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母要和离》 1. 良药 《主母要和离》全本免费阅读 三月犹春寒,北风如刀。 霪雪密密匝匝地洒着,空气中有明显的冷意,路上行人皆拢紧衣袖,口鼻中呼中气息顷刻成冰雾。 巷子尽头的豪华别庐,泥金署书“王宅”两个楷字,朱漆兽首,气派非凡。 门前,一挺着孕肚的柔弱少妇却领着两个稚子,毅然跪在门前的水磨方砖上。 少妇肩头已落满了雪絮,瑟瑟颤抖,纤薄的身形恍然要被风雪折断。 小孩子哭了,脸蛋冻得通红,身子板却动也不动一下,“阿娘……” 路人见此,不由得侧目。 这里是琅琊王氏的宅邸,外室已在门外跪快半年了,当家主母硬是不肯收。 附近的人们都晓得,富室强宗出来的顶级贵女十分霸道,不容许丈夫纳妾,私生子也不能认本归宗。 王宅内,丫鬟桃根从门缝儿之间听见这些流言蜚语,气愤地叉紧了门,跑回去报信。那阴魂不散的许昭容,主母都说了绝不会允许进门,她却还是一遍遍叨扰。 这座王宅是新婚时家主为主母一人单建的,老家主特意在温室种上红梅树,经冬不凋,送给最爱小女儿作新婚礼物。如今眼见老家主不在了,主母常年操劳累坏了身子,什么猫狗都敢来沾边。 桃根擦干泪水,掀开帘子,室内浓重的药罐味呛得人咳嗽。 管事的冯嬷嬷连忙嘘了声,压着嗓子嘱咐道,“主子魇得厉害,才刚睡下。” 桃根着急,外面人还聚集着,声声句句都在排揎王家,主母不能不管呐。冯嬷嬷却瞪起眼来,主母近日精神恍惚,万事都不如养病要紧。 这时,室内传来虚弱一声,“嬷嬷,怎么了?” 冯嬷嬷拍拍脑袋快步踱入,掀开帘幕,见二十多岁的主母眼圈微青,憔悴苍白,浑似一个纸片做的人。 “主子,您好睡,老奴看着呢。” 王姮姬捂胸咳嗽了几声,艰难起身靠在冯嬷嬷垫的团枕上。 她近来呕血频繁,精神麻木,颇像大限将至。对向镜子,鬓间杂有数丝白发,她已二十四岁青春流逝,人老珠黄了。 “有糖吗?”她习惯性地问。 糖不是普通的糖,而是精细调配的药。这么多年她身子病弱,早晚都得吃着,只有这药能缓解那要命的心口疼。 冯嬷嬷闻此郁郁,糖没了,昨晚吃的是最后一颗。药只有家主会制,当初特意做成糖的样子,有甜味,方便主母吃。 可如今因为那外室的事,夫妻感情破裂,家主已半年不登门,药自也断了。 “今日陛下有封赏,老奴已经派人去请了,家主还在宫中谢恩,不会不管小姐的,小姐再等等。” 顿一顿,“其实御医开的药也能很好缓解疼痛的,主子要不要试试?” 王姮姬颤下眼帘,孱弱的眼珠出神地凝视着手里捏的那几张糖纸。这病,她知道除了他,谁都救不了。 “嬷嬷。” “我是不是,做错了?” 冯嬷嬷闻言一颤,险些落下泪来。 半年前是那许昭容先上门挑衅,逼主母喝下妾室茶,主母才和家主分钗断带的。当初说亲时,家主承诺的明明是今生只有主母一人。 王氏百年来风流不衰,冠冕不绝,九小姐原本是第一贵女,老家主独独宠爱。老家主临终时甚至想把代表权势的族长戒指传给九小姐,因九小姐娘胎里病弱才作罢。 及笄后小姐与家主结为连理,当贤内助,以王家之势出谋划策,呕心沥血。 老家主死后,把家族大权托付给家主,使家主二十入仕,仅区区六年寒暑之功便从一介籍籍无名到文臣品秩之巅。 然夫妻二人私下里相敬如冰,家主洁癖严重,从不主动同房,六年来主母无所出,饱受外界讥讽嘲笑。 念着年少深情,本以为家主是天性凉薄,谁料去年秋天家主从扬州带回一瘦马,妩然媚态,已孕有两子。 那一日,瘦马跪在主母面前,奉上妾室茶,“奴婢和家主两情相悦,只愿侍奉家主,求主母成全。” “若主母不肯收留,奴婢唯有带着孩儿流落街头。” 此女的名字叫许昭容,原也是高门之女,因族中败落才沦落风尘,被献给县令做暖榻之物,家主偶然救下了她。 当夜,向来文静的主母与家主爆发了巨大的争吵。 最终家主拂袖而去,主母才认识到家主不是真无情,只是看不上她这政治联姻的无趣贵女。他的偏爱,在这五年间悉数给了另一个女子,孕有两子。 家主和主母话不投机,一分开就是半年。半年来家主没登门,主母也没低头。 许昭容便带着两个孩子,日日来王宅门前跪着,风雨无阻。主母刁妒的名声,已在贵女圈传遍。 冯嬷嬷回忆着往事,老泪涔涔,早知道小姐莫如不嫁家主,当初有多少好儿郎抢着给小姐当女婿。 老家主一开始为小姐定下的亲事也是陈留王司马玖,是小姐一门心思爱着当年无权无势的家主,才跳了火坑。 “主子,要不暂且服个软吧。” 好歹要来解药,主母疼得彻夜难眠,没那个药不行,闻那个味道才能安定。 从前有老家主罩着主母,族中十几位兄长对她众星拱月。而今物换星移,走的走死的死,主母得靠自己了。 夫妻六载,王氏帮过家主不少。如今小姐病重,姑爷不会那么狠心的。 姑爷,素来是向着王氏的。 王姮姬羸弱清减的颈子微颤,擦了擦唇角的血渍,“没事,不吃它也死不了。” 她九小姐骨子里清韧和爹爹年轻时一模一样,说好了绝不让纳妾,就绝不。 桃根也哭了,噗通跪下求道:“主子,许昭容说她知道药在哪里!” …… 许昭容辛辛苦苦磨了半年,今日终于得以在两个婢子的引领下走入王宅,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像乡下人进城。 不愧是好以门户自矜的琅琊王氏,这雕梁画栋,桂殿兰宫,移步换景,当真令人心生羡慕,流连往返,许多人挤破了脑袋也想要挤入王氏门户。 许昭容算准了主母病弱,定为药的事动容,才不辞辛苦大雪天来跪求。 其实主母只是命好,因为政治联姻才嫁给家主的,士族不一定比寒门高贵。 如今,是她许昭容住在家主的别院,是她怀有身孕,也是她享受着家主优渥的恩宠,不被爱的才是第三者。 高堂,王姮姬正掩面咳着。 许昭容使两个孩子乖顺行了礼,自己也缓缓弯腰。她腹部明显隆起,身子沉重,方才又在雪地中跪了良久,不大灵活。 冯嬷嬷和桃根桃干等几个丫鬟相对惊愕,这外室娘怎么又有身孕了? 原来半年来不见家主,家主都歇在了她那儿。 见过戳人肺管子的,没见过这么戳的,主母还在生死线苦苦挣扎,见此心里得多难受。 王姮姬坐于高堂,“该说的话我早已说过,死缠烂打也没用。” 许昭容恭顺道:“奴婢知主母为难,主母身体抱恙,家主常自挂怀。” 王姮姬淡淡唔了声。 许昭容抚着自己的孩儿,继续道:“如果奴婢告知您药的门道,您允许奴婢进门么?不为别的,单为这两个漂泊无依的孩儿,他们是无辜的。” 冯嬷嬷气得想将人轰出去,配药那么大的秘密家主从不外泄,怎会告诉这女子?拿子虚乌有的幌子蒙骗主 2. 重生 《主母要和离》全本免费阅读 初春,三月。 窗外酥润的春雨打着芭蕉叶,发出甚有节律的沙沙声。一阵阵风裹挟着雨后水珠,翩飞归燕在衔泥筑巢,叽叽喳喳。 王姮姬被这些声音唤醒,缓缓睁开眼皮,映入眼帘的是自己出嫁前睡了十几年楠木拔步床,床头整整齐齐摆着一排甜白釉的梅花瓷瓶,静谧安详。 这久违的布局摆设,室内袅袅的熏香,依稀是自己曾经的闺阁。 她茫然环顾四周,对面铜镜中映照着一张过于稚嫩的脸,满头乌黑青丝,浑然是十六七岁的青涩模样。 深吸口气,体内流动健康的血液,心脏并没有千疮百孔的疼。 她意识逐渐回笼,仿佛从一场久久的噩梦中醒来,精神略有麻木。 还没缓过神来,门外便传来一阵人声,五六个人影交杂,听见冯嬷嬷那苍老而熟悉的声音:“各位公子,我们小姐还在静养……” “我等奉爹爹之命,来探望九妹。” 说着门被推开一条小缝,正醒着的王姮姬被众人发现,大喜过望。 “九妹,你醒了!” 王姮姬不由分说被五六个温暖的怀抱依次抱过,这几个年轻男子分别是族中的王瑜三哥、王潇四哥,王绍五哥,以及王慎之叔父那一支的王崇十一哥。 众兄俨然跟众星捧月似的,一时间王姮姬差点被兄长们烫坏,怔忡无措。 兄妹们同根同源,平日就聚在一起,亲近血溶于水,九妹更是所有人的掌心宠,兄长们的准则是,宁肯自己流血牺牲,也绝不能让九妹掉一根头发。 “九妹,你幸好安然无恙,再不醒爹爹要把御医院的御医都杀了。” “九妹莫不是在梦中思念郎公子,是以迟迟不肯醒来?郎公子和爹爹入宫去了,晚些时候也要来看你。” “九妹,大宛新进贡了一批汗血宝马,待你好了五哥陪你骑马兜风。” 还剩一位严肃的站在众人最后,提点道:“诸位族弟,稍安勿躁,玩笑适度,姮姮才刚醒来,不宜打扰。” 王戢费好大力气打发走了族兄弟,才快步走到榻边,欣慰地点了下头,“好,好,九妹,你没事。” 王姮姬尚没从其他几位兄长的热情中回过神,怔然盯着面前男子黝黑刚毅的面庞,眸子不知不觉被水意浸染。 这是二哥王戢,临死前拼命想见一面的人,此刻鲜活地站在面前。 王戢见她落泪,顿时没了章程,手忙脚乱,“怎么哭了,身体还不舒服吗?多大的姑娘了,总是哭鼻子。” 他在朝中素来顾盼自雄,杀人不眨眼,曾在宫变中殊死拼杀,却被小妹两滴泪灼得心肝慌。 “没有,你们在……真是太好了。” 王姮姬喉头哽咽,说不出来话来,泪意纵横,只紧紧搂住兄长的胳膊,一刻也不敢放松,恍如隔世。 王戢这般铁汉不免也催生几分柔情,安慰道:“还在担心那事吧?二哥这次来就是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爹爹已经去谈你和琅琊王的婚期了。” 九妹这次晕倒,便是得知琅琊王曾有个流落风尘的白月光,备受打击。 老家主王章得知此事后,立即找到琅琊王,毕竟春日宴在即,定情之物也交换过了,婚事不能出半点差错。 当世皇帝垂拱,士族当政,琅琊王氏作为自前朝以来的顶级豪门,朝廷一半的官员都出自王家。作为顶级门阀,王氏嫁女是一件头等大事。 家主王章反复考虑了数年,本为九女定下了军强粮肥的陈留王司马玖。司马玖是皇氏正统,与当今陛下同父异母,为人光明磊落,堪为良配。 谁料那日入宫,王姮姬却对琅琊王一见钟情,自此情根深种,非卿不可。 琅琊王知她自幼体弱,送了她一些以药制成的糖调养身子。 她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却对那些糖视若珍宝,糖吃了,皱巴巴的糖纸还珍惜留着,一张一张收藏在匣子里。 “九妹,爹爹终于答应你和琅琊王的婚事,这回可高兴了?” 王戢娓娓将喜讯道来,王姮姬听到“糖”的字眼,却咯噔心悸一声,容色惨白,眉宇间氤氲着浓重的恐惧。 “二哥。” 她做了一场噩梦,梦见自己的心脏里有东西,一条条会蠕动的活虫,会从里到外将她的元气和精血吸食干净。 “你答应我,现在就请最好的御医,给我查身体。不,不仅查身体,也要查我屋里的一切物品,也包括……” 她花容潮绯,咬牙饮泣地盯向桌面散落的那几颗,灿然香甜的糖块,“它!” 她焦急说着,像已经活过一辈子,诉说漫长人生的血泪教训。 王戢摸不着头脑,大夫日日都来,没说她身子存在什么大问题。至于她吃穿用度的东西,专人负责检毒试毒。 琅琊王氏并非等闲之地,家中的公子小姐们有专门的侍卫保护。 王戢宠溺道:“好好,查的,叫人里里外外打扫一遍,九妹不高兴直接拆了它都行。” 王戢眉宇间透露着敷衍,只似哄孩子。毕竟姮姮只有十七岁,有父母兄长庇护,平时遇不到什么烦心事。 王姮姬擦了擦颊上凉渍渍的泪,又道:“婚事也取消。” 这句犹如巨石落水激起千层浪,王戢颤了颤,一时没听懂,“什么?” 她语气虽轻却字字清韧,重复道:“我说婚事取消,不嫁了。” 王戢半晌才消化掉她说的话,久久处于惊诧之中,难以置信。 他话里不禁沾了点严肃,“九妹别任性,婚事谈了那么久,整个王家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哪能说退就退。” 琅琊王有个沦落风尘的白月光一事,只是子虚乌有,大可不必为此介怀。这般草率地说退婚就退婚,纯属消遣人,琅琊王不会同意的。 况且先帝死于宫变,如今新帝草立,王氏担当者传玺奉绶的角色,扶持谁、与谁联姻都是经过精心考量的。 王氏在朝中支持哪一阵营,决定了整个朝堂的风向。王家女的婚事不仅是两姓姻亲问题,更是政治问题。 “当初爹爹本想和陈留王合作,因为你才改选琅琊王。如今你不许出尔反尔,闹得两家都难堪。” 王戢武将出身,说话有种天生的威严。 王姮姬语塞,如果哥哥知道她被毒害,还会把她送上火坑吗? 那人下情 3. 帝师 《主母要和离》全本免费阅读 建康城,皇宫。 春日阵阵清风吹皱一池湖水,太极殿巍峨雄浑地矗立于日光之下,光明森严,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君威与皇权。 宫人们远远地看到王太尉的车架来了,连忙敞开宫门,伏首跪迎。 王太尉是琅琊王氏的家主王章,主持朝政,时常入朝,今日他身后却还跟着另一位陌生的年轻公子,三尺雪袂,神情明秀如散发清辉的冰冷清月。 众人皆暗暗惊叹此公子的风度,资历老的宫人识得,这位是琅琊王。 琅琊王与王氏早有渊源,王氏的祖籍在琅琊郡,早在衣冠南渡之前王氏便与历代琅琊王交好,王氏子弟会出任本地长官,世代姻亲。 衣冠南渡后,王氏的居所从广袤的北地变成了明丽的江南,与中原的琅琊郡才联络渐渐少了。 但琅琊王与琅琊王氏,名称中都有琅琊二字,心理上仍然亲近些。 二人并肩走在皇宫的水磨青砖路上,往太极殿去。 王章道:“陛下刚刚及冠,前些时日在宫变中又受了惊扰,精神脆弱,因而才要殿下你离开封国,暂摄帝师之职。” 郎灵寂微一颔首:“谢太尉成全。” 王章解释,“其实以殿下的才情,囚居深宫当帝师实在屈材了。今后殿下便在京任职吧,也好离姮姮近些,不叫你们夫妻两地分别。过些时日局势稳定些,老夫便将殿下调入中书省,录尚书事。” 郎灵寂道:“太尉对在下有知遇大恩,处处考虑周全,在下不敢妄求太多。” 王太尉知他淡薄不竞,长于敛光韬晦,是个懂得隐忍与谦抑的人。 从前,琅琊王虽名义上是皇室宗王,却因为不姓司马,血统寒微,长久以来偏居一隅,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强大的陈留王后面,做个不入流的角色。 直到去年殇帝发动宫变,琅琊王献计为王氏解了燃眉之急,王章才第一次看清这个年轻人,当真如建康城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 方下过雨,些许雨痕挂在阶墀上,树已抽出了嫩黄的新芽。皇宫移步换景,一陂春水闪着寒光,阵阵草木泥土的清香气飘荡在空气中。 未久至太极殿,空空荡荡,龙椅上却不见陛下人影。 王章皱了皱眉,问:“陛下呢?还是老样子吗?” 宫人埋头深跪。 王章往前,在龙椅下找到了畏畏缩缩的陛下。皇帝发冠凌乱,目光呆滞,龙袍沾了许多尘灰。 “陛下!” 王章试图伸出手,“您这般像什么话,请先出来。” 皇帝不肯,瑟瑟然捂住脑袋,说梦见有人要杀他。 王章耐心劝道:“陛下,您不要怕,稍安勿躁。老臣知您在深宫孤独,为您找了一位帝师,且出来看看。” 旁边的郎灵寂亦躬身,“陛下不哭,臣是琅琊郡的,今后专程陪伴您。” 琅琊王的父亲与皇帝的祖父同父异母,血统疏远,长久以来皇帝并不知道有琅琊王这号人物,但名义上琅琊王仍是皇帝的叔父。 或许感受到了血脉召唤,皇帝才半信半疑从龙椅下爬出。宫人们立即为陛下沐浴更衣,免得又犯了魇症。 王章见皇帝如此痴傻,长长叹息。 痴儿司马淮原本是先帝之弟,一母同胞。 先帝因不满琅琊王氏的治国方略,于去年发动了宫变,意外坠马而死。死时鲜血沿着台阶逆流而上,晴空飘雪。 人人都说,这是先帝冤死的表现。 这像一根导火索,御史台大夫陈辅首先弹劾王氏,紧接着各地司马氏藩王揭竿而起,口口声声指责王氏篡逆弑君。 王氏作为豪门大族,擅长的是在背后操控皇帝,蓦然被推至明面上,处境有些艰难,受到了群臣的冷落。 这时,唯有一个血统寒微的琅琊王站了出来,力挺王氏的清白。王戢杀害先帝的红缨长矛,被说成了护君的神器。 王氏所求只是操控天子,并非取而代之。郎灵寂是难得的清醒者,合作者。 王氏需要一个乖巧的皇室代言人维持统治,而默默无闻的琅琊王则需要一个机会崭露头角。 他们两家各取所需,加之王家嫡女王姮姬青睐于郎灵寂,非他不嫁。 于是双方一拍即合,王氏决定与郎灵寂合作,扶持他为朝中第一权臣。 王氏本想更进一步扶持琅琊王称帝,但琅琊王并不姓司马,只得转而立先帝之胞弟司马淮为帝。 遗憾的是,司马淮生性怯懦,尤其在这场宫变中亲眼目睹了兄长的死,惊吓过度,已形同痴儿。 王章曾质疑一个痴儿能否称帝,郎灵寂回答国家的运作不一定要通过皇帝。 皇帝只是浮在表面的,真正维持一国运作的是暗地里朝廷衮衮百官以及延续百代的官场潜规则,尤其当今这样皇帝与世家共主的时代。 皇帝,只安心做好傀儡木偶就好,真正背后操纵牵线的是各个世家大族。 “而且,”郎灵寂当时点出,“痴儿对于王氏来说更好控制,不是吗?” 王章不免对这个年轻人另眼相看。 …… 在宫中蹉跎了半日,出宫时日头已高挂中天。王章年过六旬,身子骨大不如前,脚步蹒跚疲态尽显。 郎灵寂扶了王章上肩舆,随行在旁。他一袭白袷春衫在清风中微微飘动,骨重神寒天庙器,气度凝然。 宫里路过的小侍女,皆朝这边偷瞥过来,又快步走过,红了耳根。 王章也多留意自己这女婿两眼,怪不得姮姮一心钟情于他。 郎灵寂询问,“姮姮前日抱恙,现下可大好了?” 王章揉了揉太阳穴,“未曾,总是梦魇说呓语,老夫出来的时候她还睡着。” 郎灵寂歉然,“此事在下有错,合该亲自赔礼探望于她,害她伤神多日。” 王章听他称自己为伯父,无形间拉近了心里距离,迟疑片刻,便郑重问:“雪堂可否告知老夫一句准话,家中是否有外室或姬妾?” 郎灵寂道:“没有。” 他神色雪寒一如既往,不漏半分情绪,亦没有半丝的迟疑,仿佛这个问题本身就是无意义的。 王章稍稍宽心,希望他和姮姮能一直好好的,毕竟她当初那么义无反顾。 两家之前大致商议过,订婚之日初步选在暮春时节的春日宴。 聘礼还未交换,定情信物却已送来了,是一块以精金铸造而成的巨锁,长高约二尺,宽一尺,左右以锁链固定,象征着王郎两家姻缘坚毅亘古,锁不断情不灭。 这物件,现在正搁在姮姮的院落里,待成婚时随嫁妆一同带走。 另外,因郎灵寂的封地远在千里之外的琅琊郡,姮姮不愿远嫁,新人成婚便建造了新房,名为小王宅。 宅邸设计建造以及相关的钱财支出皆由郎灵寂负责,过几日便要竣工了。 姮姮是心头肉,王章承认自己有一点偏心,对她比 4.情蛊 《主母要和离》全本免费阅读 王宅,太医院三位资历最深厚的太医依次将王小姐日常服用的药石、茶水、熏香仔细查探了一遍,未发现丝毫异状,包括送的那几枚做成糖果样子的药丸。 王姮姬重申道:“您再尝一尝。” 御医拨开糖纸,以指尖蘸了糖块,细细品尝,半晌斟酌道:“此药安神宁心,其中刻意添加了蜂蜜的成份拟作糖果味,良药甜口,别出心裁,食用一颗四肢生暖,有益康健。” 王姮姬秀眉一蹙,“没问题么?” 御医笃定道:“当然绝无问题。” 王章命人送走了几位御医,之后道:“姮姮这下可放心了?” 王姮姬一时语塞,药是琅琊王送的,药是清白的,似乎临死前许昭容的那番话是骗她的。 亦或是,蛊毒无色无味无形带有强烈的欺骗性,只有施放者才知道解药。食情蛊者轻则日日思念,重则茶饭不思,她前世确实是这般症状。 怕只怕御医查不出来,她的心肺已无形中被孽虫啃食得殆若蜂窠了。 她慎重着说,“有些隐蔽毒药非专精者难以察觉,女儿认为,或许还应该再请民间精通土方的大夫瞧一瞧……” “姮姮——” 王章拉成了尾音,善意责备她的无理取闹,“别这么疑神疑鬼的,把双方闹得都难堪。” 查一查可以,闹起来无休无止就不好了。琅琊王赠药,原本是一番好意。 从前她犯了寒症哆嗦难忍之时,这枚秘制的糖果药丸救了多少燃眉之急。 至于糖果的成份,无数名医术士都鉴别过,绝无问题,甚至竖指夸赞。 这般无缘无故疑心于琅琊王对他不公平。女婿很优秀,外面很多人羡慕。 “若是心里实在有疑影,不食就是了,爹爹再为你找人配制其他的药。” 郎灵寂并非善类,若无铁证只捕风捉影地疑心于他,他也定不会认,情蛊的事还得从长计议。况且爹爹高居庙堂之上,确有一番难处。 王姮姬抿唇思索,只好暂时妥协道:“好吧,女儿晓得了。” 王章久久注视着她,很奇怪,平常自己这女儿百般维护琅琊王,见不得别人说他半句不好,现在她是怎么了? “姮姮,你要退婚的事……是真的吗?” 本来今日从宫里回来是要告诉姮姮,王家终于决定和郎灵寂合作,今后王家会尽力扶持他,郎灵寂也会和姮姮成婚,生生世世永为夫妇。 可如今一夜之间,她的态度从暖变冷,变了,完全变了。 “爹爹很为难吗?” 王章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长吁短叹着。 “确有些为难。” 关键是这桩婚事已筹备太久太久了,姮姮一夜之间说不嫁,覆水难收。 王氏虽如今名德重光,作为家主的王章却瞧出王家后续无人。 老三王瑜有小武而无大勇、老四王潇只是一个坐而论道的麈尾谈客,老五王绍好色任诞,老十一王崇循规蹈矩……唯一一个佳子弟是如今担任左卫将军的老二王戢,但对于延续祖祚来说是远远不够的。 王章的身子骨越来越差,最怕自己闭眼以后百世卿族,一朝而坠,所以他想在有生之年为王氏培养一个绝对忠诚的庇护伞,这个庇护伞也能为姮姮遮风挡雨。 “能不能告诉爹爹为什么吗,是因为琅琊王流落在外的那个白月光?” 忽然不喜欢一个人了总得有个理由,毕竟姮姮前天还那么情深如许。 “如果是因为那女子,没必要……” 王章已亲口问过琅琊王,并无妾室或白月光,此事根本是空穴来风。 王姮姬摇摇头,状态极其冷静,表明这个决定并不是一时兴起。 “女儿退婚,是经过慎重考虑的。” 也许现在无法解释重生之类迷幻之事,但跌倒的坑绝不能再次跳下。她一定要退婚,如果有可能还要斩断王氏与琅琊王的联系,彻底划清界限。 父女俩目光相触,并不需要解释太多就明白对方的意思,王章从女儿年轻稚嫩的目光中看到了决绝和释然。 像坚持了很久的东西,忽然顿悟,倏地一下撒手了。 他有些迷惑,女儿才正当妙龄,哪曾有这般历尽沧桑的感伤呐。 …… 午后晴云轻漾,流动的云彩在槐花树间漏下一片片婆娑斑驳的树影,风吹起縠纹的水面,明媚的春光掩盖不住。 黄花梨躺椅上,王姮姬握着一卷书正在假寐。忽听得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有人来到她面前。风吹透了那人的白纱衣裳,雪水一般扑面而来的清寒。 王姮姬不动声色,二人就这么静静僵持了半晌,直到他伸出了手,冰凉柔腻的指尖覆在了她颈上。 王姮姬猛然一激,倏然睁眼,郎灵寂只是试试她颈间的搏动和温度。 “怎么了?” 他含笑问,“还病着?” 原是今晨入朝时,太尉说她还晕着。 王姮姬今生面对郎灵寂还有些缓不过来劲,前世的暗恋太深刻,时至今日她面对他还有种下意识的怦然,像遥远的星河,猝然降临在眼前。 她眼底湿润,心脏深处似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一瞬间好想亲口问问他,他真的那么袒护许昭容吗,临死前许昭容对她说的话是真的吗? 在看不见的岁月里,他和许昭容有了三个孩子。 王姮姬低低,“没有。” 他道,“那为什么装睡?” 王姮姬微微语塞,反问:“那琅琊王殿下呢?未经通报,擅自闯入别人闺院。” 郎灵寂整个人不见欢喜,不见忧愁,只柔和地解释道:“你生什么气,我有通传过。” 但上次来,她又说不要通传。 微风吹过,吹拂石桌上的几块糖,以及散落的糖纸。王姮姬手里拿的是《毒经》,刚才她潜心研究这糖块里的成分,被深奥的知识累得犯困。 郎灵寂自然也瞥见了书扉上毒经两个明显的大字,“又迷上了医药?” 气氛一瞬间尴尬,九小姐大张旗鼓地请御医流水似地看病,外人全知道了。 王姮姬将毒经藏起来,“没什么,就随便看看。” 他似意有所指,“如果想要那个配方,一会儿我就派人抄来一份。” 王姮姬觉出几丝敲打的意思,让杀人凶手自己指控自己,着实是世上最蠢的事。 “你多心了。” “是吗。” 他双目中漂浮一层经冬不化的冷色,“真的是我多心了吗?” 王姮姬轻微不适,有种秘密被发现的窘迫感。光凭自己,解毒的事怕是折腾不出名堂。 “……真的。” 她神情不豫,补充道,“雪堂哥哥。” 这是旧时的称谓。 话音一出,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诡异氛围才稍稍缓解。 熠熠的阳光照在两人手上,食指都佩戴着一枚银指环。这是他 5.契约 《主母要和离》全本免费阅读 琅琊王氏是衣冠南渡后的第一华阀,六世名德,海内冠冕。 其中老家主最宠爱九女王姮姬,对她摩挲宝爱,不啻宝珠。家中子弟均悉心照料这位妹妹,好讨得老家主青睐。 可以说,得到了九妹的芳心,也就获得了日后成为家主的钥匙。 九妹在家族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 然而,近来却屡屡传出九小姐要和琅琊王退婚的秘闻。 年轻一辈的王氏子弟大多和琅琊王关系不错,相互结成了荣辱与共的联合体,风雨同舟,利益牵扯,宦海同沉浮,不希望九妹退掉这桩大好姻缘。 王姮姬闭门修养期间,家中公子们陆陆续续过来探望,有意无意劝她慎重考虑与琅琊王的婚事,莫要任性。 二哥王敦在宫中任左卫将军,忙得抽不开身,托付了妻子襄城公主来陪伴。 五哥王绍风流任诞,常弄些新颖玩意儿搏她一笑,别具匠心。 另外几位兄长,亦关怀她精神康健。 兄长们的好意王姮姬都晓得,可她必须退掉和郎灵寂的婚事。 自重生来她便停了药,好在吃的剂量量很少,不似前世那般彻骨上瘾。 每每独处时,尤其是夜深人静的夤夜,她的四肢总是发寒。 她密令冯嬷嬷去民间暗中找大夫,最好是精通蛊术的。一则治好病根,二来只有找到了大夫和证据,才能名正言顺地在父兄面前揭穿那人的真面目。 蛊术在湘西一带长久被视为禁术,这样的人才并不好找。好在琅琊王氏家大业大,赏金发出去,自可捞到能人。 在此之前,王姮姬得克制情蛊之瘾。 理智告诉她不要靠近,灵魂却分外渴求那人,梦境中无一时一刻不是那人。 蛊毒使人认主,效果如斯强烈。 春日雨多,王姮姬会一个人坐在梧桐下,轻寒似牛毛的雨水刚好把肩头打潮,凉爽爽的,这样既能抑制体内相思之意,又不至于被濯得太湿。 冯嬷嬷心疼,九小姐何等千金贵体,亏得那群大夫还是宫里的御医,连小姐的病都诊不出来。 这庭院深深里都是小姐的亲人,却无一人真正懂小姐、相信小姐。 人人都以为琅琊王氏贵女很幸福,她一人纤薄的肩膀,在风雨吹逐。 实在不行,冯嬷嬷就劝小姐,吃一颗糖吧,那又不是什么毒药。 相反,这是上上良药。 吃一颗,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了。 …… 三日后的午后,王章忽然将王戢到祠堂来,拟退掉姮姮和琅琊王的婚事。 老太尉两鬓斑白,昨夜未曾睡觉,双眼下一层乌黑的眼圈。 王戢不啻于遭到了雷击。 “爹爹,您要三思啊。” 朝政是一场权利的游戏,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卷进漩涡里碾成碎末。 近年来王氏虽盛,却越发有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之感。皇权的连续打压,已让昔日第一豪门的光辉有些黯淡。 王氏的每一步,都必须慎重。 王章却心意已决,叫王戢过来不是商量的,而是告知的。 “姮姮既不愿意,那就退婚。” “婚虽退了,我王氏在朝政上与琅琊王达成的契约关系,依旧不变。” “我族和琅琊王氏,依旧是政治上最亲密的伙伴,依旧风雨同舟。” 王戢忧心忡忡地走出祠堂。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下朝,王戢与郎灵寂同走在皇宫通衢的大陆上,甚至不敢面对友人。 思索半天,迟疑地说,“从前先帝朝宫变时,雪堂兄曾为我多加遮掩,此等大恩还未曾相谢。” “区区小事何必在怀。” 王戢暗叹,当年他年轻气盛,矛头径直捅穿了先帝的心脏。本是弑君死罪,全靠琅琊王关键时刻一句“先帝无道,咎由自取”遮掩过去了。 救命大恩,哪里事小,如今王氏却要过河拆桥地退婚。 王戢的心理压力越发得沉重。 郎灵寂似有察觉,停下脚步,“伯父当年知遇扶持时,曾与我有言在先,要我显贵时反哺王氏,庇护王氏周全。怎么今日仲衍兄这般介怀?” 王戢一噎,还没说姮姮的异样。 琅琊王这些年襄助王家,尽心尽力,很难说不是真心。 王氏与他的契约上,他的条件只是要一个姮姮。一纸契书现在就放在聘礼的巨锁下面,沉甸甸压着,双方都按了手印。 既是婚书,也是契约。 “如果……” 王戢试探着,“那桩婚事不成了呢?” 王氏和琅琊王,还能相互扶持吗? 双方的心里都咯噔了一声。 郎灵寂垂下了眼帘,如春日冻柳上的薄霜,许久冰冷而沉默着。 九小姐性情大变,他多少也察觉些。 此刻,他手中还握着一颗糖,灿色的糖纸,是往日她常常会找他要的。 如今,她再不愿见他一面。 “仲衍。” 他沉沉道,“那是我唯一的条件。” 王戢明白了,“只是如果,没有别的意思,雪堂兄莫要介怀。” 郎灵寂嗯了声,从不屑于掩盖利用王姮姬这件事,王姮姬是他仕途路上最重要的一颗棋子,本来就属于他的,他不会放手。 当初签契约时王家咄咄逼人,认为他既然受了王家恩惠,便要舍弃皇家的半副血脉,一辈子为王氏做事。 他欣然答应了,唯一的要求是,王姮姬王九妹要与他成婚。 这当然不是出于爱,与她成婚是政治的一种最优解。 否则他只是人微言轻啊,不入流的一个小藩王而已,华贵显赫的琅琊王氏随时有可能将他弃如敝屣。 眼见话不投机,二人心照不宣地揭过了此事。 又谈起江州的战事,如果有可能,王戢想争取亲自带兵征战的机会。毕竟琅琊王氏得有兵力在手,不能寄生于皇权下,沦为以翰墨为功绩的软弱之族。 郎灵寂对江州的战势别有一番见解,已整理成册,改日可以细致商议。 皇宫即将落锁,王戢需得回府去,郎灵寂因担任帝师的缘故,暂居宫中。 二人就此别过,方才因为退婚的一点小摩擦在亲密无间的合作面前,仿佛没有过,互相不用过多解释。 时至黄昏,天空中升起光线黯淡的暮霭,渐渐黑暗,洒下如银的月色。 郎灵寂至太极殿,闻得礼部和吏部的两个官员琐琐碎碎地议论着—— “琅琊王从前只是皇室疏族,虽是藩王却连国姓都不能冠上,血统寒微。” “如今一朝发迹,扶摇直上,年纪轻轻便是帝师了。” “王家当真悉心培养女婿,谁让你没被天下第一美的王九妹看上?” “在先帝朝的那场动乱中,一向默默 6.庇护 《主母要和离》全本免费阅读 陈辅和学生精心写了十三大页的科举改革,就这样被帝师一句话毙掉。 这位新上任的帝师并没有大公无私的凛然正气,相反他是九品官人制的绝对拥护者,选拔官员只问门第阀阅,骨子里是不懂人间疾苦的冷漠贵族。 豪强肆意吞并土地,豢养爪牙,他却奉行清静无为的国策,优容豪门。被弹劾的琅琊王氏,非但没有受到责罚,反而稳稳上升为头号士族。 从前琅琊王氏庇护琅琊王,如今琅琊王庇护琅琊王氏。他们亲密无间的合作关系,互为庇护伞,已分不清彼此。 早朝之上,悲愤的御史大夫陈辅当场割袍,断绝与琅琊王旧日的情谊。 “郎灵寂!” 如今主弱臣强的局势下,本以为拥有皇室血统的琅琊王会匡扶社稷,抑制豪强,“你如此与豪门沆瀣一气,老臣当真瞎眼看错了人!” “琅琊王氏,篡逆弑君,其二子王戢去年在宫变中以矛枪捅穿了先帝心脏,乃满朝文武亲眼所见。” “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琅琊王氏,该当满门抄斩!” 话音一落,百官心里皆颤了颤。先帝之死是禁忌,任何时候都不能提的。 陈辅大抵没打着活着的心思,所以话里分外不留余地,对郎灵寂戟指大骂。 文武百官中的王氏子弟闻陈辅辱其家族已齐齐跨前一步,义愤填膺,蓄势待发。 司马淮于龙椅之上捂着脑袋,对于这场别开生面的权臣厮杀,心有余而力不足。 “陈大人,”郎灵寂平静道,“先帝何故悖逆,您作为先帝的帝师最清楚吧?” 朝堂上剑拔弩张,若隐若现的卫兵已在阶前守候,下一刻便血溅当场。帝师这话俨然反咬一口,将先帝惨死的罪责推至陈辅头上。 陈辅自知得罪了王氏再无活路,愤慨悲凉之下,砰地一声撞了柱。 临死前瞪着眼睛对司马淮,“老臣今日便死谏于此,望陛下体察老臣知心!” 变故突然,满朝唏嘘,吓得司马淮悚然变色,医官迅速上来抬走了陈辅。 郎灵寂冷淡扫过,血淋淋的尸体被抬出去,无甚反应。 …… 夜,皇帝戴着帷帽,警惕着身后没人盯梢儿,悄悄陈府探望。 御医忙碌了几个时辰,陈辅的一条命总算捡回来了,但以后都得瘫卧在床了。 陈夫人掩袖而泣,司马淮瞧着忠臣满身是血,被残害至此,亦是眼底湿润。 君臣对泣,空自黯然神伤,却对权势滔天的琅琊王氏无计可施。 “早知琅琊王非我族类,老师当初千不该万不该让他进中枢,即便是王太尉力荐……” 司马淮嗓音悲切,“朝廷四品以上的高官一半都出自琅琊王氏,如今又多了个郎灵寂,该如何是好?真乃天要亡朕。” 陈辅奄奄一息,“都是微臣的错,我与他本是贫贱交和忘年交,谁料……” 世道黑暗,朝廷被琅琊王氏把控,忠臣无用武之地,皇帝也被权臣把控。 司马淮泪下沾襟,“皇兄生前本欲实行科举制的改革,因触怒了门阀的利益,被逆臣活活杀了,死不瞑目。” “如今,怕也要轮到朕了吧……” “还请老师帮朕指一条明路,朕快要撑不下去了!” 司马淮微微躬身,情真意切,贵为皇帝却一直装疯卖傻,这样昏天黑地的日子实在忍受不了了。 陈辅大为惭愧,本想和陛下一同奋斗到底,可惜身子骨已坏了。 “人才是基本盘,陛下若想亲政,必须有一批心腹官员为您做事。如今,铨选人才的权力却在门阀士族手中。” 陈辅强撑着身子,叫司马淮附耳过来。 “微臣的学生,也就是写下这篇科举制改革的人,长期在天嶷山归隐,人称梅骨先生,是个平民。近来他会办一场清谈会,陛下若有心,可去联络他。” “他为人正气凛然,扳倒琅琊王氏的最后一线希望,皆系于他。” 司马淮闻言久久怔忡,郑重点头。 …… 朝政上的血雨腥风,王章多有耳闻,但近日频频咳嗽呕血,虚弱难支,无法上朝跟陛下当面申辩。幸而有帝师从中斡旋,为琅琊王氏洗脱污名。 王章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必须定下一任家主,使帝师可以及早辅佐于他,家族可以从容立于汹涌的朝政之争上。 他摩挲着指尖戒指,考量着人选。 两日后,春分,王氏开祠祭祖。 祠堂不允女子进入,但王姮姬站在王章身边,没有任何人敢提出异议。 王家子弟十分清楚,九妹是家族最特殊的存在,九妹身影窈窕,却掌握着全族的生杀予夺大权。 向祖宗的第一炷香,由王姮姬插的。 紧接着,她带领众人朗读家训。 第一,扬名显亲,兄弟怡怡,孝之至也。第二,王氏子弟永世不行篡逆之事,永世不得登基称帝。 王章躺在轮椅上欣慰,姮姮长大了,亭亭玉立,能代行家族职务了。 礼毕,王姮姬蓦然见安静的角落处站着郎灵寂,脸色一白,随即漠然退出,昔日情人见了面连招呼都不打。 她走得太快,以至于郎灵寂抬眼时,只扫见她发尾一片枣花色的发带飘过。 王章单独叫了郎灵寂,叹息道,“殿下到底与姮姮怎么了?” 郎灵寂望着清澈眀净似雪山的天空,久久才道,“太尉,在下不知。” “朝廷上的事多亏殿下了,实为我王氏庇护良多,解决了不少麻烦。” 王章说完前半句,隐晦地提起退婚之事,“但你和姮姮若不适合分开也行,我们俩家的关系不必通过姻亲维持。” 郎灵寂微讶失笑,“何至于此?” “太尉还记得那纸契约吗?” 多年来他一直如约恪守,刚刚还为王氏在朝中摆平了一道麻烦。 “上面写了在下与九小姐的婚事。” 王章晓得其中利害,“我王氏族中好女儿无数,个个都知书达礼。殿下看看别人也好,不影响我们两家的关系。” 郎灵寂强调:“太尉,在下只要九小姐。” 王章一时语塞,眼前的年轻人情深似水,倒不是轻易能转移的。 “好吧,容老夫再考虑考虑吧。” 郎灵寂客气退出,身影隐没在初春青缥色的雾气中,不容置疑。 王章深有苦衷,郎灵寂的忠诚他晓 7.清谈 《主母要和离》全本免费阅读 路上,良田千顷,阡陌交横。 这些土地都属于琅琊王氏,经过累世的经营,王氏的园田遍布天下,忙忙碌碌蚂蚁似的人都是王氏的佃客。天下土地十分,王氏独占七分。 王姮姬走出来才对自家家业之大有了清醒的认知,怪不得王氏子孙凭世资便可坐至公卿,拾官如草芥。 许久才至天嶷山山脚下,眼见山清水秀,竹林间溪水淙淙,古朴幽静,氤氲着淡淡一层苍筤色的飘雾。在林间呼吸新鲜空气,心旷神怡,令人忘却尘俗。 清谈会便在此处举行。 眼见出入的皆是一些褒衣博带、风雅适性的寒门名士,沽酒豪饮,放诞不拘。王姮姬的长发亦高高束起,混迹其中。 半个时辰之间,竹林已聚集了百余人,全都是来听梅骨先生讲学的。 王姮姬病的这些时日,朝政闹得凶,世族支持九品官人法,寒族支持科举考试制度,两方对抗激烈,而今日讲学的梅骨先生便是科举制的提倡者。 据说梅骨先生很有才华,写下一十三页的考试实施细节,被朝廷否决了。然而,他在民间却极有号召力。 “梅骨先生是我等寒门子弟的希望,知识分子的良心呐。” 寒门学子透露着崇拜之色,双手握拳充满热忱,随即又针砭时弊,“九品官人制早就落后了,简直成了那些不学无术纨绔子弟拾官的保护伞,早该废除!” 王姮姬半信半疑,九品官人制落不落后她不知道,但似这等明目张胆的聚众讲学,一定很快会引起官府的注意。 寒门学子又说了一大串梅骨先生高标不凡的事迹,最后嘟囔了句她身上有股香粉味,蛮娘娘腔的。 “你胡说什么?” 她蹙眉。 当今许多名士崇尚风雅,出门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况且她今日便扮成男子,出门前并未抹任何香粉。 寒门学子道:“公子身上有股隐秘的香粉味,在下浸淫香粉十几年才能勉强闻出来,敢问从哪里弄的?” 王姮姬心想这人也抹香粉,却指责别人……正此时,前方竹林一面清脆的锣鼓震了两下,清谈会开始了。 喧闹的竹林立即安静下来,众人各自找位置落座。 王姮姬找不到位置,问一头戴帷帽的书生能否拼桌,那书生不动声色往旁边移了移,性子却比方才那人内敛许多。 不远处的高台上,梅骨先生手持麈尾徐徐登场,文质彬彬,儒雅古朴,满目书卷气,意外的是只有二十几岁。 今日的主题是人才制度,由梅骨先生率先发表一番见解后,座下名士天南海北地辩谈起来。 梅骨先生发表论断:“元帝死后,殇帝司马鉴即位。当时琅琊王氏恃其豪强,把持朝政。殇帝欲不愿久为权臣傀儡,意图推行科举考试,动了士族的利益,结果被王氏残忍杀害,死不瞑目。” 他引经据典,说出王氏的许多条罪状来,危言核论,句句指责,门阀王氏。 “琅琊王氏倚仗家族势力,只手遮天,占据田地,使国之户口少于私家。王氏有膏粱子弟好色强霸民女,使民女投河自尽,无处伸冤,苦不堪言。” 众寒门书生听得王家如此十恶不赦,纷纷随着梅骨先生的节奏詈骂。 王姮姬在旁咋舌,这般公然开堂讲学,聚人众百余号人,指摘朝廷长短,恐怕很容易被有心者告发。 如今朝廷是二哥和那人共同在管,那人下手是不容情的,一旦被捕,恐怕有一个算一个都得绞刑。 旁人见她一直沉默,便来询问,王姮姬清了清嗓子,“琅琊王氏,也不全然是不好。” 此言一出满庭鸦雀无声,就连与她拼桌的那位遮面书生,也几不可察颤了颤,似看待什么异类。 空气中流动着危险和敌对的气息,寒门子弟已被这一句话点燃。 梅骨先生怔了一怔,问:“那么,这位公子您有何高见?” 王姮姬从小见过大场面,前世又做了一辈子王氏的当家主母,不会被此小小阵仗吓怕。 她方才说的话并非存心与众人对抗,只想提醒众人适可而止,别傻傻地以卵击石,真和朝廷对着干。 “当年元帝南渡,是琅琊王氏兢兢业业辅佐,惨淡经营,才为中原皇室撑起一片天。琅琊王氏乃有功之臣。” 梅骨先生辩道:“但琅琊王氏事后恃功豪横,逼宫人主,盘根错节,更犯下弑君的杀孽,也是事实。” 王姮姬质问,“先生为何只谈后果不提前因,王氏之所以如此,盖因元帝过河拆桥,疑忌为他打下江山的王氏子弟。王氏即便有错,帝室亦有错。” 旁人见她羸弱清减,情骨窈窕,一头青丝虽以男人模样束住,美丽的眉眼间浑不像男人半分样子。 尤其是她谈及帝室时不咸不淡,腰骨挺直,有股淡然的底气在,仿佛深知其中底细,根本就是贵族中人。 梅骨先生捏了捏拳头,声音有些发沉,“皇帝怎会有错?君要臣死,臣怎能不死?” 王姮姬至此知他是儒家,而自己耳濡目染的是黄老一派,自话不投机。 这时台下有书生别有用心地问,“这位公子,敢问您和琅琊王氏什么关系,和当朝帝师又是什么关系?” 全场沉为死一般的寂静。 王姮姬疏淡地垂垂眼,这场合并不适合暴露身份,恐有人身之忧。当下已为家族申辩,再说就多了,便起身告辞而去。 刚出没几步,闻得后面脚步声,竟是梅骨先生撇下众人追了出来。 “公子留步!” 梅骨先生气喘吁吁,“公子不是世族出身吧?” 王姮姬一凝,“何以见得?” 梅骨先生道:“因为公子善,刚才那番话是出于一番善意。” “小生的学徒都是些贫寒书生,为了躲避官府才选了这么个僻静之地讲学,真正的世族是不会纡尊降贵地降临此地的。” “那些贵族不会这么善。” 王姮姬顺水推舟,“英雄不问出身。” 梅骨先生道:“是,英雄不该问出身,可九品官人法却使门阀的纨绔子弟占据高位,而有能力的寒门子弟永无翻身之日。” 王姮姬摇头道:“门阀中并不全是纨绔子弟,相反人才济济,人中龙凤者大有人在。” 例如二哥英勇盖世,四哥文采昭著,三哥未及冠便已上过战场。 梅骨先生疑惑道:“公子既非出身贵族,为何一定要为门阀说话呢?” 跟在梅骨先生身后的,还有方才拼桌的那位遮面公子。他轻轻掀开帷帽,露出一张年轻而贵气的脸。 王姮姬瞠目,别人不识得她却识得,遮面的公子正是当今陛下司马淮。 前世她随郎灵寂入宫参拜时,曾远远见过司马淮,千真万确错不了。 皇帝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司马淮和梅骨先生对望一眼,郑重而庄严,“公子,可否移步说话?” 后园,芽如雀舌的毛尖在水中沸腾,三人席地而坐,小童依次沏了茶水。鸟语唧唧,环境甚为幽静。 司马淮虽是皇帝,却平易近人,频发向她递送茶水。 王姮姬心照不宣,皇帝现在还处于被权臣控制的傀 8.拔毒 《主母要和离》全本免费阅读 王姮姬本自昏沉,骤闻此语心头一阵雪亮,强撑精神,“先生说什么?” 文砚之面色凝重,并不敢轻言下论断,手指搭在她的脉上,阖目良久才说,“是那东西,绝无差错啊……但怎么可能?” 司马淮不通医术,在旁满怀忧心。王姮姬借他的力勉强坐直,追问道:“是什么东西?” 文砚之哑声道:“公子年岁轻轻,却沾染了杀魂的毒物……蛊毒!” 王姮姬悲喜交加,宛若一线希望射进黑暗,终于,终于有人证明她不是臆想症,而是实实在在地中毒了。 文砚之请司马淮继续扶住她虚弱如纸的身体,观她小臂的筋脉。 只见一条金线隐约贯穿其中,其色如流星,直通心脉,周边黑气浮现,正是极厉害的蛊毒初期征兆。 但这些异状,也只有一瞬间便消失不见了,手臂又恢复了正常的血色。 施蛊的那一位,怕是这道的高手。 文砚之道:“小生年迈的婆婆精通蛊术一道,也传了些给我,因而我才能一眼认出来。公子因何沾染那物?” 王姮姬并不知毒从何而来,之前怀疑过家中那些糖块,但经皇宫御医诊断并无问题。 她问:“还有得救吗?” 文砚之望了眼司马淮,他二人秘密在民间笼络人才,若能救了这位女扮男装的女公子,不仅积德,或许还能感化这位公子,使她脱离贵族,为己所用。 “自然有。万物相生相克,至毒之物五步之内必有解药。” “但小生才疏学浅,难以分辨此蛊的种类,或许还得请我婆婆亲诊才行。” 王姮姬似乎释然又似悲哀,释然的是事情总有些进展了,悲哀的是从前她都被蒙在鼓里,骗了那么多年。 司马淮见此,当即决断道:“那好,事不宜迟,今日相逢也是有缘,便请梅骨先生的婆婆速速出手,相救这位公子。” 顿了顿,竟蹲下身来,“公子身体虚弱,梅骨先生也是文人弱质,不如就由我来背公子一程吧。” 他之前一直沉默寡言,没想到开口惊人。 王姮姬清清楚楚晓得他的真实身份,龙椅之上的皇帝,如何敢让皇帝背她? “不……” 司马淮却不容拒绝,双手向后轻托,已将她稳稳背起。少年长身玉立正青春,强毅沈断,修长的身躯恍若一堵坚实的墙。 文砚之起初微讶,随即点头道:“可以,便随我一同到婆婆家去撵蛊,所幸离此并不远。” 王姮姬犹如腾云驾雾般,不曾想与陌生人能有此奇遇。司马淮身上独属帝王的龙涎香染到了她身上一些,虽男女授受不亲,但蛊毒发作之际无暇顾及了。 司马淮和文砚之二人脚力甚快,半晌就到了文砚之的婆婆家中。那是座简陋的茅草房,传来若有若无的酸腐之气,门前晒着各色草药,养了一条白狐狸。 文砚之前去打招呼,司马淮将王姮姬放下。那婆婆听闻有人害蛊,不敢大意,伸着尖长的指尖摸了摸她的脉,随即在草药中挑挑拣拣,好半天才配好一小堆黑黢黢的药,叫文砚之熬好。 熬制等待的过程,王姮姬蜷缩一团犹如身在凛冬。婆婆有些奥涩的土言问:“你擅自断蛊了吧?” 王姮姬怔忡未解其意,婆婆换了个问法,“多久没吃解药了?” 自她重生以来有半月光景,那些糖块从没入口过,反而都销毁了。 婆婆点头道:“难怪。你身上种的是情蛊,没有主人的同意擅自断蛊,岂有不发作之理。” 那东西是情蛊,一旦进入体内便吸取人的精血生长,每几日必定服食解药才行,否则便如现在这般发作。 王姮姬眸中有细碎雪光,此刻脑子里浮现的确实都是郎灵寂的剪影。 前世她焚膏继晷地为他谋划前程,只求共挽鹿车,他却连碰她一下都不愿意,反而和许昭容有三个孩子……生下三个孩子,得有多少恩爱的光景? 她咬唇克制着自己,深知不能再想下去。她此刻对他的诸般念头,皆情蛊使然,根本就不是她自己的真实情感。 婆婆直接问她:“有想念谁吗?” 王姮姬决然摇头。 婆婆赞道:“好,很好,雌虫对于雄虫是服从关系,老妇见过太多中了情蛊的年轻男女,并非无法可治,而是他们自己甘愿被蛊虫控制,沉迷情海无法自拔,最终惨死。” 司马淮在旁听得似懂非懂,“还请婆婆多费心,少让这位公子受苦楚。” 又过了许久文砚之才将草药熬好,草果一枚,七里香五钱,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成分。王姮姬饮了一口,苦涩难当,险些呕吐,仍强忍着吞灌而下。 许久,她散入手脚的冰凉开始缓解,潜在体内的东西被药性打得沉睡,诸般体能慢慢恢复了正常。 婆婆说:“你中毒不深不浅,幸亏断蛊及时,没有形成瘾。” “这药只一时的,真正解蛊还需施蛊人。你哄骗也罢,与那人交换条件也好,总得让他放过你,否则情况很棘手。” 王姮姬闻此熄了心思,“婆婆,我与那人反目成仇,只怕为难……” 文砚之和司马淮都是心明眼亮之辈,怪不得这位女扮男装的公子一心依附于门阀豪族,原来她是豪族家里阴养的死士,从小被中下了恶毒的蛊种,背叛豪门就得丧命,多可怜呐。 只是她一普通女子,又不会武功,门阀为何如此苛刻地给她中蛊? 或许她是豪门中哪一位妾室娘子,但听她言谈举止清健,爽爽磊落有风,并不像服侍人的。 她水葱似的指尖晶莹剔透,养得修长,美丽秀气,恍若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大小姐。 文砚之道:“婆婆,这位小兄弟家中困难,莫如咱们就多帮衬帮衬吧?依婆婆的医术,能否完全将蛊虫拔除?” 司马淮也道:“是,婆婆,求您多费心。” 婆婆本不欲多管闲事,免得惹上豪门,但听司马淮开口相求,无法拒绝。 “好吧,老妇试试。以后每隔七日你们到此处来,老妇施针拔毒,至少要持续半年以上,平时也要按方吃药。” 说着,写出一张秘方交给王姮姬。 王姮姬抓紧这一丝希望,白净面颊上笼罩的乌云一时消散,对婆婆千恩万谢,欲留下金银,婆婆却不肯收。 文砚之道:“我和婆婆平素生活简朴,用不着什么银钱,倒是看书多些。” 但如今这世道穷人百姓是看不起书的,成篇累牍的典籍只有大富大贵之家的私人藏书阁才有。 贵族,不仅垄断了官场,更垄断了平民百姓开蒙识字的途径,在任何领域都占有绝对的话语权。 贫贱之人百事哀,生活事 9.退婚 《主母要和离》全本免费阅读 初五,天空下着黏糊糊的小雨,成群的乌鸦盘旋嘶叫,黑黝黝的翅膀遮天蔽日,似昭示着某种不祥。 天嶷山竹林被抄了。 由于聚集在天嶷山竹林的诸寒门子弟公然诽谤朝廷,指摘重臣,陛下下令禁止讲学,抓捕首脑问罪,驱逐所有聚集在此的文人,并伐斫竹林一根不留。 文人最是骨气硬,尤其是一穷二白只剩人格尊严的寒门。几日之间,拒捕者的血水染红了雨水,场面惨烈,当然也包括首脑梅骨先生。 皇宫,被禁锢的皇帝司马淮黯然失色。这次的秘密对抗才刚拉开帷幕,就被掐灭在摇篮里,以全面失败告终。 旨意自然不是他下的,可拟好的旨意摆在面前,他别无选择,唯有颤巍巍地盖印。 某种程度上,他对不起为他奔波卖命的梅骨先生文砚之以及竹林学子们。 竹林明明是他培养人才的大本营,如今杀人诛心,竟要亲手毁去。 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这皇帝的活动范围都只有太极殿四四方方的小院子内,连身边能接触到的侍从都被严格限制。 钻木取火,费劲艰难燃起一丝希望的火星,黑暗的吞噬却只在一瞬间。 司马淮后知后觉,原来那日结拜的郑蘅女公子乃是琅琊王氏的嫡女,集万千宠爱的九小姐,帝师的未婚妻。 郑蘅并不是她的名字,她的真名是王姮姬,拥有可以主持王家祠堂仪式的地位,整个王氏子弟对她众星拱月。 她固然出口成章,学识渊博,绝佳的好人才。但是,他怎么痴心妄想到拉琅琊王氏的人对付王氏? 他荒唐,荒唐地去可怜琅琊王氏的九小姐,让她帮自己。 这次没准也是她告密的。 地上满是揉皱的纸团,司马淮坐在龙椅上颓废着,一时万念俱灰。 …… 王宅,王姮姬被罚在祠堂思过。 祠堂外的槐树边,宫里的副官将一切告知了王章和王戢。 皇帝这次偷偷下去就是为了招揽民间的才人,培养心腹,应当引以为戒。 在琅琊王氏和皇室权力博弈最微妙危急的时期,王小姐却深入寒门,和所谓的知己混在一起,胳膊肘往外拐。 帝师疑惑,王氏还要不要合作,还是与皇族、寒门为伍? 那把合作的巨锁,似乎要断了。 王章闻言沉默良久,赔礼道:“这次确实是姮姮太任性了,老夫教女不严。” 王章推开祠堂的门,板着面孔,准备说教王姮姬一顿。但见女儿清瘦的背影,狠话悉数咽进了肚子里。 “以后不准再和寒门混在一起,回屋好好反省!” 王姮姬未曾顶嘴,垂头退出。桃根擦了擦冷汗,老家主果然疼爱小姐,小姐犯下天大的过错,也能轻描淡写地揭过。 只是小姐这次恰好撞姑爷手里了,实在倒霉,姑爷黑白分明,可不像老家主那样对小姐无底线地纵容。 王章掩面咳了几声,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王氏的族祚必须延续下去。 他摩挲着指尖代表无限权威的家主戒指,在阖眼之前,必定要为姮姮和琅琊王氏找一个绝对可靠的庇护伞。 姮姮,终究还是太年轻了。 王姮姬被暂时禁足在家中,一位教习嬷嬷过来传授她礼仪规矩。她心不在焉,思绪远远飘出了王宅。 那日在竹林聚会的许多寒门都丧了命,杀人诛心,旨意还是陛下亲手下的,想来陛下被胁迫了。 早知聚众讲学的事一旦被告发,官府不会轻纵,如今陛下被囚在宫里,梅骨先生文砚之也惨遭横祸。 窗外霪雨霏霏,原本约好七日后的再次治疗,因为这场杀戮化为泡影。 王姮姬不禁为他们担忧起来,遥感阴云笼罩,摸不见一点光。那日三人手持柳条过家家似的结拜,竟将命运联系在了一起,惺惺相惜。 或许,陛下和梅骨先生文砚之会误会是她告了密,朝廷才察觉得这么快。 她第一次感到蒙受不白之冤的滋味。 王戢将她送回闺房,安慰道:“九妹莫要伤心,爹爹只是一时气话。他老人家心里最疼你的,刀子嘴豆腐心罢了。” 王姮姬自然知道爹爹的好,始作俑者是她那未婚夫。 王戢又道:“但与贫贱寒门交往之事切不可再为之,这是立场问题。二哥虽和你一母同胞,也难纵容这一点。如今你玩也玩够了,就别惹爹爹生气了。” 门阀不与寒门通婚,与卑贱的寒门接触,某种程度上也是绝对禁止的。 如今老家主正在选人继承衣钵,传递家主戒指,王戢胸有大志,不想这时候因为妹妹的胡闹出差错。 “嗯,二哥放心。” 如果在寒族和门阀之间选一个,王姮姬会毫不犹豫选择生她养她的门阀。 王戢摸了摸九妹的脑袋,心爱小妹,自然希望她嫁得门当户对。 外面总有一些卑寒之人,试图蛊惑九妹,九妹才要取消与琅琊王的婚约。 该死的是那些卑寒之人。 一切,相信最终会回归正轨。 阴天虽潮湿些却并不算冷,王姮姬窝在棉被里,浑身还裹了两层衣裳。 王戢敏感问道:“九妹又犯了老毛病吗?寻了这么多大夫,愣是不见结果,二哥明日把宫里御医再叫来。” 王姮姬握住王戢的手,求道:“别了,二哥,他们都瞧过,无济于事的。听闻你近日要去江州统摄军务,可否帮我从江州请一位名医回来?” 王戢道:“那自然简单。可天下恐怕没有大夫的医术比宫廷御医更高明,陌生人开的药亦不敢给你食用。” 王姮姬坚持着说,“二哥,你且帮我,一定要偷偷地暗中行事,不要泄露。” 她有另外一番计较,那人能将建康城的大夫封口,难道还能控制得了天下的大夫?换个地方找陌生的大夫来诊,那人的破绽自然就显露了。 念及帮过她的梅骨先生和他婆婆,她心思流转,又道:“除此之外,也请二哥帮忙说情,天嶷山聚集的众人已知错,还望高抬贵手,留他们的性命。” 王戢无奈地笑,“好吧,依你。陛下不是滥杀无辜之人,聚众的那些寒门大多只是被驱逐了。九妹只管好好养病,从江州请大夫的事交给二哥。” 九妹还对琅琊王有怀疑,他愿意站在九妹这一边,帮她打消疑虑。 毕竟她和琅琊王氏日后是要成婚,携手过一辈子的,存着隔阂可不好。 10.通牒 《主母要和离》全本免费阅读 气压骤然收缩,死一般的静寂。 危险与压迫犹如实质,亭外柔和明丽的春风似乎也变成了雪虐风饕。 湖中绿波荡漾,阵阵细致入微的幽香随风钻入鼻窦,对峙悄无声息。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郎灵寂停了半晌,慢慢将身畔的药包搁在她面前,“这是你二哥叫送过来的。” 他凑近了几许,低声,“寒疾犯了,怎么不问我。” 王姮姬猛然打个寒噤,想起那日在清谈会,曾有个书生说她身上的香气很特殊。后来司马淮背她,香气便也沾到了司马淮身上一些。司马淮回宫,自然而然要与帝师见面……难道竹林清谈之事就是因为这点细微香气泄露的? 她问:“你知道了?” 他淡淡问着自己的问题,“姮姮这么聪明,在外面看了哪位大夫呢?” 王姮姬厌然侧过头,怎会将实情奉告。这位前世与她同床共枕最熟悉的人,此刻却是针锋相对的敌人。 郎灵寂没再深究,左右也不重要,皦白的指骨微屈叩向桌案,“既然明说了,姮姮,我不喜欢你和别的男人在一块,朋友也不行。” 不是出于嫉妒,而是责任。 “联姻是家族的责任,于你于我都是。即便我们再不喜欢彼此,也要成婚。” 他垂下冰冷的长睫,“所以还请你有点契约精神,不要在外面乱搞男人。” 这是底线,最后的通牒。 王姮姬眼波晦暗极力隐忍着,契约精神?不知他有什么脸谈契约精神的,前世成婚时明明说好了一生一世一双人,后面还是挡不住他纳妾,和许昭容苟且在一起。 她沉声道,“你威胁我?” “威胁?” “我不想了,”她一字字,“你懂吗。” “不可以不想。”他凝视她双眸,“我们已经约定好了。” 虽然只是眼神接触,王姮姬心脏的蛊虫却仿佛得到了滋润,开始疯狂地叫嚣。她被支配得有些难受,气势不禁减弱。 这是郎灵寂和她之间的秘密,准备来说他们不是未婚夫妇,而是主仆关系,雇主和佣客之间的关系。 从吃下那块糖开始,情蛊便将她牢牢控制住,覆水难收了,死都会烂在一起。 “我与你无话可说。” 她拂袖欲去。 郎灵寂也不阻拦,静静旁观她心防破裂,神如深山里的冷泉毫无人气,仿佛有恃无恐。 王姮姬内心将他咒了千万遍,无论前世或今生,都最厌恶的就是他这副事事掌控在手,稳坐钓鱼台的模样。 他表面淡薄不竞,实则对于利益不让步半分,堪称冷血,恶毒的蛇蝎心肠。 她要去便去,他不会阻拦挽留半分,只是到时候花轿抬过来,她必须为了家族责任盖盖头,履行婚约。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中,她需得持之以恒,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布局谋划,赢得最终的胜利,而不能意气用事。 她深吸了口气,平稳了内心,最终没有走。 郎灵寂,“想通了?” 王姮姬亦漫不经心,“嗯——呢。” 他语声轻慢,“瞧着并不像。” 王姮姬幽幽道:“那雪堂哥哥还要我怎样,今晚就以身相许,表明忠心?” 她是无所谓的。 但他洁癖最是严重,前世她百般央求同房,他也不过一月来一两次,且每次她碰过的衣裳器物,他都会丢掉。 前世他决不允许她这王氏的政治联姻无趣贵女怀上孩子,没给她吃避子药,是因为料定她身子伤损无法怀孕。 郎灵寂神色果然一冻,呵呵对她冷笑两声,“那倒不必。” 王姮姬心知肚明,他这衣不染尘的神仙公子,只为许昭容走下神坛。说是不热衷于那事,却与许昭容生了三个孩子。每次和她同房,却显得多恶心似的。 他要娶她只不过撑门面,和所有的家族联姻一样为了政治目的,建立强大的纽带,使琅琊王氏在有生之年绝不会背弃他。至于情爱,无关半点。 抓住这一点,或许能使她在这场博弈中反败为胜,逆转情势。 “既然如此,”她心中有了数,比方才从容许多,“雪堂哥哥就别对我咄咄相逼了。” “好啊。”他轻轻而又朦胧地说,“只要姮姮也别对我咄咄相逼。” 两人各执棋子,不动声色继续下完这盘棋,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 婆婆给的解药只能管七日,七日之后蛊症卷土重来。欲再找婆婆治疗,竹林却已被烧毁,文砚之和婆婆未知所踪。 而二哥王戢启程去江州,一来一回至少半个月,才能带来新的大夫。 两条路都遇到了阻碍,王姮姬暂时陷入了僵局。 她时常念着以卵击石的比喻,如今父兄都相信依赖那人,家族也靠那人在朝廷庇护着,且她自身又被种下蛊毒,绝不能做以卵击石的卵,撞个头破血流。 为防上瘾,她停了郎灵寂的药,再难熬也不食半颗。另外,她按照蛊婆婆给的方子命人去抓药,按时煎服。 婆婆的药虽然只能救急,但十分有效,病症发作四肢冻结时,只要喝上一口便能缓解。这对于被药瘾深深牵制的王姮姬来说,无疑是一个利好。 冯嬷嬷琢磨着,“这药既然如此管用,须得随时携带着才好。” 桃根和桃叶几个年轻小丫头聪慧,将汤药熬浓提炼了药丸,搁在锦囊中,使九小姐能随时佩戴在身上。 “小姐您看,这样不就行了?” 王姮姬摸着腰间锦囊,觉得甚好,平日外出难受了就吃一颗,既方便又干净。 “多谢冯嬷嬷和桃子们。” 主仆几人难得办了件好事,趁着春日坐在槐树下一块试春盘。 王章过来恰好闻见满庭的果香,板起脸,“好啊,为父叫你闭门思过,倒自己偷着做起香饭来了。” 王姮姬见爹爹慈祥和蔼的样子,起身相迎,“女儿已按爹爹要求反思过了,春光明媚,做点别的。” 王章啧了声,吃了两块果子,觉得味道尚可。父女俩苍老和年轻的手交叠在一起,十指连心,王章手上象征家主的戒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聊了半晌闲话,王章忽然问:“姮姮认为认为兄长中哪一位最优异出色,可堪本 11.草场 《主母要和离》全本免费阅读 琅琊王氏有自己的马场,广袤而辽阔,王姮姬偏偏选了最僻静的那一个。 跑马是权贵的游戏,放眼马场,尽是达官贵人的冠饰与徽记。 既白偷偷打量九小姐,九小姐眉间笼罩一层忧郁之色,似心事重重。 九小姐今日随从不多,只跟着自己一个马奴,未免被周遭公子贵女轻看。 半晌果然有人议论,“什么寒门也来跑马,衣裳连花纹都没有,穷酸至极。” 前段时日陈辅公然撞柱自尽和竹林聚众闹事的风波,将门阀与寒门的斗争推至风口浪尖。如今莫说寒族,便是祖上富过而今衰微湮没的姓氏,也不配在天下头号士族的琅琊王氏马场跑马。 既白记着冯嬷嬷的教诲,登时红了眼,欲上前争辩,王姮姬却犹似未闻,只顾纵马肆意驰骋。 她逆风骑马裙裾飞扬,身上剪裁合体的骑装,化作一抹清淡的蔚蓝,仿佛碧绿的草地上灵动的云彩。 整个马场之中,马术最佳。 公子贵女们愈加看不惯,指桑骂槐,欺辱马场的一寒门侍从。那侍从体质孱弱,文质彬彬,半晌脑袋已磕破了。 既白与那人同为奴才,感同身受,紧攥拳头。贵女嘲讽道:“你家主人什么门第,可配给我颍川庾氏提鞋?” 王姮姬勒马停住,定定凝视那人。草场管事的急忙过来,见了王姮姬大惊失色,道:“九小姐,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那贵女不明所以,管事的介绍道:“这一位是主人家,琅琊王氏九小姐。” 如今的年月,家族就是徽记。贵女听到琅琊王氏这四字,顿时脸色煞白,悻悻然如霜打的茄子。 余下几个纨绔亦偃旗息鼓,本以为哪个寒门侵占马场,谁料竟碰见了主人家。 王姮姬不屑理会,命人将受伤的寒族扶起,一看之下,瞳孔冻住。 对方亦难以置信,顿了许久才虚弱地道了声:“郑兄?” …… 文砚之与王姮姬并肩走在广袤的马场草地上。王姮姬悄然屏退了众人,确保周遭无眼线暗中跟着。 文砚之感叹,“那日天嶷山竹林一别,本约好七日后再为贤弟你医治,谁料发生了那等变故,治病之事便被耽搁了。” 王姮姬俛首而立,微微惭愧道,“文兄不怀疑我告密吗?” 文砚之讶然,不意她有这等想法,决然摇摇头,“既结拜那便是一辈子的兄弟,哪有质疑之理。我知贤弟你家世不凡,有诸多难处,绝不是背信弃义的小人。” 王姮姬稍稍松了口气,见他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衣角沾了青草和泥点,仍然一丝不苟地绾着墨簪,傲岸自若,实在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节之士。 她关怀道:“竹林被查封后,兄台和婆婆去了哪里,何故沦落到草场为奴?” 文砚之道:“也不算为奴,清理杂草,豢养马儿,比当街写书卖画赚钱。” 他被本郡中正官评为“六品下才”,按正常途径今生都不能入仕了,总得想个办法维持生计。 王姮姬见梅骨先生那双写出科举考试制才子的手,如今搬运草料刷洗脏桶,瘢痕累累,实堪怜惜。 那人说话算话,终究饶了他一条性命,未曾赶尽杀绝,是不幸中的万幸。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磋磨在所难免。 “文兄于逆境中坚韧不拔之态,清高不屈,可比傲雪梅花。” 文砚之闻此一怔,随即慨然长笑,她发带用暗红色的梅花点缀,骑装上的装饰也呈梅花纹,想必是极喜爱梅花的。 “郑兄谬赞,小生愧不敢当。” 可惜春日的草场并无梅树,否则此时真该折一枝梅花应景。 王姮姬微微一笑,有种棋逢知己之感,两人虽属不同阶级,苦乐忧烦却可以共享。 文砚之笑了会儿,眉眼间复又凝聚忧愁,“你我兄弟自是相安无事,可大兄就不一定了。大兄许久不与我等联络,音信全无,恐怕情况不妙。” 他指的是司马淮,司马淮前些日表面装疯卖傻,暗地里试图招兵买马对付琅琊王氏,被二哥和那人识破,如今被幽禁在宫中当人形傀儡。 这般内情,却无法对文砚之明说。 王姮姬暗示着说,“大兄乃大富大贵之人,吉星高照,能够在汹汹乱世中坚守忠义,此次定然能化险为夷。” ……起码父兄和那人不会动皇帝的性命,琅琊王氏家训有一条就是子弟永世不行篡逆之事,永不登基为帝。 文砚之依旧悬着心,担忧司马淮比自己还多。他们君臣是并肩作战的伙伴、兄弟,一起筚路蓝缕地打拼。 如今陈辅瘫痪在床,整个朝廷内外唯有他一心一意站在司马淮这边。 “郑兄家境无忧,怕是不懂我等寒门对前路的迷茫无措。” 王姮姬一时也找不到什么劝慰之语,司马淮是皇帝,掌九州话事,爹爹和哥哥欲行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事,自不会轻易放过皇帝这块酪。 “一起跑跑马吧。” 她邀请道,“烦忧之事总会过去的。” 文砚之纯儒一个,马术可比不得技艺娴熟的王姮姬,但他还是欣然答应。 春风淰淰,衣袂在风中微微拂动,高爽清朗的天空下日光将人晒透,追风,做白日梦,畅谈,逆风骑马。山环水旋下,与一知己谈天说地。 二人不曾这般畅快,渐渐就脱离了马场藩篱的范围。这一带山中有茂林修竹,在婆娑的树影中可见衣裳斑斓的颜色,又无随从在旁干扰,甚是无拘无束。 王姮姬坦白自己是女儿之身,没想到文砚之毫不在意,朗声笑道:“小生虽浸淫诗书却并不迂腐,郑蘅兄巾帼不让须眉,虽为女子,却胜过多少男子。” 王姮姬还欲进一步坦白自己琅琊王氏的身份,但想起寒门和贵族间惨烈的对抗,竹林的血海深仇,话头咽了下去。 文砚之道,“方才在草场,远远就瞧见郑兄远远有一层阴郁之色,不知有何烦忧,如果可以愚兄愿意效劳。” 王姮姬数日来实郁郁寡欢,没个倾吐对象,文砚之为人温和爱笑,文质彬彬,感染力极强,不经意让人卸下防备。 她照直说:“我想取消一桩婚约,却办不成。” 文砚之是个童男子,猛然接过这个话头,怔怔道:“……世人男婚女嫁皆出情愿,哪有逼迫之理。” 王姮姬喟叹,“是啊。” “可是家中父母一意孤行 12.验证 《主母要和离》全本免费阅读 健康城皇宫内,清阳曜灵,和风容与,太液池笼罩一层粼粼闪光。 郎灵寂临于窗前提笔濡墨。 皇帝于龙椅坐着,等待帝师批阅他新写的文章,进行修改。 君臣正当和睦,内侍匆匆入内,跪禀从江州归京的左卫将军王戢,不能按计划如期入宫觐见陛下了。 司马淮道:“何事耽搁面圣?” 内侍回道:“王将军很焦急,只说是家中小妹失踪,要封锁马场寻人。” 王小姐身体孱弱,金枝玉叶,若沦落野外后果不堪设想,王氏上下此刻焦急万分,出动了许多家佣寻找却无济于事,王将军怀疑小妹被寒门拐带绑架走了。 郎灵寂亦神为之凝,王小姐不仅是王戢的妹妹,更是他的未婚妻子。 当下起身轻振衣襞,朝司马淮一拜,“陛下恕罪,请允微臣暂时出宫。” 司马淮应了,忧心忡忡。 王小姐便是当日结拜的郑蘅兄弟,她与帝师有婚约满城皆知。 她出事了吗? 司马淮也想亲自去看看郑蘅如何了,却被困居宫中,没有名义。 …… 山间天色变化无常,方才还艳阳高照倏忽间昏昏沉沉,光线黯淡的暮霭遮住了太阳,林间骤然变得阴森森。 随着文砚之的离开,王姮姬体内鼓噪之物渐渐趋于平静。 她意识恢复,听得周围流水潺潺,想起冯嬷嬷和桃根曾将解药装于锦囊中之中,随身携带,便伸手往腰间摸。 谁料腰间空空如也,锦囊不知何时掉在了身前二尺之处。 王姮姬吸气,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实无力气挪动。婆婆的解药就在眼前,她闭上眼睛默默积蓄,伸手去够。 指尖已碰到了香囊的流苏,就差一寸的距离。忽然,却有人伸靴,将香囊毫不留情地踢进了小溪中。 王姮姬怔怔抬首。 朦胧视线中现一抹雪色衣角,郎灵寂正静静站在不远处。 他的神色似怜似嘲,旁观她的悲剧。 求生欲挺强的? 谁让你不好好吃药。 明明提醒过她,别再和其他男人混在一起。 王姮姬遂停止了挣扎,平静地瞥着树林的清风,若隐若现的太阳,远方弯弯弧度的秀丽春山。 怎么也没想到,在最困难的时刻会落到他的手里。天要亡她。 可惜,她只畅快跑了一次马,做了一次梦,闺房中的诗还剩半篇没写完。 她阖上眼睛。半晌,却一双凉凉的手捏开嘴,喂下了一块甜渍渍的糖。 糖块入口即化,熟悉的味道,熟悉的甜蜜,正是她多日不吃的解药。 郎灵寂将外袍摘下来裹在她肩头,连同脑袋一同裹住,轻掸她身上的尘土。 “姮姮,你真是……不听话。” 此刻满山的卫兵也寻到了此处,王戢赶在最前面,见小妹躺在未婚夫怀里安然无恙,心头一块巨石轰然落地。 “九妹!” “我的九妹!” 王戢喜极而泣,收队下山。山间乌蒙蒙的云翻滚,怕是不久就会迎来一场雨。 同时,他下令拘禁周遭一切可疑的寒人,有反抗者就地正法。据草场的马奴来报,正是心怀不轨的寒族引诱妹妹,才使她突发弱疾沦落荒野。 漫山遍野的火把将风暴来临前的阴翳映得通明,回去取解药的文砚之珊珊来迟,见郑蘅三弟已陷入官兵的重重包围圈之中,太晚了。 文砚之紧攥着婆婆的药,不敢声张,躲在了一棵粗大的树干之后。 郑蘅失踪,竟惊动了整个琅琊王氏。 郑蘅被两个贵族男人护送出来,一个雄武气赳,是她的亲哥;一个冷隽凛然,是她未婚夫。 原来,她想退婚的未婚夫是当朝帝师。 药石轰然落在地上,时至此刻文砚之再无法自欺欺人,认为郑蘅只出身于普通富贵人家。 她是地地道道的权贵,身体流着门阀的血,豪门娇爱宠溺的核心,一举一动都是琅琊王氏毁灭性力量的体现。 她根本和他是阶级上的敌人,甚至竹林的血案、陛下被幽禁、自己被流放都是她的家族一手造成的。 文砚之百味杂陈,失魂落魄,怔怔滑落坐倒在地。 …… 郑蘅被送到了山脚的一间驿馆。 虽是驿馆,却有数十仆役为王氏小姐细致入微地布置,房室温暖,菜肴齐全,焕然若居于田野间的豪庐别墅。 文砚之擦擦脸上的灰,拎着药石,一路尾随着大队官兵来到驿馆。 郑蘅的病极为特殊,唯有婆婆的药可以医治。他虽是豪门通缉的对象,冒着露面被杀头的风险,也要将药交给她。 守在她身边的都是至亲,相信也晓得解药的重要性。 然刚踏进驿馆一步,他就被官兵半拿半请地带进了庭里。 将军王戢沉着面孔上前,扬手一个耳光,劲道极大,打得人耳中嗡鸣。 “贱民!” 文砚之被扇得侧头,药石散落满地,欲献药的话也凝固在嘴角。 他被人牢牢按着。 “本将军知道你们这些下位人的伎俩,与贵女私相授受,玷污了贵女的清白,便可以一步登天,做王氏的女婿了。” 自古就有书生恶意推贵族小姐落水,然后挺身相救。小姐众目睽睽之下被陌生男人湿身抱住,唯有下嫁。 按俗礼,今日九妹与文砚之孤男寡女深山独处,九妹失足昏倒,该当下嫁文砚之,糊里糊涂地做新妇。 “但本将军明白告诉你,做梦!尔等连吾妹的一片裙角都不配沾,趁早熄了这等龌龊心思。” 王戢眼睛黑得吓人,气慑泰山,径直抽出剑来,“我琅琊王氏家冠磊落,爽爽自有风骨,贵贱会分得清清楚楚,绝不与寒门联姻。” “来人,轰出去!” 说罢两个卫兵不由分说将文砚之拖走,甚至来不及辩解一句。 文砚之被鄙夷地丢出去像垃圾一样,直直跌在了泥泞的山地上。 他紧攥着拳,指甲深深抠入掌心,饶是脾气再好的人也禁不住这一顿羞辱。 豪门,究竟讲不讲道理? …… 温暖的房室内,帝师与王家二公子守在王姮姬身边,医者、仆役在外静静候着,祈祷王家九小姐苏醒。 王姮姬干涸的双瞳眨了眨,从混乱的梦境中醒过来,嗫嚅着说,“冯嬷嬷,许昭容又来了吗?” 王戢与众人面面相觑,什么冯嬷嬷,小妹这是说胡话了。 王戢忧心地上前试她的额温,“九妹,是二哥,你清醒一点,看看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