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隰有荷华,穿成始皇的女儿》 第一章 一眼万年 日色渐收微云,西安的大雁塔在夕阳的碎影之下透出它的沧桑,这是一个普通的黄昏。 有市民突然看到塔尖上忽然冒出来一点的金光。 人们感到怪异,人总是对神秘的事情尤其好奇。不到片刻就在塔底聚集了起来。 1983年,金色的黄昏。 第一个兵马俑的陶头被一个叫水根的陕西农民挖出来。 1946年,考古学家许楷坐着破烂的工车,工车上秘密拉着几个工作人员奔往甘肃,前去寻找传说中秦长城遗迹下的河图洛书。 那天下午,许楷看见同伴冷脸捧着玉版,与他共事的日本籍同伴用一把手枪抵住了他的太阳穴。 “许教授,对不住了。” 血溅上了秦长城的黄土,许楷瞪得睁圆,他绝望地盯着河图玉版。 他鲜血从口中吐出,浇筑在玉上。他知道,自己有生之年再无法把它留在中国。他的眼眶渗出泪来,他多希望古老的长城能伸出双手把特务抓住。 他立誓愿意以身筑黄土,祈求后人找回玉板。他的身体留了下来,慢慢与黄沙融为一体。 那天的黄昏也是同样散发着金光。 2022年,7月二十五日,下午五点半—— 正在咸阳的许栀慌慌张张地举着工作牌,手机里是一张黑白照片,那是一张地方性的报纸,照片的标头赫然写着:考古学家疑发现甘肃秦长城遗迹。 照片上的人穿着工装抱臂站着,口袋里卷着一叠资料,胸前插着钢笔,脸上是由衷的微笑。 是他!是她的爷爷瞑目前絮语不止的——他的父亲许楷。是啊,那样一个博学朴实的学者绝不会在大战前抛家弃子去美国,他是去考察遗迹,然后消失了。她终于在浩如烟海的民国档案找到了她的祖父! 她不能抑制激动,手都颤抖起来。 为什么祖父会消失几十年。报纸上提到的秦长城遗迹早已发掘,并无异常。 祖父当年难道是要找什么东西? 她的身体突然激起一个念头,许家自许楷便承家学渊源,她是一个刚刚从考古专业毕业的学生,有着专业的敏感。 秦始皇陵兵马俑 前方的路一片漆黑。 她找到了出口。 微微亮,却是一马平川,不见任何高楼大厦。 “我是走到新开发的遗迹里了?”她刚走出一步,低头一看,顿时惊呆了,她的衣服竟然完全变小了!自己也变得矮小,手上捏了一把黄土的泥。 “曲裾?我怎么穿着这个?” 她以最迅速有效的判断,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拐卖了。 等她再回头看的时候,发现一个诡异的事。 后面居然有一大堆穿着战国时期的铠甲。 “公主,王上说您该回宫了。” 业务能力极强的判断,她怀疑自己是遇到了小说三大事之一,穿越时空。 她极快适宜她的这个身体,又在往那个马车走的路上,适宜了她变小了这个事实。 一个约摸六岁的小女孩身上寄身了一个二十三岁的现代灵魂。 等她上车,看到端坐在中间的那个着黑袍的男人与他的臣僚。 当男子抬眼看向她的那刻,是一种要刺破灵魂的透视,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动了。 她不敢动。 从他的服饰判断来看或许是先秦时期。 她不能确定他是哪一位王,从那水纹虎旗来看,约摸是秦。 “荷华,又跑去贪玩了?”他随意一问,声音堪比陨石的吸引力。 她的后颈发凉。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几个字。 这时候,他们不约而同看向她,他和他的臣僚都有一双绝美的眼睛。只听得臣僚谦卑有礼地拜道:“荷华公主,王上,那臣斯便先告退了。” “客卿慢走。”他微微立起来目送那个自称微臣的人。 臣子的身形单薄让他的官服都套不实。 她大气不出地立在那里,呆呆点了下头。 李,斯? 她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 那他是? 许栀茫然而不知所措地看向他。几乎是呼之欲出的答案了。 李斯唤我公主,那我是,他的女儿? 嬴政的女儿么? 许栀几乎是要哭笑不得了。 她崇拜嬴政,古往今来几百个帝王,她只把他看作是千古一帝。她自读书起,她对他就有一种特殊的情感。 现在,她看着他,他们不再拥有时空的隔阂,她不再透过文物的橱窗去感悟他的一生,而是就这样真真切切地面对面了。 她甚至可以触碰他。 真实地触碰。 他是她的祖先,她如今可以对他说话,她感到一种无与伦比的幸福。 可她明白啊,他并没有留下后人。 如果不早早离开,她的下场会惨不忍睹。 嬴政搁下手上的竹简,轻轻问,“怎么了?”忽然他竟笑了起来,“不会怪寡人这么早让你回宫了吧?” 许栀没忍住,用了现代人经典打招呼的方式,“您,您好啊。”她吐出来的声音和腔调,让她自己都听不懂。 嬴政没理解过来。 许栀管不了那么多,她研究他十年,对他在史书上所有能寻到轨迹的一切都熟悉。 可她从未见过他。 她从未听过他的声音。 模糊不清的画像完全与眼前这个人无法重叠。 她就跑了过去,跨越几千年的几步路。 她忽略了她此时六岁孩童的身高,嬴政就算坐着也比她高了太多。 她一把投进了嬴政的怀里。 她明白眼前自己这样的触碰,若将他拟作文物,她可是“犯罪”。 温热从真实的躯体传来,她埋进他的怀中,捏紧了他的衣袖,静默着,像后人虔诚崇拜,又像了解了他后来空前绝后和悲凉交杂,还有刻骨铭心的激动。 她忍不住哭了。 嬴政没料到她的举动,摸摸她的头顶,许栀被他轻易地抱了起来。 她睁大眼睛,细细注视他的面容。 许栀觉得自己接受不了这种年龄落差,她为什么会以这样的身份,却是这样的灵魂看见年仅二十九岁的嬴政。 嬴政单手抱着她将要站起来,她赶紧搂住了他的脖子。 嬴政偏过头来,慈爱的目光令许栀心上一震。 她看到自己稚嫩的双手,她定神,紧张而怯怯地用着雅言和秦国的方言喊了两声“父王。” 嬴政笑着。 那是一双怎样的瞳孔,慈爱与坚毅难掩疏离。 这一刻,她感觉到认祖归宗般的使命认同。 嬴政当她是不想回去,温言道:“寡人就是太惯着你了,回宫要听话。” “好。”她答得很快。 六岁的荷华公主没有跟她说自己的记忆,也没有存在两个意识寄身。 她想不管她在不在,她会和她一起为她的父亲——在他终生不近六国之人时,在他被天下人刺杀之时,为他带来她所能及的温良的爱。 她笑了起来,闪着一双和父亲一模一样的眼瞳。 回到宫中,她刹那之间明白了许多。 原来她的母亲就是那位从郑国来的公主,她有着绝世的美貌和令人心醉的歌喉,她爱唱山有扶苏,所以她立刻明白她还有一位兄长,名唤扶苏。 公子扶苏。 当许栀看见母亲看见她的眼神时,她就打心底明白了,她憎恶他们。 一个猜也不用猜的故事。 她是郑国派到秦国的囚徒,母亲会在夜晚怅然若失望着月亮,青丝如瀑下是她啜泣的面容。郑妃在来秦之前就有心上人,她不爱嬴政,与此同时,秦国正日日图谋如何灭掉她的母国。她恨不能杀了嬴政,却给他生下了两个孩子,这样用仇恨孕育而生的两个孩子,她怎么能不恨。 嬴政呢,从小寄人篱下,颠沛流离的童年和悲惨的家庭关系令他似乎再不相信任何人。 孤僻与霸道让他们的关系就像拉锯子的人和木头对峙。他想得到她,占有她,却从来不肯主动看看她的心。 荷华的兄长极为优秀和睿智,他似乎是想弥合这样的关系,在同样高压而无爱的情况下,扶苏走了条与他父亲截然相反的救赎之路。 许栀用置身事外的理智看清了这一点,忍不住哀恸,她知道自己无法遏止他们命运末期的颓势。 她的出生并没有缓解这样的矛盾,反倒加深了母亲对他们的厌恶。 或许正是这样的折磨,嬴荷华逃避起来,而她的灵魂遁入了她的身体。 现在一切都是当时。 王朝辉煌的前夕,她可鄙地运用了她的记忆坚定不移地选择看见了一个又一个自认为史笔般正确的决定。 如风如磨的男子。 绝代风华的谋士。 在咸阳宫中奔跑,阳光照在她身上,她决定要找一个人,冷静理智在孩子身上十分突兀。 苦寻多日,没有音讯。 赵高在哪里? 这时,她的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公,公主,听说您在寻我?” 第二章 赵高李斯 许栀回头一看。 一个生得极为清秀的年轻人,他服深色的宦官服站在台阶上,怀里抱着几卷竹简,朝她躬身。 那个人脸上白白净净,没有她想象中赵高该有的猥琐模样。 她不信,她绝对不相信。 “你当真是赵高?”所以她问出来了,伴随着极其疑惑的鄙夷。“你出生在赵国?” “是。” 许栀心底实实在在沉了下去。 “你今年多大?” “卑年今二十。”赵高心里也疑惑。据说荷华公主性格内敛娴静,不怎么爱出宫,向来也没有这么多话。她又为什么到处打听自己? 许栀看着面前这个人,眉眼间透着比女人还甚的娟秀。一双眼睛,眼尾向上微扬,有点像抽芯的竹子。她不愿意把他比作竹,她觉得他不配,可现实是真像。 她上下打量又左右打量,本着专业上头,她真想攥着他一股脑地问,指鹿为马这成语是不是真的… “你与……与,我父王真是患难之交?”说实话,许栀叫嬴政父王这称呼是真还没习惯。 “不敢。不敢。”赵高被小公主的眼神盯得心里发毛。 “那就是了。”许栀叹了口气。 许栀正想转头就走,这人找到了算是好事。她应该回去想想该怎么规劝赵高好好做人。 谁知道另一个人的身影又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 李斯。 “荷华公主。”声音沉稳有力。 这是她第二次看见他。当时碍于嬴政,她根本不敢正眼仔细瞧他。 李斯比嬴政他们年长几岁,他和他的师兄韩非是嬴政的法家老师,他思想的引导者。 不得不说,李斯的气质比赵高端正多了。譬如青松一般,不过又感觉青松之上添了点蜿蜒的藤蔓。李斯下巴带点青茬,不多,却添了多分成熟。 李斯拱手时,她看见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与白得发冷的皮肤。他身形挺拔,又有点单薄,不知道是不是秦国服饰不适合他这个来自南方的楚国人。她感觉那墨黑的官服根本没把他套牢实。 她扶额,楚王好细腰的意思是人家楚国人大多本来就是这样。 也就是这样一个人,于万里江山间坐杀帷,手里握着整个大秦帝国的杀手组织。 许栀没说话,就等着李斯和赵高的两双眼睛对视。 很明显,李斯不待见赵高。又或许,这个时候,他根本就不认识赵高。 赵高很快移开与李客卿的眼神交流,恭敬道:“卑赵高,拜见李客卿。” “赵高,我知道你。听说你精通律法。” “客卿谬赞。亏大王赏识令卑断刑狱。”赵高说完话后,他突然用种求救的眼神看了许栀。 许栀居然看懂了,他还有很多竹简要处理的着急。她真是不愿意多和他说话,她又不得不想和他说话。 “你,”她顿了顿,又斗转看向李斯,“你,你们去忙吧,好好工作。” 两人一头雾水,异口同声。 “诺。” 许栀从李斯与赵高的年龄已大致判断出目前秦国所处的时期。 ——韩国为求自保存韩,不惜使出疲秦之计。荀况的两位学生:大国水利工程师郑国和法家集大成者韩非在不久后赴秦。 ——疲秦之术惹得嬴政大怒,接着是李斯那篇著名的《谏逐客书》横空出世。 赵高告退不久。 灼灼阳光映照在他们的身上。天边的云一层一层的斜着透下。浑圆的太阳,橘黄的光影洒在秦宫,一圈一圈的光晕落下来,落在他的官服,将深黑的衣料折射出琥珀的光彩。 秦咸阳宫的台阶很宽,很长,一如往后的路途。 许栀明白,自己应该看清楚一些微末。她的身份已经让她不可能置身事外了。 所以许栀在路过李斯身边时,她抬起脸来,望着那位客卿大人。 李斯很快明白公主要说什么,他微微躬身。只见荷华公主眼神坚定,她居然在这台阶上,堂皇地伸手抓了他的袖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许栀利用小女孩的童言无忌,又以一种恳切,对他道:“客卿,您能不能向我保证,以后不会让父王失望。” 李斯一怔。 “你可不可以保证,永远都不让父王失望。”再重复这话时,许栀想到了他的结局,她止不住地会想到,史书上他被赵高腰斩弃市。 对于书上的李斯,她是真的又爱又恨。而他如今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这样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他不该是那个结局。 李斯没想到荷华公主会这样说,她要求他承诺不背叛嬴政。 他躬下身,官帽的帽绳落到他的膝处。嬴荷华公主已经松了手,她端端地看着自己,只等着他开口说话。如果他没有看错,公主的眼睛异常清晰,又透着丝丝的亮。 这一刻,他认为自己是在哄公主,也是真的在许诺。 “臣李斯,永不背主蒙恩。” 第三章 郑妃吟曲 这是郑璃来到秦宫的第九个年头。 她在十七岁那年,以国之联姻的盛大场景,嫁给了他。 二十岁的秦王嬴政还没有亲政。 所有人都不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似乎也并没有人看好这个“近虚无”的王。 朝堂有相国吕不韦,不需要过多的执政者。 她来秦以后从来不笑。人人都以为她在楚国时有心上人,所以不爱嬴政。 更有甚者说嬴政为博她一笑,不惜重金请来郑地的庖厨和乐师。 可谁又知道,当年高台遥遥一见的情景。 周遭的环境是霜雪般彻寒。高高在上的男子临下一道凝视的目光——那目光由凌厉转到直视,转而打量,再最后,他平和地看着她。 郑璃没料到自己会与那双眼睛对视。 摇曳的烛光闪烁在高台,不亮不暗,刚刚好点亮他的身影与样貌。 她抬首的那一刻,她承认,她错了,传闻中丑陋狰狞的秦王,有着惊为天人的龙章之姿。 他身形修长挺拔,目光所至乃是不威而怒,且是服黑不穆。这样的君王是她不曾在韩国见过的,就连楚国也似乎没有。 她发愣着,忘了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嬴政绕过殿中的燃着香的虎纹夔龙青铜鼎具,直径朝她迈步过来。 “怎不说话?可是舟车劳顿,抑或寡人把你吓着了?” 嬴政离她愈来愈近,他立在她面前。窗外疏梅筛月影,倒悬于侧。 她屏住呼吸,咬着唇,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她便依旧垂着头。 忽然,强大的气息瞬间聚拢在悬空的头顶上三寸。 她感到他慢慢俯下了身,他的指尖带着晚秋的寒意。 秦国的冬天总是比南方的楚国来得要早一些。 嬴政触碰到她薄如蝉翼的皮肤,先是食指的指尖,再是修长的手指滑到她的下颚,顺延着、当他整个手掌搁在颈后时。他感到她克制不住地颤抖了。 “你这么怕我?”他的声音沉了下来。 “不,不是。”郑璃才见他的神色已不似刚才那样舒畅。 “你,”他怔了怔,“忘了?” 忘了? 什么忘了?郑璃不知他在说什么。 就这片刻的犹豫被嬴政捕捉,他的神情斗转恢复了疏离。他勾了勾嘴角,于心底自嘲道:谁能记着当日落魄街头的邯郸质子。人人畏惧的也不是今日的秦王,而是一个强大的秦国,是吕不韦罢了。 郑璃心里那只在不停乱撞的小鹿终于安静了下来。她提醒自己始终记着的母亲的叮咛——嬴政是秦国的王,虎狼之师的君主。讨好也罢,奉承也罢,他始终是王,绝不是你的丈夫,也不是你能要得起的人。 她穿着繁重的婚服,捧着楚王的诏书与图册,恭卑地呈给她的君王。“妾璃自楚国来。拜见大秦王上。” 嬴政没接,轻蔑地抬起她的下颚,淡薄道:“听说宫人说,你很不情愿?” 郑璃的疑惑还没有说出口,她这才看到嬴政身上的长剑。哪有人成婚还背着剑?她刹那间愣在原地。也对,他们这哪里是成婚,摆明了是交易。 她不过是为楚国带来地图的器具而已。 他欺身逼近她,把她将腰一提。“你父王说得对,你果然是美人。不管你乐不乐意,来了秦宫,就得乐意。” 那一夜,嬴政无轻重地折腾她,她过得非常不好。 她想岔了,人道是野蛮之君的秦王嬴政怎么可能像她想的那样尊重她。 她不过是国与国之间的交易,嬴政唾手可得的玩物罢了。 她从没觉得他会是自己的丈夫。 但嬴政似乎不这样认为。 不久后,她就有了身孕。 这个时候,秦国没日没夜地图谋诸侯的土地。 她想好歹楚国地大物博,秦国目前没有那个胜算去攻打。她有个郑国公主的身份又是楚国送的亲,她想所以在偌大的后宫里日子还算过得去吧。 她在后宫里过得居然出人意外的“清闲”。太后娘娘不怎么管后宫的事情,而从表面来看,嬴政对他的这位生母赵姬并不很上心。 赵太后还是很喜欢她这个儿媳的,至少郑璃是这样想的。 太后不过三十出头,风韵犹存。郑璃来之后,赵姬才总算是放下了心。她的政儿是喜欢女人,心里也总算接受了一个人。她是真担心他成天和那个生得唇红齿白的楚国人待在一起出点什么幺蛾子。 有天,郑璃坐在大青石上,折下一支红梅,唱起了歌谣。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有人在松软的路上踏出一条雪迹。 她止了歌声。 嬴政就站在雪地里看她,手上还是拎着那把长剑,剑上血迹未干。他将剑别在身后,雪花落在他的衣袍上折出清亮的光。 他的目光斗转温柔,似乎是与当年如出一辙的注视。 他隔着几步路,视线落到她隆起的小腹,对她轻轻说:“你若喜欢,我们的孩子取其中的词可好?扶苏或者荷华。” 匆匆赶来的李斯突兀地站在嬴政的身后。 “王上,相国那边……” 末了,嬴政自觉失态,留下一个寂寥而孤单的背影。 郑璃看见了他左手的指尖在淌血,血滴落在雪水中,也开出了梅花。 她好像记起了一个模糊不清的人。 —— 许栀来到秦宫的第一夜,她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偷偷从寝宫跑了出去。 嬴政从来不在任何女子的宫殿留宿,包括她的母妃。 她放心大胆地翻出围栏,坐在凉夜如水的台阶上,抬头看那轮月。 多年后,她才明白嬴政为何最喜爱这位荷华公主,是因为她有一双酷似她母亲的眼睛。 许栀突然走到了嬴政办公的地方。 偌大的宫殿里灯火通明,竹简翻阅的哗啦声,她趴在门口,窥见里面还是坐着两个人。 无疑是李斯和嬴政。 静悄悄地—— 突然!啪地一下,一把匕首突然甩在了门框!然后掉在地上。 许栀快要被吓死了,失声喊了出来—— 她忘记了自己只有六岁。 许栀推开门,拖着那把剑,在李斯诧异的目光下,她一步步往嬴政那边走。 许栀鬼使神差地去捡剑,可根本拿不起来。她甩不开剑柄,她的灵魂仿佛要抽离了。 她看到了真正的荷华公主。 第四章 河图洛书 许栀脑中的嗡嗡声犹如沉闷的罐子。 四周暗黑,透不出半分光来。一个绿衣罗裙的小女孩瑟缩在墙角。 “小姑娘?你是荷华公主么?”许栀轻声询问。 听到许栀的话,荷华泪眼汪汪地抬头,软糯的小脸满是泪痕,她看了许栀又很快将头埋在手臂之中,哭得更加入神。 许栀低头看见自己已恢复成现代装束,她赶紧上前两步,蹲在荷华身边。 “我,我不是故意要占你的身体。”她伸着手,不知当不当抚摸她的头发。她再紧接着道:“荷华,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对不起啊,之前还冒犯喊了你的父王母妃。不过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们……” 许栀紧张地看着她,话还没说完,嬴荷华再次抬起了头,吸了吸小鼻子。 “不,不许栀。不是你的错,都怪我。”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个龟板,神情忽然变得怅然呆滞。“我其实已经不知道时间过了有多久了。你是我在这里遇到的第二个人,但你是第一个真正靠近我,与我面对面说话的人。你一点不怕我。” 此时,许栀看见眼前的小荷华手中持有的龟板上显出一道灵光,龟板上闪烁着出属于不同历史时期的画面。 难道!她?许栀有些不敢置信。 小公主说着接下来的话,给她的只有震撼、无穷无尽的震撼。 “许栀。我六岁的时候梦见过一条神龙,然后我生了一场大病,病中的梦境里我去了好多地方。直到我看见了一个种满了栀子花的地方,安静温暖,不似秦宫孤寒,我舍不得走了。神龙说,只要我愿意将魂魄赋予玉板,我可以永远留在那里。” 嬴荷华伸出小手揩去自己脸颊的眼泪。“没错。我同意了。然后便是千年的辗转……我知道你来自21世纪。我眼睁睁地看见父王垂死、大秦覆灭……我形貌永远困在了我六岁那年,就连神智也时常不清。” 许栀懂了。一个简单而公平的交换,一个挣扎无果的过程,看见至亲与家国破碎,无可奈何,只能孤身流落。这是交换的惨痛代价。 许栀接过龟板的那一刻,颤粟从头到脚,从指尖到心脏。 “荷华……”许栀竟然实实在在地触碰到了她,她正伤心黯然,许栀大着胆子去拍了她的肩膀,宛如哄小女孩那样安慰她。 嬴荷华攥紧了许栀的衬衣角,她转头看着许栀,沉思道:“我所见的第一个人。他和你的衣着很像。” 等到许栀从龟板中看到那张与民国报纸上一模一样的脸,看见那支插在衣兜的派克钢笔。许栀长叹一声,所谓家学渊源,竟是这么一回事情。 “他就是我的祖父。” 许栀把龟板贴进胸口。祖父恐怕也不会想到,他会出现在自己孜孜不倦研究的龟板之中,被一个来自秦时的公主看见,被自己的曾孙女于战国时期发自关怀。 这是一种怎样的时差,一种怎样的情怀。 “荷华,你可知道我的祖父之后去了哪里?” 嬴荷华努力回忆着。 她脚底的空间也慢慢褪去了黑,居然渐渐浮现出一片黄沙来。 孤圆当空,白炽之下,黄土之上。 场景还有些残破,嬴荷华忽然皱紧了眉头,开始控制不住自己似地:“我只看见了血,”她慌张地低头,看见自己手上全是鲜红的血迹,“啊,是血!不要抢河图洛书。” 随着她的尖叫声越来越大,许栀的脚下也开始坍塌。 许栀看见荷华身后的空间像一面镜子,裂开无数裂痕。 砰,轰隆隆——瞬间炸成碎片。 嬴荷华将她往外猛推,朝她用力喊道:“快走!这次就靠你了!” “荷华!” 啪啦—— 像是打了个响指,大脑一叮,后颈发来微弱的刺痛。 许栀的眼前于毫秒间回归平静。 章纹古朴,房梁空阔。 许栀一时之间消化不了这么多,她也看看见她的手腕浮现出了一个浅浅的符文。 河图洛书。她牢牢记着荷华的话,许栀想荷华公主应该是寄身在那龟板之中,如果她没有猜错,祖父当年要找的东西和龟板拼在一起就是奇绝亘古的“河图洛书”。 血……荷华喊着血。难道祖父的失踪是遭遇了不测?荷华与神龙交易,不应该在她想去的地方吗?又为何只能呆在那个幻空之中?她说,这一次是靠自己了,这又是什么意思? 许栀想着,思绪繁杂。她又慢慢回忆起自己遇到荷华之前是在宫门,她推开嬴政和李斯议事的大门,还去拖他的太阿剑。 她真是疯了。 她到底是有点畏惧嬴政的,她刚撑起来就要往外跑,腿下一软,就要往前猛扑! 天旋地转间,一双臂膀及时接住了。许栀抓着那人的手,她缓缓抬头,不知该怎样形容少年的样貌。只见他佩玉服剑,穿了件暗灰罗锦衫,腰间系着荔枝纹带,眉下明眸善睐,尚是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 许栀从这张极致完美的脸回神,她看清楚了他的瞳色,是与嬴政一模一样的幽深如茶,墨色一点。 “公子扶苏?” 许栀暗骂自己是受震撼太多,脑子抽了,居然脱口而出。 好在她的身体只有六岁,她太懂该怎么掩盖这种失误。 没错,她小手一抓,径直埋进了扶苏的怀里。 “……王,王兄。” 扶苏一愣,眼睛很快微微弯成一个月牙,“荷华。”他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听说你晕倒了,是否可好些了?” 许栀点了头。 “嗯。那便好。见你欢喜活泼,为兄也甚为宽慰。不过下次莫要半夜时分乱跑,再着凉了就不好了。” 温润如玉的人连说话都这般轻言细语。 许栀使劲儿点了点头。 扶苏又温温柔柔地笑了起来,他的声音是那样地轻和,手掌的温度也都适宜。 她忽然有些不解,为什么荷华公主宁可交换魂魄地远走也不愿意留在他们身边,她那时不可能知道后来事。按理说,自己知道历史结局,想拼命挣脱逃离的逻辑更为合理。 “荷华啊,这个你收好。”扶苏从袖中拿出一个用细绢包裹着的方形物件,“这是楚国大巫刻好的玉板,你自小就身体弱,把它放在身边可助你安眠。” 许栀打开绢帛的那一刻,一切都证实了。 阴阳错综,五行逆运,有为变化之道。又见北斗为定,九宫行之。 这是洛书?! 第五章 家父李斯 许栀打算把洛书藏起来。她想到一个绝妙办法。她用绢布包裹又锁进了铁匣子,放进了殿中的一尊低矮的青铜器中,最后又用青铜板层层加盖。 藏是藏得严严实实,可藏得宫中人尽皆知。 宫中婢女都疑惑:自家公主每晚都在梦中吵着要抱着自己王兄的玉板睡觉。他们也不知道她在晚上拿出来,白天一早又为什么非要从器具中检查?她不嫌累吗? 等到某一日,婢女忘记把玉板放回青铜器。许栀根本想不起来她晚上说过要把它拿出来这件事,就在她找得要疯掉的时候。 婢女提醒她可能就在自己怀中。 许栀这才发现自己经常间断性地忘记什么事情。难道是因为偶尔这具身体里苏醒的还是嬴荷华公主的意识? 她白日里翻来覆去地看那玉板,花纹与刻石也被她摸了个大概。她还将玉沉水,观察是否空心。她拿火照过,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些玉石的白絮。 近半个月白忙活一番不说,宫中人都把她当怪物,甚至还跑去跟嬴政说: 公主似乎精神状态堪忧。她老是蹲在水池边上看得玉板看得发神。 许栀测量之后断定玉板不是什么上古物件,也并非来自夏商周。小小的方圆形黄白玉石并非名贵之物,整块玉石的价值可能不如四角镶嵌的玳瑁。 许栀在一周之后用尽办法去破解玉板本身无果。她便把视线转到了上面的几个文字。她顶多能认小篆——还得是秦国统一之后李斯奏请才有的玩意儿。 玉板上刻着的都是难懂的楚国文字。 鬼画桃符一样复杂。 这可怎么办? 许栀小心翼翼地把文字拓在白绢。秦宫的人基本上不识字,她自己跟着博士学习也没学两天,大篆也不认识几个。 她得当面问人才行。 许栀死活也不想去请教那个人。可她太想知道玉板上写了什么,这或许事关嬴荷华,也事关她祖父失踪的秘密。 许栀在秦宫晃了半天。中途碰到了传说中的赵姬。赵姬看起来有些苍老,至少不像是一个四十岁的宫廷女人该有的徐娘半老。 她一个人在华阳宫的殿外,望着苍茫茫的白空,空中忽而飞过几只云鸦。 许栀见到这一幕,不由自主地回顾了在史书上记载的这个女人的一生。 人们好像记住的只有:嬴政的生母。秦始皇的母亲。 那她自己呢?赵姬……赵姬,连名字也不曾有过吗?史家对她多是一句:太后淫不止*。 《资治通鉴》:绝美。 赵姬昏头间,已然忘记了自己还是大秦的太后。 许栀抿了抿唇,她依稀看见了憔悴皮囊之下的美人骨。云鬓轻挑蝉翠,蛾眉淡扫春山,朱唇点一颗樱桃,皓齿排两行白玉。微开笑靥,似褒姒欲媚幽王;缓动金莲,拟西施堪迷吴主。万种娇容看不尽,一团妖冶画难工。这是东周列国志中冯梦龙所描绘的赵姬。 论是非,她的确做错了许多。许栀无法想象十七岁的嬴政在发现自己的母亲与太监嫪毐在雍城秘密生下两个孩子。那嫪毐还发动叛乱,企图杀掉嬴政,立自己的孩子为王。 许栀在读书时很容易就评判了一个人的好坏。 但当这个人就站在你的面前,你看得见她的落魄与痛苦的时候。许栀承认自己是一个很容易心软的人。 “王太后。”许栀轻声唤了她。赵姬垂眸看着眼前的小女孩儿,沉沉一问,“你是谁?” “荷华。我是荷华。”许栀上前两步,抬起小脸,乖巧地看着她。 赵姬太久没有去管后宫的事情。她并不知道她是谁,只是觉得她生得有点像那个郑璃。但六国送来的美人实在太多,渐渐地赵姬也记不清楚了。自从她与嬴政雍城决裂之后,她彻底变成了空壳。虽然在茅焦的劝谏下,嬴政把她重新接回咸阳。她是有过想道歉的想法。但她认为儿子不会想见她。所以还是一个人待着,不相往来最好。 许栀不知道赵姬沉默着的这半刻在想什么。 赵姬嗯了一声,她颤巍巍地伸出手。许栀主动贴住了她的手掌,把手搁在自己的脸上:“祖母。郑夫人是我的母妃,我叫荷华。” 赵姬的面容终于轻松了不少,她温慈的目光缓缓落到许栀的脸上,“荷华。不爱哭的小荷华还怪可爱的。”说了,她的神情又低沉下来。 “祖母,您怎么了?” “政儿……不,我是说你父王,他永远都不会原谅我。”这时,赵姬抓着许栀的肩膀的手越来越紧。 宫人踉跄地从殿内跑出来。“太后……太后,我们回殿内吧。” “政儿不会原谅我。”赵姬的情绪开始崩溃。手上开始乱抓东西,发鬓被扰得凌乱,散开的斑白的头发。 许栀愣愣地看着她的祖母。仍由她用力地摇晃自己,肩膀被抓得生疼,她也忍住没有叫喊。“祖母……”许栀本来想劝慰她说:父王会原谅你。 但她刹那间停住了。她看着眼前可悲的女人。但许栀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替嬴政回答。 赵姬。这个生了他,与他共渡艰难,却又在最后将他无情地抛弃、背叛的女人,是他的母亲。 嬴政是否能原谅,会不会原谅,又该不该原谅? ——匿,竟得活。 端端四个字,母子二人在赵国艰辛可想而知。 许栀心里好闷。她的泪腺很敏感。她应该要做点什么。既然她来了,就不能让遗憾永远是遗憾。 她捏着裙角,眼神越发坚毅。 “公主您没事吧?”贴身婢女好不容易从太后手里把许栀抢了出来。 只见赵姬忽悲忽喜,时而癫狂大笑,时而流泪伤心。宫人抱有歉意地跪着向许栀道歉,担心她肩上受了伤。 许栀咬着唇,摇了摇头。 砰地一声,华阳宫的大门重新紧闭。 随着这声啪—— 许栀回到当下要进行的事情。 赵高是爱历篇的作者,对字的研究必然高超。她询问之后发现,赵高今日不在宫中。 她的王兄扶苏也不在宫中。 许栀转念想到了李斯,他是楚国人,定然认识楚国字。 “李客卿今晚还来与父王议事吗?” “卑只知道客卿大人今日要和王上宴接韩国来的贵客。” 她差点忘记今天是什么大日子。 他要来秦国了。 ——韩非使秦,秦用李斯谋,留非,非死云阳。韩王请为臣。 许栀在宫道上跑着,阳光刺眼。 她一直觉得史书上众说纷纭的韩非之死,是铸就李斯悲剧的第一个转折。 “这一切不会是那样。” 历史真正的车轮扎在自己的面前,碾在自己的身边,不久就会压在自己身上。 她在想,自己要“力挽狂澜”。 许栀觉得自己浑身燃烧着一股热血。 就在宫道的尽头,她跑得太快,来不及减速,猛地撞到了一个白衣少年。 四目相对,她与这张眉清目秀的脸挨得也太近了! 许栀本以为是哪个小宦官,她一骨碌地爬起来,想也没想就拍拍自己的裙子想走。 “你,你。” “呀,别拦着我去救李斯。” “李斯?”少年有着一双泛着微波的桃花眼,“家父可有危险?” “你是…李,呃……李……”许栀忽然忘记了李斯那几个儿子的名字,也不知道这位是哪一个。 “李贤。”他笑着对她说。 第六章 韩非入秦 天边云卷云舒,白日灼空。 许栀刚知道他的兄长叫李由。她几乎快要笃定,这个少年便是与李斯共赴刑场的中子,“复出上蔡东门逐狡兔”的对话者。李斯之子除了李由,其他的都没有详细记载。所以他可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 许栀便大胆地要挟了李贤不准跟人说她偷跑出来,然后她干脆喊他和她一起趴在秦宫的城墙,屏息观看着城下的声势浩大。 “我们为何要看这个?”李贤话未说完,许栀赶紧捂了他的嘴。“嘘。” 他想起李斯经常教育他:懂得借力才能成为主导者。 许栀想,若想知道韩非的真相,李贤可能是一个突破口。她和他套近乎,由于看起来他和扶苏差不多大,于是她软言软语地喊了他。“李贤哥哥,以后我想经常来客卿府中找你好不好?” 少年看着眼前的女孩点了头。 许栀未觉他眼眸深邃如海,只听他轻答了个嗯。 庄严肃穆的虎纹旗帜翻涌如一片浩瀚的黑海。 这是许栀第一次看见如此之多活着的“兵马俑”们。自宫门两边开出之士,身穿长襦,腰束革带,下着短裤,腿扎行縢,足登浅履,头顶右侧绾圆形发髻,手持弓弩、戈,整齐地分列两行。 黑压压一片,冷峻严肃的肃杀之风扑面而来。这种严穆整齐,竟然让她抑制不住地攥紧了裙角。这场不算宏大的仪式给予许栀极大的震撼,她好像明白为何战国七雄之中,唯独大秦傲视群雄。 嬴政于高台仗剑而立,珠帘挡去他的面容,威仪毫无削减,反倒更添一种莫测的王霸之气。 许栀远远地注视着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没有白活。 不久前,嬴政兵临韩国城下,久而不攻,他只要一个人。 面对秦军,韩王安吓得屁滚尿流,连忙回复说只要嬴政不攻韩,把韩非一家老小全部打包都可以。可他的叔叔孤身一人,他可不就是他为数不多的亲人。 韩非很快被侄儿当成人质送来了秦国。 大门缓缓而开,一个斐然庄重的身影走入这场为他一人而备的仪式。 韩非便是这黑色之中唯一的白。 白风乎乎,韩非步履沉重,他的身后一无所有。 他面对高台独坐的王,他知道秦王想要什么,恰好这样的东西,只有他一个人能给。 不是狭义上土地得失,并非方圆,而是真正的王道。 韩非或许就是将驾驭天下的王霸之术追得太深太深,他的内心又极度纠结,有能力的实践者是敌人,完成理想必然摧毁家国。 他吞声难言,所以才会是一个理论的集大成者,而非操作者。 他的师弟李斯正好与他相反,辩论时滔滔不绝,口才极佳,他是一个实践者。早在他们同在荀子门下读书时,韩非就明白这一点。只有李斯能懂得他所写的全部阴暗,并且他能真正执行下去。可惜李斯绝非池鱼,他看不上弱小的韩国,他将利害关系演练到极致,所以一旦学成,他便跑去了强大的秦国,找到这个时代真正的君主,然后俯首为臣,完成自己的理想。 他们的默契与矛盾早在那时就奠定了。 韩非甚至能想到,李斯会如当年他离开时那样,他会笑着冲他说:“看吧,师兄。我说过,不久后的天下,毫厘之间出于我手。” 他想着,笔挺地站在了李斯的面前,丝毫不像个人质。 “李客卿…多年不见…原……原来,韩国和…秦国离得……这…这样近啊。” 嬴政承认当他发现韩非是一个结巴时,他是失望的。他读到《五蠹》这样的文章,心中那一团火找到了另一个火。 “非先生。”嬴政亲自从高台下来,李斯躬身,后退一步,退到嬴政的身后。 “客卿为寡人推荐的人,果然不凡。” 韩非颔首拜道:“大王…谬赞……师弟的…才能远在…远在非之上。” 韩非低眉顺眼的模样令李斯的面色僵硬了不少。 李斯知道他这是在讽刺自己,韩非是嬴政点名要见的人。李斯力荐他来秦,不过是为他的仕途添一块砖瓦。 李斯知道,韩非心底存了个该死的念头,他如此不知好歹,如何能赢得嬴政的信任?他在他踏上秦国土地的那一刻就做好了那个最坏的打算。 走到灭亡,引到绝望,同门残杀历来有之。 庞涓孙膑,苏秦张仪,皆是一个老师座下,最后两相厮杀,必有一方身死祭奠。 其实李斯在求学的时候并不认为自己和韩非会是这个结局。 那时李斯是初入学宫的无名之辈。而他是韩国的公子,炙手可热的人物。 ——韩非。韩非的韩,韩非的非。 他向他这样介绍自己。 恣意张扬,恃才傲物之辈。可惜生在如此羸弱的韩国。这是李斯对他暗暗的评价。 究竟韩非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结巴的呢?或许是李斯与他割袍断义,分道扬镳之后吧。 咸阳地处关中,西风比不得齐国稷下学宫的温暖海风,逼近冬日,更是刀刮一样凛冽。 只听李斯淡淡道:“非先生有旷世之才,王上得非先生入秦乃是如虎添翼。” “若不是…师弟,非焉有今日?” 嬴政见他二人神色,心中了然。他早听闻他们不和,没想到当着他的面,便这样捧杀起对方来了。不过嬴政诧异的是,李斯这等伶牙俐齿之人,今日居然忍了,没有引经据典的骂人,仍由他的师兄结结巴巴地诋毁他。 许栀隔得太远,看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看来李斯应该是厌恶韩非。” “何出此言。父亲是力荐韩非先生入秦第一人。” 第七章 同道中人 许栀走在回宫的路上。 李贤也走在回府的路上。他觉得此地阳光刺眼。 许栀对李贤的出现感到怀疑。她本想问问身边人关于韩非的近况,她只是顺嘴提了句李贤。 没想到引来一阵窃窃私语。 “公主何问李客卿之子?据说他与其兄出游,失足于崖后,言谈怪异。这等非常之人,公主还是少接触为妙。” 许栀差点大惊失色。她理所应当地认为这是同为穿越者相遇的经典旁白。又想起他问她李斯有危险时,一点都不惊讶,反而默认式的点头。 李贤笃定地说韩非是他父亲推荐而来。这等两人言谈之间才能知道的细节,他为何说得怎么肯定? 在她见到李斯的时候,她又暗暗地提了她想以后见见李贤的事情。 李斯观察着许栀递来的玉板,不曾看出什么端倪。他看见荷华公主一脸期待专注的模样,再又反反复复看了几遍。 “臣只能依稀看出这是在解释关于长生术之物。” 李斯把玉板返到许栀手中,“公主请看,此记:蓬莱之境,物化升仙。” 许栀哑然。她当然会把这东西与嬴政为求长生,寻方士,炼丹药,遣徐福去东瀛的事情联系到一块儿! 这东西该不会是什么求药的罪魁祸首吧! 她得要搞清楚将这个玉板给扶苏的大巫究竟是何人。 “公主?”李斯正想叫她。 只见嬴荷华抿了抿唇,露出一种好奇的神情,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问他。 “对了客卿,我听说令郎李贤之前坠落悬崖,现在好点没有了啊?” 李斯一愣。小公主怎么关心起自己那个傻儿子了。 许栀见李斯难得露出这种欲语凝噎的表情,立马挥手又作了摇头动作。“…客卿,嗯……我就是顺便问。” 李斯忽然想起来今日早晨李贤跟他出去看病来着。这小子不会跟着他的马车来了咸阳宫里遇到小公主做了什么糊涂事吧。 李斯就是李斯,就算真得罪了公主,他也要看对方反映,他才不会把话抛得那么快。 他筹措着语气,用一种老父亲的叹息说道:“……阿贤他已无大碍。但可能落水时撞到了脑,自那以后他精神状态不太好。” 许栀感到怪异。李贤看起来好好地,并不像个精神病人。 就在这时,一个小宦官躬着身子朝李斯作礼。“李客卿,大王那边请您过去一趟。” 这是分明是出宫的路,按理说嬴政今天刚把韩非抢到秦宫,他应该和韩非促膝而谈才对,找什么李斯? 许栀身高不够,她恰好看见他黑色袍袖中骨节分明的指尖变白,然后微微捏了食指指节。 说实话,许栀如果凭现在这个身份很多场合她去不了。但也有许多场合她用点小聪明的话,或许可以搭着去。 如果要搞清楚韩非和李斯之间的秘密,扭转韩非之死的局面。 今天的这个初次见面,不说她一定得参与进去,她一定得当个旁听者才行。 许栀感觉得到李斯有几分迟疑。就在他迟疑的这半分,她再一次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 许栀扬起脸,甜甜朝他说道:“客卿,我们一起去吧。我正好也想找父王。客卿路上也好再和我说说李贤的事儿。为什么你说他精神状态不好啊?” 李斯没有回答,而是作礼跟着宦官往回走。 许栀以为他是在担忧嬴政知道了韩非存韩的心会不会迁怒于他。 她摇一摇他的衣袖。 “客卿不要害怕。”她又抬起脸来看他,用轻松的语气宽慰他:“我觉得父王这辈子最信任你啦。” 李斯看着荷华公主,她这小小的举动竟让他有一丝感动。 他怕?他不怕。 他岂非不知道嬴政找他去干什么。 他不怕自己被牵连。 他却有些担忧他的师兄在第一天就不要命地把那该死的话抛出来。 李斯自来秦国的第一天就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带血的仕途。用六国之人的鲜血,浇筑成他俯瞰河山的高途。这里面的血有那个奸人嫪毐的,也有他的引路人吕不韦的,难道以后还会添上…… 李斯不想再想下去。他再想,他也要变得和他儿子一样精神不正常啦。 许栀依旧拉着李斯。 他特意放慢了步子。 她拉着他,好像这样就可以让他不要走得太远,不要忘记他的初心。 秦时的路啊。 那明月也曾照我。 一如她当初在剥开覆盖陶俑的黄土薄壳,她用软毛刷轻拭灰尘,看见文物清晰的纹路。 这一次她要慢慢拂开的不再是尘埃,而是掩盖在无数真相之后的繁杂,寻见藏于每一个黑暗之中的真。 阳光洒在长道,白石被磨得透亮,如若她将要越开这份冰冷,看见的一颗炽热的心。 而嬴政让李斯来的目的没有一个人猜到了。 他的要求很简单。 一度让许栀会心一笑。 第八章 伪装成功 许栀走了许久,终于进了议事的云阳宫。秦时的宫殿真是广阔高大,起码有三层小楼高了。 嬴政与韩非离得并不远。 韩非背对着殿门,坐在红漆案桌的一侧,嬴政则跽坐在桌后,一手拿着卷竹简,一手扶着额头。 古朴深棕色的案桌上堆了很多竹简,竹简的尾巴长长地,好几个都拖到了提花地毯上。 他们进来的时候,殿内停止了翻阅竹简的声音。 许栀其实并不太会撒娇,尤其是对着嬴政。嬴政本来是蹙着眉头的,问她来这里干什么?他刚想喊人把她带回去,喉腔里的声音就被她两声软软的父王咽了下去。 “父王。荷华是想您了。” 她抿了唇,说得极其直接。然后露出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跑过去伸出手抱他,再自顾自依偎在他的身侧。 嬴政见到女儿那水汪汪的眼睛,心里一紧,哪里还能指责她什么?他的表情慢慢松快下来,就当李斯韩非不存在似地,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安慰她。 李斯极少看见嬴政这样“慈眉善目”,而这屈指可数的时候都是对着荷华公主。 她笑着把眼睛微微眯起来,习惯性地去扯嬴政的袖边。她似乎能够知道嬴政缺了什么,而他又为何能够纵然她当着臣子们对他说这话。 她从不觉得他是莫测善变的冰山火海,被世人诘骂的暴君。嬴政对这个女儿是极其疼爱的。他是真切的慈父。 许栀自己是西安人。她是来自两千年后的华夏儿女,所以她懂得他要做的是一件怎样更古未有的大事。 她不是此时此刻,此时此地的六国贵族。她不懂得灭国的概念,她不懂韩非心中的困苦。 直到这一刻。 她在刹那间与韩非对视了。 一潭清泉碧水之中昏暗着黑,因为烛火摇曳的缘故,他那双眼似乎又燃着些微的火苗。 韩非身形很单薄,尤其是穿着一身白的时候。他这种单薄和李斯不一样,瘦窄的肩膀令他看起来弱不禁风,但他脊背挺得很直,似乎自始至终没把身子伏下来。 他从未低过头。 对比之下,韩非才是青松,而李斯则像个狗尾巴草。 她假装惊讶地看到了韩非,扬起小脸去问嬴政。“父王,这位……嗯,这位先生,看起来不像我们秦人。” “他叫韩非。”许栀本想说话后等着嬴政让她去偏殿待着,然后偷听来着。 结果嬴政出乎意料地回答了。 “韩国来的,”嬴政把人质二字换了个词,“先生。” 听到这句话,韩非的眼睛好像忽然随着烛火晃悠了一下,不过很快就熄灭了。 君王的驭人之术啊。他自己在书里写得清清楚楚。 “哦。”许栀偏头看了他一眼,笑着朝嬴政道:“他定有大智慧吧。” 嬴政笑了起来。他想,不愧是他的女儿,有才智的人一眼就能看出。 他听韩非说话听得很费劲。他真想让他一夜之间就都把他书中的道理与思想全部教给他。这下,他不介意问问女儿。孩子总是不会骗人的。 “为何说非先生有大智慧?” 许栀答了一个啼笑皆非却要深深思考的答案。 她必须用六岁孩子的口吻去靠近在场的三颗心。 “嗯……荷华觉得先生看起来好温柔。” 此话惹得嬴政大笑。 温柔?嬴政想,女儿定是不知道韩非书里写了什么吧。他的辛辣狠厉与商君相比也是不为过。 李斯一愣。他极快地瞧了一眼韩非。他还是像当初韩国的贵公子。桀骜,孤僻,浑身冒着让他害怕的清寒。小公主为什么说他温柔? 而韩非。他的嘴角末端勾起了个很淡的幅度。这是第一次有人用温柔来形容他吧。连他脑子里那些诡诈深刻的思索都愣了愣。他恍然记起来,自己的父王曾用这个词来形容过他的母亲。他不喜欢温柔的东西,太弱了,太渺小,没有力量。恰好就像他现在一样。不够勇敢也不足够懦弱。温柔吗?所以他淡淡笑了。 许栀见三人表情各异,又借机问道:“先生为什么会在我大秦啊?” 大秦。大秦。韩非心里一沉。他没开口,那眼神似乎是在和嬴荷华抱怨。 许栀不经意间触碰到了这个眼神,无意是愤怒。可搭配上韩非那张俊秀而带点苍白的脸,眼神居然变得有点幽怨。就像个被大王硬抢来当压寨夫人的“小媳妇”。 他确实是被逼来的……许栀赶紧停止这种想法。 她本来是想等李斯说话的,结果他到现在都一言不发。 他真会审时度势。 而她的父王今天心情似乎又回到了比较不错的状态。 “非先生是寡人特意请到大秦。”嬴政的言语有意强调了“请”这个词。他今天是三番四次地给足了韩非面子。嬴政觉得,他这样礼贤下士,他总不至于把学识藏着掖着了。 他遣人将许栀送到偏殿,送走女儿后,抬头的瞬间,目光变得锐利。 “李斯,听闻你求学时与非先生关系不错,那么你就帮寡人翻译。” 第九章 酒凉寒寂 翻译。 翻译么? 李斯喉腔里压着气体,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眷念他与韩非曾有过的默契。 不久后,磁音绕于横梁。 许栀在偏殿的时候,也依稀听到了李斯流利通畅的话语。 韩非说个一字半句,李斯不思片语便能猜到他所言中的深意。 ——“刑…赏……一言之为…意…不可断避……” “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 写书的人不一定记得自己所写过的每一句话,但看书则可以。李斯早把韩非的书熟读多遍,只需要听个大概,他便能意会惯之。 ——“无论官…贵…贱…低…应同……” “赏罚对官民应相同,不论上下贵贱皆要一视同仁。此能取信于民,使其乐于奉公守法。” ——“鸟尽…弓……藏……” “狡兔尽则良犬烹,敌国灭则谋臣亡。”李斯快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倒是不知道韩非是说给嬴政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只听嬴政轻呵一声,目光暗沉地盯着面前两个人。 ——“韩……” 只这一个字,李斯暗中小幅度地拽了他的衣角。 殊不知韩非此来是抱了必死的决心。 ——“韩事秦…” “先生何言?” 韩非直直地与嬴政对视,没有丝毫惧色。烛火将他们的瞳孔映得发红,宁静得四周都若静止了。许栀悄悄探出脑袋,张望发生了什么事情。 “韩事秦三十余年,出则为扞蔽,入则为席荐。”李斯抢言,一口气说出了此话。 只见啪地一声,案上的竹简被嬴政砸在韩非身上。 李斯跪伏在地上,“臣失言,王上息怒。” 嬴政瞥眼一沉,然后重重踹了过去。 李斯是个文臣哪里受得住这一脚,但他很快爬起来,重新伏在地上。“大王息怒。” 他不求嬴政,只说息怒。 嬴政了然他的性格,他当年还是吕不韦的门客。他对这他这个无权无势的王高举诚心。 他屈膝跪着,却抬头对他说:“横扫六国,如壁上掸灰。臣愿助王上塑就千古之名,垂询万世之功业。” “那么你如何让寡人相信你?” “臣让相国把秦国大权还给大王。” 李斯的确做到了。他对昔日的门主,昔日的相国吕不韦,毫不手下留情。 仲父,嬴政曾这样唤吕不韦。吕不韦把持大权享受着朝臣的恭敬,全然忘记了年少君王夺取权力的凌厉。嬴政赐下鸩酒,他不会心软。 “我输了。输给天下之主。”吕不韦在蜀地的话,嬴政没听见。他也不会知道吕不韦在阖眼时,他眼前浮现出的居然是邯郸街头的一片金辉,他抱着三岁的政儿,那孩子睁着大而黑亮的眼睛软声问他:“二爹。你和爹还会回来吗?” ——“会。”吕不韦这样说。 可他骗了他,他们一走就是九年。这是一场奇货可居的豪赌啊。他带着与王位八竿子打不着的嬴异人回到秦国,为他谋划了一个秦王,为自己换得一个相国。 彼时一杯酒凉,原是十二年的寒寂。 嬴政不再是那个被人欺负也要苟且偷生的质子。 此刻,他已是野心勃勃的秦王政。 嬴政看着面前伏着的人,冷声道:“向来趋利避祸的李客卿,今日之言倒让寡人刮目相看。” 李斯在很久很久以后回想起今天的这个场景才发现,原来此前无论多少次,他只是懦弱。 嬴政亲自动手攥紧了韩非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 “寡人原是心疼先生说话不便,没想到你还是有那么多话想说。别以为寡人不知你存了什么心。但你如今是寡人的臣子,有些不该说的,当要缄口。你明白?”嬴政的声音不重,但语气是入骨的寒。“或者你是认为你那个侄子活得不耐烦了?” 韩非濒死的灰暗瞳孔迸发出一丝颤,他重新注视他。“臣…臣,明白……” 嬴政一把扔了他。 许栀是第一次看见嬴政生气。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这话太夸张了。她感受到的只有静水流深的高压与震慑。 许栀被这一幕惊到了。怎么和她在书上看到的不一样?李斯当要等韩非说出存韩之言,顺着嬴政的意思将他杀死才对。 “寡人劝客卿当好好奉告你那师兄,不要不知好歹。” 第十章 同门之谊 李斯将头伏得更低。 良久,他听嬴政并未开口,复又半抬起头:“臣定会劝导师兄。师兄来秦诸事不解,才致胡言乱语,大王莫怪。” 他这话里用了师兄。而不是陌生的先生二字。此话间他先对嬴政俯首,下一句又立刻做出维护韩非之句。 “诸事不解?”嬴政负手垂眸盯着李斯,皮笑肉不笑地道:“客卿觉得他有何事不解?兴许寡人今日心情好乐意跟非先生聊聊?” 李斯这才全部抬起高深莫测的眼睛。 他的眼中氤氲着的不是烛火而是一种敞亮的精明。譬如嬴政知他的性格如何,李斯同嬴政相处多年,他对他又何尝不是熟悉? 所以他又说:“韩非乃韩王之子,自然抱有存韩之心。” 此言一处,韩非淡淡笑了。 许栀蹙眉疑惑,李斯分明出言挡了韩非之言,如今怎么又折回了话语?难道李斯还是她怀疑的那个李斯,难道他的目的当真是想让韩非死?只不过是要为他这句存韩做个铺垫罢了? 馥氲的檀香袅袅徘徊于他们四人。 直到她看见李斯又做了那个捏指的动作。 而嬴政则面露一种饶有兴致。 她突然反应过来。 聪明如李斯,嬴政厌恶隐瞒与逢迎。 而这种孤注一掷的直接,最能直击人心。 许栀那几日所见的他,并非那个阴毒酸刻的模样。那么今日的李斯究竟是变了?还是表面的虚伪? 只听李斯又直言道:“王上欲要启用韩非,若不顾其来秦之迫。他事大王亦如往日韩国事秦。”说罢,李斯再次伏低身体。 嬴政将手按在剑柄的青铜端,转过身来,目光扫过,韩非挂着一幅事不关己的模样,好像除了韩国和韩王安之外,万事也不能引起他的注意。 “李客卿向来深谋远虑,”嬴政走出几步,微侧,扔下一句话:“那么今日就到这里,寡人明日再请先生赐教。” “大王……慢走……”韩非道。 嬴政拂袖而去。独留李斯与韩非二人。 空阔的殿门回归了平静。 李斯明白嬴政留他下来的目的——他要他去当说客。 “走……吧。”韩非率先开口。 李斯夺步过去,他与他面对面,李斯很想拽住他的领子去问他——你就这么想死? 一看到韩非苍白苍白的面色,又是一幅有气无力的样子,现如今的他哪里有一点当日韩国公子韩非的模样? 李斯勉强按下心中的愤怒,斗转个笑容说:“呵呵,你以为我要送你去监狱?你想得美。我今日费心思保了你的命,可不是要你死得这样快。” 韩非看着面前人笑起来的模样,狡黠的眸光与弯弯的眼睛,加上李斯与他对视时嘴角的幅度,手上递过来的一杯热茶。 李斯这人,到底是如何这般能屈能伸?就算热脸贴冷屁股,他也丝毫不在意。 除了套在他身上的秦国官服,所有的动作居然是与当年一致。 韩非把脸别了过去,也没接面前的黑陶盏。 只听他冷笑一声,磕磕巴巴地说了句让李斯心中一拧的话。 “师弟……你,又想……骗我?”韩非复又高抬了下巴,“我……不会教他,就如当初…我也不应该……教你…” 李斯的回忆被瞬间拉回了稷下学宫。 韩非微俯身体,朝他说:“李斯,要同我一道于老师座前听学吗?” 这时是李斯把背脊挺得很直,眼睛有很亮的光。 “好啊,师兄。” 韩非的字写得很好,如柏树般苍劲。而李斯则是润泽圆通。 韩非笑着说:“字如其人,师弟是个很通透的人吧。” 通透?通是真的。但不够透彻,永远也透彻不了。 李斯自上蔡来的那一刻就想通了自己要的是什么。他绝对不愿庸碌地过完一生,他生来便是为天下谋划。荀子的学生那样多,李斯不过是沧海一粟。韩非作为荀子的大弟子,他的学识远在李斯之上。 真正的聪明人不会满意于默默无闻。他夜以继日地学习,加上天资聪颖,很快,他便从弟子中脱颖而出。荀子的学说有儒法之并。李斯无意是选择法家,并且专研于此。 雨夜淋漓。 韩非的手中被强行塞了一把伞。“你要走是真。又为何要去秦?”他顿声道:“在老师座下教习时,你曾说你要回楚。” 李斯勒紧了自己肩上的袱带,咧齿笑道:“当时我是那样想。但最后我发现楚国……配不上我。而韩国,也配不上你。” 这般意气风发地话深深地伤害了韩非。 “秦国乃是虎狼之师。何弃母国去事秦?” “只有秦国能实现我的抱负。师兄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吧?” “妄语。妄语!你怎么能入仕敌国助其夺取母邦?” 李斯的眸光变得很冷,他轻蔑一笑,续言道:“你是韩国公子,我只是个楚国小吏。不过啊师兄,你自己看看吧,你那个昏庸的父王会把韩国给你吗?你的韩国会接受你的见解吗?你的理想能实现吗?” “不。纵然我不是韩王,他们还是会听听我的看法。只要用了我的谋,韩国可以存留,这天下大势会旗鼓相当。” 李斯一把抓了韩非的肩膀。“你到现在还这样想?你忘了秦国坑杀二十万赵军的事情了?呵呵,我告诉你。韩非,不可能!你清醒一点吧!” 韩非推开他。瓢盆的大雨打湿了两人的衣衫,夜亦更加漆黑。 李斯仍旧不依不挠,“韩国不可能坚持超过三十年。这一点你自己也清楚。你不听我的,那就一辈子钻入你那书斋,等着我来灭韩吧!” “李斯!”韩非紧盯着他的脸,拔出短刀! 寒光一现,衣角已出一道裂痕。 李斯在雨中笑得很吃力,他盯着韩非,竟然不知道自己脸上是否有水的痕迹。 李斯并不知道韩非身体不是很好。他这一激,韩非觉着胸口一道气冲不过喉咙,竟然自此落了个结巴的病。 ——“师兄,我不愿与你为敌。”李斯咽下这话,紧盯着韩非。他见韩非一言不发。自行把断裂的衣角捡了起来,塞进自己的袖子,背对他道: “我走了。你,好自为之。” 韩非如今的沉默和当日的沉默一样。 李斯兀自喝了手中茶。 快入了黄昏。宫人陆续进来点灯。 “客卿?” 李斯的回忆是被许栀打断的。 许栀见他们这么沉默着对峙也不是个事儿。于是自个儿从偏殿出来。她可得好好缓和一下这种冷冰冰的气氛。她忽然有些庆幸自己还是个小孩子。 她捧着一碟梅花形状的酥饼,到韩非与李斯面前。 她自己先拿了一块,咬了一口。她的意思也是让韩非知道这糕点没问题。 她又拿了一块儿,假装要自己吃,下一秒便走过去,把酥饼塞到韩非的嘴边了。 “先生,你吃点东西吧。” 韩非愣了愣,不得不接住。心想:这秦国人,都是这样直接?这嬴政喜欢抢土地抢人,这小公主怎么也这样强势? 许栀满意地看着韩非优雅地咬了一口,嚼了嚼。这东西可是她用现代的配方做的,专门用鸡蛋打发起酥过,这总不能说不好吃吧。 “这个可好吃了。先生喜欢吗?” “味美。” “先生喜欢便好。”她故意把刚刚李斯递给他,他没接的茶盏拿了起来,让侍女斟了茶。 “不敢……劳烦…公主。”韩非的表情在看着许栀的时候总算是稍微顺畅些了。 “先生远来可以多尝尝秦国的风味的。” 许栀用轻松而不谙世事的语气说着。 韩非在空隙中蹙眉看了眼李斯。 许栀心下微动。只要他莫要一直保持冷漠,就会有机会劝慰沟通的余地。 许栀又把小漆盘递到李斯面前,“客卿也吃吧。你平日很忙,都没时间吃什么东西。” 李斯看着小公主这般殷勤的模样,心中正是疑虑,谁知她又直接说了句。 “客卿若有时间可以让我和李贤见见面吗?” “过两日便可。” “甚好。”许栀不经意间看见韩非自己动手在添茶,她命人支了个小案,把刚刚带过来的几碟形状各异的花型酥饼放在上面,笑着和李斯说:“那我先走啦,这些你和先生自便。谢谢你们帮我品鉴,我带去给父王尝一尝。” 李斯与韩非一致认为小公主是担心新鲜的玩意儿不好吃又想给嬴政尝,于是找他们试吃。 别的东西也没有多想。 许栀踏出宫殿时,回头看见他们在说话,音量不大,想必言辞也还好。 她想她妈妈说得不错,心情不好吃些甜食,可以让人平静平静吧。 但愿这样的开场还算和谐。 第十一章 穿越暗号? 许栀自己提了小裙子爬上高大的马车。 出宫的一路上她心情都很忐忑,甚至有点儿紧张。待会儿看见李贤的时候要和他说什么? 许栀站在李斯的府门前。出来迎她的是一个英姿勃发,神采奕奕的年轻人。他谦称为由,那么无疑是李斯的长子,后来的三川郡守——李由。 他在大秦将倾之际,带兵镇压陈胜吴广起义,扼守三川关隘。然而函谷关被其他起义军攻破,李斯受到牵连,赵高乘机进谗,最后引发后续。 许栀的大脑开始像放映机一样回溯记载。 ——秦二世二年八月,李由与刘邦、项羽在雍丘展开交战,最终被刘邦麾下将领曹参所斩杀。 然而同年七月,即他战死一个月之前。李斯被论罪处死,夷灭三族。 全家被诛之后,他究竟是以何种心情来抵御叛乱?他只能选择将一生埋葬于沙场吧。那他是否会怨恨父亲李斯当年的决定?是否会憎恨自己和父亲做出错误的选择?他在听说扶苏自刎之时,可还会怀念他们曾在军中的日子? “公主?” 如今站在许栀面前的是年轻的李由。他的父亲,他的弟弟也还活着。 这一切都还没发生。 她努力展出一个笑容,“嗯,你是客卿的长子李由?” “是。”李由拱手,随即带她去见了李贤。 “公主,我小弟他,言辞若有异,您莫怪。” “嗯。” 李由推开门的时候,李贤连忙把案上的一卷竹简抱在怀里。“哥,我不写了,别烧我东西。” ?许栀愣了。在看地上铺了许多书简,六国的都有,字体都不一样,她看不懂。 倒是李贤,他神情专注,年纪轻轻却穿身老气沉沉的深青色衣衫。 前几日他不是这样。 李由过去和他说了几句话。他听到嬴荷华的名字时,神情明显正常多了。 许栀想,他不会真的精神有问题,还是那种一会儿正常一会儿不正常? 又或者是他发现自己穿越成李斯的儿子,这种注定要死亡的结局让他受不了他才崩溃? 等到李由离开后。 屋内只有她和他两个人了。 许栀绕开地上的青简,面对李贤,她睁大眼睛,一脸期许地看着对方。 “咳……奇变偶不变?” 许栀没听见她想听的回答,而是一个很轻很不解的疑问。 “什么?”李贤的表情不为所动。 ……不知道?好吧。许栀记得22年有首歌很火,大街小巷都有小孩在唱。他若和她是一个时期来的,他不可能不知道这词儿。 “爱你孤身走暗巷?” “啊?”李贤有些发暗的眼睛里迸发出一丝清亮的光。 爱你不跪的模样…他怎么还是没有反应…… “公主何意?”他修长的手指快要碰到眼前女孩儿的脸颊时。 她没注意他的动作,腾地立起来,越过几案,抓住了李贤的肩膀。 许栀倒吸一口凉气。 她看他穿衣打扮很是古朴,刚刚李由都不会像他这样束发用木质。 她不死心地想,要是他不是21世纪的,是民国的人,20世纪的人,那也好办啊。 “古代最后一个皇帝是溥仪对吧。” 李贤听到这句话时,眼神颤动,连带身体也僵硬。 他只能回答:“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许栀笑着看了他听到皇帝二字的反应,如今六国未灭,皇帝这词根本不存在。面前这个人的内里绝不是如今的这个李贤。 李贤的视线落到他案上刚刚抱着的那卷竹简。 许栀松开他,把书简展开一看。 这是她认识的字体。她如释重负般地笑了。她把它拎起来,放到李贤的面前,笑着问他。 “你为什么会写小篆?” 李贤的眸子在此刻如同化开的寒冰中汩汩流动的春水。他突然一把把许栀扯到了怀里,紧紧地抱住了她。 他的声音几度哽咽暗哑。 “荷华。对不起,是我李家对不起你们。”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斯是大秦的缔造者之一,亦是大秦帝国的掘墓人之一。 不过他这话怎么听起来怎么怪异?他这么带入角色? 许栀被他锢得太紧,有些呼吸不畅。 “这一次,我不会重蹈覆辙。” 这下轮到许栀瞳孔震颤了! “你的确是李贤?!” “是。” 她对上他的眼神。流转间,不是少年人的清澈,而是一种深谙世事的洞悉。 刹那间,是隔了一重远山与两千年的对望。 许栀顿时明白,眼前的这个少年的躯体里寄居着的是谁。 死而复生的李贤。 许栀敛去孩子气的眸光,真正用二十多岁的灵魂,用许栀的眼神与之对视。 “你知道,我并不是嬴荷华。” 李贤怔了怔,然后点头。 湖水般清列的嗓音却满含幽深。 “公主,我是你的过去,而你是我的未来。” 许栀笑了笑,若要论道时间之差。 这里的所有一切都是历史。而她的思想正是当下与未来智慧的结晶。 她猜到他的反应。她也知道李斯的儿子都娶的嬴政的女儿。 或许,嬴荷华的灵魂被神龙带走之后,她的本体所嫁之人便是李贤吧。 许栀指了指自己,直言:“上辈子我是被胡亥杀了?” “……”李贤问言一顿,这个荷华果然非同一般。她和他不一样,她不是重生。她不是被胡亥杀了,而是因病而亡。他抬起和他父亲一样高深莫测的眼睛。 李贤指着小篆上的一行字。“我知道你在弥合父亲和韩非的关系。我很期待你在接下来会做些什么?” “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 许栀说罢,看着面前的人,朝他伸出手。 “您好,我叫许栀。” 第十二章 谋个太平 【请假一天:抱歉,今天因为个人原因实在无法坚持更新。心情太低落了。感谢在看文的读者们】 李贤看着面前的人,嘴角浮现出笑意。 他直起上半身,学着许栀的模样,很快碰到了她葱白的指尖的,点头笑道:“李贤。“ 许栀在低头的一瞬间,看到地上的一卷竹简上写着关于大秦军事防布图,她想到了什么。 正巧李贤在添茶的下一秒问道:“那么公主接下来做何打算?”他的动作变为正视,不再将对面的这个小女孩儿当做孩子,而是一种平等的对待。 李贤上辈子很少有这样的时刻。 话音刚落,李贤起身将茶盏奉到了许栀的面前。 他的眼神像是从苍茫云层中投来的一点光,带了些期许又有些揣度。他不算清亮的眸光中总是藏着未有的沧桑。 许栀含笑接过面前的茶盏,没有想到在遥远的古代,还能用她原有的灵魂与人自然交谈。 这个人从死亡的终点而来。他与她同样想要改变既定的答案。 “不知你有何想法?”许栀话语刚落,她又笑着续言道:“你我都是知道结局的人,我为重头开始。你呢?” “李贤之言皆为肺腑。你是许栀亦是荷华。我要做的与你一样。” 许栀娓娓笑道:“你并非李客卿,你不能替他做决定。如若真到了那个时候,你可有扭转时局的勇气?” 李贤沉默片刻。她的意思竟然是在问到了最后关头,如若自己的父亲还是做出看那个决定,自己改如何办,是否能够大义灭亲? 他正要开口,他坚信通过他的筹谋,他不会让自己的父亲再次走错路。 他又听许栀道:“无论你到时候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坚持我自己的道路。”许栀抬起坚定的眼眸,“你有一句话说得很对,我是许栀亦是嬴荷华。不到最后一刻,我不会放弃大秦,也不会让我所爱走向毁灭。” 阻止大秦坍塌,阻止毁灭么? 李贤只觉得心中一处被压抑许久的辉光被她宛如誓言的话语给点破了。 他自复生方一月有余,每次一阖眼,眼前便是父亲与他戴着枷锁穿过他们曾无数次走过的咸阳闹市。他们将辉煌跑在身后,一步一步走向刑场,走向黑暗与血腥。 行刑的日子是在一个晏晏白阳。微风袭来,他觉得自己凌乱的而血迹斑斑的样子配不上这样的好春光。 ——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论,腰斩咸阳市。并夷三族。 临刑前,他的父亲转过头来看他,李斯对他说:吾欲与汝复牵黄犬、臂苍鹰,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其可得乎? 李贤看着父亲,抬眼望着炽阳。父亲的血沾满了他的脸。 他回忆起无数次的过错,无数次的置身事外。原来到头来,皆是荒唐一场。 猩甜的液体从喉腔喷涌而出,他的神经在细微的模糊,猛烈的疼痛,漫长的窒息之中已经达到极限。 他听到了一声遥远而深沉热烈的呼唤:“我愿身筑黄土,希望长城能帮我找到它,找到河图洛书……” “李贤,你愿意从头再来吗?”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过得太久了。三十年过去。他的记忆里关于幼年时的很多东西已经模糊,可他记得这个声音。 腹腔与咽喉冒出的血太多了,多到淹没了他的整个口腔。 他无法发声,他看到父亲被腰斩,看到咸阳闹市的人们对他们的谩骂。 他只能在心中想着愿意。 这一个多月中他找了许多书籍研究,研究自己为何到这里,上天又为何要他来到这里,直到他看见许栀的这一刻他才彻底想明白。 意为救赎。也是他们全家当对公子扶苏的赎罪。 只见扶苏的妹妹逆着光晕,恍然如神,于一片朦脓中对他再度微笑。 他朝她深揖。 许栀遂而还礼。 她复又抬眸看看外面的天空,白日熏熏,气候渐暖。 “你因你父亲而来,而我,或许是为你们而来。”她笑着,眉眼间皆是燃烧不尽的希望。 李贤听得此话,微微一愣。 “贤,愿倾一生谋个太平。” 许栀呷了一口茶,一双纯净的眼眸看着对面的人。 他的眼神里尽是对她的怀念。 “上一世的荷华公主……究竟是因何而亡?” “久病亡故。” 她捂着杯子,感受里面的温水所传来的热,这里的一切是这样真实。她看着面前的少年,心中大概料到了什么,她之前的猜想错了。嬴荷华自被神龙带走后,应该是失去了灵魂,不久后夭亡。 许栀知道未来发生的走向。而李贤与她不一样,他是实实在在经历过一遍的人,他知晓此时此地的每一个细节。 这些细节则可以为她拼凑成一幅真正的长卷,也可以指导他们接下来的每一步路。 “……你可知是什么原因?” “不知。但闻公主因梦神龙,神龙遂之过海引东的传言。” 许栀思考片刻,用笔沾了墨汁。她这才这时候的毛笔还未经过蒙恬改良,很不方便。而这尖尖的笔端竟然和西方中世纪的沾水羽毛笔差不多。 她想起了一个人。 她莞尔一笑。世人皆道蒙恬为忠良将,何曾知道他别处的造诣。改成良笔,改筝为瑟,精修秦道,她当真很想很想见一见这位能文能武的蒙将军风采。 李贤不知她何故发笑。只见她拿着笔看了许久。 “公主可一试此物。”李贤从书卷的后柜中拿出一支能够称得上毛笔的东西。 “你为何也会?这不是……” 李贤见她的模样,心中也猜到几分。不曾想她对此代的事物,人物的熟悉在某些方面甚至要超过了他。 比如这一支毛笔。 “此为蒙恬所制,时年我与其共在善琏,我亦学会了此法。蒙恬与我啊是同袍,我们是袍泽之情。我们……”李贤说着说着,忽然愣住了,许栀见他额上冒出了细汗,身体开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他惊惧地往后退,眉头紧蹙。“我们……我,但是我害死了他。如果我再去得早一些,我偷偷把诏给他们,他就……” 李贤说不下去,开始痛苦地崩溃。但他的动作起伏不大,不像赵姬那般,而是面如死灰,神情怆然。 许栀这才明白,为什么外人会说他精神不正常。 自己眼见着至交吞药自杀,而后自己也全家被诛。 棋差一步,满盘皆输。 她总是以为自己能够用一种局外人的身份来看透一切。为什么看见他的忏悔,看见来自真正的史书上的这个人,她第一体会到的竟然不是该死,而是悲怆,是哀叹。 许栀抓住他的手臂,一把强迫他直视自己。 “李贤!你好好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错了就是错了,无论你道歉多少次,那个时空的蒙恬回不来了!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走好当下的每一步。你知道,你再不敢面对,那也是一个事实。” 第十三章 交织重叠 许栀在回宫之前,与李贤达成了统一战线。 她看见李由看她的眼神好像有点儿不一样,尤其是那句:“公主竟能忍受小弟。由甚为……甚为意外。公主若不嫌,以后常来啊。” 李由笑得阳光,俊秀的外貌更给他添了分英武。 若论李斯的儿子谁长得更像他,无疑是李贤。他不发疯的时候,从内到外把人挖干净的眼神,看起来干净却实际满腹诡诈的模样,简直是和他那个爹一模一样。 她读书时恶意地想过,决定矫诏的李斯是死有余辜。 她回望这漫长的宫道,她看着宽阔的咸阳大道,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民众与官员。 正在她清晰地介入这一段历史时,她才发现自己不能评判。 克罗齐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她曾以为李斯和赵高就是最大的变量。她一度想拔除比规劝有用得多,她还没有遭受过这样做的代价。 李贤则告诉了她。 他当日复生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赵高。 结果非但没有成功还弄巧成拙地被嬴政发现了他在刑狱上的能力。 此时的赵高也还不是彼时的赵高。 未来与现实交织重叠。 很多年之后许栀想自己也真够离谱的,居然当着李由面儿笑着说:“他好着呢。脑子也挺清醒的,就是有点儿不能接受自己。不过我想吧,他会改。所以我会常常来看他的。” 李由到那时候都以为自己的小弟真有什么不得了的本事,和公主的关系这样地好,得到她如此的关照。 连同他以为自己去长公子帐下是靠了公主的关系。 …… 李贤自上次被许栀不算是指责的语言指责之后,他的精神居然好了很多。没有再浑浑噩噩地陷入那样的绝望。 如她所说:当下正在进行时。 一连几日,她都以探望为由出了宫。 嬴政本就纵然这个公主,他的童年悲惨,但现在他有能力让她的女儿去做她喜欢的事情。他如今要用李斯与韩非,亦乐见她与李家能保持愉快。 李斯用这样的句子来点明李贤:愿你要好生对待公主这份喜欢。 若是以前,他定要说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根本分不清什么是喜欢。但他是今日的李贤,她是此刻的许栀。他们是要成为最默契的搭档,去瓦解坚不可摧的“过去”,造就一个崭新的未来。 “你说,遗憾能被添补吗?”她问。 “当要一试。”李贤答道。 她用他不甚理解的方式重新点亮了他的生命。 她说:“我们的第一步是留住韩非。” “韩非么。”李贤顿声片刻,“当年他死于狱中的消息传来,父亲并没有什么反应,他亦不曾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过他的名字。直到我父亲临终前在牢狱大病一场,他口中所唤,唯有韩非与……你父皇。” 许栀愣了愣,她对上李贤的眼睛,她依稀觉得这双眼里有着与李斯一样的神态。她又想起了李斯的遗言。这世间至情,得而失之比求而不得更为痛苦。 韩非的同门之谊。 嬴政的知遇之恩。 “……或许有些事情说不清楚,往日情谊,李丞相他亦不能忘却吧。” “是啊,呵,”李贤看着她,再轻叹,看了看自己年轻的双手,“我既希望父亲能像我一般,又庆信他这一辈子是崭新的。” 许栀抬手,轻轻将空的一双手掌覆盖。 她的目光肯定,声音轻柔。“你这一生亦是崭新的。我之前说得不对,我们不是在修复过去,我们是在创造未来。李贤啊,你我皆是两世,所以我们当要互相信任。若你想听我的‘上辈子’,我很愿意和你讲。” 李贤从不觉得有人说话能打动他。毕竟跟着李斯学法家,又见惯了尔虞我诈,他已经是个血冷心硬的人。若不是父亲临终之言,拉他回到儿时那种无忧无虑。他估计连重生也会想到利益勾连。 但他偏偏听到了,所以每每在思考此处时,才会精神不正常。 而许栀的这种几乎是“无畏”的善意与“决绝”的勇敢,正是他所欠缺。故而她说出此话,除了发愣与心底的汹涌,嘴上他只能答出一个“好。” 然后他想着她常常做的动作。她曾说拥抱在她的年代是表达赞同与听进去了的意思。 所以他当下立即拥抱了她。 温热的怀抱蓦地从上面倒下来。 她感到他坚定的力道。 这是第一次,她感觉自己所言能够如此温暖一个人,她好像明白了什么,能在其中转圜的或许是那种返璞归真的至善至纯吗? 两人在铺开的简易沙盘上勾勒着框架。 李贤将扶苏的名字点了出来,“扶苏公子应更早一步入营历练。王翦当是他的第一任老师。” 许栀一笑,“你果然聪明。王将军用兵如神。他若成为兄长的老师,此去一可磨炼心性,二可积攒军功与威望。” “确然。” “只不过兄长这一步实在困难。如今他尚在儒学博士那儿就习,父王他不喜儒家,可他没有阻止……” 许栀还没将话说完,李贤的话已解开她的疑问。 “陛下……”李贤习惯性地称了这个,但很快改正,“王上并非不喜儒家而是帝国之初必当如此。不以规矩,不成方圆。威慑之后则当竭力顺化教民。王上一度不干预扶苏公子所学是为用心良苦。” 许栀想起了一个人——董仲舒。 “那就让兄长从此刻儒法兼修。” “如何儒法并修?这是风马牛不相及之事。” “在我们那儿有个叫做董仲舒的大家。他提出大一统、天人感应,德治国。” 正在许栀要阐释的时候,宫中突然来人传讯说郑夫人病了。 许栀不久前见过她的母亲,不过她看母亲并不待见自己,甚至一度是厌恶。 她就懂事地走远了。 如今她病了,她定要回去陪伴在侧。 “李贤。那董仲舒的东西我下次再同你讲。”她笑着叮嘱他,“如果想见何必憋着?你应该很想念他吧。” 他不能不说对她没有一丝好奇与期待。 又或许在她逆光而来的那一刻,他便觉得自己重来的一生没有白活吧。 那么一切便就此开始。 今天他今日要去见蒙恬。 第十四章 沉沉之爱 兰池宫内,明灭着烛光。秦代的宫殿占地面积广,许栀发现杜牧说“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是写实。因为就这一处芷阳宫,她下了马车都走了快半个时辰。 许栀小心翼翼跨过殿门,没有看见嬴政。她并不知道争吵还停留在昏暗的黑暗,伴随着郑璃轻微的咳嗽,一切才刚刚平静。 而扶苏的身侧散乱了一地的书简。她眼尖地发现上面的儒士中落有齐国淳于越的名字。她心里一咯噔,淳于越在统一之后力赞分封,这人又是个耿直的性格,于宴会上讽刺称诵嬴政武德的博士仆射周青臣“面谀”、“非忠臣”。而后以此引起李斯焚书之议。 焚书之举……被后世诟病了整整两千年。虽然不排除汉代为标榜自己抹黑前代的做法,但这的确是个不太好的事儿。 扶苏见她表情不对劲,他以为她又被这种高压的氛围给吓着了。他招手让她过来,清亮的目光柔柔地注视着她,温言让她别怕。 “母妃她怎么了?” 扶苏沉默片刻。旁边的一个婢女俯身告诉了她:郑夫人不肯就医。 许栀抬头望着他,“王兄劝说,说不定会……”说着,许栀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的视线落在一处青铜灯芯,无比的心酸难过从胸口翻涌开,她的眼泪就这样止不住了。 一片静默之中,她好像听到了嬴荷华些微的哭泣。 ——就在这一年,我母妃她走了。不久后,我也离开了。 史书很难去记载一个女子的一生,关于扶苏的生母,寂寥几笔,只知道她姓郑,不知何年薨逝。就在这一年吗?这样早,扶苏就失去了母亲和小妹? 那么嬴政……一年之间痛失爱女。若郑璃是他钟爱之人,那么他往后漫长余生该如何渡过? 许栀在现代的时候没谈过恋爱,早年她懒得去想,也不信千古一帝会有缱绻的故事——嬴政不立后是因爱情绝唱。所以她来了之后,除了探寻玉板与嬴荷华之事,其他的时候就一心扑在怎么矫正李斯,寻找怎么避免引向帝国毁灭的办法。 当下,她抬头仰望梁高空阔的大殿,她才落实了这种从骨子里的寂寥。原来对于此刻的她的母亲郑璃。她的确忽视了。 他们不是冷冰冰的文字,不是她精雕细琢用刷子细磨的文物,而是真实的人。嬴政,他是秦始皇帝的同时也是一个人。人总是有七情六欲。尽管天下之重,崇高的赞誉与唾骂盖过一切烟尘,但不可以磨灭他作为一个真实有血有肉的人的事实。 扶苏揩去她脸上的泪痕,“荷华别哭,母妃之病非药石能医。” 果然是心病。 那么当下,她要怎么才能解开心结? 许栀正要起身,想要进去内殿去郑璃的床前看看,却被扶苏拉住了。他顿了顿,“别去,我们…少打扰母妃。” 扶苏到底是嬴政的儿子,这父子俩在对待情感的态度上出奇的一致。 不问。不说。然后做出自以为正确的决定。 直到最后也是如此,扶苏……连一句质问也不曾有。 由于两人挨得近,扶苏起身拉她的时候,衣角的一枚玉佩露了出来,她仔细看清楚了穗子的编制手法,这与她身上的这个也很像。 在秦国,孩子出生后,母亲会亲手编制此物来祈求平安。 许栀突然想到她曾在芷阳宫看见过一个很大很旧的杂佩,玉佩是秦国虎纹饰,但那穗子上则是一样的繁复手法。当时许栀正在乱翻,她忘了自己把玉板藏到哪儿去了。 她见到那块玉佩时,考古热情冲上头,刚拿在手上仔细观察,不料被郑璃看见。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很快哄着她去其他地方玩儿。 许栀想起从前发掘过的古墓中的织品,秦国与六国之间的风俗迥异,织物简单。 那个杂佩难道是郑璃做的? 《诗·郑风·女曰鸡鸣》中记载:“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 许栀几乎笃定地想,若她真对他无半点情意,又何必多次一举? 这分明是定情之物。 这么多年啊,所以穗子才越编越大? 原来她静默的眷恋与深切的情意全部都汇聚在这枚穗子上了。 她如释重负般笑了起来,赶紧擦干眼泪,“王兄。我们要去看母妃,我们要陪着她,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 “别去。”扶苏再次拉住她,“父王在里面。” 许栀立即安静下来。“那我们就在这里等父王出来吧。” “荷华,从前你怕这些的,尤其害怕父王。” 许栀端端地看着扶苏:“因为从前我不敢与父王接触。” “后来呢?” “后来啊,我梦见了一条神龙。它跟我说了很多父王的事情。从那以后,我就不怕了。”许栀捧起扶苏的手,然后乖巧地看着他说:“王兄,你要一直一直记着啊。无论到了什么时候,父王绝不会想要伤害你。” 他望见她的真诚,微微一笑,摸了摸她的脑袋。 突然! 殿内传来一阵陶器碎裂的声音,沉闷刺耳。 重重纱帐之后,是一双人影。 只见郑璃披发,深衣长可曳地。 嬴政手上正端着一个药碗,当他把勺子递到她唇边的时候。 她面色苍白,眼里含着泪,把头别了过去。 “见了寡人,你就这样不耐烦是吗?” “王上想要的一切都可以攥在手里。妾怎么敢说不耐烦?” “呵。一切?你呢?”嬴政觉得自己的忍耐快要到了极限,听宫人说她宁愿一直病着也不愿意吃药。 一心求死?她怎么敢?! “您把该利用的都利用了。如今竟是连荷华也不放过了吗?” 嬴政蹙眉,“寡人何时利用了荷华?” 郑璃抬起头,盯着他:“王上恨我也罢,可她才七岁,不是你维系臣子关系的棋子。” “恨你,我的确恨你。”嬴政把碗一放,钳制住了她的肩膀,“你还想着楚国的那个该死的人也没关系。”他忽然一笑,艳色逼人的面孔逼近她:“反正他早被寡人大卸八块拿去喂狗了。” 郑璃的眼神没有什么变化,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当她再次把脸别过去的时候,却被他掐住了下颚。 嬴政并未在她脸上找到他想要的反应。他不欲把对话进行下去,也不想去解释是荷华自己想去李斯府上的事实。他真觉得自己一辈子的柔情都快在她身上耗尽了,可她始终是这样疏离而落寞地望着他。 她眼中的泪蓄了他整个兵荒马乱的过去。 郑璃垂眸,不再看他。 良久,她说:“从始至终,你从未信过我半分。”她怆然一笑,重新注视他:“嬴政,你还要我怎么办?” 第十五章 父母爱情 嬴政于一片橘黄色的摇曳中轻轻叹了口气。他看着她的眼睛,里面的悲伤已足够让他痛彻心扉。 “好了。”他半垂下眼眸,兀自起身,又勉强笑笑,“你不肯喝药,你说寡人能拿你怎么办?” 纁色重纱外,郑璃望着他的背影,如同从前无数次望着他略显落寞的背影。 “……妾自来秦从未与昌平君有过任何交涉,您却没有一刻未曾怀疑过妾不是楚国的细作。” 嬴政忽然自嘲地笑了起来,“寡人知你一心向楚。” ??爹,你这是答非所问。说一句“我来问便是因为我不想怀疑”有这么难吗? 许栀真想当屋里这两人的嘴替。一个不爱多解释,一个总是吝啬信任。她早就偷偷摸摸地绕开扶苏,溜到黑漆涂的书案后躲着。没想到就听到这些话。 她看着地面上投影出的嬴政的影子。而他的身后则是她母亲柔和遥望的目光。早前她以为这是相看两相厌,谁也不待见谁。结果,她把细节凑在一起才发现这是虐恋情深。 不知道是因为血缘关系还是怎么回事,她似乎能轻易感知到嬴政情绪的起伏。面对韩非,他那样激他,他也保持了宽宏大量。 纵然嬴政面如冰霜,但似乎不管郑璃说什么,他也没真的想质问她什么。 他默不作声地把药碗再次搁在了离她最近的案旁。 他站起来,背对郑璃,撂下一句:“不喝的话,就让他们全给你陪葬吧。” 许栀看见她的母亲一惊,倏尔端起药碗,不加停滞地饮完。 “很好。”嬴政勾了嘴角,走入远处的黑中,隐去他眸中的微光。“阿璃,你记着寡人喜欢听话的人。” 许栀扶额,她真的谢了。这不就是霸道总裁的言语,可这个言语实实在在是从她父王口中说出来,她亲眼所见他这个操作,他要不“追妻火葬场”就怪了…… 听到他的脚步走远之后。她赶忙从案桌后面钻出来,“母妃对不起。” 她抱住郑璃的时候,她哭得呜呜,“都怪我乱跑惹你病了。”哭了片刻,她才感到她肩上凉飕飕的,原来郑璃眼泪也很快就落了下来。 “母妃不哭。荷华给你擦,”郑璃果然是美人,就连落泪都是这样凄楚动人。许栀依偎着,她接下来说的话是她心底的嬴荷华想要告诉她的:“母妃对不起。我以前太贪玩儿了,我从来没有好好陪在您身边。荷华想看你笑。” 郑璃抚摸了女儿的发鬓。 许栀抬头,她控制不了如何停止啜泣,所以连说话也都是一抽一抽地:“这几日我太不乖了,我只知道求着父王,让他放我出宫找李贤哥哥。都是王兄告诉我,我才知道您身体不舒服。” 郑璃很少听见自己的女儿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虽然断断续续但还有理有据,变着法子来安慰自己。这真的是那个孤僻不言笑的小女儿吗? 许栀和郑璃都没想到嬴政会折回来,身后还跟着扶苏,再往后就是那个赵高。 许栀率先开口,乖乖喊了声,“父王。” 她在得到郑璃的许可之后,穿过纱,怯生生地跑过去,拉了嬴政衣裳的一个小角。 她抬着脸望他,她坚信用小孩子的真诚这一招,屡试不爽。“父王。我惹母妃这样难过。您可以帮我哄哄母妃吗?” 嬴政在进来之前就把她给郑璃说的话听完了。他不是没有察觉荷华的变化,直到扶苏跟他说了她梦见神龙的事情,他似乎相信,这是上天的指引。 殿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雨点由小变大,铺成雨幕。 宫人们按着序列进来布菜。许栀看见她们不经意的神情,摆放餐具席位的动作有些生疏。她推断这是否是嬴政晚间第一次留在了某个夫人的殿内用膳? 她就那日看见太后的反应猜,他应该也很少去母亲的甘泉宫。自从与赵姬雍城决裂之后,他失去了对至亲的信任。 许栀知道嬴政后宫的夫人很多,他不留宿也罢了。难道他连吃饭都是在章台宫吗?总和李斯或者赵高一块儿待着? 她在漫漫黄色的烛火之中透视近在咫尺的人。她想起了她曾在读完南朝史学家裴骃的史记集注后在笔记上所写:父母,仲父,兄弟,信臣,儿子,他们全部曾将他所珍视的东西毁灭甚至屠戮。到最后,功业尽毁,烟尘之下,他只配茕茕孑立与无尽无休的谩骂? 许栀松开嬴政,看着郑璃,附耳对她说很久没见到王兄,然后她理所应当地坐到了扶苏的身边。 “王兄,喂。”许栀招手让扶苏低一点,她凑到他的耳边,假装小声说话:“王兄若以后娶了妻,可别像父王一样……” “嘘。”扶苏说。 “嗯,……我突然忘了那个词怎么说……” “寡人听到了。” “…父王……我想说的是,就是,您不应该把话憋在心里那个词。好像是谷梁传里面的,我忘记了。” “讳莫如深。” “是的。好像是。” “谁教你的?” 扶苏赶忙想让许栀止了话语,许栀天真一笑,用那种小孩子得意语气道:“是我听李客卿说过的。他说韩非先生是个讳莫如深的人。我记下来了。我觉得您分明很喜欢母妃,也总是这样讳莫如深。您如果厌恶母妃,您不会喜欢我,可您愿意带着我出宫,您也愿意吃我做的酥饼。” “荷华。”嬴政缓缓注视着她,这话却是对的郑璃说的,“你还太小了。有时候想要保护一个人,就得要这样。寡人的宠爱很可能成为杀机。” 正在郑璃看着嬴政,只听女儿笑着说道:“女儿不怕。” 这时候,赵高匆匆赶来,浑身都湿透了,可见外面的雨有多大。 “何事?” “是…韩非先生。” 许栀一愣,他前几日看起来并没有很大的情绪起伏,该不会他与李斯又闹了什么矛盾吧? 嬴政盯着赵高。 赵高被这种目光一震,吞了口水,哆哆嗦嗦道:“韩非先生一直站在殿外淋雨,手上还拿着匕首。卑怎么劝说先生也不让卑近身,卑担心先生出事,特来相告王上。” 嬴政把手中的酒爵攥得很紧,沉声道:“那便让他死了算了,别让寡人替他操心。” “父王。韩非先生不能死。”扶苏说着,整个人都像是水一般缓而有力,在他眼里找不到半分懦弱。 第十六章 雨夜问情 夜色愈浓,黑雨如瀑,伴随着电闪雷鸣。 李斯一手撑着伞,一路小跑去咸阳宫。 “李客卿啊,你可慢点儿。雨这么大,撑着伞吧。”说话的是个相貌堂堂的官员,和李斯差不多年纪。 “唉,大王等着我们呢,”李斯干脆把王绾的伞给抢了,“别磨蹭了。” “客卿这幅着急忙慌的样子真是少见。”王绾被他一把拉上马车。 王绾微微笑着,准备调侃他,“上次你这么着急,还是去求吕相邦出兵嫪毐的时候吧。” 李斯对他这种淡然的态度感到与自己格格不入。韩非要死了,他也没好日子过。 “不知你这个性格怎么当御史?” 王绾兀自笑笑,捞起袖子把下摆濡湿的水挤出来,淡言道:“放心。韩非没事。咱们大王不会杀他。” 就在刚才,李斯正准备睡下了,门口却来了人。少府大致跟他讲了出了什么事,听到韩非在闹这一出,他辗转不安,思虑之下,赶紧拉上御史大夫王绾跟他一块儿去了宫中。 王绾是个性格沉稳,进退有秩的人,何况当时去韩国请人的时候也有他。李斯是真害怕韩非这下真把嬴政惹怒,他和韩非关系匪浅,有的话是无法开口的。有王绾在场,或许还能帮着说话。 中书谒者丞引了两人进入宫中。 刚刚走到岳林宫,韩非的身影就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雨势变大,打在台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李斯觉得今日的场景就如多年前,自己临走的那天。 韩非还是穿着他的那袭白色长褂,他手中攥着什么东西。 李斯真是觉得自己之前和他说的话都白说了。 嬴政高高伫立在高阶之上,双手复在身前,指节轻敲佩剑。 赵高眯着眼睛看了眼远处,低身道:“大王,李客卿并非一个人来的。客卿似乎还把王御史一块儿带来了。” 嬴政用余光看着李斯连伞也未撑,心想,他这会倒是挺着急。 李斯把伞递给王绾,沉声道:“王大人,到时候还望你借机行事。” 王绾抱着手臂,嗯了一声。 李斯见他这种一脸看戏的神情,暗暗地再说了句:“你是御史,韩非若死了,你也得麻烦一阵子。” 王绾侧身看了看他,还是保持着淡然的微笑。“我知道了。客卿别着急。” 嬴政在场看着这两个人的动作,赵高在一旁复述他们的对话。嬴政觉得王绾还挺让他放心。 王绾正要开口拜礼,不料没等他说话,李斯就夺步上前。 下一秒,王绾看见李斯就跪在了阶下,对着嬴政俯首道:“臣有罪。” 嬴政神色未变,他瞥了眼李斯。“客卿来得太慢了。” 入了秋的雨很寒,李斯在殿外跪着,他此刻衣衫全湿透了,冠发也有些不整。 “臣不敢怠慢。” 扶苏见到王绾也跟着来了,心下疑惑,当他看见嬴政冷静下来后并未动怒的目光,他又接触到王绾递来的眼神,他当即明白了。 “秋寒,客卿快去劝劝韩非先生吧。这般淋着雨,不是好事。” 嬴政冷冷开口:“他死了就再不必劝。寡人会把他剁了送回韩国。到时候还要客卿你亲自去送。” “诺。”李斯重重磕了个头,“谢大王恩典。” 扶苏差人拿了把伞送到他面前。 李斯没有动,也不好拒绝,他都能想到待会儿韩非也不会管是谁送的伞,只要是他递过去的,他肯定要给扔了。但李斯知道自己得罪不起扶苏公子。 王绾恰到好处地替他接过伞,拱手道:“多谢公子。客卿想事情办完了再回来拿。” 说罢,李斯走入雨幕。 嬴政唤扶苏过来:“看看,学到了什么?” “父王早就料到韩非会如此。您与王御史设此局为试探李斯之心。” “李斯值得寡人兜这么大个圈子吗?” “父王知道李斯有匡世之才,但从他背弃吕相邦一事可见为人自利。父王不会允许擅长背弃的人成为辅臣。而李客卿与韩非本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头脑。您需要把他们掌握在手中。” 他拍拍他的肩膀,欣慰地笑着道:“很好,想到这一层已能驾驭这世上大多豪杰了。” “父王,”扶苏本想缄口,但他想着荷华说不要害怕,所以他抬起头,与他的父亲对视,把话问了出来:“若……事情并未想您所想那般发展,您真会杀了他们吗?” 嬴政轻笑,目光沉沉:“十成之外才是杀机。” 扶苏没有听懂,他以为他的父王会说一个笃定的回答。他在很多年后才想清楚。嬴政在这个时候就把孔子所提倡的仁用到了朝臣身上。帝国建成后,他没有枉杀一位功臣,也没有屠戮六国贵族。臣子们只要没有犯下滔天大错,他会对他网开一面。 比如他面前的这个赵高。 而李斯往韩非走过去的时候,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刀尖上。 脚下是溅起的水花,也愈来愈缩短了他与他之间的距离。 “把匕首给我。”李斯缓慢而平静地伸出手。 韩非凝视他,忽然发笑,也不知是太冷还是怎么回事,他说话时在颤抖。 “……如今你的前途…和我绑……在一起,是不是……觉得很难受?” 韩非把匕首调转方向对着他。“我……看见你……就心烦,你,离我……远一点…” 李斯抬眸,他是真的不敢动。因为他一直没什么武功。来了秦国这么多年他也还是喜欢用脑子办事。韩非也不担心李斯来抢他手中的刀,至少他在稷下学宫的时候他就打不过自己。 “你这幅样子要死还是要干什么?”李斯对他又迈出了一步,距离更近,匕首的尖也离他更近。 “李客卿啊!你莫在往前了。”赵高突兀地叫道,嬴政交代给他的任务是适当地保护二人。赵高的武力值很高,但他之前就领教过,韩非看起来弱不禁风,实际上是个高手。他赤手空拳地夺他匕首非常危险。赵高想,韩非要想捅李斯就捅李斯吧,自己年纪轻轻地可别搭上了。 “闭嘴!”李斯呵斥道,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看着这个小宦官心里就烦得很。 “滚。”韩非说单字的时候,威慑力竟不亚于任何人。 赵高悻悻地退下,还用眼神示意嬴政,这是这两人非得要这样,他也没办法。 韩非斗转把匕首重新架在自己脖子上。 “你以为自己能威胁到谁?大王吗?”李斯道。 李斯接着讥诮道:“呵呵,你如今这样做有什么意思?你看这雨,这与我当日与你辞行时是一样猛烈。我如今是大秦的坐上宾,你却已沦为阶下囚,你还在挣扎什么?你说得没错,你的确挡着我了。你是不甘心成为我仕途上的砖瓦。” “你,老师说过……凡事过而…不长,你不知收敛……必将……自食恶果……” 韩非喘不上气,他奄奄一笑,眼中含霜:“你看吧…这就是你要尊的秦王嬴政。我将……帝王之术……教给他……他反过头就要……借你的手来除掉我了……” 韩非仰天望向雨幕,他突然将匕首高高扬起!雨声淋漓,砸在刀刃上,滑出一道冰冷,直直钻进了他的衣领。 “我会……让你……得偿所愿……” 寒光一凌,急转而下! 不好!韩非真要自戕! 赵高见状不妙,他距离隔得太远,根本来不及去夺刀。 李斯眼疾手快地抓紧了韩非手中的刀刃。 掌心的血很快流了下来。但韩非仍旧没有松开。 李斯知道自己无法挣得过韩非,他在极快的刹那,霎时想通了。 千钧一发之际。 他朝那人一笑,用身体的重量借力。 猛地把他扑了下去。 除了雨声,就只有轻微而窒息的,呲—— 雨将这片冷气淋得更甚。 韩非没有感受到意料之中的痛感,他这才看到汩汩的鲜血从李斯的腹侧缓慢地漫出。 而他手上的刀柄就在他扑倒他的那一刻,就在刀尖捅入他的左胸十分之一时,被李斯强行掉了个方向。 李斯手肘强撑自己起来,他在韩非的上方俯视他,颓然地朝他笑,嘴上仍旧得理不饶人。 “我不会让你死得这么快。”他声音暗哑,纵然匕首已经见了底,他却始终没因疼痛吭出一声。 韩非蹙着眉,“你,疯了。” 李斯粲然一笑,直挺挺地站起来。他也不管自己的血在涌,他看了眼刀,就一把将它抽开,用尽力气把它扔远。 顿时鲜血如注,雨水很快把殷红冲刷开来,这血色引起了高台之上人的注意。 在一片嘈杂之中,李斯踉跄地跪倒在韩非的面前,他恍惚地盯着他的眼睛。 韩非被这种眼神震住,他居然在吐血的时候竟然眼尾带笑。一如当年他俯身对李斯说话时,他眼底的笑意。 李斯倒在他身旁的时候,雨下到了最大。 韩非听到李斯对他说: “师兄,你能威胁到的人不过……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