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重逢》 第1章 陷阱 深邃的森林里,不时传来鸟儿的叫声。 鼻尖洋溢着雨后泥土的芬芳,混合着角堇清新怡人的香气。漫山遍野的角堇,在薄薄的雪花堆里高傲盛开。 位于荔城西北部的淮阴山,前几天刚在网络上发布开山的消息,夏竹迫不及待在今天早晨收拾装备出发。 这座山,她已经爬过很多次了。 这回不同的是,新春刚至,春雨绵绵,山路湿滑难行。正因为这些天心情苦闷无处宣泄,夏竹一口气走到半山腰,她希望可以通过攀爬山峰得到一丝解脱。 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危险悄然而至。 夏竹翻过一座又一座山峰之际,倏尔间觉得山林里光线暗淡,山雾缭绕,原本熟悉的山路变得模糊不清,她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在脑海里重新整理走过的路线。突然间,一只不知名的飞鸟趁她入神时冲她扑过来,犹如嘶吼的声响在山林里回荡。 夏竹为躲避它的利爪,稍不注意脚下的泥泞,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摔倒滚落下坡。她的呼救声随着鸟鸣暂停而响起,身子翻滚到半山腰,慌乱中随手抓住一把半山坡的蔓藤借力缓冲速度,身体才停止下落。 寒风在耳边呼啸,夏竹的脚尖用力蹬着坚硬的石子,当她试图往上爬时,蔓藤撑不住她的重量被连根拔起,她再次滚落下坡。 期间,她的脸上和身上被尖锐的石子和带刺植物划伤,温暖的血液染红了身下躺过的雪地,一直到滚落坡底,夏竹整个人趴在枯黄的草堆上,视线逐渐模糊。 等清醒过来时,夏竹稍微一动,忽然发现身子下方是空荡的,吱呀吱呀的竹子声响吓得她不敢乱动。她轻轻拨开表面上那层枯草,看到几根斜插在洞口边的竹子,底下是一个抓捕野猪的陷阱,几根尖锐的竹子竖插在泥土里朝向她。 只要掉下去,百分百是没命的。 夏竹微微抬头张望四周,洞口边的一棵小树苗成了她最后的希望,她慢慢往前挪动身子,抓住树苗试图爬离洞口。可一动,身子下方的竹子明显向洞口中心倾斜,手中的树苗也渐渐松土。 她绝望地看着露出表面的树根,内心积累已久的情绪和身体的疼痛、加上今天的遭遇,瞬间点燃她的悲愤。她生气地刨着洞口边的硬土,这才注意到不远处的树干上挂着一块警示牌:有陷阱,不要过来。 整座山安静得可怖,除了虫鸣鸟叫和她发出的声音,再无其他声响。她心想着,这次一定死定了。 小腿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划破,不停渗出鲜血,疼痛刺激她的神经,疼得她皱眉低嘶。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夏竹开始接受现实。她趴在枯萎的草堆上一动不动,听天由命。 蓦然间,耳边传来男人惊讶的声音:“你是死人还是活人?” 夏竹艰难地转头查看周边,没有见到人影。她甚至怀疑自己出现幻听,思考着自己是不是早已掉入陷阱被竹子穿心死掉了。 “你还活着吗?” 男人的声音再次传来,紧接着,她听到渐渐靠近的脚步声,鞋底板踩着砂石和植物发出的声音让夏竹确信自己没有幻听。 她微微回头,没看到人在哪里,立即提醒道:“有陷阱,你不要过来,底下全是尖竹子。” 男人从她的身后方绕了一圈,露出身形。他走近前来观察,手里拿着一根登山杖小心翼翼地戳着夏竹身体附近的地面,确定好陷阱的大致范围。夏竹离他大概有一米的距离,他轻声问:“你还能撑住吗?” 夏竹的声音有些颤抖:“应该可以。” 男人走到夏竹面前,单膝下跪,动作迅速利索地从背包里掏出绳子把其中一头扎成套圈,问她:“身子有没有被勾住?” “没有。”夏竹仰头,面前的男人穿得严严实实,全身上下是迷彩装,戴着一顶迷彩帽,整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男人把扎好的套圈扔在夏竹面前,警诫道:“你先不要乱动,我把绳子套在你的身上,如果期间感觉身子下面的竹子塌了立马抓住绳子,千万不要着急慌张,这种陷阱越挣扎越容易掉下去。” “好。” 男人用登山杖一点一点把绳子勾住穿过夏竹的腋下,再把绳子的另外一头绑在旁边的大树树干上,等确认绳索牢固后,他再次蹲下,半匍匐身子握住夏竹的手臂,他说:“我慢慢拖你出来,不要紧张。” 夏竹咽了咽口水,轻轻嗯了一声。 男人的手臂有力而谨慎,将夏竹慢慢拖离陷阱。夏竹半个身子被拖出时,身子下的几根竹子撬掉洞口边的泥土,掉进洞里。男人稳住下盘迅速将她扯到身边,夏竹扑在男人的胸口上。 洞口边的一片角堇,在被压倒下前沾染上血红。 近距离望着男人那双清澈的丹凤眼,夏竹的心跳像死水里的火山口,四目相对时,两人的呼吸急促而沉长。男人兴奋道:“我今天真是太棒了,救了一条人命,功德加一百。” 夏竹缓过神来,艰难翻身,躺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望着高树丛林缝中的乌云飘过,她大口喘着粗气,对垂死边缘的经历感到后怕。 男人起身,拿着登山杖走到陷阱边,撩开面上的枯草看了一眼,惊叹道:“这么深,底下的竹子尖得能把老虎扎死。” 夏竹咬紧牙关起身,全身酸疼导致她的所有动作变得缓慢又滑稽。身上的登山服被划破好多道口,变得破破烂烂。她挽起裤脚查看伤口,一道长长的划痕血肉模糊,上面还挂着一根刺。她用力将刺拔出,疼得她直皱眉头,双唇颤抖。 “这个陷阱估计是抓野猪的,前不久才听村民说田地被野猪祸祸了。”男人在陷阱边自言自语,又给陷阱的边边做好标记,以防其他人遭殃。他碎碎念着:“虽然很少人会来这里,但还是保险起见,要是掉下去身体能成马蜂窝。” “……看来这只野猪太遭恨了,第一回见这么狠的陷阱……” 寒风拂来,夏竹的小腿冷得没有知觉,耳鸣声响个不停,她完全没有听清男人在说什么。 男人好奇完陷阱的布置,转头看向夏竹受伤的小腿,不停发出啧啧声响:“这么严重?”他走过来蹲在她的面前,脱下手套抓起她的小腿查看伤口。 夏竹惊慌蹬了他一脚,他抬眼惊讶地看着她。从男人的眼里看到不解的神色,随后听到他说:“你不会是怕我乘人之危吧?” “这荒山野岭的,我能做什么……” “我……” 男人看了看周围静悄悄一片,觉得自己越抹越黑,他松开手走到附近寻找着什么东西。 第2章 救人救到底 夏竹从背包里翻出急救包,找出碘伏淋在伤口上。刺痛感疼得她双手颤抖不已,眼角逼出两滴泪水。她的小腿肉眼可见肿胀起来,白皙的皮肤上陆续冒出红疙瘩,痛痒难耐。 男人走过来蹲在她的面前,阻止她准备用纱布包扎伤口的动作,他的手中抓着一把绿色植物,问她:“你嚼还是我嚼?” 夏竹狐疑地凝视着他。 男人毫不犹豫扯下脸上的保暖头巾,拈起一措嫩绿的植物塞进嘴里咀嚼。他的面容全然展露,气质张扬而独特,与职场中常见的男人截然不同,身上散发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神秘气息。 他把嚼好的一滩植物糊糊吐到手上,接着敷在夏竹的小腿伤口上。他看出夏竹的防备,告诉她:“止血解毒的。” 夏竹望着他嘴角滑落的墨绿色汁液,暂且放下戒备。植物的汁液与伤口汇合,清凉又刺疼,她的双手拽着一旁刚刚冒尖的野草,指甲戳进掌心,转移疼痛感。 男人咀嚼好几次才将手上的一把植物嚼完,正好敷全整道伤口。他接过她手上的纱布,帮她包扎好。又看她的秋裤勒得太紧,拿出一把小刀划开秋裤裤腿。 之后,他摘下帽子,取下保暖头巾裁开,包住夏竹的小腿。 他那一头中长白发映入夏竹的眼帘,让她瞬间怔住。头顶的发丝被帽子压得紧贴头皮,仔细一看,发根有明显的黑色,原来并非自然生长。 夏竹疼得全身哆嗦,是疼痛也是寒冷。 做完这一切,男人把自己的工具放回口袋里。毫不生分地把夏竹手腕上的备用橡皮筋顺走,他坐在地上扎头发,目光打量夏竹,问道:“这种鬼天气,你一个人来爬山?” 夏竹捣鼓半天解不开腋下的绳索,她反问:“不行吗?” “当然可以,但是像你今天这样,掉下去就没了。” “无所谓。” 男人戴上帽子,走到夏竹身后解开绳索,又把树干上那一端解开,把绳索整理好后塞回到背包里。 夏竹尝试站立,但全身酸疼双手无力支撑。男人走来将她扶起:“自己能走吗?” 她尝试迈出步伐,膝盖一软,整个人向地面扑倒。好在被男人扶住,才没摔倒。夏竹还是不服输:“我可以。” 可是脚尖还没踏到地面,膝盖已经发软。她执拗要自己走,但都栽秧。男人看了一眼手表,又看了看天:“别逞强了,我送你下山吧,反正我也该下山了。” 夏竹四处张望,这片林子脱离她的熟悉度,和被开发出来做旅游景点的山脉不同,这里更像是野山,少有人往来。她不清楚下山的路线和方向,加上她现在完全走不了路,现在只能祈祷眼前这男人是位正人君子。 男人将夏竹的手挎到自己的肩膀上,可是身高悬殊,夏竹的手臂够不着力。他问道:“你多重?” “九十五。” 男人疑惑道:“斤啊?” “不然呢?公斤啊?” 男人把自己的背包背到胸前,半蹲在她面前,庆幸道:“你要是九十五公斤,我今天说不定救不了你呢。” 夏竹趴在他的后背上,男人紧握拳头双手勾住她的腿,他掂量她的体重,惊叹道:“比我想象中还要轻,太瘦了,还没有我平日里举的铁重。” 男人熟练地穿过小道,越过一片杂草丛林,不停唠叨着这条路有多不好走,又疑惑夏竹为什么会一个人来爬山。他尽显嘴贫:“你不会是聂小倩吧?正常人谁会出现在这深山老林里。” 他言辞滔滔絮絮叨叨,让夏竹应接不暇。 脚下的路泥泞湿滑,男人胸前的背包鼓鼓的,导致他多次看不清脚下的路,两人差点摔倒。 “你会不会突然施展迷幻术,然后把我带到天山童姥面前?……你们家那位天山童姥是不是真的很漂亮?你们这些鬼怪都这么现代化了吗?” 夏竹的眉头轻轻皱起,眼中闪过一丝不耐,试图打断他:“你好吵啊。” 男人嘿嘿一笑:“一个人在山上待太久很无聊的,第一次见到人有点小兴奋,你这样的出场方式很难不让人以为你是聂小倩。” 就在此时,轰隆隆的雷声响起,两人的心跳同时急促跳动,不约而同仰头望向头顶上盖过来的大片乌云。 男人不安:“坏了,要下雨了。” “到山脚下还要多久?” 男人加快脚步:“起码还得三个小时。” 夏竹观察周围的环境,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有一处可遮蔽的地方,目及之处全是岩石和枯树。 又一声雷逼近。 夏竹在男人的背上颠簸,身上的骨头快要散架。她忍痛问:“我们现在是在哪里?” 男人喘着粗气:“淮阴山的西北面。” 夏竹曾经看过户外博主的科普视频,淮阴山的西北面地势所造最容易碰上恶劣天气,路线完全没被开发,在这里说不定会碰上凶猛的野兽和致人死亡的虫子和植物,甚至是瘴气。 沉默许久,夏竹心生决定:“你把我放下吧,山里打雷很危险的,你自己先下山。” 男人的步履越发急促:“救人救到底,你现在这条命还要不要得听我的。” 夏竹听了这话,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暖流。她抬头仰望着天空,只见乌云密布,将头顶的最后一丝光线尽数吞噬,四周瞬间陷入一片漆黑,仿佛置身于无尽的暗夜之中。 男人迅速从背包的侧兜里摸索出一把手电筒递给夏竹,声音沉稳而有力:“拿着,照路。” 夏竹接过手电筒轻轻一按,一束明亮的光线便划破黑暗。 飞禽的哀嚎声凄厉而悠长,宛如一道道无形的哀怨,在茂密的林间回荡。突然,雨滴如注,疯狂地倾泻而下。那冰冷而密集的雨点,无情地砸在两人的脸上。 男人的脚步慢慢停下,他查看周围:“左边打光。” 夏竹照射左边的区域,六十度的坡高,只有一块块岩石从土里冒出。 “右边。” 灯光照向右侧,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分岔路口,男人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夏竹问出疑惑:“你要找什么?” “坟墓。” “你找坟墓干什么?” “找山洞避雨,我记得是在一座坟墓旁边。” 男人步履坚定地迈向分岔路口的右侧,沿着那条蜿蜒曲折的小径,他行进近乎百米的距离。一股凛冽的寒风突然间扑面而来,仿佛是从冰窟中吹出的寒风,带着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 眼前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漆黑,仿佛一个巨大的黑洞,贪婪地吞噬着手电筒发出的微弱光亮。夏竹喃喃自语道:“这里什么都没有。” “不会有错的。” 闪电再次撕裂漆黑的夜幕,瞬间将天际照亮,如同白昼。其光芒映照在前方蜿蜒曲折的山路上,使得原本模糊不清的路途变得若隐若现。心头猛然一亮,夏竹的视线穿过那短暂却耀眼的闪电,捕捉到了前方不远处的一个隐蔽所在——一座幽深的山洞。 第3章 自证 两人的到来,似乎打扰到洞内的原住民,几只蝙蝠从洞中飞出,叫声吓得男人一激灵。 男人将夏竹放下,她拿着手电筒勉强辨认四周。居然看到了壁画,她被画中之人吸引,艰难地单腿跳到壁画旁边,凭借手电筒微弱的光亮欣赏画中的人物。 “应该是唐代的。”男人走到她旁边,并肩同看壁画。 “你来过?” “来过两次。”男人说:“有时候刚好到了这附近就过来扎帐篷,外面荒山野岭的没有安全感。” 夏竹看壁画看得如痴如醉,刚要伸手去触摸壁画,一条正在吐丝的黑色虫子掉落在她的指尖上,吓得她大声尖叫。 这尖锐的声音把躲在角落的松鼠吓得四处乱窜,最后跑出山洞消失在夜雨中。 夏竹用力甩去那软趴趴的虫子,面目狰狞,眼神里充满恐惧,她盯着指尖发怵,最后将手指在男人臂膀上擦了擦。 男人眉眼微蹙,一脸不解,他说得极其夸张:“外面那么大声的雷响,这么黑的山洞,这么恐怖的深山你都不怕,你怕虫子?” “不行啊?”夏竹把手指擦了又擦,内心一阵膈应。 “行。”男人把无语写满脸上,他放下背包,把包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他说:“先别看了,帮我打光。” 夏竹把光线照在他的脚下,他的包里塞满各种奇怪的东西,当看到一把手臂长的刀时,她的心脏再次乱跳,脑子里迅速规划逃生路线。 男人把一本厚厚的本子掏出来,擦去上面的水渍,检查过后,松了口气:“还好没淋湿,不然得哭死。” 看着他摆弄很多东西,似乎整个家当都装在一个包里。 男人快速地把一个小帐篷搭起来,铺上防潮垫。他接过夏竹手中的手电筒,问她:“你要不要换衣服?需要的话就进去换。” “不需要。” 男人将手电筒照着自己的下巴,做着鬼脸低着头慢慢靠近她。 “啪”的一声,男人的瞳孔瞬间涣散,左脸颊霎时间变得火辣辣的。而夏竹,时刻做好和男子同归于尽的准备。 双方沉默片刻,闪电的光芒照射进山洞,紧接着又听到轰隆隆的雷声。男人一脸惊讶地望着夏竹不屈的眼神,意识到自己玩心过头。他把手电筒放回到夏竹手里,尴尬抿唇解释道:“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在山里待太久了,见到活生生的人有点兴奋过头,我只是想逗你玩而已。” 他后退几步,支吾道:“你放心,我不是坏人。虽然我也不算什么大好人……” 夏竹皱眉严肃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被看得发毛。顿了一顿,他拿出自己的工作证丢到夏竹的怀里,焦急地自我介绍:“我是荔城植物保种中心的科员,季扶生。” “我不是坏人。” 他重复解释:“我真的不是坏人。” 夏竹看着他的工作证,证件照上的男子和眼前的男子一样顶着一头白发,她望着那三个字,假装冷漠抓弄对方:“假名字啊?” “我真叫季扶生。” 他又从包里翻找出自己的身份证,一脸认真且呆萌陷入自证:“喏,我没骗你。虽然我不算什么好人,但我真的不是坏人,我刚刚还救了你的命,怎么可能是坏人?” 夏竹看了一眼他的身份证,平静问道:“牧城人?” “嗯。”季扶生问:“你呢?你叫什么?” “夏竹。” 季扶生在洞里拾捡出上次留下的柴火,摆在帐篷的门口处。他好奇问道:“你是荔城的?” “牧城。” 季扶生愈发兴奋,但抬头看到夏竹冷漠的表情,抑制内心的小雀跃,他假装镇定地说:“老乡啊,你在荔城工作?” “嗯。”夏竹将证件还给他,原本以为是遇到歹劣的人,没想到对方是个不折不扣的……二愣子。 “你多大?”季扶生一边干活,一边说个不停。 “28。”夏竹说完就后悔自己的实诚。 季扶生傻呵呵地笑着:“我30,你还得管我叫哥。”昏暗的灯光下他洁白的牙齿和白发一样成为余光里的注视点。 夏竹无言,一阵寒风吹进洞内呜呜作响,她打了个喷嚏,全身起鸡皮疙瘩。她摩挲着身子,衣服全湿,一股寒意不停涌出。 季扶生搭着柴火,拿出火机点火,好在有帐篷挡风,柴火才能顺利燃烧起来。他从背包里翻出单人睡袋扔进帐篷,问道:“你的衣服有没有湿?进帐篷躲一会儿吧,外面这么冷。” 夏竹的发丝不停滴水,寒风吹得她头疼,她看了看帐篷,又看了看面前的男人。 季扶生看出对方的犹豫,郑重解释道:“我不是小人啊,不会趁人之危的。再说我连身份证都给你看了……” 夏竹没等他说完,猫着身子钻进帐篷,从背包里拿出一条小毛巾擦拭头发,她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包里除了急救药品和食物外,没有多余的衣物。 洞里的干柴火剩得不多,需要尽快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季扶生赶紧搭起一个简易的铁架子,从包里拿出一口小铁锅挂在架子上,倒上最后一瓶矿泉水加热。 夏竹把帐篷拉链拉上,打开手机手电筒,在里面换下被淋湿的保暖衣。登山服被划破,雨水打湿了里面的衣服。 季扶生不小心看到帐篷的光影,夏竹凹凸有致的身材,看得他低下头,立马换了个方向,背着帐篷坐着。他蹲在柴火前,脱下身上被淋湿的外套,从包里拿出干燥的衣服换上,又把头伸到柴火前烘干。 不一会儿,水开了。他问:“水开了,你带水杯了吗?” 夏竹拉开拉链,正好是保温瓶大小的口子,她谨慎地从缝中观看男人有没有使坏。 季扶生把铁锅里的水装满她的保温瓶,剩下的一小口倒在自己的水杯里。接着,他端着烫手的铁锅走到洞口,放在地上接雨水。 雨水滴滴答答地敲着铁锅底,发出有规律的声响。 季扶生问她:“你身上有没有带吃的?” “有。”夏竹从背包里拿出一半干粮,从拉链缝中扔出来。 季扶生听着声响扭头看着散落在泥地上的饼干和营养棒:“我是怕你没有东西吃,想问你吃不吃泡面?” “不吃。” 季扶生背着帐篷口坐着烤火,他把自己背包里的东西整理好,把一堆采集来的植物做好分类,确认没有损坏才安心。他说:“你可以把拉链拉开,烤烤火。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夏竹把睡袋敞开裹在身上,将帐篷拉链拉下来,柴火照在脸上,突然不觉得冷了。季扶生正坐在旁边认真捣鼓手上的东西,她拿着湿透的衣服,问他:“可以帮我拧干晾一下吗?” 季扶生放下手上的工作,接走她的衣服,走到旁边拧干后铺在帐篷上晾,和他的外套放一起。一件稍微薄一点的衣服,他拿来一根登山杖,穿好后拎着放在柴火边烘烤。 铁锅装好半锅雨水,他把烘烤衣服的任务交还给夏竹。他把铁锅挂在架子上,拿来一包泡面放进去,又把调料包挤进去。 不一会儿,夏竹听着咕噜咕噜响的煮泡面和冒出的香味,瞬间觉得手中的苏打饼干索然无味。她低声询问:“季扶生,你有几包泡面?” “还有一包。” “请我吃一包。”夏竹厚着脸皮冷冷地说:“下山了,我请你吃大餐。” 季扶生转头,看到她的目光正盯着铁锅不放。他笑着说:“香吧?我平时都舍不得吃,每天都在吃压缩饼干。”他把东西整理好后,放回到背包里,把最后一包泡面拿出来,拆开包装袋放进铁锅里,再加入一点水。 满满的一锅泡面,咕噜咕噜地冒着香气,两人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铁锅,不时咽口水。 第4章 救命恩人 几分钟后,泡面煮好了。 季扶生把铁锅盖当碗,夹出一半面条,他把铁锅里的面条分给夏竹,又把唯一的一双筷子给她。自己端着锅盖,就着勺子吃泡面。他叮嘱道:“你给我留口泡面汤,别喝完了。” 夏竹刚夹进嘴里的泡面,突然就停下了,滚烫的铁锅隔着衣袖还觉得热乎,她问:“你不怕我有病啊?” “你有什么病?”季扶生大力吸溜面条,睁大眼睛望着夏竹。 夏竹摇头。 季扶生再次亮明身份,深怕夏竹忘记:“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我不会害你,你别想害我。” 夏竹吃了一大口面条,身子稍稍回暖,她口齿不清嘟囔道:“你能不害我,我就谢天谢地了。” “什么?” 夏竹没理他。 交谈停止,除了吃面条时发出的声音和山洞外的雷雨,偶尔还能听到蝙蝠回到山洞后发出的叫声。季扶生很快就将泡面吃完,等着夏竹手里的泡面汤。她被看得不自在,加快速度吃面。 夏竹吃完面,把汤推到他面前,他推回去:“你喝两口,辣汤暖身子。” 她只好喝了一大口,把剩下的给他。 季扶生接过泡面汤,一饮而尽。意犹未尽时,又吃了几块夏竹给的饼干才算满足。 夏竹全身酸疼,吃完面后躺在帐篷里,听着外面的动静。除了雷声、雨声,剩下的就是季扶生的动静。头发还是湿的,她只能坐起来,继续烤火。 季扶生把餐具拿到洞口外,借着雨水清洗干净。 吃饱喝足,一看时间,才傍晚六点钟。 外面的雨越来越小,闪电时不时亮起。季扶生看着剩下的柴火,最多只能维持一个小时。他坐在柴火前,拿出一本巴掌大的本子,找出笔认真做记录。 季扶生的嘴皮子似乎不会累,稍微安静了点,他就开口说话:“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服装设计师。” 季扶生哇了一声:“怪不得你看起来很有气质。不过你为什么一个人上山,不怕遇到豺狼猎豹吗?” 夏竹抓了抓头发,她第一次懊恼自己的长发。她说:“放假无聊就来爬山。” “对哦,今天元宵节。”说着说着,季扶生的眼神变得黯淡了些:“团圆的日子,应该在家里跟家人吃团圆饭才对。” “你为什么在山上?” “我的工作就是这样啊,植物猎人不是在深山老林里,就是在保种中心。” 夏竹问:“植物猎人?植物猎人是干什么的?” “相当于野生植物保护员,经常到山里采摘一些即将濒危的植物,然后带回保种中心培育、保存、做研究……” 夏竹望着他在本子上画了一朵角堇花,眼神流露出羡慕:“这个工作应该挺好玩的吧?” 季扶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是挺好玩的,不用跟别人打交道。不过坏处就是长期没有社交也会有烦恼。” “没有社交能有什么烦恼?” “没人跟我说话,我平时只能自言自语。” 夏竹抱着双膝,下巴抵在膝盖上,她望着火苗发呆。她逐渐习惯身上的疼痛感,渐渐地,脸上和身上的温度上升,不再觉得寒冷。 “你胆子真大,我一个大男人待在山里有时候都会怕,你一个女人就敢自己来爬山,真的佩服你。” “怕什么?鬼吗?” 季扶生望着她淡定的神情,问道:“你不怕吗?” “鬼有什么好怕的,人才可怕。” 他赞许道:“也是。” 季扶生:“淮阴山没有鬼,这里的每个角落我和保种中心的同事都走遍了,没见到过鬼。除非你是聂小倩,我中大奖才会遇到你。” 他又说:“不过还是不建议你一个人来爬山,太危险了。万一遇到什么野生动物,或者被虫子咬到,容易一命呜呼。” 刚吃了碳水,加上今天一整个白天的运动量,夏竹打起哈欠,开始犯困,她安静地听着季扶生说个不停,他叽叽喳喳的,比栖息在头顶洞壁上的蝙蝠还吵闹。 他们聊了很多,聊牧城和荔城的环境对比,聊彼此的工作,聊兴趣聊爱好,一直聊到柴火快要烧完。 火光渐渐变小,柴火上的光暗淡下来。 季扶生收拾好自己的物品,准备钻进帐篷里睡觉,被夏竹拦住:“你要干什么?” “进帐篷睡觉啊。” 夏竹的眼珠子转动着:“你为什么要在帐篷里睡?” 季扶生瞪大双眼望着她,他惊讶的声音在山洞里回荡:“姐姐,我唯一的睡袋给你了,最后一包泡面也请你吃了,你还想让你的救命恩人睡在外面?现在外面这么冷,我冻死了怎么办?” 想想也有道理,夏竹只好挪到一旁的角落里,警告他:“不准乱来。” 季扶生脱去沾满泥土的鞋子,钻进帐篷里,拉上拉链。两人之间隔着一把手电筒,帐篷很小,稍微一翻身,就会碰到对方。 季扶生再次陷入自证陷阱:“我没那么变态,我就是爱开玩笑而已。我这次在山里待了一个多月,没有通讯设备的日子就要成为原始人了。太久没见到大活人有点兴奋唠叨……我真的不是那种人。” 他捂着被挨了一巴掌的左脸颊,委屈巴巴:“我长这么大,还没被人打过。” 夏竹整个人缩进睡袋里:“都30的大男人了,谁让你玩心这么重?” 季扶生躺下,把半湿半干的外套披在身上,他把手电筒关掉,回答道:“说了是因为太兴奋嘛,我又不是故意的,谁知道你这么认真?” 眼前一片漆黑,外面的雨停了,山洞里的其他小动物也睡下了,耳边只剩下水滴声和风声。 安静许久,夏竹开口唤了季扶生一声。 “嗯?” “山上有熊吗?” 季扶生打了个哈欠:“我也不清楚,暂时没遇到过,也没有听山民讲过。但这里肯定有野猪,你看那陷阱那么大一个,山脚下的村民得多大仇恨才挖那么深的坑。” 夏竹进入天马行空的想象,她问:“要是野猪跑进山洞避雨怎么办?” 季扶生认真地思考一下:“如果野猪刚好肚子饿想吃我们,我们只能一起死了,我打不过野猪,只能到了下面我再保护你。” 他说得绘声绘色:“不过野猪可能不喜欢你,你太瘦了没什么肉,那样你还能留条命回去。” 夏竹忽然哈哈大笑,她的脑海里已经勾勒出野猪和两人打斗的画面,季扶生是被野猪铲飞的那一个。她爽朗的笑声回荡在耳边,季扶生立即打开手电筒,他侧身望着她看,唇角微微勾起。 夏竹停止大笑,睁开眼转头看着季扶生。 两人四目相对,夏竹恢复平静而防备的神色:“看什么?” “我还以为你不会笑呢。” “无聊。” 夏竹想背着他侧身睡去,怎料全身疼痛到无法动弹,只能作罢。 季扶生直勾勾地盯着她看:“我还是想不明白,你一个女人跑到这来干什么?” 夏竹闭着眼睛,留心听着外面的动静,内心意外期待野猪的到来。她张了张嘴:“没人规定登山运动是男人的专项,女子不如男的时代已经是过去式了。” “确实,你比我厉害多了。有时候我自己在山里,都会觉得害怕,虽然我是个男人……”季扶生忽然起身,拉开帐篷拉链,一股冷风钻进帐篷里。 他从背包里拿出记录本,问她:“你电话号码多少?” 夏竹疑惑地看着他。 他说:“你还欠我一顿大餐,不能让你跑了。在山里待太久了,嘴馋市中心的大餐好久了。” 夏竹伸手,接过纸笔,把自己的联系方式和名字写在纸上。他看了一眼,把纸笔放回到背包里:“你结婚了吗?” “没有。” “你今天没有回去,山里还没有信号,你男朋友要是联系不到你肯定非常担心你。要是被他知道你跟我睡一个帐篷,他会不会揍我?”他捂着挨了一巴掌的那半边脸,又开始委屈起来。 夏竹再次提高警惕:“想查户口?” “不是,我怕你们围攻我。”季扶生双手轻轻抚摸自己的脸蛋:“我不想我漂亮的脸又被挨打,好痛的。” “你活该。” 在黑暗里伴着风声,季扶生不停唠叨着自己这些天一个人在山上的所见所闻,听着听着,夏竹就睡过去了。 第5章 恶趣味 早上,天刚微亮。 薄雾笼罩着森林,外面已经停止下雨。几只小松鼠在他们的背包旁边嗅了嗅,听到人类的动静被吓得四处乱窜。 季扶生醒来,蹑手蹑脚钻出帐篷,他揉了揉眼睛望着外面的天气,伸了个懒腰后端起铁锅到附近寻找水源。 回来时,北风轻轻拂面,一轮太阳高高挂起,阳光透过树枝洒下金色光斑,在山洞口摇曳。 夏竹还未醒来,帐篷里没有一点动静。 季扶生利用昨晚柴堆里剩下的一点小柴火烧了一锅热水。 烧水期间,他将夏竹搭在帐篷上的衣服挂在登山杖上,拿到洞口外晒太阳,就那样举着。他一边吃摘来的野果子,一边安静地望着外面的风景。果子他舍不得吃完,给夏竹留了一些。 许久之后,水终于被烧开,柴火正好烧完,火苗只剩下一点红光。夏竹还是没有一点动静,似乎睡得很熟。 两人的衣服昨晚搭在帐篷上被风吹了一整晚,又晒了一会儿太阳,靠近会闻到一股难闻的味道,穿倒是能穿。 季扶生把夏竹的衣服叠好放在她的背包上,他坐在帐篷口捣鼓热水,叫醒夏竹:“起床啦,外面出太阳了,我们等会儿就可以下山了。” 没有一点回应。 过了一阵子,季扶生拉开帐篷拉链,喊道:“起床啦。” 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季扶生生疑,勾着脑袋往里眺望,他放下手中的工具,钻进帐篷里,他推了推夏竹,毫无动静。他喊着:“欸,醒醒。” 夏竹的脸上起了不少红疹子,他用手背去触摸她的额头,滚烫的体温。他立马拉开睡袋,扯下她的衣领,又挽起她的袖子查看,满身都是红疹子。 季扶生赶紧收拾东西,将两人的登山包都背在胸前。又给夏竹把外套套上,背起她迎着太阳马不停蹄地下山。 下了一晚上的雨,山路更加难走,路线变得模糊不清,季扶生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脚下一滑两人一起摔下山崖。 夏竹烧得糊涂,没有一点意识,背在身上没有一点附着力,季扶生只能用绳索把她紧紧捆在背上。 山林间有了光亮,季扶生慢慢认路变快,抄了近路下山,花了两个小时左右就走到山脚下。他气喘吁吁地走到一座农庄前,找到自己的车,一个多月的时间,车身落满灰尘和泥沙。 他解开身上的绳索,把夏竹放在后座上。又跑到小卖店里买了两瓶矿泉水,一口气喝了大半瓶,接着抓紧时间驱车赶到距离此地最近的荔城军医院。 路上,阳光明媚晴空万里,昨晚的暴风雨似乎从未来过。 汽车驶进荔城军医院的停车场,季扶生抱起夏竹跑进医院大厅。医护人员看到他急匆匆的模样,纷纷过来帮忙。 夏竹被放在病床上,推进急救室。 季扶生忙前忙后,办理各种手续。最后,他坐在急症室门口等待,走廊里来来往往的医护人员,还有一样在等待的病患家属。 身边的人向季扶生投来异样的眼光,他习以为常。正因为他的一头白发,还有不顾形象的邋遢模样,时常引来陌生人的注目。他总在猜想,这些人会怎么看待他,觉得他是一个社会混子,还是一名好吃懒做的流浪汉,或是一名精神病患者? 季扶生不知道。 从来没有人当面告诉过他答案,但他乐此不疲。时常猜测这些人对他的想法,这些人会认为他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 在面对他的呼救,路人帮还是不帮? 诸如此类的想法,等等、等等。 季扶生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子,鞋面上满是污泥,鞋底磨得快要烂掉。身边的人毫不遮掩捂住口鼻,目光斜瞥到他身上。他偷笑一声,抬起袖子闻一闻,面料带着一股浓烈的马樱丹味道,加上雨水淋湿后的酸臭味,确实不太招人喜欢。 小孩好奇朝他走近时,都会被身边的父母拉走,低声警告小孩:“别看,离这种人远点。” “这种人?”季扶生心想自己到底是哪种人,他内心有一股冲动,想要上前拉住小孩的父母,当面为内心的疑惑寻找一个并不客观的答案。 季扶生勾唇望着一步三回头的小孩,朝他做鬼脸。他没有因为大人对他的嫌弃而感到丢脸,反而觉得这样很开心,这是他的恶趣味。 护士走出急症室,将季扶生带到夏竹的病床边。 医生告诉他:“病人是因为过敏和小腿伤口发炎导致的发烧,幸好及时过来,没有恶化成休克现象。我们已经为她进行全面的检查和伤口处理,她现在需要休息和观察,等烧退了就没事。” 季扶生松了一口气,夏竹的症状如她猜想一般,心中的担忧和不安瞬间得到缓解。他口不择言:“没死就好,她还欠我一顿大餐呢,要是死了我就吃不上了。” 医生咋舌,交代一些注意事项后就离开了。 护士将夏竹安排到四人间的病房内。两人的到来扰乱整间病房的宁静,其他人暗自嫌弃二人身上的味道太过难闻,虽然没有明讲,但是都默契地把自己病床边的帘子拉起来,还将阳台的窗户开了道很大的口子通风。 季扶生没有生气,反而更开心。 夏竹安静地躺在床上,身上的红疹子少了些许,他坐在病床边盯着夏竹,自言自语告诉她:“你现在不止欠我一顿大餐了,等你醒了我得好好宰你几顿才行。” 他守着夏竹,直到她输液完毕,才匆匆忙忙把这些天采摘的植物带回到荔城保种中心。 工作室里的同事见到他,纷纷避之不及。他笑呵呵地说:“好啊,我自告奋勇替你们上山,辛辛苦苦把你们的工作都干了,让你们都安心回家过大年,你们倒好,现在嫌弃我来了?” 同事尴尬一笑:“扶生,你倒也不用这么拼命,回家洗个澡再来也不迟啊,不差这一时半会的。” 季扶生背包还没来得及放下,他大步上前给同事一个熊抱,手臂使劲地箍住对方,脑袋在同事的身上蹭了蹭:“我着急来见你,太想你了。” 保种中心的大多数同事无一幸免,都被季扶生蹭上一点深山里的气息。同事嘴上嫌弃着,身体却诚实地接受拥抱。 大家都明白,每一次到深山采集植物的同事能平安归来,那是一件比发现濒危植物还要令人开心的事情。 久而久之,大家形成了一种默契的约定——拥抱回归者。 季扶生使坏结束,才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第一时间把手机掏出来充电,接着把背包里的所有物品一一拿出来,顾不上身上的脏和难受,立即做好植物分类和工作准备。 第6章 万年寡王 待到工作做完时,外面的天色已如墨。 手机早已充电完毕,季扶生找出记录本,按着夏竹给他留下的联系方式,将号码存起来。他原本想打电话过去询问她醒过来没有,但是又怕打扰到她,遂给对方编辑一条信息——我是季扶生,你醒过来没有? 十几分钟过去,没有收到回信。 季扶生大概看了一眼近期的信息,了解了社交圈中的人和事,没有什么值得他花时间去仔细打探的。他关掉手机,从座位上起身伸了个懒腰,望着窗外的夜景,打了个哈欠。 之后,季扶生回到自己的公寓,将自己拾掇一番。他并不嫌弃自己身上的酸臭味,如同和同事调侃那般,那是正宗的男人味。只是这一回,在山里待得太久,衣服沾染上各种花草树木或是不小心沾到腐烂野生动物的尸体味道,加上很多天没有洗澡,他难受得很。 等季扶生收拾好自己的形象,他的心跳才逐渐缓和。野外的扎营生活并不好过,时刻保持高度警惕的注意力,需要防备野生动物的攻击,还要预防恶劣天气各类意想不到的问题。 回到人类聚集地,那份紧张才被真正消除。 季扶生坐在沙发上,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荔城江景,再次查看手机信息,夏竹还没任何消息。他盯着夏竹的信息界面,嘴角微勾,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宿命感。他放下手机,把自己的头发吹干后穿上外套,戴上鸭舌帽就出了门。 洗完澡,他的形象变得大不相同。沐浴露的清香隐约扑鼻而来。走在路上,行人看他的眼神也变了。每回拾掇干净外出,季扶生都会吸引一些漂亮女生找他要联系方式。 无论是经济条件还是外貌长相,季扶生都不差。他不缺女人,同样的,他对这样主动送上门的女人一点也不感兴趣。 轻浮,还是太轻浮了。 季扶生很喜欢用各种不同的形象戏谑陌生人。看到陌生人对他露出嫌弃的目光,或者看到别人朝他投来怜悯的眼神,又或是因为他的外在条件主动示好……无论哪种情况,他的内心都会变得异常兴奋,时常因为感受到人性的阴暗面而觉得开心。 他讨厌这个世界。 所以用各种方式来嘲讽、轻蔑人性,从而取悦自己。 季扶生来到荔城军医院,刚过晚餐点,来送饭的病患家属探亲结束正要回家,电梯等了又等。好不容易走出电梯,差点被要下楼的家属推进电梯里。 走进病房,夏竹的床位上躺着的是另外一名女人,她正在玩手机,能清楚看到女人的脸上化着浓妆,还未走近,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季扶生猜测是Chanel no.5。 季扶生的手上拎着一袋衣服,一袋吃食,他盯着女人看,好奇开口:“你真的是聂小倩啊?还会变身?” 女人听到动静,抬头瞥他。 季扶生穿着一件黑色的连帽卫衣,外面套着一件黑灰色的牛仔外套,一缕白发丝挂在脖颈上,阳光活泼而神秘的形象,让女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女人穿着短裙,身材姣好,躺在床上傻愣许久,才意识到这个动作有些不雅,立马扯过被子盖住自己的大腿。问:“你谁啊?” “她呢?你把她吃了?” 女人疑惑地望着他:“你找夏竹?” 季扶生点点头:“你把她藏哪了?” 女人问:“你是她什么人?” “朋友。” “她的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忽然,夏竹拄着拐杖从病房阳台慢慢挪到这边来。她换上睡衣,脸也变干净许多,身上有股淡淡的香味,看来也是洗澡了。她站在两人中间,眯起眼睛聚焦视线盯着季扶生看。 “你朋友啊?”女人问夏竹。 夏竹挪近了看,看到那缕白发,那双丹凤眼,才确定是季扶生。她淡淡说道:“救命恩人。” “哎呀,没把我这个救命恩人忘了就好。”季扶生笑嘻嘻地把带来的东西放在床头柜上。 女人瞧了一眼他带来的几件衣服:“品味可以啊,这几件衣服都挺好看的。” “我以为你没醒来,又不知道你有没有朋友,就随便去给你买了几件衣服……” 女人打断季扶生:“我在这呢,夏竹怎么就没有朋友了?” “我不知道嘛。”季扶生嘿嘿一笑,问夏竹:“你醒了为什么不回复我信息?” “没看手机。” 季扶生指挥二人坐到床上去。 夏竹问他:“干什么?” 季扶生把病床的扶手掰上去,架上餐食板,说:“吃饭。” “我们俩都吃过了。” 季扶生愣了一会儿:“不管,再吃一顿。救命恩人忙了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你居然就吃了?”他摆上带来的食物,然后脱去鞋子,抬腿跨上病床,坐在另外一头。就这样,三个成年人挤在一张一米二宽的病床上吃东西。 季扶生把帽子和外套脱去,搭在床尾。 女人望着他一头白发,仔细打量他的长相,勾唇问他:“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季扶生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叫,自顾自地吃着饭。 女人自我介绍:“我叫王子云,夏竹的朋友。” “季扶生。”他大口吃着米饭,好似饿狼投胎。 隔着餐食板,王子云伸出食指缠绕季扶生卫衣上的帽绳,语气轻浮:“你要不要跟我谈恋爱?” 季扶生的唇角还挂着一小撮白米饭,他抬头望着面前两个女人。夏竹正埋头心不在焉地吃米饭,目光盯着手机正在打字。而王子云的唇角露出极其撩人的笑容,令他后脊背一凉。 不得不承认,王子云有几分姿色,可季扶生用筷子把她的手指挡回去,很直白地拒绝:“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王子云泄气地说:“真是可惜了,你是第一个拒绝我的男人。” “这么荣幸?”季扶生喝了口汤,问:“你喜欢什么类型?我给你介绍。” 王子云说:“高富帅。” 季扶生想了想:“下次有机会给你介绍一个。” “有钱吗?” “有。” “有多帅?” 季扶生说:“比现在的小鲜肉明星帅。” “成交。”王子云伸出手,和他握手。 两人聊着王子云的择偶标准,夏竹坐在一边慢慢吃着东西,双手不停在手机屏幕上打字回复信息。 三人仿佛不在同一个频道上,叽叽喳喳谈天说地的王子云与季扶生两人和沉默寡言低头看手机信息的夏竹,双方中间似乎隔着银河。 季扶生试探道:“怎么?跟男朋友吵架了?” “她可是万年寡王,母胎solo。我跟她从小一起长大,还没见她谈过。”王子云扭头看了一眼夏竹的手机,惊讶道:“都生病住院了还要你处理工作啊?” 夏竹叹息:“没办法,公司去年年底走了很多设计师,现在全部工作都推给我处理了。” “真是无良老板。” 季扶生待到很晚才离开,还顺路把王子云送回家。 第7章 人情债 到了第二天下午,季扶生又跑到荔城军医院去。 他带来一束郁金香,走到病房门口时,夏竹的病床上空无一人。同病房的人吵吵闹闹的,他们因为家长里短和柴米油盐酱醋茶争吵。当看到一个白发男人站在门口时,纷纷安静下来向季扶生投去异样的目光。 隔壁床的年轻女患者悄悄地在朋友的耳边低语,二人的目光炙热而好奇地眺向季扶生,随后捂住嘴巴偷笑。 季扶生将花束摆在病床柜上,给夏竹打去电话,铃声响了很久,夏竹才接。他问:“你干嘛去了?” “天台。” 季扶生想起刚刚到达医院停车场时,和一群消防员和警察擦肩而过的一幕,他忽地担忧起夏竹:“你去天台干什么?想不开啊?” “想事情。” 听到夏竹暗哑无力的声线,季扶生说:“你别想不开啊。” 对方沉默几秒钟,挂去电话。季扶生立即跑到电梯间,由于等待电梯的人很多,根本无法挤进去,他只好转身冲进消防通道,大步跨上楼。 好在住院部和天台只有5层楼的距离,当他推开天台门迈出脚步时,一股凉风吹拂着额前的发丝。空旷的天台上,地面积满黑色的污垢,他四处寻找,见不到夏竹的身影。 赶紧给夏竹打去电话,还没等对方开口,他着急道:“你真的跳下去啦?” 夏竹无奈叹息:“往前走,一直往前走。” 季扶生往前走去,面前只有空地,不远处是栏杆,栏杆外是15层楼高的地面,他心中充满猜疑:“你不会已经到了阴曹地府,想让我陪你一起过奈何桥吧?” 夏竹大声叹息:“是,死了也想拉个垫背的。” “我身材这么好,做垫背是挺适合的。但我还没活够呢,你能不能别对救命恩人这么残忍。” 夏竹很无奈,很无语。 季扶生走到栏杆前的一堆建筑废料处,到处张望还是没见到人:“没看到啊。” “我都看到你了。” “哪里?” 夏竹伸出手挥一挥:“这里。” 在一堵建筑废料后,一个隐秘的角落里,季扶生看到夏竹坐在石墩上,身影极其孤寂。两根拐杖靠在旁边,脚边落满蓝色的烟蒂,她的目光紧盯着半空中的夕阳落日,看得入神。 只见她抬起右手,指缝中夹着一根烟,送进嘴里,深深吸了一口。她头也不回,问道:“找我干什么?” “我怕我的饭票跑了,当然要盯紧一点,你答应过我要请我吃大餐的。”季扶生走到她旁边,歪着脑袋注视着她,低声询问:“心情不好?” “没有。” 季扶生和她挤在一块石墩上,并肩与她欣赏面前的美景。风轻轻拂过二人的脸颊,将他们额前的碎发吹乱。 夏竹掏出手机:“多少钱?我转回给你,加上人情债,我双倍还你。” “人情债要是能用金钱来衡量的话就好了。”顿了顿,季扶生解释道:“我不是来找你要钱的。” “那你找我什么事情?” 季扶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得意地说:“既然你要算上这个人情债,那我更得好好管你要账了。” 夏竹轻声叹气:“我不跟你拐弯抹角,大家直接点,我不喜欢欠人情,都折现还你,你说个数……” “你很有钱吗?我怕你付不起。” 夏竹蹙眉盯着他:“尽我所能。” 季扶生转头看她,目光下移抢走她手上的香烟,学着她的模样深吸一口烟,烟蒂传出烟丝焦油在口腔里转悠,伴随着甜丝丝的口感,他一脸惊喜:“原来是这个感觉啊。” 余光中,夏竹不解地望着他。季扶生的嘴角叼着烟,转头伸手将她的脑袋转向西边,他指着那轮橘红色的太阳:“看日落,别走神。” 再次,夏竹转过头去看他,他的白色发丝随风摆动,一根头发落在他的黑色卫衣上,格外明显。她抬手捡去那根白色毛发扔到地上,之后继续欣赏落日。 季扶生把烟蒂扔到脚边,用鞋尖捻灭,轻声言语:“今天工作不太顺利,心情不怎么好。不知道为什么就想来找你说说话,可能是新朋友,还不熟悉,有些话在你面前更能说出口吧。” “怎么了?” 季扶生的双手揣在兜里,面无表情地望着落日:“我现在又不想说了,这么漂亮的景色,说丧气话真是浪费。” “你真无聊。” 季扶生轻笑一声:“我也觉得。” 夏竹拿出烟盒和打火机,刚倒出一根香烟拿在手上,就被季扶生抢走放进嘴里。 无奈之下,夏竹晃了晃烟盒,发现烟盒空了。她朝着季扶生伸手:“还我。” 季扶生摇头,拿走她的打火机点燃香烟。 说来奇怪,今年二月中旬的荔城还在严冬季节。昨晚大半夜忽然降温,下了一场小雪,早上醒来时,温度比昨日降了十来度。 夜幕降临,气温也跟着变凉。 夏竹打了个喷嚏,忽然感到一阵头疼,许是被风吹的。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把地上的烟蒂捡起包在纸巾里,接着塞进口袋,拿起一旁的拐杖,艰难地起身。 季扶生掐灭香烟,走到她旁边准备跟她下楼。 可上来容易,下去却有些犯难,夏竹站在楼梯口思考着该怎么迈脚步。还没想好,就被身后的季扶生搂住腰,轻轻将她拎起。 走到电梯口,夏竹无奈地整理自己的外套,生气说道:“你下次行动前,先问一声行吗?” 季扶生点点头:“行。” 电梯门打开,里面空无一人。夏竹拄着拐杖走进去,她站在角落里,季扶生按下楼层键后站在她旁边。他望着监控器说:“你能帮我做套西装吗?” “外面买不就好了?” 季扶生说:“我就想让你帮我做一套独一无二的,不需要太好。” 夏竹想了想,为了还人情债,这倒是一个很好的办法,既然对方已开口,她应下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她冷言道:“你想要什么样式的?什么用途?什么时候要?” 季扶生双手插在卫衣兜里,说:“半个月时间,你能做出来吗?” 电梯门打开,季扶生一只手掌挡住门,夏竹拄着拐杖慢慢走出去。她思考片刻,给予答复:“尽量。” 走回到病房,夏竹把拐杖靠在墙边,她扶着病床蹦到床头柜前,她告诉季扶生:“把衣服脱了。” 季扶生疑惑地“啊”了一声。 “脱掉。” 夏竹在柜子里翻翻找找,最后把目光定在充电线上。她拔出充电线,拆出USB线,摊开手掌,用手丈量了一下线的尺寸。 同病房的人窃窃私语,向着他投来贪婪宠溺的笑容:“哇。” 季扶生把布帘拉上,走到夏竹身后。 当夏竹回头,看到赤裸上身的季扶生,呆呆地站在一旁。他拥有健硕的身材,肌肉线条清晰可见,浑身上下散发出男性荷尔蒙。 “你神经啊?干嘛脱光?” 季扶生在其他女性的声声哇叫逐渐迷失自我,又在夏竹冰冷的打击声中失去自信。他一脸纳闷:“不是你让我脱的吗?” “我没让你脱光啊。” 季扶生立马把一件打底衫套上,他抱怨道:“你说清楚嘛,害我挨冻。” 第8章 一类人 夏竹受伤的左腿轻轻点在地上,全身的重心放在右腿上。她站在季扶生面前,拿着充电线给他量三围。 可她的膝盖无法受力,站了不到一会儿,双腿就开始发软。她强撑着量完部分尺寸,随后索性坐到床边,让季扶生也坐在旁边。 季扶生张开双臂,夏竹拿着充电线绕到他身后,量到胸前,指尖掐着线的位置,摊开线长,用手指丈量长度。 她念着数字,季扶生负责记录。 季扶生问她:“你给别人做衣服的时候,都要这么近距离测量尺寸吗?” “嗯。” “那你有没有遇到咸猪手客户?感觉你这样很容易遭到咸猪手。” “没有。” 季扶生垂眸凝视着她:“大家素质这么高啊?” 夏竹拿着充电线量领围,她抬眼与他四目相对,冷不丁地说:“怎么?左脸不疼了?” 季扶生解释:“我没有想要当咸猪手,我不是坏人。我只是在想你做这行会不会碰到咸猪手而已,你看凑得这么近,万一你遇到变态根本无法脱身……” 未等他说完,夏竹将充电线的两头交叉勒住他的脖子,季扶生露出夸张的表情,双手抓着充电线,哑声道:“大侠饶命啊,我不是坏人。” 他吐出舌头,翻白眼,倒在病床上。 夏竹笑着说:“别玩啦。” 他继续装死,口齿不清:“我不是坏人。” 夏竹严肃道:“领围42公分。” 季扶生拿出手机,编辑信息。他起身,问:“还有吗?” “没了,把数据发给我。” 季扶生把尺寸信息发给夏竹后,放下手机穿好衣服。之后又躺在病床上,拿起手机。拇指好似机械手一样,快速地运转。他问:“你什么时候能出院啊?” “医生说,明天没什么问题的话就可以出院了。” 季扶生问:“你那个朋友来接你吗?” “她没空,我自己回去就行。” 季扶生把手机放在胸口前,开心地计划:“我明天来接你吧,然后你顺便请我吃大餐,我想去吃法国菜,最近老馋他家的鹅肝了。” 还没等夏竹开口,他又问:“你一个月能赚多少钱?” 夏竹反问道:“又想查户口啊?” “没有,我只是怕一不小心把你荷包压扁了,那多不好意思。”他嘿嘿笑着:“我还准备多宰你几顿大餐的。” 季扶生洋洋得意,他捏着拳头,有节奏地轻轻打在白色的病床床单上,望着天花板细数往后的日子要去吃什么大餐。 “我把人情还完,你就不要再念叨了。”夏竹没怎么搭理他,在手机上查看西装款式。 “你觉得我是好人还是坏人?”他转头看向她。 夏竹的大拇指定格在手机屏幕上,她仔细想了想:“不知道。”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半个小时后,外卖员走进病房,大声喊着:“白发老头是哪一位?” 季扶生举起手,猛地起身:“我,我是白发老头。” 夏竹停下手里的动作,望向他。 “祝您用餐愉快。” 季扶生傻呵呵地哼着小曲:“开饭。” 夏竹看了一眼时间,她还没想到要吃晚饭,对方就已经把外卖叫来了。他更是洋洋得意,嘿嘿笑道:“你又欠我一顿。” 季扶生将夏竹的双腿抬到病床上去,把扶手掰上去后架上餐食板,他脱去鞋子,大长腿跨上病床,坐在夏竹的对面。 两人似乎认识很久很久,久到所有事情都可以很自然、很亲密。这几天,季扶生做的很多事情,就连王子云这个二十多年的好友都从未如此对夏竹做过。 夏竹的边界感特别清晰明了,季扶生的很多行为反倒让她觉得不自在,对方的越线让她感到不舒服。她问:“季扶生,你没有朋友吗?” “你不就是吗?” 夏竹冷漠道:“我们才认识不到三天。” “三天已经很久了。” 季扶生把外卖拆出来,摆在餐板上。他把一碗汤推到夏竹的面前,自顾自地说:“我今天可是下了血本的,平时都舍不得喝这碗汤,你快试试看。” 夏竹凝视着他,直白地说:“季扶生,你踩到我的安全防御区了,我很不舒服。” 季扶生的脸上笑容慢慢凝固,他把刚拆开的一次性筷子放在夏竹面前的汤碗上。他道歉:“对不起……” 他一脸委屈,刚要起身下床离开,夏竹突然觉得于心不忍伸手扯住他的衣袖:“先吃饭,下次不要这样了。” 季扶生又笑着介绍那碗汤:“很好喝的,你试试看。” 夏竹拿着勺子,轻轻搅拌汤水里料渣,忽然看到一根虫草,吓得她丢下勺子,身子往后挪了挪。她骂道:“你变态。” 季扶生瞪大眼睛,疑惑问道:“我又怎么了?” 夏竹指着那碗汤:“拿走。” 季扶生拿起那碗汤瞧了瞧,说:“没问题啊。” “虫子,拿走。” 季扶生恍然大悟,他说:“冬虫夏草,不是虫子。它现在是植物不是生物,不能算虫子。” “不要,拿走。”夏竹的脸色变得煞白,情绪激动不已。 季扶生只好拿走那碗汤,但又觉得浪费,一口气闷掉它。接着把汤碗盖上盖子,扔进外卖袋里。 夏竹指着那桌饭菜:“还有没有?” “没有了,我用我的生命发誓。” 夏竹将信将疑,季扶生把餐板推到她面前。他嘲笑她:“你的胆子到底是什么做的?深山老林都不怕,就怕虫子?” “闭嘴。” 季扶生乖乖埋头吃饭,只要他不开口,立马清静下来,夏竹的内心也变得平静许多。可这男人总是很唠叨,唠叨到夏竹开始有些嫌弃他。 饭吃到一半,季扶生淡淡倾诉:“今天是我爸妈的忌日。” 心脏忽地慢了一拍。 原来,两人不止兴趣爱好相似,就连人生轨迹也类似。 夏竹抬眸,不敢正视对方,她不太懂安慰人,只会默默地陪伴。忽然间,夏竹的心跳扑通乱跳,呼吸跟着变得紊乱,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话语来安慰对方。片刻的安静让她不自在,她夹起一块土豆放进季扶生的碗里,等着他再说点什么。 下一秒。 “这是姜。”季扶生刚把那块“土豆”放进嘴里,瞬间变得面目狰狞,连连喝了大半杯水。 “驱寒。” 季扶生放下水杯:“我这么相信你,你居然想陷害你的救命恩人?你太可恶了。” 夏竹忍不住笑出了声,她放下筷子,开始无实物表演。拿出一根白绫,缠绕着他的脖子,露出凶狠的神情。 季扶生配合她,假装痛苦,假装难受。两人咯咯大笑,又因为过于放肆,怕打扰到旁边的病友,才停下来。 两人相视而笑,不开心在这一刻忘之脑后。 这一天,季扶生又待到很晚才离开。 夏竹出奇地花了点心思逗季扶生开心,或许正因为他说了那句“今天是我爸妈的忌日”,让她冷漠的内心有了点触动。 他们是一类人,她知道。 第9章 越线 入春多雨,地面刚刚被淋湿,雨就停了。夏竹拄着拐杖站在军医院的大厅入口侧面,一股阴冷的寒气扑面,她不禁哆嗦起来。 墙上的时钟,时针此刻正偏离数字三。夏竹盯着来往的人看,许久才在大排长队的人群中看到季扶生的背影。一个小时以前,季扶生出现在医院里,为夏竹忙前忙后办理出院的事情。 此刻季扶生正在缴费窗口排队,手上还拎着夏竹的换洗衣物。 为了一顿法国大餐,季扶生是如此积极。夏竹不得不担忧起自己的荷包,立马拿出手机查看荔城的法国菜餐厅的消费水平。除了几家贵得离谱的米其林餐厅,其他的法国菜餐厅价目还能接受。 夏竹想了想,这毕竟是救命恩人,被宰就被宰吧。 这个人情迟早要还的。 季扶生将白发扎起,一个丸子头落在后脑勺上,看起来带些痞气。他身上穿着一套浅灰色的工作服,背后有一块胶印“荔城植物保种中心”的字样。 夏竹查过这个官网,包括季扶生这位员工,情况属实。就目前来说,夏竹暂且认为季扶生不算坏人,但也尚未能认定他是个好人。 只是,她不太明白,季扶生为什么要对她好? 季扶生办完退院手续,他走过来,笑容满面:“你又欠我一顿大餐,全部加起来,你一共欠我……”他掰着手指头数了数:“七顿,一共七顿大餐。” “季扶生,你是不是喜欢我?” 季扶生的眼神兴奋之中闪烁着疑惑的光芒:“我又做了什么让你误会了?” 夏竹摇头:“没有,你不要喜欢我,我有喜欢的人。” “谁啊,我能八卦吗?” “不能。” “所以你是为了这个人,一直当寡王吗?” 夏竹没有理他,跟着他的脚步走到一辆沾满泥土灰尘的皮卡车前,不仔细看,是完全看不出来汽车原本的颜色是黑色的。 季扶生绅士为她开车门,夏竹坐上副驾驶座,微微蹙起的眉头。脚垫面上有一层干涸的泥土,还有一些干枯的植物叶子,车上隐约能闻到一股植物清香。 “这辆车救过你的命,你可别嫌弃它。医生说,我们再晚点过来,你就要休克了,它很争气,一路顺畅把我们送过来的。” 夏竹系上安全带,她环顾车厢,除了有泥土和植物枯叶,倒没有其他不干净,尤其是……没有软趴趴的虫子。 季扶生坐上车,发动汽车。他的眼睛好似阳光下的春江水,闪闪发光:“你一个月能拿多少工资?” “比你高一点点。” 季扶生跟着导航走出军医院:“你又不知道我拿多少工资。” “你怎么知道我会不知道?” 季扶生盯着前方:“你查我?” 夏竹望着车窗外,军医院的门口一排排小摊贩,卖花的,卖水果的,卖盒饭的,还有拖家带口跪地乞讨的。她回头一看,后排座位的换洗衣物里,昨天那束郁金香也在。 道路两边的树枝芽越来越翠绿,寒冬即将过去,春天要来了。 季扶生一路上都在碎碎念着,他总有很多话题,天南地北各种话题。有时候会提起牧城,他会问:“你为什么不在牧城工作,一个人跑到荔城这么远?虽然荔城是一线城市机遇多,但是牧城总体来说也不赖。” 夏竹只挑着重点回答他:“在荔城大学毕业后懒得回去就留下来了。”她反问他:“你为什么在荔城?” “清净,不用听长辈唠叨。” 夏竹恍然明白他的唠叨从何而来。 前方红灯亮起,季扶生紧急刹车,两人随着惯性往前扑空。季扶生呵呵一笑:“走神了。” 皮卡车发出机器故障的声响,噪音吵得夏竹皱眉。虽然烧已退,但因为今天早上下了一场雨,她的脑袋变得不是很清醒。 季扶生看出她的精神状态萎靡,温柔叮咛:“你要不要眯一会儿,等到了我再叫醒你。”说完又补充一句:“我不会把你卖掉的,你太瘦了,按斤量称也卖不了几个钱。” 夏竹没有说话,歪着脑袋靠着座椅闭上眼睛。 二十几分钟后,皮卡车停靠在一家高级餐厅的门口,季扶生转头望向副驾驶座上睡得正沉的夏竹,他没有叫醒她。 即使肚子咕噜叫个不停,他也只是舔舔干得起皮的嘴唇。今天早上,季扶生早早就到保种中心沉浸在工作中,一整个白天没有吃喝。他抱着双臂靠在椅背上,目光呆滞地盯着前方法式餐厅的门口,食客穿着打扮性感而优雅,再低头看向自己的鞋子,一双白色运动鞋不知几时成了灰色的。 脑子里一会儿空白,一会儿思考着今天早上的工作难题。 约莫过了十分钟,夏竹被路过的汽车喇叭吵醒,她睡眼惺忪看着外头,夕阳照在她的脸上。 “到了?” 季扶生下车,绕车一圈为她开车门。夏竹拄着拐杖慢吞吞地走进餐厅,季扶生不紧不慢跟在她的一旁。他们过分休闲的装扮引来其他食客的观望,服务员上下打量他们的穿着,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带他们走到角落的一张餐桌。 餐厅里播放着轻音乐,灯光昏暗有情调。季扶生一坐下就脱去外套,里面只穿着一件黑色的短袖T恤衫。即使今天的温度较昨日低,但能看到季扶生手臂上微微渗出的汗液。 季扶生咧着嘴大笑,他拿起餐本先点下两个套餐,外加三道自己特别想吃的菜。 还想再继续点餐时,被站在一旁记餐的服务员提醒道:“先生,你们就两位的话,这些已经够吃了。” 季扶生继续看着餐本,摇头嘟嘴犹如闹情绪的小孩:“我饭量很大的,而且这位小姐很有钱的,你不用担心。” 服务员看了一眼正在喝水的夏竹,眼神里满是担忧,害怕夏竹被欺骗,他张了张嘴,不知道是否要介入。 夏竹点了点头:“没关系。” 季扶生指着餐本上的马赛鱼汤和烤蘑菇:“再来个这,还有这个……” 翻来翻去,仅仅几页的餐本被季扶生看了好几遍,季扶生点完餐仍旧觉得无奈,他故作大声叹息:“要不是需要开车,我还想喝一杯红酒,好长一段时间没喝酒了。” 夏竹的手机传出讯息的提示音,她看了一眼,对季扶生说:“想喝就点,回去了给你叫个代驾。” 季扶生摇头:“我还得送你回家,不能喝酒。” “不用你送,我自己打车回去就行。” 季扶生坚决立场:“我是绅士,做好人要有始有终。” 夏竹正在回复同事的工作信息,听到季扶生的话,她放下手机,告诉对方:“季扶生,有些事情还是有界限一点比较好。” “我也没越线啊。” 夏竹哑口无言。 第10章 悲观者永远正确 服务员端来一盘冻鹅肝伴沙律,夏竹从包里拿出湿纸巾,刚要递给季扶生,只见他直接上手拿起一块鹅肝放进嘴里:“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夏竹仔细擦手:“季扶生,你是图我的双手能做衣服,还是图我身上衣服下的器官?” “我又不是变态,不会杀人放火,更不会伤天害理。”季扶生舔了舔手指,指尖在裤腿上摩挲。他拿起放在座椅上的工作服,指着后背的胶印字体:“你可以查我,打听打听我的为人。我就是觉得你是个不错的朋友……难道你没有朋友像我这样的吗?还是你没什么朋友?如果你没有朋友,那我更得成为你的朋友了。” “我这个人就喜欢跟一些奇奇怪怪的人交朋友。”他自顾自地说着:“因为我自个儿也奇奇怪怪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你这个人好玩……” 夏竹仔细一想,确实有像他这样的朋友,那个人就是哈桑,是她的房东,也是她的好朋友,更是她的领导上司。 哈桑和眼前的男人一样,曾经也是很热情主动地向她靠近,她曾经倍感厌烦而无奈,整整磨合五年,内心深处才接受哈桑这位朋友。 事情再次上演时,她没有觉得熟悉,倒觉得无感,只因人际关系和社交活动与她来说太过无聊。 夏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身上有什么特殊好玩的点会让季扶生想要和她交朋友,她细细揣摩这些天做了哪些事情让对方误会,或是自己身上有什么现实利用价值。 想来想去,没有答案。 服务员端上来一盘焗蜗牛,夏竹瞬间被吓得汗毛竖起,她捂着眼睛:“挪开点,挪开。” 服务员僵硬的双手腾在半空不知所措,季扶生挥手让服务员离去,他拿起餐具夹起一只蜗牛,放在夏竹面前的餐盘里,就像小时候爱整蛊女生的后桌小男生:“很好吃的,你相信我。” “滚开。”夏竹捂紧双目瑟瑟发抖。 季扶生耸耸肩,停止恶作剧,把焗蜗牛推到餐桌的边边,他嘲笑道:“我忘了,蜗牛没壳的时候也是一条软趴趴的虫子。” “你是故意的?” “冤枉,我真忘了。”季扶生解释:“吃法餐就要吃蜗牛和鹅肝,不吃这两个还不如吃别的去。” 就这样,夏竹全程捂着眼睛,遮挡蜗牛的方向,胆战心惊吃着这顿饭。 季扶生率先把焗蜗牛吃完,提前让服务员把盘子撤离。他故意吧唧嘴:“太好吃了,我在山上的时候特别想念这家店的这道菜,做梦都会流口水的程度。” 夏竹确定焗蜗牛已经撤离,才放下遮挡的手臂,她慢慢嚼着菜叶子,盯着沙律里的芸豆:“山上没有吗?” 季扶生惊讶抬眸,眼珠子左转右转:“就算有,我也没有工具烹饪。而且,万一吃坏了身子,我有可能就回不来了。那片林子你也看到了,荒无人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下的村民也不知道几时才会上去一趟,那里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我可不敢乱吃。我每一次上山前,都要写遗嘱,就生怕哪天回不来。” “既然你的工作这么危险,为什么还要去?” 季扶生喝了一口马赛鱼汤:“因为喜欢。” “喜欢?” “虽然深山老林很危险,但是做的工作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比和人打交道有趣多了……” 季扶生讲着他在山里遇到过的趣事,有时候是老村民带着孩子上山传承手艺,比如养蜂人,又比如采蘑菇卖钱的商农;有时候是挖草药的老中医,有时候是户外徒步者…… 季扶生会向他们取经,学点野外生存的技巧。 夏竹安静地听着他描述山里的见闻,这一刻的季扶生眼里带着光,和他嚣张跋扈痞坏的外表好不匹配。 这个时候的他是发光的,带着正能量的。 慢慢地,夏竹也没有很反感眼前这个男人了,由于自己也是户外爱好者,她从季扶生的阐述中对淮阴山重新有了新的认识。那片让她受伤的森林,非但没有将她击败,反倒是激起她的征服欲望。 季扶生说:“如果你下次还想去爬淮阴山,可以来找我,我对淮阴山特别熟。” 夏竹没有回答他。 季扶生又说:“荔城有一个户外俱乐部,每个月俱乐部里的成员会自发性组织活动,如果你也想参加就来找我,我带你去。” “我不喜欢参加聚集性活动。” “你平时喜欢自己一个人去爬山?” 夏竹轻轻嗯了一声。 季扶生惊叹道:“一人不爬山入庙,两人不观井,三人不抱树,没听说过?” “听过。” “那你为什么还要一个人去?” 夏竹转着叉子绕意面,轻声细谈:“一个人自在。” “如果你没遇到我,说不定现在已经……”季扶生一想到陷阱里尖锐的竹子,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很危险的。” “人固有一死,早死晚死都要死的。如果那天我注定命该绝了,神仙也帮不了我。” 季扶生放下手中的刀叉:“你为什么要这么悲观?你要是死了,还死在深山里无人知晓,关心你的人怎么办?” “悲观者永远正确。” “虽然这句话是没错,但是还是要珍爱生命。”季扶生嘴巴微张,望着夏竹勉强扬起的嘴角,他严声苛责:“不行,你不能这样,你的行为和思想太危险了,以后我得盯紧点。” 夏竹忽地笑了出来:“我开玩笑的。” 季扶生半信半疑:“我不信你,我还是得盯紧点。”他好奇八卦:“你是不是因为喜欢的人不喜欢你才会产生这么悲观的想法?地球上男人多的是,你喜欢什么样的,我给你找。” “反正不是你这样的。” “正常。”季扶生笑着说:“喜欢我的才不正常呢。我无父无母没车没房屌丝一个,做的工作也不体面,谁能看得上我啊?” 夏竹扔出的回旋镖正中胸膛,她被季扶生的话语刺中神经,幡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却不知如何找补,只能埋头吃意面。 这餐饭吃得特别久,直到窗外夜幕降临。 季扶生摸着鼓起的肚皮,心满意足地感谢夏竹的大餐,他说:“今天这顿是泡面的大餐,你还欠我六顿大餐,别忘了。” 夏竹唇角微勾,一顿饭下来,她对季扶生的印象有了微妙的变化。两人走到汽车旁,夏竹正犹豫自己回去还是让他送回去时,季扶生已经帮他开好车门。 季扶生看出她的犹豫:“怎么?是嫌弃我不够体面不愿意跟我交朋友吗?” 夏竹自认嘴笨,没有解释,生怕再说错话。她把拐杖交给季扶生,小心谨慎挪动身子钻进副驾驶。 或许,他是个好人。 季扶生关上车门,绕到驾驶座,他坐进车里后还在回味大餐:“我得好好想想接下来要吃什么了。” 夏竹的手机讯息声音响起,她瞅了一眼干脆直言:“我折现给你吧,或者你要吃什么就找我报销,我最近工作很忙,没什么空闲时间。” 季扶生努嘴嗯了许久,然后变得正经起来:“没关系,我接下来也很忙,等你有空了再说。” 他启动汽车,问:“你住哪里?” “兰亭阁。” 回去的路上,季扶生变得安静许多,他没有再碎碎念。夏竹庆幸自己不再听到叽叽喳喳的声音,一路望着窗外的夜景,不一会儿就到兰亭阁的小区门口。 季扶生拿出后座上的物品,关切道:“你自己可以吗?” “可以。”夏竹背起自己的行李,那束郁金香露在外头,开得正盛,格外显眼。 季扶生坐上车,夏竹回头唤了他一声:“季扶生。” “嗯?” “谢谢你救了我。” 季扶生骄傲地露齿笑:“不客气。” 之后,她拄着拐杖,听着身后渐渐离去的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一点一点挪回到自己的家。 第11章 美娟包子店 兰亭阁小区中央的湖里,原本有四五只白天鹅,现在只剩下两只栖息在岸边。小区工作人员给它们搭了一个木屋避寒,但它们似乎不喜欢,整天窝在木屋外,嘎嘎叫着。 夏竹等待电梯的间隙,口袋里的手机响起铃声。她无法腾出手来接电话,任由手机铃声轰炸。等回到家,坐到沙发上喘息休息,才慢吞吞找出手机来。 10通未接电话,一通是母亲夏美娟打来的,另外9通未接电话是哈桑打的。 夏竹先给夏美娟回电。 电话接起,夏竹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活泼开朗。她笑着问:“亲爱的美娟小姐,找我什么事啊?” 夏美娟问:“今天工作忙不忙?” “有点。” 夏美娟好奇问道:“今天又要加班吗?” 夏竹没有告诉母亲自己受伤的事情,她嗯了一声:“最近每天基本都要加班,外贸公司嘛,没办法。” “我看新闻说,荔城这几天还在下雪啊?” “偶尔会下小雪,落地就化了。” 夏美娟嘱咐:“要注意保暖啊。” “妈,你也是。” 听筒安静了几秒钟,夏美娟清了清嗓子:“下个月底你妹妹结婚,你能请假回来牧城一趟吗?” 夏竹望着窗外的江景,轻声叹气:“最近公司事情比较多,暂时还不清楚领导能不能批假。” 夏美娟的声音有些低落:“妈是希望你可以回来一趟,你已经有两年没有回牧城了,今年过年也没有回来跟我过……” 夏竹打断她,提高音量:“美娟小姐,是一年零3个月余15天,请不要冤枉我。我去年也陪你跨年了。” “我说的是春节,不是元旦。你已经很多年没有回来陪我过春节了。”夏美娟像小孩子一样撒娇:“太久没有见到你了,很想见见我的宝贝女儿。” “美娟小姐,你想我了就直说嘛,绕那么大个弯子。” 夏美娟哈哈大笑,爽朗的笑声溢满整个手机音响。随后又认真地说:“今年你爸爸的忌日我又给忘了,自从我跟你叔叔结婚后,就没去看过他。老咯,记性不好了,不知道是不是更年期到了?” 夏竹倒在沙发上,伸手够到台灯的拉绳,她一开一关地玩着,思绪清晰地回到了过去,人也变得伤感起来。 夏美娟感慨:“时间过得真快,我跟你叔叔都结婚5年了。这两天老是梦见你爸,他好像有话要跟我说,但是每次都听不清他想说什么。不知道你爸是不是在怨我?如果你下个月能回来的话,到时候一起去看看你爸,怎么样?” 台灯被关上,屋里一片漆黑,屋里屋外很安静。手机里传出电流的吱吱声,打破了夏竹的沉默,她对夏美娟说:“好,我尽量跟领导申请假期回去。” 双方沉默片刻,夏美娟率先开口:“宝贝女儿啊,你是不是不太喜欢回牧城了?” 夏竹耐心解释:“没有,真的是太忙了。年前公司走了一批设计师,他们留下太多烂尾工程,从年底一直忙到最近才解决掉一部分,每天都忙到大半夜。” 对话那头的夏美娟,听得出她的语气变得敏感又小心翼翼:“跟你叔叔结婚的事情,是有点自私,还有你姥姥姥爷那边……” 夏竹打断她:“妈,我说过,我不介意你再婚的事情。而且杜叔叔跟他的女儿对你也挺好的,我很放心。” “你杜叔叔他这人不太会说话,过年一直问你为什么不回来,也想邀请你回来参加婚礼,他也把你当做自己的女儿看待,你不要觉得生分……” “我知道。” 这个话题越是讲下去,母女二人变得越生分。 夏美娟期期艾艾:“自从我跟你杜叔叔结婚,你就很少回牧城了,有时候我就在想,你是不是在怨我?” “没有。”夏竹再次打断她,耐下性子安抚母亲的敏感:“妈,真的是工作太忙了,在大城市里讨生活很多事情身不由己,毕业到现在才算是在荔城稳定下来。” “宝贝,你要是觉得太累了就回牧城,妈又不是养不起你。” 夏竹轻声笑道:“是,美娟小姐最厉害了。我现在已经习惯荔城的生活节奏了,回牧城会不习惯的,而且我在这边也挺好的。” 手机里传出继父杜存江的声音,夏美娟传达对方的意思:“你叔叔说要郑重邀请你回来参加婚礼。” “好。” 夏竹说了几句客套话后,随便找了个借口挂去电话。她躺在沙发上,对着漆黑的屋子,掉进过去的回忆里。 自懂事有记忆以来,父亲这个角色并不存在夏竹的生活里,包括她的想象里,家里没有一张属于父亲的照片,没有父亲生活过的痕迹。他似乎从未来过,偶尔只在长辈的嘴里听到过。 这么些年来,母亲夏美娟靠着一家包子店独自抚养夏竹长大,没有接受娘家人的帮助,也从未听她说一个累字。 夏美娟像永动的机器,不停地转动。 围绕着夏竹,围绕着包子店。 直到夏竹大学四年级即将毕业时,48岁的夏美娟迎来人生第二春。在夏竹眼里,那是她唯一的,为自己而活的迹象。 夏美娟平时除了守着包子店外,其余为打发时间的爱好就是去跳广场舞。在此期间,她认识了同样喜爱跳舞的杜存江。 对方早年离异,同样独自抚养女儿长大。那年他刚好50岁退休,整天除了跳舞下棋,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常年枯燥无聊的生活让他注意到跳舞时闪闪发光的夏美娟,并对她展开激烈的追求。 一段时间的相处,两人一拍即合,决定步入夕阳婚姻。 继父的女儿杜静雯,比夏竹小两岁,是一位很优秀的房地产销售员,口才特别好,与夏竹这寡闷的性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夏竹还记得,夏美娟告诉她决定再婚时,她没有反对也没有立马答应,先是见了对方和对方的女儿。她对继父没有太大的意见,人特别憨厚老实,对自己的母亲也非常宠爱;反观杜静雯,处处有意无意为难自己的母亲。 那会儿杜静雯才20岁,正是爱较真的年纪。 但长辈们执意要在一起,杜静雯后来也没有再说什么,默认了这门亲事。当年,四个人简单吃了一顿合家饭后,这件事就算成了。 没有婚礼,没有三书六聘,只有两位知天命的男女为了往后余生有人陪伴真诚地在一起生活。 夏竹从荔城大学毕业后,没有融入到这个新家庭里,她留在荔城工作生活,很少再回牧城。并非她不喜欢杜存江父女俩,而是夏竹希望母亲可以过自己舒坦的人生,不用再为了谁转悠。 这六年来,夏美娟依旧像新婚的女子,在杜存江的宠爱里变得越来越像小女人。她依旧经营着她的“美娟包子店”,即使杜存江的退休金足够让两人的生活美滋滋,亲女儿会给她钱用,继女也会给家用,甚至娘家人也会给予她经济帮助,但她每天坚持营业。 她经常告诉夏竹,她这辈子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守着包子店。 杜存江对此事没有任何意见,支持夏美娟做任何事情,由着她来。每天陪着她一起经营包子店,毫不吝啬地向众人夸奖夏美娟做的包子是牧城最好吃的。其余闲暇时间,两个人就去跳广场舞,报名学恰恰、华尔兹,日子过得平淡又清闲。 而关于杜静雯这位“妹妹”,实际上和夏竹不太熟。 两人的交际大多围绕着两位长辈的身体状况,更多时候也是各顾各的血亲,对另外一位长辈的关心,只是出于礼貌。平日里,二人没有一点往来问候,只在有特殊需要时打电话沟通两句。 第12章 合作 想到这,哈桑又打来电话。 夏竹闭目养神:“找我干什么?” “Summer,Summer,你好点了吗?” “今天出院了。” 哈桑问他:“下周能来上班吗?” 夏竹深呼吸一口气,有气无力回答对方:“让我休息两天,有什么事情下周再说。” 电话那头传来音乐的声音,吵闹的呼喊,还有似醉似狂的亲吻,夏竹听着嘈杂的声响,脑袋越来越疼。 “OK,那我先不打扰你了,你先好好休息。”哈桑关心几句:“希望下周能见到健健康康的你,我太想你了。” “就这样吧,你继续玩你的。” 夏竹挂去电话,躺在沙发上发呆,一直到她睡着为止。 周二清晨,夏竹化完妆,拿出上回王子云送的香水,喷了一点在手腕上,又按压在耳后。她用力闻了闻,只是隐约闻到一点味道,自从高烧后,她发觉自己的嗅觉钝感许多。 夏竹换好衣服后拄着拐杖出了门,由于腿脚不便只能打车,又遇到上班高峰期,许久才打到车。 九点五十分才到达荔城新鑫大厦。 夏竹下车,慢吞吞走进办公楼。在一楼大厅的咖啡店买了一杯咖啡,等待期间,听到身后熟悉的声音。 “Good morning,my darling.” 夏竹回头,哈桑展开臂膀向她走来。她腾出一只手,食指指尖戳在他的胸膛上,高傲地说:“少来。” 哈桑耸肩,放下双手。上下打量夏竹,目光盯着她被纱布包扎的小腿:“天哪,你怎么搞的?你还好吗?” “死不了。” 在山里淋雨头发没干就睡着后,夏竹这几天总是头疼,感官超载,听到一点声响就很难受。 哈桑走到点餐台前点了一杯美式咖啡,随后走到夏竹的身边一起等待,他搭着她的肩膀:“宝贝,我有一个开心的消息想告诉你。” “我暂时不想听。”夏竹双目直直盯着咖啡店店员做咖啡,眼神空洞且乏力。 “好吧。” 哈桑失落不到一秒钟,他低下脑袋,靠近夏竹的耳边,用力闻了闻:“你今天用的香水很适合你。宝贝,你的品味越来越好了。” 夏竹转头凝视着哈桑,他一笑起来,右脸颊会出现一个酒窝。眼前这位碧眼金发的男人,除了是她的房东、朋友,还是她设计团队里的同事,也是她的上司,同时还是老板的亲儿子。 哈桑是混血儿,父亲是美国人。他的长相跟随父亲,一样的发色,一样的蓝色眼珠子。身材魁梧高大,身上的线条曲线近乎完美,他还兼顾做公司里的试衣模特,辅助设计师拍摄服装照片。 “早上要开心一点啦。” 夏竹没有搭理他,他一个劲地跟她描述他昨晚去参加一个很疯狂很开心的派对,遇到了一位很不错的伴侣人选。 哪怕夏竹没有心思倾听,他还是继续描述那位伴侣的外貌和性格,讲着这位伴侣人选是如何如何吸引到他的。 “女士,您的咖啡好了。”店员把夏竹的咖啡端到台面上。 夏竹拄着拐杖慢步上前拿走咖啡,冷冷地对哈桑说:“我先走了。” “等我。” “先生,您的咖啡。” 哈桑拿走咖啡,向前跨去两步就追上夏竹。 两人被一群人挤进电梯,哈桑将夏竹围堵在角落里,帮她腾出一块空间,他笑面盈盈,用调戏的语气跟夏竹说:“有没有觉得我很man?” 夏竹丝毫不给面子:“不觉得。” “宝贝,认识你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很不幽默。” 电梯里塞满人,打电话的打电话,聊天的聊天,叽叽喳喳的。电梯缓慢上升,走一层停一层,夏竹望着电梯口的红色数字,打起哈欠。 哈桑问她:“昨晚又没有睡好吗?” 夏竹摇摇头,一脸疲倦感。她的膝盖还是很难受力,无法站立太久,需要把重力点放在腋下的拐杖上。 哈桑咧嘴笑道:“今晚我想住你家,我还有其他好消息想跟你分享。” “不行。” “为什么不行?那房子是我的,我有权利入住。” 夏竹抬眸,一脸严肃:“哈桑,那房子虽然是你的,但是我每个月都有准时给你交房租的。按照租赁合同来讲,那房子的使用权现在算我的,我不喜欢你住我家。” 哈桑皱眉,低声哀求:“不要对我这么残忍嘛,我真的很想跟你分享好消息,我还有事情想跟你倾述,不然我每天都会睡不着的。” “倾诉什么?你和你前……” 哈桑立即打断她,生气地说:“Baby,You promised me,we won''t be discussing this here.(宝贝,你答应过我的,我们不会在这里讨论这件事情。)” 夏竹计划得逞闭上嘴,点了点头。 电梯到达28层,夏竹和哈桑走出电梯。哈桑顾虑地往电梯里看去,直到确认周围没有自家的同事才放下心来。 六年前,夏竹从荔城大学毕业后,就入职“易尚(Eshine)服装外贸公司”。同时期,哈桑从外国回来,开始进入自家企业工作。 那时候的哈桑玩心很大,整天无所事事,不少遭到父亲老板的责骂。两人一起从设计助理熬起,熬走很多老员工,现在两人也能独当一面,担任设计部的老大职位。 哈桑表面上是设计部的老大,但实际上夏竹才是整个设计团队背后的操控者。哈桑认可搭档的眼光和品味,从未对夏竹开发的产品有过质疑,他把控着服装品牌发展的大致方向,其他事情都由夏竹决定。 两人合作了六年,就拌嘴了六年。 走进办公室,哈桑还在耳边像蚊子一样嗡嗡叫着:“今天要辛苦你一点了,宝贝。” 此话一出,夏竹立即明白哈桑的意思,他又想当甩手掌柜,把难题抛给夏竹处理。 去年秋天,欧洲客户定制的一款冬装外套,由于生产过程中出现点差错,一整批订单无法正常销售出去,现在还被积压在仓库里。那笔订单,后来在整个设计部门加班加点,没有春节假期的情况下,及时赶出产品发给客户,才没有造成更大的损失。 那批订单共有一万件,占据仓库三分之一的空间,被仓库部门的同事投诉过无数次。可这件事,迟迟得不到解决。 就在上周的例会中,此事再次被销售部、财务部以及仓库部拿出来架到火上烤,要设计部的人立马想办法把问题解决掉。 夏竹停下脚步,站在设计部的办公室里。她快要将手中的咖啡杯捏扁,抑制内心的不满:“哈桑,这件事情在去年生产的时候我就说了不能这么做,你们都不听我的,现在你又想把事情推给我?” 哈桑的余光瞥向办公室里的同事们,他装着严肃的脸,拉着夏竹走进她的办公室。 第13章 扶不起的阿斗 关上门后,哈桑拉下脸低声哀求道:“求求你了,宝贝。这件事情这周必须想出一个方案来解决,不然我就要被我爸爸揍了,我实在想不出办法,才得求你帮忙。” 他为她把包包取下,和着大衣外套挂到衣架上,随后又将她扶到椅子旁,低声下气尽力讨好她。 “我就有办法?”夏竹把拐杖搭在一旁。 “你比较聪明。” 夏竹坐在椅子上:“我很笨的。” 哈桑背着夏竹靠在办公桌前:“那你陪我一起想个办法?” 夏竹没有办法,拿出计算机给哈桑算了一笔成本账。她指着屏幕上的数字:“这批货的生产总成本在一百万左右,如果你愿意剪掉我们的牌子,找国内低端品牌谈一谈,应该可以减少十几二十万的损失,要么就当库存清掉,但那样损失大一点。” “除了这种自降身价的办法,没有别的方法了吗?” “目前我只能想到这两个办法了。” 哈桑没有说话,静静地发着呆。 “哈桑,客户那边我都问过了,没有人愿意接下这批货。”夏竹放下计算机打开电脑。她靠着椅背,告诉哈桑:“这个款式能改的程度不多,而且一旦要改动,成本会增加,那样得不偿失。” 哈桑喝下大半杯咖啡,问道:“利用短视频进行零售怎么样?” 夏竹明白哈桑的意思,又给他算了一笔账:“公司长期做国外生意,咱们家这个品牌在国内没有一点水花。包括我们也没有尝试过短视频宣传,即使你能用你漂亮的脸蛋吸引到买家,期间造成的人工、物流,各种成本,包含退货率,依旧是得不偿失。” “那怎么办?” 夏竹把一沓服装款式稿放在哈桑的面前,严肃道:“我能想到的办法已经告诉你了,我现在手上还有一堆事情,别耽误我。” 哈桑弯着腰站在夏竹跟前,眨巴着眼睛,小声哀求道:“宝贝,你忍心看着我被我爸爸骂吗?” 夏竹盯着他的长睫毛上下扇动,不耐烦地说:“哈桑,你已经30岁了,不是18岁的懵懂无知少年,脑袋和胆量也该长大了。” “姐,你上周要找的面料仓库那边……” 设计助理孙月推门走进办公室,看到两人亲密的举止,怔怔地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一手拿着一大块面料,进退不是。 哈桑没有因为被外人撞见而感到慌张,反而笑得很开心,好像一脸计划得逞的样子。他拿走他的咖啡:“我不打扰你了。” 他挥了挥手,回到隔壁自己的办公室。 孙月尴尬地道歉:“我又忘了敲门,对不起啊。” “进来吧。” 孙月把一块面料放在夏竹的办公桌上:“仓库那边没有你要的料子,他们现在只有这款类似的。” 夏竹摸了一下布料:“这款面料不合适,你下午腾点时间去市场找找吧。” “好。”孙月抱走面料。 夏竹叫住她:“再找点西装料。” 孙月回头:“上次找的那些都不行吗?” “再多找一点。” 孙月的眼神飘到夏竹脚边的袋子上,整整一袋面料小样是她上回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去面料市场找的。她无奈点头:“好。” 夏竹拿出一张空白的A4纸,把早已构思好的西装款式画下来,标注好各种工艺和尺寸信息。 款式图纸上的右上角标注着季扶生的尺寸信息,她的左手扶着额头,右手抓着铅笔修修改改西装款式。 隔壁响起哈桑生气的声音,隐约听到他训斥下属。哈桑从小被父母散养在国外,即使在国内已生活6年,他的中文依旧不太好。 慢慢的,他有时候连英语也说不流利。 “我现在需要你们赶紧把问题解决了,明白吗?” 稀稀拉拉的几声回答:“明白。” 哈桑办公室的门被打开,又被关上。销售部的同事们进进出出他的办公室,他们的脚步越发沉重,最后声响远离设计部。 “噔。” 手机讯息铃声响起,夏竹斜瞥一眼,是季扶生发来的信息。她拿起手机,手机屏幕显示——今天想吃泰国菜,几点有空? 夏竹放下手中的铅笔,点开信息框,思考许久打了一行字,还没按下发送键时,哈桑气冲冲走进办公室。 “废物,都是废物,为什么全是废物?” 夏竹把手机倒扣在服装版单上,她平静地望着走过来的哈桑:“又怎么了?” “两周前发去日本的服装有一部分面料含荧光剂过量,整批货都被海关扣押了。”哈桑坐在沙发上,生气地拽了拽自己的领带,鼻孔一张一缩喘着粗气:“这些人,早不做检测晚不做检测,偏偏货发出去了才拿到检测结果。” 夏竹转向哈桑:“出现问题就想办法解决问题,生气又有什么用呢?” 哈桑起身走到夏竹办公桌对面的书架前,在左下角的抽屉里拿出一瓶上回藏在这里的红酒,他一边找启瓶器,一边碎碎念:“想办法想办法,我的脑袋又不是百宝箱,不是什么都能想到的。” “哈桑,现在是上班时间。” “我不管,老板不在这里,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夏竹无言以对,面无表情盯着哈桑暴力打开红酒木塞,他仰头喝下一大口,待情绪平稳下来,他走到夏竹面前,他弯腰把额头抵向夏竹的肩膀,大声叹气:“宝贝,求你了。Help me,please.(请你救我。)” 夏竹推开他的额头,一只脚推动座椅靠近办公桌,她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哈桑:“作为领导应该稳重一点,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有权威带领团队?” 哈桑放下酒瓶,接过纸巾擦拭嘴角的红酒渍,他骄傲地讲:“我只在你面前这样。” 夏竹轻哼一声:“你可真无聊。” 哈桑确实如此,只在她的面前这副扶不起的阿斗模样,一旦走出夏竹的办公室,他就像一只捕猎中的雄狮。 “报关行联系了吗?” “联系了。” “客户呢?” 哈桑沉默几秒钟,然后摇了摇头:“不知道,他们没告诉我。” 夏竹疑惑地望着哈桑,瞬间眼神变得凶狠:“把酒放下。” 哈桑撇过脸,又喝了一大口才放下酒瓶。他说:“我只是一名服装设计师和模特儿,那些事情都不在我的专业范围内……” 他苦恼地述说着自己堂堂设计师被埋没天赋,整天做着和兴趣爱好完全不同的事情,他不懂销售不懂运营更不会管理他父亲的公司。他不满地说:“他为什么要生病?偏偏在这个时候。我的大脑烧焦了,我的耳朵也要烂掉了。” “是焦头烂额。” 哈桑说:“我的额头烂掉了。” 夏竹勉强笑着,跟着哈桑的断句偶尔点点头。她并非认同哈桑的话语,而是真切对哈桑感到无奈。她停下手头上的工作,率先打开邮箱给日本客户发去邮件,告知他们这次货物的问题,并决定和对方商讨如何处理这件事情。 第14章 兰花 “嗵嗵嗵。” 沉闷而连续的敲门声响起,打破了办公室内两人的静谧。 孙月推开门,对哈桑说:“老板打来电话,要求大家半个小时后开视频会议。” 哈桑挥挥手,肃穆道:“知道了。” 孙月关上办公室门的一瞬间,哈桑的脸比翻书还快,他开启吐槽模式,从他的上司父亲对他的教育方式到工作要求,又说起他和父亲并不太熟悉的关系。 夏竹没有认真听哈桑倒苦水,这些话她已经听过哈桑说过不下十遍。她写完邮件,按下发送键后拿起手机,把刚刚编辑完成的一大段文字全部删除,重新发送信息——今天有事走不开,你想吃什么我全报销。 哈桑吐槽结束,坐在沙发上偷偷摸摸喝酒,一声不吭。 夏竹刚放下手机,电话铃声刺挠神经般地响起,她瞧了一眼屏幕跳动的字符,是夏美娟。 电话接起,夏竹疑惑地喊了一声:“妈,怎么了?” 心跳随着环境的安静变得紊乱,夏美娟从未在大清早给夏竹打电话,母女二人的往来问候大多数只存在于手机短信和傍晚时分。 事出反常,夏竹倒是紧张起来了。 “你今天忙不忙?” “还好,怎么啦?” 哈桑听到夏美娟的声音,大步上前靠近夏竹,大声说:“美娟小姐,你最近过得好吗?” “是哈桑啊,我很好。我有点事情需要找夏竹聊聊,是不是打扰到你们工作了?” “没有,你有什么事情尽管说,需要我的话记得找我。我永远爱你,我的美娟小姐。” 夏美娟听得咯咯大笑,她说:“谢谢你的喜欢,哈桑。什么时候有空来牧城?阿姨请你吃包子。” 哈桑的声音在耳边叽喳响,夏竹直接把手机推在他面前:“给你好了?” “不用,我只是太想念咱们家的美娟小姐了。”哈桑把手机推还给夏竹,最后给夏美娟道别:“我得去工作了,期待下次可以去牧城吃你亲手做的包子。” “好好好,等你来。” “我不打扰你们母女二人的秘密谈话了。”哈桑放下酒瓶,转身走出办公室。 夏竹的注意力随着他离去的背影望去,见到他的神情和眼神在跨出办公室刹那间变得犀利又认真。目光微微右移,夏竹盯向那瓶被喝了一半的红酒,夏美娟开口打断她的愣神:“宝贝,你有没有认识养兰花的朋友?” “怎么了?” “今天早上跟你舅舅唠嗑,他说你姥姥这几天茶不思饭不想的,人瘦了不少。你舅舅说可能是因为你姥姥那盆养了大半辈子的兰花最近突然病殃殃的。”夏美娟顿了一顿:“平时没有这样的情况出现,只在当年你爸去世前几天出现过这种情况,你姥姥就怀疑最近是不是又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不是夏竹误以为的坏情况。她轻声细语:“让姥姥不要胡思乱想,可能只是天气原因,我找朋友问问看。” 电脑右下角的任务栏里出现一个熟悉的头像有规律地闪烁着,夏竹点开季扶生的对话框,他发来信息——那我再忍忍嘴馋的毛病,等你有空了再说。 夏美娟哎哟一声:“老人家比较封建迷信,一点事情就爱胡思乱想。”她转移话题:“我想你在荔城,人脉应该广一些,可能会认识一些人养兰花,知道要怎么处理。” 夏竹把手机打开扩音,边敲击键盘询问季扶生是否懂养兰花,她问夏美娟:“妈,有照片吗?” “有,我发给你。” 不多会儿,夏美娟给夏竹发来许多张兰花的照片,叶子枯黄半叶,夏竹把全部照片复制发送给季扶生,发去信息咨询——花平时好好的,这两天突然就这样了,是怎么回事儿?有办法解决吗? 夏竹对这盆兰花印象非常深刻,家里任何小孩碰不得摸不得。在幼年时,小表弟只是贪玩揪下一片兰花叶子,被姥姥拿着鸡毛掸子揍得厉害,谁也不敢上前拦着。 时隔多年,表弟的小腿上还留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印。 夏美娟碎碎念:“虽然我跟你姥姥姥爷因为过去一些事情好多年不来往了,但他们毕竟还是父母……” 孙月敲门,她推开门站在门边指着会议厅的方向,小声地说:“姐,要开会了。” “不用担心,我帮你问问,有消息了我再告诉你。”夏竹冲着孙月点点头,告诉夏美娟:“妈,我现在得去开会了。” “好。” 夏竹拄起拐杖走出办公室,孙月跟在她的左右汇报今天开会的大致内容:“听销售部的人说今天要做汇总,还有年前没完成的订单问题……哦,估计仓库那批存货又要被拿出来说了。” 孙月的声音变得像蚊子一般小:“姐,桑总可能又要把你推出来当挡箭牌了。” 二人走进会议厅,其他部门的领导人物都已落座,众人目光随着夏竹的到来不断移动,从头到脚扫视夏竹一遍。 刚坐在椅子上,季扶生简讯传来——请我吃饭,我就告诉你解决方法。 夏竹看了一眼时间又想了想,回复季扶生——晚上8点半以后有空,想去哪家餐厅?地址决定好了告诉我。 之后,她把手机关静音,开始会议。 晚上9点,夏竹还在办公室里整理新一季服装款式草图,一张张草稿图在手上来来去去,确认好几遍才决定好要开发的款式。 当一张西装草稿突然出现在手上,夏竹转头望向窗外车水马龙,才猛地想起季扶生来。她看了一眼电脑屏幕的右下角:21点18分。 夏竹好不容易在一堆面料小样和草稿图中找到手机,打开一看,一个未接电话和数条短信。 季扶生已到达他选好的餐厅,在那里等待半个小时有余。他发来的信息里,没有催赶没有抱怨,只有询问夏竹是否遇到危险和自己的无聊等情况。夏竹快速敲击手机屏幕,回复他——不好意思,今天比较忙没有看到信息,我现在准备过去。 夏竹放下手头上的工作,把大衣外套穿上,背起背包拄着拐杖往外走。办公室里的同事早已下班回家,整个设计部只剩下夏竹一个人。就连哈桑,早在下午6点钟一到便溜之大吉,又去参加狂欢派对了。 夏竹走出新鑫大厦的门口,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前往约定地点。 第15章 在我心里你还算不上朋友 约莫十分钟的车程,出租车停靠在一家充满浓郁泰国文化气息的餐厅廊前,夏竹透过车窗看了看周围的环境,虽在荔城待了接近十年的时间,但是夏竹却从未来过这家餐厅,包括前几天去的法国餐厅也没有去过。 夏竹不禁想象季扶生是否还有第二层美食家的隐藏身份,又或者,是她自己太宅了,对外面的世界不大了解。 付过车费,夏竹下车走向餐厅。 入门吧台前的服务员见到夏竹,礼貌问候:“晚上好,小姐,请问您有预约吗?” 夏竹正要开口,另外一名服务员从餐厅里走出来:“夏小姐,这边请,季先生已经在包厢里等您了。” 服务员带领夏竹走进餐厅,鼻尖传来浓厚的椰子香气,距离上回吃泰国菜,已经是3年前的事情了。仔细一想,夏竹更加确定是自己沉迷工作比较宅的问题。 穿过散客区域,服务员将夏竹领进最里处的一间包厢。 季扶生坐在方形餐桌前,见到夏竹的到来笑脸相迎,仿佛在说财神爷驾到。他抱怨着:“你终于来了,饿死我了。为了今晚这一餐,我中午都没有吃饭。” 服务员脸上的笑容像被程序代码编辑过似的,弧度久久没有掉落,她的双手摆在小腹前,声音温柔有劲:“季先生,请问可以上菜了吗?” 季扶生拼命点头:“上,赶快上,我好饿。” 服务员转身离去。 夏竹坐在季扶生对面的椅子上,他背后整面落地玻璃外是一片植物园林,依稀还能看到几只漂亮的鹦鹉栖息在树梢上。 季扶生起身端走夏竹面前的高脚杯,往里倒入葡萄酒。 夏竹凝望那抹沉红,冷冷地说:“我不会喝酒。” 刚放下酒杯的手忽然僵在半空中,季扶生有点小失落:“酒精过敏?” “也不是。” 季扶生低落的情绪忽变高涨:“那没事,就陪我喝一点。” 服务员陆续走进来,短短一分钟的时间,整张桌子被餐食摆放满。季扶生一挥手,服务员立即走出包厢。 他冲着夏竹咧嘴大笑:“不小心又点多了。” 夏竹拿出手机打开相册,将手机推到季扶生面前,问道:“这个要怎么解决?” 季扶生为夏竹盛了一碗冬阴功汤,他的目光没有看向手机,而是直接把夏竹的手机关掉后放在旁边的座椅面上,他说:“吃饭的时候就得好好吃饭,不要一心二用,这个习惯可不好。” 说完,他为自己盛了一碗汤,大口大口地喝着。 夏竹搞不懂面前的男人是怎么一回事,时常被他扰乱自己的底线。她的语气稍稍带着不满的情绪:“老人家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你要是知道该怎么解决的话就麻烦你知会一声,如果你不清楚,也不要浪费我的时间。饭我可以一直请你吃,就为了还人情债和救命恩情……” 季扶生放下手中的碗筷,微微蹙眉支吾其词:“别把我说得这么……我们是朋友,我怎么可能会……” “季扶生。”夏竹打断他,严肃道:“在我心里你还算不上朋友。” 季扶生脸上的肌肉僵住,沉默许久,他尴尬一笑:“是觉得我的身份不配当你的朋友吗?还是觉得我为了让你还人情请吃饭这个行为太过龌龊了?” 今天的季扶生依旧穿着一身浅灰色的工作制服,他脑袋上的白色小扫把还别着两根狗尾巴草,脸看起来脏兮兮的,好像刚结束工作来不及洗干净。 夏竹叹息,不想过多解释。 她抬眸凝视着他:“季扶生。” 季扶生疑惑地嗯了声。 两人四目相对,夏竹问:“兰花突然叶子枯黄,是什么问题导致的?要怎么解决?” 季扶生咽了咽口水,面对严肃冷峻的夏竹他抓耳挠腮。他拿起手机打开相片分析解释:“看种植环境,老人家应该是很宝贝这盆兰花的,所以对于最基本的种植方式我想她还是略知一二的。所以排除暴晒原因。一般来说,叶子发黄要么是缺肥,要么是根系的问题。从照片里还能看到土壤面肥料的残留,所以可以断定是根系问题,不过也可能是叶枯病。” “那要怎么解决?” “我的判断是注意避阳光避寒流,喷药防治。浇水问题要谨慎,多浇少浇都会引起闷根现象。” 夏竹伸手:“手机。” 季扶生把手机还给她:“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如果可以的话,能看到实物我会更好判断一点。” 夏竹接过手机,给夏美娟拨打电话:“妈,你让姥姥……” “什么?” “妈,你等一下。”夏竹忽然不知道该如何转述,她从未养过植物,也不懂浇水多与少的问题,她望向似饿鬼投胎的季扶生,问:“所以这盆花得怎么养?” 季扶生抬头,嘴角一闪即逝的自豪感,他接过手机清了清嗓子,语气温柔地把自己对兰花的病况一字一句地分析给夏美娟听,之后又告诉她正确的管理办法。 他一边讲着电话,一边还不忘招呼夏竹试试这店家的菜式味道。末了,季扶生说:“阿姨,你给我一个地址,我明天给你寄一瓶药水,我会把使用方式写清楚一并寄过去给你。” 夏美娟万分感谢,一句谢谢恨不得掰成十万句夸赞人的话。在她的声声赞美里,季扶生的嘴角越来越上扬,快要咧到耳根去。 挂去电话,季扶生不忘在夏竹面前邀功:“小意思,不用谢我。” 夏竹接过手机,看到夏美娟发来的数条短信——你这朋友真不错,你一会儿把你舅舅家的地址给他发去。 夏美娟又说——替妈妈好好感谢人家。 夏竹关掉手机,小声说道:“谢谢。” 季扶生喝下半杯红酒,假装没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还有事,我得先走了。” “别啊,这饭你一口没吃,我一个人吃不完。” 夏竹说:“没关系,吃不完就吃不完。” 季扶生嘴里塞满食物,说话含糊不清。他赶紧坐在夏竹旁边的椅子上,把她的拐杖抢走挪到边上,他咽下食物后说:“你要干什么去?” “工作。” 季扶生拿来勺子放在汤碗里:“都这么晚了,别工作了。”他认真说道:“我今天是有事找你来帮个忙。” 夏竹转头,目光不自觉盯着他的双眼。 “帮我尝尝这些菜,给个建议。”季扶生解释道:“受朋友所托,让我来试菜的。” “我不喜欢吃泰国菜。” 季扶生挠了挠后脑勺:“那你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告诉我一下,方便我下次订餐厅。” 第16章 我等你 夏竹犹豫两秒钟,拿起勺子舀了一口汤放进嘴里,椰子香和浓烈香茅的味道在舌尖上辗转,随后她又拿起筷子夹起面前的青木瓜沙拉,辣中带甜搭配着烤花生的香脆…… 她把每道菜挨个试了一小口,最后给出总结:“都挺好的。” “没了?” 夏竹喝了一口柠檬水,放下水杯。扭头靠近季扶生,脸不变心不跳地盯着他的眼睛看。 季扶生被盯着不自在,呼吸紊乱又沉长,大气不敢出。 夏竹警告他:“季扶生,不要喜欢我。” 季扶生猝然发出低沉而醇厚的笑声,嘴角弯成优美的弧度,双眸中充满暖意:“为什么不能?因为你有喜欢的人了?” 他故意往前凑近,两人的鼻尖几乎要抵在一起。鼻息互相纠缠,夏竹隐约闻到季扶生身上若隐若现的泥土和青草芳香。 “本来没往这方面想的,既然你总这么强调,那我得好好考虑一下是不是得喜欢你才行了。”季扶生说:“我的胜负心和好奇心很强的,真好奇这位情敌是谁?” 夏竹撑着餐桌站起来,问道:“我还欠你几顿饭?” 季扶生掰着手指头:“今天这个忙是友情价,就不跟你算了。剩下的嘛,还有5顿。” 夏竹一瘸一拐走到餐桌另外一边,她说:“就按今晚这餐的标准,我把剩下的5顿折合现金转给你,之后你就不要再找我了,我很忙,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在这上面。” “我一个人吃饭多没意思啊。” 夏竹取走拐杖架在腋下:“无聊就找朋友陪你。” “那更无聊了。”季扶生扭转身子,下巴抵在椅背上,目光紧随夏竹走出包厢,他大声喊话:“你真的要抛下我啊?” 夏竹愣住,迈出门槛的左脚又收了回来。心脏忽然被什么东西揪住,疼得她呼吸困难。缓了一会儿,她说:“季扶生,我工作很忙。” “那你什么时候才有空?” 仿佛在和过去的自己对话,尽力说出一些讨对方喜欢的话语。她没有像过去的人一样,说出绝对的告别。 “夏末。” “好,我等你。” 夏竹走出包厢,眼眶变得微红。昏暗的灯光下看不出她的悲哀,只有她吸鼻子的声响。 走到收银台前,她掏出钱包准备付款买单。 收银员告诉她:“夏小姐,今天这餐饭是贵宾试餐,不收费。如果您对今天的餐食和对我们的服务不满意或是有意见,可以随时向我们提出。” 夏竹往包厢的方向看去,转头问:“今天上的这几道菜,按照销售标准价格是多少?” 收银员拿出平板点开包厢号,她将平板放在夏竹面前:“这是今晚您二位的菜单,按照定价标准,一共是一万三千五百八十元。” 夏竹轻轻呵了一声,直勾勾凝视着平板右下角的红色的数字,嘟囔道:“说不定还真是美食家呢。” 她向收银员道了一声谢谢后,转身走出餐厅。 前脚刚迈出餐厅大门,入口吧台的服务员就过来服务夏竹:“夏小姐,请问您需要计程车吗?” 夏竹点了点头。 服务员抓起别在制服领子上的无线麦,小声说:“计程车。” 片刻时间,一辆计程车从左转弯处过来,最后停在餐厅廊前。夏竹感慨道:“服务很值得这个价钱。” 坐上计程车,夏竹拿起手机给季扶生转去八万块。 眨眼瞬间,季扶生发来信息调侃——今天开始我要好好考虑一下喜欢你这件事情,毕竟你长得好看,又这么有钱,要是错过了这辈子可能就无法再遇见像你这样的人了。 夏竹删掉聊天记录,关掉手机放进背包里。她望着窗外的街景陷进沉思,许久没有想起那个人,几乎不记得那人的脸。 刚刚倒是一下子清晰记起他的模样来。 计程车驶进兰亭阁小区,停在楼层入口处。夏竹付了车钱,抓起拐杖走下车。天空忽然降落小雪花,夏竹紧了紧衣领,大步走向楼道内。 喝了那口酸辣的冬阴功汤,夏竹的胃难受到现在,口腔里残留椰香和香料味道。 站在电梯门口等待时,面前站着一对男女,女人挽着男人的手,滔滔不绝分享着各种趣事,男人时不时低头望向女人,眼里充满爱意。 他们的发丝上挂着小水珠,不细看倒也看不出来。 夏竹看着男人的背影有些眼熟,多看几眼,才确定是她对门的邻居,旁边的女人是他的老婆。 女人是去年5月才搬来兰亭阁的,夏竹猜想两人结婚应该不过八九个月。成为邻居的这几年来,夏竹和男人仅仅打过几次照面,招呼也没打过,只是混了个脸熟。两人都不太爱说话,磁场靠近时能感知彼此是同类人,就连招呼也省略掉了。 听说男人是母校荔城大学的外聘讲师,去年因为最帅讲师名号被推上热搜好几次,传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 男人的脸蛋确实漂亮,只是夏竹对男人的老婆印象更深,女人长得很普通,身材矮小干瘪,任谁一看都会猜想男人是不是被下了降头。虽然只是远远见过女人几回,从未接触过,但夏竹却能明白男人为什么会喜欢这个女人。 毕竟,夏竹也曾为这个女人心动过,而这无关于爱情,那是灵魂碰撞时擦出的火花。 电梯门打开,面前的男女走进电梯,他们挪到一旁给夏竹让路。三人礼貌性地相视浅笑,夏竹走进电梯背对着他们俩,随后又听到女人叽叽喳喳的声音。 女人说:“谷雨,你知道香蕉摔下楼梯会变成什么吗?” “烂香蕉?” 夏竹的眼睛闪烁着狡黠的光芒,一丝偷笑在嘴角若隐若现,她的答案和男人如出一辙。 女人笑话他:“你真笨。” 夏竹眉眼一抬,盯着缓缓打开的电梯门,蓄势待发走出电梯,注意力完全放在身后的男女身上,留心偷听答案。 “是茄子,香蕉摔下楼梯就会变成茄子。” 夏竹恍然大悟,偷偷笑着。 男人问:“为什么?” 余光中看到女人的手指摁住电梯开门按键,女人的声音在右后方响起:“因为香蕉摔下楼梯,全身瘀青变得又肿又胖。” 夏竹走出电梯,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身后的女人像百灵鸟一样,继续和男人讲着各种的天方夜谭和神奇脑洞的猜想。 果然,皮囊和金钱一样,只是外在的躯壳和首饰品,无法代替人的内心美丑。 第17章 无奈 24个小时过后,还在办公室里加班的夏竹收到退款信息。昨晚给季扶生转去的钱,对方没有收款。 夏竹放下手机提示信息,继续整理手上的款式图。香烟在她修长的手指尖流转,燃起一圈圈尘白的烟雾,它飘散在半空中,只有鼻尖留下无法抹去的痕迹。 哈桑走进办公室,摇晃着手里的高脚杯,满身酒气的他在微醺的边缘游走,整个人看上去无比地轻松愉悦。 “宝贝,还没忙完吗?” 夏竹轻轻吸了一口烟,烟圈在吼间滑动,她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才将今年夏季的服装款式图整理出来。她拿起印章,在每张款式图的右下角盖上自己的名字。 她顿觉疲劳:“看来你今天心情不错。” 哈桑朝她走来,盯着她叼在嘴角的香烟入迷:“虽然我不喜欢你抽烟,但是你抽烟的时候真的很美。” 盖完最后一张纸,夏竹取下香烟,戳灭在烟灰缸里。她冷冷地说:“我不喜欢你喝酒,你喝酒的时候一点也不帅。” 哈桑一口气喝完杯中的酒,他将酒杯掷放在桌面上:“Bad girl.” 夏竹把一沓款式图整理整齐,拿出一个大夹子夹住,之后放在一旁。今天的工作终于完成,她站起身来,推开挡在面前的哈桑:“下班。” 哈桑像被父母拒绝买玩具的小孩,嘟着嘴低声下气地说话:“我今晚可以跟你一起回家吗?” “不能。” “为什么?” 夏竹穿上外套,拄着拐杖往外走:“我今天很累,不想跟你说话。” 任由哈桑在身后大喊,夏竹头也不回走出办公室,搭乘电梯离开新鑫大厦。 回到家时,已经是半夜一点钟。 这样的生活,夏竹日复一日地过,不知不觉间已经持续了6年。在此期间,夏竹从未嚷嚷过一个累字。 她爱她的职业,正因为忙碌可以让她忘却很多事情,把所有负面情绪都硬塞在工作里,哪怕是一点点小脾气,也可以借机融在事业里散发出去,无人察觉。 被助理孙月称为工作机器的夏竹,除了周末和节假日会独自去爬山旅游之外,似乎没有其他社交活动。 自从那天晚上和季扶生说了工作忙,他竟然真的没有再来打扰夏竹半分半点。 一周过去,夏竹回到从前枯燥无味的两点一线生活。 今天下午,夏竹好不容易才腾出点时间去医院把小腿上的伤口拆线。小腿皮肤上满是碘伏的颜色,一道长长的伤疤足足有三十公分长,伤口已经结痂,偶尔还会发痒难耐。 舍去拐杖,走起路来轻松不少。 夏竹回到小区时,又撞见对门邻居夫妻两人在湖边散步。很多个瞬间,夏竹艳羡他们,她傻站在原地,盯着他们发呆。 最近一段时间,她总是想起过去的人和事。 原本,她也能过上邻居夫妻这般的生活,只是天不遂人愿,相爱的两人还是因为某些原因分开。 夏竹低下头走向电梯口,楼道里很安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夜晚的电梯很快,两分钟不到就回到家门口。 按下密码推门走进屋里,客厅里的灯光亮着,夏竹一下子警惕起来。玄关处一双黑色的细跟高跟鞋倒在脚边,旁边还有一双男士运动鞋,沙发上散落的衣物。 一件粉红色的蕾丝内衣掉落在茶几上格外耀眼,那是去年夏竹送给王子云的生日礼物。此起彼伏的呻吟娇喘在客卧传来,夏竹紧抿双唇闭上眼睛,胸口的怒火愤然而起。 尔后,夏竹退出自己的家,漫无目的地在小区楼下闲逛。 这已经不是王子云第一次这么干了,夏竹有苦难言,即使两人从小一块长大,亲如姐妹,可有时候王子云的一些行为会让夏竹觉得不舒服。 可是王子云就是这样性格的人,她不听劝。 夏竹甚至已经想好明天早上王子云会有怎样的说辞,也许是刚好就在这附近不想回到自己的狗窝,也许是荷尔蒙太上脑情难自控,又或许是她今天情绪不佳恰好有人陪伴…… 无论哪一种理由,夏竹只觉得无奈。 荔城二月末的深夜显得格外清冷,借着路灯的光芒依稀能见到飘落的雪花。 又降温了。 这变了又变的天气。 夏竹的指尖冰凉刺骨,她哆嗦着身子缩进大衣里。肚子骤然咕噜一响,她才想起晚上只吃了一小块奶油面包,还是孙月看她忙得忘记吃饭分给她的。 湖边的天鹅今天终于进入木屋休憩,许是天气冷的原因,也不叫唤了。 夏竹走出小区,朝着最近的一家便利店走去。 马路上车流稀疏,人影寥寥,路上只有夏竹一人沉闷的脚步声和喘息声,还有街角的路灯为寒夜增添几分暖色。寒风轻轻拂过,树梢上的枯树枝被吹落砸在路边限时停放的车辆上。 一时间,大街上响起汽车警报声。 噪音惹得本就情绪暴躁的夏竹更加烦闷,她大步往前走去,直到拐弯看到便利店,犹如看到胜利的旗帜。 一只黑色的德国牧羊犬静静地蹲坐在店门口屋檐下,脖子上的绳索系在旁边的餐椅上。它听到夏竹靠近的声响警惕转头,一人一狗对视几秒钟后,牧羊犬继续望着前方空荡荡的大马路。 夏竹走进便利店,室内的暖气让她舒适不少,寒意褪去,她的心情明显好转。走到前台的熟食区,夏竹勾着脑袋看到快要被扫光的关东煮在锅中翻滚。 员工走来:“请问需要什么?” 夏竹指着关东煮:“这些都要了。” 员工拿起一次性餐具,把锅里剩下的关东煮拌上酱料装在餐具里。员工走到收银机器前,熟练地将所有菜品输入计费,他问:“请问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夏竹盯着他身后的烟架,指着右边的浅蓝色烟盒说:“来一包煊赫门。” 员工取出一包香烟,放在关东煮旁边,手指快速在键盘上输入:“一共是42块钱。” 夏竹拿出手机付款,她把香烟塞进大衣口袋里,端起关东煮站在便利店门口徘徊。 屋里有提供座椅供人使用,只是室内闷热的环境不到一会儿的时间,夏竹便感觉到不适。 最终,夏竹走出便利店,绕过德牧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夏竹好奇德牧看去的方向,似乎它察觉到夏竹的好奇心,转头疑惑地看着她,轻声发出呜呜响音。 “你在看什么?” 德牧回头继续望着前方的马路,而眼睛却不老实地往旁边的夏竹瞥去,像做贼心虚的采花大盗。 夏竹问它:“你饿不饿?要不要吃关东煮?” 德牧张着嘴巴喘气。 夏竹用一次性筷子戳起一颗鱼丸递到德牧面前,温柔地说:“请你吃。” 德牧掉下哈喇子,但不为所动。 第18章 下雪了 夏竹举着一颗丸子许久,德牧还是没有吃下。它心口不一,眼神出卖了它的嘴馋,但它的意念却十分坚定。 “你的家人呢?” 话落,德牧忽然兴奋起来,朝着便利店的门口踱步。 夏竹眺望过去,季扶生怀里抱着两包薯片,嘴里咬着一根白色的糯玉米走出来。二人目光相撞在一起,顷刻间,寒风拂面仿佛触电一般。 季扶生眨巴着双眼,视线从夏竹的眼睛上移开,落在她的手上,他的嘴角忽地上扬,露出欣喜若狂的笑意,怀里的薯片被他随意丢在桌子上。他坐到夏竹对面的椅子上,抢走她的关东煮,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犹如饿狼扑食。 同时,季扶生还不忘用自己咬了一口的玉米棒和夏竹作为交换:“请我吃。” 德牧情绪高涨在他的脚边转圈圈,企图能够被同意吃下夏竹手中那颗鱼丸。但季扶生此刻没有半点分心,他自顾自吃着关东煮,抱怨道:“我本来要包场的,不过是先去买了一瓶水,转身关东煮就没了,原来是被你买走了。” 他用脚拨开德牧,冲着它嫌弃道:“去去去,我自己都不够吃,明天再带你吃好吃的。” 话音刚落,德牧呜咽一声,失落地趴在季扶生的脚边。 季扶生吸着鼻子,嘴里塞满鱼豆腐,慢慢嚼咽。夏竹看不过眼,把玉米棒还给季扶生,夺走他手上的关东煮,他惊讶又委屈:“我还没吃完……” 夏竹没理他,蹲在德牧面前,把凉掉的丸子放在它的嘴边,告诉它:“吃吧。” 德牧高兴地抬头,双眼冒着星光,而后又看向季扶生,情绪一落千丈。主人没有发话,它也不敢轻举妄动。 夏竹一巴掌打在季扶生的大腿上,啪地一声巨响,季扶生疼得满嘴食物差点喷出:“疼。” 她扬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跟德牧说:“吃吧。” 德牧像面对凶猛的野兽,她的好心投喂此时变成了威胁般的命令。它的眼神飘忽不定,低声轻吟。 季扶生含糊不清地说:“吃吧,吃吧。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她肯定不会坑害咱们俩的。” 一声令下,德牧放开矜持大口吃着餐盒里的丸子,舔舐汤汁的声音格外响亮。 夏竹坐在椅子上,倚着椅背,她拿出烟盒拆开倒出一根点燃。面前的马路空无一人,轻风拂起垃圾桶旁的一个塑料袋子,带着它满街乱窜,肆意且自由。 季扶生从口袋里掏出一瓶矿泉水,一口气喝下大半瓶。他啃完玉米,接着撕开薯片的包装袋,问:“大半夜的,你怎么在这?” 夏竹没有回答他。 天空降下片片雪花,白色点点越来越密集,她伸出手去接那片雪白,低声嘟囔:“下雪了。” 他看着她,而她看着落雪。 两人的鼻子被冻得通红,不停吸鼻子。一抹淡淡的雾气从二人的口腔里呼出,呼吸响音越来越大声。 季扶生的手抚摸着脚边的德牧脑袋,它的脑袋搭在他的大腿上。偶尔哼唧两声,打破深夜的宁静。 夏竹深吸一口烟,眺望马路对面的街道,思考着过去。 季扶生仰头望着从屋檐落下的雪花,好奇问道:“你好像很喜欢那个人啊。” 夏竹错愕,眼神变得空洞,她竖起耳朵听季扶生接下来想说什么。但她失策了,季扶生没有继续讲下去。 两人静坐观雪,一言不发,直到便利店打烊。员工锁门之际,看着门口酷似两座石雕像的季扶生和夏竹,他关心说道:“夜深了,一会儿要下大雪了,赶紧回家吧。” 都没有回答他。 员工冷得直哆嗦,把门关上后立即离去。 雪越下越大,路面白花花一片。 这条街安静得可怖,只有两人一狗这三条活物。 许久,季扶生打起哈欠,打破沉默:“还不想回家?” 夏竹的肚子不停咕噜响,她不知道这个时候回去合不合适。沉思片刻,她看了一眼时间,正好凌晨三点半。 她问:“季扶生,你住在哪里?” 他指着街对面的小巷子:“那边。” “方便收留我几个小时吗?”夏竹解释:“出门出得着急,没有带身份证,住不了酒店。我只需要呆到天亮。” 好奇害死猫,季扶生八卦盘问:“好好的,怎么突然要住酒店?你今天有家不能回吗?” 夏竹戳灭香烟:“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又一阵寒风袭来,他们不约而同地哆嗦。 季扶生看了看天:“你不怕我是坏人?” “我赌你不是坏人。” 季扶生的嘴角一闪而过的惬意,似是在玩弄什么小把戏。他忽然神神叨叨:“你赌错了可不能怪我,毕竟我不是好人。” 二人相视无言,寒风再次催赶他们离开。 季扶生没有问出缘由,牵起德牧走向马路对面的街道。 夏竹跟在他身后,随着他绕了一大圈路走到斑马线上,即使路上没有汽车行驶或任何物种,季扶生和他的狗站在路灯下安静等待绿灯。 三两步就能到达的目的地,季扶生循规蹈矩地在深夜里遵守交通规则,他哼着小曲,自言自语:“红灯停,绿灯行。” 夏竹缩着脑袋,站在他的身后望着他白色头发出神,她好奇询问:“你为什么要染白发?” 绿灯亮起,季扶生回头看了一眼夏竹。他往前走去,轻描淡写地说:“因为好看,你不觉得吗?” 又静谧一段时间,夏竹主动解释:“家里有人,不方便回去。” 季扶生饶有兴趣地哦了一声:“你不会是喜欢我吧?随便找的借口想住我家,想了解我?……怪不得整天说不要喜欢你,原来是倒打一耙,贼喊捉贼啊。” 转弯走进小巷子,越往里走越觉得漆黑。 夏竹忽然反悔,刚要开口拒绝,两人已经走到一座老旧楼栋门前。季扶生牵着德牧走进楼道间,水泥地面泛着黑色污垢,楼梯扶手生满锈渍,暗黄的灯泡不停闪烁着。 德牧往前走了两步,回头绕到夏竹脚边,在她身边转圈圈。 季扶生手上的牵绳到了极限,他站在楼梯上往下看着刚走进来的夏竹,嘴角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真难得,它平时从不主动靠近别人。” 夏竹龟速迈出腿前行,问:“几楼?” 季扶生指着楼上的方向:“7楼顶楼,没有电梯。” 一梯两户的建筑格局,楼道的宽度无法两人并行,只能容一人舒适走过,季扶生看出她故作镇定的大胆,调侃道:“怕了?” “你是觉得我会怕你?还是觉得我怕爬楼梯?” 季扶生笑笑,点了点头:“也是,在大山里你都不怕我,更何况在这里,区区7楼,对你来说就是小case。” 第19章 小黑 走到七楼,两人的喘息声在宁静中显得非常急促。季扶生张开嘴巴大口呼吸着,从外套兜里掏出钥匙,打开家门轻轻一推,门吱呀吱呀地响着,很像幽灵叫声。 走廊灯光照射进房内,季扶生在漆黑中摸索电灯开关。 灯光打开,德牧率先冲进家里,在他的饭碗前大口吃粮喝水。 季扶生平常日子里看起来就是一个糙汉子,他却在老破小的小区里将自己的房子装修得很舒适,屋里到处是绿植,知名的不知名的统统都有,一片绿油油。 夏竹站在玄关处,环顾内饰,感慨一句:“没想到你能把家里收拾得这么干净。” “我看起来很邋遢吗?” “嗯。” 季扶生愣了一会儿,之后会心一笑。他脱去鞋子,从鞋柜里拿出一双黑色的男士拖鞋摆在夏竹的脚边:“将就一下。” 夏竹换上鞋子,隐约还能感觉到拖鞋上的湿意,她低声嘟囔:“是挺将就的。” “没办法,谁叫我单身寡汉一个,家里自然没有女性用品。”季扶生说:“你总不能让我变双女性拖鞋出来吧?再说了,家里要是有女主人在,我也不敢领你回家。” 德牧跑到他的脚边转转,轻轻吠了一声。 季扶生弯腰摸了摸它的脑袋,回头看着夏竹说:“连狗都是公的,这里估计就只有植物开花时有雌性物种了。” 夏竹关上房门,门再次吱呀响着。她在室内环顾一圈,问道:“按牧城长辈的习性,你的父母不催婚吗?” 嘴巴还未完全合上,夏竹感到后悔,她才想起对方父母已去世的事情,她急促垂眸,不敢看向季扶生,目光在房子里四处扫荡。 季扶生光着脚丫子在地板上走着:“不催,他们在我8岁的时候就去世了,这么多年从没托梦给我,看来是不着急的。” 夏竹自知没有好口才,不知道该怎么在这个尴尬时刻把话圆回来,也不会讲好听的话转移对方的思维去向,她只能用余光悄悄跟着季扶生,嘴巴张了张还是没开口。 “不过家里还有位老爷子催得厉害,不然我躲到荔城这么大老远干什么?”季扶生边说边走进卧室,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之后听到他整理床铺的声响。 刚说完,他又问:“我的西装呢?什么时候能做好?” “再等等。” “还要多久?已经12天了,能来得及吗?” “不知道。” 交谈突然停止,夏竹端详这间房子。 房子很小,一室一厅的奇怪格局,阳台被一面新砌的白墙隔开,一边用作厨房,另一面用作晾衣台。说是厨房,其实只是用一个简易的铁架子搭起灶台,上面放着一个电磁炉和一口炒菜锅,旁边是一个电饭煲和切菜台,几个陶瓷碗和几双筷子随处摆放在案板上。 另外一部分阳台放着一台洗衣机,上面挂着三四套浅灰色的工作服。客厅的另外一面墙被打通一面大窗,窗外可以清晰看到荔城大江的夜景。卫生间在卧室里,卧室除了床上是简约干净的,其他的空间不是多肉植物,就是宽叶绿植。 随处可见,无一不是绿色的。 室内的窗户紧闭着,夏竹依旧觉得寒冷,不过比在室外挨冻好,至少在这里不用被寒风吹刮。 季扶生不忘探出头来提醒一句:“这里没有暖气,你要是感冒发烧了怨不得我。” 他像衰神一样,刚说完,夏竹立马打了个喷嚏。 他解释一番:“荔城的暖气供应太足了,对家里的植物不好,我就没有交暖气费。” 夏竹望着外面的江景,这里的景色比在家里看得更加清晰。兰亭阁能俯瞰整座荔城大江,而在这里可以看到江上的货运船只。 手机在口袋里振动,夏竹摸出来一看,已经凌晨4点钟了。她查看信息,是王子云发来的——你今晚又在公司加班? 页面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夏竹的目光移到右上角,手机只剩下百分之十五的电量,她没有回复王子云的信息,把手机塞进口袋里,蹲在德牧面前抚摸它。 季扶生在卧室里折腾一会儿,他走出来对夏竹说:“我只有两床被子,厚被子给你,薄被子你就不能抢我的了,我可不想被冷死。” 夏竹坐在沙发上,抬头看到季扶生抱着一张薄被子坐到旁边。德牧跑到他的跟前,他抚摸了它,随后他走进卧室里的卫生间洗漱。 三五分钟之后,季扶生走出卧室,他揉了揉脸颊,笑着说:“卫生间里有备用牙刷,我今天允许你免费用。” 夏竹起身准备去洗漱,季扶生顺势倒在沙发上,两只脚搭在沙发扶手上露在外头。他翻了个身,发出“啄”音召唤德牧过来。 “它没有名字吗?” 季扶生脱口而出:“没有,去年在山里捡到的,想着给原主人送回去,就没有给他起名字。” 夏竹问:“找到它的主人了吗?” “没有。”季扶生蜷缩在沙发上,他穿着外套裹着薄被子,动作有些迟钝。他说:“广告也发了,新闻也登了,花了我不少钱,可能这钱就当是我买下它了。” 夏竹蹲在地上,一条黑色的棉裙像伞一样落在地面上,把她的下半身遮挡住。她冲着德牧拍手,对它喊:“小黑,你以后就叫这个名字,可以的话你过来。” 德牧看了看夏竹,又看了看季扶生,它的眼神飘忽不定,小脑袋瓜似乎在思考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最后,它吐着舌头兴奋跑到夏竹身边,差点将她扑倒,它展现出前所未有的活泼和调皮。 季扶生傻愣许久,他说:“我给他取了很多好听又特别的名字,我都没舍得给他讲,你居然这么随意就定下来了?尊重一下我这个临时的主人行不行?” “你要是不想养,我可以接手。” 季扶生踉踉跄跄跑到夏竹跟前,猛地把德牧搂在怀里,警示道:“不行,它是我的。” “我可以给你钱。” 季扶生毫不犹豫地问:“多少?” “市场价。” “不行,它比市面上的狗都聪明,还被我调教得很好,这点辛苦费得加上去。” “那也是原主人教得好,跟你没关系。” 季扶生不服气:“怎么没关系?我成为它的主人,也是经过严格磨合的,不然它现在理都不理你。” 夏竹轻轻抚摸德牧的后背:“多少?” “没个十万八万,我不舍得。” 夏竹眉眼微蹙,看着季扶生不说话。她起身走进卧室,季扶生在身后大声说:“我们可以讲价,讲到双方都觉得合适为止。” 她没有搭理他。 走进卫生间,狭小的空间里面同样摆满绿植,隐约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德牧跟着走进卫生间,蹲坐在夏竹的脚边。 夏竹说:“再等我几个月,等我领了工资我再把你接走。” “我等你。”季扶生在客厅里扯着嗓子喊,然后听到他倒在沙发上,羽绒外套面料摩擦皮制沙发的声音。 洗漱台上摆放着一块香皂和一瓶洗发水,角落里还有一瓶男士洗面奶和刮胡泡,没有其他洗漱用品。 洗手盆上的一面镜子,右下角有一片撞击痕迹。一道闪电状的裂痕从这里向四处延伸,夏竹捏起拳头放在撞击中心处,正好是一个拳头大小的位置,她用指尖摸索那裂痕,触目惊心的割裂感。 在玻璃碎片里看到好几张夏竹的面孔,她的黑眼圈越来越严重,素颜的面容就快要赶上烟熏妆的效果。她随意洗漱一下,困意愈发强烈,她赶忙褪去外套缩进被窝里。 一张一米二宽的小床,床垫特别柔软,整个人像被扔进云朵里,深埋其中。 卧室没有门,只有一块粗糙的棉布帘子,夏竹没有将它拉上。客厅里的季扶生已经沉沉睡去,只留下墙壁上一盏昏暗的云朵灯。 躺了好久,被子才有温度。 德牧窝在床边的地上,在一片漆黑和宁静中,两人一狗渐渐入睡。 外面的寒风肆意席卷,敲击窗户。 第20章 梦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做梦了,夏竹竟意外梦见年幼的自己独自在一座深山老林中,站在一座孤坟前不知所措。 第三视角中的银灰色墓碑,上面阴刻正楷字样,被红色的火油漆描印,无法看清那几个字是什么,只觉得那是林家一位先辈的坟墓。 视觉画面又一转,夏竹低头看到幼年的自己双手被粗糙的麻绳捆绑住,手腕处勒得泛红,绳子的另一头栓在坟前不远处的一棵大树树干上。 她像被放养在深山中的小羊,漫山遍野的青草和野花。只是在这里,她能吃的食物只有坟前的贡品。 没有恐慌,没有担忧,内心只有一片祥和宁静,出奇得毫无逻辑和真实性。 耳边传来百灵鸟和布谷鸟的叫声,它们争先恐后歌唱。夏竹断定那是初夏的梅雨季,某个雨后天晴的正午时光。 倏尔间,脸上一阵湿润的暖意,转瞬变凉,急促的呼吸声在身边环绕。 夏竹微微睁开眼睛,陌生的环境让她呆愣几秒钟,她盯着天花板发呆,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季扶生的家中。 小黑的脑袋搭在枕头边,它喘着粗气有些激动。 手机正在响铃,不停振动。夏竹赶忙抓起正盖在被子上的大衣,在口袋里翻找。 是哈桑打来电话:“宝贝,十万火急,你现在赶紧到公司。” “怎么了?” “哈努回来了。” 电话那头清楚听到陌生男人的声音,男人的声音温柔又有条不紊地指挥哈桑。夏竹看了一眼手机电量,还剩下百分之十。 哈桑说:“又是突击检查,怎么办?他一定是来杀我的。” 哈努是哈桑的父亲,在多年的共事中,夏竹非常认可哈桑对父亲暴躁易怒的性格评价,所有员工都清楚哈努本人的脾性,大多不敢在他的面前吱声。 包括哈桑。 夏竹看了一眼时间,还不到八点半,睡不到四个小时,在此期间还不停做梦,没有一个舒适的睡眠环境。她感到一阵头疼,捂着脑袋闭上眼睛思考:“他有说什么事情吗?” “他只告诉我他到荔城了,现在正往公司去,让我通知大家今天早点到公司等他。” “那你就先去嘛。” 哈桑苦恼地低声倾述:“不行的,宝贝。我现在非常需要你,求你早点到公司帮帮我。” 夏竹叹了一声:“知道了。” 挂去电话,夏竹起身走进卫生间洗漱。 简单刷牙洗脸过后,夏竹穿上大衣走出卧室,小黑跟在她的身后左右乱窜。看了一眼小黑的饭碗,里面还有半碗粮,水也是干净的。 季扶生蜷缩在被子里,上半张脸露在外头,白色的发丝落在沙发上。无论是他个人全身上下的长相和穿搭,还是屋里的陈设,或是他的性格特点,夏竹总是觉得他这个人有一种矛盾感。 他听到动静睁开眼睛,呢喃两句:“你要走啦?” “嗯。” “路上注意安全。”季扶生翻了个身,面朝沙发椅面,被子一角搭在他的身上,另外一边垂坠在地面上。 夏竹走过去帮他盖好被子,接着蹑手蹑脚换上鞋子,指挥小黑乖乖坐在一旁。随后她迅速关上门,离开季扶生的家。 旁边的邻居老太太正在锁门,她佝偻着腰背,转头看到夏竹有些惊讶,她的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夏竹礼貌点头回应,径直下楼。 一大清早,整栋楼层的几户人家噼里啪啦地像机器一样开始运转,学生背着书包上学,上班族咬着包子豆浆出门,还有老太太老爷爷拿着菜篮子出门买菜。 走出楼道间,跟着上班族从另外一个出口走去。夏竹才发现小区的正门口上方挂着掉漆的四个大字:阳光小区。 低矮又破旧的小区在荔城市中心格格不入,显得落后又邋遢。一公里的范围,就与附近的高档小区形成对比。 此地距离兰亭阁相差2公里地,夏竹没有时间回到小区开车,只能在阳光小区门口拦出租车。 到了公司,哈桑已经在办公室里踱步,见到夏竹的到来,仿佛见到救世主。 哈桑大步上前:“怎么办,我现在很紧张,他肯定是回来找我算账的。” 夏竹的目光凝视着哈桑脖子上歪掉的领带,她抬手帮他重新整理好着装,安慰他:“虎毒不食子,哈努再生气也不会拿刀砍你。” “哈努可不是吃素的。他不是老虎,可他是Ictinaetus malayensis(林雕),像我这样的废物,他恨不得把我吃了。”哈桑自说自话:“好在他没有其他孩子,不然我要被他们联手整死,最后把我吃掉。” 一根黑色的粗短发扎进哈桑深蓝色的西装外套肩部,夏竹轻轻将毛发勾出拿在手上细看,眉眼一抬直视哈桑的眼睛:“哈桑,把尾巴藏好了,如果你不想被哈努知道的话,哈努在荔城的这段时间就请你自觉矜贵一些。” 哈桑的脸色骤然变得青白,他的唇角向下弯曲,拉着夏竹的袖子哭丧着脸:“救我,我一定乖乖的。” 两人谈话中,同事陆续冲进办公室,所有人素面朝天,就连平时得画精致妆容才能出门的女同事今天进门时手里还拿着粉饼着急化妆,粉底扑得不均匀,整个人看起来气色差得不行。 他们见到哈桑和夏竹拉拉扯扯,选择性地将两人无视,互相吐槽哈努太喜欢对设计部的成员搞突击检查了,却从未对其他部门的同事如此过。 大家还在喘息时,一名男同事匆匆跑进设计部,手指颤抖地指着外面说:“哈努……哈努来了。” 霎时间,办公室一片寂静,全员屏住呼吸等待死神的降临和审判。 哈桑率先走到设计部大门门口迎接,夏竹随即跟上,其他成员坐在自己的岗位上不敢吭声,连呼吸声都变得小心翼翼。 原因很简单,只因近期出错的单子太过频繁,大家都害怕被牵涉到,即使多个部门都有相关的责任,可是所有人都会默契又无赖地甩锅给设计部。 设计部成员习以为常,即使哈桑是领导,是老板的亲儿子,也只是一个挂牌司令的职位,他太窝囊了,常常被其他部门的同事向哈努打小报告,被推出来背锅也是常态之举。 谁让哈桑害怕他的老子呢。 第21章 杀你千千万万遍 哈努带领助理米娅走来,机械触地的声音伴随着拐杖的声音,在米娅的细高跟中有节奏地传来,即使地毯隔绝大部分音调,但依旧能清晰听到他们的脚步走得急促。 像战场上的兵马,十里外的地面震动得触人心头。 半年前,哈努因高血压引起多项身体旧疾,病倒后整个人瘦了挺多。今天他穿着的米白色西装是半年前夏竹为他量身定制的,如今看起来松松垮垮。他的一头金发逐渐变得花白,就连他的络腮胡也变成白色胡须,整个人看起来和圣诞老公公没两样。 只是,哈努没有圣诞老公公慈祥,他时常眉头紧锁,面目严肃,是个不折不扣的商人。 哈努挺着圆润的啤酒肚走来,高大的身材即使在生病未完全康复的状态,看起来也能将哈桑拍倒,他可比自己的儿子壮硕太多。 “爸爸。” 哈努没有正眼瞧一瞧他的儿子,就连米娅看哈桑的眼神,也是写满恨铁不成钢。 走进设计部,哈努第一眼看向距离自己最近的那名只化了一条眉毛的女同事,目光又移到坐在角落吃包子的男同事,他生气地用拐杖拄地,用标准的京腔训斥众人:“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们真是越来越没有纪律了。” 哈桑唯唯诺诺地走到哈努身边,正要开口,站在哈努身后的米娅在后背偷偷挥手,可鲁莽的哈桑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动作,被眼尖的夏竹看到,立马上前拉住哈桑。 夏竹摇头。 哈桑只好闭上嘴巴。 “……这半年里,设计部捅了多少篓子?你们为什么还有闲心思……”哈努不停用拐杖敲击地面,以示愤怒之意。 更要命的是,孙月踩着哈努的怒气跑进设计部大门,她着急忙慌不顾形象的样子无论是在设计部还是整个公司,都不符合哈努对下属的培养。 哈努上下打量她,转头怒视夏竹:“这么多年了,我是怎么教你带新人的?” 夏竹低下了头,不敢说话。她知道哈努不是死板的人,不像国内普遍的地主老板思维,他之所以抓着纪律抓着门面形象来说事,不过是为了接下来更大的火气做铺垫罢了。 “老板……我……”孙月支吾其词,双唇微微颤抖:“我住得远,我收到通知就立马赶过来了……” 哈努呵斥一声:“我不想听你的借口和理由。” 孙月被吓得不轻,脸色刹那间变得煞白。 夏竹走上前,将哈努的视线挡住:“哈努,消消气,我想我们现在需要谈论的是其他更重要的事情。” 米娅开口:“哈努,你现在需要吃点降压药。你先回办公室休息一会儿,我准备好会议再去叫你。” 哈努没有再说话,吭哧两声走出设计部,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米娅冲夏竹使了个眼色,接着跟在哈努身后走出去。 哈努一直有一个习惯,他在休息的时候不能被任何人打扰,他的妻子除外。他是如此宠爱他的妻子肖青,众人皆知。 但是让人想不透的是,他为什么不爱他和肖青唯一的儿子? 米娅走出象牙塔后,一直跟在哈努身边,除了要处理工作上的业务,偶尔还要帮忙处理哈努的一些私人事务。比如提醒哈努吃药,帮他记住和肖青的各种纪念日等等。 哈努很欣赏米娅的做事风格,雷厉风行做事从不拖泥带水。他用同样的办法培养出夏竹,只是夏竹并不能让哈努百分百满意,夏竹的成绩刚好及格。他自然是知道的,米娅和夏竹两人的性格天差地别,能做到目前这样,他也满足了。 会议室里,哈桑和夏竹等候米娅的到来。 哈桑坐在椅子上,捧着手机发出笑声。夏竹趴在会议桌上,困得眼皮不停打架。上班太匆忙,竟然忘记在楼下的咖啡店买一杯咖啡,她喝不惯办公室茶水间的速溶咖啡,只能掐掐大腿提神。 她看了他一眼,闭上眼睛:“哈桑,太明显了,收敛一点。” 哈桑赶紧放下手机,捂着自己的脸:“很明显吗?” “嗯,很明显。” 哈桑大口深呼吸,平复内心的喜悦情绪。几秒钟后,他平静又傲慢地说:“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聪明的眼睛。” “那个词叫做慧眼。” “宝贝,这一次我必须要跟你分享……” 夏竹转过头不去看哈桑:“我不想知道。” 米娅拉着行李箱走进会议室,从中拿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链接到会议室的投影仪,她瞧了一眼无精打采的夏竹:“打起精神来,先给你打下预防针,哈努这次回来火气很大,容易殃及无辜。不要什么事情都帮下属扛着,你顶不住的。” “知道了。”夏竹很小声很小声地回答。 米娅从行李箱中拿出一份文件,从会议桌的这边扔到另外一边的夏竹手肘边,说:“新项目,第二针预防针。这才是你目前需要着重处理的事情,其他的事情不要管太多。” 夏竹拿起文件仔细翻看,越看越觉得头疼。 一顿操作之后,米娅冷冷地对哈桑说:“无论错在于你还是不在于你,今天哈努说你什么你都认,扛过今天,你就是安全的。” 没等哈桑的疑惑发问,米娅走出会议室去喊哈努。 哈桑马上打起夏竹的主意,他的嘴角露出欣慰神色,低声道:“你知道的,这几件事情错不在我,我不能被冤枉,我的性格不允许,而且在那么多人面前出糗,不是我的人设风格。再说了,如果我爸爸当着大家的面把我骂了,以后我更加没有威严管理团队了。” 说完,哈桑转动椅子,背对着夏竹不再发言。他没有直言让夏竹帮他背黑锅,但句句字字在威胁夏竹替她扛起黑锅。 夏竹盯着他的后脑勺,言语犀利:“哈桑,如果杀人不犯法,我一定杀你千千万万遍。剖骨挖心,真想看看你的心脏是不是黑色的?” 哈桑捂住耳朵:“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设计部的所有成员走进会议室,围坐一圈等待最高领导的审判,每个人不发出一字一句,只有声声叹息。 第22章 不争气 和所有人预料的情况一样,仓库里的一万件残次品和被海关扣押的货物,这两件事是哈努的重点攻击事项。做事要求完美的哈努,从创办Eshine以来没有出过一次差错,他之所以生气是恨自己的儿子在管理公司时没有做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哪怕儿子和老子打成平手也无妨,可是哈桑太不争气了,什么也没有做好。 哈努的怒火和低气压向整个公司散发,其他部门的同事陆续来上班,发现哈努正在给设计部的所有同事开会,看热闹般地在会议室门口来来去去,只为打探哈努突然回来的目的。 哈努翻旧账,没有人敢接下茬子,纷纷低下脑袋等待挨训,内心期待着战火不要蔓延到自己身上来。 哈桑坐在椅子上,自然而然地接下哈努的怒火,随后又把矛头转移到夏竹身上:“我记得去年秋天,这个事情我就已经告诉过你,这批货的设计有问题需要改进,你偏偏不听我的。” 夏竹与他对视,他却偏偏把目光盯在她的衣领上的绣花看,完全不敢直视于她。 说来说去,夏竹还是被推出来背锅,她有口难辩,只能默默承受罪责。更多的是人情世故的问题,她面无表情地听着哈努将怒火转移到自己的身上来:“夏竹,你是怎么回事?” 夏竹迅速在大脑里组织语言。 哈努的胳膊肘搭在会议桌上,他斜着身子凝视夏竹:“跟了我这么些年,是觉得我对你的培养不够严谨吗?还是我的存在束缚了你的自由发挥?” 哈努的话语带着刺,但字字句句刺痛不了夏竹的内心。因为她知道,当时在这件事情上她的处理方案没有错,所有做事方法谨记哈努的教诲,这是别人不听她的指挥。 而这时,她也只能认错:“我一向谨记你对我的教诲,这件事情是我的疏忽。” 哈努叩了叩桌面:“那面料含荧光剂这件事你又打算怎么说服我?” 夏竹硬着头皮承认:“还是我工作的疏忽。” “半年时间,你疏忽两次?” 哈桑心虚地转过脑袋,盯着投影仪上的数据表看,他喉结上下滚动,手指头在桌子底下不敢乱动,焦急地抠着死皮。 坐在夏竹旁边的孙月蠢蠢欲动,她的右手在桌子底下挣扎要不要举起来。 夏竹伸出手按住孙月的手,自信满满地对着哈努说:“仓库里的存货制衣问题并不大,只是不太符合客户原本订单的要求,依旧可以进行二次销售。目前有两个解决方案,第一个方法是剪牌低价批发卖给小众低奢品牌,或是再降价卖给挂牌批发商。另一个方法是公司需要创新销售手段,我们可以尝试通过短视频零售,这是这一个办法对咱们公司有一定的挑战性,需要仔细衡量,如果能够有所突破,对往后公司的定位转型有帮助……” 哈努想了想,眼珠子左转右转,他喝了一口咖啡:“先不谈库存问题,发往日本的这批货,你要怎么解决?” “我已经联系报关行了,他们在尽力截止这批货,过段时间货物会被退回来,需要重新做检查和检测。昨晚已经算出大概不合格产品数量,已经通知制衣厂再加工,所有步骤都以缩减开支为前提,尽可能不让原成本价上下幅度太大。” 听到夏竹有逻辑又有条理的答案,哈努放下咖啡杯,他紧皱的眉眼稍微解开些许:“客户那边呢?” “已经和客户重新谈好发货时间了,时间足够充分,产品检测和重新制衣都能在约定好的时间内发出。” 哈努嗯哼了一声:“对方能这么爽快答应?” “对方要求下一季度的服装给予折扣和……”夏竹沉思一会儿:“帮他们开发一个系列服装样品。当然,这是我用公司名义答应客户的,但我不会占用公司资源,我会利用私下时间把事情解决。” 米娅适时插入双方对话,转移哈努的不满和注意力。她比哈努还要了解夏竹,夏竹的长处和短板她一清二楚,在此期间她尽可能用简短的语言把话题引导到夏竹的长处去,让哈努放心夏竹的做事方法。 可惜的是,哈桑再一次让米娅失望,他还是不敢在他的父亲面前鼓起勇气认错,只会躲在夏竹身后当窝囊废。 会议足足进行三个小时有余,会议刚一宣布结束,所有人默默低下脑袋,快步走出会议室。 夏竹被哈努单独留下谈话。 会议室的大门被米娅关上之际,哈努敲了敲桌子,他的烟酒嗓越来越严重,可以听出他的发音中气不足:“夏竹,我希望你明白,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 夏竹困惑不已。 哈努说:“哈桑喜欢你,公司里的人都知道。我不会因此给你开后门,或是对你的犯错有仁慈的态度。” “我明白。” 实际上,夏竹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 有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 但是,夏竹更明白,职场上有些话有些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越是被当真,当真的人才是笑话。 “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你知道的,我不会允许有人做事如此不认真,我不要求你们跟我一样是完美主义者,但是至少不要把事情处理得太糟糕。”哈努咳嗽一声,他清了清喉咙:“我不允许你再有这样低级的工作疏忽,再有这样的情况,我得重新考虑你的去与留了。” 夏竹站在哈努面前,她大气不敢喘,任由哈努的责怪。 敲门声响起。 米娅推开会议室的门,她说:“哈努,肖小姐来电,她要求你等会儿忙完工作记得回郊区陪她。她的语气听起来有点生气,可能是因为你回国没有提前和她商量。你放心,我已经帮你定好鲜花和小蛋糕了,再过半个小时就能送来。” “看来又要挨骂了。”哈努吩咐:“米娅,把事情做得漂亮一点,我可不想被我的妻子骂,虽然她生气起来也很漂亮,但是我很害怕。” “据我得到的信息分析,她最近心情不错,经常赢牌,生活中也没有糟心的事情。她之所以生气只是担心你的身体,没有其他因素。” 哈努扶着拐杖艰难站立,他的左边裤腿下脚踝处露出银灰色的钢管,仔细一听有机械转动的声响。夏竹下意识刚要伸出的手立即缩回,她知道他的好强,知道他从不服输的性子。 除了在肖小姐面前,那位和电影明星一样漂亮的妻子面前。哈努在外人面前一向如此。 哈努的手摩挲左腿膝盖处,轻声叹气:“老了,我真的老了。” 走到门边,哈努停下脚步,他的目光在米娅和夏竹身上来回打量,语气平缓又哀伤:“你们一个两个这样包容他,他是不会长大的。” 夏竹和米娅对视,二人心知肚明。 第23章 眼睛也会撒谎 回到设计部,夏竹直奔哈桑的办公室。 哈桑正靠在椅子上玩手游,激动时刻抬头看到夏竹一脸冷酷,眼神里充满杀气。哈桑犹如老鼠见到猫,慌乱地想要躲藏起来,可办公室里没有藏身之地。 夏竹故意不关上办公室的门,她的双手搭在办公桌前,俯下身子低声发怒:“哈桑,这是最后一次,如果你再利用我,把我推出来背锅,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把你的骨头剔出来搅拌你的脑浆。” 哈桑后脊背一凉,手上的手机掉落在地上,他咽了咽口水,点点头。 “所有扣款和给客户的补偿,从你这里扣。” 哈桑双手颤抖,从抽屉里拿出皮夹,从中抽出一张visa卡,双手奉上:“女王,求你不要抛弃我,我愿意定时定点向您进贡。” 夏竹低眼瞄向银行卡,拿走它:“你再不认真工作,我刷爆你的卡,卖掉你的房子。” 地上倒扣的手机发出“defeat失败”的声音,打破二人之间冰冷的界限。 哈桑微微倾斜身子,往门口的方向望去,生怕外面办公室的员工看到他低声下气乞求夏竹的画面。他的左手捂着自己的心脏,右手举起:“我发誓,绝对不会背叛你。” “牛头不搭马嘴。” 夏竹拿走银行卡,高傲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她把银行卡塞进自己的钱包里,心中对哈桑的不满仍旧未消散。 她坐在办公桌前,整理接下来要办的工作内容,按轻重缓急排顺序。 孙月推着人台进来,她的胳膊肘上搭着一套深灰色的半成品西装。 夏竹看了一眼,继续敲着电脑键盘写工作安排表,问道:“怎么样了?” 孙月把半成品穿在人台上,她支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描述话语来:“姐,肩部这一块是不是宽了?感觉不太协调。” 夏竹抬头,孙月的食指指着左边肩部的缝合线,几根珠针别在上面做缝合记号。整件西装还没进行缝合,只有裁片。 裁片被孙月用针线大致缝合起来,能看个大概效果。 “先不管这个。”夏竹的双手离开键盘,在桌面上一堆面料色卡和草稿图中翻找一张草图:“这个款式需要改下口袋,把上面的辅料找好配齐,给制衣厂送去。” 孙月接过草图:“这个款不是上周就让做样衣了吗?” “喊暂停了,你今天找时间送去。” 孙月点点头:“好。” 夏竹忽然觉得一阵头疼,睡眠不足导致偏头疼又开始了。她按压太阳穴,对孙月说:“帮我买杯咖啡。” “冰美式?” “嗯。” 余光中,孙月走出办公室,连带上门,室外同事的交谈声和走进走出的脚步声瞬间被隔绝。耳边终于安静下来,夏竹心中的烦闷才得到一丝丝缓解,她的专注力投进工作中,工作安排好后,根据上面的内容逐一实行。 手机响起讯息的声音,夏竹没有理会。 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 信息接二连三地涌进。 夏竹嘴巴一撅,眉毛倏地皱了起来,眼神中透露着明显的焦急与不耐烦,她的十根手指悬在键盘上方,转头看着亮起的手机屏幕。 最新一条信息是一分钟前王子云发来的。 夏竹拿起手机查看,王子云发来许多信息,夏竹的目光只盯着最新那条看——你们老板也太资本家了吧,直接让你住公司得了。你不会还在工作都没休息吧? 工作带来的心烦意乱使夏竹没忍住怒火,她并不想知道王子云还给她说了什么,她回复王子云信息——以后不准再带男人到我家,这是最后一次警告。 夏竹退出聊天页面,看到夏美娟的信息和未接电话。 点开一看,夏美娟说——你舅舅今天一大早打电话来,说你姥姥养的兰花活过来了,人也愿意好好吃饭了。看起来你朋友给的药特别有效,记得帮我谢谢你的朋友。 夏竹的手指在屏幕上灵活驱动,回复——好。 言出必行,夏竹在联系人列表里找到季扶生,给他发去信息——兰花活了,谢谢你。 季扶生秒回复——大餐再加一餐,不客气。 随后又收到王子云的信息,夏竹在略缩页面里看到王子云的解释——昨晚喝多了,不记得了…… 夏竹没有心情去了解王子云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只在意被人踩到了底线,内心深处积压的不满在这一刻爆发。 夏竹和王子云之间,不只是邻居,父母之间还是好友。两人从小学、中学、大学都在一个学校,甚至大学毕业后都选择留在荔城工作生活,从未分开过。 二者就像麦当劳的附近必定会有肯德基一样的存在。 即使亲如姐妹般的感情,夏竹还是时常因为王子云做事三分热度毫无逻辑的做事风格烦恼。王子云是被家人宠爱到大的富人小姐,自是不知什么是谦让和忍耐,她只会一意孤行,想要什么就得要得到什么。 而单亲家庭长大的夏竹,自然没有对方争强的底气,就算被王子云一次又一次这样带陌生男人到自己的家中过夜,夏竹能做的也只有忍耐。 这一刻,夏竹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想忍耐了。她恍如漏气的煤气罐,一点一点地泄露自己的脾性,假设对方有火,那必定是一场大爆炸。 王子云的信息依旧不停发来,除了那一句敷衍的解释之外,再没有看到她对此事的羞愧之意。夏竹把手机关掉静音,扔进抽屉里。 接近正午,夏竹的脑袋越来越疼,双眼沉重快要自动闭上。 孙月端来一杯凉手的冰美式,她贴心插上吸管:“姐,会不会太冷了,今天外面还挺冷的,要不要给你换杯热的?” “不用,谢谢。”夏竹接过咖啡,喝了一大口。 冰凉的刺激感从舌尖慢慢往喉咙下咽,接着整个胸腔感觉到冰冷,身体的温度跟着变得低下来。 孙月站在旁边,期期艾艾道:“姐,开会的时候你干嘛不跟老板讲出错的单子不是你的问题?” 夏竹拿着剪刀剪面料小样,贴在草图上,她漫不经心地说:“派谁来背这口锅都一样,总得有人出来站出来或是被推出来,有些时候对错不重要,重要的是问题有没有办法解决。” “那也太憋屈了。” 夏竹浅笑一声:“我刚毕业那会儿也是这样认为的。” 孙月替夏竹感到不值:“哈桑虽然是领导,但是把自己喜欢的人推出来当炮灰也太缺德了。” 夏竹问:“你又何以见得他喜欢我?” “大家都这么说。”孙月的声音忽高忽低:“而且你们平时都挺暧昧的。” 夏竹打了个哈欠,挠了挠脖子:“水清有鱼时,鱼也不见得容易抓。” “什么意思?” “眼睛也会撒谎。” 成年人的生存法则,是伪善,是藏起锋芒,是假装。 唯独没有真诚和真相。 第24章 男子气概 3月6日,星期四,天气晴。 前两天,荔城全市停止暖气供应,室内的温度比过去寒冷一些。 好在春天正式到来,三月的风柔柔拂面,万物复苏遍地花开,温暖的阳光洒在大地的每个角落,温和不燥使人透心舒坦。 设计部的员工刚打卡上班,变得像集市一样,和过去一个月死气沉沉完全是两副面孔。 孙月生气地问同事:“谁拿了我的剪刀?” “我。” “还我。”孙月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回荡。 夏竹刚走进办公室,就收到季扶生发来信息询问——我的西装做好了吗? 她望着墙边人台上早已完工的深灰色西装,回复他——好了。 对方秒回——什么时候给我送来?下周要用。 夏竹的屁股刚挨到椅子上,就看到桌面上堆积的服装物料卡,手头上的任务在哈努回来后变得更加繁重。哈努这次回来不只是来翻旧账的,还从美国带回来几笔订单,让本就忙不过来的工作变得更加繁琐。 哈桑是不太指望得上的,他的心思只在他的美貌和保养上。在公司里,他更乐意当试衣模特,而对于设计师这一个职位,形同虚设。 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夏竹在岗位上孤军奋战已有一段时间。从上周开始,她每天到公司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到人事部门催促帮她招聘服装设计师。可日子一天天过去,一点消息也没有。 夏竹给季扶生发去公司定位地址,回复道——工作忙,走不开,自己到前台拿。 信息一发送,夏竹走到墙边的人台上为西装做最后的检查。 深灰色的面料搭配明度高的手缝装饰线,夏竹特地在西装口袋设计一朵角堇,用的是手推绣工艺。这朵花是两人相遇那天开在深山雪花地里的顽强植物。 把西装每一个缝合处检查一遍后,确认没有残留的珠针和多余的线头,夏竹把孙月叫进来:“拿一个无纺布包装袋把这套西装装好,放到前台。告诉前台,今天会有一个白色头发的男人来拿走西装。” “好。” 孙月无精打采地从仓库拿来一个无纺布包装袋,她像没有充电的机器人,慢吞吞地把西装从人台上取下来,所有动作好似被放了0.5倍的速度。 孙月抱着装好的衣服,袋子的一角落在地上,她重复一遍夏竹的交代,得到确认后走出办公室。 工作量的增加,迫使孙月跟着夏竹加班加点,这也让她多了不少怨气。现在孙月见到哈桑也不害怕了,哈桑碍着她的眼,她也会说他几句。 这不,孙月把西装放到前台的这段时间里,外头着实安静下来。可她刚回来不到一分钟,就又听到她骂骂咧咧的声音:“谁又拿走我的剪刀?” 哈桑走出办公室,把剪刀还给孙月。 “你干嘛拿我剪布的剪刀剪头发?” “我等会要拍照,头发长了不好看。”哈桑不以为意:“我让财务部多买几把剪刀放在公司给你用就是了,一把剪刀而已,干嘛这么生气?” “这能一样吗?” 孙月拿着剪刀走到夏竹面前,把夏竹正拿在手上的剪刀换走,气愤说道:“姐,你管管他。不帮忙就算了,还天天搞这出。” 话音未落,孙月气冲冲走出办公室。 夏竹看着那把上面还沾有金色碎发的剪刀,哈桑无聊走进来找事情消遣,却被夏竹训斥:“哈桑,亏你还是个设计师出身。” “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自费给你们买几把又贵又好的。” 夏竹竟无法反驳哈桑,实在看不下去他这副欠揍的模样,她从座椅后背掏出靠枕,精准地砸在哈桑的身上:“出去。” 哈桑接住靠枕,把枕头扔在沙发上:“好嘛,好嘛。都不陪我玩了,我走就是了。” 整个设计部,只有哈桑一个闲人。 他走出夏竹的办公室之后,没过几分钟又走进来,他的手上拿着指甲搓条修整指甲,他抱怨道:“说好十点钟开始拍照的,这都十点半了,外聘模特怎么还不来?” 哈桑坐在沙发上唉声叹气,夏竹瞥了他一眼,冷漠警告:“哈桑,你是不是忘了?这里是公司。” 仔细想想,哈桑这才放下搓条,拍了拍手上的白色灰烬。他像换了个人似的,把自己的男子气概展现出来,翘起二郎腿拿起桌面上的服装杂志阅读。 孙月站在办公室门口,她扶着门把手:“姐,陈摄又闹情绪了。” 哈桑问:“他又怎么了?” “我刚刚去摄影室催进度,人事部的小张非要打断他的工作,跟他提上个月他迟到早退的事情。”孙月着急地说:“陈摄就觉得人事部整天对他有意见,女装款拍摄到一半就罢工了,现在两个人还在摄影室里吵架。” 哈桑听完,拿起杂志脚步轻轻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又当阿斗。 夏竹匆匆给自己手上打到一半的邮件结尾,发送到客户邮箱。 来到摄影室,陈摄影师和人事部小张还在吵架,两人指着鼻子互骂。周围站着许多员工观望,就连人事部的领导先夏竹一步赶来凑热闹,设计部的人都称她人事李,全公司最喜欢八卦的一个人。 陈摄谩骂:“你们天天就知道坐在办公室里喝奶茶聊八卦,让你们招个助理招了大半年都不见人影,我又要出外景又要负责道具,我卖命工作的时候怎么没看到你们的眼睛这么好呢?偏偏在我生病去医院的那几天,你们的眼睛跟狗鼻子一样灵呢?” 小张气急败坏:“你骂谁狗呢?” 陈摄吼道:“说你们人事部都是狗,我说的。” “你个娘娘腔,怪不得这么小肚鸡肠。” 陈摄瞪大双眼,凶巴巴道:“别以为你是个女人我就不敢打你。” 小张被他凶狠的眼神吓住,拉着人事李的手:“李姐,你看他……” 人事李说:“小陈,你这样可真不像个男人。作为男人你应该……” 陈摄打断她:“你懂怎么当男人啊?那你今年过年都不用上班加班,怎么不顺便去趟泰国动下手术呢?没钱的话我赞助你去,正好我们设计部缺男人当苦力。” 人事李瞠目结舌,仿佛石化般。 小张似乎想在领导面前表现,她抬起手掌,还没挨到陈摄的脸上,就被夏竹拦住。 陈摄内心的怒火被点燃,指着小张的鼻子:“你想玩真的等会儿就别怪我动手。” 夏竹按下陈摄的手:“小陈,哈桑说男模还没到,你出去催一催。” 陈摄鼻孔大声出气,没有再说话,明白夏竹的言外之意后走出摄影室。 夏竹说:“李总,麻烦你给我一个解释。” 人事部领导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我也没有办法,是老板要查考勤,你们的摄影师非要在这个时候撞枪口,我也只能照办。” “不可否认的,你们这一次工作确实很尽责。”夏竹抱着双臂,虽然没有对方两人高,但气场足以压制对面:“如果需要查考勤问题,你可以先来找我,我部门里的同事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我会让他们改正,而不是在他忙工作的时候打断他。” 夏竹滔滔不绝:“设计部可没有你们人事部闲。” 人事李不满:“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们就没有工作吗?” “那我问你,我要的人呢?小陈要的人呢?多久了?人呢?” “就是招不到人,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夏竹严厉警告:“这是最后一次,不要再打扰我的人工作,你有什么事情就直接来找我。” 话落,人事李和小张灰溜溜离开摄影室。 第25章 不是你想的那样 摄影室安静下来,大伙纷纷散去。 陈摄在走廊里打电话催促男模来拍摄,他生气的情绪再次被点燃:“大哥,这都几号几点了,你现在才讲?” 两位女模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休息,设计部的同事为她们补妆整理身上的服装。 哈桑等到气氛缓和后,才走进摄影室。他走到夏竹身边,弯腰歪着脑袋望着她:“咱们的夏总监越来越厉害了。” 夏竹白了他一眼,低声喃语:“把嘴闭上。” 哈桑紧抿双唇,点了点头。 陈摄生气走进摄影室,告诉夏竹:“男模不来了,他说档期撞了,去了其他地方。男装现在只有哈桑能拍,怎么办?公司里没有人能顶,我能联系的模特都没有档期。” 简讯传来,手机一震。夏竹下意识看了一眼手机屏幕,看到季扶生发来信息——衣服拿到了,谢谢。 夏竹还没反应过来,坐在角落的女模甲喊道:“摄影师,还拍不拍啊?” 陈摄回答:“拍,只剩最后一套衣服。” 女模乙“可以快点吗?我们等会儿还要赶去下一场。” 刹那间,摄影室乱成一锅粥。所有人手忙脚乱,打灯的、布置现场道具的、化妆的,他们像齿轮转动,一环扣一环。 陈摄指挥化妆师:“给她们换最后一套衣服。” 化妆师:“她们身上这一套还没拍几张呢。” “那套不拍了,晦气。换新的。”陈摄转首问夏竹:“男装怎么办?” “有个人或许可以……”夏竹着急对孙月说:“你立马去前台,把那个来拿西装的白色头发男人叫过来。” “是。”孙月小跑出去。 一旁的哈桑好奇问:“白色头发的男人?他是谁?” 夏竹白了他一眼,走到摄影棚的电脑前看服装效果图片,她弯着腰盯着电脑屏幕看,秀发搭在她的肩膀上往下垂坠。 化妆师喊:“哈桑,到你化妆了。” “I aming.” 眨眼之间,孙月气喘吁吁跑回来:“姐,他不肯来,那人非要让你亲自出去请他。” 夏竹皱眉,挺直腰背箭步走到前台。 季扶生一手抱着西装,另外一只手的胳膊肘搭在前台的大理石台面上,他正和前台女生聊得火热,把对方撩得面红耳赤。 两人咯咯大笑。 夏竹站在距离他五六米处,大声嚷:“季扶生,你跟我过来。” 季扶生闻声望去,把西装搭在肩膀后背上:“今天有大餐吃吗?” “帮我个忙。” 季扶生朝着她走去:“什么?” 两人一起走进摄影室。 夏竹带着季扶生走到陈摄身后,她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季扶生问:“这个可以吗?” 陈摄暂停拍摄,手中的相机镜头落在季扶生满是泥土的运动鞋上,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季扶生,点了点头:“可以。” 说完,他转身继续拍摄。 白发男人站在夏竹身后,身上穿着工作服,发髻上插着两根铅笔。大家的目光被他吸引,低声讨论。 “你抓我来这里干什么?” “当会儿模特。” “我没空。” 季扶生刚抬起脚步就被夏竹拉住,她撰紧他的手腕,喊来孙月:“带他去化妆换衣服。” “好。”孙月看得一愣一愣的。 季扶生:“我还没同意呢。” “不需要你同意。” 季扶生拒绝:“我等会还有事儿。” “给我一个小时。”夏竹转头问陈摄:“一个小时够吗?” “够。” 季扶生再次拒绝:“我真的有事儿,来不及了。” 夏竹提出条件:“再加一顿大餐,今天这件事非常着急。” 她的脑子里只有那张工作时间安排表,所有事情进度容不得半天的错落,即使有备用方案和解决办法,也会导致后续工作进度缓慢。 此刻,在夏竹的面前犹如有一位坐轮椅的老太太正在人行道上。正在着急冲过绿灯有限时间的她表面上没有催促老太太快一点,没有按下喇叭,只能在内心祈祷老太太可以下来推着轮椅过马路。 “上次那家泰国菜。”季扶生脱口而出:“你陪我吃。” 夏竹停顿几秒,在陈摄催促的声音中爽快答应。 季扶生将手上的西装扔到夏竹的怀里,朝着夏竹竖起胜利的手势,然后跟着孙月去换衣服。 哈桑站在一旁许久没有讲话,他已经化好妆容,换上夏季新款工装服,打听道:“你居然背着我认识帅哥,太不厚道了。” 夏竹阻止:“哈桑,你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哈桑的眼神意味深长,他看了看夏竹,又看了看远处角落的季扶生,双眼闪闪发光,声音绵长哦了一声。 夏竹转身,走到电脑前看照片:“不是你想的那样。” 哈桑说:“那就是可以。” “他不是。”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 他们聊着彼此才能听懂的暗语,哈桑再次被夏竹呵斥,他的内心失落极了,好奇心故此停止,没有再继续聊这个话题。 化妆师用最简短的时间帮季扶生做妆造,虽然没有哈桑这位专业人士好看,可是他并不输给在场的所有男性。 就像孙月说的:“公司里的男人如果都是这副模样,谁会不爱上班呢?要是被这样的同事围着,我干活比谁都勤快。” 季扶生不自然地穿着服装,与哈桑并肩站在摄影灯下,他的动作生硬又敷衍。在陈摄和哈桑的指导下,才慢慢放开自己的拘束。 拍摄正好在一个小时内结束,季扶生总共换了6套服装,没有休息过一分钟。 拍摄结束,时间已经到了十二点钟。 下班时间一到,哈桑最为敏感,提前招呼大伙儿下班休息。大家手上的工作尾巴还没收拾完,就纷纷不管不顾跑去吃午饭休息。 哈桑连招呼也不打,衣服也没换下,就离开了。 一下子,摄影室安静极了。 季扶生仿佛不着急了,他顺便将西装换上试穿。尺寸刚刚好,没有长没有短,正符合他的身材。 夏竹还在查阅今天早上完成的几款服装效果图片,把需要修修改改的地方一一用手机文档记录下来,准备发给陈摄。 季扶生的手整了整翻驳领,又摸了摸袖子:“没想到你的手还挺厉害的嘛,做出来的西装比大牌还像大牌。”他的语气稍稍变得有些遗憾:“出乎我意料的好。” 夏竹恰好仰起头,见到他转瞬即逝的小表情,眼神犀利斜瞥着他:“那你以为我会做出什么来?” 季扶生嘿嘿一笑没有说话,他转身走到试衣镜前左看右看。 夏竹走到他的面前,二话不说抓起西装门襟解开纽扣,顺势把西装从他的身上脱下来。 季扶生低头望着夏竹,困惑道:“你要干什么?” 夏竹的食指勾着西装后领中线,昂首阔步来到门边的垃圾桶旁,手一伸,西装停在垃圾桶上方。她抬头看着季扶生,眼里充满杀意。 季扶生即刻朝她跑过去,在西装掉进垃圾桶的前一秒钟抓住西装,他单膝跪在她的脚边,仰头求饶:“我错了,姐姐,我错了。” 孙月站在摄影室门口,手中的两个盒饭格外耀眼。她望着赤裸上身单膝下跪的季扶生,尴尬道:“姐,吃饭了。” 季扶生把西装紧紧搂在怀里,他勾眼看了一下垃圾桶里,好在没有什么脏东西。他拍了拍,担心沾到灰尘。 夏竹接过饭盒,对季扶生说:“吃饭。” 季扶生一听到“吃饭”二字,眼神变得像夜晚的星空,夏日的大海,他舔了舔嘴唇,屁颠屁颠跟在夏竹的身后。 第26章 有什么所谓 回到夏竹的办公室。 季扶生把西装搭在沙发扶手上,他夺走夏竹手上的袋子,把里面两个盒饭拿出来。打开一看,一个是牛肉糖醋肉青菜米饭,另一个是鸡腿猪肉酸菜米饭。 他犹豫着挑选哪一个,问夏竹:“你想吃哪一个?” “都可以。” “可我两个都喜欢。” 夏竹接来两杯温水,一杯放在季扶生面前。他已经挑选一份盒饭正狼吞虎咽吃着,腮帮子鼓鼓的,像护食的松鼠。 摆在茶几上的另外一个盒饭,里面的饭菜被弄得乱七八糟毫无规律。有一个小鸡腿,几片猪肉和酸菜,还有几片牛肉,两块糖醋肉,一片白菜叶。 夏竹看了一眼季扶生,他解释道:“这样我们就吃得一样,不用纠结吃不到其他的食物。” 他被米饭噎住,拿起温水喝了一大口,捏起拳头锤了锤胸口。 夏竹端起盒饭,走到电脑前,一边吃饭一边处理客户的邮件。这些工作原本是哈桑负责的,后来他光明正大当起甩手掌柜,就把和客户沟通服装细节的任务交给夏竹。 倘若不是Eshine给夏竹开的工资足够可观,她也不会一忍再忍选择留在这里当“背锅侠”。 更有说服力的是,哈桑实际上是个不错的朋友。某些私人事情上,他总能帮她出主意。 季扶生三两下就把盒饭吃得一干二净,他端着只剩下油光的白色饭盒,咬着一次性筷子走到夏竹面前,眼睛直勾勾盯着夏竹放在胳膊旁的饭盒看。 夏竹只吃了不到四分之一,剩下的饭菜基本没有动过筷子。 季扶生问:“你吃饱了吗?” “嗯?”夏竹的手指敲击键盘,转头仰望季扶生。 他说:“我没吃饱,再分我一点。” 没等夏竹的同意,他用筷子给夏竹饭盒上的米饭划出分界线,夹走一半米饭到自己的饭盒里,然后又盯着还没动过筷子的鸡腿看。 夏竹索性把自己的盒饭推向他:“你不介意的话,都给你。要是还没吃饱,等我忙完,我再请你吃别的。” 季扶生把手上的饭盒里的米饭倒回夏竹的饭盒,拿起她的饭盒大快朵颐。他站在旁边,盯着电脑屏幕:“你那么忙哦?” “嗯。” “忙什么?” 夏竹继续和客户阐述新开发的服装优势和卖点,在邮件里附带许多直观的模特试穿效果图,她稍微停顿,边思考边敷衍季扶生:“什么都要忙。” “你手上这个事情还要忙多久?” “怎么了?” 季扶生快速扒拉米饭:“送我去机场。” 夏竹疑惑地看着他。 “我本来拿完西装就要去机场的,路上还有时间去甜点斋买点荔枝糕带回去,但是现在买不了了,不过现在出发应该还能赶上飞机。” “几点的飞机?” 季扶生扒拉完最后一口米饭,含糊不清说道:“两点半。” 夏竹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十二点半。 季扶生明里暗里碎碎念:“下午的机票好贵,花了我半个月的工资。现在退票改签的话,只退10%,太亏了。” 夏竹抓紧时间把邮件备份保存,暂时放下手里的工作,打开手机查看去机场的路线。从这里出发,没有塞车的情况也要一个小时十分钟左右的车程,时间紧迫无法确保能赶上。 夏竹问他:“你要去哪里?” “牧城。” 夏竹打开订票软件,查看航班,最近的一趟航班是3点40分的,时间吻合,不用等待太久,而且航线时间相对短一些,落地时间不会太晚。她说:“你把票退了,我重新给你订票。” 一番操作后,夏竹重新给季扶生订好票。 季扶生一个劲儿地说:“跟着你混就是好,吃香喝辣,还特别关照……” 他耍着嘴皮子,说尽油嘴滑舌话语。 没等季扶生反应过来,她说:“走吧,送你去机场。” “现在不急,我还能休息一下。” 夏竹已经拿好车钥匙和手机,计划出发:“买荔枝糕,我请你。” 季扶生眼睛一亮,放下饭盒,继续叨叨念念夸奖夏竹。他拿起西装紧随其后,坐上夏竹的车赶往机场。 路上,一路畅通无阻。 夏竹在半路上的一家甜品斋连锁店给季扶生买了一整套荔城手信,几盒荔枝糕几盒绿豆饼,还有其他说不来名字的糕点,以此作为赔偿和感谢季扶生今天的帮助。 夏竹还说:“我会跟公司写个外聘模特工资条申请,按照平日聘请的男模薪资给你,大概需要一周的时间才会批准,到时候我再把钱付给你。” 季扶生喜出望外,继续夸奖她:“跟着夏老板吃好喝好,以后我还要跟你混,希望你多多提携我。” 而她听得脑袋疼,露出不耐烦的嘴脸:“安静一下。” 季扶生乖乖坐在副驾驶座上,透过防尘袋看到西装口袋的刺绣,刚要分享他的惊奇发现,转眼看到夏竹认真开车,还是忍住没说话。 越来越接近机场,夏竹才发现季扶生没有带行李,问他:“你行李呢?是不是忘在公司里了?” “我没有行李。”他从工作服口袋掏出身份证和手机,开心地解释:“出门在外有这俩东西就够了。” 他还说:“衣服又不脏,多穿几天也没事。内裤正面穿三天反面穿三天,一下子就过去6天了。反正去山里也是这样,十天半个月不洗澡不换衣服……” “荔城比较干燥,不洗澡不换衣服没所谓。可是牧城的空气湿度大,人一出汗身上就会黏糊糊的。” “有什么所谓,我是个男人。” 他越是解释,夏竹越是嫌弃他。 最后,他说:“开玩笑的。” 一阵沉默后,汽车驶上通往航站楼的高架桥。夏竹打开一道车窗缝透气,问他:“你突然这么着急回去干嘛?” 季扶生说:“下周要参加爷爷的八十大寿,早上你说西装做好了,我的工作刚好完工可以休息,就顺便订今天的机票回去。” 他话题一转,哭穷自己没钱买好看的名牌西装,怕回去爷爷担心自己在荔城混得不好,所以只能请夏竹帮忙。 他说:“好在认识了你,我省下一大笔钱。今天还顺手做了个兼职小赚一笔,回去还能给爷爷买份大礼。” 汽车停靠在航站楼的入口处,季扶生下车,一只手拎着荔城手信,另一只手把西装甩到肩膀上,他挥手告别:“谢谢你。” 下午的阳光正烈,透过车前玻璃照着夏竹的双眼。 直到熟悉的身影消失在入口处,夏竹才驱车离开。 不知不觉中,寒冬已正式离去,春天来了。 第27章 9天 3月下旬,荔城破天荒在昨晚深夜下了一场细密的小雪,早上醒来时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就连地上的雪水已蒸发,许多市民看到新闻才知道雪花来过。 周五例行早会刚结束,在夏竹的办公室里。 孙月坐在地毯上,面前摆放一堆堆面料色卡,她正在帮夏竹找一种珠地面料。 只因夏竹记得去年曾经为了某个客户特地到面料工厂开发了这款面料,她想在新一季夏装继续沿用。 哈桑近来在哈努的鞭策下,居然主动出手帮忙解决仓库里的残次品和往年的部分样衣。 虽然忙活了一周之久还没有任何起色,但是大伙儿第一回见到哈桑如此勤奋,也是觉得太阳从西边升起又在西边落下。 孙月忍不住再次吐槽:“哈桑最近是不是撞鬼了?他早上居然问我现在国内的短视频赛道如何。” 夏竹正趴在窗户上抽烟,手里抱着烟灰缸。28楼的风景属实好看,视线广阔敞亮,怪不得有钱人家都喜欢住高层。 “感觉他很想尝试直播行业,只是我认为他的性格不太适合做幕前工作,他就像个洋娃娃,适合被人摆好动作站在镜头前微笑。” 夏竹没有说话,安静地抽完一支烟。 时间一久,孙月作为新职场人越来越适应职场生活,她没了过去的胆怯,更多的是从容应对同事关系和工作任务。 孙月讲着讲着,又提到去年这个时候还在学校里,正忧愁毕业找工作等事项。 她讲着她的迷茫,她的恐惧,还有她的不安。 她说:“我现在不会了,感觉这几个月像过去三五年那么久。” 夏竹戳灭香烟,转身走到办公桌前,将烟灰缸放在左手边上。她太能理解孙月此时的感慨,也能明白过去孙月对生活的不确定性,因为这些心理历程,夏竹统统有过,甚至比孙月更多。 今天早上,夏竹出门上班前,夏美娟打来电话,询问夏竹是否能够在后天赶回牧城参加杜静雯的婚礼。 工作太忙,夏竹竟已忘记这件事情。 夏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一来是自个确实想要趁机休息一段时间,把今年还没休的年假补上;二来是想弥补夏美娟,回牧城陪陪她。 孙月问:“姐,你当年毕业就来到E-shine,哈努那个时候是不是很严厉?” “嗯。”夏竹记不清过去哈努对她严苛的模样,只记得哈努从来都是这副严厉肃穆的嘴脸。 可是,哈努这个人,越是靠近,越能发现他脆弱的内心。 表面只是他的伪装色。 这也是哈努教会夏竹的一个生存技能。 “哈努,是个很厉害的人。” “我也觉得。”孙月说:“虽然大家都很怕他,可是比起哈桑,我更喜欢哈努多一点。” 哈桑就像个败家子儿,孙月说的。 夏竹偷偷笑了一下,她打开抽屉,从中拿出一张请假条,拿出钢笔在上面填写信息,最后签上自己的名字和日期。 隔壁办公室终于有了动静,夏竹正等待这个时刻,她拿起请假条,走进哈桑的办公室。 哈桑正大口灌咖啡,唉声叹气不停。见到夏竹,他忍不住撒娇:“宝贝,我跟你说……” 夏竹没等他阐述烦恼,先是把请假条甩在他的脸上,告诉他:“我明天要回牧城,估计要去一周。” “什么?”哈桑看着纸条上的信息,拒绝道:“我不批准。” “你不批准也得批准。”夏竹冷静地说。 “我拒绝你。”哈桑把请假条撕毁,投进办公桌旁边的垃圾桶里,抬起下巴高傲地说:“夏竹,我不允许你在这个时候离开我。” 他坐在办公桌前,把最后一半咖啡喝完。 夏竹说:“上次那批货我已经把差量补好了,就等整批货回来重新做检测,这些任务我已经交代好仓库的同事了。新一季的夏装已经进入生产期,也已经交代好制衣工厂和销售部,包括客户那边也已经沟通好,暂时没有任何需要我在场把控的情况。” “我不管,反正这个时候你不能走。”顿了一顿,哈桑问:“你要去哪里,为什么要去那么久?” “牧城。” 哈桑喜出望外:“什么,你要回去找美娟小姐吗?” 夏竹点点头:“她想要我回去一趟,陪她几天。” “什么时候的飞机?我跟你一起回去。”哈桑站起来,刚刚还在烦恼之事已然抛之脑后,他在办公室里转来转去,计划着:“咱们得带点荔城糕点回去,我要给美娟小姐买荔枝糕,她最喜欢吃的……你得告诉美娟小姐我也要回去,让她提前做好我爱吃的香菇肉丁包子……” “哈桑。” “上回美娟小姐跟我提起过一种春天才会有的野菜,我想试试,也得提前告诉美娟小姐。”想了想,哈桑拍了拍手,恍悟道:“不对,摘野菜这么辛苦的活,不能让美娟小姐干,等我到了再跟她一起去山里采摘。” 他不停地说着,不停地说着。计划着到了牧城要吃几个包子,要带夏美娟去做什么,还要去夏竹曾经提起过的一家好吃的羊肉店。 夏竹抱着双臂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面无表情地看着哈桑说个不停,他说得绘声绘色,而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有半个小时那么久,哈桑才把计划说完。 夏竹开始朝他泼冷水:“哈桑,你不能去。” “我为什么不能去?” “首先,美娟小姐没有空招呼你。” 哈桑说:“没有关系,我自己能招呼自己。” “其次,这次回去是因为我继父的女儿要出嫁,美娟小姐作为名义上的母亲,她会很忙,根本没有时间搭理你,更没有机会给你做包子吃。” 哈桑自我安慰:“没关系,美娟小姐的女儿是你的妹妹,同时也是我的妹妹,我们一起陪着美娟小姐嫁女儿。” “再次,我不想带你回去。” 哈桑沮丧道:“为什么?” 夏竹指着办公室门外等待许久的同事说:“我的工作可以远程操作解决,你的工作不能。” “Oh,damn……” 夏竹起身:“从明天开始,我就不在荔城了,有什么事9天后再说。” “什么?不是请假一周吗?一周不是才5天吗?为什么是9天?” “因为今天是周五。”夏竹说完就离开。 哈桑在身后算数,算来算去也凑不齐9天时间出来。他问进来汇报工作的同事:“为什么是9天?” 他不知道,还是算不出来。 第28章 尊重 飞机刚在牧城落地,天空就飘下毛毛细雨,轻飘飘的好似羽毛。地面瞬间变得湿哒哒一片,伴随着冷风,一股寒意袭来,夏竹忍不住紧了紧衣领。 牧城在荔城的东南方向,属于中部地区的三线城市。如名字那般,牧城是以畜牧业、农业为主要生产力的城市,是国内为数不多吃面又吃米饭的一个地方。同时,牧城的地理位置很奇特,以市中心为分界线,往东北方向是大草原,往西南方向是高山,中间贯穿一条邬墩河流,往东汇入大海。 杜存江的住房不大,是当年企业分配的员工房,两室两厅的格局。夏美娟和杜存江再婚后,由于夏竹决定在荔城生活定居,杜存江就没有换房子的打算,所以这里没有专属夏竹一个人的房间。 而夏竹过去的家,在夏美娟二婚后就出租给一对苦命的母女俩居住,每月只是象征性地收她五百块钱,夏美娟偶尔还会额外给予她们一些生活物质。 故此,夏竹在牧城再没有能落脚的地方。每次夏竹回牧城来,她都是提前订好酒店,为了不让别人难堪,她主动声明是自己不习惯和他人住在一起。 而这一次,杜存江得知夏竹要回来参加杜静雯的婚礼,他和杜静雯商量,决定安排夏竹和杜静雯住一间卧室。他老人家希望可以一家四口和和美美,一起参谋家里的喜事。 可是,即使杜静雯对父亲的决定没有意见,但夏竹还是坚持在外面住酒店,依旧以习惯问题搪塞。 没有办法,杜存江只能尊重夏竹。 夏竹这回预订的酒店距离杜存江的住房不远,与之相隔几条街道而已。 出租车停在酒店门口,夏竹站在后备箱拿行李。大行李箱太重,她铆足力气也无法抬下来。这时,一名包裹严实的男子走过来帮她把行李拿下来,还没等夏竹开口道谢,那人已经走进酒店,消失在人群里。 夏竹推着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走到酒店前台,她把自己的证件放在台面上:“在网上订的房。” 前台接过证件,为她办理入住。 夏竹拿起台面上的旅游宣传册翻看,牧城不知几何时也成了网红旅游景点,几个官方推荐的景区,夏竹长这么大都没有去过。 其中提到的邬墩大草原,夏竹小时候经常在电视里见到过,但那时候的草原,稀稀拉拉的草坪,牧民放养自家的牛羊,没有相应的管理,满地的牛羊粪。 根本谈不上美感。 现在一看宣传照片,春夏绿油油的景色,秋天金灿灿的山坡,冬天还有各种娱乐项目可供游玩。有马场、有露营地…… 夏竹看得很认真,前台好奇问:“小姐,您是来旅游的吗?” “不是,我是本地的。” “哦,这样啊。”前台把证件还给夏竹,她说:“看您证件上是荔城,以为您是来旅游的呢。” 夏竹把证件塞进钱包夹层里。 说到户口问题,当年夏竹一毕业,恰巧碰上荔城实施的人才引进政策,就把自己的户口迁到荔城去。 “如果您出门需要叫车,可以来前台找我们。”前台工作人员介绍着:“是我们酒店和当地车行互帮互助政策,都是正规的服务行业,不会乱收费的。” “好。”夏竹继续翻着宣传册。 白衣男子搀扶醉酒男走到前台办理入住,醉酒男骂骂咧咧不停,口齿不清地说着胡话,白衣男子找寻身份证件时,醉酒男自个儿扶着台面,快要站不稳。 夏竹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 这一挪,反倒引起醉酒男人的注意。他朝夏竹露出猥琐的笑容,然后靠近她,肆无忌惮地伸出手抚摸她的臀部。 夏竹的巴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重地挨在醉酒男的脸颊上,他的脸立马肉眼可见地红肿起来,五根手指印明显地挂在他的脸上。 不明所以的白衣男质问:“你干嘛打人呢?” 醉酒男捂着脸,迷茫的双眸渐渐变得清醒起来。他怔怔地凝视着夏竹,说不出一句话来。 夏竹指着醉酒男的鼻子:“你敢再碰一下试试看。” 醉酒男生气地挥起拳头,猛地朝夏竹扑过去。夏竹灵机一转身,醉酒男摔了个狗吃屎,整个人扑倒在地板上。 “哎哟”一声,在酒店大堂回荡。 白衣男过去搀扶醉酒男,看到同伴摔倒在地头破血流,似乎晕血症犯,完全不敢看,把脸别得老远,只能指挥酒店人员过来帮他。 工作人员见状,赶紧拿出医药箱过去检查醉酒男的伤势。 白衣男指责夏竹:“你知不知道你打的人是谁?” 夏竹不等对方的解释,拿起手机拨打报警电话:“喂,这里是曙光街……” 前台经理赶忙抓住夏竹的手腕,一个劲地道歉:“小姐,很抱歉,这件事交给我们处理可以吗?” “您好,牧城110,请问有什么需要帮您?” 夏竹的目光微微下移,前台经理立即放开她的手:“对不起,这位小姐。请您相信我们,这个事情我们可以处理。” 负责为夏竹办理入住的前台员工双手捧着房卡,尴尬地不知是否要在这个时候开口说话。 夏竹看了一眼还在地上趴着的醉酒男,把手中的电话一并交给前台经理处理。 白衣男的脸色煞白,生气地说:“他要是有个什么好歹,你等着被请去喝茶吧。” 前台经理和警方解释情况后,挂去电话把手机还给夏竹,接着走到白衣男面前,礼貌地和他谈论:“对不起先生,这里是公众场合,请不要大声喧哗。” 他又说:“先生,刚刚您的朋友冒犯到这位小姐了,恕本店无法为二位办理入住。” 白衣男不服气:“凭什么?” 前台经理说:“本酒店有规定不予接待不尊重女性的人。” “我们是你老板的朋友,是他让我们来的。” 白衣男的注意力转移到前台经理处,和他争个你输我赢。 夏竹冷漠地接走房卡,拒绝工作人员帮忙拿行李的服务,自己推着行李箱准备走向电梯。她想了想,又后退几步到前台经理面前,她指着四周围的监控:“希望你别让我失望。” 说完,夏竹走向电梯。等待电梯开门的期间,白衣男在背后骂骂咧咧,对工作人员的态度感到极度不满。 “生哥,你们家的员工怎么回事啊?办理入住的时候,就因为老黄碰了一个娘们,这就不让我们入住了?”白衣男生气地拿着手机打电话,他催促对方:“你赶紧下来,老黄醉得不成人样了,累死我了。” 电梯门一开,夏竹半抬行李箱进入电梯,根据房卡上的房号按下12楼的电梯按键。 电梯门将被关上之际,夏竹抬眼望着大厅,一个熟悉的背影忽然出现在眼前,而后消失不见。 夏竹没有过多去猜测那个背影是不是自己认识的人,她盯着缓缓上升不断变化的数字,一层又一层,直到数字12的出现。 由于订票时间太晚,只能订到早晨的航班。 早上起得太早,夏竹完全没有休息好,她的眼睛快要自动闭上了,全凭意志力在支撑她走到酒店房间里。 第29章 小心翼翼 一直休息到下午4点,夏竹才醒来。 她换上一套休闲的衣服,整理好疲惫的情绪后才出门去杜存江家。去之前,还在小区门口的水果摊买了个果篮。 虽然是自己母亲的新家,但她更像是这个家里的外人,对各种该有的礼节变得格外小心翼翼,生怕做错了给夏美娟丢脸。 夏竹站在家门口,按下门铃。 “你来啦。”开门的是杜静雯。 她的脸上化着很浓的妆容,鼻翼两旁卡着一层厚厚的粉底,两颊的腮红好似猴屁股,睫毛又似苍蝇腿般粘在眼皮上。夏竹觉得她的妆容特别滑稽:“你在试新娘妆?” 很明显,夏竹觉得自己在说废话。 “嗯,这是最后一个。化妆师说新娘妆就得浓一点,拍照的时候才上镜。”杜静雯从鞋柜里拿出一双粉红色的毛绒拖鞋,放在夏竹的脚下。 这双鞋是新的,刚刚从快递袋子里拆出来的,隐约还能闻到一股胶味。 夏竹换上鞋子,问道:“就你一个人在家吗?” “都在里面试衣服呢。” 跟着杜静雯走进屋里,刚把果篮放在桌子上,就看到夏美娟穿着一身红色的直筒裙从卧室走出来。夏美娟又卷了泡面头,她特别喜欢这个发型,夏竹有印象以来就常见母亲顶着这样的发型。看起来像是前两天才做的发型,卷曲的程度还很不自然,远远还能闻到一股药水味道。 她胖了一点,肤色白里透红,看来这一年里生活得挺好。夏竹的皮肤遗传了她的母亲,特别白净。 夏美娟扯着裙摆,尴尬问道:“好看吗?” 连衣裙是大红色的,外层是棉线蕾丝的面料,里层是普通棉布,手感粗糙又生硬,看起来很劣质。腰间的隐形拉链不平整,被夏美娟腰间的赘肉撑得弯弯曲曲的,没有任何美感。裙子的长度到膝盖,将夏美娟的身高压矮了一节,她还要搭配一条肉色的保暖丝袜,看起来特别突兀。 杜静雯皱眉道:“怎么跟网上的卖家秀不一样啊?” “妈,这是明天要穿的衣服吗? 夏美娟捋了捋裙子的翘边,眼神不自觉瞥向杜静雯的方向。 夏竹将手上的三个袋子放在沙发上,从其中一个袋子拿出一套新衣服,递给夏美娟:“你要不试一下这套衣服?” 夏美娟接到手,余光瞄向杜静雯,好似在等待对方的发号施令。她不知所措地拿着衣服,笑着对夏竹说:“我衣服很多的,不用给我买。静雯平时也会给我买衣服,我穿都穿不过来。” 杜静雯看了一眼款式,说:“阿姨,你试一下这件吧,感觉这件衣服的颜色更加适合你。” 话刚说完,夏美娟迫不及待走到卧室换衣服。 夏竹环顾家里一圈,问道:“你爸呢?” 杜静雯坐在沙发上回复信息,她抬起下巴朝卧室方向挪去:“他在里面臭美,逮着化妆师帮他弄发型。” 夏竹将其中一个袋子递给她:“不知道送你什么,就给你做了一套衣服,你平时上班可以穿。” 袋子特别沉,杜静雯接过来一看,里面是一套职业装,内搭是真丝衬衫,领子做了多层花边设计,料子非常软,手感特别舒服。西装外套的做工很精致,她迫不及待拿出包臀裙,在自己的身上比划。 完全是量身定制。 袋子里还有两个盒子,杜静雯拿出来一看,是一双牛皮高跟鞋和一个最新款的Chanel包包。她拿出高跟鞋上脚一试,大小刚好。又拿出包包背在肩上走了几步路,鞋子一点也不磨脚,包包也正是她喜欢的款式,她兴奋地说:“谢谢。” 夏竹又从包里摸出一个红包,递给杜静雯:“新婚快乐,祝你往后一切顺利。” 杜静雯感到很意外,她接过红包,脸上的笑意不断,眼角的粉底跟着眼尾纹变得皱皱巴巴。 夏竹走进卧室,跟杜存江打了声招呼:“叔叔。” 杜存江坐在梳妆桌前,化妆师正在为他做发型,头上喷了很多发胶,梳子一梳,变成一缕一缕的。他高兴道:“小夏回来啦,你看我这个发型怎么样?” “很帅。” 夏竹将手上的袋子递给他,是一件西装。她给他们三个人都准备了礼物,她不爱做讨好人的工作,只是为了夏美娟的面子,不得不这样做。 礼貌地和杜存江寒暄几句后,夏竹走出卧室。夏美娟正站在镜子前整理发型,夏竹给她带来的上衣是一件渐变色的中式刺绣毛呢短外套,下身搭配一件宽松的黑色裙裤。 夏美娟不爱穿裙子,她的衣柜里基本找不出两件裙子。 杜静雯主动开口夸奖:“果然是服装设计师,眼光就是不一样。阿姨,你明天还是穿这一身吧,这一身更能凸显你的气质。” 可能是收到了夏竹的礼物和红包,杜静雯的态度变得友好了些,暂时感受不到冷漠和攻击性。 夏美娟抑制住自己对这套衣服的喜欢,嘴上说着门面话,夸奖杜静雯对她的好,夸对方还念着为她准备婚宴的服装。 “两件衣服我都喜欢,但是我更喜欢静雯给我买的颜色,可能是人老了,就喜欢颜色艳一点的来衬托……” 杜静雯换上夏竹为她定制的职业装,站在镜子前结纽扣,她同样阿谀奉承:“阿姨,你明天穿这套吧,怕你太漂亮抢了我的风头。” 镜子里的两人咯咯大笑着,夏竹站在她们身后,十根手指藏在大衣口袋里轻轻抠着,内心担忧任何一方出现不满的情绪。 杜存江听到二人的笑声,做完发型后,换上夏竹送给他的西装外套,大摇大摆走着武生台步出来,他昂首挺胸,询问道:“什么事情你们母女三人这么开心啊,我也要加入。” 牧城没有暖气供应,进屋到现在,即使门窗紧闭,仍旧感觉寒冷。夏竹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脸上僵硬的笑容,难以让她融入到这个需要小心谨慎维系的新家庭。 杜存江他特别满意夏竹为他做的西装,或许他也是为了对方的心意,决定明天就穿这一件西装了。 大家的余光纷纷注意着杜静雯这位主人翁,生怕她闹脾气。她虽然没有野蛮刁钻的性子,但也不是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一类人,她总有自己独特的想法和见解。 但好在,她今天心情不错,没有表现出什么意见来。 四个人有着自己的小心思,都在扮演对方喜欢的样子,小心翼翼的,一点也不真实。夏竹在这里待了不到半个小时,她就觉得累了。 她在这个家里,一直待到晚上九点,才回酒店。 第30章 婚宴 次日,天刚微亮,夏竹就起床。她简单画了个淡妆,穿上稍微正式一点的休闲服装,在镜子前演练许多遍礼貌微笑才去往杜存江家中。 在社交场合,她的笑总是似笑非笑,有时候比哭还难看。 杜静雯穿上白色的婚纱,化妆师为她做好造型和妆容,今天的妆容比昨天的好看不少,想必是昨晚两人交谈中,杜静雯听取了夏竹的建议。伴娘团陆续来到杜家,她们换上礼服,做上造型,又将卧室布置好,做接亲游戏的准备。 摄影师在拍出阁照片,夏竹躲在角落里,担心入镜。只有最后拍全家福时,夏竹才站在夏美娟的身后,露出勉强的笑容。 这是夏竹长这么大以来,唯一一次某种意义上的全家福。 新郎的接亲队伍来到门口,伴娘们开始游戏。夏竹不太合群,也不觉得这些把戏有什么可开心的,她站在人群后,静静地看着别人狂欢,偶尔帮忙端茶递水,帮他们拎包拿东西,像个透明工具人。 完全没有名义上姐姐的样子,她并不介意在这里当个透明人,只希望大家都看不到她,平平静静把这一天过去。 她不妨碍大家的狂欢,也不希望被别人打扰内心的平静。 从小到大,因为父亲的去世,她的内心从未有过归属感。即使她还有母亲,但内心总是空空的,犹如黑洞般,填不满。 新郎在一堆气球里找到婚鞋,单膝下跪在新娘面前为她穿上婚鞋,为她朗诵结婚誓言。主持人调动现场氛围喊着接吻,伴娘伴郎们跟着起哄,摄影师记录幸福场面,父亲在人群后偷偷抹眼泪。 有人开心,有人幸福,有人难过,也有人觉得……很无聊。 正午,一行出嫁的婚车才出发,去到离这不远的牧城大酒楼。夏竹早已饥肠辘辘,她跟在夏美娟身后拎包,偶尔给继父递上纸巾。 婚宴正式开始,两百号人挤满整座宴会厅。 主持人邀请新郎的父母上台致词,二老笑容满面,落落大方感谢亲家对女儿的栽培,感谢亲家忍痛割爱。杜存江坐在台下哭得不能自已,纸巾一张接过一张。 主持人紧随其后又邀请新娘的父母上台致词,在热烈的掌声中,夏美娟帮杜存江整理好领带,安抚好他的情绪,两人牵着手刚要起身上台,可这时,杜静雯的亲妈先一步走上台去。 杜存江瞬间变了脸色,他并不知道前妻会到现场。抬头一看,台上的杜静雯对亲妈的来临并不意外,他便猜到事情的来龙去脉。 夏美娟准备了一晚上的祝福致词,此时是派不上用场了。主持人在台上不停喊话:“咱们新娘的爸爸在哪里呢?是不是大家的掌声不够热烈?让我们用更热烈的掌声欢迎新娘的爸爸。” 掌声和欢呼声不断响起,夏美娟见状拒绝上台,认为大喜日子不应该把家里的矛盾展现在门面上,她让杜存江赶紧上去。杜存江不好再拖下去,只好站起身来,扭上西装扣子,走上台去。 夏美娟盯着台上杜存江的前妻,她长得很漂亮,穿着一身红色的连衣裙,搭配一条皮草披肩,她的身材好像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苗条又纤细,夏美娟摸了摸自己的肚腩,羡慕极了。 夏竹坐在她的身边,紧紧挽着她的手臂,靠在她的肩膀上,撒娇道:“美娟小姐,牧城的婚礼习俗怎么这么繁琐啊?我好饿啊,什么时候可以吃饭?” 夏美娟摸了摸她的头发,安慰道:“再忍一下,等他们都说完话,就可以吃饭了。” “妈,如果今天是我结婚,你会不会跟叔叔一样哭得双眼都肿肿的?”夏竹盯着台上正在发言的杜存江,他的两只眼睛从今天早上一直没有停止过流泪,鼻子都要擦破皮了,红得好像小丑的鼻子。 “不知道。” “妈,假如以后我会结婚,你一定不要哭,眼睛肿肿的不漂亮。” 夏美娟歪着头抵着夏竹的脑袋,她的双眼闪烁着泪光,声音很是温柔:“好,等你出嫁那天,妈妈一定会笑得很开心。” 夏竹快要睡着了。 这样的场合,和公司年会无异。枯燥的发言,无聊的人和事,夏竹不太明白,开心的日子为什么总有人在哭? 她只关心今天的宴席会不会有螃蟹吃。 每回打发宴席前奏的无聊,夏竹都用来猜想螃蟹君会不会到来,以什么样的方式降临,是清蒸,爆炒,还是生腌? 等了很久很久,主持人才停止发言,婚宴进入重点环节——开席。 夏美娟这位当了6年的后妈,几乎被遗忘在角落里。母女二人像是来吃席的新娘方的朋友,同桌的其他宾客问及身份时,夏美娟巧妙地敷衍过去。 夏竹只顾着填饱肚子,她为夏美娟盛了一碗石橄榄乌鸡汤,低声向母亲抱怨:“看来今天的宴席没有螃蟹。” 夏美娟从转盘餐桌上拿走最后一块丝绒小蛋糕,放在夏竹的餐盘中,说:“你想吃啊?妈明天去菜市场给你挑新鲜的,你想清蒸还是爆炒?还是想喝三眼蟹豆腐汤?” “都想吃,怎么办?” “那明天给你做全蟹宴。”夏美娟喝着汤,想了想:“可是你杜叔叔胆固醇有点高,不能吃螃蟹。” 蛋糕一口塞进嘴里,夏竹的嘴角粘上一点红色的甜酱,她伸出舌尖舔了舔:“美娟小姐变了,眼里只有她的男人了。” “我是怕他嘴馋偷吃,你得帮我盯着点。” 夏竹点了点头:“是是是,我一定完成美娟小姐的使命。” 宴席进行到一半,夏美娟这位后妈才被新娘记起来,她被新娘邀请跟在亲属团里,向各位来参加婚宴的宾客敬酒。 夏美娟的身份被继女当众承认,她又变得活泼开心起来。哪怕遭到丈夫前妻的冷眼旁观和鄙夷,她像小娇妻一样跟在杜存江身边,两人紧紧牵着的手,足以令她雀跃。 夏竹端详继父的一举一动,默默给他打分。6年来,她对继父的认识很浅,多数是母亲主动在她面前阐述二人的婚姻生活,暂时还没有过对继父不满的地方。 无聊地环顾四周,宴席大厅变得吵闹无比,新郎新娘被亲朋好友灌酒,小孩到处乱窜尖叫,还有一群中年男女大声说话。 夏竹被吵得头疼,她轻轻打了个嗝,放下手中的筷子喝了一口饮料,然后起身走出宴席大厅。她望着墙上的指示牌,朝着消防通道楼梯间走。 走廊很长很长,足足有一个标准篮球场的长度。路过一个又一个宴会厅,各种不同风格的婚宴正在举行,夏竹的内心难免有些触动,曾经有人向她许诺未来和婚姻,只是渐行渐远渐无书。 跟着指示转弯,夏竹看到不远处的楼梯间。 右手边的包厢里传来男女狂欢的声音,夏竹好奇往里望去。一群看起来和夏竹差不多年纪的男女围坐在餐桌前,一位穿着性感的长发女子正站在餐桌前举瓶饮酒,一瓶新开的酒被她咕咚咕咚喝下肚。随后,在一声声起哄中,女人娇羞倒在旁边男人的怀里。 乍一看,又是他? 白色头发的男人,他穿着那件眼熟的黑色卫衣。 服务员上完菜推着推车走出包厢,紧接着,包厢门被关上,里面的热闹刹那间被隔断。 夏竹继续往楼梯间走去。 第31章 短命鬼 楼梯间非常宁静,阳光透过窗户打在瓷砖地面上,外面蓝天白云。夏竹坐在台阶上,她从大衣口袋里掏出烟盒,倒出一根放进嘴里,烟蒂上的甜味涂层在舌尖散开。 此刻,她的思念达到顶峰。 夏竹把烟取下,拿在手中把玩。片刻后,她才点燃香烟。 过去的一幕幕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她想着那个人现在会不会也在牧城?正在做什么?会不会也像她一样思念着对方? 又或许,那个人已经开始新生活,将她彻底忘怀。 消防门对面传来老婆婆痛苦哎哟的声音:“我的腰。” “没长眼啊?”男人语气凶巴巴,声音干硬又尖锐。 年轻男女的声音几乎淹没老人的痛苦哀嚎,又听到他们的笑声逐渐远去。 “你们撞了人还有理了?” 这一声格外熟悉,夏竹立即掐灭手中的香烟,双手用力挥散去尼古丁味道,担心自己的恶习被母亲发现。 夏竹不停哈气,确认自己不会穿帮才打开消防门。 夏美娟正扶着一名老人,她把老人交给酒楼的工作人员后又指着前方乌泱泱的一伙年轻人:“是他们其中一人撞到老人的。” 那群年轻人里,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银白的发色混在其中格外显眼,他的右手搭在长发女人的腰上,和他的朋友们有说有笑离开酒楼。 “妈,你没事吧?”夏竹走到夏美娟身边。 “我没事。”夏美娟解释:“是那群人走出包厢没看路,把老人撞倒了。一个个喝得烂醉,都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目送老人离开,夏竹问:“妈,你怎么出来了?” “我来找你。”夏美娟拉着夏竹走进楼梯间。 夏竹疑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你每回参加宴席,吃饱了就喜欢躲在楼道里。”夏美娟对楼梯间隐约的二手烟和沉闷的气味感到嫌弃,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调整心跳频率。她从口袋里拿出两只被纸巾包着的蒸螃蟹,笑嘻嘻地说:“刚出锅的,还热乎着。” 夏竹的脸上写满惊喜,嘴角微微搐动,眼中闪过一丝泪光。母女二人坐在台阶上,夏竹仗着母亲的宠爱恣意做出娇态:“美娟小姐,你真好。” “我的宝贝也很好。”夏美娟把螃蟹掰开,凑到鼻子下方闻了一下,拿给夏竹:“这味道一闻就是很新鲜的螃蟹,肯定很好吃。” 夏竹闻了闻:“嗯,很香。” 夏美娟给螃蟹剥壳,夏竹只负责吃。像过去一样,夏竹被母亲明显地偏爱着。 夏竹问她:“不用敬酒了吗?” 夏美娟摇头:“应该不用了,我看都喝得差不多了,他们在里面拍照,有些客人已经退席了。” “今天的婚宴菜式还不错,手把肉一点膻味也没有,肉质特鲜甜,韭花酱咸淡也调得特别好。”夏竹感慨:“在荔城就找不到这么好吃的羊肉,不好吃还贵。” 夏美娟说:“我听说是男方家自己养的羊,统统2年以上的肉。”讲着讲着,她忽然变得伤感:“前几天,你杜叔叔总是大半夜哭,说担心静雯婚后受欺负,说她从小到大十指不沾阳春水,男方家又是老牧民,虽然养了上万只牛和羊算是大户人家,但是怕她到了男方家里要帮忙养羊要帮忙种草……” 夏美娟又变得愉悦了些:“我说现在的小年轻有自己的打算,她自己知道要按部就班还是去住大草原。” 夏竹安静地吃着螃蟹,听着夏美娟讲日常生活中三个人的相处,说来说去都是平淡里的小开心,没有大起大落的矛盾人生。 夏美娟掰下蟹壳,用一只蟹钳把蟹黄拨到一起,递给夏竹。她凑到夏竹身边低声耳语:“其实我也不喜欢参加这种场合,但是没有办法,人是群居动物,在社会交际中难免会有几个时刻是迫不得已的。” 她说着这些年来参加过的各种宴席,有多么的无聊。她说吃不到好吃的菜式,要么就是吃不饱,还不如在家里煮泡面,那样吃得比较香。 下午5点钟,婚宴结束。 杜存江的双眼哭得红肿,白眼球布满血丝,回家开车的任务交到夏竹手中。 杜存江和卢美娟坐在后排,卢美娟不停给他递纸巾:“有那么伤心吗?小年轻住市中心又不是住郊区草原,两家离得又不远,开车十分钟就到了。送碗汤过去,还是烫嘴的程度。” 杜存江一把鼻涕一把泪:“你不懂,等将来小夏出嫁了,你就知道这种感觉不好受了。” “将来我的宝贝出嫁了,我一定开开心心的。”夏美娟故意埋汰他,只听他哭得更加伤心,安慰他说:“别哭啦,你的眼睛都要哭瞎了。” 杜存江和其他男人不太一样,他特别感性。夏竹猜想,这或者和他多年来独自抚养女儿有关系,又要当爹又要当妈,一个人扮演着两个人生角色,一定是在不知不觉中多了一份女人的感性。 这一点,和夏美娟差不多,只是二者相反。有时候,夏竹会觉得夏美娟过于坚强理性,她无论遇到多严重的事情,从来都是不慌不忙。 过去,在那个治安还不太理想的年代,因为父亲的离世,孤儿寡母不止遭受爷爷奶奶的欺负和咒骂,同时还被不少邻居街坊瞧不起。除了好友王子云一家常年会帮助她们外,其他邻居无非就是看热闹,看几时能合理夺取她们家的家私财物。 夏美娟天不怕地不怕,就算对方是一群男人,她依旧敢拿起一把菜刀誓死捍卫尊严。夏竹从来没有见她哭过,也许,在自己的男人倒下之前,她已经把这辈子的眼泪流干了。 遇事不慌不乱,总能耐下性子把事情解决好。这一点,夏竹在日常生活中被夏美娟潜移默化。 回到家,杜存江因喝了点酒又因哭得太累,困意席卷,他和夏竹招呼一声后直接走到卧室睡觉去了。 这个家里乱糟糟的,地板全是脏脚印,接亲游戏的彩花撒得到处都是。夏美娟操劳一辈子,似乎没有停下来过。她进屋还没坐下休息片刻,就开始收拾卫生。 夏竹帮着她打扫,夏美娟一个劲儿地说:“我来就好了,你去休息。” 她越这样,夏竹越觉得她在这个家中是个外人。 夏竹没有搭理她,把地面扫干净后开始拖地。夏竹问她:“什么时候去祭拜我爸?” 夏美娟正蹲在鞋柜前,把拖鞋上沾到的亮片一点一点清理干净,她想了想,问道:“你能在牧城待多久?” “一周。”夏竹停下来扎头发。 夏美娟盘算着:“明天周一得开店,这两天忙得忘记去店门口粘贴告示了,如果明天还不开店的话,街坊邻居和附近的小学生要挨饿的。周三呢,是静雯新婚回门,肯定还会有很多事情忙。你这次回来还要去参加同学聚会或是见朋友吗?” “不用,她们年后都比较忙。” “那我们周二去,周二你杜叔叔也能休息好了,能帮我看店。” 夏竹问:“杜叔叔会介意吗?” 夏美娟把鞋子整理干净后整齐摆放进鞋柜里:“不会,他每次都会帮我准备好祭品,有时候还非要跟着我去。”她又拿起抹布擦茶几,缓缓说道:“你爷爷当年去给你爸算命,说你爸是个短命鬼,我还说你爷爷封建迷信,跟他吵了一架。没想到还真被那算命先生说对了。” “最近老是梦见那短命鬼……” 夏竹低落:“为什么他从不来我梦里,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夏美娟嘿哟一声:“记得他这个死鬼干什么?虽然长得是挺帅的,但是你爸这人跟哑巴似的,骂他两句都不知道怎么回我,只会傻笑认错。” 两人一边打扫,一边聊着日常。 夏竹当起倾听者,听夏美娟讲这段时间以来经历的趣事,又聊起杜存江对她的照顾和关爱。 能感觉到,卢美娟过得很好,夏竹便放心了。 第32章 小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