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二三事》 第1章 你有那么高速运转的机械进入中国 1989年12月31日,夜幕下的东北原野,冰天雪地。 汽笛声响过,一列陈旧的绿皮火车从哈尔滨火车站驶离,滚滚车轮冲开铁轨上的新雪,呼啸着向更北更冷的地方疾驰而去。 硬座车厢里,因着放寒假的大专院校学生,显得比往日更拥挤一些,过道里或站或坐,挤满了旅客。 鹅毛大雪洋洋洒洒下了一夜,到凌晨日出,才终于停止,气温也骤降下来。 车厢里睡着的乘客,都下意识紧了紧身上的棉衣,那些站了一宿的疲惫乘客,也都换了换脚,下意识打个哆嗦。 随着天光亮起,车厢的顶灯熄灭了。 邱嘉树看看腕上的手表,轻轻推开熟睡的妹妹,将自己的棉帽子垫在车厢壁上,扶着她的头靠过去,又掖了掖盖在她身上的羽绒服。 见她睡得踏实,才弯腰从车座下提包里找出一条毛巾和一个塑料牙具筒来,又把小桌上的军用水壶挂在胸前,起身后,把棉手套摆在自己座位上,低声对靠着过道的乘客拜托,“大哥,帮我看下座儿!” 那大哥连连点头说,好好好。 邱嘉树个子很高,一站起来,头发就碰上了吊在行李架下方的“治安联防员”红袖标,他微微歪了一下头,从那大哥腿前迈过去,一点点朝着车门的方向挤去,过道已不似昨晚拥挤,之前的伊市站下车了不少人。 他很快就到了车厢尽头,迅速上了厕所,出来就见一个大婶正不耐烦地拎着裤带夹着腿,口中嘟囔,“咋那么慢!” 他的左脚才迈出,大婶就迫不及待挤了进去。 他也不计较,冷冷问一个站在洗漱台边,正要伸手去拿军用水壶的青年,“你噶哈呢?” 那青年吓了一哆嗦,回头一瞪眼,忽然看清他身上的警服,忙缩手谄笑,“政府,我可啥都没干呐!” 洗手池边还有个干部模样的人在刷牙,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朝着洗手池吐了一口牙膏沫子。邱嘉树皱眉在那青年后脑勺上扇了一巴掌,“滚!” 那小青年一缩脖子,滋溜一下从他腋下钻出去,跑进了下一节车厢。 忽然列车广播响起一段短暂的音乐,然后是广播员柔和亲切的声音,“旅客朋友们,列车快要到达五营站,下车的旅客,请您携带好自己的行李物品,提前到车门等候下车。” 邱嘉树赶紧关上大水壶的水龙头,拿起水壶,又拿上牙具筒和毛巾,准备回到座位上,谁知,车厢里一下涌出十来个准备下车的人,正好将他阻隔在了洗漱间门口。 火车慢慢减速,一个列车员拎着钥匙过来,看看厕所门锁,“咔嚓”一声锁上了,里面传来女人惊声大叫,“噶哈啊?” “上厕所不知道锁门!”列车员又给打开,“赶紧出来!列车停靠,厕所不样用!” 一阵水声,大婶急急忙忙出来,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大声抱怨,“真是的!才上一半!” 几分钟后,随着”嗤”的长长一声,火车停下,随着惯性,所有人都晃了一下,挤作一堆,又弹了回来。 车厢门被冻住了,列车员使劲踹了几脚,终于打开车厢门,随着哐当一声,一股白气翻滚着扑进车厢,漫到脚背和小腿上,冷气森森。 旅客争先恐后地下车,车下还有一两个急着上车的,门口乱做一团。 邱嘉树赶紧回了车厢,那大婶却没动,她站在厕所门口,显然是坚决要等车开了,上完另外一半。 邱嘉树将水壶和毛巾挂在胸口,一手拿着牙具,一手在前探路,不停低声说着借光借光。 刚走几步,坐在靠近车门第四排座位的一个中年女人,忽然直勾勾盯着他,指着他的鼻子大声说,“你有那么高速运转的机械进入中国,记住我给出的原理!小的时候!” 邱嘉树看她一眼,迅速垂下视线,继续朝前挤,“让一下,热水烫着啊!” 听到热水,立即有乘客避让。 那女人蹭地站起来,拦住邱嘉树,“你以为我跟你闹着玩儿呢!王龙江我告诉你,在阴间那个化名我小舅,亲小舅!赵学兰的嫡子,嫡孙!” 乘客都哄堂大笑,邱嘉树年轻的面庞上,微微有些发红,他抬头看到自己座位边,妹妹已经站起来,正一脸惊惶地四下转着脑袋。 “呦呦!这里!二哥在这儿呢!”邱嘉树连忙扬声大喊,并举手示意,不喊一声,他真怕她哭出来。 可妹妹并没哭,眼神掠过他,又看向别处,还转身胡乱地在车窗的窗花上摸了几下,又摸摸车座靠背,再次左右看了一圈车厢,才咬着下唇又坐了回去,有椅背挡着,他看不到妹妹的表情,心里有些着急。 邱嘉树伸手去扒拉那女人,身后刚上车的乘客也在催促,“往里走啊!傻站着噶哈啊?” 乘警来到到车厢门口,“来来来!中间有地方,大家都往里挪一挪,让刚上车的乘客进去啊!” “这都装豆包了,哪还有地方了!”有人喊。 乘警眼睛一瞪,语气严厉起来,“都往里去!下去那么多人,咋就没地方?” 人群顿时没声,缓慢地挪动了几下。 那女人一把揪住邱嘉树的警服,又回头对乘警喊,“你们是谁的部下?你理论不强你都说不明白人情世故你!天天交警队交警队的,你干什么工作了你?啊你张口跟我要军费的时候你挺牛逼的!” 一通不着边际的话,又让乘客们大笑起来。 年轻乘警板着脸,“肃静!你车票呢?拿我看看!” 和她坐对座的男人赶紧站起来,递上车票,又扯扯女人的袖子,她不满地使劲一下甩开,但也松开了邱嘉树,一屁股坐下,哼了一声,瞪眼对对面靠窗坐的女学生说,“笑什么笑?他得管我叫太祖奶奶,我是爱因斯坦叶赫那拉!” 那女学生缩着脖子,压根不敢出声。 车厢中部明显宽松很多,邱嘉树终于回到了座位上。 “呦呦你醒了?是不是以为二哥扔下你跑了?傻丫头,二哥洗漱去了。”邱嘉树见妹妹老实坐着,心中一松,对一旁大哥点点头道谢,拿起手套,坐了下来,又把牙具塞回提包里。 最后把水壶往妹妹怀里一放,“给,抱着捂捂手,一会儿凉点儿再喝。” 谁知妹妹却看都不看他,还朝着车窗那边挪了挪,水壶出溜着往地上掉去,他忙一把接住,无奈地叹气。 邻座大哥笑,“你走不大会儿工夫,她就醒了,四处找你,你这妹妹瞅着比你小不老少,是老疙瘩吧,怪不得那么娇!” 邱嘉树也笑,“她是老疙瘩不假,可一点儿不娇,在我们家那是头号小霸王,说一不二,连我三岁的小侄子也得让着她。” 大哥也呵呵地笑,摸出半盒香烟,磕出一棵来给邱嘉树。 “我不会抽烟。” “来一棵!” “真不会,真不会。”邱嘉树再次推拒。 那大哥收回烟盒,自己叼出那棵烟来,将烟盒放回衣兜,顺手掏出个银色打火机,在手指上转了几圈,铿一声打开盖子,啪地打着火,凑到嘴边点了烟,手一甩又铿地扣上盖子,塞回衣兜,一系列动作潇洒熟练,看得对面的青年直咋舌。 大哥使劲吸了一口烟,吸得腮帮子都瘪下去了,这才“呼”的缓缓吐出青色烟雾,一副极其享受的样子。 半晌又转头羡慕地看着邱嘉树的衣服说,“老弟这新警服就是精神!我有个朋友送过我一套警服,是老式的,还带臂章呢。我从小就可想当兵了,妈的体检时候给我刷下来了,说我扁平足!哈哈哈哈!” 邱嘉树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大哥聊着,不时看一眼妹妹,可她一直把头抵在车厢壁上,根本看不到表情。 “哎哟,我赶紧掐了吧,别再给你衣服烫个窟窿眼啥的,我可包不起!”那大哥眼中的艳羡已经化成实质流淌出来,他把香烟屁股丢到车厢地板上,用脚尖搓了两下,嘴上又不停地问,“你这身儿衣服得是呢子料吧? 哎你俩搁哪站下啊? 汤河还是乌岭? 你俩走亲戚还是回家啊?” 邱嘉树忍不住笑了,“我说大哥,咱俩到底谁是警察啊?” 第2章 两份记忆 邱鹿鸣紧靠着车厢壁,心里十分紧张,但头脑实在昏沉,迷迷糊糊竟又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和陈静怡、田佩芝乘坐的火车终于抵达春城,站台上有许多北大师生,似乎在等着迎接她们,她兴奋地把上身探出车窗,也不管认不认识,就大喊着冲他们挥手,他们也冲她挥手,激动地喊着什么。 我把ai生成图片次数都用尽了,先这样吧~ 邱鹿鸣热泪盈眶,她几次都以为自己会死在逃亡的路上,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亲爱的先生和同学们了,现在好了,终于是跟大家会合了! 可是,他们的脚下怎么是厚厚的积雪?春城不是四季如春才得名的吗?她终于听清他们在喊什么了,他们在欢呼胜利了!抗战胜利了!鬼子被打跑了! 那些同学忽然都跳起舞来,一个个忽然腰上系了红绸带,挥舞着又唱又跳,还有人敲锣打鼓。 打跑了!啊!真的吗? 终于把那些该死的侵略者赶出去了吗!那是不是父亲可以回奉天了,自己也可以回北平继续读书了? 邱鹿鸣也激动了,忽然她发现坐在对面的陈静怡和田佩芝都不见了,她慌了,四处寻找。 “嘭!”额角一疼,她睁开了眼睛,眨巴两下,哪有什么同学老师,什么锣鼓红绸,入目的还是结满窗花的车窗,她的额角因火车颠簸,还磕到了车厢壁上,隐隐作痛。 “笨蛋样儿,磕脑袋了吧?”一只大手伸过来,去揉她的额头,被她一巴掌打开,“走开!” “呵呵。”那一直自称二哥的人讪笑一下,“别睡了呦呦,精神精神,快到站了。” 邱鹿鸣藏在大羽绒服下的身子微微发抖,拳头紧握,她想哭。 这是做梦吗? 一定是! 否则开往春城的火车上,怎会全是东北口音的旅客?窗外的葱葱绿树又怎会一夜之间变成了皑皑白雪? 只是这梦境未免过于真实,车厢里笑声哭声说话声,烟味汗味臭脚味,全都那么真切真实,你看,对座大婶刚才还张着嘴巴打呼噜,一睁眼,眼眵都还没擦去,就从包裹里拎出一个红色袋子,里面是六七个煮鸡蛋,她挑出一个挤碎了的,剥下蛋壳,顿时就有馥郁的蛋黄香气弥漫开来,她还把沾了一点蛋清的蛋壳碎片送到嘴边,小心啃下那点蛋清,然后随手把蛋壳丢在了车厢地板上。 挨着大婶的青年也起身从行李架上拽下一个大提包,掏出一个红色塑料袋,把袋子丢到座椅上,又重新托起提包,扔回行李架,这才坐下来,拿出火腿肠,两手握住使劲拧了几圈,轻微的一声响后,火腿肠断成两截,他将半截火腿肠往外挤了挤,露出粉色的一段,一口咬下,嚼了几下,又咬了一口面包。 ......闻起来就很香。 唉,这一大早的,一个个都在吃东西! 对面大婶的习惯很差,她吧唧着嘴,吃什么都特别香,嘴角沾着的一块蛋黄,随着她的咀嚼总是要掉不掉的,看得人担心,不行不行,不能再看了,邱鹿鸣闭上眼睛,抱紧双臂,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二哥”碰碰她手臂,“呦呦别睡了,吃根儿红肠,你昨天中午起就没吃东西了。” 邱鹿鸣命令自己不能慌,不能哭,她深吸一口气,猛地睁开眼睛,坐直了看向那个二哥,她必须得告诉这个一直喋喋不休的人了我不是什么呦呦,你,认错人了! 却在看到那张英俊面孔时愣住了,怎么回事,这人......还真是她的二哥! 他叫邱嘉树,24岁,是个警察。 她飞快眨了几下眼睛,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这是哪来的念头。 又听邱嘉树和旁边大哥说,“我老妹儿上车前生我气了,一气就气到现在,没招儿,从小就气性大。” “嗐,老疙瘩不都这样。”那大哥呵呵笑,“你这就不错了,要我老妹儿早上脚踹我了!” 邱鹿鸣脑中又刷地出现一幕邱嘉树在邮电局打长途电话,告知母亲归期,耳尖的邱鹿鸣在电话亭外听到那对母子的对话,“...嘉树你路上千万警醒着些,你小妹一向笨笨的,你务必要照顾好了她,对了,她爱吃红肠,你再多买些,路上吃。” “这半年不都好好的,我你还不放心吗妈!” 听到这里,一贯点火就着的邱鹿鸣当即就拉开电话亭的门你俩又说我啥坏话呢? 邱嘉树连忙表示并没说她坏话,邱鹿鸣却一直生闷气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我笨,我能言善辩,能跑能打,不就是数理化学得不好没考上高中吗,至于让你们这么瞧不起吗? 手里忽然被塞了半根红肠和一个烤饼,邱鹿鸣从记忆中醒神。 “慢慢吃,吃饱饱的,还有四十多分钟才到站呢,客车票咱妈昨天就给订好了,中午到家大嫂肯定给做热汤面条吃。” 邱鹿鸣愣怔着垂下视线,下意识地咬了一口烤饼,是熟悉的甜口烤饼,她看了看饼子,是二哥进修的警校食堂的独家烤饼,有咸口和甜口两种口味,她最爱吃这份甜口的。她代培的师大,离警校只有三站地,这半年来,每周周日她都会去警校,为的就是这烤饼...... 邱嘉树把另外半根红肠和一个烤饼递给身边大哥,大哥连连推辞,“不吃不吃,我有根烟比啥都强,早起一根烟,赛过活神仙。一会儿就下车了,到家吃我媳妇下的面条!” 邱嘉树又让了一次,才自己吃了起来。 红肠的味道可真香啊,就是有点咸,邱嘉树仿佛知道邱鹿鸣渴了,替她拧开军用水壶的盖子,摸摸水壶温度,把水壶凑到她嘴边,她自然而然地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咽下去,又喝了一口。 烤饼吃完了,红肠还剩了一截,邱嘉树接过去放回塑料袋里,系好袋口,塞到座位下的提包里,又低声问她,“去洗漱不?” 邱鹿鸣看了他一眼,弯腰从自己座位下的提包里取出牙具毛巾,和一瓶洗面奶,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邱嘉树和那大哥马上都起立,站到过道里,给她让路,那大哥哈哈笑说“你瞅瞅,这派头,活拉就是个大清格格!” 邱鹿鸣没理他,晃晃悠悠踉踉跄跄朝着车厢尽头挤过去。 上了厕所,又用冷水洗了脸,邱鹿鸣清醒了许多。 看着斑驳水银镜中自己的脸,又摸摸马尾辫,她早就剪了短发,发梢还有些残卷,怎么变成了直发,还一直长到腰部?又看看手指,变得胖乎乎,还有十个肉坑。 她捂住脸喃喃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此刻,她的脑子里有两份记忆,并驾齐驱。 一份是她出生在民国九年,父亲是东北大学教授,母亲生她难产去世,十岁那年父亲续弦,因她与继母相处不睦,主动要去北平寄宿读书,十八岁刚考入北大,就赶上平津沦陷,她便随着学校去了长沙,没俩月,又随学校师生辗转经由港城和越南逃往春城,一路舟车劳顿,刚坐上去往春城的火车不久,却倒霉地和两个女同学意外误在一个小站,三人身上没钱,只得一路步行向北,吃尽苦头,终于找到接应她们的老师,再次踏上了去往春城的火车。记忆也戛然停在了这里。 另一份记忆是她出生在1971年,父亲也叫邱冀邺,是嘉阳县医院的医生,母亲也叫贺曼殊,是县一中的教导主任,她上头有三个哥哥,她是邱家最小的女儿,全家人都很宠她。三个哥哥学习都好,只有她数理化一塌糊涂,初中毕业就参加了工作,在县医院一楼窗口专门挂号收款,半年前她得到一个绝好的机会,到省城哈师大做了委托代培生,回去就能去县图书馆工作,虽然是工人,但有正式编制呢! 巧的是大学毕业分到县公安局的二哥,也同期去警校进修,于是他们一同去一同回,半年来,她什么心都不用操,糊里糊涂就混了个结业证。 今天是八十年代的最后一天,这份记忆仍在继续,是不是表示,民国的记忆就只是个梦呢? “哎你咋不知道节约用水呢!”一个从厕所出来的女学生一把拧紧水龙头,她动作快,声音也冲。 “你管得着吗?”邱鹿鸣更冲,条件反射就怼了回去,声音比她还高。 “你!”那女生哼了一声,嘀咕了一句,“谁稀得管你,我是怕浪费国家资源!” 邱鹿鸣没再和她吵,晃了晃头,拿上自己的东西跟在一个列车员身后回了车厢,那女列车员推着一个窄窄的装满货品的木头推车,慢慢行走,口中喊着,“啤酒饮料矿泉水儿、花生瓜子方便面啦啊~来让一下,让一下啊~” 第3章 挺好小姑娘长了一张嘴 进入车厢,邱鹿鸣看到一个中年女人正一脸严肃地和对面女生讲话,“...但是你进入雅州了,牡丹江这块号称小联合国啊,......触犯了军权就可以抓他,但你们为了什么啊,为了碎银几两!你这兵不硬啊......我告诉你!他不听命于杜康,他属于合作方!” 邱鹿鸣好奇地多看了她一眼,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却觉得这个世界莫名的亲切,一切都陌生又熟悉,新奇又理所当然。 心情忽然好了起来,脑子也越发清明,她扯开一个笑容,对自己说管它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我就是我,我就是邱鹿鸣!永不服输的邱鹿鸣! 天光透过厚厚的窗花,照亮了车厢,原来,天已经大亮了。 邱鹿鸣笑着朝座位走去。 “哎嘛谁吃黄瓜了?”忽然有人大声惊呼,“咋这么清香呢!” “艾玛可不咋的!”许多人都抽着鼻子,附和着。 邱鹿鸣笑嘻嘻拧开洗面奶的瓶盖儿,在几人鼻端晃了一下。 “是洗面奶啊!”一个大姐恍然,笑着说,“还有这味儿的洗面奶啊,可真好闻!我就说这大冬天的,谁那么有章程,能弄到黄瓜吃呢,还给我馋够呛!” 周围几人也笑。 邱鹿鸣收起洗面奶,继续跟着列车员向前走。 老远就能看到有一排座位上方,挂着一个红袖箍,上面绣着黄色的五个字治安联防员。 邱嘉树是警察,但凡穿制服坐火车,乘警必定要把这个红袖箍挂到他座位顶上。 邱嘉树不放心妹妹,几次站起来张望,他远远看到妹妹脸上的笑容,知道她不生气了,忍不住也笑了。 这个妹妹,从小到大,一直是全家关注的焦点,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孩,又长得玉雪可爱,爱笑爱闹,一双鹿眼圆溜溜黑漆漆的,定定地看着你,你就会忍不住想好好爱护她。 只是,妹妹自小就不会爬,膝盖一着地就大叫,一步也不肯爬,两周岁才开始走路,三周岁了还不说话,要什么东西都是伸手一指,像个指挥官一样。 邻家的捣蛋孩子都叫她小傻子,因她属猪,还叫她笨猪,为此他们哥仨没少出去揍人。 直到三岁半,妹妹一开口,语惊四座。 那是晚饭后,爸随口嘀咕了一句今天笔记本好像落医院了,就听妹妹突然接口说你咋不把脑瓜子落在医院? 全家面面相觑,足足十秒钟后,才哄堂大笑,妹妹一开口就是一整句话,声音清脆,吐字清晰,语气语调还跟妈平日训斥他们哥仨的一模一样,这小孩子说大人话,就别提多逗人了。 全家人心口的大石头算是一下子搬走了,爸大笑着把妹妹举得老高,“太好喽!我老姑娘会说话喽!” 从前是全家发愁妹妹不说话,后来,又都发愁她挺好看的一个小姑娘偏偏长了一张嘴!——这小妮子,嘴忒黑,纯粹就是不开口则已,开口必伤人! 妹妹单纯直率,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根本不过脑子,除了对父母能有所顾忌,就连三个疼宠她的哥哥,怼起来也是毫不留情。 她怼完人转头就忘,跟没事人一样,你刚决心不跟她一般见识了,她一转身,又怼你一个大跟头! 那年妹妹四岁,他十岁,带她去副食商店买绿豆糕,她走累了,非要他背,大夏天的他累一头汗,到家还被她取笑,“谁让你不会骑自行车呢!” 邱嘉树自然会骑车,只是十岁了,掏裆骑车总有些挂不住脸了,再说,他自己骑还可以,带着妹妹就有些不敢,摔到她,绝对得挨全家的打。 然后妹妹又补了一句,“你腿太短,够不着大梁,只能掏裆!” 邱嘉树气得冒烟,也舍不得动她一手指头。 后来跟着体育队打了几年篮球,长到了185的大个,却仍然被妹妹诋毁是五五分身材。 妹妹七岁上学,脑子根本不开窍,算算术都是扒拉手指头,急了还要脱鞋掰脚趾头,因成绩太差,在一年级蹲了一年,当时几乎轰动全县城了,大家奔走相告邱大夫和贺老师家的老闺女数学考了8分,艾玛俩大学生,生出个蹲级包子! 妹妹就是这样,书本知识咋也记不住,损人骂人的话却一套一套的,谁要骂她一句,她准能还回去十句,噎人半死;谁要敢跟她动手,打得过的她就立马报仇,打不过的就回家找哥哥。 捱到初三,她的俄语和数理化四科加起来勉强超过了一百分,语文试卷也全是错别字,为此当高中老师的母亲坚决不去开她的家长会,父亲去了也一直不抬头。 为了让妹妹拿到初中毕业证,他突击给妹妹辅导功课,结果气得差点得了高血压,头发都揪掉不少。 好在她是勉强初中毕业了,家里郑重开了个家庭专项会议,讨论妹妹的升学就业问题,最后一致决定,既然不是读书的料,那就赶紧上班吧! 父亲一贯反对不正之风,也从不求人,这次,舍出脸面去,跟院长开口,将妹妹安置到了医院收费窗口,一家人才算稍稍安心了。 可惜没几天,妹妹就跟患者干起来了,原因是她算盘打得慢,又总是出错,患者挤兑了两句,这主儿哪是肯受气的,一拍桌子就跟人家吵起来了。 没几天,她又抱打不平,替一个护士出头,跟内科李大夫吵起来了。总之,不是跟患者吵,就是跟同事吵,爸在医院几十年的好人缘,都让她给祸祸光了。 其实十八岁的呦呦,长得真很好看,也善良乐观,除了性子急点,嘴巴毒点,眼里揉不下沙子,得理不饶人,也没什么大缺点。 但邻里邻居的,都在暗地取笑他们邱家,只因一家六口,其余五口都非常优秀,不说父母都是五十年代优秀大学生支援边疆,各自在岗位上有所建树,就说他们哥仨,也是个个品学兼优,全都考上了大学。 所以邻居私下都说,邱家一家子人精,把心眼子都用完了,到最后一个,不够用了! 说来说去,都是取笑妹妹智商不高的话。 对于别人的非议,妹妹从来都是当面回怼,怼完心里舒服了,就不往心里去了。妈劝她既然不在意,就不要图口舌之快,使自己像个泼妇一样。她却坚决说不行!必须说!不说我不开心! 妈是嘉阳县一中的优秀教师,后又当了教导主任,从教近三十年,兢兢业业,诲人不倦,教育局副局长和一中校长都是她的学生,见了贺老师也要唯唯诺诺。——她却独独拿自己的女儿毫无办法。 其实他看得出,爸妈并没真的忧虑妹妹的智商,他们似乎很接受妹妹的平庸,觉得那样无忧无虑也挺好的。 爸在他们哥仨小时候就说,“没有任何人和家庭能够十全十美,也许真的是你们三个都太优秀了,老天为了平衡,才让你们的妹妹替你们承担了苦难。所以,你们更要爱护她,保护她,让她快快乐乐的。” 邱嘉树看着洗漱过后神清气爽的妹妹,觉得她似乎有哪里不大一样了,却又一时说不清。 广播里又在播报,说列车即将到达汤河站。 呼啦啦,车厢里半数乘客都起身去取行李架上的行李,然后都急急忙忙堵到车厢门口,好像慢一点就下不去火车了一样。 邱嘉树倒不急,停站十分钟,怎么都够用了。 他们兄妹共有四个提包,邱嘉树的是最小的那个草绿色帆布提包,重量却不轻,里面除了给父母买的书,就是他的专业书籍和笔记。 余下三个大提包,都是邱鹿鸣的,里面除了衣服就是鞋,再不就是吃的,最后一个提包装了十来本书,足有一半是什么《六个梦》、《梦里花落知多少》,还有明星画报和海报,及一沓沓的明星贴纸,还有一堆流行歌曲的磁带。那几本课本,若不是邱嘉树一再要求,就被扔在哈市了。 火车即将靠站,邱嘉树一手提两个提包,示意妹妹走在自己前头,谁知妹妹却伸手去接他手里的提包,他哪能让她出力,“照顾好自己就行,下车注意,下面没有站台,跳下去的时候,别崴脚。” 但邱鹿鸣坚持要帮他提一个,邱嘉树无奈,只得让她提了一个。 看着她吃力地往门口挪步的背影,邱嘉树忽然就挺开心的,妹妹终于知道心疼二哥了。 第4章 虚情假意 一下火车,邱鹿鸣就傻眼了,这也太冷了! 车站空旷,西北风嗷嗷狂吼卷着刚落下不久的新雪,劈头盖脸就朝着刚下车的旅客而去。 邱鹿鸣身上是橘色的长度及踝的厚羽绒服,虽然鼓鼓囊囊不好看,但却为她挡住了大半风雪。 只是鼻子受不了骤冷的空气,她几乎无法呼吸,脚也瞬间冻透了,她像个木头橛子一样双脚齐跳,口中抓狂地啊啊叫着,胡乱把围巾蒙到鼻子上,结果是,眼睫毛很快就结了一层白霜。 邱嘉树从车上跳下来,也不看她,一手拎俩包,顶风大步朝着出口走去,邱鹿鸣连忙躲在他身后,小跑跟上,随着人群出了站。 到了客运站,找到开往嘉阳的客车,邱嘉树让邱鹿鸣先上车,自己从车后的梯子爬上车顶,把两个大提包放到车顶绑好,又把余下两个提包拎上了客车。 邱鹿鸣一上车,看着地面乱乎乎的黑脚印,有些愣怔地不知坐哪里好,司机笑着说“哟,大学生回来了!”然后指指身后的座位,“一二号!” “谢谢!” “谢啥谢,贺老师花钱买的票。” 邱鹿鸣想了想,说,“谢你给留的好座位。” 这时,邱嘉树上车了,把提包塞到座位下,跟司机和后面熟悉的人一一打招呼。这一车的乘客大半都是互相认识的,热络地寒暄着。 邱鹿鸣把睫毛上的白霜撸下去,看着邱嘉树说“哎?二哥你咋没睫毛?” 帅哥邱嘉树一口老血堵在心口,“我有!就是没你那么长罢了。” “有吗,我看看,哦,单眼皮给压住了。不过你眉毛挺长挺宽的,刚才像个白眉老头!” “...邱鹿鸣!你确定不再吃点烤饼,堵住嘴?” 邱鹿鸣嘿嘿笑,摘下围巾,坐了下来。 嘉阳不通火车,到汤河的公路路况也不好,这一路百多公里,有山路,有急坡,还有永冻层地区,这条公路,似乎永远都在维修,又永远也修不好。 总之,嘉阳人出门一次,费老鼻子劲了。 这次的大雪,更增添了行车的难度。 客车不大,坐了近三十人,还有人坐在过道的小板凳上,车里并不冷,邱鹿鸣右脚边还有一根粗粗的暖气管,一直通到最后一排座位,车行十分钟,她就热得把羽绒服的拉链拉开了。 只是不知哪位,大概是鞋子湿了,脱掉放在暖气管上烘烤,弄得整个车厢都弥漫着一股子臭脚丫子味儿,邱鹿鸣捏住了鼻子,心里想发牢骚,就听后排大婶声音洪亮,“妈呀谁袜子烤糊巴了咋的?穿上吧,差不多得了啊!” 一车人哈哈地笑,后来也不知道是那人穿上鞋了,还是熏麻木了,邱鹿鸣就再没闻到臭脚味。 路上的车辆极少,客车行进也很慢,乘客大多不说话了,只几个人低声聊天。 邱鹿鸣昏昏欲睡,客车忽然停住了。 司机戴上棉帽子下车查看,不一会儿,冻得嘶嘶哈哈回来说,前面大烟炮刮得路面足有一米半的雪,说完从车座底下抽出两把铁锹来,邱嘉树见了,立即跟着下车去铲雪,不忘回头叮嘱邱鹿鸣一句,“你不许下车!” 陆续又有几个青壮男子下车,从客车前风挡玻璃,能看到二十几人在铲雪,过了大约十几分钟,一帮人乐哈哈地回来了,仿佛铲雪让他们很快乐。 尽管都在车下跺脚了,几人还是带了不少的的雪到车上,客车地面又是一片泥泞,脏得不行。 司机将客车开到路边停下,等着对面的车辆会车,又过了二十分钟,才再次前进,没走半小时,又停住了。 一台吉普车开到路边沟里去了,一辆解放车正往外拖车,许多乘客哈气融化车窗上的冰花,朝外看热闹。 这次又耽搁了半小时,才再次前进。 在一个大坡下面,所有乘客都下车了,男乘客都去推车,女乘客跟在后面步行上坡,她听到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小声说“妈妈你看那女的,像个大企鹅!” 她噌地转身,准确找到他,伸手警告地指了他一下,小男孩吓了一跳,惊慌地叫,“妈妈她好像听见了!” 邱鹿鸣笑,这一上午,她发现,现在自己的耳朵特别特别灵,还会动,只要她动一下耳朵,就能听到别人听不见的细微声音,如果不动,就跟平常人没什么区别。 ——这个秘密,全家人都不知道。 她刚才在客车上,就听到两个年龄不小的男女一直嘀嘀咕咕,说些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话,听着就像不正当关系。 她忍不住在女乘客里扫视一圈,一个穿着青灰色老毛子大衣的女人引起她的注意,她这身打扮十分抢眼,只是她脚下的及膝长靴防滑性能似乎不佳,已经滑倒两次了。 最后是一个穿着军大衣的男人跑下坡来,才拉着她上了大坡。 两人一出声,邱鹿鸣立即确定他们就是车上那俩嘀咕情话的人。 就听身后两个女人哼了一声,“什么玩意儿!媳妇死不到俩月,就又找了一个!” “可不咋的,他媳妇多会过日子的人啊,不舍得吃不舍得穿的,这下好,成全这个女妖精了!” “艾玛四十多岁了,图一个啥啊?” “呵,你说图个啥?男人找媳妇图个啥?” 邱嘉树也跑过来,拖着邱鹿鸣上了坡,大家重新上了客车,邱鹿鸣注意到,邱嘉树跟那军大衣是认识的,两人攀谈了几句,好像还是同事。 客车一路走走停停,本该两个多小时的车程,硬是足足走了八个小时,客车进入嘉阳县城的时候,天早已经黑了下来。 “张哥,在消防队停一下呗!”一个漂亮姑娘声音甜甜地跟司机说。 司机也不吱声,到了消防队路口,就停下了车。 “大国,在水利局路口给我停一下!”这次是个大叔。 到了水利局路口,客车又停了,大叔下车,跟司机说“那什么,大国有空上俺家玩儿去啊!” “哎哎,叔你慢走!” 司机回头问邱嘉树,“老弟你俩不下啊,在这儿下能少走一骨碌道!” “张哥我俩在客运站下,我大哥去接站。” 客车转弯,不一会儿开进客运站大院,一盏大灯把大院照得雪亮,几个人从候车室里闻声出来。 邱鹿鸣位置靠前,最先下车,车门口,一个戴着大棉帽子和白口罩的人,一把扶住她的胳膊,“饿不饿?” 看不清脸,但声音是记忆中父亲邱冀邺的。 她愣愣地站在车门口,看着父亲,许多回忆浮上心头。 邱嘉树在身后惊奇地问,“爸咋是你来接的?我大哥呢?” “你大哥今天夜班。”邱冀邺一边回答,一边拉着邱鹿鸣下车,在她帽子上揉了一把,把自己的口罩拉下来,“我的傻姑娘,半年不见,就不认识老爹了?” 冬夜的灯光下,邱鹿鸣有些眩晕,明明两个父亲长相是不一样的,但心里却感觉很相似。 在民国,十岁前,父亲极疼她,她虽然没有母亲,却从不缺少亲情,只是父亲续弦后,他的大半精力和疼爱,渐渐分给了继母和她生的几个孩子,她心里酸楚,父亲再也不是她一个人的父亲了,她在家里成了那个多余的人,所以她宁可躲得远远的,也不愿看他们相亲相爱。 面前的父亲,更是十八年来将她疼到骨子里去。 邱鹿鸣百感交集,忍不住一把抱住父亲,“爸爸!” 哭够才发现,自己坐在一辆爬犁上,正被二哥拉着走在昏黄的路灯下,他的影子一会儿朝前一会儿朝后,父亲走在爬犁旁边,见她不哭了,又拍拍她的脑袋。 唉,她的眼泪又下来了。 客运站在城西,邱家在城东江边,他们爷仨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才终于到了家。 街角有个木头牌子上头写着“滨江街”,往前走了五十米左右,邱嘉树停下来,一把拉起邱鹿鸣,“到家了!” 邱鹿鸣跺跺脚,被父亲拥着跨上三级台阶,走进包着铁皮铆着铁钉的两扇大门。 窗子里的灯光照亮了小院,大门口搭建了棚子,中间是过道,西边是仓房,东边是煤棚。 屋里一个人影一闪,打开了二门。“快进快进,热气都放跑了!” 邱鹿鸣连忙快走几步,谁知一进厨房,踩在地砖上,一下滑倒,整个人躺在了地上,屁股很疼,恼羞的邱鹿鸣挣扎了两下,竟然没站起来,她听到身后邱嘉树噗嗤一笑,又听到妈妈大笑说,“哎哟,还没过年呢,我老姑娘就磕头要压岁钱了?” 邱鹿鸣仰面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脸,想叫妈妈又觉得开不了口,哇的又哭起来。 然后她被人一把拎起来,又被搂进一个馨香温暖的怀抱,脊背被轻轻地抚摸安慰着,“好了好了,妈不笑了不笑了!......啊哈哈哈!” 邱鹿鸣抱紧了妈妈,埋在她的胸口,忘情地哭着。 谁知道她多么羡慕别人有妈妈啊,一直羡慕了十八年,眼下妈妈的怀抱,有熟悉的味道,分明温暖了她十八年,她不知自己是错过了什么,还是偏得了什么,除了哭根本不能思考。 大羽绒服被脱了,脸也被温热的毛巾擦了,连鞋子都换好了,她还是不想离开妈妈的怀抱。 忽然,一只小手扯着她毛衣下摆,“小姑又哭,小姑丢丢!” “行了呦呦,看你大侄儿都笑话你了。” 邱鹿鸣抬起头来,抹了一把眼泪,回头瞪那孩子。 小家伙扭头噔噔噔跑出去,“爷爷爷爷!小姑又打我!” “小坏蛋,姑姑真打你了吗。”邱冀邺在洗手,捏捏孙子的鼻子,又对着卧室喊,“曼姝同志啊,你的面条好了吗?” 贺曼姝哎哟一声,推开邱鹿鸣就去了厨房。 邱嘉树放好行李,洗好脸,又把饭桌支起来,这时,贺曼姝也端出两碗面条来,“快吃!” 热气腾腾的面碗里有几根肉丝和白菜丝,只是面条一挑起来就断了,显然是煮好很久了。 味道也一言难尽,邱鹿鸣看看邱嘉树,见他闷头大口吃面,一言不发,她也选择了沉默,好歹吃了半碗。 “好吃吗?” 邱鹿鸣抬起头,看着母亲的脸,记忆涌上来,她这个妈妈,唱歌跳舞,写诗作画,滑冰游泳,缝纫手工,样样精通,——就是做饭难吃! 她挤出一个笑容,放下筷子,“好吃,可惜我在车上吃了烤饼,实在吃不下了。” “哈哈哈哈!”贺曼姝拊掌大笑,“老邱你快来!你看你老姑娘学会虚情假意了!” 第5章 她咋又哭了 邱鹿鸣一哽,什么叫学会虚情假意了,这是起码的礼貌! 邱冀邺坐在棕色的皮革沙发上,笑着说“呦呦出去锻炼了半年,比在咱们跟前有长进。” 贺曼姝顺手拿起织到一半的毛衣,坐到另一张沙发上,“呦呦,你快跟妈说说,在哈尔滨都学什么了?一会儿再把你那结业证拿出来给我们看看。”说到这里,又轻轻推开靠过来的孙子,“大宝去找爷爷,奶奶这里有针。” 邱鹿鸣尴尬地坐在饭桌边,咬着嘴唇,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这半年都学了什么,不禁挠挠头发。 邱冀邺把大宝抱到膝上,为女儿解围,“呦呦今天累了,明天元旦聚餐多吃点,后天你就去图书馆报到了,你好好准备准备。”转头又问邱嘉树,“嘉树你呢?”对着儿子的语气,明显就严肃多了。 邱嘉树喝完最后一口面汤,放下碗筷,“爸妈,这半年我可是真学着东西了,以前专业不对口,在秘书科写材料人家都嫌我用词不专业,说我就算是大学生那也是外行。这次,我把他们两年的课本都弄了一套回来,痕检文检照相都好好学了,我还会洗照片了呢!”说完去翻自己的提包,“你们看,这些都是法律书籍,这些是我做的笔记,我们痕检老师特别喜欢我。这几本是给爸妈买的《夜航船》,我跑黑大书店才好容易找到的,你们看看对不对。” 冀邺接过几本厚厚的书,点点头,“挺好。你还年轻,千万不能骄傲,你现在最缺的就是工作经验,可不能因为老干警学历低,就看不起人家,你得虚心跟他们学习。” “对,每个人身上都有值得我们学习的优点。”贺曼姝补充道。 “爸妈我知道了。”邱嘉树转身去收拾碗筷,邱鹿鸣也端起自己的碗,邱嘉树一把夺过来,揶揄地笑,“还是我刷吧,你就给咱妈讲讲,这半年是怎么欺负搜刮你亲哥的吧!” 大宝不知何时,把放在火墙边的另一个提包拉链也拉开了,拿出一本书来,“六奶,这个念啥?” 贺曼姝抬头看了一眼,叹气,“梦,六个梦。” 邱鹿鸣脸一红,不敢去看父母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望。 夜晚,躺在北卧室暖烘烘的炕上,邱鹿鸣辗转反侧,她打开灯,把书桌上的小书架翻看了一遍,最后抽出一本历史书来,爬上炕,围着被子,靠着火墙读起来。 第二天一早,邱鹿鸣早早醒来,神情恍惚。 摸摸身下的炕,又摸摸自己的长发,想起昨晚读的历史课本,她的记忆是有断层的,1938年以后的历史,她是不甚清楚的。所以当读到大屠杀的死亡人数,读到八年抗战的艰难时,她忍不住就哭了。 那薄薄的一个章节,承载着厚重的苦难,她哭了很久很久。 家里很安静,她悄悄起来,去厨房门口的洗脸架上,用凉水洗脸,一抬头,见母亲经客厅出来,连忙低头。母亲哎哟了一声,“呦呦眼睛咋还肿着呢!” 邱鹿鸣胡乱嗯了一声,用毛巾盖住了脸。 客厅的电视打开了,声音不大,但邱鹿鸣听得清清楚楚,是激扬的乐曲,她拿下毛巾,下意识就跟着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这首歌,她曾和同学们游行时合唱过,也曾在报纸上剪下简谱珍重夹到书页里,即便在长沙的几个月,也听过不识字的湖南婆婆唱着“起来起来!”、“前进前进!”,而现在,它是国歌了! 她生活在一个国泰民安时代,再不必颠沛流离。邱鹿鸣哽咽了一下,又掬了一捧水到脸上。 贺曼姝觉得奇怪,“你不是刚洗完脸,咋又洗?” 睡在客厅的邱嘉树已将被褥塞进三开门大衣柜里,又把折叠床拎出去放到偏厦,回来还顺手抱了一抱木柈子,放到灶坑边,开始引火,“妈我做早饭吧。” 邱鹿鸣用毛巾捂着脸,回了自己房间,关上门。 耳朵一动,听到母亲低声说“咋回事,你妹妹咋老是哭,她从小到大都爱笑,是不是在哈尔滨受了啥刺激,还是谈恋爱了?” “我也不知道咋了,一下客车见我爸就哭,回家你都看到了,自己摔倒的,也哭,我可没招她啊!在哈尔滨她天天乐乐呵呵,吃吃喝喝,别提多开心了,言情小说看是看了,可绝对没处对象!我带她走遍了全城,去太阳岛,去中央大街,还去了烈士纪念馆呢,十一去的北京,爬长城,游故宫,吃烤鸭,都按你们说的来的,让她长见识!妈我发誓,我真没欺负她,这半年净她欺负我了,我的钱都让她花光了!” “妈信你,你是好哥哥,一直最疼妹妹了。啧,就是,半年不见,我觉得她变化有点大,有点,有点陌生了。” “有吗,......好像还真是,眼神!凭我这个老公安判断,就是眼神!” “好好,老公安,快陪你爸看新闻联播去吧,不用你做饭。” “好勒,那中午大餐我和大哥来做!” 邱嘉树进了客厅,贺曼姝蹲在灶坑边嘀咕哼,臭小子,你们做,知道是怕我做饭不好吃祸祸食材,不知道的还以为个个是大孝子呢...... *** 元旦放假,上午九点多钟,大哥邱怀信和大嫂刘晓梅拎着半扇排骨和一网兜冻梨来了。 二门一开,大宝就欢快地喊着“妈妈”扑过去,抱住刘晓梅的大腿,仰着头说“妈妈好久不见!我都想死你了!” 刘晓梅哈哈大笑,捏着儿子的脸,“是啊是啊,好久不见,都隔了一年不见呢!” 刘晓梅在银行工作,年底最后一天是惯例的年终决算日,等她回到家已经一点钟了,今天一早就去买了朋友给留的排骨,又在街上买了花盖梨,等邱怀信下了夜班,两人才一起来了公婆家。 她把排骨递给小叔子,笑着说,“嘉树回来了。” 然后一边脱大衣,一边问儿子,“大宝昨天乖不乖?晚上有没有发大水把奶奶冲跑啊!” 大宝哼了一声扭过头,“才没有!” 邱鹿鸣从卧室里出来,叫了一声大哥大嫂回来了。 刘晓梅立刻笑着说“哎呀,鹿鸣!你看嫂子昨天忙得脚打后脑勺,也没顾得上接你,你大哥又是夜班,也脱不开身,怎么样?昨天下雪,路上耽搁了吧?累不累?昨晚睡得好不好?” 邱怀信把自己和妻子的大衣扔到客厅沙发上,回身走到邱鹿鸣身边,低头摸摸她的后脑勺,“呦呦长个儿了!” 刘晓梅接口,“对,还越来越好看了!” 邱鹿鸣被当作小孩子对待,有些不好意思,“二哥一路很照顾我,我没累着。你们俩都忙,不用接我的。” “哟!”刘晓梅飞快看了丈夫一眼,“咱家鹿鸣可真懂事了!” 邱鹿鸣叹气,她原来是有多差劲啊,明明都是正常的寒暄,却频频让家人这么惊奇惊喜。 大哥大嫂进屋就开始干活,一人系一条围裙,大嫂一边和面,一边问正在客厅窗台割蒜苗的贺曼姝,“妈,咱今天包蒜苗鸡蛋馅饺子吗?打几个鸡蛋啊?” 贺曼姝掐着一小把蒜苗出来,放下菜刀说,“喏,就这一小把,不够咱们吃的,还是包猪肉白菜吧,多放点瘦肉。” “行,鹿鸣不爱吃肥肉,我一会儿把肥肉都剔下去。”刘晓梅揉着面团说。 大哥拿着一把老毛子砍刀,咔咔咔地剁排骨,二哥蹲在厨房一角打土豆皮,父亲在卧室里给大宝念书,只有邱鹿鸣,站在自己卧室门口,无所事事,像个傻子。 她想回卧室看书,又实在不好意思,房间就挨着厨房,她进去了,开门还是关门啊,怎么都不是,她苦恼地挠挠鼻子。 贺曼姝看了她一眼,递过去一头蒜,“呦呦,帮妈扒头蒜。” 邱鹿鸣立刻高兴地接过,蹲在邱嘉树旁边,开始扒蒜,不一会儿,发觉指甲被辣得火辣辣地疼,她懊恼地甩手,余下的蒜瓣被邱嘉树接过,“去去,洗手去,用香皂洗。” 那边邱怀信已经剁好了排骨,又开始剁缓冻的公鸡,他把砍刀抡得老高,厚厚的菜墩都跟着跳起来,厨房里全是哐哐哐的响声。 邱嘉树把削好的土豆放到搪瓷盆里洗,一边笑说“杀鸡焉用牛刀,我大哥可是堂堂外科一把刀,这技术拿来剁鸡块,真是大材小用了!” 刘晓梅也说“怀信你注意点儿啊,你那手可是拿手术刀的,算了算了,你放着,还是我来吧!” 邱怀信笑笑,“哪那么娇气。”继续剁。 邱鹿鸣洗完手,没那么辣了,她脱鞋走进客厅,穿上一双旧衣服改造的布拖鞋。贺曼姝正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织毛衣。她只会织最简单的平针,曾给自己织过一件红色开衫毛衣,配着阴丹士林的裙子穿,最好看了。 她看看母亲手中那繁复的花纹,又去了南卧室,大宝在给爷爷背唐诗,接着又背百家姓、汤头歌。邱鹿鸣信步走到靠墙的书架边,一米半宽两米高的书架上,摞着满满的书,窗边缝纫机上摆了高高两摞书,炕边小书桌上也摆着书本纸笔。 书架上有一层格全是医书,中医西医的都有,还有英文版的。其余格子里,各个领域书籍都有一些,四书五经、毛选、四大名着、心理学、逻辑学、诗词歌赋、外国名着等等,五花八门。 她伸手抽出一本《中国近代史》,就听大宝喊“小姑别动!爷爷的书谁都不借!” 邱鹿鸣顿时想起,父亲的书大半是当年支援边疆时从河北背过来的,又十分艰难地保存至今。 他最为珍惜的那些书,锁在炕稍箱子里,客人来家,从不请进卧室,即便书架上摆的书,也绝不外借。也就是大哥,能借医书看看。 第6章 两口子都找不到北了 此刻读这些白话文,邱鹿鸣倍觉亲切,读得也顺畅。 对比昨天的晕沉沉,今天头脑清醒很多,阅读速度和理解力比民国时还要好很多,她忽然想起,家人既然都觉得她笨笨的,那还是不要一下转变太快吧。她把书小心放回原处,揉揉脖子,又捏捏睛明穴。 转头看到邱冀邺坐在炕沿边,伏在小书桌上奋笔疾书,那专注的神情,与民国时的父亲高度重合到一起,她看得差点掉泪,急忙走出卧室。 大宝看到她,吵着要跟小姑比赛成语接龙,贺曼姝拿着毛衣坐到火墙边的沙发上,“你俩到窗边玩魔方吧,别在我跟前让针扎着!” 大宝刚赢了奶奶,还想乘胜打败小姑,只想继续成语接龙,贺曼殊顾忌女儿的面子,就劝他,“大宝不是刚学的魔方,还不快给小姑展示一下!” “哎!”大宝跳起来,从电视柜边的玻璃柜里拿出魔方,手指头飞快地旋转,一会儿就把杂乱的一面拼成红色,他高举起来,得意地给邱鹿鸣看。 家里早就有魔方,但邱鹿鸣以前从不留意这些东西,她似乎对一切需要逻辑和推理的东西都不感兴趣。 学着大宝的样子,邱鹿鸣把魔方拧来拧去,好歹拼上了八块绿色,最后一块却怎么也拼不上,大宝又给她演示了一遍,这次她看明白了,对着大宝竖起拇指,“大宝可真厉害!” 大宝笑得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一般一般,全国第三!爸爸说,做人不能太骄傲!” 贺曼姝哈哈大笑。 邱嘉树敲着客厅的门,“放桌子了!” 邱鹿鸣赶紧放下魔方,试图将立在窗边的折叠饭桌搬到客厅中央,大宝在一边帮着使劲,“小姑我帮你!” 贺曼姝丢下毛衣跑过来,“夹着手啊,祖宗,我来我来!别把地板油漆蹭花了!” 娘俩把沉重的饭桌抬到房间中间,支了起来,又把椅子凳子摆了一圈。 客厅门打开,邱嘉树端着一摞吃碟递过来,还有一把筷子,邱鹿鸣连忙接过,大宝急得大喊,“我分我分!” “好,你分你分。”只比饭桌高一点点的大宝,绕着桌子转了十来圈,终于分好了碟子和筷子。 一点半,新年聚餐正式开始了。 一米五直径的圆桌上摆了足足十二道菜,色香味俱全,鸡鸭鱼肉都有,主食是饺子,大冬天的没什么青菜,素菜就是鸡蛋炒蒜苗和凉拌白菜丝。 大家坐定,每个人的面前还都摆了一杯果酒或者饮料。 邱修己小朋友被父母夹在中间,他的椅子上放了一个小板凳,坐上去,高度正好露出半个上身,他像模像样的正襟危坐,等爷爷讲完话再吃东西。 邱冀邺说,吃饭吧不说了。 邱怀信说“新年了,爸还是说几句吧。” “那就说几句?”邱冀邺平时谈起自己的专业滔滔不绝,写文章也是下笔如有神,朋友家人聊天也行,就是一到正式讲话,就很吃力,“九十年代来到了,我希望孩子们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希望大宝健康成长,希望贺主任顺利退休!” 听到最后一句,大家都笑起来。 贺曼姝举杯说“让我们祝福祖国繁荣昌盛,家人身体健康,也祝呦呦明天报到顺利!干杯!” “干杯!” 温馨和睦的家庭氛围,让邱鹿鸣倍感幸福,她吃了很多东西,也一直笑弯了眼睛。 主导家中氛围的,无疑就是母亲贺曼姝了。平日里,只要她笑,全家都放松,若是某天跟学生生了气,面无表情,一家人就都噤若寒蝉。 她总说“现在有个新名词叫做更年期,就是我现在的这个年龄段,内分泌失调,情绪失控都是常态,你们得有个思想准备,谁都别惹我,谁都不能跟我对着干,听着没有?” 说归说,她最多就是板着脸,也没见她真的失控过,反而总爱大笑。 是那种张大嘴巴,能看到后槽牙的笑,民国时,可没有女子这样仰天大笑的。但母亲这样笑,并不让人觉得粗鲁失礼,反觉得是文人的不羁与大气。 母亲最喜欢在吃饭时,教育子女,也许是职业习惯,无论什么事情,她都能找到切入点,引申一下,举一反三,说出一番大道理来。 从前邱鹿鸣是最讨厌这些的,她成绩不好,天然讨厌一切老师批评和教导,平时母亲一开口,她将只管埋头吃饭,左耳听右耳出,那些道理如同潺潺流水,从脑中流过,不留一丝痕迹。说急眼了,就直接顶嘴。 今日邱家的元旦聚餐时间有点长,足足吃了两个多小时,中间大嫂刘晓梅还去热了一下菜。 母亲今天特别高兴,她指点邱鹿鸣明日去图书馆报到的注意事项,并提醒她,虽然阅览室的岗位不太重要,但工作态度必须要端正,越是不重要的岗位越不能出错,简单的都做不好,重要的工作谁还敢交给你呢!也不许对读者摆脸色,若遇到胡搅蛮缠的,却绝对不能生受着,女孩子遇到骚扰,就要立即反击,否则有一必有二,后患无穷...... 以前母亲也说过类似的话,只这次邱鹿鸣都听进去了,认真点头。 母亲更加高兴,一口干了半杯果酒,登时脸就红了,她笑着对刘晓梅说“小梅啊,我跟你说,你别看这一大家子人都姓邱,最后,他们还得听咱俩的!” 刘晓梅只是笑,不敢接话。 “怕什么小梅?你是爸妈都喜欢的儿媳妇,是怀信最心爱的人,是大宝的母亲,将来,也是邱家的女主人!一个家庭,有个好女主人,至少三代平安!妈看好你!”又装模作样压低声音,“别看他们男人猖狂,其实,这世界终究还是母系社会!” 刘晓梅得了婆婆一句“妈看好你”,忙碌了半天的辛苦一下子烟消云散,举杯碰了一下婆婆的杯底,“我可比不了妈,我什么都听怀信的。”说完也干了杯中酒。 贺曼姝爱听这个,对儿媳赞许地竖拇指,扭头又对邱鹿鸣说“看到没,你大哥当年虽然是早恋,但他实在是会找媳妇,你看咱家的长房长媳,多好!你大哥最棒了!学习尖子,保送生,一把刀!模范丈夫!咱家的顶梁柱,还是你们兄妹几个的依靠!” 邱鹿鸣连连点头称是,心中啧啧,这个妈,真狡猾,只喝了几口果酒,就装醉,看把大哥大嫂忽悠的,两口子都找不到北了! 第7章 你好像变了 在民国,父亲工资高,十分舍得为邱鹿鸣花钱,家里一度同时请了两个帮佣,但她们并不能真正教导她处事道理,不过是不让她饿着冻着罢了。 此刻,邱鹿鸣绞尽脑汁,也想不起从前贺曼姝讲过的经验道理,反而对于邻居张婶翻来覆去的几句夸奖倒记得清清楚楚。 她伸手拿起酒瓶,又给母亲倒了半杯果酒。 贺曼姝抿了一口酒,又对邱嘉树说,“老二,你记住,你这次去哈尔滨进修,你们局里肯定会有人嫉妒,不被人妒是庸才,咱出色,被嫉妒是难免的!但,咱要防着小人作祟!那么,你该怎么做呢?对,你要低调,永远都要低调!别人的夸赞未必是中肯的,但羡妒却是真真切切的!妒火中烧,嫉贤妒能,同美相妒,嫉妒心会让人失去理智,做出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来!妈希望你明确一点,哎,你们几个都听着,都记住,做人就要存上等志,做中等人,享下等福;择高处立,就平处坐,向宽处行。咱不去做那出头的椽子,林中的秀木,要学会寻找最安全的位置,即便是顺境,也要永远使自己保持三条以上的后路!” 邱嘉树显然已经听过这些,好像还不止一遍,他表面恭敬,实则有些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大嫂做倾听状,“妈说的太好太对了!” 邱鹿鸣却是真心实意觉得受益了,连连点头。 贺曼姝捏她的脸,“这些话啊,妈只跟自己的孩子说,我学生我都不告诉他们!唉,当年啊......算了算了,不说了,反正这些经验都是我和你们爸爸吃一堑长一智得来的!” 夫妻两个不知想起什么,相对苦笑一下,同时举杯相碰,“为今天的幸福生活干杯!” “为我们能给孩子传授的经验干杯!” 吃完饭快四点了,天已经黑下来,贺曼姝脸上的红色褪去,她催促长子一家早点回家,“路上不好走,赶紧回去吧,早点带大宝睡觉!” 刘晓梅还要收拾洗碗,贺曼姝拦住说“不用你,让呦呦刷就行。” 刘晓梅就对邱鹿鸣笑,“那就辛苦大宝的小姑了!” 大哥一家走了,邱鹿鸣对着厨房里两大盆盘碗发愁,邱嘉树把饭桌重新立到窗边,走到厨房,拎起坐在炉子上的水壶,把热水倒到大盆里,又丢了一小块面碱进去。 邱鹿鸣见他挽起袖子准备刷碗,有些不好意思,正要一起去刷,就听见二门打开的声音,然后偏厦门开了,还没看清来人,一个小姑娘的声音传来,“鹿鸣!你可算回来了!” 邱鹿鸣愣了一下,恍然道,“啊,买了买了。”说完把书架里的几本小说抽出来,连同书桌上摆着的几本,都捧到炕上,“我都看完了,你拿走吧,我也没给你带什么礼物回来,这些就送给你吧。” “啊?都给我?” “都给你,明天我就去图书馆上班了,看书很方便。” “也是。”韩美芬笑眯眯摸着小说封面上的人像,说“谢谢你鹿鸣。” “哎呀,看小说会不会耽误你学习,你妈不会来找我吧?”韩美芬现在正上高二,初中她的成绩比邱鹿鸣好一些,考上了县二中。 “我妈不咋管我,她知道我根本考不上大学,就是让我混个高中文凭,然后就找工作。”韩美芬一眼看到邱鹿鸣书桌上的《鲁迅全集》,惊讶道,“哎呀妈呀,你看这个?能看进去吗?” 邱鹿鸣点点头。 韩美芬歪头看着邱鹿鸣,“鹿鸣,你好像变了!” 邱鹿鸣心跳加快了一点,对她笑了一下。“是吗?” “你看,你这笑就不一样了!” “人都会变的,你也变了。” “不对,你比以前,比以前温柔了,一笑起来,就像琼瑶笔下的女主角。” 邱鹿鸣听了哈哈笑,情不自禁学着贺曼姝的样子微微扬起了下颌。 “真的!鹿鸣,这半年你变化老大了!”她起身去看邱鹿鸣做的读书笔记,“天呐,你的字都这么好看了!我可怎么办啊!” 说到这里她还假意呜呜哭了两声。 邱鹿鸣和韩美芬,都是家中的最没出息的孩子,两人虽然只是这三年才认识,但相同的际遇,让她们的友谊小船高高扬起了风帆。 韩美芬一直是自卑的,她虽然考上高中,但她没有邱鹿鸣好看,她家人也没有邱家人那么宽容,她之所以总来邱家,就是喜欢他们家的氛围,她多么希望自己也有这样的家人啊,可是她的父母和哥姐从来只有讽刺和打击,从不顾及她的自尊心。 还有,她心里一直悄悄喜欢着邱嘉树,却从来不敢表现出来,她在心里默默承受着暗恋的苦,享受着暗恋的甜,她觉得自己的爱情,比琼瑶小说的还要曲折几分。 第8章 报到第一天 “小邱,你年龄小,工作经验也少,咱们馆适合你的岗位也不多,你就暂时先在阅览室干着,除了周日和寒暑假能忙一些,平时都还好,再就是,赶上咱们清点图书啥的,全体人员都要去借阅室和仓库帮帮忙。咱们图书馆最适合你这种小姑娘了,你就好好工作吧,以后机会多的是!” “好的馆长。”邱鹿鸣想起邻居曾嘲笑她没脑子,根本坐不了办公室,不如去砖厂搬砖去,反正身体倍棒的。想必父母已经为她的工作费尽心力了,这个阅览室管理员的工作,已经是非常适合从前的邱鹿鸣了。 说着话,他们已经站到了阅览室的门口,一个三十多岁,穿一件红色毛衣,衣领露出一圈白色高领衫的女工作人员,从桌子后面站起来,面色复杂地看了邱鹿鸣一眼,又看看方馆长,“馆长。” “小马,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新同事小邱,邱鹿鸣,她可算是进修回来了,你也不用再叫苦了!这俩月你干得不错,提出表扬!等一下,你俩好好交接一下,然后你就可以回你原来的岗位去了!” 小马笑着说“馆长可冤枉死我了,我什么时候叫苦了,就是这俩月都没人替班,天天吃不上中午饭,我胃又不好,随口说了两句,哪是叫苦啊,馆长你这开会点名批评我还不够,这咋又批评我呢!” “这就是你的原因了,你怎么就吃不上饭了呢,早上多做点,装饭盒里带过来,在锅炉房热一下,不比中午往家跑省事吗?人老刘干一辈子了,也没饿着!借阅室的老张和小万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方馆长眉头皱起,声音不悦。 邱鹿鸣听方馆长训人,替小马觉得尴尬,就把视线在阅览室转了一圈,只见偌大房间,四边都是书架和报架,书架上摆着各种杂志,有读者、电影画报、故事会,还有当代歌坛等等,几乎每本杂志封面都是大头人像;报夹上夹着厚厚的一摞报纸,看样子,至少是一个月的量。 房间中央摆着四个极大的木头桌子,四周摆放着一圈椅子,供读者阅读时使用。 办公桌在阅览室门口,有点一夫当关的意味,唉,门卫大爷看着整个小楼,以后她的工作就是看着这间阅览室了。 果然方馆长跟她说,“小邱,以后这个屋子就你负责了,平时多注意,别丢了图书杂志,中午和周日来的学生和小年轻比较多,别让他们损坏杂志和公物,有空好好看看上墙的规章制度,有啥问题就问你马姐,实在不行就找我。行了,我一会儿还得去县政府开个会,你俩交接吧。”说完就上楼了。 邱鹿鸣对小马笑笑,“马姐你好!” 谁知小马并不看她,而是将办公桌上的一本杂志摔得啪啪响,又哐当一声把抽屉拉出来,将自己的东西一股脑拿出来,每拿一样东西都弄出很大动静,引得门卫大爷都过来看是怎么回事。 邱鹿鸣尴尬局促地对大爷笑笑,使得大爷立刻对这个小姑娘充满了同情,“小马你又咋地了?不乐意了?当初不就说借调你俩月吗,说等人正式工一来,你就回仓库去,这早说好的事,你咋还耍上了呢!” “李大爷!我怎么就耍上了!馆长刚才都训我一顿了,你也说我!”小马声音带了哭腔,委屈得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马上就要掉下来。 “行行行,我不说了,你快收拾收拾吧。”李大爷叹口气,回了门卫室。 小马气哼哼地将自己的东西,都划拉到一个纸箱子里,抱起来就要走。 “诶?”邱鹿鸣侧跨一步,伸出胳膊拦住她,“马姐!” “你噶哈?”小马瞪眼睛。 “马姐,就算你不跟我交接工作,也不留一页稿纸、一样办公用品给我,你,总得把阅览室的钥匙给我吧?” “哼!”小马一把掏出自己的钥匙串,哗啦哗啦将上面的一把钥匙卸下来,使劲丢在办公桌上,钥匙在桌面弹了一下,当啷一声掉到了阅览室的地砖上,当当又弹了两下,声音清脆。 “捡起来。”邱鹿鸣盯着她。 “捡个屁捡,你接不住赖谁?” “捡起来!”邱鹿鸣提高声音。 李大爷闻声又赶过来,“哎哎哎,都是同事,咱可不兴干仗啊!啥玩意,钥匙掉地上了?来来我捡我捡!” 邱鹿鸣一把拉住他,“谁扔的谁捡!” 小马怒视邱鹿鸣,仿佛有宿世的仇怨,“邱鹿鸣你牛啥牛啊,你不就是走后门进来的吗?有啥牛逼的啊?别以为我不认识你,你妈不就是一中老师吗,老师家孩子不照样在班级打狼吗,呸!啥也不是!除了走后门还能干点啥?” 邱鹿鸣之前是从不考虑前后两份工作的来历的,还是刚才听方馆长说话才知道,是父亲又求了人,才让她进了图书馆,甚至还带点挟恩图报的意味。 昨天母亲也耳提面命,生怕她再与同事交恶,告诉她,嘉阳县城不大,县城四万人口,处处都是盘根错节的关系,他们家这种外来户,虽然已经住了三十年,但依然没什么根基可言。要她轻易不可与人为敌,因为单位的每个同事,哪怕是个临时工,背后都有可能有着复杂的背景。 邱鹿鸣很想听妈妈的话,但她实在忍不了了,这人一上来就针对她,想要给她下马威,她今天要是蹲下去捡了这把钥匙,这个小马很快就会跟所有同事讲一遍,甚至她都能想像,全县人民很快都会知道她邱鹿鸣上班第一天,就让人给欺负了! 不行!是可忍,孰不可忍! “反射!”邱鹿鸣忽然想起昨晚小侄子的“咒语”,这个反射,大概意思就是你骂我的话,我都照章返还给你。 这个词脱口而出后,邱鹿鸣哈哈大笑,哎呀太幼稚了,不过也真是简单实用啊!以后得常用! 小马没想到她冒出这么没头脑的一句来,嗤了一声,“神经病!难怪人家骂你傻狍子!” 邱鹿鸣对对方的情况一无所知,实在影响她口才的发挥,她一把抓住了小马的纸箱子,小马吓一跳,“你噶哈?” 她们的争吵声,引起刚下楼要去开会的方馆长的注意,他站在阅览室门口问,“咋回事?吵什么吵?” “馆长!”邱鹿鸣立刻放下小马的纸箱子,也放弃了将它掼到地上的打算,回头对方馆长气愤地说“她!不肯跟我交接工作不说,我跟她要阅览室钥匙时,还把钥匙摔到地上了!” 方馆长没好气地瞪了小马一眼,回头对闻声下楼的李主任说“到点儿了,我开会去,你处理一下!” 李主任连声答应,等方馆长一出大门,立刻啧了一声,戳了小马脑门一下,“小马啊小马,平时看你贼精溜怪的,你咋这么傻呢!你转不了正,也不能拿工作当儿戏啊,这该交接的就得交接,一丝一毫都不能差了!你真有意见,有委屈,就去找馆长、找工会当面谈啊,你看你整这一出,这不是就给人递刀把吗?” 第9章 一战成名 听着李主任的话,小马终于哭了起来。 邱鹿鸣也察觉出,这个李主任对父亲的尊重是有的,但是对她这个十八岁的“傻”名在外的小姑娘,却没什么好感,更没什么顾忌。 李主任将哭唧唧的小马扯出阅览室,回头对邱鹿鸣说“小邱你就算正式上岗了,好好工作,我去劝劝你马姐,一会儿让她跟你交接!”然后两人就进了一楼走廊尽头的库房里。 邱鹿鸣将小马的纸箱抱起,放到门卫室的窗台上,李大爷看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邱鹿鸣站在走廊里,耳朵动了动。 库房里,小马在断断续续的控诉,邱鹿鸣听了一会儿,总算是知道自己被厌恶原因了。 原来小马在图书馆已经工作八年,还是个临时工,工作虽然清闲,但工资太少,使得她在妯娌中腰杆也硬不起来。老刘退休前,暗示她可以去走走办公室李主任的关系,占上这个工人编制,她就真的去求了李主任,谁知道板上钉钉的事,临秋末晚,还能让邱鹿鸣给截胡了!截胡不说,还让她来顶岗两个月!这叫她怎能甘心? 听到这里,邱鹿鸣大步走到走廊尽头,一脚踹开库房大门,呵地一笑,“原来马姐也在走后门搞不正之风!刚才是怎么好意思说我的呢?” ——其实说白了,走后门这件事,大家都厌恶,除非受益者是自己! 李主任和小马齐齐变了脸色,小马连哭都忘了,半晌才喊,“你胡说八道什么?小心我去告你!” “告去!”邱鹿鸣呸了一声,余光忽然看到有人进了阅览室,连忙跑了回去。 一个男学生进了阅览室,没见到工作人员,正疑惑,邱鹿鸣就跑了回来,坐到办公桌后面。男生看到她先是一愣,然后就出示了自己的阅览证,把书包放到邱鹿鸣旁边的长椅上,问道,“今年第一期《读者》来了吗?” “呃?”邱鹿鸣一下被问住了,昨天的报纸和杂志都是小马整理上架的,今天的还没来,“那个,同学你自己去架子上看一下吧!” 男学生哦了一声,径直走向一个书架,上下看了一遍,拿起一本杂志,就坐到一张椅子上,开始翻阅起来。 邱鹿鸣起身,先仔细读了墙上的规章制度和读者须知,又把架子上的所有杂志和报纸熟悉了一遍,心里大概有了数。 这时候李主任走过来,叹口气,捡起地上的钥匙,放到办公桌上,“小邱啊小邱,你说你,咋那么邪乎,你得尊重老同志啊!” 邱鹿鸣一脸懵状,眨巴着眼睛说“啊?不是说爱护新同志吗!” “呃,哎,行了行了,我给你讲一讲工作职责吧!”李主任看了一眼手表,在椅子上坐下来,“我长话短说,省得耽误去劳动局给你跑手续!” “哎!”邱鹿鸣绽开一个笑容,“您辛苦!” 李主任又一次叹气,得罪谁都不能得罪大夫,谁敢保证自己不生病呢!这姑娘虎超超的,听说在县医院就总跟人干仗,干吧干吧,把你爹妈的脸都丢光了吧! 阅览室的工作非常简单(这才是邱父给女儿找这份工作的原因吧),需要交接的工作也没几样,无非是工作日志上记录的某一期杂志丢失了、每季度入库的杂志和报纸明细、跟邮电局相关部门的联系电话等,再就是要给新读者制作阅览证,并留底。 三五分钟,邱鹿鸣就弄清楚了工作职责,笑嘻嘻送李主任出门去劳动局了。 此时是九点多钟,太阳升得高一些了,风也小了不少。 三三两两的学生骑车来到图书馆,有的去借阅室,有的来到阅览室,见到新工作人员,他们都多看了一眼,有那认识邱鹿鸣的,还笑着跟她打招呼。 邱鹿鸣看着他们的脸,大都能想起是谁,也笑着回应他们。 因是寒假期间,来图书馆的学生就比较多,加上来看报的大爷大娘,阅览室差不多就坐满了。 邮递员来了,送来几份报纸和杂志,看到邱鹿鸣还问小马哪儿去了,邱鹿鸣笑着说,今天起我就是阅览室管理员了。 邮递员也笑,好好好。 两人核对一下,邮递员就走了。邱鹿鸣把报纸夹到报夹上,报纸日期都是前几天的,最近的也是昨天的。她又拿出登记簿,在小马那七扭八歪的字迹下面,登记好新杂志。 阅览室虽在阳面,但屋子大,又是一楼,那几组暖气片散发的有限热量,根本没什么取暖效果,邱鹿鸣忙活完,就把手放到暖气片的白色的确良罩子上,无聊地看着读书的读者们。 她有点渴,但是自己没带杯子来,甚至,她粗心的都没带支钢笔来。刚才登记杂志,还是跟李大爷借的钢笔。 十点半,她请李大爷替他盯着阅览室,拿起门卫室电话,咔拉咔拉拨了五个数字,接电话的是个清亮的女声,“你好,公安局。” 她就说,“你好,请给我接技术科!” 电话很快接通,她一下就听出正是二哥的声音,她赶紧说“二哥!我没带饭,中午你给我带点儿来!” 邱嘉树一口答应,邱鹿鸣却听出电话里电流的轻微变化,立即怀疑是公安局总机有人在偷听电话,就大声说“二哥你那边有人偷听吗?” 邱嘉树不解,“啥?” 邱鹿鸣哼了一声,挂了电话。别以为她不知道,嘉阳有很多女的都跟苍蝇似的盯着她二哥!现在俩连电话都偷听,真没素质! 十一点了,部分读者陆续回家吃饭,但也有七八个或许是吃两顿饭的,继续看书。 一个退休阿姨走进阅览室,说她刚办完借书证,再来办个阅览证。 邱鹿鸣接过她的两张一寸黑白照片,将身份证上的信息做好登记,拿出一张三寸大的卡片来,认真填写好编号、个人信息和有效期,又在卡片右上角贴好照片,这才拿出公章 ,蘸了印泥,盖到照片一角上,用手扇了扇。 那位阿姨拿到阅览证,啧啧夸赞,“小姑娘,你的字可真漂亮!” “一般吧。”办理的第一张阅览证,就得到了读者表扬,邱鹿鸣心里很高兴。 “你练了多长时间啊,是庞中华的字帖吗?” “呃,也没什么多久,就是瞎写,瞎写的。”呃,庞中华是谁?我就知道赵孟頫文征明。 这时,走廊里李大爷喊,“小邱!邱啊!你哥给你送饭了!” “知道了!”邱鹿鸣答道。 邱鹿鸣看看手表,十一点十五分,这么早就送饭来,二哥肯定不是回家取的,大概率是从单位食堂拿的。 那阿姨收起阅览证,又将刚才借的两本书放到背着的布包里,“你快吃饭吧,我回家了。” 邱鹿鸣饿得不行,跟在阿姨身后走出阅览室,打算飞速取回午餐。阅览室里那么多读者,互相监督,总不会有人厚着脸皮偷东西吧,她可是把耳朵都竖起来监听着呢。 结果转过走廊,没看到二哥,却正好看到小马抱着那纸箱子,在门卫室窗台上一扫,就将一个铝制饭盒啪地打到地上,盒盖摔开,饭食撒到地上,一股子浓郁的鸡肉香气扑散开来,小马一脸愧疚地对李大爷说“哎呀咋整啊,我真不是故意的!我马上就来清扫!” 邱鹿鸣闻到香气,肚子立即咕噜噜响应着叫了起来。 忽然她想到什么,不对!这就是二哥给她送的饭! 她一个箭步冲上去,抓起地上散落的饭食,一把糊到小马的脸上,可怜小马双手捧着纸箱,不及反应,被糊了正着。 她刚惊慌发出哇的一声,又被绊倒在地,脸上再次被糊了一把香喷喷的米饭。 邱鹿鸣拿腔拿调地喊着,“哎呀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小马将纸箱一丢,胡乱地划拉着手脚反击,却连邱鹿鸣的衣角也没碰到。 邱鹿鸣用手绢擦擦手,捡起地上的半盒饭,可惜了,鸡块土豆和木耳炒肉片撒了大半,米饭也所剩不多,她惋惜地摇头,跟愣怔的李大爷要了一双方便筷子,端着饭盒回了阅览室。 阅览室读者听到走廊的动静,都出来看热闹,邱鹿鸣一个个瞪着他们,“都回去,我要核对一下杂志!” 几个学生被她的霸气震慑,都乖乖回了阅览室,邱鹿鸣将饭盒放到暖气上,飞快地检查了一遍书架,又清点了一下读者手头的杂志,都对上数了,才放心回到办公桌边吃饭。 ——第一天上班,可以打架,可以没水喝没饭吃,但绝对不能在本职岗位上出岔劈! 邱鹿鸣吃了一口香糯的土豆,幸福地摇摇头。 走廊里,小马还在哭嚎,李大爷不好去拉她,只能一个劲说地上凉快起来吧,小马拍着大腿哭说这工作没法干了,我让一个小年轻给欺负了啊! 此时十一点半,正是楼上工作人员准时下班的点儿,门卫室前又是必经之地,小马没在地上坐两分钟,就被几人七手八脚扶起,看着她头发上的米饭粒子和油腻腻的汤汁,再听她的诉苦抱屈,就有人气愤地说,“现在的小年轻咋这样?以后的国家建设还能指望他们吗?” 邱鹿鸣笑眯眯细嚼慢咽,直到听到有读者吞口水的声音,才加快速度,赶紧吃完了事。 走廊里弥漫着鸡肉香气,和同事们同情的议论声,邱鹿鸣守着一屋子读者,不能脱岗去辩解一番,她倒希望有人真能路见不平,跑来阅览室,与她理论理论。 可惜,那些人,虽然不喜泼辣强势、目无前辈尊长的新同事,却没一个敢来当面指责她的,让她多少有些扫兴。 邱鹿鸣十二岁离开奉天,独自在北平读书,六年来,面临过数次欺凌,她从来都是个怜贫惜弱、遇强更强的,面对霸凌,她从不顾忌自己和对方的所谓面子,动手动口都毫不犹豫,毫不手软,毫不心软。 傍晚,邱嘉树来接她一起下班,走进图书馆,来到阅览室门口,看着若无其事正穿羽绒服的妹妹,啧啧摇头,“邱鹿鸣啊邱鹿鸣,你知不知道,一战成名是啥意思?” 第10章 都是你惯的! “啊?你咋知道的?” “我咋知道的?地球人都知道了!” “嗐,这叫什么一战成名,根本也没战。”邱鹿鸣最后又检查了一遍阅览室,环视一圈,关了灯,哎哟一声,又打开,从暖气上拿起饭盒,“不好意思二哥,这是谁的饭盒啊,这里磕瘪了一块。” “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妹妹居然知道不好意思了!”邱嘉树接过饭盒,啧啧两声。 邱鹿鸣翻他个白眼,这个二哥,在哈尔滨、在火车上对她都是百般照顾,无微不至,可一回到嘉阳,不是揭她的短,就是阴阳怪气。 她锁好门,推他一把,“哎呀,快回家吧,人家都渴死了!” 走到门卫室,墙上的挂钟指到四点二十五分,她把钢笔和胶水从窗口还给李大爷,并道谢。 李大爷笑着接过,“嗐,谢啥谢,你拿着用得了!” “不了大爷,我明天就带一支钢笔来。” “那行,你明天想着找李主任领瓶钢笔水,再领点胶水、稿纸啥的。”说到这里,李大爷又看着邱嘉树说“这是你哥?” “昂,我二哥!公安局技术科的!” “好,好,一家子人都好。走吧走吧,路上看道!”李大爷也开始穿棉袄,准备下班了。 邱鹿鸣扭头问邱嘉树,“你是不是早退了?” “没有,我有点公事,办完正好来找你。”邱嘉树想起下午技术科江法医拍着自己肩膀,笑着说“我媳妇的表妹的小姑子,是文化馆的,挨着图书馆,中午下班路上听说图书馆新来一个小姑娘,贼拉厉害,就因为一个饭盒,愣把一个比她大七八岁的女临时工给揍了,那叫一个鼻青脸肿,那女的坐地上呜呜哭......” 邱嘉树当时看着江法医那意味深长的笑容,就知道这是故意说给自己的了,图书馆新来的,除了自己妹妹还能有谁?本想立即就去图书馆看看,稍一思考,知道妹妹没吃亏,也就不着急了,抓紧时间把手头的照片都洗了。 “还是你自由!”邱鹿鸣想到这一天下来屁股都要坐扁了,就有些无聊,她暗暗计划着,在明天要带的物品清单里加个椅子垫,再抽空去借阅室,挑几本书看看。 这时,楼上有三个女工作人员下楼了,都笑着和李大爷打招呼,却没人理邱鹿鸣,甚至看都不看她。 邱嘉树有些尴尬,邱鹿鸣却不在乎,当先推门出去了。 邱嘉树心累地叹气,跟了出去。 他这个妹妹,从小胆子不大,属于典型的窝里横,在外头,也就是一张嘴能虚张声势,真遇到那大块头、小流氓之类或者卖肉卖水果的带刀小贩,她连口舌之快也能忍了。 他们哥仨偏都受不了妹妹回家哀求哭诉,为了替她出气,都不知打了多少架,尤其是他和小弟,有一次差点就被拘留了。像今天这样亲自上手的,还真是前所未有,一定是这丫头觉得图书馆多是女职工,馆长又欠着爸的一份人情,才又忘形了,唉,可惜妈昨晚口干舌燥的一番说教,算是白费了。 邱嘉树的自行车就停在大门口,他打开车锁,站在那里等妹妹去推车,却见她推了两步就停下来,还蹲了下去。 他忙立好车子,走过去,“怎么了?” 邱鹿鸣沮丧地说,“气门芯都没了。” 邱嘉树伸手一摸,嘿,何止气门芯,连气门嘴啥的,都让人给拔了。 图书馆大门一开,四五个女的走出来,往他们这边看了眼,就推车的推车,走路的走路,呼啦一下都走光了。 “哼!肯定是那个讨厌的小马!“邱鹿鸣气得拍了一下车座。 “你有证据?” “没有。不过我俩中午有过冲突,不是她是谁?公安同志我要报警!你不是刚进修的吗,快看脚印,给我破案啊!” 第11章 嘉阳七怪 带着全家人的关心和宠爱,邱鹿鸣蹬车蹬得十分有力。 到了图书馆,邱鹿鸣特地绕了一圈,把自行车停到南边阅览室窗根底下,虽然费点事儿,但可以有效防止再有人拔气门芯。 她向东边一拐,直接去了图书馆和文化馆两家共用的锅炉房,把贴着橡皮膏、写着她名字的饭盒放下,烧锅炉大爷笑着问她,“姑娘你是新来的啊?” 邱鹿鸣点点头。 “你是图书馆新来的?” 邱鹿鸣明白他的意思了,抿嘴一笑,对着大爷震震拳头,“对,就是我!” 那大爷哈哈大笑,“小丫头有点意思!” 在开水房打了一罐头瓶热水,邱鹿鸣从锅炉房出来,迎面遇上借阅室的张姐和万姐,视线对上,邱鹿鸣微微一笑。 年龄大的张姐上下扫她一遍,眼风跟刀子似的刮过,三十多岁的万姐脸上堆笑,“小邱你也过来送饭盒啊!” “是啊万姐,我想借几本书看,是不是得跟你先办个证啊?” “办啥证,咱单位人看书,都直接看!” “好,我一会儿去找你们!” 邱鹿鸣绕了一圈从正门进了图书馆,跟李大爷打个招呼,拐个弯,打开阅览室的大门,先检查了一遍,就脱下羽绒服,换上小棉袄,刚打算擦一下桌面灰尘,就听到张姐和万姐进门的动静,她多等了两分钟,丢下抹布,锁上阅览室就来到借阅室窗口,“万姐我来了!” “你来了邱,这是目录。”万姐放下手里的鸡毛掸子,指了指窗口的两本目录册子。“有想看的,就把书脊上的编号写到那小纸条上,我给你找。读者是不能进来的。” “啊?那你俩工作量岂不是很大,每天要不停地来来回回找书、归位?”这个图书馆的规则跟当年中学的图书馆有些不同,邱鹿鸣很是惊奇。 “哼,全馆就你工作是最清闲,小姑娘一上班就有编制,还拿128块工资,哼,有啥不如有个好爹啊!”张姐拖着一个湿漉漉的拖布回来,阴阳怪气地说。 万姐忙着接过,“我来我来,张姐你歇着就行。” 张姐一松手,拖布就到了万姐手里,她一屁股坐在窗口边的椅子上,椅子发出吱嘎一声,“我干了一辈子,才比你多三十多块钱,这上哪儿说理去!” 邱鹿鸣看了张姐一眼,她的年龄与母亲相仿,想必都是什么更年期吧,她宽容地笑笑,没有顶回去,她怕张姐也像母亲一样一头大汗地又哭又闹。 从窗口的一个纸盒里抽出一张裁成小块的稿纸,抄下挑选的五本书的编号,张姐一眼看到,不耐烦地说,“这么多?算算算,谁有工夫给你找,你自己进来吧!” 邱鹿鸣依言进了借阅室,一眼看到墙上的规章制度非借阅室人员不得随意进入!还有点心虚,她飞快按照脑中记下的编号,找到相应的书架,一二三四五,抱着一摞书放到万姐跟前,“五本,万姐你记一下编号。” “记什么记啊!”她指着办公桌上一个木头匣子里整齐摆放的红色本本,笑着打趣,“放心,每本书都有三到五本,你看的这些平时也没人爱看。再说读者借的书都要登记到借书证上,书后面的卡片也要登记借书人姓名,你不会是非要给你办个证吧!” 邱鹿鸣总觉得这样有些不合规矩,”却也没多说,只是把写着五个图书编号的纸片和图书一起带走了,“张姐万姐要看杂志吗,读者和新青年,还有当代歌坛都来新的了。” “好,一会儿去看!”万姐笑得眼睛眯缝着,她是个十分殷勤周到的人,只是不知为何,邱鹿鸣总觉得她笑容有点假。 放下书,邱鹿鸣开始打扫阅览室。 九点钟,陆续有读者来了,有几个小姑娘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偶尔还看邱鹿鸣一眼。 她稍一留心,就听出她们是在说她昨天的丰功伟绩。 本不想搭理她们,谁知几人越说越起劲,还翻出她的初中成绩和医院打架的前科来,邱鹿鸣清了一下嗓子,“那边四位读者!请保持肃静,有事必须交流的话,请到外面走廊!” 那几个女学生与邱鹿鸣年龄相仿,听到这些,如同接到战帖,四人同时看向邱鹿鸣,目光充满挑衅和不屑。 邱鹿鸣毫不示弱,微微侧目,与她们对峙,她才不怕动手,当年田佩芝罗芳菲两人联手都打不过她一个,这次四个虽然有点多,但也不能输了气势,实在不行就先喊李大爷过来。 “哎呀小肥猪!我来看你了!”阅览室门口一个大嗓门,打破了僵局,只见一个高个女孩跑进来,一把抱住邱鹿鸣,还蹦了两下,“整整半年,你这家伙连封信也不写,直接想死我得了!” 邱鹿鸣看到女孩的脸,立即知道她是谁,“哎呀小耗子,我这里可没有灯油,只有图书,你可别都给嗑了啊!” 刚才那四个女孩中,个子最高的说“喂喂,让我们肃静,你自己倒是唱念做打的!” 邱鹿鸣和秦慧芳对视一眼,都捂着嘴笑了。 秦慧芳搬了个椅子,坐到邱鹿鸣身边,拿过办公桌上李大爷给的半本稿纸,刷刷写道听说你跟人干仗了,咱们嘉阳七怪可不能受人欺负,一会儿他们几个都来,看我们怎么给你出气! 邱鹿鸣连忙拿过笔,也刷刷写别介...... 写完又把“介”字涂黑。 别这样,我又没吃亏,你们再来,真成欺负人了。 秦慧芳啧了一声,又抢过钢笔写起来。 就这样,你来我往,俩人不一会儿就写了两张稿纸还多。 “妈呀!鹿鸣你练字儿了!”秦慧芳这会儿才发现邱鹿鸣的笔迹,脱口而出问道。 邱鹿鸣点点头。 秦慧芳对她竖起拇指。 这时来了个大爷要办阅览证,秦慧芳连忙起身,搬走椅子,找了本杂志,有一搭无一搭地翻看起来。 临近十一点半,呼啦一下涌进来四五个男生,一进来就引起读者们的不满,秦慧芳竖起食指让他们肃静。 过了十一点半,陆续有几人离开,但还是有三四人依然坐着看杂志,那五个男生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围到邱鹿鸣身边,七嘴八舌,“哎,傻狍子,你还真到图书馆上班了啊!”说话的是徐振华,现在一中读高二,学习还行,就是嘴欠,总爱叫邱鹿鸣傻狍子。 “哎,昨天我班李宇说看到你把一女的揍了,可猛了,是真的吗?”这个是马明君,在二中读高二。 “听说你哥去警校进修,咋的,你也跟着学什么擒敌拳了?”这个是郑伟,复读一年,还是没考上中专,家里给走了后门,现在二中读高一。 邱鹿鸣一时都插不上嘴,那三四个读者更是受不了地起身,将图书放回书架,到邱鹿鸣跟前领回自己的阅览证,愤愤离开了。 “都走了好啊!”杨大伟坐在邱鹿鸣的办公桌角上,敲着桌面,“走啊,到点儿了,我请你们吃郑家包子铺去!” “不去不去!”个子最小的是鲁家明压低声音说,“他家包子太好吃,老想去吃,我妈说里面肯定加大烟了,不样我去了!” 秦慧芳嘁了一声,“你妈说你妈说,啥都你妈说,就没见过你这样的男的!” “你才见过几个男的?”鲁家明面色通红,辩解道“再说我听我妈话咋了?又没让你也听她话?” “呸!我干嘛要听你妈话!找打是不是?” 几个男生轰地笑了,邱鹿鸣连忙示意他们噤声,“我中午不能离岗,每周一休息,到时候我请你们吃烧鸡!” “吃啥烧鸡啊,你请我们看录像吧,《赌神》、《英雄本色》都行,我都看两遍了,老有意思了!” “看录像有啥意思啊,不看!”秦慧芳反对,“鹿鸣咱俩去吹头发吧,她们都烫翻翘呢,可好看了!” “啥翻翘?”邱鹿鸣不解。 徐振华又接口,“就是把刘海弄成一大坨那种,我姐元旦也吹了一个,发胶固定的邦邦硬,不好看,我们男的不叫它翻翘,叫招手停!哈哈哈!” 第12章 不看书都给我滚! 几个男生都哈哈大笑起来。 邱鹿鸣脑海中也终于有了翻翘发型的模样,她一方面觉得不如民国的烫发好看,一方面又觉得这很时髦,索性也不多想,直接答应秦慧芳,“行!明天下班就去试试!” 秦慧芳掰着手指头算算,“不行,现在吹完,根本挺不到过年,吹一次要六块钱呢,咱俩等年根儿上再去吧!” “都行,听你的。” 杨大伟翻着邱鹿鸣办公桌上的几本书,奇道,“哎?你啥熟爱看这种书了,是给你大哥还是二哥借的?” “我自己看的。” 秦慧芳也去翻,“我的天,你不是只看琼瑶和岑凯伦吗?这啥啊,美龄传?翁美玲吗?这是啥?” “飞虎队。繁体字。” “飞虎队?这个字儿念虎?不对,是小虎队吧?” 徐振华切了一声,“什么什么呀,这个是老蒋的夫人,宋氏三姐妹之一,现在快一百岁了吧,应该在美国呢;飞虎队是陈纳德创建的一支空军,抗战时期战功赫赫。不是,秦慧芳你除了追星,能不能关心一下国家大事,成天就盯着黎明刘德华,都快成傻子了!” “你才傻子,你就是大傻子!”秦慧芳使劲捶了徐振华后背一下,“真烦人你!” 徐振华发出夸张的惨叫,秦慧芳乐了,抓住邱鹿鸣的胳膊摇晃,“鹿,他欺负我,咱俩一起揍他!我给你买亲亲虾条吃!” 邱鹿鸣笑着表示自己不掺和。 几人正在乐不可支时,阅览室的门被敲响,万姐端着邱鹿鸣的饭盒进来,“小邱,我取饭顺便把你的带过来了,快趁热吃吧,热水不够喝,就去我那儿倒。” “哎哟我都给忘了,谢谢万姐!”邱鹿鸣接过饭盒道谢。 万姐身后,张姐哼了一声,“这都是读者吗?怎么不安静读书呢,是待业青年还是小流氓啊?” “你!”秦慧芳听了就要往上冲,邱鹿鸣一把按住她。 杨大伟笑着说“我们几个都是邱鹿鸣的同学,放假来看看书,顺便也看看她,姨你吃饭啊,那快去吃吧,饭菜该凉了!” 张姐瞪了他们一眼,还要再说就被万姐拉走了。 邱鹿鸣听到万姐低声说“哎呀张姐,你不认识吗,这几个虽然都是小孩儿,但父母都是当官的,咱们哪个也惹不起啊!” 张姐不忿,“当官咋了,我又不求他!再说了,无论是谁,到图书馆看书就得遵守图书馆的规矩!” 不一会儿又听张姐声音刺耳地赶人,“没看到我们要吃饭了吗,下午再来!” 一个女孩哀求,“你就给我找出来吧,要不我还得跑一趟。” “听不懂人话啊,我说下午再来!” 这边徐振华口中啧啧,“去哈尔滨进修了就是不一样,以前点火就着的炮仗脾气也知道隐忍了。社会教会你做人了吧?有人欺负你了吧?说实话你昨天到底打没打人啊?” 邱鹿鸣一本正经摇头,“我是文明人,怎么能打人呢!” 啊哈哈哈,啊哈哈哈! 几人大笑起来,直不起腰。 郑伟说,“文明人,哈哈,咱们嘉阳七怪,除了振华,全都是出了名的学习废物,你还是文明人?” “去你妈,显不着你,我也是废物,一中最后一名!”徐振华像针扎了一样,大吼一声,又怼了郑伟一杵子,吓了大家伙儿一跳。 半晌,他又说,“对不起,今天这话我必须说了。我,不想再混了!混到高中毕业爹妈给找份工作,就像邱鹿鸣这样吗,有什么意思?” 大家都有点愣怔。 徐振华继续说,“我准备加把劲,好好学习了,我不笨,就算考不上本科,考个专科哪怕中专也行,反正!我想出去看看!” 秦慧芳冷冷地问,“所以,你是啥意思?不跟我们玩儿了呗!” “不是不跟你们玩儿,你们都在二中,不知道一中的学习氛围,在这样的环境中,人就是会潜移默化发生改变的,就像林大海老想加入咱们的圈子却始终进不来一样,我在一中也融不进尖子生的圈子,那我也不打算去二中,宁做凤尾,不做鸡头,我现在知道,成绩的提高,大脑的满足,才是最高的享受!吃吃喝喝,嘻嘻哈哈,看录像打麻将,你们觉得有意思吗?我想好了,我不打算一辈子靠父母,我要拼一拼!” 郑伟直视徐振华,“你觉得我们耽误你了是吗,你想和我们脱离关系是吗?” “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两年,我大概不能跟你们一起疯玩了,我得学习。去年十一我回了一次上海,我爷爷奶奶姑姑大爷都在那边,尽管我穿了最好的衣服,拿出最放松的姿态,他们看我的眼神,还是让我终生难忘,算得上至亲了,但那看土包子的眼神,还是扎得我浑身都疼!我发誓我一定要考出去,给我弟弟打通一条坦途!邱鹿鸣你是出去过的,你在哈尔滨住了半年,你不向往大城市的生活吗,有高楼,有电梯,有火车,有飞机,你就甘心窝在这个小城里?” 邱鹿鸣没有说话,她在大城市里生活过,但并不觉得和小县城有太大分别,再大的城市,她的活动范围也是有限的,她更在乎的是身边的人。 郑伟砸了一下桌子,大声说“还说啥啊,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吧!嘉阳七怪,从现在起,散伙!” 秦慧芳声音带上了哭腔“你放屁!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从小学就是小伙伴,我和鲁家明更是从托儿所就一个班儿,你说散伙就散伙了?” 徐振华重重地叹气,“我不是要跟你们断交,我是想告诉你们,人不能这么活着,尤其你们两个女生,从小心思就不在学习上,过家家,扮仙女,看小说,追明星,一路把最好的时光都浪费在了最无聊的事情上,你知道这是多么愚蠢的行为啊!” 秦慧芳听到愚蠢两个字,直接抓起阅览室的拖布头,照着徐振华的脑袋就砸了过去。 李大爷及时出现,暴喝一声,“干什么哪!不看书都给我滚!” 郑伟突然暴起,直接揪住李大爷衣领,“你个老登多管闲事,找打是不是?” 李大爷哟吼一声,“小子你行,你敢动我一下试试,我让你牢底坐穿,劳改到死!他妈鸭绿江我都跨过去了,还怕你个小崽子!” 话音刚落,李大爷伸手握住郑伟的大拇指,一个用力,郑伟发出杀猪般的号叫,随着一个过肩摔,郑伟后半截的嚎叫都吞回肚子里,然后就躺在了阅览室的地砖上。 郑伟羞恼至极,还要再冲,邱鹿鸣大喝一声,“有完没完!郑伟!你这么能对长辈动手!” 郑伟悲愤地抓起自己的棉帽子,大步走出阅览室,走出图书馆,口中大喊,“散了散了!散了好啊!” 几人都蔫了,徐振华尤其难过,他走到阅览室门口,忽然转身,大声说“我就是不想混了,刚才嘻嘻哈哈一点也不快乐!但不论怎样,你们永远都是我徐振华的朋友!” 第13章 信不信我直接掐死你 徐振华说完也走了,留下五怪面面相觑。 杨大伟咧嘴冲怒目的李大爷笑说“大爷对不住啊,是我们不对,你放心我们指定不吵吵了,你快回去吃饭吧。” 邱鹿鸣也歉疚地冲李大爷说,“对不起大爷。” 李大爷冲杨大伟哼了一声,问邱鹿鸣,“他们没欺负你吧?” 邱鹿鸣连忙摇头,“李大爷你误会了,他们不是来捣乱的,是我朋友。” 杨大伟也说,“就是就是。” “我看小邱的面子,就不撵你们了,但要是再大声喧哗,我可就不客气了!” “好好好......” 李大爷一走,秦慧芳就说杨大伟,“看你那熊样儿,点头哈腰的,跟个汉奸似的。” “你说啥呢!人邱鹿鸣刚上班,我这可是为她着想!还我熊样儿?我怕啥啊,我一把火能把这儿给他点了!” 说到这里,杨大伟不知想起什么,声音呼一下子低到脚后跟去,“我能那么干吗?不能!我是文明人,对不对鹿鸣!” “幼稚!”秦慧芳翻了个白眼。 一直不大出声的马明军说“其实,振华说的也没错,咱们几个确实是没啥上进心,秦慧芳就知道追星,买磁带买海报买粘贴,考试太平天国四大天王是谁,她能写上刘德华郭富城; 邱鹿鸣,一家子聪明绝顶的人,她硬是不肯动脑学习,年龄16,数学15,物理17,全都没成年!整天书包里就装着言情小说,她妈愁得头发都白了; 杨大伟,初二就早恋,比那爱看琼瑶小说的女生还积极,就你懂事儿早,还处了俩! 鲁家明,虚岁十九了,身高一米六五,体重不过百,每天看连环画,听妈妈的话,一点自己的主意也没有; 我,马明军,家里的老二,不被父母重视,成绩好坏都无所谓,他们说将来怎么也有我一碗饭吃。上课看武侠小说,回家看武侠片,从小到大,成绩没进过前二十名,没当过班干部,连值日生组长都没当过,没升过旗,没参加过汇演,甚至联欢会也没表演过节目,就咱们七个在一起玩,也是大伟拖我进来的。” 这番话说完,大家表情各异,秦慧芳有些羞恼,杨大伟嘴咧到耳朵后面,当那是夸奖,鲁家明辩解道,“我一米六七了,去年长了一点儿!” 邱鹿鸣噗呲乐了,她心里没什么波澜,甚至对于徐振华的退出也没什么感觉。 马明军继续说“振华的话,我听进去了,不知道你们怎么想,反正我听进去了! 咱们在这边疆住着,交通不便,我家邻居老太太活到六十岁,硬是没出过嘉阳!我今年虚岁十九了,我连哈尔滨都没去过,咱们都属于没什么见识,还觉着自己小日子过挺好的那种人。 我注意到了,振华这几天就犹犹豫豫的,估计早就想跟咱们说了。他是看过了更好的生活,看到了更宽广的天地,才不愿像以前那样混日子了。 他爸是知青,有脑子,在咱们这儿当副局长都是屈才了,说白了,跟振华他妈结婚都是委屈。振华是能落户上海的,上海是哪儿,那是直辖市,大城市!以后他的路肯定也跟咱们不一样! 这一年多,邱鹿鸣上班了,徐振华在一中,咱们七个,一个月也凑不齐一次,确实是关系不如以前了,但咱们是从小到大的情分,不能说散就散了!振华要奋斗就让他奋斗去,咱们不拦着,还要祝福他! 咱们六个,该处还得处,就算以后都工作结婚了,也得处!”说到这里,马明军一拍桌子,“我说的对不对?” “对!”大家七嘴八舌。 秦慧芳说“我爸有五六个初中同学,就是一辈子的好哥们,三十多年了还跟亲兄弟似的!其实,徐振华他,也不一定是那个意思,你看今天出来时候还好好的,肯定是那老太婆说什么小流氓给他刺激着了!” “你就知道替他说话!”鲁家明瞪她一眼。 “我就替他说话咋了?”秦慧芳拳头连续捣上去,“你瞅啥?你再瞅!再瞅!” 鲁家明抱头蹲下,“侠女饶命!” 马明军说,“以咱们几个的底子,累死也考不出去,估计你们各家也都开始给张罗工作了。嗐,本来觉得毕业有个工作,还挺知足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呗。 现在听振华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没意思,你说,一辈子在这山旮旯里转摸摸,有啥出息!我班儿钱海涛刚当兵走了,去当炮兵了,他家安排不了工作,说先出去当三年兵,回来等分配。我也想当兵,可我爸非不让,说没门路的才去当兵。” “唉!”几人都垂头丧气,“咱们出生就在这边疆,有啥招儿啊!” “你说这扯不扯,本来挺高兴的。”杨大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我给你们讲个笑话吧,都不许唉声叹气了!” 没人搭理他。 “我可讲了啊,从前吧,有个人,他没别的能耐,就是放屁特别响,你们猜是怎么回事?” 秦慧芳翻白眼,“真恶心,讲笑话都不能讲个干净点儿的!” 鲁家明说“那肯定是黄豆吃多了呗!” “不对!” 邱鹿鸣说,“这人身体好,中气十足。” “也不对!”杨大伟看看大家都没人说话了,才神秘又快速地说“因为,因为他穿的是喇叭裤!” 先是两秒的安静,然后大家都哈哈哈笑起来。 “杨大伟真有你的!” “扩音器啊!” 正笑着,郑伟回来了,一进来就骂,“卧操!一个个乐得嘎嘎的,我走了你们都挺高兴呗?” 杨大伟过去一把搂住他肩膀,“你一走气氛就特压抑,我就讲了个笑话。” 郑伟一拧身子甩开杨大伟,走到邱鹿鸣跟前,“那什么,对不起啊邱鹿鸣,你这刚上班,我就给你添堵了,出门冷风一吹我就后悔了,所以我又回来,搁门卫室跟大爷都说开了,他说指定不能难为你。” “人大爷本来也没打算难为邱鹿鸣,人是以为咱们几个来捣乱,才过来替她抓流氓来了!”杨大伟呵呵笑。 “卧操,我让老头儿忽悠了!”郑伟一拍脑门。 马明军拿起自己的棉帽子,“行了,咱走吧,让邱鹿鸣赶紧吃饭,一会儿来读者,她又吃不消停了。” “那嘉阳七怪......”鲁家明期期艾艾。 “咱们给振华三天时间,如果他是真不想跟咱们玩了,那就是嘉阳六怪,多简单一个事!” “对,给他个机会,一会儿我就去找他!”秦慧芳说。 “拉倒吧秦慧芳,你是不是傻,你暗恋他吧,人是要回大上海的,能要你个东北土妞吗?你醒醒吧!”鲁家明声音挺大,说完发现大家都不说话,反而充满怜悯地看着他。 郑伟更是竖起拇指,“哥你是这个!” 下一秒,鲁家明哀嚎着被秦慧芳扯住耳朵,扭了几圈,“来,你有胆量再说一遍!信不信我直接掐死你!” “我信我信!”鲁家明举起双手。 “图书馆不许喧哗,你给我憋回去!” 鲁家明连忙捂住了嘴巴。 大家对此见怪不怪,这俩人生日就差十天,从出生两个月起,就在一个托儿所,可以这么说,鲁家明完全是在秦慧芳的欺负和虐待之下,长到今天的。 “走了鹿鸣,拜拜!”一伙老同学呼啦一下都走了,阅览室里安静下来。 邱鹿鸣看着阳光在地上的光影,回想了一遍刚才发生的事情,徐振华的选择和大家的反应,都在情理之中,她掀开饭盒的盖子,里面是母亲用秋天蒸的西红柿罐头炒的木须柿子,配上松软的大米饭,还有半颗咸鸡蛋,邱鹿鸣食指大动,立即找出一柄长把铁勺,挖了一勺蘸满红色汤汁的米饭,啊呜一口吃下。 第14章 上班四天,就领工资了。 邱家人的晚饭时间,就是最常见的讨论时间。 名为讨论,实则大半时间都是贺老师在发挥。 以前邱鹿鸣一吃饭,就觉得胃里堵得慌,因为父母说的话她都不爱听,他们偏偏翻来覆去的说,还自以为很隐蔽地暗示。 她就很不理解,都是知识分子,还是医生,明知吃饭时有情绪,会影响身体健康,还非要在这个时候说! 但现在,邱鹿鸣爱听,她觉得有妈妈教导为人处世,是件最幸福的事! ——看来,很多事情都不是绝对的,只看当事人心境。 今天,大哥大嫂照例回家蹭饭,说是蹭饭,也不准确,大嫂是主厨,下班一进门,就下厨房掌勺,贺老师只是个切墩儿的,负责提前切菜备菜。 小城人口少,医院小,患者也少,家里两个大夫基本都能按点下班;人口少,案件也少,警官同志也能准点回家。 邱鹿鸣在吃饭时,忍不住把上午发生的事提了提。 邱怀信第一个说,“很正常,人往高处走嘛。现在不是建国初期东北独领风骚的时候了,老大哥的资源已经枯竭。南海画了一圈,沿海城市都在迅速发展,何况徐的骨子里有着上海人的精明和骄傲,他这样做,非常正常和合理,他早晚要和你们断交的。” “太绝对了吧!”邱嘉树不同意道,“呦呦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没有丝毫利益关系,即便徐振华回了上海,若干年后回忆起童年,他还是会万分怀念的!” “那也仅仅是偶尔闪过的念头,或许还会因嘉阳而觉得委屈或羞耻。”邱怀信夹了口菜吃下,对邱嘉树说,“老二你这种性格,做技术科还行,预审你做不了,你想事情太简单了。” “嘿,我简单!小邱大夫,我接触的社会黑暗面可比你的病例还多呢!” “呵,这有什么好夸赞的,咱俩在这个小山旮旯里,谁能比谁见识广吗?”邱怀信自嘲地笑。 邱鹿鸣敏锐察觉大哥有一股子抱怨的情绪,忙把视线转向母亲。 贺曼姝咽下口中豆腐,说,“让我说啊,徐振华去了一次上海,知道了世界之大,就像当年的留学生出国,所受到的冲击是一样的。尤其他还觉得,他本应就是那个大城市的人。 老大说的对,咱们住在偏远小城,眼界和见识确实是少一些,所以我们才不能满足于此,要打开眼界,去接受新事物,哪怕是你还不能认可的,只要它是进步的,你都可以先去尝试了解一下,分辨一下!你们哥仨都在外读书过,有过一定的阅历,知道每个省份每个城市的人都有地方性格、地方特点,甚至每个行业的人也都不免有他们的职业习惯和优缺点。 只有呦呦,她没有。所以我让嘉树带着她出去见识一下,等有机会,呦呦也去趟上海!多去几个地方住一住,女孩子可以成绩不好,但见识不能少!” 邱鹿鸣连连点头。 邱嘉树笑,“姓徐那小子他爸肯定说,在上海糊火柴盒也比在咱嘉阳当科长强,住鸽子笼也比在嘉阳住大砖房强。加上那些知青子女都陆续回城,他肯定心焦了,我的分析是,他很想离开嘉阳,但对你们的友情,内心还是有不舍的,这小子我知道他,嘴巴有点毒,脑子却一般,跟咱家鹿鸣是一路的。他肯定是考不上大学的,回上海也是底层老百姓,我保证,他将来还不如在嘉阳呢!” 邱冀邺立即制止,“就事论事,不要妄加论人,还捎带你妹妹!” “好吧好吧。”邱嘉树赶紧夹了一口菜,堵住了自己的嘴。 贺曼姝说“这孩子知道为自己努力,想改变命运,总是好的。以后错不了。” 邱怀信放下筷子,“刚才老二说,呦呦他们那些小朋友是没有利益关系的,其实不尽然,你看他们的父母,有哪一个是普通工人,全都是这些年提起的单位一二把手,他们七个也是五年前才开始成立小团伙的。 你看,咱爸是副院长,徐振华他爸是交通局副局长,那个什么慧芳她爸是粮食局局长吧?我听说隔壁韩美芬都加入不了你们的嘉阳七怪?” 邱鹿鸣听了笑,“大哥,是林大海想加入,把我们变成嘉阳八仙,但他们男生都不乐意理他,说他娘们唧唧,家长事儿也太多。韩美芬压根儿就没想过加入我们,她不喜欢秦慧芳,秦慧芳欺负过她。” “看看,看看,中学生的圈子就这么复杂了!”邱怀信忽然转向父母说,“爸妈,你们来到嘉阳三十年了,就没想过回去吗?” “回哪儿去?这里就是咱们的家,还回哪儿?”邱冀邺掏出手绢擦擦嘴。 “可你是河北人,我妈是安徽人啊!” “我们的青春都奉献给了北大荒,大半辈子都在这黑土地上度过,早就把嘉阳当作故乡了。我和你妈两边都没什么来往的亲人了,我从没打算离开嘉阳,这里的老百姓也需要我们!” “所以,你们就献完青春献儿孙?”邱怀信看着桌上的筷子,苦笑着说。 “祖国不就是一代一代的人建设起来的吗?我们把你们都生得很聪明,也培养成才了,你们都很出色,在哪里都会发光发热、为人民服务的!” 邱怀信点点头,端起饭碗把剩下的几口饭扒拉到嘴里,也不再说话。 邱鹿鸣想起大哥当初医学院毕业,是想去哈尔滨工作的,还求父亲去找找他在哈尔滨的老同学活动一下,哪怕分到伊市也好,他只学了西医,在嘉阳这样的小地方,根本得不到什么锻炼和学习机会。 但父亲没有答应。 所以大哥就被分配回了原籍。 说实话,邱鹿鸣也觉得以父亲和大哥的优秀,在这个小地方,的确是太屈才了,就连英俊的二哥,她也觉得满城女孩没一个能配得上他的,一想到他有天要委委屈屈娶个媳妇回来,就替他觉得难过。 二哥在沈阳读的大学,他倒是没张罗留在外地,但他不想去分配的林业局,而是自己走动关系去了公安局,他说只有做热爱的事情,生活才不无聊。 父亲对两个哥哥的“漠视”,让邱鹿鸣心里更加感激父亲那样骄傲的父亲,为了不争气的她,硬着头皮两次走动关系,给她办工作。 邱鹿鸣顺手拿起父亲放在饭桌上的灰格子手绢,起身到厨房洗脸架边洗干净了,晾到火墙子边的尼龙绳上。 母亲照例又在夸她的儿媳,“你看你们大嫂,同样是嘉阳的女孩,品德和气质就是跟别人不同,她十六岁时,我就发现了她的优秀,所以发现你大哥和她早恋后,我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这话母亲已经说过十来遍了,每次都充满真诚。邱鹿鸣却知道,当初母亲是极力反对大哥谈恋爱耽误学习的,但大哥很正式地写了保证书,声明考上大学以后,再谈恋爱,母亲才没有找刘晓梅谈话的。 大哥真的和刘晓梅大学以后才发展恋爱关系的,两人一直谈了五年,大哥毕业后,他们就商量结婚,母亲早将刘家调查了个清楚,觉得这姑娘勉强能做自家长媳,和父亲商量一番,最后同意了婚事。 婚后,母亲对这个儿媳非常好,从不苛责。但邱鹿鸣最近看明白了,贺老师太狡猾了,她一直在调教大嫂,她想要个什么样儿的儿媳,就使劲朝那个方向夸,比夸她的学生们还狠呢! 谁不爱听好听的呢,大嫂这会儿被夸得哈哈笑,“鹿鸣啊,你知道吗,全县人民大嫂谁都不羡慕,就羡慕你有一对好父母三个好哥哥!不过你有一点肯定是比不了大嫂了!” 邱鹿鸣配合地问,“哪一点?” “你肯定找不着比我老婆婆更好的老婆婆了!” 全家人都笑了,连大宝也不明所以地跟着笑。 餐桌气氛顿时轻松起来了。 *** 虽然对邱鹿鸣有些不满,但李主任觉得一码归一码,她还是以最快的速度为邱鹿鸣办理好了档案和工资手续。于是,一月五日,也就是邱鹿鸣工作的第四天,她就顺利拿到了九零年一月份的工资。 邱鹿鸣排在万姐身后,有些激动,终于轮到她时,她接过出纳员冯姐递来的蓝色工资袋,抽出来一个细细的工资条,看了看,抽出纸币,倒出硬币,点清了,一百二十八块五毛六分,她美滋滋把钱和工资条都装到小棉袄口袋里,把工资袋还给冯姐,在登记簿上签字后,就蹦蹦跳跳下楼了。 一整天的心情都很好。 记忆里她不知道父母的工资数,也不知道大哥大嫂以及二哥的工资是多少,但对一百块钱的购买力是有大概了解的。 她决定周一去逛百货,给家人都买份礼物,毕竟是第一次领到工资,不对,不是第一次领工资了,嘿!脑子里怎么那么绕呢! 县城里也就有四个稍大的商场,再有五六个像样的服装店,秦慧芳陪着她挑礼物,一上午,她给父母各买了一块呢子裤料,花去大半月工资,又买了三斤马海毛线,准备给哥哥嫂子织围巾,还给大宝买了件天蓝色的滑雪衫,最后钱不够用,又添了以前攒下的钱。 秦慧芳咋舌,“鹿,你可真舍得给你家人花钱啊,这一个月你咋办,马上就过年了!” “他们给我的比这些多多了!”邱鹿鸣笑笑,“我在家吃饭不花钱,看书不花钱,这个月我只留十块钱给大宝压岁,再留六块钱吹刘海就行了!”说完,右手还在额头向上翻了个花,表示翻翘发型。 秦慧芳被她的手势逗的哈哈大笑,笑够了说,豪气地将胸膛拍得哐哐响,“没事儿哥们!我有钱啊,我的就是你的!除了男朋友不能分你,将来儿子也能分你一半!” 引得商场里几个顾客纷纷侧目,有人啧啧,“这孩子咋阵虎呢!” 邱鹿鸣扥了一下她的手,两人快步走出商场大门,一出门,对视一眼,立刻又哈哈大笑,灌了两肚子的西北风。 邱鹿鸣没想到,父母家人收到她的礼物,会那么激动,贺曼姝捧着两块料子说“不行不行,我得找王裁缝给做,我这手把别给做坏了!”说完还把布料在脸上蹭了蹭。 邱冀邺虽不说话,但也合不拢嘴地笑。 大嫂满口道谢,还直接把红色和灰色的毛线各带走了一团,“不用你织,我带班上去,还有十多天就过年了,你就织你二哥他们和你自己的吧。” 大宝穿上新衣服,对邱鹿鸣拱拱手,笑嘻嘻说“多谢小姑!等我长大也给你买好看衣服!” “好!小姑就等着享福了!” “我还给爷爷奶奶买,给姥姥姥爷买,给爸爸妈妈买,给二叔买,给大舅二舅也买!” “哎哟哟!”贺曼姝放下布料,摸着孙子的后脑勺,“再把我大孙子给累着!宝啊,你管你自己就行了!” 第15章 过了腊八就是年 邱鹿鸣跟母亲学会织元宝针,也把毛活儿带到了单位。 没读者的时候,她就看书,有读者的时候,就织围巾。 打毛线,真是个上瘾的事情,一旦织上了,根本停不下来,虽然肩背酸痛,但就是还想织!邱鹿鸣很快织好了二哥三哥的围巾,最后才给自己织了条红围巾。 虽说过了腊八就是年,但真正进入春节准备工作的,是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 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炸豆腐,二十六,去买肉,二十七,杀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 小年这天,祭灶,包饺子,一家人也是要吃团圆饭的,然后大扫除、洗被罩窗帘,炸丸子、蒸馒头、蒸豆包,包冻饺子,准备鸡鸭鱼肉,冻梨大柿子等年货,买对联福字挂钱,亲戚互送礼物等工作,都要在未来七天内全部完成。 对了,当地人还要在这几天去上坟烧纸,外地人则在十字街口的一角,用木棍划个圈,在圈里给去世的亲人送钱。 这种习俗,即便在反对封建思想最严峻的那几年,也不能完全禁止。 邱家是这五六年才开始在街口烧纸的,贺曼姝是坚定的无神论者,她想念去世父母的时候会拉一段手风琴,或者写一篇日记,她反对烧纸。 邱冀邺是中医世家出身,学医之前先学易,他对这个世界的规律和规则的理解,与贺曼姝是大相径庭的。六年前他的父母先后去世,他赶回河北吊唁后,每年三节都带着儿子去街口烧纸,寄托哀思。 夫妻两个难得的互相尊重,互不干涉。 嘉阳县城大街两边全是卖年货的小摊贩,用贺曼姝的话说,卖货的都快比买货的多了。 是的,这几年,做买卖的人越来越多了,夏天街边还有台球案子和烧烤摊,生意都很火爆。个体户的数量在极速增多,居民的收入开始大幅度拉开差距。 大哥说,南方早都发了,也就这北方小城吧,改革春风都难吹过来。 邱鹿鸣拉着爬犁,和母亲并肩回家,爬犁上装着一筐花盖梨,一网兜大柿子,一个纸箱里装着十个新碗和一把新筷子,还有七八挂红彤彤的鞭炮,和十来根足有一米长的大呲花。 路过一个买雪糕的地摊,摊贩缩肩抱膀又跺脚地大声叫卖,正是邱鹿鸣初中的同学,叫张浩的,他穿着军大衣和棉乌拉,捂得严严实实,他见到邱鹿鸣还有些不好意思,邱鹿鸣也不去别家挑选了,就在他摊位上买了两箱雪糕,一箱是大脚板,一箱是美登高。 张浩扭捏着不好意思收钱,一番撕吧,他才收了钱,到底还是往邱鹿鸣的爬犁上扔了两根东北大板。 这几天来阅览室看书的人都少了,据说要么是在家包饺子,要么就被派出去送礼了。 邱冀邺朋友不多,送礼的任务都交给了邱嘉树。 但邱冀邺好歹是县医院唯二的副院长之一,医生护士多多少少都会送点年礼,贺曼姝是教导主任,同事也会送礼,还有从前的学生,甚至从外地邮来包裹。 贺曼姝把所有礼物都登记造册,统筹分配,基本上有人来送礼,她就说,“大冬天的,我一个老太太也不去你家了,这些个你直接带回去吧!” 就这样,烟酒糖茶的,团团转了一圈,混了个浑和。 还有一部分送礼之人是不同的,那都是邱冀邺曾经的患者,邱冀邺每到年底,都会深陷于道谢和祝福声中,他曾经的患者们,从乡下捎来清理好的公鸡和大鹅,或者从冰窟窿里钓上来的鱼,甚至有人把自家做的冻豆腐也送来一面袋,还有人送自己粘的毛色火红的鸡毛掸子! 太平村一个姓齐的老爷子,八十多岁了,更是自己赶着马爬犁,一下送来半扇猪肉,他说邱大夫没工夫去家里吃杀猪菜,就只能给送来了。 贺曼姝无论如何不肯收,说老邱就给你家孙女看了一回病,孩子好了比什么都强,可不用年年都来送东西! 那老头可真倔,脸一黑,眼一瞪,“咋地!知识分子瞧不起人啊!”说完竟然一抬手,直接将猪肉瓣子一掀,砰地一声,猪肉就砸到踩实的路面上了。 贺曼姝和邱鹿鸣目瞪口呆,齐老爷子啪地一甩鞭子,马爬犁扬长而去了。 这种自产的礼物,贺曼姝都会好好收下,并好好地回礼。 今年齐老爷子那边,贺曼姝让人捎去两瓶好酒和两条好烟。 这个春节,让邱鹿鸣直观的对父亲有了更多了解。 她的父亲,中医西医都很在行,中医是祖传加自学的,童子功,西医则是建国后读的医科大学。毕业后,他一方面是受到排挤和报复,一方面也是真的心存为北大荒奉献青春的理想,便来到了祖国的最北疆。 他事事处处都以患者为本,采取最优方案治疗疾病,能吃药就不手术,能针灸就不开药,以减轻患者痛苦,和省钱为最终原则。 这些年,民间看事儿的多起来后,邱冀邺也会捎带跟年龄大的患者提一提流年八字,说一说五运六气,患者都十分百分地信任他,千分万分地配合治疗,所以疗效也尤其显着,良性循环下来,附近几个林业局也常有患者来嘉阳找邱大夫看病了。 记不清他为多少患者垫付了多少住院费,尤其十几年前,真有那穷的叮当响的村人,交不起住院费,甚至连药都买不起。 邱冀邺垫出去的钱,很多都成了“呆账”,当然也有那诚信人家,隔了十年也来还钱的,许多患者也都像齐老爷子一样,逢年过节都会上门送礼,还有按着孩子给磕头的,为的是重申永远不忘救命之恩。 邱家人情来往有本账,但借出去的钱却从不记账,也不计较人家是否还钱。邱冀邺总说,“人命关天,钱算什么?” 贺曼姝对四个儿女说,“你们四个都记住,永远不要跟外人借钱!妈生了你们四个,足够你们互相帮助了。至于借出去的钱嘛,自古情债难还,钱债难要,你的钱离手那一瞬间,你就应该有收不回来的觉悟了,若是还要抽出时间算账、懊悔、抱怨,就更不值得了。” *** 腊月二十八这天,邱鹿鸣和秦慧芳两人去梦幻发屋吹翻翘刘海。 发屋小得简直转不开身,门口搭了个小炉子,上面永远在烧一大壶开水,炉子边是一个木头洗脸架,和一个泔水桶,供顾客自助洗头发使用。 邱鹿鸣一进门,看着地上全是泥泞的脚印,就想打退堂鼓走人,秦慧芳却不干,她一定要在过年时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必须从上到下都是新的,刘海这种头等大事,更是不容凑合! 看看前头长椅上坐着四个人,邱鹿鸣以为不会久等,谁知真排上了才知道,椅子上放的手套、围巾,都是占座的,这一算,哪是四个人啊,足足有十二个人! 吹一个刘海最快也要十分钟,何况这里面还有要烫一脑袋羊毛卷那种的,有要烫披肩发爆炸头的,光卷发卷就得半小时多,啧啧,真是愁人! 理发师小夫妻是南方人,来嘉阳做了有些年头了,口碑不错,也赚了不少钱。 理发师手上吹风机的轰鸣声,快赶上拖拉机了,他还一边做头发一边和女顾客们笑着大声聊天,抽空还往嘴里塞一块槽子糕,或者喝一口水。 理发师妻子则一脸倦容,她不停地在打水、烧水、倒水,往室外拎泔水桶,给顾客换毛巾,或者往瓶子里灌洗发香波。 香波是那种绿色的苹果香味的,邱鹿鸣还挺喜欢闻的。 她忽然看到理发师妻子的手背都皴了,冻得通红,心想,这份辛苦钱,自己是赚不来的。 两人也放下两只手套占位,就出去逛街了,找了个小馆子,先吃饱肚子,又到附近几家精品屋逛了逛,秦慧芳还给自己又买了件白色羊毛衫。 约莫时间差不多了,回来一看,得,还有五个! 就这样,两人从邱鹿鸣一下班开始排队,一直到半夜十一点,才终于吹了个翻翘刘海。邱嘉树来接妹妹,秦慧芳的哥哥却没来,因为她早往家里打了电话,说不用接她了,邱鹿鸣二哥会送她回去。 邱家兄妹将秦慧芳送到家门口,秦家的灯还亮着,大门一响,二门很快就开了,传出秦母埋怨的声音,然后就是秦慧芳嘻嘻哈哈地打岔、哄人。 邱嘉树看看邱鹿鸣的刘海,啧啧两声,“这回足有一米七了,晚上咋睡,别给压瘪了,你坐着睡啊?” 他这一说,邱鹿鸣立刻就觉得头皮上喷得发胶痒得厉害,想挠又挠不到地方,懊恼地跺了跺脚。 第16章 一看就是有福气的 邱鹿鸣这一宿,睡得还真不踏实,鼻端全是发胶的气味,一翻身刘海蹭着枕巾发出沙沙的声音,头皮还一直痒。 她发誓以后再也不去做发型了。 腊月二十九一早,邱鹿鸣睡了个回笼觉,只觉得身下越睡越热乎,想必是母亲早起做饭,烧热了炕。 正幸福中,听到锅碗瓢盆发出巨大撞击声响,也不知是在做多大的席面。母亲口中还深情歌唱,“红太阳照边疆,青山绿水披霞光,长白山下果树成行,当当当当当嘀当......” 邱鹿鸣叹气,从热炕头爬起,今天晚上家里还要包一盆酸菜馅和一盆萝卜馅的饺子,并且,过油的东西已经做完,母亲上午还要去大众浴池去洗大澡。 邱鹿鸣小心地把高领衫的领口套过刘海,然后才敢使劲向下一扥,扯得耳朵生疼。这种贴身的高领衫在东北十分实用,白色或黑色的,搭配什么各色圆领鸡心领毛衣都好看,白色的要勤洗,并且,领口松的,会显得脖子处不利索,领口紧的,穿脱时又勒得脑瓜子疼。 一月底的早晨,天寒地冻,真不想出门啊! 邱鹿鸣很羡慕母亲有寒暑假期,尤其漫长的寒假,学生足足休息两个月,老师也能休上一个半月呢。 但总要自己养活自己啊,她穿戴好衣帽,又带上中午的饭盒准备上班,把饭盒放到自行车前车筐里,又使劲拍了几下车座,套上毛线织的车座套,一想到还要坐到这冰凉的车座上,就觉得屁股发凉。 母亲从仓房出来,手里拎着一个白铁皮的大洗衣盆。 “妈你拿它干啥?” “一会儿刷刷,今晚上给你烧一焖罐水,洗洗澡。” “哦。你去浴池注意点,戴个厚帽子,回来别闪着风感冒了。” “知道了。真能操心!”贺曼姝美滋滋地说。 大众浴池,一般都是已婚妇女去洗澡,未婚姑娘很少去,都在自家用水盆搓洗,盆子小,换水也费劲,洗得不痛快,还弄得满地是水。 别说洗澡了,大冬天的,洗头都得加小心,家里有吹风机的也不多,都是坐在火墙子边烤一烤。 祖祖辈辈的条件就是如此,人人都这么将就过来的,倒也没人抱怨。等到六月份水暖了,人们就呼啦一下涌到江边,痛痛快快游泳洗澡。 贺曼姝不许邱鹿鸣去公共浴池洗澡,除了她嫌弃那里是大汤池,淋浴头很少以外,还因为很多妈妈总带着自家儿子去女浴池,有的都七八岁了,还往里带呢!你说这半大孩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让人反感,就是贺曼姝自己,也很少去。 说到浴池,邱鹿鸣想起,半年前第一次在师大浴池洗澡,她差点露怯,一进浴池,看到一片白花花的青春身体,她吓了一大跳,差点扭头就跑。 好在很快镇定下来,她看到别人都淡然如常地脱衣、穿衣,还有几个女生在往修长的大腿上涂抹乳液,她也选了个小柜,开始慢吞吞脱衣服,学着人家提着塑料浴兜和小柜钥匙,跟在一个年龄稍大的也是委培生的身后,进入热气蒸腾的浴池。 有几个年长妇女泡在方形池子里,一边往身上撩水,一边大声聊天,看样子应该是教师家属。 年轻女学生都不下池子,而是几个人挤在一个莲蓬头下冲澡,挤挤挨挨的,还有几个人在互相搓背。 她有些局促。 当第二次去,她就适应了,还和一个同班女同学互相搓背;第三次去,已经很镇定地在更衣区不紧不慢地擦拭身体水渍,涂抹乳液了。 邱鹿鸣有点吃力地将自行车推下门口的台阶,一扭头看到马路斜对过站着一个女人,拎着一个泔水桶,似乎在看她。 看清脸,原来是她。 她像以往一样打招呼,“夏姨,出来倒泔水啊!” 夏姨四十多岁,全名叫夏艳静,有人给她取外号叫瞎眼睛,她是一小学的音乐老师,丈夫叫刘长海,也是县医院的副院长,不过是常务副院长。 他们家和邱家同时分到滨江路新房,当时县里给了文教口四个名额,医院将占了两个,分房抽签时,是邱鹿鸣抽的,抽了个八号,刘家儿子抽了个十号,于是,两家都住各自那栋房子的东头,中间只隔着一个教育局副局长家。 夏姨提着泔水桶,趿拉着棉鞋走过来,这一片虽然是刚建的新房,但一条街上只有最东头的一个公厕,各家都把泔水桶和垃圾往厕所旁边的土堆上倒,邱家后园子有个茅楼,泔水桶也从不用邱鹿鸣倒,所以,邱鹿鸣从哈尔滨回来后,还从没往东边多走过一步呢。 “鹿鸣换了好单位,也不来夏姨家玩了!”夏艳静走到邱鹿鸣跟前,嫌弃泔水桶提手冰手,把桶放到地上,“刘海真好看!鹿鸣咋样,图书馆工作好玩儿吗?” “还行,不算忙,就是中午不休息,还得带饭。” “小丫头,一看就是有福气的,尽上好单位了!我跟你说,我最会看人,我一看你就是那种一辈子什么活儿都不用干,还能天天吃现成饭的有福人,将来找对象也能找个心疼你又特别爱你的!” 邱鹿鸣听得别扭,以前夏姨也是这般说话,她丝毫不觉得别扭,反而觉得她很时髦,很能和年轻人打成一片,可今天听她的话,咋就莫名不舒服呢。 “呀,我要迟到了,夏姨,不跟你说了,我走了!” “对了!鹿鸣,我朋友从哈尔滨给我捎了几盘流行歌曲磁带,你和美芬过年没事儿就上我家来听歌啊!” “哦哦,我看情况!”邱鹿鸣逃也似蹬上自行车跑了。 *** 晚上一进家门,邱鹿鸣就开始剁饺子馅,红萝卜用水焯了以后,有股子闹不登的味儿,但是再不喜欢也得剁馅,她把焯好的萝卜片用凉水过了两遍,轻轻挤了水,放到大菜墩上,一刀下去,几片萝卜就蹦得老高,掉到地上。 “祖宗啊,你先把萝卜片切成条,然后再慢慢地剁,哪能上来将剁啊?”贺曼姝似乎习惯了女儿什么都做不好,转而对儿媳叹气,“这孩子咋整,将来啥样老婆婆不得气死,回头不得受气啊!” 大嫂笑,“鹿鸣那么漂亮,工作也好,家庭也好,不知道多少老婆婆都抢着要她做儿媳呢,就算有人真敢欺负鹿鸣,这三个哥哥也不会同意啊!” 贺曼姝满意地笑了。 邱鹿鸣想起早上遇到的夏姨,就问贺曼姝,“妈,那个夏姨说她会看相,说我就算啥都不会,也能天天吃现成的。” “我的傻姑娘啊!”贺曼姝眼前发黑,“不是不让你上她家去吗?你怎么还去?” “我没去,早上碰到她倒泔水,就说了两句。” “那女的不地道!以后不许理她!”贺曼姝瞪着邱鹿鸣,“能不能记住?” “记住了。”邱鹿鸣也想起来了,母亲真的和她说过好多次,不许她去刘家听歌借书,说那女人心术不正。因为他们夫妻一个姓夏一个姓刘,三哥还给他们起外号叫他们为“下流夫妇”。 两家大家长同在一个单位,但关系似乎并不是表面上看的那么融洽。 大嫂也在一边说,“鹿鸣,你还小,有很多事情你不懂,总之,爸妈和哥嫂不会坑害你的,让你不要接触,就一定不要接触,记住啊!” “我不小了,你们不如跟我讲清楚,省得我迷迷糊糊的。” 大嫂揉面的手顿了一下,看看一边剁肉馅的小叔子,又看看婆婆,“等过完年,让咱妈跟你说,来,你来揉面,我剁馅吧!” “不用,我来吧!” 贺曼姝在一边说,“别逞能了,等你剁完,你三哥都到家了!” 大嫂哈哈笑,“妈,老三明天中午才能回来呢!” 邱嘉树接口,“大嫂,妈在告诉咱们,什么是夸张的修辞手法!” 贺曼姝也笑,“滚你!”又对刘晓梅说,“梅你往后多教教鹿鸣,她工作稳定下来了,过几年也该处对象了,不能真啥都不会啊,你好好教她!” “行!没问题!”刘晓梅满口答应。 邱嘉树在旁边发出一声干笑。 “你笑啥?”贺曼姝和邱鹿鸣同时质问。 “没有没有!”邱嘉树双刀在手,加快了剁肉馅的速度,剁出了鼓点。 你若问,贺曼姝为什么自己不教女儿做饭,反要求儿媳教呢?那自然是因为,做饭,始终是多才多艺的贺老师的短板! 今年,贺曼姝预备包一千个冻饺子,也不能顿顿吃饺子吧,这些足够一家人吃到正月十五了。大多数人家都包两三千个,麻将打得起劲了,懒得做饭了,就去仓房数一盆饺子回来,随便一煮,就是一顿饭了。 邱家每年都不会包太多的冻饺子,一是因为冻久了的饺子皮就风干了,煮的时候容易露馅,还影响饺子汤的味道。 二是,贺曼姝和的饺子馅不好吃! 邱冀邺做饭倒还行,但他工作太忙,根本指望不上,也不忍心他累了一天,回家还要给一家人做饭吃。 邱怀信和邱嘉树都是十二岁学的做饭,哥俩手艺都过得去。 等刘晓梅嫁入邱家,邱家的伙食才算提高一个档次,一家人最喜欢过礼拜天,不光能休息,还是家庭聚餐日! 邱鹿鸣也是佩服,即便这样,母亲也没让她这个家中唯一的女孩学习做饭,家人也无人攀比。 邱鹿鸣苦笑一下, ——也是,谁会跟一个弱智计较呢! 第17章 她是白骨精! 邱家人个个都是高智商,包括大嫂。 所以才显得邱鹿鸣特别笨。 邱嘉树说的她在家中是小霸王,连侄子也要让她三分,换种说法,就是所有人都绝对碾压她的智商,于是所有人都特殊照顾她、无限包容她。 对于这种亲情关怀,邱鹿鸣十分享受。只是从前的她,却是十分排斥、以此为耻的。 ——有时候一个人恼羞成怒,无非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被人一语中的了。 如今的邱鹿鸣打心底不觉得自己愚笨,所以别人的看法说法,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 除夕这天,虽然不是法定假日,但约定俗成的,各个单位过了中午,就都自动放假了。 邱鹿鸣的阅览室,更是从早上起就一个人也无,准确说除了工作人员,根本就没人踏进过图书馆的大门。 十点钟,楼上办公室、财务室的都陆续悄悄走了,万姐来到阅览室,敲敲门,“邱,走啊,楼里都没人了。” “馆长呢?” “早走了。”万姐小声说。 邱鹿鸣其实也早都准备好了,听到这里,立刻换上羽绒服,锁上门就跟着万姐走了,走廊里迎头碰上了黑着脸的小马,见了邱鹿鸣,就立刻转过头去,像是看到什么脏东西一般。 母亲说过年期间,绝对不能生气,不能闹情绪,更不能说脏话,于是她轻笑了一声,走到门卫室窗口,跟李大爷点头致意,欢快地说,“给您拜年了!” “好好!”李大爷是不能早走的,他怎么也得混到下午,等公安局内保科来检查慰问后,才能回家吃团圆饭。 邱鹿鸣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骑车朝客运站而去,今天,是三哥从西安回来的日子。 街上行人明显见少,路边的单位、商铺都张贴了对联福字,水利局门前的路口,有一群小孩在放小鞭儿,噼噼啪啪响声不断,一个十来岁的小子,左手掐着一根烟,右手拿着一根一寸长的小鞭儿,凑到香烟前,点着了就朝地上一丢,“啪”的一声,炸得雪地上黑了一小块,有行人路过,他就朝那边方向丢,虽不太响,也没丢到身上,但足够吓人一跳了,胆小的还发出惊叫,让这小子发出满意的大笑声。 小子从装满小鞭儿的棉袄口袋里,又摸出一根来,不怀好意地瞟了一眼十几米外骑着红色坤车的邱鹿鸣,低声跟旁边稍矮一些的不停吸鼻涕的蓝棉袄小子说,“你看哥的,管保把这女的吓得哇哇哭。” 邱鹿鸣便不听他嘀咕,也从那列开的架势,看出他的意图,她也不躲闪,在那小子学着大人,狠嘬一口香烟的时候,加速蹬车,朝着他就撞了过去。 冬天穿得厚,她宁可自己摔跤,同归于尽,也要教训一下这个臭小子! 小子正得意,要往外吐烟,一抬眼,红色坤车竟已来到眼前,车轮正正撞到了他大腿上,他哎哟一声四脚朝天摔倒,一口烟尽数吞到肚里,顿时滚在地上,眼泪横流,咳嗽不止。 蓝棉袄滋溜一下跑了,其余几个孩子也都远远地、紧张地看着邱鹿鸣。 邱鹿鸣从地上爬起来,拍拍羽绒服上的雪,上前一步拉起那小子,“哟,对不起对不起,路上太滑,把不住车把,撞到你了,伤着没,你家大人呢?我送你去医院打针吧?” 小子怒视邱鹿鸣,拧身挣脱,“不去!你是故意的吧!” “我真不是故意的!”邱鹿鸣大声辩解,然后凑到小子耳边,低声说“......我就是竟以儿的。” “你!” “略略略~”邱鹿鸣学着他的语气,“你看哥的,管保把这女的吓得哇哇哭~啧啧,我没哭,你哭啊!哭啊!” 小子愣住了,呆呆看着邱鹿鸣做个鬼脸就骑上自行车,扬长而去,老半天,还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 几个孩子重新围拢过来,“小光,咋不动了,让黄皮子给迷了啊?” 街边商店里走出一个穿军大衣的高个子,笑着走到小子身边,“傻了吧你,是不是让人给骂了?告诉你别惹女的,非不听!” 小子回过神来,“切,我怕她?就是冷不丁懵住了,妈的我还没点炮儿,她就撞过来了,离八丈远她好像就听着了!” “放屁吧你,西北风刮着,棉帽子戴着,你编瞎话也编个有营养的!” “我没编!” “你没编,我编了,行吧?”高个子一扯小子的胳膊,“回家去!” “二哥,我还想再玩会儿!” “别逼我揍你啊!” 邱鹿鸣停好自行车,走进客运站候车室,在挨着暖气的长椅边坐下,看看对面的大挂钟,从背包里拿出一本书来。 书名是《静静的顿河》,下册终于马上就要读完了,她很想在农历的最后一天,完成这部对她来说非常艰涩的名着的阅读。尽管学过俄语,但她脑子里只记得有33个字母,几个比较难的发音,还发不出来。 她暗暗决定,节后重新学习俄语!就不信还摆弄不明白那一长串人名和昵称了! “啊!”一声大叫,邱鹿鸣抬头看去。 只见放炮那小子,正站在候车室门口,傻愣愣地指着她,嘴巴还大张着,显然声音就是他发出的,绝对不是他身后那个高个帅气的男子。 难道真把人孩子撞坏了,家长找来了? 不至于啊,不就是个屁股墩儿吗。 话说这小子腿脚利索的,几步就跑过来了,也不像受伤了,邱鹿鸣放心了。 “你!你是不是又猜着我和我二哥要来客运站的?”那小子跑到邱鹿鸣身边,用一种貌似质问,实则有些敬畏的语气问道。 “不是。”邱鹿鸣收回视线,继续看书,还有最后二十页了。 “那你为什么来客运站?”小子很执着,吸了一下要过河的鼻涕,再次问。 “看病。”邱鹿鸣眼皮都没抬。 “看病?这里又不是医院,你来这儿看病?你有病吧你!” 邱鹿鸣不理他,可不能因为一个毛小子,忘了母亲的嘱托过年期间,不能骂人,不能吵架! 翻了一页书,身旁又多了一个人,拎着小子的脖领子到一边,“你傻啊,你为什么来客运站,人家就为什么呗!” “她也陪她哥来接人的?” “滚球!你轴死我得了!”小子屁股上挨了一脚,躲到暖气旁边,“不是你说的吗!” 邱鹿鸣又翻了一页,嘴角忍不住上翘。 就在她以为可以一口气读完最后几页的时候,候车室大门再次打开,邱嘉树走了进来,几步走到她跟前,“谁让你来的?下班了怎么不直接回家!” “咦?你们不是说不来接三哥吗?你上午要开大会,大哥那边有个住院回不去家的,要多照应一下。” “哎?谁跟你说的,我和大哥商量,你咋知道的?” 邱鹿鸣吐了一下舌头,“偷听的。” “她是白骨精!她能知道别人心里想啥!你等我跟观音菩萨要个紧箍咒也给她套上!省得她吃人!”那小子跟着他哥又走了过来,嘴里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被他亲哥一把捂住嘴,笑着对邱嘉树说“二哥!你也来接默识啊!” “大智?你来接谁啊?” “我也来接默识。” “这小子,架子不小啊,来这么多人接他!” 叫做大智的人,看看邱鹿鸣,“这是小妹儿吧,呦呦?女大十八变,我都没认出来!” 邱鹿鸣合上书,叹口气,装到背包里,“你好,我是邱鹿鸣。” “你好,我是你三哥的同学兼铁哥们,我叫谢智,” “獬豸?神兽?”邱鹿鸣昨天在杂志上刚看到关于獬豸的文章,所以脱口而出,马上又意识到失礼,连忙道歉,“对不起。” “哈哈没关系!这是夸我呢!”谢智大笑,“不过,你是第一个注意到这个谐音的!” 邱嘉树也笑,“我怎么没想到呢,獬豸,神话中的神兽,类似麒麟,额头有角,有很高的智慧,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是正大光明的象征。那,你爸妈也是因为这个给你取的名字吗?” “嗐,二哥你还不知道我家吗,我爸妈连字典都查不明白,怎么会特意给我取这个名字,我哥出生后我爷说小子就得勇敢点儿,就叫勇吧,所以我哥就叫勇,到我出生,邻居说智勇双全才好,我爷说那就叫智吧!所以我就叫谢智了。” “那我呢!”小子凑过来问。 “你?你是超生的,咱妈以为你是个姑娘,宁可挨罚也要生你,谁知生下又是个小子,还把家里的钱都罚光了,所以咱妈也没让爷取名,直接就叫你谢光了!” “啊?原来咱妈喜欢小姑娘啊,我说怎么往死里揍我呢!” 这时有人喊了一声,“车来了!” 大家呼啦一下都涌向候车室的进站大门。 等邱鹿鸣来到客运站大院里,车上的乘客已经下了一半,有几个人站在客车顶上卸行李,下面站了一群人接行李。 没看到三哥的影子,却看到二哥正和人打招呼,仔细一看,又是他那个同事,身边还跟着那个穿老毛子大衣的女人,不过这次,她穿的不是呢子大衣,而是一件长款的黑色貂皮大衣,那男人也穿着一件黑色中长款棉皮夹克,二人在一众乘客中间,十分惹眼。 “......这不,年前陪你嫂子去哈尔滨买衣服去了!” “窦哥这夹克可老帅了!”邱嘉树赞了一句,“窦哥,我看着我弟弟了,咱回头再唠啊!” “行行,你忙你的!” 女人轻轻抚摸着貂皮大衣,“妈呀,下摆好悬让车上的暖气给烤糊巴了!” “糊巴就再买一件!” “真的啊!建民哥你真好!”女人挽着男人的胳膊,娇滴滴地低声说。 邱鹿鸣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打了个激灵,跑到邱默识跟前,“三哥!我来接你了!” 喊完发觉气氛不对,这才发现,三哥身边还站着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女子。 第18章 家里来且了? “哎呀呦呦,你也来接三哥了!”邱默识长腿一迈,上前一把抱住邱鹿鸣,语气欢喜,“小荷包猪,想我没!” 邱鹿鸣猛地被勒得上不来气,踢了他小腿一下,“撒开!你女朋友搁那儿看着呢!” 邱默识哈哈大笑,松开邱鹿鸣,回身站到她身边,面对着邱嘉树戏谑地说,“这位女士算是我带来的,但却不是来找我的哦!” 那女子穿了一件挺厚的棉袄,却还是浑身哆嗦,邱鹿鸣都能清晰听到她牙齿打战的声音。“得得得得,你你好,得得,你是噜噜噜......” 邱鹿鸣乐得不行,“你是南方人吧?这么不抗冻?” 女子摇头,又拼命点头,不停地跺脚。 “二哥,回家还是去旅店都行,就是不能在这里傻站了!”邱默识拎起自己的大提包,拉着邱鹿鸣就走,才抬步就看到谢智,啊呀一嗓子,“大智你个混蛋!你转业了!?” “啧啧,除了你妹妹,你也看不到别人啊,我搁这儿都站成石头了!” “哈哈你放屁!”邱默识手里提包一松,上前和谢智拥抱在一起,两人使劲拍着对方后背,不过瘾,又你一拳我一杵子的,亲热了好一会儿。 邱鹿鸣摇头咋舌男人的友谊,真是让人费解。 隔着棉帽子,她听到那南方女子低低又哆嗦的声音,“得得得邱嘉树,山山山不就我我,我我我便就山山。” 邱鹿鸣噗嗤一下笑了。 又听到邱嘉树似是欢喜又似是无奈的叹息,“你啊你。” 一行六人浩浩荡荡骑车回了邱家,谢智骑车带着邱默识,谢光坐前边大梁上,邱鹿鸣车后座上夹着邱默识的大提包,跟在后面。隔着十几米,邱嘉树骑车带着他的南方朋友,左手里提着一个红色皮箱,骑得很慢。 邱鹿鸣对二哥这个南方朋友的好奇心已经达到顶点,她耳朵动了动,想偷听他们的对话,结果,除了那女子的牙齿打战和隐隐的啜泣声,又听前头谢光那小子在喋喋不休,“磨石哥,我告诉你,你妹妹她不是人,是白骨精......” 到了邱家门口,邱鹿鸣下车回头却不见邱嘉树,她喊了一声三哥,邱默识也回头看,说,“不管他了,咱们进屋吧!” 谢智一手把车把,一手提大梁,把自行车拎起来,转了一百八十度放下,坐在大梁上的谢光屁股被颠,顿时发出兴奋又疼痛的嚎叫。 “我就不进了,明天来给贺老师拜年!”说完谢智长腿一骗就跨上了自行车,邱鹿鸣却觉得他似乎是跨上了一匹战马。 “也行,明天咱俩一起出去拜年。慢点儿骑!” “好嘞!走了呦呦!”谢智回头看邱鹿鸣。 邱鹿鸣摆摆手,“再见再见!” 谢光从他二哥腋下看过来,“再见白骨精!” “再见谢罚光!” “啊!她给我起外号!二哥你赶紧停车我要教训教训她......”伴着谢智的大笑声,谢光气急败坏的声音也越来越远了。 邱鹿鸣觉得自己胜利了,高兴地一把推开大门,“妈!你快看谁回来了!” 邱默识认命地将红色坤车推上台阶,又用前轮撞开一扇门,门上的弹簧很紧,撞开一点又关上夹住了车轮,他只好再撞一下,总算是把车子推进去了。 刚把自行车立好,提包还没来得及拿下来,就见母亲从二门跑出来,身上只是一件毛衣,腰里系着一个蓝色围裙,手里还拿着一把锅铲子,又笑又哭地叫着老三老三你可回来了! 邱默识鼻子忽然一酸,他低头坚持把提包拿下来,咬了一下下唇,才抬头笑说,“妈!快进屋,别冻感冒了!” 贺曼姝被儿子拥着朝前走,一边回头看,“你二哥去接你了,他人呢?” “啊,他有点事儿,一会儿就回来。” “大过年的,啥事儿啊......” 邱默识一进偏厦,就闻到熟悉的味道,这里有隐隐的酸菜味,有松明子的气味,有桦树皮的气味,还有食品厂生产的老冰棍的味道,他的心忽然就放松下来,松到他恨不能立即躺下香甜地睡一觉。 可脑子又太兴奋,他有一肚子话,要跟家人讲。 矛盾得很。 “老三回来了,爸妈念叨好几天了。”刘晓梅放下菜刀,在围裙上擦了一把手,去接提包。 “沉,我自己来吧。”邱默识避开大嫂的手,把提包放到客厅地板上,转过来寒暄,“大嫂你挺好的?刘大爷刘大娘都挺好的吧?” “好好,都挺好的。”刘晓梅提起水壶,往洗脸盆里倒入热水,又从水缸里舀了点凉水兑上,“老三快洗把脸,和咱妈好好聊聊,一会儿爸和你大哥就回来了。” “哎,谢谢大嫂!大宝呢?”邱默识边洗边问。 “在他姥姥家呢!你大哥下班去接回来。” 邱鹿鸣把羽绒服脱下,扔到自己卧室炕上,就跟在大嫂身边打杂,大过年的,总不能真把厨房都丢给她一个人。 大嫂没指望她能帮什么忙,只让她干些切葱扒蒜打鸡蛋的琐碎事儿,反正离年夜饭还有四五个小时,怎么都来得及。 “你二哥没去接站吗?” “去了。”邱鹿鸣犹豫了一下,凑到她耳边说,“有个女的,跟我三哥一车回来的,说是找我二哥的......” “嘘嘘,小点儿声!”刘晓梅用手里的菜刀指指客厅,“这事儿还是让你二哥自己跟咱妈说,咱们别吱声。” 邱鹿鸣连连点头。 “鹿鸣,你记着啊,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二哥把那女的带回来了,你可千万千万别乱说话!” 邱鹿鸣又点点头。 刘晓梅却似是不信,又强调一次,“最好什么都别说,你就吃饭,不管咱妈和你二哥他们说什么,你都别插嘴,记住了吗?” “干嘛啊,我还不行说话了?” 刘晓梅斜她一眼,“大过年的,你那一句能顶一个窝心脚!” 邱鹿鸣笑,“我哪有那么列害!” “你有!”刘晓梅说,“那年你八岁,我和你大哥十七,正上高三,我就为了讨好你,顶着大太阳带你去买冰棍,你哥坐在江边长椅上等着咱俩,你还记得,当时你都干啥了吗?” “干啥了?”邱鹿鸣笑,她已经预感到自己肯定又闹出什么笑话了。 “你,左手一根冰棍,右手一根冰棍,左边嗦一口,右边嗦一口,跟人家卖冰棍的大娘说唉,我大哥搞对象,怕人说闲话,非让我跟着,得亏你来卖根冰棍儿了,不然我都要热死了! 那卖冰棍儿的大娘,到今天还拿这事儿取笑我呢!” “我不记得了。”邱鹿鸣笑。 “还没完,快到你大哥跟前了,你忽然大声说,哎!小梅姐你长得还挺好看的!......我心里还美呢,下一秒你说,......就是一笑露牙花子!” “哈哈哈!我太直了,可牙花子有啥啊,我又没说你平胸!” “闭嘴啊!”刘晓梅大叫,又压低说,“你大哥一字不落全听见了,我当时脸通红通红的,那时候处对象都可保守了,我们连手都没拉过,你直接给我牙花子都整出来了,这下你大哥可捡到笑话了,笑得呀,差点滚下大坝去!” “那年我才八岁,童言无忌童言无忌!”邱鹿鸣连连作揖。 “八岁,你十八了也还是那样!去年,你还说我像女大三抱金砖呢!” “可你本来就没我哥显年轻啊!” “啊!我跟你拼了邱鹿鸣!你一刀一刀扎我!”刘晓梅气得一巴掌拍在邱鹿鸣屁股上,“你个小没良心的,以后我再也不心疼你了!” 邱鹿鸣连忙跑去客厅,“救命啊,大嫂打我!” 贺曼姝一把抱住邱鹿鸣,“快!我按住她,小梅你快打!” 刘晓梅哈哈大笑,一把抱住了婆婆和小姑子。 家里正热闹着,邱嘉树回来了,表情看上去很自然,但仔细看,眼神里还是有着纠结。 “人呢?”邱鹿鸣朝他身后看。 “什么人?”贺曼姝警觉地问。 邱嘉树拍了一下邱默识,邱默识起身把沙发让给他。 邱嘉树坐下来,看了母亲两秒钟,说,“妈,周丽娜来了。” “什么?”贺曼姝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邱鹿鸣被大嫂拉起来,邱默识也跟着要出去。 “都别走!”贺曼姝喝道。“咱们家没什么事是不能拿到台面上说的,嘉树你就大大方方把你所想所思都说清楚吧!你说说,咱家今年这个年要怎么过!” 贺曼姝的神情俨然已经带上了凌厉。 “妈!”邱嘉树无奈地说,“她没打招呼自己就来了,她父母也不知道她来嘉阳,她在火车上正好遇到了默识,坐一趟客车回来的。” 邱默识点点头,表示二哥所说不虚。 邱嘉树继续说,“我知道,咱嘉阳没有随随便便让人上家过年的,她不懂咱们的习俗,这一举动,肯定会给你们,给我,都带来很大的影响,可现在客车都停了,我想送她走也走不了,刚才我都想好了,不能让她上咱家过年,我给她送到远方旅社了,那是私人旅社,过年也开着。” 贺曼姝脸颊已经潮红,鼻子上全是汗水。 “妈,你别着急啊,她说她就是想趁着假期来玩玩,顺便看看我的家乡是什么样?” “你们不是分手了吗?她家不是看不上我儿子吗?还看什么看!” 邱嘉树再次叹息,“妈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不可能的事儿,我绝对不会去做。” 贺曼姝伸手抚摸邱嘉树的头发,“妈信你,我家老二最理智了,好马不吃回头草,咱不能让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我好好的儿子生下来,可不是让人作贱的!” 邱嘉树对尴尬的大嫂说,“大嫂你们去忙吧,妈没事儿,我和妈都说开了。” “行,妈咱不管啥事儿都不能着急上火,你看你又是一头汗!”说完把毛巾递过去,让邱嘉树给贺曼姝擦汗。 邱鹿鸣跟在大嫂和三哥身后出了客厅,邱默识坐在邱鹿鸣的小炕上,懒懒地翻着她书桌上的书本,忽然惊奇道,“哎呀!我这才一年没回来,鹿鸣进步就这么大吗?” 大嫂在门口看,“什么?” 邱默识指指几本书,“大嫂你看,居然一本言情小说都没有,全是名着,你看,《乱世佳人》、《简爱》、《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山茶花》......哟,还有《浮生六记》,不对,这是咱爸的书!这不咱爸印章吗!” “这还不好?”大嫂说,“鹿鸣终于开窍了。” “哟,还知道做读书笔记了,这字儿,是你写的吗?”邱默识哗哗地翻着笔记本。 “我写的。” “什么时候练的?你写字跟狗爬似的,怎么能这么快就练成了?” “我在哈尔滨代培半年,脱胎换骨了!倒是你,在西安古都待了五年,也没个长进!” “诶!找着感觉了!就是这个味儿,逮谁怼谁的味儿!”邱默识哈哈笑着指着邱鹿鸣。“不过你这脾气得改一改,要不以后容易嫁不出去!” 贺曼姝从客厅进厨房,正好听到这一句,“怎么滴!你妹妹才虚岁二十,这个家里就容不下她了!” 邱默识哎哟一声跳下炕,拿腔拿调地说,“额滴神,额滴娘,这一年你是一点也不控制啊!失态了妈,我那温文尔雅,知性大方的母亲哪里去了!” 贺曼姝马上调整情绪,深吸一口气,“孩子多了就是债,个个都来扎你的心窝子!” 一抬头看到邱鹿鸣,表情又崩了,连连摆手,“哎呀你快躲开,别让我看见你!” 邱鹿鸣无辜又受伤,“我招谁惹谁了!我一没处对象,二没一年到头不回家,三也没偏疼媳妇的!” “你再说!” “你瞎说!” 贺曼姝和刘晓梅同时叫起来。 第19章 该你表演了。 邱鹿鸣看着眼看要拧上自己耳朵的手,大叫一声,“邱大宝来了!” “你少忽悠我!”贺曼姝还是在邱鹿鸣的耳朵上拧了两下才作罢。 邱鹿鸣揉着耳根,懊恼极了,虽然不疼,但那架势太吓人了! 有个做老师的母亲,其实挺痛苦的,老师这一行的职业病可不仅仅是咽炎和气虚,还有喜欢拎人耳朵和丢粉笔头,像贺老师,她的“枪法”就很准,打了三十年,早已是指哪打哪的神枪手,在家里,没有粉笔头,她就把手头切着的葱啊蒜啊萝卜头啊,随手丢出去袭击家人,那种时刻被瞄准的感觉,真是堪比白色恐怖! “奶奶!”下一秒,大宝的声音传了过来,贺曼姝哎呀一声,冲向偏厦,“我宝真的回来了!” 她刚打开厨房门,邱冀邺、邱怀信和邱大宝祖孙三代就从偏厦进来了,大宝直接扑进贺曼姝怀里,“奶奶我可想你了!”明明昨晚还回来蹭饭,这会儿弄得像多日不见似的。 “哎哎,奶奶也可想大宝了!”贺曼姝心情肉眼可见的变好,声音也嗲得让人起鸡皮疙瘩,“大宝饿不饿啊,奶奶给你拿萝卜丸子吃啊?” 警报解除。 邱冀邺和邱怀信没有马上进屋,都用笤帚扫着皮鞋上的雪,又跺跺脚。 邱怀信说,“那个住院的患者,被亲戚接走了,我就提前下班了。” “那可真能过个消停年了!”刘晓梅又问,“外头下雪了吗?” “下了点,不大。” 刘晓梅接过公公和丈夫的大衣和帽子手套,拿到客厅的衣架上挂好,她一眼看到邱嘉树坐在窗边满脸忧愁,隐晦地对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破坏团年饭的气氛。 厨房里,邱怀信笑着拍了拍小弟的肩膀,“老三好像又长个儿了!” “又长了一点五公分,现在是分了!” 刘晓梅从客厅出来,笑着说,“还点儿五,算分数算钱都未必有算身高精确!” “那当然,男人第一眼就是看身高,你看黎明和郭富城,明明郭富城更帅,跳舞也更好,可他身高不行,整体就是比不了黎明!嗐!男人不超过一米八,就是二等残废!”邱默识说完,忽然退后一步,“哎哟大哥!我可不是说你!” 邱怀信正色说,“身高并不能代表能力,你看列宁、赫鲁晓夫、拿破仑都是矮个子,曹操个子也不高,智慧的高度才是男人真正的身高!” “可是大哥,你举这么多矮个子的例子干什么?你身高一米七八,你又不矮!”邱鹿鸣眨巴一下眼睛,不解地问。 刘晓梅哈哈大笑,“咱爸一米八二,你二哥一米八五,现在你三哥也超过一米八了,就剩他老哥一个了,能不耿耿于怀吗!” “可是大哥腿长,看上去就像一米八五啊!” “这话你大哥爱听。” “所以还介意什么!” 邱默识说,“傻丫头,男人注重身高,和女生介意自己皮肤是不是白,眼睛是不是双眼皮,是一样的!” “可我不介意肤色,也不介意双眼皮啊!” “那是因为你本来就白,本来就是双眼皮!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坐着也这么说!人的外表本来就是一副皮囊,最重要的是要有个美丽高贵的灵魂!” “说得好!我女儿长大了,有自己的见解了!”邱冀邺在客厅里大声叫好。 邱默识本来还想辩论几句,听到父亲的声音,立即及时收声,对邱鹿鸣一拱手,“女侠,你赢了!” 邱鹿鸣被父亲夸奖,心里很是得意了三秒钟。 又听父亲喊,“老三你来!”想必父子许久不见,是要考校一番了。 “哎!”邱默识赶紧答应着进了南卧室。 邱嘉树从客厅出来,谁也不看,直接进了邱鹿鸣的小卧室,一头扑到炕上,还把邱鹿鸣的大羽绒服盖到身上,连脑袋都蒙上了。 刘晓梅连忙给关上门,对着邱怀信使了个眼色,夫妻两人默契地不说话,动作麻利地忙活起了年夜饭。 四点钟,邱家的饭桌上,挤挤挨挨,盘子摞盘子的,摆了十六道色香味俱全又充满吉祥寓意的大菜。 三哥带着大宝出去放了辞旧迎新的鞭炮,然后年夜饭就开始了。 饭桌气氛一直相当融洽,充满欢声笑语,贺老师难得没有讲人生道理,也没讲国际局势,反倒是高兴地拉了一段手风琴。 邱嘉树到底是警察素质,表情管理也挺到位,甚至还笑着给家人讲了个笑话,“去年我和呦呦不是都去了哈尔滨么,我们警校的教师家属楼就在操场外头,那天,我们进修区队在操场上军体课,队长五岁的儿子跑到操场上来玩儿,还跟我们比比划划的,不一会儿他觉得没什么意思,忽然一转身,两手拢在嘴边,冲着围墙外的家属楼上就大喊道妈妈!你拉完了吗?” 哈哈哈哈! 大家哄堂大笑,刘晓梅口中的一口果酒差点喷出去,呛咳起来,邱鹿鸣帮她拍背,白了邱嘉树一眼,“大过年的,二哥你可真恶心!” “这坏小子,存心不让咱们吃饭呢!”贺曼姝一边笑,一边捏起自己吃碟中的一粒红衣花生米,也不见手腕有何举动,中指一弹,花生米就朝着邱嘉树脑门飞去。 邱嘉树身体迅速后仰,张口接住花生米,笑着咀嚼起来,“谢谢妈!” 大嫂刘晓梅今天似乎特别高兴,她喝了点果酒,双眼眯眯笑,在邱怀信的鼓励下,跟着伴奏带也唱了一首粤语歌曲《上海滩》,“浪奔,浪流...”第一句出口,全家就都惊掉下巴了这也太像了!大嫂不仅嗓音与叶丽仪十分相似,粤语发音也极其标准,如果家里的麦克风能专业一些,效果不知有多好呢! 邱默识假装从身上摸出个本子来,隔着桌子将手伸向大嫂,“刘丽仪同志!请您给我签个名吧!” 刘晓梅笑着白他一眼,“去!” 邱鹿鸣也两眼放光,“大嫂你真列害,你还会粤语呢!” 邱怀信笑着解释,“元宵节你大嫂他们市行有个大联欢,她被选中代表县行去参加,就是表演这个节目。你们大嫂有点语言天赋,偷偷在家练了一个星期,一个音一个字的抠,硬是把我家录音机按键都干报废了,这歌曲也练成了。” 邱默识竖起拇指,“不愧是配得上我大哥的才女!上得厅堂,入得厨房,相夫教子,孝敬公婆,能写会算,能歌善舞!”说完看了贺曼姝一眼,“差一点儿就赶上我妈了!” “默识快别说了!我可没法跟咱妈相提并论,咱妈那是建国初期的名牌大学生,我只是个中专生,要不是下手早,肯定嫁不了这么好的人家!”大嫂酒后胆子大了很多,连早下手的话也说了出来。 大家都哈哈笑,贺曼姝拍了一下刘晓梅的手,“小梅嫁进来,是咱们老邱家的福气,虽然学历有些遗憾,但这不是她不够聪明,是咱们的教学质量还不够,现在政策好了,你可以接受继续教育,不要给人生留下遗憾。听说农村信用社有人报了哈金专的函授班,小梅你也可以报名啊,妈给你交学费,帮你带孩子。总之,只要你学习,求上进,妈都支持你!” “妈!”刘晓梅一声妈喊的百折千回,她眼泪都掉下来了,一把抱住贺曼姝的胳膊,把头搁在她的肩头,“妈你太好了!真的太好了!你比我亲妈还亲!” 贺曼姝呵呵笑,拍拍儿媳的脸,“这傻孩子,忙活一天做了一大桌子菜,没吃几口,先把自己喝多了。”说完转头看邱鹿鸣,“呦呦你给我记着,将来你要敢跟你老婆婆说她比我好,我就不认你了!” 刘晓梅听了,依然靠着贺曼姝的肩膀,吃吃地笑。 邱鹿鸣的回答斩钉截铁,“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世上就没人比我妈更好的了!” “贫嘴!你不气我就烧高香了。”贺曼姝看了一眼有些神不守舍的二儿子,停了几秒钟,终于还是说,“快六点了。嘉树啊,你去,把厨房留出来的饭菜给小周送过去吧。不论如何,一个姑娘家,大过年的离家在外,总得吃口热乎饭。” 邱嘉树噌地站起来,“哎!” 然后眉开眼笑钻进了厨房,打开焖罐,看到里面是提前拨出来的四个菜,忙把家里的四个饭盒全都找出来,快速把菜拨进去。 贺曼姝恨恨地对丈夫说,“我养他二十五年,就数今天最听话!” 邱冀邺哈哈笑,“去吧嘉树,如果不是过年,就算是个普通同学来了,也该请到家里吃顿饭。可咱嘉阳,带女孩回来过年,就是看好人家订下婚约的意思,偏她父母那么激烈反对,所以我和你妈决定,还是不能请她来家过除夕。你记着跟小周解释一下,就说,我们欢迎她有机会再来嘉阳。” “好的爸!”邱嘉树已装满了四个饭盒,又在焖罐里舀了一铲子米饭,放在菜上面,压实了盖上盖子,还带了两双筷子。 邱鹿鸣站在客厅门口,看着二哥脸上那掩饰不住的欢欣,心里莫名有些酸,也有些疼,脑子里的想法就脱口而出了,“她肯定配不上我二哥!” 邱嘉树回头看了她一眼,并不生气说,“小丫头懂个屁!” 四个饭盒两两相摞,装在一个红色网兜里,邱嘉树又找了一件旧棉袄,包住了四个饭盒。 ——速度那叫一个快。 “出警都没这么快吧?”邱鹿鸣皱着鼻子问。“我跟你去啊?” “不行!” 五六个声音同时响起,吓了邱鹿鸣一跳,“干嘛啊你们!” 邱默识拉她回来坐下,“爸妈说不行,是担心你晚上出去会感冒,二哥是怕你言语冲撞了人家,我呢,最简单,就是觉得该你表演节目了!” 第20章 有朋自远方来,不宜热乎! “我可不会表演节目!”邱鹿鸣一指侄子,“让大宝背个汤头歌吧!” 大宝早就想表演了,立即从他的专座上站起来,“好!大宝背诗!” 大宝坐在刘晓梅和邱鹿鸣中间,这猛地一站,吓得刘晓梅酒都醒了一半,一把把他按回去,“坐着演,坐着就行。” 大宝眼珠骨碌碌转,最后把视线定在邱鹿鸣身上,“姑姑,你会背几首诗?” “三首吧。” “那姑姑,咱俩对诗!” 大宝说的对诗,其实就是平时奶奶和他背诗时,一人说上句,一人接下句。 “是你表演节目,我才不跟你对。” “那你输了!” “输就输呗,又不是输不起。”邱鹿鸣吃了一块锅包肉,晃着脑袋看大宝。 大宝噘嘴,不知怎么办才好。 全家人都知邱鹿鸣的文化底子,恐怕只要一比,就要丢面子,所以竟也无人帮着大宝说话。 邱鹿鸣吃完锅包肉,又喝了一口嘉阳食品厂生产的色素饮料橘子水,“好吧,是你要跟我对诗的,今天可是除夕,所有人只许笑不许哭,输的人如果输不起,哭了,就得把他所有压岁钱都给赢的人,之后一年里,每次见面都要鞠躬行礼说姑姑我是你的手下败将!” 全家人,包括大宝的亲爹亲妈,都这么眼睁睁看着大宝伸出右手小拇指,大声说,“好!拉勾!” 邱鹿鸣也伸出小手指,两人勾着手指,一拉一扯,“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拉勾就拉勾,为什么还上吊呢?”邱鹿鸣不解地问父亲。 邱冀邺笑着摇头。 “还有马兰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我还以为只有咱们嘉阳这么说呢,结果去西安,发现那儿的小孩儿也这么说,四川的、江苏的同学小时候也这么说。”邱默识插嘴。 大宝不乐意了,大声说,“开始!千山鸟飞绝!”并伸手去掰邱鹿鸣的脸,让她看着自己。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好!”大家都鼓掌。 “哼,锄禾日当午。”大宝一拍桌子。 邱鹿鸣也拍,“...上班真辛苦。不如去上山,打个大老虎!” “错!第二回你输了!”大宝一本正经,“白日依山尽!” “...好像黄油球,要问哪里买,街角百货楼。” “啊!姑姑坏!”大宝看到姑姑脸上戏谑的笑容,终于明白自己被戏弄了,他对这场对诗比赛是十分认真和看重的,当时就气红了小脸儿,“不跟你好了!” “我来我来!”邱默识却来了兴致,“有朋自远方来。” “....不宜热乎?”邱鹿鸣装作不敢肯定的样子,试探着说。 一家人轰地笑起来,邱怀信说,“真应该让你二哥听听。” 大宝不明所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刘晓梅笑着摸摸大宝的头。 大宝委屈地要哭出来,“妈妈,大宝赢了!” “儿砸,今天是过年联欢,不是比赛。哎呀你是不是要哭啊,哈哈,那才是真输了!” “我妹哭!”大宝瞪着眼睛,把眼泪逼了回去。“姑姑玩赖!我都赢过奶奶!” 邱鹿鸣才不管侄子哭不哭,她还在跟邱默识对战,“读书破万卷!” “下刀不留人!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黑龙江水向东流!”邱鹿鸣一拍手,“穷则独善其身!” “达则......富则妻妾成群!” “行行行!”贺曼姝笑得不行,“你俩真是有辱斯文,一会儿把大宝都弄糊涂了,以后我还怎么教!” 邱鹿鸣捏捏大宝的脸,“你哭了没,啊,怎么不哭?你这么大的小孩不是最爱哭吗,你不哭我怎么得到你的压岁钱啊!” 大宝梗着脖子,“我就不哭!你玩赖,我就是比你会背的多!” “比你会背的多!”邱鹿鸣学着他的语气也说。 贺曼姝嗔怪女儿,“呦呦你差不多得了!” 邱鹿鸣学着大宝,把他的脸也掰过来,对着自己,“啧啧,还男子汉呢,会一百首诗就骄傲自满了?谦受益满招损都忘了!” “你对错了!” “是吗,那我问你答,邱修己,少年应有鸿鹄志!” “呃!”大宝看向奶奶。 “不会啊?当骑骏马踏平川!再来,纸上得来终觉浅!” “啊......” “须知此事要躬行。再来,鲜衣怒马少年时!” “......” “不负韶华行且知。” 大宝嘴一瘪,马上就要哭出来。 邱鹿鸣一把捂住他的嘴,“憋回去!过年不许哭!” 大宝拼命瞪着眼睛,小胸膛一起一伏,足足过了一分钟,才把眼泪憋回去,邱鹿鸣松开手,对上了母亲责怪的眼神,她又有些心虚地看看大嫂,大嫂去厨房拿了个搪瓷盆回来,把桌上的骨头鱼刺都划拉进去,根本不看他们。 大宝一开口,声音还带点哭腔,“我妹哭!” 邱鹿鸣凑到他跟前,“还真是没哭,过年长了一岁就是不一样!好样的!”她在大宝脸蛋上嘬了一口,“姑姑最喜欢大宝了!” “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好孩子都让你磋磨坏了!”贺曼姝嘀咕了一句,但到底没敢去安慰孙子,她知道只要自己一抱大宝,他准会委屈大哭的。 “妈,前几天我在机关幼儿园门口,看到一个小男孩,一出门就滑了个屁股墩儿,顿时哇哇大哭,她奶奶扶起孩子,就用脚使劲跺地,还骂那雪地把她孙子给摔了。”邱鹿鸣说完,发现全家人都在看她。 “呦呦你啥意思?” “没啥意思啊,咱家不都是吃饭时,都谈论国家大事和家长里短吗,我也找个话题。” “真烦人!”贺曼姝觉得女儿在影射自己,瞪了她一眼,“你穿上棉袄,赶紧去那什么远方旅社找你二哥吧!” “哈哈哈!我就不去!我就不哭!”邱鹿鸣大笑,拍着手对母亲唱道“每次走过这间咖啡屋,忍不住慢下了脚步......不知什么缘故使我俩,由情侣变成了陌路......” 贺曼姝气笑了,“这孩子,真是越大越淘气!” 邱鹿鸣把大宝抱到自己膝上,大宝还有些扭捏,但无奈人小,逃不出姑姑的魔爪,又被强行亲了两口。 邱冀邺笑着说,“今天是除夕,我要特别表扬一下我的大孙子邱修己,他只有三周岁半,但懂的东西比那些十岁的孩子也不少,这是平时做奶奶做父母的教育得好,更是大宝聪明勤学的缘故。” 大宝得到认可,情绪好多了,嘴角微微扬起。 “大宝聪明,所以好胜,这也是正常。只是,大宝今天轻敌了,你承认不承认?” 邱默识解释,“轻敌就是你听小姑说只会三首诗,你就信了。结果人家比你会的还多。” 大宝嘴角又耷拉了,点点头。“我轻敌了。” “记住,大宝,再聪明的人,也永远不要把别人当成傻子!” “记住了,爷爷!”大宝答应得很快,以他的聪明伶俐,应该真的记住了,但若要理解这句话,恐怕还要经历很多事情。 “哎,大宝乖,再吃点鱼,吃鱼聪明!”邱冀邺给孙子夹了一块鱼腹肉。 “谢谢爷爷!” 大宝吃下鱼肉,又仰头对刘晓梅说,“妈妈,大宝没说姑姑傻,是,是邻居刘奶奶说的......” “夏艳静!我撕了她的嘴!”贺曼姝腾地站起来,被一旁邱冀邺按住,“大过年的,贺老师,注意形象!” 贺曼姝气得又坐下来,看到邱鹿鸣跟没事人一样,忍不住说,“你看她!” “看我什么?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她爱说就说呗,我又不真是傻子。” “我妹妹才是高人!”邱默识对邱鹿鸣竖起拇指。又问贺曼姝,“妈,那姓夏的怎么回事,搬过来这些年一直阴阳怪气的,还老是寻机误导呦呦,这又盯上了大宝,她会不会是喜欢我爸,爱而不得,才变得不可理喻的啊?” “你这孩子!老大你快替我抽他嘴,有这么说自己父母的吗?” 邱怀信假意在弟弟嘴上拍了两下,才说,“她这人对所有比她漂亮,比她优秀的女人都是这样,表面奉承,背后下刀。” “啊?不至...于吧......”邱鹿鸣脑海中浮现画面,夏艳静多次叫她和韩美芬到家中听歌,推荐琼瑶小说给她们看,还讲述自己和从前对象的恋爱史,说那是一场荡气回肠的爱情,可惜苍天作弄,家中反对,使得他们有情无缘,又夸她们俩有福相,将来一定能嫁给真心爱她们的意中人。 邱鹿鸣苦恼地扶住额头,——她和韩美芬还真没少受她影响,起码两人一致认为父母就是爱情的绊脚石。 刘晓梅把最后一点果酒都干了,说,“呦呦你不知道啊,这世界上就是有这么一种人,你比她强,她往死里嫉妒你诋毁你,你不如她,她又往死里踩你整你。 我们单位就有两个这样的,真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啊。 不说我单位,就说这瞎眼睛,当年可是积极分子,上天入地,风光无限,整个县城都不够她折腾的,七九年才消停了,后来调到了县一小当音乐老师,这样的人为人师表,真是没天理。 那时候她一没有课,就去医院,整天跟顾丽影对着干。 顾丽影是谁,那是咱嘉阳最漂亮的知青,她怕顾丽影勾引刘长海,就处处防范,里挑外撅。 顾丽影老公公虽然后来到了人大,但人脉还在,她丈夫更是个疼媳妇的,知道以后就去医院把刘长海给揍了,她小叔子也去揍了一顿,那时候刘长海还不是副院长呢,就是医务科的小股长,让人揍得躺了一个礼拜才来上班,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妈妈说脏话!” “妈妈错了,妈妈改!”刘晓梅摸了儿子头一下,继续说,“其实她这个人,和咱妈,和顾丽影都没有可比性,她就是习惯了斗争,习惯了整人,习惯了阴谋诡计。自打跟咱家住了邻居就盯上了咱妈,什么叫君子可欺之以方,她算准了咱妈不可能像那些妇女一样打上门去,就得寸进尺没完没了。其实她们根本没什么大矛盾,要有也是刘长海嫉妒咱爸的声誉和能力。 呦呦,你可长点心吧,跟你说一百回了,不要搭理夏艳静!” 第21章 玉树临风的人也打呼噜 “哎呀我知道了。”邱鹿鸣心里有些懊恼,“我二哥咋还不回来呢!” “你别转移话题,你最好是真的知道了。”贺曼姝恨铁不成钢。 “这种人真是癞蛤蟆上脚背,不咬人膈应人,妈回头我找人把他家玻璃砸了!”邱默识说。 “不必,大可不必!”贺曼姝拒绝,“你又要找那个谢智做那些小流氓行径吧,我不需要你替我出气,我压根儿没将她这种人看在眼里,狗咬我一口,难道我还非要咬回去吗?呦呦出息长进了,才是真的打她的脸,才是替我出气!” “唯上知与下愚不移。一点不假,妈你是真固执啊!你们来嘉阳三十年了,说是将这里当作故乡,其实并不能真的融入,你们始终是高高在上的知识分子,我妈还带着资本家小姐的傲气,文人的清高,其实,遇到这样的无赖,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用他们的方式去还击,直接就是一个又响又疼的耳光!不打,难道等你的小丫鬟替你吗?” 贺曼姝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长子,“你,你再说一遍!” 邱怀信一口喝干杯中白酒,将酒盅顿在饭桌上,“再说一百遍也是这样,当初你们的确是怀着美好的愿望,来到这里,建设国家。尤其我爸,总抱着牺牲自我的念头,为边疆人民献出青春,......献出儿女!可是,这世界离了谁都是照常运转的,人家未必需要你的奉献!爸你看不到吗,咱们坚守岗位,面对的无非是些感冒头疼的小病?” “小病不好吗,你一个医生,难道希望病人有大病!”邱冀邺皱眉失望地说。 “爸!他们不是没有大病,而是得了大病的人,都去了伊市哈市!以前出门要介绍信,要边防证,要粮票,现在什么都不需要,只要有钱,想去哪里看病就去哪里!在这小地方,你医术再好,也得有好的硬件配套啊!这几年医疗改革,咱们医院除了在美容科和牙科增加了投入,还做过什么?手术室那个无影灯还是二十年前的吧?” 邱冀邺看着长子许久,“怀信,你不是抱怨医院,你是在埋怨我。” 邱怀信飞快把头扭向窗户。 窗外漆黑的天空,偶然有几朵灿烂的烟花升起。 贺曼姝拉住丈夫胳膊,“老邱。” 邱冀邺回头看妻子,“老贺,纸是压不住火的,也不必顾忌年节,索性摊开来说吧,九十年代的第一个年头,注定是不平静的,那就老大老二的问题,一起面对吧!” 刘晓梅夺了邱怀信跟前的酒杯,连同酒瓶都收到厨房,回来拉他,“走,去鹿鸣那屋睡一觉醒醒酒!” “我没醉,醒什么酒!” 刘晓梅拉不动丈夫,转身对着公公道歉,“爸,怀信平时滴酒不沾,今天高兴喝了一点,就胡言乱语了,你和我妈别生气啊!” 邱怀信扒拉开刘晓梅,“我不过是说出了事实!爸妈早看清了现实,他们不过是不愿意承认罢了!三十年河东河西,人就是要懂得变通,才不会落后挨打!” 刘晓梅气得打了邱怀信一下,“老二的事情就够爸妈烦心了,连鹿鸣都知道插科打诨哄着爸妈开心,就你这个当大哥的,还嫌事儿不够大在这里拱火!” “什么变通?是哈市二院请我那事儿吗?”邱冀邺砰地一拍桌子,“不就是因为他们也答应调你过去,给你也分套房子吗?我没答应,你就耿耿于怀至今!你有能耐,就凭自己的能力让人来挖你!而不是指着我这个不知变通的人!” 大宝哇地哭了,“爷爷不打爸爸!爷爷不要打爸爸!” 刘晓梅又跑过来抱住大宝,不停安慰。 邱鹿鸣也吓了一跳,记忆中父亲永远是平和的,他几乎不发脾气。 邱怀信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一言不发起身,从衣架上取下自己的大衣和帽子,“回家!” 刘晓梅不知所措,抱着孩子,看完丈夫又看公婆。 邱默识拉住邱怀信的大衣,“大哥,你和爸都不常喝酒,今天都喝高了,......大过年的,你别走。” 邱怀信盯着邱默识,“撒手!” “大哥,你真走了,这年还怎么过啊?” “嗤!老二前女友找来了,他能走;一会儿你那狐朋狗友找来了,你也能出去打麻将摔扑克,只有我,这个长子不能走,要顶门立户,要守岁......”邱怀信是真的不胜酒力,坐着还看不出来,站起来走了几步就晃起来了,“东北,就是长子,资源和人才都贡献出去了......都贡献了,你看吧,用不了几年,咱们就没饭吃了...... 哈哈......我是长子,听你们的,回了嘉阳,早早结婚生子,承欢膝下,你们这些所谓知识分子,自己做时髦的人,弹琴滑冰,读书唱戏,生了一堆孩子,却要我来照顾! 我就问,如果晓梅对鹿鸣没那么好,你们还喜欢她吗?我们两口子存在的价值是什么,你们将来还要我做什么......啊?还要我做什么?我就不能有自己的生活吗?” 贺曼姝吃惊地站起来,“老大,你始终可以过你自己的生活啊,你不愿意的事,你说出来啊!老大,爸妈什么时候强迫过你啊?” “哈,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刘晓梅解释,“爸妈,对不起,怀信前几天接到一个电话,受了点刺激,他们同班一个同学,在佳木斯已经做到了科室主任,还有一个当了副院长,一个女同学去了北京,已经考了博士......” “你闭嘴!”邱怀信对着刘晓梅吼。 “你闭嘴!”贺曼姝指着邱怀信的鼻子,“你做为家中长子,自小受到父母最多的重视和期望,为了树立你在两个弟弟心中的威信,我们从不打你,让他们两个一定要听你的话,你两个弟弟从小挨过多少打,你挨过一个指头吗!一个家庭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都有自己必须承担的责任和义务,你别告诉我,你,担不起长子这个责任了!” 邱默识在邱怀信身后又扯扯他的大衣,示意他不要惹母亲生气。 邱怀信呵地笑了,“妈,三年了,你别总拿更年期来欺负我们了,妈,我心疼你,可我有坨郁气,就堵在这儿,我想喊,想一吐为快!”说到这里,自嘲地一笑,“呵,你们放心吧,我不会离开嘉阳的,没有爸这棵大树,我拿什么乘凉呢!哈哈!” 贺曼姝忽然拿起手边的杯子,将半杯饮料泼到邱怀信脸上。 “啊!”声音是刘晓梅发出的。 邱怀信的脸上和衣襟上,都是橘黄色的液体,他呵呵地笑,低下头,又猛地抬起来,抹了一把眼睛,“妈,你别生气,我不走,不走,哪儿也不去......”说完就嘿嘿笑着朝厨房走去,“我去睡一下!梦里,什么都有......嘿嘿......” 刘晓梅把孩子往邱鹿鸣怀里一放,抓了条毛巾,跟着去了邱鹿鸣的卧室,安顿好了邱怀信,又拿着他的大衣出来,在洗脸盆边清洗着。 邱默识将电视打开了,春节联欢晚会已经开始了,主持人满脸笑容地说着吉祥如意的话,但一家人,除了大宝,谁都无心看电视。 饭桌撤了,邱鹿鸣和邱默识在厨房刷碗,刘晓梅把客厅地板擦了一遍。 北卧室传出邱怀信的鼾声,邱鹿鸣皱眉,“没想到...” “没想到大哥居然耍酒疯吧,把爸都激怒了。”邱默识说。 “我是说,没想到大哥这样玉树临风的人,也打呼噜。” “呵,他不仅打呼噜,还会拉屎放屁呢!” “讨厌!”邱鹿鸣用胳膊肘拐了一下三哥。 “都是你这个不省心的家伙,要不是你,话题怎么会扯到夏艳静,大哥也不会失控了。” “嘿!你这是什么道理?大哥早就情绪不对了,没有这事他也会找别的借题发挥,你怎么能怪上我呢!”邱鹿鸣坚决不背黑锅,寸土不让立即争辩。 “好好好,算你有理。你是常有理。” “什么叫算我有理,我本来就有理!” ....... 邱家此时,除了这对兄妹无聊至极的拌嘴,就是电视剧里传出的歌声了。 邱鹿鸣洗完手,走进客厅,发现父母都不在,只有大宝小小一个,不安地坐在沙发上。 她摸摸侄子的脑袋,轻轻打开父母卧室的门,看到母亲躺在炕上,面朝墙壁,一动不动。父亲则坐在小书桌边,奋笔疾书。 她走进去,“爸,下一盘五子棋啊!” 邱冀邺放下钢笔,“呦呦,爸问你,你在哈尔滨上了半年学,喜欢那里吗,你也想住在大城市吗,你要说实话!” 邱鹿鸣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喜欢哈尔滨,但是未必要住在那里。” 她不禁想起,曾经仰慕过一位博学的、惊才绝艳的先生,在长沙的几个月里,她从未错过他的任何一节课。但也仅仅是仰慕而已,北大所有女学生都和她一样的心思,却没人真的动了要嫁给先生的念头,因为喜欢是一码事,能否拥有,能否配得上,却又是另外一码事了。 “哈尔滨很好,可是我去了做什么呢?这世界就这么大,我住在哪里还不都一样。” “爸爸也是这样想的。”邱冀邺叹气,“不过爸爸忽略了一点,我们是有了一番阅历之后,才形成这样的想法,有些决定确实也因形势所迫。 我忘了我和你妈是千帆过尽,而你们几个却还未经风浪,就这样要求你们过野渡横舟的日子,是不公平的。” 第22章 大道理老师 贺曼姝不知何时坐了起来,在邱鹿鸣身后说“是的,“就好比你还没有恋爱结婚,妈妈却告诉你,其实爱情不过瞬间灿烂的烟花,有人甚至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去爱。不同于你看的小说那样浪漫,两个人一辈子相守,每天都是柴米油盐,鸡毛蒜皮,并还得靠人品和庸俗的钱来维持。” 邱鹿鸣心中呵地笑了,不愧是诲人不倦的贺老师,绝不错过任何一个摆事实讲道理的机会。 她脱了鞋子,坐到炕里,靠着火墙,这样可以同时看到父母。 邱冀邺在贺曼姝起身那一刻,就不再说话了,习惯性把抒发的机会让给妻子。 贺曼姝将枕头抱在怀里,倚着被垛,叹口气说,“刚才我想了很多。” 她看了丈夫一眼,又坐直了身子,招呼在卧室门口探看的邱默识和刘晓梅进来,邱默识靠着窗台站着,眼睛在父亲书架上逡巡,刘晓梅则把缝纫机前的凳子端到门口坐着,扬了一下下巴,示意在客厅的大宝继续看电视。 “世界在变,社会在变,人也在变。”贺曼姝苦笑一下,“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当年,我和你们爸爸来到边疆,原因有些复杂,虽然有些逃避在里面,但当时国家还没大规模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我们是较早一批主动支援边疆的知识分子。 我们真的是怀抱美好愿望,满腔赤忱,来到这片土地。当时医生极少,你们爸爸为了治疗患者,大冬天坐马爬犁、夏天骑马下乡,风里来雨里去都是常事,更不要提为患者垫付了多少医药费了,这三十年,他医治过的患者已经无法计数。 我们没有什么鸿鹄之志,只想在能力范围内,影响和挽救一些人而已。 即便我们遭遇过迫害,过后也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治病救人,教书育人,就是我们的使命和宿命! 她们都羡慕我,说我有三个出息的儿子,可我不这么想,我最幸运的是,有个志同道合的伴侣,我们始终步调一致,心意相通,选择你们爸爸,是我一生所做最正确的事情!” 邱鹿鸣瞟了邱冀邺一眼,看到小老头不自然地挑了挑眉毛,继续保持严肃脸。 贺曼姝继续说,“这世界变了,五十年代是人帮人,六十年代人整人,七十年代个人顾个人,八十年代人坑人!现在进入九十年代了,会是怎么样的一个时代呢? 五十年代,我在大学读书,那真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啊! 可我小时候,你们家奶说,这世界终归是要走向无序的,一切都将走向灭亡。 我还不信。——就像呦呦,对我的话总是不肯相信。 她不要我读师范,我偏要读,她不要我锋芒毕露,我偏要光芒万丈,她想我守在她身边,我却跑到了几千里外......直到我做了母亲,我也没能真的体会她的一颗慈母心,非到她去世了,我才开始后悔.......我真傻,我竟然从来没设想过她会死......” 贺曼姝落泪了,她掏出手绢蘸去了眼泪,“不说这些! 不知何时起,认真工作的人会被人嘲笑,仿佛只有会偷懒,对顾客态度恶劣,时常偷些单位的物资,才是一个有面子的人!有道德的人反被诟病,老实人更是变成了一个贬义词,没人愿意找一个老实人做对象,因为老实就是窝囊和吃亏的代名词! 你大哥有一句话说得对,人要懂得变通,只是这世界变化的速度加快了,爸妈要适应一下。” 邱鹿鸣听到北卧室里邱怀信的呼吸有些急促,他醒了,一直在静静倾听。 “这几年改革,嘉阳很多人都赚了钱,买了几千几万的皮夹克和貂皮大衣,买摩托车,买彩电,却没几人肯花几块钱买几本书来读。 我是个喋喋不休的人,学生们背后喊我大道理老师,我都知道,可我是真的将他们当作自己的孩子,想把自己经验和教训告知他们啊! 刚才我想通了,可笑四十不惑,我居然要到五十几岁才想通这个道理你们的人生要你们自己去书写,去经历,我的经验未必适合你们,未必适应这个时代,我的好心,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老邱,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的所谓傲气和风骨呢,早在走后门时荡然无存了,自然也没有立场再要求孩子们什么,就让他们按自己心意去闯荡吧,这世界,这么多人,就为了不让我们的孩子单打独斗,才生了四个,他们互相帮助,咱们也竭力扶持吧,面子已经扫地,索性不在乎了,咱们都把老关系找一找,做个时髦人,去走后门去!然后,我和你就在这北疆小城,相守到老。” 邱冀邺微微一笑,点点头。 邱鹿鸣低下头,心里难过,父亲两次为了她的工作,做出违背心意的事情,看他笑得云淡风轻,但邱鹿鸣就是能感知父亲当时内心的痛苦和屈辱。 后背的火墙烙得后背热乎乎的,邱鹿鸣冒了一层细汗。 不知怎么又想起,民国时,她满了十岁,父亲才续弦,不管他是为了母亲守节,还是为了怕自己吃苦,都已是相当难得。可自己一直视而不见,直到今日,再也见不到他,才真正明白...... “小梅,等老大醒了,你和他说一说,我就不说了。大宝如今视你们为偶像,崇拜你们,可几乎没人能一辈子将父母视作偶像的,终有一天,他要通过战胜父母,尤其父亲,来实现树立自信的第一步。 老二不在家,老三你也告诉他,你们都一样,爸妈不是指靠儿子养老的那种人,我们每天有做不完的喜欢的事情,我们可以看书弹琴,作诗下棋,种花种菜,游泳滑冰......不是非要给你们做饭看孩子! 你们想去哪里工作,想和谁谈恋爱,都是你们的自由,甚至停薪留职,下海经商,都可以,你们无论做出什么决定,我们都不反对。 唯有呦呦,今年将将虚岁二十,你的社会经验太少,父母放你出去,就是对你极大的不负责任。你是女孩,不能和三个哥哥相提并论,爸妈如今给你铺就的人生路,已经是最适合你的了。咦,你哭什么?你哭我也不会妥协的!” “我妹哭,大过年的谁哭了!我也不走,工作好好的,天天有现成饭吃,我才不走!” “嘿!”贺曼姝一把薅住女儿的脚脖子,拖到自己跟前,“我看看你哭没哭? 你别跟哥哥们攀比,歌词不是唱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虽说男女平等,但那是指精神上的,不是体力和劳力。严打过后,社会安定了不少,但是仍然不适合你这样的小姑娘出去闯。” “我刚才都跟爸说了,我真不想出去,我就在嘉阳住着,人离乡贱,别的地方终究不是故乡!”邱鹿鸣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认定她也想要离开家。 “啧啧,呦呦会甩词儿了,还人离乡贱。”邱默识笑着挤在贺曼姝身边坐下。 “去!那么大的炕,非挤着我!” “我不,我就想挨着我妈!” “烦人!”贺曼姝嘴上说烦,脸上却露出了笑容。 不知想起什么,摸了一把小儿子的头发,又捏捏女儿的脚脖子,“这世界哪有什么平等和公平,做什么事,就看你愿意不愿意了。 单女人生产这一项,男人就永远无法体会,即便你们爸爸,他是个医生,也不能真正体会,一个六七斤的肉球,是怎样在母体形成的,也不知道那肉球究竟怎样耗着母亲的精血一点点变大,不知道母亲的乳汁是如何转化而来......女人不易,四十九岁天癸竭,生理心理都要经历一场翻天覆地之大变化,有人有幸安然无觉渡过,那是前世今生积德,像我这样忤逆过你们家奶的不肖女,守着一代名医,仍要煎熬数年的,实在是报应,至于被亲孩子挤兑,更是活该......” “妈!”刘晓梅眼圈发红,愧疚地叫了贺曼姝一声。 大宝也从客厅跑进卧室,爬上炕,扑到贺曼姝怀里,搂住她的脖子,“奶奶!” 贺曼姝抱着孙子,亲昵地搂着他,忽然狡黠一笑,低头问,“大宝最聪明,奶奶问你一个问题呀!” “好!” “奶奶问你,你觉得奶奶好,还是妈妈好?” 大宝呆住了,不止是大宝,屋子里所有人都呆住了贺老师什么时候做过这么幼稚的事情? 刘晓梅刚要开口,贺曼姝伸手制止,“你别出声,让大宝自己回答!” 刘晓梅只得住口,担忧地看着儿子,生怕儿子脱口而出妈妈好,又怕他真的说出奶奶好来,一时间纠结得不行。 “都好!”大宝笑着看看奶奶,又看看妈妈,“奶奶和妈妈都好!” “都好也得有第一名啊!” “都是第一名,并列第一名!” “对!”邱默识说,“非要排名,就按姓氏首字母排列!” “对!”刘晓梅也笑。 贺曼姝笑着拍了孙子屁股一下,“去看电视,就今天不限时,还不去看?困了就去你小姑那屋睡觉!” 大宝顺着炕沿出溜下去,又跑到客厅看电视了,刘晓梅去厨房端了一盘瓜子花生和一小盆冻梨来,“都忘嗑瓜子了,冻梨也缓得正好,和雪糕一样,还不淌汤。” 邱鹿鸣拿了个带着白霜的冻梨,用手绢擦去白霜,咬了一口,果然又甜又爽,跟吃雪糕差不多,只是啃得不便,“切开吃比较方便,我去切。”说完就要下炕。 刘晓梅拦住她,“吃梨哪有切开的?就讲究一个不分离。” 鹿鸣又缩回脚,用手绢垫着梨,接着啃。 “不分离。”贺曼姝笑笑。 *** “妈,出来看电视,赵本山的小品!” 邱默识在客厅喊大家去看电视。 “走,看电视去!”贺曼姝下炕穿鞋,邱鹿鸣快速下炕,坐到火墙边。 刘晓梅把面板放到餐桌上,把提前和好的面分成四个面团,挨个揉了一遍,又用面盆扣上。 “别哭了,来警察咋整啊,我这身份证都没带.......” “这一一一的,一老半天,连个二都没有!” “个人孩子的信,父母看就等于领导审查!” 整个小品,从头到尾妙语连珠,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只是邱怀信一直在北卧室睡着,没有出来。 半夜十二点的饺子,一般都在十一点左右就开始吃了,因为十一点就算进入子时了。 一家人一边看电视,一边包饺子,白菜猪肉的饺子,只包了一百六十个,半夜了,谁也吃不了多少,若不是为了“年年有余”,包的会更少。 十一点,刘晓梅从厨房站到客厅门口,看着贺曼姝。 贺曼姝说“煮吧,不等他!” 刘晓梅应了一声,端了一盖帘饺子,进了厨房。 邱鹿鸣和邱默识开始收拾餐桌,把面板面盆送到厨房,又把筷子吃碟和酱油醋都拿过来。 刘晓梅炉子里添了块柴火,灶坑不能再烧了,否则晚上会热得人睡不着觉。她用勺子贴着焖罐边缘轻轻推着,发出轻轻的金属摩擦的声音,煮饺子也是技术活儿,既不能让饺子粘连,也不能把饺子弄破,所以煮饺子的水要宽一些,动作也要轻一些。 如果饺子有开口,或者露馅的,也不能说破了,要说“挣(正)了”,取挣钱了的谐音。 第一锅饺子端上去,邱默识就到北卧室把邱怀信拽出来,按到餐桌边,“大哥你喝醉了,你都没看到今年小品,可招笑了!快吃饺子!这些里面有四个钱!” 邱怀信眼睛红红的,还有些肿,邱冀邺和贺曼姝都不看他,却招呼他吃饺子,贺曼姝把一盘饺子端到他跟前,“烫,慢点吃。” 邱鹿鸣却不管,看了大哥好几眼。大宝则直接说,“爸爸,你以后可别喝酒了,喝酒伤身体,你眼睛都肿了!” 邱怀信嗯了一声,闷头夹了一个饺子,蘸了调料,咬下去,愣了一下,“当啷”吐出一枚一分钱的硬币来。 大宝立刻欢呼一声,“噢!爸爸真厉害,爸爸第一个吃到钱了!” 第23章 母亲的叹息 “第一个就是!你也太幸运了吧!”邱鹿鸣哼了一声,“肯定是大嫂给你做了记号,玩赖包子!” 刘晓梅在厨房大叫,“我没有!” 邱鹿鸣听到大嫂在捞饺子,笑着起身去端饺子,邱默识也跟着去端,刘晓梅又给每人盛了一小碗饺子汤,三人穿花似的把盘碗端上桌,坐下来,发现桌上的饺子还都是满盘,显然是在等他们一起吃。 刘晓梅笑着说,“一家人,还等什么,饺子都坨了。”又拍了一下邱怀信的肩膀,歪头对他笑,“听说你第一个就吃到钱了,今年这运气是挡都挡不住了!” 邱怀信扯扯嘴角,瓮声瓮气,“是我吃得早。” “那也是运气好!来来来,一起吃,使劲吃!” 大家边看电视,吃饺子,喜气洋洋的,谁也没提起邱嘉树,仿佛家里没这个人,也仿佛之前的争吵和不愉快从没发生过。 贺曼姝只吃了一个饺子,就端起每个盘子抖几下,防止饺子粘连到一起,都抖落完了,她夹起一个饺子放到大宝碟子里。 大宝小心翼翼地咬一口,开心地看着饺子大叫,“啊!” “怎么了?又吃到钱了?”邱默识大惊小怪地配合。 大宝把饺子举起来,给大家看,只见半个饺子里,露出个沾着饺子馅的硬币边缘。 “啊,大宝运气也这么好啊!”刘晓梅拍手说。 大家都鼓掌。 大宝笑眯了眼睛。 一分钱,带着美好的祝愿,包到饺子里,所带来的快乐,是无价的。 陆续的,邱默识和邱鹿鸣都吃到了一枚硬币,每吃出一枚,大家照例都笑着说吉祥话。 大宝那个硬币有作弊嫌疑,但邱鹿鸣是真凭实力吃出来的。 晚饭她就没吃饱,这会儿又特别想吃到钱,所以埋头先扫了一盘饺子进肚,可惜没吃到钱,不气馁,又朝第二盘饺子下手,终于吃到第十六个时,牙齿咬到一个扁扁的硬物,她高兴地“嗯!”了一声,左手捏出硬币,丢到餐桌上,听那清脆的一声响,心里高兴极了。 邱冀邺笑着说“呦呦也有好运了!” 刘晓梅说,“最后一个硬币才是福根儿,最幸运的!” 谁不爱听好话呢,邱鹿鸣欢欢喜喜把那半个饺子都吃了,又喝了两口饺子汤,就放下了筷子。 有点撑怎么办,这么晚了消化不掉可怎么睡觉啊,怕被取笑,又不敢说出来,她悄悄揉着肚子,只说,“大嫂和的饺子馅就是好吃!” 她注意到,当四枚硬币都出来后,父母和大嫂才开始吃饺子,每人吃了四五个,也都撂了筷子。 主持人在激动地倒数计时,除夕钟声敲响了。 邱嘉树还是没有回来,桌上饺子剩了大半,已经有些绷皮,不用担心粘到一起了。 刘晓梅起身把饺子折到两个大盘子里,还把其中一盘放到焖罐的屉上,盖了盖子,给邱嘉树留着。 大宝早就睡在南卧室睡了,小家伙儿能支撑到吃饺子,也纯粹是吃钱这个环节吸引的,一旦吃到钱,困意立马袭来,放下筷子,爬到炕上就睡了。 收拾停当,邱怀信和刘晓梅穿上大衣,戴上帽子手套,准备回家。 过年时,人口多的人家多是不讲究那些个,有打麻将打到天亮的,有七大姑八大姨几家挤到一个炕上,熬到天亮的。 但邱家不是,每年过年他们两口子都是回自己家去住,第二天一早再过来吃饭。 刘晓梅说,“爸妈,我们先回家了,给你们拜年了,爸!妈!过年好!”说完鞠了个躬。 这会儿的邱怀信,似乎有什么傲气被抹杀了,还有一丝对母亲的愧疚,他也鞠躬说“爸!妈!过年好!” “好好!路上慢点骑车。” 邱默识和邱鹿鸣也过来给爸妈拜年,又热热闹闹给大哥大嫂拜年,大嫂连忙拿出压岁钱来。 邱默识还在读研,没有工作,所以大嫂给了他和邱鹿鸣一人十元的压岁钱。 贺曼姝说,“呦呦已经工作了,还要什么压岁钱,她都该给侄子压岁钱呢!” 刘晓梅把红包塞到邱鹿鸣手里,“最小的妹妹,就算结婚了,该给还得给!” 邱默识闹了个大红脸,“我都多大了!” “没结婚没上班就是孩子!”大嫂也把红包塞他手里了。然后走到贺曼姝跟前低声说,“我们回去路过远方旅店,我给小周同志带点儿饺子过去吧。” 贺曼姝满意地点头,“行。” 快一点钟的时候,邱鹿鸣睡得迷迷糊糊,听到偏厦门响。 是邱嘉树回来了。 身边母亲动了一下,但终究没有起身。 邱鹿鸣听到二哥蹑手蹑脚放下饭盒,又脱下鞋子,脸都没洗,就躺在了客厅早为他铺好的床上。 她闭着眼睛翻了个身,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了母亲的叹息。 *** 感觉到母亲起床,邱鹿鸣睡眼惺忪地往书桌上的闹钟看了一眼,还不到六点,她嘟囔了几句,把母亲的被子扯过来,盖在大宝身上,这小子睡着睡着就钻到了她的被窝,还连踢带踹的,推出去,没一会儿又回来了。 被窝越来越热乎,邱鹿鸣睡得正酣,忽然大叫一声坐起,把大宝也吓醒了,贺曼姝连忙进来,“怎么了?” “啊!疼死了!”邱鹿鸣揉着大腿里子,控诉,“妈!你大孙子打把势,脚后跟在我大腿上转了整整一圈!” 大宝迷迷瞪瞪,“我没有。” 贺曼姝哈哈笑,“行了,醒了就起床吧,一会儿拜年的都来了!” “我不,我要再睡十五分钟,大宝真烦人,骨碌来骨碌去的,害我根本睡不好。” 贺曼姝也不管,在孙子屁股上拍了一下,大宝就势趴下,秒睡了。 邱鹿鸣也在厨房锅碗瓢盆奏鸣曲中,进入梦乡。回笼觉,香甜的回笼觉啊。 隐约听到一个声音低低说,“......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小梅说我昨晚发酒疯了,搅和得大家都没过好年,妈我要是说了什么不得体的,你可别生气,再气坏了身体。”声音刚开始吭哧瘪肚,比挤牙膏还费劲,到后面就顺溜多了。 “哟,老大大年初一给我说软话了,这今年的太阳是打北面出来了吗?”贺曼姝笑着说,“啥事儿都过完年说,今天肯定很多客人,你也别影响我心情。还有啊,我压根儿就没生气,大过年的生气会影响一年的气运,再说了,那都是去年的事儿了,我何必还耿耿于怀呢。” “妈.......” “别妈妈妈的,去拎一桶煤回来!” “妈!大年初一,第一件事你就让我拎煤?” “哈哈,怕倒霉啊?没关系,你不是第一个吃到幸运钱吗,运气好得啥都压不住!别磨蹭,快去!”邱鹿鸣听到啪的一声,也不知道拍在了哪里。 “妈,我去!” “小梅你别去!我让老大去!” “我去.......”声音已经在外面了。 “你也就是找了个好媳妇!” “哎哟!妈,妈!我都三十了,你还拧我耳朵!” “你就是八十了,你看我能不能揍你!” 邱鹿鸣伸了个懒腰,给脑袋已经转到炕里的大宝盖好被子,从箱子里拿出衣服,从里到外都换新,只是袜子有点土气,红色袜子,脚底有个小人。 这是大嫂送的,说穿了一年不招小人。 邱鹿鸣到厨房门口洗脸,大哥已经陪着父亲在客厅看新闻联播了。 门开了,邱嘉树带着一身寒气进来了。 “二哥过年好!”邱鹿鸣笑着说,“你刚回家啊?” 邱嘉树脸色都变了,激动地辩解,“胡说八道!我把院里院外的雪都扫干净了,像你个懒猫刚起来!” 第24章 大年初一去拜年 初一早上,还是吃饺子,并且是冻饺子。 桌上还放着六盘年夜饭的剩菜。 ——仓房的大缸里,还冻着几坨剩菜,大概率要吃到正月十五去,可真正是年年有余啊! 贺曼姝看看座钟的时间,催促邱刘晓梅,“快!把大宝叫醒,换新衣服,吃饭!” 又命令邱鹿鸣,“呦呦煮饺子,我去换件衣服!” 说完就急匆匆进了自己的卧室。 不要奇怪贺老师为什么一副急匆匆慌张张的样子,看到邱家人早饭才吃到一半,就有人拉开了邱家的二门,大喊着,“贺老师过年好!”,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贺曼姝听到拜年声,大惊失色,“妈呀,今年怎么又提前?” 话音刚落,呼啦啦进来七八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女,他们嘻嘻哈哈地站在邱家的客厅里,丝毫不觉自己踩脏了人家地板,也不觉得搅和了人家的早饭,反而神情里似乎有些没能堵了这家人被窝的遗憾。 贺曼姝笑得眼角都是鱼尾纹,眼睛亮晶晶地,一个个叫着他们的名字,给他们拿瓜子和糖,让他们坐下。 邱家哪里挤得下这些人,他们也不坐,齐齐鞠个躬,对着除了邱冀邺全都从饭桌边站起的邱家人再次拜年,“贺老师过年好!邱叔过年好!哥哥嫂子弟弟妹妹过年好!贺妈妈!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闹哄哄的,一片乱糟糟,但贺曼姝笑的见牙不见眼,豪迈地拿出一沓红包,一人一个发出去,“拿着!老传统,一人一块钱!” 那些青年排座座吃果果一样,全都笑嘻嘻接了,有人还从茶几上的果盘里偷抓花生瓜子,塞到衣兜里,像占了大便宜一样笑得不行。 一群人呼啦啦都走了,贺曼姝也不送他们,赶紧坐下吃饭。 邱嘉树将他们送到大门口,回来又带了一批,刚坐下的邱鹿鸣,往嘴里塞了一块溜肉段,又站起来,这一波年龄更小一些,拜年程序和上一波差不多,贺曼姝照例又开开心心发出去一波红包。 邱鹿鸣在那些人转身的同时,就赶紧坐下吃饭,并催促大宝快吃,大宝刚睡醒,本没有食欲,被姑姑一催,倒也吃了几个饺子,又吃了些菜。 果然,没几分钟,又是一波学生袭来...... 大年初一一早,邱家人终于跟行军打仗一样,吃完了早饭。 九点多钟,邱家迎来了教育局领导的团拜,带头的两人,看年龄比贺曼姝也小不了几岁,一进门却先给贺曼姝和邱冀邺鞠躬拜年,口称老师,师公,还学着前头那些无赖小青年,伸手要红包,贺曼姝哈哈大笑,竟真的给每人塞了一个一元红包,“就是你们带坏的风气,害我一个月工资都不够发红包的!” 戴眼镜的一中郭校长,仔细收起红包,笑着说“从前是一毛一个包,现在是一块一个包,翻了十倍,我发财了!” 另一个是教育局的副局长,笑着对邱冀邺说,“我们也不白拿红包,那些年,帮师公拉柴禾,挑水,浇地种菜,都干过!” 冀邺点头,“有几个小子一进我家后园子,直接把黄瓜西红柿都给我吃罢园了。” 哈哈哈哈,大家似乎又回到六十年代的青春时期,他们爆发出的巨大笑声,几乎将邱家封窗的塑料布都掀开去。 邱鹿鸣啧啧两声,穿上新的墨绿色羽绒服,跟大嫂打个招呼就出了家门,她算是看出来,家里的大门,这一上午是别想关上了,还是出去找同学玩儿吧。 一出门,就差点和秦慧芳撞个满怀,两人高兴地抓着手,蹦跳着互相拜年,秦慧芳后头还跟着四个大小伙子,都挤在她家门口台阶上,说要进去给邱大夫和贺老师拜年。 ——嘉阳七怪正式变成嘉阳六怪了,徐振华自那次在阅览室见过,再没有跟这些朋友联系,秦慧芳说他好像去上海过年了。 “我劝你们别进,里面是......” 还没说完,邱鹿鸣忽然轰他们下台阶,“走走,出来人了!” 六人往东边走了走,直到那群人走出邱家,向远处走去,也不知又去了哪个老师家。 “哎我操,那好像是二中校长,不对,这些人都是局长副局长,再不就是校长啊!”郑伟感慨了一声。 秦慧芳切了一声,“你看到县委团拜没有?” 郑伟认真摇摇头,“没看过。” “也对,那都是给老革命老干部拜年的,哪有你家的份儿!” 杨大伟打断还要说话的郑伟,“走,我们也进去给贺老师拜年!” “我不想去,贺老师又没教过咱们,我还有点怕她,我不敢去。”鲁家明缩到秦慧芳身后说。 “她又没教过你,你怕啥啊?”秦慧芳像抓小鸡一样从身后一把薅出鲁家明,“你去不去,不去我们自己去!” “去去!去还不行吗,母老虎!” “你再说一遍!” 几人正闹哄着,邱家门口已经又来了一群孩子,都是附近邻居家的,大的十一二,小的四五岁,自发凑到一起,挨家拜年,说些吉祥话,得些瓜子糖块小鞭儿,就再去下一家。 因这群孩子,六人没去邱家,又在路上滞留下来。 这时,身后有个声音婉转地说“哟,鹿鸣啊,这是来给夏姨拜年了吗,快进来快进来!” 邱鹿鸣慢慢回头,对,就是这个女人,差点毁了家里的年夜饭。 夏艳静穿着一件灰色带毛领的呢子大衣,和一双高腰皮靴,一头大波浪披散着,不得不说,这人还真挺会打扮的。 只是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邱鹿鸣迁怒了,犹自笑得灿烂,用百灵鸟一样的音乐老师的嗓音说,“同学们,一起进来吧,吃点瓜子雪糕!” 杨大伟看看邱鹿鸣,低声说,“这女的谁啊?” “夏艳静。”邱鹿鸣低声含糊地说。 “瞎眼睛?”郑伟脱口而出,意识到不对,连忙找补,“你,你怎么给长辈起外号呢!” 这时,孩子们从邱家鱼贯而出,邱鹿鸣指着夏艳静家,大手一挥,,“快去拜年啊!夏老师家有瓜子和雪糕!我们去拜年啊!” “噢,有雪糕!”孩子们很兴奋,但不少孩子是一小学的,认得夏艳静是老师,知道她是个贼拉厉害的老师,就有些不敢迈步。邱鹿鸣一扯秦慧芳,两人带头冲进刘家院子,孩子们都呼啦一下跟进去,差点撞倒门口的夏艳静。 邱鹿鸣进门先给刘长海拜年,“刘叔刘院长过年好!祝您官运亨通步步高升!” 身后五怪也跟着大声拜年,刘长海笑眯眯,高兴得很,不迭地招呼他们吃瓜子和奶糖。 邱鹿鸣不客气地抓了一把奶糖,揣到羽绒服口袋里,又用眼神示意大家都去抓一把。 刘家的大儿子刘志国与邱鹿鸣年龄相仿,早出去拜年了,十五岁的小女儿刘玉宁乖乖巧巧的,正在往头上戴帽子,见了邱鹿鸣,惊讶地指着她说,“你咋不戴帽子?” 秦慧芳也没戴帽子,她摇头说,“戴帽子压刘海,围脖就够了。” “那多呲脑门啊!” “不呲!”秦慧芳嘴比铁门还硬,谁冷谁知道。 邱鹿鸣听到夏艳静走进偏厦,眼珠一转,“小宁,和我们几个去拜年啊,这里有四个哥哥保护你呢!拜完年再上我家,我给你看小说,是在哈尔滨买的,一提包呢,琼瑶席娟岑凯伦的都有!可好看了......” “小宁!一会儿跟妈妈去你姨姥家拜年,别乱走啊!”邱鹿鸣听出夏艳静声音里的焦急和愤怒。 她微微一笑,“那没关系,我们先去拜年了,小宁你晚上上我家,叫上韩美芬咱仨一起看!” 刘长海终于听到几人在厨房里的谈话,皱眉从客厅走出来,“鹿鸣,你上班了,看点小说没啥,小宁上初三,还不是看闲书的时候,她将来是要考大学的。” “看闲书就考不上大学吗?夏姨说不耽误事儿,还能增加作文水平呢!好像就是我十五岁时,夏姨强烈推荐我看琼瑶小说,她说爱情是这世间最神圣最美好的情感,一个人如果不好好爱一场,就是白活了!而青春年少时的初恋,最是让人难忘,她还说她初恋......” “邱鹿鸣!”夏艳静厉声打断邱鹿鸣,脸上早没了笑容,“鹿鸣,你们不是要去拜年吗?怎么还不去?一会儿家家都吃晌午饭了,还怎么拜年?” “没有啊,过年家家都是两顿饭,不耽误的!” “你不拜年,我们也要去拜年了!” “哦,那刘叔夏姨我们走了,谢谢你家的瓜子和奶糖!小宁有时间去找我啊,那书可好看了,你妈妈也爱看呢!” 邱鹿鸣对着脸色铁青的夏艳静挥挥手,笑着出了刘家。 站在刘家大门外的马路上,邱鹿鸣仰天大笑,秦慧芳愁苦地看着她,“你疯了?” 邱鹿鸣还是笑,忽然竖起食指,“嘘!” 她听到刘家屋内,刘长海怒气冲冲地质问夏艳静,“你不是说光知道革命,没处过对象吗,那难忘的初恋是谁啊?” “长海,我真没处过对象,第一个就是你!” “呵,没处?老邱家那孩子从小就虎潮潮的,她能会撒谎!” “你!你宁可信个傻子,也不信我?刘长海!你能不能别管我!我不过就是使点小谋略,膈应一下贺曼姝,再给她找点事儿罢了!总之,女人的事儿你少管!” “我少管一点儿,你还不给我上天去了!” ....... 本来还挺高兴的邱鹿鸣听到虎潮潮和傻子俩个词,笑容立刻凝固,她一把抓住马明军的胳膊,咬牙说,“老马,你是咱们嘉阳六怪里,最有智谋的一个!我要你神不知鬼不觉地,砸了,她!家!玻!璃!” 马明军啊了一声,“这不好吧,你二哥要抓我咋整啊?” “我不管,我就要听到她家玻璃碎裂的声音,你就说帮不帮吧?” 第25章 不够深沉的邱鹿鸣 “当然帮!”说话的是郑伟,“脑袋掉了碗大的疤!谁惹邱鹿鸣就是跟咱们嘉阳七怪不嘉阳六怪过不去!那指定不能放过她啊!” 马明君朝刘家看了一眼,带着众人朝邱家走去,“你们再大点声,让全县人民都听见多好!” 大家立刻都压低了声音。 几人寻了空档,先进邱家给邱冀邺和贺曼姝拜了年。 贺曼姝对着女儿的这些狐朋狗友,一脸严肃,捏在手里的红包就是不肯给。 邱鹿鸣一把夺过,一人分了一个,自己也留了一个,余下的塞回去,“贺老师,那我们继续去拜年了啊!” 说完推着几人快速出了家门,杨大伟做捧心状,“艾玛邱鹿鸣,你妈咋越来越厉害,我都不敢看她!” “那明年就别来拜年了,你是不是就缺这一块钱!” “你!”杨大伟看看邱鹿鸣脸色,果断闭嘴。 邱鹿鸣听到韩美芬家门开了,一个带着红帽子的身影一露头,又缩了回去,她知道韩美芬一直挺惧秦慧芳的,也不喊她,只是冲她的方向挥挥手,这个胆小的姑娘在门缝里偷看他们呢。 “你们都去哪儿拜年了,下一家去哪儿?拜完年去哪玩儿?”邱鹿鸣问。 秦慧芳说,“你家在最东边,第一家就是你家,接下来去杨大伟家,沿着主道走,路过谁家去就谁家拜年,最后一站咱们去我大哥家打五十凯,他跟我大嫂去伊市过年了,我妈昨天晚上在电话里还骂他倒反天罡,结婚三年,就有两个年是在老丈母娘家过的!” “你家也安上电话了?”杨大伟问。 “刚安上没几天。” “你家多少号?” “。” “号不错啊,我家是。” “我操,三八啊!”郑伟大笑。 “笑屁啊,我看你家安上能是啥好号!” 鲁家明忽然说,“哎,咱们快去拜年吧,要不打不了几把扑克就得回家吃饭了,回去晚了我妈又该惦记了。” “那你别去了!”秦慧芳说,“拜到你家的时候,你就不用出来了,在家看你连环画吧!” “不行,我还想打扑克呢!我家有啤酒饮料,你们谁再拿点花生冻梨啥的,咱一边打扑克,一边吃东西,香肠啥的也行!” “真抠门!啤酒都拿了,花生瓜子就一起拿了呗,跟我们还算计?”秦慧芳呸了鲁家明一口。 “那也不能都我拿啊,我妈不得骂我啊!” “你妈你妈,又是你妈!我一脚踢死你得了!”秦慧芳暴起,还真的抬脚就踢,鲁家明连忙逃窜,两个活宝绕着其余四人转圈,打闹起来。 邱鹿鸣昨晚没睡好,今早的饭也没吃好,她有种预感,邱家平静的水面下已有暗流涌动,她那看似幸福美满的家,即将出现不小的变故。 她被两人转得头晕,忍不住大喝一声,“够了!要打回家打去!整天跟个欢喜冤家似的打情骂俏,直接处对象得了呗!” 这句没过脑子的话,直接定住了追闹的两人,也震住了其余三人,包括邱鹿鸣自己也懵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有些尴尬和无措的咳嗽了一声。 郑伟嘿了一声,“我就脚着有哪儿不对劲呢,别说,你俩还真挺配!青梅竹马的,从穿开裆裤就认识,这简直是命中注定的姻缘啊!” “你们胡说啥呢!”秦慧芳忽然翻脸,尤其对着邱鹿鸣,还伸手搡了她一把,然后扭头就走。 “哎呀这个活驴呀!”郑伟一把扶住邱鹿鸣,对着越走越远的秦慧芳喊,“老秦,那还打不打扑克了啊?” “打你妈打!”北风中隐约飘来秦慧芳的怒骂。 邱鹿鸣有些懊恼,觉得自己实在没有母亲深沉,根本压不住事儿。 马明军眨巴几下眼睛,“那什么,鹿鸣,老秦这人平时大大咧咧,啥玩笑都行,就绕不过去徐振华,前几天振华去上海,她还哭了。” “哭了?”郑伟大叫,“这个雄鹰一般的女人,还会哭?” “慧芳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啊。”杨大伟叹息着说。 几人都没了拜年的兴致,垂头丧气的。 远处传来一阵奇特的声音,邱鹿鸣转头朝着东边看去。 “啥啊?”郑伟问。 邱鹿鸣抬手示意他噤声。 过了一会儿,一匹枣红色的大马自白茫茫的远山奔驰而来,一团团白气喷薄而出,马蹄下残雪飞扬,马上那人的大衣下摆飞扬,狗皮帽子的下摆也随着颠簸而上下起伏。 邱鹿鸣看得有些痴了,仿佛只一瞬,那大马就到了邱家附近。 “驭——!”大马还没停稳,谁也没看清那人是怎么从马上飞下来的,落地后,就势朝着邱家大门的台阶跑去,还回头朝着邱鹿鸣喊,“看着!” 邱鹿鸣呆呆里走到大马旁边,扯住了缰绳。 “咋地了?”马明军跟着进了邱家。 邱鹿鸣看着大马,认出这是年前来送半扇猪肉的齐老爷子的马,这马年岁也不小了,平时都是拉着马爬犁慢慢溜达,这次跑得胸膛起伏不定,口唇边结满了白霜,还有些许沫子,它不安地跺着蹄子,来回踱步。 郑伟问,“鹿鸣这人谁啊,没有马鞍子,骑得还这么溜!” 邱鹿鸣摇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他不跟你说话了吗?” “那我也不知道。”邱鹿鸣叹口气,“八成,是来找我爸,看病的吧。” 第26章 就看你怎么了! 话音刚落,马明君从院子里跑出来,“我的天,出大事了!” 几人一惊,“咋的了?” 还不等马明军说话,就见邱家大门再次打开,“让开让开!” 邱怀信头上胡乱扣了一顶帽子,推着自行车叮叮咣咣冲下大门台阶,邱鹿鸣连忙牵着大马躲开,再转头看时,邱怀信已经跳上自行车飞快朝着西面而去。 “到底啥事儿啊?”郑伟着急地问。 突突突~~”突突突~ 东边传来拖拉机的声音,一台冒着黑烟的红色拖拉机疯了一样在路上飞驰而来,一个人站在后面拖斗上嘶声挥手高喊着,“快躲了!都快躲了!” 几人连忙靠边站。 这条路实在不宽,人还好说,往路边一站就是,但那大马却是不听邱鹿鸣指挥,她扯了几下,马屁股还有一半在马路上,她生怕拖拉机刮到马屁股,就使劲往路边拉大马。 郑伟也过来帮她拉缰绳,大马突然向前走了两步,两人一下被晃到了路边排水沟里,拖拉机也疾驰而过。 马明军哈哈大笑,“马路马路,就是大马的路,还用你们操心,这大马明显是会躲车的!哈哈哈!” 郑伟把邱鹿鸣先推上马路,马明军又把她拉了上来。 邱鹿鸣啊啊大叫着跳脚,原来刚才她一抻高领衫的领子,倒把雪灌进了脖子里,刚叫两声,就见父亲也急匆匆从家里出来,三哥在后面推出自行车,“爸我骑车送你去吧!” “不用!”邱冀邺多一个字也没有,左脚在车蹬上一踩,右腿一抡,骑上自行车就走了。 “啥事儿啊三哥?是不是有病人了?”邱鹿鸣问邱默识。 邱默识这才看到狼狈的妹妹,扑落她头上的雪,“问他!这大过年的!” 邱默识朝她身后一指,邱鹿鸣回身看,那个牵过缰绳的,不就是当日客运站见过的谢智么。 ——原来,刚才骑马的人竟是他! 因着刚才乘风踏雪而来的一幕,邱鹿鸣现在看这个形容狼狈的人,竟也不觉得难看,反觉充满野性魅力。 “太平村有哥俩大过年因为老人赡养问题大打出手,当哥的把弟弟砍了,我先骑马来给邱大夫报信,刚才过去的拖拉机,拉的就是那人。”谢智简单几句就把事情说了,然后对邱默识说,“这老马累坏了,老默你给兑点温水来,不用多,一点儿就够。” 邱默识应声回屋。 谢智笑看邱鹿鸣,“唷,吓傻了,盯着我看什么?” “你才傻了!就看你怎么了?大小伙子还怕看!”邱鹿鸣红着脸白了他一眼,嘴却比石头还硬。 杨大伟笑着凑上来,“哥,她今天气不顺,噎了好几个人了,哥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嘿嘿,不过哥你骑马骑得可真好!愣是有种金刀驸马的感觉!” 谢智哈哈大笑,“你家金刀驸马戴个破狗皮帽子,穿个旧军大衣?” “感觉!我是说感觉!” 邱默识从大门出来,手里端个搪瓷盆,里面有小半盆水,递给谢智,谢智试了一下水温,放到老马口边。 邱默识对杨大伟说,“他不是金刀驸马,是草原骑兵!” “哦!怪不得呢!”杨大伟凑到谢智跟前,“哥你是回来探亲吗,你家是太平的?” 谢智把搪瓷盆移开,避免老马喝得太快,“转业了。” “转业了?当兵好玩吗?他们说当兵后悔三年,不当兵后悔一辈子!” “服兵役可不是去玩儿的,军营最是锻炼人,不仅能端正思想,强健体魄,还能学到真本领,学会做人。”谢智说到最后,看了邱默识一眼,笑了,“男人嘛,这辈子没穿过军装,终究是有那么点儿遗憾的吧!” 水喝完了,老马打了个响鼻,谢智把盆子还给邱默识。 邱默识嫌弃地甩了甩盆,“下回你来吃饭,这个就是你饭碗了!” “好!那我可就真来吃饭了!”谢智牵着老马朝东边走去,走了两步,忽然回头又戏谑地看了邱默识一眼,大声唱起了歌,“生命里了有当兵的历史,一辈子都会感到珍贵......” “快滚!”邱默识咆哮。 邱鹿鸣跟杨大伟解释,“我三哥当初考军校,成绩过了,体检没过关。” “邱鹿鸣!进屋去!” 邱默识又瞪着杨大伟几人,“要不,你们几位也进屋?” “不不不,三哥!我们回家,回家!” 邱鹿鸣挥手对几人说“我得换件衣服,就不跟你们去拜年了,对了,你们四个拜完年正好可以打麻将!”说完就跳上台阶,跑进了院子。 杨大伟大叫,“喂!老邱,你不去老秦家看看吗,大过年的赶紧和好了吧!” “不去!”人已经进了二门。 邱默识一把揪住杨大伟脖领子,“你刚才喊的什么?” “呃,呃,哥我错了!喊秃噜嘴了!”杨大伟飞快用棉手套在自己嘴巴上拍了两下,“我错了哥!” “滚!” “好勒!”杨大伟愉快答应,其余三人也纷纷说,“三哥我们走了。” 邱默识咣当一声关上了大门。 才走到二门,又听到大门被打开的声音,他嘶了一声,猛地回头,却见是不认识的三个人,看起来像一家三口,他马上换上笑脸,“过年好。” “过年好,过年好!这家是邱大夫家吗?” “是,进屋坐吧!” 邱鹿鸣换了件高领衫,从北卧室出来,就见客厅坐着一家三口,母亲和三哥正陪着客人说话,大嫂在厨房沏茶,见她出来,低声说“是咱爸前年医治过的患者,住南山上,去年家里老人去世了,不能出来拜年,今年大老远的好容易找到咱家。” 鹿鸣两手抱在胸前,歪着头,“今天拜年的人可真多。爸妈这些年也算是功德无量了吧!” 刘晓梅一愣,笑着说,“可不就是!” 她端着茶盘进了客厅,客厅里乱哄哄的,原来那家人知道邱冀邺赶去做手术,就让孩子先给贺曼姝磕个头,表示感谢。 贺曼姝连忙去扶那孩子,孩子还特别执拗,非要磕头,贺曼姝拉都拉不起来。 二门开了,又有人来拜年,刘晓梅连忙招呼,那家人趁乱塞给大宝一个红包,就告辞离开了。邱默识送人回来才发现,当着客人没声张,交给大嫂悄悄拆开,竟是一百元钱。 等这拨客人也走了,又给贺曼姝看,贺曼姝啧了一声,抓过红包,“这人刚才说叫何正军吧?回头让老二给退人回去!” 临近中午十二点了,邱家终于安静下来,邱默识拖了一遍地,刘晓梅也开始准备饭菜了,说是早点做好饭,早点送到医院去,那边什么情况还不知道呢! 初一的下午饭,比年夜饭的菜足足少了一半,但八个菜都是新做的,菜量也大。 初一,鸡是必不可少的,取义吉祥。 主菜铁锅炖小鸡,加了榛蘑,满屋香气。 八个菜,基本都是排骨土豆、溜肥肠、烧鸡啊什么的,唯一算青菜类的,就是糖拌萝卜丝了,加点白糖白醋,别提多爽口了,邱鹿鸣和大宝都爱喝那凉拌汤,酸酸甜甜的。 刘晓梅四处找饭盒,“哎?早上明明看到四个,怎么就剩俩了?” 贺曼姝冷笑,“别找了,不是小偷偷的,是警察偷的!” 刘晓梅恍然,“哎呀,今早的饺子也没给小周留出来!说的也是,老二啥时候走的我都没注意!” “你没注意,我可注意了,第一波拜年的一来,那小子就端了两盘饺子溜厨房去了,什么炸丸子、炸果子、炸刀鱼,也都少了!” 说完又叹气,“好好养大的儿子......” 邱鹿鸣也觉得这两天二哥有些过分了,昨晚那么晚回来,今早一句解释没有,居然又出去了!是不是不到半夜,还不回来? 刘晓梅装了满满两个饭盒的菜,又拿起一个带盖的搪瓷小盆,被邱默识哎哟一声抢过,“这个不能用!” “怎么就不能用?”刘晓梅冷不防手里一空,吓了一跳。 “这个盆......让马用过了。” 邱鹿鸣接过话头,说了大马的事,贺曼姝并不介意,“一会儿用开水烫烫,不行就煮煮。” 刘晓梅却不愿再用了,另外找了两个小砂锅,装了米饭,用毛巾包完,又用小被子包,要去送饭,邱默识接过说,“我去送饭吧,你们先吃。” 邱鹿鸣说“我也去!” “你去凑什么热闹!”贺曼姝不许。 “三哥骑车,我抱着饭盒,正好。” 说完穿上大衣就跟了出去。 邱鹿鸣抱着包的严严实实的饭盒,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对骑车的邱默识说,“三哥你说,亲兄弟真的会为赡养父母而大打出手吗?” 第27章 去远方 “真的会有。”邱默识缓慢地蹬着自行车,“还有兄弟姐妹为了工作大打出手的,不过你放心,咱们家不会的。那些因赡养问题出现矛盾的人家,多半是因为老人没有退休金,家里也没钱,钱这东西,多了不行,没有更不行。 再有,就是父母的教育有问题,家贫而子孝的、兄弟七八个也和睦相处的比比皆是,用爸的话说,种什么因结什么果。说不定这父母俩自身不正,本身也是不孝,儿子们有样学样了。” “哎三哥,你这话就有失偏颇了,你又不认识人家,也不知道具体情况,凭什么就下论断啊?” “嘿,邱鹿鸣你长本事了,还跟我甩上文词儿了,还偏颇,论断!” “这算什么,你也不看看我现在在哪儿上班,天天熏也熏出文词儿了!” “那叫熏陶!” “对对,熏陶,一天天的,在家被你们一群有文化的熏陶,在单位被图书熏陶!” “不过呦呦好像真的长大了,脑子有点开窍了,我就说,咱老邱家不能有笨人么!” “呵呵。”邱鹿鸣抱紧了怀里的饭盒,将两只脚磕了磕,又把围巾拉到鼻子上面,不说话了。 医院门口的路边,停着一辆拖拉机,车后拖斗上有一大片鲜红的已经冻住的血迹,地上也是杂乱的带着血的脚印和一溜渗到雪地的血痕。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拎着一个土篮子,正将里面的煤灰渣子抖搂着盖住血迹,不时还用脚辅助一下。邱鹿鸣认得这人是医院烧锅炉的老张头,和他打了声招呼,避开血迹,进了医院大厅。 在收费窗口值班的是范小青,她曾经和邱鹿鸣因为值班的事情,打过一仗,差一点就动手了。 她看到邱鹿鸣,眼睛一亮,噌地站起来,“艾玛大过年的你来噶哈啊?” 邱鹿鸣指指抱着饭盒的三哥,“给我爸和大哥送饭。” “也是的,你爸你哥都来了,你家这年也过不消停。”范小青话很多,仿佛忘记了她们之间曾经的恩怨,这会儿皱起鼻子,表情夸张地说,“哎呀你是没看见啊,我滴妈呀,老惨了!那脖子都快断了!按都按不住啊,浑身血池呼啦的,地上淌了一溜啊,清洁工都擦两遍了,你闻闻,是不是害有血腥味呢!” 邱鹿鸣抽抽鼻子,倒是闻到一股子浓郁的来苏水味,她仔细倾听了一下,父亲和大哥应该在医院二楼拐角尽头的手术室里,他们在低声交流,同时还有器械轻微碰撞的声音。 看来,他们一时半会是没时间吃饭了。 邱默识已经抱着饭盒上楼了,邱鹿鸣跟范小青摆摆手,也跟上去。 手术室门口的长椅上坐着四个满身血污的男人,还有两个靠墙站着,蹭的墙上也有了血痕。地上还有两床被鲜血浸透的被子,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 见他们兄妹过来,六人齐刷刷扭头看,邱默识指着他们说,“医院严禁吸烟,赶紧掐了!” 那几人赶紧把烟丢到地上碾了碾,还有两人伸手把跟前的青烟挥散。 一个年龄稍大的站起来,看了邱默识一会儿说,“哎呀你是邱大夫家的三儿子吧,我是里面那人的表哥,我姓黄,你看,这事儿弄的,大年初一的给你们家添麻烦了......” 邱默识没和他说话,在手术室门上敲了几下,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带着白帽子的中年女人才来开门,“敲什么敲?不是说了等着......哎?是默识啊,鹿鸣也来了,送饭啊,哪有时间吃啊!......行行,我给放消毒室,......行行,如果到五点还不出来,我就让小杨和小赵在里面给你爸喝点葡萄糖,放心!......我可不吃,我儿子一会儿也给我送饭呢!...哎哎!怎么这么大烟味?你们谁抽烟了?那被货赶紧扔出去啊,还能接着盖咋的呀?哎嘛这味儿啊!” 那六人都羞愧地低头蔫巴了。 “你!就是你!不是刚输血了吗,咋还在这挺着呢?回家去啊!吃点好的补补!傻啊在这杵着!” 手术室门咣的又关上了,兄妹俩转身就走,那姓黄的表哥,还起身恭恭敬敬将他们两人送到走廊拐弯,好像他们俩也参与了治病救人一般。邱默识站住回头说,“留几个人守着,赶紧开车把输血的人送回去吧,再带点吃的过来,手术时间不会短的。” “哎哎,谢谢谢谢,对不住对不住......” 邱鹿鸣在门口大厅,把羽绒服兜里的奶糖花生都掏给了范小青,“大年初一还值班,你太辛苦了!” 范小青乐呵呵照单全收,瞟了出门的邱默识一眼,拉住邱鹿鸣,“哎你三哥快毕业了吧,这一回来,不定有多少小姑娘跟屁股后头追他呢,到时候,你这当妹妹的,可得给好好把把关啊!” 邱鹿鸣剥了一颗糖,塞到她嘴里,“他学的是计算机,肯定不会回来的。” “啊?不回来啊?” “哎嘛那太可惜了,便宜外地人了。”邱鹿鸣走到大门口了,听到范小青一边吃糖,一边含糊不清地嘀咕着。 两人出了医院,邱默识骑上自行车,邱鹿鸣跑几步跳到后座坐下,过了一会儿,她发现路边景色不对,“三哥你这是去哪儿?” “去远方!” 邱鹿鸣明白了,这是要去那个私人旅店找邱嘉树。 “妈和大嫂还在家等咱们开饭呢!”邱鹿鸣现在特怕家人吵架,哪怕是拌嘴,也挺畏惧的。 “我知道,就去瞅一眼。” 第28章 现成的刘姥姥 不知何时,天空又飘起了雪花,大片雪花晃悠悠地落下。 邱鹿鸣坐在自行车上,心里想像着,万一一会儿在旅店看到什么不得了的画面,可怎么是好,转念又想,除夕那天夜里,大哥大嫂已经来过,也没见母亲因此生气,想来,二哥是知礼有分寸的,肯定无大事。于是,放下一半的心来。 她伸出手臂,用袖子接住雪花,“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 邱默识一笑,“千山鸟飞绝。” 邱鹿鸣一秒明白,“四点半放学。” “燕山雪花大如席,” “席上有个西瓜皮!” “哈哈哈,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 “鹿鸣马嘶赛神仙!” “哈哈,你这不就是现成的刘姥姥吗?” 邱鹿鸣捶了邱默识后背一下,“你才是刘姥姥呢!哼!” “不想当母蝗虫,那你想当林黛玉?” “不想!这本书是悼念明朝的,所有女性都是悲剧结局,我谁也不想当,我就当我自己!” “嘿,你还知道悼明,我以为你会像读琼瑶小说一样读红楼梦的三角恋爱呢!” “哼!以后不许小看我!” “好好好,我以后用放大镜来看你!” “哼!”邱鹿鸣又说,“三哥,你说那人流了那么多血,能救活吗?” “应该会吧,刚才看王姨那态度,不算忙,应该没事儿,就是手术麻烦一些,你没听说脖子都要断了吗,需要接起来的地方应该很多吧。” 邱鹿鸣听得打了个激灵,看前面已经到了远方旅店的路口,她忽然跳下车,邱默识用脚支住车,回头看她。 “三哥,我想去江边看雪,你带我上岗楼吧,看看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景象!” 邱默识想了一下,“那也行。” 调转方向,两人朝着江边而去。 难得今天风不大,但空旷的江边还是比街里冷很多。 看上去近在咫尺的对岸,像是没有人烟的荒野,邱鹿鸣忽然耳朵一动,扯着邱默识就要回家,邱默识皱眉,“你这小丫头,怎么回事,风一阵雨一阵的?” 西边大坝上传来欢快的笑声,邱默识下意识看过去,只见有两人在打滑出溜,男的将一块纸壳子放到大坝上面,一屁股坐上去,女的则坐到男的大腿上,两人张开手臂,一、二、三!尖叫着就滑下十几米的大坝。 大年初一,江边根本没什么人,这种小孩子爱玩的游戏,俩人玩了七八次还乐此不疲。 邱鹿鸣看着二哥的笑容,不知为什么有些心疼他,她从来没见二哥这样笑过,好像,今天笑完,明天就没乐子了一样。 他们从大坝下面爬上来,手拉着手,或许已经发现了不远处的他们,又或许沉浸在自己的欢乐中,无视了世间的一切。 邱鹿鸣紧紧抱着三哥的胳膊,生怕他下一秒就冲过去喊二哥回家。 那两人已经不打滑出溜了,牵着手朝江面上走,两人像傻瓜一样,趟着齐膝的积雪,一点点的走,有时候还滚在雪窝里哈哈笑,那周丽娜居然用雪把二哥差点埋起来,二哥也不知道还手。 后来,两人或许是累了,躺在江面上,仰面看天,邱鹿鸣隐隐约约听到几句 “......这辈子最大胆的行为,......最正确的行为。” “......我大概也疯了。” “想不到你的小城是这么小,鸡犬相闻,......给你添麻烦......” “让你见笑了。” “没有,......旅店阿姨人很好,就是话太多,...年后你上班,大概就是满城风雨了。” “呵呵。” “...我五一就结婚。” “我知道。” “你不阻拦我吗?” “你希望我阻拦吗?” “...就算阻挡不了,你总要表示一下啊!” “那好吧,...五一我去北京大闹你的婚礼,去抢亲。”邱嘉树说得很认真。 “哈哈哈!”女孩的笑声里,渐渐有了哽咽。 邱鹿鸣还要再听,三哥说,“边防战士来了。” 邱鹿鸣朝东一看,可不是,两个战士荷枪实弹地,朝着快到江心的两人走了过去。 她噗嗤一笑。 “真服了!”邱默识骑上车就走,邱鹿鸣哎呀一声,使劲追了几步,搂住他的腰,才跳上车。 *** 回到家,贺曼姝连忙追问医院的情况,邱默识说,“那人伤得挺重,手术时间不会短了。” “没生命危险吧。” “应该没有。” “哦,那还行,要不以后这年可怎么过啊。”贺曼姝叹口气,“来,吃饭吃饭,大宝都饿迷糊了。” 吃到一半,贺曼姝又问,“那个,看着警察没?他们家没报案吗?” “那倒不知道,好像没报案,咋的,怕他们找我二哥出现场啊?”邱默识笑嘻嘻说,“没事儿,你那英俊的儿子跟女朋友在江边打滑出溜呢!可开心了!妈,你干脆开恩,就让那周丽娜来家住吧,我和二哥出去找宿,放你眼皮底下看着,总比他们搁外边撒野强啊。” “胡说八道什么你!”贺曼姝放下筷子,“什么撒野不撒野的,那是我不开恩吗,是那周丽娜家不同意!人家北京大干部,看不上咱们小地方人!从他们上大二处对象就开始别着,别到今天,把自己家大姑娘别到嘉阳来了!自己上门的,我有啥招?我给她爸妈打电话说,啊你快把你闺女接回去吧,别让她勾引我儿子了?” “哈哈,我看你就是这么想的!” “我打你个臭小子!” “居然还有人相不中我二哥!”邱鹿鸣不忿地说。 刘晓梅听了笑。 贺曼姝却不笑了,“那哪是看不中你二哥啊,那是看不中你爹妈。” 她叹口气,“周丽娜的父亲是某部委的领导,不大不小的,人家要找的是能互助的亲家,你二哥又不是那能做小伏低的,根本不得人家的欢心。” 邱鹿鸣更加气愤,觉得那些人欺负了自己的哥哥,“这样的人家,最好做不成亲家,否则一辈子还不膈应死人!” 说完福至心灵地看了一眼大嫂,学着母亲的口气说,“对!以后就让二哥也找个像大嫂这样好的二嫂!” 邱默识哈哈大笑,对妹妹伸出了大拇指。 第29章 论相处之道 刘晓梅伸手去掐邱鹿鸣的脸,“哈!连你也来调侃我!” “怎么是调侃,都是真心话啊!” “鹿鸣,你说实话,嫂子真有那么好吗,就没有什么缺点?”刘晓梅松了手,一本正经地看着邱鹿鸣。 “嗯,怎么说呢,也不能说没有缺点吧。”邱鹿鸣也认真起来,并真的开始总结大嫂的缺点。 邱默识立刻扶额。 贺曼姝夹了一块排骨到女儿碗里,“呦呦吃排骨,吃!” “我吃饱了,给我三哥。”邱鹿鸣根本不看排骨,对大嫂说“我想起来了,大嫂你有两个明显的缺点,第一就是,你给我大哥熨的裤线总是双眼皮,有好几次我大哥都让咱妈给重新熨一遍;第二呢,你做饭虽然很好吃的,但你总习惯在锅边尝菜,就这样,用勺子盛点菜汤尝尝,然后,又把剩下的倒回锅里了。” 屋子里有三秒钟的静默,邱鹿鸣不解地看母亲,“什么意思,你们干嘛这个表情,这都不能说吗?大嫂又不是外人!” 刘晓梅有点尴尬地笑,“能说能说!大嫂又不是外人。鹿鸣说的很对,我眼睛有点近视,又笨手笨脚的,总是熨不好衣服,尤其是裤线,以后我对跟咱妈学习,妈可得多教我啊!至于尝菜那个毛病,我还真没注意到,真是惭愧,我十岁就跟大宝姥姥学做饭了,到现在快二十年了,一直习惯成自然,以后我改,请大家监督我!” “好!”邱鹿鸣热烈鼓掌。 贺曼姝无奈叹气,再也无暇去想二儿子的事情,“梅啊,你妹妹就是个直性子,别跟她计较。” “没有,一点儿都没有!我知道,鹿鸣把当亲姐姐,才这样说的。” “嗯嗯嗯!”邱鹿鸣点头如捣蒜。 “那就好。”贺曼姝点头,“以后你们有话就直说,拐弯你妹妹还听不懂呢!” “是是。妈,我也是直性子,哪会拐弯啊!” 天快黑了,邱冀邺和邱怀信仍没有回家,算起来,手术已进行五六个小时了,刘晓梅带着大宝趁着还有天光,回了家,邱默识要去送,被拒绝了,她把大宝放到大梁上的儿童车座里,蹬着车子遛了两下,右腿一抬,就稳稳骑上车子,还回头说,“外边冷,都快回去吧!” 吓得贺曼姝紧着叮嘱,“慢点骑啊,看路!” “知道啦!” 天色渐晚,邱鹿鸣打开了灯,打开了录音机,里面传出一首歌 “别管以后将如何结束,至少我们曾经相聚过,不必费心地彼此约束,更不需要言语的承诺,只要我们曾经拥有过,对你我来讲已经足够......” 邱鹿鸣想起那个周丽娜,她不远千里赶到嘉阳,真的勇气十足,听他们的谈话,似乎两人已经释怀,接受了相爱却不能相守的现实。她的二哥也傻得可以,完全不顾惜名声,就这么一天一天的陪着她,传出去,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这个念念不忘前任的傻小子啊。 人与人之间,还能这样相爱吗? 这样轻易的放弃,能算是真正的相爱吗? 邱鹿鸣脑子里想起了周先生和许广平的师生恋、胡适对江冬秀的“新三从四德”,想起梁思成和林徽因,徐志摩和陆小曼的传奇爱情故事,以及一个又一个的琼瑶爱情故事。 “......人的一生,有许多回忆,只愿你的追忆有个我。” 曾经拥有真的就足够了吗?邱鹿鸣曾经仰慕自己的先生,真的是满心崇拜,许多女生私下也会说些憧憬的话,但也仅限于此了。 邱鹿鸣觉得,爱一个人,不能拥有,该是多大的遗憾啊!真能轻易放手吗,怕是爱得不够吧! 她暗戳戳地猜度着自己的二哥。 天都黑了,邱嘉树警官依然没有回来,看来又得半夜回家了。 屋子里只有三个人,冷清得一点都不像大年初一。 邱默识关上收录机,又打开电视,电视在重播春晚的几个经典节目,屋子里显得热闹了许多。 大过年的不能动针线,贺曼姝手里空得难受,也不想看电视,就将邱鹿鸣按到沙发上,“你这孩子,怎么能直接说大嫂的缺点呢!” “她那么诚恳地问,我就诚实回答了。”邱鹿鸣无辜极了。 “唉,你个实诚孩子,大嫂再亲,也要注意分寸,她说没关系,并不一定就真的没关系,今天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有一天,你若直言说了伤感情的话,就无法挽回了。” “那有话也不能憋着不说啊!” “憋着!别人能憋,你怎么就不能?”贺曼姝继续耳提面命,“妈不可能照应你一辈子的,现在是该教你一些和婆婆妯娌的相处之道了。” “可是妈你也没和婆婆妯娌相处过啊,能有什么相处之道?” “你!你这熊孩子!早上刚跟你爸夸你变聪明了,又来这一出!我没伺候过婆婆,总看过我母亲和祖母的相处吧?虽然她们处得也不好,但是能当反面教材啊,再说了,我是当婆婆的,正好从这个角度给你分析一下啊!” 邱鹿鸣笑,“好好,你传授吧,过完春节我就找个对象,试试你的相处之道!” “找打是吧,让你早早学起来,可不是让你早恋的!” “二十了,不早了。” 邱默识眼睛看着电视,其实一直在听妹妹和母亲插科打诨,他想起家中这两天的变故,有些话一直不知如何跟母亲说起。 “今天难得家里人少,妈跟你说的,你要记住,第一点,以后处对象或者结婚,永远都不要说他母亲的坏话,一句都不说!” “为什么啊?有错误也不能指出吗?非得像大嫂那样哄着你吗?” “闭嘴,听我说!”贺曼姝指着女儿的鼻子,“因为你和他相识再久,也不如人家母子久,人家一出生就认识了,你懂吗,说白了,男人心里,永远母亲最亲,因为他娶谁都是媳妇,但生身之母,只有一个!” 邱鹿鸣一拍手,“哈!三哥,你听明白了吗,咱妈这话分明是在点你呢!” 邱默识忍着笑,点头说,“妈说得对!” “你别不当回事,妈说的这句是千真万确的。” “我当回事,真的记住了!”邱鹿鸣漫不经心地点头。“还有吗?” “没有了!”贺曼姝没好气地说,还有一肚子话也不想说了。——这个臭丫头,邻居夏艳静说些不着四六的话,都比她这做母亲的更受重视! “没有那就该我说了。”邱鹿鸣看看三哥,对贺曼姝说,“妈,今天范小青问我,你三哥快毕业了吧,要是回县肯定好找媳妇,我告诉她我三哥学的是计算机,回嘉阳根本毫无用武之地,他肯定要去北京发展的,她一听就说,太可惜了便宜那些外地女的了,哈哈,有意思吧?” 贺曼姝笑容淡了下去,“从你三哥报这个专业,妈就知道他不能回嘉阳了。不过爸妈能力有限,以后就得靠他自己了。” 默识的声音有些嘶哑,“妈,我们无论在哪里工作,都是为国家做贡献,都不会给你和爸丢脸的。” 贺曼姝点点头,“妈又不是那没文化的人,我早想通了,你大哥要去哈尔滨,就让他去,不过哪那么容易呢,你大嫂的工作也不好调动啊,到时候谁帮他们带大宝呢。还有,你二哥,我从来没反对过他和周丽娜,他要给人当上门女婿,我也不管,只要周家同意,只要他的自尊心受得了,他就追寻他的爱情去吧。” “妈,等我在北京安顿好了,就接你和我爸去北京生活,在首都住着多好!”邱默识只觉一身轻松,当即许诺。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等我和你爸都退休了再说吧,以后我还得帮呦呦带孩子呢。” 邱鹿鸣刚才走神了,正想着那人骑马的风姿,就听母亲提到孩子,脸一下就红了,直觉母亲和三哥都看穿了她的心思,扭捏地说“什么什么啊!” 第30章 风雪夜归人 邱鹿鸣很早就睡下,却是辗转反侧。 朦朦胧胧睡着,家门传来响动,贺曼姝立即披衣起身,邱鹿鸣迷迷糊糊看到母亲的棉裤根本就没脱下。 从北卧室开着的门,邱鹿鸣模糊看到三个风雪夜归人,一样的身形高大宽厚,他们刻意压低的嗓音,和放轻的动作,都让她觉得安全和安宁。 贺曼姝开了灯,又捅开了炉子,将留下的饭菜加热,邱鹿鸣哪里能躺得住,赶紧也起身,给父兄倒水,让他们洗漱。 三哥见父亲一直不回,就骑车去医院迎接,而二哥是听说这件事后,也直接从旅社去了医院,一直在手术室外等着父亲。 邱冀邺被两个儿子接回,又被女儿伺候着洗漱,虽然疲惫,心里却着实高兴,笑着说自己有福气。 饭菜端上饭桌,很清淡,是米饭烩的稀粥,还有一点肉丝木耳,“垫垫肚子得了。” 邱冀邺刚才还口口声声说不用弄饭吃,这会儿三口两口一碗粥就下肚了,想想又把递出去的碗收回来,“算了,太晚了,就这些吧。” 邱鹿鸣裹着羽绒服靠着火墙,听父亲说那伤者的情况。 “刚送来的时候,血都要流干了。 先后三次输血。 脑袋上一刀,左侧锁骨两刀,脖子上两刀,脑震荡、锁骨断裂、颈椎损伤,食管破损,多处血管破损,万幸气管和动脉没事儿,否则神仙也没法子。” “唉,这么偏远的地方,如果没有咱家两个邱大夫,这人肯定就没命了。”贺曼姝在丈夫的后背上轻轻叩打,又在他肩颈上揉捏,“有一两年没做这么大手术了吧?” “嗯。有两年了,现在眼睛也有点花了,今天大半活儿都是老大干的。” “老大还挺出息的,他直接回家了?” “没有,他留下值班了,那伤者还没醒,得观察48小时。” “那他吃饭了吗?” “你们中午送的,放暖气上熥熥吃了。” “唉,我的儿!”贺曼姝满脸心疼,转头看邱嘉树还在喝粥,眼睛一立,“哟!老二你咋也吃啊!那些炸鱼炸果子都不够吃啊!” 邱嘉树脸有点红,举起碗挡住脸,喝光最后一点米汤,放下来,揉揉肚子干笑两声,“有点饿。那什么,今天雪有点大,又是大年初一,没有方便车,要不我就送周丽娜去汤河了。” 贺曼姝不说话,就那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邱嘉树又咳了一声,“今天这事儿,虽然影响恶劣,但好像那伤者家属并没有报案,不打算追究刑事责任,想让村长主持公道......”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没了动静。 邱鹿鸣聪明地没有接话,同情地看着尴尬的二哥。 邱嘉树看看母亲又看父亲,“呃,那个,啥意思啊?” “我还要问你啥意思呢?你这是准备跟我耗到底了呗,我若不问,你就一直装傻充愣呗,邱嘉树我就问你,你想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人家那么大一个姑娘来找你,你就黑不提白不提的整天跟人家混啊?” “妈!别说那么难听,怎么能叫混呢!我们一直清清白白的一就结婚了,这次就是趁着年假,来跟我说一声,顺便告个别...” “结婚?”贺曼姝惊了,“她既然都要结婚了,还来招惹你?这!这!现在的大姑娘怎么这么...这么没个分寸!” 邱嘉树把脸埋在掌心,又抬起说,“妈,你别管了好吗,我能处理好这件事,我这几天就送她离开,以后我们就桥归桥路归路了,我们都是有文化有理智有尊严的人,起码我不会一时冲动就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来。可是妈,如果这次我们没有好好的告别,我一定会后悔终生的!” 邱嘉树的表情从没有那么痛苦过,看得贺曼姝心里难受,“告别,妈也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也谈过恋爱,可我真是不懂你们年轻人的想法了。妈这几天都做好准备,让她过了初三就来家吃饭了,你又给我整这出,唉,我不管了。”转头看邱默识,心生警惕,“老三,你也老大不小了,在西安处没处对象?” 邱默识摇摇头,“我们学院男多女少。” 贺曼姝松口气。 邱冀邺看着三个子女,“你们记着,感情一事,最是伤人。如果极大可能是没有结果的感情,最好一开始就不要发展它。一辈子没恋爱的人,比比皆是,爱情不是生活的必需品,有则珍惜,无也坦然。 只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们的皮肉损伤、内心难过,都会让做父母的加倍煎熬。” 邱嘉树惭愧地低头,“是。” 邱默识也点头。 贺曼姝又转头盯住邱鹿鸣,“还有你!好好上班,别看那些言情小说!那些故事都是骗人的,好好的人,哪来那么多死去活来的!” “啊?妈你也看了?” “不看看,怎么做到知己知彼?不过也真是辣眼睛,看了几段就看不下去!” “哈哈哈!我现在不爱看那些书了,你快放心吧。”邱鹿鸣大笑,“不过那可是畅销书,存在即合理,说明它还是有一定价值的。” “屁!”贺老师出口成脏,“我看那分明就是糖衣炮弹,文化侵略!” “有那么严重吗,现在都是和平年代了。”邱默识笑着说。 “永远不要放松警惕!” “妈,你这就是跟不上时代了,当前最重要的任务是搞好经济建设,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 “你再说一遍,谁跟不上时代了?” “我,我跟不上时代。”邱默识立马认怂,“妈我错了,我给你磕个头吧。” 贺曼姝一把扒拉开他,脸色郑重,认真地说,“现在都是咱自己家人,我跟你们说啊......” “哈!妈你什么意思,难道你一直没把大嫂当自己家人吗?” 贺曼姝气得一巴掌拍在邱鹿鸣腿上,“我一说话你就打岔,我是那个意思吗?” “你就是那个意思,你还跟我说,永远要记得,男人娶谁都是媳妇,只有亲妈是唯一的!”邱鹿鸣笑嘻嘻说。 “睡觉去!” 邱鹿鸣马上站起来,“是!” 邱冀邺也站起来,原地转了 一圈,对两个儿子说,“将来你们就知道了,男人一生要受多少夹板气。不过,一旦结婚,男人还是应以自己的小家庭为主吧,妻子为你们生儿育女,永远都不能辜负。” 贺曼姝脸色肉眼可见好了许多,邱鹿鸣哈哈笑着,拉着她去北卧室睡觉了。 “困死了。” 躺到被窝里,邱鹿鸣立即关灯。 感觉母亲似乎意犹未尽,还要唠叨,赶紧打起了小呼噜。 第31章 鹿见不平 大年初二,邱鹿鸣照例在母亲的锅碗瓢盆交响曲中醒来。 她哼唧一声,把被子蒙到头上,很快又睡了过去。 直到一只冰凉的小手,伸进她的被窝,她打了激灵掀开被子,啊一声,将大宝捞到炕上,挠他的胳肢窝,“你这个小坏蛋!” 大宝大笑着,胡乱扭着身子。 笑闹够了,邱鹿鸣拿出一个红包来,“喏,昨天姑姑忘给大宝红包了,祝你新的一年里,健康成长!” 大宝接过红包,大声说“谢谢姑姑!” 然后一骨碌从炕上顺到地上,穿上鞋子就跑到厨房,将红包塞到刘晓梅的裤子口袋里,“妈妈给你!” *** 今天,邱嘉树总算没再一出去就不回家,他下午给周丽娜送了一回饭菜,很快就回家了,只是整个人沉默得厉害,搞得家里气氛一直不好。 下午饭刚吃完,韩美芬来拜年,见邱家一屋子人,有些局促,拜年的声音很小,脸红红的就躲去了邱鹿鸣的小卧室。 “昨天你家来的人太多了,所以我才今天来的。”韩美芬解释说。 “哎呀我都没顾得上去你家拜年呢,都是昨天那个人,脖子让人砍了的,把我们家这年都搅和了。” “我爸说那人命真大,要是没有你爸,他指定活不成。还说,嘉阳人有福气,能有你爸妈这样的知识分子来支边。” “那倒是!”邱鹿鸣有点得意地说。 “那个...”韩美芬朝门外看了一眼,轻轻关上北卧室的门,忐忑地问,“我听说有个外地女的,特意来咱们嘉阳看你二哥?” “果然传开了。”邱鹿鸣叹气,“那人是我二哥大学同学。” “啊,我还以为是你二哥对象呢!” “我二哥没对象。” 美芬似乎松了一口气,心情也好了不少。 门外一阵嘈杂声,邱鹿鸣撩开门玻璃上的帘子,看到秦慧芳和杨大伟站在偏厦门口,笑着跟贺曼姝问好,“贺老师,我来找鹿鸣去我家玩儿,四点半就回来,行吗?” 韩美芬顿时一脸紧张,低声说,“她怎么又来了?” 邱鹿鸣打开门,“你不是生我气了吗,这会儿来找我,不是骗我出去打一顿吧,我不去!” 秦慧芳气得跺脚,“你没良心!” 贺曼姝呵了一声,说,“呦呦这里还有客人,今天就不去你家了啊。” “贺老师,我真有事儿,必须今天跟鹿鸣说清楚,要不我都吃不好睡不好,她误会我了!”秦慧芳急得满脸通红,她知道贺老师不喜欢他们几个来找邱鹿鸣玩儿,毕竟是十八九的大姑娘了,让人当面拒绝,脸上很是挂不住。 杨大伟一副厚脸皮,笑嘻嘻说“贺老师,我们几个,其实除了成绩不好,其他的,都还不错,不错,嘿嘿。” “学生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学习,你成绩不好,还好意思说出来?” 脸皮也扛不住刀扎啊。 邱嘉树从客厅出来,“妈,我了解这些孩子,没啥坏毛病,你就让呦呦出去玩会儿吧,不行我送她去,再接她回来。” “你那点儿心思......呦呦刚才说了她不出去。” 秦慧芳几步走到北卧室门口,一把扯出邱鹿鸣,“你躲什么啊,我就是跟你解释一下,我说了我和鲁家明就是好哥们,你以后千万别误会了!” 邱嘉树这边把母亲推到客厅,“小姑娘的事儿,妈你就别管了。” 一早上,邱冀邺就去医院值班盯着伤者,贺曼姝这一天对着四个孩子,总是气不顺,邱鹿鸣算看出来了,母亲虽然口口声声说想开了,说不介意大哥去哈尔滨发展,其实心底里却认定大哥要离开嘉阳,就是大嫂撺掇的。 若不是过年,恐怕是一定是要好好爆发一下的。 ——你看,学历什么的,并不能影响一个人成为刁蛮婆婆。 邱鹿鸣不想在家待着,她立即抓起羽绒服,“走!” 又冲韩美芬招手,“美芬,一起!” 韩美芬连连摇头,“我妈让我赶紧回家。” 走出邱家,秦慧芳看着韩美芬朝家疾走的背影,“我能吃了她咋的啊?” “你以前欺负过人家你忘了?” “不就是初一时候,把她堵厕所,扇了她一耳光吗?” “这还不够吗?”邱鹿鸣用带着棉手套的手,戳着她的胸口,“她胆子本来就小,你还欺负人家,她爸是你爸手下,屁都不敢放,整个家里连个替她出气的都没有!怎么,你还非要人家笑嘻嘻吗?” “咋没人出气,你不是跟我打了一架吗?” “呵呵。不打不相识吧。” 邱鹿鸣和秦慧芳就是那时候认识的,她们本不是一个班级的,只是互相知道有这么个人罢了。 因为有传言说初一三班韩美芬喜欢徐振华,所以秦慧芳就把人堵厕所了,二话不说先是一个耳光,然后警告她离徐振华远点。 韩美芬当时都吓傻了,哭都不敢,差点掉厕所去。恰好被邱鹿鸣遇到,直接路见不平,跟秦慧芳撕打到一处,两人从厕所打到操场,滚了一身土,小辫儿扯乱了,衣服扣子也扯掉了。 惊动了双方上高中的哥哥,两人也是一番好打,最后邱默识将秦二哥打得鼻孔窜血,小拇指骨折,秦家都去报案了。 最后是韩美芬的父亲两边磕头作揖的说和,这事儿才算勉强过去了。 所以时至今日,两家也不怎么来往,秦家人见了邱鹿鸣,就和贺曼姝见了秦慧芳一样,都不待见。 邱鹿鸣和秦慧芳误会解开,最后竟然打出感情来了。 但韩美芬却一直怕得不行,尽管秦慧芳已经诚恳给她道歉,还当众扇了自己一耳光,她还是怕,说什么都不敢往秦慧芳跟前凑。 秦慧芳的大哥家就在二中后面的十栋楼,那是八四年洪水后,各个林业局捐建的楼房,总共好像是十一栋楼,但大家都习惯叫十栋楼。 每栋楼有十二户人家,密密麻麻,每家一窄溜的院子,两台自行车横过来,就过不去人了。 屋内楼上楼下总共也就四十平米的样子,楼梯上下也不大方便,但年轻人大都愿意住在这里。 秦大哥这会儿跟媳妇回了娘家,秦慧芳平时上学,中午常来蹭饭吃,有时天气不好,还当电灯泡留宿在楼上,所以她有秦大哥家的房门钥匙,这会儿就大大咧咧带了朋友来玩,几个人也没什么眼力价,一个个大大咧咧就来了。 走过窄长的院子,进门就是一个小厨房,厨房很干净,灶台擦得锃亮,灶坑里连煤灰都没有。 里面是个卧室,铺着红地板,打着半截火炕,三个大小伙子正在炕上摔扑克,见了邱鹿鸣都龇牙一笑。郑伟还喊,“嘉阳六怪集合完毕!” 邱鹿鸣把带来的花生瓜子糖块,以及一兜雪糕扔到炕上,换了鞋子。 几人欢呼一声,一人拿了一根雪糕,坐在热炕上,吃起了雪糕。 这一路上,秦慧芳和邱鹿鸣早就说开了,她郑重地请邱鹿鸣明确一点她和鲁家明比亲兄弟还亲,不许邱鹿鸣再亵渎这份兄弟情! 邱鹿鸣当即道歉,说自己只是开个玩笑。 秦慧芳当即原谅,说行,这事儿就这么翻篇了。 邱鹿鸣和秦慧芳坐在炕边,也一人吃了一根雪糕。 她发现鲁家明吃得特别快,他的牙齿似乎不怕凉,一口一口地咬下,一口一口地咀嚼,不一会儿他就吃掉了一根雪糕,又拿起第二根,邱鹿鸣刚吃了半根,他又拿起了第三根。 就这样,邱鹿鸣带来十根冰棍,鲁家明自己就吃掉了四根,郑伟吃了两根。 最恶心的是,鲁家明吃最后一根的时候,不再咬和咀嚼了,而是不停地舔舐,还簌簌有声地嗦啦。 吃完雪糕,六人就在热乎乎的炕上打扑克,打五十k。 邱鹿鸣和马明军、杨大伟一伙,打得对方落花流水。 秦慧芳很是不服气,“鹿鸣你今天的牌也太好了,你过年到底吃了几个钱啊?” 邱鹿鸣笑,“就一个。” 杨大伟眼珠一转,“咱们玩个新鲜的吧,你们听说过真心话大冒险吗?” 第32章 真心话和大冒险 “啥意思?”秦慧芳很感兴趣。 杨大伟神秘地一笑,“一个非常有意思,又非常刺激的游戏,就是猜拳或者抽扑克,赢的人出题,输的人,或者点子最小的,谁就要选择真心话或者大冒险,比如说真心话可以问那人初恋是谁,有多少钱啥的,大冒险可以冬天穿毛衣出去跑一圈啊,出门大喊我是傻b啊,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马明军不同意,“总得有个限制吧。” “哎反正就是不犯法不太过分就行,玩了就不许反悔不许说假话,就问你们敢不敢玩儿吧!”杨大伟挑衅地盯着众人。 “那有啥不敢地?”郑伟最受不住这种蔑视,第一个举手同意,“我玩儿!” 男生都觉得挺新奇刺激,陆续举手,邱鹿鸣和秦慧芳对视一眼,说,“事先说明,大冒险不许让女生做危险和有辱斯文的事情,否则我们有权拒绝,真心话也不能问下流问题!” “那是当然的,咱们可不是那缺德带冒烟儿的人。”杨大伟已经开始洗牌了,刷刷刷洗了几遍,又抓着扑克倒了几下,“我可没看牌啊,来!你们先抽!” 每人都抽了一张扑克,面色各异。 杨大伟最后也抽了一张。 大家同时亮牌。 居然是杨大伟最大,他抽了个黑桃a,最小的是郑伟,他抽了个红桃3,杨大伟哈哈笑着,“来,老郑,你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我,我选大冒险吧。” “好,那,你就趴地上学狗爬狗叫吧!” “我操!你就得瑟吧,你给我等着!”郑伟指着杨大伟骂了两句,却也愿赌服输,光脚下地,身子朝下一弯,两手支地,飞快爬了几下,口中大叫三声,“汪汪汪!” 大家哄堂大笑,“好狗好狗!” 郑伟爬上炕头,“再来!” 第二局赢的是郑伟,输的却是邱鹿鸣。 郑伟用手点着杨大伟,“老子先饶你一命!”然后咬着下唇,看着邱鹿鸣,眼珠子转了几转,“你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真心话。”邱鹿鸣觉得任何大冒险的动作,在男生面前做都是最难堪的。 “行,那我问你,你初恋是什么时候?” 鹿鸣迟疑了一下,心想当年仰慕先生到底算不算恋爱呢,大家却都因邱鹿鸣的尴尬而觉得其乐无穷,大呼小叫地起哄邱鹿。 “......准确说是小学六年级。”邱鹿鸣回忆了一下说。 “啊?那么早啊,老师家的孩子也早恋啊!”男生们又起哄。 郑伟又问,“那人是谁?” 邱鹿鸣白他一眼,“这得等你赢了下回再说!” 郑伟大为可惜,使劲一拍大腿,“我特么问的就有毛病!” 第三局,赢的居然又是杨大伟,输的是鲁家明,他犹豫了一下,选择了大冒险。 杨大伟嘿嘿奸笑着,“老鲁你不是爱吃雪糕吗,这回让你你穿跨栏背心到院子里站一分钟,并且大喊三声,我是大脚板我是大脚板我是大脚板!” “我操!”鲁家明当时就不干了,“当我傻啊,那我非得冻感冒不可,回家我妈还得打我,换一个!” “是有点不人道,那就换个吧,那你把我的袜子脱下来,使劲闻三下,然后大声说,真香啊!” “泥马真损啊!”郑伟大叫。 “不带这样婶儿的!我不玩了!”鲁家明滋溜一下出溜下地,撒腿就跑。 杨大伟一把拽住他,“想跑,那是不可能的了!” 杨大伟比鲁家明高出一头,搂着瘦小的鲁家明,像搂个孩子一般,一使劲就把他抱了起来,还伸手在他腰上掐了几把,鲁家明嗷嗷叫着求饶,“我玩儿我玩儿还不行吗!” 杨大伟把他扔到炕上,鲁家明哀嚎一声,捂住屁股。 大家都等着鲁家明表演,他脸色通红,暼了秦慧芳一眼,一拍大腿,“我换真心话行不行?” “不行!是你自己选的!” 鲁家明又要跑,这回杨大伟干脆堵在卧室门口,抬起了自己的脚丫子,脚趾头乱动,“我这袜子是年三十晚上换的,也没穿几天!” “杨大伟!你别以为你就抽不到小牌了,你等我抽到大牌,我让你吃屎!”鲁家明大叫着。 杨大伟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想想笑着说,“我会一直选择真心话。” 鲁家明气得哇哇大叫。 “快点吧,认赌服输,还是不是个爷们!”杨大伟把脚丫子朝着鲁家明的脸就凑了过去,一群损友都嘻嘻哈哈地笑做一团看热闹。 “杨大伟你差不多得了啊,别诚心恶心我们两个女生!”秦慧芳忽然开口了。 杨大伟哟了一声,挑挑眉毛,收回脚丫子,“老鲁,有人替你说话了,那你就改真心话吧!” 鲁家明一脚踹到杨大伟小腿上,“我操!你给我等着!” 杨大伟揉揉小腿,也不生气,“这真心话嘛,就是,鲁家明同志,你的初吻是在什么时候给的谁?” 刚才还骂人的鲁家明,一张脸腾地红了。 大家都来了兴致,郑伟笑,“有戏,你还真特么亲过了?” 杨大伟又笑郑伟,“你特么不会还没亲过吧?” 郑伟恼羞成怒,一拳头呼过去,“我天天刻苦学习,哪像你就知道搞对象!” “刻苦学习考不上一中?”杨大伟哈哈笑,扯扯鲁家明,“说啊老鲁,不行撒谎的,撒谎儿!” 这个“撒谎儿”,就是谁撒谎谁就是大家儿子的意思,这对少年们来说,实在是奇耻大辱,万万不能忍受。他们往往会因为一句“我是你爹!”,就打得头破血流。仿佛不打一架,那人就真成了他的亲爹一般。 鲁家明被激得脱口而出,“幼儿班,秦慧芳!” 第33章 真心话大冒险2 “你放屁!”秦慧芳一把就将鲁家明推个跟头,后脑咣地一声,撞到火墙上。 鲁家明揉着后脑勺,一脸委屈,“真的!那天我带了两个沙果上幼儿班,你想吃,就亲了我一下......” 杨大伟噗嗤一声乐了,秦慧芳更气了,起身站在炕上,就要踹鲁家明,鲁家明吓得缩到炕角。 马明君连忙拦住,“哎哟哟,好了好了,四五岁的事情,谁还记得,你们听老鲁搁那儿吹牛逼吧,人老秦能缺那一口吃的?” “就是就是。”杨大伟笑够了,一边洗牌,一边说,“再来再来!” 秦慧芳恨恨地瞪了鲁家明一眼,一屁股坐下,“不玩了!” “别呀,我还没赢过呢!”鲁家明不干了,“我一定要让杨大伟这狗娘养的吃屎!” 杨大伟把拍往炕上一甩,“不玩了,没啥意思。” “不行!必须玩!”鲁家明急了,“你们他妈耍得我团团转,一转头就不玩了,没那么便宜的事儿!” 马明君收捡起扑克,“再来一局,说好就一局,看老鲁的运气了。” 杨大伟也不在乎,“呵,玩就玩,谁怕谁啊!” 鲁家明抢过扑克,“我洗牌!” 他刷刷刷洗了五六遍,还要洗,秦慧芳受不了了,“还洗?洗出肥皂泡了!” 鲁家明立刻停止洗牌,右手托着扑克,“你们先抽!” 大家一一抽牌,没想到的是,这局还真是鲁家明赢,他抽到一张大王,乐得捶胸顿足,盯着手里拿着方块4的杨大伟大叫,“你!去外头公厕刨一坨屎啃了!去吃屎!” “真特么恶心!”杨大伟在鼻子前挥挥手,“鲁家明,你又忘了,我不选大冒险,我选真心话!” “你!”鲁家明脸上的得色一下消失了,胸口气得一鼓一鼓的,“这特么什么游戏!” “哈哈哈哈!”杨大伟笑得不行,“真不愿意带你玩儿,动不动就叽歪!玩不起!” “真心话也行!”鲁家明一撸袖子,“那你说!你跟你那俩对象睡没睡过觉!说实话!撒、谎、儿!” 郑伟哦吼怪叫一声,屋子里就诡异地安静下来,杨大伟一贯痞痞的笑容收起来,点着头对鲁家明竖起拇指说,“行,你真行!” 邱鹿鸣有些尴尬,觉得这些人真是什么都敢说,她想回家。 马明君打着哈哈说,“哎哎哎,刚才可说好了,不能过分,老鲁换个问题,你让老杨怎么回答,说没睡过,老杨觉得没面儿,说睡过,那还让不让那俩女的见人了。” 邱鹿鸣和秦慧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厌恶和不满。 鲁家明倒也识趣,哼了一声,“行,那我就换个问题!”他眯着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杨大伟,“你......” “我替你问个问题行吗?”秦慧芳忽然对鲁家明说。 鲁家明一愣,马上笑着点头,身子往墙上一靠,“行,太行了!” 秦慧芳对杨大伟一笑,杨大伟浑身打个哆嗦,一拱手,“我给女侠磕一个!手下留情啊!” “我问你,你的理想是什么?” “嘿!”杨大伟眼睛一亮,“我想当百万富翁!” “成!”秦慧芳一拍手,又摊开,“游戏结束!” “啊?你!老秦你就问这个?你偏向!”鲁家明大叫。 “滚!滚回家跟你妈告状去吧!”秦慧芳脸色一变,“一个个都不是好东西!都给我滚!” 杨大伟笑嘻嘻去穿鞋,“回家回家,今天可真是太高兴了!” 邱鹿鸣留下来,和秦慧芳一起简单收拾了一下房间,扫扫地,擦擦炕,两人出了院子,发现马明君几人缩脖子等在外头,说必须送两个女生回家。 天确实黑下来了,邱鹿鸣自己回家确实也有些害怕,年前二哥就说西边小道上就有过劫道抢钱的,不光抢钱,还袭胸摸屁股呢。 秦慧芳把大门锁好,不理那些男生,对邱鹿鸣说,“老邱你听说了吗,正月十五有秧歌比赛,各乡都上来参赛,晚上在江边还放烟火呢。” “没有。”邱鹿鸣摇头。 “五四还有汇演,以一中二中为主,各单位28岁以下的团员也鼓励积极参加,规模比去年的还大,完了六一还有个全民运动会!” “真的吗,那这一年可就有盼头了!”郑伟高兴地拍手。 马明君笑着说,“老秦是二中学生会文艺部长,这消息自然是准的,咱们就等着看节目吧。” “你们可不能光看节目,你们还要表演节目!” “我们?”马明君指着自己鼻子。 “对!今年咱们高二,是汇演的主力军,你,你, 你!”秦慧芳指着马明君、郑伟和杨大伟,“你们仨必须给我上,过完年我就教你们跳36步,我就不信,提前俩月还比不过一中!” 鲁家明着急地凑过去,“我呢?” “你也不看看你的个头,一边拉扇着去!” 鲁家明沮丧地跺脚,“我姐我妹个子都不矮,怎么就我这么矮!” “爹矬矬一个,娘矬矬一窝。”秦慧芳白了他一眼,又对邱鹿鸣说,“老邱,你那个黑色太阳裙和红色蝙蝠袖毛衣,我给订下来了,不许借给别人!还有,你二哥的黑色萝卜裤,我也预订了!” “啊?”邱鹿鸣吃惊,“你不是有红毛衣黑裙子吗?” “我有,但是有人没有。我想组织八个人的集体舞,就跳36步,服装要统一,上身红色蝙蝠袖毛衣,黑色太阳裙,一转圈,老漂亮了!反正我跟你说好了,你要借给别人我就跟你断交!” “啊,原来这么快跟我和好是这个原因啊!” “呸!我是看你傻啦吧唧有口无心,不跟你一般见识。” “哎呀我这傻啦吧唧的,记不住事儿,容易一不小心就把衣服给借出去了啊!” “哎呀,你赢了,行了吧!” “行!” 几人推车上了马路,邱鹿鸣一眼看到迎面一人骑车过来,她高兴地喊了一声,“二哥!” 是邱嘉树,他来接邱鹿鸣回家。 “邱鹿鸣,你不到天黑不知道回家是不是?”邱嘉树声音严厉,又对其余几人说“大过年的,不回家在外头晃啥,你们几个,赶紧把秦慧芳送回家去!” “哎哎哎。”杨大伟还跟邱嘉树敬了个军礼,“耶思儿!保证完成任务!” 第34章 二哥心口的朱砂痣 初三一早,邱家只有四人,围坐吃着饺子。 邱怀信一早跟着媳妇回娘家了,根本就没过来这边;邱嘉树则带着刚煮好的饺子,去了远方旅社,今天,周丽娜终于要离开嘉阳了,是邱嘉树找的方便车,他要一直把她送到汤河,送上火车。 桌上是四盘饺子,和年夜饭的剩菜,都没怎么动。 贺曼姝又在不停地晃荡盘子里那几个饺子,都松散了,又把饺子倒腾到空盘里,还催邱鹿鸣快点吃,别发呆。 邱鹿鸣有点心不在焉,她不太爱吃萝卜馅的饺子,夹了一个,蘸了好多醋,吃下了。 终于还是说,“三哥,你说他们俩会不会在火车站抱头痛哭?” 邱默识看看父母的脸色,笑笑说,“那也属正常,生离死别的。” “你们就是小说看多了,还抱头痛哭。”贺曼姝不满地说邱鹿鸣,“你二哥那么庄重的人,从不在人前掉泪,大庭广众之下,才做不来抱头痛哭的事儿呢!” 贺曼姝忍不住又开始折腾那几个饺子。 邱鹿鸣笑,“这一别,周丽娜以后就成我二哥心口上一颗朱砂痣了,抹也抹不去。” “你又改看张爱玲了?”贺曼姝皱眉,“看来看去还是情情爱爱的。” “不好吗,那么刁钻精妙的话她都写得出来!” “好什么好,女人还是宽和一些好,她太精明太敏感了,适当迟钝一些才能活得轻松。”贺曼姝终于把四盘饺子都重新抖落一遍,夹了一个饺子吃下,“你二哥和那周丽娜是没有缘分,周家门第高,眼光也高,他们两个要是硬要结合到一起,别人虽说拦不住,但也不会有好结果的。得不到父母祝福的婚姻,终究很难幸福。” “二哥好可怜。” “他一路都顺顺当当的,这算是人生第一个大考验吧。”贺曼姝说,“不是啥大事,我相信,你二哥一定能处理好的!” 邱鹿鸣发现,母亲经常说些言不由衷的话,比如她说不介意大哥一家离开嘉阳,说她有一百个爱好可以支持自己愉快地渡过晚年,其实她为大哥的事情已经寝食难安了。说白了,她就是个传统的普通母亲,她就是想一直跟着长子生活,想看着长孙慢慢长大。 ——从她努力和刘晓梅搞好关系,就能看出来。 又比如母亲说相信二哥能处理好感情的事,其实她特别担心二哥会冲动之下闹得满城风雨,又不敢有大的举动,生怕刺激到二哥,适得其反。 她一方面想让二哥得偿所愿与爱人在一起,一方面又担心他给人当上门女婿受了委屈。这几天,几件事搅和在一起,使她的脸颊显消瘦下来。 天下父母大半都是如此吧,口中说希望儿女出去闯天下、长见识,其实心底里还是有个愿望,希望每天都能见到自己的孩子;口中说着信任鼓励的话,心中却始终担忧牵挂。 ——你爱他,就会始终觉得他不够成熟、永远需要你的照顾。 “嗯!我也相信二哥!”邱鹿鸣也大声说。 *** 被家人坚定信任着的邱嘉树,看着火车呼啸而去,一颗眼泪黯然落下。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邱嘉树知道,自己这段刻骨铭心的初恋,彻底结束了。 就在早上和周丽娜吃饺子时,在朋友的吉普车上,在火车站候车室里,在火车上,他一直都在天人交战,他真想干脆和周丽娜一起乘车离开算了,哪怕两个人去私奔呢! 可当火车汽笛拉响时,他还是下车了,他当着一车厢人的面,紧紧拥抱死死拉着他衣襟的哭个不停的周丽娜,恨不能使劲将她揉到自己身体里去,这是他唯一爱过的姑娘啊! 可他最终还是松了手,在周丽娜的尖叫声中,飞快跳下火车。 一转身,火车已经驶离。 周丽娜的哭声犹在耳边。 她说他逃避,骂他是懦夫。 他也觉得自己似乎真的不够勇敢。 但妹妹昨天说的对,他并是懦夫,他是能正面面对现实的勇者! 连妹妹都看得出来,他若是去了北京,就要一生受周家控制,即便将来有所成就,也至少要等到四十几岁,还会一生背负靠岳家出头的名声,依他宁折不弯的性格,是过不了那种压抑的、仰人鼻息的日子的,他或许能坚持一年或两年,但必然会爆发。届时,再深厚的感情也经不起消磨。 若是私奔就更糟糕了,没有根基和经济基础,他们至少要奋斗五到十年才有可能翻身,周丽娜娇生惯养,恐怕不能吃苦,用不了三五年,他们的感情也会消磨殆尽,终成怨偶。 邱嘉树不是个完全的乐观主义者,他总是第一时间先把事情做个最坏的设想,然后再去努力完成,这样即便事情失败,一般也不会坏到他设想的那个地步。从小到大,这个方法拯救了他很多次,使他不至于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困难打倒。 周丽娜这次来看他,他很感动。 但他多少也清楚周丽娜的性格,她这次出来,多半是跟父母置气,想用这种出走行为刺激一下父母,找回一些不得不听从安排的场子罢了。 她心里肯定是有他的,但他们已都不是两年前的他们了。 两年前,他大概真的会带周丽娜私奔,那时的他还没见识过社会的险恶,没领教过世界的阴暗面。 他一定会全力用一腔热诚呵护他们的爱情之树,不言放弃! 但毕竟不是两年前了,他被周丽娜父亲的秘书约谈过一次后,就深思熟虑地选择了服从分配回到嘉阳。 两年前就想通的事情,没道理,现在反倒迷惑了。 只是被周丽娜的冲动和勇敢再次刺激,他的心还是很痛。 没有回嘉阳的车,他一个人在汤河住了一晚,就在小旅馆的架子床上,枯坐了整晚。 初四,天清气朗,他出去找车,很顺利遇到邮车,且正好还有一个人的座位,他愉快地上了车。 中午,他拉开家门,一眼看到欣喜的妹妹穿着毛衣就跑出来迎接,她身后是喜极而泣的带着围裙的母亲。 第35章 五四汇演 放假的日子,总是显得特别短暂,初五吃了破五饺子,初六就上班了。 但嘉阳人说,只要青草没有没过马蹄子,就还是年。 所以你随便拉开一家的门,都能听到搓麻将的声音,听到碰酒杯侃大山的声音,街上也随处是放鞭炮的小孩子。 乡下的秧歌队,纷纷跑到县城,一头扎进各个单位就开始卖力表演,演完再讨些演出费,五十一百不嫌多,十块八块也乐呵。 虽是上班了,大多数单位都没什么工作,图书馆二楼的那些个人,就都是八九点钟来点个卯,然后回家打麻将去,甚者下午根本不露面了。 坚守岗位的就只有门卫李大爷和邱鹿鸣。 李大爷是老革命,他当年是参加了抗美援朝的,只是没有渡江,幸运地平安归来。不同于时下以偷奸耍滑为荣的那些人,他始终认真工作,坚决“要对得起国家给开的工资”。 邱鹿鸣在医院工作时,也是爱脱岗的那类人,不年不节的,她也总是迟到早退。这里,夏艳静功不可没,她总在邱鹿鸣耳边说 ——只有傻子才靠板儿上班呢; ——你这样家庭的小姑娘,还用费心学习吗,以后就进一中当个思想品德老师,再不就进医院当个会计出纳,都是手拿把掐的; ——女人娘家再好也没用,关键的是得嫁个好男人!你别看你刘叔业务比不了你爸,可他会心疼人啊,你爸连粮店门朝哪开都不知道吧,你刘叔还给我伺候月子呢...... 俗话说隔锅饭香,从前的邱鹿鸣,对母亲的教导是一句也听不进去,却对夏艳静别有用心的话深信不疑。 现在邱鹿鸣不一样了,她识得了夏艳静的居心,下决心不再听她的话,也有了自己的想法,她和李大爷差不多,都觉得拿了国家的工资,起码的忠人之事尽人之责总要做到。她不觉得这是傻子,反觉这是一个人基本道德的体现。 邱鹿鸣一个月来的变化,让贺曼姝欣喜万分,她在发愁儿子们事情的间隙中,发现女儿的不再偷摸去那刘家串门了,不看言情小说改看丈夫书架子上的书了,就连说话,也没那么噎人了。 其实邱鹿鸣还谈不上多么敬业,如果天气不好没人来阅览室,她也会悄悄溜走早退,但是,但凡阅览室里有一个人来看书,她绝对会安静地坚守岗位。 年后上班,总有三五个一中的高中生,差不多每天都来阅览室,他们不看杂志报纸,而是做题或者默背单词。 想来是家里太吵,他们才躲到阅览室的。 万姐曾暗示过她,这些学生既然不是来看书的,也就没必要在这跟他们耗着,撵走就是,谁也挑不出理去。 邱鹿鸣却更愿意给这些学生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现世安稳,学生们有一张课桌可以读书,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偌大的阅览室里,只有冬日阳光,和翻动书页的声音。 邱鹿鸣也在看书,她喜欢这样的环境,觉得就在这里工作一辈子也未尝不可。 *** 嘉阳春天来得虽然迟,但一旦到来,就极为热烈奔放。 积雪融化,露出黑土地,春风料峭,爱俏的年轻人,已经纷纷换了单鞋。 一向不多话的邱冀邺,此时却盯紧了邱鹿鸣的脚,坚决不允许她脱下二棉鞋,邱鹿鸣也不顶嘴,乖乖穿着笨拙的二棉鞋和二棉裤,直到五四汇演即将到来。 四月底,邱鹿鸣的红毛衣和黑裙子就被秦慧芳拿走了,她说要去二中看看他们的排练,秦慧芳却要保密,不让她看。 团委在三月初,就给各单位下了文件,号召各单位28岁以下青年团员,踊跃报名参加汇演。 邱鹿鸣对这些文娱活动,很感兴趣,若是让她参加秦慧芳的集体舞,她会非常乐意,但若要让她像大嫂那样来个独唱,那就不行了,一是她觉得自己水平不够,再就是实在怯场,她觉得这点是像了父亲。 父亲在亲朋面前虽也不爱说话,但聊天也算侃侃而谈,可一到了正式场合,不管是表彰大会上的讲话,还是医院内部会议,一开口准是磕磕绊绊,肚子里的文采,就连百分之一都发挥不出来。 图书馆一共15个工作人员,28岁以下的,却只有邱鹿鸣和小马,方馆长也不问她俩有啥特长,直接把她俩塞进了文教大合唱团里,特许她们俩下午直接去文化馆排练,不用坐班。 这个文教系统的合唱团,其实是个临时凑的草台班子,一半是文化馆的工作人员,剩下的是教育局、中学、小学的年轻老师们,加上邱鹿鸣和小马,一共四十多人,男女基本对半,水平良莠不齐。 第一次排练,邱鹿鸣就喜欢上了那个个子不高却激情饱满的小老太太指挥,对于这次的两个曲目也很喜欢,一个是《社会主义好》,一个是《黄河大合唱》,两首歌都有二部轮唱,这是她最喜欢的环节,每次唱到这里,她都热血沸腾,浑身充满干劲。 反正最近很兴奋,就连下班路上都在哼唱。 由于过于卖力,没两天嗓子就有点哑了,母亲知道了,当晚就手把手按着她的肚子教她腹部发力。 邱家不止邱鹿鸣在为五四汇演排练,大嫂元宵节去伊市参加了银行系统晚会,还上了地区电视台,真正大出风头,所以这次汇演她自然又被单位派了出来。二哥所在公安局是个大单位,据说还有个文艺小分队,准备的节目个个都很像样。 日子有条不紊地来到五月四日。 早八点,邱鹿鸣穿上白衬衫、黑色及踝长裙、黑色半高跟皮鞋,又将一条红纱巾在领口打了个不大不小的蝴蝶结,外面套上一件红风衣,步行去往电影院。 邱家到电影院只需步行十分钟,二哥一早就提醒她,今天电影院门口肯定自行车堆积如山,停车取车都是麻烦事,不如步行。 一拐过街口,她老远就看到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向电影院,不止是青年,老人小孩也都带着小板凳来看热闹,说是没座位挤在过道上看看也行。 这场面让邱鹿鸣想起元宵节那天,嘉阳人民也是这般涌向江边,先是一窝蜂到江面“滚病”,然后又里三层外三层地观看盛大的烟火表演。 据说对岸老毛子的岗哨都给吓屁了,还以为中国老百姓要暴动杀过江面去呢。 电影院最前面五排,都是给表演者预留的,邱鹿鸣走到前排,先是看到浓妆艳抹的秦慧芳,差点喷笑出来,“老秦,你这扮相可以直接唱贵妃醉酒了!” 第36章 文艺汇演2 秦慧芳白了她一眼,露出抹得黢黑发亮的眼皮,“去!你懂什么,一上舞台,妆就不显了!” 说完她拉过一个女生,“哎孙璐,你穿的这身衣服就是图书馆邱鹿鸣的。” “啊!”那女生连忙起身,跟邱鹿鸣道谢,“谢谢邱姐,我今天回家就把衣服洗出来!” 冷不丁当了邱姐的邱鹿鸣,连忙摆手说不用不用,又听秦慧芳嫌弃她的服装,“你们这是啥打扮啊,裙子这么长,老气横秋的,都什么年代了,咋还系个红纱巾?土死了,还文教口的呢!男的啥打扮,不会是红领带吧?” 邱鹿鸣点点头,“正是,连我爸的红领带都给借走了。” “我大哥结婚时候的领带也借出去了,估计就是你们一伙的。” 聊了几句,秦慧芳就被叫去了后台,邱鹿鸣也找到合唱队的位子,坐下后掏出一块卫生纸来,擦掉因走路落在皮鞋上的浮尘,连鞋跟也擦得干干净净,旁边一中的一个女老师自来熟地抓过她用过的卫生纸,“给我用用,我忘带纸了。” 说完她也不嫌弃,捏着卫生纸翻了个面儿,就擦起了皮鞋,擦完跺跺脚,把纸往地上一丢,拍拍手,问邱鹿鸣,“哎你二哥今天有啥节目?” 二哥的知名度还真是不低,谁都认识他。邱鹿鸣摇摇头,“我不知道,他们单位都是下班时间抽空练一会儿,回家他也不说。” “哎你二哥有没有对象,听说过年来了个外地女的,哭着喊着要找你二哥的?” “我二哥啥事儿都不跟我说,要不你问问我妈吧,你俩一个单位的,多方便。” “那还是算了吧。”那年轻女老师长得挺清秀,刚毕业两年,教生物的,提起贺曼姝,她在邱鹿鸣耳边说,“贺主任太厉害了,你大嫂是不是受气啊!” 邱鹿鸣笑,“我妈对我大嫂特别好。” 那老师口中啧啧两声,还是摇摇头,“我怎么不信呢,听他们说你妈和你都可霸道了。可是,我看你脾气挺好的呀!” “是啊!”邱鹿鸣无辜地冲她眨巴着眼睛。 ** 舞台灯光大盛,台下黑了下去。 演出终于开始了。 两个主持人款款走上舞台,邱鹿鸣顿时愣住了。 男主持人是团委的青年干事,暂且不提,那女主持人竟然是秦慧芳! 秦慧芳! 那个雄鹰一般的,作风彪悍的、堪比女土匪的秦慧芳! 此刻,她身穿一套红色半袖连衣裙,修身可体,脚下一双白色系带高跟鞋,更是将她衬托的婀娜多姿。让人很难想象,不久前她还站在炕上,怒目圆睁,恨不能一脚踹死鲁家明。 秦慧芳微笑着左手执麦克风,右手牵着麦克风的电线,手腕微微上翘,表情自然自信,声音清亮动听,真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邱鹿鸣还在为秦慧芳操心着一会儿她是否要换衣服才能跳舞的时候,文教系统的合唱队,已经被叫去后台候场了,压轴的都是好节目,他们这种不出奇的大合唱,自然是排在前头,或者穿插在节目中间了。 四十多人鬼鬼祟祟,悄悄站到了幕布后面的三层铁架子上,站好了也不敢弄出一点动静,只等着幕布前头的表演结束,主持人报幕完毕,大幕才缓缓拉开,在热烈的掌声中,合唱团众人展现在了观众面前。 邱鹿鸣眼睛都不敢乱瞟,因为文化馆有舞台经验的姐姐们说过,你在台上的一举一动,都会被观众看得一清二楚,就像课堂上的学生,一切动作尽收老师眼底一般。 她只觉得舞台上雪亮雪亮的,台下却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她站在第二排,前面全是些长得好看的文化馆小姑娘,身后隔着两人就是小马,小马一直以来就不积极,总是嘀嘀咕咕的说些怪话。 其实,合唱团很多人和小马一样,出工不出力,只张嘴不出声,大半都是嗓子不行,或者五音不全纯来凑数的,但乐队却是实打实文化馆的大拿们,能力不凡,加上指挥很带劲,服装也整齐划一,所以整体效果来看,还算唬人吧。 邱鹿鸣唱得很认真,她觉得母亲说的对,这种活动,要么不参加,参加了就好好尽责。 两首歌曲唱罢,她竟微微出了细汗,心里畅快得不行,真想赖在台上再唱几首。 表演结束,心里就没了负担,后面节目看得就放松多了。 看了一会儿,邱鹿鸣就发现,别看大家张罗得欢,其实汇演节目形式很是单调,无非就是大合唱、小合唱、二重唱、男女声独唱,再就是为数不多的几个舞蹈,唯一的一个语言类节目三句半,还因为麦克风不够用,大家听得都不完整,直接影响了节目效果。 邱鹿鸣忽然有些怀念女中时偷偷溜到戏园子,听名角唱戏的日子了。 就在她觉得无聊之时,大嫂上台了。 邱鹿鸣整个人为之一振。 到底是去过市里了,大嫂台风相当稳健,她不是死板地站在那里不动,而是牵着麦克风线,像大明星毛阿敏那样不时随着节奏走上几步,那酷似叶丽仪的声音,更是一开口就直接震撼全场,赢得掌声如雷。 邱鹿鸣拍得手掌都红了。 一曲结束,观众掌声不停,大喊着要求刘晓梅再来一首。 秦慧芳笑着拦住已经行礼谢幕,就要下台的刘晓梅,“刘姐,既然大家这样喜欢你的歌声,还是再给大家唱一首歌吧!怎么样,大家欢不欢迎啊!” “欢迎!”台下又是一阵掌声。 刘晓梅放下麦克风,似是为难地说了几句什么。 秦慧芳笑着说,“没关系!我有啊!” 她一招手,对负责音响的工作人员说了几句话,不一会儿,《心恋》的音乐前奏响起来了。 大家立即鼓掌。 本来站在舞台边上有些局促的刘晓梅,一听到音乐,立刻自信起来,信步走到舞台中央,“我想偷偷望呀望一望他,假装欣赏欣赏一幅画.......” 刘晓梅的嗓音实在是太适合这类女中音了,邱鹿鸣陶醉在了歌声中,无法自拔,这会儿的她,又觉得相比京戏,还是这种有节奏感的流行歌曲更适合自己了。 隔了几个节目,邱鹿鸣看到二哥也上台了,他背着一台手风琴,往麦克风架前那么一站,显得两腿特长,她立刻骄傲地跟旁边那个女老师说“哎哎那就是我二哥!” 女老师的声音更激动,“我知道我知道!” 邱嘉树自弹自唱一首苏联歌曲《山楂树》,第一遍用中文唱,第二遍用俄文唱,掌声虽然没有刘晓梅的多,但台下年轻姑娘已都被迷的不行不行的了。 第37章 恋曲1990 “啊山楂树山楂树,你为何要悲伤,当那嘹亮的汽笛声刚刚停息,我就沿着小路向树下走去......” 舞台上的邱嘉树穿着裤线笔直的春秋警裤,上衣是新式的长袖警衬,肩章上一杠两星闪闪发光,他没有戴警帽,唱歌时,眼睛微微向上看着,歌声深情又深沉,像在对着一个人诉说。 手风琴在他身前背着,并不显得笨重,歌曲间奏时,他甚至还随着音乐跳起了旋转舞步。 后面座位不知谁在感叹,“唉,帅的呀,我还没见谁制服能穿得这么好看呢!” 邱鹿鸣心中骄傲,看着舞台上光彩耀眼的二哥,嘴角弯弯,小脑瓜随着歌声,也轻轻摇晃。 一曲表演完毕,观众热烈鼓掌,大喊着再来一个! 邱嘉树敬礼准备退下,秦慧芳故伎重演,想要拦住他,他却一个向后转,直接从舞台另一边下去了。 台下轰笑。 邱鹿鸣看着发愣的秦慧芳,更是顿足大笑,她打包票歌曲唱到一半,秦慧芳就开始打腹稿,准备如何文雅地劝说二哥再唱一首了。 下面的节目都进行到一多半了,身边的女老师还在抓着邱鹿鸣低声喋喋不休,“鹿鸣,我跟你说,你家三个哥哥,就数你二哥最帅!唱歌还那么好听,我跟你说我要不是个老师,一定天天隔你家门口等着,尾随他上班!我滴天,那高鼻梁,那大长腿,胳肢窝以下全是腿啊!” 听得邱鹿鸣直起鸡皮疙瘩,劝道,“老师老师,咱后面好像坐的都是你们一中学生。” “啊!那你怎么不早说?”女老师慌得立马坐直了身体。 就在邱鹿鸣几乎忘了秦慧芳还有个集体舞的时候,她的节目来了。 八人集体舞,四男四女,男的都一般高,一米八左右,女的也一般高,一米六五左右。 男的黑西装,女的红毛衣黑短裙,俊男靓女,十分亮眼。 音乐响起前,他们还有个亮相动作。 磁带有些卡,他们亮相足足一分多钟,《恋曲1990》的前奏才终于响起,台下立即有人尖叫鼓掌。 “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八人随着第一句歌词唱出,立即变换队形,女生黑色的太阳裙刷地层层叠叠旋转起来,煞是好看,台下又是一阵掌声。 看得出,他们是下了苦功的,节奏很准,舞步很齐,只是,或许因为太看重这次演出或者是太紧张,八人表情都稍嫌僵硬,连一向痞气的杨大伟都一脸抹不开,秦慧芳也有种苦大仇深的感觉,方才做主持人时的风采消失无踪,有个女生还老是低头看脚,加上集体舞舞步简单,不过是向左向右,向右向左,转圈错步,错步转圈这几个动作,到了后半段,掌声渐渐没有了。 邱鹿鸣着急地跟着节奏拍手打拍子,还听到鲁家明不知在哪个角落里扯着嗓子嘶声大喊,“二中加油啊!” 他们的鼓舞犹如大海中的小浪花,翻了一下就不见了踪影。 邱鹿鸣能看出,后面的报幕,秦慧芳都有些不大自然了。 隔了几个节目,杨大伟走上舞台,邱鹿鸣噗嗤一声笑出来。 杨大伟的头发烫了卷,穿着黑西装和黑皮鞋,脖子上系了个红色领结,还擦了一点口红。他的节目是模仿费翔,演唱《冬天里的一把火》。 不光邱鹿鸣笑,台下大多数人都哄笑起来。 当警报一样的前奏响起,杨大伟开始跳霹雳舞,经历最初半分钟的难堪,杨大伟这家伙,索性放开了。 他虽然没有费翔那么高,但也不算矮了,舞蹈动作大半照搬电视节目里的,身后四个伴舞的男生也都有霹雳舞功底,还个个都跟杨大伟一样的人来疯气质,见杨大伟如此奔放,也跳得越发起劲,竟意外取得极好的舞台效果,全场都跟着节奏鼓掌,还有人打起响亮的口哨。 杨大伟已经完全放飞自我,舞蹈动作尤其夸张,边唱边跳,媚眼抛得眼珠子都快飞出去了。 身边半天没说话的女老师忽然来了一句,“该说不说,二中学生除了学习不行,其它方面还真都不差啥!” 最令邱鹿鸣没想到的是,压轴节目上来一位老人,看上去六十多岁,一头银发,身穿旧时军装,精神矍铄,腰杆笔挺地站在台上,先敬了个军礼,在热烈的掌声中,中气十足地对着麦克风说,“我叫罗红星!今年65岁!嘉阳人!参加过辽沈和淮海大战,担任司号手!我会吹107种军号!” 台下是更加热烈的掌声。 “现在!我就给大家吹一个紧急集合和冲锋号!年轻人们!为了国家的四化建设,为了祖国的繁荣昌盛——”罗红星老人忽然右拳朝前用力一击,“冲啊!” 嘀嘀哒哒,嘀嘀嘀哒哒......号声一响,邱鹿鸣眼泪哗地就流下来了。 自小失恃,稍大离家,国难逃亡,她都极少流泪,可如今生活在这和平年代,为何反倒常常热泪盈眶呢! 老人表演完毕,全场起立鼓掌,经久不息。 最后一个节目是一中学生的百人大合唱,还没等唱完,坐在过道那些大爷大妈小孩子就开始闹哄哄退场了。 后排有些学生已经开始心急地讨论六一运动会大检阅的事情了,还有人说,要是能去北京看亚运会就好了。 大合唱结束,大幕拉上,幕后是学生乱七八糟的脚步声,两位主持人声站在舞台边上,拿着稿子激情昂扬,声嘶力竭,不知在念着什么,就连邱鹿鸣这样的耳力都听不清楚。 灯光大亮,人潮向着大门口涌去,邱鹿鸣身不由己也随着出去,一转头发现身边竟然是谢智。 他也认出她来,笑着说,“你三哥给你来信了没有?” 邱鹿鸣摇摇头。 “给我倒是来了一封,让我跟他到北京混呢!他自己还没着落,让我一起去住地下室吗?” “我三哥专业很好,他会找到好工作的,肯定不用住地下室!” “对对对!”谢智笑。 出了电影院,外面更乱,大家都在取自行车,人们都堵在十字路口,有三四个半大小子不知因为什么撕打在一起,人们为了躲开他们,路上更拥挤了。 谢智拉拉邱鹿鸣的袖子,带她从侧面楼梯下去,指着一条小路说,“从这里穿过去,就到滨江路了。” 邱鹿鸣跟他道谢,忍不住又想多和他说说话,“三哥在北京可以看亚运会了。...对了,今天你怎么没节目呢?” “我?复员后还没正式分配,没单位。” “为什么?这都半年了?” “分到木材厂,我没去。现在还在等武装部的信儿。”谢智轻描淡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