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7. 魔道帝尊
圣人祭前夕,不宜在外走动。他从微茫后山返回学子监,要穿过一片梅花林。
不多时,谢景行停驻脚步,见林前半截残碑,当年圣人亲笔,铭文“苦寒来”。
夜幕降,月初明,花欲燃。
“梅花开放的时令,明明还没有到。”
谢景行垂眸,轻声道:“前几日,‘苦寒来’还是一派萧索。今日,千树梅花一夜盛开,如此云蒸霞蔚……想来是有人启动了林间大阵,才能逆转时序。”
至于启动之人,白衣儒袍的书生环视,倏尔一叹,“魔气。”
谢景行凝眸,沉浮的魔气化为蒙蒙的雾,血色浸透十里白梅。
梅花千树好似燃烧。暗夜中,半山相映红。
他没有欣赏美景的兴致。谢景行拂袖,白袍飘逸,向后疾撤,神色却极为凝重。
“不能靠近,不可触碰,会被域主发现。我若不欲与那人照面,就必须立即离开这片梅林……”
“此地的时令大阵,确是我当年设下。可防御大阵,却是他画的图纸。”
可是,谢景行的身法再快,也敌不过魔气扩散的速度。
树木错落,月摇花影,阵法无差别启动,将此地所有生灵卷入。
谢景行也彻底陷入梅花幽影之中了。
“……首先,得找到正确的路。”
谢景行无奈片刻,观察四周位置移动过的梅花。他敛袖,不碰阵中任何东西,转而小心寻找出口。
他毕竟对徒弟的性格了如指掌,拆招时也不慌乱。
“我现在空有境界,修为不足称道。”
谢景行想:“即使不慎陷入阵法中,以别崖的性格,见我也不过是个误入的儒宗弟子,多半会指路放行,不会刻意针对。”
魔道帝尊殷无极,虽有心魔顽疾,却并非嗜杀之君,更不会无端在师门故地大开杀戒。
前提是他们没有照面,殷无极也没有认出他的身份。
谢景行并不迟钝。
宗门背面盘旋不去的暗影,故地遗留的蛛丝马迹,预示着殷无极对师门故里的情感极为复杂。
魔道帝尊殷无极与当年的圣人谢衍,并称“一圣一尊”。
他很早就叛门入魔,远走他乡,在北渊成就至尊功业。这不意味着他与圣人谢衍闹翻。
殷无极毕竟曾修儒道,拜在圣人门下求学,儒学道基始终是他斩不断的根系。
谢衍崇尚礼乐大同,并非介意门户之别的庸人,当年甚至有意纵他入北渊,争夺尊位,以促成仙魔和平。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谢衍都以先驱者与师长的身份,为年轻的大魔照亮大道前路。
更别提那隐秘的历史罅隙中,一圣一尊逆伦悖乱、天地不容的一段情史。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恨我。”谢景行以玉笛为尺,测算方向时,心里想。
圣人死后五百年,五洲十三岛,沧海化桑田。
这刻骨的恨,如何噬咬他,折磨他,把他在世情的炉火中熔炼为何等模样……
“……是我之过。”谢景行缓缓阖眸,徒留漫漫叹息。
谢景行测算前路时,大阵也在不断变动。
阵主修为远远高于他时,前路就是一片迷雾,他很难破局,唯有硬着头皮往前走而已。
梅花阵中央,浮现出一座八角凉亭的轮廓。
谢景行收回玉笛,考验他应变的时候到了。
他身着儒宗制式的白袍,垂衣拢袖,作出谦恭姿态。
远远站在梅花枝下,他修为低微,不言不语,确实像是个误入大阵的普通弟子。
让转世圣人心火如沸,想见却不敢见的那位帝尊,此刻就坐在亭中,凭栏独饮。
殷无极不束九旒帝冕,不加金银玉石,沉静庄重的玄色外袍逶地,并无多余纹路,是一片幽暗孤独的漆夜。
他身份尊贵无匹,五洲十三岛无人出其右,却不披半点锦绣。
像是在为谁长久而缄默地着素缟。
长夜难明,秋月高悬。
十里梅林沐月色,血色魔气席卷,委顿一地落花残红。
唯有一枝白梅茕茕孑立,扎根梁柱之侧,亭亭如华盖。
它似乎不知恐惧,迎风独立,在一地靡靡中格外刺眼。
清风浮动,梅花低垂枝头,将雪色幽香递到殷无极面前。
玄袍帝君拂过梅花,色如白雪,不见半点魔气侵染的情状,“怎么就偏偏是你纤尘不染,叫人讨厌。”
这是数千年前,他的师尊谢衍,种在那里的梅花。
那时殷无极还未叛出圣人门墙,仙门称其“无涯君”,“苦寒来”的梅花,都是师徒一起种下的。
他玩笑似的给梅花取了名字,叫“不染”,以示其高洁脱俗,不染尘埃。
“……这算什么,他不在了,换你送我一枝春么。”
帝君凭栏,微微嗤笑,倾酒入梅边。
“罢了,家书、赠寄与唱和,不过是些无聊的玩笑……本座怎么突然在意起来了。”
“谢云霁性子冷傲,心深似海,莫测难辨。唯有哄人时,最温柔,也最是谎话连篇。”
他喃喃道,“本座次次被他骗,早该长记性了。”
他醉了,似玉山倾颓,绯色眼眸却是冷寂的冰。一片空空。
明日就是圣人祭。酒醒之后,他也不见故人。
唯余梅花与他,形影相吊。
谢景行站在不远处,看似垂眸敛袖,谦虚谨慎,却将一切尽收眼底,心里却想:
圣人坠天,道祖逍遥,佛宗隐世。
这世上已无人可阻他,别崖总该事事顺心了。
殷无极甚至没回头理他,随手将烈酒浇落梅边,雪白花瓣无法抵抗魔气侵染,终于泛起绯色。
他淡淡笑了,似在自嘲:“本座是越活越回去了么,与一棵树较什么劲。”
魔君低沉的声音响起,语气随意,说给百步外垂手肃立的儒门弟子:
“按往年惯例,今夜,儒门三相理应在圣人庙里,陪着师尊灵位,一夜闭门不出。”
“新来的弟子?真是胆大妄为……收回你的视线。”
谢景行知道自己没克制住,已经过界了。
他立刻收敛视线,控制自己向地面一侧看去,纷繁的思绪却刹不住。
殷无极声音里有倦意,他没有回头,淡淡道:“白相卿难道没有叮嘱过你,今日在外夜游,会碰见本座么?”
谢景行本想踏出半步,终而理智战胜情感,将攥紧的手收回袖中,向他微微一揖。
“明日是圣人忌辰,本座不想大开杀戒。”
殷无极对儒门后辈很宽纵,嘴上却不饶人,“也罢,本座给白相卿一个面子,不想送命就退下。”
说罢,殷无极亲自为他指路,向东南方向一点,阻挡去路的梅树纷纷让开。
或许是不想被他认出来,谢景行不欲出声,转过身,准备顺着出路离去。
“等等!”
殷无极大抵是醉后心血来潮,又或是圣人祭在即,微茫山太萧索,非得与这误闯的小弟子说上两句话罢了。
“……去年此时,儒门还没你这号弟子,第三代还是第四代,难道是小白新收的徒弟?”
“……”谢景行驻足,白衣如雪,清瘦的肩膀微微紧绷。
“不说话?”殷无极蹙眉,儒门第三代也太沉默了些。
他有些怏怏不乐:“怕什么,本座又不为难你……”
别崖能问,谢景行不能答。
他能从容瞒过三相,却对欺骗别崖毫无把握。
“罢了,你走吧。”殷无极不强求,只是在他离去时,随意看了一眼。
刹那间,苍穹颠倒,天地凝冻。
不过一次回眸,五百年的岁月呼啸着,向他倾轧而过。
殷无极几乎控制不住灵魂的颤抖,浑身的血都在逆流。
“转过身来!”
他的声音低沉黯哑,好似被岁月凌迟。实在残忍。
四方风动时,深沉暴烈的魔气冲天而起。
帝尊的一念之间,千树须垂首,万物皆低眉。
“……”
梅花树下的白衣书生背对着他,墨发束儒冠,手执玉笛,超逸不群。
青年挺拔的脊梁中,好似支着一根笔直剑骨,傲然指向天穹之上。
“站住,你是谁——”
殷无极踉跄起身,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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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乎倾倒。他单手握住栏杆,几乎捏碎,才止住本能的战栗。
谢衍死后,殷无极少有这么茫然。本能支使他行动。他右手往前虚虚一张,再收拢,催动术法。
空间扭曲,时间静止。
身上传来拉扯感,谢景行暗道不妙:“是‘缩地成寸’!”
白衣书生被殷无极从百丈外扯到身边,径直拥入怀中。隔世的契合。
魔君的黑袍浸透着止杀戮的禅香,却掩不住血腥气息。
目之所及,尽是帝尊的昳丽倾城的姿容,眉飞入鬓,眼眸深绯,实在是美的太晃眼睛。
“这是何意?”谢景行咬住舌尖,稳住声音。
在被殷无极锁定的时候,他当机立断,扯散儒冠,以墨色长发遮住大半容貌。
殷无极撩起谢景行的一缕发,神情不再寡淡冰冷。
他朱唇轻启:“你叫什么名字?”
谢景行阖眸,避免被帝尊绝世的魔魅引诱,从而露出破绽,被揭穿身份。
“不肯直视本座,为什么?”殷无极捏起他的下颌,迫使他抬头,“在怕吗?”
被徒弟恣意拿捏,圣人虽然不觉得冒犯,却很不习惯,难免蹙眉:“在下谢景行,儒门弟子。”
殷无极捏着他的下颌,见留下红印时,微微一顿,从动作到声线都莫名放轻了些。
“谢景行……”
帝尊声音低沉,念出他的假名时,却百转千回,难以言喻的缠绵。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好名字。”他笑了,“本座就叫你‘谢先生’,如何?”
“……”谢景行阖眸,真是熟悉的称呼。
“谁的门下?”
殷无极纤长浓密的睫羽轻拂,绯色瞳孔里烧着火的髓,“白相卿?”
对他再重复一遍“圣人弟子”的谎言,简直是漏洞百出,万分可笑。
谢景行根本编不下去。
他规避问题,试图拉扯开话题,“在下误入此地,却被阵法所困,并非刻意打扰陛下独酌。承蒙陛下指路,在下会很快离开……”
“本座不想放你走了。”
殷无极找起茬来,很是难缠,很不讲道理。
谢景行:“陛下先是指路,而后反悔出手,可是在下做的不妥当,得罪了陛下?”
“何处得罪本座,谢先生心里不清楚?”
魔君看似彬彬有礼,却是全然的独断。
“既然得罪了,本座可不饶你,非得向白相卿要人,他还欠本座人情。区区一名弟子,本座亲自向他讨要,他还能拿本座怎样?”
“……荒唐。”谢景行没忍住,还是斥他一句。
多少年来,这位威严赫赫、权倾魔道的帝王,从来没有醉卧美人膝的兴趣。
九重天魔宫更是常年空置,从不给人留下半点旖旎幻想。
现在,殷无极撩起眼眸,绮丽的流波扫来,竟是霞姿月韵,极有攻击性的美。
“谢先生,为什么不肯看这双眼睛?”
殷无极的呼吸掠过他漆黑的眼睫,是危险的低语,近在咫尺。
他嗔怪:“是本座不美吗?”
继而,他浅嗔的语气低沉森然,流淌出危险的杀意。
“或是,圣人道已大成,视红颜为白骨,想再丢掉本座这个麻烦,独自飞升了去?”
“在下不是。”谢景行的否定,此时也显的苍白无力。
直面帝尊天地雕琢般的容貌时,转世圣人侧眸,心神动荡,却几分仓促,几分躲避。
恨海情天,他心里虚,着实不敢见观音。
殷无极凝视着他的种种表现,眼底血色愈浓,讥诮嘲弄:“薄幸。”
他逐渐不起波澜的语调中,藏着好似择人而噬的怨恨,熬骨、吸髓、撕裂神魂和血肉。
直到这份恨意,把他揉捏成不人不鬼的模样,尖锐地贯穿他的一切,乃至全部生命。
“残忍,冷血,虚伪——你还在装什么?谢云霁!”
谢景行一时无话。
殷无极的声音静了片刻,良久,他嘶哑着道:“莫说是音容改换、不复当年……”
“谢、云、霁!就算是你化成了灰,本座也认的出你,师尊——”
8. 渡你上岸
这一声“师尊”,喉头润着血,喑哑、惨淡,如嘶风。字字悲切。
无他,实乃“师尊”这一词,实在太遥远。
追溯当年,他们也并非没有过师慈徒孝、大道同行的岁月,一切终结于死别。
殷无极也没料到,尘封的称呼,他会唤的这样疼痛。
他沉默半晌,舌尖艰涩,缓缓问道:“谢云霁,我敢唤你师尊,你敢应吗?”
怨与恨,哪怕曾经如池中蓄水,一度潮涨潮生,却被岁月抽干。
时过经年,他竟是连恨都恨不动了。
情逾千钧,谢景行不可承其重,连辩驳都苍白。
无论是披着这具凡人皮囊,自称海外谢家后裔;或是借着圣人弟子的声名,讲述海外洞府传人的精巧谎言……
诓骗世人的伎俩,在帝尊面前毫无意义。
见他不答,殷无极静了片刻,随手设下结界,黑袍无风自动,赤眸沉黯,凝如淤血。
“……也对,是本座自作多情了。一千五百年前,圣人早就斩断这师徒之缘,昭之天道,甚至抹去弟子在仙门的痕迹。莫说师门,就连过去的记载,本座都是没有的。”
殷无极说罢,冷笑拂开垂落的梅花枝,在深深浅浅的繁花里逼近。
谢景行后退两步,背部抵上栏杆。
疏影横斜,幽香萦绕,美人丝发如珠帘,随风轻拂。他的容色比繁花更美,比春光更艳。
避无可避。
谢景行哪还有冷静思考的空闲,抬眸时,满目璀璨烟霞,是帝尊流光溢彩的绯眸。
大魔修为越高,越是魔魅。这是魔之道统的特点。
帝尊的修为天下第一,众生颠倒,圣人也未能免俗。
殷无极声音略低,语速极慢,好似淬血。
“两千五百年,圣人与我,半是师徒养恩,半是枕边爱侣,直到最后,亦为死生仇雠……”
“……我多了解你。”
他悲怆着,“谢云霁……你竟然、试图在我面前……避之不见,甚至假作陌路人,你如何敢、你如何能?”
殷无极纤长眼睫微颤,魔气紊乱,心魔作祟,胸膛起伏,连喘息都急促。凌乱不成章。
异样的绯红涌上美人的苍白面庞,难得的血色充盈,衬得他容色极艳极美。
在谢景行的沉默中,这动人心魄的容色,却很快惨淡下来。
“……”
“不说话,是默认了?”
殷无极似乎被一泼冷水浇透,竟是失控倾身,用力抓住谢景行的肩膀,十指如钳。
“师尊,您以为自己在骗谁呢?”
他似质问,似疯癫,似哭似笑。艳烈火焚的瞳孔紧缩,低调贵重的玄袍泛着褶皱。
他情似烈火,爱恨声声怨。
艳鬼幽厉,夺魂索命,恐怕也莫过于此了。
殷无极连连冷笑:“谢云霁,你真是好冷的心肠。兴致来时,圣人就将本座捧在手心,恣意享用,指缝里漏下些许宠爱;一旦奔赴大道的契机出现,你断情绝欲时,却不犹疑半点,无论情人如何哀求,你却弃如敝履,说不要,就当真不要了……”
被帝尊这般绝世美人堵在墙角,扯孽缘,讨情债……
饶是谢景行再心硬如铁,也会左支右绌,一败涂地。
谢景行长叹一声,不再维持垂衣敛袖的温润姿态,似清雅修竹的身躯,也在他的注视下慢慢直起。
伴随帝尊尖锐的质问,矫饰、谎言与隐忍被层层剥离,他褪去天衣无缝的画皮。
重生之后,病骨羸弱的儒门君子,陡然消失了。
深潭泛波,真正的魂魄浮出水面。
隐匿在“谢景行”命盘之下,欺天逆命的圣人谢衍,终于从无边黑暗中,睁开漆黑如墨的双眼。
“什么时候认出来的?”
清光照梅花,白衣书生负手,清霁容貌藏在疏影里,神色波澜不惊。
他声音泠泠,“五百年倥偬,别崖就如此坚信,自己不会错认故人?”
殷无极掀起眼帘,绯红压抑在混沌中,一簇摇曳的炉心火,灼灼亮起。
他凝望着圣人久违的身姿,如同注视静海、深渊与长夜。
圣人西行五百年,世人快要忘却他的名字。
时过经年,殷无极重游故地,见到昔日洪崖沧海上高歌的故人,御潮水,凌九霄,转世而来。
风起青萍,草木无声,世人碌碌。
无人发觉这段惊世的跌宕。
唯有殷无极仰望天穹,世界无声的轰鸣中,星辰既归位,雷起天门开。
良久,殷无极声音缓缓,如静水流深。
“谢云霁,我辨认你,不看你的形貌,亦不看你的境界。”
他只认元神。
“一眼,就足够了。”
圣人谢衍默然片刻,坦然道:“果真瞒不过你,别崖。”
别崖,别危崖。
谢衍当年为他起字时,本蕴着谆谆教导,殷殷关切。
后来,却是师长唇齿间含着他的小字,把弟子圈禁九幽,作他一人的囚徒。
辗转缠绵的小字再度被唤起时,如同元神被师尊温在舌尖,品尝滋味。
个中含义,太过暧昧赤/裸。
千年师徒,关系背德禁忌秽乱荒唐,情/欲与杀欲融在一处,开出癫狂靡乱的花。
谢衍阖眸,他多半枉为师长。
殷无极也不讳言过去,甚至讥诮道:“圣人居然问,本座为何认得出您的元神?……哈,这段私情究竟多癫狂,难道您心中没数吗?”
一旦承认昔年名讳,意味着翻旧账,说曾经。
站在他面前的白衣书生,不再是圣人弟子“谢景行”,而是圣人谢衍。
兵解重生后,谢衍气运有缺,必须隐姓埋名,欺天骗命,难得以旧身份面对旧情人。
谢衍停顿片刻,虽然记忆不全,但他敢作敢当,全盘认下,“自然有数。”
既是亲传师徒,又是仙魔至尊,偏生陷在孽海情天里,性命双修,元神交缠。条条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但凡有一条揭露于青史,两个人都会声名尽毁,从巅峰坠下,从此万劫不复。
即使如此禁忌,但那些隐秘的信笺,还是藏在公文之下,在魔宫和微茫山之间雪片般传递。
殷无极情绪动荡之下,恨亦如刀锋,他字字带血,道:“既然圣人心中有数,也理应料到,九幽之下的仇怨,本座会向圣人,一桩一件,逐个讨还。”
九幽大狱之下,一圣一尊像是两头杀红了眼的困兽。
圣人不再为人师表,帝尊亦然忤逆犯上,与他在黑暗里撕咬,或是缠绵。
见血最好。
不见血,饮下泪也可以。
帝尊神情阴戾,淡淡说着恨,“圣人飞升之前,没有一剑把本座杀了,反而让本座逃出九幽大狱,返回北渊,重振旗鼓,是圣人平生最大的错误。”
“谢云霁,被幽囚的数百年,你知道本座是怎么过的吗?”
“九幽之下无光无声,不知白天黑夜,不知时光流逝,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能想象吗,那湿冷黑暗之中,本座四肢被寒铁锁链封住,琵琶骨被穿透,无论如何挣扎,皆是动弹不得,好似一具枯骨,冷,太冷了!”
“有时候,我只能沉睡,梦里全都是你穿心的一剑,醒来后却在九幽之下,无光无声,唯有孤独一人,数滴落的水滴。”
“每一次我撑不下去,就想着你的脸。嘴唇一碰,好似能咬碎你的喉咙,我念你的名字,几千遍、几万遍,甚至时时在想,什么时候能亲手杀了你,让冷心冷情的圣人,也尝一尝我受过的苦……”
“谢云霁,既然你回来了,就别想逃。本座会把你施加的诸般痛苦,如数奉还!”
陡然刺来,是割开皮肉、刀锋般的恨。
谢衍听着,那恨意如刀,他亦如凌迟。
“如今的五洲十三岛,当以帝尊为首。吾兵解重生,修为微末,不是帝尊一合之敌。”
谢衍颔首,许他寻仇,“别崖若是恨吾,尽管来讨。只要你开口,以命来还,也可以。”
他很冷静,算自己命值几钱,却不再用那多情的语调,温柔缱绻地唤他“别崖”了。
殷无极心魔跌宕,魔性暴烈,明明世上无人比他疯癫,他却勃然大怒,“……疯子!”
“……只有疯子才会去赌天门洞开,吾不否认。”
谢衍轻拂衣摆,竟是默认帝尊的怒骂,行止皆淡然,“疯子的命,如何使用,当然是疯子说了算。”
情绪稳定如他,甚至还给出建议:“别崖打算如何寻仇,是毁我躯体,还是碎我神魂?”
“下手利落点,看在千年师徒的情分上,给为师留个体面,不至太难看。”
殷无极被他气的倒仰,眼里划过几缕癫色,“你想死?”
谢衍微微偏头,露出温柔的侧颜,越冷静越疯癫:“别崖若开口索要,那就给,有什么不行?”
“若为师的命,能够平息你的怨怼,当然值得。”
谢衍此话,竟是真心实意。他甚至还微微扬起脖颈,不见任何动摇,平静地等待死亡。
“不动手吗?”
谢衍曾是移山填海、一剑破天的存在。
日之恒,月之升。圣人就是至高巅峰的代名词。
殷无极无法想象,有朝一日,他也会坠落。
更未想到,转世而来的师尊,明明心有筹谋,却会因为他一句话引颈待戮。
殷无极微微仰头,以手覆面,神经质似的大笑,悲怆至极。
最温柔的人也最冷血。
这种事情,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天道心魔终于抓住空隙,顺势侵占他的理智,教他越发癫狂。
识海里,心魔在叫嚣:“杀了他,杀了他!这难道不是你的愿望吗?”
“杀了圣人谢衍,他囚禁你三百年,践踏你的尊严,又将你丢弃——”
谢衍静如深潭幽水,似乎在洞穿他的内心。
“别崖恨我,是恨我囚你三百年,还是恨我孤身赴道,弃你于人间?”
殷无极是天生大魔,情绪只有最极端的两头,冰冷与暴烈。
他的心魔顽疾早就到了极难克制的地步,杀意如燎原烈火,灼尽他的神魂理智。
“好,谢云霁,你不要命,我就自取之。”
冰与火的折磨中,他的瞳孔迅速泛起狰狞的血丝,温柔而残忍地掐住师长的脖颈。
“人间久别,你竟半点软话都没有,还是激我。你当真觉得……本座不会杀你?”
“你会。”
“我当然会。”殷无极冷笑连连。
谢衍很淡地勾起唇角,平静道:“因为你恨我。”
殷无极眼眸氤氲着浓稠血色,他恨得发疯。
“谢云霁,哈哈哈哈,你想的倒是好。杀你?如此简单就教你解脱,还清这孽债,本座才不乐意。……应该囚禁你、折磨你、弄坏你、教你吃尽苦头,才好让本座这日夜煎熬的憎恨平息几分……你说对吧?”
“君可自取。”
谢衍听罢,却笑了,他不觉有问题,“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合该如此。”
“住嘴,谢云霁!住嘴,你不许再说!”
殷无极骤然倾身,双手握住谢衍的脖颈,令他的脊背撞在栏杆上,正如他们相碰的骨骼。
白衣书生被抵在栏杆上扼住喉管,他少有这样被彻底压制的时候。
本能在反抗,圣贤君子如他,还是按捺下挣扎的欲望,无条件、无底线地纵容他发疯的弟子。
谢衍听他如泣如诉,仿佛刀割肺腑,肝胆寸寸尽碎。
他断断续续道:“别崖的心魔沉疴已久……”
殷无极被耳畔心魔的低语蛊惑,却还是凝神,微微松手,本能地听他说话。
被掐住脖颈、逼近死亡的感觉并不好受。不过肉/体之痛,佐以情人深怨,哪怕是死亡之路,也甘之如饴。
他自顾自道:“……五百年前,我坠天而死,你久困九幽,不见天日,时常为心魔所扰,师父实在不放心……”
谢云霁真可恨,他又说这些、骗人的假话!
殷无极想:疯子,骗子,他在说谎。我可不能再被他骗了。
杀了他,亲手弑杀师长,痛快,难道不痛快?
痛快、痛、好痛……师尊——
谢衍眼前一片陆离的光,溺水般的窒息感袭来。
他在天劫里差点碎过神魂,身体毁灭也不过小事。左右别崖没下死手,非得碎他魂魄已是宽待。让他杀一回,泄泄恨,也是理所应当。
师长喘不上气时,也未有不满。
他乐观地想,大不了再作回游魂。
只不过,再转生一次,损耗可能比预想的高,身体也难找了,他最缺的就是时间……
“唔……”在意识归于混沌前,变化陡生。
濒死边缘的谢衍,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很清脆的一声,却不是他的脖颈。
施害者的骨节寸断,箍着谢衍颈子的力道骤然一松。死亡边缘,鬼门关前,他被放了回来。
“……你想死,没那么容易。”
殷无极面色惨淡如雪,他垂眸,看不清情绪,右手以不自然的状态垂落,骨节变形,腕部青紫,显然是他自己生生折断的。
他的声音背后,隐藏着岁月煎熬出的沉沉疯癫,“我又不想杀你了,我要你活着。”
什么样的恨,会让他不惜拧断自己的腕骨,也不肯杀他的仇人?
谢衍声音沙哑破碎,轻咳几声,几乎说不出完整的音节:“别崖,你在做什么……”
殷无极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低头轻吻谢衍修长的脖颈,辗转、多情而缠绵。
无声血泪蜿蜒落下。他丝毫不知,只以为这是恨。
恨他离去,恨年岁久长,也恨自己未能死在五百年前。
殷无极一度以为,他的魂魄,早就随坠天的圣人而去,血泪早就在煎熬与等待中流尽。
如今,这个苟延残喘的他,不过是一具维持五洲十三岛正常运转的精密机器。
“怎么哭了……别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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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衍咽喉被魔气灼过,发声艰涩迟滞。
他随手用灵气镇了镇,就随便搁下,忙着哄泪流满面的徒弟:“别哭,好孩子,别哭……”
素白指尖穿过帝尊的墨发,抚过他起伏的脊背。
“好痛,真的好痛。”
明明是快意淋漓的报复,殷无极的泪却止不住,心魔锥心刺骨,他颤抖的厉害。
是怎样的复仇,会让自己比仇人更痛。
谢衍叹息,把他痛的快蜷缩起来的孩子揽在怀里,替他揾去止不住的血泪。
“为师又没怪你,你红什么眼睛啊。”
殷无极侧脸浮现魔纹,妖异绯艳,谢衍并不觉他疯魔的样子狰狞可怕。
谢衍握住殷无极右腕变形的骨,用灵气慢慢地替他止疼。
“你从少时起,对人狠,对自己也狠。时过经年,这自伤自毁的毛病,怎么还是没改?”
殷无极故作冷笑:“不改又如何?圣人都不复当年了,世上何人能伤的了本座。”
“转世重生,竟然让冷心冷情的圣人,开始同情我了?”
玄袍魔君眸光低垂,掩饰住瞳孔的摇动,抬起袖摆,却遮不住满脸的泪痕。
他是至情至性的魔,爱的暴烈,也恨的刻骨。
谢衍深深看向他,揽着他的手臂蓦然收紧。
“为何这么看我?”殷无极故作自负,对师尊张牙舞爪,唇边却噙着破碎的微笑。
他不知自己有多色厉内荏,道:“和我回魔宫,儒门三相护不住你,只有我能。”
谢衍倾身,抚过他后脑如绸缎般的软发,像是在顺毛捋一只毛茸茸的小狼崽。
被这样抚摸着,却已是隔世。
殷无极明显露出一瞬狼狈之色,很快,他的表情晦暗,威胁道:
“谢云霁,本座留你一命,也不动你的三个宝贝徒弟。”
“若是圣人乐意和本座回魔宫,本座自然会护着你,用尽天材地宝替你恢复修为。你想好了,这可是恢复修为的捷径,比你隐姓埋名呆在儒宗快得多。圣人傲了一辈子,总不会想临到此时,总是因为实力不济,被人欺凌吧……”
谢衍静了片刻。
他的别崖,终生为命途所苦,为天道操纵,困于天地樊笼。
作为师父,自然想渡他成圣,拨他命盘,教他一生苦悲得以逆转。
这是他从未诉之于口的飞升初衷。
可他固然可以轻掷仙门权位、抛却性命,散尽修为,唯独不会去做的,就是随他入魔宫。
他骨头太硬,性格太执拗,学不会哪怕半点依附。
殷无极怔了半晌,屈服于他冷如秋水的眼,声音渐渐低下来,他终究让步了:“……圣人要什么,我都会给,只要来陪我,哪怕一阵,好不好?”
帝尊这副模样,实在是太痛,太招人怜。
谢衍托着他的下颌,抚摸他苍白皮肉之下显露的魔纹,温和道:
“只有这个,不行。”
“吾之道统在此,不入魔宫。”
谢云霁可以把命偿给他,却不肯跟他回魔宫。
他是多狠心的师父。
殷无极绯眸阖上,靡艳的魔纹漫上侧脸,好似盛开的绝望红莲。
这些年,他想象过很多次重逢,于是走遍千山万水,终于在漫长的等待中熬干了自己。
第一年,圣人坠天,九幽钟鸣。
他不信谢云霁会身死道消,一点儿也不信。不落的日月会坠天吗,天大的玩笑。
当殷无极孤身闯上微茫山时,却看见满山缟素。
三相看他这个不被承认的大师兄站在庙前,入魔叛师,他不配进圣人庙,终而久久立雪门前。
大雪如飞絮,落在帝尊的肩头,三千青丝尽成雪。
儒门三相不忍,睁只眼闭只眼,放他守灵一夜。
上古圣人不喜他这儒门叛徒,在殷无极踏足时,紧闭庙宇,不容恶贯满盈的大魔拜谒。
庙中长廊,满墙彩绘壁画。圣贤君子峨冠博带,行过云端,皆向殷无极侧目,无声怒斥。
唯有谢衍的天问殿,缟素高悬,香火缭绕,对他永远敞开。
殷无极悲怆地心想:“这世上,唯有师尊不嫌弃我。”
好不容易脱出九幽牢狱的魔君,跌跌撞撞地走进仇人的庙宇,烛光熹微,照着他不知悲喜的脸。
圣人坠天,身体魂魄,连灰也不剩下。灵位前的棺椁里,仅陈列一副圣人旧时的衣冠。
殷无极跪在殿下,仰望着由他亲自雕琢面庞的圣人像,与故人对坐垂泪,两不言。
他那时还不知晓,九幽一别,差点变成终别。
在谢衍离去前,满心负气的殷无极,甚至没有说一句潦草的再见。
漫长五百年岁月,这是他失去师父的第一个冬天。
后来,殷无极守在师尊的灵前,一年又一年。周而复始。
山巅的灯火熄灭,野草渐葳蕤。
儒道从繁华到败落,微茫山从鼎盛到荒凉。
殷无极持久地等在故地,油尽灯枯之前,他终于与隔世的师尊相逢。
回忆如潮水,殷无极越想越痛。
他似乎骤然下了什么决定,凝出魔气,在谢衍不及反应时,抬手直直灌入他的心脉。
谢衍显然也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脸色倏然一变,“魔种……别崖,你给我住手!”
“修什么仙,身担气运,责任重千钧,总是不得好死。”
魔君似是真的疯了,哑声低笑,“不如随我入魔,从此天高海阔。”
他的魔气骤然腾起,化为烈焰,席卷了这片梅花林,也让结界摇动、碎裂。
月色也退避三舍,赤色的焰火映照苍穹。
“上一世,你我仙魔道别,大道殊途。”
他声声泣血,道:“这辈子,我才不会放过你,师尊。”
谢衍也知道无法阻拦。
他扯开衣襟,看着肋下三寸凝聚起漆黑魔印,生成、凝结,最终化为一个小篆的“殷”。
殷无极绮丽的妖容上,血泪还没干涸,见谢衍冷然神情,他纵声大笑:“生气了,居然生气了!谢云霁也会生气,难得呀!”
“与其高居云端,做断情绝欲的圣贤,不如坠下凡尘,与我在搁浅中做相濡以沫的两条鱼,在泥泞中,纠缠至死……”
谢衍打断了他的妄语,刺破现状,“如今的谢云霁,不过是个修为尽散的亡灵。”
“谢云霁,时岁流转,虎落平阳,你已不是圣人修为,难道就学不会审时度势,向我低一低头?”
“低头?”
谢衍淡淡瞥他,风骨铮然。
“吾之一生,从来学不会低头。”
不染红尘,不作流连。不愧是圣人。
“饶是无情,亦动人啊。”
殷无极凝望着他,忽地一笑,如三秋风月,灼灼照人。
魔焰在烧,远远传来结界破裂声。
原来是儒门三相察觉到魔气异动,第一次破了彻夜守着圣人庙的戒律,出来看情况了。
9. 师门阋墙
梅花林阵法受损,结界虽然有些许龟裂,还是护住儒宗半山,隔绝外界干扰。
“这才发觉异常,师弟们真是迟钝。”
殷无极轻笑,感知到儒门三相破门离庙,向此地赶来。
谢衍环顾,知晓此情此景简直是最标准的巧取豪夺,不禁苦笑,“别崖,你既不肯杀我,那就暂且休战。”
他与旧情人的纷争,大可以私下解决,没必要将整个师门卷进来。
“师弟们就算一起上,也挡不住本座把你掠回魔宫。”
殷无极打定了主意,连和三相的面子情都不顾了。
他连连冷笑,不吝阴阳怪气地给师弟上眼药,“小白不问世事太久,儒宗连根毛都不剩下,拿什么护你修行?只要讨好本座,自有圣人的不尽好处。您聪明一世,最是崇尚实用,连这点账都不会算了吗?”
谢衍见他一意孤行,俨然是在赌气。于是他主动拉近距离,抚过他后脑软发,温言细语:
“这具躯壳来自海外世家,病弱薄命,与我前世命盘有契合之处,寿尽之时,令我能借气运还魂。”
他毫不拖沓,“……兵解重生后,我借用‘谢景行’之名,伪造气运,欺天骗命。而后,我脱出谢家,远渡儒宗。又假托得到我曾经放在海外洞府传承,博得相卿信任,以‘圣人弟子’身份拜入儒宗修炼。”
殷无极不打断他说话。
全然听罢,他的唇角凉凉一弯,讥诮道:“那本座岂不是,还得叫您一句‘小师弟’?”
谢衍没否认,嗓音受损,他就慢慢说:“那三个孩子未至圣位,还有一道天劫,易受天道影响。我的身份必须对他们保密,否则……”
魔君设下的结界里,是他唯一可以无所顾忌提及“天道”的地方。
既然要他配合遮掩身份,谢衍自然要拿出诚意。
何况,别崖虽不在师门序列,却对师弟颇多照顾。心魔之症无法改变他的本性。
殷无极淤血似的红眸轻微一动,他疯的文质彬彬,行事仍有章法:“不必圣人言明,本座也明白。”
他也明白,这是谢衍缓兵之计。他处理不来魔种,所以先稳住他,为自己恢复状态争取时间。
但是,一圣一尊多年的默契之下,他只要还能听得进去话,就会从至尊角度权衡利弊。
若是“谢景行即圣人谢衍”一事被儒门三相知道,定会和闻了味儿的野狗似的,疯狂扑上来阻挠,他怎么带人回魔宫?
若是所料不错,谢云霁当年飞升之前,针对天道留下了后手。
倘若他因为一己之私,贸然戳破谢衍的身份,毁他心血布置,后果不可预料,他不做。
殷无极思及此,话锋一转,冷戾道:“本座应下的是替你遮掩身份,可没答应不带你回魔宫。若是师弟们拦不住本座,圣人也得学会认命。寄人篱下、看我脸色之事,我会教您体会个遍。我教您向东,您就不得往西,听见了没?”
他洋洋得意,却没注意到,他心里能让谢衍难受之事,只是纡尊降贵,看看他的脸色罢了。
比起两人极深的仇怨,殷无极就算幻想些支使师父的场景,偏还用着敬称,实在是习惯成自然了。
谢衍虽然魔种侵体,冷汗涔涔,极是不适,却颔首,情绪淡然道:“一码归一码,我无异议。”
殷无极思及自己占了先机,意气扬扬道:“呵,‘圣人弟子’,本座说呢,师弟们遍寻不得,竟是在眼皮底下,被转世的师尊骗的团团转,到底还是‘灯下黑’了。如此刻板,哪有本座一眼就认出更快……”
如此古怪的语气,谢衍知道弟子不会贸然杀他,一边适应沸腾的魔种,一边听他矫情,顺便叫他话不落地。
圣人望着他,夸奖教育:“诚然,别崖自然是最聪明的。”
“谢云霁,你过去高居圣位,无情无欲,行事作风实在是太霸道。若是你刻意改变性情,确实教人难以联想。谁又能看得穿,温润有礼的‘圣人弟子’谢景行,竟然是圣人本尊呢。”
殷无极被他顺毛摸的很舒服,抱着病骨嶙峋的师尊,小心翼翼,怕把他碰碎了。
他的声音很轻,“……见过您‘天问先生’时期的人不多,本座,独算一个。”
伴随着他的低语,谢衍阖上眼,敛去眸底如剑锋的芒。
再次睁眼,“圣人弟子”谢景行苏醒,他的眸光温润,魔种盘踞,白衣凌乱,被他抵在亭间廊柱上,看似被欺凌极惨。
“真是会装。”殷无极凑近他的耳畔,声音低沉。
“欺天骗命,窃夺气运而已。”
圣人的魂魄温文尔雅,锋芒乍现:“若是不能骗自己,怎能骗过天道?”
烈火围绕的落梅亭间,谢景行的脖颈被帝尊掐着,一圈淤血青紫,徘徊在筋骨寸断的边缘,好像随时都会被大魔轻易捏死。
红莲业火之中走来三人,皆是手执武器,杀意腾腾。
为首的蓝衣儒士手执书卷,如清绝道子。
白衣抱琴的乐师紧随其后,踏莎而行,似竹林雅士。
最后是红衣少年,眉眼俊丽,行止风流。
儒宗师门不睦,三相很排斥前大师兄殷无极,并非正邪不两立,而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谢衍对他们三人都是一视同仁,却对早已不在师门序列里的殷无极特殊照顾。
儒门三相心高气傲,少不了与帝尊针锋相对,偏偏时常被师尊压着以师兄待他,不能造次。
三相与帝尊有不言之约,圣人祭不动干戈。
即使他们再厌恶帝尊,甚至认为是他害死师尊,却碍于圣人遗命,从未在这一天与他起过冲突。
破坏誓约的,却是他异常的魔气。
红莲浴火,十里映红,仿佛下一瞬,殷无极就能把儒宗掀个底朝天。
他们新收的小师弟面白如纸,魔气入体,将他折磨的气若游丝,俨然是被大魔欺凌。
风飘凌哪里能忍,大怒道:“殷魔头!放下他!”
殷无极置若罔闻,用指尖挑起了谢景行的下颌,好似品玩上好的玉器。
那轻佻猖狂的模样太恶劣。
“魔头尔敢!”
风飘凌的靛蓝广袖在风中摇曳,向天穹一抛诗卷,厉声喝道,“九歌,东皇太一!”
鼓瑟阵阵,剑鸣佩响,仙乐缭绕,如临琼楼玉宇。
他竟是以神乐之歌,召上古仙神前来除魔。
“九歌?”殷无极抬眼,神色恹恹,“哦?三相来了?”
白相卿手中抱七弦琴,手指勾上了弦,刻意点出他的身份,语气柔中带刚:
“帝尊已是五洲十三岛第一人,身份尊贵,自当持重,何必刻意为难师尊的洞府传人?”
谢景行呛咳两声,无法高声说话,顺势从柱子上滑落下来,脖颈处的青紫勒痕赫然醒目。
万魔之魔的魔种在他心口跳动着,要他与殷无极的胸腔共振,宛如另一枚心脏。
若非殷无极刻意护住他的五脏六腑,他就会当场入魔。
对大魔来说,魔种是唯一的标记,既能拿捏猎物,又能防止他人染指。若是旁人觊觎,就会招来大魔不死不休的追杀。
以谢景行现在的修为,承载帝尊魔种还是早了些。
不像是曾经的圣人境,魔种影响不到他,只是一个意义含蓄的馈赠罢了。
白相卿脸色霍然一变,“魔种,你竟然要逼他入魔?”
沈游之神色阴沉:“这么一副灵秀根骨,又那么像‘那个人’,你要他入魔,是在报复仙逝的师尊,还是欺我儒宗败落,无人阻你?”
殷无极清楚,儒门三相支撑儒道多年,彷徨无奈中,也需要与故人有关的寄托,哪怕只是一名传承弟子。
殷无极直起身,哪怕疯癫,他的姿态依然雍容矜贵,胜似神君威严。
他的右腕不自然垂落,方才他把骨节都捏碎了,现在还使不上力气。
“三位师弟要与本座动手,就一起上罢,不欺负你们。”
殷无极略略偏头,笑意盈然,“仅凭风师弟一人,可拦不住我。”
“殷魔头,谁是你师弟!”
风飘凌大怒,“帝尊右手已废,却如此狂妄,是要以单臂接我九歌吗?”
“是又如何?”殷无极负手而立,睥睨他时,甚至还揶揄一句。
“既然是师尊‘灵前’,就让我检查一下师弟的进益,顺便指教两句,也没白当你们一回大师兄。”
他越是疯,越能肆无忌惮地踩着三相的底线,反复横跳,生生把人气到吐血。
风飘凌的手背暴起青筋,咬牙切齿地吟出《九歌》。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
九歌书卷铺开,金色字迹如流动,神君虚影浮现,手执长剑立于身侧,杀意凌然。
剑阵既成,剑气自虚空而来,直指亭中魔头。
“风师弟这剑阵,漂亮的很,倒也不堕他的颜面。”
大魔不过站在那里,黑袍如浪翻涌,谈笑自若。
在仙门中,渡劫老祖也不到十人,再上面就是至尊境界。如今,他面前却站着三位严阵以待的渡劫期老祖。
照理说是一场恶战。但他们面对的是魔君殷无极。
谢景行倚着栏杆,魔气在他身上奔流,另一个人的七情六欲侵入他的四肢百骸,又汇入魔种处。
谢景行第二次见到师门阋墙,知道避无可避,已经麻木了。
殷无极回身设下结界,心满意足地把猎物保护好,才转身道:“天真,以为本座自废右手,就有击败本座的希望了吗?”
“帝尊若是对师尊还有一丝尊重,就放了景行师弟,否则,即使好脾气如在下,也要发怒了。”
白相卿动了真火,白衣狂舞,七弦琴泛着流光。
沈游之手持玉笔,胜似寒刀。他挑起眉梢,冷笑:“在师尊灵前闹事,就把命留下吧。”
风飘凌入门最久,知道的最多,最能察觉这位殷师兄少许心思,他的脸上霜寒覆盖,“你欲夺他,逼他入魔,莫不是觉得他像曾经的师尊,以他为师尊替身——”
他像是被自己的猜测气的发抖,咬着牙道:“如若如此,我必杀你!”
他们对师门秘事越是了解,越是不能容忍这种悖乱之事,辱没师尊生前身后名。
殷无极黑发披散,眸色赤红,黑袍翻滚如浪。
他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势,潇洒而霸道,孤绝又高远。
他淡淡地笑了:“是又如何?”
殷无极不欲解释,比起让他们知道谢景行的真实身份,在斯人已逝后,他太混不吝,拿师弟做师尊替身这种狗血误会,反倒对他有利。
他在仙门又没什么好名声,再烂一点也无妨,他不在乎。
谢景行正和魔种作斗争,听他这么意气扬扬的一承认,更觉头晕目眩,整个人都不好了。
仙门礼教森严,儒门礼乐更严苛,又以师徒与血亲最是禁忌。
当年的圣人,于殷无极来说,表面是师,却胜似父。
更别说,他们之间还横着仙魔对立与宿仇。
三座大山压在身上,当年搞些无名无分的地下情也就罢了,他还敢摆在明面上,不但在师徒不伦的边缘反复横跳,还试图对“小师弟”下手,儒门三相不想杀了他才怪。
有些时候,真是相见不如怀念。
活在记忆里的殷别崖多漂亮可爱啊。这一见,这崽子又显出魔星本质了,还搞出大型师门危机。
“孽障玩意儿……”谢景行心里冷笑,却也是拿半疯的他没辙。
帝尊决定的事情,很少有人能反对。除非他抓紧时间想出办法,改变他的决意。
三相被他大逆不道的心思彻底激怒,恨声道:“殷、无、极——你怎么敢!”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如此侮辱师尊!
“不服?我想要的东西,还没有抢不到的。”
殷无极侧头,看着勃然大怒的三人,嗤笑道,“一个个来太麻烦了,一起上。”
夤夜,十里梅林,红莲业火。
殷无极的左手中,赫然出现一柄通体漆黑的古朴长剑。
魔道帝尊立于烈火间,如不可摧撼的山岳,谈笑间尽是狂傲风流:
“剑者,百兵之君。本座的无涯剑曾与圣人谢衍的山海剑并称‘双绝世’——”
“此去经年,你们之中可有人,能接下我洪荒三剑?”
风飘凌九歌剑阵摆开,“先让我来领教帝尊剑法。”
殷无极剑锋上挑,看似随意地向前跨了一步,玄袍猎猎狂舞,威压慑人。
“风师弟,你祭出九歌东皇太一,摆东皇剑阵,有三不智。”
“其一,屈子九歌乃是祭歌,庄肃有余,杀心不重。”
“其二,《帝王本纪》云:天皇大帝耀魄宝,地皇天一,人皇太一。未至圣人境界,以祭文驱策人皇太一,你心魔入体,能使出几成?”
殷无极亦是圣人弟子,对儒门功法再了解不过,所以一针见血。
风飘凌抬眼,眸中红光一闪而过。“少说废话。”
“其三,在我面前玩剑阵,风师弟,你可知什么叫班门弄斧吗?”
风飘凌曾于道观修行,后改投儒门,所以他的一招一式,难免带上道家神异。
九歌是圣人所授,又被他持续精研,哪里能忍如此贬斥。
东皇太一的虚影遗世独立,剑光自虚空之外袭来。
风飘凌手中长卷流动着金光,勃然大怒:“魔君殷无极,谁许你叫我师弟!你不过是师门叛徒,在堕入魔道那一刻,就不再是圣人门下了!”
殷无极最恨别人提起这件事,这分明就是在提醒他——你已被逐出门庭,没有任何资格喊谢衍为师尊。
就算圣人身后五百年,你也不能名正言顺地进入圣人庙祭拜,只得于庙宇之外徘徊遥祝。
“好,当真不错,那便接我洪荒三剑!”
殷无极阖眸,左手一扬无涯剑,魔气四溢。
谢景行见他脸色,心知不妙。
他被困结界,不断用玉笛敲打结界,试图从内部寻到破绽。
此时,却听殷无极扬声大笑,语气狂妄至极。
“圣人谢衍,剑出山海,断江流,劈北渊,斩帝君,因此他的剑得名山海,为后人万世传扬!”
“如今,他的弟子不过酸腐书生,吟风弄月,终日碌碌,百无一用!”
“你们当年护不住谢云霁,如今也阻不了我!”殷无极何等傲慢,似笑非笑地看着三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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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句杀人诛心。
此言一出,儒门三相皆是面如寒霜,恨不能杀他而后快。
白相卿心下一横,抱琴席地而坐,道:“师尊当年遗留下八首《退魔曲》,飘凌、游之,你二人助我!”
“那是自然。”沈游之应声。
白相卿本以为他会写出最狠戾的词句,可沈游之提笔,迅速写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是诗经名篇《秦风·无衣》。
浑身煞气的红衣宗主,下笔化为流光,千军万马鸣鼓,配合风飘凌的太一剑阵,一攻一守,天衣无缝。
沈游之是因白相卿抱琴而坐,空门大开,才选了这首为他护法。
“我又不蠢,殷魔头的洪荒三剑可没那么好接,你与风飘凌那个傻子空门大开,防守之事,不还得我来?”沈游之平日里刀子嘴,此时别扭地哼了一声。
风飘凌望来,无声地一笑,却被沈游之抬眼横过去,恼道:“看什么看?御你的神去!”
白相卿心定了,一拨琴弦,起调。
等到三相纷纷使出神通,准备完全,殷无极才颇有风度地扬剑,赫然劈去。
看似是生死之战,却因为帝尊的居高临下,硬是打成了师兄的指导战。
“第一式,斩山劈海——”
无涯剑出,万马齐喑,日月无光。
圣人佩剑名为山海,他却偏偏将这一式取名斩山劈海,个中逆反,不言自明。
就在此时,风飘凌与沈游之同时出手。
剑势浩浩,即使被太一剑阵削弱,又被无衣防下,余波四散,将被业火灼烧的梅林削去一截,化为尘灰。
剑意未止,斜劈入山崖之中,地崩山摧。
见他们通力合作,共同化解了第一式,殷无极甚至赞叹道:“不错,有点意思,可接我第二剑。”
他左手一转,横劈,力达千钧。
“第二式,千秋万岁。”
这一剑自洪荒而来,所过之处天地涤荡,时光因之撕裂。
旁人都叹其霸道奇崛,唯有谢景行目睹时,心中百味杂陈。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万岁万岁,道不尽的黯然销魂。
“铮——”白相卿的弦杀之音骤然响彻,铮然如金铁,音波迎向剑意,朝着立于阵中的殷无极袭去。
殷无极听见熟悉的调子,像是为琴声捕获,握着剑的手轻微地抖了一下,未曾续上魔气。
他闭上了炽烈的眼睛。
一时沉寂。
“殷师兄,师尊留下八阕退魔曲,只为渡你!”
白相卿一时不忍,规劝道,“魔道路遥,你且回头,莫负了师尊遗志。”
殷无极也不抵抗,任由缭乱剑意肆虐,魔纹却越发清晰。
驯服世上最暴戾的凶兽,只能使用离世圣人的乐音。如此反差,怎能不让人心生恻隐。
“谁教你……弹的这首曲子?”殷无极突然睁眼,血色滔滔,竟是悲郁至极,“他吗?”
退魔曲共有十二阕,当年圣人孤身入魔洲时,曾经为安抚受尽心魔折磨的殷无极专门谱写。
当时只有八阕,到后来,又陆续补上后四阕,自圣人离世后封存。
若论曲中意,竟是师徒情真,温柔至极。
却在故人离去后,成为殷无极的逆鳞。
谢景行想起这段旋律,心中暗道不好,“相卿那孩子,不解曲中意,选错曲子了。”
白相卿所奏,第五阕,化魔。
这一段,写的是他沦落魔洲,最无助绝望的时日。
那时他连保持神志清醒都艰难,时常疯魔,不是毁灭他人,便是要自毁。
圣人谢衍飞升之前,曾教过白相卿前三阕,即《儒门往事》篇章。
若是遭遇疯魔的殷无极,这部分至少能勾起些许师门情谊,足以他们保命。
至于后四阕,大起大落,恐伤七情,不是白相卿能掌握的。
随着乐曲自指尖流淌,殷无极动作停止了,魔气削减,结界显出弱点。
“有效?”风飘凌捏诀,东皇剑阵变化,低喝,“去——”
谢景行见殷无极仿佛沉入回忆的深渊,知道这是目前为止唯一的机会,当即咬破舌尖,强行喷出一口鲜血,溅在结界之上。
他的血中蕴含积攒至今的精纯灵力,所到之处,黑色魔气纷纷退却。
谢景行此时已经极其虚弱,不能强召山海剑,就用手指沾了血疾书,低喝:“破!”
结界露出些许罅隙,外界的风吹了进来。萧萧的冷。
白相卿一曲罢,余音空鸣。
玄袍魔君如一尊石像,静默无声,一时痴了。
“成了。”白相卿抱琴起身,趔趄几步,白衣被冷汗浸透。
“我终于知道,师尊为何不让我用这后五阕,太过锋利,恐伤七情……”
风飘凌与沈游之对视一眼,不能放弃白相卿创造的机会。
一人操纵东皇剑阵,一人掌控秦风无衣,如矛盾两面,向阵中收拢,试图合力控制住魔道帝尊。
白相卿负琴,擦过殷无极身侧,掠向被困结界的谢景行。
“来,小师弟,把手给我。”
白衣琴师伸手,从结界裂缝处探入,将伤痕累累的小师弟从液体般的魔气中抱出。
魔气如电光烈火,漫上琴师的手,留下灼痕。
“白师兄,你的手……”谢景行看着他手上伤痕。
“没事了,景行师弟。”
谢景行看见师门操戈,心境难以言喻:“多谢师兄相救。”
白相卿琴萧双绝,双手如美玉,却为救他,毫不犹豫地徒手撕裂结界,可见其真诚关切。
“无妨,养一阵便好。”白相卿说。
“今日是无妄之灾,都是上一辈未圆的因果,未结的孽债,平白连累了你。”
“还未结束。”谢景行看向默立的帝尊,低声咳嗽。
他沉寂了这么久,大抵是在幻境中看见了过去的他,回忆起了绝望的往事,再醒来时,怕是会更暴躁了。
他指望徒弟们替他拖延时间,却不想让他们逼疯别崖,还好,他现在胸中已有制止这一战的章程。
白相卿施展术法,为他治疗嗓子与脖颈上的伤痕。
“今日之事,师兄碍于师命,不能替你杀了他来讨回……但是你的魔种,我们势必会逼迫魔君收回。他与师尊的恩怨,本不该牵连你。”
谢景行轻咳两声,觉得自己受损的嗓子稍微好了些,看向白相卿负在背后的七弦琴。
“白师兄,琴可否借我一用?”
“这是我的本命法宝,若无琴心,莫说你仅是筑基期,就是差我一线的大乘期,也要被反噬。”
白相卿看似好说话,但筑基修士借大能者的琴,听上去也太不自量力。
他不愿伤师弟的自尊心,语气委婉地拒绝。
“所以要请师兄借我灵力。”
白相卿不答,看着谢景行低垂的温柔眉眼,忽然问道:“你认真的?”
谢景行颔首。
此时,殷无极睁开眼,瞳孔如滔滔血狱,已经印不出任何影子。
他的声音低沉嘶哑。
“洪荒三剑——天地同悲!”
10. 公无渡河
殷无极的剑,最初是当年的圣人谢衍手把手教出来的。
后来,他遁入北渊,历经命运跌宕,在翻覆的世情中有了新的领悟,终而创造出名动天下的“洪荒三剑”。
莫说三相,全盛时期的谢衍也不愿正面接他的剑式,可见其暴烈霸道。
山也倾塌,海也疯狂。风云变色,日月无光。
这就是“洪荒三剑”。
天地同伤!
“他要毁了主宗吗?”风飘凌神色凝重。
他握着剑,反而迟迟下不了决心,“难道,我们今日真要违背对师尊的诺言,与他拼个你死我活?”
他们心里也清楚,渡劫境与尊者境存在天渊之差,绝非是简单堆人数就能匹敌。
殷无极虽说祭出“洪荒三剑”,前两剑,却像是大师兄给他们喂招,压根没动真格的。
何况,他们还欠着殷无极人情,只要魔君不是癫狂到神智尽失,六亲不认,他们顾忌往昔师门情谊,很难对这位“前大师兄”动杀心。
“白师兄,你的手受伤了。”
谢景行看向白相卿掌心翻卷的皮肉,“这伤久久不愈,奏琴曲必然走音。圣人曾在洞府留下方法,师弟不才,还请白师兄借琴一用。”
他声音温和妥帖,白相卿有种熟悉的恶寒感,解下古琴,迟疑:“你当真有把握?”
此琴长三尺有余,额宽六寸,尾宽约四寸,上古琴师师旷制式,通体漆黑,大流水纹,龙池上方刻行书,名曰:“太古遗音”。
当年,白相卿琴艺大成之时,圣人寻来凤栖梧桐为琴胎,千年冰蚕丝制琴弦,精雕细琢而成。
其音高古松透,清越灵韵,触按即得浑厚正声,世间罕有匹敌者。
“试试就知道。”
谢景行双手接过琴身,“圣人在海外洞府之中,留下退魔曲十二阕。第十阕,是为‘渡魔’而谱。”
“我借你灵力,单纯奏一曲,的确不限制修为。可法宝有灵,如果出现反噬,你必须立刻停下。否则伤及根骨,你会断送修真之路。”白相卿忧悒道。
“在下清楚。”
谢景行席地而坐,置琴于膝上,调试琴弦,动作熟练优雅。
白相卿顿时有数了:圣人之琴,对谢景行一点也不排斥,说明他不仅有琴艺,更有琴心。
琴艺易得,琴心难得。
得前者能做琴师,得后者能琴入道,为乐修大家。
他说不定真的能驾驭太古遗音。
谢景行沉心静气,低垂双目,眼中只有这一张琴。
白相卿观之片刻,忽的懂了什么,取出缠着红色穗子的玉箫,走入师门阵列,为他护法。
儒门三相护法,对手是魔君,顶了天的大阵仗。
谢景行凭借圣人境界与斫琴者身份,强压着渡劫法宝,拨弦时灵脉如针刺,极是难受。
他心想:“希望此曲结束,这具身体还能存在,不至于再挫骨扬灰一次。”
不多时,剑意形成狂乱风暴,结界正中央,是执剑的临世大魔,绯眸滔滔如血。
“景行师弟,你只有一次机会,在他还未出剑之时,试着唤醒他。若是不成,我等三人必须取下策。”
风飘凌长叹:“拼尽全力,杀了他!”
杀了魔道帝尊,谈何容易!
“也不知他现在,还能不能控制得住心魔。”白相卿也多少知道些内情,面沉如水。
“当年,师尊穷尽一切手段,试图根治他的心魔,结果全都是失败。我们,如今又能做什么?”
他们心知肚明,倘若殷无极彻底疯了,化作血屠万里的邪魔,他们哪怕打定主意三换一,也是换不过的。
圣人留下手段,也是要他们保住性命,并未试图让他们与疯癫状态的殷无极正面对抗。
现在弃山奔逃,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无涯剑意暴涨,魔气流入地脉,梅花林在烈火中化为齑粉,连微茫山脉都在动摇。
风飘凌衣袖被剑意割裂,身上血痕遍布,却维持结界,顶在最前面。
“若是还不行,相卿,游之,你二人先退。去长清洞府,尝试寻找道祖逍遥子!为兄断后。”
“要退你退,我可不退!”
沈游之扬声道:“这里是师门故地,师尊灵前。若是我们退了,风骨何在?故里何在?仁义何在?”
沈游之的诘问,让风飘凌一时无话。
白相卿抵住风飘凌的脊背,灌输灵气,维持结界。
他慨然笑道:“脚下是师门,身后是苍生。大魔临世,杀人盛野,世人都退得,唯有我们退不得!”
“哪怕赔上性命,也不能让他这样下山。”
他们相视而笑,放下龃龉,找回了当年志同道合的情谊。
生死危机之时,谢景行却感受不到紧迫。他垂衣御琴,心静如水,拨弦。
古人弹琴,疾风骤雨不弹,是怕风雨扰其心志,乱其正声。
哪怕烽烟遍野,他也如坐静室,视之为寻常。
殷无极单手握剑,摧寒剑光垂地,似在轻微鸣响。
好似和其悲声。
谢景行的声音微哑,且吟道: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波滔天,尧咨嗟。”
天穹日月无光,琴音如滔滔江水,回响山中,如山海虚像。
“……住、住口,不准……”
殷无极好似被悲声触动。
他头疼欲裂,踉跄着,在疯狂中失去焦点的绯眸,忽然凝聚了神光。
乐声淙淙,谢景行声音嘶哑,手挥七弦,吟唱道:
“大禹理百川,儿啼不窥家。”
“杀湍湮洪水,九州始蚕麻。”
“其害乃去,茫然风沙。”
剑意彷徨低徊,和其古乐府声。
“儿啼不窥家,哈,哈哈哈……哪怕稚儿啼了血,声声凄切,禹亦不归家?”
他清醒亦癫狂,“……不归家啊,你缘何不归家?”
谢景行指尖渗出血来,染红了天蚕丝的琴弦。十指连心。
他当然疼,灵脉疼,骨髓疼,连元神都在战栗。
但是这痛苦,比起生生碾灭他道体的天劫,并不算什么。
他连天劫都不畏惧,五百年徘徊都坚持住,死生视为等闲,他有什么好怕的?
谢景行唇边不断溢出血,漆黑的眼眸却越来越亮,锐利又决绝的执念,促使他直面不断攀升的洪荒剑意。
“被发之叟狂而痴,清晨临流欲奚为。旁人不惜妻止之,公无渡河苦渡之……”
“不可再奏了,哪怕师弟有再好的根骨,也要因这一曲废尽心境——”
风飘凌似乎想上前阻止,白相卿却拦住他,“阻止不了,这一曲七情太锐利,若不想灵脉尽断,必须要奏完。”
谢景行眸光如同燃烧着幽火,浑然不顾修为天堑,竟是试图以琴音撼动魔道至尊。
殷无极的魔纹正在攀上侧脸,血腥妖异。这是心魔失控的征兆。
他被彻底激怒了,单手握住刺入大地的长剑,似乎下一刻,就会将蓄满魔气的无涯剑指向转世圣人。
“给我停下!”
“别以为本座不会杀你!佛不渡我,仙不渡我,我就自渡——前方是万丈深渊又如何!”
谢景行不肯停,也不能停。
鲜血从他苍白的唇瓣溢出,顺着脖颈流下,沾染衣襟,濡满琴台。
最清寂,也最刚烈。
殷无极好似恫吓他,无涯剑赫然劈下,掀起狂浪的风。
谢景行望去,白衣端坐,竟然丝毫不动。
剑气两道劈开,谢景行背后山崖碎成齑粉,留下两道贯穿山石的剑痕。
他却端坐于剑气分野的正中央,安然无恙。
谢景行拿命去赌,赌他能够及时清醒。
此时,尘埃落定,他的唇边露出淡淡微笑。
赌赢了。
别崖不肯杀他。
“箜篌所悲竟不还。”
琴弦铮然一声,仿佛穿越时光的叹息。
曲终,悲歌永彻,余音绕梁。
殷无极褪去血污的绯眸,忽然映出归来的师尊白衣染血的模样。
谢景行灵脉枯竭,气若游丝。琴台溅满血迹。
“我、惹祸了,做错事了?”
他茫然地想着,刹那间被冻住,浑身的血液都要逆流。
噩梦的尽头是亮光,他的自我终于回笼,“……没控制住心魔,我都做了什么?”
谢景行撑着龙池凤沼,勉强支起身体,厉声怒喝: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正如堕入一场漫长的大梦,殷无极终于醒来。
无涯剑落地,天地同悲的剑意烟消云散。
绯红魔纹褪去,魔君眼眸里的晦暗收敛,逐渐变回炽烈干净的红。
“也罢,是我输给你。”他发出一声长叹。
殷无极这一生,踽踽独行于永夜。唯有师尊,从未放弃渡他出这命运的泥潭。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是他永远的烛照。
谢景行见他神智终于恢复清明,只来得及对他温柔一笑,就感觉全身剧痛,以手掩唇,却不断咳出心血。
他眼前一黑,失去意识,俯身倒在琴台之上。
殷无极下意识就想上前,把师尊揽到怀中,带回魔宫。可他还在颤抖失控的双手,让他如坠冰窟,怔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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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地。
是他疯魔,害师尊至此。现在心魔之症还没完全消退,万一失控再伤到他……
现在,最没有任何资格与立场站在他身边的,不是儒门三相,而是他。
儒门三相维持结界,不让魔气外溢,实在消耗不轻。
他们互相搀扶着,毫不犹豫地向谢景行走去,一致护在了小师弟身前。
白相卿探查过他的脉搏,“小师弟,可还撑得住?”
谢景行气息微弱,意识模糊,唇边不断溢出鲜血,看上去很不好。
沈游之迅速往他几处灵窍急点,封住大穴,“我来吧,医术我修的比你好。”
“快,把师弟带回养心堂,我必须马上替他施针疗伤。”
风飘凌似乎失望极了,不肯再看殷无极一眼,抱起他们身受重伤的小师弟,转身就走。
殷无极持剑往风飘凌身前一横,下意识就要夺人,哑声道:“还给我……”
“还?”风飘凌冷笑一声。
“魔君有何颜面,说这一个‘还’字?他是我们的师弟,又不是你的。叛门之辈,让开!”
殷无极被狠刺一下,有些狼狈,怔怔不语。
白相卿执萧,护在一侧,双眸冷冰冰扫过:“陛下还要出手?”
“你因师门旧事迁怒小师弟,他豁达不记仇,竭力唤回你的理智,却落的如此重伤,你害他难道还不够,真的要耽误他性命不成?”
往日最温和好说话的白相卿,此时竟是让魔君哪里凉快哪里呆着的态度。
“……你们抵挡洪荒三剑,本座如约,不再出手。”
殷无极一顿,声音无端弱了几分,“我只想……看看他的伤势……”
“你是医修吗?”沈游之嗤笑一声,“殷无极,你拆房子的确是一把好手,小爷我怎么不知道你会医术?”
“……”他还真不会。
“你夺人、植入魔种,甚至逼他入魔。如此蛮横,其实是心有不甘,要把小师弟掠回魔宫凌虐吧?”
沈游之讽刺:“怎么,小师弟救了你,你现在还不满足,要把你之恩怨强加他身上,非得把他挫骨扬灰吗?”
“你就这么恨师尊,恨他到,连像他的人都容忍不了,非要杀死才满意?”
“……不是。”
沈游之这张利嘴着实诛心,殷无极竟不知怎么答,徒劳地辩驳一声。
“既然不是,就快让开!”
风飘凌寒声道,“儒宗大门在哪里,你心里清楚,魔君自便,恕不远送。”
十里梅林成墟,魔气散尽,业火熄灭,漫漫长夜已经接近终结。
儒门三相护着重伤的谢景行离去。
微茫山上,天已初明,徒留黑袍帝尊孤寂站在原地。
他的右臂还是断的,骨节碎裂扭曲,垂在袖袍间。左手掌心一片斑斑血痕。
殷无极回望烧成灰烬的梅花林,原本荒芜的眼睛里,忽然燃起些微光芒,又很快暗淡下来。
“搞砸了,怎么办?”
殷无极仰头,用还完好的左手盖住眼帘,似乎有种流泪的冲动,他眨眨眼睛,“晨曦好刺眼啊……”
“终于等到师尊回来,我却做错了事,疯的那样厉害,竟关不住心魔,闹过了头,还伤到他了……”
“我怎么总是做错事,明明不想和他吵架的……”
孤绝雍容的魔君赤瞳轻颤,看向残留的血迹,烧成灰烬的梅花林,仿佛被暴风席卷过的主宗。
一切俱是狼藉。
他一失控,不但伤了他,居然还把家烧了。
他变得好坏、好凶啊,师尊一定很生气。
师尊会不会很失望,不肯再见他、与他说话了?
冰封已久的心魔在叫嚣,他似乎又听到了刺耳的声音。
“杀了他,杀了他!”心魔的讥笑犹在耳侧。
“你不是恨他吗?杀了他,圣人谢衍修为尽散,再多的手段都用不出来,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要管住自己。”殷无极无视了心魔的叫嚣,认真告诫自己。
他用长剑支着身体,略略低头,额头抵着剑柄,流水般的鸦色长发落在肩颈上,笼罩着朦胧的晨光,破碎而惨淡。
他自言自语:“我不对劲,现在的我……不能去见他。”
殷无极顿了顿,发觉手还在颤抖,于是毫不留情地握住剑刃,割入血肉,以痛苦抑制杀戮的欲望。
疼痛让他清醒,却在提醒他,这并不是梦境。
“师尊回来了。”
殷无极的眼睛被缓缓点亮了。
“是真的啊……”
早已死去的少年,好像从凛冬中活了过来,冷寂的瞳孔中忽然跳跃起灼灼的火。
11. 儒宗旧事
日已西斜,光如水满而溢,透过窗户漫入室内。
谢景行醒来时,正合衣躺在床铺上。他起身,支臂斜倚床边,撕心裂肺地咳嗽。
缓过一阵,他才知觉灵气透支。有圣人元神护着,这具躯壳才没有灰飞烟灭。
强行借用“太古遗音”,这种结果很正常。
殷无极赠与魔种,他却没有在灵脉里发现魔气,不正常。
谢景行皱眉,拉开衣襟,低头看去,只见一个小篆的“殷”字,赫然烙印在心口。
他伸手覆上,印记里蛰伏着汹涌澎湃的魔气,却意外的乖巧,不折腾他。
“何苦来哉。”谢景行哑然,“予我魔种,别崖总不会是怕师父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死了吧?”
“也罢,这是我欠他的孽债。”他摇了摇头,不知唇边竟是含着笑。
“幼稚鬼,孩子心性,帝尊多大的人了……”
从中窥见爱徒一两分真意,谢景行也不急了,悠悠然收拢衣襟,披上儒门弟子外袍,下地走动。
风凉夜用肩支开门,端着一盆水进屋,见他清醒了,“小师叔,您醒了?”
谢景行把长发撩到一侧,拂衣戴冠,“我睡了几日?”
“圣人祭已过十日,小师叔也睡了十日有余。”风凉夜把干净的布放进水里浸湿,递了过来。
“沈师叔以杏林之术为您止血、疏通经脉、治疗反噬,花了足足三日,才将您从鬼门关拉回来。”
谢景行:“这几日,是师侄在照顾我?”
风凉夜:“前几日您身上的魔气没有平复的征兆,三位宗主怕您一身极佳根骨被魔气毁去,危及性命,也怕魔君去而复返,就轮流守着。奇怪的是,魔君留在您体内的魔气并未侵入灵脉,在您度过最危险的三日后,就彻底平息,蛰伏于魔种之中,不再作乱了。”
谢景行也不意外,温和笑道:“想来魔君陛下还是给了三位师兄一个面子,才留我一条性命。”
“多半是圣人的面子。”风凉夜也不隐瞒了,他压低声音,示意谢景行附耳过来,“实不相瞒,魔君年年回山祭奠圣人,与三位抬头不见低头见,弄僵总归不好。”
“年年如此?”谢景行的笑意,莫名淡了几分。
风凉夜并未察觉他情绪的不对劲,“至于魔种,沈师叔检查完后,难得说了帝尊一句好话,道‘那厮终于干了件人事,不是个六亲不认的畜生’。”
“……是沈师兄的风格。”
沈游之这张嘴,最是锋利,气死人不偿命。
等到谢景行整理好衣冠,药也放凉了。
风凉夜端来,“这药凝神定气,调养经脉,晨昏各一次,沈师叔叫我看着您饮下。”
托盘上还有一碟蜜饯,色泽温润甜蜜。
谢景行捻了一颗,失笑:“怎么还有这个?”
“师尊吩咐,说小师叔嗓子受了伤,很是敏感,受不得苦,药汤以蜜饯送服。”
三相这般照顾人,就是正式接纳他进入师门,把他当做“小师弟”来疼爱了。
谢景行受了好意,含入唇齿间,果真清甜。
他三两下喝尽了药汤,暖意充盈空虚的经脉。
“不知几位师兄现在在何处,我要当面致谢。”
“三位应当在凉亭。”风凉夜笑道,“小师叔最好多休养一阵,还是我去唤师尊他们吧。”
“不妨事,我已经能下地活动。”谢景行坚持。
风凉夜无奈,领着谢景行向凉亭处走去。
庭中生蔓草,野花吐芬芳。
风飘凌、沈游之正襟危坐,正在手谈,厮杀正酣。白相卿坐于一侧吹箫,乐声清远而不幽咽。
风飘凌落子,“游之,该你了。”
沈游之指尖夹着黑子,手撑下颌,懒洋洋道,“我说,风宗主,圣人祭结束,你怎么在主宗赖着不走了?”
风飘凌一顿,“我怎么就赖着不走了?”
沈游之冷笑一声,“当我不知晓你的心思?你想等景行师弟醒了,把他带去理宗吧。”
白相卿突然错了一个音,这对乐理大家来说极不寻常。
他道:“风师兄如此想?”
风飘凌反问,“相卿,我与游之若是离去,你能在那一位的觊觎下,护住小师弟?”
白相卿沉默以对。
风飘凌:“如今的儒宗,加上景行师弟,也仅有一十四人。有你坐镇,遭遇渡劫之下的威胁自然无事。且不论那一位,连西方佛门,东方道家都曾觊觎圣人遗物,景行师弟握有师尊洞府传承,怀璧其罪,以你如今的势力,又有几分护住他的把握?”
白相卿面对诘问,握紧了拳,又无力地松开。
他先前守着主宗闭门清修,终日浑噩,以为与世无争,实际上只是逃避责任罢了。
谢景行的身份独特,修为低微,需要他看顾。他身为师兄,难免生出些爱护之心。
风飘凌却说,你没有能力护好他。
风飘凌见白相卿的表情有了变化,扯了扯嘴角,像是要勾起一个笑,又转瞬褪去。
他叹了一声:“当年,是我与游之对不起你,相卿。”
“你们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风飘凌见他温润的眼睛中透着执拗,劝道:“相卿,你为我们让道多年,如今我们早已站稳脚跟。五百年倥偬,你也该振作起来了吧。”
沈游之闲敲棋子,带着几丝轻狂之色,“我道是大师兄也要下手抢人,没想到是规劝,是我多想。”
沈游之难得站了风飘凌一边,“罢,那家伙说得有理,白师兄是该支起宗门了,我就不消遣他。”
白相卿无奈苦笑:“你们俩啊。”
沈游之随即顺杆子爬:“那你把小师弟交予我们看顾,理宗与心宗如今是儒道的两根顶梁柱,左右亏待不了他。”
“这个不行。”白相卿拒绝。
他在圣人庙里亲口许下诺言,要代替过世的师尊,亲自教他、护他,尽师兄责任,也算是给生命添上几分意义,此时哪有放手不管的道理?
再说,心宗与理宗都是如今儒道的佼佼者,关系盘根错节,光是处理内部的明争暗斗都要耗费无数心力,哪有儒宗人员简单清净,适宜修炼?
“三年后是仙门大比,以景行师弟的资质,定能有所作为。”风飘凌提点。
白相卿一怔:“你的意思是?”
沈游之眼眸波光流转,笑意深深,“与其使明珠藏于匣中,暗淡蒙尘,不如昭告天下,你、不对,儒宗回来了——”
风飘凌落子,棋盘上白子占据优势,胜负已分。
沈游之弃子,恼道:“怎么又下不过你?”
风飘凌:“师弟急功近利,意图太明显。”
沈游之索性把棋子扔回棋篓,连声道:“不玩了不玩了,生气!”
风飘凌看他坐没坐样,挑眉,想要说什么。
沈游之却一笑,故意道:“大师兄,你瞧谁来了?”
风凉夜领着谢景行穿过百花丛生的小道。
他先是向三位宗主行礼,“师尊,风宗主、沈宗主,小师叔想要见你们一面。”旋即让开身位,露出背后已然大好的谢景行。
风飘凌的目光在风凉夜身上一顿,随后十分自然地偏开。
沈游之见他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做派,轻哼一声,也不拆他的台。
谢景行身着儒门制式的白衣,行古礼。
“师兄们安好。”他声音温润如水,“景行九死一生,多亏师兄们施以援手。”
果然拉进关系就需要同样的仇敌,殷无极一闹腾,他们共同抗敌,师门关系看上去缓和了不少。
比起在幽花小径大打出手,如今风飘凌和沈游之,居然还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下棋。
白相卿搁下萧,把他唤到身边,细细探脉。
“醒了?身体可还有不舒适?和你沈师兄说,他会给你开药调养。”
沈游之扫过他的脸色,微微苍白,一看就是大病缠身,也不自觉地放柔了语气叮嘱:
“修道之人,最重要的就是灵根、灵骨与灵脉,三者有任何一处有损,都会阻碍大道。如果有哪里不适,与师兄说,我施药替你调养,可别耽误,废了你一身绝佳根骨。”
沈游之:“也是我们大意,应该早早把你藏起来。魔君是个疯的,平日倒还好,一遇到与师尊相关的事情,极是执着癫狂,尤其是圣人祭前后,我们都不愿惹。你学了师尊的法,又与已故恩师气质颇有几分相似,在他那里,怎么讨得了好?”
“无妄之灾!也罢,他毕竟下手有数,不是真的疯了。”白相卿叹息,“那些胡扯之言,你莫要放在心上。”
谢景行轻咳一声,似乎在掩饰什么,“魔君酒醉,一时认错了人,也不怪他。”
他这明显的回护,却被三相以为是谨慎。
“师弟,你还替他找借口,差点在生死边缘走一遭的可是你自己!”
谢景行无奈,只得应是。
“之前我们没有阻止他的办法,只得让你一试,实属无可奈何。但是今后,乱来的事情不要再做了。天塌下来自然有师兄们顶着。”
风飘凌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向严肃冰冷的男人,此时难得温和。
“师兄教训的是,在下明白。”谢景行从善如流。
白相卿似在沉吟,看谢景行望向他,才下定决心:“师弟,接下来的日子同我修炼。”
“师兄这是要做什么?”
“三年后是仙门大比,你来做带队弟子。”
白相卿阖目,再睁开时,琥珀色的眸中似有异光流过,明亮夺目。
“今时不同往日,世人都快要忘了我们的名字,儒门若想重回修真界视野,需要取得辉煌的成绩。”
“景行师弟,随我复兴主宗,你可愿意?”
谢景行看着白相卿固执直起的脊背,毫不犹豫:“自然愿意。”
“你可知,当年儒门为何没落?”白相卿听到答案,心下一安。
谢景行很清楚儒宗道统没落,并非单纯因为自己的遗言语焉不详。
他拢袖,淡淡地道:“儒门无圣。”
仅仅四字,一针见血。
风飘凌执盏的手一顿,垂下眼睫,“你倒是通透。”
自圣人谢衍坠天,儒宗没落已成定局。
佛门有佛宗,道家有道祖,魔道有帝尊。
儒宗曾为正道第一宗,天下之表率,若是无圣,怎能服众?
圣人谢衍心里清楚,若是他登仙门成功,儒宗还能继续昌盛下去,他的终极目标也能实现。
若是败了,宗门必然沦落,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谢衍相信三相能够护住儒宗,护好门下弟子。至于儒门是否还能维持过往煊赫,他临行前心里多半也有数。
事实上,三相确实撑起了失去圣人的儒宗,并非是以谢衍所期望的方式。
主宗隐世,风飘凌、沈游之另辟新宗,分流弟子。
虽然保存了大半儒宗道统,却使得一个庞然大物彻底三分,不复当年辉煌。
从此,正道第一宗跌下神坛,隐于世间。
谢景行收回思绪,心中仍有疑虑,“即使无圣,三位师兄联手,也能撑起儒宗一段时日。当年的儒宗发生了什么,让三位师兄从此分道扬镳?”
风飘凌的茶盏在桌上发出脆响,神色骤然凝冻。
谢景行见他动怒,也不换话题,执着追问:“圣人陨落,儒宗五百年前,当真如此难以为继?”
沈游之眸底的光芒凌厉如刀,又脆如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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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隐藏着深深的伤痛。
他冷哼:“若是师尊还在,谁敢觊觎我等宗门,谁敢欺我儒门弟子?”
谢景行:“当年发生了什么?”
白相卿似乎不欲正面回答:“只是些旧事。”
沈游之将手中茶盏摔于地面,冷声道:“旧事?是旧仇才对吧!四百五十九年前,仙道众门派,在宋澜那牛鼻子的默许之下,联合起来逼我山门,声称圣人与魔君有染,才登仙门失败,德不配位,不应当做这正道第一人。并且要上儒宗搜山收集证据,毁师尊身后清名,败我儒宗名声——可笑啊可笑,枉我等三人都坐镇儒宗,他们以天下大义的名义来,我们却无法向仙道同僚动手!何其窝囊!”
“道祖不管俗物,师尊去后,仙门就彻底由宋澜掌管。他默许的事情,若是我等反抗了,就是和整个仙门作对!”
那时候的儒宗刚刚失去圣人,人心正是涣散的时候。
沈游之咬牙切齿:“他们嘴上说着清查与北渊的勾连,实际上了山门,就是冲着圣人遗物而来的。冠冕堂皇,无耻之尤!”
当年的他们根本不可能与道门开战,儒门三相虽身负渡劫修为,道门、佛门也有渡劫修士。他们若是先动手,才是真正的玉石俱焚,天下大乱。
道门宋澜恰恰是看准了他们不愿轻启战端,要他们忍气吞声。
谢景行没法辩解,与魔有染这一点上,他的确洗不干净自己。
不过,三相竟然承受过这么大的压力与恶意,儒宗被仙门挟持,经受了这等屈辱,不甘不愿地沦落至此。
谢景行的眼眸霎时冷了下来。
他身故还未五十年,他曾庇护的仙门就胆敢欺上他宗门,欺他徒子徒孙,说他们一声狼心狗肺都是抬举了。
白相卿长叹一声:“时也命也,此事不宜再提。”
风飘凌拂袖,桌上残局被他毁去,棋子散落时,有琳琅碎玉之声。
“为何不宜再提?相卿,近五百年的蛰伏,你的心气已经毁了吗?”
风飘凌看向白相卿,一字一顿,句句生寒。
白相卿眼眸骤然紧缩。
风飘凌转而向谢景行看去,“小师弟,要记住一点,道统之争,杀人不见血,你若没落,必有豺狼。”
谢景行也是在刀光剑影中一路走来的,哪能不清楚仙门背后的腌臜丑事。
“谨记教诲。”
风凉夜还是第一次听这么多内幕,面上浮现不甘之色,“那三相内乱,分道扬镳,其实是一场戏?”
白相卿:“当年虽然只有我留在儒宗,但是飘凌、游之并非忘恩负义之辈。他们与主宗同气连枝,在危机时刻保护弟子与儒门传承,也要示弱给宋澜看。”
“他们是不会容许儒宗再强盛的,违逆大势,必然会被毁灭,索性做一场戏,要他们以为三相离心,儒宗已经不足为惧了。”
谢景行的关注点不同:“当年儒门围困之局,究竟是如何化解的?”
儒门三相皆一怔,默默不答。
谢景行知道自己问到重点了,旁敲侧击:“我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
风飘凌道:“也没什么可瞒的,不过是欠了个人情。”
沈游之不甘愿:“天大的人情。”
白相卿接话,为恼怒的沈游之解围:“四百五十九年前,魔道帝尊殷无极率领一批精锐魔兵长驱直入,速攻长清宗,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那时道门弟子全在围攻儒宗,长清宗宗门内部空虚,被魔修一围,损失惨重。”
沈游之一乐:“我还记得当时宋澜知道宗门遭围的表情,精彩的和戏剧变脸一样。他斥责我们勾连魔道,背叛仙门。当真好笑,魔君与仙门仇深似海,他先把人手都抽调出来围微茫山了,怪敌人趁虚而入,掐他七寸,怎么说的出口?”
谢景行失笑:“原来是‘围魏救赵’之策。”
是别崖会干出来的事情。
风飘凌颇不甘愿,却承认:“这个人情,最后魔君向我们换得了参与圣人祭的资格,五百余年的圣人祭中,他无一次缺席。”
白相卿摆弄着玉箫,无奈笑道:“毕竟当年曾助我们维护了儒门仅存的威严、声誉与圣人遗产,即使再看不惯他的行事作风,我们对上那个人,不到万不得已,也是不会翻脸的。”
所以,殷无极那一日才会在圣人庙外徘徊,他真的是来祭奠他的。
这五百余年里,他没有一次忘记过。
谢景行敛去复杂的情绪,又看向儒门三相。
他们前半生是有师长庇护的天之骄子,终日游学于圣人门第,潜行研究学问与儒道,不知春秋寒暑。
在圣人故去之后,他们经历了世人捧高踩低与酷烈的道统之争。
他们随世事分散,又始终与主宗同气连枝,从不忘本。
这五百余年,辛苦他们了。
现在,师父回来了,哪里需要他们再如此费尽心机,苦苦支撑。
谢景行打定了主意,第一步就是要把落寞的宗门扶起,微微笑道:“三位师兄,既然在下继承了圣人道统,自然会协助师兄们,让儒门再现辉煌。”
沈游之取笑道:“大言不惭,以你现在的修为……”
谢景行唇瓣笑容温雅:“沈师兄且看着,仙门大比,师弟会给你们一个惊喜。”
他这个笑容,淡而远,透着势在必得的意味。
沈游之一挑眉,“哦?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白相卿哑然失笑,他本以为小师弟是个温和良善的性格,没想到也是心气很高的主儿。
他现在的神情,颇有几分师尊的韵味。
风飘凌沉声道:“不可操之过急,如今仙门均势……”
“如今仙门——”
谢景行笑了,带着淡淡的讥诮,“与我何干?”
12. 北渊魔宫
今夜无星无月。北渊极夜的风,掠过九重天上的魔宫。
殷无极走上长阶,玄色帝袍飘扬如浪。
他回望,阶下的熹微灯火,属于环绕着最高处魔宫而建的城池,是魔道繁荣的象征。再看去,辉煌灯火之外,是万魔尚武,百姓安居。
一千五百年的帝业,兴盛、衰落、耻辱、崛起……自殷无极确立魔道大一统以来,他走过多少个历史周期律。
燃尽毕生心血,只为这片被天弃置的魔洲大地。
“陛下归来——”
见到君王的身影,肃立的魔宫守卫低垂头颅,右手置于心脏行拜礼,朝觐他们唯一的君王。
他走过时,万魔皆俯首,北风肃肃,黑旗猎猎,铁甲与兵戈的声音交错响起。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殷无极远归,一身浴血风尘,步履却是沉稳的,是端肃雍容的帝王风度。
“不必拜了。”他左手一抬,示意他们照常。仍旧断裂着的右手藏在玄色广袖之下,不欲让臣民窥见半分软弱。
“叫萧大帅与陆相来见我。”他淡淡吩咐道。
“是,陛下。”
寂静端肃的宫城中,脚步声由近至远,魔道君王的身影隐没在茫茫的夜色里。
君王好静,注重实务,不爱纷奢。所以魔君日常起居的“见微宫”低调简朴,不似九五之所。
踏过门槛,就能见到会客的正殿,正上方横着牌匾,上书“见微知著”,君王玄金色的宝座背后,是一面制作精良的紫檀木立屏,上面绘着北渊洲的疆域地图,山峦、川流与城池堡垒都有标记。
除此之外,法宝、摆件、珍奇皆无,只有些最寻常的桌椅床榻等用具,外加几盆长势正好的绿植。
魔君离宫时,定期洒扫的宫人才会来此,与他完全错开。寻常时候,见微殿连个活物都不见。
近年来,殷无极的心魔愈发严重,一旦发作,极是危险。所以他将身边人完全屏退,孤身住在如空棺的殿中。
五百年,他独对长明烛火,枯守孤城。
正殿大门洞开,殷无极走上帝位,拂衣落座,才撩起衣袖,检查自己正在被魔气缓慢修复的手腕。
青紫,变形,骨头碎的极为严重,甚至现在还是软软垂下的状态。
“嘶,还是痛的,看来是真的,不是做梦啊……”他毫不在意地再捏了捏伤处,像是惩戒自己,钻心的疼。
他自言自语时,显得颇为神经质:“下回见面,本座要克制一些,好好说话。谢云霁那张嘴最是锋利刺人,能把人活活气死。冷静,别被激怒了,他现在可没有圣人修为,一碰就碎。”
“若是弄碎了他,我得去哪里找他啊。”他轻声时,语气甚至拖长了点,有点委屈。
殷无极阖目,却是不免想起圣人当年纵横五洲十三岛的矜傲风流,在仙魔战场上的一剑山海,那般惊艳与霸道。
“神魂不全,修为尽散……”谢衍自己并未觉得痛,他却抓起心口的布料,一瞬间喘不过气。
最终,他还是伏在了王座的扶手上,肩膀颤抖着,好一阵才压住浑身暴戾涌动的魔气,缓过劲来。
“这次心魔完全被催动,代价有些大。”殷无极勉强勾了下唇角,“还好,下手狠点,能压的住。”
铜壶滴漏,日晷偏移,九重天的最高处,昼短而夜长。所以往昔为了供奉北渊唯一的君王,魔宫总是灯火通明。
五百年前,圣人坠天之后,帝尊归来魔宫,却是只余孤魂残魄,羁留世间。
若非北渊在这三百年里一团乱,只有他能重整河山,才给他吊着一口气,没有随之而去。
但他的疯魔,也是愈加严重了。
节欲,尚贤,克制,为了克制贪婪魔欲,殷无极将君王的用度大幅裁撤,奉行清修,常年摒弃个人情感,他才能让自己如机器般精密运转,维持着北渊洲的政局。
孤独灼心,寂静煎熬,他学会了用政务压迫自己,最寂寞时,就自己对自己说话。哪怕会回应他的,只有心魔。
“杀了他,杀了他……”心魔的声音在识海深处响起,此次催动,它又膨胀了许多,再度试图引诱他发疯。
“殷无极,你不是恨他吗,杀了谢云霁——”
殷无极支颐养神,面色看似毫无波澜。他再睁开眼时,血腥涌动在眼底,风暴盘旋,神情只是扭曲了一瞬,但那浓稠的杀欲很快被冷静替代。
黑色的魔气笼罩大殿,一声闷哼后,他的唇边溢出几缕鲜血。
“又跑出来发疯,索性钉死在棺材里,吵人。”识海中无声的战争,让魔君的脸色更惨白几分,显然是元气大伤。
他却毫不在意,丹朱色的唇微微弯起,自语道,“五百年,终于等到,怎么能让心魔这种无聊的东西打扰本座。”
帝君面无表情时,容色威严不可亵渎,令人敬畏。
当他的脸上浮现出微笑时,往日刻意收敛的风华,就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如荼蘼盛放,红莲标格,极是动人心魄。
殷无极的指尖划过唇边,眼睫垂落,忽又轻快地扬起,噙着笑道:“本座可要好好想想,如何报复他,才能让他体会,本座这些年来的无边痛苦。”
“谢先生,我的……师尊。”
沉寂的黑夜好似吞噬人的巨兽,书房的烛光摇晃,案台上堆积成山的公文,似乎永远批不完。
识海的斗争方歇,他还头疼欲裂着,灯下的字就越来越扭曲,像是无意义的符号。
“南疆,巫族……什么来着?”
“又要本座批钱养兵,三千万,这么多灵石。好贵啊,萧重明带的什么兵啊,他是吃钱的怪物吗。”
“特殊时期,是时候了。自现在起,北渊进入战时状态。”他沉吟片刻,迅速写上批语。“北渊东侧边疆,增添巡视力量,随时注意天道结界的情况。”
殷无极重伤未愈,只能用左手批阅。兴许是太疲倦,他挑拣了几篇重要的公文,朱批之后,才往后倚了倚,阖目歇息。
“仙门有异动,南疆也不老实,这局面,一触即发啊。”
苍白的指尖轻敲桌面,殷无极似乎在思考什么,忽的莞尔,“偏偏在这个大争之时,谢云霁回来了,本座的布局,会有何等变数?”
过去,他从未赢过谢云霁,这五洲十三岛第一人的位子,也是因为圣人坠下云端,他才忝居其位。
名不正,言不顺。
殷无极明白,师尊的强悍之处绝不止在修为,在纵横道上,谢衍才是大前辈。就算他如今虎落平阳,也绝不可小视。
一想起他家先生,君王精神一振,觉得不累了。
他起身,从书架边的紫檀木书箱中,翻出一叠珍藏多年的书信,一边读,一边浅浅地笑着。
“十五日与百家各宗踏秋行,酒过三巡,醉中题于流觞曲水。”
殷无极翻开纸笺,一行风骨卓然的墨迹,笔锋飞扬,却是写尽软语柔情。
“浮生醉里梦三生,将醒,对婵娟、且唤卿卿,不应。”
寥寥数语,是些写给情人的小话,却是夹在仙魔两道公对公的信件中,送到帝尊的书案上。
“秋思一叶何处寄,向北渊,跨山越水。微茫山色已红遍,缓缓行,缓缓行,何妨归时逢小雨?”
当时,这封纸笺中,还夹着一片儒宗的红叶。
山水寄情。圣人的浪漫与含蓄皆蕴于文字中,时过经年,依旧留在信笺里,容他时时擦拭,如新。
那些温柔过往,却在数千年的岁月中,破碎的拼不起来了。唯余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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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藉。
故人西行五百年,今日于归,他该高兴。
深夜里,传来两人熟悉的脚步声。一人脚步重而训练有素,一人则是轻而从容。
“求见陛下。”二人在书房前驻足,行礼。
殷无极从回忆中抽离,将信笺原样放好,才看向门前映着的两个影子,道:“进来。”
率先剑履入殿的,是银铠红袍的将军,萧疏轩举,英武不凡。
魔宫元帅,名为萧珩,字重明,渡劫期,魔宫实打实的二号人物,执掌魔兵百万。
随即,青衣白裳的书生缓步走入,手执青色竹简,容色清俊,颇有些倦懒。
魔宫丞相,名陆机,字平遥,渡劫期,史家出身,为文臣之首。
殷无极与他们太相熟,浑然没有君王的架子,抬了抬眼,便随意一指,道:“坐。”
萧珩也不和他客气,径直坐下,上下打量他一番,目光锐利,道:“今年,陛下怎么回来的这么早,不是圣人祭吗?”
元帅的视线停顿,看见他垂下不能动的右手,挑眉:“怎么回事,陛下伤着了?谁揍的你?老子给你找场子去?”
“和儒门三相打了一架。”殷无极一边回他,又把之前批阅的奏折递给坐在一侧的陆机,淡淡道,“看批阅。”
“陛下,您半夜把我们唤过来,就是为了加班啊?”陆机接过,十分敬业地翻阅起来,嘴上却抱怨道。
“您有什么急事,等不到早朝时候再说……”
“咋的了,和前师门闹掰了?”萧珩灌了口茶水,笑道,“不是和白相卿井水不犯河水吗,你干啥了,能被三相联手一起锤,居然还伤着了,稀奇,稀奇。”
“这五洲十三岛,论起武力来,谁打得过你?三个渡劫期的师弟,就能废了你右手?陛下,落魄了啊。”
“不是他们,我自己折的。”殷无极绯眸微微阖起,“闹的有点厉害,动了次心魔。”
“……”
萧珩和陆机闻言,立即看向他,一时沉寂。
“陛下,就你现在这个精神状态,还动心魔?”萧珩是个暴脾气,若说方才只是兄弟间的揶揄玩笑,此时他真的想揍一顿这位不省心的陛下了。
萧珩把牙咬的咯咯响,骂道:“殷无极,你个混不吝。”
殷无极挑眉,淡淡地笑:“谁是混不吝?萧重明,你瞧瞧你自己。本座好歹是君,你是臣,你这权臣做派……”
玄袍的君王低眸打量他,似笑非笑,“像话么?明日早朝,当心陆平遥弹劾你。”
陆机冷笑,一向对君王言听计从的打工人也来脾气了,把奏折撂下,道:“陛下,该弹劾的不是他,是您才对。”
殷无极却没有直面两名臣子的忧虑与关切,而是徐徐转过身,背对着他们,看向书房中摇曳的烛光。
“今日唤你二人前来,是有事要说。”
“山雨欲来,五洲十三岛风云将起,我等多年布局,已是最佳时机。该执行的事情,本座已经陆续吩咐下去,照例执行。”
“至于心魔,不必烦忧,本座会封住,也必须封住。所以,本座会闭关一阵,若无重要政事,不要来打扰。”
“此外……”殷无极那孤寒的帝尊风度,随着他语气的温柔褪去,以寻常友人的口吻,轻快道,“若我会做些任性的事情,不妨碍大局的,你们会惊讶吗?”
“什么事情?”萧珩见他此次归来,身上终于有些活气了,心下一松,于是追问。
“过些时日,我想抢个人回魔宫。”殷无极颔首,弯起眼眸,笑道,“不,硬抢不成,骗回来,偷回来,忽悠回来,哪怕用美人计……总之,只要达到目的,都行。”
“嗯,手段是有些不太光明,但本座想要的,还没有得不到手的。”
13. 意气难平
过几日,风飘凌、沈游之辞去。
儒门三相假意闹翻,拆分儒宗,既是为避开道佛两道的锋芒;也假作儒道一盘散沙,不足为惧。
但是,他们心中,复兴之火始终在隐忍地烧。
想要解开困局,唯有儒门再出圣人。
许是因为多年清修,全情投入,儒门三相之中,白相卿修为最高、最有希望登圣。
白相卿心中有结,心境始终不得突破,终日寄情于山水。久而久之,他连肩上的责任都淡化了。
谢景行的出现,让白相卿有种拨云见日之感,自然百般照顾。
儒宗没什么要务,堆积在库房的天材地宝积灰多年,都是当年圣人的遗泽。
修真界富二代白相卿翻遍宝库,把能用上的都掏出来,精细地养着小师弟,时时关切修炼进度,生怕他被帝尊胡闹了一顿,影响心境。
谢景行只得收下师兄过头的关爱。
关于修行,他心中自有一番章程。
山海一剑,万法之宗,圣人曾是修真界的最高峰。修真法门都印在他的脑子里,不存在瓶颈。
谢景行这具躯体灵骨出众,化神之下,不必担心神魂缺损的问题。
不过身体强度跟不上,承载灵气有限。这三年来,他没少去儒门后山的冰火洞中淬体,让脆弱的灵脉更坚韧。
修真不知时岁,日子如水过去。
白相卿三年未曾闭关,牢牢看着谢景行,就是为了严防魔道帝尊偷家,把柔弱可怜无助的小师弟掳去魔宫欺凌。
自从那一日大闹微茫山后,魔君却像是对他失去了兴趣,人间蒸发了。
白相卿不信,因为对于大魔来说,魔种是不死不休的烙印。以殷无极的疯癫,哪会让打了标记的人逃出自己的手掌心。
无论是追杀,还是别有所图,小师弟都危险极了。
他太过紧张,谢景行却一直笑他,说他“护犊心切”。
白相卿见他心态良好,完全没把魔君当回事儿,好气又好笑:
“景行师弟,你这般不上心,若是当真被掠去魔宫,可别怪师兄救不了你。”
“他若掳我去魔宫,又能对我做什么?”谢景行竟是浑然不在意,看向锦鲤争食的鱼池。
白相卿只觉他修行时日短,对常识一窍不通,“你真不知魔种是何用途?”
谢景行撒了一把鱼食,见他这般要被抢了崽的神情,忍笑问道:“请师兄指教,这魔种是何用途?”
“那是魔修抢道侣用的!”
白相卿见他这般不当回事,强调:“若是大魔看中了谁,对方却不是魔,就会种下魔种,用魔气将对方强行转化为魔修!”
“他乃魔宫之主,想要拿捏你一个小家伙,还不是轻轻松松?”
“师兄都说了,那是抢道侣用的。”
谢景行勾起唇角:“帝尊阅尽世间美人,若非当日遇见,乍然将我错认成已故师尊,心生憎恨不甘,又怎会对我一个筑基期的小弟子这般在意?”
“师尊的法门久未现世,乍然出现身负传承的弟子,连三位师兄都误会了,魔君认错了人,又有什么奇怪。”
白相卿恍然:“是这个道理。不过,殷师兄……不,魔君之修为,或许能看出不少……”
他到底对那位前师兄有几分了解,此时细思时,颇觉不对。
“错认。”谢景行微笑,神情不带半点波动。
“师兄亦说过,圣人西行五百年,照理说,早已……”
白相卿神情黯然,“是啊,太久了,就连道祖和佛宗都说,师尊已经……就算侥幸逃过天劫,元神不灭。可魂魄留存世间的时日很短,当年师尊未能归来,再复生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谢衍早已死去了,这才是现实。
他虽然接受了这个现实,但是每次提起,无疑是在伤口上撒盐。
谢景行见他自动补全了理由,莞尔:“正是如此。”
他看向池中,鱼食从指尖落下,信口开河道:“帝尊也亲口承认,魔种之事,不过是找个替身随便玩玩,泄泄恨。那一战后,恐怕他清醒过来,意识到这毫无意义,甚至不体面。不过,碍于当日之言,他拉不下面子收回魔种,就当暂时寄放在我这。想来,迟早也是要拿回去的。”
白相卿还有些疑窦:“当真如此?小师弟,你不了解殷无极。此人性情疯魔,曾经有多尊敬师尊,后来就多么悖逆狂妄……”
“他恨的是师尊,又不是我。”他笑了,“圣人谢衍的事情,和谢景行有什么关系。”
谢景行平淡道,“再说,师兄都严防死守快三年了,他不是半点动作都没有么?帝尊连回来讨魔种的兴趣都没有,哪里是把我当回事的样子?”
“……说得好像有点道理。”
“师兄不如陪我练会剑。”谢景行侧眸,见那白衣落拓的宗主眉心深锁。
“比起揣测那位帝尊的心思,不如把目光放在眼下的仙门大比之上。我不日会冲击金丹期,还望师兄为我护法。”
“说的极是!”
谢景行见白相卿精神一振,疾步走去库房,寻找金丹期突破的法宝,哑然失笑。
可转过身,谢景行的神色却慢慢沉下来。
殷无极已经知道他是谢衍,却没有任何动作,绝不可能是放弃了,反而代表着他所谋甚多。
两千五百余年的纠缠不休,殷别崖那小崽子,从不是个好惹的主儿,迟早是会来讨债的。
他得等着。
谢景行心里颇为快活地想着,他欠的太多了,被债主追追债也无妨。
何况,被某只漂亮小狗追着咬衣角,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
微茫山崖近海,下方是滔滔沧浪,万里无涯。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当年的谢衍,站在微茫山断崖之上。
他剑劈沧澜,以霜刃为笔,剑气为墨,上书:“舍昼夜。”
谢景行无剑,执着一根随手折下的树枝演练剑式,劈、刺、挑,皆是风流。
他挑起长风,吹尽残雪,剑意狂傲至极。
白相卿驻足观赏,心中感慨万千。
他的剑意与师尊,像,却不像。
谢衍的剑,雅正,仁德,磅礴,慈悲,正大光明。
如今的谢景行,却像是要以剑斩天,透着反意。
“到底还是年少。”白相卿失笑,却是极为欣赏这般心境。
修道之人本就与天争,与地争,与人争。
白相卿不争,只是对这泱泱仙门心灰意冷。隐世不出,也是效仿上古楚庄王,等待某日渡劫成圣,一鸣惊人。
直至如今,他才稍稍窥破当初想法,竟是出自天真的逃避。
若是洪流将至,他放旷山水,隐世不争,又有何用呢?
金丹期的雷劫并不凶猛,只要心境无错,辅以法宝,安然渡过不难。
应在谢景行身上,却有些诡谲。
天空中有怒雷狂奔,万马齐喑。
谢景行一身儒门白衣,长袖在劫雷中飘荡。他淡漠而冰冷,像是圣人临江,俯瞰川流。
下一刻,他举起树枝。只是一劈。
剑意凛然如雪,从虚空而来!
贯日白虹似的余波,穿过不舍昼夜的流水,刺入长空,直指天道,与浩荡劫雷相抵。
树枝不能承受重压,碎成齑粉。谢景行张开手,任由粉尘从他手中飘散,如涣然流沙。
劫雷散去,灰蒙蒙的天空重回澄澈。
金丹劫雷渡过,谢景行周身笼罩着淡淡神光,神情却没什么波动,好像成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白师兄。”谢景行敛袖,那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模样,颇有昔年圣人三分神髓。
“恭喜师弟,金丹已成。”
白相卿的心绪还未平复,洒脱笑道:“景行师弟这一剑,已有师尊几分真传了。”
谢景行看向重新恢复平静的海浪,“还早呢。”
他如今修为太低,空有剑势而已,当然比不得当年圣人出山海的威名。
想要征服修真界,除却声名,还要有碾压一切的力量。
他的金丹期,等于旁人的元婴期,甚至更高。虽说有灵气积蓄不足的短板,手段却数不甚数。
倘若用上圣人元神的压制,他可以对付化神期修士,甚至更高。但合体及以上,恐怕就要使用迂回手段,不可硬碰硬了。
当年的他是天生圣人,修为从无瓶颈。兵解重修一次,总不可能比当年的速度还慢。
谢景行停顿片刻,看着苍白手腕上浮现的淡青色血管,又觉体内灵脉滞涩,微微蹙眉。
这具身体虽说根骨极佳,但着实弱了些,还需再另想主意。
黄昏时分,微茫山下了葱茏细雨,庭下积水空明。
谢景行本是去稷下学宫,代替白相卿讲学。
儒门除却亲传风凉夜外,还有几名小弟子,大多是白相卿捡回来,庇护着的。
白相卿修为虽高,却着实不会教人,几个小孩儿就在风凉夜的指导下跌跌撞撞地修行。
不过儒门清净如世外桃源,他们哪怕修为不高,也没有灭顶之灾,惫懒一些无妨。
仙门大比在即,谢景行总不能孤身一人前去,自是要带宗门弟子。所以容不得他们偷懒,教学起来,竟然比白相卿这个正牌师尊还要严厉几分。
“今日课程,我可讲明白了?”
谢景行手执戒尺,徐徐走过正伏案思索的几名弟子,然后点中一对正在案下互掐的姐弟,“阿彻,你来说说。”
司空彻本在开小差,惊了一跳,立即站起身,声音响亮:“小师叔说,大道三千,本无高下对错,只以适合二字为先。”
答完,他还幽怨地瞥了一眼正在窃笑的孪生姐姐司空娇。
“不错。”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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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行见他的小动作,也不戳破。
“圣人有言,筑基重在基础,九层之台,起于累土,不以枯燥无趣而退却,勤学苦练,方得进境。金丹始于趣味,诗书礼易、琴棋书画、礼乐射御书数,择善道而从之。元婴则始悟大道,通义理,识本心,立志向,方知人而为人。”
原本在折纸的天才少年陆辰明抬起头,若有所思。
“景行师弟说的不错,师尊曾言,多读书,拓眼界,知礼节,炼心性,大道从此始。”白相卿不知何时在旁听了。
白相卿提着一扎桂花糕,对他们招招手,温和笑道:“差不多下课了,来吃点心了。”
谢景行见他蹲在一侧,毫无形象地宠孩子,用戒尺轻敲手心,气笑了:“师兄一直这么宠他们,又何来进益?”
“小师弟也太严厉了。”
白相卿摸了一下鼻尖,笑了,“当年师尊待我们,也不过如此了。年轻人,就该活泼好动些啊。”
当年谢衍身为仙门之主,威势足以让儒门三相心无旁骛地清修,不必为琐事烦忧。
“惫懒。”谢景行无奈。
白相卿笑道:“这有什么,轻松点好。想当年,师尊都是让我们自由发展,选择喜欢的功法修行。但是师尊什么都会,又会时不时抽查进度,有一次,我们在年关还在磨炼心性呢……”
“年关啊,那可是年关啊,第二天抽查修行进度,我和你们师伯师叔对着年夜饭打坐了整整一夜,愣是没动几筷子。”他满肚子苦水。
谢景行有点心虚,发觉自己记不清了,记不清的锅不背。
他看得很开,于是松松手,容着弟子们欢呼着奔向分发点心的白相卿。
“罢了,先休息一阵,吃完再学。”
少年少女们围绕白相卿膝下,吃的满嘴点心屑,天真纯稚。
还是不够卷。谢景行叹息一声。
许多年前,他教导殷别崖时,无论雨雪,别崖都是准时报道,半点也不懈怠的。
结束一天的教学,谢景行离开学宫时,天色更晚,微茫山的细雨丝毫未停。
细雨湿流光,飘零梨花落入环绕的清泉,流淌在山间。
谢景行撑开伞,走入细雨之中。
谢景行的神情不像教导弟子时的温和,容貌在细雨的浸润下,淡漠冰冷,仿佛仙神。
谢景行进入金丹期,就感觉到心境波动越发剧烈。
这不平郁气,确实来源于五百年前的那一场坠天。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
曾经的谢衍虽为天道代行者,始终无法摆脱天的桎梏。
通天彻地,洞穿古今,逆天而为,不过也是窃火者的一句妄语。
如今,他弃了圣位,散了三千年清修,向死而生,再回此世,就是要摆脱一切枷锁。
梨花被骤风急雨打湿,谢景行长袍缓带,踏着柔软的落花,走入一片烟水之间。
生之囚徒,死亦缧绁。
圣人谢衍带着枷锁而活,最终又为逆天而死。
世人不懂他孤身探天门的决意,却笑他道统落寞,笑他儒道不通天,笑他:“书生修仙,千年不成”。
他们欺他门人,捧高踩低,不值教化。
他们拆毁他建造的盛世,废尽他毕生改革,倒行逆施,教那个正大光明的仙门被洪流裹挟,再不复当年。
数千年革新,东流而去,他意难平!
兴许是心境动荡时格外容易触及大道,谢景行忽地听到一个声音,自虚幻而来,隐隐是缥缈红尘。
“圣人谢衍,世人如何?”
他漆黑的眸中带着冷意:“世人负我。”
雨声越发大了,纸伞被风摧折,他的白衣近乎浸透。
那声音如同天真稚童,宛如道之玄妙:“天道如何?”
谢景行的眼睛燃起一簇烈火:“天道负我。”
重天之上,阴雷于层云之中蛇行。
声音却从旷古悠远而来,通透而空灵。
“从今往后,你待如何?”
“人间不平,就换个人间;天道不公,就换个天道。”
细雨打梨花,如漫天飞雪。
“既然绝地天通,又何必让修真者困守此世,祈祷天道垂怜,寄望于天门再开?”
谢景行将折断的伞骨弃于雨地,哪怕病骨支离,他的眼眸却漆黑深邃。
他道:“吾要做的事情,不问诸天,只求诸己!”
那声音嗟叹:“谢云霁,你此世,终于肯问情、问心了。”
谢景行话音方落,心境突破,灵气陡然攀升,将他直接送至金丹大圆满。
灵气突破临界点时,蛰伏的魔种在他突破时苏醒了。
谢景行看着指尖涌动的血色魔气,如红莲业火,发烫。
“报应来了。”谢景行笑而叹息。
说罢,儒门君子的身影摇晃,如将崩之玉山,倒在了倾盆大雨之中。
14. 识海相见
竹林化血海,圣人识海中有异质侵入。
“许久不见了,圣人。”
血红识海间,凤凰花树的根部扎在沸腾血池里,是花中最惊艳的美人。
飞花深处,转世圣人恢复元神清霁本相,身着三重雪,是天地间唯一的白璧无瑕。
有人唤他,谢衍循声望去。
魔息浓郁,杀意冰冷。不详红雾在此缭绕。
魔君的身影如缥缈孤鸿,从远处走来。
他的修长指尖滑过披拂的墨色长发,玄色衣袂飞扬,绛红勾勒暗绣,好似一段春风挽起珠帘。
再看去,青年的身形修长匀称,手腕与脚踝皆拖曳着沉重铁链,玄铁楔钉贯穿琵琶骨,赤血浸透了黑金色的外袍,滴滴答答如落雨,随着脚步,洒在前行路上。
地狱里爬出来的极恶艳鬼,教人沉沦堕落。
谢衍沉寂片刻,轻叹:“许久不见,别崖。”
殷无极清醒时,并不像初见那般疯魔。
他眉眼俱是浅笑,嗔怪道:“您这般冷淡,不欢迎本座?”
不等谢衍回应,他抖抖手腕上的铁链,叮当脆响。
他扬声,“也对,是本座放肆,擅闯圣人识海,合该被您教训。”
他肋下空荡荡,像是被人生生剜出灵骨,徒留血肉模糊的伤口。
殷无极的指腹摩挲丹朱色的唇畔,破碎的靡艳,看似步步威逼,却是句句控诉。
“以山海剑挑开肋下三寸,从血肉之中剜出魔骨——那种剧痛,倒是让人万分难忘。”
一千五百年前,殷无极入魔后,卡在他肋下的破碎灵骨逼他疯魔,的确被谢衍剖去。
谢衍甘愿剖开自己的胸膛,取圣人灵骨替他填补空白,为他窃运偷天,渡过必死的天堑。
从此,他们师徒血连着血,骨融着骨,拆分不开。
谢衍却赔上了通天道途,修为大损。
一直在救他的人,最终却伤他最深。爱与恨,他都已经分辨不清了。
殷无极的眼眸绯色流转:“……本座就是在卖惨了,圣人打算怎么罚本座?”
谢衍似乎不愿面对这段过去,语气微沉:“别崖,莫闹,变回去。”
帝尊冠绝天下,却在他面前心机地露出这般伤势,将少年时受过的苦,当做刺痛师长心肠的刀。
他不好过,也不要谢衍好过,报复心重的很。
这很有效。
“谢先生。”殷无极径直用了过去的称呼。
他噙着笑,也不掩饰,反而拂衣抬袖,在他跟前和炫耀伤口似的转了一圈。
“……这模样不好?”他笑着,“上回与您不欢而散,就算是本座,也会怕您一剑砍过来呀。”
既然是在识海中,谢衍也懒得披着“谢景行”的名姓与伪装和他说话。
帝尊胡闹,孩子心性,疯疯癫癫的。圣人性情冷静,却向来顺着他,得顺毛摸。
在识海中,没有天道窥伺,仅余他们二人。
明明是肖似语气,但谢衍身上那伪作的温和气质褪的干净,“陛下说笑了。”
谢衍漆眸扫去,语气毋容置疑:
“吾兵解转世,修为尽散,元神空有圣人境界罢了,别崖难道还怕为师动武?”
殷无极一哂,“圣人神机妙算,难道没留后手?”他半点也不信。
谢衍意有所指,似在暗示什么,道:“昔日的谢衍死在五百年前,如今的谢景行,不过是一名落魄宗门的小弟子,修为微末,当不得陛下高看。”
“圣人教本座诗书礼易,敬您一声‘谢先生’又如何?”
他冷笑,“本座爱怎么叫怎么叫,您不服,不肯认,和本座有什么关系。”
“别崖……”谢衍神情无奈,墨发束冠,轻轻飘拂。
殷无极偏要与他对着干:“谢先生高洁如天上孤月,五百年须臾已过,怎么还是那副犟脾气,还要和魔修撇清关系……”
“嗤,倘若要撇清,圣人又何必把本座关着不放,杀了就行,一了百了。”
“……青史一册,半卷污名,难道就值得?”他声音低沉下来,似在迷茫。
谢衍从殷无极的故作情态中,寻到几分前世的熟悉感。
他的怅然、不甘、惶惑与失措,通通掩饰在疯癫之下,虽说变脸如翻书,又莫名好懂得很。
师徒反目后,圣人看惯了九幽下帝尊的冷嘲与热讽。
爱恨难舍,又添新仇,纵有千年私情纠葛又如何。
一圣一尊的末路,不过是宛如囚牢中的困兽,彼此撕咬罢了。
殷无极会咬他的脖子,会划伤他的脊背,会与他至死搏斗,却早就不在师父面前撒娇讨怜了。
殷无极掀起眼帘瞧他,纯白高洁清霁,越瞧越恼恨,“先生负心薄幸……”
谢衍费尽心思哄徒弟,甚至拉住他缠着锁链的腕子,“也不至于说我薄幸……”
他想解释,违背天道、逆转天命必然付出代价,又颇有顾忌,不敢对他说飞升真相,平白惹他疯癫。
殷无极见他犹疑,更是大为恼火。
他晃荡着腕上作响的铁链,甩开谢衍触碰的手,故意扬声道:
“谢云霁,你对本座做了那么多坏事,如今却说什么仙魔之别,非要与旧情人撇清关系!这难道不是始乱终弃?”
谢衍阖眸,他无法否认。
在九幽之下,的确是他偏执,要魔道帝尊当他一个人的囚徒。
近三百年,不见天日,殷无极只能注视他的脸。
他们见面时,殷无极发的那些疯,于他们的冤仇而言,不过九牛一毛,克制极了。
“别崖,你可真是来要我的命的。”良久,谢衍倏尔叹息,算是向他认了一败。
殷无极见他退让,才两袖一振,将身上伤痕悉数消弭,脸色稍霁:
“这样才对,圣人倨傲这么多年,如今虎落平阳,也多少该懂退让的道理了吧。”
说罢,他得胜似的,径直逼近,捏住师尊的下颌,似要吻他。
魔君近乎昳丽的妖容越靠越近,赤瞳灼灼,迫使师长直视这致命的魔魅。
谢衍合起眼眸,默念清心诀。
“怎么,圣人不敢见本座?”
见他阖目,殷无极脸色一沉,透出些戾气来,语笑时颇为森然。
帝尊的容色美的太有侵略性,让人难以移开眼。谢衍念清心诀,是怕被旧情人勾到,以此维持表面冷静。
他是做师父的人,还是要面子的,若是被漂亮徒弟勾住不放,道德和伦理往哪搁?
算了,也没有那种东西。
谢衍还是不愿冷落他,习惯性地揉了揉他脑后的软发,像是在捋一只皮毛漂亮的小兽。
“别崖。”他温言细语,摩挲他耳根处的软肉,“并非如你所想。”
殷无极嘴上厉害,此时被师长触碰,却陡然僵住了。
他不知所措地抬头,绯眸茫然片刻,眼睫颤动:“……别、别碰,谢云霁你——”
谢衍很会哄孩子,顺势撩开殷无极的额发,在他眉心亲了一记,“我不是故意丢下别崖不管,好孩子,不要生气……五百年前的事情,等到有机会,我会慢慢说给别崖听。”
“现在还不行?”
谢衍顾忌,“……还不行。”
他的修为未达圣人境,现在躲在“谢景行”的气运之下,有些话必然无法说给他听,否则会招来天道干涉。
殷无极听得,他说不得。
殷无极听他又说些囫囵小话,半点也不提原因,只是一个劲地敷衍自己,顿时恼了。
“谢云霁,你以为本座稀罕?本座富有四海,整个北渊对本座唯命是从,日子过得好着呢。”
“本座才没那么贱得慌,非得熬着岁月等你,追在你身后苦苦求你,圣人祭也不过是随便去去——”
他处处矛盾,凌乱又颠倒,狠话还未撂完,又被师尊揽着脖颈,摸了后脑,原本扬高的声音登时熄了。
绯眸细细颤抖着,可怜又可爱。
阴晴不定的魔君气场褪去后,他被谢衍抱住,按在怀里,又是昔日师尊膝下的娇娇儿了。
谢衍不以为忤,见他静了,就把乖乖小狗抱在怀里,慢慢拍着背安慰:“别崖,我不见你,一是怕你疯的厉害;二是单纯不敢见你罢了。”
“有什么不敢的?”
殷无极被他抱着,长发披拂在他的白衣上,却抬眸,嘴上不饶人地讥讽,“怕本座杀你?”
“死又何惧?”
谢衍不在意生死,怕的却是旁的东西。
殷无极想起梅花林再遇,谢衍甚至还百般否认身份,坚称自己是“谢景行”。
非得他叫破圣人谢衍的名讳,又百般激怒,他才肯承认身份。
这分明就是把他当儒门三相一般糊弄!
殷无极心里酸水又冒出来了,非要与儒门三相争个短长,恨恨道:
“谢云霁!若非那日你被我认出,你是不是压根不打算找我,也不打算承认身份。就算我发疯死了,你也不肯一顾,也就由着我死了,对不对?”
殷无极越想越气,整个人都窒息了。竟是浑身颤抖,魔气又开始动荡。
“……别崖莫闹。”谢衍识海脆弱,哪里受得了他的折腾。
他的脸色微微苍白了些,发出带着鼻音的轻叹:“……修为散的七七八八,你闹起来,我受不了。”
殷无极立即平息了魔气,惶然失措地展开宽袍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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袖,把他抱在怀里,出奇的乖巧安静了。
他凌乱的黑发披散在身上,本该是帝君雍容,却自带三分破碎心伤。
殷无极抿起唇,故意冷冰冰地道:“金丹期还是太弱。”
他本该早些来见他,一是怕心魔控制不住,去安排了许多后手;二是怕“谢景行”这具筑基期的身体熬不过他的魔气,不敢贸然接近他。
殷无极赠他魔种护佑,知道师长潜心修行,儒门清净安全,又有白相卿保护,才硬生生忍了三年才来见他。
谢衍见他垂下绯眸,眼睫细密,形貌秀美,更生怜惜关爱,甚至还拨弄他掀动的眼睫。
这副理所当然的态度,俨然还似前世霸道独绝的圣人,把魔道高贵的君王置于掌心,细细把玩。
谢衍也没意识到有不对,声音清冽:“别崖,我这具肉/身久病沉疴,根骨却极好,与我前世相仿。结丹用去三年,已经算是不错。”
当然,不能与前世的天生圣人命比较。那时的谢衍有多煊赫,整个修真界都难以望其项背。
“什么病?”
殷无极捉他的手腕把脉,倏尔蹙眉:“谢云霁,你神魂不稳,似有缺损,怎么回事?”
他说罢,又想起当年天劫,一时顿住。
“并无大碍。”谢衍由着他反复探查,也不避讳,浑然把他当做这世上唯一可信任的盟友,兀自坦然:“缺了一魂一魄。”
“缺了,一魂一魄?”殷无极的声音涩然。
“不知道是在天劫里消磨了,还是丢在别处了。”
谢衍也挺乐观的,他觉得苦大仇深没什么助益,反倒影响修炼心境。
他看着睁大眼睛好像要掉眼泪的徒弟,无奈:“魂魄不全,身体难免差些,修炼也有瓶颈……不过只要留的青山在,一切都有解决办法……怎么又哭了?”
“当年,你为什么执意飞升?”良久,殷无极才沙哑着声音,问道。
“……”
为了拨他命盘,这句话说出来还了得?
他心魔沉疴,乍一听闻,可不得闹的翻了天去。
谢衍叹了口气,他又不能答了。
殷无极执着地换了种问法:“当年,你飞升之时,到底看到了什么?”
他心里疑窦丛生,“谢云霁,你说话向来负责,哪里会随便声称‘天路不通’?定是见到了不可言说的东西……是什么?”
他亦不可回答。
天道入魔,是他作为遗言说给道祖、佛宗的,当时已是孤注一掷。
现在他没有圣人境庇护,轻言妄语,即招来灭顶之灾,他说不得。
殷无极见他闭口不言,冷笑道:“好,你当真什么也不说?圣人不屑与魔为伍,更不愿信任本座这个仇敌,本座早就该知晓……”
“别崖,我并非骗你,只是不能说。”
谢衍神情苍白恹恹,轻咳几声,指向天上,示意天道忌讳。
只要他愿意哄,殷无极就是很好哄的情人。
殷无极的下颌任性地搁在谢衍的肩上,闷闷道:“谢云霁,你的元神好凉……你现在,怎么一碰就碎?”
小狗似是不满,在他的锁骨上咬了一口,甚至还磨了磨牙,留下一圈牙印
在识海里,只要不是元神重伤,谢衍很轻松就能抹掉这点牙印,但他没有抹,反而抚了抚那印记。
被蛮不讲理地啃了一口,谢衍宽纵地笑了,“别崖都多大了,非来折腾我?”
殷无极明明是五洲十三岛第一人,此时却像个闹脾气的孩子,胡乱找着话头,与他吵架。
他四处试探,惹他恼怒,疯狂刷自己的存在感,见他生气,又缩回爪爪和利齿,装作乖巧地窝在他怀里。
“谢云霁,你现在太弱,又如何受得了我的折腾?”
殷无极在他耳畔吹了口气,见谢衍脊背一僵,得意地扬扬眉:“本座碰你一下,就抖成这样。圣人虎落平阳,如此,属实不该啊。”
“得了机会,别崖反过来催促我修炼了?”谢衍将右手置于膝上,无奈。
真是倒反天罡,他反而被徒弟调戏了。
他转世重生之后,七情燎灼,六欲俱在,没有圣人情绪起伏极少的副作用,性情也与当年的仙门之主不肖似。
现在的他,更接近没成圣之前,那个浪游名山大川、潇洒不羁的散修“天问先生”。
他被徒弟调戏了,自然要找补回来。
谢衍轻抚殷无极盛若荼蘼的美貌,却无端想起他情绪激动时,那蔓延半张侧脸的血色魔纹。
是红莲,是凤凰花火,艳绝至极。
他轻笑,“别崖不是问我,为何不敢看你吗?”
“帝尊甚美,吾不敢见观音,你满意了?”
15. 求而不得
“谢云霁,你惯会如此。这些假话,你都说不腻吗?”
殷无极很久没被这样哄过,半晌过后,才笑着撩起眼睫。
一抹绯色的光在眸中流转,像是化开的蜜糖。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谢衍伸手,覆住他滚烫的耳垂,逗弄小狼崽似的揉了揉。
“帝尊大逆不道,连嘴巴都不饶人,偏要来戏谑师父。为师怎么不能戏弄回去?”
殷无极被他摸的元神酥软,一时僵住,又见他作弄够了,翩然离去,怀中顿时空空落落。
良久,他恍若失神,道:“圣人精通四书五经,引此典时,难道不懂哪里不妥当吗?”
“哪里不妥?”谢衍神魂残缺,除却更人性化些,半点异样也没有。
他漆眸抬起时,甚至还笼着细雨与烟水,淡淡笑道:“正如陛下所言,你我关系一团乱麻,千年又千年都过来了,何须避讳?”
殷无极方才不敢用力抱他,生怕把他碰碎了,所以由着谢衍作弄揉捏,也不敢挣扎反抗。
却教谢衍轻易抽身,把控了节奏,反而把他撩的不轻。
殷无极手背抵着唇畔,修眉蹙起,冷声道:“圣人修为散尽,竟是不知藏拙示弱,偏来招惹本座……当心玩火自焚!”
谢衍真的服了他倒打一耙的能力,好气又好笑,睨他一眼:“别崖,讲些道理,是谁先来招惹为师的?”
“哼,谁知道圣人是不是故意的,指不定又在算计本座。”
殷无极侧过头,眉目阴沉,“本座可不是无知稚子了,被您骗了,还帮您数钱……”
他过去被宠的无法无天,仙魔大战后,又被师父摁在九幽下囚禁,成了谢衍一人所属。
五百年过去,他终于逮住正主,才不和他讲道理,一个劲地发疯文学,左右不能轻易放过,他得报复够了才行。
谢衍见过了人,心里舒坦,又不乐意给他知晓自己的孱弱。
他有意让帝尊离去,“既然帝尊无要事,我也该从识海中脱离,万一被儒门弟子察觉不对……”
“谢云霁,你又厌了,不想看见我了?找这些敷衍的理由,以为本座会如你所愿?”
殷无极抬起下颌,冷笑:“真是不巧,本座性子恶劣,不像是圣人爱的那一款温柔贤惠模样……”
谢衍:“……”
也罢,自家的崽爱闹腾,活泼。他惯的。
殷无极抿着唇,眼睫一掀,绯红光芒流动,“五百年,年华易老,本座自然不似当初少年。就算时过经年,圣人厌倦了本座的身段,看腻了这张脸,也别想始乱终弃……”
“想对陛下始乱终弃,还不被魔宫集体追杀?”
谢衍见他一副雍容高贵的模样,颇有君王风度,可惜说的不是什么人话。
他眼前晃动的,皆是帝尊艳绝容颜。
谢衍心想:“美人在骨不在皮。两千五百岁,对尊位大魔来说正值盛年,是他人生中最惊艳的岁月。哪怕别崖这般自厌自弃,口口声声说着年华易老,可瞧着他,谁又能当真无动于衷。”
早已流逝的岁月,痴缠、纠葛、不伦。
他们做尽一切悖德癫狂之事,也将支离破碎的师徒情分撕裂。就算再谈及那求而不得的幻梦,也不过自找难堪,唯有无言。
“如今我修为低微,识海可撑不住魔道帝尊莅临。既然别崖并无要事,我就……”谢衍拂袖,似乎打算离开识海。
他不肯,对冯虚御风的师尊展开广袖,神情执拗。
殷无极神色森然,命令道:“回来,不准离开。”
听到殷无极近乎独断的口吻,谢衍本就不是个好性子,随即冷笑:“命令?殷别崖,你当你是在和谁说话?”
若是殷无极在识海闹起来,别说金丹了,保住元神都成问题。
照理说,谢衍凤落九天,不该去惹帝尊生气。但他掌仙门实权久了,偏就是吃软不吃硬。
倘若别崖如乳燕投林般落在他怀中,抱着师长的脖子撒两句娇,他心情愉快,自然是什么都允。
要求稍微过分些,也不是不能应。
若是殷无极端出一副帝王的高傲,与他冷言冷语,那谢衍自然是和他呛声。
殷无极神情尤带阴霾,“谢云霁,你的性子还是这样,怎么就不会说两句软话?”
“我一说软话,别崖又当我是骗你,胡乱扣锅,蛮不讲理。”
谢衍语气冷淡:“左右都是两看相厌的故人,别崖不肯忘掉这怨恨,来讨债也就罢了,我受着。你又要讨债,又要讨怜,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谁要讨怜?”
殷无极冷笑,“本座肆意妄为又如何,我就是要折腾你,不要你舒坦!”
凭什么只有他念念不忘,抱着冰冷的牌位,日夜为他守灵。
凭什么,他枯竭了血,熬干了泪,踏遍这迢迢的五洲十三岛,就为了寻故人一个渺茫影踪。
五百年已过,谢云霁终于归来,却理所当然地避着他,装作无事发生,好似他们未曾有数千年纠葛。
殷无极双手按住他的肩膀,脸庞靠近时,垂下的墨发摇晃如旖旎珠帘,只要伸手,就可以轻易捞住一缕。
他恨极了,扬起弧线好看的下颌,好似在控诉。
“骗子。”
谢衍的眼神轻轻滑过那晃动的发丝,莫名心不在焉,“在别崖眼里,我总是骗你?”
“难道不是?”
“帝尊多疑惯了,我不与你计较。”
谢衍敛容,侧开视线,不去看他好似飘动在心上的三千青丝。
“既然如此,帝尊又何苦对我这么一个欺你辱你骗你囚你的伪君子纠缠不休。左右这五百年里,没有我也无妨。”
谢衍顿了顿,“见别崖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冷淡语气之中,好似深藏着些古怪的情愫。
殷无极气结,什么叫没有他又无妨?
谢云霁疯起来,连天都挡不住。若是不跟上来,指不定他又去做什么疯狂的事,把他丢在世间不管了。
但殷无极也是要面子的,哪里肯告诉他那些独自发疯的丢人事,只是沉沉地看着谢衍看似无情无心的脸。
“谢云霁,你又气我,逼我杀你。”
殷无极虚虚环住他的腰,骨节分明的手拂过他的脊背,挑起一丝墨发,叹息。
时隔五百余年,他的情绪依然被他牵动。
不愧是阴晴不定的魔君,前一刻他还把人搂在怀里,像是抢到了合意的玩具,珍而重之。
下一刻,就陡失了兴趣,殷无极松开了他的手腕,“罢了,与圣人计较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做什么?”
他低沉叹息,“回来就好。至于过去,不提了,何苦来哉。”
说罢,殷无极直起身,漆黑袍角在地面擦过。
识海之中,唯有混沌的底色。
谢衍也觉得怀里有些空了。
再三思量,谢衍寻了个不出错的话头,安抚他的情绪:“别崖元神出窍,以魔种为牵引,来我这里已有三炷香,身体可还安全?”
北渊魔宫毕竟不比清净的儒门,拥护魔君者众,但反对他的也多。
元神离体,身体毫无防备。倘若此时被攻击,即使强大如魔道帝尊,也是会出事的。
殷无极顿了顿,为这一点点的关怀,神情温柔些许,浅笑道:“无妨,本座身边有心腹守着。”
谢衍白衣墨发,坐姿端正如松柏,他也笑笑:“那就好。”
殷无极见他笑容端雅,黑眸一抬,说不出的温柔和煦,连忙别开眼,慌乱道:“别这么笑。”
他是谢云霁掌心的木偶,七情六欲连着丝线,只要他勾勾手指,一笑一怒一蹙眉,他都能为之操控。
谢衍随即收敛神情,“殷别崖,为师笑也不行,恼也不行,你要我如何?”
殷无极懊恼了半晌,又是无话。
他知道无论自己如何竭力拉长话题,这针尖碰麦芒的对谈也该结束了,否则对他识海负担太重。
他硬是断了这缱绻不舍,冷着脸:“时候不早,本座要走了。”
谢衍阖目,“好。”
殷无极不满,“你就说这个?”和赶人一样。
他就不能再说点软话儿,温柔点儿,像对儒门三相那样,温言细语,殷殷关爱一番?
“别崖是北渊洲之主,难道还需要为师叮咛孩童一般,叫你元神归位时一路小心吗?”谢衍这口吻,似乎又寻他开心了。
殷无极被他一呛,半晌才道:“自然不用。”
说罢,他收敛情绪,深深看他一眼。不多时,烈烈魔气腾起,魔君的身影就悄然隐去了。
识海刚回归寂静,谢衍挺直的脊背瞬间就垮了下来。
他曲起身,伏在识海如镜面般的水波上,已然是冷汗淋漓。
殷无极走的再晚些,他怕是就要当着他的面倒下。
谢衍心口处,方才陡生剧痛。他似有所料,慢慢地扯开元神的衣襟,发现胸口浮现小篆轮廓,比以前颜色更深。
“都把名字写到这里了,幼稚鬼。”
谢衍垂眸,似是在笑“真是个令人恼火的小崽子。”
*
寒雨入梦,夜风敲窗。
一室暖意之中,安神定气的熏香缭绕,药香满盈。
“咳咳咳……”谢景行睁开眼,胸膛起伏,陡然开始剧烈咳嗽。
即使身在暖被之中,肢体却像是不属于自己,透着刺骨的冷。
风凉夜正在点炉子,一听到咳嗽声,立即开门,对院中道:“师尊,小师叔醒了!”
谢景行撑起迟钝的身体,墨发披散,唇色苍白,一副病容恍惚的模样。
他循声看去,推门进来的是白相卿。
白相卿一身落拓白衣,脊背却挺直,唇抿成线,仿佛被碰了什么底线,愠怒至极。
那愠怒在触及谢景行时,却渐渐成为了风化雨般的温柔。
白相卿低声,怕惊动了他:“景行师弟,你可好了些?”
谢景行将识海中的事情收敛着,对他无异微笑,“无妨。”
似乎是对他这种万事淡然的态度不满,白相卿蹙眉:“凉夜那小子说,在雨中找到昏倒的你时,已经是深夜了。你身上魔气四散,浑身湿透,身体滚烫,一看就是入魔之相……”
他说到此,琥珀色的眼里陡然透出一丝厉色,也不笑了,淡淡地道:“告诉我,是不是帝尊手笔,他来寻你麻烦了?”
谢景行又咳了起来,这次是心虚的。
白相卿手中赫然出现了一把琴,太古遗音的刻文显现。
他抚琴弦,压出沉沉古音,霍然起身,抱了琴就要向外走。
谢景行觉得不妙,“师兄,你要去哪里?”
白相卿头也不回:“北渊洲魔宫。”
谢景行见他冲动护犊子,连忙阻止:“师兄,是我心境出了问题,和别……帝尊无关,莫要牵连他人。”
白相卿这抱着琴,气势汹汹的模样,简直像是去寻仇的啊!
白相卿冷声道:“我容着殷无极,是因为当年师门——罢了,不提往事。且说三年前,他在我儒门闹事,差点害小师弟死了不说,还对你下魔种,如今更是趁人之危,诱你入魔,意图毁你境界,简直欺人太甚!”
谢景行领他的好意,但不可能放白相卿出这个门。
白相卿是渡劫修为不错,但殷无极是尊位大魔,魔宫三名心腹的修为皆不低于渡劫。
他若是只身闯魔宫要说法,就算殷无极不会对师弟下杀手,但白相卿也讨不到便宜啊。
正僵持着,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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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俏的少女端着一碗药婷婷袅袅而来。
司空娇很用心地打理了衣物,添了几分温婉可人。
司空娇把药碗放下,笑的清甜,“小师叔,娇娇给你熬了药。”她背过手,十指纠缠,像是在紧张。
从她背后钻出来的少年,取笑道:“娇娇姐,你平日的刁蛮劲儿呢,一到小师叔面前乖的和猫儿一样,啧啧啧。”
少女被拆穿,跺了跺脚,恼羞成怒道:“司空彻!你这是一天不打上房揭瓦!皮得很啊!”
司空彻见她怒了,忙道:“司空娇,我警告你啊,宗主还在呢,注意形象,注意影响——嗷,别揪我头发,娇娇姐。”
活宝姐弟互扯头发,又掐成一团。
风凉夜一个没看住,又把这俩冤家放出来卖蠢。
他连忙一手揪住一个,要往外拖,无奈:“师尊,小师叔,是我看管不周……”
司空娇和司空彻一左一右挂在风凉夜臂膀上,被各敲了一下,表情委委屈屈。
被他们一打岔,二人之间的僵持也蓦然一松。白相卿的表情也微微软化了些,没有方才那样生气了。
谢景行倚着软枕,低声笑起来:“无妨,多谢。”
白相卿蹙起眉,道:“你一入金丹期,殷无极的魔气便有了反应,看来他还未死心,这次仙门大比颇是危险,不如……”
谢景行哪能和他说明自己早与帝尊私下见过,这无疑是在说他们关系匪浅,索性不解释,道:“这仙门大比,我必须去。”
他身上披着群青色的外袍,低声咳嗽:“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白相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道:“既然你有此决心,师兄不拦你,但是万事以自身安危为先。”
他又转头,对弟子们道:“好好照顾小师叔,听到了没?”
司空娇举手,高高兴兴地道:“谨遵宗主命令!”
司空彻啧了一声,道:“知道啦知道啦。”
谢景行抿唇,笑了笑。
虽然儒宗现在人不多,但是弟子却是一个比一个有趣,这副纯粹与天真,也只有如今隐世的儒宗才能养的出来。
*
北渊洲,九重天魔宫。
空旷恢弘的大殿里,光线暗淡,唯有一簇如豆灯光,长明不熄,将坐在孤高王座之上的人影轮廓勾勒。
一名魔修小心翼翼地溜了进来,低眉顺眼,像是在洒扫大殿。
今日的魔宫连巡逻之人都没有,守卫松懈的让人吃惊。
魔道帝尊右手支着下颌,似在小憩。他的墨发披散,容色宛如天地雕琢,身形如同岩岩孤绝青松,黑龙纹样蛰伏于他的玄袍暗绣上,威严而沉肃。
这是统一魔道的君王,君临北渊魔洲一千五百余年,其暴君之名,使得北渊洲闻之胆寒。
而这混入魔宫的魔修看出,他哪里是在午睡,分明是元神出窍了,只把身体留在了空门大开的魔宫之内。
这是天赐良机,他握紧了手中的匕首,浑身都在战栗。
殷无极是整个北渊洲的至高象征,是高悬于夜空的启明之星。
只要刺入君王的心脏,北渊洲就会四分五裂,魔道风雨会再次兴起,而他将会获得无穷无尽的好处,更是会以刺杀魔君之名,天下皆知!
他缓缓地接近沉睡的君王,凝起魔气,手中匕首高高扬起。
利刃赫然下落,向着心脏刺去。
要得手了!
这一刹那,他脸上的喜悦之色还未消退,却被人从背后轻易地穿透了胸膛,剖开了魔心。
魔修低头,看到了一把贯穿身体的短刀,寒光如雪。
他吃力地回头,却看到了一双漠然冰冷的银灰色眸子。
魔修惊恐道:“你、你是——”他余下的话,却是再也说不出了。
青年一身刺客白袍,侧戴着面具,面容俊美到凛然,银灰色的眼眸宛如冰雪,毫无感情。
“玩够了吧?”他对着王座之上最尊贵的男人丝毫不恭敬,只是淡淡地道,“还不快点醒?”
“有你在,本座哪需要亲自动手?”
殷无极这才睁开绯色的眸,懒懒地舒展身体,轻笑道,“去查一下这个虫子的身份,看看是谁又不听话了。”
他明明声音低柔慵懒,却透着刺骨的血腥气。
银发的男人声音冷冽,道:“殷老鬼,查情报让陆机去,我是刺客,只负责杀人。”
“尊敬一点,我好歹是你的上司。”殷无极瞥他一眼,笑意盈然。
刺客啧了一声,神情桀骜冰冷。
殷无极也不和他计较,只是自顾自地道:“有事情做了,下次的仙门大比,本座带陆机去,你也跟来,有事情要你办。”
“仙门大比?不感兴趣。”将夜断然拒绝。
“有你的仇人在,将夜。”殷无极慢条斯理,“天机老人、苏长寒、烈血枪……这几个,平日里龟缩在宗门,此次倒是明确说要去了。如此大好时机,你难道不想亲自杀了他们吗?”
银发刺客勃然变色,银眸冷冽如刀,道:“废话少说,要清理魔门的哪一宗,名单给我。”
“听闻近日,有个叫血池宗的魔门,不但成立时未曾经过魔宫批准,私自纠集门人,又开始使用我早已禁绝的血祭秘法。”
殷无极悠悠然道:“本座也好久未开杀戒了,魔宫大事在即,刚好杀鸡儆猴,稳一稳那些人的心思。”
“三日之后,九重天外,人头不会少你一个。”将夜的声音颇为血腥。
殷无极见他如此冷血果断,又是笑了,语气颇带揶揄:“你这脾气,谁受得了你。”
刺客瞥他一眼,见他们几乎疯癫的君王正支颐斜坐,脸上却带着五百年都未曾见过的,温和平静的笑。
银发刺客道:“你也一样。”
16. 前往云梦
仙门大比在即,白相卿把弟子们召集到六艺场训话。
“晨钟刚响,你们打起精神,像什么样子?”白相卿清了清嗓子,正欲长篇大论,却见弟子们恹恹的,教训道。
“修真界盛会仙门大比,数千年前曾由师尊谢衍首倡,由儒释道的上宗门轮流举办,后来作为修界惯例承袭下来。各门派拔擢优秀弟子,代表宗门参加大比,展现宗门风采,也是增加宗门影响力,巩固地位的方式……”
“咱们不是儒宗吗,为什么之前不去参加?”司空娇举手问。
“这……”风凉夜面露尴尬之色,看向十分佛系的师尊。
没想到白相卿出奇的平静,道:“圣人在世时,儒道自然是经常作为大比的主办者,盛况空前。师尊坠天后,儒道崩落,大比的主办宗门,也只在道门第一宗长清宗与佛门第一寺苦海寺之中轮换。”
“此次大比,便是在道门长清宗地界,云梦城。”
“东桓洲道门,与我们名为盟友,实则龃龉颇多。”
白相卿轻轻拍了拍谢景行的肩膀,聊作安抚,又转而向弟子叮嘱,“你们小师叔身体不好,这次仙门大比,记得照顾好他,若是让我知道你们有人让他操心的话……”
他眯起眼睛,用折扇敲了一下小弟子司空彻的脑袋:“尤其是你们姐弟俩,若是给小师弟惹麻烦,小心回来挨打。”
司空娇答应的非常爽快,偷偷瞥了一眼光风霁月的小师叔,红了脸道:“放心吧,师父!我们可喜欢小师叔了。”
“娇娇姐也会害羞,下红雨了啊。”司空彻眉眼灵动,他凑近孪生姐姐,伸手在她唇边一抹,指腹留下胭脂色,笑道,“你也会涂口脂呢?诶,还挺好看。”
穿着嫩黄色衣裙的少女脸红透了,一气之下追着他打:“好哇,司空彻,敢拆我的台,当心你的皮!”
白相卿养徒弟,向来不拘着他们的天性,哪怕当着他的面玩闹,他也从不生气,半点不讲儒门礼乐。
也是,整个宗门弟子都没多少了,还讲什么繁文缛节。
司空姐弟又闹成一团,他叹了口气,转过头,看向温良的大徒弟,道:“凉夜,仙门大比的事务准备如何了?”
“师尊,咱们宗门符合要求的弟子,有元婴期的我,金丹期的小师叔、阿彻、辰明与娇娇,一共五人。”
风凉夜按了按眉心,神色颇为犹豫:“东桓洲路遥,途中不少码头,甚至还要过桓洲海……”
“不要着急,为师从师尊的收藏里,找到了个宝贝。”白相卿向身边的谢景行招招手,炫耀道,“是一枚飞行法宝。”
他手掌一翻,掌心多出一枚桃仁。
“可曾见过核舟?”白相卿将桃仁向地上一抛,口中念动口诀,那枚桃仁便乍然变了模样,化为足足三四人高的画舫。
“这就是圣人谢衍留下的法宝?”风凉夜见这核舟气派,仙气萦绕,难得惊叹,“我就知道,师尊这么穷,这定然是师祖的东西。”
“怎么说话呢?”白相卿先横他一眼,再拂袖,向他吹嘘谢衍的神通。
“核舟虽小,却可化无穷大,飞无穷远,且不需灵力驱动,自可日行三千里。曾经,核舟作为圣人谢衍出行的座驾,融合了多种炼器技巧,可谓是宗师的顶峰之作……”
“圣人还会炼器?”
“那当然。”白相卿早年拜入谢衍门下时,就见过类似的核舟了,哪还分得清每一枚的来历,只是随意拿些话头诓骗徒弟。
“我的太古遗音,便是师尊斫的,区区核舟,自然不在话下!”
“不愧是圣人,当真惊才绝艳。”
“师尊世间纵横三千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谓是‘圣中之圣’!”
白相卿师徒在吹捧圣人,谢景行见怪不怪,学会自动屏蔽这些彩虹屁,反正,只要他不揭马甲就不会尴尬。
他径直走到核舟前,却难得想起了些旧事。
当年他于云海放舟,日行三千里。
一盏醉千年。大梦一场,不复醒也。
他伸手,怀念地拂过上面的铭文,表面虽然蒙尘,但是雕琢精细平滑,上面镌刻着一行来自上古的诗文。
“醉里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铭文落款,却不是圣人谢衍,而是一个小篆的“殷”字。
谢衍前世的炼器之术不错,但也仅仅是不错,若说惊才绝艳,远比不过殷无极。
帝尊的墨者天工术,堪称登峰造极,整个修真界无有匹敌者。
谢衍年轻时兴建儒门,画了不少图纸,极是天马行空。时任圣人弟子,儒门首徒的殷无极,竟然能将他的奇思妙想逐一实现,如今儒门的大半天工奇巧,都与他有关。
谢景行细细拂去核舟上的灰尘,看着树下的师徒两人。
司空姐弟扯头花,如今进入白热化。
司空彻虽然修为比司空娇高出一筹,却不肯正面与姐姐作对,只是颇爱撩闲罢了。
他见了谢景行,就和见了救星似的,一边扑来,一边大呼:“小师叔救我!”
司空娇大怒,手中握着弓,从背后抽出一支箭,娇声斥道:“笨蛋阿彻,小师叔也救不了你,说!你把我的胭脂藏哪儿了?那可是我攒了一个月才买到的,我要带去仙门大比的!”
司空彻咂舌:“那颜色粉中带紫灰,涂上去和鬼一样。姐,你化成这副模样,往别的道友面前一杵,旁人还以为我儒宗对女弟子投毒!”
“那是成熟美,你压根不懂。”审美被吐槽了的司空娇气得半死,你了半天也没讲出话,只得扭脸看向谢景行,粉目盈盈,“小师叔你看他,评评理啊!”
谢景行本就是隔岸观火,见火烧了过来,便不得不拿出长辈的态度主持公道。
他轻咳一声:“阿彻不对,怎么可以藏起你的胭脂呢?”
司空彻喊冤:“我这是为她好!她本来就脾气暴躁,这样怎么嫁的出去?”
却不想,司空娇拧着他的耳朵:“好呀,我看你是嫌我烦了,想着把你姐姐嫁出去就能去山下浪了,我今日不掀了你的皮,就不是你姐!”
谢景行:“……”
姐弟俩是龙凤胎,一个脾气暴躁刁蛮,一点就炸;一个顽劣浪荡,嘴贱又爱撩拨,放在一个地儿必然是要吵架的。
但这俩吵嘴归吵嘴,闹腾完了,没多久又会黏在一处,感情好得很。
但比较麻烦的是,司空娇好像对他有点什么不可说的少女心事,哪怕早就被他弟捅的底儿漏,也不太好处理。
毕竟,她是个徒孙辈的小女孩,这份喜欢也幼稚得很,当不得真。
“陆辰明,你就干看着兄弟被打,不厚道!”
白衣少年叼着小鱼干,坐在树杈上晃着腿。他眉眼倦懒,对万事都漠不关心,遥望远处时,有一种别样的冷淡。
他听见树下有人唤他,低头一瞧,见司空姐弟掐到白热化,就顺手把啃干净的鱼骨头往树下一丢,正好砸到司空彻脑袋。
见司空彻投来控诉的眼神,少年噗嗤一笑,才显出几分人味:“叫你惹她,活该。”
司空彻被自家姐姐整的连滚带爬,半扇衣袖都要被箭勾破了。
他一边跑,一边仰起头,叫道:“陆辰明你来帮忙啊,我姐不做人了!”
陆辰明倚在树上,抬起手,接住一只亲近他的鸟儿,才慢条斯理道:“娇娇姐,阿彻发现你买胭脂被坑了,特地下山走了一趟。胭脂的确有毒,那龟孙在胭脂里掺朱石粉,还坑了你一个月的月钱。”
“阿彻把那奸商揍了一顿,扔进了护城河里,灌了一肚子水才捞起来,算是小惩大诫。你的钱也要回来了,现在就放在你乾坤袋里。”
司空娇一松手,看向自家弟弟,半信半疑道:“真是这样?那你为什么不说?”
司空彻龇牙咧嘴:“我就想逗逗你嘛,谁叫你审美那么猎奇……嘶,好疼疼疼疼嗷!”
陆辰明又从油纸包里捻出一根油酥小鱼,咬了一口,语气平平道:“小师叔别管了,等他们打完了,又会黏糊起来。”
本要上前劝架的谢景行停步,看向阳光下奔跑笑闹的儒门弟子,脸上真正浮现出了笑意。
儒门就剩下白相卿一个光杆司令,却又是懒散性格,时常闭关,出关之后也没宗主架子,和弟子平辈相交。
平日管教师弟师妹的都是风凉夜,他性子温润,根本是把这些孩子宠大的,哪里舍得严加管教。
如此,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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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养出了一窝赤子之心的弟子。
虽然谢景行属于空降入门,辈分又长,却意外地没有遭到排斥,反倒被热烈的欢迎了。
几个孩子口里叫着小师叔,热乎的不得了,一个劲地围着他转。
谢景行心生喜欢,便接手了风凉夜的工作,为他们补习落下的儒家学说。
三年过去,比起同辈,他更像是严厉不失温柔的师长,在这群幼崽中颇有威信。
司空娇揽着弟弟的脖颈,眼也不眨地盯着他唇角的弧度,开心道:“哎呀,小师叔笑了。”
说着,她又推了一把司空彻:“弟,你看小师叔,笑起来真好看,你看嘛!”
司空彻揉着腰上的淤青,嘀咕道:“小师叔是好看,但是你们差辈儿了啊,咱们儒门礼乐严苛,不能成亲!”
他想起来谢景行被宗主介绍给他们的第一日,当下他姐眼睛就亮了,开开心心地对他说:“实不相瞒,在他看我第一眼时,我连我们孩子名字都想好了!”差点没把他噎吐血。
司空娇又哼了一下,道:“我不和你说话了!”
白相卿向风凉夜耳提面命完,塞了不少法器灵石,就准备送他们前往东桓洲。
他来到雕梁画栋的核舟前,手指一敲,核舟有灵,轻微地颤了颤。
“平日里,师尊总是开着核舟去云里遛弯。”
说到此,白相卿的笑容也和煦了几分:“不过,飘凌晕船,师尊行舟的风格又有点狂野,所以他再也不上船了,宁可御剑,可能是被晃出阴影了吧。”
谢景行被他揭短,干咳几声,心想:他哪怕是酒后开船,也就是开得快了些。而且,飘凌以前从没说过半个不字啊。
“但是师尊要云间闲游,点名我们作陪,哪里能拒绝?”白相卿才不知他的心理活动,拢袖一笑,“所以每逢轮到飘凌作陪,他都得向小游之求饶,请他赐几枚防晕船的药丸含在舌下,下船时还是会腿脚打飘。”
现在想来,风飘凌见到船的确是一脸菜色,谢景行的咳嗽声更大了。
白相卿关切:“小师弟,嗓子痒?”
谢景行:“……无事。”
谢景行神魂不稳,反应在身体上便是格外多病,气急攻心时容易吐血,平日受了风,也会如寻常人一样风寒侵体,脆弱的浑然不像修士。
偏生药石用处不大,所以白相卿简直是把他当琉璃护着,生怕磕碰着就碎了。
白相卿拂过他的灵脉,渡去些许和缓的灵力,见他病容微微褪去,道:“这一去怕是要数月,师弟要小心身体,你身上还有个麻烦的魔种,可千万别被……占了便宜去。”
他平日行事不羁,面容却如星如月,如水的琥珀色眸子凝视着人的时候,有种被他装在心里的错觉。
谢景行明白他的隐秘担忧,道:“师兄莫要担心,师弟心里有数。”
白相卿见他脊背挺着,仿佛折不断的松柏,心下忧虑道:“我不能轻易离开儒宗,你此去莫要逞强,若是不敌,便及时罢手。若有何难处,向飘凌、游之求助,他们会到场观战。”
他说罢,又看向弟子们,含着笑威胁:“好好照顾小师叔,若是伤着半点……”
风凉夜一激灵,道:“谨遵师尊之命。”
司空姐弟纷纷响应:“敢碰小师叔,就是和我们整个儒宗过不去!”
陆辰明热血不起来,敷衍地点点头,却是答应了。
谢景行:“……”
还要小辈保护,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白相卿满意地点点头,温柔道:“上船吧,我送你们去东桓洲。”
谢景行拂衣,登上久违的船只,感受到充盈的灵力在过去的法宝之中流淌着。
在白相卿法术的光芒中,核舟缓缓地离开地面,冲向云霄。
谢景行倚在窗边,云气已经在船底,连微茫山都变成一个小点。
他看着空旷到可怕的船,忽然想起,五百年前的那次仙门大比,参加的修士装满了整个核舟,可见儒宗昔年的辉煌。
而他现在面前,是一个劳碌命大师兄,带着三个熊孩子,在核舟上尽情撒欢。
难怪白相卿这些年把仙门大比都鸽了,他们的宗门代表队,也太寒酸了吧。
17. 诸子百家
云梦城,背靠南田山、毗邻东仙源,属于道门长清宗下辖,是东桓洲最有名的道家城池,名声斐然的东方仙都。
作为道门城池,云梦城承办过数届仙门大比,颇为稳妥。云梦城主张载道在长清宗兼任长老,也是修界无人不知的人物。
云梦城西南角结界入口,专门辟出一块地,可以停靠法宝,唤名云梦泊。这里只迎接中上宗门,是专为贵客开辟的通道。
修界也分三六九等,在儒释道三家中,排行前五的是货真价实的上宗门,二十名之上是中宗门,其余便是排不上名号的下宗门,数量如过江之鲫,遍布修真界。
云梦泊之中,已然停着三四座飞行器物,大比的参赛宗门正陆续赶到。
有的宗门驾星盘,足踏北斗,携五六弟子自天边而来,扬的是宗门底蕴。
有的索性高空御剑,落地时长袖飘飘,秀的是强横法术。
财力更雄厚的宗门,为载更多弟子,更是斥重金打造飞行法宝,以求出门时有牌面。
进云梦城便是第一道关卡,他们的一举一动便是宗门的脸面,会落入仙门视野,所以断不可示弱半分。
这斗的,是宗门财力,是历史,是底蕴。
云梦城弟子核对宗门参赛资格,将名额登记造册,在进城之时核对。
“道门七十二洞天,丹霞宗。在下佘庆,携十二弟子拜谒云梦城!”
“丹霞宗,名额十二,确认无误,放行。”
“佛门普陀宗,老衲无量,携十二弟子拜见。”
“名额无误,放行。”
“……”
几个宗门刚刚落地,就对彼此怒目相视,显然是颇有旧怨。
中上游的宗门,都是心高气傲,谁也不服谁。若是不巧与敌对宗门狭路相逢,更是容易起冲突。踩踩对方的面子,骑一骑脸,都是家常便饭。
一旦进城,生死由天。除却出现大规模伤亡,作为云梦城的主办方不会限制斗法。
云梦泊的暗流还未消失,一只巨大的机关鸟就飞入结界。
苍穹高远,一片湛然。
机关鸟的翅膀似金似铁,坚硬,利爪、脖颈,乃至每一根羽毛,都纤毫毕现,栩栩如生。它的双翼,如鹏鸟遮天蔽日,泛着冰冷的光芒,傲然穿过淡金色的结界,
在落地时,机关鸟的钩爪嵌入地面,翅膀掀起罡风,砂石飞扬。
灵气四溢,机关鸟身上的机关响了一声,双翼收拢,露出背上弟子。
他们身着墨衣,俯瞰着一众修士,好不神气。
已经有人在悄悄打听:“这是哪个宗门,如此声势浩大?”
消息灵通的人嗤笑他们无知:“那是墨宗,听说过没?”
“墨宗?兼爱、非攻的墨家弟子?”
“这世上,还有哪个墨家?”
云梦弟子连忙迎上去,拱手道:“来人可是墨家弟子?”
机关鸟上下来数十名弟子,皆是深色短衫,沉默寡言。
为首的男人一身短打,干净利落,带着一个铁制机关人,在他背后亦步亦趋,
他面容英挺冷硬,眉长入鬓,唇线肃然紧抿,沉声道:“百家墨宗拜见云梦城,在下墨临,弟子共十六名,请核对。”
云梦弟子接过,开始核对名姓。
可还未交接完毕,便有一天外横木化为豪奢车驾,载着数十弟子落地,来者皆着一身赭红色,长袍宽袖,个个锋芒毕露,颇为不凡。
众人定睛一看,众人落地后,车驾重新化为原木,上面泛着华光流彩,却被弟子随意置于一侧,态度颇为轻慢。
俨然是宗门奇珍异宝众多,并不把飞天神木当回事,其资财之富,不可胜记。
站在最前方的青年赭红色长衣,一甩袖,飘然而下。
“法家,拜会云梦城。在下韩黎,携十六弟子前来参加仙门大比!”
墨家,法家!
这都是如今儒道的上宗门。
众人见如此两家如此财力气势,皆是赞叹。
韩黎笑眯眯地开口寒暄:“墨少宗主,一百年不见,你可有想念在下?”
墨临淡淡地瞟了他一眼,道:“不曾。”
青年也不生气,只是弯着唇,笑意却到不了眼底:“这么无情?在下还想与少宗主把臂同游云梦城,谈天论道呢。”
墨临拱了拱手道:“韩先生说笑了,墨家与法家即使同为百家,也从来不是一路人,何必论道?”
“百家之学,各有所长,墨少宗主何必故步自封,做那只井底之蛙呢?”
“如此咄咄逼人,难道法家修者都如韩先生这般牙尖嘴利?”
“……”
掐起来了。
整个云梦泊都是墨、法两家风头最盛的年轻才俊,儒雅问候对方的声音,明明一个脏字都没吐,却是怼的热火朝天。
连带着,他们的弟子都开始互相怒瞪,手执兵器,若不是云梦弟子在侧,怕是要立即打个天翻地覆。
从他们互怼的方式之中,可以看出这两人不止是宗门旧恨,还带新仇,见面就非得恶心对方。
“这墨家和法家,又有什么仇怨?”有人问道。
“据说,是当年道统之争的遗留问题了。墨、法二家也曾竞争,也曾合作,倒是很有些仇怨。”
“道统之争?”
“一看兄台就是不通修真界历史,百家也曾经辉煌过的,几千年前也有过数次百家争鸣的时期,但是都输给了一个宗门。”
“什么宗门?愿闻其详。”
“还能是谁,你想想现在百家依附的是哪一道,儒道啊。”修士是个博闻强识的,却偏生嘴贱了些,爱嚼舌根。“当初这儒道执牛耳者,不就是儒宗么?”
“这儒宗也乱的要死,四百五十年前分家,心宗理宗互掐,百家又眼红那魁首之位,现在还没有争出个胜负,要我说,这墨家和法家怼上,怕是对理宗、心宗不服,在抢那头把交椅,野心大得很。”
“无论哪家,都比不上当年儒宗,啧啧,那才是真正的大气象啊。”
那人刚刚给朋友科普完,抬头便见到墨宗少宗主瞥向他,眼神冷的像是要掉冰渣。
墨临长身玉立,冷肃道:“理、心、墨、法、兵。上宗门五家,各有其道,岂容外人贸然揣测,不知所谓。”
韩黎一扬折扇,淡淡地道:“儒宗都落寞五百年了,如今连上宗门都不算,在下倒是甚少听见这个名字。”
随即,他又短促一笑,刻意咬重字眼:“圣人西行,儒宗辉煌已然成为历史,兄台怀古之情确实值得称赞,但是做人还得活在当下,是也不是?”
这分明就是刺那人刚刚吹嘘的儒宗早已坠下云端,不值一提。
他这话刻薄至极,句句扎心扎肺,若是有儒宗弟子在场怕是要背过气去。
可儒宗已缺席五次仙门大比,今后怕是要一直缺席下去。谁又能替他们讲些公道话?
这时,云端之上却有一核舟乘风而来,仿佛行于云海中央,画栋雕梁,辉煌万分。
这法宝体积庞大,却精巧至极,光是附着的法术,便让懂行的人眼花缭乱。不懂之人,也能看出其周身极盛的精纯灵气,极是罕见。
云梦弟子一看来客奢豪,不敢慢待,扬声问道:“不知来者是何方道友,可有名帖?”
云中舟之上没有答话,只是靠得近了。
底下众人可以看见,那庞大的船身上,似有流光划过,仿佛碎金点点。桅杆由凤桐木制成,风帆则是以强韧的天蛛丝织就,舱中有一十六排窗户,启窗而观,雕栏相望。
核舟右刻“日月之行”,左刻“星汉灿烂”,船身铭文“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乍一看来,比墨门弟子驾驭的机关鸟足足大了三四倍,无论是从财力还是气势上,都碾了不止一星半点。
墨宗弟子的脸色越发难看了些,他们以炼器自傲,更是包揽修真界半数法宝的产出,机关鸟算是近些年的得意之作,却被生生比了下去。
船稳稳地停在了云梦泊的中央,那遮天蔽日的风帆在烈日之下飘扬,足以吸引住所有人的眼球。
船头站着一位白衣的修士,居高临下地俯瞰众人,仿佛仙神。
他手执一根通体碧绿的竹笛,黑眸如幽水,阳光从他的背后照来,让人煌煌不敢直视。
他的声音温雅,却格外具有穿透力,响彻云梦泊:“微茫山儒宗,拜谒云梦城。”
儒宗?微茫山儒宗?
缺席了五百年的那个?
韩黎神色尴尬,他没想到自己刚刚讽刺完,正主便到了。以修士的听力,只要有心,即使在云海之上,也能把他的话听的清清楚楚。
但随即他也气定神闲起来,若要他当面怼理宗与心宗,他的确要考虑一番利弊。对于儒宗,除非白相卿亲临,不然他还当真不怕。
谢景行一拂衣,便飘然下了船,风凉夜、司空姐弟与陆辰明随后,皆是着淡雅的月白色儒门弟子袍。
风凉夜低声提醒道:“小师叔,这韩黎是法家首徒,元婴修士,实力很是不错。”
谢景行又不是真的只有金丹修为,哪里会怕区区元婴,便笑道:“无妨。”
墨临则是端详许久核舟,颇为色变,作为炼器行家,他大体一观,便能看出这法宝的等级远超元婴。
化神?合体?甚至更高?
他判断不出来。只知这核舟攻防兼备,工艺精巧,各式阵法浑然一体,绝对是大宗师之作,输了也不冤。
谢景行却是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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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目,袖摆一挥,那在云海中游弋的核舟,眨眼之间化为一枚小小的胡桃,飞入他的素白的掌心,流光湮灭。
一时间,场上寂静万分,似乎能听到抽气之声。
韩黎却沉不住气,他性子骄矜,天纵奇才,又有些法家牙尖嘴利的脾性,其他门派也不欲与法家为敌,才由得他横行。
他折扇一收,挑眉道:“我道是谁,儒宗?”
谁都能听出,他这个微微上挑的语气之中,带着含蓄的挑衅意味。
谢景行却没理他,对云梦弟子道:“儒门弟子一共五人,劳烦核对。”
法家与儒家向来不对付,见曾经的正道第一宗,如今只有寥寥五人到场,更不介意落井下石,说些风凉话。
有弟子开口嗤笑:“五百年前,儒宗当了缩头乌龟,如今宗门排行之中,怕是都没有儒宗之名了吧,还好意思走云梦泊入城?”
谢景行扫了他一眼,漆黑的眼里幽深一片。
他似笑非笑:“儒宗随时都可以走云梦泊入城,且从不担心名额问题。”
云梦弟子翻了翻手中名册,上面写满了宗门的次序、名额与安排。
他翻到儒宗一页,一目十行,却道:“儒宗,名额不限——”
那法家弟子哑了火,却愤愤道:“这不公平!”作为第四名的上宗门,他们法家也只有十六名额。
云梦弟子一板一眼地道:“旧例如此。”
法家弟子:“旧例,什么旧例?”
在场众人都是年轻一辈,也有几名带队长老,却也是千岁以下,对所谓旧例也不甚清楚。
谢景行负手,温文尔雅道:“诸位不如回去补补修界历史,仙门大比最初是谁举办的,又是谁定下的规则。”
他这一提示,众人皆动。
有道门弟子低声道:“据传,是儒门圣人谢衍最先举办的仙门大比,也只有他,才能统领儒释道三家,经过历代不断发展、完善,才有如今仙门大比的盛况。”
那法家弟子被当众落了面子,很是不快,道:“那又如何,修真界强者为尊,既然儒宗凋零,就该让位,哪有抱着旧日特权不放的道理?”
谢景行也不以为怒,道:“你说的有理。”
那人面色稍霁,却又听谢景行含着笑望向他,温和道:“当年是道祖、佛宗与儒圣定的约,不如你去问问他们,愿不愿意违背承诺,修改规则?”
“你——!”
谁敢给道祖、佛宗二圣,按上背信弃义的名头?
没有人敢。
谢景行眼帘一垂,面容苍白俊雅,宛如上好的玉石,光华内敛,可一抬眼间,却又显得强硬至极。
他早就料到此番回归会遭受不小阻力,但是他不能后退一步。法家挑衅他,文斗他从没怕过谁。
谢景行收起折扇,虚虚一点法家随意对待的横木,温雅道:“上古有商君南门立木,以示信义重于一切。”
“前任法家宗主韩度韩先生,为警醒后辈,特意备下三丈神木,本意是要徙木立信,却不料座下弟子不懂韩先生用心良苦,只把这三丈木料任意变形,踩踏弃置,轻慢至极。你等,难道就不愧对先圣与先师吗?”
轻慢先圣,愧对先师这两顶大帽子扣下来,罪名可就重了。
法家弟子的脸憋得铁青。
韩黎脸色也不好看,他道:“这位——儒门弟子。”
谢景行侧眸,微笑以待,颇有上古君子风度。
他微微挑起下颌,眼神凌厉:“你又如何断定,这飞天之木是先宗主为警醒后辈而备下?”
谢景行想:因为韩度当时就是对我这么说的,他是个君子,可惜卷入百家之争,陨落的太早。
但他却不能表明身份,只是指向神木,淡淡地道:“若是你们仔细看,可以发现这块木料的底部有韩先生亲笔‘徙木立信’四字铭文。”
法家弟子哗然,韩黎一甩袖,厉声道:“去确认。”
众人把木料倒置,果然底部有一圈淡淡的铭文,已经被磨损了,却当真是徙木立信四字篆书。
韩黎的眉拧了起来,被外人指出轻视先代宗主遗物,若是强行抵赖,定会影响声誉,更别说对方还反怼他们轻信义,有违先圣教诲,更是让他骑虎难下。
这年纪轻轻的儒门弟子,看似锋芒不显,实际上蛇打七寸,当真难缠!
韩黎虽说心高气傲,爱争是非,却也不是不明事理,他知道只是一碰,文斗就已经输了,便拱了拱手,道:“此番是我方弟子多嘴,回去定当好生教训,还请儒宗道友见谅,不知道友如何称呼?”
“在下谢景行。”他漆色的眼眸一片平静,谁也不知他心里到底有多少打算。
“谢景行,我记住了。”韩黎看着他,一字一顿道。
18. 洛书河图
云梦弟子核对完名牌,恭敬地躬身行礼:“诸位随我来。”
谢景行对此轻车熟路,一拂衣袖,示意弟子跟上,在众人惊异和打量的神色中离去。
云梦弟子带着他们走到玄门大街,两侧商铺林立,次序井然,蔚为壮观。
他边走边介绍:“云梦城地处东桓洲中心,四通八达,受道门第一宗长清宗庇护,乃是东方最繁荣的商业城池。离大比还有约莫五日,诸位贵客若是有兴趣,可以去琳琅阁选购天材地宝,也可去城中市坊,与四方散修交易。若是想与人切磋、约战、斗法,可以去通天擂……”
“当然,城中临时斗法也不被禁止,不得伤人性命,损坏物品按律令赔偿即可。”说罢,云梦弟子手指前方,“那便是诸位贵客的住处了。”
谢景行看去,见招牌上题着“黄粱客栈”。
客栈看似古朴,实则无一处不风雅,里间挂画悬灯,以百年桐木为梁,紫檀木为桌,燃龙涎香,底蕴深厚,颇有文士风骨。
门外一副对联,上书:“睡至二二更时,凡功名都成幻境;想到一百年后,无少长俱是古人。”
风凉夜品出其中韵味,笑道:“荣华富贵都是幻境。做生意如此豁达,这老板有趣。”
谢景行右手负在身后,顿了一顿,才道:“这客栈开了七百余年,还未关门大吉,你说是真是幻?”
他的声音低缓,“黄老板是个妙人,平生不喜修炼,人生两大爱好,以诗文会友,把客栈开遍天下。”
圣人谢衍当年行过此地时,是尊贵的仙门之主,而对方只是个二百岁的散修,寿数将终,却守着一家快要倒闭的客栈。
他的客栈为世上流离之人免费开放,没有收益,只能往里面不断贴钱。他的生活凄风苦雨,连修炼的灵石都快买不起了,却不肯关门大吉。
圣人谢衍化身贫穷书生,与之交游,共论诗文,共赏美酒,在云梦城足足待了一个月。
谢衍问他:“你寿数快尽了,为何还不把店关了,潜心修炼,兴许还有机会触碰大道。”
黄老板却道:“我虽力量微薄,却愿撑起一屋檐,为天下人遮风挡雨。”
圣人为其志向所动,于是自揭身份,并在他的客栈墙壁上留下杜诗一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并在题壁上赠予大道一缕,回馈他的仁善与公义。
从此,黄粱客栈因圣人题壁名动天下,无数修士慕名而来,在题壁前参悟大道,不少因此而突破。
也有天下名士专程前来此处,留下笔墨,成为这古老悠久的云梦城中最知名的胜迹。
黄老板参悟圣人指点的大道,修为有所突破,又勤于经营,从此扶摇直上,完成了他把客栈开遍五洲十三岛的梦想。
谢景行墨发如流水,身着三重雪色,踏入客栈大堂时,数道视线凝聚在他身上,在看清他袖摆儒门的纹样时,更是为之一静。
面前的墙壁上流淌似金光的笔墨,灵气冲天。题壁笔迹各有千秋,落款也是一个顶一个的有名。
这便是声名赫赫的旗亭题壁。
谢景行宽袍广袖,身姿从容,如凌风而立的孤鹤,从从容容地行至大堂内。
他一环顾,只见儒道如今的上宗门五家,在大堂各自占据地盘,泾渭分明。
看样子,黄粱客栈被云梦城划为儒道上宗门的住处,理、心、墨、法、兵五家弟子皆在此,余下房间分给少量散修和小宗门。
方才被他怼过不敬先师的法家弟子皆面沉如水,而韩黎端着酒盏,正含笑望着他,道:“又见面了。”
墨家少宗主墨临,目光如炬地向他看来,仿佛在评估他的修为。
兵家大弟子李纵,身高八尺有余,声震英豪,放在桌上的枪寒意凛凛,弟子们皆是炼体修士,与对面书生阵营划清界限。
而相对而坐的心宗与理宗,更是气氛怪异。
理宗为首的,是一名身着苍蓝云锦长袍的文士,名为张世谦,他性格沉稳持重,正阖目歇息,弟子们皆是教养极好,不发一言。
心宗为首的则是一位飞扬少年,衣领敞开,露出白皙的胸膛。他正在剥松子喂灵宠,看上去甚是散漫,弟子们或是走神,或是叫茶吃酒,颇有些随心所欲的意味。
谢景行不动声色地扫过,心宗、理宗有沈、风二人压着,不至与主宗为难,但光是墨法兵三家,便是极难对付。
上宗门的席位只有五个,若是儒宗起复,理宗、心宗二家自然会帮衬主宗。墨法兵三家实力相差不远,排位时常变动,谁也不想让儒宗挤占自己的位置,肯定会在大比之中全力挤兑,不让儒门有一线出头机会。
但是这间客栈之中,最值得注意的并非儒道五家上宗门。
谢景行心中有所感,蓦地抬头,只见二楼的栏杆处,有一身着玄色道袍,墨发披散的青年道者,正在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他容貌极是清正俊美,宽肩窄腰,身形颀长,显出天命的风流。
凭栏时,他的漆眸无悲无喜,如同帝王登临,如永夜中的孤冷明月。
他拎着酒盏,似醒似醉,魂颠梦倒,仿佛在一枕黄粱中迷失。
而当他自长阶而下时,又如一场汹涌的逆浪。
他笑了,低沉、嘶哑,透着举世无双的狂妄,高歌道:“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他的声音响彻层楼,在场众人被其气势影响,道心震慑,四下皆寂。
有这天地森罗皆为之战栗的气场,这莫名其妙的疯道士,绝对不简单!
理宗儒士张世谦稳住心神,沉吟一番,低声道:“出自《论语·微子》,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
他说到此突然一顿,这首歌当初是为劝说孔圣避世,莫要涉入这浑浊乱世。
这道士此时高歌楚狂,那凤鸟又会是谁呢?
张世谦眼睁睁地看着那年轻道士擦过了他的身侧,路过心、墨、法、兵四家天之骄子,皆是未曾施舍一眼。
然后,他径直向着白衣青年走去。
四下大哗。
谢景行抬起眼,一双漆黑又冷寂的眸子,映照着他的恣意神色,耳畔回荡着他的狂妄高歌,却是笑了。
胆敢把籍籍无名的他与圣人作比,又讥笑他“何德之衰”,普天之下,除却知晓他身份的殷无极,不作他人想。
谢景行偏头,没有发觉自己唇边的笑意正在加深,道:“怎么,想警告我‘今之从政者殆而’吗?”
玄袍青年抬手,扔过去一小坛黄粱酒,慢条斯理道:“你会听吗?”
谢景行如有默契地接过,半点也不拘泥地饮下,继而摇头:“当然不会。”
那高唱楚狂之歌的青年似乎预料到了这个答案,嗤笑一声,道:“明知不可以而为之,愚蠢至极。”
谢景行的眸如幽潭,平静道:“凤鸟将至,洛书河图,天下抵定。”
玄袍青年一顿,然后挑起了眉,语气带笑,道:“好高的志向。”
圣人谢衍一生积极入世,年轻时行走天下,广济苍生,收集上古散落的孤本著作,将上古时代没落的儒道系统地归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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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以此为基创造功法,让儒道成为当世显学。
而后,谢衍于微茫山尊孔孟为先圣,创立儒宗,成为天下读书人无法逾越的丰碑。
当年山海跋涉,从零开始都过来了,如今儒宗根底还在,道统仍存,三相又将其发展出理与心两个分支,若要复兴整合,总不会比之前难。
而帝尊警告的“今之从政者殆而”,谢景行已然有心理准备。
现在的仙门第一人、道祖大弟子、长清宗宗主宋澜,从前便看不顺眼他与儒宗。
在圣人陨落后,又怎么可能不对付他的宗门?
所以,谢景行不仅要面对儒道内部的竞争、诸子百家的新仇旧怨,更是将面临仙门之主的打压,十分凶险。
墨临上前一步:“敢问道友名号?”
玄袍青年只是略略勾起唇,笑道:“在下无涯子。”
无涯子!那可是长清宗最知名的天才。
他不过一百余岁便修成元婴,在师尊意外陨落后,离开宗门远游,行踪成谜。
他虽是边缘人物,来无影去无踪,但也时常做出些惊天动地的成就,在修真界颇为有名。
他口中的凤鸟,却是来自已经破落的儒宗。难道无涯子极力盛赞这儒门小弟子,是道门与儒门放下旧怨的预兆吗?
谢景行哪里信他的鬼话,他看着这位“无涯子”与当年儒圣弟子“无涯君”有五分相似的清俊容颜,好像被踩着了什么弱处,心中不悦,
但他面上却丝毫不显,向他一揖,道:“在下谢景行,见过无涯子道友。”
理宗文士张世谦起身拱手,道:“无涯子道友,百闻不如一见。”
心宗少年封原也吐掉嘴里的瓜子皮,笑嘻嘻地道:“道友好啊。”
见无涯子面上没什么波动,封原眼尾一挑,道:“我家宗主可是说了,其他人被欺负了,我们不管,但是他——”
少年指了指谢景行,“你可别欺负了去,不然我家宗主要亲手收拾人的。”
在场的墨、法、兵三家,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封原哪是在警告无涯子,分明是指桑骂槐,敲打他们三家呢。
他这是在说:“儒宗背后可是有人的。理宗与心宗虽从儒宗分割出来,却从未打算数典忘祖。”
谢景行手中竹笛一转,漆黑的眼中波光收敛。
魔道帝尊亲至,又特意在他面前晃一圈,知会于他,其中颇有深意。
至于他为什么披上一层道门天骄的温良外皮?
谢景行虽然暂时猜不透,但以帝尊的心计手段,此次仙门大比,定会发生些翻天覆地的大事。
“在下只是打声招呼,算不得欺负人吧。”无涯子一笑,又振衣,对着楼上淡淡道,“陆平遥,还要待到什么时候,该走了。”
“知道了知道了,一见到美人就把我忘在后头,你们这群武夫,真是见色忘友……”年轻的公子一身苍青色书生衣袍,腰间缠着环佩,从楼梯之上缓缓下来。
他的身后,还跟着客栈的老板黄生,面带微笑,似乎与他相谈甚欢。
谢景行不动声色地一扫书生的脸,苍白平静,一身病态,有种挥不去的抑郁之色,看上去孱弱无害的很。
但他知晓,此人并非简单人物。
被殷无极带在身侧的心腹,绝非普通人物。魔宫中,有一名出身史家的文臣,当年的圣人更是与其打过数回交道,并且认为此人才思敏捷,辩才出众,很是难缠。
渡劫期魔修、魔宫丞相、军师、神机千面——
陆机!
19. 旗亭题壁
魔宫丞相陆机被称作“神机千面”,原因有二。
一是因为他精修史家,博古通今,入魔之前曾被称为“神机书生”。
二则是因为他的别名“千面书生”。顾名思义,他的易容之术出神入化,蒙骗圣位探查也不在话下。
魔道至尊化身道门天才潜伏仙门大比,还带上了伪装成散修的魔门军师,总不可能是北渊魔洲集体来云梦城踏青的吧。
谢景行脸上还端着温雅的微笑,目光却落在无涯子身上,带着几分审视。
无涯子扬起眼,一丝绯色的流光从眸中隐然划过。
那号称“神机千面”的青衣书生从楼上下来,一缕蜷曲的额发垂落,衬的他的脸色病态的白。
他对黄老板笑道:“诸位大家的墨宝虽然少见,但只要斥以重金,也不是得不到。这旗亭题壁之上,唯有圣人真迹最是难得,黄老板果真是有大机缘之人,能与圣人交游。
“仙门盛会在即,陆某也不能免俗,前来凑个热闹,又恰逢诸位儒道学子在此,不知黄老板可否愿意将圣人题壁展示出来,让陆某一观?”
黄老板因圣人提点而突破,寿数绵延,如今已不复当年垂垂老矣,而是眉目和善的中年模样,不像个仙风道骨的修士,反倒是个儒雅的商人。
他捋了捋两撇胡须,大笑道:“在下也没想到,陆先生竟然也如此崇敬圣人,为寻圣人真迹踏过千山万水。也好,既然陆先生如此要求,今日又有这些儒道后生在场,在下便给大家开开眼,看看真正的旗亭题壁!”
那病书生闻言,秋水一样的双目微微发亮,透出了些许狂热神色。
黄老板方才与他相谈甚欢,也是在谈圣人。
但他毕竟为商贾,不是吃亏的人,于是又道:“我给陆先生看了圣人真迹,先生可否将你那位收藏家朋友介绍给我?拥有那样多的圣人亲笔,黄某心痒,也想开开眼界。”
陆平遥微微一笑:“我那朋友,与圣人谢衍颇有渊源,圣人孤本、手札、画轴与真迹堆了满满一屋,却吝啬的很,一本也不愿意送我。他性情古怪疯癫,器量狭小善妒,偏生修为极高,他若知道儒家圣人曾与老板交游一月,怕是……”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一下,道:“老板性命怕是难保啊。”
黄老板脊背一凉,擦了擦脑门的汗,道:“那就算了,算了。”
谢景行:“……”
魔门军师什么毛病,还专门收集他的遗作。
而那“器量狭小”的收藏家朋友,该不会是某位穷极无聊的帝尊吧。
无涯子似乎也不打算离去,坐在他身侧斟酒,然后笑吟吟地邀他落座,神色慵懒,却并不很真心。
谢景行看了他一眼,心情颇为微妙,明知对方居心不良,却还是坐在了他的身侧。
无涯子支着下颌,看着当面说他坏话的属下,似笑非笑道:“这病鬼书生精研史家,别看他孤傲狷介,端起来时像那么回事,平生最崇敬的便是圣人谢衍,一看到他的笔墨便走不动路。”
“竟是如此,过去倒是没有察觉。”谢景行听着,却是有些晃神。
“你不会察觉。”无涯子慢悠悠道,“推崇圣人,还是吃里扒外,到底是有差别。他是个聪明人,心里有条线。”
当圣人谢衍为仙门之主时,一直关注那叛出仙门,遁入魔洲的逆徒的消息。
那时的殷无极还不是帝尊,在群雄逐鹿的蛮荒魔洲中,从挣扎求存,到拉起一支队伍,四处征伐,问鼎天下。
不知何时,北极帝星的身边就聚集起无数璀璨的群星,陆机也是其中之一。
被陆平遥这样一打岔,在场的五家上宗门弟子纷纷也动了念头:“圣人墨宝有何不同之处?值得一观。”
圣人五百年前的辉煌声名,如今仍被口耳传唱,儒道各宗门长辈也时常提起。
他们这些后圣人时代的修士,未曾目睹过那个传奇的时代,当然很是好奇。
无涯子若无其事地将酒杯推到他跟前,替他斟酒,陈酿散发馥郁的芳香。
他支着下颌,玄色道袍袖摆滑落一截,露出苍白的腕子。
他微微挑起眉,明明身份是道家清正,但他眼波流转时,隐隐带着些勾人的韵味,说不出的魔魅动人。
无涯子似是在不经意间勾搭他,指尖卷起一缕墨色长发,笑着瞥来:“黄老板的酿造的‘黄粱梦’实属一绝,传闻,可以见到自己最难以割舍的人,谢先生不尝尝?”
谢景行早就不是什么纯情不知事的少年,面对帝尊这含蓄的勾搭,也不拒绝,而是执着酒盏,摇晃杯中酒液。
两人看似相谈甚欢,但是桌面之下,谢景行感觉到,他恣意妄为的逆徒用小腿蹭了蹭他的腿,在他看过去时,帝尊却摆出若无其事的无辜模样。
这是撩拨。还是很恶劣的那种。
“无涯子道友。”谢景行被他这般殷勤劝酒,还是多喝了几盏,他刻意咬中了无涯二字,探问,“陆先生口中,那位执着于圣人谢衍的藏家,莫非就是道友?”
无涯子倒酒的手一顿,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眸色漆黑泛赤,意味深长地道:“谢先生,莫非是在套我的话?”
谢景行摩挲着酒盏的边缘,话里带着锋芒,刺他真实身份,道:“恕在下冒昧猜测,道友的俗家姓,该不会是‘殷’吧。”
“谢先生说笑了。”无涯子淡淡地道,“‘殷’这个姓氏,在仙门可是非常敏感的。”
自从殷无极一统北渊后,攫取尊位,登临为帝,自此四海八荒拜服。
仙门畏惧他的绝强力量与狠辣手段,又对曾经逐他出仙门一事讳莫如深,便将他的姓氏视为禁忌。
谢景行看着无涯子十分自然地替他斟酒布菜,用银筷挑到他面前的,皆是清淡偏甜的爽口蔬果,未经过复杂的烹调,连为他斟酒都是温度适口。
谢景行尝了一筷,面上无甚波澜,心中却颇为懊恼。
他若是真的用心去讨好一个人,没有人能从帝尊的温柔中全身而退。
无涯子撑着下颌,又抬眸撩他一眼,看似正经,谢景行却能从这一眼中读出多情嗔怪的味道。
而他那张远比这张清俊假面,更昳丽绝色的真容,若隐若现着,勾人的很。
谢景行再定睛一看,却见青年唇角挂着温淡而不越距的笑容,是个无懈可击的君子。
谢景行心中暗恼,饮了一口黄粱酒,只觉自己也有些醉了,才会看见这些有的没的,平白晃了眼睛。
帝尊偏还不放过他,单手抓住他的手腕,反复摩挲他的脉搏处,微微倾身,笑问道:“谢先生饮了这酒,见到谁了?”
谢景行把盏,看着他的眼睛,良久不答。
在帝尊眉头微蹙,流露出一点不安神色时,他才蓦然一笑,道:“孔圣……”
帝尊一噎,却又挑不出毛病来,蹙起修长的眉,不甘心地问:“没有别的?”
谢景行又饮了一口,扫过那钳制他手腕的手,反手搭上他的手背,反而抚摸着他骨节修长的手,轻哑着一笑:“无涯子道友,今日你劝我饮酒,是想让我看见谁?”
帝尊抿唇不答,却又见谢景行再斟满,将酒盏推到他面前,漫不经心地问道:“道友上回是何时造访此地,又在这一枕黄粱中,见到了谁呢?”
谢景行见玄袍男人不肯答,抬手就要举盏罚酒,又按住他的手背,轻轻拢住,笑道:“我斟酒,你就要饮?”
“先生亲手替我斟酒,是毒药也要饮。”
“何必如此执着?”
“明月本无心,不知个中穿肠处。”帝尊笑了,扫来的眸光中,充满了欲说还休的流波,“你问我梦到了谁?我谁也没有梦到。”
“我只梦到一座空空的坟。”他言语间似有厌倦,甚至无不讥讽地笑了,声音冰凉,“……真是令人厌恶,不是吗?”
谢景行没法回答,回避了他的眼神。
谢景行看上去与无涯子很熟悉,便也没有人打扰他们饮酒。
风凉夜带着师弟师妹坐远了些,远远地,交谈声进入谢景行的耳畔:“据传,真正的旗亭题壁之上,有蕴含着一缕‘道’的圣人亲笔,观者无不垂泪,修儒道之人见了,会境界松动,参悟大道。”
司空姐弟点头,却道:“这与咱们儒门里四处可见的圣人真迹,有何不同?”语气一脉天真。
风凉夜自从经历过流觞曲水,便对圣人真迹很是推崇,道:“看到了之后,静心参悟,定有所得。”
谢景行无奈看去,心道:他当时融入一缕道,也不过是合了眼缘,想要提点黄老板一二,让他抱着他“大庇天下寒士”的理想,在大道上走得更远一些。
毕竟儒道弟子千千万,却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有广济苍生之理想。
四处传来低低的惊呼,他又循声看去,却见黄老板启动了法诀,题壁轰然翻转,对面一桌坐着的理宗弟子,更是纷纷站起,对着那翻转过来的墙壁恭敬作揖。
真正的题壁出现时,乍现的金光让客栈为之一震,看到圣人笔迹的众人,更是失态起身,情绪激动。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一句杜诗,让当年的圣人谢衍,写出了嶙峋傲骨。
七百年过去,圣人的草书行笔如惊鸿游龙,汪洋闳肆,似落纸云烟,风骨铮铮,尽显洒脱风流。
金光顺着笔墨的轨迹流动,一眼看去,忍不住潸然落泪!
黄老板平生最为自豪的,便是曾与圣人交游,最为宝贝的,也就是这面题壁。
他不辜负谢衍之恩义,一诺千金,将客栈开遍天下。贫穷潦倒之人向他求助,他皆会为他们提供屋檐粥水,以示不负初心。
他笑道:“自从圣人落笔之后,寻常修为的修士即使有心在题壁上题词,墨迹却无法留存,后来有许多宗师大家听闻,前来一试,而成功在上面留下痕迹的,也不过寥寥之数。”
法家韩黎端详一阵,寻到了熟悉的落款,叹服道:“是先代宗主韩度韩先生的真迹!”
法家弟子闻言,纷纷对先师真迹行礼,以示敬意。
墨临向前一步,亦然道:“这是师祖墨独真迹,今日得见,大幸!”
墨家弟子纷纷见礼,神情激动。
理宗文士张世谦看到风飘凌的字迹,叉手而立,感叹道:“宗主竟然也来过云梦城。”
心宗封原道:“果不其然,有风宗主的地方,咱们宗主也会来凑个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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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点了点那飞扬的字迹,教训师弟师妹,笑道:“你们几个,仔细瞧好了,咱们宗主‘格物致知’四个字,是不是比他们理宗气势更盛?”
心宗一名瘦高弟子笑着回应:“那是自然,咱们心宗自然是压过他们理宗一头的。”
理宗弟子嗤笑一声,回怼道:“那是我们理宗沉稳大度,不欲与你们争短长,风宗主作为儒门三相之首,让着师弟沈宗主,才是儒士风度。”
张世谦拂了拂衣摆,道:“宗主这‘天人一理’四字沉稳庄肃,大气磅礴。”然后瞥了一眼心宗弟子,句句犀利,道:“当然,以你等之轻狂,自然无法品味宗主之胸怀。”
“张世谦,你这迂腐酸儒,懂什么心宗。”封原嗤笑,“我们宗主这叫名士之风。”
“尔等放浪形骸,成何体统!”
谢景行:“……”理宗与心宗的画风总有哪里不对。
风飘凌和沈游之不对盘也就罢了,两个宗门居然整天都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互怼,让他差点被酒呛住。
无涯子见谢景行低咳不语,便十分自然地替他拍了拍背,见白衣青年抬眼看他,他又极为自然地收手,微微一笑,示意自己出自关心,并非孟浪。
谢景行知晓以帝尊的通天本领,儒道现状瞒不过他的眼,与他说话便也不拘谨,笑问:“心宗与理宗,总是如此?”
无涯子不屑一笑,道:“文人相轻,不过尔尔。”
见谢景行蹙眉,他又压低声音,不动声色地给两位师弟上眼药:“理、心二宗,虽是由儒家发展而来的学说,但为争首位,内耗严重……”
他短促一冷笑,“师弟们还是年轻,太不懂事。”
帝尊的声音极为隐秘,除却谢景行外,无人听见,评判起来也是百无禁忌。
但他那本就低沉悦耳的声音,再刻意压低时,好似耳畔的一阵醉人的风,如果他茶的不是他的师弟们的话。
谢景行抬手,揉了一下自己微热的耳根,才转头,无奈道:“这是做什么,吹耳旁风?”
“哈哈哈哈,先生言重,不如饮酒。”帝尊歪头,笑意深深。
“……又来劝我饮酒?”前圣人噙着笑,语气揶揄,“逆徒逆徒,是不是在打些坏主意?”
无涯子这层伪装看似谦逊守礼,是个君子模样,在谢景行看来,却是帝尊在用颠倒众生的昳丽皮相,专门骗人往他的陷阱里跳。
帝尊往昔恃美行凶惯了,是圣人最热情放浪的地下情人。
圣人兵解重生后,他又追来仙门大比,不提往昔恩怨,却是这般俏生生地勾着他不放,多半在打坏主意。
帝尊扣住他的手,暗示似的一摩挲,缱绻多情的紧,见谢景行想抽开,他又勾唇,道:“谢先生多想,在下深慕先生风雅,情不自禁罢了。”
他语焉不详,却有难言的暧昧亲昵。
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呢。
谢景行心里和明镜一样,反手扣住无涯子的手,指尖在他掌心画了个圈,欲说还休。
素白如雪的指尖勾住他的指缝,只是浅浅贴合,便觉出他体温的烫热。这十指连心的姿态,也是不言自明的撩拨。
果不其然,他看到对方完全僵住,瞳仁透出瑰丽的红,脸颊却是不自觉地泛起浅浅的红晕,漂亮动人的很。
“嗯?情不自禁?”谢景行垂眸一笑,他倒是禁不住撩,怎么一碰就受不住。
帝尊的手骨节纤长,修短合度,只因为这点接触,他的掌心滚烫,苍白手腕上青筋浮起,仿佛血脉都在偾张。
都五百年过去了,他怎么还这么容易被他试探出深浅?
谢景行一笑,指尖如初雪般苍白,沿着他断裂的掌纹描摹,其中的韵味,简直过分至极。
无涯子喉结滚动,仿佛在忍耐什么,再凝望着他的时候,眼神倏尔变了。
压抑而狂热,仿佛要择人而噬。
谢景行平静地抽出自己的手,端起酒盏,一饮而尽,若无其事道:“好酒。”
无涯子神色一暗,那张清俊的面容竟然有些淡淡的邪,但是转瞬之间便隐去,轻哑着道:“谢先生好手段。”
谢景行侧目,眼眸似古井深潭,却似笑非笑:“酒逢知己,我亦是情不自禁啊。”
然后,谢景行听到了那逆徒呼吸凌乱急促,显然是被他调戏的不轻,却又碍于场合不得发作,神情有些闷闷。
“先生,您欺负人。”他声音放低,不满控诉。
谢景行看帝尊的眼睫抬起又阖上,被他撩的没法,咬着唇的隐忍模样,微微支颐,却无端觉得他的伪装有点多余了。
若是他的本来面貌,神情还会更动人,值得细细把玩欣赏。
谢景行心中无端愉悦几分,便转过头欣赏题壁,却见那墙壁之上有一大片被蒙上了布,与他曾经题壁之处交相辉映。
韩黎问道:“黄老板,那一片遮掩住的地方,又是谁的字迹?可否一观?”
黄老板一顿,为难道:“恐怕不行。”
陆平遥以折扇拍打手心,悠然问道:“为何不行?”
黄老板神色一僵,苦笑道:“我怕诸位会心神动摇,为之所惑。若是各位的道出了什么问题,岂不是我之过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