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过去的自己相爱后》
7. 金盏银台
这场出乎意料且两败俱伤的恶作剧以谢家主书房里一滴不剩的茶壶结尾。
女人的泪水早被擦拭干净,眼眶周围却仍泛着红,如今无甚表情,定定打量埋着头躲在谢家主背后的姑娘,心中平静地盘算应当将她剁成几块煲汤最合适。
做了亏心事儿的红眼睛小狗抖抖身上被飕飕凉风刮得乱飞的毛发,不免有些心虚,闭起嘴不说话,挪了挪步子,试图用谢家主的身影完全遮住自己。
被迫挡在两人中间的谢云迢难得维持不住脸上的淡漠之色,眉间显出些无奈。
她这么多年下来,并没有积攒太多与阿妹沟通的本领和技巧,莫说那大的压根不会听她的话,连身后这小的也很会阳奉阴违,此时着实不知该说什么来调和才好。
幸而没有烦恼太久,年长的阿珏许是更成熟稳重些,这会儿拂了拂自己的衣襟,冷眼瞥过她身后躲起的姑娘,先一步转身离开。
年轻的阿珏见状探出头,似乎不太相信竟然就这样轻易揭过去,尚在警惕观望。
谢云迢侧眸:“跟上,我给了她令牌,她会带你去通天塔顶层。”
“好生学,莫要再捉弄人。”
看谢二老实应下,谢家主稍加思索,应该没有需要交代的事务,就要放人离开。
然而,某个瞬间,她望着谢青珏的脸庞,猛地想起方才的谈话,目光便无法控制地凝滞住了。
迟疑片刻,谢云迢还是顺从本心抬起了手,轻轻地、无法称之为抚摸地碰了碰谢二的脑袋。
这动作既生疏,又一触即离,本没有任何特殊之处,还不如寻常姐妹、例如宋大宋二间的亲昵,却依旧叫谢青珏脚下生了根似的怔在了原地。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最终打破僵局的是谢家主。
她恢复往日神态,滴水不漏,再次道:“去吧。”
谢青珏今日的衣裳底色为白,腰封与领口袖口为青,另绣翠竹花纹。
此时谢云迢站在原地目送她跑远,看她步伐轻盈、袍边微掀,恰似一派风吹竹叶动。
待姑娘的身影消失于视线中,谢家主却并未如约寻长老议事,反倒重回书房。
眉间覆上重重寒霜,谢云迢走至桌旁,将方才自秦玉嘴里得来的名字一个一个记在纸上,笔锋凌厉,杀意翻腾。
停笔后,不知看过多久,她忽而指尖一动,把半边纸张震为齑粉。
纵然秦玉不说,谢云迢又怎会猜不出来?
谢家败落,身负根脉之事泄露,太过年轻而尚未长成、无力抗衡的谢青珏能有什么好下场?
寂静中,谢云迢想起秦玉最初提及的问题,想起她掩在衣襟下、显然被利器长久勒出的疤痕与满头白雪似的华发,紧紧绷着的额角不觉抽动。
门窗紧闭,屋内昏暗无光。
家主垂下眼帘,遮住眸中情绪,指骨附上灵力,不轻不重地敲了三次桌。
未过多久,携带血气的黑袍身影悄然显现于屋中,并未做声,仅躬身行礼、等待领命。
“多为门生,亦有族人。”
谢云迢将剩下的半张纸递去,言简意骇:“全部送进执刑堂,依叛变论。问出勾结者,必要时可搜魂。”
话音稍顿,她转而问:“赤松老祖伤势如何?可曾出关?”
见对面的人摇头,谢云迢忍不住皱眉,指尖点了点桌面:“既然老祖尚未出关,便不必惊扰她。此事直接交由堂主处理。”
“另外,盯紧圣地,继续搜寻明心老祖的踪迹。”
————
通天塔顶层由几方幻境组合构成,可随使用者心意变换。
实在久违,秦玉扫视一圈,挥袖将里边场景变为适于修炼的密室模样,径直坐上幻化出来的铺着绒毯的摇椅:“哑巴了?”
坏心眼儿小狗端端正正地站在不远处,背脊挺得笔直,眼观鼻、鼻观心,不晓得的还以为是哪个被师傅狠心罚站的倒霉学生。
骤然听见秦玉的声音,谢青珏抬眸看了又看,默默从储物戒里取出两盒包装严实的糕点,很懂事地纳贡献去,全部放到女人手边的矮桌上。
她清清嗓子,主动解释:“没放辣椒粉,都是糕点,按照我口味选的。”
话音刚落,秦玉掀了掀眼皮子,不冷不热:“多谢二小姐赏赐。”
被轻轻刺了下,谢二小姐没吭声,眉眼柔软,看起来温良无害极了。
“去那边打坐,循环三个周期,随后尝试将灵力探入神识,触碰你神魂中的封印。”
秦玉不欲与她废话,简洁明了地布置完任务。
说到此处,不禁想起秘境中发生的事,意有所指:“别像之前那样自作聪明,用蛮力打破封印的下场你应当不会想要体会。”
谢青珏认真听着,眸光闪烁了下,福至心灵般明白她在说什么,又另添疑惑。
秘境里情势紧迫,她确实曾准备强行破开封印以寻求一线生机,但因秦玉的到来而被中断了,这件事她如何知道……
谢二面色如常,脑中浮现出秦玉当初刚见面便送给自己的那道掌风,眉头不住一跳。
没得到及时的回应,女人敲了敲扶手:“想什么呢?去打坐。”
“在想前辈怎么会对我的伴生物这样清楚。”
姑娘顺从地走至蒲团旁,方盘腿坐好,便好奇似的抬头询问:“前辈,我神魂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秦玉靠在摇椅上,从盒子里捡起一枚绿豆饼,仔细观察片刻,淡淡回:“五行根脉之一,修炼圣物,好东西。”
“好东西?如果是好东西,为何要封印?”
谢青珏双手搭在膝上,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我曾经还以为是话本里的邪物,放出来就会祸乱苍生,因此才被牢牢封住。”
绿豆饼不甜,内馅绵软,果然是谢青珏偏好的味道,恰合秦玉的意。
一块不大,很快就被吃完。
她又拾起一个,正反两面各自瞧了瞧,语气泛凉:“祸乱苍生不至于,顶多会祸害你自己和你身边的人。”
谢青珏蹙起眉,且听她质问:“东西是好东西,但你有那个本事守着吗?”
“此纪元中并非没有身负根脉之人出现,据我所知,在你前头至少就有两个,你猜他们后来都哪儿去了?”
至少两个?可她从未听说过。
若真是修炼圣物,所有者怎会籍籍无名?
谢青珏不敢胡乱猜测,神色下意识肃然起来:“某愚笨,还望前辈告知。”
吃完糕点,秦玉懒散躺靠着摇椅,不知想到什么,抬手抚上脖颈,摩挲片刻,忽而勾唇:
“也没什么,左右不过是被抓走关起来,像待宰的猪猡一样等着被挖去根脉而已。”
“不过,根脉脱离本体后极易损坏、发挥不了效用,想要移植匹配到新宿主身上需要较长的契合时间。所以大概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就那样看着别人从身上隔段时间挖走一点、隔段时间再挖走一点。”
女人笑意森冷:“等东西取得差不多,没有利用价值,就该去死了。”
极致的凉意猛然自脊骨上滑过,谢青珏僵坐着,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喉咙中有些干涩:“……这样违逆天理之事,就不怕遭天道劫难、不怕遭报应吗?”
修士晋升需要渡劫,天道降下的雷劫会因修士生平善恶而有所不同。
穷凶极恶、伤天害理者,雷劫自当相应翻倍,直至令其殒命。
姑娘思绪混乱,浓厚的不安在听见女人的声音后顷刻间爬至巅峰。
“报应?”
似是被她逗乐,秦玉玩味地反复呢喃这二字,笑了好一会儿。
她的目光虚虚落至半空:“如果他们能避开天道察觉呢?”
“不可能!”
谢二想也没想,惊得险些站起来。
然而,发烫的大脑在对上秦玉投来的视线后就如被兀地泼下一桶冰水,终于有所降温。
她瞳孔微缩,唇瓣张了张,骇然脱口而出:“圣……”
后半截字被突如其来的墨绿灵力堵在嗓子眼,女人对她微微摇头。
胸膛里的心跳动得不成样子,谢青珏只觉头皮发麻,一时被镇住了。
见她如此,秦玉指尖用力一弹,以灵力将她击得身子后仰,轻斥:“收起这幅窝囊样。既然提前晓得了,就该认真修炼,早日有自保之力。”
这一下实在不留手,疼得谢青珏倒吸了口气,但总算缓过神来。
清楚女人说得不错,谢二揉了揉肩膀,诚恳道谢:“多谢前辈告知此事。”
“不必太过担忧。”
秦玉端详着姑娘的脸色,见她确已恢复、眉间更增坚韧,还算满意,便漫不经意地宽慰:“倘若你哪日真被抓走,就提前在血液里放毒。有毒素侵入,他们没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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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匹配移植成功,只得留着你的命慢慢尝试。”
“多熬一熬,说不定他们自己内部先出事儿了呢。”
好一个经验之谈。
谢青珏听她讲得煞有其事,敏锐察觉些什么,却没敢点明。
眼睛瞄了瞄,发现秦玉正低头在盒子里挑点心,姑娘忍不住苦笑:“受教了。”
女人捏起块儿卖相最好的糕点,自顾吃,不再回复。
谢二明白她的意思,当即收敛心神,阖眸盘腿打坐,将体内灵力于筋脉中盘旋三周后慢慢探入神识,尝试着去触碰烙刻在神魂中、闪烁着浅蓝灵光的封印。
并不顺利,那封印好似感知到灵力靠近,释放出强大威压试图阻止。
额边逐渐溢出点点细汗,姑娘紧闭双目,一时间进退不得,眉心不知不觉间拧作一团。
埋下封印的人原想将她体内的东西隐藏至她有足够的力量自保为止,这本是一派慈爱庇护之心,奈何未曾料到世事变化无常。
这个世界与秦玉的世界时间流速并不相通,秦玉无法长久留在这里,也不知究竟能停留多久。
风雨欲来,九州动乱将至,一味的躲避永远无法换来太平。谢青珏已至元婴期,接下来修为的长进只会一关比一关困难。
想要在雷电咆哮倾泻之际有抵御的能力,就得学会掌控她伴生的根脉以实现极速晋升。
意识逐渐模糊,背脊遽然覆上一只手,既而源源不断涌入姑娘身体的,是与她同属一源的力量。
可惜此时谢青珏早无暇顾及其他,在外部灵力介入之后,她的压力骤缓,精神为之一振,立刻倒转攻势,放开丹田中储存的全部灵力,锲而不舍地尝试将神魂中的封印抹去。
即使接连失败,她也未曾放弃,按在她背后的那只手以及注入体内的灵力亦没有停歇。
不知过了多久,神识与四肢皆疲软不堪,谢青珏却在恍惚间听到类似于锁链断裂时发出的极清脆的咔嚓声。
强大宽厚且柔韧的力量自魂魄深处爆发,须臾间将她整个人团团包裹起来。
那一刹,谢青珏仿佛成为天地间一粒灵种,接受万物慷慨的恩赐,根茎枝叶都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飞快生长着,温暖的力量灌满原本将近枯竭的丹田和筋脉,令她舒适得几乎要喟叹出来。
隐约中,她好似听见有人在与自己说话。
那人命令道:“去尝试掌控它。”
尝试什么?
瘫在灵力漩涡旁边的嫩绿幼苗昏昏欲睡,抖了抖自己的根,似是疑惑般歪了下仅有的一片小叶子。
她就像株真正的没头脑的寻常植物,快乐地将一闪而过的声音丢弃至角落中,装作不曾听见,仅凭借直觉继续贪婪吸收周围浓厚的本源力量。
早有预料,那道声音分外不爽地啧了下。
随后,幼苗贪吃的动作越来越缓慢,最终呆呆停下。
一抹巨大的突然出现于她神魂深处的暗影笼罩着她,将她衬得细弱无比,毫无躲掩之力。
仅有的叶子抬了抬,谨慎观望片刻,嫩绿幼苗不动声色地踮起根,试图悄悄后退。
又是一声冷笑响起。
闯入家中的不速之客傲然挺立在她跟前,高高扬起虽然残缺、却仍是幼苗十数倍大的墨绿叶子:“还敢装傻?”
这可使不得,会出苗命的。
幼苗吓得一个激灵,但不等她惊恐地迈开根逃跑,她整株苗便连根带叶地被那半片残叶一巴掌狠狠扇飞,飞得越来越高,直直甩进灵力漩涡中,在里头晕头转向地来回滚了五六七八圈。
估摸着她脑袋里进的水应当被甩干净了,不速之客这才伸出大叶子一把将她卷住,拎小狗一样重新拎了出来。
好狠毒一株灵植!
幼苗焉焉垂下叶子,被欺负的感觉如此深刻且熟悉,轻易便勾起她心中的怒火。
要不是她现在还没长开,她非得……
“去试着掌控它,别让我说第三遍。”
恶毒灵植语气傲慢,又是一巴掌甩下,力道没刚刚的大,依旧把本来耷拉着的小叶子打得一偏,叫幼苗险些整根栽下去。
还是没反应。
大叶子再次不耐烦扬起:“听见了没?”
幼苗将根扎进灵力层中,心中暗自发狠。
“听见了。”
她乖巧地晃了晃自己柔弱的小叶子,屈辱应下。
8. 金盏银台
“前辈,你下手也太狠了。”
秦玉先前的提醒是正确的,尽管谢青珏天资聪颖,自抹去封印到学会掌控和隐藏根脉也足足花费将近一个月的功夫。
现在才从打坐状态中苏醒,刚一动,全身便仿佛被碾过似的发疼,尤其是后脑勺那块儿。
思及神魂深处持续这么久的暴力教学,谢青珏不由得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轻声抱怨,疑心是否整个头都被秦玉打肿。
但粗暴教学有粗暴教学的好处,谢青珏的修为硬生生从元婴初期晋升至元婴中期。
坐在旁边蒲团上、一直为她护法的人嗤之以鼻:“若非你偷懒,我还懒得抽你。”
姑娘讪讪放下手,低声反驳:“除去最开始的时候,后边我应当不曾偷过懒。”
秦玉拂过衣袍,已然站起,此时居高临下地垂眸俯视她,冷笑:“怎么,要我夸你?”
“可不敢,前辈折煞我了。”
谢青珏仍盘腿坐着,见她走向不远处的摇椅,目光于秦玉身上徘徊,想起那道闯入神魂深处、强大却残缺的墨绿影子。
她的猜测应当没错,秦玉也是身负根脉之人。
但……
指尖下意识摩挲,姑娘心中狐疑,她怎么总感觉秦玉进她的魂魄里头就跟进自己家似的自然又顺手?
修士的神识魂魄自有其保护屏障,就算秦玉修为高深,也不至于如此畅通无阻吧?
难道是拥有同系根脉的缘故?
五行根脉这样罕见的伴生物连谢家藏书阁中千万卷典籍秘法都未曾详细记载过,谢青珏更无处可知它的特性,即便心生疑虑,也只能胡乱猜测。
凡天生法宝、变异灵根或修为体质,彼此间多多少少都有些玄乎其玄的感应和联系,如此一想,倒也不足为奇。
“发什么愣?”
为了帮某只不听话的咬人小狗稳固根脉,秦玉着实花费好大一番功夫。
谢青珏首次体会到根脉的妙处与滋养,自然精力旺盛,她却因消耗太多灵力而不可抑制地感到疲倦。
终于躺上铺满绒毯的摇椅,女人抬手揉了揉眉心,阖眸准备养神,放出去的神识察觉谢二正呆坐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猜也能猜到她在想什么,秦玉没睁眼,仅敲了敲扶手,提醒她:“再过几天就是驱傩日,如果你不想错过,便趁现在巩固好修为。”
驱傩日?
谢青珏微怔,随即反应过来,虽身处通天塔内,却依旧朝东边投去了两眼。
是了,算算时间,确实到每年的这个时候了。
灏州有驱傩辟邪的风俗,作为灏州最为繁荣之地,丹阳及永安诸城内此风气尤为浓厚,谢家自然也不例外。
每年这段时日,除闭关修炼者及外出游历者外,其余族人门生都会在各自院落中布置,跟亲近之人聚在一块儿跳傩舞、宴会聚餐或出门参加城内举办的游会。
不过,谢青珏幼时起就不太合群,长大后也常年在外,竟没与谢云迢共同参与过几回这般郑重的活动。
又或许曾参与过,但她已记不清。
“……驱傩日,无甚稀奇,不必着急。”
姑娘仔细抚平青色袖边,反应平淡。
不远处的人非但不呛她,倒分外认同似的侧了侧头,感叹:
“不愧是谢二小姐,就是有眼界。可惜秦某出身于穷乡僻壤,没见识过大城池中的繁荣热闹,已约了谢家主共赴游会。”
“所以,快些修炼,别浪费我的时间。”
心口猛地一堵,谢青珏有些恼了,一时间分不清究竟因哪句话而生气,只是抿起唇,语气生硬:“你要是想玩儿,去就是。封印已经解除,接下来的事我自己就能做,无需你看着。”
真不经逗。
女人挑挑眉,终于将眼皮掀开一条缝,瞥见谢二不住向下撇的嘴角。
秦玉心底发笑,故作被她吓住,没有继续刺激,慢悠悠叹息:“可我人生地不熟,与谢家主也未曾说过几句话,没有二小姐在身旁,恐怕玩儿不尽兴。”
让人恨得牙痒的谎话精。
光听女人现在柔软的语气,谁能想到她在别人神魂里头竟那般暴躁可怖、把主人家打得几乎要抱头逃窜?
谢二暗自腹诽,嘴角下滑的弧度却被人不走心地拙劣糊上来的胶水效果极佳地固定住,抬手理正衣冠:“前辈这样的人物,也会担忧人生地不熟?”
她还以为秦玉在哪儿都如同逛自家后院般潇洒自如呢。
秦玉摸出烟杆,没当着姑娘的面抽,仅于指尖随意转,垂下长睫掩去眸中兴味,声音轻柔,催促:“二小姐莫要取笑我,快修炼罢。”
被女人粗糙得一眼就能看穿的手段狠狠顺平毛发的咬人小狗正襟危坐、昂首挺胸,非常丝滑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地一头钻进女人放出来的蜜罐圈套。
陷进去前她也曾扑腾挣扎过两次,但毛发都被劣质蜜水粘住,实在浮不上来,干脆放弃。
比起简单直白的暴力镇压,能费心想出些好话哄骗,已然称得上进步。
挨揍挨久了的谢二将自己的警惕和聪颖都蹬到一边儿,不愿费脑筋思考女人的恶趣味。
见谢青珏乖乖修炼,秦玉支着下巴打量片刻,若有所思,饶有兴味地回忆起自己年轻时的性情。
别以为她不知道,在神魂里头时,谢二小姐虽屈服照做,却在心底将她翻来覆去骂了个狗血淋头。
现在不过给了两颗甜枣,便如此听话?
——————
又过数日,谢青珏稳固好修为,终于与秦玉一同离开通天塔顶层。
“青珏阿姊?”
前脚才踏出通天塔,还没来得及看看今天阳光明媚的天,旁边就突然传来道声音。
谢青珏抬眸看去,辨认几瞬后和气地打招呼:“阿笙,江临,你们来这儿修炼?”
通天塔共九层,除顶层外,其余八层需要族人、门生以晋级的方式进入。
由第一层到第九层,每向上走一层,灵气便会更为浓郁、更有助于修炼,以此作为闯关晋级的奖励。
走过来的是谢青珏一位不太熟悉的主家姨母的两个孩子,都还没成年,高个子的女孩刚才出声在唤她,相比之下,她旁边的男孩要冷淡得多。
行至谢青珏跟前,两人抬手行过礼。
谢闻笙眉眼弯弯,视线在谢青珏与秦玉身上转了两圈:“是啊,我跟阿临今日没什么事儿,就想着来通天塔看看,说不定可以突破二层!”
“青珏阿姊,这位是?”
是在问秦玉,谢青珏顺势侧眸瞧去,身旁的人已重新戴上面具:“这位是秦前辈,是我与阿姐的贵客。”
“前辈,这是我闻笙阿妹、江临阿弟。”
女人身上的气息无法探测,保守估计也是分神期以上的大能。
得以引荐,谢闻笙连忙拉着谢江临恭敬弯下腰,执晚辈礼:“晚辈谢闻笙,见过秦前辈。”
个子矮些的男孩亦低下头:“晚辈谢江临,见过秦前辈。”
女人抱臂静立,冷淡应了声,没有交谈的意思。
谢闻笙十分机灵,很懂得察言观色,行完礼后便乖觉退至侧边,再次看向谢青珏:“阿姊与前辈想必才从塔内出来罢?我们就不多加打搅了。”
“再过两日便是驱傩日,阿姊难得回家,若无旁事,记得来寻我们玩!”
谢青珏虽是谢云迢的亲妹妹,但这姐妹俩不亲密早就是族内众人皆知的事儿。
偏偏无论是当上家主的谢云迢,还是刚成年就收拾行囊在外漂泊奔波的谢青珏,两人跟同辈间的关系也很微妙。
考虑到以上种种,谢闻笙这话原有联络交好之意,奈何却见面前比自己高上一头的同宗阿姊竟露出些为难之色:“若是可以,我也想去寻阿笙玩儿。”
秦玉斜眼瞟去,身旁的姑娘笑容温润清雅,但怎么看都像只得了肉骨头、神气活现地叼着骨头摇起尾巴在旁人跟前想要炫耀的笨蛋小狗。
谢二遗憾婉拒:“先前与前辈约好了要同逛游会。秦前辈第一次来丹阳,人生地不熟,我跟阿姐都得陪着她。”
她说得言之凿凿、真挚诚恳,仿佛秦玉是需要她跟谢云迢一人一只手牵着才敢出门的孩童。
女人嘴角微动,碍于有旁人在,稍稍忍耐几分,偏过头去,没有拆谢青珏的台。
捕捉到某个敏感名,谢闻笙神色僵了下:“……原来是这样,那就提前祝两位阿姊与前辈玩儿得尽兴。”
矮个子的男孩寡言少语,朝侧边退去两步,让出行走的路。
如果只是谢青珏和秦前辈还好,但加上谢云迢就不行了。
年轻一辈的族人都多多少少有些憷那位看起来冷若冰霜、不通人情的家主。
何况……家主最近的动静闹得不小,以雷霆手段揪出一批叛变的门生和族人,全扔进了执刑堂,没过多久,那些人的尸身就被挂到执刑堂前的广场上,血腥味儿到现在还没散尽。
谢家气氛紧绷,哪怕节日将近也未好转。
谢闻笙和谢江临见过那满地血迹,纵然没做亏心事,却实在不敢在这个节骨眼撞到家主跟前。
目送两个小的飞快蹿进通天塔,婉言拒绝他们的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我说错什么了吗?他们怎么活像见了鬼似的。”
谢家主动作不算慢,秦玉眯眸扫视周围,心下有了数:“你不就想用你阿姐吓吓他们?现在这样不正合你意?”
话虽如此,谢青珏依旧嘀咕:“效果好过头了,我阿姐有这么吓人?”
“你不怕你阿姐?”
“我有什么好怕的?”
秦玉哼笑,率先迈开步子:“二小姐之英勇令人钦佩,走吧,先去见见你那位可止小儿啼哭的阿姐。”
“游会?”
谢云迢得到谢二出关消息后就在院中等待,如今细细端详,见她们都平安无事且谢青珏修为有所增进,这段时日一直笼罩着肃杀之意的眉宇难得温和些。
然而,才坐下不久,谢家主就听谢二陡然提及驱傩日,暗藏期许:“阿姐,秦前辈说你们约好同去游会,我也想去。”
何事立下的约定?
忙得足不沾地的谢家主沉默看向年长阿珏。
秦玉把玩着摘下来的面具,收到谢家主询问的目光后丝毫不心虚,将皮球一脚踹回去,蹙眉指责:“家主真是贵人多忘事,这就将之前的约定给忘了?”
好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谢云迢安静片刻,缓缓摇头:“……没忘。”
年长阿珏这才满意,翘着腿靠在椅背上对她露出抹浅淡的笑:“抱歉,原来是我冤枉了家主。”
“无碍。”
该处理的人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剩下些杂鱼,左右不过这两日赶一赶功。
谢云迢无声叹了口气,再次朝年轻阿珏看去时已恢复如常,爽快应允下她的请求:“想去就一起去,届时我在门口等你们。”
心愿被满足,谢青珏有些欢喜:“好!”
来找谢云迢主要是为了告知谢二体内根脉的现状并交还通天塔顶层的令牌。
时间不长,多是谢青珏认真说,谢云迢认真听,秦玉游手好闲地四处看。
家族事务复杂且残酷,谢云迢并不打算让谢青珏这么早接触,因而没有提及。
这段时日忙碌于铲除奸细、肃清族内,岚州与秘境之事亦在调查,但尚未查清。
临走前,秦玉被突然叫住,回头后,一个绣着精致纹路的锦袋递到她跟前:
“暂时只找到两个水灵,你先用。”
秦玉稍怔,默然片刻,伸手接过锦袋:“……多谢。”
谢云迢没有多说,仅道:
“去休息吧。”
——————
回到院落,谢青珏总感觉自己与庭院里遍布的花草竹木之间隐约生出不可捉摸的联系。
闭关的时间对于修士而言算不上长,谢青珏刚进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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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屁股还没坐热,一打开储物戒便瞧见传讯器中密密麻麻的由司遥和宋家姐妹发来的讯息。
她先翻了翻下司遥的,没看上两眼就一言难尽地搁置一旁,转而将目光投向宋兰馥和宋岚宣的讯息。
无他,司大圣姑貌似每天都按时给她发了三份儿传讯,每份儿传讯里头都在重复相同的内容——催她有空后赶紧收拾行李去青州巫族找自己玩儿。
宋岚宣的讯息与司遥有异曲同工之妙,唯有宋兰馥传来的内容正经些。
宋大简要地讲了下宋家对当日那伙儿人身份调查的结果以及岚州异动的消息。
谢青珏目光微凝,仔细看完讯息,沉吟思索半晌,转头询问软榻上的人:“前辈,你可知赤炼幡与转灵珠?”
外头阳光很好,撒在人身上,暖烘烘的。
秦玉倚在榻上,透过窗户朝外望,有一个字没一个字地懒散回复:
“都是邪物,前者炼化活人皮肉筋骨、制成傀儡以供驱使,后者夺人气运为自己所用。”
话音落下没多久,她终于舍得将视线从外头姹紫嫣红的花草上挪开,觑向眉头紧锁的姑娘:“宋家查出来的?”
谢青珏脸色微沉,颔首:“说是岚州那边出现这两样邪物,但不知具体在何人手中。”
她们不晓得,秦玉却清楚得很,不由得轻啧:“在岚州出现,不代表就为岚州人所有。”
“你准备先去青州,还是先去永安?”
转得也太快了点,猛然听见这问题,谢青珏不禁扬起眉梢:“外头如此凶险,前辈怎么能断定我要出门?”
没有如往日般冷嘲热讽,秦玉侧身瞧她,骤然展颜:“是我想出去,希望与二小姐结伴同行,故而有此一问。”
刚撑起来的气势就像被人用巧劲敲出一个大口的蛋壳儿般,蛋黄和蛋液顷刻间全部哗哗漏光,什么也不剩。
明知她不过是在装模作样,奈何秦玉故作此态后将此前穷凶极恶的霸道嘴脸都遮掩去七分,久违的熟悉亲切感再次涌上,叫谢青珏心中警惕与排斥霎时减弱,毛发被顺得很是舒服。
姑娘好像在考虑,仅用鼻音似哼非哼了下。
一鼓作气再而衰,女人继续温和且亲昵地询问她的意见,听起来非常宽容:“永安就在隔壁,回程时再去宋家拜访也来得及。司遥催得紧,不若我们先去青州?”
秦玉需要去青州巫族拿一样东西。
她怎么知道司遥传讯的内容、又怎么知道司遥催得紧?
谢青珏完全没想过反驳女人嘴里的同行之说,只抓住疑点拧眉瞥去,直直对上一张清秀的含笑的脸。
那人可恶至极,装也装不齐全,敷衍嚣张得很,丝毫没有与她解释的意思,对上视线后看起来比她还要无辜:“二小姐不愿与我同行吗?”
太怪了。
姑娘不做声,慢慢移开目光。
秦玉嘴角翘了翘,继续唤:“二小姐?”
在房间里捏着传讯灵器走来走去、似乎十分忙碌却不知在忙些什么的谢二小姐仿佛瞬间成了聋子,好半晌都没搭理她。
又过了会儿,谢二小姐背对她,垂头翻看自己手里的东西,冷不丁来了句:“别叫我二小姐。”
实在有意思,秦玉顺从道:“都听你的,你身边的人都叫你阿珏,我以后也唤你阿珏,好不好?”
刚探出脑袋的咬人小狗被蜜黏住了嘴、猛地缩回脑袋,又开始转转悠悠地忙着做正事儿。
半晌后,秦玉都已准备出门,她才好似想起刚刚的问话,传去一个矜持的嗯字。
女人不禁闷笑。
驱傩日当天的游会隆重且盛大,几乎整座丹阳城都是游会的场地,除却本地修士,亦有数不清的外地修士前来凑热闹。
成年后首次跟谢云迢去参加游会,又有新认识的秦玉一起,谢青珏嘴上不说,背地里往外跑了好几回,买了一堆平时不用的物件。
日光渐暗,女人信手翻阅谢二藏在角落里的奇闻异录,余光却瞥见换上新裙子的姑娘仍如临大敌般同自己乱成一团的头发首饰作斗争。
已经拆了三四次,按照这个进度,恐怕今晚游会都结束了,她也弄不好头发。
秦玉等得烦躁,索性扔下手头的书,起身走了过去。
她不愿多费口舌,用之前的法子将人控制住,默不作声地把谢二乱七八糟插在墨发中的珠钗簪子都一一取下。
意识到女人想做什么后,谢青珏方浮现出的恼怒抗拒之色一滞,吞回险些脱口而出的质问,安安静静地任她摆布。
右手没有带皮革手套,白得几乎有些吓人,薄薄皮肉下青色的经络清晰可见。
谢青珏认真看着镜子,见她双手宛如施了某种神奇法咒般灵活地在自己头发中穿梭,轻而易举地挽出万分契合自己的发髻,另编好几根细长的辫子垂至下边。
新买来的珠钗发簪有条不紊地落入发间,不曾扯到过她的头皮。
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姑娘露出点没见过世面的惊叹神色:“前辈,我以为你也不会这个的。”
“之前确实不会。”
女人垂眸为她整理发辫,不知想到什么,指尖拂过流苏,神色柔软许多:“后来养了两个孩子,闹腾得很,只好去学。”
尤其是来自青州的孩子,非缠着她编辫子。偏偏她们巫族发式繁复,叫秦玉烦恼过很长时间。
这神情与她刻意装出来逗弄谢青珏的模样完全不同。
姑娘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定在她脸上,好一会儿才转动起凝滞的脑子,悚然一惊:“你、你有孩子了?”
是用圣灵果生的、还是跟道侣生的?
辫子被人不轻不重地揪了下,把她嘴里不着调的猜测尽数堵回去。
秦玉手中动作不停,将最后一根发辫塞至发髻下固定好,淡淡道:“养孩子不是生孩子,那是我收的徒儿。”
说不清是何感觉。
很莫名奇妙的,谢青珏悄悄松了口气。
9. 金盏银台
“什么时候买的?”
好不容易出了门,身旁的人两只眼睛里都溢满新奇。
没走几步路,秦玉跟前忽然多出一副色彩极浓艳的傩面具,顺势看去,难得换上红黑长裙的姑娘正单手往头上套她的那张。
谢二声音被面具掩盖得闷闷的:“昨日才买的。你要是不喜欢这个,我还有其他样式。”
秦玉用谢青珏新给的这张换下此前一直佩戴的面具,竟也与她的衣裙颇搭,还算满意:“这张就挺不错。”
“走罢,你阿姐该等久了。”
姑娘的脸庞藏在面具之后,见她顺从戴上,本就昂扬着的心情更上一层楼,新鲜劲儿还没过,行走时总不自觉地抬手摸自己的发髻。
秦玉看得好笑:“倘若弄散了,我可不给你重做。”
这句话效果奇好,谢二动作一僵,随即老老实实地挪开爪子。
她还想好好玩儿完今晚呢。
谢家主早就立于大门口静候,并不在意来来往往的明里暗里看她的众多族人,随手戴上谢二给的面具:“想去哪边?”
谢家有阵法结界隔绝,族里已经算是喧喧嚷嚷,但出去后方知外边比里边还要热闹数倍。
一眼望去全是戴着傩面具行走的修士,街边挂满幡旗、金铃与各色浓漆涂抹而成的鬼面具,屋檐下皆悬浮着灼灼燃烧的赤色灵火。
按照惯例,法源门会在驱傩日当天晚上搭祭坛、跳傩戏,而城主府派出的由修士组成的傩舞队则会踏遍城中所有主干路。
秦玉刚走出大门,眉心微蹙,边用余光迅速在周围扫视一圈,边在心底替谢二作答。
法源门。
“城主府的傩舞队伍也不知走到了哪里,有缘自会碰见,我想先去法源门看他们的傩戏!”
果不其然,谢青珏语气雀跃,毫不犹豫地选了法源门。
秦玉原以为这里并没自己的事儿,未曾想谢家主颔首示意明白后竟将目光投至她身上。
随谢家主一同看来的,是眼睛亮亮的谢二。
秦玉下意识移开视线,反应过来后以一敌二地直直对了上去,手指不经意般拂过袖边:“……去法源门罢。”
本就是为了领她们出来逛逛,谢家主看两个阿珏没有分歧,自然不会有意见。
双票通过,姑娘躲在面具后偷偷抿唇笑了下。
城中修士众多,趁机做买卖的也少不了。诸如聚宝阁、寻芳斋和冯记这些有些名气的店家今晚都多多少少会给顾客些优惠。除此之外,街边空地都被摆摊的散修挤满,城主府并不会管这些。
人流拥挤,谢云迢走得不快,正欲叫两个阿珏都靠近点,别被挤走。
然而,眼睛斜过去后才发现刚刚还在身旁的两个阿珏,现在一个都不剩。
转头寻找,一红一黑两道身影不知什么时候驻足在一个散修摆的杂货摊旁,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齐齐抬眸朝她看来。
六目相对,秦玉率先提步,负手朝谢家主走去,提醒姑娘:“再慢些恐怕就赶不上法源门的傩戏了。”
谢二看看她们,又瞧瞧摊子上的物件,犹豫了下,还是小跑着追了上去。
不差钱的谢家主见状后出声询问:“可是看上什么?若看中,就买下来。”
“只是感觉做工十分玲珑精巧,多留意了两眼。”
姑娘学着女人背起手走路,语调中带了些仅会在亲近之人面前露出的狡黠与轻快:“先去看傩戏,如果我与此物有缘,回头再买也不迟。如果无缘,便强求不得。”
秦玉瞟了她一下,见她发簪下垂着的赤色流苏随动作不断摇曳,像一抹黑夜中燃烧着的小火苗,又像是具象化的毛茸茸的小狗尾巴,不禁挑眉:“这样会说大道理,看来是与佛门有缘,什么时候便送你去做比丘尼。”
谢家阿姊不参与阿珏们的混战,默默听她们说话,这会儿看红衣裳的年轻姑娘下意识抬手摸自己的头发,心下觉得很有趣。
她算是瞧出来了,年长的阿珏有些无伤大雅的癖好,很爱时不时拽一下小狗尾巴。
夹着尾巴躲到谢阿姊另一头去的姑娘轻哼:“当比丘尼也未尝不可,等我何日参透佛法、大彻大悟,自会去,无需你送。”
秦玉随意欣赏路过的杂耍,颔首应是:“届时剃了头,还得取个法号。”
“取法号有何难?”
谢二边走边顺着女人的话思索:“我本名为青珏,珏同玉,若要取法号,便叫……青玉?”
实在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最后二字落下,简直如平地惊雷一般,叫秦玉与谢云迢的脚步都不由自主地顿了顿,几乎同时将视线投至姑娘身上。
那头的人还在反复呢喃自己当场取的天才法号,恍然道:“前辈,这与你的名字好像!”
谢云迢眉心一跳。
秦玉却仿佛不知其中联系,镇定如常,许是感觉冒犯,颇为嘲弄:“二小姐取名的本事有待提高。”
怎么又成了二小姐?
姑娘敏锐捕捉到字里行间的微妙变化,不由得撇了撇嘴角:“我本来就叫这个名儿,取这个法号也很合乎情理,恐怕日后得委屈前辈容忍一下了。”
回复她的并非女人,而是旁听已久的谢家阿姊:“阿珏,不可妄言。”
之前还信誓旦旦说不怕谢家主的姑娘就如同被人猛地卡住脖颈的大鹅,瞬间收起面具下不正经的神态,低低应了下,果真止住了话。
女人可恶的嗤笑声自另一侧轻飘飘传来。
从阿珏降级为二小姐的谢二暗自磨了磨牙。
再次夹到两人中间的谢家主感受着她们隔空的无声较量,心情略显复杂。
幸而法源门已近在眼前。
她们到得不早,道路拥堵不堪,一层接着一层的修士围在前方,非但地面上挤满了,连半空中也飞了许多人。
天晓得怎么会有这么多不食人间烟火、斩妖降魔无数的修士热衷于过驱邪避灾的节日。
许是为图个好彩头、以后在外行走能平安顺遂。
如此想着,秦玉都望不清里边祭坛上的傩戏,只能瞧见中央熊熊燃起的幽蓝与赤橙双色火焰会随鼓乐震动而迸溅,气氛显然被烘托至顶峰。
伸长脑袋试图看清表演而未果的姑娘机灵地爬上长剑,学着其他修士飞上半空。
心头陡然蒙上薄薄的雾霾,四周鱼龙混杂,秦玉装出仔细看戏的模样,不动声色地放开神识,逐个排查。
踏出谢家大门后便如影随形的窥视感愈来愈重、已经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
察觉到异常的并非她一人,谢云迢方拔出长剑,瞳孔猛缩,厉声唤:“小心!”
电光火石间,秦玉抬起左手生生将飞至半空的谢二一把扯下、护到自己身后,右手中长剑顷刻出鞘,劈裂两根自暗处射来的利器。
祭坛上的焰火突然熄灭,周遭陷入黑暗,视觉受阻放大不安,聚集在此处的修士瞬间喧哗,隐约听得法源门的门徒在前方祭坛处高声说些什么。
不少警惕者开始逐渐向外退去。
谢青珏被秦玉拉到身后的那一刻便反手持剑,侧耳凝神听去,目光一凛:“在那里!”
她总有些说不清的责任感,与同伴们游历时多自己挡在前方,情急下全然忘记旁边两人的修为,条件反射似的往前面走。
秦玉烦不胜烦,眼疾手快地拎住姑娘衣领,用巧劲儿把她又扔了回去,低斥:“逞什么能?看清楚对方的修为了吗?轮得到你往前挤?做事前动动脑子!”
被骂得一愣一愣,姑娘呐呐不语。
女人在她与谢云迢身上各添灵力罩,嘱咐谢家主:“这些人不知是冲何而来,你先带她回家,勿要在外逗留。”
那两箭所附灵力皆在出窍以上,秦玉和谢云迢倒可以应付,怕就怕暂且只有元婴期的谢青珏被伤到。
秦玉记忆里根本没有参加这场游会,自然不曾遇到过法源门祭坛上的刺杀。
谢云迢心知秦玉修为在自己之上,又有谢二在身旁,因而并不恋战,离开前蹙眉道:“我先将她送回去,随后来帮你。”
她还记得秦玉曾说过自己的修为被此方天道压制住。
“不必,你也老实呆在家里,我马上就回。”
剑锋翻转,骤然爆发的凌冽剑气将四面攻来的利刃尽数逼退,秦玉不再多说:“走。”
没有浪费时间,谢云迢持剑护着谢二,迅疾朝谢家飞去,那边有结界阵法镇压庇护,至少要将谢青珏送回里头才算安全。
秦玉眸中杀意横生,身形如云雾般在原地消散,下一瞬,袭向两人的数名出窍期刺客便自腰间被生生斩断,血肉残躯飞溅。
剑尖血液凝落成珠,腥气弥漫,死的全是高阶修士,祭坛边的众人不欲卷入大能斗法,纷纷退避,法源门的长老正朝秦玉所在之处飞来。
女人眸色一动,见暗中的人向城外略去,心知此为诱敌之法,却依旧追去。
城外遍布杂草树木,于秦玉而言,实在是个有力的地形。
甚至无需出剑,她手指微曲,数十条倒悬尖刺的藤蔓破土而出,疾雷般攻向那道暗灰色身影。
前有藤蔓,后有自上劈下的狠厉剑光,灰影逃窜不得,霎时被藤蔓锁住四肢、吊在空中。
藤蔓裹满尖刺,毫无保留地穿透衣衫刺入皮肉,上头覆着剧毒,若是有痛觉的人,纵然万般能忍,也该显出几分。
但被吊挂在空中的修士却如人偶,垂着头一动也不动,半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他与方才几人一样,是出窍期修士。
秦玉凌空走近,指尖一弹,以灵力击碎此人脸上面具,一张陌生的脸便暴露在她眼前。
甚至无需发问,秦玉打量几瞬,眉宇陡添戾气。
她启唇,舌尖勾出一个名字:“黎岫白。”
宛若触发机关的傀儡,男修抬起蒙着灰雾的眼睛,缓缓扯动脸颊两侧僵硬的皮肉,露出抹扭曲且怪异的笑。
他张开嘴,传出的却是女子的声音。
那道声音隔着千山万水,轻唤:
“阿珏,我就知道是你。”
秦玉未第一时间理会她,反倒兀地偏头向左侧看去。
但左侧处分明空空荡荡。
透过傀儡的眼睛瞧见她的动作,女子笑吟吟地宽慰:“放心,这里没有第三人。”
“老朋友相见,还不肯摘下面具?阿珏,你从前可非这样胆怯之人。”
“老朋友?”
秦玉收回目光,掩去疑虑,竟顺着她的话摘下鬼面,露出最底下的真容。
松绿色瞳孔中翻涌着阴冷杀意,她轻声细语道:“岫白,何必激我?我总要去寻你的。”
黎岫白啊了下:“记得将那个年轻的阿珏也带上,你的根脉碎得没法儿用,她的却还完好呢。”
秦玉温柔展颜:“你活得不耐烦,我可以再成全你一次。”
“上次太过匆忙,竟忘记询问殿下的意见。这一次,殿下可以提前选好喜欢的花,我亲自为你种下。”
器皿砸落的声音遽然响起,远在天边的人不知被哪句话戳中笑点,突然大笑起来,乐不可支:“谢青珏啊谢青珏,就是这幅模样,竟把我也骗了过去。”
“扶楹那孩子太不懂事,我已经将她关起来了。这里除了我与你,再无旁人拥有从前的记忆。”
黎岫白宛若遇到有趣玩具的孩童般兴致昂扬:“谢青珏,你与我,重来一局。”
“若你输了,我便挖走那条完整的根脉,再将你制成傀儡、供我玩弄驱使。”
“若我输了……”
她顿了顿,忽而抱怨:“不许再选带刺的花种,上次那朵花长出来的时候,将我的喉咙都割破了。”
秦玉眼尾微敛,天边的月色映入眸中,衬得那双宝石般的瞳孔恍若碧绿湖泊漾起涟漪似的泛出星点光亮。
如同最为宽厚的师长,女人温声规劝:“带刺的花种开得最艳。殿下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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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强,开出的花自然也要最美。”
师长这般说了,学生自然得听话。
那头的人好像在思索,片刻后拖长尾音,妥协:“好吧,都听阿珏的,那便还要上次的花种罢。”
善良的学生转而担忧起师长:“不过阿珏得仔细些,千万别还没成为我的傀儡,就先被活活烧死了。”
寒光划破天际,须臾间割开傀儡的咽喉,堵住里头叫人厌恶的声音。
秦玉松开藤蔓,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具尸体坠落、腐烂,最终化作灰烬。
长剑归鞘,她淡淡道:“如你所愿。”
此间归于寂静,笼罩在上空的结界破碎,除秦玉外,再无生人气息。
女人垂下长睫,没有幻化面容,手中捏着那只鬼面具,神色平静,看不出在想什么,转身就朝城内行去。
已行数步,突然,一枝倒刺藤蔓猛地袭向先前她所站立之地的左侧位置。
扑了个空,只穿透一片虚无空气。
秦玉这才定住脚步,侧眸瞥去一眼,眉心不觉拧起。
下一刻,一道奇异的触觉猛地拂过她的脸颊。
尚不等女人拔剑,鬼影似的不明物像是能预测她的动作般飞快略远,在不远处凝成与秦玉同等身形的戴着宽大斗篷与面具的虚影。
秦玉抬手擦了擦脸颊,眉头皱得愈紧些,心头一闪即过地生出微妙错觉。
她总觉得自己好像被某种大型动物糊了一脸口水。
女人眯眸:“你是何人?”
虚影凝视着她,并不作答。
半空中突然显现出的墨绿灵刃毫不留情地穿透虚影的身体,却仍然没有碰到实物,畅通无阻地回到秦玉手中,被女人碾碎。
如此僵持片刻后,虚影仿佛被什么束缚裹挟住,身形忽浓忽淡,朝秦玉的方向踉跄走了两步,最终消散在原地。
莫名其妙。
秦玉冷眼打量过四周,确定那股窥视感终于消失,这才甩袖离去,边走边覆上灵力幻化面容。
青州巫族必去不可,她本来是想与巫族交易,借助巫族长生木的气息为谢青珏遮掩根脉,好叫她平安渡过这几年,至少能隐藏至九州会试。
可如今黎岫白不知从何得来记忆,隐瞒根脉已无甚意义,急需的是为谢青珏拔高修为与实力。
还是得借长生木。
从郊外回丹阳城,因祭坛处死了不少高阶修士,城主府派人巡查,街道上往来的人群较之前要少上大半,空阔起来。
秦玉避开巡查的队伍,独自沿小道走回谢家,脑中思绪万千。
路过某处时,她不经意间瞥去,竟发现曾驻足过的摊子仍摆在那儿,那摊主散修胆子倒是大。
想起被谢云迢带回去的姑娘,秦玉慢慢停下脚步,摩挲着手中的傩面具,走了过去。
身后刺客被秦玉尽数拦下,或者说,谢云迢能够察觉到些不同寻常之处,那些人似乎本就不是奔着她与谢青珏来的。
到谢家后,她首先检查过谢家结界,发现并未被触动,这才稍稍放下心,转头看向身边年轻的姑娘:“你先回去休息,我在这儿等她。”
谢青珏摇了摇头:“我也在这儿等着。”
见她坚持,谢云迢不勉强,由着她留下,抬手拍拍谢二的肩膀,低声道:“今日事出突然,下次再与你一同玩乐。”
姑娘并无怨言,乖巧地嗯了声。
没有让她们等太久,街边火光明亮,金铃随风摇晃作响,女人黑色的身影缓缓出现于人流之中。
谢云迢上下打量一遭:“可曾受伤?”
秦玉踱步走来:“不过些乌合之众,哪里伤得到我。”
她从袖中取出把属于上品灵器的银扇递至谢家主跟前:“路边买的,拿去玩儿,能当暗器用。”
谢云迢微怔:“多谢。”
“早些休息,明日我有事情与你说。”
送完东西,秦玉侧眸瞄向默默盯着自己的姑娘,收起面具,双手空空地向后一背,挑眉道:“走吧,二小姐,该回去睡觉了。”
于是,头顶乌云、浑身毛发都被打湿的失落小狗点点头,与阿姐告别后亦步亦趋地跟在女人后边回了自己的院落。
发髻早歪了,要散不散地倔强耷在上边,姑娘低着脑袋不吭声,顺从地听女人指挥,先行进屏风结界后梳洗。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空气都变得十分沉闷、潮湿且黏糊糊。
谢二叹了口气,眼尾无精打采地垂下,双手拍打水面,击出一个个水花,将那群刺客暗自记在心底的本子上。
不过也并非全无收获,至少阿姐答应下次还会留出时间陪她。
她如此苦中作乐地想着,嘴角仍因期待已久的结伴同游被搅得一团糟而不觉往下滑了滑,有些没出息的难过。
然而,等姑娘洗漱收拾完、披散头发出来,她却忽然察觉桌面上多出两件东西。
谢青珏的目光扫过去后便完全被黏住了,左瞧右瞧都与自己在散修摊子上看中的那个会吐出仙鹤云雾幻影的瓶状灵宝一模一样,瓶子旁边还放了几枚看不出品阶的种子。
姑娘微微睁大眼睛,快步走至桌边:“这……前辈,这是你买的?”
捏着烟杆抱胸倚在窗边的人一直关注她,矢口否认:“这可不是我买的。”
谢二捧起瓶子仔细摸索,传去灵力,果然瞧见上头显出几只惟妙惟肖、振翅飞舞的仙鹤幻影,不由得弯眸:“那它是怎么到我桌子上的?”
秦玉看她脸上满是惊喜之色,耷拉下的湿哒哒的毛发也重新神气地蓬松竖起,忍不住勾唇:
“许是与阿珏太过有缘,自己跑过来的。”
话音方落,她又漫不经心地提及“明日还想挽发髻吗?”
谢青珏歪了歪脑袋:“可明日就没有傩戏和游会了。”
女人转了转烟杆,戏谑反问:“给我们二小姐扎个头发还需要选日子吗?”
“只看你高不高兴罢。”
10. 雪中花
次日,谢云迢见到谢青珏时发现她挽着从未挽过的发髻,用一支玉簪点缀,看起来还算清爽牢固,跑动打斗时应不会再散开。
谢家主细细端详那团自中间分开且末端尖尖、活像尾部被捆在一起的兔子耳朵似的发髻,手指不觉有些发痒:“这是秦玉给你扎的?”
谢二自幼练剑,长大后又四处奔波,出于实用性考虑,平时多用发冠与簪钗将墨发简单高束,没空琢磨各色发式,更没如此好的手艺。
昨晚离开时还颇为沮丧失落的姑娘今日重又变得精神抖擞,眸中布满轻快的笑意,闻言后颔首应是:“没想到前辈这样厉害,会梳这么多漂亮的发式。”
谢云迢也没料到,不由得去看秦玉。
斜斜倚在座椅扶手上的人正把玩着茶杯,察觉到视线后挑了挑眉梢:“家主,记得什么时候替二小姐把工钱结了。”
被点名的二小姐一窘,方欲说话,却听家主竟也郑重其事地对女人承诺:“自然不会亏待了你。”
秦玉拱拱手:“家主的话,我是信的。”
闲聊过后,便得说说正事儿。
谢青珏非常自觉,左右瞧瞧,主动提及:“我需要出去吗?”
“不需要,这次的事与你有关。”
秦玉开门见山:“昨夜那伙儿人是奔着我来的,我之前的仇家不知从何处晓得我的踪迹,特地派人来此试探。”
谢二被允许留下,也不插嘴,只专心致志地认真旁听,总感觉云里雾里。
她不明白其中隐秘,知道实情的谢云迢却脸色稍变,目光在她们二人间滑过,语气肃然:“他们知晓你的踪迹了?”
女人定定与她对视,点头:“阿珏体内的东西瞒不住了,之前我曾想将她带去巫族寻长生木帮助遮掩,如今遮掩已无意义,但依旧需要前往青州巫族、提高她的实力与修为。”
“接下来不会太平,得尽快做好准备。”
九州会试,一场空前盛大且害死千千万万修士的骗局,即将来临。
秦玉神色平静,指尖轻点扶手:“他们主要是奔着我与阿珏来的,我会将阿珏带走,即刻前往青州。”
话已至此,谢云迢揉了揉眉心:“你们注意安全。最好去辰州中转,尽量避开岚州,岚州的异动你比我清楚。”
“坑害阿珏的那些人应当就是来自百水门和青罗坊,但它们上头藏着靠山,秘境的来源也一时无法查清,左右跑不掉那几个。”
灏州临海,靠近海域五十六岛,陆地上只接连着岚州与辰州。
青州则临近岚州,若从灏州出发,穿过岚州前往青州是最捷径的路线,此外就得在辰州绕一下。
谢二早听得呆滞住,两只眼睛里止不住地浮现迷茫之色,已不是她想不想插嘴,而是根本无法插嘴的问题。
变数太大,她的记忆仿佛还停在驱傩日当天。
秦玉应下谢家阿姊的嘱咐,抽空朝姑娘瞄了眼,有点想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我会带她从辰州绕去青州。”
“二小姐。”
谢青珏还在慢慢消化听得的一切,旁边的人却陡然叫她。
迟钝片刻,谢二小姐后知后觉地发出声音:“……嗯?”
女人告诉她:“我们今天就得动身。”
谢青珏惊诧,视线在秦玉身上停顿后又投向谢云迢:“今天就得动身?这么快?”
秦玉似笑非笑,十分尊重她的意见,温声询问:“那你想何时动身?等他们来抓你的时候再跑好不好?”
姑娘被噎得语塞。
又不是日后就不回来了。
终究能分得清轻重缓急,谢青珏缓了缓,眸中惘然渐褪,复而显出果决和坚韧:“今日动身就今日动身罢,我这就去与司遥她们联系。”
看两人商议好,谢云迢亦不再多说,仅从储物戒中取出两个锦袋、一人递去一个:
“里边有大通商行的灵钥,钱不够就去那儿取。”
————————
辰州,武陵城。
天色已暗,客栈中新来了两位客人。
秦玉快速扫视客栈的布置,自从踏入辰州地界后,所见到的修士大多穿劲袍,身量高挑壮实,果然是一派浓厚的好武之风。
许是快入夜的缘故,店里的人颇多,几个小二跑来跑去地忙活,暂时没瞧见掌柜。
其中一个眼尖的注意到她们,赶紧迎了上来,笑容里透出一股子机灵劲儿、很是讨喜:“两位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谢青珏看她脸颊圆圆、年纪似乎也小,便笑道:“住店,劳烦给我们收拾一间上房,再送些酒菜进来,不要辣、也不要加芫荽。”
话音方落,她顿了下,侧眸问:“前辈吃芫荽吗?”
“不吃。”
不过,秦玉收回在四周打转的目光,瞥向她,语气凉凉:“一间上房?若我没记错,我们应当是两个人。”
姑娘正色:“路途遥远,还是省些钱为好,前辈与我挤挤罢。”
秦玉才不吃她这套。
因某些不可言说的原因跟谢二挤了好一段时日的床,她已经许久没用过烟杆、喝过酒,正想要清净清净。
女人轻啧:“省什么?你阿姐不是给了你灵钥?钱不够就去取。”
“来两间上房,不必给我送菜,送几壶好酒上来。”
后头的话是对安静等在旁边的小二说的。
小二打量她们,见青衣裳的剑修脸色闷闷却不再开口,便知这且算是定下了,立刻扬声应好:“正巧店里有几间上房空着,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灵气也浓郁。”
房间的灵牌存放在柜台处,小二麻利地跑过去,先于台面摆放的册子上勾了几笔,随即取出对应的灵牌,飞也似的弯腰送至两人跟前:“请,我带您二位上去,酒菜一会儿就送到!”
将人带到毗邻的两间上房后,小二摸摸后脑勺:
“不知二位可喜欢吃李子?武陵城盛产黄中李,近来正是丰收之季。我们掌柜的很会腌李子,若二位不嫌弃,我给二位各送一碟。”
腌李子下酒吃还不错,秦玉余光瞟见旁边的姑娘唇瓣紧闭,便先行道:“有劳。”
目送小二下楼,女人拂了拂衣袖,并不管像根柱子般直挺挺立在门口的姑娘,自顾自转身进房,毫不留情地啪嗒将门关上。
惯得她。
谢青珏:“……”
心头没由来的生出些不快,太过莫名其妙,以至于谢二都不了解自己在发什么疯。
但转念想想,希望与好友抵足而眠,再正常不过。
盯着女人的房门看了又看,姑娘背起手,用力哼了下,也转头重重关上自己的房门,将无厘头的思绪强行踹走。
不住在一起就不住在一起,谁稀罕。
小二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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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很快,没一会儿就将备好的酒菜与赠送的腌李子分别送至秦玉两人房中。
待她离开,秦玉提起一壶酒,打开半扇窗,靠在窗边往下望。
武陵位于辰州边陲之地,气候不比丹阳暖和,入夜后温度降得极快,不经意间刮过的风中都添了许多凛冽寒意。
秦玉拎着酒壶饮下一口,竟意外发现此为烈酒。
谢二会喝烈酒吗?
手中握着枚散发浅色灵光的水灵,女人边喝酒边随意思索,忽而眸色微动,看见一背负长弓、腰间悬挂龙纹配饰的劲袍女修踏入客栈。
元婴后期的修为,那把弓倒是漂亮。
直至女修的身影消失于视线中,秦玉淡淡挪开眼,又用灵力取过那碟李子,干脆坐至窗边,颇有闲情逸致地赏月喝酒,难得放空心神。
不知过了多久。
砰砰砰!
房门骤然被人敲响,秦玉蹙眉,勾着酒壶放出神识查探,两瞬后脸庞上显出些无语之色。
外头的人挺有礼数,敲一会儿后还晓得停下来等一等,并不出声催促。
女人走去开门,顺手将空壶扔至桌上,没好气地问:“谢二小姐,又怎么了?”
来者提着酒,脸颊两侧皆泛起红晕,翠色瞳孔上仿佛覆了层薄雾,听见她的声音后下意识弯唇,迟了几拍才慢吞吞回:“前辈,一个人喝酒太没意思,我陪你。”
秦玉抱着胸,神情冷漠:“我倒觉得一个人喝酒很有意思,不需要你陪。”
“喝醉了就去睡觉,别来吵我。”
被残忍拒绝,姑娘愣怔站在门口,双手捧着酒壶,有些不知所措,眸中的雾愈浓了些,嘴角紧紧抿起。
她看起来很像被坏女人猛地泼下盆冷水后又狠狠踹上一脚的小狗,仍不死心地摇着尾巴凑上去,倔强喊了声:“……前辈。”
秦玉素来不喜欢带孩子,尤其是脾气执拗且不听话的孩子,每次都能让她火冒三丈、烦不胜烦。
如此对峙片刻,为了不叫路过的人看笑话,女人捏住眉头,不耐地退让:“滚进来。”
于是,狡猾的落汤小狗甩甩毛发,叼着酒水颠颠跟了进去,甚至反客为主地一屁股坐至桌旁,殷勤为女人倒酒:“前辈,请!”
秦玉捏起酒杯,不客气地嘲弄:“你是什么离不开人的小宝宝吗?喝完酒就给我滚回房睡觉。”
姑娘低头干完杯中酒水,好似没听清女人的话,脸上露出无辜懵懂之色,倒是张嘴了,却在问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前辈,你亲近之人都唤你什么?你可有道号?”
额角青筋一跳,坏脾气的前辈忍了忍:“这与你有什么干系?”
“自然有干系。”
被酒精侵蚀后的大脑不甚清醒,谢青珏不爱喝酒、更没喝过这样多这样烈的酒,此时一手撑住脑袋摇了摇,图穷见匕:“我与你认识这么久,总不能一直唤你前辈吧?”
独自休憩的美好幻想被咬人小狗一头撞碎,秦玉远远望着冷冷清清高悬于天边的弯月,突然间有些看不懂这个年轻的姑娘,认命地叹了口气:“那你想唤什么?”
她妥协一步,引出话题的人却没了声。
许久未得到答复,秦玉偏头看去,正对上一双迷蒙的眼睛。
这双眼睛的主人凝视着她,不知在想什么,又或许早已醉得没了神智,忽然轻轻呢喃:
“玉儿。”
11. 雪中花
姑娘声音轻,兼之喝酒后说话含糊,那两个字就如同在她舌尖上滚过几百回般磨得软烂,吐出来的时候叫秦玉听得眉心一跳。
这没什么,只是取个小名儿,当年不识几个字的苗女也曾追在她屁股后小玉小玉的叫,还把宋二带跑了一段时间。
不过,或许小玉跟玉儿间终归有差别。
秦玉一时竟被这两字镇住,不甚自在地垂眸倒满酒,一口饮尽,方觉手臂上骤然生出的鸡皮疙瘩消褪去。
她倒想装作没听见,奈何桌对面那姑娘直直盯着她,此时看她若无其事,便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有些不高兴,声音猛地提高:“玉儿!”
秦玉蹙眉,捏起一枚腌李子堵住她的嘴:“不许这么叫。”
都已经登堂入室了,还怕什么?
秦玉总不能把她踹出去。
谢二满脸皆是醉醺醺的红晕,闻言后撇了撇嘴,仿佛长出了一身反骨,咔嚓咔嚓将腌李子嚼碎吞下,空出口舌:“玉儿玉儿玉儿玉儿玉儿唔唔唔!”
三颗腌李子齐齐挤到她嘴里,总算把那两个字再次堵住。
秦玉黑着脸,威胁她:“在我这儿耍什么酒疯,再敢叫那两个字,小心我揍你。”
腌李子单个吃还好,三个三个的吃便有些艰难。
谢青珏被酸得一个激灵,舌尖发麻,顽强地囫囵吞下,闻言后两条眉毛微耷,安静不过片刻,冷不丁开口,又是一声玉儿。
究竟跟谁学的混账脾性,秦玉扶额:“你真以为我不敢打你?”
“我只是想与你亲近些,换个称呼而已,你……嗝……你为何要打我?”
那个把月里被追着揍的记忆犹新,姑娘眉尾垂得更低,很是委屈地为自己辩解,中途还止不住地打了个酒嗝。
秦玉本被这醉鬼烦得拳头痒,但见她眼睛里蒙着的薄雾,再见她如此形态,又不禁啼笑皆非。
总不能真与醉鬼计较。
目光在姑娘两条耷拉下的眉毛上转悠片刻,女人微不可觉地翘了下嘴角,为自己重新倒满酒,酒水入喉时心头的火气也便悄无声息消散去:“你倒委屈上了。”
夜已深,明日若无意外还需继续赶路,秦玉不欲与她纠缠,率先松口:“二小姐,小祖宗,你想喊什么就喊什么罢。”
“天色不早了,喝完这杯酒就回房睡觉去。”
“睡觉?”
谢二托着腮,晃晃空掉的酒杯,瞳孔已逐渐失去焦距。
对面的人说了两句,她仅捕捉到两个字,当即老实且乖巧地点头:“是该睡觉了,我感觉头有些晕。”
“谁叫你不会喝还非要逞强?”
秦玉拿她没办法,低头去戒指里寻是否有从前存进去的醒酒丸或醒酒药。
可她多年嗜酒,早已习惯,也知晓分寸,并不需要这些东西,如今找起来有些麻烦。
好不容易从最底下翻出一个药瓶,里头只剩两颗药丸。
秦玉想了想,记不清是何时放进去的,但灵药不容易坏,且谢二还算皮糙肉厚、吃不死,便欲往谢青珏嘴里塞。
然而,等她抬头望去时,对面那姑娘早把脸颊托在双手上、晕里糊涂地闭着眼睛昏睡过去。
秦玉的火气蹭的一下又冒了出来:“……不许装睡!”
“起来!”
如此喊过两次,只差没上手推,谢二小姐端是不动如山,神色舒适且安详,脸颊两侧抹了胭脂般通红,脑袋顶上似有似无地蒸出热腾腾的气。
女人冷着脸坐回座椅,将翻出来的药随手扔在桌上。
简直是报应,她忍不住怀疑谢二是不是在报复她之前抢自己的屋子。
醉成这样,若把她丢到隔壁,发生什么都不知道。
又过半晌,气温愈发低,枝叶凝霜。
外头的风穿过半开的窗户拂进来,叫趴倒在桌面的姑娘睡梦中抖了抖。
倚着桌边独自喝酒的人淡淡瞥过她,没理会。
最后两杯下去,酒壶见底。
秦玉暗骂声小祖宗,终究站起身,挥袖关好窗户,认命地将这个烦人的东西拎上床,用被子严严实实裹了三层。
—————
前半夜足够闹腾,后半夜也不太平。
秦玉将几壶酒尽数喝完,刚躺上床闭目养神没多久,习惯性放出的神识却突然察觉异动,猛地睁开眼睛,眸中闪过锋利寒芒。
她伸手推醒谢二,把醒酒药一股脑塞进姑娘嘴里,随后捂住谢二嘴巴,对着谢二还不甚清醒且因受惊而睁大的眼睛微微摇头。
醉酒的滋味不好受,头疼得厉害。
谢青珏揉了揉额头,略显迷茫的瞳孔慢慢严肃沉静下去,无暇顾及其他,毫无抗拒地咽下散发出怪异味道的药丸,既而快速拾起衣袍穿戴整齐。
她如一根羽毛般轻飘飘翻身落地,全程都未曾出声。
落地之际,长剑已握在手心。
姑娘转身守在床前,给女人换衣裳的空间。
只是,谢青珏狐疑地拧起眉,秦玉究竟给她吃了什么药?
怎么总感觉有股霉味儿?
没来得及多想,女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拎小狗一样把她拎到自己后头。
右手肌肤覆上皮革,宽袖中剑锋若隐若现。
秦玉不动声色地将神识探出屋外,这才看清外面的情形,面上滑过几许诧异。
与预想中的不同,一共有两波人。
应是用空间术法封锁屏蔽住了这座客栈及附近街道中落脚的其余修士,外头几波人瞧着泾渭分明,在一派寂静中过分显眼。
目光自那群金纹白袍的傀儡滑过,落于手握长弓的紫袍女修身上。
秦玉眯眼,见她身形飞掠至残影、所射出的箭例无虚发,以元婴初期的修为力抗数个元婴后期而不落下风。
她的对手,并非傀儡人,而是身穿灰袍的修士。
为首者修为至出窍中期,却并未出手,反倒在与傀儡的首领争执些什么,面色不虞。
“是那个小二!”
偷偷摸摸躲在女人身后跟着探出神识观察局势的姑娘忽然扯了扯秦玉衣角,传音示意。
秦玉皱眉,神识一扫,果然在角落里看见几个鸡崽般缩在柜台后抱团取暖的女孩,是傍晚见过的客栈里的那些小二,修为最高才筑基后期。
而此时,她们跟前却站了个手握长刀的元婴期修士。
灰色长袍连接宽大兜帽,遮住修士大半张脸。
挡在众人身前的女孩瞳孔紧缩,全然被强大的无法抗拒的威压镇在原地、动弹不得,眸中倒映出一把高高举起的长刀。
长刀上还沾着不知是谁的血,顺势滑落,几乎要滴到她眼睛里。
许多人在极度惊恐时,会变得身体僵直、感官迟缓。
仿佛有谁在唤她,又仿佛只是错觉。
四周在一瞬间布上隔膜,将所有声音都掩得模糊。
泛出猩红利光的长刀自头顶劈下,叶南枝绝望闭上眼,失去血色的唇瓣不断嗫嚅:
“……掌柜的……阿婵姐……”
“南枝!”
过了几瞬,想象中的疼痛没有来临,反倒是身后与她一起被镇压住的小鸡崽们嚎啕大哭着将她团团围住、扑倒在地。
叶南枝被她们哭得险些以为自己真死了。
抖着手上下摸了摸自己的脸和四肢,竟完好无损,不曾从中间断成两半。
女孩提在嗓子眼的气猛地落下,一时间整个脸颊都皱了起来,又哭又笑。
等情绪平稳些,她抬头看去,身前赫然出现一位青衣裳剑修、正与几个灰袍老怪打斗,便是这人出手相救。
“我认识她!还有那位前辈!今天是我招待她们的!”
扑在叶南枝身边哭得满脸涕泪的圆脸女孩与众人一起爬回柜台后边、尽量缩减自己的存在感不去添乱,此时定睛一看,兀地小声惊呼。
她们晚上原本见掌柜回来,就一股脑涌出来玩闹,哪成想会在客栈里碰见杀手。
如今被空间术法困在这里,连打开阵法、找房间躲藏都不得。
叶清月探出半个脑袋,看那青衣女修剑势如虹、力抗数位元婴而不落下风,眼睛不觉亮了亮。
黑裙子的前辈便更厉害,切瓜似的不断斩落人头,顺手救下掌柜后与掌柜一起将那群不速之客逼出了客栈。
谢青珏解决掉面前的最后一个灰袍修士,完成了女人给她布置的课业。
客栈里重新恢复寂静,不知从何处生长出的倒刺藤蔓将大门牢牢封锁,把打斗声尽数隔在外边。
柜台里窸窸窣窣地长出一排小蘑菇。
不知是谁先出了声,喃喃惊叹:“她……她好像比掌柜的还厉害……”
谢青珏收到秦玉的指示,晓得外边出窍期的修士非自己所能敌,便老实守在客栈里,防止再有歹徒朝这些半大的孩子下手。
她本低头擦拭竹状长剑,因对战而不免染上厉色的眉眼在捕捉到这句话后霎时柔软许多,干脆走到那排小蘑菇身边席地坐下,侧头笑问:“她确实厉害。不过,你们掌柜是谁?”
小蘑菇们被她救了一回,看她坐到旁边倒也不怕。
抢先回答她的是之前招待过她们的圆脸小二,语气颇为自豪:“那个穿紫衣裳、用长弓的就是我们掌柜!”
符合这两条的再没旁人。
谢青珏若有所思地朝外望了望:“原来是她。”
“这两波人里似乎有一波是奔着你们掌柜来的,你们可知你们掌柜遭了什么事?”
话音尚未落下,旁边夹缝中默默挤来一把椅子。
谢二定睛看去,原是一个矮个子的女孩从柜台角落里搬过来的。
没有拒绝这样的好意,她道了声谢,拍干净衣袍上的灰,大大方方地坐了上去。
不知是否错觉,她好似有一刹那听见外头传来诡谲的铃铛声。
这次回复谢青珏的是方才挡在最前边的叶南枝,遇到涉及那位掌柜的问题时她显然小心得多。
叶南枝露出些难为情的笑容,微微摇头:“前辈,实在抱歉。我们掌柜好游历,时常在外走动,她的事我们并不清楚。”
她竟也被称作前辈了。
谢二心下新奇,晓得这些她们大概不愿多说,便识趣地笑了笑,移开话题:“你们掌柜那一手长弓看着很是威武,腌的李子也好吃,倘若可以我倒想与之结交一番。”
“自然可以。”
女修的声音突然自门口传来。
粗壮狰狞的藤蔓恍若拥有神智,乖顺地为逆光踏入的两人挪开位置,复而化作点点墨绿灵光。
姑娘连忙站起来,第一时间打量秦玉,暂且没看见显眼的伤口、衣裳也没破,身上血气很浓,许是杀戮所致。
她微微放下心,这才将视线投向陌生女修。
“掌柜的!”
紫袍女修身量高挑,眉眼英气,腰间悬着一枚雕刻龙纹的法印,大步朝柜台走来,扫视一圈挤挤挨挨堆在一处的小蘑菇,见她们一个都没少、一个都没受伤,当即躬身向谢青珏二人郑重行礼:
“某姓叶,单名一个婵字。今日多亏二位出手相助,此恩情某必铭记于心!”
她一动,那群半大的女孩也纷纷爬起来站直,认真地跟在后头行礼道谢。
谢二下意识瞥向秦玉,见她紧蹙眉头盯着叶婵,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说话。
无法,只得自己上。
姑娘连忙伸手托起叶婵,又借灵力把女孩们提起:“何至于此,那些人中也有冲着我等来的,倒还连累了你们。”
叶婵摇头,正欲说话,却听站在旁边的前辈猛地发问:“你叫叶婵还是叶灵婵?”
女人抱胸倚着柜台,敏锐捕捉到她神色有瞬间僵硬与警惕,不禁玩味一笑:“果然是在隐姓埋名。”
“这把弓叫什么?太初弓?”
“太初弓?”
虽是恩人,但涉及隐秘,叶婵沉声反驳:“此弓乃我机缘所得,尚未取名。”
“不知前辈从何听来的传闻,但我确实名为叶婵,而非叶灵婵。”
“原来如此。”
女人扬了扬眉梢,也不知信了还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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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倒没有纠缠:“掌柜莫怪,你与我一位故交长得极像,叫我一时看走眼、认错了。”
她不追究,叶掌柜更不会追问,只道无妨。
不过,叶婵定定端详她二人:“还未来得及询问两位尊姓大名?”
“秦玉。”
女人朝谢二抬了抬下巴:“谢青珏。”
随着那群人死亡,布在四周的空间术法消散,屏障被打破,楼上与街道上的修士逐渐传来动静。
女孩们从柜台里跑出来,无需旁人指示,十分麻利地开始打扫战局。
姑娘看了看时辰,凑到女人身边,低声提醒:“玉儿,我们该走了。”
未对这个称呼做出反应,秦玉便听叶掌柜冷不丁开口:“走?你们恐怕暂时走不了。”
秦玉没有太过惊异,谢二却不由得一怔:“为何走不了?”
叶婵望着那些女孩走来走去地忙活,眸底微软,平静告知:
“昨夜城主被杀,武陵城的进出口现在都已用阵法封锁,除非强闯,否则走不了。”
“但如果强闯……”
秦玉哼笑,接上留白的半句:“如果强闯,恐怕就会被定为杀害城主的凶手。”
叶婵斜来一眼,颔首:“正是。”
“城中已发了通告,你们可以自己看。”
话到此处,哪里是信不信的问题。
谢青珏捂着脑门,不禁发愁,那波金纹白袍的傀儡一路上没少见,就是冲着她与秦玉来的。
如今探查到她们的位置,若不尽快离开,真不知道后续会有多少刺杀和麻烦聚集到此处。
看两人无话,叶掌柜主动提及:“倘若二位不嫌弃,只管继续住在小店,吃喝都不收钱,等城门大开后我会来通知二位。”
她语气笃定:“不会太久。”
谢青珏不作声,偏头去瞧身旁的人,鼻尖动了动。
最终还是女人拍板定下:“如此,有劳了。
身后的姑娘憋了一路没说话,一直盯着秦玉,跟着进屋后仔细关上房门,这才担忧询问:“是否受伤了?”
起初她以为女人身上的血气是杀敌时对方留下的,但那股子血腥味儿越来越浓,叫她很快察觉到不对。
秦玉走至桌边坐下,垂头缓了缓,语气凉薄:“管好你自己。今夜可别又睡得跟猪一样,梦里被人宰了都不知道。”
好心当作驴肝肺,谢二羞恼瞪眼:“你这说的什么?昨夜是我喝多了,你……你怎么了?玉儿?!”
目光才扫去,就见女人几乎伏在桌面上,左手紧紧攥着衣襟,背脊与肩膀都隐约轻颤。
血气扑鼻,姑娘吓得一惊,连忙走过去蹲到她身边,这才从下面看清她嘴角不断溢出的猩红,嗓子骤然被棉花卡住了般:“……又发作了?水灵还有吗?”
自出了谢家,或者说自那些人找上来后,秦玉的病症便发作得一次比一次快。从灏州走到辰州,已有三次,这是第四次。
应是疼得厉害,女人半阖着眸,瞳孔上逐渐浮现水雾,唇色泛白,没吭声,动作迟缓地从储物戒中翻出灵种。
谢二抢过灵种,替她催化成熟,又一把握住她搭在桌面上的右手,为她将皮革褪下,果然瞧见青筋凸显的可怖形状。
只是,似乎比之前还要严重。
谢青珏目光微凝,发觉突显出的青筋下竟好似游走着些诡异暗沉的紫红色。
催化出的灵植很快化为齑粉,女人的症状却看着没有好多少。
秦玉浑身都被冷汗打湿,体内的毒火被谁操纵似的在丹田筋脉中横冲直撞,将她的五脏六腑都烧得剧痛难忍。
胸口刀疤自内向外绽裂,疼痛下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被蚂蚁啃噬爬过般的瘙痒。
她手指微曲,近乎想要将那处的皮肉全部挖空割下。
喉咙的血不断往上涌,叫她作呕反胃,实在抑不住,便倏然喷出,将衣襟全部染红。
“玉儿!”
秦玉眼前一阵一阵发糊,险些从椅子上跌下,侧过头又呕出些血,这才有力气说话:“你先出去。”
“你在说什么胡话?”
谢青珏非但没走,反倒阴沉着脸,胆大包天地将人横打抱起,直直朝床边走去。
视线变换,女人愕然抬头:“谢青珏!”
但此时她为鱼肉,臭脾气的秦前辈没力气与年轻气盛的姑娘抗衡,只能低声骂:“滚出去!”
可惜声音因疼痛而不稳发颤,毫无威慑力。
谢青珏把人妥当放置床上,神情凝重,倾身按住她的手,认真道:“我能帮你。”
就她那点修为,恐怕被吸干也填不了这个窟窿。
秦玉费力撑坐起来,手腕转动着想要挣脱,厉声斥责:“你发什么疯?皮痒了是不是?滚出去,别让我说第四遍。”
她恼火,谢青珏也未尝不怒,翠色瞳孔中清晰倒映出女人狼狈虚弱的模样,不禁轻嗤:
“就算我皮痒了,你现在又能怎样?”
不等秦玉再说她不爱听的话,谢青珏径直将本源灵力传去,果然见女人身形一僵,皱出细痕的眉心下意识松开些。
这双总是溢满冷漠与凶戾的眸中水色愈浓、垂垂欲落,将她平日里的盛气凌人全然掩去。
似乎离得太近了点,秦玉如蝴蝶薄翼般的长睫在谢二眼皮子底下发颤,不知为何,令她心底被什么轻轻挠过似的生出些莫名的悸动与痒意。
实在混账。
谢二不敢再看,抿唇低下眼眸。
但眼睛虽挪开,女人因本源灵力输入而隐忍着的极低的喘息声却一个不落地飘进五感俱灵的谢二耳朵里。
大概是解除了封印的缘故,谢二传来的灵力比初遇时那次要浑厚数倍,过了半晌,终于将体内毒火扑灭。
余下的,不过些皮肉之痛。
秦玉不知不觉阖上眸,这会儿手脚发软、意识涣散,尚未缓过神叫谢二松开,便恍惚间察觉身子被人托着拥进怀中,背脊靠上一处温软。
耳畔边,谢二正关怀问她:
“玉儿,可好些了?”
12. 雪中花
这样的距离未免过于亲密,姑娘说话间吐出的热气尽数扑在女人耳垂边,令她感觉有些痒,忍不住偏头。
呼吸逐渐平缓,四肢恢复力气。
秦玉睁开眼睛,撑起身子想从谢青珏怀中出去,语气不觉软下:“阿珏,多谢,已经好些了。”
姑娘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原是落在她腰间,此时见她脸色好转、不复方才那般痛楚,便顺从地止住灵力传输、任由她起身。
想听秦玉如此温柔地唤声阿珏可不容易,谢二弯唇,沾着女人体温的指尖藏于袖中、暗自摩挲:“何须客气,没事就好。”
但鼻前涌入的血腥气并未消减,谢青珏的目光轻轻落在女人胸前泛出深褐色的衣裳上,又不禁蹙眉:“可有其他伤口?”
之前秦玉几次发作,似乎在病症平复后都避开她自行处理,现在想来,恐怕是发作时身上还有其他的伤。
秦玉不欲多说,低头为自己打上几个清洁诀,勉强把衣襟弄干净后侧过身:“皮肉伤而已,我去沐浴,你……”
“我要留在这里!”
谢二飞快插嘴,义正言辞地指了指她:“你这样,我怎么放心?我留在这儿照顾你。”
额角一跳,秦玉扯了下嘴角,发出声意味不明的气音。
碍于才被帮了一回,总得承这个情,她还是稍稍忍耐:“……谁要你照顾?你高兴留就留吧,收拾一下床,再去要些酒来。”
“你都成这样了,还喝什么酒?”
谢青珏简直要被她不拿自己当回事的散漫态度气到,站起身拍拍衣袍,语气不容拒绝:“武陵城盛产黄中李,她们这儿肯定有李子汁,我去要些,给你多放点糖就是。”
哪里来的管家婆?
秦玉眉梢微垂,郁郁不快:“随你。”
待处理好胸口的伤、沐浴完毕,跑了一趟的人早就坐在桌边守着,桌面放着一个陶罐。
女人换上身墨绿色薄裙,衣襟下隐约露出截包扎用的雪白纱布,这会儿边理齐衣襟,边朝谢二走去:“这么快就做好了?”
谢青珏闻声抬头,顺手拾起陶罐给她倒了杯:“估计不少食客都会点李子汁,去的时候恰好有现成的。”
“我另外加了挺多糖,你看看还酸不酸。”
应是按照谢二自己的口味来调的,正合秦玉的意。
她端起茶杯抿了口:“不酸。”
谢二一直注视着她动作,听她如此回复,眉心舒展:“不酸就好,多喝些。”
“话说,你认识那位叶掌柜?”
秦玉掀了掀眼皮:“不是说认错了吗?”
这话也就与叶掌柜互相哄哄,谢二轻嘁:“不许骗我,你盯了人家好久。那么关注她,她果真是你的故人?”
“是,也不是。”
有些事与谢青珏说不清楚,秦玉索性扯开话题:“晚上没睡好,你不累吗?这会儿时间还早,洗澡睡觉去。”
虽打斗过一场,天边仍旧灰蒙蒙的。
被敷衍糊弄的谢二小姐抱起胸,趁她低头的功夫,不满地瞪了她一下:“不累!倒是你刚刚给我吃的什么药,一股子怪味儿。”
秦玉眸色微顿:“什么怪味儿?”
谢二细细回味:“好像有点霉味儿。”
“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好?”
那就是没事。
秦玉放下心,面色如常,冷静辩解:“那不是霉味儿,只是一种特殊的药味儿,灵药怎么可能会发霉?”
话是如此,但总觉得不对劲。
谢青珏狐疑地凝视她:“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女人垂下眼帘,避开她炯炯有神的目光,声音竟有几分无端的柔和,轻描淡写地体贴劝她:“刚刚才打斗过,快去收拾收拾。就算不睡觉,在床上打会儿坐也是好的。”
谢二下意识应了,目光挪开后不过多久又迅速移回来,琢磨两瞬,勃然大怒:“你果然在哄我!如果没事,你可不会用这么好的语气跟我说话!”
她按上腹部,有些想吐,不可置信地质问:“你真给我吃了发霉的药?!”
女人顷刻间耳朵聋了没听见般,自顾喝李子汁,不吭声。
“秦玉!”
杯子被怒气冲冠的小狗一把抢走,为防被咬,秦玉没拦她,仿佛瞧见什么稀罕物似的盯着膝上的衣裳,指甲扣了又扣:“……你喝成那样,我就想着给你找醒酒药,哪里知道……”
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居然能看到秦前辈心虚的模样。
谢青珏就算本有七分怒意,看见她如此小动作之后也像被猫咪肉垫轻轻拍了拍,噗的一下生生散去六分。
至于剩下那一分……姑娘捏着手中的杯子一饮而尽,眯起眸,语气稍缓:“虽不是故意的,但吃了发霉的灵药实在膈应,玉儿想好该怎么补偿我了吗?”
秦玉扶额:“……你想要什么补偿?”
嘴角悄然扬起几分,谢二漫不经意地侧过身,故作大度:“还没想好,先欠着吧。”
简直得寸进尺,顺着杆子就要往上爬。
秦玉见她那偷乐的傻样,疑心她身后藏着的尾巴是否也晃晃悠悠摇了起来,本该不喜这种小人得志的模样,临到最后却忍不住勾唇:
“欠着就欠着,你想好后再与我说。”
女人眸中泛出点点涟漪,含着些不易察觉的纵容,笑问:“二小姐现在可愿去收拾收拾了?”
回应她的,是姑娘微微昂起的下巴与一声似应非应的轻哼。
等谢青珏再次回来,女人阖眸躺在床里边,也不知睡着了还是没睡着。
谢二原本没有困意,准备打坐修炼。
可望着秦玉安静平和的面容,她心中念头莫名一转,霎时改了主意,默默爬上床躺好。
秦玉眼皮子动了动,懒得睁,只是偏过头,声音略显沙哑:“那边不够你睡的?贴这么近干嘛?”
谢二面不改色地解释:“外边窄,容易掉下去,我往里靠靠。”
“而且,玉儿,你身上好暖和。”
被火烧了一遍能不暖和?
又开始闹,秦玉翻了个身,背对着她,不耐反问:“怎么,你想抱着睡觉?”
被不痛不痒刺了下,谢二反而眼睛微亮,也侧过身对着她的背脊,仔细求证:“可以吗?”
女人呵呵一笑:“你说呢?”
要她来说自然是可以的。
但终究还是怕惹重伤未愈的秦前辈生气,也怕自己再被暴怒的秦前辈揍上一顿。
越界的话于唇间绕了又绕,随后被一点点吞回肚子里,谢二老实本分地摇头:
“睡吧,开玩笑的呢。”
————
两人下楼时已过正午。
客栈里吃饭的人不算多,几乎每桌都送了腌李子和上好的烈酒,不知道的还以为掌柜遇到了什么喜事。
实则现在是武陵城城主遇害的次日,大部分人都看到了城中发布的告示,彼此间的气氛较昨天凝重许多,客栈中的修士多暗自传音交谈、甚少发出声音。
伤口比之前痊愈得快不少。
秦玉换衣裳的时候顺便检查了下,纱布里面看着可怖,但皮肉长得差不多了。
难道是谢二传输的本源灵力?
心中暗自思索着缘由,女人边走下台阶、边随意扫了眼,一下子就看见站在柜台后低头忙碌的叶婵与她身边围着的几个女孩。
两人没上前打扰,去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两位前辈,可需要吃什么?”
依旧是昨日的圆脸小二,发现她们后便麻溜跑来,脸上笑容明媚,叫人看了高兴。
不同于昨日,今日先开口的倒是姓秦的前辈。
秦前辈告诉她:“上些招牌菜,再上两壶……两壶李子汁罢。”
瞪着她的咬人小狗这才满意挪开视线。
叶清月旁观完全程,不由得笑道:“两位前辈的感情真好,刚巧掌柜带回来几条大鱼,异常肥美,前辈们务必尝尝。”
“好,有劳。”
秦玉朝旁边瞥去,谢二不晓得是被哪句话顺平毛发,此时眉眼弯弯,看起来温和极了,对着圆脸小二直点头。
很古怪,女人忍不住多看了她两下。
不待她想明白,圆脸小二离开后,她们掌柜的倒走了过来。
叶婵行至桌边,客气问候:“二位休息得可好?”
姑娘抬手为她倒了杯茶水,请她坐下:“很不错,劳掌柜挂心。”
叶婵接过茶后顺势坐下,先是道了声谢,既而脸上缓缓浮现几分斟酌慎重之色。
犹豫半晌,终是下定决心。
叶婵捧着茶杯,开门见山:“实不相瞒,我有一事相求。”
斜着身子望向窗外的人闻言后终于来了点兴趣,分出些目光给她。
叶掌柜的视线落在谢青珏身上:“我听说过你,灏州谢家,显赫大族。现任谢家族长的妹妹,就名为谢青珏。”
谢二挑了挑眉:“原来掌柜知道我。”
“不知掌柜想求什么?”
叶婵正欲说话,突然听闻一阵脚步声,一个秦玉两人不熟悉的半大女孩端着陶瓷罐跑了过来。
她瞧着有些内敛,见众人都看向她,便小小地抿嘴笑了下,将陶瓷罐打开,里边瞬间飘出果香。
女孩为众人一一倒满茶杯:“是新鲜的李子汁,按照谢前辈的做法放了许多糖。”
谢二毫不吝啬夸奖之语:“多谢,你们的李子汁确实好喝。”
叶苏荷唇边的梨涡若隐若现:“前辈们喜欢就好。”
安静饮下果汁,叶掌柜未出声,眸色温软地目送女孩轻快走远,良久没回过神。
秦玉将一切收入眼底,一手支着头,晃了晃茶杯:“你想求的事与她们有关吧?”
叶掌柜垂下眼帘:“是,我想求二位将她们带走。”
“这些孩子都是我捡回来的孤女,一直在客栈里做工谋生。但局势有变,若非二位出手,恐怕她们夜间便要因我而……惨遭祸事。”
思及夜间的场景,叶婵的请求也算是情有可原。
然而,谢二沉默片刻,委婉叹息:“叶掌柜,我与玉儿此行将前去青州,恐怕……”
叶婵瞬间明白她的言外之意,立刻道:“不必随身带着,这些孩子很懂事、也很勤快,只需给她们安身之处,让她们当个杂役就是。”
掌柜挥手布下隔音阵,起身深深行过一礼,言辞恳切:“夜间认出谢道友后我便一直想着这件事。谢家赫赫扬扬,或许容得下几个杂役。”
“我亦知此时说这些太过唐突,也未免有些强人所难。若二位答应,我愿奉上数条位于乌衣镇的灵矿。”
乌衣镇乃辰州灵矿聚集之所,乌衣镇的数条灵矿何等珍贵?
话已至此,与其说是请求,不如说是交易,而且是笔便宜谢青珏一方的交易。
秦玉听了半天,冷不丁地看热闹不嫌事大般努嘴道:“答应呗,灵矿呢。”
谢二无奈地瞟了她一下,示意她不许捣乱。
姑娘先将掌柜扶起,指尖轻点桌面,认真思量片刻:“几个孩子,谢家确实容得下。”
“掌柜的私事我不欲探究,但这几个孩子……”
叶婵闻弦知雅意,认真添补:“道友放心,我可对天道起誓,这几个孩子与我所惹祸事并不相干,她们都是身世清白的孤女。”
她倒体贴,又说:“这些孩子是我给取的名儿,现在随我姓叶。若有幸做谢家杂役,便叫她们都改名换姓、掩去面容,与我彻底断开干系。”
体贴得谢青珏都不禁汗颜,连忙婉拒:“何至于此,有掌柜这一席话,我已信了,不必为难孩子们。”
天道起誓后未遭法则惩处,可见所言非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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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至于是当杂役还是做门生,得由家主来决定。”
叶婵不顾阻拦,又是端正一拜,面色肃穆:“自当如此。”
这便算是定下,叶掌柜给小蘑菇们找好庇护之所,谢二小姐也为谢家阿姊赚回几条灵矿。
二人皆心满意足,当即签下天道契约。
谈话间,几个小二聚在柜台处探头探脑地朝这边望,掌柜回过头,挥手撤去隔音阵,扬声催促:“快快将好菜端来。”
那边的小蘑菇们挤挤攘攘,立刻应好,鸟兽逃散般各自走开,不一会儿便端来热腾腾的菜。
掌柜钓来的鱼被做成两样菜式,皆鲜美无比。
秦玉若有所思地侧眸透过窗户望向街道远处,轻轻放下筷子:“来了。”
来了?
谢二不明所以,茫然抬头左右看看。
暂且没人理她,秦玉问叶婵:“看来是被卖了,还不跑?”
虽然不知道这位神秘的秦前辈是如何得知自己的事情,但如今嘴硬已经没有必要。
叶掌柜也放下筷子,手指不动声色地拂过腰间龙纹配饰,将之收起。
顺着女人的视线看去,叶婵脸色微黯,摇头:“总得做个了结。”
秦前辈倒也并非无所不知,难得好奇:“城主真是你杀的?”
此事说来话长,叶婵苦笑:“我确实想杀他,但去的时候人已经死了。”
一直云里雾里的谢二听明白了点儿,不由得震惊:“不是你杀的?那他们来抓你做什么?你不会还准备认罪吧?”
叶掌柜难以解释,只得沉默低头饮下一杯李子汁。
或许是她的原因,满嘴尽是苦涩。
谢二着实想不通她这是为了什么,刚想要劝一劝,就听叶掌柜骤然问:“秦前辈与谢道友可有爱侣?”
秦玉没料到还能扯到自己身上,漠然否认:“没有。就算有,她若背叛我,便算不得爱侣。”
叶婵哑然失笑:“秦前辈的性子倒是果决、爱憎分明。”
她分出些心神,发现坐在一旁的谢二小姐正偷偷斜眼瞄着女人,听闻对方没有爱侣后眉间无意识一松、规规矩矩收回视线。
历经情事的掌柜心下了然。
不过毕竟是别人的私事,她不欲说破、也不欲掺和,仅当做未曾察觉罢了。
秦前辈回答了,谢道友也不该藏着掖着。
但谢青珏才张开嘴就听客栈门口突然传来道粗犷吼声:“城主府都察院办案,叶灵婵何在?”
果然被卖得一干二净。
叶婵阖了阖眸,快速取出把雕刻着金色龙纹的灵钥递至两人跟前:“乌衣镇灵矿的钥匙。”
她朝那些站立在客栈中的女孩瞥去,轻声道:“这些孩子……就拜托二位了。”
身着黄袍的几个修士气势汹汹踏进客栈,为首的男修已吼到第二遍。
不等他问第三遍,叶掌柜起身抚平衣襟,从容行去:
“叶灵婵在此。”
那群半大的孩子全部放下手中活计,面色冰冷地挡在客栈大门内与都察院的人对峙,此时见叶婵主动走出,性子冲动些的两个女孩下意识想要出声,却被叶南枝几人用灵力堵住嘴巴、拉到身后。
叶婵没有背负长弓,腰间空空荡荡,走至都察院众人面前平静询问:“敢问诸位因何事找我?”
为首的高个子男修目光冷厉,右手按住刀柄:“叶灵婵,叶氏遗孤,我们怀疑城主之死与你有关,还请你与我们走一趟。”
他身后几人也纷纷握住兵器,蓄势待发。
这哪里是请?
可叶婵毫无反抗,任由他们将自己包围,顺从跟随他们离去。
谢青珏观望良久,放在桌下的两条腿动了动,刚有起身的趋势,便被秦玉一把按住肩膀,死死定在原地。
女人低斥:“老实点儿,别多管闲事。”
都察院的人离开后客栈里的氛围稍有好转,议论声却愈发大。
谢二发现那几个女孩大多红了眼,难免有些不忍:“原来她说的城门很快就能开是这个意思。”
可惜,若是这样,恐怕叶婵没法儿来通知她们了。
秦玉嗤笑于谢二小姐的心软与天真,有些烦躁,不愿她做出这般多愁善感的蠢样,便淡淡告诉她:“叶婵死不了,人家可比你聪明多了。”
“你怎么肯定她死不了?”
“夜里的那波人不是城主府的,是圣山的。”
谢二愣怔,声音不觉低下:“圣山的?圣山的人抓她做什么?”
秦玉靠着窗户,目送那些人浩浩荡荡地走远:“辰州叶氏是当年据说因魔物侵袭而覆灭的凌霄阁阁主叶辞归一脉。”
“叶辞归以箭术闻名天下,本命法宝名为太初弓,另手握凌霄秘境的钥匙——太初法印。”
谢青珏渐渐回过味,想起秦玉曾经叫破的那把弓的名字:“所以太初弓和太初法印都在叶婵手中。圣山的人想要,城主府那边把她捉去顶罪,也未尝不想要。”
还没笨到底,秦玉不置可否:“她死不了,但日后必定不会太平。估计她刚才也在赌,赌真正杀害城主的人会不会拿她顶罪。”
“无论如何,这些孩子若继续跟她沾亲带故,恐怕会越来越危险,所以猜到你身份后才急着将人托付给你。”
城主府想要,圣山也想要,可太初弓和太初法印都只有一个,究竟该给谁?
霸道如圣山,又怎肯宝物流落他人之手?
原来是心有城府,白操心一场。
谢青珏看看自己手里的灵钥:“干脆雇镖客把她们跟灵钥一起送回家吧,谢家不至于容不下几个孩子。”
秦玉对她的决定没有异议,看着外边渐起乌云的天,眸色微闪。
叶婵,叶灵婵。
她自然不会死,毕竟秦玉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已是荒域几大领主之一。
也是秦玉杀上圣山的同盟。
13. 雪中花
都察院的人带走叶婵后第三天,城主被杀案告破,凶手为一念入魔的叶氏遗孤。
事情看似平息,武陵城城门大开。
新任城主是已故城主的侄女,化元后期修士,姓楚,名以凡。
然而,在叶婵被定罪的次日,城主府忽然烧起一把大火,她也自城主府狱中消失,无人知晓她的去向。
新任城主收到讯息后大怒,却并未第一时间下令通缉抓捕,五日后才以提供线索者可得丰厚赏金挂出悬赏告示。
为了履行与叶婵间的契约,谢青珏和秦玉多在武陵城逗留了一段时间。
她们原本那天夜里便与客栈里的孩子说了此事,准备次日就雇几位镖客将她们护送出城、前往灏州丹阳。
叶婵被带走,若得不到想要的东西,那些人指不定要拿这些孩子做人质去威逼利诱。
但以叶南枝为首的女孩却不愿就这么一走了之。
她们恳求能多停留几日。
谢青珏受不住她们的苦苦哀求和止也止不住的眼泪,正是为难犹豫之际,却听旁边的人竟也开口帮腔:“留几日就留几日,碍不了什么事。”
谢二头疼,低声道:“她们在此多留一日,风险就更增一分,怎可如此任性?”
“你看她们像是心甘情愿去谢家的样子吗?”
客栈早已闭门谢客,偌大的空间中只有她们几人。
相较于谢二小姐的担忧,秦玉便要冷淡得多,目光滑过那些脸色憔悴担忧的女孩:“都是快成年的人了,难免有自己的想法和打算,这很正常。你与叶婵立下的契约答应为她们在谢家提供安身之所,但这些孩子不愿意,你又能怎样?把她们强绑了去?”
“不如顺着她们的意,叫她们多待两日,彻底放下。”
见谢青珏陷入思索,女人慢悠悠添上句:“刚巧我也想看看叶掌柜的动静。”
又在捣乱,偏偏她刚说完,旁边挤在一起的小蘑菇们便尽数亮起眼睛,一个个面染期许地盯着谢青珏,直把谢二盯得有些受不住。
在某个瞬间,姑娘感到万分刺手,不满地拍了下秦玉的手背,终是妥协叹气:“我能理解你们与叶掌柜情谊深厚,此时她被带走,定是心急如焚。但叶掌柜费了大代价为你们寻得安身立命的去处,还望你们切莫辜负她的好意。”
“只能再留几日。几日后若她仍没有消息,不论你们愿不愿意,我都会将你们送去灏州丹阳城,以履行与叶掌柜间的契约。”
叶南枝作为里边修为最高者,连忙上前一步,恭敬躬身:“我们晓得。前辈请放心,我们并非不知好歹之徒,只是想求两日缓冲一下。”
谢二苦恼的样子很是有趣,秦玉懒得计较她愈发放肆、没大没小的动作,抱着胸微微勾唇:“以我的了解,那些人不会忍太久,就是这几日的事儿了。”
罢了,谢青珏摇了摇头:“但客栈不能再住,你们收拾好东西跟我去寻一处院落藏两天罢。”
没有不应的理由,几个犟种女孩肉眼可见的软下来,纷纷乖顺点头,麻利地去各自收拾东西。
待她们走开,谢二才侧过身,又好笑又好气地看向女人:“你也跟着胡闹。你刚刚发作过一次,还没好得彻底,若再遇上圣山的人、再被他们害得发作,可怎么办?”
秦玉本以为她是要兴师问罪,没成想一开口竟在操心这些。
眉间稍雯,女人若无其事地移开眼睛,全当没听见。
跟黎岫白博弈多年,秦玉对她的恶劣脾性再熟悉不过。
相较于一鼓作气地将猎物逼上绝路,她更喜欢玩弄猎物,估计正想着憋个大的呢,没那么快席卷重来。
况且,圣山如今的局势还未走到日后那步,山主未死、圣女圣子众多,非她一人能只手遮天。
秦玉想装聋作哑,谢青珏也拿她没办法,只得打起精神、带着一伙儿人转移阵地。
不知为何,叶婵在武陵城内开办客栈的事情城主府不会不知道,但叶婵被抓走后,那边却不曾有人来过客栈、更不曾有人来抓捕几个被她收养的孤女。
确实如女人所说,圣山之人动作很快。
那日夜间,城主府突起大火,火势冲天,将大片天空熏得艳红。
叶南枝等人闻声跑出,站在偏僻院落中静静看着火焰燃烧至殆尽。
“……她成功逃出去了吗?”
天边泛亮时,谢二端坐在石桌旁,望着飘起灰烟的方向。
侧眸朝左上方树冠处瞥了眼,秦玉放下手中杯盏:“管她呢,该走了。”
武陵城位于辰州边陲处,往来镖客与赏金猎人众多。
谢青珏找到家风评不错的,付了灵石,将这些孩子交由他们护送去灏州。
她已提前传讯给谢云迢,灵矿的钥匙就藏在叶南枝身上,充当她们一行人的身份象征。
女孩们这次十分顺从听话,朝两人深深行过礼后便跟随几位镖客踏上前往异乡的路。
秦玉二人目送她们远去,也继续向青州前行。
这期间,司遥多次传讯骚扰谢青珏,抱怨她行程走得太慢,又问她是否要自己派人去接——若非她被阿妈关在家里不许出去,恐怕现在就已经跑来与谢二汇合了。
她催得太紧,谢青珏也不禁拉着秦玉加快速度,行至拥有传送阵的大城池后干脆花钱借用那边的传送阵,如此传送几次,就由辰州与灏州的交界处将近抵达辰州与青州的交界处,免去好一番折腾。
中途对上过几次圣山来人,依旧是金纹白袍的傀儡。但奇怪的是,秦玉火毒发作的频率并未因傀儡手中诡谲的铃铛声而增加,纵有发作,也都在可以忍受范围内。
傀儡又一次折损,远在天边的人仿佛学乖了些,又仿佛只是对这样单调的玩法感到乏味,沉寂了好一段时间。
穿过辰州最为繁荣的几座城,剩下的城池里没有传送阵,只能自己赶路。
两人按照九州灵图的标注选了条捷径小道,夜色暗下后索性停在一处山洞中休憩。
秦玉在谢青珏面前并不佩戴面具,此时脸上没什么表情,曲起一条腿靠着石壁,思索片刻后还是将右手上常年佩戴的手套摘下,细细端详,手背处筋脉中很明显地泛出之前不曾有过的紫红色,看起来狰狞许多。
可偏偏这几次发作的火毒却并未加重。
女人看了眼颇有闲情雅致、坐在一边认真生火烤山芋的谢二,挥手于山洞口布下道结界,沉下神识探入自己神魂深处查探。
不看还好,一看不得了。
早已破损不堪、摇摇欲坠的根脉中心竟不知何时泛起充满蓬勃力量的嫩绿光亮,秦玉凝神打量,那嫩绿颜色分明是株新生的幼苗形状。
这样的变故,纵然是她,也忍不住心生茫然。
“玉儿。”
鼻前传来股热烘烘的食物的香气。
秦玉收回神识,睁眼时瞧见姑娘偷摸摸挪着屁股挤到自己身旁,眉眼弯弯,手中捧着两个剥了一半皮的山芋,正将其中一个递给自己。
女人接过山芋,却暂时没吃,突然低声问:“阿珏,你的根脉如今是何模样?”
见她拿过去,谢青珏低头咬了口自己的食物,暗自感叹秦玉与自己习性的契合。
也许这就是缘分。
姑娘吃着绵软清甜的山芋,借着食物的遮挡,嘴角翘了下。
听闻这个问题,她以为秦玉是在询问自己修炼的进度,当即正色:“生长得很快,已经长出三片叶子了。”
“谁问你这个?”
女人好笑,干脆道:“把手伸来,我看看。”
谢二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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瞅她,没有拒绝,将空着的手伸到她跟前。
帮谢青珏解除封印后秦玉并未再次擅自将本源灵力探入她体内,甚至很少在她面前动用自己的本源力量。哪怕谢二为她传输灵力时,她也谨慎锁起自己的本源。
这其中自然有掩盖身份的考量。
谢青珏原本还盯着自己跟女人握在一起的手,歪了歪脑袋,骤然间生出些奇异古怪的感觉。
秦玉右手肌肤比自己苍白许多,除此之外,怎么感觉……手的形状、手指的长度、乃至于因练剑而磨出来的老茧所在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但不待她继续探究,四肢猛地一酥,浑厚的力量稍有克制地传入体内,令她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本源深处根脉力量的颤动,仿佛在下意识迎合这样莫名亲密且信赖的气息。
与那次修行不同,意识清醒之下,全身筋骨都好似于毫无防备时被一寸寸轻柔抚过,舒适充盈的滋味几乎令姑娘头皮发麻,无法抑制地弯腰闷哼了声,被女人抓在手心的指尖蜷起,翠色眸中霎时弥漫起迷蒙的薄雾。
始作俑者却见怪不怪,按下她想缩手的动作,探入她神魂深处查探,发现如谢二所说,她本源中心的幼苗已从光秃秃一片叶子长成了三片叶子,但依旧与秦玉体内突显的幼苗不完全相似。
女人蹙眉沉思,一时忘记将力量抽回。
忽而肩膀一重,她侧眸瞧去,原来姑娘被她掐着手腕,此时靠在她肩上几乎要弯成一只煮熟的大虾。
谢青珏重重咬了下舌头,找回些理智,勉强出声:“好了没?”
秦玉垂眸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与她眼中的水光,有些微妙的感觉,顺势松开手,将姑娘扶正:“……好了。”
两人无话。
姑娘捏着半块没吃完的有些冷了的山芋,默默往旁边挪去一个屁股的空位,将手掩在袖中,低下头解决掉食物,脸颊两侧微微发烫。
黏人小狗缩起了脑袋,欺负她的人却不由得朝她多投去几眼,心下一转,大概能猜到谢二小姐的自尊心和羞恼。
无声笑了下,秦玉也吃完分到的食物,把剩下的皮丢进篝火。
山洞内只有火焰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响,女人仍在思考一路来的变化以及黎岫白接下来可能会出的招数,却听旁边安静不到一会儿的姑娘又突然开口:“玉儿,你这张脸是幻化而来的吧?”
这个问题,谢二从未提及过。
但火苗燃烧正旺,谢青珏耐不住好奇,憋了又憋,犹豫着问:“你原本长什么样?”
就在方才,光亮映照之下,她好似才发觉……秦玉的身量与自己极像。
“之前不是说过吗?面容尽毁,丑陋不堪,不敢示人。”
秦玉淡淡道:“若将二小姐吓到就不好了。”
又成了二小姐。
谢青珏抿起嘴角,轻声告诉她:“我胆子大,不会被吓到。”
不知是否生怕秦玉没听清,她停顿片刻后认真重复:
“你长什么样,我都不会……被吓到。”
此话题,秦玉不想继续,故而没有应声。
谢二自小到大都很识趣,见她不理会自己,便也不再讨人嫌。
灵图中显示,翻阅山谷后两人需要穿过一座名为云隐的城池。
城墙上悬挂黑金色旗帜,城门口布有阵法结界。
然而,就在秦玉领谢青珏进入城门时,那道阵法却在她踏入后陡然震鸣不止、泛出幽光。
“两位止步!”
几个身着黑色盔甲的修士手持红缨长.枪挡住去路,为首者语气倒还客气,说出的话于秦玉而言却不怎么动听:
“为便于管理,城主下令命所有进入云隐城的修士需以真容真身示人。”
“若二位想要入内,请先撤去幻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