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山海行》 第1章,楔子 长安四年(公元704年) 碎叶城 番人将军走过碎叶城中心,看到一众军民正将一块红色巨碑推入刚挖好的深坑之中,巨碑是用一整块当地特有的红色花岗岩雕凿而成的,碑额刻着一幅奇特的双狼图案,线条粗犷简单,却极具神韵,两头狼的背脊交叠在一起,毫无凶戾之象,均自低头垂目,温顺如犬。 城外已被突骑施的铁骑团团围住,他率领援军也只打得敌军稍退,守城诸将已决计要要弃城突围了,巨碑上的铭文是唐皇敕令,因此不能落入敌手,上次碎叶城失陷之际也把这个碑埋了起来,如今又要放倒埋起来,众人倒也驾轻就熟了。 这番人已是中年,须发依旧蜷曲浓密,但依稀已见灰白,双目却湛蓝清澈如秋水。路边一群衣衫褴褛乞丐模样的人见他走来,一起抢上来跪倒行礼,为首一人道:“不知是哪位将军解了我碎叶之围。” 那番人赶紧上前搀扶道:“某乃伊嗣俟之孙,卑路斯之子,波斯人之王——纳尔希耶。” 那人再拜道:“原来是泥涅师大王,小人失敬。” 原来这番人是波斯王泥涅师的铁骑,他是波斯末代皇孙,自称纳尔希耶乃是波斯语音,唐人不善此绞舌之音,故呼为“泥涅师”。当年波斯亡国,祖父末代波斯王伊嗣俟国破身死,其父卑路斯一路东行至长安向大唐乞援。只是“天可汗”已老,没了雄心壮志,拒绝出兵为波斯复国,只是给卑路斯封了个爵位,卑路斯恢复之志难伸,不久郁郁而终。父亲死后,泥涅师仍念念不忘复国之志,传闻二十多年前泥涅师深入吐火罗地,重建波斯王庭,召集了众多流散的波斯武士及昭武九姓之胡人,渐渐聚集起了近万人的军队。 泥涅师虽自立波斯王,但他手下人不过上万,附庸大唐并无一城一池,多半也没人拿他这“波斯王”当回事,但众人感念其解围之恩,行了跪拜大礼。泥涅师急忙伸手相搀,道:“尔等受苦啦,突骑施只是暂退,快做准备回龟兹安西都护府吧。” 那人头戴风帽将面目遮住,也不知是胡是汉,他许是太激动了,伏在地上泥涅师一把竟未搀起,他蹲下身子再要搀扶,却见寒光一闪,那人破烂的袍子下面居然露出一柄短匕,泥涅师大吃一惊,想要起身右臂却被那人死死抓住,一时挣脱不掉,那人一匕攮来,还好泥涅师身着鱼鳞细甲,匕首竟扎不透,在甲片上划出一道火星,偏斜出去。 波斯护卫见状大惊,纷纷拔刀要上前相助,然而那一众乞丐早已悄悄站好方位,此刻纷纷掏出匕首迎上去片刻就刺死了数人,护卫虽然人多却也一时援护不得。泥涅师也是出生入死的大将,虽慌不乱,就地一滚,挣脱开来,想要拔刀自卫,不想那人短功夫甚精,猱身而上贴着他身子疾刺,泥涅师左右支拙一时拔刀不得,若非身上甲胄坚密,只怕已经遇险了。周围西域民众见惯了阴谋暗杀,竟然远远躲开观看,也无人来相助。 正在此时,几辆马车队经过,看起来像一支商队,但此刻货物尽都抛弃了,车架上都坐着人,老老少少的似是一大家子人,有几个青壮的男子骑着马,携着武器在车边护卫,为首一个中年汉人见状,策马疾驰抽出胁下佩剑疾砍那乞儿。 那乞儿身手不俗,一闪身避开来剑,回手一匕刺在马颈之上,那马鲜血狂喷,立时倒毙,中年汉人飞身跃起,在空中手腕一抖,舞出一个剑花,寒光三点,径取乞儿双目和胸口,乞儿兵刃虽短却出手极快,叮叮叮三声准确地荡开了这空中扑击的凌厉三招,那中年汉人腾跃之势已老,向下坠落,乞儿正待挺匕首刺他小腹,却突听背后疾风不善,原来是泥涅师得了这一时之空,终于抽出弯刀,他出刀极快,斜劈那乞儿左肩,这一刀势大力沉,乞儿虽尽力闪避未被一刀劈为两半,却被一刀削掉了半个肩膀,这乞儿悍勇异常,怒吼一声向泥涅师冲去,想要与泥涅师同归于尽,然而胸口突然刺出一个剑尖,原来是中年汉人双脚落地,挺剑疾刺穿透了他的胸膛,那乞儿浑身扭动,还要向前冲,泥涅师弯刀一轮,将他的首级砍下,这才扑倒在地不动了。 这时波斯护卫也将其他刺客放倒,上来将中年汉人团团围住,泥涅师赶忙制住护卫道:“不得无礼,这位朋友刚刚救了我。” 这时护卫拾回那刺客的头颅,泥涅师细看这人虽是黑发黑瞳,但是长着连鬓络腮的胡子,似非汉人。 那中年汉人上前叉手道:“是黑衣大食。” 泥涅师点点头道:“没想到突骑施居然与大食人有染,大食人与我波斯有灭国之仇,今日若非老客,泥涅师险些命丧仇敌之手,不知老客如何称呼?” 泥涅师见那汉子穿着一领白袍,外罩皂色半袖衫,头戴软布幞头,看模样是个商人,因此称他为老客。 那人却道:“在下秦州李客,本是王方翼公的亲卫……” 泥涅师知道王方翼曾检校安西都护,碎叶城便是王方翼所筑,不限唏嘘道:“十五年前王公已死在流配崖州的道上了……” 那人接口道:“小人亦有耳闻,当年小人本该随王工东返,然而王公托付小人一件要紧的事,小人寻访了二十年,三年前才终于有了眉目。” 泥涅师知道“那件事”,道:“这么说你找到了?” 那人点点头。 泥涅师又问:“你怎么知道自己找到的就是对的?” 那人从怀里掏出一方玉牌,这玉牌质地极佳,当是产自于阗的无暇美玉,但其做工更是精巧,又显然是长安工匠才有的手艺。泥涅师凑近细观玉牌上的篆刻,立时浑身一震,道:“兹事体大,李郎如果信得过纳尔希耶,先随我回中原,徐徐图之吧……” 两人正说话间,一辆大车缓缓驶过他们身边,车上的布篷掀起一角,露出一个三四岁童儿的脸来,对李客道:“耶耶回中原,是要给十二郎请教书先生么?” 李客笑道:“是了,十二郎聪颖,阿耶自然要到中原请最好的先生教十二郎读书。” 那童儿闻言欢喜地靠在舆上唱起歌来: 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 若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 泥涅师与李客并辔而行,一众车马随着他们迤逦向东而行,此刻日已西坠,在大地上撒下一片金黄,远处楚河波光粼粼灼人二目,泥涅师仿佛又见到了二十三年前的场景。只是那时石碑在立起,碎叶城甫建,他一路西行,满怀壮志,一心要光复故国;而此刻碑在倒下,碎叶城破在即,而他要东回长安,一生抱负已化为泡影。 第2章,南陵碧山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老者在粉墙前捻着胡须轻轻反复吟诵着,墙显是新粉的,雪白的墙面上仅有这一首题壁诗,墨色在未完全干透的墙壁中微微晕开,便似笔墨透入宣纸中,更显诗意空濛淡远。老者须发皆白看来已是耄耋之年,虽是皱纹堆累但面色红润,精神甚是矍铄。他身着青袍一副道士打扮,此时正值盛唐,当今明皇圣人崇好道教,故文人名士多有做道士打扮的,从老者腰间系着的那条黑鞓九环白玉蹀躞带来看未必是真道士。 老者身边还有一位四十出头的中年汉子,那人短衣箭袖、腰悬宝剑,一副武人的打扮。见老者在壁前沉吟已久,他凑上去问道:“贺监,此诗如何?” 老者道:“此诗虽不拘格律,但诗境似近而实远,诗情似淡而实浓,行文舒展,蕴意幽邃。在这小县城小酒肆之中能见到如此绝妙诗文,倒也真可谓‘别有天地非人间’了……” 那汉子闻言忽地双眼一亮,喜道:“莫不是谪仙人所做?” 老者不答,捻着胡须兀自沉吟。 此店坐落于南陵城中“仙酒坊”内,名唤“纪家老店”。南陵属江南西道宣城郡,只是个小县城,但小城东临漳水,碧水拖蓝穿郭而去,西依安贤寺,古刹疏钟更显宁静幽远,虽非大山大水,却也算得风光清丽,别有一番风致。仙酒坊位于漳水河畔,此时已是暮秋,酒家掩映在岸边一片红叶细柳之中,倒也颇觉风雅不俗。 在酒肆中饮酒的均是操着乡音哩语的当地人。这二人一望而知并非本乡人,老者看着仙风道骨,汉子却生得英气豪迈,一道一俗的打扮在这小酒肆中显得颇为扎眼。 店门被忽地左右一分,风风火火跑进来一童儿,这童儿穿着粗布短衣,头发在脑后梳成一束,扎了一个髻并未戴帽,看来似是读书人家里的书童。书童径直奔向两人,两人初到此处并不认识这书童,正自奇怪,那书童却对中年汉子道:“请将军让一下。” 说罢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展开来是个小小的随身卷子,童儿细心将那壁上诗文抄录下来,壁上诗文是信手所写的行草,那童儿用小楷誊写下来却无半点凝滞,显是常做此事,对诗人笔体甚为熟稔。 老者笑道:“太白兄还是这等随处写诗,写完便走么?” 童儿方才抄写完毕,听老者如此说,向老者作揖道:“仙翁如此说,想必是主家同道了。” 老人打趣道:“童儿识得我么?” 那童儿歪头微一沉吟,叉手左捧于胸前,道:“老仙翁天庭饱满,鹤发童颜,似是画中走出的老寿星南极子,莫非是银青光禄大夫兼正授秘书监贺大人讳知章。”言毕跪下就要磕头。 这老者正是大诗人贺知章,因新拜秘书监而被尊称为“贺监”。他见这童儿只是十岁出头的模样,竟能通过言语和相貌推断出自己是谁,这份见识倒是不俗了,连忙俯身相搀,赞道:“小哥好眼力,快快请起,无需多礼。” 那中年汉子却道:“贺监名满天下,谁人不识……” 童儿笑道:“如此说来,要识得将军,才算的本事咯?” 他一口一个将军,似是吃准了中年人是个军官,须知唐人尚武,仅从携着武器倒也不好骤下定论,那童儿却侃侃道来:“将军胁下七星宝剑名满天下,听闻将军曾舞此剑于长安兴庆宫花萼相辉楼,被当今圣人钦点剑术天下第一,裴将军名满天下,谁人不知?” 这中年汉子心下暗忖:“这七星宝剑乃是剑身嵌有七颗铜钉,却并非在鞘上镶嵌宝石做装饰,此时剑在鞘中,这童儿如何知道此剑便是七星宝剑?” 童儿续道:“将军心里怕是在想:这剑在鞘中,如何便知是七星宝剑?我听说‘七星宝剑’本是东吴大帝孙权所铸,名曰‘流星’,说的是宝剑舞动之时剑身所镶铜钉曳动便似流星,然而吴帝乃是一朝人主,宝剑虽利却无上阵杀敌之需,因而剑工在格手处配了白玉剑琫而非铁制剑镡,称为“玉具剑”。而将军乃世之虎将,要用此剑上阵杀敌自然不能用玉琫这样中看不用的东西了,只是名剑古远,剑琫已与剑舌互相侵浸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开了。将军又不忍损毁古物,便以南海樫木熬制成栲胶,涂刷于玉琫之上,其坚硬堪比金铁,虽斧斤亦无法摧折。普天之下刀剑虽多,这形似玉,色似木,硬如金的剑琫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贺知章乃是文官,不懂刀剑之事,此刻被那童儿说得好奇心起,斜睨那佩剑,果然那剑格手处造型甚是古朴,色泽如久经摩挲的老木头,乌中透亮。 那中年将军一翘大拇指,道:“某正是河东裴旻,剑术天下第一却是愧不敢当,小哥儿好眼力。”心里却道:这番说辞想必是太白兄教给他的,只是太白不知我不拆这白玉剑琫却非因好古,剑要用起来得心应手,重心不得偏差分毫,若拆了玉琫另装别的格手,难免要破坏剑器本身的平衡,反而不称手了,这其中的细节却是太白兄也不知晓了。不过这少年见机之快,观察之细微,混不似十几岁的顽童。 童儿郑重抱拳一揖道:“左金吾大将军威名谁个不知?将军在北平射猎,一日连射三十一只猛虎;又北征溪人,身陷重围凛然不惧,以宝剑接连斩断敌酋射来四支飞矢,威震胡人不敢来追,使全军得以全身而退。真当世之大英雄也,小童儿真正佩服的紧呢。” 童儿所说的两件事都是裴旻生平最得意之事,裴旻也不免嘴角一扬。 童儿问道:“二位大人真正稀客,不知远来南陵所为何事?” 贺知章道:“这却又要你再猜上一猜。” 童儿道:“难不成是专程来找我家先生的么?” 贺知章抱拳道:“还请小哥儿领路。”算是回答。 童儿喜道:“当真如此?自当为两位大人引路。” 此刻卷子上的墨迹也已干了,便收起卷子,与了纪老几个铜钱钱,将葫芦用一条皮绳系住负与背上,一行三人出了酒家,贺知章、裴旻各自乘马,书童却没有坐骑,在前面奔跑引路。这仙酒坊在城内贴着东郭,童儿却不往城内跑,取道出了城门向东发足狂奔。贺知章心中奇怪:原来太白兄不居于城坊内,正自思忖间,裴旻已先开口问道:“我说小哥儿,走错路径了吧?我们要寻你家主人,你却如何带我们却往山里走?” 童儿转头回话道:“两位有所不知,城东有一小山名唤寨山,这寨山四季常青故又称碧山,方才诗中所说碧山便是此地。自前岁太白先生前来游玩,被此处山水所吸引,举家搬到山下结庐居住了。” 贺裴两人均心道:原来如此,太白兄最是寄情山水,又是洒脱不羁之人,确实不应住在城内人间烟火处。 两人问童儿碧山距此地多远,童儿道:“有四五里吧。” 二人闻言便邀他上马同乘,童儿答道:“如何敢与大人共骑?”说着就自顾自地跑下去。 贺裴二人相视一笑,心道这童儿倔强,一会儿跑不动了,再邀他上马便了,当下缓辔跟在他身后。 二人不知这童儿跟随李白耳濡目染,对长幼尊卑这一套看得并不甚重,拒与二人同骑却还有另一层考虑。童儿见裴旻骑的是匹高大的军马,皮毛油亮、筋肉虬结甚是雄壮,然而两人的行囊包袱都驮在这匹马身上,再驮自己只怕力有不逮,若要共骑便得乘贺知章的坐骑。再看贺知章所骑却是一匹其貌不扬的老马,马瘦毛长、毛色驳杂,马臀窄瘦,两侧的髋骨在皮肉之下凸起。只怕驮贺知章一人还有些费劲,如何能再多一人?因此不肯上马。 这童儿脚力还真是了得,裴旻放马跟着他跑了一程,不禁奇道:“小兄弟小小年纪脚力倒好。” 童儿边跑边说:“这道我跑得熟了,自然快些。” 裴旻心中却道:这可未必,军中日日操练跑步,有此脚力的人却也不多,单说这跑了几里地还能张口说话就没几人能做到。心中不禁对这童儿又多了一份喜爱,想此孩儿倒适合从戎,在军中做个斥候。 不多时到了一座小山脚下,遥遥望到一座独门院子,想必是李白的居所了。裴旻心下暗自度算,这一路下来五里地只多不少,自己与贺监两人信马由缰未曾刻意勒马,等于是两匹马撵着童儿在跑,这童儿跑这一程竟然只用了一刻多的时间,寻常人跑来只怕半个时辰还不一定够。 贺知章此刻却没再注意这童儿脚力如何,他已经被眼前这所宅子吸引住了,但觉太白这个院子盖得实在太妙,屋舍是茅草顶的木屋,虽然朴素,但其背枕如黛青山,前有小溪潺潺,院外散落着几株粗大的果树,倒也别有韵味,屋前院子不大,也就一洼小小的菜地,几只老母鸡在院子中悠闲地踱着步。 童儿呼哧带喘地叉手道:“两位大人稍等,小人进去通禀一声,请先生出来相见。” 贺裴两人皆下马微笑抱拳道:“有劳小哥。” 童儿推开柴扉转入农舍内,孰料等了多半刻不见李白出迎,也不见童儿不回转。裴旻对贺知章道:“这屋子看来甚小,只一进而已,就算太白要更衣,按说早该出来了,难道有人不利于先生?” 贺知章还在迟疑,裴旻却是军人作风,推开柴扉冲进院子,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屋门口。正要推门而入,门户却忽地大开,一道白影激射而出,随即一点寒光当胸刺到,这一刺来得甚快,但裴旻见机更快,他宝剑不及出鞘,直接举剑鞘横格,那白衣剑客却改刺为点,手腕一沉剑尖直指他小腹,裴旻也随即变招,立时剑鞘改横为直,拿剑鞘头去砸来剑,这一下要是砸中,来剑就算不当场折为两段,也要刺入土中不得抽出了。那剑客应变也是极快,当即手臂内旋,剑尖向左旋避开这一砸,裴旻知其下一招就是再自左下向右上撩自己双目,当下手腕一翻,剑鞘改为头上柄下,如一剑撩来必先撞上他的剑鞘。那人却中途变招身随剑转,一剑抹向裴旻后心,裴旻把剑鞘往左手手肘上一靠,右脚后踏,身子一转避开后心要害,这剑如再扫来便是直撞在他剑鞘上了。 七星宝剑的剑鞘乃是南海樫木所制,寻常刀剑砍上去只能留个白道,因此裴旻有恃无恐拿剑鞘去迎对方剑锋。对方接连四招大开大合分刺裴旻中路、小腹、双眼、后背,可谓招式凌厉,而裴旻只以剑鞘在胸口左右上下划动,每每料敌机先、后发先至,非但避开对方杀招,及至第四招,已成捧剑式。 捧剑式乃是裴家剑法的起手招式,左脚前右脚后,剑鞘横担在左臂之上,看似好整以暇,但其后奇变横生,右手可顺势抽剑直刺对方胸口,亦可立起剑鞘,劈对方上路,或左腿横扫,剑脚齐使,攻其下盘。一招之间便可转守为攻,若对方剑法不济,拆解不对,一招便断送了性命。 然而裴旻早已看清来人面目,宝剑并不出鞘,连剑带鞘挥出直指对方眉心,对方适才招式已老,只能后退一步,但来人不耻守御,矮身挥剑还想抢攻,裴旻改刺为点,向下戳去,竟和白衣剑士适才第一招一模一样,只是白衣人是挺剑向前,裴旻却是原地挥剑,若那人继续前攻,非一头撞上剑鞘不可,剑虽未出鞘,但一头撞上这坚硬如铁的樫木剑鞘,只怕也要大大的不妙。那人只得再退一步,不料裴旻也跨步上前剑鞘直指,那人退一步是为了蓄势再攻,因此步子并不大,裴旻却是大步抢前,这一进一退之间,剑鞘竟距离那人眉心又近了尺许。那白衣剑士无奈只得又退一步,裴旻便也又跨上一步,这次却追得不太紧,那人见有隙可乘,便兜转剑身,从右向左横扫而来,同时人向右转摆脱剑鞘所制,待得剑锋与身子一线之际倏地挺剑向前改扫为刺,人剑合一,人在剑后叫人无隙可乘。 裴旻见招叫了一声好。却向右旋身拿剑鞘横扫径直去点对方剑身,却也是那白衣剑士方才用过的招式,白衣人此前已是两次变招,此一番用力前刺力道完全用实了,避无可避剑身被撞剑锋只偏了寸许未能刺中裴旻,却收招不及,噔噔蹬向右抢出数步,险些跌倒,原来这一招青龙探海最是凌厉不过,在正面无论如何格挡,借此一冲之力都可快速变招将对手各个部位都笼罩在剑影之下,唯惧侧击,由于人力剑劲均贯于一线,裴旻在侧面轻轻一敲便叫他失去了重心,跌出数步。 裴旻追上去拿剑鞘抵住那白衣剑士的后心笑道:“太白兄一别经年,剑法却未精进啊。” 第3章,石室丹鼎 白衣剑客错身一个鹞子翻身转过来拿剑尖点开剑鞘,裴旻方才一招已经得手,不再出招,任凭白衣剑客把他的宝剑荡开,白衣剑客唯有这一招得以施展完全,显得衣袂飘飘,甚是潇洒,算是挽回了点面子。 再看此人白净面皮,虽已过不惑之年,但剑眉星目,眸子迥然有神,三绺髭髯飘洒前胸、并未束发,须发飘逸便如仙人一般。正是贺知章口中所称的“谪仙人”——李白。 李白收剑拱手道:“裴大哥向来可好啊,听闻大哥新拜左金吾大将军,保卫京畿重任在肩,怎地有空来看兄弟。” 原来十二年前李白初入京城之时就曾向裴旻讨教剑法,河东裴氏久负盛名,人才辈出,裴旻乃祖裴行俭便是文武全才,官至礼部尚书兼检校右卫大将军,统军尽平十部突厥。裴旻虽然善武不善文,但也颇好结交文士。他与李白一见如故,倾心相交,将二十八路裴家剑法倾囊相授。裴家剑在军中、民间均多有修习,李白得裴旻亲自将种种变化一一详加指点,自然比寻常练家子要高明许多,但李白剑法既得自裴旻所授,与裴旻比试自是处处受制,虽起手偷袭抢攻得几招,数招之内就攻守易势,完全被裴旻所压制了。 贺知章初见门内窜出一人兀自吓了一跳,二人激斗之际也分辨不出是谁,他不懂功夫,不知裴旻已全然占了上风,只道对方招式凌厉,裴旻不及拔剑,不禁忧惧交加,此刻二人斗罢,他也看出白衣人便是李白,方长吁一口气,,道:“谪仙人玩笑开的厉害,老夫着实吓了一跳啊。” 李白见赶忙弃剑,叉手施礼道:“裴将军剑术天下第一,白却又如何胜得过他,能招架得一招半式已是侥幸了,不想竟然惊到贺监,罪过,罪过。” 贺知章摆手道:“怎地太白兄与我也要以官讳相称么?你我乃是忘年交,当仍以兄弟相称。” 李白当下不再客套,上前握住贺知章的双手道:“老仙翁,贺大哥,你可是想杀兄弟我了。” 开元二十三载,李白入长安求谒不得,郁闷之际闲游长安紫极宫,巧遇贺知章,贺知章诗文才情名满天下,乃是当世文坛领袖,其时贺知章为礼部侍郎,李白只是一介布衣,两人却成了忘年交,贺知章称李白为“谪仙人”,引为生平知己。 后李白干谒不成,落寞南返,与贺知章一别经年再无消息往来,今番这位忘年挚友竟忽然到了自己家门口,李白如何不喜?李白携了贺知章和裴旻的手道:“快里面请!” 方才引路的书童立于门侧,还有一双儿女藏在他背后,偷偷望向这边。李白点手唤到:“长阳、伯禽,快来见礼,再去叫你母亲来拜见两位世伯。” 伯禽年幼不知遮掩,说:“刘娘亲方才冲冲大怒说:又来了甚穷酸朋友,莫要叫老娘来服侍。” 伯禽与长阳均是李白与前妻许氏所生,许夫人出身安州望族,是知书达理的名门闺秀,然而许夫人三年前病故了,现下这位夫人刘氏乃是李白在南陵的续弦,因此伯禽称她为刘娘亲,孩子奶声奶气的说出如此粗鄙的言语,让李白颇为难堪,当即脸皮就有些发红。那书童见状一皱眉,转身回屋,片刻后但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跑出来一个妇人,倒也徐娘半老尚有几分姿色,只是一副村妇的憨傻之气,满脸堆笑谄媚道:“原来是来了两位三品朝臣的大老爷,奴这厢有礼了,快请屋里坐。”又命童儿快去捉只肥鸡下锅煮了待客。 贺裴二人相视苦笑,均想太白兄如此旷达之人,续弦竟是这么个浑拙懵楞而又趋炎附势的乡野村妇。 李白道:“不去屋里了,两位随我到后面去。” 李白带贺裴二人绕到屋子后面,却是一方巨岩,李白让童儿点了火把当前引路,岩石与地面之间露出一条仅可容人弯腰进入的狭窄缝隙,李白做一个请的手势,众人便鱼贯而入。 洞穴入口甚低,只童儿不必弯腰,其余人均低头弓背而行,行不数丈远,山洞豁然开朗,竟然是一间颇为高敞的天然石室,形似倒扣的巨瓮,这巨岩从外看是囫囵一块巉石,其实是颇多巨石天然堆垒而成,便似巧手匠人一块块砌筑起来似的,然而石室广有十丈,高逾十丈开外,绝非人力能为了。 此刻洞外天色尚明,但见天光从自山岩缝隙间泻下,在室内形成错综复杂的光柱,照的一片光华,真如洞天福地一般。洞内中央地势稍平,放置了一口青铜的丹炉,铜色已转漆黑,其上铸刻的文字古奥难识。这青铜丹炉有两人高,宽须得两人合抱,不知是如何搬进来的。 李白见贺知章望着丹炉出神已知其心中所疑,便道:“季真大哥,这丹炉可不是李某搬来的,那日与童儿游山时,童儿失足跌落才知有此洞穴,进来时便见此炉鼎,丹丘生说是先秦上古之物,其上所铸虫鸟大篆丹丘生也识不全。只是蒙尘日久,怕千年来未曾升炉,料想原主早已羽化飞升,留下这一方洞天福地只待有缘人咯。” 其时李白已年过不惑,仕途看来愈来愈无望,自从发现这此洞穴后,便常来此打坐吐纳修真,又请好友道士元丹丘相助开炉炼丹,只盼金丹早成,和一家人服了一同白日飞升,然而散尽钱财却终是一无所获。 裴旻不懂丹鼎之事,却颇感稀奇,走近丹炉用手抚触,却发现丹炉竟然是温热的,急忙撤手。 李白笑道:“裴兄小心了,此丹炉甚是神异,乃是三层转心的悬胎鼎,丹药悬于炉中,夹层中以伏火烧炼,经年不息,是以炉外炉内均不见火。若非丹丘生识得此机关,这炉火是决计无法重新点燃的。” 贺知章知道李白所说的丹丘生乃是终南道士元丹丘,此公乃是炼丹的圣手,随口问到:“不知炼出过几转丹?” 炼丹之道在于不断炼化,将炼丹所用各种珍贵的药材矿石一同放入丹炉中熔炼,若能凝聚成丹便为一转,再以此丹为引,放入更多药石入炉复炼,再凝则成二转,如此九次便是“九转”了。炼丹用得最多的材料是丹砂,因此一转丹是朱红色,称为“丹”便是红色之故。然而世人相信“九转丹”是金色的,称为“九转紫金丹”,抱朴子葛洪言:“九之,三日得仙。”说的便是如服九转金丹,三日内便可得道飞升,羽化成仙了。 李白自嘲道:“大哥见笑了,至多三转而已……” 三人谈笑间已近申时,童儿折回房子端来一大盘煮好的肥鸡,搭配了几个时令菜品,虽不是什么名贵菜肴,但胜在新鲜,倒也可口。童儿又端了一锅黄米饭上来,李白看了一眼,问童儿:“怎不做雕胡饭待客?” 童儿回道:“最近天凉了,菰米价高,主妇不让使用。” 李白怒道:“这妇人……两位乃我挚友,招待饭食竟也要搞得如此抠嗦吗?” 贺知章忙道:“襄州孟夫子有诗云:‘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可见这肥鸡、黄米乃是农家至乐啊,何陋之有?只是有朋自远方来,却有饭无酒,可非待客之道啊。” 李白这才醒悟道:“快,快!丹砂快去备酒!” 裴旻奇道:“这小童儿叫丹砂?” 李白呵呵笑道:“他本不叫这名。收养他时我醉心炼丹之事,因此给他取个小名叫丹砂,为了讨个口彩。” 童儿应命去取酒,裴旻待他走出石室,悄声问李白道:“他是个孤儿?” 李白道:“他是个江流儿……” 其时江南江水两岸有许多穷苦人家养不起孩子,便将未足月的孩子放在木盆之中随江水顺流而下,这种孩子便称作“江流儿”。运气好被好心人收养那便得活了,若运气不佳落在荒滩被野兽叼了去也是常有的事。贺子章是江东越州永兴人,自然知道“江流儿”之说。不禁唏嘘道:“没想到小童儿也是个苦命人,太白兄捡了他来倒也积了善因。” 李白道:“拾得他的却不是我,乃是正节先生,说起来倒也颇传奇,寻常江流儿都是顺水而下,这童儿的木桶却逆流而上,彼时正节先生正乘舟游于江水,顺水放舟之际,却见一木盆逆水溯行而来,心下大奇,命舟人驾船靠近才发现乃是一婴儿。” 裴旻奇道:“木盆何以能够逆水而行?” 李白道:“正节先生救起童儿时已明白了缘由,原来当时正是春末洄游之期,江中有一路溯游而上的凤鲚鱼群,也是凑巧这木盆恰撞入凤鲚鱼群,凤鲚数量众多,又不知避让,便推着木盆溯江而上了。” 裴贺二人齐声啧啧,李白笑道:“正节先生也说童儿福泽深厚……说起来,今春听闻正节先生被圣人诏入朝为翰林了?” 第4章,白藤见召 贺知章道:“太白兄有所不知,吴筠已致仕了。” 正节先生便是道士吴筠,当今圣人闻其名,召为待诏翰林。然而圣人向他问道时,吴筠竟答:“道法之精,无如五千言,其诸枝词蔓说,徒费纸札耳!”吴筠多次当面顶撞,又请旨要归隐茅山,圣人为吴筠修道观之事明是嘉赏,暗中怕也有软禁之意。 李白吃惊道:“这却不曾听说,他既已归隐,怎地不来看我?” 贺知章道:“吴正节未能乞身而退,圣人命人在京城岳观为他别立道观修行,却不准他离京。” 当今圣上李隆基自先天元年登基以来,励精图治开创了开元盛世。但天下承平三十年,圣人也不免政务懈怠,又兼崇信神仙事,醉心丹鼎,时间久了变得疑神疑鬼、天威难测的很。吴筠多次当面顶撞,又请旨要归隐茅山,恐被圣人见疑为不愿助他修道成仙,为吴筠修道观之事明是嘉赏,暗中怕也有软禁之意。 贺知章续道:“不过正节先生虽未离京,却也做了正经道士,心若清明,不管身在何处,均可修真的。” 李白击节赞道:“季真大哥说的是。” 说话间童儿已捧着酒葫芦和酒盏回到石室中,酒就是纪家老店沽的,贺知章好酒,举盏嗅来便觉香郁,入口更觉醇厚中不失凛冽,虽不能和郢州富水、剑南烧春之类的名酒相提并论,但也堪称佳酿。 贺知章向童儿招手道:“小哥儿你叫丹砂?不知道起了训名没有啊?” 童儿窘迫道:“我本也不叫丹砂,我乃弃儿,不知父母为谁,何方人士,幸蒙筠伯伯见怜,携我一路至南陵,他只唤我‘童儿’,及随了太白先生,先生便叫我丹砂,说此乃厌胜之法,可以助他早日炼成金丹。” 贺知章哈哈大笑道:“那就由老夫替你起个训名,你既有此溯江而上的奇遇,便把你这‘溯’字拆开,作‘江朔’吧,表字‘溯之’。” 童儿觉得“江朔”比“丹砂”好听得多,当即跪在地上叩头谢道:“多谢贺监赐名。” 裴旻对童儿调笑道:“你也不用谢他,这‘溯之’之名么,只怕要一辈子驿星大动,走南闯北不得安生,这不,马上就要溯游而上咯。” 李白忽然从这句话中捕捉到一丝异样,立刻想到两人一位是秘书监、一位是左金吾卫大将军,在朝廷中均非闲散职务,此番怕不是私访好友而已,便试探道:“二位此来莫非还有公务?” 贺知章哈哈大笑,拿眼示意裴旻,裴旻从腰间蹀躞带上解下一枚竹筒递与李白,李白赶紧双手捧过。此筒乃紫竹所制,刷了防尘避水的大漆,表面光可鉴人。细看圆筒正中被一条细缝分为上下两段,接缝处上了蜡封,打了官钤。 此刻李白握筒的双手竟然微微有些颤抖,他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双手用力一扭,蜡封应手而破,圆筒分成两截,露出一卷文书,纸卷触手坚滑,色泽莹润如白玉,是白藤纸…… 唐代越中奉化剡溪水畔出产一种独特的古藤,称为剡溪藤,越人以此藤制纸,称为藤纸,这藤纸名擅天下,其中更有莹润如玉者称为“白藤纸”,乃是朝廷徵招、宣索制书的专用纸张。李白握着这卷等了十七年的纸笺竟然微微有些颤抖,他徐徐展开纸卷,但见上书: 门下: 闻剑南道巴西郡昌明青莲乡李白,天才英特,少益以学,出蜀以来,才名颇具,翰林吴筠荐之,野之逸才也,上着征辟为翰林院待诏。太子宾客、银青光禄大夫兼正授秘书监贺知章自请宣之于南陵,左金吾卫大将军裴旻为副使。奉敕依奏。 天宝元年四月十九日 中书令、右相兼尚书左仆射、光禄大夫、晋国公臣李林甫宣 中书侍郎、紫微侍郎、赵国公臣王琚奉 中书舍人、集贤院直学士臣徐峤行 奉被制书如右,符到奉行。” 以上文书均为正楷誊写,三位中书分别用了印,最左侧用朱笔批注了两行小字: 天宝元年九月廿日 制可 李白阅后手持制书良久不语,裴旻走过来拱手道:“恭喜太白兄,终是入得朝堂了,吴筠请辞翰林时向圣人举荐了你,恰玉真公主和贺监在侧,趁机献上你《大猎赋》与《乌栖曲》,圣人看了拍案叫绝,方才有了这次征辟,我二人自请跑这一趟,我自不肖说,贺监此等年岁……” 贺知章摆手道:“老夫执意要来,非如此不足以向太白谢罪,贤弟上次进京老夫就想着要把你荐给圣上,然而但凡荐官都绕不开右相,咱们这位李宰相是出了名的‘口有蜜,腹有剑’,尤其嫉贤妒能,辗转经年不得其便,没想到吴筠却以隐退为契机将老弟的才名直达圣听。” 李白连连摆手道:“季真大哥何罪之有,兄与玉真公主对我有知遇之大恩,白没齿难忘,遥想当年初入长安,不得上谒天颜,终日在终南山别馆枯坐惆怅,幸得与季真饮酒谈诗,当日种种尤在眼前……” 裴旻见他伤怀,忙打岔道:“不要再翻这陈年旧账了,现下先想想何时启程上京吧。” 李白道:“自然是越快越好,两位如不嫌旅途劳顿,今天便可启程。” 童儿说:“那如何使得?还要安排家眷,收拾细软呢。” 贺知章笑道:“天子见召,自当星夜兼程赶往,家眷么……我看以太白兄大才,不会在翰林位置上虚位太久,待得圣上任命得了实封,看是留京或是外放,再接家眷不迟,现如今么,还是轻车简从的好。” 商量已定,李白便返回茅屋对刘氏说了,刘氏听说李白做了官自然欣喜,也只管催促李白赶紧启程,勿以家中为念,早日争个实缺外派,一家人再团圆。 李白洒脱本无甚细软,童儿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把行李收拾妥当了,一行人便即出发。出门秋风一吹,李白便觉酒劲上头,忽地诗兴大发,放声歌道: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 高歌取醉欲自尉,起舞落日争光辉。 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 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一行四人自南陵出发,经宣城、池州、宿松、夏口、云梦,行得十几日便到了安陆,安陆乃是水陆通衢,西去长安有两条路可选。 一是走旱路:沿驿道直线北上经申州、许州至东都雒阳,再转向西行经潼关入京畿。走旱路的好处是道路阔直,四季通行无阻,但行程一千七百余里,路途遥远。 第二条路则是水路,即山南漕运的路线——乘漕运官船朔汉水而上直至襄阳郡,再沿丹水而上到达商州洛源码头,上岸过武关走蓝田,陆路入长安,不仅总里程缩短到一千二百里,其中更有八百里水路,较之骑行那是舒服了不少,贺裴二人来时便是走的这条水路。 山南漕运主要是在将山南、江西各道的钱粮运入京畿,此时已近深秋漕运空闲,因此贺裴二人很方便地从都水监鄂州度支使衙门征得一艘漕船北返。 这是一艘漕运官船,方艄平底,吃水浅载重却大,因其平底不怕坐沙,在浅水也不易搁浅,更配备了三桅风帆,擅“调戗使风”,可以逆风逆水行舟。 船上兵卒、水手共有三十余人,除了鄂州度支衙门一名水军校尉所率本部水兵,还有十名裴旻所率左金吾卫的精兵,由于在船上,军卒均着皮甲,腰里挂着横刀,背着擘张弩,唐弩射程远、精度高、劲力强,如遇着寻常水贼就是五十、一百个怕也上不得船。 众人所乘漕运官船甚是宽大,船艏安装了梗水木,两侧船舷设有披水板,航行更为平稳,此刻风徐浪缓,大船直如在水面上滑行似的。转眼天色已浮大白,江风自东向西吹拂,吹散了船前的江雾,船艏如剑刃划破蒙在江上的一幅灰色巨幕。 雾气散去,两岸景色便慢慢明晰起来,江朔从未坐船出游,靠在船头东张西望,只觉一切都很新鲜。李白则靠着船舷望着江水发愣,不知是在构思新诗还是在想心事。贺知章岁数大了更兼昨夜宿醉未醒,入舱休息去了,裴旻也靠在船桅下假寐。水手均是度支使衙署常走此路的熟手,由一名水军校尉居中指挥,这校尉本是淮南道明州人,姓陈名先登,家里是世代的水军军户,在山南漕运这条线上当差已有十数年了,于汉水上舟楫之事甚熟,当下指挥掌帆、操舵各司其职,忙而不乱。 这般行到午未之交,秋日午后的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江朔也觉慵懒,靠着舷栅打起盹来,正在似睡非睡之际,忽听得陈先登过来对裴旻道:“大将军,标下看这江面上情况似乎有些不对。” 第5章,汉水怪客 裴旻闻立即起身,随陈先登走到船尾,江朔好奇心起,也跟着去看,顺着陈先登手指方位望去。 原来大船后面不知何时开始跟着数条渔船模样的小舟,汉水上散布着不少渔船,看到渔船本不稀奇,但这几条船却甚是独特,一般渔船都是顺水放舟拉网捕鱼或在江心下锚垂钓,可这几条船竟然与大船一起逆流上行。 裴旻细看来船共是五艘,五艘船大小样式相类似,是尖头单帆的快船,各船间距相若,中间一艘船行的稍缓,左右各两艘船则如鹤翼展开,对大船隐隐形成包围之势。 船上渔民往来看着颇为忙碌,但渔网却又都收在船上并未下网。陈先登在裴旻耳边低声说道:“标下世代在江湖上讨饭吃,打鱼的见得多了,这几艘渔船绝对有问题。” 裴旻对捕鱼之事并不了了,随口问道:“有什么问题?” 陈先登答道:“将军你看这渔船上的渔网,网孔忒也的大了,渔网网孔大小称为目,大小皆有定数,这网目如此之大,就算下海捕鱼也尽都漏走了,这么大的网目是要打多大的鱼呀?” 裴旻眉头一皱道:“莫非是用来捉人的?” 此地古称云梦泽,湖泊连绵水草丰茂,多有芦苇荡,自古就多有杀人越货的大盗藏匿其中,不过裴旻等所乘乃是官船,如是盗贼何以不去劫掠商贾而来碰官船这个硬钉子呢? 陈先登道:“标下细想应该也不是捉人用的,看这渔网颇长,只怕重不下百斤,凭人膂力再强也不可能抛掷太远,此地江面开阔,要划着舢板接近大船而不被发现是不可能的,还没靠近就定然引起怀疑,如何能得手?哪有这么笨的贼啊。” 裴旻也觉如此,他曾见长安不良人在城中用渔网抓捕匪盗,都是十斤以内的细网,四角带着石坠或挠钩,远远抛去堪堪盖住一人,被细渔网缠住任你再大的本领也施展不开,想来如是意图对大船上的人不利,也不应用这么大的渔网。随口答道:“说的也是。” 陈先登问:“要不要标下放小舟去探查?” 裴旻道:“暂且不要理他们,吩咐手下暗暗准备好弓矢,看他们能耍出甚手段。” 裴旻剑术人称当世第一,弓术亦甚纯熟,为龙华军使时曾一日射死三十一只老虎,足见其射术之精。心想这几人若真是毛贼,胆敢发难,便叫你们知道裴某的手段。 几艘船距离大船在百步开外,江朔极目望去堪堪能看清船上人等的衣着服饰。每艘船上都有若干渔民,这些船员均穿皂色布衣,皂色布巾缠头,并无特别之处,但每船领头之人的打扮却奇诡得很。 最左侧一艘船船头立了一人,乃是渔夫打扮,但与其他船员不同的是他身披蓑衣,蓑笠背在身后,手提一条鱼竿,倒似一个垂钓客。这渔夫中等年纪,颌下三绺墨髯,看着颇有隐逸之风,又见他身材匀称,露出的脸面胸膛肤色黝黑,显是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船民。此人仿佛是这群渔民中打头的,一直在向各船吆喝,似是在指挥各船保持好航向航速。 中左船上那人身体魁梧异于常人,上身只着一件褡裢衫,下穿及膝的短裤,却是樵夫打扮,露出一身肌肉甚是健壮。头上没戴帽子,只简单挽了一个发髻,脸上须发戟张,长得甚是粗豪。腰歃大带,手柱一柄车轮大斧子,这斧子出奇的巨大,莫说砍树,劈山开路怕也使得。 中右船上是个农人耕夫打扮,头戴宽沿锥帽,但帽子乌沉沉的不似草编,身着褐衣腰里系根粗革带,下身裤脚高挽露出一双大脚,此刻盘腿坐在船头,草帽的阴影完全挡住了脸孔,不知是否在瞌睡,脚边放着一件长家伙,料想是一件长柄的农具。 最右侧船艄上立定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此人穿着看起来仿佛走错了朝代,身披宽大的灰色布氅,头戴纶巾手摇羽扇,仿佛尚未出茅庐之际的诸葛孔明一般。此人立于船头全不管周围人的忙碌,只管好整以暇地轻摇羽扇看着沿岸的风景。 中间船上之人生的清瘦,像个教书的夫子模样,峨冠博带,身上穿的长衫看起来用料考究、剪裁合体。夫子端坐在甲板上一张胡床之上,显然比另四人身份要高,不知是师傅还是长辈,但唯有他一人以绢帕蒙了面,看不清相貌。 此刻李白已然醒转,贺知章也从舱内上来,两人一起走到船尾,看着这一师四徒模样怪异的一众人,不知是什么来头。贺知章问裴旻:“可看得出是什么路数?” 然裴旻久在京畿,对江汉一带的风土人情并不熟悉,也看不明白这帮人到底是渔民还是水贼。 众人在船尾交头接耳正自看不出端倪,忽见左侧渔夫所乘船上众水手桨棹齐摇,竟加速向大船驶来。陈先登顿时紧张起来,吩咐手下准备长杆和弓箭。长杆顶端配有挠钩,如对方突施撞击,可以将其勾住使其进退不得,再用弓箭射杀。 不料对方船行至官船侧面!在长杆恰不能及的位置猛地停住,江上行舟可不比路上驾车,可以说走就走,说停就停。下有江水推动船体,上有江风吹动风帆,这船溯流疾驰而来却骤然停住,与大船距离不再增减一分,驾船者实是有极高明的手段,须知大船此刻亦在行进,这小船上的水手划水的力道需得拿捏得恰到好处,方能使得小船和大船同向同速傍行,想来这船上操舟之人绝非俗手。 众人走到船腰间,与那渔夫遥遥相对,却见渔夫举左掌在胸前,四指伸直拇指弯曲扣于掌心之中,右手握拳“啪”的一声击在左掌掌心,朗声道:“官船上的几位老爷请了,草民张鱼儿,世代在江水渔猎,给各位官爷见礼。” 寻常百姓见到官人多是叉手为礼,左手紧握右手拇指,小指向右手腕,右手四指皆直,虚掩在左胸前三寸,称为叉手礼。这渔夫这一抱拳却是江湖路数,显得颇为不敬。 裴旻当即也以江湖规矩还礼,双臂展开,双手拇指上翘指天,继而两臂圈转,同时拇指内扣在胸前虚抱成拳。算是回了半礼。裴旻也不通名报姓,不客气地说:“这位张郎,诸位的船尾随官船不知是何意啊?” 张鱼儿见他身着软甲,腰挎宝剑显非俗品,想来是位将官,便道:“这位将军误会了,草民等并非有意尾随尊驾的坐船,实是今日要在江面上办一件紧要大事,才在此江面聚集,不想冒犯了尊驾,还请见谅。”言语之中竟不提避让。 裴旻“哼”了一声,眼眉一立道:“仪制令有云:贱避贵,少避长。尔等见到官船怎地不知趋避?有甚紧要事明日再办吧……” 张鱼儿再拜道:“小民等要办的事只有今晚办,还请将军见谅。”言毕把头一低,掌心向内双臂向前平推,这是江湖切口中恳求之意,但用之于官人,实在有点无礼甚了。 裴旻正要发作,贺知章从袖子里暗暗伸手抓住他的手,低声道:“有道是客不欺主,莫要节外生枝。” 裴旻虽与贺知章同为三品,但裴旻对贺知章颇为尊重,一想也对,目前第一要务便是护送太白平安进京,此地水文不熟,还是不要起冲突的好,当即对那张鱼儿道:“我等公务在身只管前行,你回去叫所有渔舟退开大船三百步,我也不来管尔等搞什么营生,只是不可打扰官船,如敢欺近,格杀勿论……” 言毕向扈从亲兵使个眼色,他的亲随金吾卫军士齐刷刷从背后摘下擘张弩朝前一举,唐代军制擘张弩,乃是单兵以臂力便可施射的劲弩,射程可达三百步。因此裴旻叫渔船都退到三百步开外,就算对方私藏了弓弩,寻常弓箭最大射程也只有一百五十步,如想袭击大船就需驶近方可进入射程,但只要有船想突入,与军弩射程相差的这一百多步内,官船上军士便可以从容发箭将其射杀。 但裴旻并没有从张鱼儿脸上看到预想中惊恐的眼神,张鱼儿闻言只从容一揖道:“遵命。”便指挥小舟掉头回去了。 李白拍拍裴旻的肩头说:“裴兄不必过度紧张,这官船乃是空载,我等又没什么财货,对方如果真是江洋大盗,那可真是找错人了。” 裴旻哼了一声,将七星宝剑刷拉抽出半尺道:“铜钱、布帛没有,带铁的军刃管够……” 江朔道:“是了,谁敢在金吾卫大将军的门前班门弄斧,那真是瞎了他的狗眼了,管叫他栽个大跟头。” 众人皆大笑起来,裴旻还剑入鞘,吩咐众人散去各做各的事,内紧外松,对后面几艘船佯作漠不关心。 张鱼儿的船回归本队后,各船果然都缓缓降速,退到与官船相距三百步开外,但仍然保持一条微成弓形的横队跟随在大船后面。 第6章,屠龙诡事 行不多时,天色转暗,大船已驶入云梦泽深处,先秦时云梦大泽浩瀚无际,后世江水改道,更兼千百年来填湖造田,云梦泽逐渐缩小、分成无数个小湖泊,早已不复秦汉时的水域广大了,但在汉水航道两侧大小湖泊相连,其势犹在,因此当地人仍习惯称为“云梦泽”。船行至此但见汉水中岛屿、沙洲逐渐增多,周边芦苇荡中也不断伸出小河岔。裴旻手扶舷栅,望着这片充满未知的水域和后面远远随行的五艘渔船,心里暗忖:这几晚须得谨慎小心,多安排人手值夜,白日鼓帆急行尽快到达襄阳郡,只要一到襄阳,便可立刻提点水军把鱼船上的一干人等先通通捉将起来,慢慢审问。正在盘算需要多少天才能到达襄阳,忽闻呼哨声响,紧接着就看到各个港岔中竟然驶出无数舴艋舟,舴艋舟就是形似蚱蜢的小船,每船载重仅几石而已,上面帆蓬皆无,只坐得两三人,搖橹而来。 裴旻连忙点手唤来陈先登,问道:“陈校尉,你久走此路,可识得这些水贼?” 此时天色向晚,正经渔夫都该收网回返了,哪里还会出船?这些人服色与大渔船上的人相类,摇着船向五条渔船靠拢,想必是一伙的,看来绝不是好人!因此裴旻也不客气的直称之为贼了。 陈先登三十出头的岁数,这些年太平岁月,武备松弛,这位陈校尉吃得脑满肠肥,体态臃肿不堪,实在是对不起他“先登”的名号,别看他在裴旻面前唯唯诺诺,平时也是个靠水吃水的狠角色,克扣钱粮的事没少做,官匪勾结的事情也不是没做过,不过眼前这批人显然不是他所熟识的那些水贼,一眼望去竟是一个也不识得,他也正自气恼,心说此地水贼不知谁是头头,怎地如此不讲江湖规矩,竟然敢尾随陈爷的船,听裴旻问询,拿肥指搔搔头困惑道:“标下也正奇怪,这襄鄂水道复杂,少有商船,多是官船漕运往来,更兼现今圣人临朝,天下承平,百姓皆安居乐业,哪有人做贼啊,下官走山南漕路少说也十几年了,这些年莫说盗寇,小毛贼也不曾见过呀。” 裴旻知他胡扯,真想抓住他的衣领问他,既是天下无贼,那眼前这是怎么回事?但终于还是克制住了没发作,裴旻乃是马上将军,于水上之事并不熟稔,如要水战还得仰赖此人,只道:“命军卒掌灯,照亮水面,看贼子有什么异动。” 陈先登领命吩咐军卒点灯,末了又对裴旻说:“裴公莫急,这舴艋舟虽多,我们却不怕他。” 此刻李白与贺知章也走到船舷边,同问陈先登为何?说到舟楫之事,陈先登便变得自信起来,拿肥手一点道:“各位请看,舴艋舟船舷离水面仅高尺余,我船配有舷栅,更兼此刻轻载,高出水面近丈许,陡峭坚厚,小舟就算贴近我舟,也是决计攀援不上的。” 裴旻横了他一眼,道:“贼子靠近我船不需攀援,只把船凿沉不就行了?” 陈先登笑道:“裴公放心,且不说漕船坚实,寻常凿子无法钻透,就是真凿出眼来,此船下面有十数个舱室,相互隔绝,就算几个舱室进水也不至于沉没,而我们在船上以上击下,弓矢齐下,过不多时即可将贼子尽数消灭了。” 众人闻言这才心下稍定,裴旻厌烦他夸夸其谈的口吻,摆手道:“即便如此,也不可大意,贼人势众,须得加强防范。” 陈先登唱个喏领命离去,裴旻又招呼自己带来的金吾卫军兵将刀、弩放在应手之处,随时做好开战的准备,只怕真有什么风吹草动,这位夸夸其谈的陈校尉和他手下的折冲府兵是指望不上的。 不一会儿,水兵便在官船四角挂上了风灯,这风灯乃是青铜所制,内置灯烛,船上所用灯烛是白蜡混入牛油凝聚而成,较之油灯燃烧时间更长、也不易熄灭。白蜡灯外圈设青铜灯罩,可转动开合,既能遮雨防风,更可通过转动灯罩来聚拢烛光,照向指定区域。此刻天色已暗,风灯点起也只能照亮官船四周二十步远的水面,即使调整灯罩聚拢灯光最远也仅达百步而已。夜色越发的深沉了,眼看后面的大小舟就要遁入黑暗之中,忽见黑暗中一点火光亮起,继而不多时各处星星点点亮了起来,原来是后边的舟船纷纷举火照明,看来这些人并不想隐形匿踪。 尾随大船的众渔船当然用不起白蜡,所用火把均是松枝上缠着厚厚的粗布再浸透油脂所做,甚是简陋,但胜在数量众多,一时间竟照亮了大半个江面,只见几艘渔船忙忙碌碌开始下网,船队横亘了整个江面,此处江面宽约百步,渔船之间相距二十步开外,舴艋小舟便密排在渔船之间,渔船上的渔民将渔网抛给周边的舴艋舟,再传递给相邻船只,直至整个江面上渔网连成一片呈一副铁锁横江之势。 紧接着官船上的众人看到了一幅更为诡异的画面,五艘渔船上的渔民竟各自从船舱里牵出数头公牛来,又用火把将公牛驱赶跳入江中。牛天生有水性,被驱赶入水惊慌的四蹄乱蹬划水将头昂出水面,不时发出“哞哞”的叫声。 江朔道:“咦,是用牛祭河神吗?” 他看着这诡异的场景,又是害怕又是好奇,不禁扒着舷栅仔细观瞧。 贺知章摇头道:“祭祀所用牛称‘一元大武’,根据唐律非重大官祭不得用牛,而所用牲祭的牛均有定数,在府衙详加记录方可宰杀,决不允许私自用牛祭祀。这群人看来显非官衙中人,就算是官府也绝不会在半夜在此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搞牲祭,想来是私屠无疑了。” 裴旻道:“私宰耕牛乃是重罪,何况这么许多?” 贺知章却转头问陈先登:“此地多彝人,风俗与中原人多有不同,当地可有夜祭牲牛的俚俗?” 陈先登听了摊手道:“下官并非本地人士,也说不准,但下官在襄鄂地界当差多年,从未听过有此习俗呐。” 贺知章听了他的回答并不以为然,心道:“私屠牛献祭乃是重罪,做起来必定非常隐秘,真有此等风俗你也未必知晓。” 小船上火把所用松枝油性极大,各船同时举火,烟气升腾聚积不散,导致江面上如起了雾般混朦不清,不一会儿后面的人、船、牛都隐入雾障中,只听得一声声的哞叫幽幽传来,让人更觉吊诡。 忽然间“哞哞”之声变得急促起来,船上众人皆惊疑不定,偏水面又安静的出奇,不知后头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时一阵江风吹来,将火炬的烟雾吹散了些,江朔惊道:“水面上怎么这么多枯木?” 众人望去见江面上果然多了很多枯木,但仔细看这些枯木并不随波逐流,竟都向着水中惊惶的牛漂去。小船上的人或举火炬或持各色工具,面对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裴旻远远望去,见这群人手中握的多是长柄家伙,多是鱼叉之类,竟然也有形似陌刀、开山钺之类的长柄军械,这些人私藏军刃,想来是盗寇无疑了。 此时有一段枯木已贴近其中一头牛,那牛惊惶已极,四蹄乱蹬拼命想远离枯木,那“枯木”却蓦地腾起,露出一排排利齿,咬住牛的喉头,其他“枯木”也纷纷现形,围住那牛噬咬。原来这些“枯木”竟是一条条六七尺长的土龙。土龙便是江鳄,由于其吻短,形似豕鼻故名“猪婆龙”,只是这土龙多产于江左淮南、浙西之地,没想到在这江汉腹地竟能见到这么许多,众土龙追逐撕咬牛群,江面便如开了油锅相仿,一片混乱。 “是了,是了。”陈先登忽然大喊道:“我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了,原来他们是来偷猎的游盗,难怪我不认得。”话已出口忽然惊觉不对,这样不就等于说自己认得本地的盗寇么?好在众人似乎并未发现,陈先登干咳两声化解尴尬,转头对贺知章说:“小人祖籍淮南明州府,彼地多有土龙出没,民间称之为猪婆龙,相传土龙之皮可以做鼓,谓之鼍鼓……” 贺知章道:“不错,《大雅·灵台》有云:‘於论鼓钟,於乐辟廱。鼍鼓逢逢,蒙瞍奏。’说的便是这鼍龙皮蒙成的鼓。” 陈先登忙点头哈腰道:“贺监博闻强记,在下佩服得紧。不过么,寻常土龙其实不能称为鼍龙,其皮也粗粝不平难以做鼓皮,但却可以做成刀鞘,皮甲或战靴,较之牛羊皮甲更轻、更韧,在江左各州各府均严禁百姓私自捕杀,所获均需上缴官府,然而地方豪族多募有私兵,对鼍皮有很大的需求,因而会有人深入江汉来捕杀土龙。此地屠龙虽也不合法,但本地州府却鲜有缉拿的。” 陈先登又续道:“不过这些人看来不是熟手,土龙冬天在河岸边打深洞冬眠,正因为其打洞功夫高明才称之为‘土龙’,如今是暮秋了,土龙眼看就要钻洞了,皮子都如灰土般暗淡无光,哪里卖得出好价钱,需得到明春过了惊蛰……”他忽地惊觉自己说得太多了,赶忙闭口不再往下说了。 裴旻和贺知章一听便知陈校尉看来平时也没少干这营生,偷猎者多是游盗,因此他不识得。不过裴贺二人对地方官员贪渎之事也没兴趣过问,既知道这群人是偷猎土龙的盗寇团伙,反倒放心了,知道对方确实对己船没有兴趣,先前种种神秘行为只是因为他们所做的这桩违法勾当。 陈先登低声对裴旻道:“我等兵微将寡,标下以为此刻不宜打草惊蛇,到襄阳之后报知折冲府发兵来剿为宜。” 裴旻点头道:“我等身负皇命,自无暇此等宵小纠缠。” 陈先登名字里虽有“先登”二字,却全无“先登死士”之勇,只怕裴大将军嫉恶如仇,要命他去荡寇,这才上前献策,此刻裴旻表态不介入此事,让他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便下令水兵扬帆加速,趁寇众捕杀土龙之际甩脱彼等。 江朔忽道:“不对呀……” 陈先登转头怒道:“小毛孩子懂什么?一边玩去。” 江朔却不理睬他,对着裴旻继续说道:“我虽是小童,未见过偷猎,但也见过渔民捕鱼,想来天下捕猎都是一理,需得将猎获之物捞上船来,可是您看,这后面船上之人杀死土龙之后却无人去捞起,任其沉入江底。却是所谓何来?” 裴旻凭栏望去,发现确实如此,船上人等杀死土龙便任其自沉,所有人都专注于杀戮,似乎杀戮就是目的,而非猎皮。裴旻为北平守时多去山中狩猎,知道山里猎户如是猎皮,都是下绳套捕兽,然后或勒毙,以便剥取完整的皮筒子,不到万不得已鲜有用刀的,只因刺破了的皮毛就不值钱了。猎杀土龙料想也是一理,可这群人杀起土龙来却毫无顾忌。 此刻土龙被杀得狂性大发,不再管牛群,转而想要攻击众人,奈何各船排列严密如同军阵,互为犄角,攻守相助,土龙虽然凶悍却上不得船,众人配合围剿,数不清的土龙皆身披数处创,肚破肠流在江中翻滚,江水一时也被被鲜血染红,如同沸腾的地狱血海,想来这些被刺死的土龙就算打捞上来也难以取皮贩卖了。 官船上的众人看着这一幕也呆住了,水兵们一时不知所措,呆立原处忘了操纵船只,恰在此刻遇着江中一处暗涌,水流向突变,官船顺水打横竟然侧舷向着众小舟急驶靠近了百步。小船上众人忽然惊觉,皆停手望向大船。陈先登见此情景但觉脊背发凉,虽说方才双方相距三百步的规矩是裴旻定的,裴旻叫小船不得靠近官船可没说大船不能主动靠近小船,但在对方大杀土龙之际靠近彼等,实在不是明智之举,陈先登急忙呵斥众水手操桨划水,尽快远离这杀戮场。 众水手正要分头操舟,忽听到一声巨吼,官船猛地一颤,众人被震离甲板又复跌落,陈先登不禁大惊失色,他知道官船是平底船,最是平稳,此刻虽未载货,空船亦重逾千钧,即使驶入大海,也不会有此颠簸,低头看江面平静无波,不知是何物把官船掀起。 第7章,黑龙现身 陈先登到底熟识水性,第一个爬起,扶住船舷看向江面,想寻找掀起官船之物,忽有眼尖的水兵指着盗众聚集的下游方向惊呼道:“看那边……” 众人向东望向下游,这才发现今天是个望日,此刻已是月上中天之际,一轮满月高挂江面之上,将江面照的一片明亮,可以清楚的看到水面上一道银浪剧烈翻腾,水下隐约见到一道黑影正如箭般冲向群盗的船队,从方向和速度来看刚刚略过官船船底的正是此物。想必方才小舟上人停手望向这边的也是由于听到了这黑影的巨大声势,官船上众人注意力集中在人龙大战反而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巨大响动。水中黑影瞬息间就靠近了一艘舴艋舟,水浪分处但见一张巨口从水下张开,这巨口上颚立起竟比船上人都高,满嘴钢牙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叫人胆寒。小舟上有两个皂色衣衫的汉子,竟然一时间吓得魇住了,看着这张巨口一动不动,那巨口猛地一合,连人带船咬成了两截。 陈先登惊呼道:“是黑龙王!” 在江汉之际跑船的人都听过黑龙王的传说:土龙寻常只有六七尺左右长短,偶有能长到身长过丈,只有身长过丈的土龙才能称为“鼍龙”,眼下这条巨龙身长三丈有余,那就是鼍龙王了,寻常土龙咽下有一鸣囊,鼓之出声,吼声沉闷,黑龙王却吼声如雷,相传以这种鼍龙的皮制成战鼓,其声可传百里,用以传令可同时号令百万大军,乃战鼓中的极品。 裴旻是北人,不解地问道:“什么黑龙王?” 陈先登道:“观此鼍龙体长不下三丈,土龙年岁越长革甲颜色越深,其背多是是清灰色,这条鼍龙却是通体漆黑如同镔铁,想来便是传说中的黑龙王了。这黑龙王说起来大有来头,相传隋末大业十四年,隋炀帝杨广逃到丹阳,眼见天下大乱,这昏君就想在江南之地偏安苟且,不图再恢复中原,但其从驾护卫都是关中人不愿留在江南,于是军队发生了哗变,反叛的士兵冲入宫中要杀杨广,杨广想饮鸩酒自尽都不为其所允,最终被果毅校尉令狐行达缢弑。杨广身死国灭,一朝天子仅的一口薄皮棺材随便葬于江边,因而怨气不散附灵于鼍龙身上,便化身成了这黑龙王。” 别看这陈先登平时干活不甚精神,说起乡野奇谭倒是头头是道,童儿和李白听了都信以为真,一齐瞪大了眼睛,心说还有这等事?裴旻却叱道:“胡说八道,炀帝被弑快有百年光景了吧,这鼍龙虽巨,难道能寿活百岁?休要在此嚼舌。” 贺知章纠正裴旻道:“裴兄,大业十四年至今已过两个甲子咯,这鼍龙行动如此迅捷,自然绝非一百二十龄的老兽,况且前朝炀皇帝在贞观五年便以帝礼迁葬到明州雷塘了,纵然有什么怨气也该早散了。”转而对陈先登道:“这炀帝托身云云,多半是乡野村人讹传,当不得真的。”贺知章生性淡散,对陈先登也比裴旻客气得多。 陈先登赶紧叉手施礼道:“是,是,贺监说的是,标下受教。”心下却是老大的不服气。 众人说话间,那边渔船已经变阵,原先一字排开的船队迅速从两边圈转闭合成一个直径十丈的环形,众人用把杆挑起渔网将巨鼍围在垓心。原来这些人真正的目的便是为这“黑龙王”而来,先放牛入水,吸引群鳄前来,再大肆屠戮群鳄,此地这群土龙怕都是这老鼍龙的子子孙孙,,鼍龙鼻子极灵敏,嗅到子孙的鲜血流入汉水,这才从藏身之处冲出,要为子孙报仇。 那巨鼍向正中渔船冲去,众人连忙举网去挡,巨鼍张口去咬住一扯,那渔网不知何物编制而成竟然撕扯不断,然而巨鼍一扯之力极大,渔网虽未被扯断,拉扯渔网的人却把持不住,当即有好几人噗通通跌落水中,水中那巨鼍的子孙便扑上去撕咬,皂衣人一旦落水,攻守之势立变,招架不得几下便被咬为两段或拽如水底。眼看环形阵被扯开了一角,方才来交涉的渔夫模样的头领张鱼儿举起鱼竿向鼍龙猛地一甩,原来鱼线端头并非寻常的鱼钩,而是一个铁砣,张鱼儿一甩之力极大,铁砣急飞过去“啪”的一声正中鼍头鼻端,那鼍龙皮糙肉厚,但鼻端并无鳞甲保护,乃是鼍龙的一处弱点,这一击虽不能致命,但也打得巨鼍吃疼不轻,怒吼连连,当下不再撕扯渔网,转身向张鱼儿冲去。 张鱼儿一击之后,重新拉起铁砣,但鼍龙在水中游动速度极快,张鱼儿不及再次抡竿抛砣,巨鼍瞬息之间已经冲到张鱼儿船前,猛地跃出水面张开巨口咬向张鱼儿,眼看张鱼儿不及招架,周围皂衣人和官船上众人一齐惊呼。值此千钧一发之际,但见张鱼儿左侧渔船上樵夫打扮的粗豪汉子嗷的一声怪叫,已跃在半空,手中巨斧猛地劈向鼍龙,那龙不再前冲,巨口提前闭合“咔嚓”一下咬掉了船头一大块木头,若非樵夫这一击,只怕这一下就要咬掉张鱼儿的脑袋了。 樵夫见势巨斧也不再向下劈落,但他前冲之势太强,落在渔夫船上仍刹不住,他拿斧头一点船帮,借力向前一纵飞身跃向对面书生的渔船,然而他与那船之间相隔不下三丈,方才樵夫从船上跃出斫击鼍首也不过飞跃了两丈多,再次腾越之力更弱,眼见无法登船,而那巨鼍已吐掉口中咬成碎渣的木头,扑向樵夫,巨鼍在水中调转灵便,竟然后发先至,在水中张开巨口等着樵夫落下,樵夫在半空中无法发力,眼看就要命丧鼍口。 这时只见对面书生右手急抖,将手中羽扇平着飞出,这一下力量、方位控制得极好,恰垫在樵夫脚下,樵夫借这一垫,再次提纵,向前又跃了一丈,但与船头仍差了一步,书生大袖一挥,在樵夫腰间拂了一下,便是这看似不经意的一拂,将那五大三粗的樵夫卷上船头。说时迟那时快,从樵夫跃起,斧劈,再次腾起,垫着羽扇三次跃起,直至被书生拂上船头,这几下兔起鹘落,间不容发,生死只在一线之间,两人偏又挥洒自如,浑似闲庭信步。江面上各色人等都不禁爆发出一阵如雷的喝彩声。 那鼍龙巨口一合只咬住了一柄羽扇,它气恼地一拨楞脑袋,吐出一嘴鹅羽,复又向书生坐船袭来,那书生负手立于船头,不慌不忙,只待鼍龙再次跃出水面,又是一挥衣袖,抛出数件不知什么事物,噗噗砸在鼍龙脑袋上,接连发出猛烈的爆炸之声,原来是几枚霹雳弹,霹雳弹中内藏硝石、硫磺、木炭,外裹秘制灰石制成弹丸,一经碰撞打出火花,便引发出火光和巨响。霹雳弹虽然看似雷霆万钧、威力无比,其实没有什么杀伤力,但鼍龙毕竟是野兽,物性使然,畏火怕响,乍遇霹雳弹只道是天降霹雳,本已跃在半空中,但一惊之下生生转身,重又扎入江水之中。 鼍龙在水中掉头,转向农人,先前人鼍几次攻防之间,各船仍在不断缩小渔网的包围圈,因此鼍龙转向之际距离农人已不足五丈。此时农人早已将手边的武器抄在手中,原来是一把长柄镰刀,南方农夫收割水稻须得使用长柄镰刀,但这农人所用的镰刀也忒也的长了,不仅木柄长有一丈,前端的镰刀也有三尺长。 鼍龙攻击至此一法,先从水下游近,俟接近后跃出水突施奇袭,但此刻被渔网围在一个小小圈内,所有攻击都失去了突然性,待那鼍龙再次跃出水面之际,农人的手中巨镰早已等在半空了,镰刀尖直指鼍龙右眼,巨鼍虽然悍勇,但眼睛毕竟是身上最柔软之处,也不得不避,巨鼍脑袋向左一歪,重新坠入水中,那农人巨镰甫从江面上扫过,巨鼍便重新跃出,岂料农人手腕一翻,又拿镰刀戳它左眼,巨鼍趋避不及,闭目转头,镰尖偏得寸许,刺在脖颈之上,发出一阵金属刮擦之声,竟不得刺入,但那鼍龙也吃痛重又落入水中。众人初见农人所使武器,只道是猛劈猛砍的套路,不料出招竟是如此细腻,两次均在巨鼍出水的瞬息之间拿镰刀尖指向了鼍眼,拿捏之准令人咋舌。 顷刻间,除了中间的老夫子,巨鼍已与渔读耕樵四人分别交手,四人如杂耍般与之周旋,看似占尽上风,但实则也未能伤得巨鼍分毫。 官船上众人看盗众与鼍龙酣斗,不觉让大船与渔船阵又接近了不少,相距已不足五十丈。陈校尉道:“看来这伙盗众马上要得手了。”话语中竟不满是艳羡之情,要知道这一张鼍龙王的皮可是无价之宝,若是被相熟的水贼猎去那陈校尉也少不了得些孝敬,而这伙人他却一个也不认得,自然无法分一杯羹了,有心待对方得手之后上去讹一把,但见对方人多势众,几个匪首又如此悍勇,怕是得不了便宜,更兼船上还有贺知章、裴旻这样的上官,恐怕这口肥肉老陈是吃不到咯。 第8章,江上恶斗 裴旻却对陈先登的话不以为然道:“大局未定,现在就说得手怕是还太早。” 李白道:“裴兄何出此言?我观这鼍龙已是困兽之势了。” 裴旻心想自己这个老弟终是纸上英雄,诗里说什么“弓摧南山虎”,“手接太行猱”,其实于弓狩之事也不甚精熟。当下指点水面道:“各舟围成环形便似步军的车阵,进可攻,退可守,这贼首堪称一个将才,目下确已将鼍龙围定。” 李白道:“着啊,那裴兄怎么又说大局未定?” 裴旻道:“太白莫急啊,然观此鼍龙虽然被围却未显败相,几个匪首看来均身怀绝艺,但却未能真正伤得那鼍龙。若是一般人被围那便失了斗志,那是因为人一旦陷入绝境便先自气馁了。但这鼍龙乃是野兽,我虽未猎过鼍龙,但想天下野兽都是一理,所谓困兽犹斗,兽类与人不同之处便在于不懂得审时度势,越到绝境越是悍勇,围的越紧斗志就越是昂扬。因此说但凡狩猎皆应网开一面,令其不至以死相拼,待其逃遁再追而捕之……” 正说话间,围猎场果然有了变化,那鼍龙几次冲击不成,竟不急于再攻,而是半潜水中在船阵内一圈一圈地游动起来,鼍龙的眼睛生在身体两侧,以身体一侧对着各船缓缓游动,那一侧的眼睛便轮动着观察各船。裴旻于狩猎之事经验颇丰,知道很多猛兽都有这习惯,这是在观察围猎的薄弱环节,每一处可乘的间隙、每一个游移的眼神、每一次胆怯的小动作,都会被这野兽收入眼中并加以利用。 众盗见状也不敢妄动,此刻各船以离得极近,那樵夫几个纵跃跳回自己的坐船上,重又形成了一个均匀的包围圈。鼍龙又游得几圈,忽地下沉没入水中,江朔急道:“吓……莫要潜遁了。” 陈校尉道:“那倒不会,这渔网极长,方才见彼等下网时带着铅坠,目下已过秋汛,此处汉水水深也只丈许,如想潜水遁走必得触网,方才龙王撕扯之下这渔网坚固如初,怕是在织网之时在麻线中加入了金刚竹、天蚕丝之类的极强极韧之物编织而成。因而这黑龙王如走水下必然被渔网纠缠不得逃脱,倒省力气了。” 裴旻眯起眼来细看江面道:“只怕没这么容易。” 正说话间,鼍龙猛地昂首出水,向夫子所在坐船冲去,那夫子此前没有出过手,一直端坐船头之上,左右的农人和樵夫见状齐声打个呼哨,从左右两侧夹攻鼍龙。 两人均是长家伙,显是事先操练过屠龙的手法,将两柄武器没入水中,再一齐向上撩,砍向鼍龙颈部,这一下攻击构思的巧妙之极,既避免了砍破鼍龙腹背上最值钱的皮革,又可攻击鼍龙周身最薄弱的脖项所在。如此巨大沉重的兵器没入水中,受水中阻力,寻常人要提起都是不易,这两人出手如电,竟如在陆上挥动寻常竹篙一般。 众人又是一齐惊呼,只道此番必中无疑,熟料这鼍龙见机极快,猛地跃出水面,竟凌空打了个翻,头下尾上背身入水,重又投入水中,掀起巨大的水花。几乎同时两件兵器此刻同时划出水面,差之毫厘竟都落空了。 突见渔夫船下水浪翻滚,鼍龙已袭到渔夫船下,渔夫鱼竿之上的铁砣须得拉开距离挥击方才有杀伤力,却难以直击脚下方寸之地,只见渔夫“嗨”的一声平地跃起一丈有余,同时将鱼竿铁砣向上挥舞出一道圆弧,继而向下击去。这一跃一挥之际,拉开了铁砣的攻击距离,铁砣是钝器,不怕伤了皮革,因此那渔夫使出了全力,铁砣挂定风声,势若奔雷,若鼍龙露头出水必遭重创,岂料江水分出,出水的却是龙尾,铁砣蓬的一声击中龙尾,那老龙浑如未觉,龙尾如钢鞭抽中渔夫脚下坐船,那船被抽得原地打了个旋,船上水手毫无准备,道登时又有数人被甩下船去,那黑龙王的子孙顷刻间一拥而上,将那几个落水之人咬成数段。渔夫落下来足尖在船蓬上一点复又跃起,又再轮起鱼竿,因他料想鼍龙一击得手必然穷追猛打,只待它探头之时便将它砸个脑浆迸裂。 岂料鼍龙并不纠缠,又潜到书生船下,但见一阵浪涌,继而书生坐船竟被整个抛起!那鼍首从船腹穿出,渔船在空中碎成几段。原来那书生坐船老旧,龙骨已不甚稳固,那黑龙王先前巡游时早已发现此一破绽,却先去攻击其他渔船,只待别船手忙脚乱自救之际,从水下突袭,用钢铁般坚硬的头颅顶穿了书生的渔船。船只既破,那黑龙王借着一冲之力,跃出渔网的包围圈。 当船被抛向空中之时,书生情知不妙,偏身跃上左侧的舴艋舟,而船上其他盗众却反应不及纷纷落入水中,自也难逃鳄口。 渔夫情急之下将鱼竿脱手抛出,铁砣划出一条弧线直击向黑龙的脑袋,黑龙王在水中一个浮沉,铁砣便砸在水面上激起一大片水花,然而声势虽大,却难以伤得龙王。 官船上的众人见得鼍龙脱出,心中竟都不自禁地都为盗众觉得惋惜不已,江朔更是跌脚道:“可惜,可惜……” 陈先登却忽然颤声道:“你还有空给贼人叫可惜,龙王爷却是朝着我们来啦!” 果见黑龙逆水而上,想循着原路逃跑,却是正对着上游的官船而来,船上水兵见那鼍龙迫近,都被吓得怔住了,裴旻急道:“转舵,拿船艏对敌。” 裴旻虽非水兵将领,但他也知道船头最结实,此刻大船正以薄弱的左舷面对黑龙王,从方才它撞碎渔舟的威力来看,若一头撞上侧舷,官船虽比渔船结实的多,怕也难免被它撞个对穿。水手们闻言立刻向左转动船舵,又分成两波,左顺右逆一齐摇桨,让船尽快转头接敌。 眼看船要转正,陈先登忽然急喊到:“不对,不对,舷侧接敌,右舵!右舵!”裴旻乃陆上大将,不习水战,只道该当船艏接敌,却不知船艏为了破浪,甲板上翘,如以船首对着黑龙,这鼍龙贴水而来,从下一顶船首,漕船虽大,只怕也扛不住要倾覆,因此陈先登大喊舷侧接敌,船舷较低,甲板平直,众军士以劲弩射之还有机会将其射杀或驱离。 然而裴旻乃是三品将官,陈先登只是一个从七品下的折冲府校尉,虽知他说得有理,但众军士一时不敢违逆长官命令,都楞在原地。陈先登话一出口,裴旻便知其理,此刻见军士又都愣住,不禁冲冲大怒,吼道:“听陈校尉指挥!速速转舵!一班蠢材!”众水兵这才赶忙反转船舵,划桨改为左逆右顺,大船向右徐徐调转,重又将船舷对准了鼍龙。 这时金吾卫军士已然张开擘张弩,扣好箭矢,官船沉重掉头不易,好不容易将船打横,鼍龙已游到三丈开外了,开始下潜预备和前次撞击渔夫坐船相类,从水下撞击官船,千钧一发之际,金吾卫众军士扣动弩机悬刀,弓弦响处,数十枝精铁箭矢向着水中鼍龙激射而出。距离如此之近,弩箭几乎没有划出任何弧线,直直射向水中巨鼍的头部,官船上众人一片喝彩,对面渔船则是一阵惊呼,这一轮弩箭要射中了,那非得在鼍皮上射出好几个窟窿来不可,就算能杀了龙王,这盗猎却算全盘失败了。 然而金吾卫犯了一个陆上军卒才会犯的错误。稍有经验的渔民都知道,用鱼叉叉鱼时,要对着所见鱼的下方去叉,因为水会产生折射,所谓“潭清疑水浅”,水下的游鱼看起来的位置要比其在水中实际的位置要高出些许。金吾卫却是直接瞄准所见鼍龙在水中的位置射出弩箭,眼看箭矢射向鼍龙之首,入水之后却其向上偏了,竟是一枝未中,鼍龙毫发无伤仍向官船冲来。 此刻再给弓弩上弦已是不及,左侧划桨的折冲府水兵见状吓得一哄而散,十名左金吾卫士兵乃是军中精锐,虽然也觉心惊,却不后退,四人抽出腰间所佩横刀在前列阵,六人在后给强弩上弦,组成守御阵型挡在裴旻身前。 金吾卫众卫士方才结阵完毕,众人便感到大船一阵巨震,继而听到咔啦一声巨响,那黑龙王顶破左舷一大片栅板,径直冲上甲板,众卫士从两侧包抄上来用横刀去砍黑龙王,那巨龙似也晓得唐军军刃锋利,拨转脑袋避开四柄横刀,背身用巨尾一扫,当先的四名卫士登时被掀翻在地。左金吾卫皆为唐军精锐,虽危不乱,前排军士刚一倒地,后排六人立刻上前向着黑龙王发射弩箭,岂知那老龙甚是机敏,扫倒持刀卫士之后旋即一跃跳入江中,六支铁矢全未射中,尽数钉在甲板之上。 持弩卫士快步跑到舷边,对着江水又发射了一轮弩箭,但见黑龙落水处水波激荡,一圈圈地漾开去,江水被月光照的一片澄明,波光潋滟,却哪儿还有黑龙的影子。 第9章,黑龙登舟 黑龙入水后久不见动静,俄顷水波散尽,明月映照之下的水面复归平静,然而江面上越是安静,船上众人反而越加紧张,金吾卫士兵保持队形,慢慢靠近船舷从黑龙咬破的缺口向下观察水面,四下寻找黑龙的踪迹,李白见状抽出宝剑也想上前,却被裴旻粗暴地拉了回来,李白是圣上钦点的翰林供奉,如在此涉险受伤,裴旻这个护卫大将该如何交代?况且这黑龙凶悍异常,不比寻常野兽,李白的剑法架势看起来有模有样,但他乃是文士,只学会了剑招,手上全无气力,与人交手或许还能“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但与猛兽搏斗,不仅需要技巧,还需要强健的体格与军人的沉着。 李白被裴旻拉了一把,向后一个趔趄,脸皮涨的通红看着裴旻,裴旻心中歉然,忙给李白找个台阶下:“太白兄,保护贺监要紧,这里交给我们。” 这话原也不错,李白只得点头,拉着贺知章与江朔一齐退到另一侧舷边,陈先登和其他水兵水手也皆退到这边,背靠舷栅兀自惊魂未定。忽然背后水波涌动,原来黑龙王从船下潜泳游过,竟从另一侧跃出水面,巨口一张,将这边舷栅又咬掉一大块,但听得“哎呦”一声惨叫,先前靠在舷栅边的陈先登竟被黑龙叼在口中向水下拖去。 两侧水兵一见长官被咬住,若被拖入水中那是有死无活了,陈校尉平日里人缘还真不错,捞油水时也不从吃独食,众水兵没少得他照拂,因此见他遇险都急忙来救,众人或抱或拽,往回夺陈先登,好在黑龙只是咬住了他的左胳膊,整个身子还在船上,众人齐上坠住陈先登的身子,鼍龙的习性咬住的猎物绝不轻易松口,黑龙叼住陈先登的左臂不放,前爪扒住船舷向下猛扯,众水兵这时也顾不得危险,一起喊着号子,好像拉纤般地将陈先登往回拉,黑龙一扯之下竟没扯动,愈加地暴躁,双爪嵌入木板中嘎吱吱直响。 忽然听得“咔嚓嚓“”几声脆响,黑龙生生扯断了陈先登的左臂,向后猛跌,重又落回水中,连带着扯下一大片船身的木板,舱内的货物稀里哗啦掉入水中。众人站立不稳,七歪八斜地跌在甲板上,万幸无人坠江,陈先登捡了一条命,但左臂被黑龙扯断,鲜血狂喷,溅了一地。众水兵急忙拽住他的背后的袢甲绦向后拖去,在甲板上拉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线。 就在这时江水一分,黑龙又一次爬上甲板,人兽再度对峙,皎皎月光下,见那黑龙何其巨大,此刻粗扁的龙尾还悬在船外,头至背看来已不下两丈,周身覆盖着层层黑色鳞甲,那黑龙在水边生活的久了,磷趾间生着墨绿色的水苔,在冰冷的月光下似黑铁一般毫无光泽,更显得阴冷恐怖。一张巨口内长牙雪亮如刀,已然呲出唇外,似密排的障刀阵,一双鳄眼浊黄中密布着暗红的血丝,明月下瞳孔缩成一条竖线,发出荧光,所有人皆觉得这双眼睛正望向自己,都不禁打个寒颤。 此刻漕船之上,黑龙居中,正对面是裴旻和金吾卫军士,陈先登和众水兵在右,李白与贺知章及江朔三人被隔在左侧。陈先登见这三人落了单,心知不妙,一个是正三品秘书监,一个是新晋翰林待招,任何一个人有些许闪失,自己这条命也算交代了,当下顾不得自己左臂重伤,推开给他包扎的士兵,高声喝道:“快去引开龙王,莫叫它伤了贵人。” 然而众水兵方才救陈先登那是凭得一时之勇,此刻看到黑龙王如此巨大,人人胆怯,你推我挤,如何敢上前?陈先登躺在地上急得爆粗口道:“狗杀才,快上啊!吃粮屙屎的东西,朝廷养你们何用?贵人有个闪失,你们道还活得了吗?倒不如现在为国捐躯死了得痛快!” 众人心知不错,这才不情愿地向前挪动,把刀剑舞得呼呼山响,高声呼喝喊杀震天,颇具声威,只是迈出步子却小得很。 黑龙循着血腥味,原是要再攻击陈先登这边的,但陈先登催促众水兵上前,反而弄巧成拙。原来鼍龙善于伏击,生性避强欺弱,这黑龙虽然身形巨大有恃无恐,但天性未改,它见正面裴旻和金吾卫队形严正,又持着刀弩,黑龙也知道厉害,自然不会首先攻击这群人;右侧水兵虽是乌合之众,但人多势众,声势不小,倒也不敢贸然上攻;忽见左侧只有三人,在这帮水兵闹腾之下,反而转身向左张牙舞爪地冲向李白、贺知章这边。 李白也是忒地胆大,见黑龙攻上来,豪侠之气勃发,竟不退反进挺剑直刺黑龙两眼间的眉心。他听说鼍龙的眉心之后便是大脑的位置,因此挺剑疾刺,意图一剑贯脑一击必杀。却不知既然是大脑所在,那也必定是头骨最坚硬之处,这鼍龙甲坚骨厚,寻常刀剑如何刺得进去,李白剑尖只刺入寸许便再也刺不进去。 黑龙被他一刺勃然大怒,凶性大发,猛地一昂头,李白长剑登时脱手,如纸片般倏地直飞向半空,扑通一声远远堕入汉水中不见了,那鼍龙怒吼一声顺势前冲,形势危急异常,好在李白跟裴旻学过一阵子功夫,向侧边一闪身,此刻也不顾姿态潇洒与否了,横着打了个滚只堪堪躲过鼍嘴,鼍龙却一头撞在船桅之上,碗口粗的桅杆当即摧折。巨龙却浑然不觉,一甩头,张开巨口又向李白扑来,那张巨口腥臭无比,李白竟然懵在原地不知趋避。 黑龙扑向李白之际,裴旻已道不好,奋力冲过来援护,但仍然差了一步,好在李白这一剑虽未伤了黑龙,但黑龙被李白长剑阻得一阻,又头触桅杆缓得一缓,及黑龙撞断桅杆转身再要咬李白之际,裴旻已然赶到,抽出宝剑抢到黑龙身侧了。 七星宝剑乃是汉末神兵,剑身比之本朝刀剑短了不少,原是只能当做防身的短剑用的,对于要上阵杀敌的大将而言实是鸡肋。但裴旻机缘巧合得兵器圣手相助,以南海樫木制了一匣剑鞘,那圣手又别具巧思在剑鞘底部处嵌入了精铜螺口,剑尾也套上了精铜丝扣,可将剑茎旋入剑鞘与之对接,便成了长逾六尺的双手长剑,直如小号的陌刀相似。 裴旻见黑龙猛恶,早已拔出宝剑与剑鞘组合成双手长剑以便远距离刺杀。方才见得鼍龙头背之甲坚厚可避刀剑,因此弓步拧腰挺剑直刺黑龙胁下。黑龙周身皆有鳞甲,但胁下腹甲与背甲相交之处最是柔软,七星宝剑又是世之罕见的神兵利器,当即从胁下“噗”地刺入。 那黑龙吃痛,一声怒吼,当即不再追李白,转头要咬裴旻,裴旻一刺得手,身子向后一退避开黑龙这转头一咬,右手却抓牢剑柄不松手,正待拉动宝剑将这巨龙开膛破肚,却忘了黑龙不似人,寻常人是直立的,攻击范围有限,黑龙则是横卧,裴旻这一退虽避开了黑龙头部齿牙的攻击,却将自己送入了龙尾的攻击范围。果然黑龙巨尾一扫,正打在裴旻腿上,裴旻站立不稳,剑柄再也把持不住,裴旻撒手扔剑一跤跌坐在船上,但方才一剑刺得颇深,宝剑仍插在黑龙身侧并未掉落。 黑龙头往前伸,张口再咬,裴旻急切间不及站起,双掌一拍甲板,身子贴地向后平射出丈许,避开了这一咬。黑龙还待再咬,忽然从远处飞来一个铁砣,“啪”的一声,正中黑龙左眼,登时鲜血长流,左眼竟被打瞎了。 原来黑龙转攻官船之际,渔船众人并未逃散,而是溯水赶来,此刻大船已无人操持,正顺水而下,两相靠近,众小船不消片刻就贴近了大船。渔夫方才已经捞回了鱼竿,眼见黑龙爬上甲板,又对裴旻穷追不舍,立刻挥竿抛出铁砣砸向黑龙,那黑龙腰胁为裴旻刺伤,暴怒间只想一口将裴旻咬作两截,无暇他顾,才让渔夫乘虚而入一击得手,打瞎了一目。黑龙顷刻间连受两处重伤,绕是凶悍心里也有些怯了,当下不敢恋战,再次转头要跳船逃走。 方才黑龙冲来之际,江朔与贺知章均被黑龙扑击带来的罡风拂倒在地,此刻黑龙复又爬过两人身边,但只顾逃命对二人看也不看一眼。那黑龙爬动极快,几乎贴着江朔而过。裴旻的宝剑半插在其体内,剑鞘组成的长柄却在身外,此刻黑龙贴身冲过之际,长柄竟撞入江朔怀中,江朔鬼使神差般地双手一合,竟然握住了剑柄,他方才吃惊非小,心中混乱,此刻只想这宝剑名贵,我当为裴将军抽出宝剑,莫让恶龙带跑了,然而黑龙奔逃之际,其势何其猛烈,江朔力弱,却哪里能拔出长剑?当即被黑龙拖着就走。 身上多了一人,黑龙却浑若无物,携着江朔一齐跃入水中…… 第10章,鱼服白龙 黑龙身受重伤,已不欲再袭击各船人等,只想游水遁走,甫入水时身子向左一坠,这才感觉到身侧挂了个人,立刻摇头摆尾想把江朔抖下身子。江朔不识水性,被黑龙拖下水后心里紧张,只知死死握住剑柄不敢放手,那黑龙竟一时甩他不脱。 官船上众人都大声呼喊:“童儿放手!快放手!” 裴旻更是喊道:“剑不要了!快放手!” 然而此刻江朔身边被黑龙搅得水波翻涌,一片嘈杂,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一心就想着不能放手!不能放手!一放手不是溺水而死,就是被黑龙一口咬成两段,不能放手!不能放手! 那黑龙越是挣扎,宝剑就将伤口拉得越大。黑龙疼痛欲狂,转头来咬江朔,然而它左目已瞽,看不见自己左侧,江朔握住剑柄死死贴在它身上,黑龙在水中团团打转,努力向左转头噬咬,空有一口利齿,却全然沾不到江朔的身子。 忽听得破空之声,渔夫的铁砣又已飞到,这次袭它右目,然而黑龙为了甩脱江朔,在水中翻腾,难以准确预测它下一步的动作,这一下却未击中,只重重打在其脑侧,那黑龙饶是皮糙肉厚,也被砸的头晕目眩,当下斗志全无,向水岸游去,原来鼍龙是爬虫之属,难以在水中久居,土龙最善在陡峭的水岸上打洞,这黑龙的巢穴就在左近,因其谨慎狡黠,平日里昼伏夜出,难被发现。这帮盗众事先探明黑龙藏匿与此,在江面上以牛诱杀其龙子龙孙,才引得老龙出洞,现下这黑龙被众人攻袭重伤之余哪里还顾得上为子孙报仇,只想逃回洞穴躲避。 那黑龙全力冲向浅滩之际,忽然面前一条舴艋舟挡路,那恶龙闪让不及,一头撞了上去,登时将那小船装成一堆碎木片,然着船上却无一人落水,竟是一条空船,忽地爆发出地动山摇一声巨响,原来是书生在这条舴艋舟内藏了硫磺伏火,黑龙一撞之下伏火爆燃,发出猛烈的爆炸之声,黑龙受惊不小,急忙转头游去,岂料又有一艘船插了过来,黑龙不敢再撞,转身欲要避开,这次来的却是樵夫所乘之舟,那樵夫见黑龙转身要走,大喝一声:“劈你的脑袋!”抡起巨斧就劈。 渔夫和书生见了,同时大叫道:“陈兄弟不可!” 呼喝间,那姓“陈”的樵夫这才想起不可砍坏鳄皮,然而这一下力劈华山的一击使足了十成劲,半路哪里收得住?幸而那黑龙向下一沉,斧子砍入水中,这雷霆一击为江水所阻,樵夫才得以借势收招。 那黑龙一沉避开斧劈之后立刻浮起,张口去咬樵夫,黑龙来势甚快,那樵夫变招更快,这次他也不拿斧刃去劈砍,将斧子打横,口中大喊:“掏你的耳朵!”以斧身拍向黑龙的脑袋,此斧头乃是精钢所铸,颇为沉重,这一下正拍在黑龙嘴侧,打断了黑龙好几颗牙齿。这樵夫怪力几可与黑龙匹敌,这一拍之力竟然将沉重的黑龙打得偏了一偏,黑龙已成惊弓之势,吃了亏便不再与樵夫缠斗,在水中掉头就走。 游不数丈又见一人挡住了去路,原来那樵夫粗中有细,一拍之际将黑龙打得转向农夫。黑龙此刻已是晕头转向不辨南北,恍惚间见面前有人,张口就咬,那农夫手中巨镰长逾一丈,此刻人鼍之间相距不过几尺,长柄武器反而不及回援,眼看黑龙已冲到眼前,却见那农夫双手握住镰杆反把一旋,镰杆立时分做三截,头尾中各是三尺三寸,互相以细钢链连接,竟是一副三截棍。 农夫将中间一条短棒打横向前一搪,黑龙钢牙一合却咬之不断,原来短棒乃精铁所铸,如此看来这付巨镰的长杆虽看起来比那樵夫的斧柄细了不少,只怕分量还要沉重些。农夫正面挡住黑龙,立即左手挥棒尾砸向黑龙右眼,棒尾亦是精钢所铸,一击之下虽未将黑龙右眼打瞎,但也令其吃痛不轻,黑龙吐棒欲退,农夫右臂一舒,将镰刀插入黑龙口中,那黑龙外皮虽硬如铁甲,嘴里却甚柔软,农夫反转手腕,欲将镰刀转动立起,镰尖便可从口内直贯入脑结果其性命。 然而终是转动得慢了一点,黑龙巨口一合,镰尖只是刺入口内上颚皮肉些许便被利齿卡住,进退不得,一时间人不撒手,鼍不松口,互不相让。农人运力去夺却忘了自己脚下并非实地,双脚一使劲竟齐齐踩断甲板,踏入船舱之中。 有道是力从地起,农夫脚下踏空手里便失了劲道,那黑龙得此机会,猛地一甩头,挣脱镰刀。负痛遁回水中。黑龙一个猛子扎入江中,不再露头,欲潜泳避开众人远遁。官船上众人登时大急,黑龙若久匿水中,江朔便要被溺死了。 这一天是十月十五望日,时过子初,汐潮正盛,不觉中汉水水位已经上涨了不少,黑龙闭气下潜一时竟不得就到江底,江朔方才随着黑龙闪转腾越,折腾的全身骨头欲断,此刻忽地潜入水中,接连呛入好几口冰凉的江水。眼看黑龙越潜越深,江朔眼前越来越暗,似要堕入这无底的黑暗之中。忽然黑龙身子一震,不再下潜,继而被水下一物向上顶出水面。 黑龙出水之后其势不减,竟又飞离水面数尺,才又重重落回水面。巨震之下将江朔扬起,他手握宝剑不松手,借着一扬之势竟趴到了黑龙背上,将一肚子水哇哇吐出来了。江朔双目迷蒙间,但见水下一道模糊的白影一掠而过,黑龙此刻不再游动,如临大敌般一动不动地漂浮在水面上,片刻间那道白影忽地再次上冲,这鼍龙腹部柔软,水下白影似是知道这处乃是黑龙弱点,仍是攻击此处。然而那黑龙此番有了准备,忽地向侧面弹出,那白影一击不中,收势不及激射出水,竟是一条巨大的白鱼! 陈先登已由水兵包扎了创口,一条臂膀是保不住了,但性命应是无虞,他本已萎顿在地。见白鱼跃出水面,他忽然激动地大叫:“鱼服白龙!鱼服白龙!白龙王来救我们了!” 民间传说有黑必有白,有妖必有仙,既然有这凶残暴虐隋炀帝化身的黑龙王,那就有龙王鱼服变化的白龙。贺知章知道“白龙鱼服”的典故源自西汉刘向《说苑》中的典故,便对陈先登道:“陈校尉,‘白龙鱼服’的典故原是说一条白龙化作普通鱼儿的外形,却被不知真相的豫且射中其目,这白色大鱼却何以是白龙?” 陈先登家中世代为船民,船民最是迷信,方才见了黑龙便觉不吉,被咬去一臂后更是惊惧莫名,然而方才见得大白鱼之际却精神为之一振,忍着断臂之痛对贺知章说道:“贺监有所不知,这白龙乃是一条巨大的白鲔鱼,传说白鲔生于江水西端的绳水,一出生便沿六千里江水顺流而下,直至入海,长得二十龄左右,却又沿江水溯游而上,竟能回到出生地。寻常白鲔能活四十龄,长大者也就六七尺而,这白龙王却活得不知几百年了,身长不下三丈,在这江海之间不知打了多少个来回了,每每龙王从海中洄游入江,江上船民便道是白龙王西巡呢。我儿时在家乡扬州江边就见过一次白龙王。” 裴旻不以为然道:“天下大鱼多了,如何能知道这条白鱼就是你儿时所见的白龙王。我看传言也是不尽不实。” 陈先登平日里对长官唯唯诺诺,可是一说到这些船民故老相传的传说,便变得异常执拗,他艰难地转头对裴旻道:“裴公有所不知,白鲔周身生有五条骨楞,其中居中一道最粗乃是背脊,白龙王却有六楞,背生双脊,露出水面犹如龙脊。” 裴旻长于弓狩,目力极佳,他揽目光望去,但见此时白鲔一击不中,已重新落水,正绕着黑龙缓缓游动寻找再次攻击的机会,裴旻仔细观瞧见其体型巨大,通体发白,背脊部分露出水面,果然是两道背脊,不禁啧啧称奇。 黑龙骤临大敌,反而冷静下来,也不再急于逃跑,浮在水面上以静制动,待白龙再次攻来。那鼍龙身子大半没入水中,水面上只露出口鼻和背脊,江朔匍在黑龙背之上,也不知是死是活。好在此刻黑龙不再急于把他甩下去,而是专注于与白龙的对峙。 黑龙和白龙其实难说孰善孰恶,一个要吃牛羊甚至吃人,另一个则只吃些小鱼小虾,其实都是物性使然,难定正邪之分,但世人皆以为吃鱼虾就是善,吃人畜就是恶;白为阳、是善,黑为阴、是恶,因此白龙出水之时,不仅陈先登,兵匪两边众人皆感振奋,群盗竟而停手一齐围观二龙对决。 白鲔喜在白天活动,鼍龙则是昼伏夜出,原可说是井水不犯河水,然而每逢月圆之夜,皎皎明月将江水照的一片澄明,白鲔便会逆时在夜间出来觅食,而鼍龙喜暗忌光,每逢望日之夜便狂躁不安,故此每当月圆之际便少不得鲔鼍交战,两物一阴一阳,天然物性相克,一旦遇到便要缠斗至死方休。也不知斗了多少个朔望。众盗显是然知道这一节,特地在望日屠龙,就是想到一旦黑龙猛恶难以降服,还可得白龙相助,果然今晚江面人声鼎沸,不仅引来了黑龙,也引来了白龙。只是白龙也知黑龙凶悍,便一直蛰伏在水底,直至黑龙身披重创,眼看要突围逃脱,这才从水底突然冲出,攻了黑龙一个措手不及。 第11章,双龙交锋 绕着黑龙游弋了数圈,白龙终于再次发动攻击,它见黑龙左侧眼睛光华已失,胁下又有血水汩汩流出,便从其左侧出击。黑龙左目已瞽,果然未曾察觉,一动不动任凭白龙攻来。白龙生有极硬的尖吻,此刻如飞而至猛地撞向黑龙左胁,黑龙皮甲虽坚只怕也难堪一击。江上众盗皆闭口禁声,唯恐被黑龙察觉了白龙的方位。官船上的贺知章和李白却恐怕白龙一撞之下会伤及童儿,高呼江朔避开,然而双龙渐斗渐远,此刻已离得远了,两人虽在船上大呼小叫,却不见江朔有何动静。 就在白龙即将撞上黑龙左胁之际,那黑龙忽然转头一口咬来,白龙大惊急忙掉头闪开,却终究是慢了一点,登时右胸一片殷红,乃是被黑龙口中利齿刮到,撕掉了右侧小半个胸鳍。原来这黑龙甚是诡谲,先前已将大半身子没入水中,其腹部对水流非常敏感,虽然渺了一目,但通过水流变化便知白龙自何处袭来,黑龙却故意佯作不知,只待白龙攻到,这才暴起发难。 白龙体型虽巨,胆子却小,负伤后斗志全无转头便逃,黑龙一击得手伤了白龙,竟不顾身受重伤,怪吼一声穷追不舍,那白龙顺着江水向下游游去,下游正是先前居中老夫子的坐船,先前渔读耕樵四人各施绝技斗那黑龙,而那老夫子看来乃是众人之首,功夫当在众人之上,眼见黑白两龙首尾相衔向他冲来,官船上众人凝神屏息看着他,不知老夫子又要使出甚高明的招术来阻挡对方。 眼看白龙已冲到舟前,老夫子仍未出手,白龙堪堪擦着渔船侧舷游过,紧接着黑龙亦尾随而来,亦擦船而过,虽然均未撞上小舟,但二龙身躯庞大更兼来势猛恶,穿过之时掀起一阵惊涛怪浪,直撼得老夫子坐船摇晃不已,更是掀翻了近处的几条舴艋小舟,群盗一时看不清老夫子坐舟是否受损,惊呼连连,待水波稍平,见其船无恙,又一齐欢呼,再看那老夫子,渔船摇晃之际手扶船桅,脚下虚浮竟似不会武功,令官船上众人错愕不已。 聚集在下游的船只原是结成船阵,举着渔网兜住黑龙的退路,但渔船及周边舴艋舟上渔民见白龙在前,竟都不敢举网去挡,待得白龙穿过,再想挡黑龙已是不及。 那渔夫见状,连打呼哨,指挥群盗转向,群盗所乘均是小舟,操作灵便,纷纷调转船头顺流而下追赶二龙,不消片刻,竟都去得远了,方才还热闹无比的江面上只剩下大官船还锚在原地。 俄顷,李白突然跳脚道:“这黑龙拖着朔儿去得远了,陈校尉速令掉转船头去追,无论如何要把朔儿救回来……” 陈先登断了一臂,此刻失血甚多虚弱已极,不及开口,他手下一名军吏插口道:“一个小书童丢了就丢了,万幸各位贵人无恙……” 李白闻言怒道:“人命何有贵贱之分?快掉头去追!” 陈先登手下军吏虽对李白的言语不以为然,但众人均知李白是奉诏入京的待诏翰林,却也不得罪不起,呲牙道:“现下船只受损颇重,难以掉头……” 李白还待要发作,但裴旻见官船被巨鼍袭击之处,中桅摧折、船板破损进水已颇严重,虽然官船隔舱互不相通,不至倾覆沉没,但确实也难以再行驶了,要追上如箭般向下游游去的黑白二龙更是难于上青天了,拉来一个水兵问:“此去上下游,哪个码头近些?” 那水兵回道:“此处距离上游富水郡郢州码头只十几里水路了。” 裴旻转头劝李白道:“陈校尉身负重伤需要救治,且船受损难以快速航行,此刻实不宜回转下游,你与江朔虽然主仆情深,但也不能为救一人反害众人。为今之计是派得力小吏登岸,去上游搬请救兵,再请折冲府速派船只到下游寻找童儿,说不定他命大竟得不死……” 裴旻说到此处自己也觉得没有信心,这黑龙如此猛恶,拖曳着江朔往下游去,只怕是有死无生了,因此哽住说不下去了。李白亦知裴旻所言不假,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拿手死死地抓着舷板,望向下游方向…… 却说那黑白二龙顺流而下,游动的甚疾,一众渔舟如何追赶得上?双龙与众船之间慢慢拉开差距,须臾游出数里,背后的渔舟喧哗之声已几不可闻了。黑龙游动之际头尾摆动如写“之”字,江朔双手死死抓住剑柄,半骑半挂在黑龙身侧,眼睛被江水激得睁不开,但觉浑身骨痛欲裂,几乎要被甩下去,万幸巨鼍不再下潜,只在水面上游动,江朔才得以将头探出水面呼吸。那白龙看来受惊不小,竟不知潜水趋避,只是一味向下游游去,一对背鳍露出水面成为黑龙追踪的最佳目标。 黑龙正全力追逐之际猛地在江心停了下来,江朔猝不及防,险些跃过黑龙的脑袋翻入水中,他急忙用左手抠住黑龙脖项上的鳞甲间隙才稳住身形,然而黑龙却未再转头咬他,它正如临大敌的望着前的江面,那双如龙脊的背鳍不知何时消失了。 江朔在稍稍仰起身举目四望,但见江水淼淼,四周除了水就是水,不知岸在何处,也不见沙洲、小岛。 原来适才盗众围捕黑龙之地乃是鼍龙的栖息地,不但江水不深,且四周多有沙洲,一旦黑龙登上四周沙洲,那白龙便奈何不得黑龙了。因此白龙方才负伤之际便假装惊惶逃窜,将黑龙引入这片开阔水域,只恐黑龙不来追逐,这才在水面露出双鳍做指引,否则黑龙虽然凶悍但毕竟不是鱼类,单论游水如何能追赶得上鱼王? 黑龙再次漂浮在江面上,只是这次不再如方才那般有恃无恐,在江面上警惕的左顾右盼,只是此处江水深阔,白龙不知遁去了哪里。江朔心里只盼白龙已就此遁走了,以免为黑龙所害,又想到若白龙真遁走了,只怕接下来黑龙就要对付自己了,自己人小力孤,在此江面上一人一鼍只怕要大大的不妙,又盼着白龙不要真走了才好。 他正胡思乱想间,黑龙猛地向左摆动,江朔只道是黑龙要转头来咬自己,却忽然感到一阵巨震,原来白龙这次游到远处再猛冲而来,经过长距离的加速,这次袭来的速度快了许多,黑龙虽勉力避让,让开了胸腹要害,终究慢了半拍被白龙刮到右侧腹,若在平时,这一撞也奈何不得皮糙肉厚的黑龙,但此番黑龙左腹已受了重创,白龙虽撞在右侧,但牵动伤口,也痛的嗷嗷怪叫,白龙冲跃之势甚健,击中黑龙后其势不减越入空中,白龙离水之后在空中全无防备,那黑龙随即跟着跃起张开巨口,电光火石之间“咔”地咬住白龙的身体,两龙复又重重跌回江中,白龙甫一入水,立刻扭动身体想要脱出鼍口,黑龙在游水的功夫远不如白龙,白龙入水之后便似气力增加了数倍拽着黑龙向前,黑龙一招得手便咬定不放,任由白龙拖拽前行。 这一撞,一跃,一坠将七星宝剑从黑龙体内震出寸许,不似方才插得那样牢固了。江朔挂在剑柄上但觉左右晃动,似乎随时要脱落入水,然而他不会水性,只能当救命稻草般死死抓住剑柄。所幸剑柄上包裹着鲨鱼皮,非常粗糙遇水亦不打滑。江朔牢牢握住鱼皮裹手,才不至于被甩脱。 江朔握住剑柄,牵动插入黑龙体内的长剑不住颤动,那黑龙吃痛不过,猛地向左甩头,要撞江朔,却也不肯松口,仍死死叼住白龙,白龙被它甩得只一偏,仍然奋力前冲欲甩脱黑龙,黑龙被它一带便撞不到身侧的江朔。如此一鲟一鼍一人互相赘在一起不得脱身。 那黑龙之齿虽利,白龙生了百年鳞甲亦厚实无比,且在水中白龙滑溜得很,黑龙堪堪咬住却无法穿透鱼鳞,而白龙想要挣脱鼍口却也不能,二龙如此在水中僵持不下翻滚着向下游冲去。 江朔忽觉身侧多了一件事物,眼角余光望去似是一截浮木,他努力眯起眼睛向上看,浮木上竟还站着一个人,此人身穿白色曲领大袖长衣,头戴平头软幞头也是白色的,在夜色中甚是显眼,此人忒也得奇特,危急之际江朔仍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此刻江潮正起,水流极快,此人只立于一截浮木之上,浮木在江上随波逐流,按说不一会儿就要落到后头,却偏偏浮木和双龙齐头并进,没有丝毫落后,二龙摇头摆尾在水中游动,搅得江水翻涌,那人立在浮木却毫无颠簸之感,看不出如何用劲,浮木却破浪前进其势甚迅。那人看来也就二十岁出头,信手背在背后,一副云隐逸士打扮的衣衫之上更是一个水滴都没溅到。他望着江朔也甚是奇怪,道:“小兄弟,好兴致啊?深夜出来骑鼍龙玩?它黑白二龙自去打斗,你挂在边上做甚么?” 第12章,江心沙洲 此刻江水翻涌嘈杂,那白衣人的话语却字字句句清晰无比地传入江朔耳内,一个字也不曾听漏。江朔心道:“哪里是我要挂在这里。”然而此刻江水向嘴里、鼻里、耳里猛灌,哪里张得开口去回答。 那人又道:“难道你想学晋人周子隐,玩屠龙杀蛟的勾当?” 江朔开不得口,只能看着他努力想摇头,但只拨楞了几下便被水浪打得头昏目眩,那人见他不接口,竟撩起袍子在浮木上蹲下来道:“小兄弟,看来你学艺不到家啊,小小年纪屠龙不成,却要命丧于此咯。” 他在浮木上蹲下之际保持平衡仍是毫不费劲,也不见他脚下如何使劲,浮木竟向着江朔这边靠过来,弹指间便到了江朔身边,脸几乎要贴到江朔脸边,江朔又气又急,心道你有此神功,不来救我却像看猴戏般的看我作甚,勉力想开口说话,却被猛灌了两口江水,登时两眼翻白,眼看不行了。 那人道:“看你小兄弟的面相,不像短寿无福之人啊……罢了,罢了,今日既然遇上我了,也是缘分,便救你一救。” 但见那白衣人站起身来,一撩长衫,抬腿轻轻一踢江朔手中握着的剑柄。剑立时重新插入鼍龙体内,看他似是轻飘飘地一踢,剑却插得极深直至末柄。 事出突然,江朔双手仍死死抓着剑柄,竟随着一起没入黑龙体内。熟料这一踢其势未减,黑龙庞大的身躯竟然跟着在水面上横着向右飞出一丈有余,右边恰是一片江心沙洲,黑龙一声怪叫,向右猛地一窜,冲上了沙滩,它四足落地不禁狂喜,有道是力从地起,方才在水中虽然叼住白龙,却始终无法施展全力咬合,此刻四足落地,黑龙猛得一仰头,生出一股怪力将白龙抛向空中又大张其口猛地咬合,竟然将二三丈长,一人合抱这么粗的白鲔鱼咬作了两段。 鼍龙上岸固然威力大增,却把江朔也拖上岸来,黑龙向前猛冲,江朔却如何跟得上?脚步踉跄之际手中长剑向后拖拽,七星宝剑是何等的神器,登时将黑龙开了膛,鲜血肠子流了一地。那黑龙甚是猛恶,肚破肠流却并不立死,竟然转头来咬江朔。江朔吓得撒手扔剑,转身要跑,才发现浑身疼痛欲裂,只怕骨头也断了好几根,然而生死攸关之际,求生本能驱使之下,江朔咬紧牙关跌跌撞撞向前连滚带爬行,慌乱之际,黑龙转着身子追他,他便转着圈子躲避,一人一龙竟原地打起了转。转不几圈,江朔脚下一绊跌倒在地,抬头看竟是一张巨大的鱼脸,原来是那白鲔鱼的上半截,江朔再没力气翻过鱼头,两眼一闭,抱住鱼头心中默祷:“白龙王救我,白龙王救我……”只剩等死而已。 然而等得半晌再没半点动静,他鼓足勇气睁开眼,艰难地向后望去,原来那黑龙追击路上将肚腹内的五脏拽出体外,失血过多,已先死了。 惊魂未定之际,江朔举目四望,天色暗沉,江面上一片黑黢黢地,哪里有那白衣人的影子?再看白龙被咬做两截气息奄奄,眼看也不得活了。江朔双臂环抱着鱼头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觉白鲔正拿眼瞥着他,那鱼眼甚大,已被一层阴翳覆盖,不知是否真在看着他,江朔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子,见白鲔巨大的眼珠亦随着他艰难的转动过来。江朔心道白龙王难道要对我有所托付?但见鱼唇果然一张一翕似作人言,江朔凑过去努力倾听,然而鱼又怎能真做人言,凝神屏息听了半天,只觉四周万籁俱静,哪里听得到到半点言语。 那白鲔忽地张开嘴,竟尔吐出一颗浑圆的珠子,想必这白龙能活这么久全赖不知何时体内生得这一颗内丹,平素弄珠吐纳方得消灾延寿,然而此刻被黑龙咬成两段,无论如何吞吐内丹也是无力起死回生了。那白鲔眼珠轮动,交替望向江朔和珠子,这珠子通体莹白如玉,江朔伏在黑龙背上一路颠簸过来已震的全身骨断筋折命在旦夕,见白龙显是要自己吞服此珠!是否能得活命就看这龙珠是否真是灵丹妙药了,眼看这珠子便在自己一臂之内,江朔鼓足全身力气长臂一抓,堪堪用三指捏住珠子,再看那珠约摸一颗枣子的大小,光圆玉润,月光照耀之下但觉内部光华流转,似有生气涌动。江朔此刻身子疼得厉害,不及细想将鱼珠囫囵吞下。 鱼珠入喉全无腥味,倒是微微有股馥郁的香气,俄顷觉得胸中隐隐有暖意,继而四肢百骸具是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服。江朔心道这龙珠果然神奇,然而这暖意缓缓从胸口移向腹部,在腹中漾开不断升腾竟越来越炙热起来,不消片刻已如坠入火炉一般。 原来这白龙对月吐珠历时百年方得这一颗内丹,其中凝聚多少天地间的灵气,江朔一个小童儿,又从未练过内家功夫,如何承受得起这百年的功力?立时四肢无力,动弹不得,所吞内丹吐是吐不出来了,唯有大张其口散些热气,然而这呼吸之间能散得几许热量?只觉体内如有熊熊燃起的火焰,直烧得五内俱焚,痛苦无比。他双目直视天空,此刻已近黎明,满月已经落下,星光暗淡夜幕黢黑,直如睁眼瞎一般。 正恍惚间忽听得破浪之声,一舟冲滩之声,继而脚步声、呼喝声、兵刃出鞘之声纷至而来。江朔的感官似乎由于疼痛的刺激变得敏锐异常,每双脚踏在沙地上的摩挲之声、每张口张嘴吐字之声、每付兵刃偶尔碰撞之声皆清晰无比地传入他的耳朵。 先听一人道:“黑龙王被利刃开了膛,已死得透了。” 另一个人道:“呀,莫要坏了皮子……” 又一个道:“万幸切在侧腹,许还能用,需请葛庄主看了才知……” 远处一人道:“此处白龙王也已死了,看样子是被黑龙咬死的……噫……” 有人凑近看了一眼江朔,见他双目圆张却一动不动,只道是死了,道:“这是官船上跌下的童儿吧?他竟被黑龙一路拖到此处,中途未曾跌落?也是奇事,可怜死不瞑目啊……” 又听到一个声音甚是粗豪,似是头领的人道:“刘五安排人手将二龙抬上船去,王二你去打灯语告知各位帮主得手了。” 听得有人唱个喏跑远了,余下众人脚步聚到一处,应该是去抬黑龙尸首,那领头的却道:“先抬白龙,黑龙尸首待葛庄主亲自来看了再搬。”众人应命去搬白龙的两截尸身。 江朔听得人声嘈杂,脚步声在自己耳畔来回走动,不一会儿脚步都变得沉重起来,应该是都抬着白龙尸身走了,众人脚步渐行渐远,不消片刻周遭重又安静下来。却听到还有人的脚步声,在黑龙尸体附近窸窸窣窣不知翻找何物,想必是先前那个发号施令的首领。 江朔此刻体内血液如沸,欲张口呼救喉内却只有灼热的真气喷出,发不出声音,偏又动弹不得,正无计奈何之际,忽见一张胡子拉碴的大脸晃到眼前,江朔认得是水贼中的樵夫,曾闻渔夫众人呼他为“陈兄弟”,也不知是陈还是程。先前发号施令之人想必便是他。江朔虽不能动,但活人和死人毕竟有差,樵夫凑得近了自然发现端倪,伸指想要探他鼻息,离鼻端尚远便觉到一股热气灼手,他缩手道:“原来还未死!”又听得沙沙脚步声响,料是众盗把白龙尸身抬上船后又折返回来了。那樵夫向身后望了望,又看看江朔。忽地俯身下来撬开江朔牙关,迅疾将一枚黑色的珠子塞入他口中。 黑丹初入口,江朔还倒是这盗首是要用毒药毒死自己灭口,片刻间便幡然醒悟这是黑龙的内丹,盖因黑丹进入肚腹之感与先前白龙内丹恰是相反,先前白丹入腹那是势如烈火,此刻黑丹入口却如饮冰泉,腹中灼热顿消,继而汩汩寒流淌遍全身,烧灼之苦立减。然而这阴寒之气抵消了白丹的热流后却不停歇,继续在江朔体内蔓延,须臾间江朔便觉得如坠冰窖之中,阴寒之气似将他的血液也都冻成了冰碴,此时乃是秋季,虽是更深露重之时却也并不甚冷,但江朔此刻口鼻喷出的气息便如冬天呵气成冰一般,白茫茫的一片。这下众人便都看出异样了,一人叫道:“这童儿未死,还冒热气呢……” 另一个道:“哪里是热气,寒得吓人……” 那领头樵夫道:“怕是中了黑龙的寒毒,须得请葛庄主瞧瞧……” 江朔感到自己的脑袋也冻得木了,眼前一片白茫茫的,脑中亦是一片白茫茫的混沌不堪,续下去的话便听不真切了,他感官虽失,却依稀感觉到远处的桨橹之声,似是水贼盗众正向此处集结,陆续又有舟辑靠岸,跟多的脚步声纷至沓来,江朔终于禁不住这阴寒的侵蚀,昏死过去…… 第13章,两小初识 江朔感觉身体在无尽的黑暗中不断地下坠,有时如坠冰窟,有时如落火窑,偏偏他的身子又丝毫动弹不得,只能任由身体轮番穿过冰与火的炼狱,体内寒冷至极之际血液仿佛是霜冷长河,眼看全身血液要凝成坚冰不再流淌,又突然热了起来,体内的冰河溶尽,奔流起来,这大河在奔流咆哮冲破坚冰的过程中不断升温,不一会儿就翻滚如沸,眼看血液就要沸腾蒸发的一刻,却又复凝华、寒气再度弥漫开来。 这冰与火的轮回煎熬着他疼痛欲死,这火与冰的交替又让他求死不得。 他心想我这是死了么?莫不是到了阴曹地府?却又想到听老人说,人死之后要到阎罗殿翻生死簿,再由阴司的判官断案批罪,方定入哪一级地狱受苦,我从未作恶,怎地审也不审,问也不问,便被扔在冰火之狱中受这等苦? 就这样胡思乱想,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冰火交替的煎熬终于暂时止息了,此刻江朔只觉得燥热,但这次却远未到不可忍受的顶点,竟觉得暖洋洋的,冰冷的感觉也再未回来。 江朔五感慢慢清晰起来,不再是置身混沌的冰火地狱,他身体各部分开始有了不同的感觉:四肢仍如埋在滚烫的沙子里不得伸展,手指脚趾却有了触感;眼皮重得像灌了铅撩不开,眼球却在眼皮下转动起来;口鼻如同被烧灼般的疼痛却终于感觉到自己深长地呼吸;最受不了的是脸上如同被火苗舔舐般的剧痛,他终于受不了这剧痛,拼尽全身的力气想拿手去捂脸,而这次竟然成功地抬起了手,猛地一掀,但听得“咣当”一声,脸上灼热之感立减,他勉强睁开眼睛,却见地上一个打翻的炭火盆,用的久了乌黑一片,也不知是铜是铁,烧红的碳滚落了一地,幸而地上都是大块的水磨青砖,并无引火之物,未酿成火灾,不一会儿火碳由红转灰,红色的火星忽闪了几下便化作了一缕缕青烟,尽都熄灭了。 江朔感觉自己从鬼门关回来了,身体又能够感受到阳世间的一切,他此刻躺在一张大床之上,下面褥子不知道垫了几层,暄软得很,身上盖着一条厚实的棉被,此刻已被他掀开了一角,房间不甚宽大,只床榻对面有门窗,背面是凿平的岩壁,左右墙都是灰砖砌筑而成,正面门窗用棉布帘子堵的严严实实,想来是一处背山的暖阁,此刻暖阁外当是白日,光线从棉帘之间的缝隙透射进来造成一片柔和朦胧之感。 房门忽被推开了,骤然涌入的阳光扎得江朔急忙闭眼,他心中一凛,想起昏死以前是在沙洲上,自己吞了白龙吐出的内丹体内烧灼无法行动,江中群盗登上沙洲,搬运黑白二龙的尸体,又发现自己未死,那小头目“陈大哥”还将黑龙内丹投入自己口中……自己应当是落在盗众手中了。 惊慌之中他努力睁开眼,却见门口一个小小的剪影,脑袋上左右对称梳着一双髽髻,他眯起眼睛慢慢适应了阳光,看出是一个小女孩儿,逆着光看不清长相,但觉是一个和自己年龄相若的女孩儿。江朔向外望去正和她打了个对眼,那女童一愣继而欢快地喊道;“荀媪,荀媪,他醒了……”旋即转身,也不关门,一阵风似的走了。 江朔不知道她口中的“荀媪”是谁,此刻房门大开,但见外面一片银装素裹,已是隆冬时节了,屋外寒气呼呼地灌入房来,刺在脸上、身上却是说不出的受用,寒风也让他的意识又清醒了不少。他努力地回想自己昏迷前的情况,却无论如何不能把黑白双龙、江洋大盗和眼下的暖阁、少女联系起来,精神稍一集中便立刻觉得头痛欲裂,脑袋昏沉又要晕过去,他张大嘴吸气,却猛地吸入了灌进屋中的凉风,冰凉的空气立刻充满了他的胸腔,他咳嗽起来,胸腔的剧烈运动引来了撕裂般的疼痛,他才又忆起被黑龙拖拽之际应是折断了数根肋骨。 冷风不断涌入,恰好抵消了体内的燥热,让他感觉很舒服,然而这舒服没有持续太久,寒风似乎又唤醒了他体内蛰伏的寒气,寒气喷薄而出很快变为彻骨的寒冷,他想要去拉被角重新盖上被子,手却半点也举不起来,寒气愈发强烈仿佛将血液都冻成了冰棱,那冰棱在体内缓缓流动刺啦啦地刮擦着,每到一处就硌得生疼,这疼痛随着血液的流动缓缓的传遍了全身。 正煎熬之际却忽地听到脚步声响,原来那小女孩去而复返,这次带回来一位老妇,想来便是她口中的“荀媪”了。此刻江朔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光线,但见那女孩儿长得甚是清丽可爱,身上穿着花袄用材也甚考究,跟随而来的媪妇面目慈祥,岁看起来年岁不小了,但皱纹却不甚密,穿着也朴素些,看起来像是小主人与老仆妇二人。 那老妇进门见状急忙反手关门,道:“小妮子怎地不关门,这孩子本已命若游丝,十成性命去了九成九,再受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女孩儿嘟嘴道:“我见他醒了,一时一激动,只想着跑来告诉你知道,便忘记关门了么。” 荀媪叱道:“就你多事。” 女孩儿回嘴道:“如不是我时时帮你留意,这会儿他醒了你尚且不知呢。” 荀媪气得笑道:“他要醒时自然会醒,你不来看,也终是要醒,若非你常常偷摸开门来看,放室外寒气入内,只怕还要醒得更早些。” 荀媪嘴上叱责,手上却不闲着,她俯身拾起散落在地上的炭块,放回盆里,江朔冻得牙齿打颤之际瞥见她似乎并未用任何工具,只以一双肉掌捡拾炭块,这炭块散落后虽已不再燃烧,但碳不会这么快冷却,仍隐隐透着火光,荀媪却浑不在意,边说话边捡拾尚有余温的炭块,一会儿便重新堆满了铜盆,只是聚在一起的炭块白烟愈发浓烈,江朔在家常烧炭盆,知道炭火需要引燃,一旦熄灭要重新烧起来只怕不易。 却听那女孩儿道:“荀媪,让我试试,让我试试。” 荀媪道:“只给你试一次,那孩子已冻得不行了,隔着门都能听见牙齿打架的咯咯声呢。” 女孩儿却不搭话,扎个马步左手叉腰右手缓缓推出,碳上的白烟忽地大盛,似有引火之物催燃一般,然而烟气虽大,终是没有烧起来,荀媪还未说话,那女孩儿急着对她说道:“这次不算,我刚跑得急了,没有调息好。”也不待荀媪答话,女孩儿兀自在那里呼哧呼哧深吸两口气,又是一掌推出,此番似乎有两颗炭块红光闪了一下,却终还是未燃起来。那女孩儿更加焦急,双掌一齐推出,江朔感觉这次出掌似乎带起风来吹到自己脸上,其势甚烈,效果却还不如前两次,炭盆上的烟气反而少了,似要彻底熄灭。 荀媪对那女孩儿道:“好啦,好啦,似你这般心浮气躁如何能行?” 言罢拨开女孩儿,单掌轻轻一推,铜盆内的炭块忽地红光灼灼,驱散了白烟,炭盆竟整个复燃起来。江朔大是惊奇,冲口而出:“媪媪,你会变戏法?” 祖孙二人闻言吃了一惊,齐向他望来,那女孩喜道:“呀,你竟能说话了,竟好得这么快吗?” 荀媪却道:“赶紧去请你父亲过来。” 女孩儿欢喜地推门出去却又忘了关门。荀媪急道:“掩门,掩门。” 那女孩本已跑出数步,急忙又折回来从外面猛地一拉,“嘭”的一声重重关上了房门。 荀媪将炭火盆挪得近些,帮江朔重新盖好被子又把被角掖了掖。江朔登时感觉和暖了许多,他看着燃烧的炭盆仍是百思不得其解,又问了一遍:“媪媪,你是会戏法吗,怎能隔空点火?” 荀媪回道:“不是戏法,只是些微末的功夫。” 江朔道:“什么功夫这么神奇?媪媪你能教我么?” 荀媪稍一愣神,心道这孩子伤得如此重,主人家虽心善全力施救,但仍是凶多吉少,此番虽然醒来只怕是回光返照,此刻他不论有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他便了,随口应道:“可以,可以,待了你身子大好了,媪媪就教你。” 江朔喜道:“多谢媪媪,那我要快些好起来才好。” 只说了几句话江朔忽觉得体内寒气骤起,炭火虽旺却仿佛冒出的不是热气,而是丝丝寒气,江朔的牙关又不自禁地开始打起颤来,荀媪见状急忙用右手握住他的小手,江朔觉得掌心一暖周身似也不那么寒冷了,他想说句感谢的话但整个脸都是麻木全然张不开嘴,只能感激地望向荀媪。 荀媪虽是女儿身,但她自幼在纯阳内功上下了不少苦工,至今仍是处子之身,自忖内力纯正,能压住童儿体内的寒毒,岂料内力输入江朔体内,便如一勺沸汤泼入无底寒潭,杳无所踪,她正要再催动内力,那寒潭却倏地消失地无影无踪,继而一股灼热的真气喷薄而出。 第14章,阴阳二气 荀媪下意识地催动内力与这股灼热真气相抗,却哪知甫一接触竟然完全落了下风,被生生逼退回来,练内家功夫内力倒流最是凶险,此刻真气从她手少阳三焦经冲入,三焦与督脉相会,若真气逆流冲入督脉顷刻便有性命之虞,荀媪不敢大意急忙运功相抗,却也只能将真气顶回到小臂外关穴附近,再进不得分毫,而江朔体内的真气却似无穷无尽,仍源源不断涌来,眼看就要冲破关防,荀媪急忙以左手食指、中指点住自己右臂内关穴注入内力,想合力抵抗那股真气,岂料真气横冲直撞又逆着左手中指直冲上来,逆着手阙阴心包经直冲上来,这一下更是凶险无比,荀媪急催内力终于在左手曲泽穴处接住那股真气。 荀媪运起毕生功力好不容易接住两股真气,顷刻间额头便见了汗,江朔此刻寒气已消,热气又涌入荀媪体内,感觉舒服了许多,竟又能开口说话道:“多谢媪媪,我觉得舒服许多了。” 他尚不知荀媪此刻体内两股真气交锋凶险异常,只道是荀媪功夫了得,顷刻便治好了自己的寒热之症。他见荀媪已经满头大汗,忙道:“看来这发功治病是极累的,媪媪你休息一下吧,我已经好多了。” 言毕便想放开荀媪的手,荀媪见状大急,此刻情境便如高手比武一般,如若不收功而撤手,两人都要真气逆行而死,荀媪急忙右手五指合叩紧紧捏牢江朔的手,江朔只道荀媪不肯撤手是要为他疗伤,便道:“媪媪,我真的好多了,你太辛苦了,先歇歇吧。”手上使劲想抽出手来。 若是寻常时候,莫说一个童儿,就是彪形大汉被荀媪一把抓住也绝无挣脱之理,然而她此刻需要专心运功与江朔体内真气抗衡,无暇他顾,竟感觉渐渐要抓握不住江朔的手了。要开口制止已是有心无力了,就是想要摇头示意也做不到。眼看着山穷水尽之际,忽觉右肩和左臂同时被人扣住,两股真气分别从右肩天髎穴与左臂天泉穴注入,两股内力沉雄厚重,缓缓推送之下江朔体内袭来的真气竟慢慢平息下来,继而消融不见了。 内力卸去,荀媪精疲力尽委顿在地上,道:“多谢主家相助。” 背后那人道:“荀媪,凡事须得量力而为,我早已交代这童儿所受内伤极为古怪,病情如有反复当报我知,你此番行险,若我晚到半刻只怕……”后面的话自是不消说了。 荀媪此番行险固然是因为江朔体内真气骤然反转,但也因她见过主人多次用内力为江朔疗伤,看起来也不甚辛苦,才敢冒险一试,岂料险些送命,她一向自视甚高,只道自己功力与主人相差不远,今日才知道主人内力深不可测,自己大半辈子修炼的内功原来距离上品境界还差的远,不禁黯然道:“主人说得对,是老奴不知天高地厚了。” 那主人轻拍她肩头,以示安慰,缓缓道:“媪媪不必伤心,这治疗内伤与内力比拼可不一样,你又不是要取他性命,我的内功修为不比你老人家强多少,但我几个月来已熟悉这童儿体内毒症,他的热毒又突入你体内,离了本体我方能以巧劲化解。” 荀媪知道此乃安慰之言,当下也不再多言,只是靠在床榻边缓缓摇头。江朔却不知道他二人说的什么,他体内寒热之气尽消,觉得说不出的舒坦,正要道谢,却抬头看见那“主人”甚是眼熟。 其实主人的样貌他并不认得,但穿戴可是太熟悉了,此时虽是寒冬季节,那“主人”却穿着灰色大氅,带着青布纶巾,俨然一幅未出世的诸葛孔明模样,这不就是当日月夜屠群鼍的盗首之一么? 霎时间那日的记忆被勾起:众匪如何尾随大船,如何在江中宰牛引来一众土龙,又屠龙引来处龙王,五个首领如何如何围攻,黑龙又如何袭击了大船,自己如何失足落水,如何被黑龙拖行,黑白龙王如何恶斗,又如何双双毙命,直忆到自己身受重伤躺在江心沙洲之上,群匪围将上来,此的事后便再也记不得了……想必是为群匪所得,现在正身处匪巢之中,想到此处江朔不禁又惊又怕,加之回想前情让他头痛欲裂,竟尔眼前一黑又昏死过去了。 江朔再度醒来已是掌灯时分了,屋内只点了一盏油灯,加上炭盆的火光也不十分明亮,依稀看到一人佝偻着身子坐在床榻边假寐,江朔努力扭动脖子想看清有些,发出一点轻微的响动那人登时就醒了,原来是荀媪。 荀媪见他醒转,喜道:“主人说你不到亥时就要醒,真是神算,这不刚打二更没多久你就醒转了。” 江朔忆起荀媪所说的“主人”便是那日江上的匪首之一,不禁又害怕起来,他沉默了许久才嗫嚅道:“荀媪,你人这么好,怎么也是强人。” 荀媪眼睛一翻,假装嗔怒道:“媪媪好心照顾你,怎么反倒成了强盗?” 江朔轻声道:“你家主人那日带人尾随官船,还……” 荀媪哈哈大笑道:“小哥儿,那我且问你,他们尾随官船,后来可曾登舟,可曾杀得一人,抢得一物啊?” 江朔道:“那倒没有,不过他们杀了好几头牛,牛是杀不得的,私自杀牛的违法之徒自然不是好人……” 荀媪笑道:“那我且问你,他们是私宰耕牛煮来吃了吗?” 江朔这才忆起群盗并未宰杀耕牛,只是将牛投入水中,他道:“那倒没有,他们把牛都投到江里了,引来了许多猪婆龙。” 荀媪问:“然后呢?” 江朔道:“然后,然后……他们又杀了好多猪婆龙,可凶了……” 荀媪道:“着啊,如是私宰耕牛,却为何不躲在家中杀了吃肉,却投入江中喂猪婆龙啊?” 江朔道:“媪媪这样一说,我也觉得奇怪,难道,难道……” 荀媪哈哈大笑道:“小兄弟,不瞒你说那日我也在江上,我们只是将牛投入水中面,可没有宰杀,为了就是引出鼍龙。至于这幕后主使之人么,便是李邕李使君。” 江朔奇道:“听闻李使君任括州刺史,汉水地处襄鄂,两地相隔千里,他又如何能管得到汉水的事?” 他们所说的李使君李邕乃当世文坛大家,李白年轻时亦曾向李邕投书干谒,只是未入李邕法眼不得相见,是以江朔知道。 荀媪道:“小子知道的还不少,须知李使君乃是鄂州江夏人,天宝元载括州改为缙云郡时,他正闲赋在家,然而李括州名头响亮,仍是地方士绅的领袖,他听闻江汉之地猪婆龙肆虐,尤其竟然出现了鼍龙,害死了人畜无算,李使君素有侠名,便登高一呼,召集山南各路英杰聚会于此,是要效仿当年周处屠蛟龙为民除害。这牛么也是他老人家出面向云梦县衙讨来的。” 江朔闻言吃了一惊,道:“原来如此,但为何你们不向裴将军说明情况呢?” 荀媪道:“我们当时也不知道漕船上便是大名鼎鼎的裴大将军,只当是私乘官船出游的闲官,当时各项布局均已妥帖,不想横生枝节,因此并未向船上诸位说明。” 江朔点头道:“原来如此……” 他说了会子话,不知不觉见身体已能活动,荀媪喜道:“哟,都能点头啦?看来果然如主人所说日间机缘巧合排出了热毒,身子要大好起来了。” 江朔想到日间之事,忙道:“多谢媪媪救命。” 荀媪忙不迭地摆手道:“哪里是我救的你,今日日间我不知深浅想用内力助你压制体内寒毒,却不料热毒忽地冲入我体内,要不是主人及时赶到,我老婆子今天就交代啦。” 江朔大惊道:“原来这么凶险?媪媪,实在对不起……” 荀媪柔声道:“不怪你,是我老婆子自己大意啦,不过呀,这一番意外引你的热毒离了体,才被主人抓住机会以内力化解了。你小哥儿可谓因祸得福啦。” 江朔道:“原来如此,那要多谢你家主人,也要谢谢媪媪你。” 荀媪道:“都说了不是我的功劳,怎地又来谢我?” 江朔道:“若非媪媪好心助我,怎会引火上身,那你家主人也更无机会救我了。” 荀媪笑道:“这话倒也不假。你所受之伤实邪门,主人此前多次为你疗伤却不得其法。单是寒毒或者热毒,主人要治自然是手到擒来,然而你体内之毒太过古怪,寒毒一退热毒便生,热毒一退寒毒又起,总是无法根治,此番引蛇出洞在你体外斩断了热毒,以后即便寒毒再发,只此一毒想必主人不消几日便能帮你治好了。” 江朔心想这荀媪与自己素昧平生,自己昏迷之时尚是暮秋,此刻已是隆冬,这几个月来想必都是她在照顾自己,此番言语也是处处为自己着想,替自己高兴,不禁心下大为感动,从被中伸出手来握住荀媪的手道:“多谢媪媪。” 荀媪假嗔道:“都说了不用谢我,倒是这江汉之地的百姓都要谢你。” 江朔奇道:“怎地要谢我?” 荀媪道:“你杀了鼍龙,不记得了?” 那日江中搏斗的画面,江朔已完全记起了,其凶险、怪异只怕一辈子也忘不掉,他说:“那日的事我已完全记起来了,只是诸位大侠围攻在前……”他听荀媪说这些人都是李邕招来的江湖豪侠,自然不能再以强盗称呼,“裴将军刺剑入龙腹于后,我只是凑巧握住了剑柄,然后就是死死抓住不放而已……” 荀媪道:“能握住不放就是少年英雄!我们用尽各种办法也奈何不得这老龙,只你一个童儿将它剖了腹。听说周处除三害时,与江中蛟龙搏斗了三天三夜方才将那龙耗死,你只用了几个时辰而已,可是比周子隐更厉害啦。” 江朔道:“那是因为还有白龙王相助。” 荀媪道:“是了,可惜了这白鲔,只怕也有百岁了,和着黑龙在江中斗法这么多年,不想一对宿敌就这样双双毙命。” 江朔突然想到那日遇到的白衣人,本想对荀媪说,但他又觉得此事太过诡异,那白衣人行事似非人力可为,只怕是自己慌乱中产生的错觉,思忖再三并未对荀媪说起。 荀媪见他沉默,只道是累了,便道:“好啦好啦,莫再多说了,你病情刚有好转,还要多休息,快闭上眼睛再睡一会儿吧。” 江朔道:“荀媪你也回去休息吧。” 荀媪道:“你睡你的,我在这里陪着你,万一你夜间寒毒发作,也好一有个照应。” 江朔闻言着实又是一阵感动,也感到有些累了,便闭上眼睛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了。 第15章,习习山庄 江朔这一夜梦中再没了冰火煎熬,睡得颇沉,次日醒来颇觉爽利,荀媪熬了薄粥,他居然也喝了几口,食米下肚瞬间更觉又好了很多。就这样一日好过一日,又过了旬日,江朔已经能下地行走,眼看是大好了。期间寒毒发作过几次,都被守护的荀媪及时发现,她也不敢再托大,唤主人来疗治,寒毒发作越来越轻,间隔也越来越长,这几日更是不再发作了。 江朔虽已知那主人不是歹人,但这主人长得颇具威仪,平素一言不发,江朔也不敢开口与他搭讪,如此半月有余两人竟然没有说过一句话。与荀媪和那小女孩却很快熟稔了起来,江朔知道荀媪原来也是孤儿,从小在主家做丫鬟,服侍过两代主人,虽是下人,主家却把她当自家人一般,从小教她习武,家主的女儿,也是她带大的。 江朔听到荀媪身世只觉与自己颇为相似,若非这一番变故,自己也应该随李白先生入京去了,将来必然也是要服侍伯禽少爷长大的,推想时间李白此刻应该早已入京见得皇帝,说不准已得圣人眷宠,封了实在官职,更甚至于已赐了宅地,将平阳小姐与伯禽少爷都接去京城了。江朔对李白先生颇为崇敬,李白为人豪放旷达也不将他当奴仆看待,因此主仆二人感情甚笃,一想到太白先生此刻又是“乘风破浪会有时”,又是“扶摇直上九万里”,而自己不能相伴在侧,不禁要掉下几滴眼泪。 那日毛手毛脚闯门的女孩儿便是主人家的女儿,女孩儿对江朔身体恢复的任何细节都颇感兴趣,在她看来江朔可能和一个受伤的小狗、小猫差不多少,恢复中每每有新的进展都让她雀跃不已,那日江朔甫能下地,荀媪原只是让他在房间里走走恢复体力,江朔自己感觉不错,便信步走到庭院之中,没走几步就听到老远传来欢呼声,原来是女孩儿见他竟能走出房门了,便认定江朔已大好了,冲过来非说要扶着他到处走走,活动活动筋骨,荀媪喊着只在后院走走便好,女孩儿哪里管这些,搀着他就往外走,说是搀着其实和生拉硬拽没什么两样。 整所宅子依山而建,逐次走高,江朔所居住的房间在最后一进的西侧偏院,西北两面都枕着山崖,丹红所居暖阁的北墙便是山崖了,中央正北是一所五间开面的大屋,是整个宅子地势最高之处,也同样背枕山崖,此时四门紧闭,门上无字无匾,不知是什么所在。大屋构造特异,屋檐向前探出,向下延伸成了一条带屋檐的长廊。 江朔来不及奇怪,女孩儿已拉着他顺着这长廊跑了起来。这院落的格局甚是奇特,一般宅子分成数进,堂屋都在中轴线上,左右分列厢房,这所宅子倒好,最后一进只有中央大屋和西厢却没有东厢,东侧是一大片山坡,已然开成了一道道梯田,时值隆冬,坡上一片萧瑟景象不知种的什么植物。向下望去,长廊向下依着山势曲折而下,房屋皆就着地势而建,时左时右看似毫无章法,但又似乎乱中有序,别有气象。 长廊是一路下坡,江朔想说慢些,我跑不动,才一张嘴就灌了个满嘴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咬牙坚持随她一口气往下跑。这长廊屋顶蜿蜒连绵,但每处转角都有变化不同,有些部分和周边屋舍连在一起,围成一片风雨廊;有些部分却空出一方露天庭院,平地钻出一棵树来;更有一处转角竟然以一整块山岩代替了柱子撑起一大片屋檐,一路走来倒也颇觉有趣。 路上有许多苍头在打扫庭院、搬搬弄弄,但都认得主家小姐,也不阻拦,不消片刻两人便到了大门边,这山庄大门开在东南角最低处,长廊亦延伸至此,与大门屋檐连在一起,大门向东而开,并不甚大。江朔站在门外,回首望去,见大门匾额上书“习习山庄”四个大字,字体苍劲古朴,竟似李邕的手笔。 此宅应当在南方,宅中多植常绿树木,此时虽是冬季,但树冠仍甚茂密,更兼压着积雪,掩去了山间诸多房舍,唯有长廊屋面间或显露出来,隐约指示出宅邸的广大,如仅从大门口观之,绝难想象内里曲折盘桓藏了这么多屋舍。 女孩儿拉他进门,却不往回走,而是到了右手边的一处亭台,院内所有屋子都有带屋檐的廊道相连,这亭子也不例外,两人顺着廊道拾级而上进了亭子,江朔立刻瘫坐在条凳上呼哧大喘起来,女孩儿斜睨了他一眼说:“真没用,几步路就喘成这样。” 江朔道:“姐姐,我大病初愈,你就这样拖着我走,是嫌我命长啊?” 女孩道:“占谁便宜呢?还不知道谁大呢。” 江朔道:“你比我高些,自然是你大。”两人一排年齿,却是江朔长了半岁,原来十几岁的女孩儿生发得早,反而比男孩儿长得高些。 江朔笑道:“看你长得高大,却原来是妹妹。” 女孩啐道:“呸,谁是你妹妹?” 江朔自知语失,急忙收起笑脸,学着大人模样一本正经地作揖道:“小娘子见谅,是在下唐突了。” 女孩儿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嘻道:“你这人不识逗,好玩得紧。我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可不要叫我小娘子。” 江朔挠头道:“那我可不知道怎么称呼你了,请问小娘子,啊不,妹子,也不对,这个这个,汝,也不对,台甫如何称呼?”又一想台甫乃是问男子姓名,用来问女子似乎不妥,用尊讳?芳名?似乎都不妥……真真挠头得很。 女孩儿见他抓耳挠腮的想词不禁又嗤笑一声,道:“不会就不要拽文啦,叫我湘儿吧。” 江朔急忙作揖道:“湘儿姑娘好。” 刚想问她姓氏,又想到听说问女孩全名乃是求亲之意,不禁大窘。 女孩见他狼狈更是好笑,学他的样子拉长调门道:“那这位兄台,请教尊姓台甫?” “我叫丹……”江朔刚想说我叫丹砂,却一想这是太白先生起的小名,说出来只怕又要被女孩笑话。 湘儿盯着他道:“丹什么?” 他忽地想起贺监给起的训名,便中途改口道:“我叫丹……呃,这个……江朔。” 湘儿道:“怎地改口?说自己名字还要想的吗?难道是随便编个名字来诓骗我吗?” 江朔急忙摆手道:“是真的,是真的,我真的叫江朔,表字溯之,这名儿乃当朝三品秘书监贺监贺知章所赐……乃是溯江而上的意思……” 湘儿努嘴道:“还当朝三品……还秘书监……还贺知章……说这些有的没的唬谁呢?” 江朔窘的满脸通红,道:“湘儿教训的是,我不该说些有的没的。只是这训名起好从未用过,因此口生的很。” 湘儿听了,笑道:“那先前叫什么?丹什么?” 江朔不敢再瞒,道:“我有个太白先生起的小名叫‘丹砂’。” 湘儿果然不出所料,哈哈大笑道:“丹砂,怎地像个药材的名字?” 江朔窘道:“是了,丹砂这名字,确实入不得姑娘的耳,因此我要改用训名自称。” 湘儿点头道:“还是江朔好些。你以后就叫江朔吧。” 江朔心道:你又不说衙门里的老爷,我叫什么还得你准么?口中却不敢回嘴,唯唯称是。 湘儿又问:“你这丹砂的名儿有几人知道啊?” 江朔答道:“除了贺监、裴大将军和太白先生一家,便只有你知道了。” 湘儿忽而喜道:“那你以后都不要告诉别人好吗?在人前只叫江朔,丹砂么就是只有我才知道的秘密暗号啦,以后我若遇到为难着窄之时,只以丹砂唤你,你便来助我。” 江朔实在不知道这个暗号有何用,湘儿的功夫远比自己高多了,又何需自己相助?但想湘儿古灵精怪,自己万万拗她不过,不如就什么都依她就好了,便点头道:“嗯,我以后人前便称江朔,丹砂便只你……”又想了一想加上“和太白先生称呼得。” 湘儿对这后半句尾巴却不在意,喜道:“当真?” “当真!” “那我们拉钩。” 两人果真拉了勾,湘儿喜滋滋地走到亭子靠外的栏杆边,对江朔招手道:“江朔,你过来。” 江朔愣了一刹那,方才明白过来是在叫自己,他苦笑着摇摇头想以后便要叫这个名字了,须得记牢才行。 湘儿指着亭子外问他:“你看这里美不美?”江朔凭栏望去,才发现原来这所宅子背山面湖,院外一墙之隔便是烟波浩渺的湖水,这亭子半骑在院墙之上,此刻他们所在的位置已然挂在水面之上了,放眼望去,除去背枕苍山三面皆是如镜的湖水,冬天的湖面少了水鸟,不见渔夫,却不觉萧索,开阔的湖面上偶尔泛过薄雾,犹如仙境一般。他虽是孩童,也觉得心胸为之一阔,心想若是太白先生至此,只怕要诗兴大发,立刻要饮酒做诗。想到李白他心里又不禁一沉,出神地望着远方。 湘儿却不知他内心波澜,见他发呆便笑道:“溯之兄何故出神啊?难道诗兴大发要作诗一首吗?” 江朔回头笑道:“我哪里会做诗,只是这洞庭湖美不胜收,一时看得呆了。” 湘儿奇道:“噫,你怎知此处是洞庭?我没有和你说过吧?难道是荀媪告诉你的?” 第16章,聪明功夫 江朔与湘儿斗口那是十次要输九次半,显得拙嘴笨腮,但他其实极聪慧,李白涉猎广泛,平素教导儿女,经史子集一概一带而过,天文、地理、轶事、掌故却讲个没完,平阳是女孩要帮继母刘氏做活计,伯禽还太年幼玩心大,学不进去,倒是伴读的江朔都仔细听了去,他记忆力极好,有过目不忘,过耳成诵之能,因此虽未出过远门,知识阅历却已不凡。他笑道:“没有人告诉我,我自己猜的。” 湘儿瞪大了眼睛道:“我不信,天下湖水何其多,又有甚不同?怎地看个湖面就能猜出是哪里?” 江朔道:“这湖与湖自然大有不同,比如江水以北的云梦泽淤塞严重,湖上多有沙洲,没有这等开阔,且江高泽低,江水中的泥沙灌将进去,以致云梦的湖泊多是浑浊不堪。而此处湖水清可见底,想必是因为此处湖高江低,江中泥沙不得入湖,因而湖水澄澈,且荀媪说李使君广邀山南各路豪侠之士围剿鼍龙,你阿耶也在其中,你又叫湘儿,想必此地距离荆襄之地不会太远,那符合条件的便只能是湘水瀦蓄的洞庭湖了。” 江朔讲到兴奋处,却见湘儿正托着腮望着他,眼睛已经弯成了月牙形,脸一红急忙住口,湘儿笑道:“看不出来你知识渊博得很么。” 江朔闻言又是满脸绯红!完全没了先前滔滔不绝的气势。湘儿却不再笑他,转头望向湖面,自顾自道:“我最喜欢这里,一年四季湖面每日都不同,怎么都看不厌,以前阿娘也最喜欢……” 说到一半却突然停口,只是静静地看着湖面,江朔心想她突然不语,难道是她母亲遭遇了什么意外又或者不知何故不在她身边?暗想着半月来确实从未见过她母亲,也从未听荀媪或苍头提起过她母亲。他也不敢出口相询,只默默地陪着她看着湖面发呆。 过了许久,湘儿忽然转头笑道:“有没有感觉开心多了?” 江朔此前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开心,他想和湘儿说自从遇着你便每天都很开心,但他没有说,只是嗯了一声。 湘儿道:“好!那我就送你回去吧。”言毕过来挽起江朔的手. 江朔急忙道:“我自己能走,自己能走……” 湘儿却道:“唉……阿兄客气什么?阿妹我来服侍你……” 江朔龇牙咧嘴道:“好湘儿,慢些,慢些……” 经此一番折腾,江朔在床上躺了三天下不了地,对荀媪直嚷嚷浑身酸痛,荀媪埋怨湘儿:“他小半年躺在床上,还记得怎么走路已是万幸了,如何能走这么远?” 这几日湘儿天天来,硬要拉江朔起来玩耍,奈何荀媪坚决不允,江朔这才好好休息了三日,三日后他周身酸痛减轻了许多,反倒和湘儿一齐央求荀媪让他出去走走,荀媪拗他们两个不过,只得同意,但叮嘱切勿跑远,莫要再累着了,两人应了便结伴出了院子。 这所湖畔庄园占地甚大,三日前不及细看,这次江朔和湘儿信步走来,方才得机会仔细观看,院落分为五进,但其回廊曲折,屋舍较之普通的五进宅院却多出不少,屋舍与长廊互相合抱形成了不少小院落。湘儿告诉江朔每个院子的功能都不尽相同, 比如这第五进后院西侧便是内眷居住之处。中间那个四门紧闭的大屋是和用处湘儿却没说,江朔虽然好奇,却也忍住没有询问。 主人家在第四进院子的中央,这进院子西边是山体,树木繁茂,因此缺了西厢,东面、南面都是带风雨廊的围墙,一间厢房也没有,偌大院子中只此一间屋子,也幽僻的有些过了,李白结交的友人多有地方权贵,江朔随着李白也见过不少大宅子,却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布局,他心道这样晚间仆人服侍岂不是很麻烦。 第三进院子依旧是没有东厢,西厢则是客房,中间是客堂,乃是整个宅子里是最大的屋舍,堂屋前面有个大花园,院中栽了不少花草,树木布置的错落有致,零星点缀了奇石、亭榭,还挖了曲水渠,想来春夏之际邀三五好友,聚在一齐喝酒赏花、曲水流觞也风雅得很,然而现在是冬季,此番景致也只能在脑海中想象了。 山庄自三进以下转了个向,变成了东西进的院子,二进南面皆是苍头仆役的居所和厨房、柴房等屋舍,湘儿自然不会去,她带江朔去北侧院落,此处房舍齐整得很,围合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 湘儿道:“四周的房舍都是耶耶用的,我阿耶会的可多啦,里面净是些古怪的东西,我们还是不要进去的好。” 江朔道:“是了,我们去别的地方吧,万一失手搞坏了你耶耶的东西就麻烦了。” 湘儿却笑道:“怕什么,只不进他房间就行了。你看看外面,这便是我练功夫的地方。” 江朔细看这院子与别处的全然不同,光秃秃的,并无山石、草木,四周屋舍围合出一大块平地,地面用青色方砖铺设得极为平整,一眼望去镶嵌了很多白色石头,如同围棋棋盘,然而只有白点有大有小,且并无黑点,想必并非棋盘。 江朔道:“湘儿你练的什么功夫呀,要这么大的场子么?我也没见兵器、石锁、木人桩什么的,这里可不像练武的地方,倒像是晒谷场。” 湘儿道:“这里可不是练这种笨功夫的地方。” 江朔道:“功夫还有聪明功夫和笨功夫之分吗?” 他忽然想起来病中荀媪曾说要教他用手掌起火的功夫,现下他身子好了,不知道还算不算数。 湘儿说:“人有聪明和笨蛋之分,功夫自然也有聪明功夫和笨功夫啦。”,她说聪明人的时候一拍自己胸脯,说笨蛋的时候却指着江朔,江朔知道她在戏弄自己,只当没看到,由她说下去,湘儿续道:“我所学的这门功夫就是天底下最最聪明的功夫。” 江朔听得一头雾水,只得点头道:“是了,是了。” 湘儿见他态度敷衍,瞪眼道:“你不信吗?那我现在来教教你,不过你这么笨一定是学不会的。” 江朔想到她那日如荀媪一般想以掌风点燃碳火,却几乎把碳火搞灭,怕她再出纰漏,下不来台,便道:“我信,我信,我这么笨,教了也学不会,你要不要浪费口舌了。” 湘儿闻言更加不悦,说:“你虽然笨一定学不会,我也要教你,让你想学却学不会,苦恼得要死。”原来她初学这么功夫的时候就是如此,每天被父亲督促,苦恼异常,便要江朔也尝尝这味道。 江朔连连摆手说不要学,湘儿道:“不学不行,我现在就教你。”语毕倒剪双手站在中心最大的白点上,对江朔说现在你来打我,打得到就算你赢。江朔原道她的“功夫”是打拳踢腿,打人的功夫,不想却是挨打的功夫,顿时楞了,连忙说:“不行,不行,我和你没仇没怨为什么要打你?再说男人怎么能打女人。” 湘儿说:“让你打你就打,哪儿那么多废话?” 江朔听说河南嵩山少林寺有一门绝技叫“金钟罩”,练成此功,刀砍斧剁都不怕,然而对一个女孩,就算她练了金钟罩的功夫,他也下不去手,更怕湘儿和上次一样学艺不精,万一失手把她打伤可怎么好。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眉眼口鼻拧在一起,苦恼道:“我不会打人……” 湘儿见状大笑道:“这么苦恼干什么?你不会打人那便来捉我,被你沾到一片衣襟便算你赢!” 江朔道:“不行,不行,我还是不学了吧……” 说完转身就要走,刚一转身左边肩头就被湘儿抓住了,他用手去拨湘儿的手,却拨了个空,回头看湘儿还在一步开外站着,这个距离无论如何是摸不到自己肩头的,他吓道:“湘儿刚刚不是你抓我肩头么?我怎觉得……” 话刚说了一半,但见湘儿身影晃动,自己右边肩头又被捏了一下,他本能的偏头一看哪里有人,一愣神的功夫抬头再看,湘儿还站在原地笑嘻嘻的看着他。江朔道:“怎地白日见鬼?” 湘儿气道:“你说谁是鬼?”这次老实不客气地在他后脑勺弹了一下,她和江朔明明面对面站着,却能弹到他后脑勺,实在是匪夷所思。这一弹之力气不小,打得江朔生疼,他也有些气恼了,回身便扑,却扑了个空,紧接着后脑勺又挨了一下,他立即回身,这次看到湘儿的身形向后退去,他猛扑过去伸双手去抓湘儿肩头,湘儿退了一步又避开了,江朔见湘儿这一步退的不远,向前一窜想捉住她,不想湘儿往边上一闪,他又扑了个空,收势不住向前跨了一步,还没来来得及回头又被湘儿弹了个爆栗…… 第17章,飞燕穿星 江朔有些恼了,他怒吼一声回身便抓,湘儿向前跨了一步,这次却赶在他前面避开了,江朔转身抓她背心,却见湘儿原地打了个旋,又避开了,如此数番,江朔非但连湘儿的衣角都没碰到,反而又吃了几记爆栗。 江朔被打的急了,怒吼连连双手乱舞,也不知是抓是打,然而非但连湘儿的衣角都没沾到,还因为自己冲的太猛跌了好几个跟头,反观湘儿仍是双手背在背后,一幅好整以暇的样子,或退或进,忽左忽右,看起来身法也不甚快,但就是比江朔快半拍,江朔对与奔跑追逐本来是很有自信的,他随李白做书童时练就了跑步的本事,速度不输成人,如果湘儿只是满院飞奔,江朔追不上倒也算了,关键是看她看着也不是很快但就是捉不住,总觉得只差毫厘而已,江朔自然不肯放弃,猛打猛冲但却终究每次都是差了一点。 如此两人追逐了小半炷香的时间,江朔毕竟大病初愈,体力已然不支,开始呼哧带喘,终于坚持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叫投降。湘儿笑嘻嘻站在他面前,道:“怎么样?知道我这是聪明功夫,你是笨功夫了吧?” 江朔喘着粗气说:“我可不会功夫,因此不能算笨功夫。” 湘儿道:“那就是你人笨,我聪明。” 江朔随口奉承道:“你自然聪明,好湘儿,你这是功夫还是法术?怎的我见你身子不怎么动,但无论我多快都沾不到你衣衫呢?” 湘儿嗔道:“怎么是法术,当然是功夫啦。” 江朔道:“那你能教我么?” 湘儿侧头想了想问他道:“那你可曾投入过什么别的武林门派吗?” 江朔道:“没有,没有,我从未学过功夫呢。” 湘儿喜道:“那我便可以教你。我爹爹说这功夫是本门不传之秘,不能教给旁的门派中人。你既然没有门派当然是可以学的啦。” 江朔隐隐觉得这句话似乎不应该这样理解,不过为了学这神奇的功夫,他佯作不知,道:“好湘儿,那你快教我吧。” 湘儿挠头道:“啊呀,这功夫虽然聪明,学起来却费脑子,要背好多口诀,我怕你记不住。” 江朔道:“我记忆力可好了,肯定记得住。” 湘儿道:“先别吹大气,我教你一段看你能记住吗?” 见江朔点头,湘儿学她耶耶的样子双手背在背后,站在中央最大的圆点上,面南背北,道:“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五居其中。你背一遍。” 她故意说得急快,不想江朔照样背了一边毫无差错,湘儿咦了一声道:“你以前学过?” 江朔道:“没有啊,不过这歌诀四字一句,又多是数字,比起背诗文来可是简单的多了。” 原来李白斗酒诗百篇,每每喝得酩酊大醉之际随性出口便成佳句,然而只此一遍,醒来后自己也不记得,便让童儿练习背诵的本事,好帮他记词。久而久之江朔便练成了过目不忘,过耳成诵的本事。 湘儿点头嘉许道:“不错不错,孺子可教。” 江朔问道:“这歌诀都是数字,却是什么意思啊?” 湘儿道:“你不要着急么,我现在就走给你看。” 话毕她左脚从圆点位置向后退了一步,踏在后面一块砖上,说道:“这是履一。”左脚刚一沾地便出右足向右前跃出,踏在圆点右前方的格子里,道:“二为右肩。”接着又向左后退去,这次左足踏在圆点的左侧格子里,道:“三为左腰。”右足向前迈一小步,踩在圆点左前的格子里,紧接着左足向后斜穿踏在中央圆点,右足再退踏在圆点右后格子中,走了一个斜线,口中连珠价报出:“四为左肩,五居中央,六为右足。”接着左足前迈一步,踏在圆点右侧,道:“七为右腰。”话音未落,湘儿忽地平地打了个旋,向左后飞去,右足踏在圆点左后格子里。口中道“八为左足。”不等右脚踩实,侧身向前一跃,道:“九为冠戴。”这才慢慢放下右脚,双脚呈丁字步站在圆点前一格。 湘儿边说边做,动作一气呵成,动作幅度不大却飘逸潇洒得很。江朔不禁鼓起掌来,湘儿道:“又不是卖艺,哪个要你喝彩叫好?你试试看。” 江朔记性极好,照样做来倒是没记错步子,然而第四第五步时脚下拌蒜摔了一跤,重新来过又在第八步打旋子时幅度大了跌出几步去。如是试了好几次,终于勉勉强强不出错地把这九步走完,已经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了。 湘儿看着他的狼狈样子,笑道:“看你长了一副聪明面孔,怎么手脚这般笨啊?” 其实是她阿娘常说她是“聪明面孔笨肚肠”,这会儿被她拿来奉送给江朔。 江朔一边擦汗一边道:“好湘儿,你不要笑话我,看你做起来似乎也不甚费劲,怎地我学来就累得紧?” 湘儿从没有教人习武,此刻歪着脑袋想了一想,道:“哦,这步法也是有心法口诀的,我刚刚忘了说!现在教你。” 于是把心法又向江朔说了,原来这步法讲究的是抬足低落脚远,寻常人跨步都是高高跃起,却不知力从地起,跃在空中无从发力,跳较之跑其实速度更慢。湘儿所学这门步法便是教人足贴地面行走,减少抬腿的时间自然移动就快了,湘儿边讲解边又做了几遍,江朔见她果然罗裙微微摆动,步幅不大,仿佛贴着地面飞掠而过,遍道:“湘儿,你这步子真好看,好似雨天燕子贴着地飞似的。” 湘儿道:“你倒有眼光,这功夫叫穿星步,也叫飞燕穿星步,穿星说是步法上应天舆星轨,这飞燕么就是身法如同燕子一般穿行的意思啦。” 江朔道:“这功夫的名字可真好听,不知我何时才能练到你这般轻盈。” 湘儿拍了拍他肩头道:“小子跟着我好好练,一年半载或有小成。” 其实这“穿星步”乃上乘轻功,下几十年的苦功也未必能练成,湘儿虽然自小练功,也还不到十年,功夫只练到一两成,不过她怕时间说久了江朔畏难不练了,自己便少了玩伴,因此和他说一年半载便有小成。 果然江朔喜道:“那你每天都来教我,我便是再笨三年也学会了。” 江朔按照湘儿所教的口诀,又练了一会儿便练得熟了,从一到九全无磕绊,他正心想湘儿和我说一年半载或有小成,怎么感觉也不甚难么。他正自琢磨,互听湘儿道:“记熟了么?” 江朔点点头,湘儿道:“那我可要考考你咯。” 不待江朔点头,湘儿便道:“由一入二。”江朔赶紧从一位跃到二位,不等他脚落地,湘儿便道:“由二入三,由三入四……五进六,六退五……” 她报的极快,江朔初时手忙脚乱,踏错了好几次,但不消半个时辰,又练的熟了,既使湘儿连珠价的吐出数字,他也再没出错。 湘儿忽道:“三进七。”江朔听了三,只道后面不是四,便是五,踩在三位时,便先自做了好准备,只等湘儿说出后面一个数字,他便前跃或者侧移。不料湘儿说了远处的七位,心下一乱便踏错了,跌了一跤,他站起身道:“湘儿,你赖皮,怎地三后面是七?” 湘儿哼了一声道:“我何时说了数字都是连着的?” 江朔登时语塞,心想她确实没说过,便说:“这次不算,我没个准备,重新来过。” 湘儿便又接连报出:“三进七,五退二,一进八,四退六……”由于江朔无法听第一个数字预测后面的位置,立刻手忙脚乱起来,勉强踏对了前面三步,第四步脚下绊蒜,又跌了一跤。他坐在地上说:“湘儿,这太难了,你莫要为难我。” 湘儿道:“这怎是为难?那你来报数,我来走给你看。” 江朔说好,他坐在地上也不起身,反正院子内格子都是一样的,站在那里便是中央五位,他也不说准备,张口便说:“二进八,三至一,五进九,四进六,七至二,五至三,九至四,一进六……” 江朔嘴里连珠价地报出数字,说得比湘儿还快,岂料湘儿步伐更快,没有半分犹豫,江朔说得口干舌燥,湘儿却似闲庭信步,丝毫不见慌乱。江朔记性极好,知道湘儿并非胡乱踩的,每一步都对,非但如此,她左右脚运用非常协调,左起右落、右起左落,虽快不乱,看来说不出的飘逸潇洒。他这才知道这门功夫确实是需要下多年的苦功才能练成。 江朔住口不念了,道:“湘儿,我服了。” 湘儿立时停住,站在某个格子的正中央,不曾偏差分毫,气定神闲面色如常,道:“这就服啦?此乃跃星步,你此前练的是顺星、逆星。还有双星,那是左右脚踩不同星位,还有移宫步,那是从此九宫飞去相邻九宫。小飞星练好了,还要练大飞星……” 江朔道:“那湘儿你要天天教我才行了,否则我笨得很,便是十年二十年也学不会了。” 湘儿闻言嚷道:“啊呀,本小姐很忙的,一大早耶耶就要教我练功,还要读书练字,哪有这闲工夫。” 江朔急道:“那你可以上午练功,下午来教我。” 湘儿心中暗笑江朔着了她的道,嘴上却道:“练完功上完课都晌午啦,还要练字呢,写字可麻烦,阿耶要我写满十大盘呢。” 江朔道:“练字我帮你写啊,我认得字,常常帮太白先生誊写诗文,写字却难不倒我。” 湘儿本是欲擒故纵之计,不想还有意外收获,喜道:“你真会写字?” 江朔连连点头,湘儿道:“那好,以后你帮我写字,我便教你功夫。” 第18章,星舆四象 后一日,江朔一早用过朝食后,缠着荀媪教他练那以内力点火的功夫,荀媪拗他不过,又想他大病初愈,练些内家功夫原也对身体有好处,便教了他一些调息、吐纳的方便法门,当然这些功法都是世间广为流传的寻常吐纳功夫,照此修炼强身健体尚可,能隔空点火的“炎阳掌”这种本门独门心法是决计不会教他的。 日夜照顾了数月,便是个猫儿狗儿也有了感情,荀媪对江朔甚是怜爱,见他大病初愈又正在长身体,常叫吃不饱,便每日拿主人家午间吃剩下的点心给他吃,多是些蒸饼,馃子之类。江朔吃完点心不多时,湘儿便来了,她是上午练武下午学文。练武须得口传身授,以防误入歧途,因此都是庄主亲自传授她武艺。学文则无需如此,庄主每日教得一段书,便让湘儿独自习字,主人自己便去前院办事,不到脯食决计不会回来,这就给了湘儿可乘之机。 湘儿带江朔到练字之处,原来是第三进院子北侧的一间大书房,房间甚是古朴,并无什么装饰,只是密密层层放了好几个书架,架上多是卷轴,还有不少布囊,看样子应是装着古时简牍。江朔暗暗吃惊,心道这山庄主人一介江湖人士,竟也是个读书人?墙上更是挂满了碑帖的拓本,从近年的楷书石刻,到魏碑,秦篆,乃至先秦三代的籀文,不一而足。看来主人家不但好文,对金石之学也颇多涉猎。 屋内中央摆着几个大沙盘,唐朝纸墨珍贵,虽是大户人家也不舍得拿纸给小儿习字,因此便在匣中铺上细沙,用竹笔写字,再让儿童临摹,末了推平再写,可以反复练习。李白家亦是如此,江朔自然不陌生,他一看四个盘中写的是“罔谈彼短,靡恃己长。信使可复,器欲难量。”原来是千字文的第二段,心想这也太简单了吧,拿起竹笔来问湘儿:“摹写几遍?” 湘儿皱着鼻子说写满十遍,江朔细看盘内嵌了铜条隐伏在沙下确是将沙盘分成了十个纵格,除去湘儿父亲写的这一行范式,其实只要写九遍即可,他立刻动手刷刷点点将“罔谈彼短”摹写了九遍,湘儿父亲写的是李邕笔体,江朔对这种字体并不陌生,只因李邕乃鄂州江夏人,精于翰墨,最善行书,为山南文人所推崇,当地文人与李白相互投帖酬答多学李邕行书笔体,因此识得,李邕的字最适合刻碑,拿竹子在沙盘上练字自然也是合适的。江朔刷刷点点信手写来,摹写的时候还特意模仿了湘儿父亲的几处笔画,写完九遍,他退后两步看看自觉满意,正待要写第块沙盘,湘儿却摇头道:“这样写不行……” 江朔惊道:“我自觉临得六七分神似,还不行吗?” 湘儿却道:“不是不像,是写得太好,耶耶一看就不是我写的。” 江朔心道:却是我疏忽了,这“罔谈彼短”句乃是《千字文》第四十五句,可见湘儿刚开始学字,如何能写得好。我随着太白先生习字已两年有余,《千字文》可是早就学过了,更兼每日誊写诗篇字写得多了,书法自然比湘儿要好些,便道:“那你写来我看看,我学着你的样子来写吧。” 湘儿少有的扭捏道:“我写得不好,你可不要笑话我。”语毕提竹笔在第二盘“靡恃己长”的沙盘中写了起来,她磨磨蹭蹭写的极慢,好不容易写完了,江朔凑近一看这字写的歪歪扭扭的,若非边上有她父亲写好的范本,无论如何联想不到“靡恃己长”这四个字。 江朔瞪大了眼睛故作惊讶地看着她说:“湘儿,你这字不得了啊。” 湘儿怪道:“阿耶说我写得不好,怎么你说不得了?” 江朔道:“你写的这虫鸟大篆,秦始皇称帝那年就失传了吧?” 湘儿尚不知江朔何意,奇道:“啥是虫鸟大篆?” 江朔向墙上一幅拓片一指道:“喏,就像这个。” 这拓片不知拓的是哪一代的青铜器,只怕比东周还早了些,上面说是字不如说是画,有的像虫、有的像鸟、有的像兽,就是没有像字的。湘儿方才知道江朔在笑话她,嗔怒道:“小猴儿,敢取笑我。”伸手便去捉他。 江朔终于忍不住笑,边跑便说:“好湘儿,待会儿我为你也做个拓片,挂在墙上,看你耶耶认不认得出来……” 但论身法他哪里是湘儿的对手,跑不出几步就被湘儿捉住了,湘儿也笑骂道:“小猴儿嘴刁,掌嘴,掌嘴。” 江朔被她打了两下,赶紧告饶道:“湘儿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莫要再打,我认罚,我认罚。” 湘儿道:“认罚便好,那便罚你照着我的样子写来。” 这下江朔可犯了难,要把字写的丑一些原也不难,但要写的面目全非却绝非易事,他尝试了好几次,湘儿都摇头道:“写的太好,再差些,再差些。”急得江朔抓耳挠腮,好不容易写了个三分像,虽然字体松散、笔画歪斜,但好歹还是能看出是个什么字。 湘儿还待要说不行,江朔止住她道:“湘儿,你这练了这么久了,有点进步也是正常的吧?我看就这样写吧,让你阿爷见了也高兴高兴。” 湘儿见他愁眉苦脸不停告饶,也不以自己字丑为羞,双手叉腰道:“好吧,料本姑娘的神仙笔体你也学不会,你就按此样写吧。” 江朔闻言如蒙大赦,赶紧推平了此前所写,照着湘儿歪歪扭扭的字体把四盘字都写了,期间由于部分笔画写得太好,又改了几次才算完工。次日庄主对湘儿写字的进步大加赞赏,好好夸奖了一番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两人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把四盘字都写完了,便到外面院子里练功,江朔初窥上乘轻功之门径,但觉新奇无比,练起功来比湘儿积极多了,比之前一日,已是迅捷准确的多了,湘儿也不再说他笨,反倒夸他“孺子可教”了。 如此学了一旬,江朔九宫步便已经练得精熟了,湘儿又教了他双星、移宫之法,江朔都练不几日便都会了,更兼他每日早上练习吐纳,气力、耐力也一日日的见长,不再像刚开始,练不多时就气喘吁吁了。 这一日江朔练得正起劲,湘儿忽道:“好,下面来学穿星。” 江朔一愣说:“穿星?” 湘儿说:“九宫只是法门,你道是学会这九宫步就能独步天下了么?” 江朔道:“我哪里能独步天下呀,湘儿你就不要嘲笑我了,快教我这‘穿星’之法吧。” 湘儿道:“你知道星图么?” 江朔摇摇头,湘儿指着地面道:“这就是星图。” 江朔吃惊道:“哪里有星星?” 湘儿此刻正站在院子中央,蹲下指着一枚白色圆石道:“脚下这些都是。” 江朔蹲下细看,原来那白石上刻了个两行小字“天枢——极五”,下再看圆点边刻了一条细线,顺着细线走不几步,又见地面镶嵌了一枚圆石,刻着“极四”,这枚圆石两头均刻有细线,一头是“天枢”,另一头走去又连着一枚圆石,刻着“极三”,往下又有线相连的圆石上刻“极二”、“极一”,此后细线便断绝了,地上所刻细线非一条直线,而是一条多段折线,将五枚圆石连在一起。 湘儿道:“此乃北极五星,再来这边看。” 江朔从“极二”向北看,不多远处又是一枚圆石,刻着“勾陈一”,又有细线向右上方走去,依次连着“勾陈二”“勾陈三”直至“勾陈六”,湘儿道:“此勾陈六星。”勾陈六星排列比北极五星复杂,曲折回环确如弯勾一般。 江朔问:“这北极、勾陈是何意啊?” 湘儿道:“北极、勾陈都是星官,管着下面这些星星,每个星官所辖星数、范围各不相同。看这里还有‘四辅’、‘天乙’、‘太乙’……三十七星官,共辖一百六十三星。” 湘儿边走边说,江朔看这三十七星官才占了院子中央一小块地方,其他地方星星点点还有数不清的白色圆石,便问:“那其他的呢?” 湘儿道:“你别急呀,这三十七星官合称‘紫薇垣’,其上有‘太薇垣’二十星官,其下有‘天市垣’十九星官,共是七十六星官三百二十八星。” 江朔道:“这么多星星也才占了中央一块而已。” 湘儿走回中央,指向四方道:“还有东方七宿四十六星官一百八十六星,北方玄武七宿六十五星官四百有八星,西方白虎七宿五十四星官二百九十七星,南方朱雀七宿四十二星官二百四十五星,四方共是二十八宿二百零七星官,一千一百三十六星。” 江朔放眼望去,但见青色地砖上嵌满了白色星星,真如置身浩瀚星海一般,他吐舌道:“有这许多星星,湘儿你能记下来可是真不容易,不过这和练功夫有什么关系?” 第19章,初窥门径 湘儿走到院子东南角,向江朔招手道:“需从东方青龙开始练起。” 江朔跟过去看地上只一条直线连起两枚圆石,上面刻着“角一”、“角二”,湘儿两脚分立在两个圆点上道:“角宿乃龙角之意,东方青龙七宿之首,也是二十八宿之首。龙角,乃斗杀之首冲,便要从这里起式。” 说着湘儿便在东方的白点间游走起来,角宿分“角”、“平道”、“天田”、“周鼎”、“进贤”、“天门”、“平”、“库楼”、“柱”、“衡”、“南门”共是十一星官四十五星,每个星官就是一式,其中“角”官最少,只有两颗星,是起式,其他星官各有长短,一套“角宿”步走下来,果然曲折刺突如同两只龙角相仿。 湘儿不消片刻走完了角宿,又走了个弓形,道:“这是亢宿七星官,为龙之咽喉。” 接着又走了一个长长的反弓,道:“此氐宿十一星官,为龙之颈项。” 又依次走了“房”、“心”、“尾”、“箕”四宿,其中尾宿最长,心宿最短。 地面所刻各个星位之间相连的细线都是直线,湘儿的行走路径却不贴合地上的细线,身法盘旋回环连绵不绝,真仿佛游龙一般,然行走路径虽繁,身法却仍是脱胎于九宫步的基本步法。 湘儿从东南到了东北角,道:“方才是青龙七宿,现下是北方玄武七宿,所谓‘苍龙连蜷于左,白虎猛据于右,朱雀奋翼于前,灵龟圈首于后’,这玄武乃是灵蛇抱龟之形,因此步法不同。” 言毕走了“斗、牛、女、虚、室、危、壁”,果然步法一忽儿端凝沉稳如龟、一忽儿又灵动游走如蛇。 走完了北方七宿,湘儿又转向西方,走的是西方白虎七宿“奎、娄、胃、昴、毕、觜、参”,步法又变,如同猛虎纵跃起伏。 最后是南方朱雀七宿“井、鬼、柳、星、张、翼、轸”,这朱雀七宿的步法最是复杂,尤其是翼宿星官来回往复交织如鸟梳羽,湘儿身姿曼妙仿佛神鸟翩翩起舞。 湘儿走完后,对着江朔笑道:“共是一千一百三十六步,过目不忘的小江郎你可记住了么?” 她只道饶是江朔记性再好,也不可能只看一遍便记住所有,现下只怕连起式都已忘了,因此调侃他,不料江朔想了半晌道:“我试试。”便跨步立在角宿双星位置之上开始走起来,他的步伐甚是拙劣,绝无湘儿那般飘逸潇洒,四方的四种步态变化也全然不对,如此磕磕绊绊走完一千余步,江朔站在轸宿之尾不好意思的挠头道:“湘儿,我可走了太丑了,全然没有你的风姿。” 湘儿却瞪大了眼睛,一手扭住他衣领,一手指着他道:“你肯定学过,说跟谁,在哪儿?” 江朔道:“好湘儿,我真没学过,今日真是第一次。” 湘儿大摇其头,连声道:“不可能,不可能,绝无可能!一千一百三十六步,你只错了一百多步……天下哪有记性如此好的人?”她自己学这步伐光背诵星位便痛苦的不得了,花了三个月才记了个八九不离十,仍要错一百步左右,直练了三年方才能做到不出差错。期间没少被阿耶责罚,岂料江朔第一日学就几乎都记住了。 江朔却道:“那一百步错在何处?” 湘儿一挥手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记住了一千步!你还是人吗?” 江朔道:“我也不知为何,反正就是记住了,你看我步子如此拙劣,又一直低头找星位,怎可能练过。” 湘儿歪着脑袋想了想,松开江朔的衣领道:“也对,没有我耶耶所授的提纵心法口诀,便是将星位背熟了,也决计学不会‘穿星’之术。” 江朔道:“好湘儿,那你就教教我吧,我也想像你这般的行云流水。” 湘儿道:“自然要教你,然而你生的这样难看,只怕走不出我这样好看的步子。” 江朔闻言只得连连称是。 湘儿便将角宿的口诀传了江朔,原来是个歌诀,称作“步天歌”,包含了“穿星”星位的前后顺序及对应的九宫步法,江朔记下这大段的歌诀自然没问题,只诵读几遍便全然记住毫无差错了,难在步法、步态,湘儿又细致的一步步教他,薄暮时分才将角宿四十五星学了个大概。 江朔道:“原来后面还有这么多明堂,一日只学了个角宿,这二十八宿一千余星……” 湘儿怕他说太难了不学了,那自己便要少个玩伴,更怕江朔不学功夫便不帮她写字了。急忙说:“你也不要怕么,功夫就是这样一步一步练起来的,哪有一步登天的?” 她却不知江朔虽是少年,好胜心却极强,原先只当练功是玩耍,现下见有这么多明堂,反倒激起了他的好胜心,他对湘儿说:“李白先生儿时见溪边老妪拿铁杵磨针,悟出只要努力天下就没有难事的道理,从此发奋读书,终于学有所成。我也不会半途而废,这’穿星’之术无论多难也要学下去,绝不半途而废。” 湘儿故作嘉许地拍了拍江朔的肩膀,江朔却道:“我还有个问题,我们学了这四周二十八宿,中间的三垣呢?” 湘儿道:“外面这一圈叫四象,可不是四周,四象者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每象七宿共是二十八宿……” 江朔道:“我知道啦,我是问你中间的三垣……” 湘儿年纪尚小,还没学过三垣的功夫,她嘴上自然不肯承认,方才未能蒙混过关,只好说道:“好啦,贪多嚼不烂,学了一个下午你也累了,耶耶马上要回来检查我的功课,你也早些回去吧,莫要被耶耶撞到。” 原来两人练了多时,不知不觉天色已近全暗了。江朔对她阿耶甚是敬畏,当下也不敢造次与湘儿道别回后院去了。 自此两人每天黏在一起,江朔每日上午练习吐纳之法,中午飞也似地帮湘儿写完沙盘字帖,两小便一起练习穿星步,其实穿星步源自天穹星轨,练之亦有导气之功效,江朔体中内力已有所凝聚,只是他自己不知罢了。 江朔更发现一节,他的目力、耳音比受伤之前好了很多,看院中一砖一瓦、一树一叶都觉得纤毫毕现和此前大不相同。山庄中多有楹联,他站得远远的就能看清上面书写的文字。独自一人在屋内榻上练习吐纳之际,门外一片叶子落地之声都听得一清二楚,他慢慢能分辨不同人的脚步声,不需见人只听脚步声,他便知道是荀媪还是湘儿,还是其他仆妇了。 至于记忆力也好了很多,他原本记性虽佳,却也达不到看一遍便能记住一千步这样的程度。似乎本次死里逃生之后,自己各方面的感官都变得更敏锐、聪慧了许多,其中缘由他却也说不上来。 湘儿有人代笔,书法水平自然停滞不前,但江朔每日将字写得好看一点,倒显得她进步神速,常常被耶耶赞赏。如此过半个月,这日江朔摹写的是“背邙面雒,浮渭据泾。宫殿盘郁,楼观飞惊。”湘儿托着腮在一旁看着,问道:“朔哥,这写的是什么意思?”江朔问:“你阿爹没和你讲么?”湘儿道:“自然讲了,我全都记下了,现在是考考你,两相印证看你说得对也不对。” 江朔知道她上午定然又走神了没有好好听讲,也不戳穿她,道:“昨日写的“都邑华夏,东西二京”,你可还记得?” 湘儿道:“二京么,东京雒阳,西京长安么。” 江朔道:“是了,这两句便是接着“东西二京”写的,说的是雒阳背靠邙山,面朝雒水;长安则是近有渭水远有泾水。二京具是宫殿众多,楼台宫阙高耸如凌空欲飞,让人看了心惊。” 湘儿假模假式的点头道:“嗯,不错不错,虽不中,亦不远矣。” 这段话想来是她耶耶评价她的,江朔见她摇头晃脑的模样不禁“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湘儿不以为意,继续将双肘撑在字台上,道:“朔哥,你说二京真是如此景象么?楼高的看一眼就能吓死人?” 江朔心道这文中哪有吓死人之说,口中却不与她争辩,道:“千字文是梁朝周兴嗣所写,这是两百年前的古人了,如今之二京只怕比彼时之二京还要宏伟的多。而且周兴嗣是南朝人,只怕未见过二京究竟是什么模样。” 湘儿出神地说:“哎,我也好想去京畿看看呢,看看雒水、渭水,看看那些高的吓死人的宫殿。” 江朔心说:“原文中哪有吓死人之说”,但这句话也触动了他的心事,他郁郁道:“我也想去呢,想去找太白先生。听闻裴耀卿打通砥柱山水路后,关中不再缺粮,天子车驾不复幸东都,此刻太白先生多半是在长安城内。” 湘儿喜道:“那我们结伴一起去?” 江朔皱眉道:“我们两个小孩子如何去?既无盘缠也不识得路途。” 湘儿道:“哎呀,你这人真没劲,我就是想想,再说小孩子怎么了?大人会的我都会。” 江朔回嘴道:“写字你就不会……” 湘儿急道:“哎呀,朔哥,打人别打脸,再说也不是每个大人都像我耶耶这样识文断字,你再说一个本事,我一定会的。” 江朔想了想道:“骑马,你会么?” 第20章,龙骧天马 湘儿闻言大喜,捂掌道:“诶……诶……” 江朔接口道:“不会。” 湘儿嗤了一声道:“骑马我却是会的。” 江朔斜睨着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道:“湘儿,你这样矮小,腿这么短,脚能踩到蹬吗?” 湘儿不屑道:“我骑马的功夫,骣骑都没问题。” 骣骑指不用马鞍骑马,比之用鞍鞯自然难了不少,湘儿意即自己骑术精湛。 江朔道:“此处现下无马,你便说能倒骑也行咯。” 湘儿道:“怎的无马?我带你去马厩。”说完拉起江朔的胳膊就要往外走。 江朔道:“今日还未练穿星步呢。” 江朔这半月来进步神速,已能与湘儿一进一退互练步法了,他初窥个中门道,每日练的正起劲,料想湘儿说自己骑术精湛多半是鬼话,他并不愿意去马厩,只想再练一翻功夫。 湘儿却不由他多说,只顾拉着他往外走,道:“穿星那里不能练?我们一路跑过去不也是练?”说罢甩脱江朔的手,跨步向前,江朔拗她不过,只好追上上去,半月来江朔“步天歌”早已背的滚瓜烂熟,四象二十八宿星位也早已走得熟了,两人在山庄长廊中施展开“穿星步”追逐起来。 若论奔跑自然是江朔快得多,但两人追逐向来不以快慢分高下,而是看谁的步法灵便,能截住对方去路。湘儿跑在前面,她对山庄形势极熟,施展开青龙七宿的步法,穿行于廊柱、树木之间,几次甚至直接推门进去回廊边的屋舍之中,如此一来自然比在光秃秃的庭院中追逐来的好玩的多,江朔直呼“有趣”,却以玄武七宿的缠绕之术追逐,湘儿在屋舍间不断变换方向,角度之奇诡每每出人意料,江朔也不遑多让,他迂回包抄看似与湘儿背道而驰,却突然转向切入湘儿下次转折之处,数次湘儿险些撞入他怀中,却终究凭借灵活的身形避了开去。两人就这样骤起骤落,忽聚忽散,速度极快地穿行在院落之中,却未碰到任何物件,连一片树叶都不曾扫到,真如两只雨燕在新雨后的庭院中低空飞掠而过。 两人你追我赶,虽然路线曲折,不一会儿便也跑出了大门,原来门外是一个很大的车马场,江朔听说长安城内的豪宅外多有大型车马场,却不想这山野之地也是如此布置,这是一片真正的马场,绝非普通乡里的平地,场地长不下八十丈,宽不下五十丈,暗红色的沙土地不仅平整而且寸草不生,盖因地下铺了砂石混合粘土、石灰制成的三合土,三合土夯实后地面不仅可以长期保持平整,更是虫草不生。 江朔不禁赞叹道:“如此好的场子,只怕做马毬场都够了。” 湘儿笑道:“小江朔倒有见识,此处正合着是个马毬场。” 江朔闻言不禁咋舌,须知马毬乃是贵族运动,南陵县城都没有马毬场,只有安陆都督府衙署才有一块小马毬场,铺的还是普通沙土,这片场子铺的却是红色沙土,尺寸也大些,难道此间的江湖豪客居然也喜欢打马毬? 此处开阔平整,两人也失了玩兴,不再追逐,湘儿领着江朔径直斜穿过而过走向一坐棚屋。想必就是马厩。马场背靠山庄,另一端接着一段道路,那道路迤逦向北而去不知通往何处,西侧亦靠着湖水,东面却是一条山上流下来的溪流,溪水东岸是一大片竹林,远看幽篁一片亦不见尽头。马厩便贴着溪水而建,想必是为了方便饮马。 马厩用就近砍伐的竹子搭建,虽是竹制,内部却重床叠架很是不小,不下三十个栏架内均豢养着骏马,看来现在并非马毬季,所有马匹鬓毛、鬃尾均披散着。马厩内刷洗饮喂的苍头不少,穿着打扮却与庄内不同,为首之人江朔却认得,正是汉水屠龙五首领中的农人耕夫,那日场面混乱,离得又远,江朔原不应认的出来,只因他拄着一人高的钢棍,腰间还别着那柄镰刀,是以江朔才认得。 近看此人深眉广目,留着鬓须,竟是胡人模样,今日近看才知他那日戴的不是农夫的毡帽,而是一个造型奇异的皮质三角帽。湘儿对他不敢造次,行礼道:“铁叔,你好。” 那胡人对湘儿点点头,对江朔也微微一颔首,江朔见状赶紧低头叉手行礼。他虽已知这些江湖豪侠并非强盗,但心里还是有些害怕。 那铁叔对湘儿道:“小湘儿今天怎么想到到马房来游玩?”他虽是胡人长相,汉语却说得字正腔圆。 湘儿道:“铁叔,我说我会骑马,这小子不信,特地带他来见识见识。” 铁叔笑道:“湘儿自然会骑马,骑得好极了,像我们铁勒人的女儿。” 江朔心道:原来此人是铁勒人,他叫铁叔,只怕是个化名。江朔边想边四处张望,忽见马厩内一众高头骏马中有一个黄瘦的马头露出来,他“咦”了一声,走近去看,那马未配鞍鞯,黄色毛发下肋骨若隐若现,不正是那日贺监所骑的逍遥马么。 铁叔听他咦了一声,走过来见江朔看着黄马,奇道:“小兄弟也懂马么?此乃龙骧天马,确是一匹好马。” 江朔闻言错愕道:“这是匹好马?可是它看起来如此瘦弱……” 湘儿也凑过来道:“那你咦什么?” 江朔道:“这马是那日贺监骑的,不知怎么也到了这里。” 铁叔道:“这马确是那日从官船上落水的,只是当时场面混乱,没人注意到,第二日,我们回到那片河滩,官船已去得远了,却见这匹天马在一处沙洲上吃草,便将它带了回来。” 原来漕运船船腹巨大,几匹马原是养在舱内的,但那日老鼍龙跃上甲板,扯坏了一大片船舷木板,想必这老马便是此时不慎落水的。 那老马竟然还认得江朔,凑过来拿大脑袋蹭他,江朔伸手抚摸它的脖颈,心道:“哎……老马,老马,我俩都是从船上跌下来的,可谓同病相怜,又都幸而不死在此相聚,可谓缘分。” 湘儿道:“这马看着又老又丑,其貌不扬,铁叔你怎么说它是什么‘龙什么天马’?” 江朔先前听铁叔称老马为天马也心中疑惑,听湘儿这么说,也转过头来看着铁叔。 铁叔笑道:“所谓千里马易得,而伯乐难得,盖因千里马长的不是普通人认为的千里马该有的样子。马其实不是耐力很好的动物,一口气能跑个一两百里,一日能跑个五百里出头就算不错了。你们看厩内的这些个大宛马,青骢马,看着高大威猛,拿来冲锋陷阵跑个十几里地那是没问题的,但若要按千里马的标准,不要说日行千里,怕是日行五百里都不行,为什么?他们自身膘肥体壮,若要长时间奔跑,自己的体重就把自己累垮了。” 湘儿道:“哦,那这瘦马体轻,就能跑得远些咯。” 铁叔道:“湘儿只说对一半,千里马是精不是瘦,你们看这匹马的臀背、腿脚,其实筋肉并不瘦弱,只是胸肋凸显,看着瘦罢了,这种骨相有个名堂叫“透骨龙”,说的便是此马该瘦的地方瘦该壮的地方壮。” 湘儿道:“这个名字不得了,都不是马了,成龙了。” 铁叔道:“这马的毛色也有说法,你们看这毛色像什么?” 湘儿撇撇嘴道:“像干草垛子,它要是卧在那堆草里,保管找不到。” 铁叔道:“是了,这马别名就叫玉顶干草黄。” 江朔问道:“这玉顶又是什么?” 铁叔指着马头说:“你们来看马首。” 两个孩子凑近看,见那马额上有一大片白色毛发,铁叔拍拍马头说:“这便是玉顶了。” 老马舒服的打了个鼻音,铁叔又拍拍老马的身子,那马便听话的转过身子,湘儿道:“这屁股毛色驳杂,不如玉狮子。”湘儿说的玉狮子是马厩内她最喜欢的一匹白色大宛马, 铁叔却摇头道:“玉狮子臀硕腿细,不是上品。”湘儿撇撇嘴,心里不服嘴上却不敢反驳这位相马的高手。 铁叔续道:“所谓发为血之余,看马的毛色、光泽便知一匹马的精血如何。这马若从正面看、侧面看,也就是普通的黄骠马,可算得中上品,却也称不上“天马”,可要从这背后观之么……” 江朔道:“马背马臀上这一道一道的,像虎皮。” 铁叔道:“不错不错,小兄弟你说得很对,马的身上何以出现虎皮一般的条纹呢,那便是因为他体内精血充盈,拿人来做比较,就如同有些修炼内家功夫的高手,体内真气充盈,皮肤也会皱缩起来。” 江朔没见过什么内家高手,不晓得皮肤皱缩是个什么样子,但经铁叔这么一讲,越看越觉得老马确是一匹好马,拿手轻抚它的背脊,果然觉得筋骨壮实,闭眼细觉那马的体内真好似有一股股“内力”源源涌来,不自觉的运起荀媪所传授的内功心法,也觉得自己心内起了涟漪般,似有一股股“内力”涌出,暖洋洋的好不舒服,这“涟漪”一层层的荡漾开去,很快传递到了马身上。 那马突然像被锥刺般长啸一声,尥起蹶子来。还好隔着竹栏,未伤着人,两个孩子都下了一跳,向后退了几步,铁叔赶紧上去挽住辔头,又呼来几个苍头来安抚它。铁叔转回身,笑着和两个孩子说:“千里马脾气都大,你们想骑马的话,还是骑果下马吧。” 第21章,竹林老叟 铁叔带二小到马厩一角,见栏内养了几匹矮马,高不过三尺,正适合孩童骑乘,江朔奇道:“这是未成年的小马吗?” 铁叔笑道:“这些果下马都是成年的良驹,乃是蜀中特产,蜀地多种果树,此马能在低矮的果树下行走,故称果下马。” 江朔又问道:“这是专为孩童骑乘准备的么?” 铁叔道:“那倒不是,此处多竹林,竹林比一般树林要密些,高头大马施展不开,在这竹林间行走还是果下马好使,别看这果下马小,当真跑起来不逊于普通马匹。” 湘儿一扯江朔道:“好啦,不要问东问西了,再问下去,天都黑咯。”言毕自去牵了一匹果下马,一翻身骑了上去,看她动作颇为熟练,想来说会骑马不是虚言。江朔见果下马多是骝马,毛色不纯,湘儿所骑却是一匹纯色白马,想来是特地为她准备的。江朔自去选了一匹黄白相间的小马,他却不会骑,铁叔教了他踩蹬及用缰绳控马的方法,好在这马生的矮小不怕坠马,又性子温驯,江朔骑着在平地上跑了几圈也就勉强学会了。 湘儿等不及了,说了声:“走,带你去好玩的地方。”一拨马头就涉溪而过,江朔只得驾马跟随,溪水甚浅,果下马虽然矮小,也不至于湿了鞋袜。两人便一前一后骑马进了竹林。 湘儿策马骑得极快,那两匹果下马是一同训练的,江朔不懂控辔之术,所骑之马便随着前马一起跑起来,他急忙喊道慢些慢些,然而马如何听得懂,既然江朔不加控制,它便自顾自跑起来,湘儿在前骑行穿行竹林的极是灵活,只激起竹林的阵阵婆娑乱颤,枝叶却不沾身,江朔在后面可就苦了,果下马虽会趋避竹竿,却顾不得上面的江朔被竹枝抽打,他胳膊、头脸被抽了好几下,登时就添了几道红印,江朔也不敢再直起身子,便匍匐在马身上,将头埋在马鬃里,任竹枝抽打在身上,随着湘儿一起跑下去。 马跑多时,湘儿才勒住马头,江朔的坐骑也跟着停了下来,先前马儿奔跑之际,江朔努力挽住缰绳,晃晃悠悠勉强保持住了平衡,此刻马儿骤停,他却失去平衡,摔下马来,在地上滚了一身泥。湘儿见他狼狈的样子哈哈大笑,翻身下马把他扶起来,江朔一边掸去身上尘土,一边说:“这里哪里?怎么跑了这么远出来?” 湘儿道:“才刚走出两三里地,你也忒不济啦。” 江朔还口道:“我第一次骑马,便跑出这么远以是很不错啦。” 湘儿道:“那你怎么还摔了?” 其实她自己第一次骑马跑出几步便摔了,她却不说,只是嘲笑江朔。江朔揉着颠疼了的屁股道:“被你催得急了,还没学下马之法,我才摔了的。” 湘儿却不回话只是咯咯笑个不止,江朔也不再搭理她,转头看去此处却还是一片竹林,看起来无甚异样。便问道:“湘儿,跑这么远出来看到的还是竹林呀?” 湘儿指着其中一片较矮的竹子道:“你走近看,可不一样哦。” 江朔仔细再看,发现这些竹子都不甚高,只人两指粗,竹节凸起非常之小,远看竹子仿佛一条条既圆且直的细棒子,翠绿的竹竿上有一些淡黄色的斑点,除此之外可说是平平无奇了,他不解地回头看向湘儿,湘儿走近道:“这是柯亭竹哦。” 江朔道:“哦,原来这就是柯亭竹。” 湘儿道:“你又晓得了,你怎么什么都晓得?” 江朔道:“那你说,你带我来的,今日都听你说。” 湘儿道:“这柯亭么……当年荆轲刺秦王,燕太子丹为他送行之亭便叫轲亭,一想到荆轲此去有死无生,太子丹一时挥泪成雨变成了这竹上之斑,和湘妃竹是一个意思……”话没说完,被江朔一记爆栗打在头上,湘儿抱头怒道:“你打我干嘛?” 江朔道:“让你瞎说,柯亭竹说的是当年东汉蔡邕避难江南,一日夜宿会稽柯亭,柯亭乃乡人伐竹所建,蔡邕见屋椽第十六根竹可以为笛,使人拆下来制成笛子,果然笛声非凡,后世便称之为‘柯亭笛’,南梁武帝《咏笛》诗云‘柯亭有奇竹,含情复抑扬’,说的就是这个典故。” 湘儿道:“是了,是了,确是如此,我刚刚是逗你的,看你知也不知。”其实她耶耶给她讲过这个典故,她却不记得了,本想糊弄过去,不想又被江朔识破。 江朔心想:蔡邕之后再无柯亭笛,檐竹制笛云云怕也只是传说,怎么做得了真。 湘儿见他兴味阑珊,又道:“今日带你来,却不为看这些个竹子。”江朔奇道:“此处除了竹子不见什么其他的物事啊?”湘儿一挥手道:“随我来。”牵着马向前走去,江朔便也学她的样子牵着马儿跟在后面。 走不多远,湘儿便停下来道:“到了。”江朔顺着她的话音见前方竹林中有一小块平地,上面用竹子搭了一个亭子,柯亭竹纤细,梁柱皆用多股竹竿绑扎在一起制成,四周用青布帷幔罩着,不知里面是什么,但亭子不大,布幔又四处透风,应该不是住人的屋舍。他便问道:“这是什么?看着也没什么稀奇。” 湘儿尚未回答,却听一人喝道:“不得近前。” 话音未落但见一个人影从竹林中飘来,江朔见此人是一老叟,须发皆白,人极清瘦,身穿葛布青袍,他突兀出现,身影如同鬼魅,此刻在竹林深处,昏昏然一片,陡见此人飞临,真不知是人是鬼,江朔一惊之下不禁向后急退两步,撒开了手中的缰绳。那马儿被他一推搡,受了惊直冲着棚屋跑去,那老叟叫一声不好,他本落在湘儿身边,忽然一闪身竟已拦在马前,也不知用的什么手法,一拨马头已将其制住,他唯恐湘儿的马再受惊乱跑,一伸手又抓住了湘儿手中的马缰。 湘儿不满地说道:“爷爷,我的骑术可是相当了得的,你可小心的过分了。” 老叟嗔怒道:“臭湘儿,竟敢把马儿骑到我这里来了!” 湘儿毫不惊慌,却拿他打趣道:“既然是香儿,怎么是臭的?若是臭的,怎能叫香儿?” 老叟道:“别的香儿自然是香的,眼前这个湘儿却是臭的。” 看来两人经常插科打诨,接口都是极快。 湘儿道:“爷爷,那些东西埋在土里又踩不坏。” 老叟道:“你懂什么?马蹄震动地面,是要乱了地气的,就不准了。” 湘儿道:“爷爷,你不是让荀媪给我带话说就在今日申时三刻么?怎的现在又说不准,莫不是诓骗我?” 江朔听得一头雾水,心想原来这老叟是湘儿的爷爷?看来他二人早有约定,湘儿却不是临时起意来的这里,不知他们说得准不准是什么意思? 老叟道:“怎么不准,自然是准的,只是被你搅闹一番,只怕要变得不准。” 说着打开湘儿握着缰绳的手,将两匹马牵到远处一丛高大的竹林处仔细拴好。 湘儿道:“哎,爷爷你可不要诬赖湘儿哦。” 老叟道:“你不来给我添乱,我怎地平白诬赖你?” 说话间,又是倏地一下回到二人身边,江朔知他是湘儿的爷爷,那所用身法想来也是“穿星步”,不想这“穿星步”的功夫竟然能练到如此境界,老叟行动直如同鬼魅。江朔暗想以后要更加勤勉跟着湘儿好好学这门功夫,他却不知这老叟在“穿星步”上下了六十年的苦功,此刻已臻化境,莫要说他江朔,就是湘儿也还差的远呢。 湘儿道:“爷爷,时辰快到了,我们进去看看吧。” 老叟瞪了她一眼道:“不行,不能进去,只能在外面隔着帘子看。” 湘儿还待多言,见老叟坚决地摇了摇头,她也只得作罢,撅着嘴巴在亭子布幔边一蹲,老叟却上前将她向后拉了拉道:“太近了,再退一点。” 湘儿更加郁闷,双手托腮道:“啊呀,爷爷,离这么远,看不清啦。” 爷孙二人在那里你来我往,江朔完全插不上话,见湘儿蹲在那里,他便也跑到她边上蹲了下来,他想问湘儿是怎么回事,刚开口说了:“湘儿……” 那老叟蹲在湘儿另一边,食指嘬在嘴边比了一个禁声的手势,他便不敢开口了,也学湘儿一样望向布幔,那布幔时不时的被风拂着掀起一些来,看到内里仍是一块平地,只是经过细心平整,场地极平且寸草不生,到似是个小小的马毬场一般,隐约见到场地上似乎整整齐齐的如棋盘般画着数十个小圆点,只是离得远了看不真切。 如此看了一会儿眼睛都酸乏了也没看出个所以然。他也不敢问,再过得一会儿感觉脚也酸麻了,却见边上的湘儿已坐在了泥地上,他便也一屁股坐了下去,两个孩子一翻动作弄出了声响,引得湘儿爷爷不满的瞪视。两个孩子却也顾不得了,互相望着吐了吐舌头。 第22章,分律定吕 江朔坐在地上感觉舒服了许多,抱着膝盖正四下打量,忽听“砰”的一声响,转头看时,湘儿爷孙俩已然冲到亭子里去了,他也随着进去,但见一股淡淡的尘柱漂浮在空中。地上某一个小圆点竟然破了一个洞,里面喷出不知道什么灰扬在空中,尚未消散。湘儿爷爷在地上刨掘起来,湘儿则在边上兴奋地直搓手。 不一会儿老叟便挖出一截事物拿在手上摩挲,江朔一看竟是一段细小的柯亭竹,竹管约莫六寸长,直径只有三分,老叟缓缓的剥去竹管外包裹的一层膜衣,膜衣极薄,呈半透明状,不知是何物所制,露出的竹管表面打磨的非常光洁,竹管两端开口,管身上开了六个孔,江朔道:“爷爷,原来在做笛子,不过我见过的笛子应是八孔,一个吹孔,七个音孔,何以您的笛子却少了两孔?” 老叟正在把竹管里剩余的浮灰掸掉,又拿起来使劲吹了吹,才开口道:“小子懂什么,这是律笛。” 江朔问说:“这笛子还有区别么?” 湘儿插嘴道:“这区别可大了,律笛乃是一律一笛,不为吹奏,乃是定律吕所用。” 江朔道:“听闻荀勖做十二律笛,定六律六吕,每笛五音,共是六十律,原来爷爷做的是这个。” 老叟道:“哟,小娃娃不简单,还知道荀勖……来,出来说话。” 他一招手带江朔和湘儿都出了亭子,江朔搔搔头道:“我只是听过,却不明所以。” 江朔记性极好,过耳不忘,曾听李太白与友人聊起十二律吕之事,因此知道柯亭竹、荀勖制十二律笛等事,却也止乎于此。 老叟道:“晋人荀勖制十二律笛,是以九寸长笛为黄钟,然后以三分损益法逐一定下六律六吕十二律,自谓宫商和谐,是雅乐正调,不想时人阮咸却说他的新律定的高了,曲中每有哀思之意,不合中和之道。荀勖还道是阮咸心生嫉妒,故意挑剔。直到一日农人耕田时掘出一把周代的玉尺,荀勖用这把周尺量自己的黄钟律笛,才发现晋尺比周尺长了些许,晋尺九寸只合周尺八寸七分,以至于自己所制律笛比之周笛短了些许,故而确如阮咸所说自己所定之律相比周律高了不到半音,由此方知阮咸妙达八音,实高于自己。” 江朔道:“阮咸仅凭耳朵听就能分辨出三分的差别,也是当真了得。” 老叟道:“是啊,不过荀勖又怎能确定他拿到的周尺就是最准确的?又或者阮咸的耳音就是最准的?”两个童儿听了一起摇头。 老叟笑道:“是啊,况唐尺于晋尺亦有不同,我又怎知荀勖所用之尺是多长,如何换算?凭人事终究是不牢靠的。” 江朔问:“那如何才牢靠?” 湘儿对着棚屋努努嘴说:“吶,靠老天爷呀。” 江朔奇道:“怎地靠天?” 湘儿爷爷回道:“人间十二音律,对应上天二十四节气,周人以十一月为正月,十一月的节气‘冬至’便对应黄钟,此后每个节气为半音,二十四节气自冬至始至大寒止,共是十二个全音,十二个半音,其中单数月为阳为‘六律’,双数月为阴为‘六吕’,合在一起便是‘十二律吕’。十二律吕既然与天地之‘气’有关,那定音最准的便是‘气’,我用的便是周人‘候气之法’,取十二支竹管按‘三分损益法’裁成不同长度,管中塞满葭莩之灰,上以极薄的竹衣封口,仲冬之月埋入土中,只留管口与地面平齐,待到冬至之日,一阳初始,地气上升,最长的竹管最先受到地气的影响,便会喷出葭灰,那便是‘黄钟’之音了,此后每个月地气不断上升,每逢节气便有一个更短的管子喷出葭灰,便得一律,直到来年孟冬最短竹管喷灰得‘应钟’,那便是一套最准的十二律吕了。” 江朔听了咋舌道:“要一年才能定十二律吕,真磨人。” 湘儿爷爷听了惨笑一声,道:“一年如何能成?你还记得我说的么,唐尺与周尺并不相同,无人知晓周尺中的九寸在今时是多长,第一年我做了按唐尺九寸上下做了十几根竹子埋入地下,不想冬至时一根未曾喷出葭灰,第二年我把长度范围扩大,做了更多的竹管,结果仍然没有喷出,第三年仍未喷出,第四年、第五年我埋下了更多的竹管,却仍然然没有动静,我突然想到既然周之九寸与今日不同,那么周之管径三分也与今日之三分不同,我立刻按照长度换算了对应的管径,这次我发了狠心,日以继夜,做了不同长短、粗细的竹管上百管,悉数都埋入土中。” “那这次定是成功了。”江朔问道,湘儿爷爷摇头道:“冬至这天仍是没有一管喷出葭灰……”江朔惊叹道:“竟然这样难法,上百管压也该压中了……”湘儿爷爷道:“是啊,须知笛子既然是吹奏的,自然不可能太粗或者太细,也不可能太长,否则手指无法按到所有笛孔,我所做的每一管竹笛都是可以吹奏的,可说是包含了所有能吹奏的尺寸,然而仍然没有一管能喷出葭灰。” “难道这只是一则假的传言?”江朔此言甫一出口便知不对,他刚刚亲眼目睹了一个竹管喷出了葭灰。 湘儿爷爷道:“我当时也这样怀疑过,正在彼时,一管竹笛突然喷出了葭灰……”江朔瞪大了眼睛说:“难道是冬至日晚了?”爷爷摇头道:“不然,我自制日晷定的二十四节气,冬至日是日头最短的一日,决计不会搞错,喷出葭灰那一日,白昼明显比前几天要长了。” 他说着指了一下林中空地上的一个石制日晷,石盘上的刻线均匀地分成了二十四份,中央插着一条铜针,日晷居于空地中央,周围竹子尽都刈了无法遮挡,想必是准的,江朔略知历法,道:“那确是过了冬至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湘儿爷爷道:“我只想了几日便明白了,那是竹笛的尺寸还有微小的偏差,导致地气发动时间不在冬至日当天了,既是晚了那定是竹子短了,如此范围就缩小了,我只取上一管未喷的与这一管喷晚的竹笛中间的尺寸再做几管便可。但这次的尺寸只有细微的差别,我做的极是细致,先以黍子灌入喷灰的笛子中,量的一千一百八十粒,而上一管未喷之笛是一千二百一十粒,我便做了三十管,每管所容仅差一粒黍子,一年时间也只堪堪做成,这一次冬至日当天真的有一管喷出了葭灰,再以黍子测之,竟然恰是一千二百粒。” 江朔叹道:“天地造化如此,令人叹服。” 湘儿爷爷点头,道:“我还不放心此后三年各做了一管尺寸一模一样的竹笛埋入土中,三年都是在冬至日喷出葭灰,如此前后耗时九年之后,我终于确定了十二律吕的第一个音——‘黄钟’,而竹管长度按今日之尺寸计,竟然只有六寸九分三。” 江朔再次咋舌道:“没想到今尺与周尺竟然差这么多?” 湘儿爷爷道:“这本也在预料之中,毕竟初定十二律已是一千年前的事情啦。” 江朔道:“有了黄钟,后面的音应该好定许多了吧?” 湘儿爷爷道:“我原也是这般想,按三分损益法,第二个音‘大吕’应是周尺六寸四分四,由于只间隔一个月时间,我只来得及做了九管竹笛,然而第二个月——小雪节气时,却没有一个管子喷出灰来。” 江朔吃了一惊,道:“却是为何?”湘儿爷爷说:“当时我也不知,只知道肯定是有偏差,下个月按照三分损益法又做了六管‘太簇’,却也不成,此后我跳过第四个月的‘夹钟’,直接做了十八管第五个月的‘姑洗’,然而也是不成,至此我已经知道定是偏差太大,越往后越是无以校准。” 江朔问:“那可如何是好?” 湘儿爷爷瞪了他一眼说:“还能怎么办?只能还是用原来的笨办法,只能为来年做准备咯,我在这一年剩下的七个月又做了六十管,却仍然不成,来年我又做了一百管,这次终于对了,原来大吕比三分损益所得长度差了七分九。” 江朔道:“差了一寸都不到,这可太难了。” 湘儿爷爷嘿嘿一笑道:“按此比例,做出的太簇却又不灵了,原来每个律吕之间的偏差也是不均匀的。” 江朔啊的一声惊呼。湘儿爷爷笑道:“哪又有什么办法,我也不贪心,每年定一律,好在定了太簇之后,我便知道,实际律吕都比三分损益法所计算的长度要长一些,那便省了一半的力气了,如此又是十几年,最后一管‘应钟’喷出葭灰之际,相比三分损益法所载,已差了一寸二分三了,若非我这用这个笨办法,是无论如何猜不出来的。” 江朔问:“爷爷,那你最终定下十二律用了多少年呢?” 听此一问,湘儿爷爷捻须哈哈大笑起来:“前前后后,算起来有二十五秋啦。” 江朔心想二十五年比他的年齿还要翻了一倍,不禁打从心里钦佩老人的毅力,看向湘儿下拜道:“你爷爷可太厉害了。” 湘儿道:“你随我来。” 三人一同出了竹林,原来在竹林里转了一大圈,此处已复临湖边了,竹林和湖水之间有一小片砂石滩,临水建了一个小竹楼,竹楼外插着一排竹管圈成的围墙,这围墙甚是低矮,又参差高低不齐,竹管紧密的插在一起,围出好大一个圈,长的不过九寸,矮的将将四寸,细看管上还都钻了吹孔。 江朔吃惊道:“这便是那些废掉的律管,这么许多啊。” 老人笑道:“连着竹屋也是取竹制笛所剩废料做的,蔡邕是拆檐取竹为笛,我呢是反其道而行之,制笛顺便造了个小楼……你看到这篱笆墙,还只是前二十年的笛管,后五年的笛管都叫湘儿烧爆竹玩了。” 江朔在看那些竹管,确实都是色泽枯黄,显然有些年头了。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问道:“那既然已经定下来十二律吕,怎地还有管子喷灰?难道今日是最后一管?” 湘儿爷爷道:“那倒不是,我用了二十几个寒暑测得的律吕,不得复核验证一下吗?我按所定尺寸做了十二管律笛,一齐埋入土中,用以验证,也算是做个备份。此前三管都按时喷出了,今日是初夏‘小满’节气,六吕之三‘中吕’也顺利喷出了。” 江朔道:“爷爷二十五年磨一剑,委实叫人倾佩,愿爷爷今年顺遂,得证十二律。”言毕一揖到地。 湘儿爷爷笑道:“小鬼头到懂礼数,这点就比我家孙女强。” 湘儿扁嘴道:“他呀,就会学些大人们假惺惺的虚礼,无聊得很。” 祖孙三人正说笑间,忽听的湖面上传来飘渺的笛声。 此刻日已西斜,霞光泄在湖面上晃人二目,江朔眯起眼,拢着目光向着笛声传来的方向望去,遥遥看到北面一叶轻舟极快地破浪而来,船头立着一人,似在吹奏笛管。江朔不识笛曲,只觉得那曲子苍凉遒劲,虽然隔得甚远,但觉那笛音似穿云破浪而来,将每一个音传入耳中。 船显然不是朝着他们来的,并不接近湖岸,在湖中划出一条长长的水线,从他们面前远远地掠过,湘儿道:“看样子是向着山庄方向去了。” 爷爷方才伫立湖畔听得甚是仔细,这会儿回过神来说:“走,看看去。” 第23章,鉴湖云池 湘儿爷爷住处无马,三人便骑那两匹果下马往回走,湘儿和江朔共骑,爷爷独骑一匹,这果下马虽小,脚力却与大马相当,各自驮了一个成年男子和两个孩子也不觉吃力,湘儿爷爷骑马在前面引路,湘儿和江朔骑马在后跟随,不一会儿便出了竹林,踏过小溪,将马归还给马厩的小厮,只是不见了铁叔。 三人穿过马场,进入山庄,湘儿爷爷道:“定是去了云池。” 江朔不知道“云池”是什么所在,只顾跟着爷爷和湘儿走,一会儿到了山庄中间第三进院子的东面,江朔记得此处带花园的会客厅。湘儿爷孙二人进了院子却不入大厅,径直穿过小花园,原来东墙上还有一道角门,穿过角门但见竟是一大片廊榭三面环绕,只是中间却不是地面,换做了一片水面。 水池南边是一片竹木扎成的长墙插在水中,中间留了一道水门,正对着的北面是一个座高台,四颗圆柱挑着一个大屋檐,檐下挂着一块古朴的匾额,刻着二个篆字,江朔识得是“云池”。东西两侧是水榭长廊,此刻两侧岸边系满了小舟,廊下或坐或站竟然挤满了人,细看人群,僧道儒俗、高矮胖瘦各色人等不一而足。 江朔和湘儿说:“这里倒似个年规戏的大水台。” 湘儿扑哧一笑道:“还真有点像,不过人家是台上演,水上看戏,此刻却是台下演,台上看……” 江朔向水面望去,果见方才所见的小舟泊在水中央,小舟无蓬,内里正襟危坐着一人,也不见船夫,不知船是如何行进的。但见那人头戴长翅软僕头,一身宽袖红袍,红袍质地非绸即缎,做工也考究,显得甚是华丽,袍服宽大,露出内里素白中衣的领衿。那人年岁不大,长得面相清秀,淡淡的胡须将他的脸型衬托得刚刚好,他长袖一振,双掌交叠向前平推行了一个古礼,江朔看来但觉飘逸潇洒,举手投足间甚是风流。 两小顺着他施礼的方向望去,见对面高台上坐着两人,左手一人也是一身宽大红袍,与舟上之人的红袍质地相似,只是他的袍上绣了一只仙鹤,那仙鹤的绣工极好,一身白羽在如火红袍的衬托下烁烁发光,宛如振翅欲飞,他留着三绺墨髯,看起来比舟上之人年纪大些,但神采飞扬也可算得是美男子,他身后站着一众侍者,也皆着红袍,但质地只是普通布帛,也无装饰点缀。 右手那人江朔却认的,乃当日江上中央小舟上的老夫子,他今日仍是一身青布长袍,如古代文士般的峨冠博带,江朔今次近观夫子,老人形容枯槁,身形极瘦,须发已然花白,这副尊容到似投汨罗江前的屈原。 江朔再向东侧水榭看去,为首身着大氅,摇着羽扇之人正是习习山庄的主人,他坐在右手主位,看来台上两人都是主宾贵客。在主人身边还坐着一位全身素白的夫人,头上戴一顶帏帽,帷幔长大,将整个身姿都遮挡起来,看不出身材、年龄。 往主人下垂首看,竟是那日“渔夫”、“耕夫”、“樵夫”。 “渔夫”那日前来交涉,自称“张鱼儿”当是化名,“耕夫”便是养马的“铁叔”,“樵夫”那日人称“陈兄弟”,不晓得是“陈”还是“程”亦或是“成”。这三人穿着均不似那日般奇异,都戴着无翅僕头,着窄袖圆领的衫子,只是服色各异,背后各站着一拨江湖人士。再往下看还有两拨人,各有头领,就都不认得了。 这时主人也看到两小,便向他们招手,湘儿吐吐舌头,拽着江朔从后面绕过高台,走到他爹身边,江朔回头看时却不见了湘儿爷爷,老人便如日间在竹林中悄然出现一样的,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遁去了。他扽了一下湘儿的袖子道:“你爷爷不见啦。” 湘儿却见怪不怪道:“他老人家不喜欢热闹,不晓得藏到哪里去了,不用管他。” 说着话两人已走到主人背后,湘儿叫了一声:“耶耶”,又转向那夫人道:“阿娘。” 江朔心道:“原来湘儿的母亲还健在,湘儿上次提起她阿娘的时候怪怪的,却是我误会了。” 那位夫人只是微微点点头,主人也不回头,背着身子拿手一指,二小便在他身后齐齐坐下了。此时江朔再看对面西侧水榭,打头是一道、一僧两派人马,再往下看具是各色江湖人等,他一个都不识得。 两小甫一坐定,便听那红袍老者开口道:“李生一路过来舟车劳顿,辛苦了。” 红袍年轻人朗声道:“謩自雒阳来,从商洛码头泛舟顺汉水而下到不甚辛苦,鹤先生自邺城来,走陆路可比我辛苦多咯。” 那红袍老者微微一笑道:“你我就不必互相客套啦,来,见过如象先生。” 说着抬手向身侧一让,年轻人叉手道:“久闻如象先生大名,今謩何幸,得见尊颜。” 那老夫子也是微微一笑,欠身拱手回礼道:“李生过谦了,今番大事还要仰仗各位梨园大师全力相助。” 红袍年轻人笑道:“梨园弟子不善言辞酬答,今日謩便为各位吹奏一曲,以助今日之雅兴。” 山庄主人这时开口道:“李郎名动天下,圣人钦点笛乐第一部,今日是我等有幸了。” 年轻人转向主人叉手道:“謩早闻如亮先生营造之功,有鬼神之妙,今日得见习习山庄之景致,知世人所言不虚也。” 主人亦叉手还礼,湘儿却悄声道:“原来是个吹笛子的,这么大作派,我就不信这世上吹笛子还有胜过我爷爷的……”主人回过头瞥了她一眼,湘儿吓得吐了吐舌头,不敢多说了。 年轻人从袖中抽出一管笛子来,江朔远远看见那笛子黑紫之色,看着非金非木,不知是何材质。年轻人持笛再拜,道:“请开水门。” 樵夫奇道:“这却是为何?” 年轻人道:“謩尝吹笛于龙池中央,然龙池广有里许,此处内湖,水面狭促,怕起了波澜,惊扰各位。” 樵夫听了个蒙瞪转向,转头问渔夫:“他说的什么意思?” 渔夫道:“人家说咱这片内湖水域太小,施展不开咧。” 樵夫道:“又不是练武,还要拉开场子呀?” 渔夫却不再与他拌嘴,撮唇打了个呼哨,片刻竹墙上来了几个青衣汉子,原来这竹墙如同小城墙般有丈许宽,可容人站立走动,几个汉子拉动墙上机关,打开了水门。 红袍年轻人躬身再施一礼,拿袖子轻轻拂了一下笛子,便吹奏起来,说也奇怪,笛音一起,方才还平静无波的水面仿佛忽然有风拂过,小舟竟动了起来,一会儿便出了水门,可他虽然行远,笛声却依然清晰如在耳畔一般。随着笛曲一叠一叠地展开,小舟渐行渐远,船行得越远笛音却越发的激越高亢,众人此刻皆面露惊异的神色,只是碍于身份不好意思起身去看,其实这位李生在长安龙池、曲江池如此吹奏之时,妇孺人等早就追着小舟满湖岸的跑了。 江朔和湘儿却是小孩,终于按耐不住,穿过长廊中众人,登上竹墙去看,却见大湖之上澄波万顷,夕阳余晖之下水波闪动仿佛随着笛音在跃动一般。李生所乘之舟逐渐移于湖心,笛音也愈发的嘹亮,夕阳仿佛也加快了西坠之势,天光已然暗淡了许多,湖面上起了薄雾,着薄雾却如云般游走,便似拖曳着长裙的飞天神女在湖上舞动。忽地笛音急促起来,一叠紧似一叠,一叠高过一叠,湖面也由微风而劲风,由微波荡漾而波澜陡起。 李生在这一片云水间的澜涛中已不知所踪,此刻天地间昏曀齐开,水木森然,仿佛如有鬼神之来,两个孩子站在竹墙之上竟忽然生出了恐怖之感,江朔感觉到湖面上有千军万马要杀将过来,仔细辨别仿佛已听到冲锋战马在喷着响鼻,又似士兵兵器撞击甲叶的摩擦声汇聚成的洪流。水门近处的薄暮忽被割开,湘儿竟吓得一屁股跌坐下去,若非江朔急忙拉住她只怕要跌倒水里去了,江朔知方才湘儿所感与己相通,然而破暮而出的却只是李生一人一舟而已,原来是不知不觉间他已驾舟折返了。 小舟穿过水门之后便缓缓减速,笛音也慢慢低沉、舒缓起来,让人不禁有了悲凉之感,终于小舟复又回到正对高台的内湖中心再不移动,笛声也不知于何时已经终了,水门重新缓缓关闭,只有舟下缓缓生出的涟漪慢慢漾开,轻轻叩击着高台与水榭下的柱础。 江朔和湘儿方才便岸上随着小舟奔跑回来,此刻也回到主人身后,曲中之后,在坐众人竟都不言语,如此沉默了片刻,老夫子同那位“如象先生”击节赞叹道:“李生鬼神之技,钧天之乐怕也不如也。”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一起鼓掌赞叹。 第24章,独孤辨竹 那樵夫道:“我滴个乖乖,这笛子吹的,仿佛有千万人齐奏,这玩意儿比变戏法有意思啊。” 渔夫赶紧捅了他一下,道:“莫要失仪。” 就在众人交口称赞之际,江朔忽听到一声叹息声,他转头问湘儿:“我觉得那人吹得很好,怎么爷爷要叹气呢?” 湘儿奇道:“什么叹气?” 原来这一声叹息极是轻微,寻常人难以听到,但那红袍青年似乎也听见了,向空抱拳作揖,朗声道:“不知是哪位前辈发出此叹?还请现身当面请教。” 众人大多没听到叹息声,闻言都吃了一惊,整个鉴湖为之一静,红袍青年抱拳再做一揖道:“在下长安李謩,真心讨教,还请前辈现身。” 李謩对自己的技艺极有自信,尤其是这一曲《凉州》,每当吹奏听者无不拜服,从未有人挑出一音之错,今日竟然有人闻曲后叹息,他便非要请那人现身,说是请教,实有一辩究竟之意。 又等了片刻仍是无人回应,李謩还待要做第三揖,忽听廊下人言:“阁下倒也堪称妙手……” 江朔吃了一惊,一回头却见香儿爷爷正站在他身后,他现在耳音极好,便是一片树叶落在隔壁庭院都能听见,湘儿爷爷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在背后,他竟然一无所感。 老爷子背着手,一副气定神闲的派头,仿佛他一直站在这儿一样。前面坐着的山庄主人夫妇忙起身向老人拜道:“阿爷,请前边落座。”老人只是摆摆手,却仍站着不动,夫妇二人当下也不敢落座,便都垂手恭立在老人身后。 众人皆屏息等待下文,却不料老人就这么背着手站在那里,不再说话了。 李謩等了片刻不见老人有下文,便再拜道:“既称妙手,老丈又何以叹气?” 老人扬着头不置一词,只是抬着头似在望月。 李謩又等了片刻,有些不悦了,道:“老丈何以如此轻慢?难道老丈以謩鄙陋,不屑指教一二吗?”他言语中已有了些许怒气,但听山庄主人称老人为“阿爷”,因此强忍怒气没有翻脸。 那樵夫喊道:“李老弟莫要动气,我看老爷子未必会吹笛。” 湘儿爷爷瞪了他一眼道:“你怎知我不会?” 樵夫转过头来,两眼一瞪,两手一拍道:“会,老爷子你要是真会,倒是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啊,在这儿撅着却是何意啊?……啊呀,你老戳我干嘛……” 樵夫说话粗鄙不堪,渔夫忍不住又杵了他一下。 李謩也不管他们斗嘴,只对着老人说话:“今日务请老丈赐教。” 湘儿爷爷这才捻须缓道:“非是轻慢,我是在想你方才错在哪里了?” 樵夫哈哈大笑道:“奇也,怪哉!这还有现想的?老爷子你是现编吧?” 老人道:“当然要想,他吹奏之时,我又没有拿着曲谱逐一核对,然而笛音中有不协之处是一定的,只是我想不起来了……” 李謩闻言,有些不耐烦地道:“謩请为老丈再吹一遍,请老丈指点。” 老人道:“从头到尾吹一遍劳神费力,那到也不必,我现在有些想起来了,请试吹第十三叠。” 李謩也不多言,捧笛再吹,这次小舟再未移动,然他只一吹笛,众人便觉如有神鬼临湖一般,神秘的氛围在湖上弥漫开来,这十三叠甚短,一会儿便完了。 老人道:“便是此处……”众人中可不都是樵夫这样对音律一窍不通的人,如象先生、山庄主人都是个中高手,那位“鹤先生”更是当世大家。但众人都没有听出这一叠有何不协之音,只是望向老人待他解释。 老人见无人响应,都看着他,问山庄主人:“葛儿也未听出么?”那主人本极有威严,但在老人面前却谦恭得很,叉手躬身道:“儿愚钝。” 老人哼了一声道:“这些年没有一点进步。”又道:“罢了罢了,你本志不在此,我独孤家的音律之学是传不下去了。” 山庄主人唯唯称是,江朔暗想:“原来老人姓独孤,那么湘儿自然也是姓独孤的,这个姓倒是少见。” 李謩见老人絮絮叨叨只顾教子,忍不住朗声道:“还请老丈指教错在何处?” 老者这才转向他道:“阁下音律不纯,声调杂有夷律却不自知,这第十三叠误入水调,应该是龟兹乐师常犯的错误。” 李謩闻言,立改此前倨傲的神情,恭敬地说道:“家师正是龟兹人,李某顽蒙,音律有误竟不自知,还请老丈教我。”他醉心音律,容不得自己音律上有一点差池,此刻真心向老人请教,至于此举有损自己“笛乐第一部”之名,倒是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湘儿爷爷一飘身跃上李謩的船头,这船离岸数丈远,老人一跃上船显得毫不费力,江朔看他的身手比那日江上渔夫的身手只怕要好得多,两岸多是江湖豪客,见他露这一手一齐叫起好来。老人却毫不在意,向李謩一伸手道:“拿来。” 两人具是音痴,对老人看似无礼的举动李謩也不以为意,忙从怀里掏出一管笛子,道:“李某自用之物不敢给老丈使用,此笛虽随身携带,但从未用过,请老丈不要嫌弃。” 湘儿爷爷接过来看了一眼,随手扔在船上,道:“这个不行,此竹名苦慈,只能编编篮子,不堪大用,请换之。” 李謩赶紧又从怀里掏出一管递给老人,这次老人直接把笛子扔进湖里,道:“此乃邛竹,只能做做手杖,请换之。” 如此再三,李謩也不生气,反而愈加恭敬,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老人道:“此乃友人所赠,尚未打开,老丈看看可入法眼吗?” 老人这次没有扔到湖里,却扔回李謩怀里,道:“此乃梅青,寻常小曲也能吹奏一二,却不堪凉州之才,请换之。” 李謩身上已无它笛,只得掏出手巾将原先自己吹奏所用的笛子仔细擦拭了,递给老人道:“此笛乃謩自用,还请老丈不要嫌弃。” 老人倒是不以为意,他接过那管黑紫色的笛子,在手掂量掂量道:“此乃紫竹,可惜砍伐的时间不对,本该做箫却误做了笛,若用来吹奏凉州曲,入破时必裂,李生你不会舍不得吧?” 李謩赶紧下拜道:“不敢,不敢。” 老人点点头,道:“那我便也从十三叠开始,只是无法完成全曲咯。”说罢也不待李謩回答自顾自吹奏起来。 老人双唇甫一沾笛,只第一个音便如一箭穿云,众人无论是否通音律,都觉湖面上云开雾散,不同于此前李謩吹奏时的笛音似在天地间游走,老人第一个音开始就如云追月,一个音赶着一个音,层层叠叠、滔滔不绝,直听的举座震栗。如果说李謩方才所吹奏的《凉州》给人感觉是千万人一齐吹奏,气势虽宏但终究是乐器,那么独孤老人所吹的笛曲则让人感觉有真有千军万马一起呼啸奔腾而来,众人所闻似非音律而是战场上的厮杀之声了。 恍惚间,笛音忽然骤停,老人问李謩道:“十三叠便错在此处,你晓得了么?” 再看李謩伏在船上哪敢言语。老人不理他继续吹奏下去,不多时听得“咔剌”一声,老人手中笛管果然从中裂开,正是笛音入破之时。樵夫砸砸嘴道:“哎,可惜了,没听完全曲。” 在座众人心中都是如此想法,倒都有点感谢这位粗鄙之人说出了大家的心声。 李謩拜伏在船上,浑身战栗,良久后方道:“老丈神人也,今日得闻神技,謩死不憾已,不敢请教老丈尊名。” 老人将破碎的笛子随手一掷,拍拍手道:“某久处田野,人称独孤丈,名不足与闻也。” 言毕飘身上岸,回到湘儿和江朔身边,湘儿对着老人翘起大拇指,挤着眼睛说:“爷爷,你太厉害了。” 老人一改此前严肃的表情,也笑嘻嘻地对她挤挤眼睛。 李謩起身转向高台道:“謩今日方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只得遇独孤丈一节,这次来江南便是不虚此行了。” 台上鹤先生道:“李生啊,你天赋极好,就是有点太傲气了,今日正好打磨打磨的心性。” 李謩再拜道:“鹤先生指教的是。” 如象先生也开口安慰道:“独孤丈乃方外高人,似仙而非人,李生也不必过份自谦。” 江朔忽听的有数人的脚步声响,他对湘儿道:“又有人来了。” 湘儿摇头道:“我怎么没听到,许是庄里苍头吧?” 江朔仔细听了一下,对湘儿道:“共是十八人,听脚步声不像是山庄的苍头。” 湘儿不知江朔现在耳音极佳,四下张望了一番,笑道:“吹牛,这里这么多人,你能听到外面有人进来就已经不太可能了,还能听出脚步声的不同呀?你倒说说苍头和别人的脚步声有何不同?” 江朔道:“苍头走起路来都是小步慢走,这十八人却是大步疾走,前面六人步态各不相同,后面十二人似是军士,步伐齐整得很……来了,就在院墙外。” 话音刚落,便听到有人朗声道:“一曲《凉州》天地间昏曀齐开,犹如天上之曲,长安李謩笛部天下第一果然名不虚传……” 第25章,平卢来客 湘儿顺着声音望去果然见院门口闪进一众人,她仔细数了一遍,确是十八人,湘儿大惊道:“真是十八人,你怎么听出来的?快教我。” 江朔搔搔头道:“我自醒来之后耳音就极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噫……没劲……”两小说话稍微大声,山庄主人便回过头来望他们一眼,湘儿吐吐舌头把后半句话硬生生咽回去了。 这群人分成前后两拨,后排十二人都是一样的打扮似是随护小厮,打头的六人却衣着不尽相同,为首一人白色长衫外披着一件蓝色的半袖,头戴软布幞头,年轻书生做派,还算正常,身后诸人则皆是奇装异服,似非中原人士。先前出声之人便是这年轻书生,他朗声续道:“在下景城严庄,今日得闻天下笛部第一的笛曲,何其幸也。” 此刻李謩已操舟靠岸,听严庄所言,急忙摇手道:“适才之曲非謩所奏,乃是这位……”说话间向江朔这边一指,却只见湘儿、江朔两个童儿,哪有什么独孤丈,李謩一时恍惚心道莫非此前所见乃是仙人?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 严庄却成竹在胸,向空虚比行了一礼道:“原来是独孤前辈所奏,今日得闻隐世高人之音,庄虽行千里至此,但觉不虚此行矣。” 湘儿“咦”了一声,指着李謩道:“他还没说是谁所奏,你怎知吹奏之人姓独孤呢?” 严庄哈哈一笑,道:“长安李謩人称‘笛部第一’,那可不是浪得虚名,如果说世上还有能让他佩服之人,那想必只有隐居越州鉴湖的独孤前辈了。” 江朔转头问湘儿:“这里是越州鉴湖?你怎和我……” 湘儿转过来指着他道:“哎,是你说的岳州洞庭,可不是我。” 江朔搔头道:“那你也没反驳我呀……” 湘儿向他挤挤眼睛道:“那日你说得这么头头是道,我怎好打断你?” 江朔尴尬地又搔了搔头,恨不得拿脚趾抠个洞钻进去。 却听台上皂袍老夫子开口道:“不知范阳的朋友不远千里来越州有何贵干?” 樵夫悄声问渔夫:“那人自称景城严庄,景城在河北道,老爷子是老糊涂了么?怎说他是范阳来的?” 渔夫道:“你看他身后的几人……” 江朔随着樵夫一起向严庄身后看去,他身边那五人中,打头的一少一长两人皆着锦缎料子的开襟窄袖长衫,领口缀饰着皮毛,脚蹬皮靴,腰系革带,都悬着横刀,一副东北边地胡人贵族少爷、管家的打扮。下垂手是两个成年壮汉,穿着灰布左衽短衫,蹬着短靴,系着牛皮大带,腰间挂着鞞靫箭袋,怀里抱着弯刀,两人虽都包着缠头,但布下扁塌塌的,后面露出披散的长发,看来都是髡发,自也不是汉人。最末一人穿着皂色窄袖短打衣衫做汉人打扮,但显然也非唐人,只因此人生的甚矮,看样貌也有三十岁开外了,身高却比江朔高不了多少,此人怀里抱着一把长剑,剑长足有五尺,他身材矮小,若挂在腰间只怕剑鼻就要拖到地上了,只能双手抱在胸前,剑鞘杵地仿佛拐杖一般,剑首饰着一个雕花的金环,看来似是一把“千牛刀”,不过皇家仪刀怎么会到了这个夷人手里就不得而知了。 再看他们身后的随从,面目来看也是胡儿,均着黑皮快靴,灰布短衫,刹着宽大的布绦内插一把弯刀,外罩半袖褂子,半袖的对襟和袖口均缝了毛皮翻口,又各背负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不晓得装着什么事物。这十二人仿佛是猎户打扮,但身材如刀削得般整齐,穿着打扮均一般无二,虽然身着便装,但让人一望而知是行伍出身。 樵夫看了看,问渔夫:“是东胡。” 渔夫点点头道:“河北道可没这么多东胡,应是范阳来的。” 两人交头接耳之际,但见严庄一拱手道:“如象先生好眼力,在下乃是平卢节度使麾下孔目,原是隶属范阳的。” 樵夫又奇道:“天下何时有了个平卢节度使?” 渔夫笑着摇摇头,也不转头,道:“昂兄,你有所不知,这平卢节度使也是新置的,节度使么便是原来的平卢兵马使安禄山。” 樵夫啐了一口道:“原来是轧荦山这厮。” 渔夫嘿嘿笑道:“昂兄,你又有所不知,这轧荦山是突厥斗战神,可不是骂人的话。” 樵夫又啐了一口道:“我最恨你这等卖酸,骂人都骂不痛快。” 严庄转头向铁叔道:“阁下是铁勒人吧?闻说铁勒人善牧马,多在西军为骑将,阁下与身后仆从衣着正是铁勒骑士的着装。” 铁叔不善掩饰,听严庄说中,也不隐瞒,叉手施礼道:“正是,在下铁勒仆骨部怀恩。” 严庄闻言夸张的“啊呀呀”一声喊,甚是恭敬地叉手道:“原来是金微州都督,失敬,失敬。” 樵夫接口道:“严生倒是客气,某乃程昂是也,你也失敬失敬我。” 樵夫虽然言语粗鲁,严庄却不以为忤,笑着行礼道:“原来是开国卢国公之后,程昂兄,失敬,失敬。” 卢国公说的是大唐开国功臣,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的程知节,严庄称程昂为卢国公后人,那是抬高了他的郡望,老程听了不禁面有得色,道:“是了,是了,都说俺老程生的魁伟,颇有乃祖风范。” 江朔这才知道樵夫姓“程”,他对湘儿道:“原来这位程老哥竟是国公之后,这严庄看着不甚年长,如此博闻强记,好生了得。” 湘儿翻翻白眼道:“听他吹……” 原来程昂早年只是京兆万年县的一个混混,辗转流落江南,其后机缘巧合练了一身好武艺,在江湖上做了个头目,却怎能是国公之后?只是严庄信口开河吹捧他而已。 见身边两人均报了名号,渔夫也只得抱拳道:“在下魏州南霁云,人称南八是也。”他未行叉手礼,只是抱拳行了个江湖礼。 江朔心想:他当日自报“张鱼儿”果然是个假名。 严庄也抱拳道:“南兄原是我幽燕豪杰之士,却如何在江南行舟?不若不随我投效平卢军,平卢新置,正缺兄台这样的人才。” 南霁云嘿然一笑,不置可否,那“如象先生”道:“严生可否先介绍一下诸位来客?此番所谓何来?” 严庄拿手紧拍额头,道:“是庄疏忽了,恕罪恕罪。”转身躬身拿手一比道:“这位公子是安中丞次子安庆绪公子。” 安禄山在朝为代理御史中丞,严庄以朝官相称,看来是深谙官场之道,来人竟是安禄山二公子,众人也都吃了一惊。严庄依次指着身后众人道:“这位长者是节度使幕下大将,也是安二公子的师傅,尹子奇尹前辈,这一对兄弟是节度使麾下奚人战将,名唤何万岁与何千年,最后这位是倭国人……” 那矮子忽然打断道:“诸君,在下是日本人。”他向四方团团一拜,解释道:“咸亨元年,则天皇后钦定改‘和国’为‘日本’。吾乃日本国遣唐使,井上忌寸真成。” “和”、“倭”两字在日本均念“邪马台”,此人恶“倭”名,因此自称“和国”。 程昂闻言忍不住又要点评一番:“这两个奚人的名字口气也忒大了,一个万岁,一个千年,这是要成精啊……” 南霁云随口接道:“万岁之名也不算奇怪,隋朝不还有个著名的‘敦煌戍卒’史万岁么?” 程昂道:“可惜这两位姓何,‘何’万岁、‘何’千年,看来对寿活万岁千年也不是很有信心。还有这个倭人,名字忒也得长了……” 许是听到他二人所言,那日本人道:“吾姓井上忌寸,忌寸者日本国八色之姓也,依中华之姓,诸君可呼某为井真成。”言毕又抱着长剑向诸人行礼,此人说话半文不白,佶屈聱牙,偏又礼数周到,更兼此人生的矮短,便如个大号的猢狲在看人学样,众人看了都甚觉滑稽,只是碍于礼仪不敢笑出声来。 井真成突然意识到自己打断了严庄说话,急忙向他连连鞠躬道:“严生,狗门拿塞……吾意……非常抱歉,你请,你请。” 严庄倒也不以为意,转向如象先生拱手道:“我等皆自平卢来,这位日本井郎恰好也要拜访如象先生,因此我等结伴而来。” 又向安庆绪道:“台上如象先生与长安教坊的鹤先生你自知晓,这厢是山庄主人葛先生讳如亮,葛庄主文武双全,不仅继承了独孤家的手艺,更是营造圣手,这习习山庄便是出自葛庄主的妙手,以下诸位也均是西军及五湖的各路豪杰,快来见礼。” 安庆绪也不挪位子,站在严庄身后团团一拜算是给众人行礼了,神色却甚是倨傲,显然未把众豪杰放在眼里。 江朔却心道:湘儿爷爷姓独孤,怎么他阿爷姓葛,不知湘儿姓独孤还是姓葛。 如象先生却不与严庄纠缠,单刀直入道:“严生,东军诸位所谓何来?” 严庄向台上拱手道:“平卢镇新置,面临奚、契丹诸部的威胁,安将军命我等游历天下,广交朋友、广揽人才,听闻今日庄里有大喜事,我等是特来贺喜的。” 程昂闻言立刻大摇其头,环眼一翻,问道:“喜从何来?我等怎地不自知?” 第26章,东仓鼓乐 听程昂浑赖,严庄仍是笑嘻嘻地道:“那程兄说说,今日五湖群豪集聚,与西军、梨园共聚此地所为何来?总不会是为了游山玩水吧?” 程昂道:“着啊,便是游山玩水,越州风景名胜可真不少,俺老程特地前来赏玩也不足为怪啊……” 如象先生一挥手止住程昂,道:“程世侄,汉水之役闹得动静太大,绿林道上的朋友多有耳闻,看来东军的朋友们也得到了消息,再要装傻充愣可就显得小器了。” 程昂对别人嬉笑怒骂混不在乎,只对李邕却极恭敬,听李邕这么说忙叉手行礼道:“如象先生教训的是,是小侄孟浪了。” 如象先生又转向葛如亮道:“东军诸位不远千里而来,看来已知实情,再做遮掩也是无益,既然来了,就请他们也一起吧。” 葛如亮向如象先生拱手道:“但听如象先生吩咐,只是鹤先生这边的雷师未到,不如请诸位在山庄歇息一晚,待着几日等雷师到了,再召开大会如何?” 此时确也晚了,庄中苍头已经掌起了火把,将小小的一方云池照得通明,众人也都点头称是,葛如亮正要安排苍头带众人去下处歇息,严庄背后的那个年轻公子安庆绪突然道:“严先生,今晚就要看到,免得多待几日生了变化。” 他虽对着严庄说话,但声调甚高,显然是说给葛如亮听的,在场的众人闻言均面露怒色,葛如亮哼了一声道:“在此江湖之地,如象先生一诺千金,令出如山,如何有变?” 严庄赶紧抱拳道:“葛庄主息怒,安公子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听闻五湖的朋友得了此宝,我等自平卢出发,旬月间跋涉四千里而来,才终于赶上盛会,此刻与宝物近在咫尺,未免有些急于一观,还请庄主见谅。” 他此前说是路过恰闻有喜事,现在又说听说此地得了宝物才从平卢赶来,看来严庄所言也是不尽不实,实不知平卢众人此行打的什么算盘。 红袍老者也出声劝道:“葛生不必动怒,想来这位安二郎也是少年心性,等不及要看稀罕物件,也情有可原,其实老夫与李生也是耐不住性子想要今日一观才好呢,只是正主还未到……” 江朔忽道:“到了。” 湘儿转过头来瞪了他一眼,刚要说话,却听到半空中响了一个霹雷,此时天晴气朗,一片云也没有,这雷声来的突然,湘儿毫无准备,吓得一捂耳朵,在场群豪也皆是一惊,但见月上树梢,夜空澄明,如何会有雷声?随后又是“咚”、“咚”数声,众人这才听出原来并非雷声,而是鼓声,紧接着一阵密集的鼓点响起,一时不知有多少面鼓一起敲响,如千军万马冲阵叩关一般,程昂惊道:“甚鸟贼来围攻山庄了?”反手就要抄家伙,东廊下一阵仓啷之声,不少定力差的已经将兵器出鞘,握在手上了。 鹤先生笑着止住程昂道:“程郎勿惊,是雷师到了,快开水门。” 南霁云忙指挥山庄苍头重新打开水门。此时日尽月升,正是湖面雾气浓重之时,随着水门开放,湖雾源源涌入,真如“云池”一般,但也一时看不真切来了多少人,只听得云雾中有无数鼓点隐隐传来,然而水门并不宽大,如何能有如此之多的鼓手涌入?众人正在惊疑不定之际,忽然又是一声巨响,雾气如同有形有质的薄布被扯开,显露出一面大鼓,这鼓极其巨大,其径六尺有余,其厚不下三尺,大鼓前站着一个高大的红袍人,剃了光头似是僧人,那人生的甚是粗壮,胸口十字交叉系着一条白色麻绳,将红袍的衣袖和袍角都卷起来掖在绳结内,露出一双臂膀筋肉虬结极是强壮,裤脚也高高挽起,露出一双光脚踩在水里。 大鼓四角各立了四面小鼓,说是小鼓,也有二三尺直径。每个鼓前也是各站了一红袍人,都剃了光头,如中央那人一般的打扮,高挽着裤脚,只是四人手里各持一条竹篙似在撑船,但奇怪的是这五人脚下并无船只,五人似是站在湖面上,踏水而来。 程昂道:“乖乖不得了,这五人踏浪而来,莫不是真的雷神降世了。” 南霁云却向他们脚下一指道:“程兄看仔细了。” 原来五人脚下是一面大竹排,大鼓颇为吃重,将竹排整个压在水下,众红袍人的脚都浸没在水中,此刻天色暗沉,不仔细看还道是行走在水面之上。此时虽是初夏,但夜里湖水仍是极凉,但那红袍僧不以为意,手操两个巨大的鼓槌正在打鼓,鼓声隆隆,原来刚才的惊天动地之声只有他一人打鼓而已。 进到云池中央,四角四人把手里竹篙向水中一插,也从怀里掏出鼓槌,各自打起鼓来,中央那人缓缓抡动鼓槌,如同战马蓄势待发,战场气氛一触即发,那人每次挥动鼓槌都比前一次略快一些,初时众人尚不觉知,但不肖片刻,大鼓之声已绵密连成一片,小鼓也一齐加速,那是战马已经加速冲刺了,忽然大鼓一声巨响,仿佛双方战马撞在了一起,一大四小五面鼓不再齐整,而是各自成律,如千军万马般捉对厮杀了。不一会儿鼓声逐渐小了,似乎是双方骑兵慢慢拉开了距离,又是一阵整齐的鼓点响起,骑兵又重新开始列阵,鼓声渐隆,骑兵又开始冲刺,又轰的一声撞在一起,如此再三,厮杀之声终于稀疏直至没声,同时整齐、欢庆的鼓点响起,如同获胜凯旋之音。 一片热闹之中,大鼓又是轰的一声巨响,竟而将绑扎竹排的绳索震断,竹排随即分崩离析,四角四人各持小鼓翩然跃向两岸,但他们功力远不如湘儿爷爷,均用竹篙在湖面上撑了一下方才上岸,中间那红袍僧却颇具轻功,只见他一手托着巨鼓,一手捏着一双鼓槌,向前跃出,双脚只在水面上借力点了两下,便跃上高台,他将巨鼓随手一放,向着鹤先生便拜。 竹排散开浮在湖面上,碎开的竹片缓缓漂浮在湖面上,望着如同战场废墟,一时间万籁俱寂,方才的厮杀与欢庆仿佛一场远古的梦境而已。 鹤先生喜道:“雷师之技越发的精纯了,快快请起,江湖群豪都在等你呢。” 那“雷师”鼓响之前并无征兆,众人都屏息凝神听鹤先生说话,多未察觉水门之外有人来,江朔说话声音虽然轻,却有不少人听到他说“到了”两字,都不禁暗暗称奇,对面西廊下一僧一道更是武学大宗师,二人都心下暗忖这童儿小小年纪,内力竟已深湛如斯了么? 红袍僧起身抱拳道:“多谢鹤先生。”转身向老夫子行礼道:“雷清藏见过如象先生。” 如象先生回礼道:“雷师不愧为鼓部第一,久闻雷师大名,今日得闻神技,幸甚。” 雷清藏道一声谬赞,又回过身向东西两廊下的群豪抱拳团团拱手道:“诸位请了,清藏来迟还望海涵。” 群豪多有知道雷清藏大名的,台下立时响起一片喝起彩声。 严庄开口吟道:“‘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东仓鼓乐雷师果然名不虚传,一阙秦王破阵乐,虽只五人却犹如千军万马,鼓乐竟有如此气势磅礴,庄等何幸,一日得以两闻天籁。” 雷清藏并不识得严庄,听他称赞,左手挈着两根鼓槌,右手立掌向他回礼。 严庄续向鹤先生道:“鹤先生所说正主必是雷师无疑了,现下雷师已至,可以请大家移步一观了吧?” 在场众人中多是江湖豪客,其实也早等得不耐烦了,立时有人应和道:“是啊,我等也等不及了。”“还请主人成全。” 如象先生显得有些为难,对雷清藏和李謩道:“二位今日刚到,旅途劳顿,是否要休息一下?” 李謩道:“今日得遇独孤丈,但觉振聋发聩,实乃平生快事,謩此刻全无疲意,只看雷师意下如何。” 雷清藏到得晚,不知道李謩与独孤丈斗笛之事,看了一眼李謩,当下也不好多问,转而对鹤先生道:“清藏不觉劳累,还请鹤先生示下。”说罢向鹤先生一揖。 鹤先生转向如象先生道:“我看大家今日也没有要休息的意思,再拖得一夜只怕很多人都要睡不着了,要我说办正事要紧,便在今晚也无不可。” 如象先生点点头,又望向西廊下那一僧一道,二人不待他出口问询,都不约而同地向他点点头,如象先生会意,便对葛如亮道:“既然各位好朋友捧场,那也不怕晚,便在今晚行事吧。” 葛如亮向如象先生行礼道:“谨遵命。”朗声对众人道:“便请诸位移步一观。” 言毕伸手向众人比了个请的手势,严庄亦向葛如亮叉手行礼,葛如亮却一甩袍袖,转过脸去。 第27章,清风洞府 众苍头举起火把在前引路,离开鉴湖云池,穿过庭院向北上坡,江朔发现原来走到了北面那间常年紧闭大门的大房子门口。已有苍头先行将房门都打开、点上了灯蜡,出人意料的是屋子进深极浅,和屋子外观完全不成正比。大屋和江朔住的房子一样是背靠山崖而建,北面以山岩为墙,不同之处在于这片山岩中间还有一个山洞,一眼望去幽深不知去向。 众人均感诧异,主人站在门口向内一比,两个精壮的苍头在前面举着火把引路,众人随着进入洞中,江朔和湘儿随着葛庄主夫妇最后进入洞穴,江朔抬头见洞口左侧刻着四个篆字“灵栖胜景”,右侧刻“清风洞府”,字体古朴苍遒,也不知是何朝何代所留。 这是一个溶洞,火把照在灰白色的石灰质的洞壁上甚是明亮,内里真有阵阵清风吹出来,吹得火把扑啦扑啦的晃动。走不多时,前面豁然开朗,竟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洞府,洞顶离地甚高,多有钟乳倒悬,地面却很平整,估计是人工把地笋都打掉了,此处虽然是溶洞却不觉潮湿,往远处看多有长满石钟地笋的小洞穴,遥遥听见潺潺水声,不知这个洞穴是天然高地,还是人工把洞内的流水引向别处了,以致地面干燥无水。 这清风洞内部甚大,进了这么多人也丝毫不觉拥挤,洞内多设油盏,照得亮如白昼。江朔放眼望去,这洞穴竟然是一处大工坊,置了多张大木桌,地上桌上放满了形状各异的工具,此刻坊内并无工人,工具放的井井有条也不是是何用处。但此刻江朔无暇琢磨这些工具是干什么用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洞穴正中两个巨大的架子上。 洞穴中间是有一处空地,用圆木搭了一个几尺高的方台,上面搭了两个架子,架子是粗大的木枋所制,转角用黑铁包覆,为防倒伏,加了三角形的支撑,两个架子宽逾一丈,高约三丈,左边架子上挂着一片黑乎乎的东西,右边架子上则是一片白色的,一众大人在前面围住了,江朔生的矮小看不真切,不知是革是布。 他转头问湘儿:“湘儿,这是什么东西呀?这么巨大?” 湘儿道:“别人不认识还好说,你不识得却是不该。” 江朔仍是不明就理,湘儿挽住他的臂膊说:“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两小从人丛中挤过去,因两人生的矮小也没人管他们,两人径直挤到最前头,江朔一看原是两片皮革,均用细线绷在木框上,黑色的粗粝的很,鳞甲耸立如箭矢,白色的却光洁平整,反射着灯火的光华。 江朔惊道:“难道是那江中的黑龙王?” 湘儿向下一努嘴道:“喏。” 江朔向下看去,黑色皮革下竟然挂着那鼍龙的头脸,当然骨肉早已剥除了,仅剩一张扁平的脸孔,记忆中那凶恶的头脸拓平后竟有种说不出的喜感——一双凶焰四射的环眼已成了两个黑窟窿,其中一个窟窿有所破损,应是当时渔夫,也就是南霁云那一记铁坨打击所致,巨大的嘴巴咧开似在嘻笑一般,全无生时的凶恶之相,看到这个头脸,江朔便确认这是那老鼍的皮囊了。再往上看,足爪都被砍掉,却保留了四肢的皮革,尾甲也均齐全,几乎占满了整个木框,可想而知黑龙之巨大。 白色那片自然老鼍的腹甲了,少了头尾,因此显得方正,右腹位置有一个斜向的切口,是当日裴将军七星宝剑切的口子。看了这个切口,江朔想起来那日江上恶战,老鼍皮甲之坚硬,虽斧斤弓矢也不能穿透,现在不知道用什么工具在其上穿了无数小孔,细线穿过小孔,将两块皮子绷的甚紧,每根细线都吃足了劲,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细线如同游丝几不可见,却坚韧异常。 众人将方台紧紧围住,边举头仰望边窃窃私语,那方台不甚高,但却也没人都不敢跳上台去近观。一片窸窣之际,听到南霁云喊道:“诸位禁声,有请如象先生。” 但见“如象先生”缓步走上台来,向四周一拱手,道:“诸位江湖兄弟,新朋友,李邕有礼了。”新朋友自然是指不请自来的平卢军一行人了。 江朔不禁吃了一惊,如象先生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江夏李邕,李邕在政坛、文坛久负盛名,尤以书法为当世之冠,读书人无不习练李邕的书法,则天皇后时李邕就在朝中任左拾遗,后多在地方任刺史、太守这样的要员,李白二十多岁出蜀之时曾去拜访时任渝州刺史的李邕,本想干谒,不料李邕对他却并无好感,认为他狂放无理,年少好名华而不实,只派一名小属官与李白虚与委蛇,李白一气之下,写下拜别诗《上李邕》便自离去了。 李白拜见李邕还是年少时,江朔自然不曾亲见,只是听太白先生说起过,后来据说李邕在陈州刺史任上得罪了中书令张说,丢官罢职,不想今日在此处得见,想来山庄门额的题字也是李邕亲笔了。 台下完全安静下来,李邕续道:“邕蒙各路朋友看得起,忝为江湖盟主二十载,然而邕本不会武功,更兼年岁高了,愈来愈感力不从心,四年前邕花甲之际,听闻黑鼍龙在江水间为恶,邕便许下诺言,谁能屠龙除恶,邕便将盟主之宝传给他。” 群豪闻言纷纷点头,看来四年的大会上,今日众人当时也多在场,因此对李邕之言纷纷点头附和。江朔闻言却大吃了一惊,江湖指三江五湖,便是江水中下游的广大地区,李邕一介文士,说他是文坛领袖那是毫不令人意外,而他居然能领导江湖群豪,实在是匪夷所思。 台下众道士之首左手托着一柄拂尘,右手立掌食指内叩口诵“无量观”,朗声道:“泰和兄,当年之约现下诸位多也在场,贫道也算个见证,半年前听闻泰和兄亲自坐镇,由如亮兄与南八擘划,更得西军相助,千里追踪,终于在云梦找到了黑龙老巢,屠龙成功,贫道在茅山得闻此讯,为天下苍生称幸,也为泰和兄高兴,恭喜泰和兄终于可以卸下千斤重担。” 李邕字泰和,那老道和他年齿相若,因此以兄弟相称。 僧众之首一位胖大的和尚亦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屠龙除害,保境安民,此大功德也。今日召开盛会,又请了东西两军的朋友,不知所为何来?” 李邕向两人叉手施礼道:“多谢贞隐先生,神会法师。梨园诸位确是应邕所请而来,这平卢的诸位朋友么却是不请自来。”他先撇清了和平卢军诸人的关系,又道:“今日请诸位前来,所为两件事情,其一便是请东仓雷师,验一验这鼍皮是否如传说所言,能制成声震千里的鼍鼓。” 台下的鹤先生对雷清藏道:“雷师,你现在便上台去一验究竟吧。” 雷清藏已将鼓槌负在了背后,两根实木鼓槌十字搭花负在背后仿佛两件兵器,比儿臂也细不了多少,年深日久成了枣红色,看不出是何木所制,他双手合十道:“谨遵命。” 言毕一跃上台,先向李邕行礼,然后绕着两块皮子走了一圈,他看得仔细脚步极其缓慢,台下众人都撑长了脖子看着他,雷清藏却全然不顾众人等的焦急,只自顾自的端详两块皮子。 葛如亮道:“两块皮子从鼍龙身上剥下来后,腹皮已去鳞甲,数月间经过水洗、盐洗软化,年前做了鞣制,现下已经完成复鞣。然背甲坚厚,内部仿佛有骨,无法剥离,因此尚未鞣制。” 他说的都是制革的术语,台下群豪均听得懵懵懂懂,不明所以,又不敢问,均屏息等雷清藏回复,雷清藏正专心观看鼍皮,不时伸手触摸,心不在焉的点头道:“江左独孤家名不虚传,看得出来都是顶级的手艺,工法工序没得挑剔。” 葛如亮闻言叉手回礼,表情傲然自得,看来对本门手艺非常自信。 雷清藏看了半晌,终于抬手握拳叩击了一下白色腹甲某处,但听得皮子颤动发出嗡嗡声,如同蚊蚋;又叩了一下黑色背甲某处,但见皮子颤动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台下众人又开始窸窣耳语起来,还是程昂心直口快,但听他扯着嗓门道:“这鼍皮敲击起来也没甚特别的么?” 南霁云小声说:“程兄禁声,凡鼓须得有个腔体才能发声,现下只有两张皮子,未做成鼓,自然不响。” 程昂两眼一瞪道:“那日鼍龙在江上也没怀里抱个鼓,怎么吼的端地大声?” 南霁云道:“鼍龙腹内中空,自然能响……” 雷清藏并未理睬二人,转头问葛如亮道:“有梯子么?” 葛如亮示意苍头抬来一架高梯,道:“最高的梯子也不足两丈,如不够高可以将木架放倒……” 果然梯子架起来只到背甲三分之一处,但腹甲较小,上缘与梯子相平,雷清藏看了一眼说:“够高了。”他指示苍头将梯子架在白色腹甲之前,爬上梯子,他一路往上爬一路轻叩皮甲,只走到半腰便停下来道:“便是此处!” 第28章,北地赤玉 众人不明就理,都望着雷清藏,但见他抽出鼓槌,双手同时猛地挥出,锤在鼍腹中心偏上方某点上,洞中登时打了一个霹雷,众人皆吃了一惊,虽亲眼见到雷清藏双槌击在鼍腹之上,但实在是难以想象这雷鸣之声是敲击一张皮子发出的。仿佛是要替众人确认一下,雷清藏又轮动双臂交替击在鼍腹之上,一时间洞内雷声滚滚,随着雷清藏双臂挥动的节奏或紧或慢的发出隆隆之声。 隆隆雷声之中,雷清藏仿佛意犹未尽,他一跃跳上梯顶,双腿一夹木梯,愣是带着两丈高的梯子平移了数尺,落在黑色背甲前,这次只一槌敲击在嶙峋甲片之间,如击金铁,发出悠长之声如同龙吟。 程昂对南霁云道:“南八,这和尚是会法术么?方才直如这老黑龙活了一般。” 南霁云也摇头赞叹道:“这可真奇了,南某第一次见这无鼓而鸣,仅凭两张绷着的皮子就能声震洞府。” 听了他二人对话,雷清藏哈哈大笑,飘身跃下高梯,道:“今日只是牛刀小试,若是将两张皮子蒙成大鼓,那可不是声震洞府,而是声震千里了。” 梯子有小两尺高,雷清藏飘身落下,无半点重坠之感,群豪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葛如亮叉手赞道:“雷师神乎其技,某主持制革半载,竟未发现这鼍皮发声的关节所在。” 雷清藏笑道:“说出来毫不稀奇,这土龙虽然巨大,但说白了仍是鳄非龙,其声如豕也不甚响,为何长成了鼍龙就能发出雷鸣之吼呢?先师乃淮南扬州子城人,听他说江鳄发声部位在咽喉以下,每吼叫便见喉下鼓动,而鼍龙发声非是喉音,乃是腹音,盖因鼍龙经年累月,腹部在河底砂石摩擦,腹甲变得极强极韧,因而能鼓腹而发隆隆之声。今海清敲击的便是这龙腹最韧之处,因此槌击之下,才能发出雷鸣之声。” 他虽说“毫不稀奇”,但众人均知这可不简单——就算明白个中道理,谁又能找到这个鼓腹之点? 程昂问:“哦,那不是和练功一样,腹息为上鼻息为下,但为何腹甲是鼓声,背甲却是金声呢?” 雷清藏道:“敲击背甲之声,乃‘点’音也。“点”即云板,金铁所制,形如云,敲击音虽不是轰然作响,但长在余音悠长,军旅击“点”以做召集之用。” 程昂“哦”了一声道:“如制成鼍鼓,便是击腹出阵,击背收兵了。” 雷清藏点头道:“如做战鼓,当是如此,家师曾言鼍鼓声传千里那是夸张,但几十万大军的大阵也不过几里地,指挥大军一面鼍鼓足以,不过现下天下承平,这皮子如做战鼓可是暴殄天物了……” “是了。”鹤先生接口道:“有此鼍鼓做鼓乐,无论《秦王破阵乐》还是《霓裳羽衣曲》都将增色不少,鼓吹同部,李生你怎么看?” 李謩赶紧叉手道:“那还用说,有此神器圣心必然大悦,只是……”他话锋一转道:“只是鼓部雷师得了神鼓,却显得吹部黯然失色了……” 这本是一句说笑,鹤先生笑着摆摆手,正要开口,却听台下一人道:“李生勿忧,此番西军出力屠龙,为圣人献鼍鼓,东军自然不能落后,安中丞将献玉箫一百管,供梨园之用。” 众人转头看,却是平卢军的严庄,原来此番李邕屠龙,朔方节度使王忠嗣暗中出力不少,不仅派麾下仆骨怀恩亲身参与,更派出大量精锐士卒供李邕调遣,那日江上舟子中便多有西军将士,因此结阵拉网才能如此严整如军阵一般。众人追猎大半年有余,人吃马喂花费颇巨,也都是王忠嗣一力承担,就是围猎的渔网也多得西军相助,编织之时缠入西域所产天蚕丝,天蚕丝极轻极韧,因此鼍龙无法冲破,今日悬挂龙皮的细丝既是此物。 王忠嗣圣眷正隆,去岁因地方官吏报告玄元皇帝老子下凡赏赐灵符,上书“潜应改元,天宝万载”,于是圣人大赦天下,改元天宝,作为他最宠信的大臣王忠嗣自然要献上贺礼,恰巧得知江南李邕欲行屠龙之义举,两人一拍即合,王忠嗣既出钱又出力,便是要得了鼍龙皮制成乐鼓献于圣人,今日梨园鹤先生带着鼓吹第一齐聚于此,自然也是看在王忠嗣的面子上。 李邕心道看来这严庄是顺着西军的行迹找到这里来的,范阳、平卢的东军与河西、朔方的西军互派细作那是人尽皆知之事,西军在江南闹出这么大动静,东军不可能不知道,看来安禄山是要和王忠嗣争宠,王忠嗣献鼍鼓,他便要献玉箫。 李謩笑着摆手道:“謩前言只是说笑,况且乐器并非材质贵重就是好,重在音准。” “李生,你虽善吹笛,却不识乐器,此前你怀揣恶竹所制之笛却还不自知,可见你不懂乐器啊。”说话的正是湘儿爷爷独孤丈,他不知何时又复出现,背着双手站在李謩身边,群豪中高手不在少数,竟然无人注意到老爷子何时来,何处来,均心道:“这位老爷子的轻功堪称化境,当世只怕无出其右者。” 严庄见了湘儿爷爷赶紧叉手行礼,对安庆绪道:“二公子,这位便是洞庭独孤家的七代家主独孤问老先生,人称追云逐月独孤问的便是。” 安庆绪等人闻言等纷纷隔岸向独孤问行礼,李謩却毫不为意,他除了音乐之外对其他事情均不太上心,他恭恭敬敬地向独孤问行礼道:“謩鄙陋,还请独孤丈教我。” 独孤问捻须道:“萧者籁也,竹制者谓之人籁,骨制者谓之地籁,玉制者谓之天籁。《庄子·齐物论》有云:女闻人籟而未闻地籟,女闻地籟而未闻天籟夫……又贞白先生陶通明《真诰》有云:玉箫和我神,金醴释我忧……可知玉箫乃道家至宝,其声天籁,其蕴通神。” 严庄应和道:“今圣人修道箓,以玉箫入燕乐正合圣意。” 李謩瞥了一眼严庄,向独孤问道:“独孤丈博古通今,晚辈佩服,然而玉箫虽见诸典籍,实物却无人见过,亦不知……”说话间他又看了一眼严庄。 严庄心领神会,哈哈大笑道:“亦不知平卢军的胡人蛮子是否善会制萧。” 李謩被他说破心思,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严生勿怪,一百管玉箫送呈圣人,如束之高阁倒还好,若圣人喜爱,命梨园吹之,如若……” 严庄又接口道:“如若吹奏效果不佳,非但梨园弟子人头不保,只怕安中丞也要弄巧成拙吃不了兜着走。” 李謩郑重地点点头,道:“伴君之道,儿戏不得。” 严庄道:“这也是我等此来鉴湖的原因之一。”言毕他拿眼一瞟身后的十二名随从,那十二人齐齐走到台前,解下包袱,在台缘整齐摆成一列便又退下。待十二人退回原地,严庄又拿眼示意,身边的何千岁走上前来,先右手抚胸向独孤丈行了一个胡人礼节,然后恭敬地打开其中一个包袱,又行了一礼,退回原处。 众人不自觉地聚拢过来想看包袱里是什么,似是要满足众人的好奇心,独孤丈跃上台抓起包袱里的几件事物举起来端详。众人随着他的目光一起抬眼看去,原来是几根长短不一的玉管,这几根玉管通体赤红,火光映照一下,玉管显得极是通透,显出内里一轮轮金黄色的斑纹。众人虽不知这玉管做何用处,但均知是难得的美玉。 独孤丈左右手分持一根玉管互相敲击,但听得锵锵然甚是清脆,并非寻常玉石的叮当之声,独孤丈满意地点点头道:“好赤玉,世人只知西域产美玉,但于阗白玉温润,做首饰固然是上上之选,做成玉箫却音质平平,这北地赤玉更为坚硬,做成玉箫音域更广。” 严庄叉手道:“独孤丈是大行家,一看便知这赤玉出自北地,此玉出自夫余。去岁安中丞率军北出平卢一千五百里,穿越契丹之地,大小百余战,斩首五万,才得了这一千管赤玉。” 安禄山冒领军功之能世人多有耳闻,大小百余战、斩首五万云云,只怕九成九都是水分,不过平卢镇已在大唐东北之极,夫余之地竟然还要向北一千五百里,可知这赤玉亦是得来不易。 独孤丈横持一管,边对着玉管窥视,边道:“久闻夫余人善治玉,今日方知此言不虚,赤玉坚脆易折,这玉管打磨的甚是笔直,内孔极是圆整,实属难得……” 严庄道:“打造这些玉管可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此乃古玉,来历可是非同小可,夫余在西汉为玄菟郡,汉武帝时命其进贡赤玉管两千枚,面对一代雄主,夫余不敢怠慢,挑选了最好的赤玉石,举国之力打造玉管,这加工之法么,相传是夫余人用发丝打磨的。” 独孤丈道:“发丝看似柔弱,实则极强韧,此说到也可信。” 程昂追问道:“那后来呢?怎地没有进贡给武帝却都藏起来了?” 严庄笑道:“程兄勿急,听我慢慢道来,发丝打磨固然可行,但玉质坚硬,打磨两千枚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才制成了一千余管,武帝就崩逝了,其后昭帝、宣帝,大汉忙着经营西域都护府,无暇顾及东北,至于先帝一时兴起所要的朝贡哪还有人记得。而打磨这批玉管耗费了太多的人力物力,大汉既不来索要,夫余也乐的装傻充愣,把这批贡品藏了起来……” 第29章,南八神射 众人皆不由自主地“哦”了一声,严庄说到此处略一停顿,程昂催促道:“后来呢?” “此后汉室日渐衰微,更是无暇弹压东夷,紧接着东北各方势力开始互相攻伐,夫余先是被辽东公孙氏挟制,后又被慕容鲜卑灭国,复国后又为高句丽再灭,薛礼东征之际还顺道攻拔了夫余……” 程昂啧啧道:“这夫余真是倒霉的紧……” 严庄一笑道:“是啊,如此过了九百年,可能夫余人自己都忘了手上有这么一批至宝,安中丞也是偶然得知此事。” 程昂道:“安禄山又怎知这传闻定是真的呢?” 严庄道:“言者可能也只是姑妄说之,安中丞则是姑妄听之,然而中丞为圣人办事最是忠心不腻,圣人尝对中丞说起秦汉之玉箫,言语中多有向往之意,安中丞便着人加倍留心四处打听,才得了这么一个难辨真假的消息,可是为圣人效命,就算只有万一的可能,安中丞也要亲自一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所幸赖圣人洪福,消息竟是真的,这才得了这一千余枚玉管。” 他这一席话无比谄媚,想必这套说辞是为安禄山拜见明皇之时准备的,群豪皆大不以为然,严庄这番话自然也不是说给在场的江湖豪客听的,他言毕向天拱手遥拜,眼睛却看着红袍人之首鹤先生。 独孤丈问道:“共是一千余枚玉管……你要做成什么箫呢?” 严庄叉手道:“面对两位大行家,庄不敢置喙。” 独孤丈又看李謩,李謩赶忙叉手道:“但听前辈示下。” 独孤丈捻动赤玉管哈哈大笑道:“也罢,老夫就做个主,这赤玉之色,正合做‘凤凰箫’,相传箫为舜帝所创,其形参差如凤翼,其彄数十,其长尺八,这些玉管本就长短不一,按此制式制成排箫,颜色赤红正如凤凰展翅一般,数量么也正好合一百之数。” 李謩叉手道:“圣人曾对謩言,古之排龠仅十彄,而能奏天籁,今之燕乐排箫多用十六、廿三之数,忒也的繁复了。按古法制十彄凤凰箫,当是正合圣心。” 严庄道:“庄出游之际,安中丞曾言,能将这批赤玉管制成合圣人意的玉箫,天下仅有独孤家而已,听闻独孤丈已退隐江湖多年,如今山庄是葛先生做主,今次本是来拜托葛先生相助,不想庄何其幸哉,得见独孤丈本尊……” 独孤丈摆手道:“奉承话就不要多说了,山庄还是葛儿做主,我既说传了他,自然不能说了不算,不过这定音协律之事么,老丈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 葛如亮在台下一拱手道:“耶耶说哪里话,有耶耶才有独孤家这门手艺。”吩咐手下苍头:“将这十二包玉管收下,先妥善存放,如何治玉等耶耶定夺。” 葛如亮看了一眼安庆绪,又道:“便在此处一一打开核验数量、质地,报与这位严孔目,免得日后没有招对。” 此前安庆绪言语冲撞,葛如亮才故意这样说,果然安庆绪眉眼立起就要发作,严庄赶紧打圆场道:“葛庄主说笑了,且放宽心,这十二位都是平卢军中千挑万选的健儿,他们一路护送这些玉管前来,包袱都不曾离身。” 葛如亮嘿嘿一笑,不置可否。山庄一众苍头上来将十二个包袱逐一解开了,果然都是赤玉管,不一会儿苍头就清点完毕,用棉纸把每根玉管都单独包好,盛了十二个木匣,前十一个装的满满的,最后一个空了不少,苍头将木匣在台上排列整齐却不抬走,一个小头目向主人叉手道:“共收上等赤玉管一千一百卅五枚,玉管条直,中孔规正,端口多有磨损,尚未钻音孔。” 葛如亮转向严庄道:“如十彄凤凰箫,可做一百一十三支。” 严庄赶忙道:“只要一百支,制成之后平卢军自取输送,其余玉管均赠与习习山庄。” 葛如亮又是一笑,正色朗声道:“独孤家的规矩,绝不贪墨主顾的材料,而工钱是要另算的。” 严庄叉手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安庆绪向身边的何千年使了一个颜色,何千年立刻会意,解下背囊放在台上打开,里面是一串一千枚通宝钱,程昂对南霁云悄声说:“才只一贯钱,看不起谁呢?”。 南霁云道:“看仔细了,是金的。” 程昂踮起脚、眯起眼来细看,这串钱每一枚都分外亮眼,果然都是黄金所制,他啧啧连声道:“要是纯金的那可值老钱了,开元通宝还有金的?” 严庄道:“这纯金通宝乃是宫廷内的赏钱,世上并无流通,比铜钱略小却更重,一贯金宝有约莫十斤,合铜钱得有千贯,这一千个小钱只是定金,取箫之日,还有绢帛十倍奉上。” 此言一出,安禄山出手之阔绰令江湖群豪也不禁咋舌,唯葛如亮神色如常,既无得着巨金的兴奋,也无视财帛如粪土的不屑。他不动声色地说:“玉管尚需钻凿音孔,长短亦需根据调音裁切、打磨,更需制作带板连成一体,怎么也要三个月的时间。” 严庄问:“可能赶上千秋节?” 千秋节乃明皇生辰,是每年八月初五,葛如亮道:“现在已是孟夏,加工完毕还要水陆兼程运送,八月是赶不及了。” 严庄回头看了一下安庆绪,见那安二公子缓缓地摇摇头,他面露难色正要说话,鹤先生道:“严生,乐器制作急不得,不若十月圣人驻跸华清宫时献上,也是一样的,鼍鼓巨大,运输不便,到长安时也是九月了,箫至而鼓不至也是不妥。” 鹤先生这最后一句意思很清楚,献鼓背后之人是西军王忠嗣,箫是东军安禄山定制,两人本意是要争宠,哪一个先送到对方也不会答应。 严庄又转头看了一眼安庆绪,见他轻轻点头,遂转忧为喜,下拜道:“全凭鹤先生安排,至于运输不必担心,安中丞安排奚车输送,不说旬日,半月必达。” 南霁云“哦”了一声,程昂问:“南八,你哦什么?这奚车又是什么?” 南霁云道:“程兄你又有所不知了,南某幼居河北,听闻北地奚人最善造车,他们所制的车便是‘奚车’,据说奚车不甚大,以骈马驱之,可日行三百里,且无论道路,翻山越岭亦如履平地。” 程昂挠头道:“老程孤陋寡闻……” 南霁云安慰道:“程兄是南方人,对北地之事自然知道得少些。” 南霁云只是随口安慰他几句,程昂却突然来了精神,道:“那是,有机会哥哥和兄弟你讲讲江南道那些奇闻逸事,那好家伙……” 这时葛如亮已经让苍头将装玉管的木匣和装钱的包裹拿了下去,见程昂还在夹缠不清,干咳了一声,程昂却不明就理还待要说,南霁云忙拿手捂老程的嘴,低声道:“改日再向程大哥请教,先听葛庄主说些什么。” 余人小声议论之声也立歇,葛如亮向雷清藏拱手道:“方才匆忙,忘了请雷师在皮子上点下适才槌击的位置,便以此为中心裁制蒙皮。”雷清藏道:“好说,拿墨笔来。” 这时梯子已经撤下,苍头正要重新抬上来。南霁云却道:“不用这样麻烦,南八适才看得真切,请为雷师点来,若有半分差池,再劳烦雷师登高。” 说罢他向一旁奚人何千年道:“老兄,借你的宝弓一用。”何千年闻言望向上首的尹子奇,尹子奇点了点头,何千年便从腰间鞞靫袋中抽出猎弓,并一支羽箭一起递给南霁云,南霁云接过弓,却示意无需箭矢。 这是一张角弓,南霁云双臂一较力开了两把弓,见那弓张之穹然,弦音清越,南霁云道一声“好弓”,便扣上苍头送来的墨笔,这墨笔看起来便如一支短箭,后面一根木杆,头上是一个类似拓碑用的扑子墨袋,已沾饱了朱砂。但见南霁云一扣弓弦,并未拉满,便即放手,墨笔本就比箭矢沉重,弓未拉满便射出,飞行甚缓,似要一头栽到地上,程昂跌足道:“失手啦,滑脱了!” 却见那墨笔忽忽悠悠,将将触到白色鼍皮便一弹落在地上,程昂额手道:“还好还好。” 南霁云更不搭理他,又扣上一支墨笔一箭射出,也是如此弓未拉满便即射出,又是将将触到黑色背甲便即弹开。 如此连发两箭,均是如此,众人便知是有意为之,想必南霁云恐怕射出墨笔劲力过大伤了皮子,或墨点太大无法确定中心,因此控制劲力堪在两张皮上留下印记便即弹开,南霁云控弓竟能如此精准,当即就引来一片喝彩声。 皮子上的两个朱砂点只一个拇指粗细,雷清藏背着手仔细看了看两个点的位置,回头对南霁云合十道:“这位南八兄弟认位极准,弓法更是娴熟如此,红点与海清所槌位置分毫不差,南八神乎其技令人赞叹。” 听雷清藏这么一说,群豪又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第30章,吐蕃角弓 南霁云将弓递回给何千年,不想何千年却退了一步,右手抚胸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并不伸手接弓。 尹子奇对南霁云道:“何二的汉话说得不好,他的意思是请南八保留此弓,奚人最重英雄,所谓弓之道贵准不贵快,南八甫使新弓,引弓两次便对此弓之性了然于胸,准头如斯,可见已熟稔弓道,当可为此弓主人。” 南霁云向何千年借弓,原是看安庆绪趾高气昂、严庄巧言令色,才露了一手想要压压平卢军的气焰,不想何千年却生相惜之情,要以弓相赠,他本是吃软不吃硬的好汉,闻言不禁不好意思起来,忙道:“不可,不可,南云借弓之时,只当是寻常角弓,只一开弓便知是良弓,又怎好……” 尹子奇佯怒道:“南八当我们奚人是吝啬轻义之徒么?如非良弓亦不会拿来送朋友,此弓乃铁胎弓,不说神器,却也堪称宝弓。” 程昂好奇心起,拿南八手中的弓掂量了一下,又交还给他道:“忒也得轻了,怎么看都不像是铁打的。” 尹子奇笑道:“铁胎弓并非铁制,乃是以桑柘木的薄片用鱼胶层层胶合而成,因其弓硬,引弦如闻金铁之声,因此叫铁胎弓。” 南霁云方才引弓未满,闻言试着将弓拉了一个月圆,保持片刻再释放弓弦,但听得铮的一声极是清越,其后弓弦振颤不绝发出嗡嗡之音确如金铁声经久不绝,果然是一把宝弓,不禁叫了一声好。 尹子奇又道:“此弓难得,因其并非汉地所产,乃是大唐西南吐蕃国弓师所制,南八你看这把弓是不是比一般的角弓要大很多?吐蕃人善制硬弓,皆因吐蕃之地特产犛牛,犛之体型远比中原耕牛巨大,其角也更加长大,此弓面便是用一对完整的犛角所制,因此比寻常角弓长大许多。” 南霁云细看这把角弓,确实比一般角弓长大许多,他善于使弓,自然知道弓身越长劲力越足,唐军步卒所用长弓几乎有一人高,但骑兵在马上如用长弓难免有所挂碍,因此用筋角制弓,面贴牛角来增加弓身强度,以弥补长度的不足,一般角弓受限于牛角长度,都不会很长。南霁云手上这把弓长度虽远不及唐军步卒所用的长弓,但比一般的角弓要长出二尺有余,再看何千年生的长大,在马上用这把弓应该也没问题,南霁云并非马上将军,无论舟上陆上,此弓虽长用来却也无碍。 尹子奇续道:“吐蕃弓还有一个好处,吐蕃之地干燥苦寒,在彼地所制牛筋最是坚韧,越使越紧,始终能将弓弦牢牢压在弓胎之上,绝无松弛之虞。” 南霁云闻言忍不住将弓又连拉了几个满,果然每次放弦之际都是劲力十足,他本就善射,看到如此良弓不禁心生喜欢,禁不住抚了一下弓身。 尹子奇哈哈大笑道:“南八,你既然喜欢,那就收下吧,切勿推辞。” 南霁云对何千年道:“然而此弓乃是这位何兄弟随身之物,我怎好……” 何千年也不说话,解下腰上挂的虎皮鞞靫袋,连着里面十支白羽箭一齐递给南霁云,。 尹子奇哈哈大笑道:“我这个小兄弟不善言辞,汉话也说的不好,不过爱惜英雄之心么,却也不比汉人好汉来的少,还望南八不要驳了他这一番美意。” 南霁云见不好再推辞,向二人抱拳称谢,便收下何千年的弓矢。 严庄也凑上来,笑呵呵地道:“尹将军与南兄心心相惜,今日赠弓之事定然传为美谈。” 南霁云对严庄说不出的厌恶,但他刚刚收了何千年的铁胎弓,自然也不好发作,只得打个哈哈,向后退去,不想与严庄多做纠缠。 严庄转向台上抱拳道:“如象先生,今日第一件事已圆满解决,可以说第二件事了吧?” 言语之间,严庄仿佛成了筵席上的“席纠”,拿言语引导着众人一步一步前进,李邕越发觉得他似乎有什么阴谋在前面等着,但严庄虽然惹人厌恶,讲话卡点却极准,又驳他不得,只得道:“是了,邕要宣布的第二件事,便是这江湖盟主之事,邕年老力衰,曾言传位给杀死黑龙之人,在场诸位都是见证,然而那日汉水之战,一番乱斗,每人均出手重创了黑龙,黑龙之死却无法归功在一人身上,邕绝不想再占此位,诸位说说这盟主之宝应该传于谁人?” 那铁勒人率先抱拳道:“怀恩身在朔方军,又是外族,定不能受此宝。” 南霁云也道:“南某只是个舟子,并无号令群雄之能,受不得此宝。” 葛庄主也开口道:“独孤家做乐器营生,山庄上下这么多嘴要吃饭,况且内子抱恙多年,葛某实在有心无力。” 程昂奇道:“噫……你们都不想要?那给俺老程玩几天如何?” 台下群豪均哈哈大笑起来,心想这老程还真是个混世魔王再世,什么事情都有他在里面瞎掺合。 李邕也不恼他,问道:“程郎,那你把玩几天之后准备怎么办呢?” 程昂道:“等俺老程玩完了,那就谁要给谁呗。” 李邕道:“那却不可,此事并非儿戏,今日给了你,那便轻易放弃不得……” 程昂急忙摆手道:“那俺不要了。”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众人皆知李邕万无传位程昂之可能,仆骨怀恩是外族又非江湖儿女,南霁云资历尚浅自不能号令江湖群雄,而葛庄主心思缜密、沉稳厚重,在江南绿林道上早已隐隐有引领群雄之意了,看着局面众人均想江湖之宝必然落入山庄主人囊中,只看要推让几次罢了。 严庄忽然又道:“如象先生,江湖之事,庄等本外人不应置喙,然而,先生说四人重创黑龙,却无人手刃黑龙,于理不合吧?” 程昂一撅胡子,瞪眼道:“这位严生好多话,你既说不应置喙,那就闭上你的鸟嘴。” 严庄也不着恼,道:“哎……程郎此言差矣,普天之下都讲一个理字,庄只是好奇,这黑龙受了重创之后,便自己死了么?” 程昂道:“是啊,你没听说过重伤不治?那黑龙受伤既重,又在荒郊僻野,找不到郎中给它医治,可不就得死么。” 严庄道:“既然黑龙伤势沉重,为何没有英雄上前将它结果,却要等它自死呢?难道是这黑龙受伤之后竟然逃脱了?” 程昂指着严庄道:“对咯,对咯……严生你聪明的紧,便是逃脱了,你是不知道这黑龙在江里游的快啊……我等追出十里八里去,只见它翻在江心沙洲之上,已然死了。” 严庄道:“时值暮秋,汉水两岸芦苇正盛,这老龙既然逃脱,怎地不钻入芦荡之中匿踪养伤,却要趴在沙洲之上等死呢?” 程昂道:“我几时和你说它在沙洲上等死了?那老龙重伤之后只顾乱冲乱撞,就此冲上沙洲,这砂石粗粝,一硌之下把它给疼死了。” 严庄道:“但庄细看龙腹并无刮擦横迹,却有一道六七寸的刀口,这又做何解释呢?” 他两指如戟指点架子上的鼍龙皮,众人随着他的手指一齐看向那片白色腹甲,先前群豪都被雷清藏吸引,只关注皮子中央,现在一看果然发现腹甲右侧有一道齐齐的切口,与左侧自然曲折的边缘颇不相同,有好事者便开始私相议论起来。 程昂还待要扯皮,道:“对咯……对咯……”连说几句对咯,也没憋出下文,李邕拿手止住他,望着严庄微笑道:“看来严生是有备而来啊。” 严庄连忙叉手道:“不敢,不敢。” 李邕也不再看他,对着台下群豪朗声说道:“诸位,屠龙者确是另有其人,不过他并非江湖中人,阴差阳错阳错为民除了大害。” 群豪一阵打乱,议论声更大了,李邕拿手一召江朔道:“童儿,你上来吧。” 江朔吃了一惊,他虽知最后黑龙死于己手,但从没想过这是自己的功劳,如李邕所说,只是阴差阳错而已,他方才看三人互相推让,老程在那边插科打诨只觉有趣,听严庄咄咄逼人的口吻又觉讨厌,但丝毫没想到最后会和自己扯上关系,现在李邕竟然叫他上台,实在是出乎意料之外,禁不住向左右张望,看李邕所唤是否另有其人。 湘儿一搡他,笑道:“别看啦,偌大一个洞府内就你我两个童儿,不是唤你难不成还是叫我?” 江朔茫然抬头看着李邕,见老人正在向他和善的点头,当即畏畏缩缩地向前走去。两个童儿本就挤在最前排,距离台口不远,江朔向前走了几步,后面南霁云走上来双手在他胁下一托,江朔脚下一空,如踩祥云,稳稳当当站到台上。 上得台来,江朔又懵懵懂懂地走了几步,到了李邕的身边,李邕抚了一下他的小脑袋,右手捺着他的肩膀道:“诸位,最后在汉水江心沙洲之上手刃黑龙的便是这位小朋友。” 第31章,真相始末 此话一出口台下群豪更觉匪夷所思,道士之首贞隐先生道:“这位小道友看起来不过十岁出头,小小年纪怎能成此伟业?如象先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邕向贞隐先生叉手道:“真人面前本不该说假话,那日江上除了邕等,其实还有一艘官船,船上坐镇的是左金吾卫大将军裴旻。” 贞隐先生道:“左金吾卫是正三品的高官,掌管宫中翊卫,怎会来汉水?” 葛庄主吩咐苍头道:“将宝剑呈上来……” 苍头抬上来一个剑架,又取来一柄长剑,将剑鞘与宝剑分列在剑架上下两层,江朔站在台上看得真切,那独特的樫木剑鞘和缀着七星的剑身,果然是裴旻的七星宝剑。 贞隐先生道:“贫道曾在花萼相辉楼观裴将军舞剑,这七星宝剑确系裴将军佩剑,如此说来是裴将军一剑刺死了黑龙?” 李邕道:“杀死黑龙的是裴将军之剑,却非裴将军本人。” 贞隐先生道:“如象先生你可把老道我绕进去啦……” 南霁云道:“那日我离官船最近,看得真切,只见裴将军宝剑刺入龙腹,那黑龙虽受重创却依然悍勇,将裴将军掀翻后跃入水中,却见这个孩子握著剑柄一齐落水。”他拿手一指江朔,众人目光随之汇聚而来,江朔觉得脸上一热,就要往李邕身后躲藏,李邕拿手一拢,让他靠在身侧。 南霁云继道:“黑龙向下游遁去之际,遇到汉水中白龙王的袭击。” 葛如亮补充道:“所谓白龙王,乃是江水中的王鲔鱼,平日生活在海中,秋季洄游入江,如亮算准汉水大战之日它洄游所经之地,才将黑龙引至彼处动手,不想围猎之际白龙并未现身,直到黑龙重伤逃窜之际才暴起偷袭。” 贞隐先生道:“想来白龙会攻击黑龙也是物性相克的缘故,一物但凡活得久了都会有灵性,这白龙王性子狡黠不输黑龙,在黑龙发威之际藏匿,待其重伤之际再行攻击,可见其黠。” 南霁云拱手道:“贞隐先生说的是,两龙便在水中缠斗下行,我等如何追得上水中龙王,等我们赶上之时,两龙已在江心沙洲上双双殒命了,这孩子也是命大,被黑龙拖着在水中行了几里居然没有被甩脱……” 程昂抢道:“后面的我来说,那日围猎之时我落在最后,黑龙逃窜之际,船队后队变前队,俺老程反而成了第一个,那日是望月,江面甚明,虽然追不上,我们却能循着两龙缠斗泛起的浪花水线一路尾随,直至两龙撞上沙洲,俺是第一个登上沙洲之人,但见白龙被咬作了两段,黑龙被长剑划得肚破肠流,二龙都已死的透透的了,这个孩子么……”他用手一点江朔道:“躺在沙滩上,周身筋骨断了十几处,当时俺们都道他是活不成了,没想到葛庄主妙手回春,竟然将他救活了。” 江朔心道:那日我吃了白龙丹这位程大哥可没看见,后来他又喂我吃了黑龙丹却也没说。 贞隐先生道一声慈悲,嗟叹道:“还有这等奇事,真是天缘际会。” 严庄道:“如此说来,屠龙之人应是这位小兄弟。” 他拿手一指江朔,江朔忙不迭地往李邕身后躲,道:“不是,不是……非要论说,那也是裴将军杀了黑龙。” 严庄却道:“不然,不然……” 程昂道:“你这鸟厮怎地老要唱反调?” 严庄道:“程郎莫恼,听我道来。” 程昂气哼哼地道:“你说,你说,我倒要听听你能说出什么花来……” 严庄问南霁云道:“南八,那日裴将军将剑刺入黑龙腹中,是几许深,划开了多大的口子啊?” 南霁云道:“某离得远,看不真切,但童儿力弱,想必这创口是裴将军所为……” 严庄又道:“不然,不然……裴将军很可能就只是刺入而未划开黑龙肚腹。” 程昂呛声道:“那你也只是猜测,未亲眼得见啊。” 严庄道:“庄虽未亲见,但想来如果长剑刺入又这么一拉……”他拿手横着一比,“那黑龙跃入江中,剑还挂得住吗?” 台下群豪闻言纷纷点头附和,确实,这七星宝剑就供在台上,剑刃笔直,又没有钩子,如果长剑在肚腹上划开了口子,童儿自然无法挂在黑龙身上了。 严庄又道:“且听程郎说,黑龙在水中与白龙缠斗十数里,最后还将白龙咬作两断,对吧?” 程昂一瞪眼道:“对……对啊……” 严庄道:“那就说明裴将军这一刺并未杀死黑龙,这破腹屠龙之人另有其人。”说罢他看了一眼大半个身子已藏到李邕背后的江朔,笑嘻嘻地向李邕叉手一拜不再说话。 李邕一时语塞,这时僧人之首的神会法师合十道:“阿弥陀佛,童儿既然在此,不如请小檀越将当日情形自己讲来。” 这神会是个六十岁上下的大和尚,长得胖大,面目慈祥,他出言语气和蔼亦不可怕,但江朔没见过这种阵仗,忽然听到大和尚唤己,只顾往李邕背后躲,不敢露头。李邕安抚江朔道:“童儿勿怕,只管照实说。” 那日江上四人除葛如亮外,另三人与李邕其实早有默契,无论谁杀了黑龙都只推葛如亮为新的江湖盟主,不想最后黑龙死于这孩童之手,众人本想那日江上并无其他人,为免生枝节便匿去了童儿这一段。不想今日严庄明显是有备而来,在他步步进逼之下,几人是江湖豪侠不愿作伪,将实情和盘托出,李邕见事已至此倒也释然了,鼓励童儿照实说出真相。 江朔上前叉手向台下众人团团做了个揖,道:“有一节先要言明,当日官船上确是裴大将军,此外还有秘书监贺知章贺老,及翰林待诏李太白先生。” 群豪一听顿时议论纷纷,红袍梨园弟子更是面露恍然大悟的表情,李邕问道:“是蜀中的青莲居士李太白吗?” 江朔道:“正是,我乃太白先生的书童,原是叫……这个……贺监给我起名叫做‘江朔’,表字溯之。” 李邕点点头道:“李太白出蜀之时,邕恰在渝中为刺史,当时他还是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呢,文赋已写得相当了得了,不过脾气也忒也的大了,甫一见面就大谈帝王之术,我提点了他几句他就不高兴了,第二日便留诗拜别了……我还记得那首拜别诗首联两句是‘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可惜太白文采虽好,却太狂放不羁,听说他屡次干谒不成,蹭蹬半生,此番竟然奉召翰林了?” 江朔便将贺知章如何传旨,李白如何离了南陵,如何走水路上京一一说了,李邕道:“原来如此,想来太白此刻已在长安了,梨园诸位可有耳闻?” 鹤先生笑道:“童儿原来是太白先生的书童,真是太巧了,某自长安来时,太白先生圣眷正隆,上每出游或宴请必命太白侍奉在侧。” 江朔这才知道李白果然平安到达了长安,得了圣人的恩宠,他有千千万万的问题想问鹤先生,然而李邕却道:“今日当着江湖一众英雄豪杰,不是叙旧的时候,童儿你那日如何落水,后面二龙如何同时殒命,给众人说说吧。” 江朔这才将那日情形和盘托出,这是他除荀媪湘儿之外第一次对外人说这件事情,但此事在他心里、梦里不知道将那日情景重演了多少次,现在说讲起来巨细靡遗,除了一开始有些紧张之外,越说越顺,从到裴将军刺中黑龙开始,他误打误撞随黑龙跌入水中,到白龙突然出现,计袭黑龙险些得手却被反被黑龙咬住,两龙缠斗最后冲上沙洲,黑龙咬死白龙,在追咬自己之时肚破肠流而死。只两件事未说,一是江上白衣人之事,二是后来吞服黑白二龙内丹之事。 江朔讲得生动,群豪边听边啧啧称奇,连程昂都道:“没想到后来江中二龙还有这么惨烈的缠斗,你小子居然没有被甩脱,真是匪夷所思……” 江朔叉手道:“此前一直未见到程大哥,还要当面多谢程大哥那日……”他本想说多谢程大哥为救他一命将这么珍贵地黑龙内丹塞入他口中。 程昂却忙打断他道:“哎,俺老程啥也没做,只是登洲早了些,见着你没死便将你交给葛庄主医治,你能死中得活除了自己命大,就得感谢葛庄主的回春妙手咯。” 江朔见程昂打断他,还特意强调“啥也没做”,登时醒悟,心道这黑龙内丹极其珍贵,群豪结伴屠龙,得了内丹不能说就归程昂了,他用如此珍贵的内丹给他续命自然是瞒着其他人的,自己如说破只怕平白要给这位程大哥添麻烦,他便即打住,接口道:“是了,程大哥要谢,庄主也要谢。”说罢跪下就要给葛如亮主磕头。 葛如亮道:“严生说得不错,你机缘巧合之下杀了黑龙为民除了大害,我救你也是应该的,不必道谢。”挥袖一弗,江朔但觉双膝下凭空生出一股劲力将他拖起,竟跪不下去,只得叉手行礼。 神会和尚合十道:“乃祖尝言‘有道者得,无心者通’,当日江上存着屠龙之心的人均未能得手,反倒是这童儿无心却得其道,这其中缘法殊胜,妙不可言……” 李邕道:“大和尚说的是,邕设此屠龙之局,说是为民除害,却又夹藏了私心,立心不纯,才有今日之困顿局面。” 神会道:“阿弥陀佛,李使君能反躬自省善莫大焉,所谓‘菩提自性,本来清净,但用此心,直了成佛。’善哉善哉……” 听神会的两句偈语,李邕终于下定了决心,道:“既如此,邕当信守前诺。”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托在手中,转向江朔,江朔吃了一惊,料想这就是所谓“江湖盟主之宝”,他如何敢接,急忙退开一步。 湘儿在台下叫道:“小江朔,你退什么?快些收下,拿下来给我也玩玩。” 庄主叱道:“胡闹……” 湘儿吐吐舌头不敢再言了。 第32章,众议纷纷 台下却有一人道:“如象先生难道要让这位小兄弟做江湖之主?未免太儿戏了吧?” 说话的正是平卢军的严庄,众人正缺一个挑头的人,严庄此言一出,立刻有人附和,一江湖豪客道:“如象先生尚侠好义,为江湖之主,我震泽帮自是服气,可江湖非一人之江湖,如这位姓严的朋友所言,盟主之位绝非儿戏,传与童儿可就太离谱了……况且屠龙之事震泽、巴丘均未参与,似乎……这个……本就有失公允吧,难以服众……” 说话之人生的胖大,身穿绣着团锦的圆领袍子,腰间蹀躞带上缀满了珠玉,竟是一派商人打扮。 程昂高声驳斥道:“你自不服,可不要扯上别人,我巨浸帮唯如象先生之命是从……” 另一人道:“惟明兄,自家兄弟莫要伤了和气。” 那商人打扮的惟明兄怪笑一声,道:“鲁炅你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啊。” 那叫鲁炅的人中等身材,一副精干武人的打扮,他出声原是要打圆场,岂料反被炝了一句,恼道:“我怎地得了便宜卖乖?浑惟明你倒说说我得了什么便宜?” 浑惟明道:“他独孤家本是洞庭之主,可是却在我震泽所辖的鉴湖建了山庄别院待了十年,莫不是早把自己当做江湖共主了吧?反观鲁兄你,巴丘本在洞庭之东,这些年他独孤家东迁越州,这鄂岳之地可都成了你鲁兄囊中之物啦。” 鲁炅闻言气的一甩袖子,正要发作,程昂已先忍不住怒道:“浑惟明,习习山庄为何而建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你可没说过一个不字。” 南霁云也道:“惟明兄,屠龙之事如象先生本也派人传信给你,邀你同往,你自己说鼍龙只在江左活动,怎能深入荆襄之地?因而未去,现在怎地反赖如象先生?” 浑惟明道:“好,好,好,南八你彭蠡也和他们一盟么?都冲我震泽来……” 程昂道:“我们可没结什么盟,巴丘鲁玄明占洞庭的地盘,老程也是看不惯的。” 鲁炅气得指着程昂道:“老程,你啊……就是个搅屎棍。” 程昂两手分指浑、鲁二人道:“你二人是屎啊?用我来搅?” 群豪分作五派,互相指谪,一时间山洞内人声鼎沸,乱做一团。 严庄此来,本就揣着阴谋,原来当今朝廷在内李林甫独断朝纲,在外却是王忠嗣、安禄山东西两将争宠。朔方节度使王忠嗣自幼养在宫中,乃圣人假子,开元年间便已是战功显赫、威震一方的都督、节度使;新晋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则是偷羊贼出生,如今虽得圣人宠信做了一方节度使,但海内威望远不及王忠嗣。 安禄山其人素怀异志,视王忠嗣为最大绊脚石,他命刘骆谷辅佐其长子安庆宗入长安厚加贿赂朝官,抬高安禄山诋毁王忠嗣;又命严庄辅佐其次子安庆绪游历天下,分化瓦解王忠嗣的江湖盟友。 三江五湖与王忠嗣关系匪浅,自然是其分化的重点,严庄此人心机极深,早已摸清了五湖内部彼此间的矛盾,在各部都收买不少间人,今日在严庄煽风点火之下,这些间人一齐发难把水搅浑,此刻见群豪吵做一团,严庄不禁得意,倒剪双手与安庆绪、尹子奇在一旁看戏。 李邕想要止住诸人,但此刻众人吵作一团,他的声音完全淹没在一片人声之中竟无人理睬。一片混乱之中,忽听一人高声道:“诸位少安毋躁,听老衲一言。” 这一句话如同霹雳,整个洞府竟然都震动起来,众人如闻雷鸣,胸中气血翻腾,气息为之一滞,一时间竟都愣住了,但见神会老和尚一跃上台,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诸位何不待李使君说完,再做争论?” 众人这才想到各人各自争辩,竟将李邕晾在一边,几个头目也自觉失礼,一齐向李邕叉手行礼,李邕向神会致谢,转向众人道:“诸位,邕虽不才,也知道一个十几岁的童儿难堪盟主之任,然而大丈夫行于天地间,说出的话怎能不算。” 浑惟明满脸堆笑道:“李使君这样说,我等可糊涂了。” 李邕道:“浑帮主勿急,邕有一个想法,请五湖主共鉴。” 葛如亮、浑惟明、鲁炅、程昂、南霁云一齐叉手道:“愿闻如象先生教诲。” 李邕道:“无论前因如何,结果总是这童儿手刃了黑龙,况且能握住剑柄逐浪数里,也非常人所能做到,看来这童儿也是个少年英雄,确如贞隐先生所言,天缘如此,那就应将盟主之宝传与他。” 台下听得此言又有人要争论,都被五个头目压了下去,李邕续道:“然而童儿年岁尚小,自然做不得盟主,因此邕之意,立童儿为少主,咱们以十年为期,这十年内着人悉心教其文武之艺,如若真能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儿,那十年后便正式立为江湖盟主,如其不成器,那便收回此宝,各帮再行推举合适之人。诸位意下如何?” 鲁炅叉手道:“非是炅忤逆使君,只是这十年之期么……鲁某闻‘国不可一日无君’,江湖亦不可一日无主。” 李邕道:“邕之意。请葛生暂摄代盟主。” 浑惟明仰天打了个哈哈,道:“好啊,绕了这么一大圈,最后还是落到葛庄主囊中,他代摄盟主,十年后还肯还回来吗?” 葛庄主叉手道:“葛某愿为童儿之师,教其修文习武,代盟主之位却是不能领受。” 程昂道:“要我老程看,这师父也好,代盟主也罢,只你葛庄主最适合,你若不做,难道给他浑老二做代盟主么?” 浑惟明道:“哎……老程你怎地凭空诬人清白?我可没说要做代盟主。” 程昂道:“好,你既不做,那你说谁做这代盟主?” 浑惟明眼珠一转,道:“自然是还请如象先生仍任盟主最为妥帖。” 李邕道:“邕早已立誓,不再做江湖之主,不能出尔反尔。” 程昂道:“如象先生说了不做,浑惟明你怎的还要夹缠不清?” 浑惟明道:“我几时夹缠不清了?你既问我,我便是觉得如象先生不当退位,不可以吗?难道非要推举你老程才行?” 程昂道:“老程不是这块材料,做不了盟主,你也不要拿我来耍笑。” 严庄插口道:“我看浑帮主做这代盟主却也使得,《禹贡》云:‘三江既入,震泽底定’,古之震泽今之太湖也,乃吴越第一大泽,自隋朝疏凿江南河以来,震泽可直通通济渠,江南漕运繁忙,漕帮日益兴盛,帮众甚多,已成江南第一大帮,浑帮主功不可没啊。” 鲁炅冷冷道:“严生,我江湖之事,外人还是不要多嘴的为好。” 严庄道:“庄只是实话实说,鲁帮主莫要见怪,说起来鄂岳之地乃贵盟始兴之地,鲁帮主威名远播湘沅,也当得盟主之位。” 鲁炅闻言冷笑不语,他虽看不上浑惟明那种锱铢必较的商人作派,但要说由他来做盟主么,也自知恐难服众。 严庄见他不接口,转头看程、南二人,还未言语,程昂便道:“看什么看?你程爷爷不受撩拨。”他厌恶严庄所为,言语间便给自己涨了涨辈份,南霁云没老程这么粗俗,正色道:“南某唯如象先生马首是瞻,绝无他想。” 严庄讨了个没趣,也不羞恼,转向李邕道:“如象先生,现在这代盟主,葛庄主坚辞不受,余人又难以服众,却如何是好?”他强调“坚辞”,想将此事做实,只消葛如亮不做这个代帮主,余下四人不管是谁做,均难以服众,江湖一盟必乱,届时再分化瓦解,扶持亲近东军之人。 李邕、葛如亮如何不知严庄的心思,但事涉己身,却也不好出言点穿严庄,眼看势成骑虎,贞隐先生飘身上台,站在神会和尚身侧,手掐道诀道:“无量观,如鲁帮主所言,江湖之事,外人本不应置喙,然而江湖盟主之事却也关乎江淮四道三十余州,更甚至天下的安稳。因此贫道不得不说几句。” 鲁炅赶紧叉手道:“惟明方才所言特有所指,大宗师乃武林宿耆,如有指教,某自然洗耳恭听。” 贞隐先生呵呵笑道:“玄明,以师承论,你也算是茅山弟子,那我就倚老卖老一回,要我说你做不得盟主,论武艺、论威望你都不差,然而你为人刚直,不善言辞,领袖一地尚可,要统帅三江五湖么,还差了一点权谋。” 鲁炅拜道:“炅本不做此想,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贞隐先生面带嘉许的点点头,转向浑惟明道:“浑帮主,你善于经营,帮众最多,然而做江湖盟主么,还少了一点仗义疏财的豁达。” 浑惟明拜道:“惟明向无大志,震泽弟兄讲究和气生财,并不觊觎这盟主之位。” 贞隐先生又点点头,向南霁云道:“南八你少有侠名,假以时日必成大器,目下么……” 南霁云慌忙下拜道:“道长谬赞,霁云一生唯愿游行走江湖,任侠遨游,并无领袖之能。” 程昂不等贞隐先生开口,抢先道:“俺老程一介莽夫,粗人一个,只能做个冲锋陷阵的廖化,却做不来运筹帷幄的孔明。” 贞隐先生笑道:“人贵有自知之明,程世侄视己甚明,足见绝非莽夫,不过程世侄说话、办事欠稳,确实不适合做盟主。” 贞隐先生最后转向葛如亮道:“葛庄主,五湖主之中,这代盟主之位,唯有你才德可以服众,江湖安则江南安定,贫道为江南百姓着想,还望葛庄主勿再推辞。” 葛如亮抱拳拱手道:“如亮本也是三清弟子,大宗师所言本当遵奉,然而内子久病未愈,如亮离不得半步,如何能行盟主之事?还望宗师体恤。” 第33章,阿楚夫人 见葛如亮推让,神会道:“葛生,请你做盟主又不是叫你事必躬亲,五湖各有其主,日常琐事本无需你亲为,只是各帮有纷争之时,你作为盟主能居中调停,秉公而断即可,便如如象先生,他不会武功却能号令群雄,所凭的便是‘公正’两字。” 葛如亮还要推辞,他身边的夫人在一旁伸手握住他的左手道:“葛郎,我看如象先生、众位兄弟都是发自真心,两位武林前辈宿耆也屈尊劝进,你又怎能为了我一点小恙而因私而废公呢?”那夫人带着白纱帏帽,众人见不到她容貌,只听她说的是标准的洛音,在此江南之地甚是罕见,婉转低回煞是好听。 葛如亮拿右手抚住夫人的手道:“阿楚,你可不是小恙……当初若非为了你,我也不会去趟汉江这淌浑水……不曾想却未能得着……哎……” 葛庄主此前一直表现得沉稳厚重,但事关夫人,他关心则乱,语气急切起来。 但见阿楚夫人的帏帽微微晃动,似乎在摇头,她柔声道:“葛郎,这都是天意,能做的你都做了,你看你去汉水办事来回半月有余,我一个人不也好好的么?况且两位前辈也说了,这代盟主之位并不需要你离开山庄。” 葛如亮捏着阿楚夫人的手只是摇头,阿楚夫人又道:“大丈夫当立于天地间,你在家日日陪着我,我就能好了么?” 葛庄主不语只是默默摇头,江朔心里奇怪,心道这位阿楚夫人不知是得了什么病,葛庄主医术精妙,怎地就治不好他夫人,然而他此刻站在台上,也不能去问台下的湘儿。 阿楚夫人徐徐道:“葛郎,若是让你做盟主,你推辞我也不拦你,然而现下叫你做这代盟主,你若推辞倒显得器局小了……” 葛如亮道:“这盟主、代盟主又有何区别?” 阿楚夫人淡然一笑道:“那葛郎,我且问你,若你做了代盟主,有朝一日这孩子长大成人,盟主之位你让是不让呢?” 葛如亮道:“那自然要让,我恨不得他今日就是弱冠之年才好。” 阿楚夫人用手一指江朔道:“我常听荀媪和我说这孩子聪慧,要我说啊,细心栽培,少则五年,多则八年,不用十年便能成材,到时你便将这盟主之位让与他。” 程昂叫道:“是啊,若是别人做了代盟主,俺老程还担心他赖着不肯下来呢……”他边说边拿眼睛瞟浑惟明,浑惟明知道程昂就是个黄米黏豆包,沾上就甩不脱,双臂抱在胸前也不理他。 葛如亮兀自沉吟不语,阿楚夫人又道:“我知葛郎你是绝不会恋栈的,然而葛郎你有没有想过,这孩子小小年纪,听说又不会武功,骤得江湖之宝,难免有人觊觎,他阴差阳错杀了恶龙,本是功德一件,难道你忍心看他因祸得福,反而因此丢了性命么?” 葛如亮对夫人道:“那阿楚你说我该当如何?” 阿楚夫人道:“要我说,一是暂摄代盟主之位,安排江湖弟兄妥为保护童儿周全,二是教他文治武功,令其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儿,有朝一日做得盟主,这才是有担当的大丈夫所当为。” 南霁云道:“夫人说的是,无论未来这位江小兄弟能否成为盟主,南某必保他周全。”他言毕拿手扶住腰中佩剑,这佩剑模样怪异,剑身是直的,尾部却弯曲如钩,因此只能配个半鞘,看着像弯刀但两面开刃确又是一把剑。 葛如亮似是终于下定决心道:“阿楚,你说得对,我原是担心人言可畏,怕人说我以代盟主之名行盟主之实,确是把个人荣辱得失看的太重了。” 李邕道:“葛生,如楚夫人所言,你就一边暂摄盟主之位,一边教导这孩儿,俟其长成,如其成器就让他做了盟主,如其不成再由五湖的弟兄们公推盟主可好?” 湘儿在台下叫道:“好耶,小江朔你便拜入我耶耶门下,和我一齐习武,还有每日练字也不能赖皮哦。”她自己觉得学写字是世间最苦恼之事,一想到江朔也要和自己一样天天受此折磨,幸灾乐祸般地鼓起掌来。 葛如亮瞪了女儿一眼,向李邕叉手道:“如亮必然尽心竭力,教导他成才,如其不成那边是我教导不力,自然也不会争这盟主之位,只是不知五湖其他各位帮主是什么意思。” 南霁云和程昂闻言一起道:“我二人愿奉葛庄主为代盟主。” 鲁炅紧跟着道:“此事只要办的公道,鲁某便赞同。” 浑惟明见其他三人都表态了,也不情愿地干笑几声道:“哈哈哈,莫说葛兄做代盟主,就是做盟主,我姓浑的也没有意见。” 李邕不理他说话中的阴阳怪气,道:“既然各位都同意,葛生你就勿要再推辞了。” 李邕想的是让葛如亮先接下这个代盟主的位置,待他做了五年、十年,威信既立,就算他不想做只怕三江五湖的数万帮众也不能答应;南霁云和程昂既是李邕拥趸,又和葛如亮私交甚厚,自然是衷心拥护;鲁炅本性冲淡,只要自己的巴丘利益不受损,他便也不是非要争这个盟主;浑惟明则想的他葛如亮做盟主也好,代盟主也好,届时这童儿长大成人,我只说这童儿德不配位,葛如亮可不能食言而肥,届时我震泽人多势众,要做盟主也不是不可能。 神会合十道:“阿弥陀佛,今日盟主传续之事得以圆满解决,可喜可贺。” 贞隐也上前道喜。 葛如亮也不再推辞,飘身上台,将江朔让在他和李邕之间。先对李邕和两位前辈施礼,转而对江朔说:“童儿,如象先生给你的东西你就收起来吧,明日起你便随着我修文习武,未免闲言碎语,你不可拜我为师,你便称我为先生,我则称你为少主。” 江朔早已没了主见,葛庄主在他心目中一直极有威严,闻言他便不自觉地伸手接过李邕手里的小布包,拿在手里觉得不妥再想还是还不回去了,只得双手捧着布包,向葛如亮行礼道:“拜见先生。” 台下南、程、鲁、浑四人也一齐抱拳道:“参见少主,参见代盟主。” 台下各帮帮众见头领如此,便也一齐抱拳道:“参见少主,参见代盟主。” 别看只有百十来号人,一齐发声也声震洞府,颇有气势。其他僧、道、梨园弟子也一齐道贺。严庄也笑盈盈地拱手道:“恭喜葛庄主,恭喜江郎。”,众人却都不搭理他,严庄自讨了个没趣,讪讪地退到一边。 葛如亮与众人见礼已毕,向群豪道:“诸位,夜已深了,今日大事甫定,明日更有许多细节要与各位湖主商议,鄙庄为各位安排了住处,便请跟随苍头到馆舍歇息吧。” 五湖众人前几日就来了,均早已安排好了住处,当下各自结伴跟着苍头出洞去了,神会、贞隐及长安教坊众人虽是今日方到,但山庄早有安排,也有小头目恭恭敬敬的请走了,唯安庆绪一行人今日突然到访,尚未安排住处,葛如亮正要招人来安排,却见安庆绪与严庄低声耳语,听他说完,严庄拱手对台上众人道:“今日躬逢江湖盛事,不仅见了鼍龙巨皮,还得闻鼓吹两位圣手的天籁之音,均感甚慰,此刻大事已了,我等就不叨扰了,就此告辞。” 李邕、葛如亮等人知道平卢一行人本就是来搅局的,听说他们要走自然不会挽留,只向下拱了拱手,严庄和安庆绪一行人众人便也随着苍头出洞去了。 一转眼一百多号人除了几位五湖主和阿楚湘儿母女,走了个干干净净,江朔捧着个小布包四顾茫然,感觉直入在梦中。却见湘儿跃上台来道:“朔哥,这包里是啥宝贝,快打开给我看看。”说着伸手就要抓,葛如亮出手如电“啪”地打在女儿手背上,道:“胡闹,这也是你摸得的么?” 湘儿素来怕她耶耶,也不敢回嘴,只得撅着嘴站到一边,江朔被这声响一惊,也回过神来,仰头望着李邕道:“李使君,这包袱里是什么?我能看么?” 李邕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道:“自然能看,我且说与你听……”他正要叫江朔打开包裹,和他解释个中源委,却见台下那日本人仍站在原处,那人生的矮小,故众人出洞之时无人注意到他,但他终究是一个大活人,也没有刻意隐藏,如何见不到。 李邕道:“这位日本国的郎君如何还在此处,怎未随东军诸位离去?” 葛如亮跃下台来对那日本人道:“井郎,现下要说的是鄙盟隐秘之事,外人不便与闻,来,我送你出洞。” 那日本人却不动地方,一躬身道:“真成非是平卢一伙,更非是要偷听贵盟秘密,乃是有一事要向李使君讨教,还请使君务必赐教。” 葛如亮道:“现在太晚了,井郎如有所请,明日一早再拜见李使君吧。”李邕乃是当世书法大家,求字之人多不胜数,葛如亮只道这日本人如此客气只怕也是来求字的,方才人多他不好开口,才留到最后。 岂料那日本人一躬到地道:“此事甚急,乃是困扰真成三十余年的大疑惑,今日务必要请李使君赐教。” 第34章,使团疑云 葛庄主还待要劝他先回去,有事明日再说,却听李邕道:“如亮罢了,就让这位日本井郎问吧。”他回头对江朔说:“你先将包袱收在怀中,我晚些再和你讲。” 江朔闻言将小包袱纳入怀中,包袱不大就八寸见方,揣在怀中也不觉得沉重。 李邕看着江朔收好,回转头来对井真成道:“井郎,你问吧,今日邕一定知无不言。” 井真成又是一躬,才道:“真成之阿爷,乃日本国正六位上朝臣井上忌寸麻吕,家父有幸,被选为第八次遣唐使之正使于庆云二年,哦,也就是大唐神龙二年来到大唐。家父并非留学生,朝拜唐皇之后只需在大唐逗留一年,领略大唐风土人情、采买本国所需资货、书籍,第二年便应返回日本国向敝国天皇复命,然而翌年家父并未归来,非但家父未归,整个使团四百余人更是无一人回来,日本国到大唐需坐船穿越茫茫大海,风高浪急凶险异常,舟楫翻覆也是常有之事,如此过了几年家父都渺无音信,家人只道他没于海上了,可怜家父持节遣唐之时,真成才只七岁小儿……” 程昂不耐烦道:“井郎,天这般晚了,我们可没这闲工夫听你家的心酸史。” 程昂出言甚是无礼,南霁云忙劝道:“程兄勿要如此,井郎也是个苦命人。”南霁云自幼也死了父亲,自觉与井真成同病相怜,不由得多了一分同情。 井真成向程昂一躬身道:“程郎见谅,非是真成啰嗦博君同情,只是要问李使君之事,非得要说明这些前因后果不可,诸位且听吾说完便知。” 程昂道:“好,便听听你讲,若是故弄玄虚我定不饶你。”言毕他一盘腿坐在地上了,众人除了井真成都对老程知之甚深,都是一笑,也不管他,只听井真成说下去。 井真成对程昂又是一躬,续道:“国人都道父亲是死在海上了,真成却不信,要说理由么,此前遣唐使也有遇到海难的,却总有人得以生还回到日本,像这样不见一人,连船只残骸碎木都不曾见到一片的事情是从未有过的。许是父亲耽于大唐的繁华不肯归去,又许是父亲有什么奇遇未能回去,因此真成自小便立志要来大唐寻找父亲,然而日本和大唐远隔重洋,要来大唐只能通过遣唐使船队,船队少则三五年,多则十数年才能成行,这一次直到大唐开元五年,也就是家父出使十一年后,天皇才再次派出使团……” 众人听他从神龙年间说到开元初年,那都是二三十年前的事情了,想来这个故事很长,都就近找地方坐下来了,南霁云挨着程昂坐下,程昂悄声问南霁云道:“南八,这天皇是哪路神仙?玉皇天帝么?” 南霁云轻轻啐了一口道:“东夷倭人不知天高地厚,彼酋自称‘天皇’,当不得真的。” 程昂呵呵笑道:“蕞尔小国之君,竟然自称‘天皇’,好笑,好笑。”他也不知日本国方圆多少,心想既是海上岛国自然是蕞尔小国了。 井真成却未听到他二人说笑,见众人都坐下了,他也老实不客气,盘腿坐在地上道:“开元五年之时吾已十八九岁,本已到了可以辞亲远游的年纪,然而敝国遴选遣唐使甚是严格,真成未能选中,好在这次的使团第二年如期归国了,吾赶紧去拜访正使多治比县守,问他前一使团的下落,岂知一问之下大吃一惊,大唐接待四夷使臣的四方馆只记载了大足元年粟田朝臣真人的第七次使团,其后便是本次开元五年多治比县守使团,根本没有神龙二年家父使团的记录……” 程昂道:“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兴许你阿爷坐船在来大唐的路上就遇难了,并未到大唐,那自然就没有记录啦。” 井真成摇头道:“遣唐使可不是每次只有一艘船,最少两艘多则四艘,为避免一齐遇险各船都是先后间隔几天出发的,大使、副使也分乘两船以防不测。家父使团便是四艘船,前后间隔半月出发的,断无四艘船一齐沉没之可能。” 程昂听得不以为然,大摇其头,道:“世上凑巧的事情多了,说不定四艘船先后遇难也是有可能的。” 井真成此刻已知程昂混渎,也不搭理他,续道:“如此一来真成更坚信此中有古怪,非亲来大唐一探究竟不可,自此吾刻苦研修汉学,不出五年已有小成,然而却一直等不到天皇征召遣唐使,直到天平胜宝四年,哦,就是大唐开元二十一年,天皇才又派出遣唐使,彼时吾三十有四,已是远近闻名的汉学专家,因此顺利被征召进入使团,任准判官。” 程昂道:“开元二十一年……距今有八九个年头了吧?” 南霁云道:“整整十载了,开元共是二十九年,如今已是天宝二年了,距开元二十一年整是十载。” 井真成点点头道:“一晃十年倏然而逝,当年渡海仿佛还在眼前一般,真成与多治比广成大使同船于开元二十一年春从难波出发,在海上颠簸了四个多月到达明州,再由通济渠北上雒阳,原是要到长安拜见大唐圣天子,然而当年秋天长安爆发了饥荒,圣人率百官至东都雒阳就食,我等便未去长安,在雒阳四方馆等候圣人宣召,直至来年开元二十二年春方才在雒阳完成朝贡。然而就是这次在雒阳的耽搁,让吾得以发现家父使团的蛛丝马迹。” 程昂此刻好奇心已经被井真成吊了起来,瞪大了眼睛道:“是何蛛丝马迹?快说!快说!” 井真成道:“在雒阳四方馆有神龙二年日本使者来访的记录,原来武周时以雒阳为都城,虽然女皇已在神龙元年驾崩,但第二年重新即位的唐皇也是在雒阳的,家父所到的是雒阳四方馆而非长安四方馆,因此多治比县守在长安并未查到父亲到访的记录。” 程昂问道:“那你说第七次遣唐使那个什么真人……” 井真成道:“粟田朝臣真人。” 程昂道:“对,对,就是这个什么真人,他是何时到的大唐?” 井真成道:“大足元年。” 南霁云道:“那就不对了,大足元年是则天皇后的年号,这位‘真人’到的应该也是雒阳四方馆,何以那位‘县守’能查到‘真人’到访,却无你阿爷的记录呢?” 井真成道:“吾亦想到这一节,并就此询问了雒阳四方馆的通事舍人,才知道在鸿胪寺,两京外国使团朝贡记录是互相转录的,也就是说无论在长安还是雒阳,只要是天子接见的使团均有详细记录。” 南霁云道:“那可就说不通啦……” 井真成道:“吾也是想了很久,后来终于想明白了,鸿胪寺所转录的只是天子在两京接见朝贡的记录,而非鸿胪寺下属的两京四方馆的使团入住记录。” 程昂道:“我可越听越糊涂了,南八你听明白了吗?” 南霁云道:“看来只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井郎阿爷的使团到了雒阳,却未朝拜唐皇。” 井真成道:“确如南八所言,真成与四方馆和鸿胪寺都做了确认,果然是四方馆有入住记录,鸿胪寺无朝贡记录。想来是家父到了雒阳却未朝拜。” 程昂道:“这可真是咄咄怪事,使团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而来不就是为了朝拜天子么?” 井真成道:“当年真成也百思不得其解,但事实就是如此,四方馆接待住宿均有记载,但却无朝贡记录,此后更如凭空消失了一般,再无他们行踪的记录,因大唐繁华,历次遣唐使随员留连天朝,不回日本也是有的,然而父亲使团四百多号人一齐失踪,却是闻所未闻之事。真成还待细查,奈何吾非留学生或学问僧,只能在大唐逗留一年便要随大使回国,眼看归国之日迫近,吾不得已只能诈死,假装害了急病,几天后以闭气之法假死,众人信以为真,大唐更是追封尚衣丰御,正五品呢,可是不小了…” 程昂瞠目道:“还有这样的功夫?那你装死就不怕被活埋么?” 井真成道:“吾国一门叫做‘志能便’的功夫,其中有龟息假寐的法门,吾便以此法骗过了所有人,至于活埋么倒是不用担心,我在棺材上做了手脚,下葬前就从棺材底下溜走了。此后真成隐姓埋名,乃以‘志能便’中隐遁之法暗中寻访父亲的下落。” 程昂道:“这‘志能便’功夫挺有意思啊,怎么都是行些见不得光的事?” 井真成躬身道:“叫程郎取笑了,‘志能便’乃本国前朝圣德太子所创,本就是为皇家暗中收集情报之用,因此都是些隐形匿踪、短打刺杀的功夫。” 众人听他说“短打刺杀”,又看看他怀中抱着的长刀,不禁好笑,井真成并未察觉,自顾说下去:“吾以‘志能便’之术暗中探访了从明州到雒阳所有使团可能经过的馆驿,大唐文书记载详实确实令人佩服之至,然而真成越查越糊涂,父亲的使团去雒阳路上的行踪均有迹可查,却全无回程记录。” 第35章,迷雾重重 程昂道:“这可奇了,几百号人不入住馆驿,难道每日都在郊野风餐露宿吗?” 井真成道:“朝廷准许上雒之人倒也没这么多,大约三十人而已。” 程昂道:“那你何不寻访明州余下的那几百人呢?” 井真成道:“南八说的是,按说四百人比三十人好找多了,然而遣唐使随船人员多数没有外交使节的身份,在明州并不能入住馆驿,而邸店可就不像馆驿有这么详尽的记录了,莫说二十年前,就是两年前的记录也无迹可循了。” 程昂问:“那几艘海船呢?人跑了自然难以寻得,船这么大又是死物,总是好找些。” 井真成道:“诚哉斯言,真成也是如此想法,但神龙二年距开元二十一年已经过去二十七年了,只大约打听到四艘船应该都到了明州,此后是否离开、何时离开都没个准信。吾在大唐寻访数年,终于有了一些眉目,原来日本国远隔重洋消息闭塞,乃父使团出使时并不知晓他们出行前一年中宗已经趁着武周病笃之际复辟并改元神龙了,使团所携国书仍然是献给大周武皇的,直到东都雒阳递交国书时方知有误,只能打道回府。” 程昂问道:“你方才说四方馆和鸿胪寺均未记载使团为何没有朝贡,你又如何知道国书有误之事呢?” 井真成道:“想来也不足为怪,国书有误是极其无礼之举,因此大唐官署均未记明原委也是情有可原,真成也是访得了一位当年接待使团的四方馆监使方才得知。” 程昂道:“哦……既然原路返回,何以驿馆没有记录呢?” 井真成道:“国书中将国号都写错了,本是死罪,幸而新皇帝仁慈,未加重罚,然而使团的身份被取消了,回城再不能入住馆驿了。” 程昂道:“原来如此,那船呢?自家的船总还回得去的吧?” 井真成道:“出了这么大的变故,父亲一行日夜兼程回到明州登船回国复命,不会在大唐多做逗留,此前吾等皆以为使船在明州停留一年,要到神龙三年方才回国,照此寻访那自然全然错了。真成再找神龙二年当年来往海船的记录,果然发现了父亲船队的蛛丝马迹。” 众人本嫌这日本人搅局,但听他的故事不觉入了神,除了程昂兀自在那里夹缠不清,其他人并未打断他,现在听他说到找到船只行迹,都不禁凝神屏息等他说下去。 井真成道:“神龙二年果然有四条海船前后到达明州,不消三个月便又离开了,然而海船回日本应走南岛路,出港之后向东南行,却有人看到四艘船结伴向北去了。” 浑惟明这时插嘴道:“听高句丽客商说,明州走北路经高句丽亦可到达日本国。” 井真成道:“确有此路线,遣唐使最早走的也是北路,然而新罗一统高句丽后,与我国一向不睦,因此使团早就不走北路了。不过好不容易得到线索,吾也不敢怠慢,沿海岸一路向上寻找,终于被我寻到……” 程昂道:“找到船了?” 井真成道:“船到仍是没寻到,但在海州却打听到了一条消息……”说到这里却突然打住。 程昂急道:“啊呀……这时候,你喘什么大气呀,你倒是快说啊,是什么消息呀?” 井真成却不答程昂的话,转向李邕一拜,道:“说这消息的人言之凿凿,只是他所言又太过匪夷所思,因此特来请教如象先生。” 程昂奇道:“你自问来的消息,自己不知道真假,怎地要请教李使君?” 井真成不理程昂打诨,继续对李邕道:“如象先生,告诉真成此消息的人叫牛肃,想必先生是认识的。” 李邕此前一直缄口不语,此刻听他问起,不动声色地说道:“邕在海州任刺史时,牛肃乃我僚属。” 江朔闻言吃了一惊,转头看向李邕,心道难怪这位井郎要问李使君,原来李使君当年还做过海洲刺史。 井真成道:“根据牛肃所说,使团本来确实要走南路回国,然而海船来大唐时遭了风暴,均有不同程度的损伤,使团回来得匆忙,所有船只未及修补,南岛路大海茫茫对于状态不佳的海船来说太过凶险,而北路沿海岸线而行安全许多,因此使团选择了北上而非南下。船过海州之际本无意靠岸补给,李使君却差人传来唐皇圣旨,说圣人体恤使团船只破败,不堪出海,特赐海船四艘供使团使用。李使君可有此事?” 李邕点头道:“确有此事。” 程昂对井真成道:“圣人宽宏,非但不怪你们倭人国书之误,还赐舟送还,当感恩戴德才是。” 井真成道:“当时使团也是如此想法,只道是唐皇圣恩,不疑有他,当即驶往海州港,然而到了海州又道港内拥挤不堪停泊,让使团不要靠岸,且大唐实行宵禁,日本人无有在海州上岸的文书,因此四艘船在附近海面下锚夜泊,所有人均宿舟上……谁知是夜……”说道此处,这中年日本人竟然有些哽咽了:“……有数百蒙面歹人潜上船来,杀净了使团所有人,连四条海船也都尽数凿沉了……” 众人闻言皆惊,一齐望向李邕。 井真成说到此处已是两眼通红,盯着李邕一字一顿道:“李使君,可!有!此!事!?” 李邕仍然淡定地坐在台上,眼帘下垂缓缓道:“确有此事。” 李邕泰然承认此事更令众人大吃一惊,井真成续道:“真成想问,圣人赐舟是否确有其事?” 李邕道:“无有此事。” 井真成又问:“那杀人沉舟是否确有其事?” 李邕道:“确有此事。” 井真成紧接着问道:“那杀人之人使君可识得?” 李邕道:“识得。” 井真成越说越快:“是何人?” 李邕道:“多是震泽帮众,也有巨浸、彭蠡的好手。” 浑惟明惊道:“惟明怎么不知此事?” 李邕对着他苦笑一声,道:“二十七年前你尚年幼,带队的是你父亲……” 浑惟明道:“家父直到去世,从未和惟明透露过哪怕一星半点。” 井真成道:“截杀外国使团,乃是死罪,他怎敢讲。” 浑惟明冷笑道:“家父带头做的杀人越货、毁尸灭迹的买卖可不少。” 井真成道:“泄露出来,令尊继续行走江湖倒是无妨,李使君是朝廷命官,可就……” 李邕叹了口气对浑惟明道:“惟明,你父亲未和你说,是因为这次我们栽了大跟头。”又转向井真成道:“邕等之所以截杀日本使团,非是为了谋财,而是有人告诉邕,东瀛人在船上带了走不得东西,甚或动摇大唐江山,请邕相助,无论如何不得使其离开大唐。” 井真成向着李邕一拜道:“那真成就要请使君赐教了,那一夜杀人之后沉船之前,是否仔细搜寻,找到了那了不得的东西没有?” 李邕缓缓摇头道:“没有。” 浑惟明听得糊涂,问道:“是什么东西?” 李邕仍是摇头道:“说不得。” 井真成怒道:“害了四百多条人命,就一句说不得么?” 李邕道:“与此事物相比,四百条人命算不得什么。” 井真成怒极,道:“好,放下那物不说,是谁告诉李使君这个消息的?使君就没有怀疑过消息是否准确?” 李邕叹了口气道:“传信之人有邕不得不信的理由,因此不疑有他。” 浑惟明道:“就算家严闭口不提此事,帮里如折损了许多高手,却也是掩盖不住的啊?” 李邕道:“邕所说栽了大跟头却不是折损了人手,那日得到消息,考虑到船上有四百多人,不知有多少硬茬子,震泽浑老帮主带了几十名高手仍觉得没把握,又召了巨浸、彭蠡在左近的几十几名高手,事出紧急,洞庭、巴丘因为离得远并未征召。是夜登舟之后却发现日本人并无防范,也没几个高手,浑帮主见如此顺遂便觉得事情不对……” 井真成气极反笑,道:“日本遣唐使多是读书人和百工技师,自然不会武功。” 李邕继续道:“不消一炷香的功夫,浑帮主率众便将船上日本人斩尽杀绝,但其后翻找了几个时辰,邕也亲自登船仔细查看,却并无那事物的丁点蛛丝马迹,事后传信之人也不知所踪,这才知道是轻信了人言,然而大错既已铸,只好将彼等连船带尸一起沉入海底,以后几年零星有尸体被冲上海滩,旁人也只道是寻常遇着海难或海盗罢了。” 四百条人命的大屠杀,被李邕用如此平淡的语气说出来,江朔坐在他边上不觉背脊发凉,想跑却又不敢。其他人却各怀心思,葛如亮、鲁炅较为年长,但井真成人所说之事发生在二十七年前,其时他二人亦未在江湖崭露头角,不知井真成所言真假,但他二人性格沉稳持重,不动声色只待李邕是否另有隐情要说。 南霁云、程昂两个青年则早已形于颜色,讶异地瞪着李邕,实在无法相信这位敦厚长者会做此等杀人越货的勾当。 浑惟明则心道:不想李邕是此等道貌岸然之人,此事如若公之于众,李邕名誉扫地不说,他所定的少盟主、代盟主云云自然不算数了,然而又想到当年带队之人竟是自己阿爷,自己接任盟主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不禁扼腕。 井真成却不管旁人怎么想,只对李邕道:“真成最后问一句,一切确如牛肃所言,这场杀戮是奉了如象先生的号令吗?” 第36章,空手夺刃 李邕点头道:“确是邕下的令。” 井真成原本盘腿坐在地上,手中长刀柱着地面,李邕“确实”二字刚一出口,井真成立刻在刀上一撑,就势跃起,这一撑之力甚大,刀鞘直插入地下一尺有余,井真成跃在空中反手抽出长刀,众人本也防着井真成暴起伤人,但他身材矮短,刀身却长,见他这样坐在地上柱着长刀料想难以快速抽刀,但他将刀鞘摁入地面借腾跃之势无比迅捷的抽出长刀实在出乎众人意料。 浑惟明、鲁炅离得较远,想出手阻拦已是鞭长莫及,程昂、南霁云却在他前头,见他暴起出手,均想不管孰是孰非先制住他再说,各出一掌向井真成肩头按落,却不料井真成生的矮小,身子一缩便从两人胁下穿过,他这一下捷如猿猴,身法又非中原武术的套路,大大出乎二人意料,竟让他钻了过去,翻身再想阻拦已是不及,但见井真成猱身而上,一个起落已上得台来,跨前一步双手举刀过顶,对着李邕当头劈落,葛如亮在李邕左侧,见状伸右手食指向刀身急弹。 葛如亮内力深厚,料想这一弹就算不能将长刀震飞,至少能将其打偏,不想井真成这一劈却是虚招,不待葛如亮弹到,已自先向下一沉,改劈为刺,葛如亮见机亦快,出左手食指、中指两指急戳去点他刀身,不想井真成这一刺还是虚招,只见他向右跨出一步,手腕翻动,长刀划出一个圆弧,绕过李邕右边江朔,从他的身后刺出,如此一来葛如亮和长刀之间隔了个江朔,就算他立刻抓住江朔抛开,再要救援李邕也是不及了。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李邕不会功夫不知趋避,葛如亮叫一声不好,改指为掌,拍向江朔,想将他连同井真成的长刀一齐推开,至于会否伤到童儿却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江朔见长刀从他身边刺过,眼见要刺中李邕,慌乱中侧身伸右手一抓,正好捉住井真成的腕子,道:“休伤李使君。”话音未落,葛如亮掌已拍到,“砰”的一声打在他肩膀上,江朔身子只震了一震,浑如未觉,又伸出左手,双手合把扣住了井真成两个手腕。 井真成眼看要得手,却突然被这童儿抓住了双手,心想一个童儿能有多少气力,也不以为意,还想向前刺击,孰料长刀却如插入石中,进不得分毫,他大吃一惊,江朔先前讲述屠龙始末之时他也在场,知道江朔并不会武功,因此才从他这一侧偷袭,不想这童儿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此刻忽觉江朔双手如碳,灼热难挡,他知道中原有不传的内功绝学可使手掌如火般滚烫,没想到这童儿小小年纪竟已练成如此绝技,情急之下往回夺刀,江朔一双小手却如同铁钳牢牢钳住他双手,如何能动得分毫。井真成惊怒交加,竟然脱口而出道:“你放手。” 江朔毫无对敌经验,抓住井真成的双手后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忽听他说放手,真就放开了井真成的双手,井真成丝毫没料到江朔真会放手,不及卸力,双手向上一甩,长刀脱手飞出,脚下不住倒退,一脚踏空从台上跌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南霁云、程昂已然从背后赶到,不待他站起,双掌一齐按在他肩头,两人功夫本高于井真成,先前被他取巧晃过,现下押住他那容他再逃脱。 井真成一击未能得手又失了兵刃,已知无法再刺杀李邕,索性也不挣扎,双腿一盘坐在原地,任南、程二人押着肩头,强昂起头对江朔道:“小子你很好,吾没有料到你小小年纪内力已如此了得。” 江朔心下茫然,道:“我哪有什么内力……啊……是了……”他忽然想起方才葛如亮拍了他一下肩头,想起荀媪曾对他说内功高强之人可以将内力传入别人体内,隔着一人也能伤人,此所为“隔山打牛”之术,想必方才是葛庄主将内力传入自己体内,以至于自己气力徒增,才能制住井真成,想到此节他回头望向葛如亮。 岂知葛如亮此刻亦感震惊,他适才一掌拍出可不是什么“隔山打牛”,情况危急之下出手亦未留情,不想拍到江朔身上却如击山岳,更是不知怎的从江朔体内涌出一股雄浑之力,竟将他手掌震开。然而台下众人只见他掌击江朔,随即江朔夺刀,井真成向后飞出,再看江朔一脸茫然的望向他,都只道是葛如亮内功了得,竟能通过童儿身体震飞井真成。 此时鲁炅、浑惟明也跃上台来,挡在井真成和李邕之间,鲁炅问李邕:“李使君,拿这个东瀛人怎么办?” 浑惟明道:“杀了他一了百了。”他倒不是想为李邕遮掩,而是想到自己阿爷乃是当年带队之人,如杀了此人,那自然也保全了己父的声名。 李邕走上前,分开鲁、浑二人,对台下道:“南八、程郎,你们将他放了吧。” 浑惟明急道:“李使君不可啊,他如出去胡说,非但你名节不保,一旦朝廷追究下来,三江五湖的弟兄们不免都要受到牵累啊。”语毕他掌上运劲作势要向井真成头顶击落。 李邕却轻轻拉住浑惟明的袖子道:“当年我等误信人言,以至井郎族人惨死,已是不该,今日如何能为了遮掩而再杀他呢?” 浑惟明还待要劝说李邕,南霁云却先松开手道:“李使君说的是,如杀井郎,非侠义道所为。” 程昂也对井真成道:“我现下就放了你,只是你不可再对李使君动手。” 浑惟明急道:“滋事体大,二位不可纵虎归山……啊……”他见程昂也已松手,也顾不得这么多,挣脱李邕向前一跃双手挥舞,使的是少林龙抓手的功夫,右手抓井真成头顶百会穴,左手抓他胸口壇中穴,他欲杀人灭口,上来便使出了十成的杀招。 南霁云和程昂抢步上前,南霁云使伏虎拳中一招“上步跨虎”架他上路,程昂使降魔掌中一招“铁锁拦江”格他中路。三人都是少林俗家弟子,师承虽不相同,却是一派路数,因此南、程两人的招式将浑惟明招式中诸多变化尽都封死,浑惟明一招受阻立时失了先机,再看井真成早已借机向后跃出,捡起地上的长刀,他自知如非偷袭,在现场一众高手面前绝对无法刺杀李邕,也不再上攻,头也不回的向洞外奔去。他虽不会中原武术的轻功,但东瀛志能便之术也是非同小可,尤擅逃撤,但见他躬身下腰,上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双脚如踩水车,姿势怪异却又迅捷无比,一晃眼便出得洞去了。 浑惟明一跺脚,拨开南、程二人,还要去追,却被葛如亮赶上来一把拉住,他跳脚道:“葛生,你也要阻我么?我要杀他可不是为了自己……” 葛如亮却道:“浑兄勿急,我非是助他,你看地上。” 浑惟明顺着葛如亮手指方向看去,但见地面灰沉沉的一片无甚特别,他仍不明就里,鲁炅拿来一个火把,贴着地一照,却见地上点点寒光闪烁后面拉长了影子,走进看时,却是不少尖细的铁蒺藜,葛如亮振袖卷起几枚,隔着袖子托在手中道:“也不知道有没有喂毒。”浑惟明方知井真成贴地逃跑之时随手布下了陷阱,他撒布铁蒺藜的手法极是隐秘,若非葛如亮心细,自己已经着了那东瀛人的道,想到自己方才言语有所冲撞,不禁也有点面皮发烫。 葛如亮却并不关心他的表情,随口道:“放心,跑不了。”两眼却只顾盯着江朔。 程昂顺着葛如亮的目光回过头来,却见江朔面色苍白如纸,只道是方才葛如亮一掌击伤了他,急道:“小兄弟,你受内伤了么?”李邕虽说立江朔为“少盟主”,程昂却还一时改不了口,还是称他为“小兄弟”。 原来江朔被葛如亮一掌拍在右肩“天髎穴”上,此乃手少阳三焦经上的要穴,葛如亮的内力灌注进来,激活了他体内蛰伏已久的那股纯阳真气,江朔才能气力徒增抓住井真成的腕子,真气到处井真成自然拔不动刀,但江朔随即放手,井真成固然措手不及跌了跟头,江朔却也收力不及,须知内力讲求的是收发自如,他却是有发无收,真气淤积在双手十指之间不得回还,立时觉得十指灼痛,如同十根同时点燃的蜡烛,江朔心下惶急,自然而然的运起荀媪所授内功心法向抗,然而荀媪教他的不过是一些强身健体的普通吐纳之法,哪里能驾驭这股纯阳真气?不运功还好,一运之下真气陡然在体内逆行,他又不懂引导之术,那真气越行越快,顷刻间就逆行了几个周天,江朔但觉浑身灼热,还来不及喊烫,丹田内便又有一股恶寒涌起,想叫一声“不好”,却已经开不了口了。 仿佛突然被人从热炕上提起来扔到了冰湖之中,江朔觉得血管里又开始有冰碴儿摩擦起来,肉体和意识一起迅速的被冰封,变得麻木、迟钝起来,他终于不支向后倒去…… 第37章,内丹玄机 江朔再度醒转,已躺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了,屋内暗沉沉的仍是深夜,其时虽是初夏,但这屋子背枕山崖,夜里仍然是极凉的,屋里未点炭盆,却仍觉得暖烘烘的,恍惚间感觉身上盖了衾被,压的气闷,他抬手想把被子掀开,却突然发现腕子被扣住了,他一个激灵努力抬起头看到床前坐着一个人影,那人影高大并非荀媪,眼睛慢慢适应屋内昏暗光线之后,他终于看清了坐在床边的是葛如亮葛庄主。 江朔知道自己旧病复发,定又是葛庄主救了自己,他蠕动嘴唇想要道谢,但觉的口干舌燥,嘴巴都张不开,感谢的话语更是一句都说不出来。葛如亮早已发现他醒了,低着头自顾自地说道:“我怎么没想到……” 江朔不知道葛庄主没想到什么,但他身子困乏,无法开口问他,葛如亮却不管他,继续说道:“我真是糊涂……” 听他没头没脑这两句话,江朔禁不住转头四下张望,却见房内再无其他人,他疑惑地望向葛如亮,却听葛如亮道:“我早该想到的,黑龙的内丹定是被你吞了,否则你小小年纪怎能受如此怪异的内伤,程昂这厮实在可恶……” 江朔使劲咽了一下口水,艰难地开口道:“葛庄主,你不要怪程郎,他也是见我快死了,才拿黑龙内丹来救我。” 葛如亮哼了一声,道:“这黑龙内丹能抵凡人百年功力是不假,但你毫无内功根基,如何能将内丹化为己用?若不是遇到葛某,你早已不知死了多少次了。” 江朔知他所言非虚,感激道:“多谢葛庄主救命之恩,但我想程郎应是不知我不会武功,只是一心救人,情急间未顾及其他。” 葛如亮怒道:“他一心救人?内子他怎见死不救?” 江朔心下奇怪,不晓得为何葛庄主的夫人要程昂来救,问道:“湘儿阿娘得了什么病?葛庄主精于医道也治不好么?” 葛如亮嘿嘿冷笑道:“本是能治好的,葛某不问江湖事久已,自从内子抱恙以来,葛某便在山庄须臾不离,若不是为了这黑龙内丹,葛某如何会随李使君离开山庄月余。” 江朔一惊,心道:原来湘儿阿娘的病需要黑龙内丹来治,却被我吃了,这可如何是好。 葛如亮道:“你所受尽是外伤,有葛某在,就算伤的再重如何会有性命之虞?内子的内伤却非得这黑龙体内至阴内丹方可,此事程昂不是不知,却为何喂你吃了这内丹?” 江朔嗫道:“这……这我可不知道了……” 葛如亮一紧江朔脉门道:“你和程昂是什么关系?” 江朔但觉浑身酸软,勉力说道:“我并不识得程郎,今日之前,我亦不知他叫程昂。” 葛如真冷笑道:“不识得,这内丹如此珍贵,他竟给不识得的人吃着玩么?” 江朔心下一片茫然,不知说什么好,葛如亮亦不言语,只是看着江朔暗忖道:这童儿不懂得化丹之法,说不定内丹还在他体内,我何不来个“杀鸡取卵”,想到此处他看向江朔的眼神也不禁有了凶戾之色,又想杀人取丹终究有违侠义之道,妻子如若知道自己行此大恶,怕也不肯用这沾血的内丹治伤了,可转念一想,妻子十年前被一个大对头伤了脏腑,那人功夫奇诡,妻子所受内伤始终无法治愈,这些年自己想尽了一切办法却也只能拖延续命而已,这黑龙内丹已是唯一的希望了,只消悄悄杀了这童儿不让妻子知道便好。 江朔被拿住脉门动弹不得,只能稍稍昂起头看着葛如亮,见葛如亮脸上阴晴不定,也不敢出口相询。终于葛如亮下定决心般的死死盯着江朔,缓缓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江朔惊道:“葛庄主,你要做什么?” 葛如亮并不回话,只是紧紧扣住他的腕子,却又望着手中匕首下不了决心。正在此时,房门忽地被推开了,月光泻进来,照得地上一片雪亮。江朔见是湘儿携着一名白衣女子闯了进来,那女子容貌之清丽为江朔从未见过,她见状惊呼道:“葛郎,你要做什么?” 江朔识得这个声音,原来是湘儿的娘阿楚夫人,他急道:“湘儿救我,阿楚夫人救我。” 葛如亮不管江朔喊叫,自顾对阿楚夫人道:“阿楚,你知道么?那黑龙终究是有内丹的,只是叫这小娃儿吞了去,待我设法将丹取出,你的内伤就能大好了。”话语间竟然面露喜色。 阿楚夫人对葛如亮道:“葛郎你先把刀放下。” 葛如亮将拿匕首的手放低了些,却并未放下,阿楚夫人又道:“你抓着他做什么?放开他的手。” 葛如亮手只松了一松,重又捏紧道:“阿楚,你不知道……” 阿楚夫人打断他道:“你要如何取丹?剖开童儿肚腹么?咱们习武之人义字当先,为救我一人而杀一人,我是一定不能答应的。” 葛如亮道:“将他肚腹剖开,未必就死。则天称制时,睿宗为皇嗣,有人诬赖其要谋反,有乐工安金藏为明皇嗣不反,引刀剖心,五藏并出,血流被地,女皇念他忠义,非但赦免了皇嗣,更命御医将安金藏的五藏重新纳入肚腹,以桑白皮线缝合,竟得不死,此人活到开元二十年才尽阳寿而终……”忽见阿楚夫人一双妙目含泪,泫然欲泣,他呆了一下,说不下去了。 阿楚夫人含泪道:“那安金藏剖心是自愿的,可没人逼他,更没人拿刀替他剖!” 葛如亮道:“啊呀,阿楚,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楚夫人不待他解释,续道:“你当着三江五湖一众兄弟的面,答应奉江世侄为少盟主,如今却要剖腹取丹,无论他生死如何,你终是无法在江湖立足了。” 葛如亮闻言切齿道:“为了你,便是不见容于江湖,如亮又有何惧哉?” 阿楚夫人再也忍不住,两行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洒落下来,哭道:“大丈夫当立于天地间,你现在为了我,连道义二字都不顾了吗?要是这样,我还是死了好。” 葛如真闻言,扔了匕首握住夫人的手,一手仍抓着江朔的腕子,道:“阿楚,你莫要瞎想,总有办法,既能治你的伤,又能不违侠义之道,我们从长计议。” 阿楚夫人道:“你先放开江朔小兄弟。” 葛如真心知夫人所受内伤沉疴已久,除了江朔体内这颗黑龙内丹,只怕世上再难寻得其他灵丹妙药能救夫人了,但如不放手只怕夫人气郁立时就要发病,犹豫间手上劲力略有放松,江朔感到腕子上略一轻,求生的本能驱使他一甩手,体内劲力自生竟然弹开了葛如亮的手,跳下床来撒脚就跑。 这一下葛如亮可是吃惊不小,他已经以内力封了江朔数处要穴,就算是内功高手没有几个时辰也冲不破被封的穴道,然而江朔体内内丹所产生的内息非同小可,自行奔流不消片刻就冲破了葛如真所封穴道。 葛如亮到底江湖经验丰富,心中虽然吃惊不小,手上却毫无迟滞,立刻出手拿江朔臂膀。岂知他一拿之下,江朔竟然头也不回,也不沉肩,只一个侧身闪过,葛如亮“咦”了一声,出手再拿他后心,却见江朔向前滑出又在间不容发之间避开了,原来江朔危及之中自然而然的使出了“穿星步”的功夫。 葛如亮见状不怒反笑,喝道:“哈哈,小畜生竟敢偷学我门下功夫,那可留你不得了。”他只道这童儿不知道于哪里偷学了本门功夫,偷学别派武功乃是武林大忌,就算一掌打死了他,旁人也无话可说,心念道此手下再不容情,改抓为拍,已使上了“炎阳掌”的上乘内功,江朔见他招式渐凝,掌风却愈来愈劲,他虽不会武功,也知道厉害,施展“穿星步”的步法左躲右闪,想向门外冲。然而这功夫本就是葛如亮传给他女儿的,十成江朔还没学到一成,如何能晃过葛如亮?不消片刻,葛如亮已知江朔这功夫是从湘儿处学来的,因他只会四象二十八宿的步法,却不会中央三垣的步法,正和湘儿练功的进度相同。 葛如亮当即站定中央“天枢”星位,以璇玑四游之法,堵住江朔的去路,江朔无论如何变幻步法,均被葛如亮兜头截住,终于避无可避,正面撞上了葛如亮的掌风,这一掌离他身子尚一尺有余,江朔却突然感到一股巨力排山倒海而来,打得他倏地双脚离地,凌空翻了几个跟头直飞出去,但不知为何这掌法听起来劲风鼓荡,掌风刮在脸上如同鞭挞,真打在身上却不甚痛,他只道是葛如亮手下留情,却不知葛如亮其时已动了杀心,一掌出来虽只使了四五成的功力,但这炎阳掌劲力奇强,凭空一掌便能开碑裂石,料想江朔必然承受不住,就算不震碎脏腑,至少得打断几根肋骨,却不料江朔跌的虽惨,却一骨碌身子又爬了起来,似乎并未受伤。 第38章,山庄夜逐 葛如亮一惊之下随即领悟,知道是江朔吞了内丹之后,内息流转如同绝顶高手的护体神功一般,掌力加身自然产生抵抗之力,护得周身筋骨无损。他真是又喜又忧,喜的是这内丹果有奇效,如能得之,夫人之伤治愈有望;忧的是内丹似乎已经散入童儿筋脉之中,不知还能否完整取出。他进而想到听说塞外有异客以参药喂饲小童谓之“两脚参”,经年药成再尽取其血饮之可助长功力,然而这个法子实在太过邪魔外道,夫人是一定不肯的。 他心中胡思乱想,手上却不稍停,欺身上前改掌为斩,换做“凌空斩”的功夫,料想童儿虽有内丹护体,但不懂武功,只消斩断他手脚便无法逃脱了,忽见一袭白衣倏然飘至,却是阿楚夫人挡在面前,葛如亮急忙收招换式,想要绕过夫人去抓童儿。口里道:“阿楚,你让我先拿住他,我绝不伤他。” 阿楚夫人脚步不停,架住他来掌,语带哭腔道:“葛郎,你怎能如此颟顸啊?” 湘儿也在一边跺脚哭道:“耶耶,不要杀他。” 葛如亮打定主意,当下也不接口,只管先拿下江朔再说,然而阿楚夫人和他乃一师所授,这“穿星步”的功夫胜在步法,内力还在其次,况且葛如亮顾念夫人身子,也不敢出手伤她,江朔看两人脚步变幻,满屋游走,踏的均是院中星图上紫薇垣中的星位,基本步法与湘儿教他的四象二十八宿的步法相类,变化却又更为精妙,不禁看得痴了,阿楚夫人见他竟傻站在那里不知逃跑,急道:“湘儿,还不拉着他快跑。” 湘儿此时已慌了神,听阿娘讲话,才陡然惊醒,捉起江朔的手道:“快随我走。” 谁想一拉之下竟没拉动,一个踉跄险些跌出去,原来江朔看葛如亮夫妇施展“穿星步”中的精妙轻功看得呆住了,对湘儿和她阿娘的对话充耳不闻,湘儿拉他之际,内力自生将她弹开,阿楚夫人见状,和葛如亮缠斗百忙之际伸手拍了江朔一掌,她不知江朔此刻有内丹护体,怕伤了他这一掌不敢使老,手上内劲倏发倏收,江朔被她拍中前心,内力涌起,阿楚夫人掌力却早已收撤,他又不懂收力之法,这一下不向后跌反向前扑,湘儿见他扑出去,一跃上前,就势握住他手借势而起,一同冲出门去。 江朔出门之际,仍回头望着葛如亮夫妇,葛如亮见湘儿拉着江朔出门,心下大急,脚下更快,他功夫强于夫人,要夺门而出本不困难,然而此刻两人并非比试武艺,阿楚夫人只管要拦住他,只攻不守,哪怕门户洞开也全然不顾,哪怕葛如亮攻其必救,阿楚夫人也只管挡在他身前,葛如亮遇着这不讲理的打法只能收招,然而无论他如何再换招式,阿楚夫人也还是如此应对,因此一时冲不出房间。 江朔被湘儿拖着走还一直回头看着两人闪转腾挪,直至湘儿拉着他跑出院门,还在兀自琢磨着方才两人的招式,他初窥上等武学的门径,心下欢喜竟然不记得自己尚身处险地,阿楚夫人之所以能挡住葛如亮,主要还是依仗屋内空间狭小,葛如亮不得施展,如冲出屋舍,葛如亮内力既强,非但立时就摆脱了夫人,要追上他和湘儿亦不费力。 奔跑中江朔猛一抬头,却见湘儿拉着他向一堵短墙直冲而去,江朔忙道:“湘儿,小心要撞了。”湘儿却充耳不闻,拉着他只管撞过去,却听“嘎啦”一声,原来这墙是一个活板暗门,穿过墙来,但见墙上、地上多插火炬,山庄中的屋舍、路径他本都非常熟悉,此刻一时间竟然不知身处何处。 半年来江朔在习习山庄生活极规律,入夜荀媪便催促他上床睡觉,院门亦自落锁,因此江朔从未在夜间进过山庄。此刻见山庄内灯火布置的奇诡,山庄内造景异与寻常,道路曲折,多有矮墙、奇石、树木相掩映,这灯火却只将部分道路照亮,远看斑驳一片,路径便觉模糊,更兼风雨长廊和茂密林木的遮挡,月光透不下来,更觉与日间全然不同,竟然产生迷路之感。 湘儿拉着他时而走在路上,时而穿行廊下,时而却穿墙入户,又或者绕过林木、跃过奇石,不多时跑到一片庭院空地之上,忽有一道黑影欺身上前,也不问话举拳便打,湘儿一声尖叫向边上跃开,跟在后面的江朔被她拽着却已避之不及了,那一拳挂定风声来势甚猛,他如会功夫便知不能硬接,然而他不懂功夫,见那拳头打到,本性使然抬手就挡,一拳正中他小臂,奇怪的是那一拳声势虽大,打在手上却不甚疼,江朔诧异的“咦”了一声,不想对方向后退开也是“咦”了一声。 炬火映照下,见那人原来是巴丘湖主鲁炅,他也看清来人是湘儿和江朔,喝道:“这么晚了,你们两个小鬼怎么还在院子里乱窜?”不待两小回复,他忽然吼道:“什么人!”飞身跃过两小身,“啪”的一声,和他们身后之人对了一掌,两小回头看时,却是葛如亮追来了,两人吓的魂飞魄散,转身就跑,鲁炅尚不明就里,奇道:“葛生,怎么回事?大老晚了却和娃娃们练起轻功来了么?” 葛如亮却不答话只顾向前,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鲁大哥,挡住他……”却是阿楚夫人追到了。 鲁炅闻言笑道:“怎地了?葛兄教训孩子么?下手可别太重了……”抬手要拦葛如亮,葛如亮穿星步的功夫何等的神妙,鲁炅只见眼前人影一晃,葛如亮早已跃到他身后几丈远的树下了,却不料树下阴影里又转出一人,双掌连环拍出,使的却是少林千叶手的掌法,如一面墙般挡住葛如亮的去路,正是震泽湖主浑惟明,以葛如亮的功夫避让固然不难,但他知道这树下是唯一去路,他要追江朔却非得用强通过不可了,葛如亮猱身上前以掌为刃举手就劈,浑惟明一边拆解一边笑嘻嘻地道:“葛兄,怎么拥立少盟主不过几个时辰,就要行凶弑主啦?” 葛如亮急于去追江朔,不愿与他纠缠,手上加紧,嘴里喊道:“你闪开。” 葛如亮越急,浑惟明笑的越欢,双掌翻飞,只是严守门户并不进攻,嘴里不住口地道:“葛兄素来满口仁义道德,今日怎地得了失心疯啦?” 两人功夫本就在伯仲之间,葛如亮还胜得半筹,但此刻葛如亮心急似火,招式便见散乱,反被浑惟明占了上风,数招间竟被他掌风逼得退了几步,更是露出了左肩一处大空门,葛如亮素来高傲,看不上商贾出生的浑惟明,浑惟明心怀不满久已,今见他不知为何要追杀刚立的少盟主,又是心绪烦乱竟然门户大开,不禁大喜,瞅准机会一着长虹贯日向他肩头打个正着,然而一击之下却如中水中滑石,葛如亮肩头蓦然一偏,浑惟明心道不好,原来葛如亮是假装不敌后退,引他来追,待他出击一掌拍实了,借这一拍之力斜刺里飞出,一个起落回环便绕过浑惟明去了。 两人毕竟斗了几个回合,江朔已随着湘儿跑出数十步了,但见面前一道大门紧闭,湘儿却不推门,向侧墙一头撞了上去,江朔叫声不好,却拉之不及,忽而侧墙“咔啦”一下打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窄缝,湘儿拉着江朔,两人鱼贯穿出,江朔忽见眼前一片开阔的马场,转头再看背后门上挂着灯笼照亮了门上“习习山庄”的匾额,原来不觉间两人已跑到了山庄大门口,想来方才如直接推门必是有厉害的机关阻挡。 江朔刚要问湘儿为何山庄夜间和白天看起来如此不同,忽见一道黑影跃过头顶,远远落在前方,两人只道是葛如亮追来了,却听那人哈哈大笑,转身一躬到底,说道:“多谢两位小友,真成去也。” 这黑影原来是那东瀛剑客井真成,他逃出清风洞之后,顺着廊道跑了半天竟然仍未出庄,周围的屋舍、墙垣、乃至山石、树木都似乎曾见过数次,不禁心下大惊,日本人多信鬼神之说,他只道是遇到了鬼打墙,心道廊下有古怪,我便在屋面上走直线难道还能困住不成?他当即飞身跃上屋顶,其时月明星稀,但见屋舍、回廊屋顶连成一片,迤逦延伸到湖边,正是山庄大门所在,他心下一喜,道在上面果然能找到出路,便踏着屋瓦向山庄大门跑去,谁知跑不几步,忽听背后破空之声,赶紧一缩脖梗,向前扑倒,侥是他反应快,也合着生得矮短,一只白羽箭贴着头皮飞过,知是南霁云以他刚得铁胎弓所射,他不敢稍停,赶紧向侧连滚,又躲过了一只羽箭,却也径直掉下了屋檐。 井真成头上脚下坠在半空中,黑暗中目不视物,忽闻迎面恶风不善,原来下面早有鲁炅相候,挥舞双掌向他拍来。 第39章,马场阻击 井真成虽不会中原轻功,但东瀛志能便之术于贴身短打确有其独到之处,他在空中一扭腰凌空翻了个筋斗,他先前奔逃出来之时只捡了长刀未拾刀鞘,长刀便一直扛在肩头,此刻挺刀向鲁炅便刺。 这千牛刀是他初到雒阳时出重金从一落魄武将家中购得,虽非什么神兵利器,但也算得上唐军军械中的极品,千牛刀名出自《庄子·养生主》篇:“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说斩千牛而如刚打磨的新刀一样实属夸张,但比之寻常刀剑却也锋锐异常,鲁炅一双肉掌不敢硬接,向侧边一让,改掌为抓要擒他手腕,不料井真成抱成一团在空中居然又翻了个筋斗,从他头上翻了过去,这一下真是匪夷所思,但鲁炅见机亦快,立刻变一招“金雁横空”横扫,却是道家金雁掌的招数,井真成甫一落地向前又是一滚,避开这一掌。 这志能便尽是翻滚腾挪之术,与中原武功大异其趣,鲁炅不识,因此他功夫虽高却被井真成轻易甩脱,井真成不敢恋战,向后一扬手打出一枝甩手箭,趁鲁炅侧身避让之际,拔腿就跑,左拐右拐穿过了几道院落,甩脱了南、鲁二人,却又迷失了路途。 此时他也知道这不是鬼打墙,只怕是中华奇门遁甲之术,然而奇门遁甲在中华亦是不传之秘,他一个日本人自然不识得破解之法,只能加了十二分的小心,慢慢趟过去,也不敢再上房顶,又遇了几次机关、陷阱,但好在他加了防备,未被伤到,就这样兜兜转转一个多时辰竟然仍是走不出去,他正急的满头大汗,想重新冒险上房,忽听鲁炅高声呼喝之声,他急忙侧身躲进一棵大树的阴影里,却见湘儿拉着江朔的手跑了出来,原来是鲁炅将两小当作是他,因此和江朔对了一掌,后又和追来的葛如亮动上手。 两小急着逃命哪里顾得到树下还躲了一人,井真成眼见湘儿推动墙上暗门穿墙而走,知她必定熟悉道路,不禁大喜,不敢稍有耽搁,紧紧尾随在她二人身后。这东瀛志能便之术真也了得,穿星步是何等神妙的轻身功夫,两个童儿全力奔驰之下竟然也没有把他甩脱,直至跟着两人出了大门,井真成知已脱离险境,这才现身。他与两童儿并无仇隙,两人带他跑出山庄虽属无意,但也可称得上是与他有恩,因此鞠躬称谢,施礼已毕井真成施展志能便中疾行之术,俯身贴地,顷刻间穿过马场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湘儿啐道:“便宜了这厮,习习山庄依‘八阵图’而建,若不是跟着我们,他就是累死也走不出来。” 但她救江朔要紧,走脱个东瀛人也不甚关心,拉起江朔的手正要走,却见一道黑影倏然而至,这次真是葛如亮追到了,他身法极快直如鬼魅,一晃眼已到了眼前,车马场开阔全无遮拦,湘儿知道自己二人定然走不脱了,扑通跪倒,哭道:“耶耶,你饶了他吧。” 葛如亮道:“如放了这小子,你母亲的伤可就没救了。” 湘儿闻言身子一颤,一时愣在原地,葛如亮也不管她,抢步上前直取江朔,忽又有一人跃过院墙,横挡在江朔之前,却是南霁云赶到了,他喊道:“葛庄主且住,听某一言。”原来南霁云听鲁炅呼喊,只道寻着了东瀛刺客,急忙奔来,彼时葛如亮已甩脱鲁炅、浑惟明,追着两小下去了,阿楚夫人和他简略说了葛如亮为何要抓江朔,南霁云大惊,急忙追赶,他功夫了得,后发先至反而赶在了鲁炅、浑惟明的前头。 葛如亮此刻已经浑然不顾了,更不答话,双掌横推,南霁云要护江朔,不敢趋避,骑马蹲裆也是双掌平推,和葛如亮对了一掌,两人各自向后退了一步,葛如亮本不欲伤南霁云只使了五成劲,但见南霁云根基扎实,不出全力实难通过,向后一顿立刻向前双掌再推,却是用了全力了,南霁云“嘿”的一声喊,接下这一掌,这次却站立不稳,退了一步,葛如亮两掌尚未按实,重又鼓劲又是一掌,南霁云咬牙又接一掌,终于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但葛如亮不愿伤他,只是将他击倒并未伤他脏腑,南霁云虽败不乱,就地一招“秋风扫落叶”,左腿为轴右腿向葛如亮双腿扫去,葛如亮向后一跃闪过,怒道:“南八,我不欲伤你,可不要不知好歹。” 两人如是比武,南霁云自然罢手认输了,然而此刻如若退让,江朔或死或伤,葛如亮固然无法在江湖立足,三江五湖也要成为武林笑柄了。因此他咬了咬牙道:“葛庄主,南八一向敬重你,但某既奉了这位小盟主,自然要护他周全,南八虽非庄主敌手,却也只能勉力一战了。” 葛如亮闻言更不答话双掌猛推,南霁云不敢大意,凝神接招,不想四掌相触,葛如亮却立时收劲,向侧滑去,南霁云收力不及向前冲出两步,反将葛如亮让到了身后。葛如亮一招得手正要向前,却见一团掌影舞动,却是浑惟明到了,浑惟明千叶掌守御严密,葛如亮知若成缠斗之势,百十个回合也难分胜负,他当即虚晃一掌,身子却不进反退,向后一跃想要绕开浑惟明。不想背后一声虎吼,随即感到一股劲风袭来,原来是鲁炅也到了。南、浑、鲁三人舞动六只手掌,将葛如亮围在垓心,葛如亮虽然功夫较三人为高,但三人只守不攻,葛如亮急切间倒也难以脱身。 江朔除了屠龙那日在江面上见过几人施展武艺,此后便没再见过,且那日江面上离得尚远又是黑夜,许多精妙的招数看得不清,今日方才近距离看四人各自施绝艺。 浑惟明说话听起来好似斤斤计较的商人,没想到手上功夫却凝稳厚重,他乃是少林派俗家弟子,三十六路千叶掌舞的密不透风,守御滴水不漏;鲁炅的武功源自道家,却尽是猛冲猛打的招数,这金雁功虽只一十六路,但他打来烈烈生风,刚猛无匹;南霁云的功夫则是内外兼修,伏虎拳乃南少林绝学,有虎形一十八式爪法和伏虎二十四式拳法,来回纵跃之际,或擒拿或锤打,变化万千。 三人各占一方,倒也配合无间。葛如亮所习虽也是道家功夫,和鲁炅却全不是一路,脚步轻灵,掌法却刚猛无匹,在三人之间以穿星步闪转腾挪,间或打出一掌,三人也不敢小觑,打起十二分精神凝神应对。 江朔这些日子随着荀媪练习吐纳,又随湘儿学了穿星步的轻功,虽未学过一招半式拳脚功夫,但已稍窥武学门径,今日见四人剧斗,仿佛一扇一直以来以来半掩的门突然被推开,心下一下豁然开朗,江朔如饥似渴的看着各人的招数,看到妙处禁不住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地比划起来,湘儿拉扯了他两次,他都浑如未觉不肯挪步。 葛如亮功夫虽然高出浑、鲁、南三人,但也难以一敌三,只是三人只为挡住他并非以命相博,招式中守多攻少,葛如亮也是仗着穿星步神妙无比,方能在三人中闪转腾挪显得游刃有余,江朔从今日方知他和湘儿每日游戏般习练的穿星步居然是如此精妙的轻功,在心中与自己所学步法加以验证,愈发觉得其其妙无穷。三人组成的包围网几次险些被葛如亮突破,好在知道葛如亮目标是江朔,只需后退守住江朔这一边,却又简单了许多,否则以葛如亮的轻功,三人原也难以阻住他。四人倏分倏合,慢慢向江朔这边靠过来,江朔却仍看着他们发呆。 葛如亮一时难以脱身,却见江朔竟然站在不远处未走,一咬牙心道我先以暗器射死这小子再做计较,瞅着一个空子甩手一掷,对着江朔脑袋打出一枚飞蝗石,飞蝗石本是探路用的,并非杀人利器,然而他这一掷之力非同小可,击中江朔的头颅也非得打个脑浆迸裂不可。他出手既准,离得又近,待江朔惊觉已是避之不及了,他惊呼之声尚未出口,忽见一道黄影奔来,却是湘儿阿娘阿楚夫人骑着龙马“玉顶干草黄”来了,她飞马驰来,探身长袖一舒一卷,已将飞石抄在手中,身姿曼妙已极。 阿楚夫人回头向两小道:“快走,几位师叔不能帮你挡一辈子。” 江朔这才惊醒,阿楚夫人飘身下马抓住江朔的手往起一扬,将他甩到马背之上,这老马识得江朔和主人贺知章是一路的,江朔上得背来它也毫不抗拒,只是咴咴地打了两个响鼻。 阿楚夫人挽住笼头对江朔道:“仆骨都督说这是此间脚力最好的马,本也是你所乘舟上落水的,现下你就将它骑走吧,切记策马全力奔驰一夜方可驻马稍歇。”又将一柄长剑挂在马鞍一侧,道:“此乃裴将军的七星宝剑,你带着防身吧。” 江朔骑在马上呆呆的望着阿楚夫人和湘儿,心下一片茫然,阿楚夫人见他不动,急道:“你快去吧。” 江朔道:“可是我走了,夫人你的伤病……” 阿楚夫人莞尔一笑,道:“江湖儿女义字当先,阿楚虽一介女流,亦知善恶大道,莫说几位湖主已奉你为少盟主,就算是普通路人,难道我便能为惜己命,而戕害无辜吗?” 江朔在马上道:“可是……可是……” 阿楚夫人道:“快走,快走,莫再多言,难道少主在等我给你行礼吗?”说罢作势要拜,江朔急忙在马上摇手道:“好,我便去了,夫人你莫要如此。” 再看湘儿站在一旁已经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了,他还想说什么。阿楚夫人翩然起身,一舞袖子,那长袖卷成一道白索,抽打在马臀之上,老马一声嘶鸣,放开蹄子奔跑起来… 第40章,湖畔夫子 江朔忽听背后劲风袭来,原来是葛如亮见江朔上马,焦急之下连出狠招,逼得浑惟明退了一步,利用这一步的空隙,葛如亮侧身激射而出,南霁云和鲁炅同时出招,一击他右胁,一拍他左肩,都是攻其必救之处,然而葛如亮势如疯虎,竟不趋避硬接了这两招,两人拳掌打中葛如亮之际终是不忍加害,都收了劲,葛如亮身子一歪,前冲之势不减直向江朔追过来。 葛如亮的轻功何等了得,一得施展,几个起落便将围堵的三人甩在身后,那“玉顶干草黄”刚刚起步跑的还不甚快,眼看就要被追上。然而但凡宝马良驹天生都有争胜之心,老马听身后有人追近,一声长嘶,四蹄腾空亦自加速奔驰起来,立时与葛如亮拉开了几个身位,葛如亮提气直追,又复追近,岂知老马也是遇强则强,越战越勇,全力奔驰之下,竟然又将葛如亮甩远了些,葛如亮功夫也真个了得,长啸一声,竟然又迫近了。 眼看就要追上,忽然一道白影从葛如亮面前一闪而过,那身影如此之快,葛如亮竟然没看清,但见来人出掌拍向自己胸口,他一惊之下举掌便接,却哪里有人?他一掌打空,气息为止之一窒,只这一息只差,葛如亮与老马之间瞬间拉开了十几丈的差距,江朔伏在马背上死死抱住老马的脖颈,战战兢兢地回望,依稀见是那日江上立于浮木之上白衣人的身影,但那人影倏忽而来疏忽而去,也没看仔细,只见葛如亮的身形越拉越远,渐渐成了一个黑点,再也追不上了。 江朔伏在马背上,但觉耳畔生风,然而马儿奔跑虽烈,却不甚起伏颠簸,因此他御术虽然不佳,也不至于跌下马来,马儿似也知道背后危险,放蹄疾驰越跑越快,不消片刻回头再看,山庄已缩成一团昏暗的灯火而已,早已听不见打斗呼喝之声,四周竹林遮蔽了星空,漆黑一片,除了竹林舞动的娑娑声,就只剩下一人一马的喘息声了,江朔这才想起来,自己连句再见都没来得及和湘儿说。 就这样信马由缰也不知跑了多久,老马早已跑出了竹林,路边林木逐渐稀疏,透过树冠看到天空渐渐发白,不一会儿便大亮了,江朔见太阳是从背后升起,知道此刻马儿是向着西边跑,不一会儿见右侧出现了一条大江,马儿便沿着江水南岸奔跑,这玉顶干草黄本是匹千里良驹,自从那日被群豪从江中救起,便养在习习山庄的马厩中,仆骨怀恩饲之甚佳,但老马好久没有如这般畅快奔跑了,它见江朔也不加约束,更是欢跃不已,虽然已经跑了几个时辰了,竟仍不觉疲惫,自顾自的沿着江水向西继续疾行。 江朔骑在马上惊魂未定,虽然阿楚夫人和他说要放马奔驰一夜,现下已是白日,但他亲眼见识过葛庄主的绝世轻功,唯恐他追上来也不敢勒马,其实葛如亮轻功再高,人力终有尽时,这马儿已跑出一二百里哪里还追得上,只是江朔不知,他见老马奔跑仍无疲态,自然盼望着它跑的越久越远越好。 不消一个时辰,地势逐渐升高,大河转细,两岸群峰夹峙,已经进山了,老马沿着山道奔跑虽不及平地,却仍甚迅疾。江朔在马背上待了几个时辰,慢慢习惯了马匹起伏,不再害怕地伏在马背上,坐直了身子欣赏起沿岸景色来,但见江面上风烟俱净,天水一色,江水缥碧清澈,直能望见水中游鱼,再看两岸群山争高直指,千百成峰,山上多生大树,虽是初夏,但在茂盛林木的遮蔽之下无一丝暑气,耳中听得啼鸟嘤嘤,鸣蝉千转,好不惬意。江朔想起此山中江景便似南朝吴均《与朱元思书》中所描写的富春江沿岸景色,富春江距离越州鉴湖不下百里,没想到老马已跑出这么远了,他昨夜除了昏迷片刻,便再没有睡觉,逃出习习山庄以来,一路提心吊胆,此刻稍微放松下来一些立觉乏累不堪,如此颠簸了一阵,竟伏在马上睡着了。 江朔再度醒来,日头已经西斜,峡江碧谷均已不见踪影,老马也已不再跑,在一处湖边饮水,他骑在马背上四望,这湖好大,夕阳下极目西眺,但见湖水瑟瑟,直连天边,江朔顺着老马的脖颈滑下来,脚踏实地之际方觉绵双腿软无力,想是在马上骑跨太久的缘故。江朔见马鞍后面驼了两个皮囊,他取下来打开一看,一个皮囊内里缠了一匹绢和一个小布囊,囊内装了一百来枚铜钱,原来是为他准备的盘缠,另一个皮囊内则是一些替换衣物和一包干粮,衣物均是自己在庄上居住时荀媪给做的,干粮则是一包笼饼,自也是荀媪准备的,自己一路逃出庄子,未见到荀媪,但她既然准备了这些物什,自然是知道此事的,想来她作为庄内仆妇不好出来和主人作对,只能默默帮自己准备好行李。 江朔跑了一日,早已经饿了,他掏出一个笼饼咬了一口,是自己最爱吃的大葱羊肉馅的,一口下去汁水直流,虽然已经凉了但仍觉美味无匹,继而想到在庄上居住几个月来,荀媪对自己的照顾的无微不至,临走却没有机会和她道别,自己此生此后怕是难以再回到习习山庄,荀媪、湘儿、阿楚夫人等人也是再也见不到了,江朔不禁悲从中来,涕泪并流,边吃边哭,终于忍不住,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恰在此时一骑驴老者路过,老者怪道:“小子坐在这里哭什么?是笼饼不好吃么?” 江朔瞪了他一眼道:“荀媪做的笼饼是最好吃的。” 但他嘴里含着一大块笼饼,脸上又糊了眼泪鼻涕,说出话来呜哩呜喇,老者见状哈哈大笑,道:“原来是个小野人,不会说话。” 江朔一梗脖子,咽下嘴里的食物,又拿袖子在脸上猛的一擦,擦去涕泪,怒道:“我不是小野人。” 老人更乐了,道:“原来会说话,那你哭什么呀?” 江朔道:“我自难过,不要你管。” 老人道:“哎,此言差矣,所谓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你若是被谁欺负了,尽管和赵夫子讲,老夫子给你做主。” 江朔道:“没人欺负我。” 老人道:“那你为什么哭么?” 江朔道:“个中曲折,一句说不清楚。” 老人闻言一片腿下得驴来,就地盘腿坐下,双手扪着膝头道:“没事,赵夫子我有的是时间,你从头给我讲讲呗。” 他口口声声自称“夫子”,江朔抬头一看,那老者生得瘦削,须发皆白,看来已是耄耋之年,但他鹤发童颜,皱纹却不多,面色红润颇显精神。老人头戴青布纶巾,身着灰色大袍,看来确实像个教书夫子的模样,这副打扮让江朔不禁想起了葛庄主,对眼前这位“夫子”自然产生了防范之心,摇头道:“我们又不认识,夫子你穷极无聊自可去别处做耍。” 那赵夫子道:“那不成,你把我的好奇心吊起来了,却又不讲,岂不是要憋死我老人家,我便是死了也不得瞑目啊。” 江朔见他夹缠不清,不愿再与他纠缠,起身便要走,他本就坐在老马身边,一伸手想要去抓缰绳,那赵夫子不知何时已站在他和老马之间,道:“别走啊。” 江朔不答话,施展穿星步的身法想越过老人,一脚踏出走的乃是北方玄武七宿中的室宿星宫,玄武步讲求一个缠字诀,眼看就要贴着赵夫子身边闪过,岂料赵夫子右脚斜跨站了个不丁不八,正好挡在江朔下一步起步的位置。 江朔见机极快,向左横跳,改为南方朱雀七宿中的翼宿,朱雀步走位最是飘忽,步法大开大合,莫说一个瘦弱的老者,就是一棵两三人合抱的大树也能立时绕过,不料赵夫子横跨一步,却又恰好挡在江朔必经之路上,这翼宿共二十二星官,星图连线左右飞织如同鲲鹏展翅,江朔见此路不通立刻反向跃出,赵夫子也变换方位迈了一步,又将他去路挡住,江朔按翼宿步法连冲三次都被赵夫子准确的掐断去路挡了回来,两人以老马为圆心形成了内外两圈,江朔在外圈疾奔如流星,赵夫子在内圈却不疾不徐胜似闲庭信步,偏偏每次都能挡住江朔。 江朔足尖点地向后弹出,这次却是换作东方苍龙七宿中的尾宿,苍龙步以进为退、以退为进,这尾宿起步不进反退,引敌追击,再行穿越,尾宿有九星官,并无程式,各星官均是进可攻退可守,变化无穷,江朔向后一退,赵夫子果然向前跨步,江朔心头一喜道他中计,然而刚想转退为进,却发现赵夫子这此不再是慢吞吞地迈步,而是迅如闪电的贴了上来,向前的落脚之处又已被他先占了,江朔只能再退,赵夫子如影随形每次都踩在他反退为进的步点上,江朔退了十步,赵夫子便进了十步,竟然把江朔逼离老马两三丈开外了。 江朔步法再换,改为西方白虎七宿中的参宿,白虎步上腾下跃最是矫健,江朔伏低身子疾冲似乎是想要从赵夫子胁下钻过去,赵夫子比江朔高大,自然猫腰阻挡,江朔瞅着机会腾跃而起,眼看就要从赵夫子头上飞跃而过,不想赵夫子早知道他有此变招,一长身单手向上一托,这下乐子大了,江朔横着身子被赵夫子举在半空中。 第41章,飞龙舞马 赵夫子哈哈大笑道:“你是洞庭独孤家的?我只知道独孤老儿有个孙女,没听说还有个小子呀。” 江朔在空中乱抓乱踢,想要挣脱,但老人这一托正按在江朔任脉中脘穴的位置,中脘穴在脐上四寸,乃八会穴之一,为六腑之会穴,江朔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继而觉得四肢绵软无力,虽然手刨脚蹬却够不到赵夫子的身子。 赵夫子单手托着江朔却浑若无物,笑道:“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便放你下来。” 江朔见挣脱不开,只得道:“我不是什么独孤家的小子,洞庭更是从未去过。” 赵夫子道:“这就怪了,这穿星步是洞庭独孤家的绝学,从不传外人,你既说不是独孤家的人,又怎么学得他家的绝艺呢?” 江朔道:“这穿星步是湘儿教我的,我只知好玩,可不知道是什么不传的绝艺。” 赵夫子将手缓缓放下,说也奇怪,江朔竟如黏在他手上一样,随着他的手掌一起慢慢从横躺转到竖立并未跌落,直至双脚落地,赵夫子才收劲撤掌,道:“你叫什么名字?独孤家的孙女才几岁,就能收徒弟啦?独孤问那个老学究女婿知道么?” 江朔心想原来湘儿的爷爷叫独孤问,这个名字倒是奇怪的紧,嘴里却回道:“我姓江名朔,表字溯之,与独孤家非亲非故,湘儿是为了好玩教我的,她耶耶并不知道。” 赵夫子捂掌大笑道:“原来是独孤家的小妮子给自己选女婿呢,倒是随她阿娘。” 江朔虽只十几岁,女婿还是听得懂的,不禁脸热道:“没有,没有,我们这叫‘两小无嫌猜’。” 赵夫子道:“哟,还知道李白的诗呢?‘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后面一句你可知道。” 江朔记诗的功夫那是一绝,当即脱口而出道:“是‘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赵夫子问道:“小哥今年贵庚啊?” 江朔这才发现此句不妥,他本想用“两小无嫌猜”说明二人并无男女之情,但这首诗后面两句反而坐实了赵夫子“选女婿”之言,脸登时红到了耳根。 见赵夫子笑得前仰后合,江朔愠道:“老夫子,你也一把年纪的人了,怎地如此为老不尊?” 赵夫子又笑了几声方才停歇,正色道:“李太白《长干行》二首在金陵传唱甚广,在浔阳郡么,则少有人闻,小哥你倒博闻强记,还识得此诗。” 江朔吃了一惊道:“哪个浔阳?” 赵夫子也吃了一惊道:“你不是本地人呀?还有哪个浔阳?彭蠡泽边的浔阳郡啊。”他见江朔仍然迷迷登登的样子,补了一句:“开元年间叫江州,天宝元年改的浔阳郡。” 江朔心想:习习山庄在越州鉴湖,越州已临东海,而这浔阳乃是长江中游的起点,两地相距只怕一千里还不止,老马一昼夜间居然驮着自己走了一千里,并且走的还是浙西连绵的山路,他听仆骨怀恩说这老马是日行千里的天马,自己先前还不相信,今日方知此言不虚。 赵夫子见他发呆,追问道:“你不是本地人,怎地一个人在这里,家里大人呢?” 江朔闻言眼泪又忍不住要流下来,道:“我本是个孤儿。” 赵夫子道:“胡说,孤儿能一个人长这么大?有这么好的衣服穿?还有这干草玉顶黄的坐骑?” 江朔道:“我还没说完呢,我本是孤儿,后被太白先生收养为书僮,我这名字是秘书监贺知章贺监所起……” 赵夫子打断他道:“慢来,慢来,哪个太白?” 江朔傲然道:“便是那青莲居士,蜀中李白,表字太白。” 赵夫子道:“你既本是孤儿,怎又做了太白的书僮?” 江朔见他刨根问底,一副不说明白不放他走的做派,偏偏自己又跑他不过,只得将自己如何被吴筠拾得,如何做了李白书童的原委一五一十的说了。 赵夫子捻须道:“世间竟还有如此巧合之事。” 江朔奇道:“巧合?” 赵夫子道:“你道我是谁?” 江朔道:“赵夫子啊……你自己说的……不是么?” 赵夫子道:“老夫姓赵名蕤,号东岩子,读书治学七十余载,称赵夫子不为过吧?” 江朔闻言赶紧口称“师爷”跪倒磕头,原来李白曾拜赵蕤为师,在蜀中戴天大匡山求学。虽然李白二十五岁仗剑去国,再未回过蜀地,但他对年轻时这段神奇的求学经历一直念念不忘,自然没少和江朔提起期间的轶事趣闻。 赵蕤笑着扶江朔起来,江朔立刻就想到李白和他说过的一件事,脱口而出问道:“师爷,太白先生说你会鸟语?” 赵蕤哈哈大笑道:“赵夫子我琴棋书画无不精通,最善帝王、纵横之术,御兽之术只是末流,你居然只对鸟语感兴趣?” 江朔急忙摇手道:“师爷,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他毕竟只是个孩子,哪里懂得什么帝王之术,纵横之道,内心仍是觉得天下擅长琴棋书画之人多的是,却没听说有第二人会与鸟说话的本事。 赵蕤道:“你想看看新鲜,本也不难,只是现在夜深了,百鸟归巢,只怕召之不来。” 江朔闻言顿觉扫兴,赵蕤见他一副失望的神情,笑道:“其实明白此中道理,万物皆可驱策,也不必非得鸟儿。” 江朔不解的看着他,但见赵蕤撮口鼓唇发出“噗噗”的声音,那老马本正对着他,闻声侧过头来,原来马的两眼长在两侧,看人的时候需要侧过头来,老马打了一个响鼻,“咴咴”地叫了两声,赵蕤也发出类似“咴咴”声,一人一马或长或短的“咴咴”不停,真似在对话一般,赵蕤忽而“唏绺绺”一声长啸,老马也报以一声长啸,竟而突然奔驰起来,那马儿何其神骏,俄顷便消失在暮色之中了,江朔见状大急,叫道:“老马怎地跑了,快追快追。”他决意要去京畿寻李白,届时自然要把马儿交还给贺监的,如今马儿得而复失,如何不急。 江朔刚要去追,却被赵蕤一把抓住腕子,道:“童儿莫急,看我再唤它回来。”言毕矫舌发出“斡斡”之声,他内功深厚,声不甚高,却远远传了出去,片刻听到马蹄声响,老马冲破暮霭又回来了。 江朔拍手称好,赵蕤道:“这算什么?怎称得好?”扬起脖子发出“律律”之声,那老马便围绕着他们跑起圈来了,他又抿嘴振唇发出“蓬蓬”之声,老马竟跟着节奏,昂首弄蹄,或进或退,或跳跃或回旋,如同舞蹈。江朔见了不禁鼓掌喝彩,叫好不迭。 赵蕤这才口作“吁吁”之声,老马立刻停止舞蹈,站在那里口鼻哼哼作响,显得很是惬意。赵蕤笑道:“张说有舞马词曰‘圣君出震应箓,神马浮河献图;足踏天庭鼓舞,心将帝乐踌蹰’,说宫廷御马能作马舞,今日得见始知不虚。” 江朔瞪大眼睛道:“不是你让它跳的么?你如不知老马能舞,何能御使?” 赵蕤道:“非是御使,我非圉师,不会驯马。” 江朔道:“那你刚才又是律律又是蓬蓬的,却是在做什么?” 赵蕤道:“我就是问老马你会些什么,老马说擅奔驰,我说你跑一个我看看,它就自跑了起来,我说太远啦快些回来,它便转回来绕着我们跑圈,好叫我们看清,我又问你还会什么呀?老马让我给他打个节奏,就自舞自蹈起来了。” 江朔崇拜之情油然而生,喜道:“师爷你还会马语啊?这么神奇,能教我么?” 赵蕤笑着斜睨了他一眼,道:“穿星步就是这样从独孤家小妮子那里学来的吧?” 江朔闻言害臊起来,不知说什么好。 赵蕤道:“好啦,别师爷、师爷的,你还是叫我赵夫子吧,教你也无不可,我一把岁数了,难道都带到棺材里去么?只是也不急在这一时,先说说你如何和太白走散,又为何在此啼哭的事吧。” 夜色已浓,江朔去捡了点石头围个小石灶,堆上枯枝败叶点了堆小篝火,这都是他做僮儿做惯了的活计,因此手脚麻利,不片刻就生好了火,又把一马一驴拴好,在火堆边找了两块平整的大石拿枯草擦了擦,先请赵蕤坐了,他再坐下开始述说。 江朔正自愁苦无人倾诉,这下如见了亲人,将如何在汉水落水屠龙,如何被程昂喂了黑龙丹,又如何在习习山庄醒来,如何被推为五湖少盟主,如何被葛庄主发现自己吞了黑龙内丹要杀己取丹,阿楚夫人如何援护,最后如何坐上老马一夜一昼间行了千里到得此处,竹筒倒豆子般地一股脑说将出来。 只有两件事未讲,一是他服黑龙丹之前已先服了白龙丹,二是李邕误信人言派人屠杀了四百日本人之事。前者他并非有意隐瞒,只是觉得与后来发生的事情无关因此未讲;后者则是他知此事事关重大,不敢随便吐露,只说日本人不知何事来找李邕寻仇,好在赵蕤也未起疑询问。 他记性极好,更兼口齿伶俐,一路讲来巨细靡遗,赵蕤也不插嘴询问,手捻胡须聚精会神地听着,江朔洋洋洒洒说了一个多时辰方才讲完。 赵蕤从自己所乘驴子身上取下一个水囊递给他,笑道:“朔儿,你小小年纪倒做了盗魁,失敬失敬。” 第42章,盗魁往事 江朔惊道:“我何时做了盗魁,师爷……赵夫子,你可不要吓唬我。” 赵蕤道:“你当江湖一盟是做什么勾当的?” 江朔道:“我实不知。” 赵蕤捻须道:“江湖乃指三江五湖,相传古时江水下游分为三股流入东海,目下江水早已合为一股,因此三江只是虚指江水下游地区,五湖却是实称,乃指洞庭、巴丘、彭蠡、巨浸、震泽五湖。江湖之地水网交错,草木丰茂,自古多有豪侠之士啸聚山林。 史上第一位有迹可循的盗魁是在秦朝,始皇帝二十八年,《史记》记载‘至湘山祠,逢大风,几不得渡。上问博士曰湘君神?博士对曰闻之,尧女,舜之妻,而葬此。于是始皇大怒,使刑徒三千人皆伐湘山树,赭其山。’ 说是始皇帝在洞庭湖上遇着大风浪,继而迁怒于湘君女神,竟然将湘山的树都砍伐一空。不过么《洞庭湖志》却记载始皇帝在湖上遭遇风浪,龙舟险些反覆,后将传国玉玺投入湖中祭神,立时风平浪静,这才得以脱身。” 江朔道:“我听说本朝贞观四年,卫国公李靖大破突厥,前隋萧后与炀帝孙政道回返归中原,传国玺复归于唐。怎会在秦朝就投入洞庭湖了呢?” 赵蕤道:“不错,小子记性倒好,传国玉玺之所以叫传国玉玺,那就是一朝一代传下来的么,如今大唐圣人手上的就是当年始皇所用,李斯所制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之玺。这是因为始皇帝三十六年秋,有使者从关东夜过华阴平舒道,路遇一人将此传国玺又还了回来。” 江朔道:“那这玉玺与盗魁又有什么关系呢?” 赵蕤道:“这两侧记载看似是一个神话故事,其实却可另做他解,野史记载,其实始皇帝的玉玺是在洞庭湖上被盗走的,否则以始皇帝之刚毅戾深,怎会以玉玺祀鬼神?来人还留下简牍上书‘秦帝无道,盗印惩之’,落款便是洞庭盗魁。始皇帝失了印绶,由是大怒令人伐尽湘山之树,并非要和神女过不去,而是为了搜山检海缉拿盗魁。” 江朔道:“那想必是没找到。” 赵蕤道:“自然找不到,人言这洞庭盗魁武功之高尤胜鬼神,曾会躲在山里等人来捉?三千刑徒伐尽湘山只索得一枚竹简,上书‘印已投洞庭矣,勿思勿念’。始皇帝又惊又怒,欲发骊山修墓的七十万刑徒舀干洞庭湖水,还是李斯和蒙毅劝住了他,说皇陵乃千秋万代之事耽误不得,且洞庭湖浩浩汤汤人称八百里洞庭,就算尽举国之力,人力又岂能将之排空,始皇帝这才作罢,回关中去了。直到八年后,才又在华阴平舒道上重得此印。” 江朔道:“那倒奇了,盗魁既然盗得印去,就算没有真的投入湖中,又为何要还给始皇帝呢?” 赵蕤嘿嘿一笑道:“他这是给始皇帝下咒呢,装玉玺的布囊上写着‘今年祖龙死’,使者见此等大逆不道之语,命人去捉拿献宝之人,哪里还有那人踪迹。” 江朔道:“那一年后秦始皇死了没有?” 赵蕤道:“送回玉玺这一年是始皇帝三十六年,一年后三十七年始皇帝真就殒命沙丘行宫咯。” 江朔道:“乖乖不得了,这盗魁是能掐会算还是真会咒术?” 赵蕤道:“想必是当时天下反秦之势已渐成气候,他又知道始皇已经抱恙身子大不如前,这才送回玉玺故意相激,始皇帝晚年笃信鬼神之说,这一招怕也有些效验,另外么,此举也是为了将玉玺留给秦亡后天下新主,此后不过三年秦王子婴就手捧玉玺,在咸阳道旁跪迎刘季咯。” 江朔道:“看来这盗魁不仅武艺高强,还能深彻人心,更懂得天下大势。” 赵蕤道:“是啊,这位盗魁也算得人杰,秦末天下大乱,他未攻城掠地,做一方诸侯,却一统三江湖五的武林豪侠,正是因为他的号令约束,让江东百姓在乱世少了些离乱之苦。” 江朔听了不禁心神往之,道:“如此说来这盗魁也非奸邪之徒。” 赵蕤道:“那也要分人,自此江湖有了盗魁,或称盟主,盟主是人做的,是人那便是千人千面,说不得有豪气干云的大侠,也有猥琐下流之辈。这历代盗魁中,既有季布这样的豪杰之士,也有郭解这样的凶戾好杀之徒,有锦帆贼甘宁这样的智勇之士,也有肉飞仙沈光这样的助纣为虐之辈。总之盗魁虽多人杰,但善恶也只存乎一念之间。” 江朔咋舌道:“这许多豪杰之士,竟都是江湖盟主?” 赵蕤笑道:“江湖盟主自都不是泛泛之辈,虽然盗魁不能显名,但青史留名的仍不在少数,江朔小哥,你功夫如何啊?” 江朔道:“我不会武功,荀媪教了我一些吐纳之法,不过拳脚招数我是不会的……” 赵蕤道:“江湖盟主倒也不都是功夫高强之士,李邕便不会功夫,晋时郭璞也不会功夫,不过他们都是才智绝伦之士,名满天下,号令五湖群侠倒也无有不从。” 江朔急忙道:“夫子莫再取笑,我可没什么才智,且葛庄主要杀我,三江五湖的地盘我是不敢再去的了。” 赵蕤微微一笑,不再多说盗魁之事,他又想了想,道:“听你方才所言,这个程昂有问题。” 江朔惊道:“程大哥是好人啊,他与我素昧平生,却为了救我不惜得罪了葛庄主,拿黑龙丹给我吃……” 赵蕤道:“就是因为素昧平生,才见可疑,另外就如葛如亮所言,你受的皆是外伤,何须这内丹灵药呢?” 江朔犹豫道:“他许是不通医理,好心办了坏事。” 赵蕤一哂,道:“你再想想,此后江湖大会本无波澜,全是平卢严庄出言挑唆,如你所述,严庄话语能直插要害,可是全赖这位程郎递的话头呢。” 江朔道:“这……程大哥只是有些莽撞吧?我看他不像有这么深的心机……” 赵蕤哈哈大笑道:“要被你这小娃娃看出心机,那还能叫心机么?” 江朔不禁沉默,他心知赵蕤所言诚然不错,但他实在无法想象看起来大大咧咧的程昂是此等心有剑戟之人。 赵蕤道:“好啦,你一个小孩子无有历练,自然不知人心险恶,多说无益,你下一步准备往何处去啊?” 江朔道:“我与太白先生有主仆之份,自是要去长安找太白先生的。” 赵蕤道:“此地去长安不下两千里,你一个童儿,独自一人如何到的了?” 江朔踟蹰道:“可,可,我也无处可去啊……” 赵蕤道:“老夫本是要去茅山的,你就随我去茅山吧,茅山上清派道士与终南山诸道观多有来往,你在茅山寻一个去终南山访道的,结伴一起去京畿就是了。” 终南山在长安之南,到的终南山便距长安不远了,江朔忙跪倒磕头称谢道:“愿随夫子去茅山。” 时值初夏湖边也不甚寒,两人便在湖边夜宿,第二天平明,柴禾早已燃尽,赵蕤撮唇发出一阵啼鸣,召来许多鸟儿,围着赵蕤叽叽喳喳,赵蕤亦以鸟语回应,鸟儿又都飞走了,不消片刻,众鸟口衔枝条归来,如筑巢般把石灶填满,江朔啧啧称奇,拍手叫好自不待言,他重新生火,将荀媪给的干粮重又热了分与赵蕤,又去湖边取水,濡湿面巾给赵蕤洗漱,赵蕤也不客气,饭来便食,巾来便擦,对于江朔的殷勤服侍泰然受之。 二人洗漱已毕,便动身前往茅山,江朔要将老马让与赵蕤骑乘,赵蕤笑道:“夫子我这黑卫坐的久了,如弃彼乘马他必然要不高兴。”唐人称驴为卫,盖因卫地多驴,是以世人以地名做了驴的别称。 江朔也不知赵蕤所言真假,但赵蕤坚辞不乘,他只得自骑了老马,赵蕤骑了黑驴与老马并辔而行,两人沿湖岸北上,不一日到了湖口县,赵蕤道:“晋陶渊明为彭泽令时,治所便在湖口,出了湖口便是江水了,此去茅山将近千里,若顺水放舟,三日可达。” 江朔听说要坐船,想到汉江之事,不禁有些胆怯。 赵蕤见他踟蹰便知缘故,改口道:“但乘舟所费颇巨,我二人又无甚急事,不若顺江北上,不出旬日可达。” 江朔知其为己着想,心里感激,在马上叉手捧心道:“愿为小厮,一路服侍赵夫子。” 俩人沿江水而行缓辔迤逦而行,江南之地丰腴富庶,人烟稠密,两人也无需露宿,或投寺庙或宿逆旅,倒也舒适惬意。一路上江朔尽心服侍赵蕤自不待言,赵蕤闲来无事便教江朔兽语之术,江朔不会内功,中气不足,无法招来林中鸟雀,赵蕤便先长啸聚来群鸟,再让江朔习练,两人途中时有鸟儿相伴引得乡人瞩目到也有趣的紧。 至于马语就简单的多了,老马就在身边无需呼唤,赵蕤只教他发声之法,江朔自试着与老马交流,所谓难者不会会者不难,经赵蕤点拨知道了窍门,不出三日江朔便与老马沟通无碍了,他骑在马上只消撮口发声即能令老马或行或止,进退自若如同一人,那老马与江朔也颇亲近,一人一马在路途上“希希”、“律律”地互相交谈一般,有时竟尔冷落了赵蕤。 如此行了十几日,及至当涂,转而向东再行两日,便到了丹阳郡句容乡,赵蕤遥指远山道:“远处群峦便是茅山了,俗语道‘远看山跑死马’,今日天色已晚,我们明日再上山。” 第43章,破渎鼍庙 茅山西麓山脚下有一个小镇名“城壒”,两人进得镇子,赵蕤道:“今日便在此处歇脚。” 小镇并无驿站,两人在镇上找了个酒家,除了提供饭食之外也有几间房间可供住宿,赵蕤在柜上押了十枚铜钱让伙计留一个宽敞干净些的房间,并将驴马牵去饮喂,其时尚早,未到飧时,赵蕤对江朔道:“闲来无事,陪夫子我出去走走,说起来此地有一处和你小哥还有点渊源。” 江朔奇道:“我从未来过这个镇子,怎说与我有渊源?” 赵蕤带他走出酒家向前一指道:“你看到前面那个丘岗没有,此岗名‘破渎岗’,三国时吴主孙权遣校尉陈勋在句容开运河,挖渠至此劈山为渎,故名‘破渎岗’,开渠时掘得一黑物,形如数百斛舡,长数十丈,蠢蠢而动。据说挖出的这一黑物便是鼍龙,然未见其头尾,百姓担心破岗将龙脉凿断,坏了此地风水,因此建‘鼍王庙’以祭之。” 江朔道:“那日汉水上所杀鼍龙只三丈长,这数十丈长还不见头尾,可是大的多了,只是都说鼍龙乃恶龙,怎还有百姓为之立庙祭祀呢?” 赵蕤哈哈大笑道:“鼍龙不过天地间一蠢物,只是生的长大些罢了,何有善恶之分?乡人颟顸,见善而拜谓其能保佑自己,见恶而拜则是恐其为害自己,因此善恶皆拜也。走,我们去看看。” 江朔见岗上长草及膝,便取了七星宝剑,此剑剑身甚长,江朔一个童儿拿在手里如同棍棒,他一手握剑柄一手握剑鞘,在前拨草寻径。老少二人登上破渎岗,见岗上荒草丛生无有人家,那五百年前所建的庙宇居然还依然伫立,只是香火早已断绝,破败不堪了,老少二人却不以为意,携手前往,见这鼍王庙甚小,只一进,院门已然颓塌。 两人跨过残垣,推门入殿,却见殿内并无泥雕塑像,四壁亦无雕饰,正对大门的墙上无窗,整面墙上画了一条巨大的鼍龙,历经五百年的风霜,油彩早已斑驳殆尽,只留下一抹黑色阴翳,显示出鼍龙巨大剪影。抬头再看梁上悬着几段巨大的灰白色骨骸,似是鼍龙脊骨,原先应是整条吊在房梁上的,但年深日久多已脱落,巨大的骨骸散落在大殿地上,皆有碗口粗细,上面残有蜡油,看来原来是当做烛架来用的,再上下察看,果然无有头尾,不过看样子也就三丈来长,就算补上头尾估摸着也不足五丈,虽然比江朔所屠之鼍龙大了些但也有限。 江朔正在那里啧啧称奇,赵蕤忽道:“有人来了。”拉着江朔从侧面窗户跃出,隐身大殿画着鼍龙的壁后,两人藏好身形,江朔凝神静听,道:“共是一十八人,难道是安庆绪、严庄一行人?不对啊,那东瀛人井真成应该已先遁去了才对。” 其时众人离的尚远,赵蕤内力深厚尚不能准确判断来了几人,他知江朔不会内功,不晓得他如何能隔着这么远便知是十八人。但那一众人须臾便到,不便言语,便将手指在唇前一竖,示意江朔禁声。 听到脚步声渐响,一众人已入得院来,赵蕤心里暗数,确是十八人,不禁暗暗称奇。有十二人的脚步声停在了殿外,六人步入殿中,当先两人脚步沉稳看来功夫不弱,中有一人端凝如岳是个高手,他边上一人虽然也是练家子但显然功夫还不到家,后有一人功夫不如中间那个高手,却觉其余几人为强,最末一人脚步轻浮竟然不会武功。 只听那功夫不甚扎实之人率先开口道:“严生,便在此处吗?”竟是一少年,但他说话颇为倨傲,似是主人。 严生开口回道:“便是此处,二公子你看,这顶上、地上遗骨犹在。”却是那不会功夫之人。 那功夫次强之人道:“嘿,看样子可比汉水那条更大。” 江朔闻言不禁浑身一震,说话之人正是程昂,二公子便是平卢节度使安禄山次子安庆绪,那不会功夫的严生自然就是严庄了。 安庆绪道:“严生,那我就不明白了,既然此庙中便有此物,当日何必去习习山庄受腌臜鸟气?” 严庄道:“回二公子,一者传说不知是否确有其事,二者时隔五百年就算有也不知道是否还保存完好,三者当世制作鼓吹乐器无出习习山庄者,定制玉箫之事本就要去拜访独孤丈,是以才先往习习山庄。” 那功夫最高之人开口道:“不想王忠嗣这狗鼠辈动了这么大的干戈,只是为了唐皇鼓乐之戏。”江朔听出是那日安庆绪身边的老者尹子奇。 先进门的一人道:“得鼍皮而不为战鼓,真暴殄天物也。”此人口音不纯,显非汉人。那日雷清藏说如做战鼓是暴殄天物,此人却道做乐鼓是暴殄天物,江朔差点笑出声来,急忙拿手捂住嘴。 严庄道:“何军使说的是,然而如王忠嗣要拿这皮子做战鼓,那东军还能争上一争,但制成乐鼓献于圣人么,我们却也阻挠不得。”原来此前说话的人是赠南霁云铁胎弓的何千年,那日在习习山庄他未说一句话,江朔还当他不会说汉话呢。 安庆绪恨恨道:“死狗奴,还将右教坊的几位供奉都请来,我等也不能硬抢。” 程昂道:“嘿嘿,那日五湖高手麋集,又有贞隐、神会两大宗师在场,若要用强,只怕就是尹先生也讨不了便宜。” 尹子奇“哼”了一声没有接话。 安庆绪道:“我看南人柔弱,贞隐枯瘦,神会臃肿,也未必是尹先生的对手。” 程昂道:“不然,不然……依老程我看……” 严庄见老程又要犯浑,急忙岔开话题道:“二公子当日隐忍不发是对的,我们甫入中原,要广交天下英雄,还是不起冲突的为好,只是要想如安中丞所愿,得鼍皮为战鼓,就只能着落在这五百年前的老龙身上咯。” 程昂道:“严生,我看这殿中除了一具枯骨,徒有四壁,难道鼍皮已然朽烂化去了?” 严庄道:“若然曝露在外,再好的皮自然放不过几十年。” 何千年打断他道:“奚人制皮,如果得法,可用百年。”他生性鲁直,说到扒皮制皮本也是北地奚人所擅。 严庄道:“北地干燥,江南却潮湿,皮货难以旧存,我们就当他能存百年,却也决计不可能五百年不腐坏的。” 何千年道:“不错。” 安庆绪气道:“严生,照你这么说,此处鼍皮早已化为齑粉,我等今日又所谓何来?” 严庄笑道:“二公子莫急,外露固毁,埋藏则存。” 江朔听到有人以脚跺地,却听程昂道:“在这大殿下面埋着?” 严庄道:“如埋地下,虫蚁啃噬,却也不得存矣。” 程昂叹气道:“哎……你这穷醋大,说话吊人胃口,委实让人着恼,你就说在哪里吧。” 江朔在外附耳墙上听壁脚,却忽听到空空声响,直道被人发现,想拔腿便走,却被赵蕤轻轻拉住。听严庄道:“便在这墙里。”原来是严庄在以手拍墙。 程昂道:“这不是一幅画么?” 严庄道:“此墙原本所绘壁画油彩早已褪尽,这黑色图案却不是画笔所绘。” 程昂道:“瞧你说的,不是画笔所绘,难道是老鼍的鬼魂?” 严庄道:“确是老鼍,却非鬼魂。”他不待程昂再问,道:“何军使,工具都带了吧?” 何千年道:“带齐了,我和大兄这就动手。” 严庄道:“千万小心,五百年的老物了,先用水将墙面濡湿。” 江朔听到沥沥水声,当是何千年和何万岁两人以随身携带的水囊倒水濡湿墙皮,之后沙沙声响,似是那铲子在铲墙皮,一会儿又行浸濡,之后又铲了一会儿,就这样洒水铲墙,循环往复数次,约莫一顿饭的功夫,听到窸窸窣窣之声,似在拨开什么覆盖之物,继而殿内众人传来一阵欢呼。 安庆绪道:“这鼍皮果然在墙内,严生料事如神啊。” 严庄道:“二公子谬赞了,庄只是书看的多了一些、杂了一些,知道一些异闻密术罢了。” 程昂道:“严生,你还说不是鬼魂,我看就是那是这老鼍皮封在墙内,其阴魂不散,精魄逸出印在墙上。” 严庄哈哈大笑道:“精怪之说虚无缥缈,这鼍王庙乃是风水庙,自然有其风水格局。剥下龙皮嵌入墙壁表面再施以彩绘,应乾卦九二爻‘见龙在田’,将龙骨吊于半空,那便是九五爻‘飞龙在天’了,二者结合,为此卦之世、应,便是一个完整的乾卦,卦辞曰‘困龙得水好运交’,乃祈求顺调雨顺之意。” 程昂道:“原来你是打卦算出这鼍皮在墙内啊。” 严庄笑道:“程郎这样讲也可以,此墙并非普通粉刷墙面,乃是一道苎麻布一道灰石层层叠压,防水且透湿,最适于江南之地,因此墙内鼍皮保存的很好。然而这鼍皮虽然经过硝制加工,但封在墙内年深日久难免膨胀变形,人眼虽不易察觉,墙面却已出现了与鼍皮纹理一样的细微的凸起,年深日久挂上了烟尘,便成了这幅鼍龙皮的阴魂剪影,因此庄能一望而知鼍皮所在。” 第44章,二何兄弟 大殿内众人纷纷称是,窸窣声响重又响起,此番动作却快了很多,不一会儿声音渐止,看来是拆剥已近尾声,忽听众人轻声欢呼,安庆绪道:“果然在这里了。”继而尹子奇道:“你们几个进来帮忙。” 听到大殿外众扈从步入大殿,何千年带头喊号子,率众人从墙上扯什么东西下来,想来是百年鼍皮已然显露,众人一齐动手要把皮子整张剥下来。 只听哗啦一声,皮子落下,江朔忽觉眼前一亮,不觉大吃一惊,只道是墙体坍塌了,仔细一看墙却仍在,原来这大殿背墙已有五百年,内侧还尚完整,外侧风吹雨淋早已破败不堪了,随着皮子被剥下,内侧已无遮挡,此时天色已晚,殿内众人举火,外墙上密布细小的罅隙,火光竟隐隐的透出来将室外也照亮了。 好在大殿内被火把照的一片明亮,外面却是黑黢黢的一片,因此殿内众人未察觉到墙壁已经透光,赵蕤一拉江朔指指墙上罅隙,江朔当即会意,两人轻轻凑上去各找一处罅隙向内观瞧,但见殿内众人还是那日习习山庄时一样的打扮,十名扈从已将鼍皮在地上摊开,真比习习山庄清风洞内那张皮子更大,不过两张皮子开法不同,清风洞内的鼍皮拆成了背、腹两张,这张鼍皮却是从腹中剖开后如蝶翼展开来,因此连成了完整的一整张皮。 程昂道:“当日有雷清藏验皮,今日却何处去寻他?” 殿内众人那日在习习山庄皆见到雷清藏检视鼍皮,找准鼓心,兴而做鼓乐,后南霁云引弓点墨,两人神乎其技给众人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尹子奇哈哈笑道:“要说奏鼓乐,那是无人可比雷师之技,但我们要的是战鼓,不是乐鼓,这战鼓之道么,老朽还略知一二。” 尹子奇命十名扈从一手扯紧鼍皮,一手仍挈着火炬,将那皮子照得分明,江朔透过墙缝亦看得清楚,不同于清风洞皮子一黑一白,这张老龙皮年深日久早已是通体一片灰黄污浊之色,唯中心背部比两侧腹部颜色略深一些。 但见尹子奇伸出双掌按在皮上,内力疾吐,皮子便如波浪翻涌般鼓动起来,他双掌交替连击,鼍皮震颤发出“咚咚”之声,相比雷清藏的鼓乐可是单调多了,但却别有一分泠冽肃杀之气,“咚咚”之声渐成“隆隆”轰鸣,整个屋子都随之晃动起来,房梁上陈年积灰簌簌落下,一时间大殿内众人都呛得只打喷嚏,尹子奇内力精湛,敛神屏息不为尘埃所扰,双掌仍是挥击不绝,鼍皮形成的“波浪”愈加剧烈起来,鼍皮中央突然凸起如海中奇峰独立,尹子奇喝道:“便是此处,撤手。” 众人撒手,那皮子却不落地,反而如一把巨伞旋转着向空中飞去,尹子奇嗑破食指,伸手一弹,血珠飞出正点在中央凸起的锥心之上,那巨皮徐徐落地,激得地面尘土飞扬。尘土穿过墙缝直呛入江朔的口鼻,他一时没忍住,“阿嚏”、“阿嚏”连打了几个喷嚏。尹子奇立时察觉,厉声喝道:“什么人?”话音未落,双掌已拍出,凌空发劲内力之强只怕还在习习山庄葛如亮之上,那背墙本就摇摇欲坠,被尹子奇内力震击,立刻化为齑粉,整片崩塌下来,好在大殿四角木柱仍然坚固,大殿屋顶一阵吱呀乱响,却终于没有坍塌下来。 此墙一倒,江朔再想躲已是不及,赵蕤自重身份,既被发现便也不愿意再躲。因此殿内便见外头一个慌慌张张的童儿和一个背着双手神情倨傲的老翁站在殿外。 一片错愕中,还是严庄反应快,他叉手为礼,对江朔道:“原来是江湖少盟主在此,严庄这厢有礼了。”他又望向赵蕤,赵蕤在当世颇具名望,但他不屑为官,比之“天下何人不识君”的李邕,认得他的人却是少之又少了。严庄看了半天猜不出他是何人,但见他仙风道骨,仪表不凡,自也不敢轻视,叉手捧心,含混地道:“在下景城严庄,见过老前辈。” 程昂却识得赵蕤,躬身道:“拜见东岩子。” 严庄果然博闻强记,经程昂此话一点,立即一躬身道:“原来是东岩子赵蕤赵太宾,庄竟一时不察,死罪啊,死罪。” 赵蕤睨了一眼程昂,继而对严庄一哂道:“老夫一介山野匹夫,你不认得我也是理所应当。诸位平卢的朋友怎地到江南之地来斸壁寻宝啊?” 严庄先是一愣随即醒悟,赵蕤定是从这小童儿江朔处得知自己一行人的底细,他略一忖量,笑着答道:“实不相瞒,我等寻这鼍皮乃是为了做战鼓,平卢军新置,乃大唐东北极,安节度使肩负保境之责一日不敢懈怠,闻江湖盗魁新得鼍龙皮,故谴二公子庆绪,尹子奇先生,并庄等一行人南下,一是为求鼍皮制鼓,二是广结天下英杰,揽请有识之士充我平卢栋梁,为国家效力。” 赵蕤道:“说的倒好听,那你们想必是吃了闭门羹,才又到此处寻皮子么?” 严庄知他明知故问,也不点穿,回道:“盖因王帅欲将彼皮制成乐鼓献于明皇,我等自然只能另想他法。” 赵蕤点头道:“那安节度使要鼍鼓何用啊?” 严庄道:“辽东之地旷远,冬月雪密风骤,相隔十几丈军令便难传递,如有声传千里的鼍鼓,那指挥军队行止可就方便多了。” 赵蕤道:“听说安大帅镇抚边胡,用的是请客吃饭之法,要着军鼓何用?” 江朔奇道:“请客吃饭之法?难道请胡虏吃顿好的就能让他们退兵么?” 赵蕤笑道:“听说咱们这位安大帅啊,多次诱骗奚人和契丹人来饮宴,席间在酒里放入莨菪,待将赴宴之人迷倒了,便把他们的头砍下来向朝廷献捷,据说依此法杀了数千人呢。” 江朔道:“如此行径似非侠义道所为。”李白平生最推崇侠客,因此江朔年纪虽幼,判断是非也不自觉地以侠义道为准绳。 赵蕤一撅胡子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谁管你侠不侠义。” 严庄道:“流言蜚语,何足凭哉,东岩子勿被小人蒙蔽。” 赵蕤睨着何千年、何万岁道:“是否流言蜚语,这两位奚人兄弟怕是最清楚不过了。” 二何闻言都面有惭色,转过头去不敢面对赵蕤。原来安禄山这几年声势极盛,先后诱杀奚人四位头领,更收降了不少奚人为其仆从,何氏兄弟便在其中。两人虽是胡人,不通中原教化,但投靠杀死无数同胞的安禄山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他二人不似严庄巧言令色,不会撒谎,被赵蕤一问,心里羞愧不知如何作答,只得转过头去默不动声。 尹子奇喝道:“与此獠没什么好说的,快些处置了他二人,我们即刻北返。” 赵蕤笑道:“杀人灭口么?怕没这么容易。” 尹子奇不说话,只拿眼左右扫了一下何千年兄弟俩,二人即向前跃出来拿赵蕤,其他扈从自顾将鼍皮卷起来以皮索捆好。 二何不知赵蕤底细,不敢贸然出招,抽出随身所佩弯刀,一左一右缓步上前,江朔见状双手握着七星宝剑挡在赵蕤身前,赵蕤看他剑未出鞘,双手握着剑茎如掣棍棒,看起来浑不会武功,他奇道:“童儿,你这是做什么?你会刀剑功夫么?” 江朔急道:“夫子你快走,我能抵挡他们一时是一时。” 赵蕤捻须笑道:“对方可都是高手,你既不会武功,只怕一时半刻也抵挡不了。” 二何兄弟对视一眼,不知两人说的是真是假,何万岁拿眼一瞟何千年,二何兄弟原是山中猎户,攻守进退互为援手颇有灵犀,何万岁是长兄,何千年知长兄让他先上,于是抢步上前,挥刀在空中划出一个圆弧,向江朔左肩斜斜劈,江朔虽说要“抵挡”,真见何千年砍来却哪敢招架,危急关头脚下自然而然踏出穿星步,横跨一步避开来刀,何千年这一刀本是虚招,见江朔闪躲,弯刀平抹,横着划了一个圆弧劈将过来,这一刀何千年使了五成劲,饶是如此,若然砍中只怕也要立时被斩成两段,江朔穿星步早已练的熟了,行在意先,他不退反进,向前跨步,竟然跑到了何千年刀锋的前面,何千年暗吃了一惊,手上却不稍停,抢上一步,刀由下而上又划出一个圆弧直削江朔胁下,江朔却早已向前窜出,何千年这一刀又砍空了。 何千年三击不中,不禁有些焦躁,挥刀连砍,却都被江朔避开了,何千年越砍越急,江朔也越跑越快,何千年刀法虽快,却无论如何追不上江朔。江朔眼看只几步便要冲出大殿,他忽而想到还要保护赵夫子,怎能一走了之,念及至此,又掉头往回跑,何千年不料他突然回头,竟被他从胁下穿了过去。 江朔刚穿过何千年没跑几步,忽觉劲风扑面,原来是何万岁的弯刀砍到了。 第45章,北溟一派 何千年甫一出手,何万岁便在他身侧游走,他兄弟二人一贯如此,虽然对手只是一个看起来不会功夫的小童儿,也仍是两人一齐进退,他二人都是奚人,自然不懂得什么中原武林的规矩,现在两个大人夹击一个孩子也丝毫不以为耻。 江朔原来躲一个何千年不甚费劲,何万岁加入之后形势急转直下,何千年右手持刀,何万岁则是左利手,他兄弟二人分进合击,一横扫则一竖劈,一攻下盘则一袭上路,但一则江朔身形矮小,二则穿星步实在太过神妙,二人合力竟仍砍他不中。 三人围着“鼍王庙”大殿打转,二何兄弟将两柄弯刀舞出无数光弧,江朔在两人之间如燕穿行,背后便如拖曳着两道烂银的翅膀般。 赵蕤在一旁袖手旁观,眼见江朔不支,这才慢悠悠地说道:“江小哥儿你身法不错,就是脑筋不太灵光,实在好笑。” 江朔但觉眼前身后都是刀光耀眼,几次险些被砍中,如非下意识迈出的穿星步方在最后关头堪堪避开,早就被砍成十段八段了,他百忙中回道:“赵夫子,你还不走却来嘲笑我,我不会武功,除了逃跑可不会别的。” 江朔一开口,大殿内众人皆吃了一惊,须知天下轻功均需提气方能施展,他竟能一面疾奔一面说话,虽然说话语气窘急,但丝毫不见气短之相。何氏兄弟也暗暗吃惊,他二人已是全力施为,这童儿看似左支右拙却实则一片油皮都不曾擦破,此刻二人提气疾跑之余,绝无开口说话之能,难道这童儿竟然深藏不露,故意戏耍他二人不成?可看他除了步法神妙似乎不会别的功夫,两人同时念及此处,互相望了一眼,刀法中多了一丝谨慎,以防江朔突然暴起反击,如此一来出刀不免迟滞,更加砍他不中了。 赵蕤道:“他二人的这套圈圈套圈圈的刀法,看起来挺唬人,实则漏洞百出,你却只知闪避,岂不好笑?” 此刻二何生了迟疑之心,攻势稍缓,江朔压力顿减,他对赵蕤喊道:“我却看不出来什么破绽,赵夫子你既然看出破绽快告诉我。” 赵蕤道:“这圈圈刀法猛则猛矣,但出招必要先向后挥出半个弧圈,只要见他起式便知后招,岂非大大的破绽?” 江朔闻言转头再看二何出招,果然都是轮开臂膀向后挥出,再向前循着原路划出圆弧,江朔只见其挥刀便闪身避开,两刀遁着圆弧路径劈来自然砍他不到,江朔即能料敌机先顿时觉轻松了不少,边在两人之间游走边对赵蕤说:“夫子,这法子果然灵验。” 赵蕤却大摇其头,道:“说你脑筋不灵,忒也的笨了,他刀圈舞得这么大,你躲什么,只需钻进圆弧圈里去,他却如何砍你?” 江朔此前心里害怕,见着刀光便躲,但对方两个成年大汉,身高手长,刀光笼罩范围甚大,他退的越远对方刀来的越疾,步法虽然神妙却始终摆脱不掉二人,现经赵蕤一提点,再看两人舞出的刀圈虽大,刀圈与身体之间却有极大的空隙,他越看空隙越大,终于壮起胆子看准机会冲入何千年的刀圈之内。 何千年大吃一惊,但刀锋无法回转,急出左掌去拍江朔,江朔展开北玄武“灵蛇缠龟”的身法,贴着他身侧从右胁下穿过,何千年右臂收刀不及已然劈下,左一掌险些拍在自己右臂上,急忙沉腕撤肘,两臂相交竟把自己抱了个满怀。 何万岁见状,急忙从旁挥刀直削贴在何千年身侧的江朔,江朔却不退反进,侧滑一步又冲破了他的刀圈,何万岁惊骇之下硬是圈臂回砍,江朔却早已从他左胁下穿出,又到了外圈,赵蕤突然喝道:“推他臂节。” 江朔不及细想,举手便推何万岁左肘,这一推力气不大,更无章法可言,但何万岁这一下挥刀回砍势大力沉,支点全在左肘之上,江朔虽只轻轻一推,何万岁便收势不及,眼看要砍到自己右肩上,急忙将身子右旋,虽然右臂得免,但这一下转的甚急,脚下拌蒜,险些跌倒。 江朔不想赵蕤略一点拨,竟然立刻将何氏兄弟搞得手忙脚乱,恐惧之心顿减,耳听得脑后劲风袭来,知是何千年又攻到了,他立刻旋转身体,向何千年怀里撞去,这穿星步又名“飞燕步”,极是轻盈迅捷,何千年虽知江朔要冲入怀中却竟然阻挡不住,吃一堑长一智,他知道贴身一定打他不到,万般无奈只能退了一步,拉开距离刚想挥刀,却见江朔已撞到右臂肘腋之间,不得已再退了一步,原来江朔聪颖,已知只要制住手肘对方便无法挥刀,此刻他怯意大减,童心大盛,何万岁上前援手,也被江朔如法炮制,逼得连连后退。 安庆绪一行人先前只道是江朔矮小灵活,二何兄弟一时追他不上,均觉好笑,没想到赵蕤只指点了几句话,江朔便反客为主逼得两兄弟频频后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尹子奇乃此行武官头目,更是二何的师兄,当即怒喝道:“退下,别在这儿丢人了。” 然而穿星步中这“灵蛇缠龟”的步伐讲究一个粘字诀,此刻二何兄弟被江朔粘上,便是想退下,也一时脱不了身,两人砍又砍不到,退又退不走,委实狼狈的很。尹子奇看得怒极,不顾身份,跃过来挡在兄弟二人和江朔之间,嘴里骂道:“两个没用的东西。” 江朔此刻玩性大发,还想绕过尹子奇再去追二何兄弟,却见尹子奇当头一掌缓缓推来,江朔急忙闪到一边,却不料抬头一看,尹子奇单掌仍在缓缓拍落,他接连变换了几个方位,均被尹子奇掌风阻住,想向后退尹子奇的掌风便也如影随形的跟上来……说也奇怪,二何兄弟的刀虽快,江朔却尽都躲得开,尹子奇的来掌虽慢,却觉得周身都被他掌风笼罩,进退不得。 尹子奇仍是不疾不徐慢慢逼近,江朔眼见避无可避便要被他一掌拍中,尹子奇出掌虽慢,但风声却是不善,如被击中只怕凶多吉少,危急间,江朔忽觉背后一股大力传来,被提起衣衿凌空飞到向后面,稳稳落地,他脱离了尹子奇的掌风,顿觉长出了一口气。原来是赵蕤不知何时移到他背后,左手提起他向后一抛,同时出右掌和尹子奇对了一掌。 尹子奇不知赵蕤底细,双掌一触便觉对方内力雄厚深沉,他不愿和赵蕤比拼内力,掌力疾收,向后退了一步。赵蕤也向后退了一步,仍挡在江朔身前。 两人对望了片刻,赵蕤笑道:“小孩子闹着玩,阁下何以一出手就要以‘烛龙功’取他性命?” 尹子奇闻言暗暗吃了一惊,原来天下武功除中原释、道两家修炼内力,其他域外武师均以修炼外功为主,经年累月地勤练外功亦是力大势沉,然则外功虽然精进的快,却不如内功固本培元愈练愈强,因此练外功的一旦过了壮年便走下坡路了,练内功的则是老而弥坚,年岁越大内力越是深湛。但凡事总有例外,塞北苦寒之地便出了一位不世出的武学大宗师,竟然自悟了内功修炼的法门,此人自号“北溟子”,所创的功夫便叫“烛龙功”,尹子奇便是北溟子的弟子,北溟一门三十年来从未踏足中原,不料赵蕤居然知他所使的功夫源流。 赵蕤见他不说话,便问道:“北溟子是你什么人啊?” 尹子奇只得回答:“乃是家师。” 赵蕤道:“当年在天台山玉霄峰与汝师一别,转眼已三十多年过去啦。” 江朔奇道:“赵夫子,你和这尹老的师父还是好朋友么?” 赵蕤嘿嘿一笑,道:“认得倒是认得,却称不上朋友。这位北溟子也算的是位武学奇才,他自悟了绝世武功,只道天下再无敌手,三十年前,他从极北夫余之地来到中原,登门邀战各大门派,挑了不少高手。当时中原武林之首当推‘白云子’司马承祯,北溟子登临天台山玉霄峰之时,老夫与独孤老儿恰也在场。” 尹子奇冷哼一声道:“天下哪有如此巧合之事?怕是你们早就约好了要一齐动手。” 赵蕤道:“司马老儿也算得一代宗师,他自持身份,自不能依多为胜,但一对一较量确也没有取胜的把握,还是司马承祯老儿鬼主意多,他问北溟子,你是要争一时的第一,还是万载的第一?” 江朔奇道:“这有何区别?” 赵蕤道:“司马承祯说自己年过花甲,年老力弛,若说要争这一时第一么,那就不用比了,自然是北溟子天下第一。然而江山代有才人出,人寿不过百年,千秋万载以下是否第一可就难说了。” 江朔问道:“那如何才能做万载第一呢?” 第46章,万载第一 赵蕤道:“北溟子也有此问,司马承祯道那也容易,我们只文斗不武斗,将自己最得意的武功说将出来,如对手无破解之法,那便是第一武功绝学,其后代传人照此修习自然也是天下第一,那岂不是万载第一么?” 江朔点头道:“说的有道理。” 尹子奇又哼了一声,道:“如此一来,他三人各擅胜场,便能以三敌一了。” 赵蕤道:“是了,司马承祯正一派内功最为精纯,独孤老儿的穿星步轻功独步天下,赵夫子我不才,擒拿点穴拳脚功夫还有点微末的道行。” 尹子奇冷冷地道:“东岩子过谦了,这袖里乾坤若是微末功夫,这童儿早就丧命二何之手了。” 江朔吃惊的看着赵蕤,赵蕤穿着长衫,此前双手一直拢在大袖内,他闻言哈哈一笑,甩了甩袖子,扑簌簌落下几枚土块,原来墙倒塌之际,赵蕤随手抓了几块墙上脱落的泥灰,这泥灰年深日久,在手里碾碎了便似小石子似的。赵蕤将其扣在手中,每当二何兄弟刀锋要砍上江朔之时,他便弹出一枚小土块,将刀锋打偏,因此江朔才能在双刀之下如此进退自如,否则他从未有过临敌经验,纵使穿星步再怎么神妙也难以躲开两人的每一击,只是土块极小极轻,赵蕤力道又拿捏得恰到好处,只是将刀刃打得偏斜了一些让童儿恰能避开,以至于江朔和二何兄弟都没发现。 赵蕤拍拍手笑道:“我看两位郎君也是和这童儿玩笑,否则一个小娃娃如何能接这么多招?赵夫子我只是看他二人失手要砍上童儿之时从旁框正而已。”他把二何兄弟砍不中江朔说成是故意为之,反把两人砍正之招说成是失手,说得二何兄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其他人听了既感好笑,又惊异于他手法之诡异莫测。 程昂却道:“赵夫子,那日比武之事后来如何?”他做平卢军的内应,本令人不齿,但他却丝毫不以为耻,还自顾追问赵蕤。 赵蕤倒也不以为意,道:“那日比武么,便是北溟子出一招,我们三人出一招,双方或说或比划,虽不交手相斗,但大家都是会家子,看对方出招便知自己能否抵敌,如此拆了三日三夜,凭虚交手只怕有上千招,始终不分胜负,其实北溟子出招,内功、轻功步法、招数都是自己的,我三人出招却是集三家之长。用的是司马承祯的内力,独孤问的步法和夫子我的短打手法。因此北溟子所述武功是使得出来的,我三人所述功夫却其实是使不出来的,当然不是说做不到,而是要使出我们口里所说的功夫,须得一人通晓三家的功夫,但正一内功、飞燕穿星、乾坤掌法这三门功夫均需下三十年以上的苦功,甚至于一生苦练也未必能有大成,如何能有旁暇去练其他功夫呢?就算谁能寿活百岁,把三样功夫都练熟了,届时也已年老力衰,不堪一战了。因此说北溟子一人身兼两项绝艺,其聪明才智可说已是世无敌手了。” 江朔道:“那北溟子既然才智绝伦,难道他看不出来你们所说的招数是使不出来的么?” 赵蕤道:“他如何不知?只是司马老道事先和他言明,比的是武学招式的高低并非个人功夫的高下,北溟子要争这万载天下第一,当然不能说不许别人用几样功夫合起来和他比试,因为难保后世不会出个奇才,身兼数项绝学。况且当时他对自己所创的两门功夫非常自信,以为天下武功无出其右者。” 程昂道:“如是寻常比武,打起来没完,打几百上千个回合也是可能的,但这文斗么,只消把每一着功夫都说上遍,看有无破解之法自然就分了胜负了,怎能斗三天三夜,上万个回合呢?” 赵蕤白了一眼程昂,笑道:“这位程世侄,人品不怎么样,见机倒是挺快的么。”他那日听江朔讲述前情,就说程昂有问题,今日见其他人都是北人打扮,只程昂是南方人的穿着,便知此人就是程昂,因此戏虐了他一句。 程昂却毫不动怒,笑嘻嘻的叉着双手,仿佛赵蕤说的是别人,赵蕤也不与他多言,续道:“刚开始,北溟子出招极快,我们却出招甚慢,只因我们乃是三人,他说出一招,我们便要商量如何应对,脚下如何走位,手上如何出招,内力如何运转……一百招后,我三人以心意渐渐相通,进退圆融,对北溟的功夫路数也有所了解,是以出招越来越快,双方斗了个旗鼓相当……再过一百招,北溟子出招开始慢了,我三人愈发默契,出招越来越快,每有神来之笔,北溟子思忖多时才能想出应对之法……然而他思忖半天之后出招奇绝与此前所使的甚不相同,如此几次,我们才知道原来他是在自创新招,独孤老儿道他能自创,难道我们就不行么?于是我们三人也绞尽脑汁创出新招来对付他。如此一来,双方如下棋进入官子一般,有时一两个时辰才出得一招。因此各人此前所学的功夫其实在头一天就比完了,后面两天全都是在绞尽脑汁思索新的招数。” 江朔此前看葛如亮与南霁云等人动手,已得窥武学之妙,方才与二何弟兄过招,他虽只会躲避不会还手但得赵蕤暗中相助,因而丝毫不觉刀剑之可怖,反而觉得新鲜有趣的很。他听赵蕤说四人比武到后来,居然开始自创武功,不禁心神往之,脱口而出道:“如此乐事,可惜我晚生三十年未能躬逢其盛。” 程昂嗤笑道:“你就是早生六十年,恐怕也轮不到你上玉霄峰。” 赵蕤却拍了拍江朔的肩膀嘉许道:“好孩子有志气,很好。不过其实那日峰上之凶险实不逊于真刀真枪的交手。” 江朔奇道:“赵夫子,你们只是嘴上说说、手上比划,并未真的动手,怎么会凶险呢?” 赵蕤道:“双方思考的越久出招越是奇险,这就好比你在心中想象万丈深渊,不用真的走到悬崖之上,也能会觉得腿软。” 江朔闭上眼睛在心中默默想象了一下,觉得确实如此,脚下真有点打摆。赵蕤见他闭着眼睛双腿微微打颤,不禁哈哈大笑道:“你看,夫子我所言不虚吧?不过这只是个比喻,其实当日可比这凶险的多,彼时我们四人都全神贯注默想对方的招式,心念到处体内真气自然流动,便似真与对手交战一般,如一时无法破解对方招式,便觉胸闷气窒,仿佛真有一股内力攻来一般。很快我们四人都有了类似的感觉,便知此乃心魔,修炼上乘内功的最怕遇见心魔,一时不慎轻则伤了筋脉重则立时倒毙,各人具都盘腿打坐,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抱元守真以防走火入魔。这样一边运功压制心魔,一边思索破解对方招数之法,出招越发的慢了。独孤老儿的功夫走的是轻灵一路,内功修为稍逊一筹,不一会儿便险象环生,而夫子我也是心中烦闷,嘴里燥苦,怕坚持不了多久也要呕血。这时司马承祯出双掌各抵住我和独孤老儿的手掌,我但觉一股和润的内力传来,心中烦闷顿减,转头看独孤老儿也眉目渐舒,我二人也各出一掌与对方相抵,如此我三人内息相连,互相驰援便无走火入魔之虞了,只是如此一来就真成了三人围攻北溟子一人了。” 说到此处,尹子奇又“哼”了一声,赵蕤不加理会,续道:“那时节已是暮秋,玉霄峰上已经很冷了,但四人均如坐蒸笼,北溟子出完招,我三人苦思对策之际头上均冒出阵阵白烟,而我三人一旦想出对策,讲反制招数说出,便轮到北溟子头上冒烟了。四人头上轮流冒烟,好似四个人肉香炉一般,实在是好玩的紧。”说到此处赵蕤嘎嘎干笑两声,语气中却殊无笑意,尹子奇、何氏兄弟、程昂等都是行家里手,均知当时情形之凶险,单是听着也觉口干舌燥,如己亲临一般。 赵蕤接着说:“我等皆知此刻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不是北溟子死就是我三人毙命当场,其实我们和北溟子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并非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但各人都全力应对,穷尽所能方能不败,实在不敢有丝毫退让,我看北溟子恐怕也是如此想法,只是他也无法收手…… 就在这紧要关头,忽听峰下一人作偈道:‘於一切境上不染,名为无念;於自念上离境,不於法上念生。’我等闻听此言,都心头一震,若有所悟。 那人来的好快,说话之时还在山腰,几句偈语说完人已上得峰来。见一老僧盘膝坐在我等四人中间,续道:‘无者无何事?念者何物?无者离二相诸尘劳。真如是念之体,念是真如之用。性起念,虽即见闻觉知,不染万境而常自在。’ 我等此刻全力运功,除了峰上四人,身边就是天崩地陷也不会为之所动,但这几句话以极深厚的内力传送入耳,却听得真真切切,语音刚落顿觉心内一片清凉,争斗之心立时熄灭。” 第47章,星垣北狩 赵蕤顿了一顿道:“但见北溟子坐在地上身子晃了两晃,‘哇’地吐出一口鲜血,继而哈哈大笑,道今日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对那老僧叉手施礼问道:‘请教大师法号。’那老僧道:‘听闻檀越要来漕溪拜访,老衲不请自来,还请勿怪。’” 江朔惊呼:“原来是慧能大师!” 赵蕤点点头道:“小子年岁不大,知道的倒多,不错,来者正是漕溪慧能。北溟子继续打坐了片刻,便站起身来,对众人拱了拱手,下山去了,从此以后再没见过他。我们老哥三个则又运了半个时辰的功,才能行动自如。” 江朔道:“这样看来,还是北溟子功夫高些。” 赵蕤点头道:“若是单打独斗,北溟子实是当世无敌了,就算慧能大师也未必能胜。” 尹子奇“哼”了一声道:“老夫子还算有自知之明,只可叹家师听了慧能和尚一番话就回返北地,再未踏足中原。” 赵蕤道:“原来如此,难怪再无他的音信,你师父他还好么?” 尹子奇道:“家师康健,只是他近些年多在闭关,等闲也见他不到。” 赵蕤道:“没想到北溟子一把年纪了,还这么用功么?但人力终有尽时,功夫练到一定境界,若非机缘遇合,要再上一层楼实是难于登天。当年我三人和北溟子文斗,开始还有所保留,后来各人将本门功夫和盘托出,互相以别家功夫与本门互相印证,实是获益良多。” 他转头对江朔道:“独孤家的穿星步原本只有四象二十八宿步法,中间的星垣步却是独孤老儿从北狩步中悟出来的。” 江朔脱口而出惊呼道:“竟还有比穿星步更神妙的轻功?” 赵蕤道:“穿星步乃独孤家的绝学,独步武林无有匹者,我们初时也认为就算北溟子内外功夫都是当世第一,但若单论轻功只怕比不上穿星步。司马老儿和我老夫子的功夫加上独孤家的身法,要胜北溟子料也不难,不想甫一交手,穿星步便落了下风,处处为北狩步所制。” 他又自顾自解释道:“独孤问是秦州独孤信的旁枝,他家历代是武人世家,后来祖上出了一位异类,此人不习武却修文,做了太史台的司历,这位独孤司历每天盯着夜空看,居然将家传武功和星图结合起来,创出了穿星步。好巧不巧,北狩步也是北溟子观星而创的功夫。只是独孤司历是专司天文,按星空舆图所创轻功繁复庞杂;而北溟子本是北地猎户,胸中文墨有限,他所创的北狩步只取北斗璇玑四游之象而已,他自言仰观北斗七星运行,如地上猎户布阵狩猎,因此称为北狩步,这本是一套阵法,北溟子又自创了一种叫移形换影的法门,一个人能占七个星位,是以与他一人交手便如同时和七大高手过招,如何能胜?” 江朔瞪大了眼睛道:“一人如何能同时占七个星位?” 赵蕤道:“我们原也不信,但北溟子给我们展示了一下,原来是他身法既绝,更兼有绝顶轻功加持,每占一个星位,便能同时照拂七个方向。” 江朔听了连连咋舌,问道:“那独孤丈是也悟到了这移形换影的法门么?” 赵蕤道:“非也,非也,一是独孤问没有这么高的内力支持,不可能一人占七星;二是他也不屑于拾人牙慧。独孤问也是独孤家的异类,他痴迷律吕,尤擅制做乐器,他天资虽高,对武功却不甚精研,但他那日处处为北溟子所制,不禁激发起了万丈雄心,从乐理中创出了星垣步。” 在场众人皆见过那日独孤问那直如鬼魅般的身法,但无论如何想不到这绝顶轻功与乐理有何共通之处。 赵蕤续道:“独孤问言北狩步依靠纯阳内力驱动,至刚至强,如主帅坐镇中军,挥斥方遒,讲究先发制人;而星垣步则按乐理三分损益法,三分而益一为律,三分而损一为吕,如此循环往复方合阴阳之道,便如左右紫薇垣,合抱拱极,是后发制人的功夫。” 江朔细想当日葛如亮在屋子内施展的步法,不似湘儿教他的步伐那般轻灵,而是端凝如岳,却偏能后发而先至,似缓而实疾,自己以穿星步中四象各法均无法通过,想来便是湘儿爷爷后创的星垣步。旋即又想到那日在湖边赵夫子能轻易拦住自己,想必也是学了这星垣步的缘故。 尹子奇冷冷地道:“夫子好兴致,陈年旧事说个没完。” 赵蕤摆摆手笑道:“人老了,不知怎的就絮叨起来了,好啦,你们走吧,这鼍皮本无主,谁得了去,我老夫子也不在乎,又或谁人坐这江山与我也不甚相干。” 严庄与安庆绪听他这番话不禁暗暗吃了一惊,原来安禄山早有不臣之心,此番让他们一行到南方寻鼍皮,也是要制成战鼓,为将来打大仗做准备,北征奚人云云原是托辞,听赵蕤之言似乎隐隐已然看破,怎不心惊。 安庆绪与严庄对视一眼,严庄心领神会,凑到尹子奇身边耳语了几句,尹子奇随即朗声说道:“赵夫子即与家师相识,何不与某等一齐北上叙叙旧?” 赵蕤笑道:“赵夫子老咯,这些年疏于练习,武功也荒废了,去见北溟子做甚?” 尹子奇道:“夫子不愿意去原也勉强不得,不过这位江小友须得跟我们走一趟。” 赵蕤闻言一诧随即醒悟,仍是笑道:“是了,这少盟主么,若没人认那便啥也不是,但若有人暗中扶持,挟‘盟主’以令诸侯,倒也大有可为。” 严庄见被赵蕤说穿计谋,也不着恼,对赵蕤一拱手道:“当日李使君说的明白,立江小友为‘少盟主’,以葛如亮为‘代盟主’,没想到还没隔夜,这‘代盟主’就要对‘少盟主’下手,我等虽是外人,亦颇不忿啊。北人重诺,最看不得这背信弃义之举,我等欲助江少主,此乃阳谋,并非阴谋诡计。” 江朔知道葛如亮动手的原因并非是觊觎江湖盟主之位,而是为了治楚楚夫人的内伤,江朔并不恨他,反而因为自己误吞龙丹而自责不已,他听严庄如此说,忙道:“不是这样的,这盟主我原也不要做的……” 他还待再讲,程昂打断他道:“少主宅心仁厚,却不知世间险恶,俺老程本就对葛如亮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看不过眼,今有北边的朋友帮忙,程某自也会全力辅佐少主,李使君说过的话,定过的事,不由得他们不认。” 江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严庄又打断他的话头,道:“江少主,此处不是讲话之所,此处虽是巨浸帮的所辖,但震泽、彭蠡诸帮在此眼线众多,敌友未明,不若先随我等北上,立身安稳了再徐图之。” 江朔道:“我,我……” 尹子奇已不耐烦了,道:“小子拖沓!”伸手就来抓江朔的腕子。 赵蕤在旁大袖一挥,也不见使了多大力气,却将尹子奇的手弹开,尹子奇退了半步,眉眼登时立了起来,道:“我敬你是前辈,可不要以为我便怕了你。” 赵蕤道:“老夫子我十几年没和人动手了,今日正好让我看看你跟令师学了几成本事。” 尹子奇“哼”了一声,也不多言,踏上一步,举掌便打,江朔见他这一掌冷峻沉稳,想必便是“烛龙功”了。 赵蕤袍袖一抖,手掌仍是藏在袖内,往外一捺,将尹子奇这一掌推开,尹子奇斜向外跨出一步,又拍出一掌,赵蕤侧身一步,让开来掌,却挥袖击尹子奇面门。尹子奇身随掌转,绕着赵蕤连连出掌,越打越快,赵蕤也跟着疾转,双袖挥舞不断拨开尹子奇来掌。 江朔见两人功夫迥异,尹子奇步伐凝稳,他本就身材高大,步子迈得极大,此处地上铺设的砖石早已糟朽,他每踏出一步就在地砖上印出一个深深的脚印。江朔低头看果然是北斗七星之状,只是他步伐连环相扣,错综复杂,若非江朔学过穿星步,寻常人也看不出其步伐上应天象之变化。北斗七星又称“璇玑”,在星空拱极一年中运动颇速,角度变化多端,北溟子便是夜观北斗四季的变化而悟出了“北狩步”,因此北狩步虽只七星,看似简单,但实则变化无穷。烛龙功亦不追求招数精奇,而以纯刚内功取胜,与北狩步配合正应了大道至简之理。 而赵蕤袖里乾坤的功夫则是轻灵奇巧的路数,不与烛龙功硬碰硬,双手藏在袖内也不知用的什么手法,不断弹开来掌。他脚下步法便是独孤问当日为克制北狩步所创出的星垣步,星垣步包含三垣七十六星官,共是三百五十星位,江朔虽未学过步伐,但在习习山庄见过星图,他记性极好,所有星官方位都牢牢记得,此番见赵蕤一路走将下来便如在教他习练法门一般。三垣即太微、紫薇和天市三垣,在星图中均是左右拱卫之状,再看赵蕤脚步确如屏藩,将尹子奇牢牢圈在垓心。 第48章,烛龙视暝 赵蕤、尹子奇二人越打越是诡谲,赵蕤在外围着尹子奇团团打转,手上却是守势,尹子奇被围在内圈,手上却纯是攻势。江朔看得入迷,这才知道原来攻守之道可以如此配合,赵蕤衣袖长大,不知其手法如何,但尹子奇掌法路数却不多,因烛龙功本是内家功夫,反反复复只一十六路,全凭北狩步变换方位,方显得变化多端。江朔既知其步法之奥秘,不消片刻便将烛龙功一十六路掌法记得熟了。 两人打了一百多回合,江朔正看得入迷,忽见尹子奇破圈而出,直奔他而来。这一下非但江朔吃惊不小,赵蕤也颇出乎意料,他双掌疾出,一齐拍在尹子奇背上,尹子奇也不回身硬接了这两掌,身子只栽了一下,向江朔扑击之势丝毫不减。原来尹子奇和赵蕤缠斗之际已知凭自己轻功和掌法实难取胜,但自己内力却强于赵蕤,便运劲在背硬接了赵蕤双掌,向前抢出直取江朔。 江朔方才看二人出招换式正自入迷,见尹子奇右手抓他肩头,正是两人拆招中第三十七合,知是虚招,只待江朔侧身避让,便绕到背后出左手拿他。江朔按赵蕤应对之法,不退反进,斜身将肩头避开,出右拳直击尹子奇前胸,照尹子奇此前打法应该同样侧身闪过来拳,两人脚步向错换位再拆下一招,可尹子奇与赵蕤过招时,忌惮他招数奇诡才侧身避让,江朔一个童儿软绵绵一拳打来,他如何会避?尹子奇左手迎上来伸手就抓,江朔不通拳理不知拆解之法,被他一把握住拳头。 尹子奇一招得手,用力一捏,他内力高深,料想这一捏童儿立时就要痛的昏死过去,不料江朔这小小拳头内竟有一股内力喷薄而出,将他左手弹开。尹子奇心里暗吃一惊,不及细想,第二招紧接着发出,右手一掌疾拍江朔胸口。 这一招几乎是下意识的发出,一打出尹子奇就后悔了,他本拟掳了江朔去,并非要取他性命,然而这一掌使得太过刚猛,只怕要一掌就要把童儿胸肋摧折,但再想收力已是不及,他内力疾收,但掌上仍带了三分内劲。 不想江朔却知此招乃是尹子奇和赵蕤第五十四合时所使的变化,他想也不想举左掌和尹子奇对了一掌。这下连赵蕤都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尹子奇长的十分高大,江朔却是个总角小儿,两人手掌差了一倍不止,尹子奇这一掌势大力沉,仿佛要把江朔拍在地上。不想“篷”地一声,两人竟同时向后退了一步。 这烛龙功内力修行之法与中原武功颇不相同,烛龙之名取自山海经,传说极北苦寒之地没有日月,靠神兽烛龙睁眼为白天,闭眼为黑夜,所谓“烛龙栖寒门,光曜犹旦开”。因此烛龙功也是一阴一阳,一刚一柔,表里只一十六路掌法,实则内里阴阳变化无穷,赵蕤三十年前文斗之时听北溟子亲口解说过,知道厉害,因此不敢与尹子奇对掌,只以袖里乾坤的功夫弹开他的拳掌。 方才尹子奇左掌一捏用的纯阳内力,被江朔弹开还不以为意,右掌再打时换做了阴寒的内劲,虽然未尽全力,但要是拍在寻常武师身上,对方登时就要寒彻骨髓、气血冰凝而死。不想江朔接他一掌,竟然浑如不觉,再看自己右掌竟然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 尹子奇心中大惊,不敢相信这小小童儿竟会如此高深的内功?而且听师父北溟子述说中原武功路数,从未听过有走阴寒一路的内功。他心惊之余竟然又退了半步,一挫掌对身后众人道:“带上鼍皮,走!”安庆绪一诧还待要问询,严庄虽不会武功但也看出尹子奇似乎是吃了暗亏,一拉安庆绪的袖子道:“二公子,大局为重,鼍皮不容有失,余事将来再做计较。” 赵蕤本对鼍皮无甚兴趣,看着平卢众人卷起鼍皮,拥着安庆绪和严庄出庙走了,也不加阻拦,他见江朔和尹子奇对了一掌只怕他受了内伤,绕过来挡在江朔之前。尹子奇、二何兄弟和程昂断后,也缓缓退出庙门。 出得庙门,尹子奇向赵蕤拱手道:“改日再向赵夫子讨教。” 程昂则对江朔叉手,半带戏虐地道:“江少主,后会有期。” 听几人脚步声远了,赵蕤才放下戒备,转身来看江朔。却见江朔右手握拳,左手成掌,严正以待僵立在那边,赵蕤道:“好啦他们已经去得远了。”上前一握江朔右腕,却觉江朔右腕热如火炭,急忙缩手,再摸左手,却是凉如寒泉。原来是江朔方才和尹子奇对了一拳一掌,之所以没有吃亏,乃是体内两股内息自起相抗的缘故,但尹子奇两次都是一触即撤,江朔这内力则是能发不会收,登时内息阻滞,呆在原地动弹不得了。 赵蕤不知其中其中缘故,只道是尹子奇出手狠辣,以烛龙功伤了江朔的经脉,他以掌按在江朔后心想帮他推宫活血,不想却被江朔体内内息弹开。赵蕤心道这烛龙功原来竟如此古怪,他知此时刻不容缓,多耽些时候童儿就要内息闭塞而死,却道:“还好天助童子,此处正在茅山脚下。” 他不敢再抓江朔,双手一振用袖子卷起江朔,将他横抱在怀中,快步向茅山上奔去。 江朔虽然身子不能活动,心智却仍然清醒,他躺在赵蕤怀中,见两边林木飞也似地向后退去,但觉迅如奔马,这才知道赵蕤轻功竟然如此了得,自己所练的穿星步还不到赵夫子一成的功力。 如此跑了几里地上了山路,赵蕤丝毫不见气短,反而愈跑愈速。如此奔行了半个时辰,见了广大的道观也只避开,并不进入,直到了一座小巧雅致的道观门前,赵蕤也不叩门,径直跃过山墙落入庭院,忽听人喝道:“什么人,胆敢夜闯紫阳别院?” 江朔感到赵蕤将他托在左手上,腾出右手连弹,听得“铮”、“铮”两声,赵蕤重又用双手托住江朔,道:“老夫子有急事要找贞隐先生,损了两位兵器,多有得罪。”其势不减,直向西厢偏殿跑去,看来对此处极是熟悉。 左右呼哨声四起,江朔听到远近有十数人赶来,忽然西殿大门左右一分,一人出来道:“众弟子且住,来的是朋友。” 此刻已有十几人落在赵蕤身后的庭院之中,众人一齐道:“谨遵大宗师令。”便即散去,只剩先前阻击的两人回到殿门两侧侍立。 一人道:“不知东岩子大驾光临,有失迎迓,恕罪恕罪。” 另一人道:“久未见东岩子,不想今日在此巧遇。” 江朔被赵蕤面朝天横抱在怀中,见不到说话的两人,但他觉得两人声音都甚耳熟,先前一人似是那日在习习山庄所见的老道贞隐先生,后一人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赵蕤道:“事关紧急,先让我进来……小心,莫要搭手……” 赵蕤抱着江朔进了西殿,江朔瞥见殿中供奉着扁鹊、孙思邈的塑像,原来是个药王殿。赵蕤将他放在北面的榻上,殿内两人凑上来看,见是江朔一齐道:“怎么是你?” 此刻江朔也看到了两人的脸,一人果然是贞隐先生李含光,另一人是个道士,生得一张阔脸,肤色如同栗,却也剑眉星目,颌下一把连鬓络腮的胡子,透出一股英豪之气,却原来是李白挚友嵩山道士元丹丘,他也自惊奇,但他此刻体内两股真气交战,一边灼热如火炉,一边冷彻如冰窖。除了眼睛还能眨两下,全身都动弹不得,更遑论开口说话了。 李含光已看出不妥,问赵蕤道:“东岩子,这孩子怎么了?” 赵蕤道:“被烛龙功伤了。” 李含光大吃一惊,道:“北溟子重回中原了?” 赵蕤道:“是他弟子。” 李含光问道:“东岩子和他交手了?在何处遇见的?多少人?” 赵蕤道:“就在茅山脚下,十几人,高手就一个,不过么还没到他师父的火候,此刻怕已去得远了。” 李含光对门外两人道:“景昭、湛然,你二人各带十名弟子下山去查探一番,切记不要动手,只需探明对方动向即可。” 门口那两名茅山弟子韦景昭,孟湛然领命,召集人手下山去了。李含光转身回来,他虽是茅山大宗师,但却是赵蕤的晚辈,因此对赵蕤打个稽首道:“容弟子一观。” 赵蕤道:“不用客套啦,若论疗伤之事,赵夫子给你提鞋都不配。” 李含光笑道:“东岩子自谦了。”伸手就要去搭江朔的脉门,赵蕤在一旁道:“小心了,他体内似乎被灌注了阴毒的内力。” 李含光道:“无妨。”分别捏了一下江朔的双手,他手法极其巧妙,甫一触及江朔的两股内息便即离手,两下捏完,李含光眉头一皱,又捏了两下,他思忖了片刻,又对元丹丘道:“丹丘生,你来看看。” 丹丘生比李含光又小了一辈,闻言向赵蕤、李含光各施一礼,上前诊脉完毕,回望李含光,李含光道:“丹丘生有何见解?但说无妨。” 元丹丘打一道稽,对赵蕤道:“依元某之见,不像是内伤,倒像是……倒像是……” 李含光接口道:“倒像是练功走火入魔。” 第49章,龙珠化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