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夜将晚》 Chapter 1 《港岛夜色》 -晋江文学城- 种瓜/2024419 “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博尔赫斯 初来港岛不久,钟晚就因此地高昂的消费入不敷出,念大学时攒下的那点积蓄眼瞧着少了一半。 四月的港岛多雨,时下时停。 这天傍晚,天色灰蒙蒙的,闷着一层湿热的潮气。 钟晚刚刚结束一场试镜,穿着为贴合角色搭配的灰蓝色民国学生式旗袍,去临近的街边排队打包三送饭。 街道很陈旧,老式的空调机滴着水,挂在墙壁上发出阵阵轰鸣,队伍排很长,周围人声也是惯有的嘈杂。 不多时,空中就落下丝线般细密的雨丝。 前后排队的人纷纷嘀咕抱怨,“又落雨了。” “一日到黑都喺度落雨。” 钟晚望了望天,低头一翻包,才想起雨伞落在了试镜的公司。 排在她身后的大叔好心替她偏了偏伞。 看她的装束打扮,以为是附近演艺学院的在读大学生,自来熟地用粤语搭话问“靓女,刚下课?” 钟晚在内地念的大学,去年已经毕业,专业也不是表演。 她疲于否认,敷衍地点了下头应道“是啊。”又指指头顶的伞尖,道声多谢。 钟晚今天妆化得不浓,又本就是偏清纯的长相,巴掌般的小脸,眼睛清澈细长,旗袍领口上方一截天鹅般的脖颈。 撑伞的大叔倒很健谈,笑着道“看到你就感觉跟电影里走出来的一样,以后肯定是大明星,赚好多钱。” 钟晚从小到大没少听过这样的话,内心无波无澜的,唇角扯了扯,客套说那也未必,如今娱乐圈可不好混,竞争激烈。 待排到她,买好一份三送饭,雨又停了。 钟晚拎着袋子,去附近车站赶巴士返回租住的小公寓。 等巴士时,她收到大学室友吴邈的消息,问她是否有空去乌继山,拍一段废墟探险类的视频,发在她们的账号上。 “听说我上条视频里玩的那款游戏,建筑原型就是乌继山的一所老教堂。” 钟晚在杭城读大二时,跟吴邈一起做过一个视频账号。 原本只是吴邈一时兴起,拉着她拍视频。因为两人外貌都过于出众,视频又朝气蓬勃的,发出短短两天,在平台的点赞数居然破十万,账号也一夜之间涨粉过万。 后来两人断断续续又拍了些,也接到许多广告,从中小赚一笔。 直到钟晚被选角导演看中,去拍一部校园网剧,吴邈又专心备考catti,账号才被搁置停更。 现在毕业一年,吴邈试用期工资少得可怜,钟晚来港岛后单枪匹马,也一直没接到合适的角色,钱包几乎更是只进不出。 两人就商量着,重操旧业赚些外快。 “复健”之后的第一条视频,便是吴邈录的恐怖游戏。 虽然有些流量,但毕竟停更太久,大不如前。 钟晚查了下乌继山的位置,还真离她不远,从这车站出发,搭乘一台小巴就能到。 左右今晚也没别的安排,钟晚稍作犹豫,回了吴邈消息,在路边站台等待一会儿,挥手拦下一辆小巴车。 港岛的小巴司机开车是出了名的凶猛,转弯不带减速,一路横冲直撞的,像是开过山车。 钟晚坐在车上晃晃悠悠的,又接到吴邈打来的电话。 “晚晚,你现在就过去吗?” 周围声音嘈杂,钟晚下意识捂住手机,头也偏向窗外,应道“是啊,在路上了,正好离我近。” “手机后置拍摄应该可以吧?我身上也没带着相机。” 吴邈在那边笑说“当然可以。我看youtube上的废墟探险,都是拍摄画质越烂越带感,有的拍得跟昆池岩似的。” 钟晚看着车窗外渐黑的天色,右眼突然跳了几下。 她虽不迷信这些,但难免也生出些不好的预感,又问“有人去那个教堂拍过视频吗?你的消息准不准啊,可别我爬了半天山什么也没找到。” 吴邈告诉她,自己是在那款游戏的论坛上看到的消息,视频没人拍过,照片倒是有。 那教堂跟游戏场景里的一模一样,而且谷歌地图上都能搜到路线,证明有人去过,应该不至于白跑一趟。 聊了几句,她又发过来几个热门废墟探险视频的链接,以供参考。 吴邈最后玩笑说“还好我们都是无神论者,不怕这些。不过,还是希望你这趟不会撞鬼,不然我再搜几张黄符,给你设成手机屏保?” 钟晚挽了下耳发,也笑“你这不是前后矛盾吗?还无神论者呢。我倒不怕撞鬼,别撞上什么坏人就谢天谢地了。” 不过,她包里装着高浓度防狼喷雾,多少能防身。 只是,许久之后回想起来,她才发觉,这话也是一语成谶。 通话结束,钟晚双腿交叠,靠在座椅背上挨个研究了遍那些视频。 别的倒无甚所谓,主要是拍摄风格和角度之类。 她大学拍那部网剧前专门上过镜前表演的课程,对镜头、表现力等都有些知识储备和经验,看完也差不多摸出了这类视频的拍摄门道。 待到乌继山山脚下,钟晚起身叫停小巴,下车。 阴雨天,天黑得早,这会儿外头已经极昏暗。 山里的云层似要更厚些,钟晚循着导航路径,先走了一截大路上山,再往后,就是一条杂草丛生的羊肠小道。 这雨也说下就下,伴随轰轰两声雷鸣,豆大的雨珠就砸在头顶。 看来那右眼跳还真不是好兆头。 为了搭配那身旗袍,钟晚今天的鞋子也是带跟的。又走了一小截,她将包挡在头顶,可路面却被浸得满地泥泞,泥水溅在裙角,鞋跟也陷进泥里。 钟晚心中暗骂几个字。四周空无一人,山中只剩下雨打树叶淅淅沥沥的声响。 等她走到那导航显示的目的地,已经彻底被淋成了落汤鸡,一头长发全部湿透,形象狼狈极了。 钟晚抬眸—— 果然看到了漆黑夜空下一座破败的建筑。 占地面积不大,黑灰色的陈旧砖墙,墙面凹凸不平得像是裹着层苔藓。三角形尖尖的屋顶,隐约能看见上头支着个十字架。 雨势半点未停,有些宗教感的破败建筑配上这昏沉沉的环境,让人更觉压抑和森然。 跟吴邈玩得那款游戏中的教堂确实一模一样。而且,也像是西方神话中魔鬼的住所。 …来都来了。 钟晚面对教堂,深吸一口气,还是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调整角度对着自己湿漉漉的脸。 她酝酿了下,憋出一个笑容,开始说台词“好久不见。看到评论和弹幕有很多人问起我。我现在在港岛,跟邈邈没在一起,但正好打听到上条游戏视频里的原型教堂,今天顺路,带大家来看看。” 不远处正好有个小木门,从外边看没有上锁。 钟晚举着手机过去,对着摄像头念叨今晚这突如其来的大雨,腾出一只手伸向门把手。 这木门应也是年久未换,推门的时候,发出吱呀呀的响声。 为了给视频观众第一视角,钟晚背对门,倒退着进去。 教堂里居然有光。 钟晚胆子不小,但也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一颗心扑通扑通的,已经悬到了嗓子眼。 手机屏幕里,看到她身后不远处,似乎有一个男人。 就坐在离祈祷台最近的木制椅子上。 这种环境下,有人当真是比有鬼还可怕。 钟晚强忍住才没有尖叫出声,但手一抖,手机确实被吓得落在了地上。 她刚转身,脑回路还没归位,面前就不知从哪冒出两个着黑衣的彪形大汉,横挡在她面前,目光充满戒备。 钟晚平时细甜的嗓音也有些发哑,几乎是下意识地“对不起,打扰了,我没想到这里会有人。” 由于太紧张,脱口而出的是普通话。 两个黑衣男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挡住那扇木门的去路,又看向祈祷台前坐着的那位男人。 钟晚顺着他们的目光望过去,这才有些看清男人的样貌。 模样挺年轻,一身黑色的西装裁剪精良,面部线条和五官都如刀刻,好看到像是精雕细琢的艺术品,但表情森冷,看向她的眼神中没有任何情绪,有如今晚这阴云密布的天。 他手边有一盏灯,灯光是朦朦胧胧的暖黄,但也没有给他冰冷的脸颊染上半点温度。 钟晚也是余惊未平,就这么隔着一段距离与他对视。 男人气质也极佳,打眼就能看出非富即贵,且不是那种世俗的纨绔子弟。 不知为何,只是这样敛眸看着她,就散发出压人的气场,透着一股凛厉,又像是瞧到了什么新鲜。 钟晚又想到了魔鬼,或是漆黑一片,没有一颗星辰或一缕月光的夜空。 须臾,男人低下头不再看她,神情恢复淡漠,很平静地摆了下手。 五指修长,骨节清晰分明,小指上有一枚银色的素戒。 戒指折射的寒光正好落在她脸上,钟晚眯了眯眼,垂在肩侧的发丝有雨珠滴落。 那两个黑衣保镖也退开,其中一个用很蹩脚的普通话对她说“小姐,这是私人场所,麻烦你离开。” “…打扰了。” 钟晚如释重负呼出一口气,立刻拾起手机,从刚才那扇木门出去。 外面的雨更大了,瓢泼似的浇在头顶。 计划中的废墟探险视频也不可能再录,手机里只有刚刚那一段开场,钟晚结束录像。山里不好记路,她打算再调出导航。 夜空中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是炸天响的雷声。 钟晚手机屏幕上都是水,触屏也有些不灵敏,站在教堂的墙根鼓弄半天,依旧没反应。 她真怕把手机淋坏了。 到时没有导航,这电闪雷鸣的暴雨天,摸黑凭记忆下山,大概率就要命丧山中。 钟晚踌躇几许,一咬牙,又重新推开那扇木门。 她被雨水浇得从头湿到脚,有些局促地看向那位男人,语气尽量诚恳,用粤语问他“很抱歉先生…但,外面雨实在太大了,我能稍微在您这里躲一会儿吗?” “阿嚏——” 也不是她故意扮可怜,身上湿衣服裹着,久不见光的教堂阴气森森,她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空气里都是泥泞的潮气,男人没再抬头,嗓音低沉清冽,像冰雪划过沙砾,没有任何情绪和温度,“可以。” 那扇木门就在祈祷台后方,方便起见,她走向靠前排的那几个座位。 她提裙迈了几步,刚要就近坐下,又被一名保镖拦住,提醒道“小姐,麻烦你坐在远一些的位置。” 随后,保镖指了指最后排角落的几张椅子。 “……” 钟晚只好过去。 雨也不知何时会停。为了节约手机电量,她只能坐在那里发呆,也没心思窥探旁的什么。 空气中有淡淡的灰尘味,还有雨水、腐朽的木头,混杂在一起,幽远又古老。 这时,钟晚低头,发现木制长椅上还有一本纸页泛黄的圣经。 她随手拿起翻了下,看到几行繁体字。 ——“神啊,求你救我,因为众水要淹没我。 我陷在深淤泥中,没有立脚之地。” 钟晚阖上书放下,抬起头,映入眼帘,是那个男人冷清的背影。 Chapter 2 隔天的清晨,钟晚才拖着疲惫的身子慢吞吞下山。 那位先生倒是没在教堂留一整夜,前半夜就离开了。 钟晚也是听到身后车子引擎的轰鸣声时,才乍然反应过来,这教堂还有另一扇正门,且是有大路通过来的。 也是那时,她才看到,这位先生似乎腿脚不便,离开时是坐着轮椅的。 回到居住的公寓后,钟晚难免受寒发了烧,头重脚轻地去药店买了几盒药,在床上躺了近一个礼貌才痊愈。 其间,吴邈每日打电话过来问候和道歉“都怪我想的太简单,你一个人去拍这种探险视频,可真是太危险了,幸好你没出什么大事。” 钟晚也是回来更觉后怕,但仍跟她玩笑说“也是我那天一头热,你只是提了个建议。这不,正好发了通高烧,让我那些玩忽职守的脑细胞都提前退休。” 虽有这话,吴邈仍是自责,捡好听的同她说“居然这么个破教堂也是有主的,果然是港岛吗,寸土寸金。不过,人的命数应都是定的,晚晚你这也算是经历了大难不死,那必有后福。” 钟晚被这个自称无神论者的好友噎到。 东扯西扯几句,吴邈又开始给她讲近日在论坛里新看见的故事,关于那所破教堂的—— 传言说那所教堂是港岛某名门的长子和初恋情人相遇的地方,两人一见倾心,过不多久,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但奈何男方家中的长辈瞧不上姑娘的出身门第,极力阻挠这门亲事,两人便瞒着家里私定终身,生了一儿一女,买了栋小房子,一家四口过着清贫的生活。 可谁知后来,男人家中长辈找到他,不知说了些什么,没多久,男人就抛下妻子带着儿女回家认祖归宗,还娶了港岛另一家的名媛做太太。 再后来的故事走向就不对劲了。 男人带着两个孩子回家之后,被他抛弃的妻子终日以泪洗面,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在他们情定终生的乌继山教堂割腕自杀了,死后化作了一缕冤魂,怨念迟迟不散,教堂也开始频繁闹鬼… 钟晚这时打断她“你还是别往下讲了,大半夜的,我一个人住,怪瘆人的。” 吴邈不甚在意地笑道“我觉得还挺烂俗的,中式恐怖游戏一般都是这种背景故事。渣男负心汉,搭配狗血的豪门纠葛。” 钟晚没再说什么,举起杯子,喝了剩下半杯涩苦的药汤,眉尖轻蹙,身子向后靠了靠,偏头看向窗外昏寂的夜空。 死后化鬼之说的自然不可信,她只听出,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她家里那些糟心的事,比这故事又好到哪里去呢。 此番来港,钟晚有两件事要做。 一是打听当年亲生母亲的下落,二是谋前程事业。 她非表演科班出生,大学时进了校话剧团,在大学生戏剧节上获了个奖,也是那是被导演看中,说她有灵气、有天赋、天生长了张电影脸,邀她出演一部校园网剧的主角。 回头看来,演艺圈一向僧多粥少,美人如云,就算真长着张天仙下凡的脸,能有这运气也实在难得。 那部戏之后,也有几家影视公司向她抛出橄榄枝,但钟晚都一一拒绝了。 她当时大学还没毕业,又有母亲的前车之鉴,还并没想好把后半辈子都丢进这大染缸里。 直到去年,钟晚回小时候居住的镇子里看望老师,意外收到在邮局存放近十年,来自港岛的信件,才又改了主意。 那些信来自她的亲生母亲卢文茵,数量之多,加起来比两本新华字典还要厚。 钟晚也是反复读完那些信,才下决心孤身一人来港岛。 只是,人这一生的好运气可能真有定数,几个月过去,她这两件事办得都不顺利。 试镜只试到了几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片酬少得可怜。卢文茵的事更是一筹莫展,当年可能与她相关的人事物,钟晚全都接触不到。 转眼就到六月,港岛热得像座海上蒸笼,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一般,钟晚终于等来了转机。 她前段时间报名了一个当地电视台挺有名气的选美节目,一路过关斩将,竟拔得头筹。 颁奖礼结束,台里给她们前几名发了一张梁家主办的晚宴邀请函。 梁家是港岛蝉联几十年的首富,很早就发了家,产业遍布各行,上世纪靠地产建起港岛最大的商业王国,家族兴盛已有百余年,是实打实的财阀,也是台里最大的投资方。 他们家这种商业性质酒会,受邀的一般都是港岛政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她们既是新鲜的装点和陪衬,也是去发展人脉寻找机会。 钟晚并不热衷这种交际场合,但看到酒会宾客名单里几个卢姓人士,还是决定走这一遭。 她还在台里的化妆间小憩时,听到身边其他人叽叽喳喳地议论起酒会相关的事。 “宾客名单第一个怎么叫梁序之啊?这是梁家的人吗,我只在电视上看到过梁家逸,他现在是万泰集团的ceo。这个梁序之能排在他前面,得是何方神圣?” “万泰的董事长也不叫这个名字吧…是不是下面办事的人给排错了?” 角落一个叫wendy的女人哼笑一声,有些鄙夷的语气“你们知道什么?梁序之才是万泰现在的董事长,手里持股最多,这几年万泰表面上是梁家逸管,背后早就是梁序之在掌权。” wendy刚来参赛的时候,很明显就是背后有人,对谁说话都是趾高气扬的,浑身上下都是高调的名牌。 才议论的两个选手看向她,好奇地打探“wendy姐,那你知道他多大年纪?我刚搜了一下,也没搜到他的任何信息…” “你能搜到才是见鬼。”wendy打断她,抱着手臂回答“不到三十。” 其中一人双眼放光,没忍住惊呼“这么年轻!他成家了吗?” 这女孩儿太年轻,目光语气中意图丝毫不加掩饰。 wendy看向她,讥笑嘲讽“别痴心妄想,没成家也轮不到你,人家这么年轻到这个位置,肯定是吃人都不吐骨头的手腕,更何况他腿还…” 像是触了什么禁忌,wendy表情微滞,一段话也戛然而止,不愿同她们再多讲的样子,站起身,昂着脖子出去了。 …… 酒会在晚上举行,钟晚先回到租住的公寓换衣服,傍晚时分出发去乘地铁。 她到达宴会厅时,已经来了不少人。 门口有喷泉,厅内装修陈设都极近华丽,正中的位置架着一台古典钢琴,有演奏者刚开始一曲,弹出悠扬如流水般的旋律。 一层视野开阔,而二层就弯弯绕绕,大抵是用心设计过的,环形的楼梯向上,延伸出去偌大的露台,种着各色花木。 钟晚今晚穿了一袭黑裙,细细的吊带挂在肩上,露出白皙的肩膀和锁骨,裙长至脚踝,单侧有开叉,勾勒出纤细的腰身,双腿修长笔直,随着步伐的节奏若隐若现。 再往上,是那张任何角度都很耐看的脸,骨相极好,容貌夺目。 进入大厅不久,许多男士就纷纷向她投来打量的目光。 有侍者端来香槟,钟晚从托盘上取了一杯,仪态得体地和前来搭话的年轻男士碰杯,各自介绍几句。 “钟小姐应该不是港岛人,像是广府那边的口音。” 钟晚淡笑道“我在深城长大,今年刚回来港岛。” 她虽是来找人的,但卢文茵之事似乎牵涉良多,不能明问,只能暗访。 可名单上卢家那几个人,她都未曾见过面,只能用最麻烦的办法,尽可能将酒会上的人一个个寒暄过去。 没几时的功夫,宴会厅门口传来骚动。 此时跟他闲聊的男士低声道,“应该是那位梁先生到了。”而后,递给她一张名片,“钟小姐,家父之托,稍后我可能要先失陪一下。” 钟晚礼貌地同他点了下头。 近些年来,这是梁序之第一次出席这样公开的社交场合,有人私下猜测梁家这是要有大动作,今晚许多人也是专程为他而来,希望能搭上这条线。 跟刚才不同,这一次,几乎全场都寂静下来,纷纷转头过去,像是行注目礼。 钟晚所在的位置也正好对着大门,隐约看到一辆黑色的宾利,在保镖的簇拥下,一位身着黑色西装的年轻男人下车。 视线短暂受阻,随后,就看见那位梁先生坐在轮椅上,一身高定西装,身后由保镖推着,神色清淡又高贵,缓慢进入宴会厅。 钟晚看清他面容的时候,只觉有些眼熟。 但生得这样好看的男人,她是并未见过几个的。 须臾,钟晚就想起来,眼前的画面也与两个月前乌继山教堂的雨夜重合。 原来是他。 钟晚抿了抿唇,虽然她对梁序之没有任何所求,此行也并不是为他而来,但心底难免还是泛起一丝涟漪。 那个夜晚,在教堂,她一开始还以为是撞了鬼,现在才知道,居然是撞了樽大佛。 今晚酒会人多,梁序之身边的保镖数量也翻了好几倍。 许多临近的宾客端着酒杯就快步过去,赔上殷勤的笑脸。 像这样,没人主持或宣布什么,今晚的主角就这样定下,身份地位层差也一目了然。 钟晚对梁序之倒无任何所求,眼看着一楼的人都往他那儿拥了,搁了杯子,转道往二层走去。 数百平的两层楼中找几个人,宛如大海捞针。 钟晚近两个小时都在跟不同的人说话,酒喝了不少,低度数的香槟也能让脑袋发昏,嗓子也快冒烟了,还是没遇到姓卢的人。 眼瞧着酒会就已经过半,今晚大概是梁序之在场的原因,后半程也没有安排交谊舞环节,只有单调的古典乐演奏。 跟她一起参赛的几个年轻女孩已经各自找到了乐子,跟新认识的男士开启了暧昧调情模式。 钟晚正怀疑这几个姓卢的是否压根没赴宴时,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她垂眼一看,就蹙着眉挂掉。 阴魂不散似的,又有同个ip属地的陌生号码接连打进来,猜也知道是谁。 钟晚深吸一口气,在二楼东绕西绕,总算寻得一处无人的角落,接起来。 此时,梁序之正在二楼贵宾间休息,他面无表情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从金属烟盒中取出一直,兴味阑珊地点燃,夹在指尖。 他的助理收到了什么消息,恭敬地走过来,跟他低语几句。 梁序之扫他一样,淡漠出声“不见。” 窗台边种着几盆绿植,克莱恩后花烛,翠绿的叶片上有浅黄色的经络蔓延,每日专人负责修建养护,看似生机勃勃的样子。 梁序之扫了眼,不知想到些什么,百无聊赖地伸手过去,折掉几枝叶片,随意丢在土里。 原本造型规整的盆景也变得残缺,只剩下最后一片叶子,孤零零竖在那。 助理有些为难的样子,在原地踌躇几许,视死如归一般,大着胆子多言道“梁先生,老董事长最近病情反复,念叨要见您很久了,每天都派人联系您。再怎么说,他也是您父…” 最后那个字一出口,梁序之盯他的眼神愈发冷了,看得他无端打了个寒噤,生生把话吞了回去。 梁序之手中那支烟还没燃尽,窗外不知从哪闪过来个年轻女孩儿,脚步急匆匆的,手里拿着电话贴在耳边。 陈助理跟在梁序之身边久了,虽没见他本人有过什么情人女伴,但应酬场合,各色美人也是见过许多。 但窗外这样的还真是难得的惹眼,背对着一盏小灯,身段袅袅,烟波潋滟如秋水,顾盼生辉。 这贵宾间是单面玻璃,只有里面的人看得到外面,而外面看不见里面。 梁序之闻声,也偏头看过去。 然而紧接着,那女孩儿眉眼一横,凶巴巴对着手机开始骂人了。 ——“早说过了,他活着还是死了跟我没关系,死了更好。” “他欠多少钱都找他要,别再给我打电话烦我,他是他我是我,他跟我没关系。” 细甜的声线,内容倒是挺凶,像只新长了指甲的小奶猫。 助理愣了下,询问梁序之是否要出去赶人离开。 接近着,隔着一扇窗,外面那女孩儿又更凶地骂道“贡献咗一粒精子就系我老豆啊?唔好再同我屙屁扑街仔!” 梁序之摆摆手示意他不用,薄唇微勾,扯出一丝凉薄的笑。 他看向助理,“听见了吗。” “……” 助理不敢再多说,连连应声便退去了门口。 梁序之隔着窗看她,抬手熄灭了烟,视线停顿须臾,似是回忆起了这张脸是在哪儿见过。 女孩儿重重摁了手机上的挂断键,泄了气一般,慢吞吞靠在他的窗边,背部曲线柔美婀娜,黑发如墨一般散下来。 一会儿后,她又站直身子,抬头瞧了半天头顶的火红的凤凰花,伸起胳膊,去摘下一朵。 随后,她又取下手机壳,把那朵凤凰花放进去,再装好手机压上。 她的透明手机壳里还有各色不同的花,原本明艳动人的,如今都干巴巴被她做成了标本。 梁序之的视线移向刚才那盆被他拔了叶子,丢到土里的克莱因花烛上。 …… 钟晚被她那赌鬼便宜爹惹得有些烦,等调整好心情,才又绕回刚才的露台。 夜深了,外头桌椅上都没什么人,她提着裙摆,上了几级台阶,往二层室内走去。 刚进门没多久,沿着过道走了一小段距离,迎面撞上被人围着的梁序之。 他身边仍是有保镖随行,但此刻没有旁的人。 钟晚怕是挡了“大佛”的道,此人她惹不起,只能躲。 于是,她往侧边让了两步,临到靠近时,很懂规矩一般,礼貌叫人,“梁先生。” 嗓音细甜婉转,唇角弯着一抹不达心底的弧度。跟刚才在窗外接电话的模样判若两人。 梁序之掀起眼皮,目光能穿透她整个人一般,音质偏冷,“嗯。” 而后,他收回视线,与她擦身而过。 Chapter 3 也许是梁序之气场太强的缘故,刚才盯她那一眼,分明神情中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却无端让钟晚生出不好的预感,右眼皮又突突跳了两下。 好在,梁序之从房间中出来,走廊尽头就涌过来不少人,带着殷勤的笑脸,一边念叨些奉承话,一边凑到他面前。 两人虽同处一个空间,但到底是两个世界的人。 说来也奇怪,夜色将沉,许多圈里的样貌好些年轻女孩儿都找到了哪家富商或是公子哥,举止亲密地跟在身边。 可梁序之周围聚着的那些人里,竟一个女人都没有。 时而有人试探着往他那边靠近几步,还没说上话,徘徊几圈,又退缩去寻别的人了。 钟晚转念一想,猜出其中几分缘由,也就又不觉得多奇怪了。 就像是面前杵着几座金山,聚满了淘金的人。偏偏其中最大的一座人迹罕至,淘金客也会权衡,那山里会不会有吃人的野兽把手。 都是来求财的,能分得些许金银财宝就好,没人想把命也搭进去。 梁序之看着也实在太冷,好似一座危险的荒山,或许坊间还流传着什么传闻,总之,他绝对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钟晚没再多留,去二层的大厅里继续她的交际应酬。 酒会定在零点结束,像是童话中辛德瑞拉的舞会。 钟晚时不时就看表,临近结束的时间,她快跟今晚的宾客寒暄了个遍,目标对象还是没有找到,扶了扶酸痛的背,内心更加烦闷。 大概是白跑一趟了,今晚当真是劳心费力。 最后一刻钟,钟晚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吃小蛋糕时,意外又见到了张生面孔。 她抽了张纸巾在唇边拭过,还未说话,那个中年男人瞅她片刻,就先开口了“小姐,怎么称呼?” 钟晚自报家门后,男人笑了下,油腔滑调道“我是森永集团的卢闻达。还好下来了一趟,不然今晚可就遇不到钟小姐这样的美人了。” 钟晚听到这个名字,一时间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感,虽然卢闻达明显是抱着男女之间的目的,想到卢文茵和他的这层关系,难免又觉得恶心。 可聊还是要聊的,这也是几个月来她遇到最近的机会了。 “原来是卢总,久违大名。” 钟晚同他周旋几句,卢闻达笑着问“马上就结束了,钟小姐一会儿什么安排。如果不着急回家,我们可以去楼上再小酌几杯。” 钟晚看着他,装作犹豫的样子“还没想好。这不是还有十多分钟才结束?” 卢闻达也不急,活到这个年纪,对美女还是有些耐心的,笑呵呵地说“是啊,是啊,还不急。最近钟小姐都在忙什么?” 钟晚跟他有一搭没一搭闲谈,先聊她最近参加的选美比赛,话题自然而然过渡到演艺圈。 她随口胡诌,“内地的影视行业太浮躁了,所以我才想来港岛发展。卢总平时会看电影吗?港岛有些经典的老片我都很喜欢,上学的时候一部部几乎看了个遍。” 卢闻达笑“我平时工作忙,倒没看过太多。但特别经典的应该也看过。钟小姐最喜欢哪部?说来听听。” 钟晚看着他,缓缓说出两个字“《茶园》。” “我还记得这部电影的女主角叫,卢文茵。欸,还挺巧的,和卢总同姓,您有听说过这部吗?” 对话时,钟晚一直观察着他的表情。 当说到“卢文茵”这个名字时,卢闻达神色明显一滞,唇边的笑容也淡了些许。 而后,他看似若无其事地摆摆手,“没听说过,看来我对电影真不怎么了解。除了电影,你平时还有什么别的爱好?” 钟晚也抿了下唇,就她先前掌握的信息来看,卢家这一辈的人也不可能听都没听说过卢文茵。 她更觉得卢文茵的情况不可能是当年官方媒体通报的抑郁症自杀那样简单。 卢闻达避而不谈,钟晚好像也没法强行追问。 她正琢磨对策时,迎面又走来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这会儿明显喝醉了酒,很哥俩好地把胳膊环在卢闻达肩上,“卢总,我和王总他们正找你呢。” 说完,又看向钟晚,一副了然的态度对卢闻达说“让佳人先等等,王总一会儿还着急走。” 卢闻达看了看时间,只好抱歉地笑着给钟晚留了个电话,跟着人往二楼走去。 钟晚存了电话,更烦恼她应该怎样打听卢文茵的事。 若今晚就联系卢闻达,那不就是暗示接受他那方面邀约? 正愁着,另一个喝多的年轻男人凑到她这边搭讪,西装上斤斤吊吊的,样貌也是一脸浪荡的纨绔相。 酒会刚开始时钟晚和这小年轻说过两句话,依稀记得他是哪个富商家的二公子。 他大概是刚才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凑过来醉醺醺地说“钟小姐也喜欢卢文茵啊,我小时候就看过她的电影。听我妈说,她是和做小生意的混混私奔去内地的,在卢家可不受待见…” 钟晚正以为他知道什么内情,这小纨绔就不规矩起来,带着一身烟酒气,歪歪斜斜往她这边靠,手也企图去搭她的肩膀。 她赶紧远离,往旁边挪了好一段距离。 今晚赴宴的都是体面人,就算存了再龌龊的意图,也不会动手动脚。 醉鬼除外。 钟晚躲,他还往这边挨,说的话也变得混账起来,还挤出气泡一样的嗓音,以为自己是在调情。 “钟小姐,卢总年纪都多大了,跟他有什么前途?我家里就投资了个影视公司,你跟着我,以后想演什么,还不是我跟我爸一句话的事。” “……” 钟晚踩着高跟鞋噔噔地往更远处走。 可酒壮色胆,这小纨绔也步步紧逼跟着她。 不远处就有保安,可她就这样去叫,势必又莫名其妙得罪一家人。 事急从权,钟晚一转身,看到梁序之也就在几步之外的位置跟人谈事。 虽然梁序之肯定不会出于好意帮他,但这人在他的地盘生事,也算是驳他这位主人的面子。 在场可没人开罪得起他。 于是,钟晚就往梁序之身后的方向快步走过去。 小纨绔还在不知死活地叫她,笑得还挺开心“钟小姐跑什么?一般女人我还看不上呢,就你们那个比赛啊,上一届那个…” 话说到一半,他脚下也跟踩油似的,没留心撞上了什么,而后,就对上梁序之看死人一般的眼神。 他立刻道“对不住!梁先生,我这喝多了,实在对不住。” 梁序之微皱眉,什么都没说,他身边两个黑衣保镖就不由分说地把人架出去。 四周一边寂静,楼下大厅的古典乐演奏也戛然而止,停顿几秒后换了个旋律,提示众人散场的时间到了。 钟晚和梁序之的视线再次有了倏忽的相汇。 出于礼节,她也应再道声谢,可梁序之又被一群人簇拥着去了电梯间,没给她说话的机会。 当然,她那时也没想过,日后会跟这个站在金字塔尖的男人有任何多的交集。 - 其余宾客都纷纷离开,钟晚慢吞吞下楼梯,四下张望着,也再未看到卢闻达的影子。 她胸口堵着一口气般,烦闷地往门外走。一路神游,钟晚已经穿过一个繁华的商圈,到了最近的车站。 港岛的夜晚格外辉煌,四周闪着各色光芒,有些炫目。 钟晚目视前方,看着往来车辆,突然手机上收到一条信息,来自卢闻达的号码。 [钟小姐,待会想去再去唱歌吗?同我几个朋友一起。] 钟晚问[去哪儿?] 卢闻达[尖沙咀那边的club。] 而后,告诉她,他在刚才楼上的房间换衣服,如果要去,去楼下等他,他的司机接他们一起过去。 钟晚垂眸看着信息,蹙眉踌躇几许,没回复信息,只是转身折返回去。 潮热的夜晚,微微腥咸的海风拂过脸颊,她抱着双臂,高跟鞋接触地面,发出砰砰的响声,一路急匆匆走回刚才的宴会厅。 这栋楼也是梁家的产业,一层和二层用作宴会厅,楼上是酒店,需要绕行一段,从另一个门进。 钟晚到达时,门口好不热闹。 刚才赴宴的不少宾客晚上就在这五星级酒店下榻,门口许多男人刚过来,挽着旁边身姿曼妙的女伴,相拥着往大厅里去。 钟晚还是没决定。 这半夜赴约,就算是有旁人在的酒局,但也好像是作为卢闻女伴过去的,是她光想想就会反胃的程度。 门口车流穿行,她往一边的停车场走了几步。 寻了个空地抄着手站着。 从前上学时,钟晚一直有清晰的目标,直到自己要做什么。但此来港岛才几个月,她却时常感到迷茫。 周围人声嘈杂,她独自在原地徘徊,像海上浪潮之中的一座孤岛。 钟晚叹一口气,下意识就打开手机相册,翻出卢文茵寄给她的那些信件的照片。 字迹娟秀,一笔一画都写得极其认真,有时只是简单地写流水账,有时会在信里问她的近况。 但当然得不到任何回答。 钟晚纤细的指尖划过屏幕,翻到最后一封信的最后几行。 …… [晚晚,妈妈这辈子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找到你,也没能看着你长大。 不知道你现在跟着爸爸过得好不好,饭前还会不会偷吃零食? 妈妈这里还留着很多你小时候的照片,现在你应该已经长成漂亮的大姑娘了。 如果还能见到你就好了。] 不论看多少次,钟晚眼眶都是忍不住发酸。 她都快忘记卢文茵长什么样子了,小时候也只能反反复复去录像店里,偷偷看她演过的电影。 荧幕里,她的形象却越来越陌生,童年也只剩下一些碎片般的记忆。 钟晚从手包中取出纸巾,转了个身,弯下腰,对着身后黑漆漆的车窗,擦掉眼眶中将落未落的泪珠,顺便又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唇角,把车窗当镜子来调整表情。 不想,她刚放下手,把纸巾团好,那车窗突然嗡嗡地降了下去。 钟晚就在车子的右边,冷不丁对上驾驶位上一张陌生的面孔。 她尴尬地道了声歉。 目光还没收回,隐约又看见车子后排另一张熟悉的脸。 眼眸冷幽幽的,万年都化不开的寒冰一般,靠在座椅上看着她。还是那身禁欲的全黑西装,从衬衫到领带都是黑色,冷感十足。 只听说过冤家路窄,不知她和梁序之是不是那夜在教堂受到什么诅咒,他们之间的路竟也这么窄。 不过这栋酒店本就是他的产业,在他的地盘遇见他,倒也没什么太过稀奇的。 钟晚吸吸鼻子,眼眶却还有些红,朝他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 “…梁先生。” 着车窗,梁序之微启唇,音质偏凉,“不回去?” 也许从那时起,他们的关系就有预兆,钟晚和他遇见的几次,中间都是隔着层什么的,而且,都是在夜晚,都是在她狼狈的时候。 钟晚指了指手机,虽还没想好,但也没打算详细解释,只答说“在等人,可能一会儿就转场了。” “等谁。” 梁序之垂眼,又看见她手机壳里那些干花,层层叠叠,了无生趣。 除了那朵她新从他窗外摘得的凤凰花,火光一般的红色,格外显眼。 钟晚“卢总,卢闻达。” 听到这个名字,梁序之视线也她身上移开,慢条斯理挽起碍事的西装袖角,带几分戏谑的语气,“胆子倒挺大。” 钟晚不解道“卢总这个人…有什么问题吗?” 也不知梁序之今晚是哪来的耐心会在这里同她讲话,而且他应该连她是谁都不知道。但既然他都先开口,她也就顺着话头问下去。 梁序之瞥她一眼,轻描淡写的“他们的局,玩得可都不怎么干净。” 他没理由也没必要骗她。 钟晚心里本来就发憷,听到这句,当即就打消了答应卢闻达同去的念头。 外人看起来,她很听话乖巧一般,点了点头,“这样啊…那我还是不去了。” 话音落下不久,梁序之也似觉有趣,姿态清贵地靠在后座椅背上,但声线懒了些,漫不经心道“你想从他那里得到的,只要你敢,或许,从我这里一样可以。” 语气很平静,就像是再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又像是在逗她,她如何回答,仿佛也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钟晚愣了一下,同他对视“梁先生知道我想得到什么?” 她不知梁序之是真的手眼通天,知晓她今晚来就会的目的,还是误以为她跟今晚大部分没家世背景的年轻女孩一样,图名或是图利。 夜风习习,带着黏腻的潮气扑过来。 天上一轮上弦月孤零零吊着,漆黑的夜空中,看不见一颗星辰。 梁序之并没有再回答她的问题,收回目光,对前排司机微扬了下巴。 应是要走的意思。 黑色的宾利车发动,钟晚正准备侧边退一步离开时,前排的司机朝她递出一张卡片,很懂规矩的,没有多言任何。 钟晚还未回过神,车窗就升了上去,车子也徐徐从她身边开过去,在夜色中留下灰沉的一道烟影,转眼就没了踪迹。 钟晚低头,看到手上那张卡片。 制作很精致,设计却简约,像是梁序之私人的名片,全黑色的,烫着金边。 上面只印了他的名字和电话。 Chapter 4 钟晚收了那张名片,但并没有动去联系梁序之的念头。 他这样的人,不可能是慈善家。退一步说,就算他真的有仁心,救助对象也不可能是像她这种衣着光鲜、不愁吃穿的。 要找梁序之帮忙,她也必然要拿出什么可交换的条件。 他什么都不缺,她能付出的,似乎又只有她这个人。 这个夜晚过去,钟晚的生活又恢复正轨。 电视台的比赛已经结束,但台里还通知了后续的一些工作,诸如采访、广告片拍摄,再或者就是应酬。 隔日拍摄完广告片,其他几个选手又在化妆间里你一言我一语谈论起梁序之。 跟上次不同,也许是跟他有过几面交集的缘故,钟晚虽没参与八卦,但也对她们的议论内容多了些关注。 “昨晚你们看见梁先生了吧?原来他长得那么好看,我刚看到他进来的时候都惊呆了。上帝造人的时候可真是不公平啊,出生在这种豪门,偏偏还有副好皮囊。” “是啊。不过,也不算完全不公平,你没看到他坐轮椅吗,走不了路。” “嘘…我听说他最忌讳别人提这个。” “有什么,他现在又不在这,咱们几个也没人能把这些话传到他耳朵里吧?不过,残疾又怎么样,人家身家上千亿,除了腿,什么都不差。唉,昨晚我好几次都想去他旁边刷个脸,但最后也没敢。” “还是别去了。我听说他从来没有过情人或者女伴,说不定…残的还不止两条腿。” “……” 再之后她们的议论,钟晚就有点听不下去了。 都是些港媒曾经报道过的乱七八糟的消息,比如哪位富商不举但玩得更花更变态,以及具体是如何变态的。 钟晚直觉梁序之并不会是有这些变态爱好的人。 但也许,只是因为昨晚他随口一言的提醒,再或者,是因为乌继山教堂那晚,他坐在祷告台孤寂的背影。 待比赛告一段落,钟晚在影视行业的路也并没有因为拿了冠军就比从前更好走。 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在网上检索她名字时多了几条新闻和title,还有平时出门时偶尔有人会叫出她的名字,提出跟她合影。 其实,那晚在酒会,还有赛后的几场应酬中,钟晚也收到了几家影视公司的签约邀请。 但像她这样没任何背景和靠山的年轻艺人,公司提出的签约年限基本都长达十年。 一方面,为她投入资源到变现需要较长时间,另一方面,也能更好控制艺人。 钟晚打心底排斥如此长期的“卖身契”。 她人生的前十八年几乎都身不由己,不想再把未来十余年的生活和命运交到其他人手中。 就这样继续以自由人的身份四处奔走试戏,顺带寻找机会打听卢文茵的事,一段时间后,她接到了一个港岛著名导演的动作电影,但只是其中很小的配角。 月末,钟晚进了《罪恶街区》剧组。她演上世纪港岛臭名昭著的黑老大的情人,一共四场戏,最后死于两个帮派的火拼中。 虽然她戏份不多,但导演和几位主角的知名度都够高,出品方投资也到位,班底也是这位导演惯用的。 拍摄期间,基本所有工作人员的注意力都在主角和导演身上,对他们这些新人呼来喝去,一旦出了什么岔子,骂人的话更是不堪入耳。 这个季节港岛天太热,拍摄的场地又在室外。 钟晚坐在日头下等戏时,脸上盖着一层厚重的妆容,热得几乎整个人都要蒸发,化作一团烟雾飘到天上去。 她这场是和女二号徐拂菁的对手戏,女二饰演黑老大的原配妻子,大致剧情就是原配和情人私下扯头花,中途透露一些帮派秘闻。 好不容易轮到钟晚,开始演之后,女二似乎不在状态,再或者就是故意找茬,打架的戏ng了无数回,导演每次喊完卡,还只冲着钟晚一个人发火。 好不容易有一条过了,钟晚两只膝盖都磕成青紫色,一瘸一拐去边上喝水休息。 剧组里论资排辈,等级分明,她也不是完全的新人,当然明白这些。 在她旁边坐着的是正在等戏的女武替王秋,看着年纪要大些,给她递了张擦汗用的纸巾,好心道“这行不好做啊,徐拂菁是谢总的人,这部戏谢总有投资,导演憋着火也不会说她什么,别往心里去。” 钟晚接过纸巾道谢,弯弯唇,不甚在意地说“我明白的,不要紧。” 王秋的下一场戏也要等很久,又低声继续跟她多讲几句,“昨天回酒店的时候听她们说,谢总看了你比赛的片段,当着徐拂菁的面夸你好看,还让她穿跟你一样款式的衣服。她应该是因为这个记恨上你了。” “……” 王秋转头看她一会儿,问“你这么年轻,又是老天爷赏饭吃,怎么,也没找个男友?” 她的用词很委婉。 钟晚顿了下,只说“也没遇到合适的。” 王秋笑“对你来说,合适的多了去了,你这张脸,就是想找梁家的人也不难。在这行混,不论男女,身后没个靠山可不行,走不远的。” 她朝着拿过影帝的男主角那边示意了眼,更低声地跟她说,他刚出道的时候跟过哪个富婆,后来又被哪个男导演看上,才拿到那部成名作的资源。 钟晚安静一会儿,想到母亲有几封信里的内容,声音轻轻的,像是在问自己“是真的走不远吗。” 王秋在这行待得久了,应该是听说过不少事。 抱着侥幸的想法,钟晚话锋一转,顺势提“以前有个挺火的电影演员,叫卢文茵,好像也没听说她背后有什么人。” 王秋一副“你太天真了”的表情看着她,说“没听说不代表没有,她火的时候我刚入行,当时圈里都在传,她跟纪家的大儿子走挺近,后来她拍完《茶园》没多久就自杀,还有人在传她根本不是因为抑郁症,就是得罪人被害死的。” 钟晚深呼吸才控制住情绪,指尖扣着椅子,尽量平静道“那,会是这样的吗?” 王秋摇摇头“那就不知道了。不过再后来也没多少人关注这事。” 她叹一声气“所以,就算要找靠山,也得找个厉害点的,厉害到让其他人不敢动你,不然…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钟晚拍戏这些天,又找不同的人旁敲侧击聊起卢家,但并没有获取更多的信息。 其实,无论她再怎么打听,听到的也左不过是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没什么实际价值。 待杀青后,她又去试了另一部,但负责选角的副导话里话外暗示她跟他过夜换角色,钟晚只觉得这圈子真是烂到透了。 暂时没接到新工作,钟晚在家写了几个脚本,自己拍摄几条港岛生活vlog发给吴邈。 前阵子她选美比赛夺冠,虽然内地对这个比赛关注度不高,但她们的账号也因此获得了一波流量,顺带还接到了几个国产彩妆品牌的广告。 推广费用加起来,甚至比她刚杀青那部戏的片酬还高一点。 也难怪现在电影学院毕业的很多人都转行去做直播或者自媒体。 有卢文茵和当年学校话剧团指导老师的缘故,钟晚对这表演这行还有些情怀。而且,如果她就这样另谋他路,那岂不是更没有途径去查有关卢文茵的事。 又是漆黑的夜晚,窗外阴云密布。 钟晚站在窗台边上修剪几株绿植,似是有阵风吹开了云层,可今晚恰是新月,那点月光也黯淡极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 冷不丁的,她手机又响起,魏司莹打来的电话,语气小心翼翼的。 “晚晚,你还没睡吧?” 魏司莹算是钟晚异父异母的姐姐,卢文茵离开后,她的便宜爹就带着她去另一座城市,娶了魏司莹的母亲。 她们两姐妹小时候关系很差,长大懂事后有所缓和,尚算融洽,但也很难再到亲密无间的程度。 钟晚“嗯”了声,“还有一会儿才睡。你最近还好吗?魏阿姨怎么样?” 魏司莹声音有点哑,克制着什么情绪“我妈她…最近情况不太好。晚晚,如果不是真没办法了,我肯定不会来麻烦你。” 说着,已经是压抑的哭腔。 钟晚惊了下,问“魏阿姨怎么了?” 魏司莹哽咽道“我妈她去年年底查出了乳腺癌,手术之后恢复得不好,化疗好几次了。之前家里的钱几乎都被钟叔叔拿走了,现在我这边能借的朋友都借过一遍…主治医师跟我说,后续治疗费用也不会低,让我有心理准备,但我实在…” 钟晚站起身,皱着眉焦急道“怎么去年没跟我说?” 魏司莹“她不让,其实…我也不好意思。我问朋友借钱也是瞒着她的,你也知道她这个人,我妈如果知道,肯定就不会治了。” 钟晚问“之后大概还需要多少?” 魏司莹报出一个数字。 钟晚阖上眼,倒吸一口凉气。 片刻后,平静地说“我来想办法吧。” 挂断电话之后,钟晚撑在窗台边,对着窗外的夜空望了许久。 如果没有魏阿姨,也不会有现在的她。 她和魏司莹高中时,魏阿姨辞了学校教师的工作,在家专职照顾她们俩,辅导她们的功课。 更小的时候,她误以为是卢文茵抛弃了她,每晚躲在被子里偷偷哭,也是魏阿姨过来安慰她。 恩易偿,可情却难还。 钟晚毫不犹豫地,把卡里剩下的余额几乎全部转给了魏司莹,但也是杯水车薪。 这半年她在港岛四处折腾,好一段时间,都是入不敷出的状态。 钟晚又在手机通讯录里划了个遍,没找出能一次性借她这么大一笔钱的人。 分开来多问不同的人凑凑,或许能凑出那个数目。 她先打开吴邈邈的聊天框时,输入一行字,顿住,又全部删掉。 钟晚闭上眼,想起当年她的便宜爹被催债的场景,起先他就是问老友都借了一遍钱,朋友也都变成了仇人。 那时家里每天都是来要债的他的旧友,让她潜意识排斥这个局面。 正觉穷途末路时,像是什么命运的指引,身后啪嗒啪嗒一阵响。 不远处的衣架,有个手包没挂稳,连包带里边的东西全都掉到了地上。 钟晚心烦意乱地过去捡,看到了跟口红、镜子一起摊在地面上的,那张黑色烫金边的卡片。 …… 她实现落在那两行字上,缓缓蹲下身,靠在墙角坐在毯子上。 须臾后,还是拨出了那串电话。 欠一群人的,不如只欠一个人。 钟晚指尖冰凉,说不上此刻是什么心情。 对面迟迟未接,耳边只响起有节奏的滴声,像是倒计时的宣判。 快要响起忙音时,耳边终于安静。 电话已经接通。 钟晚清了清嗓子,先开口“您好,梁先生。”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起,低沉冷冽,仿佛很遥远,“你是?” “我是钟晚。” 对面没声音,时隔近一个月,显然没想起她这号人。 或许,梁序之本来就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一时兴起丢了个联系方式。 钟晚咬了下唇“月初在万泰的酒会,我跟您见过。在酒店门口,您让司机给了我一张名片。” 她可能真的道行不够,涉世还未深,骨子里又带着不知哪来的清高气,只是这样一句话,竟已感到不适。 梁序之“嗯。” 大概是记起来了的意思,而后,等她的下文。 钟晚再次鼓起勇气“我遇到一些困难,可能需要您帮忙,不知道还方不方便。” 可能,他能解决的,还不止是钱这一件事。 她继续道“如果您需要我做什么,您可以提,只要我…能做到。可以吗?” 电话那边没马上出声,安静的房间中,钟晚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梁序之没回答是否可以,情绪不明地说“等我空了,会让人联系你。” 电话挂断,钟晚如释重负一般,靠坐在墙边抓了下头发。 问题似乎得到了解决,可她心里像是悬上一颗更大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