杜甫的迁葬仪式结束之后,就发更新公告! 在那之前,得将具体的活动流程设计出来。 不过雁来也早就已经今非昔比,吴元庆都有幕僚能帮忙写奏折,她的活动设计、更新公告之类的,自然也可以交给下面的人去写。 听郝主任说,团队里最近还吸收了两个经验丰富的游戏策划,不用其他人硬着头皮兼职了。 第200章 到底写了谁的名字,才会让皇帝的脸色那么难看? 吴元庆的奏折送到长安, 因为是紧急军情,所以直接送进了枢密院。 虽然不能打开来看,但是折子是吴元庆上的, 而非吴少诚本人,就已经说明问题了。 消息传开,两省官员和六部重臣立刻到紫宸殿求见。 吴少诚死了, 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 机会来了。新旧交替之际,难免会生变乱,朝廷是如此, 以军武立身的藩镇更是如此。 李纯当着众人的面打开盛放密折的盒子, 里面果然放着两封奏折。其中一封是吴元庆写的,另一封是吴少诚的遗折。 毫无疑问,李纯先打开了吴元庆那一封, 想弄清楚现在淮西的情况。 奏折里的内容并没有出乎他的预料, 吴少阳狼子野心,趁吴少诚病逝、府中慌乱空虚之际, 控制了节度使府, 软禁吴元庆, 阻拦给朝廷报信的信使, 甚至还想伪造吴少诚的遗折, 为自己请命。 果然! 李纯心底泛起一点欢喜的涟漪,只是这涟漪还未来得及扩散, 下面的内容就让他重新平静了下来。 天兵及时赶到,不仅解决了吴少阳, 还救出了被软禁的吴元庆。 有天兵在啊……那没事了。 李纯放下奏折,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众人一看就误会了, 以为有什么特殊情况,连忙出声询问。 李纯干脆让宦官将奏折拿下去给他们传看。 重臣们看完奏折,也经历了跟李纯差不多的心理活动变化。 总体来说,这是一件好事,毕竟吴元庆主动上奏,请求朝廷派遣新的节度使,这正是朝廷一直以来想要达成的。但这个消息又没那么让人高兴,毕竟天兵已经先一步到了淮西,朝廷根本不可能拿到当地的掌控权,只是占了一个名义而已。 好在事到如今,不管是朝臣还是皇帝,都已经开始接受并习惯天兵的存在,以及由此带来的影响了。 往好处想,若是没有天兵,朝廷想要讨平淮西,又不知道要花费多少人力物力,哪像现在,连冲突都算不上。 况且再退一步说,现在的朝廷也与一年前不同,就是天兵没有掌控淮西,他们难道真的有实力征战吗? 如此,众人自然也就对这件事表现得颇为平静。 李纯已经在看吴少诚的遗折。 说是遗折,其实也是吴元庆让幕僚代拟的,除了跟皇帝拉关系表忠心的套话之外,就是让皇帝尽快选任新的节度使,以免地方生乱,最后才是对身后事的安排。 李纯合上奏折,也不觉得意外。 很符合天兵一贯的做事风格。 正好朝中重臣都在,李纯干脆就让他们拟定淮西节度使的人选。 这边正商量着,那边枢密院又有人来报,有雁来的奏折送到。 李纯还以为是雁来对淮西节度使的人选有什么意见,便直接让人呈了上来,谁知打开一看,却发现跟淮西没有任何关系,是天兵关于漕运的调查有了结果。 除了奏折,还附上了一份厚厚的账册。 按照雁来的说法,这份账册是天兵整理过的,原来的内容太过驳杂散乱,看起来太费劲,不过她也将原本一起送来了,可以留作参考。 李纯看到这里,就问了一句,“账册原本在何处?” 梁守谦闻言,就让人抬进来一只大箱子。 ……难怪要整理了。 李纯让他们将箱子搁在一边,拿起那份账册打开,然后脸上的表情就僵住了。 众人见状,顿时都跟着紧张起来。 刚才李纯的问话,已经足以让他们明白雁来这份奏折里说了什么。 而在场有不少人,实在不敢说自己与这件事完全无涉——这段时间,玩家没闲着,一直在追查,下面的人也没闲着,一直在找门路,被找到的人自然都心里有数了。 但阻拦天兵继续调查是不可能的。 拦是不可能拦住的,反而会让自己的处境变得更加危险。之前就有人试图贿赂天兵不成,反而让消息传了出来,沦为笑柄。 比起跟天兵直接对上,不如等结果出来了,再在皇帝这边使力。 此刻,他们忍不住猜测着,那账册上到底写了谁的名字,才会让皇帝的脸色那么难看? ——答案是李纯自己的名字。 大概也只有天兵能做出这种事情来了,但凡是别的大臣去查,就算真的查出了这个结果,也会为尊者讳,把这一笔抹去,保全皇帝的面子。就算要说,至少也该私底下上个密折。 天兵确实大咧咧地直接将进奉这一项列在了账册上。 就连雁来看到这个结果时,都忍不住吃惊,还特意问了一下,确定不是玩家搞错了,而是真的有一部分钱直接送进了宫里。 这叫什么,皇帝就是最大的国贼啊! 不过有这个结果好像也不让人意外,毕竟皇帝也不是第一天收受供奉。 只是在今天之前,李纯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 他是皇帝,天下都是他的,下面的人进奉一些金银财物,代表他们有恭顺之心,他为什么不能收?他要是不收,手头哪有现在这么宽裕。 可是现在,看到自己也被作为一条罪证出现在账册上,那些一直被李纯刻意忽略的事实,突然没法忽视了。 国帑是国帑,内帑是内帑,他这边收了一万两,可能国库就少了十万两。李纯之所以还是要收,是因为这一万两是他能支配的,国库的十万两却要走无数的程序,还要收一大堆的谏书。 那为什么不收? 况且……李纯忍不住在心里为自己辩解,现实就是,就算他不收这一万两,国库也未必真的能收上来十万两。 朝廷对地方的掌控一直在减弱,这是不争的事实。 但这难道很光荣么? 在拥有无可置疑之强大实力的天兵面前,不管是承认皇帝贪财,还是承认朝廷虚弱,都很丢脸。 现在天兵直接掀开了皇帝和朝臣共同维护的那张遮羞布,将一切袒露出来,那种丢脸的感觉只会更强烈。 李纯心里多少是有点恼羞成怒的,但天兵不给他面子,也不是一次两次,他都习惯了。所以这会儿,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成功遏制住了那种要发病的感觉。 唯一比较为难的是,该怎么把这账册给大臣们看。 不过这种为难很快就转化成了愤怒。 顺着往下看去,皇亲国戚,文武官员,宦官权贵竟都赫然在列。 估计是为了表示对他这个皇帝的尊重,天兵将进奉的财物排在了第一位,但实际上,李纯收到的数目比下面的人少了很多。 意识到这一点,李纯刚刚才强行平复下去的情绪,腾的一下就重新点燃了。 好好好,真不愧是他的肱骨之臣,大唐的栋梁之材! 李纯气得人都不清醒了,大脑开始晕眩,眼前阵阵发黑,拿着账册的手也开始痉挛麻痹,因为他的小心注意和强行压制,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的症状彻底爆发。 “砰”的一声,李纯的手颤抖着落在桌面,案上的镇纸被扫到,滚落在地,发出了响亮的声音。 朝臣们本以为是皇帝,摔了东西,不由得噤若寒蝉。 但很快他们就意识到不对,因为李纯直接栽倒在了桌上。 “陛下!”众人吓了一跳,齐齐朝李纯的位置凑了过去。 裴垍位置最靠前,动作也最快,伸手去扶李纯的时候,还低头扫了一眼摊开在桌面的账册。其中大部分内容都被李纯的衣袖掩住,但露出来的部分,裴垍正好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正要看个清楚,慢一步赶到的梁守谦就伸手合拢了账册。 众人慌乱了好一阵,才合力将李纯搬到胡床上安置,又心急如焚地等了一会儿,太医才匆匆赶到。 诊了脉,太医的眉头也皱了起来,“是急怒攻心导致的晕厥。” “可是有什么妨碍?”裴垍下意识地追问。 太医没说话,他才反应过来,自己逾越了。 道理上来说,皇帝的身体情况肯定要让朝臣们知道,这样大家才安心。但实际操作上,皇帝的身体真有什么大碍,只会瞒着他们,以免人心惶惶,酿成祸乱。 但是太医的态度,已经说明了问题。 紫宸殿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僵滞。 众人忧心如焚,但是又不好多言,只能默默地看着太医施针。 不知是太医妙手回春,还是李纯的情况确实不严重,很快,躺在胡床上的人就皱着眉头醒了过来。 短暂的茫然之后,李纯很快就意识到了现在的情况。 看到围拢在胡床周围的朝臣们,他的心顿时不停地往下沉。 终究还是没有瞒住啊…… 其实作为连穿衣吃饭都有人侍奉,不管走到哪里都会跟着一堆人的皇帝来说,他能将自己的病情隐瞒那么久,已经是个奇迹了,早晚都是要被发现的。 李纯只是没想到,他扛住了天兵的刺激,却没扛住自己信任亲近之人的真面目。 …… “是……中风之兆。” 当这句话从太医口中说出来,李纯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其实对于这个结果,他心里早就有了预料,但是真正被太医确诊,说出这句等同于宣判的话,还是让李纯心下凄凉。 纵然是帝王又如何? 高宗皇帝患上风疾之后,不得不将朝政委于皇后,最后被夺了权、篡了位,李唐神器一度倒悬。至于他的父亲顺宗,更是被他这个亲儿子夺了权,只能退位让贤。 他的下场又会是什么? 想到雁来,想到她麾下的天兵,李纯只觉得嘴里发苦。 他似乎已经能够预见自己的结局了。 惶恐、惊惧、愤怒、不甘……这些他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了的情绪齐齐涌上,李纯顿时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牵扯得眼睛也发涩、发痛。 李纯闭了闭眼,吩咐太医,“开方子吧。” “是。”太医松了一口气,被宦官领下去了。 李纯现在很不舒服,很累,但又没法真的安下心来休息,他闭着眼睛靠在胡床上躺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忙坐起身,“账册……” “账册在此处。”梁守谦连忙双手捧着账册奉上。 李纯看了他一眼,伸手接过账册,翻开来确认了一下。 确实没有梁守谦的名字。 俱文珍也没有,倒是有他的干儿子,但李纯知道,俱文珍再次得势之后,对从前的旧人都一概疏远了,也就是刘光琦这个姻亲还有来往。 他身边还是有几个可用之人的。 李纯心情平静下来,这才问道,“这账册是你收起来的?当时是翻开的还是合拢的?” “是翻开的。” “可有人看见?” “裴相公许是看见了,不过陛下的衣袖遮住了大半地方,不知有没有看见什么。” “裴垍……”李纯念着这个名字。 他以前怎么会觉得裴垍是个骨鲠之臣?他可是也给自己这个皇帝进奉过金银器的,不止一次。 李纯的心态到底不一样了。 以前臣子给他送钱,他只会觉得对方有恭顺之心,但现在,他甚至觉得可以直接将“有没有往宫里进奉过”当成辨别忠奸的手段来用。 未必全准,但至少有七八成。 不知为何,此刻,李纯忽然想起了一个与这些事完全无关的人。 白居易。 这个说话不好听,自从当上谏官之后就一直在劝谏,劝谏,再劝谏,上了奏疏还不够,又写了许多的讽喻诗,因此为他所不喜的臣子,现在想来,竟是十分难得。 也许他的想法并不全都是对的,很多事情站在小臣的视角,难以知晓全貌,说出来的话甚至引人发喙,可是这份许国而不惜身的态度,却是当下朝中臣子所没有的。 既然想到了,他也就问,“白居易现在在做什么?” 梁守谦道,“他如今在东都,被天兵请去修书了。” 李纯之前还真没注意到,闻言便道,“天兵都请了些什么人?把折子找出来,朕要看。” “是。”梁守谦应下,没多久就带着奏折回来了。 现在所有人都在关注天兵,他当然也不例外,与之相关的奏折,梁守谦都是让枢密院单独存档,找起来也容易。 李纯坐起身,慢慢翻看,忽然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永贞党人…… 如果是以前,看到天兵不知什么时候把这些人都弄回来了,他估计又要生气吧?但现在,李纯对自己,对父亲,乃至对永贞革新的想法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罢了,就让他们去修书吧。 李纯将奏折放下,又重新将账册拿起,琢磨着该怎么处理。 天兵的态度很明显,是想一网打尽的。 但不说李纯自己也在名单上,就说其他人,若是都一体处置,朝廷恐怕就要空掉大半了。 世上有几人能如天兵那般恣意?就算是皇帝,也有太多的不得已。 但是不处置,李纯的念头也没法通达。 正思量间,俱文珍来了。 他带来了一个完全在李纯意料之外的消息,宰相裴垍回家的时候,被自家的门限绊了一下,倒地不起。他的家人拿了帖子请太医过去诊治,已经确定是中风了。 听到“中风”两个字,李纯不由一顿,抬眼问道,“人怎么样了?” “已经醒过来了,只是身子还不听使唤,说话也不清楚,恐怕短时间内都不能上朝理政了。”俱文珍道。 这也是他急着过来禀报的原因。 自己也有中风征兆的李纯听得心有戚戚。 还好他的情况不像裴垍那么严重,才第一次发病,人就直接倒下了。 可是,他又还能坚持多久呢? 不过很快,李纯看到被自己放在一侧的账册,想起来里面有裴垍的名字,那一点同病相怜的心情就淡了。梁守谦刚才说过,裴垍似乎看到了这本账册,该不会是受此刺激,才中风的吧? 李纯有点想笑,他也真的笑了出来。 殿内其他人见状,反而都噤了声。 好一阵,李纯笑够了,才指着一旁的账册,对俱文珍道,“拿去多抄几份,名字在上面的,都送一份过去。” 俱文珍应下,伸手拿起账册,翻开一看,立刻就跪了下去,“陛下,这……” “抄。”李纯盯着他道,“一个字都不要少。” 晕厥过一次,病情再瞒不住之后,他反而对于自己的名字也被列在账册上这一点,没有太多的感觉了。 只有留下这个部分,看到这份账册的人才会悚然惊惕,才会不知所措。 尤其是那些收得比皇帝还多的。 裴垍已经中风了,他倒要看看,其他人会怎么做? 俱文珍低头掩去眸中的惊色,再次应下。 等退出了紫宸殿,他才在心中暗暗叹气。 陛下的病情终于暴露出来,俱文珍本以为是好事,至少以后他不需要提心吊胆,生怕谁没有分寸刺激到皇帝了。但是现在看皇帝这样的表现,他却忍不住更加心惊胆战。 皇帝……似乎少了很多顾虑。 …… 李纯本人也在账册上这事,其实知道的玩家并不多。 毕竟有能力整理账目的人才很少,都是官方玩家在搞,弄完之后就送到雁来手里,并没有张扬。 但是李纯自己让人到处送,消息自然就传出来了。 同时传出来的,还有裴垍中风,皇帝也险些中风的消息。 不光是玩家知道了,两京的官员也都知道了,要不了多久,应该就能传遍整个大唐。 “怎么有种皇帝豁出去了的感觉?”雁来摸着下巴说。 “可能是因为身体的原因。”郝主任推测。 皇帝虽然是终身制的,但是如果真的中风瘫痪了,朝臣显然不可能再尊奉这样一个皇帝,到时候册立太子来监国,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作为一个曾经监国并且逼迫亲生父亲禅位的太子,李纯对这一点的感触只会更深。 他怎么可能不急? 人一急,行事自然就少了几分顾忌。 “也可能是受的刺激太大了。”雁来补充。 她是故意保留李纯的名字的,其实她本来还想调整一下顺序,把李纯排在他应该在的位置,但怕他看得不仔细,错过去了。而且按照古代的规矩,写奏折遇到圣、皇、陛下之类的词都要另起一行顶格写,把皇帝排在后面也不合适。 没错,比起朝臣收受贿赂,雁来觉得李纯会更在意他拿到的份额比很多人都更少。 皇帝都带头贪污受贿当国贼了,却没拿到最大那一份,谁来看不觉得是个天大的笑话? 习惯了唯我独尊的帝王,自然忍不了。 不过效果居然这么好,雁来也没有想到。 一本帐册干掉了一个宰相,半个皇帝,玩家这份战绩可以吹一辈子了。 这么想的时候,雁来完全没有意识到,李纯没直接被气得中风,是因为这一年多来,她和玩家陆陆续续给予的刺激太多,以至于李纯已经有了不低的抗性。 但真要是把李纯气坏了,对雁来也不是什么好事。 现在这样就刚好,让还保持着一定理智的李纯去处理朝廷中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跟朝臣斗法。 这样他们就没功夫来管玩家接下来要做的事了。而等玩家接手了对地方事务的管理,朝廷乱成什么样子,就都无所谓了。 等他们折腾完了,将来她收拾起来也方便一些。 至于现在……雁来乘坐的船只缓缓停靠在了偃师县码头。 从洛阳出发,乘船南下的路线是这样的:先顺着洛水往东,经偃师、巩县,然后出洛水、入黄河,再经运河通济渠段南下,抵达淮水,沿淮水往东到楚州,走邗沟下扬州,之后就能转道长江去往江南各地了。 回来的路线当然也一样,所以船会先到偃师。 北邙山是洛阳的地标之一,也是洛阳城里很多公卿贵族的墓葬所在。而首阳山,则是北邙山在偃师县境内的最高峰,也是杜甫为自己选定的落叶归根之地。 李白和杜甫的新墓地,就选在了这里。 地点是提前勘察过好多次才最终商定的,该做的准备工作也都已经做好。三天后就是提前选定的吉日,也是两位大诗人下葬的日子。 杜嗣业已经提前将杜甫的灵柩送到了,现在雁来就要将李白的灵柩也送过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0-210 第201章 怎么跟说好的不一样? 偃师县不大, 但也绝不算小,作为东都赤县,有数万常住人口, 又是水运要冲,往来客流无数。 但现在,雁来感觉这座县城已经被玩家攻陷了。 从她上岸开始, 视野之内就到处都是玩家, 每走一步都能听到好几声“雁帅”。有人打完招呼就自己跑了,也有人选择跟在她的队伍后面。 结果就是队伍越来越大,越来越长。 幸而洛河本来就在偃师县的北边, 靠近首阳山, 从这里上山距离很近。 不过越往这边走,玩家的密度越高,到上山的时候, 简直是摩肩继踵、挤挤挨挨, 从山下抬头往上看,只觉得人已经比树更多了。 但这还只是一小部分。 雁来之所以放开账号限制, 一次性让一千多万新玩家进入游戏, 就是为了让大家都能参加诗仙和诗圣的迁葬仪式, 亲眼见证这个非常有纪念意义的时刻, 当然不能在这上面掉链子。 针对这个情况, 她们早就提前做了预案。 不过这会儿看到这么多人,雁来还是忍不住有些紧张, 她深吸一口气,才对郝主任道, “走吧。” 她们上了山,却没有去被选定的墓地, 而是继续向上,爬到了山顶。 首阳山得名于“日出之初,光必先及”,自然是是这一片山脉的最高峰,十分突出。 前几日才刚下过雪,道路两侧能够看到雾凇和积雪,但今日天气晴朗,淡金色的日光照在晶莹的白雪上,映得山间一片璀璨。 山顶有一片空阔地带,是历来游客旅人们清理出来,方便休憩的。 不过此刻,雁来登上山顶,却在这里看到了不少熟人。除了丽正书院的官员之外,李贺王建等人也已经赶到了。估摸着是在下面闲着无事,干脆上来赏景。 “雁帅!”看到她,众人也纷纷起身招呼。 雁来朝他们点头,笑道,“你们来得比我快。” 那是自然的,不然难道还能让领导先来这里等他们吗? 雁来走过去,人群给她让出了一条道路,前方的视野顿时开阔起来。她抬眼看去,忽然明白杜甫为什么会对这座故乡的山念念不忘了。 天气很好,站在山顶向北遥望,不仅可以远眺黄河,甚至能够看到河对岸的屋宇人烟。 可以想见,年轻时的杜甫登上这座山,居高临下、游目四顾时,该是何等意气风发!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要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会明白,自己的人生、大唐的国运,也都如同登山一般,到了山顶之后,就要开始走下坡路了。那时怅然回顾,才会发现,旧日的时光多么令人怀念。 雁来出了好一会儿神,才慢慢收回思绪,朝其他人笑道,“我说你们怎么都跑到这里来了,原来此地有这样的好风光。” “正是。”柳宗元也笑着答道,“若非子美先生,险些错过了这般奇景。” 元稹也说,“我等正在即景赋诗,雁帅可要观览?” 雁来不会强迫他们做应酬诗,但他们自己想作,她也不会拦着,只道,“那自然要拜读的。” 有了之前的经验,雁来已经知道唐代的文士也不是都会作诗,因此也不问大家都作完了没有,只从薛涛手中接过已经写好的诗稿来看。 大概是今天的感触更深,这些诗大都比之前写得更好,颇有佳句名篇。 不过雁来没有点评,更没有排定名次,只道,“后日下葬时,可以将这些诗稿一并烧祭,想来子美先生见了写故乡风景的诗作,也会高兴。” 说着将诗稿交还薛涛。 薛涛接过去一看,眸中微光闪过。 她之前拿给雁来的时候,本就整理过一次,是按照她自己的标准做的排序。但现在,顺序已经与之前略有不同。 其他人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倒是有人转开了话题,好奇地问道,“雁帅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哦,被你们一打岔,险些忘了,还有事情要做。”雁来拍了拍额头。 她要在这里开一个复活点。 李杜的名气自不必提,这里以后一定会成为游戏内最著名的打卡点,开一个复活点并不过分。最重要的是,接下来的仪式,也需要借这个复活点来引导人流。 雁来会暂时将这个复活点的权限改为许出不许进,等到葬礼当天,玩家从洛阳乘船过来,在下面祭拜过两位先生之后,便可一路上山,从这个复活点离开,尽量避免太多人滞留在偃师县内,造成拥堵。 不这样安排,几百上千万的人流量实在是装不下。 闻言,在场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包括最早跟玩家接触的白居易、李贺在内,这里所有人都知道天兵的特异之处,却还是头一回亲眼见证复活点的开启。 机会难得,谁都不愿错过。 雁来也考虑是不是把人赶走,但又觉得没有必要。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当着原住民的面开启复活点,别人看得,他们自然也看得。 这些可都是自己人。 不过,既然有这么多人看着,那就不能随便一开,得把程序做全了。 众人配合地让开场地。这里没有桌子,但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块供人休憩,也勉强可以当桌椅使用。雁来将全套的材料放在一块半人高的大石上,开始作法。 多亏她经验丰富——虽然只是遍览诸多影视文学作品而获得的理论经验——当初编的时候也足够用心,这个作法流程除了有点羞耻之外,还是很好看、很上档次的。 不过想想大唐的朝官觐见皇帝的时候都要舞拜,各种宴会上也会表演才艺,雁来这点羞耻就算不得什么了。 她绷着脸走完所有流程,最后将一把红豆抛出,淡淡的白光便随着她的动作升起、扩散。 在明亮的日光下,这光芒不算起眼,但足够让所有人震撼。 尤其是当白光向外扩散,扫过他们的身体时,众人似乎也受到了某种影响,对这份“神迹”的感受更深。 …… 十二月十二日,宜安葬、入土。 雁来一早起床,洗漱过后,换了一身素衣。 她平时很少穿这个颜色的衣服,主要是不耐脏。不过今天这种日子,当然得庄重一些。 大概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所以雁来一出门,就看到了一片白色的海洋。一两个人这么穿或许还不起眼,但整座城市的人都这么穿,就让气氛显得肃穆又哀伤。 尤其是衬着山上的积雪,更显得清冷。 就连平日里跳脱活泼的天兵,今天也变得沉默了很多,不再说话。 在这样的沉默之中,哀乐听起来似乎都不那么响亮了。 连天气都阴沉沉的,像是要应和今日的气氛。 众人跟在手捧灵主的亲属和抬着灵柩的送葬人身后,排成队列上山。 先下葬的是杜甫。 墓室已经提前挖好了,在礼官的指引下,众人注视着棺木被放入墓室之中,而后依序上前,在墓室里放上他们带来的物品。 这个下葬的流程并不全依古礼,而是经由玩家改创,省去了很多流程,又取消了陪葬品,只让前来送葬的亲友送上一些能够表达哀思的物品,用来陪伴墓主。 大唐如今很流行奢葬,尤其是权贵之家,往往会陪葬很多金银器物。将这些东西长埋地下,浪费东西不说,还有可能让死者不得安宁——唐朝末年,李唐皇室在终南山的墓室大部分都被军队盗挖,就是为了求财。 所以雁来提出的这个改良葬礼,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 虽然改良了,但应有的庄严肃穆却并未因此减少。 雁来第一个走上前,将一只沉重的木匣放进墓室之中。匣子里装着的,是丽正书院的所有人这段时间加班加点赶出来的《杜甫诗集》和《李白诗集》,以及王建主编的第一期《诗文荟萃》。 这两本书印刷清晰、装帧精美的典藏版,相较于金银珠宝,雁来相信,两位先生应该会更喜欢这份饱含了他们毕生心血特殊的礼物。 等到所有人的赠礼都放完,就是封墓、起坟、立碑。 杜甫的墓志铭,最后还是选择了让韩愈来写。 一来韩愈是古文大家,公认的可以将墓志铭写得文采斐然、详略得当、全无程式化的痕迹,虽然也被人诟病是“谀墓”,颇有为墓主讳之处,但他仍然是当今时代最受欢迎的墓志铭作者。 杜嗣业是个俗人,既然能请到最有名的,当然优先考虑请他。 元稹倒也没有要争这个差事的意思。 现在毕竟才是元和四年,元稹还不是那个被贬近十年、饱尝仕宦升沉之痛的他,纵然喜欢杜甫的诗,也很难像是历史上那样生出无尽感触,更不敢说自己比韩愈写得更好。 仪式结束之后,才是祭奠。 除了香烛供品之外,最重要的部分是诵读祭文并焚烧。 这个环节玩家可以打酱油,雁来却不行。好在祭文也并不一定要自己动笔,可以由他人代写,雁来这份是白居易代笔。 杜甫的安葬流程结束之后,众人便又赶去李白的墓地。 李白的墓跟杜甫不在一处,但距离很近,只隔了一条溪水,隐隐相对。 下葬的流程跟杜甫是一样的。 略有不同的是,捧着杜甫灵主的是杜嗣业这个孙子,而给李白捧灵的是他的孙女。 这很明显是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很多人其实都不赞同这种改革,觉得颇有大逆不道之嫌,但是对着雁来这个同为女性的领导,又不好说出来,只能在心里憋气。 雁来才不管他们。 不说就是没意见,说了她也自有道理等着他们。 倒是两位娘子得知此事时,看向雁来的眼神终于有了神采。 在这之前,不管是玩家还是雁来,随便她们说什么,两人都不为所动,好像真的无欲无求、坚贞不屈,直到此刻,才终于泄露出一点真实的情绪来。 雁来当即决定等葬礼结束之后再挽留一次。 之前无法说动对方,是因为她根本没有取得对方的信任,现在或许会有不同。 雁来也往李白的墓室里放了一个跟杜甫同款的匣子。 至于李白的墓志铭,则是由柳宗元撰写的。 这是雁来指定的,因为两位亲属都没有表态,问就是“全凭雁帅做主”。雁来考虑到这么多诗人中,李贺和柳宗元的风格更接近李白一些,但李贺太年轻了,所以最后定了柳宗元。 李贺则是替她代写了祭文。 今日份的一碗水也端得很平呢。 …… 两场葬礼都结束之后,外面的玩家才被允许入场。 其实玩家一直在论坛上呼吁,他们也想给李白和杜甫添陪葬品,但是玩家的人数实在太多了,人人都添的话墓室根本装不下,所以雁来无情地拒绝了。 没了那些繁琐的仪式,也不需要等待走流程,玩家过来之后,在墓碑前献上供品,想磕头的磕头,想许愿的许愿,然后就可以走了,尽快给后面的人腾地方。 雁来等人也离开了首阳山,回到偃师县,她就拉着薛涛去找两位李娘子谈话。 这一次,两人的态度明显地动摇了。 也不奇怪,毕竟她们虽然是名人之后,但是父亲一生未曾入仕,过着布衣躬耕的生活,后来父亲去世,兄长失踪,姐妹俩失去依恃,只能嫁给农户,自然没有机会走出当涂县。 这是她们第一次看到外面的世界,看到大父的诗里写过的那些地方。 不走出来,根本不会知道世界有多大。 如果只有她们自己,这巨大的、陌生的世界只会令人望而生畏,缩回原本的小世界里。但现在,雁来的存在如同一个锚,让她们能够在这个世界里找到自己的位置,而不必继续随波逐流。 虽然动摇,但两人又始终不愿意表态,雁来也有些无奈。 这时薛涛忽然开口,“雁帅,郝主任好像在找你。” 雁来抬头一看,见郝主任确实就站在不远处看向这边,只得告罪一声,快步走了过去。 她没有意识到,但两位李娘子都察觉了,薛涛是故意支开她。 果然,雁来一走,薛涛就问,“两位娘子可是顾虑家人?其实,举家搬到洛阳也不费什么事。似我这般为雁帅做事,不仅每月都有俸禄,还能安排住处,我那些同僚都能养活一家人,你们自然也可以。” 两人不由微微睁大了眼睛,颇为吃惊地看着薛涛。 这话听起来太离经叛道了。 她们想过脱离如今的生活,想过自己能赚钱贴补家用,但是在她们的观念里,男人才是一家之主的概念仍旧是牢不可破的,可现在,薛涛用如此理所当然的语气,随意地颠覆了它。 “你们看看雁帅,看看天兵,以后的世道,与从前不同了。”薛涛却十分坦然,“两位好好想想吧。” 如果思考过后,她们依旧既不能放弃现在的家庭,又不能扭转如今的观念,那么薛涛觉得,她们确实不适合留在洛阳。 姐妹俩对视一眼,正想开口,雁来就回来了。 薛涛神色自然地问道,“出了什么事?” “说是有洛阳附近的士子过来祭拜两位先生,被天兵挡在了外面。”雁来又好气又好笑。 玩家倒也不是故意的,只是他们人数太多,占据了码头和道路,而且还有更多人源源不断地赶来,其他人根本挤不进来。 还是一个玩家看到他们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感觉怪可怜的,才主动上报。 雁来已经让郝主任安排玩家去接人了。 别人来一趟也不容易,至少比玩家难很多。 雁来说完,又看两位李娘子,“怎么样?你们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两人迟疑片刻,才道,“我们须得回去与家人商议一番。” 她们一直都知道大父是当世名士,但今日之盛况,还是远超她们的预料。到底也是自幼饱读诗书的,既然睁眼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又怎么能再回去继续装瞎子,留在村里种一辈子的地? 虽然没有立刻答应,但雁来已经喜出望外了。要是拒绝,还有什么好商议的? 她笑着道,“不急,慢慢想,慢慢商量。不如先携家人随我们去洛阳住上几日,熟悉一下。” …… 毕竟是祭拜李杜这样的千古盛事,除了还没走出新手村的倒霉玩家,所有能上线的玩家都来了。 就连在广西种甘蔗的人都回来了,毕竟冬天留在那边也没什么事。 只有那支想要步行前往美洲的探索小队还在路上,不过时间又过去了漫长的三个月,他们这会儿已经十分接近白令海峡。如果按照他们的计划,踏上美洲的土地就回来,那应该也快了。 所以趁着游戏所有玩家的注意力都聚焦过来,雁来顺势发布了新的更新公告,官宣接下来的大型跨年活动。 玩家立刻炸开了锅,论坛上的帖子一条接着一条。 之前说是不限制玩家进入游戏,但其实还是会限制他们在游戏里的活动范围,尽量做到不扰民。虽然号称有一千多万玩家,但实际上并没有对大唐世界造成太大的干扰。 这种情况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雁来和玩家都很清楚这一点。 有时候闲着没事,玩家也会在论坛水帖子,替雁来操心该如何让这么多玩家融入大唐世界。 怎么也没想到,雁来会直接搞出这样一个大型活动。 这次的主题活动着实有些大胆。 系统会将整个大唐划分成若干区域,玩家可以自由选择加入其中一个区域,整顿当地的各方面事务,包括但不限于澄清吏治、解放奴隶、取缔青楼楚馆、发展农业和工商业……等等。 活动期间将开启区域完成度排名,等活动结束之后,会按照完成度排名结算奖励。 简单来说,就是要让玩家彻底取代大唐官府对地方的掌控与管理,还要比比谁能完成得又快又好! 这步子大得玩家简直不敢相信。 所以彻底不用装了是吧?雁帅打算正式占领大唐了? 说是不敢相信,但是对于游戏官方的这种魄力,大部分玩家还是拍掌叫好的。 很多事情大家其实早就想做了,只是因为身在大唐,不能挑起天兵和大唐的冲突,又要遵守大唐的律法,所以暂时按捺住了。 但是这样一来,游戏玩起来多少有点束手束脚,不够爽。 明明游戏世界只是背景设定,玩家才是主角——这才是大家习惯的游戏模式。 现在总算是步入正轨了! 有人称赞,就有人质疑。 这次的活动确实很“游戏”,但是迈出的步子太大,玩家能给游戏世界带来太多的影响,未必就是好事啊!打破了现在这种岌岌可危的平衡,可能也会让这款游戏彻底失去特色。 尤其让人警惕的是,这次活动的环节设计就充满了强烈的游戏感。 以前大家经常吐槽这游戏的更新十分不稳定,有时候一个月连出两三次活动,有时候几个月不动一下,而且每次都没有预告,直接就把新活动端上来了,让玩家没有一点点防备。 但是,这不也正是这款游戏的魅力所在吗? 没有太多的套路,所以才显得真实——玩家的每一个举动都能引发不同的连锁反应,一切都是不可预料的,自然也不可能提前预告。 而这次的活动,却总让人感觉有点别扭。 玩家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篇都写着两个字——套路! 让人不由得回想起曾经玩过的无数款换皮手游,基本都是同一套玩法,换一个背景和世界观就端上来再卖一遍。要不是这游戏没法氪金,感觉下一刻就该弹出一个“首冲6元”或者“月卡礼包”之类的购买界面了。 甚至让人怀疑游戏是不是换了个主策划。 在论坛上潜水窥屏的雁来:“……” 还真就是换了策划。 或者说以前根本就没有游戏策划这种东西存在,现在才有了。 不是说这是非常成熟的商业化模式,更容易被玩家接受吗?怎么跟说好的不一样? 第202章 这就是一个被考科举做官耽误了的发明家啊! 【求助, 新活动选哪个地方比较好啊?】 主楼:楼主是刚出新手村的萌新,虽然在论坛云了几个月,但感觉还是有点懵懵的, 这个新活动该选那个地方啊? 或者有大佬组队吗?刚出新手村的萌新玩家求收留QAQ ——这种帖子果然都是用来钓大佬的,散了吧。 ——随便选都行吧,反正任务都是差不多的。虽然说是有个排行榜, 但两个月的活动时间, 怎么都能做完了。 ——emmmmm我归纳觉重点不是选哪里好,而是哪里还缺人。 ——建议是选你以后想要常住的地方,毕竟做任务的过程也是跟当地人相处和熟悉的过程, 这样以后定居也方便。另外就是尽量选择距离复活点比较近的城市吧, 来往会方便点。 ——说到这个,有没有人注意到,地图上悄无声息又多了几个传送点啊。 ——看到了看到了!扬州、江陵、广州和成都, 一口气开了四个! ——好耶, 这么一来,就差不多可以辐射全国了。 ——感动落泪, 终于不用每次都从洛阳开始跑图了, 江南水乡, 我来了! ——不是, 没有人好奇雁帅怎么做到的吗?之前开复活点好像都是要去当地还能开啊。上回我还疑惑呢, 她都去扬州了,居然没开复活点。没想到在这儿等着呢。 ——所以这是什么新技术吗?那能不能多来几个?还想回广西去继续种甘蔗的种田玩家真的伤不起, 每次想到要跑那么久的地图就懒得回城了,但是一直待在山旮旯里又真的很折磨啊!感觉自己都快成脱离了人类社会的野人了。 ——同求, 跑图真的很浪费时间…… ——估计是只开得起这几个吧,毕竟这回更新还升级了系统功能。 ——夸夸新功能, 超好用! ——什么什么,什么新功能?社畜今天还没来得及上游戏(让我康康.jpg ——增加了一个智能系统,可以辅助完成游戏里的各种操作,比如你射箭的时候打开,它会给你拉辅助线规划设计角度,你做饭的时候打开,它会提醒你什么食材该怎么处理之类的,感觉还挺好用的。 ——什么,这么智能了吗,吃惊!我就一天没上游戏,感觉有点陌生了。 ——哈哈哈,不过这些都是顺带的吧?我听大佬说,这个功能主要是野外生存、极限挑战和远洋航行什么的帮助会很大。 ——楼上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之前那支去探索美洲的队伍,是不是提过这个建议来着,终于实装了吗? ——笑死,新功能出得真及时啊,再不出我们都到地方了。 ——抓住楼上大佬!啥时候到的啊,怎么悄没声儿的,这么激动人心的历史时刻,不应该开个直播让大家一起见证吗? ——明天直播跨越白令海峡,大家多多支持! ——好好好,这个一定要支持。 ——我发现了,这个游戏对社畜是真的不友好,游戏玩不了也就罢了,直播也没法看(大怒 ——你们这跑题也跑得太远了,所以楼主还需要队友吗? ——要要要,大佬求带! 雁来刷完论坛,又打开活动页面看了一下。 吐槽归吐槽,但是玩家的游戏热情还是很高涨的,这会儿1453个区域都已经快满员了——新活动是按照大唐的行政区域来划分的,每个县算一个区。 为了避免人都集中在比较热门的地方,每个区都视本地的情况设置了人数限制,先到先得。 所以这此的活动任务确实不难完成。 毕竟大唐的县人口大部分也就两三万人的样子,少的可能只有几千。 这么多玩家,是真的能在当地为所欲为的。 而且套路有套路的好处,那就是玩家都知道该怎么搞。 活动开始之后,每个区域都开放了单独的聊天频道,所有玩家的动态都会在这里同步,同时大家也可以在这里商量行动计划。再加上任务设计得非常细致,能及时对玩家的行为进行引导,所以目前还没有出过什么乱子。 不过雁来也没有完全放心,关上系统面板,她换了形象,踏进复活点,下一瞬就出现在了某不知名小县城的偏僻街巷里、某处空房的屋顶上。 左右看看,确定周围没人,雁来才从屋顶上跳进巷子里,慢慢走出去。 刚走到街上,就看到好几队玩家正挨家挨户敲门,登记每一个住户的具体信息。 被敲门的百姓虽然看起来有些迷惑,但表情却看不出来抗拒,玩家问什么就答什么,还有健谈的人笑着追问他们登记这个有什么用。 雁来看得颇为欣慰。 这一年多的时间也没有白白浪费,正是因为大唐世界的原住民都已经习惯了玩家的存在,甚至产生了“天兵不会伤害我们”的认知,现在这些需要深入调查和了解的工作才能如此顺利。 要不然,多少是会出现一些冲突的。 虽然玩家也不怕冲突吧…… 正想着,不远处的玩家忽然转头朝她看了过来,并且发出疑惑的询问,“那边那个谁?你哪个组的,任务做完了吗,怎么在这儿闲逛?” 雁来:“……” 救命,最近好像不适合出来闲逛。 …… 当然,也不是没有玩家的行动根本没引来多少关注的地方。 那就是长安和洛阳。 整个长安城总共两个县,人口却有近百万,洛阳也是两个县,人口比长安少一点,但也有限。 要说几千上万的玩家扔进这里,溅不起什么水花,那是有点夸张了。毕竟当初使团五十个人,就给长安城带来了许多的热闹。 但是长安和洛阳本来就有很多玩家存在,所以增加的这些,确实很难引起太多的注意。而且本地居民都已经习惯了玩家时不时就弄出点事情来,所以现在他们的动作稍微大一些,也不显眼。 现在的长安城里,人们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朝臣们身上。 李纯让俱文珍将从漕运里拿过钱的官员的名单抄送每一个人,涉及到的人数太多,消息当然也不可能瞒得住,如今已经到处都传遍了。 其实这种事情,大部分人都知道它肯定会存在,但被爆出名单,又是另一回事了。 何况拿出这份名单的还是皇帝本人,又是让察事院的人亲自送上门的,收到的人如何能不惶恐?得知消息的人如何能不关注后续? 虽然涉及到的人数太多,皇帝显然也不可能一下子把这么多的官员全都处置了,但谁都不敢抱着“法不责众”的心态,不去理会。 尤其是在已经倒下了一个裴垍的情况下。 而这种时候,显然也不适合再到处找人托关系,打探皇帝的想法。 官员们只能惴惴不安地递上认罪的奏折,然后想办法联络同在名单上的其他人,商量该怎么应对——否认和狡辩是不存在的,负责调查的又不是察事院,是天兵。 谁敢说自己是冤枉的,天兵就敢给他公布证据,说不定还会更进一步,把除了漕运之外的事情也都查出来。 皇帝他们还能应付一下,天兵就完全没有办法了。 “能应付”的皇帝借着吴少诚去世为由,辍朝三日,任由下面的人惶恐了好些天,才对外透露了自己的要求。 三倍罚没。 能在限定时间内交齐者,便能降一级留用。 交不齐的会怎么样?皇帝没说,也没人敢问,但是大家心里都有数:你不愿意自己交,那就只能让皇帝来抄家了。 这钱砸锅卖铁、举债借贷也要交齐。 所以这段时间,京城的人着实看了不少热闹,都是为了凑钱惹出来的。 跟这个比起来,玩家的行动自然就无人在意了。 直到玩家完成了所有的登记工作,宣布接下来将进行一系列的整改,并且将具体的整改措施张贴出来,才逐渐有人意识到,这一次,不是小打小闹。 不过玩家本以为,最有可能引来反对的,应该是禁止蓄奴这一条,毕竟京城有钱人多,但凡是有条件的,家里都有一两个奴仆做事,这一条必然会极大地影响到他们的利益。 然而真正引发了激烈讨论的,居然是取缔青楼楚馆。 秋闱过后,各地都将今年的举人解送到了京城,等待明年二月的科举考试。 这些齐聚京城的举子,除了开诗会拓展交际圈,给当下声名卓著的才子以及可能影响到科举结果的官员权贵投献文章之外,最重要的活动就是去北里长长见识,体验一下偎红倚翠的烟花风月。 这也是进士科成为朝廷选士的主要渠道,且重才华而不重礼法带来的结果,娼妓文学亦是由此而兴盛。 所以玩家这一查封,就查出了好多待考举子。 寒冬腊月的,被人从屋子里搜出来扔到外面,这些人既丢脸又受罪,自然心下不忿,于是摇唇鼓舌,制造风力舆论,居然还真的弄出了不小的动静。 事情闹大之后,众人的注意力从朝廷官员的笑话上转过来,这才发现……哎?天兵什么时候又折腾出了这么大的事? 而且不止是在长安。 随着时间推移,各地的消息陆陆续续被汇总了过来,所有人才发现,这一次的行动不仅更深入、更彻底,而且规模也是空前的庞大。 但是意识到这一点,那些还想抗议一下的人反而偃旗息鼓了。 到底有多少天兵,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于这么多不同的地方,同时做到这么多事? 这个问题,没有察觉到的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哪怕经常看到天兵在周围出没,大家也都习惯了,可一旦意识到问题的所在,就让人禁不住毛骨悚然。 虽然目前只有距离比较近的地方送来了消息,但是稍加留意就能发现,这一回,天兵的是地毯式的行动,没有漏过任何一个地方。如果整个大唐都是如此,那么同一时间,究竟有多少天兵在行动? 几百万?还是更多? 每当他们觉得天兵带来的震撼已经足够大的时候,天兵又会用新的事实来刷新这种震撼。 相较于普通人的震惊,李纯反而显得过分淡定。 并不是说他对此早有预料,只是他已经学会了不去低估天兵的上限,那么他们无论做出什么样的事,都在可接受范围内了。 让李纯惊讶的是,天兵的行动居然如此迅速。 按照他的想法,雁来应该会用几年的时间,去潜移默化地改变这个世界,让它更符合她心中的标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简单、直接。 但是话又说回来,现在这种做法,其实更符合天兵的行事风格。 李纯不太确定,是雁来受了什么刺激,改变了想法,还是……民意裹挟了她? 不过他很快就放弃了思考。 是哪一种,对他来说并无分别。 李纯甚至都提不起召集朝臣来商议一下的兴趣。 再说现在也根本没法召集朝臣议事,毕竟其中有不少还在想办法凑钱交罚款。 想到罚款,李纯的表情舒展了一些。 这些钱都会被收入内库——户部是这一回的重灾区,一大半人都在名单上,没在的人并不是因为足够清廉,只是等级不够,在这种情况下,李纯不可能再将这么大一笔钱交到国库。 但不管怎么说,有了这些钱,接下来的一年就能稍微宽裕一些了。 再者,经此一遭,朝廷的威信固然遭到了沉重的打击,但是那些出身世家的官员,想来也会收敛许多。如此,新政所遭遇的阻力也会大大降低。 …… 新活动带来的影响还在持续不断扩散,并且永远不会消失。 但是芸芸众生之中,终究还是有些人游离在这样的氛围之外,只埋头做自己的事情。 扬州城内,程异正在测试自己刚刚制作出的新工具。 这是一辆造型有些古怪的车,乍一看像是一架水车,或是一辆纺车,但是又有可以活动的车轮,能够推着走动。 程异推着车,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车上拉出长长的篾条,这动静很快就吸引来了几个路过的玩家。 几人趴在矮墙上看了一会儿,终于有人忍不住问,“这是在干什么?” 程异抬头看去,见是天兵,也不奇怪。 天兵从不知见外为何物,不闯进别人家的屋子里,是他们的底线,至于院子……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没有任何私密可言,那当然是可以随便进的。看到感兴趣的、没见过的东西,他们更是绝不会放过,非要追问出个所以然来。 好在程异这时候也已经测试出了初步的结果,正满心兴奋,想找人分享。 天兵这一问,算是戳到了他的痒处,程异便将车推到他们面前,介绍道,“这是一辆丈量步车。” 而后滔滔不绝地介绍起了这辆车的结构、用料以及运转原理。 玩家听得有点晕,“等等等等……你就说是用来干什么的就行。” “可以用来丈量田亩。”程异指着那些拉长的篾条道,“这上面标了尺、步,能够轻易读出阔长,而无需牵绳量尺,多耗人力。” 说完还立刻读出篾条上的标记,并且迅速心算完毕,报出了这处院子的亩数,以作证明。 “所以说……”玩家盯着那辆个头着实不小、怪模怪样的车,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这就是个超大号的卷尺?” 她这么一说,其他人也瞬间明白过来,“就说怎么感觉有点熟悉呢。” 实在是这辆车太大了,她们印象中的卷尺都是巴掌大的,这要是程异自己不说,谁能联想到啊? “卷尺?”程异重复了一下这两个字,感觉倒是比“丈量步车”简洁明了。 而且他也听出来了,天兵口中的卷尺,应该并不是车的模样,规模也小了很多。所以这步车还可以再简化缩小,变得更加轻便? 程异一手扶着丈量步车,陷入了沉思。 但天兵没有不打扰人思考的美德,好奇地问,“你研究这个做什么,朝廷清查田亩的工作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程异回过神来,无奈地道,“说是清查田亩,其实大部分都是照抄原本登记在黄册上的数据,只有不在册的那些,才会现场丈量,且测量的结果也未必准确。” “为什么?” “因为如果每一户的土地都重新丈量,所花费的人力物力和时间就太多了,朝廷等不了,陛下等不了,百姓们其实也等不了。”程异摇头叹息。“何况连测量用的绳尺也标准不一,又如何能丈量出精确的田亩数?” 既然难以精确,那就没必要费这个劲了。 “绳尺的标准都不一样?”玩家吃惊,并且觉得难以理解。 但事实上,这种情况在古代其实很常见。 手工制作的器具,难免会有误差,你差一点我差一点,可能最后就会差很多。民间传说里那种奸商以大斗进、小斗出的故事,就是在这样的土壤上产生的。 对程异这种对数字更敏感的人来说,这样的情况有些难以忍受。 所以清查工作结束了,他却总觉得有些不足,琢磨来琢磨去,就造出了这台车,想着就算不用来清丈,也总有能用得上的地方。 “人才啊!”玩家赞叹了一声,然后发出灵魂质疑,“既然民间的绳尺标准不一,那你怎么能确定你这个卷尺,哦,步车,它测出来的结果就是准确的呢?” 程异转过身,面朝着西北方向拱手道,“每年中和节,宫中都会赐大臣、方镇、勋戚尺,谓之‘裁度’。” 这其实更多是一种寓意,因为大臣、方镇和勋戚都是替皇帝管理天下事务的人,但确实也算是官方颁布的标准度量。 永贞革新只持续了短短几个月,程异其实从来没有得到过宫中的赏赐,但是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好不容易一腔热血有了用武之地,他总想做得更好。 正当他逐渐陷入某种伤感的情绪之中时,忽然又听到玩家兴奋的声音,“好了!” “怎么了?”另一个玩家问。 程异也随之看了过去。 那个玩家激动得脸上都出现了红晕,“嘿嘿嘿,我刚刚去反馈了一下,很快我们的任务里就能加上丈量田亩这一项了!” 反馈成功,她也获得了一笔额外的奖励。任务增加,又会有新的奖励。 什么叫双赢啊! 天兵要丈量田亩?程异微微惊讶,但又很快平静下来。 也好,若是让天兵来做这件事,必定能做得更加精细,也算是一件好事,只是可惜了他的步车…… 这个念头才刚刚在脑海中浮现,又听天兵问,“程先生,能不能把你这个步车授权给我们用?” “授权?”程异有些疑惑。 “就是同意让我们制作并使用的意思,我们可以付钱的。” 程异疑惑的其实并不是授权的意思,而是天兵应该有比这个步车更好用的“卷尺”,为何还要用它? 让玩家来说,那当然是因为步车一看就比卷尺好玩啦!看上去只是换了个样子,但是很多玩具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不过程异没问,天兵自然也不会回答。 程异回屋取出了丈量步车的所有设计图纸,交给玩家,“能用得上就好,不必付钱。” 玩家没想到他这么严谨,欢喜地接过来一看,顿时感觉很奇妙。 因为图纸画得十分标准,跟现实里的设计图差不多。 普通人对中国画的印象就是写意、水墨,好像古人不会写实似的,但是这些图纸证明,古人什么都会,只不过对他们来说,这是工匠用的东西,跟画技不是一回事。 收起图纸,玩家看向程异的视线都不一样了。 这就是一个被考科举做官耽误了的发明家啊! 在古代,这样的人才比诗人更难得。 实在是儒家思想太造孽,人人读书都是为了修身养性、立功立德、出将入相、治国理家……也不知道耽误了多少理工科的人才。 如此想着,玩家不由得诚恳道,“钱还是要付的。程先生,除了这个丈量步车之外,你还有别的发明创造吗?” 第203章 ——西南去长安一万八千里。 “三、二、一——出发!” 随着一声发令, 五个玩家如同疯狗出笼,嗷嗷大叫着从山顶冲了下去。 尽管脚上还踩着自制的滑雪板,但很显然, 在场五位没有任何一个接受过滑雪训练,就连专业的雪道也未必会滑,更不用说这种纯天然的野雪了。 所以轰轰烈烈冲出去没几秒, 众人就以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姿势栽进了厚厚的积雪里。 好在雪本来就厚, 他们穿得更多,也摔不坏。 爬起来继续冲! 弹幕已经快笑疯了。 ——笑死,这就是你们特意开直播给我们看的仪式感吗? ——把我的感动还给我啊喂! ——不愧是玩家, 果然帅不过三秒。 ——本来有点遗憾自己没在现场, 现在感觉没在也挺好的…… ——呜呜呜,只有我一个人想去滑雪吗,感觉好好玩啊! ——楼上你清醒一点啊, 能滑雪的地方多了去了, 你确定要选最难去的地方吗? ——滑雪来我们大东北啊!我们已经快打到通辽了,西边是大兴安岭, 北边是小兴安岭, 东南是长白山, 总有一款适合你! ——而且雁帅复活点都开到锦州了。 ——什么?我马上就来! 弹幕越扯越远的时候, 游戏里的五位玩家也已经滚下了最后这片山坡, 来到了开阔的平地上。 不远处就是他们今天要穿越的目标,白令海峡。 天气并不算好, 但举目望去,能够隐约看到海对面的陆地, 也不知道是错觉还是海市蜃楼——毕竟白令海峡最窄的位置,也有几十公里。 打开地图校准了一下位置, 确定方向没有跑偏,五人才再次出发。 冰面上走起来很容易打滑,尽管已经提前在鞋底绑了枯草,他们走起路来依旧是小心翼翼的,镜头从上方俯瞰,仿佛五只歪歪扭扭的笨企鹅,时不时就会一个出溜,摔得四脚朝天。 “感觉这冰面不适合走路,更适合坐冰车。” “你拉,我们坐?” 没人说话了。 今天的任务并不算轻松,他们得留出更多的体力赶路。 虽然看起来有些笨拙,但几人赶路的速度其实并不慢,只是距离太远,周围的环境又太单一,走半天好像都没什么变化,渐渐的直播间里也没什么人说话了,只时不时飘过几条弹幕。 ——我要瞎了,满眼的白,感觉走半天还是在原地。 ——说真的,你们不觉得这种环境还挺恐怖的吗?四野一片白茫茫的,没有任何人,根本找不到任何能作为标记的山石草木,我隔着屏幕看直播间都忍不住心慌。 ——本来觉得游戏里能开挂,走过去也没多难,现在看看是真的难!他们居然真的坚持住,走到了,挺厉害的。 ——走一天两天的当然没多难,但他们可是在野外一直走了小半年。反正就算是游戏里,我觉得我也做不到,还是等雁帅的复活点开过去了再去旅游吧。 ——感觉这里可以专门开通一条旅游路线了,肯定很受欢迎。 ——那必然的,你知道葱岭那边已经打算复刻盘龙古道了吗?活生生的靠路线带飞当地经济的例子啊!真的绝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大佬想出来的,把双行道改成单行道, 看直播的玩家各有各的事要忙,但也不介意挂着一个直播间,见证这最后一段路。若是得空了,就来里面聊几句,话题与直播完全无关,但气氛却很和谐。 几位主播时不时停下来休息,吃东西补充体力,也跟直播间的观众们互动一下。 时间就在这片纯白中流淌,不知不觉,前方出现了不一样的颜色。 “啊啊啊啊啊啊啊!”一个玩家尖叫出声,立刻拉回了所有观众的注意力。 “总算快到了!” “半年了!这垃圾日子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放我回家!!” 玩家一边大声喊着,一边朝着视野中有颜色的地方飞奔。 正所谓“看山跑死马”,眼睛看到了和路快走到了是两回事。所以跑着跑着,玩家也发现不对劲了,但是气氛已经渲染出来了,这会儿停下来多尴尬啊,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跑。 得亏是玩家体力好,虽然启动得稍微早了点,但在他们力竭之前,总算靠近了另一边的陆地。 最后几步路,跑在最前面的那个玩家是直接扑过去的。 当身体接触到坚实的地面时,她的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呜”声。 其他队友也陆续在她身边躺了下来。 玩家翻了个身,仰面躺着,头顶的天空是一种灰蒙蒙的蓝,但她还是忍不住说,“真美啊……” “是啊。” 司羿是最后一个走过来的,他没有躺下,而是将背包放下,开始翻找。 “老大,你干啥呢?”一个玩家问。 司羿没有说话,翻出了被折叠得整整齐齐,仔细收藏在背包底部的布料,转过身的时候,才突然抬手将它展开。 直播间内外同时爆发出了“啊啊啊”的尖叫声。 那是一面红旗。 虽然是红底唐字旗,但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看到这面旗帜,却还是让人忍不住热烈盈眶。 ——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他怎么这么会! ——呜呜呜呜呜呜呜好感动。 ——我就不一样了,我是激动!恨不得下楼跑个一百圈庆祝一下的那种! ——楼上跑的时候开个直播,我去给你计数。 ——至此已成艺术。 司羿将旗帜挂在登山杖上,准备将它插在地面上时,躺着的玩家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等等等……别插这里啊,也太不醒目了,咱再坚持一下,爬到山上去怎么样?” 说着身体在地上咕涌了几下,艰难地爬了起来。 其他人虽然感觉身体里一点力气都没了,但听到这个建议,也都慢吞吞地跟着坐起身。 队友们有这样的精神,司羿当然不反对。 他们将背包和随身物品留在这里,继续往上爬。 也许是少了几十斤的负重,也许是心里有了希望,又也许是因为这座山实在不高,所以虽然是爬山,但这段路走起来反而没有想象中的艰难,轻轻松松就上来了。 山并不高,但是回头望去,还是有居高临下之感。 司羿将旗帜插好,五个人排排站在猎猎红旗的一侧,望着他们来时的路。 “是不是该说点什么?” “是啊。” “说什么?” 所有人对视一眼,都有点尴尬。 还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啊,这种时候一句话都憋不出来。 一个玩家戳了戳旁边的人,“你说。” 旁边的人又戳了旁边的。 一个戳一个,最后一个玩家转过头,发现身边已经没人了,顿时有点茫然。 “说点什么呢?”她自言自语,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然后,在脑子疯狂运转的过程中,也不知道哪根筋顺利搭上了,她往前一步,双手拢在嘴边做喇叭状,朝下面喊,“阿廖沙——别害怕——” 这不其他人的DNA都跟着动了,所以下面一句,是所有人异口同声喊出来的,“火车在上边停下了!他一笑天就亮了!” 然后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停不下来。 天光似乎都在这笑容里明亮了一些。 ——啊啊啊这真的是艺术了! ——靠靠靠,本来在干活,被这句炸进来了。 ——真的好感动啊,这一幕感觉完全不输于电影。虽然是在游戏里,但是那种人类永远在前进,前方永远有希望,太阳每一天都照常升起的感觉拉满了! 爬山的时候感觉还能挤出一点力气,但这么笑了一场,反而把力气耗光了,五个玩家在山上坐了下来,静静地望着前方。 不知过了多久,司羿开口,“回去了。” “可以回去了?” “感觉像做梦一样。” “就这么走吗,总觉得有点草率了……” “是啊,在路上的时候恨不得下一刻就到地方,到了立刻回去。但真的要回去了,还有点舍不得。” 玩家你一言我一语,抒发着此刻的感慨。 但继续留下来似乎也没什么意思。之前赶路的时候还好,这会儿停下来的时间久了,被山上的风一刮,已经有点透心凉的感觉了。 所以几人还是打起精神,准备下山了,他们的背包还放在下面。 不过要走的时候,一个玩家回头看了一眼迎风招展的旗帜,不由迟疑地道,“这个旗帜,放在这里很容易损毁吧?” “是啊。”其他人闻言,也跟着担忧起来。 这毕竟是他们来过的证据,要是被毁坏了多可惜?这里又没法定期过来更换。 “我有一个主意!”X2 两个玩家对视一眼,又同时开口,这回说的内容不一样了,但意思却是一样的。 “封狼居胥!” “勒石燕然!” 刻在石头上的文字,虽然也无法永不磨灭,但能保存的时间显然要比布料制作成的旗帜长久得多。 众人一听,立刻就来了兴致。 这也算是咱种花家的传统异能了,古人就喜欢干这种事,甚至留下了那么多的成语,难得有机会效仿,当然不能错过。 “那还是得下山。”司羿说,“我们的工具都在包里。” 分出了两个人下山去取工具,剩下的人则在山上散落开来,寻找合适的石头。 其实这样的石头在海边还挺好找的,甚至还可以挑拣一下。因为僵持不下,最后还是让直播间观众投票,选出了准备刻字的那一块。 石头长得有点不规则,表面有很多风蚀剥落的痕迹,所以在刻字之前,还要把它收拾一下。 虽然在场五个玩家没一个会做石匠,但也能凑合用,很快他们就将准备刻字的这一面石壁清理一新。 然后新的问题来了。 刻个啥呢? 这么庄重的事,总不能刻“XXX到此一游”吧? 直播间的观众也在七嘴八舌、插科打诨地出招,最后还是施青青突然冒泡,给出了一个大家都觉得很不错的建议。 ——还记得游戏开服之前发的那个宣传PV吗?第一个镜头就是长安开远门外那块写着“西去安西九千九百里”的石碑,现在还有很多玩家过去打卡的。 ——我去,什么神仙call-back! ——这个好这个好,我喜欢这个,特别有感觉。 “确实不错。”一个玩家点头,“所以我们写西去长安,呃……这里距离长安多远来着?” 不过这个问题难不倒可以联网的观众们。 就算网络上搜不到,自己找个地图,尺子一量,大概也能估算出来了。 ——差不多九千公里,一万八千里。 ——长安两万里! “西去……”司羿顿了顿,看了一眼地图,说,“西南吧,西南去长安一万八千里,确定就写这个?” 直播间内外都是一片确定。 司羿拿着刀,正准备动手,又忽然停下,“我的字不好看。” 好歹是要流传很久,被无数人看到的石碑,字太难看也会很尴尬的。 “我来吧。”一个玩家举手,“我读书的时候经常负责班里的黑板报,在黑板上写大字都是先描边再填实的。我感觉刻碑应该也差不多,先描个样子出来,就不用担心凿歪了。” 没有能用来描边的笔,众人干脆现场生了一堆火,等烧出木炭就能用了。 该说不说,不愧是出过黑板报的,她没有一上来就动手,而是先将整块石壁划分成均匀的十块,然后再在每一块里描出一个字。 甚至还贴心地在石壁靠下的位置空出了一点地方,用来写他们的名字。 立碑肯定是要写名字的! 为了刻这块石碑,几个玩家又在这里住了几天。 最后的成果不能说很好看,但至少是端端正正的字。再用黑色的炭笔描一遍,就非常醒目了。 ——西南去长安一万八千里。 …… 果然,搞完了仪式感,再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时候,几个玩家虽然还是有些留恋不舍,但已经就完全没有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了。 “美洲,再见!” “洛阳,我们回来啦——” 说上一句话时,眼前还是一片北国风光、雪山连绵,海面冰封。 下一句话出口,眼前就出现了恢弘富丽的宫殿,络绎往来的玩家。 嘈杂的人声入耳,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有玩家正在往周围的树上悬挂红色的灯笼……一切都是如此鲜活,一切都是如此热闹,让远离人群半年之久的几个玩家鼻子都忍不住酸了一下。 终于回到人间了! 令人感动的气氛并未持续太久,耳畔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拉回了所有人的思绪。 同时,一股熟悉的甜香弥漫开来。 “啊啊啊,爆米花!”一个玩家已经迫不及待地走出复活点,循着香味的来源飞奔而去,“这才是人应该吃的东西啊!” 其他人连忙跟上。 他们其实并不饿,但是确实很久没有吃过像样的食物了,至于零食,那更是只能想想。 虽然下线的时候可以补偿性地多吃一些,但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爆米花的摊位就摆在皇宫门口——自从天兵天天在这里进出之后,皇宫也不像之前那样高高在上遥不可及了,由玩家带头,越来越多的人跑到这里来摆摊,形成了一个颇为繁荣的市场。 炸爆米花的机器是传统农村大集上常见的那种,一个长条形的铁罐,将材料放进去密封好,架在火上转着圈炒个十几分钟,打开盖子的瞬间空气涌入,就会发出巨大的响声,同时接触空气的炒米也会膨胀成米花。 ——没有玉米,稍微有点遗憾。 不过美洲都到了,玉米还会远吗? 跟现实中一样,卖爆米花的摊位附近围满了小孩子,是毫无疑问的古中国掌管孩子的神。 这些都是在宫里编书的那些文士家的孩子,因为家里离得近,口袋里也有零花钱,所以简直把这里当成了他们的基地。而这群小孩子的领头人,正是柳和娘。 刚开始搬到老师家时,和娘还很不习惯。 不过没多久,她就发现了有一个细心体贴的女性长辈的不同。虽然老师也跟阿爷和十叔一样,每天都要去宫里当值,却还是会替她梳头,给她买新的衣裳首饰,给她绣荷包……这些都是和娘从前未曾感受过的。 而跟家人最不一样的,是老师很鼓励她走出家门去交朋友,而不是做一个饱读诗书的淑女。 所以短短两个月过去,她身上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变得更自信、更明理,也更有主见。刚开始,只是薛涛后来收的几个学生每天跟着她,但不知不觉间,周围的小孩子都开始听她的话了。 嚼着新鲜出炉的米花,几个玩家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 “要过年了啊!” 去年过年的时候,雁来本人还在赶来长安的路上,自然也没有组织起像样的新年活动。今年玩家取得的成就比去年更多、更大,眼看一切都已经步入正轨,当然要好好庆祝一下。 哪怕大部分玩家都在忙着做任务,也会稍微抽出一点时间过来帮忙筹备。 再加上洛阳如今又聚集了可以说是全天下最会读书、最会作诗,当然也最会炒热气氛的一批人,各种花样自然不会少。 有大唐传统的习俗,也有朝廷从前的旧例,更有玩家带来的丰富玩法,这个年自然过得热闹又喜庆。 挂灯笼,贴春联,宰年猪,熏腊肉,打糍粑,包饺子,舞狮,舞龙……只要能想得到的项目,都被玩家搬了过来,极大地丰富了仍在起步阶段的新年民俗活动。 其中最受文士们青睐的,是贴春联。 这个时候过年还只是在门上挂桃符辟邪,要到五代后蜀孟昶时,才会出现第一幅对联——新年纳余庆,佳节号长春。 大唐才流行起来的律诗,尤其是五言八句的律诗,就是因为大唐科举以此为考题,各种诗会游宴又都需要即兴创作,才迅速风靡起来的。 对对子的很多标准,本来就是从律诗之中化出,两者可谓是异曲同工。 而相较于需要组织铺排、全篇相应的诗歌,对联显然更简洁、更适合现场发挥。所以一经创造,立刻风靡文人圈,一直火到后世。 对完对联,还能将之写下来贴在门上,随时欣赏,就更是一件赏心乐事了。 所以这几天,大家都暂时放下了手上的工作,聚在一起写对联。 需要张贴对联的地方实在太多了,不说他们自己家里,就是宫里这么多的房门,都贴一遍也是不小的工程。 本来这样的活动,应该是没雁来什么事的。 但也不知道是哪个玩家从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习俗,说她身为领导,应该给下属们赐福。于是别人写对联,花样翻新、条条不同,雁来就在一边反复写那个“福”字,写到最后人都麻木了。 于是她也开始推陈出新。 一个福字写出一百个样子。 结果反而更受欢迎了,就连那些跟天兵没有太多来往的东都官员,也都主动过来求字。 雁来也给写了。 天兵现在几乎是明牌,而朝廷也拿他们没有任何办法,那下面的人就不用太紧张了。 所以以郑余庆为首的这些东都官员,也都很想得开,雁来到了洛阳之后,他们虽说没给天兵帮什么忙,但也没捣乱,一次都没找过存在感,只当自己是个隐形人。 如此双方相安无事。玩家才能如此顺利地将洛阳当成自家大本营来经营。 现在他们来求字,未尝不是一种示好,雁来自然不会拒绝。 …… 跟洛阳比起来,长安的新年就是另一种气象了。 李纯的心情很不好。 去年因为天兵突然冒出来,年就过得不太安生,从上到下都没什么心情庆贺。 本以为今年会好些,结果今年更糟。 赶在过年之前,名单上的官员们基本都把罚款给交上了,算是将这事翻了篇,但到底还是给朝廷带来了不少负面的影响。再加上天兵突如其来的大动作,更是让朝堂上下气氛沉闷。 也有人提议,越是如此,就越是应该庆祝一番,去去晦气。 若是放在从前,李纯或许就答应了。 没有人会喜欢这种低迷的气氛,就算是粉饰出来的太平,至少看着是太平的。 但这一年经历了太多事,李纯的心态从一开始的想回避矛盾,到之后的想要粉饰太平,再到彻底不装了大家一起完蛋……这番心理变化不可谓不剧烈。 然而这对天兵有任何影响吗?没有。 这让李纯很痛苦。 他若是锋锐一些,或许可以像父亲那样豁出去拼一把,若是软弱一些,也能够像祖父那样苟且偷安,或者干脆愚笨一些,看不清当下的困境,自然就无需忧虑不甘。 但偏偏他都不是。 李纯不怕困难,但他无法接受失败,却又找不到成功的办法。 他就这样不上不下地吊在半空。 不过也正是因为看清楚了自己的处境,他才没法再伪装和自欺。 所谓的热闹一番、去去晦气,除了浪费钱之外还有什么用处? 但李纯的心情再怎么糟糕,也肯定比不上一个人,那就是回鹘使者。 李纯一开始只是打算晾一晾他,但后来事情太多,就直接把人给忘了。回鹘使者找四方馆、鸿胪寺和礼部的官员催促了很多次,都没有任何用处,只能一直滞留在长安,心情是一天比一天糟糕,一天比一天焦虑。 尤其是玩家开始新活动之后,消息传来,得知天兵的人数又增加了许多,回鹘使者更是绝望。 如果说之前还有希望通过武力威慑迫使大唐让步,那现在就完全没有可能了。 不,之前其实也没有机会,要不然,他也不会一直被晾着不搭理。 想到这一点,回鹘使者反而冷静了一些。 他之前着急,是因为想要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但确定真的没有办法,他反而没必要火急火燎的。 毕竟他人都已经不在回鹘了,正所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他只要设法留在大唐,不管两边之后是打是和,是什么样的结果,他都能置身事外。 当然了,他不能一直以“回鹘使者”这个身份生活在大唐,那太尴尬了,但也不是没有办法。 于是,在发出最后一封情报,完成了自己身为使者的责任之后,他就找到了自己的朋友,那个在大唐颇有实力的粟特商人,请求对方为他准备一个新的身份,并且在关键时刻接应他。 按理说,这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 但当回鹘使者说出这个要求时,他的朋友却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玩家虽然看着咋咋呼呼,做起事情来却是滴水不漏,有系统辅助,他们已经用最短的时间清点完了整个长安城的人口,连谁家养了一只狗都尽数记录在案。 这是之后推行其他政策的基础,也是玩家对地方形成有效管理的根基。 所以现在,粟特商人想要凭空捏造出一个人来,让回鹘使者用这个身份在长安正常生活,难度可想而知。 之前还能冷静的回鹘使者顿时慌了,“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恐怕很难。”粟特商人也是叹气。 他们这些胡商什么生意都做,而且做得很大,其中有很多,即便以大唐的律法来看,也是在打擦边球,比如高利贷和奴隶贩卖。 大唐的政府也陆续出台过一些政策来限制他们,但终究还是有漏洞可钻的,何况规定是规定,执行规定的却是人,而人总会有弱点,对于掌握大量财富的胡商来说,要打通关节太容易了。 但现在,这些都是天兵严防死守的地方。 天兵或许也有弱点,却绝不是他们这些商人能掌控的。 回鹘使者听了他的分析,顿时面色灰败。 但很快他就打起精神,咬咬牙摘下帽子,从发髻里取出了一块比他的手指还要粗的红宝石,递到粟特商人面前,“我的兄弟,只要你能替我想到办法,解决眼前的困难,它就是你的了。” 胡商喜欢珠宝,而且总是收藏有很好的珠宝,这是大唐人尽皆知的事。 粟特商人本来就是河中诸国的贵族出身,又通过经商聚敛无数财富,丝绸之路上的所有货物都会经过他们的手,得到好东西的机会自然很多。 但即便如此,看到这块红宝石,粟特商人的眼神还是直了。 ——有些宝物能通过交易买到,有些却不能,而这块宝石无疑就是所有得到它的人都会用心珍藏,绝不会轻易出手的宝贝。 要不是落入了现在的困境之中,恐怕回鹘使者也不会舍得拿出它。 “大唐的身份很难获取,但如果只是帮助你离开长安,改头换面,并非没有机会。”粟特商人很快下定决心,对他道,“你可以先去吐蕃人的地盘,然后再以新的身份回来。” 使者咬牙答应了。 趁着年底,大唐这边的官府比较懈怠,就连天兵也更愿意回洛阳而不是留在长安,粟特商人还真想办法把人送出了长安城。 离开了长安,从北边的朔方一直到蜀中的西川,都是大唐跟吐蕃的边境线,虽然也有军队镇守,但毕竟不是所有的军队都是天兵,轻轻松松就能找到空子。 而在吐蕃的地盘上,也生活着不少回鹘人,想要改换身份非常容易。 因为马上就要过年,所有人的心思都不在工作上,回鹘使者闭门不出的事也没有引起任何注意,等四方馆的人反应过来时,年都过完了。 元和四年就在这样的纷纷扰扰中结束。 第204章 群臣请立太子! 除夕夜的团圆饭, 雁来是跟郭昕一起吃的。 虽然李纯才是她的正经亲戚,但想也知道,好不容易过个节, 皇帝不会想要见到她,他们之间也没什么情分可言。 倒是郭昕这个义父,在雁来创业(x)初期给予了最大的支持, 要不然, 说不定还会有更多的波折。 郭昕回到长安之后,出于各方面的考虑,跟郭氏的往来并不多。虽然没有正式说过, 但这就算是分房了, 除了祭祖的时候他会去之外,平时都各过各的,团圆饭自然也不会在一起吃。 虽然玩家几乎不会让这座武威郡王府冷清下来, 但雁来能来, 郭昕还是很高兴的。 想象中的两个人对坐着吃饭的冷清场面,自然也是不存在的, 玩家差不多把这顿团圆饭弄成了一场小型宴会, 不仅有丰盛的食物, 还有各种歌舞表演。 有种现场观看春晚的感觉。 说到宴会, 其实按理说, 除夕之夜,身为领导应该宴请属官的。 但是雁来觉得, 除夕还让人来应酬,有点太魔鬼了, 那跟上班有什么区别? 不过宴会还是要办的,文士们都是头一年到洛阳, 须得安抚人心,而且玩家也喜欢这种热闹的场合。 雁来跟郝主任商量过后,将宴请的日期定在了初三。如无意外,以后就会成为定例。 这样假期就是纯粹的假期了。 大唐没有守岁的习惯,郭昕又上了年纪,虽然喜欢热闹,但精力往往跟不上,很快就开始困倦了。 雁来察觉到了,便起身告辞。 郭昕送他出门,到了门口,雁来想了想,还是问道,“义父想不想搬到洛阳去住?” 郭昕一愣,但很快就明白了雁来的意思。她和天兵都更喜欢洛阳,以后肯定会经常留在那边,虽说雁来走复活点,往来长安也很方便,但各方面都是不一样的。 不过他迟疑片刻,还是摇头道,“罢了,我年纪大了,只想留在长安养老。” 对于去国离乡四十多年的郭昕来说,哪怕如今的长安已经变得陌生,也仍然是他的故乡。他怕去了洛阳就回不来了,最后客死异乡。 雁来自然不会强求,只是心里有些感触。 柳宗元算什么亲缘淡薄?她才是真的亲缘淡薄。 但现代人的想法到底跟古人不同,雁来已经习惯了离别,习惯了远行,家人和亲情本来就只占据了人生很小的一部分,会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来抢占她的时间和精力,让她无暇去留恋那些。 只是在这样的日子里,难免会生出几分惆怅。 沉默着回到洛阳,郝主任忽然提议道,“雁帅要不要出去走走?” 雁来闻言,抬头朝宫门所在的方向望去。 虽然她没有在除夕夜举办宴会,但今晚的洛阳城依旧很热闹,玩家折腾出了不少娱乐项目,站在这里都能听得见外面的嘈杂喧哗声。 但雁来最后还是没去凑这个热闹。 成年人早就已经学会接受孤独,甚至是享受孤独。比起置身在人群中,用热闹冲淡那一点寂寞,雁来更愿意独自品尝它。 郝主任观察了一下她的脸色,见她并不勉强,才放下心来。 雁来回到住处,惊讶地发现以白真珠为首的亲兵小队成员居然都在,不免有些诧异,“你们怎么没出去玩?” 她这支亲兵小队,用得上的时候实在不多,但白真珠等人还是一直在努力抓住所有机会为她服务。这回她们也是跟着李贺等人一起来的,其他人都返程了,她们却留在了洛阳。 今晚雁来去长安,自然是不方便带她们的,便让她们出门去玩,没想到人都在家里。 白真珠道,“已经去过,回来了。” “不好玩吗?” “好玩的。”白真珠语气坦然,“但这些东西体验一二就行了,不可沉迷。” 其余人点头附和。 雁来看着她们,心下也有些感慨。 哪有年轻人不喜欢玩闹的?她们如此自律,是因为还没能从过去的生活之中走出来。 她很能理解这一点,毕竟玩家带来的变化太多太快,让人应接不暇,普通人不会多想,因为天兵带来的都是好事,但这些并非在和平中长大的人,反而无法轻易信任,于是停在原地举步不前。 也是她的疏忽。 雁来进了门,回头朝她们招手,“进来吧,咱们说说话。” 屋子里烧着炕,雁来换了家常的衣服,回来时白真珠等人已经在炕桌上摆满了各种瓜果零食。 众人围坐在炕桌边,雁来拿了一个橘子在手里慢慢剥,这是玩家秋天的时候存下来的,特意留到过年,运到长安洛阳来卖,也往她这里送了一筐。 雁来对吃橘子一般,但却很喜欢剥开时它的气味——那么多的经典款香水有柑橘做主调,也是有道理的。 她一边剥,一边用闲聊的语气说,“现在西域已经太平了,也跟大唐恢复了联络,你们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几人下意识想说“我们跟着雁帅”,但想想这一两年来她们跟着雁来的时间,这话也实在说不出口。她们是亲兵队,但除了刚开始那段时间,后来几乎没有履行过这份职责。 现在雁来这么说,就是想让她们找其他的出路。 可是她们能做什么? 几人互相对视,都有些茫然。 她们是将门之女,又是在战乱之中长大,从小学的就是武艺,如今不打仗了,雁来也用不上她们,她们也想不到还能做什么了。 雁来一看,心下更加内疚。 其实这种情况是很普遍的,经历过战乱、看惯了死亡的人,在面对困难的时候能够展现出非同一般的坚韧,但回到和平的生活中,面对着普通人,反而会找不到自己的位置,陷入迷茫。 这不单是白真珠等人的问题,而是整个大唐即将面对的问题,需要官方出手干预,帮忙安置和善后。 她之前疏忽了,不过现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就从这几个自己穿越之后就认识的女孩开始好了。 雁来这样想着,手上将剥了皮,连橘络都全部细心撕去的橘瓣分给其他人,又重新拿起一个开始剥,口中说道,“你们学了这么多年的武艺,总不能白费了。虽然不打仗了,但维持地方治安也需要人手。你们可愿意为维护洛阳的安定和平出一份力?” 她思来想去,也只有这样安排了。 有了玩家打下的基础,应该不会再有人想不开犯事了,至于那种无法杜绝的小偷小摸,白真珠等人完全能够应付。 人有事情做,就不容易茫然了。 而她们接手了这些重复冗杂的工作,玩家也能轻松一些。 若她说别的,白真珠等人或许还要犹豫一下,生怕自己做不来,但维护治安,那就很简单了,几人异口同声地应道,“我们愿意!” “好,那我让人安排一下,等过完年就开始上岗吧。”雁来笑着点头。 先让她们试试,若是一切顺利,以后各地藩镇的驻军就可以依此办理——现在玩家已经全面接手大唐的地方事务,那这就是他们的责任了,不能丢给朝廷,也不能任由藩镇乱来。 正好等玩家搭好了框架,具体的事务也需要有人去做。 雁来目前的打算是,军队保留一小部分作为常备战力就够了,剩下的可以依照个人素质分别转到消防、武警、治安等机构,实在连这些也不能胜任,那就回村种地吧,不愿意种地的就去给玩家打工。 如此一来,众人各有去处,就不会沦为流民匪寇,引发新的治安问题了。 武职方面这样就差不多了,文职方面的改革也同样迫在眉睫。 所以说着过节要多休息,打算好与孤独寂寞为伴的雁来,最后又度过了一个忙碌且充实的夜晚。 …… 元和五年正月初三。 雁来的宴会还是摆在了西苑。不过天气太冷,没法举办露天的宴会,只能借用苑内的宫殿。 要说这场宴会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就是部分玩家也收到了邀请。 之前玩家也参加过宴会,但也只能说是参与,反正玩家想凑热闹,雁来肯定不会拒绝,但深究起来,还是算不上是正经的宾客。 这一回却是雁来亲自写了请帖,宴会上有她们一个座位。 雁来手下这两套系统,实际上倚重玩家的地方还多一些,当然不能只犯了只重视文学之士,不理会干实事的人这种错误。 虽说这一切对玩家来说都是游戏体验,只要有任务,他们就会去做,但是体验也有好有坏,上回新请的策划被挂在论坛上骂,也让雁来意识到,大部分玩家来玩这款游戏,可不是为了获得跟传统游戏一样的体验。 还是按照她自己的野路子来吧。 反正受到邀请的玩家把请帖晒到论坛之后,反馈还不错。 收到邀请函的并不只有那些名声在外的大佬玩家,也有一些大家都没听过,但确实为游戏做出过贡献的普通玩家。 比如建议雁来卡bug开洛阳复活点的,在广西种甘蔗的,从中亚带回了油菜种子的,提议将西苑作为动植物园对普通百姓开放的……最近的一个是献上了丈量步车,并且给主题活动增加了新任务的玩家。 也有完全没整活,纯靠卷把人物等级、技能熟练度、功勋值和声望值刷得很高的。 总之,游戏可比现实公平多了,只要做出了贡献,就必然会被看到。 所以其他玩家在羡慕嫉妒恨之后,游戏的热情也重新高涨起来,争取明年也能列席宴会。 宴会的一切自然有玩家去筹备,雁来需要做的就只有到了时间换上新衣服去出席,以及……给所有人发红包。 不过这个倒是很简单。 又一年过去,天兵铸造的、原本只在秦州一代流行的代币,早就已经随着玩家的踪迹流通到了整个大唐。对于很多人来说,天兵的信誉显然比朝廷更高,所以新货币的接受度也很高,已经跟开元通宝混用了,在大额交易里,更是彻底取代了铜钱。 掌握了铸币权的雁来自然不会缺钱花。 也不用担心新的货币会冲击大唐的经济,毕竟这个世界又多了一千万玩家,本来就需要增发更多货币。 所以雁来的压岁钱,发的也是这种新的代币。 硬币不方便装在红包里,所以都是用红色的布袋盛放,袋子上绣着吉祥如意之类的文字,是跟西域那边的工厂定做的,所有参加宴会的人人手一个,包括小孩子。 雁来的宴会,一向都是要求所有人带上家属的。 宴会上虽然也有歌舞表演助兴,但绝无半点狎昵暧昧的氛围。 虽说玩家已经执行过一轮严打,取缔了各地的青楼楚馆,也消除了奴籍的存在,将豪门富户家中的奴仆改成了雇工,但是社会的惯性是巨大的,很多陋习即便到了现代也无法彻底杜绝,何况是古代? 所以这种事情私底下肯定还会存在,雁来和玩家能做的,也就是一边倡导新风气,一边做好严格管控。 至少现在,洛阳的公私宴会上,已经没什么靡靡之音,更不存在让歌姬舞姬劝酒之类的事了。 领到了沉甸甸的钱袋,众人惊喜之余,都有些不安。 按理说,逢年过节,应该是他们这些做下属的孝敬雁来,但雁来之前就明言不会收礼,他们也不敢再送。结果现在又收到了赐钱,而且是全家都有,着实让人惭愧。 毕竟他们的待遇本来就已经很好了,衣食住行所需的各种物品大都有发放,虽然没有仆役,但是浇花种草、洒扫庭院乃至浆洗衣服之类的活计,都有人上门完成,根本没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 也正是因此,洛阳宫外面的市场才能如此兴盛。 当然了,会不安的只有原住民,玩家是完全没有这种感觉的——新年活动会掉落惊喜福袋不是很正常吗? 所以他们的袋子里还有惊喜——其中一枚硬币印的不是正常的字和花,而是按照今年的生肖,印了虎字和老虎的图案。 以后每年都印一次,会不会有玩家为了集齐一整套而拼命做任务? 雁来期待着,十二年后的今天,仍然能见到在场这些人。 …… 新年过后,朝廷开印的第一天,李纯就扔下了一个大炸-弹。 取消免课户的一切优待,皇亲国戚、公卿大臣、勋贵宦官乃至寺庙道观,全部都要一体纳税。 有田的纳田稅,没田的纳户税。 其实这事虽然一直捂着,但要说众人一点准备都没有,也不至于。 从皇帝要清查天下户口田亩的时候,很多人心里就已经有了隐隐的预感——国家财税不足,就只能开源节流。 节流暂且不提,能开源的地方朝廷这些年来都已经压榨得差不多了,茶税、酒税都是安史之乱后新增的。如今那些乱七八糟的苛捐杂税已又被天兵取缔了,朝廷没法在小民身上继续想办法,就只能收大户的税。 但是他们都觉得,皇帝会保守一点,先试探一下大家的反应,没想到他那么干脆,直接一刀切了。 不过很快就有人反应过来了。 以前朝廷并不是不想收这个钱,很多次的改革其实都隐隐有这样的趋势,只是最后往往因为各种各样的阻力没法执行,政令也成了一纸空文。 但是现在情势不一样了。 这税虽然是朝廷收的,但却等于是被天兵逼迫着收的,因为不收朝廷就没钱运转。 所以皇帝当然不会有什么顾忌,毕竟真要闹起来,冲突的双方不会是皇帝跟大户,而是天兵跟大户。 想明白了这一点,众人都没脾气了。 要是去年朝廷清查田亩户口那会儿,出台这个政策,他们说不定还会反抗一下,就算是砧板上的鱼也要弹几下,何况他们?但现在……几百万的天兵已经彻底完成了对整个大唐的管控,他们就算想行动,也很难组织起来。 再说,朝廷的税率已经被天兵压到一个很低的数字,为了这一点钱去冒险行动,也显得很傻。 想来想去,除了老实交税,好像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也有人后悔,早知如此当时清查田亩的时候,就稍微保留一点了。不过这种后悔很快就被打破,因为过完年之后,天兵也开始清丈了,而且这回他们可不是像朝廷那样,拿着黄白册的底本泛泛而查,而是要将每一块土地都测量过去。 说实话,如果是朝廷清查,就算想要这样精细测量,也很难做到。毕竟很多土地都长得奇形怪状的,就算测量出了边长,要计算出田亩数量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大唐这片土壤就培养不出多少算学人才,科举中的算科也只在国初时举办过几次,后来就名存实亡了。 但天兵有什么做不到的? 最后一点侥幸也被打破,这场本来应该引来无数动荡的改革,居然就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之中推行了下去。 但是这些权豪大户也不是好欺负的,对付不了天兵,还对付不了皇帝吗? 很快他们就拿出了自己的报复手段。 在税收改革的诏书经中书门下发布,送往大唐各地时,也有一封奏折经过中书门下,送到了李纯的案上。 群臣请立太子! 皇宫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筛子,在太医公开给李纯诊治之后,虽然脉案是保密的、在场的人也封了口,但李纯差点中风的消息还是传开了。 要说现在最能戳李纯心窝子的事,除了天兵之外,大概就只有这个了。 让一个身体已经不行了的皇帝册立储君,就像是所有人都在盼着他赶紧死一样。 李纯确实气得够呛。 他之前不敢让身体的异样露在别人眼中,担心的就是这个。 这些权豪、高门、大户,都是与国同戚的存在。但与国同戚,不代表与李纯这个皇帝同戚,换一个皇帝,他们仍旧风光无限,说不定还能靠着拥立之功更加风光。 所以一个失去了掌控力的皇帝,会被毫不留情地抛弃。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李纯看到奏折,就是眼前一黑,惊得仇士良连忙要去叫太医,但还没走出门,就被李纯拦住,“回来,朕无事。” “大家……”仇士良有些不安地叫了一声。 李纯面色沉沉。这时候叫太医,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他被他们的奏折气出了个好歹? “朕无事。”他又说了一遍。 虽然他的语气还是淡淡的,但仇士良的心却是猛地跳了一下。 他想了想,觉得这也算是个好时机,便咬牙道,“大家宵衣旰食、日理万机,想是累着了,不若到太液池去走走,歇一歇精神。” “也好。”李纯现在确实没什么处理政事的心思了。 吴锋和另一个亲卫队长守在门口,见皇帝要出行,便迅速率领卫队跟上。 仇士良客气地朝他们点头。 李纯对自己的安全很看重,昼夜都要人守护,所以亲卫队的人又扩充了一些,如今有八个队长每天轮流带队当值,两人一班。 俱文珍手里虽然还有一部分兵权,但内卫和察事院是完全独立的两个体系,宦官管不到亲卫队身上,又因为皇帝看重他们,只能对他们更客气。 仇士良每每想到这一点,心情都不怎么好。 从前的左右神策军护军中尉多风光,武将见了他们都要跪下磕头的,如今好不容易轮到他上位,却要跟这些武夫平起平坐。 好在莽夫就是莽夫,有勇无谋,谅也长久不了。 到了太液池,李纯才发现,这里竟是一片花红柳绿的春日景象,不由讶然,“这是怎么回事?” “大家凑近些看。”仇士良笑眯眯地道。 李纯继续往前走,离得近了,才发现这写并不是真的花树,而是用绢帛扎的假花、假叶,点缀在树枝间,若是不靠近了,还真难辨真假。 “好精巧的心思,是你想出来的?”李纯转头看向仇士良,目光不辨喜怒。 仇士良像是没有察觉到他的不快,笑着点头道,“年前清点库房时,才发现还有不少没用上的布料。白放着可惜了,但都是陈年旧物,又不好拿来裁衣裳了,糊窗户也稍嫌笨重,奴婢琢磨来琢磨去,就琢磨出了这个法子。” 顿了顿,又道,“反正布料是现成的,让闲着无事的宫人们裁剪编织,也不花费一文钱。大过年的,大家瞧着也欢喜些。” 听说不花钱,李纯的脸色果然就缓和了许多。 至于让宫人们加班加点赶工扎这些假花假叶,他并不认为有什么问题。 …… 见李纯有了游览的兴致,仇士良便在前面引路,领着他继续往前走。 很快李纯耳畔就听到了清越的琴声,又往前走了几步,才发现是几位嫔妃正在歌舞自娱。 李纯脚步一顿。 他已经很久没有临幸后宫嫔妃的兴致了,一看到她们就会想到天兵,什么样的美人儿也就都失去了吸引力。 仇士良察觉到了他的停顿,立刻绕路避开了前方的嫔妃。 这些嫔妃其实是跟他约好的,毕竟费时费力扎了这么一片花树,将气氛烘托得这么好,只用来欣赏多可惜。后宫嫔妃想要得幸,仇士良想取悦帝王,双方是一拍即合。 但陛下既然不想亲近嫔妃,仇士良便当机立断抛弃了这些盟友。 等走远了,他才道,“大家恕罪,奴婢不知此处有人。” 李纯也不至于真的跟他计较,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仇士良松了一口气,又道,“前方有一处水榭,大家就在那里暂歇如何?” 李纯答应了。 到了地方,这里已经布置妥当,烧着炭火,垂了围障,也备了茶酒点心,跟在屋子里一样的暖和舒适。要赏景时,便将那一面的围障卷上去。 皇帝特意出来放松,自然不可能只是赏赏景,仇士良又道,“梨园弟子近来排了几出新戏,可要宣他们过来助兴?” 李纯自无不可。 不一时表演的人就到了。 这时候还没有出现戏曲,大唐人人说的“戏”,指代的范围很广,歌舞、杂技,专门讲故事的俗讲和带有表演性质的参军戏、傀儡戏之类,都包括在其中。 这一两年,皇帝不喜欢大开宴会,宫中的伎人俳优也少了露脸的机会,今日终于被宣召,自然拿出了全副的精神。 见李纯看得欢喜,神情逐渐放松下来,仇士良就朝下面使了个眼色。 下一个登台的是俗讲。 俗讲本来是佛教僧人为了宣扬佛教,将佛经中的经典编成通俗故事,以说唱结合的形式对大众宣讲,不过很快就掺杂了很多汉魏六朝以来的志怪小说的内容,使得趣味性大大增加。 道教一看,这人都被佛教拉过去了可不行,于是也开展起了相关业务。 为了提高竞争力,僧道甚至会亲自登台扮演仙佛。 有了竞争,俗讲行业立刻就兴盛起来,不断推陈出新。 不过这种表演形式出现在宫廷里,确实还是头一回,所以李纯听得认真,很快就沉浸在了那些神奇的故事之中。 但听完了,他心中又不免有些怅然若失,忍不住问仇士良,“神仙之事,真邪,假邪?” 仇士良心下暗喜。 皇帝身体不好,就很留意佛道,他看在眼里,早就有心要借此邀功,可惜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今日总算是等到了。 面上却是故作为难道,“奴婢愚钝,不敢言此。大家若是有惑,何不召集天下僧道,寻其中修行有成者,向他们求教?” 李纯有些意动,但很快又摇头道,“大张旗鼓,恐惹人非议。” 这个“人”,指的自然是天兵。 仇士良立刻跪下,“奴婢愿为大家分忧,暗中寻访有道高人。” 第205章 “天兵跟大唐的皇帝,可不是一条心。” 一件事情发生, 带来好结果的同时,可能也会产生一些负面影响。 比如天兵的存在,固然是给大唐带来了很多新风气, 让底层百姓的日子好过许多,却也损害了高门大户的利益,与此同时, 更是让封建迷信有了更加蓬勃的土壤。 天兵都出现了, 那仙佛之事又怎么会是假的呢? 好在百姓也不傻,或者说,就算是再傻的人, 被骗的次数多了, 也会自然生出警惕心。所以普通人多半都有种朴素的实用主义,感觉有用的才会信。 他们就算要信神仙鬼怪,肯定也是优先相信身份已经得到了认证, 并且真的有神异之处的天兵呀! 遇上了事, 与其拜不知道灵不灵的野神,不如去求天兵。 再加上玩家对这种宣扬封建迷信的活动, 那是见到一个拆穿一个, 所以在民间, 他们倒也没有掀起太大的风浪。 但终究还是有些人的心愿见不得人, 当然更见不得天兵。 而人心只要有了漏洞, 自然会滋生出魑魅魍魉。 所以野神淫祠并未绝迹,反而在暗地里发展得更加兴旺。 不过小老百姓都懂的道理, 这些人更明白,所以这种信, 也是将信将疑,除非能像天兵那样能拿出死而复生之类的神迹来, 要不然大家心里还是有所保留的。 不敢不信,但也不敢全信……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仇士良虽然对李纯说的是替他寻访高人,但其实,他早就已经私底下调查了解了不少,也和一些人接触过,感觉他们有些用处,这才敢在李纯面前开口。 要不然,许诺了又找不来人,岂不是让皇帝觉得他没用? 李纯答应了。 其实按理说,天兵就在那里,他真要寻仙访道,也该近水楼台才是。 但李纯是不可能在这件事上信任天兵的。 他也不认为天兵会传他真正有用的真诀道法。 虽然同意了仇士良的提议,李纯对这件事其实也是持悲观态度。 天命若是站在他这一边,世上就不会有雁来了。 但是天上的神仙那么多,雁来在传闻中也不过是一个天神的女儿,总不会所有的神仙个个都跟她有渊源,站在她那一边。所以李纯到底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或许能求到真仙。 总之,他的想法是混沌的、迟疑的。 如果可以,他当然也希望能找到真仙,不求长生久视,至少能身体康健,可是在内心身处,又怕自己终究没有那个缘法。 不去找,就能始终保持那一线希望。 若是找了而没有找到,或是找到了却没有用,那岂不是说,他李纯当真只是个凡夫俗子? 当然这些念头李纯本人或许没有剖析得这样明白,只是本能地回避。 但是仙佛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他那点根本没有掩饰的渴望落在有心人的眼中,自然有的是人愿意主动帮他达成心愿。 宦官能始终得到皇帝的信任,说穿了不过是四个字:投其所好。 皇帝爱美人,他们就献美人,皇帝爱金银,他们就送金银,皇帝好奢侈,他们就修宫殿,皇帝想要游宴,他们就劝他去打猎、巡幸……绝不会像那些文官一样喋喋不休,反复劝谏。 现在皇帝想要求神问佛,他们当然也要想帝王所想,急帝王所急。 仇士良只不过是离他最近,所以动作也最快的那一个。 或者说,他从来不是一个人。 所以仇士良鼓动皇帝,主动提出可以暗中寻访高人这件事,能瞒得住外臣,却瞒不住内廷,该知道的人都在第一时间得了消息。 梁守谦恭恭敬敬地站在俱文珍面前,问道,“俱公,我等可要设法阻拦?” “阻拦?为什么要阻拦?”俱文珍不解地问。 梁守谦比他更加不解,“那仇士良狼子野心,蛊惑陛下,我等自然要劝谏陛下,使圣聪不至于被蒙蔽……” 他越说越小声,终于停了下来,因为俱文珍一直在用一种很惊奇的视线盯着他。 “倒是忘了,你是良胄入仕。”俱文珍喝了一口茶,似笑非笑道。 梁守谦顿时脸色涨得通红。 大唐的宦官权势极大,自然成了许多人眼中的青云之路、终南捷径,所以宦官得势之后,就可以娶士族之女为妻,收养义子、援引族人亲友和同乡入宫,发展出大大小小以家族为主的宦官势力。 一些底层的士族官宦子弟,若是科举无望,或是迫于生计,就会借由姻亲的援引入宫做宦官,这就叫良胄入仕。 俱文珍是如此,梁守谦也是如此。 因为是士族子弟,读书明理,进宫之后又有人扶持,升迁自然十分迅速。 梁守谦入宫不过十年,以三十岁的年纪,就坐到了枢密使的位置上。 要知道,二十九岁的白居易才刚刚考中进士,还是同科之中最年轻的那一个。 但宦官就是宦官,走上这条路,就脱不了“幸进”的名声。 俱文珍这么说,显然是在指责他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是宦官,不是文官,更不是宪臣,劝谏皇帝的话,哪里轮得到他来说? 不过梁守谦的行事确实不像一般宦官那样张扬,机敏又缜密,也难怪皇帝倚重。 见他如此,俱文珍就长叹一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道,“圣聪哪有那么容易被蒙蔽?仇士良能做成此事,说明这就是圣心。陛下想做的事,我等听吩咐就是。” 就像当初仇士良能到御前侍奉,就是因为皇帝要收他俱文珍的权。 “难道陛下吩咐俱公去做这件事,俱公也会应承吗?”梁守谦有些难以接受。 撇开天兵不谈,民间的“有道高人”都是些什么成色,他又不是没见过。历来好求仙问道的帝王,有几个结局能善了的? 俱文珍笑道,“为什么不会?我不仅要办,还要办好。” 他看着梁守谦,意味深长地道,“我们这些家奴,只需按照主子的意思办事就是,不需要替主子拿主意。” 这话居然是从俱文珍口中说出来的! 这位当年可是带着宗室、文臣和武将去延英殿,逼迫先帝写下了禅位诏书。 圣心…… 梁守谦忽然明白,为什么在拥立之中做出了最大贡献的俱文珍,却在新帝登基之后遭受冷落、处境艰难了。 这一刻,他心中的震动无以言表。 虽然梁守谦表现得不明显,但是他这一辈的宦官,提起俱文珍当初的战绩,谁心下不羡慕呢? 所以后来,吐突承璀想要扶持澧王李恽上位,重现俱文珍当年的风光,却是梁守谦技高一筹,拥立穆宗登基,诛杀澧王与吐突承璀。 他也是唐朝宦官之中少有的身居高位、权倾一时,却能得善终的。 可是现在,俱文珍告诉他,那是圣心。 …… 雁来一手抱胸,一手握拳抵在唇边,打量着站成一排的白真珠等人,半晌才道,“总感觉差点什么。” 今天是白真珠等人上岗的日子,这是过来向她辞行的。 从今而后,她们就不再是雁来的亲兵,不能住在宫里,自然也就不方便随意进出了。 本来几人想到这里,都有些鼻尖发酸、眼圈发红。 正是感性之时,忽然听到雁来这么一句,愕然之余,那一点伤感也跑没影了。她们互相打量着,又低头去看自己,都没看出有什么问题。 这时张云敏刚好过来送文件,见状便好奇地问,“这是在做什么?” 雁来就拉着她站在身边,问道,“你有没有觉得,她们身上少了点什么?” “没有吧?”张云敏迟疑地说。 “没有吗?”雁来皱了皱鼻子,但还是放下手道,“那好吧。桌上有给你们的礼物,过去看看。” 几人这才转头看向桌上一字排开的锦盒,没想到雁来还会给她们准备礼物。 打开一看,盒子里装的是一柄佩刀。 虽然玩家对武器的需求已经降低了很多,但西域那边的冶炼工坊并没有放弃这方面的研发,只不过转向了高精尖路线,时不时就会有样品送到雁来这里,她也用不上,想着她们要去工作了,就从仓库里找出来这几柄刀。 “哦,她们今天就去治安署当值了对吧。”张云敏反应过来。 “嗯。”雁来点头,见几人珍惜地将佩刀挂在腰带上,突然一拍巴掌,反应过来了,“我就说是少了点什么!” 众人都看了过来。 雁来说,“你们没穿制服。” 应该说,这个因为几人而临时成立的治安署,各方面的配置都不完善,根本就没有制服这种东西。 “对对对!”张云敏也意识到了盲点,“是该定制一身制服,我这就让人去安排。” 制服除了看起来帅气和整齐之外,最主要的是增加辨识度,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官府的人。 “不止她们需要,之后陆续成立的其他部门也需要制服。”雁来说,“先找人设计吧,做得好看点,又体现出区别。” 这可是门面,不能含糊。 张云敏连连点头,掏出小本本将这事记上。 设计制服和量体裁衣都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完成的,白真珠等人向雁来告辞,就出门上班去了。 雁来这才转头问张云敏,“今天有什么事吗?” “哦,”张云敏回过神来,递上手中的文件,“长安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回鹘使者失踪了。 ” “回鹘使者——”雁来微微一顿。 张云敏本来只是调研办一个普通的文职人员,但因为第一个抽到了号,就成了郝主任在游戏里的秘书,现在也是历练出来了。 她一看雁来的样子就知道她已经把这种小人物忘光了,便提醒道,“去年九月,回鹘派遣使者前往长安完成绢马贸易,有天兵跟回鹘使者发生了冲突,皇帝趁机要求重谈绢马贸易,再加上雁帅的要求,朝廷那边就一直晾着人没理会,谁知过完年,就发现人不见了。” 雁来想起来了,并且有些吃惊,“从九月一直晾到过年吗?” 张云敏点头,表情也有些古怪,“恐怕是接二连三的事情太多,朝廷也顾不上他们了。” “朝廷也是支棱起来了,都敢晾着回鹘使者了。”雁来不由感慨。 张云敏笑道,“那还不都是雁帅给的底气?”知道她们不会不管这事,当然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雁来摆了摆手,没有认下这份功劳,而是若有所思地道,“也是因为回鹘那边一直没有行动吧,看来回鹘国内的问题挺大的。” 不然早该出兵了。 “是啊。”张云敏道,“郝主任刚才还说呢,雁帅这一招拖延时间用得好,将回鹘的矛盾和弱势彻底暴露出来了。” 雁来:“……”没错,这确实就是她的用意,绝对不是完全忘了这件事。 她本来只是想抻一抻回鹘人,帮着李纯谈个好价钱的。当然了,这力肯定不是白出的,既然大唐觉得马太多了买来没用,那就换成牛羊嘛,也能丰富一下餐桌,另外羊毛、皮革、药材、矿石什么的也都可以交易。 西域出品的各种羊毛织物已经开始在大唐境内售卖,很受欢迎,尤其是入冬之后,人们发现这东西用来御寒最好,而且物美价廉,不像是皮草和贵价的丝棉,一般人根本穿不起。 市场前景如此广阔,但是西域的羊毛产量却很有限,哪怕加上葛逻禄的地盘也是供不应求。如果能把跟回鹘的贸易渠道搭建起来,从以畜牧为业的回鹘人手中进货,自然是双赢的好事。 ——双赢,指雁来赢两次,从回鹘进口羊毛,再将成品织物卖给回鹘。 哪里想到事情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所以人跑哪儿去了?”雁来有些好奇地问,“我们这边有线索吗?” “应该是收买了一个胡商,对方帮他离开了长安。”张云敏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不过我们也只是猜测,并没有确切的证据,人具体去了哪里,暂时还没有查到。” “他图什么啊?”雁来不能理解。 “估计是察觉到了天兵在大唐境内的动作,觉得自己已经跟天兵结了仇,不能善了?”张云敏猜测着。 不然这仗还没打起来,也不至于现在就跑。 但话又说回来,等真打起来了,他再想跑也没那么容易。 这么一想,这人不仅灵活,也很有决断。 不过张云敏一点都不同情对方,他们当时是在长安城外的官道上拦路抢劫,才跟玩家起了冲突。要是被拦住的不是玩家,而是普通百姓,不是只能任由他们为所欲为? 雁来也不是真的关心回鹘使者的心理历程,笑了笑就把这事搁置了。他但凡还在大唐境内,玩家就能把人找到,找不到的话就是逃出国去了,那暂时就不用管他。 她问道,“那这事朝廷打算怎么办?” “他们想必也有些无措,所以发来了公文,问雁帅的意思。”张云敏笑道。 雁来这才打开了手里的文件。 该说不说,她到现在还是不适应阅读竖排的繁体字,而且还是文言文。好在朝廷也从玩家这边学了一些东西,如今的公文都有标点符号了,要不然更难。 但雁来也没打算改革这个,这既是大唐特色,也是传统文化,还是让玩家来适应吧。 看完了文书,雁来又在结尾处看到了郝主任的建议。 ——继续拖延,以俟回鹘生乱。 连回鹘使者自己都不看好回鹘,着急忙慌地跑了,可见那边情况是真的不太好,再拖一拖,应该就会有结果了。 …… 回鹘确实有点坚持不下去了。 李纯只不过是年过得没滋味而已,回鹘却是年都没法过。 虽然一个是畜牧业,一个是农业,但是回鹘的情况跟大唐也差不多,贵族和大户不断兼并小草场和普通牧民,而他们又是不需要纳税的,顶多是像大唐的藩镇一样,给可汗上贡一些财物。 如此,牙帐这边的税自然就收不上来。 每年卖给大唐马匹,拿到绢帛,然后再转卖到中亚各地,已经成为了回鹘牙帐最大的收入来源。 给大臣和贵族的赏赐,供养直属于可汗的军队,乃至于维持可汗奢侈的生活……都依赖于这笔进项。 所以没了这笔钱,回鹘这个年过得乱七八糟,不仅没有任何喜庆的氛围,甚至还爆发了不少武力冲突——真的死了人的那种。 那些原本还能压制住,勉强维持着表面平衡的矛盾,一下子全都爆发了。 但是回鹘可汗曷萨特勤,这个才十四岁的孩子,别说是压制下面的大臣和贵族,调和矛盾了,他连矛盾到底是怎么出现的,谁嘴里说的才是实话,都没法分辨出来。 好像每个人说的都有道理,每个人都真的吃了亏受了委屈,都在等着他这个可汗给他们做主。 曷萨特勤本来就不懂国政,也没有人期待过他去处理国政,所以这一次,他也理所当然地选择了逃避,直接吩咐几位大相去处理。 然后……几位大相就打起来了。 听起来很荒谬,但当初咸安公主和滕里可汗相继去世,滕里可汗又没有子嗣,回鹘国中就已经爆发过一轮激烈的争斗。 最后是死伤太大,又分不出胜负,几方势力才选择了暂时压下矛盾,握手言和,共同推举了曷萨特勤这个傀儡上位,而他们自己则占据相位,掌握真正的实权。 矛盾从来没有真正消失,只是因为还有共同的利益,所以才能勉强按捺住。 但现在,大唐突然变得硬气,拒绝完成约定好的贸易,那份他们能够共同分享的利益消失了,曷萨特勤这个傀儡也就失去了意义,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当然要重启争斗。 不过曷萨特勤并不在意这些。 他还不明白这样的争斗意味着什么,能看到的只有自己眼前的困境。 现在最让他为难的是,不管是国库还是他的私库,都拿不出能够供养直属于他的军队的钱粮了。 尽管上次曷萨特勤做出了明智的选择,并没有把库房里的粮草拿去支援自己的好朋友阿尔斯,但是那点粮草本来就有限,到了新的一年,却没有新的钱粮拨下,下面的将士自然都开始闹腾。 回鹘民风彪悍,军队里自然也都是真正的骄兵悍将。 别看他们在大唐的时候烧杀抢掠、无所不为,看起来很不做人,其实他们在国内也一样会这么干。 所以当可汗足够有能力压服他们,能够带领他们取得一场又一场的胜利、抢到越来越多的战利品时,他们就是世界上最锋锐的军队。但是上位者一旦表现出怯懦和无能为力,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背叛。 所以曷萨特勤很急。 他不懂别的,但知道这支军队才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是自己能够维持身为可汗的尊严的基础。 但面对这样的情况,他想不出任何办法,最后只能去求助舅舅安允合。 安允合也在等曷萨特勤来求他。 在几位大相的争斗之中,他能稍占上风,除了实力之外,最重要的就是身为可汗母舅的这个身份。 但是这还不够。 他要将曷萨特勤这个傀儡可汗彻底掌握在自己手里,让他除了依附自己别无选择——用汉人的话说,这叫“挟天子以令诸侯”。 而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所以见到曷萨特勤,他立刻表现出一直以来的和善与细心,鼓励他将自己所面对的困境说出来,然后当仁不让地表示,为可汗分忧是他身为大相的分内之事,他很愿意出这笔钱,但是自己手里也没有这么多。 曷萨特勤反而松了一口气。 虽然这就是他的目的,但他真怕舅舅开口就是“这钱我出了”。 曷萨特勤不懂政治,但是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吃亏受委屈了,那肯定有人在说谎。好处不会消失,必定有人得到了,只是在他面前假装没有而已。曷萨特勤不希望那个人是舅舅。 再说,如果这钱由安允合来出,那这支军队到底是听命于可汗,还是听命于大相呢? 不过这口气没能完全松开,就又提了起来,忍不住问道,“难道连舅舅也想不到办法吗?” 要是没钱,他怎么办? “办法倒也不是没有。”安允合面色凝重地说,“只是很难办啊!” “舅舅先说说是什么办法。”曷萨特勤立刻催促。 事情要是不难办,他也不会来找安允合了。不管怎么说,既然有办法,总要试试。 安允合便道,“可汗可知,我们回鹘与大唐这笔绢马贸易,是怎么来的?” 这个曷萨特勤当然知道,“是大唐内乱时,请求我国出兵,事成之后,以此为酬谢。” “不错。”安允合道,“这是大唐皇帝亲口许诺的,如今却出尔反尔。可汗若是能陈兵大唐边境,质问大唐皇帝,事情说不定还有转机。” “这……”曷萨特勤瞠目结舌,“国中如今乱成这样,如何出兵?” “可汗有所不知,就是因为乱了,才能出兵。”安允合笑道。 自古以来,游牧民族转移内部矛盾最好的办法,就是对外发动战争。 能抢到足够的战利品,自然能缓解国内的困境。要是万一打输了,多死点人,活下来的也可以重新划分国内的资源,平息矛盾。 曷萨特勤还是有些迟疑,“但不是说大唐如今有天兵……” 他接收到的所有消息,都是在说天兵的强大、神奇,回鹘的军队再精锐,又怎么可能打得过天兵呢? “是啊。”提到这个,安允合脸上也露出了几分阴霾。 不过他到底是思维惯性,并不觉得天兵真的能威胁到回鹘。毕竟中原的军队再怎么扩张,其实也是有限的,距离太远,他们没法获得补给,就会放弃了。 所以最差也就是远遁千里,逃到天兵鞭长莫及的地方从头再来。 再说,也不一定会到那个地步。 “天兵跟大唐的皇帝,可不是一条心。”安允合说,“如果我们能设法说服天兵站在我们这边,或者至少保持中立,这一仗便还是我们回鹘占据优势。” 曷萨特勤眼睛一亮,“这……有可能吗?” “为什么没可能?”安允合一脸自信地道,“可汗别忘了,天兵的主人是智慧可敦的女儿,也是我们回鹘的公主。” “对啊!”曷萨特勤恍然大悟,心头的压力顿时都松了几分。 安允合心里可没有表现出来的这么自信,雁来到了安西之后,一次都没有跟回鹘这边联络过,谁知道她对回鹘究竟是什么想法。于是又连忙道,“光是靠这个不够。想要让天兵不干涉这件事,还要给出更多的好处。” 这个曷萨特勤倒是可以理解,他点头道,“自当如此。不过,我们要给出什么样的好处,才能打动她?” “可汗以为呢?” 曷萨特勤眸中闪过一抹犹豫,他其实对这个不太有概念,但又不愿意当着舅舅的面承认,毕竟自己才是可汗。所以他迟疑着,还是道,“不如召集诸位大相一同商议?” 这话本来没什么问题,因为以前国事都是这么处理的,而且曷萨特勤每次说出这句话,所有人就都会满意。 但今时不同往日,安允合现在希望可汗只依赖自己,听到他这么说,心下顿生不快。 可是出兵这种事,本来也不可能只靠他跟曷萨特勤商量就决定。安允合想要借助这场战争削弱政敌的势力,就要从各部抽调更多的兵马,跟其他人商量也是必须的。 所以他很快收敛起情绪,点头道,“便依可汗所言。” 几位大相也有段时间没有聚在一起议事了,听说可汗相召,还以为是安允合的阴谋诡计,差点就要拒绝。还是安允合提前想到了,让人暗中透露要商议的是什么事,他们才答应前来。 到了牙帐,听安允合说完了整个计划,众人也从一开始的质疑,到最后感觉可以一试。 出兵大唐来转移矛盾,这个大家都能想到,没什么稀奇的。但是跟那位安西大都护拉关系,让她站在回鹘这一边,确实是安允合第一个想到的。 之前怎么就没注意到双方还有这层亲戚关系呢? 只是很快,商议的进度又卡住了。 觉得可以一试是一回事,但是要让这些人主动割肉,又是另一回事了。 总之好处可以给、也应该给,但让他们出,不行。 本来这种情况也应该是从国库出钱,虽然现在国库没钱,但等打赢了不就有了吗? 安允合都气笑了,以为那位雁帅像他们的可汗一样好糊弄吗?凭一句空口许诺就会答应他们的提议?打赢之后的战利品可都是从大唐来的,那天兵为什么不自己去打大唐呢? 但再生气也要出来主持大局,毕竟这事是他推动的,成功之后他也能得到所有的好处。 安允合的注意力都放在政敌身上,所以没有注意到,黄金王座上的回鹘可汗此刻并没有听他们的对话,而是正在神游天外。 曷萨特勤有自己的想法。 自从被提醒,如此强大的天兵的主人其实是回鹘的公主,他就不由自主地在心里产生了一些幻想,然后基于这些幻想,对雁来产生了亲近感。 所以此刻,他自然而然地冒出来一个念头。 如果能说动天兵站在回鹘这一边,那有没有可能让天兵来为自己作战呢? 年轻的可汗虽然没有掌握过一天作为可汗的权柄,但却在所有人共同为他营造的幻觉之中,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的一切要求都能够被满足,根本没想过可能会被拒绝。 第206章 他拎不清也就算了,难道回鹘的贵族和权臣也都拎不清吗? 二月初一, 雁来回了一趟西域。 王建主办的文学杂志已经搬到了洛阳,那边文士汇聚,各方面的事宜都比较方便。 但是厂房、机器和工人却不能都搬走。 白行简干脆把这些都接手了过去, 准备办一份新的杂志,专门刊登志怪小说、奇闻异事和各种传奇。 雁来对此当然是举双手支持。 她不能上外网,虽然每天都能刷论坛, 看到玩家各种整活, 但是能够作为现代人精神食粮的、数量庞大的影视文学作品,却是无缘得见了。 既然如此,就只能让这个世界的文学自己发展起来了。 白行简作诗一般, 在这方面却是既有兴趣, 也有天赋,所以才刚回到西域不久,他就已经做出了第一期。 当然, 这既是因为他早就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 之前就一直在做准备工作,也是因为这第一期并没有对外约稿, 而是将至今为止民间流传的各种故事搜集整理而成。 这样既能避免这些故事散佚民间, 也方便给这本杂志定调子, 让后来人知道他们想要的是什么样的故事。 样刊出来了, 当然要请雁来过目一番。 其实让玩家送去洛阳也行, 但雁来还是亲自跑了一趟,反正也不费事。 有王建的《诗文荟萃》打样, 这本《大唐传奇》算是一本非常成熟的杂志了,该有的都有。卷首的序言里, 更是梳理了魏晋六朝以来志怪传奇故事的发展脉络。 虽然雁来只是把这些故事当成娱乐来看,但在创作者眼中, 这些故事都是具有风雅教化意义的,所以创作这些故事的都是一时名士。 具体到大唐而言,这些传奇故事,其实也是古文运动的一部分,是为了扫除六朝以来骈文大行其道,文章僵化死板、虚有其表的现状。当然,同时也是集创作者的史才、诗笔、议论为一体的代表作品,能够展现出作者的才华和理念。 如白居易《长恨歌》及陈鸿《长恨歌传》,元稹的《莺莺传》,都是能够直接放在作品集里拿去行卷的。 ……感觉小说杂志一下子就高端起来了呢! 不过雁来总算明白古代小说里那种动不动就赋诗一首,动不动就发一段议论,不是因果报应,就是说教劝谏的坏习惯是哪里来的了。 一开始这才是创作的初衷和主旨,但到了小说已经臻至成熟的时代,这些内容反而成了累赘,令人反感。 雁来也不喜欢。 现在她说话会有很多人听,当然也就不客气地指出来了,“这些文章里的议论太多了,旧作且不提,以后的新作品,这方面须得改进。至于诗歌,有好诗也就罢了,若没有,也不必强凑。” “可……”白行简有些为难,“没了这些,岂不就失了教化之道?” “怎么会呢?”雁来微笑,“《春秋》微言大义,《诗经》风雅比兴,皆未着一字议论,而教化之道自见,因此才成为经典。后人创作文章,不正该以这种标准来要求自己吗?” 白行简:“……” 就是这种感觉!明明天兵对各家经典都不甚熟悉,但偶尔又能说出这种噎死人的话。 他们没有像《春秋》和《诗经》那样创作,难道是因为不想吗?当然是因为没有那样的水平,又要将自己的态度表达出来,所以才要在文章里直抒其意。 但是雁帅对他们提出了要求,白行简也不好意思说“我们做不到啊”,只能唯唯应下。 雁来又道,“秦汉古文自然是很好的,用来创作散文和制策都很合适,但用来写传奇小说就不怎么搭配了。” “为何?”白行简不解。 “这些作品既然是教化之用,那你觉得是写给谁看的?” “……天子?”白行简迟疑地说,但他开口时就已经知道这不会是雁来想要的答案了。 果然雁来笑道,“天子需要你来教化吗?” 虽然这是每个文人的至高理想,但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就说要教化对方,显然也只是个笑话。 当然了,现在白行简教化的对象,按理说应该换成雁来了,而且他也确实站在了雁来面前,所以这个问题就更没法回答了。 我有资格教化她吗? 不过白行简就像是他的字“知退”那样,是个很知道进退和变通的人,再加上现在还年轻,本来也没有形成自己的思想体系,所以也不吝于承认自己的错误和疏忽,十分诚恳地道,“还请雁帅教我。” “这教化之道,要教化的,自然是天下百姓。”雁来说,“哪怕古文不像骈文那样难以理解,但是对普通百姓而言,还是过于诘屈聱牙了。连看都看不懂,又谈何受教化呢?” 见白行简恍然大悟,雁来又说,“你在长安也听过佛道两家的俗讲吧?人家为了发展信徒,都已经开始发展俗讲、变文了,你们却还在这里追崇秦汉古文。” 儒家这“古代的就是最好的”的保守主义真是要不得。 说到俗讲,白行简的感受就更深刻了。 很难说儒家文士们的古文运动,有没有受到这种民间风气的影响,但是很显然,他们的“改革”距离民间还是有一段距离的。 所以,诗文创作也该有自己的“变文”。 其实他们也并非没有,比如很多乐府诗,就是在民歌的基础上创作的,所以经常三五七言杂用,完全不讲究格律和对仗,用语也平实简易,几乎不用典故,有时候甚至会故意使用俗语、俚语乃至本色语。 其中的代表人物,无疑就是王建和张籍。 他们的诗歌在民间的传唱度也确实很高,而且现在回过头去琢磨,发现他们确实也很少在诗里发表议论,而是使用风雅比兴的手法。 这么一想,白行简顿时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雁来说,“目前这些内容没什么问题,但我认为第一期可以再加一两篇新作,就以这种理念来创作,你觉得如何?” “的确应该。”白行简点头赞同,但旋即又道,“只是临时创作,却是不好找人。” “的确如此。所以这个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我?”白行简指着自己的鼻子。 “不错。”雁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相信你可以的。” 《李娃传》不就写得很好嘛!是唐传奇中少数富有喜剧性的作品。 而且女主角性格鲜明,有成长有高光,与其他传奇故事之中风流美艳,毫无缘由就给男主送钱送房送自己的女主完全不一样;男主形象讨喜,有起伏有波折,也跟那些凭借女主的帮助平步青云,而后却负情薄幸的男主迥然不同。 这个故事内核就算放到现代也不算过时,后世很多戏曲创作也都从中汲取营养。 所以雁来是真的看好白行简。 她能不能在大唐看到让自己满意的故事,都看他的了! 白行简顿时觉得肩上被放上了千钧重担。 但与此同时,他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因为有白居易那样一个哥哥,家人也好,外人也罢,对白行简的要求似乎都不高,连他自己对自己都是如此,躺平得十分坦然。 可是现在,雁帅愿意信任他,将一副重担交给他。 白行简明知道拒绝是更轻松的选择,可是那句话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最后他还是咬着牙道,“那我就试试。” 雁来假装没看出他的苦恼,年轻人,有点压力不是坏事。 谈完了正事,自然也要关心一下其他人。 雁来正与众人闲话,郝主任忽然快步走进屋子里,凑到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众人一看,立刻识趣地起身告退。 雁来也没有挽留,因为她现在还处在震惊和意外之中。 刚才郝主任说的是,“雁帅,有回鹘使者到洛阳求见,说是有回鹘可汗的亲笔书信要转交给你。” 虽然知道自己不可能听错,但雁来还是忍不住追问了一遍,“谁的信?” “回鹘可汗。”郝主任说,“使者说必须要亲手交给你。” “行吧。”雁来站起身,“去看看是怎么个事儿,回鹘可汗怎么会突然给我写信?” …… 一刻钟后。 雁来瞪着手里的信,吃惊得下巴都要掉了的样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信烫手吗?”郝主任故意打趣道。 雁来干脆将这烫手山芋丢给了她,“你自己看吧。” 说着深深吸了一口气。 郝主任看了她一眼,才低头去看手里的信,然后表情也渐渐变得一言难尽起来。 周围其他玩家见状,顿时都好奇得不得了,但是当着郝主任的面又不敢探头来看,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两人。 郝主任看完,抬起头来,也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对上众人期待的视线,她又看向雁来。 雁来摆摆手,“看吧看吧。” 在场不是郝主任这样的幕僚团成员,就是负责日常事务处理的官方人员,以及负责护卫雁来安全的精锐士兵,也没有泄密的可能。 信纸在所有人手中转了一圈,最后是张云敏这个跟雁来相对更熟悉的年轻人开口问道,“雁帅从前,呃……跟那位回鹘可汗关系很好?” “异父异母的亲姐弟,你说呢?”雁来反问。 大唐的皇位传承虽然也有不少讳莫如深之处,但是跟回鹘比起来,完全称得上是传承有序了。 从天宝三年(744年)回鹘建国至今六十六年,历经九任可汗,其中有五个曾是咸安公主的丈夫,可想而知雁来这种没有血缘关系且不熟的兄弟姐妹会有多少。 “而且我是跟着阿娘住在可敦城的。”雁来又解释。 西汉时,细君公主和亲乌孙,却因为语言不通、习俗不同,难以适应当地的生活,于是只能另外建造宫室居住。后来,这也就成了公主和亲的常例,文成公主和亲西藏,增建了布达拉宫、修了小昭寺,宁国公主和亲回鹘,也在当地建了可敦城。 可敦城独立于回鹘可汗的牙帐之外,内部一应建筑、服色和风俗都完全保持大唐旧样,跟随公主前往回鹘的侍卫、奴婢和官员也都住在可敦城里,关起门来就是一个小小的国中之国。 所以客观上,雁来也不太有跟其他兄弟姐妹熟悉起来的条件。 众人这还是头一回听雁来提起在回鹘的生活,都听得津津有味,等她说完了才反应过来,“那这信又是怎么回事?” 雁来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将这封曷萨特勤写来的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又把原身的记忆翻来覆去想了好几遍,怎么也没想起来自己跟他有过什么交集,以至于他在信里的态度会如此亲热、熟稔,甚至带着几分讨好。 呃,讨好倒是可以理解。 她现在怎么也算是个人物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她郭雁来跺一跺脚,大唐的地面都要抖三抖(并不会!),难道还不值得回鹘可汗屈尊讨好一下吗? 但是这种过分的热情就很难理解了。 好在信里只是大篇幅地描写了他作为弟弟对雁来的想念与记挂,没写什么雁来不记得的过往,雁来也只能干巴巴地说,“可能新任回鹘可汗就是这种人吧,哈哈。” 众人一想也是,十三岁继任的回鹘可汗,又是被权臣拱上位的,拎不清也正常。 不过他拎不清也就算了,难道回鹘的贵族和权臣也都拎不清吗? 这种近乎是国书的东西,应该由专门的词臣来起草吧?回鹘的官制一半是草原特色,一半是模仿大唐,也应该有类似翰林学士的配置。 她们哪里想得到,回鹘人这回因为是来攀亲戚的,所以干脆就让可汗亲自写了信。 真·亲笔书信。 “这些都不重要。”雁来很快又打破沉默,“信里的提议,你们怎么看?” 提到这个,大家可就都不困了啊! 曷萨特勤在信里拉完关系之后,就又提起,回鹘和大唐世为姻亲,一直交好,没想到现在大唐却出尔反尔,去年的绢马贸易一直拖延到现在都没有完成,回鹘想要找大唐讨回公道,但是又顾虑她也身在唐朝,生怕因此影响到她跟大唐之间的关系云云。 当然以上这些都是没用的套话,重点是,曷萨特勤提出,如果雁来不干涉两国的交锋,他们愿意给予雁来一系列的好处。 雁来一问,众人便畅所欲言。 “不插手是不可能的吧?难得两国之间起了冲突,感觉会是个好机会哎。” “但是我们要是插手了,机会可能就没了。” “是啊,回鹘人也不傻,明知道打不过还会打吗?” “关键是他们也没有诚意啊,给的这些条件都是个啥?有种穷亲戚进城探亲,拼拼凑凑了一篮子土特产的感觉。我不是嫌弃土特产啊,但回鹘有这么穷吗?” “那要看你问的是回鹘的谁了,贵族和大臣肯定不穷,朝廷的话应该是挺穷的吧?” “也是,看看大唐的朝廷都穷成什么样了,也不影响民间奢靡成风。” 尽管几位回鹘大相已经是忍痛割肉了,但他们拿出来的那点好处,还真没被玩家放在眼里。 雁来静静听着,等大家发言结束,才问,“听起来大家都不太看好?” 郝主任咳了一声,“关键是看雁帅你的态度。” “对对对。”刚刚发表了高论的众人连忙找补,“答应也不是不行,但肯定也不能他们说给什么就是什么,还有得谈。” 雁来想了想,笑道,“那就谈谈吧。” “雁帅是想答应?”张云敏连忙问。 雁来笑道,“就像你们刚才说的,这是个很难得的机会,不是吗?” 她也没想到回鹘人能想出来这么刁钻的路线,但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一个非常令人心动的机会。 天兵现在也算是名声在外了,等闲不会有人来找他们的麻烦,想碰瓷(划掉)防守反击都没机会。毕竟像回鹘使者那样耿直的人,实在是不多见。 现在回鹘人主动邀请她入局,雁来当然也不想错过。 反正事情到了这一步,不管接下来是什么样的走向,吃亏的总不会是她,那不如就接下对方的招数,看看后面还有什么惊喜。 郝主任点头,“那我就安排人去谈。” 这种事情,当然不可能让雁来亲力亲为,她只需要给出底线就够了。 所以郝主任接下来就问,“谈到什么程度合适?或者说,雁帅对回鹘,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能坐在这里的都不是外人,郝主任问得也直接。 众人闻言都坐直了一些,目光炯炯地朝雁来看了过来。玩家的想法是玩家的,只有了解了雁来的底线,后续才不会在执行上跑偏。 雁来也没什么好遮掩的,笑道,“项羽有云,‘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我也只是个俗人啊!” …… 雁来同意了他们的提议,这个消息让回鹘振奋不已。 至于具体的条件还要慢慢谈这一点,被他们选择性地忽视了。 没有拒绝就是同意,至于条件,慢慢谈就是了,至于谈成什么样、最后会不会履行,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反正回鹘的对外交往一直都是如此,守不守信都要看具体情况。 所以一收到消息,安允合就催促着点齐兵马出发。 没人拒绝。 一方面是不觉得这件事还会什么变动,另一方面,也是实在等不起了。 贪腐这种事情是这样的,世家贪朝廷的,世家内部的分支贪公中的,奴仆贪主家的,与奴仆往来的各行各业又贪奴仆的……一旦开了头,就像是决堤的海水,最终会冲刷出一条庞大的贪腐链,每一个人都身处其中,贪别人,也被人贪。 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之中,只要有机会,每个人都会伸手。 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大唐如此,回鹘当然也如此。 所以贵族虽然有钱,但花销也高,具体到某一项支出的话,他们其实也并不比牙帐好多少。 尤其是养兵这种非常耗费资源的事。 想到这回出兵大唐能捞到的好处,所有人就都满心的热切与期盼,自然不想再等下去。所以在派出使者去洛阳谈判的同时,这边回鹘大军也出发了。 曷萨特勤亲自到城外为军队送行。 身为可汗的他当然不能亲自涉险,而且他才十四岁,也确实没有任何戎马经验,所以这一回,是作为舅舅的安允合代表他出征,顺便带走了属于他的可汗亲军。 毕竟只有参与了战争,才能分到好处。 曷萨特勤满心期盼着大军尽快凯旋,所有的问题都被解决,生活就又能回到原本的样子。 中军之中回望牙帐的安允合,也在期待着凯旋的那一天。 到时候,一切都将变得不一样。 军队虽然出征了,但是一切并没有那么顺利,因为很快他们就因为目的地而产生了分歧。 瓦莫斯将军还率领着一支军队,驻扎在距离大唐西受降城不远的地方,所以众人理所当然地认为,应该先去跟他会合,既能壮大军队的规模,也能了解一下大唐具体的情况。 但安允合却想要走另一条路,直奔中受降城。 受降城是汉朝时接受匈奴贵族投降而修建的城池,但因为修筑在长城之外,是一座孤城,所以汉朝和匈奴针对这座城市进行了十分激烈的争夺。 到了唐朝,为了防备突厥汗国,在河套平原北岸修建了三座受降城,并屯驻重兵,三城互为支援,与周边军镇和州府形成了一套完善的、能够取代长城的防御体系,保护着后面的朔方、河东之地。 所以之后铁勒取代突厥,回鹘取代铁勒,漠南之地却始终牢牢掌控在大唐手中。 也正是因为大唐与回鹘之间的战线被限制在了这里,才能腾出更多的兵力来防御吐蕃。又因为吐蕃的存在,奠定了大唐和回鹘两国交好的基础。 要不怎么说三角形是最稳定的结构呢? 言归正传,虽然三受降城是一个整体,但为了相互制衡,又将它们分别隶属于天德军和振武军。 西受降城属于天德军,中受降城和东受降城则隶属于振武军。 所以两边虽然相去不远,但却是两条进攻路线。 相较而言,西受降城因为东有振武军,南有朔方节度使,驻军最少、防御最薄弱,也是看起来最容易攻陷的——振武军因为要跟幽州节度使一起防御东北边的奚和契丹,驻兵更多,所以同样是大唐的方镇之一,而天德军却只是都防御使。 这里自然也就成为了回鹘人入唐的首选路线。 虽然这条路已经很多年没有走过,但路径依赖依旧存在,所以众人无法理解安允合的选择。 安允合当然也有他的道理。 瓦莫斯就驻扎在西受降城外,那边肯定早就有所防备。西受降城兵马少,后面的朔方灵盐节度使却能随时支援,走这条路,等于是一头扎进大唐人张好的口袋里。 所以,更应该趁着唐人的注意力都被瓦莫斯牵扯,另外选一条路线突袭,在大唐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取得战果。 这也是回鹘一贯的战术。 仗着骑兵来去如风,打奇袭战,成功的概率最高,就算不成功,也能轻松跑掉。 其实大唐的战术也是如此,不过跟游牧民族比起来还是要差一点。尤其是安史之乱后,这种奇袭战就很少见了。 如果是年轻的可汗在这里,或许还会问,雁来的回信里不是要求了回鹘的动向都必须要告诉她吗?现在突然袭击,是不是违反了约定?而且在条件谈完之前出兵,万一惹怒了天兵怎么办? 但现在领兵在外的都是老油条,对于契约本来就没有那么看重。 不如说,天兵本来也是他们想要出其不意的对象之一。要是能在天兵反应过来之前就打完,打得足够快,取得相应的战果,那在谈判上也能多占一些优势,甚至根本不需要再分出好处给天兵。 这么一想,便都觉得安允合的提议很不错了。 只是本来联合出兵,大家各有各的打算,现在其他的想法被安允合压下去,统一听他指挥,他在军中的声望就远超过其他人了。 战争本就是最容易提升威望的方式。 众人自认为看清了安允合的打算,不过认真想想,这样他们也不算吃亏。 他们现在争来争去,是因为可汗无法服众,自然每个人都想自己上位,但如果安允合当真能带着他们打胜仗,获得足够多的好处,那以他为首又有何不可? 殊不知,安允合同样也在这条新的路线上张开了一个口袋,就等着把他们都送进去,一举完成自己是所有谋划。 第207章 雁来姑且还是想继续保持一点神秘感的。 又是一年二月, 又是一年省试。 尽管这一年来又发生了很多事,甚至这个年许多人都过得不安生,甚至去年冬天还有不少举子被天兵从北里丢出来, 以致名声扫地,但是作为国之大典的科举仍然没有被影响,依旧万众瞩目, 所有的一切事务都要暂时为它让路。 今年的试题是《洪钟待撞赋》和《恩赐魏文贞公诸孙旧第以导直臣》, 消息传到洛阳,众人一见到白居易,便都朝他道贺。 去年, 魏征的玄孙魏稠因为家贫, 将家中宅第抵押给别人换钱,平卢节度使李师道得知了此事,便上书请求以私财赎之, 李纯答应了, 让翰林学士白居易草诏。 但白居易却上奏反驳,“事关激劝, 宜出朝廷。师道何人, 辄掠斯美。伏愿明敕有司, 特以官钱收赎, 使还后嗣, 以劝忠臣。则事出皇恩,美归圣德。” 李纯这才反应过来, 从内库出钱赎买。 只不过当时先有于阗之战,后又有王士真病死、王承宗想要自领成德的事, 而后白居易和韩愈因为上书言事,被贬东都, 这事自然就没人提了。 没想到今年居然会被拿来做进士科的考题。 当然了,人家称赞的是皇帝,但白居易作为促成这件事的真正倡导者,自然也是与有荣焉。 而且从这件事里,也能窥见几分朝中的风向——对于白居易这个明摆着已经投向天兵的贬臣,皇帝和朝廷似乎并没有预想中的那么反感。 虽说已经做出了选择,朝廷的态度也影响不到他们什么,但窥一斑而知全貌,朝廷对于天兵的态度,似乎也相当暧昧。 抛开别的不谈,这题目一出,天下人就都会知道这件事的始末了,对白居易来说,自然是值得道贺的喜事。 所以白居易也十分爽快地答应,今日下值之后,设宴招待众人。 他们住的那处宅子带了很大的花园,里面奇花异石无所不有,很快就成了这群文士的最爱。如今春暖花开,正是赏春游宴之时,花园里几乎每天都有大小宴会。 反正现在大家手头都宽绰,也不需自己准备宴饮所需的酒食,拿钱去洛阳宫外的集市买上一些就行了,十分方便。 这种热闹,现在连玩家都不爱凑了。 唉,想当初,玩家一听说这些著名大诗人要凑在一起开宴会,那叫一个激动,恨不得亲自到现场打卡,但现在见得太多,已经开始腻了。 关键是这种宴会上虽然少不了作诗酬唱,但基本出不了什么好作品。 就算是韩白刘柳这样的天才,天天让他们写诗,也是会掺水的。 不过今天倒是来了不少玩家,因为宴会上又有了新花样,那就是让还没有考过进士的年轻人们作同题诗,然后众人一起品评。 这热闹玩家还是要凑的,甚至还开了直播。 ——嘿嘿嘿,我就喜欢看这些人抓耳挠腮、冥思苦想的样子。 ——也有人胸有成竹啊,比如我们贾岛。 ——说起来,贾岛怎么没去参加今年的科举啊?我还等着看他高中状元,改天换命呢(喂 ——这个我知道,他说自己学问不精,现在有机会跟那么多前辈共事,要好好求教,精进之后再下场。 ——谦虚了岛。 ——换做是我也舍不得这个机会啊,睁眼闭眼都能看到那么多当世文豪,对于真正热爱诗歌的人来说,这不跟老鼠掉米缸里似的。这个修书的工作应该也持续不了几年,以后再想把这些人聚集在一起,可不容易。 ——我去,怎么有点幻视了前辈们刚开始办《新青年》的时候,那也是群星璀璨啊! ——这套书必成经典=背诵篇目多,以后的学生有福了。 ——还用等以后?现在的考生就很有福气了。你看看这现场,跟高考结束之后,把真题拿给下一届考生做,老师还在一边看着你写有什么区别? ——确实,但论紧迫盯人的程度,估计尚书省的考试还比不上今天。 ——……刚刚还看得津津有味的,看楼上这么一说顿时萎了。 ——楼上上让我想起了被《三年高考五年模拟》支配的地狱高三(笑容渐渐消失.jpg ——科举考试比高考更难吧?一年能考中的也就那么点人。 ——就录取比例来说,应该还是科举高点,毕竟每年能被贡上来的举人也没多少,大部分人根本走不到这一步。 ——不如对标一下考公? ——……楼上你是魔鬼吗?让大家心情不好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啊! ——曾经参加过高考,现在正在准备公考的我:…… ——呵呵,考公人还有时间玩游戏? 众人正在对考公人围追堵截,势要把人赶下线去刷题,突然有人冒出来,一句话引得整个直播间顿时哗然。 ——还搁这儿伤春悲秋呢,报!最新消息,回鹘人已经打到大唐来啦! 直播间观众:??? 什么回鹘人?在哪儿呢?等等,先让我找找我的刀。 愤怒的人是少数,大部分人听说这个消息,都是大喜过望。现在能打仗的机会是越来越少了,每一次都要珍惜。 这一问,才知道回鹘人居然突袭了中受降城。 ——造孽啊,谁给回鹘人的勇气,居然在这个时候出兵? ——回鹘人不讲武德,居然搞突袭,我现在赶过去还来不来得及啊? ——突然发现,雁帅的复活点覆盖面还是不够广啊,这个方向几乎没有,长安就是最近的了,跑过去得十来天吧? ——啊……那岂不是黄花菜都凉了。 ——其实成德和幽州看起来更近一些,但过去应该也要几天时间吧。 ——急急急! ——其实也不用这么急,三受降城本来就是边境,有大唐的军队驻扎,应该问题不大。 ——对对对,几天时间总能守住的,我现在就飞幽州! …… 问题其实很大。 三受降城是用来防御回鹘的,但这些年来大唐与回鹘之间又是联姻、又是贸易,已经很多年没打过仗了。 尤其是咸安公主到回鹘之后的这些年,连骚扰边境的小股部队都很难看见。 如此一来,边防自然也就渐渐懈怠了。 本来朝廷就削减了驻军的数量,再加上逃兵和吃空饷的份额,十个在册的士兵里,还能有三四个真正在服役就不错了。而这些服役的士兵,平时也基本不操练,而是统统被拉去种地、放牧。 种的是开辟的官田,牧的是军中的牛羊,但收成却跟辛苦劳作的士兵没有任何关系,而是都落入了将官的口袋里。 如此一来,将官们赚得盆满钵满,军队却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所以回鹘骑兵抵达中受降城外时,不管是正兵还是戍卒,都还在地里忙着春耕呢,完全没有任何防备。 幸好,这座边境小城虽然很不起眼,人口也非常少,但军屯的田地和草场规模着实不小,所以系统还是在这一次的主题活动里给它分配了一千个玩家。 这会儿不少玩家回城干别的事去了,还有一些登录时间是晚上,所以这会儿在线的只有一百多人。 这一百多玩家也是最先反应过来的,毕竟地图上出现密密麻麻一片红名,想不注意都难。他们此刻正在城外丈量土地,手里没有兵器,而且这点人正面作战也没什么用,所以只能打声招呼NPC撤退。 好消息是这些士兵种地时都是统一行动,所以位置相对集中,不像是种自家的地那样到处散落,组织起来并不算难。 而且毕竟是在边境驻守的士兵,虽然没有对敌经验,也很少操练,但是基本的警惕心还是有的。何况开口的是天兵,他们就算心头狐疑,也会第一时间听令行事。 所以虽然费了一点时间,但众人还是险之又险地退回了城中。 城门才刚刚关闭,远处骑兵带起的烟尘就已经朝着这边席卷而来,遮天蔽日。被马蹄踩踏的地面似乎都在微微颤抖,让所有人的心也跟着发颤。 城里顿时乱作一团。 作为城中最高负责人的镇守使李进贤,这会儿还在饮酒作乐呢,听说敌人打来了,顿时吓得面无人色,立刻就要收拾细软逃跑。 其实他这会儿就算出了城,也只会被回鹘人抓住。 不过玩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先把人给抓了。 金银东西没收,人则是被押到了城墙上,要求他立刻组织人手守城。 李进贤直到这时才看到了城外如乌云般的铁骑,顿时吓得脸色煞白,浑身都在打哆嗦,结结巴巴地道,“守城……我、我不会啊!” “怎么能不会?”玩家顿时急了,“你不是领兵的吗?” 李进贤羞愧地低下头去。 虽然镇守使是武将,但他还真没有学过任何兵法,更没有半点战阵经验。他之所以被调到中受降城来做这个镇守使,单纯是因为他在屯垦和畜牧上都很有一手而已。 “真是废物啊!”玩家叹一口气,把人丢在一边,相互对望发愁,“现在咋办?” 守城,他们也不会啊! 他们只会在占据人数优势的情况下无脑冲锋,或者在敌人没有防备的时候潜入偷袭,像这种可能要长期对峙的打法,还真没有经历过。 现查资料应该也来不及了吧? 好在这时候,第一时间将这里的情况发上论坛的玩家忽然惊喜地叫了出来,“赵猫猫大佬私聊我了!” 众人心头都是一松,连忙追问,“她怎么说?” “让我开个直播给视野,然后拉个团队频道……邀请你们了,都快进来!” “来了来了!”众人欢快应声。 有人指挥,那他们就不虚了。不用担心打不过,那之前被紧张压下去的兴奋才重新冒出头来。 多难得的机会啊,这么大的战功就便宜他们了? …… 尽管有了指挥,城里的人都被安排了差事,恐慌的情绪平复了一些,原本的混乱也变得有序了一些,但是情况其实仍旧不太乐观。 打开军械库之后,才发现存放在里面的武器都已经生锈了,一些弓箭更是变形得根本没法用。 而且即便都能用,数量也远远不够。 至于其他可以用于防守的物资,石块,滚木之类,更是没什么储备。 赵猫猫一挥手,决定先拆房子。 就从镇守使衙门拆起。 李进贤哭丧着脸下达了这个命令——虽然玩家也可以下令,但既然是在大唐,当然是走官方流程比较保险,免得回头朝廷以此为由来找她们算账。 好消息是,城里的他们觉得棘手,城外的回鹘军队其实也一样。 回鹘人本来就不擅长攻城,更擅长冲锋对阵。所以从一开始,计划就是趁大唐这边没有防备,夺取中受降城。有了城池,他们就进可攻退可守了,对上振武军和朔方军也不虚。 结果这第一步就失败了。 唐军的反应比他们预想的更快,迎接他们的是城门紧闭的中受降城。 安允合皱着眉头,看着不远处的中受降城。 虽然他的计划做得很周全,可以相应地调整自己的策略,但是这种超出控制的情况,依旧让他感到有些不快,以及不安。 不过都已经到这里了,肯定是要接着打。 这城里能有多少人?城墙也不算高,迟早都能拿下。 但是预计的闪电战没能打成,接下来的安排也只能随之修改。安允合一边下令军队发起进攻,一边让人给其他各部传令,安排他们接下来的任务。 分出两支队伍,分别往东西受降城的方向走,去阻截援军。要是速度够快,大唐这边没有派出援军,那就直接去攻打两座城池。 然后再分出一支队伍,绕过中受降城南下,直取太原。 这跟之前说好的不一样,各部的首领都有些不满。 但是都已经到这里了,这一仗势必要打下去,他们可承担不起现在打道回府的损失和后果。 不过他们也没听安允合的。 之前愿意听他指挥,是觉得他的计划挺靠谱,但现在第一步就受挫,说明安允合不行,那他们当然也有自己的想法。 再说,安允合安排他们去探路,自己却留在中受降城这边,说是坐镇,但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谁看不出来?不就是一旦战事不利,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原路撤回吗? 既然如此,他们全都选择了率领大军南下。 大唐内部的城市,肯定比这些边镇富庶,最重要的是军队战斗力也很差。在回鹘人口口相传的笑话里,甚至有大唐守将听说敌人来,直接弃城逃走的故事。 到时候他们白捡便宜,收获不比安允合更多? 安允合愿意打中受降城就打吧,就当是给他们守着后路了。 这边安允合收到消息,也不觉得奇怪。游牧民族的战斗就是这样,抢东西为主,作战为辅,要不然,怎么中原朝廷总是将他们的进攻叫做“南下劫掠”? 可惜现在是春天,其实他们还是更喜欢秋天,甚至不需要进城,只要在城外收割唐人种植的粮食就行。 但他们不可能等到那时候了。 总之,各部的选择没有超出安允合的计划。 抢到了东西,也得能带回国中才算。就让这些人帮他做搬运工,将大唐的财富搬到这里来吧! …… 有天兵通风报信,回鹘偷袭中受降城的消息,第一时间被送进了两省,然后又送入宫中。 之前大唐这边发现回鹘使者不见了之后,第一时间就派人去质问驻守在边境的瓦莫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瓦莫斯认为,人是在大唐境内消失的,应该由大唐来负责,反过来要求大唐给他一个交代。 双方还在扯皮呢,突然听说回鹘开战了,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李纯差点就又发病了。 这一天天的,就不能消停一下吗? 今天是进士科考试的日子,宫里宫外都在讨论这一回的题目,猜测各位举子的表现,有关系的走关系,有人情的找人情,连长安城的氛围都变得轻松了很多,一扫开年来的低迷。 结果就传来了这样的消息! “究竟是怎么回事?”李纯捂着胸口问。 但更多的消息,天兵没说,梁守谦也不知道,只能问,“要不要去找天兵问问?” “让俱文珍去查。”李纯可不相信天兵什么都不知道,多半只是不想说。直接问是没用的,还是交给察事院吧。 梁守谦应了,正要离开,又被李纯叫住,“召朝臣议事。” 其实只得了一个不清不楚的消息,也没什么好议的,但这消息是从天兵口中说出来的,他们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扯谎,所以朝廷这边也得早作准备。 不是准备应对回鹘人,而是准备应对天兵。 他们既然得了消息,应该也有办法插手这一战。 这跟西域之战、于阗之战乃至成德、幽州之战都不一样,那些都发生在大唐内部,还可以说天兵是受朝廷之命平乱,但回鹘却是跟大唐一样强盛的大国。 这一战朝廷若是半点插不上手,那就当真是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连最后遮羞布都没有了…… 所以等众臣一到,李纯就迫不及待地问,“中受降城的守将是谁?” 李吉甫上前道,“是李进贤。” 李纯没想起来这个名字,便问,“此人治军如何,作战如何?” “……”紫宸殿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李纯心下顿生不妙的预感。 他这么问,是希望这人能表现得稍微像样一些,至少在这一战里多少做出一点贡献来。好歹是驻守边疆的将领,这方面总不会太差吧? 但是看大家的反应,很显然此人并没有那样的才能。 果然,最后还是吏部侍郎硬着头皮站出来回答,“此人不通行伍之事。” 李纯皱眉不悦,“既然不通行伍之事,那他是怎么成为边军守将的?” “因其颇善畜牧之道,自求镇守边境,陛下特擢之。” 他一说畜牧之道,李纯突然就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个人,每年送入宫中的进奉都不少,李纯还曾经赞许过。 这就尴尬了。 李纯脸上顿时有些烧。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收钱这事并不光彩,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大臣接二连三上谏了。但是在之前,李纯对此是理直气壮的,他觉得自己一片良苦用心,只是其他人不能理解而已。 但是这两年,因为天兵接二连三的操作,他也已经意识到,皇帝带头收钱这件事有多么可笑了。 尤其是年前收了那许多官员的三倍罚款,李纯也算是开窍了,意识到自己身为皇帝,想要钱的话,其实有很多正当的、合理的方式,而他却选择了最糟糕的那一种。 现在过去打出去的回旋镖又扎到了他身上,让他丢尽了脸面。 好在身为臣子,第一要务就是维护帝王的体面,所以立刻就有人出声解围,表示当时没有战事,在边境屯垦放牧也是国之大计,皇帝的安排并不算错,是回鹘人不讲武德,破坏了两国盟约。 但说到盟约,李纯又想起来,是他先反悔,不想完成绢马贸易,才导致了现在这个结果。 如果是从前,想到这一点,李纯必然会惊悸恐慌,但现在有天兵去应付回鹘人的大军,李纯反而能沉下心来思考,意识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回鹘人的反应如此剧烈,或许反而说明他们国中的情况真的很糟糕。 可惜……就算看到了机会,那也不是大唐的机会。 这么一想,李纯顿时意兴阑珊。 又问了天德军、朔方军和振武军的情况,确定这些地方的主将还是很可靠的,不至于战线一触即溃,李纯让中书门下按照流程发文,要求他们严格防备回鹘军队,然后便让众人散了。 等人走了,他坐在空空荡荡的大殿里,却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感觉自己的生存空间正在不断地被挤压、缩小,迟早有一天会被困死在这座紫宸殿里。 “大家、大家?”见他脸色不对,仇士良连忙上前唤了两声。 李纯猛地从那种状态中抽离出来,只觉得心跳得快极了,只能用力吸气去压制,即便如此,身体也还是有些不受控制。 仇士良一边替他顺气,一边低声道,“大家前番命奴婢暗中搜寻的有道高人,已寻得了数人,如今都在京中待命,大家可要召见?” 李纯现在迫切地需要抓住些什么,让他能够对抗这种身体上的无力感,便点头道,“那就见一见吧。” 顿了顿,又道,“屋子里有些气闷,召他们到太液池。” …… 东受降城,后世叫呼和浩特,是雁来原本只在教科书上看到过的名字。 很多玩家把这款游戏当成《实景旅游模拟器》来玩是有道理的,要不是穿越到大唐,雁来也不知道这辈子有没有机会来到这片草原。 而现在,这里马上就要有一个复活点了。 既然回鹘人自己通知了她,他们接下来会对大唐有所行动,雁来当然不会没有任何准备。 在回鹘大军赶路的这段时间,她也继续通过日拱一卒的方式,将自己的足迹拓展到了这里。今天过来,就是要正式在东受降城开启复活点,让玩家能及时传送过来,参与这场战事。 东受降城是振武军的治所,也就是振武节度使行辕所在,所以要开启复活点,还需要一点小小的手续。 雁来从某处偏僻的屋顶上下来,直奔节度使府。 已经有不少玩家等在这里了。 三受降城修筑完成之后,又各自经过了不少次的修缮、扩建,所以虽然还是一样的名字,但东受降城的规模显然要比另外两座城池庞大很多,被分配到这里的玩家自然也更多。 所以她到的时候,已经有很多玩家等在这里。 看到她,众人立刻围拢上来,一边打量她,一边惊奇地议论,“这边又没有复活点,雁帅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之前不是就开过江陵、广州、成都的复活点了?” “但是那个也不知道是怎么开的啊。” “管这么多干什么,雁帅肯定有雁帅的办法。” “就猜猜嘛,难道你不好奇吗?” 正当玩家议论纷纷时,节度使府的门开了,振武节度使张奉国被人簇拥着走了出来。 那么多玩家聚集在节度使府门口,他除非是死了才会不知道,但之前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干脆按兵不动。现在雁来出现,自然有机灵的人去报信,张奉国一听“雁帅”两字,哪里还能坐得住? 雁来见状松了一口气,同时在内心暗暗擦了把汗。 玩家脑洞这么大,再让他们猜下去,肯定能猜到她是怎么做到的。 雁来之前看过一个故事,说是有个人的超能力是能够让两个人瞬间交换位置,但事实上,完成超能力的方式是暂停时间,然后由超能力者本人吭哧吭哧把两个人交换位置,再让时间恢复流动。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暂停时间的酷炫技能只被用来做搬运工吧,但这种事情就跟魔术一样,揭秘之后立刻让人感觉索然无味。 雁来姑且还是想继续保持一点神秘感的。 第208章 也让回鹘人看看,什么才叫突袭! 节度使府的大门一打开, 看到有人从里面走出来,玩家们便一秒收声,一个个抬头挺胸, 站在雁来身后,甚至还下意识地排了一下队列。 那凌乱之中又自有条理的样子,让张奉国的眼皮跳了一下。 时至今日, 天兵的组织能力到底有多么强大, 已经不需要证明了。但是每次看到,还是会让人忍不住在意。 “见过雁帅。”他走到雁来面前,躬身行礼。 其实以爵位论, 两人都是郡王;以官职论, 两人都是节度使,雁来的加官还略低于他;以年纪和官场资历论,他更是雁来的前辈, 本该是雁来先执礼。 然而时至今日, 大唐境内还有谁敢让雁来先向自己行礼? 就连大明宫中的皇帝,也在有意回避跟她见面的可能。 张奉国也算是久历沙场的宿将, 自有一股悍勇之气, 等闲不愿屈身, 但此刻站在年纪只与自家孙女辈相当的雁来面前, 他还是先低了头。 雁来也并不拿乔, 没让他真的将这个礼行完,就伸手把人托住了, 含笑道,“张尚书, 久仰了。” 其实自从雁来横空出世之后,因为天兵对她的称呼是“雁帅”, 各地藩镇已经一改从前喜欢以加官、散官称呼,向着清贵文臣靠拢的风气,开始流行起称呼使职——最好还能带个帅字。 但现在雁来按照旧规矩,以他的加官检校刑部尚书来称呼,张奉国也没有不高兴,反而觉得雁来比他想的更守礼。 “雁帅客气了,您的大名才是如雷贯耳。”他的语气也轻松了一些,笑着问道,“不知雁帅今日至此,可是有什么指教?” “指教不敢当,只是想找张尚书借一样东西。”雁来笑道。 张奉国沉默片刻,“雁帅要借什么?” 雁来抬头看了一眼门上写着“振武”二字的匾额,以及周围一字排开的大纛和旗帜,说道,“要借张尚书府衙一用。” 还真是一点都不委婉啊。 不过也是,有绝对的实力,又何必在意那些弯弯绕绕? 见他不说话,雁来又问,“张尚书可是有什么难处?” 张奉国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并无。” 不过他心里其实对此早有猜测,雁来特意到东受降城来,总不会是来消遣他的,能做的事无非那些。所以张奉国很快调整好了心态,道,“我这就让人收拾东西,搬出府衙。” “那倒不必。”雁来笑道,“我只借用院子,不会影响府衙的日常运转。” 才怪。 玩家天天在这里进出,多少都是会影响一些的。 再说了,一旦复活点开在了自己的节度使府里,就算张奉国再怎么撇清关系,朝廷那边也是交代不过去的。 但这种事,他本来就没有拒绝的余地。 反正振武军也不是第一个被选中的,朝廷就算要追责,也不该先找他,更不必说,第一个大唐境内的复活点其实是开在长安城的。 陛下和其他地方的官员都没能拒绝她,张奉国当然也不行。 所以他只能主动将雁来请进门。 既然拒绝不了,那就让他亲眼见证一下传说中的神迹吧。 张奉国主动落后半步,让雁来走在前面,跟其他人一起簇拥着她进了门,而后便领着人退到一旁。 人多,流程就要安排上。 雁来现在表演这一套仪式,技术已经十分纯熟,再加上属性值够高,动作做起来也飘逸好看。 最重要的是,重复的次数多了,她的羞耻心也消磨得差不多,只当自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工具人。那种面无表情双眼放空的样子,反而显出了几分奇异的神性。 何况她是真的能开出光环,所以还是颇能唬人的。 至少仪式结束之后,张奉国的表情都变得肃穆了几分,态度也更加审慎,他看着院子里不断涌出的天兵,小心翼翼地问,“不知雁帅接下来可有什么安排?” 特意开启复活点,召唤了这么多人,想来不是无的放矢。 “哦,对。”雁来这才想起最关键的情报还没告诉他,就说,“回鹘骑兵突袭中受降城,天兵要取道此处,前往救援。” “什么?!”张奉国不由大惊,中受降城也在他的管辖之下,他却什么都不知道,下意识就想问消息可确实,但想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什么人,又将这句质疑吞了回去,“什么时候的事?” 果然,雁来说,“就是今天。” 张奉国深吸一口气,看向雁来的眼神又多了一层敬畏。 今天发生的事,她能及时得知很正常,毕竟天兵如今散落在大唐每一处地方,但是得知消息之后立刻就能赶到这里,就显得神乎其神了——天兵是通过她开启的复活点过来的,那她自己呢? 但这当然不是张奉国能探究的事,他只能胡乱找了个话题,“回鹘人怎么敢?” 尽管在一般大唐人的心目之中,回鹘人还是那个在安史之乱后派兵支援大唐,甚至一度迫使大唐皇帝低头的强大汗国,然而他们这些边将都看得清楚,如今的回鹘,已经在走下坡路了。 大唐是因为有藩镇撑着,所以依旧名将辈出,能保持一定的战斗力。 而回鹘干脆就是相对松散部落联盟制度,哪怕汗国衰落了,各部的实力也并不会削弱多少。 但不管怎么说,选择跟大唐开战,都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更何况现在的大唐还有天兵。 雁来闻言,想到曷萨特勤写给自己的那封信,不无感慨地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啊!” 张奉国听懂了。 足够庞大的利益,总是能够轻易蒙蔽人们的眼睛。 就像当初的李锜,他不会不知道,一个浙西观察使,妄想跟朝廷对抗,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是利益当前,人总是会心存侥幸,愿意压上一切做赌注。 结果是李锜身死,成全了他们这些平叛的功臣。 而现在……张奉国看着雁来,心弦几乎都在发颤——现在的回鹘,会成就她吗? 天兵之前就灭掉了葛逻禄部,将他们的叶护和王太后送到了长安。但那是远在西域的事,对大唐人来说,感受并不是很深——甚至朝中有些腐儒还会觉得那是穷兵黩武,完全悖理了传统的柔远人思想,殊为不智。 也就是天兵行事无人敢质疑,不然朝中早就吵翻天了。 但回鹘不一样,回鹘是所有唐人都知道的、跟大唐一样强大的国家。若是雁来也能打一场灭国之战,她在国中的威望也必将如日中天,直追太宗皇帝,比肩秦皇汉武。 没有人会怀疑雁来能不能做到,天兵能不能做到。 到时候,如此赫赫功勋,朝廷该用什么来封赏她? 张奉国越想越深,感觉自己像是被卷入了一个可怖的漩涡之中,直到雁来叫了他几声,才恍惚地回过神来,完全不敢看她的眼睛,下意识地低头开口,“是否需要下官派兵……” “不用了。”雁来笑吟吟的,说出来的话却并不客气,“天兵急行军的速度很快,你的军队跟不上。” 张奉国:“……” 这话说得就很伤人了,振武军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边军,经常有小规模的仗打的那种,战斗力还是不错的。 雁来要是担心他们争功或是别的也就罢了,现在却是单纯的嫌弃。 关键她说的还是实话,就更加扎心。 张奉国被扎得人都清醒了几分,也意识到自己说了傻话。 天兵不会死,所以才悍不畏死,他的兵卒却是会死的,不让他们跟着,未尝不是一种爱惜。她没有直接这么说,只是故作嫌弃,已经是给他们面子了。 张奉国迅速找回了自己的定位,“那下官命人准备些马匹和口粮?” 据他所见,天兵也是要吃饭的。 “也好。”雁来想了想,点头道,“那就劳烦张尚书了。这些东西准备好,就交给后面的天兵带过来吧,我们要先走一步。” 张奉国一怔,没想到她要亲自过去,但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中受降城的战斗自然是不值得她亲临前线的,但若是要反攻回鹘呢? 这次是回鹘先动的手,机会难得,他不信她没有这样的打算。 张奉国便道,“那下官多备一些。” …… 给天兵准备的马可以稍后,但张奉国还是将自己的爱马转赠给了雁来,让她不用跟玩家一样用双腿走路。 出了东受降城,上了官道,视野顿时变得空阔起来。 草原的广袤和沙漠的无垠是如此相似,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今天天气很好,视野极佳,能够看到不远处矗立的阴山——广义的阴山指的是阴山山脉,而狭义的阴山,指的就是从呼和浩特到包头,也就是东受降城到中受降城这一段。 这片山脉的海拔其实只有两千米左右,但因为是直接拔地而起,在人类的视野之中就显得十分巍峨高大了。 它像是一道天然的长城,从太平洋吹来的暖流因它的阻隔被留在这里,从西伯利亚吹来的寒流也因它的阻隔而无法侵袭此地,所以山脚下这片气候温暖、水资源丰富、可耕可牧的土地,才会成为草原民族的繁衍生息之地。 匈奴,鲜卑,突厥,回鹘,党项,契丹,女真,蒙古……都曾经在这里栖息。 同时,它也是中原汉文化与草原文化、农业文明与游牧文明碰撞交汇的地点。 胡服骑射的赵武灵王,北击匈奴的蒙恬,出塞和亲的王昭君,卫青、李广、魏尚,都曾在此处留下他们的足迹。 还有那首著名的北朝民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雁来想到这里,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东受降城。 虽然这个名字的寓意很不错,不过雁来还是更喜欢它在汉朝时的名字——云中城。 听起来非常仙侠小说。 以后一定要给它改回来。 察觉到自己在想什么,雁来不由得笑了一下,忽然有点理解黄巢“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的志得意满,也有些明白王莽为什么会在登基之后一口气改了几十个地名了。 忽听得后面有马蹄声阵阵,雁来收回思绪,转头看去,就见新一批的玩家骑着马朝这边飞驰而来。 “哪里来的马?”步行的玩家连忙上前询问。 “就那边,有个马场。”新来的玩家指了一个方向,“张尚书说,我们可以先把马牵走,事后如数归还就行。不过马场里的马数量有限,只能先到先得了。” “怎么不早说!”已经走了一阵的玩家闻言,立刻转身朝着马场所在的方向一路狂奔。 虽然玩家有时候跑得比马还快,但是能有马匹代步,他们当然不乐意步行。 雁来看着原本簇拥在自己前后左右的玩家瞬间跑光,忍不住抬手扶了一下额头。真的要谢谢玩家,每当她要飘的时候,总是能用实际行动提醒她,唯我独尊是不存在的。 振武军的马场规模着实不小,很快玩家就都骑上了马。 不过新鲜感总是不能持续太久的,就连周围原本让人“哇塞”的风景,看久了也有些千篇一律。 大家索性埋头赶路。 顺便看看中受降城那边的进展。 虽然准备得很不充分,什么东西都缺,但有城墙可以据守,在冷兵器时代,优势是非常大的。 何况还有玩家。 不少下线去休息和忙碌的玩家,都被亲友以各种方式摇了上来,城里的玩家人数突破了二百。 要知道,中受降城这边原本驻守的正兵也就是四五百的样子,其他的都是戍卒和辅兵。而玩家现在的实力,打普通的大唐士兵,一打二、一打三都不在话下。 他们以小队为单位分散开来,分别看守一段城墙,配合城内其他守军,虽然不敢说是滴水不漏吧,但至少到目前为止都勉强守住了,而且没有死人。 后面这一点,也让守城的士卒没那么畏惧和恐慌了。 天兵填补了正兵的位置,他们只需要做跟以前一样的事,但得到的保护却比之前更多。 所以度过了最初的慌乱期之后,中受降城这边反而越有条理,虽然身体很累,但所有人的精神都是振奋的,越打越有劲儿。 玩家看得直呼过瘾,只恨自己不在现场,真怕他们赶到的时候,那边都已经打完了。 但雁来却知道,那边的情况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好。 因为城里储备的物资实在太少了,再怎么节省也只能用两天,两天之后要继续守住,可能就要牺牲人命了。玩家是不怕死,但玩家死完,估计城里的士气就会跌落谷底。 对面的主将应该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所以进攻一直没有停下,哪怕天色渐渐暗下来了也一样。 他就是要耗死城里的人。 好在打消耗战,玩家也从来没有怕过谁。 只能守两天,那就只守两天。 第二天下午,雁来率领的队伍赶到了中受降城附近。 …… “确定不用我们现在过去?”赶路读条被赵猫猫打断的雁来问。 他们这一路紧赶慢赶,好不容易赶过来了,但赵猫猫却说,中受降城还能坚持住,援军不用急着过去。 “不用。”赵猫猫确定地说,“这边坚持完到天黑没问题。倒是你们,敌人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援军到了,这不来一次突袭多可惜。” 要突袭,当然是夜里比白天更合适。 在这方面,唐军是专业的,而玩家只会比大唐的军队更专业。 也让回鹘人看看,什么才叫突袭! “你们觉得怎么样?”雁来问身边的人。 现在玩家数量多,官方玩家当然也扩容了一波。这回是出征,郝主任和张云敏她们是文职,没有跟来,雁来身边是两个护卫玩家和两个指挥玩家。 既然赵猫猫那边能守住,众人自然都没有意见。 于是这支队伍停下来休整了一番,然后又悄悄绕到敌军大营后方,埋伏起来。 正好没事,雁来就去看了一下另一支回鹘大军那边的情况。 这支军队一路南下,直取太原,并不打算沿途跟唐军纠缠,所以遇到城池都是直接绕过的。 搞得这些地方的玩家十分失落。 看不起谁啊! 不过大家也都看出来了,回鹘人这是想直接搞个大的。看不上这些小鱼小虾。 搞个大的好啊,玩家也喜欢搞个大的。 所以大家虽然嘴上骂骂咧咧,行动上却是无比配合。仗着小地图能看到红名,跟回鹘人打起了游击战,总能及时地将沿途的百姓迁走,给回鹘人把道路清理出来。 这么明显的异样,回鹘人当然察觉到了。 毕竟他们的队伍偶尔会经过一些村落,正常来说,应该是他们为了隐藏行踪把人全部杀掉,顺便抢走村里的粮食和财物做补给,结果现在村里一个人都没有,财物也都也被带走,只有那些不好搬运的粮食留下了。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一路上的村子都是这样,回鹘人就不得不怀疑是他们的行踪已经泄露。 但是吃了消息不灵通的亏,他们根本不知道玩家能做到什么程度,自然也想不出这行踪到底是怎么泄露的,只能怀疑队伍里有内鬼。 于是,这支在对抗安允合的过程中临时捏合在一起的队伍,它又一分为三了。 已经在兴致勃勃准备大决战的玩家:“……” 回鹘人怎么这样啊! 好消息是,没有一支队伍打了退堂鼓,毕竟都走到这里了,总不能白跑一趟。 而且由于这一路上都没有遇到过天兵(他们并不知道中受降城里有玩家),所以有些上头的回鹘人已经忘记了他们的存在,只记得印象里的大唐有多怂。 考虑到三支队伍总不能都去同一个地方,除了一支继续往太原方向赶路,另外两支也很有志向地为自己选择了新目标。 一支往洛阳,一支去长安。 也不能怪回鹘人胆子大,毕竟这两座城市,他们都是抢过了。 甚至还是在大唐皇帝和朝廷的默许之下。 就像吃过人的猛虎,下次再看到人的时候,怎么能不垂涎欲滴呢? 而被贪婪占据的头脑,自然也暂时想不起来开战之前的那些顾虑和担忧。 对回鹘人来说,这是优点。不做决定也就罢了,一旦下定决心,那就坚持到底。这种一往无前的气势,也是他们的民族能够迅速壮大的根本原因。 但它就像是一柄越磨越锋利的刀,顺利的时候可以所向披靡、砍瓜切菜,一旦受到挫折,就很容易崩断。 而他们即将遇上的,会是当今世上最难砍的存在。 见回鹘人还是头铁,玩家也就放下心来。虽然并不知道他们的目标是长安和洛阳,但是方向是往这边走的没错,其他地方的玩家要过去也更方便,也就没人挑剔了。 跟玩家的满心期待不同,得知回鹘人的大军一路向下,正在朝这个方向来,两京百姓和官员都慌了。 自从安史之乱后,大唐的战乱就没有平息过,只不过是规模大小的区别。上一回乱军打进长安,也不过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大部分人都还记忆犹新,又怎么可能不害怕呢? 在这样的恐慌情绪之中,朝廷甚至一天下了几道诏书,要求沿路的节度使一定要将回鹘人留下。 大唐在两京周围布置那么多的节度使,不就是为了防备这种情况吗? 与此同时,李纯也主动低头,让朝廷联络天兵,请他们出兵——事情没发生的时候,当然可以稳坐钓鱼台,想着天兵肯定不会不管,可是事到临头,这种想当然是不够的,必须要更多的保障。 雁来本来也没有要借回鹘人吓唬皇帝的意思,没有那种必要。 实在是回鹘人的想法太野,动作太快。 不过她也没急着安排,现在回鹘人距离两京其实还是挺远的,还是先打完眼前这一仗吧。 …… 中受降城外,回鹘营地之中。 已经有受不了的人过来请求休息了。 从回鹘赶路过来,因为是突袭,所以路上都没怎么休整过。好不容易到了大唐,人困马乏,安允合却根本没让他们休息,立刻就发起了进攻,从昨天一直打到现在,哪怕回鹘这边人多,可以轮换,但还是从上到下都苦不堪言。 所以这会儿,众人联袂而来,就是想请安允合下令鸣金收兵,先休息一晚再继续。 “不行。”安允合皱着眉头,“城里的人已经快坚持不住了,这时候停下来,我们休整,他们也能休整。” “可是城里储备的物资不足,他们就算休整过来了,也拿我们没办法。”有人反驳。 “你也知道城里物资不足!只要再坚持一阵,他们就会自己崩溃了,这时候停下来,下次再打,又要浪费至少一天的时间。”安允合大声道。 众人不说话了。 兵贵神速的道理,他们自然是知道的。 这也是回鹘人的优势。若是一直被拖在这里,他们反而要陷入劣势了。 安允合见他们听进去了,就又道,“不要忘记,其他诸部的大军都已经深入大唐了。” 众人脸上的表情顿时一变,眼睛都红了。 虽然深入的回鹘大军其实一直都在赶路,补给也只有人走光了的村子里找到的杂粮,可是在这些人的想象之中,他们已经进入了富庶的大唐城市,尽情地抢掠金银、丝绸和女人。 他们确实不能继续在这里耽误了。 安允合见状,满意地点头,吩咐道,“继续进攻!今晚拿下此城!” “拿下此城!”受了刺激的将领们一个个都兴奋起来,朝安允合一礼,就继续到前线督战去了。 等人走了,安允合的眉头才皱起来,脸上的自信也淡去。 小小一座中受降城,居然就耽误了两天时间,完全超出了他的预计。安允合总觉得,这一战恐怕不会太顺利。 到底是在背后推动一切的人,安允合从始至终都没有被利益蒙蔽双眼,将局势看得很清楚。可惜对他来说,这一战非打不可,如今,也只有考虑尽量将损失降低了。 如此一想,他甚至有些后悔,觉得或许晚一些攻破中受降城也不是坏事。 只是他这回带出来的除了自己的部落军之外,还有可汗的亲军。若是不打破中受降城,哪有理由让他们分兵出去? 正迟疑间,就听得外面一阵鼓噪,惊呼声、嘶鸣声、踩踏声、惨叫声不绝于耳。安允合陡然从沉思中惊醒,连忙大步走到门口,掀开帐帘问道,“怎么回事?” “有敌军袭营!”门口的卫兵惊慌地叫道。 安允合瞳孔一缩,走出大帐,朝营地后方看去,果然见那边已经乱了起来。 一瞬间,他心底冒起了无数的疑问。 哪里来的兵马袭营?难道是敌人的援军到了?怎么会来得这么快?自己撒出去的斥候又怎么会半点消息都没有传回来? 第209章 让回鹘人休息一下也好,不然哪有力气跑回家? 蒙古草原有很多地方跟西域不一样, 但也有些地方十分相似。 比如城市附近这有山有河还有沙漠的格局。又比如这军队将营地扎在陡峭的山脚下,就以为万无一失的习惯。 对玩家来说,简直就是送分题。 而且以前玩家普遍等级不高, 只能优选全敏玩家组成尖刀小队去袭营,在营地里闹出动静吸引视线,为正面冲锋的同伴创造机会。 但现在, 最早那几批内测玩家的等级都追上来了, 全都能当空中飞人,效率和战斗力都不是一个级别的。 等营地这边组织起有效的反攻时,玩家已经牢牢占据了上风。 也就是安允合的大帐位于营地中心, 周围又都是精锐卫队守护, 才能最大限度保持战斗力,在玩家的冲锋之中坚持下来。 但肉眼可见,这种坚持是持续不了太久的。 毕竟黑暗里, 还有源源不断的玩家从各个方向举着武器冲出来。 尽管安允合从未见过天兵, 但这一刻,当他在火把跳跃的光线映照之中, 看到那些兴奋冲锋的玩家, 安允合一下子就将他们跟自己只闻其名的天兵对上了号。 这些天兵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又是怎么摸到这么近的地方还完全没有被发现的? 安允合百思不得其解。 跟这场毫无防备的袭营比起来, 回鹘大军那打了两天都没有结果的、所谓的突袭, 就显得有些可笑了。 一直听说天兵有多厉害, 今天他才算是见识了。 确实比他想的更厉害。 尤其是那种不惧伤不怕痛的莽劲儿,安允合之前就听说过天兵悍不畏死, 毕竟他们是真的不会死,他也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 毕竟论悍勇,回鹘骑兵自认绝不会弱于人, 但此刻,真正直面天兵的冲锋,才知道这种压力有多恐怖。 回鹘这边几乎是被压着打。 安允合心下不由得生出了一股悔意。 早知道天兵是这样的一种存在,他根本不会动侵略大唐的念头。 然而现在想这些已经迟了。 眼看玩家已经朝着他所在的位置靠近,安允合一咬牙,下令道,“撤退!” 还好、还好他并没有真的被贪婪和狂热冲昏头脑,始终给自己留了退路。从这里撤退,要不了多久就能回到回鹘境内。 这时安允合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没有、也或许是不愿意去想最坏的那种可能。 留下一部分兵马断后,安允合终于顺利从营地中脱身,领着麾下残部向北撤退,一直跑到天亮了才停下来。 不是觉得安全了,只是大军原本就经历了两天一夜的战争,虽然中途会有轮换,但大家的状态都不好,要不是为了逃命,根本坚持不到现在。 但这也已经是极限了,安允合宣布停下休整的命令才刚刚发出,人和马都瘫倒了一片。 本来还想派人回去查探有没有追兵的安允合见状,只得作罢。 不过转念想想,天兵既然能悄无声息摸到他们的营地附近,那就算派出斥候,估计也探查不出什么,他也不可能真的安心。 所以短暂休整片刻,感觉缓过一口气来了,安允合便立刻强撑着起身,开始清点人马和带出来的粮草。 大军连一半都没有带出来,粮草辎重更是大半都丢了,很多人连盔甲都没有,只有手里的武器没丢。至于口粮,更是只有随身携带的那一点,根本不足以支撑他们退回国中。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可汗的亲军几乎都留在了中受降城下,即便有小部分跟着撤出来,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天兵的能耐比他预想的还要大得多,既然对他这边动了手,那深入大唐的各部联军没道理能幸免。 他至少带着这么多人逃出来了,还不算输! 甚至更进一步想,此时国中正空虚,只要领着这支军队撤回去,他有把握在最短的时间内掌控局势,到时候,原定的目标一样能够达成。 等他掌权了,就第一时间跟大唐议和,用放弃绢马贸易来换取和平,那就能内忧外患一起解决了。 安允合想着这些,逐渐振奋起来。 将领的精气神是很能影响一支军队的,士兵们也慢慢冷静下来,开始恢复回鹘精锐应有的模样。 安允合便吩咐众人整理好仅剩的东西,再将那些倒下之后就起不来的马匹杀了,充作军粮。 士兵们都很舍不得,毕竟战马不仅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好马,也是陪伴他们征战的同伴,跟牛羊这种用来吃的牲口是不一样的。 安允合见状,就抹着眼泪,亲自动手宰杀了自己最心爱的坐骑,然后在马儿的尸体旁边发表了一通“有难同当”的鸡汤演讲,成功安抚住了人心。 …… 玩家也在清点战利品。 收获只能说是平平。最有价值的是俘虏,毕竟现在需要用到人力的地方太多了,至于少量的粮草和落后的装备,都入不了玩家的眼。 不过俘虏也是要吃饭的,有总比没有好,装备也可以拿去重新熔铸成农具。 玩家在城外忙碌,雁来则是第一时间被迎进了城里。 中受降城内的情况实在不算好,坚持这两天一夜,也已经到了他们的极限,这会儿也有不少人原地躺下休息。 不过打胜仗和打败仗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众人身体虽然疲惫到了极点,但精神却极为亢奋,雁来走过的地方,甚至还有人努力支撑着站起来对她行礼。 虽然天兵早就说过,援军已经在路上了,再坚持一阵就到,但是大部分人心里其实是不相信的。 哪能这么快? 只不过大家更清楚城破之后他们的下场,所以才拼命坚持。 结果援军真的来了,而且还是雁帅亲自领兵。 这种事事有回应,从不让人失望的待遇,是这些身处底层的大唐人从未体会过的。 官员、地主、士绅、军将……上位者从来都只会对他们提要求,要他们奉献,即便只是要求一点最微薄的回报,也会被认为是超出了他们的本分,是奸险、是不淳。 越是跟天兵接触,大家私底下提起来,就越是羡慕在天兵治下生活的西域和河北的百姓。 现在,雁帅来了这里。 以后他们是不是也算天兵治下了? 如此一想,这个礼就不得不行了。 雁来对此也算有经验,知道拦是拦不住的,越拦他们越要行礼,说不定还会下跪,于是只能加快脚步,迅速走过去。 到了镇守使的府邸,第一件事当然是开复活点,让后面的玩家可以直接传送过来。 郝主任等人也第一时间过来,接手了中受降城的行政事务。 赵猫猫也来了,跟雁来商量派兵追击回鹘残军的事。 玩家打敌人可没有“穷寇莫追”的说法。 之前不是他们不想追,是被留下的兵马数量太多,绊住了玩家的脚步。 不过赵猫猫还是派了几个速度快的玩家跟上去,先摸清这支残军的行踪——草原上就是这点不好,到处都能走,没有像样的道路,更没有标志性的东西可以指路,很容易走岔。就算玩家有地图,失去了回鹘军队的行踪,也很难再找到,只能用笨办法。 “不急。”雁来说,“这两天都辛苦了,先让大家休息一下吧。” 该下线的下线,该睡觉的睡觉。 赵猫猫点头应下。 又有玩家过来找雁来,她就趁机退开了。 几个玩家凑上来问,“怎么样,什么时候出发?” 他们的长槊都已经饥-渴难耐了! 谁懂啊,不就是出发的时候晚了一步,没能赶上雁帅的大部队,结果传送过来仗已经打完了!但是来都来了,总不能就这么回去吧?这个追击残军的任务他们做定了! “雁帅说不急,先休整一夜。” “休整啥啊!”这帮人顿时急了,“那些守城的和袭营的需要休息,我们可以上啊!” 就是要趁着第一批玩家休息的时间,他们抓紧时间把任务做了。不让等人休息好,岂不是又多了竞争者? 赵猫猫笑了,“你不需要休整,回鹘人需要啊。” “回鹘人……”这玩家还想说回鹘人没法休整,不是好事吗?不过才一开口,她就反应过来了,“啊,我明白了!”声音有点大,她左右看了看,重新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道,“雁帅要留下他们带路,是不是?”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另一个玩家忍不住拍了一下巴掌,“回鹘人都主动来攻打我们了,难道把人赶走就算结束吗?” 当然是打回去啊! 那这支回鹘残军就不能消灭得太快了,到时候追着他们进入回鹘,理由都是现成的。 这么一想,一个个念头都通达了,也不催促着要去追击了。 让回鹘人休息一下也好,不然哪有力气跑回家? …… “雁帅看看这个。”郝主任将一本账册递给雁来。 雁来接过来,打开翻看。上回清查漕运的时候,她也算是对古代的记账方式有了简单的了解,这账本不复杂,所以雁来很快就看明白了,这是账本上记的都是各种交易,而且还是大宗交易。 “交易物品是牛羊马匹和盐茶粮食。”她微微皱眉,“这是在跟……回鹘人交易?” “确切地说,回鹘下面的拔野古部。”郝主任说,“这是距离大唐最近的一个部落,所以来往也密切了一些。” 说得真委婉,这不就是走私吗? 雁来合上账册,颇为感慨地道,“我就说应该把互市开起来,你看这生意多赚钱。” 朝廷每年搞那个绢马贸易,被搞得焦头烂额的,结果民间的走私生意这么兴盛,还这么赚! “是挺能赚的。”郝主任又递上了另一本账。 这是私账,记的是收入和之处,但入比出多。雁来随便看了几眼,翻倒最后,看到那个数字,也不由轻轻吸了一口气。 中受降城军备库里的装备都已经锈蚀和朽坏了,根本不能用,倒是镇守使本人的私库堆满了金银财物。 “这个李进贤在大唐也以善于畜牧著称,非常富有,是长安城有名的财主。虽然在外做官,但在长安买了一座大宅,每次回去都要大宴宾客,想方设法炫富。”郝主任说,“现在看来,这钱只有一小部分是经营所得。” 说着又递上了一本新的账册。 这本就正常多了,是中受降城这边的田亩、牧场的经营情况。 有意思的是,虽然经营情况很不错,但账本上加加减减的,最后却只是略有盈余的样子。 至于钱都花哪里去了,翻翻上面那本私账就能找到。 反正不会是用来改善城中驻军的生活了。 “这个李进贤人在哪里呢?”雁来问。 “暂时关起来了。”郝主任说,“雁帅可要见一见?” “我见他干什么?”雁来将账本递回去,“把人连这些一起,送回长安吧。” “只送这些?”郝主任接过去,问道。 雁来说,“知道朝廷现在没钱,我也不好意思为难皇帝,仓库里的财物就充作天兵的粮饷吧。事急从权,想来皇帝也会理解的。不过流程还是要补一个,送账本的时候,顺便替我送一封奏折。” 郝主任忍着笑应下。 朝廷应该也已经习惯了,毕竟之前的藩镇打仗也是这样,缴获是不会上交的,甚至还要找朝廷要军饷,玩家至少不要钱。 但皇帝看完账本还会不会这么想,就不好说了。 “对了,李进贤可以不见,但有一个人,雁帅应该会感兴趣。”郝主任忽然想到什么,又说。 雁来不由好奇,“什么人?” 郝主任转身离开,很快就带回来了一个人。 此人身材微胖,穿着一身华丽的锦袍,面对雁来虽然很恭敬,但又有几分掩不住的骄矜。 雁来看着他,一时无法判断他是什么身份。 说是李进贤的亲属吧,气质不像,说是谋士吧,打扮不像,至于别的就更不像了。 她只能转头去问郝主任,“这是?” “这位是镇守使李进贤的座上宾,有一手神乎其技的微雕技艺。”郝主任说着,将一个小盒子递了过来。雁来打开一看,见里面放着一枚桃核,被雕成了船只的模样,做工十分精细,细节栩栩如生。!!! 这就是《核舟记》里写的实物吗! 等等核舟记好像是明朝的……原来这种技术大唐就已经有了。 之前郝主任说李进贤喜欢炫富,雁来还没有感觉,现在看到这艘小小的核舟,一下子就对有钱人的生活有了真实感——这家伙镇守边疆,还养着这样的手艺人,其他方面的享受自然就不必提了。 只是因为这个技艺很罕见,所以郝主任才会特意对她提起。 嗯……这种艺术家,玩家肯定也会喜欢。 “查一下,没有欺男霸女之类的行为,你们就看着安置吧。”雁来说。 要是有这种恶劣的行为,那她就算再怎么欣赏对方的作品,也只能让这双属于艺术家的手,去接受一下劳动改造了。 见她反应如此平淡,这位微雕大师不由表情微变。 之前李进贤每次带他出去炫耀,只要一拿出作品,必定四座皆惊,他都已经习惯了,以为雁来也必定如此,自然一点都不担心。有手艺的人,到哪里都能过得很好。 事实上雁来确实露出了惊艳的表情,现在眼睛都还没离开那个核舟呢,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是如此冰冷无情。 他受不了这个委屈,立刻站起身,想要据理力争,但还没开口就被郝主任招呼人拖出去了。 雁来微微一叹。 都不用问,看对方这反应就知道,绝对不清白无辜。 …… 第二天一早,雁来就率领大军出发,去追击回鹘残部。 明面上是这么说,但真正的“精神”,昨晚就已经传遍整个论坛,队伍里的每个人都已经深深领会了。 所以大家追得一点都不着急。 二月末,春回大地,野花遍地,玩家走在这样的环境里,就当是郊游了。 不过好歹是追兵,也不能真的一点正事不干。所以大家时不时还是要赶一下路,缀上回鹘军的尾巴,小小打上一场,不过主要还是以吓唬为主——好歹是逃命呢,总不能太安逸了。 安允合现在确实有些胆战心惊。 直到发现身后的追兵如同附骨之疽,怎么都甩不掉,甚至一直跟着他进入了回鹘境内,他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天兵的目的并不仅仅是击退他们这么简单。 回鹘兴起的时候,大唐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就算有战争,也不是朝这个方向扩张,所以,唐军并未进入过回鹘境内,倒是回鹘大军十分熟悉大唐。 安允合自然也完全没有想过想过,他都已经带着大军进入唐境了,唐军反击也是理所当然。 天兵总不至于会不敢来。 现在天兵进入了回鹘境内,他们的目的,又只会是消灭掉他们这一支残军吗? 甚至……安允合忍不住想,会不会这一切,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陷阱、一场骗局? 玩家要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肯定会大声承认:“啊对对对,何止是陷阱和骗局,还是我们按着你的头让你出兵的,我们强迫你们的大军进入唐境的,我们可坏可坏了!” 想通了天兵的目的之后,安允合先是愤怒,而后惊惧,最后又转为冷静。 他忽然意识到,既然天兵把自己当成一个进入回鹘的借口和引子,那就不会立刻解决他,而是打算跟着他一起前往牙帐。 这是危机,但又何尝不是机会? 想到这里,安允合立刻下定决心,叫来几个心腹士兵。 他要趁这段时间联络回鹘境内剩下的势力,把所有人聚集起来,一起对抗天兵。 能不能赢不重要,重要的是稍稍阻拦一下天兵的脚步,为自己之后的撤退行动更多时间。 安允合心里很清楚,这或许就是最后的机会了。所以不管远近,也不管对方有没有可能响应,但凡是能想到的势力,他都派了人过去送信,就连远在庭州的那特勤都没有落下。 虽然安允合本人并不知道,但他们这支队伍其实早就已经在玩家的监控之中了。 这个派遣使者的动作虽然小,但还是第一时间被玩家察觉。 毕竟斥候不会跑那么远。 赵猫猫很快就过来汇报了这个消息,并询问雁来,“要不要派人去拦截?” 雁来想了想,摇头,“不用了,他现在派人出去,无非就是一个目的,求援,或者更进一步,联合其他人一起对付我们。” 玩家又不怕这个,没必要拦。 真要是有人响应了,那不是正好毕其功于一役嘛! 赵猫猫了然。 把人派出去之后,安允合就开始调整路线。 之前为了甩开天兵,他们一直在草原上乱跑,并不是朝着牙帐所在的方向去的。但现在既然知道了天兵的打算,就没必要再绕圈子了。 赶路的时候,也不用像之前那样着急忙慌了,这天晚上,这支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过的残军,甚至留在了一座废弃的城池里过夜,好好休整了一番。 “这里怎么会有城池?”玩家很吃惊。 雁来表情复杂地望着那个方向,“那是可敦城。” “不是说可敦城在牙帐外面吗,怎么这里也有一个?” “是小宁国公主的住处。”雁来说。 在宁国公主之前,和亲的人选都是宗室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唐肃宗在让次女宁国公主和亲回鹘时,还为她挑选了荣王之女作为陪嫁。 八个月后,英武可汗去世,大唐迎回了身为天潢贵胄的宁国公主,荣王之女却被留在了回鹘,嫁给继位的牟羽可汗。 大概因为是类似媵妾的身份,所以她甚至连封号都没有,回鹘人称呼她为小宁国公主。 再后来,宰相顿莫贺达干杀死牟羽可汗和小宁国公主的两个孩子,自立为可汗。按照收继婚的制度,小宁国公主应该继续嫁给新任可汗,但她不愿再受这样的折磨,便离开牙帐,在这处距离大唐比较近的地方建城别居。 新任可汗则是再次向大唐求亲,娶了德宗第八女,也就是……咸安公主。 第210章 这不就是想抢功劳吗? 和亲是大唐的国策。 回鹘需要从大唐得到更多的盐、茶和丝绸, 大唐也需要与回鹘联手共抗吐蕃。 所以哪怕中间有些不愉快,两国也还是默契地维持着和平。 大唐皇帝能为弑君夺位之人加封,回鹘可汗能对比自己小了将近二十岁的唐皇自称半子。 双方都付出了一些, 又得到了一些。 至于和亲公主的处境,小宁国公主的杀子之仇,没有人会在意, 大唐甚至没有将她接回去。更可悲的是, 即便如此,她也仍然选择了住在距离故国最近的地方。 哪怕——那早就已经不是她的家。 公主王女尚且如此,普通百姓的处境也就可想而知了——当年唐肃宗请求回鹘出兵平定安史之乱时, 与回鹘人约定:“克城之日, 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皆归回纥。” 这居然是一个皇帝能做出的承诺! 史书上只会吹他灵武即位、临危受命,克复两京、再造大唐, 仿佛那真是了不起的不世功业。 粉饰得久了, 连他们自己都相信了。 雁来其实并未见过这位太姑奶奶,因为在雁来出生之前, 她就已经病故了。这座可敦城, 也因此荒废近二十年, 只剩下断壁颓垣。 咸安公主的处境也跟小宁国公主不一样, 皇位上先后坐着她的父亲、兄长和侄儿, 哪怕彼此并没有多少感情,但不管是表面上的礼数、还是两国交好的需要, 他们都必须给予她足够的尊重。 但是在人生的最后,咸安公主为她唯一的孩子安排的出路, 却并不是回到大唐。 她自己也没有回去。 小宁国公主是没有选择,但她却是主动做出的选择。 雁来望着远方, 目光惆怅。 玩家怎么可能猜不到她在想什么,有人问,“小宁国公主是葬在这里吗?” 雁来点头。 “那我们过去祭拜一下吧!”立刻就有玩家大声提议,并且得到了更多人的赞同。 他们也不等雁来发话,就翻身上马,直奔目标而去。 雁来:“……” 那一点淡淡的伤感很快就被驱散了,她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玩家,也没有阻拦。 身后的保镖玩家上前道,“郝主任说,雁帅可以在这里设置一个复活点,以后天兵也能时常过来祭拜。到时候,把这座可敦城重新修起来,这里就不会这么冷清了。” 雁来一愣,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顿了顿才道,“我本来是打算将她的坟迁回大唐的。” 虽然雁来觉得,这样的故国实在没什么可留恋的,但对当事人来说,大唐再不好,也仍旧是故乡吧?就算是咸安公主,她没有回到大唐,也并非不想,只是因为…… 她回去了,大唐还会再送一个公主过来。 那又何必? 保镖点头,停顿了一会儿,应该是在等郝主任的回复,然后才说,“那也可以把城池修起来,以后这里往来的人会更多。” “也好。”雁来想了想,点头道。 不过她决定,这个复活点就用自己的私人账户里的气运值来开。 就当是她这个晚辈的一点心意吧。 …… 回鹘大军刚安好营寨,准备烧火做饭,天兵就来了。 毫无防备的士兵惊惶不已,就算安允合第一时间站出来收拢队伍,带着人撤退,也还是损失惨重。 安允合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他以为自己跟天兵有了某种默契,他们不会再随便动手,但现在才发现,对方是打算留他活着回到牙帐,却也没说是怎么回去,就算只剩他一个人逃回去,作为理由也足够了。 这回他不敢再耽搁了,开始昼夜兼程地赶路。 但玩家却没有穷追不舍,而是占据了他们刚刚整理好的营地。 小宁国公主的墓在城东。虽然可敦城废弃了,但这座坟茔却保存得十分完好——咸安公主在的时候,每年都会派人过来修整、祭拜。 玩家们一起动手,很快就将附近的杂草都除去。 雁来的复活点也开好了。 收到消息的玩家不仅带来了全套的香蜡纸烛和各色贡品,甚至还紧急抓人写了一篇祭文,让这个临时起意的祭奠仪式变得郑重了很多。 在小宁国公主的坟墓左右,还有两座小小的坟包。 因为是早殇的孩子,没有墓碑,只是按照时下的风气,用墓砖搭了一道矮墙。 玩家一开始还没意识到那是什么,还以为是墓地的装饰,后来看到雁来烧了香纸,才明白过来。有人去附近采了野花,摆在墓砖上,像是为它们戴上了一圈漂亮的花环。 晚上他们就在城市的废墟里过夜,第二天一早才继续去追踪安允合的大军。 这边兼程赶路的时候,另一边,南下的大军也终于越过振武军节度使所领之地,进入了大唐腹地。 尽管皇帝的急诏还没有送到,但得知消息的边军不可能就这么放任他们继续南下,朔方、夏绥和河东都已经开始调动大军,准备出城迎战。 他们毕竟是大唐的边军,不可能跟其他人一样,等着天兵来解决问题。 什么都靠天兵,这些方镇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朝廷每年的军费占据岁入的一大半,可不是为了养闲人。平时可以搞搞小动作,反正大家都这么干,朝廷也没法深究,但这种关键时刻,却是不容有失的。 就算玩家想拦也拦不住。 李纯登基之后已经打了几次仗,而且都打赢了,大唐的武风便又开始盛行,边疆更是人人思功。有些驻守边境的军将甚至会故意制造冲突,挑起战事,好方便自己挣功劳。 要是没有玩家,今年本来也应该跟河北的王承宗开战,然后发现打不过,这种风气就会被遏制住了。 但这不是还没来得及打,就被玩家处理了吗? 对普通百姓,甚至大唐朝廷来说,这都不算是坏事,因为没有引起太大的震荡、造成太大的损失,但是对于以军功为晋升之阶的边军来说,天兵的存在就有些碍眼了。 事都给天兵做了,功劳都给天兵拿了,那我们怎么办? 有人本来就是混日子,惟愿天下太平,那他们就能安稳度日了。但也有人雄心勃勃,想要做出一番事业,至于会因此造成的流血和牺牲,那不都是必要的吗? 一将功成万骨枯。 争功可是边疆的看家本领。 振武军那边,是雁来亲自出面,张奉国才按兵不动,但普通玩家显然没有这种面子。 既然他们不给面子,玩家也就不演了。眼看大军出动,干脆召集人手,先堵住了大唐军队的去路。 不是要打吗,我们陪你打。 “放肆!”得知消息,朔方节度使王佖将桌子拍得震天响。 他是名将李晟的外甥,自幼跟随在舅舅身边征战,和李愬、李愿等李家子弟一起长大,一路顺风顺水地走到今天,所以自视甚高,本来就对所谓神女化身、召唤天兵之类的说法嗤之以鼻,觉得都是故弄玄虚。 作为勋贵的一员,他对天兵的不满更是由来已久。 这几个月,天兵在朔方境内到处折腾,更是一直在挑战王佖的神经。尤其是清丈田亩这一条,更是踩到了王佖的底线。 作为一个治军苛刻贪酷的将领,王佖在朔方的作为,跟李进贤在中受降城并无不同,甚至犹有过之。已经揣进他兜里的东西,自然见不得人伸手去触碰。 他对天兵的忍耐本就已经到了极限,现在,天兵拦截大军的行为就像是一颗火星,终于将这个炸-药桶点燃了。 “打就打!真当我怕了天兵吗?”王佖越想越气,直接站了起来。 他之前一直没有行动,一是因为要观望朝廷的态度,二则是被就在隔壁做夏绥银宥节度使的表兄李愿压着,不许他轻举妄动。 如今天兵挑衅到脸上来了,他哪里还能忍? “王兄!”负责率领夏绥军的窦缓连忙把人按住,“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不是我不愿忍让,你也看到了,他们挡住去路,存心要跟我等过不去。若是贻误军机,朝廷怪罪下来,谁担当得起?”王佖义正言辞道。 窦缓心想平日里朝廷想要调动藩镇的军队,大家不也都是能糊弄就糊弄吗?这回皇命还没到,急什么? 王佖自恃勇武,想要争抢战功,但窦缓却是不想跟回鹘人打的。 被天兵拦住了不是正好?到时候照实说便是,陛下和朝中诸公也怪罪,就让他们去找天兵。 不过这些心里话,他当然是不敢说的,只能赔笑道,“道理我自然知晓,只是出来之前姐夫有交代,天兵必然也会有所动作,令我不得与他们冲突。” 他的姐夫就是李愿。 这位大表哥的话,王佖还是要听的。 于是他又坐下来,语重心长地道,“不是我要跟天兵作对,是他们不给我等活路啊!” “他们到了朔方,又是清点人口,又是清查田亩,这是要干什么?就是朝廷清税司的官员,到了朔方也不敢如此无礼。这天下,究竟是朝廷的天下,还是天兵的天下?什么都由着他们,哪里还有你我的容身之地?” 窦缓不说话了。 天兵毕竟带了个兵字,他们出现之后,受影响最大的就是各地驻军。 本来他们才是朝廷不得不倚仗的对象,仗着军权在手,什么过分的要求都敢提,什么不要脸的事都敢做,朝廷还只能容让。如今一朝被人替代,别提有多憋屈了。 这也就罢了,反正窦缓也不是很想打仗,天兵毕竟跟朝廷不是一条心的,为了制衡他们,朝廷一定会保留部分驻军,尤其是边军,他也就能继续在夏绥这一亩三分地上作威作福。 但天兵的手却伸进了边镇,看那个意思,恐怕不只是想让他们交税,还想将屯垦的产出分给地下的士兵。 这不是拿着他们的东西做人情吗? 窦缓头一回在传单上看到河北的官员集体控诉天兵鱼肉官吏时,也只觉得好笑,现在轮到自己身上,才知道有多难受。 官做到这份上,还有什么意思? 王佖见状又道,“大兄不许你跟天兵起冲突,但这可不是你招惹他们,是他们来找茬。我等以国事为重,便是大兄,又能说什么?” 话说到这份上,窦缓也不再遮遮掩掩了,直接道,“不是我不想动手,是……只怕我们打不过天兵啊!” “胆小如鼠!”王佖鄙夷地道,“天兵就算能复活,也得回长安去,有什么好怕的?” 窦缓不说话,他又不是什么名将,全靠裙带关系才能坐上这个位置,自然不会像王佖那样自视甚高。虽然还没见过天兵作战,可是西域、河北都是前车之鉴,为什么还要亲自去试一试天兵的刀锋不锋利? 王佖其实也不是真的盲目自信,之前只是盛怒之下口不择言而已。 天兵只能回长安复活,那也是复活啊!耽搁这几天,可能赶不上对付回鹘人,但对付他们却不用选日子。 所以虽然嘴硬了这么一句,但他的语气也缓和了下来,“那你说该如何?总不能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在咱们头顶上耀武扬威吧?” “我倒的确有个想法。”窦缓说。 王佖直起身,往前凑了凑,“说来听听。” 窦缓道,“天兵拦着我们只是顺路的,回鹘人才是他们的目标。既如此,我等按兵不动便是,天兵动了,我们再动。等遇上了回鹘人,天兵就顾不得我们了。到时候选个好时机加入战场,不也一样能立功?” 王佖立刻就听懂了。 报功的文书都是他们自己写的,只需稍微春秋笔法一下,他们自然就是有功劳、而且是有大功的了。 与其在这里跟天兵计较,不如让天兵去打头阵,他们在后面捡便宜,岂不更妙? 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 “女子武馆门口有天兵说书了!” 这一嗓子,立刻将路人的注意力都拉了过来。有人好奇地问,“说书是什么?” “就是俗讲,只不过讲的不是佛道故事,而是真人真事。” “真人真事?”长安人是想玩会玩的,对于这种热闹,自然不能不凑,连忙问道,“不知讲的是谁?” “不是谁,讲的就是天兵迎战前些日子南下的回鹘大军!” 这一下,众人都按捺不住了。 要知道,自从知道回鹘大军南下之后,整个长安城都人心惶惶,一想起这事就吃不香睡不好的。虽然知道如今有天兵在,但过去战争带来的创伤却并不是那么容易痊愈的。 连省试放榜,新科进士跨马游街都没心思去看热闹了。今年的曲江宴会,应该是从有这个习俗以来最冷清的一年。 要是这说书讲的是别的,大家还要考虑去不去听,既然是天兵对战回鹘,那就非听不可了。 不过也有人好奇,“天兵跟回鹘已经打完了吗?这样快?” “那倒没有,听说这回是直播!知道啥叫直播不?就是那边打着,这边说着,等他们打完了,结果咱们也就知道了!” “还能这样?” “那有什么不能?这可是天兵!他们自然有法子传递消息。” “这个好,这个好,不然叫人天天提心吊胆的,也不知道到了那里,开打了没有,又要打多久……” 很快女子武馆附近就挤满了人,堵得水泄不通。 好消息是武馆这回还是搭了高台,在很远的地方也能看得见台上的人,而且也不知道天兵怎么弄的,在台上架了一个巨大的喇叭,人对着喇叭说话,声音就能传出去很远,半个长安城都能听到。 不过这会儿还没开始说书,正在介绍武馆这将近一年的成果——第一批学员已经可以出师了,欢迎所有需要请护卫的女性前来登记申请。 然后还让出师的学员挨个上台展示。 女性的护卫,在大唐还是挺新鲜的。但仔细想想,对于女性雇主来说,女护卫确实要比男护卫方便得多。至少后院和闺房都可以进去,出门也能同乘一辆马车。 虽然第一批的学员里,有很多本身就是出身不俗的富家小姐,但这项服务还是颇有市场的。 不过普通人也就看个热闹,还能分心去议论,“不是说讲天兵对战回鹘吗?” “这还用问,还没打起来呗!总不能瞎编吧。” “这倒也是,就是等得人心焦。” “那我也愿意在这儿等,好歹有个音信,人也多。自个儿呆在家里,那才叫难熬。” “可不是嘛!” 议论纷纷中,时间不知不觉流逝,忽然有人上台,赶走了正在对战的武馆学员,然后走到大喇叭前面,“最新消息,我军已经找到了回鹘大军的踪迹!” 其实回鹘人的行踪一直都在玩家的掌控之中,要不然怎么知道今天肯定能直播上呢? 但为了节目效果,还是要这么说。 果然下面“哄”的一声,立刻就热闹了起来。 好在大喇叭的声音不会被压下去,依旧清晰而嘹亮,“回鹘人还没有发现我们,指挥官决定分兵包围,打一场突袭战!” 然后就是一番令人眼花缭乱的部署,也不知道听的人领会了多少,但反正听起来很厉害就对了。 其实玩家讲的与其说是说书,不如说是实况解说。对于看不到画面的人来说,多少会损失一些体验感,但因为这在大唐还是第一次,听众也无从比较,只觉得比一般的俗讲更加惊险刺激。 毕竟一切都是未发生的、不可控的。 比如现在,包围圈已经完成了,正当指挥官准备派遣其中一支去突袭时,旁边忽然冲出了另一支军队!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天兵的部署之前都已经说过了,这支军队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好的,我这边拿到了最新的资料,原来刚刚冲出来的,是朔方灵盐节度使和夏绥银宥节度使派出的联军。他们之前跟在天兵后面,看来是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 虽然台上的人说的很委婉,台下的听众已经想骂人了。 这不就是想抢功劳吗? 他们抢功劳不要紧,却打乱了大家听直播的氛围。更糟糕的是,因为他们就这么冲出来,立刻就被回鹘人发现,开始备战了。 “可惜了。”解说员叹息一声,“本该是非常完美的一场包饺子大战,现在馅儿要跑了。” 大唐之前只有面片汤,玩家来了之后,包子饺子馄饨这种将食材包在面皮里的做法,立刻就风靡开来。 这会儿众人听到这个比喻,都不由得会心一笑。 但笑完了,对这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就更不满了。 找路的时候没你,发现敌人的时候没你,部署包围圈的时候也没你,准备一举建功的时候你冒出来了? 接下来的发展也大快人心。 抱着捡便宜的心态冲上来的唐军,对上已经明白了当下处境,只能背水一战的回鹘军,双方第一次冲锋,唐军的阵型就被回鹘的骑兵直接撕开了。 “找死也不是这么找的啊……”解说员说出了大家的心声。 好在天兵及时补位,依旧按照原本的计划完成了这场战役,取得了无可争议的大胜——说包饺子就是包饺子,一个回鹘人都没让他们逃出去。 当然大唐人也一样。 玩家冲上去收拾残局的时候,那是不管回鹘人还是唐人,都一视同仁的。 先打了再说。 毕竟是战场上嘛,当然是对付敌人最重要。再说你们这突然冲出来,到底是来抢功劳呢,还是来给回鹘人提醒呢?是不是早就私下跟回鹘人勾结在一起了? 中受降城的镇守使李进贤就在私底下跟回鹘人做生意,你们是不是也一样? 玩家可不会给他们留面子,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秃噜出来了。 顿时又让在场的听众震了震。 这就是大唐的边镇吗,不修武备、不练士卒,强迫地下的士兵种地放牧,再把产出卖到回鹘去,所得装进自己的口袋里,就是他们的全部作为了。 如此治军,难怪大唐越来越弱,谁都打不过。 见台下议论纷纷,玩家才满意点头。 呵呵,居然想跟在玩家后面捡漏,以为他们会跟上去当保姆,随时准备救人吗?他们是来玩游戏的,又不是来受气的。居然想占玩家的便宜,这是有多想不开。 抓住的回鹘士兵算是他们的俘虏,大唐士兵也一样。 反正不管是朔方、夏绥两镇还是朝廷,相信都不会有不长眼的人来替他们说话。 哦,朔方不用考虑了,因为节度使本人也在俘虏之列呢。 不知道让他家人拿钱来赎的话,能要到多少赎金? …… 大明宫里,李纯又摔了镇纸。 李进贤虽然还在路上,但账本玩家已经先给他送来了。一想到对方的官职是自己自己收了钱授予的,李纯就感觉脸上一片火辣辣的。虽然没有人会当面嘲笑他,但这脸已经丢到了天兵面前。 要不是天兵,他甚至会一直被蒙在鼓里。 但李进贤本来就不是领军的材料,这一点李纯早有准备,所以虽然恼羞成怒,但还算能够克制。 现在又告诉他,朔方和夏绥也没比李进贤好到哪里去? 朔方和夏绥可是对战吐蕃的第一线,所以才会让王佖、李愿这样的宿将在当地驻守,李纯也给予了他们最大的信任,并没有像其他方镇那样频繁地调动,就是为了让他们在当地好好经营。 结果他们就是这么经营的。 如果只是跟天兵争抢功劳,李纯非但不会责怪,反而会嘉奖。 他可以容忍他们争功,可以容忍他们恃功而骄,甚至都能容忍他们轻启边衅,又养寇自重……武将嘛,都是这样的,小节有亏,皇帝反而更能放心地任用。 但不修边备,反而把军卒当成佃户来用,谋取私利,却是李纯绝对无法容忍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10-220 第211章 好家伙,这回鹘个个都是人才啊! 尽管早就知道欺上瞒下的事不可避免, 甚至也被提醒过不止一次,自认为已经做好了应对的准备,但每一次看到这样的消息, 李纯还是会被结结实实地气到。 他这个做皇帝的,日用稍微奢侈一些,第二日劝谏的奏疏就能堆满几案。 为了攒钱打仗, 平定天下藩镇、收复河西故地, 他几千两几千两的攒供奉,结果下面随便一个官员的库房,拿出来的钱都够他攒上好几年了。 那他这个皇帝又算什么? 始终被人蒙在鼓里的傻子吗? 怒意冲头, 李纯又开始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头也隐隐作痛。 “大家!”在他栽倒之前,仇士良已经几步赶上来把人扶住,担忧地问道, “可要宣太医?” “不必。”李纯闭着眼睛, 语气淡淡道。 立储之事,至今朝中仍议论纷纷, 每天都有新的奏折送进宫。这种时候, 他若总是请太医, 难免给人一种“皇帝快不行了”的印象。 “那奴婢给您按按, 舒缓舒缓。” 仇士良说着, 扶他在胡床上坐了,又去洗了手, 这才开始揉按。 知道皇帝有这个需求,仇士良就开始跟着太医学习头上的经络穴位, 以及如何按压缓解,又私底下找人练得纯熟了, 今日才敢在皇帝身上施展。 效果不错,李纯脸上的表情渐渐放松和缓下来,“你几时学的?” “就是这些日子。”仇士良道,“幸而太医说,奴婢在这方面倒是有些天分,练了一阵,已经能出师了。” 李纯道,“你有心了。” 仇士良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奴婢这不算什么,不过是侍奉大家的本分罢了。只是……这样只能缓解,无法根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李纯刚刚放松的神情又沉了下去,“朕岂不知?奈何……” 后面的话他没再说下去。 殿内短暂安静了片刻,仇士良才道,“上回陛下见过的那位柳上师,似乎于金丹一道颇有造诣,说是最近新烧了一炉丹,能蕴养神气、强身祛疾,清心镇定,陛下可要一试?” 李纯对于金丹本来是有些疑虑的,毕竟历朝历代,服丹的帝王不少,却也没见真有用的。 但仇士良没说这金丹有什么延年益寿、长生不老之类的功效,反而都是些普通药材就能达到的效果,却又让他没有那么忌讳了。 人都是自以为清醒,但是在面对能够打动自己的好处时,却很难忍得住不动心。 强身祛疾,确实是比延年益寿更符合李纯的心意。 而且一旦有了“这是药”的感觉,便会自己说服自己,他跟那些服食求长生的帝王不同。 只是宫里动静大,李纯不愿看太医、吃药,就是怕消息传出去,人心浮动,若是服用金丹,恐怕非议更多。 仇士良察言观色,立刻跪下道,“是奴婢失言了。陛下万金之躯,怎能随意服用来历不明之物?不如先选几个懂事的小内侍,养在宫外,试上一试。” 李纯闻言心下一动,“那些方士、上师,也都安排到京中各处道观吧,留得久了,恐怕物议纷纷。” 他没回应仇士良的提议,但把人留下,就等于是同意了。 怕物议纷纷,那就要悄悄地办。 仇士良忙道,“奴婢明日就去安排。” 皇宫是个很奇妙的地方,有时候它好像四处漏风,随便什么消息都能传出去,有时候,却又能藏住许多秘密,让外人只觉得扑朔迷离,什么都看不清、看不真。 至少仇士良让道士给皇帝炼丹这事,暂时没有传到外廷,更不用说民间。 当然,这或许也是因为天兵接二连三闹出不少动静,吸引走了大部分的注意力,这些许小事,自然就无人在意了。 …… 南下的回鹘大军兵分三路,之前打的是往长安来的那一路,另外两路的战斗也在之后几天内陆续爆发。 女子武馆那边同样进行了直播,所以这几日,长安城里的话题都离不得这个。 其实打完第一仗之后,大家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以前只知道打仗,具体是怎么回事,却是没几个人能说清楚。就连朝廷收到的战报,可能也会有谎报、瞒报,而且多是罗列数据,不可能写太多细节。 但天兵的实况解说,却是有头有尾、跌宕起伏,叫人仿佛身临其境。 即便如此,仿佛还是怕长安城的百姓听不明白,女子武馆这边又推出了战场套装,包括一个还原战场地形的沙盘,红白两色代表兵力部署的旗帜,以及标明了双方各种情况的地图。 就算是完全不懂战争、也没去过当地的人,有了这些物品辅助,也能直接推演出整个战斗过程。 这种待遇,可是连宫中的皇帝都不曾享受过的! 沙盘卖得不算便宜,但销量惊人。甚至有人干脆合伙凑钱买。反正这东西又不会消耗掉,完全可以轮流玩。大人玩腻了,还可以拿去给孩子做游戏,总比任由他们上房揭瓦、爬树摸鱼的强。 也有实在买不起的,干脆自己做,用木头雕刻,用泥石搭建,倒也似模似样,只是做工就粗陋得多了。 李纯生气归生气,但最新的战况还是要掌握的。只是帝王之尊,不好到街巷里去凑热闹。虽然察事院也会将结果写了字条呈上来,但是干巴巴的几行字,哪里及得上天兵的直播来得精彩热闹。 倒也不是李纯想听说书,只是他那三个年长的不孝子都去听了,不仅自己去了,还带上了几个弟妹,最重要的是还被谏官看到,一封奏折告到了他这里。 简直岂有此理! 李纯转头就给三位皇子加了功课。 不过经过了这么一遭,素来贴心的仇士良立刻就猜到了皇帝的心思,急忙遣了机灵的小宦官和梨园的伎人混进人群里,学会了再回来说给皇帝听。 皇帝果然有了好脸色。 但之前到底错过了一场,这几日仇士良都在着人打听,总算找到了几个同样看到商机的胡商。他们已经找人将天兵的说辞都记了下来,准备回头请人在自家店里说书,仇士良就从他们手中拿了底稿,让人熟习。 今日总算都弄得差不多,便到李纯面前献上。 身为皇帝,娱乐活动本该很多的。但安史之乱后,皇帝和朝臣都在有意限制他们的行动,于是东都不能去,华清宫不能幸,打猎太危险,营造宫室太花钱…… 就连兴庆宫,也因为先帝住过,李纯除了给太后问安,几乎不会过去。 所以李纯的娱乐活动,基本上只剩下两个:找后宫嫔御寻欢作乐,或者大宴群臣,享受歌舞之余,听听学士们的太平词章。 但因为天兵捣乱,他对这两项娱乐的兴致都大打折扣。 原本在他坐稳皇位之后,就该跟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皇子皇女至今没影儿,至于宴席,也大都被李纯以省钱为由取消了——取消的不仅是节庆的宴席,也包括宫中按例赏赐的钱物。 反正朝臣们并不缺他这一点赏赐。 所以现在,李纯能获得乐趣的娱乐活动少得可怜,难得能听一回说书,讲的还是他这辈子都不可能看到的战场,李纯还是很感兴趣的,笑道,“那就召他们过来。” 仇士良笑道,“今日下头还备了写用具,不便挪动,只好请大家屈尊往偏殿一观了。” 李纯来了兴致,“是什么用具?” 仇士良卖了个关子,“奴婢且先不说,大家到了地方,一看便知。” 李纯到了偏殿,就看到屋子已经清空了,只当中摆放着三个巨大的箱子。走进了一看,才发现箱子里山石、树木、流水都做得栩栩如生,甚至还有几个身着盔甲的小人站在里面。 “这是什么?”他兴致勃勃地看了一会儿,才问道。 仇士良便说了店里出售的战场套装。 这游戏都已经在长安城风靡起来了,皇帝自然也必须要拥有。 不过店里卖的粗陋玩意儿,自然不能奉给换地,所以他买回来之后,就交给内廷的御用工匠们去琢磨,不仅更加精致美观,更重要的是做了等比例放大,能让皇帝看得更清楚。 “原来如此。”李纯恍然,“如此一看,确实一目了然。” 譬如其中一场,是玩家埋伏了回鹘大军。这就让人心下疑惑,怎么就知道回鹘大军一定会走这条路?但是如今有了沙盘,见周围皆是高山,巍峨耸立,只有中间一条谷道连通,那回鹘大军自然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还有山势、水势、风势……这些都是有可能影响到布局和战果的因素。 李纯兴奋了一阵,想到这又是天兵的发明,脸上的笑意便淡了下去。 这也是天兵令他不满的地方之一,他们没有任何恭敬之心,有了好东西根本不会第一时间想着进上,倒是做成了人人都能用的玩意。 但时至今日,李纯也算是习惯了这种待遇。 而且根据察事院报上来的消息,天兵对雁来的恭敬之心也有限,很少会给她进献什么。 想了一回,他自己就放下了,拿了地图过来,一边听伎人说书,一边对着沙盘摆弄阵旗,很快就又兴致满满。 正好这时几位宰相过来求见。 李纯之前还想挑一个比较强势,能跟天兵对着干的宰相,现在已经彻底放弃了。 裴垍中风之后,政事堂里只剩下李吉甫和武元衡两人,朝臣已经屡有劝谏,过完年之后,李纯就从没在漕运贿赂名单上的重臣里挑了两个上来,重新凑足了四人之数。 …… 几位宰相是来送账本的。 抓到了王佖和窦缓之后,天兵顺藤摸瓜,已经把他们的家给抄了,找出了不少财务,账册自然是要送到长安来。 不愧是领了好几个州府的节度使,和节度使最信任重用的妻弟,两人捞钱的手笔可比李进贤厉害得多。 原本朝中还有几个替他们说好话的人,看到这些账本,也都闭了嘴。 李纯很讨厌天兵那种不给面子的做法,经常让他下不来台,但当被下了面子的人不是自己时,他又忍不住生出一种隐隐的快意。 这种事情大概也只有天兵能做了。 随便就去抄大臣的家,纵然是李纯这个皇帝,也不敢如此恣意行事,总要顾虑这个、顾虑那个。 可是天兵没有顾虑,他们不高兴了是真的直接掀桌子! 也是多亏了他们,若不然,他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道这张体面精美的桌子下面,是如此藏污纳垢、不堪入目。 但身为皇帝,李纯也有他能做的。 他直接将这基本账册对着几位宰相扔了出去。 “这就是我大唐的肱骨之臣!”他指着几人的鼻子骂道,“朕夜里多点几根蜡烛,宪臣便要上书劝谏,连收几千两的供奉也要看尔等的脸色。你们要朕做明君、仁君,朕都信了。结果呢?一个个倒是都在当地做起了土皇帝,府库里堆着金山银山,日子过得比朕还惬意!” 这种撒气的话,也只有身为皇帝的他说出来才有分量。 几位宰相连忙请罪,“臣等惶恐。” “惶恐?只怕未必吧?”李纯冷笑,“听说王佖和窦缓皆对新政颇有怨言,怪朕挡了他们的财路。朕深为倚重的国之栋梁尚且如此,由是观之,恐怕在天下人心目之中,朕早已是千夫所指了吧?” 这一瞬间,他的目光如刀,剐过每一个人的肌肤骨血,似乎能将他们心底那一点阴暗的念头也看得清楚明白。 皇帝说出了这等诛心之语,几位宰相也只能跪下道,“臣等万死。” 很好,没有否认。 李纯又开始头晕了。 他连忙坐下来,缓了缓才道,“我大唐方镇四十余,难道只有朔方、夏绥如此?查,都给朕查清楚!” “这……陛下,若是彻查到底,恐怕人心震动,天下沸腾啊。”武元衡连忙道。 李纯抬眼盯着他,“事前政事堂一无所知,让朕一直被人蒙蔽也就罢了,如今事情已经揭开,你们还是不敢查,那朕要这政事堂何用?” “天下沸腾?”李纯声音几乎有些尖锐了,“是天下地主豪右沸腾吧?朕要的就是人心震动!一想到国库每年掏空大半,养出来的这样的军队,而这样的军队居然是在为朕驻守边疆,朕夜里都不敢安寝!” 光凭这几句话,就足够让几位宰相以死谢罪了。 武元衡更是被皇帝的目光刺得深深伏下身去。 好在这时李纯又感觉到了一阵强烈的晕眩,于是连忙深深吸气,平复情绪,没有再说话。 短暂的沉寂之后,李吉甫捡起地上散落的奏折,问道,“不知陛下想如何查?” “让清税司、内卫和察事院一起去查。” 没让天兵去查,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但李纯的语气过于平静,反而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又让他们心下不安。 但刚刚从御史中丞的职位上拜相的李夷简还是忍不住开口,“御史台身负监察之职,伏望陛下从中遴选耿介之辈,让他们同去清查此事。” 李纯想了想,道,“也罢,就依卿所奏。” 他一松口,气氛就没有那么紧绷了,众人都稍稍安心了一些。李纯又叫了起,见没有别的事,就让他们走了。 从紫宸殿里出来,四人沉默地走了一阵,武元衡才问,“李相公,此事当真要查下去吗?” “现在不查,难道等天兵来查?”李吉甫反问。 武元衡无话可说。 众人又沉默下来,身为天子近臣,他们都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到,现在的皇帝越来越难应付了。 不是他变得有多么高深莫测,而是……情绪化。皇帝不再掩饰他的想法,对他们说话也越来越不客气,想到什么更是必须要做,再不似初登基时善于纳谏。 侍奉这样一位帝王,又是当下这样的局势,实在不是易事。 …… 让玩家失望的是,河东节度使范希朝虽然也出了兵,但领军的将领却很有眼色,并没有跟天兵发生冲突,眼看天兵能应付,就干脆利落地撤回去了。 听说这位上了年纪,虽然担任着朝廷的官职,却已经是半养老的状态了。之前天兵在河东做新活动,他也只当没看到。 不过只看他能让河东将领听令,就知道手段不俗。 另外振武军其实也派出了一支偏师,打算帮忙拦截前往太原的那一路回鹘大军,不过还没走到地方,听说天兵已经打完看,便直接打道回府。 搞得玩家还有点遗憾,因为领兵的是李光进和李光颜两兄弟,都是大唐比较有名的将军——虽然这时候他们还没有被赐姓,还叫阿跌光进和阿跌光颜。 “这个姓,是不是雁帅的亲戚啊?”有玩家忽然反应过来。 现在的回鹘王族,就是阿跌氏来着。 “好像是的。我看百科说他家世袭鸡田州刺史,这个鸡田州就在回鹘境内,是当年二凤驾幸灵州,回鹘各部纷纷来朝地方时候分封的六府七州之一。” 既然都是回鹘人,又是一个姓,那估摸着就是一家人。 不过从李世民那会儿到现在,都快二百年了,双方各自发展,血脉已经很远,也没什么往来了。 话是这么说,但玩家还是感觉很亲切,甚至有人专门去东受降城打卡,搞得两位将军一头雾水。 倒是张奉国很高兴,拍着兄弟俩的肩膀说,“坊间传说,能得天兵看重者,都是天赋异禀、有所作为之人。”不过,天兵之前看重的大都是文士、诗人,武将倒还是头一回。 老张也是个妙人,这不是中受降城的镇守使李进贤被天兵抓了,解送长安去了吗?他干脆就将光进光颜两兄弟打包送过来,让他们暂领这边的事务。 总体来说,大唐现在挺烂的,但也没有完全烂掉。 也是,后面还能再苟一百年呢。 就连黄巢起义都没能搞死它,最后还是出身草莽又混成了藩镇的朱温一通乱砍,砍光太监、砍光文臣,这才彻底断送了大唐基业。 “说起来,是不是少了一个人。”雁来翻看着玩家送来的战报,忍不住问。 “嗯?” “西受降城。”雁来点了点地图,“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还真是。”郝主任看了一眼,立刻说,“我派人过去看看。” 外面已经在打仗了,西受降城的玩家当然待不住,早就都跑出来凑热闹了,还真没人知道那边是什么情况。 雁来点点头,也没有多想,没想到玩家这回还真查出了一点东西。 驻守在西受降城的这位天德军使任迪简也是个妙人。 他本来只是天德军使李景略所辟的判官,但是因为李景略治军严苛,而任迪简十分宽和,所以军士都很爱戴他,以至于李景略去世之后,干脆直接推举他做统帅。 当时的监军宦官对此不满,干脆将任迪简软禁,结果被将士们救了出去,就此得到朝廷册封,做了天德军使。 按照史书记载,就在今年,朝廷久久无法平定河北的王承宗,义武节度使张茂昭心下惶恐,一连上了四封奏折请求朝廷派人接替他的职务,李纯就把任迪简丢过去了。 结果张茂昭一走,下属杨伯玉就发动叛乱,囚禁任迪简。没多久杨伯玉被杀死,任迪简复位。 但很快张佐元又发动叛乱,再次囚禁了任迪简,任迪简表示,你放了我,我给朝廷上折子辞职,张佐元同意了,结果没两天就被任迪简带人干掉。当时地方府库空虚,任迪简干脆跟士兵们同吃同住,这才彻底平定了义武军。 这履历也堪称传奇了。 毕竟这时候的藩镇叛乱,你杀我我杀你才是家常便饭,但没有一个人选择杀死任迪简。 这一回,其他方镇纷纷按捺不住出兵的时候,也只有任迪简巍然不动。理由都是现成的,他们要防备城外不远处驻扎的那支来完成绢马贸易的回鹘军队。 但其实,那支回鹘大军早就已经拔营回程了。 “什么时候的事?”雁来惊讶。 “差不多就是回鹘大军抵达中受降城的前两天。”郝主任的表情很精彩,“因为走得匆忙,带来交易的马匹留下了很多,已经被天德军接收了。” 雁来忍不住笑了起来,好一会儿才说,“所以,是回鹘大军一出发,就有人同时去给那位瓦莫斯将军报信了?” 郝主任点头,“应该是。” 要不然,也不能这么及时。 “等等——”雁来突然反应过来了,“回鹘这回出动了将近十万大军,现在牙帐应该没什么人了吧?那个瓦莫斯将军这会儿回去,总不会是一片好心,要回去保护可汗吧?” 这么一想,雁来整个人都清醒了。 好家伙,这回鹘个个都是人才啊! 一个想跟她攀亲戚,让天兵为自己所用的可汗,一个敢撺掇着各部联军,南下攻打大唐的大相,这还有一个趁着国中空虚班师回朝不知道想干什么的将军。 可真是够热闹的。 不过也是,要不是国内有那么多卧龙凤雏,历史上回鹘也不会只剩下二三十年的好日子了,就分崩离析,彻底成为历史,只留下几个继承了“回鹘”之名的部落。 玩家的存在,大概稍微催化了一下这个过程,所以现在就已经乱起来了。 雁来想到这里,不由笑了起来,也不知道等那个安允合好不容易逃回回鹘,却发现已经有人先他一步到了,而且还彻底掌控住了国中的局势,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真是令人期待啊! 第212章 最坏的情况出现了。 回鹘人也会修建城池。 虽然强调这个有些奇怪, 但很多人对草原游牧民族的印象,确实就是住在毡帐里,骑马放牧, 逐水草而居。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但除了放牧之外,回鹘人也从事商业贸易,这是在回鹘生活的大量粟特人带来的影响。 据考古结果, 粟特人原本是生活在祁连山以北昭武城的月氏人, 在被匈奴击破后,不得不迁徙到葱岭以西的河中之地,分散成数个绿洲国家, 也就是汉人史书里所说的“昭武九姓”:康、安、曹、石、米、何、戊地、火寻、史。 粟特人是商业民族, 因为先后被嚈哒、突厥和大唐统治,他们的足迹也就遍及这些国家所在的土地。 在将中亚的音乐、舞蹈、历法乃至宗教传播到各地,并将中国的丝绸和造纸技术传到西方的同时, 粟特人也对当地的政治、经济、文化产生了深远影响。 《琵琶行》里“曲罢曾教善才服”的曹善才, 就是大唐著名琵琶演奏家,《李凭箜篌引》的李凭很有可能也是胡人, 至于安禄山、史思明, 就更是重量级了。 不过中原朝廷有自己的文化传承, 所以外来文化也只能被改造并融入其中。 相对而言, 粟特人对回鹘的影响就比大唐要深远得多。 不论是之前的祆教还是现在的摩尼教, 在回鹘的信徒都很多,也都得到了可汗的大力支持, 一度成为国教。所以跟吐蕃一样,回鹘的外来宗教与本土宗教也产生了激烈的斗争, 甚至因此死了几位可汗。 而这其中,都少不了粟特人的推波助澜。 唐肃宗至德二年(757年), 回鹘第二任可汗,英武可汗在仙娥河畔修筑了一座名叫“巴依巴里克”的城池——也就是汉语中的“富贵城”,作为粟特人和汉人的住所,方便在国内发展贸易。 第二年他向大唐求亲,迎娶宁国公主,未尝不可以看作是一种打通商路的手段。 总之,回鹘牙帐虽然叫做“牙帐”,但其实也是一座规模庞大的城池。 尽管可汗不会一直住在这里,不在外领军作战的时候,也会在国中四处巡幸,与各地的部族会盟,联络感情,这里依旧聚居着大量的贵族、商人、手工业者和奴隶。 当然,也不是每一任可汗都会出巡。 至少曷萨特勤登基两年,还没有出过牙帐。 但现在,他应该能够深刻地认识到,就算是龟缩在城里也没有任何用处。 就像是雁来猜测的那样,回鹘虽然也有胜兵数十万,但并不会都驻守在牙帐,安允合等人带兵出征之后,这边就只剩下少数拱卫牙帐的王宫卫队了。 而众所周知,这种卫队的兵将多半由贵族子弟充任,是刷履历的不二之选,却没有任何战斗力可言。 大唐如此,吐蕃如此,回鹘还是如此。 所以当瓦莫斯带着他的两万大军班师回城时,几乎没有遇到任何像样的抵抗,第一时间就夺取了对牙帐的掌控权。 和贸然出兵的安允合不同,在从阿尔斯口中听说了天兵的事之后,瓦莫斯就用心打听过天兵在大唐境内的种种传说,深刻了解到了那是一种多么不讲道理的存在。 大唐皇帝至今仍然放任他们到处乱跑而不去管,难道是因为不想管吗? 对于这场由回鹘主动开启的大战,瓦莫斯并不看好。 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他的脑海里就冒出来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比起入侵大唐,他眼前还有一个更好的选择。 于是他立刻就带兵返程,本意是想避开安允合的大军,免得对方以大相的身份对自己下令,拒绝起来麻烦。 却不知安允合根本没想过要找他。 更没想到,牙帐这边会空虚到这个地步。 此刻,终于狼狈地逃回王城之外,却被紧闭的城门所阻隔的安允合,也在后悔这一点。 他千算万算,什么都想好了,却没想到瓦莫斯居然打的是跟自己一样的主意,而且还跑在了他前面。他之前的所有辛苦谋划,竟都成全了别人,反而将自己陷入绝境。 等他弄清楚城里是什么人在做主,甚至看到出现在城墙上方的瓦莫斯时,更是恨得眼睛都要红了。 瓦莫斯!他之前想要联络各方共同对付天兵的时候,还给他去过信,却没想到对方的野心更大,把他为自己准备的路给走了! 但事到如今,前有狼、后有虎,那还是身后的虎更可怕一些。 安允合有把握跟瓦莫斯周旋,却完全不想再次面对天兵。 所以他不得不冷静下来,好声好气地对瓦莫斯说明此刻的情况之紧急,要求他跟自己联手。 至少先进城喘一口气。 往这个方向想的话,瓦莫斯来了也是好事,要不然,就他身后这些残兵败将,就算进了城,估计也挡不住天兵的几次冲锋。 “要是唐军当真跟在你身后,我就更不能放你进来了。”瓦莫斯拒绝道。 安允合急了,“你难道真以为唐军是冲着我来的吗?他们已经深入回鹘腹地,甚至来到了牙帐附近,难道会过门而不入?” 瓦莫斯心下一沉。 如果是普通的唐军,说不定还真能讲几分道理,或者举旗投降,但那是天兵…… 投降大唐,从朝廷得到册封和各种赏赐之后,就能继续在回鹘做自己的首领,只要时不时朝贡一次便是。 但投降天兵,据说葛逻禄现在已经完全被天兵接手,原本的贵族不是被送去长安,就是成了俘虏,少部分幸免于难的,也失去了大部分的土地和财富。 就算是大唐内部,不是也听说天兵正在各地大搞改革,就连天德军和朔方这种边境军镇也没能幸免于难吗? 这也是瓦莫斯没有直接率领军队投降大唐,而是选择返回牙帐的原因。 能自己做主,谁会愿意对人低头呢? 只是没想到安允合的想法跟他一样,而且这个蠢货,还直接把天兵给引了过来。 不管天兵之前有没有要进攻回鹘的计划,既然人都已经到了这里,那就肯定会有。 更让瓦莫斯感觉不妙的是,回鹘大军出兵也没多久,安允合就狼狈逃回,而且只带了他自己的本部和一小部分可汗亲军,剩下的各部大军都不见踪影。 是出了什么变故,还是……回鹘大军在天兵手下就是如此不堪一击? 那这座王城,又能抵挡多久? 想到这里,就连瓦莫斯都有些后悔自己的选择了。他已经尽量高估天兵的战斗力,却仍然是低估了他们,以至于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那接下来,又该如何选择? 瓦莫斯思索片刻,终究还是给安允合打开了城门。 安允合都不敢相信事情竟然如此顺利。 他以为瓦莫斯至少会派人去探查一下天兵的踪迹,心里还有些惴惴,因为那些天兵特别会躲藏,他的斥候从来没有撞上过他们。他知道天兵肯定在,却没把握说服瓦莫斯相信。 所以进了门,看到瓦莫斯,他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真的相信我说的?” 瓦莫斯只是转头去看正鱼贯入城的残军,“要不是后面有追兵,他们不会是这个样子。” 再说,连带去的十万大军都没了踪影,安允合不会以为只凭着这点残兵败将,就能摆脱天兵的追踪,从他们手中逃脱吧? 所以安允合一说“你以为他们是冲我来的”,他就信了。 安允合只是对方深入回鹘的理由。 …… 洗了个澡,吃了顿饭,安允合终于有种活过来了的感觉。 要是接下来再躺到自己的床上睡一觉,这一路奔波所带来的疲惫与困顿想必都能很好地被缓解。 但安允合不能。 进了城并不意味着就安全了。 他手底下还剩不到一万人,就算加上瓦莫斯手里的两万人,再把城中的卫队和辅兵都算上,也不过五万人左右,安允合不觉得靠这些人就能守住牙帐。 所以在进城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接下来的规划。 在城里补给一下武器、粮草和兵员,然后立刻找机会逃走,让瓦莫斯留在牙帐这边应付即将到来的天兵。 只要能暂时摆脱追兵,不管是向北或者向西,他会一直走到大唐的军队未曾涉足之地,在那边安顿下来,想来就算是天兵,一时半会儿也没法将势力范围延伸过去。 为了完成这个目标,安允合还不能休息,必须要抓紧时间,尽快筹集到足够多的粮草物资,补充人手。 安允合叫来了自己的部将们,将计划告知。 当然,只是说他要走,没说后续往哪里走。 但几个部将都没有犹豫,他们是正面对抗过天兵的,知道根本就打不过,既然如此,对草原人来说,跑得远远的就是个很自然的选择。 安允合便将各项杂务都安排给了他们,让他们尽快去办。 等人走了,他才换了一身衣服,又派人去给瓦莫斯送信,表示自己想去王宫拜见可汗。 瓦莫斯既然让他进城,自然没道理不许他去见可汗。 很快,安允合就在王宫中见到了看起来依旧光彩照人,没有任何烦心事的曷萨特勤。 很显然,瓦莫斯什么都没对他说。 跟在他身边的年轻人有些眼熟,安允合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那就是阿尔斯,曷萨特勤之前关系最好的玩伴,去年为了耍威风,特意跟着绢马贸易的使者前往长安,然后…… 追溯起来,一切的源头就是这些蠢货闯出来的祸。 他自己倒是跟着瓦莫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不过安允合还是耐着性子,跟阿尔斯说了几句话,想打听一下大唐、尤其是天兵的消息。结果蠢货就是蠢货,除了大唐有多富庶、多好玩,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安允合很快失去了耐心,摆出大相的架子把人赶走,这才坐下来跟曷萨特勤说话。 他可没有瓦莫斯那么好心,干脆地将对方隐瞒的一切都和盘托出。 曷萨特勤听得白了脸,他不愿意相信,但又知道舅舅或许会瞒着他一些事,但说出来的,就不会是骗他。 所以回鹘真的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 “怎么办?”曷萨特勤慌张不已。 他从来没遇到过什么事,对这件事其实也没有太多真实感,只是听安允合说得吓人,本能地开始担忧起来。 “可汗放心,我会想办法的。”安允合吓完了人,又开始安抚。 之所以要费这个功夫,是因为他不仅要带走兵马、粮草、财物和资源,更要把曷萨特勤这个可汗也一起带走。 尽管对方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但可汗毕竟是回鹘可汗,带上他,至少可以安抚人心。 而自己身为可汗的舅舅,也可以像一直以来那样,代替他掌管一切,直到安顿下来的那一天。 不过现在还不能对曷萨特勤说出自己的计划,安允合不相信他能保守秘密。所以他今天只是来铺垫一下,确保等自己开口的时候,曷萨特勤会愿意跟着一起走。 等曷萨特勤勉强冷静下来,安允合又劝他为了将来做准备,先安排人去清点王宫的库房,将值钱的东西收拾出来。 要远走他乡,当然要带上足够多的财物,主要是方便携带的黄金和珠宝,这些东西不管在哪里都是硬通货。王宫里那么多的库藏,与其留着便宜了别人,不如让他带走。 曷萨特勤六神无主,自然全都交给了他。 不过安允合没有自己接手,而是又转交给了可敦,也就是曷萨特勤的母亲,回鹘的王太后。 这样就算瓦莫斯收到消息,也没法说什么。 最后,就是安排离开的路线了。 这方面安允合信不过别人,只能自己去办。 在所有人的齐心协力之下,短短一天一夜,就完成了大部分的准备工作。 还有一些欠缺,但安允合不打算再等。 他很清楚,回来的这一路上,天兵对他们的态度,就好像是猫抓老鼠,戏弄多余狩猎,这支残军才能顺利逃回来。一旦他们兵临城下,就会认真起来了,所以安允合有一种非常强烈的紧迫感。 第二天的夜里,安允合就打算行动了。 第一步当然是从王宫里将可汗和王太后接出来。 安允合本以为会遇到一些麻烦,没想到很顺利。就连曷萨特勤也很懂事,没吵着要将阿尔斯也带上,而是亲眼看着安允合一刀结果了对方。 然而等他们离开王宫,顺着安排好的路线撤退到城门附近,正准备出城时,瓦莫斯忽然出现了。 安允合先是一惊,但一直提着的心反而落了下来。 他的动作不算小,掌控整个牙帐的瓦莫斯没道理完全察觉不到。既然察觉了,就不可能一点应对都没有。 “瓦莫斯,你手上的军队人数也不多,确定要浪费在我这里?”安允合打马走到队伍最前面,试图跟瓦莫斯讲道理。 瓦莫斯笑了,“大相,你做出了你的选择,我也做出了我的选择。” “什么意思?”安允合微微皱眉,心下有种不妙的预感。 瓦莫斯说,“天兵是追着你来的,跟我却没有任何矛盾。我只要抓住你,作为礼物献给天兵的主人,应该能够打动她。” 远遁千里的计划,瓦莫斯当然也能想到。但在他看来,那不过是饮鸩止渴,拖延时间罢了,迟早还是会被天兵找到。 他已经做错过一次选择,这次不想再错。 安允合的心微微一沉。 最坏的情况出现了。 瓦莫斯根本不打算跟天兵硬拼,那他就算出城了,后面也没有人能帮他挡住追兵。 但事已至此,安允合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正如瓦莫斯所说,他跟天兵没有任何矛盾,完全可以转投对方,但安允合不能。从他选择挥军南下时,这条路就已经被他自己堵死。 那就只能硬闯出去了。 …… “雁帅,打起来了。”雁来被郝主任叫醒,就听到了这句话。 她还没反应过来,“什么?” “城里打起来了。”郝主任说。 雁来反应了一会儿,终于坐起身,“……好像也不奇怪。” 既然各有心思,那和平就只会是一时的,矛盾迟早还会爆发出来。不过雁来也没想到会这么快,毕竟她这支追兵都还没走到城下呢。 只能说人啊,很难经得起考验。 雁来穿好衣服出了营帐,发现晚上留宿在营地里的玩家都已经起来了,还有不少人正在陆续上线。 赵猫猫等人已经在外面了,雁来看到她,就问,“知道具体的情况吗?” 之前回鹘残军逃跑的时候,还能安排天兵在后面追踪,随时掌握情况,但等他们进了城,就有些麻烦了。 所以雁来本来没报希望,没想到赵猫猫还真知道,“应该是安允合在城里补给了一番,准备趁夜逃走,被瓦莫斯发现了。” “趁夜逃走?”雁来先是惊讶,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确实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就算是玩家,精力也是有限的,不可能无休止地追踪下去。 就说东北那边,玩家至今还没占领所有部落呢。 所以只要跑得够远,一时半会儿确实不用担心玩家打过去,可以安稳一段时间。 当然了,这条路有可能成功,并不意味着安允合一定能成功。毕竟玩家的脚程要比他快很多,除非他有足够的人手,兵分几路,布置出足够多的迷惑项,否则必定会被追上。 “那瓦莫斯呢,他难道真打算死守牙帐吗?”雁来又问。 赵猫猫表情古怪,“……他好像是打算抓住安允合,送给你当投名状。” “哈?” “虽然有点出乎预料,但这确实也是一条出路,甚至可以说是最好的出路。”郝主任公允地说。 跑得再远,那也有被玩家追上的可能,但转投玩家,未来就一片光明了。 瓦莫斯虽然在大唐境外驻扎了几个月,又跑回来占据了回鹘牙帐,但确实没有跟玩家发生过任何冲突,只要他愿意接受天兵的规矩,当然可以弃暗投明。 但一听这话,雁来还没说什么,周围的玩家已经按捺不住了,“那还等什么?我们赶紧冲吧!再拖下去那边都该打完了!我可不想当战斗结束之后才姗姗来迟的正义啊……” 那个瓦莫斯要抢的可是他们的战功! 他们又不是真的来郊游的,要是仗都被瓦莫斯打完了,安允合也被瓦莫斯抓住了,那算怎么回事? 所以这话一出口,立刻就得到了周围所有玩家的赞同。 见众人鼓噪起来,雁来摆了摆手,“去吧去吧。” 就算她想拦,多半也是拦不住的,问她一句只不过是礼貌而已,配合着走流程就是了。 玩家欢呼一声,抄起武器就跑。 回鹘牙帐的选址确实很绝,虽然依山傍水,但城市却是独立的,玩家既不能从山上空降,也没法走水路潜入,最后居然只能强攻。 但也只能说是非主流的强攻,毕竟那些攻城器械,他们同样一概没有,倒是不少人身上都带了攀爬城墙要用到的钩索,干脆就仗着人多,直接朝城墙发起了冲锋。 本以为多少会遇到一点阻力,结果城门处的守卫却有点松弛过头了。 虽然安允合和瓦莫斯都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人,但这事还是瞒着所有人的。城中的人只知道安允合战败了,狼狈逃回,但并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带来了新的敌人。 所以哪怕是城门守卫,也不认为真的会有危险出现,毕竟牙帐地处回鹘腹心之地,真有情况肯定会得到预警的。 于是,在几百个玩家抛出钩爪,抓着绳子往城墙上爬时,只有少数人抖着手射出了零星的箭矢,却连玩家的防都没破。 等他们反应过来应该要组织人手抵抗,再安排人进城去报信,城门都已经被玩家拿下了。 玩家大军涌入城中,没有浪费半点时间浪费时间,直奔城市另一边的战场。 不管是瓦莫斯还是安允合,你们都先别急,等等我们啊! 第213章 雁来不由有些庆幸地道,“还好天兵到得及时。” 安允合很急。 天兵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尽管看不到, 但安允合有一种非常糟糕的感觉,那天兵或许就藏在某个角落里,正在注视着他。 多耽搁一刻, 就多一分风险。 所以他没有再跟瓦莫斯废话,立刻下令让提前埋伏在这里的人动手。 心里还有点后悔,他之前只带了一部分人进城, 剩下的都留在城外接应。 这既是为了降低瓦莫斯的警惕, 也是很有必要的安排,毕竟夜里那么多人出城动静太大,而且城外也未必就一定安全。 但现在, 若是不能突破瓦莫斯的封锁出城, 那再多的后手也用不上了。 好在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动起手来毫不留情,一时间竟在气势上压过了瓦莫斯的军队, 哪怕他们的人数其实更少。 这也不奇怪, 毕竟瓦莫斯的军队跟着他来回奔波了两趟,却一场仗都没打, 一点好处也没拿到, 军队里的士兵甚至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士气当然没法跟一路追随安允合逃回来的士兵相比。 好在他们人多, 而且占据了地利优势。 安允合这边虽然占据了上风, 但一时半会儿也很难突破封锁。 瓦莫斯本来不急,但防线险些被冲破之后, 他也开始指挥军队,进行更有效的阻拦。对战的士兵更是在惊吓过后, 陡然爆发出一股怒意,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但有人要杀自己,那当然要杀回去。 于是就连那一点微弱的优势,也很难保持住了。 局势开始逆转。 眼看己方落入下风,被对面牢牢压制着,不得寸进,安允合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明明城门就在前方不远处,却又似乎遥远到永远无法抵达。 但他现在才是真正地没有选择。 在瓦莫斯说出那句“抓住你,作为礼物献给天兵的主人”之后,安允合就没有任何退路了,他甚至不能投降,因为投降也逃不脱成为礼物的结局。 还不如拼死一搏。 但有人并不想拼命。 哪怕没有任何军事素养,根本看不懂战争发展,跟在队伍中的回鹘可汗也能判断出,现在的局势对他们十分不利。 尽管他相信舅舅所说的,离开牙帐是更好的选择,但眼看走不了,曷萨特勤就开始后悔了。 不该这么干脆地答应跟着舅舅走的。 更不应该杀了阿尔斯,否则现在至少还有一个人能在瓦莫斯面前说得上话。 现在,曷萨特勤只能自己开口,“我,我投降!” 他高声喊着,在一种莫名的情绪的冲击之下,竟直接从层层包围圈中冲了出去,“瓦莫斯将军,我愿意投降,别杀我!” 其实冲出来之后他就有些后悔了,因为两边还在交战,周围都是长枪、短刀、箭矢,鲜血、惨叫、厮杀。 曷萨特勤吓得抱住了头。 但很快他就发现,战斗停下来了。 安允合这边的人当然不敢对可汗动手,瓦莫斯竟也止住了自己手下的人。 于是曷萨特勤的腰又重新直了起来。 安允合瞪着正往对面走的人,额头上的青筋根根突起,没想到这个废物会在这时候跳出来生事。 “曷萨!”他甚至忘记了尊称,厉声道,“回来!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曷萨特勤仓皇地回过头,对上他的视线,迅速移开眼,但很快又转了回来,看着他道,“舅舅,你不是说过,天兵也是自己人吗?为什么一定要跟他们对抗?” 刚才瓦莫斯和安允合的对话,他也听到了。不就是会被作为礼物送给天兵吗? 曷萨特勤不知道安允合的一系列操作,只想着自己不久前才给天兵的主人、回鹘的公主,也就是他的姐姐写过信,因此他十分自信地认为,见到了她,自己不就安全了? 安允合都快被气死了,“你以为成了天兵的俘虏,你还能再做回尊贵的回鹘可汗吗?” “我相信阿姊。”曷萨特勤咬了咬唇,但还是说,“我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她不会害我的。” 比起说服安允合,这话更像是用来说服他自己的。 安允合嗤笑一声,正要开口,对面的瓦莫斯却抢先了一步,“不错,公主殿下是因为安允合胆大包天,竟然违背两国之间的盟约出兵大唐,才会前来讨伐他,可汗只要认清此人的真面目,及时回头,自然不会有事。” “对!”曷萨特勤就像是得到了某种支持,眼睛立刻亮了,他看着安允合道,“舅舅,你不要执迷不悟了。” 安允合张了张嘴,最后却只是苦笑一声。 他们出于自己的私心,虽然将曷萨特勤推上了可汗的位置,却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教导过他,一个合格的可汗是什么样的,又怎么能要求他现在做出符合可汗身份的选择呢? 曷萨特勤已经做出了选择,他说得再多,只要对方不愿意相信,都没有用。 再说,现在劝说曷萨特勤又有什么意义? 他留在队伍中,并不能扭转此刻的战局。 倒是转投天兵,说不定那位安西大都护真的愿意继续养着这么一个傀儡呢? 于是,安允合只能眼睁睁看着曷萨特勤走到瓦莫斯身边,然后回身,兴奋地朝王太后和他们两人的侍从招手,“你们愣着做什么?快过来呀!” 侍从们迟疑地看向王太后,又看向安允合。 曷萨特勤是可汗,可以说走就走,他们却只能看主人的脸色行事,而很显然,曷萨特勤并不是说了算的那一个。 王太后也在看安允合。 兄妹俩出身不高,要不是曷萨特勤被选做可汗,根本坐不到今天这个位置上,王太后没有太多政治智慧,唯一的优点就是听话,听安允合这个兄长的话。 安允合深深看了她一眼,才摆手道,“去吧。” 王太后不安地领着人走向了对面。 安允合却是趁着这个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转开的时候,命令手下的军队冲锋。 为了给王太后一行人让出道路,原本密不透风的防线出现了一道缺口。安允合一马当先,亲自领着麾下精锐,朝那处缺口冲去。 对面的士兵果然慌了神,没能第一时间组织起防守,被安允合的骑兵彻底撕开。 至于挡在路上的阻碍,自然是被毫不留情地清除了。 王太后回过头,不敢置信地瞪着安允合,直到死的那一刻,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是死在唯一的亲人手里。 曷萨特勤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下意识地朝那边跑去。 这一次,不论是安允合还是瓦莫斯,都没有下令停止交战。于是这位年轻的、天真的回鹘可汗,就这样死在了不知哪一个士兵的刀下。 只在听到惨叫声时,安允合朝那边投去了一瞥。 但下一瞬,他就冷漠地转回了头,因为城门已经在他面前了。 瓦莫斯竟也不着急,只是在后面大声喊道,“柴革将军,你还在等什么?” 什么?安允合一愣。 但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千钧一发之际,身体猛地向前一折,整个人紧贴在马背上,躲开了从身后最近的地方扫过来的,势大力沉的一击,只被打掉了头盔。 而后他立刻回身,架住了柴革的长槊,同时招呼自己的亲兵朝这边靠拢。 偷袭不成、距离拉开,柴革也意识到自己失去了最好的机会。 直到这时,披头散发的安允合才终于有余裕问出自己的疑惑,“柴革,你疯了?城门就在前面,我们马上就能出城了!” “那又如何?”柴革长枪仍旧指着他,“大相,你回来之后,有没有照过镜子?你现在的样子,就像是一个输疯了的赌徒,倾家荡产地兑换筹码,想要翻盘。” “这样的人我见过很多,但他们没有一个成功的。” “城门就在前面,我们很快就能出城,然后呢?继续像个丧家之犬那样拼命逃窜,被天兵撵着跑?”柴革说到这里,语气激动起来,“那样的日子你愿意过,我不愿意!” 安允合脸上因为被背叛而出现的愤怒表情一滞。 他以为柴革是被瓦莫斯蛊惑了,可是听到这番话,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扪心自问,如果还有回头的路,他会这么这样继续逃窜下去吗? 玩家就是在这时候赶到的。 …… 柴革原本还想劝说一下跟在安允合身边的那些人,继续这么逃下去是没有前途的,不如及时回头。 但是玩家一出现,安允合立刻清醒过来,顾不得别的,招呼手下的人直奔城门。 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 但回鹘的城门也是仿照中原的城池修建,可不是徒手就能推开的,要几个人操作机关将挡在门后的重物吊起,才能打开,不然怎么可能挡得住攻城槌? 不等城门打开,玩家已经冲到了面前。 后面的一切就无需赘言了。 玩家第一时间控制住了场面,不仅拿下了安允合,还拿下了柴革、瓦莫斯以及他们率领的军将和士兵,并且没收了安允合打算凭借它们东山再起的各种财物。 总而言之,收获颇丰。 被按在地上的时候,安允合没有反抗。 其实在看到瓦莫斯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要是出不了城,他会想办法杀死瓦莫斯,就算杀不了瓦莫斯,那他也完全可以杀了自己,总之不会给瓦莫斯抓住他的机会。 现在,至少不是最坏的结果。 尤其是看到瓦莫斯也跟自己一样,被天兵动作粗鲁地按在地上,动弹不得时,安允合甚至十分畅快地笑了起来,就算呛了一嘴的土,也挡不住他脸上的笑。 瓦莫斯知道安允合在笑什么。 他也没想到,自己不过是因为天兵来得太快,愣了一下神,没能第一时间开口投降,就再也没有开口的机会了。 天兵对待这里的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 这时候再说“我要投降”,只会被当作是辩解。 不过终究还是有些情况是在玩家意料之外的情况,“不是说安允合把回鹘可汗也带走了吗,人呢?” 有被俘虏的回鹘士兵默默给他们指了方向。 玩家这才从满地尸体里将曷萨特勤和王太后找了出来,然后发现人都已经没气了。 “他们是怎么死的啊?”玩家百思不得其解。 怎么想,这两位身份举足轻重的重要人物,都应该被保护在重重护卫之中吧,怎么会那么容易死掉? 再一听解释,人顿时都麻了。 你们回鹘人这么草率的吗? 不管是逃跑也好,转阵营也好,杀人也好……这节奏是不是太快了? 普通玩家觉得很难理解,可是消息传到后方,听了完整的故事,雁来跟郝主任对视一眼,面色都有些凝重。 如果说安允合还可能是逃命途中不管不顾,那么瓦莫斯没有任何行动,就显得有些耐人寻味了。 他多半是有意要让曷萨特勤死在这场冲突里。 毕竟他的目的是要投降,投名状已经有安允合了,曷萨特勤这个没有任何实权的可汗,更像是个添头,偏偏这个添头的身份还很麻烦。 雁来之前说过,她到回鹘来,是“衣锦还乡”。 项羽想要衣锦还乡,可不只是想给父老乡亲炫耀一下自己现在过得有多好,他是要回去当楚王的。 雁来当然也一样。 事情发展到现在,回鹘早就已经是她的囊中之物。 而她想要名正言顺地接手回鹘,就绕不开曷萨特勤这个回鹘可汗——跟葛逻禄那位年幼的叶护不一样,曷萨特勤是有大唐册封的,雁来身为大唐忠臣,既不能随意废了他,更不能直接杀了他。 总之,活着的曷萨特勤,对雁来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虽然不会影响到大局,但麻烦就是麻烦。 对瓦莫斯来说,投降的时候手里是活着的回鹘可汗,还是可汗的人头,并没有什么分别。反而他如果能提前替雁来处理掉这个麻烦,就有机会博得她的好感。 想到这里,雁来不由有些庆幸地道,“还好天兵到得及时。” 再晚一步,真要是一进城就看到瓦莫斯带着安允合和回鹘可汗的人头来投降,那还真有些不好处理。 郝主任闻言看了她一眼,问道,“那这个瓦莫斯,雁帅打算如何处理?” “既然是俘虏,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雁来说。 “不留着他,收做智囊吗?” 虽然到目前为止,雁来的幕僚团都是由玩家充当,但是双方都有默契,等到天下大定,需要开始着手治理的时候,肯定还是会让这个世界的原住民参与进来的。 一个独立的政府,不可能在政治、经济和军事等各方面都完全依赖玩家。 这甚至不是信不信任的问题,也不是算不算干涉内政的问题,而是……玩家是系统召唤过来的,目的是为了帮助雁来“力挽狂澜”。 这任务要求就四个字,也没有给出具体的标准,谁知道什么时候就算是完成了? 到时候,系统是会留下来还是功成身退?游戏还会不会存在?玩家还能不能登录? 这些都是问题。 所以哪怕有玩家在,原住民的军队根本不承担战斗任务,但雁来还是会保留部分编制,甚至会制定更加严格的训练计划。 同样,哪怕有官方的援助,行政管理方面还是要给原住民留下发挥的空间。 如今各方面的改革都在有条不紊的推进之中,这个过程也同样是对原住民官员的考察,为之后遴选人才。 雁来想要统治回鹘,少不得要用一些回鹘人——就算是在现代,国内也还有很多少数民族自治区呢。 而这个瓦莫斯,既能审时度势,又会知情识趣,至少作为幕僚是合格的。 “不了不了不了。”雁来敬谢不敏,拒绝三连。 说真的,她很难理解一些皇帝的心态。 有人时刻都在揣摩你的想法,并且能够按照你的心意提前安排好一切,不觉得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吗? 雁来是不可能无所顾忌地信任并重用这样一个人的,不然她怕哪天自己被卖了都不知道。 以史为鉴的话,走这条路线的,不是宦官就是佞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仔细想想也是,人家这么用心讨好你,事事以你为先,总不会是你人特别好,值得他这样付出吧? …… 随着白色光柱在黑夜中冲天而起,回护牙帐便也被纳入了玩家的地盘。 更多的玩家赶到这里,开始收拾残局。 回鹘的地盘远比葛逻禄更大,局面也更复杂,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处理好的,所以目前就是先把牙帐这边梳理一遍,然后再给各部发去消息,将这边的情况告知,再邀请他们过来共商大计。 这些事情自然会有玩家去处理,在各部的首领到达之前,雁来都还算清闲。 第二天,她就去了牙帐附近的可敦城。 可敦城的人平时都是关起门来过日子,连交易都是粟特商人进城来完成,没事几乎不会出去,所以这里看起来竟跟两年前没有任何区别。 尽管并没有在这里生活过,但雁来继承了原身的记忆,再来到这个地方,看到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人,心中竟也生出了许多感触。 很快,她也被认出来了。 “是小殿下!”人们惊喜地喊着,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可敦城。 无数人围拢过来,看着她,张口想要说话,却是眼泪先掉下来了。 原身离开的时候,没有任何人知道,是在公主殿下病逝后,他们才意识到她不见了。 大家互相安慰着,肯定是殿下提前做了安排,说不定人已经离开回鹘,回到了大唐,总比留在这里要好——她已经十六岁了,草原人成婚的年纪普遍比大唐更早一些,没有了咸安公主的庇护,总有人会想起她的。 但就算是这么想,该担心的还是要担心。 虽然天兵的大名已经传遍了整个大唐,但是回鹘这边,连安允合等人都不甚了解。他们只知道雁来人在西域,但也不会去刻意提起。所以几乎不跟外界交流,消息十分闭塞的可敦城这边,到现在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然后雁来就神兵天降,突然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她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就像是一个美好的梦境成了真,每个人都忍不住抹泪。 不过很快就有人担忧地问,“小殿下,您怎么回来了?” “是啊。”其他人也反应过来了,“既然走了,就不该再回来。” “回鹘人之前还来问过你的事,你就这么回来,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她们围在雁来身边,似乎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该将她带进屋里藏起来,还是应该推开她,让她赶紧离开。 “没关系。”雁来说,“现在外面很安全,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了。” “真的?”众人很想相信,又不敢相信。 这可是回鹘牙帐! 就算是大唐皇帝,到了这里,也不敢笃定地说出这句话。 “是真的。”雁来笑着道,“还有你们也是,以后想出去就出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回大唐也没问题。” 这下众人彻底确定,她是在说笑了。 回大唐——谁会不想呢?可都知道,这辈子是再也不能了。 “还是我来说吧。”郝主任从后面走上前来,对雁来道。 雁来点点头,她也意识到,两边都太激动了,很难组织好语言,偏偏这事又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还是让郝主任这个很会做群众工作的来吧。 众人将视线放在郝主任身上,这才注意到雁来还带了不少人过来——都是来打卡的玩家,这会儿一个个站在几步之外,好奇地朝这边打量。 有人被看得不自在,但她们可以确信,那些人都没有恶意。 是小殿下带来的人…… 至少雁来是安全的,这一点大家可以确定。 众人安下心来,也就能听郝主任从头开始讲述整件事的始末。 天兵,西域,回鹘,吐蕃,大唐……短短两年里,雁来的势力已经扩张到了难以估量的程度,所以她之前那番话,确实是真得不能再真。 但因为完全超出了预料,所以听完之后,众人恍惚了半晌,才慢慢回过神来。 她们几乎是无措地互相对视,脸上都带着一种空白的茫然。 “我们……自由了?” 眼泪就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又开始往外涌。她们慌张地抬手去抹,却越抹越多。那些积蓄已久,却说不出口的情绪,都随着眼泪一起,不受控制地倾泄而出。 刚开始还是无声落泪,然后是小声的啜泣,最后变成了几近哀嚎的痛哭。 第214章 雁来手中刀光一闪,鲜血四溅。 雁来独自收拾了咸安公主的坟墓。 说是收拾, 但其实坟墓就在可敦城外,被照料得很好,何况寒食和清明才刚刚过去, 供台上甚至还摆放着新鲜的祭品,所以她也就是将墓碑擦拭一遍,又将供品换过。 而后燃了香烛、烧了纸钱, 雁来就在墓碑旁跪坐下来。 见此情景, 玩家也好、原住民也罢,都停在了远处,没有过来打扰。 大概是觉得雁来应该会有很多心里话想说。 雁来脑海里确实有很多的念头, 但千言万语, 最终也只化作了两个字,“抱歉。” 虽然并不是她自己的选择,但她确实替代了那个承载着咸安公主所有希望的女孩。也许对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来说, 雁来和玩家的出现, 称得上是一件幸运的事,但对咸安公主和那个女孩不是。 她们是被付出的代价。 话音出口, 雁来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里竟带上了几分哽咽。 明明这并不是她生长的故乡, 明明她跟墓中人没有任何关系, 但是这一刻, 鼻尖莫名酸涩, 心底也涌起无限的怅惘。 咸安公主虽然不是她的母亲,但毫无疑问, 这是一位聪慧坚定、令人仰慕钦佩的前辈与长者。 即便面临比雁来艰难无数倍的局面,命运也未曾善待过她, 她也依旧尽力经营。 这样一个人,即便只是听说她的故事, 都足以令人唏嘘感慨,何况她跟雁来还有这么奇妙的渊源呢? 但雁来还是忍住了没有哭出来,她出了一会儿神,便站起身。 不远处正在偷偷观望的玩家和原住民见状,便又骚动起来,看上去很想上前安慰她,但又心有顾虑。 看着她们,雁来总觉得自己的反应好像有些太……平淡,她左右看了看,见附近开着一些不知名的、各种颜色的野花,便走过去采了一些,编织成斑斓的花环,挂在了墓碑的一角。 “如果有来生……”她吸了吸鼻子,垂眸看着墓碑上的文字说,“希望你们能出生在新时代,去看更大的世界、更多的风景。” 而她会努力去创造出那个足够美好的新时代。 雁来想到这里,心底最后一丝沉重也消散。她转过身,朝着人群所在的方向走去。 咸安公主的陵墓位于山腰,墓碑前是一片人工开凿的平台。山虽不高,但站在上面远眺,视野极佳,能够看到迤逦绕过城市,流淌向远方的河流,以及河边三三两两散落着的行人。 大唐有很多受到回鹘问话影响的地方,同样回鹘也接受了许多大唐传来的文化风俗。 譬如此刻,这些人就是在水边祓禊。 雁来看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啊,今天是三月初三了吗?” 又是一年上巳节。 “是啊。”郝主任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笑道,“一忙起来,就忘了时间。不过今天是个好日子,不是吗?” 雁来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高大的坟墓,玩家正排着队上前上香、鞠躬,于是点头道,“的确是个好日子。” “这样的好日子,应该高兴一些。”郝主任轻声说,“我想,咸安公主也会这么觉得。” 雁来闻言看了她一眼,心想郝主任这个年纪,或许不懂“觉得梗”,但还是忍不住笑了,“那走吧,我们也去过上巳节。” 不过说到上巳节,雁来又想起来去年一起过节的人,便问,“对了,李贺的身体怎么样了?” “很稳定。”郝主任说。 不知道是西域的气候养人,还是心情舒畅之后反过来作用于身体,又或者是各种调养的方式有了效果,总之李贺现在的身体状况,要比当初在长安时好了很多。 另外还有个好消息,西域那边的工业生产又有进步,过两年应该就有手术的条件了。 那正好干满这一任,雁来点头,如此也不枉李贺拖家带口跑到西域去支持她们。 听说要过上巳节,上完香的玩家都兴致勃勃地跟了上来。 去年这时候,游戏里才几个玩家,大部分人都只能在论坛上眼馋,现在总算也轮到他们了。 “要说会还得是古人会啊,专门创造出一个节日来玩水。” “而且是成年人聚众玩水!” 跟胡人热闹得简直有些癫狂的泼水节不同,上巳节的祓禊是克制的、优雅的、美好的,轻轻扬起清澈的水波,濯洗手脚,以达成某种美好的祝愿——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在玩家参与进来之后,正常的濯洗很快就变成了互相泼水。 雁来毫无疑问成了玩家集火的对象。 她也没有避开,而是挨个泼了回去。 那些刚才对着墓碑无法完全表露的情绪,反而在这充满了欢声笑语的活动之中彻底发泄了出去。 玩够了,雁来立刻回城去换衣服。 该说不说,漠北的天气跟长安比起来,还是有些寒冷的。也就是玩家,身强体健,能扛得住冻。至于雁来,虽然五维属性已经快拉满,身体也早就数据化,但她又不是玩家,还是需要保重一下的。 换完衣服出来,可敦城那边就有人来请她,说是准备了接风宴。 这雁来当然是却之不恭了。 …… 虽然还是会为过去的事伤感,但当下和未来才是更重要的。所以雁来到了可敦城,就见所有人脸上都已经消去了之前的伤感,显露出真心实意的欢喜。 这样轻松惬意的氛围,这样纯粹无比的喜悦,可敦城已经很久——不,是从来没有过。 被这样的气氛所感染,雁来脸上也渐渐带上了笑意。 可敦城虽然只是和亲公主起居之地,但人口和规模已经能比得上大唐的一个小县城,自然也有负责管理城内事务的机构。 城里现在能做主的有三个人,一个是咸安公主身边的女官岑容姑姑,一个是公主府的长史何瑛,以及护卫统领季武。这三人不仅是可敦城的管理者,同时在大唐和回鹘也都是有品阶有官职的。 所以哪怕咸安公主去世,雁来也不知所踪,这两年来他们依旧将可敦城管理得井井有条,没有回鹘人敢在这里乱来。 但一年两年能这样,十年八年却不行。 三人心里都清楚,他们这一批既回不去大唐,又无法融入回鹘的人,是没有未来的。哪怕将来大唐又送来新的和亲公主,对方也会带来新的人手,不会再用他们。 现在雁来回来了,而且带来了他们已经自由了的好消息,三人的欢喜不仅是为现在,也是为将来。 有雁来这位小主人在,不论是留在这里还是回大唐,他们心里都有了底。 所以上午见面的时候,他们的心态还是牵挂她的长辈,但晚上的接风宴,就是作为属官迎接上级了,因此处处都以雁来为先,连称呼也跟其他人一样,统一成了“雁帅”。 这一点微小的变化,郝主任比雁来更早地察觉,不由在心里感叹,那位咸安公主真是太难得了。能培养出这样的属官,她本人的智慧和才能一定也十分出色,可惜…… 接风宴的菜品算不上丰盛,毕竟冬末春初的回鹘,实在找不出多少食材来。即便如此,可敦城这边还是使劲浑身解数,做出了一桌大唐风味的宴席。 当然了,说是大唐风味,但其实大唐受胡风影响也很重,像是烤羊之类的菜色两边都有,所以比较难得的还是野菜、蒸鱼和作为主食的米饭。 野菜就是白天在城外采的,大米是城里自己种的,蒸鱼是北方大湖里的出产,个头不大,但味道十分鲜美。 虽然是接风宴,但吃饱喝足,叙过情意之后,话题到底还是转到了之后对可敦城众人的安排上来。 毕竟这才是大家殷切关注的。 雁来也不绕弯子,给他们介绍了一下两边的情况。 大唐现在到处都在改革,正是用人之际,回去当然很好。但如果在大唐已经没有家人,或者习惯了回鹘的生活不想回去,留下也是很好的选择。毕竟雁来要治理回鹘,正好需要这些信得过、又足够了解回鹘的自己人。 “不过这些都不用着急。”分析完,雁来又道,“我还会在这边待一段时间,慢慢考虑就是。” 三人对视一眼,心下都有了计较。 虽然雁来肯定不会亏待他们,但他们也想替她做点事。三人唯一的优势就是对回鹘的了解,既然雁来要将回鹘纳入自己的地盘,而不是再立一个回鹘可汗,或者交给大唐朝廷去处置,那他们当然要选择留下来。 不过他们也没急着表态,毕竟听雁来的意思,以后是要跟天兵共事的,那趁这段时间接触、了解一下也好。 因此只说,“雁帅留下,是要先将回鹘这边安顿好吧?有什么用得上我们的地方,但凭吩咐。” 雁来闻言笑道,“说到这个,正好有件事要请你们帮忙。” …… 宴席上的菜是一早就上齐了的,但是吃饭的时候、说话的时候,雁来眼看着玩家一趟趟过来,在门口探头探脑,就猜到她们可能又要搞事了。 不过等到宴席终于结束,玩家兴冲冲地将三层的大蛋糕推出来时,她还是有些吃惊。 “这……”雁来站起身,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我们也是白天才听说,今天是雁帅的生辰。”推着蛋糕车的玩家笑眯眯地说,“这是我们那边过生日时吃的点心,雁帅也尝尝。” 雁来一开始是真的忘了这个,不过之前想起上巳节,想起李贺,想起去年的节日是怎么过的,自然也就想起了白真珠等人煮的长寿面。 但不管是在现代还是在大唐,雁来都不是能理直气壮跟别人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求祝福、求礼物”的那种人。 提到这个,玩家还有些怨念。 雁帅也太不把她们当自己人了,去年居然提都没提,要不是之前扫墓的时候,可敦城这边的人说起,她们还不知道日子居然凑得这么巧。 而且算一算,这居然是她的十八岁生日! 在大唐,十八岁其实只是个很普通的生日,及笄是十五,加冠是二十。 但玩家已经习惯了十八岁成年的说法,自然就觉得这个生日十分重要。 而且是他们能够参与的! 幸好是今天听说了,不然等后面打听到这事,得多遗憾、多后悔啊? 雁来虽然感觉他们有点夸张了,但还是很感动的。 厅里的灯被熄灭,星星点点的烛光闪烁着,有一瞬间,这熟悉的场景确实让雁来产生了一点恍惚。 如果生日愿望真的能实现,那她许愿能回到现代,会显得贪婪吗? 耳畔忽然响起熟悉的曲调,雁来不由得惊讶地睁开了眼睛。 曲调虽然是熟悉的,但词却不是。古色古香的词搭配“祝你生日快乐”的调子,不知为何,莫名显得更加喜庆了。不过还真别说,歌词刚好七言四句,十分适配诗歌。 一曲唱罢,吹了蜡烛,雁来才问,“这不会是找白居易写的词吧?” “差不多。”玩家嘿嘿笑道,“其他人也提了亿点意见,算是共同创作吧。” “这也太兴师动众了。”雁来有些不好意思。 玩家却不这么认为,“这么多大诗人琢磨出来的诗歌,当然不可能只唱这一次,说不定以后还会成为所有人过生日必唱的歌曲,怎么能说是兴师动众呢?” 雁来一想也是。 很多大家耳熟能详的曲子,其实都是大师作品,如此一想,让白居易他们写这种朗朗上口的生日诗,好像也不过分。 切完蛋糕,又有人端上了长寿面。 雁来看着左手边香甜的蛋糕,右手边热气腾腾的面条,一时有些好笑。 中西合璧了属于是。 幸好蛋糕只有两口,面条也只有一根,要不然她还得考虑如何拒绝大家的这份心意。 吃完蛋糕,嗦完面条,众人这才各自散去。 雁来其实还有很多事需要处理,不过既然过生日,郝主任就让她好好休息,暂时不用操心那些。 她只能回了住处。 这是原身住过的地方,虽然她失踪了两年,房间里的一应陈设却都被保存得很好,时时有人过来打扫。雁来转头四顾,只觉得周围的一切又熟悉,又陌生。 最终她还是没有去破坏属于原身的房间,换了形象,开了个小型传送阵,打算出去逛逛。 …… 大唐拒绝了绢马贸易,引发回鹘牙帐内部的种种矛盾,安允合和几位大相挥师南下……这一系列的变故,使得回鹘各部对王庭比之前更加关注,都在等一个结果。 没想到却等来了天兵。 尽管部落首领们对天兵的了解,并不会比安允合更多,但在已经得到了结果的情况下,就算什么都不知道,也足够让他们谨慎行事。 所以收到雁来发出的邀请函,所有人都选择过来看看。 到得最快的是药葛罗氏的首领阿延啜。 这不仅是因为药葛罗氏的牧场距离牙帐最近,也是因为阿延啜对这件事最积极。 对于雁来这个失踪两年又突然冒出来的回鹘公主,大部分人都会选择观望一番,只有药葛罗氏的人不用。 唐德宗贞元十一年(795年),年轻的奉诚可汗去世,宰相骨咄禄趁机自立,并且获得了大唐朝廷的册封,从此回鹘可汗之位由药葛罗氏转到了阿跌氏。 而奉诚可汗,就是咸安公主的第三任丈夫,也是雁来的生父。 现在阿跌氏的可汗死了,回鹘的局势重新被身负药葛罗氏血脉的公主所掌控,药葛罗氏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而阿延啜,就是奉诚可汗的堂兄,长寿天亲可汗的孙子。 虽然他的父亲只是长寿天亲可汗的庶子,但在奉诚可汗没有留下子嗣的情况下,阿延啜作为与可汗血缘最亲近的人,本来应该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他也算是见机得快,阿跌氏篡夺汗位之后,便立刻逃回药葛罗氏的地盘,龟缩不出十几年。阿跌氏为了安抚人心,总不好对药葛罗氏赶尽杀绝,再说阿延啜这么怂,也根本没被怀信可汗放在眼里。 就连阿延啜自己,也没有报任何期望,只想好好活下去。 没想到峰回路转,机会突然又摆在了眼前。 “所以他是来继承可汗之位的?”雁来不敢相信地问。 到底是谁给他的自信啊? 雁来如果需要一个傀儡,那直接留下曷萨特勤不就完事了。 “可能是药葛罗这个姓氏给他的自信吧。”郝主任感叹道。 真要说起来,怀信可汗除了滕里可汗和曷萨特勤之外,还有不少庶子,而且其中大部分人都住在王庭这边,但是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个跳出来的。 因为他们姓阿跌氏。 所以也难怪药葛罗氏的“独苗”阿延啜会生出这种非分之想。 “先晾着吧,别让他进城,更别让他到处丢人。”雁来叹了一口气,做出回复。 郝主任点头。 这样既能让那个阿延啜冷静一点,也是做给其他部落看的。 扶持什么傀儡,好笑。 安西大都护她当得,幽州节度使她当得,回鹘可汗就当不得了? 效果确实很好。 后面每个抵达的部落,都要对着就在城门附近扎营的药葛罗氏的队伍惊诧一番,得知具体的情况后,又暗自咋舌一番。等到进了城,看到了来回巡逻的天兵和被严密保护的王宫,大部分人都该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哪怕被告知需要留在四方馆等待,既见不到雁来,也没法回他们自己的私宅去住,也没人表现出不满。 甚至还会安慰自己,反正被晾着的不只是他们,雁来谁都没见。 那特勤是最后一个到的。 没办法,从庭州过来不仅路途遥远,路还不怎么好走。 不过来得晚也有来得晚的好处,进城的第二天,他就跟其他已经等了一段时间的部落首领一样收到消息,明天他们就能进入王宫,见到雁来。 尽管他是所有人中唯一跟雁来接触过的,但那特勤也不会认为这是雁来对他的优待。 她多半只是等得不耐烦了。 毕竟相较于来去自如的天兵,他们这些人的效率实在太低。 所以第二天,当他在回鹘王宫见到雁来,听到她主动跟自己打招呼,叫了一声“兄长”时,那特勤的心情反而更复杂了。 他还记得,刚刚见面的时候,他就对雁来说过,让她称呼自己为兄长。 当时雁来的回答是,等回到王庭时,她会这么称呼他的。 在那一刻,那特勤就已经意识到,她的野心绝不止局限在西域。当时他不知道是什么支撑起了这样的野心,但现在,答案已经十分清晰了。 但是那特勤也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不过短短两年。 再想到昨晚悄悄混进四方馆来找他的那些阿跌氏的族人,那特勤反而下定了决心。 虽然他是怀信可汗的儿子,虽然他手中还有十万大军,放眼现在的回鹘,都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但那特勤可不想成为她的敌人。 他会主动退出可汗之位的竞争,转而支持她。 要是她没有安排好提名她的人,那特勤也可以做这个首倡者。 但人到齐之后,雁来却没有开口提起所有人都在关注的可汗之位,而是对身边的人吩咐道,“带上来吧。” 带什么?这个疑问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脑海里。 答案也很快揭晓。 被带上来的是身着囚服,手戴镣铐的安允合和瓦莫斯。 “我的弟弟,昭礼可汗曷萨特勤,以及他的母亲,就是死在这个人手里。”雁来从台上走下来,一直走到安允合身边,才拔出腰间的佩刀,指着他道。 那特勤立刻明白她要做什么了。 草原人的规矩,一起作战的同伴死去之后,其他人会想办法带走他的尸体。这既是出于情意,也是因为按照草原风俗,只要能够为死者报仇,或者带回死者完整的尸体,就能继承他的一切。 雁来根本就没想过要让所有人推举新任可汗,她要用为死者复仇的方式,名正言顺地继承汗位! 就在那特勤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雁来手中刀光一闪,鲜血四溅。 第215章 那是世间最美之物—— 殿内响起了几声压抑的惊呼。 尽管对于在场这些人而言, 杀人和鲜血都是很常见的事,哪怕是最没用的纨绔子弟,生在草原上, 也早已习惯了狩猎和杀生,但此刻,看到雁来如此干脆地举刀, 血溅五步, 他们还是感到有些不适。 因为躺在地上垂死挣扎的,是跟他们一样身份地位的人,甚至一度凌驾于他们这些人之上, 操弄国之权柄。 这番杀鸡儆猴的用意太过明显, 让人忍不住后颈发寒。 尤其是之前一直被天兵晾着,已经有些惊惶不安的阿延啜,更是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他本来还有些不忿天兵对自己的态度, 现在看来, 他们已经够客气了。 雁来举起刀,鲜血顺着森寒的刀面往下流淌, 滴落。 “我已经为曷萨特勤复仇, 谁有异议?”她问。 没人回答, 殿内一片安静, 甚至能听到血液滴落在汉白玉石的地面上的声音。 “嗒。” 好几个人都跟着这声音抖了一下。 雁来突然笑了起来, “不说话,是都没意见, 还是都有疑问?” “没有疑问。”那特勤朗声开口,并且大步走了出来, 朝雁来微微躬身道,“可汗的死仇已经被背叛者的鲜血清洗, 按照我们回鹘的规矩,您将会继承可汗之位,成为回鹘共主。” 他没有用可以、应该、有资格之类含糊的说法,而是直接将此事定了下来。 阿延啜下意识地道,“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那特勤直起身,转头看着他问。 雁来眸光微微一动。 不得不承认,那特勤确实是个聪明人,选择了一个最恰当的介入时机——好歹也是未来的可汗,若是由她本人站出来跟其他人对线,就算说得对方哑口无言,也难免少了几分矜贵,所以她需要一个代言人,但但玩家显然并不适合承担这个角色。 那特勤就很好。 他有身份,是阿跌氏的王子,有兵权,手握西州十万大军,在这群人中自然就有了地位和威望,说话的分量也不一样。 他如此旗帜鲜明地站在雁来这一边,引得各部首领都骚动起来。 不管之前是怎么想的,现在大家都要重新衡量局势了。而衡量的结果,是他们都不自觉地往旁边让了让,拉开了跟阿延啜之间的距离。 这一让,阿延啜立刻暴露在了所有人的注视之下。 不仅有雁来和各部首领,还有眼角余光里,大殿内外那些或明或暗的天兵身影。 殿内的气氛渐渐变得压抑,阿延啜的肩膀似乎都被无形的视线压低了一些。 但谁让他刚才出声质疑了呢?没有人说话,阿延啜就只能硬着头皮开口,“她……她是女子,怎能……?” 这个问题太愚蠢了。 一旦开始纠缠这些,就说明雁来其他方面都无可挑剔。 当然,对一般人来说,女子的身份的确是一重巨大的限制,但雁来是一般人吗? “雁帅不仅是回鹘的公主、奉诚可汗的血脉,更是大唐皇帝册封的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使,兼幽州节度使。”那特勤根本不辩解,只是道,“她带兵平定了安允合的叛乱,还为可汗报了杀身之仇。难道这样一个人,还不足以让诸位相信,她能带领回鹘走向强盛和辉煌吗?” 又是一片安静。 但这一次,很快就有人走出来道,“不错!我们回鹘可没有哪一条规矩提过,女子不能当可汗!” 以前没有过女性的可汗,只是因为之前的女性没有雁来这样的实力。那是当然,毕竟所有人都会默契地限制女人接触权力,不会给她们这样的机会,但这也就意味着,一旦有人突破了这种封锁,就再不是他们能遏制的了。 雁来看了说话的人一眼,认出来这是拔野古部的首领。 在回鹘诸部之中,拔野古部是不那么顺服的一个部落,既是因为他们足够强大,也是因为他们距离大唐更近,有更多的机会。 也正是因此,拔野古部的首领知道的消息比其他人、包括那特勤更多。 他知道安允合是如何南下数日就惨败而归,又是如何被天兵追得跟狗一样,就连那三支深入大唐的回鹘军队,他也听到了一点消息。 雁来的强大毋庸置疑,那她自然也能为回鹘带来更多的利益。 紧接着,又是思结部的首领站出来,“不错,大唐也有一位女皇,我们回鹘为什么不能有女性可汗?” 思结部的地盘就在葛逻禄旁边,双方经常起冲突——基本上都是思结部被葛逻禄压着打。这样的葛逻禄,却在天兵面前也毫无还手之力,思结部首领一想起来就食不下咽、睡不安寝。 现在天兵终于打进回鹘来,他反而有种“终于来了”的解脱感。 打不过就加入,这也是回鹘诸部的老传统了。 陆续有人表态,其他人便也有些按捺不住。 当年唐太宗灭薛延陀汗国,漠北诸部望风而降,共尊大唐皇帝为“天可汗”,而大唐则是册封回纥、仆骨、多滥葛、拔野古、同罗、思结六部为都督府,浑、斛薛、奚结、阿跌、契苾、思结别部(阿布思部)、白霫七部为州。 这就是回鹘诸部。 时至今日,有些部落兴盛了,也有些部落彻底落魄了,但今日能站在这里的,有实力的并不多。 因为最有实力的那些都被安允合一波送去大唐了。 有了那特勤、拔野古部、思结部这三个砝码,天平已经彻底向着雁来这边倾斜。察觉到这一点,其他各部也不再矜持,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开口,生怕被落在最后。 众所周知,从龙之功这种东西可以不跑在最前面,但绝对不能落在最后面。 好在在场已经有了一个给大家垫底的存在。 不过众人可不会同情阿延啜,明明是药葛罗氏的嫡系,若能第一时间示好,这首功还能轮得到那特勤? 拎不清,那就只能成为牺牲品了。 阿延啜也意识到了不妙,立刻就打算开口服软。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他都已经习惯了。 然而不等他组织好语言,雁来已经将手上那柄刀指向了他,“既然你有疑问,那就向我发起挑战吧。当着所有人的面,展现你身为药葛罗氏血脉的勇武,以及足以质疑我的实力。” 雁来的佩刀是西域最新出品,刀身上之前沾到的血液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消失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但被这柄刀指着,尽管两人之间还有一点距离,阿延啜依旧有种汗毛倒竖的危机感。 “我不……”他下意识地想要拒绝。 但已经有机灵的玩家上前,将自己的佩刀塞进了他手里。 “拿起刀!”雁来走到他面前,厉声喝道。 但阿延啜反而浑身一颤,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丢下手里的刀转身就跑。 “嗖——” 雁来将手里的刀掷了出去。 刀锋在空中划出一条雪亮的弧线,然后深深扎进了阿延啜的身体里,带得他栽倒在地。 不确定死了没有,但是郝主任在后面打了个招呼,立刻就有玩家把人拖走了。 雁来看着地上留下的那滩血迹。 长寿天亲可汗向大唐求亲的时候,年纪就已经不小,再加上筹备婚礼和赶路都需要时间,所以等咸安公主的车驾抵达回鹘时,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年的时间,七月她到了回鹘,十二月长寿天亲可汗就死了。 后面的忠贞可汗在位一年,奉诚可汗在位五年,都不长寿。 所以那段时间,回鹘内部动荡不休,咸安公主要面对的难题不少。 这个阿延啜不是其中最难缠的,却绝对是最恶心的。他不止一次试图通过强占大唐公主的方式来获得可汗之位,虽然没能成功,但就像是黏在鞋底的鼻涕,让人从生理到心理都感到不适。 要不是顿莫贺达干上位之后他跑得太快,绝对没法安稳活到今天。 但到今天也够了。 雁来连曷萨特勤的仇都当场报了,又怎么会忘记他?既然主动跳出来蹦跶,那她就不客气了。 许久之后,雁来才转过身,视线扫过正明里暗里打量她的众人。 接触到她的视线,众人皆是一个激灵,不知是谁带的头,他们哗啦啦跪倒了一片,“拜见可汗,还请可汗升座!” 升座…… 雁来抬头,看向大殿尽头、台阶上方的黄金王座。 那是世间最美之物——无论是那璀璨夺目的金黄色泽,还是它所代表的无上权柄。 …… “不急。”好半晌,雁来才开口,而后将视线转向旁边已经被忽视了很久的瓦莫斯。 她脸上其实没有什么杀气腾腾的表情,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平静,但就是因为如此,反而有一种淡淡的疯感,让人不确定她下一刻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尽管早就猜到,她既然将自己跟安允合一起带到这里,就肯定是有安排,但此刻对上她的视线,瓦莫斯只觉得心头一跳,直觉简直是疯了一般叫嚣着危险,催促他赶快逃离。 但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他舔了舔干涩的唇,下意识地为自己辩解,“可汗之死……与我无关。” 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原来是怕死的。 当然,没有人不怕死,死亡来临之前的准备,做再多都不够。 “的确与你无关。”雁来说,“所以你的罪名不是这个。” 她转头看向殿外守着的玩家,开口还是那句话,“带上来吧。” 听得众人头皮一紧。 好在这回带上来的总算不是熟人了。 十几个人跟在玩家身后走入了大殿,这些人有老有少、有贫有富、有汉人有回鹘人,彼此之间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关联,看得众人云里雾里,有些猜不透雁来的心思。 雁来也不需要他们猜,淡淡道,“开始吧。” 在玩家的引导下,这些人一个个走到瓦莫斯面前,愤怒地细数他犯下的罪行。 瓦莫斯这种人,只要活下来,很快就能够适应新的规则,甚至利用规则过得比之前更好,所以雁来实在不想留他。 但她也不能随便安个罪名就把人杀了。 虽然雁来怀疑,瓦莫斯是有意让曷萨特勤去死,以此来取悦自己,但她不会用这种猜测来给他定罪。 那跟“莫须有”有什么区别? 杀人在回鹘这种部落制、贵族制的草原王国里,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也不需要任何原因,有时候,杀人甚至可以被他们当做是一件可以取乐的事。 但正因如此,雁来才不能这样杀人。 所以之前她拜托岑容姑姑她们帮忙,去找到这些受害人或是他们的家属,将他们带到王宫里来,当场指证瓦莫斯。 事情并不太容易。 不是因为瓦莫斯犯过的事少,而是敢于站出来的人不多。 好在她们的时间也十分充足。 一开始,听到这些人的指控,瓦莫斯觉得很荒唐,他也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的想法,但听着听着,他脸上那种不以为意的表情渐渐收敛起来,变得凝重。 瓦莫斯是个正常人,也知道正常的观念应该是什么样的,但是身为回鹘贵族,他就是有特权的。身边的所有人也都跟他一样,他做这些不会受到指责,自然不会去在意。 但被这样一桩桩一件件地当面讲出来,感受却完全不同。 尽管这些也只不过是他犯下的罪孽中的一小部分。 更重要的是,瓦莫斯也从这样的讲述之中意识到,雁来要让他作为一个被所有人唾弃的恶人死去。 这依然还是杀鸡儆猴,只不过是另外一种杀法。 而这种死亡、这种指控,比安允合作为弑君者被雁来直接杀死,更令人恐惧。因为复仇是回鹘人熟悉的,可以理解的,可是眼前这样的场景,却是头一回见到。 这一点,不只是瓦莫斯感觉到了。 瓦莫斯当然是作恶多端、罄竹难书,但在场诸位,哪一个手上又清清白白呢? 但越是如此,众人反而越是沉默恭顺。 杀鸡儆猴,猴好歹还是能活下来的,但这时候跳出去挑衅她身为新任可汗的权威,那就是自己找死了。 所有人都沉默地听着。 直到最后一个人讲述完,雁来才问瓦莫斯,“对于以上这些指控,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死到临头,瓦莫斯反而暂时摆脱了那种如影随形的恐惧带来的应激状态。 他抬头看向雁来,心底酝酿着深厚浓重的怨气。 瓦莫斯自认为已经足够知情识趣,却没有换得雁来的另眼相待,他自然不服、不忿、不甘。 所以此刻,他选择故意激怒她。 “我不记得了。”他盯着雁来的眼睛,露出了一个有些癫狂的笑。 瓦莫斯确实是个操控人心的高手,此刻,旁边那些受害人和家属已经因为行凶者的理直气壮、厚颜无耻,而露出了一种既愤怒又痛苦的表情。 哪怕杀死他,他们恐怕也不得解脱,因为直到死他也不认为自己做错了,甚至根本不记得自己做过。 这让被毁掉了一生的人如何能接受? 雁来却忽然笑了,“想刺激我,让我在愤怒之下杀了你吗?” 瓦莫斯面色微变。 “不。”雁来说,“你跟安允合不一样,我不会在这里杀死你,你得为自己做过的事赎罪。” 她转过头,看向一旁的受害人和家属,“这世上,比死亡更痛苦的事还有很多,是不是?他现在还不懂,不过你们可以教教他。” 这些人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 这是让他们将自己承受过的痛苦都还给加害者。 有人咬牙切齿,有人泪盈于眶,也有人看着瓦莫斯,平静得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雁帅放心,我们一定好好教。” 有些痛苦,不身处其中是不可能理解的。 雁来点点头,“去吧。” 众人也不等玩家动作,便迫不及待地上前,一起动手将瓦莫斯拖了出去。 雁来目送着他们走出大殿。 瓦莫斯看起来心理素质很强大,但其实这种人反而很容易被击溃,因为他根本没有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折磨。但没关系,那些他曾经不理解、也不在意的人,会给予他刻骨铭心的体验。 …… 瓦莫斯走了,但殿内的气氛却没有缓和,反而变得更加凝滞。 毕竟没有人挡在前面,他们只能直面雁来了。 但是要不要主动请罪?请到什么程度?她又会如何处置?这些都是问题,在弄清楚之前,众人也不敢贸然开口。 不敢说,又不能不说,所有人都心里发苦。 早知道还有这一遭,就别那么快认下这个可汗了,现在至少还能谈谈条件。 不过也有清醒的人,比如那特勤就觉得,如果调转顺序,先处理瓦莫斯、谈条件,再拜见可汗,那雁来对他们的认可度也会降低,或许能一时得利,但以后她都会找回来的。 所以这回他还是第一个站出来,再次道,“请可汗升座。” 反应快的立刻跟着开口,而不聪明的人虽然心里憋气,但也不敢在这时候炸刺,只能随大流了。 雁来这回没有再拒绝,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郝主任一眼,见她也在看着自己,脸上带着鼓励的笑意,便挺直了肩背,一步步朝着那个座位走去。 走过来的时候感觉还是很有仪式感的,但等坐到那张椅子上,雁来只想说:就这? 又冷又硬又大,坐在上面四边不靠,一点都不舒服。 不过这个念头倒是让她的心情轻松了很多。 直到放松下来,雁来才意识到,或许是受到环境的影响,不知不觉之间,自己的情绪早已绷紧到了极致,不自觉地想要表现得像是“一个可汗该有的样子”。 但这本来就是一个悖论。 从来没有一个可汗是因为“长得就像个可汗”才成为可汗的。 要警惕这种思想。 雁来顺手打开论坛看了一眼。 首页果然都是玩家拍的各种角度的她登上黄金王座的照片和视频。 拍得很好,彩虹屁也很多,但热度最高的果然还是各种玩梗。雁来看完各种“一声令下,千万玩家助我登基”的P图,顿时重新心平气和起来。 但下面的人看她坐在王座上,脸上带着神秘的微笑,却半晌没有出声,不知在想什么,却是越发惴惴。 好在雁来也没有耽搁太久,很快就回过神来。 她换了个舒服一点的姿势,倚在扶手上开口,“我跟诸位都不算熟悉,所以有些话,就干脆说得明白一些。我知道,瓦莫斯并不是个例,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我就不翻旧账了,但从今天起,得按照我的规矩来,明白吗?” 得到了这个承诺,众人顿时大舒一口气。 “先别急着高兴。”雁来见状又道,“我的规矩很多,希望你们都记牢了。我也不想哪天看到有人被天兵抓到监牢里,到时候就算是我,也救不了你们了。” “至于具体的规矩,郝主任,你来跟他们说。” 郝主任板着脸上前,展开一卷纸,念出上面的内容。这些都是雁来事先跟她们商量过的,关于回鹘的治理方针。 第一条就是清查土地、户口和牛羊,以后回鹘不会再有奴隶,所有人都要编户齐民,给牙帐交税。而且所有的税种都有规定,部落首领和贵族,不允许私自向普通牧民加税。 第二条,对于各部首领麾下的军队,原则上允许他们保留,只要他们能养得起。 养军队从来都是很贵的,回鹘贵族的特权比大唐的世家豪族更大,就是因为他们手里有军队,而他们养得起军队,是因为对底层牧民和奴隶的压榨更重。 在第一条能够贯彻执行的情况下,这些军队反而会成为负担。 这些都是很容易想清楚的,所以众人的脸色都变得凝重。哪怕是一直旗帜鲜明支持雁来的那特勤,都感觉到了不适。 这已经不只是触动、侵犯他们的利益,而是要彻底毁掉贵族存在的根基了。 似乎是察觉到了这一点,雁来抬手示意郝主任停下,问道,“诸位有什么意见吗?” 她今天一直表现得很有压迫性,此刻坐在王座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问出这句话,让他们忽然生出一种感觉……她好像也在期待他们的反对和抵抗。 是啊,从她对瓦莫斯的态度就能看得出来,她不喜欢回鹘贵族从前的行事风格。 说是既往不咎,但要是有机会处理他们,她难道会拒绝吗? 见没人说话,雁来才让郝主任继续。 听到后面的内容,众人也不由得庆幸自己刚才按捺住了,没有跳出来反对。 前面是打两棒子,后面就是给俩红枣了。 第三条,牙帐之后会继续保持众相制,在场所有人作为她的第一批追随者,自然全都是大相。 虽说人多了就不值钱了,但那也要看是什么位置。 尤其是对那些相对弱势的部落来说,原本大相的位置只有三四个,怎么都不可能轮到他们,那在各种政策上就会一直吃亏。现在大家都有位置,少数服从多数,小部落只要联合起来就能获得发言权。 大部落……也不能说自己吃亏了,毕竟雁来上位,他们可没出半分力,就是被叫过来表了个态而已。 何况还有第四条—— 雁来会亲自去跟大唐皇帝谈,开启两国的边境互市,不禁止任何商品的那种。 回鹘贵族最喜欢的瓷器、丝绸、茶、盐、铁、书籍乃至各种工艺,都可以买到。至于回鹘这边的拳头产品,除了原本的肉制品、奶制品和皮革之外,天兵还会跟他们合伙在各部开设羊毛厂,负责收购、处理和销售羊毛及羊毛制品。 这些生意原本是那特勤垄断的,因为庭州是跟西域贸易的第一线。 即便如此,他们拿到的利润也十分丰厚,现在直接开放合作和互市,自然只会赚得更多。 前面第一条、第二条被损害的利益,又以这种方式补回来了。 那特勤说得没错,雁帅就是那个能够超越历代可汗,带领回合走向兴盛的人! 不过也有不少人看向那特勤的眼神有些怪异。 毕竟这是把他手里的好处掏出来分给大家了,而且那特勤还是第一个支持雁来的人。 倒是那特勤自己表情平静。 倒不是淡泊名利,只是他相信,在自己没有犯错的情况下,雁来不至于会让他吃亏。她在这种地方,一向是很分明的。 好歹也叫了自己一声兄长…… 当事人如此平静,其他人也就打消了看热闹的念头。 刚得了好处,还是低调一些的好。 大概的情况就是如此,剩下一些细枝末节的规定,怕大家听了也记不住,郝主任贴心地一人给发了一本册子——感谢大唐的影响力,不管是吐蕃还是回鹘贵族,基本都能识汉字、说唐音,给他们省了不少事。 雁来又强调了一下“有罪必罚”的规矩,这才让众人散了。 第216章 赌自己能够降服这头猛兽。 “你还好吗?”郝主任留意着雁来脸上的神色, 问道。 杀人,雁来当然不是第一次。 不过之前都是在远处用弓箭,像这种直接拔刀的情况, 确实还是头一回,郝主任难免担心她会受影响。 雁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选择用这种相对血腥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她当然不是一时冲动, 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对于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来说, 每一次权力更迭,其斗争的残酷与烈度,都远超过中原王朝的宫廷政变, 当然阴谋诡诈就不及礼仪之邦了。 所以雁来对待大唐君臣的态度, 跟对待回鹘首领和贵族的态度,不可能一样。 雁来很清楚,自己只是个普通人。论政治权术和手腕, 她大概比不上李纯, 论残忍冷酷的、草菅人命,也比不上其他回鹘可汗, 所以必须一上来就镇住场子、立下规矩。 只有她这个新任可汗先立住了, 剩下的事情才能交给玩家去处理。 要说完全没有任何感觉, 当然是假的。但已经置身于这个时代, 雁来即便不被同化, 也必须要做出一些改变来适应这个世界。 非常之时,自然只能行非常之事。 雁来慢慢握掌成拳, 仿佛仍然有一柄无形的刀执在她手中。 然后她抬头,朝郝主任微微笑了笑, “我很好。” 郝主任点了点头,她估计没有相信, 但又不便继续追问,便道,“如果有空的话,可以多去咸安公主的墓地看看。” 对活着的人说不出的话,可以对亡者说。 “好。”雁来应下。 回鹘的城池和宫殿都是仿照大唐修建,所以这座王宫也是前殿后寝的格局,宫殿之间以回廊相连。 两人绕过回廊,回到了雁来暂时处理事务的地方。 尽管牙帐已经尽在掌握,但该走的流程还没有走,所以雁来并没有启用回鹘可汗常用的那些宫殿,而是另外收拾出了这处连名字都没有的院子。 此刻,雁来站在院门外,仰头望着光秃秃的门楣,转头对郝主任道,“你说,这里叫个什么名字好?” 郝主任问,“以后就在这里常驻了吗?” 雁来点头,“这里很好。” 好就好在偏僻到连名字都没有,可见之前一直没怎么用过。 出于某种心理上的洁癖,雁来并不是很想住进历代回鹘可汗使用的宫殿。 郝主任想了想,道,“这个还是雁帅自己取吧,若是想不到好的,也可以在天兵中公开征集,他们应该会感兴趣。” “唔……”雁来觉得这样也行。 正思量间,后面忽然传来脚步声。 郝主任转头看去,见是那特勤跟在两个玩家身后往这边走,便朝雁来道,“雁帅还有事要忙,我就先告退了。” “别忘了找人替我写奏折。”雁来提醒。 回鹘这边也打完了,该给皇帝上个奏折表功请赏了。她这个回鹘可汗,也得大唐朝廷册封,才能服众。 郝主任好笑地应道,“不会忘。” 那特勤此刻的心情十分轻松。 他本来就猜想雁来会私下见他,但也没想到会这么快,自然心头欢喜、步履轻盈。 不过到了雁来面前,他还是十分郑重地行了礼,“拜见可汗!” 之前跟着玩家叫“雁帅”,是表示亲近,但如今身份分明,就该改口了。 “兄长不必多礼。”雁来笑着伸手扶了他一把。 那特勤站直了身体,也抬头看着面前的院子,问道,“可汗在看什么?” “在想给这个院子取什么名字好。”雁来说。 那特勤左右看看,有些疑惑,“是要用来做什么?” “我打算在这里处理公务。” “这……会不会狭窄了些?”那特勤说,他是个知情识趣的人,当然不会问为什么不选其他的宫殿,只道,“若是不喜欢现在这些宫殿,让人推倒重建便是。” “那倒不必。”雁来失笑。 好歹也是有回鹘特色的城池,至少对现代人来说还是很新鲜的,还是留着给玩家打卡做任务吧。 不过这么一说,雁来突然想到了一个更好的主意。 她问那特勤,“你觉得,我直接将可汗牙帐搬到旁边的可敦城去,怎么样?” 正好她也更喜欢那边。 那特勤一愣,但还是点头道,“本就是可汗的住处,自然是随可汗的心意。” “那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雁来笑着将此事定下。 如此,给这个院子取名字就不是很有必要了。雁来便收回视线,招呼那特勤进门。 …… “我没有提前跟兄长商议,就分走了你手中的生意,兄长没有生我的气吧?”两人落座之后,雁来便笑着问道。 那特勤毫不犹豫地道,“怎么会?是我来得太迟,本也没时间商议。可汗要用这样的法子收服人心,这番良苦用心,旁人不明白,臣难道也不明白?况且这生意本也不能说是我的,都是天兵带来的。” 最重要的是,以前是回鹘和西域的贸易,庭州是必经之路。但以后就是回鹘跟大唐的贸易了,根本不需要经过庭州,他就算想垄断,也不可能。 再者雁来既然叫了他过来,自然还有别的安排。 那特勤不觉得这些雁来会想不到,所以也完全没有隐瞒,全都和盘托出。 雁来听着,心下却不由感慨,聪明人和聪明人也不一样。所以不怪她不喜欢瓦莫斯,并不是所有的聪明人都心机深沉,也有那特勤这种坦荡磊落的。 将瓦莫斯留在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会“揣摩圣心”,然后打着为她好的名义,瞒着她干出点什么事来。 但那特勤却不会多事。 “看看这个吧。”雁来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两个小罐子,放在桌上,推到那特勤面前。 那特勤有些好奇地伸手打开了其中一只罐子。 盖子一揭开,他就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是茶。但细看又跟那特勤熟悉的,揉成团或者碾成粉末的茶饼、茶粉不同,这罐子里装着的是一片片独立的茶叶。 他不由惊异起来,“这是什么茶,怎么是这个样子的?” “说得再多,不如你自己动手泡来试试。”雁来指了指旁边的炭炉。 那特勤毫不犹豫地点头,挽起袖子就开始忙碌。 唐人嗜茶,但草原人比唐人更喜欢茶。这是因为他们的饮食结构几乎都是肉和奶,茶叶正好能弥补缺陷。 所以每一次有回鹘的使团、商队前往大唐,别的东西都可以不买,茶却绝不能没有,以至于“大驱名马,市茶而归”的场面被唐人当成新鲜事来围观。 宋以后,中原朝廷和边疆草原民族的交易更是直接被叫做“茶马互市”。 总之,作为一个标准的回鹘贵族,那特勤煮茶的动作行云流水,比雁来熟练多了,也优雅多了,只是在看到没有茶碾,也没有准备添加的辅料时,疑惑地询问了一下。 等到茶泡好,他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尝试了一下。 入口是苦的,那特勤有些不习惯,但皱着的眉头反而舒展开来了。 这茶水竟没有大部分茶叶会有的那种涩味,虽然直接这么喝有些不适应,但可以想象,在吃烤肉的时候搭配着喝,就刚刚好了,既解腻又清口。 而且,等这一口茶水咽下,嘴里竟有种回甘之味,让他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将一盏茶尽数饮下,他才抬起头,对雁来赞道,“好茶!”看着瓷盏中片片舒展开的茶叶,又忍不住好奇地问,“是用了新的制作工艺吗?怎么叶片都保存得这样完好?” 雁来笑着点头,“确实是新工艺。” 那特勤就知道这必定是天兵弄出来的了,他站起身,朝雁来郑重一礼,“臣想购买这种茶叶,不知有什么要求?” 雁来笑道,“本来就是想跟你谈这个。做这个生意的天兵正准备扩大规模,你若是愿意,也可以投一些钱,做个股东。以后要往回鹘贩茶,自然也便利。” 那特勤又惊又喜。 他知道雁来肯定会有补偿,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手笔,连忙道,“臣求之不得!” 这可是在大唐的地界种茶树,雁来能让他投资,是真的没把他当外人。 “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雁来以目光示意桌上的另一个罐子,“你还没看那是什么呢。” 那特勤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光顾着煮茶,完全忘记了另一只罐子。他将视线投过去,迟疑片刻,还是摇头道,“人贵知足,臣能将这茶叶生意经营好就够了。” 顿了顿,他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不过,我能看看罐子里是什么吗?” 雁来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那特勤将罐子拿到面前,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一块白色半透明的晶体,有点像是矿石,凑近嗅了嗅,也没有味道,干脆直接伸手拈出一块,放在眼前仔细观察,却还是看不出来,只能问,“这是什么?” “尝尝看。”眼来说。 有了之前的茶叶,那特勤完全没有怀疑雁来的建议,直接将这块晶体放进了口中,然后猛地睁大眼睛。 甜的!这是糖! 如果说茶是草原人必不可少的日用之物,那糖就是难得一尝的珍味。 这个时代,甜味的主要来源除了水果之外,就是蜂蜜和各种饴糖,产量都不高。而不管是蜂蜜还是饴糖,都是黄褐色的,也构成了此时的人对于糖的印象。 这种晶莹如冰的糖块,已经超出了时人的认知,必定会引来无数人的追捧。 那特勤再次确认,雁来对他是真的很大方。 不过他也听出来了,雁来的意思是让他二选一,于是依依不舍地将罐子放下,“我还是选茶。” 雁来也不意外。 玩家早就猜测,那特勤很可能就是回鹘最后一个天降猛男,在西域跟吐蕃打得有来有回,奠定了将来回鹘西迁的政治、军事基础,但是在这个世界应该已经被她和玩家蝴蝶掉了的保义可汗。 这样的人,自然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稍后会有天兵跟你联系的。”雁来说着,又笑道,“这两个罐子你也带走吧,就当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那特勤立刻将两个罐子拿起来,眉开眼笑道,“多谢可汗!” 既然知道是天兵的东西,那就有地方买。那特勤自然也不会缺少买这点东西的钱,但雁来送的礼物,又另当别论了。 为什么大唐皇帝时不时还要给宰相赐菜,不就是因为越是这种细节上的体贴,越能收拢人心吗? …… 雁来叫那特勤过来,当然不只是为了给他介绍一门新生意。 枣已经给了,接下来自然就是对他的要求了。 身为阿跌氏如今最有势力的人,雁来需要他来配合玩家,以最快的速度掌控阿跌氏原本的地盘。毕竟是之前的王族,雁来也不希望他们再生出什么波折。 那特勤答应得十分爽快。 他很清楚,雁来就是要让他成为一个表率,让其他各部知道该怎么做——要是还不知道,天兵就该去教他们了。 但这对他有什么坏处吗? 旧的时代已经彻底结束了,能够最早适应新时代规则的人,才能乘上时代的东风。 那特勤踌躇满志地走了,屋子里安静下来。 雁来伸出手,准备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但视线落在手上,她的动作忽然顿住。 握着刀的感觉,她还没有完全适应。 雁来想了想,干脆遵从郝主任的建议,改换形象出了门,打算去咸安公主的墓地看看。 前几天,这里经常有玩家过来祭拜,现在想来的都已经来过,这一带就又安静了下来。 所以到了地方,看到有个玩家抱膝坐在坟前,正在低声饮泣,雁来不由得脚步一顿。 倒也不是很奇怪,玩家嘛,出现在什么地方、做出什么事情都是正常的。也许她是在拍摄视频,又或许是触景生情,想到了伤心事,也可能只是受了委屈,特意找了这么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哭。 只是这样就有点尴尬了。 但没等雁来悄悄走开,那边的玩家似乎察觉到了动静,转头看了过来。 雁来更尴尬了,现在走开好像有点过分,但留下更奇怪。正左右为难时,那个玩家已经慌慌张张站起身,似乎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没说,转身从另一边跑走了。 雁来:“……” 她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将带来的水果放在了墓碑前的供台上,然后避开刚才那个玩家的位置,在另一边坐了下来。 真是奇怪啊,她看着墓碑上的文字想,死去的人反而更能倾听秘密、安慰活着的人。 不过雁来没什么可倾诉的,她的思路一直都是清晰的,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 所以她想了想,干脆跟咸安公主商量起了另一件事,“我应该不会在这边待太久了,到时候,要不要将你的墓迁回大唐呢?” 将咸安公主的灵柩迁葬回大唐,这是雁来第一次到长安,去祭拜朝廷给她立的衣冠冢时,就有的想法。但时过境迁,等真的来到回鹘,雁来反而有些不确定要不要这样做了。 反正现在回鹘已经在她的治下,也算是大唐的地盘,葬在哪里应该都差不多。 可敦城里的人,大部分都选择了留在这边。 那咸安公主呢? 她在回鹘生活的时间,几乎跟在长安生活的时间一样久。 但是雁来相信,对于当事人来说,这两段时间的长度和深度,都是不一样的。 她会更愿意留在这片曾经挥洒过血与泪的地方,还是回归故乡? 咸安公主当然不会回答她。 高大的墓碑矗立在春风中,沉默地与她对望。 但雁来心里却渐渐浮现出了答案。 迁,当然要迁! 也许以前和现在的大唐,都不是咸安公主眷恋的故乡,但她为这个国家吃过的苦、流过的泪、立过的功,总不能被埋没在这片土地上。 “等着吧。”她站起身,朝着墓碑笑道,“等我准备一个最盛大的仪式,让你堂堂正正地回去。” 不是作为大唐的公主,而是作为大唐的功臣。 去年李白和杜甫的迁葬仪式之后,玩家之中就兴起了一阵寻找古代诗人墓地的风潮,还真给他们找到了不少。其中很多都在时光和风雨中被侵蚀、损坏了,如今玩家得空的时候也会做一些修缮维护的工作。 希望咸安公主迁葬回去之后,也能兴起寻找和亲公主墓的潮流。 …… 长安,大明宫。 李纯面前摆着一方小小的木匣,匣子里是一个官窑出品的瓷瓶,瓶内则是方士献上的金丹。 电视剧里那种打开木盒,圆滚滚的、龙眼大小的丹药就整整齐齐排列在盒子里的场面,显然只是艺术加工。金丹不可能做得这么大,容易噎着,也不可能直接放在盒子里,容易弄脏弄坏。 李纯面前的这些金丹,大概就跟后世的VC银翘片差不多大小,只不过是圆形的,一个瓷瓶里装着九枚。 拔开瓶塞,就能闻到丹药的香味。 倒出来看,每一粒金丹都呈现出淡淡的粉色,跟太医院平时进上的药丸截然不同。 仇士良捧来一杯温水,放在李纯手边。 李纯抬眸看了他一眼。 仇士良莫名有些紧张,忙解释道,“柳炼师说,茶水能解药性,这金丹需得用温水送服。” “知道了。”李纯摆手,“你去吧。” 仇士良有些不放心,好不容易说动皇帝走到这一步,他当然想在一旁看着,但也只能满心忐忑着急地退下了。 李纯眸光不定地看着掌心里的金丹,半晌还是没有选择服用,而是将之装回了瓷瓶里,放进木盒,然后看着它出神。 虽然已经让人服用了一段时间,验证过药性,但真到自己入口的时候,李纯还是有些迟疑。 史书他也读过,历朝历代服丹的帝王,有谁真的心想事成了?身为皇帝,他当然更珍惜自己的身体健康,尤其是在发病之后。 虽然李纯觉得自己跟那些求长生的帝王不同,他是为了治病,但心头还是难免有疑虑。 其实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将这金丹拿去给天兵看看,问问有没有效。 但对李纯来说,那恐怕比服丹更难。 就像天兵中的那些神医,名声早就遍传两京,但李纯至今都没想过要宣召她们进宫为自己看诊。 他连朝臣都不愿意让他们知道自己的病情,何况天兵? 最后李纯还是盖上了木盒,暂且放到了一边。 现在还不用着急,等下次发病的时候,再考虑要不要服用吧。 但李纯也没想到,“下次发病”会来得这么快。 天兵递上了最新的战报,在亲自率军驰援中受降城,击败回鹘大军之后,雁来又率领大军深入草原,一路追着回鹘残兵留下的痕迹,打到了回鹘汗庭。 回鹘大相安允合狼子野心,见势不妙,就想挟持可汗逃跑,却反而害死了可汗和王太后。 而雁来虽然来迟一步,没能救下回鹘可汗,却也成功阻截住了安允合,将他俘虏。 原本这种级别的俘虏,应该送到长安来,交给李纯处置的。但是回鹘国内群情激愤,要将他明正典刑,为可汗报仇,雁来拗不过他们,只得答应了。 谁知回鹘人又说,她既然为可汗报了仇,那就可以继承汗位,于是共同推举她为新的回鹘可汗。 李纯:“……” 他觉得自己看的不是战报,而是安西军那边最近刊印成书,在长安城十分流行的传奇小说。 傻子都知道这里面肯定有问题,她估计早就谋划着要把回鹘变成自己的地盘了。但是战报是真的,功劳也是真的,现在雁来要求他册封她为新的回鹘可汗,难道不合理吗? 直到奏折“啪”的一声落在桌上,李纯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发抖。 他又犯病了。 之前的每一次,李纯都是因为急怒攻心而犯病,愤怒会让他出现晕眩、眼前发黑甚至短暂昏迷的症状,但是只要将情绪平复下来,身体上的症状也会很快消失,恢复如常。 可这一次不是。 这一次,他人是清醒的,身体却开始不听使唤了。 手上的麻痹感已经消失了,但是那种轻微的颤抖却始终没法消除,无论他怎么深呼吸都无济于事。 尽管只是一个微小的变化,李纯却因此而生出了一股深深的恐惧。 他有一种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开始了某种不可逆的变化,之后只会越来越严重,不可能再好转了。 这一刻,李纯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到他艰难地从轮椅上站起身,动作僵硬地一步步登上丹陛,走到御座前的样子。看到这样狼狈的皇帝,谁的心里能始终保持敬意呢? 他绝不愿意在群臣面前露出那样的丑态! 这时,梁守谦在殿门外出声道,“陛下,几位相公求见。” 李纯看着桌上的奏折,忽然意识到了不同。 要是在以前,几位宰相看到这封奏折,就会直接拿着它来求见了,毕竟是军国重事,不容耽误。但这一回,他们却是先让梁守谦将奏折送过来,然后才过来求见。 李纯又不傻,当然知道这是为了给他留出一段时间,让他做好准备。 为什么他需要时间来做好准备? 因为李纯中风的事,虽然没有明言,但在朝中已经是个半公开的秘密。 李纯不愿意朝臣们看到他发病时的狼狈模样,朝臣们其实也生怕会撞上皇帝发病的尴尬场面。 不如提前留出一点时间和空间,这样对双方都好。 然而这一点无声的、不可言说的体贴,却深深地刺痛了李纯——因为他是真的需要,因为直到此刻,他的左手仍然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还好不是惯用手,李纯试着将左手垂在身侧,宽大的衣袖放下去,遮住整条左臂,那颤抖就几乎看不见了。 应该能遮掩过去。 但一次能糊弄过去,难道每一次都能吗? 就在这时,李纯的视线倏然一顿,他看到了被放在一旁的木盒。 在李纯的视野里,那小小的盒子像是关着某种猛兽的所在,既让他畏惧,又情不自禁地对那种强大的力量心生向往。 良久,他终究还是伸出手,将盒子拿了过来。 盒子里关着的是猛兽,眼前的危险也迫在眉睫,他不得不将它放出来,赌自己能够降服这头猛兽,不会遭受反噬。 他一定可以的。 他可是天子,是帝王至尊,是天下共主。 李纯端起已经凉透的清水,将一枚金丹送入腹中的同时,也让一道凉意顺着喉咙流淌而下,冷得他打了个寒战。 第217章 “大唐可以送公主去和亲,却不愿册封公主之女为可汗吗?” 右手的颤抖停止了。 不仅如此, 李纯还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精神更活跃了,身体也变得有劲儿。 这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 随着年纪增长, 人的体力和精力就在逐年下降,尤其是过了三十岁之后,虽然在外人看来依旧能称得上春秋鼎盛, 但李纯能感觉到, 自己的精力已大不如前了。 可是现在,他却感觉像是回到了十几岁,生命力旺盛到几乎要溢出来。 这是太医院开的那些汤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虽然不常见太医, 但平安脉还是要请的, 药方也还是要开的。只是那些苦药汁子天天喝着,却几乎没什么用处。 也是因此,李纯对这金丹原本抱有不小的疑虑, 只是想着“反正都试验过了, 吃一颗总不会有大碍”的心态试一试,却不想效果竟如此令人惊喜。 这种从身体到精神全都充满力量的感觉, 实在让人着迷。 李纯有些坐不住了, 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 甚至久违地生出了想要临幸后宫的兴致。 这一刻, 他对天兵的畏惧似乎完全消失了, 不如说,他心底还有一点隐秘的兴奋, 要是真的还有天兵混进他的后宫里,他也不介意多添几个嫔妃。 天兵又如何?他是天子! 好在他还有最后一丝理智, 知道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便强自按捺住了兴奋, 吩咐道,“传召吧。” 听到他的声音,梁守谦轻轻松了一口气。 再耽搁一会儿,他就要直接进殿内查看了。不过既然皇帝开了口,那么这段时间他在殿内到底做了什么,就不是梁守谦该去探究的。 他在心中暗暗警醒,按照吩咐去宣召几位宰相。 一进紫宸殿,看到皇帝兴致勃勃地站在墙边,正在仰头查看挂在墙上的大唐疆域图,几位宰相都是一愣。 等到李纯转过头来,叫他们过去跟他一起看地图时,几人更是忍不住恍惚了一下。 这一刻的李纯,像极了刚刚登基时的模样,意气风发、雄心勃勃。自从天兵出现之后,朝臣们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这种状态的皇帝了。 众人都有些唏嘘感慨。 但激动是没有的。 天下大势,如今已经很分明了,他们能做的事情也实在有限。 譬如今天这场议事,在几人看来,也只不过是走个过场,其实没什么好商量的。 雁来这个回鹘可汗已经是事实,连回鹘各部都已经被她摆平,大唐这边不过是补一个程序罢了。 答应,那雁来就仍是大唐的忠臣,回鹘则不仅名义上是大唐的属国,甚至可以更进一步被纳入朝廷的管辖范围之内,派遣官员管理。 不答应……这个选项根本都不会出现在他们脑海里。 即便上溯到贞观时期,对回纥六府七州采取的也是羁縻自治的策略,如果真的能做到深入治理,那就是能并肩甚至超越太宗的功绩。虽说功劳都是雁来的,但既然以朝廷的名义去做,那就还是大唐的。 至于雁来的势力扩张可能带来的影响,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也不差这一次。 所以他们真正要商量的,是怎么把这件事办得体面一些,在道义和法理上确定朝廷的主导地位,而又不会引起天兵的不满。 要两者兼得,实在并不容易。 但不管怎么说,皇帝能打起精神来,作为侍奉他的臣子,至少压力总会小一些。 虽然很快他们就意识到,自己想错了。皇帝并没有变成几年前的他,已经发生的事、已经造成的改变,是不会消失的,所以皇帝一开口,就又是那个阴晴莫测、让群臣难以招架的皇帝。 他指着地图上属于回鹘的那一大片地方,问道,“诸位先生以为,趁此机会在回鹘设置郡县,将之纳入我大唐治下,可行否?” 要不是还记得这是在什么地方,自己又是什么身份,几位宰相简直想回答他:这事你问错人了,我们说了也不算啊! 好家伙,他们还在发愁如何将朝廷那四处漏风的面子给糊一糊,让它勉强能看,皇帝却是连里子都想要。 这时几人才意识到,皇帝重新燃起斗志,恐怕并不是好事。 当下这个局势,他要斗谁?他能斗谁? 这段时间皇帝虽然阴阳怪气、情绪莫测,甚至在对待官员、勋戚和藩镇时更加雷厉风行,但在天兵的事情上,却有种认命了的摆烂,只要宰相们的提议过得去,他就全都照准。 现在怎么又回到了刚接触天兵的时候,跃跃欲试想跟对方碰一碰? 李吉甫心里最苦。 因为他从头到尾经历了李纯的种种变化,好不容易跟皇帝磨合好了,形成了一定的默契,一转眼李纯又倒退回去了。 虽然心里想骂人,但面上还是要绷住的。 不知道李纯发什么疯,但是他应付不了的场面,总有人能应付,李吉甫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甩锅,“郭常侍奏折中也提到想要进京述职,兹事体大,陛下不如召她入京,详细商议?” 有本事你去当着她的面提。 反正大战之后,主将入京述职,其实也是惯例了。 本来是为了嘉奖将领,拉近君臣之间的距离,后来逐渐变成了皇家防范武将坐大的手段——趁这个机会,或是调换去一个地方去任职,或是直接把人留在长安,自然就能切断他们跟旧部的关系。 安史之乱后,藩镇几乎不再入京朝觐,就是防着这个。 但雁来显然不是一般的藩镇,李纯敢宣召,她肯定就敢来。 果然,即便是此刻踌躇满志,觉得“我又行了”的李纯,也暂时不想面对雁来,于是连忙道,“征战辛苦,何况回鹘那边想来也有很多事务等着处理,离不得人。朕便想着,不如朝廷先商量出各大致的章程,再告知她。” 大概李纯自己也知道这个想法很不靠谱,商量出章程容易,要让雁来和天兵认可难,这件事想撇开她们是不可能的。 所以停顿片刻,他还是道,“安西军不是派了使者过来吗?就让使者代她觐见吧。” 几位宰相交换了一个视线,都觉得这样也不错。 总之皇帝有什么都冲着天兵去,别为难他们就对了。 只有李吉甫心下暗暗纳罕,皇帝那副斗志还真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的有心想做点什么。 但这种想法他又不是没有过,甚至也实践过,然而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再多的计谋和手腕也发挥不出来。在接二连三受了打击、折了面子之后,李纯才选择了躺平摆烂。 都是这一年多之内发生的事,总不至于现在就忘了教训吧? 这也太古怪了。 …… 其实李纯平时连天兵的使者也不见,都是让政事堂和枢密院转达自己的意思。 上回还是为了要不要授予雁来幽州节度使的职位,见了郝主任,顺便被告知了世家豪族私底下挖墙脚的事。 所以这回来的还是郝主任。 ——过来送奏折的当然不是她,但玩家就是这点方便,在知道皇帝要见人之后,立刻就换了她过来。 朝廷这边也没有意见。 虽说任何一个天兵应该都有办法将消息转达给雁来,但既然是代表她来跟朝廷谈判,那自然要派出身份足以匹配这份责任的人。 郝主任作为雁来幕僚团的总负责人,身上挂的是安西大都护府司马的职位。 虽然是纯粹的文职,品阶也略低于主管西域地方事务的长史唐一,但她是一直跟在雁来身边出谋划策、协调工作的,自然也是最能代表雁来对外的态度。 所以就算是当着皇帝的面,她说话也很不客气。 得知皇帝和宰相对册封雁来为回鹘可汗这一条有异议,便立刻道,“大唐可以送公主去和亲,却不愿册封公主之女为可汗吗?” 尽管李纯对于和亲是持反对态度的,从元和三年咸安公主病逝,到元和十五年李纯暴卒,十二年间确实没有提过和亲回鹘的事,但是听到这话,他脸上还是火辣辣的。 毕竟上一个送公主和亲的,就是他曾经一度很崇敬、视之为榜样的祖父德宗。 而那个被送去和亲的公主,就是雁来的母亲。 公主和亲,不管说得多好听,深究起来都是耻辱:不就是国家不够富裕、军队不够强大,不想打仗,才用和亲这种方式来安抚拉拢吗?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现在雁来凭自己的本事征服了草原,不要他们花一分钱,出一个人,只是要求册封而已。 回鹘虽然名义上是大唐的属国,但大唐从来都没有能力干涉对方的内政,就算阿跌氏篡夺了药葛罗氏的汗位,大唐朝廷也照样册封了顿莫贺达干,现在轮到雁来,他们凭什么有意见? 郝主任一上来就把天聊死了,李纯那个将部落改成郡县的要求都还没来得及提,这会儿更不好开口。 李吉甫今天一直在观察皇帝,没能及时站出来,最后是李夷简硬着头皮道,“朝廷并非是不愿册封常侍。能攻入回鹘,收服诸部,乃是不世之功,陛下自然不会吝惜一可汗。所虑者,不过是草原人见异思迁,难得长久。太宗朝时,也是诸部来归,尽皆顺服,后来不也趁机自立建国?” “哦……”郝主任听出点意思来了,“那依相公所见,如何才能长久呢?” “自然是让回鹘百姓,也受我中原王化。”这一点,李夷简倒是很自信,说话时也抬头挺胸。 郝主任心想大唐也就一百年国祚了,说什么长久? 不过他们的打算,她已经猜到了,于是不仅没有顺着他们的话往下问,反而故意说,“陛下放心,雁帅既做了回鹘可汗,天兵自然会去教化当地百姓,对他们与大唐百姓一视同仁。” 这就是天兵不讲道理的地方了。 打天下他们行,治天下他们也行,让人根本没有地方下手。 “咳咳!”眼见话题又卡住了,李纯只得拼命咳嗽,暂时打断节奏,然后再战术性喝水。 这么一缓,李吉甫终于回过神来,躬身道,“天兵仁善,我等自然都知晓。只是既然要教化百姓,再以回鹘为名,让他们时时记得自己异族的身份,反而不美。” 郝主任也有些好奇他们想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又给出什么样的条件,于是就接了话,“那相公以为该如何?” 李吉甫看了李纯一眼,道,“陛下的意思,不如一步到位,在回鹘境内编户齐民,设置郡县,选派官员,如此,无论种族、部落,皆是我大唐百姓,自然融洽和美。” 李纯听得眉眼舒展,不得不说,李吉甫在说话的艺术上,确实已经登峰造极,比他自己说出来的都合心意。 郝主任也觉得大唐君臣挺敢想的。 跟玩家争对地方的掌控权已经没有意义了,也不可能争过,他们干脆就彻底放开,只争这个名义。 回鹘跟淮西、河北乃至西域都不同,他是一个独立的国家,就算是在贞观时期,也只是羁縻州府,朝廷要是能在回鹘设置郡县,那就是做到了前人没有过的功绩,光凭这一项,在儒家思想为主的士族之中,就能刷爆声望。 这才是皇帝想要的“教化之功”。 不管具体施政的人是谁,只要在大唐这个框架下,那就是皇帝和朝堂的功劳。 至于回鹘是雁来打下来的这一点,他们当然不会否认,但是相较于“文治”来说,“武功”就不那么起眼了。 郝主任总觉得这招有点熟悉,认真一想,这不就是那些世家子弟下基层镀金的套路吗?事情是别人做的,苦是别人吃的,代价是别人付的,只有功劳是他拿的。 只要闭着眼睛,回头是不是还能把李纯这个“中兴之主”都给吹成“不世明君”? “如此,那不知到时候又该如何安排雁帅?”郝主任问。 李吉甫不假思索地道,“可以依照安西四镇的旧例,设节度使、大都护府,由雁帅兼任。各州长官也可以让部落首领世袭,只要接受朝廷官员协理政务。” 至于军务,他没提,那肯定是雁来和天兵的领域,不容插手。 李纯微微皱眉,这跟他想的不一样,但转念想想,回鹘毕竟是草原,百姓游牧为生,也很难像中原一样形成村庄-乡镇-县-州的各级行政单位,比照安西四镇的旧例,确实更合适。 对朝廷来说,只是多了一个不怎么听话藩镇,但对大唐来说,就是在名义上和事实上,都实现了对回鹘的统治。 虽然是天兵实现的,但你就说是不是属于大唐吧? 而从雁来这边看,她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损失。 在她仍然承认自己是大唐的臣子,并且还有心更进一步的情况下,不过是将回鹘融入大唐的步骤稍微提前了一些而已。 但这些本来都是她已有的,并不能作为大唐说服她的条件。 郝主任正要开口,李纯却忽然道,“朕见郭常侍的奏章之中,有一封是奏请朝廷迎回小宁国公主的灵柩。这本就是朕分内之事,自然无有不允。不过奏章中未见提及燕国大长公主,也并未单独具折,不知是否有什么顾虑?若有,使者尽可说来。” 如今的大唐,已经不需要再让公主和亲,也有能力将和亲公主的遗骸接回。 即便再不喜欢天兵,李纯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的存在,确实能给大唐带来更多的底气。 不过李纯此刻提起这事,是因为他敏锐地从中察觉到了异样。 大长公主可是雁来的亲生母亲,没道理雁来记得替小宁国公主上折子,却忘了她。 那就只能是有意为之了。 李纯猜想,她应该是不想让燕国大长公主跟小宁国公主一起回京。 毕竟一个是宗女,一个是真正的金枝玉叶,肯定是有区别的。若是一起迎回灵柩,互相抢风头不说,待遇也不好差得太多,雁来当然不会满意。 但雁来在奏折里给小宁国公主要的待遇——加封号、给她两个早夭的孩子赐官身、划分单独的墓园、在长安城内拨庙宇供奉……已经是将公主能够享受的待遇都给加上了。 如此一来,她要为燕国大长公主求的,就绝不只是这些。 有需求,就等于是有了弱点。 磕了药之后,李纯的思绪比平时更加活跃,脑子似乎也更好用了,在察觉到这一点之后,立刻就决定将之作为突破口。 不过他也沉住了气,没有一上来就提这个,而是等李吉甫说得差不多了,才抛出这个话题。 果然,听到这话,本来打算说什么的郝主任立刻就顿住了。 郝主任来之前,因为不知道他们打算干什么,所以雁来也没什么指示。反正张云敏还在牙帐那边,真有无法决断的事,再让她转达就是。 本来只是以备万一,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其他事情她都能替雁来做半个主,唯独这件事不方便。 雁来也没想到李纯会突然提到这个。 虽然她另有计划,但既然他主动提了,她也就想看看李纯能给出什么样的条件,合适的话也不是不能答应。 她对张云敏道,“我阿娘出塞二十年,以一身维系两国和平,她不仅是大唐的公主,更是大唐的功臣。我只有一个要求,公主应有的,她该有,功臣应有的,她也该有。” 这“一个要求”,却是难住了大唐君臣。 不是他们不想承认咸安公主的功绩,但这种事实在没有先例。没有先例,那就不合礼仪,能不能做,该怎么做,都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决定的。 “怎么没有先例?”郝主任提醒他们,“高祖之女平阳公主,曾经策应晋阳起兵,东征西讨、屡立功勋,死后以军礼殡葬,谥号为昭。” 李夷简眉头微动,想说这怎么能一样,平阳公主是亲自领军出战,跟和亲公主不同。 但燕国大长公主没有军功,她的女儿有啊,而且还是这样的不世奇功。 他便站出来道,“陛下,朝中官员亦能为父母请封,以郭常侍之功勋,加封其母,自是理所当然。” 李纯便问,“使者以为如何?” 郝主任微微皱眉,但还是将这话转述给了雁来。 雁来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虽然光耀门楣、恩封父母,很符合中国古代的传统,但是咸安公主的功绩就是咸安公主的功绩,为什么要跟她混为一谈? 何况还有一点,在这个世界也许不会有人在意,但雁来却不能不去想。 尽管咸安公主将原身这个女儿养得很好,死后也尽力为孩子做出了安排,甚至她生命中少有的温馨时光,都是来自这个孩子,但——她最初时,是自愿生下这个孩子的吗?会对她的出生抱有期待吗? 他们将生下一个孩子看作是她的功绩,甚至想以此来掩盖她真正的功绩,她当然不会答应。 其实雁来也可以拿出几件咸安公主做过的事,来佐证她曾经的付出。 但没必要,所以雁来直接让郝主任拒绝了。 郝主任如实转述,“若是没有生下雁帅,难道公主的功绩就不存在了吗?” 众人无言。 没有雁来,确实不会再有人去提咸安公主的功绩。 也不能说大唐君臣无情,因为在咸安公主的死讯传回之后,李纯已经辍朝三日,为她举办了祭祀仪式,追封她为燕国大长公主,谥号襄穆。 不管是封国还是谥号,都是很能拿得出手的。 所以现在还要加码,难免让人踌躇。 “雁帅也不忍诸位太过为难,此事便就此作罢,不必再提。”郝主任见状,十分爽快地道。 “等等!”眼看她露出“今天就到这里了”的表情,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开口。 包括李纯。 所有人都反映过来,意识到雁来确实不需要着急。 等她坐上那个位置,还不是想怎么封就怎么封,想怎么葬就怎么葬? 这就显得他们这会儿的斤斤计较很可笑了。 所以李纯立刻就下定决心,“可依太平公主旧例,加封皇姑为镇国大长公主,以军礼下葬。只是礼仪繁琐,恐怕需要耗费些时日。” “罢了,还是不要勉强的好。”郝主任善解人意地道,“雁帅真的不急。” 但我们很急啊! 李纯觉得那枚金丹是真的有用,他到现在也没感觉到疲倦,甚至雁来和郝主任的态度也没有让他愤怒,他的身体依旧康健,头脑也仍然清晰,自然知道她们不过是在演戏。 归根结底,是他给的筹码不够。 所以他根本不理会郝主任跟几位宰相的拉扯,直接问道,“她还想要什么?” 郝主任微微一顿,才道,“雁帅想改随母姓。” 第218章 那跟全图鉴还差一个有什么区别? 初听这个要求, 还有人没反应过来。 因为乍一看,这似乎与眼下他们所议的事没有任何关系。 但很快众人就转过了弯,随母姓, 不就是要改为国姓“李”吗? 大唐虽然也有诸多避讳,但国姓还真不用避。甚至因为国初时将赵郡李氏、陇西李氏定为五姓七望,天下间冒姓者不知凡几, 繁衍至今, 已是实实在在的大姓。 而且大唐皇室为了表示对臣子的信重,偶尔也会赐名赐姓。 比如振武节度使张奉国,原名就叫张子良, 而阿跌光进和阿跌光颜之后都会被赐李姓。 大致而言, 这其实更像是一种表态,因为被赐名的臣子基本都是降将,改名自然也有改过自新之意, 选的也是忠心体国之类的字, 而被赐姓的则大都是胡将。 但不管怎么说,改姓这事在大唐虽然不是很常见, 但也不算稀奇。 但是雁来要改姓, 改的当然不只是姓氏。 一般来说, 只有父亲入赘, 或是孩子过继给母族, 才会随母姓。 雁来既然明说了是要随母姓,这个改姓也就带上了认祖归宗的意味, 一旦李纯点头答应,那她就算得上是李唐宗室了。 而身为李唐宗室的她, 将来走出那一步,会比当初身为皇后的武则天更加名正言顺。 而这也正是雁来的狡猾之处。 李纯当然可以拒绝她的要求, 毕竟这种事情并无先例,不合礼法。虽然李唐二百年天下,宗枝早已遍布天下,很多都十分潦倒落魄,比如李贺,但宗室就是宗室,当然不能随意冒认。 但这样一来,李纯自然就也失去了要求她将回鹘汗国改成大唐州县的立场。 毕竟雁来如果不是药葛罗氏的血脉,那她固然可以轻易覆灭回鹘,却也很难让各部共同认可她来做这个新的可汗,所以这个可汗之位,也可以说是从父亲那边继承来的。 李纯想要,当然也要付出代价。 咸安公主的封号和待遇只是开胃菜,这才是真正的利益交换。 最绝的是,想趁机将回鹘汗国改为大唐州县,这个想法还是李纯本人提出来的。 现在雁来愿意用整个回鹘汗国来换一个“李”字,他身为皇帝,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感受到众人的视线,李纯也逐渐冷静下来。 这场议事耽搁了不少时间,那种药效带来的亢奋已经逐渐从他的身体里褪去,他开始感觉到疲惫,失去了继续跟郝主任拉扯的耐心,原本活跃的大脑也变得倦怠,几乎没有思考就开口道,“好——” “陛下!”李夷简高声打断了他,用自己的声音盖过了他说出口的那个字。 这位真正出身李唐宗室的宰相面容沉肃地看向皇帝,“兹事体大,涉及宗庙,伏望陛下三思!” 其他人这才舒了一口气。 这种事,非人臣所能置喙,也多亏在场还有一个李夷简,否则皇帝刚才是不是就要应下了? 没人觉得他会答应,毕竟这等于是主动替雁来铺了路。 他们这些臣子还有改弦更张的机会,但李纯身为皇帝,跟雁来是天然对立的、矛盾的。她每前进一步,都意味着李纯距离末路又更进一步。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那一天必然会来,任何阻拦都是徒劳,但既然他们还在这个位置上,该做的事还是要做。 见李纯被打断之后也没有再坚持,李吉甫便上前道,“此事虽是陛下家事,但事涉族谱,当召宗亲共议。” 李夷简猛地回头,瞪向李吉甫。 让皇帝意识到他失言也就够了,召宗亲共议是什么意思?这种事情,一旦摆出去议论,自然各有道理,到时候若是真有人支持她,又该如何收场? 再说,什么叫事涉族谱?她只说了要从母姓,哪一个字说了要改族谱? 李吉甫到底是站在哪边的! 李吉甫默默低头。 但李纯没听出来这些,他的脑子已经转不动了,只想尽快结束,然后去休息,便顺着李吉甫的话道,“先生所言极是,此事非朕一言可决,还需与宗亲商议。” “不知要商议多久?”郝主任确认道。 不确定截止时间,他们很可能会一直拖着,问就说是在议了。一些麻烦但又不算紧急的事,朝廷都会用这种方式拖延、搁置,直到问题自己消失,或者不得不处理的那一天。 李纯目视李吉甫。 李吉甫只能硬着头皮道,“三五日之间,必有回音。” “好。”郝主任还是这句话,“不必勉强,实在不行就算了。” 实在不行,雁帅也只好含泪继续做她的回鹘可汗了。 …… “安邑公!”从紫宸殿里出来,走得稍远一些,李夷简就怒气冲冲地叫住了李吉甫,“你方才那些话,是何居心!” 因为现在政事堂有两位李相公,所以大家就用他们的住处来区分,李吉甫住在安邑坊,就是安邑李丞相。 “我能有什么居心?”李吉甫站住脚步,反问道。 李夷简气得呼吸剧烈起伏,“本来只是我们几个人知道的事,一旦公开商议,又会惹得物议纷纷、人心动荡!” “那又如何?” 李夷简一滞。 的确,物议纷纷、人心动荡,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但大部分人都只是抱怨一下,有天兵压着,还真没闹出过什么乱子。 李吉甫又道,“何况陛下拒绝之后,又会如何?” 李夷简反应过来,不由一声长叹。 这件事从郝主任说出那句“雁帅想改随母姓”、不,从李纯问出“她还想要什么”之后,其实就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窗户纸已经被捅破了一个洞,而且所有人都看到了,重新糊上去就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吗? “在这件事里,我与你一样,并无私心。”李吉甫又说,“人心动荡是早晚的事,既然如此,不如摊开来商议。易之你也是宗亲,何不趁此机会,让陛下和那位看一看,人心向背究竟如何?” 若真是大势所趋、不可阻挡,现在就让所有人做好准备,才是减少动荡最好的办法。 李夷简站在原地,面色变幻不定。 他明白李吉甫的意思,要是所有宗室全都一起反对,那就算是雁来也不能强求。而且陛下、朝廷和天下人也能看到,李唐的人心没有散,多少能提振一些信心。 但是……就连李夷简本人,听到李吉甫那句话时,第一反应都是“万一有很多人支持她该怎么收场”。 原来连他自己也已经动摇了。 毕竟只是同事,李吉甫也只能点到为止。不过回到家里,面对儿子时,能说的就更多了。 在这件事里,李吉甫是没有倾向的,但如果非要问他的立场,那他认为自己既不是李纯这边的,也不是雁来那边的,他站的是这天下。 虽然人人都在说“天下”,但是纵观整个封建王朝时代,对这两个字的定义始终都是很模糊的。 天子似乎最能代表天下,朝廷似乎最该代表天下,万民自然更是天下,可是这三者的利益,却从来都不相同,这才有了治乱兴衰,有了王朝更替。 李吉甫站在宰相这个位置上,他眼中的天下更像是一个概念,而非具体的人。 只要天下依旧是安定的,那皇帝可以换,朝臣可以换,就连百姓也可以换。 但是在过去,这是不可能的。 帝王、朝廷、官员似乎融合成了一个混沌的整体,除非到了天下大乱的那一天,不然很难将他们分开来处理。但天下真要是乱起来了,又根本不必再去区分这些。 然而天兵让那种原本只处于他幻想中的理想状态成为了现实。 他们以绝对的实力压制住了所有人,在确保天下乱不起来的情况下,皇帝、朝臣和百姓就真的可以随时替换了。 这个事实彻底打破了传统儒家构建的君臣的体系。 它的运转依靠的不是皇帝的圣明,也不是朝臣的手段,甚至也不仅仅是天兵的强权,而是别的……更接近这个世界的本质的存在。 那是什么?李吉甫还没有看到。 就像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朦胧又缥缈,使得他被深深吸引,很想走近一些,好看得更清楚。 跟这份吸引力比起来,他现在做的事情就太过无趣了。 所以李吉甫虽然还在政事堂,虽然是几位宰相中权柄最重的,但他反而不像是第一次拜相时那样独揽大权,更多的时候只是在一旁观察。 只有在察觉到合适的时机,比如今天这种情况时,他才会轻轻地推上一下。 算不上是帮助雁来,只是想在那无可阻挡的大势之中,尽力保持这个世界的平稳,不让更多的人因为必定会到来的动荡而受到影响。 让李夷简如临大敌的人心动荡,在李吉甫眼中,却是必须要经历的铺垫。 就像治理洪水,一味的封堵,最后只会彻底决堤,反倒是不断疏导引流,今天泄一点,明天泄一点,说不定洪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 虽然心里感觉不太妙,但李夷简还是尽职尽责地去拜见了几位宗室之中辈分高年纪大,说话也有点用处的王爷,先跟他们通了个气。 几位老人家倒是对这事非常重视,立刻就约着要一起进宫,跟皇帝一起商议对策。 说是召集宗亲商议,总不能把在京的宗室都召集起来,那是商量不出什么结果的,只能是说话管用的人先聚在一起,商量出个大概,再拿出去讨论。 这时候进宫,其实是有些晚了,本该明早再去的。但天兵总共就给了三五天的期限,他们急啊,哪里等得到明天? 在几人想来,现在的李纯应该也正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就等着他们过去议事。 结果进了宫,却是坐了半天的冷板凳,连李纯的影子都没看见。 宦官们甚至都懒得找理由搪塞,反正皇帝日理万机,他们身为臣子,等一等也是应该的。 但一直等到宫门落锁,李纯都没有召见他们。 等回家了找人一打听,才知道李纯根本不是在处理政务,而是去后宫胡闹了! 要是在今天之前,听到这个消息,说不定几位老宗室还会颇感欣慰,毕竟皇帝这一两年都不怎么进后宫了,自然也没有新的子女出生。虽说皇帝现在也不缺孩子,但天家当然是多子多孙更好。 但偏偏是今天! 这么要紧的事还没解决,他们都急得火烧眉毛了,皇帝却在寻欢作乐,让几位老人如何能不破防? 其实李纯也不想的。 但是那个金丹的效果太好了。 以至于当药效过去之后,那种落差感大到他无法适应,于是下意识地服用了第二颗。 这回没有政事牵绊,李纯当然就无所顾忌了。 说来好笑,李纯让人炼丹的事到现在还瞒得好好的,倒是他进了后宫这件事,没到第二天就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倒也没有引起太大的讨论,毕竟皇帝进后宫才正常,不正常的是之前那样。 只有少数几个知情的人感觉古怪。 比如郝主任。 “我昨天见到皇帝时,他看起来很有精神,处理事情的态度也比之前更积极主动,看起来是有心要做出点事情来的样子,怎么一转头就……” 就算人都有几副面孔,但变得这么快,还是让人想不通。 不过一时半会儿,她们还真想不到嗑药上去,毕竟李纯现在才三十多岁,在玩家的观念里,还很年轻。身体……身体是出了点问题,但看起来也好好的,宫里又有最好的大夫调理,怎么也没到这份上。 玩家身在局中,当然不会意识到,她们仅仅只是存在,就能给李纯带去怎样的精神压力。 不过想不通也就不想了,李纯在这个时候乱来,对他们说不定是好事。 事情也确实如此。 对于雁来改姓这事,大部分宗室都是持反对意见的。 且不说雁来和她手下的天兵有多可恶,自从他们出现之后,两京权贵都要夹起尾巴做人了,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气,就说开了这样的先例,以后是不是公主、郡主、县主的女儿也能要求改姓了? 甚至推而广之,民间那些出嫁女,是否也可以让自己的孩子改姓,从而获得娘家的继承权? 要是一个个都效仿起来,那还得了! 那就是真正的礼崩乐坏,颠倒纲常了。 更何况,大唐先出了一个武则天,后面又有韦皇后和太平公主相继乱政,李唐宗室是杀了一批又一批,对于活下来的人来说,那心理阴影几乎都要刻入DNA了。 雁来手下兵强马壮,连朝廷都没法对抗,现在还要改姓,下一步她要做什么? 这些宗室几乎是立刻就应激了。 不行!绝对不行! 但话是这么说,他们也只敢私底下找领头的人表明自己的态度,不敢公开嚷嚷出来。 万一天兵记仇怎么办? 所以宗室的态度很激烈,但又没那么激烈。 这时候又得知李纯根本不着急,还有心思寻欢作乐,一个个立刻就找到了退缩的理由——连皇帝自己都不急,他们顶上去干什么? 于是过了最初的应激阶段,这些人也都克制住了自己。 顶在上面的高个儿退缩了,剩下的那些墙头草自然也跟着保持沉默。 甚至还会宽慰自己,好歹她是要改姓李,也是李唐血脉,只要不招惹她,应该不至于像武则天那样杀个血流成河。 前提是不要招惹她。 而且、而且天兵也不是一无是处嘛。 虽然管头管脚,很多事情都不让做是很烦,但天兵手里总能拿出好东西来,也是真的。 如今在长安和洛阳,“安西样”已经成为了时尚的代名词,权豪高门家里要是没有几件安西来的好东西,那都不好意思设宴请客了。 而且天兵的花样也多,吃喝玩乐,就没有他们不精通的,连带得大唐的娱乐活动都丰富了许多。 认真算来,他们其实也没损失什么。 虽说少了一些特权,但本来也不是每个人都想欺男霸女,只要守安西军的规矩,日子反而比以前更好过了。 如果这时候有强力的领导人站出来,占据道德制高点,这种绥靖的思想也很难造成什么影响,毕竟大部分人都不坚定,就算心里有想法,也只会从众。 但偏偏没有这样的人,于是这种思想就在短短几天内迅速蔓延开来。 然后他们就成了“众”。 等李纯召集宗室商议此事时,所有人都保持了沉默,不赞同也不反对,问就是“伏请圣裁”。 李纯今天是吃了药的,当然看得出来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 不表态,那就两边都不得罪。 不管之后是谁说了算,反正他们吃不了亏,谁让他们也都姓李呢? 果然,宗室也是靠不住的。 “既然无人反对,那就这么办吧。”李纯淡淡道。 这个结果,他也早就想到了。雁来既然提了这个要求,就算不让她改这个姓,她也还有无数种手段来达成目的,倒是拒绝她的人,承担得起这些手段吗? 所以李纯的语气很平静,连情绪都没有多少起伏。 这件事里,最失望的反而是李夷简。 虽然局势对朝廷很不利,但拜相之后,李夷简还是尽职尽责,积极处理各种事务,不像另一个,真就是来凑数的。 可是现在,他想象中最糟糕的、人心动荡局面并没有出现,最美好的、宗室同心的局面也没有出现。 好像就是单纯地走了个流程,结果还是跟之前一样。 早知如此,他当时何必开口阻拦李纯,直接让他答应下来不就好了吗? 李夷简有点茫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坚持什么。 …… 不管怎么说,之前卡住的流程又可以继续推动了。 郝主任再次出现在紫宸殿里,跟皇帝和几位宰相就具体的条款进行了磋商,最后取得了双方都很满意的结果。 雁来“回鹘可汗”的称号可以保留,但是不具备实权。 这一点是玩家要求的。大家还等着参加回鹘可汗的登基仪式,体验一番回鹘风情的典礼呢,要是直接就给取消了,虽然从理智上知道这个交换不亏,但游戏体验就没有了呀! 雁来作为李唐宗室,登基成为女皇的场面玩家很期待,但不意味着大家就愿意错过登基成为回鹘可汗的大典。 少了这一场典礼,那跟全图鉴还差一个有什么区别? 而且差的这一个,还是限时活动出的,不会再有复刻。 毕竟以后连回鹘汗国都没有了嘛! 听到郝主任以“天兵喜欢”为由要求保留称号的时候,大唐君臣都没能绷住,嘴角抽了抽。 很离谱,但又很可信。 李纯感觉自己被耍了,因为他的要求是回鹘汗国改成郡县制,结果该改的确实都按照要求改了,却要保留这个回鹘可汗的称号。虽然只是一个称号,但谁都知道,雁来就是事实上的回鹘可汗。 郝主任还安慰他呢,“要将部落改成州县,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到时候就可以取消这个称号了。” 李纯扯了扯嘴角,到时候? 到时候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还是不是他都说不准,取不取消又有什么分别? 不过他也知道现在争论这些没有意义,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而且雁来还大方地让出了大半的官职,由朝廷这边任命。虽然地方偏远、工作辛苦,但是对那些在吏部排队等候铨选的进士和官员来说,也是一条出路。 这一条定下来之后,剩下的事情就都容易了。 赏赐方面,因为事先就有约定,这一战中所有的收获都留给天兵做粮饷,所以不需要李纯再从内库掏出一大笔钱来。 这是他最满意的地方。 尽管李纯觉得,天兵的收获应该远远多余粮饷,但因为钱没有经过自己的手,又是正大光明谈下来的条件,他自然也很难生出“我亏了”的感觉。 之后给这场战事之中表现出色的人加官进爵,以及派遣使者前往回鹘册封新任可汗,以及迎回镇国大长公主和卫国公主灵柩之类的小事,就不必赘言了。 使者赶路还需要一段时间,但雁来这边得到了朝廷的回应,很多事情就都可以先安排下去。 毕竟玩家期待的大场面还是很费时间的。 第219章 一缕金灿灿的日光落在了雁来头顶的金冠上。 元和五年四月十八日, 天气晴好,诸事皆宜。 新任回鹘可汗的受封典礼自然就被选定在了这一天。 天才刚蒙蒙亮,西边的天空上还有几点疏星闪烁着, 前几天抵达牙帐的大唐使团就被一阵激昂的乐曲声吵醒。 这一回主使的大臣,还是玩家的老熟人徐复。他推开窗户,看着外面已经忙碌起来的玩家, 便急忙叫醒了自己的同僚们, 梳洗过后,吃了早餐,换上官袍, 几人就被玩家领着去了可敦城。 今天, 他们要作为使者,代表大唐皇帝宣读册封新任回鹘可汗的诏书,并将玺印等物授予雁来, 然后她才算是正式获得了大唐朝廷的认可。 前几天就已经排练过数次, 因此今天只是再确定了一遍流程,这些使者就闲下来了。 不过他们也不能乱走, 只能聚在一起说话。 好在为了方便百姓前来观礼, 册封的地点被安排在了可敦城的城门楼上。所以这会儿, 待在门楼后方的几人, 得以居高临下地眺望这座从前只在文书中见过的小城。 方方正正的格局, 简直跟长安一模一样,不过只有一横一竖两条大街, 没有长安十二街那么大。 不过说是小城,但街道宽阔、屋宇高大, 还是给人以一种轩朗之感。尤其这段时间玩家还和可敦城的居民一起,将这座城市从里到外清理了一遍, 看起来分外干净整洁。 “这样一看,要不是气候不同,还以为仍在长安呢。”身边的同僚感叹着。 “是啊,还是这里好。”徐复也由衷点头。 到了回鹘,他就不免想起自己上回出使吐蕃的情形,忍不住将两边放在一起比较。 不过本来就不具备可比性。 毕竟那时候,天兵还只局限于西域一地,哪怕实力再强大,也威胁不到吐蕃,高富帅又只有一个人,他们只能想方设法、借力打力,才能在逻些城里找到一条出路。 而现在,天兵已经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了。 想到这里,徐复又忍不住唏嘘起来,才过了不到两年时间,他这个御史中丞还是御史中丞,天兵却早已不是那时的天兵。 正想着,就见负责引导他们的天兵大步走了过来,笑道“老徐,紧张不?” “还真有些紧张。”徐复深吸了一口气。 能不紧张吗?他这个御史中丞从加官变成实职,还是多亏了天兵呢。但他虽然也在天兵这边混到了“老徐”的称呼,其实却还没有见过雁来。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庄重肃穆、不容有失的场合,由不得他不紧张。 “放轻松。”天兵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该我们出场了。” “这么早?”众人不由得转头望向东边。 太阳都还没有升起。 “就是赶时间呢。”天兵说,“快快快,看一下有没有漏下的东西。” 众人被催促着,也不由生出几分紧张感,急忙清点好东西,跟着她往外走。 到了外面,正好看到雁来的队伍朝这边疾驰而来。 她们是从牙帐那边过来,没有乘车,所有人都骑马。雁来走在最前面,红衣白马,格外醒目。 徐复总觉得她连身姿似乎比后面的人更高一些,细看才发现是那匹白马比别的马更高。这马儿浑身雪白、骨骼肌肉匀整,显得十分神骏,让人忍不住想起传说中的天马。 它冲过来的速度是那样快,但到了近前,停下时却又如此轻盈,像风吹来了一片白云。 但比马儿更耀眼的是马上的人。 雁来身着圆领窄袖大红团龙纹长袍,头戴一顶高高的黄金头冠,用绶带在颏下系结固定,冠后垂带至腰。腰束金玉带,上佩短刀、砺石、火石袋等物,是标准的回鹘可汗的装束。 她骑乘着龙驹飞驰而至,红色的袍角在风中翻飞,白色的毡靴纤尘不染。 日出前的天光还有些暗,她就像是是一团灼灼燃烧的火焰,点亮了这片空间。 英姿飒爽,光彩照人。 周遭所有的一切都成了她的背景。 十来个扮作侍从的天兵也是相似的装扮,只是袍服、系带和腰带的颜色都不同,帽子也只是普通毡帽。她们手中高举着权杖、盾牌、伞盖、龙纹扇、宝刀、弓箭等仪仗和礼器,簇拥在雁来两侧。 再后面,是一支由天兵组成的骑兵,军容整肃、动作划一,看起来气势磅礴。 到了近前,骑兵队伍迅速分成十来支小队,在右边的空地上列队。 左边是回鹘各部首领带来的精锐骑兵,这会儿全都转过头来,沉默地打量着天兵。 很多消息不灵通的回鹘部落,其实至今也还是有些稀里糊涂的。 他们知道天兵很厉害,知道安允合带着人去打大唐却被天兵打回来了,也知道天兵给曷萨特勤报了仇,但也就仅限于知道而已,具体是什么情况,天兵又究竟厉害到了什么程度,却根本没有概念。 这一刻,他们才算是看到了天兵的军队。 众人不由在心里暗暗比较,至少在令行禁止这一方面,那种扑面而来的整肃气势,就算是最精锐的回鹘骑兵也略有不如。 至于上战场之后的表现,就更不用提了——人人都知道天兵能复活,他们是不会畏惧死亡与伤痛的。 但这支骑兵,也只是今天的背景。 军队前面是百姓,有回鹘人,也有可敦城的唐人,还有粟特人,周边其他别部的牧民……所有人挤挤挨挨地站在一起,似乎连民族和语言的隔阂都消散了很多。 按理说,应该是军队在近处护卫,观礼的百姓留在外层,但雁来又不怕有人刺杀,干脆就让这些特意过来观礼的百姓离得近一些。 相较于排列整齐的军队,百姓的队伍看起来乱糟糟的。 但在雁来的马儿来到近处时,他们又不约而同地向两侧让开,分出了一条宽阔的道路。 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中,白马驮着雁来,缓缓走到城楼下。 “可恶,居然是回鹘可汗限定皮肤!藏得也太好了叭,事前居然一点消息都没透露出来!” 身边突然响起的声音拉回了徐复的注意力,转头看去,就见那位天兵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下面,口中发出各种碎碎念。 徐复有些好笑,既然是回鹘可汗的受封大典,衣着自然也是按照回鹘的风俗来,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呜呜呜呜呜为什么我没选上侍从,我好恨!”玩家对徐复的视线浑然不觉,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虽然现在这个位置也能近距离观礼,但是跟那些侍从比起来,还是差了一些的,最重要的是不方便合影! 现在玩家的数量实在太多,想跟雁帅合影已经越来越难了,何况还是今天这样的场合? 想着想着,玩家突然扭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徐复。 徐复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自己的视线被发现了,结果玩家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圣旨,“老徐啊,你这个圣旨能不能让我替你捧着啊,不能近距离看到雁帅我要死了。” 徐复嘴角抽了抽,还是不习惯天兵这种夸张的说法,无奈地道,“但你的衣裳与我们不同,一眼就能看出。” 玩家低头看了看自己,她今天当然也穿得很好看,但确实跟大唐官服完全不同,只得长长叹气,“那算了,今天这种重要场合,要是出了问题,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徐复还想安慰一句,结果她已经一秒收拾好心情,提醒道,“快快快,准备上场了。” 原来他们说话间,雁来已经来到城楼下,下了马,整顿衣冠之后,在侍从的簇拥下,缓缓朝门楼上走来。 没错,就是直接走上来……因为天兵拆掉了门楼正中间的栏杆,搭了个梯子直到地面。 徐复昨天看到的时候,就已经吃惊过一回了。 在城楼举办大典,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大唐与民同乐的典礼都会如此,兴庆宫的勤政务本楼和花萼相辉楼,都是为此而建。 但因为城楼兼有御敌的作用,楼梯都是设置在左右两侧。就算是皇帝登楼,也只能从两边走,这还是徐复头一回看到拆掉栏杆直接搭梯子的。 但天兵似乎觉得理所应当。 这可是受封大典哎,主角怎么能走侧面? 反正这个栏杆拆了再建也不费劲。 脑海里闪着这些纷乱的念头,徐复见雁来已经在楼上站定,才深吸一口气,手捧圣旨,领着身后捧金册、玺印等物的其他使者,迈着四方步走了出去。 在楼上楼下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手中的卷轴似乎也有了额外的分量。 徐复将它展开,开始宣读诏书。 省略掉一大堆的套话,以及那个长得十分拗口的封号,整篇诏书其实就说了一句话:册封雁来为武康可汗。 克定祸乱曰武,安乐抚民曰康。 没跟历代可汗一样整什么“仁义礼智信”,雁来挺满意的。 宣读完毕之后,雁来从徐复手中接过诏书,然后是金册、玺印。剩下的那些杂物,就让身后的侍从来接手了。 她自己则是一手诏书,一手册宝,转过身去面对众人,那双浅蓝色的眸子注视着楼下的百姓和军队。 然后她缓缓举起双手。 就在这一刹那,仿佛事先排演过似的,东边的地平线上,清晨的朝阳终于挣脱了大地的束缚,跃入天空,将第一缕光芒撒向人间。 一缕金灿灿的日光落在了雁来头顶的金冠上,折射出璀璨夺目的光彩。 ——如同神迹。 …… 徐复才刚走到城楼侧面,胳膊就被旁边的天兵用力抓住了。 他转过头,就见她嘴里发出吚吚呜呜的不明声音,看起来激动得快要哭出来了。 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看去,徐复就看到了那一幕。 他终于明白天兵之前说的“赶时间”是什么意思了。 胳膊被抓得有点痛,但是徐复不敢说,他只能转移话题,“你不是应该早就知道吗?” 玩家摇头,“我不知道啊,我只知道要赶时间,不知道要赶的是日出啊,啊啊啊啊啊雁帅她是真的会!” 徐复刚想说“你太激动了”,就听到楼下陡然爆发出了热烈的惊叫声和欢呼声。 不同的民族的人说着不同的语言,却都在这一刻,指向了一个共同的人。 徐复看着这一幕,心头的震撼无以复加。 理智上,饱读诗书的他知道,要达成这种效果其实是很简单的,因为回鹘人的建筑也继承了突厥的习俗,都是坐西向东,而草原上空旷辽远,几乎没什么遮蔽物,只要把握好时间,再在身上加点合适的饰品就够了。 但与此同时,徐复心底又感觉很不可思议,他们竟然连日出的时间都能预估得这样精确吗? 难道天上真有掌管日出月落的神,这是在主动给雁来这位神女面子? 徐复缓缓吐出一口气,作为一个大唐官员,他理应为此感到忧虑,毕竟天兵的势力实在太大了。 只说疆域,他们直接统治的土地估计已经比整个大唐更大了。何况就算是大唐,现在到底是朝廷在治理,还是天兵在治理,也是很含糊的事情。 毫无疑问,雁来已经成为了整个大唐最有权势的人。 就算是在大唐皇权最巅峰的开元、天宝时期,或是上推到大唐皇帝被草原民族共同尊奉为天可汗的贞观时期,恐怕都达不到这种程度,更遑论是现在了。 但徐复此刻不仅没有忧虑,甚至下意识地冒出了一个念头——回鹘已经解决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吐蕃? 相比于关系一直比较和谐,没有发生过大规模战争的回鹘,吐蕃才是大唐那块梗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的骨头。 那是连太宗皇帝、高宗皇帝、则天皇帝和明皇都无可奈何的敌人。 是伴随着大唐始终的强大对手。 徐复眯起眼睛,看向被金色光晕笼罩的雁来,心想,如果她能踏平吐蕃,将那片土地也纳入大唐治下,那无论出身还是性别,都不会再是阻碍。 徐复的想法,其实也代表了朝中大部分官员的态度。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那位雁帅并不打算造反,而是要“合理继承”大唐。 就算手下有天兵,想要完成平稳过度,雁来也必须要用唐人。所以他们这些普通的在职官员,只要不自找麻烦,又没有重大过失,那乖乖等着被继承就行了。 那一天,想来也已不远。 …… 在门楼上进行受封仪式,主要是方便普通百姓观礼。 所以这边完事之后,还要进宫、升殿,由诸位大相率领各部的大小贵族叩拜新可汗。 之后便是大开宴席,酒肉管够。 不过雁来说了要给玩家准备大场面,当然不能就这样结束。 所以结束了所有的典礼流程之后,她便率领众人离开可敦城,前往回鹘王族平日里狩猎的猎场,然后宣布,接下来回鹘士兵和天兵将分成小队展开狩猎比赛,猎物最多最好的前三名,将获得丰厚的奖励。 回鹘人一听,立刻就来劲了。 时至今日,就算是最想不开的人,应该也不会想跟天兵在战场上分个胜负了。 至于骑术、射术、角斗之类的单项比试,听那特勤的意思,一般的回鹘士兵也很难胜过天兵。 但狩猎就不一样了! 狩猎看的可不是个人勇武,如何寻找猎物、设置陷阱、驱赶猎物……这些都是有学问的,也是他们回鹘人吃饭的本事。 虽然都知道,有天兵在,雁来就用不上其他的军队,但该表现的还是要表现,不然怎么会受重视? 所以这一回,回鹘人是卯足了劲儿,想让雁来和天兵看看他们的厉害。 玩家一看回鹘人斗志昂扬,便也立刻警觉起来。 今天的典礼可是开了直播的。 这要是输了,就得丢人丢到现实世界去了。 好在现代人虽然没多少亲身打猎的机会,但是理论知识丰富,再加上分组的时候特意将厉害的大佬都分去了一组,感觉还是很有希望的。 目送小队出发,雁来终于腾出空来,打开论坛看了一眼。 今天的典礼理所当然地又屠版了。 发得最多的是阳光照到雁来的那个场面,不枉她费尽心思的安排。 要刚好卡到那个时间点,其实也很简单,首先是总结之前几天的日出时间,推算出大概的时刻,然后……就全靠雁来临场发挥了。 私底下其实还准备了一篇演讲稿用来拖延时间这种事她会说? 刷完论坛,雁来又进直播间看了看。 结果发现弹幕都在刷保二争三。 雁来还以为他们这么谦虚了,结果定睛一看,是保住第一第二,争论要不要把第三让出去。 毕竟现在是自己人了嘛,一部分人觉得还是应该给回鹘人一点面子的,但另一些人觉得碾压更爽。 最后决定顺其自然,大家凭本事争这个第三。 雁来:“……” 有自信是好事。 正看笑话呢,旁边郝主任忽然叫了她一声,雁来连忙关上面板,回过神来,就见那匹白马照夜不知怎么突然挣开了缰绳往外面跑,几个玩家过去要拦,结果根本追不上它。 雁来不由赞叹了一声。 要知道,玩家敏捷属性拉满之后,全力奔跑起来是能超过马匹的,虽然不能持久。 照夜果然神骏。 “别追了。”雁来连忙招呼那几个玩家回来。 龙驹嘛,就是不耐拘束。 时间过去这么久,雁来也只能勉强让它答应穿戴上马鞍笼头这些骑马用具一小段时间,久了它就会不耐烦。 雁来其实也不将它当成坐骑,更多的是想看看能不能给它找到合心意的母马,生下小马驹。 但玩家觉得这回的典礼是在回鹘举行,距离西域那么近,机会难得,当然要让照夜过来亮亮相,馋一馋回鹘人——雁来怀疑,最后这一条才是她们的目的。 所以估摸着,是今天被束缚的时间久了,就想出去浪了。 听到她的声音,不只是玩家停下了脚步,照夜也停下来了。 雁来干脆走过去,替它卸下了所有的骑具,又给它喂了几颗冰糖,这才拍拍它的脖子,“去玩吧。” …… 玩家最后只拿下了第一名,第二第三都被回鹘包揽了。 这个第一还是请了外援。 雁来打开弹幕,就看到了一片挽尊。 ——请外援不算作弊,玩家的事,怎么能算作弊呢? ——都拿到第一了,说什么丢脸,你问问回鹘人他们羡慕不羡慕! ——注意了,第二第三让给回鹘人是战术。 ——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今天是雁帅大喜的日子,差不多就行了,没必要争得你死我活的~ 然后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 ——又不是你们保二争三的时候了?别扯这些没用的,赶紧进入下一个环节吧,已经过去的事了,还叨叨个啥? 嗯?还有下一个环节?她怎么不知道? 当然雁来后面是有安排的,打了这么多猎物,刚好收拾出来,今晚来一场草原篝火宴会。但是很显然,这应该不是值得玩家特意在提出来说的“下一个环节”。 毕竟猎物早就被玩家带到河边去处理了,篝火也已经生了起来,但距离食物能吃进嘴里好i案有一段时间。 果然,雁来左右四顾,很快就看到不少玩家正从帐篷里往外搬东西。 不对,不止是玩家,回鹘士兵也在搬东西。 这时张云敏和那特勤同时朝雁来,两人对视一眼,张云敏做了个请的手势,那特勤就笑道,“可汗今日成大礼,臣等略具薄礼,还请可汗笑纳。” 雁来微微皱眉,她没有收过这种礼物,因为在这种上下尊卑分明的社会环境里,很容易形成不良风气。 现在是送礼,下一步就是贿赂了。 之前过年、过生日,也有人要送,都被她拒绝了。 “收吧收吧。”张云敏在旁边小声劝道,“这种日子也就只有一次。” 其实玩家的礼物雁来是会收的,毕竟这也是游戏体验之一,是所有人最爱的整活环节。 但今天大家都在,要是不收回鹘人的,就不好收玩家的了。 “行吧。”雁来想了想,还是点头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那特勤略略迟疑,还是道,“可汗日用如此简薄,大家都有些不安。” 回鹘贵族在享受上,可不比大唐的权贵差,那都是需要无数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来维系的。而可汗作为国中最大的贵族,自然也要享受最奢靡的生活。 但雁来这边都是新规矩,大家难免有些拿不准,这回送礼,也是一种试探。 那特勤是看雁来没反应过来,就直接点明了。 他知道雁来也跟天兵一样,习惯了直来直往,这种拐弯抹角的试探,反而容易产生误会,不如直接说开,她应该也不会在意这种细节。 果然雁来听完就笑道,“这只是个人习惯不同而已。只要是使用合法手段获取的财产,通过合法渠道雇佣员工,他们想怎么过日子我都没意见,就算给自己盖一座王宫也行。” 后面这句那特勤只当是说笑,因此只是道,“可汗如此体恤下情,臣等感激涕零。那臣这就让他们开始了?” 等他走了,张云敏才说,“我们这边也有不少礼物。有天兵准备的,也有各地官员、百姓准备的。” 这场典礼筹备了一个多月,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就算来不及到场,又怎么能没有表示? 张云敏说完,不等雁来开口,就主动举起三根手指道,“下不为例,我保证。” 雁来摆摆手,把她打发走了。 然后转头看郝主任。 郝主任说,“别看我,所有人都一致希望能保密,免得少了惊喜,我敢说么?” 雁来转过头,不再理她。 第220章 “……这个李绛应该没有被我们收买吧?” 天还没有完全黑, 晚霞的光和篝火的光一起点亮了这片天地。 听说到了献礼环节,所有得空的人都跑过来围观。 回鹘人被安排在了最前面。 他们同样是按照部落来准备礼物的,送的东西也大差不差, 不是黄金珠宝,就是马匹、猎鹰、猎豹之类打猎能够用上的伙伴,又或者干脆就是打猎的成果——各种皮毛。 其中有一张虎皮最引人注目, 是拔野古部送的。 不过这些统统都比不上最后一样——美人, 或者说美男。 雁来穿越两年,走过了大唐不少地方,也接触了不少人物, 但这确实还是头一回有人给她献美的。 当然了, 现在的回鹘已经不允许有奴隶存在,所以这些贵族也与时俱进,不说是献美人了, 只说是他们担心她的安危, 送给她的护卫。毕竟王宫这么大,也不能全用天兵守卫不是? 既然是护卫, 这些人自然不太符合古人对“美男”的认知, 一个个都是身高腿长、肤色健康、肌肉明显的高大青年, 身上穿着统一的制服, 手持长槊, 还真挺像那么回事的。 至少周围的玩家就很喜欢。 也不知道是为了法不责众,还是想着一碗水端平, 还不是一个两个部落这么搞,而是每个部落都送了人来。 雁来还真没有处理这种情况的经验, 只能转头去看郝主任。 这收不收好像都有点尴尬啊。 其实回鹘各部往可汗的王宫里塞侍卫,应该不是只针对她。毕竟护卫可汗本来就是贵族子弟镀金的最佳途径, 要是表现亮眼,被看重、被记住,那不管是留在王宫发展还是回部落继承家业,都有底气。 就像大唐的神策军、金吾卫里,也有不少权贵子弟。 这要是拒绝了,有点不给面子。 可要是收下吧,对方这司马昭之心也有点明显了,容易让人以为她犯了错误。 好在郝主任永远都那么可靠。她上前一步,笑道,“诸位的心意雁帅已经知道了,只是男女有别,这些护卫留下恐有不便。不过王宫的确还缺人,诸位部落之中若是有出色的女子,倒是不妨送来。” 那特勤在一旁听得想笑。 这件事他当然没掺和,毕竟他们阿跌氏和药葛罗氏的关系太微妙,就算有合适的人,也不好送到雁来身边。 他还劝过几句,只是说得越多,众人看向他的视线就越狐疑,甚至认为他是在排除异己,毕竟他也是个强壮的、健康的、样貌还算英俊的成年男性。 那特勤:“……”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他干脆就等着看笑话了。 见首领们涨红了脸,唯唯答应,雁来才开口道,“可敦城其实也还缺少负责守卫和巡逻的人,你们若是愿意,也可以留下来担任将领。” 都是盘靓条顺的帅哥,直接退回去也太浪费了,留下来给玩家看看也好。 虽然从守卫王宫变成守卫王城,差的不止是一点半点,但真被送回部落也太丢人了,所以一群年轻人全都忙不迭地答应了。 首领们自然更不敢有意见。 礼物不出彩没什么,但引得收礼的人反感,那还不如不送。 他们下次应该会吸取一些教训。 回鹘人的礼物送完,就轮到玩家了。 这种大场面,玩家怎么也要整个大活,所以第一个搬上来的,就是一只比人还高的巨大箱子。 箱子拆开,虽然还罩着一层红布,但是已经能看出大致的轮廓了。 雁来本以为会是雕像之类的,没想到将红布扯下后,露出的居然是一尊高大的瓷马。 一看就知道这瓷马是以照夜为原型来烧的,将它轻盈流畅的身姿刻画得十分传神,不说有十分像吧,七分总是有的。要不是火光跳跃时会在白瓷表面映照出来,乍一看还真难以分辨。 不只是雁来惊叹,旁边的围观群众们也都纷纷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雁来还听到一个玩家发出惨叫声,“我靠!你们一上来就玩这么大,让我们后面的人怎么搞?” 几个守在周围的玩家闻言,立刻将胸背挺得笔直。 为了烧这匹瓷马,他们可真是费了老鼻子劲儿了,主要是有一点小瑕疵就要重来,非常崩溃,要不是存着“让我们默默努力,然后惊艳所有人”的信念,还真不一定能烧出来。 好在一切都是值得的,现在终于轮到他们接受闪光灯和万众瞩目了! 就在这时,忽听“希律律”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众人转头去看,就见昏暗的天光下,一匹白马纵跃腾空而来。 在它身后,还跟着几十匹野马,只是察觉到人群的存在,那些野马都慢慢停下了。 只有照夜跑了过来。 人群替它让出了一条路,照夜走到雁来身边,忽然被旁边的瓷马吸引住了视线,忍不住凑上去闻了闻,然后打了个疑惑的响鼻。 跟真正的马匹放在一起,原本灵动的瓷马就显得有些呆板了,也没有气味和温度。 不过,能让照夜都迷惑了一瞬,玩家的手艺还是值得很定的。 然而几位玩家并不开心。 明明是他们期待已久的舞台,明明顺利抢到了第一个上场,明明他们拿出来的礼物也确实惊艳了所有人,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这年头连马都学会送礼了啊! 照夜发出长鸣声,将它新收的小弟们召唤过来,又用脑袋去拱着雁来,让她走近一些去看。 所有人的注意力自然也都跟着被转移到了野马群上。 他们的风头完全被抢光了有木有! 不过很快他们就又释然了。 因为所有送礼的人都是些牲口,一个个嘴里喊着“你搞这么大让我们怎么活”,然后掏出来的礼物一个比一个夸张。 等人高的、能照得人纤毫毕现的玻璃银镜。 同样等人高、做工精美但又充满了机械感的、能够每个时辰报时一次的自鸣钟。 最拉风的是一个八音盒,虽然规模最小,不像其他东西动不动就等人高,但引起的反响却最热烈。 毫不夸张地说,当发条上好,八音盒开始演奏乐曲,舞台上的偶人也自动开始旋转跳舞时,现场的气氛一瞬间达到了巅峰。 哪怕是见多识广的现代人,也很少能见到这样的大场面,更不用说唐人和回鹘人了。 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喃喃着这是神迹。 就连NPC送的礼物,也都是什么西域的黑玉菩萨像,河北的面塑“百鸟朝凤”,渤海国来的东珠冠冕……看起来全都比他们的瓷马更吸引人! 很显然,大家都藏了一手,实际上是把压箱底的大招都给给掏出来了。 “你们这些人怎么这样啊!”提名瓷马创意的玩家非常崩溃,“一个个现在就这么大的手笔,等回头雁帅真的登基称帝那天,你们打算送什么?” 一句话把正喜气洋洋到处显摆的其他玩家都干沉默了。 对哦,好东西现在都送了,下次送什么? 他们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不过玩家毕竟是玩家,管他的,以后的事情就留给以后去发愁吧,相信以后的自己会有更好的创意,反正今天先爽了再说! …… 各种新奇的礼物,对玩家来说,只是一场整活比拼,输赢都不影响什么,但对回鹘人而言,今天算是开了眼了。 草原上故老相传的故事中,有不少说的就是当年隋炀帝在洛阳接受万国朝贺,以及在张掖举办万国博览会时的情形。 故事里的中原富富庶、奢靡,是如此令人向往——地上铺着地毯,路边的树木都缠绕着丝绸,仿佛天上神国,只要前往洛阳朝贡一次,不仅会能得到中原皇帝的盛情款待,还能获得丰厚的赏赐,足够一个小国一年所用。 但后来,甘州(张掖)被吐蕃人占据,而他们的回鹘骑兵也去过了洛阳城。 被草原铁蹄践踏过的土地失去了神秘感,于是传说似乎就真的只是传说,与现实无关了。 但是现在,玩家拿出来的这些、已经超越了这个时代之人想象力的东西,似乎又让回鹘人瞬间回到了传说中的故事里,将所有不可思议的美好展现在他们眼前。 他们几乎是痴迷地查看着每一件礼物,触碰的动作小心翼翼,目光中都是毫不掩饰的渴望。 雁来见状,干脆就不收了,把东西都摆在外面给他们看。 反正这么多人在这里,东西也丢不了。 让他们看清楚了,记在心里,以后天兵要卖这些东西,这都是现成的销路。 到时候回鹘人将羊毛、矿产和药材卖给天兵,赚到的钱又从天兵这里买进自己喜欢的奢侈品,不就形成良性循环了吗? 等到两边的贸易兴盛起来,习惯了这样安定富足的生活,回鹘人自然不会没事就想着造反了。 徐复等人其实也都看直了眼睛。 但到底自诩是上国来的使者,还是要保持一点形象的,不好跟没见过世面的回鹘人一样,凑上前去仔细欣赏,只好去找送礼的玩家打探,“这是怎么做到的?” 玩家正兴奋着,闻言就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各种原理以及制作的时候遇到的难题,听得一班文科生头晕眼花。 但有一点他们听明白了。 这些东西没有使用任何神奇的力量,都是用人间所有的材料制造的。 既然如此,能造出第一个,自然就能造更多个。 便有人问,“这些东西,以后应该也会对外出售吧?” “肯定会啊。”玩家研究这些,难道真的只是为了给雁来送礼吗? 众人闻言,立刻都欢喜起来。 能买就好,能买,就不会只能看到这一次。就算自己暂时买不起,也能去店里逛逛——天兵的店,向来是很欢迎参观者的。 徐复还好意提醒道,“若是对外出售,却不能再造这么大的了。”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顿,又道,“或者再造个更大的,进献到宫中,就能卖比它小的了。” “为什么要进献到宫中?”玩家不高兴了,“皇帝不是很有钱吗?想要就花钱来买。” “这……”徐复卡壳了。 因为皇帝是君父,天下最好的东西当然都应该先献给他。 但这种道理当然没法跟天兵讲,就算天兵听进去了,她们认定的君主也并不是大明宫中的皇帝。 他只能道,“两京风尚,不少都是从宫中流传出来的。东西进献到宫中,陛下喜欢,权贵们也会趋之若鹜。” 玩家“呵呵”了一声,“皇帝喜欢有个鬼用啊?他喜欢也不会花钱买,只会让宫里的工匠仿制用料更好、装饰更华丽的。到时候权贵不是进宫去讨赏,就是私下找工匠打造,跟我们有一文钱的关系吗?” 上回那个卖得很好的沙盘就是这样。 当然那个沙盘本来就是平价款,宫里看不上也正常。 但今天展示的这些可都是奢侈品,让内廷仿造成功,他们还赚什么钱? 徐复还没说话,又有玩家说,“只是仿制也就算了,毕竟他们那个精工细作,产量肯定比不上我们。就怕皇帝一看这是好东西,就把它们列为贡品,民间不许僭用。到时候我们这生意做还是不做啊?” 徐复:“……” 还真别说,玩家说的这两种情况,都是很有可能出现的。 虽然成为贡品之后,其实也不是不能偷偷卖,甚至还能卖得更贵,但那跟他这个清贫的文官有什么关系呢? 不过说来也怪,徐复以前一直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有好东西进上,被列为贡品,那是多大的荣耀?但是现在听玩家一说,只是稍稍换个角度,就能看到很多弊端了。 不必为生计忧虑的天兵尚且如此,那些普通的大唐百姓呢? 对普通人来说,一旦本地的某种东西成为了贡品,那就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了。就算是他们亲手种出来的米、酿出来的酒、织出来的绫,也不会有机会吃喝穿用哪怕一次。 官员想要这种荣耀,因为可以作为自己的政绩,百姓要这样的荣耀,又有何用? 只是一般的百姓根本无力反抗,只能长官说什么就是什么。 天兵却不是。 就算是皇帝,想用他们的东西,也得花钱来买! 这种态度让徐复心底生出一股无法形容的颤栗,他感到恐惧,因为自己一直以来认同的某些东西被颠覆了,但在这恐惧之中,似乎又藏着一抹难以忽视的兴奋。 徐复有一种感觉,顺着这条线一直追寻下去,他会遇到某种大恐怖,又或者是大机缘。 但最后,他还是谨慎地选择了不去探寻。 天色不知何时已彻底暗下来,跳跃的火光成了唯一的光源,烤肉的香气在营地上空飘荡,徐复揉了揉有些饥饿的胃部,起身吃肉去了。 …… 等使者过来的时间里,雁来已经将回鹘这边的事都安排得差不多了。 所以典礼结束的第二天,给咸安公主——现在该叫镇国大长公主了——迁坟的事就提上了日程。 具体的礼仪流程由大唐这边的官员负责,雁来只需要作为孝女一路护送灵柩返回大唐。 对于能走复活点传送的她来说,这是一件非常耗费时间的事。但雁来愿意花费这些时间,尽量将这件事办得更圆满一点。 她能为她们做的实在不多。 不过实际上,从牙帐一路向东,道路情况比预想的更好。 雁来听队伍里的徐复等人说起,才知道当年唐太宗李世民在灵州与回鹘诸部盟誓之后,还特地修建了从突厥故地——也就是三受降城所在的那一带——到回鹘的道路。 这条道路,回鹘人过去将它称为“参天可汗道”,意思是从这里可以前往长安,朝见天可汗。 时移世易,回鹘人早就不再去长安城朝见天子,但是每年的绢马贸易,走的仍旧是这条路,所以道路虽已年久失修,但至少还是一条路的样子。通行也没有障碍,就是有些颠簸。 “回头我们把这条路重修一下吧。”雁来对郝主任说。 要让回鹘人真正变成大唐人,不是靠颁布什么政策就能达成的,得让两边的百姓频繁接触,等彼此熟悉起来,有了来往甚至姻亲关系,自然就会将彼此看作是自己人了。 就像现在生活在大唐境内的那些胡人一样。 像是白居易、元稹,一听姓氏就知道是胡人后裔,但恐怕连他们自己都不会承认这一点了。 要做到这些,修路是第一步。 郝主任点头,“正好西域那边的主干道都修得差不多了。” 也培养出了第一批熟手修路工。 还真别说,最近论坛上有个热帖,说的就是楼主拿着自己在游戏里学会的技能去找工作,结果还真应聘成功了的故事。 #玩游戏是真的有用#这个话题甚至一度爬上了社交软件的热搜。 于是游戏里又掀起了一股做任务的热潮。 论坛也来了一批新网友,时不时又能看到“游戏什么时候公测啊”之类的帖子了。 两人就着修路的话题又说了几句,郝主任忽然停下来,面色也有了些微的变化。 雁来一看就知道是有人给她发消息,等了一会儿,就见郝主任抬起头来看向她,神色有些怪异地说,“天兵刚刚传来的消息,皇帝好像在立太子的事情上松口了。” 自从李纯当着朝臣的面差点发病之后,他的身体情况就成为了君臣之间不能提的话题。 估摸着那时候就有人想要让他立太子了,只是不敢说。开年之后李纯发布了一系列的政策,触碰到了高门权贵的利益,终于有人捅了这个马蜂窝。 从正月到现在,请求立储的奏折就没停过,但因为皇帝一直留中不发,之后又有回鹘大军南下的消息,群臣的注意力都被转移了,折子也就渐渐少了。 谁也没想到,到了这会儿,李纯又突然松口了。 “他这是在做什么,恶心我一下?”雁来有些不解。 在答应让她改姓李之后,又突然想要立太子,要说这不是针对她,雁来还真不信。 “有可能。” 雁来摸了摸鼻子,“但要给我添堵的话,直接不答应改姓不是更好?” “确实有点古怪。”郝主任眉头微蹙,“上回我进宫时,就感觉皇帝的态度好像变得更积极了,不过我本来以为,他是想在你……更进一步之前,再多给自己揽一些功绩,史书上的名声也好听一些。” 看看唐高宗,虽然他老婆把李家的江山给改姓武了,但他在后世的评价还真不低。 甚至还有不少“武则天只是李治的棋子,他活着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是他在幕后策划,武则天只是执行”之类的论调。 所以,李纯用同意雁来改姓,来交换一个完全归化,能在当地设置郡县的回鹘,当然很值得。 毕竟郡县化这事雁来以后也能自己做,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 总之,在这件事里,李纯表现出了身为皇帝的政治觉悟:目标明确、不择手段。 所以就更显得现在这回打算立太子的做法,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的幼稚。除了给雁来添添堵,让彼此的关系更僵硬之外,有任何用处吗? 总不会是为了让雁来去对付他选定的太子,坏掉雁来的名声吧? 李纯自己的皇位还是从亲爹手里抢来的呢。 “算了。”雁来摆摆手,“不要试图去理解对方的想法。” 要是她能想明白李纯是怎么想的,那她不就跟李纯一样了吗?就很可怕。 雁来将话题重新拉回来,“所以他选了谁?三皇子李宥?” 要给雁来添堵的话,肯定是郭贵妃所生的三皇子更合适,顺便还能离间一下雁来跟郭氏的关系呢。 “还没定。”郝主任说,“目前打听到的消息是,皇帝在私下跟翰林学士李绛说话的时候,询问了他对几位成年皇子的看法,谁可堪为储君。” “李绛怎么回的?”雁来好奇。 郝主任忍笑道,“李绛说,在立储之前,要先正嫡庶,反过来劝他册郭贵妃为皇后。” 雁来:“……这个李绛应该没有被我们收买吧?” 不然怎么李纯要立太子给她添堵,他立刻就让他册皇后,反堵回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20-230 第221章 这还是第一个主动要在自己的地盘上开复活点的。 李绛当然没有被收买。 他是真的认为皇帝这样做, 能够安定人心——最近外面多了不少皇帝沉迷女色的传闻,而像李绛这样的臣子,更知道那不只是传闻。 李纯就仿佛是要将这一年多清心寡欲的时间都补回来一样, 有些不知节制。 但是在皇帝的身体可能出问题了的情况下,朝臣们甚至都不敢劝谏。 一个男人要证明自己“还行”,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方式, 自然就是家中再添丁进口, 哪怕是皇帝也不例外。 问题就在这里了,如果李纯还是那个励精图治的帝王,他根本不需要折腾这些, 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 本来就是一种软弱。 如果只是软弱也就罢了,李绛更怕皇帝就此荒唐下去。 所以他觉得,真想要安抚人心, 比起再生几个孩子, 还不如用心培养已经快成年的这几位。 但要培养皇子,就绕不过立储, 而要立储, 就绕不过嫡庶。 简单来说, 如果皇帝册立郭氏为皇后, 三皇子就是嫡子, 也是毫无疑问的储君。如果他不想册皇后,那就按照长幼有序, 立皇长子李宁为太子。 李纯要是想让郭贵妃当皇后,也不会拖延到今天。 所以这看似是个选择题, 但其实答案早就已经在李纯心里了。 李绛这么说,也不是为了给皇帝添堵, 而是要让皇帝看清自己内心的想法。 要是李纯还是两年前的李纯,这么说肯定很有用。 历史上,李纯最后也确实选择了册立皇长子李宁为太子,即便李宁夭折之后,又册封三皇子李宥为太子,也始终没让郭贵妃正位中宫。 然而现在的李纯已经不是之前的李纯,他很快就跟自己达成了和解,决定与其让自己内耗,不如让朝臣内耗。 于是第二天的大朝会,他就直接将这个话题抛了出来,让群臣议立储君。 自古以来,立储这种事,都应该出自圣心,就算皇帝和朝臣属意的人选不一样,也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让大家推举。 正常的做法是像之前对李绛那样,私下询问对几位皇子的态度,然后再稍微暗示一下自己喜欢哪一个。要是大臣刚好也支持皇帝的想法,那自然是皆大欢喜。 如果大臣不同意,就有两个发展,要么拿出充分的理由说服皇帝更改心意,要么直接当这话从来没提过。 总之不会直接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尤其李纯现在才三十几岁,就算身体有恙,也没着急到这种程度。 这种公开的推举,除了搅浑水之外,没有任何用处。 除非…… “陛下本意就不是想立太子,而是要搅浑水。”李吉甫看着院中的浑浊的积雨,轻声道。 四月底的长安,阴雨连绵,将整座城市都淹没在阴沉与湿冷之中。因为道路泥泞,朝廷“量放朝参”,百官也难得有了闲暇。 所以这对事务繁忙的父子,也得以坐在檐廊下,一边烧水烹茶,一边欣赏落雨。 只是说着说着,话题就又转会了朝事上。 李德裕不能理解,“但陛下为何要这么做?” 李吉甫端起茶盏啜饮一口,感受片刻,才点头道,“天兵弄出来的这种清茶,的确沁人心脾,回味无穷。” 见他卖关子,李德裕也捧起自己的茶盏,“名字也取得好,雅士自然要喝清茶,如今京中都改喝这种茶叶了。听说天兵已经谈妥了跟回鹘人的交易,还要扩大茶园规模和产量。” “是啊。”李吉甫叹息一声,“天兵真是无处不在。现在的大唐,究竟是朝廷的大唐、陛下的大唐,还是天兵的大唐呢?” 李德裕恍然,“阿爷也认为陛下是在给那位添堵?” 除了添点堵,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何止是给她添堵。”李吉甫放下茶盏,“陛下是在给所有人添堵。” 李德裕低头想了想,这才明白。 自从皇帝在朝会上当众抛出这个话题,朝野之间立刻就都吵翻了天,说什么的都有。虽然紧接着就下了雨,停止朝参,但是反而给了大家更多的时间去讨论、发酵。 但说来说去,无非就是支持哪一个皇子罢了。 不管最后的结果如何,所有参与其中的人,在天兵那边看来,都已经被打上了派系的烙印。 想到这里,李德裕的心突然一跳,“那……万一有人提了她呢?” “她的姓还没改。”李吉甫说。 从尧舜禹之后,就一直都是一姓之天下。雁来也是因此才要改姓,以李氏血脉的身份继承大统。但这姓一日不改,她就不算名正言顺。真要是有人提名了雁来,提前把事情揭开,反而会彻底破坏她和平政变的计划。 到时候,水自然会被搅得更浑。 李德裕没有再开口,而是自顾自地思索,脸上的表情时而恍然、时而困惑。 李吉甫也不说话,静静喝茶。 他以前很少会跟儿子讨论这些,更多是督促他读书课业,但上回李德裕拿走他的奏折上书,却让李吉甫忽然意识到,这个儿子真的长大了,而他也已经老了。 这个世界,终究是年轻人的。 他如今还能教给孩子的,也只有这朝堂之上、进退之间的经验和智慧。 半晌,李德裕才慢慢吐出一口气,道,“陛下行事越发偏激了。” “是啊。”李吉甫叹息道。 但凡是稍微有点心气的人,处在他那个位置,早晚都是要被逼疯的,何况皇帝? 父子两人又沉默了很久,李吉甫道,“正好陛下要彻查各地藩镇,你也出京去吧。” “我走了,谁来侍奉父亲?” “家里这许多人,不缺你一个。” “那我去何处?” “西川。” …… 吐蕃,逻些城。 千万里外大唐的风云、波涛与震动,余波也还是绵延到了这座位于雪山之下的城市里。 红宫之中,赤德松赞沉默地翻阅着面前的两份文书。 在他对面,是贝吉云丹和定埃增两位钵阐布,以及几位大相。 第一份文书是韦·论芒杰从河西发回来的,汇报了回鹘大军南下,即将开战的消息。 收到这份文书的时候,吐蕃这边还颇为兴奋,甚至还讨论过要不要趁势出兵——对吐蕃来说,如果有足够大的利益,盟誓就是随时可以抛弃的存在,就连国内的势力也是如此,何况国外? 前提是这一战真的能获取足够的利益。 吐蕃建国之后,几乎就没有停止过征战,现在国力空虚、民生凋敝,也确实快要坚持不住了,从赞普到钵阐布都更倾向于休养生息。 反正吐蕃最大的主战派,韦氏的论芒杰就在河西,真要有机会的话,他肯定不会错过。 如果有机会,国中再设法支援便是。 所以在钵阐布娘·定埃增的建议下,赞普最后还是选择了暂时观望。 然后他们就等来了第二封文书。 从沙州发回来的,上面记载了回鹘之战的最终结果—— 那位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使,如今已经又多了一个“回鹘可汗”的称号。 好半晌,赤德松赞才开口,“两份文书送出的日期相差不到一个月。” “是。”定埃增嗓音干涩地应道。 那就意味着,这场回鹘灭国之战,就只打了不到一个月,这其中还包括了赶路和消息传递延误的时间,算一算,真正用于作战的时间,可能只有短短几天。 这是什么概念? 吐蕃人又不是没有跟回鹘交过手,虽然回鹘军队跟他们吐蕃的精锐比起来要稍微逊色一些,但那主要是因为他们的战斗力不稳定,波动很大。 有出色的主帅和将领指挥,就能发挥出十二分的力量,若是主帅和将领无能,就完全是被压着打。 相较而言,吐蕃这个军事国家用最严苛的制度培养出来的士兵,在战场上会更拼命——因为输了回去也是死。 但即便如此,回鹘也能跟吐蕃打个有来有回。 在座的这些人扪心自问,就算当初没有天兵横空出世,论洛丹真的抓住了那个回鹘国内空虚的机会,也顶多能够获得几座城池,远远不到能够灭掉一个国家的程度。 别说是更强大的回鹘,就是葛逻禄,吐蕃当初没有直接灭国而是接受了叶护的效忠,难道是不想打吗? 远距离作战,要考虑的东西实在太多。 可是天兵做到了。 也对,天兵不畏惧死亡与牺牲,按照论芒杰的方法,安西军的首领甚至可以城池里开启无形的通道,让其他地方的天兵源源不断的赶过来支援。既能迅速调动所有的力量,又节省了路上的消耗。 有这样一支军队,又有什么样的战争打不赢呢? 就他们目前所知,天兵的影响力就已经遍及大唐,从东海以东,到葱岭以西,都有他们的人存在。按照论芒杰的预估,现有的天兵数量最少最少也超过了百万。 而且是超过百万随时都能上场的精锐大军! 这样的敌人,光是想一想就让人绝望。 但现在,吐蕃却不得不去面对她。 过了很久,贝吉云丹才开口,“至少我们现在不是她的敌人。” “是啊。”其他人纷纷附和,但语气里并没有多少喜悦。 当然,两方之间还有盟誓存在,但就像是吐蕃人随时可以背弃盟誓一样,他们也没有任何力量去约束对方,保证天兵一定会遵守盟誓,始终像现在这样保持和平。 总不能指望着天兵像其他的唐人一样,会放下手中的兵器,打算靠礼仪和道德来让四夷宾服吧? 何况大唐的对外战争也并不少。 当吐蕃强大的时候,也是自然而然地对外扩张,占有更多的土地、掠夺更多的资源。 任何一个强大的势力皆是如此,天兵又如何能例外? 她们才刚刚才灭掉了回鹘。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赤德松赞说道,“无论如何,先做好战争的准备吧!这一战终究还是不可避免,也许是一年后,也许是十年后,但它一定会来的。” 贝吉云丹轻声应下。 娘·定埃增叹息一声,闭目诵念了一句佛号。 他竭尽全力想要推动的和平,终究还是不可得了。 几位大相互相交换着视线,都有些慌。 其中最慌的是之前提议趁势出兵的韦·论多赞。 他当时是真的觉得或许会有机会。毕竟他们见过的天兵也就高富帅一个,就算听过再多的传闻,也不免有些不以为然,总觉得别人不行,我未必也不行。 收到第二份文书,得知那位天兵的首领直接成为了新任回鹘可汗时,他冷汗都要下来了,只能庆幸当时其他人都不赞同,自己的提议不了了之。 结果现在赞普居然说“做好战争的准备”。 这怎么做准备? 或者说,什么样的准备才应对得了天兵? …… 小宁国公主——现在已经有了正式的封号,可以称呼她为卫国公主了——的可敦城里,玩家已经清理掉了废墟上的砖石木瓦,挑出还能用的部分,就在原本的地基上,修建起了一片房屋。 所以这回,雁来的队伍不用露营了。 她们要在这里停留两天,开启卫国公主的坟墓,将她和两个孩子的灵柩一起带回长安。 因为这里距离拔野古部不远,所以拔野古部的首领阿珠叶护殷切地护送了一路,甚至将牙帐那边的事情全都暂时抛开了。 要知道,这可是几位大相争权的关键时期。 不过在玩家看来,这才是拎得清的。 草原上的部落制,本来就是很粗疏的管理制度,这些回鹘贵族其实比较像是大唐的地主,只不过他们对待牧民和奴隶更残忍、更粗暴。 要说政治才能和手段,连粟特商人都能在回鹘王宫里占据一席之地,就知道他们有多拉垮了。 现在过去的那一套已经行不通了,与其在王宫那边争权夺利,不如尽快将手中的人口、土地、牛羊等资源全都转化成合法的财富,继续当他的地主。 就说之前玩家拿出来的那些商品,但凡是能够谈下其中一样的分销权,都能赚得盆满钵满。 事实上阿珠叶护的目标也是这个。 所以雁来还没到,他就提前让人送来了许多物资。不过玩家没收,能从大唐运来的东西,不值得欠这种人情,直接按照市场价付了钱。 越是如此,阿珠叶护就越是殷勤。 所以一到这边,他就力邀雁来去拔野古部做客,说是可以在部落里也开一个复活点,方便天兵来往。 这还真是雁来穿越之后,第一个主动要在自己的地盘上开复活点的势力。 就连当初的郗士美,也只是形势所迫。 “从这里到拔野古部要走几天?”雁来想了想,问道。 阿珠叶护立刻道,“快马两三日就能到。” 雁来抬了抬眉毛。 当初安允合到处派人求援,肯定不会漏下拔野古部,他们离得这么近,居然半点反应都没有,甚至连过来查看的斥候都没派一个。 是胆小不敢轻举妄动,还是早就得到了消息? “对了,”雁来忽然想起来,“当初跟中受降城的镇守使李进贤交易的,也是你们吧?” “这……确实是有些贸易往来。”阿珠叶护笑得十分尴尬,搓着手解释道,“不过我们做的都是正经买卖,给的是实诚价钱,也不曾掠卖人口、买卖铁器等物。” 朝廷有很多物资都是禁止对回鹘出售的,不过大部分是因为要收税,所以不许私卖,只有人口和铁器是红线。 雁来想了想,觉得复活点早晚都要开的,但跟自己主动上门送温暖相比,当然是让这些部落首领求着她去开更好。就连大唐境内,之前是为了整体的战略部署,但以后或许也可以引入这种竞争机制,免得那些人真以为复活点不值钱。 好歹也是几十万气运值,招商引资还能拿到优惠政策呢。 不过燕昭王一国之君,尚且还要用“千金市马骨”的方式来打出招牌,雁来当然也不能例外。 拔野古部是继那特勤之后第二个站出来支持她的,虽然他们有自己的考虑,但雁来也不能不有所表示。 那特勤已经拿到了茶叶的代理权,拔野古这边既然想要一个复活点,那就来当她的马骨吧。 到了拔野古部,雁来才发现他们的生意做得很大。借着地利之便,除了大唐、回鹘之外,东北边的大小部落,他们基本都已经打通了商路。 也正因此,拔野古部比雁来预想的更早就知道了玩家的厉害。 毕竟东北那边已经快被打穿了。 也所以拔野古部的生意受到了不小的影响,这也是他们急于跟雁来这边搭上线的原因之一。 随行而来的玩家:咳! 阿珠叶护还给雁来准备了一份大礼——他将拔野古部原本的汉人奴隶都交给了雁来。 雁来也只能感慨,同样是刷好感度,有些人会让你觉得他很危险,必须要尽快除去,比如瓦莫斯,但有些人却只会让你觉得他考虑周全,比如阿珠叶护。 不过对着阿珠叶护,她却是问道,“我要是不来,这些人口就不给了?” “自然不会。”阿珠叶护还是一副老实人的样子,“小臣本意是等他们休养一阵,就把人送去可敦城。如今可汗既然来了,就不好再多留了。” 这确实是一块合格的马骨。 雁来也很干脆地在阿珠叶护圈出来的地方开启了复活点——据他说,已经派人去秦州考察,回头就在这里修建市场。 亲眼目睹了复活点开启,一些好奇心强的玩家第一时间传送过来看热闹之后,阿珠叶护看雁来的眼神比之前更加热切了。 草原人是很信奉神明的,但其中必然也有很多功利的部分。 回鹘的祆教、摩尼教之争,本质上也跟大唐的佛道之争,吐蕃的苯教佛教之争、佛教内部的顿悟渐悟之争一样,都是出于政治目的而非虔诚信仰。 现在,他眼前就站着一位在人间行走的真神,阿珠叶护没道理不去信奉她。 但他的真神能做的,也就是开个复活点。至于要如何吸引玩家过来,又要如何与他们交流和贸易,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 办完这件小事,雁来就又回到可敦城,带上两位公主的灵柩,继续启程。 旅途无聊,唯一的调剂就是长安城中的立储风波了。 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不缺少投机分子。即便是南宋的小朝廷、南明的小朝廷,面对内忧外患之争时,也不会忘了争权夺利,又何况是尚且处在和平稳定之中的大唐? 所以哪怕是在局势已经如此鲜明的情况下,也还是有不少人响应了李纯的立储提议,纷纷支持起自己看中的人选。 有人支持李宁,因为他是皇长子,更因为皇帝一看就不喜欢郭贵妃。 也有人支持李宥,嫡子就是嫡子,难道皇帝不册封皇后,大家就能闭着眼睛假装郭贵妃不是正室嫡妻吗?这可是德宗皇帝指的婚! 自然也有人想博一把大的,支持那个不太有存在感的二皇子李宽。 当年肃宗宠爱张皇后,甚至因为她的谗言赐死了儿子建宁王李倓,后来又在储位上有所犹豫,肃宗病重,张皇后发动宫变,欲改立越王李系,正是宦官李辅国力挽狂澜,杀死了张皇后和越王、兖王。 当晚肃宗就病逝了,很难说是不是被气死的。 但总之,代宗登基了。 也正是因为有这份拥立之功,李辅国才敢对皇帝说那句名言,“大家但内里坐,外事听老奴处置。” 如此功劳与权柄,自然有人眼馋。 总之,下雨的那几天里,大臣们虽然没有上朝,但私底下也没闲着。于是等雨一停,朝堂上立刻就热闹了起来,三拨人吵成了一锅粥。 当然没有人提名雁来。 能想到她的人不会提,会提的人也想不到她。 但李纯就不太满意了。 关键人物都没有入局,算什么搅浑水? 不过这也不是难事。尽管这一两年来,朝堂上的格局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总归还是宦官和朝臣互相对抗的局面,给宦官送礼走门路的事也并未断绝,李纯吩咐一声,就能找到开口的人。 然而,他这边还没安排下去,那边邓王李宁就先在端午节的宫宴上,一句话引起了轩然大波。 第222章 他以为他是谁?! 李纯平时其实不太能想起自己的孩子们。 宫里的规矩, 孩子出生之后,就会直接抱走,交给乳母养育。就连生母也难得一见, 更不用说李纯这个生父了。 反正等孩子年纪到了,该出阁读书、该谈婚论嫁的时候,自然会有臣子上书的。 相较而言, 反倒是已经出嫁的长女更自由一些, 可以入宫请安。 但王太后如今住在兴庆宫,郭贵妃这个原本的嫡母又不是中宫皇后,彼此关系颇为尴尬, 因此能不见就不见。 至于儿子们, 都按照旧例住在宫外的十六王宅,无诏不得随意走动,除非有什么异动, 比如之前遂王李宥去西市看天兵表演, 才会有人报上来。 所以天家父子、父女,也多是宫宴的时候才能见到。 既然难得见一次, 见到了自然要有所恩赏。 其实李纯这两年已经不怎么喜欢大肆操办节庆宴席了, 一是天兵扫兴, 二是花钱多。不过今年磕了药之后, 他觉得自己又行了, 生出逆反心,偏要大肆庆祝。 天兵他自觉已经不怕了, 至于钱…… 还得谢谢天兵,去年漕运查出来的官员, 李纯都让他们罚了款,尽数充入内库, 如今已不缺钱了。 这回的端午宫宴是李纯想开之后的第一场大宴,自然加倍铺张。 何况李纯最近正想用立储之事来搅浑水,他也想趁此机会,将几位年长的皇子拎出去展示一番。 展示自家孩子的方式,古今中外,大抵都是差不多的流程,先让孩子展示一番才艺,而后周围的捧哏们极力称赞,家长则板着脸历数错误,要孩子不许懈怠,日后更加努力。 今日也是如此。 于是等到酒过三巡,群臣献完了贺词和才艺,皇帝便命人端上用金盘盛着的角黍。 射角黍也是端午节的风俗之一,因角黍滑腻,不易射中,所以中者方能得食。虽是游戏,但也带有比试的性质,又不会显得太过正式,正适合李纯用来展示。 皇帝要展示儿子,群臣自然都很捧场,很快就让出了地方。 结果第一个被点名的皇长子李宁,站起身后却是对着李纯一拱手,惭愧道,“儿臣适有幽忧之病,恐无力引弓。” 一句话引得满堂哄然。 李纯更是大怒,既然是宫中游戏,用的弓自然都是特制的,连力气最小的宫人都能拉开,李宁一个十八岁的少年郎君,怎么可能开不了? 他正要开口呵斥,就见周围的臣子脸上表情古怪,不由一顿。 李纯虽然跟他的祖父德宗一样重视文教,也愿意优待文学之士,但本人的文学修养只能说是一般,对这种典故自然不如大臣们熟悉。 又将李宁那句话琢磨了一遍,他才琢磨出来,重点不在后半句,而在前半句。 幽忧之病,听起来像是一个托辞,事实上也是。传说当年尧舜皆曾经打算以天下让与子州支父,他的回答就是:“我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 所以李宁说的根本不是开弓,他是在辞让储君之位。 如果说李纯之前只是因为孩子顶撞自己,在这么多臣子面前不给面子而生气,那现在就是气得几乎要发抖了。 不、不是几乎……他的身体是真的在发抖,眼前也一阵阵晕眩。 察觉到这一点,李纯心头一慌,下意识地伸出手,本是想找一个能扶着的地方,结果却是拽到了桌布,直接将几案上的碗碟一起扯落了。 这时俱文珍和仇士良也都赶过来,一左一右地扶住了他。 旁边有人扶持,李纯不用勉强保持站立,终于稍稍缓过来了一些。 他第一时间抬眼去看周围的人,好在这些都是他的嫔妃、臣子和儿女,以为他是盛怒之中掀了桌子,因此都不敢抬头看,一个个低眉敛目,应该没察觉异常。 至于罪魁祸首李宁,早就在摔东西的声音发出时跪下了。 李纯松了一口气,索性接着表演暴怒。 “逆子!”他抬手指着李宁,本来只是演,可是那句话脱口而出时,李纯才意识到自己也是真的怒,“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这个皇位,他坐得那么不容易,不也还在想办法坚持吗? 这是大唐的江山,是李家的基业!李宁凭什么能这么大方地拱手让出? 他以为他是谁?! 他—— 一时情绪上头,眼前又开始发黑,身体微微摇晃。 “陛下息怒!”一旁的仇士良连忙开口安抚,同时微微侧过身,借着衣袖遮掩,往皇帝手里塞了一样东西。 他本来不想做得这么明显的,但皇帝看起来真的要气晕过去了。 李纯摸出那是装着金丹的瓶子,连忙佯装咳嗽,借着仇士良的遮掩,服了一颗。 仇士良又端来茶水给他顺气,李纯也喝了。 金丹下肚,也不知道是见效真这快,还是他心里有了底,李纯的情绪反而瞬间冷静了下来。 是啊,儿子当然也是靠不住的。所有人都靠不住,这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真为这逆子气坏了自己的身体,得利的只会是别人。 只是虽然这么开解自己,可是李纯看着跪在地上的李宁,还是忍不住恨极,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朕再给你一次机会,去射角黍。” “是。”李宁这回没有再顶撞,而是乖乖起身。 他走过去,拿起那柄缠绕着彩带的小弓,走到线外,对着盛了角黍的金盘,张弓搭箭。 箭支没有射偏,也没有中途掉落,顺利射到了角黍上,只是立刻滑开了。 这时李纯已经能靠自己站稳了,俱文珍和仇士良被他推开,也不敢叫其他人上来,便亲自动手收拾残局。 李纯则是站在原地,目光幽深莫测地看着自己的长子,好像今天才终于认识他。 如果刚才李宁坚持不射,那或许真的是因为有骨气;如果他故意将箭射落,那可能是因为性情怯懦;如果他真的射中了角黍,那说明对自己这个父皇还有畏惧。 但偏偏都没有。 这个他从没有正眼看过的儿子,原来长这么大了,已经是个英姿勃勃的、身量比他还高的青年了。 这一瞬间,李纯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 这不是说李宁长得像李纯,而是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看着渐渐长成的儿子时,心里产生的感觉,或许也跟当年父亲看他时一样。 那李宁呢? 他此刻看待自己,是否也一如自己当初看待父亲? 一个随时都可能因风疾而死去的……废物。 坐在皇位上都是玷污了那个位置。 这样的揣测,从李纯第一次发病时就根植在他心中,在这段漫长而又煎熬的时间里酝酿发酵,几乎已经要变成他的心魔。 他不能不怀疑。 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不信别人会不是。 只是心中越是做如此想,面上反而半点都不敢露出来,李纯上前一步,笑道,“这不是很好吗?再射一箭。” 李宁略略迟疑,但旁边的小内侍已经捧上来新的箭矢。 于是他又射一箭,还是只擦到表面就滑开了。 李纯摆手道,“去吧,以后还需勤加习练。” “儿臣领命。” 李纯又将视线投向次子。 不管李宽心里有没有想法,这会儿看到这个场面,也不敢表现出来了,他中规中矩地射了两箭,第二箭中了。 李纯也深深看了他一眼,开始疑心是运气,还是他有意控制? 李宁和李宽表演时,李宥的乳母伍氏,就频频朝着郭贵妃的位置张望。显然,她也觉得这两位都是在藏拙,这会儿三皇子若是表现出色,会不会不合适? 但见郭贵妃微微摇头,伍氏虽然心下不安,但还是忍住了,没有上前嘱咐。 这时候,任何多余的动作都会被人看在眼里。 李宥上前,一箭就射中了角黍。 别看他是个小胖子,但是皇子的功课还是比较严格的,而且李宥自从亲眼看到一个天兵从二楼的窗户跳下去之后,就对这门绝技倾心不已,原本最讨厌的武艺课都用心了很多,连人都练瘦了几斤。 虽然表面上不太看得出来吧…… 第一箭射中,自然就不用第二箭了,自有内侍上前,将金盘捧来,奉到他面前。 李宥规规矩矩谢了恩,接了金盘就要回去,又被李纯叫住,“可见你平日的功课没有懈怠,比你的兄长们强,朕该额外嘉赏才是。除了这角黍之外,你还想要什么?” 周围的大臣们也都打起精神,甚至已经开始在心里打起了腹稿,要怎么夸这位其貌不扬的三皇子,又要怎么称赞皇帝的拳拳爱子之心。 李宥眼睛一亮,“什么都可以吗?” 李纯说,“君无戏言。” 李宥立刻大声道,“那我想请天兵来当我的武师傅!” 其实他更想说要跟天兵一起出去玩,去秦州、去西域、去回鹘……反正哪里都比长安好玩。但是想也知道身为皇子的他是不可能随意出京的,只能退而求其次。 但即便如此,李纯脸上刚刚酝酿出来的笑容也僵住了。 他没想到自己的三儿子居然会是这么一个性情中人,主要是李纯现在看什么都可疑,就忍不住怀疑李宥是不是故意的。 不然怎么能如此精准地踩在他的雷点上? 周围正在打腹稿的朝臣们也僵住了。 尽管都是官场老油条了,尬夸的技能也早已点满,面对眼前这种情况,他们也不免傻眼。 这已经不是怎么组织措辞的问题了! 除了天兵之外,大概也只有遂王敢当着皇帝的面说这种没眼色的话吧? 有人忍不住看向郭氏的人。 但包括升平大长公主在内,所有人都低垂着头,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 本来就是,皇帝教儿子,关他们什么事? 但皇帝已经没有教儿子的心情了,不管是真的还是装的,他今天的打算都注定不可能成功了,于是兴致大失,也懒得再表演父慈子孝,因此厉声斥道,“不许胡闹!还不退下?” 李宥委委屈屈地捧着金盘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什么君无戏言……哼! 经过这一番闹剧,这场李纯原本十分期待的宴席,也显得没有滋味了,只能草草收场。 …… 李纯回到住处,还是觉得气不顺,干脆去了郭贵妃那边,将她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中心思想就是“你养的好儿子,看看成什么样子了”。 郭贵妃静静听着,也不反驳。 李纯见状也觉得无趣。以前……他还是广陵王的时候,郭氏还会经常跟他拌嘴吵架,但从他登基之后,她就变成了这副样子,好像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都影响不到她。 哪怕是那个不伦不类的“贵妃”。 以前的李纯看到她这样子,只会恼恨她不够温顺,明明自己才是一家之主,明明她的一切都是他给的,她却从不假以辞色。 但此刻,李纯忽然明白了,郭贵妃的底气从来都不是来自于他这个丈夫。 哪怕是皇后之位,也不会成为她的荣耀。 那是她应得的,即便没有得到,所有人也都知道是他欠了她,而不是她配不上。 因为她是郭子仪的孙女,升平大长公主的女儿。 心中的郁闷非但没有发泄出去,反而憋得更难受了。 李纯甩袖而去。 云缕连忙上前将郭贵妃扶起,“娘子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郭贵妃不以为意,“陛下不过是拿我撒气罢了。” 遂王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云缕就站在郭贵妃身后,闻言便担忧地问,“那……三郎会不会……?” “不会的。”郭贵妃垂着眼睛道,“正因为那句话是当众说的,所以陛下除了生气,什么都不能做。” “可是娘子之前不是说,我们最好不要跟天兵扯上关系?” “那是之前。”郭贵妃走到窗边,推开窗扇向外看去,窗外暮色沉沉,不知何时又起了风,“如今啊……已经变天了。” “那岂不是更糟……”云缕有一肚子的话,却不敢说出来,只在面上露出几分忧色。 “那可未必。”郭贵妃摇头,“云缕,今年已是元和五年了,从永贞元年算起,就是第六年。六年了,立储的事不是第一次有人提。当年德宗、顺宗都是登基之后就立刻册封皇太子的。皇帝的心意,还不分明吗?” 是李宁登基她的处境会更糟,还是雁来登基她的处境会更坏?、 云缕眼圈一红,“娘子受委屈了。” “我?我不委屈。”郭贵妃道,“我知道他只是怕。” 不只是她知道,天下人也都知道,大唐至高无上的皇帝,竟会怕她这个妻子。 册后、立储这两件事,提一次,就是打一次郭贵妃的脸。 但又何尝不是在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李纯他的怯懦与畏惧? 云缕叹了一口气,“可是……咱们往后怎么办呢?” 郭贵妃闻言,却忽然转过身来,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用力地攥紧,看着她道,“云缕,你说,真到了那一天,我去求她让我出宫,她会答应吗?” 云缕一愣。 早先时候,无子的先帝嫔妃是要被送去寺里的,但是出了一个则天皇帝,之后就算要出家也只能在宫中修行了。 反正大唐的宫殿多,除了长安三大宫殿之外,还有洛阳宫、上阳宫、华清宫和各地的行宫,总能安置得下。 像郭贵妃这种有子的嫔妃,肯定是要留在宫中的,不是太极宫就是兴庆宫——国初时说不定还能跟着儿子就藩,玄宗朝之后就没有这样的例子了。 所以从入宫的那一天起,云缕就没想过“出宫”两个字。 但是天兵…… 云缕想到那些被放出宫去的宫女,听说她们真的被天兵送回家了,无家可归的,也都去了西域。 还有天兵从去年闹到今年,至今长安城里还余波不断的人口登记。据说京城所有的人口都已经被登记在册,包括有身契的家仆和隐匿的客户、隐户,现在都登记成了雇工,并无高低贵贱之别。 除了皇宫。 这里好像被所有人理所当然地遗忘了。 在所有人的眼里,这都是理所当然的。 就像皇帝直接将那份受贿名单传播开来,要求上面的所有人交三倍罚金时,也没算上他自己一样。 皇帝当然是有特权的。 可是天兵也是这么想的吗? 所以云缕也没有想过。但此刻听到郭贵妃这么一说,她又觉得,一定会的吧? 那可是天兵啊,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的天兵。 就算她们想不到,只要娘子开口求了,应该也会答应的。每回天兵给宫中送礼,娘子的那一份总是格外厚一些。可见说是不来往,但心里还是认这门亲戚的。 想到这里,云缕的眸中也出现了期盼之色。 她是在郭家长大的,所以对皇宫里的富贵奢靡没什么感受,只觉得不自由。娘子不自由,她们这些宫人更不自由。 “如果能出宫就好了。”不知不觉,她将心里话说出了口。 郭贵妃眸光大亮,握着她的手又加了一点力,“但我们不能只是干等着。” “哎?”云缕惊讶。 “我们有我们要做的事,云缕。”郭贵妃看着她,目光如火,“事关身家性命,我只能相信你。” 云缕抿了抿唇,刚刚燃烧起来的情绪渐渐冷静,“娘子尽管吩咐。” 郭贵妃视线扫过窗外,确定四下无人,这才凑近她耳边道,“盯着仇士良,我觉得他有些不对。” 方才宴席上,李纯发怒的时候,俱文珍和仇士良都太紧张了,郭贵妃直觉不对。尤其李纯还没有发怒,而是任由他们扶住了自己,他什么时候愿意在外人面前露出软弱的模样了? 有了这一点怀疑,再看仇士良的小动作,就太明显了。 别人不敢看,郭贵妃可不会。 “这……”云缕为难,“要在宫中盯着他可不容易。” “当然不是宫中,一定在宫外。”若是在宫中,就算具体的消息传不出来,也必然会有些异样,她不可能一点儿没察觉。 “好。”云缕应下,又问,“不用郭氏的人?” “不用。”郭贵妃毫不犹豫,“他们跟我们的想法不一样,况且人多口杂,容易走漏消息。” 她顿了顿,又道,“必要的时候,可以去找天兵。” 云缕用力点头。 郭贵妃这才松开她的手,“那你明天就走。” “什么?”云缕愕然。 “不是说了,我只相信你,这件事也只有你能办。”郭贵妃望着她笑道。 云缕鼻尖一酸,眼泪说来就来。 她想说我不走,可是又知道,郭贵妃能用的人实在有限,而且宫里宫外来回传递消息,当俱文珍手下的察事院是吃素的吗? “哭什么?”郭贵妃拍了拍她的肩,“我在宫里好好的,连陛下这样生气,也不能对我如何,何况旁人?” “可是我走了,娘子连一个能说心里话的人都没了。” “所以啊……你动作要快写,莫让我等太久。” …… 宫宴上发生的事,一夜之间就传遍了。 天兵的消息一直很灵通,这种热闹自然不会错过。 “幽忧之病……还真没看出来,我这个大侄儿会这么,有勇气。”雁来点评的时候还停下来思考了一下措辞,一边回忆那个年纪只比自己小一岁的侄儿。 看着是个有主意的,但是很文静,不像是这样直来直往的行事。 “也许是想一劳永逸。”郝主任推测。 倒是难得清醒,知道这种事稀里糊涂地拖着,只会越拖越麻烦,不如快刀斩乱麻。 雁来摇头,“恐怕非但不能一劳永逸,还会惹来麻烦。” 郝主任却突然看着她笑道,“也许,是因为他知道雁帅不会不管,所以不怕麻烦了呢?” 雁来一怔。 也许对李宁来说,雁来的存在,确实是打破当下局面的唯一可能。 想到李宁第一次见面,就那样自然地叫她“表姑姑”,她便笑道,“既然如此,要是他来求助,这个忙我这个表姑就帮了。” 不过更令人意外的是李宥。 这就是所谓的呆到深处天然黑吗? 估计连李纯都分不出他是真傻还是装傻吧? 但李宥还真就是这么一个性情中人。天真烂漫,没有城府,随心随性,就像是一个永远不会长大的孩子。大部分时候很听话,但会突然扎一下你的心。 这种性格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他本人活得很快乐,堪称“解放自我、绝不内耗”的典范。 但真的让这样的人当上皇帝,就是灾难了。 这位唐穆宗登基仅四年,就让元和一朝十五年的努力成果尽数付之东流,使得府库耗竭、藩镇割据的局面重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很厉害了。 第223章 “大女主又是什么?” 李宁的麻烦果然才刚开始。 就算是一个普通的父亲, 想要折腾儿子也有太多的办法,何况是皇帝? 当一个皇帝感受到威胁时,做出什么样的反应都是很正常的, 尤其李纯本来就处在多疑又敏感的状态之中,应激反应自然更强烈。 他甚至已经忘记自己一开始的目的只是要搅浑水,给雁来添堵, 而是一心一意找起了李宁的麻烦。 当然也不排除是因为添堵已经失败, 而李纯也并不是真的有心要立太子——太子是国之副君,天然就能聚集起一批人,成为对抗他的力量, 在自己的身体出问题之后, 李纯的权力欲也变得更重,怎么可能容忍这股新势力出现? 找李宁的麻烦,未必不是一种就坡下驴的方式。 只不过对李宁本人来说, 就是一种折磨了。 按理说, 李纯想拍死一个皇子太容易了,甚至可以随便编个理由直接赐死, 都不用他自己亲自动手, 只要流露出那么一点意思, 自然就会有人替他把事情去办了。 之后再痛哭流涕、痛不欲生、痛悔不已, 含泪把办事的人给除去, 那就算是史书上也会赞一句“善于悔过”。 或者实在不想杀儿子,那就把人远远地打发了, 眼不见为净。 若是想让儿子吃苦,也可以派点巡视皇陵之类的差事, 保证转一圈回来,就算是李宥都能瘦成李宋。 但是李纯都没有选。 作为一个皇帝、作为一个父亲, 他要行使自己的权威,要让这个儿子对自己低头认错。 简单来说,比起自己痛哭流涕、痛悔前尘,他更想让李宁在自己面前哭。 所以他选择的是挑李宁的毛病。 就算是圣人,拿着放大镜也能挑出许多瑕疵,何况李宁这个普通人。 但他对这种处境似是早有预料,始终淡然处之,既不愤怒、也不低落,更没有李纯想的痛苦。 要不是让察事院去调查了一番,李纯都不知道,自家这个大儿子如此有城府。他的所有表现看起来都很普通,可是细究又都很可疑。 尤其是跟脑子确实不大灵光的对照组李宽、李宥一比,就更明显了。 要不是看到察事院送来的资料,李纯都要忘了,元和三年年底,他曾经派遣李宁去陇州迎接郭昕和雁来……当时是为了什么来着? 李纯回想许久,才想起来,一是让李宁与雁来亲近,离间一下她跟郭氏的关系,二也是有点联姻的想法。 尽管现在李纯已经知道,这种想法十分可笑,但在当时,这也是很理所当然的打算。 大唐不仅跟回鹘和吐蕃联姻,其实也跟各地的藩镇联姻,很多公主都是嫁到了各地藩镇。如果雁来有意的话,李纯甚至不介意真的“嫁”一个儿子。 但人接到长安之后,这件事就没有后续了。 雁来那边没有后续,是因为她竟直接在宫宴上对着俱文珍动手,李纯又惊又怒,第一次发了病。 但李宁这边为什么也没有后续了呢? 李纯竟然想不起来。 但很快,他就在资料上看到了答案。 李宁病了。 就那么凑巧,一回到长安就病了,据说是路上受了风寒,在府里养了几个月,直到三月雁来离京回西域,他才好起来。 看到这里,李纯也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竟然就这么简单。 他有些不敢置信,是那种“朕怎么会被这种伎俩骗到”的不敢置信。 诚然,天兵的存在感本来就很强,雁来更是给他带去了巨大的压力,但无论如何—— 李纯将俱文珍叫了过来。 俱文珍早有准备,拿出了从太医院那边调的脉案。 李宁是真的病了,而且一度病得挺重的——挺重,但又死不了,那时候刚好在过年,在他的要求下,太医转述的时候就稍微春秋笔法了一下。 “这竟是朕的儿子。”李纯看着眼前的脉案,半晌才开口。 语气既不是惊讶,也不是欢喜,而是一种被愚弄完,很久之后才得知真相的恼羞成怒。 俱文珍甚至感觉,他已经起了杀心。 他连忙道,“陛下再往前看。” 李纯看了他一眼,迅速往前翻了几页,才发现这种情况根本不是第一次。 他之前给李宁找的那些小麻烦,都是李宁从小就习惯了的,仆婢的疏忽、乳母、保母和总管太监的苛刻,乃至于先生的严厉、宗室王亲的嘲笑欺负……他都经历过。 还是他登基之后,李宁又开始出阁读书,情况才好了一些。 李纯又开始咬牙切齿,怒火丛生,“郭氏!” 俱文珍在一旁低下头去,心想遂王是郭贵妃生的,怪她也就罢了,邓王可不是。郭贵妃只是个贵妃,连后宫都管不了,何况是宫外的十六王宅? 自然,要说郭家那边什么都没做,俱文珍也不信,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皇帝不在意,又没有母族撑腰,下面的人才敢懈怠。 这些事,三皇子就没有遇到过。 不过见皇帝收了杀意,俱文珍也就低眉顺目,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反正皇帝也不能对郭家如何。 不说汾阳郡王郭子仪的余荫和郭氏满朝的姻亲,这长安城里还有个活着的武威郡王呢。 俱文珍这么做,倒不是为了救李宁,只是……他不介意做皇帝手中的一把刀,前提是皇帝做的是正经事,但服丹之后的李纯想法越来越极端、手段越来越激烈了。 他是不介意自己留下骂名,却不想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原因被骂。 当然也是因为这事是随手为之,若是太费功夫,或是会引来李纯的猜忌,俱文珍也会撒手不管。 这会儿见皇帝没了杀心,他就掏出一本书,转移李纯的注意力,“陛下瞧瞧这个。” 李纯一看封面上的《传奇》二字,不由微微蹙眉。 这是天兵那边弄出的什么杂志,上头写的都是些神仙妖鬼、花柳风月之事,颇多趣味,仇士良之前进献过几本。李纯不由疑心俱文珍是打听到了自己的喜好,所以也跟着献书,因此心下生疑。 不过面上还是从容地接过,翻开一看,眉头才舒展开来。 “又是天兵的手笔?”他看了几页,嗤笑一声,“想是要为燕国大长公主造势。” 原来这回登的都是各种和亲公主的故事,从汉朝一直说到本朝。 “想来是了。”俱文珍道,“不只是这书上刊登了,两京内外的茶楼酒肆也都在说这些故事。” 上回天兵实时直播与回鹘的战斗过程的事,在很长时间内都是大唐百姓热议的话题。 但直播只有一次,也只有两京有。许多人当时没能到场,自然想找人打听。 一开始是有记住了精彩片段的人为人讲说,自然听的人也要请一壶茶酒、几碟小菜,后来茶楼酒肆的东家见生意兴隆,干脆雇了人专门来讲。 若只有这几场战役,等客人听腻了,热度大概也就散了。但那些商人却是机灵,干脆让人以《传奇》杂志为底本,讲上面的故事。 这种新的娱乐方式迅速取代了佛道两家的俗讲,成为两京的新风尚,并且正迅速向着大唐各地蔓延。 连带着《传奇》的销量也是节节攀升,已经被各大书肆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了。 和亲本就是大唐的国策,民间也一直流传着文成公主、金城公主等人的故事,至于汉朝的王昭君,更是鼎鼎大名,热度竟比其他神仙妖鬼的故事更高。 俱文珍的某个干儿子还请过说书人到家里去给他专门讲了一场,确实挺有意思的。 不过职责所在,该汇报的还是要汇报。见李纯翻了几页,就要合上书本,俱文珍不得不继续开口给他划重点,“这会儿外头已经讲到崇徽公主了。” 李纯手一顿,继续往后翻。 崇徽公主虽然也是和亲公主,但她的情况跟其他人又有不同。 她是唐朝著名将领仆固怀恩的女儿。 仆固怀恩是回鹘仆骨部的人,当年也是他出面从回鹘借兵,帮忙平定安史之乱,为此他还将两个女儿嫁到回鹘,其中一个就嫁给了后来的牟羽可汗,被称为光亲可敦。 但安史之乱平定后,仆固怀恩跟所有的平叛功臣一样,屡遭猜忌,最后干脆举旗反了,被郭子仪击败。 他的小女儿被代宗收养在宫中,后来光亲可敦去世,牟羽可汗再次向大唐求亲,指名要娶仆固氏的女儿,代宗就册封她为崇徽公主,远嫁回鹘。 传说出嫁的队伍经过汾州阴山关时,崇徽公主因为踟蹰不前,在一处石壁上留下手痕。那句“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就是百年后的李山甫看到手痕之后为她写下的。 如果说,文成公主、金城公主、咸安公主等人的故事,还能披上一张名为“两国永结同好”的外衣,或者用“你享受了大唐公主的荣耀,接受了大唐百姓的奉养,就有义务去和亲”之类的理由道德绑架,那么崇徽公主的故事,就是彻底撕碎了所有伪装—— 即便是叛臣之女,也逃不脱在政治博弈之中成为牺牲品,被大唐和回鹘榨干最后一丝价值的命运。 大唐的创作环境,既宽松又严苛。 像是安史之乱,就是经久不衰的创作题材,《长恨歌》直接摹写李隆基和杨玉环的宫闱秘事,朝廷和皇家也并不禁止,甚至还颇为赞赏——白居易就是因此才被召入翰林的。 但是李益一句“感恩知有地,不上望京楼”,又会成为旁人攻讦他的资料。 不过总体来说,做臣子的多少是有点分寸的,懂得“为尊者讳”、“粉饰太平”,可以适度批判、劝谏,但话不能说得太难听。 但天兵显然并没有这种自觉。 见李纯越看脸色越沉,俱文珍便问,“陛下,可要干预此事?” “如何干预?”李纯反问。 俱文珍沉默片刻,道,“可以下令禁止茶楼酒肆传讲。” 李纯也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罢了,下一个就到正主了。” 这时候下令禁止,能不能禁不好说,倒是可以又替他们造一波势,让原本不关注这些的人也注意到。 不如赶紧让他们讲完。 反正正主肯定是咸安公主,到时候自然就不会再有人提前面这些了。 俱文珍点头,正惊讶于李纯的轻拿轻放,就见李纯将手中的杂志丢到桌上,语气淡淡地问,“写这篇故事的人,可查到了?” “臣已经令人去查了,只是这书据说是在西域印的,暂时还没有回音。” 李纯皱眉,“认不出来?” 他虽然文学水平一般,但也知道,一个人的写作风格是很容易辨认的。想也知道,天兵的笔杆子,绝不会是普通人,必是成名之士,很有可能就是在洛阳修书的那些人。 俱文珍摇头,他当然也想到了,甚至直接让人拿着元白刘柳韩孟等人的诗文对照着读,都说不像。 …… 西域,龟兹城。 白行简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大女主又是什么?” 玩家想了想,找到了一个最为恰当的比喻,“就是武则天。” “所以你让我把大长公主写成武则天?” “那我们还是要依据史实的。”玩家脸上露出了一点遗憾的表情,抬手比了一个韩男破防手势,“只是要进行一点点艺术加工。” 白行简放下手,深吸一口气,看着玩家,“所以说,为什么所有的故事都要让我来写啊?你们是找不到第二个人了吗!” 其实一开始,他还真没意识到有什么问题。 因为天兵来找他写故事的时候,不仅自带颇为详实的历史资料和记录,还有故事梗概、模板和具体的风格要求,而且是直接用白话文来写故事,也不像诗文一样需要精心雕琢。 白行简虽然在诗文上不像兄长那样出色,在讲故事上确实很有天赋,很快就掌握了诀窍。 然后就是一篇又一篇。 等他反应过来情况不对的时候,已经写得差不多了。 其实他自己翻看草稿,都不敢相信这些完全不一样的故事,居然都是自己一个人写出来的。 创作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吗? 当然,说这是他的创作,有点抬举了,因为他只是在依葫芦画瓢而已。 也不知道天兵从哪里找出来那么多的套路和模板。 这种创作方式,连白行简都认不出来自己的风格,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风格,其他人能认出来才有鬼了。 但是,总之,即便是白行简,被压榨了那么久,也已经到极限了。 “确实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玩家一脸真诚地看着他,“其他人不像你一样有经验,写出来的重点根本不是故事,还得大改。” 所以就可着我一个人薅是吧? 白行简有点生气,但又有点骄傲。 也有一件事是非他不可的了。 虽然总觉得自己又被天兵绕进去了,但是他也确实在这个过程之中,获得了从读书识字以来未曾有过的成就感。 哪怕别人根本不会将他写的这些故事当成正经的文章来看待。 他拿起笔,又放下,“但我还是想不出武则天是什么样的。” “你干嘛想武则天,你想咸安公主。” “你说的武则天是大女主模板。” 两人正鸡同鸭讲地进行着无效沟通,房门突然被人敲响,白行简随口喊了一声“进”,正要继续跟天兵争论,眼角余光扫到走进来的人,心头一惊,人就跟弹簧一样“唰”地站了起来,“雁、雁帅!” 喊完了人,他才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形象颇为糟糕,于是连忙整理头发和衣服,但怎么整都觉得有点丢人,顿时更加局促 “不用紧张,我是听说进展不顺利,就过来看看。”雁来说。 “他说想不出来武则天是什么样的。”玩家抢答。 “为什么要想武则天?” 这回是白行简抢答,“因为她说大女主就是武则天。” “我是说武则天就是大女主!” “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好吧!” 雁来:“……” 这时张云敏从后面搬了椅子过来,闻言不由道,“何必那么麻烦?大女主,我们面前不就有一个?” 玩家看着雁来,不由一拍巴掌,“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白行简斜睨她,“是啊,你怎么没想到?” 玩家连连用手拍着脑门,“我这脑子,忙昏了头了。” 白行简见状,都不好意思计较了。 张云敏又笑道,“而且我听岑容姑姑说,雁帅长得也像公主。” 白行简眼睛一亮,视线立刻落在雁来脸上,欲言又止。 这动作太明显,雁来想注意不到都不行,就问,“怎么了?” 白行简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就是……能不能请人绘一幅雁帅的画像,我挂在屋子里对照着写,一定文思泉涌!” “咦!”玩家握紧拳头,一敲桌子,“这个主意好,我们可以照着雁帅画一幅咸安公主像,到时候还能印在杂志上。不对,画两幅,一幅和亲前的少女装扮,一幅和亲后的可敦装扮!” 这杂志还不卖爆?! 玩家说着就自顾自发帖招募画手去了,白行简只能硬着头皮对雁来道,“雁帅莫怪,她平时就是这个样子的,想一出是一出。不过若是能将图像印在杂志上,定然会大受欢迎。” 至少白行简自己肯定会收藏几本。 就是不知道雁来介不介意。 白行简还是学不会玩家那种直来直往的说话方式,不过雁来已经听明白了,笑着点头道,“你们都觉得好,那就印吧。” 反正她早就已经接受了自己作为看板的命运。 问题解决了,雁来也就不再打扰白行简。既然来了西域,肯定要顺便去看看其他人。 …… 听说要给雁来画像,贴子立刻就被顶成了hot,无数人带着作品过来应征,让玩家挑花了眼。 这个也好,那个也好。 要不是杂志是故事为主,她简直想直接出一本画册。 但谁说不能出一本画册呢? 就算不卖给NPC,玩家自己内部也能消化了,或者干脆在现实里出?不过这个授权不好搞啊…… 总之,画册出不出是以后的事,但现在可以先招募十几个实在难以取舍的画手,让她们每个人都画一幅,最后再让雁来选她满意的。 就算最后不出画册,自己也可以私藏,机智! 为此雁来还特意腾出半天时间来做模特。 他们这时候已经过了三受降城,进入大唐境内。雁来绕了一点路,没有走夏州,而是去了朔方。 大唐一直推行让边军在当地屯垦的政策,不过执行得最好的,还是朔方这一带——从朔方向北到西受降城,再向东到东受降城,就是黄河几字的左上方那个拐角,也是“黄河百害,唯利一套”的河套平原,传说中的塞上江南,天然就有垦荒耕种的优势。 只是安史之乱后,吐蕃趁机侵占了许多大唐的土地,这边也成为了真正的边境前线,很多土地自然也都荒废了。 即便如此,王佖侵占的财富也仍旧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王佖已经被送去长安,大唐的新朔方节度使暂时还没派来,玩家接手了这边的管理,便打算将这些荒废的土地都重新开垦出来。 没办法,现在大唐的土地,要养活的除了百姓,还有玩家。 五月正是抢收抢种的时节,这件事就变得更加迫切了。所以雁来得先在这里开一个复活点,方便玩家往来。 雁来便在这里停留了两天,打算趁此机会尝试一下藩镇裁军改制的方案。 这个方案从制定出来之后,还没有真正实践过。 没办法,玩家现在能直接动手的两个地方,河北的情况跟这边不一样,淮西则是土地太少,牵一发而动全身。相较而言,朔方作为军镇,没有什么错综复杂的势力和占据大半资源的豪族,土地也多,各方面都更合适。 其实具体的事情用不上雁来,她也不会,但是她人在灵州,不管是玩家还是当地的驻军、百姓,都会更加安心。 从灵州继续往前,就是盐州了。 驻马城下,仰望这座城池时,雁来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九年之后,元和十四年,大唐和吐蕃将会在这里发生一场大战,也是唐蕃百年国战的最后一战,那之后双方都被掏空、打不动了,只能决定讲和,这就是后来的长庆会盟。 再后来,大唐和吐蕃便走向了各自的末路。 唐蕃之间也必定还有一战,即便换成了玩家,这一点也不会变。 但即便是雁来,也无法预料它将在何时、何地、以什么样的形式发生。 第224章 似乎直到此刻,她们才真正道别了。 元和五年六月初二, 历经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之后,护送镇国大长公主和卫国大长公主灵柩归葬的队伍,终于抵达了长安城外。 就在之前几天, 《传奇》杂志的最新一期刚在两京发售。 到现在为止,仍然只有玩家掌握了印刷的核心工艺,所以大唐的书肆里, 卖的不是儒家经典, 就是道经、佛经,以及诗集、文集之类,而且都是抄本, 成本高、价格贵不说, 还都是看腻了的。 有当今名士的诗文集上架,都会引起哄抢,更不用说如今已经名声在外的《传奇》了。 而且买到手才发现, 这一期居然还跟之前不一样, 上面印了十分精美的画像。 多稀罕啊。 大唐连正经的画,也大都是画在墙壁上的, 一方面是因为这时候的造纸业还不够发达, 纸既不够好又不够大, 绢帛又太贵, 另一方面则是受到了佛教的影响。 佛教从西域传入中原的同时, 也带来了洞窟壁画的风潮,所以很多知名画家都绘制过佛经故事。 顺便说一句, 印刷业最初兴起,就是为了印刷菩萨佛祖的肖像, 所以才会是雕版的形式。不过按照原本的历史,这事也还要再等三四十年才会出现。 所以现在, 玩家将画像直接印在书上,而且还是彩印,给大唐人带来的冲击可想而知。 杂志热度暴涨,就算不买书,不识字的人,也都忍不住去看一看热闹。 也有人另辟蹊径,去书肆里询问能不能单买两张画,不要书。 玩家一听,嚯,这不就是海报嘛,卖,都可以卖! 这期杂志印了几万册,开印的时候白行简还有些担忧,觉得太多了,毕竟之前的杂志能卖个几千本,就已经是销量惊人。但是玩家拍着胸脯保证,卖不出去她们包圆,他也就不说什么了。 没想到几天的功夫就卖得差不多了,玩家想买还得加印。 不过也得等热度过去,这会儿印刷厂里还在印海报呢——开始卖海报之后,杂志的销量增长就变慢了,也不急着加印。 后来才知道,很多人买海报回家,是为了挂起来辟邪。 虽然都知道印的是咸安公主,但是画像跟雁来也有七分相似,对于很多亲眼见过雁来的长安百姓来说,这画像不仅看着亲切,还很能给人安全感。 很多人在家里供奉什么菩萨神仙的,就是为了祈福保平安,身为天兵之主的雁来,不比虚无缥缈的神佛更灵? 什么,你说这不是雁帅?这是她娘,还管不了她了? 雁来得知此事,有些哭笑不得。 但转念想想,也行,供奉她妈总比供奉她好。 咸安公主已经去世了,享受些香火无妨,她就算了。 而且这种民间自发的崇拜,没准以后真的会将咸安公主神化,让她也成为有编制的神仙,声名永传后世。 能通过百姓严选,或许比被记录在史书上更令人高兴。 不管怎么说,这股因为画像而掀起的热度,让咸安公主的故事真正走进了千家万户,而不再只是茶楼酒肆之间的传闻。 所以当咸安公主的灵柩抵达长安时,甚至都不需要玩家组织,听到消息的百姓就自发地出城迎接。 雁来上次来到长安,也有百姓出城迎接,但感觉完全不一样。 她骑在马上,看着远处人头攒动的景象,不由得想,这样的仪式,应该比当初她所承诺的更盛大,也更配得上咸安公主二十年的付出吧? 与这样的热情相比,城门处皇帝派遣来的宗室和文武官员,都显得像是添头了。 让雁来有些惊讶的是,李纯这回居然将三个年长的儿子都打发了过来,看来应该是放弃了用立储来做文章。 队伍进了城,百姓们一直将她们送到暂停灵柩的寺庙外,才缓缓散去。 灵柩安顿好之后,随行的人便陆续过来上香。 李宁将三炷香插在神主前,转过身,见雁来正站在一旁,忙低头叫道,“表姑。” 雁来打量了一下他,说,“你瘦了。” 李宁微微一笑。 雁来又说,“看来你不打算来找我?” 李宁并不惊讶她知道自己的处境,只是笑道,“怎好给表姑添麻烦?我自己能应付。” “好吧。”雁来叹了一口气。 李宁不由望了她一眼,说,“表姑是做大事的人,无需为这样的小事分神。” “小事都做不好,怎么能做大事?”雁来反问。 李宁又笑了起来,雁来忽然意识到,他现在的情绪似乎比以前好了很多,也爱笑了。 她只好说,“如果觉得勉强的话,随时来找我。” 李宁点点头,躬身告辞。 雁来抬起眼,就见李宽和李宥不知已在后面站了多久。 李宽似乎有些怕雁来,对上她的视线,立刻一缩脖子,鹌鹑似的低头溜了。李宥则是另一个极端,正一脸期待地看着她,一双灵活的眼睛转来转去。 雁来反而板起了脸,对熊孩子态度好了,他容易蹬鼻子上脸。 李宥倒是很会看人脸色,立刻就开始装乖,只是经验太少,装得完全不像,要走不走的,半晌还是忍不住问,“表姑,回鹘是什么样的?” “你感兴趣的话,以后可以亲自去看看。”雁来说。 李宥眼睛一亮,“真的?” 雁来点头,“当然是真的。”只要你到时候你不后悔就行了。 不过后悔也晚了,熊孩子就应该让他出去吃吃苦,接接地气,承受一下现实的毒打,才能学会做人。 …… 当晚雁来就住在寺里,第二天一早,长安城里的亲旧们便都过来祭拜了。 不管雁来跟皇帝、天兵跟朝廷的关系有多微妙,但明面上,彼此仍然是一体的。 再说,人人都知道天兵记仇。 所以今天这种场合,自然人人都肯给面子,该来的人都来了,从早到晚寺门外的马车就没有少过,甚至一度排起了队。 雁来也就忙着待了一天的客。 不过就连她也没想到,来得最早的竟然是郭昕。 他在长安闲居之后,身上少了几分战场肃杀之气,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慈祥和蔼的老人了。大抵因为没有烦心事,身体和精神看起来都好了很多。 这会儿,郭昕站在咸安公主的灵前,却是十分唏嘘。 他和咸安公主虽然素未谋面,却像是一对老战友,曾经一起为西域的局面付出过不少努力。 回想起来感觉像是已经过去了很久,可是掐指一算,也不过是两年多前的事。 西域是幸运的,它等到了雁来。 可是咸安公主却留在了过去,没能看到这一天。 让人如何能不遗憾? 升平大长公主也来了。 同为大唐公主,她和咸安公主的命运可以说是完全不同,一个嫁入定难功臣郭子仪家,一生尊荣,一个和亲回鹘,作为小辈却走在了前面,死后才得以回到故土。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她并没有找雁来说话,沉默地祭拜过后,就离开了。 不过最让雁来意外的客人,是吐蕃的使者。 虽然开放了秦州的互市,但大唐和吐蕃之间的来往并没有因此变多。尤其是在安西军收复于阗之后,彼此就保持了一种心照不宣的距离感。就连商队往来西域和秦州,也很少会进入沿路的城池。 雁来这一路回来,声势不小,吐蕃那边肯定会收到消息,不过居然会前来祭拜,确实让人意外。 或许也说明吐蕃人正在调整对天兵、对雁来、对大唐的态度。 这对雁来自然是好事。 宫里的人是下半晌才到的。 按理说,咸安公主是姑母,李纯应该亲自到场的。但他显然很不想跟雁来碰面,所以只派了人过来。 阵容倒是很庞大,宦官以俱文珍为首,朝臣以李吉甫为首,宗室则来了几位亲王。 可以说是把面子给足了。 而且还带来了李纯的圣旨,给予了一系列的加恩。其中有给咸安公主的,也有给雁来的。 雁来的加官进为检校兵部尚书,爵位没变,但增加了封户,不过最重要的一条,自然还是雁来改姓为李,并记入李氏宗谱之中。 今天之后,她就是李雁来了。 这事虽然早就已经说好,但直到今天才算是彻底定下,几位宗室亲王也是为此而来。他们回去之后就会开始走流程,等咸安公主下葬,雁来去谒过祖宗陵寝、拜过宗庙,便算是礼成。 大抵因为李纯不在,又是这样的场合,所有人都客客气气的,气氛还算融洽。 就连俱文珍,面对雁来时也没什么战战兢兢的情绪。 虽然上回被针对的人其实是他,但大家心里都很清楚,那是做给皇帝看的。俱文珍对雁来没什么怨恨,雁来也不会在这时候针对他。 祭拜结束,雁来将这一行人送到寺门外。 上了马车,俱文珍回过身,看到仍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的雁来,心下不由怅然若失。 第一次见面那天,他就觉得,那或许是对付雁来的最佳时机。其实就算当时动了手,胜负仍未可知,但错过了那个机会,就再也没有胜的可能了。 如今他们所做的一切,似乎都只是为了让那一天来得更晚一些。 但究竟有没有用,就连俱文珍也说不清楚。 …… 两位公主的陵寝,自然不像是帝王陵墓那样,需要耗时数年甚至数十年去营建,早就已经修得差不多了——玩家也参与到了建设工程之中,虽然主要是去了解古代陵墓的建筑流程。 所以第三天,咸安公主就下葬了。 ——卫国公主的葬礼安排在后面几天,免得一直是咸安公主的陪衬。 灵柩从寺里出发,太常寺的官员在前方奏乐,高唱《薤露》,雁来捧灵走在灵柩前方,后面是随葬的一应器物。 出了寺门,就见街道两侧都搭了一排排的棚子。这是路祭,因为陵墓离城很远,很多人并不会去那边参与下葬仪式,所以就只在出殡时在路边设棚祭奠。 今日来路祭的,不只是皇亲权贵和朝廷百司,还有以王元宝为首的长安商人。 因为按照礼仪,他们是没资格进寺庙去灵堂前祭拜的,就只能在此路祭。 本来路祭一般是半里一棚,但因为人太多,棚子都挤在了一起,即便如此,也一直延绵到了长安城外。 另外还有连灵棚都搭不起的普通百姓,干脆买上一刀纸钱,在路边烧化。 据说连长安纸价都因此上涨了——这时的纸钱还不像后世专门用黄纸制作,而是黄白二色皆有,凿成铜钱字样,代表金银。而且因为民间传说纸质不同,纸钱也分优劣,所以用什么纸凿钱的都有。 伴随着焚烧的气味与青烟,队伍缓缓出了长安城。 雁来本以为到了这里,应该就会清静一些了,谁知城外更热闹——更多挤不进城里去的玩家都留在了这边,她们不仅搭了灵棚,准备了假花假果纸钱等物供奉,甚至还自费买了白麻布,缠在头上,为咸安公主戴孝。 祭拜结束,她们也没有直接散去,而是跟上了送葬的队伍,来到陵墓前。 大长公主仪同亲王,墓室的规模自然不小,附近还建了宫室,方便供奉和守陵,周围遍植松柏,山上树木苍翠,更显得此处幽深。 雁来之前就在论坛上看到过玩家发的照片,但真的到了这里,才感觉到了那种独属于墓地的沉肃感。 尤其是将灵柩送入墓室时,夏日的热度似乎都被阻隔在外,这里只有永恒的凄冷。 雁来亲手将一件件随葬品摆好。 没有太多贵重的金银物件,大都是咸安公主和原身的旧物,雁来特意从回鹘那边带回来的。 最后,雁来将自己穿越时原身带在身边,后来曾几度在关键时刻助她杀敌,最终被她用坏了的那把弓,轻轻放在了棺木旁。 她不能为原身营建一座坟茔,自己死后应该也不会葬在附近,只能用这种方式让她们作伴了。 最后被送进来的,是一方墓志铭。 是的,古代人的墓志铭并不是刻在墓碑上给人看的,而是跟主人一起埋葬在坟墓之中,向地下的人介绍死者的生平与事迹。 咸安公主的墓志铭,按照早前的约定,是请白居易写的。 一切都安顿好,人们退出墓室。 走到入口处,雁来回头望去,只能看到长长的、幽深的墓道,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黑暗里去,似乎真的连接了人世与幽冥。 诵读韩愈代写的祭文时,雁来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尽管咸安公主已经去世了很久,但似乎直到此刻,她们才真正道别了。 雁来往墓道里填了第一铲土,算是完成了她这具身体身为孝女的所有责任。 就在这一刻,不知为何,她忽然鼻尖一酸,那从见到咸安公主在回鹘的墓地开始,就一直在酝酿的眼泪终于落下了。 雁来下意识地想要掩饰,但立刻就反应过来,今天的她是可以哭的,也是应该哭的。 于是她伏下身去,痛哭出声。 她这一哭,周围的玩家也不由受到感染,都跟着鼻尖发酸、眼圈发红,甚至还有人直接哭出了声。 若是有旁人在此,看到这一幕或许会觉得难以理解。因为很多葬礼上的哭声都是表演,有些甚至干脆请专门的哭丧人来哭,会为陌生人而落泪,似乎是一件可笑的事。 但能同情甚至共情他人,本来就是作为人类最高贵的能力与品质。 …… 这几个月一直在赶路,回来之后又接连主持了两场葬礼,雁来的身体和情绪差不多都已经到了极限。 再加上夏季燠热,回到洛阳之后,她就有些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来。 郝主任便鼓动她出门去玩。 雁来想了想,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日拱一卒”了,便打算找个可以避暑的地方去走走。 最后她选定的是四川。 虽然成都平原的夏天很热,但不管往西还是往南,到了山区,气候就很宜人了。 往西是与吐蕃接壤的青藏高原,往南则是通往南诏国的云贵高原,考虑到与吐蕃早晚都有一战,这两条道路都很有提前开拓的必要。 ——南诏早先向吐蕃称臣,跟吐蕃一起打大唐,到了德宗朝,为了摆脱吐蕃的掌控,又选择臣服于大唐。现在天兵势大,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又倒向吐蕃? 雁来还挺期待的。 毕竟云南这块什么都能种的天选之地,谁不想要呢?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雁来站在成都的复活点上,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完了,她也被玩家传染了,看到什么好东西都觉得“此物与我有缘”,想直接抢过来。 这样不好。 正反省着,后背被人撞了一下,而后有人抱怨道,“怎么站在复活点里不动啊?” 雁来汗了一下,连忙快步走开了。 虽然现在这个形象没人认识她,但是她也不想被拍下来发到论坛上吐槽。 出了门,发现玩家都在朝着一个方向赶,雁来便也跟着人流走了过去——反正她还没有规划好之后的路线,完全可以随意一些。 该说不说,不管是在什么地方,只要周围有玩家在,雁来就感觉跟回家了一样的自在。 走了一阵,到了河边,雁来终于知道大家是来看什么热闹的了。远远的就能看到河岸上架着一辆高大的水车,应该是刚刚建造完成,正准备试运行。 果然,等她们走到近前时,水车已经在玩家的操作下旋转起来。 围观的人群立刻发出阵阵欢呼声。 雁来仰头看着这架水车,不知为何想起了后世各地都会修建,也经常被当成地标建筑的摩天轮。 这时又有人呼喝着,穿过人群,将已经处理过的物料送到了水车旁边的屋子里。 雁来本以为这是一个磨坊,用来给谷物脱壳的,这会儿才知道原来是个榨油坊——自从有玩家从中亚带回了油菜的种子之后,便在蜀中和荆湖一代推广种植。现在要榨的,就是今年新收上来的油菜籽。 榨油的工序十分复杂,要将油料晒干之后,经过蒸制,再抟成饼状,最后一步才是使用水力榨油。其实人工也可以,但效率和出油率肯定都是不如机械的。 南边在推广油菜,北方也在尝试用大豆榨油。 相信要不了多久,大唐就能摆脱只有动物油脂和芝麻香油能吃的窘境,能够尽情体会炒菜和油炸的快乐了。 想到这个世界正在变得越来越好,而这其中也有自己一份微小的助力,雁来的心情也变好了一些。 她悄然从人群中退出,正准备离开,转身时忽然注意到不远处站着一个年轻文士,正朝水车的方向看,似乎是很感兴趣,但又不好意思在人堆里挤,所以只站在人群之外,远远地看着。 雁来总觉得他看着有些眼熟,走出去好几步才突然想起来,这人长得很像自己前几天才见过的李吉甫。 似乎什么时候还在论坛看到过玩家发的截图,应该是李吉甫的儿子李德裕。这位的名声比他爹还大,是贯穿晚唐的“牛李党争”中的那个“李”。 这家伙怎么跑到蜀中来了? 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雁来也没有在意。 但出了成都,她居然又在路上碰到了李德裕——他的方向似乎跟她一样。 雁来让郝主任打探了一下,才知道皇帝要查藩镇的账,他是代表清税司过来的,但到了这边却没有去干正事,而是直接往边境跑。 这父子俩该不会已经在为接下来大唐与吐蕃的大战做准备了吧? 不过仔细想想也不奇怪,雁来拿下回鹘之后,当下的局势其实已经十分明朗,与吐蕃这一战,或早或晚而已。 以李家父子的政治眼光和能力,提前开始做准备也正常。 安史之乱后,大唐能在糜烂的局势之中继续坚持了一百五十年,也正是依靠这一代代有识之士的共同努力。 可惜,这所有的努力,都像是在阻拦一辆已经失控的车,再多的办法,也不过是稍微减缓一些速度,让车毁人亡的那一天来得迟一些而已,终究难以力挽狂澜。 幸好玩家可以。 第225章 “所以你打算先狮子大开口?” 大概吐蕃方面也感受到了局势的变化, 雁来刚出益州,就先收到了长安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吐蕃使者递上了论芒杰的信函, 邀请雁来到秦州去见面。 ——虽然请雁来过去而不是自己过来,听起来有点不礼貌。不过论芒杰身为吐蕃大相,想要进入大唐境内, 要走的手续太繁琐了。何况现在人人都知道, 雁来可以随时通过复活点前往任何地方,当然是她过去更方便。 “有说是为什么吗?”雁来问。 郝主任将那封信递了过来,“你自己看吧。” 雁来接过来, 看了一眼, 就忍不住“嚯”了一声。 论芒杰在信里表示,唐蕃两国一直以来都是舅甥之国,自从秦州的互市开放之后, 双方的友好往来更是有目共睹。为了更进一步加深双方情意, 诚挚地邀请她前往秦州,共同商讨该如何推进和扩大两国之间的贸易合作。 措辞很客气, 姿态也放得很低, 甚至打起了感情牌, 总觉得都不像是吐蕃人了。 当初秦州互市的时候, 他们明明还不情不愿、磨磨蹭蹭的, 一副为情势所迫的样子,这会儿居然要主动加深合作。 不过, 上回吐蕃主动派人去祭拜咸安公主,雁来就猜测他们对待大唐、至少是对待自己的态度要开始转变了, 因此倒也算不上太意外。 “没说是怎么个合作法啊?”雁来将信放下,摸着下巴思索道。 郝主任说, “我问了一下,好像只联系了我们,没找朝廷那边。” “哦……”雁来拖长了调子,“难道是打听到我们西域有好东西了?” 她受封回鹘可汗时拿出来的那些东西,至今还没有对外出售,难不成消息已经先一步传到了吐蕃那边? 这到底是往回鹘派了多少探子啊! 不过也没准是往大唐派的……徐复他们回到长安之后,应该会将这些消息上报。 “雁帅要走一趟吗?”郝主任问。 雁来笑道,“盛情难却,当然要去!” 不管是怎么个合作法,当下这种局面,总归不会她们这边吃亏就对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答应? 所以第二天,她们就去了秦州。 再次见到雁来,论芒杰的心情十分复杂。 上次见面的时候,三方势力还可以说是平分秋色,只不过是因为天兵态度强硬,而吐蕃国内主和派的声音压倒了主战派,才会选择会盟。 但现在想来,也许那时选择发动吐蕃所有的力量,不惜一切地剿灭天兵,才是最佳的选择。 当时天兵还被困在西域,那里地广人稀,大部分都是荒漠,没有太多的资源。 打消耗战,吐蕃占优势。 天兵就算不怕死、不怕痛,也总是有极限的,也需要物资来生存。 但是别说赞普和逻些城中的贵族和官员们,就算是论芒杰自己也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 大唐又不是死的。 吐蕃要是真的敢集全国之力去进攻西域,朝廷肯定不会干看着。 就算大唐因为种种顾虑而不发兵,那也还有回鹘。 何况吐蕃国内的意见也并不统一,根本不可能真的调动起所有的力量,真要是那样做了,可能最先出事的反而是后方的逻些城。 所以今天这样的局面,几乎是注定的。 让身为铁血主战派的论芒杰承认这一点,并且主动去转变对待雁来和天兵的态度,实在不容易。不过他是个出色的将领,也是个成熟的政客,既然做了决定,便也不会矫情。 他是主动到新手村这边来拜访的,这会儿也就先向雁来低了头,“拜见雁帅。” “大论客气了。”雁来坦然地受了这一礼,笑着寒暄道,“久疏问候,不知大论可好,赞普可好?” “感谢您的挂念,我们都很好。” 等进了屋,分宾主坐下,雁来才提起正事,“不知大论说的合作,是怎么个说法?” 论芒杰道,“大唐与西域连通,一向都是依靠河西走廊。如今这里在我大蕃国的治下,商队经过时颇为不便。如果贵方能满足我们的要求,我们愿意开放这条路线上的所有城市,供商队休憩。” 听到他们给出的条件,雁来眼睛一亮。 河西四郡就在从西域前往大唐的路上,她当然不可能没有想法。 但这些城市目前都在吐蕃的手里。 雁来暂时不打算跟吐蕃开战,一方面是暂时没有合适的理由,至于另一方面…… 当初雁来的系统之所以会激活,就是因为吐蕃大军即将进攻龟兹城,这座孤城危在旦夕,急需她去力挽狂澜。 龟兹城的危机早就已经结束了,甚至无论对上哪个势力,玩家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但直到今天,系统仍然没有显示任务完成。 当然这是好事,但雁来也不得不去考虑任务完成的标准和条件。 这关系到她能不能继续使用系统,玩家能不能继续上线。 目前雁来的想法是,任务没有完成,或许是因为产生威胁的敌人——吐蕃——仍然存在,而且仍然有开战的可能。 虽然只是一种可能,但雁来还是郑重地决定,将吐蕃放在最后来解决。 等她做好所有的准备再说。 但是说实话,每次打开系统地图,看到两片绿色中间的那一抹红,雁来心里多少都有些不自在。 现在吐蕃方面主动提出提起这个话题,雁来当然很感兴趣,“不知你们的要求是什么?” “更多的交易。”论芒杰说,“无论是商品的种类,还是数目。你知道,我们大蕃国境内,有很多地方也跟西域一样,既不适合耕种,也不适合放牧,普通百姓的生活并不容易。” 雁来赞同地点头,“这倒是。” “所以,我们也很需要交易。”论芒杰说,“不过请放心,我们会支付足够的价钱。” “听起来,我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雁来眯起眼睛,总觉得有问题。 对方主动找上门来,给出了不错的条件,又没提出过分的要求,各方面都太合适了,反而让人觉得有古怪。 只是她暂时还没发现问题在哪里。 论芒杰笑道,“我们很有诚意。” “好吧,但我需要跟其他人商量一下。”雁来沉吟片刻,说,“你知道的,这是一件大事,我不能立刻做出决定。” “应该的,我期待您的回复。” …… 送走论芒杰,雁来便陷入了沉思。 见她一直不说话,郝主任问,“需要我召集人过来商议吗?” 雁来胡乱点了点头,但心思显然没有放在她的话上。 郝主任也没有打扰她,先去召集了人手。 这种很多人参与的会议不多,但每一次都足够重要,所以被叫到的,不管在忙什么都暂时放下,赶过来了——也是多亏了复活点可以传送,不然真要聚齐这么多人也不容易。 等大家都到了,郝主任见雁来还在沉思,便问,“雁帅在想什么?” “你说,我如果直接开口要河西四郡,他们会答应吗?”雁来双手交握,抵在鼻尖下,若有所思地说。 众人都在心里好家伙。 还以为她是在想吐蕃人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没想到居然是在想这个。 有人已经反应过来了,“雁帅要答应他们?” 这都已经开始考虑提什么条件了。 “为什么不?”雁来笑道,“虽然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主意,但是只要给的好处足够多,我们也不吃亏嘛。不过答应归答应,也不能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所以你打算先狮子大开口?”郝主任调侃道。 “没错。”雁来理直气壮地点头,“既然他们没提过分的要求,那就我们来提。到时候看看他们的反应,应该能推测出一些东西来。” 众人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要是狮子大开口他们都能答应,那必然所图甚大,就可以早早做好准备了。 要是对方拒绝,那也可以继续谈别的条件嘛! 只要对方给出的价格合适,这加深合作、扩大贸易的事就可以做。 玩家现在大搞生产,农产品和工业产品都肯定会有一部分溢出,正好卖给吐蕃人,实现良性循环。 而且话又说回来,虽然吐蕃还不是雁来的地盘,但是在回鹘搞的那一套,放在吐蕃这边也同样适用——要是能通过贸易加深双方的经济联系,让吐蕃对他们形成物资依赖、产业依赖,那可能连仗都不用打,就能拿下吐蕃了。 雁来这几句话,算是将这场会议的基调定了下来,接下来需要商量的就是各种细节。 从哪里抽调人过来组成谈判小组,谈判的目标和底线是什么,以及要开出什么样的条件去交换河西走廊。 这些不需要雁来插手,所以她坐在主位上,打开了系统面板,正大光明地摸鱼。 在拿下回鹘之后,地图上的绿色区域已经从另一边连成了一片,河西走廊自然就没有那么醒目了,雁来看地图的时候心情都好了很多。 “咦?” 雁来划拉地图的手忽然一顿。 会议室里的众人被打断,也都朝她看了过来,郝主任问,“雁帅?” 雁来听到她叫自己,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发出了声音,便关了面板道,“我可能知道吐蕃人为什么突然愿意开放河西走廊了。” 众人都是精神一震。 雁来继续道,“现在回鹘在我们手里,商队就可以直接从那边走了。虽然要绕一点路,但反正是自己的地盘,还能带动一下沿途各地的经济。沿路也能得到补给和保护,比走河西走廊方便。” 众人闻言,也是恍然。 甚至还有人直接拿来了最新的地图。 从地图上看,就更一目了然了。 吐蕃占据了河西走廊之后,领土最北端就能直接跟回鹘接壤,彻底阻隔了西域跟大唐之间的联系。现在回鹘也变成天兵的地盘了,河西走廊的战略意义就没有之前那么重要了。 所以吐蕃人才会愿意开放这条路上的城市,留住商队的同时,也能换取更多的资源。 “这么说来,吐蕃人同意交换河西走廊的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没有了?”有人道。 这居然不是雁来的异想天开! “那要看我们能给出什么样的好处了。”又有人笑着说。 众人继续开会,不过这回大家的积极性就比之前高得多了,很快就拿出了大概的章程——也不用太细,毕竟之后还要跟吐蕃那边讨价还价的。 …… 收到雁来的回函,看到她提出的要求,论芒杰不由苦笑,“看来她们已经发现了我们的窘境。” 这就是最令人绝望的地方了。 天兵明明已经拥有了如此强大的武力值,可以横扫一切,她们却还在讲谋略。 这本来应该是吐蕃最引以为傲的地方,他们既拥有当今时代最强大、最勇猛、最善战的军队,也在不断从周边的邻居那里学习他们的长处,融入自身。 可是他们还在学习的路上,天兵却已经是完全体了。 这样的敌人,该怎么对付? 但不管怎么说,河西走廊是不可能让出去的。 吐蕃跟大唐打了一百多年,明明作战的时候胜多败少,可就是因为地理环境的限制,不管是翻越葱岭进入西域,还是越过青海入侵大唐,都是屡屡受挫。 在大唐与吐蕃一百多年的交锋之中,前面那一百年,从大唐那边来看,或许还能算是旗鼓相当、互有胜负,但对吐蕃来说,就是一直在原地踏步,没有任何进展。 直到赶上了安史之乱,大唐无暇西顾,吐蕃趁机夺取了河西走廊,这才顺利打开局面,从此在两国的战斗之中稳占上风。 现在又怎么可能再将它拱手交回? 即便如今的吐蕃其实已经无力对外征战,更不可能打得过天兵,但无论是身在此处的论芒杰,还是逻些城的赞普,都并不打算束手就擒。 论芒杰思索着,要不要用这个条件吊着天兵的胃口,谈下更好的条件。 这也是吐蕃的老手段了。 至于谈完了会不会履行,那就是另一码事。 但最后他还是谨慎地放弃了。 天兵不像大唐那么好糊弄,行事也无所顾忌,说不定……他们就在等着吐蕃方面递出这么一个把柄,好发起战争呢? 吐蕃与他们必有一战,但不是现在。 论芒杰按捺住心头的急切,开始给雁来写回信。河西四郡不能给,但是其他的条件可以慢慢谈。 “果然被拒绝了啊。”虽然也算是意料中的事,但雁来还是有点失望。 郝主任等人正准备安慰她,雁来已经自己调整好了心态,“算了,就当时暂时寄存在他们那边吧。再说……” 她说到这里,停顿片刻,忽然笑了起来,“吐蕃人可以决定要不要开放这些城市,但开放之后的发展,就未必还能由他们掌控了。” 他们放进城去的,可是第四天灾啊! 就算是雁来和这些官方玩家,也不敢说能管住他们。 “那就组织谈判队伍吧。”郝主任说,“既然不给河西四郡,他们肯定要在其他地方让步,对我们来说也不是坏事。” 雁来点头。 双方的谈判工作很快启动。 论芒杰那边大概是得到了逻些城的授权,在很多条款上都颇为爽快,唯独只有一条咬得很死——雁来不能在河西走廊开启复活点。 这个要求其实很合理,复活点一开,随时都能招来成千上万的天兵,那吐蕃这边就太被动了。 “倒也是这个道理。”雁来也没有强求,“那就换一个条件吧。” 虽然河西走廊不能开复活点,有点麻烦,不过完全可以在其他地方找回来嘛。论芒杰倒是提醒了她,雁来打算继续继续日拱一卒,干脆从剑南西川一路北上,将整个边境线都逛上一遍。 先做好标记,需要的时候随时都能过去开复活点。 这样等正式开战了,不管吐蕃从哪里动手,玩家都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不过这一点,就暂时不用告诉论芒杰了。 最后谈下来的交换条件是,玩家组织的商队,可以进入吐蕃境内交易——不是进入吐蕃在边境的某几座城池,而是可以一路走到逻些城的那种。 当然,也欢迎吐蕃商队进入大唐。 从吐蕃建国至今,虽然两国之间时常有人员往来,甚至吐蕃境内就生活着不少唐人,但是这种程度的开放,确实从来没有过。 这个结果,其实不是逻些城的决定,而是论芒杰自己做的主。 在给赞普汇报此事的信件里,他写下了自己的想法:既然我们的目的,是利用商贸交易从大唐获取足够的物资,那么直接让唐人和天兵将这些资源送到逻些城,反而更省事。 毕竟远距离运输,不仅损耗惊人,还要调动无数人力,让天兵来负担,总比让吐蕃民众去承担要好。 赞普最终还是没有对此事做出别的指示,算是默许了这个条款。 现在的吐蕃,面对的是百年未有的变局,再继续用过去的那一套来应对,显然已经不够了。不如主动接触天兵,继续从这个新对手身上汲取养分。 …… 游戏开服两年多,才终于开启了吐蕃地图,哪怕没有复活点,只能自己腿着走过去,但消息一公布,还是引起了无数玩家的兴趣。 一时间,论坛上出现了不少组队去逻些城观光旅游的招募帖。 去西藏,在现实里就是很多人逃离庸碌生活的朝圣之旅,何况游戏里还能看到原汁原味的吐蕃,了解这个连史书上都没有留下多少记录的神秘帝国? 反正咸安公主下葬之后,游戏里暂时进入了长草期,没什么大活动占用时间,正好出去旅游! 不过逻些城毕竟十分遥远,就算进入吐蕃境内,也要再走上一两个月,对大部分玩家来说,还是河西走廊上的几座城市更有性价比。 何况这些城市本来就是大唐的地盘,上面还生活着无数的汉人百姓,很多人都想去看看他们现在是什么情况。 论坛上,玩家已经开始规划路线,或者说,划分片区。 虽然论芒杰提的时候,只说了河西走廊,但从凉州到秦州这一片地方也已经被吐蕃占领,那这段路上的城市,肯定也是要开放的。 这样算起来,整条路线长达两千多里,就算是以玩家的速度,走上一趟也需要七八天,带上商队的话就不好说了。 所以为了能够第一时间进入每一座城市,了解当地的情况,玩家决定兵分三路。 第一路当然是从秦州北上,经兰州进入凉州。 这条路上还有不少被吐蕃占领的城市,当然要顺便去逛逛,所以可能会耽搁最多的时间。 第二路是从西域东行,过玉门关,进入瓜、沙二州。 这条路最远,但是最好走,毕竟西域的路都修到玉门关外了。 至于第三路,则是从灵州出发,直奔甘州。 这条路最难走,因为中间要穿过一片沙漠,不过距离是最短的。 路线规划好,就有高玩开团,玩家可以视自己的喜好选一条路线加入,报名入团。 都不用等到第二天,谈判结果出来之后,玩家就开始行动。 雁来一看,玩家动作太快,说不定他们到达城下的时候,论芒杰这边负责传达命令的使者都还没到,那岂不是玩家要被拦在城外不能进去了? 她干脆向论芒杰提议,让他直接将签署好的文件交给玩家,再写上一封说明情况的信件,由玩家带去给守城的将领和官员效率更高。 论芒杰:“……” 看着眼前这些目光灼灼、满脸期待的天兵,他心底忽然生出了一股莫可言说的恐惧。 看到赞普的要求时,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暂时跟敌人虚与委蛇,获取更多的时间乃至资源,是吐蕃人一贯的做法。 可是此刻,他忽然觉得,跟这些拥有恐怖行动力的天兵虚与委蛇的结果,可能未必是他们所能掌控的。 但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他就算再想改主意,也来不及了。 更何况,改注意也不是他一个人就能决定的事。 怀着这种恐惧不安的心情,论芒杰最终还是在文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盖上了印章。 命运的河流奔腾不息,身处其中的人,并不知道它会在哪里转一道弯。 第226章 “我等未忍忘大唐,大唐犹念我等乎?” 如果被问到“你对兰州的印象是什么”, 大部分人的脑海里或许都是一片空白。 能说出“甘肃省省会”这个答案,就已经了不起了。 更多的人或许只能说出错误答案:兰州牛肉拉面。 无论兰州的朋友再怎么解释“我们这里不叫拉面,只有兰州牛肉面”, 下一次还是会脱口而出:兰州牛肉拉面! 除此之外,兰州还有什么? 想不出来。 在现代,这座城市似乎没有任何存在感。 他是西部地区的中心城市, 是从关中进入西北的必经之地, 是全国性的综合交通枢纽,是中国陆地版图的几何中心,境内生活着全部的56个民族, 常住人口四百多万, 每年有上千万游客在此中转,但……人们对它的印象依旧是浅浅的、单薄的。 在一千多年前的大唐,情况其实也差不多。 这座从始皇三十三年设榆中县、西汉始元六年置金城郡、隋开皇三年改为兰州, 已经存在了上千年的城市, 似乎仍旧只是作为河西走廊的入口,充当着“中转站”的职能。 就连不止一次从这里经过的玩家, 也下意识地忽略了它。 直到现在打算进城了, 他们似乎才突然发现, 原来这里还有一座规模庞大的城市。 但是对于城里生活的人来说, 经常看到天兵和商队从附近来来去去, 却始终过门而不入,感受却是太深刻了——这两年的日子, 似乎比从前的几十年都更难捱。 要说玩家的存在,完全没有对这些敌占区的城市产生任何影响, 那也不至于。 不管怎么说,天天看着天兵在外面走动, 城里的吐蕃军心理上多少是会感受到一些压力的——普通人消息闭塞,就算知道了天兵的存在,也是一知半解,他们却是一路听着天兵的传闻,亲眼见证这个势力在短短时间内就膨胀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西域被收复了,于阗被收复了,谁知道什么时候这些天兵就会打到这里来? 毕竟这就是顺路的事。 所以哪怕论芒杰不开口,各地的吐蕃驻军对于当地汉民的压榨和逼迫,也都放松了一些。 这样的变化,高压统治之下的汉民们几乎是立刻就感受到了。 这无望的生活,他们原本都已经麻木了,似乎可以一直这样长久地忍耐下去。可是一旦希望的火光在心底燃起,麻木的心脏又重新活了过来,于是那些原本已经习惯了的痛苦,竟反而变得难以忍受了。 这些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翘首以盼,期待着哪天大唐的天兵就打进城来,光复兰州。 在这种期待的驱使下,有人在挨打的时候开始试着闪躲,有人在遭受不合理待遇时据理力争,有人悄悄联合起来拖延工期,甚至有人在商队经过时爬上城头,遥望车队最前方飘扬的红底唐字旗—— 这样的骚动越来越多,并且在吐蕃守军的容忍下,次数越来越频繁、动作越来越大。 如果天兵再不来,也许等到哪一天,其中一方再忍不下去,冲突就会爆发。 但是天兵毕竟是来了。 那支队伍不再只是经过,而是直奔城门而来,并且掏出了论芒杰亲自签署的文书,宣布从今天起,天兵和大唐的商旅可以自由进出这座城池! 城中的吐蕃守军面如土色,但大概是早就已经有所预料,真到了这一天,反而还能保持冷静。 在天兵随时能从这里经过之后,兰州就已经成为了真正的前线,那些有出身、有来历的吐蕃将领,早就已经找关系离开了,被留下来的都是真正的底层。 他们愿意在作战的时候冲在第一线,博取军功,以改换自己的出身,争取更好的前程,但现在可不是打仗。 连上面都退让了,他们当然没必要继续保持强硬。 尤其城中根本没多少作战部队,更多的是负责后勤辎重屯田粮草等事务的通颊部队,他们本来也不会打仗。 所以,短暂的僵持之后,城门被完全打开,因为赶路过来而显得有些灰头土脸,但是一个个脸上都是兴奋之色的天兵冲进了城里。 很奇怪,明明是期盼已久的情形,但到了这一刻,那些藏身于这座城市各处的唐人,却反而生出了几分胆怯。 他们躲在门板后、角落里,悄无声息地用目光注视着这支进城的队伍,却没有一个人主动走出来。 吐蕃人当然不会在这时候出现,同样都躲在家里。 于是城里反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仿佛这是一座无人的空城。 兴奋过头的玩家也渐渐意识到了不对劲,他们奔跑的脚步越来越慢,直到彻底停下来,迟疑而又无措地转头四处打量。 良久,终于有人问,“怎么回事,城里没人吗?” 也有人反应快,“估计是躲起来了。” “我们有这么吓人吗?”还有人没什么自觉地问。 好在团长还是靠谱的,先打开自己的背包,从里面翻出旗帜,将之展开,再用长槊将之高高挑起。 还是一片静悄悄的,没人出来。 “我来吧!”一个玩家跳上旁边的矮墙,双手拢在嘴边充当喇叭,大声喊道,“城里的人听着!我们是大唐安西军的天兵!从今天起,你们有靠山了!” “你喊的什么鬼啊?”下面的玩家忍不住吐槽。 这个玩家嘿嘿一笑,“喊别的那不是还要费劲理解吗?这个最直接了。” “也没见你把人喊出来。” “我再试试别的。”玩家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吼出了熟悉的歌词,“青海长云暗雪山——” 这首在边军之中十分流行的歌果然有用,终于,有第一个人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这是一个鬓发斑白的老人,长满了皱纹的脸上还刺了字。在他之后,陆续又有几个老人走了出来。 所有人都是一身戎服,被发左衽,脸上刺着吐蕃文字——在陇右刚刚被吐蕃占领的那几年,每年都会爆发几场冲突与反抗,而且几乎都是由被俘虏的大唐士兵掀起的。于是吐蕃人干脆在这些唐兵脸上刺字,然后让他们负责最辛苦繁重的工作,以消磨他们的身体和意志。 几个老人慢慢走到玩家面前,目光深深地看着他们,似乎有千言万语,却没法开口说出。 最后,他们干脆“噗通”一声跪下,以首触地,号哭出声。 “唉——!”玩家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搀扶。 就在这时,从城市的各个角落里,同时爆发出了一阵阵嚎啕声,是那些藏起来的人被这几位老人的哭声感染,也跟着哭了。 整个城市似乎都被恸哭声淹没了。 不少玩家也红了眼眶。 “对不起。”搀扶着一个老人的玩家忍不住抽泣着说,“我们来迟了。” 被她扶着的老人抬起头来,声音哽咽,“我等未忍忘大唐,大唐犹念我等乎?” 被问到脸上的玩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正借助系统镜头看着这一幕的雁来同样无法作答。 大唐……或许还有人念着他们吧。 尽管因为种种原因,大唐针对陇右河西之地制定的战略计划总是才被提起,就又搁置,但至少直到元和朝为止,仍然会有人时不时的提起陇右、河湟之地,诗人们也会在作品里问,“回望风光成异域,谁能献计复河湟?” 但再过十年,等到长庆会盟结束之后,大唐人就会彻底默认河陇地区归属吐蕃,再也不会提起收复之志。 最后还是身为河西人的张议潮举起义旗,带领河西百姓夺回了对这片土地的掌控权。 大唐这边有心无力,虽然不能说是情有可原吧,但至少是事出有因,可是玩家明明是有实力可以收复河西的,却因为她的规划而暂时搁置。 尽管雁来也有自己的理由,可是此刻,面对身陷敌境数十年,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等到今天的老人,听到他问出的这句话,雁来却无言以对。 此刻,雁来也很想来到兰州城,对他们说一句“对不起”。 但是这句话除了让自己心中的愧疚减少之外,又有什么用呢? 雁来深吸一口气,关上系统面板,打算去做自己的事。 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这些百姓也付出了代价,那么她就更不能瞻前顾后,必须要更加坚定地沿着规划好的道路走下去,直到打出那个最好的结局。 如此,牺牲和忍耐才是有意义的。 …… 龟兹城。 “你是说,我可以回沙州了?”阎玉关从座位上站起身,有些激动地问道。 倪浩香点头,“对。吐蕃人对我们开放了河西走廊这条路上的城市,虽然没法将城里的大唐百姓带走,但是有天兵在,他们的日子会好过很多,也不会再被人欺侮了。” 阎玉关点点头,重新坐了回去。 倪浩香见状,不由问道,“你不高兴吗?” 阎玉关一愣,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茫然地说,“我不知道。” 应该是高兴的,但是最初的兴奋过去之后,先涌上来的反而是茫然。 毕竟……虽说那里应该是她的家,她甚至从未到过沙州,沙州城里也没有任何她认识的、熟悉的人。 尽管她曾经无数次地从武叔口中听到这个地方,听到祖父的事迹,听到他对过往的追忆与留恋,以至于深心里似乎也与那个地方形成了一种奇妙的联系,光是提到“沙州”这两个字,就足以令她心弦一颤。 可是想到要回沙州,要亲自踏上那片土地,她心里却又忍不住生出畏怯。 倪浩香见状,没有再问“你不想去沙州吗”之类的问题,而是转移话题道,“这事倒也不急,那些商队估计要等马球大赛结束之后,才会过去吧。” 元和五年的马球大赛已经进入了决赛阶段。 是的,尽管雁来回这边主持工作的时间不算多,甚至大部分玩家也不怎么回来了,但龟兹城的马球大赛却没有取消,而是每年都在举办。 只不过参赛的选手从玩家变成了原住民——大部分都是来自吐蕃、回鹘和葛逻禄的俘虏。 毕竟西域本土的年轻人,数量实在不多。 倒是这些俘虏,全都是军队出身,别的不说,身体素质是没得说的。 如今虽然成了俘虏,但真要算起来,待遇反而比从前当兵的时候更好——穿的衣服和住的地方都是统一安排,再不用到处奔波、风餐露宿,虽然要干活,但是不仅能吃饱,还能定期吃上肉。 唯一的缺点是没有自由,也拿不到工钱。 但以前当兵的时候也没有自由,粮饷大部分时候都发不下来,还得饿着肚子干活。 所以除了一开始有些人想不通要逃跑之外,大部分人很快就适应并喜欢上了现在的日子。 听说要让俘虏成立马球队参与比赛,如果能在比赛中取得成绩,就能获得各种优异的待遇,所有人都踊跃报名,并在闲暇时间主动练习。 所以现在的马球大赛,对抗性上虽然不如玩家参与的时候,但是在精彩程度上,反而胜过了。 毕竟玩家可以仗着身体素质,上去就是莽,但是普通人打马球,更多的还是要讲究技术,经常能打出让人拍案叫绝的进球。 有了去年的经验之后,今年不仅比赛规模更大,还修建了正式的比赛场地,各方面的配套也都更加完善成熟,甚至有从回鹘和葛逻禄赶来参赛的队伍,以及过来观看比赛的观众。 如此,比赛期间的氛围自然也变得更加热烈。 今年进入决赛的两支队伍,一支来自龟兹城,成员虽然全都是吐蕃人,但俨然已经成为了龟兹之光——要是在两年前,告诉龟兹城的百姓,他们有一天会如此真情实感地支持几个吐蕃人,估计会被骂神经病。 至于另一支队伍…… 王廷凑身着红色马球服,骑在马上,一手拽着缰绳,另一只手却是高高举起球棍,大声道,“我问过主办方的天兵了,雁帅今年也会来给夺下冠军队伍颁奖!成德的儿郎们,可有信心拿下这一战?” “有!”队员们齐声应答,声音震天,引得不远处的黄队都转头看了过来。 没错,这支队伍是王廷凑从成德拉过来的。 当初决定到西域来看一看的时候,王廷凑其实并不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他只是觉得,作为天兵的发源地,西域总该是不一样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 从进入西域的第一天,王廷凑就始终处在一种无以言表的震撼之中。 不管是那看不到尽头的铁轨,用马匹拉着的巨大车厢,还是与沙漠交相辉映的绿洲,绿洲上那一望无垠、种满了作物的田地,在田地上有序耕作的庞大队伍,又或是城外造型古怪的工厂,以及这些工厂生产出来的商品…… 一切的一切,都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但是最让王廷凑感触深刻的,却是这里生活着的人,身上那种松弛的状态。 在成德,即便是真定府,走到街上去,目之所及的大部分人脸上也都是风霜与苦色,仿佛饱尝这世间所有的苦难,那是几十年的战乱在人们身上留下的痕迹。 就算是洛阳和长安,繁华热闹之下,依旧有无数人在挣扎求生。 战争和苦难在西域留下影响其实也没有完全消失,但是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是明亮的、谁都能看得出他们已经走出了旧日的阴霾。 王廷凑当机立断,从河北拉了不少人过来。 成德的军队已经被解散,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回老家去种地,所以愿意来投奔他的人着实不少。 安西老兵之中有不少就是河北人,其中一些回乡之后就留下了,但更多的选择回到西域生活。在他们的帮助下,这些河北人很快就安顿了下来,融入了这里。 但王廷凑并没有止步于此。 他想将西域的商品卖到河北去,甚至想在河北也开几个工厂,生产这些东西。 但是,那仍旧不是他的出路。 直到他得知了马球大赛。 按照天兵的说法,这样的比赛之后会推广到大唐各处,然后再举办全国性的赛事。项目也不会只局限于一个马球,会逐渐增加,变得更丰富——但这些都还在计划之中,因为目前玩家腾不出手来弄这些。 王廷凑立刻意识到,这就是自己的机会。 天兵没空,他有空啊。 这么长时间,他也算是看出了一些端倪,安西军这边,都是天兵负责制定决策、指引方向,具体的执行和各种杂务则是交给普通人去完成。 他不是西域人,所以天兵不会按照他的才华,替他量身定制一条合适的道路,但他可以自己去争取这个机会。 不过这种事,总不能他空口白话一说,人家就对他委以重任。 所以王廷凑拉起了一支队伍,亲自参与到马球大赛之中去。在这个过程中,他既熟悉了一场比赛的流程,也了解了举办比赛所需要做的各种准备,还认识了不少负责各种工作的天兵。 比赛场上,他的队伍节节胜利,而比赛场下,他的计划也已经有了大致的雏形。 现在万事俱备,就只等拿下一个冠军,打出名声的同时,也能获得一个跟雁来面对面交谈的机会。 ——他早已卸任了成德衙内兵马使的职务,再像之前那样直接找上门去求见雁来未必有用,不如先展现出自己的价值,就在这个赛场上跟她谈。 所以,这场决赛必须要赢。 随着比赛开始的哨声响起,王廷凑收起杂乱的思绪,再次举起球棍,招呼自己的队员们上场。 …… 王廷凑在西域的一些活动,比如从河北往这边拉人什么的,雁来是看到过报告的。 但是他的队伍还参加了马球大赛,并且闯入决赛,雁来还真是人坐在比赛场的观众席上了,才知道的。 她是在比赛开始之后,才悄悄入场的。 如果改换形象,雁来不管走到哪里都会被玩家围观,而玩家的关注,又会引来原住民的视线。而她时至今日,其实也仍然没有习惯这种被所有人瞩目的状态。 所以像是出席这种公共场合,她都会尽量以不引人注目的方式出现。 为此,雁来还特意让郝主任安排了一个进场的时候不会打扰到其他人的位置。 视野当然比不上前排,不过幸好她穿越之后,因为长期使用电子产品而逐渐下滑的视力,就已经无痛恢复了,甚至在她将属性值拉满,又开始练习箭术之后,还有所提升。 所以雁来姑且还是欣赏到了这场精彩的比赛。 王廷凑的河北队夺魁。 这让身在主场的龟兹队有些丧气,不过场内的观众倒是毫不吝啬地为冠军献上了掌声和欢呼。 河北队虽然是外地来的,却是唐人。而龟兹队虽然是主队,却都是吐蕃人。所以大部分观众并没有明显的倾向,谁赢都高兴。 雁来上台为冠军颁奖。 看到一身红衣的王廷凑,她不由笑道,“恭喜。” “多谢雁帅。”王廷凑从她手中接过奖杯,目光明亮地道,“我有一份推广这种竞技赛事的计划,不知雁帅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嗯?”雁来有些惊讶。 王廷凑语速极快地道,“我认为这种比赛形式很好,不仅仅只是一种娱乐。越是在和平的环境之中,越是不能放下对身体的锤炼,若能将这样的比赛推广到整个大唐,也能让各地的百姓都参与进来。这样的小事,天兵腾不出手来做,我却多的是功夫。” 他这番话,对雁来而言其实并不新鲜,不过他也没说错,玩家暂时是没空来做这些的,如果有人愿意做,那为什么不答应? “你还需要做什么准备吗?”雁来问。 王廷凑立刻道,“不用,所有的计划都在我的脑子里。” “那你就跟我走吧。”雁来说。 其实接下来还要给亚军和季军颁奖,但就不是雁来颁发了。 王廷凑闻言,将手中的奖杯交给身边的队员,便快步跟上雁来,离开了比赛场。 第227章 “最讨厌你们这种谜语人了!” 雁来发现, 最近想见她的人好像有点多。 从龟兹给马球大赛颁奖回来之后,郝主任就告诉她,最近有不少僧人来到了洛阳, 都想求见她。 雁来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谁要见我?” “僧人,和尚。” “他们见我做什么?”雁来不理解。怎么也想不通, 为什么会有和尚想求见她。 经过引荐者刘禹锡的一番解释, 她才意识到,这些僧人好像是想来找她传教的…… 不管是雁来还是玩家,对于佛教和僧侣的态度虽然不像是大唐的百姓那样追捧, 但也没有什么反感, 只将它当成一种自由的信仰,只要不犯法,随便你怎么信仰、怎么传教。 但很显然, 大唐的佛教, 跟现代的佛教还是有亿点点不同的。 这会儿正是佛教在大唐广泛传播,并且与道教激烈竞争的时期, 他们当然想要争取一切有可能的盟友。 而在这个时代, 宗教传播的最优选择, 就是走上层路线。 在这方面, 佛道两家都有着十分丰富的成功经验。 从魏晋南北朝到隋唐, 都有不少皇帝是笃信佛教或者道教的。远的不说,就说现在宫里那位, 再过九年就要去凤翔法门寺迎佛骨,在整个长安城掀起一阵信佛的狂潮。 然后韩愈上了一封《论佛骨表》, 给自己干到了潮州。 而迎了佛骨的李纯,也在第二年打出了死亡结局, 竟然暗合了韩愈那句“事佛渐谨,年代尤促”。 总之,回到现在,眼看天兵的势力越来越大,雁来的头衔越来越多,连李纯这个皇帝都被她压得喘不过气,这些僧人大概是觉得她也是个潜力股,所以就主动找上门来了。 本来,雁来虽然不算太忙,却也没有闲情逸致去应付这些。 然而,在她说出那句“不见”之前,就听刘禹锡说,来求见的僧人里,居然还有那位鼎鼎大名的灵澈上人。 在唐朝的僧人之中,皎然和灵澈的名声虽然比不上玄奘、悟空这样的取经大师,也比不上贾岛这样的诗学宗师,但至少大部分人听到名字都会觉得熟悉。 虽然雁来不是玩家,但面对历史名人,也不免跟玩家一样生出集邮的念头。 都已经穿越到大唐了,而且人家还主动找上门来了,这再不打卡就说不过去了。 不过雁来虽然想打卡名人,但却不太想让别人来打卡自己。 她想了想,对刘禹锡道,“刘先生,我要是指名只见灵澈上人,合适吗?” 刘禹锡一愣,笑道,“没什么不合适的。” 他之所以来当这个中间人,是因为灵澈上人算是他的老师,他青少年时期曾经跟随皎然和灵澈学诗,受到了佛教的熏陶,至今也仍旧与许多僧人保持着密切的往来。 不过在大唐,这倒不是什么稀罕事。 很多文人失意的时候,就会追求超脱和出世,自然也不免就会接触到佛道两家的学说。 到了中晚唐,这种倾向变得更加明显——无论是个人还是国家,都需要寻找出路。 积极的人会主动接受各种新思想以完善自身,消极的人则是投入佛老的怀抱之中寻求慰藉。 在这个过程中,儒道佛三家逐渐熔于一炉,到宋朝时,发展出了更加适应统治需要的“理学”,并在之后的一千年里不断自圆其说,最终形成了一整套完善的儒学体系。 总之,在这个思想尚未定型的时代,人们更包容,也更活跃,所以刘禹锡才会主动为灵澈上人引荐,这会儿他听出雁来的语气里更多的是想瞻仰一位名人的好奇,也并不在意。 见了面,能不能说服雁来,就是灵澈上人自己的事了。 灵澈上人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在这个时代算得上高寿,他面容清癯、须发皆白,一身灰色僧袍,因为形象的极致简素而显出了一种出世感,淡然、超脱。 完全就是标准的得道高僧的长相。 “哇!”围观的玩家齐齐发出惊呼声。 没错,得知有名人登门拜访,就有不少玩家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 灵澈上人不愧是得道高僧,看到如此混乱的场面也仍旧面不改色,口宣佛号,向雁来行了一礼,说话的语气不紧不慢,仿佛也带了几分佛性似的。 雁来本是打算把人请进屋的,但见了面,又觉得招待这样的人,怎么也该选个山清水秀、风景优美之地。 好在洛阳宫被玩家打理得很好,这样的地方倒是很好找。 等她们坐下来之后,还有玩家殷勤地送来了一整套煮茶的器具。 雁来:“……”倒也不必,这可是农历六月啊! 玩家也不想的,只是感觉这时候送上果汁和冷饮,多少有点不符合高僧的形象,只能上茶了。 好在灵澈上人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主动伸手接过了器具,还真动手煮起茶来。 他跟前些年去世的著名诗僧皎然是好朋友,而皎然的另一个好朋友,就是写了《茶经》的陆羽,所以灵澈上人在茶之一道造诣颇深,不仅煮起茶来姿态飘逸、行云流水,品评起天下的茶叶、泉水和木材来,也头头是道。 他还盛赞了天兵弄出来的这种清茶,说是更有佛韵,如今天下僧人大都已经改喝清茶了,着实功德无量。 别的不说,跟这样的人相处,确实如沐春风。 说话间,茶也已经煮好,灵澈上人倒了一杯,捧到雁来面前。 雁来喝了一口,感觉温度刚好适口,茶的浓淡也恰到好处,喝完满口生香。虽然是热茶,但也让人觉得很舒服。 这时灵澈上人又道,“我有故友所赠《茶经》一卷,乃是陆鸿渐亲手所书,今日得饮此好茶,愿将卷轴呈上,以酬知己。” “我算什么知己?”雁来好笑道,“这些茶叶都是天兵送来的,我对茶道一窍不通,饮茶只为解渴、提神,就算看了这《茶经》,也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 灵澈也笑道,“有这一句话,便已是风雅中人了,何须附庸?” 雁来只觉得今天的茶似乎都有些醉人。 看看人家这说话的艺术,明明是吹捧,却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听得人身心舒泰。 灵澈上人又道,“这卷轴在我手中无用,在雁帅手中,却能刊印出来,让天下人皆受惠,还请万勿推辞。” 雁来这才意识到,人家并不是真的觉得她是知己,而是看上了玩家手中的印刷术,想让她将这《茶经》刻印出版而已。 还好她没昏头,不然多尴尬啊。 雁来干脆叫来了负责印书的玩家,让她去跟灵澈上人对接。 灵澈上人显然也有些尴尬,毕竟这种事,通常都是双方心领神会,不会直接说破。雁来这样不走寻常路,反而更棘手。 于是谈完了印刷《茶经》的事,灵澈上人又邀请雁来手谈一局,打算稍微抢救一下气氛。 棋局之上论天下,很多话也就好开口了。 结果雁来说,“哎?可是我不会下围棋啊。” 她可是连连五子棋都经常输的人。 灵澈上人:“……” “上人您有话就直说吧。”雁来见他欲言又止,就体贴地道。 灵澈上人深吸一口气,最后还是决定从自己最擅长的方向——俗讲——入手。 他当年在长安名噪一时,就是因为俗讲说得好。这会儿讲起佛教的发展历程,也是娓娓道来、引人入胜。 话说当年,西域龟兹国有一位高僧,名叫鸠摩罗什,盛名遍传海内外。前秦国主苻坚听说他的名声,便派遣大将吕光出兵西域。 结果等吕光带着鸠摩罗什回程时,却听说苻坚已经在淝水之战中惨败,被姚苌所杀。 吕光干脆留在凉州,自立为帝,是为后凉。鸠摩罗什被迫滞留凉州,只好在此开坛讲经,并学习汉语、翻译佛经。很多后世耳熟能详的词语,如涅槃、苦海、天花乱坠、回光返照等,都是他在译经时创造的。 佛教因为鸠摩罗什而在河西走廊兴盛,也吸引了一大批弟子和信徒。 其中有一位信徒叫沮渠蒙逊,一位弟子叫昙曜。 后来沮渠蒙逊杀死上司吕光,建立了北凉,便邀请昙曜开凿了天梯山石窟。窟中有一尊佛像,是专门为沮渠蒙逊已经去世的母亲雕凿的。 再之后,沮渠蒙逊的儿子出征西秦,死于乱兵之中,沮渠蒙逊想起太子出征之前曾经让僧人占卜吉凶,结果是大吉,现在儿子却死了,于是下令驱逐国内所有僧人。 诏令颁布之后,天梯山石窟中那座为他的母亲开凿的佛像竟流泪不止。 沮渠蒙逊得知此事,翻然悔悟,下令召回了所有僧人。 “等等……”见灵澈上人自己也沉浸在故事之中,一脸感动与向往,好像是真的相信了这个“佛像显灵”的故事,雁来实在没忍住,开口打断道,“这个佛像流泪,明显就是僧人为了让沮渠蒙逊改变主意,故意设计的吧?” 灵澈上人被打断了也很平和,但听到这话,却微微皱起眉头,有些不悦地问道,“雁帅为何这么说?” “呃……”雁来转头看向围观的玩家,“你们有办法能让佛像流泪吗?” “我我我!我之前在宫斗剧里看到过!”一个玩家举手,“事先将蜡藏在佛像的眼睛里,然后礼佛的时候不是会点燃香蜡纸烛嘛,热气一熏,蜡融化了淌出来,看起来就是佛像流泪了。甚至还可以根据需要定制颜色,流个血泪什么的呢!” “也有一种可能。”另一个玩家托腮沉思,“石窟不都是依山雕凿的吗?下雨的时候,雨水顺着山缝渗入,可能就刚好积蓄在了佛像的眼窝里,再流淌下来。” “也可以直接在佛像眼睛里做个能出水的机关,还能随时控制。” 雁来转头看向灵澈上人,“喏。” 灵澈上人的脸色有些难看,再维持不住那种得道高僧的淡然。 他觉得这些天兵毫无敬畏之心,竟敢亵渎佛像,可是又忍不住顺着他们的话往下想,觉得确实很合理。 灵澈活到这个年纪,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当然知道,民间其实有不少淫祠和邪教,就是以各种戏法、骗术来吸引信徒,从而借此敛财或是谋取好处。 民间有这样的人,僧人之中就绝对没有吗? 灵澈上人自己是很虔诚的信徒,也愿意相信人心向善,但他也不敢替所有的佛教徒担保。 他不愿去想,但又忍不住去想,在自己所知道的那些广泛流传的“神迹”和“显灵”之中,究竟有多少是真实,又有多少是这样的算计?甚至……会不会根本就没有真实,全是算计? 一种无形的、恐怖的阴影笼罩在灵澈上人的心上,让他面色一片惨白。 雁来看到他这样子,也有些不忍。 她只是忍不住挑个刺,真没打算把对方的信仰干崩塌啊!再怎么说也是六十几岁的老人了,万一想不开再气出个好歹来,岂不是她作孽? 但是万一她开口去劝,越劝越糟糕呢? 不等雁来犹豫出结果,灵澈上人已经长身而起,朝他一礼,笑道,“是我着相了,多谢施主当头棒喝。” 雁来:“啊?” 灵澈上人却是一脸的感慨与醒悟,“人生百岁,便如持灯行夜,功名利禄皆是虚妄,若是着了相,为之所迷,忘记手中灯盏,便不免会走错路了。” 雁来一脑袋问号,你还真悟了啊? “虽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但既已醒悟,又岂能知错犯错?”灵澈上人再次对着雁来一礼,“贫僧冒昧了,这便告辞。” “等等!”雁来连忙一把抓住他的僧袍,“先别走,说清楚你来干什么的!” 灵澈上人目瞪口呆,只得道,“无非是名利之事,虚妄而已。雁帅听完,恐怕也不过付之一笑,如此,又何必污了你的耳?” “我笑不笑的,那是我的事,你先说清楚。”雁来坚持,“最讨厌你们这种谜语人了!” 灵澈上人无奈,只能重新坐下,叹道,“雁帅真是个……性情中人。” “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骂我。” 灵澈上人大笑出声。 这时候,他身上那种标准的得道高僧的气质已经被毁坏得差不多了,但奇异的是,现在这种随意的、甚至近乎恣意的态度,放在他身上却没有违和感,反而别有一种超然洒脱。 “行了行了,说正事,你到底来干嘛的?”雁来的态度也随意起来。 灵澈上人稍稍敛了笑,道,“这事还要从昙曜说起。” 话说后来北魏灭掉了后凉,昙曜也就从河西来到了平城,很快又遭遇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二次危机:太武帝毁佛。 先是被自己雕凿的佛像救了一次,又亲眼看到佛教的寺庙、经书、塑像、法物被毁坏,僧尼被杀害,让昙曜痛定思痛,向刚刚登基的文成帝提议在山中开凿石窟,让佛教能够永远流传下去。 这就是著名的云冈石窟。 石窟开凿完毕之后,昙曜又向皇帝建议,设立了完善的僧户制度,允许寺院拥有土地、人口,免除赋税和劳役,从此寺院真正成为了独立于皇朝统治之外的一大势力,能够超脱于世俗之外。 然而今年初,李纯下诏要求所有免课户一体纳税。 本以为寺庙和僧侣不在其中,谁知五月底,他们就被通知要交夏税了。 被触犯了利益的僧人们群情沸腾,认为这项政令违背了数百年来的传统,于是便决定集体前来洛阳,想当面向雁来陈情。 灵澈上人倒不是为这个来的,他真的只是想把故友托付给自己的《茶经》送过来出版。 但谁让他也是个僧人,而雁来又只想见他? 于是这项重任就被其他僧人交托给了他。 “等会儿,皇帝下令让你们交税,你们来找我陈情?”雁来不能理解,且大受震撼,“我看起来这么像个热心肠的好人吗?” 灵澈上人被她逗笑了,“并非是因为雁帅好说话,不过是众人都认为,朝廷之所以会改革税制,根源就在于天兵减了税,朝廷用度不足,才会向原本的免课户征税。” 既然根源是天兵,那当然要来找她。 “啧,”雁来嫌弃地道,“果然啊,特权享受久了,就会理所当然,以为是自己应得的。” 灵澈上人也是一叹,“方外之人,又何尝真的放下了世俗名利?贫僧方才就说了,真说出来,不过是污了雁帅的耳。” “还是现在的政策太宽容了呀!”雁来若有所思道,“百分之五的税都不愿交,这是日子过得太享受了,得给他们找点事做。” 灵澈上人:“……” 他也超然不起来了,小心翼翼地问,“雁帅的意思是……?” “我记得,佛教最初是推崇苦修的。”雁来说。 “……是。” 最初时,佛教的修行方式是独自遁入山林之中,开凿洞窟,一边雕凿佛像,一边修行佛法。等到洞窟形成规模,佛法自然也有成了。西域的很多千佛洞,都是这么开凿出来的。 但是后来这不是要走上层路线,让国王和皇帝支持佛教嘛,总不能让他们也去山里苦修吧? 于是就像顿悟派在吐蕃更受欢迎一样,中原王朝的佛教也变成了心诚则灵,皇帝和贵族不用持戒,至于开凿洞窟、修建寺庙之类的体力活,更是完全交给了工匠。 他们甚至还给取了名字,将更注重个人修行的原始佛教称为“小乘佛教”,更偏向于吸收更多信徒、增加佛教影响力的新式佛教称为“大乘佛教”,让人一听就觉得后者比前者更高明。 现在的大唐,当然也有持戒苦修的僧人,但是像这种寺院名下有土地有佃户,享受着旁人供奉的僧人,跟地主有什么区别? 地主都没对新的税收政策说什么,因为百分之五实在已经很低了。 结果僧人不满意! 既然好日子过腻了,雁来也不介意给他们添点儿波折。 灵澈上人知道,这回是弄巧成拙了,但见雁来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危险,还是忍不住问,“雁帅打算如何处置?” “上人真的要听吗?”雁来转头看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意味深长,“什么都不知道,你便能坦然以对。但听完之后,就要考虑该不该告诉其他人,又要怎么跟他们说了。” 灵澈上人:“……” 他突然明白雁来之前说的谜语人是什么意思了。 灵澈上人怀疑雁来是在报复自己,而且有证据。 这谁能忍得住不听啊? 他深吸一口气,“贫僧也不喜欢谜语人,说与不说,是贫僧需要考虑的,还请雁帅告知。” 雁来满意了,“这可是你要问的——我打算上书朝廷,让天下僧道追试经籍,不通者收回度牒,勒令还俗。” 灵澈上人倒吸一口凉气。 好歹毒的计谋,这下只怕天下僧道都要不得安宁了。要是知道是他们来找雁来,才引出了这一番祸事,那…… 现在轮到灵澈上人纠结了。 若是将这消息告知其他僧人,不说雁来这边可能会对他有些想法,毕竟这算是提前透题了,就说那些僧人,是会念他的好,还是会觉得这祸事是他引来的? 但不说,所托之事没有办成,还得找个过得去的理由。况且能瞒得住一时,等到考试的消息传出来,他们也一样会疑心。 确实是不如不问。 好在灵澈上人刚刚才顿悟了一番,这会儿虽然心里很苦,倒也还算冷静。 就像雁来说的,她是什么很好说话的、热心肠的好人吗?为了这种事来找她,自然要承担可能会有的后果。 她只是让他们考试经书,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佛门子弟、方外之人,如此汲汲营营于蝇头小利,早就失了向佛之心。如今朝廷考试经籍,让他们收一收心,也未必是坏事。 灵澈上人苦着脸告辞离开了。 雁来目送他的背影远去,忍不住感慨道,“我其实真的不是针对他。” “嗯嗯嗯。”旁边的玩家都齐齐点头,“我们相信雁帅。” 雁来:“……” 算了,这些暂时也不是她该管的事,还是写个奏折送去长安,让李纯来操心吧。 现在她要随机抓一个幸运的文士来写奏折了,选谁好呢? 一刻钟后,给灵澈上人做引荐人的刘禹锡,收到了玩家送来的、雁来亲笔所写的便条。 他本来是很高兴的,因为雁来需要人写奏折的时候,明显更喜欢用白居易和孟郊,其他人嘴上不说,心里多少是有点不服气的。 这回总算轮到他了。 但看清便条上所写的内容,刘禹锡脸上的笑容不由渐渐消失。 第228章 现在就是娘子说的“必要时可以求助天兵”的必要时刻了。 刘禹锡的困境跟灵澈上人差不多。 他那么多僧道朋友, 简直不敢相信他们知道这封奏折是出自他的手笔时,会怎么想。 不过他比灵澈上人好一点,至少不用纠结要不要提前透露消息。 节度使府处理的都是军政要务, 保密是基本要求,所以藩镇的幕府管理相当严格,基本上是早进晚出, 一整天都要待在衙门里, 很多闲散惯了的文人,选择入幕之后,都会因为不习惯这种严格的规矩而郁郁寡欢。 就连杜甫在他的好朋友严武的幕中, 都觉得拘束。 像杜牧那种给人当幕僚还能“十年一觉扬州梦”的, 才是特例。 刘禹锡曾经在淮南做过杜佑的幕僚,这方面的自觉还是有的。 虽然他们现在不算是雁来的属官,这封奏折要写的内容也称不上是军政要务, 但经他之手的公文, 肯定不能随便往外说。 他连柳宗元都没说,只是自己唉声叹气了几天。 相较而言, 收到这封奏折的李纯, 虽然有些不理解雁来为什么会突然提出这种建议, 但反而没什么顾虑, 直接照准之后发到了政事堂。 就算每天都在服用道士炼制的金丹, 也不影响李纯做出判断。 限制佛道,对于稳固他这个皇帝的统治只会有好处。 而四位宰相之中, 李吉甫和李夷简都是赞同中央集权的,对这事自然是全力支持。另外两人因为种种原因, 在政事堂里本来就没有太多的话语权,自然也不会反对。 很快, 正式的命令就从中书省下发到了各地。 考试对大唐官员来说,也是基本操作了。哪怕这回要考的是僧道,从佛经和道典之中出几个题目,对这些官员来说也没有任何难度。 至于朝廷为什么会颁发这样的诏令,大部分人根本不会去关心。 ——朝廷这两年折腾出来的新东西还少吗? 只有那群还没离开洛阳的僧人觉得有些不对劲,找人一打听,果然,事情就是那位雁帅提的。 但他们难道还能去找雁来算账吗? 这时也有人反应过来,要去找灵澈,却被告知他早就已经离开洛阳了。 显然,这事跟他脱不了干系! 但是自从贞元年间在游历长安时遭人谮毁,被流放岭南之后,灵澈上人便一直浪迹于江淮吴越之间,没有固定的居所,行踪更是飘忽不定,他们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他。 这些僧人也只能在咒骂几句之后,收拾东西赶回自己出家的寺庙——这一次的考试是有限期的,缺考等同于不通过,会直接收回度牒。 到时候,就不是交不交税的问题了。 …… 一大早,云缕便推着小推车出了门。 即便是在宫外,想要调查仇士良的行踪,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她还不能借用郭氏的人脉和力量,只能依靠自己。 云缕只能想到一个笨办法,那就是在仇士良的私宅外面蹲守。 不管他要在宫外干什么,肯定会来这里的。从这里开始顺藤摸瓜,也会比到处乱撞更容易。 唯一的问题就是她并不知道仇士良什么时候会来,那就需要长时间呆在这里。若是没有合适的身份,很容易被发现。 仇士良如今是御前红人,宫里宫外盯着他的人不知凡几。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行事必定十分谨慎。何况他还极有可能是在给皇帝办事,只会更加警惕。 所以云缕首先要考虑的是如何隐藏自己。 最后云缕决定在附近摆个小摊。 这还是多亏了天兵,自从他们出现后,长安城里的商贸越发兴盛,到处都有是小摊小贩,光是这条街上就有十来个,她混在其中丝毫不起眼。 云缕没有选择距离仇宅最近的位置,而是远远的在对面挑了个角落,将自己的摊子摆好。 她卖的是女红绣品,手帕、络子、手链、荷包、扇面之类的。 将推车安置好,云缕卖力撑开遮阳的竹伞,支起架子,将要卖的东西挂出去,最后才找出一个折叠小凳子,就坐在伞阴下编起了手链。 她忙得很投入,也不吆喝,只在有人经过时抬头看一眼。 因为要将手链一边挂在推车上固定,她是侧坐着的,抬头时正好能看到对面的巷子口,有人进出一定能看见。 其实一开始,云缕是想摆个小食摊的,因为这种类型的摊子最多,更容易隐藏。不过最后她还是放弃了,因为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厨艺,也不习惯那种烟熏火燎的环境。 这是一个十分明智的决定,因为就在云缕摆摊的第二天,这条街上一个卖馄饨的人,就因为手艺太差,包的馄饨煮散了,被怀疑是探子,扭送官府了。 没错,是扭送官府。 自从有了天兵,长安城的风气是大不相同了,连宦官抓了探子,都不敢动用私刑,而是直接报官。 就连那两个到她的摊子上东拉西扯问了许多话,不像是买东西,更像是审犯人的家伙,拿走扇面的时候也如数付了钱。 虽然没有被怀疑,也在这里站稳了脚跟,但云缕的探子生涯并不顺利。 与之相反的是摊子上的生意居然很不错,不到一个月,云缕就收回了投入的成本,开始盈利了。 她有时候晚上回家算账,都会忍不住恍惚。 自己明明是来打探消息的,怎么消息没探听到,倒真的把生意给做起来了? 其实仇士良也回来过几次,但第一次,云缕根本没有任何准备,靠两条腿跟,当然没能跟上。 她便决定去买一匹马来代步,不过去牲口市场转了一圈,又空着手出来了。因为她发现,街上其实还是毛驴更多,马匹有点惹眼了。而要使用毛驴,也根本不用自己买,有专门的地方可以租用,一天也不过二三十文。 这外头的日子,还真是处处都有学问。 后面两次,云缕骑着驴,好歹是跟上了仇士良的马车,却发现他的行踪根本没什么规律。 又或者有规律,只是她没有看出来。 也对,设身处地地想,要是她被娘娘安排去做一件要紧的事,也会在行踪上做一些遮掩,扰乱追踪者的视线。 所以云缕也不算太着急,只管继续跟着。对方既然有秘密,那迟早都会露出一些异样来的。 但云缕也没想到这异样会来得这么快。 七月份的一天中午,仇士良回到了这处私宅。 这很反常,因为以往仇士良都是下午宫门落锁之后才会过来,在这边过夜,第二天再回宫。 而且他这回没有乘车,而是骑马回来的,如此匆忙,必有缘故。 云缕直觉地认为,自己的机会来了。于是她在自己的小推车上挂了“摊主有事,可自助购物”的牌子,就匆匆去租了一头驴,提前到距离这里不远的路口等着。 从仇士良的私宅出来,这个路口是必经之地。 没一会儿云缕就看到了仇士良的马车。这辆马车上没有任何标记,外观也很朴素,云缕也是跟过一次,才确定乘车的人是仇士良。 那么着急,出门却还是要乘车遮掩身份,更可疑了。 云缕骑在小毛驴上,心脏砰砰跳着,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在跟踪的时候,云缕并不是一直跟在马车后面,而是时不时就会换一条路,去下一个路口等着——她早就骑着驴将整个长安城都转了一遍,长安城本来就四四方方的,要记住道路并不难。 所以今天也十分顺利,不知走了多久,仇士良的马车在一处道观门口停了下来。 云缕总觉得这地方有些熟悉,对着自己脑海里的地图研究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她曾经跟着仇士良去过一条街之外的一家酒肆。 两次。 当时她还疑惑呢,仇士良要是想喝酒,根本没必要到酒肆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来。就算喜欢热闹,也该是去曲江、北里附近那些高档的地方。 但要说他是与人约在这里见面,却又没有看到其他的可疑人物,偏偏他每次都能在里面待上半个下午。 一个宦官,总不成是在里面跟胡姬鬼混吧? 现在看来,多半是借着酒肆的掩饰,偷偷从后门转到道观这边来了,只是自己没发现。 宫里的宦官,信佛信道的都有,仇士良到观里来烧香也正常,但如此鬼鬼祟祟,这座道观很有可能就跟他的秘密有关。 远远地看到道观门口聚拢了不少人,看起来十分热闹,云缕便没有急着上去,而是先去还了驴。 这就是租用驴子的好处了,她特意选了一家天兵开的牲口店,在长安城各处都有分店,直接把驴还回店里,就不用操心把驴子拴在哪里,会不会被人偷走,又会不会被仇士良的人发现踪迹之类的问题了。 回到道观门口,云缕不着痕迹地挤进人群之中,好奇地问了一句“这是怎么了”,周围的热心群众便你一言我一语,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事情的始末都给她解说了一遍。 原来这事还跟朝廷最近下达的那条“敕天下僧道追试经籍”的政令有关。 却是这道观里的道士,也不知平日里在做些什么,居然都是不读道经的,这回一考试,自然就露了原形。不过法理之外还有人情,这些道士虽然不通典籍,倒是很通世故,就找到主持考试的官员,送了厚礼,请求对方宽容一二。 事情原本已经谈成了,结果却被天兵发现,直接揭破。 现在京兆府派了人过来,要处理此事。 云缕恍然,难怪仇士良来得这么急,恐怕是这道观里的秘密要瞒不住了,只能通知他来善后。 这样看来,她的运气倒是很不错,要不是这突如其来的考试,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发现仇士良去酒肆的原因,再怀疑到这处道观。 而且即便怀疑了,要查证又是一个麻烦。 云缕自己不急,但她不想让宫里的娘子等太久。 脑子里转着这些念头,她又问道,“现在要如何处理?” 热心群众显然也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谈兴很浓,“本来道士考试不合格,也就是取消度牒,勒令还俗。谁知京兆府的人过来一查,一整个道观,竟无一人能通过考试,着实骇人听闻!” “可不是嘛!”旁边一个老妇人恨声骂道,“我家就住在那边,因离得近,平日里都是到这观里烧香,谁知竟会遇上这样的事!这些杀千刀的,绝不能轻饶了他们!” 一句话引得周围的邻居都纷纷附和起来。 “就是这样。”热心群众耸了耸肩,“群情激愤,非要处罚这些道士。可是这些道士也有道理,说他们观里平时也就是卖卖香蜡纸烛,观里供奉的神仙是真的,香蜡纸烛也是真的,他们这些道士是真是假,有什么妨碍?” 云缕“扑哧”笑出了声,“听着也有几分歪理。” “是啊。”热心群众也点头道,“所以京兆府的官员倒也没有坚持要惩罚他们,只说遣散了这些假道士,查封了道观便是,偏那些道士又不许,这会儿正闹腾呢。” 那当然不能许,仇士良的秘密还藏在观里呢,要是让他们进去查封,不就露馅儿了吗? 咦,露馅儿? 云缕眼睛忽然一亮。 今天之前,她一直只想着先查出仇士良到底藏着什么秘密,至于查到之后要如何处置,暂且还没想过。 这会儿她才想到,不管是自己去揭破这秘密,还是让宫中的娘子去揭破,恐怕都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不管皇帝会不会相信,又会不会处理,都不可避免地会将许多人的视线引到自家娘子身上。 娘子已经够为难的了。 何况娘子后面,还牵扯着三位殿下。 但眼下就有一个最好的机会,已经有人发现了异样,不如趁机将这件事闹大,将那个秘密彻底摊开来,让更多的人知道。 如此,皇帝没法再大事化小,自家娘子也不会被牵扯进去,岂不是两全其美? …… 关山月如同一尊小塔定在原地,郭小度和郭小爱一人一边挂在她身上,抵御着从后面挤过来的力道的同时,也借着她的支撑,踮起脚来看得更远。 ——捏人的时候,他们俩只想着角色的脸要漂亮,可没有想到还有把身高垫高点,方便看热闹这种需求。 其实他们设定的身高也不算低,但165只能算是平均数,扔进人群里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哪像关山月,超过一米九的大高个,犹如鹤立鸡群,轻松占据最佳视野。 所以这会儿,两人一边踮脚看,一边问关山月,“刚才过来的是谁,现在是什么情况?” “不知道。”关山月的答案十分简练。 “我知道刚才过来的人是谁。”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三个玩家惊讶地回过头去,就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正挤在她们身后,在拥挤的人群之中镇定地朝她们点头。 “你知道他是谁?”小爱问道。 云缕点头,但又说,“我们能找个地方说话吗,这里不太方便。” 这个提议其实有些莫名其妙,小爱正要追问,小度忽然说,“我怎么感觉你有点眼熟?应该在哪里见过。” 云缕一惊,但很快冷静下来,既然要找他们帮忙,她的身份肯定瞒不住的。所以她立刻就道,“我无意隐瞒,只是我的身份也不方便在这里说。” 没错,云缕就是来找玩家帮忙的。 她觉得,现在就是自家娘子说的那个“必要时可以求助天兵”的必要时刻了。 说到把事情闹大,天兵才是专业的。 所以云缕钻出人群之后,找了个高处一站,很快就看到了自己的目标——经过这段时间的摆摊生涯,云缕也算是很熟悉天兵这种存在了,长安城里的热闹,不管是大是小,果然不可能缺了他们。 云缕一副“我这里有任务”的样子,三个玩家当然不会拒绝她。 一行人很快从人群中挤出来,找了个角落站着说话。 云缕先介绍了自己的身份。 小度恍然大悟,“原来是你!之前宫宴上就你跟在郭贵妃身边是吧?我就说有点眼熟,但怎么都想不起来。” 云缕点头。 她倒是完全不记得在宫宴上看到过对方,不免在心里为对方的记忆力而惊叹。 殊不知玩家是可以录下视频,反复回味的。 不论如何,知道她是郭贵妃身边的人,玩家的态度立刻就亲热了很多。 小爱问道,“你刚才说知道刚来的那个人是谁?” “那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仇士良。”云缕说着,又将郭贵妃的怀疑,以及自己这段时间的调查说了出来,最后总结道,“我原本还不能确定,但今天道观出了事,他就匆匆赶来,那个秘密八成就藏在道观里。” 三个玩家异口同声地“哦~”了一声,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 果然是有任务! 小爱立刻说出了玩家的经典台词,“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助的地方吗?” “我想趁机将这件事闹大,最好是全京城都知道,皇帝想隐瞒都瞒不住的那种。”云缕说。 小爱眼睛一亮,“这个我喜欢!” 小度和关山月已经开始挽袖子了。 “那我……”云缕正琢磨着要怎么把“我就不去了”这句话说得委婉一些,但才说出两个字,三个玩家就齐齐转过头来,盯着她道,“你在这里等我们就好!” 这种很有可能发生战斗的任务,NPC只要留在原地等她们提交任务就行了,千万不要跟上去碍事! 虽然云缕答应得很爽快,但玩家还是不放心,左右看看,找了个绝对不会被波及的角落将她安置好,这才走回了现场。 这会儿仇士良已经亮出了自己的身份,要求京兆府的人配合自己。 京兆府来的只是一个低阶小官,还是头一回跟宫里的宦官打交道,得知仇士良的身份,立刻就诚惶诚恐起来。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道观,竟然会跟宫里扯上了关系。 仇士良见状,也松了一口气,他就怕遇上那种不管不顾的愣头青。 “先把这些道士带进去,再驱散外面围观的百姓。”他吩咐道。 “是。”这位小吏连忙应了,就要按照吩咐去办事。 然而一转身,就迎上了三位天兵,脸色顿时一变。 他怎么就忘了,这些道士之前花钱买通了考官,本来已经把事情混过去了,就是被这三人戳破,才闹到现在这个地步的。 有她们在,这事真的能悄无声息地压下去吗? 果然,离得老远,小爱就先发制人,大声问道,“不是说要查封道观吗?怎么还不动手?” “这……”小吏面露为难之色。 前面是在长安城横行无忌的天兵,后面是皇帝面前都说得上话的中贵人,他夹在中间,也太难做了。 仇士良这时也看到了玩家,心中暗道不妙,面上却还是维持着冷静,催促那小吏,“是啊,不是说要查封道观吗?还不动手?” 小吏先是一愣,继而就反应过来,仇士良是要他先将道观封了,留待之后处理。 “是是。”他答应着,就去招呼自己带来的衙役,让他们将道观的大门关了,贴上封条。 “贴个封条就叫查封吗?得进去搜一搜,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吧?” “是啊,万一有人被关在里面了呢?” “你带来的人手不够是吧,没事,我们可以帮忙!” 玩家你一言我一语,撸起袖子就往道观里冲。 仇士良脸色骤变,厉声喝道,“拦住她们!” 道观里的东西,绝对不能被天兵发现! 衙役们有些茫然,并没有动,好在仇士良自己还带了几个神策军的军士,立刻上前阻拦。那群原本还在闹事的道士,也纷纷行动起来。 但就算把这些人都加在一起,又怎么可能是三个玩家的对手呢? 何况其中还有关山月这个人形坦克,她一个人就牵制住了大半的人手,小度和小爱立刻抓住机会突破封锁,跑进了道观里。 “把门关上!”仇士良立刻朝那个小吏喝道,同时自己快步上前,试图去关门。 但是玩家既然要把事情闹大,又怎么可能真的只有三个人? 小爱之前就已经在论坛发帖,报了坐标,这会儿附近的玩家已经赶过来了,一看仇士良要关门,立刻就知道该干什么了。 几个玩家冲上去,直接将道观的两扇门板给卸下来,扔在一边。 更多的玩家直接冲了进去。 毕竟是供奉神佛的地方,寺庙道观的正门通常都修建得十分高大,现在门板消失,巨大的门洞正对着围观群众,内部的景象一览无余。 众人就这样看着天兵冲进道观里,打开每一个房间的门,进去查看,没一会儿就兴冲冲地搬出来了一个炼丹炉。 “原来他们是在里面偷偷炼丹!”小爱大声宣布。 炼丹……怎么了吗?围观群众有些茫然。 那群道士见状,立刻有人大声道,“炼丹怎么了?我们是道士,炼丹不是正常的吗?” 小爱一愣,忍不住挠了挠头,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但你们是假道士啊!连经都不会念,就敢炼丹,吃死人怎么办?” 道士们面色微变,下意识地转头去看仇士良。 三个玩家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小度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抬手指着仇士良道,“对了,这位好像是宫里来的宦官吧,难不成这些假道士居然是在给皇帝炼丹?” “皇帝”两个字一出,围观群众顿时一片大哗。 仇士良眼前一黑。 第229章 我们只是想让李纯让位,这些宦官和道士是真的想让他死啊! 跟天兵相处的第三个年头, 郗士美以为自己的见识已经足够多,再不会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变色了。 直到今天,他好好地坐在公廨里处理政务, 突然一个天兵冲进来,然后…… 扛起他就跑。 不光是郗士美吓了一跳,屋子里的幕僚、属官, 屋子外的小吏、杂役也都吃了一惊。 有人急急地追上来, 但怎么可能跟得上天兵的速度? 眼看已经快跑出京兆府廨,郗士美连忙大声喊道,“小友, 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你先放我下来。” “不能放, 十万火急的大事,我们得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天兵也大声回道。 “我可以骑马!” “来不及了!马没我跑得快!” 郗士美:“……” 再之后,他就没有机会开口了。一方面是因为天兵的速度实在很快, 他被颠得难受, 说不出话来,另一方面……他们这时已经到了街上, 周围有不少行人, 大嚷大叫的也不像话。 眼看周围的行人都被他们的动静吸引, 转头看了过来, 郗士美默默举起袖子, 遮住了自己的脸。 只希望金吾卫和巡察御史认不出他来,不然明天就该有人参他“被天兵扛着在大街上跑, 败坏风纪、有辱斯文”,然后他就该上自己的第十六道请求致仕的奏疏了。 想到此处, 今年才五十四岁的郗士美就感觉自己已经苍老得如同九十四岁。 这种日子到底哪天才是个头? 正胡思乱想间,耳畔响起一声欢快的“到了”。 如果郗士美不是那个被扛过来的人的话, 他或许也能公允地说一句,天兵跑起来确实比马快多了,而且既不用担心被堵在路上,也不会发生踩踏事件。 颠得七荤八素的郗士美被放到了地上,才发现自己手脚无力,踉跄了两步才艰难地站稳。 一抬头,就看到了前方人山人海的围观群众。 郗士美不由暗自庆幸,天兵还是有一点靠谱的,至少没有扛着他直冲到事件中心,不然他这个京兆尹的形象就真的没有了。 他正了正衣裳和幞头,才在身后不知什么时候跟上来的天兵的催促下,迈步上前。 “前面的让一让啊,京兆尹来了!”有天兵在他身后呼喝。 郗士美嘴角抽了抽,假装什么都没听见,迈着威严的四方步,穿过人群让出来的通道,走到了道观门口。 有玩家百忙之中开了直播,这会儿直播间的观众都快笑疯了。 ——玩家不会对郗士美好一点的。 ——刚刚郗士美的表情有人看到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死,他甚至用袖子遮住了脸,看来已经很习惯玩家的骚操作了,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 ——郗士美:假装无事发生.jpg ——老郗真的承受了太多,只有我一个人感觉他的脸看起来比刚认识的时候沧桑了好几个度吗? 好在郗士美并不知道,自己刚才的遭遇已经有无数人看到了,而且还极有可能会被做成动图到处传播,所以他姑且还是能继续保持身为京兆尹的威严,高声问道,“发生了何事?” 没错,直到现在也没有人跟他说明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好在玩家显然很懂这时候应该说什么,小爱立刻喊道,“郗公,你总算来了,这些假道士偷偷在这里炼丹,准备毒死皇帝!” ——小爱同学,你是懂总结的。 ——好家伙张口就来是吧。 ——感觉好像也没毛病,就现在的道士炼的那些丹,说他们要毒死皇帝,一点也不冤枉啊! 但道士们显然觉得自己很冤枉,也大声地喊了起来,“胡说八道,没凭没据的事,你们不要胡乱攀扯,我们这丹是炼来自己吃的!” 仇士良往那边看了一眼,心想还不算太蠢。 这时候最重要的就是撇清皇帝的关系。 虽然别人未必会相信,但他们必须要咬死这个说法。 冷静下来之后,仇士良已经意识到,今天的事,自己从一开始就做错了。他根本不应该亲自过来,只要人不在,自然可以想方设法撇清关系,就算道观里的人攀扯他,也没有证据。 但谁能想到,天兵会目标如此明确地进去搜查呢? 仇士良隐约感觉到了阴谋的味道。 他也没有证据,但直觉就认为是有人在背后推动,天兵只不过是做了别人的刀。 现在他人已经在这里了,后悔也无用。 所以仇士良之前一度险些晕倒,但最终也没敢真的晕过去。 要是不能想办法控制住局面,真让事情闹到无法收拾的地步,那他以后都可以长眠了,不用急着晕。 仇士良主动走到郗士美面前,亮出了自己的身份,说道,“郗公,当务之急是驱散围观百姓,不要让事情继续扩大。” 玩家那句话信息量实在太大,郗士美已经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朝他点了点头,就转身对跟着的天兵道,“有劳诸位将这些百姓驱散,相关人犯和人证物证也先带回道观里,待本官查验审问。” 玩家们互相对视,也没有反对。 反正知道的人已经够多,继续让这些百姓留在这里,用处也不大。万一仇士良丧心病狂,为了隐瞒消息选择杀人灭口呢?不如让他们散了,把消息传播出去。 小度还趁着其他人的注意力都不在自己身上,偷溜过去把云缕也赶走了。 反正有郗士美这个京兆尹在,消息必定会传到朝堂上,她想要闹大的目的已经达到,没必要继续留下。 万一被宦官看到,认出来了,反而麻烦。 …… 很快现场就只剩下了玩家和众多当事人。 郗士美走进道观,看到几个玩家合力将两扇门板抬起来,重新安装回去,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这技能他们还是在京兆府学会的。 京兆府偶尔有什么大事的时候,就会将门板和门槛都拆下来,方便车辆进出。玩家第一次看到的时候,简直惊为天人,那几天,动不动就有人跑到京兆府来拆门板和门槛。 视线离开门板,他又看到了被搬到院子里,这会儿还在冒着烟,且散发出刺鼻气味的炼丹炉。 郗士美皱着眉走过去,捂住鼻子打开盖子看了一眼。 丹炉里是一些红黄色的半固体——炼丹当然也不可能像是修仙小说里写的那样,丹炉一打开,里面就是圆滚滚的丹药,现实里的丹药,都是炼制好之后,加上蜂蜜、面粉之类的粘合剂,手工搓成丸状的。 郗士美虽然也读过佛道两家的经典,但对于烧炼服丹之道却没什么兴趣,这还是头一回看到炼丹的产物,想到这东西将来要吃进肚子里去,眉头不由皱得更紧。 仇士良人都在这里了,郗士美可不觉得天兵喊的那句话是信口开河。 这很可能就是皇帝要服的丹。 他将盖子放回去,再看向仇士良,视线已经变得十分不善,厉声斥道,“仇士良,你罪该万死!” 没有哪个正经的朝臣,能够容忍皇帝身边有这种为了献媚邀宠无所不用其极的宦官。 听到这个名字,弹幕先炸开了锅。 ——好家伙,居然是仇士良! ——这位是真的重量级,著名的“甘露之变”,就是皇帝想杀他没杀成,然后他一口气屠杀了好多朝廷重臣,受株连而死的人超过一千,就连皇帝唐文宗也被囚禁,郁郁而终。 ——关键是后来被他拥立的唐武宗任用李德裕,好不容易给他干翻了,结果唐宣宗一上位,嘿,平反了!皇帝亲自给他立神道碑(神道碑就是立在坟墓前面,书写墓主功绩的石碑,没错,是功绩哦! ——杀二王、一妃、四宰相的功绩吗(偷笑 ——生前手握大权,死后风光无限,家族备极荣宠,谁看了不说一声牛逼。 ——再说一遍,大唐吃枣药丸! ——插一句,李吉甫这爷俩是真的厉害啊,晚唐想硬刚宦官的文臣不少,但成功的好像就李德裕吧。 ——是三代都牛逼,李吉甫他爹李栖筠也是个大佬,还在咱安西节度使幕府干过。安史之乱后,就是他亲自率领安西行营入中原平叛来着,能文能武,非常彪悍。 ——话说李纯这眼光是怎么回事,前朝的大臣看着都还挺正常的,整个元和朝出了不少能干的宰相,怎么宠幸的宦官都是这种货色。 ——他就是眼光差啊!大臣肯定不能完全按照他的心意来选,毕竟还得考虑天下人的眼光和史书的评价呢。宦官就完全是按照他自己的品味来了(绿绿摇头.jpg ——怎么说呢,李纯的结局真的都是他应得的,不管是历史上还是游戏里。 仇士良的脸色也很难看,“郗公,慎言!” “那你为何不能慎行?”郗士美抬手指向一旁的炼丹炉,咬牙切齿地道,“这种东西,你自己吃过吗?你就敢……!” 他到底还是没有把那句话说出口。 事已至此,郗士美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转头看向那位京兆府的小吏,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吏听到郗士美的声音,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却也不敢怠慢,迅速上前,将今日之事细细回禀。 郗士美是跟天兵一起来的,却只找他问话他,就是因为他是京兆府的人。 这是内外之别。 郗士美越听脸色越沉,心情更是复杂至极。 皇帝将服丹这事瞒得这么严实,郗士美多少能猜到点他的心思,多半是不愿意让天兵和雁来知道。结果最后还是被雁来一封奏折牵扯出来,又被天兵彻底揭破。 也不知道等消息传入宫中,又该如何收场。 至于郗士美这边将事情隐瞒下来,只当没发生过,那是不可能的。 不说他不可能坐视皇帝犯这种糊涂,就算他有心,天兵也不可能同意。他们特意将他扛过来,不就是要借他的手,将这事捅到皇帝面前? 郗士美一边让小吏带着天兵,将这道观再细细搜查一次,找找有没有别的物证,一面又将那些道士拿过来审问。 虽然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但该走的流程也不能省。 结果这一问道士,就又问出了一个让直播间观众直呼“好家伙”的名字——柳泌。 现实的历史中,李纯就是吃了他炼的丹药,变得暴躁无常,经常虐待身边的内侍,才会被受够了搓磨的宦官反杀。没想到游戏里的历史都发生这么多的改变了,结果兜兜转转,李纯还是吃上了他炼的丹。 ——什么叫命中注定啊(战术后仰.jpg ——原本引荐柳泌的那个王守澄还不知道在哪儿,他居然直接搭上了仇士良的路子,也算是天作之合了。 ——李纯,你让我说你点儿什么好呢…… ——祝早死吧。 自然,郗士美的审问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柳泌等一干道士都一口咬定,这些药都是炼来自己吃的,跟仇士良无关,跟皇帝就更不可能有关系了。 至于仇士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也不知道。 这同样也是一个聪明的选择,因为临时编借口,很容易导致口供对不上,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倒不如就说不知道,反正仇士良确实是后面来的,门都没来得及进呢。 至于该如何撇清,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仇士良说自己是来拜神的。 道观不就是给人参拜的吗? 他来的时候又不知道这里出了事,只是见现场一片混乱,就下意识地上前帮忙维持秩序,没想到一片好心,却被攀扯了进来。 正好搜查物证那边的队伍也回来了,郗士美就转头去那个京兆府的小吏。 他当时虽然不在场,但猜也能猜到仇士良是怎么“帮忙维持秩序”的。 小吏苦着脸道,“这位中贵人确实只是要求下官将人带进道观处置。” 反正过线的话一个字没说,说是帮忙也能解释得通。 郗士美只好问道,“你们搜出了什么?” 玩家连忙将他们搜到的东西捧上前来。 大部分都是炼丹的材料,什么夜明砂、童子尿、处子血,紫河车之类的都不提了,毕竟勉强还能算是中药材,但是什么丹砂、硫磺、硝石等毒性物质,乃至于铅、锡、黄金之类的重金属,可谓是一应俱全。 当然,真正的中药,黄芪、人参、当归、首乌之类的也都有,甚至还有一些具备致幻性和成瘾性的药材,如麻蕡和莨菪子。 看得直播间的网友们直呼“长见识了”。 能把这些东西都熔为一炉,真的炼出丹药来,那个柳泌还是有点东西的。 最后还是一条弹幕概括出了所有人的心声,迅速被众人复制刷屏。 ——我们只是想让李纯给雁帅让位,这些宦官和道士是真的想让他死啊! 就问李纯感不感动? 除了炼丹的原材料之外,玩家还搜出了不少财物,其中有一些还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珍宝,绝不是普通道士能够持有的。 但问题是,上面也没什么内造的标记之类,不能证明这些人真的跟宫里有关系。 自然更没法作为仇士良的罪证。 玩家在一边听得着急,郗士美倒是完全不觉得意外。 仇士良要是没有这样的谨慎,也走不到今天这个位置。 查不出什么,郗士美也不怎么在意。 要是一般的案子,当然需要证据,最好是人证物证俱全,才没有抵赖的余地。可是眼下这件案子,却不需要这些。 所以草草审问了一遍,确定现场没有遗漏什么东西,郗士美就让姗姗来迟的京兆府衙役将这些人统统带走,自己则是打算以“事涉中官,不敢自专”为由,给皇帝上一封奏折。 玩家一听,也反应过来了。 不管仇士良和道士们怎么否认,但这丹药究竟是不是李纯吃的,他自己还不知道吗? 她们本来也不需要证明什么,只要让李纯知道这些丹药都是由连道经都不通的假道士炼出来的就行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 郭小度凑到郗士美身边,压低声音道,“老郗,我们这边有专业的人员,可以帮忙列出那些原材料的功效,你需要吗?” 郗士美一愣,但很快就点头道,“那就有劳了。” 天兵给出的答案,皇帝估计不会愿意相信,但是又不能不信。 写这个东西甚至都不需要亲自到场查看,等郗士美回到京兆府,那边玩家也发来了完整的报告。 郗士美看完,脸更黑了。 当即揣上奏折和报告,便带着仇士良进宫了。 …… 离开道观之后,仇士良就想直接离开。 虽然现在的情况已经糟糕透顶,但他提前离开,回宫布置一番的话,说不定还能挣扎一下。 再不济,至少也要给皇帝通风报信,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但玩家怎么会让他有机会跑呢?好几个人守着他,直接把人给看得死死的。 眼看进了皇宫,还是没有找到任何机会,仇士良不由眼睛发红地瞪着玩家,恨不得择人而噬。 可惜根本没人理会他。 郗士美一脸严肃,不知在想什么,而玩家则是在期待李纯脸上会出现什么样的表情——直播间观众们最想看的也是这个。 李纯虽然还什么都不知道,但听到郗士美求见,第一感觉就是没好事。 自从跟天兵勾搭上之后,郗士美平时连早朝都不上了,没事绝对不会进宫,每次来都必定是天兵又折腾出了什么事,须得找他这个皇帝善后,让人十分头痛。 他还不能不见。 郗士美能来找他善后,就说明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要是放着不管,谁知道天兵会折腾出什么来? 所以他虽然很厌烦,但还是让人传召了。 看到郗士美果然带来了玩家,李纯下意识地叹了一口气,问道,“又出了什么事?” 郗士美没有开口,而是直接拿出了自己的奏折和玩家的报告,一起呈上。 李纯伸手接过时,还有些漫不经心,等看清上面所写的内容,脸上的表情顿时骤变。 他沉着脸看完郗士美的奏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仇士良找来的那些为他炼丹的道士被发现了,这个李纯并不意外。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他让人瞒着,但也只是瞒得了一时,人已经在京城里,有了痕迹,早晚都会被发现。 他其实也不怎么怕被发现,只是一来不想听朝臣的唠叨,二来也是不愿天兵知晓此事。 但偏偏就是被天兵发现了! 而且仇士良这个蠢货还被天兵撞上了,就算再怎么撇清,也是落了把柄在外头。 这已经是李纯想象中最坏的结果了,结果他看到了什么? 整个道观的道士,居然没有一个能够通过官府组织的经籍考试,全都是些假道士。 这就是仇士良为他寻访的世外高人! 如果到此为止,也还在李纯的承受范围之内,毕竟柳泌炼制的丹药是真的有效,这是李纯自己体验过的,做不得假,那其他方面也不是不能宽容一二。 偏偏天兵出具了一张报告,将在道观里搜到的所有原材料都分析了一遍。 什么蝙蝠屎、人胎盘之类耸人听闻的东西,在这堆东西里,居然都算是最无害的了,剩下的不是有毒,就是有副作用。 李纯不敢相信,不能相信,不愿相信。 其实在服丹之前,李纯就犹豫过,要不要把丹药拿去给天兵看看,但最终他还是没有拿。 现在告诉他,天兵说里面都是害人的东西,让他怎么相信? 相信了,岂不是显得决定服丹的自己像个傻瓜? 在服下第一粒丹药的时候,李纯其实也不是不知道,它可能是有问题的。不然怎么历朝历代,就没有哪个求仙问道的皇帝有结果呢?甚至就连长寿的帝王都不多。 但那时候,他认为自己的意志力可以克服所有的困难,能够降服那头猛兽。 可是没有人告诉过他,所谓的“猛兽”是这些东西啊…… 李纯只觉得自己的躯体失去了控制,抓着奏折的双手无法自控地颤抖,眼前阵阵发黑,心口更是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似的,又痛又闷,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抬起头来,已经开始模糊的视野里看到了郗士美,看到了仇士良,也看到了天兵。 自己这个皇帝,在他们眼里,是不是已经成了一个笑话? 李纯再按捺不住,“噗”的吐出一口鲜血,晕死过去。 侍奉在一旁的内侍惊慌失措,一边扑上去扶人,胡乱地擦拭他吐出来的鲜血,一边语无伦次地喊道,“陛下!来人!太医!快传太医,陛下晕过去了!” 第230章 大郎,该喝药了.jpg 玩家和直播间里的观众, 正在用放大镜观察李纯的脸色。 也不知道是不是先入为主的缘故,总觉得李纯的精气神都跟上次看到他时完全不一样。 虽然眼睛看起来很亮,但却给人一种不正常的、病态的亢奋感, 就像是磕了药……啊不对,他是真的磕了。 冷嘲热讽、幸灾乐祸过后,弹幕忽然就沉默下来, 一时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 李纯吐血了。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他们特意赶来看热闹,就是猜到李纯必然会大受刺激,但是被刺激到这种程度, 还是有点超出预料了。 ……也可能是磕了药本就情绪激动, 经不起刺激。 皇帝吐血晕迷,事情好像有点大条了。玩家只是来看热闹的,这种时候完全没必要表现得太高调, 于是不约而同地后退几步, 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 好在这会儿也没人在意他们,内侍和内卫扶着李纯躺下, 又去催太医, 俱文珍、梁守谦以及内卫统领李炳等人也被请了过来。 幸而自从上回李纯的身体出了问题, 宫里的太医就一直在为这一天做准备, 所以来得特别快, 带来的工具也很齐全。 诊过脉之后,所有太医都是一脸凝重, 又询问了皇帝的情况,得知他一直在偷偷服丹, 脸色更加难看,扯了一大堆的病理和药理, 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 中风了。 而且,虽然这才是李纯第二次发病,但情况十分不妙。 常规的治疗没用了,只能用针灸的方式刺激病人的身体,尝试将人唤醒。但是醒过来之后是什么情况,就难以预料了。 “什么意思?”梁守谦皱眉问道。 太医只能委婉地表示,大部分中风的病人都会出现意识和身体难以协调的症状。 简而言之,就是可能会瘫痪。 所有人的脸色都严肃了起来。 毕竟就在六年前,他们才刚经历过一个中风瘫痪的皇帝。 顺宗李诵最终只做了半年的皇帝,就被自己的儿子拉下台,成了太上皇。 李纯要是真的瘫痪了,朝堂必定会再度陷入动荡。 当然那都是以后的事了,当下最紧要的是……在场的人虽然多,有大臣也有宦官,但是却没有一个人能做主,让太医施这个针。 毕竟醒来的皇帝真要是瘫痪了,做决定的人肯定是要背锅的。 此时此刻,不知为何,俱文珍和郗士美竟是不约而同地转过头,用视线去搜寻天兵的身影。 然后就发现了一群已经缩到角落里,假装自己不存在的玩家。 俱文珍/郗士美:“……” 还真是难得看到天兵这么“怕事”的样子。 但是天兵想躲事,又哪里是这么容易的?察觉到俱文珍和郗士美的视线,更多的人也朝他们看了过来。一个太医更是惊喜道,“一直听说天兵的医术自成一派,比我等更加高明,不若请人过来会诊,或许还有转机。” 这下玩家不得不站出来说话了,“大夫能做的毕竟有限,当务之急还是要找个能做主的人吧。我建议请郭贵妃过来,主持大局。” 在场所有的宦官似乎都被这句话噎了一下。 这个建议也不能说不合理,毕竟郭贵妃虽然是贵妃,可人人都知道她才是原配。 而且她还有三皇子。 大皇子和二皇子的母亲出身都很低,没有资格出现在这里,郭贵妃确实是唯一的人选。 但是……皇帝和郭贵妃之间的关系可是很微妙的。 皇帝一直在有意无意的打压郭贵妃,现在他出了事,郭贵妃来了,真的会用心救人吗? 可这个提议既然被天兵说出来了,再开口反对似乎也不合适,而且大家也不得不考虑,万一皇帝真的不行了,真的需要依靠郭贵妃主持大局的情况。现在开口反对容易,到时候她记了仇又如何? 出于这种种考虑,在玩家说完那句话之后,殿内便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最后还是郗士美开口,“的确该请贵妃过来主持大局,还有政事堂的几位宰相……” 皇帝毕竟是皇帝,他的身体状况可不是私事,而是关系到家国天下,宦官和内卫都已经在这里了,朝臣若是在这时候缺席,接下来就会很被动。 “那也该将几位殿下请来。”李炳立刻道。 不用问,他在储位之争里,肯定不是站三皇子这边的。 也不知道李纯若是知晓,自己生死存亡的关头,身边这些人都还在考虑自己的小心思,又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但不管怎么说,在大家都提了要求之后,新的平衡似乎就达成了,很快就安排了内侍去请人。 …… 郭贵妃就住在后宫,来得自然也最快。 而且表现得也完全像是一个骤闻噩耗的妻子应该有的样子,她似乎是一路飞奔过来,衣饰凌乱、眼圈泛红,一脸的悲伤和担忧,一到紫宸殿,就立刻跪在胡床前,紧握着皇帝的手,一声一声唤他,“大郎。” 玩家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弹幕早就已经玩起了梗。 ——大郎,该喝药了.jpg ——可惜李纯不知道大郎梗,不然我感觉他中风了都要垂死病中惊坐起。 ——友情提示:垂死病中惊坐起是元稹写的哦,是听到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之后写的,现在还没有,注意别呱出声。 紧接着到来的是四位宰相。 得知李纯现在的状况,几人的表情也是一个比一个更凝重。 不过李夷简是真情实感的担忧,另外两人是随大流,至于李吉甫…… 他其实早就觉得皇帝的状态不对,很像是服了散,也正因此,他才下定决心把小儿子李德裕送出去。 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发了。 但既然是天兵,似乎也不奇怪。他们整天到处乱钻,时不时的就能闹出点动静来,自然也很容易发现一些隐秘。 但也许……这就是命。 以李吉甫的性情,本不该相信这些,但有时候又不免觉得,很多事情确实巧合得像是提前做过安排。 就像皇帝,他之所以要服丹,不就是为了调理好身体,拥有更多的精力,去跟雁来争一争吗?结果却是把自己弄成了现在这副样子,反倒是替她清理掉了一重障碍。 三位参与过储位之争的皇子,是跟医生玩家一起赶到的。 其实玩家应该来得更快的,但是因为要带上工具和药物,所以耽搁了一些功夫,反而落在了后面。 得知这群人就这么将中风的病人丢在一边,商量该请什么人来主持大局,医生玩家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不过这种事,她们其实也见得多了,手术室外,争论要不要治、谁来出钱治的病人家属天天都有。 人命关天,可是活着的人总会考虑更多。 甚至在玩家下意识想动手抢救的时候,还被旁边的宦官拦了一下。 “不知这位娘子看出了什么,可以先与太医商议一番。”陈弘志十分客气地提醒道。 其实他这一拦,对玩家也不是坏事,毕竟动了手,就要承担责任了。但先跟太医商量出治疗方案,在所有能做主的人那里通过了,再来执行,那就算是李纯醒了,想要迁怒,也没那么容易。 好在玩家不怕报复,而身为医生,她也有自己的操守,“我先试一试,若是无效,也只能按照太医说的针灸了。” 陈弘志只得转头去看其他人。 “让她试。”郭贵妃第一个表态。 其他人自然也不方便反对,像模像样地商议了几句,就都同意一试了。 其实在郭贵妃开口之后,医生玩家就已经直接上了手,其他人真的就是走个流程而已。 看在旁观者眼中,这一幕多少有些荒诞。 就算是皇帝,到了生死之际,也并不会因为身份尊贵就得到更多的优待啊…… 好在李纯的命还是比较好的,很快就在抢救下醒了过来,而且对身体的控制没有完全丧失,虽然有点不灵便,但还能起身,手脚都能活动,说话也只是略有些含糊。 对于中风来说,这已经是个很好的结果了。 然而李纯不能接受。 尤其是在看到殿内站着的那么多人之后。 他虽然刚刚醒来,但神思仍然是清明的,甚至都不需要问,只看在场的这些人,就猜到了大致的过程。 谁都想做他的主,但又谁都不愿意做这个主,最后干脆把所有人都弄了过来。 哈! 接下来呢?他这个皇帝,是不是只有在这些人的监护之下,才能行使自己的权力? 就像当年的父亲,明明已经登基为帝了,却既不能早朝,也不能见大臣,只能垂帘理政,身边由太监和嫔妃服侍,所有的政令也都由他们转达——谁知道传达出去的,究竟是皇帝的意思,还是他们的意思? 也正是因为这样,俱文珍率领宗室、和文武官员逼宫的时候,才会那么顺利。 那他呢? 他们又打算什么时候逼宫? 李纯静静地躺着,视线从殿内的每一个人脸上扫过,揣测着他们的想法,心中的恐惧越深、愤怒也就越炽。 或者说,他只有用更加强烈的愤怒去掩盖那深不见底的恐惧,才能让自己保持冷静,不至于被恐惧击垮。 “大郎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也欢喜坏了?”耳边忽然传来郭贵妃的询问。 李纯回过神来,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一只手还被她握着,而那只手,此刻正在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 李纯仿佛被电了一下,用力想要抽回手。 谁知郭贵妃抓得很紧,他居然没能抽出来。 察觉到他的动作,她干脆将另一只手也覆了上来,紧紧攥住李纯的手,眨了眨眼睛,眼泪便滚落下来,又扯出一抹笑,就这样含泪带笑地望着他,“大郎以后可不要再这样吓我了。” 李纯只觉得被她看得毛骨悚然,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一甩手,同时喊道,“滚——” 这一动,他才发现自己身体乏力得厉害。然而郭贵妃却在这时松开了抓紧他的手,被他直接甩了出去,摔在地上。 所有人都愕然地看着这一幕。 倒是郭贵妃自己很是淡定,她重新在床前跪下,姿态依然是端庄大方的,“大郎想是受了惊吓,还未平复。太医开个安神的方子吧,喝了药,睡一觉也就好了。还有,这殿里的人也太多,大郎既然无事,那你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我在这里守着就是了。” “不!”李纯又惊又怒地拒绝。 这个女人到底想做什么? 就算是两人新婚燕尔的时候,她也没有叫过他大郎,今日又是发什么疯? 不过经郭贵妃这一提醒,他也终于意识到,这殿内还有许多人,而自己刚才暴怒的表现显然有些太过了。 皇帝的愤怒,本来应该是很吓人的,可一个病人的愤怒就未必了。 如果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他已经不能再承担身为一个皇帝的责任,他们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一瞬间,李纯似乎明白了郭贵妃的打算。 她是在故意激怒他! 李纯醒来之后,就一直在放纵自己的情绪,这时却不得不再次试着收敛。 他像是之前做过的很多次那样,深深的吸气,平复自己的心跳、情绪和身体上的反应,然后才开口道,“我身边有,内侍和内卫,不必你们伺候。俱文珍,送他们出去。” “是。”俱文珍闻声,立刻上前,客气地道,“诸位请吧,让陛下好生歇息。” …… 等众人都走了,李纯又开口,“吴锋。” 这个天生神力的内卫,是李纯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对他也忠心耿耿,在自己身体出了问题的当下,李纯觉得让他留在身边最有安全感。 俱文珍立刻让人将吴锋和张志远叫了过来,这回没让人守在殿外,而是直接留在室内。 李纯果然安心了一些,又想起来一个人,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那个名字,“仇士良。” 刚才李纯吐血晕迷,殿内一片混乱,就连玩家也没有留意仇士良,但俱文珍却没有忘了他,知道他是个关键人物,一到这边就把人控制了起来,这会儿李纯问起,便将人提了过来。 仇士良才刚刚跪下,李纯就随手从旁边抄起一个灯座砸了过来。 紫宸殿的摆设基本都被俱文珍换成了石头和金属的,耐摔、微沉,用来砸人也十分趁手。 一声闷响之后,仇士良额头淌下一行血迹,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立刻伏下身去,“奴婢该死。” “你是该死!”李纯甚至都躺不住了,挣扎着坐起来,盯着他的目光如同淬了毒。 寻找道士是仇士良提议的,炼丹的人是仇士良举荐的,金丹也是仇士良送到李纯手中,所有的事情都是他一手安排。 结果道士是假的,金丹是有毒的,事情还暴露在了天兵面前,让李纯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当然该死! 想到这里,李纯甚至忍不住怀疑,会不会连仇士良都是别人安排来害他的,否则怎么会这么凑巧? 他盯着仇士良的目光忽然变得闪烁不定,沉声问道,“你背后的人是谁?” 仇士良微微一惊,心都凉了半截。 皇帝竟然会这样怀疑他! 可是这种事情是没办法自证的,就算可以,李纯也不会相信。 他只能砰砰磕头,赌咒发誓,“奴婢冤枉!奴婢对陛下一片忠心,苍天可鉴!但凡有一点贰心,让奴婢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李纯却一点都没有感受到他的决心,只觉得那个“死”字刺耳至极,喝道,“闭嘴!” 仇士良不敢再说话,只能继续磕头,洁净的地砖上很快染上了鲜红。 那扎眼的颜色,让李纯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俱文珍!” “陛下请吩咐。” 李纯别过头去不看仇士良,只摆手道,“拖下去处理了。” 俱文珍侧头撇了仇士良一眼,心下有些可惜,原以为是个机灵的,谁料却自己走上了死路。 他抬抬手,自然有小内侍过来,将仇士良堵了嘴拖走。 李纯重新躺了下去,睁着眼睛出了一会儿神,忽然问道,“你说,他的主子是谁?” 俱文珍可不敢接这话,轻声道,“我看是他鬼迷心窍,失了轻重。” 李纯看了他一眼,也不再说话。 本来他看俱文珍将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贴,心里才觉放松了些,这会儿忽又警惕了起来。 仇士良背后可能有个主子,俱文珍呢? 说起来,俱文珍这个拥立他的功臣,还曾经被他冷落过几年。 李纯以前从来没在意过这些,对他来说,不过是个奴才,想用的时候就用,不想用的时候,自然就抛开了,难道俱文珍还敢有怨言不成?可是现在,他突然不是那么确定了。 这些奴才私底下的胆子,比他想的更大。 但到底是没凭据的事,俱文珍又不是仇士良,他还掌着察事院,李纯不仅不能问,甚至不能将心底的怀疑显露在面上。 只是在俱文珍送上来安神汤的时候,他没喝,神色淡淡道,“放着吧,你也下去,让朕清静一会儿。” “是。”俱文珍答应着去了。 李纯盯着那碗药看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 只是一闭眼,不知为何,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郭贵妃之前那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模样,让他心头陡然一惊。 仇士良的主子……会是她吗? 若是也不奇怪,这个女人从来都跟他不是一条心,更没有将他这个丈夫、皇帝放在眼里,如今孩子们都大了,她恐怕巴不得他出了事,好扶自己的孩子上位。 李纯又想起之前的立储风波。 虽然最终没立,可是满朝文武,竟然大半都有想法,三个儿子,更是各有支持的人选。 这一点,李纯事先确实没有想到。 他现在这个样子,就算原本是对他忠心耿耿的人,会不会也生出别的想法? 如此想着,李纯就连一旁护卫的吴锋和张志远都不放心了。 焉知他们不会被人买通? 这两人武力值出众,若真的生了异心,他哪里还有半点生理? 一时间,李纯看谁都不像是好人,看谁都觉得对方要害他,干脆将这两人也赶走,屋子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这才安心了些。 如此折腾了半天,他也是真的累了,这才重新躺好,沉沉睡去。 只是睡也睡不好,梦里尽是各种光怪陆离、狰狞可怖的存在,都对他不怀好意,他只能不断奔逃,直到筋疲力尽,或是睁眼醒来。 如此一夜之后,他的精神非但没有变好,反而更糟糕了。 更糟糕的是天才微微亮,俱文珍就进来禀报,说是郭贵妃来了。 李纯几乎是立刻就应激,拿出了战斗的状态,“不见!” 俱文珍迟疑片刻,还是没劝。 其实越是这时候,皇帝才越是必须要见外人,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很好,但……真的很好吗?俱文珍视线掠过皇帝眼底微微的青黑之色,心下叹气。 他出去跟郭贵妃转达了皇帝的意思。 郭贵妃用帕子点了点眼角,“不见就不见吧,陛下心绪不宁,万事以他顺心为要。” 而后又细细询问了李纯的情况,药吃了吗?睡得好不好?现在气色如何? 俱文珍一个都没法回答。 郭贵妃一看,顿时了然。 知道李纯不太好,她也就放心了。好不容易等到他出了事,可不能太快好起来。昨天郭贵妃故意那般作态,就是要让李纯生疑,他那种人,落到这种境地,估计谁都不会相信,整天疑神疑鬼,身体又怎么会好起来呢? 其实郭贵妃昨晚也没怎么睡,不过她现在看起来跟李纯可不一样,眼神明亮,精神得简直不像病人家属,幸好眼睛一片红肿,多少弥补了一点。 郭贵妃怎么可能睡得着?昨天她虽然没看到仇士良,但回去一打听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得知是天兵无意间揭破了仇士良找假道士来给皇帝炼丹的事,郭贵妃在短暂的快意之后,很快就意识到不对。 云缕在查仇士良,这事会跟她有关吗? 为此她将昨天的事打听得十分详细,连郗士美当时是被天兵扛过去的都问出来了,却没有听到云缕的名字。 郭贵妃疑惑之余,又稍稍放心。 其实她心里还有点遗憾,要是云缕打听到了消息,让她来安排,绝不会这么快将事情揭破,让皇帝多吃点毒丹才好,最好直接吃坏了身子,救不回来。 但若是李纯没有彻底倒下,以他现在惊弓之鸟般的状态,知道云缕插手了此事,绝不会轻易放过。 如此一想,倒是现在这样的好。 宫外的事到此为止,剩下的就交给她吧。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30-240 第231章 她来做那个掌控一切、制定规则的人。 郭贵妃并没有做多余的事, 她知道,最让李纯生疑就是自己——她也有意让李纯如此怀疑自己,但这样一来, 她若是有什么异动,必定会第一时间被察觉。 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尽管郭贵妃十分迫切地想要立刻就分出个结果, 可她更知道, 若是这会儿还把自己搭进去,会让那些关心她、爱护她的人伤心失望。 所以郭贵妃唯一做的,就是大张旗鼓地关心李纯。 她不仅每天早晚亲自过去探视一次, 还会额外准备三餐饭食和安神补汤, 命人送去。 不出意外,李纯一次也没有同意见她,送去的东西也总是原样送回, 但郭贵妃做这些, 本来就只是做给人看的。 第一是给李纯看,不断刺激他, 让他生出疑心。 第二是做给朝野看, 她这个贵妃在皇帝生病的时候尽职尽责、尽心尽力, 并没有任何携带。 但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是做给后宫嫔妃看。 李纯对外宣称自己内宠众多, 生怕她们在郭贵妃手底下受委屈,所以不册封她为皇后, 倒也不完全只是借口。 尽管他现在还不像是后期那样骄傲自满、恣意放纵,但在女色上确实也不怎么节制, 如今宫中皇子和公主各有十几位,妃嫔的数目自然只会更加庞大。 这么多人的恩宠都系于李纯一人身上, 得知他病倒了,哪里还能坐得住? 不只是要在李纯面前抢表现、争宠,更是因为这涉及到了她们的终身之事。 若是李纯有个万一,没有孩子的嫔妃,待遇必然会一落千丈,就算是有孩子的,若是孩子尚且年幼,她们自然要为将来做打算,若是孩子已经大了,那更要争取更好的前程。 而这些,都绕不过李纯。 之前李纯发病的时候,人在紫宸殿,那里算是前朝,后宫嫔妃自然不能过去,郭贵妃也只是紧急被请过去主持大局。 但李纯醒过来之后,就迁到了后面的蓬莱殿。这里是后宫的范围,嫔妃们自然也可以各显神通了。 像郭贵妃那样坚持不懈地送吃食和药汤,是最笨的办法,大部分稍有宠爱的嫔妃,在宫里都会有自己的人脉。皇帝身边的宫人内侍,一直都是这些后宫嫔妃结交的主要对象,如今就到了用得上的时候了。 于是李纯身边突然热闹了起来。 李纯搬到蓬莱殿,本意是想躲清静——紫宸殿虽然也是他的起居之地,但同时也是常朝之所,随时都可能有朝臣前来求见,奏报公务,他现在这样,实在不想见朝臣,这才迁到后面。 但他很快就发现,就算见不到面,很多人也有办法在他面前刷存在感。 李纯身边侍奉的宫人内侍数量着实不少。 他以前从未关注过这些人,对李纯来说,这些人就像是殿里的摆设和器物一样,虽然不可或缺,但无事也不会特意留心。 但现在李纯看谁都可疑,这些宫人内侍竟也突然入了他的眼。 不留意还好,这一留意,李纯才发现,自己身边根本没几个清白干净的人,每个人背后基本上都能牵扯一方势力,或是来自后宫嫔妃、或是皇亲国戚、或是前朝大臣,有些人甚至牵扯了不止一个势力。 其实要是在平时,李纯也能很容易想到,就算他身边真有别人安排的钉子,那也不可能所有人全都是钉子。这些宫人内侍又不傻,不管是谁给出的好处,难道能比皇帝给的更多吗? 只不过在人情社会,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自然免不了会有些来往、有些交情。 既然有了交情,那在恰当的时候给对方行个方便,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放在从前,李纯根本不会在意这种小事,毕竟他自己也是个会收钱办事的皇帝,对这些规则同样了然于心。 然而现在毕竟不是从前了,现在的李纯,正处在最不安的时刻,对于任何风吹草动都十分警惕,自然无法容忍自己身边的人全都跟外面的人有牵扯。 今日能替他们传递消息,异日会不会将他的消息传递出去? 说不定已经有他的消息被传出去了。 不然雁来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提议要追试天下僧道,而天兵好端端的,又怎么会注意到那个本不起眼的笑道观? 阴谋论这种事是没法解释的,怀疑一旦开始就不会停止,反而越想越恐怖。 此刻,李纯就感觉自己身边已经被人编织出了一张密实的大网,将他网罗其中,无论往哪边挣扎似乎都找不到出路。 这种感觉他其实久已有之,但以前还能用理智压下去,现在却做不到了。 但越是心有怀疑,越是感觉恐怖,他反而越是什么都不能表现出来。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李纯这只惊弓之鸟,或许早晚有一天会像是郭贵妃所期待的那样,自己吓自己,最后活生生被吓死。 但李纯毕竟不是普通人,他是皇帝,而且是已经登基数年,手握大权的皇帝。 在感觉自己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胁的时候,他不会像普通人那样一味地害怕和躲避,而是会选择主动去解决。 李纯叫来了李炳,俱文珍和梁守谦。 他对这三人也不是完全放心,但能买通这三人的存在,总归是不多的。而且李纯手里总要有人办事,干脆就让他们三人互相制衡,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李纯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第一,将他身边的人全都换了,他们三个亲自去选人,务必要选来历清白,背后没有任何势力牵扯的那种。 第二,调更多内卫过来负责蓬莱殿的守卫工作,保持外松内紧的状态,一旦发现有任何人与外人接触,或是对外传递消息,便从严处置。 三人都不傻,一听就知道皇帝在怀疑什么。 不仅仅是怀疑,李纯明显还想将所有有异动的人全都抓出来。 真按照他这个方案来,必然会造成很多误伤。毕竟皇帝的身体出了问题,谁能不在意、不关注?并不意味着就对李纯心怀恶意,打听到了消息也未必会做什么。 但是看着面沉如水的李纯,没有人敢开口反对。 皇帝的意志立刻得到了彻底的执行。 …… 雁来只看到了直播的后半段,也就是李纯吐血之后的事。 虽然玩家时不时就能整出一件值得关注的大事,但这件事仍旧完全超出了雁来的预料。 不过这次让她吃惊的不是玩家,而是李纯。 不管是李纯居然在服丹,还是李纯被气到吐血,又或是李纯差点就中风瘫痪……每一条都在她的预料之外。 李纯不是才三十多吗?就算按照历史也还有十年好活呢。 雁来总共就见过李纯一次,脑海里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所以不太确定他是不是像玩家说的那样,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但就算是原本正常的人,磕了药估计也会变得不正常。 她倒也没有矫情地替对方惋惜,毕竟李纯变成这样,对她来说不算是完全的坏事。 一开始穿越的时候,雁来确实没有想过“以后”——对那个时候的她来说,活下去,并且让更多的人活下去,真正力挽狂澜,改变西域的局势,就已经占据了全部的精力。 但是西域的情况稍微稳定下来之后,这个问题就自然而然地摆在了她的面前。 当时雁来曾经犹豫过,如果回鹘、吐蕃和大唐都愿意维护和平的局面,那她还要继续发动战争吗? 战争、即使是有玩家参与的战争,对很多人来说,也依旧是残酷的。 有玩家的帮助,平推整个世界很容易,但那是她想要的吗? 不过很快她就在郭昕的提醒之下,意识到真正的、永久的和平是不存在的。 人心与利益永远都是难以预料。 之后的发展也确实如此。 而雁来也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明晰了自己的想法:想要达成她设想中的那个和平的世界,那个比盛唐更繁荣、更强大、更完美的世界,有且只有一个办法—— 她来做那个掌控一切、制定规则的人。 也是在那之后,雁来初步定下了自己穿越之后的人生目标。 不是系统为她指定的任务,不是玩家期待的剧情进展,而是在这方世界的历史上,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雁来将之称为“史书单开一章”。 虽然在司马迁的《史记》出现之后,历代修史便都以纪传体为本,但除了《史记》本身之外,二十四史中的其他史书,都只有本纪、列传、志、表,几种,而不再有“世家”。 诸侯和勋贵相关的内容都被并入了列传之中。 所以她已经没有机会像《陈涉世家》、《留侯世家》那样把自己的名字留在章节开头,来个《雁来世家》了。 《旧唐书》、《新唐书》的列传里虽然也有单人成传的,但数量很少。 与其去跟别人挤版面,雁来觉得不如干脆上本纪。 就算是唐人讳莫如深的武则天,也有一章《则天皇后本纪》,她的待遇总不至于比这更低吧? 既然有了这样的打算,那她跟李纯就早晚有一天要对上。 不过雁来并不着急,她还那么年轻,又已经占尽优势,完全可以按部就班、水到渠成地办好这件事。 所以她怎么也没想到,最大的助攻居然会是来自于李纯本人。 这多不好意思啊…… 雁来将玩家拍摄的视频都找出来看过之后,便有些好奇地询问郝主任,“现在皇帝那边是什么情况?” “不知道。”郝主任说。 “不知道?”雁来惊愕。 “是真的不知道。”郝主任对此也很意外,“皇帝应该是封锁了消息,所以现在,就连天兵也打探不到大明宫中的动向了。” “这……”雁来在短暂的惊讶过后,又觉得李纯防备玩家才是正常的,便问,“那些觐见的大臣呢?” “根本没有觐见的大臣。”郝主任无奈道,“现在不仅是天兵中的医生见不到皇帝,就连朝臣、后妃和皇亲国戚,他也一概不见。除了几个太医和身边的宦官、内卫,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情况,而这些人都被关在蓬莱殿里出不来。” “这……”雁来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评价,“这样时间长了肯定会出问题的吧。” “肯定不能长久如此,但估计还要持续一段时间。”郝主任说。 皇帝终究是皇帝,当他动了真格的,要严防死守、隔绝内外,其他人还真没什么好办法。 …… 其实一开始,打探不到皇帝的消息时,朝臣们的心态是很平和的。 毕竟出了这么大的事,虽说李纯现在应该做的不是封锁消息,而是一切如常,让人觉得他的身体根本没什么大碍,平平稳稳地将这一页揭过去,但对于刚刚才经历过生死危机的皇帝来说,想要他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显然是不可能的。 这一点,大家都可以理解。 反正这种禁中暂时封锁消息的情况,其实也不新鲜。 而大唐的权力结构又决定了,哪怕皇帝暂时不能处理政事,朝堂也完全可以正常运转。 何况在最初的几天过去之后,皇帝虽然依旧不召见大臣,但送进宫里的奏折已经开始照常批复了。 不过也有人注意到,现在这些奏折,大部分都不是皇帝本人的字迹。 这也很正常,皇帝毕竟是中风了,对身体的掌控大不如前,不可能每一封奏折都亲笔批阅,让其他人代笔是不可避免的。 只是如此一来,就难免让人心中生疑。 究竟是皇帝不愿意见朝臣,让人代批奏折,还是那些宦官又在搞事情? 不仅是皇帝担心自己见不到朝臣,可能会被人糊弄,大臣更担心皇帝被人控制,所有的决策都不是出于自愿。 所以渐渐的,上书劝谏皇帝,希望他能正常开展朝会、安定人心的奏折也多了起来。 上书的臣子完全是在为皇帝考虑,他们的奏折也正好说中了李纯的心病,但他非但没有觉得欣慰,反而更生恐惧。 自己所担心的事情,难道已经明显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了吗? 李纯迫切地希望自己的身体能尽快恢复如常。 但是他这种状态,多思多虑、易躁易怒,本来就是养病的大忌,哪怕太医再怎么妙手回春,也很难有太好的效果,何况中风这种病,一旦出现了症状,本来就是很难逆转的。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之后,李纯对身体的掌控已经恢复了很多,但说话快了仍然有些含糊,走路快了也能看出来腿脚不太灵便,左手的颤抖更是成为了常态。 更麻烦的是,他似乎对柳泌炼制的丹药形成了一定的依赖性,有时候会突然特别难受,感觉只有服丹了才能好。 这种样子,李纯怎么敢召见朝臣? 也有太医战战兢兢地提出,或许可以请懂得医术的天兵过来会诊,他们的手段跟太医院这边不一样,或许会有奇效。 但李纯更不可能答应了。 当初他犹豫许久,还是没有像天兵求助,而是选择服丹,就是觉得天兵不可能真心帮助自己。 现在身体真的出了大问题,他就更不敢相信天兵了。 让他去求天兵,还不如继续服丹。 太医也检查过了那些丹药,虽然用了很多李纯心理上难以接受的材料,也确实有成瘾性,但是在镇定安神上确实有奇效,用来治疗中风,按照太医的经验来看,也不能说是不对症。 李纯之前也确实是靠服丹压下了麻痹、晕眩、手抖之类的症状,对这些丹药,除了生理性的依赖之外,心理上也有几分信任。 至于这回中风,李纯觉得纯粹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自己被仇士良、被天兵给气的,跟丹药没有关系。 现在治疗迟迟难以见效,他即便不难受的时候,偶尔也会有些心痒,想试一试这丹药对自己如今的症状还有没有效果。 是,他知道这些药材有坏处,但“以毒攻毒”本就是中医的理念之一,不是吗?而且,相比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发作的副作用,显然是现在这种状态更让他难以忍受。 再这样下去,他别说以后,连“现在”也没有了。 最后,李纯选择了一个自己常用的、折中的办法,那就是将剩下的丹药交给太医去研究、改良,去掉一些难以接受的原料,制出副作用更小的丹药。 几个太医听得头皮发麻,但还是只能接下了这个要命的差事。 …… 大明宫中的风雨,虽然在短时间内得到了大部分玩家的关注,但在看完热闹之后,皇帝没有死、朝廷没有乱,那玩家自然还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玉门关。 阎玉关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纠结之后,最终还是决定要回沙州去看一看。 别的不说,她想将一直十分挂念沙州的武叔葬回他一直牵挂的地方,然后再打听一下阎家其他人的下落,说不定自己在世上还有亲人。 所以,她来到了这里。 来之前,阎玉关心里本来是有些抗拒和畏惧的,但是真到了玉门关,才发现天兵的势力早就已经延伸到了这里,走在城中,除了风沙更大、街面上更杂乱之外,感觉跟在龟兹城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座给予了她名字的雄关,如今已经彻底失去了作为战略要塞的作用。 但转念一想,她又觉得这样才正常。 对天兵来说,城墙、要塞本来就很难成为阻碍。就算普通人不答应开放,这座关城也根本没法拒绝天兵。 唯一让她有些遗憾的,是当年自己出生的地方已经找不到了。 她们并未在这里停留太久,很快就转道去了沙州。 跟已经成为西域门户,本来就有很多天兵和商队进出的玉门关比起来,沙州城就能明显地看出来是在吐蕃治下了。 这种感觉阎玉关并不陌生,毕竟她自己也在被吐蕃人统治的焉耆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 她甚至能够一眼认出来,城中那些身着胡服,披发或辫发的人,哪些是唐人——吐蕃人只允许唐人在正月初一着唐服,其他时间都只能着胡装、说胡语。 不过现在,似乎也不需要她来辨认了。 因为那些汉人的胳膊上,都缝了一块红布。 倪浩香告诉阎玉关,这是兰州城的唐人想出来的办法。 现在是吐蕃人主动开放城市,天兵也不好做得太过分,不能直接让城里的唐人恢复大唐装扮,更不能要求吐蕃人取消他们的奴隶身份。但是天兵既然来了,那肯定是要给自家人做主的。 一开始,他们是要求百姓在家里悬挂红底唐字旗,但是那太明显了,很多人都不敢,后来干脆改成了在袖子上加一块红布条。 既方便天兵辨认,也能随时为他们提供帮助。 没有任何出格的地方,就算吐蕃人也挑不出毛病来。 要是吐蕃人不依不饶,规定不许在胳膊上缝红布,那天兵自然也就有了动手的理由。 现在,这红布已经在河西走廊上流行了起来,要不是玩家及时补充了物资,估计城里的红布都要涨价了。 阎玉关恍然,她这回带来的商品里也有不少红布,是倪浩香建议的。 沙州城既然能叫这个名字,城中的风沙自然不小,再怎么鲜亮的颜色,被风沙一掩,也就显得灰扑扑的了。生活在这里的人,也都已经习惯了,不去理会头上、身上的沙子。 但是阎玉关发现,每当有风吹过,人们都会下意识地掸一掸臂上的红布。 于是,人群中的点点红色,就成为了这座灰扑扑的城市之中,最亮丽的一抹色彩。 阎玉关立刻决定,自己带来的所有红布都不卖,只送。 摆好摊子之后,她便将一匹红布拿出来,在旁边挂上一块牌子,上书“红布自取”四字,牌子下面再放上一把剪刀。 这一举动立刻吸引了不少人驻足观看,但是没有人真的上前,而且一对上阎玉关的视线,围观的人也会立刻走开,让她有些失落,又有些不解。 怎么免费送的东西还没人要呢? “你这样不行的。”倪浩香笑着将那块牌子拿回来,翻了个面,写上“购物送红布”几个字,重新挂好。 效果立竿见影,很快就有人上前问价了。 第232章 这种好事,玩家哪能拒绝? 雁来站在沙州城外, 仰头看着城头匾额上的大字。 相比起沙州,她果然还是更喜欢敦煌这个名字——燉者大也,煌者光也, 光明而盛大,是为敦煌。这两个字不仅能展现出身为大国的自信与张扬,更有一种与烈日和沙漠十分契合的感觉。 当然沙州也有说法, 是因为附近有鸣沙山。 但鸣沙山别处也有, 敦煌却只有这一个。 何况她还是敦煌郡王。 所以玩家到达沙州之后,雁来在巡视西南边境的间隙,也特意抽空往这边走了一趟。 虽然答应了吐蕃人不会在河西开复活点, 但雁来自己的超小型复活点是早就开到这附近来了的, 所以不算食言。 雁来收回视线,正准备进城,就见一支队伍从城里走出。 包括雁来在内, 城门处所有人都忍不住转头看去。 这支队伍非常引人注目, 不仅是因为他们牵着许多骆驼,骆驼驮的居然是木板, 更是因为队伍里所有人脸上的神色都是欢喜的, 有种精力无穷、热情也无穷的感觉, 精气神都与原住民截然不同, 一看就是玩家。 这几人来到城门口, 找了个开阔处停下,安顿好骆驼, 便吆喝起来,“月牙泉鸣沙山莫高窟一日游招募老板!五等十五, 骑骆驼、滑沙、参观莫高窟,一个银币畅玩!” 好家伙, 这是把下副本和导游结合起来了? 还真挺像是这么回事的。 立刻就有不少排队等着进城的玩家走了过去,询问细节。 雁来也忍不住有些心动。 在现代的时候,敦煌也常年位居她“最想去的地方”排行榜前十名来着,只是因为各种原因,始终未能成行。 旅游这种事,不动念还好,一旦起了这个念头,就难免日思夜想,抓耳挠腮。 没想到最后是这样来到了敦煌。 难得一过来就碰上玩家组队,雁来索性也上前加入了这支队伍。 十五个空位很快就招满,所有人都上了骆驼,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出发。 还真别说,雁来穿越那么长时间,竟是头一回骑上骆驼。之前但凡出门,基本都要赶路,马匹比骆驼速度更快。 队伍里也有一些玩家跟她一样是第一次骑骆驼,新鲜地左右张望,就连周围亘古不变的黄沙与红柳,看在眼里似乎都有了不同,十分有旅游的氛围。 月牙泉和鸣沙山距离州城不到十里,很快就到了。 连“沙州”这个名字都是因鸣沙山而得来,月牙泉和鸣沙山自然也是当地知名的景区,但凡亲自到过这里的人,就不能不为自然造物的神奇而惊叹。 沙漠里竟然藏着这样一汪清泉,泉水不涸、沙山自鸣,如同神迹。 所以自古以来,在这里立庙祭祀或是祈福祷祝的人络绎不绝,月牙泉在大唐还被称作“药泉”,显然人们认为引用泉水,能有治病去疾的效果。 不过大唐的人口毕竟不多,这里又是边境蛮荒之地,像这种不年不节的日子,人迹自然不多。 现实里去过敦煌旅游的玩家十分感动,风景区还是人少了才有感觉啊,哪像现实里,到处都是人,所有项目都要收费。虽然他们这支队伍也收了钱,但那是骆驼费、餐费和设备费用,景区本身是不收钱的。 雁来听得若有所思。 游戏毕竟是游戏,她也必须要考虑,等到主要的剧情都走完之后,用什么来吸引玩家了。 虽然她这个游戏既不能氪金,也不需要保持在线率,但玩家要是突然集体消失,也会给她和原住民带来许多困扰。 “旅游模拟器”倒是一个很不错的想法,毕竟在游戏里旅游,所需的成本远比现实更低,而体验甚至可以超过现实,想来应该能吸引不少人。 只是这样一来,说不定会对现实的旅游业造成冲击。 回头先跟郝主任商量一下吧,最好是能找到一个双赢的办法。 脑海里思考着这些,也没影响雁来跟其他玩家一起用水囊在月牙泉里打了水,然后一人领了一块滑沙板,开始爬山。 鸣沙山的“鸣沙”,有两层含义,第一是风吹沙鸣的自然声响,第二则是人踩在沙上发出的响动,不管哪一种,都是非常特别的体验。 但沙山也是真的难爬。 不过等爬到了山顶,坐在滑沙板上快乐地飞驰而下时,便觉得之前的辛苦都值得了。 仗着没人认识自己,雁来也玩了个痛快。 事情是这样的,景区要是人太多了,放眼望去全是人流,固然无趣,但要是一个人都没有,只有自己,也没什么趣味了。尤其是这种娱乐项目,总是要有人一起才更好玩。 游乐园要是只有一个游客,那还叫游乐园吗? “旅游模拟器”确实可以搞一搞。 滑沙滑到最后,所有人都是一头一身一鞋的沙子,在路边清理了很久,这才重新上了骆驼,沿着鸣沙山继续往前,去莫高窟。 这里有很多人。 这是当然的,毕竟在当今这个时代,莫高窟依然在开凿之中,即便是被吐蕃统治的这二十年里,也没有停止过——佛教同样也是吐蕃的国教,对于这个河西佛教的圣地,自然也是以保护为主。 也正是因为这样,莫高窟出土的文书、壁画和各种文物里,才会有那么多与吐蕃有关的。 甚至可以说,吐蕃历史大半都被保存在了敦煌这个沦陷区。反而是吐蕃人自己记录的史书,由于混进去了太多的神话传说和夸张的叙述,无法完全作为历史资料来看待。 让众人意外的是,除了在此居住、修行的僧侣和开凿洞窟、绘制壁画的工匠之外,这里还有不少玩家。 不过这些玩家的衣着和行为举止,可以说是完美地融入原住民之中,若不是看起来过分年轻,再加上无论怎么被风沙吹拂都显得细皮嫩肉的外表,几乎很难辨认出来。 雁来倒是早就知道这些人的存在。 每次招募新玩家的时候,官方那边要走的名额,一部分分配给赵猫猫那样的军人,一部分分配给郝主任这样的文职,但更多的还是留给了各行各业的专家。 这些专家进了游戏,也就是刚开始的时候做做任务,离开新手村之后,就各自挑选心仪的地点前往考察研究,根本不理会主线任务和各种活动。 敦煌的洞窟之中,号称藏着“半个中国史”,自然也是考察的重点。 在论芒杰开放河西走廊的命令下达以前,这些玩家就已经跟莫高窟的吐蕃人和唐人相处得十分融洽了。 有了前辈们打下的基础,玩家的参观请求很快被批准。 那些原本已经在历史长河之中逐渐被掩去了色彩的壁画和造像,此刻仍然斑斓鲜艳,毫无保留地向所有人展现那种庄严神圣的美。 一开始玩家还忍不住小声惊叹和议论,后来就忘了说话。 等到看完了出来,所有人都有种精神上受了一场洗礼的感觉。 “说起来,”一个玩家忍不住开口建议,“这些洞窟好像都是当地的贵族和官员资助的吧?我们能不能也资助他们开几个啊?” 众人闻言,都是眼前一亮。 “可以啊,有什么不可以?” 虽然这群玩家里没有一个佛教徒,但是那些贵族和官员难道又真的有多虔诚吗?对僧人来说,愿意出钱的赞助人应该也是多多益善吧? 还有人想得更美,“中唐之后的洞窟,很多壁画好像都会将供养人画在上面了,这跟青史留名有什么区别?” “这算什么?晚唐的洞窟甚至有单独画供养人,画得跟佛像一样高大庄严的呢。” 这就是金钱的力量啊! 这种好事,玩家哪能拒绝? 当然也有玩家另辟蹊径,“哈哈哈,我就不一样了,我不想上壁画,我就想单独开一个藏经洞!” “对哦,刚刚好像没看到藏经洞?” “那当然看不到啊,藏经洞得再过两百年了,有人说是为了躲避战火,有人说是受到了绿教的威胁,总之那些东西封存之后,莫高窟的时代也就基本结束了。” 敦煌出土的文书和文物,大都在晚唐五代之前,所以才是“半个中国史”嘛! “啊!”一个玩家突然一拍脑门,“刚刚查了一下,藏经洞好像四十年后就开凿了,本来是河西僧都统洪辩的影窟。洪辩知道吧?就是带领僧兵帮助张议潮起事,收复河西走廊,建立归义军的那个。” 立刻就有人问,“那现在洪辩应该已经出生了吧?” “说起来,张议潮现在多大来着……?” “十一岁了!” …… 十一岁的张议潮,此刻正跟着父母和兄长一起待客。 “客”是阎玉关。 以及一大帮跟着来看热闹的玩家。 阎玉关的身世不是秘密,她决定到沙州来看看,顺便寻访亲人,自然也有不少玩家知道。 不过沙州是来了,但是亲人要怎么找,阎玉关却有些无从下手。 毕竟已是二十年前的旧事,大部分人能不能活下来,活下来的还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身世的又还能不能找回来,都很成问题。 倪浩香也觉得靠她自己一个人找,难度太大。 虽说玩家可以帮忙,但也不能在街上拉着一个人就问人家的来历和身世,那跟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 找人这种事,还是得让专业的来。 什么叫专业的? 在别处不好说,但在沙州,毫无疑问就是那些世家豪族。 “生命会自己寻找出路”,这确实是一句至理名言。 纵然是在吐蕃统治之下的河湟之地,有人为奴为婢,苦不堪言,但世家豪族却依旧能够在此延续。 张氏、索氏、李氏等,都是沙州的豪族。 沙州归属大唐的时候,他们做大唐的官,现在吐蕃人占了沙州,他们也做吐蕃人的官。 自然了,在吐蕃人手下做事,肯定是比不上在大唐做官的。毕竟吐蕃人并不信任唐人,给予的官职不高不说,对他们的要求十分苛刻。 普通的唐人受普通吐蕃人的剥削和欺侮,做官的唐人就受吐蕃官员的剥削和欺侮。 但总体来说,沙州的情况仍旧好于其他沦陷区,这一方面是因为当初阎朝投降时,与吐蕃人约定城内一切如故,不将唐人析成各种部落,另一方面是因为沙州是河西佛教的大本营,吐蕃人在这里的行动会稍微收敛,但也离不开这些沙州豪族的努力维持。 所以反抗吐蕃统治的起义最先发生在这里,由张氏出身的张议潮统领,也是有其根由的。 在玩家进入沙州之后,也是这几大家族第一时间站出来,与玩家取得联络,并且在获得他们的支持之后,迅速扩大了对沙州城的掌控。 现在阎玉关要找人,自然是请他们帮忙的效率最高。 在将手上的货物出清之后,倪浩香就陪着阎玉关到张家来拜访。 至于那些玩家,都是听说消息之后跟过来的。除了看热闹之外,也有点想来打卡张议潮的心思——最近城中动荡不小,虽然玩家是善意的,但大部分人还是会暂时约束家中小孩子不许出门,十一岁的张议潮当然也在此列。 果然,听说阎玉关是阎朝的孙女,张谦逸立刻就叫出了妻子和两个儿子,与她相见。 跟两年前相比,现在的阎玉关在长相和身材上其实没什么变化,但是穿着跟天兵一色的装扮,整个人身姿挺拔、自信昂扬,便给人一种容光焕发、气度出众的感觉,引得张谦逸和宋夫人连声称赞,不由得动了念头。 他们的长子张议潭,算起来年纪比阎玉关大两岁,尚未娶妻。 对这些河西的家族来说,联姻是很正常的事,正是靠着姻亲关系,他们才能紧密地团结在一起,共度难关。 整个沙州都曾受阎朝之惠,而阎朝和家人又都因此而死在了吐蕃人手中。阎朝的孙女,就算没有任何势力支持,光凭这个身份,就足以让张氏接受她了,何况她身后还有天兵? 不过这才是第一次见面,这事倒也不急。 听说阎玉关想找当初散落的其他阎家人,张谦逸立刻拍着胸脯应下,又盛情邀请阎玉关留在张家暂住。 玩家一听,立刻撺掇着阎玉关答应下来。 反正也是要留在沙州等消息的,住张家肯定比住客栈舒服,也更方便他们过来玩张议潮。 一直安静坐在旁边,正在悄悄打量天兵的张议潮忽然感受到了一股恶寒。 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子。 这几天张议潮虽然不能出门,但也听家里人说了不少天兵的事迹,心里对他们是很有好感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真的见到了天兵之后,张议潮反而一直有种不太妙的感觉。 而这种不妙的预感,不久之后就应验了。 阎玉关答应留下来之后,张谦逸和宋夫人就让兄弟俩送阎玉关和玩家去客院。 他们的本意是想给张议潭制造机会,但又不好太明显,就把张议潮这个小孩子给捎带上了。 结果才出了院子,之前看起来规规矩矩,只是眼神过分灵活的玩家顿时原形毕露,一个个上来动手动脚,不是揪张议潮的小辫子,就是捏他的脸。 张议潮:!! 他下意识地拔出了腰间的短剑。 张议潭吓了一跳,正要上前劝解,玩家已经哇哇大叫着,掏出武器跟张议潮打起来了。 阎玉关:“……” 她忍不住抬手捂了一下脸,但作为己方在场唯一一个靠谱的人,还得开口安抚张议潭,“不要紧,天兵这是喜欢他,跟他闹着玩呢。” 张议潭也已经看出来了。 他虽然没见过天兵动手,但也听说过他们的神勇,现在居然几个人跟一个小孩子打得有来有回,自然不可能是动真格的。 但看着眼前混乱的场面,张议潭感觉自己对天兵的滤镜都要碎了,“不意天兵竟是这般……” 这般什么,他也说不出来,但总觉得这些天兵还不如他十一岁的幼弟稳重。 这其实也是张议潭头回看到自家这个聪明早慧的弟弟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情绪——也难怪,家里确实没人会动不动摸他的头,捏他的脸,少年老成的小孩哪里受得了这个? 不过话说回来,被天兵一提醒,张议潭也觉得自家小弟肉嘟嘟的脸蛋看起来手感很好的样子…… 阎玉关并未察觉张议潭的走神,她强忍住捂脸的冲动,努力给玩家挽尊,“哈哈……他们就是性情活泼、爱玩爱闹,习惯了就好。” 几个没有参战,在一边围观的玩家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成年人的对话”,正在看着场上啧啧赞叹。 “不愧是张议潮,这武艺是真不错啊,稍微培养一下就是一员猛将了。” “说什么废话呢,这位可是标准的点家男主配置好不好!” …… 一日游的玩家还在骑骆驼回沙州的路上,“张议潮大战玩家”的视频就已经出现在了论坛上。 雁来看到视频,也终于想起来,自己特意走这一趟,并不是为了过来旅游。 当然也不是来打卡历史名人。 她是想来看看沙州这些大家族的。 在战乱时期、敌占时期,这些大家族是保护当地的重要力量,但也正因如此,他们在本地的势力根深蒂固,到了和平时期,反而会成为朝廷治理地方的阻碍。 历史上,归义军虽然名义上奉大唐为正朔,但实际上大唐朝廷陷于藩镇之乱,根本无暇顾及河西,归义军大部分时候都保持着自治的状态。 只有张淮深比较倒霉,他掌权的时候,朝廷要么腾不出手来管他,腾出手来之后就只想分他的权,以至于他等了二十年,始终没能等到那个“归义军节度使”的任命。 但张淮深输了,朝廷也没有赢。 河西在经过索氏、李氏的混乱之后,重新回到了张议潮的孙子张承奉手中,而大唐王朝却已经走到了末路。 朱温篡唐之后,张承奉同样登基称帝,建立了西汉金山国,自号“白衣天子”。 再后来,甘州回鹘在后梁的支持下击败张承奉,很快曹氏家族的曹议金就取代了张承奉,重建归义军,虽然不免成为甘州回鹘的附庸,但直到被西夏彻底灭亡,归义军都始终保持着高度自治。 这片土地的治理之难,由此可见一斑。 现在虽然还没有归义军,但是这些大家族对当地的影响毋庸置疑,如何平稳地从他们手中接过对当地的掌控权,就是雁来需要考虑的问题了。 不过现在见玩家跟张议潮相处融洽,雁来又觉得,这个问题似乎也不用太过操心。 当下沙州还是人心思唐的,这些沙州的豪族就算再有实力,应该也没想过自立,就算真有人想不开,多跟玩家接触接触,这种念头应该也会打消得差不多了。 在这个基础上,他们想要争取自己的利益,只要手段合法,雁来也只会支持。 玩家可以替她打好基础,但想要长久地治理地方,最终还是要依靠原住民。像是张议潮这种有才能、重实干的人才,为什么不用? 情况比自己预想的更好,雁来的心情当然也很好,在骆驼背上换了个姿势,继续刷论坛。 比起张议潮,今天更受玩家关注的,其实是另一个话题。 今年春天,玩家组建的新船队从天津出海,已经到了库页岛,在当地短暂休(圈)整(地)之后,这会儿正准备再次起航,前往美洲。 这样的大事,自然是万众瞩目。 可惜距离太远,不方便到当地去打卡拍照,所以也只能在直播间和论坛讨论一番。 所以这会儿,很多玩家都在呼吁雁来赶紧去库页岛开复活点,方便玩家来回。 不过雁来只能让他们失望了,在打卡完西南与吐蕃、南诏接壤的整条边境线之前,她肯定是腾不出功夫来兼顾其他地方的。 等船队回来的时候估计就差不多了。 毕竟他们这一趟不仅是去开拓航路,更要上岸去探索美洲大陆,争取寻找到那些大家馋了很久的作物带回来,耗费的时间不会太短。 第233章 怎么就又是天兵拿出了这种好东西呢? 前往美洲大陆的船队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但别的船只可以。 对于远洋航行感兴趣的玩家终究是少数——或者说,愿意开荒的玩家终究是少数,等到航线成熟, 坐船出海去旅游,大家就会感兴趣了。 更何况,朝廷也好、吐蕃也罢, 都差不多到了关键时刻。 大部分玩家都觉得, 主线任务的最终阶段应该不会太远了,这种时候远离大陆出去探险,就意味着要从头到尾错过这些了。 除了少数对游戏有自己的理解和偏好的玩家, 大部分人还是很愿意参与这种关键剧情和活动的。 但是在剧情开始之前, 乘船出海去看看,沿着已经成熟的航线去做一些贸易,顺便捕捞海鲜, 也同样是很多玩家在现实里很难体验到, 而又不用花费太多时间的。 还是那句话,生命会自己寻找出路。河西走廊被吐蕃占据、丝绸之路断绝之后, 海贸自然而然就发展起来了。 不过现在的海上贸易, 还没有发展到远洋贸易的程度, 船只一般是沿着海岸线航行, 所以大唐的贸易范围, 也就是北边的新罗、渤海、日本,南边则是沿着印度半岛, 穿越马六甲海峡,抵达波斯湾附近的大食——这个终点跟陆上丝绸之路是一样的。 海贸发达, 自然也带来了相当可观的利益,大唐在广州设置了市舶使, 负责登记货物、收纳关税、查抄违禁物品等。 如此有前途的蓝海行业,玩家当然要加入了。 至于海货捕捞,这个更不稀奇。 大唐既没有海禁,沿海地带自然要靠海吃海。而且按照大唐的规矩,每个州都有不同的贡赋,海边自然是要贡海货。 不过海鲜的运输,即便在现代也很成问题,更不用说交通不便,冷冻手段也很有限的古代了,所以地方上贡的海货,大部分都是干货,即便如此,也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 根据记载,明州(宁波)岁贡海虫、淡菜、蛤、蚶等物,从海边运抵京师,每年都需要役夫四十三万六千人,因此元和十二年,孔戣奏罢之。 当然,这个数字听起来夸张,但是役夫并不是只干这一件事,实际上贡品沿路递送,每个人可能只需要干一两天。 不过现在,这一类的劳役都已经取消了,大部分工作被玩家接手,内陆也终于能够吃到打捞起来之后就放在冰块之中保存、并在几天之内运送过来的海鲜了。 这还是因为复活点暂时没开到海边,否则会更便利。 早晚有一天,长安城的百姓能买到真正刚刚从海上捞起来、还活蹦乱跳的海鲜。 不过现在这些冰鲜,就已经足够引发购物狂潮了。 国人对鲜味的追求,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而海鲜,毫无疑问又是所有鲜味之中最霸道的。它有多受追捧,看看后世满大街都是、标价也不低的海鲜烧烤自助就知道了。 大唐人连河鱼都敢吃鱼脍,海鲜自然更不在话下。 只是以前,就算是晒干的海货,长安百姓也就能偶尔买到点海带、咸鱼之类的,至于那些贡物,跟普通人没有任何关系。 但现在,玩家才不管什么贡不贡的,所有的货物都会投放到市场上,皇帝想吃也要拿钱来买。 实际上从开元后期,宫里就已经不能完全靠贡物供给了,至于到底是没那么多东西,还是中间有人上下其手,那只有经手的人自己知道。反正宫市就是从那时候出现的,只是直到德宗朝才演变成了臭名昭著的“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从这一点来看,大唐的皇帝都是很灵活的。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现在的儒家还没有完善,没人动不动就抬出“祖宗成法”四个字来压人的缘故。这时候的人虽然也尚古,但开口就是秦汉,至于本朝的制度和律令,经常改来改去的。 总之,李纯对掏钱买东西没意见,负责采买的宦官和内卫给钱也很爽快,大家一起维护了市场的繁荣与稳定。 有好东西,当然也不能忘了自己人。 所以雁来在洛阳宫里,也举办了一次海鲜宴。 这次不仅能自助挑选餐品,还准备了烧烤小摊,感兴趣的人可以亲自动手加工。 夏天的傍晚,太阳落山前后,在青山秀水之间烧烤野餐,亲自动手炮制入口的食物,实在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惬意乃至诗意。 大家都吃得十分尽兴,席后免不得又赋诗N首。 雁来对海鲜并不特别嗜好,但这种坐在皇宫里吃海鲜的感觉,还是相当奇妙的。她嗅着空气里的海腥味和铁板鱿鱼的焦香,感觉这个世界,似乎又变得更熟悉了一点。 …… 跟如火如荼的船舶出海相对的,是同样热火朝天的挖煤和晒盐。 虽然听起来没有那么时髦,但是这两样都关乎每个人的生活质量。去年玩家还在扩张势力,来不及做点什么,今年他们已经将大唐每一寸土地探索过了,各地的物产和矿藏全都了然于胸,自然就想做点什么了。 这个时代的人太少,而各种资源的储备又太过丰厚,大部分甚至都没能被探测出来,开发当然也很简单。 其中挖煤比较的简单一些,因为大唐还没怎么开始利用这种资源,朝廷对此自然也没有任何规定,可以任由玩家折腾。 倒是盐,在大唐是官方专营的产业,为此还特意设置了盐铁转运使、扬州大都督府以及淮南节度使等机构,每一年都能为大唐提供四五百万贯的收益——差不多占据了每年岁入的一半,其重要程度可想而知。 可以说,正是盐政挽救了安史之乱后糜烂的局势,让大唐国祚能再续一百五十年。 但在玩家看来,大唐的盐政简直就是在乱搞。 首先,两税法的核心是量出为入,没错,不是看能收到多少税,然后去规划怎么使用它们,而是先算算今年要花多少钱,然后再将这些钱摊派下去。 钱又不会自己变多,要多收税,就只能多盘剥。 盐税涨一点、户税涨一点、田稅涨一点……分摊一下,听起来好像也没有加很多,可是普通百姓本就是算计着每一个铜子过日子,承平年月还好,只要出现了战争和灾情,百姓的日子就很难过——而中晚唐时期,天灾人祸几乎是年年都有。 不过如果只是临时加税,那百姓咬咬牙,勒进裤腰带,过了今年也就好了。但更可怕的是,这东西就跟物价一样,涨起来容易,但几乎不会再降回去。 现代有宏观调控,保证米价、菜价和肉价不会波动得太离谱,大唐其实也有。 但以朝廷如今对各地的掌控力度,这些规定基本就是一纸空文,也就是免个逋赋,顶多再赈济一下关内道的百姓,更多的就无能为力了。 说回盐税,因为加加减减全凭朝廷的心情,盐价自然很难稳定。更何况,从两淮将盐税解运京师的耗费也要平摊到盐价之中,这官盐自然也就贵得大部分人都吃不起。 私盐便应运而生。 然后又反过来冲击官盐,导致盐税更难收,盐价只能继续涨。 这种从根本上就有问题的制度设计,后面来再多经济方面的能臣干吏,也不过是在这个基础上打补丁,而无法根本性地解决问题。 就算是玩家,面对这一团乱麻,也无从解起。 想要解决问题,最好还是让朝廷这边配合。毕竟玩家虽然对大唐各地有了实际的掌控权,但终究还是差一份名义。 可是想也知道,无论是李纯还是朝廷,都不可能答应。 朝廷也就只剩下这个名义了,要是连这也对玩家开放,那朝廷就直接变成一个摆设了。 更何况雁来要插手的还是盐政。 这让朝廷实在不能不警惕,毕竟这已经不是雁来头一回从他们的口袋里抢钱了。 第一次是改革税收,田稅和户税都被玩家降到了降无可降的地步,朝廷自然也很难从中获得什么利益,甚至按照之前的消耗来算,想要将各地收上来的钱粮解送京师,还得倒贴钱。 当然,在玩家清查过一遍漕运之后,路上的耗费倒是下降了很多,但运输反而变得更难了。 ——这一路的协调和调度是非常复杂的,没有好处的事,谁愿意出力? 但这事还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办,毕竟漕运是国之命脉,不仅会影响到国家财政,更重要的是还关系着关中数百万百姓的口粮。 粮食要是运不进来,那是真的会出事的。 第二次就是茶叶。 茶和酒都是德宗朝才开始由官方经营的,每年都能各自收上来几十万的税。跟盐税比起来不多,但对捉襟见肘的国家财政来说,也绝不是一笔小钱了。 玩家改良的炒茶法,出品的茶叶质量更好、数量也更大。 玩家虽然打算自己开茶山,但种下去的茶树都还是小苗呢,暂时没有出产,按理说,现在的产量应该是固定的,其实不然。 以前采茶只能在清晨,现在却是整天都能采了,产量自然就有了大幅的提升。 如此一来,也就对原本的茶叶行业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尤其玩家还直接将茶叶卖到了回鹘和吐蕃,而这以前都是朝廷的生意。 这两方面的利益受损之后,现在盐政已经成为朝廷手里唯一的一张牌了——朝廷的尊严,其实也是钱撑起来的,所以这笔钱,他们绝对会严防死守,不允许天兵染指。 听完官方玩家这一番分析的雁来:“……” 她之前还真没注意,现在才发现自己好像真的已经把朝廷逼到了角落里。 虽然雁来觉得自己是来加入这个家的——“大唐”这两个字,不管是对她还是对玩家,都有着非常特别的意义,雁来暂时不想换掉,所以朝廷虽然很烂,制度虽然到处都是问题,她也还是想尽力抢救一下——但朝堂上下可能不这么认为。 “所以现在怎么办?”她问郝主任。 “这要雁帅你来拿主意了。”郝主任却把皮球踢了回来,“这一步,进还是不进,只有你能决定。” 进,已经走到绝路的朝廷可能会彻底投降,但也可能会奋起反抗。 虽然他们的反抗最终不会成功,但终究还是会带来很多坏的影响,而且,撕开了表面那一层和谐的假象,再想重新弥合,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雁来想要继承“大唐”这块金字招牌,难免有些麻烦。 不进,那就仍然保留着转换的余地,继续走徐徐图之的道路。 这是路线问题,所以郝主任她们不会替雁来做选择。 …… 雁来也没有立刻做出决定,而是打算用老办法,先出去走走,看看各地的盐价和盐政的现状。她相信,到时候,答案或许就会自动浮现在她的心里了。 跟一般的决策者比起来,雁来确实是幸运的。 就比如李纯吧,他就算离开皇宫,这辈子也不可能真的看到百姓的真实生活是什么样的。 电视剧里那种皇帝身边只带着三五个人就去微服私访的事,是根本不可能出现的。皇帝出行,哪怕是微服,明里暗里也必然会有无数人随行保护,并且提前将一切可能会造成影响的阻碍都清理掉。 所以,有时候也不能怪一些官员走到高位之后,就再也看不见民生疾苦。 他们可能真的没机会看见。 这样做出来的决策,有偏差乃至失误,也就很正常了。 史书上记载过一个与李纯相关的故事,说是有地方官员上奏当地遭了灾,请求朝廷减免赋税。但后来有宦官到当地公干,回来告诉皇帝,那边根本没遭灾。 李纯对着身边的宰相抱怨,宰相则答道,在不能判断真假的情况下,对于灾祸应该宁信其有。万一是真的,百姓就能以此求活,就算是假的,朝廷也不过损失一些钱粮而已。 史书记载这个故事,大概是为了体现皇帝的勤政爱民。 但雁来只看到了管理的混乱。 宰相明显是在诡辩,身为主管者没有核实下面报上来的消息,本来是失职,结果被他这么一说,倒成了体恤百姓了。 然而李纯因为立了善于纳谏的人设,再加上身为皇帝没法亲自去当地考察,就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这个说法。 而雁来,随时都能走出去,看到真实的世界。 雁来在一天之内将整个大唐的东西南北都逛了逛,虽然是走马观花,但是也对具体的情况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盐运的重点只在江淮一带,因为对偌大的大唐来说,能吃到海盐的其实也只有东南各地,其他地方更多还是吃湖盐、井盐。 所以地方不同,当地的盐市情况也大不相同。 但总体来说吃盐都挺难的。 而且并不是像雁来想象的,越是穷困的地方越难——穷困的地方当然很难,毕竟连游商都很长时间才去一次,但就算是在扬州这种紧邻海盐产地,又繁华富庶的大都市,盐价也并不低,私盐同样猖獗。 仔细想想也不奇怪,养蚕的人穿不上绫罗绸缎,种地的人吃不上大米白面,煮盐的人当然也吃不上精细好盐。 那些都是要拿去交税、换钱的。 “我决定了。”这天晚上,风尘仆仆从外面赶回来的雁来站在郝主任面前,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我要把更先进的制盐法直接交给朝廷。” “做好事不留名?”郝主任似乎并不意外她的选择,笑着调侃道。 雁来纠正道,“做好事是做好事,名还是要留的。” 她相信,不需要特地去宣扬,大家也都会知道,这新的制盐法是天兵拿出来的。百姓的感激会向着朝廷,也绝不会忘记玩家。 说笑完了,郝主任也认真地分析道,“其实这样也好,朝廷里还是有真心想做实事的人的,借着这个机会,也可以筛选出一批可用之人,将来……” 将来雁来肯定用得上,不过这话现在不用明说。 其实如果彻底撇开朝廷,这事也很容易。反正她们晒自己的盐、卖自己的盐就完事了,等官盐被冲击到维持不下去,彻底垮掉,她们就能自己来制定规则了。可是这样一来,中间势必会有一段时间的动荡。 反倒是现在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 有天兵从旁监督,不用担心新式制盐法带来的利益没法落到普通百姓身上。 至于玩家,虽然损失了一点利益,但是在游戏里,大家在意的本来也不是金钱上的得失,他们想赚钱有的是办法,更看重的是切实地给游戏世界带来改变、让更多人的生活变得更好的成就感。 在整件事里,朝廷获得了钱,百姓能吃上盐,玩家得到了成就感,雁来则是收获了人心。 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虽然李纯并不这么认为。 …… 玩家的效率一直很高,雁来这边做出决定,当天制盐相关的资料和奏折就都被送到了李纯的案上。 李纯最近的情况还是没有什么好转。 但他对处理政务的热情,反倒是越发高涨。 大概在当下这种窘境里,这是唯一能让他感觉自己依然是个能掌控一切的皇帝的事。 不过,他的精神确实大不如生病之前了,所以也免不了让身边的内侍帮忙念奏折甚至批奏折。 为了避免这些人揽权和搞事,李纯干脆每隔几天就将身边伺候的人都换上一批。然后他奇异地发现,虽然每天守着自己的都是不太熟悉的人,但他反而感觉更安全了。 毕竟如此频繁且随机的调换,就算真有人想收买,也不知道该买谁。 当然也有不好的地方,那就是这些人都不甚明白他的脾气,伺候起来自然也没那么令人满意,但李纯反而更有安全感。 像俱文珍那样处处周全圆融的人,才真要小心。 是的,包括俱文珍本人在内,所有人都看出来了,皇帝正在疏远他。 不过这并没有在宫里引起太大的波澜,毕竟皇帝现在谁都不宠幸,其他人就算有什么想法,也根本没机会。 何况俱文珍办事的能力还是很强的,李纯依旧要用他的察事院来掌控皇宫内外,打探天兵的消息。 总之,虽然经过了一番小小的动荡,但李纯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为自己打造了一个安全的环境,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然后李纯就看到了枢密院送来的、雁来的新奏折。 光是听到这个名字,他精心营造的、异常牢固的庇护所,似乎就被震了一下,似乎没那么安全了。 再看到那厚厚的一摞资料,李纯的感觉更加不妙。 天兵办事,向来是通知朝廷一声,这还是头一回送来这么多的文书,必定不是小事。 他先拿起了雁来的奏折,看完之后,面色顿时沉了下来。现在的李纯,正处在一种随时都能应激的状态里,雁来和玩家随便做点什么,他都要寝食难安,更何况这回是切切实实地要插手盐政? 看看她说得多好听,只是提供资料和方法,绝不干涉具体的执行,天兵也只起监督的作用! 监督和复核政务,那是御史这样的宪臣才有资格做的事。 御史官卑而位重,因为他们是代天子行事!现在雁来让天兵行使御史的指责,她以为她是谁,又把他这个皇帝当成了什么? 李纯眸光闪烁不定地盯着那一叠资料,简直恨不得将它们直接撕了烧了。 但是这没用,不说政事堂的宰相肯定已经看过了,就算没有,天兵也可以再送来新的。 况且李纯虽然不懂制盐,但也能看懂资料里的数据,对于这些新式制盐法可能带来的庞大利益,也不是完全不动心。 怎么就又是天兵拿出了这种好东西呢? 正当此时,有内侍来报,几位宰相在紫宸殿外求见。 李纯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外臣了,但这回显然是不见不行了。 普通的事务,都是早有定例的,平时李纯跟宰相和重臣们有商有量,那是他勤政,就算他懈怠了,不愿处理,宰相也能按照旧例处置。所以他还愿意批奏折,就算不见大臣,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但像这种之前从来没有过的改革,不可能只靠批奏折来处理。 第234章 李纯心底生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怕。 想到要去见朝臣, 李纯心底生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怕。 这个字跟皇帝实在不搭。 但事实就是如此,皇帝跟臣子、尤其是宰相之间的关系是很微妙的。 宰相是皇帝用来治理天下的人, 所以相权本质是从皇权之中分出去的一部分。但这个部分,并不是固定的,当皇帝强势的时候, 皇权会占上风, 但宰相若是足够强力,也能压制皇帝。 正是因为这样,皇帝才要刻意扶持宦官, 将另一部分权力分给家奴。 这样一来, 皇帝就不用亲自上阵跟大臣博弈了,而是摇身一变,成为了文臣和宦官之间的裁判。 这就是帝王权术的核心——平衡。 在这一点上, 李纯本来做得很好, 他似乎天生就具有做皇帝的才能,再怎么强力、能干的臣子, 也很难让他感受到威胁。 但天兵的出现打破了原本的平衡, 李纯也就没法继续做那个裁判了。 他必须要亲自下场。 失去了原本的优势, 再加上身体出了问题, 让李纯在面对自己的臣子时, 已经无法再像之前那样保持超然的姿态。 他会怕。 之前李纯始终不愿意正视这一点,自欺欺人地以为只要打造一个足够安全的堡垒, 躲在里面就能万事大吉。但是天兵拿着锤子一敲,他的堡垒就摇摇欲坠, 不得不睁开眼睛去面对一切了。 到了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害怕。 要说是害怕几个臣子, 也不尽然,应该说,李纯怕臣子们看出自己身上的异样,怕他们觉得现在的自己跟几年前的父亲一样。 但他也绝对不会像父亲那样,只有隔着帘子才敢召见大臣。 其实那道帘子一放,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 急切之中,他不由自主地打开抽屉,拿出了那个眼熟的木盒。盒子里存放的,就是他还没有吃完的几粒金丹——李纯分了一半,跟道观里搜出来的原料、丹炉里刮出来的半成品一起,交给太医去研究,但还在手里留下了一半。 也许,那时他就已经预料到了今天。 打开盒子,取出金丹吞服的时候,李纯的心情竟然很平静,全然不似第一次时,畏惧之中又夹杂着紧张、激动。 金丹生效很快,没多久,李纯就感觉到自己的思维开始活跃,身体也变得更加灵敏。他收起盒子,站起身走了两圈,发现腿脚灵便了,手也不抖了,那一点因为要见朝臣而生出的怕也已经烟消云散。 这种体验是如此令人沉醉,李纯甚至有些难以理解,自己怎么能忍到今天才服丹的? 李纯亲手推开门,走出待了十几天的蓬莱殿。 七月的日光照在他身上,似乎彻底驱散了这断时间以来笼罩在他身上的阴霾,让他的脚步变得更加轻快。 …… 听到皇帝召见,几位宰相都松了一口气。 要是再见不到皇帝,他们这些重臣也不能坐视不理了,否则朝堂必然生乱。 这么一想,顿时觉得天兵这封奏折来得很是时候。果然还得是天兵,消息一到,皇帝立刻就坐不住了。 其实他们也坐不住。 要不然也不会主动到紫宸殿外来等候了。 那些资料,交给枢密院送过来之前,几人都已经看过,对上面所写的晒盐法同样十分心动。 就算按照天兵给的数据再折半,最保守的估计,大唐的产盐量也能翻倍,就算不考虑盐税收入,至少也能让普通百姓都吃得起盐了。能做成此事,也算是他们没白登阁拜相一场。 相较于李纯的既心动又抗拒,几位宰相却是没什么需要纠结的。 雁来还是把人心想得太坏了,当然也可能是她退的这一步确实有点大,跟天兵一直以来咄咄逼人的形象不甚相符,反而让宰相们觉得,天兵明明可以自己办了这事,却还是交给朝廷来办,正是把他们当成自己人的表现。 她既不打算跟朝廷对着干,彼此便没了矛盾。 至于李纯在意的监督问题,几人也不觉得有什么,身为宰臣的他们,本就要接受皇帝、宦官、言官乃至士林舆论的监督,再加一个天兵,也是理所当然。 不会有人真的觉得天兵给出了这么大的利益,会直接撒手不管吧? 真要是天兵撒手不管了,他们还不放心呢。 再好的政策,也要有人来贯彻执行,许多事情,不就坏在下头那些油滑的官吏手中吗? 所以,走进紫宸殿时,四人精神都颇为振奋。 这其中只有一半是因为这件即将去做的大事,另一半则是因为李纯这个皇帝终于愿意见人。 但这副模样,在李纯看来,就有些刺眼了。 尤其是李吉甫一开口,就是商议这事该怎么办,似乎完全没有想过他会拒绝——最可恨的就是,他也确实没想过要拒绝,明知道雁来这是要收买人心,可是到了手边的、看得见的利益,他怎么能拒绝? 于是,整个商议的过程中,李纯一直都冷着脸。 但四位宰相完全没觉得有问题,他们还以为是李纯的身体没有完全恢复,要用这种方法掩饰自己身上的异样,于是不敢多看、不敢多想,更不敢多提。 事情就在一种别别扭扭的状态中推进。 既然是盐政,那就是清税司的职责,所以在这件事上,李吉甫表现得比平时更积极一些。 李纯的视线也就更多地放在了他的身上。 李吉甫是一个能臣干吏,这一点毋庸置疑,但他绝对不是一个像裴垍、李绛那样纯粹的臣子。他和俱文珍有些相似,都没那么听话,功利心重的同时,又总有自己的想法。 这些李纯都很清楚,所以他看重李吉甫,却并不太喜欢他。 要是没有天兵的意外,他不会将李吉甫留在朝中太久,就像若不是天兵出现,俱文珍绝无可能再重新得势。 李纯在用他们的同时,又始终在心里保持着一份警惕。 尤其是这一年多来,李吉甫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大权独揽了,这会儿却对天兵要推行的新盐政表现得如此积极,让李纯实在不能不多心。 而且这份多心,很快就蔓延到了另外三个同样对天兵的新式制盐法十分推崇的宰相身上。 在药物带来的短暂的思维活跃之中,李纯觉得自己站在了一个冷眼旁观的位置,将一切都看得更加清楚。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究竟在怕什么了。 害怕自己变得跟父亲一样,害怕大臣用异样的目光看向自己,这些都只是表象,本质上,他害怕的其实是,身边的人会主动倒向天兵。 就像当年,那些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己。 何况,就连李纯也不得不承认,天兵能给出的利益,是自己根本拿不出来的。 虽然玩家其实没什么能用得上李吉甫等人的地方,也根本不会开这个价,但李纯不会这么想。 李纯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了死循环——周遭的环境越是令他感到不安,他就越多疑,而他越是多疑,就越感觉身边危机重重。 这种危机感促使着他去寻找更多的保障。 而时至今日,李纯发现,自己唯一能依靠的,似乎就只有手里的内卫了。 要不是之前当机立断,将神策军改组成内卫,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现在的局势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实在难以预料。 但是这还不够。 李纯需要更多的安全感,也就需要更多的军队。 而军队是要花钱来养的。 虽然过年的时候才收入了一大笔罚款,养现在这些内卫能养上好几年,但若是要扩军,就不够用了。 钱确实是个好东西,这新盐政也确实应该推行。 眼看几位宰相将具体的章程都商量得差不多,只等他点头通过,李纯甚至还主动补充道,“既然是天兵的提议,那就干脆让天兵也参与进来,不必只是从旁监督。” 几位宰相闻言皆是一愣。 皇帝之前一直不太高兴,他们还以为他是不喜欢这个新政,毕竟这是天兵的手笔。 现在看来,皇帝还是以大局为重的。 若是靠他们自己去推行,光是消息往来估计就要耗费一两个月,但有天兵加入,明天就能开工了。何况就算有全套的资料,要让盐工们自学,也有难度,不如直接让天兵去教。 现在是夏天,正适合晒盐,有天兵在,新政今年就能见效,不必等到明年。 大唐虽然没有“时间就是金钱”的说法,但是几位宰相无疑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 等几位宰相一走,李纯就叫来了李炳,让他继续扩充内卫,并且一再强调,自己只要精兵强将,当然,待遇也会是最好的。 李炳知道内库有钱,也不怀疑李纯的承诺,但仍是苦着脸道,“陛下有所不知,这一万内卫,已经是在整个关内道精挑细选出来的了。若是要扩军,便只能招纳之前淘汰的士兵。” 那就不符合李纯只要精兵强将的要求了。 李纯闻言也忍不住皱眉。 他没想到,有一天自己居然会拿着钱也招募不到合适的士兵。 其实这才正常。 要是朝廷能招募起一支强大的军队,那藩镇也不会成为大唐的腹心之患。 不过提到藩镇,李纯忽然眼睛一亮,“既然关内道没有合适的人,那就到其他地方去招募。” “这……”李炳有些迟疑。 李纯却不容他犹豫,“之前不是让内卫派人,配合清税司去清查各地藩镇的账目吗?正好顺便让他们遴选出一批优秀的士兵带回来,就这么定了。” 李炳只能应道,“是。” 等李炳退下之后,李纯又叫来了太医,询问金丹研究的进度。 这些太医能被选入太医院,自然都是经验丰富、医术出众的,金丹的成分虽然复杂,但实际起效的就那么几样,他们已经研究得差不多了。之所以迟迟不来报告,是因为结果不如人意,但现在李纯问起,也只能回答。 他们可以去掉金丹之中一部分没什么用处,反而有害的物质,大大降低制取的难度和所需的成本,但金丹成瘾性和部分副作用却是几味主药自带的,无法消除。 李纯有些失望,但也不算意外。 真要是完全没有副作用的好东西,又怎么会至今也没有人研制出来?毕竟金丹所用的材料虽然复杂,但都是中医常用的。 他当即下令让太医制作新的丹药。 几位太医吓得“噗通”跪地,磕头请求他收回成命。 道士能乱给皇帝吃东西,太医可不敢。 就算皇帝自己不怪他们,等真吃出了什么问题,他们也不要想活下去了。 虽然在宫里当差,本来就要面对这样那样的风险,但不到万不得已,太医们也不愿意主动找死。 李纯气急。 他当然知道继续服丹是饮鸩止渴,但是反过来想,固然那些服丹求长生的帝王之中,并没有一个成功的,但也没人服了丹立刻就出事。 就算丹药有毒有害,那也需要长时间来积累。 而李纯,说句不好听的,就算不服丹,他这皇帝又还能当几年? 真到了那一天,他就算好好活着,又还有什么趣味?既然如此,不如服丹让自己好过一点。 所以太医的反对,在李纯看来,就是愚钝、迂腐,不知变通。 但是这些太医宁可把头磕破,也绝不答应,又让李纯有些羞恼。天兵不把他当回事,朝臣也都有自己的打算,现在连太医都使唤不动了。 李纯没法按着这些太医的手,让他们给自己炼丹,一怒之下,干脆将这几人逐出太医院。 几位太医不料还有这样的好事,立刻麻利地收拾包袱滚蛋了。 其实他们之中,也不是所有人都不愿意给皇帝办这件事,只要好处给够,还是有人愿意拼一把的。但谁让李纯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问的呢?这种事只能悄悄干,不能放到明面上来呀! 仇士良当初为什么将这事瞒得密不透风?一半是皇帝的要求,一半也是这种事上不得台面,一旦被揭破,他就是第一个倒霉的。 李纯完全没想到这一点,仍在苦恼让谁来做这件事。 其实像仇士良一样,提拔一个人上来负责此事最好,但是李纯信不过这些宦官,不愿将这要命的差事交给他们。太医?若是再被拒绝,他不要面子的吗? 但他身为皇帝,居于深宫,能用的人无非就是这些。 一时想不到好的办法,李纯心下烦闷,连奏折也不想批。过来送折子的梁守谦见状,便道,“陛下不如出去透透气,散散心。” 李纯一听,立刻意动。 他确实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门了。 而且现在,服丹带来的精神还在,他确实不太想待在这沉闷的大殿里。 虽然是在宫里,但皇帝出门,当然要带上宦官和内卫。 不过梁守谦没有跟上,皇帝不想批奏折,但是政务总是要处理的,这自然是枢密院的职责,他要将所有奏折看过,挑选出需要御笔亲批的,等李纯回来处理,其他的则由自己代劳。 李纯一出紫宸殿,远远就看到郭贵妃正领着几个宫人,缓缓朝这边走来。 他下意识地转进了旁边的巷道里,避开了郭贵妃过来的方向。 确定郭贵妃看不见自己,李纯松了一口气,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为什么要主动避开郭氏? 但是让他走出去见郭贵妃,李纯也不愿意。这段时间,郭贵妃每天都会过来嘘寒问暖一番,他虽然一次都没见,但每次听到她的消息,都会忍不住多想一些,已经成了条件反射。 这会儿看到人,自然下意识地心烦。既然避开了,也没必要再过去,李纯干脆沿着这条巷道,继续往前走。 宫里有很多这样的巷道,主要是给宫人内侍行走的,以免冲撞了贵人。往里走,就是宫人内侍活动的区域了。不过李纯身边的人都搬去了蓬莱殿,紫宸殿这边没什么人,倒是十分清静。 但李纯走了一会儿,忽然听到有人喊,“陛下救命!” 随行的内卫第一时间上前将李纯护住,拔出腰刀,警惕地打量着周围。李纯放下心来,忽然觉得那声音有些眼熟,便道,“派个人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一个内卫立刻过去查看,很快就回来禀报道,“陛下,那边有个囚室,关了几个道士。” “道士?”李纯不由吃惊。 宫里的囚室怎么会关着道士? 他今天带出门的内侍和内卫,都是最近才开始轮值的,李纯跟他们不熟悉,他们也不知道紫宸殿这边的事,竟是连个能问的人都没有。 李纯干脆让内卫将刚才开口求救的道士带过来。 本来是想亲自问话的,但见那人脏兮兮臭烘烘,便只让内卫去问。 没一会儿就问出来了,这道士居然就是之前替他炼丹的柳泌,以及他的同伙。郗士美将他们带进宫来,当然不可能再带出去,但当时李纯晕倒醒来之后,就只记得要处理仇士良,将他们彻底忘记了。 俱文珍便把人关在了这里。 本来是打算等热度过去了,再禀报李纯,悄悄处理的,没想到李纯这段时间的状态很不对劲,一直不愿出蓬莱殿,这点无关紧要的小事,自然就被无限搁置了。 这几天他们被关在只有半人高的小房间里,连身都直不起来,每天只有人来送一顿饭,实在是苦不堪言。 柳泌说到这里,不由得落下泪来。 但李纯没有任何同情,反而被他的话勾起了恨意。 这些假道士居然连官府组织的考试都没法通过,就敢给他炼丹! 虽然李纯肯定丹药的效果,但仇士良、柳泌等人的欺君之罪,却也是实实在在的。 不过仇士良已经被处理了,这柳泌……李纯正要让人将他拖下去,心下忽然一动,意识到这人还有别的用处。 他已经犯了死罪,若是自己留他一命,让他来炼丹,柳泌定然不敢不从。 而且人在宫里藏了这么久,连俱文珍都把他们忘了,更不会有别人在意,也就不容易走漏消息。 李纯想到这里,就让内卫将人先关了回去。 等确定郭贵妃走了,李纯回到紫宸殿,想了想,将吴锋叫来,让他去跟俱文珍对接,处理了那几个道士。 吴锋十分听话,很快就处理好其他道士,将改头换面,已经成了宦官的柳泌带回了蓬莱殿。 虽然“仇士良让假道士给皇帝炼丹”这件事,至今仍在长安城里传播,但是见过柳泌的人根本没几个,蓬莱殿的防守又十分严密,让柳泌在这里炼丹,不会有半点消息传出。 本来炼丹所需的原材料也是个麻烦,这也是仇士良当初把人安排在宫外的原因。 不过李纯从太医院那边拿到了新的方子,所需的材料并不多——以前炼丹要的那许多财物,恐怕大半都进了仇士良和这些道士的口袋——近来长安城里多了不少天兵带来的新鲜货色,宫里也时常派人出去采买,将少量药材混入其中,也不引人注目。 如此,这件事居然十分简单就安排好了。 其实这事顺利得简直有点诡异了,以李纯如今的多疑,本该忍不住多想的。 但他今天吃的那颗金丹药效正好过了,李纯只觉得身体和精神似乎都重新套上了枷锁,又困又累,脑子根本转不动,自然想不到这些了。 他其实也犹豫要不要再吃一颗,不过李纯现在的瘾还没这么大,更多的是心理上的,所以还能忍耐。 说是不怕死,其实还是有点怕的,所以李纯决定每天只吃一颗。 …… 清宁殿,郭贵妃将出门的衣裳拖下,沐浴之后换上轻便的衣物出来,就收到了最新的消息。 她不由愕然,“你是说,那柳泌受了宫刑?” 虽然这事是她推动的,但郭贵妃还真没想到,李纯会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果然啊,有些人就是无论吃了多少次教训,都学不会将自己能踩在脚底下的对象当成个人来看待。 他居然还敢吃柳泌炼的金丹。 郭贵妃觉得,自己根本不需要再做什么,只需要等着结果就行了。 第235章 雁来最后还是决定暂时苦一苦朝廷。 【报!游戏终于出新活动了!】 ——什么什么, 我还没看更新公告,出了什么活动? ——总算是出新活动了,这回的长草期也太长了, 再不搞事我真的要以为我是来游戏里旅游的了。 ——嘿嘿,楼上握爪,我也是趁这段时间已经把现实里那些热门旅游景点都逛得差不多了。该说不说, 还是游戏里爽啊, 人少不说,还不收费。 ——游戏里就是收费,那不也跟没收一样吗? ——啊, 都进游戏了, 你们还搞常规旅游啊,只有我一个人在勇攀珠峰吗(是的,我出息了!这四个字都有跟我扯上关系的一天了! ——哈哈哈, 我就不一样了, 我选择穿越大沙漠! ——不一样的目的地,一样的找死是吧? ——呃……那还是不一样的, 每次的死法都不一样- - ——果然, 极限运动才是游戏的精髓啊!可以无限次体验, 就问你爽不爽? ——那还用你说, 我关注的好多搞极限运动的大佬, 都已经跑到游戏里来开荒了,感觉这一行以后的格局也要大变了。 ——被影响的行业也不止这一个吧, 据我所知,好像已经有剧组打算进游戏里来搞实景拍摄了。 ——景是实了, 人咋办? ——什么咋办,捏出来的人不是更完美? ——你别说, 你还真别说! ——看完更新公告回来了,好家伙,新活动是去各大产盐地晒盐?!感觉有点离谱,但又有点合理。 ——我就说这游戏能学到点真东西的…… ——这活动很符合这游戏的调性啊,甚至让人怀疑官方是不是把之前请的游戏策划给开了? ——楼上你这么一说,还真是。过年的时候真的是明晃晃的逼肝,连活动界面都熟悉得让人肝疼,情不自禁就想脱口而出一句,“狗策划!” ——其实仔细想想,这游戏一直都挺肝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平时就不会有那种肝得好累的感觉。 ——因为不堆数据吧。 ——主要是平时的活动有种很随机的感觉,好像是出事了才着急忙慌出个活动拉人来帮忙,而不是事先安排好的,参与感更高,就没那种玩游戏的机械感了。 ——好好好,我还真对晒盐有兴趣,上次做相关的活动,还是高中的时候在白花花的食盐里掺了泥土然后做实验提纯,现在想想真是做孽啊! ——冲冲冲,让大唐所有人都能吃上我们的盐! ——所以已经没有人为至今没有账号的云玩家发声了吗?这游戏到底啥时候公测啊(抓狂.jpg ——虎摸楼上狗头,你这也太后知后觉了,拿不到账号真不能怪别人啊,接着等吧,我感觉公测应该不会太久了。 ——但是我感觉登基也不会太久了啊,不会那之后才公测吧?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策划最好有点眼色,不要真的让我们这些倒霉鬼连最后的大结局都不能参与呜呜呜,别逼我跪下来求你! 虽然知道玩家看不到自己,但雁来还是有些心虚地关上了论坛。 没错,她就是打算等游戏里的情况彻底稳定下来,尘埃落定之后,再开启公测来着。 毕竟游戏里的玩家已经够多了。 但是看到云玩家的控诉,她也觉得这样好像是有点残忍。 稍微代入一下,这要是自己的游戏体验,嘶…… 回头再看看怎么安排吧,至少大结局还是应该给所有人一点参与感的。 不过现在说这些其实都还太早了,雁来关上面板,从树荫下站起身,继续上马赶路。 今天的她,也依旧在唐蕃边境巡视。 其实西川这一带,才是两国战斗最激烈、最频繁的地方。甚至可以说,两国正式的外交,就是从松赞干布率领二十万大军兵临松州城下,威胁大唐把公主嫁给他开始的。 至于具体是怎么威胁的,《新唐书》里的记载是“公主不至,我且深入”,而在吐蕃的史书中,则是“若不许嫁公主,当亲提五万兵,夺尔唐国,杀尔,夺取公主”。 ……感觉两边的春秋笔法都挺厉害的。 直到韦皋镇守西川,不仅打得吐蕃落花流水,还将南诏也重新拉到了大唐这边,边境才算是稍微安定了一些。 所以此刻,雁来行走在这片土地上,仍旧时不时能看到一些战争留下的痕迹,并不比河北之前十室九空、荒村遍地的情况好多少。 也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些,哪怕夏天出行再辛苦,雁来也还是凭借超强的身体素质坚持了下来。 虽然刚才的帖子里,大家都觉得“出事了才着急忙慌拉玩家帮忙”更有代入感,但对雁来而言,那其实是没办法的事。 无论战争如何发展,主动权当然还是握在自己手里比较好。 …… 忙忙碌碌之中,时间也过得更快。 元和五年九月,中秋节过后,天气渐渐凉爽下来,轰轰烈烈的晒盐活动也取得了第一阶段的成果,各大产盐区的工艺流程都已改进完成,开始产出食盐,并通过玩家之手运送到各地。 与此同时,各地的盐运衙门,也在玩家和清税司的共同推动下,完成了改革。 第一批食盐上市,不出意外地在百姓之中引发了哄抢。 不少玩家看着这一幕,都不由得心生感慨,“看来抢盐这事,已经被刻进国人的基因里了。” 难怪直到千年之后,每逢有什么天灾人祸,尤其是流行病,超市里都要掀起一股抢购食盐的狂潮,很多人家上一回疫情抢的食盐,到下一次疫情爆发都还没吃完…… 不过玩家对此早有准备。 倒不是为了防备百姓哄抢,只是因为第一批的产量有限,为了能让更多的人买到,所以开卖之前就决定要限购——一斤盐,省着点已经能吃上半年了,实在没必要囤太多。 但玩家不知道的是,其实大唐百姓买盐,很少会有直接买一斤的——盐价很贵,一斤盐近百文,对平民百姓之家来说是一笔巨款,没必要都拿来买盐。 现在限购一斤,大家反而都一斤一斤的买了。 一来限购的东西,就总让人想买满额度,二来……玩家卖的盐,定价仅五文一斤。 对玩家来说,这个价格还是有点高了,但在很多大唐百姓眼中,这跟不要钱有什么区别? 因为价格太低,就连素来信誉极佳、已经将大唐许多物价打下来的天兵说以后会一直这么卖,大家都不免将信将疑,当然要趁现在低价的时候多买些。 反正盐放不坏,实在吃不完,还可以拿来腌菜、腌肉。 不过等真的将盐买到手,他们脑海里算计着的那些吃法,反而都消失了。 人群之中,时不时就能听到一阵惊呼声,甚至还有人直接将心头的疑惑问出来,“这真的是盐?” 盐怎么会是这样雪白的、没有半分杂质的模样? 甚至还有人当场捻起一些放入口中,想要尝尝咸淡,然后很快就露出了陶醉的神情,仿佛是在品尝什么美味。 人群之中,雁来看着这一幕,心下不由微微酸涩。 大唐的百姓,是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 他们平时能买到的盐,不管官盐还是私盐,品质其实都不怎么样,颜色是带着杂质的黄褐色不说,味道也是微苦、微涩的。 但就连那样的盐,大部分人也吃不起。 之前,她将盐价定在五文一斤时,郝主任还问过,“这样合适吗?” 现在雁来觉得,再合适不过了。 甚至五文一斤她都觉得有点贵,好在税收改革之后,百姓手中有了余粮、余钱,能负担得起这个盐价。 不过以后还是要再慢慢想办法降到更低。 毕竟人不能只追求温饱,还得有更多的钱粮去改善生活质量。 雁来规划未来蓝图的时候,清税司和察事院的人都已经快疯了。 这回改革盐税,同样还是老配置,清税司、内卫、察事院和御史台分别出人,组成临时工作小组,前往各地负责具体的工作。 至于玩家,他们是志愿者,没有编制。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不管是改进工艺流程,还是最终出来的成品,以及根据成品估算出来的总产量,都非常令人满意。 但就当工作小组的人觉得他们这回就是来蹭功劳的,很快就能回去升官时,问题出现了——天兵居然在未经商议的情况下,就将盐价定在了五文一斤上,并且还直接开售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工作小组众人,只觉得天都塌了。 大唐的榷盐法,简单来说,就是允许百姓自行制盐,但是不能自己卖,要由官府统一采购,然后再转卖给商人。 这种官营的方式,给出的收购价自然是低到普通散户根本活不下来,只有那些实力雄厚的大家族才能经营得起盐场,然后一边卖官盐一边卖私盐,赚个盆满钵满。 而官方收取的盐税,就是在转卖的时候加的,而且加的方式简单粗暴,就是在收购价上直接按需增加,最开始是一斗(四到六斤)加一百文,德宗朝时一度高到一斗近四百文,元和朝略有下降,但也不多。 这些加税都是要被分摊到消费者头上的,盐价自然始终居高不下。 正是由于这中间增加的无关成本高得惊人,所以哪怕玩家将盐价降低到五文一斤,也仍旧有得赚。 但赚的这一点,显然是弥补不了被玩家直接砍掉的那部分成本的。 别说产盐量只是翻了三倍,就是十倍,那也补不上一斗二百多文的盐税啊! 所以这盐税改革改了半天,朝廷能收上去的税反而变少了是吧? 当然,利都让给百姓了,现在确实是所有人都能吃得起了。但皇帝和朝堂上的诸公,会听这些道理吗? 天兵肆无忌惮,他们可还是要回京的啊! …… 雁来其实也不想的。 她一直寻思着,薄利多销,只要产量上来了,售价再低,应该也不至于连原本的盐税都补不上。 结果等产量出来,算账的时候才发现根本做不到。 按照每年盐税五百万贯来算,一斤盐怎么也要四十文左右,这还不算盐工的成本、商人转运的成本和层层分销的成本……这么算下来,官盐卖七八十文一斤,真的已经算良心价了。 既然成本无论如何都压缩不了,雁来干脆就直接砍掉了其他所有的成本,只保留了盐工该赚的那部分,然后在这个基础上略微加价,最后定下了五文一斤这个价格。 真·产地直销,拒绝中间商赚差价! 但这样一来,哪怕一斤的利润能达到一文钱,想要收足五百万贯的税,产量也得在原本的基础上翻个十倍八倍的。 ……其实也不是达不到,只是需要时间。 所以雁来最后还是决定暂时苦一苦朝廷。 先让利给百姓,盐价一降,百姓就会舍得吃盐了,销量必然会迎来一个暴涨期,再加上涌入游戏的玩家,多少盐都能吃得下。 等过上两年,产盐量跟上来,情况就会慢慢好转了嘛! 但很显然,工作小组的官员们无法接受这个解释。或者说,他们无法代替皇帝和朝廷接受这个解释。 雁来秉着不为难打工人的想法,干脆就跟郝主任商量,让她再跑一趟长安,当着李纯和朝臣的面给他们算这笔账,将道理说通。 郝主任:“……” 别人能不能说通她不知道,但是皇帝估计会被气死。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皇帝要是直接没了,她们还省事了呢。 所以郝主任就来了。 李纯和宰相重臣都不知道她的来意,听说是来汇报盐政的,都以为是好消息,于是毫无防备地将郝主任放了进去。 郝主任早就听说李纯开始见朝臣了,不过宫里的防守还是很严密的,所以玩家也已经很久没看到李纯本人了。 今日一见,她不由暗暗吃惊。 郝主任没亲眼见过瘾君子是什么样的,但是资料看了不少,李纯这样子,分明就是又磕上了。 这让她很费解,都已经中风过一次了,李纯该做的不是保重自己,争取恢复身体状态,多活几年吗?怎么还敢继续吃药的?而且看这样子吃得实在不少,才两个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满朝文武难道都没人劝谏吗? 她却不知,这两个月里,李纯简直就像是变了个人。 似乎是这次的中风,终于让他意识到自己能行使帝王权威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所以李纯的行事也变得越来越肆意。 他开始流连后宫、沉迷享乐,再不复前几年那个励精图治的明君模样。 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毕竟当下的局势,大家其实还挺能理解皇帝这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 但李纯为了扩招内卫,搅得各地藩镇也都不安生,就让人十分不安了。 河北、淮西和朔方的军队都先后改制,现在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天兵不会留下那么多的军队,这个政策早晚会推行到其他地方的。 藩镇当然不愿意坐以待毙,但是他们在天兵面前就跟拔了牙的老虎一样,没有任何威慑力,就算再不情愿,也没办法。奋起反抗?王承宗的前车之鉴还在眼前呢。 但那也只是在天兵面前罢了,对上朝廷,这些藩镇什么时候老实过? 本来就因为天兵憋了一肚子的气,没地方发,现在李纯让人到各地去招募精锐健卒加入内卫,搞得底层士兵人心惶惶,越来越难管,那些节度使哪里还忍得住? 这是时间还短,他们还没来得及采取行动,只是往长安送奏折陈情。 但那些奏折的措辞,也是一封比一封更不客气,火药味越来越浓,眼看就要爆发武力冲突了。 如此肆意妄为,朝臣们当然不可能不劝,但是李纯一意孤行不说,还将劝谏的的臣子斥责的斥责、贬官的贬官,闹得那些宪臣都不怎么敢开口了。 毕竟大唐又不是明朝,还没有言官越是因为跟皇帝对着干而被贬官,士林声望就越高的潜规则,敢于直言的那些被处理掉,剩下的官员还是很从心的。 至于高官重臣,更是心灰意冷。 如果说,在这之前,李纯做的事情大部分,虽然有赌气的成分,但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大唐、为了皇室的延续,那么现在,他就已经彻底放弃了顾全大局,而只顾自己了。 李纯正在逐渐变成一个……独夫。 其中有多少是他的发泄,又有多少是药物带来的变化,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朝廷这两个月来的气氛,那叫一个一言难尽。 所以郝主任的到来才如此让人振奋。 大家都等着她带来一个好消息,能够一扫这段时间以来的颓靡,让朝堂上的风气变一变呢。 对这些一无所知的郝主任,开始讲述起这两个月玩家的成绩。 …… 一开始,大家都没有察觉到不对劲,还一个劲儿称赞天兵的效率。 这才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就已经将大致的框架都搭好了,接下来朝廷这边只需要按部就班地推进即可,如此周全体贴,让人如何能不赞叹? 更何况天兵做这些,可全都是义务帮助,没收一分钱的。 不然光是招募这么多的劳动力,去对现有的制盐工艺进行改造,恐怕不仅要花费几年时间,支出也是一笔天文数字。 该说不说,当天兵跟自己站在同一边时,就连一直对天兵不满、警惕的李纯,都忍不住真香了。 在场的朝臣自然更不用说。 所以他们越听越振奋,就连郝主任说出“预计在三年之内逐渐将产盐量提升十倍”这种大话,大家也都相信天兵肯定能做到。 于是心头越发火热。 然后郝主任就给所有人泼了一盆水。 还是冰水。 “你……你说盐价定了多少?”李吉甫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在发颤。 虽然他是清税司的负责人,但是原住民之间的消息传递实在太慢,他还没有受到任何消息,陡然听到郝主任说出的数字,整个人都要炸了。 “五文一斤。”郝主任语气坦然。 然后细细解释,就算五文一斤,其实也还是有得赚的。 虽然少,但是薄利多销嘛,这种关系民生的商品,本来就不能卖得太贵,必须要让每一个百姓都吃得起。当然盐税方面肯定是会受一些影响,但是两三年内就能逐渐恢复,问题不大。 李吉甫一口老血含在嘴里,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只能瞪着郝主任,说不出话来。 能将这位手段圆滑、处事灵活的宰相逼成这样,就知道这件事对朝堂上下的杀伤力有多大了。 由于受到的震撼太大,所有人都感觉脑子嗡嗡的,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来,所以也没有人留意李纯的反应。 直到“噗通”倒地的声音响起,众人才发现李纯又被气晕了。 殿内侍奉的宦官着急忙慌地喊着“陛下”,冲上去把人扶了起来,见叫不醒,又抬到一旁的胡床上。 “先别……”郝主任开口阻止,但已经晚了一步。 上回她看视频的时候就想说了,病人突然晕厥倒地,可以原地急救,但不能随便搬运啊!说不定本来还有救的,这一搬就无了。 其实医生玩家也交代过,不过当时一片混乱,估计根本没人记住。 唉…… 搬都搬完了,郝主任也收起了上前帮忙急救的想法,只希望李纯福大命大吧。 不过这才过去两个月,就又晕了一次,实在是不容乐观。 李纯这气性也太大了吧?郝主任想到他可能会被刺激,但没想到就这么直接倒了。 上回李纯被气晕,是因为假道士给他炼了毒丹,但他这不是还在接着吃丹药吗?这回改革盐政,确实对朝廷的收入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但那毕竟是朝廷的钱,按理说李纯不至于激动到这种程度。 还是说嗑药磕得身体承受能力也变差了? 郝主任之前说皇帝会被气死,真的只是随口说笑,可别真的就这么给气死了啊,那她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总之,还是先把这边的情况告诉雁帅一声,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吧。 第236章 他这个皇帝还没死呢! 雁来其实并不需要她特意通报一声。 毕竟不是小事, 在郝主任出发之后,雁来就已经第一时间打开摄像头,兴致勃勃地开始围观。 由于摄像头的角度选得好, 雁来其实最先发现了李纯的异样。 在李吉甫出声询问的瞬间,李纯也动了动唇,但并没能发出声音, 他的身体颤抖着, 双目红得几乎要滴血,艰难地抬起手朝衣袖里探,似乎是在摸索什么, 但很快手臂垂落, 身体也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李纯砸在地上发出的闷响声,让雁来都忍不住后仰了一下,担心他会不会把脑袋给摔坏了。 然后才反应过来, 现在更应该担心的是他会不会被气出问题。 显然, 不出问题才是不可能的。 太医很快就赶到了,诊过脉之后, 就开始含糊其辞, 拽了一大篇玄之又玄、云里雾里的医理, 最后得出一个大家都很熟悉的结果。 皇帝中风了。 到底不是第一次了, 众人都还算冷静, 交换了一个视线之后,就走起了流程。 有人去后宫请郭贵妃, 有人去十六王宅请几位皇子,还有人找郝主任商量请医生玩家, 余下的宰相重臣,俱文珍, 梁守谦和李炳都在,倒是不用费事了。 这回所有人也都来得更快。 郭贵妃仍是第一个到的,一看到李纯现在的模样,就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握着他的手默默垂泪。 但是雁来居高临下,分明能看到,她垂在身体另一侧的手,正在所有人都注意不到的角落,狠狠掐着自己的大腿。 雁来:“……” 郭贵妃也是没办法,不这样做,她实在哭不出来。 如果说,上一回收到消息的郭贵妃还什么都不知道,多少有几分惊慌失措,眼泪里也有一些真情的话,这一回,她就是对整件事都洞若观火,早就已经预料到了、甚至一直在期待着这个结果。 虽然它来得还是比预想的更快一些,但郭贵妃看到在场的郝主任,也就释然了。 不愧是天兵。 总之,这回郭贵妃有点哭不出来了,她连大郎都不敢叫,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笑出声。 好在她身上的夏衣虽然轻薄,但足够宽大——宫里毕竟是宫里,哪怕天兵重新带起了衣裳紧窄的风气,身为宫妃的衣服用料也不好太俭省,袖口只是从能拖长垂地的程度,收到了一尺宽——郭贵妃侧身一跪,另一只手在做什么就没人能看见了。 不过她虽然是被请来主持大局的,但这会儿其实也没什么人留意她,都在焦急地看着几个医生玩家给皇帝诊治。 可惜,很快他们就直起身来,朝不自觉聚拢在四周、焦急地等待结果的众人摇头道,“抱歉,我们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保守治疗了。” 说着,转头看向几位太医。 几位太医一个激灵。 上回那批因为不愿意炼药而被李纯逐出长安的太医,就是整个太医院医术最好的。 顺便说一句,这些人离开长安之后,就包袱款款地跑到洛阳去找医生玩家交流医术去了。 留下的这些人,论医术比不上他们,论医德也要稍逊一筹,根本不愿意承担治坏了皇帝的责任。 所以也没人提可以用金针刺穴的方式唤醒皇帝,天兵都说没办法,他们干脆就直接开了方子,表示情况十分不妙,但具体如何还是得等病人醒了才知道。 其实看到医生玩家摇头,不少人心里就已经咯噔一下。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们的态度跟上回不同,竟然连试都不试了。 所以对于太医的话,没有人觉得意外。 这回恐怕是真不行了。 其实也不奇怪,中风这种事,上回能抢救回来,已经是天兵医术高明了,发病的次数越多,救回的概率也越低,所以大夫都会要求病人好好保养。 众人才想到这里,郭贵妃已经开始对李纯身边的人发难了,“你们是怎么伺候陛下的?之前不是一直都说情况在好转吗,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在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忍住了没有转头去看郝主任。 虽然都觉得李纯完全是被她气的,但皇帝已经倒下了,谁都不想在这个时候得罪天兵。 好在郭贵妃也不是真的要追究李纯晕倒的原因,她很快又指着李纯的袖口问,“这是什么东西?” 众人凝目看去,才注意到李纯的袖口处有一抹白色,应该是袖袋里装了什么东西,刚才搬搬抬抬的时候露出来了。 郭贵妃已经伸手将那东西摸了出来,却是一枚白瓷瓶。 看到它,所有人都生出了不妙的预感。 雁来也终于知道李纯之前要在袖子里摸索什么了。 郝主任早就怀疑李纯又磕上了,这会儿几乎是抢着道,“这怎么看着像是药瓶,难不成陛下还在服丹?” 没错,皇帝就是因为服丹才出的事,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虽然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但是当郝主任把这句话说出来时,所有人的心还是猛地跳了一下。 郭贵妃直接拔开瓶塞,倒出了瓶子里的药丸。 “还真是丹药。”她说着,根本没理会几位太医,直接将手递到了医生玩家面前,“几位,能判断出这是是何种丹药,有什么效用吗?” “我看看。”一个玩家伸手拈起了一枚丹药。 她先将药丸放在鼻尖嗅了嗅,又掏出各种工具鼓捣了一番,最后还刮下一点点粉末放入口中,很快就给出了一串药材名。 众人越听越熟悉,这些不就是上回从仇士良那个道观里搜出来的材料吗?只是少了一部分。 所以,皇帝真的还在服丹。 心头的猜测被验证,不少人忍不住转头去看李纯,心情十分复杂。 找死也没有这样找的,明知道有问题还吃,也不对,他甚至还惦记着让人改良了一下药方,将实在无法忍受的材料给去掉了。 倒是医生玩家一点都不意外,给大家解释,这些药材不仅有成瘾性,吃得多了,也会在一定程度上损伤大脑,导致性情大变,所以李纯或许以为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实则不过是一个被药物控制的傀儡。 众人一听,顿时恍然大悟。 这段时间李纯的很多行事确实都跟之前大不相同,他们本以为是他终于承受不了天兵带来的压力,知道糜烂的局面已经无药可救,干脆就放浪形骸了,现在看来,是因为服丹吃坏了脑子。 不管事先知不知道李纯在吃药的,这会儿都觉得逻辑通顺了。 而郭贵妃,则是继续向李纯身边的人发难,“你们就是这么伺候陛下的?!” 殿内的内侍,连带着内卫都一起跪下了。 要说李纯在服丹这事,别人不知道,他们怎么可能一点都没有察觉? 但李纯既然变成了一个专横独断、固执己见的皇帝,连朝臣们的劝谏都不听,他们这些人的话当然更不会有用,得多想不开才会开口劝说啊? 至于把消息传递出去…… 李纯中风之后,对身边的一切都多了一种变态的掌控欲,再加上俱文珍的察事院配合,就算那些轮换下去,不能在御前侍奉的内侍宫人,也都会单独安置,根本没有走漏消息的可能。 郭贵妃还在继续行使自己“主持大局”的权力,“老实交代,这些丹药究竟从哪里来的,是谁居心叵测,想要谋害陛下?” 到了这一步,隐瞒当然已经毫无意义,很快柳泌就被供了出来。 雁来忍不住在心里叫了一句“好家伙”,李纯可真是个天才啊,这都能给他找到人才再利用的机会。 她都要忍不住怀疑李纯对柳泌是真爱了,不然怎么兜兜转转了一圈,最后还是他? 就问柳泌感动吗? 柳泌:敢动。 难怪才两个月,李纯就瘦得跟鬼一样。 …… 柳泌的处置可以先放一放,当务之急最重要的,还是李纯的身体状况。 让众人忧心的是,在用芦苇管灌下太医们精心熬制的药汤之后,李纯并没有苏醒的迹象。 就算是古代人,也知道中风之人,醒来得越晚,情况就越糟糕。 说不定根本就醒不过来了。 但正当一部分人已经开化寺在心里琢磨之后的局势会如何发展,自己又该如何自处时,李纯醒了。 雁来并没有一直守着“直播”,而是把面板挂在左上角,去忙自己的事,听到声音,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时间,发现距离李纯晕倒,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 医生玩家和太医轮流上前查看,最后宣布了一个令人悲痛的消息。 ——皇帝瘫痪了! 目前看来,全身上下只有脑袋和手指还能动,神思倒是清明的,但是说不出话来。 “还能恢复吗?”郭贵妃急切地问。 不过倒也没有人怀疑她,身为家属,她当然应该是最急切的,而且这个问题,也是所有人想问的。 太医不说话。 医生玩家往旁边走了几步,拉开了跟病人之间的距离,才斟酌着说,“病人还年轻,努力休养和锻炼,情况应该是会慢慢好转的,但估计很难恢复到第一次中风之后的那种状态了,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郭贵妃立刻用双手捂住了脸,身体微微颤抖着,也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 当然这只是雁来的想法,在场众人都觉得她是伤心过度了,而她挪开手之后,确实满脸都是泪,眼睛也红得厉害。 她拉着医生玩家的手,“还请诸位能暂时留在宫中,尽力帮助陛下恢复。” 几个玩家对视一眼,都点头答应了。 距离远,他们又压低了声音,李纯听不到具体的对话,但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在沟通他的身体状况,而且情况十分不乐观,他顿时着急起来,想要坐起身,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 之前李纯刚刚醒,大脑还有些迟钝,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现在是什么情况。 天兵、天兵拿出一份天花乱坠的资料,忽悠得他们同意了改革盐税,结果却告诉他,需要几年的时间,才能收到跟原本一样多的税! 他一时急怒攻心,眼前一黑,就失去了意识。 所以他又晕倒了? 不、不止是晕倒,发现自己不能动,李纯便努力尝试控制自己的身体,却发现除了眨眨眼睛、动动手指之外,他就算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稍稍扭一下脖子,别的什么都做不了! 他中风了,不,他瘫痪了…… 他跟父亲一样,成了一个起不了身的废物。 强烈的恐慌在一瞬间攫住了李纯的心脏,让他完全失去理智,不自觉地发出了“啊啊”的声音。 听到动静,众人的注意力才重新转回李纯身上,就见他一张脸上的五官都扭曲了,显然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也只是将脑袋转动,看向他们所在的位置。 看到这一幕,众人不由心下恻然。 曾经那个高高在上、意气风发的帝王,如今竟变成了这副模样。 郭贵妃快步走到胡床便,半跪下来,握住了李纯的手,安慰道,“大郎莫急,大夫说了,你只要好生保养,就能慢慢好转,先帝当初不也是如此吗?” 李纯的手还能动,触感自然也还在,他只觉得像是被一条滑腻冰冷的蛇缠上,整个人都在颤栗。 可是现在,他的颤栗甚至无法表现在身体上,只能用力瞪着郭贵妃。 如果目光有实质,估计她这会儿已经被万箭穿心。 但目光毕竟没有那样的威能,所以就算被皇帝瞪着,郭贵妃也依旧从容,又说,“几位天兵大夫已经答应我,留在宫中为你治疗了,你就放心吧。” “啊啊——”听到“天兵”两个字,李纯的情绪立刻就盖过了理智,继续用力挣扎起来,同时口中发出喊声。 “我晓得大郎不喜他们,可实在没办法,如今宫中这些太医都是废物,也只能依靠天兵了。”郭贵妃叹了一口气,“大郎可莫要使气,还是身体要紧。” 被当面叫了“废物”的太医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李纯那一点微小的挣扎也僵在当地。 他终于想起来,是自己亲口下旨,将有能耐的太医都赶走了。 郭贵妃见他安静了,便当是同意,松开手,站起身,先拭去脸上的泪痕,才郑重地朝几位宰相一礼,道,“陛下如今是这等情形,朝中诸事该如何处分,还需几位先生拿个主意才好。” 她知道,自己今天表现得过分积极了,之后必定会遭受挑剔和质疑,但—— 那又如何? 李纯既然倒下了,就不可能再恢复,她是他的发妻,是郭氏的女儿,是在场这些人请来主持大局的,这话她就有资格说,这决定她就有资格做! …… 几位宰相有些为难,皇帝现在这样,肯定是不可能处理政事了。 这跟他上次中风不一样。 上回他虽然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见朝臣,但是大家是亲眼见到他醒过来之后身体如常的,就算有人担忧,大部分人也按捺得住。 可现在,皇帝已经躺着起不来了! 一个无法自主行动,也说不出话,甚至没法批阅奏折的皇帝,哪怕他倒下之前再如何大权在握,现在也无法视事了,必须要有一个代理人。 这个名字当然应该几位宰相来提,这是他们的权力。 他们倒是不怕得罪皇帝,但说是代理,但其实就是在选定下一任皇帝,现在这种微妙的局势,让他们怎么选人? 要是之前,那不用说,从三位皇子中挑一个就是。 或者哪怕今天没有天兵在这里,事情也好操作一些,反正只要赶快把事情坐实了,就算天兵知道,也为时已晚。 偏偏这里有不止一个天兵,其中甚至还有能当雁来发言人的郝主任。 其实现在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如果能将雁来提上来,之后的事情自然就顺理成章了,权力的过度也不会带来太大的动荡,对大家都有好处。 但问题是,三位皇子和一位皇子的生母就在那边杵着呢,无论是从礼法还是人情上,他们都没道理提雁来的名字。 可是这会儿提名一位皇子,将他推上那个位置,对他难道又是什么好事吗? 见几位宰相在这时候犹豫、迟疑,李纯哪里会猜不到他们在想什么?一瞬间浑身的血液又开始往脑门上冲,让他眼前阵阵晕眩,一时连“啊啊”声都发不出来了。 果然,这些文官没有一个靠得住的! 好不容易深深吸气,止住了晕眩,李纯就看到内卫统领李炳突然站了出来。 他眼睛一亮,立刻紧盯着对方,李炳仿佛有所感应似的,也转头朝他看了过来,李纯立刻努力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意思,希望李炳能够看懂。 他这个皇帝还没死呢!虽然是中风了,但人是清醒的,虽然说不出话,但有的是办法可以表态,眨眼、用手指比划都行。 有他在,何必去问宰相? 接收到他的眼神,李炳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李纯这才放下心来。 总算他身边还有一个忠心之人。 然后他就听到这位忠心的臣子义正辞严地道,“事关重大,一旦陛下病重的消息传出,必定会人心动荡,唯有尽快册立太子,让太子监国,方能使中外安稳。邓王天姿英睿、德行高尚,素来得陛下爱重,又是皇长子,值此危难之际,自该担当大任!” 李纯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但没人注意到他的这点异样,因为所有人的视线都随之落在了一旁的皇长子李宁身上。 “咳咳……”李宁用帕子捂着嘴,轻轻咳嗽了两声,这才迈步上前,来到郭贵妃面前,朝她一礼,轻声道,“儿子病了有一段时日,一直有心前往洛阳求医,只是多有不便之处……如今天兵的大夫既然愿意留在禁中,儿子想留在阿耶身边侍奉,既是尽孝,也能顺便治病,还望娘子允准。” 谁能拦着一个儿子在老父亲的病床前尽孝呢? “好孩子。”郭贵妃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阿耶有你悉心照料,病也能好得快些。” 李宁又是一礼,然后退到胡床边,就在郭贵妃之前的位置跪了下来,守着李纯不说话了。 虽然没有一句话是对李炳说的,却字字都是回应。 李炳:“……” 他还不肯死心,视线又落在李宽身上,“那澧……” 李宽直接冲到李宁身边跪下,大声道,“儿子也愿意留在宫中侍奉阿耶,大兄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况且他还病着,总要有人帮衬。” 李宁是真的没有想法。 不说有雁来在,就是没有,他这个皇长子其实也是最危险——大唐传承至今,已是第十二位君主,可是只有德宗一人由太子而正常继位。 李纯也是太子,但他的皇位是逼宫来的。 李宁在这个位置上,看得比任何人都更透彻。 李宽则是很清楚,要是他能跟皇帝身边的近臣联合,搞个宫变,抢先干掉其他兄弟,那自己还有上位的可能,现在这种几兄弟站在一起让人推选的情况,不是嫡就是长,怎么都落不到他头上。 更别说还有天兵。 他还是老实点吧。 李炳十分不情愿地将视线放在了李宥身上,干巴巴地开口,“遂王……” 还不等他绞尽脑汁想出几句称赞的话,郭贵妃已经谦让道,“这孩子德凉行薄,年纪又轻,恐难当大任。” 其实一般来说,就算郭贵妃是生母,或者她不是贵妃而是皇后,那也是没有资格点评皇子的。但她现在眼看就要晋升为皇太后,反而可以说这种话了。 不得不说,也是一种中国式荒诞。 李炳本来就不是很想选李宥,只是前两位都主动退了,实在没法绕过他。 现在亲妈自己盖章说李宥不行,他当然也没必要再继续尬夸。 他正准备将并不在场的皇四子给拎出来说事,就听刚刚被点评的当事人突然嚷嚷道,“当下最能担当重任、力挽狂澜的人,难道不是表姑吗?” 第237章 大人,时代变了! 他就这么水灵灵地喊出来了! 什么叫教科书级别的#如何用一句话让全世界为我沉默#啊? 虽然是头一回听到“表姑”这个陌生而又模糊的称呼, 但是紫宸殿内的每个人,几乎都在第一时间领会了它所指代的对象。 所以他们都陷入了诡异的静默之中。 其实这句话,也可以说是直接道出了所有人心底或明晰、或隐秘的念头。 力挽狂澜?她当然是。 如果要问谁是那个能够在最短的时间里收拾残局、稳定时势的人, 那毫无疑问就是雁来。 但是、可是。 遂王你怎么能把这话说得那么直白且坦然的啊? 不过转念再一想,这话似乎也就只有遂王能说了,在场哪一个人都不会比他更合适——李宥不仅是亲妈认证的年纪轻、城府浅, 还是当下第一顺位的人选, 由他来提名雁来,一句话就能包含多种表态。 而且怎么说呢? 这话终究还是要有人说出来的。 三皇子开了这个最难的头,其他人也就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了。 正当众人思量之际, 忽然听到一阵接一阵的、微弱的“嗬嗬”声, 转头看去,才发现是胡床上的李纯一直在微弱地挣扎。 李纯已经快气死了。 他特意将李炳这个宗室提拔为内卫统领,就是因为宗室的利益跟皇帝是一致的, 他不会背叛自己。但直到李炳开口, 他才意识到,宗室的利益确实跟皇帝一致, 但皇帝未必一定要是他。 但他现在就算生气也做不了什么, 还得防着自己再气晕一次, 李纯只能用力吸气, 让自己冷静下来。 然后他就听到了李宥那句话。 李纯顿时眼前一黑。 所有孩子之中他最不喜欢老三, 是有原因的。 不过李纯也知道,若是此刻晕过去, 自己就再也不会有表达意见的机会了。在这个念头的支撑下,他竟真的强自按捺住了没有晕倒, 而是努力制造动静。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的瞬间,李纯心底陡然生出了一股巨大的难堪, 只是很快又被更强烈的愤怒压了过去。 不论如何,他们看到他了。 的确,看到这一幕,众人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会儿最该表态的,其实是李纯这个皇帝。 然而不等其他人开口,郭贵妃再一次抢先道,“哎呀,只顾着商议正事,却忘了陛下还病着,须得静养,这么多人吵吵闹闹,却是扰了清静。大郎、二郎,还不快将你们阿耶抬回蓬莱殿去,好生照料着?” 李纯手指猛地用力,抓皱了胡床的褥子,瞪着郭贵妃的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 同样因为李宥的话而陷入呆愣中的李宁和李宽总算反应过来,连忙应下,李宽起身指挥内侍过来抬人,李宁则是体贴地抽出一旁的毯子,仔细盖在李纯身上,挡住了他青筋暴起的手,也挡住了众人看向他的视线。 李纯杀人的视线转向他。 李宁垂下眼睛,轻声细语,“阿耶放宽心,好生将养,才能早日恢复。” 一瞬间,在愤怒的驱使下,李纯做出了苏醒之后的最大动作,脑袋和肩膀微微抬起,似乎下一刻就能坐起身。 然而他终究没能起来,保持了这个姿势片刻,就重新落回了胡床上,并且因为这一番“激烈”的运动,导致一口气没能接上,晕了过去。 李宁连忙让不敢上前的内侍过来搬人,顺便将不方便继续留在殿内的太医也一起带走了。 从始至终,其他人都只是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其实谁都能看得出来,李纯有话要说,但他自己说不出,也没人愿意替他说。 这倒不是他们见风使舵,看李纯中风了,就急着巴结新的掌权人。 皇帝毕竟是皇帝,对接受了一千多年皇权至上的思想教育的人来说,究竟是不一样的,所以那些昏君、暴君、无能之君,也不乏有人为他们献上忠诚。 再说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天兵,到底是“第四天灾”,行事风格过于张扬,注定不会符合一些人的审美。 更不用说那些被触犯了利益的人了。 哪怕他们带了个“天”字,也有人就是不怕。 之所以没人替他开口,是因为李纯近来的行事,实在不得人心。但凡是沾染上求仙问道、炼药服丹的皇帝,就没有一个行事正常的,李纯这几个月的表现也证实了这一点。 按照天兵的说法,是伤了脑子。 现在他瘫痪了,谁知道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如果李纯一开始就是这样,大家可能也就习惯了,对他不会有任何期待,但李纯明明不是。 既然总得有一个人暂时监国理政,与其让李纯再瞎折腾,不如一步到位,省去了中间可能的种种波折。 往好处想,即使对李纯来说,因为生病而让位,也不失为一种体面的退场了,总比走到刀兵相见、逼宫夺位那一步要好。 总之,怀着这种复杂的心情,众人目送着李纯被人抬出了紫宸殿。 仿佛目送一个时代的离去。 …… 郭贵妃打破了沉默,“陛下如今这般,恐怕短时间内都不能视事,国家大事却不能无人主持,诸位先生还需尽早商议出一个章程来才是,以免人心惶惶、中外不宁。” “是啊。”郝主任在一旁帮腔,“听说这两个月,因为内卫招募士兵、遴选人才的事,弄得各地藩镇都是苦不堪言。他们若是知晓宫中出了这样的变故,说不定就会生出变故。” 众人闻言,面色不由微变。 这话不是威胁,胜似威胁。 尽管内卫的人数不少,但让他们去跟藩镇的军队作战,究竟能打成什么样,谁都说不好。 朝廷现在压制藩镇,靠的其实还是天兵。 但是归根结底,这种依靠是没有约束的,全靠天兵责任心强,不愿意看到地方上乱起来,所以会主动维持秩序。 郝主任这么说,就是接下来真出了乱子,天兵会袖手旁观的意思了。 是不是真的袖手旁观存疑,毕竟不管是雁来还是天兵自己都承认,她没法完全控制天兵,事情若是就在眼前发生了,总不会真的不管。 可谁敢去赌这种可能? 烂摊子是李纯折腾出来的,想要让天兵去收拾,给点好处也是应该的。 况且说句不好听的,朝廷等着收拾的烂摊子,可远远不止这一个。不让雁来上位,谁来处理? 李吉甫在心里轻叹一声,出列道,“不错,危难之际,正当任人以贤。敦煌郡王既是皇室宗亲,又深孚众望,臣以为,能当此大任者,非她莫属。” 这种话天兵和雁来不能说,得其他人主动提出,然后再三次三让,最后勉强接受,才合乎礼法。 但第一个开口的人,无论当世还是后世,对他的评价必定是十分复杂的。 既然如此,就让他来说。 反正他的名声一直都是毁誉参半,也不差这一件了。 同样的话,从李吉甫的嘴里说出来,跟李宥说的份量是不一样的。 殿内原本有些凝滞的气氛立刻就重新活了过来,众人纷纷开口表态,支持让雁来暂代皇帝掌管朝政。 接下来就是讨论要给她什么样的待遇了。 这时候,就能明显看出来每个人的想法不同了。 总体来说,可以将在场众人分成两派。 其中一派认为,暂代国政只是作为一个过度,给雁来的待遇,自然要按照她将来会受禅登基来准备——先封大国,之后再加九锡,加殊礼和各种头衔。 另一派则还抱着天真的幻想,觉得皇帝已经这样了,雁来大权独揽,应该止步于此、维持现状。 所以他们为她规划的路线是……入阁拜相。 这也就意味着,她现有的安西节度使、幽州节度使和回鹘可汗的职位都要卸任,在名义上失去掌管军队的权力。 只能说,挺有想象力的。 郭贵妃都被气笑了,这些人可真敢想。 就连那些只占了三五州之地的藩镇,得着了机会都想登基称帝,雁来凭什么要在只剩下最后一步的时候,止步于此? 她又不是儒生,最高的理想就是“致君尧舜上”,做个宰辅重臣。 不过也不需要郭贵妃去反驳,李吉甫一个人就能将他们驳得哑口无言。 李吉甫愿意开口,首倡此事,就是为了尽量减少波折,让权力能够平稳过度,对这些还想瞎折腾,无端制造障碍的人,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 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样子,搞这种小聪明,真当别人看不出来吗? 要真是拎不清的糊涂人也就罢了,但在场的都是人精,只是心存侥幸,非得折腾一下,更加可恨。 等这一派的人都闭了嘴,商议才又继续。 前置程序不能少,更不能急,所以第一步,只要给雁来该封大国,再把加官提一提,变成实职,也就够了。 不过这大国要怎么封,也令人犯难。 一般来说,给重臣加封国,一般都是选他的势力范围所在的那一片,而所谓的“大国”,通常指的是东周、也就是春秋战国时期曾经称霸一时的诸侯国。 但问题来了,雁来的势力范围主要还是在西域。 这片地方大倒是够大了,但古代可不属于中原王朝,自然不会有对应的封号。 再看曾经建功西域的历史名人,班超的定远侯、张骞的博望侯就是最高荣耀了,最高封爵的居然是郭昕的武威郡王和雁来自己的敦煌郡王。 幸好她还有个幽州节度使,可以封燕王。 听到这个封号,郝主任还好,几个医生玩家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了。 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吗? Judy可是凭自己的实力跳出了太祖、太宗的传统继承框架,自己当了“成祖”的。 好好好,雁帅确实也应该称个祖才合适。 有人留意到她们的神色变化,还以为是对这个封号不满意,毕竟燕国虽然存在感不低,但要说是“大国”,还是有点勉强了,战国七雄都没排进去。 郭贵妃没那么多顾忌,干脆问道,“可是这封号有何不妥?” 若是不妥,再改就是,反正是没定的事。 实在不行,就把成德和魏博也划给她,看看她是喜欢赵王还是喜欢魏王。 “没有没有,兆头挺好的。”一个玩家打着哈哈。 郝主任无奈,只能站出来解释道,“燕国原是镇国大长公主的封号,想来雁帅也会喜欢。” 其他人一时倒没想到这里,听郝主任这么一说,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理由。 既然是继承母亲的封号,有特殊的意义,那大小也就不必太在乎了。 …… 【喜报!从今天起,我们雁帅就是大唐摄政王啦!!】 主楼:家人们,请把公屏打在牌面上。 ——什么什么,这啥时候的事,我咋一点消息都没听说? ——你当然没听说了,就刚才的事,雁帅这会儿正在换衣服准备进宫接旨呢,嘿嘿嘿。 ——!我要去长安复活点堵人。 ——啊啊啊啊啊暂时回不去,求求了,哪位好心人给开个直播啊! ——不是,这种事不可能突然就决定吧,朝廷那边肯定要事先商量一下,怎么做到一点消息都没走漏的? ——对啊对啊,难道是有什么突发事件? ——呃……看到楼上,我脑子里第一反应是李纯噶了。 ——噶了那就不是摄政王了。 ——有道理,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啊,有没有人知道,我现在百爪挠心地想知道呜呜呜,我愿意付费听这个八卦! ——嘿嘿嘿,不管,摄政王这个称呼确实比雁帅更酷,一听就权倾朝野、邪魅狷狂! ——有苏文主角那味儿了。 ——真不容易啊,这么长时间,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好像也没有很久吧楼上,我算了算也就两年半。两年半她就当上摄政王了,你还要怎样(裂开.jpg ——笑死,练习时长两年半的摄政王吗? ——打听到了打听到了,皇帝没噶,不过跟噶了也差不多了,他中风瘫痪了…… ——……我怎么一点都不意外呢。 ——我要是告诉你,他上次被曝光之后,还在背着我们偷偷吃丹药,是不是更不意外了? ——啊这,不作死就不会死啊陛下! ——挺好的,他要是不作死,我们雁帅,啥时候才能上位?现在他主动给雁帅制造机会,我们应该高兴,应该表扬! ——他真的,我哭死。 ——什么雁帅,请叫她摄政王! ——你们摄政王到长安复活点了,还不速来接驾? ——这还用你提醒?能来的早就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了,没看这人山人海、乌泱乌泱的全是玩家吗? ——那个,我就问一下啊,摄政王是不是可以在皇宫开复活点了呀? ——对啊对啊,京兆府虽好,但大明宫更棒! ——郗士美:? ——放心吧,老郗不会哭的,真要把复活点挪走,我估摸着他半夜都会笑醒(摊手 ——你们到底都对郗士美做了什么啊…… ——这么多人不可能都跟着进皇宫吧,看来还是只能直播间见了,唉。 ——嘻嘻,所以我直接没回去,一边干活一边看直播。 ——开了开了,小张的直播间,大家赶紧进。 ——小张这御用秘书是真爽啊,摄政王走哪跟哪,今天也是嫉妒得面目全非的一天! ——当年我拒绝家里的安排,打死不肯考公的时候,也妹人告诉我公务员在玩游戏的时候也有加成啊呜呜呜 ——大人,时代变了! …… 时代变了。 看到雁来走进紫宸殿时,在场所有人也都有这样的感觉。 这一年多以来,雁来到过长安不止一次,但是她没有以藩镇的身份大张旗鼓地来,皇帝和朝廷也当作不知道这事,双方维持着一种微妙的默契。 但从此刻起,那些都将成为过往。 尽管大家都知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也希望雁来能够尽快到任,但真到了这一刻,心里又满不是滋味。 雁来倒是神色自如,虽然她跟在场这些人都没什么机会碰面,但是玩家的直播和视频里经常能够看到,也算是十分熟悉了,挨个打招呼。 寒暄了几句,这才开始正式走流程。 由李吉甫这个首相亲自宣读新鲜出炉的圣旨,主要内容是晋雁来为燕王,保留回鹘可汗的称号,同时卸去使职,入朝为中书令,暂摄国政。 没错,既然李炳等人提了让雁来入阁拜相,李吉甫干脆就给她也加上了。 不是以六部尚书或侍郎的本职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而是这几十年来,除了偶尔给武将做加官,几乎一直空置的“中书令”。 就连最后一句的那个“摄”字,也是李吉甫在监、代和其他类似的字眼之中专门挑选出来的,为此还又跟其他人争论了一番。 既然都要让她掌权了,抠抠搜搜的不是李吉甫的作风。 那样做,除了让双方都心存芥蒂,没有任何意义。 这些,雁来其实都已经从张云敏那里听说了,心下也十分感慨。 李吉甫父子最大的优点就是果决,当断就断、不容含糊,但这种品性,在推崇中庸之道的儒家评价体系里,就被认为是德行不足、失了恭慎之心。 但这样的人往往能做成大事,而且局势越是混乱,越需要这样的人。 所以,雁来接了圣旨之后,收到的第一封奏折,就是李吉甫请求致仕的折子。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抽空写的,这会儿直接从袖子里掏了出来。 雁来:“……” 该说不说,李吉甫对自己的判断也挺准确的。他虽然有能力,但行事独断、专横,跟同样霸道张扬的玩家撞到一起,就是一场灾难,很难共事,所以他干脆主动退了。 雁来当然不可能同意,她一来就把李吉甫赶走,这朝廷还能不能好了? 李吉甫也很清楚这一点,他递这封奏折,更多的是一种不会跟雁来争权的表态。 所以这一茬很快就过去了。 雁来虽然接了圣旨,但入职流程还没走完,今天当然是办不了什么正事的。 但其他人却都还有很多事等着去办,因此向她道过喜之后,就各自散了。 雁来则是去拜见皇帝。 虽然人人都知道,这时候她过去,只会刺激李纯,但三品以上的重臣除拜,按例是要到紫宸殿面见皇帝道谢的,三品以下倒是在宫殿外面磕个头就行。 唐朝甚至还有过大臣已经领了拜相的圣旨,但还没来得及面见皇帝就出了变故,于是不被承认的例子。 所以雁来要去拜见李纯,众人没有理由阻拦。 让玩家失望的是,李纯仍在昏迷之中,并未醒转,这热闹自然是看不成了。 雁来倒是不在意这个,她本来也不是过来跟李纯炫耀的,没有那个必要。 她更想见的其实是郭贵妃。 她们也算是亲戚,但出于种种顾虑,至今也只是在宫宴上遥遥见过几次,连话都没搭上过。现在没了李纯这颗绊脚石,就可以自在一些了。 何况雁来摄政这件事能如此顺利,也要多谢她。 家天下的时代,皇权是靠血缘而不是能力传承的。不论个人资质如何,遂王李宥确实是皇位继承人最有力的竞争者。 但郭贵妃和李宥都旗帜鲜明地站在了她这一边。 那可是皇位啊! 即使是在一千多年后的现代,说起有钱人,人们仍然会不无酸意地说出“别人家里是真的有皇位要继承”之类的话。 更何况这是真正的皇位。 别说什么大势所趋,利益当前,有远见的人并没有那么多,先爽了再说。 所以郭贵妃的智慧与决断,其实不弱于李吉甫。 只是李吉甫能够凭实力找到施展的舞台,郭贵妃却只能做这个不尴不尬的“贵妃”。 “多谢娘子。”从李纯的寝殿出来,雁来便朝着郭贵妃深深一礼。 郭贵妃托着她的胳膊把人扶起来,笑道,“照这么说,我也该谢你才是。” 雁来一愣。 郭贵妃说,“若没有你,伯父恐怕只能长埋西域了,不会有机会回到长安。” “那是我应该做的。” 郭贵妃笑了笑,“这世上哪有什么应该?” 第238章 “陛下定也欢喜坏了吧?” 若这世上的所有事都按照“应该不应该”来定, 那正妻就不会变成不伦不类的贵妃。 有时候、不,很多时候,她都想直接掀了桌子, 将一切都揭破、砸碎,让自己痛快一回。 可是她不能。 因为她不仅是李纯的贵妃,更是儿女的母亲、父母的孩子、郭氏的女儿。 她常常觉得, 她不是她自己。 她本来都已经认命了, 因为人人都如此,哪里都一样,甚至可以说, 她拥有的, 已经是所有人穷尽一生都求不到的,再要埋怨,多少显得有些不知好歹了。 可是雁来出现了, 天兵出现了, 她们让她意识到,原来人也可以有别一种活法。 她有多么羡慕雁来, 就有多么感激她。 没有晒过阳光的人, 不会知道自己生活的环境有多么阴暗潮湿, 还以为本该如此。 只不过这一层谢意, 她不能说出口。 怎么说呢?她其实早就盼着雁来掀桌子了吗?果然跟她想的一样的爽快, 虽然不是自己动的手,但她其实也悄悄扯了一下桌布的。 这痛快她必须藏在心底。 所以她只是看着雁来笑。 雁来却是早就在镜头里看到过她的小动作, 知道她不是那么循规蹈矩的人,心里也觉得亲近, 便道,“那就省了这一茬儿, 谢来谢去,倒显得生分了。” “正是如此。”郭贵妃点头。 蓬莱殿算来是后宫的地界,雁来虽然是女子,但如今算是臣下,也不便在这里多留,就笑着说,“这会儿不是说话的时候,回头得空了,我们再坐下来详谈吧。” “不急。”郭贵妃笑道,“往后说话的时间还长着呢。” 她现在是真的不急了。李纯一倒下,局势瞬间变得不同,现在宫里是她说了算,自然没什么可着急的。 让三个孩子去送雁来,郭贵妃回到寝殿内,正好看到李纯幽幽转醒。 看到她,李纯条件反射般地睁大眼睛,“唔唔”出声,身体也开始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没能起身,也没能说出话,他才记起来自己中风瘫痪了。 而后又想起今天发生的其他事。 他倒下之后,他们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推举新人上位了,三个孽子都主动退让,最后干脆把那个本该是忌讳的人提了出来—— 他这回晕了多久,现在又是什么情形?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郭贵妃施施然在床头坐下,握着他的手道,“陛下不必着急,众人已经推举了敦煌郡王、哦,现在该称燕王了,推举她做中书令,暂摄朝政。等这消息传出去,必定中外咸安。” 郭贵妃有段时间十分讨厌跟李纯亲近,好像这样就能对自己的处境做一些无声的抵抗。 但现在,她发现自己特别喜欢握住李纯的手。 因为她知道,他无法反抗。 原来身为掌控者的感觉是这样的。 而她说出口的话,却刺激得李纯越发失控。 虽然有所预料,但真的听到这个消息,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恨得目眦欲裂。 他们怎么敢?!她怎么敢?! 郭贵妃看他这样,笑得愈发开怀,“陛下定也欢喜坏了吧?” 说着又转头吩咐人送上熬好的药汤——李纯晕过去之后,太医又重新诊了脉,开了方,药也一直在小火炉上熬着,他醒了就能喝。 她亲自端了碗,要喂李纯喝。 李纯自然无法接受这种自己一动不能动地躺在床上,只能任人摆布的状态,何况这人还是郭贵妃! 激烈反抗的结果,是药汤洒了一床。 郭贵妃也不生气,又叫内侍宫人过来给他擦洗,更换被褥,细致体贴、尽心尽力。 李纯却只感到了莫大的屈辱,他忍无可忍,用尽浑身力气,竟吐出了一个还算清晰的字,“滚!” 要是换做以前,他这般生气,郭贵妃早该心生惶恐、主动请罪了,现在她却还是不动如山地坐着,笑吟吟道,“瞧,我就说,陛下只要好生将养,很快就能恢复的。” 李纯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干脆闭上眼睛,不再理会她。 郭贵妃也不失望,她还有手段没用呢。趁着孩子们还没回来,郭贵妃吩咐人将柳泌带了上来。 果然,听到这个名字,李纯立刻就睁开了眼睛,“唔唔!” 郭贵妃竟然听懂了,笑道,“不是我。我不像陛下,无所顾忌,我知道有多少人在盯着我,所以,我从不做多余的事。” 李纯自然不信。 郭贵妃叹道,“陛下以为自己将人藏得隐秘,可是这宫里,哪有真正的秘密呢?你以为,这事只有我知道吗?” 李纯目露狐疑。 “我说了陛下也不会相信,待审过了那柳泌,自然就知道了。” 说话间,柳泌已经带到。 李纯再次中风的事,瞒得过宫中别处,却瞒不过蓬莱殿的人。 柳泌虽然不是近身侍奉的,但也已经得了风声,知道自己这一回必定不能善了,所以到了御前,竟也没有半点恭顺之意,直挺挺地站在当地,目光放肆地在李纯身上打量。 李纯只觉得浑身都仿佛有虫子在爬。 他本以为郭贵妃的视线就是世上最令人屈辱、最难以忍耐的,直到此刻,被柳泌肆无忌惮地看着,才发现郭贵妃已经很含蓄克制了。 但他忍住了,没有表现出异样。 他可以在郭贵妃等人面前,强忍羞耻,露出挣扎时的狼狈和丑态,却绝不愿在柳泌这种人面前流露一丝一毫。 郭贵妃见状,便开口斥道,“放肆!” 两个负责押送的内侍闻言,连忙踢了一下柳泌的膝弯,让他跌跪在地上。 膝盖砸在地砖上,发出声响。应该很痛,柳泌却浑然未觉,依旧直勾勾地盯着李纯。 郭贵妃道,“柳泌,你可知谋害陛下,是诛九族的死罪?” 柳泌矢口否认,“我何曾谋害陛下?” 郭贵妃将之前太医检查的丹药拿了出来。 柳泌大笑道,“丹是陛下让我炼的,药材是陛下让人给的,药方也是从陛下手中拿到的,我从到了此地,今日才是头一回见着陛下,如何谋害他?” “是吗?”郭贵妃淡淡道,“可是天兵说,按照那个药方,不至于才吃了几个月就出事。” 算上之前那一次,李纯服丹的时间,总共也还不到一年。按理说,天然药材的纯度和依赖性上都远低于化学制品,他的身体不该坏得这么快。 柳泌一愣,他没想到宫里还请了天兵来检验。 郭贵妃又说,“陛下是吃了你炼的丹,才会如此,纵然没有证据,也可以定你的罪。守口如瓶毫无用处,今日你不如当着陛下的面,说个清楚明白。” 她的重点在“当着陛下的面”几个字上。 柳泌也听懂了。 宫里要是讲规矩、讲证据,他就不会在这里了。 皇帝出了事,他自是死不足惜的,既然郭贵妃愿意给他这个机会,能给皇帝添点堵也好。 柳泌重新将视线移到李纯身上,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这位高高在上的陛下,似乎在害怕。 “哈!”他短促地笑了一声,立刻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不错,我让人买了三倍的药量,昼夜开炉,练成丹药献上。至于陛下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三倍量的丹药都吃完,就要问他自己了。” 李纯听到这里,面色微微一变。 他这段时间沉迷享乐,自然也是需要不少精力的,但凡是精力不济,就来上一粒,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吃了多少。现在听柳泌一说,才知道里头还有门道。 他自然不会想到自己的错,只会第一时间怀疑身边的人。 负责将柳泌献上的丹药送来给他的人可疑,替他安排各种娱乐活动的人可疑,陪着他体验各种娱乐的人最可疑! 只是人太多,一时反倒想不出谁最可恶。 于是他又继续盯着柳泌,艰难地憋出了含糊的两个字,“问,他。” 郭贵妃倒是立刻就领会了他的意思,替他翻译道,“陛下问你,他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他?” “无冤无仇”这四个字,是郭贵妃自己加上的,但她相信,李纯应该是真的这么想。 柳泌却是一听就疯了,“无冤无仇?他把我弄到这里,变成了个不男不女的东西,还不如一刀杀了我!他这么做,既是为了让我给他炼那该死的丹,我自然也要有所回报!” “噗”的一声,是李纯喷出了一口血。 柳泌见状更加兴奋,“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哈哈……” “带下去吧。”郭贵妃摆摆手。 “杀了我!杀了我!”柳泌忽然厉声喊道。 声音逐渐远去,郭贵妃转过身,才发现李纯竟又晕过去了。 她连忙命人去请太医和医生玩家。他们在紫宸殿的另一处偏殿待命,因此来得很快。 诊断之后,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凝重。 郭贵妃看了看李纯一片青白,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小心地问道,“情况如何?” 应该差不多了吧?一天之内被气晕了三次,便是大罗神仙过来,应该也救不了了。若这样还能好转,那就是老天爷都偏心李纯,郭贵妃也不好再做什么。 几位太医没有开口,心下都十分惴惴,感觉自己已经来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口,这问题该怎么答? 玩家倒是没有那么多顾虑,委婉地道,“若是能在短时间内醒来,情况就还能控制。” 昏迷的时间越长,醒过来的可能性就越低,就算醒了,恢复的几率也很小。 …… 圣旨除了给雁来加官进爵之外,其实还给她赐了一栋位于长安城的宅第,一座位于城郊的庄园。 这倒是提醒了雁来。 要知道,之前不管是清丈土地也好,改革赋税也好,跟皇帝本人都是没什么关系的。隶属于皇家的大片园林、行宫、庄园、土地以及资产,玩家暂时都没碰。 也难怪李纯一边喊穷,一边还能骄奢淫逸、沉迷享乐。 所以说封建时代反贪腐、反兼并,怎么可能做到嘛! 皇帝就是最大的地主头子和最大的贪官,他不仅自己要,还得给亲戚们也都分点。给了亲戚,看重的臣子也不能少吧?臣子有了,臣子的父母儿女也要加恩吧…… 如此层层递进、无穷无尽,最后缔造出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依附在帝国的这棵大树上吸血。 什么时候底层输送的养分供给不起这个利益集团了,就只能连根拔起,重新栽一棵树,然后进入下一个轮回。 至于社会进步?对人上人并没有那么必要。绝大多数现代科技能够带来的便利,都能用无数倍的人工去填补,甚至还能做得更精、更细。 扯远了,现在既然是她暂摄国政,应该可以让玩家将皇室的现有财产都清点一遍吧? 雁来躺在廊下的摇椅里,看着跟逛公园一样在宅子里四处乱窜,时而爬墙、时而上房的玩家,脑子里正转着这些念头,郝主任匆匆从屋里走了出来。 “怎么了?”雁来问。 郝主任说,“中书省和门下省的皇榜张贴出来了,现在长安城里都在传这事,已经出现了新的流言。” 雁来坐了起来,“什么流言?” “……说是皇帝中风只是我们编出来的,实际的情形是天兵秘密发动宫便,软禁了皇帝,胁迫内侍和外臣找了这么一个理由来遮掩真相。” 雁来摸着下巴,“你别说,编得还挺有逻辑。” 实在是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 不管是皇帝中风瘫痪,还是雁来接掌国政,全部都在一天之内,消息都还没来得及出皇宫,事情就已经尘埃落定。 对玩家来说,这种效率才是正常的,大部分突发任务都有时限,当然要赶紧清掉,否则放着放着可能就忘了……但对大唐人而言,这进展快到让人很难不怀疑其中有阴谋。 比起皇帝突然中风,果然还是天兵突然政变更可信。 好好的人怎么会突然中风呢?倒是天兵的实力强大,想要宫变也不过是分分钟的事。 “这是不是要澄清一下?”雁来问。 她一直拖着,就是为了水到渠成、名正言顺这几个字,要是人人都信了流言,那她的程序走得再怎么合理合法,也没用了。 郝主任闻言,表情有些微妙,“澄清是要澄清的,不过感觉不是很有必要。” “怎么说?” “现在普通百姓议论这事的热情很高,但基本都是在期待,相信流言的人也不多。” 毕竟天兵来到长安之后的这两年,城内的风气为之一新,普通百姓的日子也好过得多了,当然更支持雁来。 至于城内的流言,大家只有一句话:“天兵要动手,还用等到今日?” 反驳不了这句话,就没法说服大家相信流言。 雁来笑了一声,“那朝堂上下呢?” 提到这个,郝主任也有些好笑,“有想法的人应该不少,但敢说出来的不多。” 百姓的日子好过了,那就有人的利益被触犯。而这些人,八成都集中在朝堂上,他们自然是不会欢迎雁来的。哪怕雁来能够为国库带来更多的好处,但这好处若是不能转化成他们的私人利益,那与他们何干? 但越是这样的人,反而越不会急冲冲地站出来表示反对。 朝堂上真正敢说话、愿说话的人,已经被李纯贬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人都很识时务,眼看中书门下两省亲自替雁来站台,宫里的俱文珍和梁守谦也保持沉默,他们自然也不会说什么。 “那就怪了。”雁来笑道,“既然百姓都不信,朝堂上下又没说,那这流言是从何处来的?” “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了。”郝主任再忍不住脸上的笑意。 …… 流言自然是那些不愿意主动冒头、又不甘心真的让她上位的人故意放出来的。 在这些人想来,长安城上百万的人口,他们的人藏在其中稍稍推波助澜一下,根本不会有人发现。 然而事实跟他们想的不一样。 首先,愿意相信这个量身定制的流言的人不多。 就算偶尔有人被说动了,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李唐的天下,不也是从亲戚手里抢来的吗?雁来已经改姓李,又是天兵的主人,在天命这块是比李纯更有优势的。她要是不想也就罢了,她要是想当皇帝,那不是应当应分的吗? 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 这话不用任何人说出来,但凡稍微知道一点历史的人,都能明白。 何况天兵还能让百姓过得更好。 最后,这些人不管相信不相信流言的,听完之后的第一反应不是找人讨论,而是——你丫的说雁帅坏话,肯定不是个好东西,没得说,一声大喊,让路过的天兵先过来把人抓了。 至于冤枉不冤枉的,审审不就知道了? 这样的人还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很多。 所以等消息汇总到郝主任这里来的时候,情况都已经被调查得差不多了。 这也是她一开始说“不是很有必要澄清”的原因。 “唉,我要是明天一上任,就先清算这件事,会不会显得太咄咄逼人了?”雁来有些苦恼。 郝主任笑道,“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正好烧一烧。” “有道理。” 于是第二天,雁来就去延英殿点火了。 没错,她上班的地点定在了延英殿。 虽说挂了个中书令的头衔,可雁来毕竟不是普通的宰相,要是真去政事堂办公,其他人也不自在。 但她一个摄政王,当然也不好待在紫宸殿,那里毕竟是天子居所。 所以折中一下,就定在了延英殿。 延英殿在紫宸殿的右前方,不管是距离翰林院还是政事堂都更近一些,肃宗时,因为宰相苗晋卿年老,天子特意从紫宸殿移驾,在此召对,一应礼仪也从简,以示对老臣的优容,后来便沿为故事。 不过元和一朝的君臣都年轻,延英殿便很少用到,一般是不须朝参的日子,才让宰相在这里奏对。 本就是礼仪从简的便殿,雁来入住也不算僭越。 今日并不是大朝会的时间,不过因为发生了那么大的变故,虽然张了榜,也须得当面跟这些朝臣说一声,另外也是让他们正式地拜见雁来这个摄政王。 ——大唐其实并没有摄政王这种不伦不类的称呼,但一天时间,天兵几乎将这称呼传遍整个大唐,并且因其朗朗上口、清楚明白,很快得到了普通百姓的认可,也都跟着这么叫。 到今日,在场这些人自然也听说了。 见礼毕,就有人迫不及待地开口,说要去给皇帝探病。 雁来见是一位宗室老臣,也不意外。 昨天在紫宸殿里,表现得最活跃的其实不是郭贵妃,而是李炳,他先是想推几位皇子上位,后又想让雁来以宰相的身份入朝,都是在维护皇室的利益,也即是他们自身的利益。 “不急。”雁来似笑非笑道,“我这里也有一件新鲜事要与诸位分享,说完了,我们再去拜见陛下。” 她一摆手,玩家就将昨天顺藤摸瓜抓到的人全都带了上来。人很多,幸而今日是按照大朝会的规模来,因此朝臣们本来就是站在殿外的广场上,不用担心装不下,不过多了这么些人,就连原本宽敞的广场,都显得有些拥挤了。 好在这些人本来就是一个串一个的,审问起来也很方便,所以很快结果就出来了。 雁来看向几个被牵扯进来的大臣,“几位,这是怎么说的?你们要是对我有意见,只管当面提就是了,何必编这种没影儿的瞎话呢?” 几人也是麻了。 没料到天兵竟然有这样的手段,在短短一天之内将情况查清,算是他们轻敌。 但这种事,哪有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揭破了、摊来开直说的?不是应该有来有往的,我给你一下,你回我一下,直到分出了胜负,见面时也还是你好我好,一团和气吗? 这话让他们怎么答? 几人支支吾吾半天,终究还是选择了老套路,推说是自己在家里抱怨了几句,没想到被下头的人听去了,就出去乱传。 雁来顿觉无趣,让李吉甫定了个惩罚之后,就带着他们去面圣了。 李纯还没有醒。 不过他昏睡着的时候,状态看起来反而比醒着好一些。 说来也巧,正当众人迟疑着是不是要设法将李纯唤醒,问清楚情况,就见李纯的身体忽然开始抽搐,呼吸急促、身上也开始冒汗。在一旁伺候的内侍立刻上前,按住了他的四肢,不让他挣扎乱动,宫人则是取了一大叠干爽的巾子,替他擦拭汗水。 好一阵,等李纯安静下来,又折腾着给他换汗湿了的衣裳和被褥。 看到这里,就算是最忠心的臣子,也不能再质疑“皇帝私下服丹结果伤了身体,导致中风瘫痪”的诊断结果了。 第239章 拿来吧你! 其实也根本不用这些大臣来设法, 能想到的办法,玩家都已经试过。 甚至有些昨天刚确诊瘫痪的时候没敢用的法子,也都用上了——昨天还指望着能慢慢调理过来, 恢复一些,自然不敢下猛药,但现在人能醒过来就阿弥陀佛, 就顾不上那许多了。 至于李纯究竟是怎么在一夜之间, 从原本还有恢复的希望变成了现在这样,也没人去问。 不管是推举监国摄政的人选,还是审问柳泌, 都是很有必要的, 要怪也只能怪皇帝的气性实在太大。 还有一回是因为什么晕的来着? 哦,盐税。 提起这两个字,众人对待雁来的态度都郑重了几分。 要是在今日之前, 这事高低要找她理论一番。 天兵就能在不打招呼的情况下, 把朝廷原本的支柱收入给一刀砍掉八成吗?这是狠到一点活路都不给他们留了啊,也难怪皇帝会被气晕。 虽然雁来说是暂时的, 不过三五年就能恢复, 他们也愿意相信, 但这三五年的日子怎么过呢? 不过现在, 雁来既然暂摄国政, 那这就是她需要考虑的问题了。 众人想到这里,竟感觉一阵轻松。 雁来还没有正式开始办公, 他们就已经体会到了她当政的好处。 以往最让朝廷头疼的就是天兵,现在天兵成了自己人, 头疼的问题立刻就消失了,连带着原本同样麻烦的藩镇割据、国库空虚等已经持续了数十年的难题, 也都有了解决的希望。 想得很美,不过事情还是要一件件做。 回到延英殿,要议的第一件事是以后的朝会安排。 朝会,朝的自然是皇帝。 大朝在宣政殿外排班,所有品级足够的在京官员都要参与。常朝在紫宸殿外,只有清要官员和宰臣高官参与,称为常参官。小朝则是在紫宸殿内,能进入这里,与皇帝面对面商议军国重事的,自然都是国家肱骨之臣,所谓“登阁拜相”的登阁,指的就是这个。 除了大朝之外,其他的朝会主要还是为了议事。所以即便是常参官,如果当天没有要奏禀的事务,也可以不参加。 现在皇帝病倒了,按理说朝会可以免了,议事就直接找雁来。 但皇帝这才倒下,就有人编排雁来发动宫变、软禁皇帝,若是长久不开朝会,谁知道又会冒出什么牛鬼蛇神? 雁来知道,明朝那些皇帝不上朝的时候,是宰相领着百官去站班,拜一拜根本没人的御座,然后就各自回去干活。 按理说,现在他们也可以比照这个来——很多人以为自己敬慕的是皇帝,其实只是皇帝所代表的皇权,有时候,一把椅子也能做这个代表。 但雁来实在不想自己也每天折腾一回,就道,“大朝会还是一切如旧,在殿外站班礼拜便是。常朝就不必了,每天安排两个常参官到蓬莱殿去侍疾,如何?” 至于小朝会,当然是来延英殿跟她开,不然怎么叫暂摄国政? 众人本来担心她隔绝内外,他们就彻底不知道皇帝的状况了,听她主动说让常参官去侍疾,也就满意了。 果然不愧是天兵之主,行事也跟天兵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明明作风颇为出格,可是细看就会发现,她并不似一般的权臣那样霸道、专断,反而处处都在规矩里。 这种“规矩”,能让他们感到安全。 所以大家来的时候满心疑虑,散去时步履都轻松了几分。 众人各自回衙,几位宰相和户部的官员留则了下来,继续昨天因为李纯晕倒而被打断的议事。 说是商议盐税,其实真正要议的是国用不足、府库空虚的解决办法。 所以那份改革盐税的建议,众人毫无疑义地通过了——天兵要做的事,他们还拦得住不成? 然后户部就开始哭穷,今年这都九月了,度□□边已经在做明年的预算,花钱的地方不会今年少,收入却锐减了,眼看连官员的俸禄都快发不出,只能求雁来给个解决的办法。 雁来早猜到他们要把这事推给自己,也不惊讶。 不过她当然也不可能让玩家来填这个窟窿,便笑着道,“我也没法子变出钱来,倒是有个不成熟的想法,先说出来,咱们几位斟酌一番,看看是否可行,如何?” 她把话说得如此客气,反倒叫其他人不安起来,“您说。” “昨日陛下给我赐了宅第,我住进去了才知道,那宅子已经空置了许久,瞧着倒是维护得很好。问了人,说是工部会定期检查修缮。”雁来道,“我不免就想,像这样的宅子,京里不知还有多少,一直白放着,只是耗费检修的财物,实在可惜了。” 众人不意她会从这里说起,心下倒是已经生出了几分猜测。 这些宅邸的所属权,其实是很模糊的。 说是属于朝廷吧,但上到宰相下到京兆府,都没资格处置;说是属于皇帝吧,他也用不上,通常都是赐给在任的高官重臣住。 但朝堂上的高官重臣都是有限的,有些自家就在京中有宅子,所以需要赐第的情况也不多,只能一直空着。但万一皇帝要赐第,总不能圣旨下了再派人去修整,所以工部这边时不时就得派人去看看,维护一番。 这么做自然是空费钱财和人力,朝堂上也不是没人发现,只是都不好提。 顶多是在修缮上弄些花巧,尽量节省一些,但究竟也有限。 听雁来的意思,却是要利用这些宅邸来做文章,增加朝廷收益了。 这样的事,也只有她能做得。 众人虽然觉得一上来就碰这个,容易犯忌讳不说,还容易得罪人,但现在填窟窿要紧,再者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儿顶着,先让她折腾一下,成了自然最好,就是不成,要是雁来能够明晰这些宅邸的产权,将它们划归国库,也不算白费一回事。 不过也有人提醒道,“这些宅邸都是官有的,可不能出售。不知雁帅打算拿它们做什么?” 雁来笑道,“不出售,至于做什么,现在还不好说,先命人统计一番,两京内外有多少这样的宅子,都有多大,现在是什么情形,才好说下面的。” 顿了顿,又说,“唔……也不单是长安城里的宅子,那些官有的田产、庄园、行宫之类,也都统计一下吧。” 她这一句话说得轻飘飘的,却是让听的人都心头一紧。 “这……”李夷简皱眉道,“庄园、田产也就罢了,行宫……是否有些不妥?” “难道现在这样就很妥贴?”雁来反问,“我虽然不懂诗,却也听过几首坊间传唱的写华清宫、连昌宫、上阳宫的诗歌,虽是抚今追昔之意,却也不乏感慨宫阙倾毁、园林荒芜的句子,说出去很好听么?” 众人哑然。 雁来看着他们,意味深长道,“安史之乱已经过去几十年了。” 众人都是冷汗直冒。 安史之乱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可是它给大唐带来的影响却仍旧绵绵不绝。 在民间的闲谈里、在诗人的作品里,这件事经常被提到、被反思,可是在朝堂上、在公文里、在皇帝面前,这仍旧是不便提起的禁忌,往往只能用一些“艰难”之类含糊其辞的话来指代。 现在雁来就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了,怎不叫人心惊肉跳? 雁来还没说完呢,“这几十年里,除了战乱播迁之外,再无帝王巡幸行宫之事,国家又没有足够的钱财去修缮重建,行宫荒颓,自是无可避免。可是这些荒芜的宫殿放在那里,就是在提醒所有人过去发生的战乱和灾祸。” 所以,讲这些地方都收拾出来,做出妥善的安排,既能增加收入,又能消除这种无形的影响,有什么不好? 这一番话虽然出格,却也不算没有道理,众人顿时陷入沉思之中。 最后还是李吉甫开口,“是我等思虑不周,让令君见笑了。既然令君已经有了打算,那我等听令行事就是。” 摄政王什么的,更像是坊间流传的诨号,自然不能当面叫的。按照大唐的风俗,还是更习惯以京职来称呼官员,雁来现在官居中书令,倒也当得起这一声“令君”。 …… “安邑公。”李夷简赶上李吉甫,有些不快地质问道,“行宫是陛下驻跸之所,怎可轻举妄动?” 李吉甫淡淡道,“易之兄难道很希望陛下巡幸行宫吗?” 李夷简一噎。 据说内署的院墙上,原本画的是曲龙山——这是一座根本不存在的仙山,乃是德宗朝大诗人顾况《曲龙山歌》之中虚拟的一处仙境,不知被何人画在此处,李纯登基之后,对其中仙山颇为向往,近臣担心他想临幸曲龙山,干脆就给将原本的画给抹掉,换成了松鹤图。 朝臣们对帝王出巡的态度,大抵如此。 就算是宦官,除了少数脑子不正常,想要取悦皇帝以及谋取更多的好处的奸佞之外,大多数人其实也并不想让皇帝随便离开长安。 “如此,那将行宫尽数挪作他用,又有何不可?”李吉甫又问。 李夷简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 是啊,连行宫都没了,那皇帝也就没法巡幸了,除非大兴土木,但那样的阵仗就太大了,朝堂上下都会竭力阻止。 李夷简也是个干脆的,立刻低头道,“是我孟浪了。” 李吉甫并不在意,“你也是为礼法着想。” 李夷简越发惭愧,匆匆告退。 李吉甫目送他远去,又回头看了一眼延英殿。 其实还有一个理由他没说,也不方便对李夷简说。现在的皇帝,已经无力巡幸了,至于将来的皇帝……将来的皇帝想要亲自处理这些行宫,有什么问题? 雁来不仅也姓李,而且也同样代表了皇室的利益,李夷简那些担心都是多余的。 李吉甫早就知道,只要朝廷愿意接纳雁来,所有的困扰都会迎刃而解。但是真的到了这一天,才发现自己想得还是保守了。 雁来那种面对一切难题都举重若轻的态度,实在让人舒心。 前两年,朝廷连续讨刘辟、平李锜,人人都说元和一朝有中兴之相,但是跟现在一比,也就不算什么了。 刘辟、李锜这种原本还算是个人物的人,在天兵手底下估计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如今的大唐,才真是要中兴了。 不、不只是中兴,就算是极盛时的开元天宝年间,乃至许多儒生所推崇的秦汉,也未尝不能追赶乃至超越。 想到这里,李吉甫只觉得眼前的天地似乎都变得更加宽广、高远,让人心头敞亮。 他踱着步走回政事堂,李夷简等人已经在调阅雁来想要的资料了——既然都是官有的产业,各种资料当然都是有备案的,只是没做过系统的规整,显得既多又散,如今得先整理一番,弄清了大概的情况,再派人去实地勘察。 政事堂上下忙了好几天,大半个朝廷都被调动起来,总算将这些官有的产业都整理清楚了。 “比我想的多啊。”雁来一边翻看,一边道。 几位宰相都沉默着。 说什么?说这几十年都在打仗,长安城几度陷落,死了不知道多少皇亲国戚、高官权贵,所以才能空出这么多宅子? 就算他们不说,雁来也能想得到。 毕竟是“国都六陷、天子九逃”的中晚唐嘛! 她随口感叹了一句,又发现了新的华点,“怎么这么多庵堂、道观、庙宇?” 李吉甫解释了一番,她才知道两京现在很流行在某权贵去世之后,将宅子舍了做寺庙道观,供奉他们的灵位祈福。比如郭子仪这位汾阳王的旧宅,现在就已经是法雄寺了。 不用说,这又是皇家带起来的风气。 盛唐以前,很多公主都会选择出家修道,以换取社交上的便利,她们去世之前,也多会捐出自己的宅子改成寺观,后来就成了定例,太后、王妃、公主等去世后都要立庙祭祀。 想也知道,这种地方不可能有太多百姓来烧香,自给自足是不可能的,花费肯定是朝廷来承担。 雁来深吸一口气,特权阶级是真该死啊!活着的时候浪费民脂民膏也就罢了,死了也不消停。 好消息是,皇帝家也没有余粮,所以虽然想骄奢淫逸,但实际操作下来也是处处将就,譬如这宅邸改寺观,就只有极少数是将原本的房子拆了修新的,大部分都是继续凑合用。 所以要改回来也不难。 雁来一边翻看后面的产业,一边在脑海里琢磨着这事,等她看完了整本册子,也就有了主意。 “我看京中有不少寺观,供奉的都是皇亲国戚,为他们祈福,不知是否灵验?”她问。 这话让人怎么回答。 好在雁来也不需要答案,又说,“既然大家都这么做,想来是有些灵验的。如今陛下正病着,我想,干脆在宫里腾出一处地方,将这些神主都请过来,日夜供奉,也好保佑陛下早日恢复,诸公以为如何?” 众人都心知肚明,她是看上那些宅子了——神主移出来容易,可未必能再送回去。但这不算是坏事,再说雁来用给皇帝祈福做由头,也容不得他们反对。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礼部的官员和宫里的宦官进进出出,将各处供奉的神主都请进了皇宫,自然又惊动了整个长安城。 听说是摄政王要为皇帝祈福,有人赞叹,也有人不解。 按理说,她应该是最不希望皇帝好转的人。 但雁来是真的不在意,莫说李纯醒来之后,也未必能视事,就是他立刻恢复如常,雁来难道就会怕他吗? 权力既然已经移交到了她手上,可就没那么容易拿回去了。 …… 经此一事,雁来倒是发现了,打着为李纯祈福的名号办事,好像特别方便。 所以接下来,她将两京空置的宅子改成廉租房,出租给在京的底层官吏,是为了给皇帝祈福。 将城市附近规模不大的行宫免费对外开放,还允许两京百姓买票进入两京的皇家园林参观,是为了给皇帝祈福。 把华清宫、上阳宫这样有特色的大型宫苑租给天兵去经营,是为了给皇帝祈福。 她甚至还放出了超过一半的宫人,剩下的也签了雇工契约,另外又将皇室所有的庄园、田产尽数分给了皇庄的佃户,也说是为了给皇帝祈福。 这面大旗一扯起来,简直可以说是所向披靡。谁敢反对,那就是不想让皇帝好起来,其心可诛! 虽然其实也没人反对。 毕竟这事虽然闹得沸沸扬扬,可实际上并没有触及到各方面的利益,真正受损的之后皇帝本人,但他还躺在蓬莱殿里呢。 就是那些家中长辈的神主被移入宫中祈福的权贵,也不好说什么。庙宇虽然没了,但你能说神主被供奉在宫里,不是一种荣耀吗? 更重要的是,雁来本人并未从中获得任何好处。 就连廉租房和让天兵经营宫苑,也都是在为国库创收。 就在众人放松警惕之际,雁来给两京的勋戚和权贵都发了帖子,请他们赴宴。 就算是最不开窍的人,也能猜到这必定是一场鸿门宴,但他们也不敢不去。 尤其是洛阳的权贵们,更是心头苦涩。雁来在洛阳,每年的宴请其实并不少,但都跟他们没什么关系,那时候他们心里不忿,但现在真收到了邀请,又开始惴惴不安。 两场宴会定在了同一天,反正雁来赶个场子也方便。 至于宴会的主要内容,当然不是吃饭。雁来带着厚厚的一大摞资料,让玩家挨个发下去。 众人原本还有些不解,打开看清上面的内容,顿时面色煞白。 在开放登录限制、手里有足够的人之后,雁来就让玩家对整个大唐的田产与户口做了清查,长安和洛阳当然也在其中。 但是两京居住的权贵太多,玩家也不好直接动手,所以当时是让他们自己上报。两京的权贵都是最早接触天兵的,也清楚朝廷跟天兵之间的微妙关系,皇帝都拿她们没办法,他们当然也只能配合。 只是所有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自然多少会有一些隐瞒。 然而此刻,他们隐瞒的那些东西,都明明白白写在了纸上,多少人口、多少田亩、多少产业,竟是分毫不差。 ——废话,玩家直接将地图一打开,每一户人家有多少个小绿点,哪一块土地明明是田却无人认领,全都明明白白。之前没揭破,只是因为要跟朝廷保持友好的态度,现在朝廷也归雁来管了,这些当然都要清算。 既然之前没登记,那这些人口和土地就都是无主的了,自然要收归官有。 拿来吧你! 不过雁来姑且还是给他们留了一点面子的,没直说让他们交出来,而是表示,大家居然都愿意为了给皇帝祈福献出这么多的人口和土地,真是令人感动,上天有知,也一定会赐福皇帝的。 参加宴会的权贵们悔得肠子都青了。 他们自己也纳闷呢,天兵无非就是收那百分之五的税,已经低到不能更低了,别的什么都不管,当初究竟是为什么,非得要瞒下这些奴隶和田产呢? 当然了,其中也不乏有人在暗地里弄些藏污纳垢的事,这会儿不由得暗暗心惊。 天兵连这些都能查清,自己以为隐蔽的那些事,真的就万无一失吗? 雁来也不管他们怎么想,正事说完,就让人上菜了。 天兵的自助餐,外间都已经传遍了,如今终于有机会参与,本该让人高兴,但现在,再怎么新奇的宴会形式、再怎么美味的山珍海味,现在这些人也都没心思去感受和品鉴了。 两场宴会结束,天兵又给一些人分了一些地,大部分人都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有人赞叹天兵的敏锐和神通广大,也有人嘲笑权贵们竟然以为能瞒过天兵,实在是自取其辱,但最终都归总到同一句话上——从今而后,老实做人、老实做事,天兵看着呢! 暗室欺心,难逃神目如电。 第240章 雁来也没想到,将自己这一系列操作推向巅峰的,会是李纯本人。 一队身着制服的玩家呼啦啦从街上走过, 并没有引起周围百姓的注意。 毕竟天兵经常这样成群结队、来去匆匆,虽然不知道她们都在在忙些什么,但定是大事。 虽然玩家平时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事, 但这一回,大家倒是没有猜错。 很快,就有人注意到, 天兵停在了一处府邸门口, 咚咚咚地砸响了大门。 “什么人胆敢到这里来闹事?”门里有人不高兴地质问。 回应他的是四个字,“天兵,开门!” 门里沉默了一瞬, 下一刻, 大门就打开了。 围观的百姓顿时一阵畅快,能在坊墙上开门,自由进出的, 自然都是权豪之家, 平日里在街上是真的能横着走的。虽然天兵来了之后,他们收敛了许多, 不敢随便纵马、闹事, 但一般百姓也不敢随意招惹他们, 远远看到车驾就会避开。 大概也只有天兵, 能用这种态度说话, 对方还得好声好气应承了。 门房只将大门打开了一条缝,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问道, “不知诸位天兵来此,所为何事?” “自然是有要事找这家的主人。” “这……本该请诸位进来, 但小人做不得主,须得先通报主人一声。” 好在天兵也不为难办事的人, 爽快地应了。门房松了一口气,连忙快步跑向内院。 不一时主人就匆匆赶来,陪着笑脸,请天兵们进门说话。 “不必了。”玩家亮出一张文书,“我们收到消息,说你家有许多产业,都是设计谋夺得来,可有此事?” 主人脸色骤变,“胡说八道!” “是不是胡说八道,京兆府自会调查,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主人脸色变来变去,脑子里也转着各种念头:将自家背后的贵人抬出来?天兵背后的那一位如今可是暂摄国政。家里倒是也有几十个家丁,但只怕也难敌这些天兵。就是要说情、贿赂,也不能就站在大门口。 最后,他还是答应了走一趟,只是道,“家里还有些琐事要安排,能否宽限片刻?” 玩家十分通情达理地答应了。 主人连忙叫来管家,如此这般交代一番,这才跟着玩家离开。 眼看天兵就这样带走了一位权贵,围观的百信顿时炸开了锅。莫不是天兵要查他家了?若当真如此,那这长安城就该热闹起来了。 长安城确实热闹起来了,而且比众人预想的更热闹。 因为这样的事,不止一起。 分地只最基础,玩家既然动了手,自然要一查到底,将那些藏污纳垢之事也一并揭破。 小到某贵女因为嫉恨别人的一头如云秀发,强行剃掉了一位贫女的头发,中到某皇亲家中产业都是用不光彩的手段侵夺而来,大到没了北里和胡姬酒肆能潇洒放纵,有权贵干脆在自己家里搞了个替代品…… 这些事有玩家来之前就发生的,也有这段时间才出现的,有玩家早就得到线索,一直在调查的,也有刚刚才收到消息,突击行动的。 本来办案应该讲究一下方式方法,不能这么一股脑儿掀出来,闹得人心惶惶。 不过郝主任说得对,新官上任三把火,不烧一烧,他们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决心、愿意守自己制定的规矩? 既然已经对这些权贵动手了,那就要一次打到他们痛了为止。 要的就是他们人心惶惶,把能用的招数都用出来,一次性彻底解决——雁来的时间和精力都很宝贵,实在不愿意用来跟这些国之蠹虫扯皮。 …… 郗士美又愁白了几根头发。 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事,明显就是那一位要立威。虽然用的是京兆府的名义,但这些案子,他可都管不着。 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人找到了他这里。 没办法,能在雁来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实在太少了。 有些人先去找了郭昕,但郭昕以自己身体不适为由,直接闭门谢客了。还有些人是直接找到雁来的燕王府去,被公事公办地顶了回来。 至于入宫求救的,搬出家中长辈的,直接上书抗议的……不一而足。 但都没什么用。 郗士美已经是他们唯一的指望。 当然,他们找到郗士美,也不是希望他能帮忙解决这事,就算他们敢想,郗士美也不可能答应,答应了也未必能做得到。 所以他们只是想请他做个中人,能坐下来跟雁来谈一谈。 郗士美很快就将名帖递到了雁来面前。 “嚯!这是把有分量的人都抬出来了啊!”雁来看着名帖上那一长串的落款,忍不住赞叹出声,“应该差不多了吧?” “看起来是很着急了。”郝主任点评。 雁来笑道,“其实他们已经比我预想的更能沉得住气了。” “也未必是沉得住气。”郝主任却道,“他们只是对上了你,没有法子。” 毕竟理论上唯一能够跟雁来抗衡的皇帝,现在已经在蓬莱殿里躺着了,朝堂上真正主事的人成了雁来,这些人就算有千般手段,也根本没法施展。 这会儿让这些年纪大、辈分高的老人们出面,估摸着是想用年龄和身份来压雁来。 而这,大概就已经是他们的撒手锏了。 众所周知,撒手锏这种东西有点像是核-武器,在使用之前,它的威慑力才是最大的,因为杀伤力足够大,没有人愿意承受鱼死网破之后的损失。 但是年龄和辈分,有什么杀伤力吗? 倚老卖老的招数,只对吃这一套的人有效。就连李纯都不会搭理他们,何况雁来? 雁来翻完了帖子,忽然道,“唔……没有升平公主啊。” “说是大长公主身体不适。”郝主任道。 雁来没有在意,因为郭昕也是用这理由来搪塞请托的人,谁知郝主任说,“公主府还请了我们的人去看诊。” 雁来忙问,“什么时候的事,情况如何?” “不大好。”郝主任微微摇头,脸上的表情也有些沉重。 生老病死,本就是最容易触动人的。 “你记得提醒我,这两天抽时间过去探望一下。”雁来说完,想了想又道,“唔……带上郭贵妃。” “好的。”郝主任在备忘录上记下这件事,顿了顿,才指着桌上的名帖问,“要见他们吗?” 雁来沉吟片刻,点头道,“当然要见,让他们一起过来吧。” 送来名帖的有宗室,有公主,有外戚,有勋贵。不过这种区分其实是很模糊的,因为大唐很流行让公主跟勋贵功臣之家联姻,然后又让公主的女儿嫁回皇室,儿子再娶皇女或者王女,如此代代联姻,一个人自然就有了两三种身份。 这些人或是彼此有亲,或是彼此有仇,这会儿在延英殿前碰上,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尴尬。 毕竟他们都很清楚自己是为什么来的。 雁来并没有特意等他们,这会儿正在跟宰相议事——正事当然比这些人要紧。 延英殿并不是皇帝日常起居的地方,自然也不像紫宸殿那样有给臣子候见的地方,这几人只能站在殿外等待。 院子里甚至都没有种树! 站在太阳底下被暴晒,以及站久了的身体酸痛都不是最难受的,最难受的是,进出的人都免不了要多看他们一眼,尤其是那些天兵,完全不掩饰目光中的好奇与诧异,让人十二分的不自在。 偏偏这事又挑不出理来。 国事为重,难道不应该吗? 好容易等雁来听完了各处的禀报,被请进延英殿时,所有人看起来都蔫了许多,不像刚开始那样气势汹汹了。 更不敢对着雁来摆长辈的谱。 虽然雁来仍旧是和和气气的,但吃了个下马威,没人敢再对她摆长辈的谱。 只是一时半刻还没法彻底转换想法、放低姿态,就显得十分拧巴。 于是东拉西扯,怎么都说不到正题上。 …… 听着他们从高祖扯到太宗,眼看就要讲出一部大唐历史来,雁来不由有些后悔。 早知道先吃了午饭再见他们。 现在人都到了,让他们在一边看着自己吃饭不太合适,但雁来也不想请他们吃饭,便直接打断了他们的迂回婉转,“诸位若是来说这些的,就先请回吧,待我回头得空了,再请你们来讲古。” 众人脸上的表情都是一僵。 但他们自己也清楚,今天其实就是来求人的,只是之前拉不下脸来,还想摆摆长辈的架子,见她不吃这一招,又开始绕圈子,说到底,是等雁来给他们搭台阶,才好顺着下来。 意识到雁来已经失去了耐心,他们不敢再整那些没用的,忽然就放低了姿态,对着她哭诉起来。 话差不多就是那些意思,李家坐了天下,自然要照顾一下亲戚,他们作为皇亲国戚,平时都是很老实的,并没有给皇家惹什么麻烦,现在是有些孩子不懂事,犯了错,但也都不是什么大事,总要给他们改过的机会。 说来说去就一个意思,雁来已经折腾得够多的了,就高抬贵手吧! 她到底也姓李呢,继续这样闹下去,外头都在看皇家的笑话,她不也一样要跟着丢脸吗? 雁来:“……”感觉这些人是学不会好好说话了,前面还像点样子,后面又开始道德绑架和暗中威胁。 对她尚且如此,在外面是什么样子可想而知。 雁来直接气笑了,“孩子不懂事?据我所知,这回犯事的人,可不是十几岁的小年轻,都是三四十岁,能当爹娘和祖父的年纪了,这也叫孩子?还是说,他们已经这么大年纪了,还没断奶?晚上还要爹娘抱着哄睡?” 年轻人都追赶天兵带来的潮流去了,也只有这些跟不上时代、内心的骚动又无处安放、偏偏手里还有钱有权的中年人,才会去搞这些作奸犯科的事。 “你!”一个老亲王听到这毫无遮拦的话,被气得脸红。 “退一步说,就算他们都是几百个月大的孩子吧,那也不是我生养的,就算有人看笑话,也看不到我身上来,丢的更不是我的脸。”雁来说到这里,面色冷了下来,“不过这么说来,原来你们也知道他们做错了事,更知道养出这样的孩子很丢脸啊……那早干什么去了?” “孩子不懂事,自然是欠了管教。既然做爹娘的不管,那就我来管。正好我如今暂摄国政,代陛下行使君父之权,管教他们也是分所应当。不用亲自费心就能得到一个懂事的孩子,你们不谢我也就罢了,怎么刚才进来那样子,倒像是要兴师问罪?” 她一句接一句,每一句都戳在众人的心窝里,戳得他们说不出话来,只能瞪着她。 雁来还要叹气,“其实我也不想管这些破事,费时费力还不讨好,对我有什么好处?之所以这样费心,都是为了给陛下祈福呀!” “强词夺理!”终于有人忍不住道,“这些事与祈福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雁来说,“都说陛下是天子,上应天道,若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宁,陛下自然就好了。若是连陛下的亲人都在作奸犯科、欺男霸女、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天道一生气,陛下自然就病得更重了。” 她突然板起脸来,看向众人,“你们故意放纵‘孩子’犯错,是不是有心谋害陛下?” 众人瞠目结舌。 要说这世上最有可能谋害皇帝的人,那只有她了吧?而且陛下现在中风瘫痪,到底是谁气的啊?! 雁来其实也没指望能靠一顿嘴炮就说得这些人回心转意、痛改前非,她就是……呃,发泄一下因为无数文书工作而产生的怨气。 之前她还觉得大夏天的在外面跑很辛苦,但现在雁来觉得,跟案牍劳形比起来,她还是更愿意去外面跑。也是李纯晕的时间足够凑巧,她已经将整个西南边境逛了个差不离,不然两边兼顾,那才真叫魔鬼。 总之,想说的都说完了,雁来自己说爽了,至于听的人怎么想,她其实不是很在意,正要下逐客令,忽然有玩家从外面风一般卷了进来,口中大声喊道,“摄政王,皇帝醒了!” 什么? 听到这话,殿内其他人比雁来更震惊。 难不成她那些乱七八糟的“祈福”,还真有用不成? 要知道,这已经是李纯昏睡的第四天了,按照医生玩家那个“时间越久就越不容易醒来”的理论,他苏醒的概率已经很低了,这也是在场这些人愿意对雁来低头的根本原因。 结果皇帝醒了? 雁来也没想到,将她这一系列操作推向巅峰的,会是李纯本人——这一点估计李纯自己也没想到。 本来她凡事都要说一句“为陛下祈福”,就是扯个虎皮而已,连是否适配都没考虑过,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她的态度很敷衍。 但谁让皇帝醒了呢? 虽然没人能证明是她的祈福生效了,但也没人能证明不是嘛! 甚至因为她闹出来的动静够大,就连延英殿内这些利益相关的人,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都是祈福有用,更不用说外面的人了。 “走,去看看。”雁来兴致勃勃地起身。 上回去探望的时候李纯没醒,第二天再去,人又晕了,所以她这个新上任的摄政王,还没在皇帝面前过明路呢。 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连忙跟上。 他们虽然都有官品爵位在身,但却没有常朝的资格,所以还没亲眼见过皇帝现在是什么样子,当然要去看看。 …… 李纯现在不太好。 他每晕一次,身体的状况就会更差一些。第一回还只是手脚不灵便,说话含糊,第二回就变成了只有手指和脖子能动,说不出话,而现在,他只有眼珠能动了。 身体状态每况愈下,可他的神思却始终都是清明的。 完整的意识被困在了一具近乎死亡的躯体中,这种痛苦,大概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体会到。 所以,尽管人已经睁开了眼睛,但李纯却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任由周围的人来来去去、吵吵嚷嚷,都不能惊动他分毫,以至于一开始,太医们还以为他是彻底痴呆了,还是医生玩家做出诊断,病人应该只是无法接受这样的打击,自闭了。 毕竟,瘫痪的病情是不可能隐瞒患者的,他会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身上每一处细节的变化。 李纯之前并非不难受,只是愤怒的情绪压下了一切,让他一直在挣扎。但这一回,他连挣扎都没办法做到了,自然心灰意冷,主动与现实隔绝。 不过,这种隔绝还没能做到滴水不漏。 至少在听到“摄政王”这个不伦不类的称呼的瞬间,李纯的眼珠子动了动,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来人是谁。 然后他的视线里就出现了雁来的脸。 其实这才是他们第二次见面,所以这张脸是陌生的,却又如此刻骨铭心,尤其是她那双与中原人绝然迥异的浅蓝色眸子,更给了李纯一种强烈的非人感——或者说,他不相信雁来真的是人。 李纯读过史书,知道古往今来,许多的帝王都身具异象,舜天生重瞳、霸王力能扛鼎,至于各种各样的梦兆,更是数不胜数。 但以前,李纯对此半信半疑,半信是他相信自己身为帝王,必然有过人之处,半疑是因为这样的“异象”他从未亲眼见到过,一切都只是传说。 那时他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真的能够看到无数的异象,而这些异象,还都集中在了一个人身上。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如果她也能算是普通人,那他又算什么? 对上他的视线,那双眼睛微微弯起,他听到雁来说,“拜见陛下,陛下醒了就好。这几日陛下昏睡着,我等茶饭不思、夜不能寐,都在日夜为陛下祈福呢。” 李纯不知道雁来这些天的壮举,自然也不会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但旁边有人主动上前,帮忙翻译道,“陛下有所不知,摄政王夙兴夜寐,做了许多事为陛下祈福,诚心动天,陛下果真醒了!” 雁来转头看去,发现开口的是一位公主。 公主也朝她微微一笑。 其实她是主张老实低头的,求见雁来,也是想认错挨罚,谁知雁来居然同时召见了所有人,其他人又抢着开口,先把话给说僵了,以至于她连个表态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皇帝醒了,只怕那些别有用心之人还要再折腾,她得先把态度亮出来,不能再被人裹挟着走了。 这群人本来就没什么联盟,看到有人抢先表态,不愿再跟雁来对着干的人自然是纷纷跟上,一个个将雁来夸成了古往今来第一大忠臣,为了皇帝的健康问题鞠躬尽瘁。 自然也有人见不得他们如此粉饰太平,譬如李纯的姨夫李翛。 这位本来就没什么底蕴,只是借着王家的势完成了阶级跃迁,所以行事完全是暴发户的做派,聚敛钱财、诋毁朝臣、结交宦官……什么样的坏事都干过,这回在自己家里蓄养姬妾、请人来玩乐的也是他。 他深知自己犯的事,一旦查实了,落到天兵手中,必然没什么好下场,所以也是态度最坚决的。 这会儿好不容易见到了李纯,他当然要抓紧时间告状,于是大步上前,打断了其他人的话,一股脑儿将雁来这段时间为了“祈福”干的好事都给说出来了。 其实皇帝就算知道了这些,也未必能做什么,说不定还会再晕一次,但李翛现在都顾不得了。 李纯果然瞪大了眼睛,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 他早猜到雁来上位,肯定会对这些权贵动手,却没想到她会如此迫不及待,更没想到,雁来不仅对皇亲国戚动了手,就连皇帝的私产她也敢动手! 李纯从小看着祖父德宗的行事,认为有钱才能解决大唐如今所面临的难题,也习惯了将钱财看得很重,所以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雁来的做法。 她疯了吗? 就算不考虑他这个皇帝,也不考虑坊间的物议,雁来也总是要登基称帝的,到那时候,这些可都是她自己的产业! 李纯忽然有点喘不过气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40-250 第241章 “她总要为我们找一条出路的。” 雁来一波放走了超过一半的宫女, 宫里的人手就有些紧张,所以留在蓬莱殿这边的都是内侍。 他们这样的人,没法像宫女那样放到外面去, 虽然也都改签了雇工契约,但是性命前程仍旧系于贵人一念,照料皇帝自然十分尽心。 这会儿立刻就有人察觉到了李纯的异样, 喊道, “陛下!” 殿内顿时骚动起来。 不过因为李纯在昏迷之中也会时不时出现药物依赖的反应,内侍们已经很熟悉处理的流程了,有人急忙上前拍抚他的胸口, 也有人慌慌张张去请太医和玩家, 更有人对着李翛怒目而视。 不只是他们,就连同来的权贵也有人看不过眼,伸手去拉李翛, “你少说几句吧!” 没见其他人虽然在夸雁来, 但说的都是套话,她做的那些事却是一个字都不敢提吗? 虽说雁来已经改姓李, 可人家是在回鹘长大的, 跟他们有什么情分?看天兵的行事也知道, 她更偏向百姓, 而非自家亲戚。所以他们这些人, 能依靠的还是皇帝。 哪怕皇帝瘫痪了,他只要活着一天, 就一天还是皇帝,就算是雁来也不能否认这个身份。 这要是真把人气出个好歹来, 那才是万事皆休! 李翛却完全不觉得自己说错了,“我说的都是实情, 凭什么不能说?她——” “把他的嘴堵上,拖下去!”雁来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冰冷,“太医三令五申,陛下要小心静养,贵妃娘子和几位殿下进出时都要放轻脚步,生怕惊扰。你倒好,竟敢在这里大吵大嚷!陛下才刚醒来,又被你气成这样,还说你不是狼子野心,故意谋害陛下?” 不就是扣帽子嘛,好像谁不会似的。 而且这话也不算冤枉了李翛。 好歹是个姨父,皇帝都这样了,他还只惦记着自己那点破事,显然完全没替李纯考虑过。 不过这也是李纯自己惯出来的,被气一气也是他应得的。 但现在,宫里做主的人换成雁来,她自然不会再纵容他。 还是那句话,他们不管的事,她来管。这种皇亲国戚,还要处处包庇他,才是真的丢人。 刚才开口的那位公主反应最快,立刻对着李纯抹起了眼泪,“陛下千万莫生气,为这样的人不值得。令君好意带我等来探视陛下,他倒好,只惦记自己那点腌臜事,浑不顾陛下的死活。” 又说雁来,“令君万万要给他个教训,让他晓得轻重才是。” 剩下的人也跟着出声附和。 就算有人心里不赞同,看到了李翛这个前车之鉴,也不敢随便开口了。 李纯只觉得这些往日熟悉的亲旧与臣子,看起来都是如此陌生。 “好了。”雁来一开口,其他人就安静了下来——从前他们在李纯面前,都没那么听话恭顺——听她说,“当着陛下的面,就别提这些扫兴的事了。既然拜见过了,咱们这便告辞,到别处去说话,省得扰了陛下的清静。” “对对对,瞧我都糊涂了。”公主忙道,“知道陛下醒了,我等就放心了,不敢搅扰陛下。” 雁来又劝慰了李纯一句“好生将养、早日恢复”,便领着人走了。 李纯心里还有很多疑问,但他悲哀地发现,这一行人来了又走,各有各的想法,只把蓬莱殿当成了戏台,没有谁真的在意他。 更不会有人理会他是什么想法了。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意识到自己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了,李纯心头的愤怒与痛苦逐渐褪去,显露出了一直被他压抑着的、深沉的悔恨。 早知道最后自己会落得这样的下场,他还会跟天兵对着干吗? 李纯本以为已经想好了自己的下场,却发现现实远比预想要残酷得多,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 如果一开始就接受天兵,让他们加入朝廷,雁来受限于她的“规矩”,想来也不会轻易谋反,而自己有天兵帮忙做事,也会轻松许多,根本不用像这两年这般殚精竭虑,最终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如果在意识到天兵的强大之后,不要想着打压、利用或是对抗,避免双方关系恶化,双方也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保持和平。 如果在服丹之前,能放下脸面请天兵看一看…… 哪怕是郝主任过来商量盐税的那一天,他若不是心里早打着等盐税运到、就尽数收入内库的算盘,也不会在听到盐税只剩下十分之一的瞬间,因为受到的刺激太大而发病。 这两年里,有太多次如果,有太多的机会,可他一次都没有抓住,终于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只因他本性就是这样的人,放不下心底那些计较。 甚至就在刚才,得知雁来正在替皇家“仗义疏财”时,他脑海里的第一反应,也是她疯了——皇室的私产也是一代代累积下来的,她居然这样轻易就放弃了! 然而到了他这种地步,就是名下有再多的产业,内库堆放着再多的金帛,又有何益? 可惜他明白得太迟了。 李纯又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他曾经觉得,与其那样狼狈地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 可是父亲尚且还能挣扎一番,他现在这副样子,却是连求死都不能了。 …… 李翛虽然烦人,但是用来做杀鸡儆猴的那只鸡,还是很好用的。 这些皇亲权贵们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却是终于学会在雁来面前低头了。 回到延英殿,之前被打断的话题就该续上了。但这回没人扯什么孩子不懂事、皇室的体面之类的废话,都老老实实地认了错,表示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自然应该秉公处理,他们之前也是关心则乱、昏了头了,冒犯了雁来,同样情愿受罚。 “这不是什么规矩都知道,也会正常说话嘛。”雁来感慨了一句。 几位上了年纪的皇亲羞红了脸。 雁来也不再讨口头的便宜,把人交给郝主任,让她带他们去商谈具体的处罚条款。 惩罚肯定是要有的,但不能她张嘴说什么就是什么,得照着律令来。这种专业的事,当然要交给专业的人去操心。 至于她自己……雁来视线落在过来送奏折的枢密使梁守谦身上。 虽然各种影视文学作品总是将太监塑造成恶人、反派,但其实每个群体里都有好人,当然也都有坏人,不能一概而论。 人们觉得太监里容易出坏人,一是因为他们距离皇权太近了,二是因为他们的身体状态和生活环境都不正常,容易变态,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唐以后儒家思想成为主流,掌握了话语权的文臣一直在打压同样分到了部分皇权的宦官。 就说明末的党争,魏忠贤固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东林党就好了吗? 但双方的名声可谓是天差地别。 雁来越想越远,被她盯着的梁守谦只觉得背后汗毛倒竖,像是被一头猛兽盯住,浑身都紧绷了起来。只要对方一个小小的动作,他就会因为应激而失控。 但雁来神游天外结束,却什么都没做,只吩咐道,“去把俱文珍请来。” 梁守谦一愣,连忙应道,“是。” 直到见了俱文珍,他都还感觉自己背上一片冰凉,但偏偏又出了一层的汗,让他十分难受,还不能表现出来。 只是转达了雁来的要求之后,他忍不住问道,“俱公,依你看,今日是个什么情形?” 尽管没有太过明显的表现,但像俱文珍和梁守谦这样的人,早就已经敏锐地意识到,雁来并不喜欢用宦官。 如此一来,他们的前程就很渺茫了。 都说宦官因为身体残缺,所以对钱和权格外偏执、贪婪,丢不开手,但其实,换做一个正常人,处在他们这个位置、掌握他们的权力,难道就能随便放开了吗? 朝堂上的政治斗争,激烈程度可从来都不比宫里低。 所以那些小宦官还浑浑噩噩,他们这些大貂珰,却已经忧心忡忡许久了。 现在雁来终于要见他们,究竟是福是祸,实在难料。 与忐忑的梁守谦比起来,俱文珍就要从容镇定得多,站起身笑道,“走吧,未必是坏事,我算是看出来了,这一位是真的仁义,只要不犯事,她总要为我们找一条出路的。” 按理说,俱文珍当初就是为了重新掌权,才主动去做李纯手中的那柄刀,现在眼看手中的权力就要过期了,他应该更慌的。 但不知道是上了年纪,心态变得更加豁达,还是这段时间看天兵的行事看多了,对很多事又有了新的见解,俱文珍反而没那么担心了。 像他们这样的人,一定要死死抓紧手中的权力,是因为一旦失去,就会落入非常可怕的境地。 那样的遭遇,俱文珍绝不会想再体验第二次。 但在天兵治下,不会允许那种情况发生。 俱文珍不知道“安全感”这三个字,但他和大部分宦官,一辈子都在追寻这种感觉。可是皇帝给不了,权势给不了,金钱给不了,如今反而是在天兵身上感受到了。 这种安全感不是来自雁来的保证,也不是因为天兵的另眼相待,而是无数天兵共同组成的、庞大到能够笼罩整个大唐的某种结构。 它像是一间无形的、坚固的、能够遮风挡雨的屋子,庇护着檐下的所有人。 而这所有复杂的感受,他将它归总为一句话——她总要为我们找一条出路的。 梁守谦并没有完全听懂,但俱文珍的镇定感染了他,他用力吐出一口气,“但愿如此。” …… 雁来确实是要安排这些宦官。 毕竟宫里宦官的数量上万,新旧交替之际本就容易人心动荡,何况这段时间宫里的变故着实不少,若是放着不管,很容易惹出乱子。 虽说他们应该威胁不到雁来的安全,但能随手安排的事,也没必要去赌。 见了面,她就开门见山地道,“以后宫中不会再招收内侍,天兵也会严查这样的事,不许民间私自阉割。” 闻言,梁守谦面色微变,俱文珍倒是很冷静。 雁来又说,“这不是因为我对内侍有什么偏见,只是不想再有人因为家人犯罪,或是贫穷困苦,就要承受这样的刑罚,还要把它当作是一条好出路——事实上,以后大唐会逐步废止所有肉刑,够不上死刑的,一律改为徒刑。” 徒就是劳役的意思,也就是说,用劳动改造来取代打板子和损伤身体部位的各种刑罚。 古代人早就意识到了劳动力的价值,所以从奴隶时代就出现了徒刑,只是通常都会跟肉刑结合。肉刑是为了惩戒犯人、威慑普通人,徒刑则是为了剥削犯人的剩余价值。 但身体的残缺多少会影响劳动效率,所以进入封建时代后,劓、刖、宫等刑罚逐渐被废弃,只保留了墨、笞和杖,徒刑则是划分得越来越细致完整。 这也算是一种大势所趋,因此听雁来这样说,两人也不觉得奇怪。 天兵确实是很重视劳动力的。 俱文珍低头道,“令君仁义。” 梁守谦连忙跟上。 雁来摇了摇头,继续道,“宫里这些人,暂时先各司其职,不过都把人约束好了,不要闹出什么事来。另外,你们尽快统计出一个名单,写清楚每个人的来历、性情、特长和爱好等。” 梁守谦忙问,“不知令君要这个有什么用?” 雁来说,“西域那边的工厂,距离中原还是远了些,我打算在长安另设分厂,精工细作,再挂上内造的牌子,既能卖给权贵富商,也能远销海外。” 两人闻言,都有些惊喜。 让宦官掌权,主要是为了跟文臣对抗,但雁来显然不需要他们来做这些。再说,要是宦官还能掌权,那无论天兵如何严防死守,还是会有人想把孩子送进宫来,博一场泼天富贵的。 所以他们早就料到自己现在的职务很难干下去了。 但雁来竟然愿意将天兵那些神乎其技的商品交给宦官来制作生产,还是出乎了他们的预料。 毕竟这些商品一看就知道有技术和秘方,学会了,就是能傍身的东西。 况且既然要挂内造的牌子,他们就不用出宫,可以继续生活在熟悉的地方,而且多少还能够得上“天子近侍”的边。 何况这生意一听就知道有多赚钱。 如果是文官,让他们去负责这些机巧、商贾之事,估计会认为是一种羞辱,但宦官本来就是皇帝需要什么他们就做什么,采买、收税、开矿、监军、出使、督造宫殿陵寝、生产制作御用之物……现在要办工厂,也算是他们的老本行。 大概是因为两人的预期本来就不高,雁来能这样安排宦官,他们已经很满意了。 谁知雁来又说,“对了,再挑一些机灵的充入察事院,到时候把枢密院也合并过去,我有别的用处。” 虽然她没说是什么用处,但两人的心情却比刚才还激动。 雁帅、不对,摄政王还是要用他们的! …… 既然太监都安排了,那宫里的女官当然也不能漏下。 送走俱文珍等人,雁来又将宋家三姐妹请来。 三人看到雁来,心情都颇为复杂。去年她们奉旨去长安城外给雁来送行时,还开玩笑一般地做过约定,以后有机会请她们到雁来的地盘上去看看,没想到现在,皇宫都已经变成她的地盘了。 她们姊妹五个的经历,已经称得上是传奇了,但跟雁来一比,又显得寻常。 身份上有了差别,三人在雁来面前,反而不似上次那般从容了,多少都有些紧张——在这个时候召见,想来是对她们有些安排的。 不过相较于俱文珍和梁守谦,三人的心态要更好一些。 毕竟女官听起来风光,但其实仍旧是边缘人物,没有太多的实权。 所以听到雁来对她们的安排,三人眸中都是异彩涟涟,十分爽快地应下。 第一件,雁来希望她们能带着人,将内府所藏的各种书籍都整理出来,以便之后编书所用——既然这么说了,那之后编书的时候,肯定也少不得让她们附个名。 三人都说过薛涛等人在洛阳的丽正书院参与编书、修书的事,对这样的风雅盛事,自然早就心向往之。 第二件,雁来希望能将她们的故事写出来,刊登在《传奇》杂志上。 唐传奇目前还在真实与虚构相互结合的阶段,所以故事里的主人公,都是确有其人的。 这就导致了一个问题,在大唐,名声在外的女子实在不多,所以和亲公主系列连载结束之后,《传奇》上的故事又都是以男子为主了,而内容自然也脱不出遇仙、风尘、情爱以及登科之类的套路。 套路之所以能成为套路,就是因为人民群众喜闻乐见,当然不是不好。 只是雁来觉得太单一了。 所以得让女作者来中和一下。 既能培养读者多样的审美情趣,又能潜移默化间让大唐的女子意识到,即便不是天兵,普通女性也能有很多种活法。 宋家五姐妹的故事,就很适合用来做这个切入点。 雁来其实还打算扩大秘书省的职权范围,让她们能够参与到日常政务中来,取代枢密院。但具体能不能成,还得再看看。如果不行,那就退一步,让她们去主办一份女性杂志好了。 不过摄政王毕竟还不是皇帝,现在提这些也太早了,所以雁来就没说。 就像她对俱文珍和梁守谦两人的安排,时机也还没到。 即便如此,三姐妹也已经足够欢喜,领了命就立刻干劲十足地告辞,回去忙开了。 …… 等雁来这边安排得差不多,那边权贵勋戚们也谈得差不多了。 大出血是理所当然的。 就是要让他们肉痛,才能记住教训。再说,财富留在这些人手中,往往很难流通起来——他们死了都要把好东西带到地下去做陪葬品——不如雁来拿着,能做更多事。 这笔收入,再加上廉租房和度假山庄之类的收入,应该勉强能填上盐税降低产生的窟窿了。 雁来本以为还得从内库里出一笔,没想到有人上赶着送钱,好人呐! 不过面子都是互相给的,既然他们低了头,那雁来这边打完一棍子,当然也要给一颗糖,把人给安抚下来才行。 所以等这些人哭丧着脸过来告辞的时候,雁来却将他们留了下来,打算谈谈心。 既然是谈心,当然不能在延英殿,而是安排在了太液池。 秋风送爽,太液池中的荷花都已经开败了,莲子却正是季节,雁来就让人划了船来,亲自去采莲蓬。 她吃过新鲜的莲子,但都是在菜市场买的,亲自在荷塘里采,还真是头一回。 见雁来兴致勃勃,其他人纵然没心情,也只能奉陪了。不过游戏本来就是放松心情的好方法,等采到了足够的莲蓬,他们脸上苦大仇深的表情,也都转换成了轻松的笑脸。 雁来见气氛到了,这才招呼众人坐下歇息,一边道,“这就对了,老苦着脸做什么?事情既然处理完,那就算是过去了,总挂在脸上,自己也不好受。” 众人心下腹诽,吃亏的又不是你,你自然说得轻巧。 谁知又听到雁来问,“是不是在心里骂我呢?” 众人吓了一跳,连忙赔笑。 雁来又说,“我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是真的觉得,将那些害群之马清理出去,对你们来说是好事。等他们真的闹出了大事,将你们都牵连进去,到时候再划清界限,就来不及了。” 这话不无道理,众人其实也不是想不到,只是不甘心。 他们是真的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 雁来又说,“诸位真的觉得,守着现在这些家业,就能传到千秋万代了吗?”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摇头。 就连坐了皇位的天家,也不敢想千秋万代,何况他们? 只是理智上知道不可能,却还是忍不住做出各种安排,希望这眼前的富贵荣华能够尽量传承得长久一些。 第242章 “陛下不缺一个贵妃,升平公主却很需要一个女儿。” 这个话题, 恰是击中了在场这些人的痛点。 他们自己富贵已极,除了享受之外,便只剩下为子孙计了。 因此雁来开了风头, 众人便小声议论起来。 即便是秦皇汉武的后人,到现在也籍籍无名了,更不用说外戚勋贵。 如今坊间倒是也有些自称是后人的, 多是伪托, 根本说不清楚家中的世系传承。 就是北朝以来的世家高门,如五姓七望者,传承有序, 但已经有不少流离落魄、贫寒度日, 只空守着一个姓氏的。 传家之难,由此可见一斑。 雁来等他们唏嘘了一阵,才道, “要说真正能够长久传承的家族, 倒也不是完全没有。” 有反应快的人已经想到了,“令君说的是文宣王?” 文宣王, 是唐玄宗李隆基给孔子加封的谥号, 宋朝在前面加了个至圣, 元朝又加了个大成, 到明朝的时候, 有大臣觉得孔子封王、不伦不类,于是改谥为“至圣先师”, 清朝干脆来了个一锅出——大成至圣文宣先师。 汉魏以来,随着儒家思想的流传, 对于孔子的祭祀和礼敬从未断绝,孔氏家族也得以绵延至今。 但很显然, 孔家的传承方式,一般人根本模仿不来。 便有人失落道,“那是圣人血脉,我等怎么比得?” 也许勋戚之中,是有目中无人、自高自大到觉得自己谁都比得上的,但肯定不是在场这些人。 “见贤思齐,就算最终比不上,也能有个不错的结果。”雁来说。 那位公主反应最快,连忙道,“我等愚钝,纵然追慕圣人,也难望其项背。倒是令君行事,已近乎圣人了,想来定是已经有了法子,还请不吝赐教。” 其他人一听,顿时恍然大悟。她既将他们聚在这里,定是有了安排。 雁来笑道,“不敢当。法子我没有,倒是有些想法。依我看,这世间的东西想要长久,既不能靠权势,也不能靠血脉,还是要着落在这个‘传’字上。身份可能不断跌落,财富会被挥霍殆尽,只有学到的本事,才是自己的。” 有人若有所思,也有人唉声叹气。 若有所思的,多半家里有些传承,不管是文是武、高不高明,总归是有的。 唉声叹气的,大部分都是外戚之类的“幸进”,自己都是撞了大运才有了今天,可这运气要怎么传承下去? 再者说,“要是孩子们个个都成器,能学成本事,那我等哪里还用发愁?” 这话算是说到了众人的心坎上,一时都忍不住吐槽起自家晚辈来。 “我倒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所长。如今不比以往,也不是非得考中进士、入朝为官,或是领军作战、开疆拓土才算是上进。”雁来说,“你们也不要一味责备,多看看孩子们的长处,或是能诗善画,或是有经营的天赋,或是在吃喝玩乐上有新意……” “反正在我这里,只要用得上的才能,并无高下之分。” 这话要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那众人自然要嗤之以鼻,可雁来说出口,却让众人都忍不住心头火热。 从来都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若雁来真是这样的想法,往后的风气肯定大不相同,说不得家里那些不成器的孽障,还真能在她这里找到一条出路。 别说什么不符合传统的仕进之道,在场的都是什么人啊,岂会在意这个? 如此一想,众人的态度更加热切了,纷纷就自己对家中晚辈的了解询问了起来:这个算不算才能?那个有没有用处? 雁来道,“这样乱糟糟的说不清,不如你们先回家把情况问明白了,再报上来给我看。”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雁来日理万机,哪有空跟他们一直掰扯这种小事,于是满口答应,然后乖觉地起身告辞。 雁来起身相送,微笑着提醒道,“也别只盯着儿子孙子,你们家里也都有聪明伶俐的女孩吧?” 其他人一时还真没想到这里,此刻经她一提,忍不住想拍大腿。 是啊,女孩送到雁来身边更方便,他们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 一天接待了好几波访客,又是嘴炮又是话疗的,雁来感觉比赶一天路还累。送走这些人,眼看时间差不多了,她便准备收拾东西下班。 结果还没出门,便见几位宰相联袂而来。 雁来立刻警惕起来,“今天下班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议。” 人来得这么齐,一看就不是小事,商议起来就没完没了了。 雁来刚当上这个摄政王的时候,还有几份新鲜感,对处理职责内的事务也很上心,他们只要有事来找,她都会立刻处理。但被冗杂的公务和文件埋了几天之后,她觉得自己有必要立一下规矩了。 比如下班时间不谈工作,绝对不能让加班成为常态! 几人闻言,不由对视一眼。 其实他们才是最熟悉慢节奏办公效率的人,只是被天兵带着,不得不加快了速度,现在听雁来这么说,既稀奇,又有点说不出的好笑。 原来她也不是铁打的,会嫌弃事情太多太忙。 这才有点年轻人的样子。 所以虽然他们是有点着急的,但也没有强求,“既如此,我等明日再来。” “唔,后天吧。”雁来又改了口,“明天我有别的事。” 众人眸光微动,想要追问,又怕是天兵那边的事,不便于告诉他们,最后还是忍住了没问。 但雁来只是要去升平公主府探病而已。 她还约了郭贵妃一起。 大概是因为李纯也病着的缘故,升平公主病得十分低调,不仅没往宫里递消息,就是长安城里也没有多少人知道——知道的那些权贵,还以为她是为了不沾手外面这些破事才称病的,根本没有当真。 反而是玩家这边讨论得比较多一些。 郭贵妃还是从雁来口中得到的消息,若是之前,她就算知道了,估计也没法随便出去,一来宫妃的行动受限,二来李纯那边也正需要人照看,但现在,雁来一开口,她自己也愿意,就没人能拦着了。 到了才公主府才发现,郝主任那句“不太好”说得太委婉了,升平公主已经病得起不来床。 几个守在这里的医生玩家也很不高兴,雁来一到,她们就过来告状。 一句话,这个病人管不了! 一般的病人,到了她这种程度,可能就吃不香睡不着了,但升平公主的胃口却是好得很,而且专挑那些医嘱说了绝对不能碰的东西吃。 就算是现实中,病人在医院里住院,也防不住家属偷偷给喂吃的,何况是公主府? 不仅一声令下就有人把吃的送来,吃完了还有人替她扫尾,保证做得干干净净。 可是医生玩家也不需要证据,一看她的身体状况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她们被气得都想干脆摆烂了,偏偏又不忍心放弃病人。 这会儿见到雁来和郭贵妃,她们便将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了,搞得升平公主十分尴尬。 她听说雁来和女儿到了,还特意让人打了水来梳洗一番,又强撑着换了衣裳,就是想在她们面前保持最好的形象,结果还没说上话,她的形象就已经碎成渣了。 “阿娘!”郭贵妃很不赞同地瞪向升平公主。 升平公主讪讪一笑。 不过这事,她也有自己的道理,“我的身体我知道,怕是不中用了。既然如此,不如省了那些折腾,该趁现在还有精神,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享受就享受。” 病人的心态很好,但家属哪里听得了这个? 郭贵妃的眼泪说来就来。 她心里本来就积蓄了很多情绪,并不单是为这件事,所以这一哭,就停不下来了。 就算性情强硬如升平公主,面对女儿的眼泪,也是无可如何的。她只能好声好气地劝,说自己这辈子已经值了,再没什么遗憾的,又说自己这个年纪,生老病死都是常态,少受些折磨反而是福气……越劝,郭贵妃就哭得越厉害。 升平公主也被她哭得心头酸涩了。 她抚着女儿的头,心里知道,她这辈子并不是全然没有遗憾的。 纵是公主,也有太多身不由己之处。所以她初嫁郭暧时,还会跟他针锋相对地吵架,闹了一出“醉打金枝”,但是后来,升平公主就越来越安分、越来越沉默,尤其是在郭子仪死后。 即便如此,皇家待他们也始终是优容之中藏着忌惮与防备,李纯甚至在登基改元之后,给自己的太子妃册了个不伦不类的贵妃!理由竟还是郭氏出身名门,生怕她亏待了自己的内宠。 升平公主气得一口气往宫里送了几十个美人,以示郭氏“不妒忌”。 当然没什么用。 那之后,郭氏就更安分了,她的几个儿子在外面最大的名声,就是脾气好。 风光与荣耀都在别人的眼睛里,只有当事人才知道其中的辛酸苦楚。 就这样死去,她真的能放心吗? 升平公主的视线落在雁来身上。 她看起来倒是比李纯有良心,可是有她在,郭贵妃和三个孩子的处境就会很尴尬,将来如何,实在难以预料。 自己活着,好歹是个长辈,不管从李家算,还是从郭家算,雁来都会给几分薄面。好歹能看到孩子们有个着落,她也就能闭得上眼了。 这么想着,升平公主就有些心不在焉地道,“好了好了,莫再哭了。阿娘以后都听大夫的,让吃什么就吃什么,让喝药汤就喝药汤,这总行了吧?” 郭贵妃哭声突然滞住,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狐疑地打量着她,“阿娘是不是又偷偷将药汤倒掉了?” 升平公主身形一僵。 但她显然在这种事情上很有经验,立刻就扶着头缓缓躺了回去,闭着眼睛叫道,“哎哟,怎么突然晕得厉害?我这身体打从这一病,是越来越不济了……大夫,大夫!” 旁听的医生玩家:“……” 就说怎么治来治去一点效果都没有呢,还以为是中药起效慢,结果居然是根本没喝! 但是病人叫了大夫,她们也只能上前查看。 升平公主本就是强打精神见客,这会儿确实有些精力不济,检查完,医生玩家就让人端上药汤,让她喝了歇一会儿。 升平公主面容一苦。 郭贵妃将药碗接过去,打算亲自喂药。 …… 等升平公主吃完药睡下,郭贵妃才从寝室出来。 看到雁来,她脸上有些发红,不好意思地道,“让您见笑了。” 雁来摇头,“母女情深,只会令人歆羡。” 郭贵妃这才想到她的母亲已经去世,顿时更加惭愧。雁来不仅年纪比自己小,当时面临的处境也要比自己糟糕得多,她能走出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就算有天兵帮忙,想来也历经了不少磨难,殊为不易。 想到这里,她越发感念,朝雁来行了一礼,“多谢令君。若不是你,莫说是回来探病了,就是母亲病重的消息,我还懵然无知呢。” 雁来侧身受了半礼,指着不远处树荫下树根雕琢成的桌凳道,“我有些话,一直想跟阿姊说,只是一直不得空。难得今天有了闲暇,我们到那边去坐着说说话吧。” 郭贵妃点头。 两人在树荫下落座,自有人送上茶水点心,等周围的人都退下了,雁来才问道,“阿姊有没有想过,往后要做什么?” “做什么?”郭贵妃有些没听懂这个问题。 雁来笑道,“就是你自己的打算。比如,让陛下册封你为皇后,正位中宫。” 郭贵妃不由得抬眼看向她。 这话听起来像是一种试探,毕竟她要是当了皇后,李宥就是正儿八经的嫡子了。身份不同,簇拥到他身边的人只会更多。 但郭贵妃又觉得,雁来不至于做这样的事。 就是李纯本人也影响不到她要走的路,何况一个没有储君之位的嫡子? 她这样举例,可能只是想说,如果郭贵妃想要,她可以帮忙做到。 郭贵妃也不怀疑这一点。 所以她顺着这话想了下去,半晌,还是摇头道,“我不愿。” 以前没有,以后……要这个名分也没什么用了。 “我也觉得不好。”雁来笑道,“若只是贵妃,往后让皇子皇女接出宫去荣养,也说得过去,若是皇后,就不太合适了。” 郭贵妃微微睁大了眼睛,“你要让宫妃出宫荣养?” “不然呢?”雁来摊手,“这么多人留在宫中,怎么处?” 郭贵妃一想也是。 本来,新皇养着先皇的嫔妃,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费些钱粮罢了。但雁来是女子,万一她将来有了自己的后宫,那就不像样子了,还真只能把人送走。 太极宫久已不住人了,兴庆宫又还住着德宗、顺宗两位先帝的嫔妃,已经够挤了。 洛阳宫那边是雁来自己住着,华清宫、上阳宫和各处的行宫,不是直接对外开放,就是租给天兵去开什么疗养度假山庄。 想来想去,确实没地方安置这些人,不如都放出去。 太妃的待遇是远不如宫妃的,宫外又比宫中自由得多,想来也没几个人会不愿。 这事乍一听有些惊世骇俗,细细思量,又恰如其分,可又只有天兵能做得。郭贵妃不由叹道,“若真能做成此事,也是无量功德了。” “只是不忍骨肉分离、天伦不彰。”雁来笑道,“能少几个人骂我就好了。” ……这还真不好说,郭贵妃沉默。 雁来开了个玩笑,表情又正经起来,“事情是可以这么办,可是阿姊才三十多岁,难道真的就这么出宫荣养、含饴弄孙了吗?” 这本是她自己的提议,现在似乎又要否定。 郭贵妃总算从中听出了一点味道,“令君的意思是,让我也找点事情做?” “是啊,往后,大唐的女子就不会囿于后宅了。你知书达理,能力也不差,难道真要现在就开始养老?” 郭贵妃下意识地道,“我这个年纪……” “你这个年纪怎么了?皇帝现在若不是躺在病床上起不来,恐怕还觉得自己年富力强呢。” 那倒是的,三十多岁的皇帝,当得上“春秋鼎盛”四个字,为什么三十多岁的贵妃,就是人老珠黄、色衰爱弛,该退后荣养了呢? 因为女人的价值只有两个,一是美貌,能取悦旁人,二是生育,能绵延子嗣。 所以她们最好的年纪是十几岁到二十几岁,年轻、美丽、能生下健康强壮的孩子。 可是雁来说,以后就不是这样了,女人也可以走出后宅,像男人一样做事,那三十多岁同样是正当盛年。 “是该找点事做。”郭贵妃吐出一口气,眼中有了神采,“我名下也还有不少产业,等出宫了,就亲自打理。” 以雁来的性子,就算是皇亲国戚,以后也不会有太多特权了,若是不会经营,就只能坐吃山空了。不仅她自己要参与,孩子们也一样,总要晓得日子的艰难,往后才能立得住。 “让阿姊去打理家中产业,是不是大材小用了?”雁来说,“我还想请阿姊来帮我呢。” 这个,郭贵妃还真想过,但最后还是放弃了,“我的身份,只怕会给你惹来麻烦。” 她到底还是贵妃,是两位皇子的生母,若是自己掌了权,难免又会让下头的人生出一些心思来。 当年则天皇后在位时,想要恢复李唐神器的人可是从来都没有消停过的,而且最后也成功了,难保现在不会有这种人。虽然雁来和天兵应该可以应付,但郭贵妃也不希望这麻烦是自己惹来的。 郭贵妃更害怕的是,被外人撺掇得久了,自己那两个儿子说不定也会不安分。 再深的情分,也要双方一起去维系,而不是消磨。 涉及到权力,父子、夫妻、母子都能反目成仇,郭贵妃不愿去赌,不如一开始就彻底断了念想。 “阿姊能说出这话,可见没把我当外人。”雁来笑着握了握她的手,认真地说,“我也把阿姊当成亲近的人,所以有话也就直说了——若阿姊果真有心出仕,这些顾虑也不是没法子解决。” “怎么解决?”郭贵妃下意识地追问。 雁来但笑不语。 郭贵妃也就明白了,这事解决起来估计非常麻烦,甚至可能会付出不小的代价,所以她若是没有十分坚定的出仕的决心,雁来就不打算说出口,免得她矛盾纠结。 ……虽说这样说一半,也同样会让人纠结难受。 不过这也说明,之后的纠结或许会翻上十倍百倍,所以雁来才不直接说破。 所以郭贵妃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头沉思。 她想要的是什么呢?有没有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出仕的决心? 最后她也没有给出答案,只是道,“我得想想。” “不急,这不是小事,是该好好想想。”雁来说,“想好了,就找个天兵给我传信。” 郭贵妃点头应下。 “那我就先回去了。”雁来站起身道。 郭贵妃也跟着起身,“我也该回宫了。” 雁来停住了脚步,看向她,“你不留下来给大长公主侍疾吗?” 郭贵妃惊讶,“陛下还病着,宫里这样乱,我怎能留下?” 雁来比她更惊讶,“陛下不是已经醒了吗?再说,还有那么多的后宫嫔妃和皇子皇女守在病床前尽孝呢,总该给她们表现的机会。” 郭贵妃觉得,任何胡言乱语从雁来口中说出,似乎都自有道理。 是啊,她只是贵妃,又不是皇后,何须事事亲力亲为?照顾到皇帝苏醒就够了,也得让其他人争一些表现,不然人家还怀疑她是要隔绝内外、辖制皇帝呢。 “那……我就留下?”她有些不确定地说。 雁来的语气却很笃定,“留下吧,陛下不缺一个贵妃,升平公主却很需要一个女儿。” 她在论坛上看过玩家发的资料,在原本的历史上,十月份升平大长公主就薨了。雁来不确定玩家能不能把人救回来,如果不能,这就是她们母女最后的相处时间了。 不要留下遗憾才好。 这句简简单单的话,却让郭贵妃红了眼眶,一种奇异的感受在她的心间冲刷着,让她忍不住开口,“我决定了,我要出仕。” 雁来既然提了,那就是有用得上她的地方,既然如此,她又有什么可犹豫的? 古人说,士为知己者死。 她虽然不是士,却也没有什么舍不下的。 雁来难道还会害她吗? 雁来有些意外,但还是摇头道,“不急,你再好好想想。” 第243章 这场礼仪之争的重点早就不是郭贵妃了。 既然去看了升平公主, 雁来也就一碗水端平,又去探望了一下称病不出的郭昕。 结果老头精神得很,正在校场上跟玩家比划呢。 有时候雁来觉得, 郭昕其实有点溺爱玩家。 在没有复活点的时候,郭昕的武威郡王府就是玩家在长安城的大本营,大家都会把号开到这里来挂机或者下线。郭昕见状, 干脆就学着郭子仪当年的做派, “大启其第,任人出入不问”。 以前在龟兹,雁来还让人守着前院和后院的门户, 不许玩家入内, 郭昕倒好,随便玩家翻箱倒柜、上房揭瓦。 他还在王府里规划了一个巨大的校场,摆出十八般兵器, 方便玩家操练。 所以哪怕京兆府那边开了复活点, 甚至雁来现在亲自坐镇皇宫,很多玩家还是习惯没事就到这里来逛逛, 插旗切磋。 郭昕偶尔兴致来了, 还会主动下场指点他们的招数。 虽然他上了年纪, 体力和反应速度比不上玩家, 但是经验纯熟, 总能压着玩家打,所以大家也很乐意向他请教。 距离放开登录限制已经过去了大半年, 玩家该打卡的都打过了,再看到雁来, 虽然同样激动,但已经不会像以前那样簇拥上来了, 热情地打过招呼,便一起站在场边观战。 不多时场上也分出了胜负,依旧是郭昕小胜一招。 毕竟是跟郭昕切磋,玩家肯定不会拿出生死相搏的力气,又在技巧上被压得死死的,自然是输多赢少,但也只有这样才能学到真东西。 有玩家上去给他们送毛巾。 郭昕擦了一把汗,看到雁来,就笑,“怎么今日有空过来?” 雁来说了升平公主的事。 郭昕脸上的笑意淡了一些,“唉,到了我们这个年纪,生老病死,也是自然之事了。” “义父身体还很强健。”雁来说。 郭昕也这么觉得。自从回到长安之后,他心愿了却,已将生死看得很淡了,谁知心态一超脱,身体和精神反而变好了一些,他也就顺其自然了,“我虽然老了,但还想多活几年,看看你们能把这世界折腾成什么样子。” 雁来看向他,“还以为义父会劝我几句。” 郭昕笑着摇头,“外间想要劝说你的人,不知凡几,何需我多言?” 如果雁来有想不通的问题,要向他请教,郭昕不会吝惜自己几十年的人生经验和感悟,但她不问,他就不会轻易开口。 哪怕有些地方他并不那么赞同。 成大事者,最忌瞻前顾后,雁来既然已经有了决断,他就不会再用自己的想法去动摇她。 况且雁来若是能被人三言两语说动的人,也走不到今天。 雁来一笑,跟这样通透的长辈相处,确实是一件让人舒服的事。 在郡王府待了半天,她被工作伤害得千疮百孔的心灵得到了很好的治愈。第二天,雁来便又精神抖擞地进宫上班去了。 结果翻开的第一本奏折,写的就是让她不那么愉快的内容。 这是一本弹劾郭贵妃的奏折。 雁来和郭贵妃去探望升平公主,去得正大光明,并未做什么遮掩,消息自然很快就传遍了长安城。 不过昨天倒是没什么人聒噪,毕竟升平公主病了是实情,何况还有一个雁来夹在里面,朝臣们也不愿意触她的霉头。 可是郭贵妃昨天并未回宫,今天也没看到回来的迹象,便有人觉得事情不太对头了。 大内宫禁森严,虽说是为了保护皇帝的安全,但更多的也是为了将嫔妃都限制在后宫,以保证皇嗣的血统纯正,所以后宫只用阉人,禁军也只在四门外巡逻。 郭贵妃独自外宿,这肯定是不合规矩的,哪怕她是住在娘家。 不过这么多人上书弹劾,一方面是为了维护礼教大义,但另一方面,也未尝没有试探一下雁来的意思。 她虽然才接掌政务没几日,却已经折腾出了许多动静,张扬霸道的行事风格显露无疑。对于朝堂上下来说,这当然不是一件好事,免不了要想些法子来限制她。 但直接对上她太危险了,郭贵妃就成了投石问路的那块石子。 雁来放下手中的奏折,翻了翻剩下的,将同样内容的都挑了出来,高声叫道,“梁守谦!” 梁守谦连忙上前待命。 雁来指了指面前的一摞奏折,“把这些人请到延英殿来。” 一般的奏折,都会在两省和枢密院打开查看,按照内容的轻重缓急整理好,才送过来。但弹劾和劝谏的奏折都是可以直呈的,梁守谦也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闻言上前拿起一封,翻开看了一眼,心脏就砰砰跳了起来。 …… 毕竟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次召见十多个人,梁守谦到了前朝,立刻引起了许多人的关注和一轮。 不过被点到名的人倒是都心知肚明。 这些人的奏折,自然不是自己闷在屋子里憋出来的,至少不全是。他们很清楚自己干了什么好事,也正等着雁来那边的反应呢。 说实话,这反应有点出乎他们的预料。 在众人想来,郭贵妃留在公主府,明显是得到了雁来的支持,所以她的反应无非是两种,一种留中不发,就当没看到这些奏折,那他们可以再上新的,另一种则是替郭贵妃辩解,那就进入他们所擅长的领域了。 文人吵架,自然要引经据典,字字句句都有来处,纵然雁来再怎么能耐,又如何能与上千年的礼教体统对抗呢? 结果雁来居然要召见他们,而且一个都没落下。 这……去了延英殿,该不会挨打吧? 大唐优待士人,正所谓“刑不上大夫”,普通的罪过甚至可以直接赎买,就算犯了政治错误,除非是像王叔文那样的情况,不然也都只是贬官、流放。 但雁来会不会遵守这个潜规则,就不好说了。 万一天兵打了人,她说一句管不了,他们又能如何? 所以雁来等来的,除了那群上了弹章的朝臣,还有几位宰相。 而且几人看向雁来的视线都很幽怨。 他们虽然也不能看奏折里写了什么,可是身在这个位置上,朝中的风吹草动又怎么可能全然不知?自然也知道这些人上了什么奏章。 要是前天他们就知道雁来其实是要去升平公主府探病,而且还将郭贵妃也带了去,当时就会劝谏。结果他们出于不便干涉天兵事务的想法,就这么一个疏忽—— 将嫔妃带出宫也就罢了,你把人带去,倒是再带回来呀! 就算是皇帝,被几位宰相这么盯着,估计也要生出几份惴惴,但雁来完全没有,她坦然地与几人对视,视线不闪不避,显然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李吉甫感觉胃部有些隐隐作痛。 反正她总有自己的道理、自己的想法,那还留着他们这些宰辅有什么用? 回家就再上一封致仕的奏折! 他神游天外,李夷简只能主动上前问道,“不知令君急召这么多官员前来,有何要事?” 雁来闻言,也收回视线道,“是有点事。我想,既然诸位有疑问,那还是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清楚比较好,省得来来去去的打口水战,徒费功夫。” 说着看向梁守谦,“把折子拿下去让他们看看是不是自己写的。” 梁守谦捧着一摞奏折,挨个发了下去。 每个人拿到自己的那一份,都急忙翻开查看。其实能考上进士,入朝为官,记忆力好是最基本的要求,他们闭着眼睛都能复述出自己写了什么,但还是忍不住逐字逐句地查看,琢磨雁来能从什么地方兴师问罪。 正看得入神,雁来忽然开始点名,“李逢吉!” 李逢吉浑身一颤,连忙出列,“臣在。” “你在奏折里说,陛下与贵妃于私是夫妻,于公乃君臣。夫为妻纲、君为臣纲,于公于私,陛下病体未愈,贵妃却抛下宫中诸事去探视生病的母亲,既违忠信,又失礼教?” 听完她的问题,李逢吉反而冷静下来了,站直了身体,斩钉截铁地道,“是。” “好,那我们就来辩一辩。”雁来说,“先说公,李给事中的母亲还健在吧?假设、我是说假设啊,假设你母亲现在重病在床,大夫说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李给事中是继续留在朝中效力,还是回家侍疾?” “这……”这话让李逢吉怎么答?要是选择留在朝中,岂不是恋栈权位,不顾母亲死活的不孝子? 他声音干涩地道,“自然是回家侍疾。” “原来你不是狼心狗肺呀?”雁来故作惊讶,“那怎么郭贵妃回家探望生病的母亲,就十恶不赦了?要说她是女子,民间也没有出嫁女就不许回娘家探望病人的规矩吧?” 说着,她还询问似的看向其他人。 众人默默低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看来是没有了,那难道是李给事中家的规矩?看不出来呀……” “噗通”一声,是李逢吉直接跪下了,再让雁来说下去,他家的名声就不用要了。 “臣有罪。”他以头触地,咬牙道,“未查明情形,便信口妄言,臣愧为谏臣。” “不急,还没说完呢。”雁来说着,讽刺地笑了一下,“论私,贵妃也,亦不过一妃妾耳,哪里来的夫妻,又说什么夫为妻纲?” 众人皆是一愣,没料到她竟选了一个如此刁钻的切入点。 按理说,妾的身份比妻更低,所受到的约束应该更严格,但与此同时,很多“礼”又是无法加诸于妾身上的,并非她们更自由,而是——她们不配。 当然了,规定如此,实际执行的时候又是另一回事了,何况郭贵妃也不是一般的妾,而是皇帝的贵妃,是有品级的命妇。 但要论品级,那就是“公”的领域,而不是简单的夫妻了。 何况郭贵妃身上还有一个最大的坑。 果然,不等他们开口,雁来又道,“若说违礼,我记得《大唐律》规定,以妻为妾者,当徒二年吧。你们身为谏官,天子公然犯法,倒不见有人上书劝谏,郭贵妃不过回家探望一下病母,你们却盯着不放,这难道不是欺软怕硬、畏强凌弱吗?” 李夷简自己也是走谏官这条路的,拜相之前还是御史台的长官,这时不得不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陛下登基之后,我等也上了很多劝谏陛下册立皇后的奏折。” “结果呢?”雁来反问。 李夷简无奈,“陛下不听……” “哦,”雁来笑了起来,“原来这些废话是可以不听的呀!” 皇帝毕竟是皇帝,他就是不听不看,假装没有这些奏折,做臣子的又能如何?这是事实,可是被雁来用这种语气说出口,李夷简只觉得心脏猛地一沉。 其他人也跟着额头冒汗。 雁来找到了对付臣子的、最有效的手段。 尤其是这十几个上了弹章的官员,他们都跟谏臣沾点儿边,风闻奏事是他们的责任、也是他们的权力,谁都挑不出毛病,所以李逢吉来串联的时候,他们全都欣然答应。 谏官品级低而名位尊,就是为了让他们敢说话,现在雁来刚刚上位,他们当然也要刷刷存在感。 至于雁来听不听,他们其实也无所谓。 但现在,雁来将本该是潜规则的部分直接摊开了说,跟砸了所有谏官宪臣的饭碗有什么区别?这事传出去,他们的仕途就完了。 雁来还嫌不够,继续诛心,“国朝优待谏官,是为了培养清正骨鲠之气。现在骨鲠之气没看到,倒是养出了一群沽名钓誉之徒,弹劾并不是为了正本清源、上谏君王、下察百官,而是为了给他们自己邀买名声,实在令人失望至极!” 这话说得很重,那十几个谏官膝盖一软,也跟着跪下了。 几位宰相虽然没跪,但也都跟着低下了头。 当然了,包括之前的李逢吉在内,他们跪的并不是雁来——雁来虽然在延英殿办公,但并没有坐正中间的位置,而是在东边摆了一张桌子,所以众人跪的仍然是代表皇权的那把空椅子。 但这毫无疑问是一种示弱。 …… 不知道是不是触底反弹,李逢吉忽然直起身来,朝雁来拱手道,“臣自知有错,失了谏臣之体,然有些话不吐不快。母女之情,固是天伦,但贵妃既是宫妃,也不宜在外逗留,当尽早回宫、免生物议!” “是啊。”李夷简也附和道,“贵妃虽然只是贵妃,却是崇庙皇帝亲自指婚的广陵郡王妃,后来又为太子妃,自非普通妃嫔可比,陛下如今病着,宫中诸事都赖贵妃操持,不可遽离。” 雁来闻言忽然一笑。 李夷简心下顿时又生出了不妙的预感。 只是不及细想,又听雁来道,“既然两边都离不得人,那只能辛苦贵妃两边多跑跑,不如就一天在宫中,一天在公主府,如何?” 她觉得自己已经让步了很多,但大臣们显然无法接受。 哪有嫔妃天天往外跑的,让外头的人看了成什么样子? 再说,给了郭贵妃这样的特权,那宫中其他的嫔妃给不给?给了宫里就要乱套了,不给,那总得有个说法吧? 但雁来也不肯让步。 全天下的人都能在母亲病重时回去侍疾,没道理嫔妃不行。皇家的规矩,难道就是不近人情吗? 双方就这样僵持住了。 说是僵持,但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占上风的仍旧是雁来。 毕竟郭贵妃现在人已经在公主府了,就是朝臣们全都反对又如何?总不能冲进去把她押回宫里吧?在皇帝没法下令的情况下,他们还真就没什么办法,只能守着“于礼不合”四个字不松口。 升平公主府。 公主本来还在劝郭贵妃回宫,连带着今日过来探病的其他郭家人,都会委婉或直白地提了一下,毕竟当下的局势确实很微妙,在这个时候出风头,容易被风吹折了,还是低调些为好。 但等延英殿的消息传回来,就没人再提这个了。 雁来正在替她们跟朝臣对线,她们可没那么不知好歹,偏去拆她的台。 但她们不提,郭贵妃自己反而要提了,“我也得做点什么才好,总不能光让她替我出头。” 这话将众人都吓了一跳。 郭家娶了好几个公主、郡主,对朝堂上的政局变化最是敏感,自然能看得出来,虽说是替她们出头,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这场礼仪之争的重点早就不是郭贵妃了。 它已经变成了雁来和文官之间的较量,谁能胜出,谁就能在朝堂上掌握更多的话语权。 “我等不知令君的计划,这时候贸然插手,未必是帮忙。”二嫂沈素劝道。 她虽然只是郡主,但因为生母跟升平公主是姊妹,大哥又是庶子,她在身份上是这一代的宗妇,在郭家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 所以她一开口,其他人也都附和,连升平公主也说了两句。 郭贵妃却道,“不知道,那就问。” 然后不由分说,叫来了云缕,让她去找天兵传话。 郭贵妃昨天就抽空去找了云缕,这一找,才发现不得了,这丫头居然已经在长安城里开起了店铺,还招了许多的学徒,跟着她学女红刺绣,给店里供货。 之前倒没发现她还有这样的天赋,不过郭贵妃想到自己之前的打算,便决定将手中的产业都交给云缕去打理,相信她肯定能做好。 所以云缕也暂时离开店铺,过来跟她交接。 她在街面上做生意,跟天兵是早就混熟了的,都不用走远,出门就能找到人帮忙传递消息。 不一时就有天兵来回信,说是雁来散了衙就来。 其他人都不住在公主府,闻言只能起身告辞。其实她们都挺好奇雁来的,不过这种时候,显然不适合留下来看热闹。反正雁来如今入了朝,往后逢年过节的肯定都能见到,也不急于一时。 等人走了,升平公主有些担忧地问郭贵妃,“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 昨天光顾着为女儿回来欢喜了,现在她才反应过来,她们分明是故意的。 郭贵妃迟疑片刻,才开口道,“她……邀我出仕。” “什么?”升平公主疑心自己听错了。 郭贵妃见状,倒是笑了起来,“出仕,做官。阿娘,要不是她说,我是再不敢想的,可是既然存了这样的念想,我就无论如何也放不下了。” 升平公主望了她半晌,直到郭贵妃被看得有些不安,才轻声道,“我的女儿,比我有福气。” 郭贵妃不知为何,鼻尖一酸,眼中就涌出了泪水。 “哭什么?”升平公主拍了拍她的手,“你这样子,让人如何放心把担子交给你?” 郭贵妃抬手抹泪,在母亲面前露出了几份羞赧与忐忑,“其实我心里也没底,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升平公主说,“令君既有安排,就听她的。” 郭贵妃点头。 过了一会儿,升平公主又道,“遂王和绛王……” 显然,母女两个是想到一块儿去了,最怕的就是郭贵妃掌权,反而让两位皇子生出别的心思,想要借她的手搞事。 郭贵妃说,“她说有法子,但没说要怎么办。我这回请她来,也是为了商量这个。” 正说着话,外面就有人来报,说是雁来已经到了。 郭贵妃出门相迎。 见了面,雁来就笑道,“这么快就让人给我传信,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郭贵妃说着,顿了顿,又有些不安地道,“我已经将这事告知母亲了。” “无妨,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雁来笑道,“再说,这事真要做成,说不定还要请姨母帮忙。既然你都说明白了,咱们就直接过去拜见她老人家吧。” 见了面,寒暄几句,话题就转到了正事上。 雁来也不绕弯子,直接道,“既然以贵妃的身份入仕,容易惹麻烦,那不是贵妃不就行了?” “不是贵妃?”郭贵妃喃喃。 “是啊,只要你不是李纯的妻子,所有的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郭贵妃因为这一句话而陷入了巨大的震荡与恍惚之中,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升平公主只能问道,“令君的意思是?” 雁来说,“听说民间有那种父母病重,女儿为了回娘家侍疾而与夫家和离的案子,我们自然也可以照此办理。” “这、这……”升平公主瞠目结舌,半晌才说,“这是从未有过的事,能办成吗?” 她的女儿嫁的可是皇帝! 天家的规矩,自然不可能与民间一样,古往今来,只听说过废后、嫔妃降位、贬为庶人,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后妃与皇帝合离的。 雁来闻言一笑,“从未有过,那现在有了。” 第244章 从来都不是雁来需要朝堂,而是朝堂需要她。 郭贵妃刚从“不是李纯的妻子”的震动之中回神, 就又被“和离”二字迎面砸中,再度陷入恍惚之中。 她和李纯……和离? 怎么对付李纯,郭贵妃是认真想过的, 甚至一度做了一些小小的实践,却唯独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 她想过自己当皇后,皇太后, 但是和离—— 甚至都不是敢不敢想, 而是这个选择对她来说,从来没有存在过。 就像阿娘说的,从未有过的事, 怎么想得到呢? 所以当这两个字从雁来口中说出, 便如当头棒喝、醍醐灌顶,让她茫茫然觉得,仿佛有什么存在被打破了, 空气随着她用力的呼吸进入胸腔, 眼前的一切忽然变得明亮而清晰。 她这才恍然地意识到,原来的自己一直都在一个透明的、无形的罩子里。 在里面的时候, 没感觉到任何不对, 只有脱离了, 才会发觉那罩子里是如此狭小、憋闷, 视野也因为那无形的阻隔而变得扭曲、模糊。 和离……她不是李纯的妻子…… 原来从那重重束缚之中挣脱出来的感觉是这样的。 但没等郭贵妃细细体验, 就听到升平公主没头没脑地说,“要是你早生二十年就好了。” 升平公主对雁来的感觉, 本来是颇为复杂的。 一方面,她和咸安公主同为金枝玉叶, 命运却是截然不同,她心里对雁来难免有几份愧疚和怜惜。而且因为雁来的存在, 才救下了郭昕、救下了龟兹、救下了西域,让郭氏的门楣更加光耀辉煌,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但另一方面,她的女儿毕竟是皇帝的元配,生下了两子一女,就算不那么讨李纯喜欢,李宥登上那个位置的概率仍然是很高的。可是雁来的存在,却彻底打破了这种可能。 在前一种情况下,她们是盟友,但在后一种情况下,她们又似乎立场相对。 只是因为形势比人强,连李纯本人都在雁来面前折戟,升平公主和郭氏自然也早早就看清了现实,不再抱有无谓的妄想。 不过理智的抉择是一回事,感情上的复杂又是另一回事了。 但此刻,听到雁来如此淡然地说出这句“从未有过,那现在有了”,升平公主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是小看了她。 雁来要做的事,从来都不是争权夺利,也不是取而代之。 纵然做了皇帝又如何,还是会被套在那些规矩里。雁来要做的,是打破它、改变它。 其实有这种想法的人并不少,甚至可能每个人都会某个时刻,生出这样的念头,可是大多数人最终还是变成了世俗的模样,或主动、或被迫地去适应那套规则。 比如她。 曾经不可一世的天家贵女,最后也免不了变成古板无趣的郭家媳妇。 所以此刻,她看着雁来,油然生出了“来得太晚”的感慨。 雁来一愣。 旁边的郭贵妃忍不住叫了一声,“阿娘!” 她听懂了,要是雁来能早生二十年,她阿娘多半要和阿爹和离! 按理说,郭贵妃自己都想和离了,那升平公主想想怎么了?可是站在妻子的角度,和站在孩子的角度,竟会有这么大的不同,郭贵妃自己都吃了一惊。 而后又不免想到她的三个孩子身上。 也许,等她要和离的消息传出去,最不能理解的、最坚决反对的,可能就是她最亲的亲人。 看她这样,雁来也猜到了升平公主的意思。不过郭暧已经去世,升平公主算是熬出头了,也就是随口感慨一句,她没必要深究,便干脆看向已经回神的郭贵妃,问道,“怎么样?” 郭贵妃慢慢吐出一口气,语气复杂地说,“难怪你昨天不肯说。” 确实,这种事想不到的时候打破了脑袋都不会往这方面想,可是一旦被点破,意识到有这种可能,她是真的会纠结得吃不好睡不着。 雁来笑了,“你现在也可以慢慢想,不急。” “不。”郭贵妃摇头,语气十分坚定,“这种事,拖一天都是亏的。” “所以你决定了?”雁来再次确认。 郭贵妃敛衽朝她深深一礼,“还望令君助我。” 郭贵妃也很清楚,自己现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了雁来与朝臣斗法的棋子,但她更明白,离开了雁来的支持,这件事根本不可能做成。 想要成事,就必定要投身局中,这一点所有人都一样。 有用得上她的地方就好。 …… 说来好笑,朝堂上的大小事务,就算不是日理万机,每天一两百件还是有的,却都不如郭贵妃回娘家侍疾这件事引人注目。 就算那帮谏臣被雁来当面撅了回去,也没有影响到他们的斗志,第二天送过来的奏折反而更多了。 不过他们也吸取了教训,不再挑郭贵妃本人的毛病,而是紧扣一个“礼”字,从各方面论证郭贵妃留在公主府侍疾,虽然是人之常情,但确实有违礼数,尤其李纯现在也病着。 令人意外的是,在大量的反对的奏折之中,竟然还有零星几封是支持郭贵妃的。 “他们哪里是支持贵妃,支持的是你。”郝主任中肯地道。 之前雁来是藩镇,朝堂上就算有人偏向她,也不会表现出来。但如今雁来已经摄政,眼看大势已成,自然就有人愿意为她摇旗呐喊了。 而且,分析一下奏折中的内容,他们其实也不算是在支持郭贵妃或者雁来,更多的是一种理念上的辩论。 他们认为,百善孝为先,孝自然也是礼之大者,郭贵妃在母亲病重时回家侍疾,无可厚非。 然后,两边就自己打起来了。 一边说,李纯既是夫也是君,不管怎么论都应该被排在最前面,现在他病着,郭贵妃当然要先顾着这边。至于公主府,也不是不许她尽孝,这不是出宫探望过了,怎么能一直逗留不回? 一边则道,如果连父母都不孝顺的人,难道能相信他会有大忠大义吗?纲常固然重要,可是父母子女的天伦也同样不能忽视。再说郭贵妃只是贵妃,后宫里除了她之外还有许多嫔妃,当然也要给她们侍疾的机会。而且郭雁来之前提议让郭贵妃一天在宫里、一天回公主府,同样遭到了反对,怎么能说是她一去不回呢? 支持派虽然人少,可是言辞犀利、理由充分,居然也跟反对派打了个有来有回。 尤其是李纯以妻为妾的这件事,反对派本来也不赞成,只是李纯“我是皇帝我任性,我就不册立皇后”,他们也没什么办法,现在要替他辩护,自己都觉得心虚。 但就在两边打得火热(?),支持派渐渐脱颖而出,眼看就能得到所有人的赞同时,郭贵妃的一封折子,却将这件事推向了一个所有人都预料不到的方向。 郭贵妃在奏折里说,她从贞元九年被选为广陵王妃,至今已历十六年,未曾有一日侍奉父母膝下,至为不孝。当年父亲薨逝,自己不得自由,永为憾事,如今母亲又病重,若再错过,则枉为子女。 这几日见坊间物议纷纷、朝中也争论不休,都是为自己这一点私事,因此她心中十分不安。 好在李纯现在已经醒来了,太医说情况稳定,也不需要太过担心。而且宫中还有不少嫔妃,都是陛下珍爱之人,比她聪明伶俐,也比她讨皇帝的喜欢,让她们在病榻前侍奉,想来也能让皇帝心情愉快,更有助于恢复健康。 反倒是升平公主,总共就只有两个女儿,还有一个随丈夫外任,不在京中,她不能弃之不顾。 听说民间有孝女为了侍奉病重的父母,与夫家和离回家的事,她也愿效仿前贤,以全孝道。至于忠义之事,本非女子所宜,不敢妄想。 尽管这封奏折写得情真意切、凄婉动人,却也没法减少半点奏折中的内容给所有人带来的震撼。 郭贵妃要跟皇帝和离! 这事乍一听荒唐离谱、大逆不道,可是细细琢磨她给出的理由,似乎也并不是那么难以理解。 忠孝礼义,确实都是对君子、对士人的要求,对女子的要求则是三从四德。孝女、贤妻、良母,就是社会对女性的所有要求,至于其他的,都是细节。 可是这三个身份,谁先谁后,就很值得说道了。 至少在大唐,在儒家还没有形成完整体系的现在,这个问题还没有定论,所以才会出现孝女和离回家侍奉父母的案例。 贵妃要跟皇帝离婚,当然是天方夜谭,但当贵妃身上贴了“孝女”和“母亲病重”的标签之后,这个要求似乎又成了情理之中。 儒家之所以要以孝治天下,就是因为这是普通人最有代入感的一个身份。 谁人没有父母?谁人没有儿女? 只要将君与父、臣与子的意象联合在一起,统治的框架就会牢不可破。 但也正因此,“孝”就成了必须要维护的礼仪。 哪个儿女不想奉父母终老,哪个父母不愿意临终前儿女俱在膝下? 所以即便是宰相,也要丁忧守孝,即便是皇帝,也只能以日易月。 帝王将相尚且如此,那么一位贵妃想要在母亲病床前尽孝,谁又能说她不对?就算是皇帝,也无法剥夺她身为女儿的身份、职责与权利。 一开始,郭贵妃迎来的是激烈的指责与批判,就连升平公主之外的娘家人都无法理解这种选择。 或者说,他们才是最无法理解的,毕竟外人只是在看热闹,他们却是真正被触动了利益。 侍疾又不用侍一辈子,要么升平公主好起来,要么彻底好不了,不管是哪一种可能,都不需要她抛下贵妃的身份。 好在大部分的反对声郭贵妃都听不到,至于家人的不理解……说句难听的,她十五岁出嫁,跟家人相处的时间,还没有离开家之后的时间长,再加上男女有别,连兄弟们都不熟悉,更不用说他们的妻子和孩子了。 而且当着升平公主的面,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 至于三个孩子,人都在宫里,郭贵妃这会儿见不到,干脆就不去想。 所以郭贵妃在升平公主府的生活,还算平静。 而后,随着最激烈的那一波反对的声音过去,渐渐的,开始有人支持她了。 最初是一些跟她处境相似,或者有过类似经历的出嫁女,后来逐渐扩散到更多的女性。 本来,哪怕是在大唐,女性的声音也是很小的,很难被主流所知晓和听见,但现在不是有天兵了嘛! 天兵可是旗帜鲜明地站在郭贵妃这边的,有她们的支持,大家就更敢将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了,甚至会主动跟街坊邻里争论。 一面倒的舆论逐渐变成了平分秋色。 而且争论的重点不知不觉间就变成了贵妃和皇帝这种特殊的身份能不能离婚——等于是默认了普通百姓是可以离婚的。 至于皇帝和后妃离婚这种事,确实从古至今都没有过,但妙就妙在这里,因为没人想过会有这种事,自然也没有明文规定不行。 既然没有规定,那就在两可之间。 隋唐继承的是北朝的传统,而前面又是十分混乱的南北朝,改朝换代的频率非常高,后妃被俘、改嫁之类的事也比比皆是。就算是本朝,那也前有武则天,后有杨玉环。 尤其是杨玉环,当初皇帝直接下旨命她出家,而后给寿王另指了一位王妃,再册立她为贵妃。 虽然是用出家修道这样的方法含糊了过去,但本质上就是她跟寿王离婚,再嫁皇帝。 跟这事比起来,郭贵妃的要求都显得很正常了。 …… 舆论的变化,玩家当然出了不少力。 为此他们可是啃了好多偏僻的南北朝历史,努力挖掘出有用的信息,然后再到处传播。 也没别的,就是想看看李纯的乐子。 其实一开始,玩家还觉得干脆直接气死李纯,给雁来让位得了,活着浪费粮食,但很快他们就从中感受到了乐趣。 以前皇宫是玩家的禁地,虽然有人会想方设法摸进去,但只要被发现就会直接干掉。现在雁来暂摄国政,玩家的待遇也不一样了,虽然雁来至今还没在皇宫里开复活点,玩家也没有门籍,但混进宫已经变得很容易了。 人就是这样,不让干的事情就非要干,真放开了限制,反而觉得无聊了。 这皇宫不过如此。 最后反而是李纯所在的蓬莱宫,最能引起玩家的兴趣。 因为李纯太配合了,任何玩家出现,他都会回以满是愤恨的瞪视,却偏偏因为瘫痪而什么都做不了,这让玩家怎么能忍得住不上去撩拨? 现在郭贵妃要跟李纯离婚,这笑话大家更不愿意错过了。 所以离婚的事情虽然还没有商定,但是他们每天都会来找李纯报告一下进展,再看看他的反应。 李纯一开始只是冷笑,笑郭贵妃异想天开。别说他还活着,就是他死了,嫔妃也是要守节的!他甚至有些遗憾,本朝没有嫔妃殉葬的制度,否则……不过想到雁来,他也就将这念头放下了。 但没多久,他的冷笑就发不出来了,因为舆论正在变化,而朝堂上反对的声音反而逐渐变弱。 直到这一天,他听到天兵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政事堂主动低头了,表示可以让郭贵妃出家为女冠,离开皇宫。 李纯顿时着急了。 不仅是因为郭贵妃若是答应,就能从此获得自由,更是因为……他们要让他的贵妃出家,可是直到现在,都没人想着来问问他这个皇帝的意见! 他还没死,可是他的朝臣们,似乎已经忘记了他这个皇帝的存在。 其实李吉甫等人倒不是忘了皇帝,他们只是不敢来问。想也知道,不管和离还是出家,皇帝都绝不会答应。但他反对简单,后续的处理不还是要他们这些朝臣来发愁吗? 不如不问。 不问,那就随便他们处置,只要说一句“陛下需要静养,不要用这种琐事去打扰他”,就能在程序上和良心上都过得去。 李纯不知道这些,他只是既恐惧,又愤怒。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 李纯倒也不是没有想过办法,每次有嫔妃来探视,他都会给她们使眼色,可是他眼睛都快眨抽筋了,她们也跟瞎子一样看不见。 郭贵妃出宫之前,先将雁来那个“有孩子的嫔妃可以跟着孩子出宫荣养”的打算传进了后宫。 虽说对于有儿子的嫔妃来说,最好的结果当然是自己的儿子能上位,但连背靠郭氏的郭贵妃都放弃了这种念想,何况她们?要是李纯还好好的,还能从他那边下手,但现在嘛…… 老老实实等一阵,就能跟着孩子一起出宫,要是不安分搞事情,天兵可不是吃素的。 有孩子的嫔妃消停了,至于没有没孩子的,郭贵妃都能跟皇帝和离,她们自然也可以。 得宠的、喜欢深宫生活的人终究是少数,大部分人还是盼着出去的。 自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安安分分,但……照顾李纯的事,全都由三个孝子亲力亲为,但凡有人露出点不安分的苗头,就会被三人隔离开,根本插不上手。 次次如此,李纯很快猜到是怎么回事,后来干脆不费那个功夫了。 李纯不满意,雁来其实也不满意。 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要的是让郭贵妃成为大唐本土女性的标杆,而不是含含糊糊的“出家修道”。 在大唐,公主、贵女通过出家修道的方式来逃脱那些世俗的责任,获得更多的自由,是很普遍的事。走这条已经被人走过的路,那她也注定只是芸芸贵人之中普通的一个。 不过,雁来还是再次询问了郭贵妃的想法。不是所有人都能直面斥责与抨击,如果郭贵妃受不了,雁来也不会苛责。 结果郭贵妃很坚定,“我以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让李纯承认我这个皇后,若是他不承认,就让他的儿子承认。但现在,什么贵妃、皇后,我不争了,我只要离婚!” “那就好。”雁来笑着鼓励她,“这是别人没有走过的道路,注定会很辛苦,可是,你把路趟出来了,后来的人就能沿着你的足迹走出去更远,你永远不会是一个人。” “我知道。”郭贵妃说着,略一迟疑,还是问道,“可是朝堂诸公……真的会答应吗?” “他们会的。”雁来说。 真正让朝臣们决定退让的,既不是舆论压力,也不是良心发现,而是因为……朝堂上的正事已经被耽误得够久的了。 雁来和郭贵妃去升平公主府探病的前一天,几位宰相就有紧急事务要对雁来汇报,被雁来以要下班为由推迟了,结果这一推,就推了十来天,朝野之间都在议论郭贵妃离婚的事,其他事务自然都暂且搁置。 但是他们能搁置,有人不愿意等。 之前李纯磕了药,开始沉迷享乐,享受身为皇帝的特权时,也没有忘记让李炳扩招内卫,保卫自身的安全。 但是最好的兵源都在藩镇手里,李纯干脆就公开在藩镇遴选内卫,在各地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从来中央军的待遇就比边军要好很多,还没有作战任务,不用为性命担忧,所以遴选一开始,就得到了底层士兵的热烈欢迎,当然,也同时招致了藩镇将领们的不快。 自从大唐有藩镇起,哪有过这样的事? 我们在边境打生打死、保境安民,皇帝不肯痛快给军费也就罢了,还要来挖我们的墙角,把最好的兵带走? 双方之所以没有起冲突,是因为还有天兵作为第三方维持秩序,并且谁都摸不清楚他们会站在哪一边。 如此一来,藩镇这边束手束脚,就落在了下风,只能一封一封往长安城送奏折,既是卖惨,也是威胁——内卫需要的人手有限,要求也高,真正能被选上的凤毛麟角,那些有了希望又遭受失望的士兵可是很好鼓动的,万一闹出什么乱子来,皇帝你也不想的吧? 可惜皇帝已经没机会看到这些奏折了。 于是压力来到了政事堂这一边。 不过这事说急也急,说不急也不急,所以几位宰相才敢拖这么久。 但现在,地方上的局势有有了变化。 皇帝中风瘫痪、雁来暂摄国政的消息终于传到了藩镇。 在大部分藩镇看来,天兵跟朝廷的关系虽然微妙,但应该达成了某种一致,才能如此肆无忌惮地插手大唐的内部事务。要是朝廷和藩镇出现矛盾,天兵也多半会站在朝廷那边。 现在皇帝病倒,雁来摄政,就更是证实了他们的猜测。 而且之前雁来到底名不正言不顺,皇帝要借天兵的力但又要防备天兵,他们这些藩镇还能在夹缝中求存,现在雁来成了摄政王,朝堂上已经没了阻碍,下一步岂不是就要对他们动手了? 先是被内卫折腾得火气直冒,现在又有天兵在一旁虎视眈眈,再不动,他们就真的只能束手就擒了。 所以这会儿,各地藩镇正在互相串联,准备举事。 这消息还是天兵送到政事堂的。 几位宰相看完之后,互相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和挫败。 这甚至都称不上是威胁,更像是一种提醒。 就在朝堂上下为了贵妃能不能离婚这种事吵翻天的时候,外面已经快乱套了。究竟孰轻孰重,哪些事更重要,需要全力以赴,哪些事是次要的,可以轻轻放过,别人可以拎不清,可他们身为宰相不行。 天兵有这种底气,郭贵妃的事很重要,却从来不需要雁来去全力以赴,可他们呢? 外面很多人都认为,郭贵妃的礼仪之争,是雁来在跟他们争朝堂上的话语权,但几位宰相可不敢这么想。 从来都不是雁来需要朝堂,而是朝堂需要她。 与其说是争夺话语权,不如说是雁来对他们的一场考验。 如果朝堂对她没有任何用处,甚至干脆只是个笑话,那……它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第245章 “陛下,你的日子还长着呢!” 谋朝篡位这种事, 都是要尽量跟前任做切割的。 迁都、改国号、改元……再为自己编出各种天命加身的故事和传说,说到底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让人忘记前朝,认可新朝。 而要做到这些, 对雁来而言简直太简单了。 天命、人心,她早就已经获得了,按理说, 她随时都能推翻大唐的皇室和朝廷。 但雁来偏偏没有。 她选择了一条相对曲折, 却也更平稳的道路,不是推翻、改写,而是继承。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决定, 但这个选择其实还挺对李吉甫胃口的——只有不自信的人, 才会努力掩饰真相,为自己营造各种虚假的光环,骗人骗己。 而且无论是对百姓、对朝廷, 还是对李唐皇室成员来说, 这个选择都更好。 能减少很多不必要的动荡,与权力更迭造成的损失乃至伤亡。 所以李吉甫虽然一直在上书致仕, 但李纯不准、雁来也不准, 他也不怎么在意, 因为内心里, 他还是想站好最后一班岗, 完成整个权力交接之后,再功成身退的。 但自己想走, 跟能力不足而被灰溜溜地赶走,可不是一回事。 李纯说“要你们何用”这种话, 伤害不到李吉甫,但这话要是从雁来口中说出来, 李吉甫绝对无法接受。 这跟个人立场甚至政治主张都没有关系,只是他认可雁来的能力,所以也希望能得到她的认可。对李吉甫这种实用主义者来说,这比什么万家生佛、名垂青史之类的更吸引他。 所以这会儿,还是李吉甫先开口,“诸位,都拿出真本事来吧,否则咱们真要被人小瞧了。” “安邑公的意思是?” “有天兵在,大唐的风气早就与从前不同,而且只会越来越不同,既如此,又何必死抱着‘礼教’二字不放,倒让人以为我们是那等不知变通、跟不上潮流变化的腐儒了。”李吉甫感慨道。 这话却是说到了所有人的心坎上。 越是上了年纪的人,越是不肯服老,尤其是他们这种身居高位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元和一朝的宰相大都很年轻,四五十岁确实也还没到服老的年纪,李吉甫想退了,其他人还不想呢。 为了这件事把跟雁来的关系搞僵,对他们也没什么好处。既然胳膊拗不过大腿,不如抬一抬手,将精力放到更要紧的地方去,做点正事。 但当然,这事他们几个答应了也没用,得朝堂上大多数人都认可才行。 否则就算诏书发下,也只会为人耻笑。 而这就是需要他们出力、展示本领的地方了。 如何用最快的速度平息事态、达成想要的结果,而不让大多数人心生反感,才是一位宰相的基本功。 知道雁来正看着,四位宰相可谓是各显神通、手段尽出,有人从坊间舆论入手,有人引高官显贵为援,有人发动起底层官吏,还有人联络了宗室皇亲…… 一夜之间,舆论还是倒转,刚开始占据上风的反对派,逐渐被打得抬不起头。 而且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之前支持派虽然言辞犀利,但说到底也只是在挑毛病,主要还是占住了李纯以妻为妾这一条。而现在,新加入进来的人则是各种引经据典,还真从浩如烟海的历史之中,翻出了一些类似的案例。 虽然从古至今,没有帝王离婚的记载,但是在春秋战国时期,诸侯国之间经常通过联姻来形成政治同盟,而在政治同盟破裂之后,联姻的诸侯之女有时候也会接回国。 这怎么不算是一种离婚呢? 《诗经·邶风·燕燕》写的就是卫庄公的第一位夫人庄姜送第二位夫人厉妫的妹妹戴妫(她作为陪嫁的媵妾跟姐姐一起从陈国嫁到卫国)回陈国时的情景,而《诗经》是儒家五经之首,虽然不能说夫子认可这种离婚现象,但至少是不须要避讳的。 有些牵强,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 而且引经据典是这样的,我引用了经典,你就必须也用经典来反驳,除非你能找出夫子明确反对离婚证据,否则就无法驳倒我的观点。 如果说,这个观点仅仅只是让反对派不情不愿地闭嘴,拼命翻找文献的话,那么接下来玩家提供的一条消息,就不止让反对派心态炸裂,就连支持派也有些接受不了。 孔子可能也离过婚! 两边都想把说这种话妖言惑众的人抓出来打一顿,结果一通追本溯源,说这话的人居然不是别人,正是孔子第三十二代孙,贞观年间的大文学家孔颖达,他奉诏与颜师古等人一起编写的《五经正义》,正是科举必读书目。 关于孔子离过婚的说法,就出自《礼记·檀弓上》中关于“伯鱼之母死,期而犹哭”这一句的正义,“时伯鱼母出,父在”。 这可是孔氏后人亲自注解的《礼记》,还会有错吗? 虽说出其实应该是休妻的意思,跟离婚还是略有不同的,但那可是文宣王、孔夫子啊! 这不分敌我的一棍子打蒙了所有人,一时间,郭贵妃离不离婚的,已经没什么人在意了。 在一旁看热闹的玩家满意地点头。 塌房攻击,大获全胜!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封由政事堂拟定,中书门下用印,雁来批红,加盖了天子玺印的离婚诏书,被送到了郭贵妃手上。 …… 郭贵妃、不,现在应该称呼她在家时的名字——郭令徽了,郭令徽一生接过不知多少圣旨,但都不如手上这一封来得沉重,捧在手中分量十足。 从这一刻起,她跟李纯就再无关系了。 郭令徽曾以为,到了这一刻,自己一定会情绪激动、百感交集,甚至会痛哭流涕也说不定。 但是没有,感受着手上沉甸甸的分量,她想得更多的却不是离婚这件事,而是自己以后的路。她曾经以为的所有阻碍,雁来都已经替她清理掉了,她唯有尽快地投入到工作之中,才能稍稍回报一二。 第二天,郭令徽就精神抖擞地进宫去了。 虽然主要是为了让雁来给自己安排工作,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一个流程要走,那就是谢恩。 再次来到蓬莱殿,郭贵妃的感觉很复杂。 三位留在这里侍奉的皇子看到她,感觉同样很复杂。 尤其是三皇子李宥,他的小脑瓜想不到太多,只是担心,阿娘和阿耶离婚了,他和弟弟妹妹岂不是成了没娘的孩子? 其实皇子皇女从小就被抱走抚养,跟生母见面的时候不多,要说有多深的感情,也不可能。但小孩子对娘的感觉总是不一样的,而且李宥虽然没心没肺,但也知道,正因为他娘是郭氏女、是贵妃,他的待遇才能一直都在诸兄弟之上。 没娘的孩子十六王宅可不少,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李宥是看见过的。 所以此刻见了郭贵妃,他先是眼睛一亮,快步上前,可是到了跟前,忽然想到离婚的事,脚步就顿住了,脸上也是欲言又止,想叫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叫。 “怎么,不认识阿娘了?”郭令徽问。 李宥立刻松了一口气,傻笑着喊了一声“阿娘”,又说,“你今天的样子很不一样。” 郭令徽摸了摸自己的鬓发,“不好看吗?” 离了婚,她当然就不能再穿那些宽大、华丽、沉重的宫装,戴内造的珠宝首饰了,所以干脆换了跟天兵一样利落简洁的装扮,自己照镜子时觉得挺精神的,像是年轻了十岁。 “好看!”李宥心直口快地说,“远远看着,我还以为是哪个天兵。” 郭令徽笑了起来,“阿娘搬到宫外去住了,以后往来就方便了,你们兄弟可以常到家里来。” 李宥顿时大喜,“真的吗?” 离婚原来这么好? 后面的李宁和李宽也面露歆羡,他们的母亲身份更低,连很多宫宴都没资格参与,见面的机会更少,倒是这两天侍疾,后宫的嫔妃都来轮班,见了几次。 听到郭令徽这么说,如何能不羡慕? 也不知道那些身份更低的嫔御,能不能离婚?不过她们本就是作为宫人选入,只怕机会渺茫…… 郭令徽一看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看来后宫的消息还没传出来,不过也是,这到底是在蓬莱殿,哪能公然谈论李纯死后他的嫔妃会怎么安排? 既然如此,她也先不说,反正那一天应该不会太久了。 让几位皇子留在外面,郭令徽迈步走入了蓬莱殿中。她来过这里很多次,但今天却觉得这座宫殿处处都透出阴冷、腐朽的气息,跟印象中截然不同。 不过等看到李纯本人,郭令徽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都说“居移体,养移气”,意思是人的气质会随着居住环境的变化而产生变化,那么反过来,住处的气质也会跟随主人的变化而变化,似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距离上一次见面,似乎也没过去多长时间,可是李纯已经瘦了很多,颧骨突出、眼窝深陷,让他整个人更像是一具骷髅而非一个活人,冷不丁看到就会让人汗毛倒竖。 就连眼珠也是浑浊的,黯淡无光的。 倒是在看到她的一瞬,李纯猛地睁大眼睛,眼中开始出现种种情绪,这才显出了几分生气。 “拜见陛下。”郭令徽头一回如此心平气和地对李纯行礼,“我来谢恩了。” 李纯看到她的装扮,心里其实就已经有了猜测,但听到“谢恩”二字,眼中还是立刻露出了刻骨的恨意,死死盯着她,如同一只恶鬼。 可是郭令徽发现,自己竟然一点都不怕,因为知道他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而已。 现在的李纯,又能做什么呢? 她不闪不避地迎着李纯的视线,“对,没错,今日下的诏书,我与陛下已经和离了。诏书写得极好,我念给陛下听吧?” 说着,还真一字一句将诏书上的内容背了出来。 李纯听得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额头上青筋暴起。 “是不是好恨?”郭令徽低下头与他对视,微笑道,“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十六年,终于也轮到你啦。陛下,你的日子还长着呢!” 她说完便告辞离开了。 李纯瞪着她的背影,目送她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走进那片辉煌灿烂的光影之中,徒留自己被留在这阴暗之中,心头陡然生出了无尽的慌乱与恐惧。 不知为何,这一刻,他耳畔回响起的,竟然是柳泌曾经在这间寝室里发出的、凄厉的喊声。 “杀了我,杀了我!” …… “见过陛下了?”雁来问。 郭令徽点头,还有些唏嘘感慨,“原来纵然是帝王,陷入这样的境地之中,亦不过如此。” 雁来只是笑笑,她对皇帝没有时人那种滤镜和光环,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面对挫折,什么样的表现都是正常的。 郭令徽也不想多提他,便转而道,“我现在已是一身轻松了,令君什么时候给我加担子?” 雁来说,“急什么,你才恢复自由身,总要安顿一下。” 郭令徽品着“自由”二字,脸上不由露出笑意,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可安顿的,宅子云缕已经看好了,回去就搬,旁的事都有下面的人安顿,用不上我。” “你要搬家?公主呢?”雁来有些惊讶。 “阿娘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人逢喜事精神爽,还是有郭贵妃守着没法再乱来,这段时间,外头的局势瞬息万变,升平公主的身体也在一天天好转,虽然还没有完全病愈,但已经没什么大碍。 郭令徽想着自己霸占了阿娘这么长时间,总要给兄嫂们表现的机会,再说入仕之后住在公主府也不方便,就打算直接搬走。 雁来又说,“那宫里的东西总要收拾一下。” 郭令徽微微皱眉,本来想说都不要了,不过她现在已经开始当家,也晓得不能这样挥霍,便道,“那也用不了多久,你先安排了差事,我也好安心。” 还没见过上班这么积极的,既然如此,雁来当然也不会拒绝,就说,“现在有两件事。” 第一件,她不是打算将来把李纯的嫔妃都放出宫去吗?那自然也不能厚此薄彼,就想着先用唐顺宗李诵的嫔妃打个样。 别看李诵当了几十年的太子,登基不到一年就退位,但是他的子女可不少,在大唐的所有皇帝之中,也就仅次于玄宗而已,孩子多,嫔妃的数量自然少不了。 这会儿,太妃们都跟着王太后住在兴庆宫,估摸着也挺挤的。 正好人放出去之后,兴庆宫空出来,就可以把李纯挪过去了,也让王太后能看看儿子——李纯中风这么久,王太后也只过来看过几次,估摸着是顾忌雁来这边,也不想被那些皇亲国戚推出来做靶子。 郭令徽一听,立刻就来了精神,“我就先办这个吧。” “再看看第二件吧,你应该会感兴趣的。”雁来笑着将厚厚一摞文件递了过去。 郭令徽迟疑地接过,打开一看,才发现居然是一些……家状。说是家状,但上面的信息显然比家状要广泛得多,除了家族传承和官职经历之外,还写了读过的书、去过的地方、个人的兴趣爱好等等。 “这是什么?”她问。 雁来说,“是勋戚和权贵家的孩子,你往下翻翻,应该男女都有。我答应了给他们找点事情干,不过人太多了,我又都不认识,你先替我筛一遍,把作奸犯科的和感觉能办事的先挑出来,剩下的分门别类,回头我再安排。” 能送到她面前来的,多少有点能耐,总能找到安排的地方。 这一批人也算是千金买马骨的骨头,让人知道她手里不仅有大棒,也有胡萝卜。 郭令徽又翻了几下,有些想接这个差事,顿时纠结起来。 雁来笑道,“忙得过来就都拿去吧。” 郭令徽立刻将家状都抱进怀里,朝她笑道,“多谢令君,我不会耽误事的。” 雁来点点头,其实这两件事都不急,不过有工作积极性是好事,没必要说这个。 郭令徽抱着厚厚的文件出来,被玩家看到,立刻就有好几个人上前表示可以帮忙。见她们如此热情,郭令徽便说自己还要回后宫去收拾东西,顺便搬个家。 都进了蓬莱宫,后宫他们当然也去逛过,太液池划船什么的也都体验了,但有人住的宫殿还是不方便靠近的。 没办法,雁来如今是摄政王,她们也不算没身份的人了,得注意形象。 这回是正当的理由,于是呼啦啦跟来了一大拨人。 郭令徽原本没有搬家的计划,还以为得打发人出去让云缕派人来,没想到最后玩家越聚越多,最后东西险些不够搬。 …… 剑南西川,成都。 李德裕一进城,就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 查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查的还是藩镇的账,离朝廷越远的地方越是如此。 虽说川中一直都是中原王朝的领土,与唐王朝的缘分纠葛更是极深,但因为天然的地理环境,入蜀难、出蜀也难,朝廷对于蜀地的掌控,自然也很难想关中、山东那样紧密。 何况蜀中自古繁华,不仅物产丰富,商贸也十分兴盛,这里的账,自然比别处的更复杂十倍。 所以,李德裕一行人虽然已经来了半年,但始终没有太大的进展。 倒不是说有人阻挠,恰恰相反,现在这位西川节度使王锷对他们的态度非常好,不仅安排他们住在自己的行辕里,还事无巨细地照料周全,隔三差五还要设宴款待,称得上是殷勤备至。 至于他们要看的账册,更是一早就准备好了。 然而账册既多且杂,光是全部算一遍就需要很长时间,若是要分门别类、理清账目,甚至查出其中是否有问题,花费的时间就更没数了。 所以他们至今仍在埋首账册。 别说李德裕这个清税司的官员,就是完全不识字的内卫,也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 王锷在故意拖延时间,给他们查账制造困难。 其实这也不奇怪。 王锷其实根本不会打仗,他之所以被派到西川来,主要是因为高崇文当初走的时候,将蜀中的财富掠走大半,需要有人过来安定民心、重振商贸,所以武元衡被召回京为相,王锷这个最擅长聚敛之道的官员,就被李纯丢到了这里。 然而王锷不仅善于聚敛,还很善于往自己的口袋里装钱。 对于李纯来说,这或许算不上是什么大问题吧,毕竟王锷每年孝敬给他的进奉,在各地藩镇之中,都是数得上号的,他甚至一度想把人弄回长安当宰相,只是裴垍、李绛等人都反对,才没成。 懂经济的官员,在做账上自然也有一手。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李德裕干脆就将账册全部交给了下面的账房去算,自己则是隔三差五就往外跑。 按理说,这其实算是擅离职守,但因为他是安邑李相公家的公子,王锷也只当没看到,派人跟了几次,发现李德裕只是在寻访蜀中的名川胜景,便不再理会了。 时间一长,成都府一切如常,很多人甚至都忘了还有这么一支小队在这里查账了。 倒是城门处的卫兵已经很熟悉他了,每次看到都会热情招呼。 但是今天,在热情之外,他们的态度还有一种古怪的紧绷。意识到这一点,李德裕立刻停下来跟他们搭话,确定那并不是自己的错觉。 不过还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他也没有轻举妄动,打过招呼,就继续打马前行,只是刻意放缓了速度,留意后面的动静。 很快李德裕就注意到,有人跟上了自己,还有人绕路去报信。 出事了。 但李德裕怎么也想不出来,问题会出在哪里。 直到他回到住处,发现有天兵在这里进出。 成都府的天兵着实不少,他们来去方便,也来去匆匆,而李德裕他们这支小队到了西川之后,一直都是深居简出,并没有与天兵接触过。 等进了门,他才发现何止是与天兵接触,天兵居然在帮他们算账! 而且天兵的算账方法很特别,他们将数字简写成符号,将账本上的内容誊写在表格里,算账的时候也不用打算盘,而是用所谓的“竖式”……这一番操作,让查账的效率突飞猛进,不仅已经查完了剩下的账册,甚至还找出了许多有问题的地方。 李德裕:“……” 他承认自己这回出门的时间是有点久,但也只是去了半个月,不是半年啊! 第246章 你们是一点也不掩饰想打仗的心啊! 李德裕翻看着整理之后的账册, 不得不说,经过天兵这么一弄,确实更加清晰明白了, 就算他这种不擅长账务的人,也能一目了然。 越看,李德裕的眉头皱得越紧。 王锷在经营上确实有一套, 就任不到两年, 当地的经济便已经彻底恢复。 正所谓“扬一益二”,西川的商业和手工业之繁盛,只在淮南之下, 所以西川节度使和淮南节度使, 也是宰相出镇的首选之地。这两地每年的收入自然也十分可观,但王锷在西川经营两年,官方的库房仍旧空空荡荡, 明显跟账本对不上。 如果只是这样, 那也正常,毕竟把地方上的钱粮装进自己的口袋, 也是藩镇主将们的老传统了。 但账本上的进货量和出货量都有问题, 显然不是普通的商业行为。 李德裕猜测, 王锷多半是跟李进贤一样, 私底下在跟吐蕃和南诏做生意——商品和物资由地方上出, 收益则归他自己所有的那种。 难怪自己一回来就被人盯上了。 李德裕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处院子里的人,心想天兵进出的动静这么明显, 王锷不可能不知道,知道了就不可能不让人来打探消息, 打探了就会知道天兵已经查出了很多问题。 李德裕想到这里,心脏微微一沉。 不过他也不能责怪其他人不够谨慎, 毕竟他自己也是见天的往外跑,甚至直到现在才知道这些。 再说,天兵从来也不知道谨慎两个字怎么写,他们还能管得了吗? 好在王锷只是派人盯着他们,暂时没做什么,说明情况并没有坏到无法应对的地步。李德裕当机立断,起身将小队的人都叫进了屋子里。 结果几个天兵也跟了进来,双目炯炯地看着他。 李德裕:“……”不过他本意也只是猜测这院子里有王锷的人,接下来要说的话不能让探子听了去。 至少在这方面,天兵应该是可信的。 所以他也只当没看见,对其他人道,“立刻收拾东西回长安。” “现在?”众人都有些诧异,还有人说,“账本都还没对完呢。” 还真别说,自从天兵加入之后,查账的进度突飞猛进不说,他们也总算在这事上找到了几分乐趣,这会儿正在将天兵没经手的那些账本翻出来,打算复查一遍。 “已经够了。”李德裕指了指桌上有问题的那部分账本,“这些足够参他一本了,剩下的以后有的是机会查。” 察事院的宦官反应最快,“我们查账的动静不小,王锷说不定已经知道我们查出东西来了,是得赶紧走。” 他这么一说,另外两人也反应过来了。 那位监察御史道,“是啊,只需将账本送回长安,上奏陛下,自然能将王锷绳之以法。” 至于内卫,就更不用说了,他们总共就几个人,还不够给西川军塞牙缝的。 反正本就是来查账的,已经查到了问题,那确实是早走为妙。 队伍里都是老于世故的人,这种时候也没人跳出来说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大家很快达成共识,正要各自回房收拾行李,就听一旁的天兵道,“何必那么麻烦?我们可以替你转交账本,很快的。” “这不合适。”李德裕立刻拒绝,“这是重要证物,须得面呈陛下。” 他当然知道天兵有自己的交通方式和信息传递方式,但李德裕现在毕竟还是朝廷的官员。虽然账是天兵帮忙查的,她们什么都知道,但在流程上,自己还是要注意分寸的。 “面呈陛下?那你估计是没机会了。” “喂,别乱说话啊,他们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 “现在还不能说吗?不是都已经那啥了嘛!” “好像没人提这个,大家是不是都忘了啊,我去发个帖问问。” 李德裕听得云里雾里,心里却有点不妙的感觉,连忙追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等等啊……有回复了,可以说了。” 双目放空的玩家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摆出沉痛的表情,对李德裕道,“有一个不幸的消息要告诉你们,陛下因为服丹再次中风,人虽然抢救回来,但已经瘫痪了。” “什么?”李德裕大惊,“什么时候的事?” “也有一阵子了吧……”玩家不太确定地说,“没有一个月也有二十天了。” 李德裕倒吸一口凉气。 其实所有人听到这个变故,都有些惊慌,但李德裕的反应最明显,玩家忍不住盯着他,“怎么了吗?” “这么长时间,朝廷邸报也该送到西川了。”李德裕沉着脸道。 他已经从天兵之前的言语间猜到,她们在对外隐瞒这个消息,但这么大的事,朝廷肯定是要昭告天下的。 他顿了顿,又问,“如今朝中是雁帅主政?” “对呀对呀!”玩家骄傲挺胸,“检校司空、中书令、燕王李雁来,暂摄国政。” “完了。”李德裕眼前一黑。 玩家不高兴了,“嘿,怎么说话呢你?谁完了?” “我们完了。”李德裕摇头,“王锷之所以只是拖延时间,并没有对我们做什么,多半是还存着回京认罪的念头。” 众所周知,皇帝很喜欢钱,也很缺钱。王锷要是愿意献上全部家财,还真能换得皇帝网开一面,甚至说不定还会继续用他呢。毕竟这种能搞钱的、还愿意给皇帝送钱官员,实在不多。 但一切前提都是他能见到皇帝。 现在皇帝中风、雁来摄政,换成天兵来查王锷,他哪会有好下场? 所以一旦知道了朝中的消息,王锷肯定会采取行动。 玩家听完李德裕的分析,也觉得很有道理,但……“就这?这怎么就是完了,当我们不存在吗?” 事到如今,要是还看不出来这里藏着任务,那玩家这么多年游戏就白玩了。 李德裕一愣。 是啊,他在思考接下来的应对时,想的始终都是他们这几个人要怎么办,但是现在情况已经不同了。 既然是雁帅、不,李令君在朝中主政,那天兵自然就是自己人。有天兵在,别说是根本不通武艺、不懂兵法的王锷,就是韦皋再世,也未必不能应付。 他倒也是个爽快人,立刻拱手致歉,“是我失言了,有诸位在,自然是万无一失的。” 好话玩家爱听,拍着胸脯保证道,“放心,肯定不会让你们少了一根寒毛的。” 有了这句保证,众人的精神肉眼可见地放松了很多,纷纷开口道谢。 身在藩镇,天高皇帝远的,他们最担心的就是自身安危。但想来就算是王锷,应该也不会想招惹天兵吧? …… 互相客套了两句,就有玩家主动问道,“所以需要我们帮忙把这些账册面呈摄政王吗?” 说话的时候,眼睛都是看着账册的,毫不掩饰自己的期待。 李德裕不知为何有点想笑,他说,“不急。若是这边出了事,你们能叫来多少人?” “这个嘛……”玩家面露难色。 李德裕以为是人不多,但心想几百人总是有的吧?看天兵不管去哪里都呼朋唤友的,应该不至于这点人都叫不来。正想着,就听对方道,“你先说是要干嘛,我怕来的人太多,到时候你安排不了。” “人太多是多少?”李德裕怀疑。 “至少也有个几万吧?上不封顶,主要看来干什么,够不够热闹、够不够有趣。” ……李德裕突然就感受到跟天兵并肩作战的快乐了。 想要多少人手就有多少人手,甚至不太需要操心这些人手的后勤补给,有这样一支大军在手,世上哪还有天兵的一合之敌? “如果是这样,那事情就好办了。”他收敛起发散的思绪,将注意力放回眼前的事情上来,“王锷若不愿意束手就擒,能做的选择无非是两个,一是打,二是跑。” “那我猜是二。”玩家说。 李德裕终于笑了出来,“我也猜二。” 都到这个时候了,得是多想不开的人,才会想跟天兵打仗啊? 西川军确实很勇猛,因为在最近二三十年内,这里都是大唐和吐蕃冲突最频繁的区域,这是一支实战磨练出来的精锐。 可一旦跟天兵开战,这些人也不够消耗的。 何况王锷根本不会打仗。 “既然要跑,那肯定不会留在大唐,要么吐蕃,要么南诏?”另一个玩家说着,突然一拍手,用一种刮目相看的眼神打量着李德裕,“我知道了!你是想等他跑了之后,再去找上门去算账,是吧!” 周围的玩家立刻发出会心的“哦~”,这个他们很熟。 奚族的那个首领,叫什么来着,现在都已经快跑到新罗了。 希望王锷能向前辈看齐。 不过这么一说,他们原本还以为接下来要触发的是隐藏任务,结果居然是主线任务吗? 终于——这泼天富贵终于也轮到他们了! 想到这里,玩家自顾自地兴奋起来,旁若无人地开始讨论是先打吐蕃好,还是先打南诏好。 最后商量出来的结果是先打南诏,一方面,云南水土好、气候也好,种什么活什么,物产十分丰富,早点打下来,正好不耽误明年的春耕,另一方面,吐蕃好歹也是跟大唐纠缠了一百多年的宿敌,到底情分不一样,得给予足够的尊重,留到最后去打。 李德裕:“……” 之前不管是在长安还是在成都,他都没怎么跟天兵接触过,只听坊间传闻,只觉得他们张扬、恣意,又莽撞、冲动,怎么想都是跟他相性不合的那种类型。 所以哪怕明知道以后会是天兵的天下,父亲也希望他能加入天兵那一方,但李德裕也没有刻意去结交过。 现在稍微了解了一些,才发现传闻都是骗人的。 正想着,就有玩家转头问他的意见了。李德裕低头想了想,道,“应该是南诏吧。” 德宗一朝,大唐在西川的政策都是联合南诏对付吐蕃,对身边带着大笔钱财的王锷来说,南诏肯定更友好一些,也会更安全。 玩家眼睛一亮。 但李德裕又道,“不过有个问题。南诏是大唐的臣属国,不可贸然用兵,得先派遣使者去拜见南诏王,质询此事,要求他们将王锷送回。” 玩家大惊失色,“万一他把人送回来了怎么办?” 你们是一点也不掩饰想打仗的心啊! 不过李德裕也不是完全没有想法。 要是没想法,他到西川之后也不会一天到晚往边境跑了。 唉,谁让他之前慢了一步,没能第一时间向天兵靠拢呢?现在雁来都已经是“摄政王”了,他想脱颖而出,就必须要有拿得出手的功绩。 而且李德裕自认为不是词臣,更想做些实事,所以白居易等人的路线本来也不适合他,现在这个机会正好。 所以他说,“这样看来,还是吐蕃更合适。” “问题是要怎么让王锷往吐蕃跑?” “那就要靠你们了。” …… 王锷确实正在打包行李,准备跑路。 有一点李德裕想错了,王锷没有直接对他们动手,并不是因为他还指望着回京之后能花钱赎罪。 一开始他们什么都没查到,自然不需要动手,等他们查出问题来了,那院子里天兵进进出出的,又根本找不到动手的机会。 所以王锷才只是派人盯着,还在犹豫要不要下手。 然后他就收到了朝廷送来的邸报。 看完之后,他脑海里只有四个大字:大势已去! 王锷的第一反应是跑路。 按照他的想法,先将消息压下来,自己悄悄收拾了金银细软离开便是,所以他一边让家人打包行李,一边叫来了心腹幕僚,与之商议。 走肯定是要走的,但怎么走、去哪里,就需要有人来替他规划了。 不出所料,幕僚的建议是去南诏。 自从韦皋引异牟寻降唐之后,南诏那边对历任西川节度使的态度都很客气,王锷跟他们做上生意之后,彼此的关系就更亲近了。 而且那边是盟国,唐军不能直接入境追查,只要献上足够多的好处,说服异牟寻保他不难,而异牟寻开了口,朝廷那边多少会给点面子。 “天兵真的会给面子吗?”王锷很怀疑。 幕僚却捋着胡须笑道,“尚书放心,天兵办事,要的就是堂皇正大。你看她行事张扬、战功赫赫,可是至今为止,可没有哪一场战事是她们主动挑起的。她比咱们更在意‘师出有名’这四个字。” 王锷细细一想,好像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吐蕃、回鹘都是敌军主动入侵,河北、淮西也是以救援为名。 王锷本来是在两可之间,听幕僚这么一分析,当即决定,就去南诏! 但是偷偷溜走的计划,又被心腹否决了。 “就这样离开,不出三日,就会有人节度使不在府中。届时必然惊动各处,到处找寻。”幕僚说。 而他们的队伍就算再怎么精简,也不可能有急行军的速度——王锷的目标可不是活着到南诏,而是要在南诏继续过上跟现在差不多的生活,肯定要带上不少人手和物资——那会儿肯定还没进入南诏境内。 何况还有天兵,天兵若是帮忙追查、寻找,他们肯定是躲不过去的。 “那该如何是好?”王锷忙问。 “得让西川乱起来。”幕僚说,“到时候,尚书再以平乱为名出城,便不会有人生疑,还能带上一批补给和锐卒。正好这边乱起来,天兵肯定不会坐视不理,暂时就顾不上咱们了。” 王锷不由拊掌叹道,“妙啊!” 他既然已经决定要走,也不去考虑西川一乱,当地百姓的生计如何保证,旁边的吐蕃和南诏又会不会趁虚而入之类的问题,只一味考虑自己能从中得到的好处,当下就定了一计。 从成都往西北走不到一天,就能抵达灌口镇。 这里据说就是神话故事中二郎神的道场灌江口,而二郎神的真实身份,历来众说纷纭,其中一种就是李冰的次子,当年他协助父亲在此地修筑都江堰,因此当地百姓为之立庙祭拜。 而在大唐,这里是镇静军的驻地,自从松、维等州被吐蕃占据之后,便也成为了与吐蕃对战的前线。 但现在,这处原本应该井井有条的边境军镇,却已经陷入了混乱之中。 事情还得从内卫招人说起。 李吉甫为自家儿子挑选队友,可谓是用心良苦,选的都是性情老成、懂得人情世故的那种,所以虽然接了上面的要求,要在西川招人,但是这个内卫也没多上心,只让王锷这个节度使举荐人才。 王锷本来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现在不是要搞事嘛,又让他给想起来了,然后他就出了一个损招,直接举荐了灌口镇的镇将陈洎,并且不由分说就把人召回了成都。 本来主将不在,下面的人心就有些不安稳,王锷又让人在士兵中散布流言,说现在朝廷里是天兵管事了,用不上各地的军队,接下来会将最精锐的召进京去,剩下的全部遣散回家。 这不就跟现实对应上了吗? 镇将带着几个锐士进京享福,他们这些留下的会被遣散。 灌口镇是纯粹的军镇,没有百姓的那种,所以玩家之前清查户口和田亩的时候都没动他们。边镇相对封闭,没怎么见过天兵,倒是关于天兵的种种流言,什么能文能武、死而复生、瞬息千里之类的,大家都听说过。 所以流言一传出来,大家立刻就相信了。有天兵组成的大军,确实用不上普通人了。 边境是真的会打仗,也是真的会死人的,能活着,士兵们其实也很高兴,但就这样遣散回家,以后又该如何度日? 这些玩家当然都是有安排的,但王锷可不会宣传这些,只一味地制造恐慌。 自从均田制崩溃,大唐从府兵转为募兵之后,当兵的不是失地的农民,就是地痞无赖、流氓混混,乃至于一些罪行不重的囚犯之类,全都是社会边缘人,走投无路了才来当兵。 现在突然要打破他们虽然不能说有多好、但还算平稳的日子,一下子就激起了这些士兵心中的凶性。 谁不让他们活,他们也不让对方活! 于是,一场哗变如预料之中的那样发生了。 …… “喂,不会玩脱了吧?”灌口镇驻军哗变的消息传到成都,玩家不免有些担心。 虽说灌口镇没有普通民众,但乱军肯定不会一直留在那边,一旦出来,倒霉的肯定是沿途的村庄和百姓。 “不放心的话,你们可以过去看着。”李德裕说。 “现在?”玩家有些吃惊,“那我们现在出去,会不会被王锷发现,然后打草惊蛇?” “不会的。”李德裕笑道,“天兵嘛,哪里出了事,你们总是第一个赶到的。要是得到了消息还不动,才奇怪呢。” “有道理。”玩家被说服了,立刻抄起家伙,呼朋引伴地往外跑。 另一边,王锷看到天兵潮水般涌出城,朝西北而去,也忍不住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平时不留心,还真没发现成都城里居然有那么多的天兵!幸好提前引走了,不然自己出城的时候,他们肯定会跟上来。 如此一想,王锷就坐不住了。 幸好要带走的兵马和粮草物资,都已经私下准备得差不多了,这会儿一声令下,便能直接开拔。 王锷的家人和信得过的心腹,带着金银细软等物,也坐马车跟在队伍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城。 王锷这个心腹,是认真研究过天兵的。据他说,天兵也不是什么热闹都愿意跟人分享的,他们大多数时候会自己先赶到现场,弄清楚情况,再决定要不要呼朋引伴。 所以只要将城里的天兵引走,他们就能获得一段宝贵的时间。 等新的天兵赶来时,他们早就走远了。 然而队伍才出城,就见城里呼啦啦又涌出一大群天兵,跟上了他们,嘴里还乱七八糟喊着平乱的口号,细听正是刚才王锷誓师时说的。 王锷:“……” 灌口镇在西北,去南诏的路却在南边,方向都不一样,连糊弄都糊弄不了。 早知道另外选个地方了,可其他地方乱起来,也不会像灌口镇这么引人注目…… “怎么办?”他问身边的心腹。 心腹皱眉思索片刻,狠下心道,“为今之计,只能去吐蕃了。好在顺路,把这些天兵也带去灌口镇,再设法跟他们分开。” 那边正乱着,又人多眼杂,总能找到机会。 实在不行,就只能精简队伍规模,抛弃一些人手和物资了。 好在出了桃关,不管是往北去被吐蕃攻占的松州、维州,还是往西深入吐蕃本土,距离都不算远。 说不定等他们到了地方,灌口镇的乱象都未必能平息。 第247章 先让他跑39米,再掏出我40米的长刀.jpg 计划比预想的更顺利。 没等王锷想出要兵分两路的理由, 才刚远远看到灌口镇的影子,天兵就直接加速冲了过去,很快就将王锷和他的队伍甩在了后面。 王锷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 趁着那边打得火热,命令大军直接绕过去。 他既然要跑,带出来的这支队伍当然是完全由自己掌控的——当然仅限于中层以上的将领。 其实能混到将领的位置, 多少也攒了些家底, 并不怕回乡之后没有安身立命之地。但是这些人在地方上横行霸道惯了,虽然是兵,但与匪也没什么区别, 甚至仗着这一身皮, 欺男霸女、鱼肉百姓还更方便一些,哪里肯去天兵手底下做良民? 且王锷在西川那些事,当然不是他自己一个人能做到的, 每个人身上都干系着利益, 也经不起天兵调查。 所以他说要走,这些人只能跟上。 但普通的士卒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听令行事, 眼看绕过了灌口镇, 大军还在继续向西北行进, 就有人意识到不对劲了。 不过西川军的军规还算严格, 上官训斥几句、教训一番,这一点小小的骚动就平息了下来。 只是到了夜里扎营时, 就有不少机灵的直接逃走了。 这回灌口镇的哗变就莫名其妙的。虽然藩镇的军队,时不时就会闹腾一下, 但那是因为他们平时几乎拿不到粮饷,所以或是逢年过节和入冬之前、或是开战前后闹一闹, 要一笔赏钱,日子才过得下去。 然而最近既没有跟吐蕃打仗,也不是上发物资的时候,中秋节刚过,距离发冬衣的日子又还早,没道理会闹得这么大。 现在王锷带兵平乱,却根本不理会灌口镇,反而一直往西北走,怎么看都像是要出关投奔吐蕃的样子,更是让人生疑。 跟着他出去容易,再想回来就难了,到时候身份变成叛军,说不定还要连累一家老小。 成都的士兵要比灌口镇的消息灵通得多,知道现在随便在城里支个小摊,每天的收入也比他们当兵更高,早就动心了。与其跟着王锷逃命,不如回头去找天兵,到时候就算弄错了,大不了脱了这身衣裳,王锷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这么想的人并不算多,但逃跑这种事,是很容易受影响的。 有人心中还在犹豫,但看到有人跑了,生怕错过机会,便赶紧跟上;也有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别人都跑,他也就跟着瞎跑。 于是第二天早上,王锷清点人数时,发现带来的五千人马,居然只剩下了一半,不由得勃然大怒。 将领们低眉顺目,没人说什么。 他们对士卒逃跑的行为并非一无所觉,但这种时候再搞严刑峻法,说不定哗变的就是他们这支队伍了。 好在天兵确实没发现他们的异动,并没有人跟上来,今天再赶一天的路就能出关,王锷也不敢在这里耽搁,发了一通脾气,就下令拔营启程。 …… 再说玩家这边,既然要顺藤摸瓜,自然不会去追王锷。 先让他跑39米,再掏出我40米的长刀.jpg 第一波玩家赶到灌口镇的时候,镇上的驻军正在吃饭。 没错,哗变之后,这些士兵居然没有第一时间离开,而是打开粮仓,将存粮全都搬了出来,美美吃到了现在—— 吃饱了就找个地方躺下,晒晒太阳,大睡一觉,睡醒饿了就接着吃。 即便是打仗的时候,他们也没吃得这么满足过。 所以玩家兴冲冲举着武器冲过来,看到的就是满营地冒着热气的锅灶,飘荡在空气之中的食物香气,以及衣衫不整、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士兵。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误入了某农村大席。 就算以玩家的见多识广,看到这一幕也不免呆住。 不过边军到底是边军,一声“敌袭”之后,所有人就都行动了起来。 盔甲是来不及去穿了,但不少人的武器就放在身边,随手就能抄起来,没带的也不乱,或是回自己的营房去找,或是手边有什么就拿起什么,很短的时间内就勉强排好了阵型。 然后他们就不动了。 平时作战,列好了队,长官自然会发号施令。习惯了听令行事,这会儿没人指挥,士兵们不免有些抓瞎。 愣了好一会儿,他们左右转头、互相对视,这才终于想起来,他们昨天哗变,直接将队长以上的将领都给捆起来了,这会儿还关在后面的马棚里呢。 正无措间,玩家已经反应过来了。 管他们是怎么回事,先冲进去把人控制住不就完事了? 这边一冲锋,那边的士兵们也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开始以小队模式迎战。 本来需要指挥的也是那种大规模作战,像这种贴身白刃战,平时都是伍长、什长自行指挥的。 回到熟悉的领域,刚才的慌张无措消失,这支或许是除了天兵之外大唐如今最强的军队,终于展露出了身为边军的悍勇。 可惜现在的玩家,也早就不是初入西域时的菜鸟了,不仅战斗经验丰富,属性值也占优势,还比对方更敢拼命……总之,这场战斗并没有太大的悬念。 得亏是第二波玩家来得够快,不然等她们赶到的时候,刷锅水都没了。 直到一切结束,灌口镇的这些士兵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们才刚刚哗变,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被天兵给镇压了。 一直只听说天兵有多么多么勇武,但大家平时提起来,多少是有些不服气的,所以在得知因为有了天兵,朝廷就要将他们都遣散之后,大家心里既慌乱、又伤心、更愤怒,很容易就被冲昏了头脑。 这会儿突然就清醒了。 清醒了之后,就开始惴惴不安。 军法无情,他们做出这样的事情,恐怕连被遣散回家的机会都没有了。 陈洎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没错,就是那位灌口镇的镇将,玩家把他和李德裕一起带过来了。 话说王锷将陈洎召到成都之后,就直接把人塞给了内卫。 李德裕本来还在琢磨,找个什么理由去要人才不至于打草惊蛇,看到人,顿时也没话说了。 就这件事,他还从天兵口中学到了一句非常恰当的锐评。 ——这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乍一听李德裕觉得有些危言耸听,但仔细想想自己从前所见的一切,朝廷、权贵、世家……又觉得恰如其分了。 只是对这种事,他始终难以达到天兵那种游戏人间的姿态——这人间对他们来说或许只是游戏场,却是他的真实人生。 也就是在这时候,李德裕突然找到了自己未来要走的道路。 大唐的百姓、官员、权贵、世家甚至皇室,都有天兵来监督,可是……谁来监督天兵呢? 雁来吗?或许她可以。 但李德裕到底是李吉甫的亲儿子,跟他爹有一样的毛病,这么重要的大事,只交给别人他实在不放心。 那就让我来吧。 其实如果有一天天兵变了,他也做不了什么,但至少还可以对这个世界发出一声预警。 就算天兵没有变,但有一天她们突然消失了,也有人能够第一时间接手,不至于让现有的一切轰然崩塌。 假若天兵始终不变,那他情愿做那个忧天的杞人。 找到了自己的道路,对于跟天兵站在一边这件事,李德裕不再像之前那样,始终有所保留。所以他也没有像一开始想的那样,将陈洎交给天兵,而是自己跟着队伍过来了。 …… 陈洎是在来的路上,才知道王锷到底在搞什么鬼,顿时气得差点跳起来。 所以一看到士兵们列好队,却没有立刻行动,而是在等待命令,这位中年壮汉立刻就红了眼圈,想都没想就要冲出去,被赵猫猫和李德裕伸手拽住了。 “放我过去!”陈洎奋力挣扎,“我来劝说他们,不然真要打起来了。” 李德裕下意识地松开手,赵猫猫却抓得更紧了。 开玩笑,打不起来,那这么多玩家过来干什么,旅游吗? 眼看那边已经打起来了,这时候过去也没用,陈洎才放弃了挣扎,只是脸色沉郁,眉宇间都是担忧。 赵猫猫见状,又有些不落忍,她多少也能猜到他的想法,就劝慰道,“放心吧,天兵只是很长时间没活动筋骨了,想找人练练手,应该不至于打死人,顶多受点伤。” 一旁的李德裕:“……”这也叫安慰? 谁知陈洎还真就听进去了。 两军交战,不死人确实已经是最大的幸运。 他冷静下来,也替自己麾下的士兵们求情,“赵将军,他们就是被人蛊惑了,也没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坏事,你看……” “是非功过,等问清楚了具体的情况,摄政王自会定夺。”赵猫猫没有答应,但也说,“惩罚肯定会有,但也不用太担心,最多是罚他们做一两年的苦工,修修路、挖挖河什么的。” 陈洎下意识地问,“管饭吗?” 赵猫猫点头,“管饭,不过工钱没多少。” 陈洎一听,顿时暗喜在心。 别看他们是边军,除了日常的操练之外,也要屯田种地,给上头的将领们做些盖房修路的私活,还不管饭! 天兵不仅管饭,还给工钱,那算什么惩罚?完全是给他们找了一条出路。 战斗结束之后,陈洎便迫不及待地走出去,想将这个好消息转达给众人。 结果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看到他,士兵们喊了一声“将军”,全都有种终于见到了亲人的安心感,顿时既委屈又心酸、身上还有点痛,于是不知是谁带的头,竟有人呜呜哭了起来。 这一波猛男落泪,给一边高强度运动之后正好有点饿、高高兴兴盛饭吃的玩家都整不会了。 话说她们进游戏这么长时间,也算是打过不少仗了,这样的场面还是头一回见。 只有少数人十分淡定,沧桑远目,甚至还想点根烟,“见笑了,我们川渝男人有时候是这样的。” ……这么一说的话,好像突然合理了。 陈洎在这边安抚惶惶不安的士兵们,那边赵猫猫也带着人将被关在马棚里的人放了出来。 两边一合计,终于弄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始末。 其实在哗变之初,士兵们是很躁动的,就是那种满心都是火,得找个对象来发泄一下的状态,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们接下来就该冲出营地、见人就砍,把事情闹得彻底不可收拾。 但在处理中高层将领的时候,出现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这一堆的中层将领之中,还夹了一个文士。 杨嗣复原本是被武元衡辟为节度推官的,结果武元衡在西川根本没待几个月,就被召回京了,却一时半会儿没法将他调回京,王锷到任之后,也不好把武相公的门人给赶走,就把他打发来了灌口镇。 根据其他人的说法,当时就是杨嗣复大喊了一声,“我绝不会将粮仓的钥匙交给你们的!” 然后不出意外,他身上的钥匙就被搜出来了。 然后士兵们就开了粮仓,沉迷做饭、吃饭,直到天兵赶到。 “倒是随机应变,心思敏捷。”李德裕赞道。 赵猫猫忍不住转头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李德裕有些莫名其妙。 没事,就是亲眼见证了牛党的中坚力量跟李党魁首的第一次会面,感觉有点奇妙而已。 牛李党争的源头,是元和三年的制科,当时牛僧孺、李宗闵都参加了,并且在文章里对当时的宰相李吉甫指桑骂槐,被擢为上等。按理说,这一年试的本来就是直言极谏科,骂骂宰相怎么啦? 但是按照记载,李吉甫在皇帝面前泣诉,于是李纯就将所有参与者,从考官到考生全部贬出京了。 牛僧孺和李宗闵一直怀恨在心,等他们入朝得势,就跟李吉甫的儿子李德裕互相倾轧,党争一直持续到唐末。 至于杨嗣复,他爹杨于陵就是这一科的考官。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玩家还没到长安呢,所以也不知道具体内情如何。不过,以后他们应该是不会有机会党争了,所以赵猫猫也就是感慨一声,便继续去忙了。 清点人数、治疗伤势只是基础,最重要的是,粮仓里的粮食都被这群大肚汉给造得差不多,仅剩的那些,玩家过来之后也吃完了。她们还得以灌口镇为据点,继续追踪王锷的队伍呢,这么多人总要吃饭吧? 好在王锷这一走,成都也就被天兵接手了,倒是方便了后续补给。 …… 郭贵妃的婚离完了,几位宰相便也将心思放在了藩镇之事上。 西川的消息就在这时送到了。 这件事其实只是诸多藩镇异动的一个缩影,不过因为李德裕这支小队的存在,略微加速了一些王锷的行动,但整体还是在玩家的掌控之中。 即便如此,李吉甫等人也在暗中擦了一把汗。 本来觉得雁来不怎么在意朝堂上的事,注意力放在了外面,但现在看来,藩镇的事,她也不甚在意。 之前的各种战事,于阗也好,河北也罢,就连淮西,她也是亲自到场的。 唯有这一回,稳坐钓鱼台。 当然这么说并不是宰相们希望雁来亲自跑到前线去的意思,既然做了这个“摄政王”,他们还是希望她能老实待在长安城里,让所有人都能安心的。 但是话又说回来,雁来是会因为“他们希望”就妥协的人吗? 说到底还是觉得没必要。 所以,当听到天兵要放虎归山、啊不,顺藤摸瓜的时候,他们居然一点都不觉得意外了。 大概也只有吐蕃和南诏这样的势力,才能入得了她的眼。 要是在李纯中风、雁来成为摄政王之前,他们听到这个消息,或许还会忧虑一下,现在却十分平静坦然——早晚的事罢了。 与此同时,他们心底又生出些许明悟。 难怪她并不急着往前走。 当一个人距离权力的巅峰越近的时候,就会越没有耐心。 看看董卓入京之后都干了什么,一年时间里,干掉何进、废立皇帝、逼死太后、自己给自己加官进爵、胁迫皇帝迁都,在朝培植党羽、排除异己,在外倒行逆施、民怨沸腾,迅速达成了“十八路诸侯讨董”的成就。 但是雁来不急,因为她的荣耀与权柄还缺最后一处装饰。 看他们这么淡定,雁来还有些失望。 之前不是火急火燎的要处理藩镇的事吗,怎么真的出事了又那么冷静? 不过要是知道他们在想什么,雁来估计会更生气。 她没去前线难道是因为她不想去吗?是谁每天都往延英殿递那么多的奏折啊!她自从大学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手写过这么多字了,就连之前一直被郭昕嫌弃的毛笔字都有了不小的长进。 本来,雁来虽然也觉得每次写字都要铺纸磨墨挺麻烦的,但又觉得这种仪式感也很难得,所以是想保留的。 这样也能给玩家更好的沉浸感。 但现在,她觉得钢笔就不错,中性笔更好,至少写起来没那么容易手酸胳膊酸。 不过她尚未下定决心,还在“推广钢笔、铅笔”和“把批阅奏折的工作也分配给别人去做”之间犹豫。 见雁来陷入沉思之中,李吉甫等人便出声告辞。 “不急,”雁来回过神来,暂时将这个难以抉择的问题放下,说道,“还有一件事要与诸位商议。” 几人又是一凛,“令君请说。” 虽然郭贵妃离婚的事,雁来的本意并不是要争权和较量,但她的动机并不影响实际的效果,现在朝堂上下都很乖顺老实,雁来自然要乘胜追击,“如今朝堂一片乱象,亟待整改,不如就从谏官开始。” 果然…… 这个要求倒也在众人的预料之中,之前雁来并没有处置那些上书的谏官,但那显然只是因为事有轻重,而不是她忘记了。 “令君想如何整改?”李吉甫问。 雁来想了想,才说,“先让他们交一篇分析朝中情形的策论吧,若是连局势都看不清楚,也没必要当什么谏臣了。” 竟然不是直接将某些人贬官或是流放,几人无端地松了一口气,齐声应道,“是。” “我只有一个要求。”雁来又补充,“骂谁都可以,包括我,可是要言之有据。不仅是这一次,往后都要如此。就算是宪臣、谏官,也不许再搞什么风闻奏事,若是所奏不实之事数量太多,那就别干了。” “如何才算数量太多?”李夷简问。 “可令人统计往年的奏疏,将数据汇总过来。”雁来说,“若没有,那就以今年为准。” 李吉甫又问,“不知这些奏折,要交给谁来查实?” 既然判定所奏不实,那肯定是有一个查实的过程了,但朝中具有监督职能都是谏官,总不能让他们自己查自己。 “自然是察事院。”雁来说。 几位宰相的脸色顿时变了。 他们原以为雁来是要用天兵的,虽然多少会抗议一下,但对这个安排也没有多少不服。毕竟天兵的地位确实超然,也不会有那种跟朝廷官员沆瀣一气的情况发生。 但偏偏是宦官! 众人十分不理解,皇帝喜欢用家奴也就罢了,他是在宫里长大的,身边都是这些人,自然更信任他们,可是雁来为什么也要用宦官? 就连平日里只是凑数,不怎么开口的两位宰相,也忍不住发言了,“内侍是……家奴,臣等本不该置喙。只是阉党贪求无厌,若是让他们监督大臣,恐怕朝中风气非但不会变好,反而会更坏。” “不是监督大臣,只是监督谏官。”雁来说,“宫里这么多的内侍,又不能放出去,总要给他们找点事做吧?若是还不放心,我让内卫去监督宦官,如何?” “那内卫谁来监督?”武元衡下意识问。 “自然是你们了。”雁来似笑非笑地道,“文官挑武将的毛病,闭着眼睛都能想出一堆吧?” 几人都低下头不说话了。 “就这样吧,没别的事就都散了。”雁来挥挥手,把人赶走。 刚刚提到内卫,她才想起来宫里还有这么一方势力还没处理呢,这一天天的。 第248章 好歹也是在打仗,这么没有紧张感的吗? 李炳站在延英殿内, 虽然已经尽量抬头挺胸,以示自己的不屈与无畏,可是浑身上下那股紧绷的劲儿, 却还是明显到几乎要溢出来。 雁来对他其实没什么意见。 虽然李纯中风时,他是阻挠自己摄政的主力,但身为李唐宗室, 无非是在其位、谋其政而已。 比起自己, 李纯对他的意见可能会更大。 但是看他这样子,雁来就有点想让他多紧张一会儿。 绝对不是她记仇、坏心眼,只是李炳这个样子, 好像她是什么超绝大反派, 而他则是不畏强权的坚贞之士,就让人很想配合他表演。 不过最后他还是没站多久,因为俱文珍和梁守谦来了。 他们已经听说了察事院以后的职权。 如果说挑武将的毛病是文官的传统艺能, 那么挑文官的毛病, 就完全是为宦官量身定制的工作了。 虽然以前宦官这个形象并不怎么伟光正,说出口的话也经常被称作谗言, 但那都是可以调整的嘛!如果雁来需要, 宦官也可以正气凛然, 比宪臣还宪臣。 反正作为“前朝旧人”, 俱文珍和梁守谦对这份工作已经很满意了, 这不就赶紧过来谢恩。 “消息挺灵通的呀。”看到他们,雁来就笑着调侃道。 她是开玩笑, 但两人可不敢接,连忙肃容解释, “政事堂已经下了正式的诏令,臣等这才得知。” 这回政事堂倒是挺快的, 雁来点头道,“既然知道了,往后也就谨言慎行吧。职责所在,自然不能懈怠,但若是行差踏错,让内卫抓到了错处,我也不会袒护你们。” 两人皆是精神一震,能让雁来用上“袒护”二字,自然说明她已将他们看作是自己人。 对宦官来说,这种情绪价值,不能说比权势更动人吧,但他们肯定会比一般人更在意,遂异口同声道,“我等定会时时自省,若是谁敢辜负殿下的厚望,用不着内卫出手!” 雁来嘴角抽了抽,“要按照正式的程序来,不可动用私刑。”好歹是给我办事的,不要一副法外狂徒的样子啊! 看来立法这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以及,之前这俩不还是叫她令君的吗,怎么这么快就跟玩家统一口径了? 不过算了,好歹不是当面叫摄政王。 雁来摆摆手,“没事就去忙吧。” 梁守谦略一迟疑,还是道,“殿下之前说,要将枢密院并入察事院,那您身边岂不是没人了?” 这整理奏折、上传下达的活儿,多半不会让天兵来做,那就得挑人了。 雁来一听这个问题,也是头痛。 不过经过今天之后,她已经下定决心,“独揽大权”的现实体验就到此为止吧。推广什么钢笔,钢笔她也不要日写万字!这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为了自己的生理和心理健康,还是把工作分出去更好。 但是具体要怎么安排,她还没想好。 但她表面上却是一副时机尚未成熟的模样,说,“这个不急,再等一等。” “是。”梁守谦也只是提醒一句,应下之后,就跟俱文珍一起离开了。 转眼殿内又只剩下自己,李炳顿时便不自在起来。 他之前也不自在,但全然是一副如临大敌的紧绷,如今虽然只是听到只言片语,也知道雁来对内卫是有安排的,心下又是惭愧、又是不安,情绪就变成了不知所措的忐忑。 这就不能闭嘴装哑巴了,他只能硬着头皮道,“不知令君唤属下,可是有什么吩咐?” “都听到了吧?给你们找的新差事。”雁来说。 李炳下意识地道,“是,那禁宫守备……” “还是你们的活儿。”雁来想了想,又道,“不过可能会安排一些天兵进来,你怎么管别人,也怎么管她们便是,不必容情。” “是!” “对了,那个在各地遴选内卫的命令,你撤销了没有?”雁来忽然想起来这事。 李炳一愣,忙道,“未得命令,并未撤回。属下这就让人去传令?” 他也知道,各地的藩镇这一番闹腾,引子就是这事。 “算了,选都选了,不要半途而废,但年内就让他们选完,明年开春之前把人送进京,不要没完没了的。”雁来说。 李炳再次应了。 “还有一件事,暂时不知道交给谁,你就暂且兼着吧。”雁来说着,喊了一声,“张云敏!” 其实就在殿里有一张桌子,但因为被各种奏折、文件和资料挡住,以至于来往的人都很难注意到她的张云敏应了一声,从桌后站起身应道,“我在。” 雁来觉得自己好像在跟智能助手对话,但还是说,“那个谁……王廷凑给我的那份计划书放在哪里了?你找找,拿给他,再派个人去龟兹通知王廷凑。” 几个月前,王廷凑提这事的时候,还只是打算在安西军的地盘上搞,现在倒是可以推广到整个大唐了。 小苏同学有独特的档案管理方法,很快就找出文件,带着李炳走了。 雁来想了想,站起身,溜达着去了隔壁。 相较于可以直接在雁来身边加一张桌子的张云敏,郝主任的身份,反而不适合一直待在延英殿旁听雁来处理政务,所以就安排到了偏殿。 雁来坐下,说出了自己的难题。 想把工作分下去一些,但不知道分给谁合适。 宰相肯定是不能再加担子了,宦官她也不想用,至于女秘书……宋家姐妹的自传故事还没写完呢。 郝主任一听就笑了,“殿下是不是忘了,大明宫里还有个翰林院。” 雁来不由抬手拍了拍脑门。 对啊,这不是现成的秘书团吗? 而且说到这个,雁来又想起来,她在洛阳还有一整个丽正书院的词臣储备呢。有些人适合修一辈子的书,但也有些人只是修书的话就可惜了。 想到这里,雁来豁然开朗。 虽然具体的安排还需要斟酌,但是大概的想法已经成型了。 雁来打算让翰林院和秘书省同时负责这份工作。 按照规定,翰林院是由其他职位的官员充任,定额六员,并无官阶品秩,只是定期在翰林院轮值,以备皇帝需要咨询和拟诏。雁来决定将它固定成为一个实职机构,然后再比照翰林院设立秘书省,由女官负责。 不过翰林院这边补满人容易,秘书省的女官,却还需要再考虑。 现在倒是还好,宋家三姐妹加上薛涛,就四个人了,再随便凑两个就够了。但既然是一个固定的职务,就要有相应的人才培养渠道,能够源源不断补充新血,否则只会像上官婉儿那样昙花一现。 另外,翰林院除了词臣之外,其实还有医卜星相、琴棋书画等各行各业的技艺者,比如王叔文当初就是棋待诏。这些人大都不受重视,却是有真本事的,雁来要改组翰林院,当然不能清退了事,都得做好安排。 秘书省原本也有编书、藏书的职能,同样不能随便处置。 总之,有了想法和实际执行之间,雁来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 元和五年九月三十日。 天亮起来时,昨天从成都出发的运粮队刚刚抵达灌口镇,还没来得及将粮食从车上搬下来,就有人忽然叫道,“看,那边是不是有人?” 众人转头看去,果然远远地看到山路上有人影攒动。 不仅有人,还不少。 “那个方向,难道是敌袭?”有人这样问道。 听到这话,运粮队的玩家立刻兴奋起来,纷纷伸手去拿武器。他们来晚了一步,没能赶上昨天的战斗,不料竟还有意外之喜。 不过大家很快就发现,山路上的敌人移动得太慢了,照这个速度,什么时候才能走到灌口镇来? 好在玩家的主观能动性是很强的,山不来就我,我可以去就山,敌人来得慢,那她们可以主动去迎接呀! 于是众人丢下粮车,呼啦啦一下全跑光了。 亲自跟队押运粮食过来的施青青:“……” 她干脆也拿起佩刀,跟着往外冲。反正粮车放在这里也丢不了,虽然还没交接,但数量都是固定的,打完了再回来算账就行,谅灌口镇这边也不敢不认账。 但就耽搁这一会儿的功夫,她也还是去迟了。 因为来的根本就不是敌人,而是王锷的队伍中偷跑出来的逃兵。 他们是夜里偷跑的,有准备的人还穿戴了甲胄和武器,没准备的人连鞋子都跑丢了,再说也不知道回去之后会面对什么,越走越心慌,队伍里人虽然多,但战斗意志却接近于零,一看到如狼似虎般扑过来的玩家,就纷纷原地抱头蹲下了。 好在施青青不是一个人。 她看着坐在路口一块大石头上的高泠,问道,“你怎么没过去?” 高泠只朝她笑笑,不说话。 施青青看着她,心想这个形象确实不适合去跟人争抢俘虏,那些牲口一言不合是真的会打起来的。 然而一念未尽,她就看到游悠悠兴冲冲地领着几个逃兵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对高泠说,“我抢到了七个,分你四个!” 施青青:“……”小丑竟是我自己。 “小青也来了啊,那也分你一个。”游悠悠转头看到她,热情地道。 施青青本来是想拒绝的,但这时候,营地内听到消息的玩家也从后面赶过来了,看到这边的情况,正在骂骂咧咧,她便欣然接受了游悠悠的好意,大摇大摆地领着自己的俘虏越过众人,下山去了。 回营地的路上,她们问了一下,才知道王锷昨天根本没赶到桃关,今天还得走大半天才能出去。 那就不用急了,省得在路上就追上了,那还得在山里等,哪有留在营地里舒服。 回到营地,这边已经在埋锅造饭。 闻到食物的香气,赶了一晚上路的俘虏们都快哭了。 倒也不全是饿的,更多的是一种终于回归正常社会的安全感。 回来的路上,玩家问了一些话,当然也透露了一些消息,逃兵们也终于确认,自己的猜测是对的,王锷真的是出关去投奔吐蕃人,而他做的这些事,全部都在天兵的掌控之中。 得亏是逃回来了,不然跟着王锷,那就是自找死路。 现在成了天兵的俘虏,他们就跟王锷没关系了。 其实很多时候,底层人并不是真的愚昧无知,他们只是没有别的选择而已。就像这些士兵,如果没有玩家,他们被将领裹挟着投敌时,是不会敢跑回来的,因为回来也不会有人替他们做主,反而会成为替罪羊。 不过他们说不出这些道理,只是遵循着本能去选择,并且在此刻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吃过饭,又在营地这边磨蹭了很久,眼看着已经日上三竿,玩家才慢吞吞带上武器和干粮出发。 结果出了桃关没多久,远远地就发现了王锷那支队伍的踪迹。 “……王锷也太废了吧?怎么走了这么久了还在这里啊!” “是不是知道我们会放水,所以就干脆不着急了。如果是的话,那真的有点过分了。” “家人们,有没有人想去给王锷上点强度的?逃命还逃得这么悠闲,我实在看不过眼,想去的来!” “我我我!” “走走走!” …… 王锷当然不知道玩家在给他放水,之所以这么久还没走出去,是因为他们没有决定好往哪边走。 出了桃关,往北可以去维州、松州、茂州,往西则可以直接进入吐蕃境内。 按理说,现在两边都是吐蕃人的地盘,但维松茂原本都是大唐的地盘,上面生活着很多汉人和原本附属大唐的部落,跟王锷做生意的便是他们。 这边更近,还有熟悉的人,王锷当然更想去这里。 但是幕僚却觉得,就是因为太近了,所以不安全。 他们这支队伍都能轻易走到这里,更不用说天兵了。这里既是大唐的地盘,那天兵就有理由过来攻打,万一回头这几州被天兵收复了,他们的处境岂不尴尬? 既然都要投吐蕃了,那干脆就一直深入,最好是直接到王都逻些城去。 王锷承认他说得有道理,可是身为一个大唐人,他本能地还是有些看不上异族,比起吐蕃的腹心之地,他还是更想生活在能接触到汉人,甚至能与大唐交易的地方,于是一时有些难以抉择。 好在玩家帮他下定了决心。 山林里按理说是很好的藏身之地,但那只适合小股队伍,大队人马在山里行进,弄出的动静反而会更大。再加上玩家本来就是有意打草惊蛇,很快王锷这边就收到消息,发现了追兵! 这一惊,王锷立刻就下定了决心,“先去维州!” 怕其他人觉得不保险,他还解释道,“到了维州,好歹有城墙阻隔,到时候是留是走,慢慢商议便是。若是在这野外被追上,后果不堪设想。” 幕僚一听,也不再反对了。 反正从维州城也有道路通往吐蕃,还更安全。万一王锷实在不想去,他也可以自己走。 一行人赶紧启程上路。 但玩家并没有放过他们,为了制造紧张感,让王锷等人看起来像是在逃命,玩家拿捏着轻重缓急,感觉他们快要松懈了,就再弄出来一点动静,有一次甚至故意摸到了距离相当近的地方,吓得王锷直接抛弃了不少物资。 玩家一看,顿时找到了这个追踪游戏的正确打开方式。 一开始王锷爆的还只是草料、车辆、帐篷,然后逐渐出现了粮食、马匹、衣物、甲胄乃至绸缎、金银。 正当玩家沉浸在游戏之中,打算再接再厉,多爆点好东西时,维州到了。 维州说是州,但其实更像是一座边境要塞,卡住了唐蕃之间的交通要道。 当年这里属于大唐时,吐蕃几次想要走这条路线进入大唐,都以失败告终。即便是在安史之乱后,吐蕃能攻下这里,也是靠里应外合,让内应打开了城门。 自从吐蕃占据维州,大唐其实也反攻过很多次,同样失败。 韦皋在蜀二十年,战功赫赫、威震中外,不仅招降了南诏国王异牟寻,还俘虏了一位吐蕃大论,但就算是他,也没能收复维州。 所以吐蕃人称呼这座城池为“无忧城”。 此刻,看到这座雄关,王锷也感动得几乎落下泪来。幸好维州足够近,再多来几次,他可能就受不了天兵带来的压力,主动投降了。 玩家虽然有些遗憾,但是眼看王锷已经进入了吐蕃斥候的警戒范围,也只能暂时退入山林中。 既然要师出有名,当然要让王锷等人进城才行,追得太紧,万一吐蕃人看到她们,不敢接纳王锷,就糟糕了。 好在王锷在维州这边的关系还是很可靠的,没多久,城门打开,将这支队伍接应了进去。 正好李德裕也艰难地赶到了这里。 跟着天兵赶了一回路,李德裕对于外间关于天兵的种种传言的理解,又更深了一层。天兵的身体素质,实在已经强大到了堪称变态的程度,也就难怪他们有的时候更愿意横冲直撞,而不是跟人讲道理了。 李德裕虽然是个书生,但自认为也算体格强健,然而跟天兵一比,简直可以说是柔弱。 有一段挺难走的路,他甚至是被天兵扛过来的! 李德裕长到这个年纪,还没被人这么扛过呢,事前事后,整个人都是懵的,直到这会儿也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会儿终于到了地方,他喘着粗气,一边平复因为运动而紊乱的呼吸和心跳,一边听玩家讲解现在的情况。等听完了,气也喘匀了,他就问,“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就直接过去要人啊!”玩家理所当然。 李德裕本来想说,维州算是天险,很难强攻,或许可以用一些策略,但是想到天兵,又沉默了。 天兵确实用不着。 “你有什么想法吗?”赵猫猫问。 李德裕摇头,笑道,“你们按照计划来就是,我其实也很想看看,天兵究竟是怎么作战的。” 不过他还是帮忙写了一封信。 这也算是两国外交事件了,流程还是要走一下的。就算是演义小说,派人去城下叫骂之前,也要先来一番外交辞令。 只是按照玩家的要求,这封信的措辞要非常不客气,保证对面的人脾气再好,看了也会生气。 李德裕:“……我还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要求。” 朝廷的文书,往往都要堂皇正大,每句话既要有根据,也要雍容典雅,精准传达意思的同时,还得显示出大国气度。 也正是因为这样复杂的要求,所以公文大都是用有标准格式的骈文来写,还要辞采华美、音韵宛然。 玩家不以为意,“那你要快点习惯了,我们摄政王更喜欢这种风格。” 锋芒毕露吗? 李德裕想到那位“摄政王”的年纪,也觉得很合理。 该说不说,这样写文章确实很爽,不用考虑后果的话,李德裕也是很会骂人的。 不过写到落款的地方,他不免有些迟疑,“直接写摄政王的名号吗?” “不然呢?”玩家理所当然地说,一点也没有让雁来背锅的愧疚不安。 李德裕想了想,王锷这一走,还带走了不少属官和将领,西川确实没有能主事的人了。天兵倒是能说了算,但是她们之中也没有一个官职高到适合跟吐蕃守将对话的。 最后还是写了雁来的名号,考虑到雁来摄政的消息说不定还没传到这里,李德裕甚至贴心地写上了雁来之前的那几个职位,只是添了个前字,免得对面认不出来。 两个玩家自告奋勇去送信,其他人便暂时闲下来了。 闲着也是闲着,玩家就在山里逛了起来。 逛着逛着就发现,农历九月底,不少山货到了成熟的季节。 对于很多生活在城市里的玩家来说,在现实里,想要体验这种采集山货的快乐还真不容易,来都来了,当然不能错过。 李德裕:“……”好歹也是在打仗,这么没有紧张感的吗? 但看到大家都兴致勃勃,自己要是不动,似乎有点不合群,他便将袍子角往腰带里一掖,也钻进了山林里。 就在这和谐的氛围之中,一声尖叫忽然划破山林—— 第249章 ——听说这里可以抓大熊猫?! 李德裕发誓, 一开始他真的只是打算做个样子。 但毕竟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虽然称不上是贵公子,但也是书香士族, 自幼就生活在城里,就算跟着在外做官的父亲辗转过许多地方,山林对他来说仍旧是陌生的。 要是只有自己, 李德裕这辈子都不会跑到这种地方来, 更不会觉得在林子里采摘山货是什么有趣的事。 可是身边的天兵都很投入,那种真切的惊喜与欢乐太能感染人。 于是李德裕迟疑着、试探着,也伸出了手。 火红的柿子、长满绒毛的猕猴桃、生在树干上的不知名蘑菇、以及被包裹在刺球里的栗子……时不时甚至还能看到一株药材、一朵野花。 不知不觉间, 李德裕已经沉迷其中。 他没有玩家那种嗖嗖几下就爬上树梢的身手, 只能挑一些长在矮处的果实采摘,但也收获颇丰。 这会儿,他正蹲在地上, 从毛栗球里往外剥褐色的果实。 其实剥这玩意很容易受伤, 所以通常都会带个手套,还得是皮质的。但是玩家可以调痛感, 被扎几下也不痛不痒的, 根本没人想得起来, 而李德裕看大家都这样, 便也跟着徒手操作, 只是动作小心翼翼。 身后突然响起的尖叫声,让他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指尖被栗子球的刺扎破,痛得李德裕“嘶”了一声。 但他顾不上手上的伤, 连忙转头,朝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 还是个熟人。 李德裕印象中的施青青, 是天兵中的大地主,据说在西域、在河北、在淮西、在蜀中……都拥有大片土地,总之,天兵的势力范围扩张到哪里,她的地就买到哪里、开到哪里、种到哪里。 而在大唐,富到极致,是能跟“贵”相提并论的,这可是唐玄宗本人亲口认证。 唐人李亢的《独异志》记载,玄宗有一次站在含元殿上遥望终南山,见一条白龙横亘山间,但询问身边的侍从,却无一人可见,便命人急召王元宝。王元宝说,“见一白物横在山顶,不辨其状。”大臣询问为什么他们看不见,玄宗就说,“我闻至富可敌贵,朕天下之贵,元宝天下之富,故见耳。” 故事当然是杜撰的,但这类故事的出现和传播,也说明了此时的风气。 所以李德裕看施青青,不免也加上了一点滤镜,觉得她庄重雍容、沉稳有度,不失大家气象。 但此刻,这位大财主正抓着旁边人的手边跳边叫,“啊啊啊啊妈妈我看到了什么!” 被她抓着不放的游悠悠一脸着急,视线乱扫,“看到什么了?在哪呢?我怎么没看见?” “那边那边,看到没有?就在树上!很显眼的!” “哦哦哦看到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滚滚!是滚滚!!!高泠,你快来看!!” “什么滚滚?”立刻就有其他玩家闻声而至,“在哪,让我也康康!” 越来越多的玩家挤过来,然后一起发出了更加响亮的尖叫声。 李德裕:“……” 他顺着她们指的方向看去,很快就在树上看到了一只黑白相间的动物,看着倒是憨态可掬的,似乎是书上记载的食铁兽?这种野生动物确实挺少见的,他也是头一回看到,但……至于这样吗? 当然至于! 这可是大熊猫哎! 没有人能抵挡大熊猫的魅力!而且不是熊猫基地里人工饲养的大熊猫,而是野外无意间遇到的!而且细看才发现不是一只,熊猫妈妈的肚子下面还藏着两只熊猫团子! 这是什么概念?! 已经有动作快的玩家将截图分享到了论坛上。 ——看到大熊猫三个字啪地一下就点进来了。 ——啊啊啊啊啊大熊猫爱好者第一时间赶到现场! ——可恶!之前才拒绝了朋友一起去打吐蕃人的邀请,怎么没人告诉我还有大熊猫? ——查了一下地址,这附近好像确实就是大熊猫野放基地来着,不是国家级森林公园就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应该是封山不让进的。 ——补充一下,这块不仅有大熊猫,还有金丝猴。 ——诱惑力更大了啊喂! ——还是游戏里好呜呜呜呜呜,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吗? ——笑死,当然来得及啊,大熊猫又不是吐蕃人,不会打完就没了的。 ——也没人敢打吧笑哭,这可是国宝。 ——认真问,在游戏里抓国宝应该不算犯法吧……? ——我也认真回答,应该不算,大唐没有野生动物保护法,毕竟人口少,山林面积广,也没什么现代工业污染,那些现代濒临灭绝的动物这会儿说不定正猖獗呢。 ——卧槽,心动了!有没有人…… ——我我我,组队算我一个,我马上就到! ——听说这里可以抓大熊猫?! ——关键词正确,触发机制,一大波玩家正在赶来的路上.jpg ——救命啊啊啊啊啊,最开始宣传这是一款真实感爆棚的战争游戏,我觉得是智商税,后来又说可以看到一千年前的大唐长安、洛阳,我不屑一顾,甚至后面什么攀登珠峰、横穿沙漠、徒步走到美洲……我也全都扛住了诱惑,就是为了省那几万块的全息设备钱,现在你告诉我这游戏里连滚滚都有? ——呃……不会有人到现在还觉得这只是个游戏吧- - ——别说了别说了,已经下单了全息设备,所以请问游戏账号哪里领? ——爱怜楼上,不过没发货的话建议赶紧退,听说官方正在跟设备商合作,开发低成本设备。反正现在也没号,不如等新设备出来了再买,当然不差钱的土豪随意~ …… 云玩家们嗷嗷叫着要抓国宝,但身在现场的人,这会儿却是连尖叫声都渐渐变小了,因为大熊猫不知道是不是被她们的叫声吵到,已经从树上下来了,一大两小三只团子步履从容地走进了密林深处。 见玩家下意识地要跟上去,李德裕连忙出声提醒,“小心些,我听说这也是一种猛兽,食肉的。” “怕什么,我们更危险吧?”玩家挽起袖子。 李德裕:“……”差点忘了,这些天兵都是不怕死的来着。 他只能抬出另一个理由,“维州城的回信快送到了吧?” “呃……”这下玩家开始迟疑了。 任务和滚滚,孰轻孰重? 那还用问吗?当然是滚滚啊! 所有大部分人还是决定留下来,继续深入山林,追踪大熊猫的踪迹。 虽说大唐的大熊猫还没有濒临灭绝,但数量肯定也不会太多,毕竟这种独居的猛兽一般都会划定地盘的,食量也不小,一个栖息地能够容纳的数量肯定有上限。 而玩家的数量却是无穷的。 等后面的大部队赶到,搞不好漫山遍野都是玩家,到时候体验就没这么好了。 不过也有一小部分玩家决定返回维州城。 倒不是她们觉得任务比滚滚更重,主要是滚滚在这里又不会跑,虽然很多玩家喊着要抓,但多半只是口嗨,到时候人可能多一点,但总不会比熊猫基地更多。 任务却是过期不候。 而且有人查了地图,灌口镇那边距离自然保护区反而更近一些,只不过之前玩家都是走在路上,没进山林,所以没看到。 何况只有做完了任务,雁来才能过来开复活点,到时候就可以直接传送,不用每次都从成都跑图了。 还有一个好消息是,去追滚滚的人自然没法带上之前搜集的山货,全都便宜了留下的人。所以回去的路上,每个人都是喜气洋洋的,只觉得一切都是如此美好,天也蓝、树也绿、风也轻、云也白。 只有李德裕忧心忡忡。 “想什么呢,愁眉苦脸的?”赵猫猫过来做思想工作。 李德裕回头看了一眼这支队伍,说道,“我们的人也太少了,万一与维州那边起了冲突……” “哪有这么快?”赵猫猫说,“又不是每一支队伍都像我们一样,说打就能开打。” 一场战争,要做的准备工作是很多的。而且维州是要塞,肯定主要还是守城,就算派人出来,她们打不过还不能跑吗?往林子里一钻,谁能找得到? 李德裕被说服了,不再忧虑,心情也跟着变得轻快起来。 他学着天兵的样子,将缺鹘袍前面那一块布料捞在手里,采来的山货就兜在其中,欢欢喜喜地往回走。 似乎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深秋的山林正逐渐染上了红与黄的色彩,层层叠叠、绚丽斑斓,人走在里面,如同行走在画中。 因为要交谈,两人就落在了队伍后面。 这时前方忽然传来嘈杂的喧闹声,原来是玩家发现了一株果实累累的野李子树,正爬到树上去采摘。 李德裕仰头一看,见成熟的李子或红或黄,沉甸甸地坠着枝头,看起来十分诱人。 没一会儿几个上树的玩家就下来了,兜着李子挨个分发,笑吟吟地劝大家品尝。李德裕不疑有他,拿起来就咬了一口,下一瞬脸上的表情就扭曲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计谋得逞的玩家嚣张大笑。 没错,他们在树上就尝过了,这李子的味道非常销魂,它要只是酸也就罢了,它还苦!要只是苦也行,它还涩! 又酸又苦又涩,简直应该开除出水果籍! 几个玩家在树上就合计好了,不能我一个人上当,所以才采了这么多下来分发。 玩家里受骗上当的不在少数,主要这李子个头虽然小了一些,但是卖相极佳,看起来红黄相间,完全就是一副熟透了的样子,谁能想到会是这个味道? “所以你为什么不吃?”李德裕苦着脸问赵猫猫。 “哎,多读点书还是有用的。”赵猫猫将手里的李子揣起来,笑着说,“你们都没看过那个故事吗?路边的李子还能硕果累累,就是因为不好吃呀!” 有上当的玩家悲愤道,“可这是山里的李子!” “都一样,野生的。” …… 她们走得有点远,回到维州城附近时,天已经黑了,去维州送信的玩家已经回来,还带回来了维州守将的使者和信件。 “城里是什么情况?”赵猫猫问。 这两个玩家并不是官方玩家,但是敢毛遂自荐,自然是有两把刷子的,弄到了不少情报。 城里驻扎着一个千户部落。 部落的意思是,除了一千人的军队之外,城里还有戍卒、辅兵和迁移过来的吐蕃民众、各部奴隶以及身陷敌境的汉人、诸羌。这些汉人和羌人大部分都沦为奴隶,但也有一小部分主动为吐蕃人做事,混得还不错。 王锷的关系主要也是这些人。 另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情报,城中的守将病重,如今主事的人是他的儿子悉怛谋。 听到这个名字,赵猫猫不由看了一眼李德裕。 “怎么了?”李德裕立刻问。 赵猫猫没有说话,将手里的书信递了过去。 李德裕伸手接过,看完之后不由微微皱起眉头。 他那封信措辞很不客气,但对方非但没有生气,态度还很客气,说是不知道王锷是逃过去的,所以接纳了他。但吐蕃人非常重视承诺,既然答应了王锷要庇护他,总不能出尔反尔。 再者,吐蕃和大唐如今是结盟友好的关系,而在盟誓条款之中,只说了不能买卖两国人口,没说不能接纳主动投奔的人口。 不过话又说回来,雁来也是吐蕃人牢不可破的盟友,何况她的信还是以大唐朝廷的名义发出的,悉怛谋也不愿意拒绝她,伤了彼此的情分,所以请求她派遣使者进入维州城,商量该如何和平地解决这件事。 李德裕也不由得看了赵猫猫一眼。 本来王锷是想去南诏的,但是考虑到南诏是盟友,可能会直接把人还回来,他们才想办法逼迫他去了吐蕃,没想到…… 赵猫猫叹气,“这个悉怛谋,有点太懂事了。” 虽然他一个字都没提交还王锷的事,但字里行间就是那个意思:只要条件到位,什么都可以谈。 李德裕被她的说法逗笑,“往好处想,万一谈崩了呢?” “无所谓,就算谈成了,也不是就完全没有机会了。”赵猫猫说着,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李德裕。 李德裕被她看着,忍不住开始自省,之前在林子里采山货的时候是有些没注意形象,莫非回来之后,还有哪里没整理好? 他有点想照镜子。 正想着,就听赵猫猫叫他,“李主事。” 李德裕下意识地一凛。 之前天兵可都是叫他小李的——李德裕还为此抗议过,因为他的年纪看起来要比天兵大一点,而她们彼此之间的称呼可都是老X的,但天兵用一句话说服了他:“叫你老李,那你阿爷叫什么?” 现在突然称呼得这么正式,总觉得没什么好事。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赵猫猫接下来的话,仍然出乎了李德裕的预料,“不知你愿不愿意做摄政王的使者,代她前往维州,与悉怛谋商议此事?” “我?”李德裕很惊讶,视线落在赵猫猫身上,虽然没有开口,但眼睛里的意思很明显:不应该是你去代表她吗? “没错,就是你。”赵猫猫道,“我只会打仗,可不会谈判。再说,大唐的外交辞令,我们也不懂,你就是最合适的选择。” 李德裕本就是个果决的人,他跟着天兵跋山涉水来到这里,固然是想看看天兵的作战方式,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私心。只有获得足够的功勋,他才能够在接下来的朝堂里占据一席之地,不被先一步靠近天兵的人甩开。 眼下,现成的功劳摆在面前,他又如何能拒绝? 虽然觉得这个决定有些突兀,但李德裕也想不到天兵会害他的理由。而且维州虽是敌境,但以两国如今的关系和雁来的威慑力,就算真谈崩了,维州城的人也不会对他这个使者动手。 略一思量,他便十分干脆朝长安的方向一拱手,郑重道,“必不负殿下所托!” …… 第二天,以李德裕为首的使者小队就进入了维州城。 递交那份写着他的名字,又加盖了玺印和中书门下两枚大印的文书时,李德裕的心情还有些复杂。 所以天兵是可以随时向长安那边请示并立刻拿到批复的是吧?但昨天她们让他以雁来的名义写信的时候,可根本没提这一茬啊! 但不管怎么说,他这个使者是货真价实的,没有掺一点水分。 所以队伍里虽然只有十来个人,但面对甲胄俱全、看起来气势逼人的悉怛谋,李德裕也表现得十分从容淡定。 按照惯例,悉怛谋挑剔了一下李德裕的身份,“我是非常有诚意想要和平地解决这件事,才发出邀请的,怎么你们的燕王殿下只派来了一个小小的主事?” 李德裕笑道,“殿下日理万机,这件事对她来说只是一件小事,所以只派来了小人。”然后话锋一转,又说,“不过,我身边这些同伴,都是殿下身边的天兵,可见她对这件事的重视。” 以前大唐还能大致统计一下天兵的数量,但到如今,已经没有人知道这片土地上究竟有多少天兵了。 只能确定数量是以百万计的。 而且天兵哪里都去,什么事都管,她们的态度也绝对代表不了雁来的重视。 好在悉怛谋并不知道这一点,所以他非常高兴,热情地将所有人迎进了他的住处。 虽然现在是吐蕃人在住,但维州城是大唐修筑的,城内的建筑自然也是大唐式样,走在其中,只觉得处处都熟悉。 李德裕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的使命。 昨天答应得太痛快,他甚至都忘记了问赵猫猫,这次谈判的目标是什么,己方的底线又是什么。 所以今天出发之前,赵猫猫说出她真正的要求时,李德裕都吓了一跳。 虽然答应了下来,但他心里其实还是有些迟疑的,觉得难以达到,可是此刻,看着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察觉到从城市各处投向他们这支队伍的视线,李德裕心中的想法越来越坚定。 所以悉怛谋不提王锷,他也不提,两人相谈甚欢,很快就开始称兄道弟。 晚上悉怛谋在府中大开宴席,拿出了维州城最高规格的待遇,来为使者接风洗尘。 李德裕也回赠了十分丰厚的礼物,都是天兵去拿文书的时候,顺便带回来的,都是在长安城也十分抢手的“安西样”。 尤其是一块银质的怀表,既能挂在身上做装饰,又能随时打开查看当下的时刻,在长安城中掀起了一阵潮流,京中权贵若是没有一块怀表,都不好意思出门去参加宴会了。 这样罕见的宝物,悉怛谋本来就爱不释手,听说连长安城的权贵也未必能买到,就更喜欢了。 再三感谢了李德裕的慷慨之后,他将它挂在了胸口。 酒席上的气氛更加热烈,李德裕也从怀表入手,讲起大唐如今的种种变化。 悉怛谋听得一脸神往。 其实吐蕃人本来就很向往中原,因为这里有辉煌灿烂的文化、有巧夺天工的技艺,有规矩、有礼仪,吐蕃的很多东西,都是跟大唐学的。 只不过,安史之乱后,双方实力颠倒,吐蕃面对大唐的心态自然也发生了变化。 过去的仰视与向往,演变成了觊觎和掠夺。 但是天兵的出现,让他们不得不退回了原本的位置。 不过对于这些,悉怛谋之前的感受并不明显。维州地处边境,没有天兵往来,他只能从国中发来的各种文书之中,察觉到风向的变化,但却知之不详。 直到现在,从李德裕口中听到大唐的种种变化,他才恍然大悟。 现在的吐蕃已经不是大唐的对手了,可是双方也不可能一直维持现在的平衡。 那不可避免的一战,就在不久的将来。 战争的结果已经不需要去想,现在要考虑的,是他们自身的出路。 接下来的几天,悉怛谋按照流程跟李德裕商量起王锷的事,但他本人的心思早就已经不在这上面了。意识到这一点,李德裕感觉时机成熟了,便向悉怛谋提出了那个大胆的要求。 ——要不要带着维州和手下的部众,投奔大唐? 第250章 所有人都忍不住怀疑地看向李吉甫。 跟经历过安史之乱后吐蕃疯狂入侵大唐、国土迅速扩张的时期, 开口闭口都是往日荣光的父亲不同,对年轻的悉怛谋来说,印象更深刻的, 是镇守西川二十年、打得吐蕃抬不起头的韦皋。 现在的大唐,当然问题重重,可现在的吐蕃, 也没好到哪里去。 近些年来, 唐蕃边境的冲突之中,大唐占上风的时候反而更多。 也正是因为这样,当初论洛丹才想要趁回鹘可汗病故、新旧交替之际, 出兵西域, 再次打出优势。 悉怛谋或许没有看透全局的眼光,去找到一切的源头,可是身在边境的他, 却能敏锐地感受到每一丝最细微的风向变化。 赞普和逻些城的贵族们正在让步。 对于那些大人物来说, 或许退这一步,只是为了更好地前进, 就像收回胳膊, 是为了挥出更有力的一拳。可是在水面之下, 那些被风浪惊动的鱼儿却不会去考虑这些。 想要不被风浪卷走, 就必须要自谋生路。 悉怛谋不想跟大唐开战, 但在王锷选择躲进维州城之后,他就已经没有了选择。 随后赶来的天兵, 更让他意识到,自己、不, 应该是维州,或许已经成为了她们手中用来撬动整个吐蕃的工具——历史上的很多大战, 不都是从一场小小的冲突开始的吗? 所以他没有选择直接将王锷赶出维州城这个最简单的处理方式,而是邀请天兵的使者入城,就是为了试探她们的想法,以便能做出更合适的应对。 是的,悉怛谋甚至都不敢去想“出路”这两个字,只是走一步看一步而已。 结果李德裕上来就是大招,打得悉怛谋晕头转向。 这种事不是应该反复试探、拉锯三五个月,明里暗里的条件都谈妥之后,才会公开提出来吗? 不过一转头,看到陪伴在一旁的天兵,他又释然了。天兵高效率的行事风格,悉怛谋早就有所耳闻,如今也算是见识了。 而他这个人,既然能被赵猫猫评价为“太懂事了”,当然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哪怕这发展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 按理说,要带着一座城市以及其中生活的近万人去投奔另一个势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在天兵手下,一切似乎又是那么的简单,城外等候的天兵收到消息后立刻进城,迅速控制住了维州的局面。 天还没黑,红底唐字旗就已经飘扬在了维州城头。 悉怛谋、李德裕和赵猫猫并肩立于城头,仰头看着被深秋的风吹得猎猎作响的旗帜,三个人的心里,是三种截然不同的复杂情绪。 悉怛谋在因未来而忐忑。 尽管认为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可是未知的前路,仍旧会让人惶恐不安。 何况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以至于他这会儿才终于想起来,坏了,自己好像根本没有跟天兵谈过投降的条件和之后的待遇。 现在开口还来得及吗? 赵猫猫在想李德裕。 距离维州被吐蕃攻陷,已经过去了将近五十年。前三十年,大唐内忧外患,连皇帝都朝不保夕,自然顾不上这些,后二十年,韦皋镇蜀,数次欲图维州而不得。 从现在往后再数二十年,大唐的重心仍旧是国内的藩镇,同样顾不上这些失地。 直到唐文宗大和四年(830年),李德裕出镇西川,当时吐蕃国内乱象已生,维州镇将悉怛谋主动率领部众投奔成都,愿意降唐,李德裕便打算趁机攻取维州,掌握与吐蕃交战的主动权。 但是消息传回长安,却遭到了牛僧孺的反对,认为吐蕃人占据的陇右地区距离关中太近,快马几天就到,若是因为维州而触怒吐蕃,可能会导致长安再次陷入危机。 于是,唐文宗命令李德裕送还悉怛谋及其部众,然后这些人毫无意外地被吐蕃杀害。 又是将近二十年后,唐宣宗即位,李德裕一党被一网打尽,尽数贬斥,牛僧孺得以起复,重回朝堂。就在这一年,驸马杜悰出镇西川,维州守将再次主动内附,而这一次,牛僧孺却很支持此事,维州终于得以收复。 ——顺便说一句,这个杜悰不仅是牛党,还是杜牧的堂弟,李纯和郭贵妃的女婿,岐阳公主的驸马。 这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本来牛党是因为李吉甫而被贬,所以嫉恨权贵,但等他们自己入朝掌权之后,却又交接权贵、结党营私、堵塞通路。从此出身贫寒又无人引荐的士子几乎不可能再考取进士,这才导致了晚唐以贾岛为首的一大批诗人,作品风格阴暗、气质寒僻、内容琐碎、体格卑下。 反而是身为宰相之子的李德裕,提拔寒素、奖掖后进,所以他被贬死崖州,有人作诗纪念:“八百孤寒齐下泪,一时回首望崖州。” 当一个时代的上升通道被完全堵塞,大部分底层人找不到出路时,王朝往往也走到了穷途末路。或许这也是晚唐诗历来为人所诟病,可是每到又一个朝代末期,就会兴起一股学习晚唐诗风潮的原因。 所以才会有批评家将“晚唐体”的产生归结于“唐祚至此,气脉浸微,士生斯时,无他事业”。 扯远了,总之,赵猫猫是在看到“悉怛谋”这个名字的时候,才决定让李德裕来做谈判使者的。 虽然她并不知道雁来拿的是“力挽狂澜系统”,但是弥补遗憾、让原本悲剧的故事变得圆满而美好,却是每一个玩家的本能。 虽然李德裕和悉怛谋都不会知道这一点,因为从今天开始,他们将各自走向新的人生。 李德裕则是在想天兵。 这一回没有看到传说中悍不畏死的正面作战,反而看到了天兵的谋略和气度。事关一座城池的归属,绝不能说是小事了,可是从头到尾,天兵只向雁来请示了一次,并且短短几天就把事情给办完了。 李德裕忽然意识到,李纯跟雁来相比,差的并不是野心、谋略、手段、心术这些通常会被用来衡量一位帝王英明与否的东西。 就连大部分人所认可的,天兵那无可争议的强大实力,其实也并不是重点。 如果天兵只有实力,那么朝中那些大臣有的是办法误导、分化、拉拢、收服、利用她们。 真正让天兵无坚不摧的,是她们彼此之间、她们和雁来之间,都没有猜忌、没有争斗,能够彼此信任、精诚合作。 李德裕根本无法想象李纯——或者任何一个皇帝——完全放权给李吉甫这样的臣子,会是什么样的景象。 所以元和二年李吉甫入阁拜相,元和三年便出镇淮南。 不止是李吉甫,大部分的宰相都不会在这个位置上坐得太久,下面的人想取代他,上面的人也不放心他。 天兵为什么能做到呢? 当然可以说,因为她们是天兵。但李德裕并不满足于这个答案,他认为这其中的道理,应该可以表述得更清晰,甚至被总结成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 也许,当他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就找到了能够让一个国家强盛的根本。 …… 最后,悉怛谋还是选择了硬着头皮开口——就算不为他自己,也要为手底下的那些人考虑,再说,府里病着的老父亲应该也已经得到了消息,估计正等着他给个交代。 悉怛谋本来没有报太大的期望,毕竟他说是主动归降,但天兵都已经进城了,维州城再怎么险要,又怎能抵挡得了她们? 既然可以打,这投降的分量就没那么重了。 看天兵过往的战绩就知道,她们是不可能像大唐那样,在边境划出一块地方来做羁縻州,只要定期朝觐上贡,内部事务完全不干涉的。 所以悉怛谋想象中最好的结果,也就是他交出维州和手下的部众,带着父亲和家人前往长安,接受大唐朝廷授予的官职。 结果却比他想的要好太多。 不仅他本人可以留在维州,继续做这个维州守将,就连手下的军队,只要能够通过天兵的考核,也可以继续保留编制。只是他们手底下所有的奴隶都要编户齐民、土地也要重新分配。 以后驻军就不再接受部落的供养了,而是领朝廷发的粮饷。 虽然不可避免地会有一些经济上的损失,但这已经是悉怛谋想都不敢想的好结果了。 天兵的魄力实在惊人,不过想想也是,就算让他统领旧部驻守旧地,难道他还会想不开再反叛大唐不成? 其实就算反了也没事,毕竟玩家现在之所以要花费功夫劝降,只是因为两国结盟、不能轻启战端,但投降了再反叛,那就是内部事务了,随时可以动手清理。 当然了,这样优厚的待遇肯定不是白给的。 所以,当悉怛谋高高兴兴地接受了这个安排,再三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时,赵猫猫就笑着道,“将军若真的觉得这样的待遇不错,回头可以多给亲朋好友写信,替我们宣传一下。” 悉怛谋:“……”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 不过想想也是,维州城地势再险要,也不过弹丸之地,他更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这么优厚的待遇,当然不会是冲着他本人来的。 知道她们别有所求,他反而更放心了。 而且怎么说呢?自己一个人投降,多少还是有点心虚的,也怕吐蕃方面得知消息后会清算,若是能多拉些人,也更有保障一些。 抱着这样的想法,悉怛谋一口答应了赵猫猫的提议,表示自己这就回去写信。 正好也把他们可以继续留在维州的好消息传达下去,让大家安下心来。 目送他快步下了城楼,李德裕才问,“这就是你想出来的新办法?” “怎么样?”赵猫猫问。 李德裕笑道,“比之前的好。” 之前的计划是用王锷做借口,直接进攻维州。天兵肯定能打赢,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在程序上,免不了还是会被人诟病。不管理由再怎么合理,都无法掩饰是她们先动手的这一点。 但是吐蕃守将主动投降,情况就不一样了。 就像悉怛谋之前在信里写的,两边结盟,只说了不许劫掠人口、不许买卖人口,可没规定不许人投奔。 他要是在吐蕃过得好,会跑来投奔大唐?你们自己反省一下! 最妙的是,赵猫猫还怕吐蕃人不上火,策反了一个悉怛谋不算,还想通过他,继续策反其他的吐蕃守将。这一计若是能成功,吐蕃方面肯定会坐不住,而一旦动起来,后续的发展也就由不得他们了。 想要投降的将领遇到了麻烦,天兵派人去接应一下很合理吧?接应的过程中跟吐蕃军队产生一些摩擦和冲突,也很合理吧?小冲突不断升级,最终发展成了大战,当然也很合理了。 而开战,本来就是天兵最初的目的。 要是吐蕃人真的能忍住不动——虽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那天兵也完全可以用这种方式慢慢蚕食对方的领土。 反正不管怎么发展,她们都不亏。 这就是天兵啊…… 正想着,忽然赵猫猫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招呼道,“走,小李,回去帮我写战报!” 听到这熟悉的称呼,李德裕不由失笑,问道,“给朝廷的?” “是啊,骈文我真的写不来。”赵猫猫叹息。 散文其实也不行。 还好可以找代笔。 …… 给朝廷的战报,是跟王锷一起启程的。 维州都投降了,王锷和他带来的属官、家人以及所有的物品,自然也都在第一时间被玩家控制、封存,准备解送去长安。 因为玩家速度太快,很多箱笼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打开。 目送押解王锷的队伍浩浩荡荡离开维州时,部分玩家还忍不住遗憾地咂嘴,“这一看才发现这家伙带的东西是真不少啊,我们爆了这么多,也只是九牛一毛。” “毕竟他们那么多人呢,又是逃命,每个人都会把值钱的东西都带上。” “可惜了……” “有什么好可惜的?这些东西到了长安也是送进国库,那不还是咱们摄政王的钱吗?” “对哦,还有点不习惯,雁帅现在已经是摄政王了!” 摄政王这会儿已经看到战报了。 这就是玩家的优势,王锷等人还要在路上走几个月,战报却能当天就送到。 西川的事有了结果,雁来自然要将宰相们请过来商议——虽说赵猫猫该许诺的都已经许诺出去了,但是流程还是要走一下的。 李德裕只知道这件事里,天兵从头到尾只请示了雁来一次,还不知道这一次的请示,朝中其实根本没有人知道。 所以,当看到那封出自李德裕之手的战报时,所有人都忍不住怀疑地看向李吉甫。 好你个安邑公,早早就把自家儿子送到西川去,就是在这里等着是吧? 虽说在战报里,李德裕将所有功劳都归于天兵(他认为事实也是如此),但他一个清税司的主事,莫名其妙跟着天兵跑到维州去,还充当了一把使者,劝得维州守将悉怛谋主动投降,捞到了最大的功劳,难道还能说只是巧合吗? 殊不知李吉甫这会儿也很懵。 他让李德裕去西川,可没什么让他建功立业的想法,只是觉得蜀中远离朝廷、偏安一隅,进退也都方便。 不过自从上回李德裕偷了他的奏折,直接给李纯上书之后,李吉甫也发现了,自己这个小儿子不声不响的,心里却很有主意,胆子尤其的大。要说他到了西川之后,对吐蕃产生了一些想法,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毕竟放眼四周,大唐的敌人似乎也就只剩下了一个吐蕃。 既然有了想法,能混进天兵的队伍里,蹭上了功劳才是正常的。 尽管心里已经在琢磨回头要怎么打儿子了,但李吉甫对上同僚们的视线,却还是下意识地露出了运筹帷幄的微笑。 不然难道要说“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就算说了,别人也未必会相信,还不如就让他们认为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众人关注的焦点都放在了李德裕身上,至于天兵许诺出去的那些条件,反而没什么人在意了——不费一兵一卒,就在短短几天之内拿下一城,天兵想怎么安排都行。 比起大唐的羁縻,天兵能让他们将土地和人□□出来,已经是很大的进展了,何况这样安排,也是为了吸引更多的吐蕃守将主动来投。 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雁来便写了批复,发下去让两省走流程了。 悉怛谋和他的父亲、部将的封赏,前往维州清点人口、丈量土地的人员,以及……王锷已经在解送回京的路上了,西川这会儿没有主事的人,虽说有天兵在,乱不起来,但朝廷也要尽快安排人过去接手。 除了主官,那些跟着王锷走的属官、部将留下的空缺,也都要补上。 这个级别的官员,需要由吏部和几位宰相共同推选,再将名单送到雁来那边,让她勾出最终人选。 所以回到政事堂,几位宰相就开始商量了起来。 说了几句,李夷简忽然感叹道,“朝堂上的风向,要变了。” 众人心有戚戚地点头。 本来,对于雁来当政这件事,尽管都知道是必然的结果,可是朝中虽然有人支持、有人反对,但大多数人其实都是中立的态度。 中立的原因有很多,有人不满意雁来的出身,有人不满意雁来的性别,也有人不满意雁来的行事,但是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利益。雁来既不能给他们带来利益,也没有侵犯他们的利益,所以他们保持中立。 但现在不一样了,光是一个西川,就空出了这么多位置。 雁来手中有了足够多的筹码、足够诱人的利益,自然就会有更多人倒向她那一边。 等天兵将全天下的藩镇都处理完,地方上的格局固然会大变,但朝堂又何尝不是也被梳理了一遍? …… 悉怛谋对天兵的雷厉风行又有了新的感受。 他这边好不容易才安抚好了下面的部众,又费尽唇舌说服了父亲相信自己的选择,天兵就已经将他的任命文书和各种官凭都带了回来。 算算时间,这会儿王锷的队伍估计都还没走出维州的范围。 悉怛谋看着手里的文书,总觉得上面的墨迹都还没有完全干透。 他很快就收起复杂的心情,朝长安的方向拱手道,“承蒙殿下不弃,悉怛谋敢不尽心竭力、为殿下效死?” “不用效死,好好办事就行。”赵猫猫拍着他的肩膀说,“殿下可是很看好你的,她说了,只要你能拉来一个人,就会亲自前来维州,在这里设置天兵的复活点。” 说完之后她自己都囧了一下,总觉得自己在搞传-销。 但悉怛谋很激动。 他深知首鼠两端是没有好下场的,投了大唐,那就要安心给天兵办事,所以虽然回来之后一直没空,但已经在心里打了好几篇腹稿,想着要怎么拉人了。 可是有了雁来这个承诺,维州的安全性大大提升的同时,他也更有把握去说服其他人。 当然也没忘了替其他人争取待遇,“若是有人愿举州来投,殿下是否也能驾临?” 悉怛谋反应很快,已经意识到这一条的价值才是最大的。天兵的重要性毋庸置疑,那么能让天兵自由往来的复活点,当然也就具有了无可比拟的战略意义。 “当然可以。”赵猫猫给了肯定的回答。 这一刻,悉怛谋也感受到了跟天兵站在一边的快乐。 这种底气十足的感觉,别说只是给亲朋好友写信,就是雁来让他给赞普写一封信策反对方,悉怛谋都敢下笔。 他甚至顾不得招待赵猫猫,只再三表示晚上府中要设宴,请赵猫猫等人一定要赏光,然后就迫不及待地回去写信了。 不止他要写,悉怛谋决定发动全家人一起写,能拉来一个是一个。 这天晚上,悉怛谋在维州城里大开宴席,让城里所有天兵和自己麾下的部众都能尽情投入其中。而在长安城里,雁来也正在设宴,款待从洛阳赶来长安的丽正书院成员。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50-260 第251章 之前怎么没看出来,白居易和元稹居然也是一对卧龙凤雏? 按照雁来的计划, 之后肯定是要整顿朝堂的,不过目前暂时腾不出手来,就暂时凑合着用。 所以就算她想从丽正书院挑人补入翰林院, 其实也就只有两个名额。 而且她也觉得,现在这种长安做政治中心,洛阳做文化中心, 扬州做经济中心的安排没什么毛病, 完全可以继续保持。所以修书的事,以后多半还是会安排在洛阳。 反正她来回很方便。 但为了不厚此薄彼,雁来还是将所有人都召了回来。 好歹也是“摄政王”了, 这样的喜事, 还是应该让自己人都有一点参与感的。 再说,其中很多人的志趣其实并不是修书,只是将之当成一块跳板, 现在朝中眼看要空出很多位置, 雁来也就顺便给安排了。 不过安排归安排,能不能胜任、以后又能走到哪一步, 就要看他们自己了, 她只能保证, 有才能的人不会被埋没, 不会因为要给权贵子弟让路而被耽误。 雁来对此倒不是很担心, 好歹都是名声在外的才子,实在不行也能继续回去修书、作诗、写文章。 接风宴上, 雁来自然不会提起这些,先让大家高高兴兴乐一回。 只是到了长安, 这些人的消息也灵通了。当下长安城里最受关注的就是西川的事,他们到底没有脱离官场, 何况这件事还跟天兵有关,既然听说了,免不了就要议论一番。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话题便转到了这上面。 点评王锷本人的功过得失,预测西川的这次变故给各地藩镇带来的影响,再讨论一下接下来的藩镇军队改革。 自助餐的形式本来就很接近沙龙,大家既能在这里发现志同道合的人,也能够听到不同的意见。 只是难免会有些争论。 当谁也说服不了谁、反而有越来越多的人被卷入话题之中的时候,雁来这个宴会的主人,也就不得不站出来当裁判了,“怎么了?” “在说藩镇的军队应该如何处理。”柳宗元解释道。 整个大唐的军队,如果连戍卒和辅兵也一并算上的话,怕不是有百万之巨。这么多人的去留安排,自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哪怕对天兵来说也一样。 在场都是自己人,自然要为天兵考虑。 有人觉得这完全就是个烂摊子,根本不该接手。也有人觉得正因为是烂摊子,天兵才当仁不让。更有人觉得,这个事情既然不好解决,那就暂时搁置嘛,放着放着问题自己就会消失的。 “大家都是一片好意啊。”雁来听完,笑着点评道。 她这么一说,刚才争论的众人便都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他们都是同事,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为一两件小事争论起来的情况也不少,大家都已经习惯了。今日一时不察,闹到了雁来面前,就有种一直以来维持形象崩塌了的羞耻感。 一句话给这件事下了定论,雁来这才道,“事情总要有人去做,若因为麻烦就丢开手,只挑拣容易的做,那我这个中书令也当得太容易了些。” 甩锅和摆烂别人难道不会吗?还用得着她? 听到这话,那些觉得不该接手的都惭愧低头,而觉得当仁不让的则抬头挺胸。 雁来见状又笑道,“事情虽然要做,可也不能没有底线。所以,既然要我来解决问题,那就全都得按照我的要求来。” 有机灵的人已经反应过来了,雁来说的是藩镇之事、是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为官之道呢? 在某个官职上,总会遇到麻烦的、或者自己不想做的事,总不能就丢开不管吧?但若是事事照单全收,也会让人觉得你好欺负,变成所有的事都让你干,这时候,把握其中的“度”就很重要了。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自身的能力。 有能力的人,才有底气说出“都按我的来”这种话。 更有人听出雁来有让他们出仕之意,更是豪情顿生、踌躇满志,开始畅想自己该如何做出一番事业了。 雁来的注意力却是放在了第三种说法上,“放一放问题自己就会解决了,这话是谁说的?” 她虽然没有褒贬之意,可是听语气就知道不甚赞同,所以迟疑了片刻,白居易和元稹才站了出来。 雁来看到两人,有些意外,问道,“你们是怎么想的?” 两人对视一眼,顿时都有一种“参加科举考试时,文章写到一半才发现自己写偏了”的感觉,可是从头再写已经来不及,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写下去。 最后还是白居易开口,“这是元和初,我与微之将应制举时,揣摩当代之事所成的策目,谓之销兵数。” 所谓的“销兵数”,意思是说,每年都会有一些士兵或是战死、或是出逃,那么,如果战死的名额不补上,出逃的兵士不追捕,那天下士兵的数量,自然就会慢慢变少,十年之间能少掉十之三四,军费开支自然也就大大降低了。 这样一来,朝廷不必遣散军队,也就不会招致士兵的怨望。 听起来似乎十分完美。 大概是察觉到气氛不对劲,白居易越说声音越小,最后还忍不住为两人挽尊道,“那时我等年轻无知、虑事不周,让诸位见笑了。” 其实那也不过是四年前的事。 不过白居易这么说,自然不会有人在这时候揭他的短。 雁来强忍住了扶额的冲动。 这完全就是书生之见,闭门造车的成果嘛! 之前怎么没看出来,白居易和元稹居然也是一对卧龙凤雏? 不过想想好像也不奇怪,白居易和元稹虽说出身算得上贫寒,但依旧是士族子弟,以诗书为业,哪怕入仕之后当过一段时间的县尉,但既不是主官、时间也不长,估计没处理过什么具体事务。 对民生疾苦,他们虽然也看到了一些,并且因为诗人敏锐的感知力而产生了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但说到底,他们既没有切身的感受,也没有充足的经验。 如此这般,想出来的社会问题的解决之道,当然不免失于幼稚。 …… 但雁来没想到,在场居然还有人觉得,他们的说法听起来也有那么几分道理——要不是有人支持、有人反对,也不会争论起来了。 她忍不住开口,“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众人闻言都看向她。 雁来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叹道,“就算真的逃不捕、死不填,军费开支也不会变少的。将领们不会主动上报人数变少,而是会美滋滋地多领一份钱粮,装进自己的口袋里。” 她说着,又丢下一枚炸-弹,“事实上,他们现在就是这么做的。你们真以为,各地军队都是满编的么?能有一半就不错了。” 在座的都是书生,闻言顿时愕然,还有人问,“那打起仗来怎么办?” “打起仗来,就可以报战损,再多拿一笔抚恤金。” 众人不由默然。 本来想说有些夸张,可是想到日常所见的那些军将,又觉得也不是那么难以置信了。 尤其是年幼时曾在凤翔姐夫家暂住过一段时间的元稹,对此感受更深。凤翔已是随时可能与吐蕃交战的边镇,也是奢僭恬嬉、武风不振,更遑论他处? 雁来又道,“就算上下清廉,无人贪腐隐匿,朝廷或许可以省去一些军费,但那些逃走的士兵无家无业,离开军队之后,又该如何谋生?” 很多人本就是活不下去了才去当兵,现在从军队里出来,难道就能养活自己了吗? 大唐可是真的会饿死人的,以当下的产业结构,既没有那么多的土地给他们耕种,也没有足够的工坊能收纳这些士兵。 片刻的沉默之后,才有人低声道,“只怕会落草为寇、聚啸山林,强盗掳掠、祸害地方。” 这样的事情,他们又不是没见过,只是之前未曾深想。 还有人想得更深了一层,“如此一来,若是再有人举旗造反,岂不是一呼百应?” 到时候,这些朝廷好不容易才“处理”逃兵,就会再次成为朝廷的威胁。 元白二人听得面色煞白,又是惭愧,又是惶恐,连忙低头认错。不过心底又有些庆幸,这到底只是他们两个小吏的书生之言,并没有真的实施,于国家也无损。 其实两人庆幸得早了些。 因为如此离谱的政策,它还真的施行过。 在原本的时间线里,李纯去世后,李宥继位,是为穆宗。 当时,因为元和中兴之故,一派天下安乐、四海升平的景象,于是宰相萧俛和段文昌便上奏说:兵以静乱,现在天下太平,再养着这么多军队容易出问题,不如休兵偃武,请密诏天下军镇,每百人之中限八人逃死,谓之消兵。 李宥本来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天真任性,什么主意都敢听,居然真的下了这么一道诏书。 不出两年,河朔再乱,元和一朝十多年才经营出来的大好局面一朝丧尽。 所以还真不是位置够高,就能有足够的眼光和见识的。 不过,连宰相都有“消兵”的想法,固然是儒生崇文抑武的秉性作祟,但也是因为从安史之乱起,大唐已经打了太久的仗,天下疲惫、国库空虚、四野荒芜、民心思安。 白居易他们这一代人,是在战火与流离之中成长起来的,四海安宁不仅是他们的政治理想,也是极为迫切的个人需求。 所以“消兵”之说虽然听起来很荒唐,但在民间和朝堂都很有市场。 不过也能看得出来,白居易和元稹的政治眼光显然都很一般,绝无可能成为如李吉甫、李德裕那样的政治家,更适合做诗人。但大唐的制度注定了他们都有一颗入仕为官、建功立业的心,如此,官场浮沉、仕途不顺也就不奇怪了。 好在大唐重京职、更重两省近侍官,至于翰林院这种陪伴天子的职位,更是重中之重,倒是很适合他们。 但毕竟不可能所有人都进翰林院,而且政治眼光一般,也不代表就做不了实事,白居易在杭州、苏州时都有善政。究竟行不行,还是得试试才知道、才甘心。 雁来本来就有安排这些人的打算,既然话说到了这里,她也就顺势道,“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们都是饱学之士,只是缺了几分世事历练。” 众人汗颜称是。 其实她的年纪比在座所有人都小,但说出这种话却毫无违和感,又道,“如今大唐正在革新之际、用人之时,你们若是愿意,倒是可以去外面做一任亲民官,不拘地方大小、丰饶、远近,若是能有所为、有所得,那也算是学以致用了。” 一听这话,别人尚且还要思量,白居易却是第一个开口道,“臣愿往!” 他是个高自尊心、高责任感的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批评,既羞愧、又懊悔,听说有补救的办法,自然是毫不犹豫。 虽然大唐还没有“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说法——大唐的书生可是会佩剑的!——但白居易也已经意识到,只是坐在书斋里揣摩,所得的东西永远都跟现实隔着一层,唯有亲自去看、去体验、去经历,才能言之有物,真正起到救济世情、裨补时事的作用。 诗歌如此,为官亦如此。 雁来却没有答应,只笑道,“不急,你们都回去想一想。每个人的志趣和理想都不同,去与不去,并无高下之分,想清楚自己要走什么样的路,才是最重要的。等想明白了,若还愿去,再来告诉我。若不想去,京中也有不少职位缺人。” 白居易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表态,雁来若是点头答允,那就把其他人给架起来了。 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外放做官的,尤其是在大唐这样的政治风气下。 他老老实实应了一句“是”,退回了自己原本的位置。 宴席继续,只是大部分人的心思都不在这上面了,开始思量起这件事。 在大唐,连宰相被贬都是出镇地方,京官和地方官之间的鄙视链,可见一斑。 像是白居易、元稹这种考过了制科,进入第一序列晋升通道的官员,就连县尉都是在京兆府、河南府下辖的县任职。所以孟郊初授官是溧阳尉,在江苏,韩愈才写下了那篇举世闻名的《送孟东野序》。 所以,让他们去做地方官的话,若是换个人来说,哪怕是李吉甫这个宰相,甚至是李纯这个皇帝,他们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话做错事,所以要遭贬斥。 但这话从雁来口中说出,却不会让人生出这种想法。 无他,因为天兵就是哪里都会去、哪里都喜欢、哪里都能看出好处,永远兴高采烈、永远热情满满。 什么爬雪山、进沙漠,扬帆出海……没有他们玩不出来的花样。如今市面上的盐、糖、茶,质量和数量都比以往要好很多,也都是天兵在各地弄出来的。 说起来,这几天长安城里的天兵也少了很多,据说都是去西川抓什么“滚滚”了。 反过来说,就算是再偏远、再荒凉的地方,有了天兵,也就热闹起来了,不再是让人心生凄凉之感的放逐之地。 而且有天兵在,就算在地方上任职,也不用担心消息传递不便,与朝廷的关系疏远。 不过即便有这种种好处,要让他们下定外放做官的决心,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像雁来说的,得想好自己想要什么、想走什么样的路,才能决定去不去。 这种事也不方便在这样的场合讨论,众人都沉默下来,宴会的气氛也就荡然无存了。 雁来见状,干脆让他们散了,回家想去。 …… 郭令徽终于将整理好的两份名单送来了。 耽误了这么长时间,自然也是有原因的。郭令徽不仅按照雁来的要求将名单分类整理好,还在每个人的名字后面都附了十分详细的信息,是她自己从权贵的圈子和民间打听到的种种风评。 “这也太细致了。”雁来叹为观止。 郭令徽抿唇一笑,“多费了些时候,没耽误你的正事吧?” “这也是正事。”雁来说着,抬头看向郭令徽,忽然陷入沉思。 她现在也是个有威严、有气度的长官了,被她这么一看,郭令徽便有些心慌,“可是有什么差错?” “不是。”雁来将一只手抵在唇边,思量片刻,却没有开口,而是低头翻看起手里的名单。 等全都看完了,她才说,“宫中秘阁,这些年都是宋氏姊妹掌管,我想着给她们加加担子,改组秘书省,让她们负责整理奏折文书的工作。” 郭令徽眼睛一亮,“这是好事。” “不过这是之前的想法,我现在改主意了。”雁来看了她一眼,笑道,“改组后的秘书省毕竟要接触奏疏和政务,还是应该正式些。我打算开制科,遴选女官。” 郭令徽听到前半句,还有些失望,等听到后面,又觉得雁来深谋远虑,远胜自己,当即道,“有任何用得上我的地方,令君尽管吩咐。” 雁来想了想,说,“也没什么要吩咐的,你回去也多看看书,准备考试。” 郭令徽一愣,“我?参加考试?” “不行吗?”雁来反问。 郭令徽跟她对视,立刻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她很想移开视线,但不知为何,她却迟迟没有行动,反而咬牙道,“行!” 她没想到雁来会让自己去参加考试。 或者说,她没想到雁来说的让她出仕,会是这样的郑重其事。 第一反应就是“我不行吧”,可是随之漫上来的就是不甘心。机会已经放在了她面前,如果因为觉得自己不行就拒绝了,雁来肯定不会强求,可她自己或许一辈子都会生活在对这一刻的悔恨之中。 至少让她试试。 当那个“行”字吐出来时,郭令徽才发现自己紧张到全身都出了一层薄汗,手脚也有些发软。 可与此同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和痛快。 她定了定心,又道,“我会用心的。” 考试确实是个很好的方式,可以客观地评价一个人够不够资格。如果没考过,那什么出仕的话都不必再提,但只要考过了,那就连她自己也不能再否定自己。 送走郭令徽,雁来就让人请来几位宰相,商议此事。 她一开口,几人就皱起了眉头。 女官按理说是宫中的编制,所以这件事,雁来自己就可以做决定。就像以前李纯非要用吐突承璀那样的宦官,朝臣们除了上书劝谏,也没什么办法阻止。 但她偏偏来找他们商量了。 这是对他们的尊重,但同时也是一种信号——女官不会只是后宫里的一个添头,而是要正式在大唐朝堂占据一席之地。 看天兵就知道,雁来肯定是会用女官的。从决定让她代理朝政的时候,他们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天。但雁来不是要提拔某个具体的人,而是要从头建立起一套机制,却还是出乎了他们的预料。 这是连武则天也没有做到的事。 上官婉儿再怎么备受荣宠,也只是皇帝的私人高级秘书,没有官品、员额、衙署,更不用说遴选和晋升机制。 现在,雁来将这些都补上了。 这让几位宰相都感受到了一种紧迫感。 但要说反对,似乎也没有合适的理由,毕竟雁来的流程太标准了——她连考试的部分都全权交给礼部的,显得毫无私心,他们就是想劝也无处着手。 总不能说不要女官吧?那坐在延英殿里的她又算什么? 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应下,又问,“不知这遴选范围要如何定?” “这个就不必限定了。”雁来说,“我看从前的制科,也有隐沦屠钓科,就是为了搜罗野之贤士,比照那个来就是。” 天下读书识字的女子本就不多,再限制来限制去,最后能选出几个? 从延英殿出来,几位宰相沉默地走了很长一段路,眼看着快到政事堂的公房了,李吉甫才忽然出声叹道,“可惜我没有女儿,孙女又还年幼。” 另外三人闻言,不由对他怒目而视。 我们都在担心女官出现之后,朝堂上的格局会有什么变化,敢情你就是在想这个? 儿子在西川捞到了“开疆拓土、劝降敌将”的功劳还不够你得意吗?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李吉甫没有女儿,他们有啊!就是自家没有,族中肯定也有。似他们这样的人家,女儿本就是自幼读书,也有很多比兄弟更聪明的,从前只能期望她嫁得良婿、相夫教子,如今…… 第252章 “原则上应该是不太合理的,不过现在原则在你手里。” 政事堂现在也算是历练出来了, 都没让这事过夜,当天就将具体的条款都梳理出来,交给中书舍人写成诏书, 让门下省发布出去了。 哦,他们还给这个制科取了个名字,叫澧兰沅芷科。 这个成语出自《九歌·湘夫人》, 屈原的作品里常用香草美人来指代才华出众、品行高洁的人, 雁来觉得放在这里挺应景的。 第二天到了延英殿,雁来就开始严阵以待。 通常来说,一个新政策要推行, 总会引来一波反对的声音。 何况遴选出来的女官要加入秘书省, 而秘书省的新职责是掌奏章传递、王命传达——之前负责这项工作的枢密院,可是能跟左右神策军中尉并称“四贵”的存在,权力有多大可想而知, 理当引起朝臣们的警惕与反对。 然而一个上午过去, 一切风平浪静。 没人来她面前哭诉,也没有与此有关的弹章送到延英殿。 搞得雁来还有点不习惯。 “这合理吗?”她问张云敏。 “原则上应该是不太合理的。”张云敏摊手, “不过现在原则在你手里。” 雁来一愣, 而后便笑了起来, “所以, 是我新官上任烧的火终于开始生效了?” 也对, 能在朝堂上站稳脚跟的哪一个是傻子?挑衅她的事可一可二,但若还要再三再四, 真当她没有脾气吗? “而且我听说,昨天诏书一发出去, 政事堂几位宰相就亲自去礼部给家中女眷报了名。”张云敏又说。 连宰相都如此,其他人自是争相仿效, 都想让自家人抓住这个机会,谁会想不开去反对? 雁来有些意外,她怎么没看出来几位宰相这么支持自己的新政策? “据说是受了安邑相公的刺激。”张云敏压低声音,说了昨天发生的小插曲。玩家现在能够自由出入宫禁,自然能知道很多八卦消息。 “……李吉甫真是个妙人。”雁来感慨了一句。 不过如此一来,她的思绪倒是顺畅了很多,很快就想到,女官虽说是要掌权,但至少现在,她们分的仍然是宦官的权。 大唐之前就有过女官,朝臣们又不知道雁来全盘的计划,自然不会像她想的那么敏感。 这样也好。 先开个小口子,然后再一点点拓宽,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雁来托着下巴,微笑沉思良久,又吩咐殿外的内侍去将翰林学士请过来。 小宦官忙问,“不知殿下要宣哪一位?” “全部。” 既然要统一考试,肯定要留出报名和复习的时间,最快也得一个月左右才能出结果。雁来本是打算自己再坚持一段时间,到时候让秘书省和翰林院一起上岗。 不过难得朝臣这么安分,雁来觉得也不是不能给一颗甜枣。 干脆今天就让翰林学士正式开始工作。 正好接下来要处理的事情越来越多,她也确实很需要助手。 翰林学士是兼职,或者说是头衔,只是定期在翰林院轮值,平时有自己的本职工作,所以雁来等了很久,人才到齐。 李纯自从心灰意冷之后,就不怎么喜欢见翰林学士了,等他中风,雁来上位,更是一次都没有召见过。从有这个职位以来,这还是翰林学士头一回受此冷遇,所以这会儿到了雁来面前,都有些紧张。 大唐、尤其是元和一朝的翰林学士,含金量还是很足的,在场这几位都在两唐书有传,其中李绛、崔群都官至宰相。 雁来的视线落在李绛身上。 虽然没有证据,但雁来觉得,李纯挑选近臣时,应该是考虑过颜值的。从已经致仕在家的杜佑,到如今的宰相之首李吉甫,再到白居易、李绛等人,无不是仪表出众、风采洒然。 不过雁来熟悉李绛,还是因为之前李纯想立储的时候,就是他劝皇帝先册封皇后。 雁来调侃过,这该不会是她们的卧底吧?没想到这还不到一年,他就成了她的下属,怎么不算是一种缘分呢? 看完了人,雁来又低头去翻手里的家状。 没错,今天的召见看起来是突发奇想,但雁来既然要用翰林院,自然是早就把这些人的履历都找出来看过了。 李绛也是个将“说话的艺术”这项技能点满的官员,因此很得李纯信任。 不过他的技能跟李吉甫还不一样,如果说李吉甫关注的是军国重事,劝说皇帝都是“晓之以理”,那李绛更在意的就是皇帝的个人德行,进言时也更多是“动之以情”。 所以史书上,他劝谏李纯的事迹最多,等他罢相之后,就很少再有宪宗虚心纳谏的记载了。 既能直言上谏,又能查缺补漏,雁来横看竖看,都觉得这就是个天选的大秘、特助的人选,合该来给自己打工。 她放下手中的文件,面色也变得和蔼了几分,也不寒暄,就直接宣布了翰林学士的工作调整。 翰林学士以后就不再是兼职,而是本官了,有品级、有官署的那种,工作范围自然也相应扩大,除了原本的草拟诏书、以备咨询之外,还要跟秘书省一起负责奏折的整理、分类以及上传下达。 这件事雁来虽然准备了很久,但事先一点风声都没透出去。几位翰林学士现在入宫值守就是走个流程,本来都有些心灰意冷了——见不到皇帝的翰林学士,还算什么天子近臣? 如今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虽然跟他们想的不一样,但总算是个好消息。 雁来满意点头,又说,“政务繁忙,你们尽快将原本的差事交接清楚,明日便开始上任吧。” 几人又是一愣。 按照现在的规矩,工作调整都会给一段时间的假期,依照官品和任职地点不同,假期的长短也不一样。 但雁来不给假期,也算是一种信任与倚重,他们自然不能拒绝。 这还不够,雁来又让张云敏叫一些天兵来帮他们搬东西,尽快安顿下来。 几位翰林学士:“……”怎么感觉好像很着急的样子。 玩家才不管这些,兴冲冲地帮忙去搬家。这动静着实不小,所以很快,翰林院的工作变动就在皇城中传开了。 虽然还没有开始做交接,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翰林院这是夺了枢密院的权。 能从宦官手里抢到好处,而且还是如此至关重要的权柄,朝堂上下顿时都欢欣鼓舞,而不偏袒宦官的雁来,也摇身一变成为了英明睿智的主政者。 就连这权柄要跟女官分享,都没有影响众人的振奋。 对此雁来只是一笑置之。 这种好话听听就得了,谁都不会当真,等下次有什么事,他们骂她的时候,就会将现在对她的称赞忘记了。 …… 翰林学士的本职不是在中书门下两省,就是在六部,因此很快就交接清楚,将东西都搬到了翰林院,而后又到延英殿来报到。 才到门口,众人就看到了等在殿外的白居易。 一个玩家立刻兴奋挥手,“老白!” 另一个玩家吐槽,“你这么叫,我会觉得你在叫白展堂。” 前一个玩家:“……还真是。但是叫小白更奇怪吧,感觉有点像是在叫猫。” 她们没有掩饰音量,不止旁边的李绛等人听到了,白居易也听到了,只能上前一步,拱手道,“各位称呼我的字即可。” 虽然他心里很清楚,这种申明并没有什么用,下次她们还是会混着乱叫。 说了这一句,白居易便转过身,跟几位同僚打招呼——他之前曾在翰林院与他们共事,关系比一般的同事亲近一些,尤其是李绛,不仅是很照顾白居易的前辈,还替他在皇帝面前说过许多好话。 “乐天啊。”李绛看着他,心情颇为微妙。 当初白居易被发配到洛阳的事,他也劝过,奈何皇帝不听。后来听说白居易跟天兵走得很近,甚至加入了丽正书院,李绛心里既觉得可以理解,又有点埋怨他不够贞节。 雁来和她手下的天兵当然算不上是乱臣贼子,但也绝不是忠臣良将。 结果一转眼,雁来入主朝堂,大家又重新变成自己人了。 这其中的感触,大概连李绛自己都说不清楚。 相较而言,白居易的心情倒是十分坦然,还向李绛道了喜。 听他提到这个,李绛忍不住问道,“乐天什么时候回翰林院?” 翰林学士算是一条青云之路,当几年学士,本官升转几次,再加知制诰,或是转中书舍人,就能直接入阁拜相了,以元和年间的宰相调动速度来说,差不多也就是四到六年——京官是两年一迁转。 现在翰林院成为本官,迁转路线虽然还没定,但职权范围已经扩大了很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其实已经掌握了部分相权。 奏折的整理和分类,听起来是个杂活儿,但是朝中大小事务的轻重缓急,都在他们手中。 谁的奏折先送,哪一封放在最上面,这其中可操作的空间不小。何况那么多奏折,雁来不可能全都亲自去看,不重要的可能直接交给他们处理,重要的也会让他们将重点归纳总结出来,写上处理建议。 这已经是宰相的职权范围了。 所以在李绛看来,雁来既然执掌朝政,肯定会用他自己的人,翰林院剩下的那两个空额,要不了多久就会补上。 而白居易理当占据其中一个。 但白居易却笑着摇头道,“我想外放,到地方上历练一番。” 听到这话,几位翰林学士都惊呆了,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在发烧说胡话。尤其是李绛这种入仕之后就一直在朝中任清要之职的,更是难以理解。 放着青云之路不走,你要外放? 那跟被贬谪有什么区别? 但这话当然没人说出口,尤其是见周围的天兵也是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显然这件事不是白居易个人的意见,天兵乃至那位摄政王都是知晓的,且也赞成。 短暂的沉默之后,李绛又问道,“可定了要去何处?” 白居易摇头。 身边的玩家却是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江州!必须是江州啊!” “现在去江州有什么用?还是杭州好。” “投苏州一票!” 因为玩家的存在,原本的时间线已经被和谐得影子都没有了,白居易就算再去江州任职,也不会是江州司马,更难再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境。 虽然有一部分玩家觉得,不管怎么说,江州也是白居易人生中的重要转折点,不能错过,但更多的玩家却认为,《琵琶行》已经没了,不如直接去写《钱塘湖春行》《忆江南》。 还有人惦记着让他去苏州把“七里山塘”给开了。直到现在,山塘街也依旧是“苏州第一名街”,非常要紧的! 玩家吵吵嚷嚷,很快就动起手来。 几位翰林学士频频侧目,白居易则是见怪不怪,跟李绛说起了自己想要外放的原因。他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不避讳自己的错误,哪怕现在提起来也还是会心生惭愧。 “也不只是我有这样的想法。”最后,白居易笑道,“这会儿梦得兄在殿内,想来也是为了此事。” 没错,第一个找来的居然不是白居易,而是刘禹锡。 这家伙虽然外表锋芒毕露,像个战士,但意外的很好讲道理,或者说,他心里自然有一把衡量一切的标尺,能够被他认可,那什么都好说。 所以雁来的话,他是真的听进去了。既然知道自己有短板,那当然要赶紧补上。 这会儿,雁来也在问他想去哪里。 刘禹锡道,“若是方便,臣愿再回朗州。” 其实真要说起来,他这个念头也不是今天才有。从朗州回京的路上,他跟玩家在一条船上朝夕相处,自然也知道了不少事,比如有一批玩家正在广西的山里,一边跟当地的土著打游击,一边开荒种甘蔗。 光是听到的只言片语,就可以想见那里的情形有多艰难,但天兵们却视之为理所当然。 那时,刘禹锡其实就已经开始后悔,自己在朗州的时候只顾着伤怀自身,或是写文章诗歌抒发情绪,却从来没想过要在朗州做点什么。 当然了,司马本来就只是副职,他们又是在编制之外的罪官,实际上也做不了什么。 可刘禹锡心里还是遗憾。 现在有机会,他自然就想回去弥补。 雁来答应了,心想先让他去朗州,回头再去夔州,务必要把《竹枝词》《杨柳枝词》和《浪淘沙词》都写出来啊! 《陋室铭》什么的已经不指望了,要是再没了“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女郎剪下鸳鸯锦,将向中流定晚霞”“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这样的诗句,她会很遗憾的。 也算是跟玩家想到了一处。 刘禹锡不知道雁来满脑子都是他的诗,还在琢磨着要做点什么利国利民的事业,见雁来沉思不语,便主动告辞。 从殿内出来,看到等在外面的白居易,两人不由相视一笑。 丽正书院的人很多,自然也隐隐分成了数个小团体,刘禹锡和白居易分属两派,平日里的私交并不多,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们欣赏对方的作品风格。 这两位将来会成为晚年知交的朋友,现在已颇有心心相印之感,此刻在这里相遇,更是默然神会。 玩家早就已经散了,只有几位翰林学士站在一旁,看着刘禹锡离开、白居易走入殿内,不由得都陷入沉思,甚至开始考虑自己以后是不是也要想办法外放一任了。 是因为这样确实能学到不少东西,于己有益,但更是因为“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雁来既然欣赏有地方任职经历的官员,那以后,只有任职地方才能高升这一条,肯定会逐渐成为共识。 …… 维州安定下来,李德裕和赵猫猫就下了山。 这让李德裕有些不好意思,因为他知道赵猫猫是可以直接传送回成都的,现在慢慢赶路,全是为了将就自己。 “我把你带上来的,当然要好好带回去。”赵猫猫不以为意,“万一出了什么事,殿下如何跟安邑相公交代?” 李德裕好笑,“能出什么事?” 抬头看看,这一路上到处都是天兵,不管是维州城有人心怀不满,还是山林间有猛虎野兽,都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跑出来伤害他。 赵猫猫闻言,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这些玩家,当然都是慕名跑来看大熊猫的,但现在这种场面,别说大熊猫了,就连最喜欢看热闹的猴子都被吓得不敢出来了。 李德裕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或是扛着竹子、或是端着陶盆在山林里乱窜的玩家,有些纳闷地问,“为什么还有拿着盆的?” “哦,那个是给熊猫崽喂奶的。” 那天看到的是熊猫妈妈带着两只崽子,就有玩家担心奶水不够吃,来送爱心盆盆奶了。 维州、成都和灌口镇养的牛羊这几天都遭了殃,虽然至今为止没有一个投喂成功的。 李德裕不理解,但大受震撼。 很快他就看到了另一种难以理解的行为,有玩家正沿着路,隔一段距离就在树上挂一块牌子。李德裕凑过去一看,上面写着两排字: 不要投喂野生动物 文明参观禁止捕捉 李德裕的眼神下意识地飘向那些拿着竹子和陶盆的玩家,看来这提示并没有什么用。 不过还是很奇妙,李德裕上回看到类似的提示,还是官府立木牌,提醒当地百姓山林里有猛兽出没,不许进山、不许逗留。 现在天兵一来,就变成猛兽退散,不敢在人类聚居地附近逗留,人类反过来被提醒不许投喂和捕捉了。 李德裕只是觉得新鲜,赵猫猫已经开始头痛了,开始考虑要不要提醒一下雁来,赶紧给这些家伙找点事情做,不然她真怕游戏外的大熊猫都不濒危了,游戏里又被玩家给折腾成濒危。 不过也许是官方早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些,正当她琢磨着措辞时,系统忽然弹出了邮件提醒。 点进去一看,是更新公告。 雁来也知道,玩家都是脑后生反骨的家伙,越是不让干的事,越是要去做。所以公告里一个字都没提大熊猫,只是像赵猫猫想的那样,给玩家找了点事干。 首先是翰林院、秘书院和内卫对玩家开放了,报名的玩家通过考核之后,就能进入这三个部门。当然,玩家没有编制,只是以类似实习生的身份进去观(打)政(杂),体验大唐公务员的日常,以及大唐的宫廷生活。 这一次是试行,如果一切顺利,以后会陆续开放更多的部门。 然后就是白居易、刘禹锡等人已经决定外放,玩家也可以报名成为他们的幕僚,跟着他们一起去搞地方建设。 最后是这次更新的重点,新的大型活动——地方藩镇改制。 话说之前因为遴选内卫这事,导致各地藩镇都对朝廷很不满意,已经有人按捺不住,出现异动了。不过西川那边先闹出来之后,其他人反而都安分了,打算先看看情况。 结果就是一场仗都没打过,王锷被解送回京了不说,天兵居然还顺手收回了一个维州。 这下原本还有点想法的藩镇都重新老实了下来。 雁来之前就已经在朔方搞了个试点,现在已经全部完成,一切都很顺利,接下来自然就要推而广之。 正好秋收结束,这一年各地干得怎么样,看看数据就一目了然,雁来心里的处理方案逐渐成型,便打算在今年之内将这些困扰了大唐朝廷几十年的藩镇都处理了。 军队的裁撤和安置,藩镇文武官员的安排,以及地方上的事务处理……这些事情千头万绪,交给原住民去办,难免会有些枝枝蔓蔓、没法彻底处理干净的地方,所以雁来还是打算让玩家来。 光这一件事,就足够她们忙到过年了。 她还有很多新政策等着推行呢,留给藩镇的时间已经足够多。如果直到现在还有人心存侥幸,不愿意改变,想抱着老一套过日子,那雁来也只能自己动手。 第253章 翰林学士比雁来更希望考试赶紧结束、女官赶紧上任。 元和五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澧兰沅芷科在尚书省公廨开考。 考题是礼部当着雁来的面出的,然后由她在三份试题中选一个,主考官是一位礼部郎中, 一位吏部郎中,以及一位门下省的给事中。 此刻,考生们在答题, 雁来则是在延英殿翻看考生的名单——说是名单, 但按照科举惯例,还登记了籍贯、出身、父祖三代、爱好和特长等,除了没有照片, 比现代的简历还详细。 考生的数量倒是比雁来想的多一些。 虽然比不上有近千人参加进士科, 但跟正常的制科也相差不远。 当然一般的制科考试都有限制,严格的只允许朝廷官员参与,稍微放宽一些也至少得是士人身份, 只有隐沦屠钓科这样的科目才不做任何限制。 但不管怎么说, 大唐女性——哪怕只是士族女性——的知识水平不低,这一点还是比较令人欣慰的。 不过, 能在短短二十天内召集到那么多人来报名, 也是因为玩家在其中出了大力气。 尤其是两京之外的考生, 若不是玩家不遗余力地宣传考试政策, 赞助车船等交通工具并主动带着她们赶路, 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赶到长安,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本身女子参加朝廷的考试, 就已经足够令人瞩目,何况玩家还折腾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如今大唐上下,就连不识字的普通百姓都在关注这场考试了。 雁来对此很满意。 有了这一回的热闹, 人人都知道朝廷会招考女官,明年就会有更多人提前做好准备、主动报名参考。 而且以后在各地开设学堂、招收男女学生,推动教育普及的工作,想来也会好做很多。 翻完了名单,雁来就将文件放在一旁,继续忙自己的事。 考试要连续进行三天,之后还要阅卷、排名,出成绩且还早着呢。 这一忙,就到了散衙的时刻。 雁来从延英殿出来,看到有不少玩家在尚书省附近徘徊,才意识到考试还没有结束。 按照规定,每场考试都会持续一整天,之后考生还可以请烛一支。 不过普通的科举考试,很多人其实并不会请烛,一些特立独行的考生甚至会提前交卷走人。 比如那位写了“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的祖咏,写完这四句就交卷了——正常是八韵,多的有十二韵。 再比如大唐第一代考达人温庭筠,据说他写应试诗根本不用打草稿,一叉手即成一韵,时人号为“温八叉”。因为他经常帮邻桌代答,主考官特意将他拎到帘下单独坐——考官本人就在帘后,但即便如此,他也依旧暗中替八个人完成了答卷。 不过今天这场考的是贴经,没有一人提前离场,而且所有人都请了烛。 上来发蜡烛的是玩家,一边发,一边偷瞄考生的卷子,看到写满了的就暗暗点头,看到还是一片空白的就跟着着急。 但不管怎么样,等到蜡烛燃尽,考试最终还是结束了。 玩家立刻上去收卷,看到所有的卷子都写满了,顿时松了一口气。 看来她们传授的考试经验大家都认真听了,好耶! 贴经,顾名思义就是填空题,对于这种题目,不管会不会做、有没有记错,总之全部写满不能留空,万一蒙对了呢? 收好卷子,回到帘后,眼看主考官这就要开始阅卷,玩家连忙问,“这……不用糊名吗?” “糊名?”主考官一愣。 玩家说,“就是把写了名字的地方遮起来,再找人誊抄一遍,然后再阅卷,这样就不知道哪张卷子是谁写的了呀!” 主考官眼中精光闪烁,“大唐并无这般制度。” 玩家一整个大震惊。 大唐的科举考试居然是不糊名的……啊好像之前李贺考试的时候,论坛是有说过,不过那时候大家过了就算,现在自己亲身参与,才意识到有多离谱。 讲个笑话,大唐没有科举舞弊,因为人家明着找人情、走后门。 只有需要政治倾轧的时候,才会拿这个来说事,比如元和三年的直言极谏科。 见玩家不说话,主考官又劝道,“今日辛苦诸位了,赶快去歇着吧,答卷交予我等便是。” “不行!”玩家并不知道考官们已经私下接受了不少请托,连前十名的名次都排好了,但还是一把抢过考卷,“科举是国之大典,岂能随意轻忽?之前没想到也就算了,现在想到了,当然要糊名誊写。” 有人自告奋勇,“放心,我们来帮忙糊名誊写,保证今晚就誊抄完,不耽误事。” 还有人考虑得比较周全,“得走流程是吧,我懂我懂。你们就在这此地不要走动,我去买……啊不,去找殿下补个手续,很快就回来!” 同伴的刀才刚出鞘,她人就已经不见了。 雁来才刚到家,听说这事,立刻就写了一张条子,让玩家拿去皇城那边走流程——今天有宰相和大臣在宫中值夜。 这样的细节,她一时还真想不到,好在有玩家。 糊名和誊抄若是能推广开来,应该可以遏制晚唐时期士族把持科举,寒庶上进无门的情况。 …… 玩家带回了新的命令,主考官自然没必要再坚持。 他是受了请托,但现在有天兵盯着,就算是那些贵臣们亲自过来主考,想来也不敢反对糊名,那就不是他的问题了。 这边玩家着急忙慌组织人手连夜誊抄试卷,那边考生们回到住处,却没有急着入睡,或者说,都有些睡不着。 科举考试本来是不提供住处的,所以很多贫寒考生会寄住在寺庙里,租金低廉不说,还能蹭和尚的饭。但京中没有那么多女尼和女冠,这些女考生就不太好安置。 以王霄为首的京中贵女倒是提出,可以借房子给她们住,但是被玩家拒绝了。 在大唐,权贵资助考生的情况很普遍,虽然也有确实倾慕某人才华的情况,但大部分时候,都不是为了做好人好事。 这些女官只要能入仕,肯定会被雁来重用,不能跟长安城的势力牵扯太深。 正好之前长安城里控制着的那些宅院都被改成了廉租房,干脆拨出几处来安置这些考生。条件不算太好,就是普通的集体宿舍,一间房住四个人,若是住不惯,也可以自己花钱出去租房。 这会儿考生们吃过宵夜,暂时都睡不着,便聚在一起说话。 这不仅是她们第一次参加考试,也是她们第一次走出家门、来到长安、进入皇城,所以今日所见的一切,都是如此新奇,从生理和心理上,给予了她们双重的震撼。 不过最后,话题还是要落回考试上。 甚至有人将参考书搬出来,对起了答案。 见状,就有人兴奋道,“我今日见到了薛先生!” “什么薛先生?” “就是薛涛薛先生。”说话的考生指着对方手里的书,“这书就是薛先生编的,你怎么连她都不知道?” 拿书的人翻到前序一看,落款还真是薛涛。 这套书据说是摄政王身边的女官编的,上面不仅介绍了科举考试的种种细节,还精选了大唐历年可靠的优秀诗赋、策论,以及六经之中经常考到的热门篇目。 这些东西,那些高门世家出身的考生不需要,对她们却是解了燃眉之急。 就有人问,“你在哪里遇到了薛先生?” “自然是在考场里。” “原来薛先生也参加了这一科的考试!” “不止呢,听说还有宫中的女官也要参加。”有消息灵通的人道,“就算是摄政王殿下看好、想要的人才,也须得通过考试,才会任用,如此才算公平。” 众人都赞叹起来。 但也有人泼冷水,“说什么公平,我们如何能跟她们比?” 这话一说,众人高昂的情绪都渐渐低落了下去。 是啊,在家的时候,以为自己的才学十分出众,可是走出来,才发现外面还有那么多厉害的人,只是她们原本生活的世界太小了,看不见这些。 不说薛涛等已经是女官的人,就说朝中那些高官权贵家的女儿,肯定也比她们更出色。 沉默了一阵,又有人看不过去,大声道,“不管怎么说,我们有机会来京城参与这一科的考试,这就是公平。考不过,只能说明我们不如人,一味的丧气有什么用?须得加倍用心努力赶上才是。我们这样的出身,便是男子,想要出人头地也难,但总不能因为难,就干脆放弃吧?” “就是,不能白费了摄政王为我们争取到的机会。” “若是觉得自己考不上就要放弃,那趁早别考了,还省些笔墨。” 大家互相鼓着劲儿,各自回房睡了,为明天的考试做准备。 其实按照大唐的制度,正常的考试流程应该是这样的,第一天的贴经考试结束,考官连夜阅卷,给出成绩,第二天考生们入场之后,要先宣布昨天的成绩,不合格的直接黜落回家,合格的才能继续参加今天的考试。 但这不是要糊名誊抄吗,所以卷子还没批完,于是按照雁来的指示,干脆让所有考生都考完三场。 今日试诗赋。 在现代人看来,作诗似乎是一件又难又简单的事。 难是因为自己不会,而且作诗的讲究和规矩也多,就觉得极难。简单是因为看多了那种援笔而就、文不加点的故事,就觉得对于有才华的古人来说,这应该很简单。 所以孟郊、贾岛那种搜肠觅句的写法时常为人所讥诮。 但就算是杜甫这种诗人中的顶流、天才中的天才,也不止一次说过自己的作品是反复琢磨、删改而成。 究其根本,是因为作诗讲究“字字有来处”,这个来处指的是六经和史书。有些现代人读来平实质朴,似乎根本没有用典的句子,实际上是诗人苦心经营,才有这样的效果。 至于本来就喜欢用典的诗人,比如公认诗作最为朦胧隐晦、难以解读的李商隐,就因为作诗的时候喜欢堆砌铺排典故,被人称作“獭祭鱼”——水獭的习性,会将抓到的鱼全都摆在岸边,看起来像是在祭祀上天。 而这种铺排,显然是极费功夫的。 何况用典之外,还有平仄、格律、对偶,既要有让人眼前一亮的警句,又要使得全篇气韵贯通、一气呵成——这可是命题作文,不是自己有感而发。 所以虽然只是写一首诗,但考试时间依旧是一整天,夜里还能请烛。 毕竟就算是自幼读书,以诗书为业的大唐读书人,也不是个个都擅长作诗。 比如韩愈的好朋友皇甫湜就很不擅长作诗,韩愈曾经嘲笑他说,“皇甫作诗止睡昏,辞夸出真遂上焚。要余增和怪又烦,虽欲悔舌不可扪。” 对于今天的考生来说,作诗就更难了。 因为在大唐,公认的观念还是“翰墨非女子事”,大部分士族都会让女儿读书,但有诗作流传在外的很少,大部分留下名字和作品的女诗人,不是妓女就是道士,亦或兼而有之。 不过,雁来其实已经有意降低她们的难度了,因为今天的题目是“林中有奇鸟”。 这句诗出自阮籍的《咏怀八十二首》,诗人自比为凤凰,却找不到能够停驻的梧桐,只能敛起羽翼、徘徊不回,表达了作者处非其位、壮志难酬的情感。 只要读过原作,知道出处,这个题目几乎是为这些女性考生们量身定制的。 当然了,领会题目要表达的意思是一回事,将之用视作表现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但也只有足够严格,这场考试的成绩才有意义,这些女官的存在才能为众人所接受——她们是凭借自己的才华而非其他,立身于朝堂之上的,如同所有的文官那样。 …… 三天的考试结束,考生们在短暂的解脱之后,又再次被紧张的情绪攫取,焦急地等待着考试结果公布。 而另一边,考官们则是加班加点阅卷、排名,然后再将试卷送去政事堂覆核。 本来覆核应该是翰林院的工作,不过秘书省的女官以后要跟他们做同事的,这样容易分出身份高下,雁来干脆就让政事堂能者多劳了。 政事堂确定了最终的名次,才会找出原卷,拆开糊名,将结果送到雁来这里。 试卷一拆开,看到上面的名字,几位宰相又开始头痛了。 郭令徽也报名参加了这场考试,这事他们早就已经得到了消息,但她走正常的渠道报名,他们总不能不许考。 可是就算离了婚,她的身份终究还是很特殊的,不能不有所顾忌。 本来,秘书省跟翰林院负责同一份工作,大部分人都不以为意,就算是宫中的女官,想要跟正儿八经晋升上来的翰林学士竞争,也几乎不可能,更不用说制科考出来的新人了。 到时候肯定是翰林院为主,秘书省为副。 可是有一个曾经的贵妃在,情况就不一样了。 为此,甚至还有人特意跟主考官打了招呼,让她落榜。结果天兵折腾出这个糊名誊抄的法子,还是她考上了。 让人忍不住怀疑,这是不是雁来的阳谋。 就是要让他们不满意,但是又挑不出错来,毕竟考试是礼部主持的,试卷是考官批阅的,名次是几位宰相定的。 雁来看到名单,果然很高兴。 虽然目的是为了给秘书省选拔人才,但既然开了制科,规矩就还是按照制科的来,将所有考生按照试卷分成了甲乙丙丁四等。其中甲等按例是空缺的,除非皇帝特别重视某个人,才能特意将他提到甲等,乙等算优秀、丙等算合格,只有丁等会被黜落。 而这一科,乙、丙两等加起来有十几人。 雁来语气十分轻快地道,“成绩出色的考生比我预想的多啊,都是国之栋梁,既然考过了,总不能再打发回家。这样吧,乙等授秘阁学士,一应待遇等同翰林学士,丙等就先留在秘书省读书吧。” 当然了,说是读书,其实也是会授一个校理之类的官职,算是释褐入仕了。 但几位宰相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因为制科通常都是这么安排的。而且这一科乙等只有五人,她甚至都没从丙等里提一个补上,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行了,去宣布名次吧。”雁来在名单上写上自己的一件,用了印。 制科的名次,跟进士科一样,是将所有考生召集到尚书省唱名,然后再张榜公布。而后主考官领着及第的考生去政事堂拜见宰相,再由宰相领着去拜见皇帝。 ——最后这条并不是强制性的,皇帝有兴趣就见一见,没兴趣就免了。 李纯现在还在蓬莱殿里躺着,当然没法陛见,不过雁来可以代劳。 很快她就在延英殿见到了人。 有一件不知道算意外还是算惊喜的事,那就是乙等的五人之中,除了郭令徽、薛涛之外,剩下三个名额里,宋氏姐妹只占了一个,是宋若宪。 剩下两人一个名叫崔媛,出身清河崔氏,虽然衣着寒素,却气度从容,五姓七望的底蕴可见一斑。 另一个则是江南才女沈丹青。 对雁来来说,应该是惊喜多一些。 大唐底蕴深厚,有现成的、好用的人才,她当然也能省一些力气。 五个乙等看起来都还算镇定,一来她们出身高、见识广,在这样的场合自然更得体有礼,二来既然是乙等,那前程就已经定下了,自然不必太激动。 丙等则不然,她们本以为必定要被黜落,谁知峰回路转,居然还能留在朝中,就算只是在秘书省读书,那也是难得的机会,何况还有官职、有俸禄。 对她们来说,人生就在雁来一念之间被改变了。 这会儿看到她,一个个眼睛发亮、面颊红润,看过来的视线里满是崇拜敬慕。 雁来勉励了几句,就让苏云敏领着她们下去安顿,然后交接工作。 藩镇改制开始之后,每天汇总到雁来这里的文件又多了几倍,翰林院的几位学士一开始面对高高的奏折还有大展拳脚的想法,现在一个个都已经萎了。 以前做翰林学士,除了在宫中值夜的日子之外,他们平时还能隔三差五跟同僚小聚,或是去慈恩寺登塔遥望,或是去曲江池泛舟游览,再去酒肆要一桌席面,喝点小酒,写点闲诗,日子美滋滋的。 而现在,他们回了家只想倒头就睡。 所以,虽然外人看来是竞争对手,但其实翰林学士比雁来更希望考试赶紧结束、女官赶紧上任,好将自己手中的工作分出去一半。 相较而言,将大部分工作都转移出去的雁来,就轻松了很多。 现在帮手又增加了一倍,她也就可以放心离开长安了。 自从当了这个摄政王,一天到晚的上班,雁来已经很久没有出去过了,日拱一卒的进度更是完全停滞。 不过这回她也不是出去玩,是有正事的。 维州城的悉怛谋非常努力,拉着全家人一起写信,在这二十多天的时间里发展了十几个下线、啊不,盟友。 这个数量听起来有些夸张,好像他已经将大半个吐蕃都拿下了,但其实全都是大唐之前被侵占的地盘,说是州,但全部加起来,也没有中原一个正常的州大。 究其根本,是因为这片山林里,原本就生活着许多的山民土著,大唐统一将他们称作“诸羌”,但其实他们有自己的民族、姓氏和祖先,所以在收服此地之后,为了安抚他们,大唐给每一族都设了个羁縻州。 之后吐蕃占领了这里,也选择继续维持大唐的羁縻政策。 所以维州附近总共有三四十个羁縻州。 虽然每个州的地盘和人口还不如一个县,但不管怎么说,悉怛谋既然拉到了这么多人,雁来自然也就要履行自己的承诺,给他们把复活点开了。 然后在前往维州的路上,经过大熊猫的生活区域,停下来看一看不过分吧? 她保证只看看,不动手。 第254章 她被猴子打劫了! 新活动还是卓有成效的。 至少从灌口镇往维州去的路上, 终于不再漫山遍野都是玩家了。 毕竟很多人本就是来凑热闹的,但人太多,山里的小动物都会躲起来, 待上几天就没意思了,不如去干别的事,反正大唐的地图这么大, 值得看的风景这么多, 没必要在这里死磕。 少部分还留在这里的玩家,则是已经进化了。 雁来看着身披绿色迷彩、头戴树枝冠,小心翼翼在山林间潜行的玩家, 陷入了沉思。 失策了! 本来她的计划是, 混在普通玩家中间,假装若无其事地走进林子里,然后再一不小心迷了路……但是现在大家都这么专业, 直接把她给卡在了第一步。 见雁来的视线长久停留在那些玩家身上, 旁边的张云敏立刻上前进献谗言,“殿下, 那是西域的工厂刚刚推出的最新款迷彩斗篷, 模拟山林配色、适合潜伏使用, 一上市就卖脱销了。” 一边说, 一边从背包里掏出叠好的迷彩斗篷, “不过我刚好买了几件。” 数量还刚好足够她们这支队伍一人一件。 这也太明显了,郝主任已经在瞪她了。 雁来却是心花怒放, “咳……既然都买了,那我们也试试。” 说着接过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件, 披在身上,一边朝郝主任道, “难得出来一趟,我们也在附近走走吧,就当是散心了。” 不等郝主任回答,张云敏就先欢呼道,“好耶!” 郝主任又瞪了她一眼,但还是接过了旁边的内卫玩家递来的斗篷——借着内卫招收玩家的机会,她们也将官方安排在雁来身边保护她的玩家都给过了明路,混上了编制。 其实雁来很长时间没出门,郝主任、张云敏等人又何尝不是? 雁来想顺路看看熊猫,她们心里当然也不可能没有任何想法。 本来是正事要紧,她们也不是来玩游戏的。但既然雁来开了口,其他人自是欣然配合。 等雁来穿好斗篷,那边内卫玩家已经动作麻利地折下树枝,编成了几顶头冠。她们在现实里也是士兵,经常在野外拉练、做任务,这些伪装自然是手到擒来。 虽然脸上的表情还是很严肃,但雁来还是从她们的动作里感受到了几分雀跃。 那可是大熊猫哎! 国宝的大名,连三岁小孩子都知道,但大部分人现实里是没有机会去实地看的,没想到在游戏里吃上好的了。 要说这些留守的玩家也是真的厉害,这么短的时间里,已经将这一片的林子摸排得差不多了,哪里有大熊猫、有几只、占了多大的地盘、大致的活动轨迹如何,他们全都门儿清。 所以雁来等人跟上一支队伍,很快就顺利地在某条溪流边找到了正在玩耍的大熊猫。 据领队的玩家介绍,这是一只刚刚成年没多久的滚滚。 雁来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么新!” 领队的嘴角抽了抽,但还是点头道,“没错,它才刚刚离开妈妈,打下自己的领地,身上的伤都还没完全好——我们这回就是来给它换药的。” 雁来睁大眼睛。 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能正好遇到这支队伍,当然不是因为她们运气够好,于是转头去看张云敏。 张云敏朝她嘿嘿一乐,为了这一天,她可是做了非常全面的准备的! 不过要说是运气也没问题,毕竟张云敏虽然关注了不少进山的队伍,保证哪天过来都能找到向导,但今天过来却是雁来决定的。 所以还是她运气好。 两人在这里眼神交流的时间,那边领队已经带着队员,成功将滚滚抓住了。她们的视线立刻被吸引,人也跟着凑了过去。 大概小队的人现实里就是做这方面工作的,配合起来非常娴熟,抓熊猫的动作更是干脆利落,而这只年轻的大熊猫似乎也已经熟悉了她们的存在、亦或是知道她们是来帮助自己的,并没有过多挣扎。 上完了药,将大熊猫放开之前,领队看了雁来一眼,还是问道,“要摸一下吗?” 雁来矜持地伸出了手。 怎么形容呢……不是想象中那种毛绒绒的、柔软的感觉,大熊猫的毛毛质感更粗更硬,不像小猫小鸟那样适合埋头去吸,但真的摸到了,感觉还是非常奇妙。 雁来下意识地开口问道,“它叫什么名字?” 话说完她自己就反应过来了,感觉有点傻,没想到领队还真的回答了,“叫守静。” 雁来一愣,“谁取的?” 在一堆的花花叶叶、团团圆圆之中,这个名字也太特别了,不像是玩家的风格。 果然领队说,“李德裕。” 是的,李主事嘴里说着“不就是食铁兽,至于吗,有这么喜欢吗”,但还是不自觉地跟大家一样关注起这些山林里的动物来。 这只受伤的大熊猫,之所以受了这么多伤,不仅是因为年轻,更是因为它有点笨拙,虽然姑且算是猛兽一类,却谁都打不过,所以才被排挤到比较靠近道路的这片区域来。 这里出入的玩家那么多,别的野生动物都会躲,只有它傻乎乎的没那么敏感,反而跟玩家相处和谐。 根据玩家的取名方式,本来是要叫它笨笨的,李德裕一听,简直不能忍,这才主动给取了“守静”这个名字。 雁来心道不愧是文人,守静这两个字乍一听很有文化——实际上也有,是出自《道德经》——但细品又会让人感觉,名字的主人似乎不那么聪明、也不那么活泼,有点大智若愚的味道。 不过这些心思在玩家这里都没什么用,因为大家现在都亲切地称呼它为静静,连“我想静静”的表情包都已经在网络上火过一轮了。 说话间,大家都动过手,恋恋不舍地将守静放走了。 “好想养一只啊!”张云敏双手托腮,大声叹息。 “一般人养不起的。”领队正在往树枝上挂用叶子裹起来的熊猫辅食——这是她们带给守静的加餐,不过不能直接给它吃,要让它自己“打野”,闻言不由笑道,“大熊猫哪里有那么好养,一般人都没有这个条件。” 这倒是,雁来记得以前看过科普,大熊猫好像除了睡觉的时间,基本都在吃东西,一天能吃掉几十斤竹子,也不过是勉强维持消耗。 她还记得小时候在电视上看新闻,说是四川的竹子集体开花,大熊猫食物不足,会被暂时寄养到百姓家中。那时她家的菜园里也有一片小竹林,雁来还十分认真地计算了一下,家里养不养得起一只大熊猫。 其实就算养得起,国宝肯定也不是普通人家可以领养的,何况她家也不在四川,但发现自己竟养不起,还是让她遗憾了好久。 张云敏见雁来见一直盯着大熊猫看,就小声嘀咕道,“我们殿下是一般人吗?” 领队一愣,“那确实不是。” 按照现代人的观念,私人当然不能豢养保护动物。但这是大唐,皇家园林里虎豹熊罴什么没有? 她们从现在开始做保护动物的工作,主要是因为玩家会对游戏生态造成影响,得防患于未然。但很多后世已经濒危甚至绝迹的动物,这会儿数量都还很多,也没必要过分紧张。 张云敏眼珠一转,正要说话,就被郝主任叫走了。 她缩了缩脖子,只能给领队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示意之后再聊。 这支队伍还要继续巡山,雁来等人却还有正事要做,所以就在这里跟她们分开,转道往山外走。 即便没有大熊猫,这个季节的山林也很美,雁来正沉浸其中,头上忽然一轻。她下意识地仰头,就见无数树藤从头顶的大树上垂下来,一只猴子荡着树藤,从她的上方一晃而过,顺利降落在了不远处的另一棵大树上。 毛绒绒的小猴子转过身来,见雁来盯着它看,兴奋得吱吱叫,用两只爪子将一顶眼熟的、树枝编成的头冠往头上戴,但因为脑袋太小,头冠直接落下去,挂在了脖子上。 毛猴一愣,雁来也一愣。 她下意识地抬手往脑袋上摸了摸,果然,头上的东西已经没了。 她被猴子打劫了! 这时其他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看看雁来,又看看树上的小猴子,兴奋得脸都红了。张云敏更是小声尖叫,“啊啊啊是猴几!” 相较于大熊猫,这片林子里的猴子因为藏得更好,反而更神秘,至今也没被拍到过几次。 至于跟人类互动,这还是头一回。 只是也不知是不是被她们的动静吓到,小猴子荡起另一根树藤,很快就消失在了树林间。 尽管只是短暂的一瞬,但这份奇遇还是让队伍里所有人心里都轻飘飘的,今天的收获丰厚得超出想象,成就感满满。 “应该是殿下运气好,我们都是沾光了。”张云敏看着雁来,羡慕得眼泪汪汪。 雁来也觉得今天运气不错。 要说能对此造成影响的,也就是系统了,但她将面板翻来覆去研究了半天,也没发现有新功能或者系统提示,而系统没有人工智能或者客服可以咨询,只能作罢。 …… 维州城外,十几位首领已经等得有些心急了。 悉怛谋正在挨个安抚,不过收效甚微。 关系到整个族群的未来,虽然悉怛谋将大唐、将那位摄政王吹得天花乱坠,目前看来对方也确实挺有诚意,甚至愿意亲自过来见他们,但越是这样,他们心里就越是忐忑、焦急。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玩家来报信,“来了来了!马上就到!” 一群人闻言,连忙整理好衣物,再沿着道路往前去迎。 说是“马上”,其实他们又走了两里地,才终于接到了雁来的队伍。 看到她,众人都有些吃惊。 不是因为她年轻,也不是因为她的容貌和气度,而是她身边只带了不到十个人,甚至比他们这回过来带的人还少。 山上和山下的关系一直十分微妙,以往那些大官要见他们,都是让他们下山,身边还要带上几百人,防着他们动手。不过他们也不在意,因为自己身上也是真的带着刀、弓,随时都能动手。 他们以为自己不在意的。 但是此刻,见雁来轻装简行,身边只有这么几个人,他们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是看不起他们?还是太信任他们? 因为这种复杂的心情,众人甚至都忘了要表演一派和谐,整支队伍里只有悉怛谋跟雁来寒暄的声音。 跟其他人相比,悉怛谋心里是没有任何疑虑的,雁来这么放松,肯定是因为信任他!他所做的一切、所费的心思,摄政王都看到了,又怎么会不信任他悉怛谋? 他欢欢喜喜地将雁来请进城,来到镇守府门外。 本来镇守府是没有广场的,维州城实在太小了,又是依山而建,不适合搞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但玩家说雁来需要这么一块地方放置复活点,悉怛谋干脆就将镇守府的大门和前院给拆了,腾出了一块空地。 而此刻,这里已经搭好了一座高台,上面张灯结彩,布置得比戏台还华丽。 雁来:“……”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这明显就是给她准备的表演场地。 她开了那么多复活点,还是头一回搞得这么隆重。 雁来并不算是个社恐,但她现在觉得自己也可以是。 她回过头,正准备问问是哪个小天才折腾出来的,罪魁祸首就主动上前,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道,“时间仓促,准备得有些寒酸简陋了,还望殿下不要介意。” 悉怛谋真的太努力了! 雁来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半晌才说,“以后不必如此铺张,一切从简便是。” 悉怛谋连声称是,又请雁来登台。 雁来已经很久没有当众开过复活点了,但正因如此,这事才被传得越来越邪乎,就连悉怛谋这个偏远地区的异族守将都听说了。他对这个复活点可是期待已久,还特地将自己刚刚拉到的十几位盟友都请过来一起观礼,可谓是用心良苦。 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雁来虽然尴尬得脚趾扣地,但还是一步步走上了高台。 很快她就发现这台子都好处了。 站得高、离得远,她根本看不清下面人的表情,那种被很多人盯着看的羞耻感反而淡了一些。 台上已经摆好了桌子,仪式所需的物品也都准备齐全,雁来深吸一口气,站到了桌前。 步伐、节奏和每一个动作都早已烂熟于心,但不知为何,原本只是形式的流程,今天做来,却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 直到濛濛白光亮起,系统地图在眼前徐徐展开,雁来才发现,不知何时,这份地图上代表复活点的绿色,竟然都变成了金色,它们连成一片,点亮了大唐的疆域。 这金光如此璀璨,连周围那极有压迫感的红色,似乎都被金光映得暗淡了一些。 至于那些代表超小型临时复活点的绿色,更是淡到几乎看不见。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变化,又是为什么? 雁来想了想最近发生的事,难道是因为……代摄国政? 只是这些问题注定没有答案了。雁来关上面板,从高台上下来,才发现悉怛谋等人又跪了一地,正在十分虔诚地祈祷。 细听就会发现,祈祷对象还是吐蕃人信奉的“雪山真神”。 ……好熟悉的宗教大乱炖。 等他们祈祷完,抬起头来,看向雁来的视线已经跟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天兵当然也有种种神奇之处,但是亲眼看到这样的神迹,甚至亲身感受到白色的清光扫过身体,那种震撼和触动,却是无可替代的。 这一刻,她就是真神在人间的化身。 回过神来之后,十几位首领便立刻围住了雁来,争抢着要让她先到自家的地盘上去。 不过他们选择的方法也不一样,有人大表忠心誓愿忠诚,有人拉踩隔壁邻居抬高自己,也有人卖惨哭穷希望能触动她的怜悯心……但最终脱颖而出的,却是一位女性首领。 是的,西川与吐蕃、与南诏相连的这片大山里,还有很多部落保留着母系氏族的遗风,有不少部落的首领都是女性。 这位智慧的老人,明明穿金戴银,但看起来却异常朴素,满身都是风霜雨雪留下的痕迹,她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走到雁来面前,将一封书信交给了她。 雁来看了她一眼,低头展开信件一看,顿时惊讶地挑了挑眉。 这封信里,写的是吐蕃在南道——也就是与西川、南诏接壤的这片地方设置的军政制度、各级别官员和将领的详细情况,以及吐蕃兵马的布防图,内容不算太详细,但也让雁来对吐蕃在这一带的势力有了清晰且完整的了解。 而以上还只是前半段的内容,后半段则是维州这边的消息传到松州之后,五道节度兵马大使的反应。 这确实是雁来目前最想知道的。 虽然玩家一开始是瞒着她搞事情,但灌口镇兵变之后,消息也就报到她这里了。 到现在为止,玩家的计划进行得可以说是十分顺利,维州已经被收入囊中,悉怛谋还拉来了这么多的盟友,吐蕃那边也该收到消息并且做出反应了。 按照信里说的,目前松州那边是分成了两派。 一派主张出兵——当然不是对大唐出兵,而是对这些倒戈向大唐的羁縻州出兵,杀鸡儆猴。 另一派则认为不能随意破坏如今的和平局面,他们的想法是一边向西川发函抗议,要求大唐给个说法,一边将消息送回逻些城,等赞普和各位大论的处置。 总体来说,跟雁来预想的差不多。不过自己设想,跟实际收到消息,也是两回事。 雁来将手中的信件交给郝主任,看着面前的老人家问,“你们的地方距离松州很近吗?” 不然消息也不会如此灵通。 老妇人笑着点头,“是的,我的女儿就在松州城里。” 看来这封信就是对方写的了。 雁来心头暗暗惊讶,按照她们的规矩,这位老首领的女儿,自然就是下一任的首领,她居然亲自下山去了松州城,而且还混进了吐蕃贵族的圈子里。 这绝不是短时间内能做到的,也就是说,在玩家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她们就已经在布局了。 无论眼光、谋略还是勇气、行动力,都令人佩服。 而这么令人佩服的人,现在选择了自己,雁来自然是与有荣焉。 所以她很快就决定,先去老妇人家的地盘,然后再从那边一路走回来。这样其他人也就不用争了,直接按照距离远近安排就是。 对于这个决定,倒也没有人不服气。 他们都看到了老妇人拿出来的信件,虽然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但毫无疑问,她拿出了能够打动雁来的筹码,那就有资格排在第一个。 既然做了决定,雁来自然不会再耽误,婉拒了悉怛谋想要设宴招待她的邀请,当天就带着人出发了。 她带的还是那些人,但队伍的人数却暴增十几倍,因为那十几个首领全都跟了上来。 事实上,这个数字已经是控制过后的结果——一方面,他们既然下定了决心,当然要打发人回族里,通知留守的人做好迎接雁来的准备,另一方面……雁来就带了几个人,他们的排场总不能比她还大吧? 一百多人的队伍,在山里已经是一股十分庞大的力量,倒是也不用担心路上会遇到什么危险。 赶了很久的路,停下来休整的时候,雁来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都准备去人家家里做客了,她好像还没有问过老妇人的名字。 “我叫麻魁。”老妇人笑着道。 玩家都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因为这听起来实在不像一个名字,更不像一个女性的名字。 不过据麻魁说,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强壮的女性”,在她们的民族文化中,算是非常好的寓意,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叫的。 “那你的女儿叫什么?”张云敏好奇地问。 “她叫般若。” “是从佛经里取的吗?” 麻魁点头,看了雁来一眼,颇为感慨地道,“是的。光靠强壮和勇气,已经很难治理好部落了,她还需要智慧。” 第255章 此生最大的一场机遇。 从维州前往松州, 基本上就是沿着岷江一路溯流而上,而各部的州城——其实更像是山寨——就散落在江水两岸的山林之中。 山路陡峭险峻,并不好走。 尤其是这个季节, 山外或许还是深秋、初冬,只是微见凉意,山里的气温却已经很低了。虽然还不到下雪的时节, 但因为昼夜温差极大, 清晨和傍晚山中的水雾会在道路上凝结成冰,更加难行。 走在这样的山路上,又是另一种跟在沙漠里赶路截然不同的辛苦。 来之前, 雁来其实也想过, 就在这一州之地,开上十几个复活点到底有没有必要? 她现在的气运值余额还算充足,可也不能这么浪费。 但真的到了山里, 就觉得这样的顾虑多少有点何不食肉糜了。 雁来甚至有些遗憾, 普通的原住民不像玩家那样能够使用复活点,不然能给交通不便的山区带来多大的变化啊! 不过没关系, 下一步, 等她彻底掌控朝廷, 从上到下、从中央到地方都被理顺, 再没有什么碍事的存在之后, 雁来首先要做的两件事,就是推广教育和修路。 要不了多久, 通往山里的道路也能修得宽阔平坦。 虽然比不上复活点便利,但对于原住民来说, 这种不依赖系统存在的实惠,才是真正有意义的。 这样, 就算有一天没有玩家、没有系统、甚至没有了她,那些已经发生的改变也不会消失,山民们的生活就不会又倒退回现在。 不过山里也有一个好处,就是寨子与寨子之间的距离都不算远,一天能走上两三个寨子,不像西域那样,城市之间动辄相隔数百里,中间还荒无人烟。 她们这一路虽然辛苦,但晚上可以住在寨子里,睡的是柔软的床铺、吃的是当地的山珍,算是雁来赶路生涯之中为数不多的舒适待遇。 这一天,他们终于抵达了麻魁家的寨子。 但是在翻越最后一道山岭、眼前陡然开阔起来时,吸引众人视线的,却不是不远处被树木掩映着的山寨,而是更远处沿河而建的那座城市。 史书上写,松州城“扼岷岭,控江源,左邻河陇,右达康藏”,被称作“川西门户”,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但现在,这座雄城落入了吐蕃人的手中。 来的路上,雁来跟各部首领之间的关系也拉近了很多,大家都许诺,会像悉怛谋一样给亲朋好友写信,争取策反更多人。 但是在他们列举的名单上的人物,没有一个在松州城。 因为吐蕃的南境五道节度兵马大使尚黎谢的行辕,就设在这里。 所谓南境五道,是吐蕃在这一带设置的松州、曩贡、腊城、故洪、西贡五个节度使,每一处都屯驻重兵。而松州城,既是松州节度的驻地,又是五道节度大使的行辕,自然也是吐蕃在川西最重要的军事要塞。 要是这座城里的人也能被策反,那吐蕃也差不多快完蛋了吧? 所以雁来很快收回了视线,催促众人继续赶路。 结果一到麻魁家,她就收到了一份预料之外的惊喜。 麻魁那个原本在松州城里的女儿般若回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名字的关系,般若跟麻魁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和母亲同款的饰品,穿戴在她身上却显得明艳动人,仿佛只是站在那里,就能让周围的光线都明亮几分。 但这种明艳又不露锋芒,而是像周围的青山绿水,温厚、澄澈。 就像现在,她虽然是寨子里最引人注目的存在,也是这里的主人,但当她以随行的姿态站在另一个人身侧,一副以对方为主的模样,也不会令人感觉违和。 被她陪同的人一身白色翻领袍,左衽、编发,披着虎皮云肩,头戴红色朝霞冠,一看就知道是个吐蕃贵人。 他没有蓄须,看起来非常年轻,视线一直落在般若身上。 雁来不由在心里“嚯”了一声。 等到两边一介绍,雁来才发现惊喜比自己想的更多,因为这个年轻的吐蕃人,不仅是五道节度大使尚黎谢派往西川质询的使者,也是他的儿子,尚多热。 般若在松州城混得确实很好,没有辜负她“智慧”的名字。 而松州城里的两派对峙,最终结果是绥靖派占了上风。 都是好消息。 既然吐蕃人不想打仗,雁来觉得自己接下来的动作就可以稍微大胆一些了。甚至……她的视线落在尚多热身上,心道她之前想错了,策反松州城里的人,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脑海里转着这些想法,雁来侧身朝麻魁点了点头。 般若介绍了尚多热的身份,麻魁却拿不准要不要公开雁来的身份。 松州城就在不远处,而她身边就带了这么点人,万一吐蕃人知道她在这里,直接派兵过来呢? 雁来自然不会有这方面的担忧,她现在又不是刚刚穿越、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了,随时都可以传送走,怕什么? 见她点头,麻魁便也介绍了她的身份。 尚多热吓了一跳。 他知道天兵一直在拉拢附近这些部落,这回前往西川也是为了此事,却没想到天兵的动作这么快,手已经伸到了松州城附近。而且雁来对这件事比他们想的更加重视,居然亲自过来了! 有一瞬间,尚多热确实动了念头。 要是雁来能死在这里…… 不过他立刻就冷静了下来,自己绝不会是这么想的第一个人,而她至今还活得好好的。 一旦动了手,彼此之间就连表面这一点和平都没法维系了,到时候,他就会成为导致两国战争的罪人。 …… 身为大论的儿子,尚多热知道得比别人更多。 吐蕃国内是想打一仗的,或者说不得不打、不打不甘心。但不是现在,他们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去调动兵马和资源,做好全面开战的准备。 不过,尚黎谢对这种说法不屑一顾。 作为镇守边境的大将,他很清楚,这世上根本没有准备好的战争。而眼前这场战争,更不是做好了准备就能打赢的。 但尚黎谢还是接受了这个说法,因为他也不想打,能拖一天算一天。 比如这一回的事,尚黎谢就是利用吐蕃国内的态度,压下了主战派。 其实吐蕃之所以要派遣身为宰相的大论驻守在唐蕃边境,就是因为逻些城距离遥远、鞭长莫及,需要他们临机决断,所以五道节度兵马大使的自主权是非常高的。 但作为一个尚族,尚黎谢可以断定,相比起临机决断,赞普和国中贵族会更喜欢自己现在的做法。 虽然噶尔家族已经没落了很久,但是他们父子两代数位大论把持朝政所带来的阴影,依旧笼罩在吐蕃上空,笼罩在每一代的赞普头上。 限制大论的权柄,已经成了所有人心照不宣的共识。 尚黎谢一个尚族,能到边境来统领军队,便是这种斗争的结果。 所以他一边跟大唐商谈,一边向赞普请示,虽然是出于私心,想拖延时间,但也是符合吐蕃国内主流思想的。 这些考量,尚黎谢都没有瞒着儿子,甚至这回让尚多热前往西川,也是存了让他跟大唐这边搞好关系的心思。既然如此,尚多热自然也不敢随意轻举妄动,打破眼下的和平局面。 心念电转间,种种念头在他脑海里起伏,从杀了雁来,到直接质问般若为什么会跟雁来勾结,再到偷偷派人回去给父亲报信…… 但最后,尚多热却只是露出了热情爽朗的笑容,朝雁来道,“这可真是凑巧了,尊敬的燕王殿下,或许您还不知道,我正是要经过这里,前往成都,去见你们大唐的西川节度使。现在竟然能见到您,这真是我的荣幸。” 他绝口不提雁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说那些羁縻州的事,反而热情地邀请雁来到松州城去做客,“我的父亲要是知道您来了,一定也会十分高兴。” 仿佛她真的是他们期盼已久的贵客。 把一切都摆到明面上,压力反而来到了雁来这边。 毕竟现在是她不请自来,跑到了对方的地盘上,人家不但没有责怪,还热情款待,她难道能拒绝吗? 松州城是尚黎谢的地盘,一旦她进了城,主动权就掌握在了他们手里。 尚多热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应对不可谓不得体,但雁来一点也不紧张,笑着点头道,“既然主人热情相邀,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不过,在前往松州城之前,我还有一点小事要处理,恐怕要稍等片刻。” “您请便。”尚多热十分客气地道。 他人都在这里了,也不相信雁来还能在麻魁家折腾出什么来。 但很快尚多热就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浅薄了。 两人说话间,麻魁已经让人做好了所有的准备,见她们说完了,便上前给雁来引路。 尚多热本以为她们是要密谈,却发现所有人都跟了上去,他略有些意外,也连忙举步跟上,一边询问身边的般若,“这是要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般若心里有所猜测,嘴上却说,“我们不是一起到寨子里的吗?” 尚多热便不问了。 麻魁领着她们穿过了整个山寨,寨子后方。 整个寨子都是依山而建的,越往上地势越高,但寨子后面反而是一片平地,这里飞瀑流泉,景致清幽,围绕着泉水还开垦出了好大一片田地,上面种着各种药材。 “这就是我们山寨最大的财富了。”麻魁笑着说。 这话其实是对雁来说的,但反而是其他人吓了一跳。麻魁家总能拿出山里最好的药材,寨子里的人也大都懂医理,因此在山里非常受欢迎。大家对此当然都有所猜测,但她直接把人带到药田里,还是出乎众人的预料。 “这点东西,在山里或许很珍贵,但在外面就不算什么了。”麻魁倒是很坦然,问雁来,“就在这里怎么样?” “你想好了就没问题。”雁来觉得玩家肯定会喜欢这里。 在千篇一律的复活点中,这座有瀑布、有山泉、有药田的山寨,无疑是很吸引人的。 雁来态度随意,其他的首领却都若有所思。 他们也不是不知道,自己手里这点东西在山外不算什么,但敝帚尚且自珍,何况是他们和族人安身立命的好东西? 但被麻魁这么一提醒,他们也觉得与其藏着,不如摆在明处。 说不定还能借天兵的力来保护。 更进一步想,有天兵作为保障,大家也就不用像以前那样相互算计、又相互防备了,而是可以把好东西都拿出来互通有无。 之前大家只是听悉怛谋夸天兵如何如何好,虽然心动,但感受不是很深。之所以被悉怛谋说动,纯粹是因为天兵的税收得少。不过亲眼看到雁来开启复活点之后,什么好处就都已经不重要了,就凭她是真神在人间唯一的化身,他们就会奉上所有忠诚。 但现在,他们又觉得,这些好处还是挺重要的。 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神当然是因为悲悯世人,才降下化身,追随她,日子当然会过得更好。 首领们在畅想未来,尚多热的脸色却不太好看。 吐蕃在占领大唐的土地之后,便大肆搜刮、盘剥,这些羁縻州当然也要上交大量的物资。但每个山寨究竟有多少出产,吐蕃人始终没弄明白,而现在,这些他们一直在设法调查的东西,天兵却如此轻易就知道了。 尚多热又看向般若。 之前般若告诉他,因为大唐收的税非常少,山里很多寨子可能都会倒向那边的时候,他并没有特别在意。虽然他也听从了般若的建议,劝说父亲降低税收,但被拒绝之后,也就将这事彻底放下。 但现在,亲眼看到这一幕,他便意识到,这些山寨都已经做出了决定。 对大局来说,这是微不足道的细节,不需要太过在意。可是对松州城来说,这就是明晃晃减少的收益! 现在松州城做主的是他的父亲,这些上交的财物至少有一半会进入他们家的私库,这种损失,就算是尚多热也会觉得心痛的。 好在他很快就顾不上这些了。 因为在介绍完山寨里的情况之后,雁来就站在了麻魁选定的地点,准备开启复活点。 周围嘈杂的声音静下来,尚多热也从自己的思绪之中回神,然后他就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雁来被白色的清光笼罩着,如同、不,她就是降临人间的神! 清光蔓延开时,尚多热下意识想要躲开,可是周围的人却都主动迎了上去,他被人群裹挟着,也只能上前。 那光芒扫过他全身,其实没有任何感觉,但尚多热却有种身体都为之一轻的错觉。 膝盖一软,他就跪了下去。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尚多热有些羞恼,但抬起头来,却发现周围的人都跪了下来,既畏惧又狂热地看着站在中心处的那个人。 …… 要说尚多热因为目睹了一场神迹,就立刻对雁来纳头便拜、彻底臣服,那是不可能的。 像他这种一出生就处在政治中心,从会说话就开始学习如何算计,将利益、斗争和博弈看作是最高准则的人来说,即便是神,也不过是可以具象化的利益。 只是这份利益庞大到令人无法拒绝。 尚多热也不想拒绝。 他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与周围的人一般无二。 因为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此刻面对着的,正是此生最大的一场机遇,只要抓住它,自己就能获得丰厚回报。 尽管他甚至都还没想好该如何使用它,也无法计算出能够获得多少利益,但本能已经驱使着他行动赶快起来,就像飞蛾被本能驱使着扑向光明。 有一瞬间,尚多热甚至不想让雁来去松州城了。 他想独占这份好处。 不过很快他就清醒了过来,看着周围的羌人首领们,心中苦笑,不说他有没有那个能力独占这份机缘,就算真的有,也已经有太多的人走在了他的前面。 所以他比之前更热情地邀请雁来前往松州。 既然不能占先,那就只能设法增加自己的分量了。 一个松州城就能胜过几十个羁縻州,若是松州城不够,那还有另外五个节度。但这些筹码并不在尚多热自己手中,而是由他的父亲掌控,所以他必须要让尚黎谢见到雁来,知晓她的神奇之处。 主人如此盛情邀请,雁来自然不会拒绝,她饭都没在麻魁家吃,就直接下了山。 原本尚多热是想表现得坦荡一些,直接把人带回去的,但是看到从山寨后方源源不断涌出来的天兵,他意识到自己必须要提前向父亲预警了,要不然这么多天兵一起过去,肯定会被误认为是要开战的。 他只能硬着头皮询问雁来,能不能派个人回去报信。 要是能和平收复松州城,雁来当然也不想打仗,于是欣然同意。 所以,等他们一行人来到松州城下时,尚黎谢已经在这里等候了——以他吐蕃大论的身份,出城迎接大唐的摄政王,倒也不算失了身份。 双方见了面,尚黎谢第一眼注意到的,也是雁来的低调。 这回跟来的天兵虽然多,可是既没有摆出依仗,也没有重重护卫,就连她的衣着也是以简便为主。 行事这样随性,如果没有足够的实力,那就很容易成为笑话,可是有足够的实力支撑,就成了自信从容、不拘俗礼。 只看这几年天兵的行事,就知道雁来绝不会是个狂妄的蠢货,那她就这么来了,显然是没将他和重兵防守的松州城当回事,这让尚黎谢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也不得不承认儿子的判断是对的。 只要亲眼见过了天兵,就不该再抱有任何侥幸心理。 难怪论芒杰自从去了河西之后,就一直很沉默,他应该是所有吐蕃人之中感受最深的吧? 虽然心里已经有了想法,但处在尚黎谢这个位置上,当然不能像悉怛谋那样,脑子一热就投了大唐。他所在的位置更高、手中的筹码更多,不管在哪里都会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当然需要更长的时间来拉扯、试探、讨价还价。 所以当下,虽然双方都有些心照不宣的意思,但他们还是只能从维州城和那十几个羁縻州谈起。 为此雁来特意将首领们都留在了麻魁家,免得影响发挥。 不过雁来其实就出了个人,具体谈判,都是郝主任那边安排人来负责的。 专业的事,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 至于谈判的过程,还是那些老生常谈的内容。 吐蕃说那些羁縻州现在是他们的地盘,既然两国是盟友,那么就算他们主动来投,大唐也应该把人送还。 天兵则说,这些原本就是大唐的子民和土地,他们现在想回家,大唐又怎么忍心拒绝呢?吐蕃如果不想看到他们投降大唐,就应该尽到管理的职责,让他们安居乐业,自然就不会有人主动投唐了。 最后的结果是没有结果。 谈判嘛,拉扯和僵持才是正常的,说明大家都在努力,只是暂时未能达成共识。 就算是让赤德松赞和李纯亲自来谈,也是一样,所以谁都挑不出错。 至于在这个接触的过程中,玩家跟尚黎谢碰撞出了什么样的火花,又会导向什么样的结果,就不足为外人道了,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有结果的。 所以雁来在松州城待了几天,走完流程之后就离开了,将郝主任留在了那边。 到了麻魁家,一众首领居然都还在这里。 雁来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担心她当然是一方面,但估计也是怕她接触到松州城之后,就把他们给忘了。 所以听她主动招呼,安排好了接下来的路线,所有人脸上都有了光彩。 不得不说,有了松州城在一旁做对比,这些手下只有一两个山寨的羌人首领,在雁来面前也柔顺了很多,各家的物产更是再无隐瞒。 雁来划拉划拉,发现东西也不少了,干脆就在维州城设了个互市点,不仅能让各个山寨互通有无,玩家也贩运货物过来交易,将这片大山盘活。 等她折腾完这些,回到长安时,已经是十一月中旬了。 不过有玩家两边来回,传送重要文件,倒是没耽误什么事,只是雁来不在长安,而且一走就是那么长时间,下面便又有些人心浮动。 而就在雁来回来的第二天,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将原本的暗流涌动推到了明面上。 第256章 雁来是没有这样的雅量了。 元和十五年十一月十四日。 这一日的天气很好, 白昼时风轻云远、丽日当空,入了夜月明星稀、天河疏淡。 雁来的心情也很不错。 很奇妙,在长安待着的时候, 她对这里并无太多的归属感,而且因为事务繁忙、情绪始终不高,但难得有机会出去, 忙了一通再回到长安, 竟也生出了一种“总算能松一口气了”的念头。 虽然雁来不想承认,但那确实是一种类似回家的感觉。 就算只休息了一晚,她就又要进宫上班, 处理那些仿佛永远都批不完的奏折, 也没有影响雁来的轻松与愉快。 怎么说呢,出门一段时间,再回来接手工作的感觉, 有点像是登录了几天没上线的放置游戏。固然会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要忙, 但收获无疑也是十分丰厚的。 雁来之前要求谏官们写的策论都交上来了,上面还附了几位宰相的评语;翰林院和秘书省已经完成了跟枢密院的交接, 顺利上手工作;枢密院也并入察事院, 开始筛选和整顿宫中内侍;住在兴庆宫的德宗、顺宗朝太妃都已陆续出宫, 接受子女奉养;国库有钱了, 户部已经做完明年的预算, 只等她批复;朝堂上,本年度各级官吏的“大计”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地方上, 藩镇军队被分流成几个部分安置完毕,地方官员的考核结果也已经送到长安…… 总之, 无论前朝还是后宫、中央还是地方,似乎都是一片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气象。 何况工作虽然既多且繁, 但翰林学士和秘阁学士们都已经替她做了整理,处理起来条理分明,效率自然也很高。 所以上了一天的班,回到燕王府,雁来也不怎么疲倦,还是很有精神。 见月色正好,她就换了个形象,打算出门去逛逛。 虽然朝廷至今也没有发布过取消宵禁的命令,但长安城的夜晚,热闹得已经跟后世没什么分别了。 就算不做别的,只是街道两侧高高挂起的各式各样的彩灯,就足够令人驻足叹赏良久。 这人间的烟火,将市井映照得一片辉煌灿烂、光彩炫目,所以一开始,并没有人发现天上的异象。毕竟就连星星和月亮的光彩,跟城市里繁华的灯火一比,也要黯然失色的。 不过在夜晚仰头望天,并且对无垠的宇宙发出种种叩问,几乎已经成为了人类刻在基因中的本能。 某个瞬间,终于有人叫出声,“啊,月亮被吃掉了一个角!” 月食发生了。 如果是在从前的长安城,这变故会立刻被还没未入睡的人察觉,但现在,因为这满街的灯火,人们竟然连这件事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都说不清。 不过由此而产生的慌乱,却也没有稍减半分。 月亮被吃掉了,这终归是一件不太符合常理,因而似乎预兆着不祥的事件,自然也让人惊惶不安。 人们骚动着、议论着,有人仰了头呆呆地看向月亮,也有人惊慌地躲回屋里去,但更多的人,则是下意识地将视线投向了身边几乎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天兵们。 玩家非常兴奋。 就是说,虽然在现代,所有特殊的天象都能提前预测到,气象台还会发布观测攻略,但是对于生活在城市里的普通人来说,刚好在那一时刻处在一个适合观测的地点,亦或特意在那一时刻来到某个适合观测的地点,都并不那么容易做到。 所以玩家虽然可以将其中的原理说得头头是道,但真正亲眼看到过月食的人,恐怕还不如原住民多。 也所以,难得有这样的体验,哪怕是在游戏里——或者正因为是在游戏里——属于玩家那颗无所畏惧、又唯恐天下不乱的心,立刻蠢蠢欲动起来。 于是第一个人叫了起来,“天狗吃月亮啦——” 周围的玩家都是一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跟着大声喊,“天狗吃月亮啦!” 只要稍微留意就能发现玩家语气中那种没事找事、兴风作浪的意味,但此刻的长安百姓,显然已无暇去分辨这些。 连玩家都那么慌,他们当然只有更慌。 不过人的情绪真的很有趣,当身边有足可依靠的人时,大部分人遇到了难处,第一反应都是求助。可一旦察觉这依靠并不怎么牢固,大部分人其实也会拿出自己的解决办法。 譬如此刻,许多人就着急忙慌地从家里翻找出镜子。 时下,人们认为镜子是有灵的,甚至有一种专门的占卜叫做“镜听”,就是对着镜子询问自己想占卜的事,然后揣着镜子出门,遇到的第一个人说的话,就能预示吉凶。 嗯……通常是独守空闺的少妇用这种方式来占卜郎君的归期——至少诗歌里是这么写的——所以这事还不能张扬,得避着人干。 而镜子,在很多时候,也是能够跟月亮联想到一起的。所以长安风俗,月食时人们会用镜面去映照月亮,或者干脆直接将镜子丢出去“砸”月亮。 所以,雁来不过是站在坊墙下迟疑了片刻,还没想好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一块巴掌大的镜子就从天而降,砸到了她身上。 雁来:“……” 被误伤的显然不止她一个,很快就有玩家吱哇乱叫起来,嘴里喊着“悟空,你真调皮呀”“砸到花花草草也不好的”之类的怪话,转头四顾,寻找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没找到,却正好看到有人从屋子里搬出了一面半人高的铜镜。 玩家似乎终于找到了这场游戏正确的打开方式,兴致勃勃地抄起腰间的佩刀,往镜面上敲——小时候学过的课文里,好像是说过古代人会这么“救”月亮来着。 其实这个时代,普通百姓家中的铜器、铁器很少,只有铜钱和簪钗、铜镜之类。至于锅碗瓢盆,大部分都是陶瓷质地,一敲就碎了。 好在玩家来了之后,大唐的冶金工业有了飞速的发展,至少在长安城里,铁器已经普及了,所以这会儿,玩家反应过来之后,便发现到处都是可以使用的道具。 她们也不管之前是用来干嘛的,反正暂时借来敲一敲。 街市上顿时响起了各种敲击金属产生的嘈杂声,将种种惊叫与喧哗声都压了下去。 看到天兵这样做,周围的百姓自然也争相效仿,四处寻找可以敲击的器具。 不知不觉间,慌乱的情绪淡了下去,这场“救月亮”的活动,变成了一种另类的狂欢。人们排着队伍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里游走,一边走一边敲击手中的铜铁器,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像是在演奏一支不成曲调的歌。 雁来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口铁锅,一柄刀鞘,被人群推挤着往前走,还有点恍恍惚惚、回不过神来的感觉。 说不清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但好像也不需要说清,她举起刀鞘,在锅底敲了一下,又一下,再一下…… 敲累了,不知是谁第一个背起了李白的《把酒问月》:“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然后莫名其妙变成了中华诗词大会……啊不,没有词,背苏轼和辛弃疾的刚吐出第一个“呱”字,自己就反应过来了,连忙闭嘴。 背着背着,玩家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NPC的声音则突显了出来。 她们几乎是有些惊恐地发现,上过大学的玩家,诗歌储备量居然不如长安城里的普通百姓,很多人甚至能背出整首的《春江花月夜》。 简直令人发指、倒反天罡! 好在这样各种折腾下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天上的月亮在被某个无法观测的存在彻底“吞”下去之后,又重新被“吐”出来,恢复成了几乎完满的月轮——这是太阴历十四日的夜晚,月亮本来就该圆了。 人群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声,仿佛这月亮真的是因为大家的共同努力而被救出来的。 直到这时,人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腿走酸了,手敲麻了,嗓子也喊哑了。夜已经很深了,大部分人平时是不会熬到这时候的,这会儿一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又累又困,迫不及待想要回家休息。 人群渐渐三开,踏着月色往家里走。 灯火被熄灭,如水的月光倾泻下来,仿佛为整个世界都披上了一层温柔的纱衣,照进每一个人的梦里。 夜变得更静了。 …… 因为睡晚了,第二天雁来也起晚了。 不过做了个美梦。 好在今天并不是朝会日,雁来吃过早餐,随即抓取了一个幸运玩家,请她帮忙将昨晚带回来的铁锅和刀鞘物归原主,雁来这才不慌不忙地出门上班。 一进入皇城,她就已经感受到了气氛的异样。 就是那种“有某个关于你的八卦传开了,全世界都知道,只有你这个当事人不知情”的感觉。 雁来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太久,既然有事发生,她到了延英殿,自然就知道了。 今天的八卦是——有人弹劾她。 这不是雁来第一次被人弹劾,不过在她整顿过谏官之后,要求所有的弹劾都要“言之有据”之后,还会出现这样的大规模弹劾,确实勾起了她的兴趣。 “弹劾的奏章呢?拿来我看看怎么个事儿。”她对来汇报这个情况的薛涛道。 没错,这就是万恶的封建皇权,让被弹劾者本人来处理弹劾她的奏折,这能有什么结果?不打击报复的就算是上位者英明睿智了,至于改过自新……回去做梦比较快。 所以要是这些谏官真能言之有理,雁来还挺佩服他们的。 不过打开奏折一看,她就笑了。 昨晚的月食,对于玩家和普通百姓来说,在他们“救出”月亮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但朝堂上的风浪却才刚刚开始。 在“天人感应”的学说里,天象、天灾都是与人间一一对应的。 所以天上出现了异象,就说明人间出现了灾祸。 “日主君,月主臣”、“日主德,月主刑”,现在出现了月食,那肯定是朝堂上的臣子德行有亏、行事有差,所以天现异象来预警了。 而雁来这个摄政王,身为朝臣之首,自然也成了导致月食的罪魁祸首。 所以这些奏折都是弹劾她独断专权、威凌主上的。 雁来看着面前的奏折,陷入了沉思。 独断专权也好,威凌主上也好,这回谏官们说的好像是大实话……虽然论据只有一个月食,根本支撑不起这个结论,但在这个时代,这个论据反而是最充足的。 毕竟昨晚发生的,可是一次难得一见的月全食! 就有种“过程全错,结果对了”的感觉。 见她沉思不语,旁边的薛涛就劝解道,“殿下不必往心里去,既然出现了天象,谏臣肯定要弹劾的,这只是例行公事。” “是吗?”雁来不置可否,但她没有薛涛这么乐观。 只要还存在利益分配,就永远会有人不满意,有人不满意,矛盾就会一直存在、斗争就会一直存在,只不过是烈度强弱不同而已。 所以儒家理想中的朝堂上下一心、没有第二个声音的场面,永远都不会出现。如果真的出现了,只能说明不同的声音都被强权压了下去,那将会是更可怕的局面。 这么一想,对于自己被弹劾这事,雁来也就看开了。 放置游戏是这样的,大部分的发展和收获都在预料之中,但偶尔也会有一些完全超出预料的,其中有惊喜,自然也有惊吓。 就当是增加体验了。 反正目前来说,这些都只是次要矛盾而已,没必要追根究底,所以雁来暂且将这些奏折搁在了一边。 到底是例行公事,还是有人在搞事,放一放就知道了——雁来忽然发现,白居易的政治智慧,用在实际事务上谬以千里,用在这种地方倒是恰如其分。 可惜雁来这点好意,并没有被人接收到,所以接下来的两天,送到延英殿的弹章越来越多、措辞也越来越严厉。 按照惯例,被弹劾的人应该立刻放下工作回家,闭门不出,不上朝、不理政,称作“避位”。 接下来,如果只是例行公事,那么皇帝下诏安抚几次,就能继续回去工作了。但如果确实出了什么事,需要有人背锅,就会收到工作调动的诏书——一般都是被外放到偏远之地。 只有皇帝才有资格将所有的奏折留中不发,假装无事发生。 现在雁来才是那个批奏折的人,所以她其实也可以自己给自己上奏折辞职,再自己给自己批复挽留。 然而她却连个样子都不愿意做一下,直接无视了这场弹劾,那些上弹章的谏官自然将之视作挑衅,群情沸腾、更加起劲,而且还增加了弹劾她恋栈权位的内容。 雁来也没想到会是这个发展,不过都这样了,她觉得还是要处理一下。 不过直到这时候,雁来都没怎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还是那句话,对现在的大唐来说,他们都已经是次要矛盾了,不值得她花费太多的心思。 但她才刚让人去召集朝中重臣和上弹章的谏官过来当面对峙,就有人来报说俱文珍求见。 在雁来接手工作的整个过程中,俱文珍都表现得非常识趣。他和梁守谦都不是张扬的人,连带着察事院都跟着低调起来,存在感降到了最低点,这会儿突然来求见…… “请他进来。”雁来道。 俱文珍走进延英殿,第一件事就是让雁来屏退其他人。 然后他才取出一张叠起来的纸,双手捧着呈给雁来,“殿下请看这个。” 雁来伸手接过,展开一看,脸色立刻就变了。 这是一张印刷出来的、类似传单的东西,纸很粗糙,墨也不合格,导致印出来的东西乱七八糟、满纸脏污,看一眼就令人皱眉。但真正让雁来心惊的,却是印刷的内容。 这是一篇骂她的文章。 雁来这几天已经看了不少骂自己的奏折了,自觉心理承受能力还算不错,但此刻她才意识到,那是因为奏折骂得还是比较含蓄,并不敢太过分。 这篇文章却是无所顾忌,直接写昨晚的月亮是被癞蛤蟆吃掉了,月亮指的是朝堂,而癞蛤蟆就是她,这个天象就是在说她一手遮天、残害朝堂。但癞蛤蟆最终的结果只能是失败,月亮迟早会恢复它的光辉。 雁来面无表情地看完,第一反应是,“武则天的脾气是真的好。” 俱文珍一愣,不过他学识渊博、心思敏捷,很快就反应过来,雁来说的是武则天的一则轶事。 据说她当初看骆宾王为徐敬业写的《讨武曌檄》时,读到“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一句,但嘻笑而已,至“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才矍然变色,但说的也是,“宰相安得失此人!” 雁来是没有这样的雅量了。 让她知道是谁把她写成癞蛤蟆……! 虽然想到了典故的出处,但俱文珍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好在雁来也只是这么感慨了一句,然后就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最近宫中有些宦官不太安分,臣顺着查下去,找到了一处作坊,正在印这些文章。”俱文珍道,“是臣失职,竟未能提前察觉此事,还请殿下责罚。” “你这不是已经查到了吗?”雁来随口应了一句,手指摩挲着纸页,心想这些人是是打算学天兵印传单到处发啊。 虽然这传单粗制滥造,但真让他们发出去,这篇文章肯定会火的。 至少在这件事情上,雁来绝对不想成为某件轶事的主人公。 还真是多亏了俱文珍,不然等玩家察觉这件事,就算反应速度再怎么及时,也不可能完全收回传单了。 她想了想,又道,“这事总不会是几个宦官自己折腾出来的,背后肯定还有主使者。” “是。”俱文珍既然来找雁来禀报,自然是已经将这件事彻底查清了,他又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呈给雁来,“这是他们交代出来的名单,臣已经命人继续顺着线索往下查,不过还需要一些时间。想着事关殿下,就先来禀报了。” 估计是听说弹劾的奏折越来越多,估摸着雁来打算处理了,怕她不知道事情的始末,才赶着来汇报的。 雁来真心实意地道,“你有心了。” “是臣分内之事。” 雁来也没有多说,先将此事记下,然后便低头看起了名单。 看完了,她才吐出一口气,给出自己的评价,“人倒是挺齐全的,比我想的更多啊。” 俱文珍说,“是这班人太过愚昧,不知殿下的苦心。” “这可不是愚昧,只是刀落在自己身上,知道痛了,想要反击而已。”雁来嗤笑。 不过也不奇怪,任何改革都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总有人利益受损,无法接受,然后做出一些违背大势的荒唐事。相较之下,这些人只是想发动舆论来对付她而已,已经是很常规的操作了。 但她确实挺失望的。 很多事,雁来自认为已经尽力了。 宦官注定难以像宫女那样重新融入社会,她也在尽力尽力给予他们更多的保障,让他们留在宫里也有事做。前面两朝的太妃住在宫中了无生趣,她就让皇子和公主接她们出宫奉养。皇亲国戚没什么能够传家的本事,她也在尽量给他们的儿女找能做的事。朝中官员大部分都不合格,她也没有直接撤换,而是给他们适应的时间…… 但他们并未领会她的好意,反而利用她的宽容,私下串联起来对付她。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你接着查吧,把他们的不法之事都找出来。”会用这种手段的人,雁来很难相信他们以前会是守法公民,所以对付他们也是很简单的事,继续按照规矩来就行。 甚至都不需要她放下法律,拿起武器。 俱文珍应下,正要离开,雁来又把人叫住。但她没有立刻开口,而是沉默了许久,直到俱文珍快忍不住想开口问时,才道,“不要再让更多人看到这篇文章了。” 尤其不要让玩家看到! 顿了顿,她又说,“还有……写这篇文章的人,带他来见我。” 第257章 当有人指责她不该有违人臣的本分时,她也最好是真的有不臣之心。 走到延英殿门口, 李吉甫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手指往袖袋处按了按,感受到独属于硬壳纸的、熟悉的硬度,他的心稍微也安定了一些。 那是他的第十二封致仕奏疏。 其实李吉甫也不想动不动就上书致仕, 好像他并不是真的想退下去,而是在做样子,甚至干脆是要用这种方式来达成某种目的似的, 何况他也早就下定决心, 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完成所有的交接工作。 但是——但是世上的事,显然是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尤其是在换了这个新的顶头上司之后。 很多时候, 除了致仕之外,李吉甫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今天也一样。 不过今天这封奏折,至少会比之前那些有用。 所以就算是一向心宽的李吉甫, 也不由患得患失起来。 无论如何, 他做了他能做的、应做的事。 这些念头如流水般从脑海中淌过,李吉甫回过神来,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个停顿有些不合时宜。但当他回头去看, 却发现身后其他人也都停下了, 每个人脸上都是忧心忡忡之色, 并不急着要进门。 是了, 今天要议的这件事,对所有人来说都十分麻烦。 虽然他们所忧虑的, 跟李吉甫并不相同。 “走吧。”李吉甫轻轻出声提醒,而后迈步走入了大殿之中。 延英殿并不是帝王日常起居之处, 所以很多设施都没那么完善,像是地龙就没有铺设。往年君臣在延英殿奏对时, 往往要烧好几个炭盆,才能感受到一点暖意。 但雁来去西川开复活点的那段时间,玩家趁机完成了延英殿的改造工程,给这里安装上了暖气片,所以众人一进门就感觉到了那种能够包裹全身的、没有任何烟火气的暖意。 从寒冷的室外进入温暖的室内,本该是一件令人舒适的事,但这会儿众人却不敢有半点放松。 因为雁来正面色沉静地坐桌子后面,注视着他们。 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能意识到,她的心情恐怕不太好,这让他们原本就提着的心,开始七上八下。 所有人都很清楚,雁来这回召见他们是为了什么事。 大部分人心里都很苦。这一回,他们并不觉得谏官做错了什么,本就是他们的分内之事,要是这还不上书弹劾,那就该有人弹劾他们了。但要说雁来做错了什么,那他们也不敢苟同。 非要追究的话,只能说是她倒霉。 但倒霉这种事,在跟天象扯上关系之后,似乎又多了这么几分不可说的意味——为什么偏偏是她倒霉,为什么天象偏偏在这时候出现,抛开事实不谈,会不会是她真的有点什么问题? 这样的联想几乎是必然的。 这也是出现这种情况之后,大家都会配合地走流程的原因。 请罪的奏折上了,安抚的诏书下了,再象征性地惩罚一下,事情也就能揭过去了。 但雁来没有这样做,而且虽然那张传单被俱文珍拦截,但经过这两天的发酵,不少人也都看出来了,这件事背后还有人在推动。 这就让他们这些跟这事没有关系的朝臣很尴尬、很被动了。 打破尴尬的是李吉甫。 不等众人向雁来行礼,他就上前几步,从袖子里取出了自己的致仕折子,朝正北方向那把空着的椅子一跪,斩钉截铁地道,“臣有罪!臣身为宰辅之臣,却未能尽职尽责,致使天生警兆,臣愧对陛下、愧对殿下,年迈昏聩之人,不堪重任,祈请还乡终老。” 说完伏下身去。 他身后的三位宰相顿时有些傻眼。 倒不是他们不能理解李吉甫的用心,恰恰相反,三人都觉得这可以称得上是个绝妙的主意。 不是说天显异象是因为臣子德行有亏吗?那就重新划线,直接把雁来从“臣子”的范围里分出去,再主动把责任揽到身为宰相的他们身上,事情就能圆回去、流程也能重新走起来了。 问题是,你李吉甫开口之前,能不能跟我们通个气,能不能?! 或许李吉甫是一片好意,毕竟政事堂里的四位宰相都只有五十岁上下,按照《周礼》“七十致仕”的标准来说,五十岁正是拼搏奋斗、大干特干的年纪,可这致仕的奏疏一上,他们在所有人眼中就要跟“老迈”二字绑定了,以后再有什么调动,连理由都不用再找。 但他们今天若是只站在一旁看李吉甫表现,那这宰相应该也当不了多久了。 所以哪怕拿不出致仕奏折,三人也只能跟着跪下,用言语表态。 没错,月食警示的就是我们四个,大家也经常骂我们尸位素餐、循默失职,算是骂着了。 所以之后再有什么弹劾,也朝我们来就行。 这一番操作,何止是跟在后面的一干朝臣没想到,雁来也没想到。 她懵了一会儿,才好笑地道,“骂的是我,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殿下代行君权,月食乃是警示人臣,自然与殿下无关。”李吉甫语气平淡地道,“只是庸人眼拙,未能看透此点,因此才吵吵嚷嚷,归罪于殿下。然而殿下收西域、抗吐蕃、降回鹘、纳藩镇,皆是不世之功,盖天命所钟、黎庶所系者也,又岂会有天象示警?” 这番话算是彻底颠覆了谏臣们弹劾雁来的根基。 他们说她威凌主上,他就说她是代行君权,他们说她被上天警示,他就说她是天命所钟。 只差一点点,那层窗户纸都要被他捅破了。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那一天必将到来,但是听到李吉甫这话,还是有人急了,甚至直接喊道,“安邑公,你这是胡言乱语!” …… 雁来挑了挑眉,抬头看向说话的人。 宋若宪立刻上前一步,低声道,“那是殿中侍御史王起。” 雁来总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面露思索之色。宋若宪见状,便继续道,“他是贞元十四年的进士,后来又登直言极谏科。元和三年安邑公出镇淮南,曾征他为掌书记。” 居然还是李吉甫提拔起来的人。 雁来又转头去看李吉甫,却见他面上竟没有太多诧异之色,直起身看向王起,问道,“我所说的,哪一句不是实话?” 王起虽然也是个才子,但在语言的艺术这项技能上,显然是不可能跟久经仕宦的李吉甫相比的。他明知道李吉甫在这“实话”里添油加醋了,可若要他逐一辩驳,又不知从何处入手。 不过他反应也很快,既然没法争辩,那就不去争辩。 顺着李吉甫的话头说下去,肯定说不过他,不如继续说自己要说的,“中书令自然是功勋卓著,因此才会在陛下有恙之时,临危受命、力挽狂澜。但君臣有分,岂可任意混淆?若照你所说,中书令是代行君权,那便失了人臣之礼,宜其天降异象示警!” 一句君臣有分,让李吉甫已经模糊的界限又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李吉甫当然也有话驳他,但被坐在右侧的雁来抢了先,“那依王侍御的意思,我应该怎么做呢?要不现在就让人将陛下从蓬莱殿抬出来,让他在殿上垂帘听政?” 王起顿时涨红了脸,“臣并非此意!” 其他人也忙劝道,“陛下尚在病中,怎么经受得住这样的辛劳?还是让他静养为宜。” 开玩笑,真把李纯抬出来,不说这朝廷威严会不会受到影响,就说陛下万一不管不顾地折腾起来,谁能应付? “哦,那就是我这个摄政王让你们不满意了。”雁来似笑非笑地盯着王起,“王侍御觉得谁堪当此任?说出来,我立刻退位让贤。” 说着真的站起身来。 众人不由得冷汗涔涔,连忙上前阻拦,“令君一片为国为民之心,陛下与我等皆深知之,岂可因为些许闲言碎语,就弃我等于不顾?” 搞事情的人没脑子,大部分人还是清醒的,她真要撂了挑子,不说有没有人能镇得住朝堂上下的牛鬼蛇神,就算有,然后呢? 真要是跟天兵撕破了脸,到时候地方上是听她们的,还是听朝廷的,可不好说。 一个政令出不了长安城、不,说不定都出不了大明宫的朝廷,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也有人回头催促王起表态。 形势已经如此,真把她惹恼了,将事情弄得一团乱,难道你们就满意了吗? 王起却没有低头,而是坚持看着雁来道,“正因为令君有大功于国,臣这番话才不得不说!当年汾阳王有再造家国之功,却一直谦冲坦荡,侍上以忠,待下以恕,居高位而不受非命,秉功勋而不为不臣,因此方能富贵寿考,福泽子孙。令君如今受封大国,官居中书令,万民景仰、人心所向,人臣之极也,当思进退、畏天谴!” 最后一句话如同一个炸雷,将殿内所有人的脑子都震得嗡嗡的。 没人敢抬头去看雁来此刻的脸色。 雁来倒是没有那么在意那句近乎于诅咒的话,她或许敬畏天命、天道,却从来不信什么“帝王受命于天”,更不相信老天爷会因为她做的这些事就降雷劈她。 遭天谴?自古以来,谋朝篡位者不计其数,其中还不乏残暴不仁、倒行逆施者,有哪一个真的遭了报应? 真要是天打雷劈、五雷轰顶,那只能说明她功德圆满,可以渡劫飞升了。 事实上,雁来此刻正处在一种恍然大悟的状态之中。 她就说嘛,虽说反对势力就像打不死的小强,就算打死了也会冒出来新的,但是也不应该这么快,这下全明白了。 这回的弹劾之所以能声势浩大,是因为中坚力量并不是反对派,而是王起这样的“忠臣”。 他们恪守着自己在纲常之中的地位,也要求雁来去做这样一个标准的臣子——就像是郭子仪那样,立下了泼天的功劳,也仍然恪守臣子的本分,甚至还能继续获得皇帝的信任,终身荣显、富贵而终、恩泽子孙、垂范后世。 好一个人臣典范! 在他们看来,雁来前一半已经做得很完美了,甚至可以说比郭子仪更完美。所以,后半段就更应该自我要求、自我约束,成为一个周公,而不是王莽。 就其本心,他们对雁来并没有恶意,反而是为了她好,认为她一旦行差踏错,就等于是让自己的完美履历有了污点。 所以他们要规劝她、警示她。 分析到这里,雁来都快感动了。 好一套道德绑架! …… 殿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对这些读着儒家学说长大的官员来说,王起从道德上对雁来提出要求,反而让他们说不出反驳的话了。 甚至隐隐觉得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就在这时,雁来叹了一口气,“福泽子孙,就是好好的太子妃被册为贵妃,由妻变成妾吗?” 朝臣们:“……” 这一刻他们真的有点恨李纯了,他挖的这个坑真是又深又广,一不小心就又会掉进去,搞得他们很被动。 李吉甫却是眸光微微一动,听出了一点意味。 道德君子,是对人臣的要求,可是对君主,不能说完全没用,至少在场这些人,是没有能力要求皇帝完全按照他们的道德标准来行事的。所以雁来根本不接招,一句话就将王起营造出来的道德困境击碎了。 守规矩的人才会被困住,而她…… 对于自身道路的选择,她没有片刻动摇。 这个瞬间,李吉甫心底再次生出了那种“吾生太早”的遗憾。 但又或许,是正好呢? 如果不是到了这个年纪,如果不是处在这个位置,也许他能为她做的,只会更少。 这么一想,李吉甫也就释然了。 他轻松接上雁来的话,“是臣等无能,未能规劝陛下,愧对郭令公。” 他们这些朝臣,基本都是在安史之乱之后出生,在战乱流离之中长成,所以郭子仪对大唐的再造之功,又何尝不是对他们的活命之恩? 然而他去世不过三十年,受过他恩惠的人都还活得好好的,一个个身居高位,却让郭氏蒙受这等羞辱,又有什么脸面以郭子仪的标准去要求雁来? 雁来哼笑一声,“道德是对自我的约束,而非对他人的要求,王侍御以为呢?” 王起羞愧地低下头去。 他是个要脸的人,或者说,他是最要脸的那一类人。上书弹劾的时候,他是真的认为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事,但这会儿面对雁来的质问,他也是真的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 雁来见状,又在心里哼了一声。 果然啊,当有人指控你做了坏事的时候,你最好真的是个坏蛋,否则会死得很惨的。 所以,当有人指责她不该有违人臣的本分时,她也最好是真的有不臣之心。 幸好我有。 她正准备开口,就听李吉甫道,“王侍御这一番话虽是好意,却有些不合时宜。汾阳郡王是外臣,燕王却是宗枝,是德宗皇帝的血脉,王侍御将二人放在一处比较,从根本上就错了,自然也难以服众。” 雁来不由又看向李吉甫,心想这人今天是打定主意要来给她当枪使的? 大唐的郡王和亲王,并没有品级和待遇上的分别,只在称呼上有所区分,郡王是外臣、亲王是宗室,郡王的封地通常不会大于一郡,亲王却可以封国。 在雁来已经加封燕王的现在,李吉甫左一个“宗枝”,右一个“帝王血脉”,算是将雁来的身份又夯实了一些。 这种话雁来自己当然也能说,但那样就太明显,换成别人——尤其是李吉甫这种说话有分量的人——来说,效果就完全不一样了。 老李都这么助攻了,雁来当然不会拉垮,她从桌上拿起一叠纸张,将话题拉回了开头,“月食这样的天象太过少见,自然容易引起慌乱,我已经让天兵写了一篇阐明其理的文章,准备刊行天下、安定人心,诸位都看看吧。” 今日值班的四位翰林学士连忙上前接了,拿下去分发。 这篇文章是雁来看到那份传单之后,才让玩家写的。好像谁不会发传单一样,这可是玩家的领域! 由于时间紧张,文章很短,也没经过任何润色,甚至因为来不及印刷,还是让玩家和翰林学士、秘阁学士一起上阵抄写出来的。 不过内容简明扼要,放在这里反而更合适。 众人很快就看完了,而后陷入沉默。 月食原来是一种定期的、有规律的、可以提前预测出来的天象。 当然了,对于将暴雨、干旱和蝗灾都视作上天警示的古人来说,固有的思想不可能瞬间扭转,他们也不会立刻就觉得月食没有了示警之意——有规律、能预测,不更说明了自然的伟力无穷无尽,而冥冥之中一切早有注定吗? 想得多的人,甚至已经开始一一对应了。 月食是大地挡住了太阳,日食则是月亮挡住了太阳,所以……其实日食才代表有人大逆不道、以臣凌君,月食反而意味着君主失德,不再能庇护他的子民? 那岂不是,改朝换代才是顺应大势的、被上天认可的? 王起就是想得多的人之一,他也拿到了一份文章,然后被自己脑海里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腿一软就跪了下去,伏身在地,颤声道,“臣无知,臣有罪。” 雁来有点莫名,这篇文章的效果这么好的吗? 她之所以让人写这个,倒不是为了破除迷信,而是想打破那些□□食月、天狗食月之类代表灾殃的幻想。 不存在的!不要瞎想了! 王起这个反应在她预料之外,但又不是什么坏事,雁来立刻道,“你是有罪,但罪不在无知,而在失职!” “我之前就要求过,每一封弹劾的奏疏都要言之有据,看来你们都没有听进去。”雁来之前作势要让位的时候,站了起来,一直没坐回去,这会儿便走出来,站在一干谏官面前,“我与诸位相公商量的标准,中书门下发布的诏书,你们是一点儿不听。倒是坊间有什么风吹草动,一个比一个更积极。” “你们的想法我也知道,流俗谤议锋利如刀,顺着说能得人人赞叹,反着来却容易引火烧身。更何况,抵抗朝廷明旨、弹劾高位大臣,还能成全你们的骨鲠刚直之名,是也不是?” 听到这一番话,谏官们心底、脸上都烧起了一团火。 有人是愤怒,有人是羞愧,还有人是恼羞成怒,更有人开口反驳,“我等——” “不用解释。”雁来冷冷打断他,“那些奏折到底是公心还是私欲,你们自己心里清楚。我现在懒得一一分辨,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吧。我只有一句话,朝廷不是靠风力舆论来治国的!” 她走回自己的位置,指着桌上堆成好几摞的奏折说,“这些都是你们弹劾我的奏章,现在,还有谁有意见,我们可以把你的奏折找出来,一条一条对质。” 当然不会有人站出来。 “很好,看来没有。你们每个月领着俸禄、谏纸,享受朝廷种种优待,希望以后不要再让我看到这种浪费笔墨纸张的东西,好吗?” 骂完了人,雁来的心情总算好了一些,又道,“对了,你们交上来的策论我已经看完了。正好今日大家都在,就在这里公布结果吧,谁有异议也可以当面提出,把你的文章找出来公议。若是现在不说,回去又编排什么,那就只能依律处置了。” 她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递给李绛,这才重新坐了下来,面无表情地听着李绛宣读文件。 下面很快骚动起来,因为第一段就是总结,不合格的文章比预想的更多,占了总人数的三分之一。而且后面立刻就说了,不合格者,甚至都不会被贬官外任,而是直接革职回家! 这在大唐是很少见的。京官最常见的处罚,就是贬到外地去做官,罪轻的就去好一点的地方,罪重的就流放岭南、广西、贵州那些偏远蛮荒之地,但不管怎么说,他们的身份依旧是官员,还有遇赦回朝的指望。 革职回家听起来没那么严重,却等于是彻底断送了仕途。 第258章 你好歹装一下啊! 大唐开国近二百年, 单是最受重视、录取人数也最少的进士科,也有超五千人通过考试,更不用说还有其他明经、明法等录取率更高的科目了, 而且每一年都在源源不断录取更多的举子。 另外,大唐还有一半的官员是以门荫入仕。 如此一来,仅仅只是整个文官集团规模, 就已经庞大到不可想象了。 为了安置这么多人, 大唐的冗官才会越来越多,每年光是给官员发俸禄就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即便如此,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官做。 有人因为丁忧等原因暂时离职, 回来就要重新排队选官, 有人对官职不满意,辞职之后就一直赋闲,甚至还有人进士及第, 却一直没能选上官, 等待时间最长的人,据说做了二十年前进士。 ——大唐的进士指的是各地解送进京参加考试的士子, 等同于宋以后的举人, 而非进士。时下也没有考中进士的说法, 而是说进士及第。进士们解送入京时, 会在各地驿馆题诗留名, 及第之后便加上一个“前”字。因此也就将尚未通过吏部铨选、释褐为官者称为“前进士”,有点类似现代的博士后, 有文凭没职务。 有这么多人在排队守选、等着补一个官缺,他们一旦被革职回家, 几乎不可能再回到朝中。 除非换一个当政的人。 可是雁来今年才不到二十岁,在场这些人能熬死她的几率实在不大。 所以被宣告不合格者, 心中的绝望可想而知——他们既是谏官、又是近臣,本来是整个大唐最有前途的一批官员,却一朝化为乌有。 不合格者失魂落魄,顾不上提出异议,合格者自然更不会有异议了。 但雁来想了想,还是让人找出了他们的文章发下去。也让他们看看,这可不是她公报私仇,而是文章确实写得不行,她顶多只是用红笔将写得不行的地方都划出来,写上了评语。 没错,就像是老师阅卷那样。 水平越差,红色越多,一目了然,自己都不好意思赖着不走。 自己想说的都说完了,见他们没有什么话要说,雁来便摆摆手,让人退下。 弹劾的事,水面上的部分应该就到此为止了——所以说为什么非要让她走个流程呢?最后倒霉的又不会是她——至于水面下的部分,得等俱文珍那边的进展。 不过有名单在手,察事院要做的不过是一些跑腿问话的事,倒也简单。 又过了一天,雁来就拿到了更加详细的资料,不仅按照她的要求列出了各人所犯的罪行,还记录了他们这一回串联起来的原因。 其实也没什么新意。 雁来自认为给每一个群体都留下了出路,只要他们肯主动去适应新环境,就算不能过得更好,也不会比之前更差。 但他们过去侥幸获得了与自身实力不匹配的好处,便以为是理所当然了,如今或是固守陈规、畏惧改变,或是认为新获得的利益不如自己想要的多,又或是只愿坐享其成,等她将好处强塞进他们手里…… 总之,就是对现状不满意。 不满意,就是她的错。 雁来甚至都懒得为了他们再将朝臣叫过来走一遍流程了。 这些人之所以到现在还执迷不悟,一方面是天资有限,难以跟上瞬息万变的时代潮流,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距离雁来、距离朝廷、距离大唐的政治中心都挺远的,所以根本看不清朝中大势。 既然如此,也没必要处理得大张旗鼓。 雁来将名单还给俱文珍,“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走正常的流程就行。” “是。”俱文珍应下,面上露出一点欲言又止的神色。 像他这样的老人,当然不会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做出这种表情,就是等着她去问。 雁来也就问了,“什么事?” “那篇文章……”俱文珍说,“情况比预想的复杂一些,不过人已经找到了,殿下可是现在就见?” 雁来一听这个,立刻板起了脸,“那就见见吧。” 但等俱文珍把人带进延英殿,她脸上刚刚糊好的冷酷面具就有点绷不住,裂开了。 什么鬼! 站在俱文珍身后的人,分明就还是个小孩子吧? 想也知道,雁来之所以会在看到那篇骂她的文章时想到武则天和骆宾王,当然是因为文章写得文采斐然,一看就知道作者不是一般人。 不过越是这样,就越是可恨,所以雁来明知道这种人就不该搭理他,还是想把人拎过来上一下嘴脸。 结果作者就是面前这个……少年? 这人看起来还没她高,细细瘦瘦的,身上的衣服甚至还有补丁,跟雁来想象中能写出那种文章的人,完全不沾边。 不过少年虽然衣着寒酸,神情也略有些局促,但是站在这座代表着大唐帝国最高权力核心的大殿里,却也没有进退失据,礼仪也还算周全,“野人卢仝,见过令君。” 雁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野人”是山野之人的意思。 不……等等,这是卢仝?! 就是那个写了“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的卢仝? 就这几句诗,在日本被广为传颂,并成为了日本茶道的肇始,在他日,卢仝可是能跟茶圣陆羽相提并论的,被尊称为“茶仙”。 虽然这诗他现在应该还没写出来,而且也不叫《七碗茶诗》。 雁来打量对方的视线已经跟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她本来有点疑心,这么大的孩子怎么能写出那篇文章,甚至已经开始思考是俱文珍在驴她,还是他也被别人驴了。但卢仝这个名字,倒是将她的怀疑打消了一些。 毕竟这位可是真正的家学渊源,祖上出过“初唐四杰”的卢照邻、“大历十才子”的卢纶,他自己也是少有才名,很得韩愈推重。 不过只看他的模样,实在看不出半点狷介之态。 当然也看不出能骂她骂这么狠。 一念及此,雁来那点因为看到少年才子而起的怜惜之心就淡了,只向俱文珍确认道,“那篇文章是他写的?” “是,也不是。”俱文珍说。 雁来瞪他。 俱文珍苦笑,正要开口,卢仝却忽然道,“令君,还是让小子来说吧。” 雁来就将视线转向他,“你说。” 卢仝便缓缓讲出了自己的经历。 月食那天晚上,他正在参加一场诗会——到了现在,天兵喜欢才子才女的消息早已传得天下皆知了,正好又是十一月,今年各地所贡举子陆续抵达长安,诗会、文会自然不少。 卢仝参加的这个诗会,其实说是诗会有点抬举了,既没有择定吉日遍邀才士,也并未寻个风光秀丽的去处,就是几个书生在酒肆里碰到了,酒酣耳热之际,谁都不服谁,便要作诗一较高下。 不过还没定好要写什么题目,忽听得外面一阵吵嚷声,出去一看,竟是月食异象。 这下也不用想题目了,就写《月蚀诗》。 卢仝年纪最小,诗却写得最好,被人灌了个酩酊大醉,等他清醒过来时,人还在酒肆里,但天已经亮了,诗友们不见踪迹,连带着前一夜的诗稿也都没了。 “你的意思是,你的诗被人偷了?”雁来问。 卢仝脸上露出既愤恨,又嫌恶的神色,“不止被人偷了,还被人改了。” “咦?”雁来稍微精神了一些。 卢仝从袖子里摸出诗稿,“所幸小子还记得原篇,重新誊写了一份,还请令君过目。” 雁来示意薛涛将诗稿取来,看完之后,心里稍微好过了一些。 这首诗前半部分的内容跟她之前看到的那篇文章大差不差,就是写月食的过程,充满了神秘而又浪漫的想象。后半段就删改了很多,将带有隐喻之意的句子都拆解开,牵强附会地跟当下的朝堂局势联系在了一起。 虽然不能说那些骂她的内容都是后面加上的,但原作写得朦胧隐晦、奇谲瑰丽,不愧是韩孟诗派代表人物的作品,就算有一点讽喻、劝诫之意,那也是因为诗歌生来就有反映现实的职能,单纯只是为了升华主题而已。 尤其是结尾,写吞月失败之后,癞蛤蟆反而成为了月亮的一部分,所有的混乱都是短暂的,一切都在天道的秩序之中,等到它们各自归位,就能期待天下大治了。 听起来像是好话,但…… “所以为什么是癞蛤蟆啊!”雁来将手中的诗稿拍在桌上,忍不住问道。 “什么?”卢仝微微一愣。 雁来干脆问得更明白一些,“是不是故意这样骂我?” 卢仝闻言,脸色不由得微微涨红了,大声道,“当然没有!” 然后又解释,“传说婵娥奔月,化为蟾蜍,因此金乌是日之精,蟾蜍是月之魄,皆是不可多得的灵物。自古称太阴为玉蟾,便是这个缘故。民间也认为蟾蜍乃五毒之一,不仅能治病消兵,还能招福纳财。便不是祥瑞,也是益兽,以此入诗者不知凡几,岂是小子一人?” 其实直到唐时,蟾蜍、蝙蝠、乌鸦之类的动物,都还是吉祥的预兆。不过大概因为长得实在抱歉,就逐渐被外貌协会的人类抛弃,反而演化成了负面意象。 雁来不记得“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俗语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不过仔细想想,直到现代,金蟾招财的寓意也依旧保留了下来。 虽然大部分人还是更喜欢招财猫…… 看来对方确实没有骂她的意思。 见卢仝似乎比自己还激动,之前说他的诗被偷的时候都没这么激动,一口气说了那么长的话,连语速都变快了很多,雁来便下意识地道,“呃,你先别激动。” 卢仝却以为她不信,便又抬了抬下巴,傲然道,“我若要骂人,又岂会如此拙劣?” 不怪卢仝反应这么大,他这回到长安来,多少带了一点干谒、扬名的意思,所以写这首诗的时候,虽然并不觉得雁来能看到,但的确有美刺时政之意。 现在诗雁来是看到了,却因为那篇被改得面目全非的文章先入为主,认为他是在骂她,这让卢仝怎么能不着急? 雁来虽然觉得这个辩解的角度有点奇怪,但这话她倒是相信的。 因为这首《月蚀诗》的风格就有点嬉笑怒骂的意思,这也是她已经看到了原篇,却依旧疑心卢仝在骂自己的原因。 不过她现在是完全相信了,连忙安抚道,“我自然信你,都怪那些人可恶!” 不仅偷了他的诗改成文章,还将许多句子拆得七零八碎,完全扭曲了他的原意。 诗歌而能改成文章,看起来还毫无违和感,正是韩孟诗派的一大特征。因为韩愈就是仗着自己才华横溢,用写散文的手法来写诗,洋洋洒洒、极尽铺陈,动辄就是大长篇,再加上大量运用典故,用词又生僻,导致韩孟诗派的作品大都很难读。 不过也正是因为典故多,才更方便了别有用心之人恶意解读。 真相大白,雁来也懒得再见那个改文章的人,直接让俱文珍去处理了。 然后她看向卢仝,有些迟疑地问,“你多大了?” “十六。” 雁来有些牙疼,她之前还想呢,卢仝好歹是个少年才子,看起来也是韩孟诗派的忠实拥趸,怎么之前丽正书院招人的时候没有他,现在一听年纪就明白了。 古人的年龄都是说虚岁,那他说不定才十四,还是个初中生呢。 她放缓了语气,道,“你家在哪里,我派人送你回去?” 谁知卢仝十分敏感,立刻道,“我并非稚子,不劳令君费心。” 雁来心道这小孩气性真大,不过她看到卢仝身上寒酸的衣物,心里也就有数了。他小小年纪就出门在外,估计家中已经没什么人了,这让雁来不由得想到了父亲早逝的李贺。 所谓“少有才名”,有时候,只是因为他们没有安心坐在书斋里读书的条件罢了。 “等等。”雁来把人叫住,问他,“你是今科举子?” “不是。”卢仝的语气更加生硬了,也不知道是解试没考过,还是没人举荐他参加。 “那你愿意留在翰林院读书吗?”雁来说,“那里有不少前辈可以请教,不过虽说是读书,但平日里也要做些事,所以每月也能领一份俸禄,只是没有具体的职务,也不算朝廷官员,不耽误将来科举。” 卢仝不说话了,但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少年人的自尊心啊……雁来转头对薛涛道,“去请孟先生过来。” 之前洛阳丽正书院那些从各地招来的才子们,雁来选了孟郊和柳宗元入翰林院,剩下的人,愿意潜心修书的回了洛阳,已经有了官职的,愿意外放的的外放,不愿意的也都被雁来塞进皇城各部,没有功名而有心出仕的则留在翰林院,等着参加科举。 没一会儿孟郊就来将卢仝领走了。 从延英殿出来,卢仝正要说话,就眼前一黑,被什么东西当头罩住。 好不容易扒拉开,重见天日,他才发现那是一件毛斗篷,披在身上又厚重又暖和。转头去看,就见一个天兵笑盈盈地站在自己身后,显然,刚才就是她动的手。 见卢仝要将斗蓬取下,玩家连忙道,“披着吧,送你的,这么冷的天。” …… 尽管雁来让俱文珍按照流程处理那些人,不必大张旗鼓,但在长安城里,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引起人们的关注,更何况一下子有那么多人犯了事被处理。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因为什么。 不过到现在都还拎不清的人,就连亲朋好友都懒得伸手去捞了。 让他们受点教训也好。 至于雁来的睚眦必报,倒也没有出乎预料。她和天兵一开始就表现出了在这方面的寸步不让,大家都已经习惯。再者说,她处理的方式既不是罗织罪名,也不是以摄政王的身份贬黜那些人,而是依律法办,也实在挑不出毛病。 这事倒是让一部分人更加老实了。 在天兵出现之前,做权贵的,不管自己有意无意,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不合法的地方,毕竟社会风气就是如此,也没人认为这样不对,哪怕是因此而利益受损的人。 好在只要不犯事,这些陈年旧事天兵都是既往不咎,但如果非要想不开瞎折腾,那天兵也不会手软。 有些人不管看到多少前车之鉴,都要自己作一回死才会老实,但也有些人对自己的定位十分清晰,并不想体验天兵的铁拳。 只是经此一事,长安城里的气氛多少有些压抑了,哪怕马上就要过年,也难以将之驱散。 好在过年之前,西川又传来了一个好消息,驻守在松州城的吐蕃南境五道兵马节度大使尚黎谢,主动来投! 这可不是一两座城池,而是包括了西川附近所有在安史之乱后被吐蕃占据的土地,甚至还有一小部分原本一直隶属于吐蕃,或者依附吐蕃的羌人部落的领地。 虽然比不上西域、回鹘那样疆域辽阔,但也是大唐这四五十年来,在西川取得的最大的战果。 而且没有费一兵一卒。 虽然尚黎谢还在前来长安的路上,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抵达,但天兵带回来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这样的喜事,足以冲散一切的阴霾。 长安城一夜之间就热闹了起来,人们开始张灯结彩、置办各种年货,准备庆祝即将到来的新年。 政事堂里,几位宰相正在发愁。 愁的自然是雁来的封赏。 又收复了这么大片的土地,封赏当然不能少。但就像是当年,战乱尚未结束,唐代宗就开始忧虑不知道拿什么来封赏郭子仪和李光弼,此刻的雁来,已经贵为中书令、燕王,也有点赏无可赏的意思了。 尤其他们还不是皇帝,而是以下属的身份议论上司的封赏,自然更难。 李吉甫在一边看他们纠结了半天,才开口道,“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加九锡便是。” 所谓九锡,指的是帝王赏赐给有殊勋的臣子的九种礼器,分别是车马、衣服、乐悬、朱户、纳陛、虎贲、斧钺、弓矢、秬鬯。这是臣子能够享受的最高礼遇,汉魏以后,基本上已经成为了禅位的前置程序。 所以李吉甫这话一出口,其他人便都朝他看了过来,眼神里都是一个意思。 你好歹装一下啊! 自从上了那封致仕奏疏,要替雁来成为月食所警示的对象之后,李吉甫是一点儿不藏着掖着了,几乎是明着支持雁来继位了。 让其他人很不适应。 殊不知李吉甫也不理解他们。 既然明知道会有那么一天,看起来也不像是要奋力反对的样子,那就只能配合了,又何必再做那些扭扭捏捏的姿态? 但这种事就像寡妇二嫁,虽然前面那个已经没了(李纯:?),虽然周围没有人反对,虽然自己看新人也是眉清目秀、没什么可挑剔的,但要是表现得太喜欢、太乐意、太迫不及待,面子上是不是不太好看? 所以需要半推半就、半遮半露、半真半假地来回拉扯一番。 九锡当然是要加的,但现在就加会不会太快了?年都没过呢,距离她摄政才过了不到三个月。 李吉甫一听,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在这件事上,雁来最明显的态度就是不急,既然如此,确实等过了年再提会更好一些。 只是这样一来,他就跟其他人一样,又陷入该如何封赏的难题之中。 一般来说,这种情况可以加封户、赐宅第、庄园。 但是皇室名下的庄园和宅子,之前都已经被雁来处理掉,这会儿宅子里住着赶考的士子,庄园也已经是百姓的私产。 至于封户,以前税收得高,几百户的收入足够拿得出手,现在雁来把税降到了最低,那点钱就聊胜于无了。至于封个几千户,不说他们做不做得了这个主,国库现在也还是紧巴巴的,哪能拿出这么多封户? 剩下的就是各种特殊待遇了,但雁来基本都有了,不加九锡的话,那些零敲碎打的也没什么必要。 “我倒是有个想法。”李夷简忽然说。 众人都看向他,“什么主意,怎么不早说?还跟我们一起假装为难。” “不是关于这个的想法……”李夷简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既然我等想不出来,何不问问天兵?” 众人先是一愣,继而都不由点头,天兵总有些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确实有可能拿出他们想不到的解决方案。 第259章 人人都同意,你不同意,你算老几? 【点击就看人类早期征服野生猴子的珍贵录像】 ——起猛了, 看到有人在教猴子做手工。 ——最离谱的不是猴子真的学会了吗?!它甚至还知道调整大小! ——低头看看我笨笨的蹄子,人不如猴,人不如猴! ——哈哈哈哈哈这就是那只抢了摄政王头冠的猴子吗?据当时在现场的人说, 戴上去直接套脖子上的时候,小猴的表情可精彩啦(猴猴震惊.jpg ——甚至连表情包都有了,你们这些人也没放过它啊。 ——这个也是大佬蹲拍到的, 可给他们爽死了, 在游戏里拍什么都比现实里容易太多,据我所知已经有不少人干脆常驻游戏,都不出门了, 足不出户, 拍遍天下! ——我有个疑问,这样下去腹肌会退化吗? ——emmmmm问得很好,下次不要再问了。 ——笑死, 线上人均腹肌马甲线大长腿, 线下人均肥宅是吧,这么一说居然有点期待官方搞线下活动了(让我康康.jpg 【翰林院快讯:今日卢仝受害者——贾岛】 ——啊? ——看到标题我是顶着问号进来的。 ——自从卢仝来了之后, 翰林院是真热闹啊。 ——隔壁秘书省笑而不语。 ——不是, 贾岛已经是背诵天团里面脾气最好的了吧?(惹了我你算是踢到棉花了.jpg ——也不是脾气好吧, 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社恐i人罢辽, 他平时能量很低的, 都是低电量待机模式,只有写诗和跟亲近的人相处的时候才会开机这样子。 ——这么一说我更好奇了, 卢仝做了什么能让贾岛人机转人工?这何尝不是一种本事。 ——这个本事一般人学不来的,容易被打。 ——楼主呢, 别丢下标题就跑啊! 楼主:来了来了,刚刚被喊去打杂了, 咱们接着说。事情是这样的,卢仝不知道听谁说贾岛不参加明年的科举,就去问他为什么,贾岛不语,只默默看书,然后卢仝就忽然说,“别等了,状元是我的。”贾岛就生气了,站起来大声说,“是我。” ——啊?我没看懂,这话什么意思,生气的点又在哪里? ——我也有点迷糊了,有大佬来解读一下吗? ——呃,这不是很容易理解嘛。关键就是这个等字,贾岛的才华毋庸置疑,年纪也过了三十,却不急着参加科举,你说他在等什么? ——呜呜呜呜呜呜呜当然是等我们摄政王登基啦! ——所以两人争的是摄政王登基之后的第一个状元?燃起来了啊家人们! ——之前不是韩愈他们都外放了吗?听我在秘书省的人脉说,贾岛本来也想去的,但是咱们殿下没同意,让他安心读书,给她考个状元。 ——!!!难怪贾岛那么生气,卢仝你算是撞上了。 ——不是撞吧,他明显是故意的。 ——我也觉得,这个卢仝也太傲慢了,一点都不讨喜,也不尊重前辈。 ——笑死,人活着又不是为了讨你喜欢。 ——啊?喜欢这些古人,不就是喜欢他们不受世俗教条的约束,能够超脱于时代,做出很多就算放在现代来看也很酷的事吗? ——诶嘿,其实我挺吃这种狷狂少年的,主打一个日天日地,谁都不服(我不是针对你,我是说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jpg ——主要是他的才华撑得起他的狷狂,这种嬉笑怒骂的风格真的好难得。 ——忽然有点感慨,这就是大唐的魅力吧,什么类型的人都有,什么风格都有人坚持,如同群星闪耀夜空。 ——所以大家觉得谁能拿到这个状元呢? ——社恐这波站贾岛。 ——卢仝很好,我选贾岛。 ——卢仝:? 【各位大唐吴彦祖和大唐张曼玉,接到了一个任务但不知道该怎么完成,请大家进来帮忙出个主意QAQ】 高分贝:如标题,任务内容是摄政王又立了功,政事堂的几位相公发愁不知该如何封赏,让我来想办法。但我完全不懂大唐的制度啊,根本不知道要怎么搞,求大家帮忙出出主意,跪谢~ ——你的强来了! ——呃,我反复把任务内容看了三遍,楼主莫不是在驴我? ——我也感觉一眼假,什么时候政事堂的宰相做事情还要咨询玩家的意见了- - ——还封啥赏,直接让皇帝禅位就完事。 ——禅位是禅位,封赏是封赏嘛,不过确实设身处地想想,是有点难搞的。 ——怎么还有人陪聊啊,你们真相信有这种任务? 高分贝:没有骗你们,是真的接到了啊!有任务面板的截图为证![图] ——……对不起,我收回上面质疑楼主的话,是我太大声了Orz人活得久了真的什么都能遇到啊(喃喃) ——求教楼主是怎么接到这种任务的。 ——同求,真的很需要。 ——天杀的,你们这些欧洲人还给不给人活路了! 高分贝:没有教程,这个真的没有。我就是在政事堂门口挂机,假装守卫嘛,有不少人都这么干的,然后突然老李就从屋里走出来问我,能不能帮个忙。我还以为是让我跑腿,没想到弹任务了! ——???这都可以? ——……那在皇宫门口站了半个月岗却无事发生的我又算什么?小丑吗? ——不是说NPC发任务要看好感度的吗!(抓狂.jpg ——emmmmm没人注意到楼主的ID吗?有没有可能老李是认出她了? ——……是你啊,那没事了。 ——啊!居然是瓜娃子,失敬失敬。 ——所以是上回当着白居易的面呱呱叫,给我们的李相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吗(噗嗤 高分贝:……是我没错,让大家见笑了(掩面,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任务是有时限的!麻烦大家帮忙想一想呜呜呜(扑通跪下 ——我看一般都是加食实封,也就是说这些封户的税直接交给封爵者,不过如果是这样也不用求助玩家了。 ——笑死,因为现在的税被压得太低了吧,顶格加一千户,那也就十几万斤粮食的样子,听起来不少,但换成钱只有几百贯,对一品王爵来说有点寒碜了。 ——我们摄政王应该也没想到,回旋镖会以这种方式扎到自己吧【笑哭 ——然后是追封父母,笑死,我们摄政王的父母一个回鹘可汗,一个大唐公主,都已经顶格了。 ——有点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个任务了。 ——啊其实我觉得楼主你想太多了,大唐的制度你还能比宰相更懂吗?他们求助玩家,应该就不是想要常规的答案,而是希望我们能像一直以来那样搞事吧。 ——你要说这个的话我可就不困了啊! ——什么搞事,那是为大唐的繁荣昌盛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老李有眼光,这种事交给我们玩家就对了。 ——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肝帝玩家!任务全清! ——搞事,搞事,搞事! 高分贝:所以要怎么搞比较好? ——也不能太离谱吧,不然李吉甫那边肯定通不过。感觉是既要有趣,又要有意义,同时也不能太夸张,还不能太花钱…… ——总结:五彩斑斓的黑 ——泻药,已经萎了。 ——这什么杀千刀的甲方啊!(战术后仰.jpg ——同志们,同志们,同志们!我有一个超绝的想法!诸君还记得李贺的诗吗?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难道你真的是天才? ——啊啊啊啊凌烟阁! ——这个好这个好,怎么忘了凌烟阁呢?这都来大唐了,这样的牌面必须安排上! ——我也想入凌烟阁啊,雁帅带带(苍蝇搓手.jpg ——感觉也不是不行,可以搞一个PVP活动啊,前三甲进凌烟阁,一年换一次这样的。 ——竞技场是吧?虽然有点烂大街了,但是……加我一个! ——确实,套路之所以是套路,就是因为吃的人多啊。要是真的有这种活动,那这游戏的热度还不得爆炸?!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现在去练级还来得及吗QAQ …… 高分贝关上面板,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到政事堂的公署门口,然后……扶着门,悄悄往里探了探脑袋。 暗中观察.jpg 要不是网友们提起来,她都没想到,李吉甫该不会真的是因为当面背诗的事记住她了吧?虽然那都是两年多之前的事了,但李吉甫可是能在朝堂上卷成宰相的牛人,有点过目不忘之类的技能也正常。 搞得她现在有点羞耻。 但任务还是要交的,见半天都没人注意到自己,高分贝只能抬手敲了敲门。 看到是她,李吉甫道,“请进,可是有主意了?” “嗯嗯。”高分贝点头,迫不及待地道,“你们觉得让摄政王进凌烟阁怎么样?” “凌烟阁?”几位宰相先是一愣,然后面面相觑。 这个提议确实完全在他们的预料之外。 最后还是李吉甫先开口,“似乎也未尝不可。” “只怕会有人反对。” “用什么理由反对?”李吉甫反问。 没人说话了。 他们心里都很清楚,雁来身上最大的问题,就是她的性别。可是这个问题,又是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的。 李吉甫又道,“若是艰难之前,或许还会有些难度,如今……凌烟阁又不是没开过,而且开了不止一次。” 第一次是代宗时期,大概是因为确实不知道该如何封赏平定安史之乱的功臣了,所以代宗就想出了这么一个好办法,将他统统塞进凌烟阁,与立下开国功勋的先人比肩。 第二次是德宗后期,被藩镇打崩心态的德宗,为了粉饰太平,除了大兴文治之外,也将历代功勋之臣都加入了凌烟阁豪华套餐。 而在这两次里进入凌烟阁的,既有郭子仪这样的勋戚,又有张九龄这样的文臣,还有当时尚是太子的德宗李括,甚至还有鱼朝恩程元振这样的宦官。 从唐代宗把自己的儿子和家奴都塞进名单的那一刻起,凌烟阁的神圣性就已经降低了很多。 在这种情况下,再去质疑雁来女子的身份是否能进入凌烟阁,就显得很可笑了。如果只论功勋,她已经超过凌烟阁中的所有人,这一点是无可置疑的。 宦官入得,她入不得? 尤其是程元振,根本没有没立下过任何功劳,反而在皇帝身边搅风搅雨、残害忠良,弄得中外一片不安,甚至广德元年长安被吐蕃攻陷,也是因为他隔绝内外、隐瞒军情。 这样的败类都能堂而皇之名列其中,雁来凭什么不能? 李吉甫这么一说,众人也不由哑然。 片刻后,李夷简道,“话虽如此,还是要先放出风声,试探一下朝野风向。” 这种事肯定是要拿到朝会上讨论的,不事先通个气,万一到时候有愣头青当着雁来的面反对,那他们就很尴尬了。 虽说朝堂已经梳理了很多次,这种概率很小,但之前月食之后的弹劾,他们不也没预料到吗? 高分贝的任务早就已经提示完成,但她一直没走,这时不由开口道,“要对外放出风声吗?这个任务也可以交给我!” 几位宰相这才记起来旁边还有个人。 也亏得她居然能一直保持这种探头探脑的姿势,站在门外偷听。 …… 既然将这事交给玩家,那就不只是朝堂的事,更不只局限在长安城了。 很快消息就传遍了大唐的每一个角落。 在这个消息传出之前,玩家关于月食的文章,在经过修改、润色之后,也才刚刚印刷成传单发出去没多久。 毕竟是一次月全食,只要不是天气太糟糕,全国大部分地区都能观测到。虽然在地方上的影响没有京城那么大,但也难免会引起一些恐慌、议论与猜测。 可不能真的让人觉得这月食是上天在警示雁来。 所以这传单也发到了全国各地。 伴随着文章一起到达的,还有朝堂上的小小波澜。 虽然俱文珍那边压了一下消息,幕后主使没有被太多人关注,但仅仅只是台面上的部分,就已经足够很多人为雁来感到愤慨了。 尤其是普通百姓,以前的日子是什么样,现在的日子是什么样,他们比谁都清楚,更清楚这样的好日子是谁带来的。就算不提对内的德政,对外雁来也是开疆拓土、功勋卓著。 就因为一场月食,就有人想把她拉下台,这如何能不令人心寒? 这可不是雁来自己的事,而是关系到每一个人的切身利益。毕竟,换个人主政,说不定一切又会倒退回几年前。 至于月食,很多百姓没有那么多的想法,只以自己朴素的观念去揣想,雁来既然是神仙下凡,那跟月亮肯定也是有交情的。这月食就算是警告她,那肯定也是在提醒她,身边有坏人,得小心提防! 想得多的聪明人则是像王起一般,陷入对自己过往认知的怀疑之中。 虽然大家的心路历程不同,但结论都是雁来受天命眷顾,也算是殊途同归了。 就在这个时候,朝廷有意重开凌烟阁,让雁来的绘像也能列入其中的消息传来,人们自然是举双手赞成。既然凌烟阁是用来表彰功臣的,那么身为大唐第一功臣的雁来,名列其中不是理所应当? 长安城里还处在微妙的沉默之中时,全国各地已经纷纷发来贺电。 这可不是玩梗,而是各地官员在得到消息之后,便写了贺表,再由玩家第一时间送到长安。 这是各地官员的表态,也是“民意”,如果说以前,朝廷还能在一定程度上引导它,那么现在就反过来了,被民意裹挟着,朝堂上的官员们也不得不投出赞同票。 人人都同意,你不同意,你算老几? 雁来又做了一回“最后才知情的当事人”,消息已经传得到处都是了,她才辗转听说。 “咳……大家都想给你一个惊喜来着。”张云敏这般狡辩道。 惊喜倒确实是挺惊喜的。 尤其是弄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始末之后,雁来欣慰地发现,不只玩家已经长成了成熟的工具人,会主动替她操心各种事务,就连政事堂的宰相们,也是长势喜人,快要能跟上玩家的节奏了。 果然不可小觑天下英雄。 至于说对入凌烟阁这件事的看法…… 一个成就放在那里,不就是为了让人完成的吗? 这谁忍得住。 但当所有人都觉得这事已经没有阻碍,将之拿到朝会上走流程时,雁来却首先发出了反对的声音。 “谁要跟鱼朝恩程元振这种奸佞并列啊?说出去都不够丢人的。要把我的画像放进去也行,得先将这两人移除。” 这是雁来看完了论坛上关于凌烟阁的科普之后,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她之前光知道凌烟阁二十四功臣,还真不知道后面又夹带了这么多私货进来。 凌烟阁她是要进的,但要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岂不是也拉低了她的身份? 朝臣们面面相觑。 雁来突然来这么一招,所有人都没料到,毕竟这已经有点过河拆桥的意思了:大家就是因为凌烟阁里连宦官都有了,才觉得让她进入其中也没什么,结果她反倒嫌弃起宦官来了。 要是雁来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只会无语。 她是靠宦官才能名列凌烟阁的吗?真要是这样,那也别抢救了,赶紧让大唐完蛋吧。 而且她嫌弃的不是宦官,而是鱼朝恩程元振这种挟势弄权、有害无益的小人败类,换成蔡伦郑和,雁来肯定会欣然接受。 意外归意外,雁来说出这种话,却没人觉得奇怪。 天兵给人的印象就是爱憎分明、冲动直率,雁来既然是天兵之主,如此行事反而合乎众人的认知。 既然她这么说了,接下来自然那就要考虑该不该移除那两人了。 老实说,在场很多文官都很想大声喊一句“该”。 毕竟鱼朝恩、程元振在皇帝跟前弄权,对付的自然就是朝中的文臣武将,就算没经历过当时的场面,想起来也不免同仇敌忾。 只不过两次开启凌烟阁,第一次的代宗就是把他们塞进去的罪魁祸首,第二次的德宗则是代宗的儿子,不可能更改父亲的旨意,毕竟被他爹一起塞进去的还有他本人呢。 所以朝臣们就算有什么想法,也根本没机会施展。 如今雁来直白地摆出立场,他们从她又不按常理出牌的打击中回过神来之后,就发现……这事好像没必要反对? 将这两人移出来,感觉凌烟阁的空气都能清新几分,若是凌烟阁里的前辈英灵们泉下有知,想必也会觉得高兴的。 于是这事就在一种别扭又微妙的状态之中通过了。 这还是雁来的提议头一回如此顺利地通过,之前就算是好的建议,也会有人挑挑毛病的,宦官“朝堂公敌”的定位可见一斑。 雁来心情好了,就决定亲自到凌烟阁去祭拜一下前辈们,顺便主持移除鱼朝恩、程元振画像的事。 凌烟阁就在皇城之中,雁来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过来时,已经有不少玩家在这里徘徊了,听说是要移除两个宦官的画像,立刻自告奋勇地表示,让她们来! 原本,图绘凌烟阁,画的其实是壁画,一方面是受到佛教壁画的影响,另一方面,这样也能保存更久。 但原本就二十四个人,后面又加塞进来这许多,墙壁显然是不够用了,所以早就改成了悬挂绢本画像的形式。 所以现在说要移除,那确实是方便得很。 没多会儿玩家就将两幅画像拿出来了。 雁来这才领着众人入内,先烧香祭奠,再一一瞻仰悬挂在墙上的画像。 瞻仰着瞻仰着,雁来突然冒出来一个主意,便对身边的李吉甫道,“大唐建国、守成、靖难、存续,都赖这些贤臣良将。其实还有许多人同样功勋卓著、鞠躬尽瘁,却未能名列其中,着实可惜。” 这话里的意思也太明显了,李吉甫便问,“令君是想趁此机会,考察历代文臣武将,选其功绩卓著者,补录其中?” “不错。”雁来点头,“只是如此一来,这凌烟阁就太小了。我想着,不如推倒重建,修筑一座高楼,每一层中,绘制一位帝王的画像,再以当朝文臣武将拱卫之,先生以为如何?” 李吉甫想象了一下那样的场面,不由深吸了一口气,“若真能建成,自是古今第一奇观,只是陛下已大唐第十二位君主,如何能建起这么高的楼?” 楼和塔是不一样的,塔越往上越窄,当然就没有足够多的空间来绘像了,楼却是上下统一的。 大唐目前还没有修筑高楼的材料和工艺。 武则天那座九十八米的明堂,实际上也是塔式建筑。 雁来却只是一笑,“十三层而已,让天兵来建就是。你们能建出来吗?” 最后一句是问玩家的。 每一个听到这个问题的玩家都用上了自己最大的音量,异口同声道,“能!” 是时候给大唐亿点来自建筑师的震撼了。 第260章 有些人啊,你不隔段时间给他紧紧皮,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狭小的空间里, 这一声整齐的应答显得很有气势。 耳膜被震得嗡嗡作响,让人有短暂的失聪,但李吉甫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雁来刚才说的是十三层。 这第十三层是给谁用的,不问可知。 李吉甫的心跳陡然加快了一些。 如果说,之前他只是因为雁来这个恢弘巨大的构想而震撼, 那么此刻, 李吉甫的想象有了更加具象的内容。 李吉甫有自知之明,要是只挑拣历朝功勋卓著、有资格名列凌烟阁的文臣武将,他多半是选不上的, 毕竟他并未经历过危急存亡的时刻, 之前的讨刘辟和平李锜,放在二百年的历史中,什么都算不上。 但如果每朝都能选若干人, 那他身为宰相, 绝对可以入选。 那么问题来了。 像他这种历仕数朝的老臣,到底该去哪一位帝王所在的楼层呢? 李吉甫之前一直觉得, 身后的名声都是给后人看的, 不必太过在意, 但现在, 他觉得还是有必要在意一下——站在雁来身后和站在李纯身后, 那能是一回事吗? 虽然还没有具体的判定标准,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若是在两朝的官职和成就差距过大, 比如前朝是宰相,本朝直接分司东都去洛阳养老, 那肯定会被安排在前一朝。 意识到这一点,李吉甫顿时腰不酸了腿不疼了一口气也能上六楼了,退什么休,五十多岁正是闯的年纪,他还年轻,至少能再干十年! 他给李纯当了三四年的宰相,在雁来这边怎么也得刷够这个时长吧? 但光是这样也不够保险,李吉甫略一沉吟,就有了决定,朝雁来躬身道,“臣亦曾监修国史,殿下若是不弃,臣愿总领此事,搜寻史籍、排列先后,并寻访先辈子孙,图形写真,以供画师绘像。” 大唐帝王的平均寿命也就四五十岁,臣子却常有活到七八十的,像他这种情况肯定不会是个例,只需在负责排定名单和位置的时候稍微操作一番,等轮到他的时候,就能直接“循例”了。 如此就算有什么万一,他来不及安排后事,也不用太担心。 雁来不知道李吉甫一瞬间已经想到了那么长远的事,闻言笑道,“先生肯受累,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复杂琐碎不说,一旦牵涉到名次位置,肯定会吵起来的,确实需要一个足够有分量的人来压阵。 当下的朝堂,还真没有比李吉甫更合适的。 “多谢殿下。” 雁来头点到一半,忽然微微一顿,意识到李吉甫对她的称呼也变成了殿下。 这算是一种认可吗? 别说,还真挺有成就感的,有点像是那种抽卡游戏里,卡牌羁绊升级,解锁了特殊台词的感觉。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逛逛凌烟阁就能涨好感度吧。 …… 凌烟阁显然不是一天能建成的,雁来打算等过完年后,将它作为新活动来主推。这样应该足够玩家忙上一段时间,不用总惦记着给他们找事情做了。 她正要说话,眼角余光忽然注意到了一幅不一样的画像,就迈步走了过去。 远远看着就感觉有旋即,走近了细看才发现,这幅画无论尺幅还是精细程度,都明显要比周围其他画像更胜一筹。 不用问雁来也猜到这是谁了。 凌烟阁中最特殊的存在、唐代宗的太子、后来的德宗李括,身为大唐皇帝,却名列功臣榜中。 他能在这里有一幅画像,是因为在平定安史之乱的后期担任了天下兵马大元帅一职,叛乱平定之后,他身为领导者自然是首功。 对了,他的副元帅是郭子仪。 雁来抬起头,跟画像中雄姿英发、风采卓然的青年对视。 不知道当他第二次进入凌烟阁,看到自己这幅画像时,是什么样的心情?是回想起自己当年的雄心壮志,心生惭愧,还是文过饰非到连自己都被骗了,真以为四海升平,当之无愧? 或许是她看的时间太久了,李吉甫有些不安地叫了一声,“殿下……” 雁来回过神来,一转头,就见所有人都一脸紧张地盯着自己,不由好笑。 怎么,以为她会突发奇想,要把这幅画像也拿出去吗? 那倒是不至于,跟德宗做皇帝的功绩比起来,这个天下兵马大元帅顶多是有点水,但还不算烂。再说,他可是雁来的外祖父,也是她李唐血脉的正统性的根源,雁来还是要稍微给予一点尊重的。 她面露伤感之色,“我只是忽然想起从前在回鹘的时候,阿娘总给我讲大唐、讲长安、讲她的阿爷。今天我终于见到祖父了。” 众人连忙宽慰,请她节哀顺变、保重身体,连她称呼德宗为祖父都顾不上了。 出了这个小插曲,众人也没心思再瞻仰先辈,走马观花地看完一遍,就各自散去。 雁来回到延英殿,发现今天居然没什么工作,也没人等着求见。她想了想,应该是大伙儿体贴她,给她留出了独处的时间,于是怀着十二分的感动,打开了论坛。 上班摸鱼,快乐加倍! 唔……玩家也想进凌烟阁,这个倒是可以操作一下,别的不说,她那一层,放几个天兵进去应该没人反对。 就是每年换一次有点麻烦,但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也是玩家自己去换。 不过雁来觉得,凌烟阁也就是有历史滤镜,对于不人前显圣就没有任何意义的玩家来说,估计还是传统网游里那种主城雕像更吸引人吧? 直接摆在皇宫门口,进出的人都能看到。 或者直接将玩家和原住民分开,给他们单独建一栋楼? 回头弄个投票好了。 不急,毕竟现在凌烟阁连地基都还没有呢,等房子建好,里面的壁画画完,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不知不觉,雁来脑海中思索的念头渐渐散去,只剩下用树枝编头冠的猴子,爬上树之后下不来的熊猫崽,以及终于在美洲上岸的黑人们……呃,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 雁来定睛一看,原来是探索美洲的玩家船队终于到港登陆。 其实他们到达美洲的时间还要更早一些,但美洲也是大洲级别的板块,还分南美北美,光是沿着海岸线航行也花费了不少时间。 这还是玩家有地图,而且各种作物的原产地都能划出大致范围,然后直接调整航向前往的情况下,不然耗费的时间只会更多,说不定上了岸才发现离目的地十万八千里。 至于黑……任谁在船上晒了大半年也白不起来的,哪怕是玩家。 就是看起来真的很喜感。 不过倒也没有人嘲笑他们,毕竟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玉米土豆红薯三件套,以及花生瓜子辣椒番茄之类的农作物上,当然,也少不了现代工业文明的催化剂——橡胶。 据说有些欧洲学者认为,全世界可使用的植物,有一半都是经由印第安人驯化培育。 所以玩家到了这里,当然也不用自己跑到野外去寻找这些作物,直接跟当地的原住民交易就可以了。在没有语言交流障碍的情况下,难度不大。 雁来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一切顺利的话,明年船队应该就能回来,很快她就能吃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各种美食了。 三年了!你知道这三年,她一个西南人在没有辣椒的大唐是怎么过来的吗? …… 进入腊月之后,朝廷虽然还没有正式放假,但衙门已经陆续停止办公。 人们有了闲暇,开始操办起过年的种种准备,街市上更加热闹,年味儿也就越来越浓了。 去年和前年,因为李纯心里不痛快,也因为朝廷确实缺钱,新年都没怎么热闹过,偶尔心血来潮举办一两场宴席,也被玩家搅了兴致。朝中如此,民间自然也不好大操大办,让盼了一年的人们颇为失落。 毕竟这个时代,物资不丰裕,也只有年节的时候才舍得将好东西拿出来,反过来又让人们对年节更加看重。 不光是孩子们盼着,大人其实也想过年呢。 但今年不一样了。 今年朝堂上下由雁来做主,玩家自然也跟着参与到了官方庆祝新年的种种筹备之中,有天兵在,还会少了热闹吗? 再说,这两年大部分人的日子都好过多了,这年自然也能过得更宽裕。 所以走在街上,空气里到处都弥漫着各种食物的香气,每个人的脸上也都是喜气洋洋的。 与之相反的是,雁来忽然忙起来了。 到了年底,全国各地的官员都要回京参加吏部的大计,当然也要见见她这个新的话事人。从雁来这方面,今年从年头到年尾,玩家主持的各种改革就没有消停过,也需要借这个机会安抚一下人心,拉近朝廷和地方的关系。 除了各地官员,那些臣服于大唐的藩国、部落的朝贡队伍,也已经陆续抵达长安,雁来同样要抽时间接见使者。 而这些都不是秘书团能够代劳的,必须要她亲自来。 雁来之前觉得那些批不完的奏折就是最烦人的,现在才发现自己还是狭隘了。 比起会说话的活人,奏折已经很可爱了。毕竟批奏折的时候她可以放飞自我,不用注意仪态,不用绷紧神经,但对着这些难得见一次的地方官员,太过随意会被认为是轻佻、不尊重。 幸好秘书团也不是就完全失去了作用。 比如夸奖各位官员的台词,就是提前写好的,雁来只需要复述就行,不用自己绞尽脑汁。 没想到因此又惹出了一场风波。 这天雁来刚送走一位客人,正准备出去透透气——她在论坛上看到玩家发的图,大明宫的梅花开了,看完帖子雁来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又很久没有休息过,更不用说出门了。 别处没空去,大明宫的梅花还是可以看一看的。 结果才走出延英殿,就见几个玩家拽着一位绯袍的官员过来了。 离得近了,雁来看清那官员的脸,不由眉头一动,这位官员她今天才接见过,连忙上前问道,“出了什么事?怎么在宫里拉拉扯扯的。” 玩家一看到她,立刻眼睛一亮,“殿下,你可要为张刺史做主啊!” 雁来:? 她本以为是这官员做了什么不好的事,被玩家逮着了,要不怎么是两三个人拖着他过来的,而他全程都苦着脸呢? 结果居然是要为他伸张正义? “怎么回事?”她说着,又道,“你们先把人放开。” 衣服都快给人扯下来了啊喂! 玩家回头看了一眼,心想到了雁来面前,张刺史应该不会跑了,这才松开手,还主动替他整理好了衣物,弄得张刺史浑身不自在,连道不敢、有劳。 然后玩家才回头对雁来说出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刚才几个玩家经过皇城时,正好听到张刺史和另一个官员的对话,对方让他赶紧给钱。 这玩家不就立刻被吸引过去了?等另一人走开,她们就从墙头跳下来,询问张刺史怎么回事,是不是被人勒索了,给张刺史吓了一跳,对于刚才发生的事,却是缄口不言。 这位刺史实在是个老实人,他还以为玩家问不出来,也就算了,谁知玩家一看他不肯说,更觉得这里头有事、有大事,于是直接把他给拽到了雁来面前。 这会儿还鼓励他呢,“当着殿下的面,你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张刺史的脸色却更苦了。 他本来也不是不敢说,现在是不敢不说了,只能苦着脸说出实情。 原来大唐旧例,翰林学士和中书舍人若是写了除官的制书,这个官员就会给他们送一笔钱,称为润笔——没错,润笔一开始就是这个意思,后来才逐渐泛用。 张刺史正好今年任满,要转任他处了,雁来见过他之后,已经定下了他的去处,草诏的人按照顺序会轮到翰林院。 刚才就是那位翰林学士来催促他,赶紧奉上润笔。 “哈?”玩家发出疑惑的声音。 雁来比玩家还疑惑,但没表现在脸上。 大唐的制度还真是处处都出人意料啊…… 不过大家也明白张刺史之前为什么不愿说了,既然是惯例,他肯定做好了给钱的准备,只是没想到对方会催得那么急而已,但他也不至于因此就把这事宣扬出去,那对他有什么好处? 想到这里,雁来就安抚了一番张刺史,把人放走了。 玩家心情复杂,忍不住问,“殿下,难道就不管了吗?”她们觉得这种风气不好。 “当然要管。”雁来道。 只是不好让人知道消息是从张刺史这里走漏的,否则他就该被同僚孤立了。不过这话她没说出口,只是让几个玩家去打听一下,那位翰林学士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若是急着用钱,那也可以理解。 结果急着用钱是真的,但事是没有的。 才子难免风流,这位学士的钱,都是花在了不怎么正经的地方。 古代的妓院,几乎没有电视剧里那种一栋楼里住上几十个姑娘,楼上楼下人来人往的情况。那种酒楼里多半都是正经的歌舞弹唱,或许可以陪酒,但肯定不能留宿。更多的是老鸨养上两三个女儿,租住在位置僻静的小巷,客人也往往都熟悉的老客,偶尔由老客带来新人。 所以这种跟杀手一样古老的职业,即便到了现代也余毒犹在,大唐自然也不可能禁绝。 长安城著名的烟花柳巷平康坊,早就已经被玩家整顿过,明面上城里也已经没有妓院了,可私底下的生意却是防不胜防的。 玩家这个暴脾气,发现了这种事,那肯定是不会姑息的。 顺着这位翰林学士,居然查抄到了好几处窝点,然后又牵扯出了不少朝廷官员。 雁来:“……” 按理说大过年的不该折腾,但是对方都不收敛,她又有什么好顾忌的?该关的关,该罚的法,然后又连夜让人起草了一份新的诏令,要求朝廷官员以身作则,这种情况一经发现,立刻开除,永不叙用。 雁来以前在现代的时候,有点不懂为什么隔段时间就来一个亮剑行动、扫黄打非,现在她深刻理解了。 有些人啊,你不隔段时间给他紧紧皮,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革职只是朝廷的处罚,除此之外,不管买的还是卖的,只要被抓住,统统都送去劳动改造。 虽然大部分人根本不会反思,更不会改,但只要有一两个人从这种畸形的漩涡之中脱身出来,就是有意义。 …… 第二天,雁来一进延英殿,就看到自己桌上摆了一瓶梅花。 说是一瓶,其实总共就一枝,但是很大的一枝,即便插在瓶子里,枝桠也自由地舒展着,看起来也生机勃勃,红色的花朵在枝头开得十分热闹,将雁来原本的低落情绪彻底驱散。 “这是谁弄的?”她问。 “是天兵送来的。”薛涛笑道,“我听说她们爬到树上去,折了开得最好的一枝。” 雁来昨天忙到最后,自己都忘记是要去看梅花了,没想到还有人惦记着,就问,“谁告诉她们我要去看梅花的?” 殿内值班的几人都不说话了。 雁来提醒了一句,也没有多说,这种闲话说说不要紧,该保密的事别忘了就行。 说起来,昨天那位翰林学士其实还犯了一个错,提前将朝廷还没有发布的任命告知了当事人。虽然他现在已经在京兆府的大牢里了,但这事还是要强调一下的。 雁来将剩下的翰林学士和秘阁学士都叫过来开了个短会。 开完会,李绛又问道,“殿下,翰林学士缺了人,需得尽快补上才好。” 原本的翰林学士,虽然也是定期值班,但任务不算繁重,不满员也没关系,反正皇帝用得顺手的也就是两三个人。但是现在他们每天都忙得很,少一个人的影响可是很大的。 雁来想想也是,五个人连值班时间都不好排,便问,“可有举荐的人选?” 李绛默默递上一份名单。 雁来看了一眼,放下了,“我考虑一下。” 李绛一看就知道她是不满意,便也没有催促。 雁来正琢磨这件事,就听说了一个好消息。 李贺他们那一批元和三年前往西域的官员,今年都回长安来过年了。 这么一说,她倒是想起来了,“李贺他们的任期是不是快满了?” “是的。” 按照大唐的规定,京官是两年一转迁,外官是三年。不过通常来说,也不会严格到一天都不能少。像李贺他们这批人,当时是三月份出京的,等过完年就算是满三年了,可以直接调职。 当然了,工作交接还是要做的,另外家人行李也要搬取,因此过完年他们还是要回去一趟的,然后才会去新的衙门就任。 雁来直接将李贺抓去填了翰林院的空缺。 雁来满意了,但翰林院最后那位没什么名气的学士,却是有些惴惴不安,忍不住找到李绛,询问自己是不是应该主动辞官。 他们都很清楚,之前雁来留下了四位翰林学士,并不是对他们满意,只是不想无端黜落朝廷官员,但她迟早都会用更合自己心意的新人替换掉他们。 只是本来不会这么快,但谁能料到会有人犯蠢呢?连累得他也跟着不安生,不敢再继续占着这个位置。 李绛让他不必多想,不过私底下还是对雁来说了这事。 雁来想也不想地道,“让他做好自己分内的事,不要东想西想。” 李绛笑了起来,“臣也是这么说的。” 只要能顺着这位殿下的规矩来,她就是个厚道人。 要是让那些因为天兵的存在而苦不堪言的人知道李绛的想法,一定会觉得他疯了,但李绛是真的这么想。 他现在每个月的谏纸都用不完了。 眼看该见的人都已经见得差不多,雁来本以为年前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事了,没想到尚黎谢紧赶慢赶,居然真的在新年之前,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长安。 这就不是小事了。 毕竟他代表的不仅是他自己,还有吐蕃在西川的五个节度。 所以雁来得第一时间接见,收下他献上人口图册等物,如此,松州等五个吐蕃节度才算是真正回归了大唐。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60-270 第261章 一个个都是合格的、会自动自觉替她做事的工具人了。 尚黎谢一开始其实也没那么急。 但这一路走过来, 越是深入大唐境内,他就越是能够感受到两国之间的差距。 总说吐蕃人在他们从大唐的夺取的地盘上横征暴敛,弄得民不聊生, 但吐蕃本土的情况其实也没有好多少。 吐蕃是个战斗民族,从立国开始,就在不断向外征战、扩张, 一开始是青藏高原的其他部落, 然后是周边国家,尼泊尔、印度、中亚诸国、西域诸国…… 至于与大唐之间的百年国战,就更不用提了。 战争需要消耗大量人口和物资。 虽然打赢了就能掠夺战败方的人口和物资进行补充, 而且吐蕃军队作战, 也习惯让其他部落的士兵充当先锋,能够最大限度保存核心力量、降低损耗,但打了这么多年, 吐蕃也已经有些打不起了。 不过据尚黎谢所知, 大唐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毕竟大唐虽然面积广阔、土地丰饶,可是内斗也更厉害, 尤其是安史之乱后, 藩镇尾大不掉, 大部分资源、土地和人口都脱离了朝廷的掌控, 干弱枝强、忧患重重。 所以最近这些年来, 双方都在“真的打不起了要不直接讲和吧”和“对面好像快完蛋了要不再坚持一下”这两种状态之间反复横跳。 打又打不起,和又不甘心。 这才是两国始终僵持, 一边互派使者,一边又小冲突不断的根本原因。 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 尚黎谢才会跑到边境来。 天兵的到来,打破了原本的平衡与僵持, 但尚黎谢一直都只是从别人口中听说天兵的厉害,对于他们究竟给大唐带来了多少改变,他并没有概念。 直到这些变化都展露在他眼前。 成都城里的一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尚黎谢可以理解,毕竟这里本来就是大唐数得着的富庶之地,土地肥沃、商贸繁盛,就算数经战乱,也能迅速恢复元气。 松州城里有不少好东西,都是从这边走私过去的。 但路上经过的那些小村庄,人们身上的衣物都洗得干干净净,小孩子在房前屋后追逐玩闹,屋顶上炊烟袅袅,大人们在院子里忙着缝缝补补、修整家具……日子并不清闲,大部分人依旧在为生活操心,却能给人一种生动的、蓬勃的、向上的感觉。 这是尚黎谢从来没见到过的,他印象里的底层百姓,不论哪一国、不论哪一族,似乎都是愁苦的、麻木的、疲惫的,只是生存就耗尽了他们全部的力量。 现在这种印象被打破了。 不是一个地方如此,而是所有、全部。 尤其是进入关中平原之后,变化越发明显,人们身上的衣服没了补丁,脸上则多了笑容。 尚黎谢一开始是心惊,之后不知怎么就开始心虚,而后又变成畏惧。 越是观察、越是比较,他就越是深刻地意识到,两国之间的差距已经再也不可能弥补了。 在这样的变化面前,天兵的战斗力反而成了次要的。 假如吐蕃人知道唐人过的是这样的一种生活,根本不需要战争,他们就会主动跑到大唐来,要是没法到大唐来,他们就会盼着天兵赶快打过去。说不定天兵来得慢了,还会遭他们埋怨呢! 战争的结果已经毋庸置疑,而战争之外的较量,目前看来吐蕃也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 也是在赶路的过程中,尚黎谢经历了那场月食。 本以为这事多少会给雁来带来一点麻烦,没想到很快就听说,朝廷要为了她开启凌烟阁。 尚黎谢已经看不懂这中间的逻辑了,他只知道,最善于内斗的大唐人,在她的事情上达成了一致,或者说,现在大唐的朝廷里是她说了算。 手中有这世上最强大的军队,能创造源源不断的财富,现在还掌握了这片土地上最庞大的国家…… 这样一个敌人,要如何战胜? 这一切的一切,在让尚黎谢从心底对雁来生出敬畏的同时,也促使着他不断加快脚步。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他当初对待雁来的态度会更郑重,也不会把投降的事情拖这么久。抱着补救的心态,他们一路快马加鞭,总算赶在年前抵达了长安。 这时朝廷其实已经封印了,不过有重要的事,该加班还是要加班的。 …… 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愁得头发都快白了。 雁来身份特殊,还不是皇帝,又不算宰相,所有的礼仪都得做调整,但具体要怎么调,他们却拿不定主意。 而且这事还不能拖,雁来已经说了,要让这支使团也参加元旦的大朝会。 也就是说,所有的工作都必需压缩到几天内完成。 最后,礼部侍郎将主意打到了部里刚来的新人身上,“白员外,柳员外,你们对中书令比其他人熟悉,可有什么想法?” 白行简和柳公权对视一眼,默默掏出了他们的方案。 礼部侍郎一看,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但他皱着眉看完,嘴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只是递给其他人道,“你们也瞧瞧。” 众人接过去看了,才知道他为什么会是那种表情。 这两人是直接将皇太子接见使者的礼仪给抄了一遍吧? 所有人下意识的反应也是皱眉,但略一思量,又觉得这其中大有深意。 雁来现在已经只差最后一步了,而这一步,她必定会走出去,这一点,已经是朝堂上下的共识。但这一步要怎么走出去,还是有说法的。 之前雁来要改姓李,不少人便都觉得,她是要继承大唐国祚,而不是像武则天那样另改国号。 而这个猜测,也在天兵那边得到了证实。 他们似乎都很喜欢、很认可“大唐”这个称呼,并不想改。 对朝臣来说,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 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是传承有序和改朝换代,就完全是两码事了。 但哪怕雁来姓李,这个传承要怎么个传法,礼部这些官员私底下也不是没有暗暗揣摩过,都觉得不好操作。 难就难在她作为女性,身份未明,法统也不好确定。 现在白行简和柳宗元的意思,显然是让她先做皇太妹。 皇弟甚至是皇叔继位的情况虽然不多,但也不是没有。皇太妹倒是没有先例,不过大唐已经有过一个登基的皇太后,和一个差点被册封为皇太女的安乐公主,这么说起来也不算突兀。 如此,她继承的就是德宗皇帝的法统,之后若是再入继成为顺宗之女,那在礼法上来说,虽然还是略有些牵强,但正当性已经足够了。 刘备都能以不知道多少代之后的皇叔的身份建立蜀汉,雁来至少在血脉上无可争议。 至于这到底是雁来本人的想法,还是白行简、柳公权两人自作主张,就不好说了。 但他们肯定不能随意否决。 “那就先递上去看看吧。”最后礼部侍郎拍板道。 反正这事,他们也只是拟个章程,还要送去政事堂覆核,通过之后,再上交到雁来那里,让她来拍板。 礼部不能否决,几位宰相难道就能吗?宰相不能,秘书团就更不能了。 一半是不能代替雁来做决定,一半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试探一下雁来的想法,于是这封奏折,就这样一路顺利地递到了她面前。 雁来一看就忍不住笑了。 她之前怎么说的来着?现在朝廷官员也算是培养出来了,一个个都是合格的、会自动自觉替她做事的工具人了。她这边都还没操心到那么远的地方呢,他们就已经想在了前头。 这种工作积极性还是应该鼓励的,雁来提笔写上了“照准”二字。 说起来,他们给她准备的墨,好像也从一开始就是红色的——按理说御笔才能朱批来着,虽说有时候皇帝也会让宦官代批,但宦官和臣子,又是不一样的。 礼仪,虽然朝臣们很重视,但在雁来看来,是这件事里相对没那么重要的部分。 事实上也确实不需要她做什么,只要在对方行礼的时候做出应对就行了,到时候礼部的官员会在一旁引导,不用担心出错。 所以雁来批复完,将奏折放在一边,就忘了它。 但这封奏折,却像是一块石头落在看似平静的水面,在朝堂上荡起了阵阵波纹与涟漪,轻柔无声地向外蔓延、扩散。 没有任何交流,但看到它的人似乎都已心领神会。 …… 尚黎谢终于再次见到了雁来。 她看起来依旧很和善,没什么架子,但不知是因为正式场合庄重肃穆的气氛,还是因为自己的心态已经与上次见面时截然不同,尚黎谢似乎从她身上感觉到了某种威仪。 不是那种动若雷霆、势若千钧的排场,却似高山大河,一派自然,不会给人任何压迫感,细究却发现高不可攀、深不可测。 这让他的态度更加审慎,恭敬。 在场的朝臣对此都很满意。 从贞观时代开始,吐蕃对大唐的态度就一直不怎么客气,嘴上说着甥舅之亲,但动起手来可是毫不含糊。至于吐蕃使者当面将大唐皇帝的话顶回去的情况,也不是一次两次。 安史之乱后,吐蕃更是趁着大唐无暇西顾,大肆侵略、攻占了大片地盘,大唐在面对吐蕃时就更抬不起头了。 现在总算能扬眉吐气一回。 不过他们也没表现得太明显,毕竟尚黎谢既然转投大唐,那就算是自己人,而且还是雁来的人。 如今雁来尚未正位,他们这些大唐的朝臣算不算是她的自己人,还是两说呢。如果不是雁来和天兵都自认为是大唐人,他们跟她的关系,还真未必比回鹘、吐蕃的降将更亲近。 这样一想,不少人都生出了几分紧迫感。 典礼结束后,雁来在宫中设宴招待尚黎谢,除了文武百官之外,宗室皇亲、长安权贵也尽数到场,美酒佳肴、歌舞杂技应有尽有,也让尚黎谢再次感受到了大唐风气的变化。 小到人们的衣饰装扮,大到演出节目的风格,全都在向着天兵靠拢。 尚黎谢暗自庆幸,仪式结束之后,他们这一行人又回鸿胪寺换了一身如今时兴的衣裳,否则继续穿着吐蕃服饰,这会儿就该格格不入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看向身旁的尚多热。 考虑到有天兵在,不需要太担心松州城的安全,尚黎谢就顺便将儿子也带来了。原本的打算,是想让尚多热多了解一下大唐,结识一些人脉,方便以后跟他们打交道。不过现在,尚黎谢有了别的想法。 等到酒酣耳热、气氛正好之际,他就借着酒意对雁来道,“尊敬的殿下,您的勇武如同巍峨耸立的万古雪山,您的智慧则像是奔腾不绝的雅鲁藏布,希望殿下能够允许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留在您的身边,如果能够学到一星半点,就足够他受用终身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视线“唰”的一下都朝他们父子看了过来,目光灼灼,如同刀锋。 好你个尚黎谢,看起来浓眉大眼的,居然藏着这种心思! 要说往雁来身边塞人这事,大家都想干,甚至已经有人在干了,但那都是从别处使劲儿,有武艺的去参加内卫的考核,有文采的准备这两年的科举考试,有女儿的人家更是抓紧了她们的课业。 至于走门路塞人?不存在的,只能靠自己的真本事去拼这样子。 这还是头一个直接舞到雁来面前,开口就说要塞人的。 众人先是怒目而视,但很快又意识到不对,要是尚黎谢成功了,他们不就可以请求雁来一视同仁了吗? 于是又都转头去看她。 雁来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太明显了啊你们! 还有尚多热,之前不还跟般若关系很亲近吗?亏她之前还以为是麻魁家在对松州城用美人计,敢情松州城也是在将计就计啊! 这种套路雁来当然不会接,也没有必要。 但毕竟是尚黎谢成为自己人之后提的第一个要求,直接拒绝好像有点太冷硬了,她想了想,道,“我年纪轻,还没教过学生呢,可不敢误人子弟。不过我们大唐的国子监有最好的老师,又有许多同龄人可以互相切磋,若是尚多热愿意,我可以推荐他入学。” 尚黎谢略有些失望,不过本来也没有报太大的期望,能把儿子留在长安城也不错。 他立刻朝尚多热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谢过殿下。” 尚多热站起来,躬身朝雁来行礼。 雁来点点头,视线朝文官所在的位置扫去,口中道,“韩祭酒。” 应声而起的却不是韩愈,而是张籍,“禀殿下,韩祭酒已经启程前往西域了。” “不是让他等过了年再去吗?”雁来无奈。 之前她鼓励大家外放去做地方官,在实践之中检验自己的所学,不要闭门造车,得到了十分热烈的响应,大部分人都愿意出去。 不过考虑到种种情况,雁来还是留下了一部分人。 比如孟郊年纪大了,不适合在外奔波;白行简和柳公权的兄长已经在外做官了,他们可以留下来照顾家人;韩愈则是大唐少有的会教、也愿教学生的人,与其去潮州给鳄鱼写文章,不如留在长安教书育人。 雁来接下来要普及教育,虽然可以给玩家发任务,但终究还是需要原住民来承担起日常的教学任务的,好老师的培育刻不容缓。 至于潮州的鳄鱼,就留给兴致勃勃要去野钓的玩家吧…… 韩愈对这个任务倒是欣然接受,还建议雁来可以征兆那些隐居在名山大川,收徒授课的儒师入朝。 雁来也告诉他,普及教育这事,玩家已经在西域做过试点了,总结出了不少经验。 韩愈当即就表示想去西域看看,雁来同意了,但也说快过年了,而且这个天气赶路非常辛苦,让他不必着急,年后再启程,没想到他还是偷跑了。 张籍含糊道,“韩祭酒心系学子。” 其实是李贺等人回来之后,韩愈听他们说起西域的种种情况,越听越心痒,实在等不下去了。 “那这个学生就交给你了,张司业。”雁来温和一笑,“虽然是我举荐的学生,不过你们该怎么教学生就怎么教,不必看我的面子。” 尚多热:“……” 雁来又对尚黎谢道,“玉不琢,不成器,学生亦是如此,若是姑息纵容,如何成才?” 尚黎谢当然点头称是。 周围原本还在蠢蠢欲动的众人,瞬间心如止水。 把孩子塞进国子监,他们自己就能做到,既然开了口,图的不就是雁来的面子吗? …… 宴会结束,时间已经不早了,但雁来还是让人将尚黎谢请了过来。 之前一直都是公开的场合,有很多话都不适合说,这会儿一切尘埃落定,也就能放下心来谈话了。 尚黎谢到了延英殿,看什么都暗自纳罕。 不是因为这里太过富丽堂皇,恰恰相反,殿内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反而显得很家常,入口处垂着厚厚的门帘,开门进去,左右各有两排桌子,桌子后面是两排架子,桌上、架子上都是一摞摞的奏折和文书,让原本宽阔的空间都显得紧凑了很多。 绕过一扇屏风进入里间,雁来的桌子摆在东边,西边又是一排架子,也是堆得满满当当。 总之,这掌控整个大唐的权力中心,看起来更像是一间普通的书房,虽然过于忙碌了一些。 殿内十分温暖,尚黎谢穿着一身厚衣服,很快就开始冒汗。尽管他竭力不表现出来,但雁来还是叫来了一个翰林学士,领着他去后面的罩房里换了轻便的衣物。 再坐下来,尚黎谢便忍不住说起了取暖的事。来的路上,他就总能看到驿站的人更换蜂窝煤,据说这东西十分耐烧,价格也便宜,普通人家也供应得起。 尚黎谢提起这个,当然是想问问这东西能不能卖到松州,甚至卖到吐蕃。 要知道,吐蕃地处高原,可要比关中冷得多了。 有这样的好东西,潜移默化间,普通吐蕃百姓对大唐的印象也会逐渐改变。 尚黎谢自己或许都没有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想法也已经变了,之前他总是忍不住对比两国,将大唐和天兵放在敌人的位置上去思考自己该如何应对,但现在,他已经自然地站在大唐这一边考虑事情。 雁来却是心下一动。 之前玩家一直是走上层路线,以悉怛谋为支点去撬动其他部族的首领,让他们主动带着人归附。 这种办法对吐蕃占领地区的效果很好,但吐蕃本土那边,估计就没那么容易了。 尚黎谢愿意归附,一方面是他本人识时务,不想打仗,另一方面也是他身在边境,更了解大唐这边的变化,而且尚多热还亲眼看到了雁来开复活点的情景。 这样的成功很难复制。 不过他刚才的话倒是提醒了雁来,对付吐蕃,其实也可以走下层路线。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人民群众能爆发出怎样的力量。 所以雁来嘴上答应尚黎谢可以做这个生意,心里则是在琢磨着将这事加入新年活动之中了。 以现在的产量,要供应大唐都很勉强,更不用说吐蕃了。所以还是得调动起玩家的积极性,让更多人投入到这件事里。凌烟阁可以慢慢建,但是冬天已经没剩下多少时间了啊…… 也不只是西川这边可以这么操作,要知道,吐蕃跟大唐之间的国境线是很长的。而且陇右那边,吐蕃主动开放河西四郡,并允许玩家的商队进入吐蕃交易,操作起来反而比西川这边更方便。 脑子里转着这些念头,雁来差点就忘记了自己请尚黎谢过来的原因。 还是尚黎谢提起,她才回过神来,道,“关于松州的事,吐蕃那边有什么反应吗?” 尚黎谢摇头,“我之前派去逻些城的使者,都还没有回信。” 雁来想想也是,吐蕃的地理环境实在不怎么样,大部分人口聚居地都分布在雅鲁藏布江沿岸,也就是西藏的西南部,不管从哪个方向走,距离大唐都有四五千里,以这个时代的交通情况,路上走两三个月都算快的。 “那周边的其他地区呢?”雁来又问。 尚黎谢道,“他们应该已经收到了消息,不过都没有动静。” 虽说吐蕃的制度有点全民皆兵的意思,千户既是行政单位,也是军事单位,但是地方上的可战之兵大都被抽调走了,就算还有战斗力,也不可能跟驻扎在松州等地的边军抗衡。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肯定不会贸然出兵,而是会向逻些城报告。 那就又回到了最初的情况,光是消息在路上来回就要小半年,所以吐蕃才让大论在边境坐镇,以便应对这样的突发情况,但现在,大论本人投了唐…… 雁来想想都觉得自己像是在欺负人,但还是决定趁着这段窗口期,尽快打开局面,让与西川接壤的那些地区的吐蕃百姓,都烧上大唐的煤、穿上大唐的布、用上大唐的工具。 本来雁来还想问一问,吐蕃国中可能会有的反应,但转念一想,与其问尚黎谢,不如给在吐蕃境内的玩家发布任务。 …… 这个腊月特别忙,也就显得特别长。 好在除夕终于到了。 这一日宫中本来也该设宴,不过雁来现在又不是皇帝,再加上觉得大家忙了一年,这个日子还是应该跟家人团圆,就直接取消了所有活动,让大家能消停一天。 不过她倒是让人在蓬莱殿里准备了一场家宴。 虽然李纯躺在病床上,连吞咽的功能都退化了,只能吃点流食,但还是要取个阖家欢乐的吉祥寓意。 下半年宫里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动,虽说嫔妃和皇子皇女的待遇都没变,但很多人还是心怀忐忑。如今一切稳定了,甚至开始歌舞饮宴,她们也能稍微放心一些。 至于李纯欢不欢喜,那就没人在意了。 宫里热闹着,宫外也一样。 有一些官员是孤身在京,另外城里还有不少提前到京城来等待二月省试的士子,也都没法与家人团聚,玩家干脆将这些人都召集起来,组织了一场联欢晚会。 这倒是比自己过年更有趣了,因此不少家在京城的官员干脆带着家人过来凑热闹。 这些都不用雁来操心,所以她这个除夕,还是跟郭昕一起过的。 现在已经不需要再顾虑皇帝的意思,郭氏那边也派了人来请郭昕过去团聚,不过被他拒绝了。 虽说雁来拥有李唐宗室的身份之后,有不少人在辈分上都算是她的长辈,但真正被她承认的,其实只有郭昕这个义父。 郭昕自己呢,比起郭氏那些没怎么相处过的族人,也觉得雁来更亲近。 以前是皇帝防着雁来通过他拉拢郭氏,现在则要防着郭氏通过他去打扰雁来了。郭氏毕竟还有一位皇子,若是对他们太宽纵,有些人难免就会失去边界感,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来。 至于那种被晚辈环绕的热闹,郭昕每天都能从天兵身上感受到,实在没必要去郭氏体验。 今年的除夕,对大唐的百姓来说,还有一项新鲜的体验。 放鞭炮。 大唐本来就有烧爆竹的习俗,是在竹节之中加入木炭、硫磺和硝石粉等物,丢进火中烧爆。不过这种制作方式显然太粗糙了,烧起来也危险。 今年玩家带来了制作鞭炮的全套工艺,进入腊月之后,就开始在街上摆摊卖鞭炮,顺带着还做了一些小孩子喜欢的摔炮,大受欢迎,基本上家家都买了。 所以还没入夜,长安城里的鞭炮声便此起彼伏,一直响到子夜时分。 元和五年就在这一片热闹的爆竹声中结束了。 外面这么吵,当然是不可能睡着的,雁来一直折腾到半夜才睡下,第二日天还未亮,就又被玩家从被子里薅了起来。 “怎么会有人大年初一扰人清梦啊!”雁来打着呵欠抱怨。 张云敏笑道,“今日是正旦,有大朝会,文武百官都已经在待漏院等着了,殿下可不能耽误。” 元旦的大朝会,是一年之中最盛大的。 除了在京的官员之外,在外任职的许多官员也会回京,向户部汇报这一年的税收、接受吏部的考核大计、为接下来的职位调动做准备等等,既然身在京城,他们自然不会错过这场大朝会和接下来的赐宴。 哪怕朝会其实只是过来站个班,那也是一种荣耀。 另外,各国派遣到大唐的使臣,也会在大朝会上按班朝觐。 如今的大唐蒸蒸日上,不仅东边的渤海国、新罗国、日本国,南边的南诏、骠国等藩属国派了人,就连极西的大食、天竺也派遣了使者前来。 因为人多,这场朝会持续的时间很长,不过因为气氛庄严肃穆,再加上这样的场合没有取暖设施的,雁来也只能顶着严寒走流程,倒是将困倦去了几分。 大朝会结束之后,还要去祭祀太庙。 雁来以大唐宗室的身份,代替李纯主祭,宣读并焚烧了礼部写好的祭文。 这是雁来第一次进入太庙。 叩拜结束,她站起身,隔着袅袅青烟,仰望李唐皇室历代君主的牌位,心下不由想到,若是他们知道她要做的事,会是什么样的态度呢? 不过雁来没有让自己深想下去。 评价某个人一生功过的,从来都不是已逝者,而是后来人。 再说,大唐皇帝若是真的有灵,应该也早就已经见过世面了,肯定不会因为她这点事大惊小怪吧? 第262章 雁来明白了,这是搁这儿跟她卡bug呢。 祭祀结束之后还有赐宴。 不过雁来只需在宴席开始之前到场即可, 所以还来得及回去睡个回笼觉。 睡醒总算是精神了很多,刚换好衣服,内侍省的人就过来了。 按照惯例, 过年时皇帝要大颁赏赐,宫中的嫔妃、宫人、内侍,宫外的百官、皇亲、勋戚, 另外神策军——现在是内卫了——负责拱卫皇城, 也有一笔单独的赏赐。 这些都有旧例,所以其实只是将单子送来给雁来过目。 去年雁来让人清点了皇室资产,不过都是宅邸、庄园、行宫之类的不动产, 至于内库里的财物, 她暂时没动——皇帝毕竟还没死呢,也不能做得太难看。 不过此刻,雁来看着单子上列出的一笔笔账目, 以及最后加起来的那个数字, 觉得也不能太稀里糊涂了。 真就是撒钱啊。 别等她回头接手的时候,内库都被搬空了, 那才叫笑话。 至于面前这张单子, 雁来也没说什么, 她就是要改, 今天也来不及了, 这回只能先照着旧例来。 不过这倒是提醒了她,等人走了, 就问张云敏,“我们的压岁钱都发下去了吗?” 今天的赏赐是以皇帝的名义发的, 雁来自己当然也有一份给自己人的红包。这个其实也已经成了惯例,只是今年白居易等人在年前外放出京, 新年是在任职地度过的,红包也只能让玩家转交。 既然是压岁钱,当然要除夕夜发。 张云敏点头,“昨晚就都发下去了,他们还写了谢诗,我放在家里了,回去就能看到。” 雁来也没问地方上的情况如何。 玩家特意过去做任务,肯定发了帖子,说不定还有视频,回头她上论坛一搜就知道了。 说话间已经有人来催了,雁来最后整了整衣裳,便去了设宴的麟德殿。 大唐的宴席不能说是千篇一律,但也确实没有太多新意,像这种正式的宴会,一部分节目甚至是固定的。连着几场下来,雁来跟玩家一样,一开始还很有新鲜感,现在都已经有些麻木了。 不过今日的这场宴会不一样,因为席上有一位名人要献艺。 说是名人,但其实只是对雁来和玩家而言,对大唐人来说,这还是一位梨园新人。不过,能够在这样的场合得到独奏的机会,足见他的技艺精湛了。 此人名叫——李凭。 没错,就是《李凭箜篌引》的那个李凭,能让李贺写出“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这样的句子,自然很值得期待。 不过听完之后,雁来的感觉就俩字,好听。 ……她这辈子应该是做不成艺术家了。 雁来跟在场的许多玩家一样,下意识地将视线投向李贺,弘扬艺术的重任,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吧! 宴席一直持续到夜里,散席之后,每个官员都从内侍省宦官的手里领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赏赐,欢欢喜喜地结伴出宫。有人要回家休息,有人却还约了第二场。 雁来走得比所有人都早,回到家之后,先上论坛逛了逛,又欣赏了一番诗人们写来恭维自己的诗,便早早睡下。 明天还有事要做,得养足精神。 第二天一早,雁来让张云敏召唤了一批玩家,而后领着人直奔内库。 宦官们过年也一样放假,只是要安排人轮值。 看到她,值守的宦官顿时有些惊慌地迎了上来,询问来意。 雁来笑道,“趁着这几日封印,我正好有空,便打算将内库里的财物清点一番。你们歇你们的,不用动手,只需把钥匙和账册交出来便是。” 值守宦官顿时面色微变。 都说上行下效,李纯身为皇帝收受贿赂,在账目上不清不楚,下面的宦官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虽说现在是雁来当家,但她的精力主要还是放在前朝,就连俱文珍等大宦官的注意力,也都放在了朝局的变动上,对后宫自然看得没那么严密,倒是方便了下面的人做手脚。 什么贪污腐败、以次充好乃至监守自盗,只有他们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了。 这会儿听说雁来要查账、清点,自然是暗暗叫苦。 但这事叫他赶上了,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硬着头皮道,“这事奴婢做不了主,还请殿下稍待,奴婢让人去禀报库使。” 心里想的是,不管雁来同不同意,先拖一拖时间,应该已经有机灵的小内侍去报信了,等库使一到,他也就能交差了。 但雁来事先半点风声都没露,就是为了搞突然袭击,让他们来不及遮掩和粉饰,这会儿自然不会上这个当,直接道,“用不着你们做主,只管将钥匙交出来便是。” “这……” “怎么,难不成我说的话不算,非得你们库使发话才行?” “不、不是!”大冬天的,值守宦官已经汗流浃背了,只能继续瞎编,“只是、只是钥匙库使带走了……并不在奴婢手中。” 雁来笑了一声,“那也罢了,账册总该在这里吧?库使总不会连这个也带走。” 用来搪塞的理由被她先说出来了,值守宦官声音都在颤,“在、在的。” “去几个人,把账册封存了。”雁来吩咐跟着的玩家,“剩下的人找到库房,看守起来,不许任何人接近。” 没有钥匙又如何?库房又不会跑,倒要看看他们能拖到什么时候。 …… 大概是知道没有操作的余地,那位刘库使来得很快。 到了近前,他撩起衣摆,恭敬地朝雁来行礼,“臣琼林大盈库使刘仙鹤,拜见殿下。” 大唐的内库,原本是分为左藏库、右藏库,有一套健全的管理体系,因此就算是皇帝也不能任意随心地使用。 到玄宗朝,皇帝渐渐沉迷享乐,花钱的地方多,自然颇感不便。于是就有官员为了讨好皇帝,私人进奉财物,玄宗便另设了琼林库、大盈库来储藏,并逐渐取代了原本的左右藏库。 二库的分工,大致是琼林库收藏金银珠玉,并附有加工金银器物的作坊,大盈库收藏铜钱布帛,附有负责织染布料的作坊。 虽然琼林库的收藏看起来更贵重,但大盈库收藏的铜钱和布帛,在大唐可都是一般等价物,地位自然更高,久而久之,渐渐就由一位库使兼管二库了。 这位掌管着皇帝钱袋子的刘库使,虽然既不是四贵,也不属于内侍省,在宫中的地位却十分超然。 按照原本的历史,俱文珍没有被李纯再度启用,在残酷的宫廷斗争中落败后,他为了寻求庇护,只能认刘仙鹤为干爹,改名刘贞亮,足见这位刘库使在宫里的面子有多大。 此刻他面对雁来,哪怕已经处于明显的劣势,即将被抓到把柄,面容也依旧平静无波,不卑不亢道,“殿下要查内库的账,恐怕不行。” “哦?” “臣受陛下所托,掌管内库,自然也只对陛下负责。”刘仙鹤道,“除非陛下谕示,否则这账就不能查。” “好一番忠心之语,陛下若是听到,必定也十分感动。只是不知道你的所作所为,是否对得起陛下这份信任。” “臣若有错,自有陛下处置。” “但陛下这会儿卧病在床,恐怕是没有精力处理这些事务了。”雁来说,“我由皇室宗亲和朝中重臣共同推举,暂摄国政,自然有责任替陛下管理好各种事务。这账自然也能查。” “殿下只是暂摄国政,与后宫无干。” 雁来明白了,这是搁这儿跟她卡bug呢。 要查账、要处理他刘仙鹤,只能由皇帝开口,但皇帝现在开不了口,所以就没有任何人能管得了他了。 如此,他倒是成了那个真正超然的存在。 雁来可不惯他这毛病。 “也罢,我虽然也是李唐宗室,管起这件事来确实名不正言不顺。”雁来说着,不等刘仙鹤松开那一口提着的气,便站起身道,“去兴庆宫,请太后做主吧。”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够在身份和礼法上代替李纯开口的话,那就是他的生母王太后了。 刘仙鹤闻言,竟然也没有半点紧张,从容应道,“便依殿下之言。” 这态度有古怪。 雁来想了想,低声问张云敏,“皇帝病倒之后,太后来看过几回?” 雁来身边已经有了协助处理事务的秘书团,所以郝主任从西川回来之后,就功成身退,不再跟着她了。 之后幕僚团也会逐渐将各方面的事务交接出去。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她们以后会对游戏世界撒手不管,只是雁来已经正式成为大唐的话事人,她们对她的策略,也要逐渐从协助转为合作。 倒是张云敏顺利考进了秘书省,依旧留在雁来身边,充当她和官方之间的联系人。 这会儿,听到雁来的问题,张云敏也是紧急找玩家问了一下,才得到答案,“只有几次,而且全是在十一月之前,这两个月都没来过。” “十一月之前发生了什么事?”雁来问。事情太多,她一时还真想不起来。 张云敏倒是立刻就给出了答案,“十月底有女官考试。” “女官考试……”雁来重复着这四个字,但也想不出这跟王太后能扯上什么关系。 不过她倒是想起来了,之前有个很嚣张的外戚,好像就是王太后的妹夫?事情过去太久,雁来连当时是为了什么事都忘得差不多了,不会王太后一直等到现在才要报复她吧? 继续想下去也没有意义,雁来迅速打住。 从大明宫前往兴庆宫,有专门的夹道,是当年玄宗为了便于游宴而修筑的。不用出宫,她们乘着马车,没一会儿就到了地方。 这还是雁来头一回到兴庆宫来。 或许是尚在冬日的缘故,整个兴庆宫都给人以一种萧瑟冷清之感。路上很少看到宫人内侍,偶尔远远望见人影,也会迅速避让到看不见的地方去。 王太后直接拒绝了雁来的求见。 雁来微微皱眉,正在琢磨这是王太后的报复,还是有什么别的含义,眼角余光注意到刘仙鹤脸上一闪而逝的得色,她忽然就有了明悟。 别人想不到王太后,用出卡bug这种招数的刘仙鹤又怎么会想不到? 毕竟宫里值得刘仙鹤注意的主人,总共也就这么几个。 这些宦官连皇帝都能拿捏、辖制,何况是太后?刘仙鹤估计早就在王太后这里留了后手,所以根本不担心雁来将她抬出来。 想到这里,雁来再次对通传的内侍道,“劳烦再转达一次,本官有十万火急的要事,事关陛下和江山社稷,必须要与太后商议。” 那内侍看了她一眼,匆匆进去了。 不过雁来没怎么报希望,这种传话方式,她甚至连对方到底有没有真的对太后禀报过都不知道,更不用说是改变太后的想法了。 果然很快内侍就带来了太后的新口谕,“哀家只是个妇道人家,不懂朝中之事,只能吃斋念佛,为先帝和陛下祈福。燕王若有要事,当与朝堂诸公和宗室耆老商议。” 雁来叹了一口气,“那就没办法了……” 刘仙鹤听到了,下意识地抬起下巴,结果下一瞬他就惊愕地张开了嘴。 因为在说出那句话之后,雁来就毫无征兆地拨开了那个传话的内侍,直奔殿内而去。 变故来得太突然,以至于等众人反应过来时,雁来都已经走得看不见了。最后还是刘仙鹤第一个惊叫起来,大声喊道,“拦住她,快!莫要扰了太后的清静!” 传话的内侍也连忙跟着大喊。 这喊声有没有提醒到里面的人,不得而知,但跟过来的玩家倒是都反应过来了,立刻兴奋地跟了上去。 她们速度快,进了门就看到有几个内侍挡在了雁来的前路上,连忙飞奔过去,三下五除二替雁来清理掉了这些障碍,嘴里还喊,“殿下快走,这里交给我们!” 雁来抽了抽嘴角,不过她带玩家过来,本就是这么用的,因此也不停留,继续大步向前。 又有听到动静的宫人慌慌张张出来查看情况,看到雁来,顿时露出讶色,不等她们弄清楚发生了什么,雁来已经走进了她们出来的地方。 王太后果然在这里,看到雁来她也是吃了一惊,下意识地直起了身——没有站起来,因为她的姿势是传统的跪坐。 相应的,屋内的物品摆设也都是矮桌矮几和地毯,扑面而来一股陈旧感。不是东西旧,而是一切都仿佛停留在了旧日的时光里,胡风胡俗没能影响到这里,天兵带来的新风尚也吹不进这座冷清的宫殿。 雁来眨了眨眼,陡然生出了一种唐突冒昧之感,脚步便踟蹰起来。 …… “是燕王吧。”王太后反而冷静下来,慢慢坐了回去,“这又是何必?外间之事,与我这个妇道人家无干,我也做不了主,找我不过是白费功夫。” “怎么会?”雁来说,“陛下如今卧病在床,宫中又没有能做主的人,诸般大事,当然都要赖您来主持。” 王太后淡淡道,“陛下病了也不是一日两日,之前用不上我,如今又何必再说这些。” 这话怎么听都一股子怨气,雁来不由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确实,李纯刚中风的时候就该请王太后来主持大局的,但当时大家想到了郭贵妃,想到了诸位皇子,想到各方势力,却唯独没人想到她。 不过这倒是让雁来有些急躁的心稍稍安定了下来。 如果王太后真的无欲无求,只想青灯古佛、为丈夫和儿子祈福,她还真没什么办法,但很显然,王太后并没有那么佛系。 低调、安分,只是因为她清楚自己的话不会有人在意。 雁来脱了鞋子,在王太后对面跪坐下来,认真地道,“我错了。” “燕王错在何处?”王太后反问。 雁来不由一顿,这不是走流程吗,你怎么还真问啊?但她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呃……不该对李翛太严厉,驳了您的面子?” 来的路上紧急将这个名字翻出来果然是有用的! 但王太后闻言,却露出一抹讥诮之色,“他?” 似乎对这个妹夫,她也十分看不上。 雁来有些意外,但旋即又觉得之前是自己刻板印象了,只觉得外戚嚣张跋扈,必然就是王太后纵容的,其实她又能做多少主呢? 她坐得端正了一些,态度恭敬地道,“我实在愚钝,还请舅母示下。” 王太后看了她好一会儿,直到雁来都以为她是拒绝交流了,才听她道,“陛下的后宫,我管不了,也不愿管,可是兴庆宫的事,为何也没有提前知会我一声?” 雁来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她说的是让皇子皇女将先帝嫔妃接出宫奉养的事,而后不由得汗颜。 她当时只是觉得郭令徽对这些情况更熟悉,就将事情交给她去办。郭令徽当然是知会过王太后的,但那时事情早就已经定下,只等走流程了,就真的只是通知她一下,而没有半点与她商议的意思,王太后又怎么会高兴? 两相对比,雁来现在请她出来主持大局的做法,就更显得可笑了。 雁来低下头,“抱歉,是我疏忽了。” 她因这疏忽而感到深深的羞愧,并由此而生出了一点莫名的心酸——王太后就连生气也只是自己憋着,顶多是不理人,因为没有人教过她可以反抗,又该如何反抗。 就像此刻,听到雁来的道歉,她比雁来更不自在,立刻就说,“罢了,你也是一片好心。” 或许,她这段时间就是用这个理由来开解自己的。 雁来却摇头道,“错了就是错了。我不是在宫里长大的,这些规矩到底不那么熟悉,难免就会落下空子,为人所趁。这回是舅母大度,不跟我这个晚辈计较,可下回呢?” 王太后很能体恤别人,闻言立刻面露担忧之色。 雁来也抬起头来看向她,认真说道,“我这回来拜见舅母,也是想着不能一直如此,得有个可靠的、可信的长辈在一旁提点着才行。这个人,除了舅母又还有谁呢?” 虽然雁来是真这么想,但这番话其实非常套路,但王太后立刻就动摇了,迟疑道,“我一个妇道人家,能做什么?” “话不能这么说。”雁来放轻了声音,“舅母还没有见过天兵吧?天兵之中,男女都是一样的,什么都能做。就算不提天兵,在我们大唐,管家理事、主持中馈的,不也都是当家主母?” 直到这时,她才提起了自己今天的来意。 听说管内库的宦官可能监守自盗,侵吞了属于皇帝的财物,却反而不许雁来查账,一向简朴节省的王太后顿时怒了,“这班杀才!” 待听到刘仙鹤用皇帝来做借口,阻挠雁来,她更是气得浑身发颤。 这样的态度,哪里还有半分忠君之心? 直到听雁来说要请她出面,代替皇帝做主,处理这件事,王太后才重新冷静下来。 她看着雁来,半晌才道,“你实话告诉我,陛下的病究竟是怎么回事?” 雁来一听,也就明白她的心病在哪里了。 大概刘仙鹤那边的人,就是用这事挑拨离间,让王太后对她心存芥蒂,连人都不愿意见吧? “太医院的病例就是实情。”雁来说,“这话谁来问我都不会承认,但是对着您,我也就直说了,我犯不着用这种手段。” 王太后抿紧了唇,雁来这话,分明没有将她的儿子放在眼里。 但与此同时,她心里又松了一口气。 既然不是被人害的,那就是命了。 顺宗本就是中风,王太后是见过的,所以李纯中风,她从心理上并不觉得意外。只是那些话听得多了,心里也难免生疑。 但雁来这么说,她也不能不信。 就算是守在这满目陈旧、冷清的宫殿里,王太后也听过天兵的名声,知道他们的种种神奇之处。他们若是要对付皇帝,有的是法子,确实如雁来所说……犯不着用这般下作的手段。 王太后虽然是个老实人,可是能在深宫之中走到最后,当然不只是因为她肚子争气。 要知道,建中四年泾原兵变,长安陷落、德宗仓皇出逃时,李纯都已经五六岁了,王太后可是亲身经历过战乱的。 对雁来的怀疑一去,她自然也就意识到自己身边的人有问题了。 其实那些人不止说了李纯的病可能是雁来动手,还说了很多别的,比如雁来觊觎皇位,想要以皇妹的身份继承大统,王太后若是搭理她,可能会被认为是承认了她的身份。 但只要她反对,雁来的正统性就会受到质疑。 到这里事情已经很明显了,这是有人要拿她当枪使,用这种办法对付雁来。 王太后确实不太懂朝堂上的那些弯弯绕绕、利益纠葛,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在自己耳边搬弄是非、挑拨离间,但有一点她能确定。 不想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得逞,那就赞同他们反对的。 不过王太后心中仍然有些疑虑,踌躇片刻还是问道,“陛下那里,燕王又是怎么打算的?” “我能有什么打算?”雁来坦然道,“全天下最好的大夫都在蓬莱殿了。太后已经有日子没去看过陛下了吧?陛下现在瞧着,倒是比之前好得多了。” 王太后不由惊异,“当真?” “太后过去瞧瞧就知道了。” “好,好。”王太后立刻起身道,“现在就去。” 雁来立刻上前扶了一把。 王太后看了她一眼,心里知道让雁来扶着自己意味着什么,但还是没有拒绝。 看到两人这样亲亲热热地从殿里走出来,等在外面的刘仙鹤震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第263章 父母、子女、夫妻……这世上并没有什么关系是牢不可破的。 女性的身份偶尔也有点用处。 比如今天这事, 但凡换个男的来,敢这么闯太后寝宫,那就算是彻底撕破脸了, 都不用刘仙鹤做什么,有的是人想让他死。 但雁来闯了也就闯了,是有些失礼, 可王太后自己都不在意的话, 旁人也不好追究。 刘仙鹤的视线狐疑地在雁来和王太后身上扫视,弄不清她怎么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让王太后转遍了态度。他是真的觉得皇帝的病有古怪, 自然也无法想象雁来会如此坦诚。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雁来没事,倒霉的自然就是他了。 刘仙鹤的心脏直直往下沉,眼见着雁来和王太后朝这个方向走来, 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他当然没打算逃走。 莫说这是在宫里, 就是在外头,到处都是天兵, 他又能跑到哪里去? 但天兵们显然不能体恤他这一点细微的情绪变化, 一看到他的动作, 就以为是要跑, 立刻兴高采烈地扑过来, 将人抓了个严严实实,推到雁来面前去邀功。 为了争抢抓他的位置, 她们相互之间还比划了一下拳脚,刘仙鹤自然也被小小波及。 ……他怀疑他们是故意的。 雁来却没有急着处置, 而是道,“先把人带到大盈库那边, 我陪太后去看望陛下,回头再过去处置。” 玩家响亮地应了一声,押着刘仙鹤,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王太后看她们就跟看戏似的,只觉得有趣,问道,“那就是天兵吗?” 雁来点头,笑道,“她们就是闲不住,又爱闹着玩儿,不过没什么心机,喜怒好恶都写在脸上。您平日里有什么跑腿之类的杂活儿,也可以差遣她们。” 王太后点头,不再说话。 太后有专门的车,雁来没有与她同坐,只是让自己的车跟在了后面。 不一时到了蓬莱殿,三位皇子听到消息,都迎了出来。 他们自从受命在这里照看皇帝,就再没离开过蓬莱殿,连这段时间的宫宴都没有参加,雁来也是好久没见到三人了。 此时一见,不由得有些吃惊。 大皇子抽条似的长了大半个头,本来就瘦削的身形,如今看着跟竹竿似的。另外两位倒是还没到窜个子的时候,但原本敦实的小胖子和大胖子,这会儿也变成了瘦猴和……呃,小胖子。 三人的形象居然都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雁来简直有些不敢认了。 她只是心头疑惑,一旁的王太后却是眼圈都红了,望着他们道,“好孩子,照顾你们阿爷辛苦了。也别只光顾着病人,自己的身体要紧,怎么都瘦成了这个样子?” 三位皇子下意识地交换了一个视线,心虚地低头应是。 雁来一看就知道里头还有内情,不过也没问,扶着王太后进了寝殿。 看到躺在病床上的李纯,王太后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 不过即便在情绪激动的状态下,她也留意到,雁来没有说谎,李纯现在的情况看着比之前好了很多。 上回她过来的时候,李纯还瘦得厉害,脸颊凹陷下去,颧骨却凌厉地支着,猛一看让人触目惊心。但现在脸颊上又重新长出了肉,瞧着没那么吓人了。 这其中的缘由,说起来还有些讽刺。 李纯之前瘦得那么厉害,一方面是心理上难以接受现状,忧愁积郁,吃不下睡不好,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已经对金丹形成了依赖性,断了药身体自然受不了,每天都会发作,这么折腾,人自然不能不瘦。 如今他是否接受了现状尚未可知,但药物依赖竟成功戒断了——多亏他吃的都是天然植物萃取的药物,而非化学制品,才有机会戒掉。 王太后并不知其中根底,见李纯这样,就相信他是真的在好转。 她心里高兴,却说不出话来,只站在原地簌簌落泪。 雁来只能不停宽慰她。 病床上的李纯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说实话,李纯已经变成了这样,也没指望过谁能来救自己。可是看到亲生母亲跟雁来站在一处,那么亲密地依靠着她,却还是让他陡然生出了一股尖锐的、被背叛的愤怒。 朝臣、宗室、宦官、内卫,乃至于他的嫔妃和子女,他们的背叛,李纯虽然愤怒,但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是他的生母——哪怕他们并没有相处过多少时间,也并未培养起多深厚的感情,可是—— 李纯现在的身体十分孱弱,已经承受不起太激烈的情绪,好在他已经学会了控制,察觉到愤怒的情绪即将导致身体上的变化,他一下子就冷静下来,深深吸气,将心头的愤怒又压了回去。 其实有什么可惊异的呢? 父母、子女、夫妻……这世上并没有什么关系是牢不可破的。 所有人都逃不过“利益”二字,而雁来手中的利益,足够打动任何人。 他真要是因为这个气死了,反而如了她的意。 想到这里,李纯又忽然生出警惕。 在这一瞬间,他的思维倒是与某些人同频了,心想雁来如果想名正言顺地取代他,的确少不得王太后这个皇帝生母的支持。她现在带着王太后过来耀武扬威,是否也说明,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王太后的哭声渐渐止歇。 李纯听到她说,“你……扶我过去看看,离得近些。” 然后是轻轻的脚步声。 这一刻,李纯本该睁大眼睛看向自己的生身母亲,毫不掩饰地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愤怒与恨意,试图用这种方式让她反省、忏悔。但不知为何,当脚步声靠近床头时,他却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耳畔又是一阵低低的抽泣声。 雁来问,“您要单独跟陛下说说话吗?” 王太后哽咽着回答,“不用了,看到他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 片刻的寂静,然后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再无声息。 …… 王太后才哭过,当然不能就这样出去,所以到了前面,雁来就叫来了太后身边的女官,让她们打水来给她洗脸。 她自己在殿外守着,见李宁三人在一旁垂手侍立,就把人叫了过来,问道,“你们这又是怎么回事?” 李宁回头看看两个弟弟,老实答道,“三弟见时常有天兵往这里来,就说要跟着他们练习武艺……” 照顾皇帝主要还是内侍动手,他们只需要在一旁看着,偶尔喂个饭就算是尽孝了,实在不费什么功夫。三人一开始还有些战战兢兢,时间久了,就开始觉得无聊。 虽然李宁只说了个开头,但雁来已经能脑补出整个故事了。 她想起来,之前好像是听说过,李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对李纯说想要让天兵做自己的武师傅来着。 到底还是让他如愿了。 她看向李宥,脱口道,“活着不好吗?” 李宁紧抿着唇,但李宽显然没有大哥那么能忍,“扑哧”笑出了声,惹得李宥羞恼起来,“我怎么知道他们会那么狠?” 哭喊求饶没用,放狠话威胁没用,甚至抬出自己的身份来,也没有任何用处。 天兵就是能每天定时出现在他的房间里,把他薅起来完成那些惨无人道的训练项目。 “那你们两个呢?”雁来又问。 “哈,他们听说天兵收下了我,非要跟我一起……等想反悔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李宥立刻幸灾乐祸道。 说实话,李宥能坚持下来,至少有一半的动力是要让两位兄长吃吃自己的苦。 雁闻言又打量了他们一遍,见人虽然瘦了,但看着反而结实了一些,就说,“这样也好,不求有多出色的武艺,至少身体强健了些。” “师傅们也是这么说。”李宁道。 说话间王太后出来了,雁来便与他们道别,仍旧上前扶着她。 王太后已经收拾好了情绪,从孩子生下来的那一天起,她就不被允许照料他、教导他,心里再怎么挂念,除了哭一场也没什么能做的,就连哭都要小心,不能被人看出来。 这就是皇宫。 她已经习惯了,这会儿面上完全看不出哭过,连眼圈都没有红,只是神情怔怔的,情绪也很低落。 直到登车时,她才回过神来,让雁来也上了自己的车架。 坐一辆车,是因为她有话要问。 “我该怎么做?”想到接下来的事,王太后也不免生出几分忐忑。 雁来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这会儿便细细给王太后讲解起她手中的权力。按照礼法来说,她是唯一身份高过李纯的人,自然也能代替他做决定。甚至如果现在要废掉李纯,另立新皇,也是要以王太后的名义下旨的。 只不过这份权柄经常被人窃夺。权臣、武将乃至宦官……深宫中的太后,要做事必须依靠这些人,若是自己的学识、眼光和魄力都不足,就很容易被人左右。 但反过来说,她若是能抓住自己的优势,那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否则武则天怎么能临朝称制、甚至登基称帝? 雁来不觉得这些有什么可避讳的,说得十分直白,倒是王太后自己听得心惊肉跳,看向雁来的眼神也越来越复杂。 按她的意思,自己要换掉她这个“摄政王”也是可以的。 当然了,能做和做成之间还有巨大的差距。再说换掉她容易,又去哪里找到一个能顶替她的人?而且换掉了她,朝廷跟天兵之间就有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到时候处境会更加艰难。 但无论如何,王太后是有这个权力的,她也相信,如果自己真的要这么做,朝中应该会有人支持,至少一直在她耳边聒噪的那些人会。 王太后都能想到这些,雁来不会想不到,但仍旧毫无保留,将一切都说得明明白白。 此刻王太后再去回想雁来那句“犯不着”,对她的自信和坦荡又有了更深的认识。雁来解说得这么细致、这么明白,显然并不只是要借她皇太后的身份去压那些心怀不轨的家伙。 果然,在介绍完情况之后,雁来就表示,宫里如今正缺一个能主事的人,王太后既然愿意出山,那就把这些事情都管起来——就从查内库的账开始。 “我?”王太后立刻打起了退堂鼓,“我哪里会这些……” 查账也好,管事也好,她哪里做过? “这个舅母不用担心,只是须得有个人看着,免得出什么乱子,或是有什么疏漏。至于具体的事务,只管差遣天兵去做就是。”雁来说,“她们就算自己不会,也能找来会做的人。” 王太后还是推脱,但雁来已经看出她的动摇,自然继续怂恿。 等车架停在大盈库外时,王太后再也招架不住雁来的鼓动,松口答应了。 …… 虽然被天兵押着,有些狼狈,但刘仙鹤并没有放弃。 他在脑海里组织着语言,打算等王太后来了,就向她控诉摄政王的骄横跋扈,她已经逼得大家都没了活路,若是再将陛下的钱袋子也交给她,那这皇宫还是陛下的吗? 然后他就看到雁来挽着王太后出现,将王太后送到主座,自己则退到了一旁。 王太后立刻威严地板起脸,厉声道,“听说你们以摄政王只能暂摄国事为由,不许她过问内库之事、既如此,就由本宫来代替皇帝清点彻查一番,看看到底谁是忠臣,谁是奸人!” 刘仙鹤听得一懵,脑海里好不容易才组织出来的语言,瞬间就忘了一半。 他对自己的话有信心,是因为女人胆子本来就小,很容易被吓住,何况这件事里头关涉的利益着实不小,不信王太后真能眼睁睁看着雁来胡来。 但雁来居然后退一步,将事情全权交给王太后来处置,那他所有的准备就都没有意义了。 虽然他不相信雁来真的这么大方,但他不相信有什么用? 像刘仙鹤这样的大宦官,有多少能力且先不说,察言观色的本事都不错,对局势也有自己的判断。 此刻,刘仙鹤就意识到,一切都完了。 要说刘仙鹤明明能看清局势,却还非要跟雁来对着干,当然不是因为他头铁,而是因为内库的窟窿实在太大了,就算他愿意掏空自己的家底来补,也是补不上的,只能想方设法糊弄过去。 现在眼看糊弄不了了,他也不再挣扎,问什么就说什么。 想象着雁来发现自己接手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烂摊子时的表情,刘仙鹤心头甚至还有几分畅快。 反正他已经这样了,能让她难受一下也是好的。 然而眼看王太后都怒容满面了,一旁陪坐的雁来却还是神色淡淡,似乎全然不在意。 雁来也确实不太在意。 话说琼林库和大盈库虽然是玄宗修建的,收藏了无数奇珍异宝,但安史之乱时,长安失陷,库藏皆被抢掠焚烧一空。 虽然收复长安之后,便重建了两库,但从安史之乱到泾原兵变,三十年间战乱频仍,内库自然也没什么钱。还是德宗决定彻底摆烂,不再跟藩镇死磕,改了贞元这个年号,开始到处捞钱之后,才开始积蓄。 贞元这个年号用了二十一年,永贞一年,元和五年,不到三十年的时间,以德宗和李纯那捞钱都捞不到重点的效率来说,库藏本来也不会太多,而且这几年还花了一些。 所以这件事的重点,根本就不在内库还剩多少财物,而在于……借着查贪腐的机会,将这三十年里依附着皇帝和内库吸血的那些毒瘤,一网打尽。 要知道,那些地方藩镇给皇帝进奉一份财物,就要给经手的宦官也送一份,他们还要再从内库贪一份。 而且内库的钱,时不时还要挪出一部分去做军费、赏赐,宦官们还能再从中吃些回扣。 所以真论起家底来,他们可要比皇帝丰厚多了。 刘仙鹤一开始只顾着自己,并没有想到这方面,但听到王太后问他的同伙,他马上就反应过来,震惊之中,又隐隐对雁来生出了几分畏惧。 那么,是选择闭口不言,再坑雁来一次,还是果断交代同伙,我不好过你们也休想好过? 刘仙鹤果断选择了后者。 他本来也不是什么有节操的人,否则也不会进宫来当宦官。像他这样的人,拜高踩低、欺软怕硬才是常理,既然对雁来心生畏惧,就不太相信自己能坑到她了。 但事到如今,自己的下场已经注定,那当然要多拉几个垫背的。 反正宫里尔虞我诈,本来也没什么真心,即使是共犯同谋,彼此也很难说有多么亲近,坑他们一点压力都没有。 至此,情况已经很清晰了,剩下的就是按部就班、顺藤摸瓜。 王太后一边派人去抓刘仙鹤供出来的那些人,一边也没忘了让人清点库内的钱物,比对账册。 眼看这边的一切都步入了正轨,雁来就干脆地告辞离开,给王太后留出发挥的空间。 …… 不管是雁来竟请动了王太后出山,还是彻查内库,虽然都是宫里的事,但还是在朝野之间引起了不小的议论。 这一方面是因为宫里的事必定会对朝堂产生影响,让人不得不关注,但更重要的,还是这回的动静实在不小。 大唐又没有银行,很多大宦官都会在宫外购置私第,用来藏匿自己的钱财。抄家的时候,抄出来的自然都是真金白银、绫罗绸缎,光是搬搬抬抬就花费了好几天,自然引得围观群众揣测纷纷。 这得是多少钱啊! 其实别说围观群众惊诧,就是早有准备的雁来,看到那个最后统计出来的数字,也不由得咋舌。 这下不仅内库的窟窿能填上,甚至账面上的数字还能翻个倍。 难怪历朝历代都有喜欢抄家的皇帝。 这来钱也太容易了,堪称是无本万利。 不过这也是封建时代资本主义发展不起来的根本原因,就连高官重臣的财产都没有保障,一招落马就会家破人亡,更何况是普通商人呢? 所以抄家虽然很爽,但雁来却再次想到了立法的问题。 社会要发展、文明要进步,保障人、尤其是普通人的各项权力是非常必要的,不然所有人都生活在不确定中,辛苦努力的成果随随便便被人抢走,那谁还会努力呢? 但她现在只是摄政王,提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只能再等一等。 总之,现在有了这么一大笔钱,雁来就要规划一下该怎么用了。 这事她当然不能自己说了算,所以还是去找王太后商量。 “这笔钱虽然多,可若是坐吃山空,也花不了多久。所以我的想法,首先还是得设法将这些钱运用起来,钱生钱,才能长久。”雁来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之前将皇室的各种产业分的分、捐的捐,倒是没想到这个。” 王太后反过来安慰她,“当时国库是那样的情形,就指着你来填窟窿,你已经做得够好了。况且这些钱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也是应当的。就是你要把这些钱都纳入国库,我也赞成。” “那倒不用。”雁来说,“我的意思,是把公私彻底分开,用这笔钱做启动资金,我们自己来赚钱,以后宫中用度,赏赐乃至皇室宗亲、外戚的花费,都从内库出,不再需要国库拨款。” 这种想法,完全违背了天家受万民供养的理念,但是王太后想着国库和内库因为钱而产生的各种纠纷、争论甚至是案件,就觉得雁来这个分法不错,清清爽爽的,以后就没人能拿这事说嘴了。 不过…… “这些钱看着多,若要供养那么多人,可就有些不足了。”王太后不无忧虑地道。 雁来笑道,“所以得设法赚钱。” 王太后若有所思,“我听说,自从天兵来了,长安城内商贸十分兴盛,咱们莫非也要经商?” “应该是要的。”雁来说,“不过经商有风险,具体的情况,回头还得请几个懂行的天兵来做规划,今日只是先跟舅母通个气。” 王太后心下熨帖,雁来这么做,可见是将她之前的话听进去了。 这么想着,她就忍不住道,“难为你这会儿还念着那些宗亲、外戚,他们背后可没说你的好话。” “哦?”雁来挑了挑眉。 王太后早有心要跟雁来提一下在自己耳边挑拨离间的那些人,这会儿自然不会替他们遮掩,凡事她知道的,都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这些皇室宗亲、勋戚权贵,之前就给雁来添过堵,甚至还找到宫里来要说法,结果李纯及时苏醒,坐实了雁来“为陛下祈福”的说法,他们这才缩了。 不过雁来为了安抚他们,也答应会给他们家中子弟入仕的机会。 但这事接下来就没了下文,好不容易有一场女官考试,他们家中也有不少女眷报名,结果居然一个通过的都没有,就又勾起了他们的不满,这才跑到王太后耳边聒噪。 不过他们走的是王太后的妹夫李翛的路子,而王太后一直对李翛的种种行径不太看得上,所以也没理会过。 只是心底多少留下了芥蒂,所以后来那些宦官在她耳边挑拨,效果才这么好。 宦官王太后掌权之后就自己处理了,这些皇亲国戚却没法随意处置,她说出来,也是想给雁来提个醒。 能在王太后面前说得上话的人,无非就是那些,雁来心里也有所猜测,但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女官考试一个出身权贵的考生都没录取,不是应该反思一下自己的教育吗? 看来这些权贵还是没有转变观念,不过没关系,雁来虽然愿意捞他们一把,但也不可能给予特权,总归还是要能者上、庸者下的,多来几次,他们应该就会慢慢习惯了。 当然了,对她不满意,甚至口头上发发牢骚,雁来都可以理解,但撺掇王太后,也该受些教训。 就先把爵位收回吧。 第264章 如同一条璀璨的火龙,盘旋在长安城中。 大唐的爵位都是遥领, 也就是只有封号,并无实际的地方管理权,所以才会出现雁来被封为敦煌郡王的情况。 至于具体的俸禄, 则由食实封来决定,即便是同阶之间,待遇也会天差地别。 但不论如何, 这都是可以传家的东西, 更是皇亲国戚们赖以生存的根基。 收回爵位,那比杀了他们还难受,毕竟没了身份, 就会被踢出权贵的圈子, 而失去了人情关系,手中原有的财富也很难保住,都不用等到下一代, 家族便会彻底没落下去。 没被牵连进这件事里的权贵们, 暗自庆幸之余,自然也越发乖巧。 第二日, 好几位公主便请了升平公主做中人, 找到雁来, 表示自家享受着朝廷的供奉, 对于国家却没有什么贡献, 于心不安,因此想要拿出名下的所有土地分给佃户们。 雁来有些意外, 但还是欣然接受了。 将装满田契的匣子上交,走出延英殿, 众人吐出一口气,终于安心了些。 转过了这个弯, 她们自己回想从前,也觉得不可思议。 雁来可是一上任就将皇室名下的所有土地都给分了,之后抄那些宦官的家,抄到的良田也是尽数分了下去,足见她对这件事的重视与不可容忍,她们是怎么敢继续留着家中大片良田,还觉得没问题的? 好在她们醒悟得早。 雁来方才已经明确地说了,以后她要用人,都会考试。无法通过考试就说明不合格,就算能找到天大的人情,那样的人她也不敢用。 不过雁来也说了,内库之后会专门拿出一笔钱来,用于宗亲、勋戚子女的教育,学有所成者,还能获得丰厚的奖励。 公主们想到这里,顿时踌躇满志,打算回家就开始督促孩子们向学。 她们这样的家庭、这样的条件,若是孩子学得还不如那些寒庶,那确实怪不得雁来嫌弃了。 有人开了这个头,其他人不管是心里是怎么想的,很快都“自愿”地将名下的土地和人口吐了出来。 天降功绩,户部的官员这几日走路都带风。 而且他们相信,这只是个开始。 等到消息传开,各地的那些官员、世家、地主,也不能不有所表示。 其实在清丈和税改之后,朝廷能收到的田稅就是固定的了。从百姓手里收还是从世家、地主手里收,看似都是一样的钱粮,但其中的区别却大了去了。 想想看,如果你是一个佃农,你是相信朝廷的法律,还是相信把地租给你种的老爷?是听官府的话,还是听老爷的话?是愿意给官府干活,还是愿意给老爷干活? 而天下一半的土地,都集中在权豪世家手中——这还是因为天兵来了之后,到处开垦荒地,否则比例会更惊人。 只要他们能吐出一半,朝廷对地方的掌控力度就能大大提升。 不过,大唐以诗文治国,擅长经济的人才很少,能看得这么长远的人更是少数,更多的人关注的,还是这件事在当下带来的影响。 雁来这接二连三的几番动作,竟然为她赢得了不少清名。 毕竟她这回对付的都是宦官和权贵,而这些人通常都是欺行霸市、骄奢淫逸的代表,不仅是文官集团深恶痛绝的存在,也是百姓们最发怵的对象。 而且大家也算是看出来了,雁来是不讲避讳、也不在意什么吉利的,别管多喜庆的日子,有人敢犯事,她就敢处理。 其实他们早该意识到这一点的。 雁来头一回到长安来,就在为她接风洗尘的宫宴上挑衅过俱文珍和皇帝了。 所以一番清理之后,整个长安城的空气似乎都为之一清。 但相应的,过年的气氛也被破坏得差不多了。 雁来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并为此感到了一点不好意思,所以当玩家表示想要大办上元灯会,她也欣然同意了。 反正她也就是开个新活动,连更新公告都不用自己写,剩下的都能交给玩家。 虽然只有几天的时间,但是几十上百万玩家齐聚长安城,齐心协力之下,很快就在丹凤门外的广场上搭建起了两座高高的灯山,并且一路延伸到了皇城外的朱雀门。 虽然还没有点灯,但场面也已经足够壮观,消息迅速传遍整个长安城,将所有人的期待都勾了起来。 到了上元节这一天,不少长安百姓都不辞辛苦地赶来,想要见证灯亮起来的那个瞬间。 人太多,离着很远就已经堵得水泄不通,大部分人根本没法靠近。但是当灯山上的一盏盏灯被点亮,光芒透过灯笼纸投射而出时,人们才发现,无论在多远的地方,都能看得见那片辉煌的灯光。 一盏接着一盏亮起来的灯,连绵成一片,如同一条璀璨的火龙,盘旋在长安城中。 人群顿时发出喧哗声、惊呼声。 虽然天兵来了之后,夜晚就多了光明和热闹,但这样的大手笔却还是头一回。 对许多长安百姓来说,这个夜晚,会一直在他们的脑海中熠熠生辉,即使以后见过更多、更壮观的奇迹,它也不会褪色分毫。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万岁!” 周围的人立刻都跟着叫了起来,然而声音越传越远,引得更多的人加入其中。 在大唐,其实是不太常出现山呼万岁的场面的。 安史之乱前,皇帝们倒是很喜欢到处溜达,尤其经常往来两京之间,不过那时候,皇帝也相对亲民,比如武则天修建完明堂之后,就允许洛阳百姓入宫参观,而唐玄宗甚至一直被宫中、民间直呼为三郎。 安史之乱后,皇帝再没有巡幸之事,自然更用不上这种礼仪,也只有朝中举行隆重的典礼时,才会启用。 但是此刻,除了这个词语,别的语言似乎很难表达人们心头所产生的那种震撼。 也不对,有一个词是能与它相媲美的。 那就是“摄政王”。 大唐百姓已经十分自然地接纳了这个在雁来眼中有些中二和羞耻的称呼。 所以此刻,也有人将它喊了出来。 然后,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两个词语融合为一,变成了“摄政王万岁”。 此刻正领着皇亲国戚、文武百官及家眷站在丹凤门的城楼上,与民同乐的雁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请的托呢。 天地良心,她除了给玩家开启元宵节主题活动,别的什么都没干。就连这“与民同乐”,也不是她的想法,而是自从玩家开始搭灯山之后,就有不少人找到她这里来,有意无意、明示暗示提起来的。 雁来也能猜到他们的打算。 这样的热闹,所有人都想看,但想凭自己的实力挤进人群之中,也实在不容易。要是能跟着雁来登上丹凤门,那不仅不用跟别人挤,还能居高临下,占据最好的观赏视野。 所以她被磨了两天,也就答应了,甚至允许他们带上家眷。 没想到灯才点上,就发生了这样的意外。 虽说李纯现在也不会跳起来打她,但还是要注意一下影响的。 雁来转头看向张云敏。 张云敏连忙摇头,“这可不是我们安排的!” 雁来:“……我知道。我的意思是,让下面提前开始活动吧。” 搭了这么酷炫的一条街的灯山,当然不是只看看就完事,玩家还安排了各种丰富的游玩活动。而这样一场可能有几万甚至几十万人参与的大型活动,没有官方玩家参与引导和维护秩序,那是不可想象的。 你问普通玩家?这灯山又不是搭来给NPC玩的,这种时候,NPC不就是气氛组吗? “哦哦哦!”张云敏反应过来,连忙去通知了。 很快下面的欢呼声就消失了,重新变成喧哗与嘈杂。 雁来也转过身,若无其事地招呼身后的宗室亲王与朝廷重臣,“我们也走吧。” 下面有的项目,楼上也都复刻了一份。 众人连忙跟上。 至于刚才那个小插曲,自然不会有人不识趣地提起。 当然,不提起不代表不在意。 不管这是意外还是有人刻意安排,在李纯卧病在床,朝政操于雁来之手的情况下,它都像是一种暗示、一种试探。 只是越是在意,越是要故意忽视。 所以众人都将注意力放在了悬挂在楼檐下的各色花灯上,然后不知不觉就投入了各种小游戏中,踌躇满志地想要攒齐兑换券,去换自己心仪的那一盏花灯。 …… 雁来当然知道,大家都装傻,不代表这件事就不存在了,但是新年假期结束,恢复上班的第二天,就收到了一份劝进表,却还是有些出乎了她的预料。 ……已经到这一步了吗? “这人是谁?”看着奏折最右边那个陌生的落款,雁来问道。 李绛立刻答道,“此人原本是夏绥节度使的属官,去年考绩出众,便调回了京城,如今在清税司任职。” 藩镇改制时,也对当地的官员进行了考核,又因为有不少人未能通过考核,那些通过了的,便都临时暂代了各种重要事务,干得不错的后来都转正了,能被调动回京,那此人就不是不错,而是相当出色了。 被调到清税司,说明他擅长的是经济和钱财方面。 这种人才,在之前的大唐体系里很容易被忽视,但却能被玩家认可,也难怪可以回京了。 雁来合上折子,将它放在了一边。 李绛的视线跟着她的动作走,欲言又止。 这封奏折就是他递到雁来面前的——按理说,这样的奏折应该是密折,不该被雁来之外的人看见,但雁来一口气招十二个秘书,本就是为了给自己自己减负。 好在开工之前,雁来就召集众人开会,宣布了新的工作条例,比如对于接触到的奏折文书要保密、废除收润笔的陋习等等。 再说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所以见李绛这样,她就笑道,“想说什么就说吧。” 李绛就问了,“殿下不做批复?” 他问的当然不是这个奏折,而是雁来的态度,因为批复之后,这本奏折就会被送到中书门下,里面的内容自然也就不再是秘密。 朝臣们要试探雁来的想法,但同样,雁来也需要试探朝臣们的想法。 雁来摇头,“一个投机者罢了。” 并不是说这样不好,在这个时代,像他这样不能靠科举出头的人,能够抓住机会并且做出成绩,并不容易。 只是这样的人往往过于灵活,而且赌性很重,所以这份奏折说明不了什么。 李绛听懂了。 而雁来给他的这个回答,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表态——她不批复,只是因为这份奏折并不能代表大多数朝臣的态度,所以她在等,等所有人的态度统一的那一天。 李绛在自己身后的架子上,腾出了一个单独的格子来存放这封奏折。 雁来下班是注意到了那个空出来的格子。 她并没有走过去看,但是看到上面只摆放着孤零零的一份奏折,她心里便隐隐有了猜测。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让雁来感受到了一种奇妙的氛围。 有一种很多人伸手在后面推她的感觉。 不,这么说也不确切,那是一种更加柔和的感觉,非要说的话,有点像是在河里游泳的时候,水流从后面冲刷过来,无需耗费太多力气就能被推着前进。 但是现在的水流还不够大、不够快,所以也不够推着她抵达目的地。 幸好雁来的耐心很足。 …… 尽管朝堂上下的注意力都不可避免地被吸引到这件事情上,但雁来知晓时机未到,当然不会将精力浪费在这种事情上,干脆继续按照自己的节奏推进。 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呢。 第一件,自然就是开启新活动,在吐蕃方面反应过来,让玩家用大唐的轻工业产品去占据吐蕃市场、拉拢吐蕃人心。 这个活动雁来早有打算,之所以一直没有开启,是因为在那之前,她还要做另一件事。 那就是在煤矿产区开启复活点。 这样才能方便玩家过去挖矿、建厂,并且以能源为基础,迅速搭建起一条完善的生产线。 之前放假的那几天,在长安城里搅动起无数风云的雁来,大部分时间其实都在忙这个。 提起煤矿,很多人的第一反应就是山西,实际上内蒙、山西、辽宁一带确实是国内煤炭资源储量最丰富的区域,但是距离吐蕃太远了,运输是个大问题。 好在这些也用不着雁来操心,郝主任她们拿着现实里的资源分布图,很快就替她选好了几处距离两国边境不远、开采难度低、储量也暂时够用的煤矿。 而雁来要做的,就是赶路、开复活点。 所以在顶着夏季的炎炎烈日赶路之后,雁来又解锁了在冬天顶风冒雪赶路的新成就。 好在她之前日拱一卒的基础还在,整条国境线上都留下过她的足迹,使得这一回的任务难度降低了很多。 所以现在,雁来在修改张云敏拿过来的更新公告,然后就可以正式开启活动了。 为了让玩家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这件事上,她还要给同时开启的修建凌烟阁的大型任务加上限制。 考虑过后,雁来干脆将它设置成了周常任务,每周抽一天来完成就行。反正这事不急,李吉甫那边排定名单、征集英烈后人、找人画像,也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尽管雁来已经习惯了在零点更新,在线的玩家并不多,但新的更新公告,还是立刻就在论坛上引发了热烈的讨论。 ——终于要对吐蕃下手了吗? ——只是做生意而已,又不打仗,算什么下手? ——做生意就不算打仗了吗?贸易战听说过吗?没有硝烟的战争知不知道? ——这是要用现代工业产品去碾压吐蕃啊,飞龙骑脸,毫无悬念。 ——我感觉大佬们应该早就收到消息了,传送过来一眼就看到了五哥家的工坊,还以为我没睡醒,点错回了龟兹- - ——废话嘛,大佬们不提前过去开工坊,建生产线,我们卖毛? ——组队挖矿3=2速来! ——挖矿还需要组队吗(黑人问号.jpg ——别看不起挖矿啊!这种重体力活才是最需要协同合作的好吗?不管是开采还是搬运,一个人哪有队伍有效率。 ——还聊呢?赶紧来挖矿啊,现在挖的都是露天矿,轻松多了,来晚了就得进矿井了! ——就是,趁现在人少多肝点,后面来的人拍马都追不上。 ——我就知道晚睡是有福的。 集体行动,就算是劳作,似乎也能多出几分乐趣。 等到第二天,大部分玩家一觉睡醒,登上游戏时,就发现自己有点跟不上潮流了。 玩家纷纷涌向边境,其他地方的原住民很快就发现本地的天兵变少了。不过大部分人并不在意,因为天兵就是这样,哪里有热闹,就一窝蜂地涌过去,过段时间就会回来。 也有足够敏锐的人,猜到天兵可能是有什么大行动。但猜到了也没有用,这种事他们是掺和不进去的。 …… 有人奋斗在挖矿的第一线,也有人奔波在行商的第一线。 让雁来有些意外的是,选挖矿的玩家居然比选去吐蕃境内做生意的多一些。 她很快就在论坛上找到了答案。 挖矿虽然是体力活,但在游戏里,玩家并不排斥做体力活,甚至对于他们来说,在游戏里参与这种现实里永远都不可能会接触到的工作,其实还挺有意思的。 而且挖矿简单啊,就是在一个地方重复劳动,奖励还高。 相较而言,行商的辛苦程度并没有下降,毕竟从大唐往吐蕃走是没有官道的,山路崎岖难行,还可能遇到凝冻、雨雪天气。而且吐蕃也是以游牧为主,每一户人家都有自己的草场,并不像大唐那样聚村而居,贸易的难度自然也提高了很多。 这还是因为玩家有地图,否则在山里迷个路,出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即便一切顺利,找到了牧民,交易也并不是顺理成章的。 尽管玩家带来了一切她们觉得好用的东西,甚至还特意参考了大航海时期,那些欧洲人跟非洲原住民交易时最畅销的商品,镜子、剪刀、镜子以及各种玻璃器皿……但是万万没想到,阻碍交易达成的,是吐蕃人没钱。 吐蕃底层牧民的生活,跟大唐之前的底层百姓差不多。 一年到头辛苦忙碌,交完税之后甚至连饭都吃不饱,然后还要应付无止尽的徭役和盘剥,稍微遇到点天灾人祸的,就会沦为奴隶。 所以,尽管玩家带了很多好东西,但销路最好的却还是蜂窝煤和粮食——还得是杂粮。 对于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人来说,别的一切都是奢侈品。 行商玩家们很快就意识到,这样不行。 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交易,别说是冲上排行榜了,他们连活动低保都领不到! 好在人多力量大,在拉起队伍商量一番之后,他们立刻就想出了一个天才般的主意。 吐蕃人没钱买东西?那我们给他们钱不就行了。 当然钱肯定不是白给的,这不是开春了嘛,也该准备春耕了,正是缺劳动力的时候,干脆组织那些饿了一个冬天的吐蕃人到大唐来搞劳务输出。等他们挣了钱,不就能买得起我们的商品了吗? 这样虽说要投入成本,但是开垦出来的土地是属于玩家的呀! 吐蕃人的工钱还比大唐人便宜呢。 雁来每天刷着论坛,看到这样的发展,也是叹为观止。 果然还是基础太差了,不管想搞什么,最后都会变成种田和基建。 但不管怎么说,玩家们还是达成了雁来最初的期望,那就是让底层普通人知道大唐的生活有多好,从而在心态上更偏向于大唐。 所以虽然任务已经彻底跑偏了,她也没有去纠正。 从一开始,这款“游戏”,最吸引玩家的,不就是高真实度和高自由度吗? 也正因为这个世界的所有变化,都是玩家一点点达成的,所以他们才会对它报以特别的、深沉的热爱。 第265章 谁知道战争哪一天就会到来呢? 施青青对新活动没什么兴趣。 不管是挖煤还是经商, 都不太适合她。所以她跟几个同样咸鱼的玩家组了个低保队,每天上线刷一轮挖矿任务,就该干嘛干嘛去。 不过施青青也没想到的是, 挖煤还给她挖出了新事业。 煤矿附近有不少荒坡,土质相当不错——毕竟是成都平原的一部分——只是因为这里是两国交界之处,地广人稀, 自然也不会有人来垦荒耕种。 施青青当即决定将这些荒坡全部拿下。 拿地倒是很方便。 虽说从朝廷的方面来看, 耕地大量集中在有钱人手里,并不是一件好事,但天兵当然例外。毕竟天兵代表的就是雁来, 就是朝廷, 跟那些在当地繁衍生息、盘根错节的世家豪右不是一回事。 更何况天兵在种子选育、品种培养、肥料制作以及田地管理等方面都有优势,他们种的地,产量总是要比一般百姓种的高些。 不过准备开垦的时候, 施青青就遇到了新难题, 人力不足。 蜀中商贸兴盛,就代表大部分人不会被困死在土地上, 都有自己的营生。 剩下那点人, 这两年也都已经被瓜分得差不多了——到蜀中来开发新事业的可不止她一个, 第五交响曲的工坊、游悠悠的茶园, 甚至还有在长江上运货的船队, 都很需要人手。 就连出高价雇佣玩家都没人来,一样是体力活, 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去挖煤肝新活动。 就在这时,施青青在论坛上看到了玩家吐槽吐蕃牧民贫穷的帖子。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楼主还发了一段视频,让大家能看到吐蕃底层百姓的真实生活。 但施青青既没有注意到四处漏风的毡帐, 也没有注意到面黄肌瘦的吐蕃百姓,而是第一时间看到了山上自由吃草的牛群。 牦牛……好像也可以耕地哈? 靠人工开荒,效率自然是没法跟畜力相比的。 玩家刚在西域落户,条件最艰苦的时候,什么马拉犁、人拉犁都经历过,牦牛好歹是牛呢! 后来她们的地盘越来越大,收了葛逻禄,又收了回鹘,手里的耕牛资源才日渐宽裕。但是牛的成长期长,还是跟不上玩家扩张的速度,而且要将那些地方的耕牛运过来,成本太高,所以施青青根本没考虑过。 现在看到牦牛,她才豁然开朗。 这才是更适合西川这片土地的牛牛啊!! 施青青当即打开面板,给自己认识的组建商队参加活动的玩家发了私信,让对方帮自己买采购一批牦牛。 有生意做,虽然是从吐蕃往大唐买东西,但行商玩家依旧十分高兴,爽快应下。 施青青正盘算着以商队的赶路速度,什么时候才能到货,对方又发来了新消息,问她,“你光要牛吗,要人不?” “什么玩意儿?” “啊,就是人啊,你不是说要开荒嘛,那肯定也需要劳动力吧?你是没看到那些牧民,也是可怜见的,家里已经没啥吃的了,饿得皮包骨头了都,反正你把牛买走了他们也没别的事干,要不一起过去给你种地得了。” 施青青一想也是,那牛再任劳任怨,它也不能自己拉犁呀,还得有个人在后面扶着。 那就来吧。 这不是正好人手紧缺的问题也解决了。 这笔交易很快被人发上论坛,其他行商顿时恍然大悟。 生意还可以这么做! 他们不仅有样学样,还举一反三、推陈出新、因地制宜,很快就整出了更多的操作。 没有钱,就直接用手中的商品抵账,然后把人和牛带回大唐交给客户,再赚一笔。 像施青青这样需要雇佣大量工人的老板不多,劳动力市场很快就饱和了,他们干脆自己投资,买地开荒。 平原地带的荒地都被占得差不多了,他们就将主意打到高原山地,这地方种粮食不得行,但是种个果树什么的再合适不过,在现代也是拳头产品,而且距离吐蕃也更近。 对于这种种变化,一开始吐蕃人是怀着戒心的。 他们会答应玩家的条件,是因为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 或者说,原本没有任何办法,也能继续忍一忍,现在有了另一条路,就想试试。 但他们对大唐的了解毕竟不多,所以真正被劳务输出到大唐的,都是十来岁的半大孩子,还不能当成整个劳动力来用,偏偏又在长身体的年纪,吃得比成年人还多,留在家里也养不起,不如送给有钱的大唐人去做奴隶。 没错,吐蕃人根本没法理解、也不相信玩家画的各种大饼。 怎么可能有人这么好心,大老远带着他们进城去做活,又管吃又管住,还能领工钱? 就算世上真有这样的好事,也落不到他们身上。 所以他们觉得大唐人是用粮食、燃料和各种日常所需的小物件,交换了奴隶——在吐蕃,像这样的交易并不少见。 但即便只是去做奴隶,跟着好心的、富裕的大唐人,也比在家里饿肚子,长大一些就被东本征走去服兵役强。 所以他们警惕,却顺从。 也所以,玩家根本没有察觉到这种警惕,乐呵呵地把人领回来,就开始安排工作。 然后吐蕃人就发现,玩家画的那些饼,居然全都是真的! 大唐的百姓过的竟然是这样的日子,不、应该说,大唐的百姓竟然连这样的日子都不愿意过,才要从吐蕃招人。 意识到这一点,不少人人都偷偷哭了。 在过得最惨的时候,他们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惨,对自己的遭遇也是麻木的,不会为这种事哭泣,但现在从困境中走出来,看到了更好的生活,反而开始委屈。 委屈之后,就想着赶紧把自家的亲朋乡里都叫过来。 这期间自然也发生了一些波折和误会,不过随着玩家开垦的土地逐渐靠近吐蕃,更多的消息传到耳朵里,大家也不得不相信了。 就这样,原本沉寂的两国边境热闹了起来。 …… 一开始,对于这样的变化,驻守在边境的将领都不以为意。 在一般人想来,一直在互相起冲突的两方势力,边境的百姓应该互相仇恨,见面就眼红掏刀子。 但实际上,大家住得这么近,免不了会有来往,有来往就会互相了解,了解之后,对方就不再是抽象的“敌人”,而是具体的、鲜活的人。 仇恨并不会消失,但对于活着就要用尽所有力气的人来说,也没那么刻骨铭心。 所以不打仗的时候,大家也很少剑拔弩张,人员往来和贸易都是很常见的。 哪怕尽管官方明令禁止。 何况现在两国结盟,吐蕃国中对于互市贸易是十分支持的,这些将领也同样需要从大唐贩运过来的各种好东西。现在不过是大唐的商队来得更勤了一些,吐蕃人去得也多了一些,他们自然不会阻拦。 等到他们反应过来不对劲的时候,这样的来往已经形成了潮流,让他们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处置。 逻些城的回复就是在这时候送到的。 但不是对于眼下这件事的回复,而是对维州城的悉怛谋投了大唐,还拉拢了十几个羁縻州这件事的回复。 话说这个消息还是尚黎谢上报的呢,所以回信也是给他的。 但上报的时候,尚黎谢还是吐蕃在南境的玛本、苏论,现在却已经是大唐的松州节度了。 所以吐蕃将领们拿到这份回复,一时都心情复杂。好消息是,这封回信里的态度,是让尚黎谢按兵不动,多多观察、刺探大唐的消息,倒是省去了他们的纠结。 照旧按兵不动便是。 至于大唐的消息,那可太多了,这段时间耳朵都快听起茧子了,写一份报告也很容易。 在这些将领松一口气的同时,逻些城里,尚黎谢也投了大唐,还将松州等五个节度当成礼物献上的消息,也终于在飞鸟使的快马加鞭之下送送到了布达拉宫。 刚开始看到这个消息,众人根本不敢相信。 尚黎谢,他一个尚族,一个大论,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投了大唐? 但很快河西的论芒杰送来了同样的消息,那就不是失误,也不是玩笑,而是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 别说是这几年来手中权力越来越稳固、已经很少被人忤逆的赞普,就是一心礼佛、禅定功夫十足的钵阐布定埃增,也被这个消息惊得维持不住平日的镇静。 一位大论叛国了,这件事本身对吐蕃来说就是一个污点、一份耻辱。 但更让他们担心的,还是它可能会带来的后续影响。 随着关于天兵的种种消息传入吐蕃,甚至不少天兵在得到许可之后,直接将生意做到了逻些城,这些吐蕃贵族们,也终于对天兵有了更多的了解。 如果说,一开始吐蕃还能维持表面的强硬,那么在雁来成为大唐的摄政王之后,吐蕃国内的气氛就不大对劲了。 一部分态度消极的人,已经彻底放弃了跟天兵对抗。 他们知道赞普还在筹划最后一战,但回鹘挡不住、大唐也挡不住,吐蕃就能挡得住天兵吗? 既然挡不住,那又何必再做无谓的牺牲? 这样的话,目前还没有人说出来,可是赤德松赞和定埃增都知道,国中这么想的大有人在。 这一百多年来,吐蕃跟周围的邻居学会了文字、礼仪、典章甚至宗教……但与此同时,奢侈享受的风气也开始在逻些城内盛行。 到如今,“吐蕃人重勇武”这句话已经成为了口号,贵族子弟大都会走进宫做赞普的宫卫、积攒资历晋升的道路,很少有贵族子弟能坚持严格的训练,更不用说上战场去经受血与火的洗礼了。 这样培养出来的贵族和官员,自然不会有拼死一战的勇气与血性。 只是他们也不知该怎么做,更不愿意做那个第一个冒头说要投降的人,只能保持沉默,才维持住了表面的和平。 但现在,尚黎谢做了这个第一人。 他让所有人知道,投降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而且大唐不但愿意接收大论级别的降将,甚至还能给他相应的官职和待遇。 更进一步说,如果真有人想投降,现在也知道该找谁引荐了。 人心动荡几乎是可以预料的事。 君臣二人相对而坐,脸上的表情都很沉重。 “赞普,该到了下定决心的时候了。”最后,还是定埃增开口,“她这是打算一点点蚕食我们的土地、消磨我们的意志,直到她轻轻伸手一推,吐蕃就会四分五裂。” 作为一个虔诚的僧人,他一向是反对战争的那一派,但当吐蕃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定埃增第一个下定了决心。 反而是赤德松赞始终沉默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开口,“用不着以后,现在的吐蕃,已经四分五裂了。” “赞普!”听到这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充斥着颓丧之意的话,定埃增心头一跳,连忙出声唤道。 赤德松赞看着眼前这位自己视之如娘舅一般的老师,却是忽然笑了起来,他说,“无论如何,我还是吐蕃的赞普,我会为我的国家战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液。所以这一战,请让我像英勇的先祖们那样亲自出征吧,班第。” 这话听起来颇为豪迈,定埃增心下却是一片恻然。 因为他能听出赞普话中的未尽之意——如果他注定要成为吐蕃最后一位赞普,那么他宁愿死在战场上,也不做俘虏和降臣。 他不能拒绝让对方作为一个赞普有尊严地死去。 但这样的时刻,他本该陪伴在赞普身边,就像是他一直以来做的那样。 但赞普若是亲征,逻些城就必须要有足够分量的人坐镇,负责调动补给,增援前线。而这件事,交给任何一个人,定埃增都不会放心。 所以这句话,更像是诀别的谶言。 …… 收到逻些城的消息时,雁来人在松州。 既然尚黎谢都回来了,那在五个节度分别开启复活点的事,自然也要提上日程。 谁知道战争哪一天就会到来呢? 雁来是这么想的,但她也没有想到,下一刻,就有玩家主动汇报了逻些城的动向——尽管赤德松赞无意张扬,但是一场战争要做的准备工作太多了,很难瞒得住人,尤其是有心人。 战争的号角已经开始吹响。 尽管那声音可能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吹到这里。 这让雁来生出了几分紧迫感。 好在朝廷和玩家都渐入佳境,没什么需要她操心的地方,可以将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开启复活点上去。 这回就不是小打小闹,而是要在两国边境形成一条严密的防御,确定不管打不打、怎么打、在哪打,玩家都能及时赶到现场,并且将战斗控制在国境线外。 毕竟现在有不少活跃在两国边境的人,新活动的成果也都在这里,耗费了玩家不知多少心血,可不能打一仗就毁了。 没有预告、没有仪式感,也没有人陪伴,这是一条属于雁来的、孤独而骄傲的道路。 很多待在边境城市里的玩家,都是在冲天的白光亮起时,才意识到雁来到了这里。 但等他们赶过去的时候,她早就已经离开。 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走的,他们只能不停在论坛上报点,实时更新传送阵地图,直到完成那条金色的线。 然后,有一个玩家突然发言。 ——你们看,这条线在地图上,像不像长城? “长城”这两个字,在国人心目中有着十分特别的意义。 哪怕到了现代,长城的遗址基本都在国境线内——甚至最有名的那一段干脆就在首都附近,但它所饱含的意蕴,却总能在第一时间唤起人们的家国情怀。 那是“御敌于国门之外”,是“方内无狗吠之警”,是“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是“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是“不到长城非好汉”! 而现在,雁来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在这个世界筑起了一道新的长城。 尽管它的存在是为了守护大唐的国土和百姓,但这条长城却是为玩家修筑的。 因为大唐没有长城,也没有根植于血脉之中的长城精神。 当这个解读被po上论坛,所有玩家都因为震撼而失语。他们总能感受到这款游戏对玩家的尊重与信任,但是每一次都还是会被打动。 都知道玩家喜欢奇观,这条由复活点连成的“长城”,不正是只有他们能看到的,最特别的奇观吗? 正好上论坛摸鱼的雁来:“……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 这个解读必须满分。 其实这种高强度的开启复活点,雁来也是头一回,按理说,只要有足够多的气运值,就应该能开出足够多的复活点,但真正行动起来才发现,它同样要损耗人的精神,一两次不会有太大的感觉,十几二十次就不一样了。 雁来这会儿有些疲惫、困倦,但是看完玩家们的脑洞,却突然有些睡不着。 于是她躺在床上,开始琢磨起后续的安排来。 要是真的跟吐蕃开战,那游戏世界的“主线”要不了多久就能完成,也该开始考虑之后要如何为玩家提供更多的乐趣了。 基建、种田、比赛,以及拓展大唐之外的地图,之前玩家提议的那个PVP也可以搞一搞,不过具体以什么样的形式比较合适呢…… 想着想着,雁来眼皮逐渐闭拢,沉入了梦中。 …… 雁来的复活点开完这一天,逻些城中,一场血腥的清洗也落下了帷幕。 尽管之前推行种种新政策的时候,逻些城中一直有反对的声音,但是当赤德松赞真正用出雷霆手段,展现出一位赞普对于这座城市、这个国家的掌控时,反对派势力几乎没有对他造成多少阻碍。 所以,当一切尘埃落定,赤德松赞脸上不见喜悦与轻松,反而只剩下复杂。 就是这些跟纸片一样脆弱的家伙,给他添了这么多的麻烦吗?讽刺的是,竟然是到了前路断绝、殊死一搏的时刻,他举起了屠刀,才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 如果更早一些、如果自己更果决一些,结局会有什么不同吗? 赤德松赞不知道。 而现实也容不得他多想。 军队和物资都已经开始调动,接下来,他必须要用最快的时间赶往边境——在骑兵作战的时代,闪电战就是最常用的战术,而吐蕃尤其用得好。 虽然有天兵的存在,赤德松赞也不知道这种战术还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其实在之前的大清洗之中,赤德松赞也处理掉了不少天兵,但他们实在太机警了,还是有不少跑了出去,应该很快就能将消息传回去。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赤德松赞才要抢时间。他得趁天兵正乱着,尽量避开他们的视线。 而这种时候,吐蕃地广人稀的好处就展现出来了。只要不走官道,就算是数量众多的天兵,也不可能在这片广袤而又地势崎岖土地上,轻易掌控一个人的行踪。 所以雁来很快就收到消息,玩家把吐蕃赞普跟丢了。 好在这个细节并不影响大势——赞普另辟蹊径,脱离了玩家的掌控,但是军队的大规模调动,却很容易被捕捉到。 目前看来,吐蕃大军是兵分三路:一路走陇右,一路走山南西道,一路走剑南西川。 “差得太多了吧?”雁来对着地图,陷入沉思。 这基本上把整条国境线都包圆了。 虽然说是国战,但打仗哪有这么打的,一般都是集中优势兵力,突破一个点,然后长驱直入。 骑兵尤其如此。 至于兵分几路,通常是为了互相掩护、支援。 当然也有那种麾下将领不合,为了抢功劳只能分兵的情况,但在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清洗、所有反对派都已经发不出声音的吐蕃,这种情况应该不存在。 现在这个兵分三路,每一路大军之间距离太远,根本不可能及时支援。 但这显然也不可能是一场低级失误,那吐蕃人究竟在搞什么鬼? 第266章 “长安的天,远不如逻些城的好看。” “是障眼法吧。”赵猫猫摸着下巴说, “或者说是故布疑阵——也许他们本来就没打算让各路之间扯上什么关系,只是不想让我们知道他们真正的目标。” “没错,要论及时支援, 他们肯定比不上天兵,分兵的意义不大。”付指挥补充,“感觉更像是为了混淆我们的视线。” 支援、掩护, 甚至在必要的时刻调换主力所在的位置, 骑兵再快,也没法跟玩家比。 “但是兵分三路,他们岂不是更处于劣势?”雁来皱眉。 赵猫猫笑道, “那如果他们的三路大军都是真的呢?” 雁来微微一怔。 但转念想想, 这样确实更有可能。 毕竟吐蕃方面应该很清楚,这很有可能就是灭国之战,自然要调动一切力量。 三路大军, 号称五十万人, 也许这个数字并没有夸张。 当然,五十万不可能全是正兵, 但应该都有一战之力。 根本不用搞那些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东西, 这实打实的五十万人, 就能牵扯住数倍于他们的玩家。 所以三路大军都是真的, 没有主次之分。 果然还是这种堂皇正大的路数难对付, 雁来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对方出了招,她就该应对了, 但她却连对方的目的是什么都还没摸清,似乎已经落在了后面。 尤其赤德松赞还离奇失踪, 那么多玩家都没找到他的踪迹。 要说这其中没有什么鬼,雁来是不信的。 “他的目标会是什么呢……”她看着地图, 眉头皱起,不自觉喃喃出声。 “其实也不一定非要找到一个答案。”郝主任忽然道,“我们做好我们的事就够了。” 雁来闻言,猛然醒悟过来。 是啊,只说纸面上的数字,玩家的人数比吐蕃还要多一些呢。五十万大军未必是吐蕃人的极限,但一百万玩家也绝不是雁来的极限。 先打就完事儿了。 不管有什么目的,那个赤德松赞早晚会冒头,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反过来,如果始终没有找到赤德松赞,但是击败、接收了这五十万大军,那不也同样是一场毋庸置疑的胜利吗? 尽管它略有一点瑕疵。 话是这么说,但这种敌暗我明的状态,雁来还是有点不安心。 如果赤德松赞只是想安排一支奇兵还好,迟早都能找到,但万一他发动全面战争,只是为了掩护自己逃跑呢? 这种可能性很低,但也不是完全没有。 吐蕃赞普毕竟是吐蕃赞普,对大唐、对吐蕃都有着十分特别的意义,如果不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很有可能像下落不明的“朱三太子”一样,成为一张谁都能扯一下的旗帜。 雁来恍然意识到,原来自己的掌控欲还是挺强的,只不过她想掌控的并不是某个人。 思索中,她随手打开了系统面板。 这样做的时候,她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无意识的这里戳戳、那里点点,就像是思考的时候转笔、敲桌子一样,是一种习惯。但是戳着戳着,雁来的视线忽然落在了气运值那一栏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的气运值就用不完了。 当然,这么说的前提是只考虑必要消费,如果给全大唐几百个州都开上复活点,那也还是不够用的。 但总之,此刻,她的账号里还有一笔不菲的余额。 注意到这一点的瞬间,雁来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要纯靠玩家的眼力去寻找、辨认赤德松赞,几乎不可能。毕竟玩家又没受过专业的训练,对方稍微改装一下,就能躲过去。 那么,她能不能通过系统来弥补玩家在这方面的短板呢? 比如给玩家加载一个人脸识别模块。 唔,人脸识别这种说法好像有点太科技了,不符合大唐背景,或许可以叫它“信息面板”——普通游戏里,玩家本来就可以直接查看NPC和怪物的信息,只是这款游戏不行而已。 现在就补上。 内测中的游戏,调整甚至增加部分功能也是很正常的吧? 雁来兴奋地打开后台,添加新模块,然后忍不住按了按心口。不出所料,系统扣掉了大部分的余额,只给她留下了一个零头。 不过,总算可以放心了。 …… 吐蕃频繁调动兵马、准备开战的消息送到长安,朝堂上下本来还紧张了一下,但很快就发现,好像没他们什么事。 天兵参加的战争,不需要调兵遣将,就连粮草和各种物资的运送,也都当成任务发布给了玩家。 至于战术制定之类,就更用不上他们了。 这件事对朝堂最大的影响,也就是大家茶余饭后的话题又多了一个。至于战争的结果,那是没有悬念的。 事实上,就连大部分大部分玩家,开战之前的这段时间也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正是春耕时节,可不能因为打仗耽误了,反正吐蕃大军赶路也还需要一段时间,他们先忙完了再说。 对种地不感兴趣的玩家,则是在紧锣密鼓地从吐蕃捞人。 对于即将到来的这场大战,吐蕃本土的气氛可没有大唐这么轻松。 就连逻些城里都有消极党,更何况是边境? 这段时间,因为劳务输出的缘故,驻守边境的吐蕃将领们本来也或主动、或被动地跟玩家产生了不少交集。那些不愿意打仗的人,自然要及时寻找退路。 虽然玩家愿意给予他们的条件,远不如尚黎谢——这倒不完全是落井下石,毕竟他们的级别也不如尚黎谢高——但是跟被俘虏,成为阶下囚比起来,大部分人还是愿意接受的。 所以,当吐蕃大军抵达边境时,发现不少地方都已经空了。 没有军队,也没有百姓,自然更不可能为他们提供补给。好在逻些城的钵阐布似乎对此早有预料,及时运来了各种粮草辎重。 元和六年四月初七日,在短暂的修整之后,三路大军同时发起了进攻。 收到消息,还散落在大唐各地的玩家,立刻穿上铠甲、带上武器,赶赴战场。 这是一场、不,无数场混乱的战争。 或许一开始还是有章法的,但打着打着就变成了混战,又因为人数太多,没法形成及时有效的指挥,身处战场之上的双方很快就进入了各自为战的状态,无止尽地拼杀着。 其实大部分的战争不会打得那么激烈。 除非到了人困马乏,不得不背水一战的时候,否则处于弱势的一方通常会选择且战且退,暂时脱离战场,休整之后再卷土重来。 但这一战不一样。 尽管对于这场战争结果,大部分人都持消极态度。但胆怯的人早就已经跑了,留下的人全都抱着与吐蕃共存亡的念头,自然悍不畏死,然后又撞上了更加悍不畏死的玩家。 十五万大军,就算排着队砍也得砍上很长时间,何况是交战? 激烈的混战持续了许多天。 直到倒下的人越来越多,吐蕃士兵陷入疲倦,战斗意志也逐渐消退,才开始组织撤退。 玩家自然是趁胜追击,顺便将占领吐蕃人让出来的地盘。 自从松赞干布平定叛乱,一统吐蕃,迁都逻些城以来,这是第一场发生在吐蕃本土的战斗,也是第一次,吐蕃的土地被敌人攻陷。 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吐蕃士兵的战斗意志虽然忽高忽低,但始终没有崩溃。就算玩家稳稳占据优势,想要在地图上向前推进,也并不容易。 为了加快推进速度,也为了治理被攻占的地盘,更多的玩家来到了这片战场。 雁来自然也要到这边来开启新的复活点。 “还没有找到赤德松赞的行踪吗?”这天,开完了复活点之后,雁来对着地图,再次陷入沉思,“这人到底跑哪里去了?” “没有。”众人也很不解。 按理说,他身为赞普,御驾亲征就是为了鼓舞士气,应该站在士兵随时能看到的地方才有用。 但是已经开战那么久了,吐蕃军队节节败退,他却还是没有出现。 要不是有玩家偷偷摸摸跑到布达拉宫去探查了一番,雁来都要以为所谓的“御驾亲征”只是个幌子了。 几位王妃、两位钵阐布和还活着的贵族、大臣倒是都还在,所以应该也不是跑路了。而且有不少玩家跑到中亚那边去堵人,目前并未有任何发现。 他到底去了哪里,这个问题隔几天就会被拿出来讨论一番,但始终没有结果。 所以很快,众人的注意力也转到了眼前的战事上。 按照地图上标注的线路,三路大军且战且退,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在某处汇合。 据玩家说,那是前往逻些城的必经之地,十分险要,也修筑了城池和防御工事。所以大家猜测,吐蕃大军或许打算在这里坚守。 到时候,估计会僵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 秦州。 这座唐蕃两国用于开放互市的城市,在开战之后,就变得门可罗雀了。 不过除了城中的贸易受到影响之外,别的战争对这座城市的影响很小,甚至因为远离三路大军的进军路线,都没什么玩家到这里来。 但今天,一直吐蕃军队来到了这里。 这是从论芒杰从河西四郡抽调来的精锐,总共也不到万人,他们一路上绕开城市、风餐露宿,终于赶到了这里。 毫无防备的秦州城,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被这支军队接手。 安排好城中防务,论芒杰策马来到自己在秦州城的府邸,快步走入正院,推门而入,看到站在屋子里的人,立刻低头下跪,“拜见赞普!” 这位玩家遍寻不着的吐蕃赞普,不知何时来到了秦州城,并藏身于此,没有惊动任何人。 “起来吧。”赤德松赞看着他微笑,“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 论芒杰又跪了下去,“臣愿为赞普前驱。” 赤德松赞上前两步,亲手将他扶起,看着他的眼睛道,“有一件事,我要先告诉你。多赞死了,我亲手杀死了他。” 论多赞,韦氏的另一位大论,也是逻些城消极派的代表人物,死在了赤德松赞离开逻些城之前的那场血腥清洗之中。 韦氏烜赫一时,同时出了三位大论,但先是论洛丹殒命安西,现在又是论多赞喋血逻些,只剩下论芒杰了。 论芒杰身体一颤,又要下跪。 但赤德松赞稳稳托住了他,“现在,你还愿意跟随我这个赞普赴死吗?” 论芒杰最后还是跪了下去,额头抵住赤德松赞的鞋尖,“臣,万死不辞。” 赤德松赞再次伸手将他扶起。 两人没有再提这件事,转而说起了接下来的安排。 论芒杰一早就想方设法在秦州城中藏了铠甲、武器、马匹,以及足够上万人吃几天的干粮。收到赞普的密令之后,又调动了手下所有的精锐,赶到此处。 “路上没有被天兵发现吧?”赤德松赞确认道。 论芒杰摇头,“我们一路绕过城市,虽然耽误了一点时间,但没有惊动任何人。”顿了顿,又道,“若是有人发现,这会儿天兵应该已经围住秦州城了。” 毕竟城外就是天兵自己修筑的城池,过来十分方便。 提到这个,赤德松赞的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出发。” “是!” 穿好铠甲,带上武器,揣着干粮,这支近万人的军队一人三马,浩浩荡荡离开秦州城,直奔长安。 这就是赤德松赞隐匿行踪、故布疑阵的目的了。 利用大军将天兵的注意力吸引到吐蕃本土,然后闪电袭击长安! 未必会成功,或者说肯定不会成功,但至少能够让那位素未谋面的大唐摄政王吃上一惊吧? 他不是输给了任何人,只是输给了天命。 过了秦州,前面就是大唐的陇州。 在藩镇改制之后,地方上的驻军只剩下了很少一部分精锐,边军略多一些,但陇州城里也就只有一千人,看到吐蕃大军来袭,顿时惊慌失措,仓促地做着守城的准备。 然而大军根本没有停下,直接绕开了。 雁来收到消息的时候,这支吐蕃军队已经翻过了岐山。 她确实吓了一跳,“从哪里冒出来的吐蕃军队?” “秦州。”郝主任指着地图道。 玩家既然知道了这件事,那么弄清楚前因后果也就是分分钟的事。 雁来看向地图,忽然发现,玩家被调动去阻截三路大军之后,确实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空子。尤其是在玩家深入吐蕃本土之后,人员被分散开,这个本该微乎其微、随时都能被填上的空子也变得更加明显了。 这支吐蕃奇兵因此而获得了一个时间差——即便玩家立刻就能做出应对,但不管是从秦州往东追击,还是从长安往西迎击,显然都需要一段时间。 不过也就是这样了。 消息传开之后,已经有不少玩家传送回来,就连原本对战争没兴趣,因此没去吐蕃的玩家,也都回了长安。 那一点时间差,并不足以支撑这支军队到达长安城下。 事实上,他们甚至都没能越过凤翔。 因为留在凤翔的几十个玩家得知消息之后,第一时间把路给堵住了。 这些玩家本来对打打杀杀没什么兴趣,所以都是在做自己的事。可是吐蕃人都突脸了,那白捡的功劳,不要白不要。 挖陷坑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就抄起斧头上山砍树,然后全部推到路上去。 骑兵就这点不好,对道路的要求比步兵高很多。要是只有一两棵树,还能想办法绕过去,但这些玩家很缺德,直接分片区干活,堵了好几里路。等到吐蕃骑兵好不容易脱困时,散落在长安附近的玩家也都赶了过来。 再然后,赶到的就是从东西两个方向来的玩家大军了。 从直播间里看到现场的情况,雁来才松了一口气。 还好情况没有失控。 之后的战斗就毫无悬念了,很快这支吐蕃军队就退到一片山崖下,彻底陷入了绝境。 “这里距离长安还有多远?”看着围拢过来的天兵,被士兵们保卫在最后方的赤德松赞问身旁的论芒杰。 这条路论芒杰走过,所以他的答案十分精确,“急行军还需一日。” “可惜了。”赤德松赞仰头看了看天,“我本来还想见见那位摄政王的。” 论芒杰猛地转过头去看他。 赤德松赞却还是在看天。天空阴沉沉的,看不见太阳,也看不见蓝天,给人以沉闷之感。 “赞普!”论芒杰有些不安地喊了一声。 赤德松赞终于收回了视线,也看向他,笑道,“长安的天,远不如逻些城的好看,是不是?” “是。”论芒杰应道。 雪域高原的地理条件远不如中原,可是每一个出生在那片土地上的人,都会为自己的故乡而骄傲。 赤德松赞忽然将手中的刀递到论芒杰面前。 论芒杰有些疑惑地看他。 “杀了我,为你的兄弟复仇吧,芒杰。”赤德松赞还是那种仿佛在谈论天气一样的语气。 论芒杰瞳孔一缩。 赤德松赞转过头不看他,“动手吧,不然就来不及了,记得干脆一些。” 论芒杰紧紧抿着唇,好一会儿,终于开始伸手拔出了那柄赞普的佩刀。 周围是一片激烈的喊杀声,但不知为何,刀锋出鞘的那一声“锵”,两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赤德松赞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嗖”的一声,疾风掠过他的耳畔,而后一声闷响,夹杂着一声忍痛的轻哼。赤德松赞猛地睁开眼,便见论芒杰持刀的手腕被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箭矢射中了。 更多的箭飞过来,将论芒杰扎成了刺猬。 论芒杰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没能说出口,身体已经栽倒下去。 那柄赞普的佩刀落在了他身侧。 赤德松赞正准备伸手去拿刀,但下一刻,玩家已经撕碎了最后的防卫,扑倒了他。 当这个幸运玩家抬起头来,视线落在自己的俘虏脸上时,系统提示自动弹了出来,她顿时瞪大了眼睛。 “吐蕃赞普!我抓住了吐蕃赞普!” 赤德松赞消失的消息,论坛上已经讨论过不知道多少轮了,都在猜这家伙到底躲在哪里,有人觉得他就在逻些城里,只是离开了红宫,也有人觉得他多半已经跑路,因为怕被发现才抛下了一切,也有人觉得他可能正在某个角落里暗戳戳准备搞事情。 虽然一切的猜测都没有证据,但是寻找吐蕃赞普这个事,在论坛上的热度还挺高的。 因为雁来似乎很想抓到他。 甚至游戏里还特意为此更新了一个识别人物信息系统。 要知道,这个功能玩家从一开服就想要了,但不管是在论坛发帖,还是去找客服私信,都是石沉大海。 三年了,大家都已经放弃了,安慰自己信息面板会降低这个游戏世界的真实度和沉浸度,官方不做也是可以理解的。 结果突然就上了新功能。 不过玩家喊完之后,立刻就意识到自己的失误。 喊什么喊,不知道财不露白吗? 但这时候闭嘴已经来不及了,周围并肩作战的同伴们,不约而同地掉转刀口,朝向了她。 虽然不怎么痛,但是那么多兵器一起攻击自己,看起来还是挺凶残的,玩家的姿势不方便反击,只能抱着脑袋滚到了另一边。 众人立刻追了过去。 赤德松赞看着这一幕,感觉十分荒诞。 他们好像是为了他打起来的,可是从始至终,他们的注意力都没有落在他身上。 他终究还是握住了刚才落地的那柄刀。 但最后,他没有将这柄刀送进自己的身体,而是用它刺穿了前方的一个天兵。 其实在之前的战斗中,赤德松赞就已经看到过玩家被杀死,然后突然消失的情景,但现在天兵就在眼前,他忽然想自己试试看。 长刀入肉,是熟悉的触感,鲜血喷溅,也是熟悉的红色。 这不死不灭的天兵,分明也是肉体凡胎,为什么又能以这种近乎玄奇的方式存在? 天命,天命啊…… 第267章 “不要啊!他死了我们怎么办?” 雁来其实已经很久没用玩家充当人肉摄像头了。 以前条件简陋, 没办法,想要增加一些对外界的了解,只能这么干, 但后来玩家可以直播了,那么多玩家中总有几个愿意开着这个功能水时长,就算真有人忘了, 论坛上也会有人催。 雁来想知道什么, 点进直播间看看就行了。 当时没看到的,还会有热心玩家剪辑精彩片段发上论坛。 所以她也就尊重起玩家的隐私,不再随意使用他们。 不过今天, 在系统自动弹出已经扫描到赤德松赞本人的提示后, 雁来久违地开启了这项功能——战场上实在太乱了,就算有人直播,也很难从直播间里找到她想要的内容。 然后她就跟着镜头体验了一波旋转、翻滚、跳跃等高难度动作, 差点被晃晕。 雁来:“……” 玩家跟原住民根本不可能打成这样, 不用猜都知道,这帮玩家肯定是又在抢怪! 就……也不是很意外呢。 这个玩家好不容易才从地上爬起来, 脱离了满地打滚的狼狈, 视野也终于恢复正常, 雁来立刻就看到了站在前方的赤德松赞, 然后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小心——” 隔着时空,玩家当然不可能听到她的声音, 所以,在这句话出口的同时, 赤德松赞手中那把镂金错采的宝刀扎进玩家的前胸,雁来的视野也随之黑了下去。 其实打boss的时候被反杀很正常, 既然是boss,战斗力肯定够单挑好几个玩家。 但这位应该是第一个在抢怪途中被boss杀死的。 她没开怪,怪开了她。 念头闪过的同时,视野重新亮了起来,玩家已经回到了长安。 赤德松赞应该是跟她无缘了,雁来无情地抛弃这位骂得可脏、仿佛一台哔哔机的玩家,去寻找下一个人肉摄像头了。 因为战场上的人太多,她又不知道赤德松赞的位置在哪里,跳了十几次才总算是找到合适的视野。 而这个时候,玩家正在一边围攻赤德松赞,一边大声密谋。 “是不是应该抓活的啊?” “说什么胡话呢,这可是吐蕃赞普!” “就是啊,他的赏金应该很高吧?嘿嘿嘿……” “现在谁还缺那点功勋值啊,我只想去朱雀门前给殿下面前献俘,你们想想那个场面!” “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姐妹你说服我了。” 这段对话一字不差地落入了赤德松赞的耳朵里,让他的眸光微微一暗。他是尊贵的吐蕃赞普、是天神的后裔,即使天命已经背弃了他,也该有尊严地死去。 一旦落入那位大唐摄政王的手中……大唐皇帝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赤德松赞的攻击陡然变得凌厉,一时间竟反过来压着几个毫无防备的玩家打。 玩家顿时没了聊天的闲心,开始认真了。 一个人想要活着很难,想要求死其实也不容易,可一旦真的下定了决心,甚至将死视作一种追求与归宿,那么一切又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很快,赤德松赞身上就出现了许多伤口。 尽管玩家有意留手,避开了致命的位置,但以这样的伤势,多流一段时间的血,人也该死了。 赤德松赞体会到了那种生命从身体里流逝的感受,他站立的双腿开始颤抖,大脑陷入微微的晕眩之中,握刀的手也逐渐脱力……意识到自己很快就会失去自主能力,他立刻积蓄起全身的力量,撞向了前方的刀锋。 “啊啊啊啊啊!”玩家发出凄惨的尖叫,下意识地撤回了自己的刀。 失去了这最后支撑,赤德松赞的身体扑倒在地。 他艰难地挪动身体,想翻个身,却根本无法做到,最后只动了动脖颈。 这时其他玩家终于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上前将他翻转,查看伤势,试图为他止血和包扎。 耳畔还能听到急切的声音,“怎么样,不会死了吧?” “不要啊!他死了我们怎么办?” 不知情的人听了,还以为他们是自己的亲人,真是……荒诞极了。 但不论如何,他应该由衷地感谢他们为自己翻了身,让他得以面朝天空。 耳畔的声音渐渐远去,意识变得朦胧而漂浮,视野里阴沉的天空也逐渐模糊,赤德松赞的视线却似乎越过厚厚的云层,看到了那蔚蓝的、深邃的、神秘的天空,那是雪域高原上仿佛永恒的晴空,是太阳神的居所。 而在天之中央、大地的中心、世界的心脏、雪山围绕着的一切河流的源头,天神的儿子沿着天梯降临人间,成为了这片被太阳神的光辉所笼罩的土地的王。 这一刻,那天空距离赤德松赞是那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到。 他在幻想中伸出了手,却发现自己仍然离得很远。 它是永远无法被触碰的。 赤德松赞想起了吐蕃人口口相传的故事,天赤七王作为天神的儿子来到人间,死后又身化彩虹之光回归天上,但止贡赞普在决斗中亲手斩断了从深蓝苍穹上垂落的登天绳梯,从此作为神之后裔的赞普被永远留在了人间。 是否那时,神就已经抛弃了他的子民? …… 玩家或许还会当局者迷,但雁来身为旁观者,早就看出赤德松赞有求死之意。 到了穷途末路之际,有人卧薪尝胆,相信自己还能东山再起;有人苟且偷生,沉湎于醉生梦死之中;也有人自我了断,不愿意承受失败者的屈辱与狼狈…… 赤德松赞只是做出了他自己的选择。 雁来也考虑过要不要让玩家阻止,反正只要给玩家发个任务,他们肯定就会清醒过来的。 但最终她还是没有这样做。 吐蕃跟大唐不一样,它是一个宗教国家,而且跟西方的教权、王权分立不同,在吐蕃,赞普既是世俗王权的统治者,也是宗教领袖,是神在人间的后裔、化身。 如果赤德松赞活着,献俘那一刻固然是很风光、很爽快的,但之后要如何处置他呢? 不管是杀了还是留下,都势必会衍生出一系列的麻烦来。 所以最后,雁来选择了听天由命。 反正她最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目标已经达成了。 雁来的心态很平和,玩家就不一样了。他们本来是想干掉他的,但是现在已经转变思想,打算献俘了,他却又因为他们的不小心而受了重伤,让人如何能不难受? 所有能想到的抢救的法子都用到了,甚至还紧急请来了两位医学生。 但最后的结果还是不如人意,都没来得及把人抬下战场做更进一步的救治,赤德松赞就断气了。 那个捅了刀子的玩家气得直拍自己的手背,“死手,动作怎么这么快!” “好了好了,你也别自责了,我看论坛说,好像是他自己撞上来的。”身边的同伴安慰道,“再说了,功勋值不是也很香嘛!” ……这倒是。 因为玩家已经打算活捉的缘故,也没有玩家抢着上来摸怪,所以只有他们几个造成了伤害,功勋值自然也是他们分配。其中,捅了最后一刀的玩家,因为造成的伤害最多,分到的功勋值也最多。 之前说着“谁缺那点功勋值”的人,这会儿那只不听话的死手已经悄摸摸打开了游戏里的功勋商城。 香,太香了! 听到同伴的安慰,他连忙观赏面板,摆出生无可恋的表情,迅速转移话题,“那尸体怎么处理?” 玩家计算功勋值也不需要人头、耳朵之类的,一开始他们处理俘虏都是把人给埋了,后来有人说这样不安全,很容易出现瘟疫之类的情况,于是又改成火化。 本来玩家还以为,这样处理肯定会遭到NPC的反对,没想到西域人不少都信奉祆教——也就是传说中的拜火教,本来就有火化的风俗。虽然现在很多人已经改信佛教了,但是在西域,土葬、水葬、火葬甚至天葬,都有人选择。 所以天兵火葬能够净化污秽、避免疫病,大家都接受良好。 不过随着游戏里的医学生越来越多,而战争却越来越少,干脆就留给他们做大体老师。 这个就不方便告诉原住民了,不管是哪一族的风俗、什么样的葬礼,尸体都具有社会学和神秘学双重意义上的重要性。 好在这时候西域的基建也很象样子了,玩家已经在原本的城池之外修筑起了不少建筑设施,有单独的地方安置。 总之,在清理战场这方面,玩家已经形成了一条完整高效的流水线处理方式。 但是吐蕃赞普毕竟是吐蕃赞普。 他们之前找的那么辛苦,不就是因为他很重要,不管是活着还是死去,都会带来巨大的影响吗? 所以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还是决定先上报。 再说一遍,谁能想得到呢,大家遍寻不着的吐蕃赞普,居然会跑到这个犄角旮旯来搞奇兵突袭,便宜了他们。 光是这个消息就够他们嘚瑟一阵了。 …… 玩家只需要欢欢喜喜享受战斗获胜的成果,但雁来要考虑的事情就多了。 虽然赤德松赞死得如此轻易、如此随意,但是这一隅爆发的战斗,其实并不能对整体的战局造成太大的影响。 诚然,赤德松赞是吐蕃赞普,他的死必定会给吐蕃的军队士气带来重大的打击,甚至引发一些混乱,但是已经组织起来的大军不会那么容易崩溃,更不会轻易放下武器投降。 所以想要取得这场战争的最终胜利,占据吐蕃全境,依旧只能按部就班地推进。 第一步,雁来让玩家将赤德松赞的尸身保存好,送往前线。 这个时候,吐蕃三路大军在且战且退之中,已经离得越来越近了。 按照地图来看,他们最终汇合的地点,应该是在“孙波茹”,也是原本的苏毗国统治的区域。 在雅隆部落灭掉苏毗国,将之纳入领土范围之后,这里便是整个吐蕃最富庶的地区之一。同时,因为地处逻些城的北方,这里也自然而然成为了吐蕃本土的屏障,以及吐蕃对外——尤其是对西域、对大唐征战的主力。 史书记载是“军粮马匹,半出其中”。 所以,三路大军往这里退,一方面是抵挡不住玩家的攻势,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里是整个吐蕃的大后方,在这里建立新防线,能够得到更多、更迅速的支援和补给。 而且过了这里就是逻些城,一旦都城陷落,吐蕃就灭国了。 将士们退无可退,自然会拼命死战。 赞普的死讯,多少能够对这条尚在建立之中的新防线造成一些影响。 也不知道玩家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他们将时间卡得刚好,三路大军刚刚退到孙波茹,还没来得及好好休整一番,赤德松赞的尸身就被送到了。 玩家送得大张旗鼓,就算吐蕃将领想要隐瞒,也根本不可能做到。 “赞普死了”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播开来。 如果三路大军还没有汇合,各自为战,那么就算有一路收到了消息,另外两路也还来得及做出应对。 但现在,三路大军同时收到消息,又正处在刚刚抵达休整地点,所有人都放松下来,但又没能真正休整过来的时刻。这消息就像是一颗火星掉进了火药桶里,炸得所有人晕头转向。 据说赞普御驾亲征了,但是谁都没有看到过他,但是将军们说他有更重要的事做,士兵们当然愿意相信,他们也期待着赞普如同天神一般,突然带来一个能够改变局势的好消息。 然后他们等来了赞普的死讯。 别说是普通士兵了,就连吐蕃将领们,他们不知道赞普到底做了什么,又是怎么死的,却突然承受了如此残酷的打击,这会儿也都是既迷茫又沮丧。 赞普都没了,这仗还要打下去吗? 当然,迷茫只是一时的。 赞普虽然死了,但是逻些城还在,王妃们和王子们还在,吐蕃也还在。 最重要的是,吐蕃本质上仍然是部落制,将领们不仅是吐蕃的将军,也是各自部落的首领,他们不仅是为吐蕃作战,也是在为自己的领地、自己的子民、自己的财富而作战。 维护自己的利益,人的主观能动性自然也会更强。 不说现在还没到那一步,就是吐蕃真的亡国了,只要他们手里还有军队,该打还是要打的。 将军们一边将赞普的尸身送回逻些城,通报这个不幸的消息,催促城中尽快册立新君、安定人心,一边以雷霆手段,弹压住了士兵们因为迷茫而造成的种种混乱。 至于防御工事,那是早在一开始撤退的时候,就提前派人回来修筑的,这会儿已经完工了。 倒是玩家这边,因为要全面推进,占领一地,就要彻底将它梳理清楚,安排人过来负责行政事务,所以越是深入吐蕃本土,占据的地盘越大,需要耗费的人手就越多,进度也越慢。 当然,这种慢是玩家自己的感觉,对吐蕃大军来说,这种速度已经够恐怖了。 到后来,他们是直接放弃了边退边打的策略,一门心思跑路,将大片地盘让出去,才终于从那种被玩家紧紧追着、如同附骨之疽般无论如何都甩不掉的、巨大的压力下解脱出来。 但不管怎么说,至少眼下这一刻,双方之间达成了微妙的平衡,进入短暂的僵持期。 吐蕃方面在等逻些城的消息,而玩家在等复活点和各种补给跟上来。 …… 先送来的是逻些城的消息。 没办法,从大唐到吐蕃,不管走哪条路(实际上也没几条路可以选),都是三四千里的距离,就算是玩家,赶路也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更何况还得带上各种物资补给。 但从逻些城过来,距离近不说,道路情况也比吐蕃其他地方好,快马加鞭不过两三天的事。 之所以耽误了这么长时间,是因为不论是接受赞普就这样死了的消息,还是另外选立新君,对此时的逻些城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没错,赤德松赞是在离开之前搞了一次大清洗,杀得血流成河,也确实震慑住了所有人,可是也正因如此,当他的死讯传来,反弹和报复也来得迅速而激烈。 尤其如今主持逻些城大局的,是与赞普亦师徒亦舅甥亦父子,感情十分深厚的钵阐布定埃增桑布。 而他在看到赞普的尸身之后,就直接吐血昏迷了,以至于错过了处理这件事的最佳时间。 等他再清醒过来的时候,逻些城已经陷入了混乱之中。 在反对派残余势力的支持下,大王妃扶持自己的儿子,年仅十二岁的达玛成为了吐蕃的新任赞普。紧接着,他们就将两位钵阐布被软禁,并对主战派留在逻些城中的人展开血腥的报复。 但说实话,杀人这种事,不是所有人都能把持得住自己的。 赤德松赞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要杀人,所以杀够了,他就收了手,领军出征。 也正是因此,才会留下这部分残余势力——这不是赤德松赞心慈手软,而是部落制的弊端,就像韦氏,他可以杀了论多赞和他的党羽,却不能将韦氏屠灭殆尽,他也做不到,因为韦氏是有封地、有军队的大部落首领。 论芒杰能够理解赞普的苦心,依旧决定追随他,但不代表韦氏所有人都是这样,总有人想要复仇。 而这些人杀起人来就没有节制了,也许一开始只是想报复,但很快就会扩大化,从杀死有仇的人,到杀死有利益竞争的人,再到看不顺眼的人就直接杀死…… 杀人,也会上瘾。 等到逻些城里的势力清洗得差不多了,这些人就将视线落在了两位钵阐布,以及他们所代表的寺院势力上。 赞普的反对派里,原本就有很多是因为推广佛教而遭受打击的苯教徒,在他们的想法里,赞普是坏人,佛教当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于是清洗继续扩大。 反对派在狂欢、在发泄,而刚刚登基的、十二岁的赞普,则在纵情享乐。 因为佛教崇尚清修的缘故,赤德松赞虽然是赞普,但本人的生活并不奢靡,对王妃和王子们,当然也是一样的要求。 大王子臧玛因此成为了十分虔诚的佛教徒,并且早早就出家为僧。但新上任的赞普达玛,则是被压抑了太久,一旦获得自由便迫不及待地放纵,享受着美酒佳肴、大鱼大肉、绫罗绸缎、音乐歌舞乃至美女娇娃…… 整个逻些城就处在这种一边纵情享乐、一边血流成河的诡异状态中。 好像已经没人记得,距离逻些城五六百里之外的孙波茹,正在遭受着天兵的进攻,根本不知道能抵挡多久。 至于将军们期待的物资、补给、援军……自然也都是不存在的。 逻些城的消息先送到,本来应该是好事,这代表着吐蕃军队能够优先掌握主动权。可是看完书信,将军们宁可自己没有收到过这封信。 没有来信,那就还能继续抱有希望,而现在,却是明晃晃地告诉他们,逻些城已经指望不上了。 真不敢想象,一旦让士兵们知道了这个消息,情况会变成什么样。 其实就连他们自己,这会儿都有些心灰意冷了,要不是不知道还能去哪里,他们早就跑路了。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此。 至少有一部分人觉得,他们还有另一条可以称得上光明的道路——投降。 虽说打到现在才投降,待遇肯定不怎么样,但继续打下去,要是赢不了,成为俘虏,自然是很糟糕的结局,就是万一打赢了,他们也不相信能够在这样的逻些城里,得到自己应有的待遇。 更重要的是,逻些城里的那些反对派,一开始反对的就是开战啊! 别他们辛辛苦苦在这里对敌作战,回头逻些城里的反对派醒过神来,直接挟持赞普出城投降,那他们成什么了? 既然都是要投降,那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投了,还能为自己争取更好的待遇? 而想要争取更好的待遇,肯定不是自己悄悄带着少量心腹跑过去就行。于是在本就不平稳的水面下,蠢蠢欲动的人们互相试探、串联,打算共同谋划一件大事。 第268章 “难道你们说话不算数?” 就算是逼上梁山的好汉, 也不免暗自思忖,上了山之后,自己能坐哪一把交椅?若觉得把握不足, 那宁可在山下再蹉跎些时日,寻机干上一两件大事,将名望刷足了, 或是凑出一份体面的厚礼, 再风光上山。 绿林好汉尚且如此,更何况这些位高权重、手握大军的将领? 要是待遇跟现在相比,差得太远, 那不说自己受不受得了这委屈, 就是面子上也过不去呀! 偏偏他们还是去投降的,比人家上山投奔的更多一层尴尬,这投名状和见面礼, 自然是重中之重。 所以尽管心下已经意动, 却也没有人贸然行事,都想谋定而后动。 但具体该谋什么呢? 如果可以, 那自然是打回逻些城, 挟持赞普、举国投降——没错, 就是反对派可能会走的路子。 只能说, 反对派的命是真的好, 天时地利人和都占了,反倒是他们, 要什么没什么,这条路也只能想想, 根本就走不通。 退而求其次,那就是带着这三路大军投降了。 如此不仅是大功一件, 这些的军队将来也依旧会是他们手中最重要的筹码。怎么也能跟尚黎谢一样,单独封个节度使当吧? 至于再往下的,对他们来说难度不大,但也没法要求什么待遇了,他们都看不上。 但是想要掌控这三路大军,显然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三路大军一直打一直输,退到这里,五十万人马大概还剩下一半。 倒不是说人死了一半,大部分应该是当了溃兵或者俘虏——这两者其实并没有区别,等天兵梳理好占领的地盘,溃兵也会尽数变成俘虏。 好消息是,损失的大部分都是辅兵、奴兵和充当炮灰的别部兵马,本部精锐倒是保留了大半。 这也是他们敢留在这里与天兵对峙的底气。 然而这样一来,想要篡夺军权就更难了,至少不是一两个人能够做成的,毕竟这三支大军都是从吐蕃各部抽调而来,内部势力盘根错节,还都是有真本事的,谁都不会轻易服谁。 面对这样的情况,联合几乎成为了唯一的选择。 于是,他们开始留意周围的人。 人类的感觉很奇妙,一旦有了某种倾向,就会更容易在人群中寻找到自己的“同类”。总之,这些心里有想法的将领们,以各种各样的方法迅速串联在了一起,开始谋划此事。 但世界上大部分的事,其实都不会太顺利。 譬如投唐这件事,其实百多年来,吐蕃地方将领在受不了没完没了的盘剥、压榨和征发时,也有不少人想这么干。但真正的行动的人很少,行动了而又成功的,则几乎没有。 行动了而又没有成功,下场可想而知,几乎每次都是一场斩草除根的屠杀。 即便如此也还是会有人去尝试,可见吐蕃的高压政策把人逼成了什么样子。 不过眼下倒是有一个现成的例子——尚黎谢。也正是因为他的成功,才鼓舞了这些犹豫中的吐蕃将领。 他们投的已经不是从前的大唐,而是天兵。 以前的大唐,即便出于政治需要欣然接纳了他们,但也会怀着门户之见,随意将人安置在边境了事。所以就算投奔成功了,他们也仍旧要时时担心着来自吐蕃的报复。 可这些对天兵来说,都不会是问题。 再者说,都到这时候了,以后还有没有吐蕃都不好说呢。 但尚黎谢能成功,也是因为他身在边境,天高路远,逻些城的赞普来不及制裁他,当地的驻军又都是他的下属,根本打不过他。 而这些将领,却是想要在另一批同僚的眼皮子底下搞事。 尽管其他人没有他们那种同类之间的默契,并不知道他们究竟在谋划什么,但要发现他们的异动却并不难。 战争节节败退,又刚刚收到了从逻些城传来的噩耗,这些将领们本来就正处在最敏感的时候,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同僚身上的那一点异样,自然也被无限放大,刺激着他们的神经。 他们这些将领代表的都是各自的部落,严格来说其实是竞争对手,彼此之间的关系自然不会有多么融洽。 三路大军都退到这里,共同抵御天兵,这是赞普的要求,他们之前被玩家压着打的时候也确实很有必要,但现在战争暂时陷入了僵持,倒是彼此之间的矛盾开始突显,这个决定似乎就不那么明智了。 唯一能调和双方矛盾、压得住他们的赞普也已经死去,这会儿根本没有人选择忍耐,都想直接将这件事揭破,弄清对方的阴谋诡计。 于是某日,几位将领秘密聚会时,另外几位将领破门而入,抓了个现行。 得知他们居然在谋划投降,这些将领顿时又惊又怒又后怕,立刻指责他们背叛了赞普、背叛了吐蕃、背叛了他们的信仰和誓言。 投降派被人撞破,本来是有些心虚的,可是听到这些指责,反而理直气壮了起来。 赞普要是活着,他们必不会背叛他,但人这不是已经死了吗? 还有吐蕃……想想逻些城是怎么对待他们的?眼看国家已经风雨飘摇、危在旦夕,他们在这里忧心如焚,该担心的人却毫不在意。 至于信仰与誓言,在这样的前提条件下,也没什么好在意的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愿意用命去填,难道就能救得了吐蕃?既然救不了,自然要早做打算。 这套理论,竟然还说动了几个心思不坚定的人。 吐蕃铁骑悍不畏死、天下无双,其实是因为他们有着格外强烈的荣誉感。 一方面,自然资源贫瘠、环境险恶的高原磨砺了他们的意志,让他们变得勇敢而无畏,另一方面,吐蕃有着一套严密而完善的军事制度,战死者的家人不仅能得到抚恤、照料,还能得到所有人的敬重。 为此每个人都愿意奋勇争先、奋不顾身。 可是现在,他们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在为什么而战了,更不相信自己战死之后家人能得到更好的待遇。 原来的制度已经不能保障他们的利益,大家自然要为自己打算。 然而这样的反应,却惹得剩下的人勃然大怒。 双方大吵一架,谁都没法说服谁,最后不欢而散,回去之后便各自整顿兵马,眼看就要上演一场内战。 …… 两边其实都不想打。 如今内忧外患,这支军队已经是吐蕃最后的有生力量,不管是投降派还是忠诚派,都不想这么白白消耗掉。 投降派尤其不想打,毕竟两边实力差距不大,打完这一仗,损失必定惨重,到时候他们哪里还有跟天兵谈条件的筹码?还不如现在就带着手里这些兵马投靠过去呢。 “但现在不是我们说不想打就能不打的,用大唐人的话来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是啊,他们怎会允许我等带着兵马离开?必定会出手阻挠,不想打也得打了。” 就在大家忧心忡忡时,一位名叫甲央的将领开口道,“那倒也未必,我有一个法子,说不定不用打,就能达成我们的目的。” “什么法子?” “将逻些城的消息宣扬出去。” “你疯了?那是能说的吗?” “我们若还是吐蕃的军队,自然是不能说的,否则动摇军心和士气,说不定还会造成哗变。但我们如今要的,不就是人心离散吗?等乱起来了,我等再出面安抚,提出投唐之事。” “……” 不得不说,这一招真的太狠毒了。 众人看甲央的眼神都不太对劲。 吐蕃人重勇武,行事也比较直来直往,所以他们虽然也尊重聪明、有智慧的人,但是如果过分聪明,就会让人心里不得劲。 在吐蕃文化里,狐狸代表着狡诈和懦弱,都不是吐蕃人喜欢的特质。 现在他们觉得甲央就像是狐狸一样的狡猾。 但如此同时,他们又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个好办法,一旦成功,就能不费一兵一卒地拿下这支大军的掌控权。 最后一咬牙,还是决定干了。 只要这消息传开,就算有人不愿投降,仗肯定也打不下去了,应该也算是他们的功劳吧? 大军驻扎,别说住房子了,就是有毡帐住的时候其实也少,大部分时候都是直接在地上挖个坑,一个队的人睡在一起。 所以在军营里,是藏不住什么秘密的,消息传递得也十分迅速。 不到一天的时间,赤德松赞已经死了,逻些城里拥立了新的赞普,将军们写信去要补给和援军却根本没人理会等一系列的消息就都传遍了。 仗打到这种程度,吐蕃军队的士气本就已经十分低迷,如今又得知他们用性命守卫的逻些城竟然是这样的情况,自然更加灰心丧气、斗志全无。 赞普死了,新赞普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他哪里知道打仗是怎么回事呢? 就连两位钵阐布也被他软禁,如今逻些城已经没有人能为大家做主了。 那他们还拼什么命? 这一回的大战,几乎抽走了吐蕃所有成年的男丁,他们若是战死在这里,家里的老弱妇孺该怎么办? 但这些还只是对将来的忧虑,当下最紧迫的是,军中已经没有粮食了! 他们一路撤退过来,玩家追得很紧,自然带不了多少粮草辎重,到了这里倒是得到了一批补给,但这些年为了打仗,国中的征敛既多且繁,就算是富庶的孙波茹,也搜刮不出多少油水了。 好在逻些城是有存粮的,那是钵阐布定埃增为了支援大军,提前调动过来的。 就是知道有这么一批粮食在,大家心里才一点儿不慌。 结果逻些城根本没打算把那些粮食运过来? 士兵们开始慌了,到处打听消息是真是假,他们以后又该怎么办。 如此,这事自然也传到了忠诚派的耳朵里,让他们十分恼怒,觉得投降派是真的疯了,一旦军队哗变,那可不是一两个人的事,更不是随便就能压下去的。 但该安抚还是要安抚,而且还得抢在投降派前面——事到如今,对方打的是什么主意,已经很明显了,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投降派这边正等着消息发酵,就听说另一边已经出手了。 他们并不认为忠诚派目前能拿得出足够打动将士们的筹码,所以有些奇怪,“他是怎么说的?” “说是要带着大伙儿回逻些城去,救出钵阐布,请他们做主!” 投降派顿时大惊。 他们本以为忠诚派会死守此处,那肯定没几个人愿意留下来陪他们等死。 但如果是回逻些城,那就不一样了。 不仅粮草问题解决了,而且有一支大军在手,赞普也好,城里如今正得势的反对派也好,都要看他们的眼色行事,若是能够救出两位钵阐布,重新拥立新的赞普,那更是拨乱反正的功臣。 有不少人都颇为懊恼,自己之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么好的办法? “现在说这些就没意思了,再说,吐蕃如今的境况,这功臣又能当多久?”甲央却很清醒,提醒道,“咱们当务之急,还是尽快站出来收拢人手要紧。” 众人一想也是,便不再多想,纷纷附和道,“对,不能让他带走太多人。” 到了这一步,投降的事也没必要再遮遮掩掩,他们干脆直接将消息宣扬出去,大讲吐蕃如今的艰难和投唐的光明前途。 这也不是什么深奥的道理,吐蕃如今的颓势所有人都能看得见,那些跟天兵作战过的士兵,感受尤其深。想到只要投降,就不需要再面对那样恐怖的敌人,甚至他们还会变成自己的友军,就不能不心动。 唯一可虑的是,到了大唐会是什么样的待遇。 回逻些城的前程是看得见的,尽管现在很艰难,但很多人都相信,两位智慧的钵阐布必定能为他们指点迷津,找到出路。 去投大唐,一切却都是不确定的。 甲央见状,干脆就提议直接派人去请天兵过来主持招降之事,这样也能尽快给出他们的待遇和安排。 “这……”众人觉得有点不对劲。 但眼下这种情况,他们确实做不了主,就算说得再好听,士兵们也不会相信,让天兵来说就不一样了。而且他们心里也不是不忐忑,同样想尽快确定自己的待遇。 最终少数服从多数,还是决定派人去请天兵。 …… 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雁来正在赶路。 玩家跑得太快,占据的地盘又太大,后面的补给和支援都跟不上,她得尽快将复活点开过去,方便后续的安排。 雁来现在已经很习惯赶路了,不过这种跟玩家一起赶路的情况,确实很久没有体验过。 尤其这还是一条进藏的路,感觉就更奇妙了。 在现代,她看过不少“每个人的一生都应该至少去一次西藏,而且不能坐飞机,要坐火车,最好是自己开车”的文章,似乎对很多人来说,进藏的路,就是朝圣的路,能够帮助人们洗涤心灵、找回自我。 到底有没有这么神,雁来也不知道,但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她觉得自己会去尝试一下的。 只是命运的河流迂回曲折,将她推向了一条从未设想过的道路,却又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实现了她在另一条路线上的人生规划。 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候,有同伴,有平日里看不到的风景,她也确实感受到了几分乐趣。 高原上的太阳很晒,高原上的天空真蓝,在这样的环境里,一切似乎就都变得热烈又纯粹了。而且这是在大唐,路上几乎没有多少人工的痕迹,全都是原生态的景观,就连行人也只有她们,让那种私人的心灵体验更加完满。 雁来曾经对白居易等人说过,行万里路很重要,但如果不是有开复活点的任务,或许她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走遍大唐的每一片山水。 她们这段路是跟一支护送粮草的玩家队伍同行,速度不算快,但行程安排得很满。 正听着队伍中的老玩家跟后面新来的玩家讲当初他们每天只能登录六小时,是怎么无所不用其极地抢时间的,张云敏突然转头看向她,脸上的表情又兴奋又古怪。 “又出什么新鲜事了?”雁来问。 张云敏说,“驻扎在孙波茹的吐蕃军队派了使者过来,说是他们想投降。” “这是好事啊!”雁来说,“你怎么这幅表情?” 张云敏就将玩家从使者那里打听到的消息都说了。 雁来听完,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道,“现在就让我们的人过去,他们就不怕我们趁机收拢人心,以后那些吐蕃士兵就不会听他们的了?” 张云敏还真没想到这一点,说,“可能是情况确实不太好?” 雁来也没有太在意,反正这对她们只有好处,“那就让人过去吧。” 玩家到的时候,忠诚派的将领们已经带着自己的死忠离开了大营。 没有走远,只是在附近另外找了一处易守难攻的地方驻扎,估计是怕投降派引来玩家之后,会对他们动手,但又还想再继续招揽一些士兵。 没有了忠诚派的人在,投降派这边也安心了很多,十分热情地将玩家迎入大营。 赵猫猫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大营内的环境,偶尔对上偷偷往这边看的视线,就朝人家笑一笑,心中琢磨着雁来交代的另一个任务——来都来了,不管对方是为什么放开了这个口子,都要抓住这个机会,对吐蕃士兵宣传大唐的政策。 所以到了大帐,她就对投降派的将领道,“谈正事也不用太多人,能不能让我的随从们在大营里逛一逛,了解一下这里的情况?” 这是她的第一个要求,大营里也没什么不能看的,将领们都点头答应了。 于是这边在大帐内谈几位将领的待遇,那边玩家就对聚拢过来看热闹的士兵讲起大唐分流军队的种种政策,两边都相谈甚欢。 投降派的将领们提的要求,基本都得到了满足,只不过加上了很多限制条件。 职务和品级都可以保留,但大唐每年都会对官员进行考核,若是没有尽到职责内的责任,或者利用职权给自己谋利,甚至做了其他犯法的事,那就要跟大唐官员一样接受处理。 军队也可以继续归他们统领,但要遵循自愿原则,如果士兵不愿意留下,不能强求。而且留下来的士兵也要接受考核,合格了才能留下。而且这种考核以后也是每年都有,不是一次合格就万事大吉。 至于将领们的私人财产,土地和人口是肯定要交出来做再分配的,牛羊、金银、钱帛之类的财产不受影响,但要做好做登记。 本来还有人不大情愿,听说登记之后这些财产都会受到保护,如果被人告发以权谋私,查的也是这部分之外的资产,便也觉得应该了。 另外,玩家也承诺会派人过来帮他们修路、搞建设、发展当地。 有人觉得这些规定太细致了,各种条条框框都让人不适应。 但甲央偷偷告诉大家,对于他们这些投降的人来说,规定得细致一些反而是好事,现在全都理清楚了,以后就不用担心突然被人翻旧账。 总体来说,天兵管得很严,可是框架之内很自由,而且好处也很多,别的暂时不说,修路的好处是大家都看得见的。 众人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如果只到这里,那大家甚至会感激天兵的宽容,给予的条件虽说跟他们想的不一样,但绝对称不上苛刻。 然而等商议完毕,将领们走出打仗,看到士兵一个个都在排队登记什么,顿觉不妙,过去一问,更觉得天要塌了——这些士兵都不想再继续当兵打仗了,天兵登记之后,会给他们分配其他的工作。 这可都是他们的兵,他们的筹码,他们的政治资本! 就这么把人放走,那他们还当什么将军? “可是几位将军之前也答应了,允许士兵自行决定去留。”赵猫猫看向众人,“难道你们说话不算数?” 第269章 “现在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几位将军脸上急切的表情顿时僵住。 他们答应的条件里确实有这么一条, 应的时候心中颇不以为意,在吐蕃这样一个全民皆兵的国家,士兵们哪有那么容易离开?离开了他们靠什么谋生?就是他们自己不当兵, 也总是要换了子侄顶上的。 哪里想到,天兵竟是在这里等着他们。 说什么让她们的人在大营里逛逛,恐怕一早打的就是这样的主意。 但条件确实是他们自己应下的, 天兵顶多是有些不厚道, 没知会一声就开始登记,但就算知会了,他们又能阻止吗? 愿意为吐蕃继续拼命的, 都去忠诚派那边了, 留下来的自然都是厌倦了战争,不想再继续打仗的。一旦他们知道还有别的选择,愿意留下来的人肯定不多。 当着赵猫猫的面, 这些将军就算心里不满, 也不敢多说什么,他们现在已经站在别人家的屋檐之下了, 不得不低头。 等她离开了, 他们才回到大帐继续商议。 只是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抱怨了半天, 忽然有人想起了能出主意的人, 问道,“甲央人呢?怎么不在这里?” “说是去送天兵。”有人不屑道, “溜须拍马之辈,简直丢了我们大蕃人的脸!” 问话的人倒是立刻察觉到了不对, “这般殷勤,他不会私底下还有别的打算吧?只是不想让我们知道, 或者说,不想让我们分走他的功劳!” 众人一听,脸色都难看起来,“好个甲央,我们把他当成兄弟,他把我们当成了什么?” 更有人怀疑道,“请天兵过来的主意也是他出的。” “是啊,之前我就觉得哪里不对,现在想来,他是不是早就知道天兵会这样收买人心,却故意不告诉我们?” “这是要踩着我们去天兵面前邀功?” “原来如此!果然是只狡诈可恶的狐狸,根本不不能信任!” “一定要让他给我们一个交代!” 众人怒气冲冲。 这些怒气都是冲着甲央去的,就连自家麾下的士兵要被天兵带走的不满与不平,似乎都在这愤怒中得到了一些宣泄,不再那么让人耿耿于怀、难以接受了。 其实甲央并没有在玩家面前提起他们。 他在提出请玩家来主持大局的建议时,确实就想到了这些,但甲央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事实上,其他人那种“到了大唐还能继续过得跟之前一样”的想法,在甲央看来才是可笑的。他们完全只是想当然,根本没有了解过天兵,更没有了解过天兵推行的各种新政策。 但甲央是了解过的。 所以他知道,上交土地和人口,是天兵的基本政策,而这“人口”,毫无疑问也包括了几十万从军的士兵。 哪个国家、哪个朝廷也不会让投降的将领继续掌握这样一支大军。 区别只在于,一般的朝廷,会将他们放到某个闲职上,调换信得过的将领来接手,而天兵则是直接遣散大部分人,只给他们留下最精锐的一部分。 这并不是针对他们,大唐的将领也是这样处理的。 甲央觉得这就够了,反正带着大军投降的功劳他们已经拿到了,给的各项待遇大家也还算满意。 就算其他人真的找他质问,他也不心虚。 当然了,他自己肯定还有别的打算。此刻跟上来,就是为了将自己精心搜集的东西交给天兵,其中包括忠诚派几位将领的出身、家族、人脉等资料,以及他们带走的士兵数量、现在那处驻地的布防情况等等。 “资料很齐全,也很细致,你有心了。”赵猫猫看完资料,不由对甲央道。 甲央立刻笑道,“能帮得上忙就最好了。” 赵猫猫又问,“你有什么要求?” 甲央说,“没有什么要求,不过我听说,殿下推荐了尚多热去长安上学,我有两个不成器的孩子,一男一女,也想让他们多读书,长长见识,可惜我实在不会教孩子……” 这消息真够灵通的,不过有上进心是好事,而且为孩子的教育问题操心的家长,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赵猫猫点头道,“是这样,不过这事我做不了主,只能替你禀报殿下。” 其实问题应该不大,因为国子监本来就在改制扩招,不过她肯定不能把话说满,这份人情只能由雁来给。 甲央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并未因她的话而失望,笑着道,“应该的。”顿了顿,又道,“我还有一句话,本不该说,但是既然请您帮了忙,就不能不说了。” 赵猫猫不太喜欢这种故弄玄虚,不过甲央说得情真意切,也没说什么“不知当讲不当讲”,她就问,“什么话?” 甲央低声道,“我们大蕃国在西北部还有不少附属小国,如今国中局势不好,恐怕有人会趁大唐天兵抵达之前往那边跑,不得不防。” 赵猫猫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呢,原来是这个。 之前为了找赤德松赞,就有不少玩家直接跑到中亚去堵人,这会儿还在那边呢,继续让他们堵着就是。 “我知道了。”她对甲央说。 甲央见她表情平淡,一时有些拿不准她是不在意还是胸有成竹,犹豫片刻才道,“那边都是崇山峻岭,有不少隐秘的道路,只有当地人知晓。若是天兵需要,我可以画一份详细的地图。” “既然只有当地人知晓,你又如何知道?”赵猫猫惊讶。 甲央苦笑,“我是大羊同人。” 羊同、苏毗、象雄、吐谷浑、白兰等,都是青藏高原上原有的部落国家,后来被雅隆悉补野部落征服,成为了吐蕃国的一部分。 如羊同、苏毗这种早期就被征服的小邦,之后都成为了吐蕃的新贵族,被吐蕃称作“内四族”,拥有与本部贵族相同的待遇。但说是这么说,十根手指尚且有长短,亲生的子女尚且有偏爱,更何况他们? 每当吐蕃对外发动战争,他们总是要上交最多的粮草不说,部落军队也总是充当先锋军之类的角色。 压迫到了极致,自然就会爆发反抗,然后被镇压下去,积蓄力量等待下一次反抗,如此周而复始,就是吐蕃国内这些外族的现状。 大小羊同就在吐蕃西北部,从这个方向发起的战争,自然是以他们的人为主。那些附属小国基本都是甲央的父祖打下来的,他手里自然有详细的地形图。 玩家的系统地图得有人探索过才会显示,甲央提供的地图正好可以作为参照。 赵猫猫就问,“地图你带来了吗?” 甲央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带来了。” 赵猫猫:“……”她果断拿出自己的小本子和铅笔,“那你画。” 甲央伸手接过,有些好奇地琢磨了一会儿,才开始低头画图。 赵猫猫凑过去看。 甲央先在右下角画了一个圈,写上逻些城,然后从逻些城西南部拉出一条斜线,那是喜马拉雅山脉,而在最北端,兴都库什山与昆仑山、喀喇昆仑山和天山交汇,形成了一处巨大的山脉群,那便是帕米尔高原。 从吐蕃翻越喀喇昆仑山口,沿着山脉和河流,高原上分布着大勃律、小勃律、箇失密、俱位、护密、识匿、吐火罗等国,都是吐蕃的势力范围。 甲央画完这些,却没有搁笔,而是继续向外延伸。 向北是葱岭,赵猫猫看着有点熟悉,打开系统地图对照了一下,果然距离葱岭守捉所不远,两张地图在这里连了起来。 那堵人就更有把握了。 向西则是进入中亚地区,隔着一条缚刍水,北边的河中之地是粟特人的地盘,南边则是呼罗珊地区,大食东北部的战略要地。 这就是吐蕃和大唐如今能够接触到的邻居们,至于更远的地方,甲央也不了解。 见他停下来,赵猫猫本以为这就完了,没想到甲央翻了一页,开始画更详细的道路地形图。 她不由得看了一眼甲央的脑袋,心说人家这脑子怎么长的? 这样的技术人才,当什么将军啊! 回头报上去看看有没有更适合他的工作吧,这人一看就很想进步的样子,应该也不会拒绝。 …… 趁着甲央画地图的时间,赵猫猫将他递交的资料看完,当机立断决定去偷袭忠诚派的营地。 忠诚派走得十分匆忙,总共也只带走了几万人,所以才决定留在附近,看看有没有机会再招揽一些。 这一招很有效,按照甲央的说法,这两天一直有人偷跑过去。毕竟是吐蕃人,很多士兵对钵阐布、对赞普还是很有感情的,就算玩家给的条件再好,也总会有一部分人选择忠诚。 所以赵猫猫得把人赶走,切断这条“后路”。 吐蕃大军是一路撤退、一路溃散,损失了不少人马,玩家则是一路追击、一路分出人手去搜寻溃兵、占领驿站城市、安抚牧民。 所以这会儿驻扎在附近的,也只有两三万人。 这点人,想要攻打接近三十万的吐蕃大军是不可能的,所以她们才选择停战。 但打只有几万人的忠诚派就没问题了。 偷袭的时间自然是安排在了晚上,白天的时间正好用来调动人手。毕竟是突袭,主打的就是出其不意,所以得绕个路,不能让他们提前发现行踪。 不过事实证明,玩家小心过头了。 忠诚派现在的注意力都放在大营这边,得知天兵正在给吐蕃士兵做登记,只顾着担心玩家把人都抢走了,根本没想过她们会来袭营。 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虽然玩家等到了夜深人静才动手,但是忠诚派的几位将军都没睡着。 所以在遭遇袭营之后,他们第一时间收拢兵马,压住了营中的骚乱,并且迅速建立起防守,抵挡住了玩家的攻势。 见事不可为,玩家冲杀一阵之后,就退去了。 这一战忠诚派的损失并不大,但别说普通士兵了,就是几位将军也都心有余悸。 这时候,他们忽然意识到,之前三路大军汇合在一起,确实是个十分英明的决策。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就算他们想回去,吐蕃大营也早就不是之前的大营了。若是不想整日担惊受怕,防备着天兵随时从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攻打过来,唯一的办法就是撤退。 直接撤回逻些城。 作为吐蕃的都城,逻些城的城墙既高且厚,能给人以最大的安全感。 反正他们本来就是想撤回逻些城去的,现在只不过是提前了一点,人手少了一点。 其实他们也未必想不到,逻些城就算再牢固,也不可能永远抵挡下去——这世上没有攻不破的堡垒,尤其是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 但当下,所有人都不再去想“以后”,只能先顾着眼前,至少到了逻些城,他们应该能够睡个安稳觉。 做出了这个决定之后,他们甚至没有再休息,连夜收拾好东西跑了。 赵猫猫收到消息,立刻下令玩家追击。 虽然她的目的就是吓跑他们,但是能削弱一下敌方的力量,何乐而不为呢? 其实这种孤军深入的追击是很危险的,一不小心就会落入陷阱,好在玩家不怕,这支追兵就算全损失了,也是赚的。 就这样你追我逃,直到防守逻些城的军队被惊动,出兵前来迎击,玩家才意犹未尽地止住了脚步。 溜了溜了。 不过他们也没往回走,而是直接以小队为单位散开,就在附近探查地形、打探消息。反正有小地图在,只要及时避开红名,几乎不可能被抓住。 而另一边,忠诚派的军队一路奔逃,狼狈至极,终于到了逻些城,却发现这里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安全、那么美好。 或者说,逻些城是安全的、美好的,只是拒绝他们加入。 这支队伍被挡在了城墙之外。 理由也很简单,他们本来应该驻扎在孙波茹,阻挡大唐的天兵,却在没有接到赞普的召集令的情况下自己跑回了逻些,谁知道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没有立刻以叛逆的罪名将他们拿下,还是因为他们是被天兵追杀过来的。 但是玩忽职守、作战不利的罪名肯定跑不掉。 本来这也只是说说而已,一支上万人的大军驻扎在逻些城外,多少是会让城里的贵人们不安的,自然要先给他们扣个帽子,把人按住了。 但很快他们就听说了,驻扎在孙波茹的二十多万大军,居然真的只剩下了这一点,其他的都已经投了大唐。 这让逻些城里的人既恐慌,又愤怒。 他们的情绪需要宣泄,但不管是天兵还是那已经投唐的吐蕃大军,暂且都没法对付,倒霉的自然就成了这支逃回来的军队。 各种各样的罪名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所有的将领都要进城接受赞普的审问和处置,至于剩下的军队,自然是全都打散了,补充进逻些城的防卫军中,继续为国尽忠。 就算再没脑子的人,到这会儿也知道不能善了了。忠诚派的人本来就是打着拨乱反正的旗帜回来的,只是回来的路走得太辛苦,到了就只想歇一歇、喘口气,暂且顾不上那些。 但偏偏有人不给他们活路,那他们也只能继续吊着这一口气,把该做的事情先做了。 他们表面上故作顺从,实则提前安排好了人手,趁着将领们进城受审的机会,夺取了一座城门。 大军入城之后,在城内各处跟守军发生了十分激烈的冲突,不仅双方损失惨重,也波及了不少普通民众。不过最终,还是这支刚刚从战场上退回来的军队占据上风,成功掌控了整个逻些城。 他们接出了两位钵阐布,处死大妃没庐氏,废除赞普达玛,扶持赤德松赞的幼子热巴坚继承大位,成为新的赞普。 接下来自然又是另一场清洗。 毕竟他们被拦在城外,付出了十分惨重的代价,当然要报复回来,然后再肆意品尝胜利的果实。 他们似乎也忘记了,天兵就驻扎在距离逻些城不远的地方,随时都能打过来。又或者,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才要尽情享受这末日的狂欢。 但最终,打破这一切的并不是天兵,而是—— 一场地震。 …… 地震是在白天发生的。 本来很多人应该可以及时逃离,但是因为这段时间城中的混乱,大部分居民就算白天也是躲在房间里,就算察觉到了震感,也没有第一时间想到地震,反而以为是外面又打起来了,自然更不敢出门。 一部分人比较幸运,他们的屋子虽然也被震坏了,但并未坍塌,所以在地震结束之后还能走出家门。 然后他们才发现,整座城市满目疮痍,许多房屋倾颓倒塌,将主人埋在了废墟之中。 有人哭泣、有人惊慌,但大部分人则是失魂落魄。 这段时间,逻些城实在经历了太多,好不容易躲过了人祸,却又突遭了天灾。当承受的苦难超过了某个限度,人们就变得麻木而茫然,被抽走了所有生气,只剩下一具躯壳。 他们既提不起力气去收拾自己的屋子,也没有心思去救援其他正处在不幸之中的人。 低迷的气氛笼罩着整个逻些城。 两位钵阐布,定埃增和贝吉云丹,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们带领着之前不知道躲在何处才逃过一劫的僧人们,带来了水和干粮,分发给迷茫而痛苦的人们,然后找来工具挖掘废墟,去救援那些被埋在下面的人。 宗教总是在苦难之中生长,迷茫的人们心头似乎又有了寄托。 终于,有人跟着行动了起来。 两位钵阐布松了一口气,但旋即眉头又皱了起来。 “这样不行,我们的人力远远不够。”定埃增说。 贝吉云丹也认同这一点,他道,“要去请军队出来主持大局吗?” 尽管给逻些城带来灾祸的也是他们,可是到了现在,能够依靠的,似乎也只剩下他们了。 定埃增叹了一口气,他并不觉得那些军队有用,但还是点头道,“走吧,我们一起过去。” 两人交代了一声,便立刻前往布达拉宫。 在“拨乱反正”之后,作为拥立功臣的忠诚派将领们,也住进了红宫之中。 看到宫殿的情况,两位钵阐布松了一口气。布达拉宫依山而建,坚固结实,尽管也有部分损毁,但整体没有太大的问题,应该没什么伤亡。 但很快他们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里太安静了。 走近一看,发现连宫门处的守卫都不知所踪。 两人交换了一个视线,心中已经有所猜测,但还是快步走了进去。 到处都空空荡荡,一直走到后面赞普的起居之处,才遇上了零星的宫人。据她们说,地震发生之后,将军们第一时间就赶过来,带走了王妃、赞普和库房里的财宝。 只有一小部分宫人被带走,但剩下的人在短暂的惊慌之后,便有样学样,搜刮了宫里值钱的东西,就匆匆逃走了。 现在留下来的,都是没地方可去、也跑不远的老弱病残。 安抚了这些人,又交代之后可能会有城中居民前来暂住,两位钵阐布安静地走出红宫,看着混乱的逻些城,心情都有些沉重。 “现在只剩下一个办法了。”良久,定埃增说。 贝吉云丹知道他的意思。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方势力能在此时迅速接手逻些城,平息混乱、救援平民,那就只有天兵了。 可是……一旦天兵入城,大蕃国便将不复存在。 哪怕赞普已经被军队带走,还好好地活在外面,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赤德松赞离开的时候,将逻些城交托给了他们,也将大蕃的将来交托给了他们。如果他们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将来又该如何面对他? 一边是大蕃国的传承、法统,是与赞普数十年的情谊,一边是逻些城中——也许还有城外——无数普通民众的性命。 孰轻孰重? 定埃增低头诵念了几句佛经,轻声但郑重地道,“就这样吧。一切果报孽债,皆由我承担。” “可是……”贝吉云丹开口。 但才说了两个字,就被匆匆跑来的人打断。 “钵阐布,天兵来了!好多,好多天兵——” 第270章 这些吐蕃的附属国看起来都挺不错的嘛! 这个报信的人跑得也没比玩家快多少, 所以定埃增和贝吉云丹听到他的话,正要开口询问,就看到了玩家的身影。 他们几人一队分散开来, 各自挑选一处坍塌的房屋,便动作麻利地清理、挖掘。 两位钵阐布看着这一幕,将想问的话都咽了回去, 心情有些难以言述。 在灾难面前, 他们这些当事人尚在犹豫、取舍,天兵却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没有任何政治目的, 甚至连条件都没提, 就直接开始救援。 两相比较,如何能不令人惭愧? 直到一队天兵挖掘的动作停下来,似乎是听到了下面传来的声音, 一时有不知该如何处置, 两位钵阐布才回过神来,上前帮忙。 到了近前, 便听到废墟中传来的哭声。 那声音稚嫩而惊恐, 应该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 不管玩家怎么问话, 都只是一味地哭, 嗓子都已经哭哑了。 “我来吧。”定埃增上前道。 玩家有些嫌弃地回过头,正准备让人别捣乱, 看到他,动作忽然顿住, 看着弹出来的人物扫描信息喊道,“啊, 原来是你!”然后立刻转变态度,喜笑颜开道,“你来你来。” 不愧是佛教高僧,说起话来柔和沉静,有种心灵都能被安抚的感觉。 听到他的声音,下面的人渐渐停止了哭泣,变成小声的抽噎,也开始回答他的问题,虽然有些语无伦次,但也能听出大概的意思是“下面很黑,阿娘很久没有说话了”。 玩家对视一眼,表情都有些凝重,不约而同地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多亏他们现在体质超群,就算没有专业的设备,挖掘的效率也不低,而且几十上百斤的断墙、石块说抬就抬,很快就清理掉了碍事的建筑废墟,露出了下面的人。 跟想象的差不多,一对母女,刚好被卡在了墙角的位置。 屋子坍塌的时候,梁柱倒塌下来,在这里形成了一处空间,让她们能够等到救援。但空间太小,而且也不够稳定,时不时就有建筑材料垮塌掉落,母亲将女儿护在怀里,自己却浑身是伤,已经昏迷很久了。 所以虽然挖开了障碍物,但玩家反而不敢随意把人往外搬,生怕一不小心加重伤势,只能喊,“医生呢?这里来一个!有重伤员!” 但医生玩家数量本来就不多,大部分还在赶来这里的路上,这会儿到处都是伤员,肯定是不够用的。 定埃增和贝吉云丹立刻表示他们也略通医术,可以交给他们。 “行不行啊?”玩家小声嘀咕了一句,但也没有反对,医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病人却耽误不起了。 好在两人一上手,就是真懂的样子。 他们先细细摸了骨,而后便露出欣喜之色,“没伤到骨头。” 玩家也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即便是在现代,脊柱受伤也是很难治疗的,何况现在? 两位钵阐布继续给伤者治疗,玩家则是赶往下一处废墟。 定埃增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见这支小队直接略过了旁边的两栋房屋,直奔第三栋,嘴里喊着“这里有人”,显然目标十分明确,不由惊异。 她们难道还能隔空判断出哪一处废墟下面还有人吗? 玩家确实可以。 虽然她们也没有想到,游戏地图上的红名竟然还能用在这种地方,但确实比很多高科技的设备更精准、更快捷,省了做无用功的时间。 正看得出神,就听一旁的老友道,“你是对的。” 定埃增回过神来,念了一声佛,微笑道,“我看天兵之中似乎很缺大夫,劳烦你出城一趟,去寻那些僧人,请他们回来帮忙。” 无论是吐蕃还是大唐,除了每日修行和弘扬佛法之外,僧人也担负着救济百姓、开设药坊之类的工作,所以大部分僧人都是大夫,未必多么出色,但是基础水平不会太差。 包扎伤口、照料伤员这样的工作,他们肯定能做。 城里的僧人,除了他们之前带回来的那几个,大部分都被驱赶、放逐,不过应该还是有不少人留在逻些城附近,要是能找到他们,也能替天兵稍微分担一些。 贝吉云丹点头,匆匆起身离开了。 定埃增加快速度,给昏迷中的母亲包扎好,又安抚了那女孩几句,才起身离开,找了个天兵,询问他们主事的人在哪里。 有天兵在,情况很快就会好起来。 但这是逻些城的事,他们身为当事人,可不能全都指望天兵,也得尽自己的一份力。 其实现在才想起来要组织人手,已经有些迟了,但总比不做好。 很快定埃增就见到了赶来的赵猫猫。 “城里有多少人手?”一见面,赵猫猫也不寒暄,直接问道。 她这一路走来,已经看到了城里的情况,到处都乱糟糟的,根本没有形成像样的组织和管理。这些事让玩家来做太浪费,当然是用吐蕃人了。 定埃增苦笑道,“没有人。” 赵猫猫一愣。 定埃增便将红宫已经空了的事说了。 赵猫猫一时有些无言。 逻些城这段时间的清洗与反清洗,玩家都看在眼里。 听起来很蠢、很不顾大局,但却是符合人性的,每到王朝末期,这种争权夺利的事反而越演越烈,就是南明那种小朝廷也要忙着内斗呢。 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地震之后,城里的驻军竟然直接抛下受灾的民众跑路了。 估摸着本来就只是看中逻些城城高墙厚,能够在这里守上一段时间,但现在天兵已经到了城外,城里却发生地震、自顾不暇,根本没法协助他们守城,自然就被他们放弃。 站在敌人的角度,他们这么蠢、这么短视,对玩家来说不是坏事,但赵猫猫还是感觉一言难尽。 不过赵猫猫想想也就释然了,吐蕃人这么无差别地杀来杀去,活下来的多半是最凶狠的,而不是最有能力的。 既然城里没有主事的人,那玩家可就上了啊! “当务之急,是先安置好幸存者和伤员。”赵猫猫说,“地震之后还会有大大小小的余震,不能就这么待在废墟里,很有可能会造成二次伤害,得找个空旷的地方。” “布达拉宫已经空了,可以安置一些人。”定埃增忙道。 赵猫猫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宫殿群,点头道,“可以,不过不能住在屋子里。幸好天气不冷,这两天应该也不会下雨,暂时先住在外面吧。不过布达拉宫应该装不下这么多人,即便装得下,那么多人聚在一起也不方便管理。还是得在城中各处另设安置点。” 定埃增低头想了想,立刻就列出了几个合适的地方,大都是寺庙。 赵猫猫将地点发出去,自然会有玩家引导幸存者前往。 安顿好人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这么多人所需的粮食、清水和伤药。 定埃增不由可惜道,“这些东西城中储存了不少,但这会儿恐怕都被搬空了。” 虽然他这么说了,但赵猫猫还是让玩家去查探了一番,然后带回了一个好消息。粮库确实被搬空了,但药材居然全都还在! 看来蠢货也有蠢货的好处。 赵猫猫高兴了一瞬,又皱起眉头,“我们倒是能运来粮食和其他的物资,但就算是最近的队伍,赶过来也要两三天。” 逻些城里的总人口估计有三十万左右,这么多人,两三天要消耗的食物也不少。 定埃增迟疑片刻,便道,“可以先找城中贵族借用。” 赵猫猫看他的眼神都有些惊奇了,但还是欣然同意了这个提议,安排人去执行。 最后是人手问题,救援算是全部交给玩家了,但光是供给二三十万人的饭食,做饭的人就少不了,还得尽快搭建出一批临时厕所,另外还得有人负责看护伤员、调解矛盾之类的日常工作……总之,哪里都需要人。 好在这时,贝吉云丹那边传来好消息,他成功带回了上千名僧人,照顾伤者的工作可以不用操心了。 至于其他的事务,定埃增觉得,可以发动民众自己去做。 这个时代的官府,虽然也有赈灾的机制,但说实话,能做的十分有限,还是要靠灾民自己渡过难关,这在所有人看来都是理所当然的。 赵猫猫想了想,觉得陡然遭逢大难,若是不给大家找点事做,闲着更容易出事,就同意了。 定埃增主动领了安抚灾民,挑选可用者并给他们安排工作的差事。 经过这一番梳理和安排,不到一天时间,逻些城便重新开始运转起来,虽然不能说井井有条,但也算是乱中有序。 …… 这次的震源是逻些城,周围的城市只有震感,没什么损失。 逻些城外不少地方倒是同样地震了,不过托吐蕃牧民大都住在毡帐里的福,虽然损失了不少财物,但没什么人员伤亡。 所以救灾工作也主要集中在城里。 之后的两天,源源不断的玩家赶了过来,让赵猫猫的压力降低了很多。 有系统牌红名定位在,又有玩家不眠不休地投入到救援工作之中,在72小时的黄金期内,被埋在废墟中的人基本都被救上来了。 说来也令人唏嘘,很多人是因为不敢出门,才被困在了废墟中,但也正因为惊慌害怕,大部分人不是藏身床底,就是躲在角落,而这样的地方,在地震时都是最不容易倒塌的。 所以除了少部分位置不好,根本没等到玩家救援的,活下来的人比预料中的多。 而且大部分人的伤势都不算太严重,恢复之后不至于影响日常生活,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定埃增每天在几个安置点之间巡逻,给灾民们诵念佛经、讲佛经故事,引导着他们渐渐从苦难之中走出来,开始迎接新的生活。 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两天后,雁来跟着第一批运送救灾物资的队伍抵达逻些城。 这批救灾物资大部分都是粮食,其实本来是运过来给玩家充当军粮的,现在只能先挪过来救灾。 另外,大唐各地的玩家,其实都根据现代救灾的经验,准备了各种灾区急需的物资,不过暂时没往这边运,都在等雁来赶到逻些城,开启复活点,然后直接传送过来。 雁来本来的打算,是自己独自进城,尽快开启复活点,不整那些花里胡哨的。 但是逻些城这边提前得到消息,不只是两位钵阐布和城中仅剩的部分官员和贵族主动前往城外迎接她,就连不少灾民都扶老携幼地来了。 短短两天时间,玩家在逻些城的声望值疯涨,连带着雁来这个“天神之女的化身”,也得到了城中所有百姓的崇敬。 雁来见状,只好主动露面。 好在定埃增他们也没搞什么复杂的仪式和典礼,双方寒暄过后,就簇拥着她进城。 灾民们自发地跟在了后面。 雁来迟疑了一下,也没有再避开,打算直接开启复活点。 灾难是会在每个亲历的人身上留下痕迹的,她曾经无数次在屏幕上看到过那样的痕迹,但这是头一回来到现场。 这里的人们需要粮食、物资和援助,但也需要安慰、希望和勇气。 本来复活点一般都是选在城市核心建筑——宫殿、府衙、城门——附近,方便玩家行动,但是考虑到玩家传送过来的物资要往各个安置点送,雁来就挑了城市中心的位置,去哪里都方便。 这里本来是一片民居,已经倾塌得差不多了,雁来站在废墟之上,因为被无数灾民注视着,竟第一次没有因为接下来的仪式而生出羞耻感,心中只有一片肃然。 在清光出现的时候,雁来甚至刻意多花了一些气运值,让那白色的清光能够扩散到整座城市。 根据她的经验,原著民们尤其喜欢这个光效,明明它除了好看没有任何用处,可是每一个被扫到的人,都坚信它具有疗愈甚至改造的作用,让他们的身体发生了一些变化。 在这里用,效果应该会更好。 ……或者说是好过头了。 直到雁来结束仪式,匆匆离开了很久,跟过来、亲眼看到了这一幕的灾民们仍旧在原地长跪不起。 还是玩家开始传送各种物资,被他们挡住了去路,才被劝走。 但离开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他们会拉住遇到的任何一个人,兴致勃勃地向对方宣讲自己刚才所见的神迹。 然后就发现,每个人都看到了。 但这并没有让他们失望,反而更让他们坚信,那是真正的神迹。 吐蕃因为赞普大力弘佛的缘故,宗教氛围比大唐更浓厚,几乎所有人都是信徒,这时候便自然地将雁来与他们听说的佛经故事中的菩萨、天女联系在了一起。 尤其是那些伤者,尽管得到了很好的照料,但他们还是被身上的伤势折磨得疲惫又憔悴,对于现状、对于未来,也比其他人更悲观。这样的人,对神迹的感受自然是更深刻。 他们声称自己因为那白光而得到了治疗,并且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伤势恢复速度真的大幅提升了。 其实这应该是因为精神上的创伤被抚慰,思想变得积极主动,身体自然也就受到了影响。 但所有人却都将之当成了白光有疗效的有力佐证。 他们还偷偷向玩家打听,那白光究竟是什么,听说是开启复活点才有的,顿时更加笃信。 这可是复活!那白光肯定妙用无穷,天兵能死而复生,肯定就是因为这个,只不过他们都是肉身凡胎,所以白光不能让他们复活,但肯定是有好处的! 不小心听到了的雁来:“……” 你别说,这逻辑还真圆上了。 而对于这种逻辑自洽的理论,尤其还是自己推导出来的理论,人们往往是深信不疑的,哪怕是雁来这个当事人去解释说白光没有这种用处,估计也会有人嘀咕一句“你懂什么神迹”。 解释是没用的,雁来只能转头叮嘱张云敏,以后宣传的时候记得加上一条,只有官方正版才是真正的神迹,任何非正规渠道都是假冒伪劣和诈骗,要第一时间举报给天兵。 …… 城市重建,是一件旷日持久的工作。 好在这回的救灾物资之中,有大量的制式帐篷,而吐蕃人本来就习惯了住帐篷,倒不觉得有什么不便。 后续的援建工作,玩家肯定也会参与进来,入冬之前肯定能将房子重新修好。 不过当下,除了救灾工作之外,这场延续了数月的吐蕃战事也该收尾了。 所以在逻些城的情况稳定下来之后,许多玩家就暂时离开了这里,前去追击那支逃走的军队。 目前看来,这支队伍是一路往西北退的,很有可能像甲央说的那样,想要直接离开吐蕃本土,前往群山之中的附属国,甚至跑到更远的地方。 一般来说,远遁千里的策略是很有用的,可惜他们遇上了玩家。 玩家主力从逻些城这边追击的同时,也有不少人直接传送到葱岭,打算从那边包抄过来。 为此大家还特意放慢了速度,就是为了让他们能安心逃到目的地去——这些吐蕃的附属国看起来都挺不错的嘛,竟然敢窝藏吐蕃叛逆,玩家必须要跟他们讲讲道理。 怀着这样的心理,玩家当然是不疾不徐,甚至一边追,一边还能腾出手来,全面收编吐蕃本土的其他城市和地区。 雁来也不在逻些城,不过她没有跟玩家一起行动,而是按照郝主任她们给的计划,前往藏区的主要城市开启复活点,方便玩家的后续工作。 跟来的时候相比,她走得很低调。 因为雁来有点担心,万一自己的行踪泄露,搞不好会有一些吐蕃民众,就跟朝圣似的,自己走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就是为了蹭一蹭开复活点时的白光。 真要是出现那种情况,她还得花费额外的气运值,想办法将所有人都能看到的白光特效关掉。 但雁来不知道的是,正因为她如此小心,反而将神秘感拉满,让所有人更加笃信无疑。 毕竟在民众们熟知的佛经故事之中,佛和菩萨都会经历千百世的历练,而在这些历练之中,有不少就是隐藏身份,只在有人受苦受难的关键时刻,才会显露手段。 而她隐藏行踪的行为,也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很多不知真假的传说,每个地方都坚信她曾经来过,只是无人知晓。 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现在,雁来花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总算将复活点开得差不多。 而这个时候,玩家的追击也终于有了结果。 他们一路控制着进度,一直追到中亚,才终于堵住了那支已经减员到只剩下不到千人的队伍。 当然了,沿路上的国家,现在都已经是大唐的属国了。 其实按照玩家的想法,直接像安西四镇那样,在保留当地王族制度和地方特色的同时,也将之纳入大唐的国土范围,只最好的。 但谁让这些小国都太懂生存之道了呢? 玩家还没动手,他们就主动开了城门,滑跪到底。 那就没办法了,希望他们将来看到旁边的吐蕃的发展速度,不会后悔。 总之,在抓住了硕果仅存的那位忠诚派的将军,并且解救出了他们扶持的傀儡赞普热巴坚之后,这场对吐蕃的战斗终于落下了帷幕,而雁来和玩家也可以班师回朝,论功行赏了。 雁来回到长安,才发现自己出差这段时间,南诏国主还送来了一封信,说是听到了天兵要进攻吐蕃的消息,不知道需不需要南诏国出一支兵马,与他们合攻? 从吐蕃出兵,到玩家应战,再到南诏国听到消息,将国书送到长安来,两三个月的时间已经不算慢了。 但那位南诏国主显然还是低估了玩家的效率。 要不是中间拖延了不少时间,这一仗根本打不了这么久。 等这个消息传回去,南诏那边估计要日夜不安了。毕竟连回鹘和吐蕃都已经被并入大唐的国土,剩下那些小国很难不生出危机感。 对雁来而言,吐蕃之战已经结束,该考虑别的了。 但是对朝堂上的大臣们而言,战争结束,才是一切的开始。 上回的灭国之战,雁来给自己弄了个回鹘可汗来当,这一回灭掉了吐蕃,她已经是大唐的摄政王了,肯定不可能再去兼任吐蕃赞普,所以朝廷给她的封赏,至少也要与此相当。 但这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70-276 第271章 她要为这天下——开风气之先。 上次的回鹘可汗, 是雁来自己提的。 那时她与朝堂、与陛下之间的关系都颇为微妙,这样反而更合适,但现在雁来已经是自己人了, 总不能再去问她想要什么。 毕竟这事在流程上,最后是要送到她这个摄政王手中批复的。 她就是真的有想法,也不方便说, 只能他们自行揣摩。 好在这一回, 也不像上次月食之后要让雁来进凌烟阁时那样,只能靠几位宰相自己冥思苦想,然后再去试探朝野之间的风向。 如今雁来地位稳固, 这份开疆拓土的功劳又是历代未有, 封赏乃是理所应当、名正言顺。 除了不方便询问雁来这个当事人,他们尽可以召集其他朝臣,共同商议。 所以这几日, 政事堂那边天天都在开会。 其实他们倒也不是一点想法都没有。 雁来已经封王、摄政, 按照禅位的前置程序,下一步就该加九锡了。 那就给她加嘛! 上回没加, 是因为她才摄政没多久, 但现在年也过了, 时间也够久了, 她连功劳都又挣了更新更大的, 也就不存在不适合的问题。 但这个提议遭到了礼部官员的反对,他们认为, 加九锡是人臣之礼,雁来却是李唐宗室, 不合适。 也就是这个反对,将讨论的重点从“该如何赏功”转移到了雁来的身份问题。 之前, 雁来接受番邦使节觐见也好,代替皇帝祭拜宗庙、天地也罢,礼部用的都是皇太子的礼节。所以他们认为,雁来根本没必要回到人臣的位置,直接以皇妹的身份册封储君,才算名正言顺。 既然如此,那这个九锡就不能加。 但是也有一部分臣子,觉得雁来这个“李唐宗室”的身份本来就是掺水的,所谓的皇太妹更是不伦不类,这么做非但不能名正言顺,反而只会欲盖弥彰。 还不如坦坦荡荡承认就是臣子篡夺皇位,走传统的禅位流程。 至少在刚刚经过魏晋南北朝那个乱世的大唐人看来,这样做,在礼法上其实并没有太多的争议。 就连他老李家的天下,不也是从亲家手里抢来的嘛! 这是自从司马氏背弃了洛水之誓、取代曹魏之后,又经过数百年乱世的验证,已经彻底被这一时期的人们所接纳的观点——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 没必要遮遮掩掩,反而惹人疑窦。 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不出预料走到了最后一步,找人评理。 于是这个抉择又被交到了几位相公手中。 怎么说呢,雁来的宰相是真的难做啊……但要说让几位宰相这会儿辞职,那他们可不会答应。 如果说之前还有点这样的想法,那么在雁来决定要重修凌烟阁,挑选历代贤臣良将陪祀之后,几人就已经不约而同地下定决心,要成为政事堂里的钉子户了。 除非雁来让他们走,不然他们可以干到死。 所以这个山芋虽然烫手,但职责所在,四人也是义不容辞。 李夷简作为李唐宗室,其实是比较支持坦荡一些的。 雁来那个宗室身份,本来就有不少人不认可,况且他还知道,宗室之中确实有那么一些人,没有什么能力,要求却不少,与其以后再因为名分问题生出争议,不如从一开始就彻底分清楚。 他这么一说,另外两位也都点头赞成。 几人达成统一,又问李吉甫,“安邑公怎么看?” 李吉甫沉吟良久,才道,“以本心而言,我也赞成诸位的说法,但你们可曾想过,这样一来,就要重开天地,再不是李唐天下了。” 若是按照李夷简的意思,那就不该保留大唐这个国号,而是像武则天那样行事。 但雁来和天兵似乎都对“大唐”这个名号颇为眷恋,要不然,也不必费这么多功夫。既然想保留国号,那么李夷简所说的彻底划清界限,就根本不存在。 那由储君而即位,显然更合适。 别人还好,李夷简听到这里,不由陷入沉默。 他刚才赞同另一条路,是出于公心,但是他虽然姓李,但也不能代替所有李氏族人,放弃皇室宗亲的身份。 另外两人见状,便先改了口道,“安邑公所言有理,之前几次典礼都是经由令君首肯,想来她心中早有计较。如此,我等自然也不好擅作主张。” “是极,不如具本上奏,由令君择选。” “正该如此。” 但具本上奏,让雁来自己选,当然也是有策略的。 要是直接将两条路线摆出来让她挑选,那跟直接去问她本人的意见有什么区别? 政治是不能这么直白的。 就算所有人心里都有了倾向,但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 所以政事堂先送上了请求给她加九锡的奏折,然后不出预料,被原模原样退了回来。 她甚至连一个字的批注都没有做,可见是很不满意了。 众人不由得赞叹李吉甫揣摩圣心的本事。 李吉甫却只是淡然微笑,他确实在这上面花了不少心思,而且也自觉看得比较清楚。 其实还有一点他没说,李吉甫认为,雁来应该会选这条路,也不单是因为“大唐”这个名号,而是她要走前人没有走过的路,做前人未曾做到的事。 谋朝篡位毕竟是谋朝篡位,即便天下人都认同她这个天兵之主能成为万民之主,也只是针对她本人的。 在法统承继上,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 就像天后去世之后,武周王朝也烟消云散。 可是以女子之身成为储君,再承继大统,就不一样了。 世上本来只有皇太子、皇太弟、皇太叔,若是有了皇太妹,以后就能再有皇太女、皇太姑。 她要为这天下——开风气之先。 …… 按理说,第一份奏折被退回,就该送上第二份了。 但直到此刻众人才发现,他们之前卡在了雁来的身份问题上,只顾争论路线,根本没往下商量,所以也根本没有想好,加九锡之外,的另一条路该怎么走。 直接提出册立她为储君,显然也是不合适的。 这种事还是要缓着来,先做好各种铺垫,直到朝野都认为她众望所归的那一天,再水到渠成。 好在礼部的人显然早就有了全盘的想法,这会儿便也坦然道来,“虽然不能加九锡,但是加殊勋、加尊号却没问题。” 众人一听,不由无语。 说了半天,其实也没什么新意,这不就是加九锡的下一步吗? 不过礼部的人认为这是严谨,看似只是跳过了其中一步,可是意义却截然不同。而这,正是礼部的职责所在。 吐槽归吐槽,这个提议倒也没人反对,于是又进入下一步,加什么样的殊勋和尊号。 这一点,礼部也是早有准备。 ——天下兵马大元帅。 以雁来的军功,以及她手中的天兵,完全能够当得起这个名号。 而且最妙的是,德宗皇帝在做太子的时候,也担任过这个职位。 众所周知,但凡是皇帝、尤其是本朝皇帝担任过的职位,之后都会直接空置不设。就算真的有必要设置类似的职位,也是以副职或者属官的身份,暂代差事。 所以,一旦雁来加了这个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头衔,她就不是储君、胜似储君了。 而这同样也可以成为铺垫的一步。 唯一的问题是…… “若是在开战时提这个,倒是合适,如今仗都打完了,已经开始报捷、论功,会不会有点晚了?” 毕竟这种职位,一看就是战时才会临时设置的。 礼部的官员也很为难啊,打仗的事都是天兵在忙,从头到尾没有经过朝廷,他们根本没有走流程的机会。 好在天下兵马总归是需要统领的,所以将这个临时职位变成常设,似乎也不是不行。反正像节度使、观察使之类的使职,早期也是临时设置,更像是皇帝派到地方的钦差,后来就成为了定例。 正好如今各地藩镇都已经被梳理了一遍,这军权的事还是要有个说法的。归属于雁来掌管,也是理所应当。 商议已定,政事堂便又送上了第二份为雁来请功的奏折。 众人本以为这回必定高枕无忧,没想到第二天,这份奏折也被退回来了。 不过这回有批示:再行斟酌。 这就是总体满意,但细节还需斟酌的意思了。但具体是要斟酌什么,众人却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而且这回,就连李吉甫也给不出建设性的意见了。 几位宰相本来想故技重施,请玩家帮忙。但仗虽然是打完了,长安城里的天兵人数却没有增加,大部分都去了吐蕃那边。 西藏在现代也是热门旅游地,但不管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游戏里,去一趟都很麻烦,所以之前只有少部分经商或者旅游的玩家,才会主动跑过去。 如今有了传送阵,大部分人就算对基建没有兴趣、不想做任务,也愿意过去逛逛。 没有找到熟悉可靠的玩家,李吉甫等人便改变策略,转而打算找翰林院和秘书省的人打探雁来的想法。 翰林院和秘书省因为职务比较敏感的缘故,值班期间都是不允许与外界联系的,但不值班的时候就没关系了,只要遵守保密条例,正常的人际交往不受影响。 于是第二天,不当值的几位学士就被请到了政事堂。 这个问题,宰相们不方便直接问雁来,学士们其实也一样。所以几人都没有做出正面的回答,只在临走的时候,薛涛看在旧交的份上,对送她出门的武元衡提了一句,“殿下和天兵是一样的脾气,什么都只要最好的。” 等武元衡回去将这话一说,众人先是不解,这天下兵马大元帅已经是至高的军职了,难道还不算是最好的? 但到底都是成天摆弄文字的人,很快他们就反应了过来。 也许不好的不是职位,而是……人。 这个念头一出现,几人就先吓了一跳,他们不敢将这猜想说出来,只能用视线交流,确定其他人的想法也与自己一样,才敢相信那句话真的就是这个意思。 不是天下兵马大元帅不好,雁来看不上的是德宗皇帝。 这是个有些大逆不道的想法,毕竟德宗不仅是平定安史之乱的功臣,还是雁来的外祖父,她的宗室身份的正统性,也是从他身上来。 但是撇开身份不提,只看功绩的话,几人其实也挺理解雁来的。 德宗的功绩本来就是他爹代宗给他贴的金,但即便将郭子仪的功勋全都加在他身上,也是没法跟雁来比的。 不提收复安西、河西这两个几代皇帝都完全没办法的地方,就说攻下回鹘和吐蕃两国,不只是李唐的先祖没有做到过,就是上溯到秦汉、商周、也是没有过的。 就连他们这些人,也不想陪祀李纯,更愿意做雁来的臣子呢,雁来不愿意在职位上与德宗并列,好像也…… 但是这样一来,又要去哪里找一个比天下兵马大元帅更适合雁来的职位? “其实也不是没有。”这回开口的是李夷简。 众人都看向他。 李夷简板着脸,吐出了四个字,“天策上将。” 众人一愣,继而又觉得的确很合适。 本来嘛,雁来不满意距离太近、功绩也不够彪炳的先祖,那就只能继续上溯了。而在所有李唐皇帝之中,太宗李世民的功绩毫无疑问是最耀眼的,甚至盖过了真正的开国之君李渊。 天策上将这个名号,也确实是唐高祖李渊为他量身定做的,之后再没有授予过旁人。 更微妙的是,当时就是因为李世民功劳太高,已经赏无可赏,但是皇太子的位置上又有人了,所以才折腾出了这么一个名号。 后来,李世民也确实是靠着天策府中的官员和臣属,成功发动玄武门之变,完成了从皇子到皇太子的华丽转身。 所以给雁来加封这个职位,作为从臣子到储君之间的过度,是再合适也没有了。 这应该算是最好的了吧? …… 攻下吐蕃,玩家只用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但为了定下给雁来的封赏,又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好在第三封奏折终于没有再被退回,而是批了找准,发到中书门下去走流程了。 让所有朝臣都松了一口气。 说来也怪,明明是雁来自己的封赏,而且折腾了这么长时间,都是在折磨他们,但是等到结果出来,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朝臣们心中对雁来的认同感反而更深了。 至少所有人都认为,“天策上将”这个名号,她是实至名归的。 而这种认同,本身就蕴含着对她的未来的期许。 或许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自觉,但是毫无疑问,从这一刻开始,他们已经在大唐的臣子和雁来的臣子之间,划上了等号。 当夜中书舍人拟诏,第二日,雁来就在延英殿外接受了这份诏书,正式就任天策上将之位。 消息传出,散落在大唐各地的玩家顿时都沸腾了。 说实话,大部分人对大唐的好感,最初应该都是来自李世民。这位靠人格魅力征服了众多臣子并最终成为明君典范的大唐魅魔,即便在后世也依旧有无数粉丝。 以至于很多人进入游戏之后,在兴奋的同时,还不免有些遗憾。 遗憾这不是盛唐,看不到李杜,也遗憾这不是初唐,看不到二凤。 现在雁来突然继承了李世民的职位,也算是一种“神仙联动”了,让玩家怎么能不兴奋? 而且,在朝臣那里必须要含糊、暧昧、欲说还休的东西,到了玩家这里,却是没什么可遮掩的,论坛上的帖子标题直接就是【都天策上将了,下一步是不是玄武门之变?】。 ——楼主先看看蓬莱殿里躺着的李纯再开麦呢? ——李纯:再变我就没了…… ——哈哈哈哈哈没错,我们早就已经变过了(摊手 ——下一步应该是皇太……妹吧,然后李纯禅位去做太上皇,就可以狗带了。 ——只有我觉得皇太妹这个称呼有种喜感吗? ——没事,多看几遍,看顺眼了就习惯了,这可是历朝历代从来没有过的封号。 ——嘿嘿嘿,皇太后登基过了,皇太妹也要登基了,皇太女还会远吗? ——这就是我最喜欢大唐的地方了,感觉再不敢置信的事,发生在这个时代好像都很合理。 ——冲冲冲! ——所以有没有人去给李纯报喜啊?没人的话我可就去了! ——这个用不上你吧,咱们殿下自己会去报喜的,不过大家可以去现场围观。 ——李纯一定也很为殿下开心吧(满脸都写着高兴.jpg ——啊啊啊啊啊有现场直播吗?求求了,我现在还在山里回不去!这边没有复活点,过来一趟可麻烦。 ——开了开了,楼上的姐妹可以进我直播间蹲守,我现在就回长安。 雁来这会儿确实正在前往蓬莱殿的路上。 这件事的逻辑是这样的,李纯毕竟还是大唐皇帝,虽然雁来暂摄国政,所有的事务都只需要报到她这里批复,不需要李纯操心,唯独与她本人相关的事,还是要在李纯面前走个流程的。 所以按照礼仪,她接旨之后,得过来谢恩。 雁来平时虽然不往这边来,但李纯的情况,一直都有人上报给她。 之前李纯戒掉了药瘾之后,身体天天躺着,还胖了一些,后来见过王太后,也不知道是受了刺激还是想通了,他居然真的好转了一些。 李纯的脖子可以自由转动,也恢复了正常的饮食,甚至还能开口说几句话了,不过声音很含糊,说的时候也费劲,所以如非必要,李纯自己也不愿意开口。 如今去蓬莱殿诊治的太医,总算不用苦着脸了,在这里滞留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医生玩家也已经功成身退。 就连在蓬莱殿里进出的内侍,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不过,当雁来走入殿内时,还是有种过分昏暗的感觉,仿佛夏日最热烈的阳光也照不进这里。 转头一看,窗户居然是关着的。 绢糊的窗户本来就不够明亮,关上之后,大部分的光线都被挡在了外面。 雁来走过去开了窗,然后就看到了如同向日葵一般,齐刷刷在窗外站成一排玩家。 雁来:“……” 见被她发现,玩家也不遮掩了,一个个翻窗而入。 李纯已经习惯这些天兵随时跑进自己的寝殿里来闲逛,可是当着雁来的面,却尤其羞愤,干脆闭上眼睛,偏过头去只当什么都没看见。 他已经吃够了教训,知道越是理会他们,他们就越得寸进尺。 但这回天兵没有理会他,反而纷纷对雁来道喜。 李纯下意识地睁开了眼睛,看向雁来,视线落在她手中拿着的卷轴上,顿时瞳孔一缩。 他太熟悉了,那是分明就是一封诏书。 用黄麻纸书写,是经中书舍人之手,走正规流程下发的。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雁来举起手中的诏书,展开,将上面的内容念了一遍,然后又肃容道,“谢陛下隆恩,臣万死以报!” 李纯却顾不上斥责她假惺惺的表演了。 天策上将! 这可是太宗文皇帝登基之前的职位。 他们怎么能、怎么能—— 这段时间,李纯躺在床上,无所事事、百无聊赖,自然也免不了会想一想雁来要如何取代自己。 可是他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更没想到,朝臣们会给雁来找出这么一个名号,他还以为,会是祖父的天下兵马大元帅…… 这是连祖父也看不上了? 也对,她的功劳……李纯想到这里,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就算是他也无法否认,雁来的功绩确实前无古人,后恐怕也很难有来者。 神女转世,天命加身……谁能不服? 心底的惊涛骇浪被压了下去,但随之漫上来的,确实一种如影随形的恐惧。 它已经存在了很久,总是在每个不经意的瞬间突然冒出来,可是李纯一直掩饰得很好,直到此刻。 他意识到,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她做了天策上将,下一步是不是就该让自己退位让贤了? 李纯不能不多想,因为他当初就是这样逼迫自己的亲生父亲禅位,从他手中接过帝国权柄的。 第272章 不想活,也不敢死。 又过几日, 便到了元和六年的中秋。 虽然古人没有现代那么精密的测量仪器,也没有那么科学的计算方法,但先民们仍旧凭借着对自然的了解和感悟, 意识到中秋节前后的月亮,是最圆的。 正所谓“秋之于时,后夏先冬;八月于秋, 季始孟终;十五于夜, 又月之中。稽于天道,则寒暑均;取于月数,则蟾兔圆”。 所以最会玩的唐人, 自然也很重视这个最佳的赏月时节, 甚至还有专门的“中秋玩月羹”。 不过,虽然人们通常会在这个日子怀想故人、思念家乡,不过还是在玩家出现之后, 才将“人月两圆”的观念输入大唐, 让这个节日,具有了阖家团圆的寓意。 这一日照例是要放假的。 本来朝廷还应该有宴会, 不过雁来以让官员回去与家人团聚为由取消了。 她难得睡了个懒觉, 被外面叽叽喳喳的声响吵醒, 推开窗户, 就被灌了一身的冷风。 深秋的天气, 温度下降得很快,夜里下一场雨, 早上起来就觉得风吹在身上如针砭一般,扎得皮肤微微生疼。 雁来被吹得整个人都清醒了, 仅剩的那一点瞌睡也消失无踪,干脆回去穿衣服、洗漱。 收拾停当, 她才出了门,朝着嘈杂声传来的方向而去。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府邸大门处,只见一大群玩家聚集在门口,正仰着脑袋往上看,一边议论,一边指点。更远处,许多百姓也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看热闹。 雁来走出去一看,才发现两个玩家分别站在两架楼梯上,正一左一右抬着一块蒙着红绸的匾,按照众人的指挥调整位置。 只是指挥的人太多,口中说的也不尽相同,调了半天,仍旧不得其法。 最后楼梯上的两个玩家受不了,直接开摆,“别瞎指挥啊!” “什么瞎指挥,明明是你们不行!” “我不行?你行你来啊……” “来就来!” “我我我,我也想来!” 于是梯子上的人换了两个,又两个,再两个。 折腾了半天,总算是将那匾给挂上了。 见几个玩家已经开始收拾梯子和周围散落的杂物,其他人顿时急了,“你们这匾不揭吗?” “揭肯定要揭,但我们自己揭不合适,得等殿下……”一个收拾东西的玩家一边说,一边转过身来,然后一眼就看到了雁来,不由微微一顿“殿下!” 众人之前只顾着看上面的匾,都没注意到雁来,这会儿顺着他的声音看过来,见雁来竟也在这里,便乱七八糟地打起招呼来。 雁来全都点头致意,又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嘿嘿,给大门换一块匾。”玩家笑嘻嘻地说,“殿下既然来了,正好把它揭开。” 有人从后面推着她来到门楣下,又有人抓着红绸的一节塞进她手里。 雁来左右看看,“那我揭了?” “揭揭揭!” “等等等等!”一个玩家急得大叫,“我的一万响鞭炮还没准备好!” 众人于是又等她去拿鞭炮。 不愧是一万响,卷起来的时候分量就不小,铺在地上更是一直延伸到了看热闹的长安百姓那边,如同一条红色的长龙。 玩家将“龙头”拎在手里,另一只手持着一炷香,才大声喊,“我准备好了!” “我喊三、二、一——!” 玩家用香点着了炮竹的引信,潇洒地将“龙头”往地上一扔,背过身去,双手捂住耳朵。 周围的大人小孩也都捂住了耳朵。 “噼里啪啦”的爆响声连成一串,与被炸得到处乱飞的红色纸花,以及空气中弥漫开的火药味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喜庆的氛围。 雁来就在这震耳欲聋的响声中,用力将蒙在匾额上的红绸扯了下来,露出上面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天策府。 她仰头看见,不由得也跟着周围的玩家一起,会心地笑了。 一万响炸了很久,声音消失之后,耳朵里似乎都还残留着轰隆隆的响声,雁来缓了一会儿,才对着上来邀功的玩家问,“你们自己做的匾吗?” “哈哈,猜错啦!”玩家得意叉腰,“我们从皇宫的库房里找出来的!” 李世民登基之后才撤销了天策府,玩家就猜测,那块牌匾肯定会精心保存,就去找王太后要了权限,几乎将各处的仓库翻了个底朝天,居然真的给她们找到了。 “你们有心了。”雁来说。 玩家嘿嘿傻笑,不搭话,其实这也是圆她们自己的梦啦! 虽说现在整个朝廷都归雁来管,也没什么开府的必要,但仪式感还是要有的。 挂好牌匾、放完鞭炮,接下来当然是吃席啦! 玩家一点都不见外,自带食材和锅碗瓢盆,很快就在新鲜出炉的天策府门外摆出阵势,操持了起来。 …… 宫外充满了热闹与欢笑,宫里也一样。 虽然今天休假,也取消了大宴,但宫里还是会在蓬莱殿设宴,让李纯的嫔妃子女来陪伴他过节。 原本雁来还邀请了王太后,但她说要吃斋,为先帝诵经祈福。 这个理由实在是无可挑剔。 不过对于嫔妃和皇子皇女们来说,王太后不来,他们倒是自在一些。 距离李纯中风瘫痪,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如果说,过年的时候,宫里这些人虽然相信雁来的人品,但还是会有些忐忑,那么现在,她们已经安心了很多。 失去了帝王恩宠,日子并没有变坏,反而平平安安、和和美美,就连以往最不对付的嫔妃,现在也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说话了。 唯一遗憾的是,皇帝毕竟病着,她们平日里也不好太高兴、太热闹,也只有年节之时,雁来开口让宫中筹备宴会,大家才能肆无忌惮地聚在一起,嬉笑玩乐。 所以宴席虽然是在晚上,但一早大伙儿就都赶了过来,帮着处理些杂事。 前殿如此热闹,更显得后面的寝殿冷冷清清。 李纯听着远远传来的喧哗声、嬉闹声、欢笑声、乐曲声,脸色越来越沉,于是等三位皇子来伺候他吃午饭的时候,他终于没忍住,开口道,“关……窗!” 李宁转头看了一眼开着的窗,声音温和地道,“姑姑说了,开着窗户透气,对阿爷的身体有好处。” 李宽和李宥都点头赞同。 李纯更气了,干脆将脸转到一边,拒绝配合吃饭。 李宁只好道,“那二郎去将窗户关上吧。” 李纯心里知道,他们不过是在哄他,等吃完饭,还是会将窗户打开——这几天都是如此,但是他还是默默将脸转了回来。 因为第一次他这样闹脾气的时候,李宁就真的不再勉强,让他饿着了。 那是李纯活到三十多岁,头一回饿肚子。那种感觉,好像身体里有个洞,所有的力气都从那个洞里漏掉了,又像是身体里有一把火,烧得他浑身难受。 那之后,李纯就学会了在这件事上听劝。 毕竟饿一顿又不会死,除了自己受苦之外全无益处。 不过今天,吃完了饭,李宽还没来得及去开窗,就有个小宦官从外面进来,说是有天兵过来了,还带来了礼物。 三位皇子闻言,便一起迎了出去。 殿内安静了下来,李纯的心情也跟着变得糟糕。 他刚搬到蓬莱殿的时候,还有不少天兵会过来,用他们的话说,叫打卡。 虽然李纯不喜欢他们看自己的眼神,不喜欢从他们口中说出的那些全无敬意的话,更不喜欢周围一直吵吵闹闹,但从某一天开始,那些天兵渐渐不来了,李纯竟又感到了几分寂寞、冷清和不适应。 今日又有天兵来了,却连这处寝殿都没进。 他绝没有期待天兵来的意思,只是、只是…… 正当此时,伴随着一阵轱辘辘的响声,三位皇子高高兴兴地回来了,李宥手中还推着一张有些古怪的椅子,细看去,那椅子下面安了四个轮子,因而可以如同车辆一样推着走。 李纯定定看着那四个转动不停的轮子,心下已经有了猜测。 “这是天兵送给阿爷的轮椅,坐在这上面,阿爷就可以出门了。”李宁轻声细语,“说是姑姑吩咐了,往后天气好时,每日都要推着阿爷出门晒晒太阳,对身体有好处。” 李纯听到前半句,还有几分高兴,也不知道是高兴自己能出门,还是高兴天兵还记得他。 待听到后半句,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出自雁来之手,好意也像是心怀叵测。 但三位皇子似乎全然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李宁又说,“阿爷坐上去试试吧。” “不——” 李纯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就被三皇子李宥连人直接抱起来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猝不及防,李纯微微一呆,拒绝的话就卡在了喉咙里,直到身体被放在了轮椅上,才回过神来。 他缓了一会儿,才抬头去看面前的儿子们。 从躺着的姿势换成了坐着,他看他们的时候,仍然需要仰头。 他的儿子们正在一天天长大,李纯心里对此是有感觉的。他瘫痪之前,就已经本能地不喜这三个年长的儿子。等到瘫痪之后,每次三个儿子排成一排站在床前,居高临下看着他,李纯心中都会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但之前的所有感觉,都比不上今日。 他被刚满十六岁的儿子轻轻松松抱了起来,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这种纯粹的、力量的对比,让李纯意识到,他们不仅长大了,而且如此高大、如此强壮。 那是他再也回不去的……青春。 一时间,李纯的喉间像是扎了一根鱼刺,不是很痛,却让他浑身难受、坐卧不安。 但没有人例会他的细微情绪,他们欢欢喜喜地推着轮椅往外走。大概是为了方便轮椅经过,蓬莱殿的门限都被拆掉了,露出刺眼的痕迹。 李纯盯着那些痕迹,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明白了“不由自主”这四个字的含义。 …… 虽然昨夜下了雨,但今日天气很好。 被推到太阳下时,李纯竟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藏身与阴暗之中太久,他已经难以适应阳光了,只是被暴晒了片刻,就出了一身的虚汗,头晕目眩、心惊肉跳。 直到再次来到阴影之下,身体好受了一些,他才勉强恢复过来,睁开眼睛,才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前面的庭院。 这里正在筹备晚上的宴席,到处都弥漫着烟火气息,往来忙碌的宫人内侍们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不远处聚在一起说笑的嫔妃们更是盛装打扮,争奇斗艳。 这个没有他的地方,是如此其乐融融。 反而是在察觉到他的存在的瞬间,所有人都噤了声、收了笑,起身排班向他行礼问安。 可是李纯能够感觉到,她们这样做,纯粹是因为规矩,而非对他本人的敬畏。 这是当然的,毕竟现在,她们已经不需要仰仗他过活了。 但从未仰人鼻息的李纯,又怎么能想到这些? 他只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现在的他是什么样子?毕竟是这样的身体状况,毕竟是在屋子里躺了一年没出门,会不会很难看?她们没有抬头,是不是正在心里嘲笑他? 这些念头难以自制地从心底浮现,纠缠着李纯,让他比之前被暴露在阳光下时更加难以忍受。 “……回!”他竭尽全力,从喉咙里喊出了这个字。 李宁听到了。 虽然时至今日,李纯作为君主和父亲的权威都已经彻底碎裂,但他既然开了口,李宁也不打算拧着来,控制着轮椅转了个方向,回了后面。他本来想停在院子里,又被李纯催着回了房间。 直到进入熟悉的寝殿,被放回了宽大的床榻上,李纯才终于脱离了那种不自在的感觉,放松下来。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多么像是……落荒而逃。 他竟然在自己的嫔妃、子女面前落荒而逃了! 这个荒诞的念头攫住了李纯,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早就已经变得跟之前截然不同。 他本来还想要一面镜子,看看此刻的模样,现在也不敢了。 万一……真的很难看呢? 李纯本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一切。 就连前几天,雁来特意跑到他面前,炫耀她已经被群臣推上了“天策上将”的位置,李纯也忍了下来。 不然又能怎么样呢? 即便是曾经开创了开天盛世的玄宗皇帝,经了一遭安史之乱,当长安克复、二帝还京时,他身为上皇,也只能走偏门先行,将正门留给身为儿子的皇帝。 权力从来都是如此赤-裸的存在。 如果要问李纯的本心,他当然是不高兴的。 他本以为雁来是要以臣子的身份篡夺权柄,如当年武后故事。 那么不管之后如何粉饰,也不管她怎样收买人心,谋朝篡位就是谋朝篡位,青史之上、后人眼中,她李雁来也不过是又一个王莽。 而这种通过不正当的手段夺取的权柄,注定不可能长久。 他等着看她的下场。 可是天策上将——朝堂众臣、皇室宗亲、各家勋贵既然将这个本来独属于太宗的名号加诸于她,就绝无可能再让她成为所谓的乱臣贼子。 所以不是篡夺权柄,而是要以李唐宗亲、德宗血脉的身份,让她承继大统! 这跟李纯想的完全是两回事。 如果她以李唐传人的身份,名正言顺登基称帝,那他又算什么? 一个用来走完流程,之后就可以彻底抛开的太上皇? 大唐至今传承十二代帝王,就有五位做过太上皇,高祖、则天、睿宗、玄宗、顺宗,无一例外都是郁郁而终。 那还是父子、母子相继,雁来却只是生拉硬拽的李唐宗室。 成为太上皇,在李纯看来,恐怕还不如直接死了。 尤其,他在成为太上皇之前,还要以帝王之尊,成为她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的最后一块踏脚石! 可就算有这么多的不甘心、不愿意,又能如何呢? 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不,或许他还有最后一件事可以做。 那就是直接去死,不让自己成为那块垫在她脚下的石头,打破她那个完美无缺的计划。 只要一死……! 但真的到了那一刻,李纯发现,死原来也并非易事。 其实他现在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早就应该死了。可他却还是活着,就算这一年经受了无数的痛苦与折磨,也仍旧活下来了。 他一直告诉自己,他是要活着看她的下场,直到撕开了这层美好的伪装,他才发现自己只不过是怕死。 哪怕活着是屈辱的、艰难的、痛苦的、苟延残喘的。 哪怕他根本就不想活! 可是也不敢死。 所以他干脆躲在蓬莱殿里,躲在这个房间,躲进一片阴暗,让自己始终处在一种混混沌沌的状态之中,不问、不想,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下去。 但她偏偏要将他从这阴暗之中推出去,展览给所有人看! 今日是嫔妃和子女,明日是不是朝中众臣,然后是皇亲国戚、黎民百姓……他会在所有曾经仰望他、依赖他、敬慕他的人眼中,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那样活着……也许比死还可怕。 李纯忽然下定了决心。 …… 小宦官羡慕地听着前院传来的音乐声和笑闹声。 今夜宫中设宴,不当值的人都能去凑个趣,最差也能混个肚儿圆,运气好还能得些赏赐。 偏偏今日是他值夜。 陛下中午被三位皇子推着出了一趟门,回来就不舒服,晚饭都没有吃,宴席自然更没法参加了。 请了太医来看,也说不出什么,只是开了安神的药。 虽说喝了药,人就睡了,可是总也要有人留下来照看,自然只能苦了他。 好在陛下心情不好,不喜欢人待在殿内,只需在外面守着便是。不用被那双阴恻恻的眼睛看着,还能偷偷懒,小宦官觉得自己应该知足。 不知道宴席有没有剩菜,若有,等会儿其他人回来,换了班,他也能饱饱口福。 听说这回宴席上有天兵们从海里带回来的各种珍味,都是之前没吃过的。 小宦官想着想着,就入了神。 等他陡然惊醒时,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灯花烧结成一团,火苗也随之暗淡下去。 他连忙拿起剪刀,剪掉了灯花,又将灯芯抽出来一些,让火焰燃得更大。然后端着灯,轻手轻脚地走进了后面的寝殿。 殿内安安静静,床上的人也好好的,只是背对着他,看不见是醒着还是睡着。 小宦官不敢打扰,又放轻了动作,打算退回去。 但才退了一半,他心头忽然一惊。 床上的人怎会背对着他?! 陛下瘫痪在床有一年了,好不容易恢复一些,也只脖颈能够扭动,又怎么能自个儿翻身? 小宦官连忙快走几步,过去查看。 到了近前,才发现人不单是背对着外面,还将整张脸都埋进了枕头里,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正当小宦官惊疑不定时,床上的人忽然轻轻挣扎了起来。 大抵因为身体都不听使唤,所以动得也不明显,若不是发出了闷哼声,小宦官都未必会注意到。 他愣了一下,连忙上前把人翻了过来。 床上的人已经憋得脸都青了,一翻过身就大口喘气,一双眼睛却仇恨地瞪着小宦官。 “啪嗒”一声,小宦官手中的灯盏因受惊而落地。 火苗陡然一暗,几近熄灭。 但下一瞬,那一点火星沾染上了地上溢开的灯油,便“呼啦”一下烧了起来,将整个大殿照得亮堂堂的。 小宦官被这突然的光亮晃得回过神来,定睛朝床上看去,确信自己刚才没有看错,床上的人还在瞪他,定定的、阴沉的、仇恨的,看得人心惊肉跳。 “我、我去叫人。”小宦官结结巴巴地说着,就要转身往外走。 “站住!” 这一声不仅字正腔圆、声音响亮,似乎还带着无尽的威严,仿佛开口的仍然是那个生杀予夺的天子。 小宦官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片刻后,才听到那边传来声音,“你……来。” 又是那种粗哑的嗓音了。 但小宦官也不敢抗命,同手同脚、战战兢兢地爬了过去,“陛、陛下。” 李纯看着他,眸光闪烁不定,直看得小宦官心头发颤,才终于开口。 那声音沙哑、低沉,像是从地狱里传出来。 他说,“杀了朕!” 小宦官猛地瞪圆了眼睛,不仅是因为李纯这个荒唐的命令,更因为他从这个命令里,猜出李纯刚才将头埋在枕头里,竟是在自尽! 这个念头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皇帝若是死在他值夜的时候,他也不必活了。 小宦官立刻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跑,一边跑一边扯开了嗓子喊,“不好了,来人啊,陛下要自尽了!” 第273章 真不愧是殿下的大侄子,干得漂亮! 直到前院正在享受中秋夜宴的所有人都被惊动, 匆匆忙忙围拢过来时,小宦官才意识到,自己闯祸了。 他不该大喊大叫的。 应该偷偷去找能做主的人, 比如皇长子邓王,私下将情况禀明,然后在不惊动太多人的情况下将这件事处理好, 等到明日天亮, 一切就能恢复如常。 是陛下当时的模样太吓人了。 殿里本来就常年阴森森的,又是在夜里,再加上李纯的语气和神态, 简直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看到那样的场景, 没有人会不害怕。 何况这个小宦官,进宫的时间其实还不久,本不该被送到李纯身边伺候, 但李纯之前疑心病起, 将那些有出身、有来历的宦官都黜落了,只留下背景清白、为人老实的。 他实在吓坏了, 也承担不起陛下出事的责任, 所以才失了谨慎。 不过回过神来, 小宦官也并不后悔。 今夜若不是他及时回神, 进殿查看, 这会儿可能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让他胆战心惊、后怕不已。 幸好……小宦官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前方引着路,一面在心里大逆不道地想道, 幸好如今的陛下,已经是拔了牙的老虎, 没法亲自惩治他了。 只盼着其他人——随便哪个能在宫里做主的人,能看在他尽心尽力、及时挽救、总算没有酿成大错的份上, 能够网开一面。 这小宦官吓得手软脚软,走路慢吞吞的,几个在宴席里混吃混喝凑热闹的玩家看得心焦,干脆一把拎起他,冲进了后面的寝殿。 其他人见状,也只能撩起袍子、裙子跟着跑。 地上的灯油已经燃尽了,殿内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几个玩家已经冲进来,又迅速退回去,摘了挂在廊下的风灯拎在手上,这才再次步入殿内。 “还好还好。”看到李纯睁着眼睛,还在正常喘气,一个玩家赶紧拍了拍胸口。 “你这么紧张干嘛?”另一个玩家不解。 他还以为大家都是来凑热闹的呢。 前一个玩家瞪眼,“你懂什么?他要是死了,那不就成了泼在我们殿下身上的脏水,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倒也是……” 皇帝死了,那最有嫌疑的肯定就是雁来。 哪怕很多人都清楚她根本没必要这么做,但人要是真没了,他们又难免揣测、狐疑。 “何止?”后面进来的玩家大声哔哔,“我们殿下可还不是皇太妹呢,这皇帝要是先无了,她不上不下的多尴尬?” 另一个玩家恍然大悟,“好家伙,他该不会就是为了这个才自杀的吧!” 只能说,没脑子的人有时候说出来的话才更伤人。 李纯听着这帮天兵完全不避讳、旁若无人的议论自己,最后得出了一个几近真相的结论,一时又羞、又恼、又恨、又怒,百般滋味、万种情绪直冲大脑,冲得他头晕目眩。 但这一次,李纯没有再压制自己的情绪。 他宁可就这样被气死。 但偏偏没有,轮班的太医才匆匆赶到,他就已经自己缓过来了。 诊脉的结果是没有大碍。 没有大碍,哈!李纯曾经那么珍重自己的身体,生怕病情再加重一分,为此甚至昏了头去服用金丹。那时候他只觉得身体一天比一天更差,怎么都挽留不住。 现在他真的想死了,却是没有大碍! 说来也怪,在意识到自己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且今夜的事不会有人费心替自己遮掩,必定会传得人尽皆知后,李纯反而一下子冷静了。 也或许不是冷静,而是破罐子破摔。 既然情况已经坏到了这种地步,他又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尽己所能,继续折腾个天翻地覆才好! 而在这一刻,出现在李纯脑海中的,既不是雁来这个罪魁祸首,也不是他咬牙切齿恨过的一切人,朝臣、宗室、太后、嫔妃、子女……反而是刚才那个小宦官。 李纯艰难地扭过头,视线在人群中逡巡着,竭力忽略所有人落在自己身上的、饱含着种种意味的视线,寻找那个小宦官。 最后,他看到了他。 小宦官躲在人群背后,正在瑟瑟发抖,一对上他的视线,就吓得脸色苍白,慌不迭地低下头去。 李纯似乎从这样的“对峙”之中得到了某种满足,他用有些充血的眼睛瞪着他,口中喊道,“李、宁!” “儿子在。”李宁连忙走到人群最前方。 李纯咬牙切齿地道,“杀了、他!” 李宁一怔。 满殿的人都一怔。 李纯知道自己是在说小宦官,其他人可不知道。 她们还以为这句“杀了他”针对的是李宁。 天子金口玉言,是真的可以一言而杀人的,哪怕那个人是他的长子。 所以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是如此令人惊悸、胆战。 皇帝可以一句话杀了李宁,自然也能一句话杀了她们。要知道,这一年来,她们所有人,在他面前的表现,可都不那么恭敬。 但一时半会儿,她们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或拒绝,只是也没人应承,全都保持着一种诡异的沉默。 …… 只有小宦官知道,皇帝要杀的人是自己。 他吓得脸色惨白、身体觳觫,但大脑却疯狂运转起来。 这会儿皇帝是气糊涂了,话说得不清楚,将其他人也吓住了,但等他们反应过来要杀的是他,绝不会有人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宦官而违逆皇帝。 到时候就是他的死期。 皇帝想死,可是小宦官不想,而人在求生的时候,总是会迸发出超越平常的、连自己都预料不到的能力。 此刻,小宦官脑海中便有灵光一闪,突然抓住了一个念头。 糊涂……对了,就是这个! “陛下失心疯了!”小宦官噗通一声跪到地上,几乎是竭尽全力地大声喊道,“奴婢方才进殿查看时,见陛下将脸埋在枕头里,险些窒息而亡,可不是病糊涂了,失心疯了?” 皇帝其实只是气糊涂了,也可能是太长时间没有说话,语言有些退化。 但是小宦官知道,自己必须要趁着所有人都误会皇帝要杀儿子的时候,将这个“病糊涂了”的名头按在皇帝身上。 既然病糊涂了,皇帝再说出别的话,也不算数了。 但是究竟有没有用,小宦官也不确定。 他浑身颤抖得厉害,见众人听到自己的话,也没什么反应,反倒是李纯瞪大眼睛,就要开口,急得又喊了一声,“陛下方才还让奴婢杀了他!奴婢吓坏了,生怕出事,这才慌忙去寻主子们。” 这番话又让众人怔了怔。 不过这回总算有人反应过来了,是李宥,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说,“看来阿爷是真的病糊涂了,我就说嘛,好端端的,阿爷怎么会突然要杀大兄,定是以为自己在审案或是打仗呢!” 他是真心实意地这么认为,所以话也说得响亮。 他还喊太医呢,“你们方才是不是没瞧清楚?快再给阿爷瞧瞧,这可不是小事。” 其他人心没他那么大,但是听到了这么多的秘辛,皇帝若是不糊涂,接下来就该她们人人自危了。因此纷纷开口附和,或是关心皇帝的身体,或是催促太医好生用心。 几位太医的脸已经快皱成了苦瓜。 单纯从医者的角度,他们能给出的诊断结果就是“没有大碍”。 但现在,他们显然已经不能做单纯的医者了——听到了皇帝的秘辛都不算什么,关键皇帝这又是自己寻死,又是让人杀了他的,这回是没成功,但万一下回成功了呢? 到时候抢救不回来,倒霉的还是他们。 不如趁此机会,先拿一张免死金牌。 皇帝既然病糊涂了,那肯定就不是有意寻死,而是像三皇子说的那样,是以为自己在审案或是打仗呢。如此,就算将来皇帝有个万一,那当然也只能是意外,绝不是自尽。 意外嘛,谁都不想的,但这世上每天都有无数意外发生,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几位太医扯起了长篇大论的医理,最终得出结论,以皇帝的病情来看,脑子糊涂也是有可能的。 李纯终于从对小宦官的愤怒之中清醒了过来。 他突然再次感觉到了一种密不透风的窒息感——在场这些人,明明应该在他面前战战兢兢、毕恭毕敬,但现在却要联合起来,给他安上一个莫须有的病症。 这一幕是如此熟悉,就像他刚刚中风的那天,听到贵妃、朝臣和宗室当着他的面商议要将国事托付给雁来。 凉意逐渐爬上了李纯的脊背。 这一计要比之前更狠毒十倍。 之前是阳谋,毕竟皇帝中风,无论他是否还能表达自己的意志,都必定需要一个执行人。 这一次,却是纯粹的阴谋。一旦坐实了这种罪名,那他之后就算自尽成功,也不可能再对雁来的名誉造成半点影响。 李纯陡然意识到,眼下、此刻,或许就是他唯一能够表达自身意愿的机会。 虽然这个场合并不合适,但现在不说,以后就不会有人听、有人信了。说了,这些话说不定某一天就会流传出去,毕竟这世上从来没有绝对的秘密,何况在场还有那么多人。 “我——”他张开了口。 “不!”一声比他更洪亮、更凄厉的哭喊几乎是同时响起,完全盖过了他的声音。 李纯将视线移过去。 是自己的长子李宁,他不知何时已经跪在了床边,哭得情真意切,“我不信阿爷会这么糊涂,阿爷你看看儿子,若是能让阿爷的病好起来,儿子死不足惜……” 身为这件事里的半个当事人,李宁之前一直没有表态,只是静静听着其他人的发言。也正是因此,他是殿内唯一一个察觉到李纯的杀意其实并不针对自己的人。 但是与不是,当大势已成时,就都不重要了。 李宁比其他人都更敏锐地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结束一切的好机会。 所以,一发现李纯想要开口说话,他便立刻跪了下去,膝行到床头,一边用身体挡住旁人看向李纯的视线,一边用哭喊声盖住了李纯的声音。 李纯试图加大音量。 但他在病床上躺了一年,本就有些体虚乏力,之前又折腾了好一阵,这会儿已经不剩下多少力气了,哪里能比得过锻炼有成的李宁? 再听李宁嘴上说着“不信”,其实一字字一句句,都在钉死他的病。 要不是病糊涂了,怎么会想杀儿子呢? 李纯完全没料到竟然还有这么无赖的法子,顿时又急又气,一口气上不来,终于晕了过去。 “阿爷!”李宁哭得更真心实意了,“阿爷你醒醒,别吓儿子……太医!太医快来看看!” ……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人,对殿内众人的观察得比李宁更细节,那就只有玩家了。 就算现场的玩家看不出,直播间观众也会拿着放大镜帮忙分析出来。 ——皇帝是被气昏过去的吧?是吧? ——昏古七.gif ——楼上你有毒,这年头的表情包都出这么快的吗? ——李宁好坏啊,我喜欢。 ——真的好坏,明明发现皇帝瞪着的人是那个小太监,却一个字不提,任凭大家给皇帝扣帽子,等皇帝反应过来想说话,就直接哭哭闹闹根本不给机会,把人给气晕,真的太绝了。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李宁!我一直以为他是个老实孩子来着…… ——老实孩子命不好啊,我记得历史上李宁好像就是今年狗带的。 ——所以是要跟他爹一命换一命吗? ——什么地狱笑话! ——新来的,直播间不是写着中秋宫宴吗,这是在干什么?有点没看懂。 ——哈哈哈哈哈哈哈是比中秋宫宴精彩一百倍的宫斗剧!楼上来得不是时候,精彩的部分都演完了,现在是片尾曲。 ——神特么片尾曲……你别说,还真挺形象的。 ——是啊,哭丧也不过是李宁现在这种哭法了。 ——建议影视学院把这一段拿去循环播放,让大家看看,什么才是演技! ——等等等等,先别笑了,没人注意到李宁的台词吗? ——说什么皇帝要是真的出了事,没有人给他做主……我怎么感觉他是在点我们殿下呢? ——不是点殿下,是点你们在场的几个玩家啊!就知道傻乎乎的看热闹,这种乱糟糟时候,不是正应该请殿下去主持大局吗? ——对啊,这种话李宁这个当事人肯定不方便直说,得我们打配合啊! 被弹幕这么一提醒,现场吃瓜吃得入神的几个玩家终于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安慰李宁,“邓王不要太伤心,凡事还有我们殿下呢。陛下现在的情况,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来,是不是该请燕王进宫,主持大局?” 虽然演技有点差,话题衔接也十分生硬,但到底将最重要的那句话说出来了。 李宁擦拭着眼睛,哽咽道,“是,父皇晕倒是大事,朝臣们做不了主,皇祖母又年事已高,宫里宫外,也只能仰仗燕王姑姑了。” ——这是要把朝臣和太后也一起请来的意思? ——啊啊啊啊啊我知道了,立储,这是要趁机立储呀!皇帝不仅病糊涂了,还晕倒了,谁知道之后会怎样?这时候提这个最合适! ——哦哦哦懂了!好好好,真不愧是殿下的大侄子,干得漂亮! ——快快快,赶紧把人都请过来,别回头皇帝又醒了,当着朝臣的面说出什么就不好了。 事实上,这回没用弹幕提醒,在场的玩家就已经反应过来了,连忙开口补充,“对对对,这么大的事不好瞒着,反而让人心生疑虑。比如将皇太后、朝臣和宗室一起请过来,也好让大家放心。” 之后的事情就进入了正轨。 雁来刻意迟了一步,等其他人都到齐了,才姗姗来迟。 这时,在李宁和玩家的配合之下,众人也都已经意识到,立储之事已经刻不容缓,所以雁来一到,问清皇帝的病情十分严重,跟着掉了几滴眼泪之后,便开始走起了流程。 几位宰相安抚了雁来几句,让她不可忧思伤身,然后便进入正题,“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如今病重,虽有中书令暂摄大政,终究只是权宜之计,不如早立储位,方能安定中外人心。” 这话不是对雁来说的,而是对王太后。 在法理上,只有她这位母后,能够在紧急时刻代替皇帝做主。 太后则摆出一副做不了主的样子,让他们举荐人选。 几位在场的皇子立刻表示自己无才无德,不堪大位,最后由宗室提名雁来。 雁来再跟几位皇子互相谦让一番,才算将这件事定下。 中书舍人、知制诰、翰林学士和秘阁学士被连夜宣召入宫,以皇太后的名义拟定诏书。 当写好的诏书盖上了皇帝、中书省、门下省三重大印,这件事就算是尘埃落定了。虽说要等天亮之后诏书颁布,再由礼部筹备册封储君的典礼,但结果已经定下,即便是在场这些人也不能随意更改。 元和六年八月十六日,册封燕王李雁来为皇太妹,监理军国政事。 …… 等到诏书颁布、典礼完成之后,朝堂内外必然会有无数人前来道贺,所以这一夜,便是雁来一段时间之内唯一的悠闲时光了。 不过此刻,她并未在享受这种悠闲,而是在处理这次事件的小尾巴。 那个小宦官。 虽然现在大部分人的视线都被雁来吸引了,没几个人会注意到他,但是难保什么时候就会被人想起来。 雁来进宫之后,就直接让玩家将他从蓬莱殿带走。 所以忙完了,她还得再去处理一下这事。 小宦官倒是很机灵,知道玩家带他走,对他不是坏事,因此一点儿不抗拒,这会儿见到雁来,更是立刻就跪下,“咚咚”磕起了头。 毫无疑问,这位就是能够做主、也愿意救他一命的贵人。 “别磕了。”雁来皱了皱眉,“我不喜欢这些。” “是。”小宦官连忙停下动作,从地上爬了起来,垂手侍立。 雁来打量了他一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陈弘志。” 雁来见玩家听到这个名字,一个个瞪大眼睛,十分吃惊的样子,立刻就察觉到了什么,打开面板、登上论坛,果然看到了讨论帖,然后又顺着摸到了那个名字上仍然挂着“中秋宫宴”的直播间。 ——嘶,竟然是陈弘志! ——世界线收束了属于是。 ——什么什么,这人是谁,怎么你们都知道? ——热知识:陈弘志就是那个在十年后谋杀了李纯的宦官。 ——……缘,妙不可言。 ——李纯要是知道原本会杀了他的人,这回却阻止了他的自杀,不知道会不会很感动(doge ——李纯:不敢动不敢动。 雁来看完,也想感叹一句命运的奇妙。 不管是李纯让本来就会杀死他的人杀了他,还是陈弘志救下了自己本该会杀死的皇帝,都很奇妙。 果然吃丹药就是容易吃坏脑子,雁来知道的另一个因为吃丹药而虐待宫人,被忍无可忍的宫人谋杀的皇帝,是嘉靖,只不过谋杀失败,之后嘉靖就更疯了。 所以陈弘志那句“皇帝失心疯了”,或许也并不全是夸张和粉饰。 雁来收起面板,看向陈弘志,问道,“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但凭殿下吩咐。” 雁来有些头痛,她最怕的就是问别人意见的时候收到“随便”的回答。 人心都是有倾向的,怎么可能随便? 她想了想,道,“现在有两条路,一是我给你一笔钱,让天兵帮你找个地方,安身立命,二是送你去察事院。” 陈弘志果然不假思索地答道,“奴婢愿意去察事院做事。” 对他这种从小进宫的宦官来说,外面的世界已经很陌生了,哪怕有天兵照拂,他也没有信心在完全不熟悉的环境里立足,不如还是留在宫中。 “也好。”雁来对一旁的玩家说,“那你们送他去俱文珍那里。”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你……改个名字吧。” 第274章 ——勇敢玩家,不怕困难! 一大早, 起床之后就第一时间登上游戏的玩家惊呆了。 感觉自己一晚上没在线,就错过了三十集剧情,而且还是最精彩、最高光、最好看的部分。 ——官方能不能改改你们推主线的时间, 能不能?! ——就是啊,大晚上的有几个人在线? ——最可怕的是什么?是那几个玩家本来是去直播中秋宫宴的,要不是正好被他们撞上, 这主线推完了玩家估计都还蒙在鼓里啊摔! ——关键中秋宫宴根本没人看, 当时在线观众总共就一千出头(闭眼,还是后面大家呼朋唤友,互相通知的。 ——话是这么说, 但感觉也不能完全怪官方啊, 不说这回是突发事件,就算走正常流程,这种事好像也是半夜偷偷搞的, 比如任命宰相, 就是半夜叫翰林学士过去写密诏。 ——听完科普感觉更迷了,好好的国家大事, 干嘛搞得好像见不得人一样。 ——虽然不懂, 但我觉得应该是有一些政治斗争在里面的。 ——确实, 翰林学士一开始叫北门学士, 就住在皇宫北门的小院里, 方便夜里传召,本来就是皇帝想从朝臣手里夺权才搞出来的。 ——啊啊啊对, 荔枝和武则天那时候,朝堂上既有南北朝以来的山东世家, 又有跟着二凤创业的关陇集团,皇权和相权的争斗十分激烈。据说立武则天当皇后这事, 也是斗争的一环。 ——什么?我的神仙爱情居然掺了工业糖精! ——至高至尊帝后,至亲至疏夫妻啊…… ——笑死,不要跑题啊!就算背景设定是这样,我觉得官方至少也得背一半的锅,他们就是很喜欢半夜搞事情,谁家正经游戏的更新公告是半夜零点发的啊? ——你说走剧情没办法就算了,最可恶的是,怎么册封典礼也不让玩家参加啊,太见外了! ——也没有不让参加吧,只不过早朝太早了,大部分人都没起而已(吸氧 ——我算是看出来了,这游戏就是主打一个真实度拉满,至于参与度有没有,要看玩家自己够不够努力…… ——啊啊啊啊啊啊啊要是登基的时候还是这样,我就要闹了! ——……这都才当上皇太妹,你就想登基了,是不是太早了啊姐妹? ——不早不早,刚刚去搜了一下李纯当年的流程,四月封皇太子,七月二十八监国,八月初四就传位啦! ——这就是亲儿子啊(指指点点.jpg ——这么一说,确实可以准备起来了,总不能还不如李纯嘛! ——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要啊,这么突然的吗?我的登基贺礼还没准备好哇! ——什么,还要准备登基礼物?(震惊 ——什么,你居然不打算准备登基礼物?(震惊反弹 ——本来我也感觉挺快的,结果掐指一算,这游戏居然都开服三年多了……上大学的话这会儿都该实习了,也差不多了,而且之前不是猜登基了才能公测吗? ——有点好奇公测之后玩什么啊,感觉主线都没了。 ——当然是咱们的老本行,种田,基建! ——小了,格局小了,这种高自由度的游戏要什么主线?玩家爱玩什么就玩什么,只要高兴,打到欧洲去都没问题。 ——楼上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话说欧洲那边这会儿是什么情况来着? ——大概是维京海盗的时代吧(摊手,封建制度都才刚成型,欧洲文明尚在萌芽期,中世纪嘛! ——……你一说这三个字我就懂了。 ——那我还是觉得美洲大开发更有搞头!走欧洲人的路,让欧洲人无路可走! ——说到美洲……咱们过去探索的船队回来了吗?本来就已经边缘OB了两年,打回鹘打吐蕃都没赶上,别到时候连登基仪式都错过了。 ——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应该能赶得及。 ——啊啊啊啊啊那登基献礼谁能比得过美洲小分队啊,玉米地瓜马铃薯,瓜子花生西红柿,辣椒南瓜四季豆,吸溜! ——嘶……的确恐怖如斯。 ——往好处想,她们都两年没参加过活动了,就让让她们吧(扶额 ——……无法反驳。 雁来看到这里,也不由得笑了一下。 就算是让她来说,也不得不承认,船队确实辛苦,游戏玩到这种地步,完全是凭着热爱和责任心在坚持了,获得更多的荣誉和鼓励也是应该的。 不过玩家居然替她将登基的事给提上了日程,雁来也是没想到。 更没想到的是,还有人比玩家更着急。 雁来案上从各地发来的贺表都还没收完,群臣劝进的奏折就跟着送上来了。 “他们急什么?”雁来不理解。 “自然是急你所急。”特意过来跟雁来一起过中秋的郭昕笑道,“从龙之功,谁不想要?” “都这时候了,还能算是从龙之功吗?” “自然。锦上添花虽比不上雪中送炭,但总归是没有错的。你一日是皇太妹,这从龙之功就不算晚。” 不过比起立功,其实这更像是一种表明立场的方式。 越是那种之前含糊其辞、没能旗帜鲜明地站在雁来这一边的臣子,这时候就越是要积极表现,让所有人知道他的态度。 所以,这样的折子之后也会源源不断。 既然大家都这么积极,那确实可以准备起来了。 不过确实要给大家都留下一些准备的时间,尤其是玩家。 礼物不礼物的倒是无所谓,但在登基之前开启公测,显然已经成为了大家的共识,那肯定要给新玩家留出足够的适应期,至少得从新手村走出来吧? 雁来打开系统日历研究了一番。 按理说,这种典礼,应该要让钦天监测算一个吉日,不过雁来觉得,她挑选的日期应该也绝对不会不吉利。 元旦。 代表着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的日子,应该算得上是好兆头吧? 正琢磨着,张云敏送来了一份从郝主任那边拿过来的文件。 雁来打开一看,居然是游戏版号的申请材料。 在现实中,对游戏的管控还是相当严格的,很多游戏申请不到版号,就只能用测试的名义对玩家开放。 所以雁来之前根本没考虑过这些,毕竟她虽然不知道系统是怎么把游戏植入到现实去的,但自己显然拿不出各种合法的文件和材料。 反正公测也是测试,先测着呗。 只要官方不禁止,她就能一直测下去。 没想到郝主任居然主动替她解决了这个问题,真贴心。 而且说来也巧,雁来看了看预估的申请所需的时间,也差不多是两三个月,那正好现在开启公测,到时候正式开始运营。 那就可以先把更新公告发出去了。 定下了具体的时间,也方便大家做好各种安排和准备,不管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玩家还是现实中的官方。 就算是雁来自己,其实也有一些需要准备的。 比如,给即将到来的新版本更新剪一个宣传视频,回顾过去,展望未来。 她攒了这么久的素材,这时候不用,更待何时? …… 熬了几个晚上,雁来总算将视频粗剪完成。 然后一看视频时长,她自己就先陷入了沉默。 当然雁来也能为自己找到理由,毕竟是三年的游戏内容,而且有很多高光画面都必不可少,但是一个游戏宣传片时常125分钟,堪比一部电影,显然还是有点不正常的…… 雁来打开文件,打算删掉一些。 但看来看去,只觉得这个也很好,那个也舍不得,最后删完也只少了五分钟。 虽然没当过导演,但这一刻,雁来有些能共情那些剪片子的时候各种纠结、甚至电影上映之后还要自己剪个导演版的人了。 算了,这个120分钟的就留着吧,当作是自己的导演版,以后闲着没事可以打开看看。 先保存了一版之后,她一下子就念头通达了,开始大刀阔斧地删除。画面不够完美,删,表现不够高光,删,玩家过分沙雕,删…… 雁来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冷酷无情的杀手,任何一点瑕疵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删删删删删删删! 一顿操作猛如虎,感觉应该差不多了,结果低头一看时长,32分钟。 正常游戏的版本PV顶天了也就是五分钟吧…… 冷酷杀手果然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 雁来决定换一个思路。 正常游戏是那样的,但她这根本就不是正常游戏嘛!就算宣传视频长达半小时,玩家应该也可以理解的……吧? 如果不能理解,那就让她们自己上! 想到这里,雁来顿时豁然开朗。 于是凌晨时分,在更新公告发布的同时,一支长达120分钟的视频也悄然出现在了游戏官网首页。 如果是普通游戏,不做宣传的话,官网上的更新估计要很久才会被发现,毕竟没有哪个玩家闲着没事会点进官网去看。但这款游戏官网和论坛的使用率太高,所以视频发出去没多久就引起了玩家的注意。 然后迅速在论坛上形成了热烈的讨(嘲)论(笑)。 ——我还以为是我眼花了,看了三遍才发现真的是120分钟。 ——好好好,宣传视频剪出一部电影,应该也是旷古烁今、绝无仅有了吧? ——你别说,还真挺好看的。 ——看到了我自己,嘿嘿嘿!所以随便你们怎么骂,我无脑支持策划sama! ——其实把玩家的部分全部cut掉的话,时长也就没那么夸张了。 ——重点不是全网征集能把这120分钟浓缩成五分钟的大神吗,所以是官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剪了,干脆让玩家上是吧!真有你的! ——官方甚至连主题曲都懒得约,只想白嫖玩家← _ ← ——救命,到底谁会去参加这种活动啊? ——有一说一,也不算是白嫖吧,奖励挺丰厚的,虽然只能游戏里用…… ——【视频分享】刚剪出来的视频,兄弟姐妹们走过路过进去看一眼,投个票啊,跪谢! ——……楼上会。 ——说没人参加的,是不是没去活动页面看过啊,人还挺多的。不过现在参加的都是搞抽象的,真正的大佬还没发力呢。 ——勇敢玩家,不怕困难! ——啊啊啊啊啊啊啊重点不是明年元旦会进行大版本更新吗? ——我应该没理解错吧,这是元旦登基的意思? ——应该没错了(搓手 没错,雁来直接把粗剪的视频发了出去,然后开了个活动,让玩家进行二创,准备从其中挑选出剪得最好的,直接拿来用。 这样虽然少了几分惊喜,但对玩家来说更有意义。 不接受反驳。 …… 别看老玩家的讨论十分热烈,但是在整个论坛上,这样的帖子反而才是少数,更多的热度是新玩家撑起来的。虽然大部分都是没有什么意义的报到帖和水贴,而且很快就被淹没在了帖子的海洋里。 但是从雁来迅速增长的气运值来看,游戏公测所带来的影响着实不小。 登录游戏的新玩家数量,也比她预计的更多一些。 幸好在设置新手村的时候,雁来就费了不少心思,既不能让新玩家扎堆出现,影响原住民的生活,又不能太分散,连组队的同伴都找不到。 雁来本来以为是这款游戏还有很多潜力可以挖掘,不过在论坛上搜索一番之后,就得知了玩家人数超过预期的真正原因。 ——厂商给全息设备降价了! 而且这一次力度很大,基本上是把原本的价格给砍半了,虽然仍然不算便宜,但是很多原本望价格而生畏的人,都咬牙入手了一套。 毕竟在各种网络传说之中,已经将这款游戏吹成了绝无仅有的神作,在负担得起的情况下,很多人还是想进去体验一下的。 反正游戏世界的自由度据说很高,玩法更是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做不了。 实在不行就当旅游模拟器来用,比现实划算不说,还方便,目前在全国范围都可以传送。 不过雁来不知道的是,设备能够降价,离不开很多人的努力,尤其是官方的支持。 好在这一回,雁来也不像上次那么局促了。 如今游戏世界一片太平,各地的百姓也都习惯了天兵的出现,又有老玩家接了任务去引导新人,就算大家能感觉到天兵的数量多了一些,受到的影响也有限。 更需要雁来操心的,反而是如何尽快开启更多的复活点。 所以安排好了公测的事之后,她就又将日拱一卒的工作重新捡了起来。 不管是游戏内还是游戏外,玩家还是原住民,所有人都在努力。 在这种欣欣向荣的气氛之中,时间过得很快,转眼秋收结束,有天兵在,各地的税收情况便第一时间报到了长安。 一开始看到那个数字的时候,清税司的官员简直不敢相信。 大唐原本有那么多种类繁杂的税,基本上可以说是想尽办法再搜刮了,可是每年能够收上来的,也不到一千万贯,还得加上盐铁税,才能勉强覆盖朝廷的支出。 所以雁来改革税制,大部分人都不怎么看好。 只不过这样确实极大地降低了百姓的负担,而且雁来也想了别的法子来填国库的窟窿,再加上这些事都是交给天兵去办,朝廷官员就算不满,也做不了什么,所以也没有人将反对的态度摆出来。 不过私底下免不了议论一番,觉得天兵不食人间烟火,把治理天下看得太简单了。 结果现在是怎么回事? 明明那些乱七八糟的苛捐杂税都尽数抹除了,就连户税、人丁税都不征了,只留下二十税一的田稅,结果居然还是收到了七百多万贯的钱粮? 再加上盐、茶、酒等税,基本上就能跟之前的岁入持平了。 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资历不深、为官经验不丰富的年轻官员还在震惊,像李吉甫这样的老臣,已经忍不住叹气了。 这其中的奥妙,戳穿了其实很简单、也很难堪。 从前的税,收上来之前、收上来之后,都会有一部分落入私人手中,再加上转运的消耗,真正送到朝中的,自然十不存一。 现在虽然能收的税大幅降低了,可是因为有天兵看着,保证了整个过程的高效廉洁,最终收到的钱居然也没有变少。 当然了,这其中还有一些别的原因,比如原本的世家豪族不仅会隐田隐户,还会想方设法避税,现在却都老实了,再比如天兵来了之后,开垦了不少无主的荒地,让大唐的土地数量大幅上涨。 但就算除去这些,也足见从前的贪腐情况有多严重。 以前,像李吉甫这样的官员,虽然也会反省,虽然也觉得皇帝收下面的进奉不对,可是没有数据的支持,他们也说不清情况到底有多严重,稍微劝一劝,皇帝肯听,大家就很满意了。 人无完人嘛! 可是现在,看到了具体的数据,才知道之前的情况有多么触目惊心。 在天兵出现之前,整个大唐从上到下,从朝廷到地方,从皇帝到小吏,恐怕就没有一处是干净的,这样一个腐朽的朝廷,连运转都勉强,又如何能够期盼长治久安? 虽说那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但李吉甫还是打算将之记录下来,以警醒后来者。 几年前,李吉甫就上过一本元和国计簿,他打算从现在开始搜集新的数据,等到雁来登基之后,再上一本新的。 到时候两本书对照着看,应该别有趣味。 且不提李吉甫的个人追求,只说税收的结果传开之后,大部分人倒是终于可以放下心了。 之前他们总担心朝廷没有足够的收入,哪天连官员的俸禄都发不出来。虽说天兵赚钱的手段十分了得,可也不能一直让天兵来补贴吧?一时如此也就罢了,一直如此,大家怎么在天兵面前抬起头来? 况且这个结果也证明雁来并不是乱来,她是真的知道怎么治理国家。 跟着这样的主上,当然更令人放心。 …… 朝廷官员考虑的是未来、是长久,而那些尚未入仕的年轻人,自然都将注意力放在了今年的科举考试上。 虽然不管哪一年的科举,考出来的都是进士。 但在已知雁来明年就会御宇登极的情况下,明年春天的那一科省试,必定会受到更多的关注。 所以但凡是有点想法的士子,都想参加这一科。 各地官员当然也是心领神会,纷纷增加了解试的名额,打算解送更多的士子入京,共襄盛举。 十二月,各地的解试都已经结束了,按照雁来收到的名单,今年参加进士科考试的士子,将达到惊人的五千多人! 要知道,之前人最多的时候也只有一千多,大部分时候也就是三五百。 不过也不奇怪,大唐的科举,出身和名声至关重要,才华反而是次要的。在这种情况下,不少寒门子弟干脆直接死了科举的心,留在家里读书、种地。 但是自从玩家搞出糊名之后,去年就有不少寒庶子弟被取中。 有了进身之阶,自然就能引来不少有抱负的年轻人应举。何况这还会是雁来名下的第一科,意义更加不同,最后就办成了这种一窝蜂的情况。 不过在时人眼中,这叫“遭逢明主、野无遗贤”,是文教大兴的标志。 不过五千人也实在太多,尚书省的署衙根本装不下,雁来干脆在宫里划出了一块地方,让玩家将原本的屋子推倒,在这里修建能够装下这么多人的新考场。 虽然是一个国家最重要的选才考试,不过之前,如果人太多的话,其实也是跟官员早朝一样,直接把人安排在廊庑下,冷就不说了,若是遇到下雨天,考试环境可想而知。 新考场通了暖气,建了上下水的厕所,以后考生们至少能安心答题了。 这会儿考场还在建设中,但过了十一月,各地解送的举子便已经陆续抵达京城,所以每天都会有不少士子跑到工地这边来围观玩家干活。 当然了,更多的人还是在抓紧时间温书、作文,为这场注定竞争激烈的科举考试做好最后的准备。 比如早就说定了要在这一科分个高下的贾岛和卢仝。 第275章 “不意今日竟有这样的好运!” 要说皇帝一直病着, 也有一桩好处,那就是大朝减少到每月一次,常朝全部取消。 五更天起床去上朝, 虽然对于没有资格参加早朝的人来说,是很可以歆羡的事,身处其中的人也倍觉荣耀, 但是这件事本身的艰难, 却也不会因此而减少。 尤其是冬天,每次从温暖的被窝里钻出来,都是一次酷刑, 而且可能还要顶风冒雪、打滑摔跤。 虽然官员们还是要去衙门点卯、坐班, 但时间上会宽裕很多。 尤其是今年,不用早朝不说,雁来还下令延迟了冬日点卯的时间, 只要辰初到岗即可。 所以在这个腊月的清晨, 天才刚蒙蒙亮的时节,街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就算是最活跃的天兵, 也不喜欢在寒风料峭的冬夜行动。 卢仝走了半天, 才终于找到了一个顶着严寒出来卖早点的小摊, 连忙过去买了两个肉包子。 刚刚从蒸笼里拿出来的包子有些烫手, 捧在手心里, 总算驱散了那股仿佛能把人冻僵了的寒意。卢仝加快脚步,走到皇宫门口, 正好看见宫门开启。 卢仝满意点头,心想自己今天总该是最早的了。 谁知等他捧着包子来到翰林院的衙署, 却发现这里已经亮起了灯。 快走几步,推门进去, 果然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卢仝百思不得其解。 他之前还以为是自己起得太晚,所以总是落在贾岛后面。但今天,他确信自己是宫门打开之后第一个进来的,所以这人到底是怎么跑到他前面去的? 他将包子放在自己的桌上,准备去打热水,结果一拎暖水壶,却发现是满的。 这人还挺周到的……他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伸手去拿茶叶的时候,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阆仙兄,可要茶水?” 贾岛连忙坐直了,伸手扶着自己的茶壶,转过身面对着他点头道,“多谢,我已有了。” 礼貌得近乎拘谨。 说实话,卢仝不讨厌贾岛。或者说,像贾岛这般俊秀、文静的人,就算不喜欢他,也很难讨厌得起来。但谁让他刚来时就放下大话,把人惹恼了呢? 本来惹恼了贾岛也没关系,他就连生气也只是自己生闷气,甚至都做不到不理会卢仝。 然而天兵看热闹不嫌事大,不仅将这事宣扬的整个皇城人尽皆知,私下还开起了赌盘——赌的不是钱,输了的人要爬上西市最高的那栋楼,一边大喊“我是大傻瓜”一边往下跳。 本来还有一些官员蠢蠢欲动,想要凑个趣,一听到这赌注就都老实了。 总之,有了这一番前因后果,两人之间自然也免不了暗暗较量。 说是较量,但若不是无论他来得多早,贾岛都已经坐在位置上安静看书,卢仝都要以为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泡好了茶,卢仝几口吃完肉包,也收敛起心神,翻开昨日就挑好的书,沉心细读。 按理说,备考时应该找个寺庙之类的僻静地方,清静苦读。但翰林院的氛围很好,在这里做功课,卢仝觉得效率更胜于独自在家学习,且前辈们都很照顾,会抽出时间来给他们答疑解惑,顺便讲些科场故事。 一上午的苦读,很快就到了午饭时间。 翰林院的衙署就在延英殿附近,不方便单设公厨,都是蹭延英殿的食堂,饭食十分很丰盛,这也是卢仝每天不辞辛苦前来点卯的另一个原因。 所以他看似聚精会神,但同僚一叫,立刻就合上书起身过去了。 倒是贾岛那边,叫了半天才过来,手里还拿着书。 卢仝看了两眼,撇开视线。 一开始见贾岛如此,他还以为对方只是装模作样,但时间久了,就知道这人身上真有一股子痴性。 不过真动了筷,贾岛就不看书了,低着头吃得十分认真。只是他胃口小,吃饭也快,没一会儿就放下碗筷,礼貌地道了一声扰,便拿起书离开了。 卢仝目送他走远,还是没忍住问一旁的同僚,“我今日来时宫门才开,阆仙兄却已经在了,他到底什么时候来的?” 一位性情开朗、人缘极佳的同僚笑道,“不是什么时候来的,他一直就没走!” 原来因为学士需要值夜的缘故,翰林院和秘书省都设了宿舍。不过虽然是宫里,但宿舍的条件肯定比不上自家,所以学士们也只有值夜时候才住,倒是贾岛是一直都在。 卢仝:! 危机感一下子就上来了。 这还不算,那位同僚又道,“我听说秘书省那边,所有考生都住在宿舍里,焚膏继晷、昼夜苦学。” 其实卢仝自己读书已经足够刻苦,但这会儿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想要卷赢贾岛基本是不可能的。 或者说一开始他就错了。 跟贾岛比谁更勤奋,完全就是以己之短攻敌所长,不如反其道而行之。 正好同僚们说到正在修建的考舍快要竣工了,不少赶考的士子都会去参观,就有人问他们这些考生要不要去看看。 卢仝眉头一动,立刻道,“算我一个。” 倒是其他人不太想去,被贾岛卷到的,又何止卢仝一个?大家都想抓紧时间,再临时抱一抱佛脚。 “去熟悉一下环境总没有坏处,到时候要在那里考三天呢。”卢仝劝说,“就是你们不想看考舍,我听说新建好的凌烟阁也在那附近呢!” 提到凌烟阁这三个字,莫说是备考的士子,就是已经有官身的那些前辈们,也都目露向往之色。 有人忍不住道,“听说第十三层如今空置着,是为殿下预留的……” 话没有说完,可是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未尽之语——他们这些人,不知有没有机会在那里占据一席之地? 卢仝见大家都心动,又道,“也叫上秘书省的同僚。” 意动的人更多了。 卢仝自己才十几岁,远没有到需要考虑婚事的年纪,他的同僚们不是。 本来长安城的风气,进士科的举子最好是结姻高门,也不需他们自己发愁,只要科场得中,等着高官权贵榜下捉婿便是。 不过如今一来是权贵、世家在连番的打压之下,不似以往那般煊赫张扬了,二来雁来要用女官,去年她开了一场制科,今年不少有眼色的地方官就在解试时设了女科,贡一二女进士入京。 所以如今京中结亲的风向也有些变了,结亲高门,不如联姻女官。 或者说,高门自己也愿意联姻女官。 不夸张地说,秘书省那几位学士,除了郭令徽之外,其他人家的门槛都快被媒人踩坏了。 他们这些人在翰林院读书,靠近朝堂中枢,自然都得了风气之先。结了婚的不算,未婚的都有意找个女官,就算为此多等上几年也情愿——婚姻可是跟科举、选官一样的大事,不可不慎。 而且撇开上面这种种考量不提,单是出去玩的时候有女伴同行,也是一件惬意之事。 于是卢仝就被打发去秘书省请人了。 这事是他倡议的,何况他年纪小,众人都是用看晚辈的眼光看待他,既喜欢他的才华,又不用担心他会成为竞争对手,很是放心。 凌烟阁三个字,对秘书省众人也同样有吸引力。 殿下身侧,岂能没有女官? 于是一拍即合,过了申时,众人便结伴出了衙署,往太极宫的方向走。 …… 贾岛当然也被同僚们一起拉来了。 不过他的不情愿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就被前方那两栋拔地而起、直插云霄的高楼吸引。 其他人每日进出皇宫,虽然没有靠近过,但这两栋楼也算是在她们的见证下一点点修建起来的,所以虽然惊叹,但还算平静。 贾岛平时没事可不会出门,对他来说,这两栋大楼,就像是凭空出现的。 远看已经足够壮观,到了近前,仰头视之,更觉巍峨。 尤其面前这栋将来会被用作考场的楼上,还有天兵在忙碌,远远的只能看见一个个晃动的小点,对比就更加鲜明了。 众人感叹之际,周围的人其实也在打量她们。 这群人是从大明宫那边过来的,穿着统一的官袍不说,里面还有一半是女子,不用费太多的劲就能猜到她们的身份——既然是赶考的士子,自然对考试相关的消息最关注,都知道今年有一批身份特殊的考生,如今在秘书省和翰林院读书。 要说妒羡,那是免不了的,毕竟她们的条件比一般人好太多。 但大家也没什么可抱怨的,翰林院的人是在雁来还只是安西节度使时就去投奔的旧人,秘书省的人则是去年制科考试成绩出众,才被雁来留下。 据说,这一科没有取中的考生,也有一部分能获此殊荣。 就算不能留在秘书省和翰林院,也能去报名参加国子监的招生考试。 总之,在前方的道路光明而又宽阔的情况下,就算看到有些人的起跑线比自己高,跑得还比自己更快,大部分人的心态也是相对从容的,反正所有人都能跑到终点,只是早晚而已。 打量了一阵,就有人壮着胆子过来搭讪了。 寒暄完毕,话题又转到了眼前的高楼上。 虽然考场才是大家接下来会使用的,可是所有人的注意力,几乎都会被不远处的凌烟阁吸引。 就算不提这栋楼在有仕进之心的人心目中的地位,只说它现在已经彻底完工,黄瓦红墙、重檐斗拱、雕梁画栋,其精美辉煌,远非旁边还是灰突突的水泥墙的考场能比的。 “听说以后再建别的楼,都不会比它更高了。” “考场好像就只有八层。” “之后要建的藏书楼是九层。” 赶考的士子听到这里,都有些激动,“我们也听说过,等考场建好,就要接着建一栋藏书楼,到时候天下所有读书人都能进去看书,是不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 “不止如此,据说之后还要在天下各州县都兴建藏书楼。” “殿下胸怀天下,实乃我大唐大兴之象啊……我等生于斯时,躬逢盛景,当真是三生有幸!” 众人正感慨时,忽见一行人从大明宫的方向往这边而来。 这回就不是像考生们那样溜溜达达着走过来了,有车架、有仪仗,一看就知道来者身份不凡。 众人顿时都激动起来,在当下的皇宫里,能有这种排场的人,其实只有一个。果然等到队伍走近,许多人便先从仪仗和车架的规制上认出,这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激动归激动,礼仪她们可没忘记,纷纷退到一边,等队伍走过去。 谁知车架经过他们时,忽然停下了。 侧壁上的车帘撩开,雁来探头往外面看了一眼,见许多的熟人,就笑道,“你们今天人倒是齐全。” 众人搭讪着解释了一番。 雁来点头道,“正好凌烟阁内的画像也都完工了,李先生请我去验收呢。既然赶上了,你们也一起来吧,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众人屏息凝神地点头,等雁来将帘子放下,车架重新启动了,才互相交换着视线,发出刻意压低的欢呼声。 “不意今日竟有这样的好运!” “唉,早知如此,我就换那身新做的了。本是为了考试做的,舍不得穿……” “殿下竟如此温柔宽和,她方才是朝我们笑了吧?” “听说殿下最喜欢会读书、爱上进的年轻人,现在看来是真的了。” “那你还少说了一样,会作诗!” 大家说说笑笑,跟在了队伍后面,到了凌烟阁前,雁来竟没有先进去,而是在等她们,更让众人受宠若惊。而且也是到这时候,她们才发现,雁来并不是自己过来的,还有十多个大臣随行。 今日轮值的秘阁学士和翰林学士赫然在列,秘书省和翰林院的考生顿时如同看到了鸡妈妈的小鸡,连忙走到前辈们身后站定,其他的考生见状,也连忙分男女过去站班。 “走吧。”雁来这才点头,走在了最前面。 李吉甫跟在她身后,负责解说。 …… 新的凌烟阁建筑布局跟旧的一样,只是增加了占地面积,显得更加宽阔。一进门,就是一幅高祖李渊的画像,因为占了从地到顶一整个墙壁,所以显得格外威严有气势。画像两侧是回廊,分别是文臣和武将的绘像,一个个也画得龙章凤姿,尽显气象。 不过看着看着,雁来就察觉到不对劲了,这些画像的个头好像都格外大。 一圈转下来,好像也就十几二十个人的样子。 不过上了二楼,她就知道是为什么了,剩下的人都搁这儿挤着呢。回廊左右两面墙都险些装不下这么多人,只能将每个人都画小两圈。 这种情况,到了玄宗朝又出现了,而且还更加复杂。 中宗、睿宗两朝的臣子,能往后挤的都更愿意被放到玄宗那一层去。同样的,玄宗后期则只到杨国忠和安禄山为止,剩下的人都挤到了肃宗那一层。 以至于唐肃宗这位在位仅六年,面对有唐以来最大的内忧外患,还能分心宠幸宦官,搞宫廷斗争的皇帝,手下竟是文臣武将、赫赫如云。 雁来倒也没说什么。 这些大臣虽然都已经不在世了,但还有后人呢,事涉祖先英灵,人家肯定也是有些要求的。 不过,这要是真的死后有灵,他们在地下该有多热闹啊! 很快雁来又觉得也不一定,毕竟搪塞的理由都是现成的:全是那些不孝子孙瞎折腾,绝非本意。 都能混到一张壁画了,这点说话的艺术应该还是懂的。 不过来到第十二层,雁来就有些笑不出来了。 就是说……李纯好歹也登基六年了,怎么这一层的人还没有楼下顺宗的多呢,这像话吗! 李吉甫也很无奈,他已经拼命划拉人了,奈何元和朝的臣子,本人都还活得好好的呢,他们可是真的会上门来找李吉甫讲道理的。所以最后只有连杜佑、于頔、张絪这班已经退休的老臣,含泪留在了这一层。 好在他作为语言艺术大师,也早就已经准备好了说辞,“许多官员如今都还在任上,未可盖棺定论。” 雁来总不能要求他们以后不许上进了吧? 李吉甫见她不语,就知道算是过关了,立刻笑着转移话题,“殿下请上楼。” “楼上不是空的吗?”雁来有些惊讶。 李吉甫道,“殿下上去一看便知。” 雁来也就走上了楼梯。 才到楼上,人群中就发出了轻轻的惊叹声。 雁来自己都怔了一下。 因为这一层楼的墙壁上并不是一片空白,而是同样画满了各种壁画,只不过跟楼下不大一样。 比如迎面而来的巨大墙面上,画的虽然也是她,却并不是她身着天子衮冕的威仪模样,而是一片大漠黄沙的广阔背景之下,小小的她跪坐在黄沙之中,微微仰起头,阳光落在她浅蓝色的瞳孔之中,映得眸光一片明亮。 而周围笼罩着的濛濛清光,更是为满身狼狈的她增添了几分圣洁之感。 这竟然是她穿越的那一天。 雁来自己很少回想这些,或者说,就算回头去看,她更多也是看到玩家和原住民的种种令人赞叹的表现,而非她本人。 可是有人看见了她。 并且用这样的方式,将这一幕保留了下来。 在她给玩家剪时长堪比一部电影的视频时,玩家也为她画了这满墙壁画。 雁来心有所感,沿着回廊走了下去,果然,一整层楼的壁画,都只画了她一个人,或者说,画面的中心始终是她,其他人只是作为背景填充和陪衬。 她练习射箭、骑马赶路、站在黄昏的城楼上眺望夕阳,她来到长安、奔赴幽州、远征回鹘,她当上可汗、代摄国政、成为储君…… 画面中,她的衣饰与容貌一直在发生细微的变化,不变的是那双浅蓝眼眸里的光彩。 这是……她来时的路。 …… 雁来之前给玩家发了投票,问大家是想在凌烟阁绘像,还是在皇宫门口竖雕像。 明明大家都选了成年人两个都要来着。 结果却在凌烟阁里,给她留下了一个这么大的惊喜。 雁来也是通过这些壁画,头一回认真梳理了自己穿越之后所经历的一切。 她之前要重建凌烟阁,只是觉得这种大事件玩家肯定会喜欢,至于她本人,对此倒是没有太多的想法,哪怕其中有一层是属于她的。 但是从此刻起,凌烟阁对她也有了特别的意义。 好半晌,雁来才回过神来,问李吉甫,“她们有没有说过,这些壁画将来要如何处理?” 既然是供奉功臣画像的凌烟阁,这一层将来终究还是要跟下面达成统一的,这些壁画若是直接被涂抹或是铲掉,也太可惜了。 李吉甫笑道,“臣不曾问过,不过私心里想着,可以如之前那般,将功臣绘像画在绢本之上。” 如此,壁画自然就能保存下来了。 不过用臣子的画像挡住她的壁画,显然也不太合适,这绢本画要怎么陈设,还得花费一番心思。 “不妥。”雁来摇头,“既然下面都是壁画,没道理这一层突然变成了绢本画。” 虽说绢本画更精美,但是在尺幅和气势上,还是要比壁画差一些的。 “殿下的意思是?” “唔……”雁来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让她们找找有没有不伤壁画,又能将它遮盖住的办法,再上面再粉糊一层,就能正常作画了。” 李吉甫:“……这不合适吧?” 用绢本遮住她的比划,大家都要不安了,更何况是在她的壁画上面作画? 虽说是隔了一层,虽说是不会伤到下面的壁画,但—— 雁来却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她觉得自己可能是扮演策划扮久了,也喜欢在这种地方埋彩蛋,期待着将来有人发现的场景。 “我说合适就合适。”她拍板道。 李吉甫见劝不动,也就不再多言了。 只是不免嫉妒起自己的同僚们来,唉,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获得的是怎样的殊荣。 什么,这里头也有他一个?哦,那没事了。 第276章 ——这么说感觉自己好像邪恶反派。 从凌烟阁里出来, 众多士子皆有留恋不舍之意。 今日遇上雁来,被她带着进入凌烟阁,就像是机缘巧合, 进了一趟仙境似的,所见、所闻、所感皆是平生未有之事。 这些士子们一面被激发出了胸中豪情,想着只要今科能够高中, 以后便是雁来的臣子, 今日这样的经历自然不会少了。但另一方面,又不免自惭形秽,生怕自己考不上, 辜负了这一场仙缘。 雁来见这一双双明亮的眼睛望着自己, 也有些不忍,想了想,转头对张云敏道, “我记得之前好像是听说过, 有天兵在上林苑搭建暖房,移栽了许多花木, 四季都有鲜花盛放?” 其实是在论坛上看到有人晒的。 张云敏先找人问了一下, 才点头道, “是。” 雁来就说, “你问问有没有开放的桂花, 若有,就带她们过去, 一人挑一枝吧,算是讨个口彩。” 蟾宫折桂, 在大唐就已经有科举高中的寓意了。 传说月亮上有一株仙桂,高达五百丈, 桂树的果实成熟之后会偶然飘落人间,若是学子有幸捡到,就能科举高中。杭州天竺寺内的桂花树,据传就是僧人捡到月中桂子之后种成,而灵隐寺的桂树,则是从天竺寺移栽。 因此江南士子,经常在中秋前后去寺中踏月寻桂。 白居易《忆江南》中的“山寺月中寻桂子”一句,记的就是这种风俗。 皮日休更是直接写道:“至今不会天中事,应是嫦娥掷与人。” 可见在这时人的眼中,科举高中这种事,就跟捡到月中桂子一样,是一种捉摸不透的机缘,惊喜之中又倍感意外。 所以张云敏问到确实有桂花,过去告知此事时,众人都很惊喜,又主动过来向雁来道谢。 “好好考。”雁来勉力了一句,笑道,“今年的覆试由我亲自负责,到时候应该会增加一轮殿试,希望能在含元殿看到你们。” 含元殿是外朝大殿,只有举办各种重要的大典时才会开启,让考生在含元殿覆试,显然又是特别的殊荣。 众人兴奋得热血上涌,皆震声应诺。 雁来又点了贾岛和卢仝的名字,“听说你们要争状元?” 两人的脸“唰”的一下红了。 虽然早就猜到天兵那样宣扬,消息多半已经传到她的耳朵里,但真听她说出来,还是感觉十分羞耻。 雁来确实是早就在关注这事了,而且她跟玩家一样看热闹不嫌事大,特意把人点出来,也是为了给这热闹加码,这会儿便悠然笑道,“你们都这么有志气,我也不可小气了。这样吧,谁能考上这一科的状元,我就替TA在凌烟阁中预留一个位置。” 听到这话,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须知状元年年都有,却并不是每一个都能在官场上有所作为,成为足够陪祀凌烟阁的一代名臣。 到底是考状元更难,还是做名臣更难,这个不好说,但是能让雁来开口预留一个位置,本身就已经是一份难得的殊荣了。 立刻就有人高声问道,“殿下,我们若是中了也有吗?” 还是一道女声。 雁来笑道,“自然都有。” 其他人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 是啊,谁说状元就一定是那两人之一了? 他们确实是名声在外的才子,诗文都在杂志上登载过,大家看了都很服气,但科举的事还真说不定。往前数一数,大才子大诗人而能状元及第者,不过一个王摩诘而已。 有天兵做靠山的李贺才是第二个。 虽然这其中有大唐科举风气不正,状元往往都取高官名士亲眷的缘故,但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应试诗是命题作文,跟有感而发的作品不是一回事,有才华也未必能写得好。 像是杜甫的应制诗、奉和诗就都非常一般,就算是李白的“云想衣裳花想容”,已经可称是应制诗中的妙品,但跟他的代表作相比,也还是少了几分气韵。 何况大唐的科举虽然重诗赋,可是贴经、墨义和策论也都是要考的,去年由雁来主持的制科更是颇为看重策论。 所以他们未必没有机会。 都说“文无第一”,没有一点自负才气的毛病,也不能成为第一流的文人。这些士子能被解送入京,就已经超越了九成九的同龄人,他们自幼也是在追捧之中长大,谁会承认自己就是比别人差呢? 何况还是当着雁来的面。 一时间,众人摩拳擦掌、磨刀霍霍,看贾岛和卢仝的眼神都有些不对劲了。 卢仝本来就是个狂生,又正处在中二的年纪,这种“对抗全世界”的剧情,简直是正好挠在了他的痒处,当即昂首挺胸,迎向每一道看过来的视线。 贾岛却是低眉敛目,默默站在后面,并不与人对视。 乍一看似乎有些怯场,细看才会发现,他就像是一块石头、一株草木,一切风起云涌似乎都能影响到他,可是风过雨过,他仍是他。 社恐归社恐,像是贾岛这样一个贫寒到不得不靠出家混口饭吃的人,却能始终如饥似渴地追逐知识,从未放弃学习,之后又毅然决然还俗读书,参加科举,他的心性和毅力都非常人可比。 卢仝和其他同僚尚且会被贾岛卷得心生焦虑,贾岛的眼中却从来都只有自己的目标。 不过在赶考的士子之中,也有不少看起来出类拔萃的。 李吉甫看着年轻人们的眉眼官司,不由笑道,“龙争虎斗啊,今年恐怕又是一届龙虎榜。” “不好吗?”雁来反问。 龙虎榜,顾名思义,自然是指榜中卧虎藏龙、英杰辈出。 譬如贞元八年那一榜,录取的举子几乎都是因为没有背景而多次落第的,如韩愈,李观、李绛、崔群等,后来不是一时文豪,就是当朝宰相。 历史上最著名的龙虎榜,首推宋仁宗嘉佑二年,考生中出了九位宰相,三个唐宋八大家,另外还有蔡元道、蔡乘禧父子两进士,章衡、章惇叔侄两进士,曾巩、曾牟、曾布、曾惇一门四进士,以及苏轼苏辙、曾巩曾布、程颐程颢三对兄弟进士,号称“千年科举第一榜”。 排名第二的则是嘉靖二十六年,出了“明摄宗”张居正的那一榜,他的同年有王世贞、杨继盛、李春芳、汪道昆、殷正茂等人。 而这样的人才济济,又跟当时政治清明、取士公允的风气分不开。 贞元九年主持贡举的是名臣陆贽,嘉佑二年的科举考官是欧阳修,而嘉靖二十六年的内阁首辅是夏言,第二年他便被严嵩构陷而死,老道士彻底沉迷修仙,大明朝从此进入了二十年的混沌期。 所以雁来一登基,科举考试就人才辈出,当然是好事。 李吉甫笑着拱手道,“臣先预祝殿下得此良材美质,到时候人人得用,我等也该倒退一射之地,给新人让路了。” 噫,好酸。 雁来盯着李吉甫看了好一会儿,他之前是这样的人设吗? 李吉甫坦然自若。 雁来高深莫测地摇摇头,转身就走。 李吉甫问旁边的人,“这是什么意思?” 李夷简一脸平静,“安邑公都猜不出,我等愚钝,哪里能猜到?” …… 雁来没有乘车,走回延英殿的路上,她才慢慢想明白了李吉甫的用意。 早先,科举之事由吏部考功员外郎主持,因此京中权贵,只需递个条子,写上自己看重的举子名称、以及想求的名次,便能影响科举结果。开元年间,李昂为考功员外郎,对这样的风气深恶痛绝,欲革其弊,便召集应考贡士,表示若有求人请托者,不管文章好坏都要黜落。 结果他舅舅举荐了一个叫李权的,李昂大怒,当着所有贡士的面数落李权,又大肆批判李权的文章,李权大恨,于是找出李昂诗中“耳临清渭洗,心向白云闲”之句,说他是想做许由,要求皇帝让位给自己。 后来李权虽被贬斥为小吏,但也引来许多议论,李昂不敢再强硬,但有所情,莫不允从,又被人弹劾,科举就转由礼部主持。 不过近些年来的惯例,皇帝还是会临时指定一位官员知贡举。 贡举既是国之大典,也是文教盛事,被指定者自然都以此为荣,而且因为有简拔人才之恩,天下士人也目之为座主,自然声誉日隆。 到武宗年间,李德裕为相,上奏称,科举本是为了选拔人才,本来是国家大典,现在却都觉得被座主赏识是恩惠,“遂成胶固,时风寝坏,树党背公,靡不由此”,请求禁止进士及第之后聚集参谒、广为宴会之事。 这番话可谓高见,结果政敌说他是因为自己并非进士出身,便要排挤他人——属实是一个人孤立一群人了。 待武宗去世,宣宗即位,李德裕获罪,一切悉复旧态。 只能说,老李家的人还是太全面、太超前了。 雁来刚才说要设殿试,自己亲自覆核科举结果,其实只是一时心血来潮,也是因为殿试在她的印象里已经是科举的固定环节,倒是没有多想。 这会儿静下来才意识到,殿试之所以能从宋一直沿用到清,不就是因为“天子门生”这四个字吗? 但现在是大唐,此时风气如此,而且元和朝还没有开始党争,她不跟任何人商量就直接做了这个决定,其实在某种程度上,算是在抢朝臣的饭碗来着…… 李吉甫酸得这么明显,就是提醒她要不忘记旧人。 想想看,你领导突然把你的工作做了,你觉得他是体谅你辛苦,还是觉得他要裁了你? 何况雁来还不是普通领导。 这么想着,雁来就放慢了脚步,转头问李吉甫,“今年知贡举的人选,李先生可有举荐?” 殿试是殿试,省试是省试,该安抚的人心还是要安抚的。 李吉甫知道她想明白了,就笑道,“人选自当由殿下圣裁,不过殿下既然问起,明日臣等便具折上奏,举荐数人。” 雁来就道,“今年考生人数众多,我打算多点几个考官,唔……就一个主考官,两个副主考官,三个同考官吧,应该差不多了。” 考官人数增加,举荐的人数自然也要相应加倍。 李吉甫想了想,觉得以前一个主考官看三五百人,现在人数增至十倍,多加几个考官也是应该的,便点头称是。 当然不是说总共就这么几个人负责整个科举,这只是需要雁来点名的考官而已,剩下的自然留给礼部去安排,不然这还算是礼部的差事吗? 第二天,李吉甫递上来的名单,也跟雁来想的差不多。 主考官候选人除了礼部侍郎之外,都是当今名士,雁来登基之后的第一科,当然需要一个能压得住场面的人。韩愈这位国子祭酒也混进了大名单,真是可喜可贺。 不过雁来没选他,中规中矩地圈了礼部侍郎的名字。 她现在不是安西节度使了,朝堂上所有的臣子,都是她的“自己人”,得注意端水了。 两位副主考的候选人,则基本上是把秘书省和翰林院的学士名单给抄了一遍,真是省力。 雁来先圈了宋若宪的名字,说起在文人之中的声望,以及评判文章的能力,她当然是最出色的。而且因为要连考数日,所以女考生有单独的考场,自然也需要女考官,所以雁来顺手在同考官里填上了薛涛。 刷个资历,下次就能自己主持一科了。 另一位副主考,雁来迟疑了一下,圈了京兆尹——不是郗士美,去年雁来摄政之后,老郗终于卸下京兆尹的差事,入了六部,现在这位是政事堂廷推的人选。 然后雁来开始在李绛和柳宗元之间迟疑。 按理说,水端完了,也可以理直气壮偏心自己人了。但雁来对李绛的印象实在很好,他也确实很有做老师的样子,而且,虽然李绛只比柳宗元早一年进士及第,年纪却要比柳宗元大九岁。 果然,轮到自己当领导了,也会觉得论资排辈更稳妥。 也不能把两个人抓来问问。 提名人选按例是要保密的,所以这封奏折翰林院和秘书省并未拆看。 不知道自己是备选,和备选了而未被选中,是两种感受。 雁来自失一笑,先将奏折合拢,放在了一旁待办的架子上。这些都是她还没做出决定的,其他人不会去动。 第二天李吉甫问的时候,雁来也是神色自若,“人选我已经圈定了,不过既然如今考试要糊名,不许请托、杜绝舞弊,这名单似乎也不宜公布,我看等开考前数日再宣布,届时考官直接入场,诸位以为如何?” 她都上升到杜绝舞弊的层面了,众人自然以为很好。 考官的人选虽然是大事,但是在即将到来的登基大典面前,又不算什么了,等过了正月再着急不迟。 所以这事便被放下,又商议起别的。 登基大典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周边各国也都纷纷派遣使者前来道贺,使者的身份和使团的规格都比之前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显然,大唐的赫赫战功,也是狠狠震慑了一下这些邻居。 原本就是属国的那些小国,全都变得更加柔顺,这个倒是没什么好惊奇的,让人在意的是,原本跟大唐关系平平的大食,这回也派来了重量级的使者。 以前大食当然也来过使者,但说实话,一眼就能看出来是粟特胡商兼职的,连衣饰都一样。 这也是胡商的传统艺能了,他们通常会在经商路线所经的国家用心经营,竭尽全力获取国王和首领的信任,然后再以使者的身份在外行走。 听起来很奇葩,但这对他们来说,其实也只是一门生意。 譬如大唐,周边小国来朝,都是要赐钱赐物的,而这些钱物通常都数倍于贡品的价值,这跟胡商千里迢迢贩运西域特产,在长安卖出几倍高价有什么区别? 道路遥远,使团自己出行还要耗费钱粮,不如委托给胡商,双方都能得利。 这也是小国的生存之道。 大食当然不是小国,但就像是大唐只能在安西设置军镇,大食的势力延伸到呼罗珊地区之后,也无力东进了。葱岭成为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划分两国地界的同时,也带来了安定。 所以天宝十年(751年)的怛罗斯之战,虽然大唐败了,但并未对两国局势造成太大的影响。 因为就在这数年之间,黑衣大食建立的阿拔斯王朝取代了白衣大食的倭马亚王朝,而安史之乱也让大唐烽烟四起、内忧外患。 《地球online》的匹配机制,永远值得信赖。 这几年大唐有了天兵加成,所向披靡,大食那边,反而因为继承问题在搞分裂。 元和四年,哈伦·拉希德——阿拉伯民间故事《一千零一夜》里记录了许多这位哈里发的奇闻轶事——在领兵镇压呼罗珊起义的路上暴病而卒,他的两个儿子阿明和马蒙分别占据了帝国东西部,开始内战。 虽然占据了呼罗珊地区的马蒙处于优势地位,但距离统一帝国显然还早。 玩家在中亚打通贸易航线,不可避免地与马蒙的势力产生接触。不过之前马蒙一直都在观望,直到现在,感受到了来自大唐的威胁,他才真正派出了自己的使者。 大食使者自觉已经十分客气,带来了马蒙的善意,想要与大唐签订和平协议。 但大唐人的习惯是……让四方前来朝贡。 所以两边这会儿还在打嘴仗呢。 得知昨天依旧是没什么进展的一天,雁来并不意外,更不着急。万一真的谈崩了,也就是玩家下个大版本的主线有了。 不过一味的扩张也很可怕,雁来有点无法想象整个地球只有一个国家会是什么样子,也不相信那种局面能一直维持。说真的,她觉得到时候巨唐又分裂成几个国家,连玩家都分裂成几个阵营,继续互相打来打去,才更合理。 目前还不知道游戏能存在多久,如果不依靠玩家的话,单靠大唐这点人,除非用残酷的殖民政策镇压当地,不然也覆盖不到那么大的地盘。而殖民主义实在不符合雁来的审美。 四方朝贡就挺好的,希望马蒙不要不识抬举。 ——这么说感觉自己好像邪恶反派。 先上论坛看看玩家笑话压个惊。 除了使者之外,各地官员但凡能抽出空的也都回京了,再加上应试的士子,如今京城人口暴增,官方的廉租房全部爆满,不得不紧急腾出许多寺院宫观来容纳这些人。 再就是为登基大典所做的种种准备了。 虽然各方面的典礼、仪制等都有有旧例,翻出来拍拍灰还能接着用,但需要修改的地方也着实不少。 还有一些得雁来自己拿主意的。 新帝登基都要改元,换个年号,换种气象,她就得想想改个什么比较好。 各地官员进京也带来了各地的贺礼,这些东西什么时候送,怎么排列顺序,暂时存放在哪里……也要商议。 诸如此类,都需要雁来过问。 幸好腊月本来也没有别的大事,大家一起忙这个大事,虽然纷繁复杂,但最后也都一件件理顺了。 元和六年就在这样的忙碌之中结束。 除夕这一夜,雁来照例免了宫中的宴会,陪郭昕吃过年夜饭,回到自己的住处,心里莫名有些不平静。 这很正常,她告诉自己,面对即将到来的、人生中的又一重大事件,如果没有一点反应才奇怪。但是这种情绪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就算想找人说说也没法组织语言,更遑论是设法排遣了。 最后,她干脆换了个形象,打算出门去逛逛。 现实和游戏里的时间并不同步,所以大部分玩家都会选择上线庆祝这个世界的新年,她所到的每一座城市都很热闹,人们用自己的方式欢聚在一起,庆祝新年的到来。 雁来走过一座座城市,穿越热闹的人群,对上一张张笑脸,情绪也慢慢宁定下来。 大唐是一个宏观的、抽象的概念,可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具体的、实在的。 只要依旧脚踏实地,依旧与那么多人在一起,就能抚平所有不安。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全文完结】 第277章 此生无悔入大唐! 元和七年正月初一。 张云敏领着礼部的官员过来时, 天还没亮,但雁来已经醒了。 或者说是还没睡。 不过大抵夜不是这个皮肤熬的,所以身体上倒是看不出什么影响, 至于精神,雁来一直处在亢奋的状态之中,自然更看不出来。 众人只以为是雁来醒得早, 也没有询问, 见她准备好了,便催促她尽快更衣进宫,以免误了吉时。 张云敏指挥两个玩家过来帮雁来换衣服。 这倒不是雁来被封建帝王的生活腐蚀了, 只是大礼服繁复厚重, 没法一个人穿戴、整理。 而这还只是皇太妹的礼服,待会儿进宫受禅,还要更换帝王衮服、冠冕。所以这两个玩家之后也会跟着她进宫, 负责帮忙换衣服。 好不容易穿戴完毕, 雁来只觉得浑身重了十斤。 尤其是头冠,沉甸甸地坠着, 让她很不习惯。 实话说, 这套礼服雁来还是头一回上身, 之前挑选款式的时候, 怎么没人告诉她这么沉? 当时她一方面是觉得好看, 另一方面也觉得既然要开风气之先,那就要做全套, 所以没有沿用原本的皇太子服饰,而是让人另外设计制作了女款, 并且从送上来的几个款式之中,挑选了最隆重、最好看, 当然也是最沉的那套。 回旋镖这不就扎自己身上来了。 不过雁来揉了揉微酸脖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决定不改。 反正苦自己都已经吃过了,改了也只是便宜后来者,不如继续保留,也让她们知道,这顶冠冕可不只是好看的装饰,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阅读理解满分√ 在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雁来这才领着人出门。 门外已经挤满了人——除了扈从皇太妹的仪仗队,更多的是来看热闹的百姓。 雁来忍不住看了看天色,这会儿天光才蒙蒙亮,也不知道这些人起了多早赶过来的,真不愧是长安百姓,对国家大事如此热情,参与度拉满。 倒是便宜了这条街上摆摊卖早餐的小贩,全都赚得盆满钵满。 雁来嗅着空气中弥漫的食物香味,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早饭好像还没吃。 有点饿了。 饿了这件事,意识不到的时候还好,一旦意识到了,所有的注意力都会集中过去,让人难以忍受。何况又被各种香气包裹着,甚至都不需要脑补,身体就能自然地回忆起每一种美食的滋味。 蒸得宣软的白面馒头和包子、外皮煎炸得酥脆内里肉馅儿却还带着汁水的大饼、喝上一碗能将整个冬日的寒意都驱散的汤面,还有豆浆油条、煎饼果子、醪糟鸡蛋、红糖粽子…… 但穿着如此庄重的礼服,挤进人群里去排队,再在众目睽睽之下边走边吃,显然也是不合适的。 何况还是今天这样的日子。 于是雁来端庄矜持地翻身上马,缓辔而行,时不时朝道路两侧呼喊她的百姓点头致意。 而一位公测之后才进入游戏,刚刚从新手村走出来,这会儿也正混在人群里看热闹的萌新玩家,突然收到了一条任务提示。 打开一看,长长的一列美食清单,要求她在时限内买齐并送至某处。 玩家看了三遍,才确定这真的是一条任务提示,而不是“您有新的饿了么订单”。 好在大学牲平日就会兼职到校门口接取外卖,配送到各栋宿舍楼,从新手村出来之后又迅速重操旧业,专门为皇城中不喜欢吃公厨的官吏们跑腿代买,经验丰富,总算是赶在时限范围内买齐所有东西,来到配送地址。 只是到了地方,玩家有些傻眼。 她之前因为赶时间,只是埋头跟着导航走,中间还翻了好几次墙,当时也没觉得不对劲,反正玩家已经习惯了不走寻常路。 这会儿一抬头,就被牌匾上的“延英殿”三个字震了震。 这处宫殿,莫说是在后世,就是在大唐,民间知晓的人也不多。 但那都是雁来在此办公之前的事了。 现在,这里就是整个大唐的权力中心,天底下最有权势的地方。 她何德何能,送个外卖居然送宫里来了啊! 玩家反复看了好几次任务面板,确定没跑错地方,正琢磨着该如何找到单主,雁来终于到了。 是的,虽然她骑着马,路上也完全没有耽误,但因为不能在城中纵马,今天来看热闹的百姓又太多的缘故,仪仗队只能慢行,以至于反而落在了玩家后面。 玩家两只手各拎好七八份吃食的模样太过醒目,雁来一眼就看到了,忙叫张云敏她们过去接收。 还真没送错地方啊…… 殿下这也太接地气了吧? 虽然在论坛上刷到过不少帖子,知道许多雁来的逸闻趣事,但是亲身经历,玩家还是激动得红了脸,厚着脸皮蹭过来合影。 雁来也没有阻拦,从腰间解下一串钱递给她,“辛苦了。” “哇!”玩家双手接过,见是一串雁字钱,立刻发出惊叹的声音。 这种钱是专门给雁来送人用的,数量稀少,所以不管玩家还是NPC都愿意高价收藏。但这两年,雁来很少公开送人了,除了过年发压岁钱时会随机混进去一些之外,也就民间各地的小摊小贩偶尔会收到一两枚。 所以全世界都知道殿下有时候会偷溜出去玩,虽然从来没有人逮住过她。 现在她也有一串了! 任务列表里说会有很丰厚的奖励,但并没有具体列出,没想到是这种丰厚法! …… 雁来从各色早餐里挑选了几样最想吃的,让张云敏将剩下的拿去分了。 张云敏有些不好意思,“是我疏忽了。” 其实按照计划,应该是她们叫醒雁来,等她洗漱完毕,吃过早饭,才会更衣,结果去的时候雁来看起来已经起床很久了,就下意识地以为她已经吃过早餐,直接开始走流程了。 雁来摆摆手,“不关你的事,再说也没耽误什么。” 张云敏等人其实也还没吃早餐,玩家是没顾得上吃,礼部的官员却是不敢吃。 今天的行程非常紧张,雁来只需要听安排就好,他们这些跑腿却闲不下来,很难找到去更衣的时间,保险起见干脆不吃不喝,全天候待命。 所以说,能在朝中混出头的都是狠角色,首先就是要对自己够狠。 不过这会儿,张云敏把散发着温度和香气的美食塞进他们手中,众人也不敢拒绝。 雁来自己也在吃,他们若是不吃,岂不是显得很不合群? 热乎乎的食物下肚,身体也暖和过来,人立刻就舒坦多了。 雁来对此感受更深。 她昨晚到处走了走,虽说是想清楚了,没了不安,但紧张感却是一时没法消除的,所以回来后也没有睡着。现在也不知道是吃饱了,还是被打了岔,原本一直紧绷着的身体和情绪,总算稍稍舒缓。 好在困意涌上来之前,已经有人过来叫她了。雁来走出延英殿,被寒风一吹,就又清醒了过来。 今天上午的安排就是登基大典,分成三个部分,受禅、登基和百官朝见。 延英殿与紫宸殿相距不远,雁来到了这里,就见到了坐在轮椅上的李纯。 不知道是之前见到李纯的时候都在寝殿内,光线昏暗看得不太清楚,还是自杀未遂还闹得人尽皆知,反而给雁来搭了台阶的事对他的打击太大,这一回见面,雁来发现李纯的脸色明显地灰败下去,两鬓也微微斑白。 三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倒比五十多岁的李吉甫等人更加苍老。 就连看到她,眼神也木木的,不再像从前那样目露愤恨之意。 雁来本以为,他自昏迷中风之后第一次回到紫宸殿,多少会有些感触,但现在看来,这个人的心气已经耗尽了。 天子、帝王,剥离光环之后,也不过是普通人。 雁来仔细打量着李纯,像是要将他此刻的模样印入脑海,想了想觉得不保险,又调出摄像头,拍了照片和视频。 这是前车之鉴,她要好好记住。 之后就是受禅的仪式了,流程非常复杂,要读诏书、念祭文,还要来回行礼、交接文书、玺印、信物等等……不过这些都是礼部的官员负责,雁来和李纯身为当事人,只需要听着赞者的吩咐,让走就走,让拜就拜。 最后,礼部官员将代表帝王权柄的玉玺递交给雁来,就算是结束了这个部分。 之后李纯就可以回蓬莱宫休息了,雁来则要回去更换天子衮冕,再前往含元殿,登基即位——其实受禅也应该在那边,考虑到李纯的身体情况,才改到了紫宸殿。 含元殿外,百官已经依品阶和职位站好了班次,雁来在所有人的注视中走下銮舆,在礼官的引导下踏过铺了红色毡毯,又以郁金、龙脑等香料洒过的台阶,一步步走进含元殿。 到了这里,还有一番仪式,而后她才独自登上丹陛,走到那把椅子前方。 这一刻,雁来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电视剧里帝王登基的经典场景,于是她几乎是跟随着记忆中的画面,先轻轻振袖,然后才转过身来,白玉旒的珠串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让她产生了一种整个世界都在摇晃的错觉。 龙袍和冠冕比之前更沉重,但是高处的视野也更好。 下方,朝臣们三拜九叩,山呼万岁。 这回入京朝贺的官员太多,队伍一直排到了丹凤门附近,外面的人其实并不能第一时间听到殿内的声音。 如果从高处看,会发现朝臣们的动作并不是整齐划一的,而是以含元殿为起点,像是一道涟漪般向外波动、扩散。但因为有礼官和御史从旁引导,再加上提前演练过,一圈连着一圈、一环扣着一环,起伏间丝毫不乱,反而别有一种的美感。 这庄严肃穆而又气势恢宏的一幕,本该无人得见,只有苍天与厚□□鉴。 不过现在,负责摄影的玩家包在我身上,整个人挂在还没完全修好的考场大楼上,居高临下,以最佳的距离和角度,将这一幕尽数收入了自己的镜头之中。 而无数在场或不在场的玩家,也在直播间里,共同见证了这一刻。 大唐第十三代皇帝,李雁来,御宇登极。 将近一两分钟的时间,画面上干干净净,没有出现一条弹幕,似乎所有人都被这庄重的仪式所慑,下意识地屏息凝神,忘了发言。 直到远景镜头结束,画面重新切回殿内,才有人开口。 ——我们真的改变了历史! 走进历史、参与历史,改变历史。这是当初《安西四镇》这款游戏的首支宣传片里,对玩家提出的邀请与要求。 而现在,他们真的做到了。 其中有些人从头到尾亲历,有些人是半途加入,有些人是最近才来,可是每个人都对这三四年间的大小事件了如指掌、如数家珍。 如今终于迎来了这盛大的一刻,又如何能不与有荣焉? 不过毕竟是玩家,正经不了三分钟,很快就又原形毕露。 ——嘿嘿嘿,龙袍限定皮肤果然又帅出了新高度!(擦口水.jpg ——女款赛高!不过这设计感觉不像是NPC搞的啊,是哪位姐妹混进太府寺或者尚衣局了吗? ——当当当当~这是我们这支团队献给殿下的登基贺礼,谢谢大家喜欢! ——口胡,现在该叫陛下了,再度鞠躬。 ——!!!原来你们说的登基贺礼是这种啊,这样会显得傻傻准备小礼物并且还在琢磨啥时候才能找到机会送出去的我很呆诶! ——楼上你……(止言又欲 ——啊啊啊啊啊啊啊只有我注意到了吗?刚刚陛下上台阶的时候的BGM!!! ——BGM怎么了?我只觉得很好听,很燃,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还记得那个给登基大典预热的两小时宣传片吗?官方不是公开征集玩家的二创,要求将宣传片浓缩到十分钟以内,并且自行配乐,好多大佬都参加了。刚刚的BGM就是参赛作品投票第一! ——啊?比赛规则里也妹写第一名能被拿来当殿下登基的BGM啊! ——天哪!我到底都错过了什么! ——什么叫C位出道啊家人们! ——何止C位出道,这得对标新闻联播出道吧!这可是真·一辈子只有一次的登基大典啊!!! ——陛下呜呜呜呜呜她真的好会!此生无悔入大唐! ——此生无悔入雁门! ——笑死,楼上你这么说我会以为你去了雁门关(喂 ——我现在就好奇,大佬知道这事吗?现在是什么心情? ——呃……大佬不仅知道,而且就在现场演奏呢。 ——果然小时候我妈没骗我,人还是得有一技之长,就算在游戏里也能用得上!问题是我当年没听(哭瞎 ——哈哈哈哈哈哈哈别聊了,有人注意到龙椅吗,这怎么跟我印象里的不太一样? ——看到了看到了,笑死,陛下刚刚是不是下意识往后靠了? ——然后又下意识坐直了,活脱脱一个下班回家立刻瘫进沙发,然后被我妈嫌弃地拍起来的我! ——楼上太会说了,我就寻思怎么这么眼熟呢。 ——这个动图估计又要风靡全网了,幸好陛下不会知道(感恩 ——嘿嘿嘿,谢谢大家支持,这个椅子的软装是我们小队送给陛下的礼物!具体的制作视频已发布,求点击求弹幕求收藏。 ——这个好,其实上回在回鹘,感觉陛下就好嫌弃那个黄金椅的,回头也爆改一下呀! ——收到,下一期素材有了。 ——完了,我已经预感到这回的贺礼有多卷了,我的东西根本就拿不出手啊摔!楼上那个在准备小礼物的姐妹呢,来抱头哭。 …… 朝拜结束,秘书省和翰林院的学士们便陆续上前,宣读雁来登基之后的一系列旨意。 第一道圣旨便是自今日起,改元太平。 这个年号大家都觉得有些普通了,但雁来最后还是定了它,并且希望在自己的任期内,不要再改。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太平这两个字的分量,比一切都更重要。没有和平安定的环境,他们就连活着都难,更不用说生活了。 雁来既然坐到了这个位置上,那救危济急便只是最低标准,她的目标是让自己治下的百姓不仅拥有丰富的物质生活,也能享受起精神生活。而要做到这些,前提就是天下太平。 第二道圣旨,按照礼法,皇帝的名字需要避讳,因此有记录的官号、文籍、图书甚至姓名都会被改来改去,因此滋生了许多讹误,从今日起无论本朝还是前朝、朝廷还是私人,所有避讳尽皆废除,并着丽正书院勘订天下典籍,追本溯源,恢复文字本来面目。 避讳这种事,其实直到现代也没有消失。 不然网络上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口口。 但雁来觉得,这样做不过是掩耳盗铃。你不让说某个名字,大家就干脆谐音或者取个更难听的外号、黑称,你不让提某件事,反而会让更多本来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生出好奇心,主动去探听。 剩下的圣旨就是一些老生常谈了。 给太上皇的尊位、尊号啦,太上皇李纯的嫔妃儿女们的安置啦,让天下百官封章奏事,陈述治国安邦之策啦,给文武官员的赏赐和晋升啦,还有玩家很熟悉的大赦天下。 不过雁来这封大赦的圣旨很长,详细分辨了哪些人可以赦免,哪些人可以减刑,哪些人维持原状。 那种不分青红皂白,因为皇家有什么喜事就把不该放的人也赦免了的做法,雁来是无法接受的。 这回之所以加上这道圣旨,也是考虑到还有很多官员和家眷,就如同之前的刘禹锡柳宗元那样,只是因为政治斗争失败,便被外放甚至流放。有些人在朝中有人援助,能找机会回来,什么都没有的就只能继续煎熬。 还有一些冤假错案,或者本来不该重判的,甚至是得罪了人被做局送进监狱的……以大唐过去的司法情况来看,这样的案子估计不少见。 之前她一直腾不出手来理会这些,这回一并给清理了,也算是为之后的司法改革做一个铺垫。 宣旨完毕,早上的流程就算是结束了。 说起来,一上午虽然忙碌,但她大部分时候都是站着或是坐着等待,但神经始终是紧绷的,这会儿放松下来只觉得疲惫,一夜没睡的困倦也涌了上来。 没什么胃口,雁来随便垫了一些,就在延英殿的胡床上小睡了一个时辰。 时间虽短,但再醒来,人已是精神抖擞。 下午她要接受各国使节的道贺,另外,回京参加大典的官员也都有贺礼献上,因为人多、东西也多,所以最后这个环节被安排在了广运潭。 玄宗以前,大唐的天子一年总要去洛阳住几次。 一方面是洛阳为天下之中,交通便利、繁华富庶,气象与关中截然不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关中粮食不足以养活这么多人口,而粮食要运过去耗费太多,干脆去洛阳“就食”。 直到天宝年间,长安到洛阳的漕渠终于疏浚完毕,江淮漕船可以直抵禁苑望春楼下的广运潭,玄宗就再也没有幸过洛阳了。 广运潭修成之时,江淮漕运使韦坚为了取悦玄宗,便用数百只漕船承载大唐各郡进献的物产、珍宝、土贡之物,锣鼓喧天、载歌载舞,向望春楼上的玄宗献礼,一时轰动长安。 有点子国庆节各省花车巡游的味道了。 而且船只走水路,不用担心堵塞,也不影响百姓在两岸围观。 所以在下面送上来的几个献礼方案之中,雁来最终选择了这个。 前往广运潭之前,雁来又换了一身衣服。 这回是常服,比礼服要轻便很多,而且她自己就可以换。雁来也为此松了一口气,还好,要是每天都要穿礼服的话,这皇帝也太遭罪了。 天公作美,这是一个晴天。 所以雁来也没有再乘车,而是骑马前往位于大明宫北部的禁苑。 虽然此时还没有春节的说法,不过后人之所以这么叫,便是因为一年的结束和初始,总在立春前后。这个时节,虽然距离百花盛放还有一段时间,但是春的气息已经悄然来到。 而大唐人极重踏春,踏的便是这种“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春,这会儿正是好时候。 而雁来一到地方,就知道为什么这里会被叫做望春楼了。 春回大地,往往是从河水解冻开始,所以临近水边之处,总是最先能感受到那一抹属于初春的嫩绿。而这样的风景,又只有在楼上遥望,才最为动人。 而先一步抵达的百官,身着朱紫绯青之色,同样也成为了点缀在山林、河岸的风景之一。 更远处,因今日禁苑开放而赶过来看热闹的长安百姓,也大都换上了颜色鲜亮的新衣,从楼上望去如同一片云霞、花海。 至于玩家就更不用说了。 总之,节日的氛围感直接拉满。 雁来这个正主到场之后,献礼就开始了。 雁来没有看现场,而是打开了直播间——众所周知,现场看的是氛围,想要看清各种细节,还是能切近景的镜头更合适。 玩家全程参与了今日各项流程的筹备,自然一早就选好了机位,保证能将传达最佳的拍摄效果,肯定要比在楼上远眺看得更清楚、更全面。 先献礼的是各国的使者。 每个国家的船只也不一样,除了船头高挂的旗帜之外,装饰物也充满了各国特色,上面的使团成员,更是都穿着本国服饰,倒是让许多长安百姓长了见识。 至于送上的礼物,还是以往那些,只是都加了倍。 最引人瞩目的礼物,是大食国送来的两头狮子。 不要说是大唐的官员和百姓了,就是雁来和很多玩家,这也是头一回在现实中看到狮子。不过两只装在笼子里的狮子状态似乎不佳,也不知道在长安能不能养活。 实在不行,就只能送去西域养了。 其实南诏还送来了两头大象,如果这会儿能献上,会更吸睛,但这些制式的船只盛载不了大象,又不能单独给他们一艘大船,就有些吃亏。 不过雁来本人,更关注的其实是那艘属于美洲部落的船。 没错,玩家不仅带回了美洲大陆上的各种作物,还顺便拐回来了一支使团,倒是正好赶上了今日的热闹。 原住民不知道“美洲”在哪里,听说是在海外,便以为是跟吕宋、安南差不多的地方,对于美洲土著在长相和装扮上的不同接受良好。 得知引进了各种作物,也只觉得是跟葡萄、菠薐菜一样的东西。市面上若是有出售,他们肯定会买来尝鲜,但是对于这些东西能给整个大唐带来多大的影响,他们这时还毫无概念。 当然,这也是因为玩家在介绍的时候省去了产量。 毕竟这会儿还是九世纪,距离这些作物进入明朝的十六、十七世纪,还有几百年的时间呢,这些作物虽然被驯化了,但在美洲当地的产量也不是很高,还是得继续选育。 等出成果了,再让大家惊叹不迟。 待各国献礼结束,就是国内各州的贺礼。 小船换了一种样式,船头仍然高挂着州名,各州以节度使为单位排列成队,依次献礼。 而这一回,拔得头筹的无疑是西川代表队。 因为她们弄来了两头熊猫。 熊猫这东西,在大唐虽然稀罕,偶尔也会成为贡品,但是受到的关注还不如虎豹之类的多。 其实在现实里,也是清末之后,熊猫在国际上走红,才出口转内销重新红回国内,并一路红成了国宝。 顺便说一句,它本来是叫猫熊的,但是因为名牌上的字是按照古代的习惯从右到左书写,而外国人却更习惯从左到右阅读,就变成了熊猫。 在大唐,熊猫走红的路线倒是也差不多,是因为玩家喜欢,才在原住民这边也打开了知名度,并且对熊猫产生了可爱、憨憨、想rua等印象,现在一看正主,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自然越看越喜欢。 同样是千里迢迢赶路过来,这两只熊猫的状态可要比那两头狮子好太多了。 据张云敏说,禁苑这两年加种了不少竹子,它们到了新家,适应得可快。大概是被围观多了,这会儿万众瞩目之下,还在咔咔啃竹子,表演效果十足。 献礼持续了大半个下午,尽管还有些春寒料峭,但得到消息赶来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结束时还意犹未尽。 雁来关闭直播间,转头对张云敏笑道,“听说有很多人都给我准备了礼物,平时就算了,今天却不能不收,正好我接下来搬到宫中,府里就空下来了,先让她们放到那边去吧,回头我得空了慢慢拆。” “好哦。”张云敏点头应下,等雁来起身离开了,才忽然想到,她这一天都在她们的视线之中,从哪里知道这个的? 当然是从弹幕上,毕竟那群玩家已经到了看到一个献礼就要抱头痛哭一次的程度,想不注意都难。 据说她们之前看到论坛有人说要给雁来准备登基礼物,于是也各自开始准备。但她们以为这就像是生日礼物一样,自己动手做,或者想办法买到觉得对方可能会喜欢的礼物,精心包装好,到了日子送出去就完事。 哪想得到那些搞事的玩家玩这么大? 显得她们的礼物很拿不出手,也没有合适的时机送。 雁来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知道,当然不忍辜负这些心意。 …… 献礼结束,接下来自然要大排筵席,君臣同乐。 其实雁来觉得,大家都挺累的,应该更想回家休息。不过对很多人来说,这顿宴席就是他们能蹭到的唯一一场宫宴,也不能省略。 至于宴席本身,没什么好说的。 山珍海味、大鱼大肉,音乐歌舞、杂技表演,最后当然少不了诗词歌赋、歌功颂德。 雁来对大部分应制诗的评价都不高,所以现在已经不会特意要求谁作诗了,不过有人主动要作,她也不会阻拦,也一样可以跟着凑趣。 或许这就是虚伪的大人吧! 不过,今天这场宴席也并非完全没有惊喜。 有一支龟兹舞,是由郑窈娘为首的、从宫中放出去的宫女献上的。 当初李纯迫于玩家的压力,将这些人放出宫,愿意回家的都送回家了,不愿意的则是跟着去了西域。 本来雁来是觉得那边更安全,但后来玩家攻略其他地方的速度太快,反而暂时顾不上她们了。 但她们没有一味等待安排,而是在西域学习起了音乐和歌舞。 西域的音乐歌舞十分盛行,隋唐很多官方的乐曲承继于北朝,其实都是西域传来的,甚至大唐宫廷之中出名的歌舞伎人,也大都来自西域,或是有西域血统。 比如当下名声在外、今天也今天有节目献上的曹善才、米嘉荣、李凭,都是如此。 雁来正琢磨着在提高物质生活水平的同时,也要给大唐百姓提供更多的精神生活,就看到她们学成归来,自然十分欢喜,特意将人叫过来勉励了一番,心里已经琢磨回头修个大剧院,公开演出了。 大唐的街头艺术其实已经相当成熟了,继续发展下去,到了宋朝,就会形成专门的“瓦子”,再往后就是戏院。 但也正是因为起于街头,虽然普通百姓觉得好看爱看,但在之后所有朝代,这些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下九流,与大唐宫廷供奉、人人追捧的环境大相径庭。 雁来觉得保持现在这样的风气就很好。 就算是皇帝、宰相,高兴了也能在宴席上即兴来一段,而不会认为当众表演就侮辱了自己的身份。 唔……艺术类的比赛也可以筹备起来。 总归要有利可图,能靠这一行养家糊口,愿意学习的人才多,氛围才会浓厚。 雁来漫无边际地琢磨着这些念头,回过神来,见大家都开始心不在焉,便宣布宴会结束,可以散场了。 她当然是第一个走的,见她起身,其他人才陆续跟上。 结果才走到庭中,忽然听得“砰砰”的声响,朝臣们还有些惊慌,不知发生了什么,雁来却已经反应过来,仰头朝天上看去。 下一瞬,一朵朵烟花绽开在天际。 果然,这也是一份贺礼。 这么大的手笔,只怕官方也参与到了其中。 雁来确实很惊喜,她知道宋朝的时候就有烟花了,而且玩家也早就搞出了爆竹,但还真没想到,她们会在今天送上这样一份惊喜的礼物。 “真美啊……”不知是谁感慨了一句。 其他人也逐渐反应过来,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但肯定是天兵折腾出来的无疑。 没有人再说话,都静静地欣赏着这一场没有人出现却又处处是人迹,震耳欲聋但又寂静绚烂的表演。 这场烟火秀的规模很大,每次都有数十朵烟花同时炸开,估整个长安城都能看到。 整座城市一起坠入了这场绮丽的、华美的、迷离的梦境之中。 今天是,太平元年正月初一日。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