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作者:莫妮打)》 第1章 《骤雨》作者莫妮打 简介: 丁遥在十八岁生日前夕收到了一个dv机。 2.0英寸的屏幕,画质模糊。 一堆调试视频中间,有一段她小时候的录像。 出乎意料的是,另一场谋杀也在其中。 01.收件人 引 北风在空旷的街道拂过,如婴孩呜咽不停。 刚下夜班的女人将车停好,顺势抬头。 四楼窗口亮着微弱惨白的光,在这朦胧的雾色中尤为明显。 “这孩子......”她嘀咕了句。 到家后,在那房门口停了一会儿,想了想,还是没打扰,转身回了房间。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个不停。 听筒那头是丈夫愠怒的质问。 “什么?没去上学?”女人惊讶了一下,又道,“那可能是太累了,我三点多下班的时候,他还在看书呢。” “还有脸说,不是你天天跟他吵吵吵的?” “我知道高三了,这不是过了年才高考吗?你自己孩子你还不清楚啊?不是累狠了怎么会睡过头的?” “行行行,薛老师,我说不过你!我这就去叫他。” 女人半无奈半愤怒地挂断电话,停在那卧室门口。 门缝隙里钻出几绺冷气,冻得她打了个哆嗦。 敲门,无人应答。 一种莫名的恐慌席卷上来,女人心跳窒了几拍,当机立断去拧把手。 门没锁,空调呼呼地往外吐着冷风。 防盗窗将阳光分割,好似一个巨大的囚笼。被困在其中的少年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倒在地板上,他眼睛半阖着,嘴巴微微张开,裸露的肌肤惨白到近乎透明,浓腥的血流得到处都是。 身下灰色的地毯如同一头不知餍足的饕餮,凝着一簇簇深褐,仍在不停吸食着滴落的粘稠。 跌落在地面的dv机上布满了干涸的暗红色,盈盈地反射着光,如鬼似魅。 女人身子颤抖不停,半晌才找回本能,发出阵凄厉绝望的尖叫。 第一章 1. 快递给丁遥打电话的时候,她正窝在房间里写卷子。距离高考只剩下一个多月,时间变得分秒必争。 “您好,这有你一个快递在城关驿站,地址没填清楚,你方便自己上门来拿吗?” “你打错了。” 她很少上网,更别提买东西。而且住在叔叔家的尴尬处境,也不允许她拥有太多自己的东西。 快递员疑惑了声,报出一串数字,喃喃道“没打错啊,确实是这个号码呀。” 丁遥“我确实是没买东西。” “你上淘宝查一下看看呢?” “我不方便。” 她用的手机是婶婶淘汰下来的诺基亚,只有基本的短信电话功能,2g网速约等于没有。 她没什么经济收入,攒钱也很不容易,所以每一分钱都必须为长远做打算,实打实地花在刀刃上。手机这一类东西,她的需求不大,平时看个时间发发短信订个闹钟什么的,完全够了。 “或许是别人给你买的呢?你家里人什么的。” 丁遥直接否认了这种可能,猜测道“可能是这号前一个主人的快递吧,我也是最近才换的号码。” “啊?那我要上哪里找人去哦。”快递员顿时觉得麻烦起来,自言自语地念着,“收件人徐悦婉……” 丁遥手一顿。停在纸张的笔尖,很快晕出一片墨迹,像是只被拍死的苍蝇,看上去有点恶心。 “不好意思,您说收件人是谁?” 2. 正值五一假期,小县城热闹非凡,各种店铺促销,大喇叭此起彼伏对着马路喊。 快递站门口停了几辆三轮车,丁遥绕过上货的人群,钻到里面,报了自己的号码。 快递员就是给她打电话的那位,对这个件有印象,很快就将东西找了出来。 “这可不是我们不给你送货上门啊,是你这个地址就填了个余江县,别的什么都没有,我们也送不上门。” 丁遥闻言看了一眼快递面单,寄件人信息不知是人为还是颠簸早已模糊不清。 箱子不沉,最普通不过的瓦楞纸包装,放置太久积起的灰尘在手掌留下沙沙的触感。 丁遥生疏地签下“徐悦婉”三个字,一笔一画,很是认真。 快递员一边扫码出库一边念叨“你这快递都放好长时间了,短信没人回,电话也一直打不通。” 寄件信息模糊,想安排退货吧,寄件人电话拨过去又一直关机,邪门得紧。今天这收件人要是再联系不上,他们都准备做废件处理了。 丁遥听着听着,突然皱眉“你是说这个快递很早之前就到了吗?” “对呀,都入库俩星期了。” 丁遥怔住了,低头看着那纸箱,后背一阵发凉。 两周前,她用的还不是这个号码。 3. “换个号码。” 几天前,好友李施雨拽着她去广场办活动的文创书摊定制印章。 这家名为“燕处”的书店,是某书上的热门网红。最近正在做活动,全国各地到处跑,不知道为什么选中了余江这个小县城。 老板是个女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气质冷漠,懒洋洋地躺在藤椅上,凡事全靠着伙计吆喝,自己一言不发,只在伙计将丁遥登记好联系方式拿给她过目后,没头没脑地说出了这么一句。 “换个号码。” “什么?” “换个手机号,你想找的东西就会有线索。” “啊?”丁遥一头雾水,“我没丢东西啊。” 可老板却不再解释,对身边伙计一颔首,摇着扇子又躺回到藤椅里去了。 丁遥有些莫名其妙,倒是李施雨格外地兴奋。 因为据大家反馈,书店的老板是个精通占卜的,有一种能看破人心的力量,偶尔会给来的客人提点不麻烦的小事,照做之后还真的能转运。 李施雨信星盘、信财神,总之信一切能带来好运的东西。对于老板给出的这个建议,响应的比丁遥还积极,当天就拽着她去换了号码。 如今,书店摊子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广场重新成为爷爷奶奶们唱歌下棋的场地。 丁遥站在吵闹的人群中,怀里抱着那烫手山芋般的快递盒,不知所措。 4. 寻觅无果,她在店面附近的公交站下车,绕回到房间后门。不知是累的还是紧张,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试了好几次才将钥匙塞进锁孔。 老旧的门枢发出“吱呀呀”的诡异噪音,仿佛是脚下生了刀刃的音符,极锋利地划开谱子。 丁遥顺着半开的门缝钻进去,关好门,将货箱堆回原地。 太阳西斜,透过雕花玻璃,在屋内投下斑驳,连同长霉的墙皮都透着种诡异的漂亮。 拆开外边有些脏的瓦楞纸壳和层层的泡沫纸,里面是个有些旧的包装盒,上方写着kodakzx1。 打开,里面躺着一款袖珍dv,跟封面印着的一样小巧,形似老人机,巴掌大,屏幕方正,背面的红色漆痕略微氧化,有些黏,看得出来并不是新的。机子底下放着一堆数据线、说明书和一张有些旧的sd卡。 丁遥一一拿出来摆在桌上,说明书里飘出来一张泛黄的贺卡。 纸张脆弱,印着卡通的公主图样,公主的裙子上还粘着亮晶晶的闪片,像是很早以前的小学生会喜欢的东西。 翻过来,是一大片水彩笔涂成的图画,线条幼稚,依稀能认出是草地太阳,正中间的铅笔字倒显得格外显眼。字是一笔一画写的,端正稚嫩—— “祝小乖生日快乐”。 依旧是没有落款。 小乖。 丁遥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好久,直到眼睛发酸,才略微阖眼。眼皮隐隐发痒,她伸手去挠,意外地摸到一指潮湿。 “丁遥。”急促的拍门声传来,催命一般。 堂弟丁滔正处在变声期的音调又尖又细,透着不加掩饰的烦躁嫌弃,“出来吃饭!” “你们先......” “我都说了她不来,非要我问问问!每天都这样,烦死了!”话未说完丁滔便已经转身,脚步跺得咚咚响,吊着嗓子不满地冲着饭厅抱怨。 丁遥充耳不闻,对照着说明书,尝试开机。屏幕亮起,出现电量低的图样。 文件夹里有很多视频,标题全都是乱码,显示不出时间。按照顺序按开几个。水泥路、草坪、天空、风卷起的塑料袋、枯死的树枝。一连串的不相干元素,画面都是摇摇晃晃的,比起拍摄更像是调试。 这是给她的礼物? 一个二手的dv机和一堆无意义的调试视频? 第2章 丁遥想不明白。 屏幕的画质不清晰,尺寸又小,想看清楚东西比她的诺基亚按键机还要费劲。 她抬头,视线在房间里逡巡着,很快落在书桌角落搭着布的台式机上。 那是叔叔丁建华淘汰下来的电脑。配置太老,没有wi-fi功能,连接不上网络,但还能播放光盘。照理说,应该是不影响相机视频导出的,而且说不定能查看属性确定视频拍摄时间。 一顿操作后电脑顺利开机,虽反应很慢,但多等一会儿还是可以正常使用的。视频导入查看,属性里的时间栏显示的还是乱码。接着刚才的列表往下播放,不是什么第一视角的风景就是些无聊的调试。 丁遥看得发困。 随着夜幕降临,视频也播放到了sd卡里的最后一个。这次终于有了些不同。 5. 画面整体偏蓝,先是教学楼,之后一点点放大到路边的梧桐树,然后定格在某处。 侧对着镜头的小孩儿,瘦瘦巴巴的,头发剃得很短,穿一身绿白相间的校服,身后硕大的背包几乎要跌到脚跟,一瘸一拐地走着。 像素模糊,但她认得出来,那是自己。 确切地说,是刚来余江的徐悦婉。 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一种喜悦翻涌上升将她淹没。 那个刻意去忽略的期待正在一点点落实。 没等视频播放完,相机上低电量的提示又一次跳出来,这次直接黑屏,不仅电脑连不上了,连刚才导入的视频都统统消失了。 这破电脑! 她郁闷地将相机放到一边充电,随手拽过张草稿纸,在空白处落笔写下几个名字。 接着笔尖没有停顿地划掉一些,最后只留下那一个。 镜子映出女孩清秀瘦弱的脸。 她松了口气,嘴角慢慢上扬,漆黑的眼中多了些朝气。 6. 凌晨,突然下了一场雨,动静酣畅淋漓,却没能驱散空气中的闷热。 风扇不知何时已罢工停转,丁遥被热醒,敛着眉,脸上是驱散不尽的烦躁。 她讨厌下雨。 又躺了会儿,还是捱不住,索性爬起来。 雨点毫不客气地砸在窗户玻璃上,密密麻麻得像是一支军队。 她在架子上翻出蒲扇,往回走了两步,又定住,扭过头。 桌上那台充电的相机不知什么时候竟打开录像模式,镜头正对着她的书桌,而与其相连的电脑屏幕上竟也闪着微弱的光,似乎是在跟它同步画面。 镜头对准桌子,红棕色木地板,暗纹墙纸,漆黄书桌连着衣柜,跟她房间里潦草的水泥地、白墙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这段录像并不是相机里的任何一段,更不是sd卡里的。 起初丁遥并未意识到什么不妥,只以为是自己看视频时漏掉了什么,走过去预备关掉电脑。 偏鼠标键盘突然失灵,按了半天就是无法关闭界面。她伸手去按关机键,屏幕和主机也没反应。 她又蹲下去。 连接电脑和相机数据线接口也像焊死了一样,甚至包括电源插头,任凭她怎么用蛮力巧劲儿都不动分毫。 这是什么情况? 她直起身,疑惑地看着屏幕画面。 镜头里有道身影走过来,逆着光,依稀可见是个少年。他背后墙上悬挂的数码万年历数字栏坏了一块儿,只显示着年月日——“2019·12·26”。 十二月? 现在明明才五月份。怎么会出现十二月的录像? 丁遥不自觉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虽不信鬼神,但此时此刻也难免觉得毛毛的。 骨节修长的手伸到镜头近前,将冷白的台灯旋得更亮。面容清俊的少年在桌边坐定,身前摆着一本摊开的笔记本。 他低着头,略微侧身,英俊的眉眼在白光下愈发深邃,眼仁漆黑,周身透着种压抑的冷淡。 林川? 不,不对。长相上像,但感觉又完全不一样,而且林川的房间根本不长这个样子。 7. 少年拿起手边吸饱了墨汁的钢笔,又扯过张空白的草稿纸,垫在手掌下,才去看那本子。 几乎是他低头的同一时间,暗色中走出一个黑兜帽打扮的人。那人高抬手臂按了什么遥控,接着突地冲过来,张开双臂,似乎要给一个惊喜的背后拥抱。 森寒的银光一闪而过,呲的一声,短促得像陡然掀起又熄灭的火苗。 突如其来的变故叫人来不及反应,丁遥忍不住惊呼出声。 少年肩膀被押着往前,木柄抵上桌沿,痛觉更深一寸,薄刃一点点没入心口,很快只留木柄,再不见银光。 丁遥捂住了嘴,胸口一疼,手脚冰凉僵硬,仿佛也被一把刀扎住动弹不得。 湿润黏腻的血液像潮水般涌出,痛楚搅做一团将他压垮,瞬间便抽走全部的活力。 他张嘴想要呼吸空气,却是徒劳,翻上来的血液呛得他喘不过气来,顺着嘴角奔涌。红色滴落在纸页上,开出一朵朵糜烂凄艳的花。四肢不听使唤地抽搐着,扫落手边的种种。 稿纸、笔记、台灯、钢笔……东西落在绒绒的地毯上,如同跌入吞噬声响的黑洞。 画面天旋地转。 丁遥冷汗涔涔,不敢再看,她跑到床边,急匆匆地拉下墙上的电闸。 房间瞬间黑暗,可切断了电源的台式机仍在工作,主机风扇呼呼地转着,像掐住脖子之后发出的急促呼吸。 丁遥心跳得快要吐出来,慌乱、害怕、濒死的恐惧身临其境地应验在她身上。 体温在此刻消失殆尽,手脚冰凉,一阵轰鸣声直冲脑门,世界陷入寂静,只剩下耳鸣。 她想跑,却一点力气都没有,脚一软瘫坐在床沿,手指死死地揪着被单,一秒,两秒…… 电脑屏幕上的画面仍在继续。月色皎洁冰凉,将盈未盈的月影如同半阖起的眼眸,跟黑兜帽一起冷漠地旁观着一切。 被打落在地的镜头里是少年那血淋淋的脸。那眼中的生气迅速衰败,连带着原本的恐惧与不甘也散了去。 鲜红的液体重重地滴下,画面蒙上一层血色。 少年瞳孔逐渐失去焦点,却依旧对着镜头,就好像看到了另一边正在“偷窥”的丁遥。 他嘴唇张合,用尽力气呼喊着,声音断断续续,如同残破的风箱—— “救……救……救救我……” 02.不需要 1. ——咚。 冰凉腥湿的液体滴在额头,一道闪电划过,半晌才追上来的雷声,震得胸腔一阵嗡鸣。 天边泛着团模糊的光,屋子里还是暗沉沉的,屏幕上折出惨白色,定格在那不甘而扭曲的脸上,接着又混成一团,重新变成房间里的陈设 拉链坏掉的牛津布衣柜、鼓起的墙皮、灰蒙蒙的水泥地、靠在角落的时钟、墙上堂弟丁滔那张半裸的周岁照。 丁遥按着飞快的心跳,不敢喘息。 她脸色苍白,胆战心惊地伸手摸到电闸,灯泡随之亮起。 指尖一抹透明,还好只是普通的水滴。 仰头看去,天花板上的裂缝更大了。雨水渗进来,在灰白的墙壁上蜿蜒出形状各异的线条。正对着床上的那块儿凝聚了一粒一粒的水珠,摇摇欲坠。 丁遥站起身,弯腰握住床脚,用尽力气将床往旁边拉,像是在发泄着什么。 铁架脚在水泥地上摩擦发出刺耳的怪叫,混着雨声和水滴声愈发诡异。 终于她忍不住了,几步冲到门边,抱着垃圾桶干呕起来。 吐完,眼前的红色才驱散了开来。她大着胆子朝电脑走过去,上面是相机镜头的实况。数据线轻轻一拨就脱离开来,电脑上的播放界面也随着相机的断开而退出。 刚刚诡异的一切就好像是一场身临其境的梦。 可丁遥却有种直觉——那不是梦。 她真的看到了未来。 2. 窗外雨声歇了,鸟鸣倏然划破天际,屋外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 丁建华那双半拉子拖鞋的动静配合着他压抑的咳嗽,一如往常。 装水、打火,木屑快速燃烧,烧出焦味。菜刀压过砧板,远远地,有种机械的麻木。 木屑味道愈浓时,丁遥便起了床。 沿着走廊放置的腌缸隐藏在朦胧之中,仿佛连绵几里。 牙杯在脸盆里晃晃荡荡,停在石砌的洗衣池边。清凉的薄荷味牙膏入嘴驱散了倦意,也暂时盖住了难闻的腥臊。 简单洗漱过后,丁遥穿上围裙,打开烤炉开关,将腌缸里处理好的鸭子一一勾好挂上。她扯了个干净的塑料袋罩住头发,顺手将墙角的红色塑料大盆拖到院子中央。 放完血的白羽鸭匍匐在石板上,血水流进地漏,留下一片猩红。 原本早已习惯的她,此刻脑子里却划过另外一幅更残忍的血色。一瞬间,厌恶翻腾,她又想吐。空空的胃里反上来酸水,烧得喉咙又痒又痛。 烧碳的火炉上,茶壶在沸腾边缘,拎起,略一倾斜,壶嘴里流出的水冒着白雾蒸腾,像是熬制的高汤,浇在那堆鸭子上,带出腐臭。 丁遥抬脚勾来凳子,坐在盆边,提着脖子将鸭拎起,熟稔地拔着毛。泡在热水里的手很快发胀,变得皱巴巴的。 叔叔丁建华的烤鸭店开了有十年,而这样的流程,在过往的十年里,重复又重复,已成为习惯。 太阳躲在云层后,泄出的光透过玻璃天窗淌进院里。 第3章 第一炉鸭子冒出油香的时候,婶婶陶四萍也下楼了。 几年前丁遥顺利考上余江一中,欢天喜地打算寄宿,谁成想陶四萍却确诊了乳腺癌。为了帮衬店面,也为了节省开销,她不得不留下来,继续跟各种形状的鸭子为伴。 放血、拔毛、去内脏,一个人就是一条流水线。 “给我吧。”这么长时间的化疗吃药,陶四萍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干柴,声音也不复以前洪亮,喉咙里像是藏了把破锣。 丁遥没拒绝,拧开水龙头,边打肥皂边汇报哪些弄好了,哪些还没洗。 “知道了,去上课吧。”陶四萍说。语气淡淡的,谈不上热切。 丁遥回房间拎出书包,一直到离开油腻滑渍的后厅,才肯摘下头上那滑稽可笑的塑料袋。 店面的卤菜柜早早点亮了橙黄的灯,映着新摆上的烤鸭卤菜油光诱人。 丁建华瘦瘦黑黑,像是根叶子掉了精光的树枝,无精打采的。他叫住丁遥,拉开柜台抽屉数起零钱。 他问“上学去吗?” “嗯。” 之后是沉默,也没什么话好说的。这十年里,他们都是这样过的。 “爸,给我三百块钱。”丁滔打着哈欠从楼梯蹦跶下来。 今年刚十三岁的他个子还没开始长,脸上却已经冒起了青春痘,一大片红色起伏藏在额头,让原本白净的脸看起来有些邋遢。 “又要钱!”丁建华声音提高,不耐烦道,“你当钱是大风刮来的!” 丁遥正欲接钱的手像是被火燎了一下。 果不其然,丁滔望见这画面,又叫起来“你都给她钱了,凭什么不能给我?” “她有事情!” “我也有事情,我同学过生日,大家都送礼物了,就我没钱送,我都丢脸死了!”丁滔嗓音雌雄莫辨,尖锐又刺耳“你偏心!你要是不给我!我就问奶奶要去!” 丁遥沉默着将那堆零钱揣进包里,不管耳边燥热,头也不回地跑开。 3. 天虽亮了,乌云未散,整个街看起来都黄亮黄亮的。 丁遥小跑到公交站等车,花哨的广告栏印出模模糊糊的脸。细眉杏眼,嘴角抿着,早早褪去了婴儿肥的脸轮廓柔润。 她穿一身干净素白的校服,短发拢在脑后,扎成低低的马尾,低头略微勾着背,清瘦得来阵风便会倒下,夹在三三两两的路人中间,平凡得过眼就忘。 大概是运气不好,公交车行了没两站就刮蹭了一辆出租,司机抻着脖子开始扯皮,所有人只得下车等下一辆。 丁遥等不及,拽着书包带子一路狂奔。刚到校门口,书包倏地一轻被人提起。 她回头,撞进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明净得像是浸过水的玻璃弹珠。 凌晨的画面再度翻涌,那片毫无生气的青紫色跟面前的人重叠,比恐怖电影更吓人。 丁遥喉咙发紧,又惊又惧,握着书包带的指头阵阵发麻。 “怎么了?”见她面色难看,林川笑容僵在嘴角,“我吓到你了?” “没有。”丁遥挤出声音否认。 林川还欲说什么,一道熟悉的声线从人群里传来,引得二人齐齐望去。 “老师,我刚洗的头,都没干!扎起来偏头痛怎么办?”幽怨的质问,是丁遥的同桌李施雨。 她正不情不愿地将披散的头发拢起来,她面前的老师则一脸正义回她“那不归我们管。” 李施雨撇了撇嘴,还想说什么,看到丁遥跟林川又打住了,顺势挥手“丁遥——我……啊……”她的声音消散在空气中。 “快点,要迟到了。”丁遥拽着她胳膊,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将林川丢在身后。 一口气哐当往上冲上五层,李施雨累得前脚跟不上后脚,丁遥也好不到哪里去,鼻尖渗着汗珠,一粒一粒的,两颊热出红色。李施雨抽了纸巾擦着汗,递一张给她。 “我说姐姐,你跑这么快做什么。”李施雨小声说,“也不等等林川,干嘛?怕被人看见啊?” 丁遥不说话,她捻起额前的刘海儿,将黏在一起的发丝搓开。上面浮着鸭臊味儿很淡,又无法忽略,就好像她也是一只被滚水烫过毛的鸭子。 4. 十三四岁的时候,大家开始爱美,丁遥换过很多的同桌,因为身上那种味道——一种生鸭肉的腥臊和烤鸭皮油香混在一起的怪异味道。 谈不上臭,但闻多了就会觉得腻和反胃。 这件事从没有人当面同她讲过,但那些微微皱起的眉头和陡然憋住的呼吸就像是一阵针,细细密密地扎在她的身上。 丁遥不是没有尝试过改变。 比如提前起床,处理完鸭子之后就去洗澡洗头。 可鸭子是处理不完的。不管是早起一小时还是两小时,永远有下一批鸭子,等着她去放血、去烫毛。 她被叔叔收养的情况,并不是什么秘密。从小学到初中,几乎每一个班主任都会在班会上告诉大家“要照顾家庭困难的丁遥同学”。 很长一段时间里“帮助丁遥”成为了班级里的一项流行,“丁遥”不仅仅是一个来读书的学生,更是一个衡量大家道德高低的标准。 不管是出于善意还是潮流,每个人都尽可能地给她提供帮助和优待。什么校园暴力,冷嘲热讽都与丁遥无关,就算有陌生的同学偷偷议论,也免不了被知晓内情的其他人制止—— “你们不懂!丁遥是很可怜的!” “不要乱说话,别让丁遥听见!” “连丁遥都欺负,你要不要脸啊!” 诸如此类的话,伴随了丁遥岁岁年年。 她无时无刻不身处来自这些善意的巨大“负担”中,很自然地,她想做些什么来回报。 可总是被拒绝。 愿意提供帮助跟愿意做朋友是两码事。 前者只需要付出,后者却需要一来一回。 很明显,他们并不需要丁遥付出什么,也不认为她能付出什么。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丁遥是一个困在不和谐的家庭里非常不幸的小孩,他们好心地想要打造一处美满的花园,为此甚至不惜藏起自己身上的“尖刺”,只给她看朝阳的花。他们不愿意戳到丁遥的“伤心处”,而丁遥也不愿意让他们陷入瞻前顾后的窘境。 对她来说,那些刺是组成朋友的一部分,也是组成她的一部分。 5. 晚自习,丁遥被班主任叫了出去。 后天就是五四青年节,按照余江一中的传统,要给高三开一个成人礼。说得好听,实际上就是请一帮优秀学生代表上去发言洒鸡汤。 林川在班主任桌前坐着翻发言稿,见她进来,嘴角扬了扬。 论成绩早就该她上台了,丁遥还是拒绝。 “高三可没几次发言机会了。”班主任张洋强调说,“你真的不想上吗?” 她摇头“不想。” “诶丁遥。”林川追出来,落后她三两步。 “嗯?” “跟我一起发言不好吗?” 见她不语,林川又说“回回让我顶你位置上去,我不要面子的?” 这话是玩笑,林川虽排名比不过丁遥,但在竞赛里拿遍了奖项,已经保送清北。 不管是从哪一方面,他顶的都不会是她的位置。 丁遥不说话埋头往前,林川就也这么跟着。 直到行至楼梯口,她才停下脚步说“我要回去了。” 林川对她这不咸不淡的反应有些恼,硬梆梆地“哦”了声,将手里的稿子抖了抖,故意道“我也要回办公室了。” 丁遥手指揪着校服,往上几步,还是停住脚,别过脸来,叫他“林川。” 楼道里的声控灯开开灭灭,在她白皙的脸上落下一道微弱的芒。 “怎么了?”林川条件反射地回。 “你有相机吗?” “......手机相机算吗?” 最近没惹什么麻烦吧?” 林川“啊”了声,脸上满是迷茫,反问“我能惹什么麻烦?” 丁遥垂下眸子,掩下乱糟糟的情绪,半晌憋出一句“反正,你保护好自己。” 林川没听懂。不等问,她便已经小跑着上了楼,灵敏得像一只逃跑小猫。 6. 冷静下来之后,丁遥开始分析。 按照正常的时间来算,十二月份他们都应该在读大学,可镜头里的环境明显不是宿舍。 林川现在保送在手,除非是想遁入空门了,不然绝不可能不去上学。 如果说视频里的不是林川,那又会是谁呢? 她跟林川同学这么多年,对他的了解不说事无巨细,那也是一清二楚。 林川是独生子,也没有年纪相仿的表兄弟,长得那么像的两个人,真的就是巧合吗? 各种可能性涌入,没一个像正确答案,丁遥脑子都快炸了。 这可比理综卷多选题难做多了。 7. 晚上,再次坐到桌前,丁遥心情很难言喻。 一方面她不敢看相机,另一方面她又想确认凌晨的那一幕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的。纠结一番之后,她还是决定先写题。 没什么比考试更重要。 她这样告诫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