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谐通灵,文明爆红》 10点半,宜见鬼 此时此刻是晚上10点半,距离沧海大学图书馆闭馆已经过了一个小时。 S级史诗巨制大型项目《逃离考试周》正在馆内紧锣密鼓拍摄中。该剧讲述了旧社会时期被害死的新娘,因怨气未消一直盘桓于人世,在路过一所大学时,吸收了大学生在考试周出现的怨气,功力大涨成为厉鬼,进而寻得仇人转世,成功报仇的故事。 作为本剧的女主角,红衣女鬼拎着面黑漆漆的镜子,顶着一头晃晃荡荡的钗环,身披繁复嫁衣裙,从走廊那头飘然而来。 飘到露台处,只见一个男生背对着她趴在椅背上,他的长手长脚在这张椅子上显得非常局限,甚至有点僵硬,和剧本中“悠闲懒散”的描述并不怎么符合。 但剧本不重要,只要女主角漂亮就行了,红衣女鬼只管探出镜子背,敲了敲这人的脖颈。 镜头渐渐拉近,从红衣女鬼的镜子背上一路旁移,取景框中出现了一双迷茫的眼睛,镶嵌在俊美的脸孔上,像深夜中的宝石闪了一闪。 摄像机随即给了他的脸一个全景,不得不说,这张脸还是很好看的,或者更适合用“漂亮”来形容,鼻梁高挺,当中又夹了些混血感,配上水盈盈的一双眼,在暗夜中更多了一种雌雄莫辨的美感。 沈无漾和红衣女鬼对视半秒,随即一蹦三尺高,伴随着声嘶力竭的大叫:“啊啊啊啊有鬼啊!” 红衣女鬼凝视着他,按照剧本她应该掐住他的脖子,但她伸出手,在对上那双仿佛天生带笑的眼睛时,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这双眼睛带给她的无数快乐瞬间,她实在没忍住,当场爆发出一段“哈哈哈哈哈哈哈!” 摄像机后面的人手忙脚乱地按停。 沈无漾把手上书包往地上一扔,“姐,有那么好笑吗?” “……其实也没那么好笑,但看你眼睛我就想笑。”红衣女鬼,也是本剧的导演兼编剧兼投资商兼女主角叶砚浓诚恳地说。 在沈无漾温柔如水的目光中,她又放肆大笑了一通,终于道:“这样吧……这回你就看镜子一眼,然后闭上眼睛,千万别和我对视,我们再来一遍。” 沈无漾偏就看着她的眼睛,笑眯眯道:“说好了,最后一遍。” “没问题。”叶砚浓提起她的裙摆,忽然一股无名冷风顺着她裙边狠狠刮了过去,把她的裙子直接吹出了一个裙撑效果,她“嘶”一声,“今晚的风很有鬼片氛围感啊。” “哇塞姐姐,你终于感觉到了。”沈无漾几乎要热泪盈眶,他拎起刚刚坐着的那把椅子,扒拉了两下凳子腿,“再告诉你一个没想到的事情,你随手拿来的椅子,它居然就会动呢。” 叶砚浓:“……” “谢天谢地吧,但凡我栽出个三长两短,咱们夜闯图书馆的事就暴露了,处分就在远方向我们招手。”沈无漾笑容满面。 “算了算了。”叶砚浓挥挥手,“把凳子挪到旁边,你就靠着……靠着后面那栏杆就行了,反正你就这一个镜头,主要是开场帅哥引流用的,这些细节都无所谓。” “好吧。”沈无漾从善如流拎过书包,里面露出两本书,一本《传播学教程》和一本《新闻学概论》。 他扮演的是一个身处考试周的倒霉学生,由于半夜学习而不慎见鬼,是个纯粹用来引出女主角的工具人。 沈无漾之所以接这个活,就是因为他觉得这段剧本很有深意。如果不学习就不会见鬼,如果没有考试周就不会学习,可见考试周才是万恶之源,这个工具人的存在一下就把整个故事拉到了一个高度,让它变成了一部颇具内涵的恐怖写实向大作。 红衣女鬼重新退了回去,沈无漾伸个懒腰,趴到了栏杆上,身后又是一阵凉风,吹起了他的蓝衬衫,丝丝缠缠像要钻进他的骨头里,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奇了怪了,才九月份,怎么还这么冷,明明白天还挺暖和的。 沈无漾单手撑着头,身子就下意识往前探了探,他贴着的栏杆底部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恰恰在这时候摄像机后面的人喊了声“三二一——”,立刻将这声响动掩盖得无影无踪。 这回拍摄非常顺利,沈无漾百无聊赖趴在那,有一下没一下地扒拉胸前的骨头项链,感受着背后夜风手一样抚过他的后背,就这么抚了十来秒,脖颈冷不丁传来一股子冰凉的触感,他心道,是叶砚浓的镜子贴上来了。 镜子是个信号,按照剧本,他现在该回过头,想起叶砚浓的嘱托,他在回头的时候特意没抬头,于是第一眼就正正对上了她手里的镜子。 夜风更快更凉,吹得旁边芭蕉叶簌簌抖动,沈无漾的蓝衬衫从栏杆缝中穿出去,衣角在空中乱飞。 镜子里有个女人,身下仿佛是个草垛,头发和草垛一样黄,几丝几缕结成干枯的块,脸上黑一块白一块,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她的脸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木色,眼睛看到镜子外的他,忽然诞出一种非凡的光亮来,她嘴唇拼命抖动着,扭动着身子似是想要往前挪。 电光石火间,沈无漾眼看着她的嘴里清清楚楚吐出了两个字—— “救我” 栏杆再度发出一声诡异的“嘎吱”,但沈无漾根本听不进了,他的脸色变得很白,就在那一瞬间内,被取景框取了个一清二楚。 沈无漾几乎是条件反射往后退,然而刹那之间,他身后倚着的栏杆蓦然一松,巨大的“咔嚓”声响彻耳畔! 沈无漾是新闻学的大四学生,学习半好不坏,没得过奖学金也没挂过科,单从花名册上扫过,没有一个老师会多看他的名字一眼。 但上课的时候,他们就时常会多看他的脸几眼,这并不是一件好事,让他的逃课生涯变得十分之困难。可见美貌是把双刃剑,他在小小的年纪就懂得了这个道理。 叶砚浓是电影学的研究生,她更为人知的身份是某知名短视频app的博主,拍够了“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下定决心要搞出一部惊世骇俗的大作。搞艺术的人总是有点独特追求,比如非要在半夜来图书馆拍鬼片,没人敢和她一起,只有一贯目无规矩的沈无漾对此很感兴趣。 事实证明,某些规矩还是要守的,比如沈无漾一向很喜欢图书馆的这个露台,在他们来的时候发现地上有一块写着“禁止靠近”的小牌子,他和叶砚浓都没当回事,毕竟都叫人踢到一边去了,显然不是什么要紧东西,于是双双心无芥蒂绕过了牌子。 没想到他沈无漾纵横二十年,最后栽在了学校的危房上,可谓人生无常,让人咂舌。 腰间倚仗顿失,眼前乍然闪过一片寂蓝夜空,胸口的骨头项链随风震颤,他竟然眼见着女人从镜子里探出枯枝般的手臂,朝他伸了过来—— 他一时间都说不清楚自己是要抓还是不要抓,但根本不由得他来抉择,挂着书包的手臂在空中无力地挥了一挥,不出意外地什么也没能抓到,《传播学教程》和《新闻学概论》从他发丝边接连擦过,同时灌进耳朵的是叶砚浓惊慌失措的大喊。 沈无漾最后的记忆,是耳边传来一道男生的闷哼声,但他压根没看清声音的来源,眼前忽而闪过一双幽深的眼睛,四肢便软软坠在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意识消散前,他最后想,他应该,大概,一定不是天底下第一个为艺术献身的人吧? 沈无漾昏昏沉沉,听见有男声在喊他,不知道是牛头还是马面,声音还挺好听。 “沈无漾!沈无漾!” 这回换成了个女声,声音中饱含惊喜,他觉得有点耳熟,好像不是地府的人……是叶砚浓! 他微微掀开了一点眼皮,他没想哭,但人刚醒的时候眼睛自带点水汪汪,叶砚浓的脸就在一颗泪珠中来来回回地晃。 “这是人间吧?”他问。 叶砚浓说:“恭喜你,历劫没成功,还得在人间继续活着。” 沈无漾一顿翻胳膊动腿,发觉自己身上毫发无损,胳膊腿都能照动无疑,他再一骨碌坐起来,更觉得自己健康无比,没有半点从楼上摔下来的实感,宛如睡了个整觉刚起来。 这就是劫后余生吗? 数段画面紧跟着涌入脑海,一串濒死之际的回忆纷至沓来,沈无漾脸一白,顿时掀了被子坐起来,“我下楼之前看见鬼了!” 叶砚浓说:“是啊,你都看见我了!我差一点就能拉住你,但你掉得太快了,还好120来得也很快……” 沈无漾正要和她解释,外面传来一阵骚动,隐约还夹杂了几声狗叫。 他乍一下挺奇怪,想着医院什么时候让养狗了,狗叫声就跟着骚动声一起到达了门口,更清晰地叫了两声。 别说,这狗叫得还挺亲切,跟他原先养那只金毛怪像的,要不是他当年眼看着那小家伙死在面前,他都想出去瞧瞧是不是它回来了。 “奇迹,真是奇迹!”没给他更多思考时间,一名年轻医生已经大步流星冲进来,“你从三楼摔下来,后脑勺着地,但你什么事情都没有,我们给你做了全方面的体检,除了颈椎有点小问题,是玩手机玩多了的毛病,一切指标都很健康!” 确实健康,他跟着医生的话又活动了两下手腕,感受到体内力量汹涌澎湃,暴揍两个流氓不成问题。 他又回忆了一下,确定自己摔下来的地方是三楼露台,而非一楼咖啡店。 难道他就是天选大男主?命运之子龙傲天?他身体里隐藏了蜘蛛侠的血脉? 命运的猝不及防让沈无漾顿时陷入了狂喜,他这人有个毛病,凡是极度快乐或极度犹豫的时候,都想要拨拨胸口的项链。他下意识就摸上去,只抓住了一片光滑滑的布料。 他穿的是医院病号服,胸前一片空荡荡,一点多余东西没有。 沈无漾心里狠狠一咯噔,脸色也变得不怎么好看,扭头就看叶砚浓,“我戴着的项链去哪了?” 哪知叶砚浓的脸色也差起来,她抬头看一眼医生,大约是顾虑到有外人在场,她说:“等会儿再跟你讲。” “说来也奇怪啊。”医生又嘱咐了几句,最后感叹道:“你是真走运,隔壁那个男生也是你们学校的,他光是胳膊被书砸了,就当场砸了个骨折,跟你一辆车送过来的。” 沈无漾开始觉得有点不妙,他脑子里浮现出和他一起飞下去的《传播学教程》和《新闻学概论》,那是他的考研书目,拿来做道具的。于是他暗戳戳瞟了叶砚浓一眼,正对上了对方同情的目光。 很叫人心里一沉。 “喏,说人人就出来了。”医生稍微往后退了两步,让门口的光景能够清楚地透进来,“萧淮,你同学也醒了!” 当场砸翻一个路人 名叫萧淮的男生回过头,目光与沈无漾交接了一瞬,仅仅就只有一瞬,他甚至都没看清萧淮的脸,只看见了一对幽深的眼睛,这双眼睛迅速和他记忆中最后的视线重合起来,让事情的脉络在他心里基本明晰了。 不知道是他的《传播学教程》还是《新闻学概论》砸中了人家,也或许是两本的共同作用。果然,书籍的魅力就是这样无穷。 他在想自己该说两句什么来客套,结果萧淮只是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含了一丝复杂,沈无漾都还没有开口,他抬腿就走了,也许是回忆起了当初的阴影。 沈无漾不禁觉得有点内疚。 等到好言好语把医生送走,他立刻问叶砚浓,“到底……” 叶砚浓面露怜悯地从床头拿过个东西递给他,“我觉得你可以先看一眼你的手机。” ——手机炸了。 炸的不是他爸也不是他妈,二人的消息都是一个红圈1,默契惊人地发来了“好好休息多喝热水”,沈无漾点开又关上,再看寝室群,消息已经达到了99+。 三个室友正讨论得激情澎湃,他直接从最下面开始看,一句话立刻映入了眼帘。 【胡彬】:外院有个男生说,当时地里突然长出了一双金色的手,就在他马上要掉到地上的时候,把他给托在那了 沈无漾才想要骂他,紧跟着又刷出了一条新消息。 【阮济安】:别扯,你那太玄了 沈无漾刚想夸他,新消息又来了。 【阮济安】:我朋友在现场,他看见了,他当时掉下去的时候,下面正好有个男生路过,看他好看,就牺牲自己把他接住了 沈无漾一时间不知道如何骂起,当场点出一个表情包发了过去。 【沈无漾】:【等我巴掌到你脸上的时候,我想你就应该知道你说错了什么.jpg】 一个表情,炸裂全场。 寝室群开始了新一轮的咆哮,从推理转成了慰问,让沈无漾很快梳理出了一些信息: 由于案发当时还没到关寝时间,路上不乏行人,导致“图书馆有个男生从上面掉下来了”这件事以一传十十传百的速度迅速传遍了全校。 可惜寝室仨人两个在老家实习一个在城东实习,没一个在学校,也就没一个拥有一手消息。唯一知道的就是他经过一轮检查,确定毫发无伤,因此在学校表白墙上引起了很大的讨论度,好几位自称路人的同学都在上面曝光了自己的所见所感。 【乔柯】:所以你到底是怎么逃过一劫的? 真是个好问题,沈无漾自己也挺想知道。 【沈无漾】:不瞒你们说,我变身了,其实我血脉里有蜘蛛侠的血统,落地的那一刻突然觉醒了,以后我就要去拯救世界了,大家保重 打完这串字他把手机扣过去,并顺道调了个静音。 人有时候需要适当地放下手机,听听身边的声音。从叶砚浓的嘴里,他总算得到了一点有用的东西: 他人下去的时候包连着书一块掉了下去,当场砸翻路过下面的萧淮,一辆救护车把俩人一块送到医院,萧淮左手手臂砸了个骨折,而沈无漾昏了整整一天,如医生所言做了全套检查,发现本人还真应了他这名字,安然无恙。 辅导员昨天在医院待了一天,心情坐了一天过山车 ,待到所有检查结果顺利出炉,今天才去给她家孩子开家长会了。 “你人活着就行。这破戏再也不拍了,出去我请你吃饭,好歹你也是在片场出的意外……”叶砚浓长叹一口气,“你他妈下去那一刻,我心都跟着一块下去了,我真以为你不死也要半残,我甚至都在考虑如何利用我那点粉丝流量和学校堵嘴的硬碰硬,把这豆腐渣工程的事闹上热搜为你伸冤了。” 沈无漾陷入了沉思。 叶砚浓拍拍他肩,郑重道:“别想别的了,再过半个小时就是五点,不出意外的话,你们的敬爱的辅导员吴小琴就会过来,她希望你不要把这件事情对外声张,学校会支付你因此产生的一切相关费用。” 沈无漾朝着外头努努嘴,“包括我的一切费用,那包括他吗?” “这我还真不知道了。”叶砚浓手指轻绞着她的卷发说:“说起来也怪,你昏着的时候我去跟他道歉了,但他没跟我生气,只让我出来,还不让我离他太近呢……待会儿吴小琴来了你问问她吧,我觉得学校哪怕是出于人道主义,也应该一块赔。” “那就好。”沈无漾端过旁边的水喝了一口,心满意足道:“吴小琴理论上是来探病的,她肯定不能空手来,正好这屋里一点吃喝都没有,咱学校真是太周到了,瞌睡送枕头,连我醒了要吃水果都能想到。” 如果他早起来一个小时,这屋里是有水果的。但看他很愉快的样子,好心的叶砚浓选择了沉默。 在叶砚浓的不懈努力下,她的波浪卷终于顺利地和美甲上的钻缠在了一起,她开始手忙脚乱地去拽头发丝。 “所以,我的项链去哪了?” 沈无漾话一出,叶砚浓扯头发丝的手就停顿了一下,她警惕地瞧瞧门口,确定门是关着的,这才说:“我看见你的项链发光了,就在你掉到地上的那一下,它在光里消失了。” 沈无漾顿时联想到了镜子里的女鬼,但鬼好端端的抢他项链干什么?这又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啊。 “当时我靠在栏杆上,是我面前的鬼把我弄下去的。”他一脸凝重地说,“一定是为了抢我的项链。” “你有病吧!”叶砚浓双手往胸前一叉,“我弄你下去?你是干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我还抢你项链?不信你出去问萧淮,他绝对也看见项链发光了。” 沈无漾真挺想骂人的。 拧开瓶盖吞了口水,他正色道:“你要相信你自己,你那镜子里面藏着个鬼,真的鬼。” 叶砚浓本来还想笑,但她仔细看着沈无漾的脸,发觉他丝毫没有玩笑的意思。连沈无漾都不笑了,甚至还透露出些许肃穆来,那事情可能的确不太一般。 于是她也笑不太下去了,颤巍巍说:“你别吓我,我那是借来的镜子,还放在我寝室。” “要不……”沈无漾又想去抓项链,但他再次抓了个空,他的脖子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空荡荡了,就和他的心一样空荡荡。 俩人对视几秒,叶砚浓替他说完了未出口的话,“你明天就可以出院了,要不你先手机看看,约个庙去拜一下吧。 叶砚浓说完就出去打电话了,沈无漾在病床上躺了一会儿,脑子里就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小时候身体不好,机缘巧合遇见位大师,说他命里缺水,得在名字里加点水,就把他名字的第三个字“恙”改成了“漾”。 大师当时还说,他22岁那年命里会有一劫,但外人破不了,要靠他自己的本事和造化,如果造化到了,问题自然会迎刃而解。 难不成这就是他命里的一劫? 但沈无漾自认没干过什么大好事,连过马路的老奶奶都没碰见过几个,显然积累不了什么大造化,那么他为什么同时从鬼和豆腐渣工程的手下逃出一劫,就很让人惊奇。 确实得找个庙去拜拜,顺带也要问问,他的项链究竟去哪了。 沈无漾的项链其实是有来头的。 他小时候有个金毛朋友,是堂姐在他生日时送他的,他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毛毛。 它命里也有一劫,只不过它的劫来得早,没能跨过去。 毛毛当初进家门的时候只有一丁点大,从闭着眼睛哼哼唧唧,到被沈无漾拿羊奶喂得身强体壮。一路和沈无漾一起蹦到十二岁,就在他十二岁那年,孤身过马路的毛毛不幸碰到一位醉酒司机,在冲向大树的过程中,飞驰着从它身体上碾了过去。 堂姐为了安慰山崩地裂的沈无漾,给他介绍了一家店,把狗的骨灰送到那炼了个项链。他还记得堂姐给他戴项链的时候,温柔地摸着他的头说:“以后它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 沈无漾不太爱回忆这事,因为每次回忆的时候他都哭得很难看,而他不喜欢哭,所以就尽量减少回忆。一感到眼眶开始发热,就立马勒令自己想点别的。 也是时过境迁,连当年送他项链的堂姐都不在人世了。而沈无漾此人毛手毛脚,饭卡一学期能丢三次,但这根项链他从十二岁开始戴,眨眼都快二十二了,楞是一次没离开过他身边,也算是个奇迹纪录。 纪录就是用来打破的,项链躲过了他的人祸,却没躲过见鬼的天灾。 “汪——” 沈无漾正在那回忆,被突如其来的狗叫声吓了一激灵,差点觉得这声音就响在他耳边,但屋里空空如也,连叶砚浓都没有。 “汪汪汪——” 沈无漾真想出去告诉那医生,坠楼也不是完全没有后遗症,看,这不就幻听了吗? 想了想,他觉得自己确实得去说一趟,于是他爬下床站了起来。 他望着空气,很愧疚地自言自语道:“毛毛,对不起,连你最后的东西都没保住,你千万别生气,等我去庙里找找,一定找个高手,把你从女鬼那里夺回来。” 沈无漾揉揉耳朵走到门边,刚拧下来门把手,高昂的“汪汪汪”又在耳边响了起来,出门的时候人一哆嗦,刚好保洁拖完地,他一脚就踩在水上,双脚立马打了个滑,他差点以为自己就要坐地上了,后面突然伸出一只手,将他脖领子拎住了。 怎么又见鬼了 感谢这只手,沈无漾终于站稳了,他刚想回头道谢,再抬头时眼前走廊又窄又长,不知名的风从手术室门口吹来,吹得他衣服发抖,只见惨白色的灯光半明半暗,打在他身前。 沈无漾在里面的时候听到了外头不少动静,比方有个小男孩正在地上打滚要玩具,他妈在操着一口听不懂的方言痛骂,旁边老头老太太用普通话劝着孩子还小,还有位老板在谈生意,大概是几个亿的大生意,哪怕在人流嘈杂的医院也得争分夺秒。 然而就在他踏出来的一刻,一切人和声音都消失得顺其自然,仿佛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就在走廊的尽头,手术室门口,站着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看着也就十岁不到,她浑身水汽,脸上还挂着很多绿色东西,像是苔藓。 只见她的刘海湿答答垂在眼前,眼珠子白得反光,歪歪头,嘴唇咧开,竟然就露出了一个称得上甜美可爱的笑容。 她叫:“哥哥,你帮帮我吧——” 见鬼这事,一回生二回熟,沈无漾压根不需要判断,转身就要往屋里跑,根本忘了自己的脖领子还被人提着,导致他转头时脖子一缩,直接就撞到了身后的人怀里。 鼻尖传来一片温热,是活人的触感,正是随着他这一撞,周围忽然声音大作,男男女女的哭号声音灌进耳朵。沈无漾这才抬起了头,对上了一对幽深瞳孔,很眼熟,他刚见过。 他算是第一次正经看清了萧淮的脸。这张脸很年轻,但毫无寻常大学生的清澈和愚蠢,反而贵气凛然。尤其在近距离下观看,更能看出他眉眼极其精致,透出一股子连蓝白病号服都遮不住的矜贵,只是有几分沉郁—— 也是,谁在路上走着走着胳膊就叫书砸折了,谁都得沉郁。 沈无漾衷心感谢这沉郁将他拉回了人世,但他人都没站稳,一声刺耳的嚎哭陡然传入耳朵,他身体一绷,当时就回过了头。 就在他们的几步之遥,另一个男人正对着地上打滚的孩子咆哮:“玩什么玩具?你还要玩什么玩具?你看我像不像玩具!” 而不远处的推车已经盖上了白布,一个女人轰然跪地,“女儿啊……我的女儿啊……老天换我吧,让她活吧……她那么小,她都没看几天人世啊!” 旁边老实巴交的汉子颤抖着扶她,“别哭了,咱别让孩子难过,她是去天上享福了,那病治不好啊,太苦了,是解脱了……” 沈无漾怔愣地看着这一切。 大约是见他站直了,萧淮的也手堪堪从他身上离开了,而沈无漾回过神,突然反手握住他手腕,战战兢兢看向他,“你也看见了对不对?” 萧淮皱皱眉,似是想将手腕抽回来,这一动却叫沈无漾的指尖在他腕上滑了过去,碰到了一颗滑润的珠子。 这是一颗玉珠,用一根红绳系着,碧玉清透,当中隐约有一点暗紫色,在沈无漾碰到的那一刻,忽地感到一股温热力量顺着珠子浸入了自己的手指,瞬间随着血液流遍全身。 像是有什么魔力吸引着他,沈无漾不由得想再碰碰这珠子,萧淮却一把抽出了手,往后退了两步,冷冷看着他,“还没休息好的话,就回房歇歇吧。” 他看起来的确很淡定,沈无漾相信他是真的没见着那小姑娘,尽管这人出现的时间很巧,要是萧淮不从后面拉他一把,他现在是否能全须全尾站在这儿,得是个未知数。 那头的孩子家长还在恸哭,沈无漾听得揪心,他总觉得小姑娘仿佛还在他眼前飘,一切的一切都能表明,百分百不是什么幻觉,他是真的见鬼了。 之前镜子里那位女鬼尚不知道什么成分,但刚刚看见的,绝对是一只新鲜出炉的小鬼。 小鬼说,让他帮帮她。 可他能帮她什么? 人鬼有别,沈无漾半点想不到自己能帮她什么忙,幸好叶砚浓此时从楼梯间疾步而出,手里掂着个不知道从哪来的苹果。见他俩在一起,她也有点意外,先是朝萧淮点了个头,接着拽起沈无漾袖子就往屋里走。 “你跑出来干什么?可消停会儿吧,好歹装个虚弱也行,待会儿跟吴小琴撞个正脸,你这活蹦乱跳的还谈什么条件……” 直到进了病房关上门,她才问沈无漾,“你俩怎么跑一块去了?” 没等沈无漾回答,她就一脸激动地说:“你们是不是准备去告豆腐渣工程了?我觉得是该告,我们是很有正义的新时代青年,绝不能这么了事,不差那两个钱了。加我一个,把我那十万粉丝全活动上,我自媒体有认识的,还可以策划一下方案……” 沈无漾答:“我见鬼了。” 叶砚浓:“什么?” 沈无漾直接把刚才见到的场景给她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包括自己莫名其妙听见狗叫的事,听得叶砚浓连吸冷气。 “说实话,那栏杆到底是本身质量不行还是叫什么东西动了手脚,咱也说不准。我觉得后者可能性比较大。” 现在他并不是很想去找医生了,尽管这是他刚才出门的原因,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好好在这屋里待着,然后等到吴小琴来。 吴小琴,现任新闻学院辅导员,曾任峨眉山女弟子,以脸黑和话狠名扬校内,很少有人进了她办公室能笑着出来。这是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典范,全学年的须眉都不是很敢惹她。好在大学也没有太多靠近辅导员的机会,像沈无漾这种混日子的学生,迄今为止也就见过她三回。 但这不妨碍沈无漾有理有据地认为,纵观身边他能抓到的人,不可能有人比吴小琴阳气更重,对于驱邪辟邪来说,很可能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他拿手机百度了半天,决定派叶砚浓去弄半根吴小琴的头发,暂时充当今夜的护身符,等明天起来赶紧去庙里求一个正经的。 沈无漾计划清楚了,这才放心躺下,听着叶砚浓在他耳朵旁边骂骂咧咧了半天,他忽然翻身坐起来,“得了!” 叶砚浓手里的苹果皮一下就削断了。 沈无漾一拍脑袋,“全叫那小鬼给我弄忘了,我本来想找完了大夫,再去找人家萧淮道个歉,虽然有鬼在作梗,但毕竟也是我的书砸了人家。咱还是应该给人家赔点礼。” “那你想赔什么礼?”叶砚浓问。 “这我还没想好。”沈无漾抓抓头发,“好歹是骨折了,学校赔钱是学校的事,咱起码也该体现一下诚意去。” “那等我把吴小琴的头发给你弄一根到手,你拿着护身符再出去?” 沈无漾深表赞同。 但他没等到吴小琴来,就先等到了另一位。 一位头发滴着水的小姑娘。 沈无漾坐在床头剥橘子,前面冷不丁响起来一声“哥哥!” 如果是个活人,这肯定是位有礼貌的小姑娘。只见她歪歪头,自己理了两把刘海,刘海上又滴滴答答起来。 小水鬼也就在门口站了几秒钟,门口地上就多出了一滩水。在沈无漾将近木色的表情中,朝他招了招手。 “哥哥哥哥,你帮帮我好不好呀,只有你能看见我啦!” 叶砚浓还在心无旁骛玩手机,突如其来冒出的人根本没有打扰到她。 沈无漾试图引起她的注意,“咳咳——” 叶砚浓头也没抬,“水在那边。” 水在那边,水鬼在这边! 小姑娘已经走到了他床边,她身上的水都快蹭到叶砚浓头发上了,离得越近,沈无漾就越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潮气,带着厚重的腥味在他鼻子前绕。 “哥哥,你是好人对不对?” 沈无漾真想说不是,他才张开个嘴,小姑娘的眼中就泪花闪烁,“哥哥,你是不是不想帮我?” 她身子又瘦又小,就贴着床站,沈无漾浑身毛孔竖了一遍,只觉得每个关节都难以动弹,只听见屋内滴答滴答,她身上的水肯定流到了他床上,正顺着床单一路蔓延,下一秒可能就要沾到他身上。 沈无漾额上冷汗都冒出来了,他指尖狠掐了一把自己大腿,神智回笼,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张嘴就喊:“浓姐,你饿不饿?咱要不要出去吃点东西?” 叶砚浓终于抬起头,目光毫无波澜地略过小水鬼,“你他妈是不是有病?要吃什么?我外卖给你点!” 沈无漾现在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这鬼就是专门冲着自己来的。 小水鬼还在瑟瑟发抖,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好像不等他答复就不肯罢休 ,沈无漾一时间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最后深吸一口气,“宝贝,要不咱商量一下,你能不能先站远点?” 小水鬼还真就往后退了两步。 有礼貌的孩子在哪都招人喜欢,沈无漾稍微松了口气。 “是这样的,不是我不帮你,但术业有专攻隔行如隔山,我真没干过这行……”他听见自己的声线都在干涩地发着抖,“不过我明天正好要去一趟庙里!我相信那块肯定有高人能解决你的困扰,我到时候把你的事和他们说一声,你看行不行?” 叶砚浓葱白的手指在屏幕上纷飞,“你说什么行不行?我看看张烫麻辣亮……你吃鲅鱼饺子吗?他家很好吃的,还清淡一点,这附近真没什么吃的了,要不就是兰州拉面……你说呢?” 沈无漾真诚中透出一点紧张地看着小水鬼。 “不用麻烦高人了……”小水鬼咬咬嘴唇,“哥哥只要帮我给爸爸妈妈带一句话就好了。” 小水鬼声音空旷,在屋里幽荡荡地响着,沈无漾却没来由打了个抖,一股阴风倏尔从窗外刮进,小水鬼突然“哇”一声大叫,沈无漾都没能看清她的动作,她已经迅速趴在了床脚,小脸揪成一团埋在白色的床单里。 “要快点,他们要来了,要来抓我了……我得走了……” 沈无漾下意识坐起来要去看她,然而只是顷刻之间,他眼看着窗外出现了一黑一白两顶帽子。意识到这是什么时,他顿时魂飞魄散,一时开始怀疑自己是人是鬼。 只见他们的脸被雾笼罩着,完全看不清长什么样。一只冰凉的小手就在这时忽然抓住了他胳膊! 沈无漾觉得自己没当场晕过去也是个奇迹,与此同时,耳边一道小小的声音快速道:“我的小盒子埋在家里刚发芽的小树下面了,一定要让爸爸妈妈打开看,一定要啊!我还会再来做他们的女儿的!” 窗外声音似真似幻,与阴森绿光一道从空濛雾气中穿透而来,“王一诺,你该走了。” 小水鬼的身体陡然从地上飞起来,沈无漾抱着枕头怔愣在原地,却见她正要飞到那二位中间时,忽然回过了头。 她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焦急,“哥哥,有只狗狗在等你,你要找到它啊,它等你很久了!” 一道惊雷轰然砸下,将沈无漾劈了个猝不及防。 来都来了 五点过三十分,新闻学院大四学年辅导员吴小琴老师姗姗来迟,左手捧着一束包装精美的巨大花束,右手拎了一篮子新鲜水果,在沈无漾床头的椅子边款款落座。 “汪汪汪——” 沈无漾指尖一下掐紧了被子,吴小琴坐下来的几句慰问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眼睛瞄到叶砚浓拎着剪刀鬼鬼祟祟在吴小琴后面。 他开始觉得吴小琴也不是很有用了。 但吴小琴对此一无所知,她非常认真地说着话:“沈无漾,对于这次的意外,学校方面也感到很抱歉,你在医院的一切疗养费用,包括医药费和伙食费,学校都会一力承担……” 沈无漾根本听不清,他满耳朵都是狗叫。 不知道吴小琴自顾自说了多久,叶砚浓终于朝他比了个耶,随即装模作样地弯腰下去摆弄果篮,随即从里面掏出根香蕉来,“老师来一根吧!” 沈无漾大脑一片混沌,他被狗叫叫得都快炸了,也不知道是幻听还是什么,他又好像听见了别的话。 “我们家孩子都还在国外没回来呢,我也是,怎么就撑不到见他们最后一面呢……” “我倒是都在,就是不知道我那存折放在柜子上头了,他们能不能找到啊……早知道去年没得病的时候就和他们说了。” “爸爸妈妈……爸爸妈妈……”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到吴小琴走的,大概是他全程靠在枕头上面如土色木楞点头的样子让吴小琴很是怀疑他撞坏了脑袋,一切的交流基本都是叶砚浓在负责,他唯一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们出院再说吧,老师再见。” 随着吴小琴的离开,狗倒是不叫了,声音和在外头的人声里,也显得没那么突兀了,沈无漾半死不活靠在床上,叶砚浓将一缕青丝递到他面前,“还要吗?” 要什么要?谁还敢要! 沈无漾挥挥手让她赶紧拿走。 吴小琴没来那会儿,也就狗叫两声,她这一来,反倒跟来了一群看不见的朋友,差点没把他魂给叫走。 他也不知道是小水鬼遗留的阴气作祟,还是他彻底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总之这一切都显得荒谬离奇。尤其是小水鬼临走的那句“有只狗狗在等你”,更为这场本就古怪丛生的医院之旅笼罩上了一层迷离色彩。 距离那场车祸已经过去了将近十年。 他还能再见到毛毛吗? 众所周知,“鬼话连篇”这个词之所以是用来骂人的,就是因为这个词的前两个字纯属胡扯。但沈无漾的心底竟然也随之升起了一股奇异的期待,毕竟连黑白无常他都见到了,“人鬼殊途”这种话对他而言已经成了笑话 也许一切皆有可能。 小水鬼只是让他给父母带句话,这听起来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难度,沈无漾这样想着,人就坐了起来,把叶砚浓吓了一跳,“你干什么去?” “去找人。”沈无漾说。 说完他也没管叶砚浓什么表情,顺手就在边上抓了两个橘子,一路出了病房急急奔走,很快在护士台那凭借一张巧嘴打听到了刚才恸哭夫妇的病房。 沈无漾现在完全不关心吴小琴那边有什么处理方案了,一切都先等出院再说,他来到病房门口敲敲门,里面有个带哭腔的男声应了一嗓子。 屋里是位黑脸汉子,正用袖子抹着脸,本来以为是护士收东西,结果进来个沈无漾,俩人四目相对,他问“您是……?” 这一层全是单人病房,学校财大气粗,给他们一应安排了顶级待遇。沈无漾脸盲,下意识以为这就是孩子她爸,直接把橘子递过去,“叔叔您节哀。” 黑脸汉子摆摆手,“谢谢你,我姐情绪有点激动,吵着你们了吧?这孩子从小身体就不好,娘胎里带的病,基本都住在医院了。成天也没什么精神头,就一直想去趟水库,没想到就这一回……哎!” 沈无漾差不多听明白了事情原委,宽慰了他几句,问:“您是孩子舅舅?” 黑脸汉子说是。 沈无漾想措个辞,但他觉得这事实在很难措辞,最后他说,“不好意思无意冒犯,我就是想问一下,小朋友的家里有没有一棵刚发芽的小树呢?” 黑脸汉子狐疑地打量起他来,“小树?” “对,能埋东西的那种。”沈无漾开始回想电视剧里那些大仙是什么样子,努力作出了一张高深莫测的脸,“是这样的,我前些日子开了天眼,刚才在外面碰见了您外甥女,和她聊了几句,小朋友告诉我说,她留了点遗物在那块。” 黑脸汉子盯了他几秒,问:“你今年多大了?” 沈无漾说:“21。” “你家长呢?怎么把你一个人放出来了?”黑脸汉子站起来,也不抹眼泪了,直接按着他肩膀就把他往外推,“年纪轻轻要是脑子有毛病,就赶紧去治好了,但你要是个骗子,敢拿这种事来骗,信不信我姐夫回来打死你!” “不是,不是大哥……你听我解释……”沈无漾人被推到门口,唯见黑脸汉子怒火冲天,“我告诉你,我们家他们家住的都是别墅区,除了灌木丛,树都长得和房子一样高,你告诉我,她上哪找小树埋东西?” 门在他眼前“咣当”砸上,沈无漾往后退了一步,擦了擦脸上的唾沫星子。 沈无漾在发现自己安全落地后,就打心底里给自己定位成了当代蜘蛛侠,从病房出来走在路上的这几步时,他觉得他兴许迎来了拯救世界的重任,结果拯救世界的开头就被吐了一脸唾沫,让他不禁又开始怀疑,自己或许只是单纯摔出了幻听。 不光幻听,还要加个幻视。 几步之遥外,小孩撅着屁股在床上哭,他妈拎着个竹竿“啪啪”打,“要玩具是不是?给你玩具!这竿子好玩!我也爱玩!” 沈无漾只觉得自己比那小孩还无助,偏偏这时候耳边又响起了狗叫,他甚至从这狗叫声中察觉出了一丝悲凉,还真有种毛毛在旁边蹭着他的感觉。 真是奇妙的幻觉。 在众人好奇的视线中,他若无其事捋了捋头发,尽管医生说他已经做了全套的检查,但他估摸着这检查应该没包括精神科。怀揣着不安的心情,他将手里的橘子剥开,并一口咬了一半。 橘子汁水在口中四散弥漫,沈无漾本来想直接下楼做检查,又想到叶砚浓已经定好了外卖,那还是吃完再去。他脚步定在电梯前,生生一转,目光瞥向了另一扇门。 来都来了,他想。 萧淮倚在床头,包着白纱布的左手架在小桌板上,右手正捧着一本《经济学原理》进行。夕阳从窗户流进来,光点聚在他手腕玉珠上,将珠子染成了一片金灿灿。 见沈无漾进来,他眉头显而易见地皱了下,“有什么事吗?” 沈无漾非常坦然地接受了自己不招人待见的事实,但他明显地感觉到,一进萧淮屋里,耳边那些声音就都没了,连狗也不叫了。 他甚至能够敏锐地感觉到,这屋里流动着一股和外面截然不同的气息,让人的心情不由自主地宁静下来。 沈无漾张了张嘴,“我来和你道个歉。” 萧淮颇为意外地挑起一边眉角,放下手中的书,“道歉?” “不好意思啊,我那书,尤其是那个《新闻学概论》!它确实是厚了点,我真也没想到它能掉下去……” 萧淮替他补充,“你也没想到你自己能掉下来。” “虽然你可能不相信,但我当时的确看见鬼了……”沈无漾叹了口气,摆摆手,“算了这不重要,我想问的是,你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虽然学校赔钱了,但学校是学校,我是我,你放心,既然我砸了你,我肯定对你负责。” 萧淮有那么片刻的愣神。 他开始正式打量起面前的男生,见他眸光清澈,嗓音带着专属少年的朝气,在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嗓音勾起来,唇形也跟着一起上挑,露出里面尖尖的虎牙。 他平时走读,只上课不住校,在学校没朋友,他也不爱和人交朋友。 “啊,对了。”他听见这男生继续快活地说:“我叫沈无漾,新闻学的,今年大四,你呢?你是哪个院的?” “经管。”他说,“金融学,大四。” “真巧啊!”沈无漾惊喜道:“你准备考研还是找工作?我考研呢,但我看也悬,背那个书太累了,要是找着好工作了,去上班也行。” 萧淮淡淡道:“工作。” 沈无漾有心想在他这屋多待一会儿,因此准备多客套客套,又继续说:“你的辅导员跟你说什么了吗?你打不打算去告学校?其实我还没想好,想着跟你商量商量。” 萧淮注视着他的瞳孔,似乎在思考些什么,半晌,他将《经济学原理》倒放在被子上,身子随着这一动作也微微朝前倾了倾。 “我信。” 沈无漾还要再说,被这一句没头没脑的“我信”给搅乱了思路,正要问他信什么时,只见他凤眼深邃,从中透出耐人寻味的认真来。 “你说你见到鬼了,见到的是什么样的鬼?” 万物皆缘 沈无漾正要说话,门就被人“梆梆梆”砸响了。 萧淮眼底闪过一抹诧色,但他还是很有礼貌地想要下床开门,沈无漾哪能劳烦人家大驾,赶紧站起来去开门。 他一打开门,就和外面披头散发的女人视线对了个正着,对方双眼猩红得可怕,他一时间都没辨别清楚是人是鬼,结果女人直接一把抓住他手,他往后挣了一下,竟然没挣开。 女人长长的指甲掐进他肉里,整张脸上全是泪,抬头死死盯着他,“小同学,你告诉姐,诺诺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沈无漾顿时意识到这是小水鬼她妈。 估计是一路问来的,直接问到人家萧淮屋里头了。 他觉得有点困顿,但手背传来的刺痛感逼着他清醒,秉着不能耽误人家的心理,他说:“不好意思啊姐,我前天晚上可能磕着脑袋了,醒来就总有点幻觉,孩子舅舅都说了家里没树,真对不起……” “不!”女人摇着头,声音凄厉,掐着他的手越发用力,“我弟他不知道……我家有一盆很高的花,诺诺就管它叫树……诺诺跟你说什么了?求求你了,你告诉我,要多少钱都行,肯定不是幻觉,肯定是真的!你一定是见到她了……” 沈无漾一颗马上要判定自己为神经病的心,又有点死灰复燃起来。 “不不不,您别误会,我不是骗子,我一分钱都不要。”他回想起小姑娘临走前的话,赶紧说:“我隐约听见诺诺说,她的小盒子埋在家里刚发芽的小树下面了,但我确实是磕着脑袋了,不能确定是不是听错了……” 女人当场后退一步,原地给他鞠了个躬,沈无漾忙要去扶她,她动作却快得出奇,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连着道了几声谢,跌跌撞撞着眨眼就出了病房。 从来到走也就一分钟的时间,她快得就像一阵旋风,沈无漾都没来得及给她塞个橘子安慰两句,唯有地上留下的两个纸巾团子能证明她来过一趟。 沈无漾突然就觉得自己不太需要去神经科检查了。 他目光瞥到萧淮,对方正在夕阳下眯着眼睛看他,他这才想起来,这是人家的病房。 沈无漾忙客气道:“意外,都是意外。” “不是意外。” 这倒很意外,萧淮面色苍白,语气淡淡开了口,“我也看见了。不是她女儿,是你从楼上掉下来的时候,镜子里的人。” “所以我不打算和学校追责,因为我的确不清楚,这件事情里有多少非自然因素的影响。” 大约是他看起来太过风平浪静,让沈无漾不禁疑惑道:“你和那鬼很熟吗?” 萧淮:“……” 见他冷着脸不说话,沈无漾不免有些肃然起敬,“你不怕它?” 萧淮抬眸,从他那双幽静漂亮的凤眼里,沈无漾读出了一丝无奈,“我小时候见过很多,它不算什么。” 他的脸上写满了一句话“尊重他人命运,并非人人都生活在唯物主义的世界”。 看来这是个有故事的人,冗长的故事应该配酒食用,但沈无漾没有酒,于是他敬佩地说:“那我第一次见,确实是少见多怪了。” 他又眨眨眼,伸出手机,“咱俩加个微信吧,出去我请你吃饭。” 哪知道萧淮不为所动,“不用了,我不爱在外面吃饭。” 沈无漾有点遗憾,但他不爱勉强别人,也就遗憾地站起来,他已经听到了大老远叶砚浓和人嬉笑的声音,大概是带着饭回来了,于是也就说:“那我先回去了,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叫我。” 他刚推开门,正好叶砚浓拎着两袋外卖和一名戴黑口罩的男生一同停在门口。叶砚浓的交际能力从不受环境的桎梏,她见着他就“呀”了一声,随即喜笑颜开,“哟,真是时候啊,饭刚到。” “等等!”身后萧淮声音猝然拔高,沈无漾回过头,只见他拿出手机点了两下,示意他过去。 就是那一刻的功夫,沈无漾没发现,萧淮右手腕上的玉珠泛起了一丝蓝光。 他面无表情将手机递到了沈无漾面前,“我有事和你说,微信联系吧。” 这真是件让人意外的事,连疑似萧淮朋友的口罩哥都觉得很意外,擦身而过时还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而沈无漾没觉得这有什么意外,他感觉自己在这屋里面得到了很好的修生养息,连出门之后都既没见到也没听到一些明显不属于人世的东西。 他又有一种自己即将血脉苏醒的感觉了。 但这并不妨碍他明天务必要进行的拜一拜行程,在等待叶砚浓拆外卖的空当,沈无漾在小绿书上刷到了一座道观。 准确来说,是他刚打开页面,就自己弹出来给他看的。 众所周知,电子产品已经到了可以读心的程度,哪怕你从未主动进行过搜索,但只要你和朋友在聊天中加一句“想买个键盘”,再点开淘宝页面就能自动给你推荐出“七彩轮轴发光键盘玉桂狗库洛米最新系列”。 而沈无漾刷出的是“真的很灵!西城避心观最新测评!” 沈无漾原本打算好了去西城最大最著名的那座古寺,打开小绿书纯粹是为了查找那附近的美食,但刷到就是缘分,他没什么固定信仰,只想求一个保佑。 “和闺蜜本来是来打卡网红咖啡店的,意外发现了宝藏道观!” 这软广形式的开头让沈无漾倍感亲切,瞬间梦回了他去年此时学过的广告写作,那老师是个小绿书重度患者,跟他们说:“不要小看这些app上顾客口吻的推文,一条野生顾客的推荐往往比正统宣传号的推荐效果好上不知道多少倍。” 沈无漾之所以还记得这句话,是因为接下来,老师就布置了那学期的作业,在小绿书上写一篇读者口吻的软广,不局限于店,角度越新奇越好,作为平时作业,期末会参考新颖程度和点赞数量进行成绩评估。 聪明的沈无漾思索良久,前往花店购买一盆五朵郁金香,凭借高超摄影技术打造出了一篇名为“别去江边公园了!沧海大学地铁口的郁金香更好看!”的推文,结果推文爆了,成功吸引了一大批前来打卡的游客,不光没拿回来郁金香,整整两周,他再没在地铁上抢着过一个座位。 后来不知道哪个好心人发了一篇“沧海大学郁金香是照骗”的推文,才把热度顶了下去。 也许这又是哪个苦逼大学生的作业,连人家道观给都挖出来了。 “就在西大附属医院附近,不太好找,进去的之后感觉地方不是很大,但五脏俱全,里面的道士小哥哥服务很热情,长得也很帅,对我们的问题进行了非常详细的解答,脾气非常好。在这里拜完求姻缘后,闺蜜出门就顺利要到了帅哥微信,现在已经在一起了。” 底下就是一堆巴拉巴拉的攻略,沈无漾草草略过,心想,就它了。 避心观,咱俩有缘。 “他家的鲅鱼饺子特别好吃。”叶砚浓把一个盒子放到他面前,“你尝一个看合不合适,要是不对你胃口,就吃我这个麻辣烫吧,番茄汤的,我先不动,你先挑。” 沈无漾夹起来一个饺子,同一时刻,萧淮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他一边咬着饺子,一边迫不及待打开萧淮朋友圈看了起来。 ——朋友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 从那张生人勿近的脸来看,也算是情理之中。 沈无漾点开表情包库存,开始挑选对话的开头。 他顺利找到了“猴子挠头.jpg”,叶砚浓在对面兴奋地喊:“怎么样怎么样?好吃吗?” “不错。”沈无漾手一抖,没看手机就按下了锁屏,“浓姐,你明天上午有事吗?要不要和我去一趟道观?” “道观?”叶砚浓小心翼翼撕开麻辣烫盒盖上的那层塑料皮,“原来你信道啊?我以为你要去庙里呢。” “缘分使然。”沈无漾说:“就在这附近,很近的。” 说完他嚼了几口饺子,忽然猛一拍脑子惊叫道:“完了,忘了!” 叶砚浓从麻辣烫里抬起头,沈无漾已经放下了碗,正想要出门,走到门口却又绕了回来。 最关键的那句话,他忘了告诉小水鬼她妈。 是她临走前最后喊的那一嗓子“我还会再来做你们孩子的”。 但沈无漾走到门口时又想到,如果他看见听见的都是真的,那么小水鬼一家肯定还能回来找他,如果是假的,他又要给人家徒增一次悲伤,那还是回来再说吧。 他回到小桌前,安安静静扒拉了一会儿饭,萧淮也再没发消息过来,他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应该主动点,就又点开了手机。 萧淮看起来在唯心的世界懂得很多,他应该多向人家学习,这样想着,沈无漾就决定先问问他,吃没吃饭,要不要来这屋吃两口很好吃的鲅鱼饺子。 多么温馨的友情开场……等一下! 聊天框一点开,备注【萧淮】两个字下面,只有一个空空荡荡的表情。 一只黑耳朵白鼻子的猫冷冷注视着他,那鼻子像极了某个不能说的部位,因此得名—— 【几-把猫很担心你.jpg】 叫我雷锋就行了 另一头,萧淮床边。 口罩男的口罩遮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桃花似的眼睛来,他的眼珠在“几-把猫很担心你”和萧淮冷得像霜的脸上来回转,最终笑吟吟定格在萧淮脸上。 “两个月不见,没想到你现在玩这么野了。” 萧淮薄唇轻掀,只吐出一个字:“滚。” 沈无漾恨不得亲自穿过手机把这个表情揪回来,但两分钟已过,他彻底失去了拯救的时机。 人还是不能玩得太骚,起码不该把这类表情放在日常的阳间表情旁边。 沈无漾一瞬间很想删了这图,但考虑到这确实是他近期的常用表情,还有无数狐朋狗友需要在几-把猫的光辉下和他愉快聊天,他的手拿起又放下,沉痛地将它移到了另一头。 萧淮看起来是个正经人,他肯定不会想那么多的。 对面发来了一个“?” 沈无漾的大脑在这一刻飞快地运转起来,他当即正经道:“不好意思,发错了。” 好消息,他不是要骚-扰他,萧淮想。 发错了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点错了,一种是想发给别人,但错屏了。 针对沈无漾刚刚表现出绝对的自来熟,且上来就握他手腕碰他珠子的行为,萧淮有理有据地认为,应该是第二种。 那是要骚-扰谁?他女朋友不是在旁边吗? 叶砚浓正一派安详地喝赠品冰糖雪梨,猛然打了个喷嚏,沈无漾严肃地挑了个天线宝宝,被她吓得手一抖,差点又发错,这回他眼睛盯着天线宝宝发出去了,又赶紧打了另一串字。 【你刚才说有话对我说,是什么】 聊天框内容渐趋正常,让沈无漾稍微松了口气。 萧淮没再说话。 直到沈无漾把剩下的饺子狼吞虎咽吃了个精光,手机忽然一颤,萧淮发来了一段语音。 “他怎么刚认识就给你发语音?”叶砚浓从麻辣烫里抬起头,“基本社交礼仪,不熟的人不适合上来就语音。” 沈无漾无所谓道:“他胳膊都成那样了,打字多难为他。” 【你下周有时间吗我下周需要把开题报告给导师,但现在的手不太好打字,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可以帮我打一下吗】 沈无漾眼睛一亮。 萧淮把手机放下,清亮凤眼看向前面的口罩男,“有什么问题?” 口罩男掩藏在口罩后的嘴角无声翘了翘,“其实你不用麻烦人家,我让我助理帮你打就行了。” “他能看见鬼,我想试试看,他现在是什么样的程度。”萧淮说。 “而且你知道的,这些年,大多数人和我关系近一些就会不舒服。” 口罩男兴致勃勃替他补完了后半句,“但他在你面前摔下来之后,居然整个人安然无恙,不光没有排异反应,看起来还挺爱往你身边凑。通常在电视剧里,这就是女主角的待遇啊。” “今天27度,你把口罩摘了吧。”萧淮冷冷睨着他,“十八线,这里没人认识你。” “谁说的?”口罩男警惕地转过脸,“刚才就……”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嚎哭。 沈无漾正在收拾吃完的外卖盒,和叶砚浓很默契地交换了个眼神,俩人一同走到了门口。 天色沉了下来,几颗星子坠在窗外夜空,医生护士在查房,又有人坐在地上痛哭,是他们不认识的人,沈无漾一扭头,发现萧淮也站在门口,笑嘻嘻打了个招呼。 医院多的是无人在意的离别。 可能是萧淮在附近的缘故,沈无漾周围的鬼气也消散了不少,没再听到些奇奇怪怪的动静。他在外面站了片刻,待到人即将进屋的时候忽然心神一动,箭步过去就凑到了萧淮旁边。 萧淮立刻往后退了半步,这动作非常之认真,好像生怕稍慢一点沈无漾就要吃了他。 但沈无漾反而更近了一步,他比萧淮稍微矮一点,还特意踮起脚尖,温热呼吸掠过萧淮耳畔的同时,手飞快地从他发丝顶端一掠而过。 萧淮后背“砰”一声抵在医院的雪白墙壁上,反手就扣住沈无漾手腕,“你做什么?” 沈无漾眼睛一弯满脸无辜,只给他一个璀璨的笑,“刚才你头上有只蜜蜂,小心点。” 他另一只手变魔术似的抓出个橘子来,放到萧淮手里,“吃点水果,别客气,看你嘴唇都干了。” 萧淮脸皮微微透了丝红,低声“谢谢”了一句,再也没看沈无漾,转身就进了屋子,进屋还能听见沈无漾哼着歌远去的动静,唱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小调子,丝丝缠缠的。 沈无漾压根没想别的,他背着手喜滋滋回了屋子,长长舒了口气,摊开手,掌心躺了半根头发。 不愧是我,他快乐地想,身手还是这么矫健。 许是有护身符的缘故,沈无漾这一宿还真睡得很好,大清早起来混混沌沌,蓬着头发上了个厕所,正打算再睡个回笼觉,忽然听到一阵说话声,就扭头看了过去。 诺诺妈正在萧淮屋门口,旁边扶着她的男人估计是诺诺爸,“你好,请问昨天那小伙子呢?你认识他的吧?知道他去哪了吗?” 和他截然不同,萧淮穿戴得整整齐齐,随时下楼遛弯都能被人要微信的程度,沈无漾揉揉眼睛举起手,“我在这!” 女人哭得断断续续,从旁边的男人口中,沈无漾差不多梳理出了事情的脉络。 “我们回去就翻过了,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她玩的小盒子塞到了花盆的土里面,那花盆特别深,你要是不说,我们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到,直到打开才发现,那里面有封信……” “这孩子从小娘胎里带的病,根本没办法治好,只能一直拿药拖着,她不能跑不能跳,就这一回,非得要去水库玩,我和她妈去铺野餐布,她就……” 男人说着哽咽起来,沈无漾赶紧从诺诺妈手里的抽纸中抽了两张给他。 “谢谢你,小兄弟,我都不知道怎么说,孩子刚走,我们情绪都挺激动。她其实比我们看得都开,知道自己早就会有这一天,还写信跟我们说,让我们别难过……” 他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了。 沈无漾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想说别哭,孩子看着你们,她都知道。这话虽然是真的,但实在过于苍白朴素,他不禁开始后悔当年没选去火葬场做那个采访作业。 起码能攒点经验呢! “孩子她舅脾气不好,你也别怪他,他也是从小看着孩子长大的。”诺诺爸粗糙的手一把拍上沈无漾的肩,沈无漾差点被他拍个趔趄,“小先生,真对不住了。” “小先生”这词听得沈无漾人都麻了,他连忙摆手,“不不不,我就是随手做个好事,帮着传个话而已。” 他按在小桌板上的手微微攥紧,“其实,诺诺走之前还留了句话——” 一道很轻微的狗叫声在他脚下响起,他垂下睫毛,似乎有个毛绒绒的东西在他脚边轻蹭着。 沈无漾唇角微微弯起,一个很浅淡的笑容勾在他脸上,中和了他五官的明丽之色,倒是把浓艳的面孔都衬得温和了起来,“诺诺说,爸爸妈妈要好好保重身体,她还会再回来做你们孩子的。” 诺诺妈怔忡地抬起头,她眼底光亮越来越甚,流出明显的期冀来,“真、真的吗?” “真的,当然是真的。”沈无漾说:“她亲口告诉我的,她一定会回来的。” 接着他顿了顿,“但她希望看到她的爸爸妈妈好好生活,希望回来时的那个家,还是那个幸福快乐的家。” …… 短暂的沉默后,女人泪水涟涟抬起头,一把握住他的手 ,“大师,您怎么称呼啊?能留个联系方式吗?我们给您买点小礼物吧,您别拒绝,千万别拒绝,诺诺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不用叫大师,叫我雷锋就行了。”沈无漾严肃地握了握女人的手,“干我们这行的不收贵重礼物,这是规矩。” 沈无漾还是加了他们的微信,虽然他自觉没干什么大事,但夫妻俩临走前最后看他的那一眼,让他有一种自己在发着光的错觉。 送走这两口子,沈无漾彻底没了睡回笼觉的心思,他又上小绿书看了眼避心观的攻略,他换了衣服就起来了。 和无数大学生一样,沈无漾有点唯心主义,但又不够唯心到底,具体表现在不会特意去信仰某种宗教,但考前又爱换免挂头像,转发各种“必过”。 亏得攻略写得很详实,沈无漾揣着萧淮的半根头发,还算顺利地找到了避心观门口。 这地方确实隐蔽,不太大,东西结构,绿色琉璃瓦勾勒出飞檐翘角,木门是暗红色的,两侧有披着红绸的护法天王石像,沈无漾推门的一刻有点恍惚,总觉得那护法天王也跟着他一块转了下身。 “吱呀”一声,道观内的景象就呈现在了他面前。 一个穿着玄色道袍的年轻人正在铜炉前点香,朝着大殿遥遥敬过,手中香灰一颤,再回头时,恰好和沈无漾四目相对。 仿若一阵清风拂过眼前,在看清人的脸后,沈无漾顿时感到四肢松弛了下来,他心里连连赞叹自己找对了地方,果然是有缘之观。 他刚要打个招呼,面前轻烟袅袅,这面孔相当俊秀的道士眨眼间就移到了他面前。 “有东西在跟着你,对么?” 他声音相当温和,嘴角蕴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千里救援队 沈无漾原本是打算单刀赴会盛世春庭的,他甚至都已经打开了导航,成功发现了地铁能够直达,虽然需要转三趟 下回还是应该把车开来。 结果他只是这样想了一下,就听见萧淮在旁边说:“你要去找她父母吗?” 沈无漾惊奇道:“你都听见了?” 萧淮没回应这句话,只迈了几步走在前面,手中不知何时多出副车钥匙,径直走到一辆揽胜极光旁边,拉开了后驾驶车门,“上来吧。” 沈无漾又有些蠢蠢欲动起来,他想,萧淮可能目睹了他的英姿,从而格外欣赏他这个人,电视剧里都是这样,一起共患难之后,大家的关系就能更进一步。 毛毛,哥哥马上就能来救你了! 路虎前排坐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回头问:“小淮想去哪?” 萧淮目光瞥向他,沈无漾会过意,立刻笑嘻嘻道:“叔叔好,能不能送我去趟盛世春庭?在丰安,五洲之心那边。” “好。”男子看起来脾气很好,回头时眸中闪过一丝惊喜,朝着沈无漾笑了笑,“小淮交了新朋友啊。” “是啊,他人特别好,我可喜欢他了。”沈无漾顿时接上了话茬,顺手将袋子里的柠檬水递过去,“叔叔你渴不渴,要不要喝柠檬水?” 哪知萧淮从旁边伸出手,“不是说请我喝的吗?” 沈无漾立刻将柠檬水放在他手里,“你喝一杯,这里还有一杯,我不渴的,刚才桃花酒酿直接饱了。” 萧淮脑中浮现出他端着那杯子咬桃花的样子。 “不用不用。”那司机爽朗地笑起来,“你们小朋友喝就行了,多喝点,不够的话车上还有水。” 路虎稳稳当当在马路上前行,沈无漾拿手机仔细看着他拿萧淮电脑发过来的东西,又在备忘录里整理了一遍。 萧淮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养神,沈无漾猛然凑过来时,他浑身差点定在椅子上,只听少年声线洋溢着问:“萧淮萧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他们家?” “……不用了。” “你怎么还不喝柠檬水?”沈无漾眼睛转了一圈,定格在萧淮被绷带缠着的左手上,顿了下立刻热情道:“我帮你打吧!” 沈无漾半个身子都倾过来,萧淮后背几乎抵在车门上,立刻拒绝道:“不用,我自己能打开。” 沈无漾收回手,眼看着外面风景一路后退,好在现在不是高峰时间,一路畅通无阻来到了盛世春庭小区,保安也是个好说话的,大概和陈胜男家认识,还挺热心地给他们指了路。 一路来到5号楼下,跳下车,笑嘻嘻和萧淮拜拜,快乐地想,萧淮真是个好人。 直到手指放在门铃“901”的按键上时,他的笑容才渐渐收敛起来,脑中浮起了陈胜男干瘪的脸。 他用力按了下去—— 给他开门的妇人警惕地露出一张脸,仅仅是这一秒,沈无漾就确定了自己绝没有找错。 她眼眶是天生的塌陷,显得眼珠尤其大,和陈胜男足有九分像,甚至和陈胜男像平辈人,因着她脸上实在没有多少皱纹,她保养得太得体了,根本看不出岁月的痕迹,脸上化着一个精致而不过分的妆,一看就颇具精英气场。 这位精英审视地看着他,就沈无漾便露出一个很富有亲和力的笑容来,“您好,请问您是王珍阿姨吗?” 王珍狐疑地打量了他两眼,问:“你是谁?” “是您的女儿,让我来找您的。” 王珍指节缩紧,她没有关门,也没有说话,沈无漾观察着她的脸色,又问:“您是不是有一个女儿,叫做陈胜男,八年前的九月份失踪了?” 王珍扶着门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画皮霎时掉落,露出隐藏在体面背后一张惨白的真容。 她直接把沈无漾拽进了屋子。 她眼刀淬着直白的烈火,声音尖利,和指甲一起陷进沈无漾的肉里,“你到底是什么人?” “春和镇,洪家村,具体是什么省什么市我没有弄清楚,但如果您能找到这个地方,您的女儿就在那里。” 沈无漾观察着她的表情,顺便不动声色地环顾了一圈屋里的陈设,这是一间装潢非常豪华的屋子,就像王珍本人给他的第一印象一样。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他低低道:“阿姨,我知道这对您来说很难相信,但您的住址和名字都是胜男姐告诉我的,她眉毛上有颗痣,她说,她是在八年前六月份的时候打车遇见了黑车,她还告诉我,她爸爸叫陈实……” 王珍豁然扶住旁边餐桌,她的脸似乎更白了几分,沈无漾忙说:“对不起阿姨,我知道这很难接受……” “我相信。”王珍忽然道。 她拉开扶着的那把椅子,拿起旁边杯子猛地灌了口水,剧烈喘息了几下,“请坐,您请坐。” “阿姨您别怕,我不是什么大师,但我也绝不是骗子。”沈无漾几乎是被她按在了座位上,又说:“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胜男姐转述给我的,她被卖进了大山里,她想要回家。” 王珍长久地凝视着他,眼泪很突然地就滚了下来。 沈无漾慌忙去旁边抓纸,纸放在一堆砂糖橘上面,随着他动作咕噜噜掉下来两个,他一只手去抓,另一只手赶紧给王珍递纸。 她直接蹲在了地上,先是小声呜咽,继而变成了嚎哭,毫无章法地从纸抽中连抽几张纸,将一大团纸按在脸上,像某种动物在悲鸣。 沈无漾没见过这种情况,在他此前实习所做过的每一个采访里,受访对象都挂着和气的笑容,他们比他还要熟练,所以即便他不怎么熟练也没关系,台上的人都是照着稿子念出精心准备的客套话,回头把稿子要到手里改一改,就是一篇可以见报的优质报导。 他的手指蜷了又蜷,到底没有说什么,也许她只是想要一个发泄。他抿了口柠檬水,又拿出手机备忘录对了一遍,确定陈胜男所说的一切信息都记在了自己心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王珍终于站了起来,她抬起头,手背抹了抹眼睛,“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沈无漾正要出言安慰,她却问道:“你见到的胜男,是什么样子的?” 什么样子? 不像个人的样子。 沈无漾不知道从何说起,是打结的头发还是破烂的衣服,是癫狂的神情还是背后吃食的肥猪。他短暂地沉默了片刻,最后说:“胜男姐,是很期盼的样子,她和我说话的时候眼睛特别亮,她希望能看到爸爸妈妈来接她回家。” 但他的心却是很沉的,他脑中反反复复地盘旋陈胜男的每句话,她说“我出不去了,但她们得出去”。 什么样的人,会彻底出不去? 王珍突然扯了扯嘴角,“孩子,你跟我过来,看看她的样子。” 她径直走向了一扇紧闭的房门,沈无漾连忙跟上,见她走到门前,伸手拧开了锁。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她回家。” 她说的是“我”,不是“我们”。猝然意识到这句话后面的含义时,沈无漾已走进了这间屋子。 房间装潢是田园小碎花风,明星海报贴得满墙都是,沈无漾多看了两眼,发现这人他认识,不过拍海报的时候还是个童星,现在已经算半个顶流了。 海报上男孩的脸微微泛黄,旁边是个很大的相框,相框里女孩戴着无框眼镜,柔顺的黑发在空中飘摇,身穿学士服,对着镜头露出了一个自然的笑。 她没有干瘪苍老的脸,没有枯黄打绺的头发,她看起来青春洋溢前途似锦,可她的眉毛上也有一颗痣,昭示着她就是陈胜男,八年前的陈胜男。 她的屋子干净漂亮,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显然每天都有人在打扫,床头的水晶花瓶里,还插着一束新鲜的多头玫瑰。 一束又一束的鲜花在等待着她归来,而她正在看一眼都嫌脏的地方和猪抢着食,奢望着明天能多吃口饭。 “孩子,你看到的她,是长这样吗?”旁边的王珍低声问。 沈无漾默了片刻,却问:“阿姨,您真的相信我看到胜男姐了吗?” “我的日子已经这样了,就算你是骗子,我也不会损失什么,但如果你不是骗子,胜男就会有回家的机会。”王珍惨笑了一声,“哪怕只有一点可能,我也要救她。” “你不用安慰我,也不用骗我。”她伸出手,略带薄茧的手指摩挲着玻璃,流连在女孩的脸上,最后压在了樱桃红色的嘴角。 沈无漾想说什么,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听到王珍的声音轻而飘渺,“我知道,她不会是这样了,她再也不会是这样了。” 沈无漾嘴皮子动了动,他脑子里一切可笑的词句都没了。这时候他根本没法妙语连珠,但他总要给人一点希望,虽然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很难相信,他还是说:“只要您找到她,她一定会变回这样的。” “孩子,谢谢你,如果这次我能带她回家,我会给你你想不到的酬劳。” 沈无漾刚说“我不用……”,王珍便回过头,拿起了她放在床脚的手机,“加个微信吧,方便联系。我现在给她爸打个电话,让他去查查,不出意外,今晚就能找到那地方。” 沈无漾加了她的微信,被送出门之前他最后说:“阿姨,如果能找到胜男姐,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去救她。” 王珍似笑非笑打量着他,“孩子,谢谢你,可那地方危险,她爸是救援队的,知道怎么进山怎么出来,你没去过,不能让你冒险。” “她爸爸,是救援队的?”沈无漾楞了下。 “是啊,千里救援队。”王珍唇角牵出明显的讥诮,“他总去山里,台风、地震、洪水、泥石流,他都要去一线现场救援,没想到吧,他就是救不出他的女儿。” 22岁那年 22岁的陈胜男,长相算得上中等偏上,晃动的镜头中,她捧花歪头比出一个耶,笑起来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树荫在她脚下无限远地拉长,她的笑容里有什么呢? 她记不清了。 陈胜男算不上太活泼,也不是很文静,属于万千普通少女中的一个,那年的毕业生多得像树上的叶子,她穿着学士服混迹其中,和室友们拍照合影,太阳毒辣刺眼,她举着“此去繁花如故”的泡沫板拍照留念。 在洪家村待了八年,陈胜男的精神已经不太好了,肥猪在耳边哼哧哼哧的时候,她就总会把这声音当成室友的吵闹声,脑子里浮现出她们的样子,趴在草垛上低低地笑。但她不能转头,一转头她就会发现猪和人长得不一样,至少和她的室友长得不一样。 她名义上的丈夫和猪长得倒是很像,甚至哼哧的声音也很像。所以她觉得,和猪睡在一起,跟和他睡在一起,其实是没什么区别的,而且猪还不会打她,两相对比,猪就更招她喜欢了。 毕业照是六月中拍的,她是六月末失踪的,她没能等到毕业照寄到家里,也就不知道里面的她到底拍成了什么样子。有没有闭眼睛,有没有崩表情,但有了现在的样子做对比,绝对可以把照片里的她衬得和娇花一样。 毕竟她那天化了一个挺好看的妆,可惜她一直学不会戴隐形眼镜,这让她很苦恼,这几乎是她毕业季最大的苦恼,毕竟她已经找到了工作,就在她之前实习的电视台,那里离她家走路只有二十分钟,合同也签好了,毕业就直接办入职。 虽然只是个普通少女,但陈胜男的确算得上是普通少女中称得上幸福的那一撮。父亲是医生,母亲是律师,她是家里的独生女,享受着父辈带来的一切金钱和人脉。在她坐上那辆黑出租之前,她生活中最大的苦恼也就在于戴不上隐形眼镜。 好在她也只有两百多度,不算太高的近视,否则她的眼镜在来的第一天就叫他们给扔了,她直接就要成了个瞎子。 不知道现在是几月几日,她只知道大概的年份,从村里张灯结彩的程度来判断过年,她像鲁滨逊一样刻横,每过一年就刻一个横,最初的两年她还没能进入猪圈,于是第三年的时候,她一口气刻了三个横。 为什么会被关进猪圈呢? 她想了又想,发觉自己有点想不起来了,好像是因为她在丈夫的身上连踢带打?那次她好像还在他脱裤子的时候咬了上去,不对,那回的结果是他们拔掉了她的牙。 拔牙她熟,她高中的时候也拔过,躺在蓝绿色的皮椅上,大夫温柔地叫她张开嘴,和她说,放轻松,不会疼的。 不疼个鬼。 陈胜男趴在草垛里,鼻端都是烂草的霉味,她的耳边又是沉重的哼哧声,也不知道是猪还是人,她索性闭上了眼睛,隐约有什么东西伸进了她的身体,但太小了,她实在没多少感觉。 她的丈夫在以此牟利,就在她身上的这个男人,花了十块还是八块获得了进来的机会。但她又听到他们在聊天,说过两天又会有女人进来,抓紧买一个一劳永逸。 “但得要个听话点的娘们。”她的丈夫吐着烟圈,慢吞吞地补充,“要不然就像她一样,闹得很。”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胜男耳边的声音彻底消失殆尽,她睁开眼,天幕如洗墨,漫天星子点在上空,辉光灿烂。 车流在晚高峰的立交桥上奔腾不息,流光溢彩的霓虹灯照耀着这座城市,也照耀着沈无漾和他手里的柠檬水。 他从楼上下来,发现萧淮那辆揽胜极光居然没走,而是还停在门口,像在等他似的。 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他从容拉开了车门,对上了后座萧淮冷淡的目光。 沈无漾瞄到他刚才的座位是空的,便毫不客气地挤在了他旁边,“萧淮,你在等我吗?” 萧淮直接把头扭向车窗,“张叔,开车吧,回学校。” 张叔一脚油门,揽胜极光驶在了霓虹灯下。 “事情怎么样了?” 沈无漾正看着窗外写字楼上跃动的灯光秀发呆,冷不丁听到旁边一声问,在提到这件事的时候,他的声音便没那么雀跃了,只轻声道:“她真的相信我了,虽然我没什么证据。” “但我觉得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手臂虚虚支在腿上,托着下巴又思索了片刻。 “哎,萧淮——”沈无漾扭过头,“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有一天失踪了,你爸你妈怎么找都找不到,他们会放下自己的一切,一直坚持找你吗?” 问完他自己都觉得这个比喻不太恰当,他正想要换一种说法,却听萧淮说:“我是孤儿。” 沈无漾顿时倍感愧疚,“……不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我只是解释一下,从这个角度来说,我无法回答你刚才的问题,但我觉得,父母的生活也是生活,他们不会愿意放弃任何一丝希望,但也不能只把心放在这一件事上。”萧淮倚在靠背上,淡淡看着他。 沈无漾突然想起来他下周还有一个实习表格要交,但他到现在都还没去盖章,这两天的各项琐事杂七杂八困扰在一起,比起他当下的问题,盖章这点小事就显得非常无关紧要。 “你说,陈胜男到底经历了什么?她究竟是怎么附在镜子上和外界沟通的?”沈无漾顿了顿,到底是没问出那最后一句:她有可能还活着吗? “这是你第一次见鬼吗?”萧淮突然问。 沈无漾大力点头。 “你的第一次,就见到了我这么多年都没见过的场面。”萧淮凤眼中隐约现出一丝笑意,但他面上仍是没什么表情,“你未来很可期啊。” 沈无漾身体忽然整个倾过来,直直紧挨着他,萧淮神情瞬间僵硬,五指猛然缩紧,只听他又笑脸贴过来,“萧大师,您这么多年经验足,不如您看看,有没有什么方法,能再跟胜男姐联系上?” 萧淮整个人再度抵在门上,他长睫毛连着扇动了几下,这才绷着后背说“你坐到那边去。” 沈无漾又心无芥蒂退了回来,眨巴着眼睛看他,“你就当行行好,帮帮忙,就帮我这一次,你晚上要吃什么,海底捞吗?不用跟我客气,大家都是朋友,这个月的海底捞我全请了。” 萧淮问:“你很想让我上火吗?” 沈无漾沉默了一瞬,但他还是锲而不舍道:“那就吃一顿好了,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你想让我干什么,干什么都行,你随便说,刷我的卡。” 萧淮眉毛微微上挑了一下,“那就先攒着吧。” 司机张叔回过头,笑道:“你们要去吃海底捞吗?去的话前面桥就可以下去了。” 萧淮没想去,他不爱在外面吃饭,但沈无漾实在太闹了,严重干扰了他的脑回路,于是他鬼使神差就说出了“去”。 “你一次都没来过海底捞?”沈无漾惊奇之中又有些同情,“没关系,你今天遇见了我,随便点,敞开了吃,想要什么要什么,就像在自己家一样,不用客气。” 他领着萧淮找了个座位坐下,比服务员还热情地和他介绍,“柠檬水你今天有没有喝腻了?要不来个酸梅汁也行,不过他家柠檬水也不错,和sweet snw ice city的不太一样,你想要什么?” 萧淮皱了皱眉头,“什么?” “我要酸梅汁,谢谢姐。”沈无漾和服务员说完,转头看他,“什么什么?” “你说的那串英文是什么?” “哦——”沈无漾说:“就是你白天喝的柠檬水他们家,你把它的中文名翻译一下,叶砚浓就爱这么叫它,你在医院见过她了吧?” 终于说到他女朋友了,萧淮心想。 服务员笑眯眯问他:“小帅哥,你要喝什么?” 萧淮说:“和他一样。” 沈无漾以上厕所的名义直接把平板扔给了他,让他随便点,感兴趣的都来点,接着就一路小跑跑出了海底捞。 他到楼下蛋糕店买了块小蛋糕,进海底捞把蛋糕递给服务员,跟她低声说了几句。 做完这一切他才心满意足回到座位,萧淮已经把平板放在旁边,自己坐着看手机了。他问:“你点了什么?” “没什么,你可以再点。” 沈无漾刚要再说话,桌上微信震动一声,是叶砚浓。 【快点快点!你在哪呢!看没看我抖音给你发的!】 【那段视频效果好炸了,我中午发上线的,点赞量一路飙升,这才多久就快到10万了!】 【杀疯了杀疯了,最帅受害人!他们真的叫你最帅受害人!】 叶砚浓发消息没发够,直接要打电话过来,结果电话那头“嘟嘟”两声,沈无漾居然在和别人打电话。 她眼看着屏幕中一路飙升的数据,颇为震撼地往嘴里塞了一把薯片。 她早就说,沈无漾就该来干这行,但凡他自己想走的那条路有点走通的可能,她绝不会去拦着他的梦想,毕竟梦想才是最可贵的,也并非谁都有。 可她不愿意眼睁睁看着他被生活一点点抹平棱角,才在最后体会到何为不可能。 微信和电话都打不通,沈无漾到底在干什么! “轰隆隆——” 惊雷炸然灌耳,陈胜男忽然想起她为什么被关进猪圈了。 因为她怀孕了。 唯一的成功 陈胜男怀孕五个月的时候,婆婆稍微放松了警惕,认为女人既然怀了孩子,就是被绑住了,肯定不会跑了,于是她给了她两个桶,让她去河边挑水。 那是陈胜男离逃跑最近的一次,但小腹中的东西沉沉地坠着她,让她疼得昏天暗地,她知道自己没有力气能跑,就坐在河边,接了一桶水,把脚泡在了木桶里。 初春的河水冰得她龇牙咧嘴,但一想到她要把这桶水带回去给他们喝,她就感到了一种报复的快感,在腹部难耐的痛苦里,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疼多一些还是爽多一些,但她觉得应该是爽多一些,毕竟她自从来了这里,每天都在疼,但从来没有爽过。 陈胜男就是在那时候,遇见了一个跌跌撞撞跑来的女孩。 女孩看起来比她还要小,脚上踢踏着两只烂鞋,她的脸上是说不出来的惊恐,陈胜男下意识地想要去扶她,脚下一歪,木桶里的水洒了出来。 陈胜男“你”了一声,女孩一把捂住她的嘴,只问她“你和我一起走吧?” 后来陈胜男回想这件事,觉得女孩也很聪明,即便慌张成那样,即便她们都被关在各自的卖主处,从未见过彼此,她还是一眼就看出来她们是以同一种方式进入这个村子的人。 小腹疼得厉害,陈胜男知道自己没有那个力气从大山里绕出去,起码今天不行,她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来,“你走吧,我帮你。” “你逃出去了,一定要去找我爸妈,他们会来救我的,我叫陈胜男,胜利的胜,我家在西城,丰安区盛世春庭,你跟保安说陈胜男他就知道了……”她握住女孩的手,有水珠滚进了手背伤口里,她感觉不到疼,只觉得心中滚烫燃烧,飞快地吐出了自己的父母姓名和联系方式,几乎是恳求着问:“你能记住吗?” “陈胜男,西城丰安区盛世春庭。”女孩念了一遍,郑重道:“我记住了。” 一切都进行得很快,两双枯骨般的手狠狠握了一下,又快速分开,陈胜男低声道:“你多保重。” 女孩跑向了月光里。 陈胜男目送着那道身影消失在田地中,直到脚边泛过冰凉,她在恍然中低下头,看到了翻倒的木桶边,水洒在草上,照出一地碎裂的月亮。 她蹲下来,对着河水一点点将蓬乱的头发别到了耳后,荡漾的水波映照出她的脸,水里的她没有疮,也没有皱纹,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二十四岁女生。 原来她才二十四岁啊。 陈胜男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大概有五分钟左右,她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了人吵闹的声音,她忽地就扬起一个笑容,她确认这个笑容很灿烂,应该比她的毕业照上还要好看。 她提起另一只满是水的木桶,狠狠砸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一下,两下。 她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小腹里传来翻江倒海的疼痛,水桶哗啦一声倒在地上,她也跟着水桶一起倒了下来,她四肢开始蜷缩,发白的指关节抠着地上的草,她大幅度地喘着气,一声高过一声。 几个男人扛着锄头,谩骂着往河边走,“有德娘们儿居然敢跑,肯定是朝河边来的,就这一条路,抓回来往死了打!” 有人锄头噔地落地,只见一个形如鬼魅的女人趴在地上,血从她身下大片地流出来,她满脸都是血和泪,痛苦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来人沾满泥泞的裤腿。 “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有个女人过来了,她害我和我的孩子……” 被抓住的男人心里一咯噔,问她:“你是谁家的?” “有贵,有贵家的。”她拼了命地用手抹着脸,手上的血全被抹在了脸上,看上去更加触目惊心,可她声音却娇娇弱弱,抱着男人的泥腿蹭着,“大哥,求你了,帮我去找我家有贵,我的儿子要死了,他不能不在乎我们的儿子啊!” 洪有贵家三代单传。 被她缠住的男人一颗心在这话中越来越沉,他是洪有德的弟弟,如果那个该被他称作嫂子的女人,真的弄掉了洪有贵家的孙子,这就变成了他们两家的事情。 但大人还在,这事情也就用不着他来操心,旁边黝黑的中年汉子愤怒地大喘了几口气,终于开了口—— “有福,去叫有贵来,把他媳妇带回去。” 接着他蹲下来,直盯着她的眼睛,“有贵媳妇,你别害怕,我们家肯定把她抓回来给你一个交代,你告诉我,她去哪了?” 陈胜男仰起头,月光映着一张血泪交织的脸,她目光毫不停留地从田地上掠了过去,手指遥遥指向了背后的大山。 “她害我,我要杀了她……她往山那边跑了,你们一定要抓她回来……” 她眼中仇恨刻骨,不似作假。洪有德的爹觉得这女人可能快要疯了,她眼中泪水涟涟,却又好像带了笑意。 怎么会不笑呢?陈胜男想,那可是她记忆中唯一成功的一次反抗。 沈无漾望向对面的萧淮。 这大约是他吃过最快的一次海底捞,手机都没来得及看,几乎是风卷残云扫完了所有的菜,连萧淮都看出来他着急,问他:“你晚上还有事情吗?” 沈无漾说:“我想去趟上次的道观,没准能碰见我的大师……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 “你确实没和我说过,你还有很多大师。”萧淮淡淡道。 “我觉得他其实不算大师,他可能是个神仙。”沈无漾仔细回忆了一番他和净玄的相识经历,隐瞒下了毛毛那段,概括道:“他看东西特别准,一眼就看出来了我的前尘过往。” “不用去找他了,直接去我家。”萧淮站起来,面无表情道:“如果你只是想和陈胜男沟通的话,我家有个东西,应该能让你联系到她。” 沈无漾捧着酸梅汁震惊地看着他。 “你不想去的话……” 好事来得太快,让沈无漾差点冲昏头脑,他瞬间从座位上弹起来,“我去我去,我现在就去!” 他先是风一样冲过去,跟服务员用最快的速度把单买了,带着那块由于他没有下达指令而一直没送上来的蛋糕风一样冲了回来,在萧淮走到门口时,结结实实抱了他一把。 随着他的动作,萧淮白皙的面皮下忽然泛出了一点很微弱的红晕,他往后退了一步,但沈无漾站得很稳,扬头就说:“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我下回一定补你一个真正的海底捞!” …… 这回路虎依然停在楼下,沈无漾开开心心坐了进去。 “张叔,不去学校了,直接回家。” 萧淮关上门就从旁边拿了瓶水,清凉入喉,他轻轻滚动了下喉结。 张叔问:“小淮要带朋友回家玩吗?” 萧淮不想解释,只说:“对。” 沈无漾却很起劲,立刻接茬道:“是呀是呀,他人真是太好了,人帅心善,谁见谁喜欢。” 萧淮看他一眼,沈无漾便更诚恳地握着他唯一健在的手道:“我们这一回就是过命的交情了,你放心,过了今天,咱就是一辈子的兄弟,以后保你在沧海横着走,有人欺负你就报我的名字,我罩着你。” 萧淮端详了他两秒,惊觉他说这话的样子不像胡扯,竟有一种异想天开的认真。 “你别被鬼欺负了就行。”他将手抽了回来。 萧淮住的小区名字挺好听,叫未名花园。 沈无漾看周围景色很熟悉,保守估计距学校不到两公里,就问他:“你平时是一直住这里吗?” “对。”萧淮走到楼下,几下密码打开了门,“我不住校。” 沈无漾觉得寝室生活是大学生活中相当要紧的一环,室友给他带来的快乐无穷无尽,他简直想不通萧淮平时的日子到底是怎么过下来的。 这孩子也怪可怜的,他忍不住想,以后他要多找他玩玩,该让他体会一下有朋友的快乐。 萧淮家在顶楼,装修得跟样板间一样的大平层,但沈无漾一进屋就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纯净感,好像五脏六腑一块给洗涤了一遍。 他心里登地流转过一个念头,这屋他算是来对了。 萧淮带着他走到一幅画前,画里有个长发齐腰的女人,她低头抚摸着自己的肚子,笑得一派温柔可亲,大概是他妈妈,沈无漾想,他不觉去看萧淮,见他眉眼冷冽,犹如清晨刚落下的霜。 萧淮伸出手,覆在了女人的肚子上。 就在那一瞬间内,画像自动向左移去,显出背后数道黑色栅栏,屋内灯束在眼前乍然亮起,让沈无漾彻底看清了里面的景象。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洪有德家的媳妇跑了,还把洪有贵家的孙子推没了”,这件事迅速成为了村里的热议话题,陈胜男在屋里听着外面的议论,推门声传进耳朵,她立刻把嘴角的笑意收了起来。 “别哭了,有德家的媳妇抓回来了。”洪有贵将毛巾往她身上一甩,沉重的汗味立刻弥漫了她整个鼻尖,她如失去了知觉一般缩在一角,听到男人得意洋洋的声音。 “小娘们挺能跑,还跑去镇上打电话了,幸亏人家认识有德,直接打电话回来,让他把人带回家了。” 对不起 萧淮家居然藏着个密室,这让沈无漾感到了一种摩拳擦掌的兴奋。 他觉得萧淮这个人越来越好玩了。 密室很大,屋子幽暗冰凉,即便打了灯也是昏暗的,他左看右看没看到空调,但屋内凉风习习,拂过眼前架子上的每一件东西。 四面墙上都是古董架,上面摆了各种奇形怪状的物件,沈无漾只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一间真正的密室,下一秒就该去观察环境寻找进入下一关的办法。 他的确观察了一圈环境,然后他就眼看着萧淮手腕上的碧玉珠闪了闪,迸发出一种相当明净的绿光,映在旁边孔雀蓝瓷瓶上。 那孔雀的眼睛眨了一眨,他肯定没看错。 “那个……萧淮啊。”沈无漾没再继续和孔雀对视,在前面的人回过头时,看着那冷如冰霜的脸孔上微微眯起来的一双凤眼,张口道:“你该不会也是神仙吧?你放心,我绝对帮你保密。” “这里的东西不要乱动。”萧淮没回答他的话,只是一路走向最深处,拿起了一面雕刻精美的白银镜,它周身雕刻着圈圈繁复藤蔓,藤蔓交汇于顶端,交织成了一朵花。 他手指摩挲过花瓣上镶嵌的几色宝石,“它叫飞花镜,是我小时候遇见的一位高人给我的。” “你身边的高人真的很多。”沈无漾张嘴就夸:“鱼找鱼虾找虾,高人就爱和高人一起玩。” 萧淮淡淡问:“你在夸你自己吗?” “……”沈无漾刚要说什么,萧淮已经将飞花镜递到了他面前,“这面镜子可以照出在你身边的东西,如果逝去的人在你身边,你就可以看到。” 沈无漾握住镜子的一瞬间,忽然想到了什么,“那如果是逝去的动物呢?” 萧淮凤眼中闪过一丝不解,还是说:“我没见过,大概都可以。” “还有——”萧淮将镜子翻过来,镶嵌在花瓣上的四色宝石流光溢彩,“按住这颗紫宝石,脑中想象你想沟通的人的样子,如果对方愿意,你就可以联系上他,人鬼通用。” 沈无漾大喜过望,“这不就能直接给鬼打电话了?” 萧淮楞了下,“差不多吧,但它使用是有限制的,能不能连线成功要看你体质,而且极其耗费使用者的精血,六个月之内只能沟通一次,所以你要珍惜,一次把话说完。” 他还补了一句:“我的房子不会有鬼靠近,你如果想现在联系陈胜男的话,楼下有个亭子,你可以去那里。” 沈无漾急忙道了声谢,把手上蛋糕往旁边椅子上一放,一把狠狠握住他没事的那只手,神色飞扬又激动地道:“谢谢你啊兄弟,说好了,咱俩就是一辈子的兄弟了!” 说完他没去管萧淮僵硬的神色,拿着飞花镜转头就跑,一路下了楼,果然见着有个尖尖顶的亭子。他找了个石凳子坐下,心里想,毛毛你先等会儿,等我打完这个电话就来找你。 他深吸了一口气,按住紫色宝石的那一刻,一股暖流顺着他身体向宝石内灌进,记忆碎片纷至沓来,在脑海中拼出一张完整的人脸,长发飘逸,唇色嫣红,笑起来像春天的花。 “陈胜男,胜男姐,是我,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沈无漾反反复复叫了几声,那头始终没有动静,只有蝉在枝头没完没了的叫,甚至有只蚊子停在了他的手上。 他晃晃手背,眼看着上面涨起了一个红包,忽地就听到那头传来了一声很轻的笑声。 沈无漾翻过镜子,果然看到了缩在墙角的陈胜男。 他声音放缓了,柔声说:“你别怕,爸爸妈妈都去救你了,你马上就能见到他们了。” 陈胜男手里揪着稻草,抬头时目光懵懂,看着他竟然露出了一个有些羞涩的笑,沙哑的声音硬夹了起来,“你找我吗?” “我叫沈无漾,是你爸妈让我来找你的。”他顿了顿,又说:“胜男姐,我们需要知道更多的信息,当初买下你的人是谁,就是你现在名义上的丈夫,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 陈胜男的脸上露出一丝困色,“丈夫?”她旋即笑起来,“我哪来的丈夫啊,我才大一呀。” 沈无漾僵立在原地,他指尖掐进手臂里,艰难问道:“那你知道你现在在哪吗?” 脚边一团毛绒绒就在这时蹭了蹭他。他低下头,一只眼珠黑亮的金毛正眷念地舔着他的小腿。 “毛毛?”他怔愣着呢喃出声。 镜子里,陈胜男无奈地说:“我在寝室呀,我们寝室今天要出去逛街,我要挑挑穿什么衣服好。” 她将手里的长稻草揪成两半,随手扔到一边,叹口气很是为难道:“不行,这两件都不好看,我要再找一找。” —— 陈胜男发现自己在挑拨离间上还有点天赋。 她凭一己之力拱起了两家的火,她的婆婆直接气昏了过去,她的丈夫提着菜刀去了洪有德家,一刀砍在他的炕上,直接砍出了一道深痕。 洪有德也不甘示弱,当场和洪有贵打成一团,俩人鼻青脸肿被人分开,那是陈胜男流产的第二天,她躺在床上起不来,就那一回,婆婆破天荒没有逼她起床,她只顾着给儿子上药,抱着他哭,说自己命苦,孙子都能叫人活活打没。 公公早死了,婆婆是这个家的第二阶梯,第一阶梯当然是洪有贵,陈胜男没有阶梯,她只是被买回来的物件,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但这次他们没有打骂她,毕竟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他们已经把怒气全数发泄在了洪有德他们家。况且,她也算是这件事里和他们统一战线的受害者。 婆婆甚至还劝了她,“行了,女人嘛,这种事情多着呢,我年轻的时候掉了两个,生下来死了一个,别放在心上,争点气,再怀一个就行了。” 陈胜男缩在床上,乖顺地点着头,鸟鸣声从窗外传进来,她开心地想,再过几天,爸爸妈妈就会来接她了。 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如果那个叫小丹的女孩没有被抓回来的话。 陈胜男流产第三天,洪有贵回到家里,眼中冒着兴奋的光,他一把拉起床上的人,粗犷的声音中透着显而易见的兴奋,“走,我带你去看看,打死咱儿子的那个小娘们儿!” 陈胜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屋里走出来的,她只记得那天的太阳无比晃眼,她在洪有贵的身后亦步亦趋,太阳那么大,她却觉得眼前很黑,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眼里只有血,大片大片的鲜血,原来一个人能流这么多血,洪有德在地上发泄着叫嚣,他在喊“跑?往山里跑?脚程挺快啊,还能跑到镇子上,还敢让人家打电话!” 洪有德眼中映着滔天的血,他揪着地上人的脖子,那脖子又细又小,好像随时都能断在他手中,而他笑容又狂又野,狰狞到触目惊心。 陈胜男在天旋地转间紧紧盯着地上的小丹,她拼命张着嘴,像是想要说话,又像只是想单纯呼吸,但她就如在旱地上挣扎的一尾鱼,任由人翻着她的身体。 “没想到人家能把你送回来?”洪有德的叫嚷冲进陈胜男耳中,化成尖利碎片在血管中奔腾,“来了这洪家村,就给我守着规矩,方圆百里都是老子熟人,跑了你也要回来,老子花钱买回你的,你就死都是洪家村的人!” 陈胜男快要撑不住了,双腿之间传来的疼痛坠着她,她根本就没有养好,整个下半身都是撕裂的疼。洪有贵身上的汗味再一次传进她的鼻尖,气味的刺激又让她稍稍有了一点知觉。 洪有德在小丹的脸上重重扇了两巴掌,“死娘们儿,知道你干了什么吗?你把人家的儿子打掉了!你把老子害惨了!你怎么赔?你赔得起吗!”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咆哮出来的,他脸孔充血,恨得咬牙切齿,此刻他就是天底下最不幸最不甘的人,谁都没有他冤枉,谁都没有他委屈。 洪有贵在这时候站了出来,他看着地上的小丹,她的皮肉正在沙地里翻来覆去地摩擦,她身上已经没什么衣服了,裹着她的只有淋漓惊心的血肉,反而让他生出了一种别样的欲-望。 “行了,有德。”他拍了拍洪有德的肩膀,“大家亲戚一场,不如,让我也爽一爽,我们家那事就回头再说吧。” 周围吵吵嚷嚷,还有男人在笑,他们说“就在这呗,给大家都看看”“有贵媳妇怎么不跑呢?肯定是有贵厉害,干-一次就拴上了,人家舍不得跑!” 洪有贵被说得昂起头来,与之对比的洪有德则臊眉搭眼,泄愤似的踹了地上的小丹两脚,忽然有个大婶叫了一声:“哎呦,有贵,你媳妇晕了!” 周围人大笑的,起哄的,有人又喊:“说来就来,媳妇不乐意啦!舍不得你-干别人啦!” 洪有贵啐骂一声,他现在来了劲头,根本没心思再去管陈胜男,“躺一边去,别扰了大家的兴!” 陈胜男就在欢声笑语中轰然倒地,也许是她看错了,也许是她产生了幻觉,她的头正倒在小丹前面,于是她最后一眼看到的,正是洪有贵把小丹翻了个身,让小丹的脸正对了她。 她看见小丹费力地扯开嘴角,做出最后一个口型,是句惨淡的“对不起”。 对不起,我太傻了,没能逃出去,没把你也带出去。 陈胜男嘴唇动了动,但她甚至连张都张不开了,嘴里漫过一丝腥甜,最后的思绪里她想,该说对不起的人,明明应该是她。 她以为自己就像电视剧里的大女主,指一条相反的路,就能给小丹制造出足够的逃跑时间,在把她送出去的同时,还能再让洪有贵和洪有德家撕上一波。 她果然不是什么大女主,她自以为是一石二鸟的彻底成功,原来都是回旋镖,它们在空中狞笑着扎回来,直接把她扎得魂飞魄散。 看,大肥猪 沈无漾突然笑了,他笑的样子很好看,两个酒窝都一并牵起来,衬得他五官浓且艳,但他眼眶却随着笑容的扩大而渐渐湿了,他深吸了一口气,“陈胜男,你看看你周围,你现在到底在哪?” 他残忍又直白地道:“你已经不在学校了,你现在在洪家村,春和镇上的洪家村。你大四的时候被拐卖到这里了。” 陈胜男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露出嘴中空荡荡的一口血肉,她含糊又难听地叫着:“不!不!我还在上学!我没有!我没有被拐卖!我周末就要回家了!” “不用等周末,你明天就可以回家,你爸爸妈妈正在去接你的路上!”沈无漾急促道:“相信我,爸爸妈妈现在需要知道你在哪,他们要亲自接你回家。” “我在哪……我在哪啊……”陈胜男瑟缩地抬起一点头,她看着外面的天幕,“我不知道这是哪里,我真的不知道。” “你回过头,回头看一眼,相信我,只要回头看看,你就知道你在哪了。”沈无漾视线对上她身后的肥猪,肥猪在甩着他身上的泥,恶心得令人生厌,他轻着声,循循善诱道:“你知道的,你只是不敢看,对吗?” “你要面对它,才能拯救你自己。已经到最后一步了,陈胜男,你马上就要把自己救出去了,你会让所有伤害过你的人都付出代价,你是最了不起的人。” 大约是眼前的男生看着很好看,让陈胜男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他,也可能是他的话语中含了某种魔力,吸引着陈胜男艰难地扭过了身子。 肥猪尾巴上的泥迎面甩来,她就在这一刻,想起来很多关于猪的记忆。 陈胜男流产的时候没去找大夫,婆婆说这不是什么大事,自己给她清理了死胎,那还真是个成了形的男婴,让她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晕了过去,洪有贵忙着抢救他妈,没空管旁边冷笑的陈胜男。 直到陈胜男看起来是真的要死了,洪有贵才不得不弄了一辆木板车,把她放在上面,拖着她骂骂咧咧去找了大夫。 大夫给他说了个晴天霹雳似的消息,陈胜男还能活,但她不能再生了。 不能再生的女人还叫人?他花钱买她回来,不是为了让她传递香火,还能是为了当个摆设吗? 女人不能生孩子,就失去了她作为人的价值,洪有贵看着陈胜男,越看越觉得没用。 直到有一天,他骑在她身上发泄,突然想到了那天众目睽睽之下,他大肆干了一番有德媳妇的感受。 陈胜男被送进猪圈,她从此有了新的妙用。 她知道,那个人贩子又来了,她带来了新的女孩子,洪有贵有了新的媳妇,这个新媳妇被他和他妈交口称赞,说是脑子不灵光,成天木讷地坐在屋里,让她干什么都傻呵呵地应声。 在新媳妇刚来没几天的时候,婆婆带她来到了猪圈,让她看看里面的陈胜男,由此来警告她,生不出孩子,这就是下场。 新媳妇害怕地低下头,陈胜男隔着猪圈栏杆和她对视,却从低垂的眉眼中看出了一丝和之不相符的清明。 新媳妇很快怀孕了,顺利生下一个男孩,洪有贵母子彻底放下了警惕,完全接纳她成为这个家的媳妇,天天让她干活做事。 孩子三岁的时候,成天嚷嚷着玩刀玩剑,洪有贵疼儿子,去镇子里给他买了一堆,新媳妇抱着他去猪圈玩,目光漠然掠过陈胜男的身上,笑眯眯给他指着里面的猪头,“看,有大肥猪!” 小孩突然“啊”地叫了一声,手中玩具剑正正掉在陈胜男面前,锋利剑身反射出银光,陈胜男懵懂抬头,只听到小孩哭起来,伸手费力地要拿剑,“妈妈,大宝剑掉了!” “不怕,这个脏了,回头让爸爸再给你买。”她温柔地摸着孩子的脑袋,却强硬地抱着他快步离开了猪圈。 她一眼都没有去看里面的陈胜男,但陈胜男分明看见,她的嘴角勾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沈无漾很难把镜子里的陈胜男和盛世春庭照片里的陈胜男联系起来。 但当她顶着一头脏乱的头发,缩在猪圈的角落里,眼神清明透亮,一字一句将她能够提供的所有讯息梳理清楚时,他恍然间又觉得,自己面前站着的,就是22岁的陈胜男。 22岁的陈胜男在为30岁的自己求助,所以她必须要冷静,必须要理智,她要为自己搏一个明天,为被迫来到洪家村的所有人搏一个明天。 他在这时候想起来,她甚至是他的学姐,她也是沧海大学新闻学院的,学的是隔壁传播学专业,如果没有意外,她会在西城电视台入职编导组,做大城市里一名行色匆匆的都市丽人,端着咖啡和同事谈笑风生。 可能30岁的她还会认识沈无漾,反正他们的工作也大差不差,很容易有一些交集,她既是前辈又是校友,肯定能给他一些职场上的建议。 “胜男姐。”他摩挲着镜子边缘蜿蜒的花纹,“谢谢你。” 陈胜男楞了一下,“为什么谢我?” “你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情,人永远不会受到环境的限制,你是个英雄。” “英雄吗?”陈胜男似是累极了,她疲惫地靠在稻草里,身体隐约变得透明起来,“我不是英雄,我只是个害人精,仅此而已。” 千里救援队队长陈实与他的前妻王珍差不多在同一时间抵达救援队,几名本来正在训练的救援队员愕然地看着他们。 陈实是从外面赶回来的,他本职是医生,今天在这所城市的另一头做医疗培训,王珍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在进行中场休息。 沈无漾再次发来的东西非常详实,包括了洪有贵与其母的名字,他们家在洪家村的地址,甚至还有洪有德的名字和住址。 末了,他还补充了一句: 【胜男姐说,洪有德家还有个叫小丹的女孩,大名不清楚,也是被拐卖来的,之前试图逃跑,被他们家给打傻了】 王珍看了一眼就抬起头,她面无表情地斜了陈实一眼,“胜男说,现在洪有贵又买了一个女孩,那女孩给他生了个儿子。” 陈实是个相貌坚毅的中年人,他听见王珍带着讥诮的声音:“你小女儿最近怎么样了?” 几名救援队员目光交接,谁也没说话,陈实说:“和以前一样,王珍,我们别说这些了,待会儿一定就能把胜男救出来了。” “是啊。”王珍的声音回荡在空寂的房间里,“胜男如果知道,她爸爸已经有了新的家庭,有了新的女儿,你说,她该怎么想啊?” 陈实没说话,王珍的话就更尖利刺耳,“陈实,你不就是想要个女儿吗?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想过,你的大女儿还能回来!” “行了!”陈实猝然抬头,浓密的红血丝充斥在他眼珠中,但当他看到王珍脸上猝然滚下的泪水时,还是压低了声音道:“救胜男要紧,你先告诉我,她现在究竟在哪?” “无所谓,你见了胜男,自己去和她说吧。”王珍冷笑一声,“陈实,记好了,春和镇,洪家村,我这边没有查到这个地方,你知……” 王珍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眼看着陈实的眼眶在瞬间内通红起来,他忽地一拳砸在桌上,上面几只小建筑模型噼啪飞起,掀起一阵灰尘。后面小心翼翼上来个队员,“队长……” 陈实张开口,他喃喃道:“你们先出去。” 他声音忽然在几秒钟内变得如此沙哑不堪,接着双手扶着桌子边缘,手臂青筋暴起,粗重地喘起气来,他整个身体重心都倾斜在面前摆模型的大桌子上,痛苦地蜷曲成一团,弓着身子像只基围虾。 “你去过那里。”王珍看着他的背影,轻声说出了这句话。 “五年前,就是五年前,那时候七月,我去过那个镇上,当时那里有泥石流……”陈实后槽牙来来回回磨在一起,他开始拼命回想那一次的蛛丝马迹,他甚至听到了洪家村这个名字,但那个村子没有受到泥石流过多的冲击,因此他只是派队员去看了两眼,自己则去了另一座受灾严重的山脚。 五年前,他和王珍还没有放弃寻找,他还没有想再要个孩子,王珍也没有提出和他离婚。 原来他和他的女儿离得那么近过,就差一点,他就能带她回家,回到她完整的家。 王珍瞥他一眼,她嘴唇抖动着想要说什么,却到底什么也没说,只将一包纸巾扔在他面前,按着太阳穴走出了屋子。 屋内传来了陈实的嚎啕声,屋外,王珍靠着楼梯间,慢慢闭上了眼睛。 谁能赔她的孩子? 沈无漾在楼下坐了很久,这才打开了微信,他本来打算让萧淮给自己开个门,没想到一眼看到叶砚浓三十多条新消息,全是在说最美女鬼那视频的事。 沈无漾没有半点心思去想视频,他魂不守舍地发了语音过去,说视频的事随他便,同时相当言简意赅地概括了他准备前去乡村打拐的计划。 “我想写一篇稿子,新闻稿,但我需要一个平台来发,浓姐,我能不能发到你的号上?” 叶砚浓回得飞快,“不是我不帮你,但要我说,你不如直接发自己的号。” 沈无漾说:“不行,我那号流量成谜,我天天发那些个西瓜条子,播放量都没一个过千的。” 酒吧昏暗的灯光下,叶砚浓端起面前酒杯和对面人碰了一声,她目光定格在文字转出的“拐卖女孩”四个字上,指甲在桌下渐渐掐进肉里,眼中神色晦暗不明。 对面的人受到情绪感染,生怕她一不乐意把酒杯扔过来,不禁坐直了身子。 但叶砚浓看也没看他,只往嘴里灌了口酒,再度拿起手机,“沈无漾,我刚才给你发的消息都发给狗了是吧?你好好给我看看你现在的抖音,粉丝到底有多少?” 很快就能再见面了 沈无漾看着自己不断上涨的粉丝数,他在那一刻突然放弃了写新闻稿的想法。 新闻是有时效性的,他想。 既然天命注定,不如来场大的。 萧淮替他打开门的时候,看见他正举着电话,“王姨,您别急,我现在有一个办法,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去,不光能保障你们的安全,还可以最大限度惩治到坏人。” 萧淮看着他打完电话,沉吟片刻,问他:“你要怎么去?” “她爸爸是千里救援队的。”沈无漾说:“他们有专门的车,等一会儿就过来接我。” “他们要你等多久?”萧淮问。 “刚才是二十分钟,现在是十分钟了,千里救援队离这块不远,他们刚出发,很快就要到了。” “先进来吧。”萧淮让他进了屋,伸出手,“镜子用得还顺手吗?” 沈无漾一直在忙着和王珍或叶砚浓说话,见毛毛的事情一拖再拖,他深觉对不起孩子,但他又想,毛毛应该也希望他先救人。 他正想要把镜子还回去,脑子突然一转,“能不能再借我用两天?就两天!” 萧淮狐疑地看着他,他比沈无漾要高一点,看他的时候就多了些审视感,“你要带到山里?” “那地方肯定还有和胜男姐一样遭遇的人,她们很可能被害死之后都没人知道,我现在见鬼的频率成谜,如果带了镜子,就有十成十的把握能和她们沟通上。”沈无漾顿了下,“只要和她们聊聊,知道她们家在哪也好,起码送她们很魂归故里。” 萧淮忽然笑了一下,这笑容很淡,且转瞬即逝,沈无漾甚至怀疑自己看花了眼,因为他笑起来完全像是另一个人,脸上千年沉霜陡然化开,好看得让他晃了个神。 晃神的空当他就听见萧淮说:“这镜子是宝物,不能离我太远,我和你一起去。” 沈无漾的心情在他的话中一路拐弯,在听到最后一句时猛然抬起头,“你和我一起去?” 萧淮已经起了身,准备回房间拿衣服,听到他话转头淡淡问:“坐不下吗?他们的车坐不下的话,你可以开我的车。” 沈无漾的目光从他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的手臂一路游走到他脸上,发觉他神色认真,不似在开玩笑,于是试探着问:“你这胳膊……是不是不太方便?” “是啊,所以——”萧淮看向他,话锋忽地一转,“路上还要你多照顾了。” 沈无漾有一种自己挖了个坑的错觉。 但他旋即又很乐观地想,这又是一个培养感情的好机会,患难见真情,这回肯定不缺难,到时候他积极努力,萧淮虽然面部没太多表情,但毕竟他长得细皮嫩肉,连他都忍不住多看两眼,那引起什么坏人注意也不无可能。 他就盯牢了,一旦看见有人要对萧淮下手,他立马上去英雄救美,让萧淮在作战中对他刮目相看,从而和他进行心与心的交流,到时候他趁火打劫借个珠子,简直就是洒洒水。 萧淮行动力惊人,很快进屋拿衣服了,沈无漾越想越高兴,再度打开手机,这回点开抖音,发现自己的粉丝数量即将接近10万了。 视频是中午发出来的,他露脸统共不到十秒,镜头定格在他坠楼那一刻,别说,他和镜子里的陈胜男四目相对那一刻,他表情真挺生动到位,演出了三分恐惧三分震撼还有四分大姐别急商量商量我是个好人留我一命。 他的粉丝还在源源不断地上涨,他之前发的西瓜条全爆了,底下是成片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哥哥真帅啊,明明有脸,演技还这么好” “幽默是种能力,你随意讲出来的生活小事胜过一百个人设刻意的搞笑男” “所以你的室友小乔把床睡塌之后,你们是怎么住的?” “@水晶殇梦美棒聪公主:原来长这样的人也会摔趴在图书馆门口的地上” “@mm25.0 @回忆专用小马甲 @小余爱吃鱼 @张张不上岸不改名 @桃枝气泡水(封心锁爱版):这搞笑帅哥我一夜要睡八次!” 沈无漾:…… 这是不是有点过分了?人民群众都看着呢! 他颇有一种一夜成名的不真实感,紧紧握着手中的镜子,在镜子中寻找到了一丝实感,他往萧淮房间望了一眼,看房间后毫无反应,就在这个空当里将镜子一翻,镜面微微翻向了外面。 这小区一梯一户,萧淮压根就没关门,直接敞口对着外面,镜子中微微一晃,真出现了一道毛绒绒的影子。 沈无漾原本也只是碰个运气,他想着这屋子里太不一般,毛毛一只小鬼狗肯定进不来,没准它就在外面等他了。 虽然看不太清,影影绰绰,但沈无漾心下已经足够激动了起来,他拎着镜子一路小跑到门口,顺手将门掩上,看着镜子里黄色的一小团,轻声叫:“毛毛?” 毛毛的身影依然看不真切,可能是它魂体不稳的缘故,也可能是离萧淮的那些宝贝太近了,但这已经足够让他激动了,他低下头,蹲到差不多和小黄团持平的位置,“毛毛,对不起。” 虚空中只有灯光利落打下,他的手穿过空气,镜子里的小黄团似乎往他掌心下蹭了蹭。 “我一定会救你的。”他的手在空气中揉了一揉,喉结滚动了下,语气轻快道:“毛毛,别怕,我们很快就能再见面了,这次,我再也不会错过你了。” 屋内传来萧淮清冷的声音:“沈无漾,你去哪了?” 沈无漾直起身,拿着镜子开门回屋,顺手拎了旁边的蛋糕,“走吧。” 萧淮嘴唇动了下,但没说什么,只将一把车钥匙扔给他,“你开。” 沈无漾投桃报李,一把接住钥匙的同时将蛋糕递给他,“你吃。” 萧淮看着手里装蛋糕的纸袋子,和帕加尼风神一样的芭比粉,里面蛋糕是紫的,上面有一层厚厚的芋泥爆珠,有个很小的星黛露坐在上面。 他扬起袋子,“你什么时候买的蛋糕?” “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的。”沈无漾在门口换上鞋,“正好了,路上你饿的话可以当个夜宵。” 见萧淮冷着脸又要说什么,他立刻又很诚恳地说:“让我猜猜,你不爱吃甜的对不对?没关系的宝贝,你先拿着,相信我,等到三更半夜你饥渴难耐的时候,你就会疯狂爱上这样你最开始不是很感兴趣的东西的。” 电梯在他们面前“叮”一声打开,萧淮看都没看他,快速走了进去,手在关的那个按键上停了下,最后还是没按下去,自己退到电梯最里面,抬眸看了沈无漾一眼。 沈无漾拎起蛋就笑嘻嘻走了进来。 千里救援队是公益救援队,不以此牟利,队员开的都是自己的车,陈实开着他的越野停在门口,刚要打电话让沈无漾上来,就见远处车灯大亮,一辆路虎揽胜极光直开过来,车窗摇下,从中探出一张精致好看的脸。 他朝副驾驶的王珍招了招手,“王姨,能不能上我们的车,和您聊两句待会儿救胜男姐的事情?” 王珍一上车,就见到了副驾驶的萧淮,目光在他打着石膏的手臂上定格了一瞬,“这位是?” “车主。”沈无漾干脆利落道:“您别担心,他虽然受了伤,但他人很厉害的,绝不会给咱们拖后腿,他一听说这事就坚持要跟来,就想着能帮点忙。” 萧淮又看他一眼,没说话。 “如果您愿意的话。”车子在十字路口前跟着越野停下,沈无漾扭过头,将放在他和萧淮中间的那盒纸巾递给了后排的王珍,随后低声说:“我有个计划……” 春和镇离西城实在不算太远,仅仅四个多小时车程,他们就到了山脚下。 山风呼啸,远方的村庄透出一点暖黄的灯光来。陈实在镇子上遇见了熟人,有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男人激动地喊:“陈队长?” 陈实认出了他,是他当年来这里救过的人,男人的饭馆受到了灾难冲击,陈实冲进去把他和他的儿子一起救了出来。这确实是一场令人感动的重逢,男人硬拉着他们来到了自己重建的店里吃饭。 开了四个多小时的车,大家体力实在不支了,考虑到待会儿进村还会有一场恶战,他们也就没客气。 男人要给他们做大餐,陈实拒绝了,只一人要了一碗面,笑着和他说:“好久没见了,坐下一起聊聊天吧。” 男人立刻吩咐老婆去做饭,然后他坐下来,搓着手问:“陈队长,您这回来是做什么的啊?” “去洪家村,找个亲戚。”陈实轻描淡写道,他不动声色地看了厨房一眼,便从兜里摸出包华子,递给男人一根,“能抽吗?” 男人先是惊讶于他在那都有亲戚,又赶紧说能,陪着笑接了过来,陈实便凑近他问:“老卢啊,儿子今年多大了?” “上高中了,高二,正是要钱的时候呢。”被叫做老卢的男人说。 “这么大了?”陈实很惊讶道:“哟,学习怎么样啊?” “不怎么样!”老卢一拍桌子,“小崽子一点他妈不知道学习,就知道天天打游戏,打他那个破游戏,隔三岔五得揍一回,还跟你搁那摆脸哪!” “那可得要抓紧,努努力。”陈实哈哈大笑,“上次来我就记得,你们这块女孩不多啊,要是年龄大了,抢不过别人,别再打光棍了。” “那倒不至于,就是又得花一笔钱……”老卢启开旁边一瓶啤酒,挨个给座上的人满了,“算了算了,不说这事,说了就来气,来,陈队长,我敬您!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 突然凭空出现另一只酒杯和他干在一起,杯中啤酒白沫晃了一晃,老卢一抬头,只见旁边一直戴着口罩低头的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摘掉口罩,忽然抬起了眼。 那双眸子光彩潋滟,面部线条流畅得像专门雕琢过,简直跟他在网上看到的明星一样。 但少年却半点都没明星架子,而是略带狡黠地朝他笑了一笑,“大哥,他们不懂我懂,我家那边也这样,媳妇啊,没有就得花钱从外面买。” 沈无漾将手机放在腿上,摄像头在桌布下无声地亮了一下。 父亲的本能 老卢看了他两眼,忽然笑起来,“小兄弟别逗了,你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孩子,咋可能和我们山里人干一路事?” “山里人怎么了?我上头四个姐,我什么活都不用干,上学就是玩,她们挣钱养我。”沈无漾眸子一斜,“陈队长,您可跟我三姐熟,您说是不是?” 陈实在他脑袋上糊了一巴掌,“你三姐让我带你出来,可不是让你跟人吹牛的。” 沈无漾抓住机会就继续在火上浇了一泼油,“卢哥,您不信我还不信陈队长吗?那陈队长可真要伤心了。” 老卢立刻说:“怎么会呢?” “这儿又没有条子,都是自己人嘛。”沈无漾就坐在他另一侧,闷了口酒,吊儿郎当看着他,“卢哥,你们这边买一个多少钱?我表哥家那就是买的,五千一口价,少一分都不给,那卖人的是真黑。” 老卢确实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也可能是他对陈实太过信任,还真跟沈无漾交谈了起来,“我儿子还没到那岁数,不过我听着柱子家说,他儿子那个才四千。” “嗨呀!”沈无漾捶胸顿足,“以后我要是没女人,也来你们这儿买,我买个好价钱,省点是点嘛。” “小兄弟,我看你长这样,根本用不着买,女人都能排着队送上门的!”老卢又给他倒了杯酒,笑道:“能娶还是别买,我跟你说,买可不省心,一不留神她们就得跑,幸亏有乡里乡亲帮忙盯着,还能给送回家去。” 沈无漾放在桌下的手越掐越紧,但他依然是一副司空见惯的表情,“可不是嘛,我们隔壁村就跑过一个,叫我二叔日行一善抓了给送回去了,人家可感谢了。” “说起来啊小兄弟,我之前也日行一善过。”老卢一看陈实啤酒喝光了,连忙给他又满了一杯,“就你们要去的那个洪家村,前几年跑出来过一个小姑娘,到我这店里来,还让我帮她报警呐,得亏我认识她是有德家的媳妇,赶紧给有德打电话让他把人接回去了。” 老卢叹息一声,道:“女人哪,嫁人了就该老实点,对自己只有好处,那小姑娘一路跑得连鞋都没了,我就说她可真傻,要是好好在有德家里待着,咋可能让她连鞋都没得穿?” 几碗牛肉面在这时候上来,陈实、沈无漾、萧淮和旁边一位救援队员每人一碗,沈无漾拿起筷子低头吃面,陈实问:“那小姑娘叫什么?多大了?” “十来岁吧。”老卢想了想,“不算大,有德年纪也小,才二十多,他算好的了,像他们村那有贵,都快四十了才买着个老婆,过几年赔钱媳妇生不了,还得再买一个。” 沈无漾终于在这里听到了洪有贵的名字。 “但有贵也是个聪明人,赔钱媳妇又叫他拿来挣钱了,你们要是愿意,去了也可以看看,肯定比不上城里的鸡,但……” 但话题没能继续下去,因为饭馆楼上传来了砸机器的声音,接着就是个男孩公鸭般的咆哮,嘴里不断冒着“傻逼连个塔都守不住”一类话,老卢跟他们连道了几声歉,直接上了楼。 楼上的辱骂变成了“知不知道今天来了贵客”“丢死老子的人”“不如死在泥石流里”。 沈无漾忙扭头去看陈实的脸色。 但陈实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低头吃面,那面汤中渐渐出现了一圈涟漪,似是有水珠掉了进去。 老卢的老婆正在不远处擦着桌子,她神色木然,不论是对于楼上的打骂,还是他们桌上的喧嚷,她都无动于衷,宛如一尊会动的石像。 沈无漾本来挺饿的,但他也没什么胃口了,虽然他家牛肉面做的还挺好吃的,为了待会儿的持久战,他才勉强吃了些面条垫肚子,老卢给他们放的是加量的牛肉,他都吃了,心里又热又凉。 直到他发现萧淮没怎么动筷子,才想起来人家手断了,心里愧疚丛生,立刻挑起来一卷,放到勺里吹了吹,“来来来,别客气。” 萧淮好像在思索事情,见他动作下意识手护在胸前,“你干什么?” 沈无漾手指抵在唇上,眼神示意他看陈实的方向。 “你不方便,我喂你吃。”沈无漾压着声音诚恳道:“没关系的,我不饿,你不用跟我客气,多吃点才有力气走路嘛。” 萧淮似是想说什么,又看着闷头吃面的陈实,眼睛不再看沈无漾,嘴倒是张开了。 “这就对了。”沈无漾将一口面喂进去,又夹起来一块牛肉,小声说:“来,啊——” 屋内气氛寂静得诡异,沈无漾就默不作声地给萧淮喂完了半碗面,他眼看着萧淮被烫得脸都发红,内心十分奇怪,他觉得自己吃着也没那么烫,于是在盛下一口的时候特意吹了又吹,确定它应该不算太烫了,才又喂了过去。 他眼看着萧淮的脸更红了,像冰皮月饼露出了里面的红豆沙馅,搞得他嘴欠的瘾又犯起来,很想逗两句乐,但他深知这绝不是一个值得逗乐的时候,索性不去看萧淮的脸,好让自己闭嘴专心喂面。 俩人保持这个诡异的姿势吃了差不多五分钟,萧淮就说:“我吃饱了。” 他一眼都不再多看沈无漾,拿起前面的纸抹了两把嘴,仿佛遭到了天大的玷污,泄愤似的把纸往垃圾桶里一掷,看得沈无漾更想笑了。 又过了五分钟陈实才站起来,他的声音哑了,仿佛一顿饭的功夫他就从一个壮年人变成了一个老头,连腰都佝偻着,好像单是从座位上起来这件事就耗费了他大部分的力气,让人忍不住怀疑他能不能再走下去。 一行人出门上车,陈实没有和老卢告别,他只和老卢的老婆告了别,他老婆依旧木然如初,只点了点头,“陈队长路上小心。” 于是沈无漾又带着萧淮钻回了他们的车里。 吃完饭他又有了力气,就从后座拎起蛋糕袋子,他现在完全把萧淮当成了小孩,而且还是个家里管的严从而没什么朋友的可怜孩子,这很是激起了他的一些同情心,于是他特意把里面的蛋糕拿了出来,还把叉子也打开,贴心地替他摆在台上。 “我先开车,你想吃就吃,需要的话我待会儿过去了再喂你。” 这回萧淮终于冷着脸说:“不用。” 沈无漾浑不在意一踩油门:“出发!” 洪家村的人睡得很早,凌晨两点,村路上空无一人。 救援队员王元智就是上次抗灾中被派来洪家村协助的队员,他和陈实一起摸进了村子,时间有点太久,他已经记不太清这个地方了,他只记得这里很穷,穷得村民们眼里都带着麻木,这里受灾不严重,他安抚了一下群众,很快就走了。 从村口到洪有贵家,沈无漾根据陈胜男的描述绘制出了一个大概路线。 陈胜男怀孕的期间,曾经无数次走到村口看着远方,又在村民们的视线中摸着肚子走了回来,她对这条路无比稔熟,和她家的门牌号一样,到死都印在她心里。 沈无漾把这条路画成了图,陈实和王元智很顺利地摸到了洪有贵家门口,他家门口有两袋化肥,上面写了“尿素”俩字,借着月光,陈实迅速确定了这里。 他们这个村子都穷得要命,院子也没锁,陈实轻轻松松跨了进去,猪圈就盖在他们家旁边,三头肥猪在里面互相蹭着身体,恶心的气味冲天而出。 陈实的心揪了起来,他已经看见了里面隐约有道人影,他屏住呼吸,打开了一点手电,映照出了里面的场景。 一个女人缩在稻草边,她蓬头垢面,整张脸都被稻草盖住,不知道是死还是活。 在她脚下是一把锃亮的宝剑,剑柄是塑料做的,一看就是小孩的玩具,剑身却隐隐映着银光,亮得折射出里面的人影来。剑刃像是被什么人打磨过,刀锋利刃不似玩具,银光里滚了一圈鲜血,凝结成了厚厚一层。 陈实的呼吸都快要忘了,他几乎是飞奔上前,肥猪在前面哼哼唧唧,他连滚带爬地打开猪圈门钻进去,将女人抱在了怀里。 “胜男,胜男别怕,爸爸来了,爸爸来接你回家了……” 他从腰间拔出匕首,一把砍断了女人手腕和脚腕上的绳结,忽然月光摇动,他听见了外面一道陌生的男声。 洪有贵正在起夜。 他低下头,正要安慰怀里的女儿,电光石火间他却分明看到,陈胜男挡在脸前的头发在她的动作中掀起了一个角,露出一只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这眼睛里有惊恐,有慌张,有惧怕,有不知所措——唯独没有亲切和熟悉。 她不是陈胜男。 洪有贵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一路向着猪圈逼来,最后停在了陈实的头顶,粗犷地叫起来,“谁?!” 巨大的冲击让陈实睁大了眼睛,但他的心里却陡然升起一股父亲的本能,他一把捂住了女孩的嘴,口型比出两个字:“别怕”。 女孩点了点头。 “是我,陈胜男。”月光下,沈无漾踏着一地清辉从猪圈后缓步走出,他看着面前的洪有贵,手机一闪一闪,嘴角露出个毫无温度的笑来。 观众朋友们注意了! ——【无敌霸王龙的直播间】—— 【我刚来,有人说说是怎么回事吗?】 【无敌霸王龙刚才突然开了直播,和大家说,他要来陪一对父母寻找他们失踪的孩子,应该是演戏】 【但这个农村挺真的,猪都还在动呢,像那么回事】 【管它呢,好玩不就行了】 【上面的人是不是没看到刚才在镇子上的事情?无敌霸王龙和那个老吴说话的感觉好可怕啊,老吴说话的语气不像演的,他是真觉得拐卖妇女很正常啊】 【也许是个公益片,我觉得还挺好看,像电影】 【同,我也觉得没有那么简单,而且千里救援队那么有名,人家公益组织为什么要配合网红直播演戏?】 【楼上,人家叫老卢吧】 【陈队长难道就是被拐女孩的父亲吗?我姥姥被他救过,希望好人有好报,但愿只是演戏】 【是不是要带货了啊,他今天涨粉这么多,肯定有商家找到了】 【能把千里救援队队长拉来和他一起带货,资本的力量果然强大】 【真的是陈队长!我高考那年发洪水,是他把我送到的考场,他带什么我买什么,今天有我在这谁都别想黑他】 【别吵了,他从后面出来了,这是要干什么?小帅哥要和横肉男对抗了吗?】 【带什么货?卖猪肉?新出来这个男的该不会是屠夫吧?】 沈无漾没有去看自己的直播间,直播间吵得天昏地暗,而他只管将自拍杆一甩,从猪圈后面笑吟吟走了出来。 “陈胜男”三个字像有魔力,洪有贵脸一白,竟然没说话。 沈无漾唇角一挑,“啧”一声,“我受陈胜男所托,前来传个话,你是第一个,就代表你们村子听一下吧。” 他晃晃手中自拍杆,将镜头调了个角度,正对在了洪有贵那张脸上,“你们的刑期,到了。” 洪有贵愤怒起来,他嚎叫一声就要上来打他,沈无漾早有准备,反手将自拍杆往猪圈里抛去,陈实稳稳接住了自拍杆,洪有贵伸手要去抄旁边的锄头,沈无漾身体转得飞快,伸脚一绊,就将他绊了个马趴。 他映着月光笑起来,洪有贵趴在地上,一骨碌翻身要爬,大吼着喊妈快起来有贼来了,沈无漾笑得更欢了,“大哥,您快奔六了吧,遇事还喊妈呢?” 他一只脚踩在洪有贵的衣角上,俯视着这个男人,语气很轻快道:“我不打你,我就问问你,这女孩是你买来的吧?” 他将自拍杆从陈实手里又接了来,目光看向被陈实扶起来的女孩,说她是陈胜男他也是相信的,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看上去都一个样子。 如果洪有贵稍微懂一些常识,他就该知道,自己应该避开镜头,而不是在这里当众叫嚣,但他甚至连书都没有读过,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他简直是一个放在电视剧里都会被称作无脑反派的角色,说他是一个21世纪的活人,真是一件让人无比诧异的事情。 但他又确确实实地存在在沈无漾眼前,还直接往地上啐了一口:“是又怎么样?关你什么事?她来了我家就是我家的人,老子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天王老子来了她也是我媳妇!花三千多块钱买回来的媳妇!” 沈无漾叹口气,又问:“陈胜男也是你买来的吧?” 洪有贵挣扎着想要起来,但沈无漾直接把他两只衣袖都踩上了,他就像一个真正的记者,把摄像头像话筒一样对准他,让他根本无从逃脱,他只得愤愤道:“娘们儿前些日子就死了!你不知道吗?闹那么大,我还请人来驱邪了,还把我新媳妇也害成这样……” 这句话一字不差,传到了正扶着女孩出猪圈的陈实耳朵里。 他突然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万千星斗倾泻而下,王元智一手迅速接过他手里的女孩,一手扶住他喊:“队长!” 与此同时,直播间里的讨论又到了一波新的高潮: 【陈胜男是陈队长的女儿吗?镜头怎么不给陈队长!】 【卧槽我都看生气了,我真情实感了,我想把这个男的剁了喂猪】 【我是男的,听他说话我都恶心】 【666】 【无敌霸王龙赶紧揍坏人!好想看看陈队长现在是什么样子】 如果这个时候给陈实一个镜头,他的直播间流量应该会再上一层,尽管陈实也确实给予了他整场的拍摄权,但沈无漾的职业素养压着他的手臂,让自拍杆只对准了地上的洪有贵。 陈队长的样子实在不太好看。 “队长……” “爸爸……” “队长……” 陈实什么都不知道了,无数细胞沿着血管冲进他的大脑,他只是无力地抓着那个女孩,王元智已经过来扶他了,但他不肯放手,这就是他的女儿,他想,他死都不能放开他的女儿。 王元智艰难地将两个人一起往外拖,沈无漾从腰间抽出一根麻绳来,嘴里咬着自拍杆,很利落地在洪有贵手腕上打了个结,这时候他终于看向直播间,说出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大家可以替我作证,这位洪有贵先生试图袭击我,我为了反抗,才不得不暂时将他捆住,除此之外,我没有对他进行任何伤害。” 他朝着镜头抹了抹头上晶亮的汗,摄像头调向王元智脸上的时候,他才回过头,看洪有贵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死人 另一头的王元智和陈实一起扶着女孩就要往外走,一束手电光忽地打在他脚下,他看见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站在他面前怒瞪着他。 “救命啊——来人啊——”下一秒,老太太放声大叫起来,“有人来抢我儿媳妇了!” 沈无漾立在原地调着手机镜头,从和萧淮分开,他耳边就响起了无数道声音,她们在他的耳边哭泣大叫,和着山风悲鸣,同他诉说着这座山村的无数过往。 镜头对着高呼救命的老太太,但许是距离太近,沈无漾在风中的吐息也一并顺着网线传进了观众们的耳朵—— “洪有贵啊洪有贵……”他脸在不做表情时好看得令人心惊,只淡淡看向地上挣扎得像条肉虫的男人:“你知道你们这里的人为什么娶不到媳妇吗?” “因为你们的媳妇都死了,被摔死,被溺死,被扔进山里叫狼咬死,她们根本没有机会长大,当然也就没有机会成为你的媳妇。” 沈无漾一脚踩在他的脚背上,狠狠扭了一下,在洪有贵的吱哇乱叫中,他毫无眷恋地离开了这块地方,“这么好的aj,踩你真浪费。” 陈实已经将女孩背在了背上,他双眼通红,状态接近于疯癫,王元智眼看着隔壁户的灯亮了起来,从洪有贵叫嚷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开始动作,他们的速度太快了,陈实背着女孩往外跑的时候,王元智就在后面和他们周旋。 洪有贵的妈在声嘶力竭地喊:“大家帮帮我们啊!有贼啊!抢我们家媳妇还欺负我们家有贵啊!” 沈无漾抄起洪有贵刚才想要打他的锄头护身,一边高举自拍杆,镜头正对人群,声音放亮,直接解说了起来—— “观众朋友们注意了,不知道我们今天能不能出去这里,但我希望大家能看到,在这可怕的村镇里,还藏了许多陈队长女儿那样的可怜女孩!” 这些村民都常年干活,力气惊人,好在王元智是特种兵出身,一人直接招架几个,沈无漾护着他的自拍杆身形灵敏穿梭其中,许是他模样太精致了,看起来绝不像是有力气打架的人,众人都忽视了他,唯有洪有贵他妈在喊:“那小子!就是他!把有贵捆起来啦!” 沈无漾轻笑一声,他将手机握在手里,顺便飞起一脚将要砸向他的男人踢向了另一头,那男人看着年岁不大,“哎哟”一声,被后头像是他爸的人接住了。 洪有德从后面怒骂着冲上来,“有福,你躲远点!别给我添乱!” 沈无漾看他一眼,忽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反感,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操纵着他,让他一瞬心头翻江倒海,他四肢登时绵软下来,倏然感到自己趴在地上,众人狞笑的声音传进耳朵。 “敢跑?你倒是敢跑!” “不愿意跟我,那就让你跟这里所有人都来一遍,高不高兴啊?” 太阳是他从未感受过的毒辣,他趴在地上动也动不了,男人的笑声几乎涨破了他的耳膜。 凉风嗖地刮过耳畔,沈无漾在激灵中回过神来,猝然意识到自己刚刚经历的是什么,再看向陈实逃跑的方向,他正背着女孩朝树丛奔过去。 女孩趴在他背上,四肢绵软地垂着,她听到有人在叫她:“灵燕!灵燕!” 她原本是昏昏沉沉的,从陈胜男死了之后,她就一直是昏昏沉沉的,她不知道天也不知道地,却忽然有一双温热的手从半空中握住了她,热量顺着皮肤一路流进她的身体,她趴在陈实背上,费力地睁开了眼。 她从没见过陈胜男这副样子,她的头发又黑又亮,飘逸得就像洗发水广告,戴着一副无框眼镜,映照出眉毛上的一颗痣,眉毛下的皮肤细嫩而白皙,温柔注视着她。 身后,洪有贵的家离她们越来越远,陈胜男握着她的手,一点点往她身体里注入力量,她说:“别怕,你得救了,大家都要得救了。” 有热泪滚滚落下,打湿了陈实一整片的肩膀。 透过泪水朦胧的眼眶,她看见远处天光大亮,几辆警车正绕着蜿蜒山路鸣笛而上。 霸王龙直播了 从村民出动到现在,明明都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沈无漾却感到自己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耳畔哀嚎穿透岁月,他不认识眼前的人们,但他又好像彻底认识了他们。他拿着手机还能飞快地说:“我们现在正在解救人质的过程中,村民们还在负隅顽抗,我方人手虽然不足,但好在计划充足,大家不要担心……” 直播间内更加热血沸腾: 【旁边王哥绝对有两下子,感觉他是真打】 【他当然有两下子了,他是救援队的队员,我爸和他合影过的】 【我还在生气,那个卖猪肉的太恶心人了】 【陈队长不该是拿自己女儿演戏的人,他有女儿吗】 【我怎么感觉像真的……】 【卧槽卧槽卧槽,我入戏了!虽然镜头一直晃,但感觉霸王龙好厉害啊】 沈无漾已经没有心思再去管直播了,他只保持着不太让自己碰到这些人,随意挥着锄头不让他们近自己的身,这里不是打架的地方,他只要拦一会儿是一会儿就好。 忽然一辆敞篷路虎从远方一路驶来,喇叭声响彻天际,车轮在村里唯一一条主干道上开得四平八稳,村民们大叫着向两边让开。沈无漾心头大喜,他“呼”地吹了声口哨,王元智收到信号回过头,在揽胜极光开到他面前的那刻,一把推开前面挡路的村民,毫不犹豫翻进了车里。 沈无漾一把将手机抛进去,自己立刻跳进副驾驶,顺便一拳砸翻了一个拉着他腿上来,企图去抢萧淮方向盘的洪有德。 随着这两人前后上车,敞篷便缓缓落下,萧淮单手开车开得快又稳,他扭头看了沈无漾一眼,沈无漾正紧紧握着他的手机,他额头全是汗珠,整件衬衫几乎都被打湿了个透。 村头土路唯有一条小道,他们只能一路开到头,萧淮目不斜视,被汗沾湿的头发柔顺地垂落在额前,模样俊美到让人触目惊心。他单手将方向盘打得飞快,迅速将村民远远甩在了身后。 直到开出一块地方,他才扭头看向沈无漾,“身手不错。” 沈无漾的目光从他开车的右手移到他的脸上,笑道:“彼此彼此。” 他这才将手机位置摆正,朝着镜头打了个招呼,问萧淮:“出镜吗?” 果不其然迎来了一句“不出。” 【哇哇哇,工作人员小哥声音好好听】 【我好爱这个声音啊,我能脑补出一百个清冷攻】 【小哥真的不出镜吗?听着就像帅哥!】 沈无漾对着镜子捋了捋头发,笑着对观众们说:“他开车太累,就不用让他出镜了,有我就够了。” 萧淮一脚油门拐进了树林里,揽胜极光是辆好车,足够他们在这里驰骋一会儿,他又回头对拿衣服擦着汗的王元智说:“后座有矿泉水。” 王元智道了声谢,他往后面看了一眼,确定没有人再跟上来,才拧开水,一气灌了一整瓶。 他是个粗人,喝完才意识到什么,赶紧又拿了一瓶递给前面的沈无漾。 沈无漾喝了水才感觉人活了过来,要不是这里在直播,他简直想要把水全浇在自己脑袋上。 喝完他便仔细看着直播间里的内容:“为什么突然开直播?” 他沉吟了片刻,随即化出一个笑容,“因为今天恰好要过来,就想要给大家分享一下这里的场景,刚才你们看见的一切都是真的,没有演戏,也不会带货。” “很不幸,陈队长的女儿已经不在了,他女儿名叫陈胜男,是我的学姐,也是浓浓姐的学姐,我们都是一个学院的,虽然我们不在同一届,但我知道,她是一个很优秀,也很厉害的女孩子。” 直播间陷入了一刻沉默,竟然没有一个人再发弹幕。 沈无漾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他很轻微地垂了下眼睫,“很遗憾今天在这里听到了这样一个消息,但陈队长在遭遇这样的噩耗后,还是坚持去营救别的女孩,我很敬佩……” 话没有说完,他眼看着手机里出现了一条新的弹幕: 【6,以后连救援队都不能信了,全是资本演戏炒作】 很难形容沈无漾那一刻的感受,他立刻眼看着下面跟出了几句“不会说人话就离开直播间”“你认识陈队长是谁吗”“脑子里没有二两水都说不出这话” 随即也跟出了【怀疑怎么了,这也太像电影了,还找网红,我看陈队长根本就没有女儿,就是拍个宣传片,想进圈捞钱了吧】 【陈队长救过我的命,谁敢骂他先来跟我吵】 【不许人质疑了吗?资本就这么能捂嘴吗?】 【怎么刚进就吵起来了,有课代表概括一下吗】 【颜值即正义,我支持无敌霸王龙,他发疯我都喜欢他】 直播间中骂的怼的吵成一片,沈无漾盯着屏幕看,眼中划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他唇角毫无温度地弯了下,艳丽的脸上没有任何笑意,露出一种与刚才面对洪有贵时一样的表情来,“这位观众,也许你不相信这个时代的主播,不相信这个时代的资本,但我希望你能够去查一下百度,只要搜索千里救援队这几个字就够了。” “千里救援队的陈实队长,本职工作是一位医生,救援队是他利用不多的业余时间一手撑起来的,只要遇到洪水、地震、泥石流等等,他都会奔赴一线现场,他救出的人比我现在直播间里的人还多。他没有和任何媒体讲过,他自己的女儿失踪了八年,而你只用简单的‘炒作’两个字,一个随意的猜测就扼杀了他对于社会的一切贡献。” 沈无漾头发凌乱,还带着打斗时沾上的土渣,他看着直播间里开始刷屏的“蜡烛.jpg”,扯了下嘴角,“陈队长,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这只是一场炒作。” 他的直播是经过陈实和王珍同意的,从抵达春和镇前就已经开始。他了解舆论,因此他早就做好了准备,网友不了解他经历的一切,很容易会认为他的爆红和直播打拐都是资本运作链,以此骂他也没什么关系,越骂,流量就越大。 只要引起足够大的流量,整个洪家村就必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这里被拐的少女不止一个,他不能只救出一个,他必须直接取得最多的证据,让整件事情全部抖到大众面前,“洪有贵”“洪有德”代代相传,抓进去了也能生出新的。只有让尽可能多的人知道这件事,才能绝了这地方经久不息的买卖。 他答应了陈胜男的,要让所有被拐到这里的女孩能够回家。 骂他炒作就骂他炒作吧,沈无漾想,反正他脸皮厚。但他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互联网的杠精们,他们总能把平凡的文字在瞬间内打造成扎人的大刀,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一种本事。 “如果你天生缺少最基本的共情能力,那就做到最起码的,不要脑子一热就开始隔着网线恶意揣测,开始忙着用莫须有的罪名去污名化一个人,你对社会的贡献未必有他多。” 沈无漾说完这段话,便紧盯着屏幕内的弹幕,令他舒心的是,他再没看见上面骂人的,回护陈实的人开始刷屏了。 【陈队长,能看见我吗?我是您十年前从树上救下来的孩子,我已经长大了】 【陈队长别怕,当年高考是您送我去的考场,现在我是一名刑警了,我最近就在调查一个人贩子团伙,请您相信,我们一定会把恶人绳之以法的】 【呜呜呜呜呜泪目了,凭什么啊,好人没好报】 【无敌霸王龙把坏人打倒吧!陈队长帮了那么多人,谁能帮帮他呢】 【糖心浓浓送上嘉年华x30霸王龙,坏人不抓进去你就别回来了】 沈无漾翘起嘴角,叶砚浓,算你是个人。 他普通话是一乙,导师说他的声音和脸都是得天独厚,只要他愿意,够资格去电视台做个出镜记者,直接上台当主持人也没问题,此刻他一字一顿吐字清楚,清晰的少年音色响在车里。 “你们可能想象不到,在这里的女孩会发生些什么,她们被拐进来,关在小黑屋里面,要给不知道多大年纪的男人生孩子,稍有反抗就要被打,甚至被拔了满嘴的牙,如果你没有生育能力,就要被关在猪圈里,你的身体不是你的身体,而是你的买家牟利的工具。” 萧淮方向盘猛然打过,在树林里转了个头,朝着来时的路开了回去。 沈无漾将镜头调转向外,将这座村子的风貌一路呈现在了观众眼中,麦草迎着凉风勃勃生长,河水奔腾,淌过一切不知名的罪恶与阴霾。 “陈队长的女儿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了整整八年。而这里不止有一个她这样的女孩,她们还在被打,被骂,被强迫着生下孩子。” “这里是山,全是山,很高很高的大山。十里八乡都是山。”这是陈胜男第一次见到沈无漾时对他说的话。 远处繁星耀眼,他继续念了下去,“跑出去了也会被抓回来,因为他们都认识,到处都是亲戚,他们说了,都是一家人,有什么的,买女人都是常事,他们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各位观众朋友们,大家都已经看到了,刚才出镜的那位洪先生,就是买了陈队长女儿的人。接下来我的直播可能会关掉,大家或许已经听到声音了——” 警笛声轰鸣震天,天幕如洗墨,漫天星子点在上空,辉光灿烂。 王珍从最前面一辆警车上奔下来,她终于看到了黑压压的人群,也看到了人群最前面拿着锄头的,洪有贵的母亲。 你家香火断了 “陈队长五年前,曾经来过一次这里,但他并没有进入这座村子,因为这座村子受灾程度较轻,他差一点就能找到他的女儿,但他却选择去救援更为严重的灾区,错过了唯一一次救出女儿的机会。” 沈无漾的直播间就此关闭,只留下了这最后一段话,在观众们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笑眯眯和大家摆了摆手,“下次再见。” 揽胜极光在警车圈中停下来,沈无漾利落地开门下车,就见王珍被两名女警紧紧拉着,洪有贵他妈正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警察同志,你可得帮我们老百姓做主哇,她上来就掐我脖子,她要掐死我啊,我可一句话都没和她说过!她就问我认不认识陈胜男,我说晦气女人早死了嘛,我压根就不认识她!这到底是什么人哪!” 她衣服在尘土里滚了两圈一样,整个人蓬头垢面,趿拉着一只鞋,脚后跟上磨出了血,脸上鼻涕一把泪一把,抬头看见从车上下来的沈无漾,顿时扑在地上更加捶胸顿足地叫:“这算什么事啊?苍天不长眼,我就在家里好好睡觉啊!上来一伙人就把我儿媳妇抢走了……” 沈无漾俯视着她,就像当初她俯视着陈胜男,就像俯视着一只蚂蚁。 她不敢动,就拿手指着他,“就是他,就是这个男的,他把我们家有贵给绑起来了!这人丧良心啊!警察同志,你们还不抓他等什么呢?” “该抓的人是你。”王珍眼睛里尽是怨毒,她穿着体面高贵,与这里格格不入,但她的目光里充了血,仿佛要直接把人看到地狱里去。两名女警在她身侧紧紧护着她,生怕她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事来。 她看着地上洪有贵的妈,一字一顿道:“是你买的她,是你把她关起来,我千刀万剐了你都不嫌够,你以后睡觉最好都睁着眼睛,只要你闭上眼睛,我就能让你永远也睁不开,让你到地下去向胜男天天磕头!” 洪有贵的妈被她吓得狠了,缩在地上说不出来完整的话,只能抖着身体叫:“警察同志啊……你看看她……她……” 沈无漾不知道王珍是怎么认出来洪有贵他妈的,比起她也看见了什么,他更倾向于相信,这是一个母亲的本能。 “都安静!别吵!”一名年纪较大的男警挥着警棍从人群中开出一条路来,他看了沈无漾一眼,回头对王珍说:“您不要激动,相信公安和司法,请给我们一些时间,法律一定会惩罚每一个伤害过您女儿的人。” …… “沈无漾”“沈无漾”“沈无漾!” 有人在耳边叫他,声音含糊沙哑,却带着说不出的急切。 “让我用一下你的镜子!帮我把它翻过来,对着洪有德,就是最前面那个寸头脸黑的。” 沈无漾听出这是陈胜男的声音,飞花镜被萧淮用一根红线挂在了他脖子上,他顿时将镜子一翻,镜面反射出盈盈月光,其中一束直直飞进了洪有德的瞳孔。 洪有德的身体抖了一下,胳膊腿迅速瘫软下来,只见他神情僵硬地越过村民,完全不顾他爸他弟的劝阻,一步步向前走去。 几名警察迅速近身,见他没有危险动作,便没有去控制他。只见他在洪有贵他妈的面前停下,俯身慢慢蹲了下去。 “洪桂花,你作践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有今天?”他勾起嘴角,笑容堪称狰狞。 “故意伤害罪,非法拘禁罪,数罪并罚,你后半辈子都出不来了,还有你的儿子洪有贵,你会死在牢里,到死都见不到他最后一面。” 他声音放得很轻,只有洪桂花一个人能听见,“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们家的香火要断了,你的那个孙子会改了他的姓,从此他和洪家村一点关系都没有。” 洪有德晒得发黑的面皮下,竟然映出了陈胜男铁青的脸,她看着地上面如土色的老人,露出了一个称得上欢愉的表情。 “想不到吧,我妈是最好的律师,虽然你是个法盲,但你很快就会知道了,你犯的罪,她会帮我在你身上全讨回来。” 洪桂花的气一口接不上一口,她喃喃问:“你,你不是有德?” “我?我是陈胜男啊,死在猪圈里的那个陈胜男,你不记得我了?” 洪桂花“嗷”一嗓子从地上跳了起来,她抱着头大声尖叫,一名警察迅速将洪有德制伏在地,洪桂花狂喊着“啊啊啊啊啊闹鬼了”就要跑,立刻又有两名警察去抓她。 洪有德恰巧被扑到王珍脚下,他抬头看了王珍一眼,眼中忽然涌出一阵泪水,随即便癫痫似的一抖,仿佛突然发觉自己被人按在地上,顿时激动地挣扎起来,“你干什么?你放开我!我是良民呐!” 回答他的是手铐的“咔嚓”声。 沈无漾在一片混乱中抬起头,他看见陈胜男的身体飘在空中,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她身形纤瘦,长发乌黑,竟然和她房间中的毕业照重合了起来。 她对他说:“谢谢你,你救了这里。” 沈无漾伸手想去碰眼前的女孩,但他的手徒劳地从虚空中穿了过去,他只能扯了一下嘴角,说:“不用谢我,谢你自己,你不是害人精,你救了这里所有的人和未来可能会来到这里的人。” “真可惜,我已经死了。”陈胜男惨笑起来,“要不是做了鬼,我连这点机会都没有。” 沈无漾心底狠狠坠下去,但他却笑了下,“胜男姐,你肯定也学过这句话吧?” “麦克卢汉说的,一切传播媒介都是人类感官的延申。”沈无漾说:“我背了好几次,今天才算理解了这话。你的感官没有死,你把你经历的一切都带了出来。” “拯救这里的不是我,是你自己,你是最优秀的传媒人。” 洪家村之夜在狼狈中结束,沈无漾趁机拎着飞花镜在村里跑了一通,找到三个被害女孩,把她们的家庭住址挨个搜集好。 飞花镜迎着月光,隐隐能够看见,一道金色的小团正蹦跳着跟在他身后。 跟着警车下山的时候,天边已经隐隐泛出了鱼肚白。 萧淮的胳膊注定了他只能在特定时刻开短暂的一会儿车,沈无漾熬了个通宵,也实在开不动了,他便直接把车钥匙给了警察,和沈无漾一同坐了陈实的大车。 陈实的车也由一名警察代开,车里是改装过的,一共三排座位,最前面坐了俩警察,陈实和王珍占据了两个单人座。 被陈实救出来的女孩呆滞地坐在窗边,她似乎还是不相信自己逃出来了,嘴里一直喃喃自语着“我错了”“对不起”。 没人知道她在对不起什么。 沈无漾想要去安慰她,但她就像个惊弓之鸟,他稍微靠近些她就向里面缩,他只好和萧淮挤在中间的双人座上,时不时回头看一眼。 “她的儿子呢?不是说她有个儿子?”副驾驶的女警看不下去,问开车的男警,“洪有贵和洪桂花都被带走了,孩子不可能留在那吧。” 男警说:“另一辆车上呢,刚才你去有德家了,没看见,把孩子抱过来点她就开始叫,感觉特别害怕她儿子,精神应该是不太正常了,不知道还能不能记得她自己家在哪。” 女警叹口气,“洪有贵和洪桂花有没有交代,她这样疯了多久了?” “说了,从上个月……”男警从后视镜看了后排的人一眼,悄声说:“陈胜男的死是她发现的,从那之后她就疯了。” 沈无漾和萧淮挤在一排,他手里握着飞花镜,掌心和花纹一路摩挲,他一夜没睡实在是困得紧了,心里开始想,萧淮也和他一样一夜没睡,况且人家还是伤残人士,于是对他说:“你要是困了,靠我身上睡会儿。” 萧淮坐得笔直,“我不困。” “好吧。”沈无漾顿了下又低声说:“那你要是什么时候困了,什么时候靠我身上就行,不用客气。” 结果就是他先睡着了,颠簸的山路就像一个摇篮,让他不断点起头来。人是不能够乱点头的,无数个高中的早自习表明,一旦点起头来,后面的一系列问题就只会覆水难收。 点到不知道第多少下头的时候,沈无漾听到自己内心破罐子破摔的声音,“覆水难收就不收了,人活着最重要。” 和这声音掺杂在一起的还有耳边很轻的,几乎微不可觉的笑声。他旋即坠入黑暗,彻底什么都不知道了。 直到他们快要抵达警局,他才在前面两位警察的说话声中堪堪醒来,眼睛还没睁开,就感觉自己整个人是歪着的,脑袋枕着个什么怪软的。 沈无漾迷迷糊糊觉得这个姿势还挺舒服,就没动弹,想着到了警局再说。 这时他听到后座王珍的声音。 “孩子。”王珍压抑着音调,尽可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激动,但她等不了了,她一刻都等不了,她近乎哀求地握着女孩的手,“你记得陈胜男吧,她是怎么死的,你还记得吗?” 女孩惶恐地摇头,复而点头,她看着这个与陈胜男面容极其相似的女子,眼泪从睁大的眼眶中滚滚落下。 可她像是被输入了某种程序,只会不断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深夜别拍鬼片 沈无漾后来才知道,这场直播的后果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 往后余生他上过无数次热搜,但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第一次热搜,叶砚浓打电话给他买了个中间位子,很快被无数义愤填膺的网友直接顶到了前面。 #陈实队长无敌霸王龙 直播 #千里救援队陈实队长女儿 #无敌霸王龙 你对社会的贡献未必有他多 这是那天晚上的热搜前三,叶砚浓兴冲冲拿着截图给他看,原本高居榜首的#韩小圆sl 直接给压到了第五。 韩小圆是女团出身,粉丝杀伤力惊人,原本准备了无数天的sl叫空降给顶了下去,并碍于楼上的题材无法再冲,有不少粉丝心有不甘,还在喊着“小圆的sl是一生一次”继续顶贴,被涌进来的群众差点血洗了广场。 这批粉丝迅速转变成了沈无漾人生中的第一批黑粉,坚信他在吃人血馒头蹭热度,开始连续在互联网上从各种不同角度分析他是资本宠儿这件事。 但沈无漾的脑回路和别人也不太一样,当他发现自己居然有了黑粉的时候,他还挺兴奋地跟人说,“哟,我就说我火了,果然是人红是非多。” 从洪家村晃晃荡荡出来的时候,他想,自己干了一件从前想都想不到的大事,他和无数网友一样,迫切地想要知道一个结果,但等待结果的时间总是漫长的,当“洪家村”三个字再上热搜的时候,已经是一年后的事情。 那会儿他是真的人红是非多了。 洪家村一案影响深远,引起社会各界广泛关注,警方顶着巨大压力,救出当地被拐女子十余名,同时从洪有贵等人的供词中顺藤摸瓜,探查多日,终于里应外合,将一盘踞多年的人贩子团伙一网打尽。 洪家村多名犯罪嫌疑人均已伏法,法-院对洪有贵一案进行公开审理,沈无漾受王珍和陈实的邀请,来到了庭上旁听。 时隔一年,他再次见到了那个叫褚灵燕的女孩。 她站在席间,身穿盖到脚的黑色长裙,脸上覆了一层仔细描画过的妆容,对所有人讲述了她的故事。 褚灵燕被拐的时候只有16岁,但她那个时候的互联网已经足够发达,让她得以看过一些教人逃出山里的知识,她知道自己不能硬来,于是她假意扮成傻子,想要让他们放松警惕。 18岁那年,她终于生出了一个儿子,她对这个孩子表现出了充分的母爱,让他依赖着她,等到儿子会说话了,她晚上就给儿子讲故事,讲古代的大侠惩恶扬善,仗剑走天涯,儿子开始闹,他也要当大侠。 褚灵燕给了他一个当大侠的机会。 洪有贵母子始终不肯让她碰到任何刀具,但却能给宝贝孙子弄来城里孩子的高级玩具剑,玩具剑只是给孩子玩的,没开过刃,褚灵燕藏起了其中一把,每天孩子睡觉后,她就自己拿石头磨。 剑刃映照在她眼底,映出一片莹白月光,它一天比一天锋利,她照着锋刃,可以照出自己的眼睛。 一双暗淡麻木的眼睛,在剑锋中射出了阴霾而锐利的光影。 她的大侠儿子把剑掉进了猪圈里,她朝着里面茫然抬头的陈胜男笑了笑。下午喂猪的时候,她声音很轻很轻,说:“他们不太注意你了,夜里跑,我看着他们,出去报警救我。” 褚灵燕分明是看见了的,她看见陈胜男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她已经将剑塞在了稻草下。 那是褚灵燕最后一次看到活着的陈胜男,第二天一早她来到猪圈时,只见肥猪带着满身迸溅的热血,在地上无知无觉地慢腾腾踱步,利刃落在稻草堆里,银光里滚了一圈鲜血,凝结成了厚厚一层。 陈胜男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脖上皮肉削尽,剑痕清晰见骨。 她的嘴角却是向上勾起的,像是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一个小姑娘做了个甜蜜的美梦,梦里有绵长无尽的夏天,有凉气充足的空调,有大口大口的红瓤西瓜,有聚在一起吃饭的爸爸妈妈。 剑光倒映在她眼中,褚灵燕忽然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一天起,洪家村少了个拴在猪圈的疯子陈胜男,多了个拴在猪圈的疯子褚灵燕。 “我指控,被告洪有贵犯故意伤害罪、强-奸罪、非法拘禁罪、虐待罪、强迫卖-淫罪、聚众淫-乱罪,被告洪桂花犯故意伤害罪、非法拘禁罪、虐待罪、强迫卖-淫罪,另一名受害者陈胜男已在他们的迫害下被逼自-杀身亡。以上所述,全为我亲眼所见和亲身经历。” 王珍穿着白色西装,抱着一只骨灰盒坐在褚灵燕旁边,黑白照片上的女孩笑靥如花。 她的胸脯剧烈起伏着,代理律师是她的多年至交,只轻抚了抚她的后背,放了一包纸在她桌上。 “你放心。”她说。 王珍和她的律师朋友在业内都太有名了,对面的代理律师甚至都要管她们叫一声老师。她一生打赢过的官司数不胜数,她知道这是一场必胜无疑的庭审,足以让全国关注这件事情的人们都欢呼庆贺。 可洪家村完了,也只是完了。 但陈胜男死了,是真的死了。 “我将保证我所陈述的为真实情况。若属伪证,我愿意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褚灵燕眼刀如炬,看着被告席,一字一顿说完了她的话。 被告洪桂花因患严重精神疾病无法出庭,被告洪有贵戴着手铐垂头站在那里。 沈无漾看得很真切,陈胜男和她们一起站在原告席上,灯光在她身前洒下一片暖光,她在拼命鼓掌。 那也是沈无漾最后一次见到陈胜男。 她站在陈实和王珍的中间,垂眸看着她的父母,她在这世上唯二的家人,尽管他们已经不再是一家人。 “我从前总想着,要亲眼看着所有人被救出去,要看着那些渣滓付出代价,等到我眼看着这一切要来了,我就又开始贪心起来。” “我走的那天,和妈妈吵架,她做的饭我没吃就走了。”她低声惨笑了一下,“真想把那顿饭吃完啊……” 在生命中最后的那个夜晚,她拿起褚灵燕送她的剑,一点点割断地上的绳子,她试着活动自己的腿,却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她的小腿肌肉已经萎缩了,她的八年被困在这里,她终其一生也只能待在这里。 她趴在地上,看着银光刺眼的剑,剑身映出她红肿的眼睛。 她小时候看电视剧,有些角色到最后山穷水尽,就会在豪迈的bgm中抹脖子自尽,当时她就想,抹脖子这事悲壮是够悲壮,划脖子的那一下得疼成什么样? 现在她明白了,自刎一点都不疼,因为人已经经历过比这疼无数倍的事情,死亡只是逃离的方式,能够用这一次的疼,换以后永久的不疼,明明就是一件再划算不过的事情。 剑锋划过脖颈,她瞳孔中散发出无限光彩,她看到远方大山在轰隆声中夷为平地,露出邈远之外的彩虹,她的灵魂飞过田地与山岗,躺在小时候她最爱坐的湖边手摇船上,湖水飘荡,载着她一路飘向远方。 手起剑落,她在脖子上狠狠抹了一下……又抹了两下…… 爸爸妈妈站在湖中央,他们朝她伸出手。 “快回来吃饭吧。” 锋利剑刃映出她笑盈盈的眼睛,她的魂魄顺着剑光回到西城,回到她拍毕业照的校园,一切镜面物体都可以承载她的魂体,终于让她在一个深夜来到了学弟沈无漾随手举起的镜子里。 所以深夜别拍鬼片,真的能撞鬼。 当然,这部鬼片带给沈无漾的,也是所有人和鬼都前所未料的。 从洪家村回来的沈无漾,睡了一天就被叶砚浓请到了她的公司办公室。 办公室的墙漆的也是夺目的芭比粉,里面摆了一整面墙的芭比娃娃,装潢奢靡中透出一丝童趣,正当中挂了张叶砚浓捧脸嘟嘴的巨幅写真照,旁边有面巨大的落地窗,叶砚浓本人正站在窗边眺望远方。 几天不见,她染了一头张扬的粉发,和身上银闪闪的小裙子相得益彰,如果她手里端着的是红酒杯而不是一大盒子炸鸡的话,沈无漾真心认为这会是一幕很出片的场景。 叶砚浓回头看见他,叼着鸡翅就含含糊糊说:“过来吃啊,今天疯狂星期四,我买得可多了。” 沈无漾从盒里抓了个翅,毫不客气坐进旁边懒人沙发,便听见叶砚浓眉开眼笑地问:“上热搜的感觉怎么样?” “谢谢你。”沈无漾仰在沙发里,这话他说的倒很真心,但由于他吊儿郎当的样子太像在笑,叶砚浓“嘶”了一声才说:“我好不容易干点好人好事,你能不能别恶心我。” “怎么能这样说呢?”沈无漾不快道:“我很真心的,我跟你说,通过这一次我感觉到了传媒的新意义,要不然你也考虑一下,改行做做这些吧?” 叶砚浓眼睛微亮,她从盒里拿了个腿送到沈无漾面前,“巧了,我最近还确实打算转行。” 沈无漾不算惊讶地挑了下眉,“转哪行?” “网红视频实在是拍腻了,虽然我爱听别人夸我好看,但他们也只会夸我好看,对于我这么一个才华横溢的人来说,只被看脸很没意思。” 叶砚浓有一点没一点地咬着翅尖,兴致勃勃道:“所以我投资了一个剧组,由我亲自出演女主,然后我翻了一下剧本人设,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沈无漾捧哏:“你发现了什么呢?” “我在里面发现了一个角色,我从来没有想象过,一个角色能和你如此之贴。” 性转版大女主 沈无漾啃完一只鸡腿,这才问:“你什么时候投资的?咱之前那剧才黄了几天,你就找到正经剧组了?” “我就不能两手抓吗?”叶砚浓不满道:“我早就注意到这剧组了,咱那个拿来练练手而已,我堂堂多面开花全能型人才,当然要多做多练。” 沈无漾纯属好奇,又问:“什么故事啊?古装还是现代?” “古装片。”叶砚浓说:“大女主戏,讲的是权倾朝野的长公主从小到大,从寄人篱下到一统天下的故事。” “好故事,很适合你。”沈无漾连连点头,“男主呢?” “他比较镶边。”叶砚浓拿起旁边的柠檬水,边喝边道:“但他很虐恋的,虽然女主为了报仇而灭了他全家,但他还是因为爱女主而舍不得对她下手,最后他自己因为愧对列祖列宗自杀了,死前特意留个遗嘱,让女主放过他仅剩的家人。”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真是被他演绎得淋漓尽致。”沈无漾不由探究道:“那女主放过了他们吗?” “女主想放过啊。”叶砚浓无奈道:“但怪就怪他剩下那点家人非要谋反,自己送死女主也没有办法,所以才叫虐恋嘛。” “这事办的,他那么急着死干什么?好歹也盯着家人安全了再死。”沈无漾将垃圾往旁边桶里一扔,顺带抽出旁边湿巾擦了擦手,“还有,演一半下线了,这叫男主?” “当然不是,男主还有个堂弟,长得和他很像,女主看着那双和男主一样的眼睛,就在抄斩的满门里独独留下了他,后半段的男主就是堂弟了。” 沈无漾单手撑着头,蹙着眉毛说:“你可别告诉我,堂弟最后也爱上女主了。” “当然了。”叶砚浓说:“不然怎么虐呢?这个剧就是改编的,堂弟本来一心想要报仇,但他在相处过程中不自觉爱上了女主,他发现女主其实有一个悲惨的过去和一颗善良的心,就决定陪在女主身边,最后结局他俩还生了龙凤胎呢。” 沈无漾更加惊奇,“这是什么鬼?天底下居然有人能写出这样的脑残故事,快告诉我,我要去拜读一下。” “《废后皇长子独宠下堂妻》《摄政王娇养替身罪妾》,两部一套书。”叶砚浓将炸鸡盒子放在茶几上,也抽了张湿巾擦手,款款起身从芭比墙对面的书架墙上抽了两本嫩绿色的读物出来。 “刚才忘说了,我给你讲的剧本是性转版,因为我也觉得这个故事很脑残,但我还挺喜欢摄政王的成长线,人物高光人设丰满,就让编剧给我全员性转了。我是最大的资方,他们得听我的,项目才能开起来。” 沈无漾:“……” 能让他发自内心敬佩的人不多,叶砚浓算一个。 沈无漾接过书放到腿上,诚恳道:“所以你要我演什么?爱你爱到死去活来的男主?你确定咱俩念台词的时候不会笑到死去活来吗?” “我是那样的人吗?”叶砚浓笑容明艳,很快活地眨了眨眼,“我让你演这个故事里唯一一个没被性转的角色,是我觉得除了本长公主之外,大多数情况下最正常的角色。” 沈无漾握着自己的柠檬水,示意她继续讲。 “我的宝贝弟弟,和我争来斗去一辈子,最后棋差一着死在王座上的小皇帝。” 沈无漾一口柠檬水喷出来,直接喷了一地。 “你真是个人哪!” 叶砚浓相当认真道:“相信我,这个角色和你匹配度非常高,我看原著的时候就只看权谋,把谈恋爱的戏全跳过去,他俩的勾心斗角还是很好看的。” 沈无漾依然吊儿郎当坐在沙发上,吸一口柠檬水,说:“糖心浓浓,虽然你的梦想是让全国人民看到你的才华,我的梦想是让全国人民看到我的才华,但咱俩的才华施展的地方真不太一样。” “打住。”叶砚浓一扬眉,“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想帮更多的人对不对?但你自己想想,就你刚结束的这件事,你要是坚持写你那新闻稿,需要多少天能写出来发出来?但你拥有网红这个身份后,又能让这件事情发酵多快?” 沈无漾神情未变,只捧着柠檬水看她,嘴里咬着吸管没动作。 “职业没有高低贵贱,但新闻有时效性,这个你应该比我清楚。”叶砚浓俯下身,她生了一双很清澈的杏眼,笑容灿烂如朝阳,她说:“天底下记者那么多,但有几个能在打拐现场开直播?” —— 沈无漾怀揣着《废后皇长子独宠下堂妻》和《摄政王娇养替身罪妾》从叶砚浓的玻璃大厦出来了。 叶砚浓是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人,她的爱好广泛得上天入地,只要够刺激的事她就愿意去做,沈无漾之所以跟她合得来,就是因为俩人在找刺激这一点上出奇合拍。 如果刺激和意义能在生活中重合,那应该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沈无漾经历这一遭事,考研的心彻底偃旗息鼓,或者说他原本就没有想好自己为什么要考研,只是顺理成章放弃了这一念头。 既然考研的时间空出来了,他完全可以多尝试一些多样人生,人不能给自己框住,他倒觉得叶砚浓某些话说得不无道理,反正随便试试,就当填充履历,大不了试错再回头工作。 他想起叶砚浓靠在她的转椅上转了一圈,边喝柠檬水边笑嘻嘻看着他的样子。 “沈无漾,你刚才说你感受到了传媒的新意义,那你有没有意识到,一个四平八稳工作、领导让写什么写什么的记者,和一个坚持关注时事,能够将流量化为己用的明星比起来,哪个更难得?” 沈无漾确实被这个问题问楞了片刻,叶砚浓看着他眼睛,调笑的声音里难得带了一丝认真,“当然,前者对社会做出的贡献我不能否认,但后者的凤毛麟角也不言而喻,如果你学新闻的初心只是为了保护别人,那换一种更加直接快速的方式,又有什么不行?” 行,当然行,毕竟人生就这么长,在完成梦想的同时还能干点别人干不了的,这才叫享受青春。 叶砚浓最后一句话是这么说的:“就当玩玩嘛,反正我也是玩玩,你就当拯救观众了,之前学院那么无聊一心理剧都能叫你演火,这回可是皇帝,作为一个男人,你真的不愿意当皇帝吗?” 这句话大大触动到了沈无漾。 叶砚浓是真了解男人,哪个男人不想当皇帝呢? 他想得很快,就当去剧组玩一圈,大不了一部戏后直接退圈,就此成为b站遗珠业内传说,到老了还能给孙子辈拿出一堆影像资料来,告诉小崽子们他年轻时候是个绝世大帅哥。 带着这份喜悦的心,他去买了一堆火锅原材料,开车到了萧淮家楼下。 天色近傍晚,火烧云在头顶大片绵延而过,萧淮今天穿了件纯黑的衬衫,身形笔挺站在阳台看夕阳,手腕忽地一紧,感到碧玉珠在炙烤着他。 “你命中注定会遇见一个人,这个人会为你破劫,有了这颗珠子,便可带你找到那人。” 他一岁的时候父母在一场车祸中去世,家中老人带他去庙里参拜,住持看见他就直接念着“阿弥陀佛”,告诉老人,这孩子命格独特,极易见鬼,且身边亲近之人易遭刑克,定要让这孩子自己生活,万不可进入家族。 老人大惊失色,想让他暂住庙里,住持却说他缘不在此,拒收了。 从记事起他就一个人住在外面的别墅,保镖保姆都不和他过多交流,也没人敢欺负他,欺负他的人自己会遭反噬。 五岁的时候他知道了这些事情,就是那年,他遇见了一个道士,送了他一颗剔透的碧玉珠,跟他说了些话。 生命来去二十多年,碧玉珠始终按那道士的要求被他戴在手腕上,无数人问过他,但他总觉得,沈无漾面对这颗珠子时的反应和别人都不一样。 破劫……吗? 他脑中倏然冒出了一个荒谬的念头。 幸好他有女朋友 破劫与否他不确定,但幸好沈无漾是个有女朋友的人,要不然以他们认识以来他的种种举动,他简直觉得这人像是在追女生一样。 然后门铃响起,萧淮看见沈无漾左手一个大塑料袋,右手一个蛋糕盒子,咧着嘴站在门口。 “Surprise!好久不见想不想我?” 萧淮侧过身让他进来,“一天,确实很久。” 沈无漾拎包进来,把大塑料袋往地上一放,拎着蛋糕走到桌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觉得我特别想你。” 沈无漾说这些话说得太顺嘴了,虽然听到这话的大多数人都会当场毛骨悚然并骂他恶心人,但萧淮没有,不光没有,他还当场往后退了两步,警惕地看着他,“你带的是什么?” “晚上涮火锅的。”沈无漾直接拆了蛋糕,忙不迭拿出刀叉盘子给他切,“这是冰激凌蛋糕,他家做的特别好吃,你尝尝看。” 他发现后面没声音,萧淮一动不动看着他,他心下奇怪,又把蛋糕往前递了递,“吃啊,别客气。” 萧淮站着没动,他说:“无功不受禄,我之前说过,手的事情不怪你,你帮我打了开题报告,我们就两清了。” “我是那么肤浅的人吗?”沈无漾不乐意了,“萧淮,大家都出生入死一回了,像咱们这样过命的交情,怎么能用两清这样冰冷的话呢?” 萧淮看着他的脸,夕阳光影将他面部轮廓勾勒得风流俊美,他这张嘴实在很会说话,在他直播义正词严的时候,他就是光明的化身正义的使者,张扬的人太容易吸引人的眼球了,何况这人就在他身边,让人完全避无可避去看他。 他忽然翻过手腕,碧玉珠莹润绿光呈现在怔愣的沈无漾眼前。 萧淮弯弯眼眸,“你对这个很感兴趣吗?” 沈无漾心里一惊,但他反应很快,伸手在珠子上快速一碰,旋即笑嘻嘻道:“不瞒你说,我确实看它比较亲切,但我看你更亲切,我一见到你就觉得一见如故,有种我们会成为生死之交的预感。” 萧淮眸子里闪过很快速的一点嘲意,但他却说:“你女朋友知道你生死之交这么多吗?” 沈无漾手一抖,连盘子带蛋糕差点直接扣地上,好歹拿稳了,他才诧异道:“什么女朋友?我哪来的女朋友?” 萧淮嘴唇一掀,吐出四个字:“糖心浓浓。” 沈无漾仔细看他神情,发现他非常认真,没有半点胡说八道的样子,这份认真配合上他嘴里说出来的名字,为此刻的气氛更添数倍欢乐,于是他彻底没忍住,爆发出一阵“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边笑边用最后一点力气把蛋糕四平八稳放在桌子上,整个人抓住椅子背避免自己滑下来,就这么痛痛快快笑了半天,笑到他觉得头顶萧淮的气压都变了一番。 他喘着粗气直起身子,看到萧淮面无表情的脸,他五官冷隽,只俯看着他:“你在笑什么?” “不是……”沈无漾还带着笑音,“谁跟你说她是我女朋友的啊?” 萧淮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你和她一起拍片子,你在医院她照顾你,你们相处很熟。” 沈无漾笑得更欢,“我和你相处还很熟呢,我们是不是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萧淮转身就要走,沈无漾这才赶忙去拉他,“我开个玩笑你别生气嘛,我跟你解释解释她。” 萧淮这才站住了。 “她是我姐的朋友,小时候总跟她一块到我家玩,后来她在沧海念研究生,我正好读本科,没事一起吃吃饭玩玩什么的,苍天可鉴,谁没点狐朋狗友呢?” 萧淮简直是咬牙切齿,“我没有。” 沈无漾硬咽下了笑,“不好意思。” 萧淮定定看着他,眸色染霜淬雪,像要把他整个人看进眼睛里。 沈无漾见萧淮若有所思,心想他怕不是误会了,他打心里觉得萧淮这日子过得怪可怜的,就又苦口婆心说:“其实你要是喜欢她的话,我可以帮你介绍一下,但你还是做好一点准备,虽然她确实是个美女,但我觉得你俩不是很合适。” 萧淮眼神更冷了,沈无漾顿觉难办,没想到只有短短的几面之缘,叶砚浓也能这么让人念念不忘,真不愧是要做女明星的人,确实很有顶流的潜力。 “你别误会,我真的对她没意思,我的意思是,她身边不缺男生。”沈无漾在心中快速措了几句辞,对他说:“我认识她很多年了,她这个人吧,就我的了解,真不是很喜欢年下,而且她找男朋友的习惯也比较独特,她喜欢贫困一点的。” 萧淮腰身笔挺,略微后仰靠在身后吧台上,终于沉沉开口,“贫困一点?” “是啊,而且她一般喜欢以资助的方式进行,所以……”沈无漾四下环顾一圈,估计了一下这间大平层的面积,认真道:“我觉得你俩不是很合适,不过你也不要气馁,我认识的美女还是挺多的,你要不和我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帮你介绍一下?” 萧淮俊秀的五官冷峻非常,脸都快和他衣服一个颜色了,沈无漾发觉自己有越描越黑的意思,索性放弃说服,将蛋糕又捧到他面前,用勺子舀了一块,看着他眼睛真诚道:“感情这东西急不得,先吃点,这冰激凌待会儿就要化了。” 他眼睛又黑又亮,里面蕴着无限期待的光,毛毛的生死大事就指着他了,他可一定得把萧淮哄好。 哪知萧淮胳膊断了一条,反应和速度却都是惊人的出色,他一手握住沈无漾的手,直接将那叉子转了个头,蛋糕稳稳塞回了沈无漾嘴里。 沈无漾张着嘴,又听见萧淮近在咫尺的声音,“好吃吗?” 沈无漾满嘴都是冰激凌的甜味,再能说会道他此刻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看着萧淮黑曜石般的瞳孔,他说:“那就自己带回去吃。” 沈无漾好不容易把蛋糕吞下去,依旧没气馁,“不用这么客气嘛,上次我给你买的蛋糕你没吃上,这次就算还你的。” 萧淮:“……” 萧淮的脑子里一波冲击接过一波,他现在是真的怀疑沈无漾对他有什么别的心思了。 上次的蛋糕他确实没有吃上,因为沈无漾发现褚灵燕一直盯着蛋糕看,就直接把蛋糕转手送给了褚灵燕。 褚灵燕接到蛋糕,对他态度好了一点,沈无漾趁热打铁从他身边溜出去,坐到了褚灵燕旁边。 沈无漾坐到褚灵燕身边,见她没反抗便掏出手机,低声和她说了几句什么,萧淮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只听见褚灵燕在短暂的沉默后,忽然失声痛哭起来。 她没有拿叉子,满是污垢和伤疤的手直接抓了一把蛋糕,造型精美的芋泥爆珠和流沙就像一滩烂泥,被狼吞虎咽着往嘴里塞进去。 沈无漾闭上眼睛,不让自己再去回忆她那张伤痕和泪痕交错的脸,他喘了口气,又露出一张快乐的笑脸来:“你看,上次可是说好请你吃火锅的,好歹吃一顿嘛,好不好?” 喝杯酒吧 沈无漾到底还是强行留在了萧淮家里。 他把那一大塑料袋打开,拿出了一堆牛羊肉卷蟹棒苕粉,外加一包菌汤锅底料,端了电饭锅来,直接在饭桌上煮了起来。 “我们寝室大一的时候总一块吃火锅。”沈无漾边下肥牛边给他讲,“当时我们还喜欢拉着和别的寝的人一起呢,要是咱俩那时候认识,我就带你认识认识我室友,他们虽然狗了一点,但该像人的时候还是像人的,肯定喜欢你。” 这话他说的还是很真心的,抛开对碧玉珠的垂涎,他就是单纯觉得萧淮是个好人,毕竟不是谁都敢直接深入山村腹地,拖最废的胳膊开最贵的车还能一往无前,哪怕没有毛毛的事情,他也愿意交下他这个朋友。 萧淮没说话,他又继续乐呵呵说:“待会儿我给你做响铃卷,我做的响铃卷特别好吃,谁吃谁夸,之前在海底捞给他们做的时候隔壁桌小朋友都馋。我给你多做几个,保证你吃过一次就念念不忘。” “来,我先给你调个料碗,我调的料碗也特别好吃,保证你吃完一碗还想要第二碗。” 萧淮:“……” 沈无漾去厨房找了调味料出来,料碗放到萧淮面前的时候,看了一眼他手腕上的碧玉珠,不经意问:“对了,你这个珠子能摘下来吗?我好像从来没见你摘过啊。” 萧淮直接将手腕放到他面前,黑衬衫袖子微卷起来一截,露出白皙的手腕,“你可以摘下来看看。” 沈无漾盯着他那截手腕,在灯下白得有点晃眼,他眼看着碧玉珠叫红线串着绕在上面,心想今天这小东西绿得有点过分。事出反常必有妖,他警惕地凑近了萧淮,问他:“摘下来会有什么后果吗?” 萧淮眼中无波无澜,沈无漾却见他嘴角翘了一下,这笑很浅很淡,但沈无漾微微晃了下神,心想,这人根本没必要去苦巴巴惦记叶砚浓,凭他的姿色,在大街上晃一圈绝不缺加微信的美女。 “想知道后果的话,要不……” “要不我还是先给你看看我的抖音吧!” 沈无漾从椅子里快速蹦起来,立马去旁边抓手机,“你等等啊,我给你看看我现在有多火。” 沈无漾的号一夜成名,粉丝直接过两百万了,西瓜条子们绿油油一片衬在下面,置顶一条只有朴素的白纸黑字,里面是三个遇害女孩的信息。 姓名,家庭,住址,爸妈名字,该打码的地方他打了码,但能帮助她们找到家人的关键信息他都写了出来。 这件事情闹得实在太大了,连着两天霸榜热搜,接下来就是警方的主战场,沈无漾不能再介入,不过他可以相信,她们的父母应当很快就能找过去,带她们回家了。 其实叶砚浓说的没错,既然他学新闻的初心就只是出于道德感,那么这份道德感也未必只能用在新闻上。 “怎么样?”他抬头朝萧淮眨眨眼,这个距离下二人离得很近,萧淮停了动作没动,只觉得呼吸喷薄在耳畔,少年快活的声音问他:“干好人好事的感觉不错吧?” 萧淮说不出错也说不出不错,火锅的香气丝丝绕绕钻进他鼻端,但凡那天他回学校办事情,办完没走图书馆楼下那条路,事情都肯定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沈无漾又讲了几句什么,思维很快又跳到了别处,他又说:“不瞒你说,我还挺想我的室友们,他们都去实习了,每天都在群里跟我说单位的垃圾领导……哦对了!我是不是没跟你说,我不考研了,我也准备去实习了。” 萧淮这次抬起了头,“去哪?” “去影视城,拍戏。”沈无漾兴致勃勃地说:“下个月进组,我戏份也不是很多,男三号,不到两个月就能杀青。” “你的职业跳跃度真的很广。”萧淮说。 沈无漾刚好看着锅开了,正要再给他夹一筷子肥牛,忽然听他问:“你演的剧叫什么?” 沈无漾这才想起来自己连剧名都忘了问叶砚浓,好在他带回了那两本挺厚的书,从包里掏出来,目光对上那俩书名,脸皮厚如他都没好意思念出来,赶紧烫手山芋一样递给了萧淮。 萧淮接过《废后皇长子独宠下堂妻》和《摄政王娇养替身罪妾》,只看了一眼封面脸色就差起来。 沈无漾以为他也对这套书的雷人故事有所耳闻,拉开椅子坐下就说:“你也觉得这写得特别离谱对不对?无论性转与否都很离谱的程度,但你别怕,我演的是个正常人,具体我就不剧透了,到时候剧播出来我一定喊你看。” 说完他还补了一句:“说实话,我还挺好奇这个男主谁能演的,挑战前后两种不同类型的傻子,应该也需要很高的演技才能驾驭吧。” 萧淮轻笑了一声。 他穿着纯黑衬衫,衬得他脸尤其白,不是病态的苍白,而是冷白,沈无漾坐在对面,从蒸腾的雾气中抬头看他,他样貌出奇地流畅精致,好看得简直让人移不开视线,眉眼却格外冷冽,楞给沈无漾营造出了一种吃的是冰激凌火锅的错觉。 火锅滚烫的“咕嘟”声中,他忽然站起身,眸中神色复杂,只盯着沈无漾诧异的眼睛。 “火锅要配点喝的吧。”他声音似乎。 沈无漾点头:“好啊,那我下个单,你要喝什么?我现在点外卖,丧丧茶?” 他看见萧淮唇角轻轻掀了一下,“我房间有不少红酒,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红酒是个好东西,多喝两杯能助人安眠,更何况沈无漾驰骋酒局多年,爱酒就像爱校园。 在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中,沈无漾迷迷糊糊吃完火锅,迷迷糊糊进入卧室,迷迷糊糊躺在床上进入了梦乡。 夜里他睡得很好,直接一觉睡到了大天亮,连个梦都没做。 再醒来的时候他腰间陡然一紧,突然传来一阵抽动的疼痛。 他五官抽动着,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捂住腰间,眼睛瞬间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