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凰》 第1章 逃亡 长圣二十四年,冬,腊月的最后一天。 拂晓的天光浅浅淡淡,未大亮,灰蒙蒙的,已看不清有云无云。 ‘轰’的一声,一颗火球飞到了城楼上,随着守城士兵一同掉下城楼的,还有一面旌旗,上书一个大大的‘景’字。 不远处喊杀声与马蹄隆隆声四起,激的城门楼子上的士兵们霎时乱作一团。 “是北狄!他们居然反了!”一位将领啐了一口,朝下四顾,“快!快马进宫禀报皇上!” “报!主将!永安门也被北狄悄悄围了!他们已经开始上破门锤了!怎么办!” “报!嘉福门也被围了!” 鹅毛般的雪片子打着旋儿往琉璃瓦上落,不一会儿,已是白茫茫一片。 高大巍峨的朱门上,匾额上书三个金漆大字——公主府。 突然,寂静无声的巷子涌入‘嘚嘚’马蹄声,伴随着的是盔甲刀剑的磕碰声。 打前头的士兵个个披甲戴胄,腰间挎刀,跑到府门前迅速分两列站立。 其中几人抬着一个大箱子,往府门前‘咚’的一放。 后头一个骑马的还未到台阶前便勒了缰绳翻身下马。 光洁白皙的脸庞上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一双剑眉下是深邃淡漠的眸子。 也不过刚二十出头的年岁,却已是身躯凛凛,金盔金甲,清贵中不乏英武。 他一面箭步直冲府门,一面呐喊,“叩门!” 一个士兵随即上前急促叩门,“镇国将军府上来人,快快开门!” 没等多久,府门缓缓打开了一个缝,一个老人眯着眼睛朝外张望。 看到来人的刹那才将府门大打开,神色惊慌的往里请人,“祁少将军!您这么早来——这是——” 祁鹤未多讲,只甩下一句,“快快叫醒府里各处家奴!将人遣散!” 话落,扶着刀径直跨进门槛,绕影壁,快步进二门。 管事年纪大了,跟在身后亦步亦趋,撩着袍子急急问询。 “少将军,能否告诉老奴这是怎么了?这——这个时辰公主还没醒,您知道的,您是外男,不得擅入!您——” “张管事!您是老糊涂了不成!”祁鹤身后的一个侍卫将管事一把拽住,面色焦急,粗声粗气,“敌军已经在城门外了!这时候了还管什么外男不外男的!我们少将军奉皇上之命护送公主出城!再晚就来不及了!” “啊!——这么快就打进来了!”张管事惊的嘴巴都合不上了,“哎吆!这可怎么好!” 可到底是公主府里的老人了,也就慌张了那么一瞬,转而便神色镇定的招呼。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把人都叫醒!” 小厮们呆怔站立,相互看了一眼,这才撒了手中的活计四下奔去。 府里突然闯入佩剑的外男,所到之处已是一片惊慌,还没到后院,侍婢们就已经得了信儿。 “你说的可是真的!” 青娥神色慌张的边扣衣领的扣子边撩开珠帘走到了外间。 闻蝉翻箱倒柜的拣出几个包袱,一面往里塞东西一面看向青娥,“我刚从正堂那边回来!亲耳听见的!快别问了!赶紧去把公主叫醒!这说跑就得跑了!” 青娥面色哗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话怎么说的!敌人打咱们,咱们还得跑了——这么大的雪!往哪儿跑啊!” 闻蝉见青娥这般,着了急,“不跑?不跑就得死!奸杀抢虐什么是他们北狄人干不出来的!” 抬手将青娥招过,“别哆嗦了!你过来收拾细软,值钱的小物件拿上,再拣几件公主的衣裳,别的不要!” 说罢,正欲往内室走,门外进来一高大人影。 “祁少将军!”闻蝉登时吃了一惊。 “公主起了吗?”祁鹤顾不上客套,也顾不上旁人的讶异,此时此刻他的心头,除了这位公主的安慰再没别的。 “婢子这就要叫去!”闻蝉说着,欲掀帘抬脚往里走,却掀了个空。 “表哥?你今儿怎么这么早来了?来同我一起用早膳吗?” 景华簪睡眼惺忪的站在帘子下,一手揉着那双如水的眸子,一手挑着帘子。 一身素白亵衣将她纤瘦的身子若隐若现的将将裹住,丝缎般的及腰墨发顺从的垂散在胸前。 白皙尖削的脸颊上,荔枝皮色的唇正咧着笑。 软玉温香,天真无邪。 是带着几分孩子气的。 只那么一眼,祁鹤心头猛地一震,耳根渐红,慌乱的转过身子背对着珠帘下的人。 情迷之余,他更多的是感到自己的心在滴血。 这么一个刚过及笄礼,玉质柔肌的千金之躯,怎能受的了接下来前途未卜的逃亡之苦! 大手紧紧握住腰间的刀柄,他已分不清究竟是指尖的疼传到了心里,还是心里的疼传到了指尖。 “青娥?你拿着包袱在那儿哭什么?” 府里隐隐的喧闹声渐入后院,看着眼前神色怪异的几人,景华簪的意识一下子清醒了。 心头咯噔一声,她脚步虚浮的上前几步,“表哥,是不是——北狄打进来了?” 祁鹤死死攥着刀柄,未回头,扬声道:“速速给公主更衣!”说罢,抬脚往院外走去。 在祁鹤的几番催促下,景华簪带着闻蝉和青娥急急的上了早已停在府门外的马车上。 就在祁鹤翻身上马之际,景华簪推开轿门探出了头,烟眉微蹙,“表哥,府里的下人们怎么办!就这么不管了吗!” 祁鹤叹了口气,俯下身子凑到景华簪脸跟前,忍不住抬起手指将她鬓边的一缕发丝朝耳后拨去,温声道:“放心吧,我怎么能想不到你的顾虑呢?我已经下令将他们都遣散了,也都发了银钱,余下的,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景华簪一把握住了他的指节,眸中含泪,看的祁鹤心头又泛起隐痛,他最是见不得她哭。 “父皇和母后还有二位皇兄他们呢?他们也已经出城了吗?” 祁鹤抿了抿唇,不想回答,却被景华簪死死拽住不松手。 他无奈将她的手全数握在掌中,攥了又攥,摇了摇头,“簪簪,他二人是大景朝的国父国母,怎可在敌人外侵的时候撇下臣民私自逃亡!二位皇子更是要做表率——” 景华簪一听这话,登时急了,拉开轿门就要下马车,“父皇母后不走,我也不走,我是大景朝的公主,臣民供养着我这么些年,我要与他们共存亡的!” “胡闹!共存亡是我们这些男儿的事!与你一个公主有何干系!” 祁鹤狠心甩开景华簪的手,不顾她的哭闹将人推进轿内,扬声呵斥,“看住你们公主!” 可景华簪依旧是不依不饶,祁鹤急了,从怀中掏出一封厚厚的信笺递进车内,“簪簪!别让你父皇和母后伤心!” 说罢,起身挺背,勒紧缰绳,朝前喝令,“走!” 景华簪吸着鼻子,抖着手手忙脚乱的将那信笺打开,‘啪嗒’一声一个小玩意先掉到了脚边。 “什么东西掉了,捡起来。”吩咐过后,她抖了下信笺里抽出来的黄表纸,撩起轿帘细细的看。 纸上的字迹粗粗写就,看得出,那人写下这几行字的时候,定是已经处在十分慌乱的境遇。 “是我母后的字迹——”景华簪一手捂着嘴,不可抑制的抽噎了起来。 “簪簪,展信安。局势不明,尽快随祁鹤出城,三日之内,若无恙,母后自会派人去寻你,否则,你就隐姓埋名逃的越远越好!切记不要让人知道你的身份!现在大景只怕遍地都有北狄人了!簪簪,一定要活下去!若有机会——定要光复我大景!” “公主,是皇上和皇后娘娘的令牌。”闻蝉双手托着递到了景华簪的跟前。 景华簪一把将令牌攥在手心,泪流满面。 北狄士兵已经将城门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没敢走城门,穿后山而过,雪越下越大,走到天黑,才敢停了脚。 马车停在山脚一处破庙外,祁鹤遣人进院去燃篝火,回头见人迟迟不下车,上前摆了摆手,几个士兵会意离开。 第2章 发高热 “还生我气呢?” 四周空荡荡的,荒山野岭,除了呼啸的风,什么都没有。 “饿了吧?听话,下来吃些东西,我点了篝火,暖和。” 国破了,家没了,贵公子一夜之间变成了四处逃亡的贱民,明日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 骑了一天的马,一路躲躲藏藏,又惊又累,心头实在酸涩,可即便如此,他还是硬生生挤出了几丝笑意。 “簪簪听话。” 可半晌,车里头还是没声。 他摇了摇头,一下跌坐在马车跟前,“哎吆!——” 果不其然,没等他发出第二声哀嚎,马车的门‘哐当’一声拨开了。 “怎么了!怎么了表哥!伤着那儿了?” 景华簪提着裙子不顾闻蝉的阻拦,一下子跳到了祁鹤身旁,搀着他的身子前后左右的看。 这个招数,他自幼就对景华簪用,这么多年,依旧屡试不爽。 发丝不断撩拨在他的脸上,若有若无的香气勾魂似的钻进他的鼻尖,他眯着眼睛,任由景华簪将他搀在怀里。 “你又逗我玩!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这么玩!” 发现了祁鹤的把戏,景华簪一下子斜了身子,任由人往地上摔去。 祁鹤见景华簪又嘟了嘴,忙一个打挺起身,嬉笑着一把将人拽住往庙里走去,“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耍性子!” 闻蝉和青娥一面从马车上往下拿东西一面望着二人的身影嗤嗤的笑。 下了雪,枯枝泛潮,燃上一会儿便没了火星子,几次三番地点着,火石都快不够用了。 “表哥,别点了,歇了吧,你也累了。” 景华簪斜靠在墙根,歪着头望向窗外,半轮月忽隐忽现的挂在枯树头,寒鸟‘咕咕’的叫着。 素白指尖拢了拢披在肩头的大氅,“也不知道城里现在是何境遇了——” 顿了顿,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叹了口气。 “若不是父皇这几年不停逼着北狄上贡,使得他们不堪重负,他们又怎会联合那几个小国来打我们!” “他们本就是个小国而已,哪里能受的了每年给我们上贡那么多东西——” “逼得人家的子民们都活不下去了,可不是得反么!” “簪簪,这不是你该议论的事,北狄与我们大景朝之间,是世代的恩怨,如今兵戎相见,不是皇上一个人的错,你不能这么说你父皇,他会伤心的。” 祁鹤拿着枯枝低头拨着火星子,“更何况,他们依附我们大景朝,理应上贡,这没什么好讲的。” “你胡说!”景华簪撇过头,昏暗的暖光照在她白皙的脸上,一双黑眸闪烁着晶莹,倔强而又柔弱的瞪着祁鹤。 “你和我父皇一样!一样冷血!一样没有人情味儿!” 说罢,她腾的站起了身往后殿走去。 大氅呼啦啦扇过,尘土搅着火星子扬了祁鹤一脸。 祁鹤紧紧合上了眸子,疲惫的低下了头。 “去,把我那件大氅给公主拿去。” 一旁的侍卫不挪脚,支支吾吾,“那将军您——夜里会冷的!这庙四处漏风!您的腿上又有旧疾。” “再说了,公主她有大氅,我还看见闻蝉那会儿还从马车里抱了床被子出来——” “叫你去你就去!怎么这么多废话!”祁鹤抬起头,面上已没了刚才的柔情,现了几分肃色。 侍卫迅速低下了头,把一旁的玄色墨狐大氅卷巴卷巴往后走去,边走边小声嘟囔。 “上赶着给人家当小爹!比皇上爷还上心!这爹自小当到大了,就是没个够呢!” “士锦!你是不是皮又痒了!”祁鹤抄起脚边的石子儿朝后殿扔去。 ‘啊——啊——’ 几声尖锐的叫喊声传来,士锦抱着大氅住了脚,祁鹤迅速把着剑柄站起了身。 “将军,是后殿!”身后的侍卫也纷纷起身,却未敢妄动。 “簪簪!”祁鹤大喊了一声,大步流星往后跑去,推开门,三个姑娘瑟瑟发抖的挤在榻上都快哭出来了。 “将军——有——有老鼠!”青娥搀着手指指向破败的佛像下边。 祁鹤这才收了剑,松了一口气靠在了门框上。 他余光轻瞟着景华簪,谑笑出声,“这屋里有人的火气都快把庙顶烧着了,你还怕什么老鼠!” 说罢,伸手将士锦怀中的大氅拿过,走到榻边铺好,朝景华簪看了一眼,返身往门外走去。 刚走到门口,便传来了啜泣声。 闻蝉是个有眼色的,拉着青娥起身下榻,拢起被子往外间走。 “将军,我和青娥胆儿小,若是有您在,公主定会睡的心安些。” 说罢,不等祁鹤应声,便出了屋。 “欸?——”祁鹤空举着一只手,可屋门已经关上了。 看着抱着膝盖坐在榻角抹眼泪的景华簪,他的心头涌上一股心疼。 缓步走到她身侧,想抚一抚她的头顶,可抬起的手终是悬在了半空。 沉寂半晌,他收回手盘坐在地,靠着墙闭上了眼睛。 “别哭,睡吧,也许明日,城里就又是一个样儿了。” 许是太累,不知过了多久,一声迷迷糊糊的声音传到他耳边。 他猛地睁眼去摸剑柄,却发现自己的手已被紧紧攥住。 “表哥,我冷——” 一丝清亮的月色透过窗棂,朦胧的照在榻上那人的脸上。 白皙细腻的肤间泛着几抹红晕,额间的发丝潮漉漉的,看着像是睡热了,一切都是那么的娇媚可人。 祁鹤一下子红了脸,忙不迭收回目光不敢再看。 将那只白手往被子里塞去,却被紧紧拉住。 “表哥——冷——” 祁鹤这才反应过来,若是睡热了怎么会喊冷呢! 这么想着,他才伸手覆在景华簪的额头,已烫的厉害。 他焦急的俯身去轻轻的拍景华簪,“簪簪!簪簪!” “表——哥——”景华簪缓缓睁开眼眸,两片羽睫艰难的抬起,声线愈发嚅糯。 景朝就她这么一个公主,皇帝自是宠到了天上去。 她是极爱撒娇的,尤其是生病的时候。 “怎么这么冷啊表哥——簪簪好难受——” 第3章 走散 这么说着,她伸出另一只手去拽祁鹤的领子,祁鹤一下没支住,就这么跌在了景华簪的脸跟前。 他是喜欢她的,可自小到大,他从未敢跟她这么近距离脸对脸的接触过。 景华簪热乎乎的鼻息扑到他脸上,看着那张泛红的就快滴血的小脸,霎时间他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翻涌。 他猛地别开脸,闭着眼睛,极力克制自己的呼吸。 那两瓣殷红的唇瓣,他刚才险些就要亲上去了。 可他知道,他不能那么做。 他不敢,也不舍。 要等的,要等到洞房花烛的那夜—— 尽管他不知道,眼下的境遇,还有没有机会等到那个属于他二人的夜晚。 “簪簪,你发高热了,快把手拿回去,别再受了凉,我去问问闻蝉有没有带药。”说着就要起身。 “别走——表哥别走——” 祁鹤正欲扳开景华簪的手,脖颈却已被景华簪死死攀住。 “簪簪!你不能这样!快松手!”祁鹤嘴上这么说着,却再舍不得离开景华簪一寸。 景华簪的眼眸又睁开了些,眸中有泪,“傻瓜!走的那么匆忙,哪里来得及收拾什么药——” 纤细素白的指节又将祁鹤的脖颈搂的更紧了些,声线哽咽,“那年木兰秋荻,我的马受了惊,侍卫们无一人敢上前,若不是你拼死挡在我马前将它拦下,也许我早就命丧黄泉了。” “可你的腿也因我留下了隐疾,表哥——”一滴清泪滑落,“我本想着今日就进宫求父皇指你为驸马的,这也是他们心中早已默认的事了,哪成想——” “哪成想今日咱们竟走在了逃亡的路上——” “别说了簪簪!”祁鹤喉结滑动,厚重的声线带了几分哽咽。 他用指腹轻轻抹去景华簪眼角的泪痕,轻抚她的发髻,满眼爱怜。 “表哥——我真的很害怕!素闻北狄人凶残无比,父皇以前压制他们那么狠,这下子让他们破了城,还不定怎么——也许父皇母后现在已经——已经死了!我们——我们也快了!” 祁鹤的心都快要碎了,一把将景华簪拦腰抱起坏在怀里,又为她裹紧被子,下巴抵在她额头处。 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在哄一个没了娘的小孩儿入睡。 “不怕!你还有我呢!” “如果咱们大景真的败了,我们就走的远远的,躲到乡下去,我可以耍剑卖艺,可以去做教书先生,再不济还能去种地做苦力!我一定能把你养得好好的!” “簪簪,锦衣玉食怕是不能想了,可我一定还让你像以前一样,什么都不许你做,我伺候你一辈子!好吗?” “你还是公主!是我祁鹤一个人的公主!” 他把她当心尖上的珍宝,那是手掌里奇擎,眼皮上供养,不知该怎么稀罕为好。 景华簪伏在祁鹤的怀里,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高热也让她逐渐神志不清起来。 “表哥!一辈子太长——你别许诺!万一到时候无法兑现,我又该是怎样的肝肠寸断呢——” “你一个侯府贵公子,怎能抛头露面耍剑种地呢——” “再说了,若是景朝真的败了,我这个公主的身份就不再是香饽饽了,就变成了烫手山芋!只会——只会连累你——” “你应当走的远远的,父皇他真自私——他不该让你来送我!” 祁鹤听不得这些话,一手摩挲着景华簪的鬓边,眼尾猩红,“说的什么傻话!我陪在你身边,难道是因着你的身份吗?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是生是死我都得在你身边照顾你!” “别说耍剑种地了,只要能把你养的好好的,让我去做什么都成!无论是教书的先生,还是种地的佃农(2),我都能做的下去!” “如果——如果大景真的败了,我倒松口气了,到那会儿,怕是再也不会有人说我是想借着你的光儿高升了——” 这世间的爱,再简单不过了。 左不过就是个事事陪伴,生死相随。 可就是这么简单的事儿,不是人不真诚,就是天不遂愿,做到的人,这世间又有几个呢—— “少将军!少将军!有马蹄声朝咱们这边来了!” 门外传来通报声,是士锦。 祁鹤赶忙将景华簪放下,欲起身开门,指节却被轻轻勾住。 回头,那双漂亮的眸子已经又合上了,细密的羽睫间挂着几滴泪珠。 他没忍住,俯身在她额间轻轻一啄,“睡吧,我去去就回。” “少将军!马蹄声越来越近了!” 士锦的声音越来越焦急,祁鹤几步走到外间,闻蝉和青娥已经披着衣裳等在了门口。 “公主发了高热,快想法子给她将将温!带药——” 话还没说完,几声尖锐的霹雳哨响传来。 “是箭矢飞窜的声音!”士锦警觉的往外走了几步,让所有人排兵布阵。 “不行,这里不安全了!”祁鹤直勾勾的盯着院门,当机立断,看向士锦,“赶紧去把马车赶过来!送公主离开这里!” 士锦未再犹豫,登时出了庙门。 ...... 叽里咕噜的说话声涌入景华簪的耳朵,她缓缓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高挑得绣着繁杂花纹的帐子。 喉咙干涩,吞咽口水都变得极其困难,她不禁连声咳了出来。 她这一咳,呼啦啦立即围了四五个姑娘上来。 头发全部披散在肩背,额前都挂着不同颜色的珠串,耳朵和颈部更是缀满五颜六色的珠玉,个个穿着殷红色织金花纹的长袍。 一面看着她指指点点一面叽里咕噜的说着她听不懂的话,神色还极其戒备谨慎。 景华簪惊了,她大景朝没有这样的服饰和装扮,更不许妇女随意披散头发。 她想起了祁鹤交给她的那封信笺,心头不禁升起一股恐惧,可却顾不得这些,微微张了张干涸的唇,嘶哑开口,“水——” 闻声,其中一个姑娘更加审慎的看了她几眼,随即附到另一个姑娘耳边说了些什么,那姑娘便起身走了出去。 见没人递水,景华簪只得挣扎着坐了起来,那几个姑娘也不动,就那么跪坐在跟前。 景华簪揉了揉闷胀的太阳穴,这才抬头环视了一圈。 自己居然歇在了一个大帐里。 第4章 被救 角落点了处篝火,旁边用枯枝支了个架子,上面搭着自己的衣裳。 景华簪心头一紧,赶忙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上,松了一口气,还好,还穿着亵衣。 “姑娘!”有人掀帘跑了进来,景华簪抬头看去,是闻蝉和青娥。 二人挽着袖子,欢喜的跑到了景华簪身边将她一把拥住。 “姑娘!您可醒了!” 景华簪听着这个陌生的称呼,半天才反应过来。 是啊,现在,她的公主身份已经不是能随便提起的了,更或许,稍不注意,便能招来杀身之祸。 “闻蝉,青娥。”景华簪将二人推开了一些,焦急的低声问询,“咱们这是在哪里?少将军呢?我这是昏迷了吗?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呢?咱们不是在那个破庙里吗?” 青娥眼角噙泪,感激的朝身后跪地的几人看了一眼,“姑娘,在庙里那会儿您发高热,可恰巧碰上了山贼,少将军便让我们与您一齐离了庙。” “然后,咱们的马车失控掀翻了,是这些人救了咱们!”说着,她转身朝地上的几人指了指。 “怎么会这样?那少将军呢?现在在哪儿?”景华簪不小心扬了声调,回过神来,看了那几人一眼,将青娥和闻蝉拉近了些。 闻蝉抿了抿唇,避开了景华簪的视线低下了头,“少将军他——没了消息——” “走散了——”闻蝉说着抬手朝眼角抹去。 “啊——”景华簪感到一阵眩晕,身子朝后倒去,青娥眼疾手快的将人扶到了怀里,“姑娘,您可千万别心急呀!您可——再不能有个三长两短了!” 景华簪怔怔地盯视着一上一下翻动的门帘子,半晌沉默后,凑到了闻蝉的耳根处。 “咱们和少将军失散几日了?” 闻蝉顿了顿,不忍的看着景华簪,“已四日有余了——” “这几日你们一直醒着?” “是!” “那有没有人来寻咱们?” “没有——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一股寒风穿帘而过,鬓边几缕发丝缓缓落下。 景华簪素白纤指紧紧的攥在胸口,心一下一下的往下坠,绝望的合上了眼眸。 “完了——大景彻底的完了——” 想起那封信笺上的字,景华簪感到自己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顷刻间就要碎了。 她一个女子,又该如何复国—— 就在这时,大帐的帘子又掀开了,几个奇装异服的姑娘登时从地上站起来上前迎了几步,半跪着说着些景华簪听不懂的话。 “姑娘,这位就是救了咱们的人。” 景华簪循声看去,门口那人身形挺拔,背光而站,尽管看不清面容,但依旧可以感觉的出,气场不凡。 身着一袭暗纹织金蓝色长袍,肩上斜斜坠着一挂玄色大氅,胸前几颗五色彩宝,头戴抹额,微卷的墨色发丝同样披散着。 看着这般装束,景华簪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可又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正思索着,那人却径直往榻前走来。 “姑娘的病可好些了吗?” 一身奇装异服,却会说大景话!还说的如此周正,景华簪的疑惑又加了一层。 被外男这么盯着看,很是不适,可威仪无论何时都不能丢。 她直了直身子,裹紧了亵衣,微微颔首避视,“谢公子救命之恩,我的病已经好多了。” 那人却不应声,景华簪只好抬头看去,却直直的撞上了那人的眸光。 浓密剑眉下是一双细长丹凤眼,高挺的鼻子,薄削的唇瓣,棱角分明的颌骨上是几抹似有似无的青须。 在景华簪看来,此人比她大不了几岁,但整个人的举手投足间却显得十分老练利落。 他的眸光不算冷冽,甚至可以说的上是平静,可景华簪就是觉得他是那么的居高临下,令她没来由的惧怕。 对视片刻,那人眸光依旧盯视着景华簪的眼睛,抬起胳膊拍了拍手。 门口随即走进了三个端着瑶盘的年轻男子,将瑶盘搁到了案桌上,退了出去。 “是我们二公子有好生之德救了姑娘你,你该谢的人是我们二公子,不是我。”说着,又抬手指了指案桌,冷声道:“请慢用。” 随后,意味深长的眯了眯眼,转身往帐外走去。 人走了,景华簪松了一口气,转头想再问闻蝉几句话,却正好看到了闻蝉和青娥二人直愣愣的看着案桌上的食物垂涎的样子。 她‘扑哧’一笑,推了推闻蝉,“吃去吧。”又推了推青娥,“你也去。” 二人得了应允,雀跃起来将案桌上的东西都端到了榻边。 闻蝉端起一碗奶白色的粥状物往景华簪脸跟前递。 可还没到跟前,景华簪就闻到了一股难闻的气味,不由自主地趴在榻边干呕起来。 边干呕边连连摆着手,“快拿走!什么东西啊味儿这么冲!这是把放坏的东西给咱们吃了吧!——呕” “二皇子!” “二皇子!” “二皇子回来了!” 几匹红鬃马脱缰似的奔到了大帐前,打头的马被紧紧一勒缰绳,马头和前蹄扬的老高。 “大皇子回来了没?”那人一面问话一面撩袍下马,跪地的人赶紧起身去牵马。 “回来了!跟三王爷和三皇子一齐在帐内等着您用饭呢!” 白皙青稚的脸上一派张扬,两道剑眉斜飞入鬓,容貌俊美。 身形修长疏朗,流光满溢,一身骑装英气勃勃,正气凌然。 腰间挂了一圈的佩环香囊,丁零当啷的往大帐内走去。 耶律岱钦,北狄国二皇子,此番进攻景朝,他没跟随北狄国君耶律敦巴日打头阵,而是慢悠悠入的大景。 “王叔!三弟!大哥!” 他快步入帐,帐内的几人也纷纷起身迎接。 “怎么样!这大景朝的马好遛吧!”耶律俄日和木一把将他拉到案桌前,拿起锡杯满上一杯酒。 “好得很!跑的可有劲儿呢!”耶律岱钦接过酒杯,仰头一口闷下,夹了一口肉嚼着,“大哥,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出城来了,那皇宫,就这么攻进去了?” 耶律俄日和木也闷了一口酒,咂了咂嘴,拍了拍胸脯,“咱们北狄现在的实力,破他十个大景都已经不在话下了!” “那大景的皇帝一脉呢?”耶律岱钦目不转睛地看着俄日和木。 俄日和木顿了顿,又满上一杯酒,“已经杀了。” “皇宫已是血流成河,我此番出来,一是接你入城,二是避避那股子血腥味儿,不然,半夜呛的睡不安!他娘儿的!” 耶律岱钦面色哗然,眸底划过一丝稍纵即逝的冷戾,搁了筷子。 “不是说好不杀皇家的吗?你杀了那么多人!你跟他们大景祖上杀我们北狄人有什么区别!” 他越说越激动,腾的站起了身,抬手指着帐顶,扬声斥骂,“这下子占了他们的城就算了!何苦还要将人赶尽杀绝!这样冤冤相报世世代代杀来杀去什么时候才算完!” “我们不杀他们他们就要杀我们!”俄日和木一掌拍在案桌上,震的碗碟哗啦啦响。 “岱钦!有话好好说!坐下!” 另一人扳开胸前的五色宝石,解了斜挂在肩上的大氅,平静的将耶律岱钦按坐在羊皮垫上。 一时间,帐内气氛陷入沉寂。 半晌,俄日和木才又开了口。 “景朝还有一个公主逃了出来,父皇下令必须要找到她将她就地刺死!不得违令!” “违令者——斩!” “还有,咱们还得在城外呆些日子,切记身份不可暴漏,说不准哪处就有大景的眼线虎视眈眈着呢!” 第5章 初见 从大帐出来,耶律岱钦径直回了自己的帐中。 一进帐就命人将腰间的佩环香囊尽数取下,斜斜的往虎皮榻上一躺,合上了眸子。 “二皇子,一直以来,诛杀景朝皇族不都是您心之所向吗?为何刚才在那边大帐,您要那样顶撞大皇子?” “他替您肃清了障碍——” 耶律岱钦缓缓睁了眼,唇角扬起一丝谑笑,玩味的睨向一旁的近侍。 “忍科,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些年,你是当真没看懂?” 忍科一怔,“还望二皇子明示。” 耶律岱钦将眸光从忍科身上挪开,转而看向了南角。 暗黄色的帐上,挂着一面人脸挂像,神情威严,面容刚肃,右侧鬓角一道长长的疤斜斜的划到嘴角,叫人看了触目惊心。 紧挨着画像的是一柄钢刀,墨黑色的刀鞘上方泛着一层幽幽的冷光,即便是在昏暗的帐内也是那么的显眼。 “那幅画上的是谁?” 忍科顺着耶律岱钦的眸光看去,又看向耶律岱钦,“自然是二皇子您的爷爷,我们北狄的上一任国君耶律丹!” “你说的对啊!”耶律岱钦冷冷的盯着那面挂像,似是霎时间变了一个人一样,周身冷戾。 “我还记得,我爷爷被景朝皇帝杀死的那年,我不过才七岁的年纪——” “景朝杀了咱们上一任国君,杀了咱们无数子民!您为何还要因大皇子杀了景朝皇族而动那么大的怒气!”忍科的语气有些许的埋怨。 耶律岱钦摇了摇头,起身坐到了篝火旁,直勾勾的盯视着橙红的火光,沉声道:“忍科,你知道,屠杀皇族这个恶名,我不想担!” 说罢,他又抬头看向忍科,露出一抹邪笑,“可是景朝皇家,必须杀干净!现在有人帮我肃清了障碍,这便是最好的!” “我倒正好装一装这极贤的名声!毕竟,咱们以后是要占据景家江山的,这景朝,不比咱们北狄蛮夷,景朝重文轻武,他们的大臣们喜欢仁德的皇帝,我现在有了这个贤名,他日父皇传为于众皇子,我相信,诸朝臣定会侧重于我!” 忍科恍然大悟,“还是二皇子您想的长远啊!您那么多书真的没有白读!” 耶律岱钦摆了摆手,“别拍马屁了,那个山崖边救下的姑娘怎么样了?” “还在那边小帐里面歇着呢!”忍科说着就要往门外走去,“属下这就吩咐人过去看看。” “欸——回来。”耶律岱钦摆了摆手,随即站起身一把拿过榻上的麂皮大氅往帐外走,“走,这会儿没什么事儿,过去瞧瞧。” 忍科跟着往外走,刚迈出几步,耶律岱钦回身肃色看着他,“吩咐下去,这段日子在外人跟前一律称我二公子。” “是!” ...... “姑娘,您吃点儿吧!这不是坏掉的食物,那位贵人说了,这叫驼奶茶糊,就是味儿怪了些,却好喝的很呢!”闻蝉捧着那碗粥状物又往景华簪跟前递去。 青娥也上前劝慰,“是啊姑娘!您现在身子这么虚弱,还是得吃点儿什么才好!” 昏睡了这么些天,一醒来早已饥肠辘辘,说不想吃东西是假的,可看着那碗怪味儿糊糊,景华簪实在是没有胃口。 她将碗推开老远,“不吃,我吃不下这么难闻的东西。” 说完,又躺回了榻上,背过了身去,她伸手往胸口处摸了摸,那枚小令牌还在。 霎时,那股忧伤又一股脑的朝她袭来,此刻的大景,她实在是不敢去想已经变成了什么景象,更重要的是,表哥祁鹤的下落,她也无从寻起—— 孤舟——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叶孤舟——孤零零的漂浮在海面上,不知归处,没有去向—— “二公子——” “二公子!” 帐外似乎有嘈杂声,景华簪赶忙又掖了掖那块令牌,起身坐了起来,朝青娥闻蝉招了招手,“你们俩过来。” 三个人刚坐到一起,大帐的门帘子便被掀了开来,一股冷风灌进,激的景华簪不禁打了个冷颤。 来人刚迈进一只脚,那几个奇装异服的姑娘便又上去半跪着说着景华簪听不懂的话。 景华簪审慎的看着,来人看起来似乎比上一个看起来更年轻些,微卷的半长黑发半梳半落,额间也戴宝石抹额,面上一点儿青须都没有,眉目疏朗,肩上挂麂皮大氅,挺拔如松,周身清冽,看起来很是带了几分少年英气的潇洒。 他身后的那个人跟那几个姑娘说了好一些话,那几个姑娘才起身退了出去。 景华簪心里疑惑,这些人到底什么来头?仆人极多,规矩看起来也不少,怎么看都不像是寻常商贾。 “姑娘,你的身子看起来似乎已经好多了!” 景华簪还在思索着,那人已然朝她走近,顿身坐到了斜对面的羊皮凳子上。 景华簪心里又咯噔一下,这人的景朝话竟也说的相当不错! 可出于礼节,她顾不上惊讶,正了正身子,朝来人点头示意,“我方才听见外边那些人喊你二公子,是你救了我?” 耶律岱钦看着眼前的人,那会儿急急忙忙派人将她从山崖下救起,他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并未走近。 他以为只是个寻常女子,这会儿一看,原来,竟是一个如此粉雕玉琢的妙人,说是仙人也不过如此了! 他淡然一笑,白皙的面颊间绽出两个浅浅的梨涡,颇有些少年气息,“是。” 他头一次这么紧张,在一个女子跟前,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第6章 互骗 “公子——”景华簪谨慎的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不是景朝人吧?” 陡然被这么一问,耶律岱钦有些慌了,可面上依旧镇定的带着笑意,“姑娘慧眼独具,在下东丽人,香料商人。” 东丽人?景华簪抿着唇,指尖紧紧绞在一起。 她在脑子里迅速翻腾着记忆,上年元宵佳节,万国来朝,皇帝宴请国宾,席间也有东丽人,可她似乎记得东丽人是束发的,眼前的人却不束发,难道她记错了?一时间不由得又紧张起来,不会是北狄人吧! 可看着男人无邪清冽的笑容,她又觉得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错。 “公子的景朝话说的蛮好的。” “商人嘛!到了哪处就学哪处的话!”耶律岱钦脑子反应神速,面不改色的说着。 “敢问公子尊姓大名?来日若是有机会,好答谢公子的救命之恩!”景华簪放下了戒备,荔枝皮色的唇露出一丝浅笑。 “我——”耶律岱钦不由自主的挪了挪脚,“我叫日阿西。” “日阿西——你们东丽人的名字都很好听,日阿西是什么意思呢?”景华簪歪了歪头,显露出几分少女独有的顽皮娇痴,仿佛此刻她不再是那个亡了国的公主。 被景华簪这么盯着看,耶律岱钦突然感到面颊有些发热。 北狄的女子不比景朝女子的面容差,北狄女子善舞,皆面容俏丽身材曼妙,可从未有一人让耶律岱钦感到这么羞涩过。 他将眼神往一侧游移,避开了景华簪的眸光,“日阿西在我们东丽,是吉祥的意思。” 景华簪点了点头,脱口而出,“寓意极好,令堂令尊一定很爱你!” 帐内的篝火似乎烧的有些旺,耶律岱钦单手解了大氅,扔给身后的忍科,又看向景华簪,“父母爱子,人之常情,难道你的父母不爱你吗?” 说到这儿,景华簪一下子怅然了,转头看向一旁熊熊燃烧的焰火,仿佛已经看到了城内的景象。 “我的父母——他们当然爱我——他们——他们更是心怀天下的——”她再也忍不住哽咽着将脸埋在了手里。 忍科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眉头微蹙。 “你说什么?心怀天下?”听到这个词,耶律岱钦霎时警觉了起来,想起了俄日和木在大帐中说的话,“景朝跑了一个公主——” 他一手悄悄摸向腰间的佩刀,眸光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戾。 “是!”闻蝉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公子还不知道吧?您这时候来我们大景可是挑错日子了!北狄人反了!已经破了我们的城了!” “我家老爷和夫人是开钱庄的,本来我们已经从城里逃出来了,可半路上我家老爷非得回城给看看,说乱成这样,万一有客官取银票可怎么办?然后就命我们两个婢子同小姐上了马车继续逃,后来马车坠了崖,也不知道我家老爷和夫人现在怎么样了!” 景华簪懵怔的看着闻蝉,背后出了一身冷汗,心里责骂自己太不小心,险些说出不该说的话,幸好自己身边的宫女机灵。 听了这话,耶律岱钦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指尖也悄然从剑柄挪开。 看着眼前人悲伤的神色,他的心里头很不是滋味。 他要杀的是景朝的皇族,却不是景朝的百姓,百姓是极不容易的,他们只不过是万世洪流中的沧海一粟,江山由谁来坐,他们一向没有参与抉择的权利。 兴,他们也只能庸庸碌碌腾出一点儿时间来享用那么一点儿自己的劳动所得,亡,他们便只能如此的颠沛流离,与亲人失散。 眼下这么伤及无辜,他感到很是过意不去。 “别哭,估计北狄不会在城内肆虐太久,或许,过不了多久就可以进城了,你父母那么心善,一定不会有事的!”说罢,他转眼看向案几上的饭食,有一大半没动过。 “姑娘是不是吃不惯我们东丽的吃食?”他有意活跃一下气氛,太压抑了。 景华簪擦了擦眼泪,抬起头,长长的羽睫上还挂着几颗米粒大的泪珠,“嗯,是有些吃不惯。” 哭过后的声音糯糯沙沙的,耶律岱钦的脸腾的一下又烧红了,这回直烧到了耳根。 他腾的起身,拿起案几上的一盘肉就往篝火处走去。 忍科见状,一个箭步上前就要夺下耶律岱钦手中的盘子,“二——公子!让属下来!这怎么能让您——” 耶律岱钦背转身的间隙,悄悄瞪了忍科一眼,忍科登时噤了身迅速退到了一旁。 心里不住的犯嘀咕——这二皇子平日里喝个水都差点儿让人喂进嘴里,今儿抽的什么风儿竟肯为一个陌生女子炮肉! 景华簪和闻蝉青娥三人看呆了,面面相觑扑哧一笑,景华簪披着大氅下了地坐到了篝火跟前。 耶律岱钦正将肉一块块往泥巴里裹去,这惊呆了景华簪,原来素传这些东丽,北狄等地穷困无比,食物匮乏竟都是真的! 她抬手捂着嘴,讶异半天,忍不住略带怜悯又颇有礼貌的问出了声,“公子这是——难道——这泥巴在你们东丽也是可以吃的吗?” 一旁的忍科嗤嗤笑出了声,大刺刺道:“怎么样?没吃过吧?这叫炮肉!用泥巴将肉裹住后再丢进火堆里烤,这样烤出来,肉质鲜嫩,味道极——” “出去!就你懂?”耶律岱钦大喝一声,忍科低下头转身就走,灰溜溜的出了大帐。 话出口,耶律岱钦也意识到没收住,他现在对外的身份已经不是皇子了,他该装的平易近人些。 “你对你们家的仆役——”景华簪怯怯的看着耶律岱钦,“挺凶的——” 耶律岱钦避开景华簪的眸光将裹好的肉往火里扔去,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笑道:“我们东丽人,不讲究那么多。” 第7章 活捉少将军 “忍科!你小子冻在外边干嘛?” 一道声音传来,忍科转过身,到了嘴边的称呼又咽了回去,几步上前走到了来人身边,压低了声音,“三王爷,大皇子!你们怎么过来了?” 查干巴日站定,朝大帐睨了一眼,“哦,没什么事,大皇子听说二皇子半路上拾了一个景朝女子,前来探看一眼。” 忍科点了点头,身子侧过,先一步往大帐走,呵呵一笑,“二皇子正在里边给那姑娘炮肉呢。” “炮肉?伺候人?”俄日和木跟查干巴日对视一眼,像听见了什么稀罕事儿似的,咧嘴谑笑,“他今儿个倒生出了这份闲心?” 查干巴日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你看。”耶律岱钦拿起一块肉吹了吹,将烤干的泥巴一剥,仰起头把肉往嘴里扔去,一面嚼着一面递给景华簪一块,“就这么吃。” 一旁的闻蝉和青娥也一人得了一块,二人相互看了一眼,不禁讪笑出来,宫里没有这样不文雅的吃法儿,谁也不好意思照着模样学。 景华簪却觉得有趣的很,正要吃,‘呼啦’一声,大帐的门帘子被掀开了,送饭的那个五色宝石携一个又高又壮的男子踏进了门。 “二弟!这是做什么美味呢?给大哥我和你三叔也来点儿?” 俄日和木大笑着往篝火旁走去,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耶律岱钦身侧的景华簪。 这一看,他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就敛住了。 他放缓了脚步站到了景华簪的对面,居高临下的俯视着眼跟前的女子。 他将人上下左右看了个仔细,眼神顿在了她脖颈间的翡翠弥勒佛上。 真的好眼熟啊!好像在哪里见过!可是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被俄日和木这么盯着看,景华簪的手不自觉地往脖颈间捂去。 耶律岱钦察觉到了景华簪的不适,下意识探了一下身子将她半个人往身后挡去,“没吃什么,姑娘吃不惯咱们东丽饭食,我给她炮了些肉。” “东——”俄日和木差点没反应过来,“哦是啊!她是景朝人,自然是吃不惯咱们东丽饭食!是该教教是该教教!” 俄日和木说着,又探看了一眼景华簪,这才坐了下来。 他接过一块肉往嘴里嚼去,刀子似的眼神又往景华簪身上瞟去,“姑娘家里是做什么的?” “开钱庄的。” 景华簪正欲开口,耶律岱钦却率先出了声,说完还又转身递与她一块肉,“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没问你,让人家姑娘自己说!”俄日和木不耐的看着耶律岱钦。 耶律岱钦咧嘴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大哥,人家一姑娘,还生着病呢!你盘问人家这么多干嘛!你把人家吓着了!” “欸你——”俄日和木还想说话,门外却传来一阵嘈杂声。 查干巴日起身撩开帐帘,走了出去,不一会儿,面色匆急的回到帐内,先盯着景华簪看了一眼,又看向俄日和木,神色凝重,“咱们的货出了点儿问题。” 耶律岱钦一听,这是暗号,腾的站起身,“出什么问题了?” 查干巴日的神色又一下子缓合了下来,摆了摆手,“不是大事儿,你在这儿歇息吧。”随后同俄日和木出了大帐。 “皇叔,出什么事儿了?”走出老远,俄日和木才住了脚。 查干巴日往前走了几步,脚下的雪厚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他朝老远的小帐扬了扬下巴,眯了眯眼睛,“捉了个大活人!上大刑了!是个景朝的少将军!下边人说,看样子似乎知道点儿那个公主的下落。” “这是个好消息呀!”俄日和木立刻抬脚,“走!看看去!” 第9章 计划逃跑 “公主!公主!” 景华簪回过神,翻了个身看去,闻蝉已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榻边。 “怎么了?”看着闻蝉慌张的神色,景华簪的心头也不禁一震,这几日太过疲惫,心里头时时刻刻的揪着,稍有风吹草动她就出一身冷汗。 “公主,婢子觉着,咱们还是别待在这儿了!咱们逃吧!”闻蝉倾了倾身子,伏到了景华簪耳侧小声道。 “为何?”景华簪讶异的看着闻蝉,又看了看在一旁打瞌睡的青娥,“如今局势这么乱,咱们出去了往哪儿逃?” “那信上母后说了,会差人寻咱们的!”说到这儿,景华簪落寞的躺平,望着帐顶,“虽说眼下已经过了三日,可我还是觉得,父皇和母后还没死——咱们——再等等——” “公主!您糊涂啊!”看着景华簪安逸的神情,闻蝉急了,“是婢子的错,您这么几日都还没来得及出帐外瞧瞧。” “方才那位日阿西公子说他是香料商人,可奴婢看着他根本不像什么香料商人!倒像是个——” 说到日阿西,景华簪一下子来了精神,没等闻蝉把话说完,她蹙眉看向闻蝉,“你为何这样说?日阿西公子多好啊!救了我们,还亲自给咱们炮肉吃!你怎么能这样说人家——” “实话跟你说了吧公主!”闻蝉一下子攥住了景华簪的手,谨慎的朝帐门口看了一眼,“这四周,全是立着枪的汗子!他们虽然没穿铠甲,可个个身形笔挺,眉眼间皆有一股杀气。” “这种气势,奴婢只在咱们皇宫的禁卫军身上看到过,这位日阿西公子说他是香料商人,他一个商人!为何会带这么多拿着冷器身着便服的近卫!这可解释的通吗?” 经闻蝉这么一说,景华簪一下子觉得慌了。 “你说的有道理啊!”景华簪回过神来,一把捏住了闻蝉的手,“这事儿你怎么不早说?好险!” 闻蝉顿了顿,面色又变得更加难看,“还有,奴婢也没跟您说,就今儿个给咱们送吃食的那个胸前佩着五色宝石的男子,他好像早就怀疑咱们的身份了。” “为何这么说?” “他——”闻蝉快要哭了出来,“他问过奴婢一句话,奴婢越想越觉得自己那会儿儿回答的并不是很妥帖——” “什么话?” “他问奴婢见了这些执枪的近侍为何没有一丝讶异——” “你是怎么回的话儿?”这时候景华簪也预感到了不妙。 这便对了!怪不得那人进来送饭食的时候那眼神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挖出来看个干净呢!原来早就将自己怀疑上了! “奴婢说——说奴婢的主子家里颇富贵,因此府上也是有禁卫的!可方才那人带着那个又高又壮的男子进来时,奴婢看着他们对您那盘问的眼神,奴婢就又想起了他盘问奴婢时候的眼神,” “奴婢那么回了他以后,他看向奴婢的眼神分明是颇不信的!” “公主!咱们赶紧逃吧!” “奴婢现在觉得,他们根本不是什么东丽人!根本就像是北狄人!” 景华簪腾的坐起了身,浑身颤抖的咬着指尖,“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半晌,她指向一旁的青娥,“先把青娥叫醒!我要出帐看一看周围的情况再做决定!” 闻蝉应声,慌张的走到青娥身侧,拍向她的肩,“青娥,青娥!快醒醒!快醒醒!” 景华簪也下了榻,缓步往帐外走去。 可刚走了几步,便听到帐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如此听着,她又赶忙往榻上躺去,一面叫住闻蝉,“先别慌!待会儿再说!” 第10章 藏令牌 青娥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看向闻蝉,“怎么了?” 闻蝉故作镇定的坐到了青娥身边,“没事,你继续睡吧。” 景华簪半闭着眼睛,静静的听着外边的动静。 果然,嘈杂声越来越近了。 她双手搁在胸前,浑身不由自主地发抖起来。 可又过了好一会儿,帐内非但没有人进来,嘈杂声也消失了。 景华簪缓缓睁开眼睛,见还是没有动静,便起身下了地,将闻蝉和青娥唤到跟前,压低了声音,“怎么没声儿了?好怪异的感觉!” 闻蝉点了点头,松了一口气,“方才许是咱们太紧张了,不过不管怎样,咱们还是得赶紧逃啊公主——” 景华簪眸光定格到厚重的帐帘上,将食指搁到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摇了摇头,“不——这几日从没有过这么大的动静,我还是想出去瞧瞧。” 说着,她的脚就朝前迈去,闻蝉伸手将她拦住,“公主,奴婢去,您还病着呢!吹不得风!” 说罢,理了理衣襟,就端着胳膊往帐外走去。 她深吸了一口气,掀开了帐帘,这一眼,差点让她朝后晕去。 原本帐门外的两个便服禁卫此时已经换成了黑压压一片身着铁网甲的禁卫。 显然,这便是方才那片嘈杂声的来源了。 看来,是真的被怀疑了——到底在公主府也数十个年头了,闻蝉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慌,越慌越容易暴露身份。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绽出一个笑,镇定自若的看着眼前众禁卫,“你们这是——” 话落,众禁卫木着脸,显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闻蝉又继续道:“我家姑娘有些饿了,让我出来问一下夜里的饭食什么时候能送来?” 这次,打头的禁卫站了出来,用不怎么标准的大景话道:“该送来时自然就送来了。” “那——我可以到大帐那边去取些食物回来吗?我们姑娘实在是——” 还没等闻蝉的话说完,登时站出了两个禁卫,两杆长枪往地上一杵,“不准!” 而后,再也无话。 闻蝉见再也问不出什么,缓缓转过身子,脚步虚浮的朝帐内走去。 帐帘一放下,她就加快了脚步往榻前去。 “怎么样?外头是个什么情形?”景华簪也有些按捺不住了。 “不好!”闻蝉面色灰白,“公主,他们已经差人把咱们的大帐围了!” 景华簪一下子瘫软了下来,她想仔细思索追溯这伙人这么做的原因和目的,脑子却变的一片空白。 “啊?这是为何?”青娥一听也凑了上来,“发生什么事儿了?这是那位日阿西公子的授意吗?” “日阿西日阿西!别再提他了!”闻蝉烦躁的坐在了地上,“我看,他们真是越来越像北狄人了!这下子把咱们的大帐围了!下一刻又不知道要对咱们干什么呢!” 听着闻蝉的话,景华簪又想起了在出城的马车上皇后留给她的那封信。 “不慌!不能慌!”景华簪自言自语着下了地,往四周仔细查看着。 “公主,您怎么了?”看着景华簪在地上不断的绕着走来走去,闻蝉愈发不知所措起来,她以为自己的主子就这么神志不清了。 “公主!您——”她走到景华簪跟前,正要将人往榻上扶去,却被景华簪一把拉住,“这儿!” 景华簪一手拉着闻蝉,一手指着帐角,凑到了闻蝉耳边,“我想过了,此时我身上唯一能证明我是景朝公主的物件就是那两枚令牌,只要暂时将这两枚令牌藏起来,就算他们是北狄人,我们也没什么怕的了!搜不出令牌,没人能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 “你想啊,咱们到这营地都几日了,早不围晚不围,偏今儿晌午后日阿西他大哥来过后就将咱们围了,你说的对,那二人一定是怀疑咱们了!” “总之不管怎么样,先把令牌藏起来是要紧事!” 闻蝉和青娥皆点了点头,“公主您说的对,先把那令牌藏起来要紧!” ...... “多斯!”俄日和木搁下锡杯,朝帐外大喝一声。 立时,一个满脸麻子,精瘦且高的男人掀了帐帘走了进来,“大皇子,搜身的侍女已经准备好了。” 俄日和木顿了顿,看向耶律岱钦,“二弟,你可要一起过去?” 耶律岱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白皙的面颊上又染上了一丝红晕。 他低垂着眸子,琥珀色的瞳孔已几近迷离。 帐外寒风带着萧瑟寒意呼啸而过,帐内也只有篝火的噼啪声响。 “如果她确实是景朝的公主——”耶律岱钦抬眸,满眼倦怠的将帐内众人扫了一圈,“就必须将其就地刺杀是吗?” 俄日和木冷笑一声,睨向耶律岱钦,“你今晚喝了这么多酒,不会是为了那个女子吧?娘儿的!就在那帐里聊了那么一会儿你就对她这么倾心?真是见鬼了!咱们北狄那么多女子也没见你有过如此倾心的!” 查干巴日缓缓站起身,冷着脸看向耶律岱钦,“前朝血脉,一个都留不得!岱钦,这话,你还记得是谁说的吗?” 这话让耶律岱钦感到自己的脸上像是被狠狠打了一个巴掌似的,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他抬手抹了把脸,“记得,是我说的。” “你还记得就好!”查干巴日利落转身,“扎那!俄日和木!你二人跟我去,岱钦,你就留在这儿吧。” 说罢,几人呼啦啦披上大氅出了大帐。 第11章 搜身 耶律岱钦颓然地抓了抓头发,站起身摇摇晃晃的要往帐外走,门外禁卫像是早就料到似的箭步挡到了他身前,“二皇子恕罪,三王爷吩咐了,他没有回来之前,您不能出这大帐。” 闻言,耶律岱钦顿了顿,没出声,返身回去往榻上躺去。 许是喝的太多,头晕的厉害。 良久,忍科凑到了耶律岱钦跟前,“二皇子,要不要属下去看看?” 耶律岱钦合着眸子,细长的手指使劲揉捏着眉心,薄唇紧抿,“你说,她会是景朝的那位公主吗?” 忍科蹙眉,为难的摇了摇头,“难说!方才三王爷和大皇子分析的有模有样,更何况,被咱们掳来的那个景朝少将军形容的景朝公主的容貌——”忍科小心翼翼地看着耶律岱钦,“跟那姑娘实在是很像!” “茶!” 一旁的侍女闻声,提壶斟茶,上前几步跪坐躬身递到了耶律岱钦手中,“立斯无。”(北狄话——主上请。) 一杯茶下肚,刚才还一片迷蒙的脑海里仿佛也顷刻间变得清晰起来,那抹醉后的怀柔也瞬间消散,只留下一颗冰冷坚硬的帝王心。 “我父母他们心怀天下——” 景华簪的那句话又回荡在耶律岱钦的耳边。 他猛地睁开眼睛,怔怔地望着帐顶,一时间,万念俱灰。 是了!寻常百姓家的小女儿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终是他被美色迷了心智! 一瞬间,脑海里那个温香软玉的身影变得无比可憎! 哪怕她美若天仙恍若神女,可她若是景朝的公主她就该被碎尸万段该被拨皮抽筋该被挖肝掏肺! 看着耶律岱钦难受的样子,忍科有些看不下去了,“二皇子,您别这么难受了,就算她是景朝的公主,您若实在喜欢,将她留下也未尝不可!她一个公主,能掀起什么风浪——” “不成!”耶律岱钦从榻上坐起,眸光瞬间变得冷戾,“景朝的皇家就是剩一只皇帝抱过的猫都得杀了剥皮吊起来风干!更何况是一个公主!”冷戾的眼神刀子似的戳向忍科,“我们耶律家族绝不准许有儿女情长的男儿!” “他们景家杀了我们北狄多少子民!只要是景朝皇家的,一个都不能放过!” ....... 景华簪站立在大帐中央,伸着胳膊任由两个侍女在身上上下其手的搜罗着。 她盯着门帘子好一会儿了,可那个期待的身影就是没出现—— 侍女搜的很是仔细,边搜还叽里咕噜说着些什么。 摸了好一阵子,二人才停了手,叹了口气,恭敬地走到俄日和木等人跟前又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回身眼神复杂地看向景华簪。 青娥冷哼一声,将大氅往景华簪肩上披去,将人搀到了案几旁落了座,朝另一侧瞟了一眼,“什么话都不说,上来就搜身子,恩人们若是嫌我们碍眼,知会一声我们走便是!何必如此折辱我家姑娘!我们家姑娘还病着呢!” 没搜出令牌,查干巴日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笑呵呵的往案几旁走了几步,躬身拱手,“实在是对不住了!让你们受惊了!见谅见谅!” 见查干巴日面色有所缓和,闻蝉趁势追了一句,“那您能否告诉我们,为何搜我们的身子?” 查干巴日敏锐的看了闻蝉一眼,移开了眼神往帐外走去,“这个——恕在下无可奉告!” 人终于有走的意思了,折腾了这么一会儿,景华簪有些体力不支了,可刚一放松下来,就看见俄日和木往那个帐角走去,她的心一下子又揪了起来。 青娥也看见了,她紧紧的抓着景华簪的手,大气都不敢出了。 俄日和木缓步走到了那个帐角,又缓缓蹲下了身子,景华簪紧紧的盯着他,她感觉自己瞬间要晕过去了。 “三叔!你来看!”俄日和木扬声大喝一声,伸手往帐角的暗影处去。 随着俄日和木地一声呐喊,景华簪的心咯噔一下,后背出了一层冷汗,她将将支撑着端坐,目不转睛地看着俄日和木。 “这是什么虫子?这景朝的土地就是好!冬天还能有虫子!” 景华簪的心又一下子坠了下来——她在心底暗道,所谓劫后余生,也不过如此了! “二皇子!二皇子——搜完了!并不是景朝的公主!里里外外搜了个遍,并没有一件皇家的物件!” 耶律岱钦腾的一下从榻上一跃而起,疾步往帐外迈去,“走!看看去!我就说嘛!她才不是什么景朝公主!她是不会骗我的!” 忍科拎起大氅追在后边,“二皇子!您别着急呀!大氅!” 第12章 掉脸子 待帐内人都走后,景华簪的心这才彻底放了下来。 可松懈之余,心里头还萦绕着那么一丝失望。 “公主,奴婢本来还瞧着那个日阿西公子是个不错的人呢!看来,竟是奴婢看走了眼!”闻蝉一面收拾着床榻,一面小声絮叨,“他的哥哥和叔叔如此突然的来搜咱们的身子,他不阻止便罢了,竟连个面儿都没露一下!” 青娥也在一旁愤愤然,“就是!这天下的男人啊没一个好东西!谁都比不上祁少将军!” 本来心里就够烦的了,青娥又提起了祁鹤,如此一来,更是将景华簪白日里的好兴致一扫而光。 “行了,别乱说话,小心让人听见!”景华簪叹了口气,往榻上走去,“去打水来吧,我想歇息了。” 闻蝉刚要应声,帐外便传来一道声音。 “姑娘可歇下了吗?我们二公子给您备了点儿夜宵,可以进去吗?” “公主,是日阿西公子身边的那个随从。”青娥看向景华簪。 一想起刚才的事,景华簪心头的气就难消。 她摆了摆手,“就说我已经歇了。” 白日里还感念着他的救命之恩,这会儿已是一眼都不想再见那张脸。 她堂堂大景公主,自小只有她搜别人的,没有别人敢来搜她的,如今虽隐姓埋名,可这般折辱,她咽不下。 闻蝉点了点头,几步走到门口,扬声朝外喊话,“我替我们姑娘谢二公子了!可是我们姑娘已经歇下了,二公子还是自己吃了吧。” 景华簪盘坐在榻上,静静的听着,话落,帐外也没了声响。 耶律岱钦站在帐外,跺了跺脚,拢了拢大氅,不动声色的看着帐内透出的昏黄烛光,蹙眉疑惑,“怎么会歇的这么早?” 忍科又将食盒抱紧了些,搓了搓手,凑到了耶律岱钦脖颈间,“难说!谁知道人家是真歇下了还是假歇下了!” “什么意思?”耶律岱钦侧目睨向忍科。 忍科顿了顿,“二皇子您素来明智,怎么到了姑娘的身上就看不明白事儿了呢!” 说着,他看了一眼大帐,不住的偷笑,“大皇子和三王爷不声不响的就来搜人家的身,而您却一面都没露!我猜啊,人家姑娘是觉得委屈了!这是给您掉脸子呢!” 耶律岱钦眉头一挑,思索片刻,扬唇谑笑的看向忍科,拍了下他的肩,“你小子说的——似乎还真有点儿道理!” 忍科嘿嘿的笑了。 “别笑了!”耶律岱钦踱了几步,“去!让她把她们姑娘叫醒,今儿这夜宵非吃不可!就说我说的!” “这——这不太好吧二皇子——”忍科为难的看着大帐。 “叫你去你就去!不然我让你在这外边儿冻上一夜!”耶律岱钦说着,一把将忍科又往前推了几步。 忍科没辙,只好上前喊话,“我们二公子说了,快点儿把你们姑娘叫醒!今儿这夜宵非吃不可!否则——” “谁让你这么说的!” 忍科的话还没说完,屁股上已经挨了一脚。 “不是您让属下这么说的嘛——” “你把话说的这么硬!像匪贼似的!人家更得讨厌我了!” 忍科:....... “真是岂有此理!”闻声,景华簪气急的一掌拍在了榻上。 闻蝉赶紧上前劝慰,“公主您别这样,不如就让他进来吧!奴婢猜着,估计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像是来送夜宵的,倒像是来赔礼道歉的——” “你这会儿还替他说上话了!”景华簪一指戳到了闻蝉额间,“方才是谁说的看他不像个好人的?” “哎呀公主!外边多冷啊!得饶人处且饶人嘛!搜身之事,也许他有难言之隐也未可知啊!再者,他也不一定能做的了他那大哥和三叔的主!” 说到这里,景华簪突然觉得闻蝉说的也许有一定的道理。 让他进来也不是不可以,或许,还能套出些别的话。 如此想着,景华簪点了点头,松了口,“行,那便叫他进来吧。” 青娥应声往大帐门口走去,掀开了帐帘,“抱歉,让公子久等了,我们姑娘请你们进去呢。” 站了这么久,耶律岱钦感觉自己的耳朵和鼻子都快冻木了,见青娥一放话,抬脚就往里走。 “公子冻坏了吧?快到篝火处暖一暖吧。”景华簪披散着头发端坐在案几跟前,眼眸淡淡的将门外进来的人一扫,“青娥,添些柴火。” 果然,眼前人已不像白日里对自己那般热络,耶律岱钦感到,那人和自己中间仿佛立上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忍科说的没错,这个女人在给自己掉脸子。 自己救了她,却就因这次没袒护她,她就给自己这般掉脸子,他堂堂北狄二皇子,长这么大,女人的脸色,他还从未尝过呢! 他忽然心里有些气。 可看着她面色苍白,将将吊着一口气坐在那儿的样子,心里头那股火气又瞬间烟消云散了。 他想,何故跟一个病弱的女子生气,更何况,还是被自己冤枉了的女子—— 他不想再提刚才的搜身之事,开门见山的指了指案几上的食盒,“怕你们晚上没吃好,给你们送点儿夜宵,吃吧,里边儿有奶酪饽饽,奶茶,还有牛肉干儿——” “谢公子记挂。”没等耶律岱钦的话说完,景华簪就冷着脸颔了颔首,表示感谢。 可头一抬,眼神依旧盯着那拢篝火,她丝毫不想与他对视,恐对视一眼,自己就要掉下泪来。 自己无依无靠的逃奔到这不毛之地,本以为身边有了一个救星,却原来,也并不那么护着自己,她失望至极。 “这些东西味儿重,我们不怎么吃的下,公子还是拿回去吧!您的这份儿心意我们领了!” 厉害!这话说的温温柔柔,却是夹枪带棒火药味儿极重,可也把耶律岱钦说的更加没脾气了。 他看着那张漠然的冷脸,只觉得越发有趣了。 “吃吧,冻过的,已经不那么腥了。”耶律岱钦朝闻蝉看去,“还不打开食盒给你们姑娘摆上?” 闻蝉只得上前将食盒打开,将里边的糕点一一摆了出来。 景华簪终于将眼眸从那团篝火上挪到了耶律岱钦的脸上。 她定定的看着他,是一张极俊美的脸,可这会儿打眼一看,却分明透着几分白日里没有的阴戾之气。 “我有话想问公子您,就是不知道您是否能如实回答。”景华簪冷冷的看着眼前人,薄唇轻启,声线清冽,似是要碎掉了,她确实感到有些体力不支。 第13章 委屈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耶律岱钦没有躲闪,直勾勾的与景华簪对视着,“搜身之事就不必问了,恕无可奉告。” 一时间,帐内变得寂静无声,静的呼吸声都能听得见。 景华簪面色哗然,眸光登时沉了下去,没人跟她这般口气说过话。 “那公子您来这儿作什么?”她的语气也不再客气。 耶律岱钦一挑眉,往前倾了倾身子,眸光深邃,带着些许的玩味,“这是我的大帐,我还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这人分明就是个纨绔子弟!说话竟然如此桀骜! 景华簪是真生气了,她腾的一下站起了身,极力克制着自己发颤的声线,脊背挺直,“是我疏忽了!公子您说的极对!明日一早我们就走!” 说罢,转过身背对着耶律岱钦,“公子请回吧。” 耶律岱钦没想到自己的口不择言竟惹的景华簪这样生气,一时间也着了急。 他急急的解了大氅,起身往景华簪跟前走去,手足无措起来,“你莫生气!我——我不过是说句玩笑话而已——你——”他一面说着,一面就要伸手去拉景华簪的胳膊。 “公子请自重!”景华簪眸间含泪,侧过身子往后退了半步,想要再退,背后却已没了容身之地。 帐内只点了一只蜡,光线昏暗,那张瘦削的脸一转过来,耶律岱钦打眼一看,心里头就咯噔一下,手也停留在了半空中未敢再往前。 “你——你哭了?”他的声音也放低了,像怕吓着谁似的,“我真是说句玩笑话!这儿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我明日就派人进城内寻你父母去!” “不必了!”景华簪抹了一把眼泪,将脸侧过看向别处,“公子请回吧!” 听到提起那莫须有的父母——闻蝉不淡定了,她生怕露馅儿,毕竟局势动荡,说不定哪里就有北狄人的眼线。 “日阿西公子,您请回吧,夜也深了,外边儿挺冷的,早些回帐吧!”闻蝉小心翼翼上前,怯怯的看着耶律岱钦。 看着景华簪一脸的冷漠倔强,耶律岱钦知道,这会儿再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了,还不如二人分开冷静一下明早再解释的好。 “好。”耶律岱钦退后几步,“那我——就先走了,明早我来同你一起用早膳。” 怔立片刻,还是得不到对方的一声回应,耶律岱钦这才转过身拿起大氅出了大帐。 “公主,人走了。” 景华簪缓缓转过身子,眸光落到了那几碟糕点上,半晌,抬眸妄想大帐门口,“这儿不能待了!明早咱们就走!” 闻蝉叹了口气,一下子颓了下来,“是得走了,可是咱们去哪儿?” 景华簪眸底划过一丝冷戾,“回城,找表哥去!这儿也不安全,大景又正值危难之际,我这个公主不能像个鸵鸟一样在这儿躲着!我得光复大景!” “我得光复大景——”景华簪喃喃着往榻上躺去。 闻蝉和青娥悲悯的看着景华簪,对视一眼,都哭了起来。 “属下说的没错吧!这大景姑娘的气性也真够大的!”忍科跟在耶律岱钦身后,乐呵呵的走着。 “闭嘴!”耶律岱钦猛地顿住脚看向身后的几个便服禁卫,想起什么似的抬手指了指,“你,还有你!去!到刚才那大帐边上守着去!明早我过来,要是那大帐里的人不见了,就割了你们的脑袋喂鹰!” “遵命!” 第14章 跑了 一夜静谧,天光微亮的时候,景华簪就悄悄起身到闻蝉青娥二人跟前将人叫醒。 “快!把令牌挖出来,咱们这就悄悄走。”景华簪指了指帐角对闻蝉道。 闻蝉点了点头,走到帐角三两下把令牌挖了出来拿布包了几层递给了景华簪。 景华簪将令牌小心翼翼地收进中衣里,命青娥道:“你去瞧瞧帐外可有什么人没有,顺便找找他们的马匹在哪儿。” 青娥应声去了,掀开帘子一看,拂晓的天光还未将这片辽阔之地照亮。 四下白茫茫的雪,哪有什么人,可再走出几步,又听到几声雷霆鼾声,她顺着鼾声往跟前的小帐走去,两个禁卫倚在帐内睡的正香,再不远处便是一个马厩。 青娥迅速回了帐内,将此情形告诉了景华簪。 景华簪大喜,“这简直是天意!是天意!”她喜极而泣的拥住了闻蝉和青娥二人的肩膀,“看见了吗!这是上天给我们回城的机会!” “走!你们两个这就去牵马,小心不要惊动了小帐里的禁卫。” 待闻蝉青娥二人出了帐,景华簪披上大氅,也往帐外走,可走出几步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住了脚,回身走到了榻边。 未再犹豫,她从怀中摸出了一个黄缎五彩绣蝶恋花的荷包,掏了掏,数了又数,里面的银子也不过仅仅几十两了。 牵了人家的马,哪有不给人银钱的道理! 可她一个公主,又哪里知晓市价? 心里头正盘算着这几十两够不够几匹马钱的时候,帐帘被一下子掀开了。 一股冷风灌进,她心惊肉跳的转身看去。 “公主!马牵出来了!” 是闻蝉,探着个脑袋小声问询着,她抚了抚心口,“好,我这就来!” 再顾不得多想,她索性一狠心,抬手一拨,发簪上的那支缠丝赤金凤簪就那么被拔了下来。 她将那凤簪同荷包一齐搁到了榻上,转身走出帐外,疾步走到马跟前,撩起大氅,抓马鞍,踩马镫,一个翻身,稳稳地坐在了马背上,这马倒也乖,竟没有嘶鸣,只是原地打了几个圈。 她勒紧缰绳,见闻蝉青娥二人也已上马,三人对视一眼点了个头,马鞭一甩,三匹马随即奔了出去。 寒风在耳边呼啸而过,看着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地橙红色地初阳,景华簪觉得自己这一步终是走对了。 大景的子民需要她,大景的将士们还等着她的那对儿令牌调兵遣将! “什么声音!”小帐内一个禁卫猛地睁开眼睛,忙不迭伸手将一旁的另一人推醒,“醒醒!醒醒!”随后起身往帐外走去。 “怎么啦?”另一人迷迷糊糊的睁开眼,也跟着起身往外走去。 可刚走到门口,就被外边的惊呼声给吓得睡意全无。 “哎吆!这下完了!坏事儿啦!我就说别喝酒吧!——” “什么事儿!你说!” “那三个姑娘跑了!” “啊?哎吆!这——”另一人登时双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得!活不成了!等着掉脑袋吧!二皇子那可是说一不二的人物!” 第15章 坠马 “二皇子——就——就是这么回事儿——” 两个禁卫战战兢兢的跪在耶律岱钦的大帐门口,不敢抬头,将事情原委细细的说了一遍。 “混账!”耶律岱钦一向在部下面前还算进退有度,轻易不动怒,可这会儿却彻底沉下了脸,眉目森然,眸若寒冰。 他五官清冽俊秀,平素不大爱笑,模样总是漠然又矜贵,与人天然的隔着一道屏障,此时生起气来,面色冷峭的让人不敢直视。 “昨儿个晚上二皇子嘱咐你们的话你们全都就着酒喝下去了不成!” ‘啪——啪’ 忍科上前一步,脆生生的两个巴掌打在了那两个禁卫的脸上。 挨了巴掌,两个禁卫脸都没敢摸一下,伏地磕头如捣蒜,“二皇子饶命啊!二皇子饶了我们这一回吧——” 忍科抬手还要打,耶律岱钦已转身往帐中走,“割了他们的头,扔到鹤岭,暴尸喂鹰!” 他的语气平静的不能再平静,却字字让人不寒而栗。 忍科追了几步跪倒在耶律岱钦脚边,颤着声儿,“二皇子,饶过他们这一次吧——” 他抬眸,掠过织锦的华服去看跪在地上的其中一人,双目猩红,“卑职——只有这一个弟弟啊!” 耶律岱钦负手站立,冷哼一声,睨向忍科,“这种弟弟,不要也罢!只会拖累你!他心里要真有你这个哥哥,也不会放个哨都放不好!他把人放跑了,就没想过会不会连累你吗!” “来人!备马!挑五十余禁卫随我一同出去寻人!” “是!” 话罢,绕开忍科径直往帐中去。 ...... “公主,咱们已经过了鹤岭了!要不要下马歇息片刻?”闻蝉打马追到景华簪的马后。 景华簪勒了勒缰绳,速度慢下来些许,朝前眺望,“这么快?好!那便下马歇息会儿吧!” 说罢,三人正欲勒停马,却听一声哨响传来,马顿时变得狂躁不安,扬起前蹄嘶吼着原地打圈。 可就这么一声,哨响消失后马又安静了下来。 景华簪骑艺本就不精,这一下被吓得紧紧伏在马背上,有些不敢动弹了。 “闻蝉,青娥,你们听见了吗?刚刚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闻蝉和青娥二人也警惕的坐在马背上朝四周望着,确实一个人都看不见。 “公主别怕!奴婢这就下马去扶您!”闻蝉说着就要翻身下马,可话刚落音,那声哨响就又传了来,似乎还越来越近了。 三匹马愈发狂躁,发了疯的跑了起来,被突然这么一颠,景华簪本就没握紧的缰绳一下子撒了出去。 “公主!——” ...... “你这吹的声儿对不对啊!怎么一点儿没动静!”耶律岱钦烦躁的坐在马背上,四周黑压压围了一圈骑卫。 “没错儿二皇子!就是这声儿!卑职记得,三王爷也曾这么寻过马!” 耶律岱钦唇线紧抿,面容阴戾,“再吹!” “啊——” “公主小心!——” “公主!——” 伴着一声又一声的哨响和马匹嘶鸣声,景华簪从马背上应声摔了下来,白茫茫的雪地里,直滚了好几圈,浑身的迸裂疼痛让她再也动弹不得。 马不停脚,直跑了一阵儿,闻蝉才将马勒停,她迅速下了马又去拦身后青娥的马,待二人再跑回到景华簪跟前时,景华簪已躺在那里口角流血不省人事。 “公主死了!”青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可怎么好!公主她——咱们可怎么跟皇上和皇后交代啊!看来你我二人也只有自尽了!” “你别说丧气话行不行!你除了会说句‘这可怎么好’你还会说什么!”闻蝉气急的骂了一句,冷静下来,伸出一根手指朝景华簪鼻息间探去,绽出一个笑,“别哭了你!公主没死!还有气儿呐!” 青娥的脸唰的一下缓了过来,抹了下眼泪也朝景华簪鼻前探去。 “公主没死!太好了!” “二皇子,沿着这条路寻准没错儿!您瞧,这雪上,全是那马蹄印儿!” 太阳映在雪地上,折出刺眼的光,耶律岱钦眯着眼睛朝地面上的马蹄印看了又看,“都看着点儿!八成就在不远处了!” “是!” 喉间似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景华簪艰难的睁开眼睛,看着跟前喜极而泣的二人,刚微微张开口想要说话,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 “咳——咳咳——”景华簪蹙着眉,周身的疼痛让她不得不紧紧攥着拳,指甲都嵌进了肉里,“好——好痛!” “公主您别说话!”见景华簪的面色一下子变得刷白,闻蝉也支撑不住哭了出来,“没事儿的!我们会想法子救您的!您省些气力别说话了!” 景华簪痛苦的挤出一个笑意,颤着手伸进怀里摸出一个明黄色的布包,往闻蝉怀里揣去,“我——我怕是——不行了——” “都别哭——了——”说话间,又一口血从口中涌出,鲜红的液体将她白皙的颈部染尽。 她疼的指尖发着抖抚向闻蝉和青娥的脸颊,“你们——都别再为我哭了——我们景家——是罪人——将大景的百姓——置于水火之中却——却无能为力——我死不足惜!咳咳——” “公主!——”青娥和闻蝉紧紧的攥住景华簪的手,哭的不能自已。 “闻蝉!一定——一定要把令牌带回去——带回镇国公府——” 景华簪一语未完,菖蒲般的眼睫已经缓缓合上。 “公主!您——” “别哭了,你看!”青娥打断了闻蝉的哭声,朝闻蝉的身后看去,而与此同时,闻蝉也听到了阵阵马蹄‘轰隆’声从身后传来。 “二皇子,找到了!前边那三人!” 耶律岱钦循声望去,一眼便看到了倚在闻蝉怀中的景华簪,也一眼看到了她颈部蔓延的鲜红色的血液。 他的瞳孔瞬间放大,心也猛的坠向深渊。 他发狠的扬了几下马鞭,马以最快的速度奔到了景华簪的跟前。 他勒紧缰绳住了马,却发怔的看着闻蝉怀里的景华簪,迟迟不敢下马。 那白皙颈部已几乎全部被鲜血包围,那双好看的凤眸似是已安然入梦般的将眼皮完全垂下。 他不敢想眼前人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怎么回事!人还活着吗?”一个禁卫下了马,迅速跑到了闻蝉的身侧,墩身查看。 闻蝉含着泪缓缓仰起头,恨恨的朝耶律岱钦看去,“日阿西公子,这一下,你总算满意了?刚刚的哨声——就是你的人吧!” 耶律岱钦一下子反应了过来,及至此时,他才得知自己竟犯了个天大的错! “人——”瞬间,他感到喉头似是有什么要炸裂开,鼻腔涌上一股酸涩。 他翻身下马朝地上的人走去,“活着——还是死了——” 没人应声,只有呼啸的寒风刮过。 他眼尾猩红的俯下身,将闻蝉怀中的人拦腰夺过往马背上抱去,“把她二人绑了!回营地!” “是!” 第24章 看雪山 时下已临近正午时分,几缕淡淡的阳光穿透云层朝雪面挥洒来开,远远望去,折射出一片朦胧的光影。 景华簪与耶律岱钦并行,忍科和三丹夫紧跟其后。 “日阿西,那雪山你去过吗?”景华簪将速度放的更加缓慢下来,朝耶律岱钦看去。 耶律岱钦转过头,抹额上的明黄色宝石在阳光的折射下熠熠生辉,玄色的大氅随着马匹行走一上一下的拢动,给他白皙的面颊又添上了一层天子贵气。 “没有,我也是头一次去看。” “真的?”景华簪眼底掠过一丝狡黠,将马匹往耶律岱钦的马跟前靠去。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耶律岱钦扬唇一笑,眉眼间尽是不易察觉的宠溺。 景华簪撇了撇嘴角,转头看向别处,扬了扬声调,“那可不一定!说不定——你现在就有事儿瞒着我呢!” 景华簪冷不丁的这么一句话,直接勾起了耶律岱钦的戒备之心——难道是那两个侍女跟她说了什么? 他收回眸光,没有说话,片刻,才冷声开口,“为何这么说?” 可话音刚落,景华簪却发出一声尖叫,抬手指向不远处。 “日阿西!你看!” 耶律岱钦循声望去,只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不远处的雪地里蠕动,一旁好有一滩褐红色,很难看清是什么。 四人不约而同地勒停了马,怔怔朝那团黑乎乎的东西看去,谁都没说话。 “要不——”景华簪朝耶律岱钦看去,说话间有些许央求的意味,“咱们过去看看吧——” “二公子,卑职瞧着那像是一只黑熊幼崽!应该是受伤了。”忍科道。 一听是一只黑熊幼崽,景华簪更沉不住气了,愈发急切地去拉耶律岱钦的衣袖,“那咱们更得去救救它了!这儿荒无人烟的,咱们若是不救它,待会儿太阳落山了,它会被冻死的!” 耶律岱钦扬起下巴,眯着眼睛朝那团黑物仔细端看,须臾,才沉声道:“不成!这儿虽是平原,却有这么多矮木丛在周围,或许,还有其他成年黑熊在这周围,咱们还是快快离开这里的好。” “日阿西!你怎么会是这么冷血的一个人!”景华簪登时狠狠的甩开耶律岱钦的衣袖,“好!你们都害怕,我却是不怕的!” 说完,她作势便要翻身下马。 “你干什么!”耶律岱钦一把扼住了她的手腕,将身子往她跟前倾去,盯着她的眼睛肃声道:“不要闹好不好?咱们是这一趟是去看雪山的,不是来救什么黑熊崽子的!你知不知道那黑熊是多么凶残的动物?你就这么下马是很危险的!一个熊崽而已!死了就死了——” 景华簪是爱极了动物的,七岁那年,景帝便在宫中造了一座园子专门饲养各色动物,只为给公主作观赏用。 如今她虽失忆了,可喜爱小动物这件事,她的本性却从未忘记。 “你就让我去吧——”景华簪抿了抿唇,直勾勾的看着耶律岱钦,眸间含泪,“若是不将它救下,我今儿夜里恐怕是不得安睡了——” 看着景华簪猩红的眼眸,耶律岱钦不忍再拦,缓缓松开了手,“好,那我陪你过去。”说着,抓着马鞍就欲下马。 “欸——”景华簪一把将他拽住,“你们就别去了,免得将它吓着!我一个人去就好!” “这怎么行!”耶律岱钦变了脸,依旧要下马。 “你就听我的吧!”景华簪依旧抓着他的手不放。 就这么僵持了片刻,耶律岱钦终是拗不过景华簪,由着她一个人去了。 耶律岱钦面色冷峻的看着景华簪朝那团黑物走去,扬声道:“你们两个都机灵点儿,看着点儿四周,一有动静,立刻打马上前!” 三丹夫和忍科朝四周环视了一圈,“是——是!” 大帐内,闻蝉和青娥坐在篝火边怔怔地看着熊熊焰火忽上忽下。 “自公主随那日阿西公子走了后,我这左眼皮就一直跳个不停,你说,公主不会出什么事儿吧?”青娥用胳膊肘推了推一旁的闻蝉,小声道。 “说什么呢你!”闻蝉一指盖在了青娥的唇上,朝帐外张望了一下,蹙眉看向青娥,埋怨道:“呸呸呸!赶紧呸掉!说这么不吉利的话!该掌嘴!” 青娥不得已呸了几下,嘟着嘴又往闻蝉跟前凑了凑,“若明日咱们还是走不了呢?” 闻蝉将手中的柴火朝火堆中一扔,扭过头来,面色严肃的看着青娥,“为什么这么说?” 青娥抿了抿唇,怯怯的低下了头,“我说出来——你不准不高兴——” 一听这话,闻蝉便意识到不对了,她与青娥自幼一同在公主府长大,也算是了解彼此了。 青娥什么都好,却唯有一点儿不好!没有主见,胆子还小,一听她这么说,闻蝉很是担心她是不是被旁人套了话什么的。 第26章 笃定 查干巴日淡笑着看向篝火旁的两个女子,无视二人的惊诧走到矮榻旁一把掀起大氅朝后一扬,落了座。 昨儿夜里,他已经歇下了,俄日和木却不顾禁卫阻拦进了他的大帐,拿着两样东西往他跟前一甩,不等他看就扬言断定这西帐内的大景女子就是景朝那位华簪公主。 他没吭声,往案桌上一瞥,一个黄缎荷包,绣工雅致,明黄色的缎面在昏黄的烛光下发出一种奢靡光泽,另一件是一支缠丝赤金凤簪子。 他拿到眼前仔细端看,做工精巧,色泽匀称,那凤竟雕的活灵活现,眉目传神,不像出自寻常工匠之手。 他心头咯噔一下,据他所知,这明黄色在大景是最为尊贵的颜色,非皇室宗族不得擅用! 而那缠丝赤金凤簪则更是内廷女子之物,凤凰!寻常百姓女子是用不得此图腾的! 那日走的匆忙,景华簪本以为可顺利逃离这个营地,因此,她觉得落下一些皇家器物并不会招致什么灾祸。 可她没想到的是,自己没有顺利逃走不说,搁在榻边的两件贴身之物还被忍科拾去悄悄递到了俄日和木的手中。 她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了,而闻蝉青娥二人则对她搁下贴身之物这件事一无所知,若不是南迪与青娥说上一嘴,她二人这会儿还被蒙在鼓里。 而对于这件事,忍科在消除对耶律岱钦的戒心之后,也未敢将此事说出。 他一个皇子随从,对于大景宫廷之事不是很清楚,因此,只以为那不过是两件女子的寻常玩意儿,根本没往皇家方面想。 “我们——”闻蝉强装镇定地朝查干巴日看去,“不怎么喜欢晒太阳。” 查干巴日点了点头,他虽才二十三岁的年纪,却因参与政事过早,很有一副看人的本领。 这会儿闻蝉的故作镇定也早已被他尽收眼底。 他装作若无其事的环视了一眼帐内,余光扫见了那个帐角,那一块儿土的颜色实在是新的明显。 显然——是被挖过的。 搁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收拢,看来,他是猜对了!此时此刻,他终于笃定了这位大景女子的名字根本就不是什么赵瑶卿,而是景华簪! 他心头有一丝兴奋,终于可以拿到令牌进都城向皇帝交差了!可更多的却是平白生出的惆怅。 他清楚的知道这位大景公主即将面临的下场,定是必死无疑—— 如果让他来处决,他觉得她罪不至死! 不过是一个前朝公主而已,罪孽是她的父皇景帝所造,于她不相干,不该由她来偿还。 更可况,几日接触下来,他更是觉得她是一位至柔至善的女子,要她死?他实在狠不下心! 可他清楚的知道,在这件事上,他没有决策权,因为——他——不是皇帝—— 看着查干巴日由温和转为冷峻的面庞,闻蝉腾的起身,倒了一盏茶往查干巴日跟前走去。 “公子,喝杯姜茶暖暖身子吧。”话说着,她递茶的手却已在控制不住的发起抖来。 一想到青娥方才与她说的事情,她就没来由的害怕,她甚至不敢问他一句这会儿来是有何事—— 查干巴日转过头,定定的盯着闻蝉,须臾,视线又缓缓下移到她那只发抖的手上。 不说话,也没有再露出一丝笑意,那张冷峻的脸看起来与方才进帐时判若两人。 “姑娘——”片刻,他伸手将那茶盏接过,目光仍旧停留在闻蝉的脸上,一仰头,茶一口饮尽,将盏又搁回闻蝉手中, “很冷?” 闻蝉深吸了一口气,站定,“不冷,许是着了些风寒,昨儿夜里开始,身子便不怎么舒服——” 她感到自己一刻都不能再与眼前人对视,攥着茶盏转身就要走,脚尖一挪,腕间已被紧紧扼住。 “公子这是——”闻蝉一慌,手中的茶盏登时摔到了地上,惊的一旁的青娥也腾的站起了身。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一个人喊了句什么,脚步声顿时嘈杂起来。 紧接着帐外又喊了一声,“三爷!您快去瞧瞧吧!二公子他满脸是血的回来了!” 像是白日清空炸了个响雷,话音未落,查干巴日就丢开闻蝉的手腕大步往帐外走去。 掀起帐帘,几个禁卫急切的站在门口,满脸恐慌。 北狄国君耶律敦巴日虽有三个儿子,最喜欢的却是第二子耶律岱钦,甚至可以说是极其溺爱。 这种溺爱不仅仅是因他自幼聪敏俊秀,喜读诗书,更多的是因为他的已逝母妃胡日多斯。 当年大景为了吞并北狄,景帝带兵亲征,攻到北狄行宫的时候,景帝却一眼看中了胡日多斯,当即便下令要将她带回大景。 胡日多斯是个性情刚烈的北狄女子,对北狄国君耶律敦巴日的感情更是至纯至真,在那种要求下,她当场将身子朝景帝未收回剑鞘的刀尖扑去。 长剑贯穿她的心脏,最后医治不当,流血而亡。 耶律敦巴日守着胡日多斯的尸体大哭整整三日,行宫上下无不哀恸,此后,他将还未断奶的耶律岱钦的寝殿安排到了他寝殿的背后,仅一墙之隔。 北狄行宫有规矩,皇子们一岁断奶,奶母最多只能将其照料到三岁便不能再陪侍其左右,当由东丽进贡的阉人近侍接管。 三皇子扎那和二皇子耶律岱钦出生前后不过相差一月之余,三皇子的奶母在他三岁的时候便不能再侍奉其左右,而耶律岱钦的奶母却一直照料他到十岁。 因此,一听到耶律岱钦伤了,查干巴日的心又吊了起来,这可是耶律敦巴日的心尖肉,有个三长两短谁都吃罪不起! “人在哪儿!”他大喝一声,抬脚就走。 “中军大帐!” “赶紧传医士!” “传了!就等您过去了!” 第27章 耶律岱钦受伤 帐外的嘈杂声呼啦啦起,又呼啦啦落。 待什么声音都没了,闻蝉才敢挪了挪脚步往帐外走去。 青娥疾步走到了闻蝉身侧将她的手紧紧拉住也往帐外走去。 “日阿西公子受伤了!咱们公主是跟他一起出去的,他受伤了,咱们公主会不会也——” 掀开帐帘,外面除了往常的四个禁卫再没有一个人。 闻蝉定了定神,回身扯下木架上的大氅,“走,公主没回来,定也在主帐那边,咱们找去!” 青娥点了点头,也拿起大氅往肩上披去,将将披好,她整个人却陡然僵住,手一松,大氅呼啦落在了地上。 “怎么了?”闻蝉手未停,在脖颈处利落的打了个结,睨了青娥一眼,“你若实在害怕就留在这帐中,我一个人到那边去!” “不——”青娥瞪着眼睛摇了摇头,闻蝉蹙眉看去,那模样,活像见了鬼。 “不!”青娥箭步扑到闻蝉跟前,一把搂住她的肩往一旁走了几步,惊恐的看了看门口,压低了声音,“方才,你听到了吗?他们居然称他们的主帐为——”青娥顿了顿,又不安的朝门口瞟了一眼,“中军大帐!” 闻蝉惊呼一声,抬手捂住了嘴巴,“真的?你听的真切?” 方才被查干巴日那么一吓,她的心早就乱的不成样子,帐外究竟说了些什么,她并没有全部听进耳朵里。 青娥急促的喘着气,不住的点头,“我看,他们根本不是什么香料商人!商人怎么会将自己的大帐称为中军大帐!他们说不定是什么人呢!若是——” “别说了!”闻蝉调整了下呼吸,摸了摸心口处的令牌,抬手止住了青娥的话,“什么都不管了,这会儿先去找公主要紧!” 中军大帐。 “日阿西!都是我不好!”景华簪站在榻边,满眼通红,眼泪簌簌的落下。 榻上,耶律岱钦微阖着眼眸,整个人呼吸轻微,发出几近艰难的喘息声。 他的半边脸布满半干的褐红色血迹,脖颈处也被褐红色湮没,已看不出原本的皮肉。 “我就说吧!她就是个煞星!要是早杀了她!岱钦也不会出这事儿!”俄日和木冲进大帐看了一眼,登时抬手指到了景华簪的脸上。 随后,他手一挥,帐门口两个禁卫随即走上前来。 他啐了一口,“去!将她那两个侍女给我抓过来!” 突然被人骂作煞星就够景华簪不解的了,现在一听要抓她的侍女,她更是不明其中缘由。 正欲抬脚将那两个侍卫拦住,腕间却被人狠狠一拉,整个人朝后跌了几步。 “站住!”查干巴日冷冷扬声,朝那两个侍卫看去,“这儿没你们的事儿,退下!” 毕竟是王爷亲自下了令,两个侍卫不敢违抗,依言往帐外退去。 “欸你们——他娘儿的!”俄日和木的手伸在半空,狠狠甩了一下,走到了查干巴日跟前,“三叔?你这是干什么?你忘了我昨儿夜里跟你说的话了?”他伸出一个指头狠狠的往帐外一戳,“我是要搜她们的身!她们一定是宫里头的人!” “你先消停会儿吧!”查干巴日斜眼睨着俄日和木,朝床榻那边偏了偏头,“岱钦都这样了,我们应该先关心他的伤势,你昨晚说的那事,我心里有数!等岱钦意识清醒了再说!” 查干巴日的神情不容置疑,俄日和木冷哼一声,一屁股坐在了鼓凳上。 “谢谢你——三叔——”景华簪捏了捏查干巴日的袖口,踮着脚悄悄凑到了他耳侧。 虽然她听不懂他们口中的那件事是什么事,可对于查干巴日袒护了她的侍女这件事,她很是感激。 随着少女清冷柔和的声线灌入耳朵,查干巴日的鼻尖也不易察觉的掠过一丝清冽异香。 他的心狠狠跳了一下,眼底漫上一层绯色。 第28章 把我的皮给他! 禁卫七手八脚将几盆热水端进帐中,侍女们将帕子浸湿了将往榻前走去。 景华簪见状,走上前,将一个侍女手中的帕子拿过,“我来吧,你们不清楚他的伤口在哪,若是擦重了他会更疼。” 俄日和木刀子似的眼神往景华簪身上戳去,冷哼一声,“你若真那么心疼他,这会儿受伤的也不是我这个弟弟!” 景华簪眼圈一红,豆大的泪珠又断了线似的掉下来,眸光落到耶律岱钦狼狈的面颊上,心绪难平。 若不是她极力要救那只幼崽,他也不会—— 她狠狠咬住自己的唇,原本粉嫩的唇瓣已沁出少许血色 “俄日和木!”查干巴日大喝一声,“你还有完没完!” “欸我说三叔?你如今怎么这么护着这女子!”俄日和木扬着下巴,挑衅的朝查干巴日一瞥,“莫非——你是对她有什么想法?” 这话一出,景华簪的手颓然一顿,才又继续往耶律岱钦脸上擦去。 查干巴日从没这么想过,他觉得自己心里头是从没有对那个女子有过任何想法的。 他只知征战,不知别的,女色对他来说,亦从未将他心里激起过半点涟漪。 这么多年,他的日子过的谨慎,克制,亦没有半点欢愉。 可尽管俄日和木这话说的极不尊重,他亦没有半点儿愠怒。 他薄唇紧抿,微微眯了眯眼睛,“二公子需要静养,来人!把大公子带下去!” 话刚落,俄日和木腾的站起身抬脚就要往外走,“不劳三叔撵!我自个儿走!只是!三叔可别忘了孰轻孰重!” 话罢,愤愤然摔帘而去。 “忍科。”俄日和木一走,查干巴日才将忍科叫进来帐内。 “二公子是怎么受的伤?” 忍科朝榻上瞥了一眼,医士正一筹莫展的帮着景华簪一同清理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 “去看雪山的路上,我们遇着一只黑熊幼崽横卧于路中间,赵姑娘下马去搭救,不想突然冲出来一只成年黑熊往赵姑娘身上扑去。” “二公子一急,下了马就往赵姑娘跟前挡去,结果还是没挡住,挨了那家伙一爪子——” “我跟三丹夫将那黑熊刺了几剑,没刺死,让它跑了。” “三爷——”忍科说着,弓背屈膝,扑通跪在了查干巴日的脚边,垂下了头,“是卑职护主有失!您要杀要剐,卑职都无一丝怨言!” 三丹夫也跟着跪,“三爷,忍科说的对——” “起来起来!”查干巴日伸出手一把将二人拉起,拍了拍肩,“没人说是你们的过失,这是个意外,你们不必如此苛责自己。” “可是——二公子他可能要毁容了——”忍科满眼歉疚。 查干巴日叹了口气摆了摆手,“你们先下去吧。” 忍科和三丹夫没再说什么,垂着头退了下去。 已至暮间,西坠的日头斜斜的照进帐内,昏黄,幽谧。 “怎么样?他究竟是伤到了什么程度?”查干巴日走到医士身侧,肃声询问。 医士仍旧愁眉不展,颇为难的摇了摇头,站起了身,“二——”他险些将’二皇子‘三个字叫出来,“二公子他脸上的伤口还好,只是那脖颈处,已是皮肉模糊,伤口过深,面积过大,恐怕——” “恐怕什么?” “恐怕得移一块新皮到那一处。” 查干巴日惊诧,这种事他还从没遇见过,“非移不可?” “若想恢复到以往的肤色,非移不可!”医士斩钉截铁。 “这么严重——”查干巴日蹙眉,踱出几步。 要移皮——先不说这一事太过血腥,那么大一块皮上哪儿找去呢! 他转身朝榻上的耶律岱钦看去,脸颊上的血迹已被清的差不多了,露出了他原本白皙的肤色。 要说移皮,自然是他自己身上的皮最好,可他贵为皇子,其他部位定是动不得的—— 大皇子俄日和木与他一向面和心不和,如今面也不怎么和了,若要让他取皮给耶律岱钦,他定也是不肯的!三皇子扎那倒是肯,可他的肤色又是偏暗一些的—— 军中将士们都是久经沙场,风吹日晒,身上自然是没一块好皮。 “欸——”查干巴日叹着气往椅子上一坐,不禁合眸抬手将自己那头卷发往脑后捋去。 愁啊!眼看着就要进都城了,却出了这等事!一时,他不知该如何给耶律敦巴日交代。 让皇帝的心尖肉毁了容,即便他贵为王爷,此刻心里也犯了怵。 景华簪是心思极细腻之人,方才查干巴日想到的,她也在心里细细的想了一遍。 看着查干巴日坐立难安的样子,她搁下帕子站起身走到他身侧,褪起一只衣袖,将一节白嫩泛着清冽香气的胳膊横在了查干巴日眼前。 “三叔,把我的皮移给他,他生的白,与我的肤色是最像的。” 第29章 千金之躯? 查干巴日讶异的看着眼前那截羊脂玉似的胳膊,腾的起身走到了一旁。 他讶异于这个景朝公主竟有如此勇气,竟然肯为了耶律岱钦将自己皮生生割下。 霎时间,他浑身的血液直冲天灵盖,他从自己的身体里感受到了一种——妒意—— 这怎么能够!她虽是前朝公主,可到底是个小姑娘,他不忍她去受那生生取皮之痛。 这么想着,查干巴日负手背过身去,声线冷冽又有一丝颤抖。 “赵姑娘,方才大公子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身为男子本来就该照顾女子,对于日阿西受伤一事,你不必如此责怪自己,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般对他,他恐怕无以为报——” “不!我并没有将大公子的话放在心上!这是我自己的意愿!——” 景华簪说着,又朝榻上看去,“是我害他受伤的,他原本是那么的俊秀洒脱,日后——脸上恐要一直留着那道疤了——” “我若不为他做点儿什么,这辈子我心里都难安!三叔!”景华簪几步走到了查干巴日的身侧,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您就同意了吧!” “这倒是个好法子!”查干巴日不松口,一旁的医士却见缝插针开了口。 毕竟二皇子受如此严重的伤,任谁都害怕皇帝怪罪下来,都想赶紧找到法子。 “姑娘,我方才瞧着你皮肤很是细嫩,若真能取皮给我们二公子,那可就太好了!” “热古隆!”查干巴日转身,眼眸冷戾的朝医士瞪去,“她一个小姑娘,你觉得她能受得了这取皮之痛?” 见查干巴日起了怒意,医士瑟缩着垂下了眼眸,却仍旧小声争取,“可是二公子若是好不起来,上头怪罪下来——” 医士的话现实而冷戾,这令查干巴日更加烦躁了。 “三叔,您就同意了吧。”景华簪往查干巴日跟前站去,直勾勾的盯视着他的眼眸。 没法子了—— “你——”查干巴日眉目间掺杂些许不忍,“那可是生生将皮从身上割下,你能受的了?” 没有丝毫迟疑,景华簪薄唇轻启,语气恬淡却是字字铿锵,“他为我受了伤,我也该为他疼一疼!” “去,将烈酒药草等拿了来,咱们即刻为二公子换皮。”景华簪的话一出口,不等查干巴日应声,医士已将身侧随从指派了出去。 查干巴日看了一眼榻上昏迷不醒的耶律岱钦,蓦地转过身抬手一挥,“那随你的便吧!” 得了应允,景华簪正欲往榻边去,帐帘一掀,一个身影直直冲到了她脚边扑通一声跪下了。 “您——您千金之躯!怎可——怎可行如此鲁莽之事!这让奴婢们怎去跟——跟祖宗交代!”那人抽抽嗒嗒,已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死死搂住景华簪的腿不放手。 ‘千金之躯’四个字,将查干巴日从方才的踌躇中抽离,他蓦地转身一瞧,跪在景华簪脚边的不是别人,是她的侍女闻蝉。 这是慌了神儿,言语上都开始犯错了。 这便对了!大景重农抑商,一个商贾人家的女儿,怎可敢自称千金之躯! 他再去看眼前人的脸,那张脸悲伤之余也肉眼可见的克制至极,眼看着就要将自己的皮生生割下,却也不见丝毫的畏缩慌乱。 他的眼神在景华簪的身上游移,这根本就不是一个俗人该有的神韵气度!这该是在某种规制下长期浸淫的成果! 此时此刻,查干巴日觉得眼前女子满身满脸都写着‘景华簪’三个字,他想上前去揭开这个秘密,却还是按捺住了。 “闻蝉,你别这样,若不是因为我,日阿西公子也不会受伤,我理应为他做点儿什么。”景华簪去拉闻蝉,闻蝉却死死跪在地上,“不成!您若是非要这样做,奴婢就死给您看!” 景华簪的脸哗的一下变了,抬手将闻蝉狠狠一推,“那你便去吧!若是没有日阿西护着我,恐怕你现在连我的尸首都见不着了!” “眼下别说是一块皮了!就算是将我这条命赔给他也是我该还他的!像你这般冷心冷肺之人,还是别跟在我身边了!你走!”景华簪说着,又将闻蝉推了几把,直推到了帐外。 第30章 受死吧! 青娥瑟缩着站在帐外,不敢进去,见闻蝉被撵出来,赶紧上前给她擦眼泪,“怎么了这是?” 闻蝉叹了口气,小心翼翼看了看周围,走到背风处坐下。 “公主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她非要给那个日阿西公子移皮——我真不敢想象!她可是受万民敬仰的公主啊!”说着,她把头埋在膝上哭了起来。 最后一丝橙黄已彻底隐入地平线,无尽的荒凉和黑暗渐渐笼罩整个平原,风起,呼啸而过。 望着暗蓝色的天边,青娥也不禁小声的抽泣起来。 “咱们出城也有半个多月了,也不知道祁少将军还活着没——这可怎么办!公主真的要永久失忆下去了吗——” 篝火处,赫连桑麻将一个铜盘架在上面烤着,不断往里撒着松柏叶,不一会儿帐内便松香弥散。 医士热古隆接过侍人热好的烈酒往矮榻边走去,在那儿,景华簪早已躺好等待取皮。 “姑娘,您真的准备好了吗?” 景华簪褪起袖子正欲和医士说话,赫连桑麻却走到了她身侧。 景华簪顿了顿,朝榻上的耶律岱钦看了一眼,那人依旧士昏睡中。 她收回眸光,淡淡道:“准备好了,来吧。” 帐内昏黄的光线下,景华簪看到赫连桑麻眼底瞬间漫上了母爱般的柔情,含有一层雾气。 “我们二公子定会重谢您的!”赫连桑麻有些哽咽。 “桑麻姑姑,这原本就是我应该做的,是我欠他的。” “那您将这杯茶喝下吧!”赫连桑麻接过一旁侍女端来的茶盏递到了景华簪的跟前,“喝下这个,就不会感觉到疼了。” 景华簪瞧了瞧医士搁到一旁小几上的瑶盘,不知名的膏状物,一小蛊冒着热气的烈酒,几把泛着寒光的利器,还有一些难以名状之物,看了直叫人心里头打颤。 “好!”景华簪应声接过,仰头饮尽。 须臾,便觉眼皮沉重,除了胳膊传来些许外物渗透之痛,再无其他知觉。 “不能再等了!”闻蝉看着帐内烛光的倒影,一字一句道:“今儿夜里,咱们就得将公主的真实身份告诉她!” 青娥顿了顿,也点头附和,“是!不能再等了!” 景华簪醒来,环视一圈,帐中已没有一个人。 起身一看,右臂上已被严严实实的包了一圈白布,指尖小心翼翼地摸了上去,竟觉不出一丝疼痛。 “日阿西——”她怔怔地坐着,“人呢?你们都到哪里去了?” 见没有人回答,她起身往帐外走去。 可帐帘一掀,却是满目的浓雾,不见一个人影,连寻常守在帐外的禁卫都不见了。 “这平原居然也会起这么浓的雾——我这是睡了多久啊!”景华簪一面自顾自说着一面摸索着往外走了几步,“日阿西!你在哪儿——” 这次依旧没有人回答,可前边不远处似是传来了一阵锯木头的声音。 景华簪继续摸索往前走了几步,一个小帐出现在眼前。 “日阿西?你在这里吗?”景华簪笑着掀起帐帘,抬脚往里走去。 可刚站定她就被吓得瘫坐在了地上,想往外爬却感到全身似是被抽骨吸髓般动弹不得。 帐内,正中央放着一道铡刀,四具尸体整整齐齐躺在铡口。 她从没见过这阵势,尖叫着往一旁缩去,可身子刚一动弹,背后就像是碰到了什么东西。 她颤巍巍转过身子,长长的发丝已垂在她眼前,近在咫尺,发丝上似是有水滴答滴答往她脸颊上流。 她伸手一摸,拿到眼跟前看,哪里是水——分明是血! “啊——”她尖叫着往后退去,这才看清,那发丝中间是一张女人的脸。 震惊之余,景华簪却感到那张脸莫名的熟悉,尤其是那个挂在发丝上的金色凤冠。 不论是那张脸,还是那个凤冠,都让她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原来你就是景朝的公主!你这个罪人!你这个骗子!受死吧!” 一道怒喝从身后传来,景华簪迅速转身看去。 “日阿西?”那张白皙英俊的少年脸此刻已变的冰冷至极,眸中更似是有无数寒冰。 景华簪讶异的看着眼前的人,难以置信,“日阿西?你怎么了?什么景朝公主?我不知道!” “你还要狡辩!看看吧!”耶律岱钦说着,将手中的剑鞘往四具尸首上一指,面色阴戾,“你的父皇!你的母后!还有你的二位皇兄!都已经被我割了头!你们大景奴役我们北狄多年!他们罪该万死!你这个公主也别想逃!” “我——我不是什么公主啊!”眼泪汹涌而出,她颤抖着身子朝前爬去,可眼前人却再没有说一句话。 一道寒光乍现,冰冷的剑心朝她刺来,疼痛瞬间席卷全身。 第31章 梦 “热古隆。”赫连桑麻蹙着眉头不断拿着热帕子往景华簪额间拭去,语气不爽,“是不是药力太过猛了?她好像很难受的样子!一直出冷汗呢!” 热古隆小心翼翼地将取下的皮放好,拿着药膏做善后工作,头也不抬的笑了笑。 “你放心吧,不碍事,我也是为了让她少受些疼痛,这姑娘看着细皮嫩肉的,在家中定也没吃过什么苦头,药效若是过小,恐她得疼的晕厥过去。” 右臂传来大片酥麻的刺痛,额间帕子的微热让景华簪从睡梦中抽离了出来。 她猛地睁开眼睛,朝四周看了一圈,哪里有什么铡刀! 侍女们分站各处,热古隆和赫连桑麻正呆怔的看着她,仿佛对她的突然醒来很是惊讶。 原来是个梦! 心突突的跳着,想起方才的那个梦,她心有余悸的朝榻上看去,那人也依旧好好的在榻上安睡。 太奇怪了!梦里的感觉太过真实,一时间,她都有些怀疑方才自己是不是真的经历了那一遭—— 可是她怎么会是大景公主——她父亲明明是开钱庄的! “姑娘?”赫连桑麻一脸担忧的看着景华簪,“是不是做噩梦了?” 景华簪咽了下口水,点了点头,“是,做了个——噩梦——” 话落,她又想起了梦里那个女人的脸,还有那只凤冠,太熟悉了!熟悉的就像她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样! “这副药就是会有这样的副作用,不见怪。”热古隆将药粉细细的敷到景华簪臂上的伤口处,又用白布缠了几圈,看向景华簪的眼睛里是无尽的感激。 “姑娘,您可以回去歇息了,明日我就将此事告知我们二公子的父亲,他一定会厚厚的嘉奖您的!” 说罢,他起身往榻前走去。 看着景华簪发白的面颊和唇瓣,赫连桑麻恻隐之心渐起,“姑娘,我们二公子这边有人照顾,眼下您也需要歇息,婢子陪您回西帐去吧。” 看着榻前忙碌的医士和侍女们,景华簪无言的点了点头。 她能做的已经为他做了,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就算明日太阳升起她就要离开这片营地,离开他的身边,她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 好巧不巧,黄昏时分,青娥与闻蝉在帐外的谈话叫查干巴日尽数听进了耳朵里。 这一下,大景公主的身份更是板上钉钉了。 想着连日以来耶律岱钦对景华簪满溢的怜爱之色,查干巴日就感到难以入睡。 他现在就可以差人将景华簪绑了进行审问,可他总觉得在耶律岱钦不知情并且昏迷的情况下将人绑了他做不出来,他觉得他必须要将此事告诉耶律岱钦。 因此,他在他的帐中一等就等到了夜半子时。 “——爷——二皇子醒了!三王爷!” 肩头被轻轻的拍了几下,查干巴日缓缓睁开眼,烛光昏黄,翻了个身,忍科的脸正杵在自己的身侧。 许是见他睡的沉,忍科又重复了一遍,“三王爷,二皇子醒了!” 查干巴日掀了衾毯,迅速起身,披了衣裳趿拉着鞋往耶律岱钦的榻前走去,“拿蜡来!” 侍人赶忙递了蜡,查干巴日斜斜坐在榻边,小心翼翼端着烛台,上下左右的查看着耶律岱钦的伤。 热古隆的手法极好,面颊上的两道口子已缝的严丝合缝,针小线细。 从景华簪臂上取的那块皮也已牢牢的贴合在了耶律岱钦的脖颈上,肤色看起来没有丝毫的差异感。 “神奇!太神奇了!”忍科探着个脑袋共同观摩着,咂了咂嘴,“赵姑娘那块皮缝到二皇子脖颈处,竟俨然合适的像是新长出来的似的!” “多嘴!”查干巴日睨了忍科一眼,将烛台递到了他手上。 他不想让这个消息先入为主,他恐这会扰乱耶律岱钦的思绪,毕竟接下来他要告诉他的那件事,就连他自己都有些不忍说。 “皇叔——”耶律岱钦艰难的睁开了眼睛,伸出舌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我这是——怎么了——” 被黑熊那么拍了几下,他整个人就彻底懵了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被黑熊袭击了,你还记得吗?”查干巴日蹙眉俯身,抬手将耶律岱钦的锦枕垫高了一点儿。 闻言,耶律岱钦的脑子里这才渐渐活泛起来,雪地里的一幕幕也往他眼前涌来。 第32章 她是景华簪!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耶律岱钦吊儿郎当的扬唇谑笑,又露出了那俩淡淡的酒窝,面颊上刺目的两道伤也难掩他眉目间的那股清冷矜贵。 “瑶卿姑娘呢?我记得那黑熊没伤着她,她现在在哪儿?” 他挣扎着要起身,却被脖颈间的伤口扯的龇牙咧嘴,“怎么这么疼啊?”说着他伸手就要往脖颈间摸去,查干巴日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的手。 “不能乱动!快躺下!你受了重伤!” 说到这里,耶律岱钦才感觉到脖颈处似是有种异物感。 “你脖颈处生生掉了一块皮。”查干巴日双手撑膝,面色凝重的淡淡道。 耶律岱钦靠在锦枕上,小口小口啜着侍女递来的水,抬眸看着查干巴日笑,满脸的不在意,“原来如此,男儿嘛!身上见个伤又不是什么大事。” 他将茶盏搁到侍女的瑶盘里,微微朝后仰着头看向查干巴日,“瑶卿姑娘呢?” 即便此刻身受重伤,他睁开眼第一个想看到的人依旧是那个他以为名叫赵瑶卿的大景公主景华簪。 以往他还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大景女子,可就在黑熊突然朝她袭击的时候,他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将自己的身体挡在了她的面前。 除了喜欢二字,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够解释自己的这个行为。 在眼前轰然变暗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在心里默默决定,如果他还能够醒来,就要将自己北狄皇子的身份告诉她。 他要纳她为王妃。 他心意已决,无人可挡。 耶律岱钦一醒来就只问景华簪的下落,并不关心旁的,甚至都没要求看一眼他自己的伤口。 这让查干巴日更为揪心了,他有些不忍将那个消息告诉耶律岱钦,他已经确定,这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一个好消息,而是一个十足的噩耗。 可是这个消息迟早都得告诉他,拖不得,谁让他偏偏是北狄的皇子——谁让她偏偏是大景的公主! 正当查干巴日斟酌之时,一旁的忍科却忍不住将景华簪取皮一事给耶律岱钦说了个干净。 “什么!”耶律岱钦那张干净的脸瞬间怒意四起,他猛地坐起身掀了衾毯就要下地,“你们简直不是人!她在哪儿!” 就知道会是这样—— “忍科!滚下去!”查干巴日怒喝一声。 挨了骂,忍科灰溜溜退出了帐外。 被坏了事,查干巴日的火气噌的一下子上来了,起身一把扼住耶律岱钦的腕子将人狠狠往榻上一摔,抬手指着他的脸,扬声斥骂,“要是不取她的皮,你这脖子就要毁了!” “毁了就毁了!”耶律岱钦一只胳膊撑在榻上,忍着伤口处的痛,高高扬着下巴,一双狭长凤眸里满是对眼前人的憎恶。 “她一个姑娘!你们从她胳膊上生生取一块皮难道就没毁了人家!” 北狄人眼眶子极深,眉骨却又颇高,鼻梁也甚是高挺,加上棱角分明的唇瓣和下颌,北狄的男女,几乎个个相貌英俊。 微卷的褐发垂在肩后,昏黄的烛光照在上面,绒绒的光圈里是一张惨白而眉目分明的脸。 本来查干巴日就因取皮一事对景华簪心怀怜悯,这会儿,被耶律岱钦这么一吼,也一下子颓了下来,一言不发的坐到了毡垫上。 没了人阻拦,耶律岱钦从榻上挣扎起身,披了大氅就要往外走。 查干巴日倦怠的抬了一下眼皮,面无表情的看向门口,“你和她,迟早都有一别,不如就此不见的好!” 耶律岱钦冷笑一声,没有回头。 他只当查干巴日不知道他已决意将她纳为自己的王妃。 眼看着耶律岱钦不为所动的继续往帐外走去,查干巴日知道,不说也不行了。 “岱钦!” “她根本就不是什么赵瑶卿!” “她是大景的那个公主——景华簪!” 第33章 抓 耶律岱钦就像是被雷电击中般住了脚,一时,他有些不敢相信方才从背后传来的那几句话。 “你没听错!西帐中的那个女子——就是咱们这么多日苦苦找寻的大景公主景华簪!”查干巴日看透了耶律岱钦的心中所想,用枯枝拨弄着篝火,不紧不慢又将话重复了一遍。 耶律岱钦缓缓转过身,难以置信的看着查干巴日,眉目中满是说不清的凄楚冷戾,“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么几句话陡然间噩耗般的砸在了他的头上,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俄日和木一直对她的存在耿耿于怀,可你也不必听信他编排出如此无稽之谈——” 查干巴日直起腰身,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无比平静,“大景皇帝的令牌就在她那两个侍女身上,你若不信我的话,即刻就去搜她们的身。” 帐外风声渐起,偶有马匹奔腾之声,是禁卫们校场夜训。 “又是搜身!”耶律岱钦扬唇谑笑,满脸不屑,“前不久你们倒是煞有介事的去搜了!还不是什么都没有搜出来!” “这次不一样了!”查干巴日没了耐心,眉眼间生出一股戾气。 他的性情一向老成持重,吼了这么一声,看着耶律岱钦颓然黯淡下去的眼神,他自觉不妥。 也是,这么个消息,任谁接受都得需要点儿时间,更何况是一个对景华簪动了心的人。 他又转而看向篝火,拢了拢肩上的大氅,放低了语调,“已经确定了,令牌就在她那两个侍女身上。” 他端过小几上的茶盏抿了一口,“你若想去见她最后一面我不拦着,总之,不管怎样,天一亮,就得将她押进都城面见皇上,这是没有法子的事。” 没错,查干巴日的预测是对的,这个消息对于耶律岱钦来说无疑是一个噩耗中的噩耗。 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肋骨处传来一阵隐痛,是他从未经受过的痛。 他不敢相信,好不容易让自己那荒漠般的心生起欢喜的女子竟然是自己曾说过要将她千刀万剐的大景公主景华簪—— 黑暗中,耶律岱钦瘦削的脊背朝下塌陷了几分,“她明明说她家里是开钱庄的——我不信!我不信——” “我不信!我不信——” 景华簪一面捂着耳朵一面尖叫着,眼眸通红。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闻蝉!你快告诉我!”景华簪满脸泪痕的抓着闻蝉的肩不断摇晃,“你快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你快说呀!” “公主!您冷静一点!”闻蝉抹了把泪,跪倒在了景华簪的脚下,神情悲切。 “您是公主是真的,都城被北狄人破了也是真的——” 看着闻蝉和青娥泪如雨下的神情,全部记忆一股脑儿涌在了她的眼前。 冒雪出城,祁鹤,那封字迹匆忙的信笺,那对儿令牌,还有自己携闻蝉青娥二人逃奔摔下马——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朝她脑海里涌来。 可同时来的,还有那个少年义无反顾挡在自己身前的画面,一瞬间,她心如刀绞。 沉寂半晌,她缓缓将白布包裹的右臂抬起,一双凤眸合上又睁开,自顾自呢喃。 “真是造化弄人——我竟然将自己的皮割下给了一个自己曾经厌恶至极的人!” “都是奴婢们不好!没有拦住您!” 景华簪摇了摇头,看向帐外,“不,不是你们的错——” 来不及多想,闻蝉从怀中取出那对儿令牌,往景华簪眼前捧去,“公主,那——咱们何时回城?” 景华簪颤巍巍的指尖朝那对儿令牌抚去,眼泪无声的划过眼角,“父皇——母后——儿臣对不住你们——竟然耽搁了这么久!还差点就——记不起来了——” “你们放心!儿臣这就回城去寻表哥!” 说着,她眸底漫上一层冷戾,将令牌拿过,紧紧攥在了手中,“天亮就走!咱们明日离营是日阿西答应过我的!咱们天亮就走!” ...... “抓!” 蜡已经燃了半支,昏昏然照在耶律岱钦的脸上。 那张脸上是前所未有的阴戾,仿佛,他又变回了那个刚入大景德北狄皇子耶律岱钦,而不再是日阿西。 不过,他本来也不是日阿西。 后来,直至宝正十一年,腊月的最后一天,他孤身站在殿宇长阔的台阶前,满天纷飞的雪片子将隆隆的诵经声裹挟到他耳边的时候。 他才陡然意识到,这本就是一场悲悯的遇见—— “你可想清楚了?”查干巴日没想到耶律岱钦会答应的这么快,除却刚得知时的悲切,一切都是那么的不拖泥带水。 果然,北狄二皇子,少言寡语却性情最是冷冽,他今日,算是领教了。 “想清楚了。”耶律岱钦面目表情的端坐在毡垫上,眸中捕捉不到一丝怜悯之色。 “也不再去见她最后一面?”这会儿,查干巴日倒是有些放不下了。 “我要见的是大景民女赵瑶卿,而她不是——她是北狄的仇敌之女,大景的公主,景华簪!”耶律岱钦缓缓合上了眸子,手指慢慢收回掌中,紧紧攥着。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她——想起景华簪那天真无邪的笑,耶律岱钦就感到自己的心在滴血。 他不舍,可理智告诉他这不是该优柔寡断儿女情长的时候,他——必须舍—— 自己的父皇下令找寻这位身携令牌的公主已有许久,没成想,这人竟一直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他清楚的知道,景华簪这一去,必死无疑。 一时间,他不知是该庆幸在悬崖边救了她,还是该悔恨在悬崖边救了她—— 第34章 押送 “那这伙人究竟是什么人?你们可打探清楚没有?”景华簪盘坐在榻上,眸中阴郁。 此时此刻,她的心中除了深深的无力感再没别的。 闻蝉摇了摇头,“没——这个奴婢们一直没有打探清楚,只是,这么几日,看着他们愈发不像寻常商人,总之,咱们还是赶紧离开这里的好。” 帐外寒风呼啸,景华簪静静的听着,双手合十于胸前,合眸柔声呢喃,“老天保佑!天亮前千万别再出什么意外!” 或许这注定不该是一个平静的夜晚,就连俄日和木的帐中也一直将蜡燃到了后半夜。 “人家都困了!您还不让人家歇了去——” “歇什么,眼看着就要进都城了!进了都城,那偌大的皇宫,够你睡的!来——心肝儿——再喂我一口酒——” 矮榻上,南迪没了骨头似的半坐半卧在俄日和木的怀里娇嗔着。 尽管灯烛昏暗,却依旧能看到她粉腮上香艳的口脂已斜斜晕出了唇瓣许多。 她略直了直腰身,抿了口酒,含了,媚笑着往俄日和木嘴边送去。 俄日和木微微仰头,一双大手将人紧紧扣住,眼神迷离的看着那两瓣溢着酒香的红唇挪到自己的嘴角,头一偏,迫不及待地……了上去。 “您轻点儿!——弄疼——人家了!”南迪嘤咛着将拳砸在俄日和木的肩上,将人推开些许。 “您倒是说的好听,那宫殿再大,还不都是皇帝的!”她伸出涂着豆蔻的指尖,在俄日和木的嘴角轻轻一抹,歪着头半说半笑的看着他。 俄日和木一把将她的手抓住,摩挲着谑笑,“父皇他老了!这大景的江山他也坐不了多久了!” 闻言,南迪面色哗然,“您——您的意思是——可眼下还未立太子啊——” 俄日和木猛的将人往怀中一搂,指节掠过南迪尖削的下颌,继而是喉咙,脖颈,渐渐没入了她的……。 再往下一扯,嫩白的皮肉顷刻间露了出来,南迪浑身颤了一下,呼吸急促的抱住俄日和木的脖子,彻底往他怀里瘫去。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无论是长幼说,还说嫡庶说,这太子都是非我莫属!”俄日和木的唇紧紧往那抹……上贴去,半眯着眼,一口一口的嗅着。 “那我——我呢——”昏暗的帐内,木梨香混合着酒香在二人紧绕的躯体四周弥散 “只要你——听话——以后——就——就是——我的大妃!” “什么——话——” “想法子——让——让耶律家的二皇子死在你的石榴裙下! ” “禀大皇子的话,有人来回话。” 帐外传来一道声音,矮榻上的两个身影登时未敢再动弹。 俄日和木调整了下呼吸,冷声朝外道:“说。” 绍布站在帐外,又往前走了几步,“说是三王爷从二皇子帐中递了话出来,那位大景公主的身份确认了!叫您天亮就备兵,押送大景公主进都城,还说皇上吩咐了,要活的。” 这正是他想听到的消息,他本以为耶律岱钦会从中作梗,却没想到竟顺利的出奇。 俄日和木一听,起身斜斜靠在矮榻上,裹了亵衣,半边唇角扬起,冷笑一声。 “行!知道了!” 绍布回完话,正欲转身走,帐内又传来一道声音。 “那个大景的俘虏——放出去了没?”俄日和木摆了摆手,一旁的南迪识趣的裹上了袍服。 “放出去了!蒙石散也让他喝下了!若他天亮前得不到解药,必定暴毙!” “好!好!”俄日和木面上的得意之色再也掩不住,“这可真是一箭双雕啊!大景的的公主找着了不说,还能拿她做饵引来那位镇国府的少将军!” “听说——那位少将军年纪轻轻却已是战功赫赫!你们小心着点儿,这次别再让他给跑了!” “是!” ...... 耶律岱钦坐在榻上,呆怔的看着手中的物件,一个黄缎荷包,一支缠丝赤金凤钗。 “你歇了吧,你伤势过重,休息不足恐是会感染——她走的时候,我会差人来告诉你。”查干巴日说着,伸手去拿耶律岱钦手中的物件,却被耶律岱钦抬手一挡。 “他知道我们的身份了吗?” 查干巴日顿了顿,“现在不知道,不过,天亮的时候——就要知道了——” 真是造化弄人!耶律岱钦冷笑着,一切都是那么的无奈,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可思议。 “由谁押送?定了吗?”他依旧直勾勾的看着那物件,未抬头,嗓音低沉冷冽,似猝了一层寒冰。 查干巴日转过身,背对着耶律岱钦,撩袍坐在了榻边,他的心里也没那么好受。 “定了,你大哥俄日和木押送。” 耶律岱钦噌的转过脸,目光灼灼的看向查干巴日,“不成!任谁都成!就他不成!你不知道他早就对她看不过眼了吗!” 第35章 送她回城 耶律岱钦的歇斯底里,查干巴日是极其理解的。 他闷闷的低下头,“是皇上的旨意,况且皇上明令,要活的,你放心吧,他不会对她怎样。” “不可能!半个月前父皇还下令抓到的话就地刺死!” “改了!说要见她的人!” 话一落,帐内又寂静了下来。 看着微熹的天光缓缓渗入帐中,耶律岱钦将手中的两个物件揣进怀中,下了地。 “你干什么?”查干巴日见状,腾身而起。 耶律岱钦没有理会他的诘问,朝外喊了一声,“来人,打水。” 查干巴日有些急了,“你的伤沾不得水!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皇上交代!” 耶律岱钦知道,一进都城,她景华簪难免一死。 一想到这个,不管他如何在心底里提醒自己那是北狄仇敌的女儿,他对她的那股怜爱之意都无法控制的在心底疯长。 他愤愤的将帐内挂着的物件一一取下,往箱子里搁去,“我同她一同进都城。” “你对她真的动心了?岱钦!你清醒点!她是大景的公主!她是咱们的仇敌!你——” “我没动心。”未等查干巴日说完,耶律岱钦就打断了他的话,平静道:“她把她的皮给了我,我还一还她的恩情总可以吧!” 这话说的查巴日目瞪口呆,一时,竟再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放在这里似乎一点儿都不突兀。 正欲说话,大帐的帘子被掀开,一个人影晃了进来。 “怎么着?天就快亮了,是不是现在就把西帐围了去?”俄日和木着一袭皮裘摇摇晃晃携着寒风酒气一并钻进帐内。 西帐。 景华簪靠在榻上,紧紧攥着手中的令牌,并未敢睡。 忽然间,一阵由远及近的盔甲碰撞声音从帐外传来。 她预感不对劲,一口气吹熄了蜡,将闻蝉和青娥二人叫醒。 “公主,发生什么事了?” “嘘!”景华簪紧张的望着门口,“你们听,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就有人急促的拍了几下门。 “开门开门!” “公主——他们不会真的是北狄人吧——”闻蝉缩了缩身子,怔怔地往门口看去。 这声音听着并不熟悉,景华簪是怕的,可如今,也只有强装镇定了。 “是谁在帐外?”她深呼吸,扬声回道。 可外边并没有回话,反而将门拍的更为急促。 景华簪紧紧的攥着令牌,一时不知道是该去开门还是继续问话。 正思索着,只听‘咣当’一声,一片灰蒙蒙的光线已经从原本黑暗的门口处透了进来。 一道寒风吹到景华簪的身上,她定睛一看才知,门已被踢倒在地。 俄日和木啐了一口,晃着身子走进帐中,眸光直直的落到了景华簪的身上,扬唇谑笑。 闻着来人一身的酒气,景华簪将手中的令牌悄悄往衣袖里掩了掩,依旧强装镇定的盘坐在榻上,大片羽睫在冷淡的面容上投下一片暗影。 “大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她的语速不紧不慢,没有一丝慌张,俄日和木的心底不禁震颤,心道,果然是大景的公主,气度甚是不凡—— 一时间,竟对景华簪生出些许钦佩之意。 他嘿嘿一笑,又往帐内走了几步,“姑娘的伤——怎么样了?”说着,已至榻前,抬手就要去握景华簪的胳膊。 “大公子请自重!”闻蝉与青娥见状,一跃而起,将身子挡在了景华簪的身后。 “滚开!”俄日和木粗鲁的将闻蝉往地上搡去。 景华簪大惊失色的看着眼前的人,正欲起身下榻,一个人影却几乎是飞快地走到了榻前,将俄日和木扯到了一旁。 “你喝多了!还是回帐歇着去吧!小心损了名声!” 低沉冷冽的声线,却是那么的铿锵有力。 景华簪抬眸望去,那个熟悉身影又如往常一般,留给她一个坚实笔挺的背影。 可这会儿,看着这个背影,她的心里只生出无尽的心酸和愤怒。 俄日和木冷哼一声,一把甩开了耶律岱钦的胳膊,“够了!如今都得知她的身份了!你还如此袒护她!你究竟要袒护她到什么时候?” 第36章 交出令牌 俄日和木呵呵一笑,插科打诨起来,他正愁找不到可以扳倒自己这个二弟的机会,“岱钦?你莫不是想违抗父皇的旨意吧!” “一码归一码!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耶律岱钦正色道。 父皇?这声父皇让景华簪本就受惊的心绪就激起了千层波澜,蓦地,她想起了闻蝉一直以来的担忧。 莫不是——真的是北狄人?自己竟被骗了这么久! 她挣扎起身,站到了耶律岱钦的跟前,一旁的闻蝉和青娥也起了身。 “你——”景华簪看了俄日和木一眼,又定定的看向耶律岱钦,眼尾已是一片潮红,声线止不住的轻颤,“他方才同你说什么?父皇?你不是说你是东丽的香料商人吗!” 耶律岱钦本不想这么快告知景华簪自己的真实身份,却没想到,俄日和木就这么说了出来。 看着瞒不住了,他索性冷笑一声,摊牌。 “是,我确实不是什么香料商人!”说着,他抬手指向景华簪的脸,扬声斥骂,“你不也同样对我隐瞒了你的真实身份吗!” “还说你家里是什么开钱庄的!”他满含阴戾的双眸朝景华簪刺去,似要将北狄多年来受大景压制的恨意倾数甩到她的脸上,“说说吧!是开的内帑还是国库啊!” 景华簪吃惊的瞪着眼睛,她没想到,自己公主的身份竟然早已泄露。 同样的,一旁的闻蝉和青娥也着实大吃一惊,纷纷往景华簪身侧站去。 “说话啊!怎么?无话可说了?”耶律岱钦红着眼,额角青筋迸裂,一张清俊的脸,此时已变得恐怖如斯。 景华簪无暇顾及他的暴怒,她只想知道眼前的究竟是不是北狄人。 她退后一步,将眼前人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遍,哽咽着声线,“所以——你根本不是东丽人?” 耶律岱钦没有出声,转过身背对着景华簪,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绪。 想起往日的种种,他感觉一切都变得那么的说不出口了。 真没想到——仅仅一个夜晚过去,两个人的身份竟就这么变成了仇敌。 “你说的没错!”俄日和木冷哼一声,看向景华簪,“我们正是被你们大景压迫多年的北狄人!” 话落,他朝景华簪逼近几步,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歪了歪头,眸中满是轻蔑。 “拿来吧!尊贵的大景公主!不过——”他眉尾一挑,将景华簪上下一扫,“如今,你也不配这个公主的称号了!你们大景已经亡国了!”说完,他又放肆的大笑起来。 心头是满溢的悲愤,眼前是无尽的屈辱。 东躲西藏,原来早就落入了敌军的魔窟里!心绪难平! 罢了!眼下,最坏无非就是一个‘死’字! 她景华簪不怕死,只怕死的不值得!她就是死,也要死在大景的城门楼子上—— 死——也要死在大景百姓的跟前,而不是这城外的万里平原。 她缓缓阖上了眼眸,又缓缓睁开,一夜未眠,一头墨发零落肩背,纤细的腰身在长衫广袖间显得是那么的凄惨,眉宇间淡漠悲切。 “什么?”景华簪知道俄日和木是在要令牌,可她是不会这么轻易的交出去的。 她不但不能交出令牌,还得想法子留着自己这条命! 这令牌意味着大景那几百万将士就要这么归拢在敌军的麾下——一旦交出,自己光复大景就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了。 这个罪人——她景华簪不愿意当! “少装蒜!”俄日和木一向没有耐心,“令牌!我知道它就在你身上!你最好赶紧乖乖交出来!别让老子亲自搜你的身!” 景华簪冷笑着又退了几步,将帐内众人环视一圈,脑海里飞速运转着该如何动作。 毕竟令牌就藏在自己身上,看这伙人的架势,拿不到令牌这个俄日和木真能来搜她的身。 到时候,便是令牌也让人家得了,自己的身子也被污了——不妥! 须臾沉寂,俄日和木冷着脸厉声催促,“快点儿拿出来!” 耶律岱钦听不下去了,他的心底里对景华簪,终是有些怜悯之意。 “皇兄!父皇只说要人!可没说要即刻搜令牌!” “你住口!”俄日和木眉头一立,朝耶律岱钦看去,“二弟!你现在真是翅膀硬了不少啊!你是真想忤逆父皇!就为着这个前朝公主?” 被俄日和木这么一说,耶律岱钦只好噤了声。 他是想要皇位的,他不能让自己有把柄落到俄日和木手中,在这一点上他一向很是注意。 因此,景华簪的死活,对于他来说,似乎就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他转过身,不再看。 这一幕,让景华簪彻底心如死灰。 第37章 闻蝉之死 什么情爱?什么欢喜?原来都是假的! 利益权势当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而这个时候,情情爱爱反而成了最不值一提可以先一步牺牲的东西。 冰凉的泪水划过眼角,景华簪紧紧咬着唇,迅速从袖中摸出令牌往刚点燃的篝火里扔去。 那令牌由黄缎裹着,一滚到火中,立即燃起一大团火苗,烧的热烈。 “住手!”俄日和木眼疾手快想要去接,却还是慢了一步。 他气急败坏的抬手就给了景华簪一个响亮的巴掌,“你这个下贱的女人!坏老子好事!” 耶律岱钦瞳孔一震,却还是站在原地没迈出半步。 景华簪受了这么一下,一个趔趄没站稳,狠狠的朝地上摔去。 “公主!——公主!”闻蝉和青娥惊呼着跪在了景华簪身侧,瑟缩着去搀扶,却被几个禁卫一脚狠狠的踢在了肚子上,登时疼的二人满地打滚。 “绍布!”俄日和木大喝一声,“赶紧把火堆里那东西拿出来!” “是!” 不等话落,绍布便抄起案几上的茶壶掀了盖往篝火处一泼。 这一掌的力道极大,将景华簪打的口角渗出一抹鲜血。 看着绍布和几个禁卫狼狈的在枯枝灰烬里扒来扒去的模样,景华簪一手支撑着上半身从地上爬起些许,放声大笑起来。 笑的肆意,笑的凄哀。 从前,她还是公主的时候,从来都没有这么笑过,住在宫里的时候,有皇后管着她,出宫开府后又有掌事姑姑规训着她的一言一行。 她感觉自己这十几年,从来都没有笑的这么畅快过。 “大皇子!已经烧黑了!无用了!”绍布将一坨黑物捧到了俄日和木跟前。 “怎么会烧黑!”俄日和木一把夺过,“这令牌竟不是纯金的!”说罢,转而恶狠狠的看向景华簪,俯下身指节抵在了她的下巴处,猛地抬起,“说!真令牌在哪儿!” 景华簪的身子本就不好,被方才那么一摔,五脏六腑早已吃不住。 这会儿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干咳几声,眸光微闪,冷笑着看着眼前的人。 “这——便是——真令牌——咳咳——咳——只不过——现在与木炭无异了!” “贱人!”俄日和木再一次狠狠将人甩在地上,“你敢耍老子!好!你以为老子不敢杀你是吧!那老子就杀了你的侍女!” 说罢,转身,抽剑,手一翻,剑心直抵闻蝉的脖颈处,逼视着景华簪,“你若是还不说——她就只有死路一条!” “公主——”闻蝉已经吓得瑟瑟发抖,泣声朝景华簪伸手,却被俄日和木抬着脚掌狠狠的跺了下去。 霎时间,一道尖叫声充斥着帐内。 “闻蝉!”景华簪看着已痛的花容失色的闻蝉,心痛不已。 “咳——咳咳——”景华簪气若游丝的朝俄日和木脚边爬去,“那就是——真正的令牌!它并不是纯金打造——因此——因此经烈火烧灼后就会发黑——” “你还不说实话!好!”俄日和木点了点头,玩味地看着脚边地景华簪,“你可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啊!” 说罢,利落提剑一挥,一道血雾登时从景华簪的眼前喷过。 景华簪一征,眸光下移,这才看到,闻蝉的脖颈处已被深深割开一道深深的豁口,瞳孔也渐渐失了神。 “闻蝉——”景华簪一时出了神,呆怔片刻,轻唤一声,爬到了闻蝉跟前,颤着指尖往她鼻尖处抚去,已没有了呼吸。 死了——就这么——死了—— 她坐起身,将闻蝉的脸紧紧的捧着,一时间,不敢相信方才还好好的人就这么去了—— “现在知道心疼了?”俄日和木冷笑着,又一把薅起青娥的发丝往门口重重一甩,朝外一扭头,“给我将她绑了!” 禁卫们得了令,登时上前三两下将青娥反手绑了又扔在地上。 “我就看你能嘴硬多久!你若再不说实话。”说着,俄日和木抽出腰间的短刀,往景华簪跟前晃了晃,走到了青娥边上去,“我就将她刺成筛子!咱们慢慢玩儿!” “你——”景华簪紧咬着唇,看着满脸阴笑的俄日和木,她感觉自己真的是一点儿法子都没有了。 她恨自己对令牌的处理不当连累了闻蝉,眼下——不能再搭进去一个青玉了。 冷风卷进帐内,将她垂挂在面颊间的泪珠随着鬓间的发丝一并吹落。 她转而朝帐内的暗影处看去。 第38章 你有什么身份不愿意! 耶律岱钦虽坐在坐在暗处,却将眼前的一幕幕看的真切。 景华簪的一朝自己扭头他就知道她想要干什么。 此时,眼前女子已不是平凡的大景民女,而摇身一变成为了前朝的公主。 这已然成了一块烫手的山芋,自己父皇明令要将前朝皇族斩草除根。 这个关口,他若出手阻止,难保自己那大哥俄日和木会胡编乱造他有意偏袒前朝。 那皇位——就离他更遥远了。 这不是他耶律岱钦想要看到的。 想想自己的前程,他不愿自己再和她扯上半点儿关系。 尽管他心里头对眼前人——还有那么点儿——怜爱之情—— 可终究,情谊千金,抵不过万里江山,换皮之恩,也没有权倾天下的诱惑更能占据他的心。 更何况,她还是他们北狄的仇敌,这道隔阂是永不会消逝的。 再者,俄日和木的性情他最是清楚,酒色之徒! 以景华簪的姿色,若是能放低身段说几句软话,他定不会再为难她和她的侍女。 如此一来,自然也用不着他说什么话了。 这么想着,他眸光沉了下去,不再往门口看,端起案几上的茶盏抿了一口。 景华簪的余光将耶律岱钦半隐半现的面容看的真切,从他的神色中她看的出来,他的身上已没有半分日阿西的神韵,恍若忽然间换了一个人。 这副面孔,她还有求他的必要么? 她收回眸光,在心底冷笑,哪有什么日阿西—— 连这场相遇都说不定根本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 他从来都是北狄的二皇子!自己天生的仇人! 而她,虽已落魄至此,却断是不会在自己的仇敌面前摇尾乞怜的! 景华簪抬手,素指将鬓边的几缕墨发往而后拢了拢,一张清丽白皙的鹅蛋脸露了出来。 虽未着脂粉,却仍旧称的上是绝色。 紧接着,她又理了理衣襟。 看着景华簪的这几个勾人的动作,暗隐中,耶律岱钦半边嘴角微扬,鼻尖发出一声轻的不能再轻的闷哼。 是鄙夷,是不屑,是轻视! 果然是要开始摇尾乞怜了!他眼底掠过一抹阴戾,拳头攥的咯咯响。 他觉得自己看走了眼,竟对这样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动了心!霎时间,心底的恶心感油然而生。 “她不过是我的一个侍女,什么都不知道。”景华簪抬起纤弱的指尖,将唇角的血轻轻抹去,抬眸看向俄日和木,“你们该折磨的人是我——” “放了她,我可以为你们拓印令牌上的字,如果我拓印不出来,到时候,随你怎样——” 话落,耶律岱钦的手一抖,茶盏差点儿坠地。 竟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不过是一个前朝的公主而已,竟能有如此气节?还是为了救一个侍女? 而同样震惊的还有俄日和木。 看着眼前这张清丽的脸蛋,他足足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随我怎样是怎样?” 看着俄日和木泛着青光的眼神,景华簪都明白。 可此时的她一心想要救下青娥,只能使这种权宜之计,无暇顾及旁的了。 至于那令牌上的字,她当然不会为他们拓印,一切,都只为救下青娥那个跟了她数十年的婢女。 她想,也许这便是她作为公主的命数。 “自然是你说怎样就怎样。”景华簪紧紧抿唇,视线定格在俄日和木下颌的青须上。 他个子比耶律岱钦高一些,身形看起来更魁梧,面容虽没有耶律岱钦的俊秀,却独有一番厚重的男子气概。 若细细去看,他的面容更为吸引人。 “此话当真?” 景华簪盘坐在地上,将视线挪到了被塞住嘴巴的青娥身上,令牌已经送不回去了,这是她犯下的一大错。 再不能多一个无辜之人为她流血! 她缓缓合上了眼眸,扬了扬下巴,字句铿锵,“当真!” 俄日和木深吸了一口气,令牌拓不拓印不要紧,前朝的几百万大军自可寻别的法子叫他们归拢麾下。 可对于这个公主景华簪,他已经眼馋很久了。 “放人!”俄日和木一点儿都没有思索,登时朝身后的禁卫唤道。 可此时,耶律岱钦却不答应了,他太知道俄日和木的心思了。 几乎是鬼使神差的,他腾的起了身,“不成!” 他三两步走到了景华簪的身后,定定的看着俄日和木,“大哥,这恐怕不妥吧?” 耶律岱钦这几日对景华簪的心思,俄日和木都看在眼里,他朝耶律岱钦投去一个戏谑的眼神。 “这可是这景朝公主自己说的,怎么?你有什么理由不愿意?你又有什么身份不愿意!” 第39章 救青娥 中军大帐外,查干巴日披着皮裘站在被风处,看着禁卫们将各个帐内的物件一一搬出。 前朝公主已找到,他们不必再驻扎这片平原之上了。 是时候进都城了。 连日的疲乏终于可得歇息,可此时,还有一件事使他忧心不已。 “阿日斯楞。”他朝自己的随从摆了摆手。 闻声,阿日斯楞将手中的名册往一旁的禁卫手中一放,往查干巴日身侧跑去。 “三王爷——” 查干巴日朝四周环视一圈,天光已几近大亮。 “大皇子放出去的那个俘虏,可有消息了?” “没消息,不过王爷您放心,那小子喝下了咱们的蒙石散,若是不喝解药,再过半个时辰,准得死!卑职觉得,他一定会回来的!” 查干巴日低头思索片刻,将脚下的一颗小石子踢开,点了点头,“但愿!但愿他能把那个镇国府少将军引来。” 话刚落音,就有两个禁卫朝这边跑来。 “禀三王爷!前方有人来报!有一队身着甲胄的兵马往咱们这边来了!” “王爷!恐怕是那个少将军到了!”阿日斯楞两眼放光的看了看查干巴日,又看向来报信的禁卫,“对方大概有多少人马?” “不多!看样子不足百人!” “咱们各处的兵都备好了吗!”听罢,查干巴日已是胜券在握。 “都备好了!他一来准能拿下!” 一番话罢,查干巴日又想起了那个大景的公主。 朦胧的初阳已从东边的地平线缓缓升起,一丝丝橙红色的光芒将空气中的冷冽渐渐驱逐。 他眯起眼睛,朝西张的方向望了一眼,沉声道:“耽误不得了,阿日斯楞。” “卑职在!” “去,到西帐去,传我的话,叫大皇子即刻押送景华簪进都城,谁都不得阻拦!” “是!” 俄日和木的这几句话说的耶律岱钦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是啊——自己有什么理由不愿意?又以何身份来不愿意? 可他就是看不得景华簪委身于俄日和木的身下。 正欲说话,帐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门口闪进一个人影。 阿日斯楞躬身作了个揖,喘了口气,“三王爷口谕,请大皇子即刻启程,押送前朝公主进都,不得有误!” “这么急?很是用不着吧?今日进都便是!何必在意这一时半会儿!”得了景华簪的承诺,俄日和木心里头的风向直调了个个儿。 阿日斯楞心里赞叹自己主子的英明,未卜先知。 他冷笑一声,“三王爷还说了,谁都不得阻拦,大皇子您自己个儿看着办吧!” 此话一出,景华簪也急了。 她生怕青娥不能顺利逃走。 来不及多想,她迅疾地扯住了俄日和木的衣袖,咬着唇,两道烟眉微蹙,生出许多的无奈与倔强。 最终,却还是开口了。 “您——答应我的!放了她——” 俄日和木虽平素为人粗鲁,可也是讲信用之人。 他想也没想,大手一挥,吩咐,“把这个奴人带回城中,一进城门就丢下马车!” “是!” 话罢,他看向阿日斯楞,“马车都备好了?” “一切都已齐备!” “走吧?前朝公主——”俄日和木朝景华簪睨了一眼。 景华簪起身,走到青娥身边,将塞在她口中的帕子拿出,又为她松了绑。 “公主!”青娥嚎啕大哭着扑在了景华簪的怀里。 这一声哭撕心裂肺,景华簪的眼泪也扑簌着落下。 她明白,这一刻,她们都意识到了,大景王朝——真的已经落下了帷幕—— “不哭了——”景华簪捧起青娥的脸,抬手将她面颊上的眼泪轻轻拭掉,挤出一丝笑意。 “日后,你就是自由身了!好好的——活下去!” 说罢,她便起身往帐外走去。 “公主——”青娥哭着去抓景华簪的手,却已被两个禁卫架住。 “走!”俄日和木大喝一声,帐内人呼啦啦跟着往外走去。 寒风卷起狐裘的毛领,景华簪缩了缩身子,在两个禁卫的带领下往一辆六驾马车走去。 “请吧!公主!” 景华簪转身,俄日和木不知何时已走到了自己身后。 看着他那副似笑非笑的嘴脸,景华簪一时有些看不清,他是出于心底真正德尊敬,还是在故意讥讽。 她沉下眼眸,淡淡看向远方。 营帐已一一拆除,平原又恢复了一望无际的辽阔。 “我已不是什么公主了——” “不过——”她转而又朝俄日和木看去。 第40章 相遇 “你这个皇子——也未必当的长!” 说罢,不等俄日和木应声,她转身上了马车。 “大胆!竟敢对我们大皇子出言不逊!”景华簪这话说的不中听,一旁的绍布登时把眉头一横,手握向腰间的剑柄。 俄日和木抬了抬手,神色极为淡漠,“算了,同她一个女子计较什么。” 闻言,绍布只得惶恐退下,并指了指前头的一架马车,“大皇子,咱们乘前头那架。” 俄日和木摇头,“不必!我同公主一乘——” “大皇子!那边似有厮杀声!”未等俄日和木说完,绍布便朝后指去。 俄日和木遥望一眼,不远处,似有大批兵马奔腾而来。 “莫不是那俘虏将景朝那位少将军引来了?” “看好公主!我要去取这人首级献于皇上!” “是!”说罢,绍布一声令下,大批禁卫往马车边涌来。 俄日和木利落翻身上马朝后奔去。 这话让正在车内黯然伤神的景华簪听了个正着。 景朝少将军并不多,北狄入侵已半月有余,朝中重臣再有气节者,能坚持到这会儿还未降的估计都不多—— 又有哪个少将军肯被引到这里来—— 她细细一想,除了自己的表哥祁鹤,再想不出旁的人了。 听着外头越来越杂乱的脚步声,她不禁拉开马车窗门撩起轿帘往外看去。 可北狄禁卫们的速度比她想象中的快多了,已悄无声息的将她所乘的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而与此同时,刚在另一乘马车上坐定的耶律岱钦也听到了外头的喧闹声。 “什么声音?”他推开挡板,朝外张望。 忍科刚上了马,攥紧缰绳也朝后头张望,“看着像是有一队人马来了——莫非王爷又分派了兵马随我们进都?” 可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刀剑的磕碰声和嘶吼声便遍布了整个平原。 耶律岱钦定睛一看,前来的士兵们竟身着的是大景的甲胄。 “是大景的士兵!”他放下帘子,起身往马车下走。 “忍科!召集士兵,包围大景公主的马车!他们定是冲她来的!不是要杀就是要救!” “若是谁放走了大景公主,我砍了他的头!” “是!” 说罢,他提剑上马,也往景华簪的车架跟前奔去。 看着不远处与北狄军厮杀的大景士兵,景华簪的心一下子活泛了起来,拉开挡板就要下车。 可脚尖刚一伸出,一道闪着寒光的冷剑‘唰’的一下挡在了她的眼前。 那么近的距离,近到她足以透过那明晃晃的剑身看到她自己那张苍白破碎披头散发的脸。 近到她足以嗅到那剑声上曾经被沾染的浓浓的血腥气味。 “回去。” 这道声音阴沉而冷冽,透着森森的寒意,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景华簪缓缓抬眸,一袭鸦青色大氅衬得眼前的少年面若冠玉。 还是那张似被刀削斧凿过的面容,唯一不同的是,初见时的那对酒窝没有了。 取而代之的是低垂的睫毛,冷冽的眉眼,还有那对黑瞳仁里射出的漫不经心的寒光。 景华簪摸着右臂上隐隐发痛的伤口,心底冷笑。 这么短的时间,一切——都变得那么的陌生。 对这个人,她心底除了深深的恨,再无别的。 景华簪定定的看着眼前的少年,眼尾猩红。 “我若是——不遵命呢?” 看着景华簪苍白的脸颊,耶律岱钦心头闪过一丝不忍,可面上却仍旧冷戾,“那你就——你试试看!” “果然,北狄人都是这么冷血。”景华簪冷笑一声,孱弱挑眉,伸出指尖攀住耶律岱钦的剑柄,“耶律岱钦!有种——你现在就杀了我!” “二皇子!快上马车!敌军攻过来了!” 闻言,耶律岱钦迅速收了剑,循声望去。 ‘咻’的一声,一道箭矢闪过,忍科已应声倒地。 紧接着又有几只箭矢射来。 “快回去!有箭!”耶律岱钦扬声大喝,将景华簪一把推进了马车里。 景华簪刚一个踉跄摔进了马车,就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将军!我们公主在那驾马车里!我亲眼看着她上去的!” 景华簪瞳孔一缩,将军?莫不是——表哥祁鹤—— 这么想着,她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登时出了马车。 外边已是一片混乱,她的马车旁的禁卫均已不见。 青娥趁乱带着士锦往景华簪乘坐的马车飞奔,疾步上前一把拉住了慌张的景华簪,“公主!” 景华簪吓了一跳,慌忙抽手,往身侧一看,才知是青娥已跑到了自己身侧。 她一眼看到了跟在青娥身后的士锦,一下子呆怔了。 “公主!末将来迟!”士锦微微低下头,正要跪,却被景华簪一把扶住。 她咬了咬唇,还是问出了口,“你们——少将军呢?” 士锦露了一个笑脸,正要说话,却传来一声大喝。 “跪下!” 景华簪这才发觉,也不过一两句话的功夫,四周已经静了下来,仿佛方才的动乱都不曾有过。 她转头看去,耶律岱钦坐在马上,身侧分别是俄日和木和查干巴日,还有扎那。 “我们主子叫你跪下听不懂话吗!”绍布看着景华簪身后的士锦,愤恨地甩了下马鞭。 看着对方得意的样子,景华簪明白,祁鹤的兵败了。 士锦梗着脖子,睨着眼前的高头大马,冷哼一声,颇为不屑,“我们大景男儿跪天地祖宗父母!”随即,他又朝地上狠狠的啐了一口,“我们不跪蛮夷小国!” “呵!”俄日和木扬唇谑笑,“还是个硬茬儿!” 他给了一旁的禁卫一个眼神,“扒了他的衣服!给老子狠狠的抽他的皮!” 几个禁卫得了令,当即就上前将士锦架住。 “大皇子!”景华簪上前一步,看向俄日和木,“他不过是大景的一个小兵——” “公主!”俄日和木俯下身,伸出指节勾住了景华簪的下巴,“怎么?您又要替这个小兵求情啊?” “你个混蛋!拿开你的脏手!” 一声四分五裂的崩塌声伴随着一声怒吼朝众人袭来。 景华簪闻声看去,不远处一架马车的门板已应声掉落,而挣扎着跳下车的,正是她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一时间,连日以来的委屈全部涌上心头。 她哭喊着朝那辆马车奔去,丝毫不再顾及会不会被箭矢射死。 对于自己的人生,她已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 国破家亡,愧对百姓,愧对列祖列宗。 她想不出,还有谁的人生比她更为惨烈,还有谁的命运比她更为跌宕。 “表哥!” 寒风掠过她苍白尖削的脸颊,没有一丝柔情,惶似命运,对她没有一丝慈悲。 玄色大氅下,薄薄的亵衣随风摆动,整个人显得既清冽憔悴。 祁鹤看着朝自己奔来的姑娘,似乎又看到了总是跟在自己身侧的调皮公主。 没办法,这记忆太长了,长到他想忘都忘不了。 伤了腿,他一瘸一拐的朝眼前人走去,伸开双臂,将人紧紧拥在了怀里。 指节轻轻拂过眼前人的发丝,祁鹤的眼眶一点点湿了。 “真好!没想到——这半个月来,我们竟离的这么近——”祁鹤怜爱的看着景华簪,眼泪不争气的滑落。 “表哥!我以为你——以为你已经死了!”景华簪紧紧的贴在祁鹤的胸膛,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下气。 “三王爷,就在这儿把他们杀了吧!反正令牌也拿不到了!”阿日斯楞说道。 “慢着!”没等查干巴日表态,耶律岱钦就扬声止了阿日斯楞的话。 “怎么?岱钦?”查干巴日看向耶律岱钦,“你有什么话说?” 对于景华簪的性命,查干巴日本是主张留下的。 可今儿偏偏遇上祁鹤来袭,虽说已顺利将人擒获,可还是损了些许兵马。 因此,他突然觉得留下景华簪的性命并不妥帖。 进都还是有些许路程的,他生怕留着景华簪的性命会再次引来不测。 “王叔,您怎么看?”耶律岱钦没应查干巴日的话,而是又反问了回去。 “依我看的话,就不必留着了!”查干巴日朝景华簪和祁鹤睨了一眼,“明显的很,是对儿苦命鸳鸯!” “岱钦,那人的身份怕不仅仅是大景的将军,我看,倒像是驸马!” 看着景华簪和祁鹤抱在一起,耶律岱钦的面色越来越冷戾,“还是抓回去的好,眼下已然是抓到了活口,不如就带回去!也好让父皇亲自看看!” “他不是要活口吗!” 俄日和木也附和,“王叔,听岱钦的吧!” 查干巴日没有再坚持己见,“好,那就一同押回去吧!” 说罢,又安排了一句,将景华簪和祁鹤分开,一行人马往都城挺进。 “二皇子,您当真不想杀了那个少将军?” 马车缓缓驶着,三丹夫给耶律岱钦倒了一杯黄酒,“太冷了,您喝点儿暖暖身子吧!” 耶律岱钦睨了他一眼,接过酒樽仰头一饮而尽,“谁让你来问的?大皇子?还是王爷?” 三丹夫像是被戳穿了似的,默默低下了头。 第41章 囚 “您别多想——”三丹夫说着,小心翼翼抬眸看向耶律岱钦,“三王爷也是怕进都的路上再出什么岔子。” 耶律岱钦掀起眼皮睨了三丹夫一眼,将身子一仰朝身后的软榻上卧去。 闭起眼睛抬手抵在额间,一下一下的捏着眉心,薄唇轻启。 “留着他,兴许还有些用处,若是让他就这么痛痛快快的死了,岂不是便宜了他!” 他顿了顿,缓缓睁开了眼睛,呆呆地看着窗外一座座被落在身后的山峦。 方才景华簪扑在那人怀里泣泪的场景也如那过往的山峦似的一帧一帧从他的脑海里划过。 他的眸光也逐渐变的阴鸷起来,搁在额间的手不自觉攥成了一个拳,将一旁的三丹夫看的瑟瑟发抖,未敢再抬头。 “那人姓什么?”耶律岱钦冷眼看向三丹夫。 “姓祁!名鹤!祁鹤!镇国公府的公子,也是——”说到这里,三丹夫的声音变的小了许多,“前朝皇后娘娘的亲侄子——” 耶律岱钦没有再说话,翻了个身朝里躺去,半晌没说话。 “那卑职这便退下了。”三丹夫见状,起身要下马车。 “传我的话给三王爷,这个人我要了。”耶律岱钦合着眸子,沉静道。 “是——” “还有。”耶律岱钦顿了顿,“忍科死了,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 三丹夫瞳孔一震,朝软榻恭敬叩头,“是!” “回宫后,记得到户部去支五百两银子,给忍科的恤赏。” “是!” 原本进都城的路不知何时已被炸毁,一行人马只好绕了另一条路进城。 这条路颇有些路程,行至天黑处还未靠近都城,查干巴日便下令就地扎营过夜。 而这一夜,看着不远处祁鹤的帐子,景华簪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次日晨曦,天刚蒙蒙亮,营地便炊烟缭绕。 “您——多少喝点儿吧——”赫连桑麻端着一碗黄汤跪坐在景华簪脚边。 景华簪披着裘毯靠坐在软榻上,额角支在窗前,发丝愈发散乱。 一张惨白的脸朝外扭着,目光呆滞。 衾毯一角,白皙的腿蜷缩着,从膝盖处至脚背,已绽出一道道鲜红的痕迹,触目惊心。 粗褐色的绞丝锁链交织在细嫩的脚腕间,粗野又丑陋。 桑麻叹了口气,将手中的瓷碗递给了身后的侍女,朝前膝行几步,伸手将衾毯又往下遮了遮。 “公主,不要再想着逃跑了,您是逃不出去的——”桑麻说着,又将一个半温的汤婆子往景华簪怀中递去,“医士说了,您若是再不喝药,伤口会感染的!您好歹喝点儿吧!” 显然,与祁鹤的相遇并没有让她的心如释重负,相反,取而代之的是相比之前更重的绝望。 这会儿,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要不要咬舌自尽—— 一夜未眠,她在心底不断地谴责自己。 她这个公主当的窝囊,毁掉了令牌不说,几次计划逃跑都失败了。 昨儿夜里,她小瞧了北狄军士的素养。 不仅没能拉着祁鹤逃跑成功,还害的他被俄日和木毒打了一顿,人看上去已几近奄奄一息。 而她自己,被发现后,查干巴日也第一时间给她的脚上了锁链。 她挣扎,她叫喊,这锁链还是牢牢的禁锢住了她的双脚。 桑麻对她好,可桑麻是北狄人,因此,她再也不想同她说半个字。 她轻轻将手从怀中抽离,缓缓合上了眼睛,依旧靠坐在窗板上,满脸疲色。 而那汤婆子也‘咣当’一声朝下摔去。 桑麻惊呼一声,赶忙拾了递与身后的侍女,“再去灌些热水来。” 侍女点点头,应声而去。 帐外,耶律岱钦裹着皮裘坐在篝火前,望着对面发怔。 而那里,是景华簪乘的那架马车。 “二皇子,好了。”三丹夫将一盘肉干往耶律岱钦跟前递去。 耶律岱钦没接,抬手指了指不远处马车里走出来的侍女,“把她叫过来。” “是。”三丹夫应声搁下铜盘往景华簪的马车跟前走去。 须臾,那侍女到了耶律岱钦的跟前。 “奴婢叩见二皇子。”侍女近前,将怀中的汤婆子往小几上一搁,伏地叩头。 耶律岱钦正喝茶,他搁下茶盏,搓了搓手,“起来吧。” “谢二皇子!” “灌汤婆子?”耶律岱钦眼皮一挑,朝前睨了一眼。 “回二皇子的话,是。” 耶律岱钦无声的点了点头,又往景华簪的马车看去。 昨夜里发生的事他是知道的,可他至始至终都没有出帐看一眼。 他没有听到景华簪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只是听三丹夫说他们给她上了脚链。 “五根粗铁绞在一块儿的,合起来足有小碗口那么粗——”他想起今儿晨起,三丹夫在他跟前用手比划着。 “她看起来怎么样?”耶律岱钦的下巴朝景华簪的马车扬了扬,朝后仰靠去,眸光冷凝的盯视着跟前的侍女。 侍女怯怯的看了一眼耶律岱钦,摇了摇头,“不怎么好——她一夜未眠,不仅不肯服药,连伤口上的药都不让换——” “看着奄奄一息的——就像是——吊着一口气一样——可能快要死了——” 耶律岱钦感到自己的心绪一下子乱了,仿佛有一种他按捺不住的冲动要将他往那乘马车跟前推去。 可一想到昨日里景华簪扑到那人的怀里,他又瞬间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又被一股怒火充斥。 更何况,自己怎么能去看她——岂不是给了俄日和木把柄! 理性终究又战胜了感性。 死就死吧!不过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而已! 自己日后是要做皇帝的人,三宫六院,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耶律岱钦偏过头不再看那乘马车,抬手一挥,“去吧。” 侍女应声退下。 可耶律岱钦的所想,早已被三丹夫看在了眼里。 毕竟,自己这主子前几日对那位前朝公主所表现出的喜爱是那么的不可遮掩。 他明白他的无奈,他理解他的自私。 “二皇子。”三丹夫上前,躬身凑到了耶律岱钦的耳侧。 “说。”太阳已经出来了,照在耶律岱钦的微卷的头发上,打下一圈光晕落在眼敛处,长长的睫毛翻起又落下。 “今儿的奶茶熬的多,眼看着喝不完了,丢了也是浪费,要不要卑职去给那位前朝公主送些去?” 耶律岱钦思索了一下,起身往帐内走,不咸不淡的甩下一句,“你看着办吧。” 他不喜欢自己的心思被旁人看透,可此时此刻,三丹夫的话却一点儿都没引起他的反感。 他恨她,可总觉得若让她去死——还不至于—— 得了应允,三丹夫迅速将奶茶往另一个铜壶里分去,又搁火上热了,切了几块奶糕子,就要往对面的马车去。 可刚走出几步,身后又传来一道声音。 耶律岱钦刚进帐,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返身追了出来,将三丹夫叫住,招了招手将他唤至身侧。 他看了一眼铜盘上的奶糕子,又拎起装奶茶的铜壶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她不爱吃这些奶制的东西。” 三丹夫一下子傻了眼,“那——这——” 耶律岱钦顿了顿,回到帐中翻寻片刻,拿了一包东西出来递到了三丹夫手中,“这里边是茶叶,给她沏了送这个过去,再煮些面糊糊,炮些肉送过去就行,别的不要。” 三丹夫一下子呆住了,他一下子不敢相信,自己这主子如今竟心细到这种程度,竟连那位公主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都记得这么清楚。 往日他只是听旁人说了那么几句,如今是真见识到了。 “发什么楞啊!”耶律岱钦将茶叶往三丹夫怀里一搁,斥声道:“快去,待会儿就要拔营了。” “是!”三丹夫缓过神来拔腿而去。 “欸等等!”耶律岱钦又将人叫住,“那姓祁的在哪个帐呢?” 三丹夫朝南边一指,耶律岱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一个小帐孤零零的支在地上,门口守着四个禁卫。 ...... 一个冷激灵将祁鹤猛地惊醒,身上的痛感又再次袭来。 他艰难的抬了抬眼皮,发丝上的水滴缓缓滑进眼珠子里,蛰的他冒出几滴生泪。 “二皇子,人没死!” 祁鹤艰难的甩了甩头,极力睁着眼,想看清跟前是谁在说话。 视线渐渐清明,他逐渐看清,一位面若冠玉,比自己稍高一些的男子在离自己不远处负手站立,正面容肃色的打量着自己。 “你——你是谁——”祁鹤的嗓子已经几乎发不出声音,昨儿夜里俄日和木吩咐人将滚烫的热水灌进了他的喉咙。 泛着血腥的甜味充斥着他的口腔,直到这会儿还未消。 看着眼前被束缚在木架上的男人,耶律岱钦不禁又走近几步。 他惊讶于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受了刑罚就冲自己摇尾乞怜。 俄日和木是上刑的老手,给他上的刑比他想象中要重许多。 他预感,他一出现在他面前他的第一句话该是向自己求饶才对。 可是——他没有。 “这是我们二皇子!”禁卫上前大喝一声,耶律岱钦抬手将其挥退,“你们都退下吧,我要跟他单独说几句话。” “是!” 第42章 情敌见面 祁鹤双手被高高吊起,身子被绑在木架子上,甲胄已被卸掉,外袍也被脱下,浑身上下只着了一件单衣。 俄日和木的人直将他抽打到了后半夜,那件单衣也已被散乱伤痕渗出的血迹湮没,看起来触目惊心。 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如今似是被抽骨吸髓般的吊在那里,尊严脸面全无。 可他不在意这些。 饶是如此,他的心底里还是满满的全是对景华簪的愧意。 他恨自己没能将她救下,反又害得她受一次苦。 他狠狠的啐出一口血,微微昂起头,冷冷的盯视着眼前的人,眸光骇人。 “你——就是耶律岱钦?” 耶律岱钦冷笑一声,“不愧是少年将军,身体素质不错!被折磨了大半夜,竟然还能活着。” “说吧。”祁鹤也冷笑一声,扬声开口,“你来找我,是想知道什么吧!” 可尽管他极力调动全身的气力,说出的话也早已气势全无,“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不过我有一个条件,把我们——公主放了!” “你在跟我谈条件?”耶律岱钦眯了眯狭长的凤眸,眼底晦暗。 “我知道——”祁鹤咳了几口血,“令牌已毁,你们——你们人手不够,一直在借兵,你们的皇帝没有安全感,所以也一直在寻找可以控制景朝大军的另一个法子,我——咳咳——我可以帮你们——” 耶律岱钦来见祁鹤,本是为着另一件事,想着办完就走,可他没想到祁鹤竟会同他谈条件。 更没想到,这个条件会是如此诱人。 他一直以为,在几百万兵马这件事上再没有法子了,他都已经准备回城后私下里去见见前朝那几个大将军,看能不能拉拢到自己的门下来。 可一则毕竟这些人算是他们北狄的俘虏,难保口上臣服,肚子里却起异心。 二则,摸不清那些人的性情就冒然前去,他觉得颇为不妥。 如若有个人能在中间为他引荐这些人,这事就好办多了。 而此时祁鹤的话更是让他生出许多想法。 这不是随便说说的事儿,若是能赶在其他人前头拿到那几百万大军,到时候,离皇位便又近了一步。 思虑片刻,耶律岱钦朝外喊了一嗓子。 “拿椅子来!” 外头禁卫得了令赶忙寻了一把椅子往帐内送去。 耶律岱钦撩袍落座,扭头朝禁卫厉色道:“看好了,别让任何人进来。” 禁卫应声退下。 他转回身子,掸了掸袍子,抬眸朝祁鹤看去,“说说吧,你有什么法子?” “你先把我们公主放了。”祁鹤言辞镇定。 看着耶律岱钦落了座,这是要谈的姿态,他更加确信耶律岱钦想要这兵权。 耶律岱钦扬唇谑笑,眸间阴戾,看向祁鹤的眼神颇为不屑。 “你们大景已经亡国了!哪儿还有什么公主!” 这话让祁鹤瞬间瞠目结舌,他没想到,自己眼中的条件交换,在对方眼中是那么的可笑,“好,既然如此,我也就没有说的必要了。” “欸——”耶律岱钦抬了抬手,又笑了笑,“何必把话说的这么死?我说她不是公主了,可我没说不可以放她!” 放景华簪是不可能的,前朝余孽,怎能逃出他北狄的手掌心! 可这会儿,耶律岱钦很是愿意给祁鹤制造一个他愿意同他交换的假象。 “只要你把那法子说出来,我就一定放她走!”耶律岱钦双手搁在膝上,身子往前倾了倾,“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祁鹤是何等聪明之人,这话一出,他就知道耶律岱钦是不可能信守诺言的。 心底里那点儿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一下子又被浇灭了。 他的眸光渐渐暗了下来,脑袋一下子没支撑住,也朝下耷拉去,不再看眼前的人,鼻腔里冷哼一声。 胜者为王败者寇,蓦地,他陡然想起了刚逃出城的那个夜晚,在破庙的篝火前,景华簪义正言辞说出的那番话。 那会儿,他不可一世的以为这一次大景依旧不会败。 可仅仅半月有余,一切的一切就这么轰然倒塌了。 曾经的大景,就这么覆灭在了那个以往依附于他的边陲小国北狄的侵略下,变成了一个不再存在的国号。 “都是聪明人,何必绕圈子!你给个痛快,杀了我吧,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语气平静,冷冽,没有一丝迟疑。 祁鹤的反应,耶律岱钦也是预料到了的。 眼前的这位少将军即便沦落至此,通身的气度也是丝毫不减。 他早就知道,祁鹤不会轻易将其说出口,因此,方才那么一会儿,他的脑子里已迅速想出了应对的策略。 第43章 做干净些 “好,那就不说这个。”耶律岱钦平静的看着祁鹤,“说说你和她的关系吧,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祁鹤本不想再同眼前人说话,可这个问题,不由得又掀起好多以往的回忆。 “她不吃,还打翻了清茶——”赫连桑麻小心翼翼将铜盘递到了站在马车外的三丹夫手上。 “这公主性子也真是挺烈的——”三丹夫咂了咂嘴,“这不吃东西怎么成?二皇子挺在意她的状况的,那茶还是二皇子特意让我沏的呢!” “真的?”桑麻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她回身朝马车内望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要不,你去求求二皇子?让她那个侍女青娥来服侍吧?”说到这儿,桑麻神情落寞了下来。 “她现在连一个字都不愿意和我说了,或许,那女子回来服侍她的话,她的情况会好一些。” 三丹夫听了,默默点了点头,“你考虑的对,或许是个好法子,那我这就回去——” “不好了!姑姑快来!她咬舌了!”三丹夫的话还未说完,马车内便传来一阵惊呼声。 “什么!”桑麻吓了一激灵,忙转身往马车内钻去,三丹夫也赶紧探头往里看。 “怎么会这样!你们两个大活人看不住一个病人!”桑麻疾步走到了软榻前,两个侍女跪在景华簪跟前吓得不敢动弹。 再往上看,景华簪已平缓的躺在榻上,口角血迹潺潺流出,双目半睁着,瞳孔散大。 “快!喊医士去呀!在这儿哆嗦管什么用!”桑麻朝侍女吼了一嗓子,伸手去扯了一旁的衣袍往景华簪身上裹。 “我去!我这就去!你们快想法子给她止血!”三丹夫扔下铜盘,转身就走。 “所以,照你这么说的话——”耶律岱钦一只胳膊撑在椅扶上,冰凉的玉扳指一下一下扣在铜扶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你不仅是她的表哥,还和她青梅竹马一同在皇宫里长大?” “青梅竹马——”祁鹤颤声一下,喉间哽咽,“是吧——” 耶律岱钦仅仅的攥着拇指间的玉扳指,薄唇紧抿。 听着祁鹤的话,想着景华簪在自己跟前向自己透漏出似有似无的柔情,耶律岱钦胸腔间的怒火又不可抑制的燃烧起来。 “就算她从未向我表露过她有喜欢我之意,可至少在我心里,我们是青梅竹马——”祁鹤看着耶律岱钦,一字一句的说道。 尽管眼前人面容平静,一言不发,可那人眼里陡然冒出的怒意挑起了祁鹤作为一个男人的直觉。 他喜欢景华簪——这个北狄皇子喜欢景华簪。 只是形势所逼,导致他此刻的内心无比矛盾。 可即便如此,祁鹤也看的出来,他不会舍得取景华簪的性命的。 这个人突然出现在自己跟前,是来兴师问罪的。 他想要确定景华簪的心里是不是有他这个表哥。 他知道,他不能承认,只有不承认,景华簪才有活下去的机会。 尽管他的耳边响起了那晚雪夜破庙里景华簪伏在自己怀里说出的那句话—— “我本想着明日就进宫求父皇赐婚于你我的——” 这一切,他都不能承认了—— 祁鹤的后半句话让耶律岱钦松了口气。 他看着眼前的人心底里不禁冷笑,原来是个自作多情的! “那就是说,是你单方面钦慕于她?”耶律岱钦眸中阴戾褪尽,笑意十足。 祁鹤松了一口气,缓缓合上了眼眸,“是——” “好!”耶律岱钦缓缓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径直站到了祁鹤的脸前,“我想杀了你,可是我钦佩你作为大景将士宁死不屈的精神,你不愿意说那个办法,我只好把你彻底的留在我身边。” 祁鹤难以置信的抬眸,看着眼前的人,那是一张不同于大景男子的另一种俊美。 阳刚,冷冽,刀刻般精雕细琢的五官。 一双黑眸泛着幽幽的寒光,肃瑟杀气隐藏其间,似在伺机而动。 “我给你时间!”耶律岱钦一半唇角微扬,声线低沉,“什么时候想说了,喊一声,自会有人去禀我。” 说着,耶律岱钦又往他耳侧凑去,“别想耍小聪明自尽——你若前脚自尽,我后脚就处死景华簪!” 说罢,阴郁一笑,转身离去。 望着耶律岱钦离去的背影,祁鹤只感到一阵胆寒。 这个人太可怕了!他将一切都算的那么清楚!让自己无处喘息。 这个耶律岱钦居然想着靠景华簪的性命将他拿捏的死死的——这不禁又让他忧心忡忡起来。 而那句‘留在他身边’祁鹤更是不明白他是何意。 早有医士等在帐外,见耶律岱钦走出,几人忙上前叩首。 耶律岱钦睨了一眼,未停脚,“做的干净些!一点儿都不能留!” 一位老者讪笑回话,“二皇子您放心吧!”他指了指身后二人,“为男子净身这事儿他二人干了半辈子了,定会做的干干净净!” 耶律岱钦点了点头,正欲走,又被老者叫住。 耶律岱钦朝老者睨去,见老者有些吞吐,蹙眉不耐,“说便是。” “那位——那位前朝公主——她——” 一听是景华簪,又见老者面色惶恐,耶律岱钦不禁着了急,可当着下人们的面又不好发作,只好按捺心里的急躁,冷声道:“吞吞吐吐,究竟何事!” “咬——咬舌了——” 第44章 无情 “咬舌?”俄日和木和查干巴日不约而同地腾起了身子,看着前来禀报的禁卫。 须臾,俄日和木顿了一顿,啐了一口,看向查干巴日,“这个女人她居然还有脸咬舌自尽!我本以为她一心归顺于我信了她的鬼话带她回都城!没想到她昨夜逃跑之事还未了,今儿又闹自尽这一出!” 说着,俄日和木又看向门口的禁卫,摆了摆手,“由着她去!她不是一心求死吗!那就成全了她!” “传我的命令下去!不准医士为她医治!” “让她死!” 查干巴日正欲说话,俄日和木又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又大喝一声,“等等!” 他眸底划过一丝冷戾,扬唇谑笑。 猛然间,他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利用景华簪自尽一事,设个陷阱。 回想耶律岱钦以往对景华簪的那个腻歪样儿,俄日和木在心里断定他听了这个消息一定会很着急的去看! 到时候,他便给他安一个为了私情不顾身份接近前朝余孽的罪名! 这样一来,他耶律岱钦与皇位恐怕就彻底无缘了! 如此想着,俄日和木又缓缓落了座,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悠悠道:“不用了,若是有人去看,你们都别拦着!只需来回禀我即可!” “是!”禁卫得了令,转身出了帐。 ...... 话还未落,耶律岱钦就感到胸腔间一阵前所未有的压迫感,身子一打晃,险些未站稳。 他没能想到景华簪竟有勇气求死。 身后的禁卫见状,赶紧上前一把将他扶住,却猛地挨了一记耳光。 “混账!什么时候的事!为何不禀!”耶律岱钦额角和脖颈间的青筋瞬间暴起,面色愠怒。 一众人哆哆嗦嗦跪了一地。 “您——您那会儿吩咐属下们不可以让人——” 三丹夫早来过一遭,被禁卫拒之门外后便赶紧请了医士到景华簪的马车上,随后,又往耶律岱钦这边跑来。 见耶律岱钦站在帐外暴怒的样子,心下已经了然,事儿瞒不住了。 “二皇子——二皇子!”三丹夫近前,正欲伏跪叩头,耶律岱钦上来就揪住了他的衣领。 “人呢!人怎么样了!” 三丹夫被拎的几乎要腾空而起,他是能够理解自己这主子的心思的,“医士已经过去了——正在查看伤势——” 耶律岱钦松了三丹夫的衣领,抬脚就要走,却被三丹夫一把扯住了腿。 “二皇子您不能去!二皇子!——”三丹夫跪在耶律岱钦的脚边死死将人拖住不松手,“卑职明白您的心思,可您这会儿若是去了,这不是又让有心之人拿住您的软肋了吗!” 三丹夫这话,一下子让耶律岱钦方才的那股冲动一下子冷却了下来。 是啊!说来——前朝公主咬舌自尽关自己这个皇子什么事儿! 若就这么火急火燎的去了,难保俄日和木又将这码事拿来做文章给自己头上扣一个屎盆子。 她若是就这么死了,自己过去也没有用了——要是没死,自己更没有过去的必要了! 这是一件两难之事,可他必须选对自己最有利的那个做法。 想到这里,耶律岱钦不禁觉得方才的自己是那么的冲动,那么的不顾及后果。 这会儿冷静下来了,他倒也想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 他抬眸看着腿边的三丹夫,伸出手在他肩上拍了两下,语气也平缓了下来。 “你说的对,越是这种时候,我也是不便出面。” “你起来吧。” 见耶律岱钦冷静下来了,三丹夫这才松了一口气叩谢起身,“二皇子,您就回帐安心等着就行,卑职已经嘱咐过那边的人了,一有消息就来回禀。” 耶律岱钦顿了顿,点了点头,“走,回帐。” 第45章 没得逞 这边查干巴日一直想着回宫后令牌之事该如何给皇帝交差,俄日和木却一直在帐中踱来踱去,让他心里头更添了几死烦躁。 “你别走来走去的了!我了解岱钦,他是不会着你的道的!” “还是赶紧吩咐下去启程回宫吧!眼下还有一大堆的事儿需要你我善后呢!” 查干巴日的这句话让俄和木着实吃了一惊。 他负手站定,回身看向查干巴日,径直往他身侧走去,“皇叔此话怎讲?” 查干巴日对于俄日和木陷害手足之心向来不齿。 耶律岱钦的性子他是了解的,自幼机敏过人,对待事情也一向有足够冷静的判断力。 前朝公主身份本就特殊,查干巴日预料他定不会这么冒然去近身。 查干巴日起身,撇了俄日和木一眼,“你就瞧着我说的对不对就是了!我去拔营,你赶紧想想回宫怎么跟皇上交代令牌的事吧!” 这一时兴起的机会就这么被自己皇叔说的仿佛自己干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 俄日和木心头的怒意又迅速腾起,他一屁股坐在了矮榻上,拳头狠狠的垂在了一旁的小几上,将上头的杯盏震的哗啦啦响。 他还是不信! “来人!” 一声大吼,外头的禁卫赶忙进了帐,“大皇子——” “那前朝公主那儿怎么样了?人是死了还是活着?有没有人去看她?”俄日和木怒目圆睁,眼眸似猝了一层寒冰。 “不知道人怎么样,还未有人来回禀,至于有没有旁人去看她,这个属下倒是一直盯着!除了几位医士和她身边的那个大景丫鬟,没有人靠近那辆马车。” “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没得到想要的答案,俄日和木一下子怔愣住了。 片刻,自言自语呢喃,“竟让皇叔说中了!那可是咬舌!他耶律岱钦居然能忍住不去看!” 一旁的禁卫不明所以,许久等不到话,又想着拔营一事,踌躇一下,“大皇子,三王爷说要抓紧时间拔营了,您看,咱们这帐子——” “知道了知道了!”俄日和木厌烦的摆了摆手,拎起木架上的大氅挂在身上往外走去。 出了帐,对面就是耶律岱钦的大帐,他越看心里头越来气,“走着瞧!我就不信找不着机会弄你!” 好在景华簪身子孱弱,因而并没有咬到舌根处,伤口并不深,只是人晕厥了过去。 借着此,赫连桑麻直接求了查干巴日让景华簪原本的侍女青娥重新近身侍候。 念及此,青娥对桑麻感恩戴德,当场给她磕了三个头。 “——眼下那边就是这么个情况——” 听着三丹夫说完,耶律岱钦瞬间感到浑身如释重负一般,愧意也减了几分。 “她没事就好!”他顿了顿,沉声道:“王爷让赶紧拔营,叫人来拆了帐子吧。” “是。”三丹夫应声往门外走,走出几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身看向耶律岱钦,“对了二皇子,还有一事忘了跟您说。” “何事?”耶律岱钦正合着眸子由着侍人更衣。 “我方才回来的时候,正巧碰上宫里头来人了,问我三王爷在何处,我帮着他寻了寻,多嘴问了一句。” “我说我们这眼看着就要进都了,圣上是有什么要紧事派你们到这半路来截胡?” 闻声,耶律岱钦也不禁疑惑起来。 他拨了拨衣襟,掸了掸袖子,朝三丹夫睨了一眼,“他们怎么说的?” 三丹夫笑了笑,“您听了准高兴!” “说是大臣阿苏占一家也在今日进都,只是那阿苏占早已在半个月前护送圣上进都,因而,今日里,便只有他的夫人和女儿。” “圣上的意思是,叫咱们同阿苏占的家人一同进都,说如今虽已过去半月有余,可毕竟人心还不稳,难保城中会有心怀憎恨的大景人对咱们北狄人不利!” “她们母女身侧虽跟着禁卫,可到底不如同咱们一起进都安全。” “阿苏占?”耶律岱钦蹙眉,端起茶盏小口小口啜着,沉思片刻,“我记得,他有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女儿?” “是!二皇子好记性!小时候,她还同您一起放过风筝骑过马呢!”三丹夫拍了拍脑袋,“叫——好像是叫宝什么来着——” 须臾,他又笑了一声,“宝勒尔!她叫宝勒尔!” 记忆中好像是有那么一个明眸善睐的人儿—— 可耶律岱钦索然无味的挑了挑眉,起身往帐外走去,眼下他的心里被景华簪的举动牵制着,无心想其他,“拔营,进都!” 这个消息没让原本心情压抑的二皇子露出一个笑模样,三丹夫不禁郁闷起来。 他明明记得幼时二皇子对那宝勒尔是非常倾心的,如今,听了这个消息该高兴才是啊——怎么反倒不疼不痒的,仿佛并不认识宝勒尔这个人—— 第46章 回宫 “怎么样了?还没醒过来么?” “还没——我是一夜未合眼看着的,我们公主一直睡着就没醒过!求姑姑再去请医士过来瞧瞧吧——” “这——青娥,不是我不肯去,实在是皇上有旨,这个院子里的人不可随意出入啊——” 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往景华簪的耳边涌,她艰难的睁开眼睛。 朦朦胧胧的视线中不再是有着繁杂花纹的帐顶,而是熟悉的雕花象牙床。 随着视线越来越清晰,她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居然没能死成! 她想说话,可刚一张嘴口腔内就传来一阵生疼,喉咙也像是哽住了一般。 她缓缓抬起脖颈,环视四周。 原来,自己竟睡在了自己母后的榻上。 呵呵——看来,自己这是被俘虏回宫了。 只是,这一次不同以往,这儿再也不是她的家了。 似乎正处在日头极好的时辰,丝丝阳光透过高耸的洒金帐幔缓缓倾泻下来。 久违的鹅梨香气在鼻尖因绕,帐幔内静谧又安逸。 她的记忆也不禁随着这熟悉的气味和浮华的光晕回到了那些在宫中居住的日子。 那时候自己还是父皇母后的宠儿—— 如今却—— 正沉思中,帐幔被掀了一个角,紧接着就是一个惊呼。 “公主!您醒了!” 景华簪从沉思中抽离,转头看去,帐幔后的半张脸全露了出来,面上掩饰不住的喜悦。 “青娥——”看见那张脸的那一刻,景华簪的心底里按捺不住的激动,顷刻间眼角微湿,饶是口中痛感极烈也生生忍了下来。 “你还活着!”说话间,景华簪坐起身伸出手一把将青娥的手攥住。 青娥擦着眼泪伏跪在榻边,“公主!您终于醒了!您别说话了!伤口还没好呢!” 可景华簪哪里顾得上这些,“我们何时回的宫?眼下是个什么情况?” 青娥往身后看了看,起身去又将外间的门上了锁,这才回到了景华簪的跟前。 “咱们昨日回的宫,眼下——眼下——”青娥小心翼翼地望着景华簪的眼睛,吞吞吐吐不敢言语。 宫中各处大景侍卫均已被撤,全换成了北狄的禁卫,她们所处的景阳殿更是被严加看管,不得随意出入喧哗。 自己主子身上两处伤均未愈,她实在不想说这些让人万念俱灰之事。 看着青娥欲言又止的神情,景华簪已明白了个大概。 自己真是多此一举问上这么一句! 还能是个什么情况——自古以来,外敌侵入,皇室一旦成为俘虏,那便是尊严也没有了,身段也容不下了。 令牌已毁,自己这个前朝公主显然已没有一丁点儿用处了。 她想不明白,为何这些北狄人还要费尽心力的将自己带回这皇宫。 “祁少将军呢?”良久的寂静后,景华簪眼神呆滞的看着青娥。 青娥叹了口气,“自昨日里再次启程进都婢子就没再见到少将军的身影——” 案几上的香灰‘啪嗒’一下掉落,掸起几丝灰白色的烟气,朝上空袅袅盘旋。 想起自己一时兴起拉着祁鹤逃奔一事,景华簪的心就揪的生疼。 “公主。”青娥谨慎的朝窗外瞄了一眼,又极其郑重地看向景华簪,“您——还有没有什么打算?” 这没来由的话让景华簪一下子怔住了。 青娥自幼跟在她身边,她最是了解她的,胆子小,面皮薄,平素不管自己遇着什么事,她都是没有给自己出过什么主意的。 今日里,怎么看着倒像是心里头有什么主意按捺不住要往出蹦似的。 “什么意思?”景华簪压低了声线。 第47章 擒贼先擒王 “如今,看来少将军是指望不上了。”青娥叹了口气,紧紧的攥着景华簪的手,“公主,咱们得赶紧另作打算了啊!” “奴婢看出开了,您是灰了心了一心求死——可是,这大景的江山就真要这么顺从的白白给了人家?” “既然军士们没能抵挡的住,那咱们就想法子打入他们内部!总不能——总不能就这么等死吧?” “更何况——”青娥说着,眼睛一红,两行清泪又滑落脸颊,“闻蝉死在了他们那大皇子的手上,公主您就不心疼吗?你就不想为她报仇雪恨?” 这番话,直将景华簪原本就不安的心又搅了个天翻地覆。 闻蝉——想起闻蝉的死状景华簪就觉得自己是个懦弱的女子,根本不配做公主!连自己身边的侍女都未能庇护! 是啊!既然结局都是个死,为何不尽全力挣扎一番再死? 更或许,挣扎着挣扎着,事情就又有了转圜的余地了呢? 一个宫婢尚且都有如此心气,自己作为大景的公主却一心求死!真是愧对列祖列宗!愧对自己母后的那份期许! “青娥,素日,我只当你是个不识事体的女儿家,真想不到,原来,竟是我小瞧了你!你说的对,我们确实不能这么坐以待毙了!” “我是大景的公主!就算是死也要死的有尊严!不能自尽而死!更不能不战而死!” “就算是死,也得拉上北狄的国君皇子们做垫背!”景华簪微微昂首望向窗棂,露出一个浅笑,仿佛松了口气一般。 有些坎儿,沉在心底的时候惶似千斤重,可一旦打算迈出步子的那一刻,一切都变得那么的轻松起来。 “父皇母后的消息,还是一点儿都没有?” 青娥缓缓摇头,“没有——” “你可见过那北狄的国君了?”沉思片刻,景华簪恨恨的朝青娥问道。 “没——”青娥又摇了摇头,她感觉自己只会摇头了,整个人瞬间颓了下来,“昨儿晌午进的宫,一进宫奴婢就随您被禁卫押着到了这景阳殿,此后除了送膳的按时按点的来,再无旁人来过。” 景华簪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不知怎的想起了耶律岱钦的身影。 不得不承认,她是喜欢他的,喜欢到甘愿为了他将自己臂上的一块皮生生割下只为植到他的身上去,不让他生出丑陋的伤疤。 可转而一想,若自己早就知道他的身份是北狄皇子,她根本就不会让他靠近自己! 因此,在她心里一直都有两个声音在争执不休。 她一会儿觉得自己是喜欢他的,可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明明是受了骗! 她喜欢的是那个香料商人日阿西,不是什么大景的仇敌北狄皇子耶律岱钦! 更何况,在营地的时候,俄日和木要杀自己,他都未出手制止!真是好狠的心啊! 那么,没有喜欢,也就不会生出歉疚了。 她眸底漫上一层冷凝,好看的凤眸登时阴戾无比,嗤声一笑,“擒贼先擒王,看来,我得找机会会会这北狄国君了——” 看着景华簪逐渐沉下来的面色,青娥摸了把眼泪,“公主,奴婢不明白,您是要——” 景华簪打断了青娥的话,“眼下这院子里,只有你我二人吗?” “不——还有——” 青娥的话还未说完,外间便传来‘吱呀’一声。 景华簪警惕的朝外间看去,青娥站起身,“公主别怕,定是桑麻姑姑,这院子里就咱们三个。” 话刚落,桑麻就已掀帘走进,一张脸冻的通红。 她哈了口气,一面搓着耳朵,一面拎着食盒疾步往炭火跟前走。 火盆离卧榻远了些,因此赫连桑麻并未看到景华簪已醒过来。 她一面在火盆前坐定搓着手,一面轻声道:“还以为你们中原的冬天比我们北狄要暖和不少呢!没成想,出太阳还这么冻人!青娥姑娘,快过来用饭吧!今儿有酱肘子和鲜鱼汤!” 青娥低声一笑,桑麻对她是极好的,昨日里因着炭火一事,禁卫们想为难她,多亏了桑麻出面说和了几句,这才免了一事。 在营地的时候,因着桑麻是北狄人,所以青娥对她有许多的防备和厌恶,可这会儿,已经完全没有了。 反倒是桑麻的存在给了她不少的安全感,让她更有勇气去护着自己那病弱的主子。 她也明白了,这世间的人和事并不都是非黑即白,总有那么些灰色地带在关键时刻救给人以惊喜。 “姑姑,我们主子醒过来了。”青娥笑着往炭火跟前去拿食盒。 “真的?”闻言,赫连桑麻迅速转过身了身子,朝榻上看去。 见景华簪已坐起身歪靠在锦枕上朝她笑着,赫连桑麻惊呼一声绽出一个明媚笑颜起身往榻前走去。 “真是神佛庇佑!您终于醒了!婢子都发愁您今儿要是再不醒,婢子又该想个什么法子去为您请医士来了!” 第48章 有前途 原本景华簪的心里早已接受了桑麻,可因着闻蝉的死,对于北狄人,景华簪已经彻底关上了心门。 及至此时,她的心里只留下两个念头,一则寻找机会光复大景,二则打探祁鹤和自己两位皇兄的下落。 景华簪咧出一个恬淡的笑,眸光幽深的看着跟前的人,“桑麻姑姑,这些日子真是多谢你的照料了。” 桑麻低头讪笑一声,“您言重了!婢子伺候人的活计做了几十年了,在您这儿是最轻松的!” “您没什么架子,待人还甚是宽厚,婢子应当感谢您才是!” 没说几句,桑麻的眼梢便落到了景华簪缠着白布的白皙小臂上。 桑麻心里愈发的清楚,这个大景公主是真心喜欢她们二皇子的。 她别开脸,迅速抹了一下眼角,却依然掩盖不住喉间的哽咽,“公主,让婢子为您拆了那裹帘吧!您那伤口要换的药婢子都带来了,就在外头搁着呢!” 景华簪垂下眸子看了眼自己裹着细纱布的小臂,眸底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厌弃。 她察觉到自己对于耶律岱钦的厌恶已经越来越浓,浓到一想起自己曾经为他献皮就对自己深深的瞧不起的地步。 可是显然,眼下并不是能随意将情绪外露的时候了。 以前,她是大景的公主,说什么做什么,除了帝后没有人敢指责她半个字。 可现在不同了,她已不再是公主,而是一个孤零零的病俘。 从现在开始,只要她活着,她就必须一心复国—— 而要想在仇敌的眼皮子底下复国,就必须时刻掩盖自己的情绪,就必须要做好终日带着面具生活的准备。 既然没有办法逃离所处的环境,就必须想着法子利用好身边所能利用的一切了!而不是双手投降坐以待毙。 “好啊!”景华簪抬眸,冲着桑麻又是淡淡一笑,“你真是有心了,能遇上你真是我莫大的福气。” 青娥在案几旁将膳食一一取出,听到景华簪的这几句话不禁顿了顿往榻边看去。 她跟在景华簪身边数十年有余,主子性情如何,什么爱好,甚至什么时候发脾气什么时候砸东西她都不用看脸色,只需从言语间就能猜个十之八九。 可方才这几句,她怎么听都不对劲,那话听着凉飕飕的,可又让人觉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 “父皇,儿子真为您高兴!以后,您就是这中原的皇帝了!” 俄日和木端起酒樽,仰脖一饮而尽。 “儿子敬您!”扎那也起身。 “是啊父皇,儿子敬您一杯!”耶律岱钦也起身,双手捧酒樽,笑呵呵的看着端坐在上首的耶律敦巴日和阔阔贞。 阔阔贞,三皇子扎那的生母,年岁尚轻,荣宠正盛,常伴耶律敦巴日左右。 但耶律敦巴日并没有因众皇子对自己的恭贺而面露喜色,而是依旧一脸的肃色,这不禁让查干巴日等人心里都紧张起来。 毕竟,令牌被毁,他们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轮番敬完,殿内一时陷入了沉寂。 查干巴日坐不住了,搁了筷,正了正身子看向耶律敦巴日,“皇兄,臣弟——” 话还未落,耶律敦巴日就径自摆了摆手,沉声道:“听说,你们将那个前朝的华簪公主锁在了景阳宫里?” 话一出,耶律岱钦夹菜的手猛地一顿,心里头生起一种不妙的预感。 俄日和木粗声道:“回父皇的话,是将她关到了景阳宫中。” 耶律敦巴日点了点头,拿着帕子擦了擦唇角,眸底晦暗,“听说,这公主性子倒是极烈的?咬舌自尽未遂?” “是!昨儿入宫之时还在昏睡中,今儿不知道醒过来没有,要不要儿子这会儿差人去瞧瞧?” 耶律岱钦无言,继续吃菜,半晌,冷不丁抬头,“那令牌就是她扔进火堆里的?” 说道这儿,俄日和木有些偃旗息鼓了。 他将头悄么声儿的垂了下来,不敢再去和耶律敦巴日对视,毕竟,几个男子竟没能拦住一个女子毁令牌,这事儿说出来实在是脸上挂不住。 “是——儿子——没来得及拦住——” 耶律敦巴日哈哈大笑着朝后靠去,一只手搭在了膝上,那脸上乐的没有丝毫该有的愠怒。 “真想不到,这大景的公主,竟是个硬茬儿!竟有如此魄力!比她那两个哥哥强了百倍!有前途!有前途!” 第49章 国舅大人的美人计 耶律敦巴日这陡然间的大笑让席间众人登时面面相觑谁都不知该如何接话。 毕竟对于一位君主来说,他的喜怒哀乐是不会轻易表现在脸上的。 更何况,这会儿说的还是那办砸了的令牌一事。 国君反应如此不寻常,只有一个可能。 那便是——这大笑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前兆。 因此,众人都瑟缩着在心底里默默揣度圣意,琢磨着这件事要牵连多少人。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耶律敦巴日早已找到了掣肘前朝众官员的另一个法子,那令牌就算拿到手,也是个无用之物了。 因此,他根本已不在意那令牌。 他下令让人将景华簪押回都城,还刻意强调要活的,这其中多亏了镇国府祁老将军的苦心周旋。 早年间大景还未收服北狄的时候,祁老将军就带兵和耶律敦巴日交过几次手。 兵法讲究知己知彼,因此,在私下里,祁老将军没少研究这位北狄君主的性情及习惯, 用祁老的话来讲,这耶律敦巴日是一名出色的武将,更是一名有勇有谋的国君。 他当年败给大景,实是无可奈何之事! 一个小国,就算兵力再强悍,终是抵不过大景这个泱泱大国。 养鹰,狩猎,读兵书,是耶律敦巴日平素干的最多的三件事。 其实在祁老的心里,耶律敦巴日算的上是一个时运不济的英雄。 抛开家国层面的仇恨,祁老对他还是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情的。 同样,耶律敦巴日与祁老的几次交手也让他毕生难忘。 因此,当时攻进皇城的时候,耶律敦巴日头一件交代的就是——景帝可杀,但他的大舅子祁老就不必杀了,活捉! 祁老一直坚信,既然是英雄,哪里能不爱美人呢? 美人计,自古以来凡会用之人,没有一个是失了手的。 因此,祁老便打定主意要选一位能担大任的女子到耶律敦巴日的身边去做一个卧底。 一旦成功,那便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了!复国大计也就可以逐步进行了。 可耶律敦巴日再怎么说也是一个小国的国君,寻常女子定是入不得他的法眼! 一定得是有身份,有地位,有样貌,见过世面又兼博学多才容姿雅致之女子才可以近了耶律敦巴日的身。 可祁老坐在暗无天日的天牢里,从自己府里的丫鬟贱妾想到南城春香楼北城碧华馆,从有头有脸的清倌人想到红倌人,愣是没能裁决出一个合适的人选。 也是,这些地方都是清苦人家出来的姑娘,哪里见过什么真正的世面。 就算容姿尚且过得去,可自小没有在权谋之家耳濡目染,到了那耶律敦巴日跟前,恐是被这位国君诈唬两句便什么都招了—— 挑不出一个——竟连一个都挑不出! 他叹了口气一头栽到了地上,望着拳头大的一口小窗透进的丝丝亮光,心灰意冷。 难道我大景就这么完了吗! 不甘心呐不甘心! 可蓦地,他脑海中灵光一闪,一张脸攸忽间飘过。 这想法一出,他登时往自个儿老脸上甩了一个大巴掌,“呸!亏你还是国舅大人呢!这么龌龊的心思你也起了!” 因为,他灵光一闪的那张脸,不是别人,正是景华簪! 他作为她的亲舅舅,要把她送到耶律敦巴日的身边去,实在是——有愧于天地祖宗! 可一转念,心一横。 如今帝后都已尸首分离被挂在城门上暴尸整整十日!自己这个曾经享着无限尊荣的国舅大人如今也进了天牢和老鼠抢食吃呢!她一个公主还尊贵个什么劲儿! 在他这个老将军的心中,一个公主的一时忍辱同江山去比,简直不值一提! 他一心复国,已经顾不得这许多了。 想到这里,祁老还是决定将景华簪送到耶律敦巴日的跟前博上一博。 若是计谋得当把国家拿回来,那他们还能各自归其位,享百年荣华,庇亿万百姓,也算对得起帝后二人了!总比就这么什么都不做的任人摆弄的好! 公主嘛!自幼同皇子们一齐读的书,景帝更是对这唯一的华簪公主喜欢的不得了。 平素朝务不忙之时,便喜将公主传到御书房亲自逐字逐句教授一些典籍。 景帝一点儿都不偏心,甚至连自己每日间要看的《圣训》、《帝王通鉴》等也倾囊相授。 这一举动曾有好长一段时间引起了内阁大学士们的不满,他们纷纷给景帝上奏本。 可以想见,上书也不过就是些——公主乃是女子,《圣训》是皇帝才可以看的!《帝王通鉴》更是不用说了!满满的权谋,她一个公主看这个作什么!难不成等着日后起兵篡位吗! ——皇上对公主太过骄纵了!这会引得朝野不满!会引得诸皇子们互相猜忌甚至与公主对立! 可诸如此类的云云——景帝都装作视而不见,仍旧每日间将景华簪传到御书房进行教授。 久而久之,大学士们见皇帝如此不听劝,便只得一个个偃旗息鼓了。 因此,景华簪的才学之机敏,头脑之谋略,都让祁老丝毫不担心。 他有信心,景华簪在耶律敦巴日身边周旋,定是不在话下。 既可靠,又有谋略,再没有比景华簪更适合的人选了。 就这么在心中敲定后,次日,祁老就求见了耶律敦巴日,并无意间透漏了景华簪是如何的美目盼兮,如何的锦心绣口。 果不其然,祁老的这么一顿说,激起了耶律敦巴日对这位前朝公主的好奇心,回宫后便立即下令将那位前朝公主活捉回都城。 第50章 养在宫中 看着众人缄默不言一脸的惶恐之相,耶律敦巴日也早已猜到了他们的心中所想。 他呵呵一笑端起酒樽,朝众人道:“诸位爱卿!朕知道因着令牌一事你们都颇为自责,朕今日就告诉你们,那令牌已是一件无用之物——” 话未毕,殿内众人均已交头接耳纷纷私语。 耶律敦巴日的话让查干巴日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可他怎么也想不出那令牌怎么就成了无用之物了? 正欲出言问上几句,俄日和木已开了口。 “父皇,儿臣不明白,那令牌怎的就成无用之物了?” 耶律敦巴日摆了摆手,浅浅一笑,“前朝的国舅爷如今都已经在天牢里了,若是能彻底让他归顺于咱们北狄,还愁拿不下那些个前朝内阁大臣?内阁大臣拿下了,那其余小喽啰就更不在话下了!” 原来如此,听罢,众人皆恍然大悟,只有耶律岱钦面上疑云更甚。 既有如此打算,那为何还要将前朝那位华簪公主带回皇宫?甚至还扬言她有前途? 他突然觉得有些揣摩不透自己父皇的心思了。 他想问上一问,可前朝公主的身份太过敏感,在营地的时候自己便险些犯下大错被人拿了把柄。 这会儿,他更是不想当众表现出对这位前朝公主的关心,免得惹一身骚。 而这些疑问不光是耶律岱钦有,俄日和木也有,不过,他的性子一向粗枝大叶,可就没有那么多顾虑了。 “父皇。”他径直朝耶律敦巴日发问,“既如此,为何还要将那前朝公主带回皇宫?为何不让儿臣将她就地刺死!您不知道,那贱人她诡计多端!她——” 在营地的时候,景华簪为了救青娥的性命向他承诺拓印令牌上的字,看着景华簪凄楚的眼神,俄日和木一时被蛊惑,便信了她的话没有再伤青娥。 可自景华簪带着祁鹤夜逃一事败露之后,他对景华簪的怜爱之心又几近消亡。 此时此刻,他只觉得景华簪是一个有着美人面孔的蛇蝎。 被景华簪那么一耍弄,他觉得自己在属下们跟前颜面尽失。 因此,他对景华簪又起了不可遏制的杀心。 可还未等俄日和木说完,耶律敦巴日就扬声将他的话打断,语气还甚是添了几分不悦,不过却没有对俄日和木有所指责。 “一个前朝的公主而已,女流之辈!她能翻起什么风浪?” “朕打算就先这么将她养在宫中,至于如何处置——很是不用着急定夺——” 顿时,殿内众人又纷纷面色怪异的私语起来。 养在宫中?耶律岱钦的手一抖,险些被盏里的奶茶烫了手。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不对劲?他没记错的话当时自己父皇对这位前朝公主可是下令就地刺死的!这口风是何时变的?又是因何而变的? 一时间,他心头疑惑更甚。 他抬眸看向自己父皇那张丝毫没有风霜感的脸,一个龌龊的猜疑在他心头生起。 霎时,他心里头也不知是生气还是吃醋,面颊憋得有些通红。 看着自己父皇沉下来的脸色,俄日和木难以置信的撇了撇嘴,“可是——” “不用可是了!”耶律敦巴日根本没有再给他说话的机会,“朕——有些乏了,就先回去了,你们慢慢享用,待会儿还有歌舞。” 皇帝都这么说了,众人也不敢再有微词,只得纷纷起身,“恭送皇上——” 耶律敦巴日已经往殿后走出几步了,可顿了顿,又转回身,抬了抬手,声量不大,是上位者独有的气势。 “今日席间无外人,都是亲贵,朕最后随口说几句,既来了中原,那就还是沿袭前朝旧制,年后只需改年号,朝廷各部门制度不变。” “不过,有一条朕最是看重,你们一个个的也都去去身上的那股子蛮劲!中原重文,不可太过粗野!如此,这里的百姓们才会从心底里不再排斥我们!” “毕竟咱们夺位的手段太不光彩,须得以德化民的好!” 众人纷纷点头,“是——” 景阳宫 景华簪在殿中慢悠悠的走来走去,红着眼眶子一会儿摸摸这儿,一会儿摸摸那儿,心里头五味杂陈。 青娥看不下去了,搀着景华簪往里间走,“公主,您还是回榻上躺着去吧,别回头着了凉。” 景华簪明白,青娥是不想让她再伤心过度。 青娥不知道,那股子伤心劲儿早已被她深深的埋进心底了,她清楚,在这儿伤春悲秋是没有一点儿用的。 她依言往里间走,阳光透过菱格窗照在青灰色的地砖上,脚步所及之处荡起一层薄薄的灰雾。 这阳光太过耀眼,光是看着就让人感到一丝暖意,景华簪不禁抬眸往外望去。 可这一眼,直望见了守在游廊下的侍卫。 是大景面孔,可身上穿的却不再是大景袍服。 一步一个,林林总总,看起来没少布兵。 景华簪冷声一笑,这是将她像犯人一般看管起来了。 “——可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啊——”她转回头,悠悠迈着步子继续往里间走去,心头生起无限悲凉。 青娥也朝窗外白了一眼,冷声嘟囔,“都是一群见利忘义的!这么快就忘了皇上的恩典了!穿着敌国的袍服看管公主您——他们的心都是铁做的!” 景华簪又是一笑,没有应声。 说到底都是些拿俸禄的小卒,哪个家中不是上有老母下有儿孙,都等着张嘴吃饭呢! 对于他们来说,只要给发银子,这江山姓什么,这皇位谁来坐,哪里有那么重要?哪里顾得上什么前朝恩典? 得活着——因此,对于他们的选择,景华簪反倒没有什么恨意。 她恨的是自己,也只能恨自己。 她这个公主都尚且在苟活着,她还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没那脸面! 但是方才望见的那一幕深深的刺激到了她,更加重了她迫不及待复国的心思。 可不经意间,手臂伤口的一阵隐痛让她想起了那个熟悉的面孔,那个让她有些矛盾到不敢面对的面孔。 她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声,“我咬舌昏迷后,他——可有来看过我?” 青娥也未曾料到景华簪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一时间不由得怔住了好一会儿。 第51章 你该纳福晋了 “这——这——奴婢——” 看着青娥吞吞吐吐的样子,景华簪什么都明白了,“没有是吧——那便好!” 她冷冷的笑出了声。 尽管心头已涌上淡淡的苦涩,可这却让她的心里的温度逐渐冷却了下来。 她需要耶律岱钦这样的绝情,这样的绝情越多,她便越能够没有心怀愧疚的去勾引他的父亲——中原的新帝耶律敦巴日。 这位北狄的国君,她甚至都没有见过他的容貌,不知道他的年纪,可是他的第二个儿子已在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年纪,他又能年轻到哪里去呢? 合该是个老头子了吧! 她堂堂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以后,要想法子委身于一个老头子的身下——她想不出还有什么是比这更屈辱的事。 不是她视贞洁为无物,更不是她生性放荡,她只是——只是客观的看待了现实。 她明白,此刻的她孤身一人,若是不借力,是没有一丁点儿胜算的。 她明白,最终将自己拉出泥潭的只能是自己。 她需要踩在别人的肩头上才能完成自己的夙愿。 既要借力,当然是借身份最高之人的力。 除了新帝耶律敦巴日,她想不出旁人了。 耶律岱钦?她不是没想过,可是,一想起在营地他对自己的种种心寒作为,她的心就已然冷的像坚冰。 她对他失去了信任,没有了信心,在她的心里,会帮她的人是日阿西,不是耶律岱钦—— 复国,她必须复国!如果不能复国,她宁愿立刻就死! 可此时此刻的景华簪不知道,这位新帝根本无需她去勾引。 因为这位新帝已经有将她立为大妃的意图,而这一切,都是她那好舅舅祁老的细心筹谋。 祁老的一番说辞让耶律敦巴日还未见面就深深的迷上了这位华簪公主,他喜欢这样的女子,他愿意护着她,哪怕她是前朝余孽! 而耶律敦巴日也未料到此刻的景华簪已在谋算着如何接近他了,他倒是还在担忧,该以何面貌去见这公主的第一面,让她不至于太过排斥自己。 耶律岱钦就更好笑了,他对景华簪的感情本就复杂,是想着先搁置,而后再想法子。 让她假死也好,活着悄悄将人送出宫也好,总之,他对景华簪还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占有欲。 到底还是少年心性,稳不住,他踌躇再三,还是去找了查干巴日。 “皇叔,您说父皇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一进门查干巴日正在细细观摩着多宝阁里的器物,耶律岱钦一个箭步就挡在了人眼前,眉心紧蹙,“那可是前朝公主!什么叫先养在宫里?他不会是想——” “岱钦!”眼看着耶律岱钦要说些大不敬之话,查干巴日赶紧住了他的口,拨开他的肩膀,将手中器物往多宝阁一放,转身撩袍落座,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这才慢悠悠看向眼跟前的人。 “坐——坐!有什么话坐下慢慢说。” 席间皇帝的意思他早已看透,这也不是什么罕见之事,江山都占了,再占她一个公主有何不妥? 胜者王败者寇,更何况,他大景以往可没少欺凌北狄! 耶律岱钦恨恨的落了座,孩子赌气似的黑着一张脸,“看皇叔您这架势——不会是已经知道什么了吧?” 耶律岱钦对景华簪的情意,查干巴日是看的出来的。 在他眼里,这二人合该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只可惜,天意弄人—— 二人的身份竟如此戏剧—— 查干巴日呵呵一笑,“看出看不出又如何?”他两指夹着茶盖拨了拨茶叶,垂眸,“这等事,你我就算有意见,岂不是跟皇上对着干?” 他将茶盏搁下,朝耶律岱钦瞟,“岱钦啊,皇上今日说了,让沿袭前朝旧制,那你们皇子们就该出宫立府了!” “你年纪也到了,府里是该有个福晋了,正好眼下便是年节,除夕宴会上呢,中原大臣何北狄大臣的家眷们都会进宫参宴,到时候呢,你就挑!看上哪家的千金了你就——” 耶律岱钦心里头明白,查干巴日这是给自己台阶下呢,告诉他不要试图同自己的父皇抢女人。 一时间,他感到既可笑又犯恶心。 “行了。”耶律岱钦平静起身,冷冷的盯视着对面案头上的袅袅香烟,“皇叔不必说了,真是荒唐至极!” 话罢,狠狠甩了下袖子抬脚离去。 看着耶律岱钦愤然离去的身影,查干巴日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沉声道:“身不由己——这才只是个开始。” 太阳已渐渐西斜,惨淡的挂在枯树枝上,没有一丝生气。 耶律岱钦孤零零站在玉带桥间,满心的惆怅,墨狐大氅的袍角随风翻飞。 他惦记着景华簪的伤势,却明白自己不可能去瞧一瞧她。 他去不了,他不能去。 以前不能去,现在更不能去——方才听查干巴日说的那番话,他觉得,以后怕是也不能去了—— 他一只手攥拳一下子狠狠的锤在了白玉栏杆上,拳头一下子砸的通红,他的面色却未动分毫。 他有些恨自己太过自私,让自己和她走到了如此不可挽回的境地。 “二皇子——二皇子您可让卑职一顿好找哇!” 一道声音传来,伴着窸窣的脚步声,耶律岱钦转过身子朝后看去。 只见不远处三个人正疾步往自己这边来,待人走进了一看,是三丹夫,身后跟着两个女子。 “请二皇子的安——”三丹夫打了个千儿,身后的两个女子也跟着请了安。 罢了三丹夫朝耶律岱钦嘿嘿一笑,“二皇子,您瞧,卑职把谁给您带来了!”说罢,让到了一旁。 耶律岱钦朝前走了几步,蹙眉抬眸,细细端看。 面前的女子一身绣蝶纹的绢袄,下搭一件丝缕锻裙,身披桃粉织锦斗篷,脸庞白皙,双颊绯红,一双水眸直勾勾的与自己对视着,很是不羞人。 嗯,是个美人儿!可这人他不认识。 “北狄人?”耶律岱钦挑了挑眉,语气甚是疏离,在此刻被人打扰,他心头很是不爽。 可是在今儿这日子能进宫的定然不是普通人家的千金,顾惜着自己父皇正是重用臣子的时候,他也不好将人家姑娘搁置不理,不然,指不定就得罪了哪位将军。 第52章 宝勒尔 那女子咧唇一笑,丝毫没有端着,昂着头脆生生道:“二皇子是如何看出来的?我明明已将换上了中原衣饰。” 耶律岱钦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冷冷看着眼前人,“只有北狄女子才会在与男子对视的时候丝毫不知羞。” 这话一出,跟前的女子脸变得一阵红一阵白,眸中也起了一层雾气。 耶律岱钦这话中是带着刺的,三丹夫听出来了,看着二人越来越不对付的场面,不由得凑到了耶律岱钦的耳侧,“二皇子,这是宝勒尔姑娘啊!您不认识她啦?阿苏占大将军的女儿啊!” 听了这话,耶律岱钦一惊,看着面前女子的那张脸,竟一点儿没有儿时的样子。 他记忆中的宝勒尔是个大胖姑娘,这会儿反倒变得亭亭玉立了—— “宝勒尔?你——你竟是宝勒尔?” 看着耶律岱钦的反应,她原原谅了他方才的无礼,心头的气一消,又请了个安,“难为二皇子您还记得我的名字。” “哎呀真的是你!”耶律岱钦喜的又露出了两个酒窝,又往前走了几步,微微躬下了身子,仔细地看着眼前的人,“真是女大十八变啊!都认不出你来了!” 说着又抬手摸了一把她的头顶,“你这个子可以啊!都快赶上我了!” 随着耶律岱钦往自己跟前这么一站,宝勒尔反倒没有了方才的大方从容。 整个人往后退了一小步,缩了缩身子,抿唇一笑,面上的绯红更甚了。 她抬眸往耶律岱钦脸上迅速的瞟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把玩着手中的汤婆子,“二皇子您——也越发俊朗了。” 耶律岱钦爽朗一笑,对于旁人的这般夸赞他一向是听习惯了的,因此并没有放在心上。 可陡然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讪笑着搓了搓手,耸了耸肩,“实在是不好意思——我竟不知你同我一齐进的宫——” 他哪里是不知?在营地的时候,三丹夫专门跑去告诉他此事,他分明是一门心思惦记着旁的事,把人家给忘了。 看着耶律岱钦如此费尽心思地在自己面前解释,宝勒尔只是淡淡一笑,“二皇子事务繁忙,一时疏忽也是有的。” 耶律岱钦松了口气,正想着再开口寒暄些什么,前面游廊下已有一队侍卫往这边走了来。 “请二皇子的安——” “免礼。” “二皇子,前朝的那位祁少将军已打入刑部大牢,您要不要去亲自去瞧瞧?” 一听到有关祁鹤的消息,耶律岱钦的眸底就不禁漫上一层阴戾和掩饰不住的得意之色。 他当然要去见他一面,他要亲自确认景华簪的这位少将表哥是不是真的成了一个阉人。 可这事儿,他不想当着外人的面说。 “三丹夫。”他转身朝三丹夫一摆手,“你亲自将宝勒尔送出宫去,安排一辆宽敞的马车。”说罢,又转而看向宝勒尔,温声道:“天色也不早了,早些出宫吧,改日咱们再——” 三丹夫会心点头,可宝勒尔却不愿意了。 好不容易见到自己日思夜想的人,怎么着都得一块儿用个晚膳吧?更何况,方才耶律岱钦明明对她颇为热情,这一转脸就要让她走人——她感觉自己气不打一处来。 皇子又如何?这江山还是自己的父亲帮着他父皇打下来的!她可不由着他人随意摆弄! 想撵她走?她偏不! 更何况,她可是带着任务来的,于是,不等耶律岱钦的话说完,她就将其打断了。 “二皇子,我母亲已经出宫去了,我父亲又正与圣上在上书房议事。”宝勒尔朝耶律岱钦走了几步,“我父亲说了,叫我今儿晚膳就与二皇子您一同用呢!您这会儿若是有事尽管去,我到您的宫中候着。” 这——还能这样儿?耶律岱钦抓心挠肝,居然甩不掉—— 看着宝勒尔那一脸‘无论你找什么理由我都能挡回去的神情’,耶律岱钦只得投降。 “成!那你就先到我的兰林宫去吃杯茶如何?”耶律岱钦挤出一个笑,“眼下还未出宫立府,我暂住那里。” “那我等着二皇子您回来一同用晚膳。”宝勒尔应声行礼,一水儿动作利落的像早有预料似的。 她确实早有预料,自己的父亲阿苏占是皇帝的得力干将,她料定耶律岱钦不敢怠慢她。 安排了宝勒尔,耶律岱钦往刑部赶去。 “以后,别把她往我跟前带!” 轿里传出一道闷声,听起来极其不悦。 三丹夫诧异的怔了一下,正欲应声,轿帘已被‘噌’的撩开,耶律岱钦阴沉着脸看着三丹夫,“我不喜与大臣们的千金扯上什么关系!” 说罢,轿帘又‘欻’的翻了下来。 三丹夫心里头咒骂自己,真是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赶忙惶恐应声,“是——是——” 一人高的火盆里烈焰熊熊燃烧着,狱卒腰间挎刀四处巡视着。 幽暗深处,一方木板上铺着少许干草,一团软绵绵的黑物侧卧之上,一只手臂状的长条朝地上耷拉着,呼吸轻转,像是快死了。 “回二皇子的话,这就是那个已成阉人的前朝少将,祁鹤。”狱卒说罢,从腰间摸出钥匙打开了牢门。 这是关押重刑犯的大牢,暗无天日,奇臭无比,耶律岱钦仅待了这一会儿就有些反胃了。 他掏出帕子盖在口鼻处,撩袍迈进,往木板跟前走去,厌弃的瞥了一眼,“怎么成了这副样子?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 一旁的医士赶紧上前,将人摆成平躺的姿势,又将覆在面上的发丝细细撩开,那副白净俊秀的面容这才露了出来,虽然已沾了些许污秽,可仍旧看得出,是个美少年。 医士又将祁鹤的衣物一一剥开,细细检查。 “回二皇子的话,手法极其干净,一丁点儿都没留,日后,这就是个合格的阉人了。” 耶律岱钦满意的笑了笑,抬脚往外走去,“他不用关在这里了,到我宫的后殿去,严加看管,给他身边安排一个医士,好好的将养着!绝不能让他死了!” 三丹夫不明就里的应下,却还是忍不住问,“二皇子,您把他阉了不就是想让他死吗?怎么这会儿又要——救他性命——” 第53章 二皇子何事登殿? 耶律岱钦脚步一顿,把头往后一偏,嘴角扬起一丝邪笑,“他不是前朝华簪公主的表哥吗?皇上网开一面留着华簪公主,那我就也学皇上,网开一面将这华簪公主的表哥留在我身边做外侍太监。” 三丹夫震惊的看着眼前的人,“那——那华簪公主若是知道了,岂不伤心——” 这事儿搁谁身上谁不伤心?曾经爱过的男人被阉割成了太监——三丹夫还是有点儿良心的。 可耶律岱钦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又是阴森一笑,却没有再接话,伤心?只要是她动过心的男子,都别想有好下场! 处死就太便宜了,就这样活着折磨才畅快呢! 听到这里,三丹夫不敢再说什么忤逆的话,可是,想到这位前朝公主如今父母尽失,已然是个孤女了,还要遭受如此锥心之痛,不禁深深的叹了口气。 这声叹气被走在前边的耶律岱钦听了个正着,他陡然住了脚,挑眉朝后睨,“怎么?你可怜那少将?” 三丹夫缓缓低下头,低声道:“卑职,也有一个妹妹,同那公主差不多的年岁,卑职只是觉得,那公主其实挺可怜的,父母都死了,如今表哥又——” 耶律岱钦冷笑一声,拢了拢大氅继续往前走,“前朝公主,他父皇做下的孽就该报应在她身上!有什么好可怜的?十几年的尊荣,她也该享够了!” 三丹夫抿了抿唇,没有再说话。 可走出几步,耶律岱钦便觉得自己也像是被三丹夫谴责了一般,心里头不是个滋味。 天色渐暗,墨瓦上的雪经久不消,几只寒鸟‘咕咕’的叫着,耶律岱钦只觉得心里头没来由的闷。 这场景让他不由得想起了第一次见景华簪的场景,给她炮肉的场景,同她一齐去看雪山的场景。 接着,又想起了自己受伤躺在榻上迷迷糊糊间听到的那个由于害怕而带着些许颤抖却又说的坚定无比的那句话——‘他为我受了伤,我也该为他疼一疼——’ 怎么会这样!分明都是对方心里头最紧要的人!怎么会落得这样的境地! 是啊!自己是受万民朝拜的皇子,却奋不顾身的为她挡了一只野熊。 而她,金尊玉贵的公主,却肯将自己的皮生生割下,只为——只为—— 一时间,耶律岱钦感到五脏六腑在猛烈的收缩,说不出的难受。 他心里头是有她的,就算他嘴上不认,心里头也是由不得他不认。 可是他的父亲杀了她的双亲,而他,又将她的表哥弄成了一个阉人—— 似乎一切都在朝无可挽回的地步发展—— “——子——二皇子?”三丹夫撩着轿帘,朝呆怔的耶律岱钦轻声唤。 耶律岱钦这才回过神来,一晃神的功夫,已到了暖轿跟前。 看着耶律岱钦一手紧紧捂着胸口的样子,三丹夫担忧道:“您可是身体不适了?” 耶律岱钦摆了摆手,撩袍上了软轿。 轿子晃悠悠的起了,他还是忍不住扬声朝外问了一句。 “景阳宫在哪个方向?” ...... “青娥,打水来,给我梳妆。”景华簪说着就要掀了衾被往地上走,却被桑麻眼疾手快地拦了一把。 “公主,您这是做什么?天儿已经黑了,况且——您也出不了这院儿。” “是啊公主,您这是?”青娥也不解的看着景华簪。 景华簪抬眸,淡淡一笑,紧紧握住了桑麻的手,“姑姑,您觉得,我得在这儿等多久?又或者,我能等多久?” “或许,你们的国君就是想要这样把我耗死,既然怎样都是一个死,我不如主动去见见你们的国君。” 桑麻难堪的咬了咬唇,“不——公主,您虽是大景的公主,是我们敌国的人,可我从未把您当作敌人来看待——” “我知道。”景华簪起身,手轻轻覆在桑麻的脸上,“姑姑,你是一个良善之人,这么几日,多亏了有你在,我这个病俘少受了一些苦楚,我心里都明白着呢!” “姑姑,您既然当了菩萨,便心善到底吧!”景华簪说着眼尾一红,两行清泪陡然滑落。 桑麻本就心疼这位前朝公主,在她心里,两个国家之间的事,本就不该波及一个无辜的公主,更何况,她还年纪如此小—— “公主。”桑麻登时也哽咽了,“您说吧,只要是您说出来的,只要是奴婢能帮到您的,奴婢在所不辞!” 景华簪感激的点了点头,看向青娥,“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打水来。” 看着自己主子主意已定的样子,青娥也不再多问,她觉得自己主子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对的。 须臾,那个久违的绝色美人儿又出现在了铜镜中。 “公主您真是——仙人一般的容姿——”桑麻将一支烧蓝花佃小心翼翼地往景华簪发髻间插去,忍不住多看几眼。 景华簪惨淡一笑,瘦削的脸蛋儿登时像一朵绽开的芍药,“容姿像仙人又如何——如今——还不是什么尊贵,什么脸面都没有了——” 说罢,缓缓站起身,仍旧是那一袭白衣,将那纤细的身段衬的若隐若现。 “青娥,把我那件洒金狐皮大氅拿来。” 可好半天,却听不见青娥应声。 桑麻也不禁疑惑,“方才还在这儿来着——” 景华簪挪了脚尖,正欲自己去拿,余光却猛地扫到了暗处的人影。 高出自己两个头的人,负手站立,身姿笔挺,一言不发,脸上是看不清的神情。 就那么一声不吭的站在那儿,也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再一看,青娥正抖抖嗖嗖的站在那人身后,似是有话不敢言的样子。 “回了皇宫,你比在营地的时候更漂亮了。”耶律岱钦缓步走出,几步坐到了离景华簪最近的一架檀椅上。 这人来的猝不及防,景华簪有些受惊,更有些措手不及。 她双手端放于身前,看着眼前人走来,又看着眼前人落了座,不知该如何回话。 她的眸光快速在他的脖颈间流转一圈,大氅的领子太高,她什么都看不见,无法判断他的伤势如何。 这个念头一出,景华簪不由得在心底里狠狠骂自己——忘了人家在营地的时候是怎么无视你的是吧?苦头没吃够是吧!直到现在了还在惦记着人家的伤! 如此想着,她转圜身子,往后走了几步,背对着来人,声线柔和又疏离,似猝了一层薄薄的寒冰,“尊贵的北狄二皇子,何事登殿!” 第54章 你我两清 她的心一抽一抽的疼,她确定,这个人的面容,她再也不想看见! 好巧不巧,景华簪眸光往自己脖颈处的那迅速一瞟,没有逃过耶律岱钦的眼睛。 她还在意着自己——这让耶律岱钦松了一口气。 他总以为,她对自己已经失望至极憎恶至极了。 事实上,景华簪确实对他已经失望至极憎恶至极,那一瞥,也不过是一种无法解释的下意识—— “看来,你的伤势已经好了许多,都有心情梳妆打扮了。”耶律岱钦微微扬声。 昏暗的烛光照在景华簪的脸上,半明半暗。 她一般唇角微扬,冷声谑笑,仍旧未回身,“托你们北狄的福,没死成。” 这声线可真够冷的! 耶律岱钦扶额苦笑,呵——明明还在意,却要装出这样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不就是想让我这个皇子放下身段给你说些软话吗?女人——你可真是让人头疼—— “你们都暂且退下吧,我同华簪公主有话要说。”这么想着,耶律岱钦朝桑麻和青娥睨了一眼。 景华簪不愿意再与他独处哪怕半刻钟,未等青娥她们应声,便缓缓扬声道:“她们不是外人,二皇子您有什么话就这么说吧,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传出去总是有伤风化。” “什么?你说什么?”耶律岱钦大睁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太可笑了!曾经也算是两情相悦之人,怎么就不能独处一室了? 看着景华簪认真与自己作对的样子,耶律岱钦登时按捺不住了心中的怒意,这样的气他可没受过! “来人!” 他大喝一声,外间登时走进两名侍卫。 “卑职在!” 听着这响动,景华簪这才转过身子定定的看着耶律岱钦,薄唇紧抿,烟眉微蹙,“二皇子这是要做什么?” 耶律岱钦冷笑一声,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眼神玩味地看着景华簪,一边的眉尾微挑,“做什么?如今这皇宫都是我家的了,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说罢,把头微微一偏,“把两个侍女带下去,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任何人靠近!” “是!” 景华簪知道,自己此刻的挣扎会是徒劳,因此,只能眼睁睁看着青娥和桑麻被带走。 门‘吱呀’一声被关上了,屋内又陷入了沉寂。 “遂了你的意了,现在可以说了吧?”景华簪定定的看着耶律岱钦。 她不怕他对自己发难,因为他已经将自己心底的那点儿感情消耗殆尽,现在的她心里只有复国的念头,那些曾经的情爱,哪怕忍不住回头瞥一眼——她都瞧不起自己。 缘起,他在山崖边将她救回,缘灭,她忍痛为他献上自己的一块皮。 从此以后,也算是——两清了—— 耶律岱钦微微低头,浅笑一声,又抬起头,面上已然没有了方才的戾色,“华簪,你对我误会很深——” 说着,他就起身往景华簪跟前走去。 景华簪冷冷的往后退了一步,扬唇谑笑,“我与二皇子您交情甚浅,何谈误会?” 这话太呛了,呛的难以下咽。 “你就不想听我解释吗?”耶律岱钦并未停下脚步,继续往前走着,“我知道你心里头记恨我对你所受的苦楚视而不见,可我心里是有苦衷的,我身不由己——” “够了!”听着这些冠冕堂皇的说辞,景华簪终于忍不住吼出了声。 可怒气一出,霎时间,她又觉得,自己已经失望到连架都不愿意同眼前整个人吵的地步。 她深深叹了口气,把脸偏到了一旁,“你走吧,没什么好解释的,我们本就是两个互不相识的人,如今,更是两清了。” 说罢,她便转身往案几旁走去。 可看着景华簪是动了真格,不是欲擒故纵,耶律岱钦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 他疾步上前,一把拉住了景华簪的手臂,却不想正好触碰到了那伤口,疼的景华簪浑身颤栗。 “嘶——”景华簪紧紧咬着唇,忍受着锥心的痛感蔓延全身。 “我——我不是有意的!——”这一下,耶律岱钦更是手忙脚乱了。 “你走吧。”景华簪再也不留情面,将手一抽,径直又往榻边走,却被耶律岱钦一个箭步挡在了身前。 “华簪,什么叫我们两清了呢?我们分明心里都有——” “有什么?”景华簪歪头,嗤嗤一笑。 “心里都有对方。”耶律岱钦语气斩钉截铁。 景华簪的眸底却漫上一层冷凝,嘴角笑意不减,一字一句道:“有对方?二皇子您今儿真是屈尊了!竟跑来我跟前玩深情?” “心里有对方就是看着对方身陷险境却气定神闲的坐着品茶置对方于不顾?心里有对方就是看着对方的侍女被杀却不出手阻拦?心里有对方就是在对方咬舌自尽的时候——” “别说了——”耶律岱钦垂下了头,沉声阻拦。 他也知道自己错了,可是若没经历这许多,他或许也不知道自己对眼前这个人的爱意竟是如此之浓。 浓到他无法忘却那一段绮丽如梦境般的相处。 “华簪,你听我解释,如果我不那么做——”耶律岱钦一面说一面伸手把景华簪往怀里扯,却猛地挨了一记耳光。 景华簪使劲挣扎着退后,抬手又往他脸上甩了一耳光。 她伤势未愈,身子又病弱不堪,这会儿更是气弱无比。 她强撑着身子看着眼前人,眸间泛起晶莹,“就因为你是皇子我就要听你的解释?你走!我不想再看见你。” 耶律岱钦抬起头,眼尾猩红,即便如此,他也不想放弃,“我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你放心,这几日我就把你送出宫,不必再被困于此——” “你错了,我心里没你。” “你不要说这样的话,若你心里没我,又怎会舍得将自己的皮生生割下——” 景华簪毫不留情的打断了耶律岱钦的话,“那本就是我欠你的!我最不喜欠别人什么!如此一来,你的救命之恩,我也算是还了! 这么一说,耶律岱钦彻底傻眼,更急了。 正欲坐下慢慢说,外头却添乱似的传来了一道声音。 “二皇子,卑职有事回禀。” “说!”耶律岱钦不耐的朝外吼了一嗓子。 “二皇子,宝勒尔姑娘在院门外等着您呢,说是圣上传您和她一块儿到西暖阁用晚膳去呢,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您看您是——” 第55章 又增误会 这功夫偏又提到了宝勒尔的名字,这让耶律岱钦很是不满,“待会儿再说!急什么急!” 门外的侍卫挨了骂,只得缓缓退下了。 景华簪是心思细腻之人,宝勒尔——这名字一听便是北狄姑女子之名。 一时心里边委屈更甚。 果然男子多薄幸—— 这么快,就又有喜欢的人了! “华簪,你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坐下慢慢听我说,好吗?”耶律岱钦微微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去拉景华簪的手。 那样显赫意气风发的北狄二皇子,这会儿像是被霜打蔫儿了似的,愁眉苦脸,缩手缩脚。 “您还是赶紧走罢,外头还有人等着呢。”甩下这么一句,景华簪就径直绕开,往西榻走去。 耶律岱钦要跟上去,他今儿怎么都得解释清楚,可外头那道声音又来了。 “二皇子——”这次明显支吾为难了许多,“您还是先往西暖阁去吧,圣上那边也来人寻您了——二皇子——” 耶律岱钦彻底烦躁了起来,真是添乱! 可自己父皇都差人来催了,着实是不敢再耽搁了。 他往西榻看去,人已经背对着他躺下了。 他叹了口气,“用完晚膳我再过来,你一定要等着我,别早早歇下——好么——” 没有回应—— 他狠了狠心,转身往门外走去。 人走了,消停了,景华簪松了一口气,阖上了眼睛,想继续盘算着如何去见那北狄的国君,却怎么都静不下心来了。 “公主,他没对您做什么吧?” 闻声,景华簪换了个姿势,将脸朝外边扭去,青娥已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屋内。 “没事。”景华簪抬手覆到鬓角,细细揉捏。 青娥见状,净了手,上前跪坐到榻上为景华簪按揉鬓角,“公主,那——咱们还出去吗?” 想到方才门外人的传话,景华簪摆了摆手,“不去了,今儿夜里他们的国君怕是不便见我。” 青娥点了点头,手上的动作没停,“奴婢方才从偏殿出来的时候,二皇子正好从正殿往院门外走,奴婢悄悄瞟了几眼,那院门口竟站着一位女子,像是在等二皇子。” 尽管早已听到这个消息,可听见青娥亲眼见了,景华簪的心头还是猛地震颤了一下。 “那女子——”景华簪缓缓睁眼,看着拢动的烛光,“长什么模样?你可看清楚没?” 青娥扬起头,仔细回想着。 “距离过远,奴婢没有看清她的脸,大概就是个容长脸儿,身形挺高,比您高了点儿,虽身披斗篷,可看起来应该不胖,嗯——” 听着都是一些没用的说辞,景华簪打断了青娥的话,“二皇子见着她时是什么表情?有没有——什么动作?” “嗯——”青娥想了会儿,小心翼翼低头看向景华簪,“有——” “什么动作?”景华簪颇有些诧异。 “那女子她——她将胳膊很自然的挎在了二皇子的胳膊上——看起来就像是——” 青娥看出来了自己主子的不悦,支支吾吾的不敢多说。 听到这里,景华簪有些不耐了,却又拉不下脸追问,只好将语气放轻松,又闭上了眼睛。 “这有什么好吞吐的,我又不是吃醋,只不过是想弄清楚这几个皇子都有些什么人罢了。” 青娥咽了下口水,“看起来俨然就像是一对夫妻那么自然——” 最后的这句话让景华簪彻底泄了气,半晌没再说话。 须臾,景华簪按住了青娥的手,“青娥。” “嗯?” “你说,耶律岱钦他——是不是早已有了女人?” ...... 宝勒尔的手刚往耶律岱钦胳膊间挎去,就被耶律岱钦很自然的推了下去。 而后,在宝勒尔的惊诧下,耶律岱钦一个笑面也没露的径自上了软轿。 对于这种举动,他很是生气,在他心里,宝勒尔充其量算得上是一个妹妹,却不想,这般的对他动手动脚,令他很是不爽。 如此,他决意不再对她有一点儿好脸色。 三丹夫早已将自己主子的教训记在了心里,见此,也赶忙上前打圆场。 “宝勒尔姑娘,宫中规矩繁杂,二皇子不喜让人近他的身。” 宝勒尔气的脸都绿了,刚一转头想要开口,却又被三丹夫抢了先。 他侧了侧身,朝前一伸手,“您请吧,若是再耽搁下去,皇上怕是要再次差人来催了,那可就是大不敬了。” 宝勒尔翻了个白眼,气鼓鼓的上了软轿。 西暖阁中灯火通明。 一进殿,耶律岱钦就听到里间传来的说话声,似乎人很多的样子。 门口的侍卫走到他身后给他卸大氅,他趁机问,“都是谁在同皇上用膳?” “回二皇子的话,除了阿苏占大人,还有几位前朝大臣,听说,其中有两位是前朝的内阁首辅。” 耶律岱钦点了点头,“大皇子和三皇子呢?也在?” 侍卫摇了摇头,“没有他们。” 这一下耶律岱钦心里头没底了,如此严肃的席面,竟然只传了他一个皇子,这就罢了,何故还要传一个女子入席? 正想着,侍卫又催了一句,“您快进去吧,皇上等您很久了,都问过两遍了——” 耶律岱钦点了点头往里走去。 耶律岱钦没想到,这顿饭一用,就用到了子时。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这顿饭不仅有给他指婚的意图,还有让他觉得更恶心的。 自己的父皇耶律敦巴日竟与前朝大臣商量着要把那位前朝的公主立为大妃,也就是中原所称的皇后。 他自然是不同意的,饮了些酒说了些什么他全然不记得了,只记得最后像是狠狠的挨了一巴掌,那一巴掌比起景华簪的巴掌就重多了。 第56章 误事 次日晨起,他睁开眼的头一件事就是将三丹夫叫到了自己跟前。 “昨儿在西暖阁,我怎么记得我像是挨了一巴掌?” 三丹夫顿了顿,小心翼翼道:“您确实是挨了圣上一巴掌,卑职还以为您——不记得了呢——” 还真有这码事儿!耶律岱钦‘啧’了一声,好看的眉眼又皱了起来,朝后一仰,整个人又躺回了榻上,“因为什么事儿?你可知道?” “您当着阿苏占大人和前朝的几位阁老说——”这话实在是大逆不道,三丹夫实在是有些说不出口。 “究竟说什么了?快说!”看着三丹夫一脸的惶恐,耶律岱钦颇为烦躁。 “说——您说圣上为老不尊!” “什么?”耶律岱钦打了个挺猛地从榻上坐起,“我当真是这么说的?不是你听错?” 三丹夫无奈的看着耶律岱钦,眸中还带着些许幽怨,“您就是这么说的,卑职和其他几个侍卫在门外听的真真切切!” “而且,您那句话让圣上极为震怒,那一巴掌后,没一会儿,圣上就离开了西暖阁,卑职们不敢进去,还是阿苏占大人出来叫我们进去我们才进去将您搀出来的。” 这段酒后的回忆让耶律岱钦感到极其的挫败,任谁都明白,他当着中原北狄两边大臣的面,对自己父皇说出那样的话—— 这一巴掌挨的——实则都算轻的了。 酒后的头昏脑胀比他想象的要严重,记忆中,他从未醉酒到如此地步过。 “二皇子,您赶紧起来更衣吧!您可别忘了,今儿可是圣上到中原后,头一次上早朝,有了昨儿夜里那事儿,若今儿早朝您再出了岔子,那可就真丢份儿啦!”三丹夫一面说一面朝外间的侍女摆了摆手。 侍女们会意,去打水的打水,备茶的备茶。 耶律岱钦且听不进去这些呢,心里头总觉着是有件事儿忘了,却又想不起来什么事儿。 他摆了摆手,“不急!我昨儿可答应旁人什么事?” 三丹夫细细回想了下,还未来得及应声,耶律岱钦就想了起来他让景华簪别歇的太早,等着他用完晚膳去找她。 这下可好,直接让人空等一夜! 本来先前的误会就没解释清楚呢,这下子更是解释不清了。 “欸!”耶律岱钦猛地拍了下脑门就往榻下走,“喝酒是真误事儿!快叫人来给我更衣!” 一番收拾后,耶律岱钦急急往院门外走去,“离早朝时间还有多久?” 三丹夫疾步跟在后头,“大概还有一炷香的时间。” 说话间,就到了软轿跟前,耶律岱钦顿住了脚,犹豫半晌,“走,先到景阳宫去一趟。” 说罢,就上了轿。 三丹夫却急了,皇帝上朝的地方在宣和殿,中途还要过太和门,怎么着这一炷香的时间都是满打满算刚刚够用。 这会儿自己主子却先要去景阳宫,那定是来不及的。 “二皇子,不成啊!”三丹夫面露难色,“时间不够用了!您得先往宣和殿去了!” 耶律岱钦歪着头,一只手支在眉心,眼眸微阖。 他知道,三丹夫说的没错。 欸——算了,若是没有昨儿夜里的事,他今日就是迟去一会儿,都不会惹出什么麻烦,可眼下,情况不同了。 若是再惹的自己父皇不高兴,只怕那皇位,真就没有他的份儿了。 如此想着,他抬了抬手,冷声道:“去宣和殿。” 三丹夫这才松了口气,催促,“起轿!” 景阳宫。 景华簪虽对耶律岱钦失望至极,可昨儿夜里他最后的那一句,‘用完晚膳再过来’却叫她一夜未得好睡。 这一夜,她睡的半梦半醒,仿佛真的在期待他的到来。 可一醒来,感性随着暗夜逐渐褪去,理性又占了上风。 她的直觉告诉她,自己不能再这么浑浑噩噩下去了,必须即刻行动了。 否则,时间拖的越长,自己就极有可能对耶律岱钦燃起最初的那股子喜欢。 而一旦如此,她将再一次陷入不可翻身的境地!会比这次更惨! 她必须先想办法接触那位北狄的国君,试探他对自己的打算。 “公主,您是先服药还是先用早膳?”青娥掀帘而入,端了一盏茶递到了榻前。 景华簪接过,仰头漱口吐到了痰盂里,拾起帕子擦了擦嘴角,“先用膳吧,今儿晨起的药就不喝了。” 青娥蹙眉,“为何?您的伤口还未——” 景华簪走到轩窗前,初阳暖融融的照在她的脸上,这让她心情好了一些,“你觉得,哪个国君会喜欢女子身上携有浓浓的药味?” “您要去见那北狄国君?”青娥很是诧异。 景华簪转过身,淡淡一笑,“是,我要去见他。” “来,给我梳妆吧。” 说罢,景华簪就坐到了梳妆台跟前。 青娥依言走到了景华簪身后,慢吞吞拿着梳子给景华簪梳头。 景华簪从铜镜里瞥到了,笑了笑,“青娥,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青娥摇了摇头,停下了动作,“公主,您是不是在赌气?” “我赌什么气?”景华簪回身诧异的看着青娥。 “奴婢看出来了,您心里头——还有那二皇子——” 青娥这么一说,一时间,景华簪有些不知该说些什么了,“你为何会这么觉得?” 青娥搁下了梳子,退后几步,伏跪在地,“奴婢斗胆,公主您心里头若是没有二皇子,您昨儿夜里就不会问奴婢那院门外等着二皇子的女子长什么样貌,也不会——也不会一夜不得安睡——” 景华簪抿了抿唇,利落转过身子打开了妆奁,胡乱拨了几下,“往日是我太纵着你了,竟敢胡乱猜测起主子的心思来了。” “不,不是的公主!”青娥往前膝行几步,眼角泪花闪烁,“奴婢是觉得,您若是到那国君跟前去,太危险了!您不如就答应了二皇子,叫他找个机会,将您送出宫去吧!” “这话你是怎么知道的?”景华簪转头盯着青娥,昨儿夜里,耶律岱钦分明将其他人遣了出去的。 “奴婢——”耶律岱钦昨儿夜里走的时候,吩咐青娥旁敲侧击劝劝景华簪出宫去,可不想青娥却这么情急之下就这么露了馅儿,只好都招了。 “昨儿夜里,二皇子临走的时候吩咐奴婢劝劝您——”青娥抬头,怯怯的看了景华簪一眼,又忙低下头。 第57章 糕点 “你是我的人还是他的人?”景华簪一气之下腾的站起了身,“好!既如此,你就到他跟前伺候去吧!” “我现如今是个破落户了!放不下你这尊佛了!” 说罢,几步走到门口,抬手撩起了帘子,“请吧!青娥小主!” 看着景华簪怒了,青娥惶恐的连连摇头,“不!公主,奴婢只是不想让您自苦啊——奴婢并不是想要吃里爬外!奴婢从来没有过那个想法!” 说着,呆呆地跪在原地,两行清泪从眼角滑下。 看着青娥这副样子,景华簪的气也消了不少。 她也意识到,是自己太过敏感了。 她叹了口气,眼角也红了几分,“你起来吧,地上那么凉,何苦动不动就跪。” 说罢,抬脚又往梳妆台坐去,“继续给我梳头吧。” 青娥急忙点了点头,再不敢说别的。 看着铜镜里的青娥,景华簪想起了死去的闻蝉。 她抬手覆在了青娥的手上,淡淡道:“如今,父皇和母后的处境我不知,祁少将军也没有消息,二位皇兄更是杳无音讯。” “青娥。”她说着,转过身子,将脸颊轻轻的放在了青娥的手背上,声线终于哽咽,“我怕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闻蝉也死了——我如今,只有你了——” 一番话说的青娥也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她轻轻揽住景华簪的肩,就像小时候那样。 “公主,您别怕,说不定皇上和皇后此刻正和二位皇子商议着如何营救咱们呢!” 景华簪知道,青娥是在安慰她。 早在祁鹤将那封字迹潦草的信笺递到她手中的时候,她就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自己再也不会是大景的公主了。 而眼下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这个感觉也越来越强烈。 她已经什么都不敢奢望了。 她觉得眼前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做自己的救世主。 可方才青娥的话,也不无道理。 “青娥,你方才说我不要自苦,什么意思?”景华簪抬手朝青娥头顶抚去。 青娥擦了擦眼泪,眼神希冀,“奴婢是觉得,您不要将复国这个如此沉重的胆子都搁到您一个人的肩上去,您只是一个公主,这个担子太沉太重,于您来说,这太——” 景华簪淡淡一笑,截断了青娥的话。 “我知道,你是觉得,我是一个女子,这个担子我担不起,是吗?” 青娥摇了摇头,“不,奴婢不是怀疑您的实力,奴婢是想着,您不如先出宫去,寻一寻皇上皇后和二位皇子的下落,反正眼下那北狄的二皇子也愿意将您想法子送出宫。” 景华簪冷冷一笑,眸底划过一丝冷戾,“青娥,你太天真了!” “你别忘了,他可是北狄的二皇子,他肯将我送出宫去,然后呢?你觉得他肯让我自由自在的见外人吗?他会肯让我找到父皇和母后他们吗?” “不会的——”说到这里,景华簪的眸中尽是失落,“我已经看透了他,他就是一个冷血无情之人,他之所以现在肯帮我,也不过是心里头还对我有股未得到的热乎劲儿!” “只要我遂了他的意,求着他将我送出宫去,到时候——他就不一定还将我放在心上了!”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一道声音冷不丁的传来,景华簪和青娥不禁都朝门口望去,只见赫连桑麻已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 景华簪忙摸了摸眼泪,浅浅一笑,“姑姑起了?怎么不多睡会儿?晨起不用这么早来我房中伺候的,我这儿有青娥在就行。” 桑麻笑着走进,“年纪大了,觉少,想着公主您吃不惯我们北狄的饭食,就早早起了到御膳房那边叫他们做多了几样中原糕点什么的,没想到居然有人比奴婢还想的周到!” 说罢,将食盒中的餐盘一一摆出。 青娥疑惑的看着桑麻,“姑姑,谁比您还想的周到?” 桑麻赫然一笑,“我到御膳房的时候啊,还想着请教一下这中原都有些什么糕点来着,结果,刚迈进门,圣上身边那卜公公啊也在呢。” “我以为他是给圣上传膳来了,我就往一旁躲去了,结果正巧被他看见了,他直招手叫我过去。” “我过去后才知道,他是奉圣上之命给公主您到那儿备饭去的!” 景华簪一听,傻了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姑姑你是说——你们国君差人给我备糕点?” 桑麻乐呵的不得了,“是啊!卜公公说了,圣上也不知道从哪儿听说的您吃不惯我们北狄的饭食,今儿一早,特特差人到宫外买了食材,现蒸的这十几样儿糕点和米粥,让您挑着吃呢!” 看着那方案几渐渐满的摆不下了,青娥也傻了眼,这是什么操作?不杀头了? 看着二人目瞪口呆的样子,桑麻几步走到了景华簪的跟前,将她搀到了案桌前,“公主,您瞧瞧,这糕点品相如何?” 也不知是被热气熏的还是被这个消息震惊的,景华簪觉得自己一时有些云里雾里。 她扶着椅子缓缓落了座,脑袋里不断盘算着。 一国之君,竟想的如此周到?又是如何知道她吃不惯北狄的饭食的? 她的母亲当了半辈子的皇后,都没有过这个待遇。 一国之君,本就没有这么细心。 更何况,她自己还是个病俘—— 这背后怕是藏着什么玄机? 看着满桌的糕点汤粥小菜,景华簪有些饥肠辘辘了,毕竟,确实已经好久没有好好的吃过一顿饭了。 可理智告诉她,不能吃!这国君怕是想就这么毒死她! 一定是这样! 如此想着,她咽了咽口水,朝桑麻一笑,“天寒地冻的,外院的侍卫们挺辛苦的,赏给他们吃吧,我最近牙疼的厉害,这些甜的,不宜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