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绣人生》 001 重返 水清桦死死盯着床头的奔马图绣屏,震惊、恐惧、不敢置信,各种情绪夹杂着上一世的记忆如潮水般向她涌来,把她淹没、冲垮。 《奔马图》是季子墨的得意之作,看得如珍似宝。当年,水清桦为了在季子墨生辰上给他一个惊喜,借口赏鉴这幅画,偷偷花了近一年时间,照着画绣出一幅桌屏。 一幅画需要多少笔,每一笔又需要多少针。夜晚,她把孩子哄睡,架起绣架,净手焚香,一股喜悦充盈心头,好像虚空岁月都变成有形,而她心中那份情也有了寄托。灯前影下,一针续一针,一行接一行,终用心头血熬制成这幅作品。 她清楚地记得,季子墨生辰当天,她把绣屏送到他手中时,他眼眸中溢满惊喜与欣赏,惊喜她竟这样懂他,欣赏她竟有这样的才华。 那道目光,是她记忆里最美的瞬间。 她的记忆,停留在她死前,三个女儿守在她床头哭泣。她意识模糊,已是强弩之末,却仍然吊着最后一口气,季子墨还没来,她怎肯离去? 直到下人面带难色地来传话,当天是唐家老夫人的寿辰,三爷一大早就匆匆去了唐家,已经差人去请了,但从鄂城县回家,马车还要走一个半时辰。 她已经苦苦撑了一天,一个半时辰,她等不到了。 更何况“唐家”二字,再次重创她的心房。 带着失望、灰心、不甘,她终于放弃了,在震天的哭声中沉入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昏沉中奋力睁开眼,看到的却是床头的奔马图绣屏!这绣屏自从八年前送出,被季子墨珍藏在书房里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但现在它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放在那里。 还有她睡的这个房间,墙壁最外层的泥有些剥落,屋内的家具都是些旧物,漆色已经磨损,露出岁月的痕迹。垂在眼前的帐幔由麻布制成,被风吹动打到脸上,有些毛刺刺的。 这不是她临死前住的芙蓉园,而是多年前季家败落时住的玉泉镇老宅! 震惊之下她想要坐起来,下身传来一阵刺痛。 她苦笑着瘫倒回床上,这种感觉她太熟悉了,已经经历过三次。 面前的一切都在提醒她,她重生了,就重生在生下第三个女儿季薇的产床上,此刻她只有二十四岁,嫁入季家七年。 临终和重生,这天上地下的两个场景,隔了整整一世,对她来说却不过发生在须臾之间。 她的心砰砰乱跳,惊骇无比。 痛,浑身痛,每块骨头都痛。意外早产,身体已是不堪重负,重生带来的震惊又是一重,她心力交瘁。惟有翻腾的情绪撕扯着她,令她不得安生。 “娘!娘!” 谁在哭喊?她艰难地扭过头,只见长女季菲和次女季蕊扑到了床边。眼前的季菲只有六岁的样子,小小的个子,满头的汗,头发一绺一绺黏在额头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看见她,季菲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紧紧抱住她大喊:“娘!娘!” 季蕊看见姐姐哭,也跟着嚎啕起来。 帘子一掀,水清桦的亲娘李大娘走了进来,臂弯里抱着刚出生的季薇。李大娘长叹一声:“又是一个女儿,你可怎么向婆家交代哟!” 水清桦看着年轻许多的亲娘,五味杂陈。亲娘对她一向不算疼爱,但今天多亏了亲娘,她才没有早早就去鬼门关报道,浪费一个重生机会。 这天正是小姑子季子云远嫁的日子,一家人出城送亲,水清桦因有身孕留在家中。不知是不是因为劳累过度,突然动了胎气。家里只有六岁的季菲和三岁的季蕊,两个孩子见娘亲腹痛不止,吓得哇哇大哭。还是菲儿机灵,那么小的孩子,叫了个婆子带着,一路跌跌撞撞摸回了外祖家,叫来外祖母。好在水清桦已经生过两胎,过程虽然凶险,最终还是平安产下了季薇。生完之后人就晕了过去,吓得菲儿又好一阵哭喊。而水清桦苏醒之时,就是重生之际。 水清桦不理会李大娘的感叹,她终于回来了,可以亲自照看三个女儿长大,有什么比这更幸福、更圆满的呢? 至于他,季,子,墨。 她在心中慢慢念叨了一遍这个名字。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爱恨交缠,甜中泛苦。 前世十五年夫妻,他们算得上夫唱妇随,相敬如宾。他是谦谦君子,对她的情感虽不炽烈,也尽力温柔相待。就算她一连生下三个女儿,他也没有苛责过,在婆母给她脸色看的时候,总是出言维护她。 他并非无情之人,为什么在她最惊怕无助的时刻,无论死亡、重生还是早产,他总是缺席呢? 也许他并没有那么在意她这个妻子,也许真的和唐赋有关? 想到唐赋,她的心忍不住抽痛了一下。 唐赋是季子墨青梅竹马的玩伴,也是他自幼订亲的对象,后来另嫁他人。就在水清桦死前不久,她也死了丈夫,回到娘家。本就是婆母曾经中意的媳妇,兜兜转转,他二人都各自丧偶,可不就能再续前缘? 一时间,府里流言纷纷,说唐家小姐出身高门、饱读诗书,和三爷良缘天定,一段佳话。还有人说,季府已经在暗暗筹备着迎娶新妇了,就等撤下白的挂上红的。 他们是一段佳话,自己呢,是佳话的注脚和炮灰吗? 十五年的含辛茹苦,她不甘为他人做了嫁衣裳,更害怕三个女儿落到继母手中,无法平安长大。 当时她已重病,受此打击,一口鲜血喷出来,从此就没能起床。 婚后多年,季子墨从未表现出对唐赋的怀念牵挂,她内心并不相信他会在妻子弥留之际和其他女人牵扯不清,但又觉得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所以一直盼着他回来,亲口给她一个答复,同时将三个女儿郑重托付给他。 他没有来,却去了唐家。 她心烦意乱,不知该以什么心情与他隔世再见。但是没关系,现在她还有很多时间,总能把一切弄清楚。 水清桦看向刚出生的薇儿和倚在床边抽噎不止的菲儿蕊儿,绽开笑容,心中涌上无限柔情:“别害怕,娘保证,娘会一直陪着你们。” 002 往事 没过多久,听到外面人声嘈杂,脚步纷纷,是季家人送亲归来了。李大娘守在院子门口,迎到了季老太太和季子墨。得知水清桦突然早产生下一个女儿,季子墨向岳母施过礼后连忙进房去看妻子和婴儿。 季老太太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唉,三郎什么时候才能得个儿子?” 大儿媳谈氏眼睛里滑过一抹幸灾乐祸:“娘,左右您也不缺孙子,咱们季家的香火旺着呢!” 李大娘一脸尴尬。 和水清桦正相反,谈氏进门就连生三个儿子,二儿媳孙氏膝下也有一儿两女。 季家是书香世家,也是官宦门第,曾祖曾经官至太傅,在江夏府都是数得着的。大郎季子轩两榜进士出身,任江夏府五品同知,二郎季子方举人功名,任江夏府下属的鄂城县主簿,前两个儿媳也都是小官之家出身,算得上门当户对。季子墨更是季家最出色的儿郎,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蜚声江夏士林。 一家子本来过得红火兴旺,有望重拾祖上荣光,没想到几年前,季子轩在任上得罪了人,官丢了,家产抄了,一家人被赶出府城大宅,挤到老家玉泉镇这座久没人住的老宅中,惶惶不可终日。 季子墨自小沉迷书画,不耐烦交际应酬,经过此事,更是深刻认识到官场凶险,干脆绝了科考之心。自幼定亲的鄂城望族唐家,便与他退了亲。一时间,令无数闺秀趋之若鹜的江夏第一才子,沦落到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境地。门第高的怕沾染上季家,门第低的,季家又嫌弃粗鄙不愿屈就。 眼看季子墨二十岁上了亲事还没着落,季老太急得抹泪。幺儿无论相貌风仪还是天资才华更胜两位兄长,要是季家没有落难,知府的女儿也娶得,如今怎么就无人问津了? 恰在这时,媒人提了水家二姑娘,水清桦。玉泉镇本地人,秀才之女,粗通文墨,门第虽不高,但总比大字不识的丫头好得多。水家的家事平日都是二姑娘在做,吃苦耐劳,进门就能撑起三房。水二姑娘长得好看,一张芙蓉面,性子又温婉,配季三郎不算太委屈他。水家清寒,对聘礼没什么要求,这对落魄中的季家很重要。 季老太太盘算来去,虽然不甘,但眼看季家起复遥遥无期,儿子总不好一直打光棍,就咬牙应了下来。 与母亲的纠结不同,季子墨很快就接受了这门婚事,他相信母亲不会害他。 媒人上门的时候,水清桦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那可是季子墨! 第一次见季子墨,水清桦只有十三岁。父亲水秀才在玉泉书院蒙童班当夫子,水清桦每天中午都去书院送饭,有一天走到门口,正看见一个少年从马车上下来。他身着淡蓝色长衫,长身玉立,眸若寒星,整个人如一弯新月印进水清桦的心湖。“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书中的句子顿时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很快,少年被请了进去,水清桦却一直呆立着,心里空落落的。后来她打听到,季子墨经常被请来与学子们切磋书画。为此,水清桦一天不落地给父亲送饭,还真有那么几次看到了季子墨。水清桦知道,他是世家公子,自幼与大户人家的小姐订亲,也知道自己将来会在父母安排下嫁给一个普通男子,她只能把这段无疾而终的少女心事深埋在心底,谁也没告诉。 但是现在,季家竟然来求娶她,难道季子墨也注意到了她?水清桦内心升腾起强烈的欣喜,一见倾心的男子求娶自己,有什么不愿意的呢? 水家不愿意。 李大娘大声说:“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别看季家以前风光,现在日子难过得很,你嫁过去能沾什么光?” 水明桦比清桦大两岁,是最受水秀才夫妇器重的长女。她眼含担忧:“二妹,我打听过,季子墨此人不通俗务,后院之事想必他是不会管的,那一大家子你可应付得来?” 水秀才坐在角落里低声嘟囔着:“季子墨我见过,人中龙凤,齐大非偶。” 水清桦扭着双手,低头不语。家人说的她何尝不知,但她才不到十七岁,情窦初开便遇到季子墨,从此其他人都看不进眼里,尽管内心隐隐知道两人差距巨大,但仍然抱着几分侥幸,万一季子墨会喜欢她呢? 看到她的神情,一家人都明白了。 就这样,水清桦嫁了季子墨。 婚后,她发现了季子墨的另一面。人前,他是温润如玉、皎如明月的浊世佳公子;人后,他要么出去采风写生,要么把自己关在书斋,但凡在书画技艺上有所突破便手舞足蹈,哪怕深更半夜也会兴奋得叮叮咚咚弹起琴来,季府人背后都叫他“半痴”。 作为妻子,水清桦担负起照顾他的责任。除了打理一日三餐、四季衣袍,还要督促他按时沐浴、睡觉,不许半夜弹琴。季子墨放在生活上的心思并不多,对她很顺从,小两口相处虽然平淡,也还算和美。 正沉陷于往事,季子墨推门进来,撞个正着。 尽管提前做了心理建设,真正四目相对时,依然做不到心如止水。委屈、伤心、失望纠结成一团涌上心头,她泪水决堤,呜咽着低吼一声:“你怎么才来!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 季子墨愣住了。这是清桦第一次向他发怒,也是第一次表现得这么难过。他不禁有些手足无措,慌乱地说:“对不住,清桦,我以为你的产期还有半个多月,离开几个时辰不要紧的。你受苦了,是我的错。” 他什么也不知道。那种连呼吸都要用尽全力,浑身痛入骨髓,一直等但等不到他的绝望,终是她心上挥之不去的阴影。 水清桦低下头,掩去复杂的眼神,闷闷地说:“快来看看女儿。” 季子墨只当她是因为生了女儿而哭,开解道:“无妨的,我们还年轻,不急。” “这次生产恐怕伤了元气,我以后不打算再生了。”水清桦鼓起勇气,直直看向季子墨。 季子墨睁大了眼睛。母亲在子嗣上给妻子压力,他是有数的,有了嫡子才能在季家站稳脚跟,在这件事上,妻子一向比他更着急,怎么突然说不生了? 不仅如此,他发现妻子有什么不一样了。在他面前,水清桦一贯温柔小意,软软糯糯,看他的时候眼里满是倾慕。现在却直视他的眼睛,声音坚定,目光坚毅。 季子墨下意识回避了心头的异样。他抱起女儿,刚出生的孩子,眼睛微闭着,露出浅浅笑靥。季子墨觉得心里又软又酸又甜,真是奇异,这是他第三次做父亲了,但之前都没有这么强烈的感受,可能和这个女儿格外有缘。 “给她取名薇吧,季薇。”季子墨深深看着女儿,又看向妻子,“身子不好就慢慢调理,要孩子的事咱们暂且不提。孩子我照看着,你累了,好好睡一觉吧。” 被他一说,水清桦顿感倦意袭上四肢百骸,什么也顾不得,头一歪就睡着了。 003 绣屏 一觉醒来,已快第二天晌午,给薇儿喂完奶,水清桦倚靠在迎枕上想事情。 既然上天垂怜,让她重活一世,她自然不能浪费这个恩赐。上一世,她留下了太多遗憾:破败而早逝的身体,在季府挺不直的腰板,三个女儿的成长各有缺憾,当然还有,季子墨与唐家之间的真相。 事情得一件一件来。当务之急是养身体。眼下她身子看似还好,其实已经有些症候了,上一世她拖着不看大夫,总想着自己养养就好了,结果几年后已是无力回天。 她不看大夫,一是因为忙,二是因为穷。 季家被抄后,宅子、田地、铺子、现银全都没了,全靠老太太的嫁妆和私产过活。仆役大部分被强行遣散,就留了几个女眷的贴身丫鬟。大嫂二嫂都有陪嫁丫鬟,她没有,进门后也就没添,三房除了雇两个婆子干杂活,其余大事小情都靠她一人操持。 她在娘家是做惯了的,刚开始只管着小两口还好,随着孩子一个接一个落地,渐渐力不从心起来。季子墨饮食起居样样要她操心,三个孩子个个都要起早贪黑,悉心照顾。 只是操劳也罢了,金钱上的窘迫更令她苦不堪言。她没有嫁妆,季子墨又没有出仕,她不忍拿俗务去打扰季子墨,也没那个脸面去婆母跟前讨要银子,只能省着用公中分例,还不够用,就偷偷接些绣活回来做。一根蜡烛两头烧,再好的底子也禁不住这样耗,日复一日,身子就这样熬坏了。 重来一次,她自然不要这样活。她要请人帮她带孩子、做家务,要看最好的大夫,还要买上好的药材和补品养身子。 钱从哪里来? 她眼珠不自觉地定格在了床头的奔马图绣屏上。 仿佛天地混沌间闪过一道光,她福至心灵,卖掉绣屏! 《奔马图》是季子墨多年心血集大成之作,两年后凭借此画,在一个高规格雅集上横空出世,一跃成为当朝一流书画家,名声甚至远远传到江南,引起那位唐家小姐的再次注意。 她相信以季子墨的画稿,加上她的绣艺,这个绣屏出价不会低,能够解她的燃眉之急。先保住命最重要。 克制住心中的不舍,水清桦把季菲叫到身边,叮嘱她找人去外祖家把大姨母请来。 长姐水明桦生来聪颖,自幼入玉泉女学读书,父亲常说,如果不是女子,她是可以博个功名的。长姐至今未嫁,在女学做夫子,教书育人。如果说娘家有谁值得托付,只有长姐了。 很快,长姐明桦就到了。她抱着季薇左看右看,稀罕得不得了,掏出一把小银锁塞进清桦手里:“这是外祖父外祖母送给薇儿的洗三礼。” 水清桦知道这银锁定是长姐自己买的,和爹娘无关,只是不戳破。 水清桦把绣屏交到明桦手中,托她卖掉。明桦一惊,她是有些眼力的,这不是普通绣品,严格地说这是一幅“绣画”,以针做画,以画入绣。绣屏上,骏马昂首奔腾,四蹄生风,肌肉线条分明,毛发纤毫毕现,仿佛随时会跃出绣布。无论是作画的人,还是刺绣的手,都至少要在此道浸淫十年以上。二人搭配,犹如双剑合璧,相得益彰。 “这是你绣的?”水明桦有些不敢置信。她知道妹妹的女红很好,但没想到这么好。她反复鉴赏,爱不释手。“你如何舍得?画是妹夫的吧,他可同意你卖?” 水清桦别开眼睛,沉默了。 对妹妹的窘境,水明桦是知道的,可她和爹爹都不过是夫子,薪俸微薄,帮不了妹妹。因为没带嫁妆进门,妹妹一直被妯娌在背后指指点点。 水明桦最终还是答应了二妹的请求。 目送长姐出了她的卧房,水清桦茫然地坐在硬木板床上,目光悠悠掠过粗陋的帐幔,过时的家具…… 她真的还活着吗? 她试着起身,下地,一件件摸着眼前的物什,感受手指触碰到实物的质感。 她还活着。活着真好。 水明桦不舍得把绣屏随便卖掉,她向女学请了假,专程去鄂城县最大的绣庄,丝忆坊。 怀揣宝贝,水明桦格外有底气,直接开口要求见掌柜。伙计见她衣着普通,但生得大气端方,身上一股浓浓的书卷气,不好怠慢。很快把她领上了二楼雅间。 稍顷,两个男子掀帘而入。高个男子气宇轩昂,目光锐利,脸庞轮廓如刀削斧凿一般。矮胖男子圆团团的脸,见人三分笑,一脸喜庆。 水明桦一眼认定矮胖的是掌柜,长得就像,于是向矮胖子颔首说道:“掌柜的,我有一副精品绣艺欲卖,你看出价几何?” 待水明桦掏出绣品,那高个子却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本是随意一瞥,瞬间目光凝住了,上上下下看了又看,过了半晌才问:“姑娘想要多少?” 水明桦犹豫了一下,伸出五根手指。男子点点头,指示矮胖子:“拿五百两银票。” 水明桦呆住了,她本想要五十两,五十两对一般小户之家已经是一笔巨款,足够一年用度,没想到这个男人眉头也不皱就给出十倍的价钱。 男子又问:“不知这绣屏出自何人之手?” 水明桦顿了顿,妹妹只是托她卖东西,并没授权她透露名讳,转念不过一瞬,水明桦开口道:“出自芙蓉居士之手。” 水明桦是个夫子,最是自诩诚实,今天却发现自己颇有信口胡诌的天赋。 那男子怔了一下,笑得意味深长,突然问:“姑娘姓水?” 这下轮到水明桦瞠目结舌了,呆愣的神情彻底逗笑了男子,他正色拱了拱手:“某姓沈,水姑娘幸会。” 水明桦握着银票走出丝忆坊,整个人还晕晕乎乎的。把绣品卖了个好价钱,没有辜负妹妹所托,想到这里她又开心了起来。 矮胖子问高个子:“沈公子,您怎么一开口就给那么多钱?” 沈翌笑了笑:“王掌柜,我不信你想不到。丝忆坊卖的绣品多为衣物帐幔的纹饰,主打一个实用。以绣作画基本没有,太难了,普通绣工根本做不到。这针法,这画稿,都是大家水准,结个善缘,再图以后。” 王掌柜点头称是,心里盘算着查查刚才那位姑娘是哪家的,说不得以后还能和绣屏的作者合作。 “您怎么知道那位姑娘姓水?” “我诈她的,”沈翌换上一脸促狭的笑意,“你看这绣屏右下角,绣着一道水波纹,应是绣娘的标记,我猜绣娘可能姓水,或者姓江、姓海。这姑娘约莫是绣娘的姐妹或近亲,大胆诈她一诈,没想到真的中了!” 想起水明桦的冷脸上震惊的表情,沈翌就忍俊不禁。 “江夏黄知府马上做五十大寿,府城官员正削尖脑袋寻摸寿礼呢,黄知府的生肖正是马。你看这骏马四蹄飞驰,不正映照着黄知府春风得意、驰骋官场吗?你放心,转手卖上千两银子,不难!” 王掌柜恍然大悟,做生意他是一把好手,但论官场交际,触觉还是远远没有官宦子弟灵敏。幸好沈公子代替族姐沈大家巡店,正好遇到这位水姑娘,顺手做了这单买卖。 013 晕倒 季子墨健步如飞地拉着水清桦往三房的院子走。水清桦身材娇小,几乎跟不上他的步伐。直觉告诉他,季子墨在生气。 自从上次痛斥了季子墨,两人好几天没见面了。季子墨似乎有意躲着她。她没想到今天季子墨会站出来维护她,更没想到他会直接和大嫂对上,这太颠覆她对季子墨的认识了。 前世,结缡十五载,季子墨在她眼里一直蒙着一层纱,亦真亦幻,若即若离。他不曾苛责过她,却也不曾与她吐露心事。他不曾与她争吵打闹,却也不曾对她百般体贴。有时她会觉得,在他眼里,她并不是水清桦,她只是他的妻,任何人做他的妻子,他都会如此相待。 可是现在这个男人,会生气,会皱眉,会呛人,会拉手,完完全全就是另一个人,难道他也被换了芯子? 水清桦顿时浑身一激灵。 手被甩开,季子墨回头盯着她,重重地说:“水清桦,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又是一激灵,水清桦第一次听见他叫自己全名,更是第一次听见他的语气里充满情绪。他永远都是平和的,挂着疏离的微笑,就算再不高兴也不会丢掉涵养。 现在他语气急促,声音比平时高了几分:“原来你一直在受苛待,可你从来没对我说过!你宁愿搞坏自己身子,也不告诉自己的夫君!你不相信我能保护你,还是你根本没把我当做夫君?” 季子墨知道,自己失态了,这在他是很少见的,季家被抄那天,他都能泰然自若,现在却气愤又挫败。他作为男人和丈夫的尊严,一次又一次被碾为齑粉。 水清桦感到莫名其妙:“我告诉你又能如何,你是能去跟你大嫂闹,还是去找婆母告状,还是出去卖字画贴补?” 季子墨猛地哽住了。他得承认,这几件事,都是过去的他做不到的。 “再说,你不是从来不管后院的事吗?每个月来后院不过几次,来了也是客客气气的,感觉和你并不相熟,想说也说不出口。” “并不相熟”这四个字说的是对的,他信奉相敬如宾,既然是宾客,又怎么会熟呢? 他的怒气无影无踪,只是心里有些荒凉,至亲至疏夫妻,这是他想要的吗? “对不起,我不是对你生气,我是生自己的气。”气自己,作为丈夫,妻子在眼皮子下面被人苛待、节衣缩食、辛苦劳作,他一无所知,妻子也不告诉他,因为知道他靠不住。 他想说我错了,猛地想起清桦最讨厌听这句,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清桦,以后你不会再受苦,我会做给你看的。“他这样说,也在心里郑重承诺。 水清桦没说话,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我还是希望,以后你遇到事情能够告诉我,保护你们母女,是我的责任。” “只是责任吗?”水清桦突然出声,眼里掠过一丝讥诮。 季子墨不解,不是责任还能是什么? “如果夫君遇到什么事,或是受了委屈,也会告诉我吗?开解夫君,帮助夫君,做夫君的贤内助,也是我的责任。”水清桦说。 季子墨皱起了眉头,他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在他的世界里,遇到问题,都是自己想办法解决,实在解决不了,家里他会找母亲、大哥、二哥商议,家外找唐灏和其他朋友。妻子,从来不在他的选项里。妻子是需要保护的,妻子的责任是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做好这两点就已经是贤内助。但显然,清桦想的和他不一样。 水清桦笑了:“你希望我能信任你,对你无话不谈,自己却做不到,不觉得很不公平吗?你知道你为什么从来没想过把你的事告诉我吗?因为在你心里我们是不对等的,你居上位,我居下位。” “夫为妻纲,自古皆然。”季子墨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对。 “当然不对,夫妻一体,我们并没有什么分别。你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你。”说完,水清桦扭身进了屋子。 季子墨双眼迷茫地在院中立了片刻,跟在她身后进了门。他不喜欢吵架的感觉,决定换个话题,“清桦,菲儿和蕊儿,都已到了开蒙的年纪。我本打算亲自给她们开蒙,但我如今有意拜入董大儒门下,再考举人,这两年需得加紧读书,但我会寻一位才学好的女夫子回来。” 水清桦猛地回头,拜董大儒为师,他什么时候有的这个念头?上一世,季子墨可没拜过师,更未入经济仕途,一直做着风流名士,时常参加文会、画展,玩玩曲水流觞,好不风雅。 这一世的季子墨,同样令她感到陌生,无论是他关心她的身子,为她延医用药,还是拜人为师,求取功名,都不是她记忆中那个冷心冷情、目下无尘的季子墨。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重生,就像扇动蝴蝶的翅膀一样,会改变周围人的选择和命运? “嗷——”一阵轻柔的婴儿叫声从床榻传来。是薇儿醒了。 季子墨快步越过她,走上前去,温柔地抱起薇儿摇晃着。前两个女儿他都几乎没抱过,现在才知道,抱着温软的小婴儿是这么奇妙又甜蜜的感觉。 出了月子,薇儿每天醒着的时候多了,现在她睡饱了,精神很好,季子墨和女儿玩起手指游戏来。无论他的手指往哪里移,薇儿的小手都能准确抓住。季子墨嘴角噙着幸福满足的笑,薇儿也咯咯笑出声,一双漂亮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盛满了光辉。“爹爹的薇儿,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小娘子。”季子墨喃喃说着。 水清桦抿嘴笑,看着眼前温馨、静美的一幕。看着看着,她的笑容收敛了,不见了,眼里渐渐弥漫怀疑、困惑、震惊。 作为母亲,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自己的女儿。上一世的薇儿,眼睛黑黑的,像静谧的大海,她是沉默的,安静的。她几乎从不与人对视互动,更不要说游戏,直到三岁还不开口讲话。旁人都说薇儿是傻子,只有清桦知道,薇儿不是,她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罢了。 本就不大喜欢她的老太太,因为薇儿,对她们愈发疏远,眼不见心不烦。 眼前这一幕,是清桦前世做梦都想要看见的,父女做着游戏,对视着,彼此甜甜笑着。可如今,她只感到身体僵直,全身发寒。一个声音在她脑子里响起:不,这不是薇儿,不是前世的薇儿! 好像血液都往头上涌,水清桦快要立不住了,心里撕心裂肺地喊着:我的薇儿去哪里了?薇儿! 季子墨正沉浸在和女儿的游戏中,忽听身后一声巨响。回头一看,水清桦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014 求佛 水清桦晕倒,被大夫诊断为“急火攻心”,消息很快传到季宅主院和大房。老太太和大房都认为,水清桦是因为得知分例常年被克扣的事,被谈氏气晕了。 老太太听完贴身丫鬟琴韵的汇报,长叹一声:“光是这个气不晕她,恐怕她还气我不公,对老大媳妇轻拿轻放。掌家难啊!” 涉及主家妯娌之争,琴韵不敢置评,低头退到一边。 大房里,谈梅雪莫名慌张,她是一贯欺负三房,但也不想闹出人命来。欺压妯娌致死的名声对她、对儿子们、对她娘家都是致命的污点。 看她惶恐不安的样子,季子轩冷哼一声:“现在知道怕了?” 谈梅雪在丈夫面前向来乖顺得和小猫一样,所有的尖刺都收了起来。抽泣道:“只是一点小事,哪里知道她竟会晕倒,气量未免太小了些!” “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季子轩瘦削的脸上有一双冷静的眸子,“赶紧把该补的银子补上,以后不许再招惹她,她身子这么不好,万一出什么事,一是有损季家名声,二是破坏我们兄弟情分。” 话语里的冷酷让谈梅雪一哆嗦,她知道,丈夫最在意的就是和弟弟的情分,她和儿子都要排在后面。 “季节他们几个,被你教得不知天高地厚,长期以往,长大了还不知如何纨绔!”季子轩是真的动了气,“明天就把三个儿子挪到前院去,我亲自教导。” 谈梅雪一下子瘫倒在地,她在季家横行无忌,依仗的就是三个儿子,大老爷这是严重警告他。 人人都道季子轩宠爱她这个小娇妻,只有她知道,妻子对季子轩来说,就是操持内务、传宗接代的工具,他不会放感情在工具身上,只要不侵犯他的利益,他也不会为难自己的女人。季子墨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曾经对待妻子也是这般态度,真是一脉相承的亲兄弟! 深夜,一灯如豆。 水清桦陷入噩梦之中。 天地一片混沌,她在拼命奔跑,她不知道自己在跑什么,要去哪儿? 远远看见薇儿的脸,那是八岁的薇儿,也是上一世她死前看到的薇儿。 她扎着小辫子,穿着碧绿的小裙子,眼睛黑黑的,像深海一样沉静。 “薇儿,回到娘身边来!”水清桦大喊。 薇儿不为所动,一直往前走,越走越远。 一转身,另一个薇儿从远处而来,一模一样的小辫子,绿裙子,但她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闪亮。 “别担心,她去了一个更好的世界。”小姑娘说。 “什么是更好的世界?” “能得到更好照顾的世界。她可以看专门的医生,上专门的学校,可以学画画、学算术。越小接受教育和治疗,长大了越能照顾好自己。” 可是,什么样的照顾能比得上自己的亲娘呢?清桦心如刀割。 “我的薇儿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 “我可能没办法把你当自己的女儿。” “没关系,你可以把我当做你的朋友。” …… 水清桦从昏迷中醒来,看见五妹玉桦正坐在床头打盹,脸上带着泪痕。 听见她的动静,水玉桦扑了过来,哭着说:“二姐,你怎么了,我们都吓坏了。” “孩子们呢?”水清桦有气无力。 “菲儿带着蕊儿睡了,薇儿跟着乳母。琴心在给你熬药。我去叫姐夫过来。” “五妹,别去。”水清桦摇摇头。她到现在还不能接受这个现实,但既然她能死而复生,薇儿的身体被另一个灵魂占据又有什么出奇? 这个异世的灵魂,夺走了本该属于薇儿的父爱,或许将来还会夺走更多,她不平,不愿,不服。她该怎么办?真正的薇儿又在哪儿? 短短一个多月,死亡,重生,痛斥丈夫,与婆家对抗,女儿消失,一浪接一浪,向她劈头打过来,她应接不暇,无法喘息。 季子墨走到床边。他的样子很落魄,不过才过去几个时辰,他头发毛糙,嘴唇起皮,下巴上露出胡子的青茬。 “清桦,你已经昏睡一整夜了。”季子墨哑着嗓子说。“大夫说你气血耗损太过,没有养好,又遭急火攻心。清桦,发生了什么?我知道你不是因为分例的事。” 水清桦摇摇头,没有说话。 季子墨隐隐察觉到,妻子心中有一个秘密,一个任何人都不能触碰的秘密,这也许是她最近一个月性情大变的原因。 虽是夫妻,却很少交心,他想问,又不知如何开口。 “我们是夫妻,有事情不要一个人扛,可以告诉我。”季子墨只能这样说。 水清桦闭了闭眼,再次摇头。别的事,也许可以夫妻分担,但这件事,她谁也不能说,季子墨没有经历过上一世,他不认识原本的薇儿,他不会理解,更不会共情。 “我想去玉泉寺,明天就去。” 又是一个意外,清桦过去从不求神拜佛,她不信这些。 季子墨看了清桦很久。“我陪你去,”他说。 第二天早上,水清桦撑着病体起了身。 季子墨已经准备好马车,里面铺了厚厚的褥子,水清桦半躺在上面,玉桦陪着她,季子墨坐在外面的车辕上。 玉泉寺坐落在玉泉镇外的玉泉山上,早在东汉建安年间就建寺了,是远近闻名的宝刹。季家人以老太太为首都没有求神拜佛的习惯,是以清桦还是第一次来。 马车行得慢,到了寺里已经快要午时了。寺院背山面水,负阴抱阳,形成与天象相吻合的四灵兽格局。寺内清风徐徐,古木参天,红墙金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水玉桦搀扶着水清桦,一路进了大雄宝殿。 水清桦重重跪倒在蒲团上,她虔诚地进香、叩拜、许愿,前世今生,她从没有这么虔诚过。她本不信佛,但如今她以一个母亲的心,恳求漫天神佛,保佑她那可怜的女儿,如果真的有另一个世界,保佑她在那个世界能够得到父亲的疼,母亲的爱,家人的宠,能够被无微不至地照料,能够被治疗,被教导,被抚慰。如果女儿真的能得到一世圆满,她这条重生而来的命,可以毫不犹豫作为交换。 季子墨看着妻子脸上的虔诚、郑重,甚至潜藏着的悲痛,心中的疑云越来越大。 拜完佛,水清桦要求点一盏长明灯,没有人知道这盏灯点给谁。 小沙弥带水清桦前去供奉长明灯的大殿时,一清瘦老和尚与一行人迎面相逢。 “女施主,老衲观你气色不佳,可有何烦难?”老和尚目光如炬,目光扫过季子墨之后,一下子锁定了水清桦。 水清桦在老和尚锐利的目光下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她别开视线,不欲多说。擦肩而过之时,老和尚念了一句佛偈,大声道:“既来之,则安之!” 说罢,飘然而去。 水清桦看着老和尚的背影,只觉“既来之,则安之”六个字撞进了自己心里。是说自己,还是薇儿? “女施主,适才是我们的弘景方丈,方丈的箴言只赠有缘人,最是灵验!”小沙弥说着,一边引导她进殿点了长明灯。 做完这一切,水清桦终于觉得心里撕扯着的那股悲伤和绝望减去了几分。她不知道自己这些举动会不会有用,但只有这么做了,她才能说服自己薇儿过得很好,才能继续活下去。 015 生意 回到家,看到乳母正抱着薇儿散步,水清桦立刻调开视线,现在的她,还做不到若无其事地面对薇儿,每一次见她,都是对自己的折磨。 当天晚上,夫妻间进行了一场对话。 “夫君,我打算把薇儿送到母亲膝下教养。” “为何?” “母亲世家出身,又饱读诗书,薇儿由母亲教养,无论是规矩礼仪,还是学识眼界,都会比跟着我强。” “可是薇儿才刚满月,这时候最需要母亲,学规矩学诗书,大几岁也不迟。” “孩子小好培养感情。大了就不那么容易亲近了。” 季子墨目光灼灼地盯着水清桦:“清桦,这不是真正的原因。你为什么突然不亲近薇儿了,你在害怕什么,回避什么?” 水清桦垂下头。 “我知道我们之间有很多问题,是我做得不够好。但我们已经有了三个孩子,此生都不可能分开。我们只能往前看,风雨共担。清桦,你愿意告诉我吗?”季子墨眼含恳求。 水清桦依然低着头,她心里很乱很乱,一个声音说,告诉他吧,自己一个人肩负这些秘密真的太累了。另一个声音说,上辈子他做了一辈子甩手掌柜,你都快死了他都不闻不问,你还敢相信他吗,他会不会觉得你和薇儿都是妖孽,甚至牵连到菲儿和蕊儿? 水清桦难以决断,她把脸埋进手心,双肩颤抖,泪流满面。 季子墨的眼睛黯淡下来。 “清桦,我不逼你,你好好想想吧。”说完,他拖着脚步慢慢走了。 薇儿最终没有被送走,水清桦借口晚上休息不好,又收拾出一间厢房,让乳母带着薇儿住,她只早晚看一眼孩子。 季子墨知道后没有说什么,只是加倍地疼爱薇儿,好像要把娘亲的宠爱一起补上。每天陪着几个孩子的时间变长了,偶尔也会亲自教菲儿和蕊儿读书认字,菲儿和蕊儿长这么大和父亲都没怎么亲近过,自然是开心的,三房一时父慈女孝。 只是夫妻关系一时进入了冰点,二人不仅不说话,连照面都少打。玉桦、琴心和乳母都看出了不对,但他们夫妻本就淡淡的,现在只是更淡了一点而已,好像也没什么出奇。 日子就在这别别扭扭的气氛中滑过。水清桦不允许自己一直沉浸在失去薇儿的悲伤中。死过一次,她对时间前所未有的珍视和紧张。 这几日,她足不出户,把考察绣坊的心得体会写下来。写的过程中,一些想法在她心头慢慢浮现、定型,形成一份新绣坊的章程。 此时,门房递了帖子进来,丝忆坊王掌柜约她第二天在绣坊一叙。她一点不意外王掌柜知道她是季家人,精明的生意人,谁会不把合作对象查个底朝天呢。 来得正是时候! 第二日一早,水清桦特地约上了水明桦,一起坐上马车,驶往鄂城。 到了丝忆坊,水清桦熟门熟路进入二楼雅间,王掌柜已等候在此。但除了王掌柜,还有个高大俊朗的男子,面庞坚毅,目光锐利,看上去不像商人,更像个武将。 王掌柜已迎了上来,介绍道:“水二娘子,这位是沈公子,也是我们丝忆坊在江夏府的话事人。” 沈公子拱拱手:“水二娘子,在下沈翌。”言简意赅。随后笑着看向水明桦,喊了一声“水大娘子”。 王掌柜善解人意地为清桦解惑:“上次奔马图的绣屏,就是沈公子从令姐手上收的。恰好沈公子这几天来巡店,我把你想开绣坊的事告诉了他,他很感兴趣,想约你谈谈。” 水清桦给了王掌柜一个感激的眼神。 正好,考察过市场后,水清桦对自己的未来发展也有了更明确的思路。 苏绣精美高雅、针法复杂多变,但楚地人性格粗犷奔放,不是人人都欣赏得来精致细巧的江南风格。且苏绣很多原料直接从江南进货,成本高,售价更高,专供豪门富户,不是普通人买得起的。 楚绣无论色彩、图案还是价格都更受当地老百姓欢迎,但针法变化不多,工艺细节不比苏绣细致。 水清桦作为土生土长的楚人,又学了一手苏绣技艺,如果她能把苏绣与楚绣相融合,以她独创的自然绣为支撑,是否能打造出一个独一无二的刺绣流派? 她侃侃而谈,把自己的想法尽数吐露。沈公子不动声色,一双眼睛却越来越亮;王掌柜笑眯眯地捋着自己的短须,频频点头,一副老怀安慰的样子。 “这么多年,丝忆坊在江夏府,从店面装饰到所售绣品,都和江南一般无二,成本居高不下。在销量上,我们量少价高,楚绣阁却是薄利多销。谁也改变不了这个格局,谁也不能彻底压住另外一个。如果丝忆坊能开辟一条专供中档市场的路线,更能迎合楚地人的喜好,我们在江夏的局面就打开了。”王掌柜总是四平八稳的圆脸上,露出按捺不住的兴奋。 沈翌就显得冷静很多:“想法的确不错,但开辟一条新路线谈何容易,不是一时半刻的事情。水二娘子有想过具体怎么做吗?” 水清桦还真想过,她拿出自己拟定的章程。沈翌看过后觉得可行,前期投入也不高,值得一试。三人讨论了筹备期的分工,前期水清桦主要负责工艺和设计,她需要在一年内画出一百件融合苏绣和楚绣特色的新绣品画样,设计每件绣品所用的针法和面料,还要负责教会十个绣娘自然绣。至于场地、装饰、面料和丝线采买这些事就交给丝忆坊。 一直到天擦黑,才基本议定。期间水明桦一直安静地坐在一旁,喝茶看书,对这些经营大计完全不参与。 这时水清桦提出,新绣坊的一切书契,包括自然绣的保密协议,都落在水明桦名下,这是姐妹二人提前商量好的。水明桦未嫁,没有夫家羁绊,又是她最信任的长姐,用她的名义最合适不过。水清桦希望,新绣坊是完全属于自己的生意,季家人没机会干涉,尤其是大嫂谈梅雪。 丝忆坊对此毫无意见,最终还是约定五五分成,水清桦还为自己争取到了新绣品的命名权以及五百两银子的启动资金。 沈翌亲自将水清桦和水明桦送出来,状似不经意地问:“水二娘子一手苏绣针法出神入化,不知师从何人?” “我没有拜师,但有人指点。”这件事不是秘密,水清桦把沈绣娘的故事讲给沈翌听。 沈翌显得非常感兴趣,追问道:“不知这位沈绣娘人在何处?” 水清桦答道:“她已经仙去七年了。” 沈翌的眼睛里有着明显的震动。 水清桦直到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沈绣娘和沈翌都姓沈,都来自江南,莫非他们有什么亲戚关系? 沈翌失态不过一瞬,很快便恢复正常,将二人送至马车前,笑着道别,又状似无意地朝着水明桦点点头。水清桦正在想事情,并未注意。 回家路上,水清桦一颗心砰砰跳着,无法平静。要做成这件事困难重重,从酝酿到真正实现起码需两年时间,但她很有信心。前世今生,她从未对一件事如此热切,如此渴望,又如此志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