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闻道》
1. 指囷相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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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宫于长安城屹立多年,淡灰色的月辉为朱墙蒙上一层轻雾,平日的静谧终在今夜而破灭。
含凉殿依水而建,本是纳凉的好去处,如今倒是暗流涌动,殿内一扇门半掩着,四周也并未添盏灯。来人持着灯笼轻轻推了推半掩着的殿门,见着面前一片漆黑,倒是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江式微稍稍屈膝,提着灯笼在殿内细细寻着。
夏日本就暑气重,偏这几日还未见甘霖,日光炽热拢着整座长安城,实属难耐。闻听含凉殿近水榭,她方来此来避暑。
未料白日歇着,一时恍惚落了知耳坠子于此。
然若为寻常之物便罢,偏是在尚服局籍册过的。如若落入了有心之人手中,引起了不必要的风波,她便是有嘴亦说不清了。
她并未声张此事,以免教人给她按个“鲁莽”的声名,左右大明宫戒备森严,倒不惧怕什么贼子出入,便想着入夜自己独自来寻,也算作消食了。
青天此殿倒也算得清凉舒畅,谁道入夜连盏灯都未奉,多了分萧索。
教人心中发瘆。
早知如此,翌日晨起带漱阳再寻更好,又何必她添此波折。
还需加快动作,速离此地为适。
如此思量,便往她青天里曾驻足之地寻去,步入殿内。
其实她对大明宫算不得熟,更何况含凉殿本非主殿,她也只今日草草一歇,其内布局全已抛逐至天边。
眼下,不过是黑夜中瞎子摸瞎罢了。
她脚步素来轻些,提了提灯笼照向博古架后,细瞧去方发觉些许不对劲。
博古架后面似藏一间密室。
江式微摒着呼吸,留意着四周的动静,心石悬着,久久未落。
窸窸窣窣,隐约像是两个人的密谈。只是她毕竟非真正的顺风耳,听不真切谈话内容。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
城门失火,唯恐殃及池鱼。【1】
她素不是个爱听墙角的人,此番实属无意闯入,恐惹了一身祸事,心下便决意蹑声蹑脚地离开此地。
然她的运气向来是不大好的,想找的时候找不到,不想找时偏遇上了。
脚下有一圆滚滚的东西正巧落入她足下,耳坠所用翡翠水润光滑,她素来钟爱。
脚底一滑,灯笼坠地,身子后倾,倒伏于地。
这一摔放在平时兴许不打紧,只现下“扑通”一巨大响声怕是惊动了里面的人。
江式微听到了急匆匆往外来的脚步声,心中慌了起来,好巧不巧她崴了脚,根本起不得身。
她咬着牙不发出一点声音,手心不禁冒冷汗,身子想往旁处挪一挪为前面所遮蔽。
然她还未来得及反应如何办,就被一个巨大的力道推至墙壁上。墙壁上的画轴硌得她后背发疼,但她依旧不敢动。
她低首,发觉了一冰冷的剑身正搁在她的肩头,锋刃紧贴她的颈间。
她纵然想冷静,但终究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身子止不住地打颤。
纵然她是皇后,身份尊贵,但今日撞破了人家的密谈,身边又没有人随侍,断没有全身而退的道理。
她倒是生出了几分绝望。
来者,是男子。
一宽大有力的手掌抬起她的下巴,那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正划过她的脸庞。她的目光呆滞,心中震惊,他是……
她顺着他的手掌抬起的弧度看去,眼前的可不就是天子么?
清冷的月光落在他的身上,如玉的面庞,对得起他的名字。
齐珩,君子如珩。
江式微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她不敢想,一贯对她温和有礼、相敬如宾的君王,此刻就悬剑于她的颈旁。
仿佛下一刻便能毫不犹豫的杀了她。
若说平日的齐珩是温润的少年帝王,如璞玉般的谦谦君子,白璧无瑕。
那此刻的他,与地狱阎罗将一般无二。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江式微还没有缓过神来,终是齐珩先开口冷声道:“你怎么在这儿?”
那声音不像他平时对她说的,他的声音总是温和含笑。
“妾不小心遗失了耳坠在这,所以来寻的。”
她说的是真话,早知会撞上这么一出儿,如何她也不会来了。
齐珩狐疑地看着她,似乎并未相信她方才之语。他沉声道:“你方才都听到了什么?”
“妾什么都没听到。”江式微当真未扯谎,她是真的什么都没听到。
“真的。”江式微怕他不相信,又复述了一遍。
眸中如秋水倒映着面前之人的模样。
齐珩喉间一动,手上持剑的力道并未减少,声音却温和了些许,不过所出之语却让江式微陷入了无尽的寒冷。
“锦书,你认为,我该信么?”
“锦书”二字他唤的缠绵,却仿佛又像是淬了冰。
锦书,那是她的表字。
她眼里涌出一些恐惧,全部落入齐珩的眼中。她在害怕。“我若是陛下,恐怕……不敢信。”她说的是实情。
“所以,锦书,真的……别怪我。”
他言语间顿了顿,眉间微蹙,语气像是在怜惜着她,但眼底却有着冷情……还有杀意。
他真的,想杀了她。
他其实,是很喜欢她的。
她是他的结发妻,是他明媒正娶、临轩册命的皇后。
他曾对谢伯瑾说过,会好好对她的。
只是,想到了她的出身以及方才的事。他不敢赌。那么只好先委屈她了。
“陛下。”
正当齐珩想动手将她打昏的时候,江式微轻轻开口,语气哀怜。
面上血色褪尽,渐渐浮了一层薄汗。
记得立政殿窗前那盆山茶,也如此般教人堪折。
“妾不想死。”
她是真的害怕,她真的不想死,想到宫外的阿耶阿娘,长兄……她眼中弥漫着绝望之色。
她如今不过二八年华,她不想在宫里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她的手轻拽了拽他的袖子,是在对他示弱。方才如秋水般平静的眸子此刻掀起了阵阵波澜,泪珠滚滚沿面颊蜿蜒而下。
也落在了他的手上。
齐珩低首,见手心一片细碎的光。
往日笑得明媚的姑娘如此绝望的落泪,心里多少生了几分不忍。
齐珩或许可以放过她,但她要给他一个理由,一个可以说服他的理由。
“给我一个理由。”
齐珩耐心些许,想等她接下来的话语。
月光下,二人身影缠绵,像极了他拥着她痴缠。
杀意,借着无尽的温柔缱绻来隐藏。
理由?她能拿什么理由?难不成直接说她不想死?这恐怕并不能说服眼前之人。
江式微思索着,齐珩眼下为中书令和世家所制衡,要收权,势必要搬倒中书令。
“妾愿意和您交换,妾可以帮您扳倒中书令,陛下认为这值不值得?”
中书令是中书省之首,现下政事堂又要从门下省迁往中书省,执政秉笔的位子即将落入中书令之手,中书令自是愈加权势滔天,齐珩如何
2. 虢灭虞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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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政殿,江式微的近侍女官甘棠见二人入来,笑意盈盈,连忙替齐珩掀起榻前轻纱,之后招呼着其他内人缓缓退去,殿内只留帝后二人。
齐珩将她轻放于榻上,作势要褪去她的鞋履。
“陛下”
江式微见他此举,急急出声以制止。
“别误会,我只是想看看你的脚伤。”
齐珩见她许是误会了,便出言解释,手上的动作并未因她出声而停止。
细瞧了她的脚踝,脚踝处有些青紫肿块,他轻按了一下。
江锦书轻呼一声“嘶”,眼角泛红。
他能不能轻点?
“陛下,妾等下涂些红花油散瘀就好了,不必劳烦您了。”江式微忍泪道,方才的恐惧还未退却,她下意识向后倾身。
然齐珩并未放开她,反而冷瞥了她一眼,似听了一场戏言,声音依旧如初春融雪般清朗,他嗤笑道:“涂红花油,你脚不想要了?”
“嗯?”江式微面露不解,齐珩并语,目光落在角落的冰鉴上。
暑日最热,故而勋贵之家多会以冰解暑,臣下之第尚且如此,何况是大明宫,帝后殿中都置有冰鉴。
齐珩用帕子裹些碎冰,轻敷在她的脚踝上,而后徐徐道:“红花乃活血之物,你若即刻用它,怕是这红肿愈来愈烈了。”
“你这样的,须用冰敷。”齐珩淡淡道。
他看她,就像兄长在看一个不谙世事,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陛下怎的懂这些?”江式微抬首,对上他的目光。
她是公主之女,又是名门之后,下有女使,上有医者,何须劳她去懂?更何况他是尊贵的天子,衣寝皆有贴身侍奉之人,何必劳他记得这些?
齐珩只是看着她,并未再言。
有些事,他不想说,亦不必说。
须臾,齐珩收了帕子,转动腕间,起身步向殿内莲花盆净手,举止儒雅,净手后转过身来,神色稍冷,不及方才温和。
“锦书,答应我的事,莫忘了。”
随之,他便离开了立政殿。江式微脑中一直回荡着他方才的话。
答应他的事……中书令……
江式微思忖片刻,只觉愁人。
晋朝如今是中书令王铎一家独大,门阀世家多对此不满,只因中书令出身布衣,却为宰辅执掌朝政,这让自诩簪缨世族的人怎么受得了?
虽然不满,但也有些无奈,中书令在朝中党羽众多,门生遍布朝野。又掌握着中书省,为人谨慎,向来不出错,若想动他,无异于以卵击石。
如今的门阀士族还是以济阳江氏为首,也就是她的母族。济阳江氏是开国功勋之族,历来威望极高。何况她的母亲是名震天下的镇国东昌大长公主,先帝特允的开府治事,在朝中颇有势力。
故而如今国朝分为了两党,一者是中书令为首,臣工私下呼之“王党”,另一者便是东昌公主为首的士族,称为“士党”。
两虎相斗,相互倾轧,天子夹在中间,也是艰难。
中书令王铎作为凤阁【1】长官,掌管着中书省总参朝政,而门下侍中是她的伯父江遂,身为鸾台【2】首长,掌门下省封驳事。
天子如今,并没有多少实权。
且立后之事,便已昭示了天子选择与世家站在了一条船上,共同对抗中书令,所以她方才也懂得,天子是不会真的杀了她。
一旦她死了,天子与世家间最紧要的因缘便断了,更遑论扳倒中书令了。
但天子终究是天子,天子的威严不容她触碰,她不可能把这些真的说出来,她要给他一个台阶下。
果然,她猜对了。天子与世家,是虢灭虞亡的关系。
唇亡齿寒的道理,她懂,齐珩也必定懂。
齐珩只不过是想吓唬她。
思及此,踝处之痛渐失,一股倦意泼天地涌来。
今夜确是发生不少事,倒真是疲乏了。
江式微便唤漱阳灭了灯盏,歇下了。
星如雨,月儿弯弯有无尽言要语,立政殿内灭了烛盏,如泼墨般添了几分阴霾之色。
透过薄如蝉翼的纱幕,依稀瞧见榻上的女子入了梦,梦及她如何从江宁回到了长安……还有与齐珩的种种。
*
景明三年仲春,江宁郡南宅。
绿槐高柳咽新蝉,熏风初入弦,碧纱窗下水沉烟。
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江宁之地,多烟雨,放晴的时候格外的少,倒是今日阳光透过窗棂,格外刺目。【3】
江式微醒来时已是午时了,头痛欲裂,只省得自己做了个长梦,却浑然记不得梦中之事,只得用手揉了揉太阳穴缓解疼痛。发觉喉中干涩,便出声唤了她的贴身女使:“甘棠,甘棠。”
甘棠方才打了洗漱用的水来,听见屋内姑娘呼唤声,忙不迭的推门而入。
“姑娘可算是醒了,是要喝水吗?”甘棠拨开床幔,询问道。
江式微嗓子沙哑,“嗯”了声,浅浅饮了口水,方才还干涩的嗓子此刻已然缓过劲儿来。
甘棠见姑娘舒缓了些,便忍不住打趣道:“姑娘如今倒真是越发的犯懒了,前些年南先生授书时,姑娘日日恨不得卯时便去学堂,如今比三姑娘都晚了,不到午时,都起不来了。”
江式微听了她这打趣,这丫头果真是没大没小了,连她都敢打趣起来了,忍不住捉弄了一下她,不捉弄还好,这一下倒是弄得甘棠连连求饶。
“嗳呦,姑娘快快洗漱吧,过些时候三姑娘可是要过来的。”
甘棠又在催促她了,铜盆中清澈的水面倒映出一抹清丽的面容,干净清丽却并不失于端庄。
江式微洗漱毕,果不其然,只听门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江式微抬起头,只见来人一袭淡黄色芍药苏绣衫裙,身着石榴色的织锦褙子,轻挽薄如蝉翼的披帛,腰间佩着的是象征着江宁南家的云雁佩,髻上饰以金丝累的闹蛾冠。
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生的倒是格外的温柔娴静,只可惜美眸顾盼流转间透着与其相貌格外不符的英气与阔达
这便是甘棠口中的“三姑娘”,江宁郡南家的三女公子,南窈姝。
江宁南氏,也是盛名于大晋的名门望族、大儒之家,江宁南氏以文起家,曾出过“三朝太师”,门生遍布天下,晋朝民间盛传“武有江谢,文看崔南。”
说的便是如今的四个士族,济阳江氏、陈郡谢氏、清河崔氏、江宁南氏。
这崔氏与南氏便是天下读书人的心向往之,然则清河崔氏每况愈下,自睿宗一朝后便逐渐为帝王所冷待,倒是不如江宁南氏如今的炙手可热。
这南氏一族共分三房,南窈姝这一脉倒非家族正支,然则却是家族中最为显赫的一支。
南窈姝的祖父原不过是家族中庶子,因擅典籍诗书,颇有才华,远近闻名,后来中了榜眼,曾任太子詹事、太常卿,尚太宗之女咸安公主,其嫡长子也就是南窈姝的父亲,也是进士及第、官拜从三品国子祭酒。
南窈姝的长兄与次兄俱是科举入仕,长兄正五品谏议大夫、次兄从四品国子司业,典型的清流世家、书香门第。
加之南窈姝的祖母是国朝公主,嫡亲姑母也嫁与济阳江氏长房,士族皇室,文武相济,远甚于一般世家。
江式微与南窈姝年龄相仿,家中又有姻亲,是以关系最为要好,犹如嫡亲姊妹一般。
“二妹妹,二妹妹!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南窈姝献宝似的捧着一个红漆雕花卉纹食盒,江式微打开食盒,看着食盒中的点心用手数了起来。
“糖酪樱桃、单笼金乳酥、冰酥山、水晶龙凤糕、糖淋。【4】”江式微脸上露出淡淡一笑,唇角微微弯起。
“你这是劫了厨司的妈妈们么?”
南窈姝撇了撇嘴,没好气儿地道:“什么呀!次兄今日回来了,方才考了我诗书,我对答如流,他特意嘱咐厨司做了这些点心,我见都是你素爱吃的,我就都拿过来了。”
说到这南窈姝带了些讨好意味,眼睛亮亮地看着江式微,江式微拿她没办法,无奈道:“三姊姊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南窈姝孩提般两个手指直打转,“我今夜...能不能在这安寝?”
南窈姝的次兄南樛木好不容易从长安回到江宁,势必会对她的诗书严加考查,若她今夜宿于江式微屋中,次兄倒是也不好意思再来寻她了。
况且她最喜欢这个二妹妹了,恨不得和江式微日日在一处,如此也算得一箭双雕,一举两得,南窈姝小算盘打得是极极好的。
江式微又如何看不出她的小心思?终究没说破,应了她。南窈姝漾开一笑,泛出两个甜甜的酒窝,倒是可怜体无比。【9】
未几,响起叩门声,原是南家主母、南窈姝母亲身边的女使婆子张氏,进屋揖了礼,回话道:“二姑娘,三姑娘,大娘子唤两位姑娘过去呢。”
南窈姝惑然,不禁问道:“阿娘不是要与次兄议事吗,怎的突然唤我们过去?”
张婆子笑道:“二哥儿从长安带了信来,说是和二姑娘有关,两位姑娘快去罢,别让娘子等急了。”
说起长安,江式微心头微颤。她的双亲以及兄长俱在长安城,而她自出生便送到了江宁,十四年从未见过她的至亲,此番来信,还与她有关,怕不是将有大事发生。
二人倒是极快便到了前堂,堂上端坐着一中年女子,差不多三十左右的年纪,气如空谷幽兰,沉稳自如,让人看一眼便知是世家贵妇,身着墨绿色云鹤织金襦裙,臂上挽着绯色披帛,头上梳着圆髻,又戴了金花宝石钗、金镶玉玛瑙梳篦、绿松石的花钿钗子,闻二人步入堂内,便抬起头,头上的双蝶珍珠步摇倒是一丝未动。
“阿娘,哥哥。”
“婶婶,二哥哥。”
二人双手交于身前,颔首屈膝行了叉手礼。晋朝规制,晚辈见长辈当行叉手礼,世家之门对礼仪尤为看重,便是平时如何再嬉闹,于礼却丝毫马虎不得。
只因世家子女一举一动皆代表着世家脸面,若有差池则满门受辱,这是断断不能为外人所耻笑的。
“来,快快坐下。”南家娘子薛氏向她们摆了摆手。
南窈姝次兄南樛木颔首回礼,他与江式微她们原是一道念过书的,自是相熟。
“二妹妹、三妹妹。”
见江式微与南窈姝二人入座,薛大娘子方道:“仲暝,你细细道来罢。”
南樛木道:“儿此次回江宁是受大长公主所托,护送二妹妹回长安行及笄礼。”
“及笄礼?这,二妹妹不在江宁办么?”南窈姝闻听江式微要走,便急急插嘴问道。
“没规矩的,你兄长还未说完,怎就插嘴了呢?”薛氏斥责道。
“儿是着急了嘛!二妹妹在江宁都呆了这么长时间,何不如在江宁把及笄礼办了之后再回去。”南窈姝试图再挽留江式微些许日子。
这话说得有些失了礼数,薛氏重重地将茶杯扣在做桌子上。
“你这叫什么话,晚晚本是江氏女,回长安自是理所应当,这哪儿有你插嘴的地儿?还不噤声!”
“婶娘,三姊姊也是舍不得我,您莫生气。”江式微打着圆场。
“此乃贵主亲笔,要我转交二妹妹。”南樛木并未假手于他人,倒是亲自递给了江式微。
江式微拆信封的手略微轻颤,目之所至,信中所言:
“吾儿:闻汝于江宁学业已成,年将及笄,望速归。”
她虽未见过生母真颜,然这些年多有手札至江宁,因此她不难看出此为东昌公主亲笔。
算来她得南家教养十四年,学业已成,年将及笄,回长安至生身父母身边,实属合情合理。
然江式微只觉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安,但她并未言出,如今只有回了长安城方知何哪里不对了。
入了夜,江式微剪去了一已经烧焦的烛芯,屋中又暗了些,她还在思索信中所言,听见了脚步声,便见南窈姝抬了一个木盒过来。
“二妹妹,过几日你要回京都了,阿娘不许我和你一同去,千里迢迢,山高水远的,我舍不得你,所以我今日带了这些来也作是给你留个念想,免你以后回了京都,也莫要忘了江宁郡还有我这个好姊妹!我没什么好送你的,
3. 君不免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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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兴道坊坐落着赫赫有名的镇国东昌大长公主的府第,公主府北院墙超坊墙两尺余,甚至侵占了坊间街道,背靠皇城。
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焚香椒兰,以琉璃为瓦,以锦绣为幕,朱门上赫然挂着先帝亲手所书:“镇国东昌公主府”。
原定国朝公主宅第应称为“宅”,而不称府,只因东昌公主身份尤殊,是先帝的同胞妹妹,在先帝即位时出过力的,被先帝特加封“镇国公主”,允准开府治事,故称“公主府”,一切比照亲王待遇。
后来东昌公主又参与平定郑氏之乱,便是今上齐珩也要对其礼遇有加。
勋贵之家多在正门口修石狮以显气派,然东昌公主府不同,正门以凤凰取代狮子,格外凸显其身份。
阁中女子,身着云霞牡丹纹的织金霞帔,宝蓝水纹的披帛与绯红色云锦大袖衫相得益彰,梳着高髻,烧蓝点翠的花钿。
以红宝石、琥珀、玛瑙、绿松石、珍珠制成左右掩鬓,手上白玉嵌碧玺戒指与红蔻丹遥相辉映,金镶宝八珠耳环衬出上位者的身份。
这就是——镇国东昌大长公主,高宗皇帝陛下与太皇太后殿下的幺女、今上的嫡亲姑姑齐令月【2】,小字盖儿,世人都要尊呼一声“长主”
东昌公主细吹了吹茶碗中水面上浮着的茶叶,浅拭一口,随即置于面前的小案上。案上赫然摆着方才齐珩命高翁所送的劄子。
庭院内假山上流水潺潺,击石的碰撞声在寂静的黑夜中极为分明。
若是熟悉东昌公主的人在此,定知长主此刻是在等人,而能让尊贵的长主等候的想必唯有大长公主的挚友、宫中的那位顾昭容。
顾昭容与东昌公主年龄相仿,本是高宗妃嫔袁贵妃身边的内人,后来因颇通诗书得了东昌公主青睐,做了公主伴读,与大长公主情谊深厚,徽德皇太后借以才选官之名特拜她为五品尚宫。
尚宫掌导引中宫,凡六局出纳文籍,皆印署之。【1】
先皇继位后,愈加看重顾尚宫之才,特让其掌宫中制诰,凡以文办宴皆由这位尚宫点评,更是超擢其为正二品昭容。
秩为宫妃,实则女官。
便是如今新皇齐珩即位,亦对之礼遇有加,无论是看在顾昭容本身的才华威望,还是她与镇国东昌大长公主的情分,便是如今不再掌制诰,众人亦不敢薄视她半分,顾昭容现下只在后宫中教学内人女官,宫中皆呼之为“大家”。
眼瞧着一女子将茶水缓缓注入到长主面前的茶盏中,又不急不缓得给自己倒了一杯,举手投足皆有名士风流之态。
东昌公主喜笑颜开,“你来了。”
唯挚友面前,东昌公主才可真情流露,不必惺惺作态、加以掩饰。
“这么晚你还要出宫折腾一番,难为你了。”
虽是愧疚之语,但东昌公主眼底却丝毫没有愧色,还带着些许的笑意。她素知顾有容不喜宫内繁文缛节,好容易出了次宫,心里还不知是怎的愉悦呢。
“妾可不敢当长主此语,妾以蜉蝣之身能为长主略尽绵薄之力,是妾的造化福分,又怎敢劳公主“难为”二字呢?”顾有容倒是开始揶揄打趣起她来了。
“你就取笑我罢。”
“你可不是蜉蝣身,你可是国朝的大才女,后宫中敬仰的大家,谁敢说你是蜉蝣?”齐令月笑道。
“还是东昌公主的左膀右臂,対罢?”顾有容抱臂笑着。
“说的倒也是。”齐令月颇为认可地点点头。
“不过话说回来,若长主当真对妾有疚,就再送予妾几幅名画吧。”她可是忘不了齐令月前些日子送来的字画,个顶个的绝品。
“好啊,你一会儿就可以把那幅图拿走了。”
齐令月指了指屋中墙壁所悬的画,顾有容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随后起身,停于画前两步之处,眼中浮过惊讶之色,顾有容未曾想到竟是《千里江山图》,她细细打量着这幅名画,眼里惊艳,不吝称赞道:“这画,我寻了数载而不得,你这是从何所得的?”
顾目流盼间,对此画之心爱显而易见。她曾遍访天下只求此画,只听闻为某位大儒所收藏,倒是不曾想如今竟辗转至齐令月手中!
青山绿水,层峦耸翠,逶迤绵延,跌宕起伏。
此画留白又是恰到好处,她自是极爱的。
“前些日子,有人求到我这儿了,拿了几箱子的金银,我都没要,只是瞧着这画不错,便张口留了下来。”
“我原想着你不是最爱捣腾这些个物件的么?这画便特意给你留的。”齐令月道。
顾有容听了此画,便知晓了来历,她道:“确实是好画,且不易得,送画之人属实有心了。”眼睛一直盯着上面的墨彩,再未离开过。
东昌公主瞧见她这样子,没好气儿地说了两句:“瞧你这样子,早晚折在这些上边。”
东昌公主嘴倒是毒,顾有容嗔怪道:“哪有你这样咒人的?再这样我可再不踏足公主府了。”
“别别别,我是怕了你了。”
齐令月见顾有容看字画甚是入迷,倒是差点忘了让她出宫的来由了,出言提醒道:“阿容,我邀你来可不是为了赏画的,快看看这个吧。”
齐令月将桌案上的劄子递给了顾有容,顾有容打开劄子,待看清楚了上面的字,看向齐令月,眼中有不解之色。
“这劄子是?”
“齐珩派高季亲自送来的。”齐令月加重了“亲自”二字,甚至对今上连尊称都没用,直截了当地称他的名字,不过顾有容并未在意。
东昌公主素来肆意惯了,除了她的生身父母高宗与太皇太后,她又何曾将别人放于眼中?显而易见,这劄子并非是东昌公主截下来的,而是天子的意思。高季是什么人?天子近侍,打小看着天子长大的,让他亲自来送,这表明了齐珩对立后之事的态度
——他不愿意将后位许给中书令一家。
此举也在昭示着天子是想将后位捧给济阳江氏。
这是聘妻,亦是“求和”。
顾有容心中了然,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倒是想到了许多年前的事,想到了洛阳上阳宫的那个瘦骨嶙峋的小男孩,羸弱瘦小的身子上却裹着他娘亲宽
4. 长亭折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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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昌公主院中,近侍的内人又添了几盏桐油纸封的灯笼。
“眼下中书令的动作倒是越来越快了,这么急吼吼的吃相,是要把皇后之位彻底收入囊中才可罢休了。”顾有容合上了劄子缓缓道。
“他要是能真将王氏女捧上后位,那也算是他的本事了。”齐令月起身,步至角落中的那盆姚黄牡丹前,捉住花枝,俯身轻轻嗅了一下,嘴角微微勾着,讥笑道。
“只可惜他命不好,偏偏遇见了我。”
“我已经去信江宁,相信过不了多久,她便回长安了。”齐令月补充道。
“县主一至,这后位便是实打实的稳了,任凭中书令再如何折腾,也终究是无用功。”顾有容十分笃定道。
先帝遗诏一直在东昌公主的手中,一旦昭白于天下,便是板上钉钉,中书令自然无可置喙。
立江氏女为后可以,但却不能是由东昌公主来提,这样变没了讨价还价的资本,必须由天子主动提,才能让她们掌握主动权,以此换得更多的益处。
“但我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心里有块石头终究没落地。”东昌公主此刻心里升起些不安。
“你在担心什么?”
“我担心晚晚心里会介意。”晚晚是江式微的小字【4】,这顾有容是知道的。
因为当初齐令月生江式微时是难产,从天亮一直折腾到黄昏,所以便为她取乳名“晚晚”。
“阿容,我有件事,还需要拜托你”东昌公主拉住顾有容的手道。
“你说吧。”
“含章那丫头走了后,这尚宫之位便落在了王子衿的手里,我是见过她的本事的,不愧是中书令的亲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有手腕。”齐令月并不吝啬对王子衿的称赞。
对有才华的人,她向来是爱惜的,哪怕与她并不是一路人。
“我顾虑的是,晚晚若入主中宫,她不是王子衿的对手。”
尚宫掌导引中宫,代掌凤印,在一定程度上会掣肘中宫,更何况王子衿也是后位待选之人,她又怎会甘心后位落于他人之手?
“你的意思是……要我将她调离尚宫局?”
顾有容位列后宫二品昭容,地位崇高,根基极深。
齐令月浅浅颔首道:“嗯”。
“好,我一定尽力为之。”
齐令月甚少开口求她,而她也不忍让自己这个挚友失望。
此事,她必定竭力为之。
得到顾有容的承诺,齐令月放心了不少。
所以现在,只需要等天子向她们折腰了。
*
一嘶鸡鸣声扯破了昏暗,和煦的日光落满大明宫中。齐珩方从丽景门狱回来,便径直回了紫宸殿。
殿内早已备好了热水,他换下了深青色的常服,衣袍上沾染的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充斥在齐珩的鼻尖,他竟是一夜未眠了。
高翁早已备好了换洗的衣物,是件赤色的常服,倒是和他此刻眼中红血丝的颜色十分相近。沐浴过后,齐珩倒是没忘了一件事,他今日要与殿中省正五品尚药奉御谢晏议事。
谢晏,字伯瑾,便是如今民间流传的“武有江谢,文看崔南”中的陈郡谢氏。
陈郡谢氏和济阳江氏一样同是以武起家,但不同的是江氏族中儿郎俱是武将,而谢氏族中却出了谢晏的祖父谢玄凌这样的文臣大儒。谢玄凌在高宗一朝曾官拜太子少师、尚书令,门生遍布天下,素有威望。
然则其子谢迟也就是谢晏的阿耶,倒是不似其父谢玄凌,对诗文礼乐不甚在意,反而对医术颇有研究,多肖其外祖父,谢晏的母族是医者世家,誉满杏林、妙手回春,谢晏也于其中潜移默化的受了熏陶,在医术上也算有所造诣。
加之谢玄凌曾为齐珩之师,以如此亲厚的关系,谢晏在齐珩回到大明宫后就做了他的伴读。后来齐珩践祚履至尊之位,谢晏便在殿中省任正五品尚药奉御一职。
殿中省掌管天子服御、饮食、安寝、出行、医治诸事,是天子之紧要事,非天子亲信、贵幸者断不可任之【1】
虽为尚药奉御属医官一侪,但只侍奉天子。既是宫中要职,又便宜随时出宫办事。
谢晏,的的确确是天子的心腹。
“下臣谢晏请陛下圣躬安。”
只瞧着与齐珩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一袭绯色官服,腰间环金带、佩金鱼符,容颜如玉,身形如松,俯身行礼,声音清透敞亮,于殿中回响。
齐珩抬首,目光落在谢晏腰间的配饰上,金带、金鱼符本非谢晏五品之级可用的,是他特准谢晏可从四品服饰,这是齐珩对谢晏的信任,更是天子予谢氏的宠眷。
“朕躬安,劳卿惦念,伯瑾无需多礼。”
“臣谢过陛下。”
谢晏这几日本被齐珩派出宫办事,原以为要好些时日方有回音,却不料谢晏动作很快,不久就回来向齐珩述职了。
“陛下命臣所查之事已见眉目,下臣调查了原先郑后宫中余下的内人,发觉有一位内人在宫变前曾奉郑后之令返乡奔丧,所以躲过了宫变的清算,后来她躲于乡下,再不示人。”
“下臣找到了她,细细鞫问【2】下,她方开口言及曾亲眼见过郑后将一黄纸封于内阁中,疑似先帝亲笔诏书。”谢晏将事情娓娓道来。
齐珩的手有一搭没一搭的叩着书案,齐珩的眉目是极俊俏的,只是如今夹杂着许多思量。
齐珩问道:“那个内人是?”
谢晏据实答道:“郑后近侍女官,前尚宫局掌言梁氏。”
梁掌言,那可真曾是郑后的近臣。
“她说了先帝亲笔所藏之处了么?”齐珩转了转手上的白玉扳指。
“梁氏说她只曾见过郑后携诏入内阁,但并不知晓具体何处。”
“陛下,是否让臣入郑后生前所居立政殿细探?”谢晏猜测着齐珩的心思。
若是其他殿宇,谢晏大可不必回禀齐珩,可偏这是历代皇后所居的立政殿,天子内宫,眼下皇后人选悬而未决,人人盯着立政殿,谢晏可不敢此时造次。
“不必。”
“此事朕自有其他处置,说下一件事罢。”齐珩此刻心中已有了打算。
“啊?下一件?是什么?”
谢晏佯装不解,眼中划过一抹促狭之色,面带笑意,如玉的面颊上显出几分属于少年的意气风流。果然,正经的话未说几句,便露出本来面目了。
方才对天子回禀的是严肃得力的臣下谢晏,那么眼下的么?自然是齐珩的挚友谢伯瑾了。
“谢伯瑾,我是不是平时对你太好了?”齐珩拿起手边的书卷就直接砸了过去,书卷并未砸中谢晏的膛前,反倒是让谢晏徒手接住了,只见他笑眯眯地从怀中取出一张白纸来。
“六郎,可瞧好喽!这可是人家姑娘的所有消息,我可都记下来了。”齐珩向他伸了伸手,作势要拿过来,只听齐珩道:“拿来。”
“陛下不是不让臣说么?这臣要是说了那可就是忤逆天子,罪同丘山了。”
“你!”看着谢晏在那耍宝嬉
5. 长安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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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一程,水一程,【1】江宁至长安一行十分顺利,转眼间,已至长安城。
清风朗日,云幕高张。
长安的道路旁店肆林立,透过街道可望到那飞阁流丹、红砖绿瓦。落日余晖浅浅洒在画楼屋檐,飞檐耸入云端,宛如在空中翱翔的雄鹰,令人心向往之。
那里大概就是大明宫——天下最尊贵之地,江式微暗自惊叹。
长安街道上车马粼粼而来,行人川流不息,回荡着商贩的吆喝声,以及马嘶长鸣。
马车驶致大长公主府第前,她曾听闻她的母亲东昌公主于长安城有七处宅子,兴道坊、平康坊、醴泉坊、太平坊等,【2】除却长安,还有建在长安郊外的乐游原和终南山的山庄和别墅,洛阳的正平坊、尚善坊都有东昌公主的宅子。
“姑娘,咱们快到了公主府了。”甘棠掀起车帘,一脸欣喜的与江式微说。
“这宅子好大啊!”甘棠不禁感叹。
江式微顺着她掀起的车帘看去。
兴道坊这处的大长公主府本是高宗皇帝做晋王时的府邸,后来扩建赐给了大长公主作为嫁妆,妆饰的如此张扬。【3】
果真显赫。
长主身边的女官停云早已在门前等候,步至马车前,迎接江式微。“姑娘安好,小人是公主身边的内人,奉命迎接姑娘,公主已在前厅等您呢”
停云于长主前侍候三十余年,眼睛锐利的很,暗暗打量着这位小县主。
“有劳了。”江式微浅浅点头回礼。
正门敞开,迎门是一处刻着麒麟抢珠的石屏,步入长廊,停云在江式微旁笑着。
“公主一直惦念着姑娘呢,早早的将西面的院子密雪阁收拾了出来,阁内都是公主亲自安排布置的,公主可一直盼着姑娘回来呢”
停云一边走一边为她介绍着公主宅的庭院座落,四司六局。
“有劳娘子陪我一道,敢问娘子芳名?”眼看着快入正厅,江式微突然问道。
“小人停云,是公主宅的掌事,小人不敢当姑娘的娘子二字,姑娘唤小人停云即可。”停云恭恭敬敬的对她行了叉手礼。
“停云?”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陆成江,真是个好名字。”【4】江式微发自肺腑的赞誉。
“怪不得都说姑娘颇通诗书,所言不虚,那小人就谢过姑娘了。”停云笑得喜逐颜开,长主的女儿如此卓尔不群,停云倒有些小骄傲。
人皆道长主多类徽德皇太后,方额广颐,善谋略,极为冷面无情,连着身边的女官也如长主一样,为此江式微还担心了好一会儿,眼下看来,他们应是能接容她的。
眼下,就要见到她的生父母了。
江式微深吸了一口气,她还有准备好进去,忽而就被抱进了一个温暖的怀里。
江式微惑然,“晚晚,让阿娘抱抱。”
呃……这跟她想的貌似不太一样,原以为阿娘是个严肃的主儿,可现下看来……
是她想错了。
“好姑娘,阿娘和你父兄可都想你了。”一贯威严的东昌公主此刻说出如此肉麻之语,饶是站在一旁的江益和江律父子俩也是惊呆到下巴要掉了。
停云憋着笑,但忍不住的嘴角上扬。
“阿娘……阿耶”江式微从东昌公主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向他们问礼。
“傻姑娘,还行什么礼,咱们一家人团聚就行啊。”江益反应过来后,也是慈祥的看着她,一幅老父亲的模样。
“对,你阿耶说的对,咱们一家人团聚就好,这些俗礼还在乎什么!”东昌公主拍了拍她的手背。
“阿耶阿娘,晚晚一路颠簸怕是还没来得及用饭,咱们快去用饭吧。”这么呆着也不是个办法,江律打着圆场。
江式微看着刚才出声的男子,身形如鹤,剑眉星目,淡青色的衣衫为其添了几分儒雅。
这该是她的长兄,江律。
“长空说的对,咱们去用饭吧。”东昌公主抓着江式微的手,她抓的很紧,一刻都不肯放开,江式微只得任她抓着。
公主府角落的一负责扫洒的内人将方才的一幕幕看在眼里,悄悄退后朝着后门离去。
与此同时,紫宸殿内,高翁将方才公主府内发生的事都告诉桌案后的天子。
齐珩用锦帕擦拭着手中的素银镯子,镯身在清辉的映射下泛着点点银光。听见高翁的话,齐珩漾开一笑,手上依旧把玩着那个镯子。
“六郎,这镯子已经擦得很干净了,你倒是说句话。”
高季与齐珩关系亲厚,在齐珩心目中视他为长辈,私下里高翁便唤他“六郎”。【5】
“高翁要我说什么?”齐珩笑着望向他。
“这…听公主府的内人说万泉县主长的可是楚楚动人,对下人更是温柔,六郎你这么关注公主府,难道不是想娶县主吗?”高翁说的一针见血。
“既然心里有人家姑娘,就赶快跟长主提亲呐。”高季真是恨铁不成钢。
齐珩是他亲眼看大的孩子,样样都好,怎么就在这上面不开窍呢?若是能见到齐珩娶妻生子,他便是即刻去死,也算是对得起九泉下的陈内人了。
说到陈内人,高季眼底似有晶莹热泪。
“高翁别急,万事都得慢慢来,高翁去瞧瞧我私库里是不是还有一对玉雁?”
高季不懂朝堂上的翻云覆雨,心里想得也是他衣裳穿得暖不暖,用膳进得香不香这些细枝末节。他知高季是真心的疼他,可这事也确实急不得。
“玉雁?对,先帝好像赐过这东西,我去找找。”“这玉雁让我放哪去了?”高季便嘀咕便往库房走去。
齐珩见高季离开了殿内,便出声唤了身边的暗卫。
“白义,出来吧。”
“陛下有何吩咐?”一身着暗蓝色袍子的年轻男子从屏风后走出。
“将中书令之妹王氏的庚帖给礼部送过去。”
“还有,把门下侍中江遂身患重病的消息也透露给东昌公主。”
江遂以其妻南大娘子害病为由告朝假多日,点卯【6】不见人,甚至连门下省公衙也不见其影。
外人看来这是江遂爱妻心切,可齐珩确是知道的,发妻害病是假,江遂自己重病是真。
他瞒的这么密不透风,甚至连东昌公主都不知晓,就是怕一旦他重病的消息传了出去,江氏便岌岌可危。
东昌公主若是知晓江遂病重,定会心急如焚,若再知晓王子衿的生辰八字已在礼部的桌案上……
皇后可以给江氏,但绝不能是齐珩开这个口。
眼下,就是看齐珩与东昌公主谁撑不下去,先低头了。
“臣遵命。”白义领命而去。
鱼儿既已入彀,那么也该他将这蹚水搅浑了。
齐珩将手上的素银镯子放下,转了转白玉扳指,眼底拢了拢一抹温和的月泽神色。
公主府内原本其乐融融的氛围此刻却染上了寒霜。
停云在齐令月的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齐令月诘问的声音虽低,但她神情凝重,眉目不曾舒展。
“属实么?”
停云点了点头,齐令月便挥手让她退下了,向式微展笑柔声道:“阿娘有些事要与你阿耶谈,你和阿兄去府
6. 玉雁为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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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宸殿内,齐珩握紧了手中的狼毫笔,一大块墨在白纸上晕染开。听了白义的汇报,他忍着怒气换了张纸。
“就这些流言么?”齐珩温声问道。
“是,但在黎庶【9】之家传的极广。”白义看到齐珩攥着拳头,手上爆出了青筋。白义跟着陛下这么多年所以知道,陛下这是真动怒了。
传谣之人是真损啊,饶是他听了都生怒,更何况是身为当事人的陛下。
天可怜见的,他白日里本想在一茶庄里品茗,面前的茶香袭人,他正准备细品。
却不料听见隔壁二人在闲谭【10】,他本不想听人墙角,可奈何他是习武之人,耳力过人,便是不想听,那些话硬是入了他的耳。
“张兄,你听说了么?”
“李兄,说的是什么?”另一人问道。
“听说当今圣人的生母就是一个宫人,趁着先帝酒醉蓄意勾引,才有了如今的圣上。”那名“李兄”压低了声音。
“啊?当今圣人的母亲不是先帝的贵妃谢氏么?你这莫不是道听途说,故意用来诓我的吧?”另一人置疑道。
“张兄,你可别不信我,我邻家汪兄他从兄在刑部当差,这些话可都是他说的,他这几日在刑部听到很多这样的话,咱们是白身所以不知道,但是但凡在朝里有点官职的那可都是知道圣人生母就是个宫人的。”
“那你倒是说说这圣人母亲怎么又成谢贵妃了?”
“这就说来话长了,听说当年的郑皇后,嗳,你瞅我这张嘴。”那人作势轻轻打嘴了一下。
“是郑庶人,因为圣人的生母酒醉勾引先帝所以郑庶人就把人啊,给打发去洛阳了,后来才生下了当今圣人,要说,这圣人也是个有野心的主儿。”说到此,那人的声音又压低了。
白义闻此,与陛下有关,那他可不能再管什么君子不君子的了,直接贴着墙角听。
“圣人呐,弑母!”
另一人听此,眼睛都瞪大了,小声反问道:“弑母?”
“对,然后听说圣人是用了点手段讨了谢贵妃的欢心,谢贵妃才认他为子的,后来发生的事就更大了。”
“还有比这更大的?”
那人惊讶的嘴里都能放下一个鸡蛋了。
“先帝不是被郑庶人毒死的,而是被如今的圣人联合中书令活活逼死的。”
“竟是逼死的?”
“对啊,要不然圣人怎么会急吼吼的逼死郑庶人,诛灭荥阳郑氏呢!这是活生生的灭口啊!”
“我的天爷啊,不是都说是郑后毒杀先帝,圣人入宫平乱吗?李兄你莫不是在戏弄我吧?”
“张兄,我可没戏弄你,这是事实,如今好多人都知道这事呢,你想想啊,先帝也没见多喜欢如今的圣人,反而对郑庶人宠爱有加,哪里轮的上圣人平乱?还有你看东昌公主对圣人也没多亲近,那可是先帝的亲妹啊,先帝要是病死的,东昌公主怎么可能这么对圣人?”
“还有,你看如今圣人多仰赖中书令,我还听说,圣人想立中书令的妹妹做皇后呢。”
“若非是中书令的支持,圣人怎么可能登上皇位,这不,还用皇后之位拉拢中书令呢。”那位李兄说得条条在理,另一人也是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没想到圣人竟然是这种弑父弑母之人,我还以为圣人是那种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嗳,我真看走了眼!”
“可不是?有如此不孝不悌的君王,我看啊,这朝廷迟早要完!”
后面的话,越来越不成体统,白义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招呼店小二付了铜钱,便匆匆入宫见齐珩。
“陛下,臣一定会抓住幕后之人。”白义气愤道。
“不必了。”
“白义,辛苦你了,你先下去吧。”
眼下这个时候,传出这样的话,他自然知道是谁做的。
不孝不悌……齐珩想起白义方才的言语。
好,真是好得很。
齐珩闭了闭眼,咬着牙,压下心头升起的暴虐之气。
她明明知道!明明知道他生母的死是他这一辈子的痛,却还用这样的流言来中伤他、诋毁他,往他的心上狠狠扎刀。
这就是他的好姑姑!
可偏偏他还无可奈何,反而要巴巴的娶她的女儿才能化解眼下的困局。
脑中一遍遍的回荡着白义的话,他的风眩还是发作了,痛感犹如疾风席卷着他。
齐珩有些挫败感,本来江遂病重,情形对他极为有利。
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终究不如他的姑母算的准,算的狠。
她这是在用舆论逼他,逼他娶她的女儿。
*
就这样过了些日子,一早,东昌公主便递了宫牌请伏帝阙。
常朝在卯时,十日一次,圣天子与六品以上的臣工都要在宣政殿议事。是以东昌公主便巳时入紫宸殿。
齐珩下朝方换了衣裳,穿上了件绯色的常服,衣上并无繁琐的绣纹,平淡中透着文人的儒雅随和。
“陛下圣躬安。”
东昌公主缓缓屈身想行礼,齐珩便眼疾手快的扶住了她。
笑话,东昌公主是什么人?他要是让她再行礼,他怕是要落一个跋扈的名声。
得,他可真是怕了她了。
“姑母不必多礼。”
“姑母请座,高季,上茶。”齐珩吩咐道。
“那妾谢过陛下了。”东昌公主对他微微颔首,隐约中带着一丝倨傲。
高季很快便奉上两盏茶,一盏置于齐珩的面前,另一盏便在东昌公主前。
齐珩浅啜了一口,指尖似不经意的敲着杯沿,他沉默着,似乎想等着东昌公主先开口言来意。
但东昌公主并未开口,只是垂首细吹着盏中水面。她何尝不懂齐珩是在等她先开口,她此次虽是想商讨立后之事,但拿乔也是要的,何况有流言之事,她也不算毫无底牌。
利益交换,最忌落了下风。
只有双方可分庭抗礼时,达成的结局才算公允。
少年终究是少年,正是意气盛的时候,耐不住性子,终是齐珩浅笑道:“姑母此番入宫,可有何事?”
东昌公主听此言缓缓开口:“前些日子,陛下遗忘了个东西在妾这儿,妾自是要给陛下送来的。”
她还给齐珩送的劄子找了个理由。说罢,停云便奉上一样物件。齐珩只瞥了一眼,便知道是那道他并未朱批的劄子。
“陛下看看,可要朱批?”
“不必了,朕已乙览,此事欠妥。”
“哦?那陛下认为不妥之处是?”东昌公主明知故问。
“人欠妥。”齐珩直截了当。
“姑母认为如今可有适当的人选?”齐珩反问她。
“妾一妇道人家,见知鄙陋,哪里
7. 大相国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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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昌公主见此番谈判已成,适逢天色不早便主动向齐珩告辞,齐珩便嘱咐高季好生送东昌公主至宫门。从紫宸殿出来,东昌公主便一路与高季闲谭起来。
“你跟着陛下也是十余年了,陛下对你倒是信任有加。”东昌公主淡淡道。
高季垂首回话:“臣不敢。”
东昌公主道:“你是吾天家臣,自然当得。”东昌公主并未说他是天家“奴”,反而称之为“臣”,未向旁人一样明面礼遇背后鄙夷,他对东昌公主多少生了几分敬意。
“来日新后入宫,还得需高翁,多多帮衬才是啊。”东昌公主压了压声音嘱咐他,咬紧“多多帮衬”四字。
“小人不敢当,皇后殿下是与陛下敌体【1】的夫妻,自然得陛下爱重,臣下拥戴,小人们自当庶竭驽钝【2】,这是为臣之分,长主折煞,小人断不敢当帮衬二字。”高季说的大义凛然,连自称的“臣”也变成了“小人”。
东昌公主扯了扯嘴角,不愧是跟了齐珩多年的内臣,这话说的滴水不漏。
她方才是有为江式微拉拢天子近侍之意,不过现下是被高季给堵了回来。
她正欲开口想说些什么,就闻听身后有一声音叫住了她。
“大长公主。”
她回首便见一着紫袍佩着金鱼符的中年男子走来,来者的面庞上留下了昭示岁月打磨过的沧桑,但依稀可见其年少意气风发的身影。
年轮并未压垮他的身骨,反而练就了他那笑看云谲波诡的从容与居上位者翻云覆雨的老辣。
难怪有人评价他“森森如千丈松,虽磊砢有节目,施之大厦,有栋梁之用。”【3】
哪怕年近知天命,仍可见其儒雅俊美之姿。
东昌公主笑了笑,微微颔首道:“中书令。”
这就是如今的中书令——王铎。
“许久未见长主,长主光彩依旧,让人敬服啊!”王铎与她寒暄起来。
“中书令过誉了,中书令才是神姿高彻,风尘外物。”
“哈哈……大长公主还是那么喜欢调侃老夫啊。”王铎的目光落在停云手中的匣子上,眼中划过一抹精光。
“大长公主可是刚从紫宸殿出来?”王铎问道。
“正是,吾方与陛下闲谭,见天色不早便告辞出宫了,没成想这般有幸在此遇见了中书令。”
“臣方从政事堂出来,有事要回禀陛下。”
“还未来得及恭贺长主。”王铎拱手补充道。
“哦?那中书令倒说说,你要恭贺吾什么?”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4】臣贺县主,年将摽梅。”
东昌公主听此话,便已明了王铎心里还有不甘。这不,讽刺她呢。
东昌公主笑得有些张扬,以胜利者的姿态,抬手免了他的礼,道:“原是如此,那吾便代小女谢过中书令了。”
“中书令既有事要回禀陛下,便快去吧,吾也要出宫了。”东昌公主说完,颔首便朝着宫门走去,中书令向她拱手行礼。
春风乍起,拂过巍峨高阁檐角的风铎,铃声回荡在大明宫的角角落落。
“疯子。”
中书令王铎看着向宫门走去的身影,低声咒骂道。
只不过这一声音埋没于春风中的铃声中。
*
紫宸殿内,齐珩正擦拭着御座后悬于墙上的宝剑。剑身在白帕的擦拭下泛着点点银光,倒映出齐珩如玉的脸庞。
齐珩的面容在晋朝算得上是极为俊俏的,眉目中既有着水木明瑟的恬淡超然,又有着春山如笑的和煦温润。
他高八寸有余,身姿更是如风中松、雪中鹤,最难得的还是他的声音,如春和景明,波澜不惊。远而观之,既有儒雅的君子之风,又含君王的威严之魄。
倒真是应了他的名字。
珩,美玉也。
或许他生来便是块美玉。
只不过现在的美玉为升起的紫烟、奏鸣的铜铃所遮掩。
他如今的眼神愈发的冷了。
听了进殿小黄门的禀报,齐珩道:“请中书令进来吧。”
齐珩将剑重新悬于墙上,回到御座上端坐,见王铎入来,敛了敛方才冷漠的神色,又重新拾上一抹温和的笑意。
“臣请陛下圣安。”
“王卿免礼罢,朕观卿步履匆匆的样子,可有要事?”
前脚送完东昌公主,后脚就来中书令,真是让他一天都不得安生。
“臣方从都堂【5】出来,工部尚书有新劄呈于府衙,臣观此事殊为要紧,便来陛见。”言罢便将手中之劄递给齐珩。
齐珩大致阅览一下,言道:“大相国寺这么快就修好了,工部尚书倒是麻利的紧。”
齐珩抬头向他笑了一下,见王铎神色严肃并未缓和,与他的温润浅笑倒是形成鲜明的对比。
“不愧是工部尚书,修的好!”
“陛下只有这一好字?”王铎问道。
“不然呢?”
“陛下,先帝重佛教,大相国寺又是先帝出内帑【6】而建,亲笔御书,不可不重!”
“那中书令认为如何算看重?”
“广容僧人,重佛抑道。”中书令的言语铿锵有力。
齐珩心中冷笑,他一直有意于打压佛教,他对佛教本身无可置喙,可因佛教之兴而引起民怨确是屡见不鲜。
因对佛教的尊崇,出家人在晋朝的地位又何尝不是蒸蒸日上?
官僧勾结的事情他知道的不少,二者朋比为党,强征土地、逃避赋税,百姓早已苦不堪言。
而眼下中书令故意提出“重佛抑道”,这不是在和他对着干么?
“此举欠妥,现下国库吃紧,外邦虎视眈眈,且寺僧在蠲恤【7】之列,若人员再增,朝廷将不堪重负。”
“对皇考【8】之敬意,本不在此举之上,敬意由心,便是如中书令所言,心若不诚,也终究是徒劳无功,中书令不必再议。”
“陛下,如今流言纷纷,臣便也罢了,但有奸佞小人企图以此攻讦【9】天子,主谋者视朝廷纲纪于无物,可究其原因,难道不也是源自陛下这一直以来对佛的打压么?”
“先帝重佛,陛下若真对先帝有缅怀之心,何不如延续先帝之道?那些个小人自然再寻不到错处攻讦圣天子。”
“此事朕已晓得,朕已命大理寺接管彻查此事,王卿无须忧虑。至于重佛,有待商榷。”
王铎反问道:“那陛下对流言除了命大理寺接管,可还有具体应对之策?”
“臣以为,先帝爱重佛道,若陛下也能如先帝一样将佛教推崇为诸教之首,流言自能破灭。”
王铎这是想拿流言的事说服他。
“中书令何苦以流言之事来说服朕?”
“朕已有打算,十日后,朕将微服入大相国寺,等朕回长安时,就劳烦中书令动动关系,将此事散播出去,如此一来,流言也可破灭。”
齐珩也不是个傻子,中书令拿流言压他,他就给中书令挖个坑。
若中书令成了,便是流言破灭,若中书令不成,那么他就要以此为由问罪中书令。
究竟是办事不力,还是心怀异心,全是齐珩说了算。
既然齐珩都说出口了,那么中书令只得应下,咬碎牙他都得往肚子里吞。
“中书令安心罢。”
王铎阴沉着脸道:“是。”
*
东昌公主府,江式微在给东昌公主染蔻丹,江式微悄悄瞧了阿娘一眼。
阿娘今日自出宫后整个人是说不出的光彩熠熠,回了府便拉着她要一起染蔻丹。
本来不是该江式微做这事,但她却让那位女使下了去,由她来帮阿娘染。
她看得出,阿娘今日很欢喜。
“孃孃【10】今日怎的如此欢喜,可是有喜事?”式微轻声问道。
东昌公主揉了揉她的头,眼光柔和的看着式微,与她道:“是有件喜事。”
式微正想听东昌公主讲讲喜事为何,便听她道:“晚晚,你快及笄了。”
及笄?原来是为此事。可这事也不至于孃孃出宫便这么欢喜啊。
除非……
女子及笄之后,便可许人家了。
莫非,孃孃是想……江式微脑子里轰的一下炸开,东昌公主怕不是给她许了个亲事罢?
“晚晚,你已然是大姑娘了,及笄之后也是要嫁人的,阿娘便是想再留你,怕也是不成的。”齐令月唤着她的乳名。说到底还是因为江式微不在她的身边长大,所以齐令月对她,总觉得亏欠。
她恨不得将天下最宝贵的东西捧在江式微的面前。
“儿不想嫁人,儿只想陪在阿耶和阿娘的身边。”江式微停了停手上的动作,诚挚地看着东昌公主。
她倒是真想让东昌公主明白她的心思。
她不想嫁人,起码是现在不想。
眼眸如秋水盈盈,让人心疼。
“又在说胡话了不是?”东昌公主柔声嗔怪着她。
不知东昌公主是真没
8. 画屏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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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汴州,大相国寺。
长长的石板阶铺路,引向古寺树林的深处,微微春风隐约夹杂着鸟鸣声,清逸雅致,让人有超脱俗世之感。
时下不过孟春,正是柳条未舒之时,和煦的阳光透过薄叶洒在绿檐角上。
微风轻拂,悦人心神。
辘辘的马车声在大相国寺的正门前戛然而止,甘棠掀了帘子向外望了望,然后对车内的女子道:“姑娘,咱们到了。”
江式微今日穿的是沧浪色的襦裙,十分素净,她缓缓走下马车,接过甘棠递过来的帷帽。
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儿家,便是大晋民风较之前朝开放不少,她也是要有所顾忌的。
江式微抬首便见正门上的四个流光溢彩的大字“大相国寺”,听闻寺的匾额是先帝御书。
先帝爱重佛教,这大相国寺也是因其故封相王而起。
其实算起来她也是信女,这或许是随了东昌公主,对佛教有着天生的敬意。亦或者她前世在神佛前祈求了什么。
总之,她在这里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心安与舒畅。
而寺中禅房中,高季除去了内侍装扮,换上了如寻常人家老者一样的服饰。只见他在齐珩身后催着:“六郎,六郎,你把披风穿上……外面要起风了,别着凉了…”
齐珩推开房门,笑道:“今日算不得冷,在长安闷了那么久,高翁就让我出去透透风吧……”
“那不成,还是得把披风穿上再出去。”高季说着,就想把披风给齐珩系上。
齐珩却嫌弃披风实在累赘,委实不愿听高季的话。
“我不穿。”
穿了披风还怎么弹?齐珩决意不穿。
“六郎听话,穿上。”
“不穿。”
此时的齐珩像个小孩子一样挡着高季的手,不让他系上。
但他不穿披风,高季便拽着他,不让他出这个门。
齐珩只得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将禅房内备好的画屏摆了出来挡风,高季这才罢休。
此次只是为打破流言而来,是以齐珩并未张扬,出来并未带多少物件,只带了几件素色常服还有一把古琴。
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行,【1】齐珩倒是难得的惬意。
这不?起了调素琴的兴致。
指尖流转于琴弦间,一首《高山流水》应然而奏。
这《高山》与《流水》原是两曲,但齐珩稍作改编,合二为一曲了。【2】
平日里齐珩无暇练此曲,便是有空,也因身份之故,不好在宫中练琴。这次好不容易有了机会,齐珩自是要好好练练的。
男子身着白色的素纱袍,没有复杂繁琐的绣纹,素的很,一身装扮与这春日的清新恬淡倒是相得益彰。指尖在琴弦上转轴拨弦,动作流利干脆,犹如滑珠。
高山流水,但问知音。
另一旁的大殿内,江式微跪在佛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缓缓叩拜,崇敬着她心中的神祇。【3】
祈愿的不过是父母安泰,兄长顺遂而已。
于她,确实没别的可求了。
式微三拜后起身,还未及出殿门,便听一老僧叹息道:“世事万物皆有因果,因缘和合而生,因缘和合而灭。”
“大师有何指点?”江式微轻问。
“无他,施主只当贫僧在呓语罢。”江式微惑然,显然没有听懂目前老僧的话。
“看来是我没有慧根,听不懂大师的话。”江式微浅笑道,随后屈身打个礼,便出了主殿门。
“命中注定。”殿内的老僧自言自语道。
江式微出了主殿门,甘棠便耐不住性子笑问道:“姑娘求了什么呀?”她方才看姑娘拜佛的样子十分认真,想必是求了很重的愿。
江式微莞尔一笑,道:“椿萱并茂,棠棣同馨。”【4】
她方才默念的确是此八字。
甘棠听了江式微的话,有些惊愕,不确定地问式微:“就这八个字?没了?”
式微应了一声,表示对此肯定。
甘棠仍旧不死心,道:“姑娘你是不是忘了?你没求姻缘啊!”
甘棠原以为江式微难得出来一趟,会祈求神佛赐一门良缘,谁能想到她家姑娘压根没想这件事!见江式微没什么反应,急得甘棠作势要再进大殿,补上她家姑娘方才未求的事。
江式微匆匆将她拽住,劝慰道:“父母安泰,长兄顺遂于我而言便已是神佛庇佑上天恩赐,若再有所奢望,岂非太过贪心了?”
“可是姑娘……”甘棠仍不甘心。
“好了,我们去寺内四处转转,也算作踏青了。”江式微说罢便不给她再说什么的机会,扯着甘棠的袖子就向别处走去。
大相国寺内目之所至,倒都是令人清爽的青色,隐隐间耳边传来古琴声。江式微的耳力与眼力算是常人中较为出色的。她听得出簌簌树叶声中夹杂着琴音。
江式微停了停脚步,辨析琴音的方向,甘棠被江式微的突然驻足所好奇,便问道:“姑娘?咱们不走了么?”
“甘棠,你听,有琴音。”江式微闭了闭眼,仔细分别方向。甘棠惑然,周围只有哗哗的树叶声,哪来的什么琴音啊?
式微转向东南方向,朝着树林的深处走去,甘棠见江式微的动作,连忙跟了上去。江式微听得没错,古寺深处的禅房内正响起着悦耳的琴音,还伴随着簌簌的杨柳枝。
随着江式微的步子越来越靠近,那琴音也越来越分明。
若是寻常琴声,倒不至于她如此折腾,但如今……她听得出那是《高山流水》。
更甚者,那音色,若她猜的不错,那琴应是九霄环佩。
九霄环佩是大晋名琴,
音色温劲松透,纯粹完美。【5】
她多次想得此琴而不能,若今日得见真颜,她也算是不枉来这一回。
这曲描绘的画面,高山巍峨,流水淙淙,这琴音非十年功底不可得。尤其中间的滑音,弹琴者处理的极好,似鸟鸣声。
她懂琴,在听此音时便有惊艳之色,也知此琴技在大晋甚为罕见,因此生了好奇之心,想见见这庐山真面目。
顺便也能摸索这大相国寺的布局,回去时也好给阿娘讲述。
江式微向林中深处走去,她倒没料到这大相国寺后面树林中有一间僻静的院子。
石阶上蔓延着鲜绿的苔藓,她倒是想起了两句“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6】
确实可以——调素琴。
可见,弹琴者甚有雅趣。
江式微循着琴声而来见到一处院子。此处院子位于寺中深处,布置与别处也有不同,颇为雅致利落。
看样子,住得应是女子,她想。
“你等我一会儿,成么?”江式微对甘棠道。
“姑娘,你要进去么?这院子里住的是谁你都不知道,若是歹人,我怎么跟长公主交代啊?”甘棠哭丧着脸。
“想什么呢?大相国寺是皇家重地,能住在这里的没点子身份是不成的,何况她有九霄环佩,定然是王公贵族之后。”
“好不容易能见到九霄环佩,你就放我去罢。”江式微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撒着娇。
“那钟鸣之时,姑娘你必须出来,不然我真没法子和公主交代。”甘棠道。
“成。”江式微朝着甘棠笑了一下。
江式微缓缓步入,打量着周围的布置,只见夹道墙壁上,题了一联诗。江式微稍稍掀了帷帽的纱,眼前更为清晰。若说方才吸引她的是琴音,那么现在更让她感兴趣的便是这手字。
字迹如松,苍劲有力,自有一番傲骨,笔锋处尽显潇洒。
以字窥人,可见写字之人是个有文人风骨的。
但显而易见,墙上的这两句诗还未完,只怕是那人断了思绪,撂在这的。
“长风催我入古寺,铎鸣玉碎昼已昏。”式微细细读了这两句,便心已了然,此诗是在说:
今日的风很急,犹如是在催我进入古寺,长风拂铃,发出的声响犹如玉碎,而眼下天色已近黄昏了。
这只是表意。
虽是表意,但已见其悲凉心酸之境,她对这禅房所居之人愈加好奇了。鸣琴如此,写诗如此,她到底经历了什么?缘何如此愁苦?
江式微向院内步去。琴音确实出自此院,准确的来说应是出自院中央的屏风后。
是架画屏。
琴音近尾声,抚琴之人收了音,江式微隔着画屏看不清对面的人,但她隐约已经感受到画屏后的人知晓她的存在。
那人好像在望着她的位置。
江式微有些歉意,道:“阁下见谅,妾为琴声所引,冒昧叨扰。”
擅自前来,她有些心里发虚,故称赞道:“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善也,阁下的琴音绝妙,妾甚为拜服。”【7】
声音放柔了些,还带了些微不可察的……讨好?
毕竟那是九霄环佩。
江式微捏了捏指尖,屏风后只有的哗哗的风声,隔着画屏,一片朦胧,她瞧不清。见那人并未出声,江式微有些挫败。
好吧,看来是无缘得见九霄环佩的真颜了。她苦笑一声,准备告辞离开。
这时,一个温润的声音在院中响起。
“女公子过誉了。”
霎那间,点点梨花瓣随风而落,犹如白雪。清风徐徐,在院中铜缸的水面上掀起阵阵涟漪。
江式微有些错愕,这声音……
是男子。
江式微匆忙放下了头上的帷帽的轻纱,确保不漏样貌时方缓缓开口:“不是过誉,阁下当得的。”
“恕妾冒昧,敢问阁下所鸣之琴,可为九霄环佩?”
画屏
9. 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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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式微匆匆忙忙出了院,便见甘棠一脸焦急地冲着禅房这边望,甘棠见式微出了门,才松了口气,急忙迎了上来。
甘棠有些嗔怪:“姑娘不是说一会儿么?这都进了多长时间了,吓得我以为姑娘你有个什么好歹,差点就要冲进去了!”
江式微展笑:“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她知方才确实是久留了,让甘棠担心了。
甘棠见江式微如此,道:“来时大长公主便说了,鸣钟便启程回长安,眼下公子已经在门外等着了,咱们快些去罢。”
江式微惊讶道:“阿兄来了?”
甘棠“嗯”了一声,道:“大长公主不放心姑娘,所以让公子亲自来接的。”
江式微恍然大悟,只道:“那我们抓紧些吧,莫让阿兄等急了。”说罢便和甘棠加快了脚步,到了寺门果真看见一青年身着绣着山水的浅色衣衫,气质温和,背立于马车旁。
江式微唤了声:“阿兄。”江律转身,带着温和的笑意看着她,柔声问道:“可游完了?”
江式微点了点头,但并未提方才之事,对他说:“自是游完了,还辛苦阿兄来接我一趟。”
江律笑了笑,一时起风吹开了江式微帷帽的轻纱,江律上前将其放了下来,随后便搀着江式微上了马车,自己上了在一旁的马匹。
一切都是顺利进行的。只不过,方才轻纱吹起时的那一幕恰巧落在了角落处的青衫男子眼里。
青衫男子望了望晴空,有些恍惚,是他瞧错了么?方才的是江律他没看错,那女子便是……
青衫男子面露茫然,不见悲喜,亦或是不知悲喜。他低头无奈地苦笑,随后便奔马离开了。
大相国寺内,高季从后门入了院便见齐珩在墙壁面前愣住,久久未言语,便出声对齐珩道:“咦?六郎你对出诗句来了?”
他昨日还见齐珩写下两句便眉间微蹙,未再落笔,想着按照齐珩以往的作风定要等些个时日才写的出下句。
却不曾想,这么快便想出来了。
看来,诗书又有长进了,不仅如此,他怎么瞧着这字也越来越……端方了呢?
他虽不通文墨,但齐珩的字,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洋洋洒洒,细微处可见潇潇风骨,十分肆意,带着狂妄,绝没有现在的端方。
“不仅诗书长进了,这字也越来越方正了,娘子要是看到,定然欣慰啊。”高翁感叹道。
齐珩扯了扯嘴角,心想:他要是告诉高翁这两句不是他写的,高翁会不会心碎?齐珩扶了扶额,无奈道:“高翁,其实这两句不是我写的。”
“啊?”高季张大了嘴巴反问道,满脸的震惊。
“那,那是,方才那小娘子写的?”高季瞪大了眼睛问。见齐珩点了点头,高季更是惊讶,不过转念一想,有些沧桑的面颊抹出一笑,道:“才女啊?”
和他家六郎倒是般配,高季心里是这样想的,只是可惜了,六郎和大长公主家的县主定了亲,高季微微叹息。
齐珩见高季有些出神,拍了拍他的肩头,说着:“高翁,咱们也该走了。”
说罢便抱着琴向屋内走去,高翁瞧了瞧墙壁,转身也跟了上去。
日光溶溶,与清风相和,让人感到无限暖意与舒畅。
院内留下的只有墙上的四句诗、清新雅致的画屏,以及簌簌落下的梨花瓣。
——
黄昏时分,政事堂设于门下省公衙旁,庭院内月光如同积水般澄澈空明,松柏树影纵横交错。【1】
院中窸窸窣窣的树叶声夹杂着两人的低语。
“王公。”
来者步入政事堂,向高坐于堂上处理公文的王铎行礼问好。
王铎问声抬头,便见而立之年左右的男人已立于堂中央。
王铎讶然,唤了一声:“仲由?”
他有些不可置信,又伸手抹了抹双眼,这才相信他面前站着的这位是真人。
——这不是早前就被他外放知州的李来济么?
他怎么在这?
王铎心里疑问重重,便见李来济缓缓施礼,道:“下官奉天子敕入京任新职。”
新职?什么新职?王铎不解,李来济从袖中抽出一金花五色绫纸【2】递给了他。王铎接过文书,目光略过,顿时一惊。
这是国朝授官时必赐的文书,称“告身”【3】。王铎自然晓得,可这上面的字……
“原汴州知州李来济调御史台知杂事侍御史。”
知杂事侍御史,那是御史台台院的侍御史六人中最有权力的一个,人称“端公”。若仅仅如此倒也罢了,不至于王铎如此心惊,另他震惊的是此职的另一层含义。
任此职者,多数日后会被提拔入尚书省或任风宪长官御史中丞,这才是让他畏惧的。
御史台掌弹劾百官、言事谏诤、监察天下、司法审判。
李来济与他有宿怨,若李来济任监察首长,还能放过他么?他做的事那些可断断经不起御史台细查。【4】
看来,眼下天子是和东昌公主站在一起了,要不然李来济如何能调回长安?
官员任命也是有固定流程的,先由尚书省长官尚书令允准,交予门下省,由给事中考查,门下省长贰【9】门下侍郎与侍中分别检视、审查后报予天子方可水到渠成。【5】
王铎瞥了瞥文书末角“尚书吏部告身之印”的印文,只觉得有些刺眼。
尚书令是谢伯瑾的祖父谢玄凌,那是天子的老师,而门下省的首长是江遂,那是济阳江氏的长房。
谢玄凌的准许那是自然,连江遂都准了还不能看出问题么?怕是后位真的许给济阳江氏了。
天子这是长大了啊,此番举动不正是在表明他要收权么?
可他放权容易,收回去难!王铎是如此想的。
李来济见王铎久不出声,连攥着那张金花五色绫纸的手都紧了些,便出声提醒道:“中书令可认为此告身有不妥之处?”
王铎回过神,才道:“自然没有,仲由能调回京,我自是欢喜的。”
李来济面色不改,倒是冷哼了一声:“是么?”
王铎拍了拍他的肩头,看着他,嘴角笑意渐浓,意味深长道:“仲由日后入乌台【6】还是改改你这性子吧!”
说起来,他与李来济以前也算私交不错,他们共出寒门,在这个门阀当道的时代,他们身知入仕的不易。所以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常常针砭时弊,也曾把酒言欢。
只是李来济此人太过刚正不阿,直言不讳,不懂得官场上的迂回之道,空有清正之名,但得罪的人数不胜数。
后来两人政见不和渐成陌路,但他始终是欣赏李来济的才华以及他那颗赤子之心。
后来他得先帝爱重官拜中书令,碾压一众士族子弟,一时风光无两,这时原本已官至吏部侍郎的李来济上劄直指他党同伐异。
他至今还记得李来济骂他是骂的多么犀利。
那日在先帝桌案前,烛火昏暗,但字在他眼里却越发醒目。
他很熟悉仲由的字。
他看着后面写道:“动则争竞,争竞则朋党,朋党则诬誷,诬誷则臧否失实,真伪相冒,主听用惑,奸之所会也。【7】今中书令阴结朋党,小人相趋之,祸乱天下,臣请圣天子明察秋毫之末,罢王铎中书令之职。”
他都能背出来了,先帝那时看重他,又怎会罢了他的官?反倒是听了他的话放逐了李来济。
因此李来济与他也算有了宿仇,王铎向来知晓仲由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但顾念旧情终究没下狠手。
如今但是让他卷土重来了,御史台……确实挺适合李来济的。
王铎看着面前的人,笑问道:“仲由此番来就是为了给我看任职文书的?”
李来济看着王铎冷言讽刺道:“下官今夜前来就是想告诉中书令一声,下官回来了,中书令要小心了。”
王铎心想果然,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老样子,倔强的要命,这不还是为当初的事生气么?
权利深处,也是利益交集之处,因交集而生共同,形成敌体,随之成党派,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如他这般寒门之臣,本就无根基,不似世家寒门一样有盘根错节的势力,追根究底他只是一个人,一个人如何立足?
如果不成党派,他最终也不过是无根之木、浮水之萍罢了。
更遑论实现他的政治抱负了。
这个道理他懂,可李来济怎么就不明白呢?
王铎面对他的讽刺,也毫不客气的回应道:“既然回来了就多看看长安风光,别哪日又回你的汴州了。”
李来济听此话,直道:“托中书令的福,下官一定细赏这风光。”
“下官就不叨扰中书令了,告辞。”
“
10. 朝斯夕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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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国东昌公主府,府内女使厮仆来来往往洒扫庭院,公主寝阁内,齐令月亲手烹了一壶茶,给江式微倒了一盏。
江式微低首,双手接过茶盏,便听东昌公主含笑意的话音:“这茶烹得不算甚好,倒也还能入口。”
式微浅啜了一口,夸赞道:“入口稍苦,齿有馀甘,阿娘过谦了。”
不夸烹出来茶有多妙,反而说了饮茶后的所感,既不谄媚,又可达赞赏之效。
江式微这话说的绝妙。
东昌公主看了她一眼,眼波流转,眉目间与江式微有些相似,只见她笑盈盈地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茶么?”
“阳羡茶。”
东昌公主继续问:“你且观这茶,想到了什么?”
江式微有些无措,显然没想到东昌公主会这么问,细想了想,方道:“该是鸿渐先生的《茶经》与微之先生的《一字至七字诗茶》【1】,这两者写茶写的极好。”
“除此以外呢?”
“儿愚钝,想不出别的了。”
东昌公主显然对式微的答案有些不满意,她轻轻摇头,带着一丝叹息,道:“江宁南氏在诗书上教你教的极好,但若总囿于诗书,就未免目光短浅。”
听了东昌公主的评价,式微觉得有些自愧。
“儿浅陋,愧对了阿娘的期望,但还望阿娘能不吝赐教。”
东昌公主绛唇轻启,道:“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便为谏议问苍生,到头还得苏息否?”【2】
“你可晓得这是谁写的?”
江式微答道:“若儿记得不错,应是卢公。”
东昌公主听此答案还算欣慰,继续道:“别看这小小的一碗茶,但却是无数茶农堕于悬崖走壁换来的。”
式微听此,放下了手中的茶碗,静静地聆听东昌公主的教诲。
“品茗与抚琴一样,皆有静人心,养雅趣之效,是以王公贵族皆喜好品茶。”
“上至当今天子,下到布衣百姓,皆崇茶道,但多数都是附庸风雅,俗人罢了,从无人过问这采茶人的生死与否。”
“阿娘不希望你也成为这俗人中的一个。”东昌公主语重心长道。
江式微垂着头,道:“儿受教了。”
东昌公主注视着她,目光深邃,倒像极了久居上位的帝王,带着些许威严,话音也不似方才柔和,十分冷漠地问着江式微:
“吾问你,若有人再邀你饮阳羡茶,汝当如何?”
日后江式微面对的那人更位高权重,是以她必须对江式微严格。
只见江式微面色不改,不卑不亢道:“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儿见此茶,便想到那些逝去的采茶人,是以儿不能喝此茶。”
说完,她俯身向东昌公主拜了拜。
东昌公主闻此话,终于展开了笑颜,抚了抚式微的发髻,柔声道:“不愧是我的女儿,当真聪慧。”
东昌公主又与江式微聊了许久,她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女儿。
除去式微是她唯一女儿,她更喜欢的是式微的聪慧。
许多事一点即透。
又颇通诗书,进退有度,这样的人没有人会不喜欢。
东昌公主留式微到很晚才放她回寝阁,在式微临走前,东昌公主对她嘱咐道:
“以后每日巳时,你便来此,凡我会的都教给你。”
又补充道:“你顾姨有时也会过来,她也会教你的。”
式微自是欣喜,笑得眼角弯弯,灿若春花,道:“儿多谢阿娘!”
阿娘和顾姨于大明宫浸染多年,见过的场面、识得的道理皆是寻常人所不能比的,愿意教她,她自然是欢喜的,多学一些,她懂得的便也能更多。
此后的每一日,江式微都会早早地来公主阁。
顾有容来时便和东昌公主打趣道:“这孩子也忒好学了些,朝斯夕斯【6】,和你当初可全然不一样。”
饶是顾有容在宫中教过不少女官内人,也曾多次被豪门望族邀请教授家中贵女,也未见过这种明明学识已是人中之极,却一点也自大的女孩子。
寻常人家的女子若能有此学识,多多少少都会带点子傲气,偏江式微这孩子不同,一直都是谦卑地向她请教。
这样的孩子,谁不喜欢呢?
她从前倒没觉得膝下寂寞,如今倒有些羡慕起东昌来了。
东昌公主嗔怒道:“怎么就不一样了?我当初也算是韦编三绝了。”
顾有容一声嗤笑,反问道:“是么?难道是我记错了?不知道是谁当初向太皇太后寻死觅活说不要读书的?”
东昌公主自知理亏,撇了撇嘴,不再看顾有容。
顾有容嘴角勾着,说道:“不过,你当初做的这决定,我起初不甚理解,但如今来看确是真真为她好的,晚晚这孩子让南氏教的极好,可见薛娘子是用了心的。”
东昌公主倒是赞同此话:“是啊。”
见着江式微缓缓步至面前,仪态完美,不容任何人指摘,顾有容向东昌公主微微点头,东昌公主会意便也回了一下。
这是顾有容要亲自教江式微了,她是信得过这个挚友的,礼仪,见识,诗书等等,总归比她懂得多。
江式微颔首行礼道:“顾姨。”
顾有容回礼道:“县主多礼了。”
“长主既特意要我来教县主,我自然不该推辞,但我教县主之前也需得探探县主的底。按国朝制,县主乃正二品,我腆居昭容之位,亦为正二品,虽你我皆为正二品,却是不同的,烦劳县主回答,有何不同?””
有何不同?
江式微手心有些发汗,阿娘这几天没讲过这个,所以她也没去了解过这个啊……
于是江式微只好硬着头皮答道:“式微愚钝,对国朝制度并不知晓,但式微一定会学的。”
顾有容或许猜到了江式微并不了解这些,但很满意江式微的态度。
若是不加末句,她怕是会生气。
可以不会,但要懂学。
顾有容不由得声音软和些,不似那么冷硬,她道:“我现在便教你。”
“县主为外命妇,我为内命妇,内外有别,这便是不同。”
江式微方知晓,回道:“式微受教了。”
听到江式微的回答,顾有容将方才她放在桌案上的卷轴打开,那一瞬间,江式微与东昌公主便闻到了卷轴上的香气。
东昌公主无奈道:“你这习惯果然到现在都没改,凡是纸张卷轴,你都要染沉香。”
她转头看向式微,笑道:“你顾姨最宝贝她那些书籍卷轴了,生怕被虫蠹蛀了。”【3】
江式微浅笑。
顾有容指着这卷轴,说:“此卷轴上面都是我曾为宫中简拔【5】女官所出的题,县主回去好好看看,一一作答,这便是我作为县主的老师,留的第一个功课。”
此后顾有容便是接替了东昌公主教导江式微的活计。
顾有容除了住在大明宫里,她在宫外也是有私宅的,那是先帝赐的,只不过她不常住,如今怕常出入宫禁【4】惹人注目,便又搬回了宫外。
她近些日子来往公主府也勤了些,尤其是在她看到江式微交上来的功课时。江式微眼睛有些红通通的,她便晓得了这想必是熬到深夜才作出的。
其实她出的这些题委实难了些,有些题在宫中多年的女官嬷嬷可能都答不上来,又何况是从未接触过宫务的江式微呢?
但她一想到江式微日后的身份,便不能因此对江式微放低要求。
否则,便是害了她。
作答的纸张,她看过,不仅字迹工整,每道题的作答字数也是足足的,看得出极为认真。便是有些题她答的不对,顾有容也是欣慰的。
而且,江式微在交上来的纸张上染了和卷轴一模一样的香料。
自己有“所见书卷皆染香”的习惯,东昌只提过一次,她便记住了。
是个心细的人儿。
所以对江式微未免又多生了几分怜爱之心。
顾有容聚了聚心神,便开始授课:“今日我讲的是嫡与庶。”
江式微听得颇为认真,她听顾有容问道:“县主可知,何谓嫡与庶?”
江式微想了想,答道:“妻为嫡,妾为庶,嫡妻之长子为嫡,其余子皆为庶。”
顾有容对此答复是肯定的,但只见她笑意盈盈,又问:“嫡妻与妾室咱们便不谈了,我想问你的是,若你为嫡妻,你认为该怎样对待嫡子与庶子?”
顾有容问的这个问题,让原本在看书的东昌公主饶有兴致地抬起了头,下意识地看向江式微。
她也好奇,江式微会怎么回答。
她就那样看着江式微。
看着江式微自然地说出了她最反感的那句话:“式微认为,嫡子为尊,庶子为卑,该是重嫡轻庶的。”
“比如?”
“在受教上,若从受教上便嫡庶分明,使庶子固不如嫡子,则庶子不生妄念,不会意图与嫡子相争,也便不会再混淆嫡庶
11. 满怀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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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律与江式微坐在小亭里,江律原本是等着她回来,他这几日见她要聆听阿娘和顾姨的教导,怕她过于刻苦伤了身体,便想着等她回来就带她去长安城外转转。
没成想,常日里那个温和爱笑的姑娘今日双目通红,垂头丧气地回来。
平日她看到他总笑着唤一声:“阿兄”,那时她笑得犹如秋菊,如今只哽咽地说:“哥哥……”
江律看到她的时候,心都要碎了。
他不解这是发生了什么,究竟是谁招惹了他家的姑娘。
后来江律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嫡庶的言论被阿娘狠狠申饬【1】了。
他向来知道阿娘不喜欢人论嫡庶,她从小便教他的道理是“嫡庶与否,皆等而视之”,所以他也不喜欢别人重嫡轻庶的做法。
但,江式微她知道些什么啊?
她从小在江宁长大,受得是南氏熏陶,自然是与他济阳江家的有些规矩相悖。
他虽心疼江式微,但他确是认可阿娘的那些句话,断断不能以嫡压庶。
但他也不好对江式微再说些什么,只是想着该如何开导她,又不至于伤她的心。
沉思了良久,他才道:“阿兄的话些许会不中听,但是作为你的兄长,这些话我还是要说的。”
“你按照你的想法,讲求嫡庶有别,其实这并没有什么不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中的一条准绳【2】,是旁人无可领会的,这是因为我们每个人生何处,居何处,教何处,俱为不同。”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10】,所以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去理解他人,也无法证明孰对孰错。”
“也许你恪守礼法,认为嫡庶有别是对,但阿娘认为嫡庶公允也未必就是错,晚晚,你应知道的是。”江律顿了顿,又继续说了下去。
“没有谁生来便是想做庶的,英雄不问出处【11】,出身尚不由己,他们一出生便被冠上庶出的名头,囿于“嫡庶有别”的世俗成见中,自己拼尽了一身本事才或许能够换得别人的一句尊重。”
“若只因一句庶出便扼杀了他们的全部。”
“这对他们不公平。”
江律语重心长,字字句句都打在了江式微的心房上。
是啊,出身从不由自己,他们又有什么错?
难道庶出是他们想选的么?难道生而为人也是错么?
嫡庶有别,是她这么多年一直认同与遵守的礼法。
可这全然就是对的么?
江式微是第一次对自己这么多年读过的书,识过的道理产生了质疑。
“但阿兄,嫡庶不分以致礼崩乐坏、王朝颠覆,又该如何?”江式微或许将江律的话听进去了,但并未全然认同。
江律愣了愣,只是看着她的时候想起了一个人,所以他笑了笑:“你知道当今天子么?”
“今上?”
江式微有些茫然,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江律笑道:“今上便非嫡长,但他是个圣哲【3】的君主。”
江式微看到江律眼中的光,他丝毫不掩饰对当今天子的欣赏。
她貌似是第一次听阿兄夸人。
“王朝颠覆与否在于掌权者是否圣明,而非在于嫡庶名分之别。若贤者为嫡,是锦上添花,若贤者为庶,也无可厚非。”
“今上虽非嫡非长,但他爱臣,爱民,他是个很好的人,他以后也定能为我们开创清平之世,所以嫡庶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江律并没有夸大齐珩,凭他的身份,济阳江氏未来的家主、镇国东昌大长公主的独子,先帝特赐的郡王,他也不必去夸大讨好,他只是实话实说。
他确实很欣赏齐珩。
江律刚认识齐珩的时候,齐珩刚被阿娘带回大明宫,宫里人唤他为“六大王”。【12】
阿娘对他说,齐珩是他的表弟,要他留意齐珩,却叮嘱他
——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许帮齐珩。
江律叹了一声对江式微道:“阿兄起初是不理解的,阿娘要我留意今上,却又为何不让我帮他呢?”
齐珩刚到大明宫时,虽名义上是皇家子,但总会明里暗里地被别的皇子公主排挤、欺负。
欺负他的原因无非只有一个——齐珩的生母非名门望族,亦非高官之后。
区区宫人之子,卑贱之躯,如何配与他们为伍?
“今上那时受了很多的苦,不是今天要读的书被泼了墨,便是坐的垫子上放了细针,教书的先生不知这些搓磨人的功夫,每次让他站起来读书本时,见他默不作声,便以为是他不思进取,先生见每次他都答不上来,便罚他写上数遍。”
“今上对此,从不解释。”
是他不愿解释么?
答案显而易见,否。
只是他的解释又有何用?
没人会为他做主,先生也不会为了他去向天子状告那些出身尊贵的皇子公主。
“他们见齐珩默不作声,便以羞辱他为趣,算是为这枯燥乏味的学书生活中增了一丝兴致。”
毕竟,越羞辱齐珩的卑贱,不就更显得他们是尊贵的么?
江式微听到这里,不免有感而发:“白与灰,只有当灰越来越深,才能显得白是纯粹无瑕的,人性亦然。”
江律听到江式微的感慨,朝她笑了笑:“我多次想为今上打抱不平,但阿娘向我下了死命,不许帮他。”
所以江律只能暗自叹息,只希望上天多眷顾齐珩一些。
这样的生活不知齐珩过了多久,后来膝下无子的谢贵妃看中了他,要他记在她的名下。
谢贵妃出身陈郡谢氏,从父【4】便是太子少师、当朝尚书令谢玄凌,谢贵妃身份显贵,齐珩因此拜谢玄凌为师,谢晏为伴读。
东昌公主听江益说这些事的时候,脸上露出了盈盈笑意,他方知道原来这是阿娘在考验齐珩。
从此以
12. 小人喻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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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江律走后,江式微便反复思量他说的那番话。
不知不觉中,亭外下起了绵绵春雨,水汽濛濛,暗色晕染了整个凉亭,江式微向亭外伸了伸手,雨丝落于掌心,渐渐的成了一条小流,流向她的手腕处。
雨丝,是凉的。
这样的天气很难不让人心生怅惘。江式微闭上了双眼,静静地聆听着绵绵细雨吹打杨柳枝的声音。
翌日,云销雨霁,彩彻区明【3】,将式微调整好了状态,便又至东昌公主阁外静候。
阁内东昌公主正在梳妆台前准备带新制的耳珰,听了停云的通禀有些错愕:
“晚晚来了?”
停云微笑着点了点头,道:“县主阿茶【4】此时便在外头候着呢。”
东昌公主虽未嘴上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有些欣慰的,她想着昨日江式微回去必会哭一场,这么短的时辰内怕是调整不过来,今日大致是不会到的。
却不想,这孩子还真是不错,这么快便调整过来了。
宠辱不惊,能笑看庭前花开花落。【5】
才是个能成大事的人。
“让她快进来,昨个儿刚下了雨,正是露重的时候,可别着了寒。”东昌公主对停云吩咐道。
“是。”
随即便领了江式微入内,江式微盈盈屈身唤道:“儿给阿娘请安。”行礼如流水,丝毫挑不出错。
“昨日你可想明白了?”东昌公主转过身问道。
“儿想明白了。”江式微道。
“你想明白什么了?”
江式微垂首不答。
东昌公主一声嗤笑,似是看穿了她所想的,只道:“罢了,我也不迫你了,今儿我教你其他的吧。”
“请阿娘赐教。”江式微道。
“天子。”
东昌公主淡淡道,仿佛在说着一个普通再也不普通的人。江式微听了这两个字脑袋轰得一下炸开了,十分错愕。
天子。
“若有一门第高于济阳江氏之庶子有意于你,你当如何?”
“今上便非嫡长。”
顾有容和江律的话一字一句都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难怪啊……难怪……她早该想到的,若是寻常高门,何必用简拔女官的题考她?又何必提起那阳羡茶?
阳羡茶那可是贡于天子的啊!
阿娘这是要她嫁予天子。
“怎么?害怕了?”东昌公主看着江式微的反应,轻笑问道。
她知道江式微猜出了她的打算,也正好,她本就没打算瞒江式微,她也想看看江式微的反应与态度。
这些日子她算是看出来了,江式微表面上温和柔顺,甚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实际上性子随了她了,有刚骨,有骄傲,不撞南墙不回头,倒真是她齐令月的女儿。
“儿不怕,儿都听阿娘的。”
江式微这次双膝触地,向东昌公主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温顺的眉眼中却是带着一丝倔犟。
温顺的样子委实有些刺眼。
东昌公主莫名生了几分怨气,她问道:“你真的愿意么?”
江式微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6】,儿身为江氏女,自当为家族考虑,所以儿愿意。”说罢,她叩首。
她只得暗暗苦笑,她身为高门贵女,幸又不幸,不幸的是,总归没有顾姨那样的运数,终究是如寻常女子一样嫁人生子。
幸的是,她未来的夫婿是尊贵无双的天子,以后她也会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起码,做皇后,也算能为天下做些贡献不是么?
“好,那我便开始讲天子,当今天子行六,母为陈郡谢氏的谢贵妃,天子今年二十有一……”
东昌公主算是看着齐珩长大的,因此对他甚为了解。
如今她便是在教她的女儿,未来如何与君王相处。
“日后你为中宫,是天子发妻,虽说我朝常言:夫为妻纲,但也不必委曲求全,面对他,你不卑不亢便是。”
“记住,我济阳江氏的女儿,从不比他低半分。”
东昌公主这话说的十分霸道,她向来如此,哪怕是天子,在她看来也不过是自家侄子而已。
江式微倒是生了几分暖意,起码她背后还有父母兄长为她撑腰。
“今上的诗文不是特别精通,让他作诗文是难为他,但若是让他品读,他倒是能说个条理,何况,他又是个惜才之人,所以你若作了新的诗文,可以请他来读。”
“夫妇相处,总是要有些新鲜感的,你可与他论诗文,论琴棋,有着共同的喜好,相处时也能更和睦些。”
“今上是个实打实的君子,待人温和,从不会强人所难,他至今多年无后妃嫔御,也从未碰过任何女人。”
齐令月毫不避讳地将齐珩的隐私事都说与江式微听,江式微面上一赧。
东昌公主滔滔不绝,告诉她很多齐珩的喜好、忌讳等等,还亲自教她宫中礼仪,其间江律也来凑个热闹,说要教她骑射。
江式微闻此只笑,反而东昌公主黑着脸拿着书简轻打江律的肩头,东昌公主道:“少来,这些,日后自然会有人教她。”
东昌公主最后还不放心,生怕江式微跟江律去学骑射,狠狠嘱咐江律道:“不许教你妹妹骑射!”
齐珩骑射俱佳,哪里轮得上江律教她?若是让江律教了,她会了,齐珩怎么办?
好不容易能促进二人感情的机会,东昌公主可不能让江律就这么搅和了。
最后顾有容又亲自考了江式微几个问题,江式微一一对答,东昌公主和顾有容才露出了满意放心的笑容。
“甚好,我敢作保,全长安没有一个人会比你更适合做皇后。”
顾有容肯定地说,她在大明宫这么多年,确实也是第一次见如此完美的贵女。
她笃定这是让天下无可置喙的皇后。
门第、品行、才德、礼仪、容貌、身段均是让别人说不出半分错处。
生于晋朝第一门阀济阳江氏,养于清流门第江宁南氏,又是镇国东昌公主的独女,东昌公主有多尊贵,她便多尊贵,加上是太皇太后亲封的万泉县主,出身,教育皆是世间无二。
背靠江家与南家两座大山,她什么都不必争,已有人为她铺好了前路。
“四月十二,我将会在府上办一场赏花宴,到时候长安的各家贵妇都会来。”
“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等待众人的称赞便可。”
东昌公主似云淡风轻般的笑容在这微微春风中分外明显。
——
国朝有制,十日于宣政殿一常朝。
是以此时宣政殿内,天子高坐于明堂之上,俯瞰着那些臣下。
诸臣工均挺直身姿立于朝堂,俨然一幅谏诤【1】之臣的模样。
御座之上的齐珩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幅场景。
“今朕开献言之路,冀有意见可录,谠言【2】不绝,将擢用之,诸卿可尽管进言。”
齐珩身着绯色公服,声音如皑皑白雪澄澈清朗,在位的这三年也算褪去了他少年的稚气,于今越发的稳重。
但落在朝臣眼中的齐珩,终究还是少年帝王。
古语云:“修身齐家,而后治国平天下。”而今天子元服未婚,所以朝臣中并没有多少是真正信服他的。
这种不信服也表现在——无人上谏。
所以齐珩也甚为苦恼,原以为今日又是无进而散,却不料有一人倒是难得出列,俯身向齐珩道:
“臣,前汴州知州,现任御史台知杂事侍御史李来济有奏。”
王铎一听方才的声音,便往后瞥了一眼,果然啊,又来了。
齐珩看着出列之人,当即便起了兴致,这不是他前几天召回的李来济么?
“李卿请讲。”
“陛下,古语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11】小人相趋则成朋党,自古朋党乱政,而今明堂之上,竟有人暗结朋党,乱朝堂纲纪,臣请陛下治罪此人。”
齐珩也被这一番言论所惊,又看了中书令一眼,见他并无其他神色,便继续装聋作哑道:“李卿说的乃何许人也?”
“现任中书令,王铎!”
“哗——”众卿哗然,交头接耳,唯中书令泰然自若。
齐珩略显怒意,道:“李卿不可凭空构陷【12】他人。”
“陛下,臣有证据。”李来济说罢便将证据呈于近侍。
齐珩接过,略略看了几眼,也并未处罚二人中的任何一个,只留了两句话:“此事证据欠缺,容后再议。”
李来济见齐珩虽并未做什么处置,但却神色不佳,心里算是有了数。
他本就没想着让天子凭这几个证据就定了王铎的罪,他只是在试探天子对王铎的态度,他原先以为天子与王铎是站在一条线上的,后来天子将他从汴州调了回来,他便隐隐猜测天子与王铎怕不是一条心的了。
他此次举动便是想试探齐珩是否想动中书令,现下看来,果真如他所料。
在他们这些臣工眼中一直以为天子是与中书令站在一起的,所以对中书令的种种排除异己的行为皆是敢怒而不敢言。
而今天他这一状告,虽未成功,但齐珩也并未罚他,这其中可就耐人寻味了。
那些朝臣都是成了精的,自然看出了天子与中书令是离了心,对中书令也没先前那么恭敬了。
而他,就是天子的一颗棋子,天子用他这一颗棋开辟了一条群臣弹劾中书令的路。
并且,王铎还不能做些什么,他做了便是给别人留了把柄。
王铎此时心里怕是比咽了个苍蝇还难受。
紫宸殿内,齐珩下了朝便一直在批劄子,他今儿心情不错,是以连带着看劄子也认真了不少。
终于有人知道了他的心思。
这么多年,群臣都以为他是王铎的靠山,他欲辩而不能言。众臣工也不敢揣测他的心思,所以对中书令一直隐忍。
他总不能一个个地告诉臣工们,说他不满中书令吧?
而李来济今日这一弹劾,极为精彩!他没罚王铎也没罚李来济,就是在告诉其他人,他与中书令已有嫌隙。
相信不久,会有人再弹劾王铎的。
想到此,他能不开心么?
忽而耳边响起了一阵细碎的步履声,抬首便见高翁奉了一帖子进来。
高季将帖子递到齐珩的跟前道:“陛下,这是东昌公主府送来的帖子,邀您四月十二至府上赏花。”
齐珩侧着身子,单手拿着帖子感慨了一句:“赏花啊?真奢靡。”
齐珩素来不爱参与这种宴会,奢靡且无用,为了这么一个赏花宴,不知公主府会有多少厮仆忙前忙后。
“四月正是花开的好时候,大长公主素来喜欢赏花,这次就想图个乐呵罢。”高季道。
“皇室之人,受天下供养,不知为民谋福祉反而劳损民脂民膏。朕为君父,若是去了,不正是倡导了这种风气,开了个坏头么?”
“高翁帮我回绝了罢。”齐珩淡淡地说,将手上的帖子放下,转了转白玉扳指。
高季叹了口气,转念想想又劝道:“陛下,县主过些时日便及笄了,冲着县主的面子,好歹也去去吧。”
高翁要是不提醒他,他都忘了。
想到此,齐珩终究是应下了,只不过他不准备大张旗鼓地去,而是——白龙鱼服。【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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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昌公主府内厮仆洒扫布置,府外车马络绎不绝。
今日来的,多是勋贵之家。
只见一马车在府门前缓缓停下,东昌公主甚至都亲自出来迎接,可见其来人之身份显赫。
来人一袭青圭色大袖衫,披着绣钉了珍珠的刺绣霞帔,眉眼间的肃穆,透露着庄严,脸上留下了岁月经过的痕迹,发髻上的冠子古朴又精致。
东昌公主饶是平时不可一世,如今也赔上了一副笑脸,柔声招呼着:“老叔母,身体安泰啊。”
“盖儿,今日场面办的倒是盛大,辛苦你了。”
她唤着东昌公主的小字,甚是亲昵。
忠勇王妃笑得深不见底,眼中略过一点锋芒又随之不见。
复而目光落在了东昌公主身后的姑娘上,忠勇王妃锐利的一双眼上下打量着她。
这女孩子的容貌第一眼看上去不算出挑,但在这满园的姹紫嫣红中独显清流,肤如凝脂,犹如微雨后的濛濛细雾,圆圆的小脸,既清且柔,不是摄人心魄的美艳,而是岁月静好的柔和。
比容貌更吸引旁人的是那一身的书卷气,波澜不惊,从容沉稳,一看便知是书香门第才能养出的孩子。
满园春色中,她像极了一朵与世无关的山茶花,静谧美好。
想必这便是盖儿一直养在江宁的那个幼女吧。
江式微盈盈屈身行礼,道:“式微见过叔祖母。”
东昌公主也将江式微向前推了推,笑言:“老叔母,这便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女儿,名唤式微。”
忠勇王妃微眯了眯眼,目中流露出赞赏之色,道:“不成器?盖儿,你是越发的谦虚了,这样好的姑娘,你是藏了多久啊?”
“老叔母这样夸她,倒是让我妒忌了。”东昌公主打趣道。
忠勇王妃无奈地点了点她的鼻尖,道:“你啊,你啊……”
“老叔母请。”东昌公主向里摆了摆手,示意忠勇王妃先行。
忠勇王妃转头对式微慈祥道:“小姑娘陪着吾一起进去,好吗?”
“式微遵命。”江式微又行了个礼,便搀扶着忠勇王妃进了院。
途中也碰了不少贵妇,均不停地夸赞江式微,后又与东昌公主寒暄着。
这些贵妇也是成了精的,一个赛一个的眼光毒辣,不停地往江式微的身上瞄。
江式微的容貌气质,在她们这些人眼里那可真是万里挑一,更何况是那出身了。
端庄温婉,绝没有艳丽的轻浮,这样的女孩是最受她们所喜爱的,一看便知是能娶回去做当家主母的人。
不会狐媚夫君,又能撑得起大局。
更何况是那一身的气度,丝毫没有沾染皇室的桀骜,尽是出自书香世家的儒雅。
东昌公主是她们要讨好的人,江式微更是。
今日场面之盛大,怕是东昌公主将皇族大半都请了出来,甚至许多贵妇也隐隐猜测天子会不会亲至。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东昌公主今日是想让自己的女儿江式微在长安贵妇们面前露个脸,造势博个好名声。
只不过……委实张扬了些。
那些贵女们在背后暗暗艳羡着江式微的身份,权倾朝野的东昌公主家的独女,众星捧月般的存在。
一旁的江夏郡王妃和魏国公夫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江夏郡王妃感慨道:“今日还真是热闹,大长公主竟将深居多年的忠勇王妃也请了出来,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可不是?这些年长安城多少人给老王妃下帖子,老王妃都没有应,如今倒是应了东昌公主的,果然还是长主面子大。”魏国公夫人啧啧称赞。
笑话,忠勇王妃是什么样的人?
老王妃的夫君周老王爷那可是高宗的同胞弟弟,先帝和东昌公主一直敬仰的亲叔叔,德高望重。
后来周老王爷与周王世子先后病逝,周王妃也就是忠勇王妃一直守着偌大的王府,苦撑着,接管王府基业,抚育幼孙,硬生生让原本要衰颓的周王一脉东山再起。
先帝感念周王妃之品德,亲赐嘉号“忠勇”二字,以示表彰。
如今忠勇王妃的嫡孙,也就是继任了爵位的周王,任宗正寺卿,掌管皇族事务,也算位高权重。
忠勇王妃又在皇室中辈分极高,颇有话语权,便是贵如天子,也是要礼遇忠勇王妃的。
是以东昌公主才会亲自来迎老王妃了。
“长主这是把老王妃请过来给县主撑场子的,没听方才老王妃对着万泉县主一直赞不绝口么?”郡王妃瞥了眼魏国公夫人,淡淡地说。
江夏郡王妃又瞧了瞧院中被贵妇们环绕的姑娘,微微叹了口气,秀美的脸上露出几分遗憾。
江夏郡王妃道:“嗳,说起来我也甚是喜欢公主家的这位县主,样样都好,真真是难得的,我家大郎也还未成家,若是大长公主肯点头,我必然是极疼她的。”
魏国公夫人忙拍了拍她的手,反驳道:“长主眼高于顶,县主又是她的掌上珠,怕是咱们这样的人家入不了她的眼。”
“说的也是,谁家有幸能聘得这样的姑娘作媳妇,那可真是祖上积了德。”江
13. 倚门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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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式微回首时,便见门口处站着一人,隔着树枝丫,她瞧不太清,但见衣裳样式便能看出是男子。
闺阁女儿无幕离不可见外男。
而此刻她幕离、帷帽均未戴,如何见人?
她便慌忙从秋千上下来,一时着急鞋履都顾不得穿,她只拿起秋千旁石桌上的团扇掩面。
她望了望门口,想看看来者的模样,却不料阳光刺目,眯了眯眼,只看清了他手上的羊脂玉扳指和那一袭山水刺绣长袍。
他为何如此眼熟?
江式微貌似觉得在哪里见过,但却想不起来。
齐珩走了约十几步,才注意到这院子里有别人。
而且还是个女子。
齐珩看着面前以团扇掩面的女子,感到十分的歉意,他只得打揖告罪:“某无意来此,不想冒犯了女公子,还请女公子恕罪。”
行,真行。齐珩啊齐珩,你怎么一出来就犯错?
式微这才看清了面前之人。
这,这不是大相国寺的那位公子么?
难道他亦在今日的邀请之列么?
“无碍,只是阁下下次应当小心些。”江式微想了想,终究还是开口了。
齐珩原本是垂着首的,但当他听到女子的声音后,顿时抬首,瞧着面前的人一袭青衫,声音软糯,手持团扇,半遮着面,在这满园青梅中显得一片朦胧,他终是一笑。
“是你。”齐珩惊讶道。
原来是你。
我们,又见面了。
他虽然从来没见过她的样子,但是她那一口的吴侬软语总是让人没法忽视。
她的声音,他只要一听他便能认出来。
是她。
大相国寺那个戴帷帽的姑娘。
也是那个想“霁长安、踏青云”的姑娘。
江式微并料到他竟这么快便能认出来,见被识破,她在团扇后浅笑,眼睫轻盈又弯弯。
“公子还记得。”
“霁长安,踏青云,这样有志向的姑娘,为数不多,是以某记忆深刻。”齐珩十分认真地说,眼中的欣赏毫不避讳。
他确实很欣赏她。
这是江式微第一次听见有外男如此夸她,不免脸上一赧,轻声道:“公子过誉了。”
脚底传来砖石粗粝又冰凉的触感,她才意识到罗裙之下,她的双足并未穿鞋,甚至连绫袜都褪去了。可她若现在去穿,双足岂不是让他看见了?
她想,必须趁他不注意时赶快穿鞋离开此地。
她虽是如此想,但说出的话却是磕磕巴巴的。
“这,这是我的院子。”
所以你能不能走?
江式微的声音十分柔软,但凡听了就很难不会心生爱怜。
齐珩心知自己是有些冒犯了,但他却不忍离开,他真的很想和她再多说几句话。
几句便好。
他向后退了几步,声音带了一丝恳求。
“我不越雷池,我想和你再说几句话,成么?”
江式微见他后退的动作才稍稍放了些心,道:“那你先转过去。”
齐珩刚想说为何,却侧首注意到,地上还有一双被人抛弃的鞋子,孤零零地躺在地上,鞋面上缀着珍珠,绣着素白色的山茶花。
齐珩这才了然,原来她未穿鞋。
他老老实实地听她的话,转过了身。
江式微趁他转身时便胡乱穿了鞋,压着步声快速跑开了。
齐珩怕背后的姑娘会有些不自在,便问道:“你是江南人吗?”
然而,无人应答他。
见身后的姑娘没了动静,齐珩方回头,却见那个姑娘手持团扇在洞门处回首。
青梅树枝就在打在她的鼻尖,像极了她借嗅青梅的时候来偷偷瞧他。
他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副景象。
倚门回首。
只不过她跑的很急,连树枝勾住了她的发钗,她都没有发觉。
一声清脆在院中响起。
他看着面前的姑娘落荒而逃。
其实早在她要他转过身时,他便已猜到了她要走,但他还是配合了她。
他终究没有勇气追上去。
其实他也本可以用帝王的身份威压她,命令她与自己说话,但他不忍。
既然她不愿,他又何必强求。
院中,青梅树下的男子一声轻叹,拾起了地上被遗落的发钗。
他拿出怀中的锦帕,将发钗擦了擦准备放于石桌上。
他捻去发钗上的细碎尘土,回想着方才女子倚门回首的景象。
忍不住摩挲着手上的发钗,背后貌似有一处凸起,他翻到金钗的背面。
待他看清上面的花纹和字时,他有些不可置信,生怕自己瞧错了,谁人能懂他此时心里是多么的震惊?
桂花纹、式微……
那她是……
若他没记错的话,济阳江氏便是以桂花纹作为家族族徽,而他那位表妹的名字正是式微。
还真巧啊,大相国寺,东昌公主府。
他两次遇见的姑娘,最后竟是他的未婚妻子。
他究竟应该感叹什么?是命运之巧,还是他的姑母料事如神?
其实他很厌恶这种被人算计的感觉。
为了让他们见面,他的这位姑母还真是用心良苦。
不过,对于东昌公主的算计,齐珩头一次没有反感,他现在觉得未来的岁月里有她,应该不至于那么难过了。
“式微……”
式微式微,胡不归?【1】
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又什么时候嫁给我呢?
齐珩喃喃出声,细细念着这两个字,声音仍旧温和,带着一丝“暧昧”。
一阵清风拂过石桌上的书本,恰好翻到了那页词。
上面的字迹方正又潇洒,清晰可见:“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江式微离开了翠微院正欲去寻东昌公主,不料身后一声音叫住了她。
“县主阿茶。”
行礼的女子身材高挑,娉婷袅娜,虽是素白色的衣衫,但好在她容颜娇美,倒衬得其如清水芙蓉。
还真是伊人【2】啊,江式微想。
但她是谁呢?江式微仔细思索了下,也并未得出答案。
她只好带歉意地笑笑:“恕我眼拙,小娘子是?”
王含章莞尔一笑:“县主阿茶不认得我也是正常,老师曾夸县主蕙质兰心,我今儿见了果真如此。”
“如此赞誉,式微不敢当,不知尊师是?”江式微问道。
“昭容顾氏。”王含章答道。
江式微恍然大悟,原来是顾姨的学生,可顾姨的学生众多,她亦不知面前这位是哪个。
王含章见江式微仍有疑惑,便解释了一下,道:“妾的祖母是华阳公主。”
“妾,琅琊王氏,王含章。
14. 愿乞终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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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珩昨日一夜未睡,此刻倒是熬不住了,恨不得将白昼混作黑夜。
到了经筵日讲【1】,他便垂着头昏昏欲睡,只觉得面前的书上密密麻麻爬满了蚂蚁。
写下的字也不似平日那般精妙,倒像是鬼画符。
若不是高季及时扶住了他,他怕是会被今日的讲官翰林学士发现。
这位翰林学士可是有名的铁面,虽然他是君王,不至于冲上来打一顿手板子,但少不了又是一场滔滔不绝的劝谏。
这真怪不得他走神。
他昨夜本想着批完劄子便早早歇了的,却未料到上了榻,熄了烛火,辗转反侧,脑中突然浮现出了那个身影,一直挥之不去。
想着想着便困意全无,是以他昨日竟整夜未眠。
做下的孽迟早是要还的,齐珩认为这句话说的是事实。
他说不出来自己对她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他自认他不算个是会沉溺于儿女之私的人。
何况,他和江式微接触不算多。
他统共,只见过她两次。
而且两次,他都没见过她的真颜。
他对她的感情不至于爱慕,更多的是欣赏与尊重。
齐珩暗自警告自己,绝不能如高宗和先帝一般因为宠爱后妃而耽搁朝政大局。
为君王者,怎可囿于儿女私情?
这是他的底线。
他也希望能和她日后相敬如宾,他不敢担保能对她如何如何好。
但他能做到的是,只要她愿意,他必定尽他所能护她周全。
翰林学士见齐珩有些走神,便用手重重叩了几下,表示着他的不满。
齐珩暗道不好,果然只见翰林学士叹了一口气,又开始了劝谏。
“陛下,经筵日讲是历代君王所必听的,孔儒之道于君王治天下大有裨益【2】,陛下怎可如此轻慢?”
齐珩只觉得脑仁发疼,安慰他道:“是朕不好,卿讲的十分在理,朕当勤勉之,卿且宽心罢。”
“为人臣者,当劝勉君上,这是为臣之分,臣今日冒死也要规劝陛下。”
翰林学士说罢便摆出一副冒死进谏的架势。
得,这还没完没了了?
齐珩的头都要被他说大了,而且他还不能生气。
他能如何?
齐珩无奈一笑,只得上前将人亲自扶起来安抚。
“卿方才讲《孝经》,言:一人有庆,兆民赖之。【3】朕以为善,朕为万民之表,朕有德行天下才会信服,朕下次不会再恍神了。”
翰林学士这才作罢,齐珩悄悄松了一口气。
正巧一内侍黄门入内禀报,称尚药奉御谢晏求见。
齐珩如见救星,忙让人请他进来,
对翰林学士说道:“今日卿也甚为辛苦,便回去歇息吧。”
翰林学士见状便请辞离开了。
谢晏进来时便耷拉着脸,没好气的看着他,齐珩笑问道:“怎么?谢娘子没给你寻到中意的人选?”
谢晏气不打一处来,凶道:“齐明之,你也不帮我!”
想到当日谢晏的神情,齐珩反而更笑了。
他二人倚在窗边,从侧看去背后是光芒无限,齐珩笑得又是暖如春光,一幅闲适的景象。
“瞧瞧,这都开始没大没小了,仔细朕治你的罪。”
齐珩还加重了“朕”这个字,他平时不大自称“朕”,多半以“我”自称。
谢晏不停的点着头:“是是是,您是君,臣可害怕您治臣的罪。”
“嗳,也罢,这东昌公主家的事我也不说了。”
谢晏作势便要走。
齐珩啜了口茶,听到这话挑了挑眉。
“回来。”
谢晏转过身子瞧齐珩,调侃道:“怎么?一提那位你就坐不住了?”
谢晏可没忘了当初齐珩是怎么见死不救的,好容易逮住了机会,他可不会放过齐明之。
“姑母家,什么事?”齐珩叩了叩桌面。
谢晏随性地坐着,随意瞧着他处,吊儿郎当似得。“也没什么,就是九月初十,万泉县主江氏行及笄礼……”
谢晏一边说着一边留意着齐珩的神色,果然,说到这句话时齐珩抬起了头。
谢晏嘴角噙着笑。
女子及笄,而后嫁人,他看齐珩这样子,倒是对这位未来的皇后殿下有诸多期许。
他见过万泉县主,确实是皇后的合适人选。
只怕她及笄过后,便会有诸多臣工上奏表请立皇后了。
“她的及笄礼怕是公主府忙不过来,不如从大内调些人手吧。”
齐珩缓缓开口。
谢晏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见齐珩一如往常。
这不仅仅是忙不过来调人手的事啊,若是从大内来调,那意思可就变了,齐珩何时对女子的及笄礼这么关心?便是公主,也没见他过问过。
这不是等同于向天下宣告江氏女是未来皇后吗?
齐珩现在做事是越来越不遮掩了。
“立后一事,中书令不会情愿的。”他提醒齐珩道。
虽说中书令没有反驳立后的理由,不至于封驳诏书,但中书省掌管制诰,若是他想故意推迟拟诏,那倒是有可能。
齐珩从一旁黄釉盘中拿了一粒蜜渍梅子,放入口中,漫不经心地说:“拟诏用不着中书省。”
谢晏惑然,拟诏用不着中书省?凡是诏书皆交由中书省有关官员来草拟,除此以外还有谁能拟诏?
齐珩这话说的含糊。
“中书省那些官员的文采配不上她。”
“咳……”谢晏本在喝茶,听了这话差点没被呛死。
这要是中书省的官员听到了,怕是会寒了心,竟然被陛下在背后这么腹诽。
“那难不成你亲自写?”谢晏忍不住打个寒颤,要是中书省都写不出来,他更不信齐珩能写出来。
“朕若记得不错,先帝在时,政令多出于顾氏之手。”齐珩淡淡道。
“顾有容?”谢晏问道。
啊对,若论当世谁才最高,确是顾有容无疑,她胜过天下所有男子。
能品评天下才子,又能在楼阁毫不留情地丢弃他人诗文的,只有顾有容一个。
“你让顾昭容来写这立后诏书,妙!真是妙啊!”
他倒有些佩服起齐珩来了。但他又想起了另一个人,于是问齐珩:“明之,你会纳中书令的妹妹王子衿为妃么?”
他带了些试探,其实这已经算僭越了,谢晏没有理由过问天子的家务事。
或许是因为他与齐珩的关系匪浅,齐珩并未在意他的僭越,只说了句:
“我只知齐明之不愿。”
齐明之不愿而非天子不愿,若
15. 荣曜秋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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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等立后时,调你入门下省,之后你便可入政事堂。”齐珩道。
谢晏是他亲信之人,门下省与政事堂又是重地,此番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齐珩当然不会放过。
“门下省?”
谢晏一顿,问道。
他倒有些惊讶,不过又转头一想,对啊,门下省是济阳江氏的地方,齐珩娶江氏女,江氏自然是站在齐珩这边的。
“还有一个人,待他出来,也会入政事堂。”齐珩有了打算。
“谁?”
“清河崔氏,崔知温。”
谢晏无力地看着齐珩,他算是越来越看不透齐明之了,齐珩到底想做什么?这怕不仅仅是收权那么简单了。
崔知温虽是崔家人,但因为自高宗妃嫔,也就是崔知温的表姑母昭元贵妃崔氏薨后,清河崔氏便为君王冷待。
后来东昌公主随意以罪名黜落了崔知温,并打入御史台狱。
东昌公主和崔知温有宿仇,齐珩要娶江式微,为何还要起复【1】崔知温?
齐珩并未多说什么,只留了这一句。
殿内,落针可闻。
殿外,夕阳无限。
——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2】
这些日子东昌公主府一直备办江式微及笄的相关事宜,齐令月也没想到齐珩会从大内【3】调人手来协助。
顺带还送了不少贺礼。
不过也好,这是对江式微的重视。
齐令月看着大厅里摆着的这些物件,都是些女子的首饰钗环,虽是出自名家之手,但到底是俗物。
更何况江式微哪里缺这些东西了?
她平常看陛下算是年轻一辈中极为聪敏的了,怎么在这种事上这么不上道呢?
送些古籍孤本,名家字画难道不比这些钗环好?
齐令月无奈地笑笑,举手投足间犹有当年风范,停云一时看愣了。
世人言东昌公主是高宗与太皇太后的长女,多类【4】太皇太后,方额广颐,一脸福相,又曾是谢玄凌的学生,养成了她大气豁达的性子。
东昌公主及笄时,爱慕她的人并不少,但闻听太皇太后相中了济阳江氏次子,其他人也只得悻悻而归。
停云缓过神,便见少女娉婷袅娜走入厅前,仪态甚美,脸上漾出淡淡的笑。
一袭石榴裙配着闹蛾冠,本算得上是张扬的装束,但在她的身上反倒多了些温婉的气质。
眼波流转间,像极了红色的山茶。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我看这诗倒是配你。”【5】
东昌公主见江式微如此装扮,心生愉悦,她浅笑道。
佳人略施粉黛,既不艳俗,又不失礼。
“阿娘谬赞了。”式微谦辞道。
“晚晚,我给你准备了及笄礼,去看看?”
“儿听孃孃的。”
东昌公主便领着江式微于一旁坐下,打开了那个半人高的木箱。
式微看着那木箱,材质像是紫檀木,描了金漆,刻了祥云纹,甚是精致。
式微想:不论里面放的是何等宝物,单单只看这箱子,怕也能再现“买椟还珠”之佳事了。
东昌公主打开后,拿出里面的物什,式微眼底抹过一丝惊艳之色。
像极了皎皎圆月映在盈盈秋水中。
饶是她见过不少好东西,却也从未见过如此精致之物。
用绿松石、碧玺、珍珠、玛瑙等串成六枝山茶花的样子,再用金丝镶嵌流苏攢成了一个冠子。
没有女子能不喜欢这个冠子,江式微也一样。
“阿娘,这是否太过贵重了?”江式微见这冠子有些不安,便问道。
“不算贵重,你当得的。”东昌公主看着她道。
“你不必担心,这冠子合乎规制,并无僭越的地方。日后你出阁,这也算得是能为你添妆的。”
东昌公主怕江式微担心这冠子逾制便说道。
她一脸宠溺的看着江式微,没有人能知道她有多疼这个女儿,为了江式微,她什么都能做。不管是何等稀世珍宝,她都会找来给江式微。
也只有她的女儿才配得上这样精美的冠子,也只有她的女儿才配得上至尊皇后之位。
“去,戴上它,给阿娘看看。”东昌公主笑着。
式微被停云带去梳妆台重新理了发髻,戴上了东昌公主送给她的冠子。
停云一边给江式微挽髻,一边赞道:“我们姑娘真好看,和公主当年真是一模一样。”
“停云姊姊能给我讲讲阿娘当年的模样吗?”
式微转过了身,满眼期盼地看着她,眼神亮亮的,让人不忍欺骗。
其实她真的很好奇阿娘以前的样子。
停云缓缓道:“长主当年明媚豁达,也和姑娘一样,爱笑,她与宫中诸位妃嫔内人关系均不错,小人初见长主时便想,这世间缘何会有如此爱笑的公主?不似其他公主般骄蛮无礼,也从不曾对我们这些人红过脸。”
“那时小人不通文墨,还是长主一字一句地教小人的呢,小人至今记得那时长主说:世间女子本就不易,与其卑微地等待别人的怜悯,倒不如有自己的一番本领,也好在这世道搏出自己的天地。”
“长主说,她的毕生心愿,便是有朝一日男子能不蔑视女子,女子不依靠男子而活,也能和他们一样堂堂正正地上学堂、谈古论今、共商国是。”
式微有些许惊诧,阿娘的见地已经远胜于寻常女子了。
世人轻蔑女子,妄图天下女儿身均目不识丁,而阿娘却反其道而行之,想让天下女子也能如男子一般可以学书、识字、明礼,男儿会的,女子亦会,甚至--执掌政权。
她有些庆幸,阿娘所想,亦是她所想。
“后来呢?”式微有些好奇之后的故事。
“后来···”提到后来的事,停云眼中划过一丝伤痛。
她要怎么告诉江式微?
当年的东昌公主是何等的无忧无虑,若非因为那件事,东昌公主何至于变成如今的追名逐利、不近人情?
倘若当时有一人能对齐令月施以援手,她也不至于如此。
任凭现在的东昌公主再如何权势滔天,她也终究不会再回来了。
不过,停云不打算将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旧事讲给江式微。
“姑娘,公主怕要等急了。”
停云岔开了话头,笑着催江式微。
式微应了声,出了内室走到东昌公主面前,盈盈施礼,笑唤:“阿娘。”
她想让东昌公主评价一下这冠子。
东昌公主眸中水光潋滟,尽温和之色。
戴了冠子的江式微娇艳明媚,瞧见江式微眼角溢出的笑意,东昌公主想倒不枉她为了这冠子费的一番周折。
“好看,我家小姑娘是最美的了。”
江式微有些娇羞,复而赖在东昌公主的怀中,笑得很甜。
她娇嗔道:“阿娘。”在长安的日子真好,有阿娘阿耶兄长,她也不算孑然一身了。
——
入了九月的长安总会多雨,也让东昌公主好担心了一阵,怕会误了江式微的及笄礼。
但初十这一日却是晴空万里,天高云淡,没有夏日的酷热难耐,也没有原本秋日的萧索凄凉。
一切都是恰恰好的。
微风徐徐,黄叶未落。
顾有容是今日主持赞礼之人,她也甚为欣喜,含章与式微是她最为得意的两个学生。今日式微及笄,她又作为赞礼,可不是令人喜悦之事么?
式微端正地跪坐在席上。江益与东昌公主去迎接忠勇王妃了。
女子及笄礼之正宾,当请才德兼备的长辈来,忠勇王妃便是今日她的正宾。
有司奉上罗帕与发笄,她看着忠勇王妃走至她的面前,高声颂祝辞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以介景福。”【6】
忠勇王妃抚着江式微的青丝,将发笄轻轻插入她的发中。
发丝如墨,绕于老王妃的指尖。
发笄端端正正地戴在她的头上,她望着忠勇王妃,缓缓拜礼。
外面日光愈加明媚了。
三加三拜,而后为式微取字。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锦书甫。”【7】
“锦以昭德,书以回旋,烈节不败,静淑之美。”
“吾为你取字锦书,可好?”
式微望去,她依旧跪于原地,隔着香雾云鬟,缕缕清光,她仿佛真正明白了多年诗书礼教真正的意义。
或许便是为了现下的“令月吉日”。
再美的辞藻于今日都不算溢美之词。
秋光如画,身处其中,如登春台。
“某虽不敏,敢不夙夜衹来。”【8】
式微对着忠勇王妃行揖礼,答道。
之后式微聆听父母训导,一一答复,东昌公主与江益再答谢宾客,算是礼成。
“锦书。”忠勇王妃轻唤道。
式微方缓过神来,方才忠勇王妃为她赐了字。
锦书,式微细细想着,确实是极美的字。
一如画屏上的青黛碧水,又像带了帷帽的她,犹抱琵琶半遮面。
“这是吾送你的贺礼。”说罢,忠勇王妃向女使摆了摆手,式微看去,是一卷轴,该是刺绣。
只见两侧的女使缓缓将卷轴展开。
在座之宾客皆吸了一口气,不可思议地望着那幅刺绣。
厅外,秋风乍起。
一只仙鹤直冲云霄,排开如层层白云,越过巍峨的高山,飞去万里晴空。
厅内,金光熠熠。
众人面前的是一幅《洛神图》,图中所绘女子的模样与式微有几分神似,应是在原版画中做了改动。
除了昔日的洛神风采,还绣了《洛神赋》,但并非是全文。
只有四句十六字:“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皎若朝霞,灼若芙蕖。”【9】
卷轴上的洛神与绣字在秋光下泛着金光。
日光入来,落于式微的周身。
式微自裙摆而起,至上身,皆隐隐有金光闪烁。
容光焕发,犹如秋日菊花,庄而雅。
体态丰茂,犹如春日松柏,直而清。
皎洁明亮,若初升于漫天.朝霞的旭日,清丽灼华,若绽放于回旋碧波的新荷。
那一瞬,在众人目中,真仿佛洛神在世。
清河郡王妃惊讶道:“此奇景,莫非是洛神再生!”清河郡王妃的一席话犹如石投江流,落水有声,随之起波澜。
余下宾客皆赞同道:“是啊,是啊,若不是洛神再生,怎会有如此其景?”
王含章先意识到方才发生之事,迅速转了心思,开口道:“今日有此异象,洛神再生,恰恰证明县主乃上天所授,矜贵无匹,妾贺长主、承平侯,贺县主。”
众人反应过来,皆随王含章而贺。
江式微看着众人,皆神情闪烁,有的是真心祝贺,有的是暗暗艳羡,有的是反复思量……
虽均说着祝贺之词,但神色不一。
江式微自及笄礼后便静静地坐在自己的院内,不发一言。
前院的女使内人在整理今日各家送来的贺礼。东昌公主和江益夫妇二人也在招待未离去的客人。
江式微自觉无趣,又无人叨扰她,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今日她的及笄礼结束后不过半日。
长安城内便已人尽皆知:东昌公主家万泉县主乃洛神再生,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皎若朝霞,灼若芙蕖。
她笑笑,哪里是什么洛神再生?不过是人为罢了。东昌公主觉得长安城知还不够,又让停云给进奏院送了信,将今日发生之事,当作新闻刊印出来邸报【10】,送往各地。
未出几日,天下皆知。
齐珩在看到谢晏呈上来的邸报时,双目含笑,
16. 帝后大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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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换星移,又是一年秋冬过。
帝后大婚,本是天下同贺的喜事,更何况新皇后还是被誉为“洛神再生”的江式微。
景明四年六月丙辰日,顾有容拟好立后诏书,后经三省长官联合署名盖印通过。
以承平侯、驸马都尉江益长女江氏为皇后,礼部着手操办,为皇后籍名造册。
天子聘后与民间娶妻也算得有相似之处,依照古制需备嘉礼“六仪”,但囿于天家威严又不能向后氏家屈尊。
故其仪有祭告天地、临轩命使、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告期、告庙、册后、命使奉迎、同牢与合卺十一事宜。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1】。天家聘妻是国家头等大事,自然少不得祭祀神灵。
祭天地之礼办在长安城南郊的圜丘,祭天地分为祭告圜丘与祭告方泽。
礼部拟好了天子祭告天地的吉日,到了那天,齐珩着天子衮冕,威严庄重。
齐珩掀起下裳衣摆屈膝跪于殿中案前,头上的冠冕十二旒晃动,泠泠作响,他拱手拜礼高声颂道:
“乾坤诸神请闻:但逢令辰,今朝聘妇,祈告天地,万望怜悯,合卺嘉盟,濡沫白首,福嗣双全,乾清坤宁,庶务通遂,永葆万年。”
案上的香炉青烟缕缕,齐珩稽首三拜,如此,祭天地礼成。
翌日,齐珩在太极殿上颁诏,册命立后事宜的执礼使臣,任命太尉卢缇为正使,宗正卿齐文道为副使。由门下侍中江遂于大殿宣制,卢缇、齐文道皆双膝触地领命。
“天子制:纳驸马都尉、承平侯、上柱国江益长女为皇后,命诸公等持节行纳采等礼。”
“臣等叩谢陛下,必不辱天命。”
接下来便是齐珩向二人授正使、副使节以及立后制书。太尉、宗正卿等官员领命后,即乘辂车、率仪仗、鼓吹队,来往于大明宫与后氏之家,代天子行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告期五仪。【2】
按仪制,江式微是江氏之女,该在长安内的江家宅第行册立之礼,但因着东昌公主之故,行礼之地改为了东昌公主府。
纳采仪在公主府的正堂中举行,早在纳采仪举行的头天,大内就已拨了一批人过来帮忙布置,守宫令指挥着几个小黄门在公主府的正门外右侧安置了一处供使者临时歇息的帷帐,并在里面铺设了帐幕、毡褥、茶几等等,十分妥帖周全。
太尉、宗正卿以及礼部官员等在帷帐内停歇休息,然后便是由后氏家的傧相出门迎接,此次东昌公主委托谢晏担任傧相。
他曾是齐珩的伴读,与齐珩交情匪浅,祖父又曾与东昌公主有师生之谊,在天子与后氏家皆有交情,由他来任傧相,自是再合适不过的。
谢晏兴许平时有些少年人的意气,但在此事上还是稳重的。
他向天子使者俯身拜礼,说着:“谢晏代后氏家族恭迎天使,请天使入府纳采。”
使者亦回礼于谢晏,道:“有劳傧相。”
随之,正使带着诸位官员奉制书入公主府,按程由太尉卢缇宣布问名制书,问后氏之名、年龄等表示请婚。
承平侯江益双膝触地接受制书,并出声答复:
“臣女,后氏,名江式微,年十六,臣江益夫妇所生,请天使转呈君王。”说完将答表双手奉于正使。
余下便是通告吉兆,授予聘礼,通报成婚之期。
“贺喜承平侯,贺喜公主,帝后大婚,日期便是本月庚申日。”
“多谢太尉,停云,请使者入宴。”道谢的是东昌公主,今日她的气色可谓上佳,心头事一了结,说不出的舒畅,在亭中早备了宴席。
“天使,这边请。”停云抬手请着。
见他人都去了亭中赴宴,倒是院中就剩谢晏一人了,谢晏目光落在院中中央桌案上,谢晏挑了挑眉,唇角慢慢的勾起。
那桌案上摆着的可不就是齐珩送来的聘礼中的主礼,活雁么?
想到这大雁的来历么......谢晏脸上的笑意渐浓。
前些日子,齐珩非要带着他去郊外打猎,他这才忙完事回来,骨头累的都要散架了,偏还赶上齐珩要去打猎,自然是一脸的不愿意。
他打着哈欠,眼皮耷拉着问齐珩:
“不是,明之,去年皇家狩猎没见你上场,你今儿是抽的哪门子的风?”
齐珩没搭理他,反而夹了夹马腹,身下传来一声嘶鸣,加快速度,扬长而去,马蹄掀起一阵飞尘。
“你再不快点,一会儿就把你留在这,晚上陪风月睡罢。”
呼啸的风中夹杂着齐珩的声音,眼瞧着齐珩的背影越来越远。
得!他要是再不跟上,怕是齐珩真能给他留在这儿,他可不能和什么风月为伴。
谢晏长叹一口气,只得加快跟上齐珩。
行至一处树林,树木繁茂,只看见齐珩身旁已经倒下了一只野禽,兽身上面还插着一只箭矢。
谢晏往近一看,是齐珩方才射的,原来是只香獐子。
现下方明了为何他偏要来郊外打猎了,郊外野禽多呀,搞半天人家是在给未来皇后准备聘礼呢!
看来,跟他想的不一样,齐明之是对这未来的皇后是上了心的,这不,都给人家亲射聘礼了!
谢晏打起了精神,刚要调侃几句,就见齐珩抬首迅速从背后拿出一只箭矢,朝着他上方射了过去。
他一下子火就上来了,但听到后来传来一声巨响,他转头望去,看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那点怒气就立马没了。
“嚯,你这耳朵也忒灵了。”
是一对大雁,一箭双雕。
“香獐待会用白茅捆着,送到公主府。”齐珩收了弓,对谢晏道。
谢晏听到齐珩的话语,终是没忍住问了他:“你对她是认真的吧。”
他原先害怕齐珩娶江氏女只是为了和东昌公主联手对付中书令,可出于政治的联姻,大可不必这样。
聘礼的活雁宫里又不是没有,直接吩咐一声,大内和礼部自然会准备好,哪里敢劳烦天子亲自下场狩猎?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3】又是獐子,又是活雁的。他期盼着帝后和睦,但又怕齐珩真的陷了进去,那才是误了大局。
“既然娶了,那就是我的妻子,不认真是想怎样?”
夜幕渐渐落下,仿佛为天空盖了一层黑纱。
谢晏仍不放心,便提醒着他:“她可不是一般的姑娘,她是东昌公主的女儿,她的背后还有济阳江氏和江宁南氏,你们之间注定不能和寻常夫妻一样。”
他的话,齐珩又如何不能懂?
世家和君王,从来不能真正一心。
夜晚的凉风吹拂着人的面颊,也让深林中的人更加的清醒。
男人喉结微动。
“我知道,她是世家选出来的皇后,但她…也是我的妻子,我的妻子和她的母亲是谁,她的父兄是谁都没有关系。”
“我会好好对她的。”
星月下,少年帝王郑重的承诺,显得由为赤诚。
皎洁的月光打在他的身上,树叶簌簌作响。
谢晏挑眉不语。
散落的思绪终于还是汇聚,他朝着亭子大步而去。
*
天子乘舆至宗庙,将成婚之期告知祖先。
然后,便是真正的册后了。
只是册后前的那一晚,江式微有些难眠,于是起身在自己院中那棵海棠下踱步。
抬眼看向她院中角落的帷帐,是方才尚舍局的人搭的,说是明日册后要给尚宫休息用的。
尚宫……是中书令的妹妹,又多次被朝臣论议为皇后,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回来了,只怕如今等待册后的就该是她了。
江式微只觉得心头乱的很,便推开了院门,朝外走去。
圆月,它吟唱着悲离与欢合。
天空渐渐泛起了鱼肚白,红日初升,其道大光。
尚宫王子衿等一众女官便在江式微闺阁外的帷帐中等候,等着正副使入公主府正门,此前他们均在正门外的帷帐等候。
东昌公主及江氏父子均着朝服出门相迎,并向北行拜礼,太尉与宗正卿带一干人手捧天子赐封的皇后典册、备礼正式入门。
得到正副使入门的消息,王子衿才带着女官入江式微的闺阁。
“妾尚宫王氏,奉命来为姑娘更衣。”
王子衿的眉目间十分清冷,不带一丝温和之色,略微还夹杂着难让人察觉的讽刺。
江式微稍稍屈膝,颔首回礼,果真和她想的一样,这位王尚宫对她……似有敌意。
虽未正式册后,但自纳采礼结束后,大内的人私下里便以“殿下”称她,言语间莫不带着对未来皇后的谈好谄媚。可王尚宫只讽刺的唤她作姑娘,只怕还在为选后一事耿耿于怀。
王子衿是尚宫,统领六司,导引中宫,而她即将为后,与尚宫关系尤其密切,看来她入宫以后的日子并不太好过。
司饰与司衣捧上了象征皇后尊贵的凤冠与袆衣,为她妆饰。
江式微饶是心里有过准备,但终究还是被惊艳了,十二龙九凤冠,花丝点翠饰以十二条金龙,金龙口衔珠滴,镶嵌着数不胜数都珍珠与宝石,象征着皇后的十二花树与博鬓相得益彰。
深青色的大袖饰以五
17. 和如琴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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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看去,那只手,宽大有力,骨节分明,还有些微小的茧。
那只手,就那么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江式微深吸了一口气,被妆饰得如朱丹般的双唇轻启,微微有些颤抖。江式微将指甲深深嵌入手掌。
算了,认命吧。
江式微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她又换上了一副得体的微笑,这浅浅一笑犹如江南的绵绵细雨,丝丝点点,落在了清早深巷中卖花人所持的杏花花蕊上。
她将右手轻轻放于他的掌心,透过右手,她依稀能感受到他掌心的粗粝。
大明宫内钟乐齐鸣,共同唱和这桩盛事。
霎时,左右持扇的内人将障扇打开,行却扇之礼。
她终于抬起头,莞尔一笑,想向天子展示她最美的一面。
却不料抬起首时,透过那冰冷又华贵的十二旒,她终于看清了天子的容貌。
恍惚间,那些言语,犹在耳边。
“女公子过誉了。”
“是你。”
“我不越雷池。”
“霁长安,踏青云……”
“你是江南人么?”
她望着他,他亦在看着她。
天子玉藻,十有二旒。【1】
冠冕下的他眉眼带笑,似是霭霭停云下层峦耸翠的绵绵青山,隔着垂悬的珠帘,又如濛濛时雨般的琢磨不透,云销雨霁,隐隐折射出细碎的金光,而此时天边升起了朝霞。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2】
幼时翻过的书页,仍然铭记于心,只是那时她不甚懂。
而今她明白了。
原来是真的……乱了她的心曲。
齐珩垂眸看着面前的女子,此前的心中烦扰已然有了答案。
那道诏书确实很配她。
以前他隔着云雾,从未看过她的样貌。他对她的一切印象,终究归于他的意想。而今他看真切了。
水盈潇湘,渡珠荷而潋滟。日映翠微,再常羲以扶光。
当顾有容将这份诏书呈于他时,他曾置疑是否夸大其词,但他在看清了她之后,便觉得这四句——
于她,不算溢美之词。
只是这里并无大相国寺皑皑若白雪的梨花,也没有翠微院中稍带雾色的微涩青梅。
或许是二人有些出神,迟迟未有动作,王子衿拜礼出声提醒道:
“启请皇帝陛下导引皇后殿下入室行礼。”
听到王子衿的话语,齐珩方回过神来,目光落在了覆于他掌上的那只手,他轻轻收拢,牵着她悠悠向内走去。
殿内已然布置好了一切,龙凤高烛,红泪欲滴。
王子衿着女官服立于一旁,朗声道:“见礼。”
“请皇后殿下拜。”
江式微收了收袆衣的裙摆,直身跪在蒲团上,对齐珩低首行礼。
“请皇帝陛下回礼。”
按制,齐珩为天子,是君,江式微是皇后,是臣。虽言夫妇一体,但身份犹殊,齐珩是不必行跪礼的。
因此齐珩只是折节弯腰对江式微行揖礼。
随后由女官将江式微扶起入内行同牢合卺礼。
只见二人并行坐着,由司饰奉上手巾,为江式微与齐珩净手,尚食服饰二人同牢,进三食。
女官拿来了以红绳相连的两个瓢,倒上美酒。王子衿再道:“帝后合卺。”
本该由江式微接过向齐珩敬酒的,但齐珩反倒先接了过去,将一只瓢亲手递给了江式微,他看着她的双眼,温声道:“这酒可能有些烈。”
她但笑不语,先敬齐珩,见齐珩一饮而尽而后,她缓缓饮尽。
二人看着女官将方才盛酒的瓢合上,用红绳系好。
王子衿原本娇艳面目此刻有些冷肃,扯出得体一笑,道:“帝后结发。”
女官卸下她的凤冠,从髻中用剪刀截下一缕青丝,与齐珩的发丝用红线绑在一处。
齐珩看着女官手中的结发,袖下的手掌攥紧,只听王子衿道:“帝后更衣入幄。”
他抬眼方见江式微已起身由女官带去更衣了。
他亦被女官催着去屏风后更衣,而后与式微穿着常服于榻上并行坐着。
江式微坐的十分端正,目光落在前方,不知在思索什么。
齐珩担心有外人她会不自在,便在更衣时对高翁嘱咐将侍奉的人都撤去。
眼下,室内,仅余他与江式微二人。
外面的蝉鸣声清晰可闻。
齐珩想,若他再不开口,怕是他二人要一言不发地在这里坐一晚。
确实有些尴尬。
江式微只低头暗暗摆弄着衣袖中的手,她从未料到,那日在大相国寺遇见的人竟然就是她要嫁的天子。
荒谬么?或许有些。
只怕早在大相国寺的那日起,一切就都被设计好了。
她现在就是一个礼物,是济阳江氏和东昌公主府送给天子的一个礼物。
江式微想此,心生了几分荒凉。
却不料,眼前出现一方锦帕,锦帕上放了几块精致点心。江式微顺着举着锦帕的手臂看去,只见齐珩笑着在看她。
齐珩温声地问她:“饿了吧。”
齐珩的一句话终于打破了殿内的寂静。
他想今日大婚流程繁琐,怕是江式微也没吃什么东西,便提早让高翁寻了些甜的点心,用锦帕包好藏在袖中。
女孩子,应是喜欢甜食的罢?
江式微看着面前的糕点,只觉得饥肠辘辘,她今日确是没吃什么,女官也不让她吃。
沉重的凤冠又戴了一日,她方才拜礼时便隐隐担忧她会体力不支而晕倒。这时,有人为她送上几块糕点,她说不想吃,那是假的。
但,新婚之夜吃东西怕是有些不太好看。江式微有些犹豫,齐珩举着糕点的手都有些酸了。
莫不是高翁寻的糕点她不喜欢?
齐珩刚想说些什么,便见江式微拿起了其中的一块桂花糕,他方放下心来,粲然一笑。
江式微看着手中的糕点,其实她是不大喜欢桂花糕的,但是实在是有些饿,又怕其他的糕点会落渣滓,弄污了衣裙,便只得从中拿了桂花糕。
江式微低着头慢慢地吃着,齐珩就坐在她的身侧看着她。
江式微察觉到身上的目光,动作更加缓慢了,一举一动生怕不雅。
良久,她才吃完了手中的糕点,抬头便见齐珩给她递了一杯水,江式微看着他的双眼,有些惑然。
齐珩一笑,道:“糕点有些干,喝点水罢。”
江式微接过玉杯,只饮了一口,不敢再多喝。齐珩又坐在了她的身侧,他似是不愿再这样尴尬下去,便寻了个话头。
他侧头看着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知道她的名字,但他更想听她亲口说。
江式微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礼部没有告诉他,她的姓名么?不过转念一想,天子事务繁忙,记不得也是正常的。
她与他四目相对。
她一字一顿地说着:“妾,式微。”
她的声音与她的容貌一样,带着江南烟雨的朦胧与柔和。
齐珩表现地似是不懂,他问:“式微?是哪两个字?”
他复而又说:“不若你写给我吧。”
说罢他又伸出了手。
江式微得体一笑,纤纤素手在他的掌上挥舞着,指尖划过他有些粗粝手掌,传来酥酥麻麻的感觉。
她于他掌上落下的一撇一捺极为潇洒,若是蘸了墨汁,便可见其字的清逸。
他合上了掌心,倏然一笑,唇角带了些苦涩,从袖中取出了那日她落下的金钗。背后的纹案与刻字清晰可见。
江式微还未缓过神来,齐珩便已将发钗正正好好地簪入了她的青丝中。
他道:“花朵当傲放于枝头,零落成泥岂不可惜?卿卿--下次要留意些。”
江式微看着他,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大相国寺,翠微院。
江式微莞尔一笑,面颊在烛火下显得有些微红。
“妾没想到,竟是陛下。”
齐珩脱口一句:“那你欢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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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画眉深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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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画眉深浅入时无
晨光透过纱帐总是有些刺目的。
江式微醒时,齐珩已经穿戴好了衣服坐在桌案前看书,倒是江式微想起昨晚便不禁红了红脸。
昨夜便已如此尴尬,眼下甘棠还不早早唤她起,偏叫齐珩看了笑话。
她见甘棠带着调笑的神情入内,忍不住和她咬起了耳朵,式微窥了窥桌案那边的动静,见并无反应,便低声嗔怪道:
“你为何不早些叫我?”
今日是要谒见太皇太后的,若是迟了可坏了事。
甘棠一脸无辜,咬着唇道:“姑娘,这可怪不得我,我本想唤你的,可是陛下不让。”
天可怜见,她当真是无辜的,齐珩免了礼,而且还嘱咐他们,皇后还在睡着,不许她们去吵。
甘棠又笑了笑,道:“姑娘和陛下感情真好。”
江式微正欲说些什么,只听男子带着淡淡含笑的声音入来。
“醒了?”
齐珩穿着绯色衣袍,为殿内增添了几分鲜亮。
年轻人笑得意气且风流,江式微想别开眼,忽视眼前的春意盎然。
江式微垂着头低声说了句:“妾失礼了。”
“没有,昨日礼节繁琐,想你必定是累了,是我没让他们叫醒你的。”齐珩落座在榻沿,也就是她的身旁。
“那妾,先去更衣梳妆。”
江式微脸颊有些微红,自觉再无法呆下去,便起身而走。
式微洗漱更衣后坐在梳妆台前,又想到了什么转过身,微拽着甘棠的袖子,嘱咐道:“以后一定要早些叫我。”
宫中如履薄冰,她作为皇后,更要以身作则,若还如家中一般随性,怕是会落人话柄。
甘棠道:“是”,后又抬头瞧见江式微的脸,低笑道:“我瞧姑娘这脸,倒也不必上胭脂了。”
式微听了她这调笑,用手背贴着脸,想用手上的温度冷一冷面上的潮红。
瞧了瞧铜镜中的自己,确是胭脂未施而赤,不必再施粉,描眉便可。
式微正欲拿起螺黛,却不料另一只手先她一步,式微转过头。
拿着螺黛的,可不就是齐珩么?
难不成他要给她描眉?
“陛下是要学张敞【1】么?”式微丹唇轻启,笑问。
前朝张敞,怜惜妻子眉间有疤,便日日为妻描眉,后来引为美谈,以描眉为夫妇琴瑟和谐的象征。
只是当初群臣弹劾,张敞回以:“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2】
想到此,式微有些心惊。
她与齐珩,虽名为夫妻,但委实不算太熟。这三句话,说不羞人那都是假的。
何况,若是齐珩画的不好,她还要擦去又是一番周折,怕是会误了时辰。
式微拢着宽大的袖子,想接过齐珩手中的螺黛,但齐珩并未给她。
“你信我,我会画的。”
式微无言,齐珩话已至此,她也不能再说些什么。
天色清明,日光透过窗棂,增了许多亮色,铜镜中两人相对而坐。
绯袍男子轻托着女子的下巴,用螺黛在女子的眉间缓缓勾勒出形。
远望去,柔情于岁月静好中缱绻。
虽未言语,却寄眉语。
齐珩描眉的动作十分熟稔,仿佛研习过一般。式微的下巴被他轻捻着,他十分地认真,仿佛在完成一幅绝美的画作,她亦不好直视他的双眼,只好目光落在他的下巴上。
她想,若是没有身份之别,有这么一个男子,愿每日为自己描眉,天长日久,怕也是会动心的。
只可惜,没有如果。
齐珩是君,她可以敬畏,但唯独,不可动心。
齐珩描完眉,停下了动作。
他道:“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
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5】
“陛下在说什么?”齐珩念得很快,江式微还没缓过神,齐珩便已念完,式微疑惑地问道。
什么有情郎,好时光?
“没什么。”
“好了。”齐珩展开一笑,道。
齐珩拿起台上的铜镜,对着式微。
铜镜中佳人,眉黛如山,眼眸如波。
眼波流转间倒映出手执螺黛男子的样貌。
是蛾眉,算是最平常的样式,眉形如蛾触。齐珩画的算是精妙的了。
式微莞尔一笑:“妾谢过陛下了。”
式微想,这算,相敬如宾吧?
“我们走罢。”
齐珩放下了螺黛与铜镜,式微还未反应过来,齐珩便已自然而然地牵住了式微的手,带着她向殿外走去。
高季一直在殿外等候,见齐珩牵着江式微出了门,便向江式微行礼问好祝福道:
“皇后殿下安,愿皇后殿下长乐无极。”
不落痕迹地看了眼二人牵着的手,心想:六郎算是长大了,知道疼人了。
式微是不知高季与齐珩的渊源,只知晓高季是齐珩信任之人,便颔首回礼,并未说些什么。
路上,齐珩牵着她的手,道:“高翁是陪我长大的,是我亲近之人。”
他方才注意到了,江式微看高季时有几分茫然,便解释道。
高翁?原是如此亲近。
式微听到齐珩对高季的称呼,心里多少有了底。
“原来如此。”
太皇太后杨氏,自先帝亲政后便退隐别宫,所居之地偏僻,少有人往。
式微对这位外祖母极是生疏,阿娘对这位外祖母闭口不提,她亦无从得知。
一路上黄门内人叩拜,齐呼:
“愿皇帝陛下与皇后殿下长乐未央。”
式微对此有些不自然,齐珩有意无意地转移她的注意,齐珩笑着问道:“我有一事较为好奇,你为什么叫式微啊?”
原来齐珩也不知道她名字的渊源么?
她笑了笑,道:“曾听阿娘说,我还在阿娘腹中时,相卜师袁隐看了她的面相,说了四字。”
齐珩问:“哪四字?”
“弄瓦之喜。”【3】
江式微继续说了下去。
“阿娘问袁隐,可算得我命格为何?”
“袁隐答:命格虽贵,但若要长久,名便不可为贵。”
“袁隐便取了两个字,式微。”
“阿娘起初是极为生气的,原因无他,式微这两字,有天黑倾颓之意。且二字又是与《诗经》中《式微》一篇相同,有讽君之意。”
不仅是字本身意不好,更重要的是,有讽刺君王的意思,这才是东昌公主忌讳的。
那时东昌公主与郑后关系不睦,连带着东昌公主与先帝生了嫌隙,东昌公主怕因此名招来祸事。
“袁隐数年来所算之事皆无疏漏,深得先帝信重,袁隐口口声声说,此名与我甚合,阿娘犹豫不决,后来还是先帝得知后笑说没什么,名字罢了,阿娘便为我取了这个名字。”
不过算来,袁隐说的也不错,式微式微,胡不归?
不知是该叹命运之巧,还是袁隐所算之准。
江式
19. 云中白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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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珩将她送回立政殿不久,高季便入来禀报:
“陛下,中书舍人崔知温于紫宸殿请求赐对【1】。”
齐珩转头对江式微道:“朕还有事,便先走了。”
“陛下快去吧。”江式微起身行礼。
见齐珩已离开紫宸殿,江式微思忖着高翁方才的禀报。
中书舍人,中书省正五品,掌制诰事。【3】阿娘说过这样的官职多数是世家出身,高翁口中的那位崔知温显然也不例外。
姓崔么?清河崔还是博陵崔?【2】
反正无论是哪个崔,总归和她济阳江氏关系不甚近。
士族们虽表面上同气连枝,但暗地里还是划分为各种支派,相互倾轧罢了。
江式微想到此,便觉得一团乱麻,从桌案旁胡乱拿本书来看罢。
倒是紫宸殿内,齐珩甩了一下衣袖,端坐于上位,不发一言。
同时桌案前还站着一个人,亦是绯袍,年岁近而立之年,言行举止所透露出的矜贵儒雅可与齐珩相较。
于御史台狱中蹉跎数年,昔日意气如今也已化作沉稳。
“臣,新任中书舍人,清河崔知温前来陛见。”
崔知温缓缓行礼打揖。
“所谓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所能罗也。【4】朕少时读书总觉此言过于夸大,今日见卿,方知此言不算虚妄。卿于囹圄多年,竟还能一如当年,不愧为清河崔家麒麟子,果真是好风裁【5】!”
齐珩不禁感叹道。
看来,他用自己的婚事来换崔知温出御史台狱,当真没错。
“陛下过誉。”
崔知温不卑不亢回道,复而又作礼恭贺道:
“臣在此贺陛下新婚之喜,愿陛下与皇后殿下能琴瑟和鸣。”
崔知温深知自己是如何在东昌公主手下出得御史台狱,这还得多亏了齐珩立后而大赦天下。
他便是大赦的那个。
齐珩愿意起复他,也是因他有用,而他必须给齐珩这个回复。
“那朕便收下卿的祝福。”
齐珩谈及江式微,略带笑意。
“臣今日请陛下赐对,是有事想奏。”
“卿有何事?”
“政事堂,乃我朝诸位相公【6】出入商讨政事之地,开国至今,政事堂公衙一直设于门下省,未尝变更,先祖设三省六部,本意为各司其职,为国朝效力,但自三省以来,相互推诿,办事不效,故设政事堂于门下。”
崔知温顿了顿,继续又说了下去。
齐珩瞧着面前之人侃侃而谈,心中对崔知温又多了几分赞赏。
“然今,中书省掌诏命,门下省掌封驳,尚书省掌施行,军国大事多过于中书省,所以臣乞请,徙政事堂于中书省。”
“徙政事堂于中书省?”齐珩讶然问道。
现而今中书省是王铎为首长,若真应了崔知温所请,岂非中书省之权愈加庞大了?
这崔知温莫非是昏头了?
“卿确定?”齐珩又问了一遍。
“臣笃定,不止徙于中书省,并诏改政事堂为中书门下,改政事堂印为中书门下印,重选入中书门下的官吏。”
名为迁徙,实则是重洗政事堂。
政事堂在国政中地位尤殊,军国大事,均要由政事堂诸臣商讨过后才能告知天子,由天子下达诏命。天子虽掌握最高生杀大权,但大多数都是循照着政事堂诸公商讨一致后的决定。
便是贵为天子,也需受政事堂诸公的掣肘。
齐珩便是再不满政事堂,若无正当理由反驳,他也还是要照政事堂呈上来的结果下达敕书。
入政事堂的官吏多数与王铎有旧,虽然名为“诸相公议事”,由各相公商讨,但因这旧情,实则朝政多掌握在王铎手中。王铎可谓“军国大事,悉归中书令一人矣。”
齐珩对此,早已不满。
可他亦无解。
朝中高官多是士族出身,今朝虽不似伪朝【7】,士族门阀力压皇室。但余威仍在,也算不容小觑,从高宗至齐珩一朝,一直有意通过科举提拔寒门,打压士族,终究效果不显。
士族之所以为士族,终究是诗书礼教盖过那些寒门庶族的。
只看科举廷试前三,多数出自世家。
纵使齐珩有意抬高寒门学子,也还是力不从心。
皇室、士族、庶族、百姓,这四者关系向来是最难分别。
当初便是齐珩,有意放权给王铎,借机打压那些根基极深的世家。原因无他,王铎在士族与庶族之间关系极为微妙。
王铎虽出身于庶族,却是实实在在的有才之人,这是齐珩所肯定的。
这在士族当道的大晋,算是不多见的一道风景。
他自认太原王氏之后,但在经过数百年沉淀的世家大族眼里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可在那些家道中落的士族子弟眼里,王铎便是太原王氏的后代。
这样的人,有才又有名望,又不会助长士族气焰,齐珩缘何不用?
但终究,易在放权,难在收权,王铎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甚至已经成了可凌驾于皇权的权臣。
齐珩有意收权,但没有理由,王铎办事谨慎,齐珩找不到一丁点的错处。他便是有心,但师出无名,还是得歇了这心思。
当真是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
可见,“名”之一字,也是能压死人。
“卿的提议甚为不错,但政事堂也不是个傻的,对吧?”
政事堂那帮老家伙要是知道崔知温刚出来就整这么一出,怕是要把他清河崔家给掀了。
触及到自己的利益,谁都不会松这个口的。
“政事堂是不是傻的,臣不知,但臣知,中书令不是傻的。”
崔知温胸有成竹,他笃定,王铎一定会赞同他的这份提议。
由王铎来促成此事,不费吹灰之力。
“缘何?”齐珩问道。
崔知温复而又道:“政事堂如今的秉笔宰相是裴戎。”
入政事堂者虽都为宰辅,但却又高低之分,王铎虽为中书令,是中书省首长,但在政事堂,不居首位。
居首位者是裴戎,裴戎出身河东裴氏,根基深,名望高。
政事堂之首便是执政秉笔,即便是王
20. 赌书泼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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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政殿内,江式微看着面前容貌艳丽、举止娴雅的女子,昨日大婚匆忙,她并未细细端详王子衿的样貌。
如今看来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一位美人,当真远山芙蓉,浅黄色的衫子再配上绿色对襟褙子,腰间环着流苏,头上高高的冠子,点缀着金饰,只一边插着步摇,本该是艳丽的装束,但在王子衿身上显出精明强干的气质来。
江式微垂眸,其实王子衿的容貌在她之上,都说王子衿与中书令王铎是一母同胞,只不过王子衿比王铎小了十余岁,她和齐珩是同岁。
因生母过世得早,王子衿是由王铎夫妇带大的,王铎之妻出自书香门第,学识教养自是不凡。
王子衿幼时也如王铎一般聪敏好学,一点即透,颇有才名。
后来王含章因其祖母华阳公主病重辞官出宫后,齐珩下敕,凭以才选官之名让王子衿入宫担任正五品尚宫。
自其任尚宫以来,宫内诸事,从无疏漏,连挑剔的顾有容对此也是连连称赞。
这样的女子,着实出众。
“皇后殿下,这是六司在职女官的名单,请您过目。”
王子衿将手上的名簿递给江式微。
江式微接过后翻看了几眼,问道:“原来还有这么多位子在空着啊?”
她虽看的不甚仔细,但因空之位太多,显而易见。
就比如尚宫应有两人,现下只王子衿一人,尚仪应有两人,现下一人没有,昨日大婚掌礼仪的那个尚仪也不过是代掌,并非正式授命的。
王子衿正色答道:“黎尚仪与苏尚仪先后因身体原因而请辞离宫,宋宫正因徇私舞弊而被逐出宫,其余人也因大小事而被发落,因此空出来的官位颇多。”
江式微扶额,她没想过齐珩后宫这么清净。
原只听阿娘说过,齐珩无后妃嫔御,素有“勤勉政事,不溺女.色”之名,没成想,连女官基本规制都填不上。
有些想倚阑干的愁。
江式微想起什么,便道:“对了,王尚宫,女官是两年一擢拔,不知我记的可对?”
“殿下记的不错,女官擢拔去年业已办过。”王子衿道。
“那可否加开擢拔考试?”江式微问道。
“加开?”王子衿有些惊讶,似乎没想到江式微会提此。
“殿下,这没有先例。”王子衿提醒道。
“既无成例,那吾便做这个先例,陛下大赦天下,加开恩科,以膏泽斯民【1】,内廷也应如此,便传吾的懿旨,凡五年内未有升迁的宫人,若无过失,皆可参试。”
江式微笑了笑,轻轻牵住了王子衿的手,温声道:“子衿,辛苦你了。”
王子衿有些赧然,垂首低声说着:“没有,臣当不起殿下的辛苦。”
她复而又问道:“殿下,可还是由顾昭容来命题?”
内廷的女官擢拔考试,历来都是由顾有容主持操办,眼下新后入宫,自然是要听江式微安排的。
“顾昭容于宫中多年,由她命题自是当然,子衿,你也去吧,帮衬着昭容一些。”
江式微浅笑道。
王子衿看着她笑意盈盈,心头一动。
让她帮衬顾昭容命题,这是在给她机会啊!
皇后就真的一点都不忌讳她么?
王子衿并未再说些什么,只欠身领命罢了。
夜晚暮色降临,齐珩并未让人通禀,直接进了立政殿,便见江式微坐在桌几旁,捧着一碗瞧着不知是何的点心,一边看书,一边慢慢饮着。
齐珩倒也没唤她,只默默站在她身后看着她,不发一言。
灯火葳蕤,殿内男人高大的身影笼罩着身前之人。
江式微看得认真,并未注意到身后还站着人。
江式微翻了翻书页,喃喃道:“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2】”
江式微念此,叹道:“如果不是因为君王你啊,我又怎么会陷入这泥泞之中呢?”
江式微如小孩般撇了撇嘴,舀了块冰酥山放入口中,半靠在桌几上,单手拄着头,丝毫未注意到齐珩。
齐珩倒也不急,只嘴角含笑,俯着身子看着她的发髻。
他柔和的眼波中倒映着江式微的背影。
高季在远处掩嘴悄悄笑着,后又蹑声蹑脚地离开了殿内。临走时,还不忘了让其他侍奉的内人下去。
六郎啊,我可只能帮你到这儿了,高季心想。
良久,殿内只有灯芯爆花声和书页的“哗哗”声。
齐珩俯着的身子都有些酸了,有些无奈,显然江式微是看书看的入迷,连他来了都未察觉。
齐珩一声轻笑,算是惊了案几旁正在看书的女子。
江式微不禁打个颤儿,手中的碗都差点摔了,回身方见齐珩正站在她的身后。
江式微想起身行礼,腕间便被齐珩的手托住,只听他温声道:
“不必多礼。”
“陛下什么时候来的?妾都不知道。”江式微道,言语间似有歉疚。
“并未太久,只是我瞧你看得认真,便未扰你。”齐珩宽慰她道。
“这是....冰酥山?”齐珩看着江式微方才捧着的碗,问道。
描金的碗中还有些未用完的冰酥山。
在这闷热又漫长的夏夜中,冰酥山显得格外诱人。
“嗯,陛下可要用一些?”江式微几乎是下意识地说了出来,说罢她又隐隐懊悔,咬了咬唇角。
怎的未思虑思
21. 何曾梦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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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书,记得了罢?”男子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
梦中一幕幕飞快闪过,最后的画面定格在了含凉殿。
他悬剑刃于她的颈旁。
还有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锦书,答应我的事,莫忘了。”
江式微是被脚上的疼痛闹醒的,骤然醒来,有些恍惚。
因做了个长梦,十分头痛,她忍不住揉了揉。
东方泛白,淡青色的天幕悬坠着朵朵白云。
昨夜她被齐珩抱回来后便做了个长梦,梦到了许多,她和齐珩的相遇..赌书泼茶等等。
最后,梦到了他要杀她。
明明是同一个人,说话的方式却截然不同。
若非昨夜他对她起了杀意,她怕是真的以为他是个温柔的人。
“甘棠。”江式微轻唤一声。随后甘棠便一袭女官服掀了帷帐入来。
“殿下,臣在。”
许是梦做的太长,她都忘了,甘棠已不是她的贴身侍女,而是大明宫中正八品掌记了。
江式微让王含章在举行女官擢拔考试时,也让甘棠去试了试,毕竟甘棠和她在南家多年,总归是耳濡目染学了不少。
甘棠也没辜负她的期望,真考中了。
算是有了官身,食朝廷俸禄,也不必她护着,自己个儿便能搏出一番天地。
“帮我备些点心,可速成的,梳洗后,我要去紫宸殿一趟。”
“殿下,速成的点心怕是不太精致,这是要给陛下送去,恐怕不太好。”甘棠道。
“没事。”
送点心只是个幌子,昨日她答应齐珩除去中书令这个碍脚石,自然不是嘴上说说,需得拿出些许行动出来。
皇后是小君不错,但更多是囿于后宫中,无法干涉外朝,否则便是干政。
大晋涉政的皇后虽也不少,但多数是在皇帝的允许的情况下名正言顺的预政事。
王铎官职不低,她要想帮齐珩,就势必让齐珩放权给她。
所以她此番前去,便是与齐珩谈判。
她要齐珩给她干政的机会。
“对了,你让漱阳拿出那件浅粉色的衣裙来。”江式微道。
梳洗毕,江式微便往紫宸殿去了。
“陛下,皇后殿下来了。”高季向案前的男子禀报。
齐珩抬眼,似有些惊讶,道:“她怎么来了?”
复而又说着:“让她进来罢。”
果真见一粉色身影盈盈入内,带着那一口鲜明的吴侬软语。
“妾做了些点心。”江式微屈身行了礼,随后笑道。
“你能下地了?”齐珩挑眉。
昨个儿脚踝还似宝石般青紫肿着,今日便能直奔紫宸殿,他委实是小看她了。
“好些了。”江式微咬了咬牙,忍着痛说着。
“皇后来一趟,不会只是想给朕送些点心的罢?”
齐珩从食盒里随意拿了块糕点,慢慢尝着。说话的声音淡淡的,甚至带了些冷,和昨晚一模一样。
在昨晚之前,齐珩从来没和她冷过脸,他一直是温和含笑的。
甚至与她对镜描眉,赌书泼茶。
现下他连装都不装了,她有些看不懂齐珩了。
“妾昨日答应陛下的,妾都记得。”
“但妾怕是有些力不从心。”江式微轻轻说着。
齐珩听到这话,原本给江式微倒茶的动作也顿住,下意识地看向她,神色很冷。
随后他敛了敛神色,轻笑道,“怎么?反悔了?”
“锦书,这样出尔反尔,怕是不太厚道啊?”
他咬着“锦书”二字,极为暧昧,言语间丝毫不掩饰他的讽刺。
“妾没有想反悔,妾只是想请陛下帮妾一个忙。”江式微道。
眼睫如蝶翼般轻轻扇了一下。
齐珩只觉有趣,分明是她昨日有求于他,结果反过来还和他提要求。
“什么忙?”
“许我过问政事。”
齐珩气得哼笑一声,又道:“锦书,你觉得可能么?”
“我为什么要许你?或是说你凭什么让我许你?”
齐珩起身,一点点逼近江式微,身上的凌厉之气极为分明,随后将江式微逼近了角落里,江式微退无可退。
齐珩俯首看着面前的女子。
江式微低了他一个头,个子将将到他的喉间。
他右手轻轻抬起江式微的下巴,那块玉扳指如昨日般划过她的脸庞。
他逼着江式微直视他。
指间传来细腻柔软的触感,又怕太凶了吓到她,他微微放软了声音问道:“锦书,和我说说,我为何要许你?”
齐珩眉间轻蹙,似是绵绵青山蒙上了一层阴霾,愁云笼罩,昏昏沉沉的,正如他此时的心情。
齐珩自己十分的清醒,他将朝事与私事分辨鲜明,他可以对江式微好,也只是因为她是他的结发妻。
他为人夫,可以宠着她,爱护她,给她最好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会允许她的一切事。
他先是天下人的君王,而后才是江式微的夫君。
若他是非不辨,于家国便是灾祸。
他欣赏江式微于诗书之上的才华,他知道她心中有丘壑,但她终究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他如何能全然信任?
“妾有这个能力。”江式
22. 甘旨日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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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1】,政事堂公衙内。
月光犹如白练皎洁无暇,花枝在铜缸的水面中映照出稀稀疏疏的倒影,浅浅暗香于风中浮散,天气转凉,原本一切如常的、静静的夜此刻沾染了些许惹人生厌的烦愁。
堂上五人之间的氛围十分紧张。
王铎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抱着拳踱来踱去的柳治平,未发一言。
只听柳治平怒道:“王公,那崔道济一出御史台狱便上劄迁政事堂到中书,说的好听是为了办事便宜,可实际上不就是想把我们这些人都给撵出去,他自己好坐上那个位置吗?”
柳治平带着一脸怒气甩着他那绯袍,随后冷哼一声,坐回了位置上。
“不管别人如何想,我柳治平绝对不同意这事。”
他不似王铎那般有才华,得了先帝青眼一路扶摇直上,不惑之年便能坐上中书令的位置。他是倚靠着他河东柳氏的荫庇,加之沉浸长安官场多年,积攒够了名望才坐上了从三品秘书监这个位置。
后来多亏了王铎在先帝面前说了他的好话,他才得领参知政事之名入政事堂,成为宰执之一。
百般折腾才得来的位置,柳治平说什么都不会放手。
“清明兄说的是,这崔知温委实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另一参知政事道。
“不知伯仁兄可有高见?”一直坐于末首的吏部尚书兼监修国史张应池向王铎开口问道。
他与王铎是多年交情,自是了解王铎心中成算。
王铎深深看了张应池一眼,凭心而论,他在尚书省的六部首长中最看重、最欣赏的便是张应池了,张应池与他是同年【2】。
六部之中,工部尚书阎匀醉心于书画,除去他工部一亩三分田的事,其他一律不管,俨然是个呆子。
户部尚书许道州是个财迷,铁公鸡一般一毛不拔,上不得台面成不得大事。
礼部尚书贺致事事讲求礼法森严,不懂变通,太过迂腐。
刑部尚书尹崇亮是个同李来济一般的铁面人物,不懂得人情世故。
兵部尚书佟孝征是济阳江氏曾经的旧部,与他王铎不是一条心。
这里也只有吏部尚书张应池了,当朝大儒,六部之首,爱重发妻,家风甚严,又是监修国史,沉稳持重,隐藏锋芒。
明明是吏部尚书,六部之首,该与他一样坐于上方,可偏偏坐在了最末位,不惹人注意。
张应池永远是淡淡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仿佛没有什么能打破他的那份沉稳自如。
也许有,但他王铎没看到过。
“观棋兄高抬我了,倒称不上是什么高见,只是我觉着崔知温这提议没什么不好的。”王铎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似是运筹帷幄般拨弄着这场风云。
“不是,王公,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要赞成此事?”柳治平皱着眉看着王铎。
王铎看着柳治平冷笑一声,道:“不错。”
听到王铎这一肯定地答道,柳治平当即生了几分怒气,道:“王伯仁,你失心疯了不成?”
柳治平便是这个性子,直来直去,倒是和李来济一样适合做谏官,不适合做宰执。
沉不住气。
若非当初王铎看中了他河东柳氏的家族势力,他才不会让柳治平入政事堂。
“失心疯?”王铎笑了一声。
“我看失心疯的应该是你柳清明才对。”
“王伯仁,你是何意思?”柳治平怒道。
其他人眼瞧着柳治平脾气上来摆明了要和王铎辩驳一番,谁也不敢凑这个热闹,便面面相觑,未出一言。
“柳清明。”
“尸位素餐者,无颜站在此地,你听懂了么?”王铎讪笑,而后徐徐地、毫不留情面地说出了下面的话。
这几个字重重地打在了柳治平的心上。
柳治平素来最厌恶别人说他德不配位,何况今日说此话之人是曾经拉他上船的王铎。
“王铎你!”柳治平指着王铎的鼻子怒道。
“诸公有所不知,我便来为诸公讲讲。”
“景明元年,一九品校书郎升任从五品秘书省丞,升迁之快倒是惹人注目,有人上劄至中书省弹劾,被我压了下来,我当是谁这么“慧眼识珠”,竟连一小小的校书郎都能发掘出来。”
王铎笑着,朝着众人指了指柳治平。
“没成想,我一看当年卷宗,才知这位慧眼识珠之人,竟是柳公。”
“若我记得不错,柳公当年便是吏部侍郎。”
王铎说此话时,丝毫没有避讳有旁人在场,显而易见地揭露这场污糟的交易。
“当年太皇太后临朝时,诏改秘书省称为兰台【3】,意思便是兰乃花中君子,品行高洁,兰台乃诸君子翰墨集结之地,自是纯净无暇,可偏偏沾上了你柳清明这般污浊之人。”
“治平是你的名,清明是你的字,你的所作所为,配得上么?”王铎一席话说的毫不留情。
“我要是你,我就躲在家里再不见人。安敢在这里狺狺狂吠?【4】”王铎说到最后,声音也凌厉了起来。
“王铎你欺人太甚!”柳治平直指王铎的鼻子,随后又感受到其他人的目光,只觉得无地自容便拂袖而去。
堂内经历了方才的争吵恢复了一片寂静,依稀可闻外面窸窸窣窣的蝉鸣声。
风起,树枝微微晃动,带动着树叶的哗哗声。
“诸位,可还有异议?”
王铎又恢复了气定神闲的神色,淡淡道。
静看云谲波诡,因果错综。
仿佛有着可翻云覆雨之手。
“臣等无异议。”
众人拱手恭敬齐道。
谁敢有异议?
在座的又有几个人手底下是干净的?王铎这是摆明了要支持天子,迁政事堂到中书省,是王铎必为之事。
方才柳治平被王铎揭了老底,眼下王铎这话可不就是明晃晃的威胁么?
意思就是谁敢再反对,那他王铎也不介意再揭老底。
他们可不是柳治平,自然没那么傻,犯不着去得罪如日中天的中书令。
“那便好。”王铎啜了口茶,随即将茶杯稳稳地放于桌案上。
众人退去,唯独张应池未动身离开。
王铎带着深意笑看他一眼,道:“怎么?观棋兄,可还有事?”
“在下只是疑惑,伯仁兄向来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日怎么突然发难了呢?”
王铎向来办事有分寸,便是再想杀鸡儆猴,威慑众人,彻底撕破脸还是有些不符合常理。
所以他才问出了口。
“观棋兄,你知道的,我眼里不容沙子。”王铎面无表情道。
“裴戎私底下给柳治平送了不少财物,还约为姻亲。”
“据我所知,柳治平没推辞,二人甚至商议,拉我下水,换柳治平做这个中书令。”
就柳治平那个德行,中书令怎么着都轮不到他。
当初他抬举柳治平做宰执,他不回报也就罢了,没想到二人还合谋妄图取他而代之,此等见利忘义的小人,他片刻也容忍不了。
一边借他中书令之名狐假虎威,拉拢朝廷官员,一边与别人联合算计他。
柳治平他势必容不下了,借此也敲打敲打那些有异心之人。
他们那点隐秘,全在他王铎手中。
一个也跑不了。
想给他王铎下什么绊子,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倒是让王铎没想到的是,张应池竟一改作风,头一回涉水。
他向来如他的字一样,观棋,观棋不语真君子【5】,看而不言。
仿佛世外看客一样,从不牵涉其中,不沾污垢而去。
虽然与他私交甚好,但也止于私交,从不干涉朝政党争。
王铎知道,张应池有自己的一番傲骨。他欣赏张应池的傲骨,所以也不强迫他站在自己的船上。
“观棋,放心,无论政事堂如何迁移,你张观棋永远都会是宰执之一。”
说罢,王铎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张应池的肩头。
“但听陛下圣意。”张应池打揖,说出的话滴水不漏。
王铎冷笑一声,看来张应池还不肯接受他的拉拢。
也罢,日子还长,不急于一时。
堂外风起,甚冷。
张应池回了宅邸,其妻王氏便迎上替他宽了外袍,道:
“郎君可算是回来了,妾听隔壁柳公院里一直在嚷嚷呢。”
当年张应池调回长安置办宅第时,恰好就是柳治平推荐的,因此两家相邻,平日里也算得和睦。
“伯仁兄今日与柳清明是彻底撕破脸了。”张应池喝了口茶汤,与妻子分享着今日之事。
“中书令不是与秘书监一贯交好么?”王氏一边用铜熨斗熨烫着张应池方才换下的外袍,一边朝着张应池问道。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6】本就是因利而聚,自然也因利而散。”张应池一语道破。
“是啊,但是郎君夹在中书令与秘书监中间,也是艰难。”王氏叹道。
“夫人放心,我不参与他们二人之事,也不参与党争,咱们只安生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夫人莫要再发愁了。”张应池安慰王氏道。
王氏应了声,又问道:“郎君今晚还要修书么?”
“嗯,《贤女传》的首卷太姒篇还有几个字词我未校准,还有末卷我也没改完,我今夜再改改,后日便要送去秘书省印刷了。”张应池道。
“那妾为郎君去添根蜡烛。”王氏说罢便放下了手上的东西,去寻蜡烛了。
张应池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夜色。
*
一日日地过去,犹如走马灯一般转瞬即逝。
外面天色深晚,月牙高悬。
立政殿内,欢声笑语一片。
甘棠与漱阳坐在月牙凳上玩着双陆【7】,周边被几个内人围着,时不时传来一阵笑声。江式微就坐在一旁赏画。
江式微素来对身边人比较放纵,也不忍苛责,只不闹出什么事情,便随他们去了。
齐珩无嫔御,宫中人少,显得太过凄清,让她们嬉戏热闹热闹也好。
“嗳,我近来听守宫门的小黄门说如今坊间流传一本书叫《贤女传》,里面记载了历代贤德后妃。”
“你们猜猜这《贤女传》首卷女子写的是谁?”
漱阳悄悄瞅了眼江式微,随后打着团扇掩着面故弄玄虚低声道。
“我知道了,一定是太姒!”
一位精通于史书的内人急急答道。
“不对。”漱阳道。
“那是谁啊?”另一个内人问道。
按常理说,这样的书卷,一是按生平早晚为序,二是按功德大小为序。
“嘿嘿,是咱们殿下!”漱阳掩嘴咯咯笑道。
众人方恍然大悟,江式微听见动静,放下了手中的图卷,蹙着眉朝这边走了过来,温言道:“你们在嘀咕什么呢?”
那位精通史书的内人笑回道:“漱阳姐姐说,有人为殿下作书了呢。”
江式微闻听此话,略带疑惑地看向漱阳,唇边仍是带着淡
23. 寸草春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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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珩自那日拂袖而去后,便十余日未再踏足立政殿。
江式微知道,齐珩还在生她的气,气她用他的痛处来试探他。此事,的的确确是她的过错。她无可辩驳,也彻底打消原来的念头。
齐珩的底线与软肋,是母亲。
她不能再碰。
原想着过几日,她亲自做些点心向齐珩赔罪的,却不料齐珩遣来了高季,今日约她一同去梨园听戏。
江式微眉间稍蹙,只疑惑道:“听戏?”
高季俯首,恭敬地答道:“正是听戏,听闻梨园伶人们排了近日民间较为流传的戏,陛下想着,殿下也必定十分感兴趣,所以命臣来请皇后殿下过去的。”
“现在么?”
“正是现在。”
“那便烦请高翁等些时候,我更衣后便去。”江式微颔首,浅笑道。
随后带着漱阳落了帘子,于内室更衣去了。
漱阳咯咯笑着:“殿下换身浅粉色的衣裳,显得格外娇俏呢。”
复而又道:“陛下近几日没来,想必是朝务繁忙,现下得了空,便约殿下去听戏,可见心里真真是有着殿下的,殿下可要好好打扮一番呢。”
江式微并未留意漱阳的话,倒是想起了那晚齐珩说过的话。
--“你今日换了浅蓝色的衣衫。”
--“挺娴静的。”
江式微道:“我今日穿浅蓝色的衫子罢。”
毕竟,他夸过。
江式微又想起了什么,便对着漱阳嘱咐道:“我的嫁妆一直放在库里,里面有一块通体晶莹洁白的横玉,应是放在角落里的那个紫檀木浮雕云龙纹的柜子里,左上那个格,里面有个象牙制的盒子,那块横玉就放在那个里,等会儿去梨园时,你便把它拿来给我。”
他的名字是珩,是横玉。
那她拿块横玉来做赔礼,他应该能感受到她的诚意罢?
换了衫子后,江式微又在妆台前整理容妆,描眉抹了口脂,换上掐金丝的耳珰,将漱阳方才寻来的横玉放在袖中后,方起身,对高季道:“有劳高翁了。”
“臣不敢。”
“请殿下移步。”高季低首道。
“高翁可知,今儿排的是什么戏?”江式微坐在步撵上,对跟在一旁的高季道。
“臣不知,但臣想定是场好戏,否则陛下也不会折腾殿下这一趟了。”
“我倒是有些期待了。”
高季听此话后,但笑不语。
步撵至梨园,江式微下撵,便见一小黄门迎上前来,施礼低首道:“臣请殿下安,陛下已候殿下多时了。”
江式微浅浅应了声。
随即由小黄门推门,江式微入内。
便见齐珩一袭绯袍于椅上闭目养神,听到来人的动静,他方缓缓睁开了眼,徐徐道:“锦书,来了?”
江式微施礼,笑道:“陛下约妾,妾自然要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攥着袖中的那块横玉,想着什么时候给齐珩好。
“入座罢。”齐珩揉了揉眉心,眼角稍带不耐对她道。
“高翁,让他们开戏罢。”齐珩见江式微落座后,便对立于一旁的高季道。
“今日排的是什么戏啊?”江式微问道。
齐珩侧首看她,见内人已奉上了茶与糕点,道:“想知道?待会你自然便知了。”
江式微听此,便不再多言。只默默放回了已放在掌心中的横玉,静静地看向戏台。
只见,一施朱敷白的伶官踏着云步,掐着兰花指,挥舞着水袖丹衣,眼波流转间诉说着绵绵情思,咿咿呀呀开始唱着:“深府寂寞,郎君啊,你怎如此薄情。”
全然一副被夫君抛弃的模样。
忽而又出一白面小生,对方才女子直直唤“娘”。
江式微看到戏台上二人时,忽然心头升起了几分不安,她不动声色地瞧了旁边的齐珩一眼,见齐珩神情淡漠,悠悠然喝着茶水。
江式微收回目光,继续看着台上的戏。
直到戏唱到末尾,台上二人上演着母子分离。
--“娘,贵人来助儿,富贵在眼前,你为了儿便安心去吧。”
--“吾儿,你要为了荣华富贵抛弃娘么?”
--“娘,为了儿,你安心去吧。”
白面小生说罢,便狠狠将将女子推向另一边。转身跑向另一锦
24. 妖书案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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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内,张应池宅第,金吾卫穿着甲胄,腰间佩剑,威风凛凛倒是让路过的与围观的平民百姓有些不寒而栗。但百姓纵然有些心悸,也还是抵不住想看热闹的想法。
人总是这样,只要不是落在自己的身上,便总会不由自主地想看别人从神坛跌落,狠狠落入泥淖之中,这时他们便会不禁升起一种高贵感。
这是人的劣性,身为金吾卫之首的白义很清楚这一点。
他带着金吾卫查抄过不少官员,也见证了不少官员的跌落。
但他没想到,有朝一日抄到了张应池的家中,张应池是有名的大儒,素来清高,又洁身自好,这朝中人尽皆知。
白义瞧着面前的宅第,不似他从前查抄的官员府邸那样富丽堂皇,这里略显寒酸。
“去叩门。”白义朝着身边一卫兵道。
“将军,咱不破门而入么?”那卫兵问道。
哪回他们金吾卫围府抄家不是破门而入的,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竟还要叩门?
“叫你叩门你便叩门,哪这么多话。”
“是。”卫兵叩了叩门。
良久,见一小厮开了木门,见金吾卫围了四周,大惊失色,忙得连跑带颠地去寻了张应池。
白义在阳光底下抬首闭着眼,手随意地搭在了腰间剑柄上。
“不知白义将军围我府宅是何用意?”张应池出了门,见状怒道。
“张尚书稍安,下官只是奉陛下旨意而已,并非对尚书不敬。”
“旨意?何旨意?”
“陛下圣旨,吏部尚书张应池以作妖书罪暂羁大理寺。”
“妖书?是何妖书?我从未作过。”张应池急急反驳道。
“您的那本《贤女传》末卷涉嫌污蔑圣母,便是妖言。好了张尚书,不如您亲去大理寺,看看那本妖书,自然便得知了。”
张应池反而问了他另一个问题:“陛下可有明旨抄家?”
“并未。”白义答道。
“好,我可以跟你们去大理寺,但你们不可惊扰我的夫人。”
白义笑了一下,道:“您跟我们走了,陛下亦无抄家明旨,我们自然不会为难您的夫人的,这一点,您放心。”
“张尚书,请吧。”白义扬手,示意金吾卫开道。
齐珩还算顾忌着张应池这位文学大儒的颜面,一未加镣铐,二未锁囚车,派了马车来,饶是白义也头回见陛下如此厚待人的。
张应池看着面前那本《贤女传》翻至末卷后,原本底气十足,此时却大惊失色,面色惨白道:“此书绝不是我写的,我末卷写的……写的是汉朝邓后,怎会是陈……圣母?”
“萧公,此书绝非我所作,定是有人故意害我。”他朝着堂上的大理寺卿道。
大理寺卿也算与张应池相识多年,也不信他会这样糊涂,但忍不住真相道:“此书非民间流传的刊印本,而是从秘书省拿过来的原本。”
秘书省的原本,那必然是张应池所书的最初版本,这一点自然无可辩驳。
“这不可能,我送去秘书省的绝不是这个样子。”
“但就是这个样子,张尚书,我们到秘书省彻底查过了,只有这一原本。”
“可我当真没作过这等妖言。”张应池面上茫然,不知如何能自证清白。
“张尚书,你除了送往秘书省的原本,府上可还留有手本,草稿之类?若是能找到,或许可以证明你的清白。”大理寺卿抹了抹胡须道。
张应池细想了想,才想起有这么个事,便急急忙忙道:“有,我府中还有草稿,萧公可派人去取。”
“好,我这就上奏陛下,不过在此事查清之前,便委屈张尚书在我大理寺狱待上几日了。”
——
一路上一直被风吹着,再加上衣衫已被冷汗浸透,江式微只觉得身上很冷,忍不住轻咳两声。
甘棠见此急急忙忙为她披上了披风,面上有些焦急,她低声道:“殿下,臣问清楚了。”
“那戏,是近些日子才在长安城流传开的,起初是以戏折子流传开来,刊印与流传买卖都极为隐秘。”
“后来见此戏折子流传极广,不是什么秘密了,便有人排成了戏,一家接一家,到最后成了当今最火热的戏。”
“臣听出宫采买的内臣说,那戏折子便是改编自张尚书所修《贤女传》的最后一卷。”
“那最后一卷写的正是...”
说到此,甘棠的声音越来越低。
“陛下的生母,陈氏。”
“若是颂咏之词也便罢了,偏偏末卷是将陈氏作前面那些贤女的反例。”
“张尚书于大理寺直呼冤枉,说此书被人篡改过,草稿还在他宅中,陛下便派了金吾卫查抄张尚书宅第,但……”
甘棠顿了顿,又继续说了下去:
“只见民间所传之本,并未有张尚书口中的草稿。”
“更糟糕的是,那本书首卷所称颂之人,正是殿下。”
“张尚书家中唯一的小厮被金吾卫带走,一番鞫问后,他说此书便是张尚书的草稿,随后他自觉背主在狱中咬舌自尽了,张尚书现在是……辩无可辩了。”
江式微虽披着披风,但只觉得身上愈发冷了起来。
最致命的在这里,她前脚才用画卷试探齐珩对生母的在意程度,后脚民间便出了攻讦他与他生母的妖书、妖曲。
且这妖书明明白白地称颂她,将她列为首位。
若说这书与她没什么联系,就连六岁孩童也不会信。
江式微想到齐珩发才动怒的样子,便知道他是信了。
信了他一向爱重的妻子用他的痛处、用他的软肋向他狠狠扎了一刀。
“你能拿到那书么?”江式微问道。
她突然想看看那本书。
“此书狂悖,殿下...”甘棠没再说下去。
“张尚书现在如何了?”江式微面带愁容,轻声问道。
“陛下圣谕,以撰修妖书为名,系张应池于大理寺狱,以刑部尚书、御史中丞、大理寺卿为三司使,共鞫此案。”
甘棠有些忐忑,生怕此事会牵连到江式微。
“那本书,你能帮我找来么?”
“目前大部分都被金吾卫搜罗了去,但臣尽力一试。”甘棠道。
江式微点点头,闭着眼揉着太阳穴。
夜晚,江式微坐在窗边,双目空洞地看着面前的红烛,还在出神地想着今日之事。
那时他眼底的失望全然落入江式微的眼中。
江式微想,其实齐珩对她还是很好的,大婚时,他会顾念着她没吃东西为她送来糕点,知她不愿圆房也不强迫于她。
晨起会为她描眉,闲时与她赌书泼茶。
他知道她脸皮薄,不会存心调笑她,时时顾念着她的感受,他将分寸拿捏的极好,纵然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他也生怕举止轻佻冒犯了她。
便是她不小心撞破了他的事,他也终究没对她做什么,反而时时顾全她的面子。
就连撞破那晚,她误以为的“毒药”,事后她悄悄找人验了残渣后,她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毒药,是世间难得的补品。
人服之,能顺畅经络,身体愈加康健。
他只是在吓唬她。
他从来没想过害她。
反而是她,一次又一次地挑战他的底线。
她该告诉他实情么?江式微犹豫不决。
听到灯芯爆花声她才缓过神来,随后侧首看向窗外。
孤月高悬,冷冷清清的。
转眼间,已经入秋了。
月亮还是那么孤独,她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他的影子来。
与此同时的紫宸殿内,齐珩听了白义的汇报后,便让他出了宫。
齐珩默默地擦拭着手中的素银镯子,十年如一日的精心爱护。
随后将镯子放在了他的心口处,他闭着眼回想着娘亲生前的模样。
回想着她的一颦一笑。
回想着她对他的疼爱与保护。
她总是会将为数不多的吃食全都留给他。
冬日里,她自己穿着那带有破洞的、单薄的衣衫,反而将完好的衣服都留给他,哪怕对他来说不是那么合身。
他穿着总是松松垮垮的。
他每次都会蹙眉埋怨:“阿娘,这衣衫阿“横”总是穿不合身,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有新的衣服穿啊?”
陈氏会笑着跟他说:“快了,阿横再忍一忍,咱们会有新衣服穿的。”
“阿娘,我瞧着你身上这件衣服我更合身,不若我穿你身上这件吧。”
齐珩拐着弯地想要换上她那件破洞衣衫。<
25. 虺蜴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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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这两样便是民间所传的戏折子,和......那本妖书,此妖书是臣从秘书省拿来的。”白义将两样东西放置于齐珩面前,原本到嘴边的《贤女传》硬生生被他改成了妖书。
眼下齐珩正在气头上,白义断断不能再戳他的心窝子。
见齐珩默然,白义亦不敢再出言半句。须臾,齐珩慢慢地拿起了那本《贤女传》,先是翻到了首卷,只见上面写着“晋·江皇后”,齐珩并未多留意几眼,草草略过便匆匆翻到末卷。
待看清了上面的字后,他双手渐渐收紧,直至爆出青筋,似是要将那本书扯碎,书页甚至已隐隐有碎裂之势,良久,他才放下。
“性非和顺,地实寒微,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1】...”
如此诛心之词,齐珩再也念不下去了。
齐珩将整篇墨字看完后,沉默良久方叹息道:“这点子文墨算是让他用得透透的,你说古往今来那么多的人,他们为何偏就不放过她呢?”
“白义你说,他们怎么就不肯放过她呢?”齐珩眼底猩红,咬着牙根问道。
听上去字字泣血。
白义想安慰齐珩,却不知何以安慰他,只低声唤道:“陛下,这都是他们的过错。”他看着齐珩的样子,眼中尽是痛色。
白义侍今上十二年,今上待他如手足。
他清楚,今上杀伐决断,但唯一的软肋便是陈氏。
上次,东昌公主闹的那么一出是今上看在皇后的面子上,又加上当时权柄受制,没做什么处置,可这次,怕是与妖书一案有关的所有人一个都跑不了。
若这次不处置、杀鸡儆猴,日后怕会变本加厉。
“当年我想将她与谢嬢嬢一并追封,老师是这样告诉我的。”
齐珩仍然记得当日,他初即位,便命翰林学士草诏,欲将先贵妃谢氏与陈氏一并追封太后,并称皇妣【2】,诏书已然拟好准备发往中书,王铎与江遂都同意了,可偏偏他最敬重的老师将这道诏书拦了下来。
谢玄凌拦下诏书后便跪在紫宸殿,对他行谏议事,字字句句实属耿介之言,谢玄凌撑着一把骨头道:“陛下,臣今日是来请罪的。”
齐珩当初是有些生怒的,但他还是问了缘由:“老师,你明知她是我生母,为什么要拦下这道诏书呢?”
谢玄凌道:“陛下将贵妃与陈氏并称皇妣,是想昭告天下,今上的生母并非谢氏,而是一个内人么?”
“她是我生母,我追封她有何不可?”齐珩问道。
只见谢玄凌摇了摇头:“天下无一子双母之理。”【3】
“臣出身谢氏,说此话,陛下也许会认为我有偏私,但臣还是想说。”
“陛下现在初即位,根基未稳,若真追封陈氏为太后,则会彻底与世家翻了脸啊!”谢玄凌字字诚挚。
当时的齐珩听了此话沉吟良久,眼中泛泪,十分颓唐地坐在地上,低声喃喃道:“可我也身为人子啊。”
谢玄凌从小待他如谢晏般,见齐珩如此,他亦有不忍,但他终究还是吐出了最后的话:“陛下是人子不错,但在人子之前,您更是人君。”
“若君父耽私情而误大局,则伤民之根本。臣想请您永远记住这句话。”
人子之前,更是人君。这是老师对他的提醒。他将此句奉为金科玉律,也照此道踽踽独行了数年。
将这些回忆搁浅,齐珩缓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神情淡淡,眸中淬冰,他道:“张应池肯开口了么?”
“还未,陛下可要让他们动刑?”白义问道,若是动刑,真相出的或许会快些。
齐珩气得发笑:“算了吧。”
“他是有名的大儒,有着文人傲骨,动刑无异于羞辱,你们对他和善些,让他肯开口说出原因便好。”齐珩终究为张应池留了几分颜面。
“真相水落石出前,一切都存在着变数。”或是方才的失态也让齐珩清醒了些许。
这些日子里齐珩到底是被气狠了,未曾好好思虑过,张应池是聪明人,怎么会在这种事上犯了糊涂?
“我总觉得有些不对,这本当真是秘书省送来的原本么?”齐珩不禁发问。
“秘书监亲自送来的,应是错不了的。”
“我是不是让你把民间传的都搜罗了来?一共搜到多少本?”
“三百九十八本。”白义答道。
“秘书省所印之书为多少本?”
“一百八十六本,发往朝廷各司,之后又将字模发往秘书省门下的官家书肆再印,以供贵族豪门阅读,算在一起大概也是这个数。凡经过秘书省的书,都已锁起来了。”
“当初审书校对的人是谁?”齐珩又问道,虽说张应池作书便送往秘书省刊印,但秘书省在印刷前也会有官吏审查。
“校书郎许傩。”
“他渎职,一并下大理寺。”
“臣遵旨。”
“那,殿下呢?”白义道,言语间带着试探。
“哪个殿下?”齐珩妄图揣着明白装糊涂。
白义有些看不懂齐珩了,这还能有哪个殿下?大明宫里能称殿下的就两人,一位是退居别宫的太皇太后,那是断断不再理这些俗事的。
另一个,自然就是立政殿的那位。
“皇后殿下。”白义面不改色直直答道。
齐珩沉吟良久,终未决断。
只不情不愿地道:“她是试探我了,但没有证据指明是立政殿指使张应池作逆言,应与他们是无关的,便再说罢。”
早秋的第一场雨来得极快,终究有些猝不及防,将属于秋季的凉意渗透整个长安,水汽氤氲了来人的绯色衣袍,为来人撑伞的小黄门一不留神,伞面微斜,绯袍上绽开了大片的水渍。
小黄门见状,神情恐惧,急急忙忙撩了袍子想跪地叩首请罪,还未跪下便已被齐珩捞起。
“臣死罪。”
“没事。”齐珩用手帕随意擦拭了一下,便朝内走去。
大理寺狱内灯火昏暗,狱卒没忍住打了个盹,听见来人脚步声,不禁打个颤儿,眼尖地瞧见了来者腰间玉带,便知来人为谁,匆匆下跪叩首道:
“陛下圣安。”
齐珩沉声问道:“张应池系何处?”
说罢,齐珩便由狱卒领路,至张应池
26. 雕版印刷
甘棠打着伞冒着风雨匆匆回到了立政殿,江式微见她如此,怕甘棠着了寒,急忙让漱阳去准备姜汤,摒退了众内人,自己亲自给她解下披风放到暖盆旁烤着,甘棠悄悄从怀中掏出一物,往她手中塞去。
江式微低头一瞧,可不就是她让甘棠去寻的《贤女传》?
甘棠低声道:“姑娘,这是我趁着白义将军不注意时,偷拿的一本,好像是秘书省印的。”
江式微瞧了瞧门口,见殿门紧闭,便跑到桌案旁,又添了灯盏,细细看着这本书。
甘棠在她对面落座,道:“这本书还真是闹了不少的风波,先是作书的张尚书下狱,现在负责校对的校书郎也到大理寺去了,只是没有张尚书那么好命,听说大理寺动了刑呢。好在咱们白义将军说此事不干咱们立政殿什么事,咱们也可安心了,就是不知下一个轮到的会是谁呢?”
江式微闻言,手上一松,书本“啪”的一下落在了桌案上。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没,没什么。”江式微颤声道。
“姑娘还和从前一样,听见这些事情就害怕。”甘棠笑道,又握住了江式微的手安慰她。
“此事什么时候能定案?”江式微不禁发问。
“瞧这样子,陛下应该会彻查到底,怕是一时半刻定不了案。”甘棠思忖片刻后道。
“不过也是,秘书省那拨人当真渎职,连这种言辞都直接通过,怪不得陛下问罪。”甘棠道,面上表现得十分认同齐珩的做法。
“这不是秘书省印的书。”江式微轻声道。
甘棠没意识到江式微说了什么,只点头说“是呢”,而后才发觉,一脸讶然问道:
“姑娘你说什么?这不是秘书省印的书?不可能啊,白义将军亲口说的,这是从秘书省拿来的。”
“你看这书的版面,字距是一样的,印的字也很清晰,看着很美观是不是?”江式微将她看的这页拿给甘棠看。
甘棠一看,果真如此,她惊讶道:“确实。”随后抬头直直看向江式微。
“秘书省掌管图书典籍,每日都要印很多的书,秘书省印书的主要目的是让内容可以留下来供人阅读,而不追求精美,那么这个时候,为了节省开支,用的都会是活字印刷。”
“就连秘书省门下的官家书肆也会是活字印刷。”江式微道。
“活字印刷虽不如雕版印刷那般精致,但也有好处,随刷随拆,非常方便,但活字印刷用的是木活字,容易受潮缩水,每块木材遇水收缩的程度不同,是以字的大小仔细看便能见端倪。”
“但民间书肆不同,他们会追求版面的精美,字大小的统一,因为版面如果不好看,便很难卖出了,所以民间的书肆会采用雕版印刷。”
“而这本版面如此精美,可见是雕版印刷,而秘书省不会用雕版印刷。”
“所以,这根本不是秘书省的书。”江式微肯定道。
突然想到什么,江式微忙嘱咐道:“甘棠,你去查查这些日子咱们殿里有谁出过大明宫。”
“是。”
“对了殿下,我们可要将这书的事汇报给陛下?”甘棠问道。
“算了罢,让他自己发觉吧,若他真的没发觉出来,那便只能看张应池的命数了。”江式微叹了一声。
只当她凉薄自私吧,她实在是不想再亲自涉水了。
——
“白义,去把你从秘书省拿来的所有书都搬到这里。”齐珩从大理寺回来,便急急向白义吩咐。
“所有书?”白义有些错愕,问道。
“对。”
随后白义急忙把锁上的书都搬了来,搬完最后一批,白义终于撑不住,不顾体面地掀了袍子坐在紫宸殿的地上。还好陛下素来待他极好,也没斥责他,任由他这么坐着。
齐珩将烛火拿近些,方瞧出了其中的端倪,倏然笑了,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陛下,您是发现什么了么?”白义见齐珩笑了,便好奇道。
“我有点怀疑你这办事能力了。”齐珩笑道。
白义听此无言,有些汗颜。
“你说这书是从秘书省拿来的?”
“对啊,臣确是从秘书省拿来的。”
“这书有问题,这是雕版印刷,秘书省不会印这样的书。”齐珩瞥了一眼他,缓缓道出真相。
“臣是个粗人,看不太懂这些,可臣记得秘书监信誓旦旦地说,这就是他们印的啊。”白义解释道。
“你被骗了。”齐珩嗤笑一声,随后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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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拍白义的肩头。
“真相就快浮出水面了,三百多本不是少数,想必那雕版还未毁去,明日你便奉朕的令,一队人马查抄柳治平宅第,另外严查长安各书肆,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臣遵旨。”
蓦然间,一条银蛇划破了这泼墨画卷,天空一片大亮,撕碎这黑暗。
高季身上还挂着水珠,跌跌撞撞地闯入殿中,对齐珩俯首道:“陛下,不好了,张尚书自裁了。”
“什么?”齐珩厉声问道。
待齐珩赶到大理寺时,大理寺中人已为张应池盖上了白布。医官见他入来,忙跪地痛声道:“陛下,张尚书已然罹难了。”
齐珩掀开白布的一角,见张应池脖颈处的伤口仍渗透出血珠,瞧见他身旁的碎瓷片,便已了然。
随后,齐珩的目光落在了张应池的脸上,他注意到了张应池脸上的红印。
齐珩带着怒气厉声问道:“你们对他动刑了?”
负责鞫问的官吏急忙跪地叩首,颤声道:“臣……臣实在是没别的法子了,张尚书一直拒绝开口说出真相,臣被逼无奈,才让他们掌嘴的,就打了几下……便没敢再打了,臣求陛下宽宥……”
齐珩只觉得被面前人吵得头疼,他朝着白义扬了扬手,将人带下去后。眼前一片晕眩,他拄着桌子落座于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的风眩又犯了。
良久,才缓了过来。抬首便见一青衫影入来,那人是谢晏。
谢晏见到张应池的尸身,便已知晓自己是晚来了。
谢晏伸出手将白布重新盖上,微叹一声:“张公,抱歉,是我来晚了。”
转身蹙眉对齐珩道:“我找到了张公口中的草稿,以及原来秘书省印刷的书。”他从怀中抽出两本书来,水汽氤氲了书页,有些略湿。
齐珩接过两本书,均翻到最后末卷,却是如张应池所说,写的是汉朝邓后。
“秘书省送的那些书都被替换过。”谢晏攥拳忍着怒气道。
“他是被陷害的。”齐珩心口沉甸甸的,轻声道。
“能替换那些书的,只有一个人。”谢晏沉声道。
齐珩听后,沉吟良久,对上谢晏的目光,方道出一个人名:
“柳治平。”
27. 志欲无满
翌日一早,云收雨霁,长安街道上还留有着深深浅浅的水洼,倒映出卫卒来往匆匆到处翻找的影子,卫卒终于在汲文阁书肆后院的地窖里翻出还未销毁的雕版,便急急忙忙地向白义禀报。
“将军,找到了。”
白义闻言,瞥了一眼旁边书肆的铺主,见他手脚瘫软已跪倒在地,白义冷哼一声,毫不留情地吩咐下去。
“带走。”
“是。”
自白义在汲文阁【1】书肆找到雕版之后,便带着柳治平回大理寺复命,柳治平一路被金吾卫左右架着不得动弹,便大声咒骂着:
“你们放肆!你们没有证据便敢带我到这来,你们知道我是谁么?我可是秘书监,是政事堂的宰执,你们对我如此无礼,河东柳氏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你给我老实点。”白义实在是听不下去旁边之人的大声吵嚷,直接拔了刀架在柳治平的脖颈旁。
柳治平见白义拔刃,眼中浮现出恐惧,生怕他失手伤了自己,便安分了许多。
到了大理寺堂上,见白义将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刃放下,柳治平得了空隙,便还是忍不住大声吵嚷:“大理寺如今竟敢在无凭据的情况下便羁押朝中三品大员,当真是目无国法,你看我河东柳氏会不会放过他兰陵萧氏!”
如今的大理寺卿出身兰陵萧氏,换作旁人也许会顾念萧氏势力对大理寺卿礼让三分,但柳治平是浑然不怕的。
“是么?”堂内幽幽传来一声音。
柳治平因大声吵嚷而微颤的身体一僵,这声音他最是熟悉不过。见大理寺堂上的门被打开,柳治平方看清了堂上端坐的男子。
正是那位年轻帝王,齐珩无疑。
柳治平猝然跪倒在地,但他仍高呼冤枉:“陛下,臣冤枉啊!”
齐珩闻言反笑,见他此状眼中不屑,道:“朕还未说什么,怎么你就叫起冤来了呢?”
柳治平身子一僵,急急道:“陛下,臣......”
只是他还未说完,便被齐珩打断。“是朕让白义抓了你,你也不必再扯言让你河东柳氏弹劾什么,朕问你什么,你便给朕答什么,若有不尽不实的,朕不介意让你...”
“生不如死。”齐珩冷冷地吐出这两个字。
柳治平听了此话,对这位年轻帝王又有了新的认识,原以为齐珩最是温和,却不料也有这般残忍的面目,后背不免发凉。
“白义,去把上回你从秘书省拿来的书都带过来,给他看看。”齐珩道。
“是。”
白义带着金吾卫将书都放在了堂上:“陛下,这是臣上回拿来的全部书。”
“秘书监去看看你们印的书,好好看看。”
柳治平忍着手上的颤抖,尽量不露慌张地翻过一页页,齐珩看着柳治平的动作,冷声问道:“朕问你,这是不是你们秘书省印的书?”
“这,这是我们印的书,但校审不干臣的事,求陛下明鉴啊!”
“呵。”齐珩冷笑一声,“朕竟不知,秘书省什么时候开始用雕版印刷了,你还不从实开口!”
柳治平一听雕版印刷四字,顿时慌了神,便知骗不过天子,便立刻改口道:“陛下,是臣方才眼拙,这,这不是秘书省印的书,想必是有人替换过的,这定然是有人在诬陷臣啊!”
“是么?这书自你秘书省拿来后,便一直锁在朕的私库中,连大理寺都未见到,你倒是说说谁在诬陷你?”
“难不成你的意思是朕?”齐珩反问。
柳治平闭口不答,想着如何辩解,但齐珩不给他这个机会了,便让白义将汲文阁铺主带了上来,除此以外,还带了那些搜查出来的雕版。
那汲文阁铺主早已伤痕累累,血丝透过布衣,在白义金吾卫的鞫问下,已然吐出了实情。
“此人,你可识得?”齐珩看向下面已瘫软在地的柳治平。
柳治平颤声回着:“不...我不认识他。”
那铺主唇上皲裂发白,有气无力地指着柳治平向齐珩道:“就是这位郎官,是他,给了我一筹重金,说让我按照他给的稿子来印一批书,且还带来了秘书省官用的墨和纸张,我便猜出了他的身份,秘书监,他许诺我,事成之后,便许我入他秘书省。”
“我...我也是一时迷了心窍,便答应了他。”
“既已成事,你为何不毁去那些雕版?”齐珩唯一疑惑点便是在这里。
“秘书监让我毁了那些雕版,但我没有,我想着,留着这些雕版,秘书监便有了把柄在我手上,我若要什么,便不怕他不应的。”那铺主说了这些后,便彻底昏死了过去。
白义将铺主带了出去。
一旁的柳治平早已心如死灰,他万万没想到这个蠢货竟然留了一手。
彻底毁了,他这算是彻底毁了。
“柳治平,事已至此,你还有何话可说。”齐珩厉声问道。
柳治平环顾四周,见唯他和齐珩两人,便哀叹一声:“臣无话可说了。”
“你可知道,张尚书已然自裁了?”
“知道。”柳治平认命般自嘲一笑。
“你害死了他。”
柳治平闻言,没说什么,反而转过身目光落在了堂外。
今日云收雨霁,阳光格外和煦,投入大理寺堂上,落在了他的身上,阳光有些刺目,仍然瘫在地上的柳治平伸手挡了挡,觉得有些恍如隔世。
记得他当年初入仕时,刚十九岁。
柳治平是他这一房的独子,但不幸的是他出生时,他的父亲便已早亡,因此他从一出生便被寄予厚望,母亲为他取名“治平”【2】,字清明,是望他继承先父衣钵,辅弼【3】君王开创清平世界。
那时的他,年纪轻轻便入仕为官,何等意气风光。
母亲也极为欣慰,将他叫到跟前,她拊掌【6】而笑,又嘱咐道:“吾儿不愧为我河东柳氏子,当真有出息。”
他从小听的最多的便是这句话:“你是河东柳氏子,必然是前程无量。”
渐渐地,他也十分认同此话,也会为“河东柳氏子”这个身份而骄矜【7】,因此常常看不起同仕为官的寒门子弟,他性格执拗,凡是认定了什么,便不会更改。
也因为时常以“河东柳氏子”自居而得罪了上位者。
按他的门第、他的经历,本该升迁,然则他迟迟未得。他方慌了,其实他大可以用他柳氏势力谋求晋升,但他不屑。
他是河东柳氏子,自然满身骄傲,能靠自己的,绝不仰仗家族荫庇。
但他之才在同辈中属实不算出挑,加上性格刻薄,被别人一挑拨便生怒,得罪了不少人,他还是未得到晋升。
原本母亲对他满怀期望,可期望越大,她的落寞也便更多。
最后,她恼他不进取,孤傲得不肯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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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人,气恼之下,她生了一场大病。
柳治平跪在母亲榻前,母亲重病,却还在用尽气力拿木柱拐打他,柳治平默默受着,一声不吭。
他的生母见他如此,一时气急,痰气上涌,溘然长逝。
他终是后悔了,他打碎了自己的满身傲骨,向上位者卑躬屈膝,借助叔伯权势,一路扶摇直上,为此,他也做了不少坏事。
昔日意气风发,如今污秽不堪。
满腔桂华,化作淤泥。
他应该恨这样的自己,可他不但没有,反而觉得理之自然。
河东柳氏子,世家之后,做什么都会是对的。
河东柳氏,士庶不同,已然成了他这一生不可更改的执念,也是他最后能用以安慰自己的骄傲了。
想到如此,他猝然笑了,十分沧桑,他看着齐珩,准备将他坚持已久的,又不可与人言说的全部告诉齐珩。
“臣出生在河东柳家。”
“朕知道。”齐珩蹙眉看他,河东柳家又如何?此罪柳氏也不敢护他。
柳治平又笑了,“臣的叔伯兄弟无一不是朝中重臣,家中对臣一直给予厚望,望臣能如他们一样发扬柳氏。”
“这朕也知道。”河东柳氏在高宗一朝便屡出朝廷重臣,根基极深,只是现在有些落寞了。
“但臣不才。”柳治平说的这是实话。
“家中常教导臣,士庶不同,可臣到最后却靠中书令这个庶族出身的人才得来这个位置。”
“臣真的很不甘心,为何王铎庶族出身便可以安坐中书令之位,而臣却不能呢?对张观棋,臣也是这么认为的,臣出身河东柳氏,何等尊贵,却要屈居于他们之下。”
“臣真的很不甘心。”
“那你也不该陷害无辜的人。”齐珩冷冷道。
柳治平仰天长叹一声,“溪壑可盈,志欲无满啊!【4】人的欲望还真是可怕啊,其实臣和观棋兄也算要好的,臣有些...后悔了。”
“早知今日,当初臣便不到这长安来了,在河东郡做个小吏,哪怕官职低些,但胜在干干静静清清白白的,倒比现在还要更畅快些。”
“事已至此,臣无话可说,臣愿伏辜【5】,臣也愿去地下给观棋兄赎罪。”柳治平后又端正地跪在地上,向齐珩恭恭敬敬地俯首拜礼。
“带下去吧。”齐珩对外吩咐道。
两名金吾卫入来,要将柳治平带下去。
柳治平看着齐珩背影,突然说了一句话:“陛下,如果臣说那末卷不是臣写的,陛下会信么?”
齐珩顿时转过身,脸色一变,看着柳治平问:“你说什么?”
两名金吾卫面面相觑,未再有动作。
齐珩走近了些又问了一句:“你方才那话什么意思?”
柳治平看着齐珩叹息道:“那书是臣让他们改的不错,也是臣让他们印的,但是在那之前,有人将两封已写完的手稿送到了臣秘书省的桌案上,臣不知道是谁,但见手稿与观棋的《贤女传》有相似之处,才心生此计。”
“除了末卷,还有哪篇是你后加的?”齐珩昨日才见到谢晏找到的原本,但他也只关注了末卷,并未在意其他卷。
“首卷。”柳治平看着齐珩,咽了一口唾沫,未再敢说出首卷之人。
齐珩如被雷劈中一般,不再言语。
他记得,首卷正是《晋·江皇后传》。
28. 春秋笔法
齐珩目光落在桌案上的纸张上,书本原来的蝴蝶装已然被他扯得分散不堪,外面艳阳高照,映入紫宸殿的阳光格外刺眼,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殿内一片寂静,一阵秋风吹来,将原本半掩着的窗户吹开,连带着桌案上的纸张被风吹落在地。
但齐珩并未屈身去拾,他瘫坐在位子上,整个人显得格外孤寂。
“呵。”齐珩低笑一声,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酸与失望。
从前他并未注意,他一直留意末卷,也一直以为末卷是柳治平所书陷害给张应池,直到柳治平说此卷非他所书,他才注意到其他卷。
齐珩举起桌案上剩余的纸张,攥着纸张的指尖已然发白。
他真恨不得不识她的文风,末卷的风格还不是那么明显,但首卷的《晋·江皇后传》确是很明显是她的风格,辞藻华丽又不失深刻,用典的方法与旁人总是与众不同。
齐珩细看完了《贤女传》这本书,整本书除了首卷与末卷,其他篇写作方法皆大差不差,可见出自一人之手。
张应池用的是春秋笔法,他从不会用带有明显褒贬意的字词去给任何人任何事盖棺定论,他只是在描述,用笔曲折却意含褒贬。
这与江式微的写法不同,江式微一言见褒贬且辞藻华丽。
齐珩此刻真的很想见到江式微,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高翁。”齐珩唤了一声。
见高季入来,齐珩正要起身,却不料刚刚站起,脑中一片眩晕,意识就像被蚕丝包裹缠绕,他想挣脱,却怎么也挣脱不开,剪不断,理还乱【1】。
他再也脱身不了了。
天旋地转,眼前一阵模糊,唇边已然泛白,脚下不稳,他刚说出几个字便直直倒了下去。
“立政...”
高季见齐珩此状,大惊失色,急急扶住他的身体,大声对外喊道:“医官,快传医官...”
高季还不忘齐珩方才的两个字,立政...是立政殿,便忙推了旁边的小黄门,急道:“快去立政殿请皇后殿下。”
江式微一听齐珩风眩病发,便急急忙忙赶了过来,平心而论她真的不愿齐珩出事。
她着急地问前来报信的小黄门:“陛下的风眩一直都是这样么?”
小黄门也是一脸焦急答道:“是,平常不会发作,但陛下方才好像动了气。”
“平时陛下的风眩一直是谁在负责?”
“若是谢郎君在,定然是谢郎君负责,但谢郎君近些日子被陛下派了公务,一时回不来,便是陈奉御来负责。”
齐珩醒时便见江式微、高季和尚药奉御陈亦在此处,江式微正坐在他的床榻沿看着他。
“陛下终于醒了。”江式微握住了齐珩的手,欣喜道。
随后转头问陈亦:“陈奉御,陛下这风眩还需要注意一些什么吗?”
陈亦打揖回道:“陛下近些日子思虑过重,肝火太盛,导致气血上涌,陛下要忌荤腥油腻,少思虑,保重圣体。”
“好。”江式微颔首道。
齐珩看着江式微,随后又看向高季与陈亦,开口说了一句:“你们退下罢,皇后留下。”
“是。”高季与陈亦屈身告礼而出。
“你可不可以扶我起来?”齐珩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被江式微握住的手,他低声问道。
齐珩的唇色仍然有些浅。
江式微将他身后的枕头叠高些,扶他起来靠在枕头上,随后又将他身上的床褥掖了掖,坐在床沿,看着齐珩。
两人四目相对。
这是江式微自听戏那日后第一次见齐珩,也是第一次见他这么虚弱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仿佛就像瓷娃娃,一碰就碎。
齐珩面无血色,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不发一言。
两人之间依旧在僵持,终究是江式微败下阵来,她低首不再看齐珩,只道:“陛下若是无要事的话,妾就不打扰陛下休息了。”
江式微正准备起身,袖子便被齐珩抓住,齐珩有些无力道:“先别走,陪我说会儿话。”
见他如此开口,江式微安安分分地坐回了原位,她柔声道:“陛下是碰到什么棘手的事了?竟至如此,便是再棘手,也该保重身体才对。”
齐珩眼中无波澜,看着她道:“还是《贤女传》。”
江式微听到此书明显紧张起来,她低首眨了眨眼,眼睫轻动,这幅样子也落入了齐珩眼中。
齐珩一瞬间便明白了,有种说不出的难受,苦笑一下,又继续说了下去,带着试探道:“柳治平说,末卷不是他写的,那卷也不是张应池写的。”
“所以,我又去翻翻看,现在看此卷,倒发现作卷之人也是难得之才,我倒真想见见她,一时情急便如此摸样了。”
说到这里,齐珩看向江式微的眼中带了一丝希冀。
他在给她机会,希望她能亲口告诉他真相。
只要她愿意告诉他真相,即便真是她做的,这后果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替她担了。
但江式微只是朝着齐珩得体一笑,道:“这等大逆之言,哪里有什么才呢?陛下净开玩笑。”
“是啊,我在开玩笑。”齐珩垂眸,淡淡道。
齐珩眼底划过一抹失望。
又是一时沉默。
“锦书,那天晚上我让你喝下的,不是毒药。”齐珩抵拳咳了一声,又看向江式微。
“妾知道的。”江式微莞尔一笑。
“那天在这儿,我是不是让你伤心了?”齐珩轻声问道。
那天,齐珩虽把她逼到角落里,但却没做什么,哪里至于惹她伤心呢?
江式微只以为齐珩是有些病糊涂了才会这么说,她宽慰道:“没有,我没有伤心的,你对我一直很好。”
“那是我何时做得不好么?”齐珩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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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道。
他更想相信,是他对她不够好,所以她怨他才做了这种事,她并非是存心的。
“陛下是不是病糊涂了?怎得一直如此问我,你对我一直很好啊,从来没有惹妾伤过心的。”江式微道。
“其实我当初娶你,目的本就不清白,所以你怨我也是应该的。”齐珩还在为她找理由,企图安慰自己。
“不是的,妾不会怨陛下的。”
“锦书,我们是结发夫妻,夫妻之间要坦诚相待对么?”齐珩问她的样子十分诚挚。
“是。”江式微垂首答道。
“我想,我应是不曾瞒过你的,所以我也希望,你不要瞒我什么,我们是结发夫妻。”
“你是我的结发妻子,我无论何时都是会护着你的,如果哪一天出了什么事,你也一定要和我说,你相信我,把事情交给我来处理,好么?”
齐珩牵住了江式微的手。
他在给她第二次机会。
他希望她能给他这个信任。
“妾相信明之。”江式微看着齐珩乖觉地答道。
齐珩以为是江式微没听懂其中之意,便又问道。
“你现在有没有遇见什么难处?或者,有没有什么瞒着我的?”
他问的很明显了。
江式微不自觉地咽了一口,捏了一下指尖,眼神有些飘忽。
她该告诉他么?若是告诉他,他会原谅她么?
知道了一切的他还会说出这样的话么?
江式微有些不确定,顿时心里不安,犹豫着要不要告诉齐珩实情。
不,不能告诉他。
他对他的阿娘那般在意,如果真的告诉他,他一定会生气。他一定会恨她,毫不留情地把她撇在一边。
她不能告诉他。
江式微抬头冲着齐珩轻轻一笑,若无其事道:“没有。”
齐珩听到江式微的回答,有些痛然,他急忙解释道:“其实你没必要这么快便回答我的,你好好想一想,或许你没有想起来,或者……”
齐珩还未说完,便被江式微打断了,她道:“妾没有什么瞒着陛下的了。”
秋风透过窗户轻轻吹动着床榻前的幔帐。殿外黄叶落,十分萧索。
齐珩是彻底心灰意冷了。
他给了她三次机会,三次,她都没和他说实话。
他眼底十分落寞,面色变冷,他对她真的很失望。
他苦笑一声:“罢了,当我自作多情。”
随后他从怀中拿出了大婚时他与她的结发。他一直珍视已久,从未离身。
他将结发递给了江式微,江式微不明所以便接了过来,只听他沉声道:“你也累了,以后若无要紧事,不必再来紫宸殿了。”
江式微有些茫然,她不知道齐珩如何变成了这样,也只得起身行礼道:“妾告退。”
齐珩已然闭上了眼,不再看她。
29. 竹清松瘦(一)
江式微出了紫宸殿的殿门,垂首摆弄中手中用红布条绑着的结发,思忖着方才齐珩的转变,她握紧了掌心,其实方才她有三次机会可以告诉齐珩她的难处的,但她选择了闭口不答。
她实在不敢去赌,她真的很怕齐珩会厌恶她。
毕竟她处于大明宫中,阿耶阿娘虽关心她,却也不能时时关照,她能依靠的唯有齐珩。
她是个懦弱的人,她怕齐珩知道真相。
一时秋风起,白云飘忽,原本郁郁葱葱的草木如今被满目黄色所晕染,秋意浸透整个长安。
江式微嘱咐甘棠不必再陪她,她想单独地走一走。
过往的内侍不绝,各自忙着自己的分内之事,芸芸众生,在这大明宫中显得渺小又平凡。
但江式微却深知,若无他们,大明宫也便不是大明宫了。
“便是身为蚍蜉,犹有撼树之力。”黄叶飘落间,传来女子的低语。
不知不觉间,她已走到了含凉殿附近,含凉殿周围并无来往的宫人,不远处便是水榭,湖面上漂浮着数片杏叶。
一叶而知秋。
她轻轻一叹,俯下身拾起一片杏叶,双手抚上叶片的纹路,不知在思索什么。
良久,江式微起身抬首,却不料撞上了一人的目光。那人着青衫立于含凉殿的阁楼之上,隔着落下的簌簌黄叶,他看着她的眼神晦暗不明。
她望向他的位置。
台上看君,竹清松瘦。【1】
微风顷刻间便已染上的离秋的哀愁寂寥,流云漫卷,阳光得以穿过树枝丫洒下一缕金光,银杏叶脉浅黄。
恍惚间,她只觉得那人似曾相识,但她又清楚地明白她从未见过他。
她脑中云海只余下了一联诗。
最是凝眸无限意,似曾相识在前生。【2】
因果错综,她已然辨不清了。
只见那人朝着她缓缓打揖行礼,她亦颔首回礼。二人相顾,并未言语。
江式微颔首回礼后,便转身而去,谢晏从高阁往下望着女子渐行渐远的背影,握着阑干的手指已然发白。
他从江式微迈入此地时,便在留意她了。只是他从未想过,江式微会抬头看他。
谢晏看向高处的蓝空,白云苍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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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再见,已然恍惚了。
过往的一切在他的心头上篆刻,留下的痕迹便是他想如何抹掉,终究都归于徒劳无功。谢晏摇头无奈地苦笑了一声,随后便离开了阁楼。
谢晏进紫宸殿时,一入眼帘便是齐珩半倚在枕上闭目养神,整个人给谢晏的感觉便是十分颓败,他笑对齐珩道:“怎么我一回来,你便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惨兮兮的样子?”
齐珩一听是谢晏的声音,便睁开眼,唇边勾起无奈又苦涩的笑容,道:“这不等你来救我么?”
谢晏深以为然地颔首道:“也对。”
说罢谢晏便将齐珩的臂肘抓了过来,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停顿了一会儿,才道:“你怎么动这么大的气?柳治平的案子不是已经大差不差了么,谁又惹你动这么大的火?还一直闷在心里不发泄出来。”
齐珩垂眸不答。
见他这副摸样,谢晏心里已然有了底。
“是立政殿那位罢?”谢晏一语点破。
齐珩见心思被猜破,便不再遮掩,道:“她还在瞒我。”
谢晏唇边带笑,目光落在别处。
30. 竹清松瘦(二)
谢晏唇边带笑,目光落在别处。便听齐珩黯然道:“我已经给过她机会了,只要她愿意对我解释一句,哪怕就一句,我也会原谅她。”
“但是她没有。”齐珩的尾音还带着叹息。
谢晏听此,反而笑了,低首垂眸道:“她从小就养在江宁,父母兄长不在身旁,便是江宁南氏对她再好、再无微不至,她的心里怕也是会有所缺失。”
“寄人篱下十多年,好不容易回到了长安可以受家中人的宠爱,偏又嫁给了你,整个人如同无根浮萍,任雨打风吹去【3】,她又如何能不害怕呢?”
“她也是害怕你知道真相,害怕你会抛弃她,你也体谅体谅她的难处。”
谢晏属于旁观者,自然将这一切看的十分清楚。
“何况我觉着,那书定然另有缘由,风格相差之大,容易让人发觉,她那么聪明应该不会想不到,不若你和她平心静气地好好聊一聊,也莫打什么哑迷,把误会解开了,总好过一个人在这里生闷气。”
见齐珩默不作声,谢晏又道。
殿内又是一片沉寂。
殿外渐渐风起,一片杏叶飘入殿内,谢晏起身拾起,见高季已经端了药碗进来,便冲高季笑笑道:“高翁来了。”
高季忙笑道:“伯瑾不多待会儿陪陪六郎呀?”
谢晏是齐珩伴读,与高季自然也是相熟,高季待他与待齐珩俱是差不多的亲近。
“不了,某人需要静养,他也该好好想想,我就不多打搅他了。”
谢晏转了转手上的银杏叶,冲着齐珩的方向点点头,随后摆摆手便离开了。
高季端着药碗到齐珩跟前,见齐珩仍闭着眼,笑道:“六郎,喝完药再睡。”
齐珩并未睁眼,反而转过身使起了小孩子般的心性,喃喃着:“我不想喝……”
高季笑笑,有些无奈,又有些纵容,劝道:“不喝药怎么成?不喝药病可不能好。待会药凉了,那药效可不会好啊。”
见齐珩无反应,高季只得另辟蹊径,道:“若六郎再不喝药,那臣只能去请皇后殿下来喂了。”
一听此言,齐珩忙得转身,将高季端着的药碗接了过来,将药喝个干净后又放回到红漆盘上。
齐珩还不忘嘱咐高季道:“别去找她了,我喝完了,这些日子我要静一静,她来,我也不见她。”
高季失笑,道:“臣可拦不住皇后殿下。”
齐珩低哼一声,便转头不理高季。高季哑然一笑,随后离开了殿内。
东昌公主府内,顾有容从身后为齐令月披上披风。
齐令月朝着她一笑,随后覆上了顾有容为她披衣的手,顾有容道:“入秋天凉,别冻到了。”
“还是你关心我。”齐令月笑道。
“对了,柳治平如何了?”齐令月想起《贤女传》不禁发问。
“目前还在大理寺羁押问讯,过些天便该定罪了吧。”顾有容有些感慨道。
“我记着他从前办事倒不算不谨慎之人,没想到如今在布衣小民手里栽了跟头。”齐令月抬首望月。
今夜月光皎洁,然则在静静秋夜显得格外寂寥。
“他向来骄矜于河东柳氏的身份,自然看不起平民,如今折在他们手里,倒也不算冤。”顾有容也顺着齐令月的目光看去。
“他死没关系,但若牵扯到别人可就不好了。”齐令月冷冷道,眸中锋芒丝毫不在意柳治平的生死。
“殿下这事大意了。”顾有容早已看破真相。
江式微的文风齐珩识得,东昌公主与顾有容又如何不识得?
“年轻人,到底是心急。”齐令月从露台走向阁内,步至那尊佛像前,而后缓缓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
“她做不了的事,我这个当娘的,自然该替她料理了。”
“今晚便送送柳清明罢,他是河东柳氏子,想必大理寺鞫问于他而言,与羞辱无异,早离开也好,早解脱。”齐令月说罢,朝着那佛像俯身拜了三拜。
顾有容心已了然,柳治平怕是今夜便会于大理寺狱“意外身亡”。她朝着齐令月的方向看了一眼,见齐令月身前的香案上依旧放着一尊佛像,还有那方并未刻名的牌位。
看到那方牌位,顾有容暗自数了数,原来已过去三十四年了。
三十四年,沧海桑田,当年的一切早已变作黄烟,让人抓不住,她以为随着时间的淡去,齐令月或许会渐渐忘却,却未料她从未放弃心中执念,反而将其篆刻于心,越刻越深。
就像无尽的沼泽深渊,一旦踏入,便再也逃脱不开了。
只能,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沦于泥淖中。
顾有容低叹了一声,蓦然回首,透过露台看着凛凛秋风席卷落叶而起,形成一种漩涡。
那漩涡,人若是再看一眼,便会不禁陷入。
随后,她再不回头地走向齐令月的方向。
--
一个顶着黑衣斗篷的人步入大理寺狱,狱卒不识来人,拔刃厉声道:“什么人!”
那人面容掩于斗篷下,仍是垂首,从袖中拾出一块令牌,给狱卒晃了晃。狱卒瞧清了上面的字忙不迭单膝跪地告罪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阁下勿怪罪。”
那人问道:“柳治平在哪里?”
狱卒点头道:“小人带您去。”说罢便为那人引路,一边走着,一边小心打量着那人,只可惜那人头垂得很低,看不清面容,但听声音应是女子。
狱卒躬身引路,正出神,便听头顶传来一声音,狱卒吓得不禁打个冷颤儿。
“记住你是谁的人,做好你该做的事,别的不要管。”那女子的声音很冷。
“还有,今日的事断不可道与外人,倘若泄露出去,你也不必留了。”
狱卒只觉得自己脖颈一凉,慌张表态道:“小人们平日受公主照拂,自然唯公主马首是瞻,断断不敢背叛公主。”
“知道便好。”
见已到柳治平的牢房,那人对狱卒道:“你去外面守着。”
“是,是。”狱卒连连点头。
听见动静,柳治平抬首见到来人,便已了然,释然一笑,道:“却不想还有人来送我。”
“柳治平,该上路了。”
那人单手递上一个金块,显而易见,是要让柳治平吞金自尽。
“不知阁下是?”柳治平仍疑惑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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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掀了斗篷,对上他的目光,勾起意味深长的笑容,见他惊讶的神情,她道:“知道是谁,你也该上路了。”
柳治平看清她的面容,便已知晓自己再无生路可能,仰天长啸,随后又渐渐恢复平静,轻笑一声:“死前得长主相送,我这辈子也算值了。”
“大长公主,多谢。”柳治平静静地看着她,随后接过她手中的金块,毫不迟疑地吞下。
齐令月背过身,朱唇轻启,笑道:“慢走。”
“对了,到了地底下,别忘了告诉张观棋,全是你害的他,可不干旁人的事。”
说罢,齐令月便推门而出。
她终是,不放心将此事交给旁人做,才会夤夜前来。
齐令月借着月色打量着双手,她这双手葬送了多少人的性命,她已经数不清了,所以,也不介意为她的女儿再添一条。
*
“柳治平!”
齐珩倏然睁眼喊道,声音还略带微颤。
他骤然起身,脑中仍有些晕眩,眼前所见一切都不禁打转儿,他扶着头想缓和些。
齐珩的面色依旧惨白,可与春日梨花相较高低。
他昨日做了个长梦,梦见柳治平在他面前吞金自尽,他想上前阻拦,却徒劳无功,柳治平在他面前死去。
柳治平是妖书一案关键之人,且关乎着江式微的清白与否,事情未查清楚之前,他可万不能死了。
只是上天并不让齐珩如意,高季入来禀报,道:“陛下,白将军来了。”
“让他进来。”
天刚泛白,此刻白义便来见他,想必有要事。
白义急匆匆,连甲胄都还未卸,臣子不可着甲胄现于君前,这是大晋铁律,若有文臣在此,定要弹劾请求治罪于他。
但齐珩并未在意白义的不妥之举,他问道:“怎么了?”
白义急道:“陛下,柳治平死了。”
“什么?”齐珩厉声问道。
不到几日,便已有两名重臣自裁,何况首犯的柳治平还未将事情说个清楚,便已身亡。此事重大,让齐珩如何不震惊生怒?
他甚至不禁怀疑,柳治平的死,江式微是否参与其中?
他不敢去寻这个答案。
他也不敢想,如果真与她有关,他是否能够平心静气、不徇私情地处罚江式微?
齐珩闭上眼,深深呼出一口气,他轻问道:“上回我让你去查的,你可查到了?”
白义听此,眸中一动,俯首答道:“查到了,殿下宫中有一内人甚为可疑,只有她一人出过大明宫,且有人看见,她当日好似往秘书省方向去了。”
“陛下,臣应该,如何做?”事涉后宫的内人,且是立政殿的人,白义也拿不准齐珩的意思。
“她偷盗宫中财物,你以此名去立政殿拿下她。”齐珩冷道。
“可殿下若是……不让呢?”白义试探道。
“你与她说明缘由,若她还是阻拦,那便……即刻封锁立政殿,任何人不得出入。”齐珩睁开了眼,声音冷淡,毫不留情。
他已经给过她机会了,是她自己不珍惜,那便真的怪不得他无情了。
31. 竹清松瘦(三)
立政殿内,江式微坐于上位,下位站着一十六七岁左右的内人,垂着首,身子微颤。
那内人时不时偷偷抬眼看着江式微的神色,见江式微一改平日里的温柔,换上极为冷淡的神色,那内人身子越来越发抖了。
江式微还并未问什么,见她此模样,心里已然有了数,原本的冷言冷语不免又温和了些,她问道:“静盈,我只是要问你几句话。”
那名叫静盈的内人惶恐地跪地俯首道:“妾……妾什么都不知道。”
“这里没有旁人,你与我说实话,也不要扯谎蒙我,你是我的女史,我知你是识字的。八月二十七那日,你是不是进过内殿?”江式微问道。
“是……妾是进过殿下的内室,但妾什么都没碰。”静盈慌张解释道。
“我还未问你碰过什么,你倒自己先撇开了。”江式微的声音冷了下来。
“妾……”静盈想辩驳,但却不知该如何说。
“你偷了我放在箱子中的横玉。”江式微道,眼睛盯着静盈,不放过她任何神情的变化。
“妾没有拿。”静盈嘴快,还未细细思虑便脱口而出。
“也就是说你打开了箱子。”江式微步步紧逼。
“没,妾没有。”静盈不停地摇头。
“是谁让你拿了我的手稿,又送到秘书省的?”江式微问道,随后看了眼殿内,她在提审静盈前便屏退他人,此处只有她、静盈、甘棠三人。
静盈垂首不答。
江式微见她这副样子,已然气极,又不好发作,只得压下心中怒火,平心静气道:“我难道对你不好么?”
静盈抬起了头,眼中泛泪,跪下伏在江式微的身旁,双手拽着她的裙摆,急道:“殿下对妾恩重如山,妾难报万一。”
江式微即刻起身,朝她厉声道:“那你还背叛我?”
“殿下……妾……妾知道错了,妾是真的逼不得已。”静盈哽咽道。
“你有何逼不得已?为何不告知于我?”
“我再问你一遍,到底是谁让你拿了我的手稿?”
“妾,真的不能说。”静盈抬首,泣涕道。
“还真是忠贞之士。”江式微讽刺道。
“但我身边不留叛主之人。”
“内人静盈偷盗宫中财物,按律杖四十,销了她的宫籍,给她一笔银钱,而后送出宫,永不许入长安。”
江式微已为静盈留了最后的情面,现在送她出宫,起码比让她落入金吾卫的手中好。
“不要殿下,妾真的知错了...”静盈连连叩首。
“现在你还有机会走,再过几日,你便真的走不了了。”
江式微话音刚落,便听外面吵嚷之声不绝。
“白义将军,这里是内宫,您是外臣,不能进。”王子衿将白义拦在殿门前。
这些日子里王子衿和江式微来往颇近,本来王子衿对江式微略带成见,原以为东昌公主家的县主只会诗词歌赋,对于宫中琐事不甚通。
但见江式微处事公允,一切有条不紊后,王子衿方改观。
一日日的相处,王子衿方知她与江式微是志趣相投,两人关系不免愈加亲近起来,闲时便在一起品茶饮酒。
如今她与江式微可算密友,是以,今日江式微提审静盈,王子衿也是知道的。她原本在亭内守候,却不料白义直直闯了进来,外臣闯内宫,简直是失礼至极,王子衿自然动气。
“王尚宫,在下奉陛下的圣旨,内人静盈偷盗宫中财物,陛下命在下请那位内人去丽景门走一趟。”
白义对上这位尚宫也是毫不客气。他官正三品,王子衿正五品,官职还没他大,要不是看在中书令的面子上,他才懒得多舌。
“丽景门……”王子衿默念道。
丽景门狱直属天子,且朝中有云:“言入此门者,例皆竟也”。【5】
凡入此门者,未必能活着出来。
便是偷盗罪如何至于丽景门狱?而天子竟要立政殿的内人去丽景门狱,这是有问罪皇后之意?
王子衿思忖着,还未缓过来,便听身后传来推门声,江式微面色不佳地站在门口。
她淡淡问道:“这是?”
白义透过门缝便见静盈跪在殿内,生怕人跑了,忙冲后面的金吾卫扬手道:“拿下。”
“白义你放肆!”江式微怒道。
这里是她的地方,白义便要越过她直接拿人,她如何不动怒?
“殿下恕罪,这内人偷盗财物,陛下圣旨,下臣要带她回丽景门审的。”
“她的偷盗罪我已知晓,静盈是我立政殿的人,合该由我处置,便不劳白义将军了吧。”江式微道。
若进了丽景门,她可拿不准静盈会说出什么来。
“陛下还有一句话要臣转告殿下,陛下说,若殿下不允,那便即刻封锁立政殿,任何人不得出入,殿下,三思。”白义走上前,压低声音道。
江式微立刻便明白了,但她仍是冷着脸,压声警告道:“人可以带走,但若屈打成招,胡乱攀扯,我亦不会放过你们。”
“多谢殿下,带走。”白义屈身向江式微行礼,随后对押着静盈的两个禁卫吩咐道。
见金吾卫离去的身影,江式微终是撑不住,一个没站稳,幸亏被王子衿扶住。
王子衿轻声问道:“锦书,怎么样?问出了么?”
见江式微摇了摇头,王子衿心中生急,她问道:“那怎么办?”
“陛下这么做,想必已经知道了?”王子衿揣测着。
江式微心头不安,她不知道齐珩知道了多少,怕是他已然误会妖书一案全是她一手策划。
“我去紫宸殿。”江式微覆上了王子衿的手。
不论齐珩是否愿见她,她都要去一趟。
*
齐珩听到高季的通禀,只淡淡说了一句:“不见。”
“殿下风尘仆仆,似有要事,还是见见吧。”高季仍在劝说。
齐珩执笔的右手一顿,墨汁如豆般从笔头滴落在麻黄纸上,晕染了一大块。
他知道,江式微是为静盈而来,但他真不想见她,他一想到她,便能想起那日她闭口不答的样子。
整整三次机会,他给了,她不珍惜,他能如何?
结发已还,他心已死,再见何用?
“让她回去吧,我不想见她。”
见齐珩决然的样子,高季又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得无奈退出殿内,躬身对江式微道:“殿下回去吧。”
江式微面色惨白,急忙问道:“高翁,陛下真的不愿见我吗?”
“殿下,陛下先前给您坦白的机会,您为何不与他说实话呢?”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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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不忍见江式微此状,索性直接说了。
“我……”江式微不知说些什么。
“殿下还是回去吧。”
江式微垂眸,只得离开,就在她转身时,一道声音从身侧传来。
“皇后殿下。”
江式微看去,正是那日在阁楼之上与她作揖的青衫男子。
谢晏如当日一样打揖。
江式微颔首道:“阁下多礼了。”
谢晏看向一旁的高季,道:“陛下在里面?”
高季看了一眼两人,有些说不出的感觉,但瞧着江式微的样子应是不识谢伯瑾的,他压下心中疑惑,笑道:“是,伯瑾要进去看看陛下么?”
谢晏含笑摆手,道:“我先不进去了。”
“皇后殿下,可否移步?”谢晏温声问道。
江式微惑然,不知是否该应,她是后宫中人,而眼前那名为“伯瑾”的男子显然是外臣。后妃与外臣私下相见,于礼不合。
见江式微不应声,谢晏便猜出其中缘由,解释道:“臣的祖父是尚书令谢玄凌,臣不才,曾为陛下伴读。”
原是天子亲信。
江式微松口气,但仍未应声。
“臣曾为尚药奉御,之前陛下的风眩一直是臣来负责,臣只是想将有关陛下的病情禀报殿下,还望殿下放心。”
见谢晏坦然,江式微才放心,应了声。
谢晏俯身请江式微先走,随后朝着高季一笑。高季连连点头应着,边往殿内走,边留意着两人离开的背影。
高季知道谢晏对齐珩的心意,自然是不怕闹出什么不得体的事,但他心中仍有块疑惑的大石落不下去。高季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朝殿内走去。
江式微与谢晏行至紫宸殿后的宫苑,一路来,谢晏与她说了许多齐珩的事。
“陛下的风眩是近几年才有的,和高宗皇帝倒有些相像,只不过高宗皇帝没有陛下发病这么早。”
“像陛下这般年纪,风眩本不该侵扰他的,但他太累了,他自继位以来,身边污糟事便没断过,内有东昌公主这样的姑姑、外有中书令这般的老辣权臣。”
谢晏毫不避讳江式微与东昌公主的关系,直言道来。
“他想做明君,但他没有权。他为了收权,做了很多努力。”
“殿下应该知道,陛下的生母并非先贵妃谢氏,陛下小时候过的很苦,母亲的早逝于他是重重一击,如今他心中的亲人已不剩几人了,所以他太过重情。”
谢晏朝她一笑,继续道:“他虽未宣之于口,但我看得出来,他对殿下抱有很深的期望。”
“所以他才更失望,失望殿下一直欺瞒他。”
谢晏见江式微垂眸一直默不作声,又道:“殿下或许疑惑,我为什么说这些。”
“我只是不想看着殿下和他渐行渐远。”
毕竟,你前世那般执念于他,我怕你会后悔。
谢晏静静地看着江式微,并未说出心中真实所想。
“谢谢。”
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
江式微听到这些后,眼边不自觉地泛红,有些酸涩难忍,她吸了口气,低声道谢。
“殿下不必言谢,如有用臣之处,尽管知会臣。”
“还有殿下,臣,名谢晏。”谢晏言罢,顿了顿,与她又作一揖。
32. 不切刑罚
谢晏虽然离开了,但他的那些话语仍然萦绕于江式微的心中,久久不散。
“其实陛下早已看出那末卷是殿下的笔墨,所以那日才会问殿下,他并非想惩处殿下,他只是想听殿下的一句解释。”
“他视殿下为妻子,但殿下没把他当作夫君,所以他怒、他气,但他还是没忍心对殿下说一句重话。”
“妖书案在民间对陛下的影响极大,人们会诟病他的出身,如果这次不整治,他以后的任何决策都会受到影响,若妖书一案不是殿下有意为之,臣建议殿下和陛下好好谈一谈,将误会解开。”
不知不觉间,江式微的左眼先落下一行清泪,泪珠划过面颊,经秋风一吹,格外清凉。
午后阴云蔽日,不见光明,江式微伸出右手,只是手中空空,仅能感受到秋风的吹拂。
江式微自己静了一会儿,下定决心朝着立政殿方向去了。
——
又是一场飒飒秋雨冲刷着丽景门狱中的血腥之气,已然黄昏时分,豆大的雨滴从丽景门旁的梧桐树叶上滑落。
滑落入人心,掀起阵阵涟漪。
齐珩并不放心,便冒雨前来,亲自鞫问静盈,身上的绯袍还沾着潮湿的水汽,他靠在圈椅上,左手拄着头,而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扶手。
看上去,面色依旧不佳。
“人带来吧。”齐珩嘱咐道。
“是。”
转眼间,静盈便被金吾卫带到齐珩面前,金吾卫动作并不和善,静盈伏倒于地,满室的血腥之气直达她的鼻喉,她忍住想作呕的冲动,咳了几声。
见君王俯首瞧她,她下意识地垂头。
齐珩俯身轻声问道:“你叫静盈,对吧?”
“是。”静盈手指微颤,垂首低声答道。
齐珩见她藏在衣袖中的手隐隐发抖,便出声安抚道:“你不必如此害怕,朕只是问你几个问题,你若无欺瞒,朕不会让他们动刑。”
“是。”
“你是皇后宫里的女史,识字是么?”齐珩问了第一个问题,边问边打量着静盈的神色。
他曾多次“录囚”,对人犯的神色变化十分敏锐,只需一个眼神,他便知道她是否说谎。
“是……是。”
“你与皇后有怨么?”齐珩又问了第二个问题。
“没有,殿下待妾一直很好。”静盈连连摇头,眼神十分笃定。
齐珩见她如此,心中已然有数,随后他又问了第三个问题。
“你认识柳治平?”
“妾不认识。”静盈摇了摇头。
齐珩向后扬了扬手,道:“你看看这上面的字,然后告诉朕你认不认得。”
金吾卫拿来一帖,上面所书,正是末卷的内容。
静盈看清了上面的字,已然明白其中内容,她未作反应。
齐珩眸光一闪,道:“你不作声是因为识得么?”
静盈忙道:“妾不认得。”
齐珩神色未变,反倒笑了,带着嘲弄:“你这话不实,你分明是识得的,也知晓是什么意思,对么?”
“妾真的不识得。”
齐珩未在此与她多费口舌,又问了第五个问题。“这上面的内容是皇后写的么?”
“不是。”静盈急急反驳道。
“你怎么知道不是?”齐珩看她的眼神很锐利,不容静盈躲避。
“因为,是……是妾写的。”静盈身子打颤俯身叩首回道,便再不敢看齐珩的眼神,生怕被他看破她在扯谎。
“是么?”齐珩轻问道,言语中稍带上位者的威严压迫。
“是……”静盈依旧不改答复,但已是控制不住地泪流。
齐珩反倒笑了,抓住静盈的手腕,手搭在了她的脉搏处,而后轻道:“你心跳的很快,你在说谎。”
“静盈,你知道丽景门有多少道刑罚么?个个让人生不如死,你一个女孩子,是受不住的。”齐珩轻声劝道。
外面秋雨淅沥,借风力吹打着丽景门狱的门窗。
狱内灯火拂动,时明时暗。
灯火跳动的影子映在齐珩的脸上,他虽不是怜香惜玉之人,但也并非冷酷无情,终究有几分心软的。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那先换下一个,你之后给朕答复也可以。”
静盈不禁咽了一口,便听齐珩声音又起。
“是谁让你将那两份手稿送到秘书省的?是皇后?还是另有其人?”
这一问算是让静盈如坠冰窟。
故主之命,以家人相胁迫于她,她无法拒绝,所以她遵命,将皇后的手稿送到了秘书省。
她若是顺故主之意,大可直接将江式微的名字吐露,将一切推到皇后的身上。
但她根本做不到。
静盈双目落泪,有些哽咽。
皇后待她极好,她做不到无愧于心地攀扯皇后。
刚入宫时,她因为识字便被分到皇后殿中作女史,但她手脚粗笨,不甚砸碎了皇后嫁妆里的青瓷笔洗,她慌忙去捡,却不料划破了双手,弄得满是伤痕,流血不止。
原以为江式微见到满地碎片,会动怒、会严厉地处罚她,却不料她先注意到的是她手上的血珠。
皇后将她轻轻牵起,带到内室,用干净的布为她擦去血珠,而后打开药瓶为她覆上药粉。
她从未想过一直被众人敬仰的皇后会纡尊降贵地为她上药,那时江式微先是叹了一口气,与她说:“我虽然心疼那个被你砸碎的笔洗,但也不忍心见你如此。”
“物虽贵,却也没有人重要。”江式微低声喃喃着,这句话不知是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
“妾是不是闯了大祸。”那时的她鼻头微红,眼中含泪哽咽着。
江式微闻言看了她一眼,嗔怪笑着:“是,所以你第一个月的月俸要给我。”
“啊?”她仍在流泪,没有反应过来。
“怎么?不愿意啊?”那时的江式微反问道。
那时的她其实也知道,她的月俸远远不及那青瓷笔洗,那只不过是皇后殿下用来安慰她那颗愧疚的心罢了。
不过从此以后,她与皇后殿下反而愈加亲近了。
她虽识字,但她写的字确实不大好看,十分潦草。她知道皇后殿下的字写得好看,所以便去冒昧讨教。
皇后殿下没有嫌她烦,反而笑道:“好啊,咱们可以一起练字打发时间。”
七月暑气稍退,然窗外仍是蝉鸣不绝,她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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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皇后殿下的身后,皇后殿下手中持笔,转身告诉她:“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1】书道与人心亦有关联,守住正心,这字自然就端正了。”
皇后殿下是在告诉她,先要守正心,才能写好字。
她起初也确是这样做的,字迹从潦草慢慢转向方正,她心中欣喜,皇后殿下亦然。
殿下从旁拿了一碟糕点便与她来分,她们本就年龄相仿,同样喜甜,哪怕仅相识几月,便已觉似相识数载。
在充满蝉鸣与日光的午后,两人相视而笑,将碟中糕点一扫而光。
回想至此,面对齐珩的鞫问,她已无法作答。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不似方才颤抖,平静答道:“都是妾自作主张,这一切,与皇后殿下无关。”
“你知道欺骗朕是什么后果么?”齐珩冷声道。
“妾知道。”静盈闭上了眼,似是做好了受刑的准备。
“你可有家人被挟持?”
齐珩录囚多次自然知道,有些人犯是因家人被挟持才替人顶罪,他猜测静盈的家人或许也被人挟持了。
“不,没有,妾幼失怙恃,妾已经没有家人了,一切都是妾一人所为,求陛下别再问了……”她哽咽着。
她的身家在入宫前便已处理干净,年幼的妹妹还押在故主手中,她不敢让齐珩去查,若让故主知晓,她唯一的希望便全断送了。
她咬牙认下一切罪过。
“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朕,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没有别人,全是妾的自作主张。”
“好。”齐珩轻笑了一声,似是赞许静盈这分气节,他扬了扬手,示意金吾卫带她下去。
静盈被金吾卫带起,突然朝着齐珩大声道:“妾一直有一句话想告诉皇后殿下的。”
齐珩一摆手,示意停下。
“你说。”
“妾想告诉皇后殿下的是,殿下当日说,心正则笔正,如今妾的笔再也……拿不正了,妾愧对了……她的教诲,辜负了……她的期望,妾真的很抱歉。”
皇后殿下当时教她以正心握笔,如今她却反过来以此构陷皇后,又是何其可笑?
静盈双目流泪,说完了剩下的话,随后挣脱开金吾卫的手,朝着齐珩深深一叩首。
齐珩看着她的眼神十分复杂,须臾,他又扬手示意带走。
齐珩停留于原地,不禁反思,昔日老师教导他言:不设钩距,无以顺人,不切刑罚,无以息暴。【2】
他当日对此表示质疑,认为以德感化之手段于人犯而言岂不更温和?
人犯亦是人,亦又受感之心,以理言之,以理劝之,岂不更事半功倍?
直至当时身为郡王的他官任刑部尚书,掌狱讼之事时,方知有些事,有些话,非刑不可宣之于口。
单以德论无以毁奸轨、制暴乱,此刑罚之所存也。
耳边传来女子受刑的哀嚎声,齐珩缓过神来,长叹了一口气,他已给了静盈机会,然她宁肯全部认下,也不肯吐露实情。
所谓刑罚不可捐于国【3】,一个君王的绝对权威需要建立于刑律之上,因此不免需要无辜小民的血来作祭奠。
历代皆如此,他亦无可奈何。
33. 言归于好 “六郎。”
齐珩在宫门落锁前乘车舆回至紫宸殿,风雨兼程,便是高翁再如何谨慎地为他撑伞,衣袍上终究还是落了几滴雨渍。
他现在风眩还未完全压制,身上带着水汽可是不好,唯恐此时再着了寒,便入了紫宸殿后的池子热汤沐浴。紫宸殿后的池子相当广阔,池底以白玉相铺,并在中央挖了一块莲花状的凹陷。
齐珩泡了一会,穿了件中衣便出了来,发丝还隐约停留着水汽,又觉有些冷,复而披了一件素色外袍,便坐在书案前看着中书新递来的劄子,内容依旧是那本《贤女传》。
中书商议请求将此事全权递交大理寺审理,并将所有锁住的印本转递大理寺进一步查验。
按国朝三司会审制度,必先由大理寺初审,而后案卷移交刑部审核,御史台于其中负责督查。
是以中书之议并没有什么错,但齐珩出于私心是不愿的。
齐珩将所有印本一直扣于手中,便是不想让大理寺查出来此事与立政殿有关。
然而张应池自裁、柳治平吞金、静盈受刑不言,便是他再想保江式微也不能了。
齐珩沉思良久,并未朱批,只是默默看着一旁鎏金莲花香炉溢出的缕缕香烟,出着神。
紫宸殿殿门外,谢晏与守门的两名小内臣低声不知说了些什么,那两名内臣便远远地走开了。
一直躲在暗处的江式微走来,朝谢晏一颔首道:“多谢。”
谢晏笑笑道:“没什么,殿下进去和他好好聊聊,别看他嘴硬,但他心里还是在乎着你的。”
“殿下进去吧。”
江式微点了点头。
谢晏看着江式微走入那威严庄大的宫殿的背影,思绪不知飘到了何处,但好巧不巧正遇高季端了药碗走来。
高季方才见门口没有内臣守着,心里暗责哪个内臣这般偷懒耍滑,但见一穿着白色披风的身影进了内殿。
高季瞧着那身影,貌似是女子,心中想着莫不是哪个内人见帝后失和生了异心,借此机遇魅惑君王?
于是走近了些,然愈发觉得是皇后殿下,他踟蹰不前。
陛下交代过他,皇后殿下来也不见,高季本该快些步子追上拦下她的,但他还是放慢了步子。
见谢晏于门口徘徊,他走到谢晏的身侧,冷不丁地朝着江式微的背影问了一句:“那是谁啊?”
谢晏被他这一声音惊了一跳,抚上心口,缓了口气道:“原来是高翁。”
“嗳呦高翁,你瞧我这记性,我想我这一回来咱们还未来得及好好叙旧,走走走,咱们喝点酒去!”
谢晏嬉皮笑脸地扯着高季的袖子便走,丝毫不容他反应。
高季一看他这幅样子,心里便知是什么个情况。
原来是故意放皇后殿下进去的啊。
高季看着谢晏,笑骂了一句:“竖子狡黠!”而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跟着谢晏走了。
齐珩本见莲花香炉中的香料燃尽,便背过身从后面书格中寻新的香料,却不料书格中的香料也已被他用完,齐珩低叹了一声,见另一格子中放着画轴,便打开来看了一会。
听到后面的脚步声,他以为是高季,未曾转身,依旧看着手上的画轴,冲着背后之人道:
“高翁,书格里的雪中春信【1】没了,熏衣服用的是不是也没了?等初春时再制新的罢,这些天我也睡不好,先用檀香罢。”
他喜欢雪中春信的味道,所以不仅会在书房、寝阁中燃这香,连熏衣服也会用这种香。
外面下着雨,比那时小了一些,天仍是灰蒙蒙的。
殿中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
然背后之人并未应答,齐珩才觉不对,便回首看了一眼。
只是这一看,他的心神便又乱了。
是江式微。
她一袭素衣,外面套着白色披风,未挽发髻,一半青丝披在身后,貌似淋了雨,头发上还带着水珠,干净的面庞未施粉黛,整个人就像被风雨摧残过的山茶。
齐珩心头生出别样的情绪,冷声道:“你怎么在这?”
“谁让你进来的?”
江式微从他的声音便知他还生着气,便匆忙解释道:“不怪别人,是我引走了他们。”
“我···我想和你聊一聊。”江式微的声音很软。
“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聊的。”
想到她做的事,齐珩心头燃起一团火,转身便要走。
“别走,明之,我们好好谈一谈,不成么?”
江式微突然从身后拦腰抱住了他。
身后传来温热的气息,齐珩不由得脚步一顿,心中的那段朱弦彻底断了,身体一僵,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放软了些。
“你想和我说什么?”齐珩握住了环住他腰上的那双手,转过身来拉开了他与她之间的距离。
“我,我是来和你坦白的。”
“对不起,我···我欺瞒了你。”
“那本书的末卷……是我写的,当初我和你说,我会想你证明我有这个能力,之后,我听说张应池作了贤女传,我便想借他的东风帮我造势。”
“所以写了首卷与末卷,我想张应池与王铎交好,所以我想通过他拉王铎下水,我只是想让张应池别再做这个吏部尚书以削弱王铎在朝中的势力,我真的没想害死他。”
江式微早已瘫坐在地,不顾及丝毫体面,颤声说道。她眼角泛红,整个人如同剥了壳的荔枝。
“然后呢?”齐珩俯下身靠近她问道,右手抬起了她的下颌,逼她直视他的双眼,动作并未太怜惜。
事关重大,他怕自己会心软。
“静盈是不是已经向你招认,是我让她将那两份手稿送到柳治平手上的?”江式微反而问了另一件事。
齐珩并未回答她,只道:“你继续说便是。”
江式微左眼悄然落下一滴泪,她直视齐珩,轻声道:“不是我,那天我拿了《墨萱图》来试你,我知你对她的在意,所以我害怕了,我知道那是你的底线,我不敢去碰···”
江式微的声音渐渐哽咽。
“我害怕你知道这件事后会生气,我害怕你会再也不要我,所以我就打消了这个想法。”
“我把那两个手稿烧了,但我真的不知道,静盈什么时候看见了,甚至还到了柳治平的手里,我真的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流传了出去。”
“其实,当我看到那个印本的时候,我……我就已经知道那是被替换过的,但是我没有告诉你,我想让张应池一个人担了罪名,对不起,我···我是个自私的人···”江式微已泣不成声。
齐珩看着她哭泣的样子,心中戚然,见她的眸中坦然。
他知道,她没说谎。
“我自私,我懦弱,我根本就没有你想的那么好,辜负了你对我的期望,对不起···”
泪水不断喷涌而出,江式微怕他以为她是在用眼泪博取他的同情,便一直垂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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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原以为她会害怕将一切吐露,却不曾想说出之后是如此的轻松与解脱。
她再也不必伪装成温柔端庄的样子,她就是这般的一个人,自私又懦弱。
她已经做好了准备,不论齐珩如何处置她,她受着便是。
无怨,亦无悔。
江式微从衣袖中摸索着,抓住了那块皇后玺绶,她双手将那块皇后之玺捧至齐珩跟前。
“事已至此,妾无话可说,陛下要杀要罚,妾都心甘情愿,皇后玺绶,今日妾来归还。”
江式微泪眼盈盈,朝着齐珩施了大礼。
齐珩缄默不语,俯下身子,静静地看着她。
江式微见齐珩不作声,心中沉石终是落下,她惨然一笑,道:“若是陛下疑心妾是假辞狡辩……”
却不料她话未说完,便被拢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鼻尖还萦绕着若隐若现的香气,如同料峭早春中梅花初绽的芳香。
倒真是梅花香自苦寒来【2】。
却是不知她何时能熬过她与他之间的寒冬。
“我信你。”
齐珩搂住她的手渐渐收紧。
他说,他信她。
心中的寒冰被暖阳融化,江式微终是再也忍不住了,于他怀中恸哭,泪水滚烫透过他的中衣仿佛砸在了他的心房上。
她哭得有些缓不过气,直觉愧对齐珩,她带着呜咽,道:“我真的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
她的情绪过于激动,在他的怀中喘.息着。
他心中一紧,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我不是说过么?我们是夫妻,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担着。”
而今他才明白她的内心是多么脆弱,他从来没做到一个丈夫该尽的责任。
“六郎。”江式微轻唤了一声。
这是她第一次这般亲昵地唤他,她将她一直隐藏于心底、想言而不能言的称呼终于唤了出来。
齐珩低应了一声,右手轻轻托住她的脑后。
“对不起,是我没有顾虑到你的感受,让你担惊受怕了。”齐珩左手抚上她的后背,在她的耳畔温言道。
然而方才在他怀中泪落涟涟的女子此刻静静地闭目,面容惨白,她的头侧在他的颈旁。
齐珩顿时慌了,他摇了摇她的身体。
“锦书,锦书。”
她不作任何反应,身子在他的怀中沉沉倒了下来。
“高翁,高翁,快传医官。”齐珩高声唤道,他的眼中俱是害怕之色。
谢晏本是想来看看二人交谈的怎么样了,却不料正撞上这一幕。
他飞奔至齐珩身旁,直接握住了江式微的手腕,探了脉搏后才安心呼出一口气,对齐珩道:“没什么大事,她应是没吃什么东西,饿的。”
齐珩默然。
谢晏道:“她一会儿醒了你让她用些粥或者吃点甜的。”
“好。”
“对了伯瑾,今日雨未停,你别回去了,便在偏殿住罢。”齐珩又道。
他更害怕深夜江式微出什么事,谢晏的医术他是信得过的。
谢晏挑了挑眉,确是心知肚明,这哪是因为雨未停,分明是害怕江式微出什么事好找他来帮忙的吧。
不过也好,起码两人看着应是和好了。
也罢,他便在偏殿住着。
齐珩将江式微打横抱起,轻放在了他一直睡着的床榻上,他落座在榻沿,握住了江式微的手。
34. 骤雨初歇
江式微醒时便见齐珩的身影。
她的脑中仍然昏昏沉沉的,她只晓得她被齐珩抱住,齐珩与她耳语几句,但她听不甚清,只不停地想嗅他怀中的香气,但当时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吵得她头晕,眼前一切不禁打转儿,最后连睁眼的力气也没了。
她觉着哪里似有不对,垂下眼,便见她的左手被齐珩牵着。
齐珩温声道:“你终于醒了。”
江式微有些汗颜,然面色依旧惨白无力,她道:“妾不知怎么就昏过去了。”
“这些天是不是没有好好用饭?”齐珩轻声诘问道。
“我……我没什么胃口。”江式微近来一直思虑妖书一案,连带着进膳不香,安寝不得。
“你是饿的,起来用些粥好不好?”
高季在一旁端着肉粥,笑道:“殿下用些粥,一会儿便好些了。”
然江式微看着端上来的肉粥却没有胃口,迟迟未动。高季看了一眼齐珩,眼神中或有示意,然齐珩未领会。
高季欲言又止,齐珩疑惑地看向他。
高季心中叹息,六郎怎么就这么不开窍?
齐珩缓过神才知高季的眼神是何意思,忙对江式微道:“我来喂你,好不好?”
江式微赧然看了他一眼,应了一句:“好。”
齐珩将江式微扶起,让她上身倚靠在枕上,然后端起漆盘中的肉糜粥,舀了一勺送至江式微的唇边。
江式微看着那一勺还在冒着热气的粥,手下意识地攥紧身上的被子,浅尝了一口。
舌尖上的滚热和肉糜的浓香汇聚在一起,江式微本就食欲不振,这让她更觉难受,忍住想倾吐的欲望,咳了几声来作掩饰。
齐珩忙放下手中的碗,抚了抚她的后背让她得到舒缓。
齐珩垂眸看她,温声询问着她的意见。
“粥太热了,我吹一吹你再用,成么?”
“好。”
江式微忍着喉间的难受,又用了几口齐珩送来的粥,齐珩动作间,衣袂轻动,那香气依旧入了她的鼻间,随着香气,江式微舒缓了些许,渐渐地,齐珩手上的肉粥见了底。
见江式微面容上有了血色,齐珩才稍稍放心,朝着她浅笑。
两人相对,沉默无言,一时有些尴尬。
江式微终是没忍住,捏着指尖,便开口问道:“静盈现在是不是还在丽景门的推事院?”
齐珩垂下眼,道:“受了十鞭,想自裁被金吾卫拦了下来。”
“静盈是不是说了,主使之人是我?”江式微看向齐珩。
齐珩平静地对上她的目光。
“没有,她自己认下了所有。”
江式微有些错愕,又听齐珩道:“她还有话想对你说,她说,你当日教她心正则笔正,她如今的笔握不正了,愧对了你的期望,她很抱歉。”
江式微愧疚地垂下头,自嘲一笑,眼中酸涩微红,声音或有叹息:“这个傻丫头,我是在伪善啊,她难道看不出来么?”
齐珩握住了她的手,将事实道破:“她未必就没看出来,只是哪怕你是在伪善,哪怕这一切好,都是假的,于她而言也是这大明宫中为数不多的温暖。”
大明宫葬送了太多无辜的人,静盈也是其中一个。
“那她现在如何了,她会被判什么样的罪?”江式微试探道,身上的锦衾已被她揉得褶皱不堪。
“她的罪难逃一死,大概也会牵连族人。”齐珩掖了掖她的被角。
“那,我呢?”
江式微终于问出了她最担心的问题。
齐珩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她,冷静道:“我来处理。”
这话言外之意,是齐珩要为她徇私?
“明之,你是要为我徇私么?”江式微没有避讳地说出了这句话。
江式微看他的眼很诚挚。
秋夜中的粉蝶将从一直养于温室中的花蕊上飞开,迎向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齐珩心头一震。
“是,我也有自己的私心。”
我的私心,不愿让你受苦。
即便妖书一案非江式微所谋,却也因她而起,按律她也会受到惩罚。
“按律法,我会怎么样?”
“末卷之事,非你故意为之,算是被人利用,但也因你而起,这种情况,大概是受以戒鞭笞掌之刑,十下至五十下,视影响大小而作量刑。”
齐珩曾任刑部尚书三年,除却三司,对律法最熟的便是他。剩下的话,齐珩并未言出。
此事两名三品重臣殒命,影响极大,若要量刑,江式微恐逃不过笞刑五十下。
五十下,她的手算是保不住了。
“我应该是那五十下吧?”江式微见齐珩不语便已猜出。
齐珩蓦然将她揽入怀,在她耳边沉声道:“此事我来处理,你不要再管,我不会让你受那五十下。”
“你这是堵上了自己的清名。”江式微闭上了眼。
“明之,我不能永远做你和阿娘养在温室中的花朵,只要有你们在,你们总是会帮我处理任何事,可这件事是我做错了,我应该去承担,五十下我是很害怕,但这是我必须该承担的。”
“我想做江式微,我想自己去承担这一切后果。”江式微离开了他的怀中,朝着他笑笑,双睫轻动,眼中的坚持与笃定让人无法忽视。
齐珩愣了愣,显然有些意外。
他双唇翕动,欲言又止,须臾,他劝道:“五十下,你的手可能就废了。”
若是从此不能再提笔写字,江式微该如何痛苦难过?如何面对这日后的漫长岁月?
大明宫禁锢了太多人太多事,江式微喜欢看书写诗文,若是从此断了她的念想,日日与于刀锋上行走何异?满是伤痕,鲜血淋漓。
他也是人,也会有私心,便是世人说他偏私于江式微,他也不愿她受此刑。
“是我动了恶念,才让别人有机可乘,这是我的错,不该让别人承担。”江式微含泪说道。
“我不想你偏私于我,也不想因我而坏了你的清名,明之,我也有自己的骄傲,我不想一犯了错就躲到你和阿娘的身后去,我已经逃避过一次了,这次,我不想再做逃兵,我也不想让你看不起我。”
她主动攀上齐珩的脖子,将下颌放在他的肩上,低声道。
齐珩沉默良久,终究吐出一字:“好。”
“还有这个,我不知道你还愿不愿意要我这个...犯过错的妻子?”江式微试探道,她拿出大婚时的结发,小心翼翼地观察齐珩的反应。
夜雾沉沉,寒蝉叫声凄切。【1】
“我要。”齐珩握住她的手温声道,他接过结发,重新放入怀中。
江式微眼中泛着泪花,垂首看着她与齐珩相握的手,一滴清泪落在了齐珩的虎口处,心中的千言万语噎在喉间,再也说不出口。
其实她真的不值得齐珩对她这么好的。
谢晏远远瞧着榻上紧紧相拥的二人,垂首看着手上的蜜糖,苦涩地笑了笑,只得安慰自己。
起码她如愿了,她是欢喜的。
这就足够了。
随后转身离去,利落又干脆,然孑然独身,背影格外寂寞。
骤雨初歇【2】,江式微在他怀中业已睡去,齐珩哑然一笑,动作轻缓,让她平躺在床榻上,掖了掖被角,确保她不会着凉后再转身离开。
齐珩出了门往偏殿去了。
谢晏听见来者脚步声,执棋的手一顿,笑问来人:“来一盘?”
“好啊。”齐珩浅笑应道。
谢晏一边与齐珩说着话,一边不慌不忙地落下一子,只听他笑问:
“怎么舍得放下怀中的软玉温香【3】,跑我这里来了?”
“她睡着了。”
谢晏哼笑一声,手上动作未停,他手下的棋子杀气愈发浓烈,齐珩有些招架不住。
“齐明之,你对她到底是真的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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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出于夫君对妻子的责任?”谢晏问得非常直白。
齐珩方从棋盒中拿出一黑棋,闻言手上一顿,下意识地看向谢晏。
谢晏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然,便掩饰道:“我只是好奇。”
齐珩并未怀疑,谢晏是他挚友,问出这样的话很正常。
“我不知道。”
毕竟他是君王,有些事他不能去碰,情爱于他,太过奢侈。
他情愿是责任,起码那样会更长久。
“我原本下定决心不想再见她,可当她出现在我面前,于我怀中哭泣的时候,我却什么都顾不得了。”
清醒地沉沦,这五字在他的身上可谓是淋漓尽致。
齐珩低叹了一声,终于落子。
“齐明之,你的心已经乱了。”
“那样的小心翼翼,不是喜欢还能是什么呢?”
谢晏喃喃低语,不知这句究竟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一旁的齐珩。
一旁的油灯芯结出的灯花坠落。【4】
屋檐冷不丁地落下一滴雨水,滴落在偏殿前的水洼中,也滴落在了殿内人微微涟漪中。
高季在两人对弈时送来几壶酒,饮酒对弈,倒算别致的风流。
“别说我了,说说你吧,上回谢娘子可是着急了,你什么时候给我们一个交代?”齐珩岔开话题,将酒杯一饮而尽后笑道。
看谢晏的眼神带着调侃。
“我啊,我觉得一个人多好,无拘无束的,也不必为谁而苦恼。”
阴云不散,今夜无月,谢晏借着烛火光垂首注目那只被他握住的酒杯。
烛火滚烫而明亮。
本是深秋时节,又逢夜雨,殿内沾染了几分秋意的阴冷。
他本该借着烛光取暖的,倒未曾料到那炽热滚烫,只觉火焰于他掌心燃烧,愈燃愈烈。
是灼手之痛?亦或是锥心之痛?
谢晏已不得而知。
他苦笑一声,将酒杯中的佳酿直截了当地灌了下去。
只是可惜了那佳酿,入了口反倒化作了一腔苦水。
齐珩添酒,又道:“记得像上次这样把酒言欢已是四年前了。”
“那时我问你,为何学医,你并未回答,如今四年过去了,可否告诉我了?”
谢晏是陈郡谢家最出色的孩子,人人都盼他承继他祖父的衣钵,成为一代名臣、大儒,可谁都没有料到他学了他的父亲从医。
有些令人叹息。
谢晏反而问了他一句,一双桃花眼含着笑意,又隐约带着挑衅。
“你真想知道?”
你若是知道,怕是会后悔听到了。
齐珩笑了,道:“简单说说。”
谢晏道:“想知道?我才不告诉你呢。”
伤心人,留他一个就够了,何必再带上别人。
齐珩灌了他许多酒,想从他口中探出些消息,谁料这竖子嘴严得很,半分不肯透露。
齐珩见谢晏双颊染上红晕,直直倒在了后面的榻上。
一副酒醉的模样。
齐珩无奈地摇了摇头,谢晏的酒量如今算是下降了,以往他可是再喝几壶也是成的。
齐珩拽了下他的胳膊,见他没反应,随后直接半抬着他至床榻上。
还真是沉啊,齐珩心中暗叹。
从紫檀木柜中拿了一叠被子,给谢晏盖上,随后对一个小内臣嘱咐几句,便摇头离开了偏殿。
床榻上,谢晏蓦然睁开了双眼,眸中一片清明,丝毫无醉意。
齐珩心细,他若不如此,恐是瞒不过去。
谢晏低声长叹,张开右掌,右手手心赫然出现一枚黑色棋子。
齐明之啊齐明之,你说你没动心,可为什么一向棋艺精湛的你被他杀得节节败退?
甚至都未发现他偷拿了他的一枚棋子。
谢晏躺在榻上,将棋子深深嵌入掌心,只是他太过用力,掌心处隐隐作痛。
35. 以臣要君
翌日清晨,殿外石砖上还留有昨夜的水洼。大明宫内雨后泥土之气蔓延,透着几分清新凉爽。
江式微其实早已醒了,但未掀幔帐,也未唤人,只一味默不作声地躺着。
这里是齐珩的地方。
她昨夜睡的是齐珩的床榻,盖的是齐珩的被子,枕的是齐珩的枕头。
她躺在这里,香气若有若无萦绕在她的鼻尖,和齐珩身上的香气一样,是雪中春信。
江式微想想便觉得脸上烧得慌,索性用锦衾将脸盖住,眸中藏不住的笑意出卖了她此时的小心思。
江式微辗转反侧,只听幔帐外传来一声音:“锦书,你醒了吗?”
江式微面上一慌,忙阖上了眼,仍装着睡。
齐珩方才是听见了幔帐中的动静才出此一问,然榻上的人并未出声,他用铜钩将幔帐拢在一起,而后坐在榻沿。
齐珩动作很轻,他看了眼江式微,见江式微面色潮红,疑心她起了高热。
便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江式微呼吸一滞。
齐珩这是?
齐珩喃喃自语道:“幸好没起高热。”
随后他便看着江式微,打量着她的眉眼间,见她眼睫轻颤如蜻蜓点水般,方瞧出几分不对来,暗笑一声。
这小骗子。
也罢,他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齐珩起了身,让内臣端了早膳上来,而后故意在江式微身旁舀着粥。
高季无奈道:“陛下,皇后殿下还没起呢。”
齐珩笑了一声,垂眸看着手上的粥,动作未停,道:“反正她还睡着,我先用膳。”
那粥香不断飘入江式微的鼻尖,江式微蹙了蹙眉。
她什么都没吃,说不饿那是假的。
然而,现在醒,齐珩不就能看出来她在装睡?
江式微想想便忍了下去。
手上的粥温度被他舀得刚刚好,齐珩侧首看了江式微一眼,见她依旧纹丝不动,反倒唇边勾起一笑。
“再不起来,这粥就真被我喝了。”齐珩冲着那“睡着”的人笑道。
江式微这才睁开眼,对上齐珩带着调笑的眼神,嗔怪道:“你戏弄我。”
齐珩有些不可思议,被气笑道:“我戏弄你?分明是你这个小骗子一直在装睡。”
江式微堵着气,别开眼不去看他。
齐珩哑然一笑,给人惹急了,忙哄道:“粥的温度现在刚刚好,快起来喝吧,别等凉了。”
齐珩摇了摇江式微的手臂,拉住她的手扶她起了来。
江式微没接过那只描金碗,咬了咬唇,委屈道:“我拿不动,你可不可以喂我?”
齐珩挑了下眉,忍不住攥紧了手掌,她这算在和他撒娇?
齐珩只得应了一声:“好。”
齐珩凑近了些,一勺一勺地喂江式微,动作轻柔。齐珩身上的香气时隐时现,江式微欲言又止,良久,终是忍不住问道。
“明之,你身上好香,你用的是什么香?”
“嗯?”
齐珩被她这一问有些讶然,随后反应过来道:“是雪中春信。”
“明之不用龙涎香么?”她掌管宫务自然知道有蕃国进献龙涎香,她以为这些是给齐珩用的。
“龙涎香价贵且不易得,只有典礼时殿上才会燃此香,比起龙涎香,我更喜欢雪中春信的味道。”
“那你还有剩余的雪中春信么?”江式微犹豫着,最终问道。
她真的很喜欢这个香气。
万千梅花于雪中绽放,捎来一抹春信,温和平静,就像齐珩这个人。
人如此,香亦如此。
她现在看见齐珩,总会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安心,仿佛只要他在她的身边,她就不必再忧虑,只要将一切交给他就好。
她好像,越来越喜欢齐珩了。
齐珩浅笑道:“我这儿没了,等初春我制好了送你那去,或是我将香方写给你,你自己去制。”
“就不能咱们一起制香么?”江式微低声嘟囔着。
齐珩忽然沉默,他踟蹰着说了一句话:“你当真想与我一起么?”
江式微面上一赧,低应道:“嗯。”
齐珩绽开一笑,显而易见的愉悦,他温声道:“今日休沐,先别急着回立政殿,让我在这陪你,好么?”
他在询问着江式微的意见。
小心翼翼,就像对待他来之不易的珍宝。
或许倒真应了谢晏的那句,“那样的小心翼翼,不是喜欢还能是什么呢?”
每次他面对江式微,总会忍不住地想询问她的意见,也生怕哪里会惹她伤心,令她难过。
江式微起身凑近,双颊微红,扑到了齐珩怀中,齐珩迟钝了一下,复而试探性地将手放在了江式微的后背上。
齐珩只觉得自己耳边已红得不成样子,心中想着推开江式微,然动作相反,江式微环住了他的腰,脸深埋在了他的怀中。
齐珩的心跳得很快。
心中的猛兽在嘶吼,那藏在心底里的、不愿让世人知的秘密即将暴露于人前,女子身上的茉莉清香此刻更是牵引他失去理智的迷药。
齐珩深吸了一口气,冷静地拉开了他与她之间的距离。
知她不愿,他不会强迫她。
可如若再这样待下去,他怕真的会失去理智。
他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怀中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他做不到完全清白。
江式微有些懵懂,便听齐珩道:“我去看劄子,你在这里安心睡着。”
江式微只得低应一声。
内室与书房隔着一叠屏风,江式微隔着屏风隐约听到了书房那边窸窸窣窣的声音。
江式微光着脚下了地,悄悄靠在屏风后看着齐珩处理政务。
这也是她第一次看齐珩处理朝事的样子。
一旁的内臣在为他研墨,齐珩一袭绯袍坐在桌案后,紫毫笔蘸了朱色墨汁,在一份文书前沉思良久,而后徐徐落墨。
昨日落雨,今日放晴,阳光透过窗棂洒在齐珩的身上,随着云卷云舒,落下的光影斑驳,柔和静好。
江式微看着齐珩忽而想到了一句话:烨然若神人。【1】
齐珩生得好看,这是毋庸置疑的。
江式微突然笑了一声。
然这笑声轻快,惊动了桌案后的人。
齐珩朝这边看来,便见那屏风后的笑靥。齐珩眉眼含笑地垂首摇了摇头,似是无奈。
忽而另一年轻内臣上前禀报:“陛下,尹尚书,萧公,李中丞,崔侍郎请求赐对。”
齐珩给江式微递了个眼色,江式微闻之忙躲在屏风后。
齐珩道:“让他们进来吧。”
“陛下圣安。”随之四名臣卿入内打揖拜礼。
“卿等请起,赐座。”
“谢陛下。”
“卿等今日来,何事?”
“臣等是想请求陛下批准将妖书一案移交大理寺审理。”萧珹先开口说道。
在四名臣卿中威望最高的便是大理寺卿萧珹,大理寺首长,从三品的官职。按常理刑部尚书尹崇亮的品级比他高,但萧珹背靠兰陵萧氏,尹崇亮只得居于他之下。
无论前朝后宫,世家出身总是会高人一等,这是不言而喻的铁律。
“大理寺……朕看就不必了。”
“为何?”萧珹又意识到自己的不妥,忙告罪道:“臣失礼,陛下恕罪。”
“无碍,朕已让丽景门的推事院【4】审理此事,三司不必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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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
萧珹听风头不对,忙道:“可陛下,三司推事,是历来的铁律,合情,合理,亦合法。”
丽景门推事院直属天子,妖书案牵连重大,大理寺此时接手严查,便能在朝中立威,他这个大理寺卿自然也水涨船高,如若由丽景门来处理,天子便全权主导此事,他们三司还要不要声名了?
“大理寺量刑不善,致使重臣自裁,大理寺之过朕还未计较。”
“卿如此,朕不建议先查你大理寺。”齐珩冷哼一声。
以臣要【2】君,为臣大忌,大理寺卿也算疯魔了。
“臣有罪,臣罪识人不明。”萧珹面上一慌,忙跪下谢罪。
“罢了,你先留职察看。”齐珩淡淡道。
江式微在屏风后听着动静,手上一抖,咬唇使自己不发出声音。
一旁的崔知温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屏风,而后道:“陛下,臣认为,案子在哪审都是一样的,只要有个交代便好,臣以为,为今之计是如何安慰那些为张尚书不平的文人。”
“张尚书于大理寺含冤受屈而罹难,这让天下文人愤懑不平,臣请陛下深思而后定。”
“张尚书于国朝素来有功,而今蒙冤,实在是朕对不住他,朕着礼部为他追赠太师,商定美谥,入太庙,并厚待其家人,如有三代以内之子侄,可免科举而入仕。”
免科举而入仕,倒真是莫大的恩典,崔知温心中惊叹,而后欣然领命。
“此事柳治平之罪死不足惜,褫夺他生前一切荣誉,三代以内,再不许科举,其他与此事有关之人,皆交由推事院量刑而定。”
“臣遵旨。”四人领命。
“卿若无事,可以退下了。”齐珩道。
三人吿礼而退,唯崔知温未动,只见他又一揖礼。
齐珩蹙了蹙眉,问道:“崔卿还有事?”
“陛下不是因为大理寺之过,才将此案交付给推事院的。”崔知温肯定道。
“卿这是要以臣问君么?”齐珩已然生怒。
“臣不敢,只是臣想进一言,法不一则奸伪起,政不一则朋党生。【3】臣想请陛下记住此二句。”
崔知温再次拜礼,一副谏诤之臣的模样。
齐珩只觉胸口被石头堵住,将原本要说的说哽在喉中,再也说不出口。
崔知温告礼而退。
齐珩在案前默然,久久不语。江式微见崔知温离去,才从屏风后徐徐而出,道:“崔侍郎知道我在这里。”
“嗯。”齐珩应道,崔知温为人聪敏,方才江式微闹出了动静,除了那三个,齐珩和崔知温都听到了。
“所以他说那些话,是给我听的。”江式微道。
法不一则奸伪起,政不一则朋党生,崔知温这是在提醒齐珩,无论何人,政令与法令都必须等而视之,否则因私废公奸佞之风起,结党营私之气亦然。
齐珩没回答她,反而目光落在了她赤着的脚上,无奈道:“怎么没穿鞋就出来了?也不怕着凉。”
他只得向前将江式微打横抱起,又放在了榻上。只是他没松手,抱着江式微的手愈发紧了,生怕她如流云般漂浮而去,再也抓不住。
江式微并未反感这样的亲昵,低声道:“明之,我没生病,我可以去领罚的。”
齐珩没作声。
江式微又劝道:“让我去吧。”
“无论是掖庭狱,还是内侍省,亦或者是宗正寺、推事院、大理寺、御史台......总之无论在哪里受刑,我都甘愿的,这是我犯下的错,应该由我来承担。”
“一定要去?”齐珩蹙眉问道。
“一定。”
“受了刑,我的心里也能好受一些。”江式微将脸深深埋入齐珩的肩处,喃喃道。
36. 笞掌之刑
深秋凉夜,孤月蒙上一层薄雾,天色稍暗,依稀可见丽景门推事院内站着三人,一为金吾卫将军首领白义,另外两人则是宗正卿齐文道与王子衿。
白义兼领丽景门推事院首长,是推事院掌刑者,而江式微身份尤殊,必要由掌管皇族事务的宗正卿与后宫代领宫正的王子衿在场监刑。
齐珩考虑到江式微的名声,将风声瞒得极紧。是以除了推事院这三人外,再无他人知晓。
暗夜中两人走向推事院,还未入门。齐珩对江式微最后一次提醒。
“你真的想好了吗?推事院的人不会因为你的身份而容情,是以,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毕竟笞刑五十下,很疼也很难熬,没有人会愿意受刑,江式微也不例外。
何况她的手生得极为好看,若是因此而毁,她该有多难过?
江式微掀开了帏帽上的纱幕,看向齐珩,定定答道:“我不后悔。”
正是因为推事院直属天子,不会容情,所以她才会来。
这刑张应池受了,柳治平受了,静盈受了,而她却要因为与齐珩的关系而逃避,这对别人不公。
一做错了事,就如孩提般往齐珩身后躲,甚至让齐珩因她而破坏自己的原则徇私。
她自己也会觉得屈辱,她再也不想做齐珩和齐令月养在温室中的花朵了。
这一次,就让她尝试着承担一回。
她推门而入。
三人见齐珩与江式微进门忙打揖行礼。
白义还因那天的无礼而内心歉疚,现下见了江式微有些发怵。
“殿下,这……这五十下可非少数。”白义心中不定,于是问道。
“我知道。”
“那……殿下请?”白义抬手对江式微犹豫道。
“殿下。”王子衿不禁轻唤一声,似想阻拦,见齐珩望向她,迅速噤声。
“没事。”江式微朝她摇头,似是安抚。
丽景门推事院真不愧有例竟门之名号,一进门便是极浓郁的血腥之气,江式微忍不住想作呕,只觉得眼前有些发晕。
白义见江式微此状,眼底有讽意,江式微来前,推事院已被他大肆修整一番,原一进门便是满墙的刑具。
甚至还有人皮。
连这点血腥气都受不了,待会儿怕是这刑也受不来。
估计又要和陛下撒娇求情了。
说心里话,白义委实是看不上江式微的。在他们从小陪在陛下的人心里,后位理当是华阳公主之孙,王含章的。
那才是能配得上陛下的人,豪爽大气又不会失礼,门第、样貌、教养、才华样样出挑。
齐珩的皇后便该如此,而非是江式微这般只知诗词歌赋的高门贵女。
屋内放着圈椅,江式微坐了上去后,白义有些迟疑,按常理,须得以铁链锁人犯的手脚。
既为防人犯因受刑而四肢乱动,也为对人犯的警告。
刑律的绝对威严不容轻视。
铁链一锁,管他王公贵族,亦或贩夫走卒,通通皆为他推事院的人犯。
任他们宰割。
然而面前这位可与他们不同,面前之人是天子发妻、东昌公主的独生女。
他虽不知江式微和齐珩发生何状,让她来此受刑,然他知天子无明旨废后,她还是地位尊贵的皇后殿下。
是以白义不敢对她无礼。
白义犹豫地请示齐珩,手中举以铁链向齐珩躬身问道:“陛下,这……”
齐珩看了眼他手中之物,眉间一蹙,深深看了江式微一眼,并未出声。
“我可以的。”江式微轻声答道。
“白义将军把我当成普通的犯人就好,我既来此,便不是皇后,只是江式微,因此白义将军掌刑时也不必容情。”
见天子未出声,且听江式微此语,白义方敢动手,江式微的双臂被铁链束缚在了圈椅上,那铁链十分沉重,江式微原本如凝脂的肌肤上留下了很多红痕。
勒得她双臂作痛。
江式微咬了咬唇。
目光落在了角落里被废弃的一个刑具,状如花朵,以铁浇筑而成。
上面貌似还带着暗红色的血迹。
“那是铁骨朵,宣懿皇后当年在这里受过刑。”(1)
齐珩注意到她的目光,冷声开口,言语间似有恐吓。
他倒真希望能吓到她,这样也不必再继续受刑了。
“噢。”江式微垂着头,没再问下去。
手上好沉好疼,她根本动弹不得,白义倒真是未留情。
江式微垂首,瞧了眼自己的双手,倒非她自夸如何,她的手确是好看的,自幼的娇养,肤如凝脂(2),手指纤纤,又细又长,似春笋,又似葱根,指甲更如同冰玉一般晶莹剔透。
加上她又通琴棋,阿娘就夸过她这双手古今难得,举动间有别致的风流。
只可惜,此夜将毁,江式微思忖片刻,只觉眸中酸涩难忍,鼻尖似有针刺。
但她知晓这是她该受的。
为她的一己私欲。
为她的一念之差。
为她的阴险私念。
这都是她该付出的代价。
不该称屈。
也不该迁怒他人。
只是她还是难受,非怪齐珩,而是怪自己何故要动恶念?何故因自己的阴私想害无辜的人?
江式微怕齐珩发觉她眼中的泪,未敢抬首。
“行刑吧。”江式微轻声开口,细听去带着呜咽。
白义看向上位的齐珩,见齐珩并未出言,只以为是应允,便转向站在一旁的齐文道与王含章,他作一揖:“劳烦周王与尚宫监刑了。”
“嗯。”王子衿没出声,反倒是齐文道轻应了一声。
“殿下,臣得罪了。”他又向江式微揖礼,算是礼节做全了。
“白义将军,陛下看着呢,不要徇私。”江式微又压低声音开口。
白义闻言一顿,他原以为江式微是要他松些,却不料如此。反倒是挑了下眉,思忖几下后,这位殿下怕再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笞掌之刑,取未处理过的藤条鞭来施刑,纵然这小小藤条并不起眼,一鞭下去便可皮开肉绽。且每次施刑,藤条上的倒刺便会加深伤痕,手心相连,才是极致的痛苦。
“那施刑的是右手?”
“左手吧。”江式微还未说话,齐珩便已替她答了。
“那臣,就真的失礼了。”紧接着在这充满血腥之气的屋子里响起一击打声。
手心与藤条鞭激烈一碰撞,藤条划过空中,发出沉闷又厚重的声音。
江式微顿时身上一颤,如同受惊之鹿,手心出现一道血痕,鲜红又刺目。
好疼,好疼。
疼到她恨不得即刻自裁。
这尚且是一鞭,后面还有四十九鞭要受,江式微想到此,心中荒凉又绝望。
人走进荒凉的沙漠中,总是抱有着期待,哪怕身无他物,然而正是这种期待才最痛苦最难熬。
她希望这五十鞭快些过去。
江式微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哀嚎声。
齐珩看到江式微已然变红的眼角,女子咬唇强忍着痛苦,带着细碎的呜咽。
他只觉心中某处隐隐作痛,他忍住想起身过去的冲动,攥紧了拳头,原本修长的手掌此时爆出青筋,他只得闭着眼去数藤条鞭落下的次数。
他懂江式微心中的骄傲,他尊重她,所以他不能去拦。
白义又落下第二鞭、第三鞭、第四鞭·····疼到江式微终是忍不住落下一泪。
十鞭落下,江式微双唇轻颤,小心又害怕地喘着气。
眼中泛泪,唇色半浅半深,浅是她疼得已失去血色,深则因她咬破了唇被溢出的血所晕染。
她的面容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鬓角滚落于地。
十鞭的每一鞭都在加深她的伤口,那种血肉炸裂之痛,让她眼前所见之景都变得模糊,耳边似有悠长而又无法追寻的声音。
她看不清,也听不清。
她忍不住低语呢喃,声音带着委屈如小兽濒死的呜咽声,让人心疼。
王子衿见江式微此状心中已然不忍,她深吸了口气,看向身旁的宗正卿,心知自己没有身份去求这个情,便忍痛闭上了眼。
白义见江式微似失去清醒便又请示问道:“陛下这?”
齐珩怔怔看着他,双唇翕动,欲言又止。
手指紧紧抓着圈椅的把手。
那心底早已干涸的枯井,此刻确是有了源头,水面上涌一路蔓延,直到他的眼角。
齐珩现下方是明白有些锥心之痛不必在身,而是在心。
虽然那些鞭痕没有落在他的掌心,却已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房处。
齐珩亦是不好受,身下的圈椅传来轻轻的响声,他定了定心神,又抓紧了圈椅,指甲被他抓得发白。
他若是此刻过去,江式微事后定会怨他,她要他给她一个公平,也要给她一个尊重。
白义这才看到齐珩的眼眶已然变红,犹豫片刻。
“是我...失神了,白义将军可...继续。”江式微回过神,轻轻说着,仿佛下一口气她便再也呼不出了。
齐珩让她左手受刑,已然是为她留了情面,这里不光有他与她二人,更有他的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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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她不能再让他为难。
“那臣便真的继续了。”
江式微轻应了一声。
随之而来又是几鞭,倒刺勾起鲜血四溅,江式微的手心已然血肉模糊,原本如柔荑的手早已看不出当初的模样。
终于到了第二十五下,一半之数终于过去了,江式微似是又瞧见了曙光。
手上的撕痛也在提醒她,她还要重头再来一次。
甚至比方才更痛。
江式微轻吐出一口气,便被下一鞭带来的疼痛给撕裂。
到了第四十下,江式微已然是彻底地神志不清,头悬悬而欲垂,她低声哭泣。
江式微浑身发颤,被贝齿咬破的唇不断有血珠溢出。
王子衿终是忍不住了,她跪伏于江式微的椅旁阻拦,狠狠瞪了白义一眼,朝齐珩饮泣道:“陛下,求您了,真的不能再打了,殿下真的已经受不住了。”
齐珩重重呼出一口气,指尖似有什么东西断了。
手上传来一阵刺痛,他低头看了一眼。
只见那莹片折裂,困住猛兽的丝弦也随之而断。那凉液从指甲一路蜿蜒向下,很少,少到尚且聚不成滴状。
也很多,多到冲垮了他一直压制自己的关键堤坝。
江式微抬眼见白义举手即将又落下一下,已是心如死灰闭上了眼,准备接受剩下的鞭数。
然而想象中的锥心之痛没有到来,藤条刺入手掌的声音依旧。
江式微方抬眼,便见齐珩已站到了她的身前,手上滴着血珠。
“不···这是我的过错,你···你不要替我···”江式微见到面前的血珠清醒了许多,慌忙想扯住他,然而铁链束缚着她的双肘,她无法动弹,反而因举动牵动着伤口作痛。
“陛下,臣···”
“你继续。”齐珩仍说着,左手直接强硬地摆在了白义的面前。
“剩下的我替她。”
齐珩终是不忍。
他尊重她的想法,但他不可能就这样放任。便是江式微清醒后怪他也好,他也必须要拦。
他不想让自己后悔。
他怕这十鞭一旦落下,江式微便彻底毁了。
“不···”江式微含泪看他。
“我的妻子做错了事,是我这个做夫君没能及时规劝她,这是我的一错。”
齐珩朝她欣然一笑,面上平静无波,仿佛不将这点疼痛放在眼中。
但江式微知道那有多疼,何况错的本就是她。
齐珩的话语与伤痕让江式微落下一泪。
齐珩用右手背轻轻拭去她的泪珠。动作细致又温柔。
他又继续道:“作为夫君,没有给她足够的关心与照顾,让她没有安全感,这是我的二错。”
江式微鼻尖微红,她有些哭得喘不上气,双唇颤抖:“不是的……我……”
齐珩又道:“让我的妻子受伤,这是我的三错。”
“我既有过失,也该受罚。”
齐珩扶住了江式微,看向白义道:“动手吧。”
白义正色看向齐珩,见他眼中决绝,便已知再无转圜的余地,朝齐珩肃然揖礼。
十鞭一下下落入皮肉,饶是齐珩也忍不住闷哼一声,看向江式微的眼神更加怜惜。十下他尚且觉得难熬,那四十下她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五十下,这算是结束了吧?”齐珩唇色也隐隐泛白,但他仍忍痛站直了身。
随后看向齐文道和王子衿,齐文道揖礼匆匆道:“五十下笞刑已毕,臣身为监刑,可证白将军绝无徇私。”
“好。”齐珩忍着手心的痛应了一声。
随后见江式微全靠椅子勉强撑住的身躯,他解下铁链,右手拨开她散乱的碎发。
齐珩的左手心仍不断溢出血丝。
他下意识想去用左手碰她,然手上的阵痛和刺目的猩红提醒着他。
他手上还流着血。
不干净。
世间的血污不该沾染到她如今被笞刑洗涤得清白的衣袂。
齐珩试着左腕间用力,撑着江式微的身子,将手心离她的白衣远些,右手紧抱。
然左手动作间让他的血脉不通,血珠溢出得越来越多,手上的阵痛越来越明显,齐珩额间也被冷汗侵占。
他没去顾,只抱起江式微柔弱欲碎的身子。
他对怀中的女子温声安抚道:
“我们回家。”
三人看着二人依偎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
白义挠了挠头,面上十分懊悔。
王子衿与齐文道则是松了口气,又对夫妻同心这四字有了新的认识。
37. 为他而容
齐珩守在江式微的榻边,他看了看她的手心,方才谢晏来了一趟,一边低骂他们死板一边为他二人清理伤口上药。
谢晏又嘱咐了几句便走了。
她的眼睫微颤,喃喃自语。
她的声音微弱,齐珩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于是凑近了些,才听出她的话语。
“疼……”
他有些说不出的难受,他垂下头,看了看她手上缠着的纱布。她的手指轻轻一颤,齐珩下意识地看向她的面容。
他轻握住她的指尖。
齐珩低声叹了口气,而后缓缓吐出三字:“对不起。”
让你受苦了。
齐珩的动作很小心,生怕误碰了她的伤口。
江式微缓缓睁开了眼,原本模糊的一切渐渐变得清晰,齐珩见江式微已醒,想起什么,自然地将左手背在身后,动作顺畅,让人看不出问题。
他掩饰得极好。
江式微侧头看向他,他朝她温和一笑。
江式微突然扑向了他,双臂紧紧环住了他的脖颈。
齐珩有些意外并未反应过来,随后他用右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想安抚她的情绪。
谁料江式微抱得更紧了。
“你左手伸出来,让我看看你的伤……是不是伤得很重?”江式微红着眼看向他。
“没有,不过十下,没伤了我什么。”齐珩左手依旧背后。
“倒是你,是不是很疼?”齐珩稍稍拉开他与她的距离,温声问道。
目光落在她的唇上。
“唇都咬破了。”
“不打紧的,起码现在,我应该算……清白的了?”江式微轻声道。
哪怕这件事从头到尾不算她主谋,但也终究是因为她的动念,才让不法之人有机可乘。
她的错,她的罪,如今都用笞刑冲刷个干净。
如今也算得心安了。
“是。”
“昨日我看着你的时候,我真的已经忘了你是谁,我只知道你是江锦书。”
不是他的妻子,也不是东昌公主的女儿,仅仅是江锦书。
她摆脱了任何身份的束缚。
她也只是她而已。
“我也...很为你自豪的。”
江式微并未吭声,默然垂下了眼帘,良久她才道:“可是我对不起张尚书。”
“张尚书罹难,也不全是你的过错,柳治平,静盈,萧珹,许傩都有责任,甚至我也有责任。”
“犯了错,自然都会受到律法的惩处,如今你的罚也受完了,就把这件事放下,好么?”
齐珩的右手搭在她的臂肘上,他离她的距离很近,他的声音从江式微的头顶传来。
江式微应了一声,在齐珩怀里靠了许久,齐珩温声问她:“你饿不饿?”
“有一点。”
“想吃什么?”
“我都可以的。”
齐珩倒是没有头绪了,他和江式微一同用膳的次数不多,他貌似不太知道江式微的喜好。
确实是他这个做人夫的失职。
等上了菜肴,齐珩小心地扶起江式微,尽量不牵扯到她手上的伤口。
齐珩没有让人布菜侍奉的规矩,江式微也不大爱如此,齐珩顾忌着她的伤口说要喂她,但被江式微拒绝了,故他二人只静静用膳。
齐珩一边用膳,一边留意着江式微的举动,他怕江式微碰到伤口,也想知道她的喜好。
齐珩只记得大婚时她拿的都是又甜又黏的糕点,她给他送的也是甜糕,故齐珩思忖着江式微应是喜欢吃甜食的。
但江式微今日没碰甜的,她倒是对那道炙羊肉情有独钟,他见她多夹了几次。
齐珩试探地给她夹了一块羊肉,却不料江式微放下了筷子。
齐珩惑然道:“是……不喜欢吗?”
“不是,我挺喜欢的,只是我怕吃多了会胖。”
“我本来就不太好看,胖了就更不好看了。”江式微垂眸,又补上一句。
齐珩方了然,笑道:“谁说你不好看的?”
“就是不好看……”
江式微垂首低声说着,又看了看自己左手心上覆盖的白布,有些出神,不知在思忖什么。
“我不这样认为,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有属于自己的美,而且每个人对美的意念不同,是以感受不同,瘦就一定好看么?实则不然,只要身体康健,过得舒心自在,那人就是最好看的,为什么一定要把别人近乎病态的标准强加给自己呢?”
“你就是好看的,毋庸置疑。”
“喜欢,就多用一点,别委屈自己。但也要注意量,怕会伤身子。”齐珩转向她,低头握住了她的右手。
“人终其一生,最后可以依靠、可以信任的唯有自己,所以,值得取悦的也唯有自己。”
“不要听别人的,遵从自己的内心,好么?”
青年温和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眼底有碧波万顷,倒映着面前人的清影。
只是他的目光太过清澈,如同江波,清可见底,毫无私念。
她二人并肩而坐,青年绯色的袍衫在午后日光中格外鲜明。
时下是深秋,也快是初冬。
那日她与他说:“绯色更加”,从那之后他总以一身绯袍出现在她面前。
他待她一直都很好。
一直。
从来都是。
江式微忽然笑了,感觉眼中有什么快要落下,她低头道了一句话。
“谢谢。”
“这也要与我道谢么?”齐珩认为此为常事,他说的难道不是很平常的道理么?他实在不太懂她缘何与他道谢。
“多吃点。”齐珩又给江式微夹了几块炙羊肉,这次江式微没有拒绝,一一吃了。
二人用膳后,齐珩为她换药后便回紫宸殿批劄子去了。
日子很快便过去,妖书一案算是彻底了结,张尚书的丧事办得风光,其遗孀的所有用度都有户部负责,以告慰张尚书在天之灵。
主犯柳治平伏辜自裁,所查抄的家产一应入国库,而内人静盈抵死不认受人指使,自己揽下了罪过,丽景门推事院论了死罪。
江式微知道后,也没再说什么。
法不容情,静盈的论罪她也不可再置喙。
此事过后,江式微再没与齐珩提起朝政之事。
转眼间,已然入了冬。
一早漱阳便道东昌公主要入宫,立政殿内上上下下就全都忙了起来。
毕竟也就江式微能纵着他们,东昌公主可是个铁面无私的主儿,素来眼里不容沙子。
是以人人都盼着东昌公主少入宫。
“晚晚。”
江式微一听熟悉的声音,手抖了一下,随后掩饰地将左手藏于袖中,忙抬头上前迎了去。
若是寻常公主见皇后,必要先国而后家。然东昌公主在本朝地位超然,江式微一如在家般对她行人子之礼。
“娘娘。”【1】江式微双手交叠,稍稍屈身。
“让娘娘好好瞧瞧。”东昌公主款款入内,身后还跟着一她从未见过的老媪。
东昌公主打量了她几眼,而后缓缓道:“好似胖了些,看来还算适应。”
江式微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那老媪【4】,听到东昌公主这样说她,便嗔怪道:“娘娘……”
“好了,我进宫一趟不容易,难道不给赐个座儿?我的……皇后殿下。”
东昌公主看向江式微时带着调笑,一向对外人威严冷肃的面容此刻倒是慈和。
江式微落座后,主动为东昌公主添茶,东昌公主笑问道:“这些时日六郎对你如何?”
“陛下待我是极好的。”
东昌公主听后,似是赞同地颔首,又道:“帝后和谐,是好事,但还不够,什么时候你为他添了皇嗣,让江山后继有人,那才是完美。”
“子嗣的事情…医官给儿瞧过了,说是儿年纪太小,不易有孕,所以阿娘,这事当真是急不得的。”
江式微捏了下指尖,而后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谎。
谁料东昌公主猝然一笑,貌似听了一桩天大的笑事。
“你如今也算是二八年华,那永泰公主家的幼女和你年龄相仿,甚至比你还小些,去岁嫁予豆卢氏,如今已然有了身子,怎么到了你这儿,就变成了不易?”
齐令月早就看穿了她在扯谎,于是毫不掩饰地揭穿。
“也罢,咱儿说些别的,前些日子我得了好衣料,便想着让人给你裁身衣服,今儿倒是做好了,我便给你送来了。”
“阿娘,宫里会做的,何必劳烦阿娘?”
东昌公主反笑道:“宫里做的和阿娘让人做的可是不一样,你试试便知道了,快去试试。”
东昌公主示意内人捧上锦盒,江式微不敢推辞只得动身去内室换上。
见江式微入了内室,东昌公主变了脸色,朱唇一挑,看向那老媪,眼神让人不战而栗,她冷声道:
“吾听说你有个绝活儿,那么也让吾开开眼,见识见识,你去侍奉殿下更衣罢。”
那老媪向东昌公主欠身随后进了内室。
齐令月随意地拨弄着茶盏,发出清脆的响声,随后老媪出了来,对齐令月摇了摇头。
齐令月嗤笑一声,讽道:“我就知道。”
江式微出来后,双手掩饰地叠于身前,她含羞道:“阿娘,这领子是不是有点太……低了?”
衣衫是极为好看的,是晋朝流行的坦领,衣衫是两层的,里面是浅蓝色的绫,上面绣了她最喜欢的山茶花纹样,外面又缝上了一层素纱。【2】
举手投足间,里面的山茶花时隐时现。素纱朦胧,宛若轻烟。
坦领在大晋并不少见,且为贵族仕女所钟爱,只是东昌公主给江式微的这件,领子较之寻常低多了,何况江式微的身段极好。
一低首便能见到那半遮半掩的让人见之欲醉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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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图。
东昌公主原已怒上心头,现下火降了一半,她勉强笑言:“这不挺好看的么?”
“是好看,只领子过低了。”
“我又没让你平日也这么穿,你只需等六郎来时换上,给他看不就好了?”
江式微一时沉默。
东昌公主见江式微默然,若有所思地拉过她的左手,柔声道:“害什么羞?古语云:女为悦己者容【5】,你为他而容又不是什么羞耻的事。”
指尖划过手心,那一痕痕凸起格外明显,齐令月转过江式微的手心。
江式微急忙撤回手,然东昌公主却抓紧了,齐令月看清了上面淡粉色的凸起,带着怒气沉声道:“这是什么?”
“原我前些日子不小心摔了,为树桠子划破的。”
齐令月反倒冷笑道:“你当你阿娘是傻子么?树枝划出的伤口怎么会如此?这分明是笞刑。”
江式微自知瞒不过,索性承认了,讪讪道:“阿娘,是我犯了错。”
“齐珩让你受刑的?”齐令月的语气有些急促。
“不是,是我自己愿意去的,不怪他的。”
“还为他辩解。”东昌公主冷哼一声。
“是为张观棋那事?”
江式微看了齐令月一眼,有些讶然。
齐令月冷瞥了她一眼,道:“不用看,这宫里什么事能瞒得过你母亲?”
“是……我的手稿被一个内人偷盗了。”
“痴蠢。”
东昌公主只觉得怒气上涌,又顾忌着江式微的脸面,忍着气指向那老媪,道:“我和殿下去内室,所有人都给吾退下,你,还有傅姆【3】跟上。”
随后便强势地拽着江式微进了内室。
“说说吧,成婚这么久了,为何还未圆房?”东昌公主怒道。
“阿娘。”江式微闻此,急急唤了一声。
“是谁不肯?”齐令月逼问道。
“是我。”
“为什么?”
江式微闭口不答。
“行,真行。你不说原因,可以。但是,今夜你就给我穿上那衣衫见他。”
江式微平静的面色顿时被撕得粉碎,她轻声道:“阿娘,你一定要这么羞辱我么?”
东昌公主闻言,反而气笑了:“我羞辱你?夫妻之间圆个房就成了羞辱?晚晚,这是哪儿的规矩?是成婚前傅姆没教会你如何侍寝?还是你想在他面前拿乔造作?”
齐令月的话越来越难听,江锦书觉得格外刺耳。
“你想拿乔也要有个度,阿娘是不会害你的。”
“娘,儿求您了,别逼儿成么?”江式微饮泣道。
“晚晚,你要知道,没有阿娘,你连这宫门都碰不到。”东昌公主冷冷道。
“晚晚,你不会让阿娘失望的……对么?”
江式微含泪不答。
“今日我把石氏留在这做你的新傅姆,六郎那边我已派人去请了,莫辜负阿娘的一番好意。”
她抚上江式微的脸,声音温和。
却如棉中之刺,让人心颤。
“阿娘,求你,我真的害怕,我求你再给我些时日成么?”江式微拽住齐令月的衣摆,低声祈求。
“我给你时日,谁又能给我些时日呢?”齐令月俯下身。
江遂因病已然地上辞呈,江益与江律空有爵位,也只表面看着光鲜,实在不堪说的,齐珩对江氏有戒心,她已然提了数次,立后前原已答应她让江律不必外放就入兵部作侍郎,现下却被齐珩以“阅历不足,不足以服众”之名左推右推。
她是看出来了,门下省是交出去了,齐珩却说话不算话了。
亏得她还想让江式微吹些枕边风,谁成想二人竟压根儿没圆房。
“帝后不合,这是傅姆的责任,傅姆失职,自当……赐死。”东昌公主毫不留情地道出两字。
“长主饶命,长主饶命啊……”傅姆忙叩头伏地求饶。
“拖下去!”
“阿娘,不要!”
眼见傅姆要被发落,江式微挡在她的身前,朝着东昌公主一跪。
她知道东昌公主做得出来,即便她是皇后,她也拦不住。东昌公主在宫中的势力,是她和王子衿两个人加在一起都比不上的。
更何况顾有容还在。
“我……我答应您,我今夜就和陛下尽周公之礼,求您饶了傅姆,好不好?”
江式微全无体统地祈求她,祈求上位者放过被她们睥睨的、微不足道的蚍蜉蝼蚁之侪。
“为什么非要阿娘做这个恶人呢,你早这么说不就好了?”
齐令月俯下身抬起江锦书的下巴,冰冷的指尖划过温润如玉的面庞,齐令月满是怜惜地看着她。
“晚晚,你须得知道,阿娘这么做,都是为你好。”
全都是为你好。
为你好。
这三个字只让江式微坠入无穷之渊,冷得彻骨又万劫不复。
38. 轻罗已薄
傅姆李氏为江式微妆容,江式微冲着面前铜镜中的人儿苦笑一声。
镜中女子面如冰玉,眉如柳叶,唯春山美景可相比,然而忧愁却爬上她眉梢眼角。
冬夜漫长。
李氏抬起她身后的发丝,想要挽髻,却不料那老媪石氏急急阻止。
“老奴看殿下这青丝披在身后正好,何必挽髻。”
“你倒是做了我的主了。”江式微透过铜镜看着身后面目苍老的妇人,声音淡淡的,不带什么温度。
李氏跟着江式微多年,自然知道江式微已然是动气了。
李氏未再动作。
“奴不敢,奴只是谨听大长公主的嘱咐。”石氏屈身道。
“不必挽了,就这么披着吧。”江式微又冷冷看了一眼石氏,随后对李氏嘱咐道。
江式微刚出内室,便见齐珩已然在座,一边看书一边悠闲自在地饮茶。听见脚步声,齐珩想要翻页的手一顿,将书倒扣在桌面上,而后抬头看向江式微。
冬日里殿内会放置炭盆,炭火噼里啪啦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而后他速速低头,手指不自觉地蜷曲着,耳边染上一层绯色。
他掩饰地将拳头放在唇边咳了咳,而后道:“来了啊。”
江式微轻应了一声,落座后,齐珩又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那日她说过的话犹在耳边。
他敛下眉眼道:“挺好看的。”
随后匆忙拿起面前的书本,虽盯着面前的文字,但他全然看下去。
原本浅显易明的词句,此时自然化作天书。不知是他读不懂,还是不愿读懂。
面前的诗,他解不开了。
“原来是《稼轩词》。”江式微柔声道,声音带着江南的清音婉转。
“嗯。”齐珩一只手捧着书,另一只手却拽紧了膝上衣摆。
“在看哪首词?”江式微起身凑近。
柔和的面容近在咫尺,齐珩只得抬头看着她,然而她身子半越过小案几,动作间本就裁低的领子让她身前那春景酥山愈来愈明显。
两山连绵低伏处,他只需低首便可瞧见。
不知是否为天意,他此刻翻到的那页上面恰好有两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1】
他知道,词句并非他所想的旖旎之念,但他如今是真的不愿去懂。
齐珩不动声色地离远了些。
江式微见状,看了看一旁站着的石氏,她咬着唇唤了一声。
“六郎。”
齐珩身子一僵,未在动作,只觉得额间有细密的东西不断外涌。
“你为什么不看我?”
齐珩自知蒙混不过去,放下了手中的书,直视她的面庞,目光再不敢往下移半分。
他没有问江式微为何这么穿,也不该去过问。齐珩非沉溺于内帏之人,但他也是男子。
他也是人,也会有七情六欲。
踽踽独行二十余年,他从来没有和女子这样亲近过。
他不敢,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不敢和任何女子走得近,害怕她们会如梢上豆蔻还没来得及绽放便已坠落为泥。
谢晏当他为非常人,可他知道他不是,他也是人,只不过是害怕恐惧压过了心中情欲。
可面前的女子,是他名正言顺、三公代聘的妻子。
她的容颜如玉,发丝胜墨,楚楚动人。眸中盈盈秋水,干净透亮,犹如螺钿【5】上时隐时现的稀碎闪光,清辉映照下便是流光溢彩。
倒真是,何处不可怜。【4】
他们无论是做什么,群臣百姓都说不出一个不字。隐藏了许久的欲望此时爬上心头,如蚕食般一点点吞噬他的理性。
他再次低头。
齐珩的呼吸渐重,骨节分明的手此刻越攥越紧,上面浅青色的纹路明眼可见。
江式微知道齐珩的手好看,十指修长,似竹节般吸吮了天地灵气孕育而成。
平常见他双手如雪山冰玉,舒心悦目,现下见他手指蜷曲着,青筋毕露,手掌稍厚重,似蕴藏着人难以预料的力量。
手背的指节上染了一层绯红,透露出的隐忍与克制,却让江式微有种莫名的安全感。
江式微敛下了眼眸。
齐珩却依旧不抬首。
他清醒地知道,他此时的眸中除了对她的欣赏,还有一种凝视。
男人对女人最初始的凝视。【2】
那是出于他的本能,他无法克制,也正因为这种凝视,他不敢看江式微。
他怕江式微看到这种凝视后,会厌恶,乃至……
被伤害。
“锦书,你冷不冷?”他终是开口。
然而却是问江式微冷不冷,没问她为何如此穿。
“还成。”而后江式微并未再言。
心中炽热终于压了下去,齐珩长舒了一口气。
又是一时沉默。
“陛下今夜可不可以留下陪妾?”江式微再次开口道。
齐珩本是想留在紫宸殿处理一些事,然而白日里漱阳来请,他方来了此处。
“好。”
江式微得到齐珩肯定的答复,总算松了口气,便瞧见石氏欠身去准备了。
一想到阿娘的命令,江式微只得强迫自己去接受将要发生的事情。
“我……妾想侍寝。”江式微的声音很小。
齐珩听到末尾两字只觉如遭雷击,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说什么?”
江式微看了眼一旁监视她的石氏,她又肯定地道出四字。
“妾想侍寝。”
说罢,她低头去解齐珩腰间的玉带。
她指尖抚上冰凉的白玉,上面的龙纹雕刻得极为细致。
她和齐珩的距离很近,她甚至能感受到齐珩的呼吸越来越缓。
多年的礼教,让她想到这件事便觉得羞耻万分,手上的动作也渐渐混乱,那种羞耻感灼烧着她、吞噬着她。
她的眼眶不知何时涌上了泪水,眼前渐渐被水晕染,一片模糊。
不仅是羞耻,还有害怕。
说到底,她什么都没有。
真正属于她的唯有这身皮囊和清白。
如今也全都化作供人享乐的了。
鼻尖似有不适,江式微垂首吸了吸气,继续手上的动作。
却不料她的手腕被齐珩握住。
“下去。”齐珩冷冷道。
江式微指尖一顿,她抬起头,方见齐珩看的不是她,那话也不是对她说的。
江式微想挣脱,然而齐珩握得很紧。
“陛下和殿下还不熟悉内帏之事,大长公主派奴来……”
那石氏似有齐令月于背后撑腰,竟出言反驳天子。
“滚下去。”
“别让朕说第三遍。”齐珩厉声道。
那婆子方生了胆怯,讪讪离去。
齐珩松了手,江式微的手腕得到了解脱。她静静地坐在一旁,悄无声息地忍泪不让它往下流。
“我听说姑母今日进宫了,她是不是说了什么,你今夜才如此?”齐珩声音温和许多。
“所以这一切都不是你的本意对不对?”齐珩又问道。
“阿娘想让我有个孩子,是否为本意……”
“我的想法不重要。”江式微坐在一旁。
又何曾有人顾虑过她的想法,连骨肉至亲的母亲都这样逼迫她。
阿娘让她入宫,她便入宫,阿娘要她侍寝,她也要这样做。她从来没按照自己的意愿活一次。
又诚如阿娘所言,没有阿娘,她什么都不是,连宫门都碰不到。
她怕失去,就注定得不到一些东西。
与其在金笼里撞得头破血流,倒不如安安分分地,听从阿娘的话,起码衣食无忧,富贵不愁。
做一辈子笼子里的画眉鸟,或许就是她最好的出路。
江式微垂首沉默,齐珩握住了她的手。
“不。”
“你的想法很重要。”
“只要你说一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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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我绝对不会强迫你。”
“你不要听别人的话,姑母那边你大可以把一切过错都推在我身上,由我来处理,你什么都不要顾虑,只需告诉我你心底里最真实的想法,好么?”
齐珩凑近了些,蜷曲着手指拭去她的泪花,温声道。
江式微怔怔地看向他。
第一次有人与她说:
她的想法很重要。
江式微突然笑了,含泪而笑:“我不愿意,我真的不愿意。明之,我害怕,我是真的害怕。”
“能不能宽限我一些时日,我一定尽快让自己接受,好不好?”
江式微低着头,她不敢看齐珩,也怕齐珩不同意。
齐珩倏然一笑:“不要给自己那么多压力,多久都成。”
“谢谢。”
谢谢你愿意尊重我的想法。
江式微鼻尖泛酸。
“这算什么谢?这不是作为一个男人应该的么?”齐珩被她这话气笑了。
“还有。”齐珩欲言又止。
江式微看向他,有些怕他接下来的话语。
“轻罗已薄,当心着凉。”【3】他将身后的锦被打开,严实地盖在她身上。
裹得和粽子一样。
齐珩没忍住“噗嗤”一笑。
“你笑什么?”江式微的脸微红着,不解地问他。
“没什么。”
“那我去软榻上睡了。”
“别。”
齐珩说罢就要走到下面,然而江式微扯住了他的袖子,齐珩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江式微慌忙松了手,脸上有些许不自然。
“总让你睡那,我心里也过意不去,毕竟你好歹也是个皇帝……这床榻也挺大的,两个人也应该能容下。”
“你不怕我对你做什么?”齐珩的声音有些沙哑。
“不怕,你要是想做方才就做了……”江式微的声音越来越低,那火烧云也越来越红。
齐珩从柜子里拿了两条被子出来,一条自己盖,另一条横在中间。
像一道天堑,隔开了他和江锦书的距离。
江锦书躺在里面,一直抱着身上的被子,下意识地往里窜了窜。齐珩去更衣了,这是二人第一次同榻而眠。
齐珩在屏风后更衣,他解下腰间的玉带,只是想着方才的事。
从江式微瞥了那老媪一眼时,他就已经知道了她是被迫的。其实他大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顺由她的动作继续下去。
他知道就算他今夜真要了她,她也不会说什么。
但还是,没忍心。
他也怕从此渐行渐远。
齐珩苦笑一声,解了外袍又回到了榻上。
齐珩看了眼身旁的女子,双目阖然。已然是入睡了。齐珩低叹一口气,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往殿外走去。
“高翁。”齐珩唤了一声。
冬夜里,月亮孤零零地挂在空中。
“陛下有何吩咐?”
“明天把那婆子给撵出宫,就说是我的令。”
高季觉得似有不妥,婉言劝道:“那毕竟是长主的人,如此会不会……”
“姑母这手伸得太长了,那婆子朕定要撵出去的。还有以后告诉内侍省,东昌公主无诏不得入宫。”
高季笑道:“那公主要进,谁能拦得了啊?”
“朕知道拦不住。”
“萧珹请辞后,大理寺卿之位也空置多时了,朕记着少卿是聂才笛,算是为数不多的寒门才子,政绩不错,升迁合情合理,明日便可让翰林学士草诏。”
江遂的请折齐珩已然批准,怪不得东昌公主着急,如今的济阳江氏也就剩东昌公主和皇后的名号、以及与江宁南氏的姻亲。
族中男丁稀少,江氏以武起家,眼下太平之世,江氏自然要逐渐落寞。
妖书案后,齐珩算是收回了三司执法之权,再算上丽景门推事院、吏部、陈郡谢氏和清河崔氏的势力,无论是中书令,还是东昌公主,他们也得思虑再三。
39. 明宫初雪(一)
齐珩有晨练的习惯,今日乃休沐日他不必上朝,又因昨日之事,他只觉自己自制不够便又多练了一会。
然而便是多练了一会儿,齐珩归来时,江式微仍然未醒。
齐珩倒也不急,左不过是辰时,他看会儿书等等便是,谁料这一等便是到了未时。
齐珩扶额叹息。
她一直睡到现在,都不用膳的吗?这样下去身子可怎么受得了。
齐珩步近榻前,拨开床幔,轻拽了下她的衣袖,道:“锦书,该起了。”
然而面前的人并未睁眼,反而用手裹紧了身上的锦衾背过身去。
齐珩有些无奈。
只得回到原处,继续看书。
眼见漱阳上前为他倒了杯茶,齐珩道了句:“辛苦。”
随后又忍不住问道:“你们殿下平日都不用午膳的么?”
言下之意,你们殿下一直睡到现在?
漱阳闻听齐珩问此,面上有些尴尬,忙道:“殿下平日是用的,左不过休沐日如此。”
江式微也只有在休沐日偷个闲,毕竟只有那日连天子都不早朝,她自然可心安理得如此。
齐珩听了此话道不出半个不对,只得默然继续看书。手指点了点茶杯的边缘,眼前依旧注视着面前的书。
还是江式微这儿妙,书多且都是古籍孤本,就《稼轩词》这本词集而言,他秘书省都没有。
这些书籍多是江宁南氏给江式微的嫁妆,齐珩心叹,倒是一大手笔。
于文道上讲,皇室掌管的秘书省顾不如江宁南氏与清河崔氏,其关键便是在于书。
书质不如,书量亦不如。
看来他还需制诰于天下,广收藏书为上。将文道收归皇室,也算能一定程度上制衡世家。
齐珩思及此,便提笔手书一封交予高季,命他告于中书门下,高季欠身领命而去。
适逢江式微已然醒了,但她并未出声,见漱阳便在不远处,便低声唤道:“漱阳,漱阳。”那模样唯恐让案几一旁的人发觉。
“殿下···”漱阳出声唤道。
江式微忙向她打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她问道:“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漱阳向窗外望了望,面上有些不自然,她道:“未时三刻。”
江式微有些羞愧,指着齐珩方向,低声问道:“一直没走么?”
漱阳忙不迭颔首。
江式微思忖半晌,索性直接下了榻。
齐珩听到动静,往榻这边看了一眼,江式微面上一赧,忙道:“明之醒得好早。”
“还成。”
见她神色不自然,齐珩并未再看她,随后将书翻到下一页。
江式微自顾自地梳洗一番,换了身紫色的襦裙,从书格中随意拿了一本便于案几另一侧落座,两人默然看书,一片静好。
冬日入夜是极早的,现下天色渐暗,殿外风起,吹入一片又一片的细小晶莹。落于手心,甚为冰冷,让殿中人清醒了些许,江式微起身将那半掩未阖的窗户关上。
说起来,这是她和齐珩一起度过的第一个雪天。
不想是如此的静谧美好。
江式微蓦然回首,烛火旁,青年男子注目于书本前,神情认真。
江式微心念一动,轻声道:“明之,下雪了。”
齐珩闻言抬首,看向她,女子素手挽着罗裙,腰上并无其他金饰,眉眼含笑。
他温声应道:“嗯,第一个雪天。”
第一个雪天。
和你的第一个雪天。
不过日后,他们会有很多个雪天。齐珩思及此,倏然一笑。
江式微疑惑问道:“嗯?”
“无他。”
“锦书,等雪停了,咱们一同制香吧。”
他记得,她说过,她喜欢雪中春信。
“好。”
长夜中,两人相对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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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殿外,漫天飞雪。
*
翌日雪停放晴,齐珩穿上绯袍,臂肘与衣袍的摩挲刮蹭声不断入江式微耳中,窸窸窣窣的声音让她不禁蹙眉,她睁开双眼看向榻前的齐珩,齐珩意识到不对,侧首便见江式微看他。
他面上带着歉意,道:“是我吵醒你了么?”
江式微没答话,问道:“你要上早朝么?”
“嗯,今夜我不回来,有个小宴。”
闻听此句,江式微心头贸然升起一丝失落,她说不清是为何,她更愿意相信是因昨夜书上的词句她还未读懂而失落,而非其他的缘故。
江式微定了定心神,也罢,是她太贪心了。
她贪恋昨夜的静好,贪恋他的陪伴,却忘了他是君王。
为君者,从不是她一个人的。
江式微背过身去,以锦衾覆面,鼻尖微涩,眸中似有泪意,她于心中一遍又一遍的重述“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她早该知道的。
她从不该伤神的。
她不能让他的一举一动便能牵扯到她的喜怒哀乐。
江式微自以为将自己的失落掩饰得极好,却不料齐珩还是发觉了,齐珩沉默须臾,道:“锦书,你是不是···”
齐珩话还未说完,便被江式微急急打断:“没有,妾没有。”
齐珩看着她的背影,久久未语,直到身边侍候的内臣来提醒,齐珩方缓过神来,正欲转身离去之时,便听身后女子的低语:“明之,你今夜能不能回来和我制香。”
带着连江式微都没留意到的一丝祈求。
总归,你也是去赴宴的。
便是不去,也该无事的。
齐珩脚步一顿,并未回首,眸中似有不忍,随后毫不留情地说出下一句:“今夜当真不行。”
说罢,他朝殿外走去。
只一句,江式微便落下一行泪,随后将面容狠狠埋入被子,不作任何泣声。
40. 明宫初雪(二)
江式微望着窗外出神,连王子衿来了都未发觉,王子衿黯然叹了口气,俯身拨弄着殿内的炭火盆,噼里啪啦的声音回荡于殿内,江式微回首方见王子衿立于她之后。
江式微勉强扯出一笑:“你来了。”
王子衿没好气儿地道:“我已来许久了。”
“想什么呢,如此出神?”
“没什么。”
江式微看着她有想起了什么,又道:“上回你拿来的账册,我已然看完了,上面不对的地方,我亦做了标注,还有别的么?”
王子衿摇了摇头,道:“没了。”
王子衿必须承认,顾有容教出来的学生确是人中龙凤。
“我想给自己找些事做,省得闲下来乱想。”江式微淡淡道。
“这倒是真没了,不过等初春时大概会办一场击鞠赛。”王子衿想起来什么,便道。
“击鞠赛?”
“是啊,届时会邀请许多王公贵族,说起来,陛下也是击鞠好手呢。”王子衿想起前年的场景,不禁称赞道。
她虽对天子没什么爱慕之情,但这声称赞她是不吝啬的。
江式微听后,也并未说些什么。
不一会儿,立政殿的内人来报高季奉了齐珩的吩咐而来,江式微颔首示意让他进来。
高季笑吟吟地躬身行礼道:“殿下。”
“高翁。”江式微颔首回礼。
“高翁是有什么事么?”
“臣是奉陛下旨意请王尚宫走一趟的。”高季笑道。
江式微闻言看向王子衿,面上惑然,王子衿面上一慌,忙问道:“我?陛下找我?”
高季含笑颔首。
王子衿亦不知齐珩找她何事,但皇命在此,她只得起身与江式微做礼道别。
江式微看着王子衿与高季离去的背影,随后俯首靠近炭盆烤手,左手上的疤痕仍然未消,江式微喜怒难辨。
紫宸殿内,齐珩目光落在案上正升起缕缕紫烟的熏炉,想起了江式微晨起与他说的话,随后看向面前之人。
“中书令坐罢。”齐珩摆手,示意小黄门赐座。
“臣谢陛下。”王铎朝齐珩一揖。
“朕的提议,中书令以为如何?”齐珩笑问道,眸中那抹温和早已不见。
“陛下何苦如此呢?”王铎叹道。
“那日的信,伯仁不是已然看到了么?”齐珩对上王铎的目光轻笑,随后又道:“既已看到,便该知晓我意已决,此生不悔。”
“陛下,您若不为此事,凭您如今的政绩,后世史书一个明君的称号一点都不为过,您若为此事,便是在拿自己的江山作玩笑。”
“说到底,这八万军,伯仁是还,还是不还?”齐珩索性直言说破。
“不还。”王铎直截了当地拒绝。
齐珩反倒气笑了,言道:“当年,伯仁是如何信誓旦旦地与我说,朝中世家林立,积弊已久,是沉疴,自然该改,怎么如今朕想除去这旧疾,伯仁反倒不同意了呢?”
“看来倒真是手中权惑人,连初心都忘了。”言中的讽刺意味毫不掩饰。
“臣罪可罚,然臣决不应允。”王铎起身,跪伏于地,完完整整行了大礼。
眸中坚决,让齐珩觉得颇为刺眼。
齐珩道:“伯仁这话说的太早了。”
王铎拜礼而出,便见王子衿披着大氅立于紫宸殿廊下,王铎只见了她一面,便知晓今夜将发生何事,摇头苦笑一声。
齐珩方才留他用宴,他还想齐珩会如何来劝他,现下是全都了然了。
王子衿步上前,道:“阿兄。”
王铎扯出温和的笑,问道:“近来生活如何?”
王子衿看着疼爱自己多年的兄长鬓角已然生出白发,整个人稍带苍老,心下泛酸。
王铎年少时被誉为“状元美郎”,听其名便可知其样貌之俊俏,只是随着年华的老去,那些风流韵趣业已随之不见。
“还成。”
“皇后殿下待我极好。”王子衿末了又补上一句。
“那就好,左右咱们家与江氏没什么深仇大恨,她不为难你便好。”王铎笑了笑,随后忍不住颤身低咳。
“阿兄,你的旧疾···”王子衿欲言又止。
“阿兄没事,还撑得住。”
“阿嫂近来如何?”
“老样子,一入冬便又有伤痛。”王铎回道。
“要不让谢伯瑾去瞧瞧?”王子衿忧虑王娘子的病情,忙道。
“不必,总是老毛病了,上回谢迟瞧过,也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他老子都如此说,他又能有何治法?反倒欠了紫宸这位的情。”
谢迟为王娘子瞧病,王铎欠的是他陈郡谢氏的情面。
谢晏是天子亲信,若是来瞧,齐珩势必会插手,到时他欠的便是天子的情面。
“你在宫里好好的,我们就都安心了,若是有任何委屈,别自己忍着,出宫来找阿兄,阿兄纵然是老了,也必会为你撑腰。”
几句话便让王子衿溃不成军,她轻泣道:“阿兄,要不我们干脆放手算了,辞官回乡,你,我,还有嫂嫂,我们三个安安稳稳的,不再追逐什么,这些年我亦攒了些体己,吃住不成问题,我们回家团聚,不成么?”
“是今上让你来劝我的罢?”
王子衿并未回答。
王铎替她整理了鹤氅的领子,温声道:“你们或许永远都不会懂,但你们只需记得我是臣。”
“有私心,亦有初心。”
“骤然而去,对不起这身紫袍。”
是以,不能放手。
随后收拢身上的紫袖袍,转身而去,于雪地中,于凛风中一人独自而行。
背影,极其孤独。
王子衿望着他于雪地中留下的脚印,捏紧了手心,果断地做了一个决定。
为了家门,她不得不如此。
*
入了夜,一宇宫殿内,丝竹管弦声不绝,高堂之上是舞姬着长裙,细条带覆于纤腰上,眉间点了红色花钿,双足环上金玲,就着鼓乐挥动披帛跳着柘枝舞,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莫不牵动着在场之人的心弦。
一舞毕,舞姬立于原地拜礼。
齐珩朗声笑道:“确是好舞,辛苦。”
“不知伯仁以为此舞如何?”
“教坊内人之舞,自然无人可比。”王铎淡淡道。
齐珩并未在意王铎的淡漠,只对高季笑道:“得中书令一句夸赞倒真是不容易,高季,待会儿给这位内人挑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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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饰。”
“辛苦你为朕与王中令展示如此精妙绝伦的舞蹈。”
那教坊内人俯身叩谢,齐珩摆了摆手。
“伯仁,试试这含桃毕罗,现下是冬日,樱桃可是难得。”
“谢陛下。”王铎拱手谢礼。
“尚食局还有樱桃,一会儿不妨给家中娘子带回去。”齐珩道。
“贱内用樱桃会起疹子,怕是辜负陛下的好意了。”面对齐珩的示好,王铎反倒拒绝。
齐珩被噎住,沉默良久,无奈道:“伯仁就如此拒人千里么?”
“臣不敢。”
齐珩未生怒,反道:“昔年,太宗以八百人玄武兵变,今卿手攥军八万,拒不归还,可也是有要君之意?”
齐珩问得很明白了,不卸兵权,即意图犯上。
“臣绝无此意。”王铎跪伏于地。
齐珩握紧了面前的酒杯,道:“朕愿相信,可其他臣工未必会信。”
“变法是朕必为之事,本意就是为天下谋福祉,既然伯仁与朕心意相通,为何还要横加阻拦,甚至以手中军柄要挟君上?”
王铎默然。
“伯仁为何不说话?”
“臣,无话可说。”
“好,甚好。”齐珩称赞道,随后转向高季道:“将人请进来吧。”
门口一年轻内臣带领着两名女子入内,王子衿搀着那带着病态的夫人,温声提醒道:“阿嫂小心。”
王铎面上有些愠怒,但他并未发作。
早在他在紫宸殿门前看见王子衿那一刻便该想到的。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齐珩道:“朕听闻王娘子久病不愈,朕想不如就留在宫中好生养病,子衿与她是妯娌,照顾起来更方便,伯仁也更安心,不是么?”
王铎苦笑道:“陛下好谋略。”
好谋略,也好心狠。
这是用王子衿与王铎妻子的性命来要挟他。
齐珩已然没了耐性,他举杯道:“饮下此杯,卸下兵权,朕可许,今后无论发生何事,你都能荣归故里,安稳一生。”
“夫人的旧疾亦不要紧,朕自会为她寻遍天下名医。”
王铎看着面前的酒杯,久未动作,旧疾突发,让他不禁俯身掩面低咳几声。
因气息不稳,他面容渐红。
他朝着夫人投去目光,又看了眼王子衿,见她面上有愧疚之色,便已理清了缘由。
只一眼,便明了现下作何决定。
他的妻子,他向来最了解,便是宫中来人,也有法子推拒,而今夜能出现在这里,便已明了是王子衿亲自去请的。
当初也怪他一时贪欲作祟,想送王子衿入主中宫,却未料到东昌公主这个疯子散播他与齐珩勾结谋害先帝的谣言,皇后之位不仅没了,连同王子衿被扣在宫中。
现下此状,倒真是他自作自受。
王铎长叹一口气,最后举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未曾注意,眼角有一片晶莹划过。
“臣会上书,自请卸下兵权,陛下可安心了。”
王铎跪在殿中央恭恭敬敬地行了最后的拜礼。
齐珩起身,亲自搀起王铎。
“甚好,朕对伯仁的承诺亦不会更改半分。”
41. 明宫初雪(三)
入了夜,江式微与漱阳对坐在月牙杌子上,二人在博戏下长行局,江式微捏着象牙质的骰子,久久未掷,漱阳无奈叹了口气,她算是瞧出来了,江式微压根儿心不在此。
可就算心不在焉,也不妨碍她与殿下僵持了数个时辰。
江式微终是掷出手上的骰子,骰子落于小案,漱阳看清了上面的点数,可算是松了口气。
江式微已然输了。
“殿下,您怎么了?”
“没事。”江式微摇了摇头,随后摆弄着桌上的骰子。
须臾,江式微松开了骰子,朝漱阳温和一笑:“也不早了,安寝罢。”
紫宸殿,齐珩于宴上饮了些酒,衣袍上还沾染着酒气,齐珩蹙了下眉,便去后池沐浴更衣了,待出来后便在书格中翻翻找找。
高季入来见齐珩一直在找寻什么东西,便上前问道:“六郎,什么找不着了?”
“我刚即位的时候,藩国送过一个贺礼,是用水晶珠穿起来的项链,当时我记得我收在盒子里,放在书格中了,怎么如今找不着了呢。”齐珩有些赧然,扶额道。
“高翁,你帮帮我。”
高季无奈一笑,只一会儿,便找到一锦盒,其中便放着齐珩口中的水晶珠链。
齐珩松了口气,笑道:“多谢高翁。”
齐珩接过锦盒,提起盒中的项链,上面的水晶珠晶莹剔透,又以五枚金扣、两颗绿松石作辅,甚是难得。
“这项链似是给女子戴的。”高季笑吟吟的,面容慈和。
“给锦书赔罪的。”齐珩合上盖子,轻声道。
“对了,高翁,给王家送的礼物他们收下了吗?”齐珩一想到赔罪礼便又想到今天发生的事。
“中书令本是想拒了的,是王娘子开口才收下的。”
“伯仁对我有怒也是应该的。”
利用王子衿和王铎的妻子来要挟王铎,这样的手段实在不光明,虽属被逼无奈,齐珩说到底对王铎还是心有愧疚。
“臣倒是没想到,是王尚宫促成此事。”
挟持的法子是王子衿提的,饶是齐珩也颇为震惊。如若不如此,怕是很难收回兵权。
“她很聪明。”
王子衿的聪明在于看得透,也舍得下。
一般人就算看透了事实,也会对着面前的利益所低头,不愿放弃,而王子衿是放得下的。
这便是她最聪明的地方。
齐珩只留下这一句话,便动身走向了内室。
*
“殿下,您嘱咐过我的,这便是我为您选的女史,名唤意娣,您看如何?”顾有容笑道。
江式微居于上位,瞧着下位那容貌清丽的女子,意娣照着顾有容教过她的礼节,屈身行礼。动作勉勉强强算是达到标准,只是眼神中透露着一丝卑怯。
江式微见此,莞尔一笑,道:“你不要怕。”
意娣怯生生地应了话:“妾听殿下的。”
“你叫意娣?是哪个意?哪个娣?”
“心意的意,娣,女弟也。”意娣下意识地捏了捏裙角,面上赧然,不敢抬首看江式微,唯恐在她面容上瞧出半分嫌弃的神色。
江式微见此状,心下已了然。
“家中可有兄弟姊妹?”
“妾家中有三个姊姊,一个弟弟。”意娣抿了抿唇,终是说出口。
“意娣这个名字我觉得不大适合你,你想换名吗?”江式微温声问道。
“妾请殿下赐名。”
江式微目光落在案上翻开的书页,瞧到上面的一句话,又瞧了瞧面前之人,笑道:“云雁高飞,翱翔于长空,我为你取名为云雁,可好?”
云雁,高飞的雁,不必拘于一方天地。
家中视你为意娣,他人唤你名云雁。
意娣眸中泛起水光,叩首道:“妾,谢殿下。殿下深恩,妾万死难报。”
江式微又问道:“云雁,你识字吗?”
余云雁听此摇了摇头,不敢对上江式微的目光,随后低声道:“妾不识字,但妾一定会学的。”
攥着裙角的手指愈发紧了,生怕江式微因她不识字而不要她。
江式微听到这话,下意识看了看坐在侧面的顾有容,见她含笑颔首,便已知晓缘何送了不识字的人过来。
“不识字,也不打紧,日子长了,慢慢就会了。”
“顾大家都信你,我自然也信你能领好这门差事。”江式微笑道,随后便让漱阳领着余云雁去寻住处了,顾有容留下与江式微说了好一会儿话才走。
只过了一炷香,齐珩便来了立政殿。
齐珩下了朝便匆匆过来,连绯袍衫都未换,手上拿着昨夜寻到的锦盒。
早在他入殿前,内人便已然通禀过了,然江式微心中赌气,索性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江式微装作若无其事地翻书,不去瞧他,亦不行礼。
齐珩见状挑了下眉,温声唤道:“锦书。”
江式微继续未动作,反而将书翻到下一页。
齐珩打开手上的锦盒,拿出了水晶珠链,他笑道:“锦书,你看这个好不好看?”
江式微随意瞥了一眼,淡漠道:“一般。”
“锦书,我昨夜是有些事情要处理,我要收回王铎手中八万军的调度之权,不是想吃酒耍乐故意抛下你的,不要再恼我了,好不好?”齐珩牵过江锦书的手,温声道。
江式微闻言方转过头看他,道:“其实我也不是那么不懂事的,我不知道...”
话还未说尽,江式微便被齐珩揽入怀中,江式微的发髻顶在齐珩的下颚处,头顶传来齐珩的声音:“我知道,我知道。”
手蹭过江式微的发梢,江式微面上渐红。
“那,项链好不好看?”齐珩轻笑一声。
“还算,上乘。”江式微掩面而笑。
“那我给你戴上。”齐珩解开水晶珠链上的小金扣,小心地环上江式微的脖颈。
窗棂透过的日光映在二人身上,江式微背着身,并未看到男子温柔细致的动作。
“好看。”齐珩笑着称赞。
“确实如诏书所言,能与珠荷、常羲相比。”齐珩道。
江式微被他这话说得有些无所适从,只起身轻推了下他,随后走向内室,捧出一象牙盒,齐珩疑惑道:“这是什么?”
江式微将盒子打开,齐珩向里看了一眼。
“横玉?”
江式微拿起横玉,牵过齐珩的手,放在了他的掌心。
手上的冰凉再次提醒着他。
他声音有些沙哑:“给我的?”
“嗯。”江式微点了点头。
他的名字是珩,是横玉的意思。
这块横玉,适合他。
她本就想送他的,一直搁置,今日才拿了出来。
齐珩一笑,从怀中抽出一锦囊,拿出了里面的东西,江式微低头便见齐珩掌心放着两物。
一个,是她方才放于齐珩掌心的横玉。
另一个,是她与齐珩大婚时的结发。
却不曾想,他一直带在身上。
齐珩将两物重新放进锦囊,再次收入怀中。
“谢谢,我很喜欢。”
齐珩轻声道。
“你今日不在紫宸殿看劄子么?”
“我想来看看你,等一会儿回去看。”
江式微坐在一旁,言家常般问道:“上朝累不累?”
“还成,只是最近吏部官员调动的事太多,也需一阵子才能结束。”
“说起来,我兄长还赋闲在家呢。”江式微似不经意间道出此话,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点着茶碗边缘。
江式微一直垂首,眸中闪烁飘忽。
齐珩手上一顿,若有所思道:“是么?”
江式微意识到不对,岔开话道:“我想家了,好久都没见到兄长了。”
齐珩没搭话,江式微心下忐忑。
良久,齐珩才起身道:“你好好歇着,我先回去了,晚上来看你。”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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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齐珩出了殿,江式微才松了口气,阿娘嘱咐她的她业已完成了,只是齐珩如何做她便再言不得。
齐珩回了紫宸殿后,长叹了一口气,江锦书对他终是未放下隔阂,言语间的试探他如何能听不出来?
齐珩思及此,唤了身边的内臣,吩咐道:“午后让琅琊郡王来陛见。”
虽是试探,其中也应有真情吧?她于宫中孤身一人,又不肯与他倾心,必然是极为思念家人的。
试探便试探吧,就让他装作不知罢。
明宫初雪渐融,石板路上留下片片水渍,江律在内臣的领路下前行,最后于长廊下等候传召。
倒有些恍惚了,那个曾经任人欺凌的孩子如今已入主北辰,受万民敬仰。
甚至娶了他唯一的妹妹为妻。
江律于廊下等着,恰处风口之中,身上稍冷,然他未动,只挺直身子立于原地。
宫禁之内,四处都在注意他,他不能失态,不能给晚晚丢人。
只一会儿,一老叟步入他的眼帘,江律看清来人的面容,先问了个好:“高翁。”
高季俯身回了个礼,笑道:“郡王好久未入宫了。”
江律应了一句,随后跟着高季步入殿内,跪于白玉砖上,叩首作礼道:“臣江律,拜见陛下,愿陛下康泰永年。”
齐珩见状,亲自下座扶起江律的臂肘,笑道:“你我血亲,何故如此大礼。”
“先君臣,后血亲,礼法如此,臣不敢忘怀。”江律恭谨道。
“长空与我许久不见,不想竟是生疏了。”齐珩示意江律坐下。
原齐珩即位前,江长空与他的关系也甚为不错,更何况现在江长空还是他的内兄。
“臣不敢。”却不料江律看也没看,便俯身请罪道。
齐珩叹了口气,道:“先坐罢。”
“不知承平侯如今身体如何?”东昌公主能常入宫,是以齐珩不必提及她,倒是江益春秋高矣,恐早年征战留下的旧伤复发,是以他需问一问近况。
也好让江锦书安心。
“劳陛下垂询,臣父身体尚可,昨日还用饭数碗。”江律含笑答道。
“那就好。”齐珩颔首应和道。
“朕今日见长空,原是姑母曾与朕说过想让你入兵部任职,近来朕看兵部侍郎之位空缺,是以朕想听一听你的意见。”
“兵部掌国朝军政,臣鄙薄之人,难以担此大任,怕是会辜负陛下的好意。”却不料江律婉言谢绝。
江氏已然出了一位皇后,又有东昌公主坐镇,尊贵已极。
若是再入兵部,便是齐珩表面不说什么,难保心里不会有什么芥蒂。
甚至若是连累了晚晚,让齐珩与她之间生了隔阂,那便是真害了她。
是以,这兵部江律是万万不能入的。
齐珩道:“也算不得什么重任,长空的能力朕是知晓的,你何必如此自谦呢?”
谁料江律起身,再次跪于殿中,稽首道:“陛下信臣,臣感恩万分,然臣实不才,且国朝命五品及上京官需三年外放,今臣无资历,若贸领此职,臣工不服,若误国误君,则臣万罪难赎,是以臣乞请陛下收回成命。”
此番一席话让齐珩说不出半个“不”字,见江律又跪于地,只得上前扶起,道:“也罢,是朕思虑不周,待过些时日,朕便许你外放,等攒够了资历,再谈此事也不迟。”
“臣谢陛下。”江律试图再拜谢恩,还未俯身便已被齐珩制止。
江律下意识看向齐珩,齐珩装作愠怒:“都说是一家人,动不动就行礼,何苦如此拘束?”
江律微笑不语。
“锦书很想你,待会去立政殿看看她吧。”
江律闻此话,忙正色道:“皇后殿下年纪轻,若有得罪陛下之处,还请陛下能多宽容她。”
齐珩有些气笑了,道:“长空也太小心了,她很好,我很喜欢她。”
江律闻言下意识看向齐珩,见齐珩目光稍带温柔,与见旁人不同,便安心了些许。
42. 玉壶光转(一)
江式微听闻江律要来立政殿看她,便让身边内人照着规矩布置珠帘,坐在珠帘后的江式微有些急了,便问那小黄门,道:“郡王何时能到?”
那小黄门笑道:“郡王辞别陛下,便会来殿下这儿的,殿下稍安。”
江式微忍不住向珠帘外张望,见漱阳与余云雁领着男子缓缓入内,江式微不禁起身,但顾念着仪态并未出珠帘,江律俯身叩拜道:“臣江律,拜见皇后殿下,伏惟皇后殿下长乐无极。”
一举一动,均按国礼而来,不曾失半分体统。
“郡王快快请起。”江式微立于珠帘后,哽咽道。
“许久未见郡王,不知家中可还安好?”江式微眸中水光潋滟。
“劳殿下担心,家中皆安,不知殿下近来如何?是否一切如愿?”江律隔着珠帘,声音微颤问道。
纵使已然提前做好了准备,但再见时还是忍不住流露真情。
明明近在咫尺间,却像相隔万里。
“我,一切都好。”江式微悄然落下一泪,而后迅速抹去。
“你们都先退下吧。”江式微正色吩咐道。
见身边内人尽数遣去,江式微才掀开珠帘而出,扑进江律的怀中泣道:“阿兄。”
江律抚了抚江式微的发髻,柔声道:“晚晚。”
“先让阿兄看看你。”江式微转了个圈,朝着江律笑。
“方才有外人在,我不好问你,他待你好么?”江律稍稍拉开她,轻声问道。
他?他是谁?齐珩么?
“是明之么?他待我很好。”
江律注意到江式微的称呼,是明之而非陛下,看样子两人倒是亲近。
“当真?”江律不放心,生怕江式微在扯谎蒙他。
“真的,这项链都是他送的。”江式微笑了笑,手指了指脖子上的水晶珠链。
江律才稍稍放心。
“那还成,不过也要注意些分寸,毕竟他是君王,纵然再宠爱你,你也不可太过任性,像方才就有些失态了。”江律提醒道。
江式微虽不大喜欢听,也一一铭记于心。
“不过,也不要委屈自己,他要是敢欺负你,阿兄便是什么都不要,也必得为你讨个公道,有什么为难的事,也可以告诉家里,别自己一个人憋在心里。”
他济阳江家的女儿,便是天子,也别想轻贱半分。
江式微点了点头。
紫宸殿内,高季给齐珩换了一盏新茶,道:“陛下为何不与郡王一同去看皇后殿下?”
齐珩握笔的手一顿,苦笑道:“长空心里顾忌着我,我若去了,他怕不会自在。”
“她盼了家人那么久,让她多与长空说些话吧,我去了她怕不会那么欢喜。”
高季暗自叹了口气,不免心疼起齐珩来。
齐珩顾念着江式微的家人,可齐珩的家人又在哪里?说到底这孩子依旧是孤身一人。
江式微与江律用过膳后,江律见天色不早便要告辞,江式微仍想挽留一会:“现下便要走么?不能多待片刻吗?”
江律轻轻摇首,道:“外臣不便久留,怕惹人闲话,殿下还是放臣出宫吧。”
“那你能经常入宫来看我么?”江式微眸中有泪,不舍道。
江律再次摇首,道:“殿下安好臣便已放心,外臣出入宫禁不便,也怕外人指责殿下恃宠而骄,有内外勾结之嫌,臣今后还是少入宫为适,臣会遥祝殿下的。”
东昌公主可以随意入宫,但他不行。
为了江式微的名声,也为她能在宫中立威,他不能逾矩。
“那臣就告退了,殿下不必送。”江律行了个揖礼。
随后由内臣引路至宫门,江式微望了江律离去的背影许久。
江式微拂去面上的泪水,转过身,便见齐珩立于灯火阑珊处,他向她这边望来。
齐珩缓缓步近,温声道:“风口冷,先进屋。”江式微轻轻颔首,齐珩自然地牵着江式微的手步入殿内。
“见到你的兄长,你欢喜么?”齐珩轻声问道。
江式微点点头,对上他的目光,真诚地吐露自己的心声:“谢谢。”
“不用谢我,你若是想他们了,不必和我说,可以随时让他们入宫。”
江式微应了一声。
“明之,你可以把我当作家人的。”江式微没厘头地说了一句话。
齐珩的母亲早年病逝,他也再没有其他的亲人。
齐珩一愣,突然笑了:“好。”
家人,这两个字与他来说,太过奢侈。
“再过半个月便是除夕,那日含元殿会办大宴,要辛苦你了。”齐珩见江式微鬓角发丝方才被风吹得有些乱,便凑近替她理了理。
“锦书,我想和你一起守岁,好不好?”齐珩扣住了她的手,认真说道。
“好。”齐珩耳边传来女子的低笑声。
齐珩想,日后年年岁岁,只要有她,便是旭日晴空。
*
到了除夕这一日,江式微早早便已拾掇好了,座位、饮食一应安排周全后,见将入席,便去了偏殿更换礼服。
毕竟是大宴,少不得妆容郑重,又穿上了那青蓝色袆衣,待出殿便瞧王子衿急匆匆来找她。
江式微见她风尘仆仆,忙问道:“发生何事了?”
“东昌公主来了。”
江式微闻言松了口气,原是阿娘到了,她还以为前面出了什么差错。
“安定郡王妃也到了。”
“坏了。”江式微闻言匆匆出殿。
安定郡王妃是清河崔氏女,崔知温的亲妹妹,东昌公主与崔氏素来有怨,这两位一见面,郡王妃怕又要受东昌公主的磋磨。
果真如江式微所料,她一到便见安定郡王妃跪在地上侍候东昌公主用茶,东昌公主还笑道:“侄媳妇儿,我这也是在教你规矩,天家之媳原也不是那么好做的,所以别怨我。”
“是,侄媳谨听姑母的训导。”安定王妃手上的漆盘并未拿稳,手上隐隐发颤。
江式微稍稍加快了脚步,众人齐行礼道;“殿下。”
江式微颔首道:“诸位请起。”
随后朝着东昌公主笑道:“我原在寻安定王妃,却不料在公主这里。”
江式微朝王子衿递了个眼色,王子衿忙接过安定王妃举着的漆盘,江式微亲自上前搀起,笑言:“就快开宴了,不知王妃可否与吾一同前去?”
安定郡王妃也不是个蠢笨的,自然知道江式微是在替她解围。
于是俯身行礼应道:“谨遵殿下的吩咐。”
东昌公主闻言冷冷瞥了江式微一眼,捏着茶杯的手指尖有些发白,与指甲上的红蔻丹截然不同。
入了含元殿,江式微坐在高台之上,于殿中显得稍偏,高台上、殿中间的位置是齐珩的。
转过身便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朝她跑来,江式微心上一软,俯下身子轻轻揽过她两只肉乎乎的双臂,那小姑娘转了转眼眸,若有所思地咬了咬手指。
江式微轻声问道:“小姑娘,你是谁家的呀?”
小女娃没回答她,反倒是被江式微头上凤冠的流苏吸引了视线,她伸出小手将流苏抓在手里随后咯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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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
一旁清平县主匆匆赶来,头上的步摇因她步履太快而作清脆响声,清平县主忙俯身请罪道:“见过皇后殿下,都怪妾一时疏忽,竟让妾女惊扰了殿下。”
见自己女儿手上握着江式微的流苏忙斥责道:“常乐,你怎能抓殿下的珠翠玩?”
“殿下恕罪。”
那女娃被斥得痛哭了起来,一边用小手抹着眼泪,一边小口地喘着气。
“不哭,不哭。”江式微忙哄道。
“没事儿,孩子喜欢玩就让她玩吧。”江式微朝着清平县主温声道。
“咱们不哭了,好不好?”江式微耐心地俯下身子,用锦帕给常乐擦拭着眼泪,一边柔声哄道。
常乐还有些哽咽,随后上前环抱住了江式微的脖颈,双手搂紧,作出谁来也不放手的架势。
清平县主欲哭无泪,原本想带这丫头来见见世面,却不料一来就缠上了个金贵的主儿。
“殿下这……”清平县主无奈道。
“不知县主能否让吾抱一会儿常乐?”江式微轻问道。
她确实很喜欢面前的小姑娘,想多抱她一会儿,但还是要问过她阿娘的意见。
“只要殿下不嫌烦就好。”清平县主道。
“这样可爱的姑娘,吾怎么会嫌烦呢?”江式微把她抱在怀里回到了座位上,常乐眼睛溜溜地打量江式微的下巴。
然后凑近,猝不及防地在江式微下巴上留下一吻。她亲吻的声音颇为响亮,而后小手搭在江式微的肩膀上,自己转过身想以舒服的姿势靠在江式微的怀中。
江式微笑得很甜,轻轻整理了常乐的碎发,然后抱着她逗了好一会儿。
不过一炷香的时候,齐珩便到了,一绯色身影入了含元殿,众人齐齐俯身作礼。
齐珩一手微扶腰间玉带,另一手随意扬了扬,笑道:“家宴而已,诸位不必如此多礼。”
江式微抱着常乐不便只稍稍屈身颔首,齐珩的位置就在她身侧,他自然便看到了她。
江式微抱着孩子有些不大好意思看齐珩,只低头立在原地。
待齐珩入了座,众人方落座。
江式微抱紧了常乐生怕她乱动摔着,齐珩侧过头目光落在常乐身上,笑问道:“这是?”
江式微牵着常乐的双臂,道:“清平县主家的小娘子。”
常乐似意识到了江式微在说自己,转身攀住江式微的脖颈,声音糯糯的:“姊姊。”
“姊姊?常乐叫错了,你该唤我姨……舅母的。”江式微看了眼齐珩,随后耐心地纠正常乐的称呼。
从东昌公主那边的血亲来讲,她是清平县主的表妹,常乐该是唤声姨母,但她如今是齐珩的妻子,那便是常乐的舅母。
谁料常乐一听舅母两字反倒不开心,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姊姊。”
两个肉乎乎的手臂在空中乱舞。
清平县主匆忙解释道:“这孩子一见到好看的人便叫姊姊,真是冒犯殿下了。”
“不妨事,她喜欢唤姊姊那便唤我姊姊吧。”江式微低头朝着常乐笑。
一旁的齐珩只是静默地看着她逗孩子的样子,目光柔和。
他想,若是他们有一个孩子的话,大抵便是现在的样子。
他一定会陪在她们的身边。
尽他所能,去好好爱着她们,护着她们。
江式微牵着常乐的双手比划着,唇边带着平日未有的笑,而后随意抬眸,水光流转,却不料对上齐珩的目光。
不知是否是江式微瞧错了,只觉那目光带着笑意,带着宠溺,以及期许。
43. 玉壶光转(二)
齐珩转过身子,掩饰地将面前之酒一饮而尽。
江式微略显羞涩,低头哄着常乐。
待齐珩宴后回了立政殿,见江式微抱着常乐,两人坐在榻上说着悄悄话。
齐珩有些惊讶,朝江式微不解道:“这?”
他未曾想到江式微把常乐带回来了。
江式微面上浮现一丝尴尬,原本清平县主是想将常乐带回去的,可这小丫头抱着她不撒手,清平县主一上前常乐便哭闹不止。
清平县主实是没法子,江式微又极喜欢这丫头,自然也舍不得常乐离去,便与清平县主说能否留常乐于宫中几日。
清平县主一听自然乐见其成。
能得皇后的喜爱,常乐自是前程不可限量。
便连同常乐的傅姆也留在了宫中。
齐珩上前,见常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睫弯弯带着笑,面颊软乎乎的,泛着微红,像岭南之地刚剥去壳的荔枝,藕荷色的小裙衬得甚为可爱。
齐珩心头一软,柔声道:“让舅舅抱好不好?”
常乐凑近,任由齐珩将其抱在怀中。
随后猝不及防地亲了齐珩一下,常乐得逞似的掩嘴偷笑,有些口齿不清,只能勉强听出几字:“香香,亲亲。”
江式微不禁笑出声,齐珩倒被哄得极为欣喜,直将腰间的玉珏送给她玩儿。
常乐抓着玉珏直朝着齐珩咯咯笑。
“明之,上回我收了梅花上的雪,要不要制香?”江式微笑问道。
齐珩还未说话,便见他怀中的常乐连连拍手,似是极为赞同此事。
齐珩今夜兴致极好,蹭了蹭常乐的小脸,笑应道:“好啊。”
随后便抱着常乐出了内室。
“檀香半两,栈香一两二钱,丁香皮,樟脑……”
齐珩写下香方而后念着,锦书将他所说的药材研磨成末,常乐则在齐珩侧边小口小口地吃着点心。
“锦书,你檀香放多了。”齐珩提醒道。
“嗯?不是一两么?”江式微惑然问道。
齐珩无奈一笑:“半两。”
“啊?”
“那……那怎么办?”江式微慌了神,忙道。
齐珩看着她懵然不知所措的样子,不禁一笑:“栈香再放一两二钱,其他药材也是。”
江式微醒过神来,忙拍了下自己的额头,无奈道:“对,我给忘了。”
“麝香二钱……”齐珩边念道,边在案上寻着。
不经意间看向常乐,只见常乐正抓着银勺好奇地瞧着上面的粉末,而后往嘴边送。
齐珩忙抓住了银勺,急道:“这你可不能吃。”
而后轻轻抚了抚常乐的双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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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乐抓着他的衣袖,示意要他抱。
齐珩将常乐抱在怀中,江式微在一旁看着,眸中有些失落,讪讪道:“明明在你之前常乐是最喜欢我的。”
现在常乐一直要齐珩抱她。
齐珩闻言朝她看去,笑道:“吃醋了?”
“没有。”江式微撇了下嘴。
“还说没有,这酸味可比房家还浓,是不是呀?常乐。”齐珩低头逗着常乐。
见江式微面上失落的神情,常乐似是看懂了,朝着江式微舞动双臂。
江式微算是被她这可爱的模样给哄好了,忙抱在怀中一口一个心肝儿唤着。
齐珩在一旁低笑,随后拢过江式微面前的东西,继续研磨。
待将香丸封在坛子后,江式微抱着常乐,面上带着不大自然的笑,齐珩一股不好的感觉涌上心头。
果然,江式微朝他道:“明之,要不今夜你回紫宸殿安寝?”
齐珩不解道:“嗯?”
这是香做好了,他就没用了是吧?所以连他安寝的地方都没了。
江式微道:“常乐要与我在一起,偏殿有些冷,还是你的紫宸殿更好。”
“那……我去偏殿?”见齐珩脸上如同蒙了一层阴雨般,江式微忙补充道。
“算了,我去偏殿,你们安寝吧。”齐珩揉了揉常乐的头,而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