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鬼当家》 001 生产 西风簌簌,树上最后几片叶子也被风吹落,冷的人手直往袖笼里拱。 桂花巷口一小院内突然传来婴儿的啼哭声,接着响起婆子报喜的叫声“恭喜苏大官人,生了个大胖小子!” 罩房门口,厚重的帘子被揭起一角缝儿,苏大官人踮脚一脸喜悦的朝房内看进去,口中不忘应诺接生婆的话,“多谢多谢,我家小子多重?” 似是怕寒风窜入,顺手就落了一角缝儿,喜滋滋的,“不急……不急……”转身过来,朝一个六岁的小娘子道,“阿锦,你娘又给你生了个弟弟,高兴不……” 这不是问话,是直接兴奋的陈述,将将而立之年的苏博士搓着手高兴的转着圈儿,沉浸在多子多福中。 苏若锦实在不忍打击他,可眼看罩房内的接生婆就要收拾停当出来拿喜钱,这个不讨喜的人只能她做了。 “爹,那你准备给马婆婆多少喜钱?” 苏博士…… 看着面前从高到低排立的三个孩子,苏博士一脸的喜悦变成了莫可奈何,伸手摸了摸最矮的二儿子,对大儿子道,“你跟妹妹先让马婆婆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说完,转身穿过走廊,下了台阶,推开院门,出了家门。 兄妹三人望着被冻的弯腰弓背的父亲消失在萧瑟的寒风中,无言的相互望了望,一股子沉重。 苏大郎苏安之露出小大人般的愁怅“妹妹,现在咋办?” 寒冬已至,但没到月底老爹领俸的日子,家里的米缸、油罐、厨房内的柴火马上就要见底,堪堪能吃个两天了不得了,现在老娘又生第四个,这日子……苏若锦都不知道怎么过。 头疼。 苏若锦内芯不是真正的六岁小娘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睡了一觉醒来就成了类似于宋的大胤朝的小婴儿。 没错,她是胎穿,带着前世的记忆而生。 爹出门去借钱,娘刚生娃,这家里能撑事的也就她了。 吩咐八岁大哥苏安之去厨房看灶膛的火,顺便让他把大弟带到灶膛,冬天冷,由于没钱,身上没有足够厚的衣裳保暖,只能蹲在灶膛边取暖了。 长长叹口气,“这真是……”她都不知道怎么说了,“行了,我知道了。”说着,朝院子看了眼,天色越发阴沉,苏大官人还没回来的迹像,看了眼生产的罩房,又看了看面前的小娘子,弯腰把带血的被褥放进木盆,端起来就往井台边去。 苏若锦一看这是要帮她洗啊,连忙拉她,“婆婆……婆婆……放着,我……爹回来会洗的……” 马婆子一愣,让苏大官人洗产妇带血的被褥?她差点没尖叫。 苏若锦站着,比马婆子更像老太太,一脸沧桑,既然要生那就得养啊,他不洗谁洗,总不能叫八岁的苏安之、六岁的她、三岁的大弟吧! 要是那丧心病狂的大男人说不定还真能叫六岁的苏若锦洗,幸好苏言礼不是,家里的婆子被抢去抵租后,对外的活计都是爹的小厮书同干的,对内,她娘快要生产不能动后,一些私人衣物都是苏言礼洗涮的,没让三个孩子动过手。 苏若锦也没朝自己身上揽,先不说本尊身体就是个虚六岁的孩子,再者,由于生活条件等原因,她生下来瘦弱底子并不好,幸好没生过什么病,要不然以古代这种医疗条件,一场风寒就能夺了命。 马婆子心地好,不仅洗了程氏带血的被褥,又帮她洗了衣物,一直忙到天将黑才好。 眼见老爹还没借回喜钱,苏若锦急的站在院门口频频朝外看,没等到苏言礼,到是等到了他的小厮书同。 “书同叔……”苏若锦抬腿就要跨出门槛,被他笑眯眯的喊住,“夫人生了个小子吗?” “是的。”她望向骡袋,见里面空了,双眼露出欣喜,“书同叔……” 书同笑眯了眼,“都卖出去了。” “阿弥佗佛。”苏若锦激动的双手合拾,跟老妇人一般拜了拜。 002 父母 书同看到马婆子连忙作揖打礼,“多谢马婆婆,辛苦你老人家了。” 马婆子客气的笑笑,张了张嘴,又觉得不合适,犹豫不止。 苏若锦连忙拉了拉书同的胳膊。 书同弯腰低头附到她边上。 “书同叔,半两接生钱、二十个喜钱。” “哦哦。”书同从腰间褡裢里掏出银角子,“这是你老的辛苦费。” 马婆子原本以为今天拿不到辛苦费呢,竟没落空,不管多小的官,那也是官,怎么会欠她这几个钱,兴高采烈的离开了。 书同转身关上了院门,“大人呢?” “爹出去了。” “咦,夫人不是生了吗,他出去干嘛?”书同不解。 苏若锦无奈道“当然是去借钱了。” 生活在京城,啥啥都贵,大人的俸?根本不够开销,书同都一年多没拿过月钱了,他刚要叹气,手摸到腰间褡裢,连忙高兴的笑道,“二娘子,你猜卖了多少钱?” 苏若锦摇摇头,不知道。 来到大胤朝六年,即使她带着记忆带着千年之后的本事而来,那也不能生下来就张嘴说这个能卖钱,那个能挣钱吧,那不得被当着怪物烧死才怪。 苏若锦按部就班,从呀呀学语开始,到学步走路一步一步来,三岁之后,他爹给五岁的哥哥启蒙,她便搬个小凳子坐在边上默默的听着学着。 家里只有一个小厮、一个粗使婆子,程氏也要动手处理家务,所以她不吵不闹的跟苏安之一起学习,苏言礼根本不管,偶尔兴起考她学会了什么,苏若锦背的朗朗上口,竟不比苏安之差,把苏言礼惊呆了,甚至大呼,“可惜锦儿不是男子,若不然定金榜题名成为一国之栋梁。” 苏若锦只能心虚的笑笑,心道,要不是有前世记忆,她可真不如五岁的苏安之。 一边蹭学认字,一边跟在娘程氏身边学习大胤朝的安家理事,还缠着经常出门的书同讲外面的事,不动声色的了解这个世道。 学着学着,苏若锦对今生的爹娘几乎有了全面的了解。 她爹苏言礼,是个庶生嫡子。 什么叫庶生嫡子,就是姨娘妾氏生的男孩放到嫡母名下,就叫庶生嫡子,苏家不是京城人士,是江南平江府的,嫡母一口气生了三个都是女儿,到老三时伤了身子,怕是难得嫡子,便把身边的丫头开了脸,丫头争气,跟了男主人,十个月便生了他爹苏言礼。 苏家在平江府是乡绅,颇有些家资,只要孩子肯学、学得进,供一个进士还是有这个财力的,苏言礼不负众望,二十弱冠之龄便取得了进士,还被主考老师推荐进了国子监。 既然苏家是江南有钱人,按理说苏言礼在京城的日子不应当这么捉襟补肘才对呀! 这些当然是有原因的,在苏言礼十二岁考上秀才时,他的嫡母老来得子,有了自己的嫡子,且这孩子五岁开蒙,聪慧异常,喜得苏氏夫妻天天给祖坟烧高香。 如果不是苏言礼心性坚定,这举人、进士能不能考上都是问题,自从他爹在京城等授官之后,平江府的苏家便再也没往京中寄过银两。 她爹完全自力更生了。 再来说说她娘程氏程迎珍,说是出生于勋爵忠勇伯府,却是不起眼的庶子的庶女。 按理说,一个是乡绅庶子,一个是京城爵府之庶孙女,这两人真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 可缘份就是这么神奇,进士及第后,苏言礼在京城等授官,上元节在御街看灯与爵府庶孙女程迎珍相遇,两人一见钟情。 平时书呆子的苏言礼居然开启社牛频道,不仅厚着脸皮请主考老师搭线,还伸手跟家里要钱请冰人。 苏家有了真正的嫡子,对苏言礼娶谁根本不在意,反正他们要培养的是真正的嫡子。 忠勇伯府庶子的日子不好过,不要什么嫁妆就能把庶子的庶女嫁出去,何乐而不为。 这两人就这么顺顺当当结成了夫妻,赁了一处宅子过起了小日子。 婚前,苏言礼就被主考老师范大人引荐进了国子监,成了助教,从九品,月俸五石,合成银 子九两。 婚后,大概是结婚使人成长吧,苏言礼从从九品助教升到正九品学正,月俸五石五斗,合成银子是十两。 房租、吃的穿的用的,还有苏言礼上班用的交通工具——骡子、两个仆人月钱,一个月下来,勉勉强强够用吧,这是生一个孩子时的吃用花销哟! 两年后,苏若锦出生了,开销变大,生活一下子紧巴巴起来,苏言礼只好厚着脸皮到主考老师范大人那里借钱过节,就在他爹借过钱不久,他爹升至国子监太学博士从八品,月俸六石,合成银子大概是涨了一两银子都不到。 行吧,涨了总比没涨的好。 就在苏若锦祈祷她爹娘优生优育之时,她的大弟苏甘之出生了,日子从紧巴巴变为拮据,常常入不敷出。 他爹又跑去借钱,还是那个范大人,神奇的是,借过钱之后,他爹又升职加薪了,从太学博士升至国子学博士正八品,月俸六石六斗,合成银子大概是 又是涨了不到一两。 合着一个孩子不值一两?苏若锦哭笑不得。 不知道爹今天是不是还是去找那个范大人借钱了,是不是借过钱之后又能升一级? “二娘子……二娘子……” 苏若锦被书同唤醒,她微微一笑,摇摇头,“实在猜不出。” 在破石头上作画,占个奇巧,这种讨巧得要遇到有缘人,要是没人欣赏,根本不值钱,她还真猜不出能卖多少钱。 书同得意的扯开褡裢露出两个圆圆亮亮的银角子“刚才已经花了一个小的。” “哇,银角子的成色这么好?”苏若锦欣喜的捏出褡裢里的银子,新铸出还没来得及被氧化的银子亮闪闪的惹人爱。 书同抬起下巴“不仅颜色好,份量还大,每个都有三两多,两个差不多有七两呢!” 岂不是能熬到爹发俸了?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寒冷的冬天终于不难熬了。 苏若锦与书同两个叽叽喳喳的商量着怎么添置家里的物什,罩房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她连忙停止了与书同说话,小腿直奔进了罩房。 先围到火笼边把自己烤暖和了才伸手去抱小弟弟,这时她娘也醒了,“阿锦……”声音嘶哑,没啥精气神。 苏若锦把小弟塞到母亲怀里,“我去给娘端米汤糖水。” 003 晚饭 端来米汤糖水,苏若锦人小力轻扶不起娘,朝外面喊书同叔帮忙,娘不让,说没关系“等你爹回来再吃。” “可你不吃,没有*水,怎么喂弟弟。” 程迎珍还是不同意,让女儿把小儿子塞到她怀里,“先让他吃着。” 也不知道有没有*水,苏若锦只好把小弟送到娘怀里让他先吃上。 书同在外面干着急,一面看院门一边朝罩房,北风呼呼,天色越发阴沉,像是要下雪一般,忍不住叫道“二娘子,我去接大人回来。” 苏若锦迅速掀开厚重的帘布侧身出来,抬头看了眼天,冷嗖昏沉,能冻死人,“行,书同叔,你也小心点。” 书同拿过毡帽、去棚子牵了骡子出去接苏言礼,转眼间,消失在苏若锦兄妹的视线里。 要是知道石头画能卖到银子,就不让他爹出去了。 有钱难买早知道,苏若锦只能叹口气,转身又进了罩房,小弟哼哧哼哧吃着,大概是吃到了,她抬眼望向娘,八年间连生四胎,整个人疲惫苍白,一天时间像是老了几岁。 看得苏若锦直心疼,“娘,你等着。” 像是想到什么,她转身又出了罩房,到卧室梳妆台梅瓶里拿出一支麦穗,这是仲夏时去乡间游玩拾的一把干麦穗,拿回来插在梅瓶里装点房间,找到小剪刀咔咔剪了两刀,就是一个环保吸管,连忙拿到灶间去冲洗一番,小腿直奔又进了罩房。 “娘,等小弟吃好了,你就用这个吸米汤糖水。” 女儿古灵精怪,程迎珍见怪不怪,实在是产后太虚弱,没力气,嘴角弯了弯,眼角溢出赞许的笑意。 连笑都没力气,这一胎生的真是大伤元气,苏若锦心疼不已,在等小弟吃*的时间,想了无数个滋补身子的美食,半个时辰之前她还愁家里只有两天的米粮,现在嘛……有七两银子1,完全可以让娘的月子做的丰丰足足,一定要将她养的白白胖胖。 外面寒风啸啸,罩房内有火笼子,小弟终于吃好,偎在娘亲怀里安宁的呼呼大睡。 苏若锦让娘侧过头,把麦桔管放到她嘴边,让她喝米汤糖水。 小半刻钟之后,程迎珍喝饱后倦怠的睡了过去。 苏若锦掖好娘俩被角,整理了下拿出空碗出了罩房,她去了灶房。 生产之事落定,手中又有了银钱,苏若锦终于有心情准备晚食,把预备分到明天吃的菜、肉准备今天晚上都用了,大家都累了一天,大冬的吃的厚实才能御寒。 苏大郎苏安之看到妹妹搬小凳子站到碗柜前,开了柜门拿储存的肉菜,双眼一亮,“阿锦,今晚吃肉?” 苏若锦拿出一小块五花肉,又拿出一个大筒子骨,“五花小炒我们吃,大筒子熬汤给娘补身子。” 三岁的苏三郎苏甘之一听有肉吃,高兴的直蹦,“吃肉罗……吃大肉肉罗……”要不是厨房小,都能翻劲斗。 苏大郎到底大了些,又是长子,高兴之余又担忧发愁,“那明天吃什么?” 苏若锦分了三趟才把碗柜里的食材拿出来,看到眉头皱成一团的大哥,笑眯眯道,“前几天让爹画的石头卖出去了,得了七两多银子呢!” 刚才苏大郎在灶间烧火,听到书同回来,但他拉褡裢露银子没瞧见,所以到现在他还不知道小妹前段时间让爹画的石头画卖了银钱。 一听石头画能卖钱,又惊又喜,“真的呀……”苏大郎不敢相信。 “当然是真的。”苏若锦高兴的吩咐“大哥,把大灶里的热水舀些兑在木盆里,我要洗菜洗肉准备做大餐啦。” 苏大郎的脑子一半是石头画,一半是油滋美味的五花肉,手比脑快,迷糊间,已把盆里的水兑好。 兄妹二人,一个洗,一个帮着换水,几个回合,所有的菜、肉都洗好。 苏若锦站到小凳上,站在灶台前扁炸肥肉炒出油水,捞起多余的油放在一边,苏大郎的灶膛烧得红通通的,热油滋滋,猪油渣香气扑鼻,馋得苏三郎直噎口水。 苏若锦拿着筷子夹了个油渣给他,“呶,小心,当心烫。”边说边又对着油渣吹了好几下才放到苏三郎 嘴里。 小家伙嚼的嘎嘣响,引得苏若锦一个老芯差点没忍住,赶紧把肉丝倒入锅内翻炒,炒得五花肉变色,又把蒜苗叶、萝卜片倒入一起翻炒。 红的肉、绿的蒜苗叶、白的萝卜,三色翻滚,肉香气在小小的灶间内升腾喷香,引得人口涏舌动,饥饿难耐。 “姐姐……姐姐……”苏三朗贴到苏若锦身上,拉她衣袖,眼巴巴的要吃。 苏若锦被小屁孩看得心软无奈,快速铲起炒好的五花肉,拿起筷子连肉带菜,一大筷子,连吹三下,送到了苏三朗的嘴里,“姐姐炒的好吃不?” 苏三郎小嘴忙着吃肉,哪有空回六岁小姐姐的问话。 苏若锦又不是真六岁,哪会真计较,又夹了一大筷子给灶膛烧火的苏大郎,“哥——”示意他起身伸头过来,她站在小凳子上不敢乱动,怕摔个大马哈。 苏大郎站起身,却没伸头过来,他不好意思道,“我是大孩子了,要不等爹他们回来再吃?”八岁小男孩既想吃,又觉得爹没回来,菜还没上桌,这样不好,纠结极了。 一年又一年,苏言礼夫妻孩子一个又一个多起来,挣的钱却没什么变化,吃喝拉撒、人情往来,头疼脑热,哪样不要花钱,苏家的小日子着急不好过,真是难得吃顿肉。 今天晚上的肉菜要不是备着她娘生产用那会买,真是苦了这两个长身体的小男孩了。 苏若锦只好半趴在灶台上,伸手把一大块肉菜塞进了苏大郎的嘴里,“吃吧,我再来做个红烧豆腐,溜个大白菜,再给娘亲炖个大筒骨豆腐汤,晚饭就好了,只等爹回来就可以吃了。” 肥瘦相间的五花肉一入口,肉嫩滑、味鲜美,苏大郎不知道此刻自己整个人满足的像只小花狸猫。 只一口肉就让两个小男孩满足的跟什么似的,苏若锦既高兴又心酸,麻利的把切好的豆腐放到热油中,嗞一声,热气直冒,散在灶间三个孩子身上,暖意洋洋。 要是有辣椒就好了,可以来个麻婆豆腐,那滋味真是要多美妙有多美妙,可惜大胤朝还没有辣椒,真是少了多少美食啊! 004 八两 没一会儿,苏若锦就把晚饭做好了,苏言礼与书同还没回来,她把做好的菜放在篦子上保热。 苏三郎急的直往院门口看,“姐姐,爹怎么还不回来呀!”小肚子早就饿得呱呱响了。 苏大郎也担心的站到厨房门口朝黑漆漆的夜空看过去,直听北风呼呼吹,冷的人直缩脖颈“这么晚没回来,肯定没借到钱。” 苏若锦眉一动,如果爹再借到钱,会不会像以前一样又升一级,那可是从七品,要是放到县衙门里,那真是要赶上县太爷了,已经不是涨一两银子的事了。 风越来越大,在浓黑的寒夜里,不知不觉让人心生惶恐,苏若锦忍不住拱身弯腰趟进夜色中,小腿直奔跨出院门,刚要踮脚朝巷子口看过去,就听到有人喊道,“二娘子……” 是书同叔的声音,借着邻家透出的光亮,苏若锦看到了书同叔身边的爹,整个人一喜,朝苏言礼直挥手,“爹……爹……” 苏大郎也从院内拱出来,“爹!” 苏三郎小腿迈不过呼啸的北风急得直叫“爹……爹……还有我。” 一个钱没借到的苏言礼,浑身像是掉进了冰窟窿一般透心凉,浑浑噩噩走在大街上,路上行人匆匆,没人会看他一眼,更不会有人知道他没钱付妻子的生产钱。 如果有人知道,他堂堂一个大男人,竟连妻子儿女都养不活,他的颜面……苏言礼如行尸走肉一般,要不是小厮书同找到他,他都不知道自己飘到什么地方去了。 孩子们的呼唤声乍然响起,惊醒了失魂落魄的苏言礼,伸手便接住了奔过来的女儿“阿锦……”抱起女儿便捂在怀里,“这么冷出来干嘛!” 他快速进了院门,苏大郎跟着转进来。 书同跟进来把院门关上。 苏言礼从廊下看过去,“马……”他不敢问接生婆有没有走,是不是在等他的钱。 难道书同叔没告诉爹?苏若锦朝书同看过去。 书同一张脸都冻僵了,搓手哈气,“大人走路踉踉跄跄,我以为范大人请他吃酒喝醉了呢!” 苏言礼…… 他连范大人家的门都没进得去,又去找了同僚,结果不是出门会朋友就是手头紧,他连一个铜子都没借到,心灰意冷,都不知道怎么面对妻子儿女,那来的醉酒。 “那大人,你走路……” 苏言礼瞪了眼小厮,放下女儿,“你娘和弟弟怎么样了?”没看到接生的马婆子,以为人家暂时没急着要钱。 “爹,小弟吃饱睡了,娘也喝了碗甜米汤睡了,咱们……”苏若锦的话还没说完,苏三朗急的直叫唤,“爹,吃饭……吃饭……” 说着就推着帘子往厨房里钻。 随着帘子掀起,厨房内的肉香气飘出来,苏言礼吸了口气,有些纳闷的问道,“阿锦,难道你把洗三的肉煮了?” 苏若锦点点头,“是的,爹。” “你……”苏言礼的火气一下子升上来,出来的声音却压着“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洗三的肉怎么能……”他气的转了两圈,“这可怎么办……” 原本今晚就没借到一个钱,现在孩子又把洗三的肉煮了,后天拿什么洗三。 苏若锦抿着小嘴看着他笑眯眯的。 “你还笑?”苏言礼瞪向女儿,“信不信我打你?” 每当大人生孩子们气时都扬言要打人,却从没真打过,书同也咧嘴笑。 怎么一个两个都笑,苏言礼正要长篇大论训女斥仆时,苏若锦终于忍不住了,“书同叔,赶紧告诉爹,那两个石头画卖了多少银子。” 苏言礼“……”盯向小厮书同。 他笑回“大人,卖了足八两银子。” “有人买?”苏言礼不敢相信,连忙问道,“谁买的,怎么会有人买?” 书同刚要回话,被苏若锦打断,“爹,外面冷,咱们进厨房边吃边说。” 真的有银子了?一直到女儿与小厮说了赚钱的全过程,苏言礼还是不敢相信,“八两啊,都快赶上我一个月俸?了。” 书同抱着饭碗,逮着功夫就刨口饭 ,“要不是二娘子想的办法,这八两银子也赚不着。” 手边放着饭碗,碗里堆着女儿夹的五花肉、红烧豆腐,苏言礼也没心情吃,还是追问,“怎么回事?” 主人连饭都不吃,还是不相信,书同也只好放下碗,又从头到尾说了遍赚钱的过程。 今天之前,主人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两个男娃,一个八岁,一个三岁,八岁的正在念书,性格温和,不咋调皮,也不多言多语,三岁的小娃,刚会说话走路,没啥说的。 但女娃二娘子,跟哥哥弟弟完全不一样,书要跟大郎一样读,事像大人一样问,书同每天回来都被她问东问西,能问出一大堆东西。 这不,半个月前,他送大人进国子监后,就去街市上买生活用品,上街嘛,难免会看看热闹、搭搭话,在书肆里遇到一个淘画的管事。 管事在书肆里淘了半天也没淘到想要的画,念念叨叨的,虽然苏言礼是国子监博士,书画相当不错,可京城是什么地方,先不要说古藏了,就是现时大家也枚不胜举。 书同听过就过了,回来时,苏若锦小嘴问不停时,他说了一嘴,哪知二娘子双眼一亮,就想了个法子,让他再到街上遇那个管事。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帮衬,几天后,还真叫他又遇上了那个管事,就把二娘子的想法告诉了那个管事,那管事一听石头上画画,挺稀奇的。 于是苏若锦拿出外出游玩时淘到的石头让他爹作了画,两榜进士,又是国子监博士,那画功可差不了,可不就入了管事的眼嘛,得了八两银子。 原来是这样。 苏言礼看着摆在桌上亮光闪闪的银角子,两个七两多,一时之间感慨万分。 书同嘴里包了一大口饭菜,“以后我还上街逛去,有什么消息就带给二娘子,让她想赚钱的法子。” 苏若锦小嘴一撇,“这种巧事可遇不可求,要是指望这个发财,咱们都得喝西北风去。” 书同……咋还打击他的积极性呢?二十七八岁的大小伙瘪瘪嘴,一脸委屈。 苏若锦龇牙一笑,朝他爹道,“爹,娘做月子,你又要当差,家里的事,就让我跟书同叔打理吧。” 005 洗三 “你小呢!”苏言礼一边愁怅妻子月子怎么做,一边想办法“要不明天我去把董妈妈带回来?” 苏若锦提醒“爹,不是我舍不得桌上的七两银子,实在是房东就想抢了我们家的董妈妈,就算你明天去,她也有办法让你带不走董妈妈。” 苏言礼一介士子还真没办法跟泼妇人抢人,气的太阳穴疼。 苏若锦暗叹,要不是她调教董妈妈的做菜手艺,前个房东何置于眼馋董妈妈的手艺,硬是不要晚付的三个月房租非把人留下来。 真是作孽哟! 苏言礼一门心思都在妻子儿女身上,连六岁女儿做的美味晚饭都忽略了,放下筷子,想了想,只好无奈道,“行,书同,以后上值我也不要你送了,你就跟着阿锦,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好咧。”书同高兴的收拾桌上的碗筷,自从今天赚了八两,他现在看二娘子就是招财小童子,笑的眼不缝,心道,要是明天一不小心再赚个八两,岂不是他就有月银拿了? 想想就高兴。 娘做月子,爹又终于松口,苏若锦终于如愿当家了。 原本家里没钱,洗三就自家关上门相征性的办一下,现在有银子了,至少得让周围邻居知道吧,毕竟是喜事。 六岁的小当家,第二天就带书同买了鸡蛋染了红色,给左邻右舍报喜,告诉众人明天她小弟洗三,请大家光临寒舍。 古代洗三很讲究,但苏家刚搬到这里半年不到,又没什么亲戚,苏若锦问了接生婆马婆子,就按最简单的流程走。 一个苏家确实没钱置办那么丰富,二个现在是冬天,天冷的要死,为了小弟身体着想,苏若锦也不想大办,意思一下就行了。 节俭节俭,仍旧花出去了近二两银子,可把苏若锦心疼死了。 席面的食材都买回来了,谁做呢?苏若锦现在可是实实在在的六岁小童,还真没力气治出一桌席面。 书同发愁“要不到牙行里请个置席面的婆子?” 苏若锦摇摇头“不用。” “你想请左邻右舍大婶大娘帮忙?” 苏若锦再次摇头“人家过来看看我娘跟小弟就是给面子了,那还能让人家动手做饭。” “那怎么办?”以前主人生孩子,治席面的都是董妈妈,现在董妈妈被人霸占,书同一个大小伙也不知道怎么办。 苏若锦狡黠一笑,“跟我走。” 一直到以前租房的地方,书同才明白,“你要带董妈妈回来做席面?” “是啊!” “咦,前天晚上你还对大人说徐婆子赖泼不会放人呢,咋今天又来带人?” 苏若锦一脸神秘道,“这你就不懂了吧!”他爹一个国子监的夫子怎么好意思跟婆子扯掰这些琐事,但她就不同了,再说,她可是吃准了徐婆子什么德性才有把握过来带人的。 小丫头眉眼俱动,神气活现。 书同…… 小主人咋像个狡猾的小狐狸呢? 前房东徐婆子看到苏若锦,马上跟刺猬一样张开浑身剌,横眉竖眼,“赶紧怎么来怎么去……”对着白玉粉嫩的小娃子,肥圆的徐婆子算是口上积德了,没骂的难听。 苏若锦咧嘴一笑,眉眼弯弯,跟观音坐下的小童子一样,“大娘,我娘生了小弟,今天洗三要做席面……” “走走……”果然如她猜的那样,要把董婆子捞回家做席面,徐婆子才不肯放人。 苏若锦直接上杀手锏“我娘说要教董妈妈两个新菜式。” 新菜啊! 徐婆子肥肥圆圆可不是平白无辜长出一身肉的,那可是好吃的结果,一听有新菜式,被脸颊肥肉挤成了一条缝的双眼,嘀里咕噜的转了好几圈,刚才还紧横的脸瞬间像绽了朵花,“哎哟喂,苏夫人又喜得一儿啊,恭喜恭喜,不就是回去做一顿中午席嘛,那有什么的,去吧,赶紧去吧。” 董妈妈一直小心翼翼的站在僻角,听到房东终于松口,高兴的双手一抹围裙,连忙跑到小主人跟前,“二娘子……”喜的就差流眼泪。 苏若锦伸出小 手拉住她,“妈妈,咱们走吧。” “哎。” 还是小主人有办法啊!居然三言两语就把人带回来了,书同高兴的跟上去。 徐肥婆子站在院门口,盯着三人背影久久没动。 苏言礼在京中没有亲人,来的只有相熟的同僚,程迎珍那边有亲人,但她是庶子生的庶女,在伯府根本没有存在感,每年她也就过年前两天带些礼从侧门进去看看她姨娘,其它没有任何走动,就跟孤儿寡母似的。 亲戚少就少,苏若锦无所谓,他爹招呼男客正堂里坐,她就带女眷进罩房看她娘,看了一眼后就把人迎出来带到厢房吃茶,一直到中午请大家吃个中午饭。 苏父同僚来了三家,都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前天晚上苏父去借钱有的真在外面,有的让娘子出面回了没钱,原本他们今天也想找借口不来的,结果苏言礼说家里置了席,让人一定要到。 置席?岂不是借到钱了?他们相互问了,都不是对方借的,难道又是范大人? 不知谁看出来了,每当苏言礼问范大人借到钱,那么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品升一级。 姓苏的再升,可就是从七品国子监主薄啦,这可是掌国子实务的职务,在国子监里任职的人就没有不想此职的。 他们今天来不是给苏言礼面子,而是来探他虚实的,此人做学问还可以,可实务之事上嘛……没看出有什么本事啊! 范大人为什么借钱给他、又为何给他升职,他们究竟什么关系? 与苏言礼一起工作七八年的同僚还真没搞懂。 三个同僚没闲着打听,他们的妻子当然更没闲着,程迎珍虚弱没力气,她们紧跟苏若锦,进厢房吃茶时,左一句右一句打听的热闹极了。 苏若锦面上就是一个六岁的小娘子装乖卖傻听不懂,事实上,她爹也确实没从范大人哪里借到银子,也就意味着他爹最近不会升官。 八品与七品,看似相差两级,实际上有一个质的变化,明面上九品以下的胥吏不入流,实际上八品以下的小官也入流不到哪,八与七就是做官的第一个分水岭。 006 油条豆浆 苏若锦早就想到了,所以一个月前,她就绞尽脑汁为娘生产弄银子,终于得偿所愿,娘可以做个安稳的月子了。 苏家的洗三办得还算体面,下晌,众人离去。 苏言礼了了一桩心事,轻松的很,一等客人散了,就拿两条大被子把妻子裹的严严实实的抱回了主卧,又把小儿子移到大床边的摇篮里。 一弄停当就坐在床头,一边看妻子,一边逗小儿,一副有妻有子万事足的家翁模样。 站在一边帮着整理的苏若锦…… 爹呀,你这屁股坐着不动,晚饭怎么办?谁去操心? 苏若锦站着不动。 看她爹。 苏言礼一会伸手给妻子理理鬓角的乱发,替他把头发撇到耳廓后,一会儿又转过身来看还不会睁眼的小儿子,一脸笑眯眯,那还要吃什么晚饭,估计幸福的都饱了。 苏若锦只能撇撇嘴,转身离开这三口子,赶紧去看董妈妈。 董妈妈正抽空浆洗苏家的衣裳,还有女主人这两天换下的垫褥,她有些担心,“夫人的恶露好像排的不是太顺畅,二娘啊,你可要盯好,要是发现什么不对劲,就赶紧让你爹去请郎中。” 苏若锦点点头,“娘这一胎生的费劲,整个人疲惫的很,所以胃口不好,不想吃东西。” 不吃,体力就没办法恢复,体力恢复的不好,恶露当然排不痛快,这都跟身体好坏有关。 苏若锦暗暗下决心,一定要想办法让母亲的胃口好起来。 一直忙到天黑,等苏家的晚饭吃好后,董妈妈才离开,苏若锦不放心,让书同叔送她回去。 “妈妈你放心,最多过了年,我就把你领回来。” 董妈妈一听这话,又开始抹眼泪,“我知道,我不急,你让大人不要急,先照顾夫人月子,有钱先使在夫人身上。” 主仆二人又家长里短叹了好一会儿才分开。 苏若锦站在走廊下,看向黑抹抹的夜色,听寒风啸啸,一个人把明天以后的日子盘了又盘,七两银子用了二两多,余下的五两,要分一半支撑到他爹月底发俸。 手里终于算有二两半的活钱,这些钱她早想好干什么了! 吓得他差点尖叫,凌晨大家都还在梦家里,他死死的捂住了嘴,一眼不眨的盯着小主人。 苏若锦伸手拍了拍发好的面团,轩轩软软,手指戳开,面团里的气孔也发的刚刚好,连忙拉书同到案前,“赶紧再揉,排空里面气,再揪成这么大的小剂子……” “干……嘛?” “当然是炸油条啦!” 油条,原来叫“油炸桧”这种传统早餐小吃有一段关于卖国贼秦桧与精忠报国岳飞的故事。 可是此时,大胤虽类似于宋,毕竟不是宋,也就没有了以“莫须有”罪名杀害岳飞父子的秦桧,也无发泄心中愤恨的老百姓把面扔到油锅吃油炸桧的故事。 苏若锦把书同叔揪的小剂子压扁拉长,变成筷子般长短,然后两个摞一起,用筷子一压,放到烧热的油锅里,转眼间,白条子面被热油炸开变色膨胀。 苏若锦不停的用特制的长筷子翻动,几息间,两个压合在一起的面条子就变成了蓬蓬松松金黄灿灿的美味油条。 “咝……”书同吸口水的声音,“二……娘子……看上去很好吃啊!”他从灶膛后站到灶台边上,一边看一边口涎忍不住翻涌。 “不是看上去好吃,是吃上去也好吃。” 书同嘻嘻笑,“二娘子,你要炸多少?” “炸很多。” 书同不明白“为何炸这么以多,难道二娘子要送人?” 苏若锦白他一眼,“油、面哪样不要钱,我才不会送人。” “那得吃到什么时候?”眼看二娘子的油条一根一根往篮子里放,没一会儿就装满了一篮子。 苏若锦心里默默的算了一下,有100根了,今天早上就先做这么多吧,先试水卖一下,看看效果再决定明天炸多少。 里面大锅里豆浆也煮好了,苏若锦让书同装到两个坛子里,转身拿出油纸做的纸杯。 “书同叔,油条三文一根,豆浆三文一杯,赶紧把它们挑到前面李子巷叫卖吧。” 007 双月子 骡背上一条宽巾带,两头吊着被裹的严实的热豆浆坛子,书同拎着竹篮,滚热的油条掩在里面,被二娘子用干净的厚包袱包裹的严严实实。 油条豆浆一时半会冷不了,可书同整个人懵的很,木然的看着裹的严严实实坐在骡背上的二娘子,“二娘子,你真要去?” “我不去,你会卖吗?” 书同…… 小时候是陪读小厮,长大后送大人上值,磨墨跑腿伺候主人咱在行,就是没做买卖呀!阿不,做过,前几天还卖了两个石头画呢! 一想到赚到的八两银子,书同瞬间不迷糊了,双眼发亮,“二娘子,咱今天能赚多少?” 苏若锦不想打击人,可100根油条、两坛豆浆能卖多少,她不得不提醒激动兴奋的书同叔“叔,咱今天的生意是积少成多,要辛苦你了哈!” “不辛苦……不辛苦……”不就是提一篮子油条嘛,轻巧的很。 苏若锦望着被书同举高的篮子,微微一笑,这才是开始哟! 书同没做过买卖,但作为苏言礼的小厮,打杂跑腿,不知给主人买过多少东西,包括从小贩手中买饭食、点心、饮子,没看过猪跑,还没吃过猪肉嘛。 苏若锦下了骡子伸手要拿出一根油条出来展示卖。 先不要说二娘子是他小主人,就不是,他也不会让个几岁的小娘子卖东西呀。 书同倒没什么不好意思,“二娘子,我来卖。” 什么会不会的,想起以前自己去买东西时,那些小贩怎么叫的,酝酿了几息,书同吆喝的话张口就来“蓬松香脆的大油条三文一根哟,又甜又热乎的豆浆三文一杯啊……瞧一瞧……看一看……拿在手里就能吃,方便快捷又省事……” 苏若锦还真怕书同叔抹不开面子不好意思叫呢,没想到立马就上手了,看来书同叔很有买卖天分啊!想到石头画,她确实点拨了几句,可要没有天分,恁她说干嘴,不会卖的还是不会卖。 从这几年观察来看,书同叔脑袋瓜子灵活,就是没什么机会发展,可是现在嘛,苏若锦小算盘珠子打的啪啪,她爹是夫子,她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要是想做生意养家,书同叔就是最好的帮手,要不然苏若锦也不会趁着她娘做月子把生意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