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梁换柱》 第1章 穿越到雍正王朝 康熙四十六年夏,畅春园。 “皇上,六百里加急。黄河暴涨,河南各地十几道河堤决口,上百万灾民流离失所。”养心殿副总管太监李德全小心翼翼的唤醒已经就寝的康熙,禀告道。 如果是历史上的康熙,肯定会立刻起来召集众臣工开会商讨救灾之策。但此康熙已经不是彼康熙了。原来的康熙已经在睡梦中被现代青年李祥鸠占鹊巢。 通过原主的记忆,李祥发现自己穿越到了老康熙身上,但这位康熙似乎与历史有诸多出入。在搜索到十三阿哥的信息后,发现十三阿哥的生母居然是那位“你强暴了朕”的宝日龙梅,李祥终于确认,自己这是穿越到二月河宇宙,《雍正王朝》里的康熙了。 他从20多岁的年轻人穿越到50多岁的老人身上,虽然是皇帝,还是感觉自己真是吃了大亏。康熙是自然死亡,自己既然在这具身体里,也就剩下十几年寿命了。为了弥补自己的损失,李祥决定,要用好这有限的时间,弥补自己作为历史爱好者的诸多遗憾,杀贪官、破陋俗,把整个大清官场搅个天翻地覆! 现在李祥初来乍到,怕自己多说多错。只隔着帷帐对李德全道“朕知道了。明日再说吧。” 李德全跟康熙二十余年,惊讶于康熙对此大事的不在意。但也不敢多言,默默退下了。 天大的事就这样被压了两天。两天后,张廷玉、马齐、佟国维奉旨来见康熙。 眼下康熙还没到,三位中堂在佩文斋等待召见,闲聊起来。 张廷玉道“皇上今儿叫咱们一起进见,恐怕要问黄河的事,得有个预备。” 佟国维道“黄河上次发水,还是康熙四十三年。上次官员为了赈灾款项,多有夸大。此次听起来气势汹汹,还是要先仔细查验啊。” 马齐道“查验不查验,最后还是要赈灾。赈灾就要拨款,如今这国库,难办啊!” 正要继续往下说,张廷玉一眼瞧见康熙正背着手静听,慌得立起身来趋前一步跪下叩头道“万岁!您几时来的?奴才们只顾说话,竟没有瞧见主子!”马齐佟国维也直挺挺长跪了,请康熙皇帝进斋。 “接着说啊,怎么停了?”李祥版康熙笑道,“难办,就不办了吗?” 一句话说得颇有深意,张马佟三个人都惊了,斋里的气氛严肃起来。佩文斋变得鸦雀无声,走来走去的太监们也都控背躬身,一声咳痰不闻。 康熙道“朕就喜欢难办的事,啃难啃的骨头。你们都起来——李德全,给几位大人搬凳子坐!”他一看见几个人的大长辫子就闹心,让他们赶紧坐起来,正对着自己,把辫子藏后头。这不顺眼的破辫子,自己一定要让所有人都剪了! “前日地方来报,黄河暴涨,十几道河堤缺口,上百万灾民流离失所。朕要救灾,救灾就要银子。老四向朕禀告,可用库银只剩五十万,此次赈灾却需要库银两百万两。” 他盯着几个老油条“你们说,这亏空的银子从哪里补啊?” 马齐道“虽然实际可供调用的库银只剩五十万两,但账面上是还有两千多万的。这些钱应是预先支给各部了,可以先捡不紧要的地方,把预支的钱先拿来垫上,事后再慢慢补回去。” 康熙道“是预支给各部了,还是借给各部的官员了?朕怎么听说两千万库银,光官员借走的就超过一千万了。” 马齐接道“这事奴才也略知一二,里头的情弊不可胜言。有些户部官员是把钱拿出去放债取息,这些银子好追。” “户部是这样的,吏部情形更甚。”佟国维沉吟道,“官缺苦乐不均,俸禄一概菲薄。除了一年冰炭敬常例,下头不孝敬,该升迁的压下不奏,不该黜降的就捏造罪名,刑部愁的没人打官司,只要一件官司到手,必定把犯人证人左邻右舍都押到京里,熬油刮骨地折腾。唉……老百姓说屈死不告状,不单是怕冤狱,更怕的这种折腾,一人犯罪一村精穷,人命案子私和的不知有多少!” 康熙没想到佟国维这种老油条居然肯说实话。又一细想,这哪是说吏部啊,这明明是说刑部嘛。这些年六部部务,这些年都是太子胤礽一手主持,户部不行,吏部不行,刑部也不行。这不就是在隐晦的说太子不行嘛。佟国维不愧是是“八爷党”的中坚,抓住一切机会来给太子上眼药。 如果是过去的康熙,此时应该对百官现状十分震惊,对胤礽的庸懦无能十分不满。可是到了李祥这里,什么九龙夺嫡,窝都给你掀了。 康熙幽幽的开口说道“官员的钱要还,救灾的钱也要给。远水解不了近渴,救灾事急,不容拖延,朕已经让老四和老十三去江南筹款了,告诉他筹到了两百万两,直接解送受灾地方,不必运回国库。”他让胤禛依照原剧情下江南,是为了让他把田文镜带回来,这个人好用! “至于京里众人的一千万多万两欠款,你们先把欠款的细账整理好,给朕报上来。朕拿着单子,亲自去催。”康熙道。 张廷玉急忙跪下,说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此事何须皇上动手,臣等自当竭力。” 康熙冷冰冰说道“朕不听那些官话、套话,竭力不竭力,也不是你说了算的。朕就看这账什么时候能递到朕的面前,这递到朕面前的账有多真有多细!你们要是怕得罪的人多,就先给朕说,朕免了你们的差事,省得你们为难。” 张廷玉道“臣……不怕得罪的人多,是怕……得罪的人太大!” 康熙笑道“太大?有多大?朕还怕不够大呢!朕听说,如今朝中有口号‘不欠库银非好汉’。朕倒是想会一会这些朝中的英雄好汉们。能让你张廷玉为难的,是宗室、阿哥还是太子?” 张廷玉正要说话,康熙打断了他“朕是让你们记账,不是让你们讨账。能不能讨到钱是朕的事,有没有记在账上就是你们的事。如果朕最后发现是账目出了问题,那你们就自己拿银子来还亏空吧!” 他接着大声说道“朕此前对于臣工,包容太过,导致法制松弛、贪腐成风。如今朕要弥补旧误,整肃朝纲。谁拦在朕的前面,谁就是朕的敌人。” 奶奶的,大不了学李自成,把那些八旗官员抓起来挨个拷打要钱。反正自己也活不了几年了,朕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畅春园里的三位中堂不明白,这皇上一向对下宽仁,怎么如今突然转了性子,难道是有什么深意或大事在酝酿? 盛夏烈日流火铄金,他们却觉得寒意刺骨。 第2章 太子你要支棱起来啊 此时,太子胤礽正站在在佩文斋外面。 自从康熙四十二年索额图私自结党,图谋逼康熙逊位,拥立胤礽,事发被诛后。他这个太子就一直不得圣意,动辄得咎,吓得鼠避猫似的,除了晨昏定省,不敢多见康熙一面。 今天他早早的被康熙叫来,却没有立刻召见,只让他候在佩文斋外面,等见过三位中堂再见他。 胤礽在外面思量着,应该还是黄河的事情。他对此是忐忑的,老四和老十三昨天突然被康熙下旨去江南筹款,不知道是有意瞒着自己,还是康熙的临时起意。不管是哪个原因,都是在本来就已生间隙的父子之间再撒了把盐。 突然听到了康熙的声音透过门窗穿过来,具体内容听不清楚,只听到什么“包容”“敌人”。难道不是黄河的事情,是准格尔的事情? 此时李德全出来请他进去,他走进佩文斋,和刚出来的三个老臣打了个照面,三人行礼致意。胤礽有心想问,又不敢耽搁,只得匆匆略过。 进了佩文斋,康熙直接让他免礼,招呼他坐在自己身边。 康熙开门见山,语出惊人“今天招你过来,也不为别的。只是自从索额图的事情后,你一直躲着朕,朕也不知道如何面对你。咱爷俩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谈心了。” 胤礽闻言,急忙跪下“是儿子不孝,平日多有疏忽。索额图罪有应得,儿臣……” 康熙知道他想叉了,打断他;“索额图已经过去了,我们今日只谈现在。” “朕今日见朝臣,是因为黄河水患,国库存银不足。朕令老四和老十三连夜下江南,让他们去江南筹款。但这是小钱,根子还是出在官员的欠银上,出在吏治上。” 胤礽心一沉,您老人家对官员纵容宽仁,随便放债,如今讨债这得罪人的事情,终是还要落在自己这个太子身上。 没想到康熙话锋一转,说道“朕知道你这些年不容易。索额图之事后,你开始故意和光同尘,今日置一处庄园,明日起一座宅院,尽做些求田问舍,上不了台面的事情。这是为了消除朕的疑心。朕有时也想,你是在我从小亲自带大的,怎么如今就父子相疑到这般田地。” 胤礽又要请罪,康熙示意先听他说完“你这自作聪明、韬光养晦的法子,臣子用得,君王用不得。臣子只需保自身,天子只需保天下。你最难,既是君又是臣,既要保天下,又要保自身。如今你学臣子的自污之法,自身是保住了,天下怎么保?” “朕近年来身体倦怠,把政事都托付给你。其实是想看看你的能力和气度的。可是丈量全国地土,不了了之;更新赋税制度,不了了之;整修河道漕运,弄得一塌糊涂……” “你这般表现,别说我了,让你的兄弟们怎么看?让朝臣们怎么看?他们能服你吗?” 康熙越说越激动,干脆站起来,把手搭在太子的肩上“人活七十古来稀。朕没多少日子了,朕还盼着你能担起重担,让朕能安心合上眼去见列祖列宗。如果你能担得起,朕不怕做太上皇!” 胤礽也越听越激动,他的心事都被康熙说中了。这些年他能感觉道康熙对自己的不放心,康熙越不放心,他越害怕,越害怕,就越和光同尘。整个陷入了负面循环。 如今话说开了,他觉得老爹这次是真心话,毕竟一个皇帝,连“太上皇”都说出来了,还有什么可遮掩的呢。 他跪下道“儿子一直以为,自己的苦皇阿玛不知。如今才知道,是皇阿玛的难处儿子不知。索额图之事后,儿子害怕,就听了这和光同尘的法子。若不是皇阿玛点醒,儿子恐怕真就昏昏沉沉的陷进去了。” “儿臣从无篡逆之心,只要皇阿玛不疑儿臣,儿臣便是死也心甘。”他说到动情处,扑抱住康熙的腿,哭了出来。 康熙道“君义臣行、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这话都是相互的。君王要仁义,臣子才会忠诚。父亲要慈爱,儿子才会孝顺。你路走偏了,朕也难辞其咎。” “但现在还来得及,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朕决心要肃清朝纲,整顿吏治。给你们留下个清白干净的朝廷。老四和老十三是你的兄弟,他们去江南打虎。朕和你这对父子,咱们爷俩上朝堂与那帮贪官庸蠹斗一斗。” 康熙扶起胤礽,盯着他的眼睛道“朕对你只一个要求不退!” “你敢不敢领命?” 胤礽沉寂已久的热血开始燃烧,他甚至都没有听清楚康熙说要斗什么,慨然道“儿臣领命!” “好!不愧是朕的太子。”康熙图穷匕见,幽幽道 “那你先把自己和手下的那些乌糟事都报上来吧。能公开的,朕帮你处理。不能公开的,朕帮你瞒了。从你开始,以身作则,太子都不敢徇私,哪个朝臣还敢枉法!” “朕给你两个选择,如果你还说自己清白不知,你现在就直接回毓庆宫,今天的话朕只当白说了。如果你还顾念父子之情,天下之重,就在这把知道的都写出来。” 胤礽心情好像坐了过山车,大起大落,五味杂陈。他感觉自己好像抓住了机会,又好像掉进了陷阱。他现在很想回去和师傅、和东宫僚属好好商量一下,为什么康熙突然要整顿吏治,为什么突然对自己剖心沥胆。是真心想缓和父子间的猜疑,还是想借机抓住自己的把柄,废了自己。 但康熙话都放在那里。如果再有迟疑和隐瞒,就是万劫不复。就算眼前有杯毒酒,也得谢恩饮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胤礽堂堂七尺男儿,又怎会没有血气。他装温存柔弱,装模糊儿,装孙子,也实在是够了。 想到这里,他毫不畏惧的看着康熙的眼睛“请皇阿玛赐纸笔。” 康熙一招手,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的李德全赶紧回过神,从书房取出文房四宝。 胤礽也不避讳,拿起笔,蘸饱了墨,就在康熙面前的茶案上写了起来。 看着胤礽奋笔疾书,康熙仿佛听到了那声熟悉的first blood。太子拿下,接下来,就是八爷党们了。 第3章 老八你不要辜负朕的厚望 胤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佩文斋。一腔义勇之下,他把该写的,不该写的,都写来了出来。刑部的肖国兴、黄体仁……,好在还有一丝理智,没把郑春华的事情写出来。 他回到寝宫已经入夜,喘了一口粗气,心下略觉安生,觉得似乎已经明白了康熙的“圣意”,也不召妃子,和衣倒下,目光炯炯地望着殿顶的藻井,只是睡不沉。一时梦见从未见过面的母亲赫舍里氏,淡淡看他一眼又飘然而去,一时又想到康熙白天死死盯着自己的目光;陡地又想到,如若当日索额图真的调兵拥立自己为帝,如今又是什么光景?……胡思乱想噩梦颠倒,直到四更天胤礽方朦胧睡去。 不料这一睡却睡过了头。直到辰初时牌胤礽方乍然而醒,埋怨着自己的太监何柱没有叫起,忙忙用青盐擦了牙,胡乱用了两块点心,连轿也不用,便匆匆去向康熙请安。 还没出宫门,太监来报,康熙今日准备回鸾,车架已经备好,令太子起来后一同乘车回宫。 胤礽怎敢让康熙等着他,急忙一路小跑,去追康熙的车驾。气喘吁吁的跑到车前,康熙从车中伸出手一招,命他上车。 车内十分宽敞,还有两个宫人在旁伺候。 康熙待胤礽坐定,说道“朕昨日仔细看了你的自白,写得很好。你没有辜负朕的信任。整顿吏治这场大仗,你准备怎么打?” 胤礽恭身道“儿臣就是皇阿玛手中的剑,皇阿玛指向哪里,儿臣就斩向哪里,心无旁骛、一往无前。” 康熙道“那你听好了,这第一剑,就是清查国库欠款。朕已经命张廷玉等清查户部官员欠款细账,再过几天就有结果了。你拿着这个结果,再配合你了解的情况。把里面有问题的官员先挑出来。以赈灾筹款的名义,把他们聚拢起来,让他们带头先还钱,十天之内清缴欠款,还不上的,一律抄家!” 第二天,康熙命老八进宫觐见。 他专门挑选了老八母亲良妃所住的宫殿召见他,如今良妃已经逝去,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宫殿,老八每逢良妃生辰忌日都会前来吊唁。 胤禩走进母妃寝宫,见到康熙站在母亲的妆镜前,背对着他。心里知道此次召见,应该不同寻常。先行礼请安。 康熙也没转身,只是幽幽的说道“朕最近一直想起你的母妃。她走的突然,朕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上来就打感情牌,胤禩不解起意,但他最会顺水推舟,断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接话道“儿臣近日也时常梦到母妃,想是母妃思念皇阿玛和儿臣。” 康熙转过身,让胤禩过来陪自己坐下,开口道“是啊,怎么能不思念啊!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若是她还在,该多好。看到她的儿子如今这般成器,定会十分欣慰。” 胤禩没有接话,装作感动的样子,擦了擦干涩的眼角。心里愈发犹疑,自己的母妃一向不是很得宠,出身不是十分体面,起步低,死去时更是连个贵妃的追谥都没得到。若真是君王情深,早二十年干什么去了。他不知康熙在这打什么主意。 康熙道“朕决定追赠她贵妃的谥号。具体的事情,你亲自去操办吧。” “儿臣谢皇阿玛恩典”胤禩却是真没料到康熙突然走了这步棋。难道两人真有不为人知的深情? “你也要加个郡王衔。”康熙继续加码。 “儿臣无功受禄,当不起如此封赏。”胤禩被这些天降大饼砸的有点蒙。 “你当得起,不要说郡王衔,就是亲王衔,就是……”康熙故意顿了一下,留给胤禩无限联想,让他的心跳都加快了。 康熙没有接着说下去,转过话头“太子的才干不要说和你比,就是和老大、老三、老四比,也不及。他比你们好的,不过是有一个好母亲。” “这次黄河水患,朕在畅春园与他对谈,他居然全无头绪。监国二十年,一点长进都没有。让朕实在是失望。这天下交到他的手上,朕实在是不放心。” “胤禩,你的才具,朕都看在眼里。这么多皇子,只有你最得人望。老十四不听他同胞的兄长老四,反而对你伏首贴耳。这就是你的能力和德行能降得住这帮兄弟。” “今天在你母妃这里,也让你母妃的精魂做个见证。朕要明白告诉你,朕对你寄予厚望!” 胤禩闻言,仿佛被雷劈了一样,愣在当场。他对太子之位一直有觊觎,但至少太子的位置还是稳当的,他也只能把这份觊觎藏在心底,不断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可是这机会,来得太快,太突然了。 “儿臣,儿臣……”他想说儿臣从无此心,但此情此景,实在让他说不出这句话。是啊,母妃的精魂就看着她的儿子呢。他可怜的母妃,为他殚精竭虑,总担心自己辛者库出身的身份耽误了儿子的发展。这种时候他怎么能退缩,怎么敢退缩。 “朕知道你的想法。这不是谦虚的时候。”康熙说道“我满人马上得天下,从来就没有什么非嫡子长子不立的传统。朕不是嫡长、先帝乃至太宗皇帝都不是。” “天下万事,能者获之。皇位也不例外。”康熙的声音充满了蛊惑的味道。 “胤禩,你愿意向朕证明你的能力吗?” 胤禩心血上涌,他想到老大的轻狂浮躁;老二的庸碌懦弱;老三只晓得结交文人,吟风弄月;老四只知埋头事务,胸无大志;老五老实得话都说不利落;老六除了下棋玩鸟,任事不理;老七早死;老九老十老十四都站在自己这边…… 是啊,除了自己,谁能承担这太子重任?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 胤禩抬起头,沉声道“儿臣愿意。” “好!”康熙拍案而起,看向他“朕现在要打一场整肃吏治的硬仗。上阵父子兵,你随朕一起杀敌。” “这是为天下而战,也是为你自己而战。什么应该舍弃,什么应该争取,你自己心里要有数。如果到时瞻前顾后,连以天下为己任的气度都没有,今天的话,只当朕没说。” “想想你母妃的良苦用心吧,她的遗言里一句话都没有提到自己的母家,全是她的儿子。希望你不要辜负你的额娘,和……” 康熙拍了拍他的肩膀,“和你的阿玛。” 就算胤禩有一百个心眼,此时也架不住这姗姗来迟又铺天盖地的父子深情。动容道“儿子定不负所托!” 第4章 这次居然来真的? 康熙看着张廷玉等人呈递上的账目,沉默不语。 张廷玉、马齐、佟国维跪在下面,心中忐忑,不知这些天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整理出来的账目,能不能合了康熙的意。 “很好,有太子、有阿哥、有元老,这里面还有佟国维和马齐你们二位哪?!”康熙终于开口,语调轻松,让三人舒了一口气。 佟国维道“奴才们确曾借过银子,已是还清了。但不敢欺君,所以也记在上面了。” 康熙笑道,“欠债还债,谈何欺妄?朕是有点不明白,难道连你们这样的还缺银子使么?” 佟国维道“万岁爷……奴才们也是不得已儿。昔日桓公倦政,管仲筑宅蓄妓,实有难言之隐……”佟国维这意思是,他借钱,是像管仲贪污一样,为了帮齐桓公分担倦政的坏名声。如果臣子们个顶个的清廉,只有君王纵情声色,那岂不是所有的负面舆论都指向君主。这种让君主陷入不义的境地的行为,是不忠。所以如果是忠臣,就要先君父之污而污,后君父之清而清。属于上梁不正下梁歪的企业级理解。 康熙在那强按捺性子,你跟我这演《大明王朝》呢,篡台了吧!你是严嵩,那谁是嘉靖? 幸亏我知道你是八爷党,这话里话外都含蓄的指向欠钱最多的太子。不然非被你带跑偏了。 看看!这就是君主专制几千年的积淀,君王的喜好已经完全凌驾于道义国法之上。只要沾了一个忠字,什么罪过都能遮掩,什么行为都有依据。 “放屁!”康熙骂道“桓公先明后暗,乃是亡国之君!你学管仲,是要为哪位阿哥分谤?” 马齐可不愿意跟着佟国维趟浑水,他哪位阿哥都没跟,自己就是清清白白的欠债不还。他赶紧插话,叩头道“奴才和佟中堂不同,借银是另有缘故的。如今六部九卿,无人不借库银。奴才和李光地几个,说起来是一品大员,其实每年一百八十两俸银,只这点钱,别说应酬,就是妻儿也养不活!仰仗皇上恩赏,原籍省里的冰炭敬,又有庄园,本不该借银子。但若不摆个样子,外人如何能知底细,想着我们必是指着卖放收受过日子,这贪官恶名儿,如何承当得起呢?” 康熙心想,想要涨工资也可以,把你们的特权全都交出来。以后所有官员名下的田产不再免除赋税徭役,所有官员的亲族跟着一起当差纳粮,犯法犯罪一视同仁。你们肯吗? 但这些话他现在还不能说,对这帮封建官僚要一步一步来,温水煮青蛙。步子太大,容易让他们在面对明确的外部危机的情况下团结起来,把反贪风暴变成阶级斗争的汪洋大海,那自己接下来的十几年也别想再干成别的什么事了。 康熙稳住心态,温言道“你们这钱借的都有道理,倒是朕这个要债的不是了。” “可朕是为自己要的吗?北边准格尔狼子野心,已经占了喀尔喀部的一大片牧场,还不满足。搞不好朕还要再次亲征。国家一旦兴兵,库中无银还了得” “攘外必先安内,朕之前已经把话和你们说清楚了。这次整肃朝纲,谁挡在朕的前面,就是朕的敌人。” “佟国维你不是要为主子分谤吗?此次国库清缴,朕作阵指挥,太子和八阿哥亲自上阵。太子有四阿哥、十三阿哥做帮手,八阿哥有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做帮手。还有哪位阿哥?还有谁是你的主子,你说出来!” 这……,三个老油条这下彻底愣住了。所有得力的阿哥都上阵了,康熙这次居然要来真的! 八阿哥胤禩府内,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都聚在他的书房里。大夏天,门窗关的死死的,又派信得过的奴才守在外面盯着,一个字都传不出去。 胤禩心思深沉、极具城府,即使对这几个兄弟,也没有透露康熙那些“寄予厚望”的原话。只说康熙放话,要追封他的母妃,提他的爵位。准备整顿吏治,让他这次担大任。 老十胤誐先嚷嚷开了“整顿吏治?从哪下手?听说这几日户部算盘打的都快冒火星子了!三个中堂乌眼鸡似的盯着所有国库欠款,一钱银子都放过。八哥,弟弟我可是还欠着十几万两银子呢。你要是当先锋,可得饶弟弟一把。” 老九胤禟笑道“得了十弟,你可别天天把那十几万两银子挂在嘴边。大小也是个皇子,这点银子,也不嫌丢人。八哥,你要是单独接了追缴国库欠款的差使,我们兄弟肯定一分钱都差,麻溜的还清。只是,我怎么听说,这里面还有太子的事啊!要是太子牵头,这钱我可不还。逼急了,我和老十一起去户部大堂打地铺。” 老八开口道“我知道,这次皇阿玛令太子和我一起办差。”他顿了顿,“只是你们要清楚,这次,太子不是我的对手,而是队友!” 老十四胤禵边摇扇子边说“我和八哥想到一块去了。既然皇阿玛对八哥委以重任,未尝没有借此来考验查探的意思。如果八哥处处掣肘太子,不但显得胸怀狭小,最后差使办不好,一起担责,更是能力低下的体现。所以,八哥此次一定要把差事办漂亮了。” “十四弟所言极是。”老八感激的看了一眼老十四,这几个兄弟,老九贪、老十蠢,也就老十四看问题还有点长远眼光。 胤禩说“按理,这些庶务一直是老四和老十三冲锋在前。如果让太子牵头,有他们两个也就够了。你们想过没有,为什么此次非让我也一起上?朝野上下谁不知道我们几个兄弟是一体的。” “一则皇阿玛此次是下了大决心,整顿吏治,所有阿哥都不能坐壁上观。” “二则就如老十四所说,这是一次考验。考验太子,也考验我。本来太子占尽了先机,我们这些后面的儿子,不怕皇阿玛出题,就怕他不出题。只要他出题,那就是给我们展示自己的机会。孰优孰劣都在事上见!” “八哥说得好!”老十四胤禵扇骨打着手心,笑嘻嘻说道,“台下苦练多年,终于熬到上场的机会。这次我们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老十嘟囔着“那我这十几万两银子的欠款怎么办?我那戏园子的修建可不能停,我和皇阿玛打过招呼,要请他过来看戏的。” 老九阴沉着脸,打断老十的抱怨“还债是小事,就怕是老鼠托木锨,大头在后头。刑部那边,任伯安那边,我们都有天大的干系,甩不清。” 他望向老八,沉声道“你给我个准信,现在事情有多严重,到没到壮士断腕的地步?若是断了任伯安那边的财路,我们……” 老十嬉皮笑脸接道,“任伯安的钱,我们也有拿,但大头都是八哥拿去行了人情。今日八哥要砸聚宝盆,该当的说说明白,八哥拿个章程。”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胤禩仿佛被人打了一闷棍,脸白得没一点血色,只觉得心猛地往下落,像是一直要落到深不见底的古井里。 第5章 孤家寡人不是白叫的 老八这边被几个兄弟拖住了,他才发现自己从前那些仁德宽厚,有学问、有度量、有识见的名声,真要到做事的时候,不是光环,全是枷锁。他若是真对自己人下动手,失了仁厚的名声,先头多少水磨工夫就全白搭了。真是成也萧何败萧何! 太子这边却是一身轻松。他一拿到账目,就按照康熙的吩咐,连夜和东宫的僚属把账目整理出头绪哪些债目是十天之内要齐的,哪些可以缓着要,哪些要留给皇上去要。按照账目多寡和还款时间,整理出三个大册子,如今就摆在他的案头。 太子看着这三个册子,感慨自己这么多年,第一次这样痛快的做事。他不是没有能力,只是没有魄力。 天下事,坏就坏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他当太子这么多年,朝中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自己又没有快刀斩乱麻的勇气,总是投鼠忌器,能推就推,能缓就缓。 如今康熙让他把所有的事情都交待了,那把一直悬在他头上的刀就算落下了,没有想象中的恐慌,反而更多的是轻松。 对,轻松!没了包袱,少了私欲,才拿得起公器。 他毕竟当了三十多年的太子,是储君,是国本。只要皇帝不动废储之念,谁敢太岁头上动土! …… 第二天一早,胤礽就带着老八一起进驻户部,开始清理亏空银两。因人手不够,他又亲自点名从东宫中调了四十名亲信,通晓文墨帐目,组织了四个分帐房。纠集户部原班吏目组成核查总帐房,自带了东宫僚属坐在签押房掌总儿。除了每日寅、辰、巳三个时辰巡视各帐房,还要不时会议汇总,召见欠债官员,催促发文,草拟奏议折片。 太子进驻,牵头掌总,哪个敢怠慢。户部官员们忙得脚打后脑勺,把铺盖都搬进衙门,连后头马厩都腾出来住满了大小官员。哪个敢因私事耽误了太子爷清账,就等着挨东宫的参吧! 从早到晚,偌大户部,但闻算盘子儿打得下猛雨似的,催得一干欠债官员魂飞魄丧。 和他的干劲十足、热火朝天相对比,老八胤禩的魂不守舍就格外显眼。 胤礽看在眼里,也不说破,也不在意。在他看来,康熙派老八过来帮手,本就是多余。他正憋足了劲儿大展拳脚,多了个老八,还挺碍眼的。如果老四和老十三这时候在身边就好了,他们是自己人,用起来最是得力。 不过他转念一想,大家都知道老八和他不对付,皇阿玛却偏派老八过来,应该是在考验他的心胸。那他可得把这出《将相和》唱出彩了,让朝野上下都看看,什么叫宰相肚里能撑船。 那些官员原本听说“太子和八爷”查账,还抚额庆幸,幸亏不是四爷和十三爷那两位阎王。如今遭这一顿猛轰,顿时慌了手脚,找门子的、托同年的、求主子的……什么样的都有。 胤礽眼里瞧着,心里冷笑。他这次秉承着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的思路,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是到期了还没还债的官员,一律摘了顶子革职留任,再点兵去抄家。 大清朝廷这座腐朽落后的机器,在东宫的鸡血下,以前所未有的高效率运转起来。 这下不但打得欠款官员和户部各司堂书办们晕头转向,连康熙皇帝也没想到这位看起来软弱无能的太子居然如此硬挺。 康熙对此甚是高兴,上书房里,接应不暇的是太子递来的折议,片子,俱都是整饬债目的进度,整顿部务的方略,凡各进度停滞的,账目有疑的,官员告难的,胤礽也不怕麻烦,一一加批评注封递上书房,弄得马齐和佟国维也如坐针毡。 只是康熙很快发现了问题,这些折子大多是太子的,老八递上来的极少,也没有什么明确的态度。自己上次下了那么猛的药,还迷不晕这位“八贤王”?他决定亲自去看看,再给老八增加些药量。 第二天,康熙驾临户部,太子和老八率领一众官员在衙门口跪迎。 康熙亲自搀起太子,又对其余一众人说道“都起来吧。朕知道你们最近辛苦,但为国办差、为君尽忠,必不会让你们白白操劳。等到请功的折子递上来,朕无有不准!” “你们现在时间紧、任务重,都各自去忙吧。朕今日是专门来看看两个儿子的。” 官员纷纷谢恩散去。 太子胤礽和老八胤禩把康熙迎进了里间,康熙坐定,对两人说“你们最近差使办得好!没有辜负朕的信任!” 同样的话,两个人听在耳中,却是全然不一样的滋味。太子听得振奋,老八听得忐忑。 康熙看向老八“最近递上来的折子大都是太子的,胤禩你这边是被什么拌住了手脚吗?” 老八这边被几个兄弟拖住了,他才发现自己从前那些仁德宽厚,有学问、有度量、有识见的名声,真要到做事的时候,不是光环,全是枷锁。他若是真对自己人下动手,失了仁厚的名声,先头多少水磨工夫就全白搭了。真是成也萧何败萧何! 太子这边却是一身轻松。他一拿到账目,就按照康熙的吩咐,连夜和东宫的僚属把账目整理出头绪哪些债目是十天之内要齐的,哪些可以缓着要,哪些要留给皇上去要。按照账目多寡和还款时间,整理出三个大册子,如今就摆在他的案头。 太子看着这三个册子,感慨自己这么多年,第一次这样痛快的做事。他不是没有能力,只是没有魄力。 天下事,坏就坏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他当太子这么多年,朝中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自己又没有快刀斩乱麻的勇气,总是投鼠忌器,能推就推,能缓就缓。 如今康熙让他把所有的事情都交待了,那把一直悬在他头上的刀就算落下了,没有想象中的恐慌,反而更多的是轻松。 对,轻松!没了包袱,少了私欲,才拿得起公器。 他毕竟当了三十多年的太子,是储君,是国本。只要皇帝不动废储之念,谁敢太岁头上动土! …… 第二天一早,胤礽就带着老八一起进驻户部,开始清理亏空银两。因人手不够,他又亲自点名从东宫中调了四十名亲信,通晓文墨帐目,组织了四个分帐房。纠集户部原班吏目组成核查总帐房,自带了东宫僚属坐在签押房掌总儿。除了每日寅、辰、巳三个时辰巡视各帐房,还要不时会议汇总,召见欠债官员,催促发文,草拟奏议折片。 太子进驻,牵头掌总,哪个敢怠慢。户部官员们忙得脚打后脑勺,把铺盖都搬进衙门,连后头马厩都腾出来住满了大小官员。哪个敢因私事耽误了太子爷清账,就等着挨东宫的参吧! 从早到晚,偌大户部,但闻算盘子儿打得下猛雨似的,催得一干欠债官员魂飞魄丧。 和他的干劲十足、热火朝天相对比,老八胤禩的魂不守舍就格外显眼。 胤礽看在眼里,也不说破,也不在意。在他看来,康熙派老八过来帮手,本就是多余。他正憋足了劲儿大展拳脚,多了个老八,还挺碍眼的。如果老四和老十三这时候在身边就好了,他们是自己人,用起来最是得力。 第6章 看热闹不嫌事大 康熙之所以没有单独召见老八,而是和太子一起见,就是想用太子做正面典型,间接给老八施压。太子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洗心革面的胤礽道“皇阿玛说笑了。儿臣一切都是皇阿玛给的,哪里谈得上舍弃。” “只是最近办差,儿臣心有所感。古人说四海为家。儿臣以前觉得这说的是无家可归。今日方知,这不是无家,是以天下为家,实则处处是家。心中若是无私,则何处不可安身。” 康熙道“真是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啊。也不只是太子,老八,你也要明白这个道理 我们爱新觉罗家既为天下之主,就不能只算一家一姓的小账,心里要装着九州万方,要装着亿兆黎民。有江山便不该有我,有国便不能有家。”康熙拿起自己前世常用的忽悠大法,使劲忽悠,继续给老八下药。 胤礽和胤禩伏首道“儿臣谨记皇阿玛教诲。”又是一样话,两样心思。 太子胤礽从袖子里掏出准备多日的折子,这是他和几位心腹仔细研究讨论的成果,一直在找机会亲自面呈康熙 “皇阿玛,如今十日期限将至,还有七成的官员没有还钱。对于这七成官员,儿臣认为不应一概而论,可分为三类穷、功、贪。” 他把折子递上去,道“这第一类,是真的穷。比如那些九寺五监、清水衙门的司官主事们,他们坐着冷板凳,下面没人孝敬他们,上面的礼数往来不敢少,中间又要照顾自己的一大家子。京城居,大不易。只靠那点俸禄,是断断不够的。这些小官儿人数众多,借的钱却不多,每人左不过几百几千两。儿臣认为,对他们的欠款,可以缓些期限,不宜逼迫过甚。” “这第二类,是有功之人。他们有功于社稷,难免失于骄侈,摆排场,比阔气。这是整个官场风气的问题,要整顿,不在一朝一夕。但也不能由着他们一辈子趟在功劳簿上。这些人不多,但每个人欠的多,少则几万,多则几十万。” “这第三类,是贪心之人。这类人最可恶,他们借钱不是因为缺钱,而是为了当本金,再去赚更多的钱。比如户部侍郎桑佩,欠户部十万两,放到民间借高利贷,每月坐收五千两。河道图伦升、邓元芳挪借国库的钱,利用漕运的船做买卖,每次进项都在万两以上。这些国之蠹虫,借国库为己敛财,损公肥私,必须严惩。即使此次还上了国库欠银末,日后也要继续追缴,让他们把贪的钱都吐出来。” 康熙接过折子,也不打开,拿在手里忖度,果然胤礽之前是扮猪吃老虎,现在被自己激的不装了,宝剑出鞘始见锋芒。本来就该如此,一个协理政务几十年的太子,每天听的看的,身边都是最顶级的人精,又有康熙这种老阴逼手把手的教导。就是头猪,也长出脑子了。怎么会变成扶不上墙的烂泥。 康熙笑道“很好!太子真是越发长进了。不过你还漏了第四类人。这类人,他们既不好也不坏,既不想还钱也不想受罚,手里拿着银子,就等着看看你太子说的那些穷、功、贪怎么收场,他们再望风使舵。” 他突然转向胤禩“老八,你说。对付这类人,应该怎么办?” 胤禩知道自己今日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索性心一横“严惩首恶,杀鸡儆猴。” “既然杀鸡能儆猴,太子已经摘了许多顶戴,为何这帮猢狲还按兵不动?” “因为摘掉的顶戴虽多,但不够大。” “那你说,怎样才够大?” “尊贵莫过于皇家!”胤禩图穷匕现。皇阿玛您老人家不是下定决心搞事情吗?那我就把事情搞得要多大有多大!不让我的人活,就都别活! 胤禩从一个最不起眼的阿哥拼成今天的八贤王,怎么会和太子一样幼稚,被康熙几句话说得丢盔弃甲。他不见兔子不撒鹰,没得到太子之位前,岂能自断臂膀。可老爷子又不能得罪。思来想去,只有一个法子老九一定要办,但不能只办他一个。干脆把所有兄弟都拉下水。到时候浑水摸鱼,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太子震惊的望向胤禩,他终于知道皇阿玛向老八比划的那个“九”是什么意思了。可老八不是和老九关系最好吗?好啊!他为了保老九,要拉所有兄弟下水!太子这才明白康熙和老八之间的机锋。 康熙眯起眼睛,不愧是八贤王,果然比太子更难搞。可是,旧版康熙是个珍惜名声、看中体面的人,不想把事情搞大,自己这个新版康熙却是个看热闹不怕事大的人。 康熙压着声音,假装生气,给胤禩施压“既然以国为家,有国无家,自然要一视同仁。你倒是学得快!” “朕二十几个儿子,除了年幼还养在宫里的,哪个没欠账?太子,你们还了吗?” 胤礽被无端牵连,心里又恨又屈,老八,你给我等着!皇阿玛,我都写在自白里了,您老人家不是说替我遮掩吗?他心里波涛翻滚,但面上嘴上风平浪静,不敢流露一分,躬身道“儿臣欠款五十万,正在努力筹集,定在限期前还清。” 康熙道“太子实心用事,公忠体国。这五十万两,朕替你还了。”太子地位崇高,搀和在里面不合适,容易打不起来。 “太子的账清了,剩下的阿哥,胤禩,你去催!” “你想保一个,就要得罪十个;想保十个,就要得罪百个。你要是不怕得罪天下人,就把你的兄弟们都保下来。” 康熙俯身弯下腰,侧看向跪着的胤禩,见胤禩面无表情,心里冷笑,且看你如何折腾。 他开口道“你明日也不用再来户部了,去宗人府准备。等老四和老十三返京,除了太子,你把这些兄弟们凑到一起。你是商量也好,审问也好。朕不问过程,只看结果。” 说罢,康熙一招手,李德全好像从地里冒出来的一样,突然出现,递给康熙一本册子。 康熙把册子摔在胤禩身前“这是所有皇室宗亲的欠款账目,老八,你可收好了。”说罢,扬长而去。 胤禩只觉浑身无力,瘫坐在地上。他第一次和康熙正面对抗,说不害怕必然是假的。但他既然做了,就会做到底。他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捡起地上的账册,恭敬的向旁边的太子行了个礼,施施然离去。 从户部内堂到大门,几十米的路,胤禩愣是走出了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 风萧萧兮易水寒,在康熙的逼迫下,这场八爷党保卫战,即将正式打响! 第7章 老四和老十三的奇遇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前面老四和老十三领了康熙的命,前往江南筹款赈灾。这一路上先是结识了邬思道,路过灾区买下了李卫、高福、翠儿,等到了扬州,又火线提拔了扬州知县田文镜做自己的帮手。 可就在一切看起来按部就班时,千里外北京城的一只蝴蝶振翅,开始扰动扬州官场的风云。 本来老四胤禛和老十三胤祥在扬州筹款是千难万难,即使他们先拿扬州知府李淦立了威,后面还站着个更难缠的江南巡盐道任伯安。 任伯安是老九的门人,全不把二人放在眼里。在任伯安的主持下,那些扬州盐商一个个富得流油,却一毛不拔。 可就在胤禛决心和胤祥在扬州府大闹一场时,任伯安突然服软示好,深夜送帖子 “明日午时,瘦西湖边天光湖影楼设宴,盼四爷、十三爷赏脸赴宴,赈灾济民,共克时艰。” “这任伯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胤祥甩着刚送来的烫金请帖,问旁边正在伏案读信的胤禛。 “能有什么药,京城的灵丹妙药!”胤禛抬头回答“年羹尧一直派人监视着官道,昨日一匹六百里加急的驿马进了盐道衙门,今天任伯安的态度就地转天翻。定是老九那边给了新指示。” “四哥是说,老九让任伯安帮我们?” “你倒会做梦!是京城出大事了。”胤禛说着,把手里的信递给胤祥。 胤祥接过一看,是太子的亲笔密信。为防止信件被有心人泄露,太子的书信一向惜字如金,说得好听是言简意赅,说得不好听是语焉不详。只见洒金信笺上写着十个大字 “国库清账,京城风起,速归!” 算下时间,这信是胤礽刚入住户部时写的。而任伯安昨日接到的老九的信,却是康熙和老八户部交锋后写的。太子的马居然跑不过八贤王的马,说来也实在可笑。 但此时胤禛和胤祥还不知道其中曲折,他们只能凭借以往对康熙和太子的印象推测。 胤祥脸色不豫,他有话直说“定是皇阿玛下了清缴国库欠款的差使,太子不愿接这个得罪人的烫手山芋,又怕老八他们接了,对他不利。这才递信让我们回去。” “得罪人的事情我们来做,他在后面收拢人心,每次都是如此。那年纳尔苏王爷进京,送太子的礼薄了点,太子想整治他,拿住他擅用明黄镇纸的错处,却叫你监刑,在宗人府抽人家的鞭子……我们在江南募捐,搞风搞雨,要真叫都察院那干子臭御史上个密折参一本,二哥肯出来替我们讨个公道么?” “你胡说些什么?”胤禛见胤祥越说越来劲,连忙制止。 ”四哥,我已经看透了你的心思,不管得罪多少人,只要太子一声令下,国库清账这差使你都是要接的。可我就是不明白,这份忠心,指望着能换来个什么?” 胤禛表面平静,心里翻腾得厉害。他确实有意再接这个苦差,但也不全为了太子。他一直这样拼命,水火不避、成败不计,更希望的是得到康熙的认可。他按捺住诸多心绪,对胤祥郑重说道 “十三弟,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太子就算再凉薄,也是我们的主子。如果抛弃他,我们就千夫所指了,现在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再说,此事未必如你想得这般消极。如果只是清账,老九写信让任伯安多送银子回京,才是常理。为什么要让任伯安送银子赈灾呢?” 胤祥也摇头,不解其意,半歪在安乐椅上,呆呆地望着房梁出神。 第二天,天光湖影楼。 任伯安跟变了个人似的,十二万分的友好热情。刚入座,就拿出一张写了“治河乐输”题头的宣纸捐款名册,带头提笔在上头恭正写了“任伯安乐输白银二十万两”的字样。 任伯安写完,小步走到胤禛和胤祥身前,跪下请罪 “四爷、十三爷,奴才之前猪油蒙了心,只认小邑,不识大体。只想护住这盐道衙门的这一亩三分地。这两日扬州城外灾民越聚越多,奴才看在眼里,是既担忧又害怕。若是粮食跟不上,饿了灾民,激起民变。这十里繁华转眼间就要变成修罗场。 覆巢之下无完卵,两江百姓有难,就是扬州有难。扬州有难,就是盐道衙门有难。本是一体,何谈二心。奴才愿意毁家纾难,捐银二十万两,为城外数十万灾民谋条生路。” 这话听起来无从辩驳,且任伯安话里暗示的灾民聚集、粮食供应,也确实是胤禛和胤祥当下最担心的事情。他们被抓住软肋,只得受了任伯安的请罪,胤禛又宽慰了几句,让他免礼平身。 任伯安起身谢恩,把手里的捐款名册又传给下面的盐商。他带头认捐,盐商们再疼也得拔毛,百十万银子须臾之间就凑齐了。 之前还想在扬州城闹个天翻地覆的老四和老十三,见此情景,竟有哭笑不得之感。 这边差使既了,胤禛和胤祥心里装着京城,半点不耽误,连夜乘船赶回。 月明星稀,任伯安一直站在运河码头上,亲眼看着四贝勒和十三贝子的船消失在夜色中,才长舒一口气“瘟神总算送走了”,带着手下回城。 九爷给他的信中交待,国库清缴只是前菜,真正的主菜是后面的整顿吏治。康熙已经注意到了九爷这边,全靠八爷勉力维持,才没有立刻动手。必须抓住这个空档,把所有的头尾都理清楚,所有的暗线都断干净。这种关键时候,四爷和十三爷这样的瘟神,又是太子的人,不计代价,越快送走越好。 任伯安虽然是九爷的门人,但他心思深沉,所图甚大。像他这样的野心家,信奉混乱是上升的阶梯,秩序是下降的坡道。不怕天下大乱,就怕天下太平。 既然九爷有令,眼下他不敢违背,但也不会实打实的照做。京城风波起,正是他鱼跃龙门的好机会。 若是九爷他们此次安然无恙,他照作八爷党敛财的白手套、马前卒。若是九爷他们有事,就别怪他见风使舵、浑水摸鱼。 在大家的齐心协力下,老四和老十三稀里糊涂的完成了任务,离开扬州。一路上不断收到京城传来的消息,每一条都出乎他们的意料 “清账之事,太子亲自请缨抓总。” “太子摘了几十个顶戴,抄了十几个官员的家。” “八贝勒本来和太子一起当差,受不了太子的严苛,请命离开。” 这些消息纷纷芸芸,真真假假。他们也一时难辨,唯一确认的就是,京城真的起风了! 第8章 宴无好宴 北京城,七月节过后,连着几场透雨,秋风渐起,金谷登场。 在康熙的一通胡搅之下,本来应该在朝野激起群愤的国库清缴,因为有太子坐阵,又缓急得当,国库还银远超预期,顺利收尾。只是先后损失了“马国成脱衣亮伤疤,田文镜大意失亲妈”、“老十摆摊卖家当,城管执法反被抽”等名场面。 官员们该还的帐已经还得差不多,没还的也被太子纳入户部日常程序,在有序的推进中。宗室阿哥们一直坐等催收,负责此事的老八却按兵不动,隐而不发。 京城里的现实是三尺坚冰,冰下的水流暗自汹涌。 先不说老八和老九、老十、老十四这边如临大敌,诸多布置。 就连被被康熙摘出来的太子,也没闲着。他从来不是个宽仁的人,这些年老八他们明里暗里的掣肘、使绊子,他可是一直在心里记着账呢。 眼下八爷党有难,太子怎会轻易放过。既然无法亲自下场,那就煽风点火、推波助澜。通过门人,添油加醋的把那天康熙与老八在户部的谈话内容放给了老大和老三。 老大、老三早就从八爷党的挖门盗洞、上蹿下跳中,嗅出了不对劲的风声。等收到太子故意放出来的小道消息,二人俱是气得身子直抖。这时就见兄弟二人秉性差异了 老大又蠢又坏,一直以长子自矜。老八因母亲出身卑贱,自小养在他母亲惠妃膝下。老大因这层关系,把他当作跟在自己屁股后面跑的小弟。这下居然被这个一向毕恭毕敬的小弟背后捅了刀子,气血上涌,抄刀就要去八爷府,替天行道,教训这个不敬兄长的弟弟。好在被进京述职的门人丰升运拼死拦下,憋着一肚子气,誓要给八爷那伙人好看。 老三则默默的给康熙写了封折子,把自己的账目交待的一清二楚,还请示是否要停了手头正在修撰的韵书。康熙懒得搭理他,批了四个大字“朕知道了”。 云压得重重的,雷响得轰轰的,风刮得呼呼的,所有人都在等待两个人的回京。 朝阳门码头是运河北端之终点,河道宽逾百丈,水深丈余,船只往来无数,十分兴隆。 老四和老十三的钦差官船一进港,岸上就有人紧盯着去通知八贝勒。胤禩的府邸就在码头北岸,他早早的换了便装,接到消息,也不带旁人,只两个小奴跟着,亲自去迎接胤禛和胤祥。 码头上接钦差的仪式还没结束,胤禛、胤祥下了船就被礼部的官员围住挤散了,分作两帮。东宫检讨朱天保被挤在一群迎候的官员中,努力往前凑,想要和四爷和十三爷接上话。他奉了太子的命,在码头等到四爷和十三爷,便立刻带着他们去见太子。 胤祥这边的人少,他眼又尖,瞧见人群中的朱天保。正要招手让他过来,后背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胤祥猛地回头,只见胤禩一身便装,笑盈盈的看着他。 “十三弟,好久不见!”胤禩紧握着胤祥的手笑吟吟道“十三弟英风犹昔,见这略加历练,看上去像是老到了些儿。” “叫八哥惦记着了!”胤祥笑嘻嘻道,“我们在外头也着实想着你呢!” 胤祥拉着胤禩走到胤禛那堆,围着胤禛的大臣们见八贝勒到了,连忙闪开一片空地。 “四哥,一路风尘辛苦!”胤禩给胤禛打了个千儿,起身道“在京日日见面,也不觉得什么,你们一离京,这心里就空落落的,总是手足关情啊!今天我一大早就等在码头了,专门来捉你们两位钦差去我府上吃接风宴。” 胤禛笑道“不是哥哥不给面子,我和十三弟在船上已经用过了。你嫂子他们还在家里等着呢,我这会子舟车劳顿,身上乏得生疼,只想早点回家歇下。改天!改天我亲自去八弟府上拜访!” 胤祥肚里早饿得咕咕直叫,听胤禛说“已经用过”,又好气又好笑,却不好说什么。 胤禩拉着二人的手不放“四嫂望眼欲穿,我这边绝不拖拉。就几口便饭,是我做兄弟的心意,多少用一点吧。” 胤禛、胤祥拒绝不过,只得辞别码头众人,随他离开。朱天保见四爷和十三爷被八贝勒拉走了,急得直跳脚,赶忙跑回东宫报信。 三兄弟说笑着走进八贝勒府。 入席坐定,十二道席面,冷热荤素,都暗中合了老四和老十三的口味。胤禛这般冷面,也要暗赞一声老八的心细体贴。 菜过五味。三个异样心思的兄弟各自端杯,老四胤禛先开口道,“皇阿玛身子骨如何?” “他老人家龙精虎猛。今年一夏,国库清账。皇阿玛坐阵,太子请缨,把京城大小官员杀得哭爹喊娘。上次见太子,急的了不得,等着你们二位回来呢!如今官员们该还的帐已经还得差不多了。”胤禩叹了一口气,说道,“只剩咱们几个阿哥,皇阿玛让我来负责。” 胤祥笑道“八哥,这哪是接风宴,原来是讨债宴。不过这次你可请错了,我和四哥都没欠账,你可要不到我们头上。” 胤禩端起酒杯,自酌了一口;“若只是还账,我何至于如此为难。所有兄弟加起来也没那几个老臣欠得多。老十欠的最多,也不过十几个,我虽不富裕,也能帮他过关。你们知道我,公义、私情,我每次不是都顾圆满了。” “只是这次,这次实在是……”胤禩哽咽难言,落下泪来。 一向端庄自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八贤王,竟被逼的落泪。胤禛和胤祥十分震惊,赶忙去劝。 老十三最是讲义气,老八对待兄弟素来宽厚,哪家有困难,让他知道,定会帮忙。老十三也受过他的好,只是实在看不惯他身边围着的老九、老十,还有揆叙、鄂伦岱、阿灵阿、王鸿绪等一干子乌鳖杂鱼混帐王八,这才与他日渐疏远。 如今见老八被逼到这般境地,侠气顿起,一拍胸脯道“八哥有什么难处,我老十三能帮忙的,定不会旁观。” 胤禛漆黑的瞳仁盯着胤禩,心道,果然是宴无好宴。自己和十三弟一下船就被拉到这里,对京城的形势两眼一抹黑,不知道这位八贤王又要耍什么幺蛾子。 他揣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定下主意,今天胤禩说什么他接什么,接什么放什么,一句准话不落地。 第9章 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老八泪眼汪汪的望向胤禛和胤祥,透出万般无奈,他一开口,就把两人镇住了。 “四哥、十三弟,皇阿玛要杀九弟,求你们救救他。” “你们知道,国库亏空已久,库银周转困难。皇阿玛这才派你们临危受命,南下筹款赈灾。你们前脚刚走,后脚太子就挺身而出,主动请缨清缴国库。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我自然全力支持,领命协助太子去户部清缴。” “可我胤禩说句不敬的话,咱们这位太子是个没耐性的人。还账的事情,前面刚出现些阻碍,就开始动刑抓人。官员欠账人数太多,数额大小不等,他不耐做这些水磨功夫,让东宫僚属抓这些小虾。自己只把眼光放在欠了万两以上的大鱼上。” “最后,竟变成要在阿哥头上着手。”他没说查阿哥是谁的意思,可是联系上面的语境,很容易联想到是太子的意思。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这边早就联系兄弟们,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凑够银子。打虎亲兄弟,定要帮他打好这一仗。” 胤禩吸了一口气,忍住泪水,继续说 “谁知他已经看不上兄弟们欠的那几十万两银子了,要揪着国库欠款的由头去查前面所有的账。” “也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后来皇阿玛驾临户部,居然当着太子的面,要求彻查老九。” “我知道老九之前和太子多有龃龉,太子的性格,你们最了解,不用我多说。老九办的那些事,落在他手中,必然从严从重,闹得朝野沸腾。且皇阿玛既然当面提出来了,显然是不想保老九了。” “老九是个混人,我知道,但他罪不至死。于情于理,我都要保他。我死命从皇阿玛那里抢来了查宗室阿哥账的差使,就想着如果我来管,大不了挖自己的肉来补老九的疮,至少能给他留条活路,也给朝廷留个体面。” “皇阿玛有命,要等所有阿哥都回京后再一起清账。可就在等你们回来的这个把月,这件事居然被泄露出去,而且传着传着,变成是我为了保住老九,挑唆皇阿玛查所有阿哥的账。” “阿哥们恨得我牙痒痒。老大听了这话,直接抄刀要宰了我。” 胤禩说到这里,激动站起来,愤愤道“我若是真存了这份残害兄弟的心思,就让我胤禩不得好死!” 胤禩之所以要守在码头把老四和老十三抢回来,就是为了利用他们这段时间不在京城,即使得到消息也是琐碎零散的这个缺陷。 他先一步告知老四和老十三所有事情,但九真一假,又打乱了事情的先后时间顺序,让他们先入为主,对整件事情的认知跟着自己的思路走。 这件事情妙就妙在,除了康熙,没有人知道完整的前因后果。 所以,胤禩讲了这番话,也不怕老四和老十三事后找其他人求证。话里的每个信息单独拎出来,都挑不出毛病。合到一起,却变成太子借刀杀人,他胤禩重情重义。 他这一番话巧妙的利用了所有人掌握的信息量不同,在信息差之间制造了盲点。在这个盲点里,每个人都只能利用以往的认知来对事件进行补全。 可太子一直以来是个什么样的形象?软弱无能,自私小气。他话里话外的引导,都在顺着太子的这个既有形象来塑造。 胤祥听在耳里,记在心里。他本来就一直对太子有不满,又受到胤禩暗戳戳的引导,情绪一下爆发出来“八哥你放心,咱们兄弟平日里再吵闹争斗,关上门也是一家人。九哥若真有性命之危,太子那边,我决不会袖手旁观。我可是拼命十三郎!” 胤禩一把抱住胤祥“十三弟!有你这份心,八哥就够了!” “十三弟!”胤禛在桌下拼命踩胤祥的脚,可这老十三气血上涌,全不理会。 这时太子还没废,九龙虽然成型,但没有嫡位可夺,都还维持着表面上的体面。心思单纯的,如老十三,还认为都是一家人,抱怨归抱怨,决不会动真格的。 胤禛把话往回圆缓“哪里就那么严重了。八弟你放心,老九有错,自有家法国法处置。大清律讲明了八议可减罪。九哥是皇子,他既可议亲又可议贵。只要不在十恶之列,什么死罪不能赦免。” 胤禩闻言,心中冷笑,这个老四果然滴水不漏。不过他今天的目的已经达成,让老四和老十三对整件事有了一个先入为主的印象。 更重要的是,他掐算好了时间。这接风宴一直拖到了宫门落钥,老四和老十三无法去毓庆宫拜见太子。明天一早,他们又要先去见康熙述职。只要他们还保留着这个错误印象,若是康熙提起此事,他们就不会站在太子一边对自己落井下石。也许还能帮自己说几句。 想到这里,胤禩没接胤禛的话,从怀里掏出两份黄纸“四哥,我这里有两份揭帖,都是你们离京后出的。写得极阴损,一份是兵部的,参年羹尧杀良冒功,一份是吏部的,参你们在扬州肆意妄为,无端罢免扬州知府李淦。我叫扣住了不往里头递的。” 说着递给胤禛。胤禛接过看完,又递还给胤禩“年羹尧虽是我门人,若真做了这么丧尽天良的事情,我也不会姑息。至于我和十三弟,我们做事,不求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这两份揭帖,我不收。随便八弟处置。” 他掏出怀表看了看,说道“亥时了,我们得去了,话没有说完的时候,留着日后谈吧——明儿还得见皇上呢!” 胤禩没再说什么。他递给胤禛和胤祥这两份帖子,他们如果领情最好,不领情,也在他们心里埋下了对太子埋怨的种子。毕竟,这两份帖子都是在他们出京办差时递上去的,六部部务都略不过太子,太子没帮他们拦下,反而到了自己这个老八手里。这本身就是太子寡恩的证明。 眼见胤禛已露不耐之意,胤禩也不相留,直将他们送出大门。 贝勒府的大门左右共悬挂着十二盏大灯笼,照的门前灯火通明。胤禩在灯光下,望着老四和老十三远去的背影。招手让胡管家过来,吩咐道 “给在京所有成年阿哥下帖,五天后,宗人府设宴,共商清账事宜。告诉他们,兹事体大,万勿缺席。”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宫外的阿哥们很忙,宫里的康熙也没闲着。他一直关注着这次国库清缴的进展,为隐秘推进的整顿吏治布局。 他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老康熙在雍正王朝里全知全能了,剧里一直有一条暗线多次出现,就是粘杆处。这个不起眼的杂务部门,一反常态的在宫里的各个角落和所有阿哥们的府第里都有专门的镜头展现。 他原以为这个部门是雍正朝才兴起的,其实在康熙时期已经成为情报机关的一条重要触角。 还有看不到的更多秘密触角,通过这些无孔不入的情报网,康熙对所有阿哥的动态都了如执掌。看着眼前厚厚一摞的情报汇总,他却不满意,和自己想要的情报相比,还远远不够。 这时李德全来报“图里琛返京求见!” 只见图里琛风尘仆仆的走进乾清宫,给康熙郑重行了个叩拜礼,肃声说道“奴才图里琛不辱使命,星夜兼程,已秘密押送江南巡盐道任伯安抵京。” 康熙一拍大腿,自己的东风到了! 第10章 好一对难兄难弟 离开八贝勒府,已是亥时。街上黑漆漆的,不见行人,只有巡逻的士兵和打经的更夫。 一路上,胤禛板着脸一言不发。老十三知道他这是恼了自己,怨他刚才在老八那里没听他的招呼,大放厥词。二人无话行至路口,眼见就要分开了,各回各家。 胤祥却知道若就这样散了,这个冷面又敏感的四哥从此就对自己生份了。 他瞥见路边有一个饭馆,虽然已经关门,但还没上门板,从临街的门窗里透出灯光。干脆拉着胤禛,敲开酒馆。也不管小二“已经打烊了”的呼喝,一个十两的银锭顺着门缝扔进去。刚才还一脸不耐烦的小二立刻打开门栓,笑脸相迎。 胤祥让跟着回来的李卫、高福等奴才们在酒馆外等候,他和胤禛单独进店谈话。 随便点了几个酒菜,胤祥把胤禛按坐在八仙桌的长凳上,手搭在他肩上说“好四哥,就是判了斩刑,也得等秋决不是。你倒是给弟弟一个辩解的机会。” 胤禛也不言语,拿起酒壶倒了两杯,示意胤祥坐下说。 胤祥坐下,抚着额头深深吁了一口气,道“四哥,你知道,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都有额娘,可我的额娘生不见人死无封号,连她是谁我都不知道。我这样不明不白的出身,也没有哪个娘娘愿意收养我,我的出身实是连八哥都不如。” 胤禛没料到胤祥突然说这般掏心掏肺的话,一下不知如何反应,只能拿起酒杯掩饰,边喝边听。 胤祥怔怔的望向酒馆外面的一片细黑,喃喃自语“小时候,兄弟们在毓庆宫读书。一样的不会背书,别人告个病就没事。我就要打手板、罚跪。每次练布库,老九、老十都围着我打,把我打的吐了血,还嘲笑我不禁打。长大了,宗人府每年给我分的银子比不上别人一半,说我没有亲戚……” 胤禛放下杯子“十三弟,我知道。宫里惯是会捧高踩低的,就是只鸟也会分成三六九等,更不用说皇子了,若没靠山,真是有点身份的太监都敢来糟蹋。” 胤祥听着,眼睛突然涌满了泪“记得那年六月六么?太子爷背不过书,大毒日头底下,罚我代跪在毓庆宫前石头阶上,我又恨又气又无可奈何,一下子背过气去,听说他们还笑我‘真不中用’!……醒来时已经在你怀里,我只说了句‘要有一棵树就好了’。记得你还哭了——这些年才想清楚,宫里永远不许种树,你就是我的遮荫大树!不是你,我难活到今日!” 胤禛被他的话深深震撼了,一把拉住胤祥的手,长叹一声道“如今你长成了,如今谁敢欺侮你?” “我是叫他们欺负大了,打成了铁人,他们抠我鼻子,我就敢挖他们眼!”胤祥说道,“四哥,今晚我说这些,就是要明白告诉你。我在八哥面前说那些话,不是我着了他八贤王的道,我是铁了心要保你。” “如今京城里波谲云诡,凶险万分。我们刚下船就被八哥困住了,除了他的话,还有路上的只言片语,我们是两眼一抹黑。太子那边又联系不上,明天见皇阿玛,若是问起,我们应该说什么?不应该说什么?” “我想好了,明天你少说话,我跳在前面,一定把皇阿玛的态度带出来。咱们两个不能都折在九哥这破事里,你就为我想,也得保住你自己。” “——操他娘,反正我是个破罐子,多摔一下,仍旧是破罐子,有什么毬相干?”胤祥的话句句掷地有声。 这般情挚意真,就是坚冰也被晤化了,更何况是面冷心不冷的胤禛。胤禛紧紧握住他的手道“好兄弟!” 胤禛连周了两杯酒,呲牙道“我是只会做事不会做人,一味蛮干,吃力不讨好,带着你也一起受埋怨。可我就是看不惯老八他们拉帮结伙、损公肥私的那一套。我这性子,永远做不了贤王,只能做孤臣。” “十三弟你不用保我,我也没什么可保的。都想拿我们做伐,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他端起酒杯,敬胤祥。“我们兄弟有难同当!” “好!四哥,你做孤臣,我就做孤臣党!”二人推杯换盏,又连呼小二上酒。话到请深,竟不知道喝了多少壶。 最后是在酒馆外的奴才们久候无信,进去才发现两位主子都喝倒了。李卫和高福面面相觑,高福问“怎么办?”,李卫笑道“他奶奶的凉拌!咱俩一人一个,赶紧把二位爷背回去吧。” 明天还要进宫面圣,他们不敢耽误,急忙把两人背起,一路小跑出去了。跑了几十米,才想起两个人都是第一次来北京,不认路。 李卫骂骂咧咧的回头,见后面跟着的奴才都在偷笑,骂骂咧咧道“都等着看老子的笑话是不是,要不是背着四爷,老子一脚踹飞你!赶紧前头带路啊!” 这一帮人闹哄哄的,李卫和高福的嘴就没闲着,等到了四贝勒府、十三贝子府,已经过了子时。 四贝勒府内,邬思道一直在等候胤禛,想要和他进行一场深谈。见状,只得作罢。 第二日上午,胤禛和胤祥顶着宿醉的头疼和黑眼圈去面圣。康熙在澹宁居接见了二人。 和两个儿子的面容憔悴相比,康熙倒显得红光满面,神采奕奕。 “黑了,瘦了。”康熙端详着二人,又独对着胤祥指了一下“也壮了!” 这七个字,就让昨天晚上还抱着哭成一团,就差准备生离死别的两兄弟破了防。 康熙二十多个儿子,儿子多了,自然也有了远近亲疏。从前的康熙,对于他们两个,很少展现出温情的父亲的形象,更多的是不形于色、高深莫测的君王。今天这般,实在是让他们没有防备。 康熙详问了他们江南办差的情形,胤禛一一回答。 “你们差事办得好!”康熙道“这些年,你们实心任事,不避怨嫌,什么难差苦差、得罪人的差,其他阿哥不愿意接,你们都主动接了,还认真的办了。昨天你们一到京就去了老八那儿……” 胤祥一听,急忙要辩解。 康熙抬手止住了他,接着说“朕没有责备的意思,你们不要多想,老八他们这趟浑水和你们无关,朕还没糊涂。这次,朕是要给你们两个一个好差事,一个扬眉吐气的差事。” 康熙看向胤祥“你不是总说自己是拼命十三郎挂在嘴边吗?老八已经下了帖,过几天要集合所有阿哥在宗人府清账。你和你四哥放心去参加,到时候就拿出拼命十三郎的架势。他话里有什么不对,你不用顾忌,立马去驳。” 康熙又点了下胤禛。“胤禛你帮衬着老十三。这次你们不用替太子的操心,更不用替朕操心。朕就是要用你们办差十几年,阅尽民间疾苦养出的那颗公心,去骂醒老八这帮人的私心!” 第11章 朕说你是你就是 康熙这番话说尽了胤禛、胤祥这些年的苦楚,连他们自己也不曾想得这么透彻体贴。 胤祥当下高兴的要跳起来,大声道“皇阿玛,拼命十三郎可不我是自封的,是您老御口亲封的!这差事拼命十三郎接了!您就等着看大闹宗人府吧!” 胤禛这才知道自己这些年和十三弟的苦没白吃,都被康熙看在眼里。虽然十分感动,但他很快就控制住自己,收敛了情绪,沉声道“儿臣谢皇阿玛体贴,儿臣接旨。” 康熙暗笑,开始施展忽悠大法,对二人说“别人都说老八是贤王,八贤王。” “哼~可他的贤只对官,不对民;只对贵,不对贱。反倒是你们,一直被说是孤臣、独夫。可什么是独夫啊?残民以逞才叫独夫!如果整治民贼,谈何独夫?” “老四、老十三你们为国家计、纾解民困,就算被千夫所指,千目所视,那也不是邪光,而是圣贤灵光!” 康熙吸了一口气,说道“朕看,你们才是真正的贤王。” 胤禛连忙跪下,道“儿臣和十三弟不敢当此夸奖,只是做了份内之事。为皇阿玛分忧,为大清分忧,是做儿子、做臣子的本分。” 康熙看着一本正经的胤禛,心想,再给你这冷面王加加码,看你还能不能冻得住。 他肃声道“谦虚什么!朕说你是你就是!你不只是贤王,还是天下第一贤王!” 康熙这话一出口,胤禛也遭不住了,跪地伏首不起。 康熙笑道“好了好了,朕也乏了,跪安吧。你们去见见太子,胤礽现在可和从前不一样喽!见完太子,就赶紧回去休息,昨天喝了那么多酒,今天身子不好受哦!” 老四和老十三闻听此言,心下一震。心头刚刚涌起的那股子热烫一下子退个干净,他们昨天的胡说,康熙都知道了?!可眼下又不敢问,只好跪安退下。 刚出澹宁居,胤祥就忍不住了,“昨天在酒馆……”。胤禛急忙打手势止住。他从前就知道京城里没有皇阿玛不知道的事,但自以为与己无碍,他自信已经把身边人、合府奴才管理的滴水不漏。如今事情挨到自己身上,才知道到底是大意了。 皇宫里连花草树木都长了耳朵,胤禛一个字也不敢再多说,只是轻声道“出宫再说。”就带着胤祥去见太子了。 进了毓庆宫,静悄悄的只闻虫鸣鸟叫。往日里这个时辰,毓庆宫一向是闹哄哄的。胤礽喜欢玩蛐蛐,总叫一群小太监给他捉蛐蛐,陪他斗蛐蛐。如今胤禛、胤祥被小太监引着去太子书房,一路上,一个玩闹的宫娥太监都没看见。 兄弟两个相觑一眼,果然如康熙所说,太子真是不一样了。 进了书房,太子招呼二人坐下,何柱儿悄默默的端上茶水。胤禛把抄录的江南赈灾捐输名单呈给太子,太子接过,没打开看,随便放在一边。也不问他们江南赈灾的事情,先自己说开来 “这两个月你们不在京城真是可惜了,错过一场好戏啊!不过现在回来也不晚,还有一场更大的好戏要上演!” “你们现下去做两件事一是去参加宗人府老八摆的局,去探局。二是…” 太子指了指书案上的一本账册,何柱连忙双手捧起,呈给胤禛。 太子接着说“这是我前段时间整理的国库账册。你们拿回去看,画圈的,就是账目对不上,有隐情的。” “这第二件事,就是去搅局。老大,老三,还有老八的门人,这册子里都有,留给你们当搅局的枪炮。你们到时候别跟老八客气,该出手时就出手。” 胤礽说到高兴处,还唱起了《龙虎斗》,“我手持钢鞭将你打,打死你这活王八。”他近来心无挂碍,舒展拳脚,十分畅快。 胤祥不耐听他的咿咿呀呀的乌鸦嗓,直接问道“八哥跟我们说,皇阿玛要杀九哥?” 胤礽被打断,暗怨了一声没规矩。面上却不显露,笑道“昨儿朱天保回来禀告,我就知道你们被老八拉走准没好事。被灌了迷魂汤了吧!” “皇阿玛是要动老九,可没说要杀他。老八自己想差了,不但死命保老九,还要拖所有兄弟下水。我倒要看看,他这回对上对下都得罪了,还怎么八面玲珑,长袖善舞!” 胤礽越说越高兴,给他们讲起最近的趣闻“前几天,老大的门人金陵副将马国成和老八的门人都御史揆叙在街上撞见了,两帮人谁也不让路,人嚷马嘶,把前门大街堵得死死的。马国成那个粗人,当街指着揆叙就开骂,说他是小娘养的,全家都死绝了怎么就没见他死。” 揆叙姓纳兰,是纳兰明珠的儿子,纳兰性德的弟弟。纳兰明珠本来大阿哥一党,但他因结党被康熙忌惮,郁郁而终。明珠死后,揆叙反投向了八阿哥。因此老大就一直把揆叙当作叛徒。这是本来就有旧怨,如今又添了新恨。揆叙如今父兄都死了,且都不是善终,马国成专挑这事来骂,一点情面都不留。 “马国成这话算是戳到他肺管子上了。揆叙一个文人,气得直接动手和他打起来。可他哪是马国成这个武将的对手,牙都打掉了。好好一个大才子,如今说话漏风。”好家伙,仗义执言马国成,虽迟但到,从不缺席~ 胤祥接道“狗咬狗一嘴毛,反正这两个都不是什么好鸟!”他怕话题又被太子带跑了,急忙往回带“我可听说您这次清缴国库,是大显神威,大杀四方。如今回来一见,您这目似闪电,眼露精光,杀意未退,看来所传非虚啊!” 胤礽又被打断,心里更加不痛快。他指着门外候着的朱天保道“这事儿,我正主儿不好说,说的好了像卖弄,说的不好又忒虚伪。朱检讨一路跟过来的,你们详细的去问他吧。” “还有,我刚才叮嘱的事情,你们赶紧回去准备,可千万别掉链子了!”说罢,留下两人,径直走了。 胤礽出生就是太子,从小养尊处优惯了,对这些阿哥,口上称兄弟,心里只拿他们当奴才,呼来喝去的,连些面上的事都不愿做。这般凉薄,胤禛早就习惯了,胤祥却一直都忍不了。 但京里的事又不能不问,他们耐着性子听朱天保白话。从十句夸太子,一句夸他自己的讲述中,好不容易抽理出事情的大致过程。 兄弟二人出了宫门,才敢说话。胤禛道;“之前在江南的那位乌先生,如今在我府里。他这个人老谋深算,对政治颇有见地。十三弟,你和我一起回府,找他商量一下吧。” 第12章 铛铛铛!好戏开场 四贝勒府,万福堂,下人都守在外面,屋子里只剩下胤禛、胤祥和邬思道三人。 邬·雍正王朝唯一挂逼·康熙的破壁人·雍正的战略规划师·思道正襟危坐,面对两个阿哥的疑问,他一脸严肃的分析道 “四爷、十三爷,说来惭愧。我原以为自己已经看破时局、参透圣心,如今才发现,还是高估了自己。您二位有疑问,我也有三不解 这一不解,是太子那边,原本太子陷在君臣相疑,父子相疑的死局里,一直靠着韬光养晦、和光同尘苟延残喘。我曾断言,三年之内如无废太子之事,摘了我眸子去!可就在你们去江南的这段时间,太子像变了个人似的,软性全不见了,突然间杀气凛凛、锋芒毕露。这次国库清账,太子或者能破而后立,挽回天心。太子变了,可是谁有能力说动太子来改变呢?” 二不解,是八阿哥那边。八阿哥对你们说了那么多话。不能不信,更不能全信。所谓九真一假、神仙难辨。他的人脉遍布朝野,手头消息最多,若是利用这些消息,重新编排,来骗你们,最容易不过。可若把他的话和外面的话对照着来看,有两个消息可以肯定是真的。一个是他要保九阿哥,另一个是他为了保九阿哥,愿意付出极大的代价。问题又来了,是谁有能力让八贤王乱了阵脚,亲自下场,兵行险着?” 这第三个不解,就是皇上。他老人家年纪大了,最爱惜自己的名声,对下宽仁,喜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这回,先是太子查账查的鸡飞狗跳,他完全无动于衷。现在又给你们布置了这样一个专门挑事的任务。怎么看,都和以前的行事风格不符。实在是君心难测。皇上、太子和八阿哥的突然转变,如果都是有人在背后推动,那这个人是谁,他是何居心,想来实在让人不寒而栗。” 这些事情,胤禛和胤祥也想到了,只是没想到这么深。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他们禁不住拭了一把额头冷汗。许久,胤禛方叹道“这次回来,京城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我和十三弟管不了那么多,我们是要做纯臣的,只能跟着太子一条道要走到黑!” 邬思道心想,真要做纯臣,养我这样的人做什么。这个四爷不只面冷,还皮厚!他也不点破,接话道“这条道要走。但不一定走到黑,是要走着瞧。尽了人事,还要看天命。这天命就是皇上。如今一动不如一静,皇上怎么吩咐,照做总不会错。”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长叹一口气“天心,何必试探。” 话音刚落,外面下起雨来,淅淅沥沥打得芭蕉叶子砰啕作响。邬思道站起来打开窗子,雨越下越大,珠子连成了线,再也看不清雨帘外的风景。 …… 八月初一,宗人府。这场筹谋已久,让京城所有阿哥和他们的门人牵肠挂肚的宴会终于开席了! 宗人府里摆席,晦气!这是所有阿哥踏进这里的第一反应。 原因无他,在宗人府衙署大门以内、二门以外,有几行小屋,称官房。官房是专门圈禁宗室皇族的地方,现在还关着他们许多亲戚呢。 大家想进宴会厅,就要过二门,路过二门,就能听到官房里传出的声音,是那些皇亲国戚们呜呜咽咽的嘟囔和咒骂。声音不大,却直往人心底里钻,一众阿哥感觉跟受刑似的。 一进到二门,就是临时布置出来的宴会厅。和想象中不同,厅内没有摆放宴会常用的大圆桌席面。而是一个个小方桌分隔开摆放,一共十五张,好像皇宫摆大宴那般,一人一桌一凳,各进酒食,互不打扰。 胤禩穿着全套公服,朝靴、顶戴、朝珠一个不差,站在大厅正中,笑脸相迎,热络的邀请众兄弟落座。大家各怀心思,自觉按着长幼次第坐下。 待众人坐定,胤禩一拍手,十几个小太监端着食盒,从后堂冒出来,仔细看着众阿哥,好像在认人,然后开始一桌一桌的上菜。小太监们没有打开食盒拿出酒菜,直接把食盒放在桌子上就退下了。 胤禩笑道“各位兄弟,为了这次宴会,我可是准备许久。这道主菜非荤非素、非黑非白,是用文火慢炖、熬了十几年才做出来的人间极品。” 众人不解其意,老大胤禔心里憋着火,不耐烦的先开口“我倒要看看,装的什么神、弄的什么鬼!” 他一把掀开食盒,里面哪有酒菜,只孤零零的放着一本三指厚的册子。 胤禔打开一看,全是自己和门人的不法之事,桩桩件件,前因后果,里面还夹着相关的官票、供词、旁证,一应俱全。他越看越心惊,脸色煞白。 其他人觑见胤禔的反应,也急忙掀开食盒,拿出里面的册子读起来。不管之前是漫不经心,还是饶有兴致,一打开册子,全都紧抿嘴唇,一言不发。每个食盒里面,都对应着不同的阿哥行述。 一时间,偌大的厅堂,除了刷刷的翻书声,竟连一声咳痰都不闻。 胤禛打开册子一看,全是钟王蝇头小楷,里面密密麻麻记着他的管家戴铎、门人年羹尧、田文镜和几个名下庄子里的官司。这里面有些胤禛是知情的,对照看来,实不算冤枉。 胤祥的册子则更加精彩,里面不光有他府里奴才的不法事迹,还标明了他身边埋伏着几个细作,这些细作的行踪和来历。 想来其他人也大抵如此,要么是罪证,要么是见不得人的阴私。胤祥不禁感叹,这是有多大势力,才能把这些东西都搜罗起来。从前看八哥事事周全,扶贫济困,像个观音菩萨似的,如今看来,原来是十殿阎罗,手下还养着数不清的恶鬼。 又是老大胤禔打破沉默,他的册子最厚。胤禔一拍桌子,大声质问道“老八!你这是在要挟我们吗?!” 胤禩的笑容好像纹在脸上似的,从进来到现在,一点没变。他和言道 “大哥明鉴、兄弟们明鉴!胤禩岂敢做这等不悌不友之事! 今天当着众人的面,我实话说了吧! 这些记录怎么来的?不是我心思深沉,专门窥人阴私。 前段时间国库清账,皇阿玛当着我和太子的面点明了,这清账只是第一步,关键是利用清账的线索来进一步整肃吏治。 这些记录,就是在为着皇阿玛说的整肃吏治,才专门搜罗整理来的。 里面桩桩件件,有直接递给我做投名状的,有向上递被我拦下的,也有当事人主动来投案的。 虽然多是门人奴才所为,大家本无此心,但真查起来,难免打耗子伤花瓶,把我们这些手足牵连进去。 这件事王法人情相背,我左思右想,只有这一条路 王法的罪,我担了!只求众位兄弟能领我这个情!” 一席话说得众人无不动容。老十三胤祥见他假惺惺的既为香客又拆庙,恨不得上去一脚踢死他。 第13章 爱是一道光 绿到你发慌 言罢,胤禩一拍手,几个太监合力抬了个巨大的火盆进来,里面摆满了已经烧的通红的木炭。眼下暑热未消,这个大火盆一进来,厅里更加闷热。 胤禩道“为明我的心,我愿意担责。我可以向大家保证,册子里面夹的都是原件孤品,只此一份。” 他指着火盆“火在这里,案卷在大家手里。只要投下去,顷刻成灰。册中诸多事项,从此再无对证!” “啊?” “唔?!” “这……” 众人面面相觑,各怀心思。火越烧越旺,阿哥们都穿着正经公服过来的,里外三层,如今上面太阳晒着,中间心火熬着,下面火盆烧着,一个个热的汗流浃背、心焦口燥。偏偏这么久了,连杯茶都没有。他们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哪受过这份苦,都想着赶紧结束这份煎熬。 老五胤祺人最老实,闻言拿起册子就要往火盆那边走。 却被后面的老十胤?一把抓住,“五哥且慢!这又不是入洞房,册子就在你手里,你急什么!” 他走到老八旁边,面向众人说道“八哥方才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我听得几乎落泪。我和八哥一样的心思。” “之前也不知道是哪个嘴里灌了粪,到处喷。说八哥为了保九哥,要拿众兄弟作伐。现在青天白日的,大家都把眸子擦亮了。八哥从头到尾,都没有一点要为难咱们兄弟的心意。” “大家应该看到了,九哥没在这儿。他说他连累了八哥和众兄弟,没脸见大家。死活不来。我说这可不成,既然这桩平地起波澜的糊涂官司由你起头,就得由你收尾。” 老十冲着大厅侧面的值房大喊“九哥,出来吧!都是自家人,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话音刚落,值房门打开。老九胤禟自缚双手,袒胸露乳,背负荆条,居然学着那负荆请罪的摸样,低着头,一路从众阿哥身前走过,走到老八身边。 多日不见,老九胤禟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他面向众人,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带着哭腔道 “是我胤禟对不起大家,连累了大家。我罪有应得!” 众位阿哥都是起居八座,开衙建府的体面人,见一向优渥的老九如此狼狈,不免有人心有戚戚。老八在旁边观察着众人眼色,看到有几个阿哥面露不忍,心中暗喜这事已经有了八成的把握。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册子,开口道“老九有罪!这是他的罪证。都说我和他走得近,但此事我决不偏袒。老九怎么治罪,大家说了算!” 得!这一环套一环的,又是威逼利诱,又是苦肉计,众人这才明白老八今天这场戏唱的是铁索连环。 如果不烧老九的册子,谁的册子都别想烧。如果烧了老九的册子,谁不烧,就是在场所有阿哥的敌人! 老十三胤祥眼见众人要被说动,急忙站出来,大吼一声;“不能烧!” 他举起自己的册子,肃声道“谁都不能烧!烧了就是自绝于君父,自绝于朝廷。” “八哥,你当这是玩过家家呢!你好我好大家好。我不知道别人的册子里有多少阴私,我胤祥这里没什么不能见人的!我可不想为了自己一点小罪,去担起九哥的罪,那可是连皇阿玛都惊动的弥天大罪!” 他这话一出口,众人各怀鬼胎,是啊!我又不知道旁人的罪到底有多重,为什么要一起承担!几个册子明显比别人薄的阿哥开始动了心思。 胤禩也不急,心道,这剩下的两成,终于跳出来了。 他徐徐开口道“老十三,都是手足兄弟,日日相见,知根知底的。在皇阿玛的眼皮子底下,除了拉门人、抢女人、贪银子,还敢犯什么大罪? 这天下都是我们爱新觉罗家的,这些事有什么大不了的。也就是皇阿玛管的严,放在前朝,宗藩亲王当街杀人也没人敢管。 你非要像市侩逼高利贷似的,把兄弟们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才满意吗?” 胤禩从另一个袖口,掏出一张薄薄的黄纸,对胤祥说“要说大罪,也有,比所有兄弟加在一起都大!可这人现在不在这里,他的罪状,你敢看吗?” 不在这里的成年阿哥,就只有太子了。太子的罪行,又是比所有人都大的罪行。一下把大家的胃口都吊了起来,老大胤禔更是脖子伸得老长,恨不得直接把那张黄纸抢过来。 老十三愣住了,原来杀手锏在太子这里。他现想起康熙的话,心一横,奶奶的,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他拼命十三郎有什么可怕的。“看就看!”,伸手就要拿那张黄纸。 一直冷眼旁观的老四胤禛见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矛头从老八变成了老十三和太子,终于坐不住了。也站起来,冲着胤祥大喊“十三弟,不要拿!” 胤祥被胤禛吼住,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进退两难。 就在这个空档,老大胤禔不知道从哪钻了出来,趁大家都被胤禛的话吸引,一把抢过黄纸。 胤禔低头一看,只见上面写着“郑贵人春华与太子有染,暗行苟且事。东宫太监刘成、侍卫乌楞特可为人证。康熙四十三年十月三日夜,冷香亭……”后面密密麻麻的记着历次奸情的时间地点。 老大又惊又喜,惊的是太子居然敢行如此不伦之事,喜的是这要是传扬出去,太子就是不死也得剥层皮,居然敢觊觎皇阿玛的女人!他想到此,直接大声嚷嚷开,想让在场所有阿哥都知道 “好啊,胤礽这个不忠不孝的!居然敢给皇阿玛戴绿帽子!” 此话一出,全场死一般的沉寂。老十三没想到堂堂皇长子,连脸都不要了!这样的丑事,传扬出去,不说太子如何,康熙的脸也丢进了,让老皇帝如何自处。他气血上涌,大吼一声,直接冲向老大去抢黄纸。 可是刚才还拼命蹦跶的老大,此时却跟被施了定身术一样,一动不动,任他来抢。 胤祥心知不妙,刹住动作,回头一看。 康熙铁青着脸,正站在二门口,望着这一屋子阿哥,一言不发。众人惊讶间,都愣在当场,忘了行礼。 “给皇阿玛戴绿帽子”“绿帽子”“帽子”…… 老大胤禔的喊声还在大家心头回荡,绕梁三日,久久不散…… 完了!全完了! 第14章 去死!都去死吧! 康熙站在垂花门下,心里气得要死。奶奶的,自己上辈子连女朋友都没有,这辈子又穿到个老头儿身上,不行就不行吧,还得帮老头儿戴绿帽子。 他今天是做足了准备,带着张廷玉和太监、侍卫等上百人一起过来的。对于今天这出好戏,康熙早就透过粘杆处把老八的套路摸了个清楚,胤禩想要来投鼠忌器、法不责众,做梦!在现在的康熙眼里,这帮皇子们哪个是器啊?全都是老鼠!他充满恶趣味的想,若这时候下令把这帮阿哥全都杀了,这大清才是真热闹了! 他这边浮想联翩,众人还以为康熙被气得怔住了。张廷玉小心翼翼的探道“皇上?” 康熙回过神来,哼了一声“你们这是在闹什么?” 这时候所有人心里想的都是,一定要齐心协力把绿帽子那事儿忽略过去,全当没发生过,再不能提一个字。 老十三自忖身负皇命,职责所在,应当挺身而出。他先上来告状“禀皇阿玛,八哥搜罗了众位阿哥的阴私,要一把火烧了,儿臣正拦着不让烧。” 老十一听不干了,冲着老十三吼道“你个婊子养的!满嘴喷粪!什么阴私?怎么就变成是八哥搜罗的?近墨者黑,近屎者臭,你扑了太子的高枝儿就来污糟我们!” 这句“婊子养的”可实实戳中了胤祥从小没娘的心,当下胤祥撸起袖子就要动手。 胤禛赶紧过来拽住他“十三弟,你别冲动!他一个二五眼,你和他计较什么?” 胤祥转过头刚要和胤禛说话,没提防“啪”地一声,脸颊上早着了老十胤誐一记清脆的耳光“我二五眼?你是三五眼!就懂得跟着太子爷四哥后头拍马屁溜勾子舔屁股……” 他唾沫四溅正说着,胤祥一个漏风巴掌回敬来,打得老十两眼金花四冒,兄弟二人顿时扭成一团。 “打起来了!”老十四胤禵唯恐天下不乱的大喊道,他一边喊一边冲过来帮老十助拳。 胤禛赶忙上去拉架,可他两只手对三个人,拉住这个,劝不住那个。七个葫芦八个瓢,这头按住那头起。 图里琛、鄂伦岱等跟着康熙过来的侍卫一直候在二门外边,听见胤禵的喊声,一拥而入进来护驾。进来就见到这二人对打、一人助拳、一人拉架的精彩场面,不禁都愣了,要上前帮忙拉时,康熙又未发话,只好讪讪地站在一边。 阿哥们此时都围了上来,老大假惺惺摆着大哥派头虚吆喝;老三抖着嘴唇惊惶四顾不知所措;老八此刻倒定住了神,冷眼看着沉默不语。其余皇子有的脸色苍白瞠目结舌,有的夹七夹八说些莫名其妙的风凉话 “何必呢!” “胡搅!” “唉……乱来!” 老十三胤祥和老十四胤禵是同年出生,一样的年纪,一样的喜欢舞刀弄棒、习兵好武。这下算是棋逢敌手,打着打着,反倒把先头的老十排挤在外面。打架手段也跟着升级,从刚才老十的扯辫子扇巴掌抡王八拳,变成一板一眼的打布库。 这帮阿哥心是真大,还有帮打太平拳凑份子的,点评上了 “看打着了!” “躲得好” “精神点,别丢份儿” 一时间,刚才静得吓人的厅里人如热锅蚂蚁,声似鼎沸之水,嘈杂纷乱不堪。 张廷玉眼见场面越来越乱,老十三和老十四打上了头,下手开始没轻重。他想要喝止,又想到自己是个外人,又是个汉人,这皇家丑事不便掺和,只默默望向康熙,盼望他能那个主意。 康熙注意到了张廷玉的目光,可前面越打越精彩,他看得正起劲,没功夫搭理他,心不在焉的说道“怕什么!让这些畜生打,好生打,往死里打!” 张廷玉还按照之前老康熙的脾性揣摩,觉得这是康熙气急了,在说反话,暗示自己站出来,于是转头对着旁边的图里琛说“赶紧将阿哥们分开。” 侍卫们领命下场,把三人分别架开。阿哥们也不敢言语了,诺诺连声后退。场面一下安静下来。 三人衣衫不整,满身灰土,脸上都是乌一块紫一块。被侍卫驾开了,老十还趁机啐了老十三一口,又骂了句“淫贱材儿下作种子!”。胤祥气得浑身乱颤,嘴里哆嗦的说不出话来。 老十胤誐养成今天这样的二五眼脾性,还要归功于老康熙。老康熙对于儿子,是越硬挺越赏识,又觉得皇子高于国法,从来不会认真处罚。所以老十每次犯错耍无赖,只要梗着脖子充好汉,认罚不认错,总是会被宽大处理、象征性的骂两句、打两下就过去了。这才让他越来越肆无忌惮。 就算现在的康熙是个局外人,也觉得这老十太过分了。他奶奶的,又是老康熙做的孽,让他来背。老十这种人,前世他也遇到过,被父母养歪了,长大后多是地痞无赖。如今在大清朝,这地痞无赖披上了皇子的皮,就变成直率、真性情了?!在新康熙这里,不能够! 他想到此,竟不自觉生出了股替天行道,见义勇为的豪情,冷冷的说道“老十,你是活够了吗?” “不是儿子活够了,”胤誐自以为揣透了康熙的脾性,一点没在怕,干不愣的顶了回来“是人家要逼死儿子!” “您让太子查大臣,让八哥查皇亲,但查家人和查外人能一样吗?!八哥不是太子,不能想怎么罚就怎么罚,更做不出拿亲兄弟当垫脚石的事儿。我们兄弟这边正商量着,一起拿个主意,再向皇阿玛禀告。老十三他凭什么告黑状,说八哥是搜罗阴私,还说众兄弟狼狈为奸,要一起烧毁证据!” 其他阿哥们本就心虚,见老十这番颠倒是非的话说的圆融漂亮,有几个脸皮厚的开始帮腔 “老十三这是要逼死我们啊” “就是,凭什么冤枉人” “九哥都成这样了,给我们条活路吧” 胤祥刚才被两人围着打骂,只有胤禛一人拉架,那么多兄弟都在看笑话,现在又被众人指责,他倍感凄凉,觉得除了胤禛,这帮兄弟都是外人,扭曲着面孔抽搐几下,“呜”地嚎啕大哭。 这下也有阿哥看不过去了,开始帮着老十三说话 “这事儿也不能全赖十三哥” “我看老十三话没说错” “皇阿玛!您说句话啊!” 哄得一下,才压下去的场面又闹起来,一个个身份也不要了,体面也不要了,在那丢鼻涕扯粘涎,七嘴八舌各执一词,红着脸唇枪舌剑。 康熙仰天长叹,我他娘的真是日了狗了!就算他为今天做足了准备铺垫,也没想到碰到这么一大家子人,扯头花拽裤衩的,让他根本没机会讲正事! 去死!都去死吧! 第15章 阿其那与赛斯黑 眼看事情被这帮人越带越远,康熙终于收起了看热闹的心思,开始端正态度,使出一招釜底抽薪“图里琛,把他们手里的册子都收上来!” 闻听康熙此言,刚才还上蹿下跳的众阿哥一下全蔫儿了,眼巴巴的看着侍卫把手里的册子抽走,恨不得打自己两巴掌,刚才傻不愣登的看什么热闹,趁乱把册子烧了多好!这下要受家法了! 但现在一切都晚了,图里琛带着几个侍卫下去把册子收上来,总共十几本,厚厚一摞,捧给康熙。康熙让李德全接了。 “老八,你就是这样办事的?”康熙走到跪着的八阿哥身前,阴阳怪气道“还真是没辜负朕的嘱托啊!” 为了今天,胤禩是千算万算,可怎么都没算到康熙这个老登不讲武德,亲自下场。 胤禩是那种看起来斯斯文文,骨子里却永不认输,越遇挫折越硬挺的人。当下不卑不亢的回道“回禀皇阿玛,您给儿臣的旨意是‘等老四和老十三返京,除了太子,你把这些兄弟们一起凑到宗人府。你是商量也好,审问也好。朕不问过程,只看结果。’儿臣一个字都不敢忘!一个字都没有违背!” 话里话外都在点康熙,我是按照您老人家说的做了,可您老人家说好的“不问过程,只看结果”,现在又亲自下场干预,是不是该给个解释呢? “朕说的话多了,你就单记这一句!”康熙气笑了,经典永不缺席,回旋虽迟但到。不愧是第一反派八贤王,这记忆力也忒好了。穿过来才几个月,还没认识到皇帝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被多少人没日没夜的记着盯着,举止随意了些,看来以后自己说话要多注意了。 他虽然出师不利,但在这个时代,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君令臣死臣不得不死。他身为皇帝,又身为父亲,就注定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康熙决定先挑软柿子捏,岔开话题,指着从出场跪到现在,连打架都是跪着看的老九,道“胤禟,你这身打扮,是来认罪的吗?” “儿臣……,儿臣这是……”老九胤禟唯唯诺诺,事情超出计划,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老十又跳出来抢话“皇阿玛,九哥是觉得连累大家一起受罪,心里过意不去。” 康熙幽幽的扫了胤誐一眼“你今天要是再说话,就永远呆在这里吧!” 听着康熙冷冰冰的话语,胤誐颤了一下,终于想起康熙不只是慈父,更是御极近五十年,杀人无数的君王。这下是真害怕了,缩到一旁,再不敢吱声。 “心里过意不去?”康熙对老九说“你的罪过,可不是过意不去这么简单。” 他让李德全把收上来的老九的册子拿过来,翻开扫了扫,点头道“还真有记录,但都是捡些不要紧的事情记。要紧的事情,也让你的兄弟们知道知道。”言罢,一招手,图里琛押着任伯安上场。 当初图里琛秘押任伯安至京,为了不被老八他们察觉,还专门让户部给任伯安下了个协助邻省巡盐的临时差遣,等任伯安离开扬州才动的手。图里琛面粗心细,事情做得周全,整个八爷党,居然毫无察觉。 任伯安面容干净齐整,着一身布衣青袍,也没带镣铐,若不是被押进来,一点看不出是个囚犯。他这般从容,显然已经和康熙背后达成了某种不可告人的交易。 任伯安望着一脸震惊的八爷、九爷、十爷、十四爷,这些从前自己当牛做马,他们却正眼都不愿瞧一下的主子们,如今被自己背后狠狠捅了一刀。谁又天生甘心做奴才呢,几位阿哥的手足无措,竟让他心里感到说不出的痛快。 现在他名义上还是老九的门人,于是他先慢吞吞的向老九打了个千儿,这才面向众阿哥,施施然开口道“罪臣,前任江南巡盐道任伯安,奉旨向众阿哥告罪陈情 罪臣任伯安,康熙三十五年任吏部主事。 康熙三十八年升吏部员外郎,入九爷门下,兼管九爷江南行商、东北收金税、挖人参进项。任上三年,为九爷敛财一百零四万两。 康熙四十一年升转刑部郎中,负责刑部犯人定罪,顶罪,看管进项。任上三年,为九爷敛财五百一十万两。 康熙四十四年升转江南巡盐道,负责扬州盐商进项。任上两年,敛财四百五十六万两。 门下行走至今十年,为九爷敛财共计白银一千零七十万两,现剩余白银二百一十万两,存寄安徽江夏镇刘八女处。” 任伯安这一番告白条理清晰、结构紧凑,用最少的话交待了最大的罪。说完就敛首肃容站在一边,颇有点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气魄。 老大在那掰指头算,心里暗骂他姥姥的,当年舅舅明珠抄家才查出两百万两,就被康熙说成是本朝第一大蠹虫。现在这老九他怎么贪的?可真黑啊! 老三合掌向天默祷,罪过罪过,这要是修书,都能出一套《永乐大典》了。 老四和老十三气的牙根痒痒,他们这些年风里来水里去,又是筹款,又是查税,给国库赚来的钱还不到老九贪的一半! 其他阿哥也听得目瞪口呆,一千零七十万两!当下亲王俸禄一万两,郡王俸禄五千两,而在场阿哥最多的是贝勒、贝子,一年才两千五百两。这么多银子,如果单靠领俸禄,就是领一千年也凑不够,要领够上下五千年!到时候别说大清早亡了,地球还在不在都难说! 老八、老十、老十四面色惨白,默不作声。 康熙接着问道“这么多银子,都花到哪里了?” 任伯安答“有九爷自己用的,也有被八爷、十爷、十四爷用的。主要是门人升迁打点、周济官员、买田置园子这三项。”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历年开支共计八百六十万两。” 此话一出,老八、老十、老十四也没法再站着了,纷纷跪下请罪。 康熙看着众阿哥说“现在还想和老九一起消罪吗?” 众阿哥沉默不语,看向八爷一行人的眼神也变得犀利起来。刚才老八他们表演的有多滴水不漏,现在事情掀出来就有多恨人。真是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他们也贪,可辛辛苦苦贪来的钱,连老九的零头都比不上。 见众人不语,康熙道“从前朕对你们太过宽仁,总想做慈父,对你们的事情睁只眼闭只眼,大事化小,能免就免,能动家法就决不动国法。 结果朕养出了什么? 养出一帮混账王八羔子! 这次,朕决不再姑息养奸。子不教父之过,朕明天就下罪己诏,把你们的…”, 他顿了顿,再次影帝附体,采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体验式表演方法,气的手指都发抖了,颤颤巍巍的指着那一摞册子说 “把你们干的这起子混账事情公诸天下!让天下人都看看,我爱新觉罗家都是群什么样的畜生!” 康熙越说越激动,愤怒地瞪大着眼,吼道 “你们不是朕的儿子,是猪!是狗!是阿其那!是赛斯黑!” 第16章 八爷党的全新职业规划 众人闻听一向宽仁的康熙放出如此狠话,心下俱是一惊,呼啦啦的跪了一地,再不敢出声。 只有老八一路膝行过来,爬到康熙面前,“梆”的一声,重重以头扣地,泣声说道“皇阿玛息怒,千错万错都是儿子的错。是儿子逞强好胜,不知进退,弄出了诸多事端,连累了大家,您要罚就罚儿子吧。” “儿子认罪!”老九见情形发展至此,也知道这时候再不站出来,以后就别想在这些兄弟中间混了。 他早就嫌后背的荆条扎的慌,偷偷的把自己的双手解开,把那捆荆条卸了下来。当下举着,双手捧过头顶,奉到康熙身前“儿子任凭皇阿玛处罚,只求皇阿玛稍息雷霆之怒。” 康熙没有伸手去拿老九胤禟的荆条,他开口道“你以为朕还会大事化小,抽你一顿了事吗?今天朕就让你们真正见识一下,什么叫雷霆之怒。” “李德全!” “奴才在” “去,把胤禟的辫子给我剃了” “啊?!扎——” 李德全应声答应。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荷包,从荷包里又拿出一把折叠的剃刀,一展开,豁!刀锋磨得锃亮。 众阿哥都看傻了,不是,哪个正经太监随身带着把剃刀啊! 李德全出宫时还纳闷,为啥康熙专门叮嘱他带着剃刀,现下才明白,别看康熙看起来好像被这帮阿哥气糊涂了,其实从头到尾都按照计划来的,清醒着呢!当下不敢迟疑,操着早上专门磨了好几遍的剃刀,走向正举着荆条,张着大嘴的老九。 今天这意外太多了,一波接一波的,没完没了,大家都麻了,眼睁睁的看着李德全按住老九的头,开口道“这剃刀早上刚磨的,锋利着呢,九爷您可别挣扎!” 只见李德全手起刀落,刷刷刷,两下就把老九那条三尺来长,梳理得一根乱发没有,又是涂油,又是喷香的大黑辫子给割了下来。 老九只觉得头上一松,没了辫子,剩下的头发立时散开,变成了阴阳蘑菇头。他又怕又羞,觉得皇阿玛怎么这么不讲情面,又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出尽了洋相,这辈子都没脸见人了,眼泪止不住的淌下来。 众人见他袒胸露乳,涕泗横流,又顶着个阴阳蘑菇头,既滑稽又可怜,想笑又不敢笑,想安慰又觉得他实在活该,纷纷低下头,遮掩自己的扭成麻花的表情。 从清朝入关颁布《剃发令》开始,第一个割了辫子的,居然是堂堂的皇子。这样做,单单为了羞辱胤禟吗?张廷玉看不明白局面,紧守着自己“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做官箴言,决定今天就算康熙把自己辫子剪了,他也绝不说话。这一家人,没一个正常的。 “还留着其余的头发作甚,都剃了,一根不剩!”康熙见李德全要收剃刀,又命令道。 李德全赶忙答应,又开始剃那半边头。满人留的阴阳头,前面要剃光,他平日在宫里,总给康熙剃前面那半头,手艺娴熟着呢。当下跟刮西瓜皮似的,沿着胤禟的后脑勺,一道一道刮下来,胤禟的半边蘑菇头变成了彻底的光头,脑门锃亮,脑勺趣青。 李德全仔细打量着自己的手艺,不错,比刚才看着顺眼多了。只是现在这场面找不到手巾,若是再盖上手巾敷一下,让刚剃过的头皮不会火辣辣的疼,这手续就齐全了 眼见老九成了光头,康熙接着开口道“你的一切都是朕给的,你不知为朕分忧,反而肆行贪墨。贪了朕一千零七十万两银子。” “朕的钱!朕的钱!”他面目狰狞的嘶吼道“你全都给朕还回来,一毫一厘也不准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朕今天都给你收回来。你以后改名,不叫胤禟,叫赛斯黑!” “不准哭!再哭,把你姓也改了!” 胤禟刚才哭的眼泪跟水龙头似的,现在又拼命往回忍,一来一去被激的打起了哽儿,一抽一抽的耸着肩。 “朕看你这十年来又是江南经商,又是江北贩金的,路子挺花啊!大清国太小,耽误了你施展拳脚。你不是一直喜欢西洋玩意,还会说洋文吗?你去广东,去海外,去赚那帮洋鬼子的钱吧!” 康熙前世就觉得,像老九这种爱财如命,喜欢西洋文化,又心狠手辣的人,简直是无良大资本家的经典雏形,不去和时下那些半强盗、半商人的海外殖民者们厮杀,实在太可惜了。如今就让他离开京城这个旋涡,去施展所长。他小心翼翼的把自己的真实意图藏在这些虚虚实实,半真半假的话中。 譬如这派老九去海外经商,自然不是单独为了他。更长远的考量是,商路一但打通,必然会有海量的财富涌入。有老九在,这些银子的一部分就会成为八爷党源源不断的政治资金,而八爷党也会因此成为开海禁、通商路的忠实拥蠹。你们八爷党不是没有长远的政治目标、共同的政治利益吗?我现在就给你们送一个。 大清是注定要亡的,但不能陷入又一个王朝轮回的怪圈。他要做的,就是从顶层布局,从基层着手,坚持唯物史观,解放发展大清生产力。等到资本的力量壮大到可以碾碎封建的力量,后面再多圣君贤臣也救不回大清了,他就可以安心闭眼了。 康熙早就想好了,不是要九龙夺嫡吗?好!使劲折腾!不折腾也抓不住你们的痛脚,让你们为我所用。他前世一惯信奉,施恩不如要挟。恩情很容易被忘记,威胁却永远都记在心上。 康熙接着加码道“你的名字,还有你的头发,什么时候把钱还清了,什么时候再改过来。”光威胁也不行,还要给点希望。 可眼下有人看不下去了,老五胤祺是个老实人,他自幼在皇太后膝下长大,老太太正宗蒙古人,一句汉话不会说,连带着老五胤祺长这么大,汉字还认不全,汉话也说不利索。 老五开口道“皇阿玛……九弟少、少年不……懂事…,可他到底是个皇子,不能……羞辱。士可杀……而……不可日!” 众人愣了一下,才想到他把“辱”错记成了“日”,都低下了头,抠砖缝儿忍笑。 康熙也拼命忍笑,这爱新觉罗一家,他真是服了,总有能力把严肃的场面整成闹剧。 老八也回过神来,赶紧求情说“九弟有错认罚,只求皇阿玛能顾念父子之情,给他条活路。”他抬头看了眼此时已经瘫坐在地上的老九,心想,早晚都要被罚,与其被康熙这样揪着凌辱,不如自己主动请罚。于是开口道“九弟的钱,我也有份,我愿意跟着一起受罚。” 康熙笑道“好啊,那老八你就跟着一起还钱。还有老十,今天上蹿下跳、言行无状、辱骂兄弟,实在可恶。你既然护着老九,也帮他一起还钱。” 他坏笑道“老十你这市井脏话一套一套的,朕看你在衙门里当差也是用错了地方,你就去前门大街摆摊吧。正好把老九进来的西洋玩意,你全都吆喝卖出去。什么时候钱还完了,什么时候收摊!” 第17章 爱新觉罗·难说 康熙接着开口道“李德全,把老八和老十的辫子也剃了!” “扎——” “且慢!”只见老十四胤禵一声怒吼,再次闪亮登场。 他还带着一身尘土和一脸的伤,膝行到康熙身边“皇阿玛,儿臣请问,您这样羞辱八哥、九哥、十哥,行的是家法?还是国法?” “家法如何,国家又如何?”康熙盯着老十四。 “若是国法,要交付有司议罪。若是家法,辫子是满洲祖制,世祖又有《剃发令》,从来没有剃头惩处一说。” “你是要为他们鸣不平了?” “夫物不平则鸣,儿臣想为八哥、十哥叫屈。九哥之事,他们或有影从之过,但罪不至此,您不能这样一律从重惩处,更不能当着奴才的面这样羞辱他们!” “退还赃款就是从重?唐玄宗能一日杀三子,朕也未尝不可!” “唐玄宗是昏君,皇阿玛是明君,岂可弃明投暗。” “朕就偏偏听不进你这忠谏,你敢怎样?” “子尽孝道,臣尽忠道。”胤禵脸色雪白,“家有诤子,不败其家,国有诤臣,不亡其国!” “嗬?不听你的,大清就要亡国?” “难说!” “好畜生!”康熙觉得冥冥之中哈,所有的经典桥段都会重现,一个都逃不掉。既然无法逃脱,那就顺其自然,躺平享受吧。 于是他故作暴怒地瞪着眼,哆嗦着手摸了摸腰间,却没有佩刀,左右看看。果然,图里琛这个人精,早就施展神走位,躲到一边去了。他劈手拽过旁边傻不愣登的德楞泰,一把抽出他腰间的佩刀,在手中一挺,朝老十四冲过去 “朕宰了你!朕宰了你!” 老五胤祺冲过来,拽住康熙的衣角,哭道“皇阿玛……不能……杀……” 老八、老十都扑到康熙脚下,死死抱住康熙的膝盖。刚和老十四打的不可开交的拼命十三郎更是直接跑到老十四的前面,把他拦在身后,要帮他挡刀。老大、老三和其他的阿哥,见康熙拔刀了,也都赶紧围了上去劝说。 老四胤禛原对老八这帮人一肚皮的火,乐得见康熙惩处他们。且康熙所言,句句说在他心上。这么多年,他就一直不明白,大清家国一体,他们身为皇子,帮朝廷做事,就是帮自己家做事。只要大清江山在,他们的富贵就在。可这帮兄弟怎么就没有一个认真办差,实心用事的。 自己和十三弟在前面拼命干活,还被他们当作是异类、傻子,不断掣肘使绊子。偏偏老八这样卖乖装好的,所有人都喜欢。可老八那样四处撒钱、扶贫济困的,连小太监去他面前打个千儿,都能得颗金豆子。他的钱是从哪来的? 如今皇阿玛圣明,终于不再包庇,把老八的钱袋子掀了个底朝天。可他没想到,都这样了,还有人愿意站出来保他们。 现在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老十四胤禵,更是豁出去了性命,去保他的八哥。他不想救,但不能不救。他本身就是带着皇命来的,如果康熙真杀了老十四,场面不可收拾,事后想起来,难免对自己秋后算账。 于是老四胤禛心一横,干脆去夺刀。康熙本就在装样子,那么多人拦着,刚想把刀顺势扔了,刀都下斜了,突然被人扶住抓牢。 老四的手抓住刀锋,鲜血一下子涌出来,顺着刀刃往下流。这闹了一天,终于见血了。 康熙想说,你再晚两秒,我就扔刀了。不至于,不至于。干脆直接撒手扔刀,仰天长叹“造孽啊!” 今天闹了这么久,从头到尾就没消停过,如今总算把计划里该走的流程走的差不多了,他是一刻也不想再和这帮皇二代纠缠下去了,谁知道又会有谁跳出来胡搅。 想到这里,康熙干脆眼睛一闭,身子一软,装晕倒!老子不奉陪了!你们自己瞎寻思去吧! 众人只见康熙先是气急败坏,又仰天长叹,后来身子一软,竟直接向后仰去。幸好旁边的李德全和图里琛眼疾手快,一左一右的架住老皇帝,才没让他倒地。 一直打定主意不做声的张廷玉这下也是真慌了,若是老皇帝真有个三长两短,这京城恐怕顷刻就要乱起来了。大阿哥现在手里还握着西郊大营几万兵马呢!还有十四阿哥,也手头管着兵呢! 众位阿哥也慌了,他们一时没想到张廷玉那么长远,只想到若是康熙真出事了,他们都得背上忤逆不孝、气死老父的大罪。以太子的脾性,他登基了,谁能有好果子吃。 他们这回是真急了,呼啦啦围了上来,又要捏人中,又要喷凉水的,所幸被图里琛拦住了。只得跟叫魂似的,一个个连声呼唤“皇阿玛!”“皇阿玛!”…… 老十四最着急,他刚才还梗着脖子和老皇帝对喊,现在见康熙居然被他气的晕了过去,又委屈又害怕,嚎啕大哭。还有的阿哥挤不进去,在外面,又是捶胸,又是顿足的。 大厅里面一群孝子在那又是哭又是嚎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康熙直接驾崩了呢。 张廷玉知道必需得有人管管这群活祖宗,于是拿起太子太傅的架势,出来稳定局面“德楞泰,速带皇上回宫。图里琛,皇上此前将私印赐我,如今事急从权,着你带着私印,立刻去找九门提督,命令九门戒严,不许出入。” 言罢,一刻也不耽误,德楞泰先背着康熙走了。图里琛讨了张廷玉手中的私印做凭证,领命而去。 张廷玉转身对着众阿哥说“请众位阿哥请各自回府,不必跟随。” 众位阿哥各怀心事的散去了。刚才还闹哄哄的大厅,一下只剩下八爷党几个。 老九最是狼狈,被老八、老十和老十四一起搀扶起来,兄弟四人互相望去,全都眼泪汪汪的。他们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将来命运如何,又觉得经过这一场磨砺考验,谁也没做背叛兄弟的事,都不是孬种怂包,共同约定以后不管福祸,都要共进退。越说越激动,最后四人紧紧抱在一起,颇有点相依为命的意思。 康熙四十八年,宗人府的这场大宴,以老皇帝站着进去,横着出来,而宣告终结。 所幸康熙进宫不久,宫里就传出口谕朕躬无恙,解除九门戒严,八阿哥胤禩、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誐、十四阿哥胤禵于府中禁足待罪。 但自那日,接连几天,不但没有旨意,康熙连六部尚书也没有接见,东华门西华门停止接牌子,除了张廷玉、马齐和佟国维三人以外,谁也进不了紫禁城——他们其实就住了天街西的侍卫房,压根就没有出来——连个内廷的信息也没有。 所有人都知道,宗人府的闹剧是结束了,前朝的大戏还没开场,康熙这是在酝酿一个大动作。 第18章 佟国维巧用典故 勤懋殿地处皇城西北隅,重华宫东侧,工字形殿宇连堂结舍,十分僻静幽深。康熙在这里召见张廷玉和佟国维。 二人在殿外碰面,张廷玉是头一回到这里,佟国维却知道,这里按天罡数安排着三十六名哑巴太监,在这里说的话,一丝口风都透不出去,是康熙密见群臣的枢要重地,心不下禁凛然,指示张廷玉不要言语,随他一起步入正殿。 康熙见二人进来,挥挥手免了他们的跪拜礼,指着旁边早摆好的两个绣凳示意二人落座。 此时距离宗人府闹剧,已经过去了两天。在场那么多阿哥,宗人府的事情根本守不住,早已在顶层权贵的小圈子里传开。 佟国维那天没和康熙一起去,但他和八阿哥一直有秘密书信往来,对当天的事情也知道的大差不离,包括太子私通后宫嫔妃之事。 之后康熙盛怒,一直不见人,今天单召二人过来,又是在这偏僻隐蔽的地方,不知道是福是祸。想到这里,屁股下的绣凳好像长了刺,让他们坐不安稳。 康熙看着精神尚可,他开口向二人问道“你们怎么看太子?” 佟国维是康熙皇帝生母佟佳氏的堂弟,正牌子宗室勋戚,煌煌国舅。他家既是勋贵,也是皇亲,连续两代人圣宠不衰。如今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被专称为“佟选”,佟国维也因此被戏称为“佟半朝”,虽然没有明说,但显然已是自明珠、索额图之后,朝中满汉群臣之首。 按照地位尊卑,佟国维先开口道“前者太子清缴国库,不避艰险,睿知英武,杀伐果断,一扫沉疴,收回国库欠款三千余万两。群臣无不敬服,百官竞相伏首。如此有胆略、有气魄,有大局,又能坚决惩治贪贿,整顿吏治,真有当年北齐世宗高澄的风范。” 佟国维这话可太阴损了,且不说北齐只是南北朝时的一个割据政权,如何能与现在大一统的大清相提并论。单说高澄此人,是神武帝高欢的嫡长子,聪慧过人、年少有为不假。但他也有个老高家的通病,就是私德极差。高澄还没继承他老爹的位置时,就与他爹的小妾郑大车(是的,历史上这个美女确实叫这个又粗鲁又刚强的名字。)私通。高欢得知此事后,气得杖打高澄一百棍,然后把他囚禁起来。最后在司马子如的求情下,才放了高澄,将此事遮掩过去。 现在用高澄来夸太子,看似表扬,实则暗讽。也就是他自持是康熙的亲戚,才敢暗戳戳的说绿帽子的事情,换了别人借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康熙上辈子也是个文史爱好者,这么有名的故事自然知晓。这老康熙的破事儿没完了是不是。 他说道“佟中堂这是意有所指啊。北齐高家,也算的上三世而亡。大清开国至今,传到朕这里,也是三世,你是说大清要在朕手里亡了?” 佟国维知道康熙这是故意找茬,急忙跪下,道“是奴才疏忽,奴才决无此意。奴才对大清、对皇上的忠心天地可鉴。” 康熙笑道“你‘疏忽’得好!你精明着呢!你的那点子‘忠心’朕心里有数。你素来不喜太子,手心里写着‘八’字,与阿哥们偷偷勾手,以为朕不知道?” 佟国维问什么要站在老八这边?不是因为老八人格魅力太强,而是太子这边的人和他有旧怨。他最开始是明珠一派,后来明珠斗败了,当时太子的外公索额图把持朝政,硬是二十多年没让佟家的人沾上书房的边儿。康熙皇帝征噶尔丹,乌兰布通一战,索额图借刀杀人,把佟国维的长兄佟国纲派往绝地,被乱箭射得刺猥也似,一命呜呼,两家仇恨愈结愈深。有这层过节儿,谁有实力反太子,佟国维站谁。 佟国维听到康熙阴阳怪气的指责,腾地红了脸。既然康熙话先说明了,他也不再藏着掖着。这时候再不保一保八阿哥,太子党真就一家独大了。 “奴才不敢欺君。太子如何,大家都看在眼里。与太子相比,八阿哥确有过人之处,忠信平和,宽仁大度,且学识颇佳,儒雅端庄。奴才向着他,也不全是私心。八阿哥此番被牵连禁足,朝野震惊。奴才斗胆,为八阿哥求情。恳请主子顾念父子之情,再给他一次机会。” 康熙没接他的话,岔开话题说道“朕老了,如今总是睡不踏实,老梦到从前的人和事情。赫舍里、明珠、索额图……佟国维,你也老了,你又会梦到谁呢?” 佟国维听着心有戚戚,刚要回话,又听康熙说道“孔子说,老而不死是为贼。不是说人老了就该死,实在是人老了之后,老眼昏花、头脑偏执,看事情的能力和做事情的魄力都被时光给消磨了。” 康熙对旁边的李德全说“你去内库。把荷兰国贡的水晶镜片拿两副给佟中堂,由他自己配副合适的。” 佟国维见康熙对自己的求情既没答应,也没回绝。反而提出了自己年老昏聩的事情。知道这是个交易,暗示用自己的主动退休来换取八阿哥的平安无事。心里顿觉凄楚,可为家族长远发展计,自己个人的得失又算得了什么呢。 想到这里,他摘下顶戴,给康熙叩了一个头,郑重道“奴才年老体衰,不胜繁巨,难当重任。请乞骸骨,哀恳圣上矜全。” 康熙也没留他,八爷党和满洲旧贵族牵连太深,必须进行大换血,才能让新势力发展起来。佟国维的离开,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是注定无法挽回的。 他点了点头,“朕成全你。你家里可有什么得力的后生推荐?” “家族多纨绔,只有侄子隆科多或可一用。”佟国维这里举荐隆科多,不只因为他慧眼识珠。其实隆科多曾经是康熙的侍卫,随康熙亲征蒙古,在万军中救过康熙的命,所以才有一把御赐宝刀。举荐隆科多,康熙于情于理,都不会拒绝。 “朕知道了,你跪安吧。” 佟国维又叩了一个头,他为家族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再无牵挂。伏首良久,才缓缓起身,也不去拿搁在地上的顶戴,向旁观的张廷玉释然一笑,转身潇洒离开。 张廷玉没想到这朝野巨变一个接一个,他目送佟国维离开,喃喃道“皇上……这……” 康熙转头看向他,笑道“怎么?你也想学司马子如来劝朕?你也被儿子绿了?” 注司马子如劝谏高欢 高欢对司马子如说高澄私通庶母的奸情,司马子如劝道“咱俩都一样,我儿子司马消难也跟我的小妾搞到一起去了!可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没办法啊,我还得顶着帽子到处给我这孽子遮掩呢。” 《历朝通俗演义》欢乃述及澄奸庶母,娄妃失察情状,子如微笑道“孽子消难,亦奸子如妾,家丑不宜外扬,只可代为掩饰!” 第19章 张廷玉爱子如命 张廷玉被康熙的话噎的够呛,腹诽道,难怪人说臭汉、脏唐、埋汰宋、乱污元、邋遢明、鼻涕清。大清如此不守礼教,堂堂一国之君,竟将伦理纲常作笑话讲。 不过他转念一想,既然能当笑话讲来,说明康熙没有真的在意。他揣摩着康熙的心意,佟国维说太子的坏话被嫌弃,那就要反其道而行之,说一说太子的好话。康熙刚才用司马子如来比喻自己,干脆一下借用司马子如的劝谏之法先同病相怜拉进距离,再感同身受以情动人。 说来唏嘘,张廷玉虽然没被儿子绿,但比被绿更惨。于是他迅速整理了一下思绪,沉声道“皇上说笑了,犬子张士平已于年初病逝,臣白发人送黑发人,就是想教训,也无人可训了。” 去年冬天,张廷玉一家回金陵探亲,长子张士平居然把一个青楼女子藏在探亲的队伍里,被张廷玉发现,亲自抽了张士平四十鞭子,把他皮肉打了个稀烂,又冒了风寒,竟这样一命呜呼了。那青楼女子见张士平被打死,直接跳河自杀殉情。张廷玉的老父亲张英也因此被气倒,卧病在床。真真是家门不幸。 张廷玉哽咽道“犬子过世后,臣一直很痛心,很后悔,当初不该逼迫他过甚……皇上刚才说如今经常故人入梦,臣也经常梦到犬子,但醒来后无人诉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不再介怀。” “臣心如刀搅,昼夜难平。臣恳请皇上,对太子多加宽宥,不要重蹈臣的覆辙。毕竟人生在世,唯有父母儿女不可选择、不可强求。” 康熙暗道这张廷玉果然厉害,一席话说的自己差点落泪。“衡臣所言极是,朕……不想后悔,太子此事,以后休要再提。”他本来也没想借此事发作,早就派人把郑春华秘密关押起来。毕竟引而不发,才最有威慑力。于是顺坡下驴,纳了这个谏。 张廷玉这般悲情,康熙也不好意思再打趣他,想安慰他,可自己上辈子没当过父亲,这辈子老康熙那几十个便宜儿子也没法让他有做父亲的感觉。 既然无话可说,就直奔主题。于是康熙起身道“衡臣,陪朕出去走走吧。” 康熙带着张廷玉在殿后的花园里信步闲谈,走到一张挂着“满汉合璧”匾额的垂花门下站住了脚,康熙注目看着匾额,似乎漫不经心地说道“刚才说到南北朝的北齐,朕却想到了同是南北朝的北魏,想到了孝文帝改革。” 张廷玉一怔,北魏孝文帝改革涉及方方面,但此情此景,言中所指还能是什么?自然是孝文帝禁胡语、改汉姓等汉化改革。 张廷玉感到自己的心脏仿佛要从嘴里跳出来,激动的两眼放光,随即又黯淡下来。心中默念“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八字箴言,决定装聋作哑。 他是读书人,又是汉人,怎能对蛮夷统治中华没有想法,但想法是想法,现实是现实。他深知所谓“满汉一体”,不过是为了以小驭大、以少驭多的遮羞布,只能听,不能信。 若真的满汉一体,为什么要禁止满汉通婚、赐予满人特权,要崇尚满洲文化、强迫汉人剃发易服。更不要说还有压在所有江南汉人心头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血债,那是用无数条人命堆起来的、横在满汉之间无法跨越的沟壑。这道沟太深了,非人力所能及,只能靠时间来慢慢抚平。 而且深究下来,也不只是满州一家的事情,还涉及到与蒙古的同盟,千头万绪,太多利益牵扯,实实在在的一团乱麻。 张廷玉自忖没有这般经天纬地之才、改天换地之力,能厘清乱麻,真陷进去了,往好了想是晁错当街腰斩,往坏了想是方孝孺被诛十族。他打定主意,死活不掺和,当下对康熙把话挑明“臣愚钝,不知孝文帝之事。” 康熙笑道;“你不是愚钝,是太聪明了。这事儿,朕不难为你,不想说就算了。”这个老狐狸,一点把柄都抓不住。 随即康熙话锋一转,脸色一变,郑重道“这次宗人府之事,收上来的那些混账王八羔子的册子,我都看了。就是四个字触目惊心!必须严惩!” “朕说几个意思,你记下,回去整理成旨意下发” “是” “第一,老九革除宗室爵位,发配三千里,去广州十三行戴罪经商,无诏不得返京。老十降爵一等,杖三十。老十四降爵一等。老八,哼……,这笔账先记下,以后再算。 第二,其余后续处理,由太子抓总,老四和老十三协助。 第三,册中所记诸事务必一一核实,无论高低贵贱,上到阿哥,下到奴才,有罪必审,有审必结。 第四,贪污银钱的,从前都是罚贬官流放,这次再加上退还赃款。全按照老九那般处理,贪一分还一分,贪一万两还一万两,一厘也不能少。 最后,这么多官员以身试法,根由在于吏治败坏。此事,是宰相之责……” 康熙顿了一下,冷冷扫视一眼张廷玉,语气像是结了冰,“佟国维难辞其咎,自请辞职谢罪。就这样吧。” 张廷玉一边仔细听着,一边偷偷在袖子底下掰着手指头,康熙说一条,他掰一根,这是他独特的记忆方法。等到康熙说完,他又复述了一遍,见康熙点头,才离开去草拟诏书。 等回到尚书房,将大意默写下来,这才有心思仔细分析。他越看越心惊,康熙刚才还跟佟国维在那好言宽慰,如今看来,竟是为了遮去八阿哥的事情,给佟国维扣一顶辅政无能的大锅,顶着这口锅,佟国维连个体面的收场都得不到。 而第四条追缴赃银就更狠了,要知道,官员们可是刚还完国库欠款,甚至有些人是为了还国库赃款才铤而走险去贪污的,如今这一债还完还有一债,且一债更比一债狠。这道旨意下去,不知有多少官员要家破人亡。 大夏天的,张廷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脸色变得苍白。 事情果然如张廷玉所料,第二天旨意一公布,北京城瞬间就炸了锅。 所有在京的阿哥门下的官员们都哭丧着脸,一窝蜂跑到阿哥府求见,求主子庇护。 大阿哥府大门紧闭小门栓死,挂了个闭门谢客的牌子,无论关系亲疏、官职大小,一概不见。 来求见“大千岁”的官员、奴才们眼见官员求告无门,开始还哭丧着脸各自靠墙根儿或站或蹲,后来开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挤眉弄眼交头接耳。 眼见从日上三竿等到日落西山,大阿哥这边连个门房都没出来。有些官员开始不安分起来,闹哄哄的,声音越来越大。 就在此时,只见一员二品武将跃众而出,站到王府台阶上,对阶下众人道“诸位!听我一言。” 众人抬头望去,正是金陵副将马国成! 第20章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话说圣旨一出,京城里人心慌慌。可太子觉得,你们谁都没有我慌。 宗人府的事情,老四当天就告诉他了。这桩奸情以最坏的形式呈现在康熙面前,太子一会儿觉得恨极了老大和老八,自己定要利用此次机会好好收拾收拾老大和老八的门人;一会儿觉得悔不当初,自己给康熙写自白的时候,怎么就没抖落干净,单单瞒下了这事儿;一会儿心中忐忑,不知道康熙这次会如何处置自己…… 太子对他这位老爹的心理阴影可太大了,他可是亲眼见过康熙盛怒之下,直接拔刀砍人的。他十六岁那年收了索额图进献的扬州瘦马,偷偷养在宫里。被康熙发现,直接当着他的面,把管事儿太监给砍了。血都溅到他脸上,后来总感觉嘴里一股血腥味。 正在那胡思乱想,毓庆宫总管太监何柱过来禀报“皇上驾到毓庆宫。” 太子急忙跑出去迎接,远远的望见康熙的仪仗,就直接跪了下来,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这样跪伏了一会儿,听着康熙的脚步从远到近,慢慢踱过来,在自己身前停下,然后是重重的一声“哼!”。 太子身子一颤,多年积威之下,差点瘫倒,又听到康熙的声音“滚进来吧。”他赶紧起身,也不敢抬头,鹌鹑似的,缩着身子,跟着康熙进了宫内。 何柱最有眼力,偷偷对跟在康熙身后的李德全道“李总管,皇上和太子有要紧事谈,闲杂人要不要拦在外面?” 李德全那天跟着康熙一起去了宗人府,知道前因后果,这种天家丑事,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当下点点头。把手里的浮尘高举过头,向后一甩,后面的侍卫、太监、宫娥立刻会意,止住脚步,轻车熟路的立定不语,原地等候。 殿内,康熙拿下案头供着的宝刀,一边在手中把玩,一边阴阳怪气的对太子说“你真是好大的出息!” 太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冷汗刷的一下冒了出来,嘴角哆嗦着,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 康熙见太子又变成之前那副窝囊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吼道“说话!” “儿臣……儿臣……万死莫赎,任凭皇阿玛处置。” “万死莫赎?”康熙格格的笑了一声“那你自裁吧!” 太子闻言,彻底脱力,瘫软倒地。好在残存一丝理智,知道这是康熙的气话。想让康熙消气,今天自己必需出血了。 他挣扎着爬起来,把头重重的磕在金砖上,梆得一声,疼的他眼泪唰得就流了下来,也不敢停,接着叩头,一边叩头一边哭喊 “阿玛,儿子知错了!求您再给儿子一次机会!” 康熙静静的看着太子表演,感觉情绪已经到位了,再次影帝附体,不耐烦的吼道“好啦!” “这是你自己说的,最后一次机会。”他对太子冷冷的说道“朕的旨意很清楚,你和老四、老十三去查案!” “是!” “别光查你兄弟们的册子,你的也一起查。你的告罪自白还在朕这里放着呢,你知道应该怎么办。” 康熙想好了,如果此次只查其他阿哥,不查太子,那会让太子党趁机坐大。坐大了还怎么斗?他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太子刚松了一口气,闻听康熙此言,心头一震,想拒绝。当初可是您老说不追究,我才写的,现在不但追究,还要我自己查自己?可这次是自己理亏在先,康熙又震怒在后。 他左思右想,实在是情理两不沾。没有办法,只好先熬过眼前这一关再说,应道“是!儿臣门下诸多罪状,一并查处。” 康熙大棒打够了又开始上胡萝卜,口气缓和下来,道“你还记得佩文斋里朕对你说得话吗?朕说过,能公开的,朕帮你处理。不能公开的,朕帮你瞒了。郑大车,不是,郑春华的事情就算过去了。” “上阵父子兵,朕对你只一个要求……”康熙停了下来,等待太子接话。 太子哽咽道“儿臣记得,是……不退!” “不管那些贪官使出什么手段,你向前,朕给你撑腰。你敢后退……” 康熙把手中的宝刀扔到太子前面,当啷一声,好像磕在太子心上。 当天夜里,四贝勒府,万福堂内,老四和老十三正紧张的围着邬思道,一起分析复盘康熙的这道旨意。 邬思道沉思着,字斟句酌地说道“以老夫愚见,皇上对八爷,恐怕寄予厚望啊!” “八爷党其他几人都获了罪,只有八爷幸免,所有人都能看出来,这是皇上对八爷的偏袒。这是第一层保护。” 邬思道摇着折扇,看着老四和老十三,说道“这第二层保护,是皇上圣心独断,没经过有司审讯,直接给九爷、十爷、十四爷定了罪。皇上开了口,谁还敢插嘴。他们三个的罪就彻底和八爷做了切割。只要还了银子,三位阿哥也会相安无事。” 老十三歪坐在椅子上,苦笑道“‘只要还了银子’?邬先生说得轻松。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那可是整整一千万两白银,现在又派九哥去管什么海外贸易,有什么油水?猴年马月能还完?” “四爷和十三爷对这海外贸易不甚了解,也属平常,这是时人的偏见,也是我佩服咱们这位皇上的地方。” 邬思道折扇一收,开始从头讲起“顺治十二年立海禁,迁界禁海,下令片板不得入海。康熙二十五年开海禁,设立闽、粤、江、浙四大海关。” “您二位去江南赈灾,可知扬州盐商有一句话‘贩盐不如走水,走水不如出海’。贩盐的利润比不上漕运的利润,漕运的利润比不上出海贸易的利润。扬州盐商有多富,想必您二位已经领教,比盐商利润还高的海商,又怎么会缺少油水。” 老四胤禛问道“若真是如此暴利,我主管户部,为何海关的厘金进项毫不起眼。” “海关厘金不起眼,原因有二一是利润虽高,风险更高。海上风暴一来,任你千料大船,也登时翻覆。又有海盗出没,占岛为王,官兵寻不着、打不到。因此做海运的,多是亡命之徒。二是利润虽高,朝廷却收不上来。既是以命搏财,官兵又不能控制海道,哪个会乖乖交税。此番派九爷去做海商,若是有八爷在京城坐阵,要船有船,要兵有兵,又有自己人跟船监管,变民营为官营,未必不能做出一番成绩。” 邬思道斩钉截铁的说“我可以跟您二位保证,若海贸顺利,三年内,欠债还清。十年内,八爷党富可敌国!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正是第三层保护!” “这……”老四胤禛想到自己和老十三胤祥惨淡经营,千辛万苦终是都是为他人作嫁,太子也好,老八也好,圣心从来没放在自己身上。可笑自己还一直心有不甘,暗怀大志。 佛说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自己求而不得,只招来一身埋怨,究竟有何意趣? 他瘫坐在万福堂的安乐椅里闭目沉思,有点心灰意懒了。 第21章 狠,更狠,更更狠 邬思道见胤禛心灰意懒的摸样,心下暗笑,这位四爷还是修行不够,如今连番受挫,大志竟有点藏不住了。他笑问道“四爷闭目不语,何忧思之深也?” “什么忧思?我不过是个天下第一蠢人而已。”老四胤禛打叠起精神坐直了身子,悠悠地说道“还是庄子说的对,‘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摘玉毁珠小盗不起’,我是智穷力尽了,这次的差使,我还是向皇上辞了吧。何必横身危难之中,弄得自己焦头烂额?” 邬思道笑道“只怕四爷难以心如古井了。皇上有意八爷,太子岿然不动,可您这边尚有一线生机。请四爷想一下太子这边整顿吏治,八爷那边毁坏吏治,您说皇上为什么两边都要保?” 胤禛皱眉说道“难道……皇阿玛是要让太子和老八打擂台?” 邬思道把手里的拐杖往地上一顿,说道“对!两边都保,就是两边都不保。他们两个鹬蚌相争,四爷您可以渔翁得利。” 胤禛闻言,坐直了身子。 邬思道接着说“这次太子的差使,您和十三爷不但要办,还要办得比太子更好。皇上可是亲口对您说过,八贤王是虚的,您才是天下第一贤王。这个贤,专指的就是皇上当日提到的,只有您二位才有,其他阿哥没有的‘公心’!” “说句不敬的,上次在宗人府,您既然已经领了皇命,为何迟迟按兵不动,坐看场面失控,皇上被气晕?上次办差不力,这次皇上还愿意用您,千万不要再坐失良机。” “我估量着,皇上是决心整顿吏治的。所以此次查案,四爷您就要事事争先、事事出头。不操妇人之仁,而用申韩之忍,果断将吏治清出头绪。” “此次太子也算是戴罪办差,定然会全力以赴。所以皇上话说了三分,太子会办成五分,您要办成十分!让皇上看到,四爷是一心为国家卓有劳绩、为皇差不避艰难的阿哥,不是知道跟在太子后面跑的门人。” “就这么干了,这话真是愈听愈妙!”老十三胤祥一拍大腿站了起来。“皇阿玛狠,太子更狠,四哥是更更狠。” “四哥只管往前冲,拼命十三郎给你保驾。咱们兄弟俩联手大杀一场!我早就说了,吏治昏暗,贪风炽烈,污吏盈庭。怎么办?只有一条铲!铲尽不平天下平!” 胤禛连连点头,收拾好心情,开口道“只是还有一事不明,要请教先生。” “四爷请讲。” “若说其他阿哥的阴私,搜罗起来虽难,但总有门路。可太子深居禁城,这样的宫闱秘事,连皇阿玛都不知道的事情,他如何知道?”胤禛问道。 “八爷手下有个道士张明德,是十爷举荐来的。说是给相面占卜,可这张明德还是白云观的观主。那个观,太监们常去祈福,向道祖忏悔心中事。想是去神前祷告求佑的话,被这老道听了来。”邬思道慢慢分析道。 “难怪老八消息灵通,原来是有这条门路,有多少人心甘情愿、源源不断的送上门来!”胤禛心想,一边觉得老八那边属实厉害,一边觉得这位邬先生怎么什么都知道?实在深不可测。 说回大阿哥府那边。眼见日落西山,王府大门依然紧闭,今日求告无望。如今暑热未消,大家白白在日头下等了一天,一脑门的油汗,又热又饿,情绪逐渐焦躁。 就在这时,金陵副将马国成越众而出。马国成把脑袋后的辫子用力一甩,围在脖子上。对众人一拱手,扯着脖子喊道 “诸位!诸位!听我一言!” “如今主子闭门不见我们,大家围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我老马今天晚上鸿宾楼摆宴,不怕事儿的就来参加,咱们兄弟好好商量商量。不能扎在这儿死等,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不是?” “好!” “我去!” “谁不去谁是孙子!” 老大的门人多是武将粗人,也不讲究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众人纷纷应和,跟着马国成,几十人浩浩荡荡的离开大阿哥府,奔向附近的鸿宾楼。 鸿宾楼小二老远就瞧见这一群人乌泱泱的,俱是衣着不俗,官的官,富的富,可看上去都带着几分狼狈。打头的是一个身着公服的人,招呼着大家向鸿宾楼走来。 小儿连忙迎过去,只见领头的那人,身着狮纹官补公服,头戴花珊瑚顶子。他知道这是二品武官的装扮,态度更加恭敬,急忙打了个千儿“各位爷!可是来鸿宾楼吃酒?楼上雅间请。” 马国成对小二大声喝道“听好喽!今天晚上这酒楼,大爷我包了,里面的客人全都给清喽!” “是!是!众位爷稍候,我这就请掌柜的来迎。”酒楼里还有客人,小二不敢随便答应,又是点头又是哈腰,转身就要回去找掌柜的拿主意。 “我操你祖宗的,候什么候!”马国成等了一天,本来就火大,见一个小二也敢让自己等,直接一个大嘴巴糊过去。他是武将,力气大,小二一下被打翻在地,捂着脸不敢说话。 掌柜的这才跑过来,抬头一看“哟!这不是马大人吗!马爷!您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说完踹了一脚跌坐在地上的小二“发什么愣,还不快滚!” “您看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啊!”掌柜的凑过去对马国成道“不看僧面看佛面,这大千岁的产业,您老不能不给面儿。” 马国成心想,不是大千岁的产业,他还不来呢!心里又烦躁又委屈,也不言语,摆摆手,示意作罢。 掌柜的连忙鞠躬道“里面请,二楼雅座。” 一帮人闹哄哄的楼上落座,酒楼一边清场,一边把雅间的各个隔断屏风撤走。 掌柜的见这群人个个拉着脸、憋着气,其中又有好几张熟面孔,都是大阿哥的门人。心知这是要出大事了,偷偷叮嘱小二去向大阿哥府管家禀告。 当下也不敢再询问,直接吩咐按照高规格来招待,摆十大桌,上二十四道菜的席面。后厨火力全开,十几个小二专门上去伺候,不一会,干鲜果品、水陆珍馐一桌桌小山似的攒起老高。 众人落座完毕,都眼巴巴的望着马国成。等上菜的时间,马国成气也消了,反倒冷静下来,开口道 “列位!我马大炮不会说假话,原先跟图军门、周军门打察哈尔,趁机弄了些钱,可早他娘抖落净了,要不然之前也不会去借国库的银子。除了这事儿,我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我要是说谎,我娘做我没点灯! 现在这查完国库的账,又要查任上的账,一账接一账,还不能还手,可太他妈窝囊了。 如今,连主子都不管我们了,我们做奴才的只好自谋生路了。” 第22章 肖国兴自投罗网 马国成接着说道“我琢磨不明白!这旨意里说皇上‘览众阿哥门下诸人错失,不胜骇然’‘着由皇太子胤礽、皇四子胤禛、皇十三子胤祥会同大理寺、刑部、顺天府诸有司衙门,严鞫诸犯’。 这话儿没头没尾的,一杆子打死。众阿哥,是所有阿哥吗?皇上怎么知道这些事儿?谁递上去的?都到这时候了,大家知道什么,也别藏着掖着了。说出来,一起凑凑,总好过一个人没头苍蝇瞎着急。”说罢坐下,等着听众人发言。 席上众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嚷嚷开 “还用想?肯定是之前八爷那事儿。八爷为了保九爷,要拖所有阿哥下水。现在好了,九爷没保住,露了,其他阿哥也一起完逑。” “我这有个大料!九爷没保住,是因为他门人任伯安招了个底掉!” “任伯安?那坏了,刑部的都逃不掉。” “前几天九门戒严,就是因为这档子事。众阿哥大闹宗人府,把万岁爷都气病了。” “也对,好像从宗人府摆宴那天起,众位爷就大门紧闭,再没出过门。老齐,你前天带着公务去见大千岁,主子不是也没见吗?” “是啊,我还以是自己犯了错呢!原来根由在上面。” “要是从八爷那边儿露的水,八爷能知道多少事?” “这下麻烦了,八爷人缘那么好,好些人都受过他的恩。” “我听说,皇上手里捏着本账,所有阿哥的错失都在上面记着呢!” “可不是所有阿哥都露了,太子爷、四爷、十三爷肯定没事,他们的门人也没事,不然旨意能让他们来审案?自己人审自己人?笑话!” “那要这么说,这是太子党大胜,八爷党大败啊!” …… 众人七嘴八舌,居然把事情拼凑的大差不离。 马国成又站起来道;“列位兄弟!咱们都是粗人,但老话说的好,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看看,这路子不就出来了吗?”他说到这里,偏偏就停住了,在那摇头晃脑,故弄玄虚。 今天老马这局没白攒,来参加的还真有收获,众人也乐得捧他 “老马,说说吧!” “马大将军,您指点。” 马国成眯着眼睛说道“刚才有人说到任伯安、刑部。刑部我们可都知道,那里面连条蛆都是黑的。 太子爷不是抓总吗?刑部的太子门人肖国兴可不干净,这小子是个假道学,有些乌糟事我也听说过。咱们盯死了他,等着瞧,要是肖国兴没事,那这就不是查案,是太子在排除异己、在搞党争!那咱们爷儿们可要闹一闹了!” 众人齐声称好!开始放心动筷,推杯换盏间,纷纷拍胸脯、扯膀子的立下攻守同盟,约定有事要共进退。一直闹到亥时,才互相搀扶着,兴尽而归。 马国成这边暂时有了主意,被他点到的太子门人、刑部侍郎肖国兴却要大难临头。 肖国兴此时还不知道太子早把他卖了,闻听圣旨,还为太子高兴,这是八爷党全面溃败,太子爷大获全胜啊! 可还没高兴多久,太子的奶兄弟凌普就深夜找上门来。 “凌大人,深夜来访,可是太子有何吩咐?”肖国兴知道此时过来,定有要事。他屏退仆人,亲自把凌普请到自己书房。一边点火烛,一边问道。 “肖大人,太子命我来问你,刑部那些钱,现在都放在哪里?”烛火闪烁,肖国兴看不清凌普的脸色。 “大半在南横街德恒当铺,小半在珠宝市胡同的玉君楼。”肖国兴严肃回道,“太子放心,那些钱绝对查不出问题。我虽是个读书人,但既然敢领这差使,自会下死命去做周全。 凡是来行贿的,男犯就让家人去德恒当铺,几百上千两的东西,说是破烂,死当成几文钱,爱当不当。女犯就让家人去玉君楼,杨木做的镯子、簪子一个两百两,说是金玉紫檀的,爱买不买。 就是犯人去上告,票面上也查不出问题,你情我愿的买卖,离手无悔。” “肖大人有心了。”凌普点头道“可千算万算抵不过天算。刑部的事儿还是露了,是任伯安那边露的。” “任伯安?!”肖国兴把灯花挑亮了一些,“难怪九爷倒的这样快。他可是九爷的钱袋子。他在刑部的时候,吃相最难看,什么钱都赚。” “哦?早听说刑部的钱最脏。这具体都有哪些门路?”凌普问道。 肖国兴以为凌普一直协理太子内务,不了解宫外六部的情况。当下不疑有他,把刑部赚钱的那些门路,一一展开给凌普细说“这赚囚犯的钱,打前明开始就形成了惯例。 这第一道是断案,轻判重判,要看钱。但刑部的案子多是地方已经审结的大案要案,没有铁证很难推翻,所以这部分钱,地方赚的多,刑部赚的少。 第二道是收监,犯人进监狱,不管轻罪重罪,如何管理,全看狱官。譬如这戴枷不戴枷;住哪间牢房,有阳光没阳光,通不通风;和哪些人关在一起,是江洋大盗,还是文弱书生;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等等,全要交钱。这些钱太琐碎,几十两几百两的,但架不住细水长流。 第三道是处刑。一个叫讨“斯罗”。剐刑,交了钱,就先刺心,一次就死,不交钱,就从四肢解起。斩刑,交了钱,一刀断头,不交钱,十刀还连着皮肉。还有绞刑、杖刑等等,这里面门道太多,我就不一一细说。以上这些钱,任伯安都收,但我收的少,嫌太碎。 还有一个是“宰白鸭”,这是我真正下力气经营的。就是给犯人寻替死鬼代刑。好处就是涉及到的人最少,但赚的钱最多。一单少说上千两,不是富贵的人家买不起代受刑的人。这样的人家嘴也严,犯人换出去,就改头换面,从没出过问题。” “这宰白鸭的事,任伯安知道吗?”凌普问道。 “自然瞒不过他,他也有参与。”肖国兴答道“若是太子爷要查,我这边先把监狱里的白鸭都清了,再找几个狱正、典史,还有验刑官,让这些家伙填馅儿,也能差不多交差了。不耽误太子过堂讯问,随便查!使劲查!我手脚很干净,任伯安攀咬不出来。” “肖大人,你确实厉害,这般布置,自下而上查过来,是找不出半点毛病。可若是自上而下的查过来呢?” “凌大人,恕我愚钝,这自上而下是指?” “若是太子要拿你祭旗呢?” “祭……祭什么旗?” “自然是肃清吏治的大旗!”烛火突然爆了一下,闪出凌普狰狞的面孔。 第23章 开门红血溅大堂 太子对康熙下了军令状,不进则退,退就是死路一条。思来想去,这第一刀,应该斩向自己的门人,既能震慑住其他阿哥,也能向康熙表明他大公无私的决心。 于是他连夜派自己的奶兄凌普去找肖国兴。为啥选肖国兴捅第一刀?因为肖国兴所在的刑部实在太过显眼。肖国兴此人又是个穷进士出身,汉人,没啥背景牵扯,舍了也不可惜。 太子这边主意打定,效率高的飞起,头一天晚上派人密谈,第二天一早就派人来锁拿。 马国成的两个仆人此时正奉了命令,守在肖国兴家附近,密切监视。二人一见肖国兴被抓了,急忙回去向马国成禀告。 肖国兴大清早被官兵上门缉拿,押往刑部大牢收监待审。 从堂堂刑部侍郎变成刑部阶下囚,云泥之别,不过如此。他看着从前在自己面前点头哈腰的手下,如今一个个横眉竖眼、耀武扬威的,心里越发凄凉。 他二十六岁中进士,二十八岁就跟了太子,一心一意辅佐,什么脏活苦活都干了,整整二十年,就换来如今这个下场吗? 肖国兴想起昨天夜里凌普后面的话 “你老老实实的上堂受审,太子问什么,你就说什么。能让太子亲自来审,也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等前面把事情交待清楚,签字画押结案了,你就自己安静了结吧。你是老刑名,应该知道依《大清律》,官员贪污两千两就是死刑,你横竖是一死,自尽吊死总好过菜市口砍头。不对,你这几十万两,砍头可不够,得上剐刑。” “虽然皇上旨意里说,‘赃银务必尽数追缴,不可稍存姑息’。但太子仁慈,你若死了,这账就清了,不用抄家。听说你是寒门出身,整个家族都靠你一个人撑着。若是不用抄家,你这些年赚的钱总还能留下来点,给家人条活路。” “以后太子登基,也算你一个从龙之功,后人还能赐个荫官儿什么的。” “从龙之功?”想到这里,肖国兴哭笑不得,就是这从龙之功才把自己害成如今这般摸样。他悔不当初,当初怎么就瞎了眼,跟了这么个凉薄的主子!如果老老实实当官,不去攀高枝,自己也不会落得这般下场。 后悔是最没用的,悔得牙都咬碎了,还得和着血往下咽。 刑部大堂,一场轰轰烈烈的吏治清洗即将开始。 太子率领老四、老十三和刑部所有堂官、司郎、主事、吏员,再次跪听康熙圣旨。太子起身接旨,望着下面密密麻麻跪着众人,想着今天这第一场大戏,剧本早已写好,自己既是最大的角儿,也是最出彩的角儿,必将惊艳全场,心里迫不及待,大手一挥,开堂审案! 大堂外鼓响三声,三班衙役两厢伺立,水火棍邦邦顿地,低声齐呼“威武”。肖国兴身着公服,被衙役架进大堂。 肖国兴进来跪下行礼,抬头去看太子,太子却避开他的视线。 “肖国兴,你可知罪?”太子问道。 “罪员知罪。”肖国兴死盯着太子,就想看看太子如何回对自己的目光。 “既已知罪,所犯罪行一一道来,不可隐瞒。”太子偏偏不去正眼看他,自顾自问道。 “太子面前,不敢隐瞒。”肖国兴把昨晚对凌普说的刑部贪腐内情,又加了很多具体情事,对众人娓娓道来。 他以为自己已经麻木,可越说越心痛。太子,你为什么不敢看我?!我都要为你死了,你却不敢看我! 老四和老十三听着,虽然心知这是太子早就安排好的迎头彩、开门红,仍然对具体案情感到心惊。 刑部官员们听得两股战战,冷汗直流。心头紧张盘算着如何自保,如何降低损失,还有哪些门路能用一用。 而那些刑部吏员差役们,却目光森森,杀心渐盛。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他们世代为吏为役,就靠这些旁门左道赚钱,现在被肖国兴一一爆出,聚宝盆被砸,他们与肖国兴不共戴天。一个个恨不得生食其肉生啃其骨。当下心里已经想好,下堂后对肖国兴如何百般磋磨,定叫他生不如死。 肖国兴终于说完,全场沉默不语。 就在这个空档,一只家燕迷了路,飞撞进大堂,太子饶有兴致的看着小燕子在大堂里惊慌失措,左右扑飞。有差役拿着竹竿要去扑打,太子拦道“你仔细别伤了它,赶走就行。” “别伤了它……”“别伤了它……”肖国兴喃喃道,这句话成了压垮他心理的最后一根稻草。 刑部折磨人的手段他最清楚,现在他把刑部所有人得罪个遍。他本就是要死的,可不想死前再被凌辱磋磨。 太子眼中,他连只鸟都不如。他很愤怒,他很不甘,他死到临头,他想反抗。可他是读书人,修身齐家治国,要忠于君父,要爱护家人,这两座大山压在他头上,让他动弹不得。可他还是想用自己的最后一点力气来表达愤怒。 燕子飞走,众人回神。太子一拍惊堂木,终于看向肖国兴,指着他骂道“逮!你这蠹国害民的巨贼!上负皇恩,下欺黎庶,擅作威福……”太子要发表一番对贪官深恶痛绝、不共戴天的结案陈词,这也是他早早为自己准备好的出彩剧情。 没想到,就在此时,异变突生。太子正在那说得唾沫横飞,眉飞色舞。肖国兴突然面无表情的站起来,最后看了太子一眼,趁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低头梗脖,飞冲向刑部大堂的立柱,死命撞上去。只听“噗”的一声,皮开骨裂,鲜血涌出,脑浆迸散。 老十三急忙冲下去,只见肖国兴瘫在地上开始抽搐,眼看就要不行了,仍然拼命把眼珠转向太子那边。 “你这狗奴才!”太子这声怒吼,成了肖国兴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太子见地上又是红的又是白的,血腥味飘过来,他有心理阴影,当下一阵恶心。捂着口鼻,也不言语一声,直接转去了后堂。堂下众人不解其意,面面相觑。 这开门红变成了开门见血,这场戏,可比太子原来编排的精彩多了。 消息很快传出刑部。 “肖国兴死了?!”马国成正和几个老大的门人在茶馆商谈。他早上知道肖国兴被抓后,就派仆人去刑部外面蹲守消息,当下听仆人回来禀告,惊讶的站了起来,“三品大员,刑部大堂上,当着太子的面儿,一头撞死了?!” 马国成两眼放光,一下激动得满脸通红,扭头对旁边人说“老齐,我原以为肖国兴被抓,这卒子就废了。没想到,他居然敢当堂撞死!死得好!可太好了!” 第24章 田文镜命中注定 肖国兴的死讯传播开来,满朝哗然。自大清开国以来,还从没有过这样当堂撞死的京官。康熙此前一直标榜自己以宽仁治国,可这次肃清吏治,第一个案子就逼死一个有实权的三品大员,这也太狠了!官员们不管是否涉案,都有物伤其类的戚戚之感。 正因为康熙此前的宽仁,把官员们一个个惯的不成样子,娇纵则易生怨。在京官员们心里都窝着一把火今年这是怎么了,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先是太子坐阵,国库清账。这清账的事情还没完,现在又是太子坐阵,开始整顿吏治。 这太子怎么从突然从原来的老好人、温吞水,变成现在的反腐先锋、官员克星? 一波接一波,一波比一波猛,第一波要钱,第二波要命,没完了这是。这波没轮到,谁知道下一波会不会轮到。 这大清是怎么了?!还给不给当官的活路了?!时代的一粒灰,落在每个人肩头都是一座大山。气抖冷。 随着越来越多的官员被收监审问,此时的京城官场好像一个压力锅,锅里的压力不断积攒,出气的阀门却被人死死堵住。 金陵副将马国成这边,一听到肖国兴当堂撞死的消息,赶忙命人置办好了全套丧仪素幔灵幡、麻肩孝带、纸钱、纸人、纸马等,天刚蒙蒙亮,招呼了一大帮人去给肖国兴哭丧。 他把东西分发下去,让大家穿戴好了。几十人披麻戴孝,又是打幡,又是张幔的,扛着纸人纸马,浩浩荡荡的往肖国兴家进发。 一行人走到肖国兴家门口,家人只在门口挂了几条白幛,连灵堂都没设。不是肖家人冷血,肖国兴被定为畏罪自杀,又把刑部上下得罪个遍,现在尸体还在刑部扣着呢。验刑官死活不还,说且要细验呢! 肖国兴的大儿子肖绍祖如今二十出头,穿着孝服出来。看着这一群来给他爹吊丧的人愣住了,这一个也不认识啊。马国成他们一群武将,和肖国兴这种进士出身的文官素日少有来往。 肖绍祖既也不认识他们,当下肖家又在非常之时,一时不知应不应该接待。 马国成不管那些,见肖绍祖傻不愣登的,干脆反客为主,把他撇在一边,自己张罗着布置起来。 “纸马放外面!” “把灵幡打起来!” “白灯笼挑的高高的,要街口都能望见!” 马国成忙得不亦乐乎,肖家门口很快就变成白汪汪一片。其他跟来的官员按照早前的商量,把纸钱往天上一扬,人往地上一坐,就开始捶胸顿足的干嚎 “老肖,你怎么死的那么惨啊!” “你这一走,我们也快了啊!” “朝廷不能这样对我们啊!” “这日子是没法过啦!” 众人哪是在哭肖国兴,明明在哭自己,越嚎越伤心,想到如今凶险万分,明天生死未卜,还真动了感情,落下泪来,干嚎变成了哭嚎。 本来冷清的肖府一下热闹起来,胡同里开始有人探头探脑,也有路过的开始打听这是怎么回事。“这是哪家出丧?”“霍,这么多当官儿的,来头不小”“这不是肖侍郎家吗?!” 一堆官员给肖国兴哭丧的事情逐渐传开,那些或兔死狐悲,或别有用心的官员听到消息也开始陆续赶过来。 马国成守在胡同口,当起丧仪,来人就给发一条孝带,嘱咐在腰间系好了再进去。 等到日上三竿,已经聚集了两百来人。肖家门口早就挤满了,胡同里都快站不下了。 老四和老十三刚到刑部,就听到门人来禀告,肖国兴家有官员聚众哭丧。二人对视一眼,眼里全是慎重。在这个紧张的时候,必须立刻加以控制,不然情绪爆发,就不只是哭丧了,若是传到康熙耳中,更会难以收拾。 老四的门人田文镜之前被他从扬州带到京城,任户部主事,此次也被调来刑部帮忙审案,正好在他们身边。当下老四安排道 “田文镜,你先带五十个差役去肖家,尽力劝退,控制事态。” “老十三,你五城兵马司里熟人多,去借二百兵马到附近待命备用。” “我先去禀告太子,得了令就去找你们。” 一番布置,三人开始分头行动。 田文镜从地方上来,对这帮贪官污吏们藏的什么龌龊心思一清二楚。他嫉恶如仇,对这些滚刀肉最是厌恶,当下调齐人手,自己上马,领着众人,直奔肖国兴家而去。 田文镜他们刚到街口,就看见一盏白灯笼被一户人家高高挑起,心知这是那起子官员专门用来指路的。他压着心火,下马和差役一起朝灯笼的地方步行走过去。大街上,纸钱烟灰满天飞,众官员的哭嚎声透过重重屋墙传过来。 等走到胡同口,只见一个满脸横肉,披麻戴孝的人手里拿着一捆孝带,逢人就发,见人就喊。这是唯恐天下不乱啊! 在满天飘飞的纸钱中,田文镜径直走向那人,边走边喊道“不许发!给我收起来!你是什么人?” 那人闻声看向田文镜,只见一个身着七品鸂鶒纹补子的小官领着一帮人气势汹汹的朝自己走来。他不认识田文镜,没有立刻回应。而是转头看向身后,身后还站立的两个着青色短打的仆人,一个仆人立刻上前附耳回道“这是四爷的门人,今年刚上任的户部主事田文镜,是四爷去扬州带回来的一个地方小官儿。” 那人闻言,眼睛一亮,地方小官儿,那就是没啥背景。四爷的门人,正好!今天来这儿哭丧的官员们最气的就是太子党这帮人。他打定主意今天就要拿这个外地刚来的小官出气,来抖一抖他们这帮正宗老北京勋贵的威风! 待田文镜走近,他一把薅住田文镜的衣领,冷笑道“我是什么人?告诉你!老子是金陵副将马国成!” 只见马国成气运丹田,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呐喊“田文镜!我艹你妈!” 马国成的外号是“马大炮”,就是因为他嗓门够大,一吼人跟开炮似的。这一声大喊,直接盖过旁边百十个官员的哭嚎声,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官员们本来哭嚎了一早上,都有些累了,神倦力疲的,声音小了许多。有的东倒西歪地坐在地上,有的胡乱靠在墙边偷偷打哈欠。一听到马大炮这声国骂,大家都被这骂声的震天音量和直白内容给镇住了,一下子倦意全无,全都精神起来。 第25章 马国成脱衣亮疤 感受到众人投来的目光,马国成反而更来劲了,他揪着田文镜的领子继续骂道 “你个七品小官儿,狗仗人势的东西!谁裤子没穿好,把你给露出来了。你以为攀了四爷的高枝儿,就跟着成人了? 我呸!老子跟在万岁爷后面杀敌的时候,你小子还搁地上捡屎吃呢!” 马国成粗中有细,他扯着大嗓门,一边骂,一边把田文镜的地位背景透给在场官员。 众人一听,原来是老四的门人,这两天多少官员都折在太子、四爷和十三爷手下,太子党一点情面都不讲,一点门路都不给,大家心里都对这三人带着怨呢!现在这个带着老四背景的七品小官儿跳到众人面前,这要不好好欺负一下,都对不起他们身上穿的孝服。 可怜的田文镜,就这样羊入狼群,成为众人发泄的对象。官员们开始纷纷从地上站起来,把马国成和田文镜围在中央。众人对着田文镜指指点点,帮腔骂道 “什么玩意儿!” “活该!” “马爷好样儿的!” “再来两句!” 田文镜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倒不是他有城府、能隐忍。而是因为他一直被马国成揪着领子呢。马国成力气多大啊,揪得太紧,他都快喘不过气来了,脸都憋红了。众人只看着田文镜的狼狈相发笑,没一个上去劝的。 就在这时,只听人群外传来一声威严的怒喝“都谁在叫好啊!”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太子和四爷阴沉着脸,带着一大群侍卫赶来。 众人见到太子,急忙跪下行礼。 太子冷冷的扫了场上诸人一眼,再次问道“刚才都是谁在叫好啊?怎么?敢做不敢认?” 众人低头不敢言语。 太子最怕事情闹到康熙那里去,老四来报信,他二话不说就一起跟过来了。过来的路上,太子就定下了心意,今天的事情还是要以安抚为主。 他叹了口气,说道“田文镜做事孟浪了!这些官员都是来哭丧的,何至于带着几十个差役过来驱赶!” 众人一见太子口气放缓,刚沉下的心思又活泛起来了。 马国成嗑了个头,哽咽道“太子爷,我们不是来闹事的,我们心里委屈啊!” 其他人纷纷跟上,向太子哭喊 “可怜我们这些人吧!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太子爷,给我们一条活路吧!” 众人越说越激动,一个个穿着孝服哭得咽气打哽儿,跪在太子脚下,不知道的还以为康熙驾崩了呢。 太子说道“肖国兴是罪臣,你们心里有冤有怨,何苦来拜他。” 马国成磕头道“太子爷,我们不是要给肖国兴伸冤,只是他太惨了,人都死了,听说还要追究?您看看这一家孤儿寡母的,以后可怎么活啊!” 众人听到这话,心有戚戚。因为像他们投靠在主子门下的人,贪了银子可不是全归自己,至少六成是要一层层上交的。现在好了,贪钱的时候只拿四成,退赃的时候要退十成。退不完,全家遭难。 做个大清的贪官,怎么就这么难! 太子沉吟了一下,说道“按照旨意,肖国兴所得赃款是要追缴的。但朝廷也不会把人往绝路上逼,他既已畏罪自裁……” “太子,您要慎重啊!”老四见太子话头不对,连忙拦下,低声提醒道“皇阿玛屡次提及,追缴赃款是第一要务。” “这样啊……”太子想起康熙冰冷的目光,和那句“不退”。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当下不敢违背康熙,又不愿做这个坏人,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他给老四递了个眼神,示意老四来唱红脸给自己解围。 老四胤禛本有此意,当下开口对众人道“太子说得对,朝廷从来不会把人往绝路上逼。但是!有些人偏自己往绝路上跑,那么多律令法条都拦不住!这可就怨不得朝廷了。 肖国兴死了,他的债还在。家人还不上,就要抄家。抄家还不够,那就把家人充作奴隶发卖! 这就是监守自盗、贪渎枉法的下场。你们不应该于心不忍,而是要深恶痛绝、引以为戒!” 老四胤禛对这帮官员一向没什么同理心。笑话!现在觉得上面太狠,自己太惨。可贪污国帑的时候,吸民膏、喝兵血的时候,怎么没觉得自己这个上位者太狠,下面人太惨呢?还是老十三说得对,对付他们这些冒尖的,不用客气,铲就完事了,铲尽不平天下平! 众人一听四爷这话,半点活路不给,干脆发了狠,打定主意,要把事情弄僵,然后闹到康熙那里去,反正左右都是死,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于是又齐心协力的闹哄哄吵起来。 和刚才的单纯卖惨相比,这次就没那么客气了,也不在那儿只知道诉苦抹眼泪了,话里话外夹枪带棒的 “这是杀人还要诛心啊!” “不贪污要欠国库的账,贪污还欠国库的账!” “俸银够花,谁愿意掰屁股招风去贪钱?” “惨啊!靠山没靠住,就是这等下场啊!” 太子和老四气得脸色铁青,他们终于体会到那天康熙在宗人府的感觉了,真是恨不得把这帮混账王八蛋抓起来,按着挨个放血!可眼下打又打不得,抓又抓不起。 就在这时,老十三带着五城兵马司的人终于赶到,两百兵马再加上田文镜、太子他们带来的人,控制场内官员绰绰有余。 老十三换了身戎装,从马上跳下来,对太子单膝跪下,双手一抱,道“臣胤祥请太子令,两百官兵带到。” 说完,官兵们把手都按在腰间佩刀上,只待太子一声令,立时拔刀相向。 这一下把大部分哭丧的官员都镇住了,没人再言语。 但凡事总有意外,马国成当仁不让,再次挺身而出。 他“嗤”地一声撕开袍子,露出黑红黑红古铜似的胸膛,大叫道“我姓马的万岁也知道,从不抹咸水儿,请验我身上这七十二刀伤!当年在科布多被围,我护着主子冲出来,落下这一身伤,万岁见了都掉泪,一道伤赐酒一杯!今儿还要再来一刀?十三爷,你是个好汉,你来,老奴若皱一皱眉头,是婊子养的!” 第26章 朕是个护犊子的人 马国成这边龇牙咧嘴、撕开衣服露着肉,梗着脖子就要老十三来砍。对这些康熙那边都能挂上号的老将,老十三还真不能把他们怎么着。 两路人正僵持着,只听到人群后又传来一个声音“马国成!你怎么还是这一套啊!” 众人回头望去,居然是康熙穿着便服,带着张廷玉和一行侍卫,不声不响的驾临这肖家胡同。众人赶忙收刀的收刀,下马的下马,扑棱棱跪了一地。太子慌乱的要命,这事儿到底是让康熙知道了。他心想自己刚才的表现……不应该算退吧…… 康熙没空搭理太子,走到跪着的马国成身前,心里暗道久仰!久仰!脸上却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开口道 “亮伤疤,摆功劳!好啊!你亮吧,把伤疤都亮出来。别光脱上衣,朕记得下面也有。” 马国成面色讪讪,再不敢耍横,赶紧麻溜的把衣服穿好,边穿衣服边对着康熙哭诉道“万岁爷!奴才失礼了!求主子可怜可怜我们这帮破丘八吧!” 马国成接着说道“皇上明鉴!俸银实在不够花!就单说一项,像我们这样的粗人,识字儿少,写奏章、下文书往来行文,得请不少师爷、书办,养了这群人,俸禄贴补他们都不够。只能从士兵那里扣点,可我也是带兵的,知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也就是扣扣缝儿! 如今说要从严处置,一点情面不留。《大清律》规定,两千两以上就是死刑,要是就到这儿,奴才们也认了,大不了以死抵债。 可从前都是人死罪消,如今却变成死了也要抄家灭门来还钱。奴才们,真儿真儿是没办法了……” 康熙道“朕知道,你们有难处,可朕也难处。朕能可怜你们,可谁来可怜朕呢?” 众官员跪地不语,表面上一个个乖乖低头听训,可心里想到是得!您老人家有难处了,转头就从我们身上割肉。 可皇上始终站在道德高地的最顶端,君忧臣劳,君辱臣死,就是有一百个不高兴,也只能腹诽,谁敢直说出来,唾沫星子也给你砸死。别看这些官员在太子阿哥面前一个个又是卖惨哭穷、又是耍横摆功劳,讲话跟乞丐说莲花落儿式的,一套一套往外蹦,可在康熙这位御极近五十年,数次亲征的皇帝面前,谁敢放肆?你让马国成去康熙面前脱衣服试试?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康熙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语重心长的说“欠了国库的钱,应不应该还?贪了公家的银子,应不应该还?国家一年就这点银子,你们把钱都拿走了,朕拿什么治国理政,拿什么养兵打仗?!” 康熙说到这里,弯腰亲自扶起马国成,又对后面跪着众人道“起来!都起来吧。唉,事情闹成这样,确实是有些欠考量了。” 康熙这话一出,众官员无不心花怒放,皇上这是松口了?这事有缓和? 太子、老四、老十三他们则一脸震惊,皇阿玛又要说话不算话?把锅甩给我们? 大家屏气凝神,等着听康熙后面的话。 只听康熙道“这《大清律》按照“计赃定罪”来算,两千两银子就是死罪。朕这两天也一直在想,这次对你们这帮人,能不能开个特例……”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示意图里琛去给他找个凳子,他接下来要长篇大论了,如今这老胳膊老腿的,可站不住。 图里琛直接冲进肖家,把正厅里的太师椅扛了出来,康熙就坐在太师椅上,众人或是穿着孝服、或是扎着孝带,跪了一地,旁边还摆着几个纸人、纸马,就在这样诡异的环境下,康熙开始进行灵堂授课。 “朕忖度着,在‘计赃定罪’之外,给你们留条活路,叫‘完赃减等’。原来是案子查明了,马上就定罪抄家,有些操之过急。现在如果你们能在限期内,把贪赃所得完全退还,就可以罪减一等。不过你们不能留在原职,得辞官自寻门路。”想活命?拿钱买。你们这帮贪官,别光知道窝里横。拿出你们敲骨吸髓的劲,全都去下南洋给朕赚钱!去祸害欧洲那帮强盗!去祸害东南亚土那帮土著! 康熙话刚说完,下面哄得一下炸了锅。这回众官员见事有转圜,不再一味叫苦卖惨撒泼,开始仔细询问起来,胆子大的甚至开始讨价还价起来 “万岁爷,您说的这退赃限期是?” “主子,撤了差事,想要还钱也没门路啊,这……” “皇上,退赃只减一等,如果在贪赃之外再多退银,还能继续减吗?” 康熙早就提前和张廷玉商量好了具体章程,现在听官员们七嘴八舌的,什么问题都往外抛,他可不耐和这些滚刀肉掰着指头一一细说,把场面弄的跟银行柜员办业务似的。 康熙不等众人说完,手一抬,示意安静,他指着身后的张廷玉道“这具体的内容,你们找宰相问去。”今天带着张廷玉一起过来,就是准备让张廷玉给这些官员做免费法律顾问的。 康熙继续开口,献上精彩表演“本朝以孝治国,朕既然是皇帝,就不只是你们的君,还是你们的父。朕是个护犊子的人,儿子做错了事,直接打死,这是不教而诛,朕不取也。你们看九阿哥胤禟,朕也是给了他一个机会的。这肖国兴,其罪当诛,死不足惜!但他的家人嘛……” 肖国兴的儿子肖绍祖此时被众人拦在康熙外面,他听到康熙此言,心知这是家里最后的机会,急忙拼命挤到康熙前面,连连叩头“小人是罪臣肖国兴的儿子!家父罪大恶极、死有余辜。求皇上给小人一个机会,替父赎罪!”把头在地上磕得邦邦响。“请皇上开恩,请皇上开恩!” 康熙看了他一眼,见众人都抱着期待的眼光望向肖绍祖,心想,也好,你就来当个免费的广告位吧!于是对肖绍祖说道“你若有心赎罪,朕就赏你一个恩典,跟着九阿哥去广州吧!还完赃款,就不必发卖为奴了。” 说完径直起身,带着图里琛走了。留下张廷玉在这里供众人咨询。 康熙说完就走,又信息量巨大。众人哄然而起,赶紧把张廷玉围住,怕张廷玉也学康熙,扔下几句话就跑。 张廷玉气定神闲的站在闹哄哄的一众官员之间,看着众人热切的目光,淡淡的开口道“问吧。” 第27章 百万贪官下南洋 听到张廷玉的话,众人像比赛中听到了发令枪,这时候也顾不上谦让了,你争我抢、七嘴八舌的问道 “中堂大人,皇上说这个退赃期限是多久啊?” “要是实在凑不够,退一半怎么算啊?” “立过大功,能不能打折啊?” “不是死罪的,能不能也参加这‘完赃减等’?” …… 张廷玉什么人啊?若是被这帮人牵着走,他就白在上书房行走二十年。于是对着这帮人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提问,张廷玉只作不听,一概不答。板着脸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由着这帮人在那里折腾的。 众人吵嚷了足足一刻钟,见张廷玉如此做派,这才觉得自己是有些失态,渐渐住口,安静下来。 张廷玉等到这个时候,才开口道“闹完了?” 众人纷纷答应“我们不闹了!不闹了!”“请中堂训话”。 张廷玉摇头道“你们这些人啊!这样没头没脑的,净问些细枝末节的东西,真是辜负了皇上对你们的一片深意啊!” 他朝天一拱手,接着道“皇上圣明,烛照万里,你们好好回想一下刚才圣上所言。父母之爱子,当为其计深远。皇上是如何对待自己儿子的?” “圣上既然对你们有慈父之心,他老人家为自己儿子谋划的出路,难道会拦着不让你们走吗?” “他给肖绍祖的恩典,是单独为了那厮一个人吗?” 众人在张廷玉的一步一步的引导下,思路开始跟着走。是啊,父亲哪有害儿子的,他们这群奴才是假儿子,九阿哥胤禟可是真龙子,哪有老子会让儿子去跳火坑。让九阿哥去广州,说明什么?说明广州那里不是火坑,而是福地啊! 有官员壮着胆子试探道“皇上赏肖绍祖的恩典,是让他跟九阿哥去广州,难道广州这里有文章?” 张廷玉笑道“能想到这层,不错。方向对了,但深度还不够。”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沓卷起来的黄纸,展开来,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题头写着“完赃减等细则”。 他举着《完赃减等细则》对众人说道“这具体内容呢,细则里面都有,我这里有一份,你们谁想看,可以拿回去看。没拿到的也无需着急,等到明天,刑部就会发文。” “这里有几个大意思,我先给你们说明 “第一,退赃期限是三年。三年内还不上,仍按原罪处理。”, “第二,多退多减,少退少减,不退不减。若是退的钱比赃款还多,可继续减罪,直至无罪。具体标准,按照细则规定。” “第三,凡犯法贪赃、监守自盗者,无论贪赃多少,一律免职,许自谋生路。” “就这样吧,再有问题,明天去找刑部。” 说罢,张廷玉把那一沓纸递给站在他旁边的马国成,笑道“马将军,拿好了!衣服可以脱,这身家性命可不能丢!”说完转头潇洒离去。 马国成拿着那一沓纸,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不大的三角眼射出精光,对众人大声说道“列位,今儿晚上还是鸿宾楼,走起!” 鸿宾楼上,这次来的人更多,二楼的桌子都摆满了,还是坐不下。不过大家聚到这里,也不是为了吃饭,有些人干脆只搬个凳子坐在过道。 看着众人期待的目光,马国成的心里挺矛盾的。本来今天大家从绝境里拼出了一条生路,按理说是打了个胜仗。可他凭着在战场厮杀中练出的直觉,总觉得这事儿有点不对劲。好像是打赢了,可又好像对方故意让你打赢的,给你设了个套,专门等你往里钻。 但眼下说这些不着边际的猜想也不合适,他压住心里莫名其妙的烦躁感。当众从怀里掏出张廷玉给的细则,用自己的大嗓门儿对众人宣读。可马国成识字不多,十个字错三个,一句话卡半句,众人实在忍不了,又推了个文官上去宣读。 细则不短,几千字,文官念了足足两刻钟。 大家仔细听完了,有两个小官儿先开口 “这几千字念下来,我觉得俩字就能概括!” “哪两个字?” “要钱!” “说得好!要我说,这三千里外的广州,也不是什么生机、活路的” “那是什么?” “财路啊!” 好家伙,这两人一看就是天津过来的,一个逗哏,一个捧哏,搁这儿讲相声呢!如今大家心里都压着重担呢,这些俏皮话如今也没谁爱听,惹来一阵倒彩。 讨论话题很快变得严肃起来 “都说去广州,广州有什么财路?挖出金山了?” “没听说。可眼下去了广州未必能活,不去广州一定会死,你去不去?” “老子只会打仗,到那边去做什么?打海盗吗?” “想发财不一定要靠打仗。有海盗,就有海贸。我有个老哥哥在宁波那边的水师,你们别看这海贸不显山不露水的,那可是暴利!” “当初郑和下西洋,带回来好些珍宝香料,一直到前朝嘉靖年间,还没花光呢!” “也不用西洋那么远,就到婆罗洲的南洋就行,茶叶卖过去,香料买回来,来去倒两回手,几十上百倍的利润。” “还买来卖去的,麻烦!要我说,直接过去抢!” “对,到那边,找九爷讨齐人马,去南洋抢钱!抢粮!抢娘儿们!” 众官员越说越兴奋,一个个眼冒金光。他们知道海上的风险,可这时候,没人愿意说这些丧气话。 路就摆在那里,想减罪,先交钱;想赚钱,就跟九爷走,去广州!去南洋! 马国成站起来,端起杯子对众人说“列位!事已至此,我老马也没啥别的想法了。我是准备去下南洋了,你们要是有一起去的,来我这儿留个名号,以后多走动、多照应。不想去的,就直接散了吧!” 三分之一的官员听到这里,起身拱手,道了句“保重”,下楼去了。 剩下的一百来人热血沸腾,主意已定,不再瞻前顾后。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憧憬,恨不得明天就卷铺盖去南洋。 “我说,以后咱们见面也别说什么吉祥如意了,直接改成恭喜发财吧!” “以前在北边打红毛鬼,以后去南边打猴子,挣钱去!” 一个在角落里侍候的小二听着众人发言,摸了摸自己红肿的脸颊,往地上偷偷啐了一口,偷偷骂道呸,没他妈一个好人! 肖国兴事件后,京城众多定罪贪官纷纷南下寻找出路,因南下官员都背负退赃债务,债务多者,达百万之巨,时人戏称为百万贪官下南洋! 第28章 中秋夜父慈子孝 北京城在一波接一波的官场风浪中,终于迎来了中秋节。 康熙第一次体验到皇上是如何过节的。一大早起来,先去祭拜,从天穹殿、钟粹宫、饮安殿,一直到斗坛,数不清磕了多少个头。好像要把平时别人给他磕的头,一起全还回去。 进了早膳,又至乾清宫接受百官朝贺。他原先以为是群臣俯首,山呼万岁,然后自己站在万人之巅,臭屁的感慨两句“真是高处不胜寒啊!” 可实际过程,却是自己要一直端坐,接受官员一拨一拨的朝拜。然后又要听那帮人念贺节颂圣的文章,一篇又一篇的“万寿无疆赋”,什么“海晏河清,圣治被化万方”,又是“黄童白叟,共享盛世承平之福”。 他耐着性子坐在须弥座上,开始还认真听听,后来已经完全麻木,两眼放空,这流程走完足足两个半时辰。等到他终于能从宝座上下来,已是申末时牌。太阳都西斜了。又无聊又熬人,下次这些流程他是死活不走了。 前朝终于结束了,接下来就是后宫家宴了,不必拘这么多礼数,也能清净一点了。康熙心里暗喜,可当他刚走到御花园外面,还没进去,看着里面乌泱泱的一大群人,突然无比后悔,想抽自己个大嘴巴。摆什么家宴啊!康熙家里多少人,自己心里没数吗? 御花园内,众人已经按照男昭女穆排好班次 右边站着康熙所有的后宫嫔妃和未嫁公主,全都身着正服,一色青缎旗袍,高梳“把子头”,脚踩“花盆底”。贵妃钮祜禄氏为首、挨次惠妃纳兰氏、荣妃马佳氏、德妃乌雅氏、宜妃郭络罗氏、成妃戴佳氏、定妃万琉哈氏、密妃王氏、勤妃陈氏、襄妃高氏,还有十几个尚未诞育皇子的,如陈氏、色赫图氏、石氏、陈氏等人,再往后是一群答应、常在低等嫔御。二十一个未嫁的和硕公主,单独站在一起。 左边站着康熙所有的儿子孙子,以太子胤礽为首,挨身便是胤禔、胤祉、胤禛、胤祺、胤祚、胤禌、胤禩、胤禟、胤誐、胤祥、胤禵、胤禑、胤禄、胤礼、胤祄、胤祎等二十几个,大的三十五六,长髯垂胸,小的尚在总角。还有一百多个皇孙,大的十七八岁,小的才几个月,被乳母抱着站在后面。 男女两帮人加一起,足足三百有余。 看着康熙走进御花园,李德全高唱一声“康熙老佛爷圣驾到!”。是的,清代不是只有慈禧是老佛爷,所有的皇帝都能被称为佛爷,年纪大了,就再加个“老”,变成“老佛爷”。这也是慈禧为什么如此喜欢别人叫她老佛爷的原因。 康熙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心里说不出的腻歪,本来想让李德全以后不许再用,后来转念一想,自己和慈禧也算是殊途同归、志同道合了,叫就叫吧!这大清是注定要亡在老佛爷手上的! 听到李德全的宣告,众妃嫔、皇子皇孙纷纷行礼,礼毕,全都眼巴巴的望着康熙。尤其是后宫嫔妃们,康熙自穿越以来,就没去找过她们。这也不能怪康熙,这些妃嫔,年纪大的四五十岁了,实在下不去手。年纪小的,娇花一样,自己又怕力不从心丢大人。他可不想像老康熙一样,去打肿脸充胖子,喝鹿血吃药的。现在才发现“没什么本钱,就是年轻”这句话,才是最大的凡尔赛。 康熙只好安慰自己,朕接下来的人生,都要献给伟大的事业,这些儿女情长,实在无暇顾及。 中秋节有一个必不可少的习俗,就是拜月。今天晚上老天也赏脸,风清气爽,碧澄澄的天上月轮皎洁,柔和地洒落着水银似的光。 康熙让众人免礼,随后走向拜月台,带头拜月。此刻拜月台上香烟缭绕,案上供着炉、镜、鼎、钹、赤虎料珠、琉璃碗、金龙油灯,旁边罗列着金轮、银轮、瓷轮、银马、银象、银鱼、银螺、银将军、银男、银女、银盏、银罐、银伞等法物。 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康熙仰面静静看着昊天海月,再次召唤影帝附体,神情一下变得异常庄重,默然长揖到地,朗声祈祷道 “总理河山臣爱新觉罗·玄烨熏沐谨奏上天玄烨深知,人生在世,唯父母子女不可强求,仍厚颜乞请上天,稍怜臣舐犊之情,保佑诸子平平安安、堂堂正正、克绍其裘、光大祖业。臣愿克减寿算为此愿,惟上天默察庇祐!” 下面众人听得清清楚楚,尤其是诸位阿哥,想起近日诸多荒唐举动,皇阿玛居然愿意减寿为他们这些人求平安、求前途,无不感动。老九胤禟更是直接哭了出来。他如今没了辫子,虽然带了个瓜皮帽,在一众阿哥中仍然十分显眼。 圣旨发出,老九本来准备即刻出发。进宫向康熙请罪辞行时,却被拦了下来,要他过完中秋再走。老九本以为康熙让自己去广州,是对自己厌弃了,如今这祝祷之词中的“平平安安”,只怕是专指自己,一想到皇阿玛如此爱护,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愧疚,鼻子一酸,眼泪当时就控制不住的流下来。 正准备抹眼泪,望见康熙转身对众人说道“拜月已了,大家随意入席赏月。” 筵宴是早已预备好了,共是三十桌。错错落落散处在假山旁,水榭亭侧,一桌一桌珍馐佳肴垛得老高。康熙的一桌就摆在月坛下,中间一个五福盘,摆着鸭丝燕窝如意、鸭子熏白菜、五香烧狗肉攒盘、丹桂汤、羊肚片,四周一色珐琅碟子点心,什么桂花糖馅月饼、象眼小馍头、饽饽、面桃、西瓜、哈密瓜、葡萄、苹果、荔枝……也不及细述。 老九胤禟端着酒杯走到康熙面前跪下,举起酒杯,一边流泪一边说道“不孝子……胤禟,向……皇阿玛……敬酒,儿子……就要……走了,……辞行……。”后面泪如雨下,说不出话来。 康熙看着哭成泪人的胤禟,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说道“这杯酒,朕喝了。” “你放心南下,若有人来投,不必拘束,尽管收下。” “有老八在京城照应,你去广州就放心施展拳脚,大胆赚钱。” “别哭了,精神点儿,别丢份儿!”康熙还鼓励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胤禟这下直接伏地痛哭不起。 看着胤禟痛哭流涕的样子,康熙心里默默为自己日益精进的演技点了个赞。 第29章 大清光头党 几天后,朝阳门码头,太白醉仙楼。老八胤禩包下了这家三层高的酒楼,和老十、老十四一起,在这里给老九胤禟送行。 酒菜上来,大家心事重重,都没有动筷。 老八想到上次来朝阳门码头,还是来接老四和老十三从扬州返京。当时自己信心满满,以为凭借着一番全力筹划、辛苦算计,定能保住老九、保住八爷党。如今再来到这里,却是给老九送行。物是人非,此次一别,不知何日能再见。 四兄弟心里伤感,一时对坐无语。 老十胤誐先打破了沉默,“九哥,你要去广州了。可惜走得太急,再等两天,弟弟我那个前门大街的门市就开张了。” 大家这才想起,不只是老九被罚,老十也被罚摆摊。只是当日康熙说的气话多了,只要没落到纸面上的,后来众位阿哥都心有灵犀、默契的忽略过去。谁想到这老十还当真了,真去前门大街张罗摆摊了。 老八胤禩以为老十这是在和康熙故意置气,劝道“十弟,何苦如此。皇阿玛当日也是气昏了头,我们做儿子何苦与他争气?” 老十苦笑道“其他阿哥都叫我草包,我这回难得聪明一次,你们还没看出来。” “狗日的,我后来回去好好想了想,皇阿玛说的有道理,摆摊也没什么不好的。老九做海贸,进来的货,是要有发卖的地方啊。与其这钱让别人赚了,不如让我来干。一起赚钱更快些,老九也能早点回来。” “十弟!”老九没想到这个一向鲁莽的弟弟居然这样为自己着想,感动道“只是这堂堂皇子去摆摊,怕有些丢人。” “怕怎的。”老十声音低沉的说道“我额娘身份尊贵,其他阿哥不敢得罪我,可我知道,他们心里都看不起我。只有你和八哥,从小就带着我一起玩儿,我惹了再多祸,也不嫌弃我。” “我本来就是草包,最不怵的就是丢人!”说完,老十胤誐摘了头顶的帽子,露出噌亮的光头,大家这才发现,他早把头发都剃光了,原来后面的头发和辫子都是假的,一直缝在帽子上。 老九胤禟大惊“你这!”旋即反应过来,感动的说不出话来。 老八胤禩笑道“看来咱们兄弟是想到一起了。”说完也摘下帽子,和老十胤誐胤誐一模一样,也剃了个光头,用假发遮掩着。 老九鼻子一酸,眼泪又忍不住流下来。 老十四胤禵笑道“以后咱们也别叫八爷党了,应该叫光头党!回头我也把这头剃了!” 老八笑斥道“十四弟,你添什么乱。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们剃头,也算是有皇阿玛口谕的。你剃头算哪门子事。” 他转头接着对老九道“听说你现在门庭若市,来投奔的门人奴才从街头排到街尾。” “唉!你们说,这算什么事!”老九叹道“这次所有阿哥门下犯事的官员,一大半都跑我这来了。我这下可把他们都得罪死了!” 老十四道“怕什么!得罪就得罪!他们自己护不了,还不让奴才们自寻出路吗?九哥,要我说,这也是个机会,这帮犯事的官儿虽然都不是好人,可能力还是有的,文的、武的都有,又没了退路,一心跟着你去赚钱买命。你尽管收下,用好了,全是助力。” 老八道“老十四说得对,我也是这样想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此次去广州,虽然离开了京城这花花世界,可也有了施展拳脚的空间。皇阿玛中秋那天对你说得话,你还记得吗? 皇阿玛说‘有老八在京城照应,你去广州只管放心施展拳脚,大胆赚钱’。你到了那边,有什么难处,只管递信过来。我和老十、老十四在北京,必不会让你孤军作战。” 老九用力抹了眼泪,再抬头,已是满脸坚定“八哥放心,我这次一定做出一番明堂来。不能让别人看贬了我们八爷党!只是这次不知皇阿玛是怎么想的,居然派任伯安来跟我一起南下。这孙子出卖我们,我恨不得活剐了他。现在他居然摇身一变,成了钦差。” 老十四阴恻恻的道“就算是钦差,也敌不过天灾人祸。真要想收拾他,到了广州,天高皇帝远,有的是办法。” “先不说这些了!”老八郑重对老九说道“九弟,皇阿玛的心思,现在没人能猜透。天心难测,但事在人为。只要你有想做事的志气,你又自小精通洋学,有做成事的能力,此番南下,定能给咱们闯出一番新天地。” 老九胤禟小时候耳部患痈感染,高烧昏迷,一度危笃,是经过意大利籍传教士卢依道的救治,才挽回一条命。从此以后,他对欧洲人就颇有好感,门下还有个葡萄牙籍传教士穆景远。他长大后,又精通拉丁文、法文、意大利语、俄语。在这个时代,也算得上外交人才了。 老十四见大家情绪逐渐走出低沉,招手呼喝道“上酒!” 掌柜的亲自来端着酒上来,又见众阿哥心情不错,吩咐歌女上来奏唱助兴。 两个歌女上来裣衽一礼,彼此点头一会意,一人纤手勾动琵琶,一人俛首唱道 “梨花云绕锦香亭,蛱蝶春融软玉屏,花间鸟啼三四声,梦初惊,一半儿昏迷一半儿醒……柳绵扑窗晚风轻,花影横栏淡月明,翠被麝兰薰梦醒,最关情,一半儿暖和一半儿……” 未及唱完,老十四便摇手道“不好不好!如今送别之时,谁耐烦听这些温香暖玉。换一首唱来。” 歌女垂首应是,重新唱道 “薄暮、途遥、马羸、人瘦……西风荻芦间,解缆渚头。平烟寒漠,无涯湖涟波漂愁。与故人相揖别过,待欲登此扁舟,畏惧这断魂深秋,更兼着苦雨冷舱,帆破风凄楚!呼将返行古道,折不断烟花隋堤柳……” 老十四又连连摇手,“不好不好!你们下去吧!” 他端起杯子对老九道“如今秋高气爽,正是壮士远行之时,咱们兄弟既然胸怀壮志,不必作此小儿女情状。九哥,如今在这太白醉仙楼,我借李太白的诗来送你。正是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老八、老十也心绪激动,起来一起向老九敬酒。 老八道“李太白的诗好,可我这里还有个更应景的。九弟你此番南下,从者如云,前途似海,来日方长,正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老十激动的一拍桌子“狗日的,说的太好了,俺也一样!” 第30章 茶馆里莫谈国事 酒楼是达官贵人们消遣的地方,那里先敬衣衫后敬人。茶馆是普通人歇腿的地方,不管三教九流,只要有钱,来者不拒。 位于前门大街的裕泰茶馆,打明朝就有了,如今已经传到第三代掌柜王利发。这里卖茶,也卖简单的点心与菜饭。寻常百姓来这里喝茶歇脚、商议事情、说媒拉纤、打架调解等等,因为迎来送往的客人多,也算是个底层的情报中心。 眼下临近中午,大茶馆里,有聚在一起玩蛐蛐的,有摇头眯眼讨论时下流行戏曲的。宋恩和吴祥两个老头穿着灰色大衫,坐在不惹人注意的角落里,正凑在一起聊天。 吴祥抿了口茶,道“我说老宋啊!昨天咱们大牢放了十几只白鸭,都直接遣散了,偏你好心,非把人领回来。” 宋恩看了眼吴祥,低声道“哎……老吴,你知道,俺家宋宝儿走的早。这小子浓眉大眼的,和我那小子长得太像了,我这心一软就……” 原来两人俱是刑部大牢的狱卒,今天趁着轮假,来茶馆闲聊。他们说的白鸭,就是肖国兴之前提到的“宰白鸭”的替死鬼们。肖国兴死前把刑部的事情透了个底儿掉,这宰白鸭自然也瞒不住。老十三亲自带人,去死牢里把这些替死鬼一个个点出来,给每人发了些银子,让他们各回原籍。 其他人领了银子,谢了恩,就闷不作声的走了,他们已经被痛苦折磨的麻木了。既然来当白鸭,哪个人背后没有凄惨的身世。就算他们回家了,也可能再被推出来当白鸭。 偏偏只有一人不走,噗通一声跪在老十三面前,说要给老十三当牛做马,报答他的救命大恩。老十三既有侠王之称,自然喜欢这般知恩重义之人,当下又单独给了他五十两银子,却没有答应收下他。老十三不是不想收,是想到更深一层,若一时义气收下这个曾经的“白鸭”,被别有用心之人添油加醋的报告太子,他那位二哥还不知道会怎么想呢。 那人见老十三不收留,居然拿着五十两银子,找到狱卒宋恩,说要把银子转送给宋恩。因为老宋头在他还做替死鬼的时候,一直偷偷给一些照顾。没想到就这么点恩情,居然一直被惦念着。 宋恩做了几十年的狱卒,第一次见到如此有情有义之人,感动之下,不但没要那五十两银子,还把他直接带回自己家,让他把身子休养好了,再返乡。那死牢终年不见天日,把人的精气都耗光了。如果刚出来就长途跋涉,难免途中染病,客死他乡。 宋恩今天想着让他出来透透气,就把他带到茶馆来了。进了大茶馆,那人也只在墙角蹲着,没得宋恩的招呼不上桌,也忒讲规矩了。 宋恩冲掌柜的喊了一声“来三碗烂肉面!”然后冲墙角之人招招手“张五哥!别蹲着了,过来吃面吧。” 吴祥也对张五哥笑道“吃吧,今天借你的光,老宋请客。我们京城人都说‘不管他是驴还是马,吃饱了烂肉面再打镲’,这烂肉面,越吃越香,以后你回去了,还得惦念呢!张五哥,你这个名字起得好啊!谁见你都要叫一声‘哥’!” 张五哥穿着一身短褐,精神看起来还不错。见宋恩招呼他,高兴起身,坐到宋恩旁边的长凳上。不一会儿,香喷喷的三碗烂肉面上桌,三人立刻开动。 宋恩一边吃着面,一边继续闲聊“昨儿前门大街,十皇子商铺开张,你知道吗?” 吴祥道“谁能不知道啊!那场面,彩旗招展,人山人海,里三层外三层的。多新鲜,好好的坐蠹皇子不当,非要摆摊当掌柜的。”他说完还转身撩了一下站在柜台后面的王利发“王掌柜,你可抖上了,也算是和皇子沾上边儿了!” 裕泰茶馆掌柜王利发闻言,指了指旁边“莫谈国事”的牌子,继续低头算账,没搭理他。 “德行!”吴祥讨了个没趣,接着对宋恩道“现在这京城,真是什么热闹都有。最近这牢里清走了一批被冤枉的,马上填进来更多新定罪的,还都是官儿。牢里都快装不下了。好家伙,以前那可都是大老爷,见到咱们正眼都不给一个,如今为口饭向咱们点头哈腰的。真他娘的痛快。” 宋恩摆了摆手“好不容易轮休,不说牢里了。我告诉你件外面的事这两天没瞧见松二爷吧?听说跟着他主子去广州了!” 吴祥道“还真是,他都好几天没来溜鸟了。松二爷的主子?正白旗的常参领?!他主子参领干的好好的,去广州干嘛?这广州在哪?” 宋恩看了眼狼吞虎咽的张五哥,道“不清楚,反正远着呢。这大清什么时候亏待过那帮旗人啊,铁杆庄稼养着,天天屁事不用干,发下来禄米就去换银子,胡吃海喝。现在他们去广州,广州那边肯定有好事。” “别是去打仗吧?”吴祥问道。 “打仗松二爷能去?他早就找门路溜没影儿了。肯定是好事,许是挖出金山了吧。可再好也没北京城好,要我说,就是一条狗也得托生在北京城里。自古打仗屠城,没听过屠北京城的。”宋恩道。 “话是这么理儿,可北京城再好,也不抵饭吃。”吴祥突然两眼冒光“这金山的事情还真说不准,老宋,你帮我多留意一下。你知道,我家小子多,一个两个我还能安排,剩下的真找不到出路,再大点,住一起都不方便。如果广州有金山,我让俺家老三去闯闯,他胆子大,心眼多,还有一把子力气。” “成!我留意着。那这顿饭你请。”宋恩趁机占个小便宜。 “唉?!你这人!我请,我请。”吴祥笑应道,低头吃了两口面,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凑到宋恩跟前说 “老宋,我感觉最近京城要出事儿!” “笑话,这几个月北京城消停过吗?”宋恩知道吴祥最喜欢一惊一乍的,没搭理他。 吴祥见老宋不信,有些急了,道“我说真的!李家胡同口那剃头匠,王麻子,你记得吗?” 见宋恩点头,吴祥接着说道“有人跟我说,他在偷偷卖假辫子!而且不只他一个,好几个剃头匠都在偷卖!” 本来低头算账的掌柜王利发,听到这里,拨算盘珠子的手突然顿了一顿,随即又开始若无其事的算账。 第31章 张五哥传奇 宋恩被吴祥的话惊到了“这话可不兴乱说!大清可是留发不留头,谁敢戴假辫子?!” 吴祥左右瞅瞅,向天上指了指,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低声道“听说是上边儿最近兴起的一阵风,有一帮旗人,跟着主子剪辫子表忠心,剪完再戴个假的装样子。至于这主子能到哪一层……”他还卖起关子来了。 宋恩问道“参领?” 吴祥接着往上指。 “统领?” 吴祥接着往上指。 “都统?” 见吴祥还再往上指。 宋恩不敢再问了,吐了下舌头。 吴祥也没再说话,然后又不放心的补充一句“这话我可就告诉你了,你别对别人说啊!” 宋恩连连点头,压低声音道“唉?!不对啊!你说王麻子手里的那些假辫子都是从哪来的?别是偷剪了旁人的吧,这不是害人嘛!” 吴祥也是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心下暗惊,道“也可能是乱葬岗那边捡的,人死了头发还在,时间久了,从骨肉上脱离,风一吹,满地乱滚。那边到处都是。”吴祥发散的想着,他脑子灵,又喜欢捞偏门,想着想着就歪了,推了推宋恩“牢里可全是辫子,还有刽子手那边,一堆一堆的,这玩意儿要是真值钱,咱们……” 宋恩一口面差点喷出来“你可真是要钱不要命的活祖宗!现在上面查的这么严,你非得顶风上。我可提醒你,这辫子的事,不上秤,没有四两重,上了秤,一千斤都挡不住。你还敢赚这钱!咱们两个小卒子,不要说都统这些大人物,就是七品主事,想捏死我们比捏死只蚂蚁还容易。你要是活腻了,我不拦着,我还有一大家子要养呢,离我远点。听哥哥句劝,不是啥钱都能挣,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宋恩说完,偷瞟了一眼张五哥,见张五哥只专心吃面,唏哩呼噜的,头都快埋进碗里了,这才放下心来。 话到这里,也不方便再聊下去。他们边聊边吃,一碗面吃了小半个时辰,面都坨了。当下两人不再说话,三下五除二把剩下的面吸溜干净了,招呼张五哥一起离开。 就在这时,这个一向只有老百姓才进来的大茶馆,居然走进一个身着黄马褂的侍卫,那身金黄把茶馆内所有人眼睛都闪到了。刚才还叽叽喳喳的茶馆,随着黄马褂的踏入,一下鸦雀无声。已经起身的吴祥、宋恩、张五哥见此情景,又悄悄的坐了回去。 这位身着黄马褂的侍卫,正是御前二等侍卫图里琛。图里琛进了茶馆,左顾右看,掌柜王利发赶紧迎了上去,躬身道“这位将军!您吉祥!来小店有何贵干?” 图里琛没答话,反向身后问道“就在这里?” 图里琛身后突然冒出来个穿着公服的小官儿,宋恩和吴祥也认得,居然是刑部大牢的张主事。张主事点头哈腰道“是这里,宋恩家人说,他们过来茶馆这边了。”正说着,张主事扫到了宋恩三人这边,两眼冒光,用手一指“就是他!” 吴祥和宋恩想到刚才偷偷谈论的辫子案件,心往下一沉,辫子这么快就上秤了?这抓人的速度也太快了。 只见图里琛迈开大步,径直向他们走来。当下吴祥叹了口气,准备束手就擒。却发现图里琛直接越过他和宋恩,一把抓住身后默不作声的张五哥,问道“你就是张五哥?” 张五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下意识的答道“我就是张五哥。” “总算找到你了,皇上要见你,快随我入宫!”说完,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图里琛已经揪住张五哥走出了茶馆。 看着图里琛带走张五哥的背影,吴祥对宋恩说“老宋啊,这小子深藏不露啊!连皇上面前都有名号!你这回要么是发达了,要么是玩逑了。” 张五哥稀里糊涂的被图里琛一路揪着,出了路口,被塞进了一辆马车,在马车里被图里琛仔细搜身。张五哥想问话,又被图里琛一脸横肉吓退,只好缩在角落里。马车吱扭扭的载着二人,也不知走了多久,他被叫下车来,四处望去,看到了自己这辈子都见过的大院子、大房子,蓝蓝的天,朱红的墙,金黄的瓦,正午太阳射下来,好像梦一样。 张五哥迷迷糊糊的被带着,又见到金碧辉煌的宫殿,地上也不知铺的什么,虽然黑漆漆的,但亮的能照出人影。他不敢抬头,低着头偷偷打量,突然墙角的自鸣钟“当当当”响起来,把他吓的差点坐地上。 图里琛见多了这种刚到皇宫不知所措的人,使劲提溜着他,低声鼓励道“精神点,别丢份儿!”然后带着他走进殿内东边的暖阁。 张五哥被提进去,只见一位身着酱色江绸长袍的老者正坐在炕上,手里还拿着本书。 图里琛跪下道“启禀主子,奴才奉命将张五哥带到。” 张五哥心想,能让黄马褂下跪的人,就是皇上了。他赶紧跟着一起跪下,按照拜见公堂老爷的礼仪,叩首道“小人张五哥,拜见皇上。” 康熙笑道“张五哥!这个名字好,别人都要叫你一声哥。” 张五哥不敢抬头,回道“是,旁人都这么说。” 康熙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的难走了,福到了。以后就跟在朕身边做个侍卫吧!” 张五哥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图里琛连戳了他后腰几下,他才反应过来,忙道“是……谢皇上。” 张五哥跟做梦似的,他来自江夏镇,就是任伯安藏赃银的那个江夏镇。张五哥一个良家子弟沦落到当白鸭的地步,是因为老父亲承了江夏镇大地主刘八女的恩,让他替任伯安的弟弟任季安坐几天牢,谁知坐着坐着突然变成死牢。死牢坐着坐着,又突然被放出来。曾经的待宰白鸭张五哥,摇身一变成了乾清宫侍卫张五哥。话本里的故事也没这般离奇。 至于一手推动了这个传奇的康熙,他这样做,也不全是为收集人物卡。他考虑到张五哥汉人的身份,在乾清宫侍卫中很少见,又来自民间,和朝中各种势力没有牵扯。 康熙定了主意接下来要进行满汉改革,届时如果身边全是满人侍卫,一是有些事情不方便交待他们做,二是怕被他们背后捅黑刀。张五哥有剧本作保,又聪明又忠义,用起来更放心。 “还得有自己人啊!”康熙感叹道。 第32章 老四的见缝插针 京城里,对一众官员的“计赃定罪”和“完赃减等”仍在不断的推进中,肖国兴事件就像水面上荡起的涟漪,很快平息。就连肖国兴的家里人也无暇再为他的死亡悲伤,忙着为肖绍祖的远行做准备。 对于太子来说,他想要达到的目的也基本达到了。这办案第一刀,先斩自己人,再次向世人证明了太子坚决整顿吏治的决心。其他想使绊子的、走门路的也纷纷知难而退。办起案来势如破竹,无往而不利。 只是这太顺利也不是好事,随着案件越破越多,拔除萝卜带出泥,已经从京城扩大到地方。老四和老十三是越查越兴奋,他们这些年办差,在这帮人手下受过多少气,如今查办起来就有多爽。 和两个精神焕发的弟弟不同,太子胤礽的心里却有些发慌。他这边抓人、查案、计赃、定罪,然后这帮人再去投奔老九,赚钱、退赃、消罪。爱新觉罗家的几个兄弟,在康熙的安排下,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人才”输送加“资本”回流产业链。 可得罪的人事情都在自己这边,反而变成了替老八那边收买人心了。太子日思夜想,辗转难眠,想退又不敢退,想冲又不愿意冲。找来东宫的班底商量,和他们说了自己的犹豫。 太子的老师王掞听后沉思着道,“如今案子已经审了一半,太子你得立定主意,你一软,不但四爷、十三爷里外不是人,皇上那里好容易开创的局面就完了。” 检讨朱天保也劝道“您为国之储君,要拿出器宇,我们光明正大,遵旨办事,当仁莫让。这么疑前虑后可怎么得了?”朱天保十六岁中进士,十八岁就被选在东宫,一心一意要辅佐胤礽为一代明君,所以说话坦诚耿直,毫无避讳。这还是他们不知道康熙反复叮嘱太子的那句“不退”,如果知道了,说得会更不客气。 太子胤礽腾地红了脸。他不便当面驳王掞,就对朱天保发作,霍地立起身来“我怎么疑前虑后了?又怎么不‘光明正大’了?朱天保你狂什么?我大儿子比你还大一岁呢!”说罢气咻咻拂袖而出。也不顾东宫诸人的劝告,最后决定,带上老四和老十三,借着去汇报工作的由头,去康熙那里探探口风。但凡老头子有一点松动,他立刻借坡下驴,大事化小。 养心殿东暖阁内,太子带着老四、老十三求见康熙。三人行礼落座,太子胤礽先是向康熙递上了近期办案的节略折子,又捡了几个重要的案子详细汇报。 康熙听罢,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朕之前还担心你手软。没想到你深体朕意,毫不留情。看来这性子,还是要在事上磨,终于是磨出些锋芒了。” 太子向康熙汇报的时候,老四端坐恭听,老十三却有些不耐烦,除了最开始的几个太子门人的案子,后面的事情大都是他们在做。太子拿过去汇报就算了,在康熙面前,一个字儿没提他们兄弟俩,忒凉薄了。老十三心情烦躁,眼睛就四处乱飘,突然看到站在阁外的张五哥,惊讶之下,他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揉了揉眼睛。 康熙注意到老十三的小动作,笑道“胤祥,不用揉了,你没认错,这就是刑部大牢里放出来的张五哥。朕把他找来做侍卫,这个小侍卫可没少在朕面前夸你啊!” 老十三更加惊喜,听到康熙夸奖,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脑门道“儿臣把他从牢里放出来,他非说是受了我的大恩。其实这算什么恩典,不过是照章办事而已。” 老四今天跟着太子过来,是做了充分准备,想在康熙面前露脸的。奈何太子一直不给他们机会说话。 老四眼见这里是条话缝,赶紧钻进来,说道“张五哥的事,儿臣也有听闻。今日见到本人,更增感慨。十三弟说得是啊,对这些小民百姓而言,只要能得到照章依法的对待,就足以让他们感恩戴德。近日办差,颇有所得。儿臣以为,眼下不应就事论事单查名单所列诸人。” 康熙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老四终于得到展示机会,胸有成竹地说道“这些名单所列诸人,之所以敢肆行贪墨,视王法如无物,根由在于吏治败坏。吏治败坏,所以蠹官横行。蠹官横行,终致讼不平,赋不均、河道不修、贼盗不治、四境之内民有不安,边塞之外逆藩觊觎。所以吏治是当今第一要务!” 康熙道“这是老生常谈。说说看,你的文章怎样做?” 老四回道“儿臣有三条建议,第一,无论何种任职,上至上书房大臣,下至未入流吏员,凡逢有百姓拦轿鸣冤的,一概停轿接状,订为国家制度。如此,各有司衙门就不至为差使不同而互相推诿,庶几天下冤狱可渐减少。 第二,小慈乃大慈之贼。审讯中,官员为求减罪,积极呈禀他人罪行。其中或有胡乱攀咬,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凡供词中所涉及诸人,各省疆吏、各部官员,皆应彻查,不可姑息。 第三,皇上久已制定圣训十六条,应颁发天下学宫,训导士子知廉知耻,使为民者各守其分,循法驯良,为官者知圣人之道,法不纵贪。吏民皆知守法忠君,公忠无私,吏治自然转浊为清。” 这三条建议由小及大,由表及里,显然非一日之功,是老四胤禛和邬思道私下讨论良久,才定下来的。今天老四随太子过来,暗中憋足了劲,要按照邬思道此前定下的战略规划,在康熙面前展示自己整顿吏治的能力和决心。 太子听了老四的条陈,心里不禁一阵光火,谁是“小慈”?谁是“大慈”?他本来是想要看看有没有机会大事化小,甩掉这个烫手山芋。这下好了,老四不但不知收敛,还要进一步扩大范围。而且这三条建议,你平日在我面前可一个字都没透,现在到了康熙这里再一下子抖落出来,岂不是显得自己这个抓总的太子格外无能。 但太子毕竟为储三十余年,这点涵养和忍耐还是有的。脸上没露出一丝情绪,只插话道“四弟说的极是。儿臣也是这样想的。” 康熙听了这番侃侃议论,笑道“不错不错!看来老四的长进比太子还要更大些!这建议的第一条和第二条可以立刻去办,第三条嘛……” 老四说得这个圣训十六条的建议,其实就是从明朝开始传下来的皇帝语录宣讲工作。形式不错,但内容不行。如果还讲那些封建道德伦理,教得人人安份守礼,不敢越雷池半步,那康熙这个皇帝岂不是做得很失败。 想到这里,康熙开口道“方法不错,但圣训十六条的内容,朕要再改改,然后下发学宫。”说罢扫视三人一眼道“其实除了这三条,还有一条,是立刻要做的。” 三人收敛心思,认真去听。 康熙道“此番众多官员因罪被免,不久还会更多。这些人留下的职位空缺谁来补?如何补?” 太子听到这里,眼睛陡然放出光来,这可是实实在在的收买人心、壮大自身的好差事了。 第33章 老三你比其他阿哥都强 康熙说着掏出张廷玉昨日递上的折子,正是关于选拔官员,以填补空缺的奏请。 看着这份折子,康熙作为一个穿越者,也由衷的佩服起张廷玉为人处事的能力。难怪康熙朝宰相大多不得善终,只有张廷玉得以幸免。 我们都知道,通常当领导问你对这个事情有什么想法的时候,其实他自己基本已经有了主意了。这时候就能看出人的区别了普通人一听别人问自己意见,就按照自己的理解一通乱讲,结果领导八成是呵呵一笑。狡猾的人会巧妙的隐藏自己的观点,先寻找领导的观点,然后根据情况适当的表达,常常会被奉为知己。而极度狡猾的人,比如张廷玉,他早已洞悉你的意图,然后直接替你做了你想做的事情。 就比如这个填补官员空缺的问题,康熙刚有此想法,张廷玉直接提前一步,急领导之所急,把自己当砖来引领导的玉。在折子里,张廷玉详细阐述了如今官员空缺的现状和严重性,然后把自己的意见几句话带过,希望能够尽快选拔官员,填补空缺。至于怎么选,谁来选,这些明显需要由康熙来考虑的问题,张廷玉是一字未提。 康熙拿着折子,向太子、老四和老十三抛出张廷玉刻意忽略的问题怎么选?谁来选? 普通人太子抢先回道“我大清自有国情在此。自然是依照旧例,五品以上,官员举荐,奏请皇阿玛核准。五品以下,京城由吏部、地方由布政使提名,从等缺的官员中选拔递补。”好在太子还有一丝理智,把他最想说的后半句“儿臣自请协理此事,为皇阿玛分忧”咽了回去。 康熙忍不住白了太子一眼“若是依旧例办理,朕何须再问你们!五品以下,从等缺的官员中选拔递补,可那些等缺的都是什么官?八成都是捐官!你和老四、老十三辛辛苦苦把贪官查下去,然后腾出空位,让这些花钱买官的人上去……”康熙说到这里懒得再说下去,太子也反应过来了,尴尬的快把养心殿的金砖抠出条缝来。 若是平时,从等缺的官员中选拔递补倒没什么大问题,毕竟八成是捐官,还有两成人可以选择。但现在一下子空缺出这么多职位,又都是实打实的肥缺,那两成正途出身的官员就不够用了,只能从捐官里挑。 其他朝代也有捐官,但为啥独独清朝捐官占比这么多? 自然因为大清最初没想到能长久统治中华,顺治时期始终抱着“先捞一笔、不行就撤”的精神,为了筹款打南明,疯狂卖官。到康熙年间,军费支出不减反增,捐官作为一个不小的收入来源更不能放弃,于是不断在原有的基础上增增补补,居然卖出了一整套成熟的捐纳制度。户部中设立了专门的捐纳房,用来处理绢纳事宜。 如果按照太子所说,从花钱买官的捐官中挑选。好家伙!先罢贪官,再用捐官,坐等捐官变贪官,再罢贪官,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然后再通“计赃定罪”和“完赃减等”,从这个闭环中赚钱。这可真是一个非常有钱景的大清朝商业模式。康熙想到这里,居然有点心动。但羊毛出在羊身上,最终苦的还是老百姓,这样干和老康熙那一套又有什么区别? 于是康熙重重的哼了一声,对太子他们说道“就到这里吧,朕也乏了。” 看着太子和老四、老十三走出养心殿。康熙才对李德全吩咐道“让老三过来。” 老三胤祉被康熙宣召,匆匆赶过来,想了一路也想不出来康熙临时找他能有什么事,老爷子这是想看自己修的书了? 胤祉走进养心殿东暖阁,才发现康熙已经屏退所有的太监宫娥,单独召见自己。这样郑重的召见,更让他心里没底了。 康熙招呼胤祉坐下,才开口道“朕这里有个差事,要交给你做。先说好,你不许推辞。” 胤祉要跪下听旨,被康熙止住了。 康熙幽幽的说道“众皇子中,只有你最善汉学。汉人说马上得天下,安能马上治天下。这是至理,咱大清亦是如此。论起打天下的本领,我们满人比汉人强,可这治天下的本领,就只能向汉人去学习了。” “汉人的精华都在他们的书里,哪位阿哥的书都没你读的通。在朕看来,论起这治天下的本事,其他阿哥都不如你。”康熙又要开始忽悠了。 胤祉心思泛起,但他饱读史书,深知此时最需冷静,不可稍露自得之色,急忙跪下道“皇阿玛言重了,儿臣实不敢当。儿臣所学汉学,乃文章词句之小学,非治理天下之大学。经国之学,吾辈中,儿臣唯太子马首是瞻。” 康熙笑道“这汉人自谦的本事,你也学得很好。不过自谦过了头,就变成了妄自菲薄。曹丕说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世。岂能以小学称之。更何况,你是文史兼修。以史为镜,治国又有何难。” 康熙扶起胤祉,沉声说道“你平日的言行,朕都看在眼里。博学尚文、雅量高致,那些汉人文人也对你心悦诚服。” 说到这里,康熙叹了口气“太子若真成器,这些话,朕不会对你说。可太子的表现实在让朕失望。刚才朕问他选官用官之法,毫无头绪章法,哪有一点储君的样子。” “朕如今把这个差事交给你。”他把张廷玉的折子递给老三胤祉,“拿回去细看,也可以问问你身边那些汉人,有了想法再来报朕。” 康熙接着说道“我朝讲究‘首崇满洲’、‘参汉法明’。前明虽亡,却是大清之师。很多事情,都会跟着前明走。洪武之后,自然是建文。” 九龙夺嫡,老三作为其中一龙,自然一直觊觎着皇位。但他素来讲究慎言,城府甚深,从不出头,稍有不对,立即撤回。在原来四爷党和八爷党那种直接下场、抓对厮杀的对比下,老三的野心就显得十分隐蔽。若不是原剧中在热河对老大的致命一击,恐怕很多人都不知道他胤祉也一直心怀大志。扳倒了老大,老二又被废,自然轮到他老三。 今日康熙这样说,胤祉心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甚至连年号都想好了,但他仍然保持谨慎,只含糊的回答道“儿臣定当用心办差,不负皇阿玛所托。” 康熙看向窗外,道“秋风渐起,昨日工部上奏,承德离宫已经修好,你随朕去热河狩猎吧。” “扎!” 第34章 绿茶与白莲花的短暂交锋 九月初一,康熙率领所有十岁以上的皇子、皇孙巡幸承德,同时召集内外蒙古各王公台吉觐见。 对北京城的居民来说,观看皇帝出巡,可是个不小的热闹。顺天府两天前就下了清街净路的布告,因此一大早,从正阳门关帝庙一带到东直门沿途早挤得人山人海的,尽是来围观的百姓,吴祥和宋恩也在其中。街道两侧的兵丁,背向街心,面对店铺居户,用手里的硃漆木梃,一根接着一根地连接起来,好像筑起两道临时的人墙,把挤着、挨着的人群都圈到墙外,空出中间大段地方,以便銮驾在这里通过。 辰正时牌,便听东西鼓楼钟鼓齐鸣,天安门乐声大作。人们张着眼瞧时,天安门那边黄伞旌旗遮天蔽日价迤逦过来,招招摇摇浩浩荡荡压地黄龙一般,不断头地涌出。年轻一点的没见过这排场,张着迷惘的眼只是傻看,见过康熙御驾亲征的老人们悄声指点这是导引,后面才是皇上呢。 一面面龙旗在微风中栩展,然后是数十面八旗大纛,用纛车载着,辚辚萧萧怒马如龙……果然,无数旗帜车辆的导引后,才见到皇帝金辇,太子银辇相跟而出。 老大胤禔、老八胤禩、老十三胤祥、老十四胤禵四人,骑缨络御马、穿团龙袍黄马褂,手按腰刀前面导路。御前带刀侍卫图里琛、鄂伦岱等带着四十名侍卫左右护持,簇拥着车驾徐徐而行。后边望不断头的是御林军。 在这四十名护持康熙车架的侍卫中,有一个人看起来不太协调。他穿着末等侍卫的衣服,却又随侍在康熙左右,且骑马不甚娴熟,一直紧张的用腿去夹马身。这点小动作在整齐行进的队列中格外显眼。 眼力很好的吴祥注意到了队伍中那个不安躁动的小侍卫,他使劲拽住宋恩,激动道“是张五哥!是张五哥!” “你看准了?” “我这眼睛就是尺,不可能认错!” “还真是他!” 二人激动的想喊又不敢喊,在人群中一蹦一蹦的,想要吸引到张五哥的注意。张五哥居然还真看到了他们,可眼下他不能脱离队列,也不敢挥手示意,只好望着两人,露出个灿烂的笑容。 两个小老头更激动了“他还记得我们!”“他没忘记我们!” 这个队列中的小插曲没有被其他人注意到。因为此次出行,队伍中太多人心事重重。御林军后面,跟着的是其他皇子、皇孙们的车架。 老三胤祉和老四胤禛二人同坐一车。老三自从那天得了康熙的暗示,心里就再也平静不下来。总想找人探探口风,今天正好借同车的机会,和老四好好谈谈。 只是老四冷着张脸,对老三的寒暄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应着,显得心不在焉。老四其实是在想那天和太子一起去见康熙的事情,康熙对他的建议十分欣赏。他想着邬思道的建议果然有用。这次去承德,他让邬思道也跟过来以备咨询,不知道邬思道他们现在走到了哪里。 老三见老四如此冷面,一时也寻不出许多话来。他眼珠子咕噜噜一转,说寒暄话不接茬,那就直奔主题,于是说道“如今世情真令人可叹。出力的不讨好,讨好的不出力,你和老十三帮太子做了那么多事情?也没见太子如何买你们的好。听说昨天太子还对你发脾气了?” “啊?啊——太子发脾气?”关键词一出,老四胤禛立马回过神来,看了老三一眼,这才觉得今天他的这位三哥和往日全然不同。老三素来讲究慎言,今天却像个长舌妇一样鼓噪是非。他说太子的话是什么意思? 反倒激起了老四撩拨试探的心思,回道“太子脾气大,我和十三弟这么多年也习惯了。打开门是君臣,关上门是兄弟,有什么不能过去的。反倒是八弟,宗人府一事后,居然能够全身而退。你看前面四个领路的阿哥,只有他是不理武事的,这不是皇阿玛的偏爱是什么。” 老三胤祉见他反过来盘自己,倒不急于说话了,沉吟半晌才冷笑道“是啊,可只要太子位置不动,再偏爱又有什么用呢。太子是储君,是国本,八弟再得宠爱,也只是个贤王。还有大哥,你看他那得意样,算盘都快打到脸上了。也不想想自己的德行,谁当太子也轮不到他。” 老四听着这话,怎么酸溜溜的,当下甩出钩子“那三哥觉着,谁能行?” 老三见老四一直不上钩,反而一直向自己甩钩,两个人你来我往,结果谁也没占到便宜。 老三找不到机会,立刻退了回去,身子向后一靠,说道“不过闲话而已,咱们兄弟从来都是一个心思的。再说太子那位置,上招顾忌,下招妒忌,除了二五眼,谁肯往火炕里跳。争太子?!想都不敢想,这种事一筋斗栽倒,几代儿孙都翻不过身来。我一个富贵闲人,担这份风险干吗?” 见老三如此惺惺作态,老四心中哂笑。真要是不在乎,您干吗问啊?想要就去争,争不到就认输。明明心里想的要命,偏偏装的毫不在意。也不知道是做给谁看。你们这些文人就是虚伪! 心里这样想,老四表面上却故作郑重说道“我是个孤臣,只知道埋首庶务。朝中大臣都不支持我,我现在跟着太子,也是准备做一辈子孤臣的。若真是天道茫茫,太子那边事有不测。我自然以三哥马首是瞻。” 茶,是一种饮品,不限男女。莲花,是一种植物,不分公母。 老三深深的看了老四一眼,没有回应他的话,却话风一转说道“太子的位置自有天定,我不担心,担心也没用。我最近读书有感,有一个忧虑萦绕心头,久久不散。咱们是胡人,不要学了五胡乱华,昙花一现,不要学蒙古人,九十几年就完。朱元璋说胡人无百年运,警句骇人听闻,大清已经开国六十多年了!” 老四胤禛闻言打了个寒颤,却笑道“三哥这话太过耸人听闻。我们不幸是胡人,先天不足。不过据我看,我朝弊端虽多,开国气象尚在,只要励精图治,何至于一时就乱了?后头的事归于天命,你我只尽当前人事罢了。”老四虽这样说着,心中却觉得发慌,四边没有着落,朝车窗外望去,已经出了城,外面荒草连天,一群群乌鸦在草滩上忽起忽落,翩翩盘旋。 第35章 大清海王康熙 从北京到承德,一行人整整跋涉了七天。内外蒙古各部王爷十天前已经赶到,都住在自己的行宫中等候天子大驾。 这座避暑山庄,于康熙二十二年修建,如今才算彻底完工。内设行宫十二处,除了避暑,最大的用处就是接见四境朝觐。漠南漠北的蒙古台吉、王公,青藏红黄喇嘛、教主等在这里都有专门的住所。 康熙当晚入住烟波致爽斋,第二天就下旨,让太子代为招待蒙古各王觐见。本是个寻常的布置,几个阿哥听到却不是心思。 话说康熙这边撩拨一个,那边撩拨一个,一会儿是“寄予厚望”,一会儿是“天下第一贤王”,一会儿又是“你比其他阿哥都强”,忽悠的几个儿子热血沸腾的。可真到彰显圣心的时候,太子又从来没有被亏待过,岿然不动。 这老爷子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这些阿哥们心中的怀疑就像种子,种下了,就会冒芽长高,再也压不住。 老大胤褆虽然至今仍然没被康熙撩拨过,但他一直自己撩拨自己,觉得除了太子,自己作为长子,当仁不让。眼下康熙让他负责此次承德巡狩的守备工作,他是上蹿下跳,生怕自己的功劳康熙看不到,一件小事儿恨不得向康熙请示八百遍,把康熙弄得不胜其烦,干脆让张廷玉直接与他接洽。 对于这些阿哥们的心思,康熙仿佛浑然不觉。太子代康熙招待蒙古诸王后,烟波致爽斋又传出旨意明日到热河围场打猎。 热河围场地处承德避暑山庄东北,林密草茂,山峻水阔,里面放养了不计其数的鹿、麋、獐、狍、熊、虎、豹、豺之类,是皇家专用狩猎之处。 第二天,围场内,康熙笑着对下面摩拳擦掌的众人说“这次围猎,朕就不下场了,朕要看看你们这些儿孙的能耐有何。今天蒙古诸王都在,不要给朕丢丑现眼。” 说完,康熙让李德全捧出一柄宝石雕花黄玉如意,对众人说道“这是昨日蒙古科尔沁王爷进献的宝物,放出你们的手段,无分长幼高下,谁猎得最多,这如意就赏他!” 这柄如意因颜色近于明黄,蒙古王爷进献上来,本来是意图专呈皇上或太子,如今被康熙拿出来做赏物,难免有心之人浮想联翩。坐在康熙身边的太子胤礽神色变得有点不安。 其他阿哥却兴奋起来,老大直勾勾盯着如意,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老十两眼暗自扯了扯老八的衣襟。 老十三偷偷问老四“四哥,你要不要,我帮你抢来?”老四沉吟了一下,摇了摇头,回道“你不能帮我抢,我们跟着太子的意思走就好。” 康熙说罢便坐下开筵,一边饮酒聊天,一边观看众人围场会猎。 一声开猎令下,顿时,四面八方号角呼应,数千善扑营军士分青、红、皂、白四旗,从四方擂鼓鸣炮,摇旗呐喊。茂林丰草中伏着的猛兽弱禽乍然一惊,立时乱成一团,四处奔逐翱翔。 老大胤禔带着儿子们和门人亲兵,只管一往无前的砍杀,一个个挽弓搭箭,挥刀挺枪,杀得浑身是血。 老十和老十四配合,一个在前头赶杀,一个在后头堵截,老八弓马没有他们娴熟,只在旁策应,专杀漏网之鱼。又派人偷偷跟着老大他们。 老大一伙只顾向前砍杀,不少猎物受了伤,一时没倒地,他们都不奈继续搜寻补刀,撇在一边。老八的人跟在后面顺着血迹捡漏,老大遗弃的猎物,不少倒成了他们囊中之物。 老十三和老四簇拥着太子,这队人马最多,太子却不想跌份儿与却他兄弟争夺,学着圣人的做法,让众人拿网围了一面,入了圈套的就杀,能跑出去就随它逃之夭夭。这叫网开一面。 太子自矜身份只坐在马上指挥,不下场,老四又信佛不杀生,带着弘时、弘历在一边干站着,只苦了老十三带着人马拼命追赶射杀。 老三自己不动,让几个儿子去追捕,又专门叮嘱他们,要抓活得,不能弄死。 风卷残云一场围猎,可怜场内走兽无端大难临头,被号角锣鼓惊得四处乱窜,随后被砍得血肉模糊,草间林间全是走兽的哀鸣。 最后通算下来,老八、老十、老十四一伙最多,获猎近八十余只,远超其他兄弟。老大杀得精疲力尽,只有五十余只。太子一伙和老三他们,猎物总数并列倒数第一,只是两人都挺有新意的。太子这边是有意放猎物一马,老三这边献上的都是活物。 康熙看着几个阿哥各怀心思的表演,没开口,反而问旁边的科尔沁王爷“宝物是你进献的,王公觉得应该赏给谁?” 科尔沁王爷腹诽道,我还能怎么说?太子在里面,那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前些年我的世子说话不小心得罪了他,隔天就被他找借口抽了二十鞭子。我但凡以后想顺利延续王位,除了太子我还敢说谁。 当下想了想,寻了个理由道“我听说汉人中的贤王在捕猎的时候会心存仁慈,网开一面,为生灵开一线生路。太子不忍杀生,这是仁德的表现。如意应该赐给太子。” 康熙瞥了一眼太子,说道“王公所言有理。但朕以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仁德不仁德不在于杀不杀生。太子心怀仁德是好的,但不能拘小节而忘大义,瞻前顾后,贻误大事。”太子知道康熙这是在点他前些天又心存犹疑。 康熙接着道“朕看老三就做得不错,捕了野兽,又只抓活得。现在这些野兽是死是活,皆在我等一念之间。凡事要掌握在自己手中,才有资格谈仁慈。”康熙专门鼓励了一下老三。 “不过”康熙话风一转“既然是狩猎,自然是猎物最多者胜。老八名下的猎物最多,老八,这柄黄如意赏你了!”康熙又要顾及到老八,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海王,好心累。 “儿臣谢皇阿玛赏赐!”老八胤禩欣喜异常,他把这当作康熙示好的信号,意味着父子关系更加亲密。说罢,便要上去接那柄如意。 老十三胤祥突然一把拦住了老八“八哥,且慢!皇阿玛的话自然有道理,可下面人的账却算错了。” 第36章 大清第一巴图鲁 “怎么就算错了!不是太子第一就算错了吗?!”老十胤誐挑着眉头冲老十三大声吼道。 老十三胤祥道“八哥的成绩是他一个人的吗?你和十四弟猎物都算到他头上。再说八哥跟在大哥后面偷捡了多少猎物?!这些捡到的猎物也能算作自己猎到的吗?没想到兄弟间打猎还能这样使心眼儿!儿臣以为,若以个人狩猎数量论,大哥数量最多,是第一巴图鲁。” 老十三虽然不喜欢老大胤褆,但他更讨厌老八。老八一伙儿总是联合起来欺负人,这一点最让他深恶痛绝。因此愿意站出来为老大说话。老大在旁边听得连连点头,第一次觉得这个十三弟也还算不错。 老十胤誐刚要开炮回怼,一个谁都没想到的人却在此时站了出来。 “十三叔说得不对!”只见皇孙的坐席中,老四的儿子弘历突然站了起来,大声驳斥道。 老十三闻听此言刚要发火,回头一看是四哥的儿子弘历,又把火气忍了回去。 老四胤禛没想到自家孩子突然跳出来,斥责道“小小年纪,你懂什么呀!还不住口!”一边说一边挥手示意弘历赶紧退回去。 却听康熙在上面问道“哦?弘历你说,哪里说得不对?” 康熙发话了,这下老四只能让弘历出列回话。 弘历这时还没抽条,瘦瘦小小的,向康熙行了个礼,然后大方说道“十三叔说谁猎杀野兽的数量多,谁就是第一巴图鲁。可若论起射杀野兽的数量,谁也比不过皇爷爷。” 邬思道为了这次狩猎,提前给弘历和弘时集训了好久,给他们讲授了很多关于狩猎的历史、文学典故和本朝故事,又专门让他们背诵了康熙的狩猎成果。主打一个有备无患。没想到教到弘历这里,变成了手中拿着锤子,看啥都像钉子。 康熙听到弘历这熟悉的开场白,心中忍不住吐槽,好家伙,乾隆这是好不容易背了段答案,不管什么题都硬往上套是吧! 果然,小弘历认真回想了邬思道教给他的内容,朗声背诵道 “皇爷爷曾在这里猎杀了一百三十五只老虎,一百三十二头野猪,九十六只狼,二十五只豹、二十头熊、十只猞猁狲,还曾经一天之间射死了三百一十只猪,其余哨获之鹿不计其数。 皇爷爷如果没有射杀这么多野兽的本领,就不能平三藩、收台湾、平定蒙古叛乱,皇爷爷才是我大清的第一巴图鲁。” 没有一个老头能抵挡住来自孙子的崇拜,除非那个不是他孙子。 康熙还没开口,老十冲着弘历豹眼一瞪,大声呵斥道“去去去,一边玩去!大人说话你一个小孩子插什么嘴!弘历,你这段背的挺溜啊!小小年纪不学好,静学些溜须拍马的玩意儿。” 又接着数落起老四“四哥,不是弟弟我说你!你天天教你儿子背这些东西干什么?我看你别不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心里有什么别的想法吧!”说罢“呸”地狠啐一口。太子闻言向老四看了一眼。 弘历本来是鼓足了勇气才站出来,情绪十分激动,现在第一次被他爹以外的人这样凶狠的呵斥,老十又长得满脸横肉,不生气都瘆人,一瞪眼跟张飞似的,当下又害怕又委屈,眼泪吧嗒吧嗒的落了下来。 老十三一见小弘历被吓哭了,心里更气,欺负我可以,不能欺负我四哥的家人!这次一点没客气,上去冲着老十的脸就是一拳。给老十打了个乌眼青。 老十生受了这一拳,气得大吼一声“狗娘养的”,就要冲过去。 老八在旁边赶忙抱住要扑过去的老十,凑到他耳边沉声说“你给我忍住!蒙古王公还在这里呢!” 又转头对老十三说道“十三弟,你这是干什么?!何必为这点子小事伤和气?!兄弟之间有什么不能说得,非要动手。你若这般想要这个如意,我让给你。” 老十三气的脸色煞白“八哥,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如意?!你非要这样污蔑人!” 老四在后面正搂着吧嗒吧嗒抹眼泪的弘历,又是哄又是吓唬的“别哭了,等回去再收拾你!” 这时听到了老十三被气得大叫冤枉,心道完了,老十三又被老八给成功带跑偏了。 所以说,吵架的时候千万不能跟着对方的思路走,要态度坚决的你说你的,我吵我的。这下,有理也变成无理了。 康熙坐在上头,看着这群混账又要闹起来,又来!又来!老子一想办正事就来捣乱是吧!气得大吼一声“都给我住嘴!” 说罢,将那柄玉如意用力掼在石阶上,“啪”地一声,摔得粉碎。 得!这下谁也别争了,场面死寂。围场上开始起风,愁云漠漠压得很低,给天地笼罩了一片灰暗阴沉的色调,猎场的旌旗被高高吹起,在风中呼呼作响。 众人急忙跪下伏地请罪。只听康熙长叹了一口气,开口对科尔沁王爷说道“让王公见笑了。朕的这群小子实在不争气。” 科尔沁王爷急忙起身道“狩猎是让人热血沸腾的事情,有些争斗是难免的。我们草原上每次狩猎结束,勇士们都会因为争夺猎物而争斗。有时为了防止争斗,还会专门举办瓜分猎物的比赛。” 康熙冷笑道“看来只有狩猎比赛还不够,朕也应该再举办一次瓜分猎物的比赛。” 说完不再理会跪着的众人,离席而去。 众阿哥回到各自休憩住所,不一会儿,就收到康熙口谕,宣召众阿哥今晚戌时齐聚烟波致爽斋。 大晚上的被叫去开家庭会议,众阿哥沿着回廊的一盏盏宫灯迤逦而来,走进院子,但见天边一钩新月,惨淡地将光洒落下来,房顶上、院子里都跟抹上水银似的,幽幽发亮,只是清寒袭人。 院落中摆着一个石桌,一个石凳,地上铺了十几个锦垫。里面一个侍奉的人都没有,李德全站在院门外将诸位阿哥请进去,嘱咐入内席地而坐即可,便不再多说一字。 诸位皇子只得老实进去,就地坐下,面面相觑,谁也猜不透老皇帝是什么意思。 过来一会儿,康熙出现了,走到石凳边坐下,看着一地儿子,开口幽幽说道“白天的比赛你们争来争去也没个结果,今晚就再赛一次。” 康熙用手指着天上的月亮道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今晚,我们就在当年明月之下说明朝!” 第37章 大清的心腹大患 康熙接着说道朕想要问你们的是,这明朝为何会灭亡? 哦?嗨!就这啊~~ 众阿哥们闻言,松了一口气,还以为有什么惊天之问呢。这个问题是老生常谈了,康熙在公开场合都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了。 太子当仁不让,首先答道“皇阿玛曾有多次圣训,儿臣总结下来,明朝灭亡原因有三 其一,朋党纷争、言官误国。万历以后,政事渐驰,宦寺朋党,交相构陷,门户日分。处言路者交易是非,淆乱可否。明实亡于万历、太昌、天启三朝,崇祯虽有心救国,奈何大势已去,回天乏术。 其二,拒绝议和,元气大伤。明朝引南宋讲和之非,始终不悟,发天下兵出关迎战我大清。然出关者,非死即降。财赋因之已竭,人心随而思乱。所谓百万雄兵,尽没东海,亿兆穷民,罹于边戍。 其三,赋敛日繁,民心涣散。百姓不胜其扰,铤而走险。元气尽伤于关东,而闯贼蜂起于陇西。终致闯逆一路势如破竹,直捣京师。” 这些话太子的老师王掞恨不得天天揪着他耳朵讲,早就背得滚瓜烂熟,当下侃侃而谈,胸有成竹。 谁料康熙却对自己的话并不认账,幽幽开口道“这些话也在理,但都是些粗浅的道理,是说给外面人听的。朕把这些话说出来,才好证明前朝气数已尽,我朝天命所归,以收买海内厌乱望治之人心。 连老百姓都知道法不轻传,道不贱卖。真正的原因,朕又怎会轻易说与众人知晓。” 众人闻言又惊又疑,前面太子列出的这些原因鞭辟入里、有理有据,不管是像老三胤祉这样通读经史的,还是像老十胤誐这样不学无术的,都挑不出毛病,深觉当是如此。 如今康熙却说这些全是糊弄人的装饰话,那真正的原因又是什么? 众人屏息凝神,等待康熙训话。 康熙接着说道“百姓有句话,朕深以为然,你们要牢牢记在心上‘只有架起锅子煮白米,没有架起锅子煮道理’,百姓没饭吃,活不下去,就会造反,百姓造反,王朝就会倾覆。 秦、汉、唐、元、明这些大一统王朝,无论全盛时期有多么显赫的文治武功,最终都是衰微倾颓于黎庶之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诚如唐太宗斯言。” “前明近三百年,朕查其官府所记纳税户口,从洪武至万历,皆为一千余万户、六千余万人,而需奉养之朝廷宗室,开国时仅58人,万历时已逾十万。仅此一项观之税基百年不变,税负日重一日。再加上土地兼并、天灾频繁。百姓安能不反,朱明安能不亡?” 众人听到这里,心头一沉,康熙这是要对他们这些皇子下手了? 注意到众人紧张的表情,康熙笑道“你们不要紧张,朕不会亏待自家人。这天下是我爱新觉罗家率领八旗打下来的,若是我们爱新觉罗和八旗都不能得到优待,这天下不是白打了?” “朕所虑者,在于如前明这般坐吃山空。只守成是不够的,明朝自永乐之后,疆土不增反降。地方上官绅勾结,土地不增长,户口就有理由不增长,户口不增长,赋税也难以增长。 大清几代之后,所需奉养之宗室、八旗负担也会日渐沉重。朕没多少日子了,这个问题总要传到你们手里,到那个时候,如之奈何?”康熙两手手掌向上空张着,抖动着。 众人纷纷陷入思考,老三倒是脑子中蹦出很多主意,什么推恩令啊、什么酎金夺爵啊,什么加大承爵降等的力度啊等等,但当着这么多兄弟的面,自己可不想成为众矢之的。因此禁守“默”字诀,闭口不言,准备以后找机会偷偷对康熙说。其他人就算有想法,也和老三差不多,说出来就是得罪人,还不如不说。 康熙也没指望他们能回答,站起来,开始转换频道,熟练背诵全文 “朕刚继位的时候,以为朝廷最大的敌人是鳌拜,灭了鳌拜,以为最大的敌人是吴三桂。朕,平了吴三桂,台湾又成了大清的心头之患。朕收了台湾,葛尔丹又成了大清的心头之患。 朕现在是越来越清楚了,大清的心头之患不在外边,而是在朝廷,就是在这烟波致爽斋!在朕的骨肉皇子当中!咱们这烂一点,大清国就烂一片,你们要是全烂了,大清各地就会揭竿而起,让咱们死无葬身之地啊! 想想吧,崇祯皇帝朱由检,吊死在煤山上才几年呢,忘啦!那颗老歪脖子树,还站在皇宫后面,天天地盯着咱们哪!” 康熙激动的都说破音了,面目狰狞、青筋暴起,众皇子听得沉默不语,被他凶光四射的目光镇得一颤,都又跪了下去。只是有些年长的皇子,觉得这话莫名耳熟。 “你们就天天这样的吵啊、斗啊、闹啊!抠鼻子挖眼睛,窝里炮、打内拳,盘算着你吃了我,我吃了你!你们到底要闹到什么份儿上?闹到树倒猢狲散?闹到五公子割据朝堂?为了柄如意,都能当着外人的面同室操戈!朕还没死哪!朕若是闭眼了,你们是不是立刻在榻前厮杀起来!?” “朕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朕想好了,前明把宗室当猪养,我大清要把宗室当狼养。要培养‘狼性’!你们别再窝里斗了,争这些鸡零狗碎,丢脸!都给朕出去闯去,去干一番事业去! “你们能打仗的,朕要给你们兵马去开疆拓土。”康熙看向老大、老十三、老十四。 “能赚钱的,朕给你们政策去繁荣商路。”康熙看向老八、老十。 “能修文的,朕给你们银钱人物,去推广文化。”康熙看向老三。 “你们要做朕最勇敢的儿子(去穷兵黩武),最聪明的儿子(去掠夺资本),最有德行的儿子(去搅乱思想),最能担得起天下重任的儿子(去当末代皇帝)” “一柄黄如意,碎了就碎了!现在朕明白告诉你们,你们要争的,是郡王、亲王、是天下,是千古之功!是万世之名!” 康熙越说越激动,站起来,好像传销导师一样,对那帮阿哥挨个用手指去,大声问道“想不想争?!” “想!”众人齐声应和。 “有没有信心?!” “有!”众人热血沸腾。 第38章 一个中心两条铁律 康熙看着情绪被自己调动起来的众皇子们,笑道“好,纸笔就在你们面前。如果你们谁有什么想法,现在就写给朕。不必拘束,放开写,把你们的宏图远略都写出来。朕就是要借此看看儿子们的心胸。若是你们患得患失,瞻前顾后的,反倒辜负了朕的这番信任。” 康熙说罢,一拍手,外面的李德全推开院门,带着十几个小太监,端着笔墨纸砚、烛台和十几个落地小几进来了,把几案摆在众人面前,又在几案上摆放好准备妥当的笔墨纸砚、烛台。 “写吧,都写下来,好好写下来。”康熙感觉自己好像引诱白雪公主吃毒苹果的皇后,循循善诱,又隐约透露出急不可耐的心思。 趁着现在这些阿哥被忽悠上头,赶紧写,写完了,白纸黑字为证。就算明天和门人一商量,反应过来,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众阿哥纷纷应和,拿起纸笔,开始埋头奋笔疾书,大清朝最高规格的夜间临时测试正式开始。 当然也有阿哥写不出来的,左顾右盼,康熙就像监考老师一样,走过去,施与无声的压力与警告。 月华如水,别的阿哥心里怎么想的不知道,想要夺嫡的那几位心中都燃起了熊熊烈火。 一个时辰后,考试完毕,考生离场,康熙不顾年老体衰,戴着眼镜连夜阅卷。 他一篇一篇看着众阿哥写的个人战略计划书,越看越开心,这有些阿哥可以啊!真照着他们想的这些天马行空的来,那末代皇帝也不用等到下一代了,自己闭眼之前就可以从皇帝的岗位上光荣下岗了。 认可、鼓励、支持!不过有些问题上,为了以防意外,自己还是要给这些发展战略打两个重要补丁。 第二天,康熙把在昨天考试中合格晋级的阿哥都叫过来。这回没让大家再席坐在院子里,众人一起进了烟波致爽斋的正厅,康熙坐在当中的太师椅上,晋级的阿哥们分坐在康熙左右。 康熙笑呵呵的看着晋级的众位阿哥,李德全给每人奉上茶水,气氛和昨天相比,轻松缓和太多。 康熙喝了口茶,对下首众人说道“你们昨天写的想法,朕都仔细看过了,深合朕意的,今天都在这里了。” 坐在下面首位的太子打量着堂中诸位兄弟,老大胤褆喜笑颜开、老三胤祉老神在在、老四胤禛面如冰霜、老八胤禩和煦微笑、老十胤誐一脸惊喜、老十三胤祥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以及老十四胤禵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康熙看着两手边意气风发的皇子们,徐徐开口道“这些想法,只要朕还在,都会给你们机会。但有些话,朕必须提纲挈领的说在前面,这些原则问题,无论你们是兴文、尚武、开商、正风、树德,都必须遵循。” “朕将其概括为一个中心两条铁律 “所谓一个中心,即必须以开源为中心。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你们即使有雄心壮志,也需积跬步、聚细流,才能致千里、成江海。” “这想办事,就要花钱。朕也只是个皇帝,不是神仙,就算金口玉言,也变不出钱来。国家一年的财政收入都记在账上,你们经手过六部部务,心里都清楚。怎么办呢?钱从哪里来?朕思来想去,光靠着眼下这些收入肯定不够。既然不能节流,就必须开源。这是一个中心。” 清朝作为封建君主专制之巅峰,为了以少制多,将整个国家以落后的思想和生产方式牢牢桎梏,最终让中华变成一滩没有活力的死水。冒然破旧,阻力太大,不如先立新。用开源之策把一滩死水搅动起来,哪怕变成浑水,也比死水要强。 “这开源之法在具体执行上,就需遵循两条铁律,以后不管牵涉何事,都不能与之违背。” “第一条铁律,不能亏待满洲旗人。这天下,终究是我爱新觉罗家的,是满洲八旗的,万不能让咱们自己人吃亏。脏活、累活、苦活、琐碎活、技术活,让汉人去干。清贵的、坐享其成的再留给旗人。” 不能亏待旗人,就是把旗人架空起来,养起来,在以后各项开拓之策中,让汉人成为基础,等到基础稳固了,就不是上面一个政策命令所能动摇得了。 “第二条铁律,不能忘记满洲根本。咱们八旗必须守住尚武的精神,守住骑射的传统,要上战场去杀敌,而不是躲在屋里打算盘。能流血去抢的东西,决不能流汗去做。” 不忘尚武精神,就是把数量有限的旗人集中到未来无限消耗的战争中去,把有限的注意力转移到战场上去,留给汉人更大的夯实基础的空间。如何能既让满洲上层满意,又可以增加汉人力量,康熙思考良久,决定采用此种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策。 对诸位皇子而言,康熙此前虽多次言及满汉之别、满汉之防,但第一次提炼到这样简洁明了,毫无顾忌。句句如黄钟大吕,震撼人心。 康熙接着说道“譬如这老大、老十四都提到了意图北面用兵之事。老大不忿于此前索额图与沙俄之媾和,签订《尼布楚条约》主动退让,想要再度出兵东北;老十四请缨与准格尔一战。你们的想法都非常好。如今阿拉布坦在准格尔出兵喀尔喀蒙古,车臣台吉抵挡不住,西宁将军请调兵防护。正是用兵之时。这准格尔一直如此猖狂,屡次三番引军入侵,就与沙俄在背后挑唆支持有关。这样看来,老大和老十四的想法一个是围大梁,一个是救邯郸,围魏救赵,也算不谋而合。” “但尼布楚在东北,喀尔喀在西北,你们若同时出兵,就是两线作战。这样粮秣军饷算起来,几千万两银子都打不住。这两场杖打下去,国家也被掏空了。所以,如何两难兼顾?就是刚才和你们说的,做事情要抓住的一个中心了开源!” “从哪里出开源呢?朕想到眼下家里还有份产业放在那里落灰,要趁机用起来。” “朕有意开放边禁,开发东北!关外东北沃土何止万顷,此前为守护盛京,修筑柳条边,以龙兴之地为战略后方,禁止汉人入内。如今大清入关已有六十余年,海内咸服,人心所归,若仍留存后撤之念,实在是杞人忧天、贻笑大方。” “具体怎么开发?就涉及到朕刚刚说得两条铁律之一,不能亏待旗人,脏活累活苦活让汉人去干,让汉人去帮我们赚钱,让汉人去开发。” “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怎一个苦字了得。这样的事情,旗人不会做,朕也舍不得让他们做。让汉人去受这个苦吧!东北的土地,现在在我们满人手中是森林草场。等到在汉人手中开发成广厦良田,我们再坐享其成。良田可以固定人口,提供兵源;可以收税征徭役,以资军用。” “以东北之辽阔,若被汉人开发出来,未来几十年北方的军费开支都不用再发愁。就算是两线作战,也可支撑。” “有了钱,有了稳定后方,才能谈用兵。用什么兵,怎么用兵,就涉及到朕所言的第二条铁律不能忘记旗人的根本。” 第39章 大清基本国策 康熙向老大、老十四提问道“你们可知道,当年我们大清入关时,我朝兵力是多少,汉家兵力是多少?” 老十四胤禵答道“儿子略知道些。我朝入关,八旗披甲人十二万七千人,加上吴三桂山海关降兵,四万一千人,共是十六万八千人。李自成的兵在直隶的约一百一十万,加上南明的和各地团练自保的汉军,不曾详加统计,总数约在三百万上下。” “十七万对三百万。”康熙点了点头,“当初十七万就能横扫中原,夺取天下。可八旗入关后迅速腐化,等到朕平定三藩时,就难以独挡一面,只能用汉人的绿营兵马来辅佐。到了如今,更是变成若有战事,皆以绿营兵马为主。” 康熙说到这里,生气的站起来“这就叫本末倒置!为了防备绿营兵,朕又要专门下令凡地方有绿旗兵丁处,不可无满兵。为何?因为满兵断无二心。若绿营旗兵丁至粮绝少时或窘迫,即至怨愤作乱。 汉人是多少人?一百兆还多!我们满人这一百多万,混在里头,胡椒面一样,显得出来?我大清从白山黑水中发源,渔猎为生,骑射立国,尚武精神是八旗之本。八旗本就是军民一体的组织,如果八旗不上战场,不当兵,要八旗有何用?! 你们东征也好,西征也罢,主力必须用八旗士兵。先从东北老营出,东北老营不够就从北方的旗人出,北方不够就从南方调,必须让旗人重新回到战场,去厮杀,去在铁和血的历练中重塑八旗武魂!旗人武运不振的局面,从今天开始,必须彻底扭转。” 说到这里,康熙觉得口干舌燥,茶也快喝光了,李德全在旁边一直观察,见康熙第三次举起茶杯,急忙来换茶。 康熙端着茶杯,问道“朕刚才所言之‘一个中心两条铁律’,你们都记住了吗?” 众阿哥跪下齐呼“儿臣铭记在心。” 康熙点头道“这些话,朕是为大清长远打算,是为你们子孙的未来计。朕恨不得把心捧给你们。你们要体谅朕的良苦用心。” 众阿哥伏首道“儿臣不敢辜负。” “还有老三提到的崇文修德、老四提到的肃清吏治、老八提到的请开海禁、老十三提到的整顿旗务等等……这些事情,回京再与你们单独慢慢研究。” 说到这里,康熙抬起右手,缓缓指向头上“烟波致爽”的匾额,道“这‘一个中心两条铁律’,从今日起定为我大清秘密国策。朕会命人将其刻在碑上,置于院中。碑成之日,此处定为绝密之所,非我爱新觉罗家至亲皇族不得入内,若有擅入者,杀无赦。” “这‘烟波致爽’的匾额也摘下,既然在此追昔抚今,重定国策,就将此匾换作‘开源务本’,以示我大清新承天命,致力开源,同时不忘满洲根本之意。此处也更名为‘开源务本楼’。” “李德全,传旨内务府,明日起重修此斋。” “今天还有最后一件事。” 康熙望着下首众人,缓缓站起,郑重说道“朕此口谕,同于诏书。众皇子听旨。” “儿臣!”众阿哥急忙起身,伏地叩首道,“恭聆圣训!” “着即加封皇长子胤禔为直亲王、皇三子胤祉为诚亲王、皇四子胤禛为雍亲王,皇八子胤禩为廉郡王,皇十子胤誐、皇十三子胤祥、皇十四子胤禵为贝勒” “万岁!”众阿哥均感意外,但随即欢喜道“儿臣,谢恩!” 接连两天,众皇子一直被困在行宫,先是围场狩猎大赛,又临时突击考试,现在又突然大封王爵,众人的心一直揪着,就没放下来过。 老四胤禛离开烟波致爽斋,拉着老十三回到自己在承德的狮子园。老皇帝透露出来的信息太大太多,他有太多疑问,亟待与人商议。好在事先有准备,已经将邬思道接到承德。 老十三命人将猎来的野味做成晚餐,几个人边吃边聊。小弘历因为在猎场的显眼包表现,也被叫过来训话。 老四盯着弘历,面如冰霜,沉声道“你知道自己前天错哪了吗?” 小弘历眼巴巴的看向邬思道求助,他可是把答案全背下来了,谁知道对方根本就不按常理出牌。 邬思道接收到弘历的信号,笑道“四爷,说起来,这错原在老夫这里。那些话都是我让弘历背下来的。本以为皇上年岁已高,最喜孙辈绕膝承欢、孺慕崇拜。没想到皇上不同凡人,自有一番天地,对这些凡俗之情毫不在意。” 这两天发生的事情,老四胤禛已经在晚饭前就一一讲给他。邬思道没想到胤禛这样推心置腹,连康熙满汉分际的绝密言语都诉给了自己,他心里既不平静又感动。 邬思道接着说道“我此前谋划,皆以人之常情推演之。说句不敬的话,皇上也是人,而且是老人。老人家喜欢热闹,喜欢儿孙绕膝,喜欢一团和气,喜欢局面安稳,注重生前身后的名声。可这些人之常情,在皇上身上都看不到。因此我断言,皇上定是有所更深更大的谋虑,才会压住这些常情。” 老四胤禛突然想起,在来承德的马车上,他和老三胤祉共坐一车。最后老三说了些没头没尾的话,当时自己只当老三是在说闲话。如今想来,这些天种种事情似乎都与此有所关联。他不禁心头一震,对邬思道说“或有一事,引皇阿玛忧思。邬先生可知‘胡虏无百年之运’之说?” “这……”邬思道自然知道,原话出自明太祖朱元璋讨元檄文。如今大清立国已有六十多年,若真是有此忧虑,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想到这里,邬思道觉得自己把所有事情都串起来了,一拍大腿,道“正是如此!此或为皇上心中之深谋远虑也!” 老十三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他忍不住插话问道“我知道元朝就是不满百年而亡,难道胡虏当真无百年之运?” 第40章 邬思道醉酒论满汉 对于老十三的发问,邬思道笑道“这‘胡虏无百年国运’之说,对,也不对。” “自东汉末年起,北方部族就多次南下。若说建国逾百年之胡人政权,一为所谓‘五胡乱华’之后,拓跋鲜卑南下建立之北魏,统一北方,国祚逾百年。二为自唐末五代始,契丹、女真先后统一北方,辽国、金国国祚也逾百年。” “但这些政权均止步于北方,未能完成天下一统。真正实现南北统一的胡人,就是前元蒙古了,而元朝不满百年而亡。所以说这胡虏无百年之国运,对也不对。” 小弘历听得似懂非懂,但这些话题让他很感兴趣,比平时和弘时、弘宙他们斗蛐蛐、打鸟儿有意思多了,他以不合年纪的沉稳,安静的站在旁边倾听。 邬思道说到这里,停顿下来,他想到了什么,如鲠在喉,想说又不敢说,想不说又不甘心。 邬思道连喝了三盅酒,看着旁边的小弘历,终于下定决心,郑重道“北魏、辽、金,之所以能统治稳定,国祚长久,其根本在于尊汉学、行汉礼、服汉化,如北魏孝文帝之改革,胡人与汉人深度融合,终成一体。如辽朝之南北面官制。官分南北,汉人治汉,胡人治胡,各取所需,互不打扰。元朝之亡,在于虽有汉地,却不行汉礼。人分四等,自绝于中华。” “四爷、十三爷,这些话我本不该说,我一个汉人说出来,无心也变成了有意。但今天四爷既然将满汉分际的绝密言语一一告之,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谨披沥肝胆为君等言之。” 邬思道一边说,一边喝酒,既为自己鼓气,也为麻痹自己激动之下失言的后悔。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但话已出口,只好继续说下去,说一半留一半,更显得自己心怀叵测。 “以我邬思道观之,元朝之亡,亡在自绝于中华。譬如其继承之事,仍以草原之法为根本,不分嫡庶长幼,共同推举,强者为尊。致使皇室动荡、内乱频繁,未满百年,已历五世十一帝。” “我大清入关以来,尊儒学、开科举、承袭明制,俨然渐有与中华一体之势。只是对于满汉之别,一直心有成见。官分满汉、兵分满汉、人分满汉。各地设满城,禁止满汉通婚,禁止旗汉杂居。实际上,历经北魏、辽、金、元之胡汉杂处,对于民族之别,谨以北方汉人观之,虽有芥蒂,但并非不可跨越之天堑。可大清入关后对汉人强行满化,剃发易服,不服从者大肆杀戮,反而使民族之别凸显,使胡汉之别凸显,使各地汉人反叛屡禁不绝。” “孔子说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圣人洞察世事,一针见血。所谓汉胡之别,根本在于地域之别而非人种之别。汉人种地,胡人游牧,非天性使然,实是北方草原干冷,地力有限,无法承担耕种之繁,若强行开垦之,乃逆天而行,自取败亡。种地有种地之文化礼法,游牧有游牧之文化礼法。但既然占有汉地,以农耕为钱粮赋税之本,自然要用种地之文化,行种地之礼法。焉能再以胡法治之?” “即使从平三藩算起,大清统一四海也有三十四年之久,今闻皇上烟波致爽斋之密言,心甚忧之。为何满汉之别不减反增?!皇上说前明宗室数量膨胀、全靠朝廷奉养,养宗室如养猪。可如今大清宗室虽少,但所需朝廷供养之旗人,又何止十万。这些旗人数量日增、终日无所事事、坐吃山空,难道不会重蹈前明之覆辙?” “以胡虏自居,则汉人自以胡虏视之,以汉人自居,则汉人自以汉人视之。平天下易,聚人心难。汉唐之盛世,又岂是单靠兵戈为之?更要有胸怀和仁德。”最后一句话说完,邬思道已经不知道喝了几杯,双颊泛红,双眼迷蒙。 老四、老十三只静静听着,沉默不语。良久,老四胤禛道“先生之言,发自肺腑,胤禛铭记在心。满汉之政却有偏颇,若我为政,当纳先生之言,一扫沉疴。”他握住邬思道的手,郑重的说道。 邬思道迷迷糊糊,只觉得从来没有这样畅快过,争夺皇位虽为屠龙之术,但术就是术,不能与道相比。他适才所言,是自己毕生所感所学所悟之道。他就算再自诩洞察世事,骨子里也是个读书人。若为术,可卧薪尝胆、忍辱负重,若为道,可抛家舍业、生死不避。“四爷,我飘零半生,只恨未逢明主,若四爷愿……纳我之言,我纵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 说到最后,酒气上涌,已经话不成话,句不成句。老四见邬思道醉酒如此,当下叫人进来,把邬思道背回去休息了。 待邬思道被背走后,屋子里只剩下老四、老十三和弘历三人。 老十三看着老四,眼神闪烁道“四哥,乌先生适才所言……” 老四瞬间变脸,冷笑道“哼,迂腐之见!若不是他真有几分鬼谷之才,于我兄弟二人有大用。就冲着他刚才的一番大放厥词,我不会让他活过今晚!” “十三弟、弘历,你们要记住圣人的话都是说给别人听的,用来做事是百无一用。就算真是这个道理,可皇阿玛说的好,从来‘只有架起锅子煮白米,没有架起锅子煮道理’。” “满汉之别不是皇阿玛定的,是太宗之时,有感于金朝过于汉化,最终亡于蒙古之手,所定下的国策。太宗皇帝圣训‘昔金熙宗及金主亮废其祖宗时冠服,改服汉人衣冠……我国家以骑射为业,今若轻循汉人之俗,不亲弓矢,则武备何由而习乎?’后世子孙,谁敢违背,共诛之。” “其实满汉之别,只是表象。根源是旗人与汉民之别。我朝所优待供养的,也不只是我满人,而是八旗旗人。旗人有满八旗、蒙八旗、汉八旗,旗内军民一体。关外旗人有土地、关内旗人有薪俸,因为不事生产,所以能演习骑射,招之即来,来之能战。也因为不事生产,所以全心全意依靠朝廷,不受官绅地主的影响限制。” “汉人文官何等狂妄,宋明之时敢指着皇上叫骂,在我朝则偃旗息鼓如败鸡。原因就在于,我大清统治之根本,不是这些汉人士大夫几千年来形成的“耕读以传家”“学而优则仕”,由农至绅再至官的体系,而是太祖集北周府兵制、辽南北面官制、金猛安谋克制之大成,自成一脉的旗人体系。” “有旗人支持,我们才可以不看汉人的脸色。我满人能当主子,为什么自降身份去做奴才?!” 第41章 老十三决心争军权 老十三听得连连点头,他没想到平日里和四哥形影不离,一同读书、一同办差,四哥所思考的事情却比他深刻的多、长远的多。 只是老十三和老四有一点不同,因为老十三母亲身份不明,一直隐受歧视,所以他不愿意和那些王公贵族打交道,反而更乐意和中下层的旗人军官打交道,也因此更喜欢下面人才讲究的那些忠肝义胆、两肋插刀、义薄云天的情感。平日里不拘于身份成见,任侠尚义,遂有“侠王”之称。 他倒是觉得邬思道所说,虽然是书生之见,但也并非全无道理。老十三劝道“四哥你平日里没接触过那些下层旗人,其实对于满汉之别,或者说旗民之别,他们也是有怨言的。打仗时功劳财宝都被上头抢走了,到他们手里,剩不了多少。虽有薪俸禄米,可那帮旗主都统是什么货色,你我心里都清楚,不层层克扣,我胤祥的名字倒着写!” “下面的旗人,勉强温饱而已,其余的就别想了。朝廷又不许他们另谋生路,若是有个三灾八难的,也是熬不过去的。我每年的薪俸银子,倒多用在帮他们谋个小官儿,找条生路上。这还是有面子能见到我的,至于更底层的,恐怕更惨。” “我满人文化本就不如汉人,强令天下遵满俗、剃发易服,让汉人生怨。满洲八旗贵族高高在上感觉不到,下面的旗人实是不好受的。我听说已经有旗人开始改汉姓,如果……” 老四听到这里,打断了老十三的话“老十三,你还是心软。说起来,我大清对汉人也不过剃发易服,对蒙古人才是真的狠。这些话没人告诉你,你可知我大清鼓励蒙古推行喇嘛教,规定普通牧民,凡有兄弟八人者,七人须当喇嘛,兄弟五人者,四人须当喇嘛。入关初年,蒙古人口何止千万,如今不过区区几十年,还剩多少?三分之一已经没了!” “十三弟,我时常教导你,做事要有公心,要多为下面人着想。你可别钻牛角尖!有公心是因为天下本就是我爱新觉罗家的,为公就是为私。八旗制度还有一条,不论君臣,单论主子奴才。你要记住,奴才永远是奴才,他忠心,你当猫狗一样养,赏他金银财宝、功名爵位都可以。可若忘了奴才的身份,敢伤了主子的利益,觊觎主子的位置,就必须痛下杀手,决不可心慈手软。” “汉人就喜欢讲这些仁义道德。如果仁义道德有用,为何是我满人得了天下?!” “孔子不是说,‘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吗?”老四胤禛重重的哼了一声“我倒要看看,此番皇阿玛放汉人出关开发东北,这些汉人到了我蛮夷之地,会不会变成蛮夷!” 老四见老十三还要说话,冲他摆摆手,道“今天就说到这里吧,再说下去,连我也不知道会讲出什么大逆不道之言了。” 说罢,老四转头看向弘历,见他在旁边听了这么久枯燥的政论,不但没觉得无聊,反而听得十分入神。心有所动,觉得这孩子是个可塑之才。当下拍了拍他的脑袋,柔声道“今天晚上在这里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要对外人说,知道吗?” “儿子知道”弘历连连点头“乌先生不是个好奴才,以后他对我说的话,我都记下来告诉阿玛。” 四见弘历举一反三,更觉欣慰。“去睡觉吧,明天还要上课呢!” “儿子告退。”弘历行礼离开。 又走了一个,屋子里只剩下老四和老十三了。 老四这才幽幽的说道“十三弟,你前夜写给皇阿玛的条陈,是关于整顿旗务的。我知道你心软,想要为那些人谋个好生路。但眼下不是心软之时。” “你一直对自己的身世耿耿于怀,其实对于你母亲,我是知道一些的,只是皇阿玛严令不准说……事到如今,我都告诉你吧。” 老十三听到“母亲”二字,双目陡然射出精光,刚才对老四所言的不理解而带来的消沉也一扫而光。 他不错眼珠的望着他的四哥,生怕漏掉胤禛嘴里的一个字。 “十三弟,前日皇阿玛说到‘阿拉布坦在准格尔出兵喀尔喀蒙古’一事,说起来,你的身世,就和这喀尔喀蒙古有关。你的母亲宝日龙梅,是喀尔喀蒙古土谢图汗王的女儿,你是土谢图汗王的外孙。单以爵位论,蒙古汗王比蒙古王爷还要尊崇,你的身份,不但不卑下,反而在众阿哥中尊贵异常。” “当年准噶尔部噶尔丹扩张,土谢图汗部被灭,你母亲进京求助。后来皇阿玛亲征讨伐噶尔丹,土谢图汗部恢复,你母亲不愿继续留在宫中,就又回到了草原。” “我额娘在土谢图汗部?!”老十三陡然起身,激动又忐忑的拉着老四的手道“她现在还好吗?她……还健在吗?” 老四点头道“听说现在仍健在,只是已经舍身出家、不理俗务。” “我,我要去找她!”老十三再也坐不下去,把椅子踢到一旁,低着头在地上来回踱步,再抬头时,已经眼里噙满了泪“四哥,我想去见她!” 老四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冷静下来,坐下再说。等到老十三坐下,他才开口道“你是要去找她的。既然阿拉布坦的兵锋已经插进车臣部,土谢图汗部恐怕也不能幸免。此番若是朝廷出兵征讨,于情于理,你都应该上阵的。” “对,我想去!我要去!四哥,我必须去!你要帮我!”老十三已经泪流面面。 “我是一定会帮你的。只是现在大哥和老十四的条陈是关于军务的,听皇阿玛的意思,若是出征,也有意让他们二人带兵。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法子,能让你插队进去了。” 老四看着泪眼汪汪,眼巴巴看着自己的老十三,说道“我知道你素来喜欢与中下层旗人小官儿打交道,也最得他们的人心。行军布阵,你没法和老大、老十四争,可论起征兵练兵,你反而高他们一筹。” “你近些天备好征兵练兵的条陈,我们找机会呈给皇阿玛,拿下这个差事。等到朝廷出征,就能领兵前往了。” “其实此事不单为你,也为我。皇阿玛让阿哥们放手去争,这是存了废太子的心思啊!你想,以太子的才干,皇阿玛在时,尚不能震慑众兄弟,更不用说等皇阿玛去了,这些兄弟羽翼更加丰满了,他凭什么坐稳皇位?!这些话没人会对太子讲,他自己糊涂,也断然想不明白的。” “可我们心里得清楚,再跟着太子,就是死路一条!既然要争,这军权定不能拱手让与旁人!” “十三弟,为你自己,也为你四哥,你愿意去做吗?” 老十三怔然无语,刚刚自己还为旗人之苦进言,如今转眼就让自己亲手送这帮人上战场,他心里五味杂陈,嗫懦了良久,以微不可闻的声音答道“我……愿意。” 第42章 小蝌蚪找妈妈的连锁反应 接下来几天,在老十三被老四忽悠的晕头转向时,康熙正忙着打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康熙觉着自己上辈子连马都没骑过,这辈子自己为大清的未来殚精竭虑,发动几千人帮自己打猎过过瘾,不算过分吧! 康熙的便宜儿子们前几天为了争玉如意,在围场上使尽浑身解数。如今为了日后获得更多资源,更是拼尽全力的帮忙围猎,以讨好康熙。 老大带兵在北面,老十四带兵在南面、老十带兵在东面,三路人马将围场的三面团团围住,然后再不断缩小包围圈,把猎物都驱赶到康熙这路人马所在的西面。 康熙只需要等在那里,看着数不清的猎物不断向自己跑来,然后张弓搭箭,百发百中。如果猎物绕过自己跑到身后,不用担心,太子、老三、老四和老八还带着人马在身后守着呢,把跑出去的猎物再赶回来。难怪老康熙能创下一天射杀三百一十只猎物的记录,这么个狩猎方式,考验的不是眼力,而是臂力。只要能拉动弓,闭着眼睛都能射中。 康熙左右开弓,玩得不亦乐乎。突然兼任理藩院尚书的马齐来报,土谢图汗部新任汗王敦多布多尔济与恪靖公主紧急求见。 康熙以为是准格尔部入侵的事情,只得暂停围猎,去见这对便宜女儿、女婿。是的,敦多布多尔济娶了康熙的六女儿和硕恪靖公主。 敦多布多尔济见到康熙就开始哭“尊敬的恩赫阿木古朗汗,我一直牢记祖父察珲多尔济的教诲,将多伦会盟的誓言铭刻在心上。我土谢图汗部永远忠于大清。” 康熙一脸问号,无事献殷勤,好好的,为啥突然来表忠心。他还以为是准格尔的事情,安慰道“如今阿拉布坦虽然声势浩大,但朕已加派兵马增援西宁将军,车臣汗部的危机不日就将解除,朕不会允许准格尔进入土谢图汗部的,你不用担心。” 康熙知道,虽然现在收到了准格尔部入侵的消息,但并不严重,很快就会被驻防军队打退。真正需要清朝中央调兵去打,是要一直等到康熙五十六年,阿拉布坦部进军西藏,直取拉萨,震惊朝野。老十四受封大将军王,带兵西征。 “恩赫阿木古朗汗的天威,草原无人不臣服。若是我的部族有什么错失的地方,还请大汗指明,我们也好及时改正。”敦多布多尔济委屈巴巴的抹眼泪道。 恪靖公主在旁边,见丈夫如此惺惺作态,康熙还是一脸疑惑,终于确定康熙与此事无关,放心的开口说道“皇阿玛,十三弟近日频频造访土谢图汗部。我们夫妻问他原因,他又语焉不详,只是东拉西扯、左顾右盼的打听部落中事。” 老十三、土谢图汗部,康熙终于把事情串起来了,肯定是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去小蝌蚪找妈妈了,又碍于康熙将此事列为秘密的命令,不敢说明。把这位新任汗王吓得够呛,以为是朝廷对自己的部落有什么想法,让十三皇子来做先锋试探。 “你们夫妻不必担心,老十三是想去找你的姑姑宝日龙梅。朕和她有一段往事,你们小一辈的不知道。若是老十三再去找你们,把宝日龙梅的近况委婉告诉他就行。其余的,不必理会。”唉,又要帮老康熙背情债。 恪靖公主没想到这次陪老公过来还有意外收获,挖出了老爹康熙的一段秘密情史。这宝日龙梅公主她听说过,早已出家,不问世事,她嫁到土谢图部这么久,也就见过一面,没什么印象。看来此次回去要专门造访了。 夫妻两个行礼告别,康熙也陷入沉思。 为何老康熙要对老十三胤祥的身世三缄其口,因为这喀尔喀蒙古和土谢图汗部与大清的关系实在是麻烦。想要讲清楚,还得从元朝开始追溯。 话说元末明初,明朝虽然推翻了元朝,将蒙古人赶出中原,但直到洪武二十年的捕鱼儿海之战,才算将北元朝廷彻底打垮。原本聚集在大元旗帜下的蒙古人分裂为鞑靼部和瓦剌部。 元朝是打垮了,但元朝的疆域太庞大了,尤其是汉人聚居区以外的土地,明朝没有办法完整继承。就算明成祖朱棣五征漠北,可对于瓦剌和鞑靼,也只能打退而无法占领征服。 到了清朝,对于明朝实占领土之外的、原属于元朝的土地,统称为蒙古。 这时期蒙古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部分,漠南蒙古(内蒙古)大致相当于明朝的鞑靼;漠西蒙古(西蒙古)大致相当于明朝的瓦剌;漠北蒙古(外蒙古)和明朝之间还隔着内蒙古,这外蒙古,又称为喀尔喀蒙古,也就是老十三母亲土谢图汗部之所在。 蒙古原本按照部落来划分治理,清朝将蒙古旧制与满洲八旗制度结合,推行盟旗制度来治理。 内蒙古十六部被分为四十九旗,皇太极时将内蒙古纳入清朝,内蒙古尊清朝皇帝为大汗。皇太极是博格达彻辰汗,康熙是恩赫阿木古朗汗。 外蒙古三部(土谢图汗部、车臣汗部、札萨克图汗部)在康熙以前,一直对清朝若即若离。直到康熙三十年,因外蒙古内斗,引来沙俄和西蒙古准格尔部趁乱入侵,康熙召集内外蒙古,于元朝三京之一的上都多伦举办会盟,平息了外蒙古内斗,后又出兵击退沙俄,平叛西蒙古准格尔部,才让外蒙古彻底臣服,也对其采用了盟旗制度,分为八十二旗,将外蒙古正式纳入清朝。喀尔喀蒙古被清朝视为抵抗沙俄的北面长城。 西蒙古四部(准格尔、杜尔伯特、和硕特、土尔扈特)大致包括今天的新疆、青海、西藏一带,一直在清朝和沙俄之间反复横跳,自立汗国。不管是康熙亲征平定的准格尔部噶尔丹叛乱,还是后来雍正派年羹尧去平定的和硕特部罗布藏丹津叛乱,都是属于西蒙古的叛乱。西蒙古直到乾隆时期平定大小和卓之乱后,才彻底纳入清朝。 第43章 既要,又要,还要 将内蒙古、外蒙古和西蒙古纳入清朝版图,且能在开疆拓土的基础上维持比较稳定的统治,是清朝难得的一个闪光点。 说来讽刺,这个闪光点,正是发轫于清朝最大的毒点以夷治华。 满人深知自己是蛮夷,为身份和文化而自卑,可又鉴于历史教训,不敢抛弃满族文化身份和旗人统治基础,彻底融入汉族文化。 为了证明其具备统治中华的正统性,清朝统治者绞尽脑汁,终于从《春秋公羊传》中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词——大一统。用华夷全都包括在内的“大一统”来覆盖以往汉人的“中国”这个概念。只要我的疆域足够大,治下的民族足够多,就能够实现“何得尚有华夷中外之分论哉!” 对清朝统治者而言,既然是华夷中外全都包括在内的“大一统”,就必须实现四夷臣服,不是原来汉人那种羁縻政策下的表面上的臣服,是改土归流式的真正臣服。 于是,在传统汉人王朝中,被当作锦上添花的开疆拓土、收服蛮夷,在清朝被上升到前所未有的政治高度,就像北宋的收复燕云十六州一样,成了满人早期统治者的执念。一但变成政治问题,就不能再简单的以经济效益来衡量。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清朝对于疆土的扩展和维护,至少在康雍乾三朝,是不遗余力、不计成本的。不仅要占领土地,还要实行有效统治。北面蒙古是推行盟旗制度,南面是推行改土归流。 这种大一统的理念,随着清朝的统治而延续了两百余年,深入人心,为现代中国的诞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近代就算喊出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这个“中华”和清之前所指称的“中华”,意义也完全不同了,是包括东北、蒙古、新疆、西藏在内的新中华,而不是传统农耕区域的旧中华。 历史就是这样讽刺,你可能满怀恶意,却结出善之花。可能满怀善意,却得到恶之果。 思绪飘的太远,康熙赶紧撤回到眼下。原来的老康熙对胤祥的身世是十分忌惮的,尤其是在九子夺嫡的后期,生怕老十三借此引来外部势力的干涉,所以后来推选阿哥带兵西征准格尔,老十三连初选都没进入,直接就淘汰了。 可现在的康熙是不会放过这条线索的,老十三早就被他纳入出征计划之中。实际上,就算老四胤禛没告诉老十三他的身世,康熙原本也预备这些天找机会和胤祥说明此事。 原来历史上的西征要等到康熙五十六年,距离现在不到十年。但这十年康熙也等不起了,他生命的倒计时已经启动,需要做的事情太多,剩余的时间太少了,现在是分秒必争。他决定支持老大和老十四的战略,在五年内主动出兵,两个阿哥再加上老十三,一起进攻准格尔部和沙俄。 疆土不能丢,西蒙古必须征服,新疆、青海、西藏、蒙古,大一统就是一个都不能少。这种既要破除清朝的糟粕,又要保留清朝的精华,还要不动声色的我反我自己的极限操作,愁的康熙本来不多的头发,如今都快掉光了。再这样下去,可以加入老八的光头党了。 看起来康熙是御极近五十年、数次亲征的皇帝,威望权柄无人能及,可这些和他将要完成的高难度操作相比,又太过渺小。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康熙深刻的理解了来自二十一世纪美帝国的这句话。 得了,也别再想什么打猎休息了,乖乖回宫准备接下来的大变革吧。如果还有下次,肯定不穿皇帝了,心累。 在康熙焦头烂额的时候,老大和老十四却气定神闲,胸有成竹。他们两个各自骑了一匹马,也没带随从,信马由缰的在围场里闲逛,讨论康熙提到的开发东北之事。 老大毫不客气,以考问的口吻,对老十四道“皇阿玛所言开发东北之事,你有何想法?” 老十四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但这是康熙留给他们两个人的作业,就算老大再摆谱,也得捏鼻子忍住。当下耐着性子回答道“要开发移民,先要让东北老八旗松口,他们可是一直视东北为禁脔。旗人分三等,旗丁、披甲人、包衣,当初八旗旗丁带着包衣入关,大部分披甲人反倒被留在东北,一直有怨言,觉得东北苦寒,亏待了他们。现在放汉人进去分他们的土地,肯定更不愿意。” “不愿意就不愿意,还能反了天不成。就是皇阿玛念旧情,对他们开不了口,下不去手。到我们兄弟这一辈,和他们可没纠缠。披甲人而已,真把自己当主子了?!就算有满洲八旗那帮人,提前知会一声算是给面子了,谈的拢就谈,谈不拢就免职降爵。” 老十四胤禵附和道“大哥说的是。可他们这群人,连皇阿玛都没放在眼里,更不用说我们这些阿哥了。上次勒布托见到我,倚老卖老,一口一个‘小十四’的,要不是看在皇阿玛的面子上,早挥鞭子抽他了。” “你怎么不抽啊!真是。”老大啐了一口,道“下次我帮你出气!一群老棺材瓤子,天天祖宗之法、祖宗之制的,耳朵都起茧子了。” 说起来,老大最烦东北老八旗那帮人,从来不买自己的账,只对老八那伙人青眼有加。采参也好,开金矿也好,东北的财路,被他们守的死死的,自己的门人一点都插不进去。如今借着康熙开发东北的机会,有了上面的支持,定要好好压一压他们的气焰。 老十四在旁边煽风点火道“大哥你是长子,身份尊贵,他们不敢不买你的账。我是不敢抽下去的,就指着大哥帮我出气了。” 说罢,拉动缰绳让将坐骑向老大那边更靠近些,“其实抽鞭子也只是伤了他们的面子,真要动里子,让他们彻底服从,还是要靠案子。我们此前就是太客气了,他们这些人背地里压榨手下旗人的事情多了去了。我们随便抓几件,以此为由头,给他们扣个不尊祖制、不恤旗民的帽子,一扣一个准。他们不是天天张口祖制、闭口祖制吗?这就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注 随着小说情节的展开,为了避免读者的混乱,这里对基本设定做一个说明。 《雍正王朝》电视剧虽然脱胎自二月河的《雍正皇帝》小说,但很多剧情经过著名编剧刘和平(对,就是《大明王朝1566》的编剧)的改编,与原著多有不同。而无论电视剧还是小说,都和历史事实多有出入。 所以,写作的基本原则是《雍正王朝》电视剧里面有的,以电视剧里的设定为主。电视剧没有的,以小说为补充。小说和电视剧都没有的,根据历史事实来补充。 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放心看下去,不会太监的。 第44章 一个接一个上车 听到老十四的恶狠狠的发言,老大不禁哂笑道“得了吧,人家是从太祖、太宗时期传下来的铁帽子王,祖制就是为了他们这帮人而设的。旗主处理旗人,天经地义的事情。就算查出来,皇阿玛申斥两句也就算了。你这不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白扯!” 老十四不甘心的嘟囔“难道拿他们这些老帮菜就没办法了吗?那我们去东北,岂不是成了去跪着要饭的。” “朝廷制度与八旗规矩顶着牛,没辙!”老大笑道“你也就在这些老旗主面前矮一头,我那天看到一事儿才乐呢。” “我旗下的一个佐领在图海那里当副将,可这佐领的顶头上司参领反而在他手下当马弁。你说两人见了面,谁给谁行礼?我要是找人训话,按照八旗的规矩,我该找参领,可他只是个马弁,一问三不知。若按照朝廷的规矩,我该找副将,那越过参领去找佐领,我这旗主也不合适不是。你说是谁管着谁。” “还有的包衣奴才都做到封疆大吏了,福建将军方正明,汉军绿营里的,如今起居八座。他的本主佐领瓦格达在他营里当哨长,两个人没法见面。” 老十四也见过不少这样的荒唐事,三品大员给七品小官行礼,只因按照旗人那边的规矩,七品小官是小旗主出身,三品大员是包衣出身,就算包衣做到一品大员,见到七品小旗主也要认主子。 老十四摇摇头叹道“不把人事搞清楚,这责任就不明,责任不明,办起事来就会掣肘。那些汉民真到了东北,是另设县府,归地方官管,还是并入八旗,归旗主管?想想都头大。” 他接着道“还是清初好,听说那时候只有八旗,旗主军事、民事、政事一手抓,权责清晰,办起事来一杆子捅到底,效率才高。还有八王议政,遇到事情大家一商量就定了,哪像现在,一个折子递上去,不知道转了多少手。” 听到老十四提起“八王议政”,老大眼睛里精光一闪,含糊的回道“十四弟说的是啊。” 正在这时,远处奔来几道烟尘,原来是过来寻找二人的侍卫,跑到二人身前,众侍卫下马行礼,领头侍卫道“启禀直亲王、十四贝勒,皇上下令,明日一早返京。” 老大和老十四相视一眼,没想到康熙这次回去的如此匆忙。也没心思再闲聊,返京在即,各自都有一大堆事情要布置。当下二人扬鞭催马,和侍卫一起返回行宫。 第二天,承德返京途中。康熙坐在金辇里,正拿着本《盐铁论》细读。李德全突然在车外禀告,老大胤禔求见。出京和回京的队伍是同一班人马,布置也是相同的。按照来时的布置,老大应该与老八、老十三、老十四一起在前面骑马开路。如今离队来求见,康熙也摸不准何事,“让他上来吧”,干脆让老大弃马登车详谈。 老大脸抽成一团,挤鼻子弄眼的,一看就是肚子里就憋了坏水,神秘兮兮的对康熙道“皇阿玛,十四弟昨日与儿臣商讨开边东北之事。期间对国政多有怨言,提及我朝立国之初‘八王议政’之法,似乎颇为意动。儿臣思来想去,这东北老旗人口众多,好几位铁帽子王都在,若十四弟存着这个心思,恐怕会惹人联想、生出事端。儿臣不敢隐瞒,特向皇阿玛禀告。” “哦?!老十四说出这样的话?”康熙深望了一眼老大,这是来告状来了。不愧是大千岁,在给兄弟挖坑的事情上,永远不会缺席。“那你这个做大哥的有什么想法?” “儿臣以为,东北开边,牵涉祖地,必须慎之又慎。十四弟或为无心之失,但如此莽撞,实在……” 老大话刚开个头,突然被外面李德全的声音打断“启禀皇上,十三贝勒求见。” 又来一个,那就进来说吧,康熙让老十三胤祥也登车面谈。 老十三打开车门,见老大也在,犹豫了一下,还是进来了。给康熙和老大行了礼,开口道“儿臣近日有些关于整顿旗务的想法,想要面奏皇阿玛。” 康熙暗笑,心知老十三肯定是预备来问他母亲宝日龙梅的事情,见老大在,不好开口,才临时想了个借口。“那就说说吧。” 果然,老十三一开口,就露了馅儿“前些日子,顺天府尹范时捷跟我说,现在很多京里的旗人天天正事不做,就会养鸟转茶馆。月例银子领到手,先下馆子解馋,不到半月就花得精光,四处打秋风借账吃喝。借不到就把朝廷发给他们的房子、土地给典了,典完了正主过来收,又不认账,买主去顺天府告官,可范时捷说这人、这房子和这土地都是旗产,他一样都管不了,只好让苦主认栽。我说老范你不能这样糊涂判案,要……” “停!”康熙急忙摆手示意老十三别说了,这明显是事前没做准备,临时想了个话头,讲起故事来了。若是任由胤祥继续扯下去,车架回到北京都说不完。“老十三,你到底想说什么,回去整理出个条陈给朕看,不要这样琐碎。朕……” 康熙话说到这,外面又传来李德全的声音“启禀皇上,十四贝勒求见。” 得!今天这是怎么了?那就全都过来吧!康熙又把老十四叫上了车。 老十四走进车来,和老大、老十三面面相觑。想找领导单独汇报,却和抱着同样心思的同事碰到一起,领导还笑呵呵的让大家一起坐下说。说啥呢,说啥都不合适。虽然这皇帝的金辇够大,仍然弥漫起越来越浓厚的尴尬。 老十四给康熙、老大、老十三挨个行礼致意后,斟酌了一下,开口道“皇阿玛,儿臣昨日与大哥商谈了开边东北之事,深有启发,拟了个条陈,是关于东北边民属地管理的,请皇阿玛御览。”说完,从袖子里掏出个折子,双手奉给康熙。老十四觉得自己是瞒着老大来邀功,又被抓个正着,还有点不好意思。 康熙接了折子,却没打开,反问道“听说你对这东北治理,有意仿效国初‘八王议政’之法?” 第45章 牵一发而动全身 老十四闻言,惊讶抬头,随即反应过来,刚才的一点愧疚瞬间变成冲天的愤怒,眼睛里往外喷火,转头死死盯着老大。他这话只对老大说过,昨天下午说的,今天就是传到康熙耳朵里,肯定是这厮来乱打小报告。 老大做贼心虚,不敢对视,难堪得无地自容,扭头只作不知。 老十四喊冤道“什么八王议政?!儿臣万不敢作此想法。儿臣只是感慨国初在东北老家的治理之法,有八王议政,有旗主包管,与如今旗民混合管理不甚相同。若是有小人向皇阿玛进谗言,您老人家可要明鉴是非,替儿臣做主啊!” 看着老大和老十四之间火花四溅,康熙只得出来调停。如果继续下去,两个人又是先吵后打,外面打还行,车里太挤,他怕出车祸。 不过这老大的蠢实在是刷新了康熙的认知,如果以后真让老大领着老十三和老十四去出征,他会不会途中直接和两个弟弟掐起来,或者做出在战场上下黑手的损招,现在康熙有点吃不准了。你们兄弟可以随便掐,但不能耽误我的,不对,是朕的大业。否则就别怪朕翻脸不认人了。 康熙想到这里,心中暗暗给老大记了一笔,沉声道“胤禔,罚你一年俸禄。以后说话前过过脑子!走走心!” 老大连称不敢,又向老十四低头拱手的认不是。老十四心里腻歪极了,懒得理他,可当着康熙的面,只好认了他的道歉。 “好了。”康熙开口道“既然你们都上来了,就说一说正事。你们三个虽然各怀心思,说的事情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根子上都是同一件事八旗制度。旗人难管,又不能不管,拖到现在,与朝廷制度叠床架屋、尾大不掉。你们头疼,朕也头疼。” “朕想过了,这八旗本就是为打仗而立的。有仗打,他们还能有个人样。没仗打,迟早要废。”康熙点了点几个儿子“这也是朕鼓励你们放手去做的原因,也算为这些旗人谋个生路。” “老十三,你之前写的关于整顿旗务的方略,很好。但眼界还不够宽。想要整顿旗务,就不能只盯着旗务。要和老大、老十四他们的征兵结合起来,和朕在开源务本楼说过的一个中心两条铁律结合起来。” 老十三收敛心思,认真思考了一下,说道“皇阿玛的两条铁律之一,是不能亏待满人。这如何才能既整顿旗务,又不亏待满人,儿臣愚钝,请皇阿玛示下。” 康熙冷笑道“旗人又不是只有满人,满八旗不能动,你可以动蒙八旗和汉八旗。尤其是汉八旗,放手去做。” “老十三,你还是太保守,总想着要保护他们,这帮人有什么好保护的?” “如今都是自己人,朕把话说得再直白些。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八旗怎么得的天下,是抢来的。如今天下在手,又开始满嘴祖宗传统、道德仁义,一个个人模狗样的,这祖宗传统到底是什么?别人不敢说,我们爱新觉罗家自己心里要清楚。” “旗人总觉得自己吃的是铁杆庄稼,有恃无恐。朕偏要把他们的铁饭碗给砸了,把他们从安乐窝里揪出来。尤其是那些汉人,既然可以抬旗,也可以出旗。以后旗人就靠军功来说话,旁的全不做数。” 说到这里,康熙叹了口气,回忆道“你们没经历过,其实朕已经砸过一次旗人的铁饭碗。入关之初,先帝推行圈地令,入关的八旗旗丁每人发一卷绳子,打马到城郊,看中谁家的土地、房子、财产,拿绳子一圈,就都变成自己的了,老百姓也就变成奴隶了。足足圈了十几万顷土地,激得民变四起,圈地令到朕这里才决心彻底废止。” “可吃进嘴的肉,谁愿意吐出来?朕给这些旗人讲祖宗之法,讲仁义道德,有用吗?圈地令为什么能废,因为上三旗在朕手里,满蒙汉二十四旗都统都是朕任命的,下五旗旗主有名无实,旗人群龙无首,这才能虎口夺食。” “这铁饭碗,能打破一次,就能打破第二次,不要怕,放手去做。朕给你们撑腰。”康熙看着老十三胤祥道“你不是跟着太子、老四在整肃吏治,彻查各阿哥门下违法事项吗?这些门人大部分都是旗人……”康熙点到为止,让老十三回去和老四慢慢猜。实在猜不出来,他们背后不是还有个终极大外挂邬思道嘛。 “改革就是这样,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是坏事,也是好事。你们不要像个老农民一样,只会死盯着自己的那点土地。要放眼大局,多跟其他兄弟走动,把能利用的都利用起来。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 三人若有所思,沉默不语。气氛一时死静,只听见车外马蹄得得一片单调的响声。 “旗务的事情,千头万绪,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回京再议。你们先回去好好想想朕的话吧。”康熙把三人赶下了马车。本来就心怀鬼胎的几个阿哥,在车上被康熙一顿洗脑,下车后更腹黑了。 老大、老十三和老十四重新骑上马,回到队伍前头开路。老八刚才看着身边的阿哥一个个走开,就感觉不对。如今见三人又结伴归来,疑窦更深。他敏锐的注意到了老大和老十四之间微妙的气氛,当下记在心里,却什么也没说。一路上众人心思重重。 北京城里,康熙下令回京的诏谕一发,官员们立刻忙碌起来,准备接驾事宜。户部刑部要将所有积案处置情形叠成文书,写出节略以备皇帝查考。礼部銮仪司要筹措迎驾仪注。兵部要会同步军统领衙门,顺天府和禁卫军商定交割关防。种种琐碎,不一而足。 康熙一回到宫中,就开始为旗务整顿做准备。他如今在等着老三胤祉来给他交作业。出发去承德前,康熙将选拔空缺官员的任务布置给老三,不知道这位深受汉学浸染的三阿哥,会给他交出一份怎样的答卷。 康熙感觉自己像一个要上战场的将军,前面所有的线索布置都将在旗务整顿这里汇总、收束,再发散出去。没有硝烟的战争即将正式打响,他要把大清的这一滩死水彻底搅动起来。 第46章 汉军旗最会占便宜 “来了,老三!”康熙喜笑颜开,在养心殿西暖阁里欢迎老三胤祉的到来。这样的热情让胤祉一时不知所措。 “儿臣请皇阿玛安。”老三向康熙请安行李。 “朕躬安。”康熙示意他免礼,让李德全给他搬个凳子坐下,就急不可耐的直奔主题“这补选空缺官员之事,你有何想法?” “儿臣觐见正为此事。”胤祉身着全套公服,从袖中拿出准备好的几个条陈,一个一个说道“儿臣请太子示下,并与四弟、十三弟商议核算,宗人府事件后,官缺情状如下查案至今,共有在京、地方官员四百一十三人牵涉其中,被罢官免职者三百七十二人。其中五品以上一百一十三人,五品以下官员二百五十九人,无品级者另有一百余位,未列入其中。因官员罢免导致的官缺,在京官缺二百二十五个,地方官缺一百四十七个。” 胤祉说完,把第一个条陈呈给康熙。又开始说第二个条陈。 “对于官缺增补,皇阿玛忧虑若逐级递补,五品以下捐官过多,儿臣亦深以为然。儿臣与门下商议认为,此前所说科举正途出身的官员数量不多,主要指进士出身者数量不足。若将范围扩展至举人,举人侯官者数量众多,可从容挑选。或可利用这个机会,举行‘举人大挑’。即使剔除捐纳出身的例贡和例监,正途出身的举人也完全可以涵盖。” “至于五品以上官员,儿臣不敢妄议,请皇阿玛圣裁。” 胤祉递上第二个条陈,又开始说第三个“这是儿臣拟定的‘举人大挑’具体流程查举人候官者,现有……” 康熙打断了胤祉的发言“老三啊,你这个‘举人大挑’的方略是避重就轻,朕不取也。” 康熙严肃道“朕问你,此次被罢免官员,汉人多,还是满人多?旗人多,还是民人多?” 胤祉愣住了,他和门人们讨论的时候,确实提到了这个问题,可那些汉人畏满汉之别如畏猛虎,谁敢继续深入,只是想着能补齐官员,并且尽量不从捐官中补上,就算完成了康熙布置的任务。谁知道康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只要看补上的是不是捐官,还要看补上的是满官还是汉官。 胤祉仔细回忆了一下,说道“宗人府事件牵扯到在京诸皇子的门人,自然是以旗人、满人为主。” 康熙道“我朝是满汉复职制度,有一个满官,就有一个汉官。用举人,总数是够了,满人数量够吗?你难道想用汉人去补满人的官儿吗?” 胤祉忙道“自然不是,满举人的数量应该也是足够的。” “满举人?”康熙冷笑道“哪有什么满举人,都是旗举人,而且是汉军旗的举人吧!这帮汉军旗,算盘都打到天上去了。朕讲‘首崇满洲’的时候,他们说自己是满洲旗人,朕讲‘满汉一体’的时候,他们又说自己是汉人,两头占便宜。参加最简单的旗人科举,然后占着满汉复职的名额。中央还好一些,地方督府州县中,有七成都被汉军旗占去了。这满汉分职倒成了为他们而设。” “你防得住捐官贪钱,防得住汉军旗贪位吗?这满汉分职也是要走到头了。朕本以为你身边汉人多,能想到这一层,谁料竟是些装糊涂的。” “最可恨的是,好多满人改汉名,好多汉军旗人偏取了个满洲名字。朕那天细查身边侍卫的旗籍,名字听起来都是满人,旗籍往上追溯,倒有好些是汉军旗出身的。朕身边尚且如此,下面更不用说。” 是啊,谁让你满清皇室带头双标,给皇子起汉名。康熙这些儿子的名字就完全仿效明朝,不但论起字辈,排出“胤”字辈,还学明朝,同辈用一样的偏旁部首,采用“礻”字旁。下面满洲贵族还不有样学样。汉军旗人就不同了,人家有文化自信,不讲究虚的。满人名字有利就起满名,汉人身份有用就当汉人。谁能想到富明阿居然是袁崇焕的后人呢。 胤祉应和道“皇阿玛说的是,入关之后,八旗几次调整,佐领和旗主之间的从属关系早被打乱。儿臣是镶蓝旗,皇阿玛赐予我十二个佐领。可这十二个佐领,不全是来自镶蓝旗,有从正红旗调过来的,也有从正蓝旗调过来的。这样调来调去,就是他们自己也说不清,祖上到底归属哪个旗,若是有心人想要瞒天过海,确实有机可乘。” 八旗的基本单位是牛录,翻译成汉语就是佐领。每个佐领有三百至五百人不等。清前中期,上三旗都在皇帝手中,皇子成年前属于上三旗,成年后就要被分到下五旗,同时赐予数量不等的佐领,类似前明的封邑。皇子多的时候,经常出现好几个皇子都被分到同一个旗。那这个旗原有的佐领就不够分了,会把其他旗的佐领调配过来。分来分去,变成一笔糊涂账。 康熙点头道“就是这个道理。汉军旗混在满汉之间,满不满汉不汉的,把两边的风气都带坏了。如果太平日子里,这样稀里糊涂的混下去,也就算了。但朕要给你们机会施展拳脚,要开源做事,就容不得他们继续浑水摸鱼,这旗务必须理顺。” “回程的时候,朕和老大、老十三、老十四在銮驾里也提到了整顿旗务的事情。” “朕和你透个底,整顿旗务,朕是决意要对汉军旗下手的。” 胤祉压低声音道“儿臣愚钝,皇阿玛是有意让汉军旗出旗?” 康熙冷笑道“出旗?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你不用管这些,就揪着汉军旗的差错,再重新理个条陈出来。有什么不懂的,你可以去找老十三,朕那天和他说的很清楚。” 老三领旨告辞出去,康熙心想,这爱新觉罗家还真是一脉相承,乾隆时期才有的‘举人大挑’,汉军出旗,胤祉居然都提了出来。他把胤祉递过来的条陈随手扔在桌上,再没看第二眼。 老三胤祉出了养心殿就准备去寻老十三,没走几步,忽然被人叫住,回头一看,是老四胤禛。 第47章 扶保太子,义不容辞 兄弟二人碰了面,胤禛一听说胤祉要找老十三,笑道“三哥可巧遇到了我,不然要白跑一趟了。老十三现正在我府上呢。他从承德带回来一对熊掌,相中了我府上的厨子,非要在我那吃。如今我借花献佛,请三哥一起去吃熊掌。” 老三调侃道“我今天可真是撞了大运,居然能碰到冷面王请客做东。” “三哥不要取笑。我是诚意相邀。”说罢,和老三一起走出午门,钻进各自的金顶绿呢大轿,两路人马并作一路,直趋雍王府。 胤禛的雍王府原是前明内官监房旧址,又称“粘竿处”,其实是紫禁城一处离宫。赐给胤禛后,只将黄瓦换了绿瓦,规制仍是十分壮观,五进院子但是内务府督造司贡的金砖铺地,平如镜,硬似铁。康熙赏给胤禛时,他原不敢受,后来见胤禔胤祉和胤禩的宅邸比这还要雄伟,才半推半就地搬了进来。 二人在门前落轿,老四胤禛的管家高福急忙迎了上去,磕头请安笑道“给三爷请安,给主子请安。” 胤禛问高福道“老十三在哪里?” “十三爷在万福堂”高福又补充了一句“正和乌先生下棋呢。” 老四点点头,在前面引路,带老三去万福堂。高福见二人进去了,忙招呼人接待老三的一众扈从到仪门内东厢吃茶。 老三跟在胤禛身后,踏着卵石甬道向万福堂走去。雍王府外面看起来雕甍插天,飞檐突兀十分壮观,室内却并不侈华。 走进万福堂内,只见图书琳琅、琴剑瓶炉、枕簟屏帷,处处井井有条,纤尘不染,老三心下暗自掂掇,别看老四成天冷着张脸,原来最讲边幅,收拾得分外齐整。 老十三和邬思道正坐在书房中央专心致志的下象棋,没注意到二人进来。老三示意老四不要说话,和他一起站在后面观战。 这局棋已经战至尾声,胤祥是阿哥里出名的棋王,邬思道也是布局的高手,一个剑走偏锋奇招频出,一个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两人杀得天昏地暗,只听到啪啪的落子声。最后还是老十三落了下风,笑道“邬先生,我是破不了你的十面埋伏了,我这个霸王认输。” 老十三扔了棋乱了局,一转头看见老三和老四,不禁吃了一惊“三哥何时来了?四哥也不言语一声。” “就是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老三笑道“不然如何能抓住你这个霸王。” 老三第一次见到邬思道,他的目光在邬思道的拐杖上停留了一下,又不动生色的移开,微笑着向邬思道点头致意。 老四互相介绍道“三哥,这是我的一个清客,邬思道。邬先生,你是第一次见到诚亲王,三哥可是我们兄弟里头的文状元。你的学问未必禁得住他的考问。”邬思道起身行礼问好,老四招呼大家围着棋桌落座。 老三见老四胤禛对这位邬先生如此尊重,心道不能以等闲清客视之。于是也不避讳,直接说起康熙派他来向老十三请教的事情。 老十三也没隐瞒,把康熙在车里的话一一转达。 期间老三注意到邬思道一直拄杖细听,老四没有丝毫阻挠的意思,心知这邬先生哪里是什么清客,定是老四的军师。 “三哥,”老十三坐没坐相,斜靠在太师椅上,“皇阿玛这次是下决心要整顿旗务了。我本想给下层旗人说说情,皇阿玛就斥责我心软。” “同病相怜,皇阿玛也面斥我不敢直言汉军旗之弊。”老三叹道。 大家心知肚明,康熙是要对汉军旗下手了。局面明朗了,众人反而无话可说了,场面一时陷入沉默。 今天这个局,是老四有意攒的。前几天康熙在车里和三个阿哥的对话,老十三早就一字不落的转告给他。他和邬思道仔细分析后,就判定康熙这是要整顿旗务,既然满人不能动,那肯定是要对汉军旗下手了。听康熙的意思,是让他和老十三借着审案子的机会,多抓些汉军旗的纰漏把柄,当作动手的弹药。当时唯一不确定的,是康熙对汉军旗到底要整顿到什么地步。是要鼻青脸肿以儆效尤,还是要伤筋动骨触及根本。 今天老三的消息补充过来,老四和邬思道都确定,这是要下死手了。 查贪官老四敢不畏艰险往前冲,因为他深知,不管那些贪官地位如何显赫、关系如何深厚,只要自己把证据摆明、案子定死,贪官的权力和关系立会刻把他抛弃,属于见光死。但改革就不同了,是和旧体制为敌,和利益集团为敌。 若是等老四当了皇上,他是有底气去改的,可现在他只是个皇子,在体制改革中冒尖出头、冲锋陷阵,岂不是比老大还蠢。说白了,体制改革这个事,属于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过在当代,功在后来。如果有的选,谁都想摘桃而不是种树。如果老四这时候站出来,树是种下了,能不能留给自己的儿子去摘桃,可就不敢肯定了。所以有些事,只有当了一把手才能做、才敢做。 老四今天之所以将邬思道的身份直接亮在老三面前,就是要邬思道随机应变,借他的口说一些自己不方便说的话。 邬思道首先开口“这改革汉军旗可是局大棋。”他拿起一枚象棋子,掂量着“就是不知道是象棋还是围棋。” 老三也知道这个改革是出力不讨好,康熙不出头,让儿子出头,可儿子们又不傻,谁愿意做出头鸟。见邬思道似乎有想法,问道“象棋如何?围棋又如何?” “围棋下子从无到有,越摆越多。象棋下子由盛及衰,越杀越少。”邬思道说。 “依先生所见,这局是象棋还是围棋呢?”老三问道。 “皇上要改革,众皇子为解君忧,敢辞其劳,这是好事。但君臣佐使,可不能忘。太子才是众皇子之首,是储君国本,如此大事,怎么能将太子置之度外?” 老三笑道“乌先生所言,让我茅塞顿开。我是要做个纯臣的,求名声做什么,事可以做,功要让给太子。” “太子是将,我们是车马象。”老四接过邬先生手中的棋子“扶保太子,本就是大义,我们兄弟三人,义不容辞!”说完往桌上啪的一拍,众人看去,正是一个“将”棋。 第48章 爱新觉罗碟中谍 就在老三、老四和老十三兄弟三人在雍王府决定把太子推举到前头的同时。坐落在朝阳门外的廉郡王府内,老八、老十和老十四兄弟三人也在西花厅围炉会谈。 西花厅座落在廉亲王府花园西海子洲东岸,一半在岸上,一半压在水上,靠水三面,卧地到顶都是双层大玻璃镶嵌,坐在花厅里,海子对面的压水台榭举目可见。花厅的柱子都是空心焊的铜板,地下周匝火龙通着熏笼,冬暖夏凉。看似平常的一座花厅,足用了四万两银子, 此刻,几个人已是酒饭之余,坐在这“玻璃房”中,遥看着对面水榭台子上戏子们走步子练台功,别有一番情致。 老八拿出老九从广州寄来的书信,对老十和老十四挥舞着,笑道“九弟来信了,给我们报平安。难为他不知翻搅了多少脑汁心思,为了保密,居然用英文写的信,让我们以后去信也用英文写。为此,我还专门聘了个英国传教士到府里来做翻译。” “这还不到一个月,信都从广州回来了?!”老十惊讶道“九哥这是长翅膀了?!” “他那个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怎么会老老实实直奔广州。现在停在扬州了,他还带着任伯安,肯定会趁机狠狠的敲一笔扬州盐商的竹杠。”老八苦笑道“我已经给他回信了,劝他务必以正事为要,沿途不可再停留。如今皇阿玛决心改革,朝廷上风云变换,他早一日抵达广州,我们手里的牌就多一张。” “我觉得九哥用英文写信这主意不错。”老十四随手拿起桌上的蜜橘,整个人懒洋洋的,边吃边道“上次九哥寄信去扬州,就差点让四哥他们给拦下。如今皇阿玛要做大事,我们也要做大事。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失其身,几事不密则成害。如何小心都不为过。” 老八点头道“这话在理。说到这保密,今天给你们看个好戏。”说完,手指着对面台子上一个正搔首弄姿的戏子道“你们不是整日价说四哥府是铁门栓,针插不入,水泼不进。你看,这戏子从前是暗香楼的婊子,偏偏就和四哥的管家高福相好上了!如今被我府上的胡管家赎了出来,专门从高福那里套话。” 老十四听到这里,一下精神起来,坐直了身子,冲老八挺起个大拇指,感叹道“不愧是八哥!这天下就没你笼络不了的人!高福那里可套出什么有用的?” 老八口气一反平日那种温馨可人的风度,显得果决有力咄咄逼人“叹为观止!我们之前都小瞧了这位冷面王,他用人有个规矩,没遭过难,受过他大恩的人,他都不用。这高福是他从灾民堆里救出来的,才得他放心使用。老四府里有个军师,唤作邬思道,瘸着腿,拄个拐,老四对此人是言听计从。就连去承德,都一路带着,以备咨询。这几日,此人就向老四献了一计。” 老八眯眼道“老十四,返程那天,你也在皇阿玛车里。皇阿玛要改革旗务,授意老四和老十三帮手。他们两个心存忌惮,又不敢不做。这邬思道献计,让他们联合其他阿哥,把太子捧在前面挡箭。今天下午,老三离开养心殿就直奔雍王府,应该已经和老四他们站在一起了。” “这计策妙啊!”老十四一拍桌子道“我手里也攥着改革旗务的折子呢。之前被老大一搅和,就没递成。如今再递上去,要过上书房,又怕太显眼。如果和四哥他们一样,把太子捧前面,在太子那里过一手,外头的埋怨都奔着太子去。皇阿玛那边呢,老人家心里知道怎么回事,又不会忘了我们的功劳。这才是有功无过,揽功甩过。” “只是可怜太子,要接口大锅!”老十接话道,惹得老八和老十四哄笑起来,花厅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就这么办!”老八起身道“九弟手里还捏着好多旗产的当票呢,走前都托放在我这里,如今正好用上。十四弟,我在你的折子里再补充几条旗人产权混乱、扰乱民生的条陈。” “也别我的折子了。”老十四道“既然八哥也有话要说,我们就联名具本,十哥的名字也加进去。连夜写好,明天就去找太子进言。我看皇阿玛这次,甚是心急,如果等到他老人家主动来要,这功劳就减了大半。” “狗儿的,怎么咱们还变成太子党了呢?!”老十道。 老八笑道“看热闹不怕事大,十弟,你和大哥处得来。你等会儿就去把这个消息透给大哥,咱们再给太子党添一员大将。” 第二天一早,毓庆宫。 太子胤礽从昨天下午就开始一直打喷嚏,晚上也睡得不踏实。他洗漱完毕,草草的用过早膳,就去韵松轩开始处理政事。 看着康熙送过来的堆得厚厚的六部部务奏略,胤礽抽出一本翻开,却发现自己根本看不进去,干脆丢在桌子上,身子向椅背一靠,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康熙为什么要给所有皇子机会施展所长?这些兄弟羽翼丰满了,自己以后怎么压制?说了那么多开源务本,自己好像都插不上手。听说回程的路上,老大、老十三和老十四与康熙在銮驾里谈了一路,可说了什么,他憋着没问,老十三也真就一点没向自己吐露。老四和老十三从承德返京后,就神思不属,揣着心事,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桩桩件件想来,没有一条让他舒心的。 太子越想越觉得心里烦躁不安,他望向窗外,良久,深深透了一口气,叹道“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 就在这时,毓庆宫总管太监何柱匆匆过来禀告“太子爷,大爷、三爷、四爷、八爷、十爷、十三爷、十四爷一大早都到毓庆宫来了,说来给您请安。” 太子听着何柱这一大段贯口,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谁?请安?请什么安。”何柱正准备再慢说一遍,太子已经不耐烦的起身,走出书房,只见七个兄弟整整齐齐的候在外面。 七兄弟见到太子出来,一起行礼打千,齐声道“臣等恭请太子福安!” 第49章 太子众星捧月 太子胤礽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今儿是怎么了,非节非庆的,他这个毓庆宫,什么时候同时来过这么多兄弟。 “自家兄弟何必多礼。”太子连忙示意七兄弟起身免礼,引他们去正厅,落座议事。何柱赶紧安排小太监上茶。 太子端着茶,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打量着列坐两侧的兄弟们。心想,这是碰巧撞上了,还是早就串联好了。太子拿不准他们的意图,便不着急开口,施施然的开始喝茶,等着有人先跳出来。 老大胤褆自然当仁不让的先跳出来,开口道“太子爷,今天兄弟们过来,是为着皇阿玛在承德的嘱咐。” 太子耐心的用茶盖撇着茶叶,做作的叹道“唉~我是空欢喜一场,还以为你们是诚心来看望我。我这毓庆宫,还是第一次这样热闹。” 老八胤禩心里给老大甩了个大白眼,不会说话你就别说!老八微笑开口道“太子爷,说起来也巧,我们原是三伙人,大哥和十弟,我和十四弟,还有三哥、四哥和十三弟。在东华门那里碰到一起了。碰了头聊起来,才知道,原来大家进宫,都是为着皇阿玛车架回鸾那日的圣训。” “皇阿玛直言有意整顿旗务,让大哥、十三弟和十四弟找兄弟们仔细商量,想个章程出来。我们下面商量了半天,见识所限,总是些琐碎的庶务,抓不住要领。太子爷监国有方,皇阿玛亦称赞周密明晰,见识深远,办理事务,如泰山之固。臣弟想来,我们的折子呈上去,皇阿玛也是要找太子爷来点评的。不如做个弊,取个巧,借着太子的高屋建瓴,帮我们修改补正,免得在皇阿玛面前出丑。” 太子心想,我信你个鬼。你们要是早有这份心,我也不至于被架在火上二十年。但老八这话说得圆融,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而且康熙在车里到底说了什么,他也很好奇。 好奇害死猫,太子因为好奇,还是接过了老八的折子。还没翻开,老四开口道“八弟所言极是。我和三哥、十三弟这边紧赶慢赶,拟了个大略就赶来毓庆宫,请太子示。谁知还是没比过大哥、八弟。我从承德回来后身体倦怠,连带着办事也迟滞起来。还请太子见谅。”说罢,把自己的折子也递给何柱,让何柱呈了上去。 老大离太子最近,他又心急,没等何柱过来收,直接上前一步,放到太子的茶案上。 太子看着这三本厚厚的折子,这才觉得自己不该冒冒然收上来。只要过了自己的手,就算什么都没说,态度也算跟在上面了,出了毓庆宫,谁知道他们会如何编排。 想到这里,心中陡然一惊,早上的烦躁和不安瞬间变为十二分小心。不再打开手中老八递上的折子,直接和老大、老四的两本摞到一起,推到一边,坚决不看。 然后太子话风一转“这是给皇阿玛的折子,我不能看。你们在下五旗,各自都分了佐领。我还在上三旗,手下可是一个佐领都没有。论起旗务的事情,我还真不如你们了解的详尽。” “你们来看我,心里还记着我,我很高兴。咱们今日只话家常,不谈政事。”说完,太子对何柱唤道“把折子还给他们吧。我这个外行充大头去教内行,岂不是笑话。” 见太子没有轻易上钩,老八给老十使了个眼色,老十开口道“太子爷,我们一大早巴巴的赶过来,您好歹看两眼。兄弟们再不成才,您也不能撇下不管不是。” 老十三也帮腔道“太子,十哥说得是。不为公务,为了私情,我们这样带着折子来了,又原封不动的带回去,传出去,还以为我们兄弟是有多不和。皇阿玛在车上就说我想法琐碎,没个重点,反复叮嘱我,要多找兄弟问问。我心里没底,这才先去找三哥、四哥商议,想着先理出个条理,再找您示下。不是有心隐瞒。您大人大谅,别和我小十三一般见识。” 太子胤礽被老十三噎得够呛,恨不得一脚踢死这个“太子党”,眼见已经被大家给架起来了,和颜悦色是摆不平了,正要端起太子的威风。 这时养心殿总管太监李德全走进来,太子一怔,问道“李公公,皇阿玛有旨意?” 李德全进了门也愣住了,没想到这么多阿哥都在毓庆宫,把众人仔细看了一遍,才含笑向太子道“咱不晓得这么多主子爷都在您这,既这么着,倒省得老奴多跑了。”说罢南向而立,口称有旨。 太子和众阿哥急忙跪下听旨。待众人跪好,李德全方宣道 “皇上口谕,着太子、胤褆、胤祉、胤禛、胤禩、胤誐、胤祥、胤禵即刻入养心殿面圣!” “扎!” 众人齐应一声起来,太子问道“老李,皇阿玛知道大家都在我这里?” “回太子爷的话,”李德全笑道,“皇上是让老奴一个个去传旨觐见的,没想到都在您这儿。既然如此,就请各位爷一同前往吧!” “也好。”太子应道,转身对七兄弟道“皇阿玛有召,我们即刻前往吧。” 太子说完,先跟着李德全出去了。老大见太子没拿茶案上的三本折子,直接一抄手,把三本都拿过来,用袖子虚掩着,跟上太子走了。老三瞥见了老大的小动作,嘴角微扬,一个字都没说,也跟着太子走了。 天交十月,北京已是万木萧森,大早上的彤云渐积,显得灰暗阴沉,没有半点活气,只有树上的残叶,稀稀落落在朔风中瑟索。在这样肃杀的氛围里,李德全在前面引路,后面跟着一个太子,七个阿哥。一行人浩浩荡荡,光从人就上百了,队伍拉的老长,满脸严肃的向养心殿走去。一路上碰到的外朝大臣无不心惊这一大早,这么多阿哥聚在一起,是出了什么大事? 从人们在宫外就停住了,李德全领这八兄弟进了养心殿。众人走进暖阁,只见康熙正盘膝坐在暖阁炕上,穿了件常服,马齐偏坐在雕花瓷墩上,图里琛、张五哥垂手侍立在侧。马齐见到太子一行人进来,急忙起身。 康熙见李德全这么快就把人叫齐了,也是一怔,随即想到应该是早就聚到一起,被李德全一锅端过来的。时间这么短,肯定是都聚在毓庆宫里。于是示意众人免礼落座,笑眯眯的开口对太子说道“太子真是众星捧月啊。你们一大早聚在一起,商量出什么了吗?” 第50章 汉军旗罪不容诛 奉命前来的几位皇子中,太子从自己宫里匆匆赶来,只穿着便服,其余阿哥都穿着朝服,清一色的东珠朝冠,滚龙绣舍瑞罩,四团龙褂套着江牙海水朝袍。更显得太子地位卓然,大家众星捧月。 太子坐在绣凳上,躬身答道“今天真是赶巧了,兄弟们一大早过来看我,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刚寒暄完,就被皇阿玛唤过来了。” 老大可不会任由太子脱身,他把刚才偷偷抄在手里的折子拿出来,插话道“儿臣等是在向太子请教整顿旗务之事。这是刚才呈给太子的方略,请皇阿玛御览。”说罢,递给李德全转呈。 康熙接过,笑道“很好!这才有太子的样子!不要只知道自己埋头干,要带着你的兄弟们一起干。” 太子就算想好了一百句推脱的话,在康熙的表扬面前也都被噎会去了。他总不能说,皇阿玛你把我想的太好了,把我的兄弟也想的太好了。 只好找补一句“是。这折子儿臣也没来得及看。” 康熙把折子拿在手里,向众人说道“既然来了,有什么想法,就一个一个说吧。老大,从你开始。” 老大胸脯挺得老高,环视了一下众兄弟,清了清嗓子,开始汇报,第一句就让众人憋不住“仰承皇太子深虑,运筹帷幄,默助儿臣,写成此略,谨向皇阿玛奏报。” 太子气得嘴角直抽,其他阿哥则把老大这句开场白默记心中。 老大接着说道“儿臣要参汉军旗人重文轻武,败坏八旗风气。汉军旗热衷于文事,轻视弓马,怠荒武备,骑射本业不振,殊失国家设立驻防之意。” “儿臣建议削减不事武功的汉军旗人数量,同时扩大满洲旗人招兵数量。”因入关后旗人数量日增,兵额有限,旗丁想当兵,还要抽选,从入关初的三丁抽一,变为五丁抽一,乃至于八丁抽一。如果缩减汉军旗人数量,满洲旗人当兵概率会得到提高,待遇也会相应提高。 康熙边听边点头,这老大虽然是蠢猪,手下还是有几个长脑子的人。 老大说完,跳过太子,老三开始发言。 老三延续老大优良传统,开头先说“仰承皇太子深虑,运筹帷幄,默助儿臣,写成此略,谨向皇阿玛奏报。” 又来?!太子气得死抓住衣角,无奈康熙有言在先,只好拼命忍下。 老三慢条斯理的开口说道“儿臣的折子,是要参汉军旗人霸占文武科举名额。” “文举方面,汉军旗人利用旗人身份便利,参加翻译科举。不但违背翻译考试之本义,还挤占满人名额,民怨日深。武举方面,目前只限汉人参加。汉军旗人又利用汉人身份之便,垄断武举名额。” 此时文举分为旗人科举和民人科举,民人科举沿用明朝考试制度内容,旗人科举以翻译考试为主(主要就是把汉、满、蒙三种文字互相翻译),二者难度天差地别。 “科举为选官之根基,举业有失,必致官制有失。汉军旗科举之便若不加以限制,恐成日后大患。” “儿臣建议改革科举,取消汉军旗人特权,无论文武科举,均与普通汉民视为一体。” 康熙点头,示意下一位继续。 老四接过接力棒,经典开场“仰承皇太子深虑,运筹帷幄,默助儿臣,写成此略,谨向皇阿玛奏报。”太子衣角都快抓烂了。 老四严肃说道“儿臣要参汉军旗人为官监守自盗。与满洲旗人不同,汉军旗人并非完全来自关外,多为内地降兵。这些汉军旗人在各地有宗族蔓延,有关系联续,错综纠缠。最喜侵占汉民田产,再利用官职之便,变民产为旗产,不纳赋税。或变民产为官产,免除徭役。” “种种恶行,不一而足。实乃民之大患,国之社鼠。” “儿臣建议对利用旗人身份以公谋私、监守自盗者,从严惩处,罪加一等,抄家株连,追缴欠款,以儆效尤。” 然后是老八,参汉军旗与民争产,扰乱市场…… 老十,参汉军旗不务正业、整日悠游…… 老十三,参汉军旗临战怯懦,影响士气…… 老十四,参汉军旗旗籍混乱,管理不当…… 当然,每个人都不忘在陈述前高喊一句“仰承皇太子深虑,运筹帷幄,默助儿臣,写成此略,谨向皇阿玛奏报。” 太子虽然没有发言,但他无声胜有声,他的影响春风化雨,润物于无形,是众阿哥心中楷模,是讨伐汉军旗最大功臣,是全场最大赢家。 赢麻了的太子只好牢牢记住今日之耻,决心回去后就告诉何柱,以后这毓庆宫,众阿哥与狗不得入内! 康熙笑呵呵的看着这幅兄友弟恭图,老怀甚慰。在自己的英明领导下,你看看,哪有什么九龙夺嫡,大家都成了太子的死党。 康熙压抑住兴奋的内心,尽量把脸板得紧绷绷的,环视众阿哥,严肃道 “你们的奏本都很好!朕听出来了,入关后八旗诸多弊端、种种不堪,皆因汉军八旗。旗风因其坏、士气因其丧、民心因其乱,这汉军旗实在罪不可赦,是我八旗的最大搅屎棍!” 额……众阿哥心想,倒也不能这样说,汉军旗是八旗搅屎棍,那我们满八旗不就是…… 康熙越说声音越大“汉军旗得了便宜还卖乖,吃了葡萄还嫌酸,有奶就是娘,当婊子还立牌坊……” 他布了这么久的局,终于要开始冒头了,兴奋之下,有点没收住,说得似乎有失皇帝身份。不过他不知道的是,其实老康熙生气起来,说话比他更损更白话,而且最喜欢往人祖宗八辈上骂。 康熙提醒自己注意身份,重新说道“悉听尔等对汉军旗参奏,桩桩件件,情弊入木三分。朕闻之不胜惊骇。是可忍孰不可忍!朕决心改革汉八旗!” 太子胤礽闻言,起身领着他七个兄弟跪下表态,咬牙切齿的说道“儿臣等唯皇命是从!” 第51章 棍是棍,屎是屎 康熙接着肃容道“你们对汉军旗的处理建议,言之有物,也算有的放矢。但改革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必须切中要害。” 康熙图穷匕现“这要害就是,汉旗人和满旗人从今以后必须明确区分!” “皇阿玛所言极是!”老大生硬的拍马屁道 “皇阿玛圣心烛照、高瞻远瞩!”老三斯文的拍马屁道。 “如醍醐灌顶,使儿臣茅塞顿开!”老八婉转的拍马屁道。 老十也想拍,可一直插不上话,只好借着嗓门大,不管不顾的喊道“对,棍是棍,屎是屎,不能再放一起搅!”。 老十的话一出,压过所有阿哥的颂圣之声,西暖阁陷入了难得的沉默。 康熙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对老十道“胤誐啊,理是这么个理,但话不能这样说。这搅屎棍朕举得不好,以后不许再提。” 这爱新觉罗家把正经事变得不那么正经的能力,让康熙再次折服。上一次这样被折服,还是宗人府里老五的那句“士可杀而不可日”。 康熙收回心绪,敛容肃声,亮出第一刀“首先,军制上,我满洲八旗以骑射为立国,以后满军旗人都集中在骁骑营、健锐营,凡汉军旗人不得入此二营。汉军旗只能入水师营、火器营、神机营、步兵营及勤务杂营。让他们去做些辅助的奇技淫巧之事。” 众阿哥纷纷点头,两条铁律之一,不能忘记满洲骑射根本,铭记在心,这条在理! 康熙亮出第二刀“科举上,汉军旗人不是汉满两边靠吗?朕偏要让他们两边都靠不上!以后汉军旗人不得参加旗人考试,也不得参加汉人考试。文举为他们单开一科,还叫翻译科。不考汉满蒙国文,就考擅长奇技淫巧的西洋人的文字。武举也是,单给他们开一科,就考那些火器神机之类的杂学。” 众阿哥心想,这招是有点狠,但谁让你汉军旗人占便宜在先呢,这条可以!众阿哥继续点头。 康熙亮出第三刀“驻地上,汉军旗人优先派往四夷边疆及蛮荒地。不能再任由他们占着膏腴之地,反而让我们满人去受苦寒。” 众阿哥表示同意,两条铁律之二,不能亏待满洲旗人,损汉军旗之有余,补满军旗之不足。谁不想住在花花世界里,这条满人肯定拥护! 康熙亮出第四刀“管理上,为了防止汉满旗人再次混淆。汉军旗人恢复汉人服制,再敢着满人服制者,依剃发易服令处理。” 嘶~众人倒抽一口凉气,这是什么倒反天罡的操作。从前必须改成满人服制,不改就杀。现在人家好不容易改完了,你又要让人改回去,不改还杀。可细究起来,这动的既不是纯粹的汉人,又不是纯粹的满人,属于钻了祖制的空子。倒也不是不可以。众人没有反对。 康熙亮出第五刀“君子之泽,尚且五世而斩。汉军旗人又凭什么和满人一样,与国同戚。汉军旗人取消世袭,旗籍只此一世,后代子孙凡无功于朝廷即自动出籍。” 康熙这五刀,一刀更比一刀狠,听到这里,众阿哥已经麻了,这是实打实要挖汉军旗的根了。和这一刀相比,前几刀似乎又不算什么了。 马齐一直坐在康熙身侧,全程安静旁观,听到这里也忍不住了,向康熙进言道“请主子三思,这取消汉军旗世袭,无异于让汉军旗出旗。他们世代靠朝廷奉养,没了生计,会心存怨怼,恐有异动。” “异动?!他们要真有这骨气,也不会成为汉军旗。”康熙冷笑道“朕还会怕了他们不成。” 马齐道“主子说的是,我满人岂会怕了汉人。奴才只忧心如今西北用兵在即,取消汉军旗世袭,怕他们不实心用事,耽误战事。” 康熙思考了一下,道“这话确实有些道理。但用兵之时,也是立功之时。汉军旗必须取消世袭,但允许立功的绿营兵抬旗。以前抬旗的名额太少,以后绿营兵立三等功以上者,可入汉军旗。优秀汉军抬旗为汉军旗人成为定例,有进有出,忠心的进来,异心的出去,这汉军旗就乱不了。” 马齐伏首道“圣明无过于主子万岁爷,如此优胜劣汰,汉军旗风气势必焕然一新。” 康熙对马齐道“朕之前让你联络关外旗主王爷,进展如何?” 马齐回道“启禀主子,奴才已联络睿亲王都罗、东亲王永信、果亲王诚诺、简亲王勒布托。众旗主王爷对整顿汉军旗人之事,鼎力支持。请命带东北满洲八旗入京,震慑汉军旗,为改革保驾护航。” 康熙道“震慑汉军旗,北京的满洲八旗也够用了。朕让他们入关,主要是为了商议东北开边之事。” “而且兵都带过来了,恐沙俄趁虚而入。让他们每人各带一千兵马入关即可,且要以关外披甲人为主。朕虽不忍心动摇满洲八旗福利,但满八旗战力确实不如国初。只有这些关外披甲人,锐利依旧。让他们好好训一训在京的满洲八旗。” “老大、老十三、老十四,等他们入关后,与这些人马的接洽整训就由你们负责。” 老大胤褆、老十三胤祥、老十四胤禵按军礼单膝跪下,慨然拱手道“儿臣领命” “还有你们。”康熙的目光一一扫过其他阿哥“手下有汉军旗佐领的,都镇住了。汉军旗出身的几十个封疆大吏,闽浙总督兴永朝、河道总督王新命、四川巡抚年羹尧等等……这些是谁的奴才,都管好了,立刻和他们联系,让他们上本表态。若到时谁的汉军旗奴才敢站出来闹事,别怪朕连办你们这些主子的罪!” 众阿哥纷纷起身跪地称是。 “太子!”康熙最后把目光定在太子身上“汉军旗之事,既然其他阿哥都以你为首,这事就由你牵头,把所有意见汇总,写个改革方略出来。你不要忘了朕对你的嘱托。” 太子心一沉,又是那两个字“不退”。他知道,事已至此,自己再推脱下去,别说其他阿哥,就连康熙也不会允许。胤礽一个好好的旧势力保守派代表,硬被推举成了改革派领头人。 太子无奈,跪下道“皇阿玛圣训,儿臣铭记在心。儿臣领命。” 第52章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议事完毕,众阿哥簇拥着太子胤礽走出了养心殿。刚走出殿门口,太子却站住了,身子一让,示意其他兄弟自便,不必再跟着他。 从养心殿出来,无论是去毓庆宫,还是走午门出宫,都要经过养心门,原本是一路,可这么几步路,太子也不愿意和他们一起走。众阿哥见太子这般,知道为着大家把他架起来,他心里还存着气。 老八心里暗道,亏都吃完了,这时候摆脸子有什么用,只是显得没气度罢了。他心里鄙夷,却面带微笑道“还是请太子爷前头走,我们唯太子马首是瞻。” 太子转头看着众兄弟,又单独把目光放在老四和老十三身上,老四依旧冷着张脸,看不出一丝情绪,老十三讪讪的低下了头,躲避着他的目光。太子收回目光,忽然对老八道“八弟,还记得我们在户部查账时,皇阿玛说的话吗?” 老八胤禩一愣,随即想起太子说的是哪件事。今年夏天,为了补亏空,康熙让他和太子一起追查国库欠款,康熙专门去户部看望他们。当时胤禩因为惦念着老九的事情,神思不属的。康熙告诫他看看太子,孤家寡人从来不是凭白叫的。 如今听太子重提起这句话,还不到半年,却恍如隔世。老八心头一震,见太子满脸萧索,想到从围场狩猎后,太子地位虽然没有动摇,但在众人心中已经一落千丈,如今被大家拥护着,不过想用他来当挡箭牌,用孤家寡人来形容太子如今的处境,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想到这里,竟对太子生出一丝戚戚之感。 老八正要开口缓和两句,却见太子冲他摆摆手,示意不用再说。然后离开众阿哥,独自转身离去。 天色越发阴得重了,微啸的朔风掠过养心殿前的小广场,吹得广场上的枯叶尘土飞起,袭得众位阿哥从内而外泛起一股凉意,刚才在养心殿的热血,被冷风一吹,也慢慢降下温来。老三站在兄弟中,望着太子独自离去的背影,长叹一声道“要变天了。” 毓庆宫里,太子的老师王掞和东宫检讨朱天保都在韵松轩里紧张的等候着,担心太子一早上被众位阿哥围着,又被康熙叫去,恐是有什么大事。见太子回来,两人急忙迎了上去。 太子把从早上到如今的经过,一一细说给二人。 王掞是汉人,朱天保是满洲镶白旗人,二人虽都不是汉军旗人,也被康熙和众阿哥即将进行的大刀阔斧的改革所震惊。 王掞道“太子,皇上这是决意要进行改革。您这时候可一定要和皇上站在一起啊!” 太子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低着头恹恹的说道“在不在一起的有什么关系,天大的事情,兄弟们都知道了,只有我被蒙在鼓里,如今又被他们架在火上。上不得君心,下不得臣意。进退两难,动辄得咎。” “师傅,你告诉我。”太子抬头看向王掞“古今天下,岂有四十年太子?岂有如我这般窝囊的太子?我被困在这毓庆宫里……” 王掞见太子越说越激动,急忙阻止道“太子慎言。这般离心之语,实不该出口。老子说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老臣陪您一路走来,您有多难,有多苦,老臣都看在眼里。可古往今来的太子,哪个没有为难之处。越是圣君雄主的太子,越是难为。” “当初索额图明珠党争,那么凶险的时候都挺过来了。如今更是万万不能松懈啊!” “您要知道,北魏孝文帝改革,太子元恂阻碍改革,被孝文帝以谋逆罪赐死。秦孝公变法,太子嬴驷反对变法,秦孝公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师公孙贾。” “皇上平日里宽仁,但既已决心改革,就不会再留情面。汉军旗人,京城和地方加起来,人口怎么也有二三十万,真动起来,掣肘的又何其多,真办起来,千丝万缕,又何其的难!” “您主动加入也好,被动卷入也罢,一旦改革正式开始,就必须跟着皇上一往无前。万万不能显露倦怠退缩之意,否则会被有心人利用,当作反对改革的旗帜,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王掞的话入情入理,太子听得点头,却提不起精神。 胤礽无力的向后靠在椅背上,两眼望天,对王掞说“我今天在养心殿算是看明白了,皇阿玛在开源务本楼的那一番话,把众阿哥的心思都挑起来了。他们本来就觊觎着太子的位置,如今得了皇阿玛的默许,更是肆无忌惮。 “索额图倒下后,我就只留了个太子的空名。现在又失了圣心,更变成俎下鱼、案上肉,待人宰割而已。” “师傅你不用担心,我是不会反对改革的。我凭什么反对?有什么资格反对?我连后退一步都不行。就连老四和老十三,也步步紧逼毫不相饶。” “我真是心寒了。随便他们折腾去吧,改汉军旗也好,改满军旗也罢,反正这天下以后也不会落到我手里,八旗都改没了,又有什么关系。” 胤礽说完竟旁若无人的轻声哼起戏词“人都道帝王家九重春宵,又谁知一样的霜雪枪刀。有一日忽喇喇金殿倒了,你和我都成了无巢的孤鸟……” 朱天保见太子消沉如此,又气又愤,站起来,对太子道“太子爷,您近来跟着审了不少案子。可还记得山西大同府阎效周之事吗?阎效周一门兄弟三十四人,为争一块牛眼风水地,男男女女死了七十二口。实在受不住,去打官司,又被老三的门人大同知府张球拿捏,把两边都逼得倾家荡产。” 说到这里,朱天保高声道“普通百姓为了一块风水坟地,尚且兄弟斩头沥血地争夺,何况那张九重龙椅!” “太子爷,太子殿下!您现在还有机会。若真是彻底失了圣心,汉军旗改革,皇上一直不告诉您,推给您几件不明不白的差事,把您稀里糊涂的挤到汉军旗堆里,临了再拿您来祭旗。有太子祭旗,谁还敢反对!就像北魏孝文帝那样。到了那步,才是真正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第53章 张廷玉诚心进谏 太子胤礽闻言,悚然一惊,终于回过神来,从椅子上站起,不安得来回踱步。 朱天保劝道“依奴才看来,主子也不必过于忧虑。此事是危机并存、危中有机、危可转机。” “其他阿哥把您推到前面。您站在最前面,又占着储君的大义,岂止是挡箭牌,更是改革的大旗。这改革已经和您系于一身,为了改革,皇上也要保您,众阿哥也要拥护您。” “对!刀俎之鱼还要蹦几蹦!”太子立定道“既然不能退,我就更进一步,与改革彻底绑在一起!” 太子收拾心情,当下就让朱天保去将东宫诸僚臣都叫过来,把康熙和众阿哥的改革策略细细说了,众人按照太子提供的信息条分缕析,又拾遗补缺,帮太子把改革思路明确梳理了出来,这样密密细细不知议了多久,直到何柱进来请太子用膳,才发现天色竟已放黑。 在东宫诸人紧锣密鼓的商讨之时,康熙也没闲着,正和马齐细扣汉军旗旗务。 “朕就不明白了,这差事在去承德前就给你了。如今连汉军旗佐领到底有何归属?这些佐领、参佐、包衣都在哪里办差?哪个衙门汉军旗势力大?全都没整理清楚,折子上全是‘大略’、‘大概’。你让朕拿着这个‘大概’如何动手?!马齐!你是能力不够,还是有意拖延?” 马齐从小和康熙一起长大,人又实诚,康熙一直对其宽容有加,即使偶有过失,也不过点两句,从来没有这样严厉的训斥过。 这八旗旗务一团乱麻,佐领调来调去,有的干脆跟着户部、兵部的册籍走。旗籍册子被虫蛀得千疮百孔,一查起来全是疏漏,岂是几天能捋清楚的。 康熙又让马齐注意保密,仔细行事,不能大张旗鼓的去做。马齐小心翼翼、既不能耽误正事,又要干好这额外的要事,起早贪黑的带着手下清点册籍,好不容易有个大概,可到了康熙那里,全是过错。 马齐心里又屈又怕又气,起身跪下,张口想要辩解。 恰此时李德全从外头进来,径到康熙御座前禀道“张廷玉大人正在殿外求见。” “让他进来吧!”康熙道,趁着这个空档,还不忘拉踩一下马齐“你和张廷玉共事那么多年,都是上书房大臣,从前朕不说,都以为你们两个不相上下呢。如今真到事头,高下立判。” 张廷玉走进暖阁,见马齐一反常态,跪在地上回话,心里存着小心。张廷玉行礼完毕,不待康熙发问,就抢先说道“臣今日求见,是为了漕运粮草之事。如今秋收已过,各地钱粮开始入库解京。漕船还没到天津,运河水枯,竟上不来了。明春直隶京畿还差着五十万石粮,因此心里发急。想请示皇上,是否可以让漕粮改道旱路运来。” 康熙笑道“就照你说得办吧。”眼见张廷玉得了旨就要溜,赶紧叫住“衡臣啊,朕知道你不想参与满汉之事,也有心不让你卷进来。但如今改革在即,千头万绪,却捉襟见肘,你是躲不了清净了。朕准备在下月举行大朝会,公布改革汉军旗旗务及东北开边事宜。” 听到这些话,张廷玉就猜到了,在他进来之前,康熙应该是正在训斥马齐,且是因马齐在改革之事上出了纰漏。 张廷玉早已从康熙此前种种布置的蛛丝马迹中,察觉到了改革的风向,为了不卷入其中,拼命往自己身上揽庶务,用数不清的小事来把自己缠住。可终究还是躲不过。 张廷玉回道“如今秋冬交汇,朝政事务繁多,上书房忙的脚不沾地。马中堂为公务废寝忘食,已经连续多日宿在值房。若是因此君前奏对神思不属,还望皇上体谅。” 康熙点头道“朕给你这个人情,马齐,起来吧。”又指着张廷玉对李德全道“赐座”。 李德全把刚从暖阁里搬出去的众阿哥的绣凳,又搬了一个进来。 张廷玉谢恩,却没坐下,拱手对康熙道“改革之事,圣上有命,臣自当竭尽全力。改革前因后果具体情由,臣尚不了解,不敢妄加议论。但既食君禄,当尽臣职,有些心里话,想说在前面。臣斗胆向皇上谏言。” 康熙道“说吧。无论说什么,朕恕你无罪。” 张廷玉道“唐太宗曾说过‘人主惟有一心,而攻之者甚众。或以勇力,或以辩口,或以诌谀,或以奸诈,或以嗜欲,辐凑而攻之,各求自售,以取宠禄。人主少懈而受其一,则危亡随之,此其所以难也。’ 皇上继位至今,平三藩、收台湾、征准格尔,先是受勇力之攻。后整顿吏治,决心改革,又受心力之攻。 臣以为,人主权柄不旁落,人臣所谓‘勇力’也就难以动其心;人主聪察警惕,‘辩口’、‘谄谀’、‘奸诈’也难施其伎。 唯有‘嗜欲’是天性中自带的,不在‘克己’上用力,就难免堕入小人迎合之术中去。” 康熙一边听,含笑点头道“衡臣说的是,但朕有什么‘嗜欲’,不妨明言。” 张廷玉不慌不忙,缓缓说道“主上的嗜欲在于‘急于事功’。今夏以来,国库清缴、整顿吏治,大批官员被抄家流放。吏治之事刚刚开头,秋后又定下了开边东北,整顿旗务的国策。这些事情哪一件都是长远之计,不经几年筹谋布局,难保周全。如今仓促公布,恐怕下面会有人不明事理,借着改革之名,胡作非为。君王心里的‘嗜欲’,往往就会启动下头的投合。” “臣为官数十载,官场情弊也还知道些。官场这个‘揣摩’二字,真是无药可医。比如这东北开边之事,开边之民,从何而来?” “各地虽有遇灾的灾民,活不下去的流民,但终究故土难离。就算许给他们东北的土地,也要以五年十年来计,断不是马上就能见成效的。” “若皇上心急出结果,这些官员,你敢报三年内完成,我就敢报两年内见效。你敢送三万灾民,我就敢纠结乡绅,造出五万流民。” “下面报喜不报忧,报多不报少。哄得皇上高兴,不定就能升官,至不济也不会为这事儿罢了官。下头吃准了这一条,就来投君所好。说得多了,怕是皇上也分不清哪是真的,哪是假的了。” 第54章 忠诚可鉴日月 康熙听得不住点头,张廷玉虽然是清朝人,说得又是臣子言。但这古今之事,势不同而理同,情不同而心同。 不管以后科技如何发展,生活如何进步,阶级如何变化,人性总是不变的。不然充分洞悉、利用人性弱点的三十六计也不会上千年来经久不衰。只要是和人打交道,都逃不掉这些情弊。 康熙对张廷玉苦笑道“朕又何尝不知道这些道理。可今年已经是康熙四十六年了,朕已经五十三岁了,自古君王有几人能活过六十?” “如今大清建国未久,就已经弊病重重,若是继续下去,怎么得了。改革之事,越早做阻力越小,越快做牵扯越少。” “朕害怕,有些事情,朕现在不做,后世子孙就更没人去做了;有些事情,朕不故意做大,后世子孙就更没有余地去做了。” “古往今来,到了朕这个年纪的君王,还有谁愿意推翻自己以往的功绩,重新开始改革。若不是为了改革,朕用得着这么熬灯油一样夙夜勤政?连后宫都不去了!” 康熙越说越激动“朕之光明磊落神明皆知!朕对大清的忠诚可鉴日月!衡臣、马齐,你们是朕最信任的人,你们要体谅朕的苦心,你们要成全朕!” 说罢,召唤影帝附体,挤出几滴眼泪。从炕上走下来,紧紧握住马齐的手道“马齐,朕今天话说重了,你不要记在心里。” 马齐是个实诚人,哪受得了这一套,当下感动的老泪纵横,“主子,您别说了。是奴才的过失,奴才办事不力。以后再有这样的疏漏,您剐了奴才,奴才也决无怨言……”低头拭泪,哽咽得说不下去。 康熙抚着马齐的老手,看着张廷玉道“改革是苦差事,你们夹在中间,既要按朕说的办,又要照顾到下面的人。可上为列祖列宗缔造艰难,下为子孙后代万世昌荣,再苦也要挺住。” “朕知道你们累,朕也累;你们难,朕也难,我们君臣就勠力同心,勉为其难。”说完也用手去拭泪。 张廷玉见康熙和马齐都哭了,自己不哭也不合适,回想一下伤心往事,说话间泪水已夺眶而出。 三老头儿加一起快二百岁了,在养心殿里哭成一团儿。 李德全在旁伺候,见状,急忙上去递手帕。一边递,一边偷瞥三人,见这三人老泪纵横,心里暗暗啧舌,要不说人家能称王做宰呢,又会说话又会哭。 李德全低声提醒康熙道“主子,到了用膳的时候了。” 康熙借机止住眼泪,对马齐、张廷玉道“都别哭了。唉,人老了,就是心肠软。我们边用膳边谈吧!” 说话间,太监们抬着御膳桌进来。又宽又长的填漆花膳桌中间摆着红白鸭子炖杂脍火锅,骨嘟嘟沸着腾起热气,鲜香扑鼻,四周攒着四砂锅热菜、炒鸡炒肉炖酸菜、燕窝鸡糕酒炖鸭、烧狍肉和鹿筋锅烧鸭子,绕桌边摆放着火腿咸肉,羊耳西点、野鸡爪……并饽饽点心及一应细巧宫点,品类固然比不上大筵,却也琳琅满目色味诱人。 康熙用筷子点着御膳桌上这些高血压、中风、脑梗三件套,对二人笑劝道“说起来,咱们君臣也难得一处进膳。随便用,多用些。” 从前赐筵都是单独一席,今天康熙让两人挨着他坐下一起吃。张廷玉和马齐拿捏着坐了小心用餐。 三人边吃边聊。康熙从张廷玉的父亲文华殿大学士张英,马齐的父亲户部尚书米思翰开始讲起。 “衡臣,你父亲张英心悸头眩的毛病儿,好些了吗。他当翰林院掌院学士时编写的《孝经衍义》,现在还放在朕的案头呢……” “马齐,你阿玛米思翰当年做户部尚书的时候在朝堂上舌战群儒,力主撤藩,慨然道‘三军资需,我愿请缨。’可惜四十多岁就走了。说起来,小时候,你还在朕身边做了几年哈哈珠子……” 又讲到二人的儿子,赐封张廷玉之子张若霭为一等轻车都尉,马齐的儿子富兴为二等侍卫。二人纷纷表示,皇上的恩德连三代,子子孙孙还不完。我们对大清的忠诚,也是日月可鉴,不让人先啊。 三人越说越激动,一直到宫门快落钥了,才不得不散席离去。 康熙送二人离开,不禁想到,这才到康熙朝,无论满汉,权贵阶层就已经不是一代的事情了。等到乾隆之后,更是不知祖祖辈辈延续交织下来的多少代交情。 尤其满洲权贵,子弟靠着做笔贴式和内廷侍卫这两条路,可以近水楼台,一路青云直上,年纪轻轻就封侯拜相。导致满洲顶层权贵,就在那几个家族里来回转悠,也就是后世一直指称的满洲八大姓。 这样养出来的权贵阶层,先天不足、不接地气、血脉至上、目光短浅,指望他们能在变局中站出来挑起大梁,无异于痴人说梦。 想到这里,康熙走到书案前,屏气凝神,援笔满墨,在宣纸上正楷写道 “飓风过岗,伏草惟存。天之将明,其黑尤烈。” 天气一直阴沉着,苍穹昏鸦,彤云渐积,没有半点活气。夜幕将临,开始吹起了大风,裂帛撕布地吼起来,裹挟着数不清的落叶尘土,吹出落钥的紫禁城,吹到即将关闭的内城九门。 因着康熙在养心殿的事先警告,众阿哥回府后立刻着手开始联络手下汉军旗人,地方的去信联络,京城的派人亲访,一刻也不敢耽误。 都知道这紫禁城宫墙虽高,却四面透风。只言片语的零碎消息,说话间就会传出宫来,不尽早联络安抚,手下得到消息后胡思乱想,再像大阿哥门人金陵副将马国成那样聚众串联,集体哭丧,康熙这次可不会再手软了。 赶着城门关闭前,几十个旗丁顶着大风,接连骑着快马,打着加急的驿旗飞奔出城。几个城门旗丁在大风中瑟缩着,议论道 “这是出了战事了?” “没听说,隆科多大人也没交代要戒严啊!” 第55章 好日子到头了 大风吼了一夜,终于吼出来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早晨起床,人们才发现,北京城已经变成琼楼玉宇银装素裹的一片混沌世界。 老十三胤祥大早上顶着雪,坐轿子出门。雪片飘洒下来,早已冻得结结实实的路面上冰封一层,又加上雪,走上去一步三滑。隔着玻璃轿窗看,外面的街市雪光映着,商贾店肆刚刚撤板开门。 他想着这些天诸多大事,从开源务本楼到毓庆宫,心里又是迷惑又是怅惘。一会儿是康熙和土谢图汗,一会儿是老四胤禛,一会儿又是太子胤礽,影子走马灯似的在心里晃漾。大千世界有多少识不透的理,看不破的情啊!干脆放下了轿窗窗帘,手抚着前额只是沉思。 思量着,轿子已经稳稳停住,一个护轿的亲兵扒着轿窗呼着白气禀道“十三爷,顺天府衙门到了。” 顺天府尹范时捷得了报信,早早带着一班手下在衙门口迎候,见胤祥的轿子落了,亲自过来挑轿帘,搀架着老十三胤祥呵腰出轿。 老十三看过去,见范时捷穿着孔雀补服,戴着蓝宝石顶子,因袍子做得大了些,他又是个罗圈腿,一摆一摆蹭着过来,十分可笑。 老十三笑道“老范,你这官儿越做越大,怎么个子却越来越矮,越活越佝偻。” “哟!十三爷!”范时捷说道“十三爷面前,奴才哪敢伸腿。本来六尺的身子,见了您自动矮三尺。” 老十三和范时捷一起走进后堂。 两人进屋坐定,老十三端起热茶,开门见山“老范,你这个汉军旗人最近可要小心了。” 范时捷笑的两眼都挤成一条缝,说道“奴才做事磊落,又有四爷、十三爷护着,什么牛鬼蛇神都不怕。” “比四爷、十三爷还大的神,怕不怕?”老十三道。 “哟!”范时捷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急忙端正了态度,郑重道“请十三爷示下。” 老十三慢悠悠的喝了一口茶,说道“皇上决心改革八旗汉军,太子爷抓总,所有得力阿哥冲锋效命。章程还在拟定,左不过这两个月了。” “这汉军旗是该管管了,去承德前,奴才还向您抱怨过有些旗人不务正业,与民争产。”范时捷道“只是这次不知道要整顿到什么地步。” “伤筋动骨,体无完肤。”老十三盯着范时捷,道“这么说吧,也就比立刻出旗强一点儿。” 范时捷一下被震住了,他是汉军镶黄旗人,大清开国功臣范文程的孙子。祖辈给满清当了三代奴才,没想到主子会突然翻脸不认人。 改革汉军旗,他的地位会不会受影响?他还兼着个汉军佐领,手下几百个汉军旗丁,男女老幼加起来,汉军旗人也有上千了。对这些手下又会有什么影响? 老十三见范时捷被自己唬住了,笑道“你不用担心,老范,你祖上立过大功,皇阿玛的御笔‘元辅高风’,现在还在你家挂着呢。动谁也动不到你们这些汉军勋贵头上。主要是针对下面那些汉军旗人的。最要紧的一条是断了世袭旗籍,只此一世,一代之后,无功即自动出旗。” “你既是汉军佐领,又是顺天府尹,这时候必须把耳朵竖直了,脚跟立稳了。改革正式发布之前,下面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给我打探清楚了,及时上报。” 老十三见范时捷想要说话,抬手止住了他,继续说道“这是军国大策,上面既然定了,就再没有转圜的余地。具体细节我现在也不方面和你多说。但在我看来,这对下面的旗人,未尝不是好事。” “汉军旗人每年虽然能领二十两银子,可人身都被限制死了。不得随意出城,不得做工务农经商。现在放开了,得了自由,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比之前整日不事生业、一味玩物丧志,做那些栽石榴树、养狗生孩子、领钱粮、下馆子、吃茶、玩鸟笼子的闲事儿强太多。” 范时捷苦笑道“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猫嘴里抢食,不挠人才怪。京城里汉军旗人也有十万了,这要是闹将起来,可不得了。” “若不是为了这事,我能大早上爬起来找你。”老十三肃声道“皇上严令,所有阿哥手下的汉军旗人,这次都不能出差错。你身份更特殊,是顺天府尹,牵一发而动全身。先说好了,你这边若是出了纰漏,我饶不了你,四爷饶不了你,皇上和太子更饶不了你。” “奴才不敢。” “消息离了口,就守不住。且看着吧,没两天,找门子的、托同年的、求主子的,下面汉军旗人就开始闹腾起来了。从今天起,顺天府衙役和五城兵马司三班倒,一刻也不能闲下来。凡有聚众乱言政务者,即刻锁拿。” “扎!” 三天后,北京前门大街,裕泰茶馆。 宋恩与吴祥正拉着张五哥,在角落里喝茶。 今天张五哥是特意出宫,来看宋恩与吴祥。上次因在康熙出行的队伍中,匆匆一面来不及说话,就总想着来看看他们。于是趁着休沐,提了些果品点心,就来寻他们。去家里扑了个空,来茶馆一找,果然在这里。 宋恩与吴祥见到张五哥别提多激动了,两个老头做了一辈子狱卒,只见过脱毛凤凰不如鸡,什么时候见过山鸡变成金凤凰。 之前图里琛穿着一身黄马褂来茶馆提走张五哥,后来又见到张五哥也穿上了黄马褂,这传奇故事在茶馆热搜榜足足霸榜了一个月,才被剃头匠王麻子偷腥被抓,光天化日当街裸奔的新传奇所取代。 两人拉着张五哥就要向茶馆里的人炫耀,被张五哥止住了。他心知如今身份不同往日,万不可招摇,今日还特意穿了身半旧的棉袍。 “五哥,这皇上是什么样儿?天天都干什么啊?”吴祥压着声音,激动的问道。 “吴伯您觉得是什么样?”张五哥反问道。 “戏文里都说了,想什么吃就有什么,想怎么花就怎么花银子。高兴了就带着乌泱泱一帮人威风巡游,平时就把人叫到朝廷,说声‘有事出班启奏,无事卷帘退朝’!人们散了,就宫里花天酒地听歌看舞。再不然就微服私访,瞧见哪有冤案,喊一声刀下留人,或者瞧见一对才子佳人心愿难遂,就成全了他们……”吴祥说得眉飞色舞。 张五哥被吴祥逗笑了,虽然他进宫之前,也觉得皇上是这个样子的。他正要开口说话。突然发现茶馆里散坐在各处,提着鸟笼子、说闲话、嗑瓜子的茶客们,忽喇喇都站起来,围到一起。 只听到围聚的人群里传出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听说汉军旗人的好日子到头了!” 第56章 汉奸鄙视链 听到这句话,张五哥坐不住了,站起身看去。透过人缝儿,只见一个卸顶头,脑后发辫不足一根筷子粗的老头儿正得意洋洋的被众人围在中央,故作神秘的说道“上面说了,汉军旗必须出旗,铁杆儿庄稼,没喽!” “那二爷,您可别唬我们。这话怎么说的?”大白天有空闲在茶馆里打发时间的,大多数都是旗人。好几个汉军旗人一听就急了,紧张得瞪圆了眼,连忙问道。 “唬你们?我图什么啊!我侄子就在都统衙门做笔帖式。”那二爷穿了身青白棉袍,外套一件黑缎套扣背心。龇牙咧嘴的说道“哎呀,半个月没回家了,忙的没日没夜,走路都打飘。上面让加急把汉军旗人的户口全都整理出来了,陈芝麻烂谷子的,别提多费劲了。” 张五哥向旁边的宋恩和吴祥问道“这位是?” 吴祥道“那二爷,正经满洲旗人。听说原来是九皇子的门人,九皇子在京的时候,他显赫着呢,大家都捧着他。如今九皇子出京了,得力的门人奴才都跟着走了,连松二爷那样的,都跟着走了,偏他留下来了。大家就知道他是什么货色了。如今不如往日了,没人愿意捧他了,他就天天挖门盗洞的找些小道消息来显摆。” 不过今天那二爷这消息可不算小,一抛出来,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纷纷叫嚷开。 “唉呀……这是怎么说的呢?” “凭什么让我们出旗啊!出了旗我们干什么啊!” “我们旗人每月领朝廷那么点粮米,那是天经地义的事” “哼,是哪个狗日的,出了这么个断子绝孙的主意,让我知道了,我非劈了他不成” “得了,别听他瞎掰乎!”外面传来一声清亮的呵斥。众人望去,只见一个身穿江绸夹袍,外套风毛玫瑰紫巴图鲁背心的年轻人大摇大摆的走进来,他眼上架一副水晶墨镜,腰间槟榔荷包一晃一晃,手上还提着个鸟笼。 年轻人把鸟笼子往桌上一落,哂道“老那,你侄子算什么笔贴式啊,就是一杂役。还管旗籍,你就吹吧!告诉你们吧,汉军旗人不是全都出旗,是没军功的出旗,我哥在内务府当差,昨晌儿回来说的!” 年轻人把水晶墨镜往下一拉,露出一对精光四射的三角眼,眼珠滴溜溜向众人挨个扫过去“刚才谁说断子绝孙的?告诉你,把话给我咽回去。这可是太子爷的主意!” 众人讪讪一时不敢言语。 吴祥接着向张五哥解说道“这是黄少爷,几个月前过来的,阔气的很,但从不说身份。大家都猜至少是得个红带子。他就喜欢和那二爷顶着干,来的次数不多,有几个有心的旗人每天专门等他来呢。”张五哥点了点头,确实,这个黄少爷的消息比那二爷要靠谱多了。 说话间,那边又乱哄哄的嚷了起来。 “没军功的出旗?!我倒是想立军功,也得能补上兵缺不是,一直抽不中,我能怎么办?!” “常言道,前人种树,后人乘凉,怎么是没军功呢?!” “说的好!打我老爷爷从龙进关,哪一个不是大清流过血、打过仗,他们的军功,都不算啦?!” “就是,我爹是跟着‘三顺王’入关的,为大清断过腿,我的功,他早就替我立了!” “‘三顺王’算什么,打我爷爷那辈儿起就是正白旗包衣了,给睿亲王牵过马!” “呸,都是奴才!汉军正黄旗一等子爵左梦庚,那是我没出五服的太爷爷!” 眼瞅着这帮人起哄架秧子的,话题越扯越远,都是汉奸,还排出鄙视链来了。 那二爷被黄少爷拆了台,听得心烦,站起来,使劲拍桌子道“争这些有意思吗?!还一等子爵,那么有能耐,怎么没见给你家抬进满军旗啊!你左家要是像佟家那样,变成佟佳氏,现在还用愁?”气得那二爷小胡子一抖一抖的。 “谁敢跟佟家比啊,能变成满旗的,都是有女儿在后宫封妃的。” “唉~所以说,给王爷牵马不好使,你得跟王爷睡觉!” “我操你祖宗的,少在那放屁!” 眼瞅着要打起来了,掌柜王利发连忙从柜台后跑过来,冲着这帮人打千作揖,点头哈腰的说道“各位爷!各位爷!咱这茶馆莫谈国是,莫谈国是啊!都是老主顾了,赏个面儿!”说完又向黄少爷弯腰拱手道“您老说句话?” 黄少爷瞟了掌柜王利发一眼,从怀里掏出个描着美人图的水晶鼻烟壶,往鼻子一凑,打个激灵,才慢悠悠的对众人说道“就是,吵什么啊!看见外面了吗?这两天五城兵马司的巡逻兵丁三班倒,到处都是,就等着抓你们这些聚众闹事,诽谤朝廷的汉军旗人呐!” 正说着呢,远处一队五城兵马司的巡逻兵丁向这边走过来。 茶馆里众人一下子被唬住了,刚才还唾沫四溅,张牙舞爪的一帮人,登时一个个缩得跟鹌鹑似的。得!赶紧撤吧。汉军旗人出不出旗的,还能回去找找门子。这紧要当口儿要是被抓进顺天府大牢,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有人顺坡下驴“看在黄爷的面儿上,都散了,散了吧。”“那是,黄少爷的面子不能不给。”“走了哈!”“回见,回见!” 一群人聚得快,散得也快。等兵马司的人从茶馆门口路过,早溜没影了。茶馆里一下空荡荡的,只剩下黄少爷和张五哥这一桌。 这时黄少爷才注意到了张五哥,把墨镜往上一推,笑道“哟呵!这不是张侍卫嘛!没想到,这小小的裕泰茶馆还真是藏龙卧虎啊!” “恕我眼拙,您是?”张五哥仔细回想在康熙身边见过的人,却对这位黄少爷一点印象也没有。 黄少爷见状,笑道“我呀,我见过你,你没见过我。咱们俩以后还会再见的。” 说完往桌上扔了一角银子,冲张五哥摆摆手,拎起鸟笼子,潇洒转身离开。 第57章 把人丁税废了吧 张五哥是怎么都想不起来这人是谁,当下把疑问存在心底。向掌柜王利发走去,问道“掌柜的,这帮旗人天天在这儿闹事吗?” 王利发三代人经营茶馆,见人过目不忘,他认出了张五哥,吃不准他现在的身份有多显贵,不敢得罪,赔笑道“哪儿能啊!我这‘莫谈国是’的牌子挂着呢。今天这都是那二爷挑起来的。” “张爷,您现在是……大人?有怠慢的地方,您见谅。”王利发小心翼翼的问道。 “我不是大人,也不是爷,您叫我五哥就成。”张五哥笑道,转身向宋恩与吴祥拱手道“我先回去了,得空再来看您二老!” “一起走,一起走。我们也得回家了。”宋恩与吴祥急忙起身,跟着张五哥一起离开了。 眼见茶馆恢复平静,王利发走回柜台,又重新打起算盘,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啐道“呸,一盘散沙。” 张五哥返回紫禁城,进侍卫值房销了假,换上公服佩刀,穿过隆宗门,往养心殿走去。路过南书房时,正碰上张廷玉带着户部尚书希福纳、梁清标、户部侍郎施世纶,后面还跟着几个小太监,抬着一口大红木箱子,向养心殿走去。 一行人脚步匆匆,张廷玉边走边掏出怀表看,全没有平日谈吐从容的气度,说话又急又快“快点!已经让皇上等了两刻钟了。梁尚书,不是嘱咐你昨天就整理好户籍册子以备咨询嘛!” 户部尚书梁清标也快六十了,走得快就有些喘“是先备好了。谁知道万岁临时下旨意,这么大雪,叫户部发粮给顺天府,周济贫寒无食的人家,要挨户看到。有几个紧要的册子,又拿出来了。这一折腾,就耽误了。” 因为清朝的满汉复职制度,六部尚书有两位,一个满人尚书,一个汉人尚书。户部尚书希福纳跟在两人后面,吐槽道“本来就急,刚才还被几个地方来的给拦下了,请示给地方加火耗,真是越忙越添乱,成了乱蜂螫头了!” 张廷玉听到这里也生气了“不用理他们!贪得无厌!开了这个口子以后就收不住了。” 一行人匆匆走进养心殿,康熙已经在等候了。张廷玉急忙带头请罪,康熙摆手示意没关系,又让李德全给三人赐座。 张廷玉先开口说道“启禀皇上,前因东北开边一事,令查全国户籍人口,户部已经整理完毕。臣请户部尚书梁清标奏报。” 康熙点头表示继续。 户部尚书梁清标开口道“臣户部尚书梁清标奏报康熙四十五年,全国共有男丁两千四百六十二万一千三百二十四丁。各省府州县具体户籍册子,臣与希福纳大人已经整理完毕,供陛下御览。” 说罢,侧身指向太监们跟着抬过来的那口大箱子,小太监打开箱子,里面堆放着一本本的人口册子。最上面放着一本全国各省情况的概括。梁清标走过去把最上面的一本拿起来,呈递给康熙。 康熙展开,翻了开头几页,又放下,疑惑道“这户籍人口各地方每三年统计一次。自台湾收复后,国内再无战乱,百姓承平,为何户籍人口没有明显增长?此前朕看明朝户籍也有此疑惑,为何明朝人丁总是一千余万户、六千余万人?不是应该太平之时人口增长,战乱之时人口减少吗?” 户部尚书梁清标噎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此时,坐在后面的户部侍郎施世纶却越过梁清标,站起来向康熙说道“臣户部侍郎施世纶请奏,此中情弊,臣略知一二。” 康熙笑道“施世纶!你是刚从安徽任上升转来的,这些庶务,定然更了解。说来听听。” 施世纶朗声道“所谓人丁,即十六岁至六十岁的男丁。每年都会有人因长到十六岁而变为男丁,也会有人因超过六十岁而脱离男丁。所以朝廷下令,每三年,各地需重新统计人丁,汇总后上报户部。户部再按照各地上报的人丁数量,明确人丁税的征缴总额。 但从前明以来,人丁统计,早已名存实亡! 仅以县为例,一县人口何止十万,而朝廷官吏不过数十人,力所不及,此其一也。 若人丁变化,人丁税就要随之变化,对地方而言,既无功劳又容易引起百姓不满纷争,此其二也。 所以每遇人丁编审之年,地方官员也就是做做样子,在原来的数字上稍微做一个改动,呈报给户部了事。 实际上,所有官府户籍、地方州县志所记载之丁口数字,除开国之初百废待兴,尽心统计外,后面都只是一个历代相沿的数字而已。真正的人丁数量统计,地方官员既无此力,也无此心。从官方记录上,是看不出真实的人口数量的。” 果然无论古今,世界的本质都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这个施世纶是因为在国库清账中表现优异,获得太子举荐,提拔到户部侍郎的位置上。 康熙笑着夸奖道“当日你父亲施琅出师台湾回来,朕问他,‘你儿子中有几个可造就的?’施琅说了五个,绝口不提你。后来朕才知道,施琅有个小九九,五个都是不中用的,所以要恩荫,真正有能耐的是这个老六,他料定你能自立功名,所以压根不提,知其子莫如其父呀!”施世纶正是靖海侯施琅的儿子。 一直没说话的户部尚书希福纳凑趣道“正是虎父无犬子。施侍郎一双眸子精光四射,灼灼生光,浑身筋节强悍,不像个文臣,倒更像个武将。” 见其他人也要来凑两句,康熙赶紧改容道“好了,还是说正经事吧。这改革之事,不动则已,一动则牵扯无数。本想以户籍数量来估量开边人口,制定开边预算,谁知又牵扯出户籍统计的弊病来,此事积弊已久,确实是人力所限,朕也不为难你们。” 康熙接着说道“但既然决心改革,改一件事是改,改十件事也是改。反正每次人丁统计都是做样子,朕看干脆就废了这统计,免做此无用功。” 张廷玉急忙道“可是人丁统计与人丁税相连,若不统计,人丁税如何征缴?” 康熙笑道“那就把人丁税也废了吧!” 第58章 两难自解 人丁税也废了?康熙此话一出,众人这回是彻底愣住了。如此国家大事岂能儿戏?!人丁税征了几千年,大清每年三百万两的收入,说废就废了?! 康熙见众人如此,笑道“你们不要误会。其实朕览观明史,早有此意。既然人丁数量都是上下默认的,那不如就直接确定一个数字,也省得下面费心造假,上面劳力统筹。朝廷每年按此数量征收人丁税,不再增减。是谓永不加赋。” 历史上,永不加赋的全称是“盛世滋生人丁,永不加赋”。就是从今年之后再出生的人口,我大清不算人头税了,就按照原来的人口来征税。 老康熙被后世人吹上天的所谓“永不加赋”的仁政,最主要的原因不是他仁政爱民,而是人丁编审制度早已名存实亡。在皇权不下县的古代搞人口普查,还是三年一次,靠着那个官僚体系、那些官僚素质,那几个屈指可数的地方官员,无异于痴人说梦。这是受制于时代的硬性原因导致的,没办法。 有些事要迎难而上,有些事要知难而退。康熙身段灵活,干脆把人丁数额固定下来,“即以本年丁数为定额,著为令”,以后不管多少,就按这个来征税。这样不但可以消除由于人口波动而带来的税赋征收的波动,保持国家经济秩序的稳定。还能省得地方官员再费心思做表面文章。 朝廷的财政收入也稳定了,官员也消停了。算是大清康熙版“两难自解”了。 “永不加赋?”养心殿里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康熙又抛出一个重磅炸弹“朕后来又想,既然人丁税已经不再变动了,不如就一步到位,彻底取消这个税种,把他合并到土地税中。是谓摊丁入亩!” 任何政策在执行的过程中,总会不可避免的打上折扣。地方豪绅地主从中营私舞弊,让基层百姓很难从国家的政策中直接受益。 历史上,康熙五十年推出“永不加赋”后,不少地方对百姓的丁银摊派,并没有减少。而且对于收税的官员来说,丁增而银不增,就需要重新计算和折合。两难好像解了,又好像没解。所以,到了康熙五十五年,御史董之燧奏请皇帝,干脆把丁银都摊派到土地之中吧。 简化税收,这是中国封建王朝几千来一个不可阻挡的发展趋势。税收制度,从隋朝的租庸调制到唐朝杨炎的两税法、宋朝王安石的方田均税法、明朝张居正的一条鞭法,一直沿着两条脉络前进,一个是税收的种类越来越少,一个是税收的东西越来越简单(从收各类实物到只收钱)。 因此,取消人头税,把人头税并入最主要的田亩税中,是水到渠成的举措,是势不可挡的趋势。就算没有清朝,别的王朝也会这样做。 历史上,康熙在位时准许先在广东和四川两个省做了试点。到了雍正,正式推向全国,也就是雍正几个著名改革之一“摊丁入亩”。摊丁入亩听起来简单,真正推行起来困难重重,一直到清朝末年,还在不断为这个政策打补丁。 康熙这里要加速推进清朝的税收简化进程,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清朝“摊丁入亩”的推行,带来了两个时人没有想到的后果 一是人口爆炸式增长。清朝中后期的人口翻着番往上蹦,让封建统治者第一次对人口增长感到恐惧。这人口增长的原因,除了玉米、番薯等逆天作物的引进,能养活更多的人,人头税的取消也是一个重要诱因。 二是流动人口剧增。历代王朝之所以重视对土地和人口的控制,根本目的是为了保证国家税收的稳定。摊丁入亩后,既然人丁与赋税缴纳没有直接关系了,政府对人口的控制就减弱了,人口就不会再被强制绑定在土地上了。流动人口的急剧增加让封建统治者束手无措。乾隆时期的叫魂案,就是对流民恐惧的一个具体外现。 康熙联想到这里,不得不吐槽一下老康熙的好圣孙乾隆。乾隆统治时期,国库存银最多达八千万两,人口“民数三万万七百四十六万有奇”,商业迅速发展,城镇化迅速推进。而乾隆对此的反应是什么?害怕!对,就是害怕!这和传统儒家士农工商的理想社会相差太大了,面对这些远超前人治国经验的情况,他既喜且忧,既惊又惧。没有选择积极拥抱改变,而是缩回自己的舒适圈,思想更加保守,更加死守祖制。 可对现在的康熙来说,人口增加和人口流动,正是资本主义发展的重要基础!你们这些小农经济守护者不会用,我这个封建地主掘墓人可会用,人多好,越多越好! 康熙看着被自己炸蒙了的众人,语重心长的安慰道“有些想法虽然听起来石破天惊,其实都是延续前人罢了。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赋税之简化与合并就藏在廿二史中,藏在前朝的一条鞭法中。《明史》已经修完十多年了,朕最近翻读,总觉得话还是没说清楚。现在事情太多,等改革步入正轨后,朕是准备重修《明史熙心想,你大清不是最擅长搞文字狱吗?等我腾出手来,看我把文字狱给你玩出花儿来。 张廷玉看康熙这改革想法一个接一个往外崩,一个比一个炸裂,自己那天的谏言,康熙真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啊!这治大国如烹小鲜,如此心急的来回折腾,怎么得了。秦始皇、隋炀帝……他不敢再继续放任自己的想法。继续默念“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八字官箴。自己又不是御史,该说的都说了,皇上不听也就算了。大不了余生都给大清当裱糊匠。 和张廷玉的越听越心凉相比,施世纶却越听越兴奋。他此前见过康熙,但却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御前会议,本以为皇上登基日久,思想保守,没想到锐气如少年。施世纶满脑子改革想法,正是棋逢对手,不对,是得遇明主。 第59章 大营阅兵 施世纶当下不管自己几个顶头上司的沉默,直接跟着大老板的思路走“摊丁入亩,将丁税融入田税,正是大道至简之理。因田起丁,田多则丁税多,田少则丁税少,无田则无丁税。 只是各省情况不同,比如臣所在的安徽,土地肥沃,兼并严重,大地主良田千顷,小农贫无立锥。摊丁入地后,土地越多者需纳赋税总额越多,田少者则减少赋税总额,因此贫农可得利。 但在其他省份,比如山西,据臣所知,山西山多地少,土瘠民贫,有钱的晋商们均不务农,若将丁银都摊到土地中,这些富商大贾反而都不用交税了,变成贫民代富民交税。 若是不管各省情况,一味强推,不但引得官绅地主不满,小农百姓也会心生怨怼。上下合力,阻挠改革,此般种种,臣请圣上思虑在前。” 对于施世纶的进言,康熙是比较惊喜的。虽然想的还不够细,比如各省情况不同,其实一省之内情况也不相同,省内如何统筹调剂。或者干脆不按照土地的亩数,而是按照税粮的数量来摊派丁银。但一时能想到这些,已经证明其既有宏观视角,又有基层经验,还有愿意改革的锐气,不像田文镜那样只会一味蛮干,绝对是今后改革的中坚力量。 康熙转头对张廷玉道“看来这大朝会上,除了旗务整顿、开边东北,还要再加上摊丁入亩这一项了。”要不是怕一下推行太多,自己把控不了,康熙甚至想直接把火耗归公都放上去,中央转移支付的雏形,在改革的时候不要太好用。 他接着对施世纶赞道“不错!甚好!朕就知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你回去把摊丁入亩的想法详写个折子送上来。希福纳、梁清标,你们要多给年轻人加加担子啊!” 又转头对李德全道“传旨,施世纶进言有功,赐黄马褂。” 当着康熙的面,满汉两位户部尚书连连称是,至于回去是给年轻人加担子,还是穿小鞋,那就是后话了。 施世纶跪下谢恩“国士报主不计身家,万岁如此信任,臣必庶竭驽钝,不负君恩。” “不只对你,对你们。”康熙目光扫过张廷玉、梁清标、希福纳,几人急忙跟着施世纶跪下。 康熙道“朕有一语告诫,改革之事,千难万难。做臣子的不可有了异样的心思,若是人浮于事,尸位素餐,甚至祸国营私,被朕查觉,凭谁不能袒护你;但若你实心为社稷,自有朕为你保驾护航!” 张廷玉、梁清标等人为官数十载,文心周纳,听康熙这话似有所指,忍不住浮想联翩,额头都密密沁出汗来。一齐答道“是!”声音大得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跪安吧。”康熙摆了摆手道“施世纶,改革之事太子一直挺在前面,你既是太子举荐的,也去见见太子吧。衡臣你们几个下午再递牌子进来,按照朕刚才的意思,把拟好的旨稿拿进来给朕看。” …… 十天后,北京城外,密云大营。老十三和老十四奉康熙旨意来此整饬军队,做好迎接关外四位旗主王爷简亲王勒布托、果亲王诚诺、东亲王永信、睿亲王都罗,以及他们带来的关外四千兵马驻扎的准备。 密云大营和丰台大营、马陵峪大营并称三大羽林军。驻军装备精良,火炮鸟枪马铳俱全,马步军也都配套,甚至还有一队工兵水师,专门用来造舟搭桥。 大营像个蛛网一样向北辐射,中军大营靠山而建,山下旱道纵横,山上溪泉密布,西侧大片房屋,可用来贮存粮食和军火,登山北望,连绵数十里星罗棋布的营房尽收眼底。 老十三胤祥和老十四胤禵在密云大营提督毕力塔的陪同下进行大营阅兵。寒风呼啸,阅兵台下,两边各站一名军官,按剑挺立分段指挥,全部军士都是一色簇新的号衣,煞是威武森严。角门外黑鸦鸦站着三个大方队,铁铸般一动不动。 旗牌官全副甲胄,从角门大步走来,走到阅兵台下,向提督毕力塔,老十三胤祥和老十四胤禵这边单膝一屈,平手军礼说道“各营准备就位,请将军下令。” 提督毕力塔望向老十三胤祥和老十四胤禵,见二人点头,大手一挥,高声道“开始!” 便听校军场上炸雷般三声大炮响过,角门打开。八十名军卒举着八十面龙旗先走进来,后面跟着两列长队军士,八面门旗导引,两面金鼓旗,两面翠华旗,四面销金小旗,出警入跸旗各一随后,八十名军士举着金钺、卧瓜、立瓜、钺斧、大刀、红镫、黄镫,进来后沿着校场一一站定。 校军场中央,角兵、螺兵走出队列,先吹响蒙古大角,然后随着角声,海螺依次吹响。各方队依次向前,按照军令,击鼓而进,鸣金而止。 前锋营先入,八百名校尉佩刀,墨线般甩步跨出,把个校场黄土踩得一震一颤。 护军营、骁骑营后入,八百骑兵装束齐整,衣甲鲜亮,催马缓入,也真亏了那些驭手,连马蹄子都齐刷刷踩着鼓点子,黄尘扬起老高。 最后是火器营入内,汉军火器营三百鸟铳火枪步军打头,跟着是数十匹健骡拖着十架红衣大炮炮车隆隆而过,三百满洲火器营鸟铳火枪马军列于炮位两头。 队列入场后,三队士兵演变各种阵法,如此反复数次,最后将队伍还原成阅兵之初的队形。 老十三还是第一次来密云大营,这里的军容士气与丰台大营截然不同。丰台大营在城西南,距离内城非常近,全速前进,两个时辰就能抵达畅春园。密云大营在城北,距离内城远的多,要一日才能抵达。密云大营与马陵屿大营一起,构筑起北京城的北方防线。 “十三哥,这里和丰台大营比起来如何?”老十四问道。 “丰台大营多纨绔,这里更多了些边军的肃杀之气。”老十三望着下面列阵的士兵,转头对毕力塔道“阅兵结束后,众将士赏酒宴五十席,猪二十、羊二十。” 第60章 说翻脸就翻脸 阅兵之后是劳军宴。老十三自掏腰包,请密云大营所有参阅官兵吃饭,大营里酒肉摆开,一时欢声笑语,宾主尽欢。 中军大帐里,老十三、老十四和提督毕力塔一起宴饮,几个副将参领坐陪。 “毕力塔,今天阅兵演练的阵法,大半都是以火器营为中心。这火器营是不是过于突出了?”老十四咂了一口酒,问道。 “十四爷,大清打太宗皇帝起就重视火器,当年打明军的大凌河之战,太宗亲言‘全靠红衣大将军’。皇上他老人家更是注重火器,专门成立了汉军旗的火器营。打准格尔,乌兰布通之战,皇上亲许火器营为头等军功。现在每年都要在卢沟桥演放枪炮。” “那火器和我满洲骑射相比如何?”老十四想起康熙之前提到的要坚守满洲骑射传统,自己也是从小就反复背诵太宗圣训“恐日后子孙忘旧制,废骑射以效汉俗”,但这似乎和如今清军的实际情况不太相符。 “这个嘛……”毕力塔没想到会有此一问,斟酌了一下,才说道“虽然太宗皇帝深知火器之利,但也反复训诫我们满人要不忘旧制,不废骑射。 奴才觉得,二者没法比较,各有优劣。如果能既有骑射,又有火器,才是最好的。 比如这火器营,只拿鸟枪的兵就比不上既拿鸟枪、又佩弓箭的兵。三十步以外用鸟枪,三十步以内用弓箭,才能有最好的实战效果。 若只会用火器,士兵就会害怕肉搏近战。之前打准格尔也经历过,敌人只要扛过几轮枪炮冲进来,队伍就垮了。还得靠善长骑射肉搏的来扛。” 老十四听得连连点头。 老十三却说道“你们看问题还是太浅啊!”老十三自从上次和老四胤禛讨论满汉之争,让他深感自己看问题不够政治,不够大局。从那以后,不管想啥,都喜欢往政治上靠一靠,还真让他琢磨出不少东西。 可惜无论是邬思道还是四哥胤禛,都比他强太多。如今终于碰到能显摆的对象了,老十三高兴道“重骑射不光是重传统。从太宗到皇阿玛都强调重骑射,还有个原因,就是这火器之道,毕竟是西洋之道,是受制于人。 那帮洋人也不是好相与的,他们来这里是为了传教。皇阿玛本来对他们挺宽容的,可这帮人蹬鼻子上脸。 好像三五年前吧,他们那个洋人教的头儿,叫什么克罗门十一世的,居然命令我大清的教徒不准祭祖祭孔。皇阿玛当面训斥他们的使者,说他们是‘立于大门之外,论人屋内之事’。九哥有个门人苏奴,全家信洋教。皇阿玛为此还专门提醒过九哥。” 老十四一拍大腿“这事儿我记得,九哥回来后就说,皇阿玛以后肯定是要禁止洋教了。” 毕力塔插话道“奴才没想过,火器还有这层干系。军营里也有士兵信教,奴才以后多加注意。不过这火器制造,确实还是洋人的好。不管是从前的弗朗机炮,还是现在的红夷炮。咱们自己造的总是不如洋人的结实耐用。” 老十三道“洋人是会些奇巧淫工的,要我说,让汉人仿制更合适……” 就在这时,账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嚣吵闹,打断了对话。 毕力塔对身边的亲兵说道“去看看,怎么了?” 亲兵出了大帐,不一会儿回来,看了老十三和老十四一眼,却没有立刻说话。毕力塔生气道“有话就说!” 亲兵躬身道“回帅爷,几个校尉吃醉了酒,打起来了!引得好多士兵围观。” 白天十三爷和十四爷刚夸完密云大营军纪严整,晚上这帮属下就给他丢人现眼,毕力塔生气的站起身来,躬身对二人道“十三爷、十四爷,容奴才前去处置。” 老十三点头同意,却被老十四一把按住,胤禵道“毕将军,把他们叫进来吧。我和十三爷也想看看是怎么回事。” 毕力塔眼神变得饿狼似的绿幽幽的,对亲兵怒喝道“即刻将犯纪军官提来听候发落!” “扎!” 不一会儿,五个军校被十名如狼似虎的亲兵架着双臂扭送到正帐,看来刚才打架的阵仗不小,一个个已是鼻青眼肿不成模样。 打架的军校急忙跪地伏首。 “为何打架?”毕力塔问道。 “卑职听说,汉军旗要出旗,心中烦闷,就多喝了几碗。都赖他们还来出言嘲讽,借着酒意,就打起来了。”汉军旗操练尉何保禄还带着酒气,满脸通红的回道。 “大帅,卑职可没说啥,都是何保禄他们几个喝多了,先动的手。”满军骁骑校都赖急忙辩解道。 “胡闹!无端生事,醉酒斗殴。何保禄、都赖打五十军棍,其余各打三十军棍!押下去。”说罢,毕力塔一挥手,示意亲兵将五人拖下去。 “且慢!”老十四胤禵缓缓站了起来,说道“十三哥、毕军门,他们这可不是醉酒斗殴的小事儿。” “汉军旗要出旗,谣言从何而来?这个都赖是满军旗的吧,他又为何出言嘲讽?”老十四把酒碗往桌上一扔,冷冷的看着毕力塔,斥问道 “好舌利齿,妄为是非,挑拨军士,令其不和,该当何罪?” 毕力塔愣住了,好半天才干涩的迸出几个字“谤军当斩!” “那就请军门按军规行事。”老十四冷冷的说道。 毕力塔忙道“十四爷开恩,这些猴崽子喝多了,无心之失,不是有意……” 老十三也想上去给这五个旗人说说情。 满军旗的骁骑校都赖一听要被处斩,急了,借着酒劲,越过毕力塔,向老十四喊道“十四爷!奴才是您镶蓝旗的,跟着佐领那尔布。奴才阿玛寿山,在您手下效过力啊!奴才知错了!” “寿山?”老十四蹙额说道“我想起来了,参领寿山,你是他的儿子?!当初寿山说他儿子结婚,我还赐了喜钱,就是你?” “是奴才!是奴才!求十四爷饶命啊!奴才知错了!”都赖头磕的捣蒜一般。 “唉,这是从哪里说起呀…”老十四摇头叹道,然后面容一敛,对旁边侍立的亲兵道“拿酒来,既然是我的奴才,我亲自为你送行!” 第61章 密云动员大会 见毕力塔和老十三还要说话,老十四抬手指向供在中军大帐帅案上,刻着“如朕亲临”的金牌令箭,厉声道“皇上赐我与十三贝勒金牌令箭,准许先斩后奏,便宜行事。几个小小的校尉,也要我请出令牌吗?” 毕力塔和老十三被这面大旗怼了回去,不再言语。 老十四再次喝道“拿酒来!” 两个军士立刻抬了一坛酒来,斟了五碗,塞到跪在地下已经吓傻了的五个满汉校尉手中。 老十四自己也拿了一碗在手中,环视账中众人,沉声说道“汉军旗改革,兹事体大。如今政令未出,军营已流言四起,安能等闲视之。今天就借尔等人头,晓喻全营,再有造谣传谣,扰乱军心者,斩!” 说完,仰脸咕咕一气喝完了酒,将碗向地上一摔,吩咐道,“拖下去!” 账内亲兵望向毕力塔,毕力塔无奈点头,伸手从令箭架上抽出一枝虎头令箭“当”地掼了下去。 亲兵们得令,齐声应和,扑上来寒鸭凫水般缚定了五人,不论他们怎样挣扎哀告,双脚着地拖出军账,一齐按倒在帐外的空场上。 刹那间,呜嘟嘟号角悲凉响彻四方,密云大营里还在高兴饮酒的众官兵听到号角,登时刚下酒肉,站了起来,这号角声!这是要行军法杀人了! 不一会儿,五颗血淋淋的人头被放在托盘上,呈进帐中。 老十四仔细打量了几颗人头一番,吩咐道“挂到校场上去。” 又转身斥退账中其他人,然后才对老十三和毕力塔道 “汉军旗改革,势在必行!” “十三哥,我们到密云大营可不单是为了迎接关外的四位旗主王爷。皇阿玛既然赐我们金牌令箭,我们就要趁着这段时间,把改革在密云大营推开试行。” “毕军门,我和十三贝勒身负重任,今夜之事还则罢了。若大营再有乱言者,别怪我上本参奏你军纪涣散,治军不严!” “末将不敢!唯皇命是从!”毕力塔跪地肃声回道。 老十三呆呆的望着老十四这一连串雷霆行动,心中五味杂陈。和这位与自己同岁的十四弟相比,自己此前对政治认识的夸耀,显得十分可笑。但他再想进步,终究还是做不到和老十四一样狠决,视人命如草芥。 老十三扶起跪在地上的毕力塔,从怀里掏出一打银票,塞给毕力塔道“毕军门,这些银子,偷偷给这些军校家人送去吧。” 毕力塔把银票揣在怀里,深深的望了一眼老十三,沉默着转身离去。 老十四冷眼旁观,不屑的撇了撇嘴角。 等到毕力塔走后,老十三摸了摸剃得趣青的头顶,凑到老十四身边,轻声问道“十四弟,今天这事要不要禀告皇阿玛?” 老十四笑道“皇阿玛日理万机,何必为这点小事打扰他老人家。” 老十三望着黑黢黢的账外,沉吟道“是啊!” 当晚,两个亲兵各带着老十三和老十四写给康熙的密折,骑快马先后疾驰出密云大营,直奔京城而去。 十三贝勒和十四贝勒到密云大营的第一天,就斩了五名满汉军旗校尉立威,上下振动。 提督毕力塔于第二日召集全营军官到校场,指着挂在旗杆上的五颗人头,语重心长的给众人深入分析了一遍,这五人到底如何罪不容诛。 毕力塔严肃指出,密云大营全营上下要紧紧团结在十三贝勒和十四贝勒周围,围绕朝廷改革大局,做好军营整改的中心工作。 全营官兵纷纷表示,要认真吸取这五个撞枪口上的倒霉蛋的教训,对十三贝勒和十四贝勒的命令认可、支持、无条件服从! 密云大营军改从此日后,一帆风顺,再无阻挠。 骁骑营、火器营被全部打散,重新整编。不仅按照满军旗汉军旗分类编入,还借机举行全营大比武,对士兵的骑射枪炮行军等各项技能考校,表现优异者记功,表现垫底者受罚。整个军营的风气也随之一振。 数日后,毕力塔跟着老十三、老十四视察初步整改的火器营,向二人介绍道“十四爷,这火器营原有七类兵丁,分别是放枪炮作战之人,执纛之人,带小旗领催,押炮披甲,绵甲人,挽车步甲和跟役。 这个挽车步甲和跟役,主要是推行炮车、辎重、抬鹿角木,都是出苦力的杂役,也不用受什么训练,实际跟骡子没啥区别。之前是不列入正兵的,由兵丁子侄、八旗家奴和雇工人充当。这次火器营全部改为汉军旗,这两类兵丁就没有算入其中。” 老十四点头,对毕力塔的处理表示同意。 老十三开口道“负责火器制造的铁匠营,如今主要在……” 这时老十三的话被马蹄声打断,一乘飞骑向三人狂奔而来,泥水满身的马刚刚站稳,一个戈什哈滚鞍下来,平手向三人行一军礼,禀道“禀告十三贝勒、十四贝勒、毕军门,简亲王、果亲王、东亲王、睿亲王所部已行至州河,河上石桥今夏被水冲垮,至今尚未修葺。若往北绕道寻桥过来,行程需再增两日。特来请示。” 老十三蹙眉道“大军行进,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哪有因此耽误行军的道理。朝会日子已定,如今才到州河,已经很赶了,不能再延误下去了。给对岸送箭书,告诉他们原地驻扎等待,我们现在就派工兵营前去搭桥接应。” 一通吩咐完毕,这才转身对毕力塔和老十四道“从大营至州河,半日可达。工兵营立刻出发,如此一来,可节省一日时间有余。”这不是行军问题,而是政治问题,老十三觉得这次自己达到了政治的高度。 老十四胤禵和提督毕力塔笑着点头称是。传令骁骑营和工兵营出发,前往州河接应。 金乌西沉,朔风吹起,细碎的雪粒悄悄落下,等到雪粒变成软绵绵的雪片漫天飘洒时,只听到营外传来震天动地的马蹄声,密云大营辕门洞开,画角连天,老十三胤祥和老十四胤禵等候了快一个月的关外铁骑,终于到了。 注最后忍不住插一句,其实清朝军队的火器水平,在康熙乃至乾隆时期,和西方相比,决不算是落后。等到鸦片战争时,清军火器全面落后,不只是技术原因,还是后期清朝骑射为本军事思想的回归、经济因素的影响、对西方态度的转变等诸多因素联合影响下的结果。 第62章 可以,但得加钱 简亲王勒布托、果亲王诚诺、东亲王永信、睿亲王都罗,这四位关外旗主王爷和其率领的四千关外铁骑,沿着大清第一国道京奉大御路,从盛京出发,沿途经过巨流河、广宁、锦县、中后所、山海关、卢龙,经过近一个月的长途跋涉,终于抵达京郊密云大营。 大军风尘仆仆,仍然队列严整,在密云大营旗官的指挥下,有条不紊的入营驻扎安顿。 老十三、老十四、毕力塔站在队伍最前面迎接,只见四位王爷身着戎装,在亲兵的护卫下,骑马向他们走来。 还离着老远,就听到简亲王勒布托的大嗓门喊道“小十三、小十四,哈哈!终于又见面啦!”勒布托是几个王爷中年纪最长的,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须发皆白,但老当益壮,千里奔波,仍然十分精神。 老十四听的嘴角直抽,这个老帮菜,每次见面就喊自己小十四,小十四也是他能叫的。 老十三却高兴的迎过去,亲自扶老勒布托下马,道“老王爷,上次见您还是随皇阿玛东巡吉林,您老这风采不减当年啊!” 简亲王勒布托高兴的拍了拍老十三的肩膀,道“康熙三十七年东巡,已经快十年啦。上次见你还是个毛头小子!后来我几次回京,都碰上你出京办差。还是老八带着小十四几个招待的我。”说完,向老十四挥手示意。 老十四扯出个笑容回应道“老王爷一路辛苦,这次来京,皇阿玛有旨意,由我和十三哥接应护送。” 勒布托又招呼其他三个跟在后面的王爷过来,向老十三、老十四介绍道“来,我为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果亲王诚诺、东亲王永信、睿亲王都罗。”几人点头应承着见礼完毕,在毕力塔的引导下,一起走进中军大帐。 接风宴上一阵欢迎寒暄,等到手下来禀告大军已安顿完毕,已近戌时,几个王爷也体力疲乏,各回军账,约好明日再谈。 第二天,四个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爷换上公服,一色的东珠朝冠,滚龙绣舍瑞罩,四团龙褂套着江牙海水朝袍,和老十三、老十四齐聚中军账内议事 老十四开门见山“此次皇阿玛命几位王爷带兵马入关,一是要借用关外兵马的锐气来激励京城大营,协助整顿满汉军旗。二是要与众位王爷商议东北开边之事。”接着胤禵从这两点延伸开,口若悬河、长篇大论,从庙堂高远、圣恩浩荡,讲到如今汉军旗旗务具体弊端和东北亟待开边之必要。足用了一顿饭功夫,已是说得唇焦口燥。 老十三还是第一次见到老十四侃侃而谈的风采,也是不由佩服。他扫视了一眼四个闷声不语的王爷,顿了一下,笑道“我原想也说几句的,十四弟讲的这样清楚,我倒不用多话了。宗旨就是这样这些,几位王爷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聊聊,我和十四弟可以向皇阿玛代奏。” 四个王爷又沉默了一会儿,互相对望。 简亲王勒布托轻咳了一声,打火点着了旱烟,猛抽两口说道“整顿汉军旗旗务,提振满军旗士气,没得说,是圣上英明决策。” 他抚着雪白的大胡子接着说道“这些汉军旗的祖上是有些功劳情分,可抵不过后代‘不争气’。马齐把皇上的意思写信告诉我,我当时就说一万个情愿赞成。 咱们满洲三大部建州女真、海西女真、野人女真。我和都罗他们这次特意带过来好多野人女真的索伦兵过来,索伦兵能吃苦,善骑射,让泡在关内蜜水里的满洲八旗也吹吹边风,长长见识。” 他从容装烟,点火,喷云吐雾道“但这个东北开边嘛,我们是临出发时才知道的。东北土肥,能种庄稼,这我们都知道,当年咱们建州女真就大半耕地为生。 但东北不能让汉人进来啊!这几十几百万汉人一进来,关外和关内就没区别啦! 比如这些索伦兵,他们为什么能吃苦、善骑射。因为朝廷不让他们种地,只能以打猎为生,天天打猎,骑射能不好嘛! 可汉人一来,林地草场变良田,荒郊野岭变成花花世界,这些索伦兵就管不住了,慢慢儿就变成和关内满洲八旗一个样了。 以后再征兵打沙俄,打准格尔,就招不到这么好的披甲人了。这是在动我满洲军队的根本啊!” 他话没说完,永信和诚诺便异口同声附和,七嘴八舌说道自己旗里情形,纷纷表示,满人老淳朴了,可不能让汉人把他们给带坏了。 一直默不言声的睿亲王都罗开口道“说来说去,我们现在其实都是空筒子王爷,没有皇上的命令,没有盛京将军的允许,调不动一个兵。可总还挂着个旗主的名儿,不能眼看着八旗让汉人给毁了。” 简亲王勒布托闻言十分激动,指着都罗道“是啊,我们也就是跟着瞎操心。就连旗主的名儿挂的也不踏实,比如睿亲王都罗。他原来是镶黄旗的座主王爷,顺治年间老睿亲王坏事,一蹶不振七十多年,镶黄旗自康熙十二年统归皇上亲手料理。他是旗主,管着哪一旗,真是天晓得!” 东亲王永信附和道“就是,真要是汉人到了东北,我们就是有心想管也管不了,只能看着干着急。”又引来几个王爷的一阵附和。 老十三听这几个王爷的议论越来越偏,从反对东北开边,跑到了抱怨自己如今无兵无权,只觉得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急忙把话往回拉“这事情一码归一码。八旗旗主的权力一直在变,从太祖太宗开始就不断调整,如今这样,也不是皇阿玛才定下的。咱们还是说回索伦兵吧……” 老十四本来木着脸倾听,听到后面反而兴奋起来,打断老十三的话,向几位王爷问道“你们说这些,我们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关键是,你们的心思,到底是什么意见?” “哎呀,这话怎么说的。我们能有什么心思。”简亲王勒布托缕着胡子道“八旗现在事权儿没主,我们这些空筒子旗主也不顶事。就是想劝皇上,东北不能开边,是挖咱满洲的根儿。” 老十四笑道“老王爷这话说的含糊。我给您连起来,您的意思是,东北不能开边,可若是一定要开,得给你们放权。是这个意思不是?” 第63章 来了?先跪着吧 老十四话说得露骨,四个王爷面面相觑,想反驳,又觉得确实是这么个意思。当下陷入沉默,都不言语,既没应承,也没反对,算是默认了。 见四位王爷不说话了,老十四转头对老十三笑道“十三哥以为如何?” 老十三怔了一下,摇摇头道“几位王爷若是这样的意见,我们要请示皇阿玛。” 老十四双手一摊,对四位王爷道“那就只能到先议到这儿了。几位王爷请回吧,等得了皇阿玛的旨意,咱们再议。” 送走其他人,老十三向老十四问道;“那这回咱们联名向皇阿玛奏报?” 老十四笑道“可以啊,十三哥你来拟折子,我跟着具名。” 当夜,三个亲兵,一人带着两人联名写给康熙的密折,另外两人各带着老十三和老十四分别写给康熙的密折,骑快马先后疾驰出密云大营,直奔京城而去。 康熙拿到这两个儿子的三封信,哭笑不得。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老十三跟着老十四,这黑化的速度有点太快了。 他没理会联名的折子,在老十三和老十四分别署名的折子上,用朱笔认真的写上一模一样的话“朕知道了。” 想了想,还是又加上一句“东北之事,无需再议。朝会在即,务必与四位旗主按时返京。” 然后把折子封在匣子里,让图里琛派侍卫送还两人。 康熙穿越之前,一直纳闷,为啥清朝皇帝奏折废话那么多,屁大点事都要上奏,皇帝也有耐心,废话也批。穿越过来后,他终于明白了,这都是清朝皇帝自找的。 清初沿袭明制,给皇帝上奏章分两种,题本和奏本。题本说公事,奏本说私事。这两种奏章的往来批复都需经过内阁,内阁接到奏章后,拟出初步处理意见,供皇帝参考,也就是票拟。然后皇帝再做朱批决定。 按照这种流程,所有的奏章往来都是公开的。那大臣上奏的时候就得考虑到,我奏章里面的所有内容,都是要被公开审定处理的,所以有忌惮在里面。 到了清朝,从老康熙开始,在传统的题本和奏本之外,创立了第三种奏事制度,就是“密折制度”。密折不走传统流程,直接送到皇帝手中,主打一个扁平化,单线联系。皇帝看完密折,直接在上面批复,批复完再送回给奏事者本人。 老康熙希望通过密折制度,让官员敢于向皇帝报告各种事情。“天下大矣,朕一人闻见,岂能周知,若不密奏,何由洞悉。”官员以后写密折也不用担心得罪人了。 老康熙还严格要求亲信,尤其派到地方的官员,必须按时写密折,必须亲自写,实在没事儿,写个请安折也行。同一件事,几个人分别上奏,他就能从中看出端倪。或者出了事儿,有的在折子里说了,有的在折子里没说,也能说明问题。主打一个天黑请闭眼,只有我皇帝一人是法官。 为了保证这个制度持续进行下去,必须每封折子都按时看,按时批复。不然上面一懈怠,下面肯定跟着懈怠,制度就名存实亡了。 到雍正更厉害,不光是折子要保密,设立了军机处,连军机大臣也要保密,每次面圣只见一个军机大臣,你不知道你的同事对皇上说了什么,你的同事也不知道你对皇上说了什么,而你们两个,都不知道皇上知道什么,非常刺激。 保证只有皇帝一人能同时掌握所有信息,别人都只能活在与皇帝巨大信息差的阴影之下。 为啥说清朝是封建君主专制的顶峰,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个密折制度。当然,前提是皇上得勤政。 …… 十一月一日凌晨,养心殿西暖阁内,康熙被李德全叫了起来。远远听雄鸡一声长啼,暖阁外的金自鸣钟沙沙一阵响,无比响亮地连撞四声。今天是要举办大朝会的日子。 等到梳洗完毕,打开殿门,太子已经率领老大、老三、老四、老八、老十、老十三、老十四在外面等候,每个人都为今天做足了准备,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大展身手。康熙让他们都进来,和自己一起用了早膳。 老十三和老十四向康熙禀告,四位旗主王爷昨天晚上已经和他们一起抵达内城,今早一起过来,现在宫外候见。 康熙点点头,道“方才外头已经报进来,让他们先在午门外跪候,一会儿一起参加朝会,朝会完了朕再单独接见。”说完又看着二人,强调道“听好了,是跪候!”二人领命而去。 用完早膳,东方曦光已经透明。 清亮的晨色中,乾清门前一片庄重肃穆。几十名侍卫服色鲜亮,钉子似地站在巍峨的乾清门前纹丝不动。 此时午门外阔大广袤的阅兵场上,已经到处都是赶来等候朝会的各部官员。 午门“文官到此下轿,武官到此下马”的石碑南边也黑鸦鸦一大片落着轿子,摆得煞是齐整。 阅兵场上官员们或外地进京述职的,或同年科名不同衙办理的,有拉线认同乡、同年的,或找别的部衙门司官拉到背人处说事荐人的,三三两两五七个人凑在一处。有的大说大笑,有的窃窃私语,有的望阙沉吟,有的顾盼寻友,簪缨辉煌、翎领交错,到处都是来来往往、四处乱窜的官员,足有上千人。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几个旗主王爷格外显眼。别的官员,甚至部院小吏都可以随意活动,独独他们几个,戴着金龙二层顶子,饰着十二颗东珠,上衔着红宝石,五爪四团金龙补服裹套着蓝色蟒袍,穿着最最尊贵的朝服,却只能按照康熙的旨意,在广场上“跪候”。 这样的奇景引得官员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这几位是?” “关外的铁帽子王!” “这么尊贵,怎么都跪着?” “肯定是皇上特旨呗,不然谁敢支使他们。” 几个王爷听着众人议论,看着众人指点,无不面带愠色。康熙此前对他们一向温和,不管是东巡时召见,还是在宫里召见,都是嘘寒问暖,赏茶赐膳,像亲戚家人一样,十分亲密热络。谁料今日竟天威震怒,让他们在百官面前,受此羞辱。几个王爷跪得直挺挺的,耿着脖子。老简亲王勒布托更是气得直吹胡子。 第64章 大朝会·开幕篇 养心殿里,康熙又把自己今天的发言仔细梳理了一下,耳听金自鸣钟连撞七声,李德全进来禀道“辰时已到。” “发驾乾清宫!”康熙神色庄重地站起身来。 顷刻间,景阳钟登闻鼓声大作,悠扬沉稳的钟鼓之声漫过重重层楼琼宇,越过灰暗高大的五凤楼,直传出午门来。 “万岁爷起驾乾清宫!” “万岁爷起驾乾清宫……” 一声一声的传呼由太监们递送出了午门。 午门外,阅兵场上等候的众多官员听到大内钟鼓之声大作,两队太监拍着手小跑出了左掖门和右掖门,众官员立刻收了声,人声渐消,便听到里面传来的“万岁爷起驾乾清宫!”的传呼。 脱班离位的官员们小步快走,纷纷回到指定位置肃立。 鸿胪寺官员高声喊道“在京诸王,文武大员及六部九卿各率司员,依次从左右掖门进乾清宫朝会!” 几个王爷这才站起来,由鸿胪寺官员引领着,走到队伍最前头。 官员们东西昭穆,按部就班摆着方步,肃然过昭德门贞顺门,从中左门后左门,中右门后右门进入天街。 弘羲阁和体仁阁前,太和殿空旷的演场上,铜磬形的品级山从从九品一直向北两行延伸,直通“天下第一殿”——太和殿。 从甬道到左右翼门各个出入道路,每隔三步便是一名带刀善捕营亲兵,穿着簇新的武官服,钉子似地各站岗位。 从金水桥北的一溜正殿,太和门、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的正门朱漆铜钉、狞恶辅首衔着硕大的铜环,都紧紧封锢。 巍峨高大的三大殿前,铜鼎铜龟铜鹤铜赑都焚了香,袅袅御香从龟鹤口中冉冉散淡而开,似乎到处都是紫光流雾,给龙楼凤阙平添了几分神圣庄严的气氛。 几个王爷一路走,心里不住慨叹,什么位极人臣一方诸侯,什么出警入跸起居钟鸣!到了这里,人生意气一概销尽。 穿过三大殿,进入乾清门,老十三守在乾清门内,见几位王爷过来,专门迎了过来,满脸堆笑,又亲自送他们进了阔朗的乾清宫。这一番连打带消,几个王爷心里窝着的“气”也没了大半。先头站好了,悄眼看着各部官员在礼部司官带领下入班按秩序站好等候。 此时大殿中官员越进越多,满殿中但闻呼吸声衣裳窸窣声,轻快浊慢的脚步声,话语咳痰一概不闻。 约有一袋烟功夫,西阁门突然无声洞开。 一个小苏拉太监站在门口,“啪啪啪”连甩三声静鞭,殿外庑下百余名畅音阁供奉太监击鼓撞磬,瑟筝笙篁萧笛,黄钟大吕,编钟排律,乐声大作。大殿内回荡着“万国瞻天,庆岁稔时昌”的颂歌。 康熙从西阁门跨步出来,拾级升阶,径上了“正大光明”匾额下金紫交翠的龙凤须弥座。 他脸上挂着一丝似乎凝固了的笑容,站在御座前静听片刻,方到座前端正坐下。 “乐止!”鸿胪寺官员高声喊道“向吾皇行三跪九叩大礼!” 但见殿内及殿外丹陛之下黑鸦鸦的六部官员及进京述职外官依次跪满了一地。“万岁!”满殿臣子伏地叩头,三番扬尘舞拜,高呼“万岁,万万岁”! 康熙坐在宽大得四边不靠的御座上鸟瞰着殿内,只看到黑压压的百官跪伏的身影,这就是居高临下,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觉吧。 可在这通天的气派里,却透露出阵阵腐臭之气,官员们长长的辫子拖在背后,顶戴后面拖曳的花翎因为伏首而插向天空,还有那莫名其妙的颂歌,都让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今年是康熙四十六年,是公元1707年。 在西欧,英格兰和苏格兰合并,大不列颠王国正式成立。 在东欧,彼得一世的改革已经初见成效,兵锋直指波兰。 在美洲,英国人沿着大西洋沿海地区迅速扩张,法国人已经深入到了加拿大内地。 在亚洲,在印度半岛和马来群岛,荷兰和英国的东印度公司正在贪婪的鲸吞蚕食。他们凭借政府授予的特权,奉旨抢劫,在殖民掠夺和贸易垄断的路上全速狂奔。 世界其他地区,在强权政府庇护之外的“新世界”,在西方殖民者肆虐的“新世界”,一切都是霍布斯笔下的自然状态,人与人的关系,还原成狼与狼的关系,一切人反对一切人。 历史发展从来不是温情脉脉的,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就是在这些动荡、贪婪与血腥的生机勃勃中,工业革命在慢慢的酝酿成长。 他穿越到这个亦幻亦真的世界来,就算带着戏谑的心思,也无法对一切无动于衷。 和西方相比,大清从不弱小,但已经垂垂老矣。这种衰老是浸入骨髓的,是不可逆转的,是在固有体制下无法突破的。 当清朝继承了中国几千年君主专制的传统,把封建皇权推向顶峰时,也把所有的社会活力都扼杀在天朝上国的绮梦中。 清朝让后世人愤怒,怒其抱残守缺,以家奴治天下。怒其两面三刀,以满洲凌中华。更怒其虚伪矫饰,龟缩自保却美名其为不争。 如今他偏要争一争!让无耻的资本主义强盗来对战发癫的封建专制君主吧,让没有底线的欧洲贵族来对战同样残忍的满洲贵族吧。 这不是一个现代青年借穿越来实现自己的帝王梦,是一个要死的老皇帝拉着他的老大帝国,向所有形的、无形的敌人发起同归于尽的冲锋。 会好看吗?当然,礼崩乐坏、仁义全无、底线全无,如何不好看。 会有好结局吗?他扫向跪在百官前面的原本九龙夺嫡中的阿哥们,至少,比原来历史中,一个个束手就擒,圈禁到死要强。 “皇上?”李德全的轻声提醒,打断了康熙沉迷的遐想。他双手平伸示意免礼。 李德全高声喊道“众臣工平身。”众人起身立定。 “诸臣工!”康熙收了笑容,提足了底气,声音显得铿锵有力抑扬顿挫,“今日举办朝会,又让大家来,是有几件要紧国事与诸臣共商。 现在已是康熙四十六年,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从今年起,要广开言路,锐意改革。沿先帝文治武功谟烈,宏光我大清列祖列宗圣德,振数百年之颓风,造一代极盛之世,自今日始!” 第65章 大朝会·仁德篇 随着康熙的开场白完毕。站在康熙身边的太子胤礽走下宝座台。 太子胤礽面向康熙和背对文武,大声道“臣皇太子胤礽有本启奏。” 见康熙点头微笑,他展开手中奏折,念道“臣要参汉军旗十大弊。其一、旗务混乱;其二,武事不兴;其三,文业萎靡;其四,士气蹉跎;其五,与民争产;其六……”基本内容就是按照当日在养心殿里众阿哥上奏的条陈,在细节上有所补充增益而已。 说完情弊,开始说对策“臣请陈改革汉军旗五法。其一为正名分,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汉军旗需正风正俗……;其二为明举业,改革汉军旗文举、武举事……;其三为重事功,汉军旗后世无功者不得承袭旗籍……;其四为改军制,……” 洋洋洒洒几千字念下来,没有一字卡顿。最后来了个圆满收尾 “臣不敢辄废将明之义,而苟逃讳忌之诛。伏惟皇上详思而择其中,则天下之福也,幸甚。” 然后把奏章双手托着向上一举,李德全忙走过去,将太子胤礽的本章恭敬地呈到御案上。 太子在前面慷慨陈词,下面官员伏首倾听,奏本里的内容这一个多月来零零散散的都透露的差不多了,大部分官员并不惊讶,反而有一种靴子终于落地了的轻松。 老三听着太子的奏报,想着自己最近正在推进的汉军旗文举改革之事,这个翻译科考翻译西洋文字,实在让他头疼。找了理蕃院的人来问,建议参考原来的翻译科考试,直接翻译儒家经典,从四书五经中寻章摘句,让考生翻译成西洋文字。找了些洋人传教士来问,一个个兴奋的两眼放光,强烈建议还是应该考察把西方经典翻译成汉文,比如重译《圣经》,气得老三差点没直接把他们轰出去…… 太子这边表演完,下场休息。武英殿大学士马齐接着上场。 马齐走出队列,向康熙和文武百官大声道“臣武英殿大学士马齐有本启奏。臣请奏沙俄边患日剧,请开边东北,移民实边以御外敌。” “沙俄狼子野心,蛮夷不尊教化,禽兽难承圣恩。勾结准格尔在前,入侵东北在后,视《尼布楚条约》如无物……” “臣请恢复顺治十年《辽东招民开垦令》。 其一,鼓励辽东官员招募关内百姓,招民百名以上者记功,千名以上者加官,万名以上者进爵; 其二,鼓励入辽百姓开垦荒地,免除三年工役,给助口粮、种子、耕牛; 其三,收拢境外流民,误入沙俄朝鲜等境之国民,准许地方官员招揽回国,记功方式与招募关内百姓同……” 老八在下面听着,心想,老九他们此前在东北的采参、采东珠、挖金的项目都可以利用起来,到关内来招工,不但名正言顺,可以立刻启动,还能把招过去的人口分给当地依附自己的官员,用来拓展八爷党在辽东的势力。真是大有可为…… 马齐表演完,保和殿大学士张廷玉压轴上场。 张廷玉道“臣保和殿大学士有本启奏。臣请奏丁税之弊,献摊丁入亩之策。” “丁税之弊,其弊有二,在民有苦乐不均之叹,在官有征收不力之参,官民交累。其一为富者田连阡陌,竟少丁差,贫民地无立锥,反多徭役……” “所谓摊丁入亩,其利有四。田亩起丁,田多则丁多,田少则丁少,计亩科算,无从欺隐,其利一。民间无包赔之苦,其利二,编审之年,照例造册,无须再加稽核,其利三;各完各田之丁,无不能上下其手,其利四。……” 老四在下面听着,心想,这摊丁入亩肯定会得罪那些地多的大户,自己要不要再借机整顿一下吏治,查抄一下这些人的家产。自己最近抄家抄的越发纯熟,原来只能抄出来三成的家产,其他的或被隐匿,或被下面人截留。现在已经有把握抄出来八成了。经过此前的整顿吏治,国库存银已经接近四千万两,摊丁入亩之后应该还会再增加,也不知道这些钱够不够…… 张廷玉演完谢幕退下。这般连番轰炸,数万字改革策要,下面的文武大员们已经听得双耳嗡嗡的。 康熙这时才缓缓开口,进行总结陈词“三人所奏之改革旗务、开边东北、摊丁入亩诸事,朕皆照准。朝会之后,朕还要专门安排细务。 今天所言三条大政,都关于大清气运国脉。奉天诸王、汉军旗各都统都在,平时听下头有不少的议论,今天叫你们来,不是听听而已,有什么好的条陈建议,不妨当廷直奏;言者无罪,朕虚己纳谏、择善而从。 若是朝会不言,背地里妄加议论,误国误君,朕只有用欺君之罪办他了!” 康熙凝视着全场,仔细注意着下面的动作,他其实是希望有人能站出来反对,然后他借机痛驳几个不识时务、反对刷新政治的臣子,严肃处理,杀鸡儆猴,给新政铺路。 可没想到可能是之前铺垫的太多了,把本该跳脚反对的都镇住了。当下各官员竟无一人站出来,做仗马之鸣。 大臣们又不傻,乾清宫丹墀之下那是啥?黑鸦鸦的羽林军。一千余名羽林军的军士荷戈持枪,杀气腾腾,铁墙一样壁立在东西配殿前面。大朝会上排兵布阵,不就是等着杀几个不长眼的来祭旗嘛。没意见,问就是没意见。 见众人久久无语,康熙道“众臣工,朕治天下,其实只有一个字,那就是‘仁’!” 下面大臣眼皮直跳,您老平三藩屠城、收台湾禁海、征格尔丹清野,杀国丈,武德充沛、六亲不认,您可太仁义了。 康熙接着道“朕曾训诸皇子曰仁者为万物一体,恻隐之心,随处发现。……凡有利于人者,则为之;凡有不利于人者,则去之。事无大小,心自无穷,尽我心力,随分各得也。” “摊丁入亩,是对百姓之仁。汉军旗改革,是对八旗之仁。这开边东北,就是对你们这些大臣之仁了。” “哦?”大臣们稍感兴趣,振奋起来,准备听康熙如何忽悠。 第66章 大朝会·仁德篇二 康熙开始自己的表演“咱们君臣今日要以诚相待。朕就先说这开边东北,对百官之仁。” “前者太子清缴国库、整顿吏治,朝野官员多有波及,惶惶不可终日。” “马齐向朕面陈百官之苦,说他官居一品,每年俸银也只有一百八十两,只靠俸银,实在难以维系。他有朕赐给的田庄,有祖上的余荫,可以不借钱、不贪污。但下面的官员又有几人能如他这般。” “地方奏报,知县“每月支俸3两,一家一日粗食安饱兼喂马匹,须银五六钱,一月俸不足五六日之费。” “这百官薪俸微薄。朕虽不言,心有戚戚。百官之苦,朕实体察!” “此次开边东北,道路房屋修憩,移民口粮耕牛供给,一应开销,都从朕的口袋里出。朕的钱不够,就从朕的儿子那里出。不让朝廷、不让百官出一分一文。” 听到这里,几个阿哥心猛地一沉,之前只说了分红,也没说要先投资啊! 康熙接着道“但开边东北,新垦田亩所得赋税收益,朕与百官共享。这笔钱虽然现在还不起眼,但胜在细水长流,只要东北安稳,就会日益增长。” “朕已经想好了,这笔收益,三分之一作军资,以抵御沙俄守卫东北;三分之一返东北,以资民政纾民困;三分之一赠百官,以贴补俸禄,凡吏部考功合格者,皆供给,以奖能臣、养廉臣,谓之养廉银。” “万岁!”这次下面大臣的叩头有几分真心实意了。“臣等谢陛下隆恩。” 太子老师王掞颤颤巍巍的膝行出队列,高声奏道“圣上隆恩,臣万死难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岂有圣上出钱,臣等坐享其成的道理。开边东北,乃社稷事,臣愿出家资以资国用。” 这老王掞既为太子的老师,是真心实意的为他们爱新觉罗一家着想,脑子一热,站了出来。 下面一众官员恨不得把他再踹回去,就你有钱!就你会说话! 太子看着老师的一片忠心,也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有你这么做事的吗?别人会以为是我指使你跳出来的。反正上有皇阿玛,下有众阿哥,我出钱也不心疼,可你这么一站,替我招多少记恨!坑人啊! 其他阿哥纷纷松了一口气,原来后手在这里啊。皇家出三成,百官出七成,然后皇家的钱如数奉还…… 康熙本以为自己还要再点几句,没想到大清还真有官员对老爱家掏心掏肺、死心塌地,看来当皇帝当成崇祯那样,也是不容易。 康熙笑的眼睛都快眯成缝儿了“哎呀!朕实无此心啊!藻如(王掞的字),你是太子的老师,朕怎么能要儿子老师的钱!收回去!收回去!” 百官听康熙这意思,明白了,纷纷喊道“臣也愿认捐”“臣也愿为皇上出力”。嘴上喊得响亮,心里却嘟囔着皇上您以后还是少体察百官之苦吧,这养廉银还没到手,又要掏出去一笔钱。 康熙对胤礽说“太子啊!这些官员的捐款就由你负责收齐。捐了多少,你可千万要记好喽,这都是你未来的肱股之臣啊!” 得!百官眼前一黑,太子这么小心眼,又是他老师带头认捐,捐少了就等着他记仇,登基后给穿小鞋吧。 太子被上下夹击,咬碎了牙,从嘴里蹦出一句“儿臣遵旨。” 殿内外百官开始交头接耳,“你捐多少?”“你别光问我啊,咱们侍郎肯定不能比尚书多”“就是,有爵位的肯定要比没爵位的多”“看老王掞捐多少”…… 看着下面乱哄哄的,康熙一使眼色,李德全高声喊道“肃静!”殿内的几十个小太监也一起跟着喊,“肃静!”之声回荡在乾清宫内外。 百官立刻噤言,恢复安静。 康熙接着开口道“说完这百官之仁,朕再说说这百姓之仁。摊丁入亩,源于户籍之弊。朕不忍百姓受此苦弊,遂有此心。然细思这户籍之弊,又岂止编审一端。” “设立户籍,本为定民心,正风俗。可这贱籍,却禁止百姓向善。如山西之乐户,浙江之惰民。前明张士诚、陈友谅部将旧臣及永乐靖难黜落建文旧臣,皆为贱民。数百年来已繁衍百万之众。” “此前种种,皆为过往。既推行新政,当铲除积弊,焕然与天下更始。朕有意为普天下贱民一律脱籍,耕读渔樵与庶民同,使为良民,所以励廉耻而广风化,诸臣工以为如何?” 满洲大臣自然无所谓。而那些名宦名儒出身的汉臣,却打心底里不赞同,“耕读渔樵与庶民同”,那么王八戏子吹鼓手也就可能入仕做官。 张廷玉作为汉臣之首,当此礼教之事,义不容辞,出列奏道“皇上仁心通天,这实在是善政。贱民水深火热犹如覆盆之暗,一旦拔脱得见天日,无不感佩五内。 然臣仔细思量,这类贱民操贱业已久,并不懂商贾稼禾营生,不操贱业反而生计艰难,似不可强行一律,应听其自愿。 再有就是,官吏守牧为君子重器,乍然脱籍即能应试入庙堂,有伤物化文明观瞻,可否脱籍两代之后方许读书仕进,以示朝廷崇儒重道的本旨?” 康熙点头道“这是老成谋国之言。自今日起,取消贱籍。原属贱籍之民,不必专于耕读渔樵,许自谋生路。脱籍两代之后可读书仕进。但若愿前往东北,无须脱籍两世,可立刻读书仕进,咸予自新之路。” 见众臣再无反对者,康熙接着道“最后,就是这对八旗之仁。” “汉军旗改革,是对八旗之仁,也是行满汉一体之仁。汉军旗堕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不改不行。朕心痛啊!朕恨不得罢免了自己。我大清推行满汉一体,你汉军旗应该是连接满汉一体之桥梁,可你们却变成阻碍满汉一体之鸿沟!” 下面那些汉军旗的大臣真是委屈的无以复加,我们也没做啥出格的事情,都是跟着满州旗人学得啊!怎么做奴才做的好好的,凭空被扣上这么一口大锅。 可这锅汉军旗不背也得背,他们本来就两头不讨好。满洲人瞧不起他们,觉得他们狐假虎威。汉人又看不上他们,觉得他们为虎作伥。之前宫里面的话传出来,满汉两边人才发现,好啊,原来便宜都让你汉军旗占去了!改得好!可不能便宜了这帮孙贼! 第67章 大朝会·铁血篇 康熙语重心长的说道”朕对汉军旗,是期之愈高,求之愈苛,你们堕落至此,朕意痛难表,朕全是一片恨铁不成钢的心!” “希望你汉军旗能从今以后,洗心革面,焕然更始。朱熹说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开放旗籍,优存劣汰。非尔等祖业之终,实乃光大之始。” ”朕待天下人,无论满汉,无论旗民,犹如光风霁月,恩惠是一体均等。今日在这堂堂天枢之地,光明正大之殿宇,文武百官毕集,你们汉军旗若心存芥蒂,觉得朕圣德有亏,心存偏私,处置不公,站出来,朕决不加罪。” ……汉军旗一个个恨不得把头埋胸里,下巴都缩没了。还能说什么,有意见的都已经被提前处理了。 “我们今天朝会言者无罪,诸臣工可以备述己见。” ……汉军旗心里纷纷狂喊,这时候可千万别有哪个不长眼的跳出来啊。 沉默,还是沉默,沉默是今天的乾清宫大朝会。 康熙满意的扫视殿宇,见没有人敢言声,开口道“举凡上边说的,新政遗大投艰,必须君臣文武一德一心方能期有成效。既然再三征问,没有人有异议,那就照准执行。张廷玉,拟成圣旨,晓谕天下!” “今天就到这里,散了吧。”康熙挥了挥手,又补充了一句“诸王及三品以上满洲官员留下。” 汉军旗一听后半句,差点扭到腰,您不是刚说一体均等嘛,这话音还没落,就开小会、搞特殊。再信你满人这些鬼话,我们就是孙子! 百官闻言,知道今天的大朝会就到这里了。在礼部的指挥下一起跪拜,山呼“万岁!”,没被点到的官员起身退了出去。 满汉一起开大会,满洲单独开小会。大会讲仁德,小会说铁血。这是康熙为这次朝会定好的计划。 殿外的官员都是三品以下,已经退去。李德全指挥小太监开始关闭殿门,随着殿门一扇扇关闭,乾清宫内变得阴暗起来,众人的心也提了起来,不知康熙又要做何惊人之语。 康熙让李德全给殿内近百个王公官员赐座,一改刚才的严肃,温和的开口说道“大家都坐吧。” 李德全赶忙又指挥几十个小太监往殿里搬座椅,给官员们搬的是小圆凳,给诸王搬的是太师椅。 众人谢恩坐定,康熙这才道“如今这殿里都是自家人,朕就不说刚才那些虚言了。” “朕为何要改革?外面人不清楚,可你们这些自家人不能糊涂!” “刚才汉军旗的怂样都看到了吧,刀架在脖子上,屁都不敢放一个。”康熙这粗话一出口,众人捧场的跟着假笑了起来,心也暂时的放下了一点。 “朕改了汉军旗,舍不得动满军旗。可你们有没有想过,满军旗再继续这样浑浑噩噩下去,汉军旗就是前车之鉴!” “入关六十年,几代人都过去了。祖宗的遗训是没忘,可祖宗的本领都丢的差不多了。朕打三藩,打准格尔,还要靠汉人的兵。”康熙冷冷的扫视殿内诸人,“满洲八旗堕落至此,你们不觉得丢人吗?” 众人闻言没法再安坐,纷纷起身跪地请罪。刚放下的心又揪了起来。 康熙走下龙椅,亲自扶起跪地的四个关外旗主王爷。“你们起来,关外的满人还是好样的。” 康熙直接站在众人中间,说道“汉人的大文豪苏轼写过一篇《晁错论》,第一句是‘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 朕每次看,都不胜唏嘘。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千百年来无数汉人先贤讲烂了的道理,可汉人就是做不到。 小富即安,小成即满。只要有那么一丝可能,都要求安逸,求太平。死都不怕,就怕不安逸,命都不要,就要安逸。 金人打南宋,宋人把‘临安’当成了‘长安’。大清打南明,南明几百万军队,不思进取,江南依旧纸醉金迷,清歌于漏舟之中,痛饮于焚屋之下。 安逸是病!这病来如今也传染给咱们满人。 今天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太子痛斥汉军旗之弊。可你们扪心自问,汉军旗那些破事儿,咱们满军旗哪样没干过?! 咱们满洲人得了汉人安逸的病啦!这病太厉害了,必须得治!不治,大清就要完啦!”满人要勇敢走出舒适圈啊。 康熙越说越激动,指着几个阿哥道“朕是真把咱满人当家人,你们问问,朕给儿子们定下的两条铁律是什么?” 太子闻言,迎着众人问询的目光,慨然道“皇阿玛圣训,第一、不能亏待满洲旗人,第二、不能忘记满洲根本!” 除了那些阿哥,这帮满洲贵族是第一次听到这些话。小部分人很激动,而更多的人觉得这是理所应当。但无论是什么感觉,都沉默不语,没有表态。 “列祖列宗都在怕汉人,可朕觉得没什么可怕的。我满洲人在大清的地位,不取决于能否得到汉人的认可,只取决于于满洲八旗的力量。 我们不能把有限的精力继续耗在这些无限的庶务中,根本问题也从来不是靠道德仁政来解决,而是要用铁和血。 朕对儿子们说过,能流血去抢的东西,决不能流汗去做。” 康熙接着道“醒醒吧!咱们满人不能继续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咱们这辈儿躺了,下一辈怎么办!狼安逸起来就会变成狗,虎安逸起来就会变成猫。等后辈变成了猫狗,再想维持满洲的统治?做梦!东北已经开边了,咱们没有退路啦!” 他想起前世读过的《彼得大帝》的那段话最最重要的是人,人,人!把人们从年深月久的沼泽里拖出来,扳开他们的眼睛,搡搡他们的肋下……打他们,扭他们,教他们,使他们成才……千里迢迢的穿行雪地,跋涉泥泞……摧毁,兴建……回顾之下,他着实有点毛骨悚然‘嘿,那是什么样的一座大山还没有被搬掉啊! 康熙看着下面依旧默不作声的满洲贵族,怎么忽悠你们支棱起来就这么难!看来光动嘴皮子没用,还是要有真东西。 第68章 大朝会·铁血篇二 康熙看着殿内跪了一地的满洲贵族,严肃道“咱们满洲旗人必须重新锻炼,不忘满洲根本,首重骑射!练好了本领,去打仗,去占有更多的土地人口和财富。” “总有人跟朕说,骑射不好用了,要靠枪炮。枪炮是好用,但枪炮用多了,胆气就怂了,骑射就荒废了。这一怂一废,队伍就再也提不起来了。 “这也是为什么太宗皇帝首创乌真超哈火器营,却仍然反复强调咱满洲勇士必须首重骑射,不忘根本。” “火器只是刀柄,胆气才是刀锋。没了胆气,再强的火器也没用!” “咱大清火器营最初怎么来的,从汉人手里抢来的!没了胆气,火器就会变成送给敌人的礼物。” “咱满军旗有了胆气、有了底气,再让汉军旗火器辅助配合,才能无往不利,无坚不摧。” 这话半真半假,历史上,乾隆以后,清军火器虽然在军队的配给率没有下降,但随着训练的荒废、火器质量的下降、技术的停滞等种种原因,火器无法阻止清军战斗力的全面退化,更阻止不了清军的腐朽堕落。 于是,在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时,英军面对的是这样一支清军,有大炮,但射程有限,炮架固定,射程精度齐拉胯;有火枪,但怯于近战,与英军对轰之后,英军刺刀冲锋一上来,往往全军溃散。 在十八世纪初,火器的优点虽然已经显现,但绝不是枪炮在手就天下无敌,枪炮的威力是伴随工业革命一起不断壮大的。而现在,工业革命还有几十年的酝酿期呢。 在场好多满洲贵族都久经沙场,不好糊弄,于是康熙混淆概念,把火器与怯懦挂钩,骑射与勇武挂钩,借机把冷兵器与热兵器的队伍分离开。后期还将通过提高对骑射作战士兵的待遇与奖励,来强化满洲八旗对这种理念的认识。 至于汉军旗能在今后不断的火器训练与作战中学到什么,通过不断引导他们向技术和战略源头追溯,他们能发展出什么,康熙对此也很期待。 康熙接着忽悠道“朕向你们保证,在八旗出征的队伍里,不管是向西、向北、向南,我爱新觉罗家永远在最前面。我爱新觉罗家能带着你们从白山黑水打到中原,就能带你们从中原打到更大、更富庶的地方!” 老十三闻言,虽然跪着,但胸膛挺得高高的,内心充满了使命感和荣誉感。他目光灼灼的望向康熙。 康熙唾沫横飞的说了这么久,觉得累了,直接坐在旁边的空椅子上。话风一转,对跪在地上的四位关外旗主王爷说“听说你们抱怨如今八旗无权,旗主位同虚设?” 几个王爷闻言,心猛的一沉。 简亲王勒布托急忙道“皇上,臣等原话不是这样说的,想是被误会了。臣等的意思是,东北开边,皇上若是用得上我们,我们愿意帮忙出力。只是八旗如今没有事权,我们有力也没处使。我们对大清、对皇上的忠心从来都是不变的,若是引得皇上误解,愿意收回那些胡话。” 简亲王勒布托这大朝会一路看下来,算是彻底体验到了什么叫君臣有别。他身段灵活,能屈能伸,立刻向康熙服软。 其他三个王爷见年纪威望最高的勒布托都退了,纷纷跟进道“臣等无知妄言,请皇上恕罪。” 老十四在旁边听着,冷冷的哼了一声,一帮老狐狸,见情况不对,扭头就跑,倒头便拜。 康熙却笑道“你们说得不是胡话,朕也没有误解。朕觉得你们说得在理!” “和太祖时期的八旗相比,现在的八旗的确有名无实,除了朕这个上三旗的旗主,其他下五旗的旗主都是挂名而已,八旗的具体事物都归都统管,而都统都由朕来任命。” 四个王爷面面相觑,不知康熙说这些话对他们是吉是凶。 康熙接着回忆“是何时变成这样呢?就是入关后,是先帝的时候。中原江南都占了,除了边角还有战事,已经没什么大仗可打了。八旗也就没必要再由旗主领着了。要安稳,权力就得都收上来。” “你们怀念过去的八旗,朕也怀念。打三藩的时候,朕是有些后悔的。如果当初没整顿八旗,继续让你们带着,又何必靠周培公那些汉人。” 勒布托听到这里,激动的胡子都翘了起来,跪下大声道“皇上,我们满洲八旗血气仍在,当初我跟着老王爷南征福建,白云岭一战灭敌二十万。如今我愿请战,以我黑山镶红旗三万丁末,一百万饷银为限,不把准格尔打出喀尔喀,您割我头当夜壶!” “好!朕就知道,关外八旗是好样的!”康熙拍了拍勒布托的肩膀,夸赞道“八旗就是为了打仗而设。朕有意恢复八旗尚武传统,有仗打,八旗才能立得住,八旗子弟才不会堕落。中国算什么,朕要率领八旗的铁骑,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土!” 说到这里,康熙突然对李德全道“把东西拿上来吧。” 几个小太监搬了张大案过来,摆在大殿中央。李德全又亲带着四个小太监,小心翼翼的把一个硕大的箱盒搬到案上。 见众人的目光都被箱盒吸引,康熙命人掀开盒盖,露出底座上的东西。 正是一个地球仪! 元朝中国就有了地球仪,明朝万历年间就有了中国人自己制作的地球仪。中国人不是没有开眼看世界,他们走出去了,看到了,然后又撇撇嘴,退了回来。确实,在十八世纪之前,外面的世界又能给中国带来什么呢?可十九世纪之后…… 看着满洲贵族们好奇的眼神,康熙幽幽的说道“你们好多人都见过《坤舆全图》,这是比全图更明了的地球仪。是朕命传教士南怀仁会同内务府造办处制作的。世界不是汉人说的天圆地方,洋人已经用脚丈量过,世界其实是这般摸样。” 第69章 大朝会·终篇 康熙道“朕小时候总觉得天下就是中国和中国的周围。后来见到了这地球仪,朕才知道,这天之下,中国既不是中央,也只不过巴掌大的地方。” “以前朕总觉得天下最富庶的,无过于中国。后来洋人把地球仪往这一摆,告诉朕这里有挖不尽的黄金白银”他指着日本和南美洲; “这里有收不完的粮食”他指着中南半岛; “这里有采不尽的香料”他指着马来群岛; “这里有堆成山的棉布”他指着印度半岛,叹道“朕才知道,原来目光何其短浅。” 勒布托瞪大了眼睛,仔细盯着康熙所指的每一个地方,他忍不住问道“可是这都是在南边,还有大海隔着,咱们满人的骑射在海上没用,在南边也大大受限。”勒布托之前打过福建,他厌极了南方数不清的丘陵河流,透不过气的闷热和捉不完的蚊虫。 “简亲王言之有理,可朕若告诉你们,有一些国家,他们早已经派人深入这些地区,已经把这些财富都汇聚囤积起来,” 康熙的手指沿着中国西北跨过中亚直到欧洲“就是这里!就是那些洋人传教士的老家,他们已经抢了几个世纪,富裕的流油。” 在场的大臣们立刻意会一个个去抢太麻烦,不如直接去抢已经抢了所有人的强盗。 “南方和海外还是让汉人去打,那里咱们满人水土不服。朕要你们带着八旗,彻底消灭准格尔部,打掉浩罕、布哈拉这些小汗国,只要越过葱岭,就能抵达遍地黄金的欧洲。当年蒙古的大军也打过这里,可惜刚到东欧,蒙哥汗去世,蒙古人只能抱憾折返。” “蒙古人已经被我们征服,他们没能完成的事业,将由一个更伟大的国家来完成。” “和蒙古人相比,我们有汉人做后勤。汉人就像野草的种子,撒下去就会生根发芽。我们只要一路播撒汉人,让他们开发我们打下来的土地,这些地方就会长出金银和粮食,就会变成军队的养料。” “这一路西进,现有版图之外,所有你们打下的土地,朕将恢复国初《圈地令》,许你们跑马圈地。朕还会把汉人移过去,帮你们管理,帮你们种地,让圈下来的土地变成你们子子孙孙世袭的良田。” “只要有仗打,有战功立,我大清又岂止这几个铁帽子王!” 满洲贵族的心终于被撩拨起来,无尽的财富、世袭的荣耀以及立马到手的更大的权力,谁又能无动于衷呢!更何况在场这些人,虽然如今一个个人模狗样的,仔细一看,都是强盗二代、土匪三代。 简亲王勒布托更是抱着康熙的腿涕泗横流“皇上没忘了咱八旗啊!皇上,您就放心吧!那些毛子,我勒布托现在就能一手一个掐巴死俩。” 马齐却在众人热血沸腾之时,不合时宜的站出来进言“主子,这疆域虽然无穷,但人力终究有限。大元的疆域无远弗届,大唐的军队也曾经打到葱岭,但都因为距离太远,无法管理,渐渐荒废。如果再兴师远征,奴才恐怕会得不偿失。” 康熙深深的看了一眼马齐,道“马齐,你也染上汉人的病啦。你说起历史,那朕就和你讲历史。汉人其实原本不是这个样子,汉唐时也是勇于开疆扩土,雄风震烁万里,四海咸惧,一个使臣就能灭掉一个小国。 可从安史之乱后,情况急转直下。开始提防武人,收缩军权。乃至于宋朝以后,重文轻武、守内虚外,尚武精神也没落了。他们再也不能像汉唐一样,征服北方草原。长城外的每一次失败,都让他们的皇帝大臣更加排外封闭、画地为牢、不思开拓。 什么穷兵黩武,无法管理,都是汉人想出来安慰自己的借口。他们打不下来的,我大清可以。我大清不但能打下来,还能把人派过去,把钱收上来。” “就算日后真的因为太远管不了……”康熙说道这里,扫视全场,幽幽说道“如蒙古人那般,金帐汗国、察合台汗国、窝阔台汗国、伊利汗国,那也是几百年的荣耀。” 此话一出,满洲大臣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列土封疆,称王称汗,和这功业相比,金银财宝似乎又都不算什么了。 眼见忽悠的差不多了,康熙最后道“从现在开始,要整顿军队,秣马厉兵。三年内,朕要八旗焕然一新。五年内,朕要八旗恢复国初的的勇武。练出一队,就出征一队。你们只管向前打,朕给你们找军备去。” “皇上万岁!”殿内诸人欢呼道。 “是大清万岁!”康熙微笑着回应。 注忍不住围绕历史背景说两句。因为清朝实在很难让人喜欢,所以与清朝相关的历史背景也很少有人关注。其实这个时期恰恰是近现代中内外政治局势的发轫时期。 了解这个时期的历史,对近现代历史的了解也会随之顺畅很多,不会觉得历史是跳跃的、中断的、不连续的。举两个例子 1.西域问题清朝时的西域情况已经与此前完全不同。自从北宋时期西夏崛起后,中原几度与西域处于完全隔绝的状态。西域经历了深刻的突厥化、伊斯兰化进程。那些汉化程度比较深的小国,在这个进程中被逐渐淘汰。这种去汉化,在明朝后期彻底完成。所以历史上,当清朝因为打准格尔而终于再次进入帕米尔高原时,他们发现汉文史籍中所记载的汉唐西域早就不复存在,他们熟悉的蒙古习俗也与伊斯兰文化格格不入。只能重新摸索在中亚立足的办法。 2.蒙古问题蒙古的没落就是在清朝。随着蒙古内部政治的不稳定;以农业为主的国家(如莫斯科公国、奥斯曼土耳其、莫卧尔印度、萨菲波斯)在发展和巩固枪炮军事技术上的优势;以及僧侣宗教,尤其是藏传佛教,对蒙古人的影响,最终导致蒙古不仅军事力量堕落了,蒙古的草原文化的活力也消失了。包括准噶尔部在内的厄鲁特蒙古(也就是小说前文提到的西蒙古),是最后一个试图重续蒙古统一、壮大和辉煌的部族,在被俄罗斯和清朝分割绞杀后,蒙古人再也没有复兴的希望了。 上架感言 接到编辑通知,今天中午十二点上架。所以今天的章节会晚一些发,明天继续恢复上午九点更新。正好写到朝会终结,也算冥冥中注定。 感谢编辑时光,把这本纯新人直发的小说从茫茫书山里捞出来。 最开始写,纯粹是源于一个脑洞,如果让《雍正王朝》里的人物穿越到《走向共和》,让康熙死战八国联军,会碰撞出什么样的火花。 冲动下笔,没有存稿,又稀里糊涂的签约,然后就走上了一直没有存稿的不归路。如果我能穿越回写作之初,一定会对那个在路边用手机写下第一个字的自己,揪着耳朵大喊先存十万字再发文啊! 能写到现在,最感谢的是读者。我能力有限,每天只能更新四千字,大家还愿意跟着看。写的坑坑巴巴,大家也不嫌弃,还积极提意见,帮我指出历史问题和写作上的问题。在我情绪低落的时候,给我安慰,帮我鼓劲儿。感谢!感谢!感谢! 编辑曾经建议我,要不要摆脱同人,直接按照历史文来写,这样对于推荐更有利。我思考再三,还是放弃了。因为最开始的灵感就是《雍正王朝》,不知道读者中有多少看过这部剧,我相信只要完整的看过一遍,肯定会对里面的出彩人设印象深刻。老大的傻坏,老二的憋屈,老三的暗黑,还有冷面老四,贤王老八,毒蛇老九,草包老十,侠义老十三,傲娇老十四。这些人设太精彩了,离开他们,我没有信心能把自己干巴巴的想法丰富成一部小说。 随着小说的展开,已经基本脱离电视剧和原著的剧情了,但这些精彩的人设还会一直沿用下去,一些经典的人物也会在后面陆续出现和返场。都说些长篇容易崩,我觉得后面只要每个人物的人设不崩,主角初心不变,同时认真按照历史事实推演,虽然是第一次写,应该也不会崩。 关于小说后面的情节,破釜沉舟的改革会不断推进,大大小小的战争会陆续开打。康熙会走出北京,和历史上一样,去南巡、东巡、西巡,在巡查的过程中,推出一系列的商业、农业、文化、政治改革。而随着改革的顶层设计推出,小说视角也会逐渐下移,写这些改革的细节,写改革在推行中会遇到的具体困难,写改革之外的社会变化,写反对势力的发展与壮大。 计划写到康熙死亡为止。有意思的是,我最先写出来的其实是最后一章,我连康熙的遗言都写好了。所以大家不用担心太监,可以放心的追下去。我也保证不会烂尾,不会水文,不会太监。 最后求个订阅,具体规则不太懂,听说过五百订阅就能领全勤,希望能有五百订阅,一直领全勤到把康熙写死。 衷心祝福每一位读者工作学习顺利,生活幸福。 第1章 项羽拿破轮论 十一月的乾清宫大朝会就这样结束了。满朝官员虽然私下里抱怨康熙越老越能折腾,可在公务上却一点不敢闲着。六部堂官司官忙得滴溜溜直转,南书房的灯火更是从朝会之后就没熄灭过。 先是《辽东招民开垦新令》《汉军旗整改令》《摊丁入亩令》三篇大诏令,跟着是对诏令的补充说明,几十个密密麻麻的细则。在这些牵动了无数人利益的大改革面前,连取消贱籍这样的事情,都显得无足轻重。 为了尽快把朝廷的旨意晓喻天下,邸报也要加印。原来的邸报一份也就十几页,现在要紧急扩展成上百页,为了这份史无前例的大部头邸报,礼部还特旨请了内务府来帮忙。 雪片一样的文书从南书房、从内阁、从六部衙门飞出,与这几日北京城连绵的大雪相映成趣。 文书满天飞的同时,所有官员都认识到了一个问题朝廷要动起来了,就是要用钱了,而且是大钱。 东北开边、旗务整顿,听说还有意西北用兵。如今国库存银虽然达到历史最高,可在这些大工程、大战争面前,又显得九牛一毛。因此,康熙的下一步动作,就是想方设法搞钱。 最先让大家感受到朝廷对搞钱的热情,是太子胤礽的募捐活动。 乾清宫大朝会上,太子老师王掞主动带头,发起百官为东北捐款行动。第二天,太子就派人去礼部取了当日参加朝会的官员名册,然后按照名册,让朱天保带着东宫官员上门催捐。 百官一边捏鼻子认捐,一边偷偷抱怨太子怎么跟市侩催收高利贷似的,一刻也等不得。如此见利忘义,实在是有失储君风度。 太子可没空管这些议论,他现在是改革的排头兵,永远冲在最前面。可这位排头兵,如今一个人兀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叫宫女泡了酽酽的普洱茶,看着手里的册子发愁。 老师王掞也没啥家底,本来只准备捐五千两。太子觉得既然已经出头了,不如干脆多捐点,自己又估摸着给补了五千两,凑足了一万两。 可这一万两捐款就被文武官员默认成顶配了,满朝上下默契十足,没有一个捐款越过太子老师的。下面的小官儿捐几十两的也有。而且康熙会上刚说了百官薪俸低微,生活辛苦,我这回头就掏出成千上万两银子,也太不合适吧。 最后一算,上千官员,也就捐了五十万两。和前朝比不算少,和本朝比不算多。真真儿是雷声大、雨点小。 太子一边烦躁的翻看百官乐捐名册,一边无比怀念老四胤禛。如果这事儿让胤禛这个冷面抄家王去干,至少捐款能翻一番。仔细想来,手下除了老四和老十三,还真没有几个得力能用的。要不去把老四、老十三叫过来,自己服个软?面子这个东西,丢多了也就习惯了。 太子听着外头西北风穿檐的呼号呜咽声音,越想越觉万绪纷来无以自解,斜倚在春凳上只是出神。 几家欢喜几家愁,太子胤礽这边寒风呼号,老八胤禩却如沐春风,他一大早就兴高采烈的踏着雪去养心殿觐见。 老九胤禟从广州来信了,这次不仅带回了平安抵达的消息,还慷慨的表示,从扬州盐商那边勒索了三百万两,孝敬给康熙一百万两,剩下的咱们哥儿几个平分。 老八想到太子声势浩大的募捐也不过五十万两,自己这边一出手就是一百万两,在康熙那里怎么着也能记上一功。 养心殿前几十个小太监正拿着簸箕、扫帚、雪推板清雪。老八心想,留着多好,这么白的雪,就像银子一样。 进了养心殿,小太监帮他脱下外面的狐裘披风。老八随口问道“里面还有别人?” 小太监低头轻声道“三爷早一刻过来了,正和万岁爷说话。”话音未落,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已经悄悄塞到他手上。 小太监欣喜的抬起头,看见老八对他露出和煦的微笑,柔声道“拿着吧,听说你老娘病了。这是八爷赏你的孝心。” 小太监行云流水的把银票往袖子里一顺,感动道“奴才这点小事儿,八爷您还记着……” 这时李德全走了过来,躬身道“八爷,皇上召您进去。” 老八微笑回应,径直向西暖阁走去。李德全跟在后面,趁没人看见,狠狠的点了下小太监的头。 胤禩走进西暖阁,果然老三已经坐在那里,正和康熙对谈。康熙注意到老八来了,也没停下和老三的对话,一招手,示意老八免礼,赐座。 老八坐在老三旁边的绣凳上,安静旁听。 “皇阿玛,这个汉军旗的翻译科考试,儿臣思来想去总是不得要领。理蕃院中涉及西洋的,只有俄罗斯学,其他的只能找传教士,好不容易拟了几个题目,找了汉军旗的来测试,结果没一个答得出来。”老三还手里拿着一沓试卷,应该是考试测试的结果。 康熙吃了一个沙琪玛,又喝了一口奶茶,道“所以朕让你先把考试的参考书定下来。就像汉人科举只考四书五经一样,你这翻译考试,也先从几本书里面摘。第一次不能太难。以后学的人多了,再慢慢扩大考试范围。” 顿了顿,又补充道“那些传教士的汉学水平也是参次不齐,不能全信他们。” 老八听到这里,插话道“皇阿玛所言极是,儿臣和九弟也接触过不少传教士。如汤若望、南怀仁那般西学汉学皆通的,的确是凤毛麟角。 九弟说过一个笑话,一个意大利的传教士问他这个秦桧是不是秦始皇的后代?九弟故意怼他说对,就和魏武帝与魏忠贤的关系一样。” 老三笑得前仰后合。康熙也不禁抿嘴一笑。他想起了上一世晚清末年改革科举,出题的考官赶时髦出了个《项羽拿破轮论》。考生用八股格式认真的破题道“夫项羽,拔山盖世之雄,岂有破轮而不能拿哉?”五十步笑百步,其实都一样。 康熙对老三道“虽然叫翻译科,但翻译只是敲门砖,学习西洋技术才是根本。欲学西洋之术,不可不明西洋之道。西洋之道与汉学之道迥然不同。关于西洋之道的书嘛……” 康熙沉吟了一下,对李德全道“去把书架上那套《穷理学》拿过来。” 第3章 你不是奴才 康熙心烦,想找人说说闲话,便叫张五哥进来,有一搭没一搭的问道“张五哥,你是下头百姓里来的,据你看,哪个阿哥最好?” 张五哥低垂了头,说道“奴才是被十三爷从死牢里救出来的。十三爷知道下情,为人仗义。奴才觉得十三爷最好……” “知道下情……那你说说,下头百姓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康熙问道。 “能活,但活得提心吊胆,跟杂技里走索似的,半点错儿不能出。若是糟了灾病,借了贷,或是遇上黑心的官吏,就活不下去了。 先卖房卖地,再卖儿卖女。 奴才爹就是因为借了地主刘八女的高利贷,三两银子利滚利,还了十几年也还不清。 刘八女骗我说去牢里替人坐几天,这笔债就清了。我信了,就去了,谁知是去做待宰的白鸭。 奴才家乡有一部戏,叫《卖子恨》,唱得就是下头百姓的苦。” 康熙点头道“你还记得戏文吗?哼来听听。” 张五哥半哼半吟道“贫家有子贫亦娇,骨肉恩重哪能抛?饥寒生死不相保,割肠卖儿为奴曹。此时一别何时见,遍抚儿身舐儿面。有命丰年来赎儿,无命九泉长抱怨,嘱儿切莫苦思量,忧思成病谁汝将?抱头顿足哭声绝……” 他哼得慢,殿内众人听得细,戏文令人肝肠寸断。 殿内宫娥还好,多是八旗选上来的。可那些太监,哪个不是家里走投无路,从小被卖进宫里来的。一个个听得泪如泉涌,又不敢哭出声,只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间淌下。 张五哥哼唱完,抬头望着康熙道“有人跟奴才说,就是一条狗也得托生在北京城里。奴才之前还不信,可见惯了家乡的苦,才知道京城的好。就是苦力也有几文闲钱,可以去茶馆吃茶、吃烂肉面。奴才已经将家人都接过来了,可我爹还心心念念他那几亩地。” 张五哥越说越激动“读书人总说士农工商,说种地有多重要有多好。可做农民有什么好!地主、秀才、衙役、乡绅,只要有个身份,都能站在我们头上。奴才如今每月光俸禄就有五两,可在乡下,一个使唤丫头,身价也只有五两银子。” 康熙越说越生气,话也越来越刻薄“龙生九种,种种有别,朕是知道的,万万不料,还会生出老九这般只会窝里耍横,啄自己人眼睛的夜猫子来!” “给朕赚钱去!让那帮罪臣组船出海去!去抢荷兰红毛鬼子去!哼!不是说哀兵必胜嘛,他们要是在海外打出了名堂,从海外捞回了银子,朕才当是立功!” “老八你就纵容这些弟弟吧。胤禟再这样纨绔下去,是自绝于朕,自绝于列祖列宗,自绝于大清社稷!朕没你们这样的儿子!” 老八听着康熙这些诛心之言,脸如死灰,一句话也回不出来。他没想到康熙索居深宫,消息会如此灵通!此前一直传言大内十三衙门,无孔不入,看来所言不虚。 他一大早过来,心情大起大落,如今又惊又惧,好容易才压住纷乱的思绪,跪在地上答道“是……儿臣一定将皇阿玛圣训转告九弟,日后严加督管……求皇阿玛……” 康熙断喝一声“你给我起来!立刻回去写信申斥,朕的话一个字也不许漏!” “儿臣遵旨!”老八赶忙答应下来,连叩三个头起身,一抬头又瞧见狞笑着的康熙,吓得一缩,丧魂失魄地退出门外。 走出暖阁,差点碰到大殿里的柱子上,刚才招呼他的小太监赶忙过来搀扶、老八紧紧咬着牙关镇定着自己,摆摆手,示意不用,踉踉跄跄离开了。 因着康熙的震怒,养心殿侍立的太监、宫娥、侍卫,一个个大气都不敢踹,缩肩弓背,走路都恨不得挤到墙角里,可千万别被康熙迁怒到。 康熙的气半真半假,他对海贸寄予厚望,可等了三个月,只等来这么个结果。之前还真是低估了这帮阿哥。以为给他们画个大饼、指个目标,就能冲杀过去。谁知人家也不傻,目标是在那里,可不一定要按着你指的路走,有捷径为什么不走? 你不就是想要钱吗?我把钱给你就是,你管我钱从哪儿来?!努力出去赚钱,哪有凭借权力躺着收下面孝敬来的舒服。 皇帝的儿子尚且如此阳奉阴违,等到这些政策一层层铺到下面,还不知道被下面的官吏,被这个封建社会原本的力量扭曲成什么摸样。怪不得后人总结出那个黄宗羲定律,在中国古代,不管政府出于什么原因进行税改,最后一定会让百姓的负担变得更重。 第4章 这才是奴才 裕泰茶馆。大冷的天,北方呼呼的吹,把路边的积雪都吹了进来。掌柜王利发在大门上挂了个厚厚的棉帘,又在大厅里摆了几个火盆。 好多路人进来避寒回暖,王利发也不撵人。因此外面虽冷,茶馆里却愈发的热闹喧嚣。 张五哥得了康熙的吩咐,来茶馆“体察民情”。今天宋恩和吴祥两个老狱卒不在,他把自己刚到北京的老爹和妹子带过来。 张五哥点了三碗烂肉面,小妹高兴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把脸埋在碗里,吃得唏哩呼噜的。老爹见小妹一点没个女娃样儿,想要说两句,又舍不得停下手里的面,也跟着唏哩呼噜,声音硬是压了小妹一头。 张五哥看着妹妹和老爹的吃相,忍不住道“要不再来两碗?” 张老爹边吃边摆手“够了……够了……有钱也不能这样败家!” 张五哥先不管二人,转身注意着他今天的目标,那位最近几天都来茶馆做路演的黄少爷。 黄少爷还是一身的气派,绸袄套风毛巴图鲁背心,戴了顶貂皮帽,被人众星捧月的围着,和那二爷对坐打擂台。 “什么最值钱?地!”黄少爷端起盖碗茶,边吹浮沫边说“就京郊那片儿,康熙三十年那地一亩五十多两,到康熙四十年,一亩能卖到二百多。 东北的地多少钱?白送!上面放话,要把皇家的牧场围场、留给旗人的官荒,还有舒兰、土门子一带几十万垧的荒地全都解禁白送。 东北黑土肥的能攥出油,根本不用养。当年开垦,当年就有收成。只要你年中开荒,年底纳了税,就能办地契。天上掉银子也不过如此。” “没见识!”那二爷最近不知又拜了哪路神佛,重新抖了起来“种地是最没出息的。一年到头能赚几个银子?爷儿们为了那几个大子儿,千里迢迢跑关外,这也太掉分儿了。告诉你们吧,关外有金子!想出头,还得去淘金!” “那金矿可都是官产,能让你一个外人去私采?”围观的有人心动了,问道。 “还是没见识不是!官府手里的是大金矿。那东北小金矿可是数不胜数啊。采参人隔三差五的就能从不知名的山沟里掏出金子来。那么大的狗头金,挖到一个,三辈子都不用愁了。” 那二爷吹的唾沫横飞,还不忘拉踩一下黄少爷“你种一辈子地,也攒不下一锭金子啊。别说金子了,你问问那些郊外的农民,见过银子没有,真是……呸……”说完往地上啐了一口。 这时从茶馆外进来一人,径直向黄少爷走来,附在他耳边轻语了两句。黄少爷顿时脸色一变,也不理那二爷了,招呼都没打,就赶紧跟着那人走了。留下众人面面相觑,浮想联翩。 张五哥知道这是个机会,他跟了黄少爷好几次了,每次都被他狡猾的甩开,这次有两个人,再难跟丢。张五哥向老爹使了个眼色,直接跟着出去了。 黄少爷两个人在前面小步快走,张五哥在后面不远不近的缀着。只见黄少爷两人沿大街走着走着,突然转进一个死胡同,从角落的一堆杂草里刨出一个包袱。 黄少爷把通身的气派都脱了,放到包袱里,又换上了包袱里普通人的青袄黑帽。然后背起包袱,两人一起翻墙过去了。 张五哥躲在胡同口偷瞧着,等了片刻,也跟着翻墙。翻过去,又是一个胡同。这胡同就不一样了,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后墙,一丈高的簇青砖墙,整个胡同只有一扇门,就是这家大户的后门。 就是这里了!张五哥沿着围墙,走了好久,才绕到正门,只见一溜五楹倒厦正门,金漆朱红钢钉大门紧闭着,前头钉子似站着十几个护卫,正门上赫然挂着“雍亲王府”的御赐匾额。 “这……”张五哥愣住了。 …… 从胡同后门进了王府的两个人,急匆匆的往里走。 没走几步,一个管家摸样的人见到二人,冲后面的健仆一招手“给我拿下。” 两个仆人过来,把那位“黄少爷”用麻绳捆了,押着跪在地上。 “李卫!你和翠儿的奸情被主子发现了!主子有令,每人五十篾条,发配到密云庄子上做苦力!”管家发话道。 李卫不敢挣扎,他近些日子受邬先生的支使,去茶馆里露消息,收消息,所以装成一副旗人少爷的模样。刚才高福跑过来告诉他,翠儿被绑了,他急忙赶回来。谁知一进门也被绑了。 李卫向高福拼命使眼色,高福会意,偷偷走开去搬救兵。 李卫被捆在廊下,旁边一起捆着翠儿,两人都被堵了嘴,见面只泪如雨下,摇头不语。 过了一会儿,只见老四胤禛气冲冲的走过来,邬思道在后面拄着拐杖,使劲跟上。这是高福请的救兵到了。 老四和邬思道站在回廊里,老四示意下人给李卫和翠儿松了口。 李卫嘴里的破布一拽出来,就冲着老四胤禛哭喊道“四爷,家法我知道,知道了也犯了,我对不起四爷,任四爷怎么处置都没怨言,只翠儿有着孕,求四爷……是我勾搭的她,害了她……” 翠儿闻言,眼泪成串儿往下落,抽泣道“千……千岁爷……是我……不成人,吃饱了没事,做出这没脸的事……我情愿死……” 邬思道指着二人对胤禛说情道“多好的一对儿嘛!君子有成人之美,四爷不如成全了这对鸳鸯?” 老四哼了一声,道“家不齐何以治天下为?不是我驳你面子,这种事,我素来不肯饶人!” “是啊,连个家都管不好,怎么管天下。”邬思道幽然说道,他的口气冷冰冰的,很难说是揶揄还是赞扬,倒把老四噎了个怔。 老四脸色一沉,道“我府里内外整肃,全仗一个‘严’字。我自俸节俭,对奴才们刻薄,却不寡恩。内三院的奴才没有一个不是我从苦海里拔救出来的。遵我的家法,赏;违我的令,罚。邬先生,这件事,我自认处置得不错。” “这些都是真的。可他们两个从小青梅竹马,如今情窦已开,你这府里却不许两人见面。好不容易见了面,那还不是烈火干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理。四爷的家法若是违了天理,难道也要逆天而行吗?” 邬思道接着劝道“四爷,您御下甚严,可也需严宽相济。奴才大了,配到一起,生了小奴才,不还是您的家生子?家生子长大了,那才是放心用的好奴才。” 第5章 李卫当官 老四胤禛听着邬思道的劝,却没回应。 高福是和李卫、翠儿一起被胤禛买来的,他们三个从小一起流浪长大,不是亲人胜似亲人。高福如今在府里做了个小管事,搬了邬先生做救兵,见老四还没有松口的意思,急得抓耳挠腮,想上去说话,被邬思道用眼神制止了。 府里的大管家周用诚进言“主子,不能就这样放过了这对小畜生。这种事放宽了,往后越发不好管。府里很多丫头和小厮眉来眼去的,有事没事就凑着说话……这口子要是开了,奴才防还防不及呢,里里外外四百多男女奴才,长一千只眼也看不过来!” 周管家的话一递,胤禛的冷面上更是又蒙了一层冰霜。 邬思道见胤禛,是动之以人情说不通,晓之以天理还是说不通,只好喻之以利了。 邬思道对胤禛小声说道“四爷,如今皇上东北开边、西北练兵、东南海贸,这是圣心在意的地方,也是建功立业的地方,可咱们在这三个地方,都没有得力的门人奴才。十三爷……” 听到这里,胤禛瞟了眼满院的奴才,抬手示意慎言,指着不远处的枫晚亭,对邬思道说“去那边谈。” 亭子中央摆着石桌石凳,桌上的梅瓶里插了支红梅,还摆着围棋和几本棋谱,颇为风雅。 邬思道随手从棋盒里抓起几个黑子儿,一个一个按着大致方位打在棋盘上,东北落一子,西北落一子,东南落一子。 然后悠悠开口道“这三个地方,东南是八爷党的天下,咱们插不进去。”说着把东南的棋子收起来。 邬思道点了点东北的棋子“东北是老八旗的地盘,大千岁、十三爷和十四爷此前虽得了皇令,乾清宫大朝会之后,也不敢再和他们对着干。东北的军功不用想了,民政倒尚有可为。移民实边,最是考验父母官的能力。 四爷的门人田文镜,做事一根筋,但忠心,肯吃苦,不怕难,倒有几分朴人的神韵。 派他去东北,借着《招民开垦令》的风口,做出一番成绩,朝中再造造势,就能打造出一个廉能双优的地方能吏、鞠躬尽瘁的百官楷模。落在皇上眼里,这就是四爷门人的代表。” 邬思道又点了点西北的棋子“这西北最难,连着漠西蒙古准格尔部、青海和硕特部,是四战之地,也是必争之地。” “西北用兵,皇上应该不会亲征,朝会上又对八旗诸将有言在先,所以一定会派出得力的皇子领兵。懂兵的皇子,只有大爷、十三爷和十四爷。大爷从明珠之事后,已经失了圣心。皇上不会再让他出征领兵。” “剩下的,就只有十三爷和十四爷。十三爷凭借着土谢图汗的背景,可与十四爷争一争这个大将军的位置。我们要为他早做打算。” “年羹尧如今在四川当巡抚。西北战事一起,有四爷保举,或可更进一步,谋求总督一职。若是在此地再落一子,与年羹尧相呼应,就能保十三爷后备无忧。” “但西北局势错综复杂,明刀暗箭防不胜防,必须派一个既忠心可靠又聪明机灵的人去,才能在各方势力中游走,既保住自身,又建立功业。” “李卫虽然是个奴才,大字不识几个,但做事胆大心细,不拘于常理,人又聪明。” “正所谓举非常之事,建非常之功,当用非常之人!老夫举荐李卫去西北任职。” “如今他正好自己惹了事,您若此时施以仁义,还怕他不会死心塌地吗?” 胤禛黑瞋瞋的瞳仁中光亮一闪,他拿起那两枚棋子,在手中把玩,沉默着思忖了片刻,转身走回连廊。 看着还绑在下面的李卫,脸色渐缓,开口道“你这狗奴才,私自相配,坏了我的名声。但到底跟了我这么多年,开导你几篾条。翠儿既有了身子,就免了吧。” 李卫和翠儿满脸泪光,诧异地抬头看着胤禛,竟一时揣不透胤禛的意思。 “你们犯家法,我不能不揍,你们有情,我也愿意叫你们成眷属。我今日把翠儿赏给你做媳妇,如何?” “四爷!”李卫两眼睁得虎灵灵的,“您还要我?” 胤禛笑道“你既进我府为奴,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怎么会不要你?不光要你,还要给你机会,放你出去做官。趁年轻历练,做出番功业,将来不定能和年羹尧一样,做到封疆大吏!” 李卫先还怔怔地听,至此再忍不住,“呜”地放声大哭,只是磕头,一个字也说不出。 胤禛索性好人做到底,对周管家吩咐道“你禀知福晋,就说我的话,奴才大了的,该指配的指配,叫她瞧着办,指出东院那几十间房,叫他们成亲。”廊下众奴才听了,无不欣喜。 胤禛一张条子递过去,半个月后吏部票拟下来,李卫奉札补了山西太原县令,自到吏部领了委札,摇身一变,成了大清的七品官儿。 李卫穿着一身簇新的鸂鶒补服,戴着顶子,去拜别胤禛。刚进二门,就碰到了高福,高福见他这身打扮,乐得眉开眼笑。 李卫心里记着高福的恩,怕他见自己如此风光,心里不受用,想抚慰几句。 高福笑道“你只管去你的吧!我这里的差事比你还要紧呢!总之咱们是四爷的两条狗,我留下是看家,你出去是护院,还不都是一样儿的?” 又好心提醒他“这次多亏了邬先生说情,你可不能忘了他的大恩。” 李卫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我拜了四爷,就去谢邬先生。” 话音未落,就见邬思道从垂花门外探出个头来“好啊~谁在背后议论我?” 李卫和高福喜气洋洋的迎了过去,高福笑道“谁敢议论您,是夸您呢!我和李卫,一辈子都记您的好儿。” 邬思道见李卫穿了身官服,人模狗样的,也忍不住调侃了几句。然后正色道“李卫,你这次去山西,虽是做官,却不是个轻松的差事。你可知为什么派你去山西?” 李卫一直在外打探消息,见识自然不差,道“听说皇上想在西北打仗,彻底打掉准格尔。日后有了战事,十三爷肯定要出征的。我去给他打前站。” 邬思道笑道“打前站也轮不到山西,你不是打前站,是去做后勤。你可知山西的特产是什么?” “醋?面?枣?”李卫试探低回道。 “大同婆姨?”高福也来凑热闹。 邬思道气得拿拐杖顿了一下地“是晋商!” 第6章 邬思道授业 “晋商?”李卫问道“这晋商和打仗有什么关系?” 邬思道眼见话到这里,免不了一场长谈,指着卵石小径旁的石墩,示意去那边聊。 邬思道坐在石墩上,李卫觉得站着居高临下的也不合适,干脆直接坐在地上,也不管刚下过雪,地上冰冰凉,崭新的官服也被弄皱弄脏。 高福终是做不到如他这般随性,挑了块假山石,斜倚着。一个临时的小课堂就成了。 “你可知康熙三十六年,皇上亲征准格尔,粮草是谁供应的?”邬思道开了个头。 李卫道“您前头既然说了,自然是晋商。只是大军几十万,要多少粮草。这晋商还能变出粮山面海不成?” 邬思道笑道“粮食自然是朝廷的。但当时从官方运粮至前线,每石粮食需120两银子,晋商范家向朝廷开出了每石粮食40两银子的运价。皇上大喜,特批范家为朝廷运粮。仅这一项,就省了朝廷几百万两银子。范家也因此获封官爵。” “而这范家,只是晋商八大皇商之一。晋商自明朝起,就借着靠近蒙古的地利,靠着给边军运粮的开中制发了家。大清入主中原后,更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蒙古与内地的商路,被朝廷特批给晋商。整个张家口,都是范家的产业。靠着朝廷的特许,晋商开辟了三条商路,恰克图的北商道、塔城的西商道和海兰泡的东商道。” “晋商又揽下了为朝廷进铜的差事,从日本进口铜。还有朝廷特赐的山东盐场。” “大漠瀚海、万里波涛,黄河以北,就没有晋商去不了的地方。盐铁铜银,所有国家专营的产业,就没有晋商不涉足的。” “晋商号称有三大帮,去日本的‘船帮’,去蒙古的‘驼帮’和遍布天下的‘票帮’。” 邬思道说到这里,见李卫和高福已经听呆了。邬思道见二人如此,故意调侃道“要这么说,李卫的话也不错。晋商还真就能给你变出来粮山面海。 又对李卫问道“小李卫,这么厉害的势力,若是打仗,你说要不要用到?” 李卫连连点头“我觉得,还不只是钱粮的事情。若是晋商的势力遍布三大蒙古,那到打仗的时候,就是活地图,就是情报站,就是探子和说客。” “举一而反三,孺子可教也!”邬思道高兴的夸赞道“有你这份聪明,我就放心了。其实晋商的水说深也深,说浅也就那么回事。无外乎八个字皇权特许,官商勾结!” “其余的,我也不多说了。你到了那边,自己边看边学。下课!”邬思道说罢,就准备起身。 高福急忙道“先生且慢。这为什么去山西,您是讲清楚了。可李卫从来没当过官,这官儿该怎么做,也请您指点指点。” 邬思道又坐了回去,一边缕着几根稀疏的胡子,一边道“这个嘛,你是想学做官,还是想学做事?” 李卫见邬思道又卖关子,他坐在地上,屁股拔的冰冰凉,干脆直接顺势跪在邬思道前面,“我两样都想学。您教一件,我给您磕三个头。您教十件,我给您磕三十个头。您要是教一百件,我今天就拿这脑壳和这卵石路比一比,到底是石头硬,还是我李卫脑壳硬!” 李卫知道自己起点低,时时存着向上的心思。这传扬打探情报的活儿干了几个月,他算明白了一个没人告诉过他的道理,知识就是力量! 啥是知识?只要能用得上的,都是知识!李卫虽然不知道求知若渴这个词,但他自己如今却实实在在是这个状态。 在这规矩森严、人心难测的王府里,难得李卫和高福还存着一点真心。邬思道也愿意指点这两个小子,他悠悠开口道“那就先说做事,你初到一地为官,要留心三件事。” “这第一,刚入境时,要留心建筑。看这地方桥梁道路、邮传驿站,学宫见文教、器械见武备、仓库见综理、养济见慈惠。” “这第二,新官上任,要留心民情。要微服游览,要在公务余暇出去走访,若遇渔樵耕读你也要渔樵耕读,闲聊间可问年岁,催科;问保甲、狱讼;差役、官司都能问。” “这第三,坐稳了位置,要留心谈吐。下头来见必定有谈吐,有文案就有议论,这里头就有分别。有据理审势,明白直截的;有不吞不吐,骑墙观望的;有一问就说,畅快无隐的;有再问不答,沉吟含糊的;有实见灼知,虽然违众,但敢直言相争的;有自无主见,一驳就变的。谁能用,谁不能用;谁的话能信,谁的话不能信。口是心门,话是心声。就算是假话,里面也有几丝真意。” “这三件事你用了心,即使做不了好官,也断不至于做个糊涂官。” 李卫听到这里,一点不含糊,邦邦邦的磕了九个头。 邬思道也没拦着,等他磕完,又开口道“这做官嘛,和做民不一样,当官就要往上爬,想往上爬就要做到四件事。” “第一,记住该记的事。” “第二,忘掉该忘的事。” “第三,跟牢得势的官。” “第四,避开倒霉的官。” “这四句官箴送给你,听起来简单,做起来可一点不简单。我虽没做过官,可比做过官儿的看的更清楚。有的官儿为啥一辈子冷板凳,爹不疼娘不爱,上下不靠。就是没做到这四点。要么做事拖泥带水,留有情面,或是心存羞耻,不愿趋炎附势……” 话还没说完,就被寻来的周管家打断了“李卫!可算寻着你了。我说怎么明明进了大门,三门就死活守不到人了。赶紧吧,你还想让主子等着不成!” 李卫见周管家催促,没说话。先恭恭敬敬的给邬思道又磕了十二个头,说“邬先生,您是世子爷的先生,我不敢拜师高攀。可在我李卫心里,您就是我的先生,我一辈子谢您敬您!” 说完起身,也不管周管家的惊讶,直接朝老四的书房万福堂走去。 看着李卫离开的背影,邬思道轻叹道“一字不识通六经!可惜了,在这个世道,也只能做个奴才。” “您说什么?”高福在旁边,没听清邬思道的小声轻叹。 “没什么。”邬思道起身,用拐杖点了一下高福“记住该记住的,忘掉该忘掉的!你不但白听了我的课,还左耳进右耳出,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然后起身道“我们也去四爷那边吧。” 第7章 朝廷缺铜啊 在老四的书房万福堂,胤禛接见了李卫,叮咛他几句“办事宜勤,报主以公”的场面话。然后话风一转,问道“知道此次为什么派你去山西吗?” 李卫点头“奴才知道,刚刚遇到邬先生,已经指点了我。皇上有意西北用兵,晋商有大用,我一定帮主子守好这块地。” 老四满意点头。管家周用诚在旁边跟着插空指点了几句什么“要出头当人上人,得能为主子分忧。”“主子是龙,你就是云,主子是虎,你要刮得起风!”之类的话。至于这番话是周用诚借机拍马屁,还是胤禛借他的口说出自己的心声,就不得而知了。 而不断被人提到的“皇上”,此时在养心殿暖阁里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谁又在背后议论我!”康熙心想。 康熙回过神来,盯着几案上摆着的三排铜钱。 今天张廷玉与施世纶前来觐见,向他呈献康熙四十七年的制钱式样。每年都要印一批新的铜钱,每年都要送钱样子御览,算是项常规公务。 可这次康熙却看得异常仔细。他端详着这些钱,只见刚刚铸出来的“康熙通宝”铜钱黄澄澄亮晶晶,正面铸着汉文,背面是满文。 分为三排,每排九枚铜钱,共二十七枚。第一排叫‘祖’钱,是铸来存御档的。第二排叫‘母’钱,是用祖钱压印模范出来。第三排‘子钱’,是用母钱模范大量铸印出来,就是通用天下的钱了。因不断反复压印,三排铜钱上的字画越来越粗糙模糊。 康熙边看边问道“如今市面,一两银子能兑换多少康熙制钱?” 施世纶答“官价是一两银子兑换兑换一千文制钱。但如今京城市面上是每两银子对制钱八百文。” 清代的货币制度是银钱并用,银就是银子,钱就是铜钱。但银子和铜钱本质是两种货币,各有其价值,在交换中又各有其相对价值,有清一代一直在浮动。官方虽然想让银钱比价固定在官府规定1:1000,在官方直接管理的领域也一直按照这个固定比价来,但实际总是无法实现。 清前期是银贱钱贵,清后期是银贵钱贱。所以黑心的地方官吏就会在银子贵时收银子,铜钱贵时收铜钱。比如在现在的情况下,百姓用铜钱交税,就相当于多交了五分之一的税。 “恩,银贱钱贵。”康熙问道“为何银钱比价偏离官价?” “启禀皇上,因为缺铜。朝廷每年铜矿产量,尚不及铸钱用铜之半。所缺铜料,已经从日本尽力采买,仍然入不敷出。”施世纶道。 对于大清的缺铜,康熙早有耳闻。因为缺铜,无法生产出足够的铜钱放到市面上流通,导致清前期铜钱的价格上涨。历史上雍正积极在西南推行改土归流的一个原因,就是西南发现了铜矿,朝廷想要收归国有。而清后期为何又变成银子的价格上涨,自然是因为对外赔款,海量白银外流。 历史上,在康熙朝,为了努力解决缺铜的问题,朝廷选择了外包,就是从商人手里买铜。而这个商人,没错,还是晋商。 说到这里,康熙突然想到了什么,对李德全道“让太子过来。” 太子被匆忙召来养心殿,一头雾水。他忐忑的跟着李德全走进养心殿西暖阁,见张廷玉和施世纶都在,心想应该是户部的事情。太子仔细回忆着自己最近跟钱有关的事情,只有朝会募捐的事情了,难道是老头儿嫌弃之前百官募捐的太少? 见太子进来,康熙示意李德全赐座,太子小心翼翼的行礼坐下。 康熙指着施世纶对太子道“今日张廷玉、施世纶来奏报制钱之事,这是大事,你也过来听一听。” 康熙向暖阁外扫了一眼,看到当日受了老八恩惠的那个小太监正站在门口侍立。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施世纶奏说,大清银贱钱贵的问题,如今逾发严重。比之康熙初年,钱价上涨四分之一。比价失衡,上则影响国家财税,下则影响百姓民生,朕甚是忧虑。” 太子躬身回道“此事儿臣也略有耳闻,主要是我大清铜矿不足。” 康熙点点头,接着问道“你可知朝廷有何纾解铜缺之法?” 太子胤礽参与政务三十年,对这些问题都有个大概的印象“听闻主要靠晋商从日本进口铜料。” “这正是今天朕召你前来的原因。”康熙道“上次朝会百官募捐,你最终报上来是五十万两。可老八那边,老九胤禟一个人就捐了一百万两。” 果然,就知道叫我来准没好事。太子急忙站了起来,跪下请罪道“百官乐捐数目寥寥,儿臣办事不利,请皇阿玛责罚。” “起来吧,朕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康熙示意太子坐回去“朕是要告诉你,为何百官之力尚不及老九一人之力?因为老九背靠东南商贾。求财不去找商人,而去找百官,岂不是缘木求鱼。” 又转头道“施世纶,这晋商向朝廷贩铜之事,你详细说一说。” 世纶早有准备,娓娓道来“顺治三年,朝廷下令‘凡商贾有挟重资愿航海市铜者,官给符为信,听其出洋,往市于东南、日本诸夷。舟回,司关者按时值收之,以供官用。’当时官价收购为每百斤铜合银十七两五分,晋商开价十五两,朝廷遂将从日本采买铜料之事交由晋商专办。晋商每年从日本进口铜料六百万至七百万斤不等。” “朝廷缺铜钱,商贾能采买。朝廷缺银子,商贾能乐捐。”康熙道“商贾于国于民,确有大用。如今大清有意再起烽烟,这金银铜料之储备,必须充足。不然银钱比价失衡的问题,只会逾来逾重,后方民怨沸腾,前方不战而败。想要增加金银铜的储备,朕和百官都变不出矿,农民也种不出矿。思来想去,只能靠商贾从外面输入。” 第8章 你不要被张廷玉骗了 想到这里,康熙开口道“如今只有从日本进铜这一个渠道。此前日本国王上表,抱怨我大清每年进铜太多,导致日本铜荒,供不应求。日本国小,不足以持续支撑大清用铜。朕有意解除晋商购铜专权,鼓励商人出海,从海外各洲进口铜料,以资国用。你们以为如何?” 张廷玉进言道“铜料特许晋商专卖,不只因为晋商出价低,还有便于控制的考量。如果放开禁令,许商人随意采买,朝廷就无法把握国内铜料的总量。如果铜料输入过多,恐又有银贵钱贱之忧。” 张廷玉感觉今天康熙的口风,隐隐透露着重商的意思,太子也在这里,当着两代君王的面,他作为儒臣,不能不谏。 因此张廷玉借机说道“臣听闻晋商之前,以宁波商人购铜最多。往来海外,卖出瓷器茶叶,购回铜料,来去之间,就有十倍的利润。” “太史公有言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务农之利,事倍功半。经商之利,事半功倍。如果有十倍之利,朝廷不加以管制。臣恐沿海百姓纷纷出海贩铜。” “司马光亦言农者,天下之大本也。以史为鉴,可知兴替。历朝历代,重农抑商均为国策,如果百姓弃农经商,舍本逐末,臣恐社稷有失。” 张廷玉的发言代表了非常经典的传统儒家士大夫的思想。 重农抑商、重农抑商,说了几千年,在中国古代似乎变成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中国古代一直有重农抑商的思想,但若追溯这个思想的源头,就会发现,和一般人的认知不一样,这个思想的首要提倡者不是儒家,而是法家。儒家只是提倡重农。 重农和抑商其实是两个政策,不是一个固定组合。最先将重农和抑商联系起来,并付诸实践的,是商鞅。 商鞅的“农战”思想认为,全民皆兵,农民是战争的基础。国家人口有限,多一个商人,就少一个农民。和农民相比,商人既不能提供粮食,也不能提供兵源。因此,想要重农,就必须抑商。农、商是互相对立的关系,这不仅是一个经济问题,更是一个政治问题。 由于汉以后一直奉行外儒内法的统治之道,所以重农抑商的思想被内化为统治策略,一直延续到封建王朝的末期。再加上儒家思想的“重义轻利”、官不与民争利。儒法结合,就形成一种政治上贬低商人,经济上放纵商人的拧巴状态。 康熙对此深恶痛绝,如果坚持抑商政策,怎么推广重商主义,怎么扩大市场,怎么刺激生产,怎么提高生产力和生产技术?! 想到这里,康熙开口道“司马光是说过农为天下之大本。但《尚书》也说过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士农工商皆为民,为何独独以农为本?那你这个士是不是天下之本?工商是不是天下之本?士农工商皆为王民,皆为国本,当一体视之。 孔子说‘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孟子说,商业通功易事。王阳明也说过四民异业而同道。 这么多圣人之言,难道不及史家之言? 衡臣,你为百官之首,这重农抑商之说,休要再言。" 张廷玉急了,这是断章取义,是离经叛道,是异端邪说,有违祖宗之法!他很想这样驳斥,但可惜说这话的人是皇帝。他开始搜肠刮肚,想着如何用最委婉的言辞表达自己最坚定的反对态度。 没等张廷玉想好,太子先开口了“皇阿玛,儿臣以为,张中堂所言重农抑商,也决非一家之言。自古民以食为天,若不重农抑商,商人日增而农民日渐,粮食不足,何以养民?” 重农抑商政策提出的背景,是战国时全民皆兵,人力宝贵。可现在过了几千年,客观条件早已变化。清朝明明已经人口过剩,仍然坚持重农抑商,担忧商业发展会威胁农业生产,属实是抛开事实讲价值,主观认识脱离客观实际,只会阻碍生产力的进步。 康熙不想和张廷玉这个儒生继续讨论价值,儒家发展到明末,本来就已经发展分化出一批有重商倾向的分支。还是等到以后,自己搭个擂台,让他们儒家各流派上去打,自己人反对自己人去吧。 对于太子这边,还是要进行一下思想解放的。于是康熙道“今天就先议到这里吧,太子你留下。” 张廷玉继续默念“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官箴,告诉自己一定要忍住,不可急于一时,以后有机会再进言。当下带着施世纶一起行礼离开。 只剩下太子了,康熙开始忽悠了“胤礽,他们是臣,你是君,君有君道,臣有臣职。作为君主,你万不能被这些大臣牵着走。” “你刚才说‘恐粮食不足,何以养民?’”康熙指着摆在养心殿内的地球仪道“那日大朝会你也在,朕所言天地之广大,物产之丰饶,你难道没听到?” “就说粮食,去年广东那边就从暹罗国买了三百万银子的白米,此事你可知晓?” 太子摇头。 康熙叹道“所以说,为君者,必须胸怀天下,不可拘泥于一域一时一人。这暹罗买米的事情,内阁也经手了,张廷玉不可能不知道,他却只字不言。因为他有私心。这个私未必是为一人一家之私,但也不可不防。” “天地之大,只要有金银,就不虞无粮草。只要有粮草,就可以招兵马。只要有兵马,就可以占有金银。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我大清怎么起家的,也无非是趁火打劫而已。仁义道德是说给下面听的,你自己心里要清楚。 用儒家来治国,不是因为儒家是真理,而是因为儒家最好用。儒家以忠孝之道定上下,以上下有别定尊卑。所以下不可违上,卑不可逆尊。上下尊卑大纲既定,再以血脉为纽带,以远近亲疏来细细划分,这就是儒家所谓的“礼”。天下人越守礼,皇帝的位置越安稳。 为君之道,往大了说,要屈己纳谏、任贤使能,要恭俭节用、宽厚爱民,往小了说,只要牢牢握住两样东西,一个是兵马,一个是金银。” 第9章 要骗也只能被朕骗 养心殿暖阁通往大殿的门已经关闭,暖阁里的其他人等都已退出,如今整个房间只有康熙和太子两人。 “从秦朝商鞅变法以来,历朝历代皆以粮为本。如今一千多年了,是到了该变一变的时候了。”康熙注视着太子胤礽黑漆漆的眸子,真切地对太子说道“还记得朕说过的开源务本吗?” 太子急忙点头道“儿臣记得,是要以开源为中心,不忘满洲根本,不亏待满洲旗人。” “我们是满人,汉人的本是农民和粮食,我们的本是兵马和金银。有了金银,才能不亏待满洲旗人;练好了兵马,才能不忘记满洲根本。”康熙语重心长的对太子说道。 太子郑重道“儿臣铭记在心。”上次和康熙这样走心的私密谈话,还是在夏天,那时开源务本楼还叫烟波致爽斋。如今不过短短半年,却沧海桑田,恍如隔世。 “朕知道,最近你那些兄弟上蹿下跳,闹得很凶。但就拿老八来说,他和老九他们兄弟几个,走南闯北,赚得再多,只要朕现在一声令下,只要你日后一声令下,都要乖乖奉上。” 胤礽从承德狩猎归来后,就一直觉得这个太子的位置摇摇欲坠,如今终于被康熙在心理上扶了一把。而且不是一小把,是一大把。 康熙接着忽悠“不要被张廷玉他们这些儒家大臣迷惑,商人没什么可怕的。他们就像放牧在草原上的牛羊,你大可松开缰绳,任他们去寻草吃。只要鞭子在你手里,刀在你手里,他们吃得再肥也都会是你的财产。唐代刘秩这样评价过君主待商人之道故与之在君,夺之在君,贫之在君,富之在君。” 康熙拍了拍太子的肩膀,勉励道“既然生杀予夺皆在人主之手,就更要有胸怀和气魄。” 胤礽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关于如何做君主,他从出生就是太子了,自然从小就开始学习。唐代李世民的《帝范》、宋代范祖禹的《帝学》、明代张居正的《帝鉴》还有司马光的《资治通鉴》,这些储君专用教材,他都认真研读过。观政、监国的时候,康熙也会教导他一些用人之道、为政之道,可都没有今天说得如此直白露骨,直击人心。 暖阁里,地龙的火烧得满屋暖融融的,大门一关,更加温暖。太子觉得自己浑身由内而外都是热的,外面数九隆冬,自己却好像回到了春天。这一大碗鸡汤灌下去,太子近来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是放下了。 他惭愧的低下了头“儿臣近来是有些急躁焦虑,神思不属。” 康熙笑道“你这神思不属,可耽误了不少事情。老四和老十三已经很久没去毓庆宫了吧?怎么好好的,兄弟间就疏远了呢?你既是他们的主子,也是他们的哥哥,于情于理,都要有容人之量,弟弟们想差了,走歪了,要把他们带回来,而不是任由他们越走越远。” “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朕可不希望在你们兄弟身上上演。况且以后老四手里的官儿,老十三手里的兵,对你都有大用。不可因小失大,自断臂膀?” “有些人觉得朕给这些阿哥们封爵、放权,就是隐含着对太子的不满、对太子的失望。浅薄至极!他们不知道,朕也不会让他们知道。权力是给了你的兄弟们,可牵着这些兄弟们的绳子却留给了太子你。就让你的这些兄弟们像草原上的牛羊一样去自寻草料,发展壮大吧。” “普通人家,老子给儿子留些金银田产;朕留给你的遗产,就是你的这些兄弟们。” “皇阿玛……”太子胤礽哽咽难言。虽然康熙没说能牵绊住那些阿哥们的绳子是什么,可他觉得既然康熙已经提了,肯定是有的,只是现在还不方便交到自己手里。想到这里,太子突然觉得底气更足了。 “好孩子。”康熙从炕上走下来,按住想要起身的太子,抚着他的肩膀道“你皇祖母的遗言朕还记得,你只要不负国家,不负朕,谁也动不了你。你只要不退,后路朕都帮你想着呢。” 太子更感动了,再多怨望和委屈,也抵不过老父亲真假参半的深情表白。更何况这个老父亲还是他一直仰望和崇敬的对象。 胤礽眼里不知不觉噙满了泪,嗫懦着刚要说话,被康熙抬手止住了。见好就收,点到为止,才最能让人念念不忘。这是康熙上辈子出于好奇,认真研读pua文学后的一点点小心得。 康熙打完感情牌,立刻收回演技,开始说正事“其实方才张廷玉所言,也不能一笑视之。确实是代表了很多朝臣和读书人的看法。” “今天这重农抑商之论倒是提醒了朕,有些事情,不在于权力,不在于利益,而在于人心。可人心到底是怎么想的,谁也不会轻易说出来。还是要想办法把他们的心里话勾出来。比如今日,如果朕不透露出重商之意,以张廷玉为官之谨慎,是断不会直接进谏的。” “与其让他们隐而不发,然后在实际执行中给你添乱使绊子,不如干脆给他们个机会,让他们畅所欲言。把所有事情都摆到台面上来。” 康熙从案上拿起一本书,递给胤礽,正是他最近一直在看的《盐铁论》。 西汉武帝去世后,汉昭帝年少,大将军霍光主政。时人对是否继续延续汉武帝的经济政策议论纷纷。霍光干脆召集正反双方,围绕“民所疾苦,议罢盐铁酒榷”组织展开辩论,称之为盐铁会议。 这场轰轰烈烈大讨论其实是围绕两个本质问题展开一是应该藏富于民还是应该藏富于国?二是施政当重义为本还是重利为先? 在盐铁会议上,以御史大夫桑弘羊为首的政府实务派对战持儒家观点的贤良文学派。到汉宣帝时,桓宽整理当时的辩论会议记录,编成《盐铁论》一书。 第10章 有问题就要拿出来讨论 康熙把《盐铁论》递给胤礽,道“这本书你也读过。朕欲效仿西汉盐铁会议,召集全国各地富商巨贾与儒生辩论‘重农抑商’之政。这是大事,但朕不参与,满朝官员也不参与,以免权势压人,让商贾和儒生不敢说话。” “此前改革之事,其他阿哥把你顶在前面,让你明里暗里得罪了不少人。如今朕给你个机会,让你来主持这个讨论。借着这个机会,你也好好的听一听,学一学。屁股决定脑袋,站在不同位置上,他们会如何说话。” “这是明事理、聚人心的好事,是名留青史的大事。如果第一次办得好,以后还可以不断办下去。会议辩论的题目也不拘于农商之政,可以是心学理学之争、汉学西学之争、乃至于华夷之争,都可以拿出来辩论。” “如今我大清国力远超前朝。武备之事,所向披靡。但文教之事,总是不如人意。朕年轻时,为了笼络江南士人,曾开博学鸿儒科。可那些硕儒心存偏见,有的死不从命,有的装病不来,有的故意不缴卷,有的存心把诗写错韵。” “只要这个讨论办得好,朕不信这些硕儒还能继续安稳地躲在在深山里不出来。他们可以不忠心于我大清,但不能不忠心于自己的学问思想。” “堵不如输,与其用文字狱砍他们的头,不如用大讨论来得他们的心。”康熙越说越激动,使劲的拍了太子一下“你敢不敢接下这个重任?” 太子被拍的一激灵,随即慨然应道“儿臣领命!” 看着太子离去的背影,康熙感慨自己忽悠的本领真是越来越纯熟了。不过忽悠毕竟是忽悠,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如果有朝一日胤礽真的坐在皇位上,就会立刻发现,康熙有多坑人。 因为在封建皇权发展到顶峰的清朝,权力弥漫到社会的每一个角落,商业只不过是皇权对整个社会控制系统中的一环。君主权力既是全社会的核心价值,更是全社会的最高利益。只要皇帝愿意,可以控制国家上游产业、垄断顶层市场、干预民间市场,将整个社会的财富搜刮一空。 从汉武帝的算缗告缗、唐德宗的宫市、明万历的税监、清咸丰的厘金,皇帝想要聚敛财富,何须重商?反而是越想要聚敛财富,越要贬低商人的地位,抑制商人的发展,然后发展各种形式的官商皇商。 其实张廷玉的话才是真正有利于皇帝的。因为每一条禁令的取消,每一个市场的放开,都意味着君主权力的退让。对于封建君主而言,藏富于民只是迫不得已,藏富于国才是理所应当。 太子内心滚烫的走出养心殿,被外面呼啸的西北风一吹,逐渐冷静下来。他仔细盘算着如今手头的工作,需要他处理的公务堆积如山,改革的事情好多都扣到他头上,打着他的旗号,要他出面调和、出力推进。没了老四和老十三,自己整日忙得连轴转,办出来的事情却总是差强人意。 想起康熙刚刚的叮嘱,太子决定,放下礼义廉耻,拥抱核心利益。只要对自己有用,还管什么面子不面子,要亲自去找老四、老十三缓和关系。 他说干就干,回到毓庆宫,就让何柱安排,也不摆排场,轻车简从,出了宫门,直趋雍王府。 一路上雪花零零散散的飘落下来,又下起雪来。 太子冒雪前来,在王府前刚下轿,便见西边又来一乘金顶绿呢大轿在门前落下,闪眼看时,却是老三胤祉呵着腰从轿子里走了出来。 若是平时,太子少不得要端正的受他个全礼,摆摆架子。如今得了康熙的指点,自己再看这些兄弟,就跟看待宰的羔羊一样,对羔羊摆什么架子。心结一解,礼贤下士谁不会啊,太子的贤德程度立刻直追老八。 太子笑着打招呼道“原来是老三啊!我还想着约了老四一同去找你,看看你又买了什么珍版书,不想你也来了。” “是太子爷!”老三一怔,忙上前请安,笑道“我还想着约老四去毓庆宫请安呢!都想到一处了。” 两人正虚情假意的客套着,高福早迎了出来,磕头请安笑道“门上说有客,哪成想是太子爷和三爷!我这就进去禀四爷开中门来迎!” 太子含笑摆摆手,道“不用摆这些虚礼,我今天是乘兴而来,只论私情,不论公务。” 老三不知道太子今天这份热络从何而来,他抱着看热闹的态度,对太子说“这四弟的府上,我最近倒是常来。我给太子爷引路。”随口问高福“你主子在东院书房?” “在万福堂。”高福忙赔笑道。 老三点点头,和太子一起进了雍王府。 一路踏雪走进万福堂,老四和老十三正在闲谈。 老四一抬头看到太子和老三,不禁吃了一惊“呀,太子爷和三哥几时来了?”随后对下人申斥道“怎么没人来禀告!” “关起门来是兄弟,我来看弟弟,哪有那么多规矩。”太子胤礽摆手说道。几人落座,下人奉上热茶。 太子的不请自来,打断了所有人的计划。老三和老十三看向老四胤禛,等这位主人先发言。老四正端着茶,冷着脸思忖太子的来意。一时无人说话。 老十三见场面有些尴尬,随便扯了件最近的事来说“太子爷,三哥,我刚正和四哥议论着,这改革的事情也太难办了。大的不说,我从密云大营回来都一个月了,当时州河上断了的桥还没修好呢! 前儿派人去工部问,工部说是兵部的事,兵部说是户部的事,户部说那座桥走的是兵,不是民,还是该归兵部管。我那奴才,被他们当皮球踢来踢去。这还只是一座桥的事情,放到大件上,更是恨不得给你设下九九八十一道坎。孙猴子来了,也得看那些六部堂官儿的脸色。” 太子笑道“这算什么事。你明天派人去兵部找凌普,让凌普带着,看谁还敢推诿。” 第11章 太子版礼贤下士 听到太子这句痛快的应承,老三眸子里精光一闪。看来太子今天过来,不是来找茬,而是放低姿态,缓和关系的。 那太子今天可就是最好说话了,胤祉可不会错过这个便宜。 老三当下眼珠子一转,也寻了件事,对太子道“要说这官员推诿扯皮,我也遇上了。太子爷,前几日面圣,您也在。皇阿玛亲口交待要刊印南怀仁的《穷理论》,以供汉军旗借阅。 我回头派人去问,武英殿造办处不接,说这是考务用书,要找礼部。找了礼部,礼部不接,说这是洋人的书,要找理蕃院。 门人李绂劝我,实在不行,申请拨笔款子,咱们去外面找书局印。我气笑了,找谁拨款?除非皇阿玛特批,不然这几个衙门,对,还得再加上个户部,照样把你当球踢来踢去。” 太子听完,知道老三的心思,也不点破,笑道“巧了,内务府总管是凌普,这事还得落到他头上。你去找他,让他去找武英殿造办处。 我记得,当时皇阿玛说过,那套书还需要删改,武英殿修书的那几个翰林,是王师傅的学生。若要他们帮忙,递句话便是。” 老三眉开眼笑的谢下了。 太子一口气卖了两个小人情,见老四还是没开口,心里闪过一丝恼怒,面上却不露分毫。对老四道“四弟最近一直在审理官员的案子,又和十三弟常年外出办差,官场风气如何,最是了解。” 老四胤禛沉吟了一下,道“审了那么多案子,怎会不知。官员贪污腐败、酷烈虐民,尚可用《大清律》惩处。但这欺骗蒙蔽、消极怠工、互相推诿,任我再铁面无私,秉公执法,也像拳头打在棉花上,无计可施。 有人编了几阙词,专门嘲讽这些尸位素餐的庸官,我背给你们听听 其一仕途钻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丰,莫谈时事逞英雄,一味圆融,一味谦恭。 其二大臣经济要从容,莫显奇功,莫说精忠,万般人事要朦胧,驳也无庸,议也无庸。 其三八方无事岁年丰,国运方隆,官运方通,大家赞襄要和衷,好也弥缝,歹也弥缝。 其四无灾无难到三公,妻受荣封,子荫郎中,流芳身后便无穷,不谥文恭,便谥文忠。” 不作为的官多了,劣币驱逐良币官场风气就坏了。 “骂得好!”老三拍手叫好“我有个门人孟光祖在云南当臬台,那里有个县,每年上报的刑讼案件最少。老孟还以为是这个县民风淳朴,县令治理有方。就招了下面人来问。 一问才知,这个县令两榜进士出身。当官一不求名,二不求财,就想求个清净,好做训诂。最讨厌官司这些有辱斯文的事情。下面百姓来告状,不问缘由,不问对错。先把诉状拿过来翻来覆去的看,凭着自己训诂的本事,找破体疑误之字,找陈述错漏之处。找到一处,就打十大板。还没开始审,先把原告打个半死不活。 几个案子下来,自然没人敢再告状。上上下下还挑不出错处。百姓写了副对联,敲锣打鼓的送到县衙讽刺他。上联是老爷明察秋毫,纸上;下联是县令断案如神,字里。横批不如归去。” 老十三气愤道“老百姓说,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做父母官还想求清净,这真是千古奇闻。” 老三感慨道“要我说,这是迷了性,堕了志,意不诚,心不正。道德不修,去哪里都清净不了。” 太子想起康熙那句“仁义道德是说给下面听的”,心念一动,说道“道德教化对这些人是无用的。你给他们讲道理,斥责他们深负君恩,丧尽天良。他们磕头回道惊悚难安,愧报无地。然后头一转,脸一抹,依旧我行无素。” “要我说,下面风气坏了,不做事,根由还是在上面。上面遇事缩头,却指望下面挺身而出,天下间哪有这样的便宜事。还是皇阿玛说得好,只有架起锅子煮白米,没有架起锅子煮道理。想让下面人办事,就要给够好处。要是做事的官儿都有前途,怕事的官儿就会被慢慢淘汰。风气也就好了。” 听到这里,老四深深的望了眼太子,这是话里有话啊。 太子接着道“譬如这改革,如今看来,三个诏令,推行最顺利的,是东北招民开垦的诏令。 为何?东北的官员,招来一个流民,就有实实在在的好处,自然奋勇争先。 舒兰有个满洲镶蓝旗小官儿那尔布,为了帮流民新开荒地争水源,带着流民扒了自己旗里的水渠。 三天前奏折才报上来,昨天皇阿玛朱笔御批因公忘私,舍小家为大家,为国开荒,为民争利。可为百官楷模。那尔布连升三级。 可细想来,这哪是因公忘私,什么是“公”?流民是公,旗民就不是公?他扒了水渠,自己升官了,旗里人怎么办?” 老十三听到这里,急了,问道“那尔布这样鲁莽,难道不怕激起民变?” 太子端起茶碗,用茶盖悠悠的撇了撇浮沫,喝了口热茶。然后才说道“怕什么,旗人上头有旗主,有吉林将军压着。他们又不单靠种地活着,闹不起来。” 太子接着前面的话道“那尔布此举确有不妥之处,但皇阿玛还是要嘉奖,因为他与朝廷所求一致。只要目标一致,不管你存的是私心还是公心,使了什么手段,最后公私各取所需,双方皆大欢喜。” 太子又看了眼老四,说道“不只改革,万事都是如此,同利则同行,同行则同心,同心自然同德。” 最后一句话出口,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听出太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话里有话。 一个月前,养心殿,所有参与改革的阿哥默契十足,把太子顶在最前面做大蠹、当挡箭牌。太子被迫咽下了这口气,但一直梗在心上。不但当场掉了脸,从那以后,也再没和这些兄弟们有过往来。 要说此事中,哪位阿哥刀子捅得最深,自然是一直自许为太子党的老四和老十三。本以为双方就此闹掰,可如今太子冒雪来雍王府拜访,主动求和。 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对于之前的不快,半个字都没提。 礼节上给足了面子,说话间也不摆之前那套君臣纲常,兄弟情义的虚言。把话都说透了,大家如今目标一致,都想在改革上有所作为,就应该互相团结,互相扶持。 老四听到这里,默默叹了口气,心道,如果太子早有这份觉悟,做事务实一些,不摆主子的谱儿,对下面的兄弟多留几分心意,何至于让自己和老十三走到今天这步。 第12章 大清保皇党 老四亲自捧了杯茶奉给太子,没急着表态,而是话风一转,道“太子爷,十三弟前几日去兵部,听兵部的人说,大哥一直在到处做您的文章。” 太子不禁一呆,笑问“我的文章?真可笑——你们都听说了些什么?” 老四看了眼老十三,老十三道“说太子爷抱怨‘古今哪有当四十年皇太子的?’,还说您盼着万岁爷生病……” 太子听了,呆着脸沉思良久,方冷笑道“这是对天可表的。我只问自己的心!要是听这些闲话就往心里去,我不吓死也得气死!” 老三在旁边拱火“人心如此险恶,真是可畏!” 老四没坐回椅子,跪在太子面前,郑重道“太子爷,我和老十三一直没去找你,我们心里有愧。您今日又冒雪前来,深自降抑。我更是羞愧难当。老大这样散播谣言,我们不能坐视不理。他门人丰升运的案子还在我手上,当时是点到为止,放下了。如今只要太子您一声令下,我一定一查到底。”老四这是用事情来表心意。 太子急忙把老四扶起来“如今这朝堂,看上去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有像老大这样的跳梁小丑,也有像老八这样的隐而不发。古人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想要做出一番事业,咱们兄弟谁也离不开谁。” 老十三高兴道“对,只要咱们兄弟同心,自然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老四和老十三这段日子也是举步维艰。他们没有八爷党的钞能力,能在六部里畅行无阻。老四和老十三只要离开了自己的地盘,办起事来是一步一个坎。老三也是因为办事为难,才频频来访求助,三人有意无意的结成了个互助同盟。 离了太子这个后盾,才知道太子有多好用。名分上,靠着太子储君的名义,用来协调跨部门工作,无往不利。 实权上,太子虽然手下没有几个外臣,但他掌着京城里最大的部门——内务府。内务府总管凌普就是他的奶兄弟。清朝的内务府可不只是个皇宫管家的角色。内务府规模有多大?在京各衙门上至大学士下至笔帖式,文官总人数也不过两千余人。而内务府的职官数量却高达三千余人,是满洲旗人真正的大本营。 老三最会见风使舵、浑水摸鱼。见太子和老四、老十三转眼和好,他心思一动,半玩笑半认真的说道“太子爷雅量高质,虚怀若谷。弟弟我对这太子党也一直是心向往之,若蒙君不弃,愿效犬马之劳。”说完,作势要跪下。 太子急忙搀住他,笑道“都是自家兄弟,何来嫌弃一说。再说,哪有什么太子党,我们都是为皇阿玛办差。” 老十三道“朝野上下都知道有个八爷党。八哥安能与太子相提并论,以太子党自称,不妥,不妥。太子说的对,我们都是为皇阿玛办差,是为大清保驾护航。要我说,我们应该叫保皇党!” 众人闻言,眼前一亮。这个“保皇党”妙啊!至于这个‘皇’是现在的皇上,还是未来的皇上?保皇党里,谁又会是这个未来的皇上?四个人八个心思,恐怕就只有天知道了。 想到这里,四人相视一笑。万福堂里看上去雍穆和平、兄弟情亲,一堂春色。 老四见氛围正好,唤人进来摆上酒宴,留众兄弟吃酒赏雪。酒宴摆上,太子深自降抑,挨个劝酒;老三举止谦恭、坦然奉陪;老四恬淡自若,不卑不亢;老十三喜笑颜开,议论风生。 地龙的火烧得满屋暖融融的,他们又吃了酒,觉得闷热,干脆唤人把窗槅都打开了。只见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成团成块乱羽纷飞地飘落下来,已是琼楼玉宇、银装素裹一片混沌世界。 老四看着外面的大雪,再想到这个“保皇党”,竟有些痴了,是啊,这白雪落在王头上,不正是‘皇’嘛。 如今保皇党四位阿哥,光头党四位阿哥,楚汉相争,双方点齐人马上擂台,谁是项羽谁是刘邦,谁能王上加白,要斗过才能见分晓。 老八这边,他也正和老十、老十四在廉郡王府西花厅赏雪。花厅里地龙通着熏笼,熏笼又通着铜柱。花厅房顶的雪都要融掉了。 老十早把窗户推开,仍然觉得燥热,大雪天里扇着扇子。 老八却气定神闲的在那里描九九消寒图。从冬至到往后数九九八十一天,就熬过了冬天。老北京有民谣“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所以熬冬又叫数九。 文人雅士数九,会描画九九消寒图。“在冬至日,画素梅一枝,为瓣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出,则春深矣。曰九九消寒图。”或者用‘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九字,双钩成幅。每个字都是九笔,九个字八十一笔。每天描一笔,描完也是春满京城。 老八描画完今日一笔,见老十焦躁的样子,忍不住笑道“你这心里火气太旺。我让下人熄了地龙,光靠你心火来驱寒,也足够了。” 老十嘴巴一咧“九哥这下马屁拍到马蹄子上,我们是公公背儿熄过河,出力不讨好儿。八哥你还有心思在这描图,我能不急嘛!” 老八早已不复当日的惶恐。那日在养心殿里,圣怒之下,惊慌失态。出了宫回过神来细想,也不禁哂笑。 老八缓缓道“怎么是出力不讨好儿呢?银子,皇阿玛还是收下了,而且要得更多。我后来仔细想了想,银子是没问题,问题是银子的来路。信已经派人加急送给老九了,我们还是要沿着皇阿玛画好的路子来。” 老八指着消寒图道“就像这描画双钩,半点都不能出格。” 老十四打量着消寒图,道“我早就劝过他,可九哥除了你,谁的话也不听。这回你的信送到了,皇阿玛的骂也送到了,九哥定能幡然醒悟。” 老八点头道“我还特意提醒他两点。第一,朝廷缺铜,海贸要注意铜料进口。第二,这个时候,千万别动任伯安。不然皇阿玛前脚刚责备,后脚钦差就出了问题。他是要和皇阿玛打擂台吗?!” 第13章 正经人谁写日记啊(二合一) 对于老八提到的两点,老十四又补充道“还有,不能太惯着广东那帮行商。朝廷把收缴关税、清查走私,乃至于控制洋商活动的权力都下放给行商,可每年关税都收不齐,九哥还帮他们说话,皇阿玛不生气才怪。” 老十也应和道“给他们面子叫一声皇商,不给面子就是我们满人养的狗。狗儿的,奴才跟主子讨价还价,看给他们能耐的!” 老八思忖着两个弟弟对老九的建议,深以为然。不要说商人,就是官员也是一样。任伯安就是前车之鉴,奴才不调教好,可是会欺主的。也许应该再给九弟写封信。 由于八爷党拥有从事间谍工作的丰富经验,推己及人,为了防止信件内容泄露,老八和老九一直用英文写信。老八这边负责翻译信件的,就是来自法国的传教士宋君,虽然是法国人,但精通多门外语,也会英文。 这位法国传教士宋君,如今正坐在王府客房里,伏在书案前写日记。他从两个月前,被廉郡王招进府里做翻译,就一直被困在这里。当初进府的时候有多高兴,如今就有多憋闷。 宋君刚进府时见到了廉郡王,这位被称为八贤王的阿哥,看上去十分年轻,圆脸上一对弯月眉,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举手投足间都显得温文尔雅,说话声音洪亮却不带半点咄咄逼人之气,显得温存又不失帝室贵胄的尊贵威严。 廉郡王和他亲切的交谈,并表达了对传教士的认可和对天主教的支持。可在这次见面之后,廉郡王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只有他的管家在一个月前带来了许多零散的英文语句让他翻译。 英语虽然不是宋君的母语,但他还是能认出,其中许多英文句子,不过是名著的摘抄。真正有用的信息,就夹杂在这堆零散的句子中。 通过仔细的辨认,宋君大致摸索出,应该是和广州海关有关的信息,而且应该是商业信息,因为里面夹杂了很多数字。 法国传教士宋君摸了摸他的大鼻子,翻开厚厚的笔记本,鹅毛笔蘸满了墨水,用他最熟悉的拉丁文记录道 公元1707年,12月25日,星期二。 清历康熙四十六年,十一月十四日,大雪。 今天是圣诞节,这样的日子,我本该和教徒一起,在教堂里做弥撒,共同沐浴在主的恩典之下。可我被困在王府里,已经整整四十五天了。 实在无事可做,我决定写日记,在这个神圣的日子里,回忆记录自己蒙主感召的一生。 1654年,我出生在法国朗格多克省盖亚克的一个小贵族家庭。(后来我才知道,我和清国的康熙皇帝是同一年出生。) 我中学就读于图卢兹主教区的耶稣会学校。在学校的大门上,镌刻着耶稣会的目标“奔赴世界每一个角落哪里更希望有人为天主效劳,哪里的灵魂更期待得到帮助,我们就生活在哪里。” 每位学生从门前经过,都要念诵这句话,直到把这句话刻在心里。 学校里反复传颂着耶稣会先辈在华传教的先进事迹。相比于天主教的其他修会,耶稣会在中国的传教无疑是最成功的。 这要归功于利玛窦神父,他是耶稣会第一个来华的传教士,那时中国还是明朝而不是现在的清朝。 利玛窦神父沿用了范礼安主教的传教政策,努力学习中国文化,提出了“补儒易佛”的传教思想,制定了结交上层官员,利用科学传教的传教路线。这让耶稣会得以在中国立足。 1682年,我从乡下来到巴黎,进入路易大王学院学习神学。一年后,我被埃弗勒主教授以神父之职。 埃弗勒主教告诉我,国王路易十四是“天主在地球上的代言人……法国的海外扩张……是国王代表上帝荣耀上帝的伟大征程。”询问我是否愿意肩负起传教的使命。 耶稣会的圣训一直刻在我的心上,我立刻答应了下来,跟随五位获得“国王数学家”称号的传教士,一起前往中国。(后来我才知道,国王对传教的热情,源于他与教皇英诺森十一世关于法国教权的争执。) 为了绕过实行葡萄牙“保教权”的路线。我们搭乘回访暹罗的法国使团的船只。1685年3月从布雷斯特出发,绕过好望角,在马达加斯加短暂停留补给,抵达苏拉特,再从苏拉特横穿印度半岛抵达默苏利珀德姆,9月抵达湄南河口。耶稣教会在暹罗设有站点,我们在那里修整了几个月,在第二年七月,搭乘华商的船只到达宁波。 这个国家太大了,几经等待辗转,我们终于在1688年2月抵达目的地,这个神秘东方大国的首都北京。上帝保佑! 在这三年的旅途中,那些“国王数学家”传教士们,一直在忠实的执行自己的使命,出色完成了卡西尼伯爵的《延至两大洋的大地测量与经线延长计划》。我也向他们学习了很多天文物理的知识,这对我后来在中国的传教工作,提供了很大的帮助。 抵达北京后,我们受到了南怀仁神父的热情欢迎。他在1678年就写信,请求欧洲派遣有才能的耶稣会士来华,经过十年的漫长等待,我们终于到了。虽然我们不是最早响应的耶稣会传教士,但一定是规格最高的。 康熙皇帝接见了使团,很遗憾我地位太低,没有机会参与觐见。 皇帝非常欣赏那五位“国王数学家”,尤其是白晋和张诚。为了让更多这样的能人来华,他让白晋回法国再去招募传教士。 白晋就这样带着清国皇帝的使命又返回了法国,我再次见到他,已经是十年之后了。 南怀仁神父告诉我们,这位康熙皇帝是一个十分开明和宽容的君主。他讲述了有名的杨光先案 南怀仁的老师汤若望和清国的大臣杨光先因为修订的历法不同,争斗起来。汤若望被冤枉入狱,后来含冤去世。他也被押到广州圈进,随时可能被驱逐出境。 这些悲剧发生的时候,康熙皇帝还没有亲政。等到康熙皇帝亲政后,为汤若望平反,将南怀仁招回广州。 面对汉人官员对洋人制定历法的反对,康熙皇帝最终采用了一种非常西方化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做实验。谁能证明自己的历法更准确,他就采纳哪一种。 南怀仁神父非常自豪的告诉我们,他向皇帝宣布,自己可以精准的计算出,太阳照射下木杆影子的长度,只要皇帝给他一个日期和时间。 皇帝照做了,他准确的计算出来,但汉人官员却没有做到。康熙皇帝判定他是胜利的一方,任命他为钦天监监正,还放弃了原来汉人官员的历法,改用汤若望的历法。 四年后,这位开明的君主颁布了“宽容敕令”,允许我们在中国自由传教。我们在北京修建了新的天主教堂,耶稣会后来又陆续派来了八十余名神父。 这些后来的神父带来了欧洲的最新消息,英国牛顿爵士的《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在欧洲引起了广泛的讨论。可惜他们并没有把书稿带过来。 教徒增长的很快,我每年都要为上千名人洗礼。上帝的荣光正在沐浴这片东方的土地。 中国人既热情又好奇。有一位官员苏奴带他的妻子来受洗,后来我才知道这位官员是皇室成员,是一位“红带子”。他后来推荐了很多人入教,给予了我们很大帮助。 一切都很美好。除了中国男人讨厌的长辫子,他们很少清洗,会散发出奇怪的味道。还有中国女人的裹脚,这是一种汉人习俗,会让她们走起路来非常痛苦。 可惜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在上帝眷顾的同时,魔鬼的觊觎也如影随形。 该死的方济各会、多明我会,嫉妒耶稣会在中国取得的成绩,在教宗面前诋毁我们,发表了《中国宗教的若干问题》,认为我们不应该牵就中国人祭拜祖先和孔子的传统,这是信仰的不纯洁。 巴黎外方传教会阎当主教的到来,把问题进一步放大。当他要求福建的教徒禁止祭祖时,被教徒围上去殴打。 这些新来的传教士既傲慢又无礼,偏偏又是能通天的人物。 “国王数学家”张诚接任了耶稣会驻华总长,他请求康熙皇帝出具证明,中国的祭祖祭孔不是宗教行为。康熙皇帝答应了,但这并没能影响教会的决定。 两年前,教宗克莱芒十一世最终发布谕令,禁止中国教徒祭祖祭孔。当教皇特使多罗在南京宣布教宗的谕令后,原本宽容的康熙皇帝勃然大怒,开始限制传教士的活动,限制教徒的活动。 这位宽仁而开明的君主开始展现他的另一面。当然,这一面也许早已展现。 张诚对我说,在三年前,这位君主曾经偷偷的告诫他,不要与中国的汉人和蒙古人接触,只有满人愿意接纳我们这些传教士。可转过身又去提醒满人,要小心我们这些传教士,“海外如西洋诸国,千百年后,中国恐受其累”。 上帝的光辉永远照不进他警惕又保守的内心,康熙皇帝对于传教士的接纳,不是为了天主,而是为了西方的科学。 没有来过中国的欧洲人永远无法想象,一位君主的权力可以有多大。 随着康熙皇帝一声令下,原本如春天一样蓬勃的天主教立刻进入了冬眠状态。教徒小心翼翼的告诉我,没有人敢违背皇帝的旨意,即使是关于神明与信仰的旨意。 事实上,康熙皇帝不但可以管控天主教,清国土地上的所有宗教都要接受他的管理。听说藏地的佛教首领仓央嘉措,就被这位皇帝一声令下,废除封号,押解回京。 欧洲的君主要接受教皇的加冕,在清国,教皇却要接受皇帝的加冕。 我无法想象当年的英王亨利八世和现在的法王路易十四,这些致力于摆脱教会控制的国王,如果听到康熙皇帝的事迹,会多么向往。我也很庆幸在西方没有这样凌驾于上帝之上的君主。 现在东正教趁机发展起来。很多俄罗斯人在北京,他们是在与中国的战争中被俘虏过来的。中国把他们编入了八旗组织。俄王彼得一世命令基辅主教派神父来远东主持教务。东正教的教堂已经开始选址动工了。 一想到这些“罗刹庙”可能会取代神圣的天主教堂,就让我十分的心痛。我们这些人为清朝皇帝效劳只求能得到他的庇护,以利于我们的圣教,如果天主教在帝国被禁止,传教的希望破灭,那我们这些人留在这里有何益? 我从未忘记自己离开祖国的主要目的是献身于拯救人们的灵魂。甚至当局势需要的时候,我愿意以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去宣扬基督教信仰中的各种真理。上帝保佑,这一天不会降临。 感谢该死的方济各会、多明我会,让我的传教工作空闲下来,使我有时间开始专心的学习汉文化。 我在学习中国的历史时,惊讶的发现,中国的历史居然比《圣经》里记载的还要长。中国的历史也有大洪水,但按照中国史书的记载,显然比诺亚的大洪水要早得多。 如何调和中国历史与圣经历史的矛盾,将两个洪水结合起来,是我最近一直在努力试图解决的问题。 可惜我的论文《当诺亚方舟遭遇伏羲神农》刚刚开头,就被康熙皇帝的第八个皇子廉郡王招过来。 我满怀希望的以为这是传教的机会,因为这位八皇子的弟弟九皇子,对我们一直非常亲切。可惜八皇子对天主教不感兴趣,对科学也不感兴趣,只想让我帮他翻译那些神秘的信息。 我已经五十三岁了,已经开始驼背,每天早上醒来,都感觉更加衰老,甚至开始期待上帝的呼唤。康熙皇帝和我一样年纪,我知道他要开始考虑清国继承的问题了,也许这些信息就和王位的继承有关系。 不知道这位八皇子有没有机会成为皇帝,虽然他们的皇太子依然健在。我感觉自己被卷入了某种阴谋,我必须想办法尽快脱身。 又或者,我可以参与到这个阴谋里,进行一次冒险,寻找可以让天主教在中国的困局得到缓解的机会。 但最近皇帝的态度似乎有所缓和。很多人来教堂找我,想学习拉丁文,法语等语言以及西洋文化。中国人的热情好学让我十分感动。 这真是一个艰难的选择,我需要上帝的指引。 第14章 两个大孝子 当宋君终于写完最后一个字,合上日记本时。他忽然听到窗外传来几人的脚步声。宋君眼睛一亮,这一定是上帝给他的指引! 宋君猛地推开书案前的窗格,只见老八、老十和老十四正在不远处沿小径踏雪赏梅。 宋君透过窗户,憋足气,冲几人大喊道“上午好!尊贵的王爷们!我是西洋来的传教士宋君!” 这不伦不类的呐喊式请安,把几人的注意力一下吸引过来。宋君屋子门口有人守着,不许他随便出入,他干脆撩起袍子,从窗户里翻了出来,一路小跑到几人面前。 一个洋人老头儿这样别致的出场,把老十和老十四都逗笑了。老八脸色一沉,示意胡管家把人请回去。胡管家打了个千儿请罪,招来几个仆人就要把正跑过来的宋君再架回去。 老十四抬手拦下胡管家,调侃道“八哥,你府上这待客之道挺别致啊!”又对气喘吁吁跑过来的宋君道“就是你给八爷做翻译?” 宋君一把年纪,看着这几个能做他儿子的阿哥,好不容易把气倒匀“是的,各位王爷,我很荣幸能接受这个翻译的工作。但是我一直被困在这里,我还有其他的工作,我的同伴都很焦急的在寻找我。” 老十四转头对老八道“八哥,你这样把人拘着也不是个事儿。要是被传出去,旁人还以为有多大阴谋呢!我看光咱们这边保密也不顶用,老九身边有个任伯安,他那儿漏得跟筛子似的。皇阿玛知道的比咱们都清楚。” “你把他借给我,我正好要找洋人问问火器的事儿。”老十四又看向宋君问道“老头儿,你懂火器吗?” 宋君出了校门进教门,进了教门出国门,他这辈子都没摸过枪,但他不想错过这个机会,非常痛快的答道“懂的,我非常了解火器!”这是上帝的指引,上帝会原谅我的妄言。他在心里默默的画了个十字。 “那你跟我走吧!”老十四又笑嘻嘻的对老八道“八哥,你不会舍不得吧!我带他去大营,那里更保密。” 老十也在旁边帮腔“九哥一封信来回得一个月,让他干等着也浪费了。再说了,洋鬼子洋鬼子,他们都鬼着呢,瞒不住。” 老八满脸苦笑,他怕宋君猜出翻译的内容,专门把信件拆散了,混在其他内容中一起翻译。结果被这两个弟弟,三句话不到,就透个底掉。而这个宋君毕竟和张诚他们关系密切,也不好轻易杀了。 老八无奈道“那就带走吧。说好了,我要人的时候得立刻送回来。” 老十四拍了拍胸膛,“保证不耽误正事!”说完领着宋君,和老十一起告辞离开了。 几人走到府门外,傻眼了,老十和老十四都是坐轿子过来的,如果让宋君像其他仆人一样跟在轿子外面,这个黄头发蓝眼睛的洋人,一路上未免太招摇了。 他俩回头看了眼宋君,这个老头儿匆忙跑出来,没穿外套,只穿了件黑色夹袍。被冷风一吹,鼻涕忍不住往外流。老头儿双手往袖子里一插,又熟练的把袖子往大鼻子一递,袖口顿时变得亮晶晶。 咦~老十四一脸嫌弃,他招呼送他们出门的胡管家过来,道“再来顶轿子,让这洋人坐,免得招摇。” 胡管家连忙应承安排。 趁着这个空档,老十凑过来,对老十四道“十四弟,商量一下。这个洋人先借哥哥两天,两天后就给你送过去。” “你要他干什么?” 老十没回答,笑嘻嘻道“上次送你的望远镜好用吧。再送你五个,赏手下。” “这和望远镜有什么关系?” “十个!” “……” “十五个!再搭把倭刀。不能再多了!” “唉,真拿你没办法!”老十四把手一摊“说好了,就两天!” “成交!” 宋君不知道自己又被转手交易了一次,在后面一脸高兴的钻进青呢小轿,跟在老十的轿子后面走了。 老十四坐在轿子里,思忖着老十把人借走有何用意。走了一刻钟,忽然一个护轿的亲兵扒着玻璃轿窗呼着白气禀道“主子,八爷府胡管家追过来了。” 老十四示意落轿,他走出轿子。见胡管家骑马追来的,不待对方开口,老十四抢先道“人已经被老十借走了,你追错人了。” “哦?!”胡管家也是一怔,随即道“十四爷,不是为那传教士。您前脚走了,主子才想起来,他早备好的给德妃娘娘的寿礼,忘了给您了。让我追过来,托您转赠德妃娘娘,祝她老人家寿比南山。”说完,从马上解下一个盒子,双手奉给老十四。 卧槽!老十四惊了,今儿十一月十五,可不正是自己额娘德妃乌雅氏的生日?这一向事多昏头涨恼,竟忘得干干净净! 八哥哪是托他转呈寿礼,定是察觉他忘了,派人过来委婉的提醒,还贴心的帮他准备好寿礼。 当下也来不及道谢,急忙嘱咐轿夫“去宫里!”捧着盒子坐回轿子,没走几步,又掀开帘子道“先去雍王府!快点!” 老十四在轿子里打开盒子,只见紫檀木盒里装着一尊一尺高的玉观音。色泽温润,神态祥和,一见就知不是凡品。老十四心里一暖,八哥总是这样熨帖。可惜他的同胞兄弟是老四,不是老八。这样的日子里,还是要和老四一起进宫更合适。 轿夫一路小跑到雍王府,老四府里的高福迎了过来。 “你们主子在府上?” “在,我这就去通报。” “不用了!”老十四摆摆手“直接引我过去。” 高福不敢拒绝,只好在前面引路,带老十四去了王府后堂。 老十四风风火火的进了里屋。都快中午了,老四还在吃早饭,见老十四不请自来,料到来意,从容道“坐,坐!”用筷子点了点面前的座儿,“你只管坐,我立时就吃完,咱们一块儿进去。泡茶来!”一边说一边将碟子里的雪里红倒进碗里,将米饭搅了搅,拨拉着吃了。 别看老四一副早有准备的样子,其实他也把德妃的生日忘了个干干净净。昨天和太子他们多喝了几杯,宿醉睡了个懒觉,日上三竿才起来。早上多亏了福晋的提醒,寿礼也帮他准备好了,这就是有家室的好处了。 第15章 一对好兄弟 老十四见他饮食如此单调,案上撒了几粒米都用筷子捡起吃了,又用白水冲涮着剩饭喝,心下暗自惊讶,诧异着接过下人捧过的茶,正沉吟着。 老四的福晋走了过来,笑道“十四叔,好些日子你不登我们的门了。方才你哥还说,吃过饭约你一块进去给娘娘拜寿呢!没的叫娘娘想着,嫡亲同胞兄弟也生分了。” 为何老四和老十四的关系如此生分? 老四胤禛出生时恰逢孝诚皇后产子而殇。康熙特令将老四抱进钟粹宫抚养,聊慰皇后膝下荒凉。当时乌雅氏连嫔位都没有,只是个贵人。康熙的这番操作,一下让老四的身份不知尊贵了多少级,招得其余阿哥妒火中烧。后来老四能和隆科多搭上线,叫隆科多舅舅,也是因为佟佳氏孝诚皇后这一层关系。 老十四胤禵在德妃膝下长大,自幼听这些阿哥风凉话撩拨,耳濡目染日积月累。再加上他一直觉得,自己论文论武,都不比老四胤禛差,可身份地位却总被老四压一头。和自己同年出生的老十三又与四哥形影不离。一来二去,胤禵反而和老八胤禩一干人打得火热,自己的胞兄胤禛倒不相干了。 老四吃完了饭,立刻起身招呼老十四一起走。福晋在后面忙道“别忘了把寿面带过去。” 卧槽!老十四又一惊,老八光给他备了寿礼,没给他备寿面啊。不过没关系,谁让他哥哥多。只要脸皮厚,就是满汉全席也能凑出来。 老十四笑道“四嫂,我来的匆忙,光想着寿礼,寿面忘府上了。您能不能饶我一半儿?” 福晋笑道“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说的?预备了二百斤银丝京挂,一起送进去,算你们兄弟各送一百斤,如何?” 胤禵喜的起身打拱,说道“谢四哥四嫂。” 兄弟联袂走到府外。钻进各自的轿子,一起进宫祝寿去了。 德妃的寝宫在体元殿后的长春宫。二人从养心殿西侧夹道进来,见到过来贺寿的宫人命妇出出进进,熙熙攘攘十分热闹,心知宫里嫔妃贺寿的尚未散去,此刻进去大家回避甚不便当,便远远地站住了,在宫墙下等候。 老四和老十四终于有时间单独聊聊天了,可兄弟二人久不见面,竟一时不知从何聊起。 老十四想了想,开口道“原先不办差,站在干岸上看四哥办差,觉得稀松平常,如今进了兵部才晓得,从来是知易行难。办差的人在荆棘刺窝儿里,旁人还看着光鲜!” 老四愣了愣,说道“难得你体谅我。” 得,老四最擅长把天儿聊死。老十四又想了个话儿头“前几日去找老十三议军改的事儿,他也抱怨下面人不顶事,推一下动一步,不盯着就偷偷往回蹭。” 老四点点头,道“下面一惯是这样的。” 哎呦!老十四心想,我还不信了,今天就聊不起来了!老十四道“四哥,从前他们都叫你冷面王。如今你有新外号了——抄家王。” 这回老四终于接话了“随便下面人怎么叫。我只抄该抄的人,只抓该抓的人。既然敢贪赃枉法,就别怪我冷面抄家。” 老十四道“可那么多贪官,你抓的过来吗?” 老四正色道“要改革,吏治就必须整顿。抓一个少一个,铲尽不平天下平,清尽污浊天下清。” 看到老四如此惺惺作态,老十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得了四哥,就别跟弟弟我来这套“天下为公”了,昨儿太子去你府上了吧。你这贪官查的可有些偏心啊。” “再说历朝历代,哪朝没有贪官。那么多皇帝,哪个不用贪官?坐在那个位置,忠心的用不完,贪心的也杀不尽。还不如只挑着好用的来用,水清濯缨水浊濯足。 贪有什么不好?汉人要是不贪,现在还尊周天子呢。满人要是不贪,现在还在东北打猎呢。” 老四怒道“这些都是老八教你的?” “我又不是孩子,什么都要人教。我就是我自己,我凭我的本心去处事做人!”康熙最近的言行彻底把老十四腹黑的内心解封了,他凑到老四耳边轻声道“哪有那么多大道理。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翻开廿二史,满纸都写着四个字争当皇帝!” 这四个字让老四一下汗毛倒竖,大冬天惊出一身汗,厉声斥道“休要胡说!这是宫里!” 老十四退了一步,道“我没胡说。反倒是四哥你,跟着太子,愈发虚伪,从小到大,对我一句真话不露。” 老四哼了一声,道“老八没教你,太子也没教我。你们八爷党靠银钱铺路办事,自然要护着贪官,没有贪官,你们寸步难行。” “是啊,哪像你们太子党,左手吏部右手刑部,想用谁就用谁,想查谁就查谁,说谁是贪官谁就是贪官!” “你……” 聊到这里,是彻底把天聊死了。 老十四也不管长春宫里妃嫔多要避嫌了,扔下老四,径直走到垂茶门前请见。老四叹了口气,也跟了上去。 宫人请二人进去,宫里来祝寿的妃嫔纷纷回避。 二人一进长春宫的院子,就见到殿门口竖着的大铁牌子,上面茶碗大的字写着“太祖皇帝圣训后宫嫔御宫监人等有妄言干政者,杀无赦。” 进了长春宫正殿,老四和老十四在东暖阁珠帘外的熏笼旁跪了,叩头称颂“儿臣恭叩娘娘千秋圣寿!” 乌雅氏含笑受了他们的拜寿。又屏退旁人,招呼兄弟二人坐过来。 皇家规矩森严,乌雅氏一年中能和儿子单独见面说几句话的时候也就是这一天。两个儿子,一个精明要强,冷面冷心,一个玲珑剔透,肝胆热肠,都在拼命做事,投康熙的缘法,可两个儿子两派势力,她又是欣慰又是担心。她想着趁这个机会劝劝两兄弟。 “古诗说‘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别人都盼着儿子成才,我却盼着你们一辈子平庸才好。一心一意当好你们的王爷贝勒,平平安安的,和和睦睦的,就是福气!谁知道天上哪块云下雨?” 老十四笑道“我们这不好好儿的么!您尽放心,我们不管别的,我和四哥相与得好着呢!” 老四也接道“额娘放心!这天上从来只有一块云,也只有皇阿玛能呼风唤雨,我们都是为皇阿玛做事。” 乌雅氏欣慰道“我知道你们和睦,不过白嘱咐一句。既如此,你们兄弟共饮一杯同心酒,叫我也乐乐!” 兄弟二人忙答应下来,宫人斟了一杯酒递过来,老四笑着呷了一口,将杯递给老十四。老十四一饮而尽,向乌雅氏亮了杯底。 这时酒席也摆上了,母子三人落座吃酒,言笑晏晏,甚是温馨,好一副母慈子孝、兄友弟恭图。老四和老十四又围着乌雅氏聊了好多家常,才离开长春宫。 一出宫门,兄弟二人便分道扬镳,再没说一个字。 十贝勒府,老十胤誐一脸狞笑的看着被他骗过来的传教士宋君,得意道“你们都说我是草包,今天我就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大萝卜还用屎浇!” 第16章 清澈的愚蠢 老十的府第离老八的廉郡王府不远,原是前朝的一个离宫,所以虽然只是个贝勒府,规制仍十分壮观,五进院子,雕甍插天,飞檐突兀。 在西边的书房里,老十胤誐小心翼翼的拿下书架最上面的紫檀木盒。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几张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纸笺。 老十充满期待的看着纸上的内容,正是他绞尽脑汁、呕心沥血为自己在前门大街商铺拟定的商业计划。也是他孤注一掷,为了挽救商铺拟定的起死回生之策。 这个商铺原本计划是要帮老九胤禟销售海外货物,谁知老九这厮不靠谱,开业几个月了,他铺子里一件西洋货物都没进来。 这也导致商铺开张时有多风光,现在经营惨淡就有多打脸。客人基本上都是看在老八面子上来买几件充人情,或者想走老十门路的小官儿。 堂堂皇子,自降身份开商铺,居然还赚不到钱!这事儿可太丢人了。这铺子主要靠老八的投资,老十想到马上要年底算账了,到时老八看到账册,或者康熙再多问一嘴,那自己就不是草包了,而是正宗的大草包! 胤誐对宋君道“我说一句,你翻译一句,听清楚喽!” 宋君拿笔待命,连连点头。 “九弟,前信已送出,另有此信后续附上。” “商品名录如下西洋座钟五十座,西洋怀表一百个,西洋望远镜两百个,西洋银镜两百面,西洋香水五百瓶。” 老十见宋君笔走龙蛇,一点不磕绊,满意的点头。 等了一会儿,老十又接着念道“此系皇阿玛心心念念之物,务必不计成本,与广州海关行商接洽进来,年前送至京城。” “如有洋人工匠更佳,可一并送来。” “若有疑问,可与十弟直接联络,西洋商贸事宜,他近日多有长进,当刮目相看。” 这就是老十的商业计划,冒充老八给老九写信,催促他把这些洋货速速送来。他单子里列出的商品,平时都是作为朝贡的货物,直接走内务府的路子进宫,能在市面上流通的很少。这些商品供不应求,不光溢价高,用来送礼也特有面子。 老十算好了,如果这封信及时送到,那货物走漕运或海路到北京,正好能赶上年节送礼这波。长这么大,第一次这样用心办事,也算是难为他了。 看着宋君写完最后一个字,老十小心翼翼的把信收起来,封好,眼珠子滴流乱转,准备明天找老八府里的人送到广州。 宋君见老十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更不安了。“王爷,我必须要见一见我的同伴了,他们一定对我的失踪焦急万分、惊慌失措。你知道,我们一起从遥远的……” “得得得!”老十打断宋君的念叨“你就等在这里。后天老十四就会过来把你接走。你有什么要求,对他说去。” “如果你不让我见同伴,我只好使用对你使用我的武器了。”宋君看着一脸无赖相的老十,愤愤道。 “哟呵!”老十闻言,急忙往后一跳“你个老头儿,还藏着武器。别以为你年纪大,我就不打你!” 宋君严肃道“我的武器就是我的嘴巴。我知道你的这些消息是需要保密的。如果你继续拒绝我的请求。我就把这些消息告诉另外两位王爷。希望他们在知道你的行为后,能继续对你保持信任的态度。” “……”老十感觉又生气又委屈,自己好不容易动脑子,就这样轻易的被刚认识不到一天的西洋老头儿碾压。 “告诉就告诉!”老十咬牙切齿道“你说完了,也就再别想活着走出去了。” “哦,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只是一个卑微的普通人,怎么能和您这样尊贵的皇子相提并论。即使我的死亡能给您造成最轻微的伤害,这也是非常不明智的。你们中国人有句古话大人有大量。请用您的大量来包容我可怜卑微的请求吧!” “……”老十看着一脸正经的宋君,仔细权衡了一下,到底是杀了这老头儿让自己更丢人,还是答应这老头让自己更丢人。 老十难得做出一个比较明智的决定“给你一天时间,回去报平安!我的人会盯着你!狗儿的,要是再耍聪明,我把你脑子割下来当夜壶!” “愿上帝保佑你!”宋君心想,果然上帝还是眷顾我的,把这样一个愚蠢的人送到自己面前。 第二天,当宋君既焦虑又期待的赶回什刹海街的西什库教堂,他失望的发现,自己的失踪完全没有引起任何波澜。 因为现在北京的耶稣会传教士们被更大的问题困扰着那就是蜂拥而来的,要求学习西洋文化的汉军旗人。 “神父,你们还收不收徒弟啊。” “神父,我觉得我和你们的这个主啊,特有缘,我一见他,就感觉倍儿亲切。” “神父,你说我是不是上辈子就是个洋人啊。” “神父,我也姓叶,说不定,我和你们这叶酥是远亲哪。” “您别听他们胡咧咧,他们就是想来占便宜,我是真信上帝!快给我一本字典!” “我也要!”“我也要!” 宋君的同伴,传教士杰斯完全无法招架这些热情的汉军旗人。当杰斯发现宋君出现在教堂门口时,欣喜若狂,急忙招手示意他过来。嘴里呼喊着什么,可在一片喧嚣中根本听不清。 宋君拼命的挤过人群,挤到杰斯的面前。杰斯喊道“你这些天去哪啦?我们都忙死了!” 宋君回喊道“是啊,你们一定很担心吧!” “什么?你先帮我支撑一下,我受不了了!这些人太热情啦!”杰斯也不管宋君有没有听清,指着宋君示意大家都去找他,然后弯下腰,偷偷溜走了。 宋君眼看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嘴里的话也越来越不靠谱 什么自己梦到上帝啦,上帝说他是耶稣的弟弟,是自己的二儿子啦;上帝让他一定要到教堂里面好好学习啦,…… 宋君联想到自己走前,已经开始陆续有汉军旗人来打听学习洋文的事情,立刻猜到是怎么回事。从前只知道中国人是热爱学习,没想到热爱到可以出卖灵魂的程度。 光听这些话,他都感觉自己的信仰被放在热锅上煎熬。他对着这些自封为“上帝的二儿子”“上帝的徒弟”“上帝的前世有缘人”默默祈祷“愿上帝宽恕你们的罪过,原谅你们的妄言……” 宋君决定,相比于这些散发着邪恶的狂热的汉军旗人,他还是回去找那位洋溢着清澈的愚蠢的十贝勒吧。 第17章 从天而降的秘籍 老十看着才出去半天,就灰头土脸回来的宋君,一边吃着锅子,一边笑道“你的同伴呢?不焦急、不惊慌啦?” 宋君一脸讪讪,无言以对。 老十指着宋君后面的人道“正好,老十四迫不及待要接你过去。你跟他的人走吧。” 宋君一大早出去,还没吃饭,闻到锅子飘来的阵阵香气,偷偷咽了咽口水。转身跟老十四的人走了。 宋君的小动作被老十发现了,老十从锅子里夹起满满一筷头涮羊肉,蘸着芝麻酱,吃得更香了。 老十四的亲兵富庆带着宋君出了府,钻进了外面等候的一辆马车。富庆递给他几个烧饼,道“吃吧,这一路长着呢。”说完拍了拍马车内壁。车夫鞭子一甩,马车缓缓起步,向城外驶去。 听着外面吱吱扭扭的车轮声,宋君想到接下来要去面对一个全新未知的领域,要去圆一个弥天大谎,他只能再次祈祷上帝,看在自己宁可奔赴黑暗的未知,也不愿坐受异端蛊惑的份儿上,请再给自己这只迷途的羔羊一些指引。 一路摇摇晃晃,也不知走了多久,从马车里出来时天都黑了。车夫对他们二人道“这里是铁匠营,错过这里,今晚就找不到借宿的地方了。我们明天一早出发,下午就能到密云大营了。” 铁匠营前明就有了,是朝廷召集铁匠组成的一个工匠营。到了清代,继续沿用这个编制。铁匠营不但打造常规的冷兵器,也造枪造炮,是京城三个铸炮所之一。 工匠管理不那么严格,都携家带口的,慢慢这里就从一个营地变成一个村落。村子也叫铁匠营。 富庆点头答应下来,带着车夫和宋君直奔村子里最大的宅子——村长家,去那里借宿一晚。 因富庆军官的身份,又大方的给足了银两,村长招呼的十分热情。老村长六十多岁了,家里也经常接待过来视察的朝廷小官儿,轻车熟路的把他们安排在西厢房的两间屋子里。 宋君和富庆住的,应该是村长儿子的屋子,桌子上还摆着小孙子三百诗的开蒙书和摹字的窗课。富庆军旅之人,没那么多讲究,把门从里面一插,合衣躺下就睡,不一会儿就打起了鼾。 宋君心里有事,睡不着,好奇的打量着房间。借着油灯,他突然发现开蒙书下面还垫着几本书,取出来,都是些杂书,书页泛黄,少说也有几十年的历史了。 其中一本书的书名吸引了他——《西法神机》,作者是孙元化。有意思,宋君想,这应该是研究西洋技法的。 他翻开书页,在昏暗的灯光下,仔细辨读,第一句话就把他吸引住了“首论铸炮,次论制药,后论命中之由,并绘图式。是书得之于西人,大要根于算法。” “根于算法”这句话让宋君连连点头,他虽然没摸过枪、没打过仗,更没参与过火器制作,但他学过数学啊。他的数学功底虽然不及那几位“国王数学家”,但经受过系统教育,又有过丰富的天文历法实操经验,勉强能够摸到同时代第一梯队的边。 他第一次见到能站在数学的高度,而不是纯粹技术层面来阐述西洋“奇巧淫工”的图书,简直如获至宝,欣喜若狂,立刻沉醉进去。书里还有几十幅火炮鸟枪的设计图,有图的这几页,已经被翻得卷边了,而记录原理的那些书页,则平整如新,明显很少翻阅。 宋君略过具体设计,单看原理分析阐述部分,他总结认为,作者的核心观点有三个 其一,研究火器必须明理识性。制造火器和弹药时,必须“推物理之妙”,合事物之性。比如制造枪炮要求使用质理最精的铜铁,如若错用质理粗疏的铜铁,虽然从外表上看不出不来,但只要使用猛烈的火药一试,炮管就会炸裂。在配置火药时,必须要了解硝、硫、炭三物之性理,否则配置不出性能良好的火药。精于理者不但能了解铳车弹药的特性,而且能够进行制造。 其二,制造火器必须知数懂法。如果制造火铳不按规定的长短和厚薄,那么火铳不能不能命中,还会发生横颠倒坐及崩溃炸裂等事故,造成自伤的危险。如果配置火药不按照规定分量进行配比,那么火药就不能摧坚破锐。如果发射者不了解火炮的射程、不识众寡之用,不掌握时机,不计算时间,就会发生敌未至而弹已射完,或敌已至而弹未发,给敌人乘隙而入的机会。 其三,使用火器必须注重实验。比如以口径的尺寸为基数,按一定的比例倍数,设计火炮和炮车的各个组成部分、弹重与装药量、射程与射角的关系等。 最重要的是,里面还重点指出了两个问题一是射击学的弹道轨道问题。作者注意到,弹丸射出炮膛在空中飞行时,并非直线飞行,而是“全用其直势,亦用其曲势,曲势过半,不能杀人矣”;二是冲击波问题。炮手发射火炮时,“铳气出口,空气相激,气之动也最捷,故山谷皆答,其近而裂者,则能排墙,能撼石。” 宋君翻找了一下成书的时间,最后在页角找到几个“崇祯五年著”的小字。崇祯五年,宋君飞快换算出是1632年,70多年前的书。 当时很多问题,现在西方都已经找到了解决的门路。比如这个轨道问题,1637年,宋君的老乡,法国的笛卡尔创立了坐标系,将几何和代数结合起来,一下推动数学发展前进了一大步。与之相伴的是意大利的伽利略对加速度的研究,对抛物线的研究。 是的,伽利略其实是一个著名的火炮专家。他从比萨斜塔上扔下的两个铁球,其实是两枚实心炮弹。不然谁没事会关心铁球落地问题啊! 想到这里,宋君赶紧借着村长小孙子的文房四宝把自己的想法记录下来抛物线问题,火药冲击问题。对,还有射击仰角的换算问题,军事比例尺的修正问题。这些书里都有记录,但宋君认为自己可以通过进一步的计算来改进。 宋君感觉自己隐约察觉到了一个秘密为什么汤若望、南怀仁这些传教士,到了中国突然就变成火炮专家。 要知道,传教士需要掌握的神学之外的技能,是教会学校里的“七艺”,即文科的文法、修辞、辩证法,理科的算数、几何、天文,再加上一门音乐。要说他们在天文历法上的突出表现,可以理解,但从没学过军事工程的人漂洋过海后就变身火炮专家,就只有一种解释了 他们利用了中国本土火炮专家的知识,在数学层面进行了改进,通过走上层路线进行大量实验,最终成功制造出了新式火炮。 火炮元朝就有了,等到明朝弗朗机炮传入,中国人开始专门研究火炮了,但一直停留在工匠技术层面。一直到明末徐光启的“洋务运动”,对西洋技术底层原理逻辑学、数学的引进,让一些有识之士终于窥见了火炮研究的正确方向。他们结合西洋的数学、实验方法,对火器研究进行了系统的思考和梳理。 可惜这一切都发生在明朝末年,这批明末“洋务派”随着徐光启的失势和明朝的灭亡,或死或隐,只留下尘封在故纸堆里的遗作,告诉世人,当时他们的思想有多先进,他们的思考有多深刻。 更悲哀的是,他们的这些学问,要靠后来的传教士来挖掘发扬,一是因为后来汉人对底层原理的忽视。二是因为清朝统治者对汉人的先天不信任。最终造成一种错觉,明朝以来,中国的火器发展一直靠外来传教士推动,没有内在的驱动力。 宋君觉得,自己手里拿的不是一本杂书,而是一本能让传教士迅速升级的秘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