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报应就是我》
1. 遗弃之地
“……一定要分手?”
白芷闻言微微一怔。
她正慢条斯理地用茶匙去搅动糖块,这一下让勺子冷不丁撞上杯壁。清脆的瓷器碰撞声回响在包厢内,男人突然就知道了她的答案。
“对不起啊,”她作出有点歉疚的表情,“我一开始就说过了。”
“我这个人呢,喜欢的时候是真喜欢,没感觉的时候也是真没感觉,勉强不来。”
她看着还剩指甲盖大小的糖块化在一片咖色里。
“所以该怎样就怎样,对大家都好。”
“我不觉得好!”坐在桌子对面的对方执拗地坚持道,英俊面庞上满是急切,“要是我哪里做得不对让你不高兴了,我都可以改,小芷,我们——”
白芷摇头,“没可能。”
“小芷!”
她不顾男人的挽留,喝掉仅存的小半杯咖啡,拿上自己的手提包就起身向外面走去。乌黑发丝随她抬手而顺滑地落在肩后,男人伸手来阻拦的动作也被轻巧躲过,直到她开门时回过身来。
那双漂亮无比的桃花眼里闪烁着一点流转而过的光。
“这段时间我过得很愉快。”她笑盈盈地说,“谢啦小孟总,我们有缘再见。”
她口中的“小孟总”还来不及说话,人影就消失在关上的门缝间。他在原处呆坐半天,终于是懊恼地捶了桌面一拳。
时间是在周五傍晚,顺利甩掉包袱的白芷回家就泡完了她的美容澡,做好全副武装去拥抱美好的周末时光。
一个完美的夜晚少不得小酌一杯,她优哉游哉地下楼,才取出方才提前醒好的葡萄酒,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白芷看了一眼来电显示。
“姐姐晚上好啊,”她用肩膀夹着手机,看晶莹透明的酒液荡上杯壁,“大忙人也有时间给我打电话?”
耳边传来女性知性中透着凌厉的声音,“你和孟晏分了?”
还坐在偌大办公室里的白家大小姐听着那边安静了足有两三秒,不由得浮上一丝微妙的预感。
果然。
紧接着,她妹妹疑惑地问道:“谁啊?”
白昭月:“……”
“……哎呀,开个玩笑嘛,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刚跟我分手的是谁。”
“别装了,”她无情地戳破,“你就是没记住人家名字吧。”
“那听到姓孟还不是反应过来了?”白芷理直气壮道,“再说了,我喜欢他的脸,又不是喜欢他的名字,而且我们还有专属爱称,所以很正常。”
啊对对对。
“不过他居然跑去和姐姐你告状啊?这么大的人了——”
“也不是,他助理来跟我说少东家心情不好,近期会面得推个几天。他最近那春风得意的样子,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了——你下次悠着点,别真给人家整出什么问题来。”
“好好好,是是是。”白芷漫不经心地重新封好红酒瓶,“白董事长安心忙工作去吧,放心,我有数。”
你最好真的有。
深知妹妹个性的白昭月摇了摇头。
从高中开始玩早恋,好感来得快,新鲜劲儿走得也快,男友简直是交一个踹一个。唯一一个避免换对象比换衣服更快的就是她过高的眼光。更要命的是她渣得明明白白,回回都是刚开始就摊牌了自己是个什么类型,然而这依然阻止不了追求者如过江之鲫一般扑上来。
每个人都认为自己肯定会是特别的那一个,然后无一例外地落到了同样下场。
收心?收不了一点。
白芷挂了姐姐的电话,划掉另一串未接来电,兴高采烈地专注于自己今晚真正的“大项目”。
理论上她算是移情别恋,但因为另一边实在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人”,所以也轮不到任何道德指摘。
更深层的原因是她腻了这样游戏人间的生活方式,虽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可要当神农也很麻烦。
最近挑挑拣拣瞧得上眼的只有已经喜提前男友名号的一位,干脆收敛心性,找找别的消遣打发时间。
唉,顾虑一大堆的立体人哪有纸片人香?
白芷其人现充了二十来年,终于索然无味,大彻大悟,脱离肉|体凡胎,开始追求精神自由。
能在这种时候碰巧闯进视野、得她青眼的作品何尝不是一种双向奔赴。靠口碑出圈的大火之作《遗弃之地》收获忠实粉丝一枚,她在里面找到了自己最中意的角色,实乃共赢。
白芷一直觉得漫画是小孩子家家才会喜欢的玩意儿,直到她看到《遗弃之地》那精美的画风、如电影般优秀的分镜,非但如此,它还将自己宏大的世界观在读者面前徐徐展开,以高|潮迭起的剧情赢得了满堂喝彩。
正如它的名字,《遗弃之地》讲述了一群少男少女在末日百余年后的废土上探寻世界真相的故事。苟活于世的人类被称为“新人类”,与层出不穷的、名为“兽”的怪物争夺着生存领地。
背景设定充满绝望,角色背负着不同过往,共同成就了一曲波澜壮阔的史诗。
不仅是极具人格魅力的主角团,那些惊鸿一瞥的配角们同样令人印象深刻,其中人气最高的男性角色被称作“狙击手”,外号“狙哥”。
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也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他出现在人前时永远戴着一张纯白的笑脸面具。面具左眼被完全堵死,从眼角开始在周围延伸出浅浅的金色纹路。奇异的是,就算堵住了其中一边,他身为狙击手必备的视物能力似乎也完全没有受到影响。
凭借超乎想象的精妙技巧和身体强悍的机动性,他真正将一杆狙击枪玩出了花。
狙哥作为雇佣兵游走在灰色边缘,与主角团更是摩擦冲突不断,数次差点就将他们置于死地。要不是总会出现一点小意外的主角光环,几人恐怕早就死了不知多少回了。
他从不手软,“客户”满意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如果你发现自己不幸成了他的目标,那对不起,子弹可能会比你原地自杀来得更快。
借其他配角形容他的话来说——“他以枪口注视着你的眼睛”。
不知是不是为了吊着读者的胃口,连载已到百余话,狙击手的面具却从未摘下来过。覆面系的神秘感被拿捏了个十成十,他亦正亦邪的立场同样激起诸多讨论风潮,虽然仍与主角等人敌对,但双方在利益不相悖的前提下也有过一两次合作——事后再不置一词地相忘江湖。
白芷期待的原因就在于此,上周更新结尾的几处特写暗示着那个男人将在时隔许久后再度登场,评论区的一通胡乱分析更是将这可能性拉到了百分之百。
紧张,兴奋,迫不及待。
她按捺着心跳,点开最新话的第一页,入目就是一张熟悉无比的面具。
视线不由自主地下滑。
瞧瞧!瞧瞧!
这腰,这腿,这范儿!
战况正值焦灼,突兀介入的狙击手就像一颗银弹,观看他的战斗是一场绝无仅有的享受,宛如行云流水般利落的动作绝对算得上是暴力美学。只一息,那颗冲出枪膛的子弹就——
……那子弹呢?!
白芷不信邪地又往后点了好几下,平板上已经弹出了本话评论区,里面的骂骂咧咧证明无法接受这周更新断在这里的不止她一个。
她一哽。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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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疑早就精通断章狗的绝学,这种情况也远超一两次了,但她没想到这货居然真这么不做人。哪怕明知那是百发百中的神枪手,你看不到他致命一击的结果依然会挠心挠肺啊!
白芷郁闷熄屏,正打算整点夜宵,刚一抬头,眼前就陡然陷入了黑暗。
停电了?
物业一向很及时,但为了以防是自家跳闸,她还是决定去楼下看看总开关。打开应急手电,她不费吹灰之力地到了这间复式大平层的楼梯口——拜托,这可是她家,闭着眼睛都能摸出来。
白芷信心十足地扶上扶手。
下一秒,她鞋底突兀一滑。
“……哎?!”
难道是家政之前没有沥干拖布——
这念头仅仅浮现了短暂的一瞬,在因为踩到的那滩水渍向前栽去时,白芷条件反射地用胳膊护住头部,紧随其后的就是手肘接连撞上台阶的剧痛。
人类柔软的身体在楼梯上翻滚坠落,额角在磕碰间就有了不详的湿润感。等好不容易停住,白芷意识到她终于摔下了最后一级台阶。
她只觉得脑袋一阵阵眩晕,膝盖也火辣辣地疼着,骨头都像散了架,还在缓慢地恢复着各自的知觉。
但很不对劲。
大片昏黑笼罩着视野,摩擦胳膊的并非质地精良的羊毛毯,而是类似于麻布纤维一样粗糙的质感。浑身上下都很痛,远远甚于从楼梯跌落的疼痛——就像经过剧烈颠簸或被谁揍过似的,她再一挪动身体,才发现似乎腿脚都还困在那麻袋里。
她识相地屏住了呼吸。
浓郁的血腥气仍然在鼻腔里酝酿出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冲得她晕眩感愈甚,白芷忍下吐出来的冲动,尽可能不发出一丝动静地打量起周遭。
前后不到半分钟的时间,眼前一切就颠倒了乾坤。
她所处之地不再是温暖舒适的家里,巨大的木板箱堆垒到天花板,身下是布满防滑凸点的冰冷铁板,附近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或者说尸体。
离她最近的一具就倒在集装箱旁,死不瞑目地骇然瞪着双眼,额头中央和腹部几个被烫得焦黑的弹孔里还在汩汩流着半凝固的深褐色血液。
这里毫无疑问经过一场屠杀,木板间透过来的光线隐约照亮眼前的景象,少说也有十来具的尸体身上全是形状相似的孔洞,血水一片连着一片,显然才刚刚迎来死亡。
凶手惯用枪,有可能还没离开现场。白芷听到铁皮滚动的声音,从她这里能看到正在缓缓上升的卷帘门,以及那道正逆着光等在前面的背影。
她应该做的事也很明了——安静待着,一切等对方离开再做打算。
她在下一瞬对上了一双圆睁着的眼睛。
男人离她两三米远,并未死透,但也快了。他嘴唇完全成了乌色,鲜血浸透衣服,目眦欲裂地注视着她这个唯一的活人,由于动弹不得,只能发出一点微弱的求救声。
“啊……啊……”
白芷的心陡然向下一沉。
她条件反射地抬眼望向前方——对方在同时回过了头。
青年比起那惊人的既视感更年轻一些,身上有股格格不入的整洁感,那把狙击步|枪还被他单手拎在手里。
在一半昏暗一片光明的视野里,缓缓转过来的是半张面具。
弥漫着的硝烟味道已然淹没进血污,从尸山血海中趟过来的佣兵不偏不倚地对上她的视线。
面具嘴角向上提起,为佩戴者镀上一层毫无感情的笑容。金光流转过左眼眼角的那抹纹路,又迅速地消逝了。
“……二十九。”
他抬起了枪口。
“再见。”
2. 第十区
白芷猛地从梦中惊醒了。
弹簧床被她带起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昔日刻进骨里的锦衣玉食拒绝回归惨淡现实,她硬是盯着眼前的狭小布局愣了好几秒,才终于从那注视中找回被魇住的理智。
“……靠北。”
白家二小姐由衷地发出一声咒骂。
她的视线扫到旁边床头柜,上头的十八手破烂闹钟显示还差五分钟到七点。
——坏了坏了!
她自己紧接着也像弹簧似的跳了起来,着急忙慌地去抓火炉上烤干的制服,扣完内衣再套袜子。等蹦到简陋的独卫门前,整个人已经焕然一新。
白芷一手毛巾一手牙刷,三下五除二地完成了潦草却还算到位的洗漱。她挽好马尾再次抬头,暗暗对着镜中那张几乎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熟悉面庞点了个赞。
状态完美。
来不及继续欣赏自己的美貌,白芷连忙向门外冲去。公寓的逼仄空间根本用不着她多迈几步就到了楼梯口,被太多人摸过的扶手表面盘得光滑发黑,多次缝补过的台阶岌岌可危地支撑着每一分重量,她娴熟地跳过其中几节空心的陷阱,刚落地就跟另一位干瘪的老妇人打了个照面。
“楼婆婆早啊,”她笑道,“要迟到了就不跟您多聊了哈!”
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并不言语,不紧不慢地背着手点了下头。趴在前者肩上的机械变色龙与其动作如出一辙地慢悠悠探出脑袋,粉红色的舌头却在一瞬间倏然伸展拉长,卷进了空中恰巧经过的那只小飞虫。
下意识看了热闹的白芷一转头险些撞上才下夜班的潦倒青年,她在灵巧避开障碍的同时跨过大门门槛,像条小鱼一样钻进了刚刚拥挤起来的人海。
天光乍亮,几缕霞光刺破云层,在城市中央的银灰塔尖上反射出耀眼光晕。
通过望远镜望去,可以看到作为这里的地标性建筑,高塔独树一帜地高出周围一大截。当然,矗立在附近的高楼大厦实际上也不怎么逊色,它们比白芷曾经生活的时代还要繁华漂亮,每当入夜,变幻着色彩的霓虹灯光就使人炫目得难以挪开视线。
再往外围就是更普通的楼房了,但依然干净整洁,脏污程度随着贴近这边的距离而递增。到了近处就不剩几栋能超过四五层高的建筑,其中一座百货大楼的最上方挂了块宽大的电子荧幕。
那里循环播放着的影像内容大同小异,比如最常见的一段——女人面容姣好,气质温婉,笑容叫人一眼就足以心生好感,怀里则抱着只摇头晃脑的小狗。十足可爱的博美犬仰着脑袋想去舔主人下巴,不过美中不足的是它本该柔软的舌头,呈现出硬邦邦的塑料外壳色泽。
白芷不用看也知道,屏幕上滚动的肯定是最近快把她耳朵磨出老茧的那句话。
“您的专属仿生伴侣,陪伴胜过千言万语。”
问题是她又买不起。
最新型号的仿生伴侣已经可以在外表上做到与真正的动物相差无异,然而这和白芷实在没有多大关系。
——特别是对于与她处在同样情境的人来说。
放眼四周,人人脸上都是劳于奔命的疲色,而不少曾经属于他们的一员已经倒在了街头。衣衫褴褛的流浪者有男有女,痴痴傻傻地窝在阴暗角落望着天空,偶尔有清醒一点的正举起自己有道豁口的木碗往地上敲打,然而没有任何人的视线为之停留。
白芷收回目光。
悠闲是具备足够资本后才配享有的奢侈品,这是她从小就明白的第一个道理。
偏偏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穿进漫画一月有余,白芷只想感叹一句呜呼哀哉!
她住的是黑户云集筒子楼,喝的是污染超标地下水,每周辛辛苦苦挣来的工钱刚够交完房东——大家都称呼为“楼婆婆”——的租金后多点盈余。所幸打工的小餐馆承包一日三餐,这样也算勉强维持生计。
即便如此,她也该为自己的处境心怀感激了。
因为在这个世界,活不下去才是常事。
她幸运地穿来的地方是中央城——整片北大陆唯一真正称得上安全的地方。
城区占地一百六十万公顷,地域条件优越,四面环山,易守难攻,并在末日初临时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在周围修筑起足以将兽阻拦在外的高大围墙,也正是因此,哪怕城内贫富和阶级差异巨大,依然有大把大把的人削尖了脑袋想往里钻。
但中央城并不对外开放,东南西北的四道大门皆由多名守卫轮流看管,只能凭借邀请函和内部居民证件通行。
不过一旦想办法进了城,证件就变得不再必要。中央城由内向外分为十个圆环区,最差的第十区并不在乎你的身份证明,但凡能力足够,想要一点点往里深入也不是登天那般的难事——换言之,实力本就是进城的硬通货之一了。
虽然处于整个中心城辐射圈最外围的第十区人口杂了点、治安乱了点、生活水平差了不止一点,可与城外相比,居民至少不用时时将性命之忧搁在心头。
白芷缓缓呼出一口气,专心地想要在五花八门的违章建筑中找出一条相对安全的通路。
回收站的二道贩子扯起嗓子挑剔着拾荒者从外面捡来的废品金属,同时悄悄将两个还算精巧的零件揣进自己兜里;地痞游手好闲地拖着自己瘸了的那条腿乱晃,看路边乞丐不爽了就一脚踹翻了对方的破碗;阁楼上的流莺将废水泼向窗外,当即引发了与遭殃路人的一通骂战。
真好。
今天又是热闹的一天。
白芷弯腰躲过拾荒者发现不对后丢歪的扳手,给在乞丐一声唿哨下就从角落窜出去的破铜烂铁机械犬让了道,眼疾手快地完美避开哪怕一点水花,趁着对面的老爷车吭哧吭哧开过来前冲过了那条破马路。
易拉罐碎片串成的风铃在她推开门这一瞬间发出并不悦耳的响声,动物的听力远比人类敏锐——即便它们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活物,鹦鹉拍打着它那发灰的机械翅膀飞到她肩头,亲昵地啄了啄人类的脸颊。
“树枝,”它用电子音叫道,“树枝。”
“好好好,”白芷习以为常地给它塞了颗小电池,“树枝树枝。”
机械鹦鹉完成了打招呼的程式,满意地叼着食粮飞回去,它的主人——也是她的“同事”——刚刚打着哈欠从后厨走出来。
“我都说了,”杨澄靠上栏杆嗔怪道,“不用这么惯着它。”
“小动物是有特权的。”白芷取过挂钩上的围裙,嫣然一笑,“尤其是可爱的小动物。”
就算仅仅是一些可悲的复现品。
在《遗弃之地》所构筑的后末日时代,除人类之外的动物寿命短得可怜,尸体也大多无法食用。平民自己都比草更贱,更接触不到那些用资源堆出来的鲜活生命,摄入的尽是些人造脂肪和蛋白,不过至少可以寻求一点心灵上的寄托。
是以仿生伴侣成了新的流行风尚,它们的芯片搭载了简单的自主意识,可以在作为移动终端的基础上模仿动物生态活动,甚至还会与人交谈。然而……尽管曾经的技术革新让流水线成本变得低廉,生活在底层的人们也少有能负担得起的。
不过他们餐馆的老板宠女儿,当初送给她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就是一只仿生鹦鹉,尽管因为型号过时、零件老旧而只能说“树枝”、“树枝”——但它至少是个宠物!
机宠、仿生伴侣,怎么叫都好,白芷总算得以一圆她看漫画时的好奇心。就算鹦鹉不如主角那只胖墩墩可爱,那也比看不见摸不着强。
托某位仁兄的福,她在睁眼后的第一时间就意识到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而身体的主人虽说长得与她一模一样,却原地倒退了得有四五岁,显然不可能是传说中的“身穿”。
唯一认识她的就是杨澄。
这当然很古怪,一个十八九岁的大活人,社会关系居然只有街角某家小餐馆老板的女儿——但事实就是如此,一个半月前,杨澄在自家后巷附近捡到了昏迷的女孩,后者自称名叫“白芷”,除此之外的一句话都不肯透露。
杨澄发现对方无处可去,瞧着两人年龄相仿,干脆留她在店里做工,也算是给自己找了个玩伴。
如此神秘的来历就代表着一切不可能风平浪静,没过多久,女孩再次失踪。等她重新出现,中心城边界永远姗姗来迟的警方根据她的指认在一处废弃仓库里收获了数十具被枪杀的尸体。
这是个相当成熟的走私团伙,主营业务是倒卖墙外的违禁药品和设备,至于女孩为什么会被他们打包一起带走——似乎是准备开展一下人口贩卖的业务,她就是第一块敲门砖。
谁也不知道她是怎样倒霉撞上他们的,就像谁都不知道,女孩在进了麻袋后,内芯已经偷天换日地成了从楼梯上一脚踏空的另一个白芷。
杨澄来派出所把声称自己没看见凶手长什么样的受害者领回去,白芷磕磕绊绊地开始了她的打工生涯,一个月过去,发现自己越发与这世界格格不入。
——自然不是由于仿生伴侣,新人类之所以被称为“新”,就是因为每个人都身怀异能。
尽管异能的强弱和种类依各人情况而不同,但就像杨澄成天拿个镜子照来照去,杨老板也凭自己极出色的味觉将餐馆在三不管地带经营得有声有色——你最起码得有这玩意儿。
白芷很不幸地没有继承原主的记忆,也感受不到自身的任何特别之处。
好消息是在一家小餐馆打工还不至于用得上异能,等原著主线开始以后,她大不了号称自己会预言。
那么坏消息又来了,现在是漫画正篇剧情发生的两年前。
……虽然是有回忆杀这种东西,可大部分剧情都是以主角视角慢慢展开的,再说有些事并非你知道就管用,比如她现在不可能冲去市长办公室跟他说你老婆跟你妹跑了。
活腻了?
不过也有用得上的情报,白芷前几天终于攒够了钱,然后眼也不眨地把它花了出去。
收件地址填了店里,她站在后门签收快递,拿着包裹转身时正好碰见杨澄出来点货,后者打趣她,“买的什么啊,这么高兴?”
“不是买的,”白芷纠正道,她笑了下,笑容又很快消失了,“是……一个很重要的人送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回去拆开看看。”
杨澄慢慢地“哦”了声,看起来很想刨根究底,紧接着不知想到什么,最后硬是憋出一句:“如果是那种知道了就有杀身之祸的东西,那就不用跟我说了。”
白芷:“……你是不是悬疑片看多了。”
《遗弃之地》当初写在扉页上的第一句话就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要学会尊重他人的秘密。
这是大家秘而不宣的约定,也是在这个时代生存下去的第一准则。
杨澄当然也知道,但她在亲人的保护下有种与周围大相径庭的天真。那天真使她在遇到来历不明的原身时就将人家领进家门,如今也只是随口开个玩笑,根本并非真的认为对方跟什么杀身之祸有关系。
“对了,我本来想跟你说的不是这个——”她挤眉弄眼道,“那位又来了哦!”
白芷的眼睛瞬间亮了。
“哎!”杨澄只来得及对擦肩而过的朋友叫道,“你去哪儿啊——”
“工作!”
从后门到前堂必然要经过厨房,白芷兴冲冲地跟正忙活着的老板打了个招呼,胳膊肘还差点带到临时搁到桌角的水壶——她赶紧将其扶回原位,但也没能从泼出来的那一小捧水中幸免。
好在沾到的不多,她不甚在意地抬手擦掉了脸颊上的水珠。
就像擦掉那一天飞溅过来的几滴血液。
临近黄昏的餐馆还没到高峰期,白芷心情不错地哼着歌走出来时,正好看到那名坐在墙角的“客人”。
夕阳余晖映上那半边面具,亮光随之一闪而过。听到脚步声,面具的主人敏锐地转过目光,看到她时又漫不经心地收了回去,尽管仅仅只有这转瞬即逝的一眼,已然足够窥见其中的漠然无波。
他的眼神一向如此。
在那个仓库里,在那支狙击步|枪的枪口对准自己时,白芷当真以为她会命丧黄泉。
但是她没有。
耳畔回荡着枪声的余音,她抬起手时,发现指尖在条件反射地颤抖。
刚才还在试图向她求助的男性依旧张着嘴巴,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从头顶贯穿的子弹让那颗脑袋像熟透的西瓜一样裂开了,脑浆混合着鲜血淌了满地。白芷擦去溅到自己脸上的血迹,重新看向仓库门口时,只望见了对方斜背着狙击枪、逐渐远去的影子。
他杀死了二十九个走私犯,留下了一个倒霉催的人口贩卖受害者。
白芷决定称他为“正义的伙伴”。
当然,她那时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犯罪团伙的事全是后来从警方和杨澄口中听说的。而当隔日她正准备上手餐馆工作,却在店内看到某个熟悉的身影之时,白芷那见鬼的心情无异于以为自己被追杀到了家门口。
结果事情发展和杨家父女的态度都十分平常,然后她才知道,狙击手最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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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常客——说是常客,其实就是点一杯薄荷水,等冰块化完走人的关系。
他也并非天天都来,然而那独特的外表与奇怪行为足够混个脸熟。她穿来的时间很巧,这位的事业生涯刚处于起步阶段,否则很难想象业界独占鳌头的知名佣兵会屈居在这样一个小餐馆。
出于好奇心,白芷主动揽下了接待的活计。尽管享有了同一个秘密,戴着面具的青年对她的态度仍与陌生人毫无差别,她便意识到,对方留她一命而非灭口的原因可能也在于这零星的几面之缘,至于她会不会说出去——他似乎完全不在意。
哎呀。
白芷带上标准的营业笑容走到近前,“今天还是老样子吗?”
坐在角落的青年连话都懒得说,敲了下桌边的菜单。她会意地按了自己的小型对讲机,“一杯薄荷水。”
酷就一个字,她得说好多次。
“不是吧,就这样?”等她回来以后,偷偷趴在门边的杨澄一脸失望,“我还以为你终于打算找找话题了,结果每次都只有这么一句,那你们猴年马月才能有进展啊。”
“嗯?”白芷莫名其妙地反问,“我就没打算有啊。”
杨澄:“什么?”
她有些怀疑人生,“是我会错意了?”
原来不是那种喜欢吗?!
“有的人只适合远观——”白芷摇头,“别的都是奢望。”
“能像这样说说话,我就满足啦。”
她自嘲地笑笑。
“毕竟一看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嘛。”
杨澄欲言又止起来,“小芷……”
“好啦好啦,用不着安慰我。”白芷弯起眉眼,“我早就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了。”
哪怕她声称自己并不需要,但失意的小模样还是惹得杨澄一阵母爱泛滥——哪怕也就比她大了个两三岁——直把她按在自己怀里揉了一顿才算完,还顺带让自家失恋的员工少上了两个钟头的班。
白芷心说要知道还有这效果,她一定天天表演对那位爱而不得以泪洗面。
临下班前,她收拾了狙击手走后留在桌上的玻璃杯,那薄荷水一口未动,鬼知道他是要干嘛。
既然是在餐馆打工,她一开始还以为自己能有幸见到对方摘掉面具进餐的样子,结果人家压根就没这意思。害她被好奇心折磨得要死要活,心里刺挠到不行。
大哥,您完全不吃饭是吗?
或许这样称呼也不太合适,狙哥在设定集上的年龄认证为二十一岁,如今倒推两年,应该和原身差不多大。
有这么个天时地利的机会,白芷当然将对方划进了自己的狩猎范围内,她也不是像对杨澄说的那样只打算远观,而是选择在好戏开场前先刷刷眼缘。至于戏什么时候正式开始——她等的东风这不是才来嘛。
她回到那栋住满了三教九流的公寓,把今天这份满载她期望的快递放在桌上,也不急着拆开,转头先在床垫与床板之间抽出了一把两指宽的小刀。
匕首华美精致,刀背上雕琢着展翅欲飞的玄鸟,又串了带着铃铛的刀环。哪怕是不认得它的人也知道绝对是个好东西,无怪乎白芷在那间装满走私物资的仓库看到的第一眼就决定带走它。
但是眼下的这个决定做得很不容易,她犹豫了整整一个月。
白芷站在镜子前,深深吐出一口气。
卫生间的门被她反锁了,就算大声呼喊也很难说会有谁冲进来救她,更不用说接下来要做的事可能让她根本叫不出声。
镜中的女孩神态平静地举起匕首,刀锋紧贴着薄薄一层皮肉下正在搏动的颈动脉,俨然是一副做好准备要引颈受戮的模样。
它被称为“鸾刀”。
第一次出现是在原作的七十多话,作为唯一已知可以升级异能的道具,它的危险性就像吸引力一样突出。
因为它的使用方法很简单。
——自刎。
异能的强弱视个人阈值而定,好比一池水能放出来多少是要看这个池子有多深。池子深浅取决于它建造时的状态,你的阈值也在出生就画上了句点,多少人究其一生也无法突破这个极限,除非得到鸾刀。
它起到的作用就像用炸药强行炸开池底,至于身体能否承受得住,是如愿扩容还是直接坍塌全看你的运气,但很显然,后者占了大多数。
漫画中成功者寥寥无几,偏偏在如今这个世道,能力强弱本身也决定了你的寿命和地位,所以寻找它的人依然趋之如骛。眼下知道这玩意儿存在的并不多,白芷自认捡到就是撞上大运,却一直拿不定主意。
她无法保证自己手里的一定是真货,就算是真的,她也大概率会像其他使用者那样横尸当场,倒还不如能活一天是一天。
但另一方面,没有足够的自保能力就是灾难。哪怕想要攀龙附凤,最起码得让别人觉得你有价值,她拖来拖去,终于觉得也是时候了,不然某位今天来明天不一定来不来的“常客”一走,她还怎么抱上这条大腿。
是生是死,在此一举。
白芷闭上眼睛,手里缓缓地施加力道。
——然后猛地划了下去!
阴影滑落。
鲜血在瓷砖墙面喷出了一串错落不一的痕迹,殷红的色泽在灯光下格外刺目,短短数秒之前,它们还鲜活地流淌在人体内。
与此同时响起的是沉闷的栽倒声。
从结果上来看,她无疑失败了。
鸾刀从脱力的指间滚落,整把匕首上都浸着血渍。
更多红色从它割开的喉管处蔓延出来,直至铺满那一整具了无生气的身体。
“元凶”却截然相反。
刀刃上的血液悄无声息地干涸了,以此为开端,它弥散出无数细不可见的粒子。仅靠肉眼无法辨别这些微小的颗粒,但它们挥发得很快,以至于就像这把匕首化作黑色烟雾消失在了空气中。
那黑烟只在瓷砖上方停留了短短数秒,便彻底无影无踪。
时间过去许久,可能是三分钟,或者五分钟。
一门之隔的房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来人没几下就很快失去耐心,开始连续不断地敲击起来。
然而那“砰砰”的响动只是一味回荡在室内,因为得不到任何回应而越发暴躁,仿佛下一秒就要破门而入,目睹这血腥的凶案现场。
就在这个时候。
地上的“尸体”忽地动了一下。
她抬起手。
那纤细的指尖缓慢地向上伸去,抓住了洗手台的边沿。
3. 共生
失血过多果然很麻烦。
白芷顶住眩晕,摇摇晃晃地扶着洗手池站起来,有些模糊的视野里映出了镜中少女那张苍白到吓人的脸。阴魂不散的敲击声仍然像催命符一样催着她去开门,她伸手一摸,刚才割开的伤口也完全愈合了,只剩下大块团在衣服上凝结成块的血迹。
【“共生”系统已激活。】
……啊?
白芷缓慢眨了一下眼睛,还以为这完全是自己的幻听。
【正在检测绑定者信息……检测完毕,正在验证自身完整度……】
这算什么?穿越异世界一个月后我终于等到了金手指?
这年头再现充都看过几篇小说,白芷起码对主角们赖以傍身的一技之长有个大概认知,也知道“系统”这种类型。但当它真正落在自己头上,她还是忍不住感到了一阵难以置信的恍惚。
确定不是精神分裂吗?
【验证完毕。】
听不出任何感情的无机质电子音还在她脑海中播报着。
【亲密值模块已开启,奖励商城已开启,是否查看?】
白芷:“呃……”
“亲密值?”她模仿着那些小说在心里问道。
【与异能水准高于自身当前状况的对象近距离交互即可获得亲密值,为了便于解释,建议理解为‘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具体数值视行为种类而定,获得的亲密值经过累积,可以在商城兑换相应奖励。】
白芷:“?”
这不马上收拾包袱去找主角?
年纪是小了点,但是他能力又有前景又妥妥的还很单纯,简直是一座潜能巨大的小金库!
可惜想象是很美好,眼下也只能想想了。
北大陆特有的一种分类方式,叫“城内”与“城外”。
城外多是星罗棋布的聚居区,好一些的能称作城镇,差点的根本就是十几户人家抱团取暖的村落。
倒也不会再少了,因为那样在兽的袭击里活不下来。
剧情开始前,主角就是以小可怜的孤儿身份住在某个野生镇子里。白芷心知肚明,以她目前的水平是不用想了,能竖着出城走个二十来步就算她赢。
她还挺好奇系统的奖励素材库,可惜有更紧要的当务之急摆在面前——敲门者更烦躁了,白芷连忙扬起声音:
“来了!”
在楼婆婆的地盘,没人会在这位房东眼皮子底下闹出事端——这是杨澄当初介绍原来的白芷过来住下的原因,也是如今的白芷继续咬牙付那高昂租金的原因。
所以她倒不担心一开门就是个纠缠是非的醉汉,也猜到了外头可能是谁,三下五除二地擦掉脖子上的血迹,又急忙套了件能遮住内里的衣服,这才往门口走去。
公寓租金每周一收,今天是到日子了。
果然,佝偻着腰的老太太正背着双手站在走廊上,一双阴鸷的眼睛慢悠悠转到她身上来,惜字如金地说:“房租。”
……她就知道!
“那个,楼婆婆,”白芷好声好气地笑道,“我打算退租了,下周就不用交了吧?”
众所周知,筒子楼可是个卖方市场,要想住在这里,必须提前预付至少一周的房租。你敢不服?直接滚蛋。
楼婆婆闻言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地哼出声,只是回答道:“原样交房。”
“好的好的。”
白芷目送对方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楼梯尽头,赶紧退回到门内,把所有不稳定因素都挡在了外面。
她知道自己刚才表现得肯定很异样,身上恐怕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只不过……任何事都有可能在第十区发生,作为房东的楼婆婆不会管房客自己折腾什么幺蛾子——只要房间“完璧归赵”就行。
白芷弱小可怜又无助,拥有清晰的自我认知,不太想领教做不到的结果。毕竟她某天出门真的看见了一具焦黑得失去人形的尸体被拖了出去,没有谁会闲得追究黑户的去向,而这位干巴瘦的老太婆显然有两把刷子。
她长叹一口气,转身直面卫生间里那令人绝望的凶案现场。
经常杀人越货的朋友都知道,捅刀一时爽,抛尸火葬场。
一刀往颈动脉划拉下去,血溅得没有三尺高也有一尺半。瓷砖上的好办,白芷提着淋浴喷头刷刷冲了个干净,然后对着缝隙和台面犯了难。
再一拎起角落的清洁剂,轻得不用看都知道是空空如也。
有金手指不用是傻子。
万一呢。
“在?”一度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白二小姐试图偷懒,“看看奖励。”
系统一直都保持着安静,她都要以为方才发生的事真是幻觉了,结果此话一出,她眼前顷刻间弹出了个虚无缥缈的长方形荧幕。
上面散落着形状不一的小块,设计这玩意儿的人很有想法。
尽管它们中的绝大多数都灰着,以至于看不出本身应有的图案,但旁边各自标注的小字清清楚楚——从“送你一朵向日葵”到“神笔马良爱用的颜料”,不一而足,莫名其妙,光靠名字根本看不出来是干嘛的。
只有“神笔马良爱用的颜料”对应的区域亮着,然而白芷果断放弃了它,不仅仅是因为这听着就会为现状雪上加霜,还因为右上角的亲密值——
居然是零耶!
【亲密值可以用来解锁或升级其他能力,也可以兑换已解锁能力的使用时长。】
“明白了。”白芷慢慢道,“你在鼓励我养鱼。”
系统短暂地沉默了。
【这不是我的本意,不过,如果您执意要这样实现目的——根据评估,以目前的身份很难在黑市购置一批活性足够的鱼苗,但可以提前考虑场地问题,比如东二街的巷口有一家……】
白芷:“???”
合着你刚才在选址呢?!
“得得得,”她赶紧打住,“我用不着这个。”
【您不养鱼吗?】
噗。
“养啊。”
白芷轻飘飘道:“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无水养殖。”
【?】
清理工作遇到困难,白芷决定先睡大觉,明天出门再顺道捎瓶清洁剂回来。
她洗了个澡,冲掉身上那些快干掉的血,又换了干净衣服,终于走向了桌上那件被她盼星星盼月亮才盼来的快递。
简陋包装上还盖着小作坊的戳,标明“定制产品不退不换”。白芷撕开这层塑料纸,再打开被它裹着的纸盒,就看到了躺在里面的挂坠。
底下的“垫料”充其量不过是一点边角布条,但她不在乎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当即拿起那块打了孔的菱形木块端详片刻,满意地给它穿上预先准备好的挂绳。
既然是养鱼,那怎么少得了饵料?
提前知道剧情就像掌握了千里眼——比方说,她知道某位令人闻风丧胆的狙击手一直在追查一个图腾,那图腾的纹样有如一轮弯月,而“月亮”又是由曲度不同的圆弧组成,看起来很有几分古怪。
白芷对这个在漫画中出现数次的图案记忆犹新,有空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辞辛劳地跑了小半个街区挑好一家还不错的木工店。毕竟做戏要做全套,东西有多还原得看师傅手艺,白芷货比三家,终于确定他们家能对自己凭印象重现的图腾依葫芦画瓢出一个精致点的小物件——人口稀少的后末日,难啊。
她戴上这条简易项链,嘚瑟地到还蒙着湿气的镜子跟前转了一圈,这才消停地往床上一躺,望着天花板伸了个懒腰。
别了,筒子楼。
油腻腻的楼板上结着黑渍,窗外还能隐约听到砸碎酒瓶的声音,八成又是哪个买不起酒或毒品的流浪汉行尸走肉一样地发泄着愤懑。当生活不尽人意,就会有人用这种廉价的方式来麻痹自己,白芷也习惯了不时在街上碰到瘾君子的日子。
所幸她的未来很快就会跳出这种泥潭——也可能会更糟。但无论如何,那都是之后要考虑的事了,她今天只用舒舒服服睡一觉就好。
要说轻松,一切悬而未决的时候也不至于有多轻松。
不过白芷一贯有个良好心态,还很会照顾自己。考虑到消耗过大要休养生息,她专程请了半天假,直到被那块破锣嗓子的闹钟从回笼觉里吵醒,她才慢悠悠地打着哈欠准备去上班。
第十区从早到晚都是乱糟糟的——尤其是下街区,只是比起高峰期要稍微宽松点而已。临近的八、九区广告牌上几年如一日地滚动着仿生伴侣的不同标语,可惜都比不上朗朗上口的那一句深入人心。
假是请对了,昨天的后遗症挺明显,白芷走到目的地时都还感觉脚步有些虚浮,然而她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了别处——一小撮人正围在店门口,站了后头的还抻着个脖子往里瞅,生怕少看一点热闹。
隐隐能听到扯着嗓子的叫骂,还有什么东西被一脚踹翻的声音。她也没急着进去,先站在原地竖起了耳朵。
“少在这狗叫,给你脸了敢跟老子要账!就他妈的不付钱能怎样,老子伸两根手指平了你这馆子信不信?!”
白芷:“……”
她就知道。
世道如此,指望有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做梦。围观者里有她都认得出来的熟客,脸上无一例外地挂着幸灾乐祸,哪有半分掺和的打算。
前门是挤不进去了,她溜溜达达地绕了一小圈,推开了那扇没锁的后门。
后厨空无一人,前面出了那么大的事,杨家父女显然都在大堂。只有连接着两边的复合板门虚掩着,能从缝隙里窥见些许端倪。
白芷最先看到的是杨老板坐倒在地上的臃肿身体,他脑门被砸破了,顺着额角淌下来的鲜血让那边眼睛都睁不开。凶器——那把凳子就横在脚边,杨澄正试图用自己单薄的肩膀撑起父亲,他们俩的异能和战斗无关,此刻完完全全地居于下风。
而始作俑者站在父女两人的正对面,气场与地痞相差无二的混混青年染了一头枯黄杂毛,正轻蔑地砸着打了舌钉的舌头,裸露出来的左大臂上盘踞着形似骨架的纹身——她知道这玩意儿是第十区某个新兴帮派的标志。
……具体叫什么名儿就想不起来了。
白芷觉得这不能怪她,毕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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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来乍到,就算餐馆可以说是消息最灵通的场所之一,她一个才来一个月的小小打工人能打听多少。
不过看对方嚣张的样子,八成是依仗着帮派势力在背后撑腰。
“老子来你家是给你面子,连个饭都没吃爽,”黄毛嘴里还叼着根用来剔牙的牙签,懒洋洋道,“说吧,这损失怎么赔?”
他当然不是准备真要个答案,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就瞧向了半跪在父亲旁边的女孩。一下子明白过来的杨澄惊怒交加,正欲躲开他伸向自己的手,后者的另一条胳膊肘先“当”地撞上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金属盆,直接卡了一下麻筋。
“我操——”
黄毛暴怒。
“你没长眼睛?!”
他骤然回过头,视线在白芷脸上停顿了片刻,还来不及进一步发作,随之被打翻的凉水已经一滴不剩地泼了他满身。刚才还趾高气昂的地痞转眼成了落汤鸡,门外瞬间响起了哄笑和嘘声。
端着水盆“失手”的小店员忙不迭地连声道歉,这丝毫没办法浇灭黄毛恼羞成怒的火气——只不过他吐出第一个字之前,突然察觉到了来自另一侧的异动。
聚集在店门口的人群分开了,有谁头也不抬地穿过他们让开的空隙。他完全无视了这场闹剧,唯一能从面具孔洞中看到的黑眸也冷漠地扫过店内乱象,然后旁若无人地走向自己平时的老位置,直接将背着的那杆狙击步|枪放在了桌上。
声音很清脆。
回荡在鸦雀无声的店内,有种别样的响亮。
他似乎没有出手的打算,然而总有一些人,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震慑。狙击手无疑属于这个类型,黄毛像个破风箱似的胸口起伏,发热的头脑暂时冷静下来——暂时,因为他很快就有了种与预期完全不一样的灼烧感。
他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喉咙里呼哧呼哧的,好像连说话都成了费劲的事。
“你他妈……往我身上……”
“是辣椒水。”
白芷再次诚恳道歉。
“对不起,我是故意不小心的。”
黄毛没有时间对此作出任何反应了。
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迅速涨成了猪肝色,胡乱挥着手想把泡湿的衣服裤子剥离皮肤,结果反而捂着红肿的手掌大声嚎叫起来。
他看样子很想撂几句“等着瞧”之类的狠话,然而只来得及恶狠狠地死瞪着她——连这都不到两眼,因为他下一秒就像只被阉了的鸭子那样跌跌撞撞地撇着腿奔出店外。
这滑稽的模样可为围观群众添了不少乐子,人们议论纷纷地散开时都还喜形于色。其中一些干脆跨进来找个座位坐下,若无其事地吆喝着要点单。
杨老板捂着刚止住血的额头,在女儿的搀扶下站起来,摇摇头示意没事就独自走向了厨房。
杨澄拿他没法,感激中不失担忧地看了白芷一眼,赶紧放下情绪去招待客人。
白芷随手将空水盆放到餐具柜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周围自发地形成了一圈真空带——兴许是怕自己也被泼一身。
资源匮乏的时代自然少见新鲜辣椒,用辣椒精都是有良心的了。这玩意儿的辣度高了几十倍不止,她加了两罐进去,可以想见那酸爽的滋味。
反正她是绝对不想体验的啦。
她承认这有赌的成分,比如会不会撞上克制的异能,再比如真就碰巧能分散一下对方的注意力。她也感受得到从那个角落投来的侧目,这侧目难得又稍纵即逝,白芷只当一无所觉,转身回到吧台旁,熟练地调了一杯薄荷水。
虽然是少了点单的流程,但双方都明白这是冲谁来的。
狙击手依旧沉默不语,任由白芷将那杯薄荷水端上桌,后者又露出一个礼貌友好的微笑。
“今天这份给您免单。”
白芷小声说。
“一点微不足道的谢意。”
她稍稍俯身的时候,一条细细的尼龙绳滑出领口,在牵扯中晃荡了两下。
见他不置可否,女孩也不在意,夹着托盘准备离去。恰恰是她转身的那一刻,有股力道突如其来地攥住她还未完全收回的手臂,迫使她停下了动作。
嘈杂声有一瞬间静止,这举动的唐突、零星的好奇目光——他都置之度外,面具后的眼睛只是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块被主人忘记收回的挂坠。
“这东西哪来的?”
他问。
女孩脸上的微笑还来不及褪去,就先陷入了混杂着讶异的困惑。
这是时隔一个月以来,她久违听到的第二次开口。
比从仓库大门遥遥传来的更近、比一纸之隔的对视更真切,皮肤上的触感和握力都不似作伪。白芷的视线划过自己动弹不得的胳膊,惊讶地发现那里有着与声线截然不同的温热。
尽管她的处境似乎不比那个夜晚更安全。
略微粗糙的磨砺感提醒着她,这应当是经久造成的枪茧。
白芷藏起更深的笑意。
就在刚才,她听到了系统的播报音。
【恭喜,由于与符合条件的对象互动,亲密值+1。】
4. 永不空军
这也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视。
秘密仓库里明了彼此的身份,但那距离远不足以看清眼神和表情。此时冷不丁地望进去,白芷忽然明白了“他以枪口注视着你的眼睛”这句话的真实含义。
冰冷,空洞。
就像旁边那杆金属铸就的狙击枪,当黑黢黢的枪口对准了你,你不知道它会在何时成为你在世界上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你希望它永远不要迎来炫目的那一刻,而是停留在暗沉沉的夜色里。
望向她的瞳仁黑得很纯粹,有大半都落在面具边框造成的阴影之中。被那样冷硬精确不加掩饰的视线打量,白芷只会觉得对方是在考虑从哪里开枪更合适,由此伴随着一阵克制不住的战栗。
坏了。
生在大同世界长在和平社会的白芷平复着越发强烈的心跳。
没人改得掉她集邮的破毛病,连她亲姐都不行。
“……什么?”
女孩不解地皱起眉,才发现他正看着自己无意间掉出来的项链,眼神立时变得有些躲闪——尽管她掩饰得很好,但本能反应骗不了人。
“这位客人,”她保持着镇静,“请你——”
“怎么了怎么了?”
带着点焦急的女声恰到好处地响起,白芷转过头就看到了刚刚从另一桌顾客那边赶来的杨澄。狙击手显然也不想引来太多注意,腕上的力气一松,她立刻顺势抽回了手,连退两步地保持着安全距离,冲自家小老板笑了笑。
“没事,就是差点把饮料打翻了,”她语焉不详地说,“那我先去忙其他桌了。”
“……不着急,”杨澄观察着两人的状态,“你先跟我过来一下吧。”
对白芷现在的处境而言,她当然应该表现得求之不得——于是她也是这么做的。杨澄把手里点完的单往厨房窗口一塞,回身关上门,终于卸掉那营业式的笑容,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
“今天真是帮大忙了。”
她说:“我还没说声谢谢呢。”
“你都要道谢,那我岂不是要三叩九拜了?”白芷开玩笑道,“人没事就行。”
杨澄却没有接过这话茬。
她也不问方才他们俩究竟发生了什么,而是沉默片刻,像是下定决心一样地开了口,“你先回去吧。”
白芷:“嗯?”
“来闹事的那人你也看到了,”杨澄忧虑道,“认出来了吗?他是毒蛇帮的。”
……哦对。
白芷总算想起这新兴帮派叫什么名字了,原来是因为太土才被她选择性遗忘的。
她吐槽归她吐槽,一个初出茅庐的团伙能在三不管地带混得声名鹊起,起码也得有两把刷子。如此比较,毒蛇帮的刷子就有点五彩斑斓了——奸|淫抢夺杀人放火,该干的人事儿他们是一样不做,假使杨澄真被拖走,那面临的下场一点都不难想象。
“你得罪了他,他之后肯定要报复,不知道会不会还叫来其他人——”杨澄说,“你去避一避,这几天别出来,他们还不至于到楼婆婆那里闹事,先躲躲风头再说。”
“我避风头,”白芷好奇地问,“你们怎么办?”
“我们家好歹也开了那么多年,这点人脉还是有的。”杨澄咬咬牙,“今天是太突然了,你顾好自己就行。”
白芷没有立刻回应,杨澄误以为她是在担心工资,连忙补充道:“钱还是照发,这个你放心。”
……虽然带薪休假是很爽,但她刚刚想的完全是前一天退租会不会太草率了。
不过这的确是个两全其美的方案,白芷也没理由拒绝送上门的好处,想想就点了头,“行——”
“说起来,”她才意识到一直没听到某个聒噪的声音,“今天没见到吱吱啊?”
听说杨澄那只宠物鹦鹉从带回家第一次开机起就“树枝”、“树枝”地叫,由此得了个耗子似的名字。平常客流量大的时候还会飞来飞去地帮忙登记订单,却到这会儿了还连个声都没有,实在稀奇。
杨澄刚浮现出来的笑容变得有点苦涩。
她拉着白芷到了一旁,打开抽屉,从里面捧出了一团灰扑扑的东西。
那团只能用破铜烂铁来形容的金属勉强看得出鸟形——仔细一瞧,原来是因为脑袋歪进了翅膀里,翅膀又断裂开来,就剩几根红黄蓝绿的电线互相勾连。有些用塑料连接的部分更是碎得堪比蜘蛛网,很显然,这只机械鹦鹉曾经引以为傲的“羽毛”也掉干净了。
白芷难得地一愣神。
她忽然想起,似乎是在几个客人的鞋边看到了颜色熟悉的碎屑。
“爸爸要被打的时候……”杨澄笑得比哭还难看,“它扑过去挡了一下,被甩出去以后就成这样子了。”
“我没找到几根它的羽毛,可能是被踩……”
她有点说不下去了,便做了个深呼吸,然而那吸气声都在打颤。
“它也是爸爸捡起来的,刚才跟我说放在这里,我就想着……来看看。”
……这下还真成“陪伴胜过千言万语”了。
白芷无声地伸手揽过对方肩膀,这个拥抱来得比任何时候都及时,杨澄伏在才认识一个多月的好友肩上,身体抖得一下子更厉害了。白芷感受到那扩散开来的潮湿,轻拍她的后背,半打马虎眼半试探道:“能修吗?”
白芷自觉这话算不上安慰,起到的效果却歪打正着地不小。
“应该可以。”
杨澄闻言忽然直起身子,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我去巷尾问问,之前有问题都找他们家的,多早的零件型号都有——没准呢!”
“只要芯片还在……”她摇摇头,“好啦,你不用管这些了,别让那帮人把你堵个正着。”
她眼睛还是红红的,白芷看着这个实际年龄比自己小几岁的女孩努力打起精神的样子,冷不丁伸手揉乱了对方的发顶。
杨澄:“???”
倒反天罡?
“我是你老板——”
“那记得按时给我发工资啊,”白芷笑着挥手,“我回家歇着去。”
杨澄白了她一眼。
这下自然是不会从前面走了,至少她表现出的立场不应该这么做——她得避开会让自己身陷桎梏的“麻烦”。不过在从附近经过的时候,白芷还是悄悄瞄向了门内,发现之前坐在角落的那个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倒也符合他一贯的风格。
问题是她以为起码能让对方多留一会儿,白芷沉吟起来,开始思考是不是应该加大剂量。
……难道她这回空军了?
不能吧。
白芷仔细回忆着方才的表现,人总是要在不断反思中进步的,而她一向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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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馆离筒子楼不远,就是乱搭乱建严重,中间得经过好几条羊肠小道,往常下班时也须得提起八九分的小心。好在正是大白天,岩缝里的一两丛湿漉青苔暴露在阳光下,趁着阴雨钻的空子转眼就要化为乌有。
她目光掠过砖面,默念道:“系统。”
【在的。】
“看看亲密值。”
半透明的方框在她眼前应声弹开,白芷看向右上角,不出意料地发现那里还是1点。
毕竟只是抓抓手腕,时间满打满算也就一分钟,看来在宽度和深度上都有很大的进步空间。不过在那之前——
“把语音提示关了。”
【……】
沉寂数秒后,那道无机质的声音再次响起,听着莫名有些不解。
【不是应该会有成就感的吗?】
白芷坦白地承认,“有是有。”
但是太破坏气氛了!
“找刺激当然是图一个沉浸式体验,”她不客气地说,“我可不想该享受氛围的时候听着亲密值在那‘叮叮叮’。”
又不是马里奥,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顶砖块。
“欣赏结算数据应该是一局结束之后的事情。”白芷问,“亲密值具体是怎么判定?只要有交互就算吗?”
最开始的介绍还挺笼统,她好歹是个富二代,本能地觉得没这么简单。
【顾名思义,客观上增进双方关系的接触行为可以被结算为亲密值,数值会随进展程度递增,不过也有另一种特殊情况。除此以外,会依据关系进展进行一定智能筛选,避免滥刷数据等无益举措。】
刚开始思考如何卡BUG的白芷:“……”
都这世道了让让她怎么了?!
听它的意思,这是需要正向发展与他人的关系,越亲密,性价比就越高——反过来,到了后期再做前期的行动可能就没什么效果了。
“那解锁其他能力需要多少?”
【这个会依次递增,第一次解锁需要一百点,第二次需要两百点,第三次四百点……以此类推。】
白芷看着那可怜的1点和六个待解锁的灰色区域陷入了沉默。
——你怎么不去抢呢?
想也知道区区1点量化不了多少,离新能力更是遥遥无期。除非天上突然掉下来一个冤大头,还得是异能够强的,不然她就要到猴年马月才能换出来点好东西。
她一边盘算,一边心不在焉地往前走,很快又想到筒子楼的遗留问题,准备拐去最近的小超市买点清洁剂。
晌午才过不久,光线刺目,晃得人眼都有些晕眩。白芷遮了一下额前,辨认出方向后转过了头,准备再问问那特殊情况是怎么个事儿。
——在那之前,冰凉感抵上了她的后背。
周围的坚硬更衬出中心空落,一声轻微的弹簧声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危险。
是枪。
并且应该是一把手|枪。
身后的气息离得很近,但她完全没有察觉到对方的靠近。就算她没有异能,可以做到悄无声息也不是那么容易——明知道自己不久前刚刚遭人记恨,白芷再走神也是在用余光观察着周围动向,然而毫无疑问,对方没有造成任何动静。
然后,她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冷酷声音。
他说:
“别动。”
5. 上钩
在你准备换个地方抛竿的时候,以为错过的大鱼忽然咬钩是一种什么体验?
白芷抿下唇角,缓解情绪似的来了两次深呼吸。
“我没钱。”
她用一种强迫自己冷静的语气说。
“也不会配合你劫色,要杀要剐随你便。”
狙击手:“……”
很遗憾——不能转身,又隔着面具,白芷看不到他现在的表情。
“我再问你一次,”他低声说,“那东西从哪里来的?”
白芷像是现在才反应过来站在自己身后的是谁一样,条件反射地想要回头,又硬生生忍住了。她迟疑片刻,还是执拗地问道:“你先告诉我……你想知道的原因。”
“这不是一场交易,”狙击手平静地说,“我以为你对现状有清楚的认知。”
白芷瞬间听出了他的潜台词。
——他知道那天晚上是她。
其实一点都不奇怪,你永远可以相信一名狙击手的视力。更何况,如果不是因为认了出来,他根本没有放过她的理由。只不过这些日子的相安无事容易被当成在灭门凶手面前蒙混过了关,假如换成不知情的人,在已经逐渐放松下来的时候骤然听到这话——
那它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好吧。”
她认命道。
“我告诉你,你就放我走?”
别放别放,千万别放。
对方不动如山,“看你的回答。”
……那她的答案还挺简单的。
可惜白芷完全不能说出这个简单的回答——除非她想拥有一副开阔的心胸。话又说回来,她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来思考各种可能性,命悬一线是其中最常见的之一。
挑战性也是这么来的嘛。
“就、就算这样,我也没办法给出一个肯定的说法。”她咬咬牙,“我是这两天才收到的,我觉得……应该是我认识的人寄的。”
为了制造目击证人,她还特意把收货地址写成了店里呢。
感谢第十区混乱到近乎不存在的管理,快递信件丢失实属常事,要顺藤摸瓜查回寄件地简直难如登天。
“谁?”
“……我叔叔,他失踪很久了。”出门在外,亲戚都是自己编的,白芷开始信口胡诌,“但他说过会寄信回来,所以我想应该是他。”
“信?”狙击手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上面写的什么?”
白芷又不说话了。
直到子弹“咔”地上膛,她才咬住下唇,不情愿地开口:
“没有信,只有一张地图,我看不懂上面画的什么,就先戴上了这条项链……”
“地图在哪?”
“在我家,但是——”
“带我过去。”狙击手不容置疑道。
白芷眨了下眼睛。
上来就登堂入室,这么刺激的吗?
“……好吧。”女孩小心翼翼地问,“那回去之前,你能先陪我去个地方吗?”
五分钟后。
长时间没有维护的自动门感应到有人接近,缓缓地向两侧滑开,玻璃上的斑驳痕迹也终于退出视野。站在收银台后的男孩身形瘦弱,T恤像挂在晾衣杆上似的来回晃荡,鼻梁架了一副大得夸张的黑框眼镜——镜片几乎遮住了他的半张脸。
他闻声看向门口,然后马上被两名不速之客吓了一跳。
走在前面、看起来柔柔弱弱的那位还好,不咸不淡地与她保持在一米开外的青年双手插兜,背后的狙击步|枪让脸上那张微笑面具反而更显得诡谲不已,一瞧就是个硬茬。
他慌张地想去推眼镜,“欢迎——”
白芷适时地问:“有没有推荐的清洁剂?”
店员:“……”
啊?
眼镜成功地滑下了他的鼻梁。
他呆立在原地,下一秒就被面具男凉飕飕瞥过来的一眼吓回了神,赶紧哆哆嗦嗦地打着磕绊介绍道:“您、您您看是哪种需求——”
白芷心道如果她说要去血污的那种,场面会不会更精彩。
但是她是个好人,所以她体贴地回答:“强力的就行。”
店员小哥马上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地给她推荐起刚到的新货。其实这种地方的化工品都大差不差,白芷随便拿了一瓶买单,审视般的视线始终如影随形地跟在她身后,毫不掩饰在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然而除开这股强烈的存在感以外,他从头到尾未置一词,活脱脱把“冷血杀手”四个字落到了实处。
就连到了公寓楼前,他也只是很明显地打量了整栋楼房一下,随即就默不作声地随她走进大门。
白芷听着背后的脚步声。
马丁靴的靴底平稳地叩击着台阶,耐不住过分脆弱的木板在微微变形时会不详地吱呀作响。她头回来这里的时候,压根不知道下一步会落到实处还是一脚踏空。
在连载至今的《遗弃之地》里,狙击手一向以捉摸不定的行事风格著称。他一人血洗拍卖会场的战绩在战力党的口中津津乐道,可他广为人知的名场面之一,正是他在断壁残垣的窗前鸣枪收兵,随手留下的雨伞撑在墙角,从暴风雨中护下了一束幼嫩的半边莲。
废墟被雨幕分割成两个世界,远处是脑浆迸溅的尸体,近处是渐渐平稳的绿芽,如此反差当场吸粉无数。
……不过很难说会有多少人真愿意直面那血流满地的一幕。
白芷停在自己的租房前,刚走进去两步就回过头,有些不安地说:“那个……我去找一下。”
狙击手不置可否地看她一眼,门在他俩身后落下,而他抱着胳膊斜倚在墙边。眼前的公寓房间可以看出经年累月的使用痕迹,但它的临时主人却显然没有怠慢它的打算,反倒尽力将其收拾得干净整洁。
他也无意去探寻什么——他来到这里的目的相当明确,因此只是继续盯着那道纤细的身影,以保证整个过程不会出什么差错。
女孩瞧上去比他还着急,在紧张寻找的间隙里自以为隐秘地向这边瞥来,又慌忙移开视线——正如被枪口抵住后背时,那强压在镇定下的些微颤抖。
他半眯了眼,等着对方翻箱倒柜地折腾出个结果。
“系统,”白芷装模作样地合上抽屉,再拉开另一个,“嗨,Hello,醒醒,在吗?”
【我有名字,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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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诺亚诺亚’,这样我就会被自动唤醒。】
你当你是小度呢?
“行吧,诺亚诺亚,你——”
【是诺亚。】
“……哦。”时间不等人,她赶紧道,“这个不重要,现在能兑换亲密值吗?”
【可以,不过使用范围和效果都有限。】
“怎么用?”
【如果只是用颜料附着,那就是在接触时即刻使用,就能按照所想达成相应效果;如果是要描绘实物——】
“我选附着。”白芷马上说,这也是她刚刚进门时意识到的,“现在就用。”
然后她拉开了那个抽屉。
既然是重要的“亲人”寄来的东西,不记得放在什么地方就有点假了,但如果是被人威逼的情况下,一时慌了阵脚忘记具体是在柜子的哪个抽屉也是情理之中——她打了个时间差,准备利用这来给自己预先准备的道具动点手脚。
“哗啦”一声,映入眼帘的是一块皱巴巴的牛皮纸。
为了做戏做全套,她给那个定制吊坠的配套设定是同一个信封里还附有一张莫名其妙的地图。
至于那“地图”,上面的信息自然是半假半真。白芷把漫画只言片语提及过的相关情报和她来到这里以后打听到的墙外状况结合了一下,画出了这张她自己都看不懂的玩意儿,再刻意揉皱做旧,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她本来已经觉得够用了,但有了亲密值,锦上添花又何乐而不为。
就在她探入指尖、挨上冒牌地图的刹那间,道具“叮”地兑换完毕,紧接着,色彩像水墨画一样在纸上迅速晕染开来。
无形的画笔拂过纸面,让那本就历经磨难的牛皮纸更加陈旧了两三分,上面甚至还多了几点以假乱真的污渍。要是丢到外头去,恐怕真会骗上一票寻宝猎人去为它奔波。
白芷心里暗暗赞叹起这颜料的性价比,1点尚且如此,以后多了简直不敢想。
——前提是她弄得到。
她长出一口气,起身递了过去。
“喏。”
狙击手接过地图,低头扫视了一遍。
“假的。”他惜字如金道。
……嗯?
一瞬间,白芷心里只剩下了两个想法。
第一个是便宜果然没好货。
第二——
你就一只眼睛,眼神还这么毒真的合理吗?!
“造假得很聪明,”他难得多言了几句,“旧成这种质地应该动过不少工序,可惜还是差了点。”
白芷的心沉了下去。
她开始飞速地思考如何蒙混过关,事已至此说完全与自己无关也有点晚了,那应该做的就是洗清对方会由此引发的疑心——毕竟东西都是从她手里拿出来的,作为被挟持着回来的人质,这处境属实岌岌可危。
她的视线被那仍然支在背后的漆黑枪口烫了一下,又不着痕迹地滑开。就算别人不敢在楼婆婆的势力范围内惹是生非,换成这位……可就说不准了。
既然如此,白芷想,那她——
狙击手抬眼。
“你被骗了?”他问。
白芷:“……”
6. 套路
人生真是大起大落。
白芷的心情犹如蹦极到一半发现绳子断了,结果下一刻自己长了翅膀。
她盯着那张也瞧不出什么的面具看了好几秒,确认对方问出这话不似作伪后,忍着想狂点头的冲动,立时瞪大了双眼。
“你……说什么呢!”她一把抢回那张地图,不敢置信地来回翻看起来,“这怎么可能是假的,我明明——”
对方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你明明?”
“……”
女孩沉默半晌,这才下定决心似的咬咬嘴唇。
“叔叔跟我提过上面的名字,”她说,“所以我收到的时候才相信是他寄过来的,怎么会是假的呢?”
“他提过哪个?”
有戏。
白芷心下一动,马上指向了假地图的尽头,“就是它。”
上面赫然写着两个字——灰港。
她其实也不是真的知道那里有什么,但当漫画第一次出现这个图腾时,地点正是在灰港。
彼时镜头短暂地离开主角团,切向了读者们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狙击手。而他端详着黑市商人交出来的拓印,背后是一艘艘停泊在港口、正为外壳加固多层钢板的货船。仅用单侧肩膀就扛起了好几个货箱的码头工人恰巧从旁边经过,箱子侧面简单标注了公司的名字和地址。
后续剧情也佐证了狙哥那阵子正在灰港活动——并且似乎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只不过作者深谙藏一半露一半之道,用寥寥几笔带过,直到后来由狙击手亲口说出在追寻着这个图腾,众说纷纭的猜测才算是尘埃落定。
于是白芷跨越时间,直接把目的地带到了他面前。不管这种逃课行为会影响什么,一旦真能得到相关的情报,她在对方心里的可信任程度就上升了一分。
“他以前就跟我说了,他要去灰港找什么东西。”白芷黯然神伤道,“这么久了也不知道怎么样,我本来以为能寄这个就代表着安全了,没想到……”
狙击手“嗯”了声。
白芷:“……”
这种情况不是应该至少说句“他会没事”之类的安慰话吗?!
哪来的钢铁直男!
她矫揉造作的悲伤都快在脸上待不住了,不过白芷何许人也,哪能让场面冻在地上。她鼻子一酸,泪花瞬间挂上了眼睫,正欲自己缓解尴尬,却听对方开口道。
“吊坠卖给我,”他说,“开价吧。”
你人还怪好嘞。
明明可以直接抢,却选择了乖乖付钱。
白芷心里的天平当真在宰他差价和继续走剧本之间摇摆了一秒,但一顿饱跟顿顿饱的差别还是分得清的。她迅速擦干眼泪,抬头直视着对方,“我不要钱。”
“你是不是要去灰港?”
女孩的眼眶还微微泛着红,然而其中的亮光灼灼惊人。
“带我一起去。”
狙击手:“……”
“你?”他问。
这应该是白芷迄今为止听过他语气最丰富的一次。
据直观感受,她觉得有四分迟疑,三分不乐意,两分抗拒,还有一分的不屑一顾。
呵。
“我怎么了?”她仿佛已经忘了自己被威胁的事,当场据理力争道,“你应该是要打听这个图案吧?只有我认得出我叔叔!”
“你能保证是他寄的?”
她可以保证不是他寄的。
“这种可能性最大。”白芷毫不心虚。
“照片。”
“没有。”
“画出来。”狙击手冷冰冰吐出三个动听的字,“我加钱。”
真是冥顽不灵。
白芷一口气没上来,索性也不上了,默默往桌面摊开一张纸,开始闷头画画。
是时候让他见识真正的技术了。
片刻过后,狙击手靠在小桌子旁边,盯着那张大功告成的画纸,冷静地问:“这是谁?”
白芷:“我叔叔。”
“我说的是边上那个。”
“噢,他那时候是说要去灰港见一个朋友。”她张口就来,“我看过他们两个的合照,觉得应该有关系,所以一起画出来了。”
狙击手沉默了一下。
“……他们两个是双胞胎?”
白芷:“?”
呵呵,你骂人可真高级。
同一张纸上的两幅人像能看出作画者还算认真,奈何画风所限,都成了如出一辙的狂野披头士,下巴还歪歪斜斜地插着几根短线条来充当胡茬,简陋程度嘛……比丁老头还丁老头。
高情商:画风。
低情商:幼儿园水平。
她发誓,尽管“叔叔”长相是瞎画的,可对于那黑市商人,她绝对下了大力气来还原——虽然谁看漫画也不会记得住路人的脸,不过白芷毕竟把某人相关戏份都看了好几遍,对一些特征还是有点印象的。
比如鼻子旁边那颗痣,就是绝对的点睛之笔!
“他脸上为什么有那么大一块斑?”狙击手问。
……那是为了突出重点!
白芷放弃了为自己辩解,“你就说现在怎么办吧。”
“如果他站在面前,你能认得出来?”
“……应该可以。”
虽说二次元对应到现实可能有点难度,但是没关系,用真心就可以。
“我有事情要处理。”
狙击手很快有了决断,“之后再来接你。”
“这件事不许告诉其他人。”他补充道,“不然你知道后果。”
他重新正了一下拴着枪身的绑带,旋即毫无留恋地走向门口。眼见对方这就转身离开,白芷连忙出声阻拦,“哎!”
她倒不怀疑这句口头上的承诺会不会失效,只不过——
“今天那场面你也看到了,”白芷合理地提出了风险,“他们来找我麻烦怎么办?”
骗——不是,有了个需要适时考虑她安危的保镖真好啊。
狙击手的脚步一顿。
他意义明确地环视过这公寓房间,“你需要担心这个?”
白芷:“嗯……”
理论上是不需要。
楼婆婆的名气在周围也算拿得出手,否则房源不至于这么紧俏。然而她对杨澄没说出口的是,她很怀疑一个即将要退租的房客与当地新兴帮派的威胁相比价值几何。
尽管更可能的是放弃庇护会让威望大打折扣,故而不会交出她来——她凭什么相信对方不会有手段能让她“被”自愿?
但话不能这么说,于是她抛出了一个万能答案,“万一呢?”
面具那露出眼睛的孔洞有大半都陷在阴影里,白芷只隐隐约约地窥见正打量着她的漆黑眼眸。
“过来。”
他最后说。
“我带你去个可以解决的地方。”
这正中白芷的下怀,她马上说:“等我一下。”
她动作很快,迅速拎着刚买的清洁剂,一一清理过了印象里留下零星痕迹的几处边边角角,又收拾了自己少得可怜的随身物品——毕竟来到这里的时间有限,她留在公寓的东西大部分都是些日用品。
期间,狙击手还真就如约等在门边,在发现她的所作所为与那个图腾无关后,也兴趣缺缺地挪开视线,只偶尔用余光观察着她准备什么时候走。
“好了,”白芷背上挎包,“这样就差不多了。”
满打满算,她能用得上的也就是一部分现金和几样可防身可撬锁的趁手工具。至于从赃物摸来的那把鸾刀,在她重新苏醒的同时也发现它消失得干干净净。
不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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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毕竟这正是真货的标志之一——在触发效果后就灰飞烟灭,只不过大多数人在看到之前就一命呜呼了。
也就是她通过漫画开了个天眼,知道这玩意儿会直接功成身退,不然还得担心一下怎么处理。
狙击手很干脆地重新向外走去,白芷小跑跟上,等追到他身边才放缓了脚步。
两人之间的气氛比先前单方面挟持时缓和了一些,虽说不多,但白芷也能大胆地近距离观察起对方。
那套修身又硬挺的黑色风衣在腰身处收紧,尽管更多的细节都遮掩在布料下,却不难想象危急关头时的爆发力。人尽皆知神秘感的魅力所在,却少有谁能将覆面系与凛然的非人气势驾驭得如此浑然天成——甚至会有一种错觉,只要靠近就会被割伤。
眼下还不到傍晚,太阳刚刚西斜,街上偶然经过几名流民,逐渐褪去热度的阳光照过他们面庞,再困苦的神情也有了一瞬间舒缓。
对于中央城的居民来说,最公平的东西恐怕就是这片蓝天。
白芷注意力不在那里,她伸手探向对方也镀上些许光线的肩膀,结果刚一挨到就被猛地反握住手腕。
“你做什么。”
“帮你拿掉啊。”她无辜地摊开掌心,“有片小树叶。”
狙击手低头,看到上面确有其物。
“……”
他沉默地松开手。
“到了。”
白芷揉了揉胳膊,完全不在意被捏得生疼,她当然知道贸然拉近距离的风险所在——但收益在那呢!
或许是因为这次算一来一往的互动,或许是因为接触得比上次久了一些,总之现在她的账面上又多了3点。
不如说这本来也是她拖延时间的原因之一——她非得蹭到亲密值再放人走不可!
她满意地放下手,却发现周围还是看惯了的街景。就算不是每天经过的路线,凭借街号和建筑也迅速辨认出了所在位置。
等等,她记得这里应该是——
“就是这。”旁边的人又强调了一遍。
白芷眨眨眼睛,看着不远处的值班亭,以及那栋有些破旧而冷清的平楼。
“你……”她怀疑地问,“让我去找他们?”
狙击手:“嗯。”
“听我说,”白芷由衷道,“谢谢你。”
她终于知道“无语”两个字怎么写了。
“不客气。”狙击手说,“你报警吧。”
白芷:“……”
那是他们这一片街区的警察分局。
“我天亮前回来,你可以先待在那里面。”他说着转身,“到时候见。”
白芷还愣在原地。
她其实不否认这真是一种可行性——对方显然对她当初逃出仓库后的行为略知一二。
端掉走私团伙也算一笔业绩,那么于情于理,不管是出于她的报案收网还是出于警局的尊严,至少不会容得毒蛇帮那边上门。然而……
神经病啊!
再回过头,白芷发现那个身影已经如他所说地不见了。
……她决定求仁得仁地满足他的要求。
第十区警力资源匮乏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门亭内只有一名昏昏欲睡的警员,见她进来连眼都没抬。白芷不以为奇,这里各色势力横行,大家遇到事了都习惯于自己搞定,连带着也没有多少人愿意来吃力不讨好地当警察——比如现在,连坐在那里值班的都是上次见过的熟面孔。
“噢,白小姐,你好你好。”时隔不久,对方也一眼认出了她,“这次是出什么事了?”
“你好,万警官。”
白芷施施然坐下。
“我要说的事,你们千万别害怕。”
“我刚才,”她叹气,“被面具人绑架了。”
7. 求佛
第十区的警察,要么纯属混日子不管事,要么比地痞流氓还霸道——都干这种苦差事了,不用职权为自己牟点利,那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不过也有例外。
万己辉就是其中之一。
当初白芷来警局报案,值夜班接待她的正是这位万警官。万己辉当了二十多年警察,眼睛毒辣得很,打架斗殴乃至一些上不了台面的行为在第十区根本算不得什么,因此当白芷急匆匆地冲进门,其他当值者并没有放在心上,是他立刻关切地来问了她的情况,这才捡了一堆躺在地上的走私团伙。
像万己辉这样的公职人员算是当今时代的少数——特别是在中央城的外围区,而这也决定了以他的性格不大可能在“官场”混出头。
其实他的个人能力完全不差,白芷猜测是冰系,她那天晚上亲眼看着一个喝多了在门边寻衅滋事的小混混被擦过耳朵的冰锥吓得跪在地上连连讨饶。
不过这位警官转头面对受害者就是另一副态度了,比如现在:刚才还对同事紧绷着的神情缓和下来,但依然很严肃,“面具人是哪一位?”
“他不是哪一位——”白芷比划道,“面具人啊,漫画看没看过?”
“他疯狂地追求我,说我很漂亮,试问谁不知道?”她心有戚戚焉地说,“然后把我绑架,就在公寓楼那一带,哦,倒也没有全部都是面具人……”
万己辉:“?”
万警官显然受过严格的训练,无论多好笑,他也不会笑,还能一眼看穿事情的本质。
“白小姐,”他习惯性地在桌上双手交叉,“如果你是闲着没事来找乐子,那大可不必。”
“任务也挺多的。”
万己辉尖刻地说:“毕竟做事的人只有那么几个。”
他说话也不避讳什么——这在局里完全是心照不宣了,听到的也继续无所谓地做着自己的事。
“……好吧,”白芷承认道,“我是遇到点麻烦。”
“我得罪了人,具体缘由可能暂时不方便讲,”她眨巴着眼睛,“我可以在这里待一晚上吗?放心,天亮就走。”
“就这样?”
万己辉审慎地注视着她,“有困难可以说。”
白芷点头,“就这样。”
她也不打算在这里留太久,如果非必要,用不着把其他人卷得太深——知情与否的差别有点大。
“……可以。”万己辉沉吟片刻,视线越过对面窗沿,“今晚只有我值班,待会儿领你去休息室,我在大厅这对付一宿就成。”
好耶!
白芷马上双手合十,“谢谢万警官,万警官你人最好了!”
“去,”万己辉笑骂道,“少套近乎。”
白芷注意到他的眼神隐约恍惚了一瞬,不过对方很好地控制住了出神。
她来的时间本就接近交班,说是交班,没几个人乐意守夜,到点了就走得七七八八——万己辉才是那个异类,他看样子是提前到了,挺精神地叼着根没点的烟招呼她一起走。
第十区居民的消费能力放在那里,街边售卖的烟酒都是一些廉价劣质品,吸多了就要呛得直咳嗽,所以万己辉自称这样也能解解瘾。他打开门,一边挠了下后脖颈一边含糊地问:“你看看能睡不?”
白芷:“……客气了。”
凭良心说,这间值班休息室着实不咋地,木头桌椅明显被蛀过,架子床用手一推就在摇晃。但和筒子楼相比就是比下有余了,至少还算整洁,被褥看着也是才换洗过的,休息一夜肯定没问题。
有床就不错了,人家自己都要睡大厅了。
架子床的上下铺全空着,白芷又是一通千恩万谢。搬着被褥铺床的时候,她余光瞥见男人不经意似的拉开抽屉又合上,随即跟她打声招呼就出去了。
白芷对这种程度的隐私从来没有敬畏心,对她来说知道的越多越安全。听着脚步声远去,她关上休息室的门,轻手轻脚地回到书桌前。
拉开那个抽屉,却是空无一物,想来是原来在里头的东西被取走了,她只得作罢,老老实实地躺下对着上铺床板发呆。
她今天本来也起得晚,虽说一下午经历得比一个月还多,但没到那个疲劳的阈值。白芷百无聊赖地把自己的表现复盘过了一遍,发现还是没有困意,干脆开始呼唤系统。
“诺亚诺亚,来首《求佛》。”
【……没有那种服务。】
“那就来首《谁是我的新郎》。”
【没有!】
“什么都没有,还好意思学别人当系统。”
【???】
“只能委曲求全一下了,”白芷说,“解释解释‘神笔马良爱用的颜料’的具体用法吧。”
【……】
你委曲求全在哪里啊!
但它还是敬业地履行了系统该有的职责。
【诚如之前所说,您可以选择用颜料附着,与目标物发生接触时想象着需要的效果即刻达成,兑换点数越多越拟真。】
【注意,此举无法改变除纸制品以外的目标物本身性质,更接近于光学迷彩。虽然在触觉和嗅觉等感官上也会有对应变化,但本质上还是一种伪装。】
【而另一种用途则是将您的画作变为现实,可变现的大小和持续时间依点数而定。在还原画作的基础上,召唤物会具有的性质与‘附着’同理,不过会因为画作的呈现效果产生一定浮动。】
白芷:“……”
【您为什么沉默了?】
“有时候,有些话可以不用问。”
【……哦。】
没关系,白芷暗暗给自己打气,会画火柴人也已经很厉害了!
横竖现在也睡不着了,她干脆起身整理了下衣服,接着向外面走去。
毕竟是值班用的临时休息室,离大厅只有十来米。等她穿过走廊,听到脚步声的万己辉也正好抬起头。
“哟,还起来了?”
“睡不着。”白芷问,“万警官需要我帮忙代会儿班不?”
“你?算了吧。”万己辉聊胜于无地靠在扶手椅里,闻言连连摇头,“上次的伤养好了吗。”
白芷:“?”
她可不是从前的她了。
现在的她可是有异能的人!
“早好了。”她气哼哼地随便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继续撺掇,“反正也没人,歇着呗,有事我去叫。”
好让她趁机过一把警察瘾。
万己辉听到这话也乐了。
“我本来是那么想的,反正出了事也不会有谁来追责。”他又咬上了那根烟,“你别看我好像瞧不上同事,我也没比他们好多少。值夜班纯属孤家寡人没事做,咱们这地界,你知道,谁还指着条子真管事——偷懒耍滑无所谓,这辈子混混就过去了。”
“结果后来真遇到个大半夜跑来报案的年轻小姑娘,说自己被拐到走私仓库去了。那我寻思着,万一再碰上呢?”
白芷愣了一下。
恰逢此时,门外当真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来人上气不接下气,还没进来就喊道:“警察!警察在吗?!”
万己辉叼着烟一抬下巴,满脸都写着“你看我怎么说来着”。
他不年轻了,如此大幅度地动作,额头和眼角便堆起来细密皱纹。剪得短短的板寸也冒出了几缕白发,然而眼下居然能看出少许意气,仿佛岁月又短暂地回到了他身上。
……与之相比,进门的这位仁兄就像欠了时间一屁股债。
单看面相,大哥应该是三十多岁、不到四十,靠着件旧夹克穿得像个能混出温饱的水平,可惜英年早秃,一片地中海的头皮锃光瓦亮,活脱脱为他增添了不止一点的沧桑。他的神情与长相同样焦急,呼哧呼哧地直奔接待台。
万己辉已经起身迎上去,“啥事?”
“我……”男人一边说着,一边还疑神疑鬼地回头看自己身后,他语气惊惶,“有人在跟踪我!”
他格外焦虑地抓挠着耳根下方,白芷已经能看到那些抓痕和指甲缝里渗出的血渍。然而顺着那方向望过去,只有消解掉一切痕迹的无尽黑夜。
“谁在跟踪你?”万己辉问。
“我不知道!我他妈的知道还上这儿来?!我从家门出来,突然就——”男人冷不丁打了个哆嗦,“感觉有好多眼睛在暗处盯着,哪哪都是!”
他的指甲抠挖得更用力了,仿佛要硬生生地从里面把血管剜出来。逐渐洇开的血迹在昏黄灯光下甚至有些发黑,带出似有若无的锈味。
“你先停一停。”
万警官制止他的动作。
男子也终于察觉到了自己行为的异常,讪讪放下手。
“你吸了吗?”
“啊?”
“问你吸没吸。”
“没有!”男人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以更大的音量反驳道,“我是合法公民,从来不碰那东西!我就是着急……对,我一着急就这样。”
白芷:“?”
本非法公民也不碰,谢谢。
见对方反应如此激烈,万己辉也放弃了同他直接争辩,“你大半夜的出家门,本来是准备做什么?”
“……不做什么。”一提这个话题,男人明显泄了气,“就转转。”
万己辉:“转转?”
“那你胆子挺大的嘛。”白芷忍不住插话,“这个点在外面闲逛。”
第十区的治安有目共睹,加上夜晚基本没有安保巡逻,过了八点还能出没在街头的,要么是被压榨的底层,要么就是犯罪预备役——或者更干脆点,在役。
“真是转转!”男人有点急了,“我……和我老婆吵了一架,她让我不扔就带着东西滚出去,我说凭什么她要扔就扔……”
“什么东西?”万己辉敏锐地问。
“就个朋友送的摆件。”说着,他证明自己似的直接从怀里摸出东西拍在桌上,“我瞧着挺喜欢,她看不顺眼——”
白芷觉得自己不太能理解对方的审美。
那木头材质的实物分量不重,底座也就食指那么长,上面盘根错节地分布着一些藤蔓似的东西。它瞧起来简直像个乱糟糟的风滚草,只是狂野奔放的雕工让枝条显得远没有那么纤细。
万己辉同样盯着看了几秒,“朋友送的?”
“不然还能咋地。”
“这是赃物。”
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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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芷:“……”
啊?
这峰回路转的发展让两人一时间都有点回不过神,还是眼看着要成为嫌疑人的男子先反应过来,“这就是我朋友——”
万己辉敲敲桌子,“拿过来。”
“行、行吧……”
男人伸出手,作势要将木雕向对面推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指头挨上的那一秒,他猛然抓起摆件,整个人也直接弹了起来,毫不犹豫地转身冲向门外。
一步,白芷默默数着,两步。
第三步。
男人沾沾自喜于自己的速度,结果才再度迈开腿,后面那只脚就像有千钧重似的黏在了地上。他的上半身随着惯性向前扑去,下半身还停在原处,“哐当”地呈大字跪倒在地——听那声音,膝盖骨没裂算好的。
白芷幻痛地倒抽一口凉气。
他哀嚎着回头,却发现自己连爬出去都没法子了。
他的两只脚被牢牢冻在地上,冰面从鞋底一直蔓延到裤腿,成了副“天然”的脚镣,任凭怎么挣扎都只能徒增疼痛。
万己辉走过去,俯身重新捡起那个小摆件。
然后他抓住男人胳膊,转头对白芷说:“来帮忙看着点,我带他去审讯室。”
白芷耸耸肩。
经过这么一遭,男子老实多了,只是坐上拘束椅时还躲闪着眼神,但这对他的处境起不到任何作用。
“名字。”
“……葛博。”
“住址?”
男人嘀咕着报上了家里的地址。
“你那个朋友在哪儿?”
“这我咋知道,喝酒认识的。”见万己辉露出怀疑的表情,葛博连忙重申,“真是他送的!再说了,你凭啥说是赃物,长得一样也不行?!”
“半个月前,第七区有人报警,说自家藏品失窃并附上了照片,这个就是其中之一。因为是限量品,底座上有编号。”万己辉将其翻了个面,“你要确认一下吗?”
“呃……”
白芷:“哇。”
来了一阵子,她把中央城的阶级状况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与处于中下游的八、九、十区相比,第七区虽然仍是平民聚集区,但各项资源相对优渥,大家基本都有体面的工作,警力也不错,至少能做到事事有回应,已经是普通人一代内能达到的最高水平了。
哪个区都有自己的地头蛇,就算和真正的权贵比还远不够看,其他人也得看他们眼色过活。
消息能散到第十区,这个失主估计也差不多。
葛博垂头丧气地不搭话,他哪想得到来警局还把自己送人头了。
“你今晚就在这待着。”万己辉打量着一扇窗户都没有的审讯室,“早上换了班再说。”
他反锁了门,手里还握着那个摆件,转身走去的方向却不是大厅。
白芷“咦”了声,“这是去哪?”
“我去调那个失窃案的记录。”他答道,“你就不用来了。”
白芷怎么可能错过这种热闹。
她借着帮着泡茶提神的理由一起跟过去,拿个水壶的功夫,万己辉已经坐在了那台型号老旧的显示屏跟前。他似乎更在意同样放在桌上的赃物,视线就没怎么离开过它。
“诶,万警官,”她好奇道,“不用联系一下他家里吗?”
“等来人了直接上门,免得打草惊蛇。”
那倒是。
白芷低头去倒水。
滚开的热水冲进杯里,逐渐晃出浅黄色。警局用的是其他区淘汰下来的茶叶碎渣,于是也远远称不上好闻,白芷不由怀念起她姐办公室的那些上等佳品,那叫一个清新养人。
都像上辈子的事了。
即便如此,白雾也足以盖过那股怪异的味道。
白芷只是在停手后听到了一些细微的摩擦声,似乎有谁在用指甲盖挠着皮肤。声音越来越大,那力道也如同下了死手,不顾疼痛地向里面挖去。
……不是应该关在审讯室吗?
白芷条件反射地抬眼望去。
万己辉依然坐在原处。
他双眼直视前方,目不转睛、面无表情,右手操作着鼠标,左手抬了起来,无知无觉地抓挠着耳根后方。
血淋淋的皮屑已经沾满那几根指头,但他一次比一次抠得用力,终于让颈侧满布伤痕。鲜血汩汩地顺着伤口流下脖子和衣领,直到它们开始褪色,成为一种看不出成分的透明组织液。
她张张口,没有叫出声。
并在一起的手指再次狠抓下去。
一瞬间,指甲仿佛刮破了无形的薄膜。
在喷涌而出的透明汁液里,有一根异常细小的枝须从破口处探出来,它颤颤巍巍又灵活地扭动着身子。随后是第二根、第三根……
那些新生触须呈现出浅淡的绿色,来来回回地穿梭于彼此的间隙,蠕虫般的纠缠在一起。很快,这个被撑得越来越大的伤口外鼓起了一个瘤子般的大包。
万警官还看着屏幕,眼神却早已空洞。
他的头颅终于不堪重负,像被砍掉大半的树桩那样,倒向了还连着皮肉的那一侧。
8. 异变
白芷下意识倒退了一步。
她把声音放得很轻,轻到只要不是一直在注意,就几乎察觉不到这点动静。
那边的异变还在继续。
还能称得上曾经为人的地方只剩下外面一圈皮肤,连血肉和骨茬都被蠢动着的须蔓挤占得消失不见,完全成了撑开周围皮下组织的满窝“蛆虫”。
而在脖子断裂的同时,那些纤细枝须就蠕动着伸展开来,竟然硬生生地又将脑袋扶了回去。
更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
这部分被挠烂的皮肉迅速愈合,仿佛自残的痕迹也再也不存在了。除了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他看上去完全与常人无异。
但这状态实际上没有持续太久。
白芷在慢慢向外挪动,她觉得想要在不惊动对方的前提下全身而退简直是痴人说梦,不过凡事总得试试——可惜无论受伤与否,心理阴影是不可避免的了。
万己辉同时抬起双手,他的十根手指各有各的想法,每个都朝着相反方向伸开。但凡眼力好点,都能看到那些在皮肉下凸起蛹动的经络。
……不去想它们是什么会好一些。
对方用行动告诉了她,自欺欺人注定没有好下场。
那十指终于找到共同的目的地,并在一起的大拇指与食指揪起了警官的上嘴唇,使劲地向外掀开。
白芷瞧见两排暂时还保持着淡粉色的牙龈,但牙齿之间有更多更粗的藤蔓冒了出来——就像是从喉咙里凭空生长一般。他的面部从人中开始朝着两侧撕裂,隐隐约约地传来肌腱与骨骼的崩断声,有什么东西想钻出来,他整个人也如同从里面被翻了个面一样,展露出鲜红的内部组织。
这是一个快速而可以被观测到的过程,颜色在接触到空气后氧化分解,消融殆尽,进而转为一种奇怪的绿。
这种绿色本应象征着健康,此刻却只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后钻出的藤蔓明显比起初的先驱们粗上许多,以不可抗拒的速度在那具血淋淋、软趴趴的身体上盘踞起各自的地盘。
当然,这些殖民者有粗有细,如出一辙的是它们作呕的蠕动感,无时无刻不在证明着自己是“活着”的。
万己辉的躯壳摇晃几下,在即将跌倒时被另一种力量撑起来。紧接着,破土而出的须蔓完成了接管,它们重新缠绕出人体的形状,活动着像肌肉那样有鼓起与凹陷的手和脚,仿佛在欣赏自己的崭新姿态。
相比之下,五官就显得粗陋许多。尽管纤细的末梢竭尽所能地试图恢复原状,裹出能在眼眶内转动的球体,终究还是失掉了灵魂——它们只不过是两团疙里疙瘩的油绿色罢了。
只差最后一点了。
白芷退到门框旁边,正想轻轻地松口气。
然后她看到那两颗绿油油的东西转向了自己所在的位置。
……完蛋。
她握住门把的手倏然使力,拧身冲刺的下一刻,门板也在后方被狠狠摔上。
砰然巨响在走廊内都荡起回音,白芷连一秒都不敢停留,头也不回地直奔大厅。她知道那扇门阻拦不了多长时间,果然,还不到十几秒,她就听到了它被轰然破开的声音。
可能是冲撞,也可能是一脚踹开……哪种都不重要,她现在要做的是尽可能地离开警局将对方甩开。
办公室离大厅不远,白芷已经望见了那空无一人的前台和两把椅子。就在短短十分钟前,他们还坐在那里友好地交谈,但眼下所有变得迥然不同了,无论万己辉身上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他都是毋庸置疑的敌人。
她心里陡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尤其是在看到那滩困住嫌疑人的冰块化开的水渍之后。
几乎就是在这预感出现的同时,她的鞋底开始不受控制地向后滑去。
我靠。
白芷暗骂一声,果然低头瞄见整条走廊的瓷砖都已变为淡蓝色的冰面。它们在头顶的灯泡下反射出一圈又一圈的亮光,仿佛也宣判了她注定死局的命运。
好在她从不信命。
眼看身体即将失控地栽倒,白芷咬紧牙关,奋力向前一挣,成功扑住了最近的门把。她花了好几秒的时间来调整重心,这已经足够后方的那个家伙来拉近距离。
白芷没有太慌,她回头判断了下位置,扶着墙边将自己用力一推——
直接来了个冰上漂移。
她做不到完美规划每一次动作,竭尽全力也只能前仰后合地尽量维持平衡,但这够用了。脚下连连打滑,手掌则不时拍向墙面,换来的就是连后悔药都来不及去想的一往无前,还有直接铲过拐角的那声刺耳锐响。
与她的狼狈相比,追击猎物的“万警官”完全可以说是如履平地,脚后跟一蹬就窜出了数米之远。两人之间的距离顷刻间被拉得极近,滑进大厅也不过前后三四秒的差距。
然而,迟了一步的万警官站在空荡荡的厅内,那对徒具其形的眼球环顾着周遭。
大门还关着,凭这一丁点时间根本不够推开它逃跑——更不会有谁蠢到把背后留给天敌,对方必定还在这里。
须蔓虬结游动,摩擦出的滋滋声清晰可闻。白芷安静地靠坐在柜台后,努力隐藏着自己的存在感。
她开始后悔当初没有狠狠心买个高级点的移动终端了,不然就能直接搜“鸟怎么画得简单又高级”。
她现在那个只有基础通讯功能,也不可能去摇杨澄和杨老板这仅存的俩联系人,幸亏还有3点亲密值能派上用场。
白芷盘算着时机,感受着这只被她随便抓过纸笔勾出的小东西在双手的掌心间蹦蹦跳跳。
去吧。
她松开手。
伴随着一声陡然响起的清脆啼鸣,那个小小的灵活身影笔直向外飞去。
它如同一颗迷你的炮弹,不管不顾地撞向同样封闭的窗户玻璃——但那并未成为阻碍,鸟儿就像穿透无形的水面那般穿了过去,消失在茫茫夜空里。
“万警官”的注意力被短暂地吸引了,以至于他没能在第一时间看向作为其真正来源的柜台后方。
尽管他立刻这么做了。
——只有这两秒。
少女单手撑着台面,高高地翻身跃起,在空中划出一道轻盈漂亮的弧线。
她瞄准了对方的后腰。
像白芷这样的身份,为了避免被绑架时束手无策,再怎么也学过仨瓜俩枣的防身术。虽说就是些浅显的皮毛,但在她换成如今这具身体以后,事情就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同样的招式,如今比过去更轻巧有力,她可以轻而易举地完成以前难以做到的动作——这种感觉就像是她的躯壳经过了丰富的长期训练,在遇到危险时也能凭靠本能有所反应,只是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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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打工的生活实在没什么用武之地。
……用来躲避通勤路上的重重危险大概能勉强算是吧。
她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趁着万警官失去行动能力的须臾逃离。
在对方真如她所想地暴露出满是破绽的后背,白芷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下一秒,她对上了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球”。
被藤蔓完全取代的躯体以人类不可能有的柔韧程度拧回上半身,几乎弯折成了一个九十度的直角。它们像真正的植物那样伸展,亲密无间地朝着盯上的猎物探去。
即便是这种时候,这些组成眼球的藤条仍交叉着互相攒动,每根冒出尖来的枝须都像瞳孔,于是集合体也成了密密麻麻的复眼。没有人能在与其对视时不感到毛发倒竖——以至于白芷有一刹那都要忽略了脚下落空的失重感。
藤蔓们硬生生地扭出半圆的弧形来避开踢击,这一下挤压引发出进一步的连锁反应,恢复原状的过程比起反弹,更接近于扩散。数条须蔓同时迅猛张开,眨眼的功夫就牢牢缠上对方脚腕。
“咔拉”一声,关节错位的剧烈疼痛逼出了白芷的冷汗。
那几根藤条还在乘胜追击地往小腿攀去,她还顾不及去想太多,先临机应变地顺着着力道来了个转体。拳风擦过她的脸颊,最终却是同样分散开来的触须深深地扎进墙面,腻子粉扑簌簌落下,以一点为中心的蜘蛛网裂纹迅速扩张,几个连成一片,连墙皮都大块掉了出来。
这既是劫后余生也是机不可失的空隙,白芷弯起手肘,骨关节带着破空的风,使尽力气砸向那理应最薄弱的后脑勺!
这招对于“万警官”来说已经不再新鲜,他还想如法炮制地重组,正正好好地去躲开那片区域。
它闪空了。
那是个不折不扣的假动作——为了制造出转瞬的破绽。
少女纤细的手臂准确无误地从后面勒住了他的脖子,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加了上去。
她把赌注全押在这些藤蔓最初的突破口上,现在来看是赌对了,迅速生长壮大的枝须们在压制中狂乱地扭动——但居然没有直接扎进她的皮肉。
无论原因如何,白芷都不可能半途而废,毕竟她的优势保持不了太长时间。才完成蜕变的“万警官”对异能的掌控程度似乎没有本人那么纯熟,然而她那一块的皮肤表面此刻也覆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寒冷带来阵阵刺痛,她咬牙坚持,感觉到须蔓终于开始尝试钻入她的胳膊,只不过那冰层恰恰起了弄巧成拙的反作用。
薄冰在钻扭中碎成冰碴,一同落下的还有被黏住的表皮。末梢在自己造成的障碍下寻找着可趁的缝隙,双方都在争夺打破局面的机会。
那股始终与她对抗着的力道忽然弱了下去。
仿佛有什么迅速消失殆尽,刚刚还生龙活虎的藤蔓疲软地松脱,“躯壳”摇摇欲坠的同时,还被迫挂在上面的白芷措手不及地向后仰倒。
她护着头颈一个翻滚落地,来不及回神就看到那些从万警官身体里翻出来的枝须如潮水般退去。
它们的末梢在不死心地抽动着,但那无异于垂死挣扎——被她勒过的脖颈处已经枯萎了,一圈发黑的痕迹还在向其他枝干扩散。
白芷惊魂未定地望着那片逐渐蔓延的乌青。
他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9. 转化
白芷还迷茫着。
她对自己几斤几两有数,要仅凭这样勒死对方……呃,不能说完全不可能吧,至少希望不大。
她坐在原地,试图恢复一下刚才短时间内消耗巨大的体能。
其实这点运动量本身还好,但突然放松下来,铺天盖地的疼痛就从被拧得严重错位的踝关节涌上大脑,这下她又开始担心后槽牙会不会真的咬碎了。
绝对至少脱臼了。
【恭喜你又获得了2点亲密值。】
诺亚幽幽地冒出来。
【这样算一局结束后吗?】
白芷:“……”
不是,为什么啊?
“哪来的亲密值?”她一头雾水地问,“打一架也算,这就是你说的特殊情况?”
【是的。】
这系统比她还理直气壮。
【针对特定种类的敌人时,近距离的接触也可以获得亲密值,但具体结算方式不同,会比正常互动的系数更低,因此获得数值也偏低。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还行,就是有点费命。
有时候真的很想报警。
报警……
她的视线重新落在这堆大半焦黑的枝条上,它们已经完全失去了人形,只有仅存的一部分将剩下的一身制服撑得不那么干瘪。
那里几乎看不出“万己辉”这个人存在过的痕迹了,非要说的话,就是一些灰白的脑部组织和几块还没有被消化——或者转化——的脊骨。白芷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在上方的衬衣,试图为现状梳理出一点头绪。
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被她找到了点什么。
失去支撑以后的外套落得乱七八糟,原本塞在内兜里的薄片也随之滑出一角。白芷拈着指尖将其慢慢地抽出来,全程关注着旁边那些枯藤,不过看它们没有任何动静,估计是真蔫了。
万己辉放在贴身衣兜中的是两样东西,其一是三个人的合影照片,其二就是一板拆封了几颗的药片。
白芷先看向了这张合影,画面中唯一一位男性很明显是年轻时候的万警官,眉眼间看得出些许眼熟,还穿着一身齐整的警服。与他并肩坐着的女子笑得温婉羞涩,望向镜头的眼神里是止不住的爱意与快乐。
十足可爱的小女孩坐在他们俩的腿上,约莫能有四五岁的年纪。背后那些家具和椅子都很简陋,但这种其乐融融的氛围完全看得出是个幸福的三口之家。
背面用龙飞凤舞的笔触写着“125.11.03”。
今年是新历一百三十九年。
如果小姑娘活着,现在应该和她差不多大。
白芷的视线落到那板药片上,这个倒看不出什么,就是一些用锡纸封口的粉红色小圆片——一板六片,已经少了一半。她想找到说明和禁忌事项之类的东西,但上面一个字都没印。
……看着就很像那种三无药品。
她想了想,收起剩下的药片,把照片重新塞回他的外套内兜。
“诺亚,”她突然问,“你说的是和当前异能等级高于我的人互动就能刷新数值吗?”
【没错。】
“怎么比较?应该不是跟你这个系统比吧?”
【只与自身进行比较,我不进入体系。】
它又补充道。
【我与意识绑定,严格来说,无法算作是异能。】
“你的意思是我这具身体本来就有异能,”白芷也不遮掩自己的来处,“那它是什么?”
苍天啊,她这一个月是怎么过的啊。
【与宿主过去相关的事务不在我权限范围内,同理,因为我绑定的是精神,只能在现有基础上直接施展或加强,分析肉|体数据并非我的强项。】
你还挺直白。
所以她现在又加了一条“寻找自己过去”的支线任务吗?
白芷随性惯了,对那种东西只想无所谓地挥挥手,不过这下一来也能解释她之前觉得不对劲的地方了——她拥抱杨澄的时候,对方就算再怎样不擅长战斗,对异能的掌握程度也理应比当时只有1点亲密值的她高。
除非还另有评判参考。
如此一来,身负异能还能打的原主会出现在那个废弃仓库的原因虽还不明,却也显得稍微合理了一些。
根据现状判断,她本身的异能应该可以在被动状态下发动,必要条件是直接接触——迫使她脚腕脱臼的几根藤蔓就没有那些出现在“脖颈”处的黑痕。
再加上这个样子……
……毒吗?
但也可能是“枯萎”等等,那就要看对其他生物是不是也有效了,白芷陷入沉思,对着这个大多数动物早早死绝的世道开始怀疑人生。
“砰!”
她被突如其来的巨响吓了一跳。
声音是从走廊传来的,她循着望去,发现本该平整的金属门上凸出了一块。
看方位,应该是审讯室所在的位置。
白芷:“……”
差点忘了还关着一个!
同样的异变似乎也发生在了那男人身上,反正如果换成他原先那副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掉的窝囊样子,她不觉得他做得到徒手拆铁门。
白芷努力跌跌撞撞地撑起上半身,结果稍一活动就又被牵连到关节的脚踝疼得从额头上滚下汗来。而接连的拳击声还在继续,那块变形的铁板越发突出,被硬生生顶开也就是短到几分钟的时间问题。
……以她现在的状态,真不好说能跑多远。
她放弃地坐回原处,托着小腿,还是尽力挪动起身体。
“砰!”
“砰砰!”
伴随着“轰隆”的沉重落地,已经被砸出一个大坑的铁门摔上地面,刚刚来回晃悠了几下就被一只枝条缠出的脚踩住。
那圆弧也跟着平了大半,从审讯室内走出来的怪物与“万警官”极为相似,身形却比他壮和高上一圈——但凡见过他们俩原先模样的人都会觉得很荒谬。
这堆新的人形藤蔓紧握着双拳,像是要发泄愤怒一样,每一步都走得很重。他目标明确地朝着大厅走去,视野却越来越暗,直到完全落入了一片漆黑。
才替换的脑子不大好使。
他歪着头,可连自己恐怕都说不上来想了什么,片刻后就继续向前。脚下有“嘎吱嘎吱”的脆响,他停顿了一下,避开这一小把碎玻璃,脚底板那几根被割伤的须蔓也缩回内部,转而换成完好的来代替它们的位置。
这似乎是一个被打破的灯泡,旁边还有轮廓模糊的印章。他缓慢地转开头,开始在室内寻找可能会有的人影。
成功了。
白芷将身体藏进角落的椅子后方,屏息静气,尽力不发出更多的声音。
她隐隐约约的猜测成了真。
还在对付万警官的时候,她总觉得对方的行动规律有点问题。
比起她以前见识过的那些,现在的使用方法不是大范围就是近距离,针对猎物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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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判断得囫囵吞枣——白芷完全有理由怀疑,当时在柜台贴得那么近,是为了看清楚她的动向。
尽管看着很唬人,那双“眼睛”的实际视力怕是很堪忧。
她能移动的距离相当有限,干脆打破了吊灯,找个角落藏身,借着刻意而为的环境来浑水摸鱼地躲过这一遭。
眼睛早早适应过黑暗,白芷安静地窥视着那个家伙的一举一动。
他在大厅里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
无论是探头探脑还是伸手摸索,他始终全无所获。正当白芷以为他会就此放弃之时,却看到后者慢慢扭向了自己所在的位置。
这并非巧合。
也不是试探。
曾经作为葛博的东西不停地转头,似乎在找寻着某种气息,然后每一次都是精准辨别出真正的方向——仿佛可以肯定,这里一定有着他人的存在。
其中最瞩目的,应该是他耸动翕张的鼻翼。
白芷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但凡来个别的异能呢!偏偏是嗅觉强化!
距离还在缩短,她暗暗握紧从旁边摸来的警棍,看着那早已非人的生物迫近。
地面跟随踩跺的脚步而颤动,“葛博”来到了她的面前,他还在嗅辨方位,朝着前方缓缓俯下|身来——
时间的流速变慢了。
他脑袋边沿绷着的三根藤蔓倏然断裂,洞穿出的创口在微小火花一闪而过后就被烫得焦黑。
那颗头颅随着偌大的冲击力向一侧偏去,直至贴上肩膀。而元凶的痕迹只剩下对面白墙上的弹孔,以及粉碎一地的玻璃。
大小不一的晶亮碎屑飞散空中时便折射出光辉,如果硝烟味会在什么情况下令人安心——那就是此时了。
直到下一秒,白芷才意识到这是在她眼中放缓的错觉。
接连开出的几枪同样剥夺了“葛博”之后的反应能力,完美预判体现在射向地面的跳弹。
金属在室内划出带着冷光的弧线,弹头高速旋转着击碎瓷砖,却在反跳后不偏不倚地穿过大腿内侧,撕裂出的数倍空腔让那些藤蔓再难支撑重量。享受类似待遇的还有他的胸口和双臂,枝条组成的身体在连续穿透中扭曲出不可思议的形变。
这彻底激怒了他,怪物怒吼着扑向窗外,近乎就在同一时间,靴底重重踏上那张须蔓扭动的脸。后者猝不及防地趔趄仰翻,紧接着,空中爆开耀眼的火花。
弹壳叮当坠落,切换的步|枪|模式直接将最脆弱的脖颈扫成了马蜂窝。藤蔓们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最终轰然倒下的,只有头身分离的残破尸首。
彼时,从窗户荡入的黑影翩然落了地。
扣着上窗沿的单手松开后放下,露在机能手套外的修长手指是黑暗中除了那张微笑面具之外少见的一抹亮色。他的食指微微弯曲,带回了狙击步|枪的保险栓。
白芷看出了神。
……5D现场版是比漫画精彩啊。
“谢啦,”她从不吝惜赞美之词,“来得这么快。”
“我就在附近等接头人。”
狙击手站定转头,声音听不出多少感情。
他停顿片刻,似乎觉得应该再稍微说点什么。
“能力不错。我第一次见到会飞的……”他歪了下头,开始思考怎样形容那团求援的马赛克,“鸡蛋。”
“……那是应该的。”
白芷皮笑肉不笑地说。
“毕、竟,我画的是麻雀。”
10. 实梦
狙击手:“差不多。”
差不多个大头鬼!
她开始在心里扎小人。
他绕过地上那具残缺的尸体,不远处就是另一团干枯发蔫的藤条。在变形与扭打间变得破破烂烂的制服也还堆在原处,发生了些什么一目了然,而狙击手只是平淡扫过一眼后就收回目光。
白芷忍不住道:“你不问吗?”
“你有一定的自保能力对我也有好处。”青年漠然地说,见她还靠坐在那里便道,“站得起来吗?”
白芷无声地用眼神控诉:你说呢。
对方显然还没离谱到连这表情都读不懂的地步,狙击手三两步到了近前。白芷下意识屏住呼吸,然后就看到他一甩衣摆,单膝跪在旁边。
……难道是“那个”要来了吗?
就是那个,在这种时候一定会有的那个,但凡懂点气氛就会明白的公主——
那只戴着黑色皮质露指手套的手握住了她的小腿,指腹向下按压到肿胀的位置,白芷才吃痛地倒抽凉气,忽然感觉那里猛地加上一股力道。
刚刚想去扶他肩膀的双手瞬间攥成了拳,白芷在紧接着加剧的疼痛中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好不容易等到它们渐渐消散了些,她低头看看自己复位的脚踝,又看看已经起身退开的狙击手。
白芷:“……”
她默默站起来,默默活动了一下,虽然走路一时还没有那么顺畅,但好歹接是接回去了。
算了。
“……他们是怎么回事?”她道。
狙击手看她一眼,“你没见过‘兽’?”
“没有,只听说过。”白芷明知故问,“这就是‘兽’吗?”
“不完全是。”狙击手说,“这种充其量只算‘衍体’,和真正的兽还有差距,这个总知道吧。”
白芷假装似懂非懂地“哦”了声。
漫画从头追到尾,她当然清楚这些。
由高等到低等,兽分为好几类,衍体又属于其中的最底层。衍体通常为发生异变的人类,他们有些可能还保持着原本样貌,有些就彻底扭曲、徒留一点轮廓,但无一例外都会无差别地追杀从前的同族。
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说,就是“伥鬼”。
被吃掉的人为虎作伥,转变后的衍体磕磕绊绊地适应过新躯壳,摇身一变,成了新人类的天敌之一。
就算位列末等,也够平庸者喝一壶的。
不过如今的秩序还算稳固,社会运行得十分规律,新人类早就有了各自的分工。除了负责城外安全的守卫队,很多人可能终其一生——别说兽了,连衍体都看不到一眼。
在白芷认识的人里,杨澄应该就算一个。
那些名词只存在于书本上,淡忘在日常生活中,想这个还不如考虑考虑明天的一日三餐吃什么。
——直到它们真正来到面前。
白芷忠实于角色定位,好奇又后怕地眨眨眼,可惜在场唯一观众没有太在意她的表演,只道:“所以,发生了什么?”
白芷倒没什么要瞒的,一五一十地把从进警局到那个男人来求助、再到万警官变身的事说了个清楚,只涉及到自己能力的部分含糊带过——没有人会对此深究,这是当今世界默认的潜规则。
狙击手也注意的是别处,“药?”
白芷:“对啊。”
她毫不避讳地拿出那板药片,展示在对方面前。
万警官身上没有存放其他东西的空间,那他从抽屉拿走的很大可能就是这个,这种问题还是咨询一下专业人士好点。
习惯出没于黑市的雇佣兵总比她清楚某些来龙去脉。
果然,狙击手瞥一眼就给出了解答。
“‘实梦’。”他说,“这是新流行的致幻药,第十区有相当一部分人在用——一片就能切身地体验内心最渴望的梦境,价格也很低廉。”
白芷脱口而出,“那不就是毒|品?”
“它在生理上没有成瘾性,但使用者都会产生心理依赖。更重要的是,它目前还不在非法药物的清单上。”
目前。
白芷琢磨着这个词。
尽管中央城依靠的不是选票政治,然而一方面为了掌控底层民众,另一方面又不想让这个群体扩大到引起暴乱,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将违禁药品的流通维持在某种微妙的平衡上。
不过这个名单显然存在滞后性,新药会有时间差。
听到那药片的名字时,她就明白了它流行的原因。
无论沉湎过去还是不满现状,你甚至不用真正去改变什么,只需要一枚小小的药片就能得到一切——哪怕只存在于自己的脑海里。可能会有一些人选择清醒,但大部分人都无法抗拒这种诱惑。
“你知道得挺清楚。”她嘀咕道。
狙击手安静两秒,难得能从他的语气里听出讥诮,“因为我就是来找它的。”
白芷:“……那你看到实物还不惊讶?”
快说谢谢她!
“如果我需要药片,大可以随便在街边逼问几个嗑傻的乞丐。”他道,“我要找的是源头。”
“行吧,药的事先放一边。我知道衍体的转化得有诱因,”白芷眨巴着眼睛,“你只问药——不在乎那个赃物吗?”
导致新人类变为衍体的真正原因至今不明。
漫画里,专家学者争执不休;漫画外,读者粉丝脑洞大开。有人怀疑是异能暴走,也有人声称某种特殊的辐射引发了基因突变,当然,最广泛的猜测还是“兽”本身的神秘力量,在特定条件下足以让人类沦为其附庸。
毕竟衍体之间唯一的共通点就是他们会呈现出所属的“兽”的特征,所以感染万警官和葛博的应该是同一个。
眼下不知道葛博有没有服用过实梦,在白芷看来,两人都接触了那个摆件。
……更别提它真的有点像他们变身后的样子。
“因为几个无关紧要的衍体不值得优先。”狙击手说,“不过,东西在哪里?”
聪明人自然会将所有影响因素囊括在考虑内,白芷领着他回到办公室,走廊的冰面已经化成了水,万警官坐过的桌椅也被他自己砸得稀烂。她在桌板残骸里分辨出那个藤蔓形状的摆件,并不意外地发现它还完好无损。
说实话,新人类不愧为新人类,她最开始还感觉有点活动不便,几分钟过去,行走已经自如多了——至少韧带应该没出问题。
“这不是他们转变的根源。”狙击手说,“但我不会建议徒手碰它。”
白芷从善如流地找了个小盒子把它铲进去,顺口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你的问题应该适可而止。”
好吧。
白芷耸肩。
“我还以为你既然选择戴上这张面具,”她无辜地说,“就应该知道过多的谜团会引起其他人的好奇心。”
漫画出现过一次狙击手的背影,他独自待在房间,那张从不离身的面具摆在旁边桌上——它并非不能摘下。
“所以我会让他们永远闭嘴。”
真狠。
白芷觉得更有挑战性了,可惜她不能把这种兴趣表露出来。
“你赢了。”她举手认输,回归安静,“我自己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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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有心看看盗窃案的卷宗,但电脑和桌子一起报废了。本着贼不走……雁过拔毛的原则,她觉得拿上摆件会让这莫名其妙的情况更可控一点。
“现在要做什么?”白芷寻思着这总不能算问题太多,“去见你的接头人?”
他之前的意思应该是没等到。
狙击手没有直接回答她。
“‘实梦’有一定程度的掌控力。”他说。
“卡住它的来源可以保证滥用者的忠诚。”
狙击手继续道。
“涉及到街头巷尾的械斗,谁越不要命就越能崭露头角。”
白芷消化着对方所说的话。
“慢着。”她顿了下,“你是说……毒蛇帮?”
地下势力的大本营向来是机密。
毕竟没有谁希望在睡梦中一命呜呼,故而都会把地点设置得很隐秘。如果不是真被带来这里,白芷也不会想到它离杨家餐馆只隔了两条街。
这些混黑的简直对仓库或者库房有种特别的执念,毒蛇帮老家是栋伪装成库房的二层平顶房,乍一看平平无奇,但她已经不是和平时代的眼光了,不消多瞧就发现了几个设立在周围的哨岗。
就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那里此时不见任何人。
要到达大门需要先上一个斜坡,左拐后再往里就是将路堵死的围墙,因此能供出入的有且仅有那处路口——而从餐馆这边正好可以窥见些许端倪。
现在她知道为什么某人日常来点一杯薄荷水了。
“不止。”
狙击手听到她的猜测后说:“那个走私团队也在附近出没过。”
“锁定源头当然需要排除。”他冷淡道,“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个服务生会跑到那里。”
白芷:“……”
咳。
实不相瞒,她也很好奇。
原定的计划里,她当然不应该跟来。尽管带“警”字的东西在第十区普遍风评不佳,但如果连警局都待不住,其他地方也堪忧。
再加上她证明了自己不会死得太轻易,于是在对方看来,带上也不是不可以。
翻译一下,就是反向寻仇。
依照狙击手的说法,提供帮内消息的线人未能如约见面也就此失联,十有八九是有了不测。但也无妨,他本来就打算今晚动手,无非是在缺少一点准备的情况下突入罢了。
那斜坡上砌出二十来级的楼梯,白芷拾阶而上,视线下意识地一瞥时,余光忽然闪过些许异色。
欢迎来到幸福的世界。
她低头望去,几乎以为台阶上洇着的字是自己的错觉——不过也差不到哪里去,那些淡淡的字迹马上消散了。
注意到的不止是她,走在前面的狙击手动作略一停顿,但他没有止步,只是继续行进。
再上一阶时,她又看到了这行字。
欢迎来到幸福的世界。
欢迎来到幸福的世界。
往前每走一步,这些如出一辙的字迹就会更加清晰,散去的速度反而愈发缓慢。要不是白芷明知道隔壁就是毒蛇帮的基地,还要以为这是误入了什么儿童乐园。
时刻出现于眼前的两个字与那名头实在太过割裂,但这也不能阻止它们在视网膜上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
离坡顶只差几个台阶,却难以分辨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她的注意力不受控地向下飘去,再次注视着那行字。
踏上最后一级,白芷垂下眼,发现台阶上空空如也。
取而代之地。
脑海中有个小小的声音说:
“欢迎来到幸福的世界。”
11. 衍体诊所
“小心洗脑。”狙击手说,“应该是精神系。”
白芷:“我知道——”
知道是一回事,能否做到又是另一回事了。她明明清楚自己的认知遭到了干涉,但在潜意识里,她竟然真的觉得再跨出十几米就能抵达幸福的彼端。
这不该是她会有的想法。
旁边的狙击手似乎也一样,他少见地显得古怪,以至于白芷有了能透过那张面具看出些许端倪的错觉。
“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
她刚刚练就了一种格物致知的本事。
常年浸没在阳光死角的墙根散发着潮味,坑坑洼洼地爬了好些苔藓,再往上是下等区随处可见的街头涂鸦——这种艺术风格有个广受认可的命名:精神病主义。
总的来说,毒蛇帮的据点在外和第十区其他建筑差别不大,喷绘颜料厚到几乎看不出原来灰白的墙面。在如此浓墨重彩的衬托下,那扇半开的大铁门就格外引人注目,它像一张黑洞般的大嘴,静静等着食物自投罗网。
配合着门口的路面,居然有点传送带的既视感。
白芷:“……”
这回转寿司是非当不可吗?
狙击手已经率先走了进去,她也只好跟上,同时暗自留意着逃跑路线。
作为理应拥有丰富“夜生活”的新兴帮派,这里无疑过于安静了。
任何第十区居民都见证过几个势力的兴衰,白芷来的时间短,但她对此偶有耳闻——那些家伙一般白天到处收保护费或者寻衅滋事,晚上就窝在据点开赌和吞云吐雾,至于抽的是烟还是别的东西就自由心证了。
没人敢招惹他们,吵吵嚷嚷是常事,也有不想暴露老巢的会低调些,可再低调也不会连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准确来说,是没有应该属于人类的声音。
远比其他地方更响亮的虫鸣占据了大半听觉,白芷听得有点起鸡皮疙瘩。这在当今很少见了,那些哺乳动物的死亡带动了一部分植物灭绝,于是蚊虫也不再那么普遍,大夏天的野外睡一宿都未必被咬个包。
然而现在不一样,她总觉得嗡嗡声忽远忽近,以至于有些忽视了鞋底下的触感,直到走出好几步才注意到那古怪的凹凸不平。
那简直像无数条圆鞭织在一起,凸起部分比鹅卵石稍软点——但软得有限。一小块光斑照亮地面,是狙击手打开了电筒,白芷在看清楚的瞬间头皮一麻。
哪里是“圆鞭”,分明就是一条条藤蔓,每条都比得上拧掉她关节那根的粗细。她还来不及发表点感想,前方传来的异动已经让狙击手飞快调转光源方向,照到了那个正在朝他们靠近的怪物。
它与万警官他们变成的样子很相似。同样是须蔓纠缠而成的姿态,这位看起来更灵活一些——尽管东倒西歪的走路方式还是诡异又违和。
联想到毒蛇帮操持的营生,衍体来源都要呼之欲出了。
然而,它没有攻击两人的意思。一双由枝条末梢密密麻麻地组成的复眼打量一圈,它张开蠕动着的嘴唇,模仿着声带震出嘶哑的音节。
“你……感到……痛苦吗?”
白芷和狙击手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于是它又问道:
“你感到……”
“痛苦……吗?”
见他们还是不开口,藤蔓衍体继续说。
“只有患者……可以、入内,排队……接受……治疗。”
明白了,这是团伙作案。
“没错没错,我们就是来求医的。”白芷连连点头,指着旁边人的面具就道,“你看他面瘫得多严重,永远只有这一个表情,再这样下去都要笑傻了。”
狙击手:“……”
狙击手:“?”
“当然我也别想往外摘。”感受到那股冷冰冰的视线,她及时改口,“我有出轨的爸,住院的妈,破碎的家——啊,痛苦,太痛苦了。”
对方要完全理解她这话颇有难度,好在最后两个字足够通俗易懂,藤蔓接待员缓慢地点了点头,让开了身后的通路。
“还有……患者在……里面。”
“没关系,不着急,”白芷从善如流道,“我们过去等。”
让她看看是哪个倒霉蛋。
他们在对方的引领下向内走去,不得不因为那扭曲形体造就的龟速而也放慢脚步。藤蔓组成的衍体似乎很介意来访者的边界感,一旦经过某扇紧闭的房门,两人谁想多打量一眼,马上就能收获不善的“注视”。
它显然是要比警局里初出茅庐的两位更高等一些,能敏锐地分辨出周遭环境的变化,很快,他们就到了唯一一扇敞开的门前。
整个堂口的内部布局近似于品字形,眼下就是最大的那间,但一路过来,白芷没有看到哪怕一个活人。
现在也是如此,厂房空空荡荡,被砸得稀巴烂的家具胡乱堆在角落,中间留出一大片空地。虽然这里不是什么正经诊所,但并不妨碍有心“人”用那些废料碎片拼出一张粗制滥造的诊查床。
塑料和木片被粗糙粘合在一起,躺在上面想必不会有多舒服。从白芷所在的角度,只能看到有谁被绑在上头,而除此以外的唯一一个姑且算是生物的东西,与负责引领患者的衍体几乎如出一辙,全靠藤蔓拙劣又鼓鼓囊囊地撑起了那件不知哪来的白大褂。
“新的……来了。”
带他们来的衍体嘶哑地说,然后拖着沉重的步子转身离开了。
屋内光源只有摇摇晃晃地挂在病床上方的那只“手术灯”——虽然它实际上是个拆去外罩的台灯。背对着他们的白大褂藤蔓衍体转过来时,手里的器具也跟着闪过了一缕锐光。
它们抓握方式也与正常人类有所不同,并非用那些枝条扭成的手指攥住了握柄,而是靠着从“掌心”分散出的枝桠细细密密地缠好。至于躺在它身后病床上的那人,手脚都被麻绳牢牢捆在支撑架,皮都磨破了也挣脱不得,只剩被布团塞住的嘴巴还“呜呜”地叫着。
白芷意外地发现,这正是不久前刚在杨家餐馆闹了一通的那个黄毛。
他的右眼被开睑器撑到了最大,昏暗灯光下隐约能看到里头的血丝。而白大褂衍体准备予以实践的工具则是一支细细的长锥,但顶端又呈现出有些平滑的弧形……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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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是准备把眼球挖出来。
那边飘来一点腥臊的气味,几滴液体正顺着他的裤腿落在地上的一滩里。他显然在极度惊恐之下发生了某些失去控制的生理反应,此时拼命地想望向站在不远处的两人,奈何连头也固定在诊查床上,只能努力转动眼珠,瞧上去别有几分惊悚。
藤蔓衍体也在用那双密集的复眼仔细端详着二人,白芷感觉它在看砧板上的肉。
片刻后,它摊开手掌,做了个向下轻按的手势——她猜测是让他们在这里稍等的意思。
因为它紧接着就往外头走去,擦肩而过的时候还能看到被绷到开线的衣角边,就这样把两人留在这个“手术室”,似乎也不怕猎物逃跑。
白芷瞥了一眼狙击手。
很好,什么都看不出来。
意思意思对个眼神的白芷走向诊查床——避开那滩可疑的水渍——随手从旁边拿了根木棍,捅掉黄毛嘴巴里的布团。
“救——”
“闭嘴。”
黄毛呼之欲出的哀嚎被她两个字堵了回去,他再不见之前那嚣张的小人模样,软弱地抽搐着,连说话都有点结巴。
“救、救救救命,”他连声道,“求求你们把绳子解开,放我走,这大恩大德……”
“别来虚的。”白芷说,“你们帮派的人呢?”
毒蛇帮的人数并不算少,怎么让两个衍体鸠占鹊巢了。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今天回来晚了。”
至于这回来晚的原因——他似乎很想怨毒地瞪她一眼,但最后也没敢。
“然后就发现地头变成这样,其他人也不见了……它们就问我……”
白芷:“你感到痛苦吗?”
黄毛:“…………”
那句话显然勾起他的心理阴影,他短促地“啊”了几声,还不等发作,抱臂旁观的狙击手便问道:“你确定他们不是背着你转移了?”
黄毛被这个问题侮辱了,他涨红着脸为自己争辩,“不可能,我加入很久了……之前完全没有这种消息,肯定是出了什么——”
话还没说完,他脸色一白,也被自己提出的可能吓了一跳,磕磕绊绊地继续说:“所、所以才临时离……”
“没有。”
狙击手突然打断了他。
面具后的视线投向地面,一起的还有电筒那束亮光,白芷不由得也看了过去。起先他们刚进来就得跟着那个衍体行动,无暇停下来细瞧,这时才有机会一一分辨这些藤蔓的脉络。
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藤蔓们交织得相当杂乱,可如果顺着走向和脉络去组合,也能囫囵辨认出某些轮廓。
枝条间隙能看到原先的地面,覆盖后者的一团团须蔓就像摊平了融化了的人形——头对头,脚对脚,拼图似的连成完整一片。各自的五官虽然没有缺位,但已经不再能看出任何特征,那只是无数张相似的“脸”。
伴随呢喃般的虫鸣,这些由藤蔓勾勒出的面庞闭着眼睛,嘴角开裂,露出了仿佛沉浸在美梦中的痴痴笑容。
白芷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他们还在这里。”
12.汝即吾
就连这些持续不断的嗡鸣,如果刻意存了心思去联想,也能听出一点模糊的字句。
“嗨……让那个妞……老实点,我就过去……”
“活该,跪下,你们都活该……”
“嘿嘿、嘿,钱……都是我的……钱!”
“……肉,好多肉……”
“妈妈……”
不同低语混杂在一起,肮脏的单纯的,来自人类内心最深处的对“幸福”的概念天差地别,此时却不分你我地交融,沉浸在共同织就的幻梦中。
它们无疑是幸福的,尽管现实留给他们的只有一片冰冷的地板。白芷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因为她发现可能是由于那洗脑的残存影响,她竟然开始觉得这不失为一种不错的选择。
她也知道为什么那两个衍体不怕他们逃跑了,不仅仅是地面,连墙体和窗户都被粗细不一的藤蔓覆盖——她同样在那里看到几张模糊又恍惚的面孔,不自然地随着原本呼吸的频率抽动着。
“别光看啊,”还被绑着的黄毛已经急眼了,慌慌张张地去摩擦手腕上的绳子,“快——快帮我揭开,它们一会儿就要回来了!”
白芷看向狙击手。
后者冷哼一声,随手拿过台面上的其中一把破匕首划开了捆在他手腕的麻绳,然后也懒得再多费功夫,直接将东西丢给对方,让他自己吭哧吭哧地去割底下那部分。
白芷承认她没存什么好心思,反正他们不可能乖乖接受治疗,那有个分散火力的诱饵也挺好。
黄毛手忙脚乱地卸掉开睑器和固定用的组件,才哆嗦着腿下了诊查床,就听到了那再有特色不过的脚步声。
去而复返的白大褂衍体站在了门口。
它似乎用了两秒才思考出导致现状的原因,喉咙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哝声,另一只抓着推车拉杆的手松开又抬起。
——狙击手没有给它下一步动作的机会。
砰然响起的枪声震颤着鼓膜,他快到肉眼难以捕捉其动作,炸开的一小簇光团已然说明一切。衍体摇摇欲坠地向后晃了两下,显然还有负隅顽抗的余力,挣扎着不愿就此倒地。
白芷的注意力却一下子被转移了,余光瞥到的人形在飞速变小,而当她真正看去,就发现黄毛裸露在外的所有皮肤都开始冒出一寸余长的毛发。
他佝偻着腰背,整个人套在衣服里不断缩水,紧接着,连那几件半湿的衣裤都松松垮垮地滑落到地,只有一道巴掌大的影子倏然从其中窜了出来。
这大老鼠连毛发尖尖都沁着黄色,要是到了这会儿还不知道他的异能是什么,白芷就白看了那么多话漫画——它左蹿右跳地直奔窗户过去,明显是打算从那里逃脱,这是最近的路径,废弃厂房的玻璃并不结实,只要撞上去就能一击即碎,顺理成章地逃出生天。
黄耗子屈曲着后腿蓄力,再弹开时已是一跃而起。
一根极细的枝条凭空拦腰缠住了它。
藤蔓穿过毛发狠狠勒进皮肉,直接逼出了老鼠凄厉的悲鸣,但这还不过是个开始。就如同牵一发动全身,一条的动作带起其他的连锁反应,瞬间从四面八方窜出的须蔓织成一张“捕虫网”,犹如潜伏已久的陷阱,像袋子那样猛地收拢束口。
它们完成了收网。
鼠类骨骼纤细,从头到爪子噼里啪啦折断的声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然而刚才还活灵活现的生物无疑在两秒之内被压缩成一团夹杂着绒毛的肉团,接着被围剿它的枝条迅速分食殆尽,一点残存也不剩。
就连被撕碎时滴落的血迹,也淡入地面的缝隙,没有浪费掉任何养分。
不光是刚刚这个消隐无踪的活物。
似乎只要流露出逃跑或者攻击的意图就会引起它们的反击,来自地面的藤蔓同时袭向另一个正在开火的目标。狙击手当机立断地拽过抽搐着的白大褂衍体,挡住了扎向自己面门和身前的枝条。
这下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刚刚还有挣扎余力的白大褂被冲入胸腹的枝须吸干了精气神,在衍体倒下之前,狙击手反手甩开空了弹匣的长|枪,换上更精巧的手|枪,朝着那些仍在蠢蠢欲动的藤蔓们连射数发。
弥漫在鼻间的硝烟味从未比此时更重,但它们仍然没有就此退缩,直到青年尾指勾上了扳机护环。
手枪飞快在空中旋转,划出银白色的光弧,与之错落的是同时抛向上方的几颗黄铜子弹。它们精准无误地落进转轮之时,枪身正好转过一圈。
伴随着六声枪响,狙击手的靴边落满了被击穿后烫到焦黑的断枝。
他一脚踹开完全失去价值的衍体,面具后的黑眸看向还谨慎地站在原地的白芷。
“撤。”他只说。
没有第二个选择。
白芷也毫不犹豫地夺门而出——这个举动没有引来那些藤蔓的继续围剿,似乎它们的使命仅仅是把守着建筑物与外面的界限,内部的到处流窜还另有处置。
果然,还不过几分钟,另一个起先领他们进来的衍体就循着枪声找到了这边。
但那里早已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了——无论是哪一位“患者”,只有原本的“医生”倒在门口,蔓条凌乱地散了架。
衍体低下头,两颗死气沉沉的眼珠盯着同类看了片刻,组成它自己的藤蔓忽然自发地拆解开来,滑向下方勾起这些乱七八糟的枝条。
在末梢灵巧的梳理与编织中,它成功将“它们”尽数安排进了体内,于是衍体的体格足足暴涨了一大圈。
残留藤蔓被剥离后,就剩下一部分灰黑的脑组织留在地上,衍体小心翼翼地把脑子捧起来,向自己头顶送去。
那块“头盖骨”松散地暴露出原本的大脑,然后它迎来了另一名新成员。两块大脑叠加在一起,不过这不影响什么,周围的枝条末梢同等地探入皮层缝隙,似乎这样就可以维持其继续运转。
然后,它捡起那件有了好几个弹孔、黑白相间的白大褂,不顾疑似要撑破地套在肩上。
它拖沓着步伐离开了,也不知道是回去继续自己引领的工作还是成为了新的“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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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那越发轻微的声音,狙击手依然在冷眼观察着这个方向,确认对方不会去而复返后才松开了手。
被迫靠在他胸前的白芷一下子得了大口呼吸的余裕,他们原本还在找其他有机会探索的地方,听到这颇具特色的脚步声时正巧推开一扇门,白芷就被她的临时同伴一把拽了进去。
他本能地不信任他人,不打算赌她会不会发出声音的任何可能性,丝毫不见迟疑地把她按着牢牢捂住嘴巴,最好连一点多余的动作也不要有。
当然,这对她来说是好事。
白芷可惜地看着停止增长的亲密值。
“……要不你再捂一会儿?”
狙击手:“?”
从来没听过这么奇怪的要求。
白芷自己也知道这种说法放到现在很突兀,她咳了声,假装没有注意到刚刚乍一接触时对方体现出的一丝僵硬,“那接下来……?”
这里应该是毒蛇帮成员的休息区。
新得就像刚抢来的沙发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对面架着明显不是同等入时的电视机——它已经被藤蔓缠得看不清屏幕了——茶几上还有几小袋可疑的白色粉末,连桌面的鞋印都清晰可见,以及和其他地方如出一辙的、将地表覆盖得彻彻底底的人形“拼图”。
男男女女,不一而足,也不难想象先前有着怎样寻欢作乐的景象。
还有一些文件胡乱地散在旁边,用透明文件夹包着,半掉不掉地挂在柜子边沿,看起来重要又不重要。
狙击手默不作声地重新换了弹。
“方案A,”她试着揣测对方的意图,“还是像刚才那样,反正门口就它一个,只要把它干掉再解决一下冒出来的藤蔓就可以顺利离开了。”
还有什么比逃之夭夭更轻松的事吗!
“不。”
然后这个提案果然被狙击手冷淡地否决了,“我必须要找到源头,这是任务要求。”
“好吧。”
白芷妥协,“那就方案B。”
他们不顾死活地去窥探一下毒蛇帮的意外小秘密。
“如果你担心的是安全,你可以先出去,剩下的我自己解决。”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白芷反问,语气里有点恼火,“你以为我能一个人安心地逃跑吗?”
咳,那可说不准。
但印象分嘛,先拿到再说。
狙击手擦拭枪身的动作稍稍一顿。
那黝黑眼眸多打量了她两眼,只是神色依旧意味不明,白芷则是先他一步开口道:“其实,我想来想去,也有个办法。”
“既然要对付植物,那可以找找它们的天敌,很巧的是,我就知道一种。”
狙击手的声音难得多了点好奇,“什么?”
白芷摸出之前趁机在警局办公室搜罗来的纸笔。
正好又有了点亲密值,应该能用用。
她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众人皆知会和植物作斗争、热爱大脑的名字——
“僵尸。”
13.黑手套
说着容易做起来难。
白芷很快就遇到了本计划的第一个滑铁卢。
……根据咨询和确认,系统表示造物与原画就算不强求1:1的比例,至少也不能差得太多。
但是没问题,这趟为了有备无患,她最不缺的就是纸张和笔墨,白芷很快想到了解决办法。
不是乐高买不起,而是成年人的拼图更有性价比。
她把人体部位的大小对应关系在那些打印纸上重新规划,争取在耗费最少资源的情况下凑出一副完整的皮包骨骼,目前来看堪堪够用。
还是有点失策了,下次应该直接搞点喷绘颜料,墙为纸地为布——虽说像现在这样都被藤蔓包裹的场景还是有些难以实现吧。
另一方面,杀过的人比走过的桥还多的雇佣兵也提供了一定的技术指导。
“脖子太细。”
“脊柱侧弯。”
“腿短。”
白芷甚至有种错觉——她在不断修改自己被打回的设计稿,而他就是那个吹毛求疵的甲方。
不过最后的结果还算喜人,她一一把这些从纸面中浮现出的四肢和躯干组合起来,比起那团会飞的鸡蛋,至少它看上去……曾经像个人。
站在原地轻微摇晃着的这具僵尸有着灰青色的经典系列皮肤,由于创作者的不慎,它的眼睛一大一小,眼球浑浊而无神,嘴巴更是向着右边歪起,简直像是下一秒就要说出句“三年之期已到”。
它皮肤冰冷,露出歪七扭八的板牙,不会有人怀疑后者。只是在丑陋程度上而言,它和那些藤蔓衍体有的一拼。
“你可以直接让它混进去。”狙击手友情建议道,“它们不会发现的。”
白芷:“……”
你住口!
她现在有点亲妈眼神的心态——自己亲手搞出来的东西怎么着都得夸上两句,便摸着下巴道:“我觉得应该给它起个名字。”
系统难得地发表了非公式化的看法。
【这是个很好的做法,创造出来也是一种缘分,按照人类的观点,给予名字就意味着加强纽带——】
“就叫小僵吧。”
【……】
歪嘴小僵呆呆傻傻地站在原地,只会发出“啊”、“哦”之类的单字音节。按照它设定上的智力,治好了估计也会流口水,不过它眼珠焦点忠诚地追随着创造者,俨然是个合格的死士。
“所以,”狙击手终于发表了从方才维持到现在的疑问,“为什么是僵尸?”
“这要牵扯到文化上的渊源了。”
白芷张口就来。
“相传很久以前,人们为了抵御丧尸潮,会在自家房子周围种满各种各样的植物,僵尸要想靠近大门,就得使劲吃吃吃。只要没有被打垮,它们的肚子就是无底洞,可以一直吃下去——换言之,对于我的能力来说,这是个信仰加成。”
“……哦。”
感觉他没怎么信。
但信不信的不重要,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才是真理——狙击手显然也是这方面的实用主义者。
而白芷瞄上了茶几旁边的资料夹,她的库存在刚才消耗掉大部分,只要毒蛇帮不是穷到双面打印,那都有二次利用的余地。
她把那几个透明袋子分别拆开,一口气倒出里面的纸张,随手翻阅了两眼,视线忽然在其中一部分上停住了。
[目标对象:C-83号
姓名:葛*
身体状况:普通
异能评估:五感类
情感波动水平:强
个人经历:
无业游民,夫妻关系不佳,于新历139年6月主动购入▉▉,后续有待观察。]
这种记叙方式让白芷有点微妙,毒蛇帮的成员素质从黄毛可见一斑,那么这玩意儿就显得有些……太专业了。
她遵循着直觉,前后多翻了几页,果然找到了预想中可能会有的东西。
[目标对象:C-74号
姓名:万**
身体状况:优
异能评估:元素类
情感波动水平:中等
个人经历:
警员,二十三年工龄,与妻子育有一女。
新历126年1月,妻女死于衍体袭击。
新历139年4月,经过实地考核,向其售出▉▉,后续有待观察。]
这些纸上记录的基本都是诸如此类的个人资料,但除了这两人以外的要么是“死亡”要么是“已回收”。再加上本来就是随便放在这里的残件,总共也没有多少有价值的信息。
“上面写了什么?”狙击手问。
白芷把那两张纸递给他。
狙击手不知道二人的名字,但从她的态度就能猜出大半,扫视过去也了然。
“也就是说,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实梦’……”白芷撇撇嘴,看向周围模糊的面庞,“这算是遭了反噬吗?”
“显而易见。”
狙击手冷淡道。
“现在的问题是,是谁向他们提供了这种药物。”
实梦不可能是毒蛇帮捣鼓得出的东西——白芷觉得任何一个拥有正常逻辑的人在见识过所谓的堂口后都会做出这种判断,从种种风评来看,他们应该只是负责最后那部分的“黑手套”,其他环节另有他选。
“都办完了就不要留在这里浪费时间。”他下了定论,“去别处看看。”
为了避免还不清楚底细的小僵像只脱缰的野马一样失控,白芷干脆找了根绳子拴在它手腕上,另一端自己拿着,方便时刻见机行事。
两人在底层搜寻的期间幸运地没有碰上那个还在游荡的衍体,但不幸的是——毕竟不是内部人士,同样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或者可以触动密室的机关。
由厂房改造而来的堂口完全是容纳帮派成员日常生活的居所,除了那间打碎家具后专门开辟的“手术室”,其他地方还保留着曾经的活动痕迹。唯一能称得上收获的,就是所有房间的墙壁和地板上都密密麻麻地缠绕了藤蔓。
其覆盖之广度,已经远超过传闻中毒蛇帮该有的人数。
“你觉得这真都是毒蛇帮的人?”她问。
“他们本来就在扩招。”狙击手说,“但你也见识过,不一定都是自愿。”
他指的是杨家餐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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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闹剧,白芷深以为然,她又想起报告中的“已回收”,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这层没有,只能寄希望于上方。他们才刚来到楼梯口,就看到有个熟悉的影子在慢吞吞地移动。
白芷的第一反应是看了眼绳子的末端。
效果很好。
……好过头了。
僵尸死死盯着拥有双份大脑的衍体。
你口水都要滴下来了啊!
那藤蔓组成的人形在普通人看来是可怖的怪物,在它眼里可能就是双层夹心小蛋糕,它半张着的嘴巴开始疯狂分泌唾液,滴滴答答地顺着下巴垂落,几乎连成了一条晶莹的直线。
白芷不忍直视地别过了头。
恰巧这时,那将白大褂取而代之地披在自己身上的衍体也看向他们。
既然继承了大脑,白芷以为它会在第一时间流露出攻击意图,但是它没有。
它只是像之前那样挪着步子走过来,嘴里模糊的音节直到靠近后才听得清楚了一些。
“接受……治疗……”或许是刚替代了这个位置,它眼巴巴地望着现成的练手素材,“你们……要吗?”
虽然是个问句,但藤蔓衍体似乎没有接受拒绝的打算,那双油绿的球体甚至热切地看着凭空冒出来的“新人”——丝毫未觉对方正在上涌的食欲。
白芷:“……”
她当然不准备见鬼地被绑着扎穿眼睛。
然而她想试试能不能套出点什么来。
白芷悄悄给旁边的狙击手使了个眼色,后者瞥她一眼,姑且松开了扣着枪带的手指。
“要……肯定还是要的。”她说,“……我现在是不是应该叫你医生?”
藤蔓衍体满意地慢慢点了头。
“那我觉得我应该陈述一下具体情况,”白芷道,“也方便说明我痛苦在哪里。”
“——你知道波粒二象性吗?”
这出乎意料的问题让藤蔓衍体完全愣在原地,距离再近一些,甚至能瞧得出它眼眶上方的枝须纠结地扭动着,直到好半天才憋出了一个字。
“……啥?”
“没关系,”白芷宽容地说,“我也不知道。”
“那你知道薛定谔的猫吗?”她又问。
以本堂口人均会有的“教育水平”来理解还是困难了点,譬如眼前这位就是个典型的文盲,“呃……”
“是这样。”白芷叹息道,“虽然我是很痛苦,但这种痛苦处于一种不可被观测的临界状态。一旦去观察,我就是痛苦的;如果没有这么做,我又是幸福的,你们遇到过这种情况吗?怎么才能解决呢?”
她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懂,反正这一通胡扯下来,她自己是没听懂。
那语言能力本来也不大完备的藤蔓衍体胡乱地扭动着枝条末梢。
它初次上岗就遇到了如此棘手的状况,在没有任何通讯设备的情况下,切切察察地发出了一点意义不明的声音。然后安静下来,示意他们和自己一起等一等。
狙击手:“……它在做什么?”
“我猜……”白芷经过观察,得出了最接近的结论,“是实习生摇人。”
14.扦插
他们没有等太久。
——准确来讲,是小僵没有让他们等太久。
如果说这些衍体的视力本就比常人更差,那它们对非活物的感知还要再逊一层。
遇上了个疑难病例,它有点热锅蚂蚁似的焦灼,因而几乎没察觉到僵尸已经站在自己的身后。
或许它察觉到了,但此刻才伴随着枝条游动的滋滋声扭转过脑袋——为时已晚。
颌关节对于僵尸是个不存在的伪概念,它的嘴巴张开、脱钩,直至张到最大,一口包住了藤蔓衍体的半个后脑勺。
这在顷刻间就引来了后者的暴动,衍体伪造出的喉咙发出“嗬嗬”声,浑身上下的蔓条径直松散开来袭向那正在吞食自己的东西。
然而这些又扎又捅对不死生物完全不痛不痒,它板牙锋利到要咬断充当头盖骨的藤蔓就如同啃个黄瓜一样简单。
被吞入的枝须们像鞭炮笋似的脆生生地炸开,藏在里面的脑组织终于暴露出来,僵尸狼吞虎咽地啃食着那两块脑子——就像正在吞咽的是烹调到汁水四溢的肥厚鹅肝。
脑组织滑入喉咙,藤蔓的末梢也失去了凭依,组成那具庞大身躯的枝条紧随其后地分崩离析。小僵显然不准备再来点餐后水果,让它们乱七八糟地堆在自己脚边。
不过它捡起了那件已经破破烂烂的白大褂,转手披在自己肩膀上,成功让其晋级为三姓大褂。
一切来得太快,甚至没来得及惊动地上那些“同类”。白芷想了想,弯腰从藤蔓堆里挑了几根,学着挂帘的样子搭在了它头顶。
被摇来的那两个身影是在这时出现的,藤蔓衍体长得都差不多,无非是体型和某些细微的不同,白芷已经对它们有点免疫力了——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而那俩衍体只是扫过站在原处的二人,看都没多看小僵一眼,似乎没发现“实习生”有什么异常。
狙击手:“我说过它们认不出来。”
白芷:“……”
少鞭尸两句,求你了。
两个藤蔓衍体似乎对他们的对话也毫无兴趣,它们出现在楼梯口上方,也把二人引向自己来时的方向,静静地履行着职责。
打从警局开始,白芷就在好奇一个问题。
这些还能有所动作的衍体,它们残留的大脑是否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或者是像其他被铺在墙壁和地面的“药物受害者”一样,沉浸在无法实现的白日梦里,只是躯体在外活动?
既然如此,那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分别?
沉默的代行者不会解答她,它们将人领上楼后就退到一边。大堂内还有十来个形态体貌相似的衍体垂首立在那里,感应到有外来者接近,一双双针尖复合体般的眼球便齐刷刷转来这个方向。
尽管白芷对此已有心理准备,真正看到时也禁不住头皮发麻。
眼前的藤蔓所覆盖的范围远比之前严重得多,墙面上的枝条像血泵般一下下搏动,又在交接处虬结成疙里疙瘩的团状物,而这些厚实的藤网最终全部通向尽头的那张沙发,杂乱无章中透着诡异的秩序感。
越靠近沙发,藤蔓就越粗,从手腕的粗细直逼大腿。它们的盘曲交接有如肉块,只有沙发正中央留出了一小块空缺,那属于正倚靠于其中的阴影,祂呈现出有些模糊的轮廓,让人无端有种既视感。
——祂就是这栋建筑物的心脏,亦或是它本身。
黑影深深陷在靠垫里,连整个沙发也被包裹成类似茧的东西。他可能曾经是个人类,但如今无疑脱离了这个范畴,缠着沙发的藤蔓网络搏动得尤为剧烈,稍一留意,就能看出它们是在向周围输送着什么。
“我知道你们有些小动作。”
祂声线空灵——甚至可以说是空洞,听不太出性别,年龄更是无从谈起,只是在传入耳中时带着某种莫名动人心魄的力量。
有些熟悉。
“但我不在乎。”
“你们既然到了这里,那我要做的事情只有一样。”
祂没有说是什么,而白芷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那句话。
……欢迎来到幸福的世界。
狙击手并不搭腔,视线冷冽地扫过周遭一切,当下显然不是贸然动手的好时机,他的攻击风格注定了他要花点功夫来找一击毙命的空隙。于是她问:“你是谁?”
“我?这不重要,我只是扦插的一部分。”祂道,“如果你是说这个身体,他曾经是这里的头目。”
“他们服用了足够的孢子,所以我也听到了他们的呼唤。”
扦插体说:“我来到这里,给予他们所渴望的一切。”
“那么你呢?”祂问,“你似乎还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白芷:“……”
真的假的?
听这意思,祂真正的本体还另在别处,只是眼前的局面都已经足够超乎常人想象了。
“注意点。”狙击手说,“别被带进去。”
白芷:“孢子?”
“孢子就是孢子。”扦插体道,“我知道你们把它开发成了某种药片,但这不影响它的效果。”
祂似乎将她和药物的出产者看成了同一拨人,白芷意识到如果要在这方面追问也不会有什么效果——它只是真的单纯在询问她的痛苦。
“你来到这里之前……又在哪里?”
既然是说“扦插”——那它就应该是从本体上剥离而来的。
扦插体安静下来。
“这不是我能够透露的事情,也不是我能够获知的事情。在我有意识的时候,我已经去往我该去的方向。”
白芷:“那就……问个你至少应该知道的。”
她环视了下四周的衍体,“它们都听你差遣?”
“在我需要的时候,躯体可以执行我的意志,只不过它们还会被残存的潜意识左右。”
“不要再在无关话题上浪费时间,”回答过太多的问题,祂有些失去了耐心,“我得知道你的答案。”
“好吧,我的确不清楚。”白芷见好就收,她斟酌着慢慢道,“你能给个方向吗?”
“可以。”
对方大度地说:“伸出手吧。”
“好的好的。”她马上爽快地答应了,“现在呢?”
几乎是话音刚落,地面边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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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两根枝须就自发竖立起来,它们细软的末端蜷曲着缠上那层青白色的僵硬皮肤。才乍一挨上去,扦插体的声音里就罕见地掺进了一丝困惑。
“你的手像死人一样冷。”
白芷:“?”
会不会说话?!
眼见着她把僵尸手臂拆了夹在自己胳膊底下递出去的狙击手:“……”
“我体寒,”白芷叹气,“老毛病了。”
“抱歉。”
你还挺有礼貌的。
白芷马上就知道了她这么做有多正确。
那些末梢比针尖更锐利,上一秒还只是游走,下一秒就细若无物地扎入皮肉、进而往更深的内里探去——也就是僵尸本来就不是真正的活物,才不至于落得鲜血淋漓。
它们始终没有收回去的架势,扦插体静寂了片刻。
“就算是我,也看不出你的想法。”
祂费解地说:“我只看到了一片虚无。”
废话,因为她根本没画脑子!更别提现在还拔下来了!
“现在你知道我在困惑什么了。”白芷说。
“事实上,”她道,“这才接近我认为的最好状态。”
划重点,只是接近。
“……为何?”
“因为幸福建立在痛苦之上,如果感受不到幸福,就不会有痛苦——这样来说,也只有先经历了痛苦,才会理解什么是幸福。”
“那么接下来呢?靠着一块好不容易得来的面包,固然可以忘掉前面的饥饿,但之后是否能只满足于同样的面包?人类的欲望无穷无尽,阈值也在不断提高,只要继续走下去,就一定会有新的痛苦在前面守着。”
“这不成立。”扦插体没有落进她的逻辑陷阱,“他们想要的一切都可以在梦境里找到。”
“那么,你呢?”白芷轻柔地问。
“我不理解你的意思。”
“我是说,”她道,“我是为你而来。”
狙击手:“……”
他抱臂旁观,冷眼看着还整得出什么诡辩的花活。
就算看不清她的眼神,也能从语气中听出完全的真诚,“他们的快乐难道不是基于你的痛苦吗?”
“你错了。”扦插体说,“我并不为造就他人的幸福感到痛苦。”
“可是你现在在为搞不清我的诉求茫然,我得说这只是个开始。”白芷同情道,“你没有你想的那么透彻,会迷茫也就意味着会疲惫,而我希望你能够告别这些,获得自己的‘幸福’。”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想要告别。”
“但你现在开始出现这个念头了,不是吗?”
“……”
“就像我之前说的,很多事有一次就会有无数次,欲望是永远填不平的沟壑,做到了也会想做到更好。真正的幸福应该是追求永恒的平静,或者说——”
扦插体久久地静寂着,祂明白了她的所指。
“……是死亡。”
祂叹息道。
“没错。”
白芷肯定地点点头。
“那么现在,”她轻声说,“去追求你的幸福吧。”
15.仿生伴侣
气流在震动着。
但凡身在当场,目睹到这一幕的人都会为其惊骇——那些连接着其他衍体的藤蔓在缓缓从它们那里抽离,最尽头的尖端部分即便是在如此昏暗的室内也能看出它完全挺直后的锐利。
一根又一根的枝条聚在一起,构成的形状就像个巨大的花苞,只不过那些寒芒叫人瞧了实在不愿联想贸然触碰的后果。
——然后,它们重重地向着黑影坠去。
这就如同一场无声默剧,远距的画面黑白分明,猛然迸裂开来的身躯以被命中的位置为中心汁水四溢。难以辨别那究竟是植物的组织液还是腐化后的尸水,一瞬间弥漫到空气中的味道已经让这个问题变得不重要了,哪边都是忍受不了的恶臭。
如果它单单只是尸臭还好了。
气味涌入鼻腔,随之而来的竟然是一种无以言说的恍惚。那足以带来些许飘飘欲仙的愉悦感,它来自内心深处,冲向眼眶,几乎要令人幸福得落下泪来——那大片网格状的藤蔓在输送着什么已然不言而喻。
白芷突然明白了防毒面具的必要性。
诚然,旁边的这位仁兄一开始戴上面具肯定不是为了防毒,但这无疑为他第一时间作出反应提供了机会。
作为整栋“诊所”核心的黑影在毁灭性的冲击中分崩离析,也意味着那十数个衍体都失去了操控自己的中枢。白芷亲眼见识过它们会在狩猎本能下做出什么,此刻不过是又一次重新上演。
十几个藤蔓衍体齐刷刷看着同一方向的画面就足够惊悚,而当它们以各自的方式采取行动,那就不止是单纯心理感受能形容的了。
也正因如此。
一道笔直穿过黑暗的火光,就拥有着他物都无可比拟的耀眼。
对于一名久经沙场的雇佣兵,想在短时间内迅速找到某个特定的角度也是易如反掌。他显然是汲取了僵尸啃食它们脑子的灵感,于瞬息间果断地扣下了扳机。
那颗子弹精准无误地穿透被层层藤条包裹的头颅,才在上个后脑勺留下焦黑的尾迹,下一个的脑门上就裂开了孔洞。尽管它无法像囫囵吞掉脑子那样彻底剥离,但短暂地影响行动能力也完全够用。
当它们还来不及从这冲力里恢复过来,下一颗已经到了。
爆头本就是最一劳永逸的解决方式,只是先前无法完全确认这招在藤蔓衍体身上同样有效——如今看来无非是需要破坏得彻底。而坐实这点的僵尸成了最大受益者,它就猫着腰穿梭在歪七扭八的衍体之间,逮着谁算谁地张开血盆大口就往头上啃。
它也不挑那些脑部组织是不是被一颗又一颗的子弹打成了筛子、又焦糊得够呛,大不了就当成烤脑花。
刚才还浩浩荡荡的衍体“大军”很快被吃得不剩几个,小僵还在大快朵颐,狙击手已经收了枪往沙发那边走去。
祂留在垫子上的仅仅是一滩黑色油状物,而失去幸福“养分”的供应源头,那些本来也在痴梦着的藤网也迅速枯萎了。
但最重要的东西存放处向来除了层层防守的库房就是身边,狙击手翻找一番,舍弃掉旁边堆着的几盒药片,强行撬开后面密封的另一个箱子,果然在里头发现了放置在固体泡沫内部的狭长试管。
试管中的溶液呈现出非常浅淡的黄绿色,还有闪着细微光芒的亮点在上下沉浮,像极了某种树汁。
他说过他要找的是源头,结合方才的“孢子”,白芷猜这就是实梦脱胎前的原材料了。
吃饱喝足的小僵坐在原地抹嘴,它的肚皮都鼓成了个球。只是能力化为实体的造物总有一个持续时间,具体依照消耗的亲密值而定。
现在就算是到了限度,白芷没见到上一只麻雀是怎么消失的,眼下看着僵尸的身体从立体重新归于平面,最后拆解为一根根线条和墨点消散在空气中。
……这走之前还吃了顿好的。
“不用放把火吗?”
白芷转头看向狙击手,省略掉最后的“毁尸灭迹”四个字。
“无所谓。”
他漠然道:“让背后那些人来收尾。”
“他们不会希望这事宣扬出去的。”
“……你有猜想对象了?”白芷小心地问。
“没有。”狙击手反问,“但既然要猜,为什么不往大了猜?”
“你很出乎我的意料——我要去交差,你自便。”
他收起那个瓶子,转身向外走去,“假如你确定要跟着一起去,九点在那个地方见。”
白芷:“……”
哪个地方你倒是说清楚啊!我们有默契到这个程度吗?!
反正也用不着担心毒蛇帮的报复——整个帮派都灭门了,半个活口也不剩,这点自由活动的时间还是有的。
她一早就想好了还有哪里要去,无非是和朋友告个别。
“早上好啊。”
天刚亮了一半,白芷来到杨家门口,意外地撞见了推门而出的杨澄,“今天用不着开门营业吧?”
“你怎么来得这么早?!”对方比她还惊讶,“不是说最近不需要上班吗?”
白芷:“咳咳。”
“说来话长。”她道,“其实我过来是想说,我准备走了。”
“咦?”
杨澄的表情不算特别意外,却也浮现出掩饰不住的落寞。
“我知道肯定有这一天啦,”她嘀咕着,“是要去哪儿?”
“说不准,暂定是灰港。”白芷觉得她谋划的那些弯弯绕绕还是捂着比较好,“放心啦,以后有机会还会回中央城的。”
不如说肯定要回来,这么乱的世道,还有哪里比城墙之内更安全呢。
“哦……”
杨澄显然没听说过这个地名,可猜都猜得到是城外,于是也只是忧虑更甚——但凡出城五公里之外,别提再不再见,直接称得上是生死两茫茫。
“那就祝你一切顺利了!”好在浸泡在爱里长大的孩子从来不会消沉太久,更何况,杨澄自觉要人家出远门的来安慰她这个待在城里的也太不像话了,“对了,还有时间吗?陪我去个地方!”
白芷爽快道:“好啊。”
反正也没别的事要做,她还挺好奇对方这么早出去做什么。
“我把吱吱送去修了,”杨澄一边锁门一边解释道,“老板说今天就可以取,他家开门早,我想在家等也是等……是不是有点显得太催着了?但我实在坐不住。”
“还行吧,老板肯定会理解的。”
白芷随口说,事实上她都没见过人家,但杨澄明显因为这个说法高兴起来了。
“对了——其实我找你还有一件事。”她说,“别待在第十区了。”
正要继续叽叽喳喳的杨澄一愣。
“……我能问为什么吗?”
“最好不要。”
当然还是不知道毒蛇帮发生的那些事比较安全。
“不用太紧张,目前还属于我的猜测。”白芷说,“第九区、第八区……哪里都行,总之越往里越好。”
看到毒蛇帮堂口那些遍布墙壁的藤蔓时,她想起的是早先从狙击手肩头摘下的一小片树叶。
在警局还没顾上细看,到了那里,白芷就一眼认出来,枝条上的细叶与其如出一辙。
——这意味着,附近还有其他人转变为了衍体。
至少公民等级再高点,所处的环境会安全一些。
杨澄打量着她的表情,看出所言不似作伪。
“好,我会跟爸爸说的。”她认真地说,“就是手续可能有点不好办……尽量吧。”
“该是人脉派上用场的时候了。”白芷打趣道,“别管什么毒蛇帮了,直接来点物理远离。”
“有道理。”
杨澄连连点头,“正好吱吱也要修好了,不展望新生活都说不过去。”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到了巷尾,果然如杨澄所说,那家中古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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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早支开了店门。
中古店是往好听了的说法,其实就是个二手机械回收站。老板是个胡子拉碴的壮汉,很符合机械狂热爱好者的刻板印象——他戴着一副古里古怪、还有小翅膀的眼镜,围裙上蹭的都是机油和印渍,手里握个扳手,正在捣鼓某个蛋壳状的机器人。
“嚯,这么早。”他看见杨澄就猜出了她们来由为何,“要多等会儿啊,你那小鹦鹉大部分都修好了,我还得再调试一下。”
“不急不急。”
杨澄赶紧说。
“您慢慢来,我就是没事过来看看。”
柜台后摆满了各式零件,白芷看不懂它们各自的适配,只觉得全乎到了一种境界。店面前方的架子上则是一些回收来的机械部件,有完整的也有半成品。
她的视线落在其中一个上,仿生伴侣——或者是机宠,出现在这里还是挺稀奇的。它大概有巴掌大小,应该是个鸟类的形状,虽然被擦干净了,依然能看出款式的“古朴”,而且因为磨损和碰撞造成的损伤,几根电线都露在外面。
杨澄问:“老板,那个多少钱?”
老板看向她和白芷望着的方向,“哦”了声,报出一个数字,比市面上的便宜点,但对普通人也是笔不小的开销了。
“行,”杨澄一口答应下来,“应该还没修?”
“嗨,这是我搁回收的元件堆里捡出来的,放心,你要的话我肯定给免费修好。”
白芷哭笑不得,“这不合适吧?”
“就当是送你的饯别礼啦。”杨澄笑着说,“今天也能把这个修完吗?”
“差不多,那个没太大损伤,稍微晚点就行。”老板思忖道,也因为又做成一笔生意喜上眉梢,“——你的好了。”
他拧回最后一颗小螺丝,把鹦鹉放回柜台台面上,安装好的电池模块那里发出滋滋电流声。
“我顺带换了新的语言芯片。”他说,“加载完之前的记忆以后,应该会说更多话了。”
果然。
重新运转起来的仿生鹦鹉歪着脑袋,似乎在缓慢地适应中,它拍了拍灰扑扑的翅膀,终于张开鸟喙时,吐出了两个从未说过的字。
“杨、澄。”
杨澄这下可谓是大喜过望,开开心心地捧起对方,用它的小脑袋蹭了蹭自己脸颊。
“哎呀,小芷,”她忽然反应过来,“你来得及等吗?”
“差不多?”
白芷猜测道:“应该没问题。”
杨澄连着那只机宠一起结了账,和老板约好到时候她直接来取。
“注意安全。”杨澄不放心地嘱咐,“一路顺风啊。”
“好啦好啦。”白芷笑着说。
她最不用担心的就是安全问题。
现在正好是八点四十分。
虽说对方当了谜语人,但排除掉杨家餐馆,“那个地方”的备选也只有唯一一个了。
……白芷回到了她被劫持的路口。
不出意料,人迹罕至的巷后,狙击手已经抱着胳膊倚在墙上。他半闭着眼睛,似乎在小憩,但在察觉到有气息靠近时,第一时间睁眼望了过来。
“都搞定了?”白芷笑盈盈地打了个招呼,“介意等会儿陪我去个店里吗?”
“可以。”他言简意赅道,见对方没有就此结束的打算,“还要说什么?”
白芷倒没有被这盆冷水浇灭热情。
“给你个东西。”她说,“伸手。”
狙击手:“?”
他随意地伸出了右手。
落在掌心的东西不轻不重,缀着一条细细的绳子,真正的分量在于它串起的挂件——一轮由不同圆弧组成的弯月。
是那条挂着图腾的项链。
“你——”
“怎么说也是过了点命的交情,它交给你保管了。”
女孩的眼眸里带着点期待。
“我可以信任你的吧?”
16.甘木
叮——
亲密值到账。
白芷忙里偷闲地看了一眼面板,满意地发现之前因为画僵尸而清空的数值直接多了十点。
这并不完全符合系统的“设定”——她指尖碰到青年掌心只有一两秒的须臾,还是隔着一层皮质的料子,怎么看都和肢体接触没有太大关系。
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了。
不会有人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心里偷偷加好感吧?
“不用。”还不等她抬头,却听对方冷声道,“随便你怎么拿着。”
“拜托,话都放在这儿了,再收回来你不尴尬我还尴尬呢。”
白芷才不管他怎么拒绝,二话不说地把东西强行塞进对方的手里,甚至嫌这样还不够似的折回了他的手指,“我只有一个要求,让我全须全尾地回来——好吧?”
狙击手没有说话,但这次将那条坠着图腾的项链收进了风衣内兜,显然是默认过她的提议。而以他的作风会不会做到,白芷再清楚不过。
再一看,亲密值又多了十点。
白芷:“……”
哟,你喜欢这套啊。
阅尽千帆如白芷,也不得不强行用两声咳嗽来克制憋不住上扬的嘴角。她当然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把人逼太过可就不好玩——不太好了,巧妙地换了个话题,“反正离得近,陪我去趟筒子楼行吗?”
从狙击手那边看,承了她的情,也不至于连这点小要求都不答应。
她回去的目的无非是办之前说的退租,其实她该拿的行李都拿得差不多了,直接走人也可以,但白芷自觉还是正经走个流程礼貌些,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保险起见,她还是重新在公寓房间转了一圈,确认没有落下什么后,敲响了底楼属于房东的那扇门。
“楼婆婆,”她朗声问,“房间已经收拾回原样了,您看还需不需要验收一下?”
木门吱呀地开了。
老婆子皱巴巴的眼皮下是这些日子看惯了的阴沉,那双浑浊的眼睛瞧过白芷,又瞥过等在另一旁的狙击手。
“算了吧。”她拖着嘶哑的腔调,“我看你也折腾不到哪儿去。”
“多谢信任,也承蒙您这段时间的关照。”
白芷笑着主动伸出手去,“我会记住这份情的。”
是的,这才是她的真实目的。
如果说“熟人”里绝对有谁比她的异能水平高,那楼婆婆肯定算一个了。这亲密值不蹭白不蹭,多几点都是朝着下个能力的解锁进度再迈一步。
“少来。”小老太太却是毫不客气地哼了声,耷拉着眼皮瞅她裸露在外的右手一眼,“你最好是。”
木门砰地关了。
……小气鬼!
白芷万万没想到在这碰了一鼻子灰,她以为楼婆婆至少会意思意思地握上一下。毕竟她自认这个月以来对房东是友好有加,对方虽然不怎么热情,但好歹每次必有回应,结果到了临走反而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这不合理!
她瞪着眼前紧闭的房门,讪讪地转过了身,还好正在大门口那边消磨时间的狙击手不会擅自对此发表什么看法——沉默寡言也有沉默寡言的好处。
他只是在她明确地朝着某个方向抬起脚步时问:“你还有地方要去?”
“算是。”白芷想了想,“不过应该也就是走一圈。”
她简单地复述了下在那个中古店的始末,狙击手不置可否地跟在后头。而等到了这家店门口,正趴在柜台无所事事的老板就赶紧招呼道:“可算等到了,我估摸着差不多是时候该过来了。”
白芷还纳闷他也不至于这么等,就见对方递来一打新币。
……怎么有人卖东西还倒搭钱的?
“得啦,这个一块儿收着,”他说,“揣我这儿嫌烫手。”
“这是——”
“之前跟你一起来的杨家小姑娘,她说直接给你不一定会拿,”老板道,“就让我转交一下,嗐,够客气的。”
白芷又有点哭笑不得。
在穿越之前,她有相当一段时间用不着为钱纠结,最近才又体会到这种捉襟见肘的感觉。本来都做好了这阵子吃某人用某人的准备,没想到杨澄给她留了这么一手。
“等她什么时候再来您这,”她接过那沓钱,“麻烦您帮忙转达一声谢谢了。”
“小事,小事。”老板摆摆手,“我来给你开机。”
一切零件与差错都在她来之前调试好了,白芷新奇地看着,以求不漏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尽管同样的流程早先就在吱吱身上见过一次,但眼下的意义显然完全不一样,天知道这可是她自己的了。
蓝光闪过不同金属区块交接的缝隙,又迅速隐没在元件的牵动之间。这只机械小鸟在台面上蹦跳两下,绿豆大小的电子眼转动间居然看得出些许灵动,它一眼认准了自己如今的主人,运用着不太灵活的声音组件打起了招呼。
“你、好。”
“你好呀。”白芷笑道,“我叫白芷——白,芷。”
“良禽择木而栖,”经过最初的艰涩,发声流程顺畅了许多,它用轻快的电子音说,“我叫甘木。”
……咦?
“我还以为仿生伴侣的名字都是主人新起的。”白芷说。
据她所知所闻,除了主角的那只,其他机宠基本是以一片空白的出厂设置迎来了自己的新名字。
“应该是已经设定好的程序。”
老板思索道:“我也不瞒你,前面说的回收其实是从城外运输线进来的,我琢磨着就是个二手机宠。不过我没检测到数据残留,你放心,不会影响使用。”
【这样挺好的。】
脑海里突兀地响起了系统的声音。
【至少不用自己起名了。】
一听就还在惦记着“小僵”那事。
白芷:“?”
“又不是给你起名字,”她暗暗在心里反驳,“哪来那么大怨念,再这样我就管你叫七龙珠。”
诺亚识相地闭嘴了。
不过她的确不在意这点小事,伸手托起这只机宠小鸟,让它顺着胳膊跳上自己肩膀——她和鹦鹉相处许久,如此做来也习以为常。反倒是狙击手听到老板话中的某几个关键字后有了反应,“城东那条运输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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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对。”
他这样的人物出现在这里也属稀奇,老板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咋的了?”
“没什么。”狙击手言简意赅道,“该走了。”
两边都告一段落,白芷这下属于无事一身轻,但狙击手临走前的问话也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店外日照当头,她抬手拨弄起小鸟反射出光圈的银亮外壳。
“真没什么?”她问。
“那条线是客运和货运各占一半。”到底是同行者,狙击手向她多解释了两句,“等等要乘的就是这条线的列车。”
白芷“哦哦”地应了声。
对于他们是要搭列车出城这件事,她本来也有心理准备。
新时代已有百年,往日的基建早已作废,能派上用场的交通工具总共就那几样。不讲究路面的短途姑且可以随便开开小破车,而之于长途,那还是得靠一点更牢固的手段。
中央城虽然屹立于世,却并非完完全全的独立——任何事物都做不到这点,一片区域的资源到底有限,还是会通过铁道与其他相对较为稳定的城镇互通有无。
只不过物资是这样,客运是只出不进,要想再返回中央城,得在外面经过城门筛查才能放入。
为了防止铁路被兽破坏,枕木下安装了感应元件,一旦毁坏就会向最近的站点传达讯号。所以停运也是常事,要等到兽害结束,当地维修小组才能赶去保证运输的重新恢复。
白芷以前只是大概听说过车站的位置,此时真正到访实地,才因所见感到惊讶。
——为它门庭冷落的程度。
放眼望去,能依稀看到的身影大多数都是正在搬运小型集装箱的机械臂和工人。毕竟打破头才钻进城里,在城墙周围的附近搜罗一下物资已经顶天了,鲜有还往更外跑的。
但也有例外,比如他们,比如此刻正同样等在站台上的零星几位旅客。后者有的披着遮到只露下巴的兜帽,还有的戴了巨大的斗笠,一个人站在那里能占仨人的地盘。
这种情况下,盯着人家太久就是明摆想要干架的挑衅。白芷便把注意力转移向布告栏,上面贴了各色广告和启事。
最引人瞩目的是一张寻人启事,找的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罗列着她的样貌特征,悬赏金额高到让人一看就心动。不过看着下面的落款,算算也有七八年了,希望着实有些渺茫。
旁边紧挨着的是个宣传单,用夸张的美术字体上书“可以满足您任何需要和愿望的家政机器人即将登场”,白芷心说往这贴广告纯属闲得没事干,第十区能有几个买得起的。
就在她肩膀上,自称甘木的机械小鸟同样用电子眼扫视过这些文字。白芷已经被老板告知过机宠刚被激活时会大量扫描周围信息来填充数据库,因此也不意外地听到它在解析似的重复着:
“满足……任何愿望。”
“你还关心这个呢。”白芷逗它,“难不成你也有自己的愿望了?”
“我有。”
却不料它点了一下那小脑袋,唱歌似的欢快道:
“我希望……大家都可以得到各自的幸福。”
17.天堂镇
换做一天以前,白芷会对这句话一笑了之。
一天以后,她看着刚到手的机宠,开始认真思考会不会有种病毒也叫实梦。
甘木的想法没那么复杂,小机器人用黑豆似的眼珠对上她的目光,诚恳地问:“有什么我可以帮到您的问题吗?”
“……没有。”白芷实在没办法对着如此单纯的眼神——哪怕知道这只是生物拟态——说出我怀疑你感染了病毒之类的话,委婉地问,“嗯……你是怎么有这种想法的?”
“我希望大家幸福,和我叫甘木一样,都是像呼吸那样自然而然的事。”
它说完才反应过来,歪着脑袋想了想。
“噢,我不会呼吸,那就是像充电!”
白芷试图理解了一下,它的名字和所谓愿望应该都是程序里的初始设定,她开始好奇它的原主人了。
她回过神,才发现原本就不远不近走在旁边的狙击手不知何时没了踪影。再定睛细瞧,那个熟悉身影出现在车站的售票口附近,正在从那里往回走。
天啊,他居然规规矩矩买票。
狙击手回来以后把其中一张车票递给她。
“我觉得你有点OOC。”白芷实事求是道。
“什么意思。”
“就是我以为你会直接用枪对准司机脑门,”白芷清清嗓子,压低声音,把他威胁的腔调拿捏得有模有样,“不准出声,直接开车。”
狙击手:“……?”
“就几个钱,没有这么做的必要。”他莫名其妙道,意味明确地看过那些持枪维护秩序的机械守卫,“如果惹出太多动静,我也会觉得很麻烦。”
白芷不由咋舌。
北大陆唯一受到通用认可的就是中央城发行的新币,车票明码标价是每人一千两百块钱,合第十区居民几个月的收入。城内居民不愿离开的原因固然大部分是出于对自身安全的保障,却也少不了费用的高昂。这钱到了刀尖喋血的佣兵口中倒是不值一提,果然也是一种有钱任性。
“那你不带机宠肯定也不是因为钱了,”她说,“带上不会对你的‘任务’更方便吗?”
比如有要远距观察的目标,让甘木这样会飞的类型过去再连通视觉讯号——就类似于无人机,肯定更好行事。
这次狙击手沉默得有点久。
“弊大于利。”他道,“我有我的原因。”
他不细说,白芷也不好多问,但这样坦诚地说出来已经有点出乎她的预料了。
通往城外的班车一日三趟——仅限第十区,别的时段会有来自其他区域的列车穿行,只是不会在这里经停。
听说光是车厢的外表条件就大不相同,如果是前三区,不仅会清空等候大厅的闲杂人等,最外层的车身都在高科技之余讲求奢华,顶上要镶嵌最高等的矿石。
颇有点幻想皇后娘娘用金锄头的美感。
不过,白芷心知今天是没这个眼福了,他们要坐的这趟已经停在了站台前。
那整块包裹住车厢的铁皮只能用“朴实”来形容——铁皮是她的猜测,看上去更像某种成分不明的坚固合金,应该是用来防备兽的袭击。
地狱点地讲,他们可以不在乎来自第十区的乘客们的性命,却得保证车上货物的安全送达。
“对了,”她随口问道,“是到哪站啊?”
“黑石镇。”狙击手说。
“那里是中转站,”他道,“要去灰港得先到黑石镇补充物资。”
听名字就很黑。
白芷也不在意中转不中转,所谓灰港作为目的地,她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巴不得这过程久一点,这样下来操作空间也就越大,
车头喷吐着灰白色的蒸汽,新历的先进仅仅体现在了那线条流畅的外在区块部件上。显然,要跑野外不经修缮的铁路,旧时代的火车动力源就足矣,白芷踩上踏板就感受到它在轻微震动着——快发车了。
车票不记名也不标号,只是简单地打上了防伪码,可以自由凭票入座。
可供旅客搭乘的是前两节,等在月台的乘客至多不过二三十人,座位空出一半都还有剩。
列车内部陈设与现世的绿皮火车不会差得太多,座椅用铁板固定得相当严实,只在一些细节上恰如其分地符合时代——比如桌板侧边设有机宠专用的充电池,不限体型,贴上去就能补充能量。
白芷挑了个靠窗的位置,狙击手更是随意地在对面坐下后直接环抱着双臂闭眼假寐。他唯一露出的单眼也消失于阴影里,在他开始小憩后,那股凌厉感减去不少,但她清楚,离他恢复原样只差一个不长眼色的挑衅者。
但至少在这趟列车上遇不到,旅客们大多是想相安无事地离开中央城。她带上第十区稀罕得见的机宠也不会引来多少目光,甘木快乐地飞去卧在充电池上,就像在孵蛋。
小女孩娇俏的惊呼声从旁边传来。
“妈妈,是小鸟!”
孩童脆生生的嗓音引得白芷转过头去,原因无他,这种夸张点说是驶向地狱的“末班车”居然会出现小孩子实在有点不合常理。
她循着望向那边,居然真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衣着打扮不算有多精致,胜在干干净净。后者已经在母亲的轻声嘱咐里安静下来,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心地偶尔偷眼瞧着这边。
白芷继续低头研究嵌在桌板里的显示屏。
列车还是有照顾到乘客在旅程中的需求,提供了部分小吃和饮料可供直接点单,点完后会有服务机器人送来并收取相关费用。
可能因为出发点是中央城,上面都是她在城内就看腻了的玩意——就比如十区人耳熟能详的秃鼠干,老鼠凭借其出色的生存能力在一众早死的哺乳动物里脱颖而出,新人类又在这个基础上培育出无毛的肉鼠,俗称秃鼠。
代代养殖的环境肯定干净又卫生,就类似于花枝鼠,只不过是更适口的品种。肉质肥瘦相间,劲道弹牙,嚼来满口留香,是很多人喜欢的小零食。
白芷是绝对不碰的。
她有着穿越者的自我要求!
所以她的目光只停留在最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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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缺货的那项,金橙色的果汁上方还插了片薄薄果肉,照片拍得很诱人,白芷猜测是酸甜口。
“沙荆汁是什么?”她自言自语道。
有这么好喝吗,刚发车就已售空。
“黑石的特产。”座位对面却传来了回答,狙击手眼也不抬道,“可能没来得及供货。”
白芷有点可惜,不过想想到了特产地就能喝个够了,也就作罢。她再一抬头,看到甘木转动着黑豆眼睛,有点期待地望向车厢另一侧。
白芷奇异地读懂了它的念头。
“行,”她爽快道,“你去吧。”
小鸟欢快地叫了一声。
它拍打着翅膀飞向小女孩那里,成功赢得了对方惊喜的小声惊呼,而小女孩的母亲下意识望过来,感激地向白芷点点头。
那母亲披着斗篷,半张脸都陷在阴影下,仅仅露出一点下巴尖。她面色有些苍白,低下头时,白芷看到了她的脸颊上有块淤青。
她无意探究他人隐私,只能感叹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而甘木就是那个送温暖的专业户。它蹦蹦跳跳地逗得小女孩咯咯直笑,白芷看了一会儿,托着下巴开始欣赏窗外的光景。
景致正被车速遥遥甩在身后,穿过群峰后就是稀疏的草地,又过了一段才转为平原。白芷第一次真正见到那些百年前倒坍的建筑物,废墟像死去的巨人那般横七竖八地陈列着,尽管离得遥远,依然能望见昔日的高楼大厦顶端都覆上了些许稀薄的植被。
城市成片荒废的景象堪称壮观,白芷初来乍到,看了两个小时都还兴趣不减。列车上的其他人则是早已对此司空见惯,而甘木陪着小女孩玩耍了一阵子,自觉地飞回来充电,安安静静窝在那不作声了。
车程并不太长。
列车在黑石镇只是途中经停,并非真正的目的地,所以只是在镇子的一段距离之外设立了对应站台,叫作“黑水”。
客运车厢的气门在月台旁缓缓滑开,周遭杳无人烟,再往前的路程就得靠十一路走过去。不过当地气温不高,水分也适宜,这点距离还难不倒如今的白芷。
她肩上托着甘木伶仃的细脚,脑袋里有个系统在碎碎念,后头跟着个保镖,觉得自己像个加载了各种模块的取经主机。
能难倒她的另有它物。
“我觉得,”白芷沉吟道,“有点问题。”
问题有点大。
徒步两公里,他们来到了预定的中转站门前,已经可以看到镇民们砌起的石墙,和几栋相对较近的民居。
这里是有座城镇,只不过和想象中的差距分明。
狙击手并不认可。
“不可能,”他说,“出了站台往东南走,半公里后向北偏转十五度,地图一直都是这么写的。”
虽然那地图不能随身携带,但他的记忆不可能出错。
白芷:“哦……”
路口的标牌分明写着三个大字。
——天堂镇。
“你迷路了?”白芷问。
狙击手:“……”
18.桃花源
“我不是路痴,”他说,“我没有迷路。”
啊对对对。
白芷用一种允许纵容的眼神注视着对方,脸上写的都是“没关系你说的都对”。
后者被她看得有点恼火了,“这次本来就没有——”
狙击手:“……”
白芷:“……”
合着你以前真迷过路啊!
要不怎么说狙哥还得是狙哥,他可能是嫌刚才的语气太过急躁,面不改色地——虽然挡在面具后头也看不出具体表情——冷下了腔调,“这次本来就没有。”
……你重复个什么劲儿啊!
“指南针显示的方向没有偏差,就算光看指南针不准,我在两年前来过这里。”他冷静地继续道,“有些建筑翻新了一遍,但大部分都没变,我可以肯定就是同一个地方。”
“标牌上面写的确实是天堂镇,”白芷忍住没问他究竟干了什么事才能连看指南针都不准,“难道两年内还改了个名字。”
“目前看来可能性最大。”狙击手说。
“对了,甘木。”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肩膀上还有个仿生机器人,印象里有些机宠是有这种功能的,“你能连接城镇内或者卫星信号确认一下吗?”
虽然旧世界的卫星都早早到了服役年限,但在科技水平恢复以后,以中央城为首、具有独立水平的聚居地又补充了不少上去形成新的卫星链路。民用数量有限,不过用来标的一下所在地是够用了。
“……应该不行。”
甘木沉默片刻,显示球体切换成了哭哭的两滴蓝色眼泪。
“我只有在中央城预下载的部分数据,想要读取其他地区需要安装对应的驱动补丁。”
……呜呜呜它们过时型号是这样啦!
眼瞅着它要因为自己的没用而破防自责,白芷连忙呼噜了两把塑料毛,旁边的狙击手也有了决断,“进去吧。”
反正都到这里了,就算走错了地方,在哪中转不是中转。
成片围墙中间有道五米来宽、可供通行的豁口,道路也正是由此绵延向内。
旅人或者车辆要想进镇都得经过这条必经之路,因此能看出它被多次修理过,也比站台附近那些陈年旧物平整很多。阳光暴晒下的胶粒微微发烫,白芷用手挡了挡直射眼帘的光线,穿过“大门”踏进了建筑投下的阴影里。
“站住!”旁边忽然有人厉声喝道,“有通行证明吗?”
守卫这活无非听命办事,狙击手眼也不抬地递出车票票根——只要能证明来处就算是通行证明了。
对方接过票根看了两眼,来自中央城的制式在这种岗位来看也算熟悉了,又爽快地递回来。
“欢迎来到天堂镇。”
确认过来处,守卫语气就松快下来,他三十多岁的模样,正值青壮年,套着不算很合身的制服,布料被肌肉绷得紧紧的,就是脸上英年早衰地长了几条不太明显的皱纹。
“从这直走三百米右转,有对外的旅社。”
“我知道。”狙击手问,“这里改名字了?”
“噢,你是那时候来过?”
守卫恍然一拍大腿。
“早改了!一年多以前就改了,大家一起投票投出来的。”
“有什么说法吗?”白芷好奇道。
“哪有啥说法不说法的。”守卫大哥露出真诚到有些质朴的笑容,放下警惕之后,他的态度就友好了很多,“我没文化,就知道天堂是个好词,那我觉得这里的生活也蛮好,天堂就是越来越好呗。”
他那热情简直要从骨头缝洋溢出来,把你拽着塞进那暖洋洋的赤诚里,让人觉得拒绝他都是一件不忍心的事。
“对了,你们今天可算是赶上了!”他欣快道,“今晚就是咱们镇的节庆,到时候直接到广场上就行,可热闹了!”
白芷心说还能这么巧的,“一年一度那种吗?”
“不,”守卫大哥自豪地说,“一周一次。”
白芷:“……”
那有什么庆祝的必要吗?!
她的兴趣一下子掉了大半,不过面上还是礼貌地微笑着,“好的。”
不远处为这几句话响起了雀跃的欢呼声,有谁在拍着巴掌和跺脚。白芷看过去就知道了为什么城镇门外没人守着——估计是同班的另外两名守卫在墙根的阴影下支了个小圆桌,桌上摆着酒水和吃食,大多是些重料的下酒菜,还有几只焦黄香脆的烤鸟和烧鸡。
守卫大哥注意到她的目光,马上招呼道:
“一起喝点?”
“不了不了。”白芷赶紧说,“这车马劳顿的,我们先去旅社歇会儿。”
守卫大哥遗憾又理解地叹口气,但还是从烧鸡还没动过的部分掰了个大鸡腿,拿油纸包了硬塞给她,不拿就翻脸的样子像极了过年长辈塞红包。
鸡腿还是热的,表皮焦脆得滋滋冒油,掰下来时就能看到大块雪白滑嫩的肉质和一两根绷断的骨筋。隔着油纸都能闻到那扑鼻的香味,白芷毫不怀疑,如果换成拿着它在第十区晃悠,不出十米就得被抢。
她这下领会了什么叫盛情难却。
可以看得出来,整座城镇有很长时间没有遭遇过兽的袭击。犄角旮旯还有几处有待修缮的断壁残垣,但其他地方都是一幅欣欣向荣的态势,有点白芷曾经那个世界的小镇日常的感觉了。
在遍地,这里就是独立一方的桃花源。
穿着干净整洁的居民走在路上,见了眼生的新面孔也会笑着打声招呼,他们的快乐实打实流露在脸上,仿佛发自内心地感激着和享受着如今的生活。
这种由内而外的充实让他们能宽容热心地对待周围一切事物,不加顾虑地将善意释放给所有人。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白芷注意到,那守卫大哥也可能不是未老先衰——有些人的面庞上同样有些不明的瘢痕,坑坑洼洼地就像是某种皮肤病。
不过,这不影响他们乐天的态度。
从镇子入口到旅社,一共要经过一家酒馆,五个小摊。
除了还关着门的酒馆,都要强行给她点什么东西,可能是摊位上插在瓶中的一朵干花,也可能是一份翠绿色的方糕,装在盒子里极富弹性地摇摇晃晃,散发着甜蜜的香气,瞧了就忍不住想象含在嘴里化掉是种怎样的感觉。
还没走到旅社,她被投喂到手上都快捧不下了。旁边的狙击手气场过于不好惹,导致只有她这边在被光顾——但避归避,有些东西还是塞来了两人份。
“和第十区比起来,”白芷不得不承认,“这里是有资格叫自己一声‘天堂’。”
“鸡腿好吃吗?”甘木眼巴巴地问。
白芷:“……你是一只鸟!”
还是电子的!
她正在最后那个摊位前等着,可没顾上尝尝这些东西的滋味如何。
这是个老太太支的糖水摊,说是糖水,其实只有几罐果汁,用小车拉在路边,盛在塑料杯里卖给口渴的路人。她因为列车上的缺货就好奇地多看了一眼,猜测是不是那种,结果马上被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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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说歹说地留下来,要现场给她打一杯。
有时候人与人没有边界感也是一种苦恼。
“奶奶,”白芷好声好气地问,“这就是沙荆汁吗?”
老太太丰腴富态的脸上闪过了一丝迟疑。
“对呀,我们改良了配方。”她乐呵呵道,“喝起来可能和以前不太一样,你试试就知道了。”
白芷心说那我也没喝过以前的啊。
在光线下闪着金橙色泽的液体荡出了点水波纹,带着些许酸味的甜香扑鼻,虽然少了那片果肉,但整体看上去仍与列车点单屏的照片还算一致。
“对啦。”老奶奶兴高采烈地补充说,“你们今天刚到?赶巧了不是,晚上就有庆典,我听说你们年轻人都爱凑热闹。”
白芷:“好好好。”
她笑着道了谢才接过来,正要推说等会儿到了旅社再喝,忽然听到背后一阵嘈杂。
“砰”的一声,有重物狠狠砸在路面上,然后就是骂骂咧咧的推搡。街边的那栋民居房门大开,被撵出来的青年头发乱得像鸟窝,眼镜都推歪了,在地上探了好几下还没摸到自己摔得有点变形的手提箱。
“少来我家现眼!”男人往他身上啐了口,“用不着你添乱!”
“哎!”
青年也顾不上自己的狼狈样,还趴着就要去够男人的裤腿,“我真能治——”
“滚犊子吧。”
门直接在他面前摔上了,青年扶正自己的眼镜,愣愣地望着前方紧闭着的房门出神。
自打进城,白芷还从未见过这些镇民跟谁红过脸,于是现在这一幕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奇景了。
她想着,刚转回头,就见方才还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也冷下了表情。
后者表露出的情绪近乎是嫌恶了——当然,是对着那位还跌坐在地的青年,看他就像看着某种黏在路牙上的脏东西,又幽幽地叹了口气。
“别嫌我老婆子多嘴,”她悄声冲白芷说,“离那种人远点。”
白芷苦笑了下,示意地瞥向离开的狙击手——他已经在往那边走了,然后她也赶紧趁着这个台阶追过去。
不过,狙击手虽是到了近前,却没有搭把手的打算,这让他瞧着像是杵在旁边看热闹的。为了挽回一下观感,白芷弯腰捡起滑出老远的手提箱,掂了掂这不轻不重的分量,递到青年手边。
“谢谢,见笑了,见笑了。”青年接过自家箱子,又擦了擦有点花掉的镜片,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拍掉身上的灰尘,“我叫李时珍,你们也是才到镇上来的?”
“……你这名字起得挺大。”白芷不由道。
“不是——不是那个‘李时珍’!”眼镜青年赶紧说,“是十根针的十针——李十针!”
狙击手开了口,“十针就能治好的十针?”
李十针有点不好意思。
“是十针把人扎死的十针。”
……那难怪人家不想让你治啊!!
白芷眼里的吐槽欲都快爆棚了,李十针显然也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误会了,连忙解释道:“不是,这个我真能治,就是可能还有点麻烦——”
狙击手:“治什么?”
刚才还恨不得洗刷自己冤屈的李十针突然像哑巴似的闭了嘴。
“总之我真的没有恶意。”
他满脸为难,“只是不太能说,也不好说。”
“等等,既然你们是刚来的话……”
“一定,”他郑重其事地说,“一定不要去参加他们今晚的庆典。”
19.耶梅尔
说这话时,他脸上的表情格外令人印象深刻。
能看出来,青年想竭力保持镇定以让自己更有说服力,但藏在这样态度下的是一种……难以获知其来源的恐惧,他仿佛很想退缩,又在逼自己不得不去面对它——一言蔽之,很容易怀疑他精神有问题。
以情理而言,他诚恳得就差剖开肚子证明有几碗粉了;但从客观事实来讲,他拿来支持自己的证据几乎等于没有。
“你还在想那人的话?”狙击手问。
“不可能不想吧。”白芷摸摸下巴,“也太可疑了点。”
无论是李十针这个人,还是整个天堂镇。
她面前的桌上还摆着那杯沙荆汁。
果汁颜色澄澈透亮,一眼望得见底,看不出有加了任何料的可能。然而,李十针瞧她端着这个塑料杯时,马上压低声音警告说千万别喝,正常人喝了它会摄取到毒素——诸如此类莫名其妙的话。
“用不着考虑这些。”
兴许是出于难得一见的同行者的情谊,狙击手的话也多了几句。
“反正他们不会由着你来。”
白芷:“他们?”
不等狙击手解释,她已经明白了这指的就是遇见过的那些镇民。
事实如此,一路上凡是跟他们——准确来说是和她——交谈过的,言语间必然要提到今晚会举办的节庆,话里话外都是热烈相邀的自豪。一边走过路过都要送点东西,一边提到在庆典上随便玩玩、热闹点就行,白芷快有种不去是天大罪过的感觉了。
她抖了一抖。
果然人与人之间还是得有点边界感!
不过也并非全无好处,就比如在旅社前台办理入住的时候,她站在狙击手身后,冲着那位中年妇人悄悄地竖起食指,比划着“1”的数字。
阿姨笑得一脸“嗑到了”的表情,马上会意地说只剩下一间客房了,二位估计需要同住一室。
可惜,狙击手对此没有表露出任何反应,就像他进了房门后依然毫无波动——反正是有两张床的双人间,虽然空间不算太大,但依然是两张床。
……这人该不会在大家伙不知道的时候偷偷出家了吧?
白芷准备好了一百零八种剧本,结果一套都没派上用场,好在她本来就不是单纯为这个才搞暗箱操作。
初来乍到的陌生环境下,稍微算了解点底细的二人同住也有个照应,她还指着“保镖”尽职尽责地处理掉风险呢。
她可柔弱了,呜呜。
白芷的注意力很快转移了。
自从一进城,除去这里的人们都热情过头以外,她还发现了另一个与第十区最大的不同之处。
当今的生态链遭到过严重破坏,还处于缓慢恢复的阶段,因此就像动物的稀少,纯天然木料很少出现在底层人民的生活中,远不及金属和塑料的普遍。
但天堂镇不是这样,从民居的窗框到手推车,再到眼下客房里的家具,都是以木制为主。这并非什么名贵的木料,品质倒是不错,白芷有最起码符合她曾经身份的眼光,纵然两边世界的物种不完全相同,推测也能推出大半。
同样奇怪的还有那些鸡肉和鸟肉,居然能随处可见到成为守卫摸鱼时的下酒菜,再有人也很难让人燃起碰的欲望。
还好她临离开第十区前在街边买了些吃食,顺带打包了点压缩饼干,一时半会儿的也不至于太饿。
狙击手的猜想是正确的。
中转的隐含义就是歇息,白芷靠着床头浅浅眯了一会儿,忽然被敲门声吵醒,再看时间已经临近傍晚了。
狙击手正坐在飘窗边上凝视外面,闻声也转过头来。白芷认命地打了个哈欠,一起行动以后她就发现了,如果不想把对面吓跑,跟人打交道这事还是得她来,这种诡异的分工模式同样得到了狙击手的默认,也算是各有各的发挥了。
“大闺女啊,这正好撞上节庆。”一开门,白芷就看到前台阿姨抱歉的笑脸,“本店今晚就不提供餐食了,你看这——”
“没关系没关系。”
她马上答道:“我们不在意。”
……说实话,白芷更好奇的是另一件事。
从第一次遇见到现在,她从来没看到狙击手摘下面具吃过东西,也不知道是去无人处搞定了还是另有原因。要是什么时候有个这种机会,她一定不会错过。
“哎,我的意思是,”阿姨一摆手,“庆典上的东西都是随便吃的,你们不去瞧瞧吗?”
啊这。
那殷切的眼神直瞅着白芷,大有她不答应就要继续磨下去的意味。白芷假意提了提嘴角,正打算再找个拒绝的理由,却听到身后传来枪带与衣料摩挲的响动,狙击手起身道:
“在哪边?”
“这就对了嘛!”阿姨立时笑逐颜开,“听我的,广场在那头!”
她给他们指过方向就喜不自胜地离开了,白芷这才开口:“我还当你肯定不会去呢。”
“去不去没有太大差别,早知道在搞什么名堂总比晚的好。”
他道。
“眼见为实。”
实力足够,说话就是有底气。
白芷模仿不来这久经沙场的气势,不过有原作顶尖战力之一——哪怕他现在还不是——在旁边,她是不用太担心安全问题。更何况她也觉得既然都到了这里,参加与否只是其中一环,还不如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你不用去。”她嘱咐还趴在床头的甘木,“等会儿好了,直接设定广场的坐标来找我就行。”
小鸟困乏地应了声,它连上插座接口后就开始加载当地的补丁文件,速度感人,可能还得一阵子。
隔着窗玻璃望出去,夜色逐渐笼罩城镇之时,原先空旷的街道上也挂上了红艳艳的灯笼。
按理来说,庆典一周一次,也用不着有多大铺张的布置。
但镇民们的想法不一样,他们有喷薄而出的仪式感,最次也要在自家门口点缀上几盏花灯和连成串的小彩灯。飘在墙顶的彩带在随风舞动,仿佛已经在演出一首无声的欢快舞曲。
白芷感叹道:“动作挺快啊。”
“才挂上去不久。”狙击手说,“广场的准备工作应该更早点。”
你在窗边看得久,信你。
白芷为那些花里胡哨的装饰而称奇,她在这个世界待的时间也不算短了,还是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感受到人们对生活的热爱。
第十区的空气是灰色的,里面弥漫着争斗与谩骂。大家清楚地知道日子不可能一天比一天更好,长期浸泡于其中,再大的希望也会化为痛恨,你想找到一点真正纯粹的快乐要比在街边找个毒|品贩子难得多。
天堂镇不一样。
这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虽然已经到了有些奇怪的地步。
她很快就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
广场位于城镇中心,这座圆形的大池子灯火通明,似乎只要靠近就能被那热闹的氛围所感染。
几条拼起来的长桌上堆满了食物——肉菜基本都是禽类,炖的烤的白切的全都热腾腾地摆在上头。素的菜式更丰富一些,负责摆盘这道工序的人显然也很看重自己的责任,精心地调整过旁边灯光的角度,让每道看起来都那么清亮诱人。
孩子们在追逐着打闹,稍长的青少年就沉稳一些,年轻的荷尔蒙诱使着几对情侣手牵手地随音乐节拍摇摆。那几台屹立在周围的音响震动空气,播弹出的音符欢快又活泼,是最好不过的伴奏。
白芷怀疑大半个镇子的人都聚在这里了,她就看到了白天的那位守卫,不过因为太嘈杂,她只好用双手搭成喇叭道:
“大哥,你也来啦——”
“哦!”
对方听到后,马上开怀地冲她挥手。
“欢迎欢迎,庆典还没正式开始,随便吃,随便喝!”
白芷笑着点头,她看到外来者应该不止他们两个,有些人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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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显不适应这样过分和谐的气氛,但追求快乐是人类共同的天性,不一会儿就融入进去,开始雀跃着期待起即将开始的庆典。
也就她边上这位自始至终待在原地,周围都隔空出一段距离,像个活生生冷飕飕的空调。
场子很快就预热到了最高潮。
有人还嫌这样不够带劲,在一片起哄与口哨声中爬上了桌子,一下子成了周围人群里的焦点。他也很享受这样的瞩目,高高举起摇晃着酒杯的那只手,啤酒的白沫都荡出了杯壁。
“敬天堂镇!”
其他人的笑骂声比他还响亮。
“敬天堂镇——!!”
男人的方脸被酒精冲得红彤彤的,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不过在那之前,他先弯腰在自己的杯子里倒满了啤酒,转头举起——
他的身体软了下去。
准确来说,是突然脱了力,酒液随着杯子的打翻而洒了满地,他也直挺挺地向着桌面栽落,连带摔了一打碗碟,但瓷器粉碎的声音盖不过□□的沉闷倒地。
所有人都噤了声。
男人的眼睛还半阖着,有什么顶开了他的眼皮——是瞳孔,那黑色的小圆点钻出瞳仁,从眼球中破土而出。
两边同时探出了头,才能看出这是某种树枝。树枝迅速从头发丝粗细生长到了如同蚯蚓一般,哪怕离得再远,也仿佛能听到它们咯吱咯吱地摩擦玻璃体的声音。
他脸上有残存的笑容,可惜没能保持太长时间,因为仅留些许缝隙的嘴唇也逐渐被撑开。质地相似的树枝顶出他的嘴巴,把整张脸撑成了惊叹似的表情。
双眼处也没有停下,那已经足以成为一棵小树的枝干了,满满当当地占据了一对眼眶,并且还在不断地壮大。不仅如此,鼻孔、耳朵……他脑袋的每个孔洞都成为了温床,连皮肤也迅速皲裂,变成树皮似的形状,整个身体俨然像个还套着衣服的人形树干。
掌声猛地打破了沉寂。
正所谓一石惊起千层浪,人们纷纷回过神,为眼前的这一幕鼓起了掌,还能听到各处传来的叫好与欢呼。
有女人跌跌撞撞地拨开人群走到近前,她应该是那个男人的妻子,望着这幅景象不住地落下泪来,但那怎么看都像是喜极而泣。
另一位老妇人揽住她的肩膀,似乎是个主事的,白芷模模糊糊从吵嚷声中辨别出一些字句,听到她叮嘱其他人去拿斧头和锯子。
狙击手啧了声。
“所以……”一道有点熟悉的声音颤巍巍地插进来,“你们还是来了?”
白芷回过头,看到李十针正在挪向他们这边,他摔出来的脚伤可能还没好,走路有点跛。
“你早就知道会变成这样了。”她说。
“嗨……”李十针扶了下眼镜腿,“好歹我是上周来的。”
白芷:“怎么回事?”
他看看左右人群,示意找个僻静点的地方再说。
在人群密集度如此之高的区域,要找这么个地儿实在有些困难。但现在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树化的男人那里,兜兜转转还是能做得到的,直到确信不会有外人旁听到,青年才小心地开了口:
“我就长话短说吧。”
“他们相信这是耶梅尔的馈赠。”
李十针叹气。
“据说,我也只是听说——耶梅尔让他们能够拥有现在的幸福生活,所以……这样死亡就是参与进了耶梅尔的循环,是值得祝福和羡慕的事。”
荒谬。
白芷问:“耶梅尔是什么?”
她只知道这是北欧神话里的生命树。
“你看我像知道那么多的样子吗。”
李十针摊手,结果马上被狙击手瞥过来的眼神吓了一跳。
“好吧好吧,但我真的只知道这个了——应该是有个很少有人知道的别名,我是听某个人说的,我记得是叫……”
他不大确信地回忆道:
“甘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