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公传》 第一回天灾人祸乱世间 狐媚邪祟惑红颜 古风云: 茫茫渺渺未曾见, 碎语村言就茶闲。 半盏余暇蘸玄圭, 撰得朱氏太公传。 茫茫宇宙,始于混沌,盘古开天辟地,方有乾坤,至女娲造人,方有众生。后三皇治世,五帝定伦,才有国家。夏灭商生,周分五霸,七雄纷争,归于始皇,然后有汉、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宋、元、明。 却说明朝始于太祖朱元璋。到崇祯皇帝朱由检,天下大乱,群雄逐鹿,京城陷于李闯之手,后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天下归满人之手,国号“清”。 那满人多疑,私下计议道:“斩草留根,必发新芽;朱氏不除,后患无穷。” 于是发一道密诏,令杀尽朱明皇室族人! 旨意一下,朱氏遭殃。早有消息传到安徽凤阳。 单说凤阳有弟兄三人,排名朱由伯,朱由仲,朱由叔,皆是明太祖宗亲。三人自小习文练武,都未成家。 忽一夜,月黑风高,就有无数高手杀到。那朱家人猝不及防,霎时被杀死大半,只有伯、仲、叔弟兄三个拼死厮杀,冲出重围,剩下人都被屠戮殆尽。 那弟兄三个趁夜色一路奔逃,直到天色微明,忽见前面一片竹林。弟兄三个筋疲力尽,躲进竹林喘息。 朱由伯叹息道:“想不到我一家竟遭此大难!我弟兄若一起逃命,有些凶险,不如分道而行,方能避开覆巢之危!” 朱由仲闻听落泪道:“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朱由伯道:“十年后,竹叶展开之时,我弟兄若安然无恙,就在此地重聚。” 那朱由叔最小,却有谋略,见两个哥哥商量,就言道:“清狗欲屠尽我朱家,若不改换名姓,只怕招来祸端。大哥既有‘竹叶展开’之语,不如改姓‘竹’;二哥改姓‘叶’;我改姓‘展’。今后‘竹叶展’三姓就是一家,不可联姻。” 三个人商量妥了,对坐啼泣一会,才起身告辞,分道扬镳而去。有诗题道: 皇帝轮流换, 明年我做东。 金銮龙凤柱, 都是血喷红。 单说叶由仲东躲西藏,历经磨难,好容易到了甘肃境内。举目四望,只见山岭重叠,高崖危耸,真是外事不闻,人迹罕至。 又向山里走,忽见山寨巍峨,城墙蜿蜒。那向阳之处有一山坡,坡下有山泉汩汩,鸟兽和鸣。真是那: 山空人迹少, 风过赫炎消。 落叶逐流水, 闲云卧碧霄。 草黄幽谷畔, 雁过野城郊。 秋意浓如墨, 乡愁似涌潮。 叶由仲叹息一回,就找那土人问询:原来此处名安远寨,属通渭管辖,是宋朝杨六郎驻兵马抗西夏的关隘之地。 叶由仲暗想:“这里山高路远,正是藏身的好地方!我暂且隐居此地,等清兵败北,再回凤阳不迟。” 他谋划定了,就在那向阳山坡上掏窑而居,又开垦一些田地,生活起来。 后来,他娶妻生子,后代渐多,就返姓复为“朱”,称此地为朱家阳坡。 谁想国事艰难,到了清末,满人锁国,外夷侵华,内忧外患。至戊戌年,帝后分心,边疆不宁,一时天下大乱,九州民不聊生,华夏岌岌可危。 那通渭古县,乃山高路险之所,干旱少雨之隅。安远寨有朱家阳坡,朱家阴坡,人口众多,所居皆朱姓之人。 书中所表,那朱家阳坡却有三房人家,当家的是一母同胞的弟兄,都是朱由仲后人。三人掏窑而居,种的几亩薄田。 二房当家名万成,生的中等身材,慈眉善目,勤于田垄,却又喜好武艺,稍有时间,就吐故纳新,运气修身,腿上功夫尤其厉害,翻山越岭如履平地,能日行百里。其妻王氏,一眼生有白障,不能视物,家法极严,常说道:“篱笆不牢野狗钻,家教不严惹祸端!”但凡儿子犯错,轻则厉声喝斥,重则棍棒相加,则曰:“五更灯前出状元,棍棒底下出孝子!”故儿子皆惧之。 时万成生有三子,长子名全忠,敦厚老实,不到十岁已能下田帮工。二子全富年方六岁,三子全孝,属猴,小全富三岁。二人年纪尚幼,懵懂贪玩。 书中暗表,原来那朝堂昏庸,天下兵戈四起,官府治安松懈,便有那鸡鸣狗盗之徒趁机谋财作恶,偷抢拐骗,因此生出一段灾祸来,这才引出太公全孝与青水龙王七十余载善缘因果。你道此事从何说起?听在下慢慢道来。 这一日,正值秋熟,万成携全忠下田劳作,王氏操劳家务,那全富全孝本是好动孩童,如何安静得了,便在窑门外肆意奔跑,嬉戏玩闹。 时近中午,早饭已熟,那王氏便唤全富。连唤几声,不见回应,又叫全孝,亦不见应声。王氏忙出得门来,四下寻视,却见全富在那柴垛下面鼾鼾沉睡,再找全孝,踪影皆无。 那王氏便有些心慌,一巴掌拍醒全富,喝问:“三儿哪里去了?”全富惧怕,道:“我两个藏猫猫猴,他去哪里,我也不晓得。” 王氏慌忙,将那窑前屋后,草摞坑壕找了个遍,寻不着。又问全富:“你两个出过庄子没有?”全富答道:“我睡着了,不知他出庄没有。” 王氏又急又气,抓过笤帚疙瘩,扯下全富裤子,朝着沟蛋子就是十几下,骂道:“老娘叫你睡!老娘叫你睡!”打得全富哭爹喊娘,连声告饶。一时住了手,丢了笤帚,喝一声:“仔细看好家,要是再出去,我揭了你的皮!” 言毕,出了窑门,颠着三寸小脚,摇摇摆摆,到了田垄头,冲着地里喊:“他哒!他哒!”万成听见,抬头道:“有啥事就说,死声瓦气的吼啥咧?”王氏道:“你三儿寻不着了!” 万成听见,急扛了锄头,叫全忠搀了他娘,奔将回来,一路上问王氏:“怕是在哪个窑拐拐里睡着了?”王氏道:“牲口圈磨坊里都找遍了,不见人影。”万成又问:“水窖边上看了没有?”王氏道:“前后都看了,天干火灼的,都锁着哩!” 少时到家,又搜寻一番,仍旧不见。万成道:“莫不是去别人家耍去了?你先不要忙,我和全忠挨家去问一下。” 那爷父两个也顾不得劳累,挨家挨户前去问询,奔波了半日,不曾问得半句消息。万成回来,坐在炕头,茶饭不思,只是发闷。王氏跪在那窑洞门口,双手拍着大腿,“儿”一声,“三”一声,放声大哭。 此时便有左邻右舍,本家户族闻着信息,前来探询,众人七嘴八舌,猜测纷纷,有说出村外迷路的,有说掉入胡同上不来的,有说被兀鹰抓走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俱无根据。 内中有那上了年纪的老者稍有经验,言道:“事已至此,话丑理端,凡事都往坏处想,咱这里山高岭大,隔三差五就有狐狼偷吃猪羊。这孩子贪耍,莫不是走得远,遇见那山猫野兽了?趁着人多,到附近僻背湾里找一找,好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再作打算。” 众人闻听,哄然称“是”,于是拢了十来人,拿了棍棒,出了村子,在那沟壑草丛里仔细搜寻,直找到日落西山,没有半点痕迹。众人无奈,只得回家。可怜万成夫妻凄凄惨惨,一夜未眠。 次日黎明,万成又请得十几人,分几路寻找,直找到暮色苍茫,仍无所获。万成回到家里,见王氏精神恍惚,不能下炕,再看锅灶,冰冷无烟,不由愈加烦闷。这正是,黄梅不掉青梅掉,老天偏害心酸人! 看看到了第三日,正在彷徨无计之时,忽然有山北一羊把式前来相告,言道前日在沟畔放羊时,看见一青衣青帽之人,骑一匹麻驴,怀里抱着个娃娃,顺着沙河向北面去了。看那形象,像个出远门的,听那娃儿哭闹声,却又是本地人。 万成闻听恍然道:“是了!是了!我就说,这娃儿若是被狼背去了,总有骨骸留下,如何就找不到一点痕迹?原来是被拐子拐走了!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性命还在,却也能找得回来。” 王氏哭道:“那贼骨毒果真拐走了我三儿,也走了两天路程了,没有百里也有八九十,你又没个方向,如何能找得回来?” 万成道:“你不知道,但凡出门在外的人,若是成群结队,必然无所畏惧,白天也赶路,晚上也乘凉赶路,留眼的人也就少了。像这样一个人行路的,只能沿大路白天行走,不敢走山林小道;到了晚上,害怕那狼群豺豹,必然找人家借宿。他既然向北去了,我就细细打听,一路尾随下去,说不定哪天就能访着他。” 言毕,也不迟疑,从那墙角箱子里取出三五件家当。你道是什么?却是引魂的幡儿,画符的笔儿,招神的铃铛,驱鬼的雷尺,等等,装了一褡裢。 原来乱世年间,阴邪混世,怨鬼作恶,常有那血气不足之人被邪祟纠缠,摄魂夺魄,吸其阳气。那万成本是南甘甘,曾跟随异人学得驱鬼避邪之术,贴符念咒之法,专医冤祟附体之症,人称“送匠”。有此手艺,虽不能百般灵验,却也能手到病除,故安远一带颇有声名。 当下万成收拾停当,嘱咐王氏道:“地里活请他大大和他三爸先帮忙料理,我这一去,一月天气便回来,不要担心。”于是辞了王氏,谢了羊把式,出得村子,摇起铃铛,打起旗幡,顺着沙河,径向北边而来。有诗道: 乱世荒年少太平, 鸡鸣狗盗伤百姓。 只缘骨肉难割舍, 喝号摇铃访影踪。 单说朱万成出门寻子,沿着大路向北而行,但凡遇见人就问:“可曾遇见一个青衣青帽,骑一头麻驴,抱着娃娃的人?”你看他碰见放羊的也问,遇着讨饭的也问,到了晚上,便找个人家住下,细心问询。要是碰上那冤魂附体邪气冲撞之人,便画符施咒,为其疗诊,挣几个盘缠。 书中暗表,原来乱世年间,山里土匪多,野兽也多,那拐子人单驴乏,却也害怕,不敢走偏僻小路,只顺着大道行走,到了黄昏,也就寻个人家过夜,故此走得慢。见的人多了,话便多,不免露了口风,说出所去之地,却好似留下路标一般。万成四处寻踪问讯,早知他要去海城县,于是尾随而行,虽追赶不上,却错不了方向,不觉已走了五百余里。 这一日正踽踽而行,忽见一带大山,群峰耸立,峻岭回环,山上树木葱茏,塔寺隐隐,涧底泉水叮咚,鸟兽和鸣,真是个紫气袅袅灵秀地,清溪潺潺道德乡。有诗为证: 松柏摇翠绿, 溪泉鼓琴音。 山畔农夫过, 林中隐士吟。 嬉雀鸣观宇, 闲云伴斧斤。 疑似蓬莱岛, 却闻北斗文。 那山脚小道上却有三五行人,有的捧香马,有的提供果,分明去寺院烧香拜神。 万成便立在路边,陪个笑,说道:“众善士辛苦!”那些香客驻足道:“高公有事吗?” 万成笑道:“各位错了!我不是那开坛念经的高公,却是祛邪消灾的送匠,路过此地。请问这是何方宝地?”那些人道:“这是屈吴山,是神仙住的地方。” 万成称赞不已,又问:“各位是本地人,可曾看见一个青衣青帽,骑一头麻驴,抱一个娃娃的人经过?”那些人笑道:“这里进香拜神的人不少,哪里能记得住?不知他是来求神问卦的,还是走道路过的?” 万成道:“他是过路的,要到海城县。”众人笑道:“此处向北,便是海城属地,你再去问一问别人,也许有人知道。” 万成忙谢了,便向北行,一路上逢人就打听,奔波了大半天,将附近人家几乎问遍,皆不曾见骑驴抱娃之人。不由心里着急,暗地里思忖:“莫不是走背了路,错过了方向?” 又走几里,只见路分成数条,竟不知何去何从。万成着急道:“好容易寻到海城境内,却没了拐子音信,叫我如何是好?”你看他惶惶恐恐,踌躇不决,不觉又是日头西坠。 正在束手无策时,忽见那路口处走来两个人,蓬头赤脚,穿的嗦零挂邋,分明是帮工下苦的穷人。 那万成躲在树后,待他二人走的近了,便咳嗽一声,把那铃儿摇一摇,幡儿招一招。两人吓了一跳,急定睛,看见万成,怒道:“你这人不是鬼,却装鬼吓人哩!”万成笑道:“我虽不是鬼,却看你两个被鬼追着哩!”那二人道:“你这个人为何这样说话,大天白日的,哪有鬼敢追我两个?”万成笑道:“你两个没被鬼追,为何走路如此慌忙?” 其中一个听了,笑道:“听你口音,便是外乡人。你哪里知道我们的事?我叫焦三,他叫霍四,受我家老爷吩咐,要到屈吴山寺中请老人家抓鬼哩!” 万成听说,知有蹊跷,便从腰里摸一摸,拽出一个葫芦来,摇一摇,哐当哐当只响。笑道:“我这是南里带来的糜子酒,喝一口就成仙,再不怕妖魔鬼怪,你两个不来尝尝?”那焦三霍四听见,果然嘴馋,有些腿软,便要搅三祸四,忙道:“你老哥有这个心意,我两个怎好不给面子。” 三人便在树荫里坐下,开了葫芦嘴儿,你一口,我一口,细细品尝,就像外甥遇见上姑舅——亲的不行! 万成笑道:“你家老爷却也费事,既然有鬼,请个阴阳画个符,施个法,也就驱赶走了,偏偏要去惊动寺里老人家?” 焦三道:“你不知,那鬼厉害!非得屈吴山老人家才能降服!”万成道:“鬼是阴气所化,怎能这般厉害?你倒是说来听听,也好叫我明白!” 那霍四却是个啷讲客,话多,又喝了几口酒,便收不住缰绳,听万成一问,顿时扳倒了闲话罐子,言道:“你既然问,我便说给你听。我家老爷本是有名的王百万,家业丰富,这一带没有不知道的。娶了一房老婆,到如今没有后人。去年又娶一个二奶奶,长得水嫩葱白,就像那月宫嫦娥仙子一般。谁知风水不利,莫名其妙就惹了个不干净,得了个邪病,闹得鸡飞狗跳墙,不得安宁。” 万成“呵呵”笑道:“她是怎么个闹法?你细细说来。” 霍四道:“我家那二奶奶,刚进门时,战战兢兢,面沉似水。过了一月,渐渐容颜憔悴,夜不能寐。又过一月,便说胡话,嘴里喝七道八,说些不着调子的言语,好似被冤魂附体一般。王老爷着慌,请了多少高人诊治,不管用。如此过了半年,那奶奶更是吓人,白天昏昏不醒,晚上彻夜不眠,常发出怪声唬人,闹得一院子人不得安然。老爷没奈何,只得派我两个上屈吴山,请老人家轿子前来安顿安顿。谁想命里该遇好运,先受用了你的一葫芦好酒。” 万成听了,笑问道:“敢问你家老爷多大岁数,二奶奶芳龄几何?” 焦三道:“我们拉长工的人,谁管那么多?依我看,王老爷五十挂零,二奶奶不过二十。” 万成言道:“你家二奶奶分明就是个‘心魔侵扰’之症,心念杂乱,便气弱神衰,让那些邪魔鬼祟有机可乘,因此乱了性。” 霍四闻听,“哈哈”笑道:“你老哥不过是个摇旗算卦的先生,如何懂得内里根由?” 万成道:“你吃了我的酒,竟不曾看出我的来路!我不是算卦的江湖客,却是祛邪送鬼的送匠。你若信我,不必去动老人家大驾,只管带我去见你家老爷,保管手到病除。” 那焦三霍四听见,却也动了心,私下商量道:“若去山上,不要说老人家有没有闲功夫,单是那抬神的轿夫也不容易请动。这法师有这等口气,想必不是等闲之辈,不如请了去,一来少跑路,二来私落得几个钱使唤使唤。” 商量妥当,便对万成道:“老哥果真有这般手段,千万随我俩走一遭,若是看好了病,我家老爷定有重谢哩!”万成笑道:“走一遭也无妨,头前带路。” 三个人掉转路头,穿沟过岭,拐弯抹角,行了十来里地,却早已晚霞满天,夜色蒙蒙。忽见前面一座高墙大院,乃是黄土筑成的堡子。焦三霍四叫开门,带了万成进去,直到上房。 借灯光看,那屋里正中坐着一个老爷,生的身肥体大,暴眼悬鼻,见了焦三霍四,便问:“事儿办妥了?”二人回道:“妥了。”那老爷看看门外,疑惑道:“为何不见老人家的轿子?”二人道:“我两个不曾上屈吴山,并没有请老人家来。” 那老爷闻听,霎时动了肝火,怒道:“害货!害货!这点事都办不了,还有脸来见我!”焦三忙道:“老爷不要着急!我两个到了屈吴山下,遇见这法师,自称送匠,专会祛邪捉鬼。我两个听他说的厉害,才请了来。管他是神是人,治好了奶奶的病便万事大吉。” 王老爷听了,把万成觑一觑,瞄一瞄,问:“先生道术如何?”万成言道:“我啊! 自小生来悟性高, 玄宗门下蒙调教。 灵符一道妖邪惧, 认错低头受查抄。” 那老爷见他说的玄奥,便信了七分,忙起了身,道:“怠慢!怠慢!法师休怪!”遂吩咐人在炕上摆了桌子,整治了食水,请万成上座。 吃饭间,王老爷又问:“法师办事需要几天?”万成笑道:“祛邪送鬼,霎时即可,还用几天?”王老爷道:“果然是有道行的高人!以前曾请过几个法师,吃吃喝喝,闹腾个三五天,也不见灵验!” 万成用过饭,叫收拾了碗筷,就问:“尊夫人在何处?领我前去诊治。”王老爷心里欢喜,便叫焦三霍四领了法师去二奶奶房中。 列位,想那清朝时候礼法极严,男女有别,且王老爷又是尊贵之人,如何这等鲁莽,叫万成进入夫人房中?原来有句俗话说得好:狼急了啃菜根,病急了乱投医!因此上也就顾不上礼数家规,胡乱医治。 当下万成随两人出得厅堂,只见西边一筒炮窑,黑咕隆咚,没有一星灯火。 尚隔数步,那焦三霍四便停了脚步,不肯上前。万成问:“为何不走?”焦三道:“我生来胆小,瘆得慌!”万成笑道:“凭他什么邪祟,我却不怕!你且去点个灯笼,我好施法!” 焦三听言,果然去点了一盏灯笼。院里那些家眷下人听得消息,都出房听看。 单说朱万成,真个胆大,提了灯笼,先从搭包里摸出来两个符纸,在门窗上贴了,方推开门,进得窑来。借灯光细看,只见那炕头上蜷伏着一妇人,你看她蓬着头,赤着脚,花容憔悴,粉面失色,一双眼睛泛绿,盯着万成,眨也不眨一下。 朱万成瞧这般光景,便知是邪物附体,遂挂了灯笼,唤霍四取过一个碗来。又向怀里一掏,掏出来一个瓶儿,拧开塞子,倒些符水在碗里,端给那妇人喝。你看那个妇人,浑然不怕,接将过去,一口饮尽,盯着万成只管冷笑。 朱万成见事已谐,便取出雷尺,在桌子上供了,便就摇起铃,念起咒,作起法来。可怜那妇人喝了符水,如何经受得起,被法咒拘得满炕乱滚,披头散发,口里直叫:“送匠!送匠!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如此害我?”万成停了铃,问:“你是哪里鬼祟?为何来害良家妇女?”那妇人叫道:“我是山里得道的狐狸,已修行百年。你今日伤我性命,就算我化成厉鬼,终要报仇雪恨!” 朱万成道:“我只是个送匠,替人祛邪送病,不会伤你性命!你若立个誓,不再祸害这妇人,我便收法,送你回山!”那妇人情知斗不过,只得立誓道:“我若再进这家门,就叫这身毛皮化为血水,百年道行毁于一旦!” 万成大喜,乃收了雷尺,撤了符纸,赦免了那狐狸。狐狸谢恩,刚要起身,万成忽叫道:“且慢!”狐狸道:“你已收了符咒,难道还反悔不成?” 万成道:“我虽拘你,却又有求于你。我本是南人,三儿被拐子拐到此处,没了踪迹。你修道百年,定有些神通,求与我指点个路径,日后常记大恩!” 狐狸听闻,犯难道:“我虽小有道行,只知眼前否泰,却不知方圆之事。奈何你求我,我便与你指个路。你出门向东行五里路,有一神圣。他本是水部正神,趁此乱世下凡历劫,投在屈吴山行营,欲建功立业,修成正果。你去求他,或能知道一二。”言毕径自去了。 万成见狐狸去了,再看那妇人,见她昏昏沉沉,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不禁叹道:“你是心生魔障,因此招来这邪物附体,待我与你禳颂禳颂。”于是念道:“听我言: 叹你生来太可怜, 心高身贱违心愿。 得过之时且过活, 无非一梦经坷坎。” 那妇人闻听,放声大哭!欲知后事,下回再说。 第二回牛角神卦指迷津 乱世八子难周全 诗云: 神仙之事渺无踪, 似有似无理不清。 若论世人生谬论, 缘何庙宇满灵峰? 且说众人听见二奶奶动了哭声,皆道:“鬼祟走了,接了活人气了!” 王老爷欢喜不已,又准备酒菜,款待朱万成,席间,取来重金酬谢。直攀谈到半夜,方安排歇息。 书中暗表,那二奶奶自经朱万成禳颂后,正性端身,勤操家务。后大奶奶一病身故,王老爷便将她扶了正。后生有三子,皆富贵之人。此系闲话,书中不题。 单说朱万成心里记挂狐狸之言,一夜难眠,次日黎明,早早起来,并不惊动王老爷,只唤焦三开了门,径投东边而来。 原来他走的早,行了四五里路,天色方才大亮。举目四望,但见山岭绵延,荒草丛生,不见一户人家,也看不到寺院庙宇。有诗为证: 万成寻子遭磨难, 野岭荒山访圣贤。 萋萋乱草埋古道, 谁料机缘在眼前。 万成疑惑道:“此地如此荒凉,哪有神圣可寻?” 正在为难,忽见前面崖壁上乱树后隐约有个窑洞口,万成拨草寻径,到了洞口,凝目细看,原来是两扇木门,合在一起,上面有铁栓扣着,却没上锁。 万成也不知是何所在,便取下铁栓,用手一推,那门“吱呀”一声,应手而开。抬头一看,里面黄泥抹墙,青砖铺地,甚是宽敞。里首却是一道砖石砌就的将台,上面供奉着一尊水墨绘成的神像,像前有裱马香炉,香炉边是一个青石凿成的清油灯,灯旁有一本卦书,书上放着两个牛角。 万成上前来,仔细端详那尊神像,好相貌!你看他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一顶金冠头上戴,三缕长须颌下生,真个是面善而气正,不怒而自威!再看画像上方,题有名讳,曰“青水龙王”。原来此神君: 修道千年始小成, 天宫仙簿封神圣。 云来雾去藏百变, 倒海翻江有神通。 丹炉炼就长生药, 昼夜修成不坏身。 只因华夏生乱象, 欲建奇功下凡尘。 万成见了,知道是天界正神,忙拜了三拜,叩头告曰:“弟子朱万成,三子被拐子拐到此方,失去音讯,万望龙王保佑,父子团聚。”言毕,伸手取了台上牛角,再拜道:“弟子不会打卦,只将这双牛角尖作方向,若能找回我儿,我叫他将来为你老人家重修寺庙,侍奉香火!” 说罢,就将那两个牛角向地上一扔。说来也怪,只见那一双牛角尖齐刷刷都指向西北。万成心里踌躇,便再扔一次,依旧如此。索性再扔,还是指向西北。 朱万成大惊失色,急忙将牛角放回原位,伏地拜道:“你老人家果然灵验!我若寻回儿子,定不忘今日诉的愿心!” 于是起了身,出了窑洞,扣上门栓,寻径问路,向西北而来。 他是细心之人,走走停停,东打听,西打听,行了两日,忽见一带干河谷,横贯东西,谷畔绿树遥遥,村落点点。那半山腰上田地纵横,沟壑下溪水潺潺。真个是天高云淡之地,树静风轻之所。 万成赞叹不已,自言自语道:“有田有水,这才是养人的好地方!” 时路旁有个农夫正在秋收,万成便过去,行个礼,问道:“哥哥辛苦,请问这是何处?” 那农人答道:“原来你是外地人!此处名叫打拉池,属海城县管辖。这里向西,通到兰州府靖远县;向东便是海城。” 万成便攀谈道:“这里庄稼如此茂盛,想必定是风调雨顺,年景好。” 那农人笑道:“你错了。这里是久旱之地,一年也下不了几回雨。要是跌个年景,两年也下不了一耧耧雨呢!” 万成奇道:“哥哥哄我哩!如此说来,为何这庄稼就这般旺盛?” 那农人笑道:“原来你不知!这却有个缘故,这里地势本来就高,且背阴之地,土话叫‘二阴田地’,最能保墒,因此长得好庄稼。若是一年下两场透雨,来年便有好收成。” 万成听说,暗暗留心。于是告别农人,穿街走巷,一来替人送病,挣几个盘缠,二来打听全孝下落。 这一日走到一地僻人稀之所,忽见前面陡壁之下有一崖窑,窑前摆一堆破木烂棒,有一孩童正骑在棒上玩耍。万成远远看见,不觉心酸,滴泪道:“他家娃娃如此安然,却不知我家三儿流落在哪边?” 正在悲伤,忽见那孩童跳下柴堆,飞奔过来,口里叫道:“我哒来了!我哒来了!” 万成急定睛细看,正是三儿!不由又喜又悲,忙拉住手,细看一番,叫道:“我的儿,原来你被拐到了这里!我先问你,那拐子打你没有?饿你没有?” 三儿摇头道:“也没打,也没饿,他把我放到驴背上,就到了这里。” 万成喜道:“这就好!这就好!却是个有惊无险!” 爷父两个正在说话,忽见那窑洞里走出一妇人,大声道:“你那个算命的,为何拉住我儿子?” 万成抬头一看,见她生的: 翻鼻吊眼如鬼怪, 厚嘴黄牙似夜叉。 乱发结麻掉扁虱, 一副长相真邋遢。 万成不由气向上冲,喝道:“你这是抱着别人的娃娃喊儿子——自家宽心哩!你们拐了我家娃,还敢争长论短!来来来,咱先到官府申诉明白,求老爷作个决断。” 那妇人听见,害了怕,急朝着屋里喊:“他哒快来!他哒快来!” 只见窑里出来一人,生的塌鼻梁,小眼睛,穿一领青衣,戴一顶青帽,问:“嚷啥?” 那妇人道:“你干的好事!这娃儿他哒找来了,要去官府说理呢!” 那人闻言,把朱万成觑一觑,看一看,忽然转身,磨头就跑。 朱万成忙叫他:“你休跑!我和你唠叨唠叨。” 那人听见,好似吃草的羔羊见了铁背苍狼,又似离群的黄莺见了觅食的鹞子,早丢了魂,撒开腿,一溜烟无影无踪。 万成对那妇人道:“他虽拐了我儿子,却不曾打,不曾骂,也算半个善人。以后再不要干这等损阴德的事!”言毕,抱了全孝,转身就走。这方是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有诗道: 水远山高路迢迢, 太公昔日逢寇盗。 迷途三卦开困境, 青水龙王道法高。 那朱万成满腔愁云从此散,一颗悬心始放平,背了全孝,爷父两个说说笑笑,即刻回南。行至屈吴山,又去拜谢青水龙王,拜毕,继续南行。 路长话短,不觉早到了安远。那王氏见了全孝,喜极而泣,放声大哭。众族人邻居听闻,都来道喜。万成便将所历之事细述一遍,众人听了一回,比那说书人讲的还精彩,俱赞叹不已。 从此万成一家辛苦劳作,维持生活,宽裕时精打细算,困苦时野菜充饥,倒也平安无事。过十来年,全孝渐渐长大,学得箍窑手艺,又会厨艺,常跟师傅出走四方,赚钱养家。王氏又生五子一女。女儿属羊,小全孝十一岁,取名全秀;八子性格不同,各有所好,有顺口溜单表此事,其云: 王氏八子不尽同, 一人一相一心胸。 长子全忠性敦诚, 二子全富喜田垄。 三子全孝通手艺, 四子全德称枭雄。 五子全义显温和, 六子全礼尚懵懂。 七子全智年纪幼, 八子全节襁褓中。 只因乱世兵戈起, 竟使弟兄各西东。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从辛亥年起,通渭县便大旱,滴雨未降,庄稼枯萎绝收,百姓饥饿,摘树叶充饥,不久树叶摘尽,又掘草根为食,一时死人无数,饿殍遍野。朝廷却愈加腐败,外赔款项,内加赋税,只引得民愤激昂,刀兵四起。时有革命党号召天下对抗满清,一呼百应,各省纷纷独立。至壬子年,皇帝退位,袁氏篡权,祸国害民,天下更加动荡不安,通渭甘谷一带,逃难者极多。 单说朱万成一家人口众多,虽节衣缩食,奈何收成微薄,也就半饥半饱过活。谁知这安远本是兵家必争之地,世道一乱,则官匪抗衡,纷争不断,白天官兵征粮纳税,晚上盗匪敲门砸窗,直闹得百姓战战兢兢,难以安眠。 天灾人祸未了,忽然瘟疫横行。可怜全礼全智体弱,也染上了病,不久相继而亡。朱老太太王氏指天怨地,嚎啕痛哭。 如此又凑合两年,更加艰难。都说野狐子急了啃狼腿呢,那朱万成眼看一家人活不了命,就出去寻些不入流生意。 左盘算,右思量,放眼穷人家庭,肚子都吃不饱,哪有油水可捞?肯定不能谋算;地主老爷家墙高院大,又有枪支家丁,如何敢动?朱万成又是老实人,只得在深山古道上发展,遇到那打家劫舍的土匪山贼,就蒙上面,说个好话,借几个过路财。若是遇上脸生眼硬的,少不得强借。 你想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他火中取栗,虎口拔牙,那些山贼土匪怎肯认栽?东打听,西查访,就探出他的根底来,顿时恶火冲天,伺机要抄他家,灭他门。 那朱万成早知道消息,思忖再三,不好对付,只得对家人道:“都说树挪一步死,人挪一步活。这里已不是养人的地方,况仇家势大,不如另迁别处,也许能活命。”老太太哭道:“战乱年代,又能逃到哪里?” 万成道:“我当日寻找三儿时,到过一个地方,是海城县属地,名唤打拉池。那地方是二阴田地,种得好庄稼。且山沟里有泉水,是个养人的好地方。不如先投奔到那里,总比饿死在这里强!” 那朱全德生于癸卯年,只有十一二岁,却生性非凡,便道:“好主意!我如今正想走一走江湖,结交天下豪杰,趁此机会闯荡一番也好。”话音未落,朱全富“咄”一声,喝道:“你咋不学戏上的孙猴子去天上闹一闹?”朱全德方住了嘴。 你想一家人早已战战兢兢,哪里还有主意?听见当家的一说,只得赞成。朱万成打定算盘,并不迟疑,便将一口瘦猪,几只乏羊都变卖了,只留下一头驴,驼了老太太。又准备了三条扁担,命全忠挑了全节和全秀,全富挑了锅碗瓢盆,全孝挑了口粮。万成却将历年来的几个积蓄打个包袱背了,挽了全义,叫全德牵了驴,一家人弃了窑洞田地,踉踉跄跄,径投打拉池而来。那朱全德唠叨道:“可惜我一条好汉,如今只能牵驴坠蹬!” 其时正值六月天气,赤日炎炎,天干地焦。一路上晓行夜宿,走走停停,若碰上那行善人家,便讨些饭吃,要是讨不上,就挖野菜充饥。到了晚上,有人家收留便留宿一晚,无人收留就找那孤羊圈凑合。 如此走了八九天,已到了打拉池。老太太在驴背上道:“我奔波这些天,饿的头重脚轻,快找个地方落脚了吧!” 万成抬头四下看看,见那边有一溜土墩,下面有两筒窑洞,里面塞着一些烂古董。便对大伙道:“这不知是谁家的地盘,咱先住上几天,弄些汤饭,补了力气,再做打算。”老太太道:“要是人家撵了来如何说?”万成道:“不妨!三句好话暖人心哩!他来了再说。” 于是一家子便在此处落了脚,全忠提了罐子去找水,全富寻柴,全孝收拾锅碗,全德牵了驴去放。 安歇未定,忽听有人大喊一声:“你那逃难的,为何占了我的地方?”朱万成听见就是一惊。 欲知后事,下回再说! 第三回含嗔负气施法咒 兴家旺业添人丁 书接上回。单说这打拉池,地处屈吴山脚下,东接海城,西连靖远,是交通枢纽要地。离城十里,那山畔之间,却有一个村落,名叫小水。这小水村有一人,姓刘,名字无考。那刘氏父辈本是通渭人,迁居此地,箍有炮窑两筒,置得几亩薄田。到刘氏当家,依仗祖业,倒也能自给自足,算得上富裕人家。 那刘氏小时候念过几天书,认得几个字,可惜他天性聪颖,却偏偏喜欢道家学问,有空便寻些阴阳五行之类的书看。后来又出门访仙问道,也曾遇到过几个高人,得其指点,因此通晓天文地理,八卦风水,又学得一些奇门幻术,虽不能撒豆成兵,却会飞符施咒。 他悟性虽高,修养却不够,稍稍有点技艺,便目中无人,常到那寺庙道场中和老人家争高低,论输赢,无往而不胜,无所而不能,因此上命里就多一点波折,家里虽有原配妻子,却并无一男半女,如今年近五十,只有老两口相依为命。因他家有两筒炮窑,他便腾出一筒,开了个小店,供过往客商歇息,因此乡邻送他一个别名,叫做“刘店家”,真实名字反倒鲜有人知晓。 那刘店家凭一份手艺,常游走四方,替人招魂除祟看风水。这一日行至屈吴山畔,忽见杂草丛里有个崖窑,进去一看,原来供着一尊神像,上有名讳曰:“青水龙王”。 刘店家见其相貌威严,气宇轩昂,便生敬畏之心,伏地拜道:“弟子刘某,已近暮年,尚无一男半女,不胜感伤。祈求老人家赐我一个后人,颐养天年,若能如愿,弟子感恩不尽!” 言罢回家。到了晚上,睡梦中忽见一金甲神人,对其曰:“只因你恃才傲物,得罪了三霄殿子孙宫,被判你命里无后。今蒙青水龙王呈辞,上天开恩,赐你一个义子。以后须言行谨慎,再不可放浪形骸,自食恶果!戊午不利,要紧提防!”言毕自去。 刘店家惊醒,疑惑不定。到了第二天,正在屋里歇息,忽见邻居来告:“不知哪里来的讨吃占了你家草窑,正在搭锅起灶哩!” 刘店家闻听,急靸了鞋,跑去查看,果见朱万成一家正在草窑前烧水熬粥哩。便有些着恼,喝道:“你那逃难的,为何占了我家地方?” 老太太听说,便捶腿道:“我说有人会撵了来,果然就来了,少不了挨一顿骂。” 朱万成忙起了身,迎着刘店家,作了个揖,陪笑道:“老哥人休要恼!我一家人逃难到这里,实在走不动了,住一两天就走。” 刘店家瞅了半天,道:“你说你是逃难的,怎么还挑着担,牵着驴?” 万成忙道:“我一家人口多,遭了难,又有女眷,没奈何,逃到这里。早晚有个着落,便离了此地,万望老哥人容让容让。” 原来那崖窑是刘店家给牲口猪羊装草料的,此时却闲置着。经万成一哀求,刘店家便有了恻隐之心,拍手道:“罢罢罢!你们这般为难,就住上两天。” 万成千恩万谢,送走了刘店家,便叫一家人收拾窑里,铺些干草,权当床铺。老太太带女儿住了一筒窑,爷父几个挤了一筒窑,暂且歇息下来。这正是: 兵戈烽火乱坤乾, 抱子携妻别故园。 背井才知人语冷, 离乡方晓世情寒。 第二天,刘店家又来探看。朱万成会拢摸人,哀求道:“我一家人逃到这里,已是走投无路。求老哥人给我几个儿子寻个短工,好歹混口饭,吃饱了肚子,我便另寻住处,不再叨扰你了!” 刘店家跺脚道:“我这是上辈子亏了人,遇上你纠缠不清,这才是借债不愁还债愁,请神容易送神难!事已至此,我便为你指条明路:离这里十里便是打拉池城,那城里来往商人多,店铺也多,有钱老爷也多,因此寻短工的人也多。你爷父几个明早赶去城里站人行,等活干,如若机会好,也能混口饭。” 朱万成大喜,作揖感激不尽。刘店家咳声叹气,径自去了。 次日,万成五更天便起来,叫醒了全忠,全富,全孝,爷父四个赶奔打拉池城。 原来那打拉池原先隶属海城县,后清帝退位,民国建立,便划给了靖远县。只因世道乱,找活的穷人极多。万成父子进城时,天色尚早,只得混在人群中,坐在街角等。 哪知只等到日落西山,也没有人来招呼。爷父几个饿了一天,只得转回小水,勉强弄点食水充饥。到了第二天,五更动身,又去城里站人行。可怜他父子四人,一连等了三天,连个问讯的都没有。 说来也是老天佑他父子!到了第四天,偏偏就有人来城里寻雇工。原来打拉池城外有一个张财主,田地极多,因今年庄稼长势好,缺乏人手,便到城里雇短工,哪知一头就撞上了万成父子,细细一问,方知是逃难的南人,只为一家人有口饭吃,并不图工钱。张财主欢喜,三言两语,就谈妥了,即刻带爷父四个回家。 想那万成父子本是务过地的,心细,干活又踏实,一天下来,张财主眉开眼笑,索性将他父子招成长工,管些黄米洋芋面,供他一家人生活。如此一来,朱万成一家锅里有米,碗里有面,搭补些苦苦菜灰条籽榆树叶,竟然安顿了下来。那刘店家又来过催促了几次,奈何禁不住万成软语哀求,只得又宽限了一段时日。 如此过了两个月,和本地人就混的熟了。话说那小水村里有一人,姓甄,名祷梅,本是打拉池县丞的师爷,往日仗着县太爷撑腰,常带人追捕革命党。谁知风水轮流转,那大清江山一夜之间就灰尽火灭,被革命党统了天下。那革命党素日就和甄祷梅结了梁子,一旦得势,便要找甄祷梅寻仇。甄祷梅闻得消息,日夜难安,便想把自家十来亩地卖了,筹几个钱,欲逃离此地。 谁知朱万成耳朵尖,偏偏就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暗暗欢喜,急忙去找刘店家,求他说成此事。刘店家无奈,只得去找甄祷梅,三言两语就谈妥了价格,做成了买卖。 朱万成大喜,便取出自己的几个私房钱,又打算把驴卖了凑钱。朱全德放驴放地正烦,闻听欢喜道:“卖了好!卖了好!省的碍我前程,施展不开身手。” 老太太闻听喝道:“那驴儿是我的脚程,走亲戚少不了,逢年过节我还要骑上去城里赶集看戏哩!你一裹混卖了,让老娘长两个膀子飞着去?” 万成无奈,只得罢了,把一点烟卖了,凑齐了银元若干,又请刘店家作保,和甄祷梅写了合同,换了地契,得了他十来亩二阴田地。 古话说得好: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万成胸有谋算,故能心想事成。既有了地盘,爷父几个便在田头洗了一方崖面,掏了几筒崖窑,里面盘了炕,砌了锅灶,择日子搬了进去。可怜朱万成一家奔波数百里,历尽艰辛,总算有了数亩田地,几筒崖窑。这正是地无绝路路自通,天不灭人人自活。有古风说道: 丰年存粟防饥馑, 晴日打柴备连阴。 灵禽尚有绸缪术, 处世焉无后顾心? 如今且说八子全节,虽是烂漫孩童,却生的粉妆玉琢,言行聪明伶俐。因离刘店家近,时常去耍。刘店家夫妻本来就是稀罕孩子的人,见朱全节招人喜欢,便十分疼爱,把那好吃的拿出来给他吃。一来二去,时间长了,全节便依赖他家,舍不得回去。 刘店家就动了心,和夫人商议道:“你我夫妻一场,不曾有个一男半女,不如向老朱家求个情,把全节收个养子,将来也好有个依靠。”他老婆巴不得有这一句,连声答应。 第二天,夫妻俩便换了衣服,去集市上买了一点礼心,到朱万成家。谁知万成父子不在家,只有老太太料理家务,见他两口子提着礼物登门,不知何事,便把他夫妻让到炕上。 那刘店家见当家的不在,就像大姑娘要婆家——张不开口,只好扯啰些无关言语,支吾了半天,告辞而去。老太太也不明就里,暗暗怀疑。 到了黄昏,万成回家。老太太便言道:“今日好不奇怪!刘家他爸两口子平白无故提着礼心,到咱家,坐了坐,放下礼心就走了,看那脸势,倒像是有事一样。”万成便着了急,道“他不说,你也该问个清楚。往日指他帮了不少忙,正想谢一谢哩!” 言罢,忙吃了饭,就到刘店家这边。那厢里夫妻两个见了他,就像接神仙一般,把万成迎上炕。 朱万成道:“老哥人休要高抬我!你是帮过我的人,有啥话尽管说,能帮的我绝不推托!” 那店家笑呵呵并不搭话,只叫妇人沏了茶,又端上一碟子馍馍,请万成受用。万成纳闷,只得接了茶,半天又道:“你老哥人肚子里装着事哩!为何只是摇闷葫芦?” 刘店家笑道:“我是有事要求你,只怕你不愿意!”万成道:“说的什么话?你是帮过我的人,就算要我身上的肉,割你一块也罢。”刘店家道:“此话当真?”万成道:“一言当九鼎!” 刘店家笑道:“实不相瞒,我夫妻两个有了病哩,就想割别人一块肉,不知有人愿不愿意?”朱万成笑道:“你休要哄我!从未听说有这样的病!” 那店家放下茶碗,叹息一声,道:“不瞒兄弟说,我年轻时争强好胜,欺神灭法,以致命中无后。可怜我两口子辛苦一生,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 朱万成听了,就似雨打的蛤蟆,雷击的麻雀,木楞楞呆在那里,一声不吭。 店家又道:“我那妇人日夜盘算此事,时常彻夜不眠。兄弟啊!我有心收留一个养子,只是不知谁家有那多余的儿子。你白日出门做工,麻烦替我打听打听。” 他这里灌耳音,那里朱万成捧着茶碗,聋聋哑哑,就像耳背音失了一般,干瞪眼没声音。 那刘店家又道:“兄弟啊!你看我家,二阴田地多少有几亩,炮窑也有几筒,况且我有手艺在身,出门多少能挣几个。若是哪家娃娃过继给我,就是掉进福窝窝了,有吃不尽的小米细面,穿不完的新衣新鞋,虽不是员外公子,却也是富家哥儿!” 那朱万成老实,无言推托,只是低头装不懂,嗯嗯啊啊,半天,才告辞去了。 回到家,便对老太太说了此事,猜测刘店家言下之意,似乎要收养全节。朱老太闻听,好似雷击脚底,火烧顶门,“咄”一声喝道:“他这是三十晚上盼月亮——痴心妄想!老娘一个肚子掉八子,不成想折了两个,哪有多余的儿子?你休要理会,他要是再来,我自会答复。” 到了第二天,万成父子又去出工。看看将近中午,朱老太正在端食盆喂猪,就见刘店家一步一摇,一步一晃,走了过来。朱老太就拿猪食板敲盆,“铛铛”乱响。 刘店家听见,便溜达过来,看着那猪仔,道:“弟妹养的好猪娃子。” 朱老太便答道:“是不赖!老哥等一等,待我取个刀出来,把前腿割了,你拿回去炒着吃!” 刘店家大惊道:“弟妹莫不是病了说胡话哩?那猪娃活蹦乱跳的,如何能割了腿吃肉?若真割了,疼也疼死了!” 朱老太道:“原来这猪娃割了腿就疼死了,我倒不知道。我倒听说有人要割别人一块肉,不知那被割的人疼不疼?若是不疼,索性将那心头肉割下一块,免得有那不仁不义之人昼夜牵挂!” 刘店家听见,闹的面红耳赤,讪讪说了两句,抽身去了。 俗话说:不会烧香得罪神,不会说话得罪人!那朱老太几句欺强话,竟然装进了刘店家心里。刘店家闷闷不乐,转回家里,对妻子道:“他老朱家逃难到这里,蒙我帮助,才能立住脚跟。我不过欲求一子,就被那妇人骂我‘不仁不义’,实不知哪里不仁,哪里不义?” 他老婆闻听,垂泪道:“这才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不愿意,好言好语推辞了就是,又何必说出这样难听的话?” 刘店家越想越气,赌气道:“我受他家这口气,确实消散不了!待我耍个法咒,让他知道我的手段!”他老婆急道:“他伤我家,我退一步就是了,何必跟他争高争低?” 刘店家哪里肯听,去外面,把那谷草拽了一把,进得屋来,取了线绳,绑成人的形状。又取过笔来,在草人身上写了朱全节的名字。安排妥当,便取过十道符来,在草人头顶贴了三道,意在三魂;又在脚下贴了七道,意在七魄。然后将那草人供奉了,摆了香案,掐诀念咒,一天一拜,要效仿那《封神演义》里的姚天君,摄全节魂魄。 却说朱万成回家,老太太便将前事说了。万成懊恼道:“咱一家多亏他照顾才有今日,你如何就拿言语伤他?都说有难邻里来!邻居失和终不是好事,待我前去赔个情,说个好话。”老太太厉声道:“老话说:子母分离,活树剥皮!他居心不良,这个邻居不走动也罢!”万成无奈,只得安歇了。正是那:人逢难处脸皮薄,气到盛时言语恶。 到了第二天,那全节便精神懒散,不想下炕。老太太不知一魂一魄已被刘店家拜走,只以为是受了凉,不舒服,便任他睡着。 转眼已是第三天早晨,那娃娃愈发萎靡,昏昏沉沉只是睡觉,推一把,就起来,给碗饭,他就吃,吃罢倒头就睡。 老太太便慌了手脚,急喊万成。万成忙过来看了,摸一摸额头,并未发烧。心里疑惑道:“莫不是野地里遇了毛鬼神,被掐了一下?待我送一送。”于是打发全忠弟兄三个出工,他自己烧符念咒,来为全节疗诊。 你想朱万成只是个送匠,哪里知道全节两魂两魄已被别人拜走?因此上办攒了一早晨,并无一毫灵验。老太太家里穷,又请不起大夫,只得自己出去寻些黄蒿苦菜熬汤给全节喝。 折腾到下午,白费了许多工夫,没有一点回转的迹象。朱老太做了些汤饭,便来推全节,见他迷迷瞪瞪,不禁伤了心,动了难肠,放声哭道:“我的儿!你到底哪里不舒服,说出来也好叫人着手!” 那娃娃听见哭声,便睁了眼,痴痴的道:“我在刘店家的屋里。”朱老太听见,更加动了哀肠,哭道:“我儿发昏说胡话哩!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如何活?”有劝孝歌云: 一尺三寸婴, 十又八载功。 母苦儿未见, 儿病母揪心。 后人又有诗曰: 避难逃灾来靖远, 贪黑起早立家园。 谁知愤语喷惭色, 竟叫慈心变恶端。 一家人愁容堆面颊,冷泪挂腮边,战战兢兢,惶惶恐恐,熬到了第四天,只见全节脸色蜡黄,气息微弱,推他也不动,叫也不应声,眼见不行了。朱老太看一眼,哭一声“儿”,再看一眼,又哭一声,肝肠寸断。 书中暗表,原来那刘店家手段虽高,心底却善良,平日里视全节如亲生,今用草人摄他魂魄,不过是赌了一口闲气,并无意取他性命,因此上摄了三魂三魄之后,便不再施法。老朱一家哪知其中端倪,自以为灾难将至,惶惶不可终日。 单说朱万成,听见全节说的一句“在刘店家家”话,便动了疑心。他是送匠,深知玄门之道,只听一句,便知其中大有蹊跷,暗中狐疑道:“这娃娃病的不寻常,莫不是刘店家求子不成,暗地里动了手脚?我倒要探听一二,弄个明白才好!” 于是出得门来,独自一人,蹑手蹑脚,在刘店家屋前树影里踱步。不一时,遥遥里就见刘店家从外面回来,入窑里去了。 朱万成见了,就慢悠悠踱到窑前,咳嗽一声,道:“老哥人在家吗?”叫了两声,就见他妇人从里面出来,反手关了窑门,笑道:“原来是兄弟,怎么今天没上工?” 万成道:“今天没活,空闲了一天,来看看老哥人。”那妇人道:“不巧!不巧!你哥这些天在外面给人提坟,又有几家安顿土神,几天没回来哩!” 朱万成听见,愈加怀疑,只得转身回来。他是老实人,心里有事,就给朱老太说了。你想那妇道人家,想事简单,听万成一说,早就信了真,好似香头子点着了炮捻子,腾一下跳起来,喝令朱全义搀扶了自己,颠着小脚,如飞云掣电,直奔刘店家窑门。朱万成阻拦不住,暗地里只是叫苦不迭。 那老太到了刘家门前,气喘吁吁,高喝一声:“姓刘的,给老娘滚出来。” 喊了两声,就见刘店家妇人从窑里走出,反手关了门,走到朱老太面前,道:“原来是弟妹,哪里吃了火药,发这么大脾气?” 老太太拍着手,道:“你叫你老汉出来,我问他个水落石出。他为啥要害我家娃娃?” 妇人听了,吃了一惊,忙正神端色,言道:“大天白日的,弟妹说话要有根据!我家老汉哪里害你家娃了?如何害你家娃了?你可要拿个证据出来。这打拉池城原先有个县丞管事,如今虽然改朝换代了,好歹还有个乡公所。你若是拿出证据还则罢了,若是不能,我和你去城里说一说,评个公理。如乡公所不管,我就一纸诉状告到靖远,那理事老爷总不能不管此事!此事说好还罢了,若是说不好,那靖远县城班房有的是,就怕你没坐过,不知如何享受。” 你想那朱老太本是听风就是雨,哪里来的证据?被妇人一说,早就束手无策,何况是外地人,没有根基,焉能不慌?没奈何,“噗通”一声,往地上一坐,仰着头,拍着腿,嚎啕大哭。 朱万成也赶了过来,对着刘家妇人,陪一回笑脸,作一个揖,又说一回好话,又作一个揖,忙了个不亦乐乎。这方是:闲言蜚语生闷气,怒火焦心惹是非。 却说那刘店家在屋里听见,不觉心里惭愧,忙收了符咒,散了草人,开门出来,对全义道:“快扶你娘到屋里,莫要伤了身子。”又对朱万成道:“我和你无冤无仇,何必闹到这步田地?” 众人听他一说,想了想,都觉惭愧!于是敛了声,进得窑来,上了炕。刘店家吩咐沏茶,端馍馍。 刘店家长叹一声,道:“此事说来都怪我!实不相瞒,你们全节确实被我下了符咒,昏睡不醒。都是我心窄,被弟妹说了两句,就生出这段祸来。如今符咒解了,全节一时半会就会痊愈,不必发愁。” 朱万成忙道:“此事还要怨我家妇人说话欺强,伤了老哥人!我给你陪个罪!以后还是好兄弟。” 刘店家听了,叹道:“你有所不知,只因我年轻时气盛,得罪了三霄殿,命中无后。多亏青水龙王说情,许我一个养子,我才有意收养全节。不想竟然生出这段是非,以后再不要提起这事了!” 朱万成大惊道:“原来是龙王的意思!老哥人何不早说?”刘店家奇道:“你初来乍到,怎么知道青水龙王?” 朱万成“呵呵”大笑,便将十年前寻子问卦之事细说一遍,又道:“龙王有恩与我,他老人家既然张罗此事,我怎敢违抗?明日就叫全节拜给你,如何?” 那朱老太太虽然厉害,平日里却信神,听了这一段故事,方知命中注定,也就回心转意,忙符合答应。刘店家夫妻喜出望外,谢了又谢。两家人只说到五更,方告辞歇息。 到了天明,朱全节早就恢复如初,像个没事人一样蹦蹦跳跳。又过几日,刘店家夫妇择了个好日子,准备了一应用品,到老朱家,行了礼,走了规程,将朱全节认为骨肉。朱全节自此改姓刘,不题。有古风表道: 刘氏当年住老庄, 无儿无女多怅惘。 龙王一片慈悲意, 竟叫残光续贤郎。 时光似流水,眨眼便翻了年。老朱家本是种地的行家,务农的里手,经营有方,农时一到,跟了节气,种谷,种糜,种麻,又种烟。恰逢这一年雨水跟心,到了秋季,庄稼大丰收,霎时有了口粮。那朱全孝会箍窑,又精通厨艺,索性把地里活丢开,行走四方,靠手艺赚钱。一家人精打细算,渐渐兴旺起来。 单说那刘店家,本是个热心人,见朱全忠年过二十,早到了成家年龄,便想为他打听个媳妇。 原来那小水张姓颇多,都是党家。有个张发财,生有一女,憨厚老实,木讷寡言。刘店家打听的清楚,便叫朱万成请人提亲。 朱万成喜不自胜,忙请个媒婆提亲。那张发财一打听,见朱万成精于打算,全忠又憨厚能干,便合了心意,允了这门亲事。 朱万成大喜,择了吉日,请了庄邻,擀长面待客,红红火火,为朱全忠办了婚事。庄邻见他家初来乍到,过得风生水起,无不羡慕。正是:才闻喜鹊渣渣叫,又见灯花对对红。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 第四回张氏屈走黄泉路 全德怒打殷显仁 话说老朱家喜事连连,添地又添人,一兴皆兴,一顺百顺,家境渐渐兴盛起来。朱万成和刘店家都是钻研玄门之人,脾气相投,稍有闲暇,两人便坐在一起,谈法门,论道行,乐此不疲。 一日傍晚,两人在刘家参禅悟道,先说些坟茔风水,又说些地狱阴司,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说到玄奥之处,不免各展所长,自吹自擂起来。 那万成道:“我这送禳之法,施以仁义,晓以礼法,不欺神,不伤鬼,只是祛邪送祟,有说不尽的妙处,你且听来: 善言软语妖邪敬, 雷尺灵符道祖封。 结人处世和作本, 疗病除疾送为宗。” 刘店家“呵呵”笑道:“你那送禳之法只是逢灾送灾,遇病禳病,比不得我这占卜测字之术,能预知未来,甚是玄奥!你听我说: 伏羲神卦传天下, 谢石妙招晓万家。 吉凶祸患爻中现, 生死存亡字里查。” 朱万成听说,却有几分不信,笑道:“老哥人如此高明,烦请给我测一个字,看看运势如何?” 刘店家讲到了兴头上,正要卖弄卖弄,便不假思索道:“你写!你写!” 原来朱万成识字不多,只挑那好听简单的字来测,想了许久,忽然想起自己奔波百里,绝处逢生的一段经历,于是伸出手指头,在炕桌上写了一个“生”字,笑道:“就这个字,我看你如何测?” 刘店家看见,手忙脚乱,沉吟了半晌,不说话。万成笑道:“老哥人手段高明,怎么连这么简单的字也测不出来?今日天色已晚,明日我再来问询。” 刘店家笑道:“正是!正是!平日里多难的字都能解开,不想今日这字就解不开了。”朱万成“哈哈”大笑,告辞回家去了。 单说刘店家那妇人,见朱万成写了一字,刘店家脸色有些难看,心里就知道有事,送走朱万成,便问男人:“他写个字,又没有杀人放火,你为何就支支吾吾,像是丢了魂一样?” 那店家道:“你不知,朱兄弟写的字好凶险,只怕坏事快来了。”妇人道:“怎样个凶险?你说来听听!” 刘店家道:“朱兄弟刚才写一个‘生’字,拆开就是‘一牛’。他本姓朱,却要写个‘牛’字,偏偏就把一个‘人’弄丢了。这个字测出来不是好兆,只怕要出事哩!” 那妇人闻听,便有些不耐烦,言道:“你成天说些无根无据的淡话,说福福不到,说祸祸就来。常言道:人前要夸十分好,遇事不说半句差!刚才你这些话万不可在别人面前提起,免得祸从口出,伤了和气!” 一席话说的刘店家点头称是,按下不表。 书分两处,却说万成妇人朱老太,根子上就是个厉害人,家法极严,且又善于过活,平日家里增勺添碗,下米调汤,皆有定量,一针一线,一饭一羹,都由她安排。米面油盐平日里都被她一把锁锁着,钥匙随身携带,早晚不离身。虽然苛刻,却也是乱世荒年没有办法的办法。 全忠媳妇张氏生来却木讷寡言,老实憨厚,不会拢摸人,因此朱老太便有些不上眼。过些时日,见肚子里没有半点响动,老太太就不大乐意,先是横眉瞪眼,渐渐就雷霆炮仗起来,平日里家中苦活累活都安排张氏去干,稍有不顺眼,则指桑骂槐,百般刁难。全忠夫妻性情敦厚,只知道孝顺父母公婆,自以为婆婆家法严是理所当然,并不不当,因此百依百顺。 单表这一天到了九月初七,打拉池城里要过三天庙会,请戏班子唱戏,又有那各省烟商前来做收购生意,好不热闹。朱老太最喜欢看戏,一年半载巴不得这一回,因此早早骑着驴去城里凑热闹,把屋里大小活计都交给张氏经营。朱万成父子除了全孝在外箍窑挣钱,其他人哪管什么庙会不庙会,只是起早贪黑的在地里忙碌。 转眼到了初九,朱老太看了一天戏,心满意足,只逛到下午庙会散场方骑驴回家。回到窑里,见全义在炕上耍,女儿坐锅灶前凑火。 朱老太问:“你嫂子干撒去了?”全秀道:“正等妈回来取面做饭呢。我嫂子刚才下洋芋窖里取菜去了。” 朱老太听了,便不言语,上炕盘腿坐了,从怀里掏出钥匙,唤全秀去取面。 过了一会,还不见张氏回来,朱老太便起了疑心,下了炕,出了门,颠着小脚,悄悄走到洋芋窖前,向下面觑视。 原来北方人菜蔬稀缺,到了秋冬,便在洋芋窖存储洋芋萝卜,等到冬天食用。那张氏一日三餐有定量,常有欠缺,因此腹中饥饿,趁着取洋芋,将那胡萝卜擦了一个,蹲在窖中吃。 朱老太恰恰看见,就好似干柴点火,灶里泼油,那无名烈焰腾腾的就飚了上来,伸一个手指头指着张氏,骂道:“不要皮脸的狐狸精,平日里人模鼠样,都以为你老实,谁知背地里却是个偷吃的狗,反家的贼!都说养个鸡儿下蛋捏,养个狗儿看家捏,如今你占个窝不下蛋,一天养的白白胖胖,原来是守着门扇把风,偷嘴吃了独食。我说这算好的粮食,不长膀子不长腿,平白无故就不够了,原来被你私地里日囔哩!来来来,老娘今儿就坐在这窖口上看你吃个饱,若是吃不完这一窖洋芋,提着领簧给你捣丧进去!” 她这里守着窖口,扯着嗓子骂,吓得全义全秀大气也不敢出,躲在窑里偷偷听。 骂了许久,那张氏蹲在窖里实在无法,只得含泪道:“妈再不要骂了!吃一个萝卜又败不了家,我以后不吃就是了。”朱老太大怒道:“反了反了!哪有婆婆说话媳妇顶嘴的?” 一回头,见身后炕洞门旁立着一根灰耙子,好似戏里吕布的方天画戟,又像张飞的丈八蛇矛。朱老太爬起来,便去捞绰。 那张氏见婆婆住了口,只以为消了气走了,只好含羞忍气,取了菜,爬将上来。哪知朱老太取了灰耙子,一回头,见她露出头,急拍马摇耙,“噗”的一下,正打在张氏太阳穴上。可怜张氏哼也没哼一声,手一松,头一歪,掉在窖底。 那老太尚不知大祸临头,拄着灰耙子,指着窖里,恶言恶语,责骂不休。 骂了半日,不见动静。朱老太就有些发怵,探头向下看,只见张氏斜靠在窖壁上,二目紧闭,脸青了半边。 老太便有些着慌,忙唤:“全忠家!全忠家!”叫了无数声,就是不见回应。 她慌了手脚,急忙对着屋里喊:“全义,全秀,赶紧出来看你嫂子!” 全义和全秀听见,一拥出了门,扒着窖口看。全义道:“妈你说两句就行了,怎么就下手了,看把嫂子打的。”老太拍着腿道:“你快下去看看再说吧!” 全义只得踩着脚窝子,下了窖,伸手拉张氏,却似个软面条,再一探鼻息,气也没了。只唬得魂飞魄散,拼了命爬将上来,道:“妈不得了了,你把嫂子打死了!” 那老太闻言,好似万丈高楼失足,战战兢兢身难起,颤颤巍巍口难开,只是翻白眼。挣扎半晌,方“哇”的哭出声来,爬在窖口放声悲啼。 单说全义和全秀,听见母亲啼哭,以为是天塌了下来,一溜烟直奔田里,见了万成父子,东一句,西一句,把家里事说了一遍。朱万成听见,脑袋“嗡唥”一下,站在那里发傻。 全忠弟兄几个听了,一路飞奔回来。只见朱老太在哪里“心肝心肝”的,哭的肝肠寸断,老泪纵横。 弟兄几个急忙下窖,将张氏接上来。但见她二目紧闭,脸上青了半边。朱全忠抱着张氏,涕泪俱下,嚎啕道:“媳妇啊!可怜你: 自小福轻家境寒, 从来身贱精神短。 饥寒困苦熬岁月, 辛辣酸咸拌少年。 公婆膝下多孝敬, 呵斥声中度艰难。 奈何世道犹嫌弃, 咽恨含冤赴阴间。 你如今撒手西去,叫我如何向你娘家交代?” 不一时,朱万成拉着全秀全义回来,指着老太喝道:“你也是生了八九个娃的人,如何就铁石心肠,能下得去这般重手?”朱老太又悔又恨,哭道:“我一个女人家,给我一把刀也杀不了人,只是一时气上来,敲了我娃一下,谁知她就撇下我去了!”言毕“儿”一声“肉”一声,哭的气断声噎。这才是泰极则生否,乐极而生悲,福随戾气消,祸从天上来。 朱万成毕竟见多识广,想的周全,因思及祸从口出,便命全富取了一匹老布,将张氏盖了,停在墙角处,对外人只说从墙上跌落下来,碰在石头上死了;又想起刘店家主意多,便命全义请来,计议如何通报娘家人;又吩咐全德出去将左邻右舍请来几个,帮忙抬埋。 顿饭工夫,便有庄邻陆续来帮忙,听朱家出了这等事,都叹息不已。 不多时,刘店家也闻讯赶来,听朱万成私下说明缘故,十分诧异,叹道:“都说骂人无好口,打人无好手,弟妹家法太严,才出了这样的事。此事不可对娘家人实说,不然张家户大,若知道内情,就惹出滔天大祸了。这件事是非多,宜早早下葬!” 于是托两个庄邻去张家报丧,又吩咐全富到打拉池城里买一口薄板棺材。你看一家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悲悲戚戚,抹泪哭天,霎时没了往日的气象。 少时,张发财一家跌跌撞撞赶到,听万成说了了原委,如冷雨浇头,丢开声,哭得气断声哑,哀哀欲绝。 黄昏时分,张家其他人都听到消息,黑压压来了半院。众人见张氏伤痕,有叹息的,有疑惑的,一时议论纷纷。 忽棺材运到,刘店家便请朱张两亲家商议道:“年轻人暴毙,又没有后人,不如早早埋葬,免得活人受累。”于是将张氏装敛了,简简单单作个法事,念诵几句经文,超度了亡灵。 他们这里瞒天过海,却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那张家户大,岂能没有能人?内中就有几个经过世面的,暗地里起了疑心,撺掇张发财道:“我家女儿又不是三岁小孩,怎么就从墙上跌下来能摔死?莫不是被人算计,含冤而死?这件事不能草草了事,须得官府验伤,查明死因才能下葬。” 张发财本是个老实人,听族人一说,倒为难道:“如此一来,和亲家岂不是翻了脸?而且这打拉池县衙散了多长时间,哪有官员管事?” 那些人见他软弱,就道:“你不要管,明日定不叫他下葬。乡上没人管,就找县上,好歹要查个水落石出!” 他一个个咕咕哝哝,商量定了。 且说老朱家,次日凌晨,早早请了邻居们,会同张家人,拂晓起灵,辰时下葬。 下葬已毕,才要动土,忽见那荒草枯木中闪出十来个人,喝道:“稍等!稍等!不要着急!” 众人吃了一惊,急抬头观瞧,但见那些人生的特别,有顺口溜为证: 一窝蛇鼠招人厌, 两面三刀处事奸。 四体不勤生懒惰, 五毒俱全败家园。 六亲不认欺良善, 七扭八歪露凶残。 九故十亲侧目过, 百般无赖祸世间。 众人细看,却也认得,原来是本地的一帮泼皮无赖。当先一人鼠目獐脑,黄毛短须,却是小水街上的一个下三滥,姓殷,名显仁。 那刘店家平日里行走江湖,也曾与这些人打过交道,此时见他们这般气势,便知来者不善,忙起身迎上去,笑道:“人家遇了丧事,正下葬哩,兄弟休要吵嚷。” 那殷显仁冷笑道:“我也知道你们在这里埋人,才来替天行个道。我来问你:这里抬埋的是什么人?” 朱全忠此时哀痛欲绝,浑浑噩噩,哪有心思搭理他?唯有全富见他发问,不知其有何谋算,只得答道:“抬埋的是我家大嫂。” 殷显仁又问:“什么原因身亡?”全富言道:“没小心从墙上跌下来,碰到石头上,不想就死了。” 那殷显仁“咄”一声喝道:“你是来哄三岁的小孩呢?你一家做事凶残,合谋杀了人,你当我不知?我这地盘是拜神修道的地方,人人积德行善,岂能容你外来人行凶作恶,坏了名声?” 朱全富听他一说,便知生了变故,不由心慌,少不得嘴硬道:“我家正办丧事,与你何干?你休要满嘴胡说。” 那殷显仁怒道:“你家害人性命,一来不到官府投案,二来不到城隍庙上超度冤魂,还敢顶嘴。此事虽与我无关,却关系着本地风气。来来来,咱们到县里说个明白。”回头对众泼皮道:“扯了他们,咱到县城说个明白。” 那帮泼汉闻听,应一声,一拥而上,便来扯朱全富。那张家人袖手旁观只当看热闹。 刘店家见事不好,刚要劝阻,被殷显仁一推,跌一个坐墩,挣扎不起来。众邻居本就胆小怕事,听见这段缘故,才知道其中有蹊跷,事关人命,谁不害怕?相互丢个眼色,溜的一个不剩。 正在撕扯,猛听有人大喝一声:“你这些山精野怪,不到别处寻食晒粪,竟敢到四爷面前撒野,怕是嫌狗命太长!” 噫!这一声犹如晴天霹雳,深山虎吼!喊声落处,只见一人身如灵猿,势如旋风,奔将过来。正是朱全德! 众泼皮见他来势汹汹,不敢小瞧,齐道:“狼养哈的,竟敢还手!”三呼二喊,劈面相迎。 朱全德哪里放在眼中,抡开两只拳头,好似一双混铁八棱锤,呼呼生风,三招两式,早擂倒了三个,杵爬下五个。还有两个见势不妙,撒腿就跑。 跑不多远,被朱全德拔足赶上,一只手擒住一个,把两颗头颅相互一碰,“嘭”的一声,碰得昏死过去,倒在路边。 那殷显仁好似枉死鬼见了黑无常,唬得魂飞九霄,一磨头,沿沟畔飞奔而逃。朱全德眼快,早已看见,撵将过去,一脚踢翻在地,抓住两只脚脖子,倒提起来,犹如老屠户劁乳猪一般,拎将过来。 殷显仁双手乱舞,不能得脱,只得连声告饶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朱全德哪里肯饶他,瞪眼发狠道:“你这泼皮撞在四爷手里还想逃脱?四爷这几天正手痒得紧,索性将你扯巴扯巴,拽作几块,扔在山里喂狼。” 说话间将殷显仁丢在地上,抬单脚踩住双腿,伸两手拧住头颅,便要下手。 刘店家看见,忙大声喝喊:“全德放手,不要闹出事情。”朱全德听见,便不敢动手。 殷显仁爬在地上,对刘店家哀声求告:“老哥救救我!”刘店家见他可怜,只得对全德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得饶人处且饶人,放他去吧!” 朱全德无奈,只得放开手,喝道:“若不是老人家说情,定让你一命归西!还不快滚?” 殷显仁闻言,犹如虎口逃命一般,谢恩不迭,爬将起来,唤起一帮兄弟,跌跌撞撞,抱头而去。 单说朱家弟兄几个虚惊一场,又见众邻居都跑了,只剩下娘家人,便问刘店家“如何是好”,刘店家拍手道:“事到如今,还能指望谁?只好自己动手。” 话音未落,那张家人都冷笑道:“原来我家女儿死的冤!此事查不清楚,谁敢动土?我家不是那糊涂虫,女儿死了,好歹要去县里报个案,等理事老爷查验清楚再埋葬不迟。” 朱全富道:“你我两家是底亲,为何你们要信那些无赖的话?这分明是人在情在,人没情没,像这样无情无义的事情你们都能做得出来?” 那张家人听闻大怒,吵吵闹闹,便要动手。又有几个二杆子嚷道:“把朱万成老婆抓了,裤裆里塞个猫,游街示众,看她承认不承认?” 又有一个道:“取个木棒,扎上木钉子,做个木驴,叫她骑上,抬她过街,看她招不招?” 朱全富自知理亏,朱全德是直性子,两人一时都无语。此时只有朱全忠能说话,他就跪在众人面前哭道:“她死的冤不冤,只有天知道。我两个结成夫妻,从没有翻过脸,亲戚间也和睦相处,几时说过过头话?若你们心里怀疑,动了公,县里来了人,到时开棺验尸也能行。她生来命苦,今日且让她占个吉时,安葬了,托生富贵人家,再不要受苦痛,行不行?”说罢放声大哭。 张家人见此情形,想起全忠夫妻往日恩爱和睦,倒也心软了,只得放话道:“这件事罢不了,等县里来人再说。”言罢都回去了。 弟兄几个见旁人都走了,无奈,便亲自动手,掘土成堆,将张氏埋葬了。这正是一波未平一波起,自己掘坟自己埋。 掩埋妥当,圈了坟茔,谢了土神,回得家来,也没有人做饭。刘店家又说了一席宽心话,方回去了。 单说那朱全忠,悲悲戚戚,只是落泪。朱老太看见,心如刀绞,哭道:“我儿再不要伤心了,千错万错都是娘的错!古话说婆娘如衣服,脱了一件换一件,等上一年半载,我给我儿再办一个。” 朱全忠闻听,更加心寒,言道:“我两口子在这里受煎熬,只盼望能安个家过日子,谁想一个去了阴间,一个成了孤鬼。留在这里有什么盼头?我不如回通渭老家守先人坟头去。” 朱老太听见嚎啕大哭,言道:“你回通渭,有房无粮,有地无牛,一个人如何过活?你若想让我多活两年,再不要有这个念头。” 朱全忠走心已决,那肯回心转意?朱万成见劝不回头,只得说:“冬天马上就到,你回去如何生存?哈好等几个月,等气候转过来,再回不迟。” 一家人埋怨半夜,又困又累,方才睡了。 次日清晨,大家起来,却不见朱全忠,里外寻找,不见人影。朱老太便知他半夜动身,回了朱家阳坡了,不由放声大哭,对朱全富说:“你去追你大哥,对他说,当儿子的,若不能奉养哒妈,就是忤逆不孝,以后到了地狱,也要上刀山下火海。拽他回来吧!” 朱全富听了,起身去追。直追了五六十里路,才追上朱全忠,将朱老太的话说了,请大哥回转。 朱全忠是憨厚人,听了此话,左右为难。万般无奈,只得随全富回来了。自此沉默寡言,百事不问,只管吃饭睡觉干活,如腐木死灰一般。 有分教:肚子才觉吃饱饭,灰耙打塌半边天。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细说。 第五回弃地离家奔谢坝 挞鞭净足收穷奇 诗曰: 饥年乱世闹哄哄, 无赖泼皮欺弱贫。 萧律竟成夺命术, 焉得天地不分崩? 列位看官,想那老朱家老实憨厚,勤勤恳恳,并不是奸滑狡诈之人,也不曾惹是生非,为何偏偏就招来了殷显仁这帮地头蛇?此事还要从张家说起,列位休烦,且听我细细道来。 原来那张家户大人多,其中不乏聪明之人。那些人见张氏死的不明不白,就忿忿不平起来,欲和老朱家对簿公堂。偏偏又有那脑子灵活的,转念一想,又怕冤枉了朱家,伤了亲戚间和气。于是商量一番,想出一个计策来,去找了殷显仁一帮地痞,如此这般商量一通,单等下葬之时闹事,企图诈出朱家的口风来。 那殷显仁本是心狠手辣之辈,听了张家人的话,心头登时“咕嘟咕嘟”直泛坏水,便欲谋财害人,霸占朱家财产,遂与一帮弟兄筹谋良久,趁张氏下葬,去威胁朱家。哪知出师不利,偏偏遇上朱全德,一群人难敌两拳头,反被打了个落花流水。 回到窝里,见众兄弟鼻青脸肿,咳哟皇天,不禁又气又惭,咬牙切齿道:“我不除却了朱家,难消心头之恨!” 偏偏张家有一个泼皮之人,名叫张灯儿,生来喜欢起祸头捣是非,此时也来了,言道:“大哥休要泄气!那朱家已是笼子里的狐狸,宰与不宰,全由你说了算。” 殷显仁疑惑道:“有何妙计,赶快说来!” 张灯儿笑道:“那朱家就算有七十二变,终究是杀了人犯了案。众兄弟尽管将此事四处宣扬,先坏了老朱家名声,叫他没脸见人。如今县政府翻修打拉池乡公所,准备派任新乡长。我弟兄们何不先行一步,去靖远报案。乡长若来,只要一验尸,管叫他朱家吃官司。到时候我弟兄们趁火添柴,不怕没油水捞。” 殷显仁闻听大喜,竖大拇指道:“兄弟真是姜子牙重生,诸葛亮转世!事不迟疑,明日便派两个弟兄去官府报案。” 一班人又密谋了半夜,方才散了。你看他:暗设陷阱捉走兔,偷抛丝网待游鱼。 古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说来也是老朱家不该有牢狱之灾。原来那帮泼皮中有一个混混,素日里和刘店家关系不错,忽听张灯儿在哪里讲三分天下之谋,联吴抗曹之策,忙抽了个空,来找刘店家,一五一十都说了。 刘店家大惊,一路到了朱家,言道:“不好了,祸来了!祸来了!”朱万成急问:“还没到吃饭时间,要火干啥?” 刘店家遂把所听之事讲说一遍,又说:“我就说那帮地痞无缘无故就缠上你家,原来暗地里有张家人撺掇!都说天下老鸦一般黑,此时正是乱世,当官的哪有不为钱的?此事若是官府搅和进来,恐怕折财又折人,再难安宁了!” 朱万成听闻,痴呆呆,战兢兢,不知所措;那朱老太哆嗦着腿,只是发抖。 一旁早惹恼了朱全德,暴跳道:“这些个不知死活的冤魂,只怕黄泉路窄,挤不过去。待我前去砸烂他的拐骨,?了他的筋,叫他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刘店家急忙拦阻道:“休要莽撞,自古勇不敌谋,张家户大人多,你凭借蛮力,只能乱上添乱。” 朱全德道:“你老人家太固执!如今世道颠倒,人善被人欺,有嘴无处讲理,只有这双拳头说的起话,办的了事。” 话音未落,朱全富喝道:“你才经历了多少世面,自古理亏矮半截,难道要让咱家在监狱里蹲一个才省心?” 一家人如处版筑夯杵之间,正没个主见,忽见朱全孝回来了。原来全孝在外地箍窑,因天气渐冷,便收工回家来。一路上忽听众人议论纷纷,说朱万成家里杀了人,心里便不痛快。进的门来,见过众人,又听得要吃官司,更是心惊,道:“为何就闹出这么大的事来了?此地分明是呆不下去了,戏里说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不如搬个地方,再图长远。” 朱老太闻听,更加难怅,拍着腿哭道:“我这辈子: 时蹇命滞遭霉运, 泰尽否生困自身。 头飞鸦雀遗粪便, 天降金银打背心。 喝水塞住门牙缝, 放屁打疼脚后跟。 夜里蒙头又念佛, 还有怨鬼敲窗棂。 这里才蹲安稳,又要搬到哪里去?难不成还要回通渭?” 朱全孝言道:“通渭天干火着的,回去也得饿死;赖在这里,又免不了打官司!我倒有条路:这打拉池北面是黄家屲,翻过去便是兴堡川,是个风多雨少十年九旱的地方。南山脚下有个谢家坝,住着一个地主老爷,姓张。这个张老爷田多地广,牛羊成群,人也好说话。我曾在他家箍过几筒窑,作过一回厨。依我看,咱一家若去投奔他,给他家打长工,他也不会不收留。” 朱万成听了,低头不说话。刘店家着急道:“兄弟啊!眼前已是火烧眉毛,还有什么留恋的?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事不宜迟,我给你联系个下家,将猪羊粮食偷偷处理了,变几个钱,趁夜里起身,人不知鬼不觉,到了谢家坝,山高皇帝远,谁又能把你怎么样?” 朱万成无奈,只得点头应允。 于是托刘店家出去找了个下家,摸着黑偷偷将一头猪,几个羊,两口袋谷糜卖了。却又留了些米面油盐,打两个挑子,让全富全孝挑了;锅碗瓢盆打一个挑子,叫全德挑了;朱全义牵了驴,驮着朱老太;全秀扶了全忠。一家人五更动身,趁着夜色,离了小水,径投山后而去。正是那:不走的道儿走两遭,没经的事儿经几回。后人有古风一首叹道: 朦胧夜色罩羊肠, 弃地离家翻遝冈。 至今荒草丛生处, 犹叹当年好凄凉! 他一家人拖儿带女,扶老携幼,故走得慢,到了后晌,才到麻石屲。举目北望,但见那川里狂风滚滚,黄沙漫天。好风!有诗为证: 拔山断树又飞石, 平壑填沟还蔽日。 古塔不坚落角铃, 流云难驻奔天际。 樵夫抱树辨归途, 耕者拽牛丢斗笠。 拉朽摧枯势汹汹, 难除天地浑浊气。 那朱全德见了,撂了挑子,一屁股坐地上,喊皇天道:“天哪!天哪!都是三哥的好主意,到这么个荒旱之地。你们谁想去谁去,我却不走了。” 朱全孝道:“这是当年康熙爷金口御封之地,川大口小,自古风多雨少。到这里也是事不得已,休要埋怨,只管走路。” 朱全德早就回了念头转了意,摇头道:“你们不当员外当伙计,不奔清福奔艰难。我就算在这荒山野岭当野人,也不到那枯焦之地受艰难。快将那钱财粮食分一份给我,我自寻出路去。” 朱全富闻言大怒,喝道:“咱是来逃荒避难,你以为咱是那唐僧取经,动不动就分行李?你若不想去,回头便是。分你一半钱粮,你自顾自,让爹娘弟妹饿死不成?” 朱老太早已涕泪俱下,拉住朱全德哭道:“我生你们一堆,死的死,走的走,如今你也要离去,这个家散了不成?” 那朱全德横了心,说千道万就是不答应。朱万成无奈,只得打唉声道:“你不愿去,就由你吧!你今后若无法生活,就回通渭找你大哥去吧!” 于是叫全富将口粮锅碗分出一份,打成一个挑子,给了朱全德。朱全德接了挑子,头也不回,径自去了。后人有打油诗叹道: 民安国泰享丰康, 想起当年好凄凉。 麻石屲上分锅碗, 一把涕泪一断肠。 单说朱全德走后,朱老太心碎神疲,走不动路。朱万成无奈,只得找一个孤羊圈,凑合住了,又取出干粮充饥。 俗话说:宁住野坟滩,不住孤羊圈。原来养过羊的地方,常有野狼出没。朱万成深知其道,到了夜间,生两堆羊粪火,一来取暖,二来防野狼。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一家人早早起来,吃口馍馍,沿干河沟下山。一直到屈家河,看见泉眼,才喝了口水。朱全孝道:“这条沟叫马砂河,夏秋季节常发洪水,因此川里地主打埂筑坝,种的好麻子。” 又走几个时辰,出了沟口,向东行几里路,便到了谢坝。朱全孝道:“你们先在那壕沟里躲风沙,我去央求张老爷收留。” 原来那张老爷久居此地,是出名的大财主。忽见朱全孝前来,言说一家被土匪残害,无处安家,投奔此处,乞求收留。那老爷本不缺长工,甚是为难,却又看上朱全孝一身的手艺,沉吟良久,开口言道:“我这里只要长工,不要家眷。你爷父几个拉长工也挣不了几斤粮,只怕养不了一家人。” 朱全孝道:“就算一天喝拌汤,也比讨饭强。” 张老爷无奈,只得松口道:“如今正是打场时候,少不得人。看在你给我家箍窑的份上,明日你爷父几个就来帮工吧!那山畔处有两筒破窑窑,是旧年装草备天阴的,你一家人收拾收拾,先住了,日后再说。” 朱全孝千恩万谢,回得家来,将张老爷一番话说了。朱老太口里念佛不断。 一家人来到山畔,细看,却是破烂溜丢的两个草窑,没门没窗,没炕没灶。 朱老太言道:“这副景象,如何做饭?” 万成道:“只要能落住脚就不错了,你还想住金銮殿不成?自古三石一顶锅,难道做不了饭?” 朱老太无言。于是一家人将窑窑打扫打扫,寻些干草铺地,将就着住了。又找几块石头,在门口支了锅灶。 朱老太问:“哪里取水?” 朱全孝道:“这里最缺的就是水。老爷家有水窖,只是自己家用。屈家河水甜,就是路远山高,不好走。从这里向北十来里,有个郝家集,有井,水虽咸,却也能吃。等我到老爷家借两个桶,明天早上让全义牵咱家驴去驼水。这川里狼多,须结伴而行。一天驼一回,将就的用。” 朱老太闻听,抹泪道:“这跟地狱阴司有何区别?” 熬过一夜,次日天明,万成带全忠全富全孝去上工;全义牵了驴,驼了桶,随驼队去郝家集驼水。朱老太见窑洞无门,甚不安全,便领了全秀,到山坡上折些柠条树枝,编两个篱笆门,一来抵御野兽,二来避风挡雨。 原来这兴堡川风沙大,少树无柴,燎毛蒿子却多。朱老太便带全义全秀拔蒿子压草,预备过冬。 朱万成爷父几个稍有时间,偷偷摸摸又掏了个窑,借来了模子杵子,打了些胡基,盘了三个炕,一个灶。可怜一家人千方百计,饥一顿,饱一顿,衣不蔽体,屋不避寒,熬起日子来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朱全德自从离了家人,不敢回打拉池,白日里游荡四方,夜晚就在那深山孤羊圈栖身,饥饿难耐,少不了干些偷鸡摸狗做贼剜洞的勾当。 他暗地里也打听老庄情况。原来那打拉池乡公所果然派任了新乡长,开棺验尸。那乡长收了贿赂,竟然将老朱家院落田地都归了殷显仁张灯儿等人。张家人方信张氏是被打死的,从此与朱家结了仇怨。 朱全德闻听咬牙切齿,恨道:“如今世道善恶颠倒,果然是吃斋念佛病挛挛,杀人放火急钻钻。我不收拾了这些人,枉生了这一身硬骨头。” 你看他颠沛流离,蓬头垢面,苦苦熬了一年有余,时常去打拉池打探消息。原来时逢乱世,庙堂之上龙争虎斗,宝座之中他来你往,这打拉池乡公所亦是水随山转,人员换了一茬又一茬,哪还有人记得朱家杀人之事? 朱全德探听明白,暗自欢喜道:“这才是时来运转,该着我大展拳脚。”你看他人怀复仇心,虎有伤人意,拽开步,直奔小水而来。 时值十月,雨雪霏霏,天冷人稀。正行间,忽听前面吵吵嚷嚷,来了一拨人。你看他一个个: 言语粗鄙低贱, 行为无赖流氓。 衣衫脏臭裤没裆, 私处外露难藏。 前脚斜走八尺, 后腿横占一丈。 贼眉鼠眼放凶光, 干尽伤天勾当。 朱全德举目观瞧,呀!正所谓深仇难了,冤家路窄:那来者正是殷显仁那一帮泼皮无赖。不由暗暗喝彩道:“这才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今日落在爷的手中,叫你插翅难飞。” 你看那朱全德,伸手将地上泥巴抓一把,在脸上三涂两抹,藏了真容,又把乱发扒拉扒拉,遮了双眼,倒身睡在路边乱草丛里。 原来那殷显仁与张灯儿占了老朱家炮窑田地,更加兴时,成天在小水吆五喝六,称王称霸。今日才和一帮兄弟喝了酒,要去赌钱抽烟寻欢作乐哩。谁料才走到此处,没防备,被朱全德伸出一条腿,“吧唧”一下,把殷显仁摔了个前趴。 殷显仁爬将起来,揉了揉眼细看,原来是一个人睡在那里,好像是个饿殍。 众人齐道:“倒霉!倒霉!怎就让死人绊了大哥一跤。”殷显仁道:“休要理他,我弟兄自去快乐。” 一行人骂骂咧咧,撇下朱全德继续走路。 谁知那朱全德见他们绕过自己,趁其不备,忙一骨碌爬起来,三步两步窜到殷显仁身后,抡起巴掌,“啪”的一个耳光,打得殷显仁晕头转向。又见他怀里露出个油纸包,包着半个烧鸡,朱全德一把夺了,磨头就跑。众人皆惊,齐喊道:“诈尸了!诈尸了!” 殷显仁怒气冲冲,喝道:“诈得哪里的尸?这人分明戏耍我,快围住,不要叫跑了。” 众泼皮闻听,一哄而上,来捉朱全德。却见朱全德奔走如飞,一溜烟跑进村边沟口。众泼皮嬉笑道:“这死人不是本地人!那是个死胡同,看他如何走脱?” 一边嚷,一边追了进去。只见朱全德坐在那里,抱着半个烧鸡啃。众泼皮一拥上前,将他围了,笑道:“慢慢吃!吃饱了多挨些拳头。”朱全德笑道:“好话!吃饱了才好抡拳头。” 殷显仁端详一番,只觉得眼熟,却又想不起是谁,心里狐疑,伸手指着全德喝道:“我把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怎敢到大爷头上来捋虎须!早早说出名姓,不要死的不明不白。” 话音未落,被朱全德纵身跳到跟前,伸手在面门上晃一晃,“噼里啪啦”几个耳光,打得眼前金星乱冒。 殷显仁手忙脚乱,急唤手下道:“快往死里打!” 一声令下,那帮泼皮如狼似虎,“嗷呶”一声,拳脚如雨点,往朱全德身上招呼。 朱全德浑然不惧,左躲右闪,抡起一双碗大的拳头,呼呼带风,就像秦始皇筑边墙,左一拳,右一拳,杵的那些人东倒西歪,呼娘唤舅,再不敢上前。 殷显仁见事不好,想夺路而逃,却被朱全德堵住胡同口,死活出不去。刚一愣神,被朱全德一脚正踹在胯眼上,飞出一丈开外,爬在那里叫唤。 朱全德凝目探看,忽见张灯儿躲在崖面下,只是哆嗦。不由火烈烈怒气冲顶,喝道:“正寻你不见,你却躲在这里装鬼。” 言毕跨步上前,好似鹞子捉麻雀一般,一把提将过来,丢在地上。张灯儿魂飞魄散,连声叫道:“英雄饶命!好汉饶命!” 朱全德喝道:“别人饶得,你却饶不得!老爷今日要让你长长记性!”说话间,三把两把,将他衣服揎剥下来。张灯儿赤身裸体,蜷缩在地上,动也不敢动。 朱全德转身,到那枯藤乱树之中,三把两把扯下一根带刺藤条,转身到张灯儿身前,冷笑道:“你害我一家受罪,我先鞭你五十下,出心中这口恶气。” 一厢里说,一厢里抡起藤条,照着张灯儿大腿上左一下右一下慢慢鞭来,直打得青痕累累,血迹斑斑。张灯儿不敢躲闪,只是告饶。 朱全德收了藤条,笑道:“你既然告饶,爷我倒有个主意,你若是应了,就饶你一命;若是不应,只好再鞭一百。” 你看他摇头摆腚,坐在张灯儿面前,脱下一双破烂溜丢的旧布鞋,举起一只黝黑发亮的右脚丫,道:“爷我这一年不曾洗脚,今儿又走了不少山路,泥褶汗捂痒得难受。你若是屈就屈就,替爷舔干净了,我便放了你;若是不肯,我出手重,怕是要让你筋断骨折,从此成废人了。” 张灯儿闻听,闭目不语。朱全德鼻孔里“哏”的一声,道:“我指条明路你不走,偏要挨打。”抡起藤条,又来鞭他。 殷显仁虽无能,却顾兄弟,见势不妙,急忙叫道:“且慢且慢,容我把话说完:依我之见,好汉这回却失算计了!” 朱全德瞪眼道:“这泼物鬼话儿最多。你倒是说说,我怎么就失算计了?” 殷显仁陪笑道:“你不知,我这兄弟自小就有个羊羔疯。要他为你舔脚,若是恼了,趁你不备,一口把脚趾头咬下来,岂不是吃了大亏?因此才说失算计了!” 朱全德听了,心中果然悚惧,忙缩回脚,向殷显仁道:“你倒是好心!不然,你来替他舔吧!若是你敢咬我,我一缩脚,小心扯坏你的门牙。” 殷显仁心里只是叫苦,又不敢争执,只得强颜道:“好汉啊!我方才已是用过膳了。古谚道:节食得以去病,寡欲得以延年。只恐贪多伤胃,招了病疾!还请高抬贵脚,另寻他人吧!”嘴里絮絮叨叨,只想开脱。 朱全德哪里肯罢手,道:“休要耍嘴皮子,你若不舔,我便鞭你二百下。”殷显仁思谋半天,实难下口,只得言道:“你打吧!” 朱全德“呵呵”笑道:“爷才不会上你圈套哩!我知你虽然嘴上服软,却是个骨硬之人。你想哄我来打你,我却偏不打。我只将这姓张的慢慢打来,打死了他再去打你。”一边说,一边光着脚过去,拾了藤条,又来打张灯儿。 张灯儿吃痛不过,急忙道:“好汉住手!好汉住手!让我来为你舔脚吧!” 朱全德弃了藤条,笑呵呵抬起泥垢缠裹的一只脚,道:“我知你是仁义之人,早早舔干净了,我便放你离去。”啧啧!那丫子也不知道几辈子不曾洗过,向上一扬,就似谁家茅厕遇到东南风,直觉污臭四溢,浊气逼人。 张灯儿皱眉头道:“好一双贵脚,果然与众不同,真个是: 美味十香透骨髓 神仙也想尝一嘴。 我家祖上功德厚, 独占鳌头舔一回。 朱全德早不耐烦,道:“休要罗嗦,快快舔来。”张灯儿无奈,只得闭眼低头,龇牙咧嘴,伸出舌尖舔一舔。呀!就好似粪坑里撒调料,酸辣苦咸五味杂陈,好不恶心。只觉得中气凝结,烦厌欲吐。 朱全德笑道:“味道如何?” 张灯儿强忍着不吐,喘气道:“好汉啊!你这脚乍看精雕细琢,初闻芳香四溢,入口油而不腻,食罢唇齿留香!实是人间难得之物。只是我肠胃不调,难以消受,还请收回!还请收回!” 朱全德道:“这人言而无信,说好舔干净放你走,为何说话不算数?也罢,待老爷我打发了其他人,再来和你撕缠。” 一边说,一边穿了鞋子,指一指那帮无赖,喝道:“过来!过来!把你们名姓一个一个报上来,让老爷我点个卯。” 那些人已是被打怕了,无奈,只得挨个通报:一个叫吴良兴,一个叫吴仁信,一个叫梅修齿,一个叫卜振金,一个叫修仙壬,一个叫隗乐仁,一个叫甄杯璧,一个叫郝吾尺,如此等等。 朱全德听罢笑道:“果然是人如其名!我知道你们平日里不干好事,趁着今日无事,倒想听一听。你们每人说一件来给老爷解闷,不然,轮流来替老爷舔脚。” 这才叫嫩草怕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磨。那些人本不想说,却又怕朱全德,百般无奈,只得一人供出一事。吴良兴说:“我偷了我丈人家一口猪。”隗乐仁说:“我勾引过前村的陈寡妇。”郝吾尺说:“我盗过王将军墓穴。”吴仁信说:“我摸过赵老汉女儿的脚。”梅修齿说:“我和吕财主的小老婆睡过觉。”云云。 你看他们争先恐后,自抖丑事,唯恐舔了朱全德的臭脚。朱全德闻听心里暗笑,却又妆张飞黑个脸,指着殷显仁喝道:“你都做过哪些无良之事?赶紧说来!” 殷显仁唉声叹气,道:“实不曾做过,说什么?” 朱全德大怒道:“我把你这个阴险恶毒之辈!你串通张家,诬告别人杀人,又沟通乡长,强吞别人家产,还说不曾做过?莫非要老爷打断你的骨拐才肯招供?” 噫!就这一句便露了口风。那殷显仁恍然醒悟,叫道:“我就说在哪里见过你,原来你是朱家老四朱全德。” 众泼皮听了,就像溜嘴的黄莺遇见觅食的鹞子,又似离巢的兔子碰到铁背苍狼,直唬得三魂离体,七魄无踪,磕头如捣蒜,齐叫:“四爷饶命!” 朱全德“哈哈”笑道:“既然认出了老爷我,我就立个规矩,你们若答应了,我就放你们回去;若是不答应,休想活着离开这里。” 众泼皮齐道:“只要不舔脚,啥事都好说!四老爷请说。” 朱全德道:“老爷我生来贫寒,最见不得欺负穷人,今后谁敢欺压穷苦之人,我绝不饶他。仅此一条,你们自己思量。” 众人连声答应。朱全德喝一声“滚吧”!你看他一个个如同得了皇恩大赦,连滚带爬,逃向胡同口。张灯儿抓了衣裳,也顾不得穿,精沟子光屁股,一溜烟走了。 殷显仁也想走,被朱全德一把拽住,道:“你休走,我还有话哩!”殷显仁道:“我知道你要收回家产。你尽管收回便是,我怎敢抵赖?” 朱全德笑道:“我还有一事和你商量哩!”他拉了殷显仁,在那避风处坐定,言道:“可怜你一帮人生就一副偷蟠桃的胆,却没有闹天宫的心,成天坑蒙拐骗,只知道欺负老实人,却连一件衣服也穿不起。这打拉池是关口地方,财主遍地,烟商云集,银子如流水一般。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想和你作个兄弟,干一番大事业,有那好生意做几回,日后也作个财主老爷,显赫一方。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殷显仁大喜道:“我早有此心,你何不早说?白折腾半天气力。” 所谓心脉相通,一点即透。两人心领神会,鼓掌而笑,攀谈一回,更加投了脾气,索性效仿古人,撮土为炉插草为香,拜了把子。 自此朱全德重回老庄,那张家人人咬牙切齿,个个侧目而视,只是见他和一帮地痞厮混,故不敢下手,只是等机会。 那朱全德白日里耕地种田,夜间飞檐走壁,不知干些什么勾当,笔者未曾亲眼看见,不敢随意描写。打拉池一带传言江湖上有一位四爷,白道黑道都通,却不知其究系何人,至后来“量体称金聘儿媳,披麻戴孝拜花堂”,方知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此系私人家事,笔者无意描写。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再说。 第六回地动山摇黑水流 狼嚎狗叫尸骨寒 诗云: 谢坝梁前景色更, 桃花人面已非同。 寒窑旧迹今犹在, 不见当年怨叹声。 且说朱全德在小水又落稳脚跟,重振家业。这一日忽然想起一件事,自言自语道:“如今这田地院落重回我手下,只是那买田的契约还在老哒手里,倘若张家人逼迫良民,生个变故,岂不是空口无凭?不好,不好,我还须走一趟谢家坝,一来看望看望爹娘姊妹,二来要回田契,才能放心。” 你看他拿定主意,说走就走。于是换了一身新衣裳,拽了条打狗棍,出得门来,一路迤逦,径投谢坝而来。 其时正值五月,天色始亮,一路上草绿天蓝,景色醉人。有古风为证: 青山白雾凝, 高崖斜烟横。 古道行人少, 繁花珠露轻。 栖鸟尚呢喃, 垂柳自娉婷。 风景如画卷, 游子脚步匆。 晓行夜宿,一天半功夫,早到了谢坝。朱全德左右打听,一路寻到窑门前,举目细看,只见几个破窑,烟火皆无。旁边一个牲口圈,门口放着木桶,里面拴着驴。 原来朱万成一家搬到此地,贫困非常。朱老太平时就带全秀去挑野菜,补充口粮。此刻恰好回来,在驴圈门旁拣菜,忽见朱全德立在那里张望。朱老太只当是眼花了,奔将过去,仔细一瞅,果然是全德,不由悲喜交加,拉着朱全德放声大哭。 朱全德言道:“当日我就说过这里不是养人的地方,你们偏不听,跑来受这个罪。”一厢说,一厢见过妹妹。 朱老太欢喜不尽,急烧火做饭。少时黄昏,万成父子收工回家,见到朱全德,也是欢喜。 唯有朱全富心细,仔细端详全德穿着言行,便生狐疑,只是不言语。 一时饭熟,不过是洋芋面野菜汤。一家人吸吸朗朗,吃一顿团圆饭。 朱老太心里事多,便询问朱全德这些日子行程。朱全德便将拳打殷显仁之事讲说一回,又言道:“如今我已将家业夺回,一家人不如搬回去,自家田自个种,过个宽裕日子,强如在这里受罪。” 那朱老太满心欢喜,直念弥陀,道:“还是我四儿有本事!老娘回打拉池,看谁还敢欺负。” 朱全富心里明白,头也不抬,捧着饭碗道:“我只怕重回打拉池,迟早要进牢房哩!” 全孝道:“一家人才团聚,二哥为何说出这话?” 那朱全富放下饭碗,指着朱全德冷笑道:“你的事休要瞒我!想那打拉池不过几亩薄田,咱一家以前苦死苦活,才勉强能吃饱肚子。为何你一经营,就能穿上绫罗绸缎?我知道你从来不是种地的人,如今你举止阔绰,肯定干了些外人不知的勾当。都说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只怕回去,迟早要弄出事来,免不了还得爬一回麻石屲!” 家人闻听,望着朱全德只是发怔。那朱全德捧着饭碗,头也不抬,只是说:“二哥说的哪里话?” 原来那朱万成是个久经世面的人,听全富一席话,顿时醒悟,对朱全德言道:“老话说:人走正道,福星高照。你既然夺回田地,好生经营,万不敢惹出祸端。我们在这里先将就着过,以后万不得已,再过去不迟。” 朱全德满口答应,又道:“我一个人在那边,势孤力薄,若是张家人来算计田地,连个凭证都没有。哒哒不如将地契交我收藏,就算惹了官司,也有个底气。” 此话一出,众人皆哑口无言。那朱老太偏四儿子,只是拿眼瞅万成;朱万成是个不会钳制子女的人,只在那里沉吟;朱全孝从来喜欢出外做工挣钱,不理会家务,因此也不言语。 此时只有全富心里明白,看着全德道:“兄弟,但凡你是个勤劳持家的人,老院交给你也无妨。只是你素来游手好闲,喜欢舞枪弄棒。咱们从安远到小水,挣了多少年,才存了这份家业。我只怕田契给了你,吃酒耍钱,稍不小心就弄没了,到那时候鸡儿也飞了,蛋儿也打了,弄个鬼耍水,一家人唱去?你还是早早丢了这个心思,免得哒妈不安宁。” 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那朱全德兴冲冲而来,不想碰了一鼻子灰,不由心里毛躁,把碗一丢,道“二哥从来就看不起我,却不知你是那墙上的镜子,看见别人,看不见自己。像你这个胆量,只怕以后饿死的日子都有嗫!” 朱全富闻听大怒,跳将起来,骂道:“我知道你今天来就没个好心眼,挨打来了。”挥一挥拳头,直奔朱全德。慌得朱老太全秀哭的哭,喊的喊,一齐上来拉架。 原来朱全德虽然骁勇,素来怕全富,见他过来,急忙跳出窑门,绰了棍子,转身就走。 朱老太哭道:“黑更半夜的,狼豹子满山跑,你去哪里?”朱全德道:“二哥要我命嗫!” 朱万成见闹得慌,喝道:“你一个个还嫌不乏!快歇了,明日还要上工嗫!” 那弟兄两个才没了声。于是朱老太安排住宿,让他弟兄几个住一屋,早早歇了。 想那朱全富是苦乏的人,头一落枕头,霎时鼾声如雷,声传三里之外。朱全德被他一吵,如何睡得着?只是闭着眼睛装睡,心里暗暗盘算道:“我这一遭乘兴而来,却要败兴而归。怨只怨朱全富从中作梗,坏了好事。我不害他一回,怎能咽下这口窝囊气!” 你看他有了害人之心,更加睡不着觉,透过篱笆缝,见窑洞外面月色似水,思忖道:“他不让我如意,我也不让他顺心。我不妨趁着这半夜,将那头驴牵了去,让他没水吃,渴个半死。” 忽又想到:“不好!不好!渴死二哥事小,只怕连弟弟妹妹老哒老妈也连累着受罪,如此一来,我岂不是造了孽,落个不孝的名声?” 他思来想去,想去思来,在炕上翻来覆去,盘算不定。一直到了四更天,借月光一看,只见朱全富头顶处放着一堆东西,伸手一摸,原来是朱全富的裤子。 朱全德大喜道:“二哥!二哥!你招惹了我,我就不能叫你安生,我且拿了你的裤子,叫你天亮出不了门。” 一边暗地里叨咕,一边悄悄穿了衣服,抓起朱全富的裤子,下了炕,轻轻开了篱笆门,拿了打狗棍,趁着月光,径回打拉池去了。 却说朱全富一觉睡到拂晓时分方醒来,因准备上工,忙起来穿衣服,伸手一摸,却不见了裤子,不由奇怪,道:“难道半夜里进来了野狐子?” 弟兄几个闻言,都醒了。朱全义道:“二哥说梦话哩!野狐子来了不去偷鸡,进屋里干啥?” 朱全富道:“我裤子不见了,莫不是让野狐子叼跑了?” 朱全孝道:“从没听说过野狐子偷衣裳!怕是蹬到哪里了,等我点灯看看。” 于是点起油灯,前后左右找一遍,踪影不见。 朱全义偶一回头,奇道:“四哥昨晚明明睡在这边,这会子到哪里去了?” 一句话提醒了朱全富,捶腿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定是他怀恨在心,半夜偷了我的裤子去了!这人做事不留后路,叫我如何出门?” 你看他围着破被,坐炕上死活不挪窝。全孝全义两个捂着嘴只是笑。 正在为难,万成老两口也起来了。原来南甘有喝早茶吃馍馍的习惯,因此朱老太便生了火,熬了茶,喊他弟兄。 叫了半天,只过来了全忠全孝全义。老太问:“你四哥还睡?”全义道:“四哥早起就不见,怕是回去了。” 朱老太听了,心里就觉得难过。 万成道:“快去喊你二哥,早早吃了,上工嗫!”全义道:“二哥出不了门!” 万成忙问:“咋了?”全义道:“裤子叫四哥半夜拿走了。” 朱万成叹道:“非凡人干的非凡事,走正道的人也干不出这样的事!” 那朱老太听见,为难道:“前些年倒有几尺布,给女儿作了衣服。如今不养羊,不纺线织布,到哪里去找个裤子?” 朱万成道:“难不成让他精沟子上工?你先去冯裁缝家,说几句好话,看能不能赊几尺布。” 朱老太无法,只得去冯裁缝家赊布。谁知那裁缝嫌贫爱富,是个势利眼,被朱老太好话说尽,就是不肯赊欠。 朱老太无奈,只得回来。幸亏家里还有两个羊毛口袋,朱老太便裁剪了,拿针线敹成裤子,给朱全富穿了。 时值五月,天气正热。朱全富穿了羊毛裤子,好似孙行者进了八卦炉,又像唐三藏上了火焰山,只觉燥热难耐,汗流浃背。无奈,只得让老太将裤腿截了,作个半截裤子,方凑合着穿了。 转眼间到了秋天,朱全德又翻山过来。 朱全富气冲斗牛,骂道:“你不当你的英雄好汉,又来干啥?” 全德道:“二哥说的啥话?哒妈在这里,我哪有不来看望的道理?再说还有个丧事要报哩!” 朱万成老两口惊道:“谁不在了?” 全德苦着脸道:“说起来大家都节哀顺变!我八弟跨鹤西游去了。” 这一句好似半天响了一声惊雷!朱老太闻听,犹如万丈高楼失了足,又似扬子江心翻了船,只觉天旋地转。 朱万成急问:“到底怎么回事?” 朱全德打个咳声道:“这事说来古怪!我刘义父半夜做了一个梦,见一人抱一个口袋,赖在门口不走,嘴里喊:‘要房子嗫!要房子嗫!’如此三五夜,都是同一个梦。我刘义父便想回通渭,我义娘不肯。哪知我八弟穿开裆裤在门前玩耍,被一条狗扑过来,朝牛巴子一嘴,把挛挛咬破了,熟了脓,左右看不好,没过多久就没了。我刘义娘伤心过度,一病不起,也走了。我刘义父倒了心境,把田地院落都卖了,一个人回通渭了。” 朱老太听他一说,霎时被摘了心肝,扯开喉咙丢开声,揪断哀肠放悲音,直哭得山摇地动,江海倒流。其他人俱垂头丧气。这方是:好事不连二,坏事总成双。有诗表道: 生人容易养人难, 经过方知世道寒。 点破玄关终不悟, 神仙乏术也无言。 一时天晚,朱全德依旧留宿一夜。朱全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时时防备,处处留神,不敢合眼。 全德笑道:“二哥放心睡觉,我已经改邪归正,不干那活了。” 朱全富大喝道:“你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若是再害我,我追到打拉池也要敲断你的腿!”全孝全义听见,暗地里“唏唏”而笑。 好容易熬到天明,喝过早茶,万成父子几个仍去上工,朱全德地里亦忙,自回小水去了。 原来朱老太手勤,又会过家,自从迁到谢坝,百般算计,今儿砌个驴圈,明儿箍个鸡窝,后儿又捉个猪娃子养上。有点空闲,命几个儿子翻土栽板,围了个院墙,堵风又防狼。门前有块荒地,她便偷偷摸摸翻了,种些洋芋白菜胡萝卜。稍有闲暇,就拔燎毛蒿子备寒冬。如此日积月累,存粮虽不多,菜蔬倒有半窖,家里草摞堆积如山,到了秋冬,睡得个好热炕。一家人想方设法,勉强过活。 不久,又有张有文、张德文弟兄几人从五佛逃难到此,亦被张老爷收留。那张氏弟兄原是来探苗头寻生路,见此处能养人,便慢慢将家人搬将过来。朱、张两姓同是天涯沦落身,彼此脾气投缘,便相互接济,倒也融洽。 谁知朱万成这些年颠沛流离,连惊带吓,又在田间苦大,身体朽了,就得了病。儿女急请郎中,百般医治,就是不好,眼见他渐渐油尽灯枯。 这年冬天,他儿女守候身边,邻居都来探视。朱万成对朱全孝道:“你三岁时被人贩子拐走,幸亏青水龙王点化,才找回了你。我当日许愿,若是发达,要为他重修庙宇,可惜咱家灾难多,不能如愿!你今后要将这事记挂心里,说不定哪天有了力量,替我还了愿心。”言罢合眼而逝。 朱家人哀痛欲绝,请了张有文,做法事,择吉日,将逝者葬于谢坝茔地。后人有古风几句评朱万成道: 生来勤苦性非凡, 朱家阳坡守家园。 时逢乱世兵戈起, 号寒啼饥受熬煎。 安远寨中夺飞财, 远走他乡逃靖远。 一难未平一难到, 妇人短见生祸端。 结仇积怨蹲不住, 翻山越岭奔后川。 子散家寒渐落魄, 天灾人祸总纠缠。 未等运转家道旺, 却已身衰赴黄泉。 凡夫一世多如此, 几人能逃生死关? 可叹朱万成一病身故,享年四十六岁。 朱万成过逝,小弟兄接管田园,更加辛勤,如此忙忙碌碌,就过了几年。 时光荏苒,转眼间到了庚申年。其年七月,窑前桃子成熟,摘了三筐。朱老太留了两筐,把一筐送邻居尝鲜。 到了晚上,朱全忠忽做一梦,梦见一人长相清奇,背一个口袋,坐门前不走,只是叫:“要桃嗫!要桃嗫!” 全忠迷迷瞪瞪,便送他一筐。不觉惊醒,细思此梦,惊疑不定。 到了次日晚上,刚睡着,又梦见那人,依旧背个口袋,赖在门前,嘴里嚷嚷:“要桃嗫!要桃嗫!” 全忠悚然惊醒,忽想起朱全德之言,心里颇感蹊跷,只是自己装在心里,不与他人言说。 到了第三夜,依旧如此。全忠便觉有事,只怕说将出来,令家人害怕,于是只字不提,唯自己时时留心,暗中提防。 不觉又到秋收时节,众人割谷收麻,俱忙碌不停。时有孩童在茬地里拾谷穗,唱童谣道:“雷吼一声口子开,摇一摇,天塌了,摆一摆,山塌了,咯呀咯噔摇,哗呀哗啦摇……” 唱完又唱:“园子里长的绿韭菜 摆摆摇 货郎子哥哥快挑来 摇摇摆 咯呀咯噔摇 哗呀哗啦摇 货郎子哥哥不挑来 摇摇摆 地摇了 稀哩哗啦塌散了 哗呀哗啦摇 咯呀咯噔摇……” 如此唱罢这个唱那个,唱罢那个唱这个。朱全忠听见,不胜烦恼,只是不知所应何事,口中不能言,只是心里狐疑。 秋去冬来,转眼到了十一月。你看那寒云过处群山瘦,衰草黄时野径埋,真是天寒地冻,滴水成冰。 这一日正是初七,晴空万里,一帮长工在张老爷家碾场。下午时分,忽见乌鸦“哗啦啦”成群飞起,遮天蔽日,盘旋不去。众人皆道:“戏里说百鸟朝凤,这些红嘴鸦少说也过千,保不准有贵人出生哩!” 议论未毕,只见草垛下老鼠成群结队,四处乱窜,如无人之境。众人齐道:“怪了!怪了!这害物如今竟不怕人了!” 一时夕阳西坠,大伙收工回家,见满天红光,犹如烈焰,久久不散。又听山上狼群嗥叫,凄厉无比。 单说朱氏弟兄回到家里,借清油灯光吃罢饭,小弟兄几个便去歇息,只有全忠坐灯前抽旱烟。 朱老太道:“苦了一天还不睡,烟熏火燎又熬油,歇了吧!”朱全忠不语,只是喷云吐雾。 坐到一更天,忽听院里鸡儿乱叫,驴儿咆哮,猪哼狗嚎。朱老太惊道:“不好了,怕是野狐子偷鸡来了!” 朱全忠急提了棍,点了火把,出得门来。只见那鸡儿猪儿驴儿都出了圈,在院子里乱跑,那条看门狗夹着尾巴“嗷嗷”叫唤。 全忠拿火把照一照,并不见什么野兽,疑惑道:“怪了!怪了!为何这圈门都开了?” 朱老太道:“想是猪娃子跳出来,进了鸡圈,鸡出来惊了驴,撞开了圈门。快圈了吧!” 全忠听说,便去驱赶。谁知那些牲畜就像着了魔一般,满院乱跑。朱全忠吆吆喝喝,就是赶不到圈里。 如此一闹,早惊动了全富弟兄,一齐穿了衣服,出来助力。全秀也出来帮忙。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地下有“隆隆”之声,犹如打雷一般,从西北而来。就见星月辉映之下,屋后那两个山头活了似的,向前一合,又向后一分,霎时山摇地动,土雾弥漫。 一家人不曾防备,俱被摇倒在地,只觉天旋地转,星月无光。朱全忠知是地震,急唤众人向院外跑。 众人跌跌撞撞,奔出门来,到那开阔之处。尚未站稳,“隆隆”声又至,借火把微光,只见地面如翻波涌浪一般,起起伏伏,豁然裂开几道口子,似要吃人,又一合,地下黑水喷涌而出。 一家人怎能站得起来,爬坐地上,如同坐船一般。惊慌之间,回头看时,就见那几筒崖窑一张一扑,霎时倒塌,成了一片废墟。 此时正值寒冬,冷气刺骨。忽而狂风骤起,黑雾滚滚,地下轰鸣不断,远处蓝光闪耀。正是那:山川崩裂,千里人间成炼狱;风沙咆哮,无数冤魂下酆都。有古风为证: 庚申冬月乾坤动, 天欲收人何太急? 鸟兽性灵出洞穴, 仙人点化劝逃离。 凡心愚昧难猜破, 肉体劳乏恋枕席。 震电彩华光烨烨, 狼嚎犬吠夜凄凄。 忽而山裂峰崖断, 顷刻房摧土雾弥。 星月无光呈惨淡, 狂风怒号走沙石。 崟岌扯断城墙陷, 地面开合路径移。 无数冤魂奔地狱, 空留白骨伴乌啼。 且说朱老太一家匍匐在天灾之下,差点冻死。幸亏全富、全孝两个跌跌撞撞搬来柴草,生起一堆火。一家人围坐在火堆旁边,任由风沙吹打。 好容易熬到天明,举目四望,但见黄沙漫天,山川变形,唯有张老爷家堡子尚在,其他茅棚土窑皆无踪影。原来庄稼汉睡得早,不曾防备,且又住的窑洞,十家竟被打死了八九家,可怜一道川人烟几乎断绝。 朱老太惊魂未定,滴泪道:“老天不要人,如何得活?” 朱全孝道:“咱家福厚,没有伤人,也算不幸中的万幸。窑虽塌了,被褥锅碗还在里面,赶紧挖出来,再作计议。” 弟兄几个不敢拖延,急寻锹锄,将土块刨开,找寻出粮食衣被等物。又去看洋芋窖,并未塌陷,里面洋芋萝卜完好无损。 再寻家畜,几只鸡,一头驴,一条狗,一个猪娃,都不曾走失。 朱老太道:“东西还在,只是没了窑洞,似这天寒地冻,到哪里找个住处?” 朱全孝道:“这般光景,慢说没房,就算有,也不敢住。” 老太道:“没地方住,难道要冻死不成?” 朱全孝道:“土话说得好:人若没窝,不如鸦雀!如今大难临头,只得学那麻雀老鸦,掏个窝钻了,等安稳几天,再作打算。” 全富道:“你听听那地下声音几时停过?就算掏个地洞,谁敢去睡?” 全孝道:“二哥不要急,我却有个主意。我看咱妈堆的那草垛就是个好住处!将那底下抽空,掏出几个洞,夜里钻进去,将口堵了,保证不冷。任他如何摇,也不害怕。好坏耐活到开春,等地消了,再做打算。” 众人听了,只得听从,将那柴墩底下掏出几个深洞来,钻进去铺上被褥,权当是个窝。原来那柴墩天长日久,积压的密实,底层有些谷草麦草,又挡风又保暖,倒是个栖身的好地方。这正是: 古人凄苦古人知, 今人怎知古人辛? 若无古人受凄苦, 焉有今人笑古人! 收拾妥当,将近中午,风沙更大。朱老太便在那断墙边背风处搬几块石头,支上锅,弄些食水。原来那水缸靠在灶台边,上面又横个案板,因此没有破,里面还有半缸水。老太取了水,熬了一锅米汤,叫家人就着馍馍吃了,暂且充饥。 吃罢饭,忽见张有文地里钻出来一般,从那厢过来。 老太忙问:“家里人怎么样?” 张有文苦着脸道:“说来也是老天眷顾!因我晚上安顿土神,念了几卷经,家人都来跪香,因此不曾入睡。地摇时,所幸都跑了出来,并没有折人口。” 老太喜道:“万幸!万幸!” 张有文叹息道:“这一摇,窑都塌了。我家从来贫寒,没有你这样的草垛,一家人无处安身,恐怕今晚要冻死在这里!” 朱老太思谋良久,道:“我却无力帮你。但有一条生路,我说与你。” 张有文急问:“有啥法子?” 老太道:“这谢家坝本来人家多,哪家没有过冬的柴草?如今窑塌人亡,那些柴草都没了主人。你何不趁早背了过来,也堆个草摞,在下面过夜?只怕迟了,就被别人背去了。” 张有文虽是阴阳先生,却算不到这一招,被朱老太点拨,恍然醒悟,欢喜不尽,急起身去了。正是那:九言劝醒迷途仕,一语惊醒梦中人!不题! 冬日天短,转眼到了黄昏。朱全孝将驴牵到张老爷家,好说歹说,圈了。又在草垛后掏个洞,将鸡儿猪儿圈了,拿石头堵上,方钻进草里睡觉。朱全富心细,只怕夜里有野兽光顾,便在身边放一柄三股钢叉,谨慎提防。 夜幕降临,只听外边野兽嘶吼,鬼哭人喊,甚是瘆人,原来是那狼群野狗耐不住饥饿,趁此大难,夜里出来刨食死人,遇着那无处藏身的活人,乱口咬死,相互争食。 到了后半夜,风停沙息,俄而彤云密布,大雪纷飞。好一场雪,真个是遮天盖地,积厚过尺。一家人在那草窠里,只觉冷气袭人,奇寒彻骨,死活不敢出来。诗云: 乱世荒年逢大难, 生灵无数下阴间。 老天还怕谁没死, 降下奇寒滤一番。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再说。 第七回寒山影单如征鸿 喜宴枪鸣似惊弓 诗云: 八卦阴阳数万千, 变中还变妙无边。 树挪三尺连根死, 人换一席时运翻。 且说老朱家苦苦煎熬,撑过几天,眼见雪停日出,天色好转。 那朱全富心里急躁,发狠道:“我平日里思来想去,自从离开安远,过了几天太平日子?这北方就不是养人的地方!像眼前这般光景,如何能活下去?” 朱全忠道:“家里就剩一点口粮,若是一家人都吃,耐活不了几天。我本就想回通渭,只是要照顾哒妈,不能离开。如今老哒不在了,又遭这场大难,我明日回通渭,将口粮省下。” 朱全富听见忙说:“大哥回南,我也一块回去。” 朱老太闻言,泪如雨下,泣道:“我一家人四分五裂,已经不像个家。你们要是回去,我也回去,遇到难事也好照应。” 半晌又道:“既然如此,咱就舍弃这里,回安远吧!等三儿把这里几个工钱结了,收拾收拾,随后就回。” 朱全忠走心一起,岂肯多呆一天,立刻就要动身。 朱老太见儿子即将远行,哪里能放心?便取些黑面,合些洋芋萝卜,烙了一摞死面饼子,打一个包袱,以备路上裹腹。 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来,打开,见里面有几个银元,叹息道:“咱家从老家出发时,还有一些压箱钱,不想这些年磕磕绊绊,踢踏完了。”于是取一半给了全忠,自己留了一半。 一家人凄凄切切,一夜没睡。到了次日,早早吃了饭,全忠全富提了打狗棍,径奔山前去了。那朱老太鼻子一把泪一把,几乎哭死过去,扶了全秀,直送到谢坝梁上,望不见儿子身影,方回去了。有诗表道: 水枯山寒一命悬 当年棠棣返家园 此行难料存亡数 长路崎岖雪满山 单说全忠全富翻山越岭,踏雪而行,一路上但见山峦移位,群峰塌陷,那沟壑也被塞断。好容易翻过黄家屲,凝目四望,见行人绝踪,炊烟不起,却有野狗成群,白骨遍地:原来山前震得更是厉害! 他俩不敢停留,迤逦而行,到了打拉池,举目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眼见那一座繁华城池早已摇成了满地的瓦砾,成堆的砖石,哪里还有集市店铺,更不见商队客旅,唯见断墙边几个残存的人,破衣烂衫,显胸露股,在哪里生火取暖。 两人一路蹒跚,又到了小水,抬头细看,见几筒窑早成了废墟,哪里还有家? 没办法,只得找人打听朱全德消息。哪知冤家路窄,恰恰遇上张家一干人。那张家人刚遭了灾,死了人,正没好气,偏偏碰上朱家弟兄,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一时恶语恶言,欺先人翻祖宗,骂个不停。 两人无奈,只得含羞受辱,离了小水,径自回安远去了。 却说朱老太又熬了几天,眼见更加艰难,就对全孝道:“留恋这里,终究是绝路一条,不如回安远,另觅活路。” 朱全孝道:“咱家在安远有仇。只怕我大哥二哥回去,生死也难料。依我主意,还是重回小水,好坏耐活到开春,再做打算。” 朱老太筹谋半晌,只得应允,对朱全孝道:“这里还有几个长嘴的,你出去想办法变卖了。另外,去张老爷家算了工钱,说一声,就起身吧!” 朱全孝答应了,就去张老爷家结账。 原来那张老爷家虽然院墙坚固,房屋稳当,却也禁不住这一场地震,羊圈,草料窑都被摇倒了,几个水窖也开了缝,走了水。平时干活的一帮长工除了朱、张两姓,其他的几乎死绝。 张老爷想到开春要播籽,耕田,还要箍窑,锤窖,缺了好多人手,不由心里发愁。 忽见朱全孝来辞行,他想到朱全孝会箍窑,更加着急,就对朱全孝说:“娃娃,如今天灾人祸接连不断,你走到哪里都是一样。我给你一条生路,不知你愿不愿意走?” 朱全孝道:“张老爷肯发慈悲,我求之不得,请说。” 张老爷道:“你若能给我拉三年长工,我不但付你工钱,另外将山湾里五亩地送给你,叫你一家能吃饱饭。你肯不肯?” 朱全孝听闻,自己不敢做主,就回来问朱老太。朱老太听见,就像孙猴子得了定海神针,欢喜道:“这是老天爷睁了眼,照顾咱们,赶紧去应承下来。” 朱全孝得了主意,就去回复了张老爷。那老爷却也欢喜,就将山湾里五亩地给了朱全孝。 如此一来,老朱家就留了下来。一家人千方百计,苦苦煎熬,慢慢就翻了年,到了春天。 那张老爷只想重建家园,见阳气上升,地消了,就叫朱全孝带几个长工播种,锤窖,又筑墙,打胡基箍窑,真个是朝迎霞光,暮带晚云,忙得不亦乐乎。 那朱老太得了几亩地,就抽空在家,叫全义将那地打磨了,却不种麦,不种糜,不种谷,不种麻,只是歇着。 忽一日,下了一耧耧雨。朱老太大喜,就指使全义将那洋烟密密麻麻种了五亩。众人见了,只当稀罕。 谁知老天养人,这一年多下了两场过雨,那洋烟长势喜人。朱家人是南甘,会经营,终日在地里照看,到了收烟季节,一家人齐上阵,割的烟膏无数,悄悄卖了,顿时囊中鼓胀,手有余钱,虽不是大富大贵,却成了富裕人家。 稍有空闲,一家人重掏了几筒崖窑,盘了炕,砌了锅灶,又抓些猪娃鸡娃,将日子又过火起来。 忽一日,见朱全德过来。朱老太又惊又喜,嚎啕大哭。朱全德道:“这半年把我苦死了,又修院墙又掏窑,又和张家闹矛盾,几亩地都荒了,总算人没死。” 朱老太道:“世上最难受的就是活人气,你不如将老院田地卖了,过来生活。” 朱全德道:“横竖都是下苦吃饭,过几年再说。” 住了几天,朱全德又回小水去了。 原来那朱全孝带一班苦工,替张老爷家箍窑锤窖,一年不曾闲,把几个水窖都锤严实了,又箍了几筒炮窑,被老爷非常看起。到了秋天,下了场透雨,他便打了几千胡基,跌跌绊绊,给自家也箍了个窑。 想那老朱家数年来灾难不断,死的死,走的走,甚不太平。朱全孝跑前顾后,苦苦挣扎,虽然时运翻转,种了几年烟,攒了几个钱,却就把岁数逛大了,不觉就二十七了。 朱老太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暗中思量:“男儿十八能立家。三儿看看快三十了,难不成看着打一辈子光棍?我还要打听打听,谁家有攒劲姑娘,托媒说亲,给他成个家,才能安心。” 她有了念头,便时时留心。 原来那张有文有一女儿,名满香,属兔,生的身材周正,面若银盆,且沉默寡言,性格温柔。因和老朱家是邻居,常来和全秀玩。 朱老太冷眼观瞧,见其人品家教皆在其他人之上,不觉就相中了。 转念一想,又有一点担心,自己言道:“张家侄女今年才二十岁,比全孝小七岁,只怕他哒妈不愿意。我两家平日里和睦,不曾翻过眼,若是贸然请个媒人提亲,被他一推托,以后见面有些没意思。依我主意,先探一探她哒妈的口气,再做决断不迟。今日做个饭,先叫他表叔过来,拔一拔口风吧!” 朱全秀听她娘一说,就问:“做什么?做个揪面片子?” 朱老太道:“糊涂!这不是一般事,得先图个好兆头!你吃的哪门子揪面?揪断了还能成事?不如擀长面。” 到了晌午,朱老太便和全秀做饭。叫朱全孝过去,请了张有文,来这边吃饭。 张有文不知何故,盛情难却,只得过来。上炕坐定,全秀便端饭,果然是洋芋臊子,十丈长的面。 张有文不知所以,望着朱老太,只以为她要安土敬先人,却又不见印票子买香火。 朱老太一边递筷子,一边说:“你兄弟不要怀疑,我不过是有事托你哩!” 张有文问:“啥事弄得这样神秘?” 朱老太道:“说起来也不是小事!你看我家三儿岁数不小了,若不成个家,只恐怕就耽延了。你是个手艺人,平日里走四方,肯定知道哪里有合适的女子,烦你给我指点指点,也能有个锚导。” 张有文这才明白,笑道:“你家说媳妇还有什么愁的?不说这份家底,单就三儿的人来说,要苦心有苦心,要手艺有手艺,谁家姑娘嫁了他,保证不饿肚子。你放心,我明日出去,留神打听,有那合适的就撺掇撺掇,不亏你这顿长面。” 大家一边吃饭,一边说笑。 那朱老太站炕沿前,却就借风掀门帘子,笑道:“依我看,眼前就有一个,只是不知道她家里人愿不愿意。” 张有文忙问:“是谁家?若合适,我就去保媒。” 老太笑道:“我看你家女儿满香就合适,人品性格都是上称,不如咱两家结个亲!” 张有文恍然醒悟,拍手道:“坏了!坏了!这一顿长面把女儿吃到别人家了!” 他本是阴阳先生,颇通命理,便掐指算一算,道:“你家根基,只怕我配不上,不过两个娃娃倒也合相。只是有一点,岁数相差太多。我回去问问,若我闺女嫌弃,我也就没法子了!” 朱老太笑道:“老话说十八新娘八十郎!大两岁有什么要紧?从今后我便叫你亲家了!” 你看他两家说说笑笑,却都合了心意。 单说张有文回家,对老婆悄悄说了此事,叫她去问女儿。原来他女儿素日跟全秀一起玩,却知道全孝人品,心里也乐意。 张有文探了女儿口气,知道事成,便私下里对朱老太道:“此事我没说的,不过规程还是少不了的,你家请个媒人,事就成了。” 朱老太大喜,便命全孝去请个媒婆,前去撮合。果然是窗前姻缘一张纸,只差弹指捅破人!那张家顺水推舟,便就答应了。 转眼秋尽冬来,地里活都停了。朱全孝便择了日子,备了彩礼,到张家订了婚,商议迎娶时日。 张有文对朱全孝言道:“老话说女婿顶半子,既然订了婚,你也不必找别人约日子看时辰,明年正月初八是黄道吉日,一切大利,再无过犯。那时两家弟兄亲戚正好来串门,人也多,显得红火!” 朱全孝答应了,回家来,早早筹虑。又托人带信,将日子告知朱全德。 日月如梭,一眨眼就过了年,到了正月。朱全德早早过来,帮忙料理。 那张有文弟兄四个也都早到齐了。到了初七添香,清早先请了张老爷,再请了庄邻朋友,安灶搭锅,热热闹闹,张罗起来。 到了中午,客人还没有待罢,忽见门口来了三四个行路人。当先一人身高体长,一脸虬髯,对众人道:“我几个是过路的手艺人,走得饥饿。东家能不能给碗饭吃?” 张有文闻讯,忙来观瞧,见他们身背弹弓、竹帘、柳条等物,原来是擀毡的毡匠。因思想今日喜庆日子,不便拒绝,便叫他几个进来,吩咐端长面。 那虬髯客抱拳谢了,呼唤一行人坐了吃饭。 一时饭罢,虬髯客对张有文抱拳道:“东家,我弟兄几个到了这里,找不到店家。不知你家有没有空闲地方,方便方便,住一晚,明日就走。” 张有文心里暗暗道:“俗话说给了九寸想十寸——得寸进尺!世上还有这样没眼色的人!我家过喜事,人来客往的,亲戚都没地方住,你与我非亲非故,趁得哪门子热闹?” 心里想着,只是脸上没显露出来,笑道:“你看我这里有下脚的地方吗?你们还是到别处借宿吧!” 那虬髯客听说,拱手谢了。出了门,却到附近人家,好说歹说,住下了。 看官,你想战乱时代,枭雄驰骋纵横,匪盗出没无常,那出门在外的生意人,哪个不是非凡人?原来那一帮毡匠游走四方,平日里靠手艺吃饭,暗地里却做些无法无天的勾当,到那紧要关头,杀人越货,只当儿戏! 今日到了谢家坝,见张有文家待客,那虬髯客便对众弟兄道:“你看那一家,是不是个富贵人家?” 众人皆道:“大哥眼花了!那一家住的地坑窑,一看就是穷人家,哪里来的‘富贵’二字?” 虬髯客笑道:“你们只知道面子,不知里子!我方才打听了,原来他家出嫁女子嗫。你想,嫁女之人,岂能没有彩礼?这是到手的钱财,若舍弃了,只怕天不容!” 众人欢喜道:“大哥如何打算?” 虬髯客道:“量他那穷苦人家,有何本事?咱们借住在他家附近,到了半夜,前去洗劫了,趁黑走路,量他也无可奈何!” 众人听了,齐声称“妙”。 他几个却也胆大,竟到张家讨了一顿饭,看清了路径,方找人家歇了。可怜那张有文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自己丝毫不知。 噫!常言道:强中更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又有那古语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这些毡匠恶念滋生,便引出一个踢星踏斗的人物来。 书中交代,原来张德文有两个儿子,一个叫张正源,一个叫张正荣。 那张正源从小胆略超群,喜欢武艺,能飞檐走壁,擒拿格斗。他十四岁便周游江湖,拜师学艺,苦练枪法,能左右开弓,百步穿杨。 因姐姐出嫁,他便回家帮忙料理,初七添香,招呼乡邻亲戚,忙了一天,就到了傍晚时分。他是江湖人,生性慷慨,见邻居亲戚多,就将带来的几坛酒拿出来,请大家玩耍。 他旧日与朱全德有数面之缘,两人皆是道上人物,兴趣相投,颇合得来。晚上开酒场,他就扯心朱全德,便不顾娘家婆家,过去请了过来,划拳猜令,不亦乐乎! 这一厮闹,不觉就到了一更天。偏偏那朱全德输了酒,想耍赖,就放下酒盅,言道:“我尿个尿尿。” 言毕出得门来,到那草垛旁,解裤带小解。忽见星月照耀下,那草垛后伏一条黑影。 朱全德吓了一跳,心里暗想:“必是今日吃席,肉香味把狼招来了。” 一边想,一边拿眼睛斜瞄,见那边又有几个。不由着了忙,急提裤子,心里道:“坏事了!招了狼群来了!为何狗儿也不叫一声?” 他是胆大之人,回头就要寻棍棒。哪知回头之时,忽见天光辉映之下,那些黑影身上烁烁发光,分明是刀枪之物。 朱全德一惊,酒便醒了大半。他本是经过的人,知道路数,想到:“不好!不好!我只以为是野兽来寻食,不想是来了土匪。只是今日没带家具,如何对抗?” 他心里盘算,只装作不知道,系了裤带,回到窑里,拽过张正源,道:“兄弟,快找个顶门杠子来。” 张正源笑道:“今夜又不关门,四哥要杠子干啥?” 朱全德道:“你家风水不好,黄道吉日惹了太岁了!我今日没带家当,找个杠子拒敌。”于是把方才的事说了一遍。 张正源也吃了一惊,思虑道:“四哥,几个毛贼有啥怕的?只是今日喜庆,若是见了血,倒不吉利。我有个主意,叫他知难而退便罢了。你只管照我的话行事,保证不动一枪一棒!” 说着拉了朱全德,出了窑,到那草垛边,跺跺脚,言道:“好酒!喝得头有些晕,等我疏松疏松筋骨,出出汗。” 你看他摆个花架子,撑胳膊撩腿,慢条斯理,就像卸了地的乏牛,耍了一路拳脚。 朱全德忍不住大笑道:“兄弟,你这身手也拿出来使唤?若说这个行当,还要看四哥我的。” 一行说,一行脱了棉袄,踩一个马步,道:“你来看。” 你看他丢个解数,将一套小擒拿手打将出来。好身手,真个是: 拳来似电去如风, 马步生根稳若钟。 饿虎扑食声烈烈, 蛟龙摆尾势汹汹。 白蛇吐信真灵巧, 鹞子翻身好迅轻。 一路擒拿实利落, 几经寒暑始修成。 张正源看了,拍掌叫好。又叹道:“四哥,你拳脚功夫了得,却只能近搏,不能远攻。不像我,若是遇上那持刀弄棒的土匪,百步之外,抬手便能取他性命。” 朱全德只以为他酒大了说胡话,只是摇头不信。 张正源道:“你若不信,我便让你开开眼!你去屋里点一枝香来,插在那墙头上。” 朱全德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进屋里,点一枝香出来,插在那墙头之上,回来笑道:“兄弟有啥手段尽管施展出来。” 张正源并不搭话,一抬手,从衣襟下掏出一把枪,却是个撸子。你看他甩手一枪,“叭”的一声,将那荧荧之火打得无影无踪。这一手就叫“枪打香头火”,不经过苦练,不能有这手段!有诗表道: 喜宴红烛星月明, 英雄此处演神兵。 技熟手快欺飞卫, 气定神闲慑恶凶。 乍见硝烟挟冷焰, 倏然银弹灭幽萤。 一声万壑千峰静, 枭匪心寒匿影踪。 那虬髯客伏身在草垛后面,只唬得魂飞魄散! 欲知后事如何,后回再说。 第八回爱欲难消作笑谈 相思不断成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