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茶小狗他诡计多端》 第 1 章 顾牧尘刚从外面进来,肩膀被细雨洇得稍微有点湿。 他个高腿长,几步就走到前方的卡座处,身上还带着些凛冽的寒意,一双凤眼自上而下地看过来,静静地凝视着正抹泪的贺颂。 贺颂面前东倒西歪一堆空酒瓶,扬起张哭花了妆的脸,拽着顾牧尘的胳膊就要往上蹭,呜咽着说不出话。 顾牧尘嘴角抽抽地把对方的脸往旁边推了推。 “不就为了个男人吗,”他勉勉强强安慰道,“至于哭成这样?” 贺颂一双红泡眼肿得像桃,两道新鲜的泪痕冲破脸上的粉底,哑着嗓子张口:“男……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骂完就继续嚎。 这个高端酒吧生意不错,慵懒的爵士小调悠扬流淌,人们喝点小酒聊个天,对于这样的情感宣泄也看得淡然,可今天贺颂实在哭得太惨,不由得引人频频回头。 顾牧尘无奈,掏出手机,在群聊里点开那个莲花头像:“搞不定,我又不会哄人。” 昵称“平平淡淡才是真”很快回复:“我劝俩小时了。” 贺颂抱着顾牧尘在那哭,顾牧尘幽幽地叹口气,决定还是再坚持会,于是把手放在对方那毛茸茸的棕色卷毛上,敷衍地哄了几句。 愁啊。 如果不是一块长大的朋友,他才懒得管这种事。 尤其是今晚外面下了雨,他还在精神抖擞加班呢,真是一时心软才狗撵了似的跑过来,被人抹一胳膊眼泪。 他有几个关系特铁的发小,其中贺颂是个弯的,这人是个小有名气的摄影师,混迹光怪陆离的时尚圈,天天给群肌肉发达的模特拍照,趁机再占丢丢便宜,看对眼了就谈个恋爱,抽身也向来潇洒自如。 偏偏这次动了真心。 爱上了个直男。 ……特么这直男还吊着他。 贺颂巴巴地追在人屁股后面小半年,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人看,对方不拒绝也不接受,偶尔给点甜处尝尝,就跟驴前头栓的那根胡萝卜似的,勾得贺颂寝食难安,油煎一般。 顾牧尘当时也劝他,何必把自己放这么低,不值当。 贺颂嘟囔,我就是喜欢他嘛。 大家没办法,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贺颂茶饭不思。 嗐,这就是爱情的苦。 结果今天就出事了。 贺颂开开心心地去对方的工作室,想约着找时间一起出去玩,不小心听见这直男跟人聊天,语气轻佻随意。 “你别欺负人家,看看追你的时候多深情,我们都看不下去。” “那是他贱,”心上人嗤笑道,“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恶心死这些同性恋了。” “嗬,那你俩真没什么可能吗?” “当然,我就当逗狗,多有意思。” 所以接到贺颂电话时,顾牧尘一路风驰电掣地赶到酒吧,好安慰这位心都碎成渣渣的小基佬。 “尘啊,”贺颂抽噎着抬起头,“我好难受啊,你劝劝我。” 顾牧尘毫不犹豫地张口:“那男的长得跟河童似的,你喜欢他什么?” 贺颂熬一嗓子叫起来:“你可以践踏我的真心,但不能侮辱我的审美!” 顾牧尘努力思索了会,还是不觉得那人长得有多帅。 他这人稍微有点颜控,普罗大众在他眼里基本就是俩眼睛一鼻子,别的没了,都大差不差,偶尔遇到点特别出色的才会多看两下,但也就是目光停留那么一会,依然心如止水。 爱情哪儿有工作好玩。 上班多有意思啊! 难得提前下班的顾牧尘看着发小委屈巴巴的脸,又抬眸扫视了圈酒吧里的众人,还是觉得都长得差不多。 “别嚎了,”顾牧尘有点头疼,“要不我给你介绍点帅哥?” 贺颂还抱着顾牧尘的胳膊,哭得呜呜噫噫的。 “颂啊,”顾牧尘突然有点怜爱,“你哭起来好像救护车。” 酒吧晦明不定的灯光下,贺颂终于不哭了,破涕为笑:“你这什么破比喻啊。” 顾牧尘没什么表情,心里想着,可算是笑了。 他单身至今二十七年,虽然自己没什么感情经历,但身边朋友的分分合合可是见了不少,看得顾牧尘叹为观止,只想着爱情这小妖精千万别来沾边,太吓人。 说来也奇怪,他的朋友圈子里,就没几对是那种甜甜蜜蜜的恋爱。 几乎都是泼天狗血。 有双出轨互相斗殴的,有离了三次又复合的,有强取豪夺互甩耳光的,还有盛怒之下嫁给前男友他爹的……每次都看得顾牧尘恨不得在旁边掏出把瓜子,看个热闹。 嗑完瓜子再感叹一句,恋爱啊,果然还是看别人谈有意思。 “放纵这一回,”贺颂抽出张纸擤鼻子,“就今晚,就难受这一晚上,老子再也不想那个狗男人!” 顾牧尘鼓掌:“没错。” “老子要换男人搞,一天换一个!” 顾牧尘海豹鼓掌:“这才对嘛。” “姐妹,那你给我留意着帅哥,我喜欢身材好的!” 顾牧尘继续鼓掌:“没问题……等等,叫谁呢,谁是你姐妹!” “你不也喜欢过男人?”贺颂今晚喝了酒,脸颊还带着酡红,“就咱上学那会,叫啥来着……” 他话没说完,被顾牧尘往嘴里塞了颗草莓,力度之大几乎可以将人当场噎死。 “怎么这么小心眼呢!”贺颂边咳边骂,“这还提都不让提了?” 顾牧尘淡然地拿出张湿巾,细细地擦拭自己的手指。 贺颂一看他那样就知道这人洁癖劲儿犯了,忙掏出手机打开前置,把红肿的双眼努力睁大个缝:“弄你手上了?我口红没花啊……哦,眼妆是有点晕。” “不是,”顾牧尘垂眸笑道,“怕恋爱脑传染,先消消毒。” 贺颂:“……” 不毒舌能死吗?姓顾的,你最好能坚持单身一辈子! * 酒吧里这会生意正好,萨克斯曲调流淌中,吧台那里一个穿着紧身衬衫的寸头男回过脸来,冲调酒师挤眉弄眼。 “甜马提尼……不,”寸头男想了想,“要度数更高点的,最好能让人一杯倒。” 长相有点凶的调酒师跟着收回目光,脸上的微笑却很温和。 “您是想请那边的先生喝一杯吗?” “嗯,他刚进来的时候我注意到了,怎么着,你认识?” “算是认识,”调酒师慢条斯理地擦着杯子,“这位是我们老板的朋友……” “哎呦,”寸头男轻佻地吹了个口哨,再次扭头看过去,“跟酒吧老板混的,是个玩咖吗,这眼神真够劲儿的。” “名字,个人信息,”寸头男把现金放在吧台上,剃了半截的眉毛挑起,“来,给老子讲讲。” 透明酒杯放在吧台黑色大理石桌面上,圆弧处闪出璀璨的光,调酒师拿起枚柠檬,忍俊不禁地着看向角落的卡座。 男人的坐姿很端正,甚至可以说和喧闹的酒吧气氛格格不入,乌发白肤,睫毛很长,一双凤眼极为清亮,在灯光闪烁的烘托中,显得唇红齿白,有种水墨似的东方古典美。 再加上那剪裁合体的衬衫西装裤,整个人就特斯文禁欲范儿。 而他抬起眼皮向上看时,却显露出不怒自威的凛然感。 就像一捧新雪,像山林间的冷松。 看着……就很让人心里痒痒。 “怎么,”吧台边的寸头男嗤笑道,“不是你们这里的常客?” 调酒师笑眯眯地:“顾总不是玩咖哦。” “顾总?” “顾牧尘,顾氏集团的总裁,”调酒师继续道,“公司做实体产业,江城商业区整条街都是他们家的,还有不少的慈善事业……你没听说过吗?” 寸头男迟疑道:“我好像在新闻上看过这个名字,怎么这样年轻?” 他直直地看向顾牧尘,对方正闭目小憩,于是就格外地毫不掩饰,放肆地盯着那伶仃白皙的手腕,盈盈一握的腰,还有修长笔直的双腿…… 寸头男咽了下口水,却突然感觉头皮有点发麻,他猛然回头,正好对上了外面注视自己的目光。 隔着玻璃门,影影绰绰能感觉到是个白衣服的年轻男人,眼睛很漂亮,一言不发地站在门口,神情晦明不定。 不知为何,明明是夏天,寸头男却有种被野兽窥探的寒意,还没来得及分辨这危险感是否是错觉,就被调酒师的话打断了思绪。 “人家姥爷那一辈就经商了,”调酒师举起一根手指放嘴边,声音也随之变小,“并且顾总很低调的,没见过也正常,再加上他的脾气……” “反正劝您三思,这人很难追,曾经有个不要命的摸他,结果,唉。” 这声气叹得那叫一个长,叹得寸头男心里七上八下的,再偏头过去,那个隐秘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于是不再多想,有些震惊地张口:“把手砍了?” “法治社会,想啥呢?”调酒师奇怪地看他一眼。 “都怪他嘴馋呀,半夜里偷摸出去买炸鸡,碰见变态老板了,你不知道顾牧尘多记仇,当场把摊子掀了不过瘾,又砸钱在旁边开了两家炸鸡店,硬生生给人挤倒闭了。” 手段还挺文明。 寸头男:“……” 寸头男:“呵呵,你倒是跟他挺熟。” “当然熟,”顾牧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旁边,声调没什么起伏,“认识二十年的发小了,在这儿编排我呢?” “这不是聊到你光辉事迹嘛,”调酒师大咧咧地笑,“贺颂上厕所还没回来,我看看去。” 看在这人今天哄了贺颂两个小时的份上,顾牧尘冲着那溜之大吉的背影比了个国际友好手势,就要转身走,却感觉袖子被人拉住了。 “别碰我,”他抽回胳膊,目光阴冷,“有事?” “不是,”寸头男还在凳子上坐着,“能加个联系方式吗?” 顾牧尘拒绝得干脆:“不必。” 那眉眼里满是冷漠,却仿佛带有不可言说的诱惑,寸头男不由得喉头发紧,笑嘻嘻地把身子凑过去:“看着性子就烈,我喜欢……给个机会?” 他轻佻地岔开腿,乜斜着眼,大着胆子说了句下流的话。 顾牧尘随即拿起吧台上一杯伏特加,面无表情地松了手。 伴着一声惊叫,酒瓶直直坠落。 精准打鸡。 第 2 章 今天似乎有些烂桃花。 贺颂还在厕所没回来,顾牧尘坐在沙发上喝柠檬水,拿出手机点进“今日宜忌”这个应用,看上面显示出的黄历运势。 说来有点羞赧,顾牧尘理科出身商业世家,却有那么一丢丢小迷信。 有些做生意的特讲究,从公司名到门口花篮摆设,都要请人看看算算,更遑论一些大的事业决策了,而顾家则正相反,顾老爷子这辈子就不信那神鬼叨叨,自信行得正坐得端,言行举止都贯彻着他的无神论观点。 而他妈顾红娟女士,则一脉相承。 顾红娟生性泼辣彪悍,二十不到跟人私定终身,见识到男人空有皮囊后果断踹之,在那个年代干出去父留子的事,年纪轻轻就接手了家里的公司,做得可谓风风火火,如今退出商场也毫不眷恋,带着自己的混血小女儿满世界乱窜。 在这样的家庭背景下,顾牧尘的小迷信就有点偷偷摸摸的。 其实他也就是看看今日运势,偶尔和朋友去庙里吃点斋饭静静心,还蛮惬意。 果然,上面赫然写着一行大字。 诸事不宜。 顾牧尘继续往下划拉。 忌会友,忌出行,忌与人争吵。 幸运方位:东南。 ……得,这下全踩了个遍,顾牧尘毫不犹豫地退出了页面。 姥爷和妈妈说得对,封建迷信要不得。 这会儿快到凌晨了,酒吧里灯影变幻音乐悠扬,手机亮起,那个粉色莲花头像发来条消息。 “颂儿喝大发了吐呢,我带他洗洗脸就回去。” 还没等顾牧尘回复,“叮”的一声,屏幕上方又出现一条消息提示。 “今日宜忌提醒您:可吹风去晦。” 顾牧尘淡定地收回手机,他虽然有点小迷信,但也不是什么都会跟着做,这会懒洋洋地捡了个果盘的葡萄吃,刚放进嘴里就皱起眉:“靠,怎么这么酸,比贺颂的爱情都酸。” 他又略带嫌弃地扫了眼哈密瓜块:“怎么不是方正的,切这么长,比贺颂看上那渣男的命都长。” 正无聊地自言自语呢,余光瞥见个白影朝自己飞过来,顾牧尘略微往旁边躲了下,发现是枚纸飞机,转着旋落在面前的桌子上。 顾牧尘面无表情地抬起头,前方卡座那里有人冲他挥手,挤眉弄眼地示意打开那枚纸飞机。 ……今天怎么了,没完没了了还? 他到现在这个年纪和职场地位,其实很少收到这样明目张胆的示好或追求,势均力敌的知晓顾牧尘的脾气不会追,下属或者点头之交不敢追,只有在酒吧之类的声色场所,会因为这幅模样遭到点搭讪。 但也不至于这么多。 顾牧尘抬眸看了眼酒吧大门。 正好是东南方。 他当机立断站起来往外走,正好跟刚回来的贺颂擦肩。 贺颂迷迷瞪瞪的:“你干嘛呢?” 顾牧尘脚步不停地答了句:“看星星。” 门上挂着的黄铜小铃铛晃动,雨已经停了,虽然是夏天,但凌晨的气温格外的低,街道上的行人都沿着边避着风走,顾牧尘双手揣兜立于檐前,正正地被凌冽的寒风扑了满脸。 真、特、么、冷。 那吹个两三分钟就差不多了,心意到了就行,他可不会真傻在这站着挨半天风刮。 旁边圣诞树的松针也被刮得直晃,上面有闪着金光的星星,缠绕拉扯的玲珑灯泡,胖乎乎的松果和色彩缤纷的糖块挤在一起,缀有玫瑰的花环本来就有点斜,这会可以称得上摇摇欲坠。 这家酒吧就是他发小司徒静开的,顾牧尘一直怀疑,这家伙就是为了圆自己调酒师的梦,才开了这么个品味堪忧的店,大夏天的外面居然还坚持放棵圣诞树。 “砰——”的一声,两只黑羽长翅的红嘴鸟从旁边转角处斜飞过来,边喳喳叫边扑棱着翅膀打架,脖羽倒竖双爪欲挠,猛地滚到了圣诞树顶上,把玫瑰花环直接撞得掉了下来。 这样的动静也没惊住两只鸟,反而更加斗志昂扬地互啄,恨不得拍死对方。 顾牧尘敏锐地双眼一眯,掏出手机开始录像。 谁不喜欢看鸟打架啊! 凌冽的风中,两只鸟缠斗又很快分开,毫无章法地横冲直撞,顾牧尘的手机追着俩扁毛畜生,甚至不由自主地跟着往前小跑起来。 “啧,还挺凶。” 他嘴上这样说,眼睛盯着那两团黑影看,想着如果万一斗狠了受伤,自己正好也能救助一下,毕竟是这样寒冷的夜晚,要是没法儿飞了摔地上,小命够呛。 马路对面是条窄巷,电线杆上还贴了花花绿绿的广告,坏了的路灯频率很慢地闪烁着,两只鸟似乎终于疲惫,倏忽间分开,掠入如墨的夜色。 顾牧尘猛然站在原地,关掉了手机摄像头,直视前方。 “你一个出来卖的鸭子,在这儿跟老子装什么清纯?” “不是……呜!” “你乖点,别动……我给你钱,你也能少吃点苦头……” “放开我!” 巷子拐角处推搡的两人似乎也没料到有人突然闯入,高大的男人头发剃得很短,只有隐约一层青茬,那粗胳膊直伸出去按在斑驳的墙上,逼着对面的人没法儿离开。 “你录什么?”男人收回手臂,阴冷凶煞的目光扫过来。 吹风去晦气,今日宜忌,我可真谢谢你。 “我拍鸟呢,”顾牧尘认真道,“没拍你。” “草,”男人朝这边走过来,“你他妈的骂谁?” 路灯照不清这里的黑暗,倒在地上的垃圾桶渗着泔水,顾牧尘神色如常:“我拍的是鸟,有毛的那种,你头上这寸草不生的,往自己身上瞎按个什么劲?” 他这话说得不客气。 其实蛮不符合顾牧尘的性子。 虽然毒舌得口无遮拦,但他也就在朋友那会这样发挥,普通的陌生人面前,顾牧尘向来话少又冷漠,一张拒人千里之外的脸如同冰封。 换句话来说,顾牧尘今天愿意怼这个人,属于给他脸了。 眼前的景象和记忆中的似乎重叠,同样阴暗的角落里,皮肤苍白的少年被逼迫着欺辱,当年雪花纷纷扬扬,如今夏夜吹凉,顾牧尘抬脚走去,慢慢地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没什么表情地看向前方。 与此同时,刚刚还被挡住身影的人,也扭过脸来看向顾牧尘。 是个穿白短袖的少年,即使在夜色中也能看出眉眼的漂亮,大概是刚刚与人动过手的缘故,脸颊带了点潮红,唇角有伤,正微微地喘气。 “少多管闲事,”男人把指节捏得作响,“手机交出来,你滚。” 顾牧尘没有看他,注视着少年,语气放轻:“怎么回事?” “我不认识他,”少年咬着嘴唇,“快暑假了,我第一天来这兼职打工……” 他似乎很是委屈,重重地抽了下鼻子就不再说话,把滑落下的书包重新背好。 “嗯,”顾牧尘平静地点头,“明白了。” 黑暗的小巷被经过的车灯照亮短暂一瞬,男人往地上啐了口:“呸,什么学生,就是个出来卖的,他刚还把老子耳朵打聋了,别想就这样混过去!” “所以……操!” “咚”的一声响,一个铁皮罐头狠狠地被踢到男人的身上,又摔了下来,在地上咕噜噜地滚远。 顾牧尘收回脚,余光扫过对方衣服上的污渍:“不错,罐头不是个空的。” 男人将背心直接脱下,瞪着眼睛:“你完了。” 顾牧尘慢条斯理地把袖子挽起:“不是说聋了,这动静不是能听到吗?” 他抬起头笑笑:“嗬,医学奇迹呀。” 面对这种有可能动手的情况,顾牧尘还真没在怕的。 虽然现在是个天天西装革履的公司总裁,偶尔金丝眼镜一戴就特儒雅,但顾牧尘从小就不让人省心。 主要是那时顾红娟忙工作,不怎么有心力管他,他个子抽条晚性子倔,还蛮容易受欺负,久而久之就积攒了丰富的斗殴经验。 其实今天晚上他也知道自己有些冲动,可看到背着书包的少年被地痞堵在巷子里时,顾牧尘就眼角一跳。 大概是因为,曾经的他面对同样的场景,没有能力保护那个受伤的人,那么时至今日,他就做不到袖手旁观。 在那条腿横踢过来时,顾牧尘轻巧地侧身躲过,猛地拽住对方的手腕往下拉,同时借力砸向男人的后背,砸得对方闷哼一声要直起身,又被紧紧按住脑袋动弹不得。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男人还没太反应过来就遭到重击,后脖颈被擒住,冷淡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别欺负学生,”顾牧尘手上力气加重,“各退一步,怎么样?” 话音刚落,就听见少年惊呼道:“后面!” 与此同时,一道冰凉的触感从咽喉处传来。 顾牧尘轻轻地叹口气,松开了手。 大意了。 “草,”男人得以挣脱,狼狈地往后退去,骂骂咧咧地揉着自己的后背,“你怎么才来?” 抵在脖子上的似乎是匕首,顾牧尘无法转身看向后面的人,只闻到浓重烟味和香水味的混合,熏得他皱起眉头。 “你行不行啊,”后面的人嗤笑道,“怎么被这小白脸按着打?” “我哪儿知道,今晚真特么绝了,想玩个小鸭子都弄不成!” 少年苍白着脸看过来,声音带着颤:“你把东西放下,别伤着这个哥哥,你要做什么我……我答应你。” 手指紧紧地抓着那书包的背带,看起来跟个软绵绵的小白兔似的。 “还哥哥呢,”男人阴阳怪气地捏着嗓子,“那去给哥哥证明下你是出来卖的,不然你俩都别想走。” 少年愣愣地眨着眼,懵懵懂懂的模样,那男人凑过去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就推了他一把:“去呀,不然先给他脸划了!” 顾牧尘简直想翻白眼,但那少年仿佛是真的相信了,一步步走过来,这会儿风已经慢慢静了,月亮从云后露出来,洒下柔和的光,树影婆娑。 这种地痞的话最不能相信,顾牧尘倒是很淡定,已经不着痕迹地微微回头,准备趁人不注意夺走匕首。 但少年在他面前停下,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红着眼半跪下去。 若有若无的洗衣粉味儿传来,顾牧尘倏然呼吸一滞。 少年张嘴,含住了他的裤子拉链扣。 第 3 章 顾牧尘头皮发麻,身体已经率先做出反应,抬腿就踹。 而那个少年几乎就在瞬间向右偏头躲过,以惊人的速度扑向后方那个看好戏的男人。 坏了的路灯下飞蛾缭绕,顾牧尘暗骂了一声,没来由的火气上来,伴着兀自加速的心跳,用脚狠狠地踩上被压着的男人的手指。 随着声凄厉的嚎叫,路灯彻底灭了。 - “完全想不到呢,”贺颂脸上已经没了伤感,酒吧蓝色调衬着他红肿的眼,“多少年没见过小尘跟人动手了,妈呀真刺激。” 司徒静拧着碘酒的盖子:“成了啊,你也少说两句。” 他把擦拭过伤口的棉签扔进垃圾桶,转头看向沙发,顾牧尘和那个少年一左一右地坐着,颧骨上都有些轻微的青紫,手背上带着擦破的伤,已经简单处理过了。 “如果拿了管制刀具,说什么也得进去,”顾牧尘气定神闲,“算了,剩下的你处理吧。” 司徒静才脱去了调酒师的制服,露出满胳膊的纹身,正掀开眼皮想说点什么,余光瞥到那个抱着书包的少年,又默默把外套披上,挡住了自己的花臂。 那眼神太稚气了。 小狗似的,形状很圆,长睫毛下是水洗般的眸子,清澈又安静。 被这样的眼睛注视着,总有点不好意思,怕把人给教坏了。 “给你们添麻烦了。”少年站起来,很笨拙地鞠了个躬,再抬起头时,已经红了脸。 顾牧尘伸手端起桌上的酒杯:“没关系,他对这活熟。” 司徒静也是他打小就认识的铁哥们,天生长相凶神恶煞,自带生人勿近气场,但相处下来就知道这人脾气,淡然得像个出家人,头像是朵粉莲花,昵称平平淡淡才是真,没事就打坐徒步抄经书,边调酒边把核桃盘得油水光滑。 这也不能怪司徒静,主要他家比较奇葩,他那有钱的爹是个不婚主义者,可也没耽误在外面处处留情,五个孩子三个妈,互相斗得跟养蛊似的,司徒静身为长子却吃了不少暗亏,直接清心寡欲诸事不争,实在是烦了那些弯弯绕绕。 “没你熟,一把年纪还跟人动手。”司徒静靠在沙发上,“幸好我感觉不对劲,出去看了眼。” 而这场纠纷也差不多搞明白了。 那家藏污纳垢的酒吧大概有潜规则,说是卖酒提成,实则有皮肉交易,这少年满脸青涩模样,应该也是被忽悠过来,原本想着兼职能挣笔钱,却遭到心怀鬼胎的无赖,在老板的默认下,差点被人欺辱了。 贺颂整个人都精神焕发,跃跃欲试地看着旁边的少年:“宝贝你叫什么呀?几岁了,今晚怎么回事呀?” “叶舟……”少年声音越来越小,“大三了。” 他语气羞涩,说完后就歪着头笑了下,露出个单侧的小梨涡。 “我看你有点面熟,”贺颂凑得越来越近,“是旁边的大学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司徒静也在盯着叶舟看,若有所思:“是有点熟悉的感觉。” “别搭理他们,”顾牧尘挑了枚草莓吃,“要喝点东西,还是这会就走?” 草莓熟透了,从上到下艳红得没有一点白,叶舟的目光从小而薄的绿萼移到顾牧尘红润的唇上,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我等夜班公交吧……” “不过,我能去后面那坐吗?”他很不好意思地张口,“这边灯光有点暗,我、我还有点事。” 顾牧尘简单“嗯”了一声,继续吃草莓。 他嘴挑,瞅了一圈果盘里的姹紫嫣红,觉得就这小东西还能吃……算了,讲心里话,是他这会不好意思抬头。 太尴尬了。 心里也明白对方是受人所迫,但那个画面太过刺激,弄得他这会耳朵尖还是绯红。 “对了哥哥,”叶舟踟蹰了下,“能给我个联系方式吗,有机会的话想再谢谢你。” 顾牧尘掏出张纸巾擦嘴:“不必,我也就顺手的事。” 这就是婉拒的意思了。 顾牧尘其实也就二十七岁,但由于毕业早加上直接开始工作,对于还在读书的学生总觉得跟自己不是一个年代的,都是傻乎乎的小屁孩。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眼神里是清澈的愚蠢。 叶舟的眼睛是很清澈,这得益于那稍微有点浅的瞳色,更多的还是种懵懂的稚气,幸好有英挺浓黑的眉压住,就中和了那点青涩,怎么看,都是一个很俊朗的年轻男孩。 纸巾被捏在手里,顾牧尘不动声色地侧过脸,心里还是有种微妙感。 如果叶舟没有顺从地半跪下来,张开带伤的嘴…… 反正就跟小猫爪似的,挠了那么一下。 仿佛在提醒顾牧尘,这并不是一个白纸板的弟弟,而是个比自己还要高一点的成年男人。 叶舟没再坚持,乖巧地抱着书包从座位上站起来,又深深鞠了个躬,就顺着走廊往侧面那处角落过去了,其实离他们也就两个桌子的距离,但那儿灯光更亮,从上面打下来,照得叶舟的侧脸笼了层朦胧的光晕,简直眉目如画。 贺颂抱着司徒静的胳膊嗷嗷:“年轻真好,我感觉自己又行了!” “你咋不跟人留个联系方式呢,”贺颂继续道,“这可是男大啊,比钻石都……” 在虎狼之词即将脱口而出时,顾牧尘眼疾手快地又往贺颂嘴里塞了个葡萄:“打住。” 司徒静淡然地点头:“是啊,你看尘儿对于那些搭讪的,什么时候给过好脸色?” 贺颂不服气:“人家叶舟又不是搭讪的!” “那也说不定呢,”见识过丰富宅斗素材的司徒静抿了口酒,“有些就是布个局好搭上线,谁知道真实身份……我草?” 他目瞪口呆地举着杯子,虎目瞪得很大。 顾牧尘也顺着看过去。 酒吧的暖气熏腾中,叶舟膝上摊开本书,一手举着手机,另一只手在书本上圈点勾画,环境嘈杂灯光变换,几乎无人注意到这里有个少年,安静地在角落里看书。 顾牧尘有点发愣。 他心里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个身影,似乎和现在垂眸的叶舟所重叠,纷乱吵闹的集市上,顾牧尘也曾见过一个少年捧着本书,专注得完全忽略了他的视线。 甚至脸上都带着伤。 “有点过了吧,”刚还在犯花痴的贺颂揉了揉肿眼,“我这辈子第一次见有人在酒吧看书,不行我得拍个照发朋友圈。” 司徒静往沙发上一靠,笑着脱下手腕上盘着的菩提手串:“我真没见过大学生在这种地方,还惦记着看书的,讲真,有点假。” “难道是看上咱小尘,故意来接近的……” 贺颂话还没说完,就见顾牧尘猛地一拍桌子。 “声音都给我小点,没见人家正学习啊!” 他动静不算大,但喧闹的酒吧众人还是愣了下,周围顿时都有些尴尬的沉默。 贺颂无语地捂住脸:“尘啊,你特么有病啊。” 顾牧尘才反应过来似的眨眨眼,掩饰性地哼了一下,就侧过泛红的脸颊,不吭声了。 环境重新变得吵闹,司徒静把自己腕上的手串取下来转:“喂,你真不觉得这个叶舟眼熟吗?” 草莓似乎有些泛酸,顾牧尘面无表情地抽出湿巾擦手,不搭理他。 司徒静也没在意,伸手端起桌上的酒杯:“来今晚彻底醉一场……话说尘儿,你偶尔也放纵下呀,天天家里公司来回跑,早上六点要晨练,凌晨还在改方案,能不能别这么工作狂啊。” 贺颂插话:“就是!” 顾牧尘还是没吭声。 司徒静继续:“得沾点地气呀顾总,没事谈个小恋爱啥的,不然真感觉你这人都没啥七情六欲。” 贺颂点头:“没错!” 侍者端来两杯长岛冰茶,顾牧尘看着那流光溢彩的酒杯,神色淡淡:“贺颂失恋就失恋,扯我干什么?” “因为我纳闷呀,”司徒静抿了口酒,“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放不下?” “太像了,然后你就脑子发热,直接冲上去了吧。” 司徒静把杯子放下,温柔地看过来。 旋转的灯光扫过顾牧尘的侧脸,只短暂地照亮一瞬那轻轻颤抖的眼睫。 “其实也不是长得像,”顾牧尘终于开口,“就是,我见不得学生被人堵在巷子里欺负,别的没什么。” 顾牧尘是曾经有着丰富的斗殴经验,但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懂得分寸。 能打,能打赢。 但没必要。 尤其面对这种明显不讲理的地痞流氓,完全不配把时间和精力放在上面。 虽然今晚那人拿的是道具来吓唬人,但顾牧尘是真的炸了毛,直接动了手。 幸好司徒静带人来得及时,才制止了这场纠纷,只在脸上留下了点小伤,别的没什么大碍。 “所以,你看见这个叶舟,就想起那个人了吧,”司徒静斟酌着用词,“我也不劝你,就是……” 其实顾牧尘这么多年没谈恋爱,除了他自己一身臭毛病的原因外,就是心里到底有个芥蒂,如果非要概括的话,用“白月光”来形容也蛮合适。 而两人有缘无分,到底还是生生错过了。 更添遗憾。 “哎呀你们啰嗦什么,”贺颂不耐烦地叉着腰,“先喝着,我过去看看!” 顾牧尘抬眸:“别没事找事,就是偶遇随手帮个忙的事,你们都想到哪儿去了?” “一声姐妹大过天,”贺颂语重心长地看着顾牧尘,冷哼道,“如果这人对你有意思,是故意安排的今晚局面,说什么我也要揪出他的狐狸尾巴。” 顾牧尘:“……” 贺颂一捋袖子站了起来,扭着身子就往叶舟那里走,心里想着好啊我又不是没见过大学生,怎么会有人在酒吧里看视频学习的,这等钓凯子的伎俩老娘都懒得用了,今天要揭开你这个小白莲的真面目,果然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叶舟才发现他的到来,怔忪着抬起头,手机上的视频清晰地暴露出来。 贺颂一挑眉,凝神细看。 ……青年大学习。 哦,那没事了。 第 4 章 说是来安慰被伤到的贺颂,但顾牧尘从头到尾没太多话,喝着酒靠沙发上听那俩人叨叨,偶尔插一两句,准确无误地扎下贺颂的心。 “亲爱的朋友,”贺颂翻着白眼,“您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顾牧尘单手托着腮:“台上不是正唱着吗。” “不,是我心碎的声音,”贺颂咆哮道,“本来就成了片,又被你的毒舌毫不留情地碾了好几下,变成渣渣了!” 司徒静闭着眼睛在旁边盘他那宝贝手串:“小尘就这德行。” “这不是为了你好,”顾牧尘懒洋洋的,“好让你看清那男人的真面目。” 他笑道:“我这是酒醉吐真言呐。” 顾牧尘眼睑细长,睫毛浓密,被长岛冰茶晕染得眼尾带了红,雪白的衬衫领子散开了点,肌肤在在酒吧的光影变幻里,氤氲出点暧昧的色彩。 通俗点来讲就是,这人喝酒,上脸。 其实他量还好,在生意场上也是拿得出手的,但只要两杯酒,皮肤就会率先变粉,眸子也有点水汽盈盈。 如果在酒桌上,合作伙伴往往就很感动,纷纷表示感谢顾总赏脸,心意到了就好。 不过在自己这俩发小面前,就不够看了。 “还装呢,”贺颂拿手指头戳他,“你就是来看我笑话的!” 他也就嘴上这样说说,心里知道顾牧尘是为自己好,不然也不会大晚上驱车跑来,只是多年的交情了,再说些感谢的真心话总觉得别扭,这几个人也都是打打闹闹一同长大,互相嘴上不饶人,实则都是掏心掏肺。 “不跟你你们这些单身狗一般见识,”贺颂继续叭叭,“反正记得给我介绍帅哥哈,这俩月我也要在鱼塘里好好遨游一番,争取……” 顾牧尘眼梢挑起:“我倒是知道有个特别适合你的软件,对之后再恋爱也有帮助。” “小蓝吗,”贺颂凑过来,“还是什么新火的交友app?” 顾牧尘把酒杯放下,接过对方递来的手机,修长的手指熟稔地在页面点了几下,就往上一拉,面无表情地还给贺颂。 贺颂凑上来一看,嗷嗷叫着开始闹。 “咋了?”司徒静终于淡然地睁开眼睛。 “这货给我……”贺颂颤巍巍地展示自己的手机,“下了个国家反诈中心……” 司徒静愣了下,“噗嗤”一声笑了。 “怎么,”顾牧尘神色不变,“擦亮你的双眼,不被那长得跟河童似的男人欺骗,有问题吗?” 再说了,即使跟感情没关系,这种软件也是手机必备的啊。 俩人又开始鸡飞狗跳地斗嘴,连叶舟什么时候站在他们面前都没注意。 还是司徒静先看见的。 “我要回学校了,”叶舟颧骨上紫青一片,更衬得少年唇红齿白,哪怕身处灯光迷离的环境里,看起来也干干净净的像张白纸。 “再见呀。”他又笑了下,露出个单侧的小梨涡。 顾牧尘点点头,没说话。 只是注意到,叶舟笑起来的时候,好像会习惯性地歪一下头,眼睛弯弯的。 看起来蛮乖。 “怎么回去?”司徒静盘手串的动作不变,“这会凌晨一点多吧。” 叶舟背着书包:“有夜班直达公交的,差不多该到了。” “嗯,那就快走吧弟弟,以后这种地方不要随便来了哦,”自从确定对方是个大学生后,贺颂看他的眼神就带了怜爱,“小心吃亏呀。” 他还絮絮叨叨地又补充了好几句,看这架势,如果不是今晚喝了酒,大有恨不得亲自上阵送人回去的冲动,一直到叶舟的身影消失,贺颂才幽幽地叹口气,闭上了嘴。 “行了,”顾牧尘瞥他一眼,“还难受不?” 贺颂笑嘻嘻地:“痛快多了。” “反正今晚就是放纵场,”他打了个响指,又要了酒,“喝多了就去小静家睡。” 毕竟这家酒吧是他的,司徒静住的地方离这儿走路也就十分钟的时间,贺颂今晚就没打算能走直线回去,铁了心让这俩哥们陪着自己一块喝大发。 醉意的时间总是流逝得很快,顾牧尘转了下微酸的脖颈,刚准备起身活动活动,就看到个长发女孩朝自己走来。 “哈喽,你们朋友的校园卡落这里了。” 她指尖夹着张薄薄的卡片:“叶舟,认识不?” 顾牧尘抬起脸:“他把证件忘了?” “嗯,”女孩点头,“可能是从书包里掉出来,我见你们刚说过话,不行我就交吧台了。” 薄薄的卡片被扬起,左侧是个小小的蓝底证件照,应该是直接采集的高中学籍照片,带拉链的绿白相间运动服,稍微有点碎的刘海,那张脸庞比现在更稚气一点,似乎在拍摄的瞬间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嘴角轻抿,露出个很浅的笑。 “哎呦,”司徒静率先接了过来,“这孩子怎么笨手笨脚……是小尘的学弟!” 顾牧尘把目光从学校的名字上移走,冲女孩微笑:“谢谢你。” 女孩随意地挥挥手就走了,贺颂已经喝到人事不省,呆滞地靠着司徒静的肩,听对方絮叨:“小尘当年在那读书的时候,我隔三差五就去蹭饭,他们学校食堂真绝了。” “多巧啊,”他把卡朝顾牧尘那递过去,“都毕业好几年了……嗯?” 司徒静:“怎么不接?” 顾牧尘垂下眼眸:“给我干什么。” “没事,”司徒静笑笑,“不要算了。” 顾牧尘已经站起来了:“我有那么闲?” 他伸手使劲儿揉了把贺颂的棕色卷毛:“走了,回去睡觉。” 酒吧人声嘈杂,小小的校园卡被撂到吧台桌面,顾牧尘和司徒静一人一边地搀着贺颂,推门就被刮了一脸的寒风凛冽。 贺颂今儿有朋友陪着,喝起来就格外地放纵,趴在顾牧尘肩膀上就开始胡言乱语,一会儿说宝贝你身上好香,一会说有1吗快点天降个啊。 “喂,真傻了?”顾牧尘把人放在客卧的床上,拍拍那酡红的小脸蛋,“银行卡密码多少?” 贺颂打着呵欠:“我妈妈的生日……” “嗬,”顾牧尘饶有兴趣,“谈过几段恋爱?” “大概是六段吧……” “现在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呜呜呜好久没开张了……” 司徒静从外面进来,递上来个干净柔软的浴巾:“成了,别欺负人家,早点睡。” 他家房间多,偶尔发小想聚聚了就去那家酒吧,喝大发了便跟着来这儿将就一晚,顾牧尘这人有点小洁癖,不爱在外面留宿,但司徒静家是个例外,一方面原因是的确熟络,另一方面就是因为只猫。 “我还没跟咪咪打招呼呢,”顾牧尘抱着浴巾往外走,“摸完猫我再去洗。” 顾牧尘喜欢猫猫狗狗这些小动物,但说也奇怪,小动物们却不咋待见他。 大部分情况下,那些流浪猫见了他就爱答不理,个别在顾牧尘不死心地想凑上去时,直接炸毛伸爪便挠,而只有司徒静家的这只,会勉为其难地让他摸摸,偶尔心情好还能让抱着撸个毛。 “什么咪咪,是米开朗基罗!”司徒静怒目而视。 无所谓,在顾牧尘心里,所有的猫都叫咪咪。 走到客厅,他对着沙发上那只肥硕的橘猫绽开个灿烂的笑容:“有没有想我呀?” 米开朗基罗正窝在俩抱枕之间的缝隙里打盹,只有尾巴尖还在轻轻地晃悠着,被顾牧尘一把抱起来塞怀里时,才短促地“喵”了一声。 今天它似乎心情不错,顾牧尘抱着吸了个爽,第二天早上起床,嘴角的弧度都没下来。 哪怕前天晚上喝了酒又睡得晚,顾牧尘依然雷打不动七点醒来。 昨夜下了雨,今天外面亮得格外早,窗帘晃出风的形状,轻柔的金光洒在床褥上,顾牧尘看那俩人还没起,就先过去厨房准备早餐。 刚打开冰箱呢,司徒静就撑着门框探进脑袋:“尘啊,你要干什么?” “给你们做饭啊。”顾牧尘拿出两枚鸡蛋,淡然地阖上门。 司徒静闭上嘴,满脸欲言又止地离开,去书房打坐了。 顾牧尘这人嘴有点叼,厨艺却可以称得上“神出鬼没”四个字,要么做的惊艳绝伦技惊四座,要么就是味道诡异令人不忍直视。 其实说白了,就是他喜欢折腾和创新。 并且不为人所知的是,他还是某炸厨房小组的资深成员,每每有时间在厨房做菜后,顾牧尘总要拍照上传,并自信发言:“家人们,我凡了吗?” 大部分情况下,下面都会开始滋儿哇乱叫。 “炫我嘴里炫我嘴里!” 和谐而有爱,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而今天,当顾牧尘打开冰箱拿鸡蛋时,余光瞥到了两颗百香果。 其实,他只想随便做个煎蛋,切个牛油果,再泡杯黑咖啡的。 但是,他突然灵机一动了。 顾牧尘爱吃糖醋口,百香果又酸酸甜甜,如果用它来代替调料,做个糖醋荷包蛋呢? 他立马展开了行动。 这个鸡蛋煎得很完美,边缘焦黄,黄澄澄金灿灿地散发着香味,顾牧尘毫不犹豫地把百香果籽倒进去,炒了两下后又加了一勺糖,瞬间浓郁的酸甜味在厨房里弥漫开来。 顾牧尘嘴角微微上扬,还不忘勾了个芡。 完美。 他取了个描金边白色大瓷盘,把那颗蛋搁在正中央,用勺子舀起锅中剩余的调料,一气呵成地在旁边画了半个圈,但看着感觉颜色有点不够和谐,于是从冰箱里拿出枚草莓切了,又放了两片薄荷叶。 气定神闲地泡好咖啡,顾牧尘从花瓶里取出支玫瑰放在餐旁,打开手机相机,调整好角度拍照。 虽然还没尝味道如何,但这构图看起来还满唬人,简直就像米其林法餐一般。 菜少,碟大,摆盘精致而装逼,一旁的鲜花彰显着文艺范儿,顾牧尘已经拍好照片,米开朗基罗也好奇地跳上了餐桌,探头探脑地嗅了下这颗百香果荷包蛋。 “想尝尝吗?”顾牧尘笑了,拿出手机拍照,“咪咪好可爱呀……” 他的笑凝固了。 因为那只小橘猫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盯了下煎蛋,就毫不犹豫地掉转过身子,用后腿疯狂地开始扒拉。 ……标准的埋屎动作。 顾牧尘沉默看着它,把刚刚打出的几个字删掉了,原本还打算发个朋友圈,但这会儿郎心似铁,对小猫再没柔情蜜意。 他小心眼,自己的煎蛋被侮辱了就一定要侮辱回来,于是决定对这只小猫发动外貌攻击。 “这猫真是又蠢又没品味,”顾牧尘冷酷地打着字,“像主人一样丑。” 毕竟他的煎蛋他心疼,他的文字不爱它。 第 5 章 尝了口百香果煎蛋后,司徒静的评价是,有点好吃,但不多。 顾牧尘吃得倒是蛮开心,俩人在早餐期间进行了友好的交流,互相亲切地嘲笑了彼此对食物的品味。 贺颂还睡着,没醒。 顾牧尘不准备等他,喝着咖啡和自己助理联系,沟通接下来的工作安排。 “等会要走吗?”司徒静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个吐司片,“想着中午一起吃个饭呢。” “不了,”顾牧尘放下杯子站起来,“要上班。” 他这人闲不住,最大的爱好就是工作。 听起来有点做作,但顾牧尘是真心实意觉得上班有意思,他不像司徒静这样开几家店打发时间,也不像贺颂这样通过爱好赚点零花钱。 说实话,最早认识顾牧尘的时候,他们都觉得这人有点装。 尤其是那双密睫毛的凤眼,总带着点睥睨凡人的表情,顾牧尘那时候在教室里坐得笔直,从不走神逃课,认真学习刷题,然后一脸迷茫地张口,难道你们不觉得学习很有意思吗? “这么卷干嘛……”司徒静往吐司上抹花生酱,“算了,你路上慢点。” 顾牧尘点头应了,五分钟后把车开得风驰电掣。 要的就是这个叛逆。 今天周五,他先回了一趟家,换衣服洗澡收拾东西,准备徒步前往公司,美美开始工作。 以前他不在这里住。 之前顾牧尘还和妈妈一起住在北郊别墅,但自从妹妹降生后,人类幼崽的嚎啕能力实在超出他的预料,终于在前年落荒而逃,搬到了公司对面这处小区里,周末再回去看看,挽救下岌岌可危的兄妹情谊。 天地良心,顾牧尘刚有妹妹的时候喜欢得不行,天天下班就往家跑,捧着脸坐婴儿床旁看妹妹那大脸盘子,琢磨着这小胎毛什么时候能长长,可以开始扎辫子穿裙子。 但没多久,他对妹妹的爱就遭到了严峻的考验。 起因是小娃娃学翻身乱动,尿不湿侧漏了,顾牧尘没注意,摸了一手臭臭。 两个月后,顾牧尘的爱意再度下降,因为妹妹长牙了,逮啥啃啥,甚至抱着自己的胖脚丫啃得不亦乐乎。 现在搬出来一个人住挺好的,顾牧尘口味有点奇葩,你说挑食吧他坐地摊吃得不亦乐乎,说将就吧他闭着眼就能尝出来反季节的青菜,家里司机隔三差五回去,带点自家种的瓜果蔬菜来放冰箱,大部分情况下他下班时间鬼神莫测,所以也没有请住家阿姨,工作日自食其力自己做饭,周末的时候就回去解解馋。 顾红娟带着闺女在国外住了仨月,把在他家多年的阿姨也带走了,院子里的作物拜托了专人打理,倒也欣欣向荣。 就是有点苦了顾牧尘这张嘴。 早上的百香果煎蛋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空调凉风吹得绿枝簌簌,顾牧尘关上电脑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有点饿。 那中午是老老实实地煎个牛排,拌个沙拉,还是稍微发挥一下想象力呢,顾牧尘正在琢磨,敲门声恰到好处地响起,助理王婧双手抱着厚厚一沓合作文件,从旁边侧着半张脸来。 “顾总,这是下午开会要用的文件,”王婧笑道,“您先看一下。” “好,”顾牧尘伸手接过,大致浏览了下就抬起头,“不是老周主持吗,怎么换成别人了?” “哦,下午有个全省大学生计算机比赛的闭幕,”王婧解释道,“咱公司赞助了,周总就作为代表要过去颁奖。” 顾牧尘想了下,这事他好像有点印象。 “地点是在哪儿?” “江城大学。” 这不就是他的母校吗。 说起来,他也很久没回去看过了,虽说离得不远,也经常和朋友们聊到大学时光,但总是被各种各样的事所打断,毕业至今,除了次班级聚会外,顾牧尘还真没踏进过那所美丽的校园。 ……也很久没吃那美味的食堂饭菜了。 别的不说,江城大学食堂有几道菜做的是真绝,别的地方弄不出那个味。 顾牧尘犹豫了那么一小下。 “老周这会儿出发了吗?” 王婧看了眼时间:“没有,颁奖典礼大概下午五六点进行,我刚刚还看见周总呢。” 交代了下午的工作安排后,门轻轻阖上,带了一点儿轻风,旁边高大的凤尾竹微微晃动,也摇散了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薄薄花香。 顾牧尘从不喷香水,但喜欢在办公室摆放鲜花,再加上顾红娟家里种的全是各色各样的花卉树木,无论是什么季节,都能有花正在开,因此顾牧尘身上便总有点浅淡的花香,对于这种行为,他的评价是—— 腌入味儿了。 “阿嚏——”周海刚从茶水间出来,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抽着鼻子嘟囔,“怎么还没好啊……” 身后响起个清淡的声音:“怎么了?” “最近突然花粉过敏,闻见味就……”周海眨着眼睛,“哎,顾总?” 他比顾牧尘大不了几岁,是退伍军人出身,做事雷厉风行为人豪爽,就是有时候爱喝点小酒吹吹牛,跟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顾牧尘稍微退后两步:“你下午去江城大学?” “嗯,有俩朋友在那当老师,晚上顺便聚个餐,”周海笑道,“怎么,顾总也想去?” 顾牧尘原本打算是和周海一块过去,搭个伴去食堂吃一顿,毕竟都毕业这么多年,一个人的话还真有那么点不好意思。 虽然顾总嘴馋,但顾总要面子。 有人陪着混学生堆里,会自在许多。 可周海晚上已经有了约,顾牧尘就神色不变:“没事,我就问问。” 不就是大学食堂吗,有什么好吃的。 一定只是因为记忆的美化和怀念,才不是因为想念食堂的麻辣香锅鸡汁包子四婶拌饭酱香饼…… 顾牧尘放下了手上的叉子,对着一盘色彩缤纷的沙拉叹了口气。 不争气的玩意,怎么没能笼络住自己的心呢。 他今天没加班,这会也就下午五六点,顾牧尘思考了半分钟,果断地站起来往外走去。 忙碌了整整一天,晚上就吃这盆草,也太惨了。 不是顾总嘴馋,只是顾总不想亏待自己。 他惦记着母校食堂,行驶的速度就有些快,但是在经过一处岔路时,稍微顿了下,还是拐去了另外一条道。 就看看而已,顾牧尘心里想着,停车走进了昨夜酒吧,这会儿还没开始营业,安静的环境中,侍应生把那张薄薄的校园卡拿出来,笑着递给了顾牧尘。 果然,那少年没有回来找。 说不定都忘记自己在哪儿丢呢。 顾牧尘把卡放进自己的钱包里,拿出手机点进今日宜忌,上面赫然写道“宜出行,祈福,广结善缘”。 这不就结了嘛。 做生意还是要有点小迷信的,顾牧尘回到车上系好安全带,反正这会自己也要去江城大学,把卡片还给人家,就当随手做好事了。 毕竟还是亲学弟。 等等,他读的商科,叶舟读的什么专业来着? 这个红灯有点漫长,顾牧尘掏出校园卡,定睛看上面写的个人信息。 叶舟,汉语言文学。 黑色字迹边缘稍微有点模糊,和旁边的照片一样。 顾牧尘盯着瞅了会,就把校园卡反扣在驾驶台上。 长得并不像。 昨晚司徒静开玩笑说因为太像了,所以顾牧尘头脑发热冲上去多管闲事,还跟人动了手。 顾牧尘也承认,当他看到叶舟被人堵在巷子里时,的确唤醒了一些不太愉快的回忆。 记忆中的那个人,总是脸色苍白神情怯怯,小白兔似的。 初见叶舟,也给了顾牧尘这种感觉。 被人欺负也不敢太多反抗,甚至被要求做出侮辱性的动作,也红着眼睛蹲了下去。 说实话,那会真吓了顾牧尘一大跳。 这孩子,也未免太胆小了,跟只没人要的小流浪狗似的,尤其是抬眸看向顾牧尘时,那个眼神简直—— 身后的喇叭不耐烦地响起,顾牧尘猛地一惊,才发现绿灯早已经亮了。 他踩着油门,自嘲地笑了笑。 其实,已经很久没想起曾经的那个人了。 第 6 章 顾牧尘到达那很有古韵的校园门口时,正值晚霞漫天。 车停在外面的公共停车场内,顾牧尘闲庭信步地沿着林荫道往前走,夏天的校园里满是稠密的枝叶,栅栏上的重瓣蔷薇多得往下坠,清凉的晚风拂过碧绿的荷叶,曲曲折折地泛起连绵的波澜。 司徒静老说顾牧尘卷,其实他还真不是。 工作对于他而言是享受,无所事事的散步也是享受,顾牧尘向来不会委屈自己,他的所作所为其实就是为了俩字,快乐。 西边的天际展开大片的火烧云,穿着篮球背心的男生大笑着向前奔跑,操场单杠旁有情侣依偎着聊天,穿过热热闹闹的人群,顾牧尘目标明确,直奔学校食堂。 他上学的时候,这所食堂还没装修,虽然年份长了,但保持收拾得干干净净,看着就舒服,尤其是里面卖的各色小吃,不知是滤镜的美化还是别的原因,毕业后顾牧尘再没在别的地方尝过同样的味儿。 七点多了,顾牧尘脚不沾地地拐了个弯,就被那富丽堂皇的新食堂震撼了一小下。 一毕业学校就开始搞装修,这定律还真特么准。 算了,饭菜口味没变就行。 顾牧尘拾级而上,进去一看差点热泪盈眶,成,里面的结构还是熟悉的模样。左手边一溜卖零食炸串的,右边则是各式各样的盖浇面饭,已经过了用餐高峰期,但也有大学生零星地端着餐盘经过,大眼一瞧,就逗人食欲。 顾牧尘颠颠地走到土家酱香饼窗口,上面赫然挂着个红色招牌,装着长签子的小圆盒放在最外面,盘着头发的阿姨手脚麻利地剁着饼,脸上带着标准的微笑:“同学吃什么?” 要串串,要酱香饼,要自制的酸梅汤! 刚出锅的酱香饼看起来比案板还要大一点,松松软软地冒着热气,碧绿的葱花被酱汁浸透,散发出迷人的香味,这种味道并不来自精致的高端餐厅,而独属于碳水的朴实无华,沉甸甸的仿佛有重量,勾起胃里的馋虫。 顾牧尘一口气点完餐,拿出手机要买单,这时才听到那位阿姨的提醒。 “要刷卡呀同学,不能在线支付或者用现金的。” 顾牧尘的手顿住了。 “滴——”的一声,旁边窗口传来刷卡的声音。 “得走学校的账嘛,”阿姨笑道,“要不你问别人借个卡?” 哦对,得用校园卡刷才行。 等等,叶舟的卡还在他兜里呢。 原本顾牧尘是打算随便找个学校的行政楼,把卡交给里面的工作人员就好,但大概惦记着食堂,就给这事忘了。 他心虚地把薄薄的校园卡掏出来,还是不好意思向旁边的陌生同学张口,迎着打饭阿姨殷切的眼神,决定还是先看看里面有没有钱,毕竟叶舟是个要去酒吧兼职的学生,说不定生活费不高呢。 “你好,我先看下还有多少……” “滴——!您的余额不足,请充值!” 要了两块五的酱香饼的顾牧尘,静静地盯着读卡器上显示的0.9元余额。 “不好意思,我交完费再来点餐。”他淡淡地冲阿姨一颔首,扭头就走。 顾总这辈子就没在钱上跌过跟头。 这会儿余额不足四个字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弄得还有点小不好意思。 没关系,顾总见过世面不会丢份,不就是找个自助缴费机的事嘛。 刚转个弯,蓦然就感觉胸口一热,紧接着就是“叮咣”的脆响,一个不锈钢餐碗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连汤带水地洒得哪儿都是,对面的女生呆住了,红着脸焦急道歉:“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小心把粥洒你身上了!” 顾牧尘低头瞅一眼自己衬衫上挂着的小米粒,金黄灿烂地往下淌,看起来还蛮粘稠,感觉不错,应该熬了挺久。 “没关系,”他没什么表情,“我转身太急,是我的错。” 女生已经从单肩包里翻出纸巾,慌慌张张地就要帮忙擦拭,顾牧尘稍微后退了那么半步,接过纸巾自己简单擦了下,衣襟处全是黏哒哒的粥,挺显眼。 “真不好意思啊,”女生的声音越来越小,“要不我帮你洗衣服吧?” “不用,”顾牧尘把纸巾在手里捏好,“小事,别在意。” 没吃上酱香饼就罢了,还被淋一身的汤汤水水,顾牧尘简单又安慰了女生两句,就沿着原路返回,默默打道回府。 湿了的衬衫黏糊地站在身体上,被晚风一吹就激起凉意,幸好食堂离校外的停车场也不远,顾牧尘坐上驾驶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上衣脱掉,第二件事就是卸载“今日宜忌”这个应用。 以前也没这么不准啊。 说好的宜出行呢? 车内有备用的湿巾和水,顾牧尘把脏了的衬衫包好放副驾驶,就给自己身上又擦了一遍,隔着车窗把纸巾扔进垃圾箱,却一不留神没对准,落在了旁边的草丛里。 他开了车门下车,踏进草丛拾纸巾的时候,蟋蟀在台阶上跳跃,旁边的梧桐树还零星响着蝉鸣,顾牧尘伸了个懒腰,觉得自己瞎忙活这么久,有点好笑。 那就笑两声吧,当回忆青春。 谁青春没干过几件傻乎乎的事呢。 再说了,今天接连的受挫也不能怪自己呀。 顾牧尘轻轻地笑了会,随手捡起一枚石子,投向前方绵密的草丛。 停车场毗邻大片荒地,这里很早之前就说要开发,但折腾许久也没批下来手续,于是也就暂且搁置,各种灌木杂草疯长,绽放着小朵的花,粉粉黄黄的,生命力旺盛而粗粝,横生竖直地朝向夜空。 “这个水漂真漂亮,”顾牧尘给自己鼓掌,“不错,奖励晚上吃顿炸鸡!” 很快,顾牧尘不笑了。 因为那半人高的草丛中,幽幽地站起来了两道身影。 居然有对小情侣在这里亲热,趁着荒地无人,就格外放肆了些,没料到脚边被人扔了粒石子过来,就以为故意捣乱,带着点恼怒地看过来。 黑暗中的顾牧尘,有些心梗。 “不好意思,”他干巴巴地道歉,“不是故意的。” “哥们你刚笑什么呀,”男生瞪着眼睛,“干嘛呢?” 顾牧尘顿了顿:“我没想到有人在那……” “我也没想到有人大半夜不穿衣服,”女生伶牙俐齿,“您搁这儿放飞自我呢?” 话音一落,顾牧尘就愣了。 他才意识到,衬衫被汤水淋着了,所以脱掉放在车上,自己只不过是下来捡垃圾,却忘了还光着上半身! 顾牧尘扭头就跑。 锁好车门后捂着脸趴车窗上,又把空调凉风调大,可也浇不掉脸上的烧红,顾牧尘从小到大都是个爱面子的人,在外面他话少又做事认真,成日里西装革履一丝不苟,那双凤眼平静地看过来时,只有熟悉的人知晓他毒舌又手欠,别的谁不夸一句,顾总是个禁欲系帅哥啊。 特有逼格那种。 梧桐树上的蝉突然一齐鸣叫,在车里都能听到那阵喧嚣,小情侣骂骂咧咧地抬腿走了,男生还宽慰地吻了吻身边人的头发,逗得女生笑了起来。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顾牧尘此刻只觉得天地吵闹。 尤其是,车窗上的叩击声越来越大的时候。 顾牧尘偏过头,有些委屈地看过去。 对上了双很圆的狗狗眼。 瞳色有些浅,可能是沐浴在漫天星光下,眸子里闪烁着温柔的碎光。 车窗落下,叶舟露出个单侧的小梨涡:“好巧呀!” 顾牧尘此刻自觉形象不太好,就有些敷衍地点头:“嗯,是挺巧。” 叶舟手上拎着个纸袋,仿佛没注意到顾牧尘在车里的狼狈,圆眼睛稍微弯了起来:“哥哥,我刚刚看到一对情侣从草丛中出来。” 别提了,顾牧尘简直想死。 “你猜我看到了什么?”叶舟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 蔫吧的顾牧尘终于有些支棱起来,好奇地张口:“什么?” 叶舟认真道:“他们脸上好多蚊子包包!” 顾牧尘愣了下,旋即“噗嗤”一声笑了。 “所以我带了花露水,”叶舟抱着他的纸袋,笑得眼睛里亮晶晶的。 “哥哥有时间吗,我请你吃夜宵呀!” 第 10 章 顾牧尘天生觉少,贺颂也是熬夜惯了的人,这会儿凌晨快两点了,俩人也不嫌冷,一块裹着个大披肩,断断续续地聊着天。 叶舟倒是早就犯了困,哈欠打得仿若小鸡啄米,摇摇晃晃的,好几次都差点栽到顾牧尘身上。 “不睡不睡,”叶舟强撑着坐直身子,“我要看日出。” “行了,”贺颂刚喝了酒,站起来还迷迷瞪瞪的,“睡会吧,还有三四个小时呢。” 山顶的夜风呼啸,贺颂带的是个全自动露营户外帐篷,里面也铺了简易的被褥,将就一宿是完全没问题的。 顾牧尘骂骂咧咧:“滚吧,我这会回去”。 要他跟贺颂挤着睡一个帐篷里,还不如杀了他。 顾牧尘从小到大就没在外面留宿过,工作后也是出差的时候才住酒店,必须自带换洗被褥,唯一会去的地方也就是司徒静家里,还是看在人家橘猫咪咪的份上。 贺颂已经开始脱鞋了,探着身子去整理帐篷:“不是说好陪我看日出吗,这会就走?” 顾牧尘没搭理他,把地上散落的瓶子装塑料袋,准备下山的时候一块带上。 “哥哥,”叶舟跟着捡起来个啤酒罐,“你刚喝酒了吗?” 顾牧尘手上的动作顿住了。 “……我忘了,”他缓缓地回头,瞪着贺颂,“我喝了多少?” 贺颂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掀开帘子露出笑脸:“不管喝了多少,喝酒不开车呀顾总!” 深夜格外寂静,山顶上其余的游客也都钻进帐篷睡了,顾牧尘看了眼时间,放弃了叫司机过来接自己的念头。 这大晚上的。 “来呀,”贺颂躺在里面啪啪拍床,“咱俩上一次睡一块,还是小学夏令营吧。” 几只黄翅黑尾的鸟扑棱着从树梢上飞起,倏忽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叶舟安静地把装垃圾的袋子收拾了,系好放帐篷边上后,才转过身来注视着顾牧尘。 “跟人睡我肯定睡不着,浑身难受,”顾牧尘重新坐下,“你俩睡吧,我眯会就好。” 贺颂:“呵,说得你跟别人睡过似的。” 正正地挨了顾牧尘砸来的抱枕后,贺颂直接一躺:“我也不睡,咱继续聊天吧。” 顾牧尘懒得搭理他,靠在椅背上打盹。 五分钟后,贺颂已经睡得呼噜呼噜的了。 顾牧尘给人掖好被子,拉上帐篷的拉链,才对着叶舟开口:“他最近太累了,你也去休息吧。” “我不用,”叶舟托着腮看他,“哥哥,你对人真好呀。” 凌晨两点半,顾牧尘把双手放在嘴边呵气,夜里的山顶还是太冷了,让人恍惚间觉得似在冬日,刚刚贺颂断断续续地跟自己说着心事,他也没怎么安慰,只是沉默地听着。 “为什么会喜欢那个人呢,”贺颂呆呆地盯着自己的脚尖,“我也不明白啊……” 他当时追求那小模特的时候说过,自己最大的梦想就是和爱人看场流星雨,看次日出,背起行囊踏上未知的旅程,性取向不同没关系,他愿意勇敢地尝试,对方向自己借钱的时候也没犹疑,谁都会面临难处,可贺颂没想到的是,都把话摊开说了,山穷水尽的那个人,还是不肯给他一点的机会。 “我在山上等你,如果你来……钱我替你还清,以前的我也不计较。”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会,还是毫不客气地回复:“可我计较。” 顾牧尘从头到尾话很少,没有过多置喙。 叶舟眨着那双圆眼睛:“哥哥,我刚刚听到你们聊天,其实那人一点机会也不给颂哥,挺好的。” 最起码不会让对方在幻想里沉溺。 “之前还吊着他呢,”顾牧尘冷冷地开口,“现在想让贺颂帮他还钱,又不愿给人希望,好处都让他占了。” 从山顶往外看,能看到一盏盏的远远的路灯,串珠似的连成线,弯弯绕绕地通向远方。 “去睡吧,”顾牧尘叹口气,“你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叶舟声音很小:“可我想陪陪你。” 但他声音太小了,顾牧尘没有听到。 夜凉似水。 叶舟不愿去帐篷里睡,顾牧尘也没有给人当爹的爱好,除了亲人和几个发小外,他向来不太会插手别人的事,也不会打着“为你好”的旗号干涉别人的生活,吃饭的时候对叶舟说酒吧不是他该去的地方,已经是顾牧尘能做的最大限度了。 那么这小兔崽子爱睡不睡,早八会教他做人。 似乎心有灵犀般,叶舟侧过脸看他:“正好明天没课,能在宿舍补觉呢。” 顾牧尘慢半拍地“嗯”了一声,困劲儿却悄然上来了。 “哥哥你困了吗?” “没有。” “可是……哥哥你快歪到我身上了呢。” 顾牧尘猛地一惊,大脑恢复清明,本能地往旁边拉出好一截距离。 叶舟还在笑:“困的话就睡会呀,早上日出的时候我叫你们。” 开玩笑,顾牧尘从小到大都起得最早睡得最晚,上幼儿园的时候他就是第一个午睡醒来的小朋友,不用老师叫就会自己穿袜子,工作后每天再熬夜通宵,早上七点不到就能醒来,他还需要一个小屁孩叫自己? “不用,”顾牧尘揉了下自己眉心,“我不想在外面睡。” “既然这样的话,“叶舟站起来,把带着自己温度的毛毯放在顾牧尘肩头,“要不要和我一起走走?” 他笑得一脸天真,眼梢还有点稚气和狡黠:“因为……我刚刚发现那边有棵苹果树呢。” 山里是长了些稀稀拉拉的树,但怎么会有苹果树呢,顾牧尘有点不信,却也跟着站了起来:“在哪儿?” 如叶舟所说,前方几十米的距离果然有棵树,叶子不算茂盛,零星地挂着几个青色的果子,半隐在绿叶下。 “要吃吗?” “不要了,”顾牧尘盯着那果子看了会,“人家在树上长得好好的,就不摘了。” 叶舟也没说什么,安静地站在顾牧尘身边,看着那远处连绵的灯光,和多得仿佛要坠下来的星星。 顾牧尘到底还没坚持通宵。 他依稀记得自己自己和叶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后来俩人又回到了帐篷旁席地而坐,在贺颂均匀的呼吸声中,顾牧尘揉着眼睛,长长地打了个呵欠。 懵懵懂懂的,好像叶舟碰了下他的脸颊,催促自己快点入眠。 哦,想起来叶舟说的是什么了。 “快睡吧,”叶舟声音低哑,“……听话。” 第 11 章 说是要看完日出再下山,结果三个人都睡过头了。 贺颂在帐篷里压根就没起来,顾牧尘还是被自己司机的电话吵醒的,迷迷糊糊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歪在人家叶舟的肩膀上,睡得正香。 叶舟也揉着眼睛,嘟囔了一句早安。 天空是鱼肚白,东边则被初升的太阳染了大片的橙红,此时的风也不再是夜里的冷冽,而是有点松木般的味道,清清爽爽地拂来。 昨晚没睡好,怕着疲劳驾驶,顾牧尘和贺颂的司机很快都赶到,几人一起帮忙收拾了帐篷,贺颂眼睛都睁不开了,打着呵欠想把下巴放顾牧尘肩上,被人轻巧躲过,才半带埋怨地伸了个懒腰。 “我司机送你回去,”顾牧尘活动着有些僵硬的手腕,“是直接回学校吧。” 叶舟点点头,笑出了个单侧的小梨涡。 “哥哥,日出了,我能给你拍张照吗?” 贺颂插话:“等等呀,我去给你们拿相机,我应该带了的。” 顾牧尘整个人都在抗拒着后退,身体力行地表示哒咩,坚决不要拍。 他本来就不喜欢拍照,更何况这会还没洗脸呢! 对于顾牧尘而言,也就是幼儿园得小红花,期末拿奖状或者竞赛得奖杯的时候,会勉为其难地拍那么一张,平日里还是拉倒,相机这玩意拍点美食和猫猫狗狗就算了,拍人类,太浪费了。 “不用,”叶舟上前走一步,“我来拍。” 他朝着顾牧尘的方向直直地伸出手臂,双手的拇指和食指相连,做出一个框框的形状,又往回拉到自己面前,认真道:“哥哥,看镜头。” “镜头”里的顾牧尘抬眸看来,微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身后是红灿灿的朝阳,那双平日里没什么波澜的凤眼,定定地注视着这个拙劣的相框,然后,弯了起来。 “耶。”顾牧尘举起右手比了个手势,“拍完了吗?” 叶舟喉结滚动了下,就放下胳膊笑道:“拍完了,很好看。” 顺着山顶小路下来,分别坐到车上后,贺颂才猛然一惊,抓着顾牧尘的胳膊:“等等,看流星的时候我许愿了吗,我是不是忘记许了?” 顾牧尘关上车门,看着载有叶舟的那辆车发动后,才推开贺颂凑过来的脸,敷衍道:“”许了许了,你忘了。” “是吗,那就好,”贺颂抚着自己的胸口,做作地撅起嘴,“那你许愿了吗?” “没有,”顾牧尘闭眼小憩,“下次一定。” 车载香薰的味道逐渐散开,芬芳馥郁的玫瑰香细腻地充斥在空间里,原本阖着眼睛的顾牧尘掀开眼皮,略带嫌弃地看了贺颂一眼。 “忍会,”贺颂理直气壮,“我的车,我做主。” 话音刚落,就看到顾牧尘面无表情地按下车窗。 实在受不了这香水味。 任何人工提炼出来的香水,无论再怎么技艺精巧吹得天花乱坠,顾牧尘都有些接受不了,都觉得会有些莫名的反胃感,压根比不上真正自然界的味道。 “身为gay,你真没品味。” 贺颂不服气:“这可是我好不容易代购买来的……” “车的颜色也不好看。” 贺颂咬着牙:“还有呢,您要不一口气说完?” “许愿也没有仪式感,”顾牧尘坐得很端正,侧头感受扑面而来风的清凉,“一般都是等到新月的时候才许愿,并且对着流星还不如去庙里拜拜呢,吃点斋饭做好事,不比这强。” 车辆拐了个弯,即将在前方道路旁停下,顾牧尘终于侧过脸,平静地看向贺颂。 “时间和新欢可以解决一切,”他伸手揉了下对方棕色的卷发,“如果还想跟那人纠缠的话,我们也不会说什么。” 贺颂呜呜咽咽的:“真的吗?” “嗯,”顾牧尘点头,“最多嘲笑你两句。” 车门打开,那用来保暖的外套和毯子都被叠好放在后座,整整齐齐的,顾牧尘弯下腰看着贺颂:“有需要就说,别不好意思。” 感情上的事,谁能顾得上姿态好不好看呢。 顾牧尘明白这个道理的,也尊重朋友的“不体面”。 因为喜欢一个人,就像冬日里飘起雪花,刚开始可能并不觉得,只以为是指尖捻下的细盐,直到纷纷扬扬地满目纯白,可能才会意识到自己的世界已经荒芜一片,别的全部消失不见,天大地大,只剩下站在心头的那粒朱砂。 可能是连着几日没休息好,哪怕觉少如顾牧尘,也觉得自己有点没缓过劲。 甚至周一上班的时候,还被助理王婧关心地问了。 “没什么,”顾牧尘神色如常,“叫老周进来吧。” 他轻轻地按着自己的眉心,努力打起精神听周海在旁边汇报,时不时地在单子上圈点勾画,偶尔抬头提出点疑问,犀利又一针见血。 “哎呀,”周海自觉今天表现不佳,在讨论结束后脸色讪讪地,“年龄大了,有些地方还真是会忽略掉。” 顾牧尘把文件放桌上:“行了,你正值壮年。” “可能昨晚没睡好,”周海笑道,“闺女长个子呢,昨晚大半夜睡觉嚷嚷腿疼,抽筋,哄好孩子后,我俩却都睡不着了。” 他继续叹道:“这人啊上了年纪,只要半夜醒一次,接觉还真难啊……” 顾牧尘把钢笔的笔帽阖上,抬起头:“腿抽筋?” “是啊,”周海叹道,“也不缺钙,就是她们学校最近办运动会,小孩天天累得一身汗回来,钙片维生素什么的,每天都吃着呢。” 顾牧尘顿了顿:“一般都是小孩才这样吧。” “也不一定,”周海想了想,“跟个人体质有关,劳累过度也有可能的。” 劳累过度。 周海都走了好一会,顾牧尘还在琢磨这几个字。 二十出头的男生,大量运动也正常吧,再偶尔勤工俭学,是会有点太累着了。 但这个毛毛躁躁的年纪还是精力充沛,顾牧尘记得自己上大学那会,晚上通宵和朋友搞设计方案,第二天照样能打起精神去上专业课,中午回宿舍眯两个小时,差不多就能缓得过来。 而上班几年后,他这种觉少的人还好点,每天只要保证六个小时的睡眠即可,而身边的人就有点熬不动了,偶尔通宵一次都嚷嚷着心口疼。 因此下午坐在车上的时候,顾牧尘还是没忍住问:“路露,你熬夜的话会难受,比如胸闷腿疼吗?” 路露是他的司机,小伙年轻的时候当过兵,天天精神头倍棒,用自己话来说就是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玩起游戏来能连着熬大夜,闷头睡觉的时候打雷都叫不醒。 “会呀,”路露笑道,“现在也不太敢折腾身体了,夏天又容易乏,也开始早睡早起咧。” 他们今天下午要去西郊一处酒店开会,这会儿正是四点多钟的时间,最毒辣的太阳隐在云层后,看似不再有直射的阳光,可地面已经被烤透了,沥青似乎都融化一般,远处的绿化树也在高温中显得有些模糊。 “我说呢,”顾牧尘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树影,“前天早上打电话,让你去北郊山里接人的时候,还没醒吧?” “是呀,我以前五六点就起床了,”路露转动着方向盘,“那天给人送到商场后,我还回去补觉……” “商场?”顾牧尘猛地回头,“不是让你把他送到江城大学吗?” 大概是很少看到顾牧尘这样突然抬高声音,路露愣了下,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心虚地从后视镜看老板的表情。 “他说还要去打工咧,”路露迟疑道,“说先不回学校,让我把他放在那就好。” 熬了一宿的夜,第二天居然不回去补觉,顾牧尘皱起眉头,难道那个叶舟家里遇见什么天大的事了? 他记得叶舟提过,说自己父母都不在了。 这样的话,学费和生活费的确需要操心,但现在国家对于大学助学贷款力度很大,完全没必要这么不要命地去打工挣钱。 顾牧尘修长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敲着自己的膝盖。 叶舟已经是个成年人了。 “没事,”感受到路露小心翼翼的目光后,顾牧尘淡淡道,“工作哪儿有不辛苦的,靠自己双手挣钱挺好的。” 似乎是在劝慰自己一般,顾牧尘凝视窗外,又重复了一遍。 “毕竟叶舟是个成年人了。” 下个路口拐弯就到酒店了,这里有处小学,正值放学时间,穿着校服的小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排排队过马路,已经解散的高年级学生则三两成群,热热闹闹地奔上路边的小摊贩。 其中,最受欢迎的是个滑稽有趣的青蛙玩偶。 高大的网红玩偶表情搞怪,肩上背的竹竿绑着一溜儿的青蛙气球,鼓鼓囊囊,这样的“卖儿卖女”看着就可爱。 果然,学生都叽叽喳喳地围着,还不时地戳一下那个青蛙玩偶,笑着打闹。 红灯结束了,顾牧尘收回目光,稍微有那么点不忍心。 这样的天气,如果不是为了生计奔波,谁会穿这么厚的衣服站外面呢。 里面的人,他该有多热啊。 第 12 章 开完会又用了晚餐,席上觥筹交错间,顾牧尘还是没推开喝了两杯红酒。 这点量在顾牧尘面前完全不够看的,但问题是这人上脸,一点酒精就能熏得他脸颊泛粉,红晕悄生。 再加上今天与会的全是些有点年纪和资历的大佬,饭没吃一半就开始指点江山,激情澎湃地从史书讲到天下大事,听得顾牧尘有点烦,借着喝醉的由头装傻,有人端着酒杯过来攀交情,看到顾牧尘这迷迷瞪瞪的样,就无奈作罢。 不过今天结束得到挺早,三三两两地从酒店离开时,也就九点多钟,有个临市的老板想搭顾家这条线,死活非要拉着人赶下个场子。 “来呀小顾总,我就喜欢您这样的青年才俊,咱兄弟俩再来点……” 顾牧尘的司机路露极有眼力见,一把上去搀住顾牧尘的胳膊,陪笑道:“哎呀,都走不了直线了。” 今天周末,这儿毗邻学校和生活区,夏季夜风吹凉,路上行人也不见少,热热闹闹地散步嬉闹,顾牧尘眯着眼又敷衍了几句,好容易坐上车,就迫不及待地按下车窗。 “开慢点,让我缓会,”他扯松自己带有暗纹的藏蓝领带,“那人身上的味儿也太冲鼻子了。” 路露在驾驶座上嘿嘿笑,挤眉道:“我闻出来了,这是特火的一款女士香水。” “受不了,”顾牧尘的手肘搭在车窗上,阖着眼感受夜风的清凉,“难闻得要命。” 车辆缓缓地转了个弯,前方红灯有点长,几个衣着嘻哈的年轻人在沿路玩滑板,笑声肆意张扬,一举一动全是青春的狂放。 “真好啊,”路露也在看,“二十出头的年纪无忧无虑,真怀念咧……” 没有听到对方的回话,路露又重复了遍,然后疑惑地扭过头,发现顾牧尘正轻拧着眉,看向路对面的地方。 路灯洒下明亮的暖光,低矮绿化带的拐角有个绿色的青蛙玩偶,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提着最后两只气球。 气球也是青蛙的形状,鼓鼓囊囊的,上面还有装饰性的小灯泡,发出萤火虫般细微的光。 路露知道他老板的脾气。 这人嘴上不怎么说,除了做固定的慈善外,生活中见到这种为了柴米操劳的赶路人,都会力所能及地帮一把,比如帮载满纸箱水瓶的三轮车推上斜坡,给烈日下的环卫工人送上点热水,或者就像现在,买下对方最后的货物,好让人早点回家。 这种做小本买卖的,基本就是挣个辛苦钱。 路露已经发动车辆,作势要往路边停下:“顾总,咱要把最后那俩气球买了吗?” 顾牧尘轻声道:“嗯。” 临时停靠车辆,路露开门下车,快步走向那个青蛙玩偶旁边:“嘿,这气球怎么卖?” 那青蛙玩偶的声音有些低哑:“十块钱,最后这两个你要的话,就按十五。” 路露掏出手机,扫码付过款后拿着气球就走,与此同时,里面的人也伸手把玩偶的脑袋左右晃了下,直接摘了下来,发出长长的一声呼气。 似乎是太热又太过疲惫,里面那张年轻的面孔红扑扑的,头发也湿透了,贴在过分好看的眉眼上,可嘴角是上扬的,露出个快活的单侧小梨涡。 “还挺好看的,”路露把玩着着手里的气球,一抬头愣了下,“哎……顾总?” 顾牧尘直直地与他擦肩而过,紧皱着眉头大步向前:“叶舟!” 叶舟怀里还抱着个青蛙脑袋,闻言就略带迷茫地看过来,立刻睁大了眼睛:“哇,哥哥!” 他使劲儿挥手,过于厚重的玩偶服使他的动作笨拙又滑稽。 “你在这做什么?” 叶舟笑眯眯地:“卖气球呀!” 他还轻巧地右腿屈膝,右手打转着在胸前行了个王子礼,没有一点儿汗水淋淋的狼狈,仿佛身上穿的不是可笑的玩偶装,而是精致得体的晚礼服。 顾牧尘沉默着,没吭声。 “是不是很可爱?”叶舟的眼睛亮晶晶的,“哎呀,最后俩刚卖出去了,不然就送你一个……” “你等会怎么回去,”顾牧尘这才开口,“回学校吗?” 叶舟点点头:“嗯,有直达公交的!” “走吧,”顾牧尘已经转身,“上车,我送你。” “我身上都是汗呢……”叶舟犹犹豫豫的样子,踟蹰不前。 顾牧尘已经拉开车门,侧身抬眸看他:“那还不把身上的脱了?” 路露早就跑了过来,殷勤地打开后备箱,笑着问:“需不需要帮你拉拉链啊。” 叶舟没再矫情,在路露的帮助下把厚重的玩偶服脱了,稍作整理放进后备箱,拿了张湿巾简单擦拭了下额前的汗,就跟着坐进车里。 “这次可能把人送回江城大学了,”路露踩下油门,“这会车不多,半小时就到。” 顾牧尘陪着坐在后座,有心想跟叶舟说两句话,但又怕没太分寸感,于是看了眼对方湿透的黑发,斟酌着该怎么张口。 与此同时,叶舟也在看他。 顾牧尘喝酒了。 身上隐隐有点酒味,脸颊和耳朵都泛着红,那双凤眼带着点慵懒,长睫下的眸子里水汽盈盈。 他穿着严谨姿态优雅,为工作的奔波也毫不狼狈,总是没什么表情的面容下,是无比强大富足的内心。 叶舟垂下眼眸,不再看对方。 心脏跳得太快了。 似乎有无数只蝴蝶扑动翅膀,挣扎着想要冲出这颗小小的,跳动的心脏。 他身上有香味。 是很浅淡的花香,可能来自于一株蝴蝶兰,一朵开在夏日的重瓣蔷薇,也可能是他办公室里摆放的垂丝茉莉。 不行。 心真的跳得太快了。 “热吗?” 叶舟的心脏被这声询问惊得猛然一跳,甚至都有些疼痛起来,他蜷曲手指,用力抓住自己的衣角,尽可能轻松地摇了摇头。 “刚出过汗别对着吹空调,”顾牧尘把车窗关小了点,“不然容易生病。” 叶舟乖乖地答了声“好”。 去江城大学的路上车辆稀少,速度将时间蹉跎,顾牧尘在手机上发完信息,才回头看向叶舟。 “有兴趣去咖啡厅吗,”他目光柔和,“我有朋友在你们学校附近开了家店,正缺人手。” “从学校西门出来,走路不到十分钟,工作环境挺好,包吃住,客流量不大的时候也可以看书学习,觉得怎么样?” 顾牧尘说话的时候,完全没有工作上的尖锐锋利,虽然仍是没什么表情,但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在温和地询问了。 叶舟顿了顿:“谢谢你,哥哥,但我……” “就是小静开的店,”顾牧尘解释,“司徒静,那天你也见过,虽说人长得又丑又凶,脾气挺好的,我也问过了,待遇各方面都很不错。” 车内很安静,顾牧尘没有开音乐的习惯,只能听到空调出风口,那低低冒着凉气的声音。 叶舟无意识地摩挲自己的手腕,上面旧色的红绳衬得少年皮肤更显白皙。 “谢谢,但真不用啦,”叶舟这次拒绝得很干脆,眼眸中有一闪而过的冷意,“我不太喜欢那种地方。” “如果你有困难,”顾牧尘继续道,“需要我帮忙吗?” 刚说完这句话,他就有些奇怪地看着笑起来的叶舟。 笑什么笑。 上学的小屁孩就是笑点低,天天傻乐。 “哥哥,”叶舟的声音软得像一团云,“我心跳得好快啊。” 顾牧尘毫不犹豫:“你这不是废话吗。” “熬夜加闷热,当然会心律失常,”他语气笃定,“小朋友,别仗着自己年轻,就不爱惜身体,不然这样下去,坟头草都得老高,知道什么意思吗?” 叶舟眉头一跳,没来由地雀跃起来。 顾牧尘这种臭脾气,只有面对自己亲近的人时,才会毫不顾忌地毒舌吐槽,所以,这就意味着…… “意味着下一步就是猝死,”顾牧尘毫不留情地张口,冷酷地扬起嘴角,“非得被骂一顿才懂……啊?” 他呆呆地看着叶舟,不自觉地张开嘴又合上,声音也慌张地软了下来。 “我就多说两句……怎么还哭上了呢?” 第 13 章 顾牧尘当了二十多年的独生子,前几年才有了个妹妹,对于比自己年纪小的孩子,还真没怎么接触过。 他家亲戚少,关系最近的是个比自己大五岁的表哥,再加上顾牧尘上学偏早,毕业后进社会就接手了自家公司,天天打交道的全是年长的老油条。 所以这会儿顾牧尘就有点、微微的无措。 自己太严厉了吗。 还是太没分寸感了? 叶舟已经把脸偏向一侧,但也能看到那微红的眼角,仿佛在努力压抑自己的抽泣似的,肩膀还有些兀自的颤抖。 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顾牧尘默默地拿出手帕纸,朝着叶舟递了递。 没想到这小崽子恍若没看见,脑袋往旁边偏得更狠了。 嘿,还有小情绪了? “我多管闲事了,”顾牧尘终于开口,“说错话,你别介意。” 叶舟还垂着头,眨着湿润的睫毛,没吭声。 江城大学已经到了,司机特意放慢了速度,缓缓地把车辆停靠在路边,一时气氛有些凝固,顾牧尘抿着嘴,心里有些发愁。 怎么脸皮这样薄,说两句就泪眼汪汪啊。 自己也是好心,如果叶舟油盐不进或者直接反驳,他可能也就放手不管了,毕竟也就是偶遇两次,顺便帮了个小忙的关系,他还真没那么闲,指点别人的人生。 偏偏顾牧尘吃软不吃硬,最见不得人掉泪珠子。 该怎么哄啊。 愁。 “哥哥,”叶舟突然软着嗓子张口,“我错了。” 兴许是在玩偶服里闷热太久的缘故,叶舟这会儿的神色还没完全缓过来,脸颊和嘴唇都是红的,整个人都是那种水洗过一般,泛着特别透亮的少年感,并且身上也没有什么汗味,是若有似无的浅淡薄荷香。 “我说了估计你会生气,”叶舟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但我不想撒谎,今晚我还有个兼职的……做完这个月,就不这样拼了。” 顾牧尘皱起眉,这会都快十点了,还能有什么兼职? “因为我答应大叔了,”叶舟继续道,“在健康路那边的一个夜市摊,说好了我今晚过去,卖章鱼小丸子的。” “大叔的女儿读高中,阿姨得回去休息,第二天才能早起送饭,可夜市这个时候还热闹着呢……” 顾牧尘沉默片刻:“所以?” “把玩偶服放回宿舍,我骑单车过去,”叶舟的声音越来越小,“也不远,骑车就几分钟。” 抓住衣角的手指悄然松开,窗外的凉风揉揉拂来,叶舟抬手捋了下额前的碎发,笑得有些羞赧。 “夜市还挺火爆的,不过到凌晨两点就差不多结束啦。” 顾牧尘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就在健康路?” “嗯,那里最近很多摊贩,大家晚上都会去吃好吃的。” “走吧,”顾牧尘看向窗外,“我送你过去,顺路。” 叶舟呆呆地眨着眼,立刻雀跃地探过身子:“哥哥,那我请你吃章鱼小丸子,超好吃的!” “不吃,这有什么好吃的。” “他家的酱汁是秘方,自制!” “我又不爱吃零嘴。” “还有虾皮粉和玉米粒,很多人专门过来吃呢!” “……真的?” “骗你是小狗!” 当顾牧尘第三次被人挤到肩膀时,他终于相信叶舟所说的话了。 好多人啊! 怎么这么多人大晚上不睡觉,跑出来吃夜市啊! 举着的高马尾女孩,骑在父亲肩头唱歌的幼童,亲昵地挎着胳膊晃悠的情侣,甚至还有穿着晨练服的大爷大妈,把这条并不宽敞的小街挤得满满当当。 赤膊的男人热火朝天地炒着河粉,绑着头带的女人手速飞快地打进枚鸡蛋,淡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在一次颠勺中忽地蹿了老高,刚打完球的男生擦完脖子上的汗,就笑嘻嘻地在低矮的折叠桌前坐下,等待着自己的铁板鱿鱼。 “最早是个卖葱花饼的,”叶舟声音很大地凑近顾牧尘耳边,“生意好了之后大家都往这聚集,就成新兴的夜市,很多人专门来打卡呢!” 说好了请顾牧尘吃章鱼小丸子,结果这会还没吃上。 太忙了。 叶舟系上了条干净的围裙,手脚麻利地把卷心菜切碎,那个一身腱子肉的大叔忙得快要起飞,嘴里还絮絮叨叨地念着方言。 “这菜下去得太快了,今天麻烦你了啊伢子!” “应该的……”叶舟动作不停,“啊,给我留一份!我要请人的!” 刚递过去一盒小丸子的大叔扭过脸:“啥?” 还没等叶舟回话,又有两个女孩举着手机屏幕:“我们付过款了,麻烦快点呀!” 顾牧尘原本在在摊前站着,想看下这章鱼小丸子到底有多神乎其神,结果几分钟不到的功夫就被挤得不行,他最受不了跟陌生人这样近距离接触,勉强躲着躲着,就躲到这流动小车的后面,叶舟旁边。 司机路露在对面等待他心爱的烤鹌鹑蛋,无暇拯救自己的老板,也看不到顾牧尘已经脚趾蜷缩,努力地缩小自己的空间。 “我朋友!”叶舟必须抬高嗓门,才能让大叔听见自己的声音,“我朋友跟我过来,我说好了请他吃……” “把那一锅翻下!”大叔慌慌张张地拿起小料瓶,不小心胳膊肘碰到了沙拉酱,低头擦拭的时候又差点撞在后面的行人,急得额上冒汗,耳朵里隐约听见叶舟说了个什么朋友,拿起个挑针递了过去。 “来来来,快把这锅翻一下!” 顾牧尘几乎是本能地接过了,愣乎乎地眨着眼。 大叔猛地转身,从下面的货架上抽出个围裙塞过去:“这个别忘了,小心油星子溅你身上!” 卷心菜还没切完,叶舟也跟着慌张:“大叔,我朋友不会这个的!” 等待的人群叽叽喳喳。 “还没好吗?” “怎么这么慢呀……就是!” 顾牧尘迎着圈殷切又急躁的眼神,低头看了眼围裙上的“美味鸡精”,叹了口气,干脆利落地套在身上,熟练地在背后打了个结。 挺新鲜的。 也不算做好事帮忙,谁让顾总会做饭喜欢折腾厨艺呢,就是给小丸子翻个身的事,不在话下。 “没事,”看着叶舟有些震惊的眼神,顾牧尘淡淡地张口,“我先试试。” 他模仿着大叔的动作,用长长的挑针把丸子的面糊割开,扒拉着还冒泡的小孔,一边翻转,一边有些生硬地往里面添着面糊,香味扑面而来,圆滚滚的丸子变得更加饱满,在金黄色硬壳出现的时候,就可以把喷香的丸子依次放进盒里。 叶舟切完菜了,接过码好章鱼小丸子的包装盒,手速飞快地放进木鱼花和海苔碎,挤沙拉酱的时候惊喜地扭过脸,笑得眼睛都亮晶晶的。 “哥哥你好厉害!” 大叔也忙里偷闲地偏过脸:“伢子长得帅又聪明,看一眼就会哩!” 于是,在一声声夸奖和路人惊叹的眼神中,顾牧尘逐渐迷失了自己,忘却了只是尝点小吃就回去的初心,而是一锅接一锅地翻转那胖嘟嘟的章鱼小丸子。 直到人群出现明显的骚动。 顾牧尘从没做过这种活计,还真有点上瘾,依然专心致志地往里面加着面糊,却感觉自己左手被人猛地一拉,不容抗拒地被握在对方手里。 “哥哥,快跑!” 与此同时,前方也传来阵惊呼。 “城管来啦!” 第 15 章 顾牧尘是被雨声唤醒的。 昨天夜里凉就没开空调,窗户半开送着冷风,淅淅沥沥的雨水声最是助眠,原本已经逐渐止息,却在早上七点不到换了攻势,忽然气势磅礴地再次倾盆。 顾牧尘怔怔地揉了下眼睛,发了很短暂的呆,就爬起来赤脚下了床。 精致的羊毛地毯也带着隐约的凉,刚一触及就瑟缩了下,顾牧尘天生体温偏高,就有些怕冷,于是慢吞吞地取了件睡袍披了,踱着步子去阳台看他的花。 当初买下这间房子,除了离公司近外,相当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主卧自带的这个露天花园,面积大又向阳,连绵往外延伸相接玻璃花房。 顾牧尘种了很多花,没种菜。 菜全从他妈顾红娟那薅。 毕竟菜还得打理上肥,一茬茬的小青菜蒜苗都得按时收拾,顾牧尘没那么多的时间来伺候,同时认为这玩意养的时候得亲力亲为,找别人帮忙就没那味儿了。 所以虽然他养花技术不怎么滴,但尽力了,大眼一看夏天的时候也姹紫嫣红,坐在花架下喝个咖啡办个工,自得其乐蛮惬意。 他刚推开小门就被风吹了个趔趄,木质地面已经斑驳不已,扎的秋千架被雨打得晃个不住,糙实点的月季和三角梅养在外面,顾牧尘眯着眼睛往外看,伴随着雨柱共同落下的,甚至还有硬币大小的冰雹。 顾牧尘暗骂了句,那两排重瓣香水百合可遭不了这罪,花苞刚吐出来呢,就被小冰雹砸了个够呛,可怜兮兮地耷拉着叶子,好几株都已经被折断了。 雨还在下着。 没必要叫人帮忙或打伞,顾牧尘把睡袍撇了,丝质睡衣往上卷了袖子,回来重新穿好拖鞋就冲进雨中,也就十来盆花而已,赶紧救一下。 昨晚怎么就忘了提前搬进花房呢? 他把手中的那盆“伊迪莎”放下,刚一扭头就撞了人,懵得后退的过程中,踩过水的鞋子又打滑,好巧不巧地一个呲溜要摔倒,胳膊就被人猛地一拉,拽进了个温暖干燥的怀里。 “草……”顾牧尘暗骂一声站直身子,顺势甩掉拖鞋,“我差点忘了,你还在屋呢。” 叶舟穿着个棉质的格子睡衣,头发睡得有点翘,笑出个单侧的浅淡小梨涡。 “哥哥早上好!” 顾牧尘没跟他客气,大手一挥:“干活去!” 他说着就往前走,又被叶舟拉了回来,那双瞳色有点浅的圆眼睛看着自己,清澈得如同水洗过一般。 “我去就好,哥哥你在这等着呀。” 顾牧尘没在意地摆摆手:“走吧,就那十几盆百合搬进来。” “不行,”叶舟认真道,“你淋雨的话,很容易生病的。” 说完这家伙就大步跑进雨中,飞快地一手一盆花地来回搬动。 顾牧尘有点愣,淋雨,生病? 搞笑呢,那也是小时候的事了,现在的自己赶工作进度熬几个大夜都不在话下,区区下雨…… - “阿嚏!” 叶舟拿着软乎乎的毛巾给顾牧尘擦头发,语气似乎还有些不满。 “都跟你说了,还非要倔。” 顾牧尘默默地抱着热水杯,懒得搭理对方。 昨晚也淋了雨,不也好好的,矫情个什么劲? “昨天刚下没多久就进车了,”叶舟把毛巾放好,“今天你刚起床,还没睡好就被雨淋着,再去洗澡的时候还调温度那么低的凉水,怎么可能不生病呢。” 顾牧尘抬手就给对方一个脑瓜崩。 “就你清楚?” 还嫌不过瘾,顾牧尘干脆又来一下。 “你怎么知道我洗澡是凉水?” 叶舟捂住额头,噘着嘴:“疼……红了哎!” 昨晚弹的就是这个地方。 活该疼。 这崽子居然会会问自己是不是经常带人回来。 这话说得,咋听都不对劲。 小小年纪想什么呢。 今天还对着自己絮絮叨叨,虽说自己出来后还真打了喷嚏觉得有点小感冒,但也只能说是偶然,或者还有一种方法能解释,那就是叶舟这崽子是个乌鸦嘴。 “我……”叶舟委屈巴巴的,“我妈妈比较信这些东西,我外婆以前也是村里的''''大神娘娘'''',所以我直觉很准,能感觉到的!” 顾牧尘抬眸:“大神娘娘是什么?” “给人看相看卦看风水,”叶舟想了想,“还会下阴呢!” 这人吧,一旦不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心思就容易活泛那么一些,顾牧尘将信将疑地张口:“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叶舟毫不迟疑地点点头,“所以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哥哥是好人,每个人身上的气场我能感受到的。” 顾牧尘这些年不是没见过那种所谓的“大师”,有些神神叨叨的玄学也稍微有点了解,但他不贪不图财不谋运,所以也没上过什么当,只当是心灵上有点小小的寄托,于是这会还不太相信,带着“我就看你怎么编”的表情看着叶舟。 “那当然,我身上的气场很好,”顾牧尘信口扯谎,“路边的小狗看见我就摇尾巴。” “上次那小猫看见我就走不动道,上来就……” 顾牧尘说不下去了。 因为叶舟已经开始笑了。 “不会吧,”叶舟笑得不行,“我怎么感觉哥哥你应该是那种……不怎么招小动物待见的人吧。” 草。 这也能感受出来? 顾牧尘懒得跟他深究,揉了下半干的头发就站了起来:“行了,你好意思说我,你不也刚起床就去淋雨了。” “没呀,”叶舟眼睛弯弯的,“我一早起来,就去厨房做饭啦!” 他笑的时候感染力特强,除了有个单侧的小梨涡甜得人心醉外,就是鼻子那里会稍微皱那么一下,就很像年龄比较小的孩子,特喜庆。 顾牧尘没忍住,伸手摸了把他的头发。 软乎乎的。 身上还散发着沐浴露的香味,是自己惯用的牌子。 顾牧尘心中一动,脱口而出:“如果我有个弟弟,大概就是你这种样子吧。” 叶舟有点没反应过来:“啊?” “没事,”顾牧尘说着就往厨房走去,自语道:“希望顾乐意女士长大后能对我好点,目前我俩还是有点不对付。” 顾乐意,他的亲妹妹,芳龄三岁。 头发还是黄不拉几,性格已出现女王端倪,颇有其母风范。 “哎……”顾牧尘在厨房门口向后探过身子,“你做过饭了啊。” 他还挺喜欢叶舟的脾气,大大方方也不扭捏,言谈举止都很可爱,身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最重要的是,这会锅里传来的味道,真香。 叶舟慢慢地跟过来:“嗯,我看冰箱里的东西也不多,简单做了点。” “还有个紫薯蛋卷没切,想着等你起来再做呢。” 顾牧尘对于食物的审美,有点造作。 他喜欢那种纯天然的作物,比如爱吃水果,却对一切水果味的饮品或者衍生深恶痛绝,可大晚上嘴馋的时候又会忍不住去买炸鸡串串,这个时候他就不讲究什么健康卫生,反而安慰自己,非得是那种街边小店才能有这味。 这么多年,也就那位住家保姆王阿姨做的饭,能深得他心。 饭菜已经在餐桌上摆好了,倒也挺简单的中式早餐,菠菜鸡蛋饼和炒土豆丝,凉拌黄瓜和玉米虾滑蒸包,热乎乎的南瓜汤被白瓷小碗盛着,冒出袅袅的热气。 叶舟把紫薯蛋卷切好了端上了,跟在在顾牧尘对面坐下,眼睛亮晶晶地,专注地等待表扬。 顾牧尘捡一筷子尝了,土豆丝脆爽可口,薄薄的鸡蛋饼软糯,南瓜汤大概加了些许蜂蜜,别有一番清甜。 还不赖。 顾牧尘点点头,看向叶舟:“手艺可以。” “那是,”叶舟骄傲地托着腮,毫无谦虚之意,“我从小就做饭了,那种大餐可能不太会,但家常菜是很有信心的!” 顾牧尘笑他:“行,那什么时候有机会,你尝尝我做的。” “哥哥也会做饭吗?” “当然,”顾牧尘自信道,“很多人夸呢。” 他的本意是社交软件上的夸赞,炸厨房小组这个快乐老家是他的精神故乡,每每顾牧尘上传自己“出神入化”的作品,几乎都会得到一边倒的“炫我嘴里”。 极大地膨胀了顾牧尘的自信心。 当然,除了有次他焗蜗牛忘了关火,又为了追求朦胧的美感撒了一把黄豆粉,下面的评论才出现了些许迟疑。 “楼主……是刚刚换完猫砂吗?” “这个我真吃不了,炫楼下嘴里。” “家人们谁懂啊,我家猫上次也是这样弄餐盘里了,没关系楼主,知道你家有猫了,我们都在负重前行!” “真的很多人夸,”顾牧尘重复了一遍,“可能偶尔会翻车,但大部分情况下很艺术的。” 一顿饭吃完他已经站了起来,拿起手机查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邮件。 叶舟还在餐桌上坐着,扔托着腮,也跟着重复:“很多人夸呀。” “哥哥给很多人都做过饭吗?”他俏皮地歪着头,声音拖长,“好羡慕呢。” 顾牧尘思考了会,也不是,真尝过他手艺的,也就家人和那几个发小。 “不过哥哥真的很容易相信别人,”叶舟继续道,“除了做饭之外……你把我带回来,不怕我是坏人吗?” 顾牧尘懒得搭理他,干脆背过身去,不看坐着的人。 修长的手指托着线条精致的脸,嘴角上扬,但是圆眼睛里却没什么笑意,叶舟的语气有些惫懒,又似在撒娇:“真的,太容易相信别人了,还迷迷瞪瞪的。” “路上和屋里都有监控,”顾牧尘淡然地回复着信息,“江城大学汉语言三年级,身份我也知道,没什么吧。” “如果校园卡是假的呢?” 顾牧尘终于转过身:“你发什么神经?” 微妙而又尴尬的紧绷局面在叶舟突然快速的眨眼中,悄然瓦解。 “就是很容易相信别人啊,因为,哥哥你没发现,”他悄咪咪地收回目光,“你刚刚洗完澡出来是不是忘了……穿内裤。” 一个人住惯了,长年晨跑的健康身体,垂顺滑溜的丝质睡衣。 就,挺明显的。 第 16 章 雨声还是大,透明花房的门开着,能瞧见蔫头耷脑的重瓣百合,以及刚挂上绿果的柠檬树。 顾牧尘不明所以地抬起头:“什么……阿嚏!” “别看信息了,”叶舟已经站起来,双手撑着餐桌,“我怕你等会要发烧。” “没那么矫情,”顾牧尘不甚在意,“还有你刚那话什么意思,在家不穿怎么了,啊?” 他虽含着金汤匙出生,却不算在锦绣堆里长大,顾老爷子是做苦力气出身,趁着改革开放的东风发家,到手第一桶金就开始给家乡修路建桥,大半的心思放在事业上,对女儿就少了那么点关爱。 大女儿婚姻不顺因疾早逝,二女儿顾红娟叛逆泼辣,做事业的时候也没太顾得上自己儿子,有次俩人忙一个项目小半年没怎么回来,到家发现顾牧尘被惯的不像话,顾老爷子最见不得这种金尊玉贵的小少爷,当即立了严厉规矩,把司机都换成不苟言笑的退伍军人,帮佣只留下做饭阿姨,就为了磨一磨这孩子的脾性。 顾牧尘那时候正可爱,粉乎乎得像个糯米团子,懵懵懂懂地自己叠衣服搓袜子,娇嫩的手指变得通红,小孩嘴一撇,就想哭。 老爷子吹胡子瞪眼,快入冬的天气了让他洗凉水澡,说是去骄戒燥,磨炼脾性。 因此后来顾家事业做得再大,顾牧尘身上也没那种特考究的二世祖习惯,跟帮混不吝的朋友在一起勾肩搭背再正常不过,在家不穿个内裤怎么了? 这小崽子,就是事多! 他没再搭理叶舟,自己去厨房倒水,切好的柠檬片放入杯中,冰块在杯底浮起又碰撞,背靠在碗橱上检查手机信息,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新闻和社交,那双凤眼专注地看着工作上的业务往来。 淡淡的酸涩味在口腔里蔓延,青皮的柠檬尚未成熟,诚实地暴露出酸倒牙的汁液,顾牧尘漫不经心地把水杯放下,回复了两封邮件。 最近淡季倒也还好,工作上没那么忙碌,顾红娟上个月就要他去北欧度假,说这个时候遍地都是摇滚音乐节,她和女儿已经做了发型,兴致勃勃地准备舞动摇摆。 当时视频接通的刹那,映入眼帘的就是俩人一头缀了彩珠的黑人脏辫,刺激得顾牧尘嘴角抽抽。 更为过分的是,顾红娟热情洋溢地建议儿子来同样的发型。 顾牧尘没有彩衣娱亲的心思,冷酷拒绝,可他妈妈仍旧不死心,每次联系的时候都要顶着一头小辫子,炫耀真的很酷很可爱。 包括这个时候。 第三封邮件正看着呢,顾红娟的视频请求就打来了,顾牧尘看了下时间,这会儿那边应该正值凌晨,这娘俩精力也太旺盛,大半夜不睡觉找人唠嗑。 “小尘!”顾红娟以一个极其死亡角度的姿势举着手机,屏幕里赫然出现的是个姹紫嫣红的头发以及脑门,“好看吗!” 顾牧尘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才缓缓出声:“妈,您这是……” “快到同志骄傲节了,”顾红娟努力举高手机,试图让自己的头发能尽可能全然展现,“就在斯德哥尔摩举办,我才把这玩意染成彩虹色儿的!” 顾牧尘这才睁开眼,打量那么会后觉得,之前那头小辫子,其实挺好看的。 “刚做完回来,折腾得我腰都疼了,”顾红娟美滋滋的,“好看吧,到时候我可要多拍点照片。” 她对于同性恋的了解还是从自己外甥那得来的,但顾红娟这辈子见识多也开明,挣扎下也接受了这一现实,对那个母亲早逝的孩子更加疼爱,甚至还主动去了解那个群体,明白这并不是所谓的“不正常”,只是取向、或者说,爱的那个人恰好是同性而已。 还好她外甥目前已觅得良缘,和自己的恋人在国外注册结婚,至今已将近五年,这个时间正陪着顾红娟一块,准备参加这场聚会狂欢。 “挺好看的,”顾牧尘认真地端详着,“这个色,看起来调得就特正,一点也不杂。” 顾红娟立马跟上:“你也来一个。” 顾牧尘:“不了吧,上班不合适。” “那来玩几天?你也没休年假吧。” “不去,我这个项目还没跟完。” 顾红娟嗷嗷大叫:“小土你真的好无聊哎……” 顾牧尘面无表情:“不要叫我这个名字,没什么事的话我就挂了,亲爱的妈妈,早点睡。” 手机屏幕的亮度消失,却在短短几秒再次亮起,定睛一看,却是贺颂发来的视频请求。 草,都这么熟了打什么视频? 现代社会的人大概都有那么点毛病,顾牧尘也不例外,就是工作场所的视频会议也就罢了,朋友之间对于语音或者视频总有些本能逃避,通俗点来说就是,有事说事,不要问在吗,有话就讲,不要动不动拨个视频过来。 很吓人的好不好。 他犹豫了下,还是接了。 然后,顾牧尘再次受到了冲击。 那头手感极好的棕色小卷毛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个圆溜溜的光头,贺颂一脸视死如归的冷漠脸,活像个刚从里面放出来的劳改犯。 但贺颂又没犯事啊。 顾牧尘吃惊道:“你咋了,得啥病了要剃头啊。” 贺颂叹口气:“是不是特丑。” “丑,”顾牧尘诚实得凑近屏幕看了眼,“还特惊悚,你到底怎么了?” “我昨天一宿没睡,还是觉得自己贱,”贺颂幽幽道,“刚刚洗澡的时候照镜子,发现我怎么成这样了。” 胡子乱七八糟地冒,没打理的卷发邋里邋遢,青灰色的面皮和黑眼圈,整个人如同狼狈的败家之犬。 “干脆全剃了,”贺颂轻描淡写道,“这么丑,我肯定不会出门跟人见面,也不可能再让他看我一眼……姓顾的你是不是在截屏!” 顾牧尘很快地缩回手:“没有。” “就是这样,”贺颂颓然道,“断发以明志。” “需要我去看你吗?” “不用,一宿没睡,我得先缓缓。” “那有事随时找我。” “有,把截屏删了不然咱恩断义绝!” 挂了电话继续看那封邮件,手机铃声再次响起了,一串陌生的数字出现在页面,伴随着震动,仿佛催促着快点接通。 这会儿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来跟自己联系? 顾牧尘没有接陌生号码的习惯,随手把手机撂在一边喝水,没想到那电话锲而不舍,再次响个不停,弄得他有点烦躁。 接了,果然是推销。 顾牧尘干脆离开厨房,端着杯子往外走,抬头就看见叶舟正坐在沙发上,盯着手机发呆,两秒后铃声响起,被人眼疾手快地挂掉。 宽敞的落地窗可以俯瞰下面的高楼大厦,乌云翻滚,繁华的商业中心写字楼如同屹立的利刃,顾牧尘看了会黑压压的下雨天:“等雨停再走吧?” 电话铃声又响了。 被叶舟挂掉。 ……简直了,顾牧尘都要有铃声恐惧症了。 “怎么不接?” 然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叶舟红了脸。 “女朋友?”顾牧尘喝了口冰水,“看你紧张的。” 叶舟“蹭”的一下站起来了:“不是,是表白墙……哎呀!” 他又坐回沙发上,捂着脸难为情,只从指缝里露出点眼睛:“哥哥你别问了。” 哦豁。 顾牧尘立刻有些好奇:“什么是表白墙?” “就是我们学校有个账号,”叶舟还捂着脸,“最近搞了个活动,说是这一个月内上表白墙次数最多的两位,要在学期末的晚会上跳舞……” 顾牧尘饶有兴趣地问:“就是有很多人向你表白吗?” 叶舟眼神乱瞟。 顾牧尘把杯子放餐桌上,大咧咧地在沙发上坐下,好整以暇地看着对方:“这不挺好的吗?” “不好,”叶舟垂着头,“我不会跳舞。” 对方结结巴巴地说了一通,顾牧尘终于明白了大致意思。 原来现在学校流行“表白墙”这玩意,什么鸡零狗碎的东西都能投稿发出,丢失物品啦不要选某个老师的课他超凶的,餐厅哪个窗口的饭菜超绝楼上的寝室拜托早点睡啊,当然,频率最高的就是隔空表白。 听叶舟的意思,这小崽子还蛮受欢迎。 结果就从天而降个任务,出现频率最高的俩人,得在晚会上来一支舞。 说是下周就要举办了,人家学生会那边一个劲儿的催,给叶舟吓得电话都不敢接。 顾牧尘没忍住笑了:“万一是俩男的,或者两个女孩……或者只小猫什么呢,我们上学那会有只狸花猫特受欢迎,搁到现在,估计也得隔三差五上表白墙。” 叶舟心如死灰似的:“我们主席说了,哪怕物种不同也必须跳舞的,说是江城大学好多年的传统。” “……好多年?” “嗯,整整三年了。” 顾牧尘为母校油然而生一股自豪感:“那这么悠久历史的传承不能丢啊,你顾虑什么呢?” 叶舟抓着头发,可能昨晚没彻底干就睡了,头顶那儿还稍微翘着:“我、我不会跳舞啊!” “根本就没学过,体育那门交际舞也是选修,”叶舟发愁道,“我别踩着人家姑娘的脚了,好丢脸的。” 顾牧尘站起来,笑得不行。 现在的小孩真有意思。 这青涩的苦恼太真实又遥远,他很久没体会到了,却又不由自主想回头张望。 “这有什么难的,”顾牧尘朝叶舟伸出手,“我教你。” 雨声在耳畔轰鸣,听觉又似乎在一瞬间离自己远去,叶舟站起来,握住那只温热的手:“谢谢顾老师愿意教我,不过……” “我有点笨,好担心自己学得慢呀。” 第 17 章 夏季白昼漫长,无边无际的雨声似乎永不厌倦,恒温恒湿的中央空调仍在运转,逐渐消融的冰块变得模糊,悬浮在柠檬水的上端。 “我跳女步,”顾牧尘把左手搭在叶舟的肩上,“学会基础的换步就好,很简单的。” 《春之声》的前奏响起,叶舟笨拙地用手揽住顾牧尘的后背,短短两分钟的时间,踩了对方三脚。 顾牧尘在家里不喜欢穿袜子,这会也是赤足站在昂贵的羊毛手工地毯上,随着节拍移动,低声给对方讲着换步的技巧。 还好叶舟踩得并不重,足尖紧绷,在即将全部落地的时候会会猛地后缩,不然顾牧尘早就开始骂人了,可即使如此,他还是略带嫌弃地乜斜着叶舟。 “真的笨。” “对不起……”叶舟的眼睛一直看着自己的脚,仿佛这玩意是刚从他身上长出来一般,还在努力驯化四肢,“我又踩到你了。” 这简直就像故意的。 顾牧尘干脆停下来,半带力气地在叶舟脚上也碾了一下,对方的灰色棉袜藏在简单的拖鞋里,白色客用,有一点回弹性很好的跟,这个面对面的身高差就变了,顾牧尘的鼻尖不再正对着叶舟的喉结,那小巧的尖端前面,是他的眼睛。 说话的时候要稍微抬点头。 还是很气,现在的小孩个子真高。 一曲完毕,叶舟松了手,有些气馁的模样。 “你装的吧。”顾牧尘去换音乐,胡桃木色的竖立式黑胶唱片机在书柜上摆着,他不太研究这玩意,主要当装饰用,没想到今天就派上用场。 “没有,”叶舟跟在他的后面,耷拉着耳朵,“你看,你果然嫌我笨了。” 换了首节奏更为舒缓的,顾牧尘转过身看叶舟的表情,对于那委屈巴拉的神色丝毫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唾弃着对方的驽钝。 “再来,”他不冷不淡的语气,“步子错了我就踩你。” 手指重新交叠,顾牧尘跳的是女步,理所应当地让叶舟虚牵着自己的右手,之前也拉过的,这会儿那略凉的手感还是依旧,顾牧尘想不通一个大小伙子怎么天天手都这样凉—— “这里有茧子,”顾牧尘抬眸,“怎么在指尖?” 叶舟还紧张地盯着自己的脚看,驴头不对马嘴地回答:“这几个节拍……我没踩到你哦。” 手指形状修长漂亮,关节并不粗大,指腹那里有微微的茧,顾牧尘由着音乐慢慢换步,继续问:“打游戏打的?” “才不是,”叶舟立马否认,“是弹吉他。” 这语气,仿佛打游戏是多大逆不道的事似的。 “哟,会点音乐挺好的,我就对这玩意一窍不通。” 叶舟跟着对方的步子,随着动作的逐渐熟练,胆子也明显变大:“是吗,我还以为哥哥什么都会呢。” “那倒不是,”顾牧尘想了想,“人无完人,我艺术欣赏这方面就挺一般的。” 顾牧尘不是个好老师,讲解的时候没有过多耐心,只是简单粗暴地带着叶舟往前走,如果对方的步子错了就踩一脚,音乐接近尾声,旋转着越来越靠近那明净的落地窗,雨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慢慢停下,乌云翻滚,墨色中折出一点金光。 叶舟的右手还揽着顾牧尘的腰,上半身贴得很近,棉质格子睡衣的胸襟会短暂地摩擦一下顺滑的丝织,顾牧尘是个成年男人,有着漂亮的身形线条和凛然自威的骄矜,可他那样轻盈,那样缥缈。 女步曼妙,是跟随又是引领。 叶舟的掌心沁出了薄汗。 顾牧尘身上那隐隐的花香逗得他脸颊泛红,虽然那人的腰被自己握着,但叶舟感觉,自己的掌心里是一只马上要飞走的小燕子。 只是偶尔扑扑翅膀,用短喙啄一下他的心尖。 音乐停了。 顾牧尘的后背靠在落地窗上,轻笑一声。 “跳舞的时候你敢这样挤人家姑娘,得被打耳光。” 叶舟松开手,猛然后退。 “谢谢哥哥,”他变成结巴,“我学会了。” 顾牧尘的头发散了两缕下来,后腰那里的睡衣被揉得有点皱,只是两支舞而已,可他被叶舟那样盯着,也没来由地有点口干舌燥,索性去餐桌上拿柠檬水,冰块融得就剩一小点,杯壁挂着凉渗渗的水汽,顺着掌心的纹路往下淌,悄咪咪地滑进手腕的袖口。 洇湿了一点的边缘。 “渴了?”他喝着水,“怎么都开始喘气了。” 叶舟红着脸,把手背在身后。 他又不傻,刚刚叶舟逐渐加重的呼吸声和升腾的掌心温度,都不动声色地在音乐中流淌出暧昧,顾牧尘未尝经历风月,不代表他不懂感情流连,一时间自己也有些不太自在,就像此时皮肤上残留的水渍,黏糊糊的别扭。 叶舟又张口:“哥哥……我……” 声音轻得像夜里小猫,在月色下顺着屋檐轻轻跃过。 “你什么你,”顾牧尘清清嗓子,“有话就说。” 叶舟眨着眼,耳朵尖都泛红:“你好帅哦。” 心里像小猫挠了那么一下。 “所以,”他上前一步,离顾牧尘很近,呼吸都要交错,“我能邀请你吗?” 顾牧尘愣住了,本能地往后仰着身子,躲过对方的逐渐逼近。 “什么?” 心跳得很快。 叶舟把手放餐桌上,眼神赤忱热烈,甚至带了点侵略性的光。 “我能邀请你代替我,参加我们有着三年悠久历史的期末晚会,和女孩子跳舞吗?” 叶舟的圆眼睛里满是期待。 “那个女孩子她——超级漂亮的!” “成绩还很好,年年拿奖学金的!” 顾牧尘:“……” 草,特么怪不得这样兴奋。 感情是好不容易发现了个工具人,想着物尽其用呢。 大概是自己太敏感了,居然把刚刚的肢体接触看成了暧昧,不过是比自己小六七岁的学生,还在大学读书,这个年纪,脑海里一半的黄色废料一半的热血笨蛋,心思都不用猜,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顾牧尘心里笑自己的自作多情,抬眸看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滚。” “真的很漂亮!”叶舟锲而不舍,“哥哥,你要不要先看看照片呀,女孩子性格很好的,如果我告诉主席有这么帅的哥哥来,他肯定……” 顾牧尘直接踩在对方脚上:“你想得美。” 他光着脚,也没太用力,脚趾圆润肤色白皙,落在叶舟灰色的鞋袜上,显得干干净净,很小巧的模样。 叶舟还在笑,甚至轻轻往前探了下身子。 “哥哥,”他浅淡的气息掠过顾牧尘的耳畔,“你对漂亮女孩子没兴趣吗?” 这话听起来,其实有些冒犯。 可叶舟神色坦然眼眸清亮,似乎是在询问今天的晚餐。 “难道,你喜欢的是男人吗?” 第 18 章 叶舟被赶走了。 扛着他笨重的青蛙玩偶服,被顾牧尘骂骂咧咧地塞进车里,司机路露刚扭头想说句话,就看到他的老板猛然地把门关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这是咋了……”路露颤巍巍地转动方向盘,“给人气成这样。” 叶舟坐在后座,闻言便抬头,睁着那双过分清澈干净的眸子。 “哥哥生气了吗?” “没有吧,”他笑眯眯地继续道,“他还帮我关车门呢,好绅士呀。” 牛皮,绅士到这辆帕梅拉都得颤三下。 屋里的顾牧尘没心思关注那辆保时捷,打发走那满嘴不着调的崽子后,他就去衣帽间换衣服,今天还是工作日,早上耽误了那么久,这会还得抓紧时间去公司。 丝质睡衣顺着修长的腿滑落在地,熨烫好的挺括衬衫触手细腻,顾牧尘对着镜子为自己打领带,端正严谨,扣子系到最上面,下颌线条清秀利落,隐隐带着须后水的味道,修长的手指抚平衣襟上浅淡的褶皱,才拿起悬挂着的西装长裤。 顾牧尘的骨架偏纤细,这是他一直都知晓的事,今天早上教叶舟跳舞的时候仿佛又被提醒,自己的手腕简直能被对方轻而易举地全部拢住,让人有点不爽。 不过这个不爽的心情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昨天例会遗留的问题今天继续讨论,顾牧尘拿着报告单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半个钟头找出三处问题,直接把负责人叫进来骂了一顿。 他轻易不发火,因此办公室的气氛就格外凝重。 甚至连总裁办外面的人都噤若寒蝉,茶水间也没人去了,咖啡都已凉透,只能看到电脑上的数据来回变换。 对着ppt把报告单又捋了两遍,顾牧尘拿笔圈点出最后一处瑕疵时,才发觉嗓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哑了,负责人跟只鹌鹑似的在办公桌后面站着,连带着他团队的人员,都心惊胆战地负手而立。 顾牧尘把呼吸放缓,张口清了下嗓子,王婧既有眼力见地上前沏茶,白毫银针的淡淡苦涩熨烫喉咙,过了好一会,顾牧尘才冷冷地阖上眼皮,屏退众人。 已经过了中午,不知是早餐吃多了,还是刚刚气饱了,顾牧尘丝毫不觉得饿,只是稍微有那么一点的疲倦,偌大的办公室内,茂盛的凤尾葵和着静谧的凉风,安抚着他略显烦躁的心情。 没必要休息。 他喜欢工作,并不是被朋友调侃得那样立志做卷王,而是真的能从充实的事业中获得乐趣,顾牧尘是个做事认真的人,幼儿园的时候他就要站第一排和老师学跳舞,小学的时候为了大红花主动打扫卫生,他的信条就是要么不做,要么就做的漂漂亮亮。 但顾牧尘也不拧巴。 如果真的做不到,他也能坦然接受并放下,然后下次再试。 总而言之,属于那种心态很好的卷王。 令人牙痒痒的别人家的孩子。 很可怕的。 司徒静的电话打进来时,顾牧尘才后知后觉发现,有点头晕。 他也没在意,接电话的时候还不忘八卦:“喂,怎么,是不是也见贺颂那发型了?” 那边立马抬高声音:“尘啊,你声音怎么哑了?” 顾牧尘继续润嗓子:“估计这几天没休息好。” “嗬,”司徒静在那边笑,“你也有今天……哎哎哎别挂,我说正事呢,你听不听八卦?” 感受着听筒那边的静默,司徒静刻意压低了声音:“我爹居然在国外还有一窝,儿子就比我小两岁!” 这人呐,疯起来连自己都打。 对自家狗血的事已经能付之一笑了。 没关系,顾牧尘就爱听人聊自己的八卦。 他从办公桌站起来活动身子,晃动了下酸涩的小腿:“你怎么知道的?” “人家准备回国,还是个四分之一的混血,我爸特喜欢这儿子,藏得那叫一个严实,”司徒静继续道,“说是喜欢音乐要进军娱乐圈,怕被媒体扒出家世,还取了个艺名,已经开始拉时尚资源了。” 顾牧尘笑了笑:“你怎么想。” “我能怎么想,我躺着想呗。” 司徒静这么多年风风雨雨闯过来,早已学会以不变应万变,明哲保身,走为上计,任凭那几位兄弟姐妹斗得你死我活,他自岿然不动。 “叔叔也是真有精神,”顾牧尘俯瞰窗外,“阿姨那边……没问题吧?” 司徒静他爸妈本来是家世相当的青梅竹马,婚都订了,那风流多情的男人临时退缩,顶着骂名也不肯迎人进门,而那位金枝玉叶的千金小姐,也顶着家里的压力跑了出来,拼死要和心上人在一起。 哪怕没有名分,哪怕他处处沾花。 三十年的时光,得到了一个儿子和数不尽的折磨,外人偶尔恭敬地奉承她一句司徒太太,便足以拭干她午夜梦回时的残泪。 “她还是有点想不开,”司徒静明显低沉了,“没办法,只能慢慢疏导。” 这会儿已是夕阳西沉,天边的晚霞如梦似幻,卷起的红色飞云仿若烂漫凤凰尾羽,庄严而圣洁。 司徒静顿了顿,释然道:“算了,跟你打电话的目的主要是啥吧,我爸的意思是不能委屈这个儿子,要给人名分,介绍给诸位亲朋,这周末请你去小福楼吃饭。” 没办法,从姥爷那辈就开始交往,虽说这代话事人情史多彩,但事业有成关系盘根错节,总是避不开的。 得给司徒老爷子这个面子。 “行,”顾牧尘爽快答应,“我去……咳咳!” “你休息下,再吃点药,”司徒静嚷嚷,“最近流感还蛮严重。” 讲真,顾牧尘小时候身体底子一般,尤其是春夏之交总容易生病,也不是那种重症,都是低烧或者咳嗽,但偏偏这种小病小灾,能拉扯很久才慢慢好。 后来跟着姥爷遭受不少“磨练”,又坚持晨跑许多年,终于不再动不动倒下,目前来说,这人对自己身体素质的认知极为嚣张。 也有一直跟着的家庭医生,大部分情况下都是照料老爷子和顾红娟的身体,搞好饮食上的营养比例,生活中的保健修养,这方面顾牧尘就粗糙许多。 回家后在药箱里找出袋感冒药冲了,又特意提前入睡,第二天早上起床果然嗓子已经好差不多了,顾牧尘就也没放在心上,继续投身他热爱的加班事业。 周六在小福楼那场聚会也很快到来,司徒仲文特意挑了家宴厅,亲自带着人在门口等着,花篮里的芍药玫瑰挤挤攘攘,两排穿着黑西装的在对开的玻璃门后齐身鞠躬,顾牧尘拾级而上,扬起个极为浅淡的笑。 好大的排场。 触目所及的并不是奢华的豪车,但低调着在保镖簇拥中过来的,全是本省政权两界的人物,老头子们活成了人精,短暂间的眼神交错,便开始了不动声色的恭维寒暄。 司徒仲文看起来,是真喜欢这个儿子。 因为直到酒过三巡,这位宴会的主人公,才带着一身的香水味姗姗来迟。 顾牧尘不喜欢这味道,带着嫌弃地扫了旁边的司徒静一眼,准备低声说句什么,突然发现原本痊愈的嗓子,不知什么时候又悄然沙哑了。 第 19 章 年青一代的聚会喜欢张扬,香车宝马侯服玉食,在跑车的引擎声中放浪,要游艇香烟,要烟花漫天,而上了年纪点的则更不动声色,在古朴中白描出一段心照不宣。 宴会厅不算大,黑金面的屏风遮挡心思各异的众人。 很短的静默后,司徒仲文从主座中站起,笑吟吟地朝前方伸出手:“乔森,来给诸位问好。” 顾牧尘和司徒静身为小辈,离入口相对更近一点,自然也能明显地感受到那人身上的香水味。 “叔叔阿姨好,”乔森生硬地笑了下,“哎呦还有美女和两位小哥哥呀。” 他身材高大肌肉发达,突出的眉骨带有明显的白人血统,被司徒仲文搂着肩膀迎向座位时,还不忘低头冲司徒静飞了个口哨。 明明嚣张迟到还话语轻佻,但顾牧尘总觉得这人眼神空洞,泛着一股子的虚。 司徒静:“……” 没眼看。 餐桌下,他轻轻碰了下顾牧尘的腿,低声笑:“瞅我这洋气弟弟。” 顾牧尘慢条斯理地端着茶盏,没喝也没吭声。 嫌那味犯恶心。 这顿饭吃得有人食不知味,有人心里七上八下,散的时间已经挺晚了,顾牧尘和司徒静刚走出包厢,就被叫住。 司徒仲文一身剪裁考究的中山装,这个男人五十有五,仍是通身潇洒自如的气派,那双多情的眼角漫着优雅的细纹,声音低沉而有磁性。 “小尘,”他难得这般亲昵,直接拉起顾牧尘的手,“乔森也是你的弟弟,要多照料一下。” 顾牧尘笑笑,由着司徒仲文牵着让他俩握手,乔森的眼神虚虚地在他身上转了个圈,就转向别处。 掌心很热,泛着令人不适的黏腻感。 明明也没有手汗,但就是带了这种不舒服。 顾牧尘是相信,人与人之间有天生的所谓“气场不和”的。 他蓦的想起前几日与叶舟的那两支舞,叶舟也牵着他的手,但触感是温凉的,少年干净修长的手指轻轻地与他相接,在柔缓的节拍中旋转。 他已经忘了当时放的是哪支音乐。 只记得曲子很轻灵,像蛱蝶寻觅春日午后绽开的铃铛花。 “不舒服?”司徒仲文的手在最上面放着,暗暗地往下压了点,“我看你刚吃的也不多。” 司徒静替他解释:“小尘前几日病了,这会儿嗓子哑着,说不了话。” “哦,那得注意休息呀,”司徒仲文松开手,在顾牧尘肩膀上拍了拍,“我们老头子都退了,将来天下都是你们年轻人的啦。” 顾牧尘点头以示应承,却突然感觉乔森的拇指在他掌心,不怀好意地挠了一下。 “咳……”他平静地收回手,声音沙哑,“谢伯伯。” “行了,”司徒仲文略有倦意地笑笑,“你们去玩吧!小静,你也多陪陪弟弟。” 陪个屁。 他等会拽着司徒静就走。 几个年龄相仿的世家子弟还没散,在檐下抽烟聊天,见着长辈的车辆远去,已经纷纷开始讨论等会去哪儿接下一场。 不知是谁率先提议。 “去小静那酒吧呗,离得近。” “哎,那俩人呢?” 流线型的洁白大理石盥洗台能照出人影,线香的浅淡香味中,顾牧尘垂下眼睫,安静地搓洗着自己的手指,侧脸线条精致流畅,眉目清晰,乌发红唇又增添了丝古典气息,水声汩汩,衣着考究的男人终于抬眸,看向镜中的自己。 “咳咳……他捧自己儿子,找我做什么?” 顾牧尘沙哑着嗓子,丝毫没避人。 司徒静认真地转他那手串:“想让他进圈子里呗,你声音都成这样了,少说两句,真想表达的话,自己比划下就成。” 顾牧尘转过身,用手指了下司徒静,再用小指贴在自己的嘴唇上,紧接着做了个不太友好的动作。 司徒静笑:“他怎么得罪你了?” 那乔森在国外华人区长大,早些年就跟着地下乐队混迹社区,倒贴钱到处跑着演出唱歌,没闯出什么名堂,吉他倒是摔坏了好几把,现在被司徒仲文当成宝贝似的接回来,怕被媒体挖掘身世,还特意起了这个艺名,已经开始准备接触大公司,进行彻底改头换面的包装。 “老爷子年龄大了,倒是生出了点舐犊之情,”司徒静跟着顾牧尘往外走,“也挺好的。” 走廊灯火辉煌,地毯是意大利那边的风格,顾牧尘擦肩而过一盆孔雀竹芋,被那油画似的薄革质叶片拂着,抬手在司徒静手臂上拍了拍。 “嗯?”司徒静转过脸,五官底子是凶悍的,眼神却很温和。 顾牧尘张口:“不是……咳咳!” “行了,”司徒静笑道,“等会的场你也别去了,早点休息。” 顺着走廊转弯,遇见两个抽烟的男人,顾牧尘还想说些什么,就被那烟熏缭绕呛着了,今晚明明也没喝太多酒,但这会儿脑袋有点晕起来,太阳穴那里抽得一跳一跳的,揪得他头疼。 他低头拿手机,侧身让司徒静看自己打的字。 “伯伯的意思没那么简单,你小心点。” 司徒静不以为意地盖住那发亮的手机屏幕:“行,让你司机走吧,我送你回去——” 夏天的晚风带着凉,停车场那里光线昏暗,红色的烟头星星点点,年轻人的大笑隔着老远都能传过来。 “就知道你俩要从后门溜,”一个吊儿郎当的男人靠在卡宴上,把烟从嘴里拿下,遥遥地指着司徒静说,“看,你这俩哥哥可不老实。” 乔森也在人群中站着,没有了父亲在旁边的陪伴,他看起来稍微有那么点慌张和拘谨,梳理整齐的头发掉下去两缕,粉色的墨镜挂在胸口,说中文的时候咬字稍微有点生硬。 “今晚我请客,两位赏个脸吧?” 顾牧尘没抬头,继续在手机上打字,安静地倾斜下给司徒静看。 ——你这弟弟像个搞艺术搞傻了的二百五。 司徒静哈哈大笑:“他到底哪儿得罪你了?” 他挠我手心! 呸! 洗手洗那么多次,都快秃噜皮了! 天上的月亮被黑沉的云层挡着,这儿的地面停车场灯光昏暗,顾牧尘头越来越痛,只想着早点走,懒得再跟这帮子二代们敷衍。 他本来在外人面前话就不多,也没什么人注意到他喉咙沙哑,因而这会看着司徒静要去开车,纷纷不乐意了。 “那么久没聚聚了,好容易见次面不能开溜啊。” “是呀,司徒伯伯刚都交代过,带着咱小乔森熟悉下本市呢。” “不够意思嘿!” 司徒静的手已经放在车门上了,温和地转过身:“小尘不太舒服,咱下次再约。” 刚那个叼着烟的男人嗤笑着撞了下乔森的肩:“看,你心不诚,人家俩不给你这个面呢。” 半真半假的玩笑话。 似是而非的潜藏恶意。 这几位还在熟悉行业的时候,顾牧尘就开始接手公司了,和他们平日里需要尊敬问好的“叔伯”们坐在一张桌上,总会引点暗潮汹涌的不服气。 尤其是顾牧尘太年轻了,又不爱玩,社交场合也去得不热络,所以和这帮子二代子弟们接触得还真不多。 若是有年龄大点的人在场,总会提点下他们,并不是一个赛道,没必要生出这样见不得光的妒忌。 可年轻人眼睛长在天上,在跑马场上一掷千金回家,偶尔听父母唠叨那么一句顾家的小子,总会悄咪咪地不爽。 那么这会儿喝了酒,刺上几句也是舒服的。 “我刚回来,家里的事不太懂,”乔森的眼神轻飘飘的,“听说还有位贺颂哥哥没到,要不把他也请过来?” 司徒静已经打开车门了,半是无奈:“真不用这么复杂,下次一定聚聚……” 好容易打发走那群人,车辆驶向平稳的道路,行道树飞速地从车窗后略过,顾牧尘在副驾驶上闭着眼,身子略微有点后仰,露出段纤长的脖颈。 没有了往日坐姿的端正。 兴许是发烧了,他抬手摸自己的脸,热的,试着想张口说话,哑的。 “我带你去医院,”司徒静瞥他一眼,“你生病了。” 车厢内安安静静的,顾牧尘不喜欢听乱七八糟的曲子,也烦那种声音机械的主持电台,司徒静便乖觉地没有开音,只能听到若有若无的风声。 顾牧尘闷着声音,含糊地“嗯”了一声。 司徒静开始给熟稔的私人医院打电话,简单交谈几句就按下挂断,轻轻叹口气,转头看旁边的人。 似乎已经睡着了。 平日里瓷白的肌肤泛着红晕,从脸颊到耳尖,衬衫领口刚刚扯开了点,两截锁骨似乎也笼了层红,眉目舒展,那双平日里总有些淡漠的凤眼阖着,睫毛纤细而微翘,又乖又安静。 等红灯的时候,司徒静探过身子,伸手去摸顾牧尘的额头。 顾牧尘本能地躲了下,眯眼看了下是司徒静,才又懒洋洋地不动了。 是烫的。 红灯结束,黄灯闪烁着跳动,绿灯转瞬而亮。 “你是体温计啊?”顾牧尘终于抬眸,“开车,傻子。” 司徒静这才松开手,低低地笑了声踩着油门。 “尘啊,你这人挺神奇的,”他目视前方,“成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时候是不是还挺容易生病,我记得你隔三差五请假。” 顾牧尘嗓子疼,不想说话。 “后来好多了,好久没见你这样倒下了,真稀奇。” 这话说得,怎么,还想趁机报个仇? 自己天天嘲讽贺颂,司徒静老好人脾气,他还真没得罪过这人啊。 车辆速度放慢,缓缓地在路旁的停车道里停下,旁边是高大的合欢树,粉色的小花聚成一簇簇的,像朦胧的一片雾。 “到了?”顾牧尘哑着声音睁眼,正要去解安全带,却感觉手被人盖住了。 司徒静的手按在他手上,温柔地看过来。 “这么多年,你也……不想找人照顾你吗?” 顾牧尘冷冷地看着他,你们司徒家的人今天上瘾了吗,从老爷子到刚认回来的那小子,现在再加个司徒静,排队摸我的手? 有病。 “你真的挺迟钝的,”司徒静叹口气,“也不开窍。” 空调的凉意下,对方的手却仿佛比自己的还要烫,顾牧尘后知后觉地眨了下眼,觉得有那么点不对劲。 “小尘啊,”司徒静微笑着,“我挺喜欢你的。” 他们司徒家大概块头都有点大,司徒静也不例外,这人的五官粗犷到有些凶悍,两条花臂一身肌肉,琥珀色的眼睛却很温柔。 “真挺喜欢的,喜欢挺多年了。” 他伸出带着佛珠串的手,刮了下顾牧尘发烫的脸颊。 “你一直都不知道吧。” 顾牧尘一个哆嗦,吓醒了。 但人吧,面对不愿相信的事时,总会有那么点幻想。 “你没事吧?”顾牧尘又咳嗽两声,“闹我呢。” “从上学那会,”司徒静收回手,遗憾道,“但那时候你有喜欢的人,所以……后来就太熟了,说出来,总觉得不是那会事。” 顾牧尘感觉自己脸上血色尽褪,心里疯狂咆哮,既然知道那干嘛要说出来啊!他尴尬到脚指头都开始蜷缩,脑海里全是尖叫和轰鸣声。 不对,一定是在开玩笑。 “真的。” 似乎是看穿了顾牧尘的想法,司徒静自嘲般笑笑。 “你要看我那些,仅你可见的朋友圈吗?” 一束小花,一片火色的晚霞,绣球花上停着的小蜜蜂,只盼着你能在繁忙的工作中瞥一眼,增添点愉悦的心情。 顾牧尘干巴巴地笑了下:“是不是你跟贺颂一块逗我……摄像机呢,是不是在偷偷拍我反应?” “米开朗基罗那么喜欢你,”司徒静柔声道,“因为我每天给它放你的视频,它才那么熟悉你,认为你也是他的主人。” 草。 米开朗基罗是顾牧尘见过的,唯一一只让自己抱的猫。 不知是突然被朋友表白的痛苦更大,还是知道自己真的不受小动物们待见,顾牧尘脑海中的喧嚣消失了,目前是死一般的凄冷。 他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让司徒静突然这样破罐子破摔,冒着连朋友都做不了的危险剖白心意。 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会让朋友…… 不,顾牧尘向来心态好。 这种事一定不是自己的错,只是司徒静这货没眼光罢了。 不对,是太有眼光了。 与其反思自己,不如指责他人。 “所以,你现在怎么想呢?”司徒静倒是不怎么紧张的样子,甚至还在笑。 我怎么想,我特么想跳起来打你脑壳。 破口大骂的话在肚子里转了一圈,到嘴边却再也吐不出来。 指责他人的气势也没了。 声音又怂又哑。 “我烧糊涂了,”他在胸前双手合十,“看到的都是假的听到的都是假的……” 在对方还未来得及回应的时候,顾牧尘直接两眼一闭往旁边靠,开始装死。 第 20 章 夏季的合欢树舒展着羽状的叶子,轻盈柔软的粉色绒花躲过了前些日的暴雨,细密地绽在枝头。 车内太安静了,顾牧尘持续装死中,没敢睁眼。 “行了,”司徒静重新开始转动方向盘,“先去医院给你看看。” 顾牧尘声音哑到不像话:“……不去。” “别介啊兄弟,”司徒静顿了顿,“怎么又突然不去看病,吓着了?” “我回去吃两片退烧药……咳咳……”车窗刚刚开了一半,夜风吹拂着顾牧尘额前的发,为了宴会特意整理的发型散了,柔软地垂顺下来,稍微遮挡了下漂亮的眉眼,原本端正的坐姿也没了,取而代之是新生细竹般的脆弱。 不知过了多久,车停下了。 顾牧尘昏昏沉沉地向外看去,是私立医院的地下停车场,这会儿不知道是什么时间,只能感觉到无尽的空旷,像望不到边际的长满茅草的原野。 司徒静熄灭车辆,担忧地看过来:“我陪你挂个点滴,好吗?” 似乎是怕被顾牧尘拒绝,他又紧接了句:“哪怕就是以朋友的身份,我也不能就这样不管你啊。” 顾牧尘不傻,没必要在这种时候再矫情。 虽然刚经历了天雷滚滚般的告白,但这会他脸烧得要命,贴个薄面饼都能给烫熟,从膝盖到脚踝都又酸又痛,摩挲着去解安全带的时候,手指居然使不上一点的劲儿,不知是前些日子搬花淋雨造的孽,还是今天贪杯多喝了那么点,这病来势汹汹,火燎般吞没了他的精气神。 司徒静顿了顿,探身过来为他解安全带。 发烧的时候不舒服,喘气就重,顾牧尘垂着头,灼热的呼吸还是打在对方那赤着的花臂上。 离得太近了。 “咔哒”一声响,安全带缩回,司徒静抬眸,看到了顾牧尘那微颤的睫毛。 ——反正劝您三思,这人很难追。 当时他还曾这样笑着,劝说顾牧尘的搭讪者。 可如今面具被撕下,心思已然被知晓,司徒静只觉头脑也跟着发涨,鬼使神差地就想去吻对方的唇。 “你他妈……咳咳,”顾牧尘偏过脸往后躲,“你喝多疯了?” 司徒静还往前探着身子,形成一个尴尬的距离,他口干舌燥,这辈子调了那么多杯酒,他向来千杯不醉,今晚明明为了开车没有沾杯,可高中毕业舞会上,他替顾牧尘挡的那杯龙舌兰却似乎使他酣醉至今。 “小尘……你听我说,”他抓住顾牧尘的手腕,“你、你能不能给我个机会?” 顾牧尘只恨自己身上没力气,连骂出口的话都跟着软绵绵:“滚。” 我拿你当兄弟,你居然对我有意思? 搞什么,为什么身边男同这么多! 妈的死gay。 “我知道自己今天趁人之危,”司徒静颤着声音,“对不起,可是,我真的很想亲你一下,我怕过了今天你就再也不会理我了。” 凉气氤氲在并不宽敞的车厢里,顾牧尘手腕被人捉着,反而没有挣扎,而是用那双睫毛很长的凤眼,平静地看向司徒静。 “别逼我恨你。” 司徒静明显地愣神了。 手腕上的的压力陡然消失,顾牧尘转身打开门下车,右手扶着微凉的车身,才勉强维持住那马上要踉跄的身形,远远一处路虎的车灯打过来,把地下停车场的这面墙照得亮如白昼。 “小尘!”司徒静慌里慌张地从车上下来,“你等一下……草!” 刚刚过来的那辆路虎与司徒静擦肩而过,直冲冲地撞了过来,把还未关上车门的黑色保时捷往前顶了两三米,在巨大的刹车和撞击声中被墙壁挡下。 顾牧尘回头看了眼。 还好,人没事。 “你怎么开车的?”司徒静惊出一身冷汗,这么多年被家里的争斗折磨,其实已经蛮清心寡欲,很久没有这样情绪激动的时刻,半是懊悔半是羞赧,他急着冲前面大喊,“小尘,你等一下!” 那道挺拔矜贵的背影丝毫不为所动,继续前行。 司徒静抬腿便追,却被车上下来的中年男人拉住了,对方一张平凡的圆脸蛋,长相是人群中再常见不过的普通,张嘴就开始嚎。 “大哥对不起嗷,我刚刚分心了踩错油门——” 司徒静耐着性子:“我给你助理的电话,你和他联系……” “大哥真的太对不起嗷,咱是走保险还是怎么滴——” 司徒静使劲儿把对方的手扯开,骂了一句后抬眼,却已经不见了顾牧尘的影子。 - 顾牧尘没来过这个医院。 这会儿除了对司徒静吃错药的愤怒外,又多了些许的迷茫。 这个道该怎么走来着? 一般地下停车场不是有明显标语吗。 他这会头疼得厉害,眼睛也跟着有点看不太清楚,凭着本能往侧面那看似是电梯间的地方走,却发现是处放杂物的地,周围空旷又安静,白惨惨的灯光打在头顶,偶尔能听见那么一两声车辆的鸣笛。 顾牧尘对着那处杂物间,靠在墙上喘气。 手机也没见。 估计是落在司徒静的车上。 他也不想回去拿,这会儿完全不想再见到自己这位认识了二十年的发小,幸好刚刚那场小型车祸缠着了对方,否则,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 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从小到大,顾牧尘又不是没被人追过。 杂物间的门半开着,露出个长柄扫把的顶端,上面的红色塑料皮卷起,显示出下面斑驳的木头颜色,歪着那穿着铁丝手环的水桶是蓝色的,一把灰扑扑的拖把横在地上,在安静的白光里死气沉沉。 顾牧尘用手扶住膝盖,微微俯着身子。 说不上来,心里非常难过。 他自己也不明白,明明算不上什么大事,但这会心里就是空洞而失落,就是黏糊又酸涩,堵得一口气上不来,难受得要命。 没关系,顾牧尘给自己打气,睡一觉就好了。 明天再说。 会解决的。 拖着沉重疲累的双腿,他转身向外离开,只要能去到医院一楼大厅,或者见到什么过路的人,联系上自己的助理就好。 右边一处巨大的广告牌,光鲜亮丽地折射出灼目的光,顾牧尘走上前,推开挨着的两扇米黄色木门。 还好,这里是处步梯间。 他轻轻跺了下脚,顶上的声控灯亮起来,照亮了光洁的暗色台阶。 慢慢地向上走楼梯,声音在相对密闭又安静的空间里无比清晰,还带有回声。 好冷,头痛欲裂。 他几乎是把全身力量都放在扶手上,撑着自己的身体往上走去,明明只有十级不到的台阶,却要耗费如此大的力气。 没关系,慢慢来。 顾牧尘有的是耐心。 可刚刚到了转折台那里,在灯灭掉的刹那,顾牧尘还是膝盖一软,踉跄着跪倒在地。 身上没有传来疼痛,所有的感官神经都集中在大脑,耳畔轰鸣,眼睛被烧得干涩,在茫茫的黑暗中失去焦距,什么都看不到。 像是坠入浪花翻腾的无尽海底。 很淡的一声笑,轻得如同叹息。 上方的台阶处坐着一个人,柔软的灰色短袖,卡其色的裤腿往上卷了两道边,白黑相见的篮球鞋,清清爽爽,仿若夜幕低垂时闪着的一粒星。 叶舟托着腮,居高临下地看过来,语气漫不经心。 “怎么不懂爱惜自己呢,搞得这样狼狈。” 他站起来,身形在黑暗中像敏捷漂亮的花豹,下台阶的时候脚步轻悄,一点点的回声心跳般响起。 顾牧尘本能地觉出危险,浑身却沉重得压根提不起来,眼皮酸痛,意识涣散。 楼梯间没有灯光,暗得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 叶舟步伐沉稳,仿佛他已在此地,等候多时。 他弯下腰,温柔地把失去意识的顾牧尘打横抱起,向前走去。 第 23 章 “谁?”贺颂反应了下,“哦,那个和咱一起看流星雨的小孩啊……哎等等!” 屏幕里贺颂的双眼骤然拉近,充满狐疑:“我刚没听清,你让我调医院监控?” “没错,”顾牧尘神色不变,“我等会把时间段发给你。” “巧了,昨晚小静也问我要监控呢。” 修长的手指动作丝毫不停,轻巧地移动着鼠标箭头,直接点在那个熟悉的粉色莲花头像上,语气平常:“嗯,你怎么说的?” “我还没问呢他就说算了,”贺颂想了想,“我就没在意,怎么了你们?” 那家豪华的私立医院隶属于贺颂家族,除了洗手间这种牵扯到隐私的地方,可谓监控全覆盖,一只小蚂蚁都能放大调出来。 “也不是什么大事,”顾牧尘轻描淡写,“视频和查人的结果都发我邮箱,谢了。” ——同时点击发送文字:我手机落你车上了。 没多久,外面响起了可视电话的悠扬铃声,顾牧尘关了与贺颂的视频,站起身往外走的同时取下件睡袍,随意地披在身上。 “顾先生好,”物业的工作人员带着专业微笑,“您有位姓司徒的访客要拜访,请问要登记放行吗?” 顾牧尘低头系着腰带:“嗯,让他进来吧。” 浅灰色的长款睡袍有点日式范,交叉开襟,露出两截清晰的锁骨,腰那里的系带绕了一圈,掐出流畅的腰线,西装裤已经脱掉了,下摆在光洁的小腿肚那里停下,随着走动而微微晃动。 没有袜子,没穿鞋,赤脚踩在毛茸茸的地毯上。 顾牧尘在家不爱穿鞋子。 那么见朋友的话,也没必要改变习惯。 门开了,他不耐烦地掀起眼皮:“怎么才把我手机送来?” 司徒静一身风尘仆仆的模样,脸上还带着尴尬和羞赧:“我……” “你什么你,”顾牧尘已经转身,“快点进来陪我吃早餐,等会还得去上班。” 司徒静呼吸一滞,猛然抬头—— 太坦然了。 轻松而随意,和以前别无二致,那双凤眼里的凌冽一点也没变,没有尴尬,没有不安,以前是什么样,现在依然如此,光着的脚踩在昂贵的手工地毯上,也间接宣告了他的回答。 这是对待朋友的礼仪,不是对待追求者的。 司徒静轻轻地叹口气,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小尘,”他伸出手,掌心躺着对方的手机,“我还有事,你自己吃吧。” 顾牧尘扭头:“怎么,不信任我的手艺?” “得给米开朗基罗铲屎呢,”司徒静笑道,“我怕回去晚了它挠我。” 重新拿回手机,顾牧尘也跟着笑:“怎么说话呢,咪咪这么乖,什么时候挠过人。” “是米开朗基罗!” “呵,所有的猫都叫咪咪。” 他们在门口随意地聊了两句天后,司徒静挥挥手道别,就转身离开。 一如往常。 顾牧尘没看那落拓的身影,平静地关上了门。 打开手机回复上面的未读信息,信步走向宽敞的落地窗前,奶茶色的遮光窗帘随着风鼓起点形状,顾牧尘低头看向小区外面,一辆车尾被撞得凹陷下去的保时捷停在那里。 今早叶舟送他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了。 应该是昨晚找不到自己,就慌张地连车都没换,在外面等了一夜。 也没有在他进小区的时候直接拦下,过了十几分钟才上楼拜访,是因为要鼓足勇气,得到允许后才敢面对。 肩膀那里的衣服有点滑落,顾牧尘重新系好了腰带,没等到保时捷的主人在车旁出现,就面无表情地拉上了窗帘。 他相信司徒静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那就无需多言。 身上其实还是有点疲累的,顾牧尘嘴上说着要上班,但还是没有出门,认认真真泡了个澡后去厨房简单吃了点东西,才躺到床上和助理联系。 怕下午再反复烧起来。 抬起手,盯着手背上那个隐约的针眼,顾牧尘本不愿意怀疑叶舟,但事到如今到底有些不信任,第一次见面是在酒吧外的小巷,第二次是自己跑去人家大学,这两回完全属于合理的相遇,可后来那次穿着青蛙玩偶服的叶舟呢,而他是真的因为自己偷偷哭泣,所以才跑去黑暗的楼梯间吗—— “我还差点踩到你呢。” 不是怕黑吗。 顾牧尘没什么表情地放下手,突然有点生气。 他最恨人家骗他。 朋友们有时候开玩笑说顾牧尘这人记仇,他懒得搭理,其实心里在想,我才不记仇呢,我一般当场就报了,谁还留在后面啊。 如果叶舟真的是有目的地接近自己,那么他不会轻易放过。 可心还是有点微妙的痛。 大概是由于初次和叶舟相见,脸上带有伤的少年坐在角落看书,神情专注而安然,让他忍不住想起些记忆。 虽然也不是多美好,但终归难以忘却。 “叮——”突兀的信息提示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顾牧尘拿出平板点开邮箱页面,刚刚打算查叶舟身份时,他并没有仅仅拜托贺颂,还同时交代了自己的助理王婧。 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履历挺漂亮的,”王婧在那边打着字,“看他目前的成绩,下学期应该就能做直接保研。” 她不知道老板突然打听一个在校大学生干什么,但不多嘴是身为助理的自我修养,于是就尽可能地搜集叶舟的身份信息,整理好发过来。 “品学兼优,又励志呢。” 平板上的光反射在顾牧尘脸上,黑色字体格外清晰。 是由单身妈妈抚养长大的孩子,在偏远的南方水乡长大,十二岁时母亲遭遇车祸重伤,几番努力还是没有发生奇迹,半年不到就撒手人寰,只留下叶舟和外婆相依为命,十八岁考入本市江城大学,年年能拿奖学金,倒是不怎么参加学校的活动,低调又内敛。 很干净,又很不幸的经历。 随之发来的还有段叶舟的视频,画质有点模糊,是个看起来很普通嘈杂的教室,应该是老师用自己的手机录的,抖动的画面伴着窗外的金色光圈和朦胧噪点,穿着宽松校服的叶舟笑吟吟地站在讲台上,眉目舒展,声音柔和: “真好,朋友送我一对珍珠鸟……” 可能是体温又有点上来了,顾牧尘居然眼睛酸涩,透过混沌的时间和遥远的空间,跨过数不清的泛黄日夜,与视频中的叶舟相望,他比现在看起来要小许多,面容稚气,眼睛仍是漂亮又清澈。 就像一只轻盈愉快的小鸟。 第 26 章 眼瞅着要到凌晨,贺颂知道顾牧尘的身体秉性,不敢跟人聊太久,催着赶紧回去睡觉,风柔了,月亮隐在淡蓝的云层后,连阳台栅栏旁的花都安静了,顾牧尘拿出体温计看了下,很神奇,居然没有再次起烧。 他有心把这次养病当度年假,手指轻捻着白桃妖精娇嫩的花瓣,远处的写字楼零星亮着灯,贺颂还是不放心,嚷嚷着滚床上休息去,别耽误他打游戏。 “明天叫小静一起玩,”贺颂晃着秋千,“庄园那的杨梅都熟了,咱一起去摘点?” 粉白的骨朵被松开,月季花整个苞儿都往旁边弹去,微微颤动两下才停止,顾牧尘拢了下身上的毯子:“可别,让我在屋里歇两天,不想出门。” “大后天也成,正好周末。” “不成,我有约了。” 贺颂这段日子实在过得嚣张,这会连遮丑用的帽子也不带了,棕色渔夫帽在手里抓出点点褶皱,可也比不上他嘴角促狭的弧度。 “谁啊,”他刻意拉长声音,“我猜猜——叶舟?” 顾牧尘倒是坦然地笑了下。 年假提前休了,按理说是要去欧洲找顾红娟她们,但身体抱恙不想乱跑,长时间的飞机航班他招架不住,心安理得地开始休息。 毕竟司徒静给他的惊吓,着实不小。 他不明白自己好友为何突然这样,顾牧尘想不通,也本能地有那么点排斥,起码现在他并不想有一段恋情,更何况是和熟人,简直想想就尴尬到脚趾蜷缩。 叶舟明天要拔智齿,小孩讲究还忒多,估计是受他那位有点神叨的外婆影响,也是好事,于是顾牧尘就答应了周末一起去郊外那所寺庙,权当静心。 “别乱猜测人家,”顾牧尘站起来往屋里走,“小朋友还挺好的。” 贺颂莫名牙酸:“哟哟哟哟小朋友……” “比咱小六七岁呢,”踏进木质地板,壁上的挂钟正好指向十二点钟,顾牧尘有些犯困地回头,“不是小朋友是什么?” 准备好迎接的反复发烧没有到来,不知是否因为做好了去庙里的准备,顾牧尘今晚睡得格外踏实,早上起来的时候浑身的酸痛劲完全消失,极其堕落地跟贺颂混了两天。 到了周末,顾牧尘没用司机,亲自开车去江城大学接人。 既然去拜佛就要诚心起早,六点半的淡金色晨曦中,车窗落下,露出顾牧尘上半张脸,眉眼清晰又漂亮,校门外是三三两两拎着包走过的学生,叶舟早就等着了,远远地小跑过来,白色短袖被风鼓起。 清晨的空气都太过新鲜,顾牧尘这人颜控,眯着眼欣赏了会学生的朝气蓬勃,还是觉得叶舟最好看,特惹眼的那种好看,于是在人坐上副驾驶的时候逗他:“我怎么感觉,像自己接走了校花呢。” “啊?”叶舟低头系安全带,“什么校花……哎呀哥哥你真是的!” 像是有点小怒意,但可爱极了,人家气鼓鼓地抱着胳膊:“你病好了吗?” “好了,”顾牧尘不着急开车,调整着导航,“你昨天拔智齿没,怎么样。” 今天格外凉爽,没必要开空调,带着花香的味道悄然弥漫,叶舟扬起脸:“没呢,校医院那边需要预约,后天才能拔。” 顾牧尘惊疑地回头:“胡大夫那里就是个小诊所——” “不是,是我们大学附属的校医院,”叶舟解释,“前两天拍片的仪器坏了,所以推到了后天,哥哥你长过智齿吗?” 长过,横生的,四颗,别提有多酸爽。 这玩意,顾牧尘可太有经验了。 他刚刚等人的时候解了安全带,这会大半个身子都侧过来:“还没拍片?我看看。” 顾牧尘用这种平常的语气发号施令惯了,不觉得狭窄的驾驶室和总裁办有什么区别,他神情舒展,平淡得仿佛是叫助理为自己送一份文件。 修长的手指固定住对方的下巴,略微往上抬了抬,形成个方便的角度,叶舟皮肤细腻微凉,那双很圆的眼睛睁得更大,神情是些许的迷茫,像是生日宴上,在鼻子上被点了奶油的懵懂孩童。 “张嘴。” 喉结快速地滚动,叶舟的下巴被迫上扬,不由自主地冲对方张开了嘴。 ……顾牧尘很漂亮,骨相是东方美人的模子,就带了点天生的矜贵,像落在冷杉上的雪粒,干干净净的一幅素净宣纸,那双凤眼总是很平静,没有任何狎昵的欲望。 菩萨啊,叶舟闭上眼心想,是我遭报应。 离得太近了,能闻到对方身上的花香,自己在人高烧之际喂水,拇指被唇舌濡湿的触觉还清晰着,这会就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心跳得厉害,溃不成军。 不敢再看。 怕自己会吻上去。 指腹无意间擦过虎牙,顾牧尘没心肝地笑:“小狗牙还挺尖。” “还好啊,没有发炎红肿,”他收回手,“不严重,怎么就发烧呢。” 说到这里又伸手,贴那可怜人的额头上,果然是烫的,薄薄的眼皮紧闭,耳朵尖都泛着红,委屈死了。 “哥哥,”叶舟终于睁开眼,轻轻吁出一口气,“你怎么这样体贴。” 顾牧尘已经发动车辆,随口应道:“哪儿体贴了?” “哪儿都体贴,好温柔的,”叶舟的黑发被灌进来的风吹起,也吹散了心头的热,语气重新变回轻快,“性格也超级好呢。” 他夸得认真极了,简直像表扬乖乖吃饭的小孩。 顾牧尘失笑,觉得叶舟可爱得不行,于是在下一个红灯时去揉对方的头发:“嘴甜。” 叶舟就着掌心蹭了蹭,浅淡薄荷味中,他简直得寸进尺:“哥哥,那你觉得我好不好?” 顾牧尘没有一个弟弟,无从分辨现在的年轻男孩是否也这样撒娇,贺颂是独生子,司徒静家兄弟关系一团乱账,他上学早工作早,接触的全是成精的老狐狸,还真的没怎么见过这样一个喝牛奶,偶尔腿抽筋的小朋友。 还嗲得要命。 第 27 章 “当然好啊,”顾牧尘故意臊人家,“毕竟校花。” 今天天热,他穿着个桑蚕丝烟灰色衬衫,薄薄地贴在身上,显示好看的肩颈线条,风从半开的窗户灌进来,带来些许的凉爽和惬意,那处寺庙顾牧尘去过几次,开车不到一个钟头,从江城大学出发要经过新建的东区,市政府铆足了劲整绿化,路边枝头全是各样的花团锦簇。 这片都是写字楼,周末没有上班族的聚集,就显得空旷宁静,蝉还没醒,昨夜又下了小雨,夏季难得这样的好天气,叶舟侧着脸看过来,也跟着乱喊:“那还是顾老师更好。” 妈呀可别叫老师了,顾牧尘转动方向盘,上次教人跳舞被踩几次还历历在目,这个称号他受之有愧。 “校花校花。” “顾老师顾老师。” “……笨手笨脚的校花。” “唱歌跑调的顾老师。” 顾牧尘很快地瞪了他一眼:“我唱歌不跑调!” 叶舟目光飘忽,立刻转移话题,结束了这场幼稚的乱按称呼:“我们有公认的校花,我不要抢这个名号呢。” “谁呀?”顾牧尘随口问。 叶舟软乎乎地说:“二食堂外那只猫,超漂亮的!” “虽然是女神,但一点也不高冷,”他掏出手机,低头认真翻相册,“谁都让摸,脾气很好很乖的。” 已经到了目的地,车辆停下的时候,叶舟把屏幕举过来给顾牧尘看,火烧似的夕阳中,一只狮子猫端坐在红艳的凤凰木下,白色长毛似乎都笼罩层淡淡的光晕,瞳孔是蓝宝石的纯净圣洁,居然有种凛然的神性。 草,真的超美! 顾牧尘默默地抬起头:“谁都让摸?” “嗯,”叶舟大力点头,“脾气好又爱干净,是学校里最受欢迎的一只猫了。” 呵,不信。 按照顾牧尘被挠的经验,那种培育过的品种宠物猫会相对温和点,可能是跟人待惯了,最多就是冲他哈气,而本土的中华田园猫从未给过他好脸,个个斗志盎然,凶神恶煞,哪怕上一秒还在路人脚下撒娇卖痴,只要顾牧尘一时心动凑上去试图摸一把,就立马龇牙咧嘴炸个毛,瞬间进入警戒状态。 弄得顾牧尘甚至怀疑自己上辈子是个宠物医生,专门给猫做绝育的。 毕竟好吃懒做小猫猫,啥都不干光长膘,一朝被骗入医院,回头难觅是非根,奇耻大辱终难忘,伸爪就骂喵喵喵。 否则也不该这样不招咪咪们待见啊。 “有机会我带你去看它,”叶舟笑道,“还是只网红小猫呢。” 顾牧尘淡然地收回目光,特高贵冷艳:“再说吧,我也不太喜欢这玩意。” 这会儿已经有点热了,刚下车就被太阳光照得睁不开眼,周末寺庙门口人还不少,大多都是些年轻人,抱着虔诚的态度在外面排队,红砖碧瓦,一颗高大的槐树上蝉鸣正躁,无数红布条绑在枝条上,远远看去像开了一树艳艳的花。 这年头生活节奏加快事务繁忙,年轻人在务实的同时也越来越相信玄学,并且怀揣的愿望还特朴实无华,前殿那里挂许愿牌的地方一溜儿的求暴富,偶尔有几个求姻缘的,写的名字还都是自家磕的cp。 顾牧尘刚进了三炷香,正双手合十闭眼,就感觉叶舟在自己身边跟着跪下,太阳光晒得皮肤发烫,隔着眼皮看到的是浅浅的红,缭绕的香烟味儿并不使人厌烦,而是一种很踏实的心静。 上完香去正殿拜供奉的观世音菩萨,叶舟在顾牧尘身后半步的地方跟着,声音很小地问:“哥哥,你许了什么愿?” “算了……”在顾牧尘回答前他率先摇头,“说出来就不灵了。” 庄严的佛像前,顾牧尘低低笑了下,揉了把叶舟柔软的头发,没吭声。 其实此行,他还真没许什么愿。 虽说顾牧尘有点小迷信,但他不怎么贪心,许愿几乎也都是些很小,很容易就能实现的东西,实现不了也没关系,他自认为已经足够幸运。 顾牧尘不缺爱,他觉得自己拥有了很多的爱。 姥爷是有些严厉苛责,但也是为了他好,身体力行地教会他诚心和正直,勇气与决心,小的时候妈妈工作忙,但母子俩之间的交流轻松愉快,互相尊重,亲情这方面顾牧尘没有任何遗憾,是他永远能够汲取力量的港湾。 他跋涉过绵延千里的非洲沙漠,滚烫的黄沙落满全身,他在瑰丽的海水里潜泳,穿过波光粼粼的鱼群去看岩石上的赤色珊瑚,十六岁在北欧的那次滑雪摔断肋骨,刚接手公司时不眠不休到被紧急送医,顾牧尘很少抑郁或者自怨自艾,也很少有情绪上的剧烈波动,暴雨或者彩虹,蓝天还有轻云,他觉得这个世界,是那么的美丽与精彩。 他是个很会爱自己的人。 庙里的人多,顾牧尘认识这里的住持,带着叶舟去打了个招呼,水井旁有两位小和尚在下棋,一只大黄狗卧在树荫下打盹,火红的石榴花快落了,饱满的黄桃熟了,远远有几声清亮的鸟叫,住持刚结束禅房的静坐,笑眯眯地请叶舟吃蒸好的素饼。 一位居士急匆匆跑过来,怀里抱着只黑色短毛的小狗,眼睛刚刚才能睁得半开,还覆着层蓝膜,正低低地呜咽发抖。 是被人丢弃在路边的,连纸箱子都没有,柔软脆弱的腹部贴着粗粝燥热的沥青路,干枯的脐带还没完全脱落,已经有蚂蚁爬上了口腔,若不是被及时发现,很快就会死去。 住持没什么反应,宽厚的手掌落在小狗头顶,便由居士把它带下照顾,顾牧尘在旁边坐着没说话,手里握着杯粗茶,叶舟也安静地看了会,才回过头问:“哥哥,我们学校的流浪猫狗,几乎都是被弃养抛下的。” 喜欢的时候爱到不行,也可能只是一时的好奇或炫耀,未曾考虑自己的实际条件,擅自拥有了一个生命,可很快又会发现,可爱的小生灵要吃饭,会排泄,得认真照料它,付出一定的时间和精力,才能获得干净漂亮的陪伴。 很多人在这一步就放弃了。 有的小狗没有野外生存能力,很快就会消失在垃圾桶的黑暗里,有的小猫开始捕猎,潜藏在茂密的枝叶里等待一击毙命的时机,筑巢的鸟雀被吃掉,生态平衡遭到一定破坏,没有绝育,繁殖不加节制,幼猫大量出生又死去,重复着相同的悲剧。 “不仅仅是小猫小狗,人也是一样的,”叶舟声音很轻,“对待生命没有责任感和敬畏之心。” 顾牧尘抬眸,安静地看向叶舟:“可是,救助它们的也是人,世界上有坏人,也会有好人的。” 都这个年纪了还在讨论好人坏人,似乎有点幼稚,前方的正殿传来低沉缥缈的诵经声,菩萨低眉敛目,满含慈悲。 叶舟也正在看顾牧尘,圆眼睛清澈又明亮。 “我知道的,”他突然笑起来,露出个单侧的小梨涡,“因为你,我相信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呢。” “嘴甜。”顾牧尘斜他一眼,放下早已凉掉的茶,“走吧,要不要去后山转转”。 从寺庙的偏门出去便是条曲折的山路,虽然这会儿太阳大了,但有着那连绵的树荫,倒还很是清凉,疯长的灌木丛无人打理,自由地伸出野性的枝条,黄色的小花遍地都是,很大翅膀的蛱蝶绕着顾牧尘飞,最终落在那挺翘的鼻尖上。 叶舟在旁边笑:“哎呀是香妃——” 打闹着向前走,这坎坷的山路也不觉得漫长,汩汩的清泉从旁边流淌,到了山腰的小亭,已有不少的游客脱了鞋子,在有着很多鹅卵石的小溪里嬉闹,不知是谁先看了过来,然后就是很惊喜的一道声音:“叶舟!” 顾牧尘抬眸看去,起哄声中,一个女孩已经提着长裙跑过来,脸颊被太阳晒得很红,跑得急,还在喘气。 可叶舟明显凝固了下,就默默地往顾牧尘身后退了一步。 哦豁。 不愧是经常上表白墙的校花。 “你怎么在这里呀?”女孩擦了下额上的汗,有点盛气凌人的感觉,“我之前叫你,你都不来。” 顾牧尘抱着胳膊在旁边看好戏,对面几个年轻人也往这边过来了,那眼神都再熟悉不过,上中学的时候班里有早恋的小情侣,其中一个被提问上去板书,这个时候老师如果问还有哪位同学愿意上来的话,大家就会用同样的眼神看向另一个满脸通红的人。 可是叶舟这会,并没有满脸通红。 相反的,还有点尴尬的模样。 “顾老师,”他悄悄拉了下顾牧尘的袖子,耳语道,“能帮校花一个忙吗?” 顾牧尘不习惯跟人离得这样近,若隐若现的薄荷味传来,他略微疑迟,还是点了下头。 下一秒,手被人用力地翻过来,微凉的手指强势穿过,被迫与其十指紧扣。 顾牧尘本能地挣了下……没抽动。 在好几道震惊的目光中,叶舟笑眯眯地看着对面的女孩:“没办法,男朋友非要来这里呢,只好陪着了。” 哈? 第 28 章 树上结着不知名的红色果子,一嘟噜一嘟噜地往下坠着,偶尔有枝条轻微地晃动一下,那便是有小野兽从梢中跃起,又消失在另一株更茂密的树冠。 顾牧尘浑身紧绷,脚趾都蜷缩起来了。 他不是没跟人有过手部的肢体接触,但那他妈的都是握手,生意场上的互相客套,在寒暄后一触即分,从没有过这样指缝被打开,牢牢紧贴着的十指相扣啊! 简直……顾牧尘脑海里突然出现一个很莫名的念头。 简直像被侵犯。 女生呆呆地眨着眼,前方的几个男生已经开始吹口哨,小情侣趴在对方肩膀上把眼睛都笑弯了,顾牧尘脸皮发烫,可叶舟却把他握得更紧。 “你不会歧视吧,”叶舟向前一步,稍微挡了下顾牧尘的身形,“我们谈挺久了,没想到在这里撞见。” 然后,顾牧尘就眼睁睁地看着女生红了脸。 “不会不会!”她拼命摇着头,眼睛快速眨动,“挺好的挺好的,尊重祝福……啊我不是那个意思的尊重祝福,是真的祝福啊算了你别管我!” 再然后,顾牧尘就眼睁睁看着女生扭头就跑,裙角飞扬,仿佛带走了一路的粉红泡泡。 救命。 叶舟还拉着自己的手,特坦然地冲前面的同学笑道:“既然大家看到了,以后就别开我和别人的玩笑啦。” 这下热闹了,起哄声此起彼伏:“哎呦你小子藏得够深啊?” “什么时候请吃饭啊,我看择日不如撞日……” 其实把这俩人单独挑出来看,一个简单普通白T水洗淡蓝牛仔裤,满身纤长白净的少年感,另一个烟灰色衬衫黑长裤,神情矜贵,凤眼不动声色地看过来,哪怕什么也不说,也觉得这人拽得二五八万。 仿佛是大佬带的个小情人。 可真正观察那紧握的双手,才会发现,被牢牢掌控的是顾牧尘,而不是旁边笑意盈盈的叶舟。 “有时间吧,”叶舟还在笑,“我们先走了。” 脚下的路有点陡,胳膊擦过长长的灌木条,在双方都要沁出薄汗前,叶舟终于放开了手。 被禁锢的微妙感瞬间消失,顾牧尘扭头一看那远去的小溪,张口就要骂人。 “嘘——”叶舟转身挡在他的前面,差点撞上的瞬间扶住顾牧尘的肩,又立马松开。 笑声还很轻,见不得人似的:“他们还在看,麻烦你,等等再收拾我。” 他这会没有刚刚的霸道劲儿,双手摊开,很绅士地没去碰顾牧尘,额前的头发被风吹得稍微有点乱,露出通透清澈的眼,睫毛很长,专注又温柔地看过来。 顾牧尘的心猛然一跳,不想搭理这小兔崽子,埋着头往前走,连崎岖的路都都不怎么看了,走五步踩中三粒尖石子,硌得脚疼。 “生气了吗,”叶舟还好意思凑过来,特无辜地问,“哥哥你不会没跟人牵过手吧?” 顾牧尘顿了顿,踢飞一颗滚圆的灰色石子。 “大家闹着玩,老开我和别人的玩笑,”叶舟一边解释,一边帮着拂去前方挡路的枝条,“久而久之对方可能就当了真,弄得我也有点苦恼,索性今天就快刀斩乱麻,也不会太伤害到人家。” 那你可以用更好的理由啊,顾牧尘在心中咆哮,对一个姑娘来说,心上人是男同这件事的冲击,应该比被拒绝更恐怖吧! “毕竟我把他当兄弟,”叶舟有些为难似的垂下眼,“这样,他也就全部都明白了。” 哈? 顾牧尘终于站住了,也连带着有些不可思议的尴尬:“……不是那个长裙子的女孩?” “不是,”叶舟语气平和,像是在讲一件很微不足道的正常事情,“是那个在小溪中站着的男生,我舍友。” 常言有道,当你和对方有着共同的倒霉经历时,就会油然而生一种亲切的友情。 同样被朋友告白的顾牧尘瞬间原谅了叶舟:“怪不得呢,我明白了。” “谢谢哥哥帮忙,”叶舟略微沉默了下,“所以你真的没跟人牵过手吗?” “……这个不是重点。” “我很好奇呢!” “废话,当然牵过。” “哇,是和女朋友吗,哥哥你现在有女朋友吗!” 顾牧尘在心里忍了忍,这会儿风吹得厉害,丝质顺滑的衬衫贴上胸膛,幽静的山涧里有隐隐的蝉鸣,他瞪着眼睛看过去:“叶舟——!” 叶舟笑得特别开心,几乎直不起腰,他之前笑的时候常常是那种少年意气,但这会儿神态舒展,竟有种特别轻盈的倜傥洒脱。 莫名的,顾牧尘想起那段泛黄的光影。 “真好,朋友送我一对珍珠鸟……” 风把淡紫色的木槿花吹落满地,山间的树林波浪似的连绵,有轰鸣着的飞机划过遥远的蓝天,拖曳出长长的一道淡色白云,顾牧尘只顾着低头往上走,这路怎么一会儿高一会低,明明来过好几次,可拨开横生的山茶花,笼着雾气的山林还是美得令他感到心动。 “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瞎走,逛逛就回去吃斋饭。” 叶舟不紧不慢地在后面跟着,一只红嘴鸟掠过,很快地消失在浓密的林间,略显斑驳的平台供游人歇脚落座,金色的光影在林间洒下斑点,顾牧尘猛地驻足,拧眉看向前方的地面。 “怎么……”叶舟站定,凝神看去,也静静地闭上嘴。 地面上,赫然躺着七八只黄翅灰腹的小鸟。 这种小生灵应该没有什么天敌,自由快活地翱翔在山涧,纵使是被肉食动物捕获,也不该这样摆放在地,简直像人类故意的恶作剧,残忍地炫耀自己的战利品。 “我去看一下。”叶舟宽慰似的看了他一眼,快步上前蹲下,认真地端详着那可怜的小鸟。 顾牧尘有些不是滋味,没想到离寺庙这么近的地方,会发生如此恶劣的事,他跟着上前,低头看那毛茸茸的一团:“回去后我跟庙里的人说下,看是不是有人故意……” 话没讲完,就听见叶舟“噗嗤”一声笑了。 “哥哥,”他扬起下巴,“你不要担心,这些小鸟是喝醉了。” 他指向那蜷曲的脚爪,柔声解释道:“你看,如果死了的话身体僵硬,爪爪也会伸直的。” 修长的手指转了个弯,又指向旁边的褐色斑点:“这看起来像发酵的果子,它们应该是吃醉了,结果全部倒在这里飞不起来,所以让我们看看,罪魁祸首在哪儿呢……” 叶舟懒洋洋地站起来,看向平台下面一处茂盛的灌木丛,上面红色的浆果攅在枝头,熟透了,沉得要往下坠,被摘下的时候发现皮薄得不行,轻轻一搓就会被揉破。 “要尝尝吗,”他笑着朝顾牧尘伸出手,“这种可以吃的。” 天太热了,浆果变成了酒,落在嘴里是微微的酸,抿出点很淡的涩和甜。 “于嗟鸠兮,无食桑葚,”叶舟也吃了一颗浆果,“完啦,我们也要吃醉了。” 这曾经在教室里学过的《诗经》亘古千年,遥远的历史中小斑鸠醉倒在桑果下,今日夏季的微风中,不知名的鸟雀也躺得潦草而不设防。 “不用管吗,”顾牧尘看小鸟那鼓囊囊的胸脯,“需不需要我们做点什么?” 叶舟信口胡扯:“当然啦,要煮解酒汤放热水,照顾着侧躺防止呕吐,交代未来两天不要吃头孢……” 这句话莫名戳到了顾牧尘的笑点,他笑了半天才去揉叶舟的头发:“正经点。” “不用,它们一会自己就醒了,会飞走的,”叶舟很乖的模样,“哥哥你看,我是不是特别会照顾人!” “是是是,特贤惠,”顾牧尘朝旁边的石凳走过去,好整以暇地想看看小鸟苏醒的模样,“真是宜室宜家。” 凳子上落层浮灰,还有枯萎的落花,顾牧尘嫌弃着有点脏,就收回了坐下的念头,干脆也过去看一眼那灌木丛,再摘点红艳艳的浆果吃。 没办法,顾总嘴馋呀。 “小心啊,那里是个斜坡,”叶舟慢悠悠地跟在后面,突然声音变了调,“……顾牧尘!” 晚了。 碎石滚落,阴凉处的暗色苔藓湿滑,顾牧尘整个人都往后跌倒,电光火石间被冲过来叶舟托住后背揽在怀里,共同栽进旁边的野草遍地。 地上被踩出长长一道痕迹,顾牧尘的腰被叶舟在后面抱着,猛然的失重感加速心脏的跳动,他低低骂了一声撑住膝盖,想要站起来的瞬间却变了脸色。 “怎么样,”叶舟的声音沉稳,“哪里疼?” 好没面子。 疼痛感传来得有些迟钝,但也足够在额上沁出冷汗,顾牧尘有点尴尬和僵硬地扭头,老实交代:“脚腕……好像崴了一下。” 后背紧贴着叶舟的胸膛,灌木丛上面就是青石路台阶,如果不是对方反应迅速,照这个往后栽倒的架势,后脑勺一定会磕伤,于是就不好意思地眨着眼:“谢谢啊,你怎么样,没摔着吧?” 叶舟终于松了手,转到顾牧尘身前,脸上的表情很平静——他经常是笑着的,虎牙添加稚气,梨涡漾出甜蜜,那双圆眼睛总是天真地看过来,以至于顾牧尘有点疑惑,叶舟不笑的时,会这样凶吗。 甚至有点匪气的压迫感。 叶舟抬眸看他:“哥哥,把裤子捋起来,袜子脱掉。” 顾牧尘:“……” 听起来怪怪的。 “我看下情况,”叶舟语气平淡,却带着令人不容抗拒的强势,“如果是单纯的扭伤肿胀还好,怕关节错位。” 顾牧尘还在地上坐着,闻言默默地叹口气,原本还想着祈求身体健康来庙里拜拜,结果出门就扭着了脚,难道是心不够诚吗? 浅灰色的袜子往下褪,露出纤细白皙的脚踝,侧面关节那里明显地开始肿胀,叶舟直接伸出手去,轻轻地在发热的皮肤上按了一下,顾牧尘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才缓声问道:“你能看出来,是错位了吗?” “看不出来,”叶舟回答得很干脆,“得去骨科进行影像学检查,拍片。” 草。 那你按个什么劲儿啊,很痛的! “我就是让你知道一下有多疼,”叶舟已经站了起来,“所以不要逞强或者拒绝,再二次扭伤的话会更严重,来吧,我背你下山。” 顾牧尘默默地放下裤腿,试图再挣扎一下:“你扶着我就行,好一段路呢。” 叶舟居高临下地看过来,嘴角终于带了点笑:“哥哥,你是喜欢疼吗?” 顾牧尘先是心虚,紧接着又是委屈起来。 什么嘛,自己也是不小心的。 被这样的眼神盯着,那种莫名的被侵犯感再次出现,他低低地笑了下,朝叶舟伸出手去: “小朋友,你好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