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配在贵族学院卷录取》 1 穿书 “我和辛檀的堂哥各自带领校赛艇队交了四次手,我对他是三胜一负,当然,我认为这也不能归咎于他领导不力,瑞斯塔德的确算是老牌的赛艇强队,但还是不能与我校相提并论,毕竟我们玩赛艇已经有100多年的历史。” “赛艇可是我校最受欢迎的运动,当年我的宿舍距离河畔的训练屋步行只需要十分钟,那里几乎没有其他船只通行,独享一条长达3.5卡里长的河流,我们的成绩怎么能不好?“ “所以,这位小姐,您也不必太过惊讶,我只不过是站在巨人肩膀上,取得了一点点不足挂齿的成绩。” 明亮通透的大堂,抹了过多发油的棕发男人举起最新一期财经杂志,指着封面人物的照片侃侃而谈,话题从对青葱校园时光的追忆到如今怀才不遇的愤懑,说至动情处甚至唾沫横飞,手边那杯咖啡凉透都不见他捧起来喝上一口。 工作日下午,瑞斯塔德上城区中心的辛氏总部,一楼大堂的会客区里挤满了来访者,有男有女,有刚毕业的大学生也有人到中年的创业者,他们来自世界各地,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和辛氏的现任掌门人辛重云见上一面,谈合作,拉赞助,或者像这样,想借着昔日的一点交情换取一笔不菲的投资。 行政助理们显然已经对这样的场面见怪不怪,她们面带完美得无可挑剔的微笑记录下每一条来访信息,询问来访者的喜好,提供纯净水,咖啡一类的饮料,以及附近茶餐厅售卖的曲奇饼干,无论你见大老板的心情多么急切,她们都会优雅地使用同一套话术的变体: 所有来访信息业已记录上报,排在您前面的还有几百位,辛先生公务繁忙,不妨回家静候。 对于实在缺乏耐心的来访者,则是另外一套应对办法——譬如现在,办公室的一位助理正指挥着几位保安将一位试图擅闯专用电梯的访客架出去。 “真是个十足的蠢货,如果辛总真的想见他,又怎么会让他等上一年?“棕发男人从鼻子里不屑地嘲笑了一声,转向一旁正在翻阅财经杂志的少女,寻求赞同道,“如果什么下流货色都接待,这里岂不是成了妓院?“ 男人认为,与会客室里其他无礼的来访者不同,少女是位优秀的倾听者,无论自己说到什么话题,她都会回以微笑和点头,男人十分欣赏这份有礼有节,几乎要把她引为忘年的知己。 更何况,少女长得也很符合他的审美。 黑发红唇,白瓷般的肤色与浓烈精细的五官为她带来第一眼的强烈冲击性,青春就是这个年龄的少女最好的装饰,这张脸即使不施粉黛也相当动人,只是因为年纪尚小还未完全绽放,但已经能隐隐窥见长开后的明艳。 明亮柔软的阳光,马克杯里升起可可的热气,少女翻过一页杂志,狐狸一样上挑的眼睛轻轻扫过上面的图文,忽闪的睫毛,花瓣般红润的嘴唇边缘沾到了些许饮料渍,阖唇将那抹深色痕迹抿去。 男人自认为阅尽千帆,但此时也不得不承认,有些美丽是客观的,他在脑子里搜刮向这位姿容曼妙的少女询问联系方式的办法。 当对方又翻过一页杂志时,男人开口向她要某个社交软件的账号,但少女只是支起下巴嘴角含笑,摇头说,抱歉,先生,我没有下载过。 这年头怎么会有六十岁以下的人没有这款软件?男人不死心,又报出几个社交软件的名字,少女一一摇头,男人将这视为一种委婉的拒绝,当下就有些不悦。 他道,“你既然坐在这里,想必也是有求于辛总吧?我父亲和辛总是多年的老相识了,也见过辛总几面,只要辛总知道我在底下等他,就一定会见我,到时候,我会为你引荐他,这可比你在这里排号高效多了。” 他循循善诱,“现在,你还不考虑下载一个KsChat吗?” 余光里,一位西装套裙的女秘书款款而来,男人露出得意的笑容,“打个赌吧,她一定是来请我去辛总的办公室……” 他站起身,向着秘书伸出手,“您好……” “望月小姐,让您久等了。”秘书径直越过他,向着女孩躬身,“我是辛总的秘书,您可以叫我Claire,刚刚看到登记簿才知道您在下面,原谅我们的失职,辛先生的会议还要一个小时左右结束,请先随我上去。” “没关系呀,叔叔是大忙人,我等他是应该的,刚刚我在这里看到了很多家乡书店买不到的杂志。”陈望月笑道,“Claire姐姐,请问我等会可以借几本回去看吗?我一定会完好无损地还给你们的。” “当然,只要您喜欢,直接带走也可以。” “太感谢了,那我就不客气啦。” 两个人在保安的护送下走向直达顶楼的专用电梯,方才与陈望月搭话的男人一动不动僵在原地,还保留着递出手的姿势,像只石化的青蛙。 辛氏总部所在的大厦耸立于卡纳联合王国首都的市中心,顶峰破云,是瑞斯塔德地标之一,建筑高度仅次于国家电视塔。 从最高层的办公室俯瞰而下,夜色在一片霓虹海中铺陈开来,车水马龙,明亮的街灯仿佛散掷的夜明珠,一颗串联着一颗,延绵至远处尽头。 结束了例会,辛重云在秘书陪伴下走进办公室,陈望月正站在落地窗边欣赏夜景,莹润的黑色眼睛被压下的睫毛阴影覆盖,边缘跳跃着夜色下的灯火,听到脚步声,她回身鞠了个躬,弯起眼睛,脸上挂起一个最讨长辈们喜欢的笑容,“叔叔好。” 秘书在侧拉开大班椅,辛重云坐下,只是抬起眼皮扫陈望月一眼,“几年不见,长这么大了?“ “上次见到叔叔还是叔公过七十大寿的时候呢,也有三年了。“陈望月将奶奶给的那套拉关系的话术娴熟背出,“我经常在电视上看见叔叔,爸爸也时常提起您。” 辛重云没有接话,接过秘书递来的钢笔,在签字页上落下大名,一时之间空气里只有笔尖埋入纸张的细微声响,陈望月站在原地,目光沉静,半晌,辛重云才把视线分给她,“成绩单带来了?” 陈望月从手袋里取出文件夹,翻开,恭敬地放到桌面中央,“这是我在垦利中学三年的成绩单。” 每一门都是A+,综合素质分数也位列年级前1%,虽然是在垦利这种教育水平落后的小城市,但也还算拿得出手,至少操作她转学到瑞斯塔德学院不会太困难。 翻到最后一页,辛重云脸上的皱纹松弛了些。 “你成绩不错,看来是下过苦功的,你父亲把你教得很好,可惜了。“辛重云转头沉声训斥秘书,“Claire,愣着干什么,望月是我的客人,还不请她坐下喝茶?” 秘书面有惭色,连声应是,为客人拉开椅子,退出门外准备茶水。 陈望月被动观赏一场君威臣畏的大戏,面色分毫未变,仍然带着热切笑容,她当然明白,能做到辛氏掌门人的行政秘书,不至于如此没有眼色。 从让她在一楼会客厅枯等一下午到现在为了手下人怠慢自己而发作训斥,先打压再捧高,活了两次的陈望月对这些把戏实在不陌生。这些自诩成功人士的上位者往往把它称之为,驭下之术。 在穿进这本名为《灰姑娘玩转贵族学院》的言情小说之前,陈望月正在读大学四年级,刚拿到某海外名校商科硕士的offer,同时在国内一家顶尖投行的风险管理部实习。 同龄人忙得不可开交的毕业季,陈望月还要挤出时间,奉献给为自己申硕提供推荐信和担保的雇主家,担任三小姐的私人教师。 与硕士阶段才考虑出国的陈望月不同,三小姐今年十四岁,家里就预备送到国外去了,只是语言成绩这块差了点。 上面有数位成才的兄姐,轮不到她继承家业,家里人难免宠溺,一味奉行快乐教育原则,导致大小姐没心没肺,只顾着吃喝玩乐,门门成绩倒数。 这天补习时,陈望月又一次抓到了三小姐在做语言模拟试题时偷看小说。 这个礼拜第三次了,事不过三,陈望月不顾大小姐的哀嚎,无情没收。 三小姐满脑子粉红泡泡,下课前还不忘提醒陈望月,“望月姐,你和这本书的女配同名诶,我建议你全文背诵以防穿书!” 一语成谶,莫过于此。 陈望月无比庆幸,隔天随部门总监出差,她闲着无聊在经济舱的航班上把这本小说大致翻了一遍,才不至于在陌生房间醒来时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陈望月是《灰姑娘玩转贵族学院》一书中的女配,作为家中独女,家里长辈怜惜她刚出生就没了母亲,千娇万宠地呵护长大。 陈望月的父亲原本经营一家食品工厂,在本地颇有名声,可惜天有不测风云,父亲误入融资骗局,欠下巨额债务,被追债人逼到跳楼,成了植物人。 这时,陈望月那位入赘豪门的远房堂叔伸出了援手,提出愿意负担陈望月父亲的医药费,还想将侄女接到身边照顾,给她最好的教育机会。 原姓陈的辛重云,是从垦利这座小城市飞出的金凤凰,为辛氏工作十年爬到中层,又凭借能力手腕和拼劲受到辛家前任董事长的欣赏。 辛老先生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女婿在外孙辛檀出生的第三年车祸离世。 辛重云就在一场会议后入了辛老先生的眼。 外人眼里,这无疑是一桩男方高攀的婚事,为了讨好辛老先生与辛大小姐,辛重云做了结扎手术,随了妻家姓。 辛檀刚升入中学,母亲和外公便陆续因病去世。 偌大的辛氏一朝落入了辛重云的手中。 根据辛老先生留下的遗嘱,辛小姐与原配丈夫所生的儿子辛檀享有集团40%的股权。 辛小姐离世,未成年的孩子所继承的股权,在成年前由法定意义上的父亲辛重云代持。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辛重云的董事长位子坐得不算稳,当初他为了获取辛家的信任,签下了极其繁琐苛刻的婚前财产条约,没有分毫股权傍身。 换句话说,他只是一个高级打工仔。 继子和他没有血缘关系,也谈不上多少情分,日后成人收回股权接管事务,集团里未必再有他一个赘婿的立锥之地。 辛重云自然不甘心,便把主意打到了继子辛檀身上。 他从家里挑出了小辈中外表最出众的陈望月,想要借她拉拢辛小少爷,最好能亲上加亲。 “宝贝,辛家不比咱们这样的普通人家,你在人家家里一定要乖,要听叔叔的话,千万别跟人起冲突,万事多忍让。” 电话那头的老太太絮絮叨叨。 “你爸爸欠的债,几辈子都还不清!要是没有你叔叔帮忙,我们家就彻底完了,宝贝,你这些年上的那些滑冰课,芭蕾课,哪样不是要花大钱的?家里现在供不起你了,奶奶就盼着你能帮上你叔叔的忙。” “你叔叔毕竟没有自己的孩子,就算当不上辛家的少奶奶,他也不会亏待你的!” 陈望月只是一一应声,视线从房间门口一路滑到尽头的落地窗。 这是她现在的卧室。 眼眶几乎盛装不下的夸张面积,风格复古的装潢,巨大的步入式衣橱敞开着,两侧陈列着诸多尚未拆封的名牌服饰,和与之相称的箱包配饰,光是不同材质的衬衣就有不下十件,梳妆台上的护肤品和珠宝一应俱全。 陈望月也接触到过一些上流阶层人士,雇佣她作为私人教师的主人家就是本地颇有名望的富商,但在辛氏这样的财团巨头前实在不值一提。 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崭新,洁净,明亮生辉,处处散发着金钱堆砌而成的昂贵气息,陈望月自认为不算是容易为物质所迷的个性,此刻也难免取下几件专为出席高级晚宴设计的小礼服裙,在通透明亮的穿衣镜前试穿。 起先只是抱着一点好奇,期待和雀跃,但结果是整个下午的时光都在重复的机械性的穿脱动作里消磨殆尽。 躺在柔软的丝绒与电光绸之间,陈望月觉得自己仿佛酣眠于金币堆里的恶龙,直到奶奶的电话将她从纸醉金迷的美梦里叫醒。 像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挂断电话,她这个新晋灰姑娘脱下水晶鞋和华丽的礼服,如流水般淌满视线的奢侈品在她眼里重新挂上了价签。 那是辛重云为买断她而开出的价码。 拿人钱财,忠人之事,陈望月家里人靠着“出卖”孙女解了燃眉之急,事到如今再反悔是不可能的,陈望月有基本的契约精神,她愿意向辛重云提供足够的利用价值,但陈望月回想了一下原著小说的情节,深觉让辛檀为自己倾倒的可能性有限。 原文里,辛檀和女主角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而她则是这段罗曼史的垫脚石,因为在校内屡屡针对和欺负女主角,在成功得罪了包括辛檀在内的诸位女主角后宫团后,她被学校开除,家中也彻底破产。 破产倒好说,陈望月是过惯了穷日子的,但连高中都没有读完,她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陈望月有个标准苦情剧主角的出身。 父母事故双亡,寄人篱下,亲戚刻薄,私吞父母的死亡赔偿金,却连高中学费都不愿意出,要她去念职高,为了能继续学业,陈望月不得不放弃省重点,跟一家私立高中签了协议,食宿全免,还额外提供一笔生活补助,条件是成绩必须保持在年级前五。 陈望月整个高中阶段都没拿过第二名。 她顺利考上了国家最高学府,年年拿国家励志和校长奖学金,如果不是穿进了书里,陈望月现在大概已经在办理研究生的开学注册手续。 沉溺过往辉煌也是一种软弱,陈望月劝慰自己停止回想那份wee package,她打开便携移动终端,继续看昨天下载的《卡纳联合王国共同核心国家教育标准》。 卡纳采取K—12学制,免费教育涵盖了学前教育至高中教育,这份教育标准已经在全境推行实施了二十年,旨在协调和统一卡纳全国各地的不同课程和教学。 陈望月把它理解为卡纳版的 “新课标”。 她对照着这份新课标把自己需要在高中阶段掌握的课程列在纸上,一一分析。 物理,化学这类学科的发展进度与陈望月之前生活的世界高度一致,主要差别在部分理论名词的称呼上,想要重新掌握难度不大。 但像政治,历史,通用语这类学科的内容就天差地别了。 陈望月运气不太好,以新的身份醒来时,她正躺在病床上。 得知父亲跳楼的消息时,原来的陈望月恰好在冰场里训练,巨大冲击下她不慎落冰摔倒,脑部遭受重创,昏迷了好几天才醒过来。 不知是否因为这个缘故,她没能承袭原身的记忆,只能以失忆为借口在长辈面前搪塞过去。 再然后没几天,她就被辛重云接来了卡纳的首都,瑞斯塔德。 陈望月如今所拥有的关于这个世界的常识,全都来自于自己上网搜集的资料。 如果不是这具身体还掌握着卡纳语的拼写读说能力,她现在就是一个纯粹的文盲。 瑞斯塔德学院三个礼拜后就要开学了。 陈望月在学校的官网上了解过,瑞斯塔德每个月都会有全年级范围的学业水平测验,年级委员会将综合学生课业成绩与家世等因素,为学生评定由A至F六个等级。 每个等级的学生被分配至相对应的班级,在学业水平测验中连续三次拿到较好名次的学生,可以申请下个学期调整到更高级别的班级,反之,连续三次排名落后,就有可能被踢出原班级。 辛檀是A级,近水楼台先得月,辛重云会把自己也送到A班。 A班云集了学校内的精英,这群天之骄子们,无论成绩和家世都是顶尖。 原身的各科成绩都很出色,这也是辛重云敢为她操作到A班的原因。 但以陈望月现在的半文盲水平,想必最迟第一次学业测验后就会沦为笑柄。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瑞斯塔德没有她高中入学时的同款摸底考试。 很好,现在陈望月明确了奋斗目标,在第一次学业测验里存活下去。 短时间内速成数门几乎零基础的人文社会学科至初中水平,是有一定难度,但不是完全不可能,她毕竟是应试教育体系下的佼佼者,又经历过完整的大学教育,学习能力不差,领先同级生七个学年,没道理一定做不到。 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还是要予以重视。 陈望月在瑞斯塔德学院论坛的新生交流版块里,问到了学业测验考试的基本内容。 试题主要包括卡纳语,通用语,数学,阅读,科学推理和写作六个部分。 那位好心回答陈望月的学长还解释说,除了通用语之外,测验考试与KAT(卡纳高中毕业生学术能力考试)囊括的考试内容完全一致。 懂了,就是接轨高考。陈望月很能理解,但凡好一点的高中都会从一年级开始带领学生熟悉适应高考模式。 只不过,在卡纳没有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考定终生的说法。 KAT成绩是申请卡纳及部分国外高等院校的重要参考指标,但并非全部,个人的绩点,推荐信,学术成就和课外活动经历也是考核的重要一环。 最后一点上,陈望月是吃过大亏的。 大学期间,除了校数学竞赛队外,她没有加入任何社团或者学生会组织,也几乎不参加课外活动,在同班同学暑假参加名校游学,去国外交换,或者去非洲做义工的时候,她都在忙着做各类兼职。 学习和攒钱是她生活唯二的两件大事。 出国的费用太昂贵,本不在陈望月这个领助学贷款的穷鬼计划里,她倾向于在本校读研,然后去券商或基金管理公司工作。 凭借她的绩点和平时表现,保研没有任何问题,而且她已经有愿意接收自己的导师。 但她那届的保研政策有变,名额锐减,竞争陡然激烈起来,副院长主动找陈望月谈话,希望她退出。 如果陈望月放弃名额,保研资格就会顺延至候补名单上的舍友。 她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宿舍里就住着一尊大佛,虽然成绩和谈吐不显山不漏水,但家里大有来头。 也恰恰是因为来头太大,出国基本不可能。 所以盯上了她的保研名额。 舍友家里开出的条件也很大方,国内最大投行的正式offer,或者——如果有意继续到国外深造学习,也可以提供行业内大牛的推荐信,并包揽学费和生活费。 陈望月很快意识到,留给她的选择不是接受或拒绝,而是接受后的补偿方式。 柿子要拣软的捏,无父无母的孤儿无疑就是那只最软的柿子。 最后陈望月选了那个或者。 但申请海外名校的过程也不轻松,她准备得太晚,一边写文书一边考GMAT,部分海外学校的招生已经进行到了后期,一封封拒信堆满了陈望月的邮箱。 勉强符合预期的offer,是她准备用来保底的一家公立常青藤,QS排名自然是远比不过她最开始瞄准的两所藤校,但综合实力很强,商科排名靠前,还愿意给她这个亚裔学生全奖。 陈望月接受offer后的当天,就在朋友圈里刷到一张录取邮件的截图。 寄件人赫然就是她的梦中情校。 “Congratulations!“ 每年只在本国录取个位数学生的世界级顶尖商学院,把陈望月放在候补名单里,转身录取了一位绩点远逊于她的男同学,并提供了奖学金。 因为挂在名下的十八项根本没经手过的专利,也因为在联合国青年大会上发表了自己在柬埔寨捡垃圾的演讲。 大家都向这位这位男同学发去了十分真诚的祝贺,就连副院长也回复了三个大拇指的emoji。 陈望月关掉了手机。 她明白同学的录取完全符合程序。 她是国内教育体系的佼佼者,而这位男同学是另一套规则体系下的胜利者。 她理解,她都理解。 但还是感受到了深深的疲惫和无力。 那股从出生开始就伴随着她,无处不在的现实引力,沉重得要将她的脊梁压弯了。 而现在,陈望月将视线投向窗外。 一望无际的辛家庄园,典雅精致的园林景观,天空湛蓝明亮。 园丁在管家的吩咐下,俯身将灌木丛修剪成主人喜好的样式。 阳光大盛。 仿佛连空气都比别处新鲜。 现在,她有机会成为这套规则体系的上位者了。 2 辛檀 这天陈望月照例是睡足六个小时,五点起床洗漱,背完三百个卡纳新课标里规定的通用语基础词汇后,恰好辛重云也晨跑结束。 她陪同叔叔用完早餐,听了一通要好好学习礼仪,做名门淑女的训话,就回房间开始刷数学、化学这几门的卷子。 时间有限,如果每个科目一个个知识点按部就班地扫过去,无异于沙里淘金,效率太低下,不如直接从卷子入手有针对性。 陈望月在网上搜到几家出名的升学规划机构,照着官方电话打过去,交了一点小钱。 如她所料,能在首都这种大城市混出头的升学机构,手里都有点真东西,隔天,她就从升学顾问手里收到了十几份试卷的电子文档。 对方声称这是瑞斯塔德学院历年内部特招入学的真题及解析。 绝对保密,但是给钱就行。 为了防止作弊,参加特招考试的学生每个人拿到的试题都是随机的,因此试卷类型格外多,这倒是方便了陈望月研究校方的出题规律。 众所周知,国家级学业水平考试的出题人一般出自国内名校的教职队伍。 像瑞斯塔德学院这类云集了顶尖教师的私立中学,更是能直接影响本国录取考试的风向,穿上瑞斯塔德的校服就等于半只脚踏进了热门高校的大门,每个学生都挤破头想进去。 陈望月对照着解析给自己改卷,数学题方面她的正确率接近100%,物理化学和生物只有90%左右,因为她还有少部分理论名词没和它们在卡纳语境下的说法对上号,看了解析后,她确定这些题自己都能做出来。 只是中学程度,对于陈望月这样一个理综没有下过290分的应试机器来说不构成什么障碍。 稍微棘手的还是政治和历史这两门,陈望月不怕背书,但在绝对巨大的背诵量面前,再出色的记忆力和技巧都得乖乖服软,陈望月花了整整两个下午的时间来梳理和剔除知识点,接着大致按照遗忘曲线分配了每天的背诵内容。 她现阶段的目标不高,能安全通过第一个月的月度测试考试就行,陈望月有自信,随着对知识的掌握程度加深,她能在第二次考试把分刷回来。 还有一门需要抓紧补上的是通用语。 这不是KAT(卡纳高中毕业生学术能力考试)里的必考部分,但是卡纳国内只有申请职业教育学校才不要求通用语成绩。 想去国外大多数高等院校更是必须要拿到漂亮的语言分。 语言毕竟是应用性和实践性很强的学科,陈望月很想跟辛重云商量请外语家教的事情,但是原身在外语方面也是拿A+的好学生,而现阶段陈望月通过几天恶补,外语口语还停留在问路和点菜的水平。 和家教老师对话,不被怀疑升学考是雇枪.手替考才怪。 只能过段时间再考虑了,陈望月放下笔,她刚刚抄写完两篇囊括了大多数常用语法的外语文章。 这门语言的语法比她学了十几年的英语复杂得多,阴阳词性,强弱变化,人称的一二三四格…… 陈望月一贯认为学习是件愉悦的事情,认识、接受一个自洽的理论体系,就像和一个全新的异世界沟通,很少受挫,但此时她也难得在学习上体会到吃力感觉。 午餐时间,陈望月下楼,听到几位佣人在讨论辛檀少爷今天回来的事情。 后天就是瑞斯塔德学院的新生注册日,辛檀在国外的夏校项目里度过了整个夏天,终于归家。 难怪管家兰夫人早早就开始监督佣人们布置房间。 辛重云出门前特意交代过陈望月,务必要给这位小少爷留下一个好印象。 陈望月在兰夫人的监督下用完了午餐。 兰夫人从佣人手里接过皮尺,为陈望月测量腰围。 她认为一位模范的淑女应该拥有中世纪油画贵族少女般的纤纤细腰,超过一尺七的腰围无法塞进最精美的礼服裙里。 这位早年在卡纳王室担任司袍女官的夫人,按理来说是不会受雇于财团豪门的,只有祖上授勋的贵族世家能请得动,不过她与辛老夫人颇有些交情,才愿意在老友过世后进入辛家,帮忙照料和教导老友的独女。 后来辛老先生与辛小姐早逝,留下的幼子辛檀几乎是兰夫人一手教导长大,她在辛家德高望重,连辛重云也处处礼让。 陈望月不知道兰夫人在辛檀面前是什么态度,但想来不会像是对待自己这个和辛家八竿子打不着的穷酸亲戚一般不假辞色。 陈望月住进辛家以来,每次见到兰夫人时她都能从自己身上挑出不同的毛病,拿刀叉时多发出一点声音,或者搭配的衣服色调不够得体雅致,她都会用一米长的桦木戒尺狠狠抽打陈望月的手心。 疼是其次,影响她握笔学习是大事。 第三次挨打的时候,左撇子陈望月主动送上右手。 腰围超标倒不在体罚的范围里,兰夫人会直接让她佩戴鲸骨束腰饿上一整天。 陈望月尽可能地顺从这位连辛重云都不好得罪的夫人,但这条她无法退让。 她身高一米七,腰短腿长,长期芭蕾和滑冰训练下的身体肌肉紧实,一尺八左右的腰围已经是相当纤细,如果腰围瘦到一尺七以下,哪里还有空间去承载内脏器官,难道要她去抽肋骨? 而且她不能节食,饥饿会影响人的精神和记忆力,脑力劳动意味着能量的高消耗,她必须吃足够的食物来维持高强度的学习状态。 陈望月只能委婉告诉辛重云,节食后她练不了芭蕾,连腿都抬不高。 辛小姐在世时,曾是卡纳皇家芭蕾舞团的首席,辛家的别墅里专门辟出了一间舞蹈教室供她使用。 受母亲的影响,辛檀也相当喜爱这门艺术。 陈望月也是从小学习芭蕾,辛重云很重视侄女的才艺,还特意为她请来名师,于是难得违逆了兰夫人的意思,交代厨房照常准备陈望月的三餐。 饭后两个小时是芭蕾课,陈望月睡了半个小时的午觉,又复习了一遍早晨背的外语基础词汇,换上黑色练功服去舞蹈教室。 佣人捧着鞋盒候在门口,那是前几天根据她的尺码定制的新舞鞋。 辛重云重金聘请的名师对陈望月的旧舞鞋嗤之以鼻。 来到这个世界之前,陈望月有过一段连温饱都成问题的潦倒童年,她从来没有得到过一双合脚的鞋子,表姐穿剩下什么她就穿什么,更别说芭蕾舞鞋。 她低头捏了捏脚上那双皮质的舞鞋的鞋尖,皮面泛着温润的珠光光泽,就像第二层皮肤一样完美贴合足部。 绷脚往小脚趾方向向下收紧 ,腿部到脚尖构成近乎笔直的一条线,这是芭蕾训练中最基础的动作,陈望月迈向了房间正中,双脚绷直,双臂平举。 过往无数次单调乏味的训练,塑造了这具身体的优美线条和惊人的柔韧度。 拥有了这具身体已经有一段时间,她仍然会有片刻恍惚。 午后的落地窗折射着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晕。 她听从老师的指令在光里起跳,肌肉记忆如影随形。 空气里发散的光线被抬起又落下的手臂割断成一截又一截,她像一场下在了春天的雪,晶莹剔透着,温暖融化着,涓涓奔流着。 支撑的足尖如同锚点,牢牢钉死在地面,几乎不曾有一寸位移,她无止尽地旋转,直到老师喊停,她的足尖才放到了地上。 长颈绷直,抬头遥望虚空,背影端静。 周遭的世界停滞于这一瞬。 世界很大很远,心变得很空很静,日光里跃动着金色尘埃,陈望月收回手臂,被练功服贴身勾勒出的身形找不出一点赘余脂肪,腰线柔软而强韧,流畅俱显。 站立在走廊外的少年看清,有一滴晶莹的汗珠凝于她被阳光点亮的发梢,稍顷滑落在细腻的颈间,消失不见。 渗进了布料里。 被老师指导动作的时候,陈望月微微喘气认真倾听,她在钢琴曲的余音里,模仿着老师示范的那个谢幕动作。 提起不存在的裙摆,她像被伞檐旋出的雨滴那样轻盈圆润地,原地转了一个圈。 掌声在此时响起。 陈望月看向门外。 两名身形颀长的少年站在落地窗前,前面的一位笑意从湛蓝色的眼睛里泛出来,手掌夸张地分开合拢,正在为她的表演鼓掌。 “抱歉,我们不是故意想打扰你的表演,只是觉得作为观众的时候需要给出一点回应。”蓝眼睛的少年手放在胸前,略鞠一躬,讲话时的语调口吻,让陈望月想起为数不多看过的欧美电影里,出身上流社会的少爷。 那样如出一辙的轻乎,散漫。 “陈小姐,初次见面,容我自我介绍,我是凌寒。” 相当简略的一句介绍,理所应当的口气,仿佛默认自己应该耳闻过他的名字,没有听说也不要紧,总之会被记住。 “你好。”陈望月伸出手,“ 我是陈望月。” 凌寒屈身在她手背上印下一吻,嘴唇却并未如社交礼仪要求般轻触即离,他的脸停留在她的手腕上方,抬眼看她,眼眸如阳光下的湖泊,微波荡漾,“我还以为你会惊讶我知道你姓什么。” 陈望月轻轻抽回手,“我猜大概是有人为我们介绍过了。” 她偏了偏头,目光像雀鸟找寻到一截合心意的枯树枝,落在凌寒后面的男孩身上。 用晴天霜雪这样的比喻去形容一个少年人或许有些夸张,但他给陈望月的第一感觉,的确似一轮冷太阳。 光明盛昌,又冰冷肃然。 逆光中勾勒出他清瘦身形和柔软发丝,五官被暗化模糊到只剩下大致轮廓,但陈望月准确地吐出了他的名字。 “是这样吗,辛檀哥哥?” 3 偏心 晚霞浓重铺展而下。 辛重云临时有应酬,晚餐的饭桌上便只有陈望月和辛檀,凌寒三人。 辛檀回家,陈望月这才知道原来兰夫人这样的铁面阎王,脸上也是会有除了生气之外的表情的,她笑得眼角深刻的皱纹都绽开,甚至难得地玩笑说,她一把老骨头,就不掺和年轻人的聚会了。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陈望月有点感谢辛檀和凌寒,终于可以不用顶着老太太X光一样精细的审视目光用餐,连手握刀叉的角度都要精心计算。 餐还没上,冷场很少会发生在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之间,尤其凌寒是个不会让任何一句话掉到地上的性格,他一直在不断寻找话题,任何小事,经他之口拆开揉碎了说,就变得活色生香。 陈望月听得非常认真,但应答都很简短。 而这张餐桌真正的主人辛檀不主动发起任何话题,也无意插入他们的聊天。 在第三次得到陈望月不超过三个字的肯定回复后,凌寒露出挫败表情,他手中玩弄着一枚金属打火机,“陈小姐,我有那么无聊吗,是不是我现在开始抽烟,你的反应才会强烈一点?” “不必了吧,这个我是真的介意。”陈望月被逗笑,“我突然有个问题,凌氏生产的香烟包装上会印‘吸烟有害健康’的文字吗?” “听上去是个很有创意的想法,我回去会把这个创意告诉爷爷。”凌寒收起打火机,“省得报纸上总是抨击他是公众健康之敌。” “我有看到过凌爷爷的新闻。” “里面是怎么骂他的?” “不,是夸他白手起家,商业眼光独到,在慈善方面很有建树。” “听起来是花钱买的通稿。” “我可以肯定不是。”陈望月弯了弯眼睛,“因为我昨天是在做通用语的阅读理解题目里看到的。” 虽然都是生词,她只能边做题边查词典。 “昨天?我以为至少升高中的这个暑假不用做作业。” “是我自己找来做的,笨鸟先飞。”陈望月无奈道,“不怕你们笑话,我的通用语成绩不是很好。” “那好办。”凌寒用手肘捅了下正在啜饮餐前酒的辛檀,“实在不行你就去麻烦他,这家伙去年才拿了全国通用语演讲比赛的第一名。” “这个我听叔叔说过。”陈望月的夸奖真心实意,“能做到全国第一,辛檀哥哥真的非常厉害。” 辛檀只是掀了掀眼皮,纠正她的过誉评价,“入围前1%都算作一等奖,全国有五十个人拿到。” “而且我记得,获奖名单里也有一个来自垦利中学的。”辛檀看着她,视线交汇之间,陈望月好像感受到了那双眼睛里若有似无的讽意,他平静发问,“你们学校还有和你同名同姓的人?” 陈望月的心一紧,原著里辛檀对待自己一向冷淡至极,她没有想到辛檀会了解这么多关于陈望月的事情。 凌寒扬眉,“陈小姐,是你太谦虚,还是你对‘成绩不太好’的定义跟我们不一样?” 陈望月安静收回目光,“我前段时间滑冰摔摔倒,造成轻微的颅脑外伤,很多事情都忘光了,包括一些学习知识。” 凌寒安慰她,“我听说像垦利这样的内陆城市不是太注重通用语的教育,瑞斯塔德的氛围应该会比垦利好很多,通用语课的老师都是外教,以你的基础,最多半学期就补起来了。” “你听说过垦利?那里离瑞斯塔德可不近。“ “我知道,坐火车要二十个小时。” “我以为你就算去过垦利,也该是坐飞机。”陈望月道。 绿皮火车实在不像这样的公子哥会选择的出行工具。 凌寒露出些微得色,本就锐气的五官神采更甚,“我八年级的暑假随考古队去做调研,其中一站就在垦利,风景是不错,但天气实在太热,每天都要在大太阳底下拍摄,回家的时候,我妈妈几乎怀疑我被拐去黑煤窑做工。” 望月笑了,“垦利的夏天可是地狱模式——你看过前段时间Tender上那个热门视频吗,主人去买菜,一只螃蟹从袋子里爬出来,爬到半路就红透了,拍这个视频的博主就是垦利人。” “好像有点印象。”凌寒道,“不过热归热,倒是拍出不少满意作品,也算对得起我当了一周的螃蟹。” 望月知道这句话的重点在哪里,但她有意不顺着往下说,“你看起来白到反光。” 凌寒把小臂伸向她,平放在桌上。 与她的小臂只有不到一个指节的距离,粗细程度与肤色的对比鲜明。 “你在嘲笑我吗,陈小姐,你才是白到上镜都会过曝。” 连着三次提到摄影相关的话题,再不给他表现的机会真怕他急坏了,陈望月道,“幸好我不爱拍照。” “哦?” “我不上镜。” “你在开玩笑吗,如果你去拍写真,摄影师应该反过来向你付费。”凌寒恳切地说,“比如我。” 恰到好处的恭维,陈望月受用地笑了,孩童时这样的话语是童言无忌的真情流露,但这个年纪的富家少爷已经掌握调情的戏码,靠近的呼吸都叫人警钟大作,她拨开一缕滑落额前的刘海,和发梢一起婉约地挽在耳后,眼睛亮闪闪,“这样说的话,我一直在亏本。” “那我下次付你两百卡朗请你做我的模特。” 他们都笑了。 佣人在这时送来餐食。 卡纳流行的是分餐制,凌寒和辛檀盘中的菜色基本一致,但是陈望月只得到了一份份量不大的蔬菜沙拉,苦苣,水田芥和藜麦摆盘精美,以少量彩椒和虾仁点缀,看起来就让人丧失食欲。 “你们女孩子都对自己这么狠的吗?”凌寒忍不住道,“你完全不需要节食减肥,你相信我,你比商场的试衣模特还要瘦上一个尺寸。” “你觉得如果把我这盘给你,你吃得饱吗?” “当然——不。”凌寒拉长了音调,“再加一份奶酪千层和牛排我才勉强能坚持到明天早上。” “我也是。”陈望月脸上微微勾起笑,“光吃这些可没有力气跳三十二个挥鞭转,昨天这个时候我还被允许在下午茶吃一份可丽饼,至于今天的菜单,我想只是兰夫人考虑得太周到了。” 凌寒挑眉,“为什么?” 陈望月的目光平滑地从凌寒落到辛檀脸上,再落到盘里。 不必再开口解释,这两位少年都不迟钝,答案立刻浮现,显然,像兰夫人这样正统教习女官出身的管家大概会认为,一位在异性面前大快朵颐的女孩够不上她对淑女的标准。 “那真是太抱歉了。”凌寒的语气完全听不出惭愧,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我会少吃一口牛排,以示我的歉意。” “没诚意。”陈望月轻轻叹气,“与其浪费食物,不如你点一份八卡寸的披萨外送做夜宵,假装吃不完,请我施以援手。” “这是邀请我过夜的意思吗?” 像被一根针的尖端,在血管里细微地刺了一下,淡痒沿着脊背最末端窜到顶。 陈望月微微抬眼,对上凌寒那双湖水般湛蓝的眼睛。 瞳仁是像猫眼石一样完美的圆形。 因为坦荡无欺,澄澈干净,就像完全没有意识到什么不妥,所以会显得她在这个时候较真是自作多情。 陈望月又笑了,眼睛浮在皮肤做的水上,显得清而远。 “我也只是暂住的客人,留宿的话还是要问辛檀哥哥。” 凌寒觉得她声音真的很好听,发每个音都轻柔但清晰,“但你们是好朋友,我想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轻飘飘地就把问题甩给了辛檀。 辛檀抬了抬眼,没有表情,看不出赞同或者不赞同,俊秀的脸被晚霞暧昧地分割成不规则的明暗,他放下刀叉,目光像落在凌寒身上,又像只是途经,最终停在陈望月面前摆放的水晶花瓶上。 吸饱了水的晚香玉花瓣润泽,在她眼底栩栩如生。 辛檀收回视线,淡淡道,“随便你。” “这可是你说的随便。” 昏暗的房间,辛檀用镊子从悬挂着胶片的细绳上夹取一张胶片,浸泡在显像胶水里。 现在是数码相机当道的时代,传统的胶片拍摄因其昂贵和不便,被新技术远远抛到身后,只有少数爱好者还愿意花大价钱供养倒闭边缘的胶卷生产公司。 辛檀欣赏传统胶片独特的光影效果与颗粒质感,他和凌寒熟络起来也是因为对方同样是摄影发烧友。 但此刻这位好友却在他冲洗胶片的时候喋喋不休,迫不及待打听起他继父的那位远房侄女。 好友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一个投靠亲戚的孤女,唯一的依仗就是辛家的赘婿,能不能碰,自然得过问辛家的意思。 辛檀戴上手套,“如果你不怕辛重云找你麻烦。” 凌寒大笑,语带轻蔑,“他们一家子是去是留,以后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那随便你。” 辛檀的声音毫无起伏,只摆弄着胶片。 图像在药水中渐渐成形,他想起的却是今天的晚霞。 铁锈味的回忆席卷而来。 同样的一张餐桌,同样的三个人,同样一份乏善可陈的蔬菜沙拉,明明不喜欢却要装作碰上人间美味一般努力强迫自己吞咽的少女,就坐在辛檀的对面。 与今天不同的是,那时,哪怕凌寒使劲浑身解数讨她欢心,花言巧语不要钱似的往外抖落,陈望月也没有伪装过她的无视与偏心。 她眼睛黑白分明,自始至终,只望向自己。 像她表演芭蕾时的足尖,没有一分偏移。 4 蒋愿 车窗外是被高楼大厦割裂出的一块又碧空,几缕白云点缀其间,天气晴得很用心,阳光灿烂且慷慨地洒落,一辆又一辆号码与品牌标志令人咂舌的豪车驶出主城区,涌进了瑞斯塔德学院。 这所以本国首都冠名的顶级贵族学校,今天迎来了高中一年级秋季学期的注册日。 大多数注册报道的学生身后跟着搬运行李的司机与佣人,自己则两手空空,在人潮中寻找着认识的面孔。 瑞斯塔德高中部面向初中部提供50%的免试直升名额,那些三两成群,有说有笑的学生们,多是从初中起就相熟的好友。 其中不乏权贵富商子女。 但其中最为引人瞩目的,还属蒋愿。 私人飞机缓缓停在操场正中,消音处理后的引擎轰鸣声仍然具有足够强烈的存在感,舱门滑动,一只手伸了出来,为后面的女孩撑起伞。 女孩拥有一张令人见之难忘的面孔,红眼红发,同时具有锋利的骨骼线条与柔美的五官,明艳和英气调和得恰到好处,眉目间张扬肆意,阳光下红发如同一团火焰,漂亮得气势汹汹,咄咄逼人。 人群不可避免地一阵窃窃私语。 “这谁啊,知道的是上学来了,不知道的以为在拍电影呢。” “你不是本校直升过来的吧?我们学校就没有不认识蒋大小姐的。” “蒋大小姐?本城地产,一半姓辛一半姓蒋的蒋?“ “是蒋愿啊,那就难怪了,话说我爸也有直升机,我怎么就没想到开直升机来上学?” “别想了,你知道首都空域管制多严格吗,市政厅批了还不作数,还要军方也同意,我哥之前想带他女朋友兜风,因为申请流程太麻烦了只能作罢。” “就是,现在谁家买不起直升机啊,能在首都飞上天才算本事!咱们学校除了蒋愿,估计也就辛少,凌少还有谢家那位能有这资本折腾了。” “切,也就蒋家这样的暴发户爱出风头,辛家百年基业,辛少才不稀罕显摆这些东西。” “辛少来了吗,怎么没看见他和凌少?” “是不是在那里啊,我看见他家车牌了,五个零的。” 报出车牌号的人抬手,周遭人闻言纷纷顺着他手指望去。 戴着白色手套的司机拉开车门。 阳光在玻璃边缘荡开一圈又一圈的亮斑,发散在空气里的折射为无数细小的光晕,天气还残留着夏日的闷热,渐次步出车厢的少男少女们却有着令干燥都为之散尽的清新面孔。 人群寂静了一瞬,而后爆发出更加激烈的讨论。 “凌寒扶的那个女生是谁,没见过啊,好漂亮,像人偶一样。” “天啊,真的好漂亮,那谁的校花位置百分百要不保了。” “是从辛家的车上下来的?会不会是辛家的小姐,他家真是出美人啊。” “怎么可能,辛檀是独生子啊。” “那就是凌家的?凌少不是一堆兄弟姐妹,我去过他家老爷子的寿宴,好家伙,敬酒的孙子孙女比大冰老师的头衔还多。” 处于讨论重心的人并没有在意周围投来的探究目光,陈望月婉拒了凌寒帮拿包的提议,“谢谢,不过行李箱已经有人帮我提了,这个包不重,我自己就可以。” “望月,我当然不是觉得一个能一口气跳三十二个挥鞭转的小姐会虚弱到提不起一个手包。“短暂相处下来,凌寒已经不再客套地称呼她为陈小姐,语气显得亲昵,仿佛老友,“不过这里是首都,很多规则都和垦利不一样,比如说,瑞斯塔德的小姐往往会留给身边的男士一点献殷勤的机会。” “听起来有点道理,我都快被你说服了。” “是非常有道理,因为她们都知道,如果你习惯于被服务,你的人生就会顺遂。”凌寒接过她递来的手包,“听劝是你的优点,看,辛檀,你的妹妹又变得很像一位‘瑞斯塔德小姐’了。” 陈望月弯了弯眼睛,如果讨女孩子欢心是一门必修课,凌寒毫无疑问能拿到A+,他善于在每个相处的瞬间里贩卖暧昧,旁人说来虚伪而油腔滑调的话,配上他湛蓝色眼睛里的真诚,就被烘托得熨帖和缱绻。 一定会有很多小女孩乐意为这份体贴买单的。 而在外人眼中,这份体贴又变了味。 “我没看错吧,凌寒给那个女生拎包诶。” “刚刚还扶她下车,这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让凌少鞍前马后的。” “噗,凌寒给蒋愿这么服务过吗?” “不知道,反正没见过,不是都说蒋愿是被凌寒甩的,当初可是她倒追。” “蒋愿那大小姐脾气,能忍得了前男友给别的女生拎包?” “我猜马上有好戏看了。” 意义未明的轻笑自以为隐蔽,却在下一秒被抓了个现形,与同伴八卦中的女生被一个身形高大的女生揪住领子,如同小葱般连根拔起。 高大女生身后,露出一抹张扬的红色发尾。 艳丽的脸,高傲的眼,正是蒋愿。 高个女生与另一个戴蓝色发带的女生恰好在她一左一右,一前一后,仿佛左右护法。 “高一E班,申蕴涵?”高个女生看了眼攥在手中的女生胸牌,嗤笑,“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E班的杂碎议论A班的人了?” 蓝色发带女生回头,“愿姐,怎么处理?” 蒋愿睨她一眼,“既然多嘴,就让她去广播站说个够吧。” 女生脸色立刻白了,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蒋愿这话听着是无关痛痒,但她身为直升瑞斯塔德的学生,对蒋大小姐的手段再明白不过。 之前有个男生在校内论坛爆料蒋愿被凌寒甩了,后来连续三天被关在校广播站,从早到晚朗诵校规,一口水都不让喝。 据说出去的时候声带都坏死了。 再之后没几天,他就退学了。 连带着他家里开的装修公司也因为被蒋家针对而断了生意,一家人灰溜溜搬离了首都。 “蒋,蒋小姐,不是,我没……” “闭嘴。”蒋愿嫌恶的目光扫过她,吩咐高个子女生,“她再说一个字,就多送她在广播站住一天。” 女生被拽离,很快有相熟的女生拥向蒋愿,递来假期出游给她带的手信,蒋愿兴趣缺缺接过。 余光里,凌寒、辛檀和那个陌生女生路过。 她瘦且高,但没有嶙峋感,一身深色女款制服套在身上利落又整洁,锻炼得宜的肉包裹簇立的骨架,像一株开到最盛的黑色大丽花。 到膝盖的百褶裙,搭了一双芭蕾鞋款式的粗跟鞋,系带像缠绕着纤细脚踝的银色小蛇,很挑人的设计,但却只显得她的小腿线条优美,从小浸润在富贵中的蒋愿,一眼就看出来那双鞋的出处,不是大众熟知的奢侈品,而是圈内名媛有口皆碑的一家设计师牌子。 但首都上城区的名媛,还没有蒋愿叫不出名字的。 蒋愿昂着下巴,她们的目光在空气里安静相接。 那个女生忽然勾起嘴唇,向她点了一下头。 隔着人群和阳光,蒋愿分辨出了她的口型。 她在说,“早上好。” “你认识蒋愿?”凌寒诧异。 “只是单方面。”陈望月道,“几年前比赛里见过一次,她在卡纳花滑女单青年组是统治性的存在,十四岁就破格升入成年组的天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也是原著中陈望月的室友,在瑞斯塔德关系最亲近的好友。 她们能走到一起,不是因为性格多么投缘,而是拥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原著女主,许幸棠。 光听名字就知道是辛檀的官配。 凌寒和辛檀两位外人眼中的天之骄子,都对许幸棠钟情有加。 陈望月和蒋愿作为作者钦点的恶毒女配,一个爱慕凌寒,一个不遗余力接近辛檀,自然是没少联起手来针对许幸棠。 “叔叔给我请的滑冰课老师恰好是蒋小姐的启蒙恩师,跟我提起过她很多事,没想到今天就见到了,真的好漂亮,听说成绩和家境也好,这样的人生不会有任何烦恼吧?如果能成为朋友就太好了。” “望月,她是很优秀,但是你最好离她远一点。”凌寒微微蹙眉,“我不太愿意讲女孩子的坏话,只是出于朋友的立场给你一些建议,她不是适合为友的人,我们家和蒋家算是世交,我了解蒋愿,长辈把她宠得有点过头了,她是完全自我中心的人,非常傲慢。” “优秀的人有一点小毛病也正常。”陈望月似乎不以为意,他们走进了通往教务处的林荫小道,满眼的绿意盎然让她心情都好了许多,“傲慢是天之骄女的特权。” “你想得太简单了,她不只是傲慢而已,没有真正的朋友,只会把凑上来的所有人都变成跟班。”凌寒头一侧,“你可以问问你哥哥,她是怎么把别人指使得团团转的。” 辛檀笑了笑,语气不急不缓,也不打算现在就纠正好友口中那个妹妹的称呼,“没什么好问我的,我跟她不熟,如果不是因为她曾是凌寒的前女友,我们一年也说不上两句话。” “啊哦。”陈望月很配合地露出听到八卦时应该有的反应,若有所思地看向凌寒,“所以你也被她指使得团团转过吗?” “当然没有。”凌寒瞪了好友一眼,“我和她早就是过去式了——这栋楼就是教务处,你先去见裴老师,我们在底下等你吧。” 陈望月没有攻击他转移话题的拙劣,“好啊。” 辛檀突然道,“九点半了,学生会那边还有事,凌寒,范学姐希望我们能在十点之前过去开会。” “那你们先去吧,我这边估计没那么快,等结束了我去找你们。” “你认识路吗?还是我去接你吧。” “刚刚不是带我去过食堂吗,再说了还有导航定位,等结束了我发KsChat给你们,不说了,裴老师应该在等我了,我上去了,拜拜,中午见。” 陈望月跑向走廊尽头的电梯,一直到她走进电梯,凌寒才抱着手,冷冷地看向辛檀,“你今天吃错什么药了?” “听不懂你说什么。” “你好端端的提蒋愿和我的事情做什么?我才告诉过你我想追你妹妹,你也说过随便我,你现在这样她怎么看我?” “前女友是你自己挑的,如果你不想听我提起你和蒋愿的关系,你首先就不该让我对她发表意见,除了知道她和你交往过,我对她本人几乎一无所知。” “你想追陈望月也是你自己的事情,我没有义务帮你隐瞒什么。”辛檀的眼睛也冷下来,“还有,她并不是我的妹妹,无论血缘上,还是法律上。” 5 朋友 教务处三楼。 电梯的数字闪烁,蒋愿步出轿厢。 行政顾问的办公室门半开着,她远远地就听见两个人的谈话声。 “……我会努力跟上瑞斯塔德的节奏的。”有个轻灵的女声在说话,嗓音很好听,像是跳跃的金属,“裴老师,我可以加您的KsChat吗,当然,我希望没有需要麻烦您的时候。” 蒋愿等到两个人的笑声停止,才敲门。 “请进。” “裴老师好。” 蒋愿对坐在办公椅上的裴英华鞠了躬,后者在行政顾问之外的角色,是她的姑妈,统管瑞斯塔德学院高中部学生的学业及生活事务,在学生中一向以铁面著称,此刻脸上却带着淡淡的笑意。 裴英华微微颔首,“介绍一下,这是陈望月同学,刚刚从垦利转过来,陈同学,这是蒋愿。” 蒋愿无视了陈望月伸出的手,转向裴英华,“裴老师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看过分配表了吧?你们都在A班,又在同一个宿舍,蒋同学,你初中也是在瑞斯塔德念的,就由你带未来室友熟悉一下校园吧。” 蒋愿的拒绝写在脸上,“我过一会儿还有事。” “就带陈同学简单逛一逛,熟悉一下环境,不会花很长时间的。”裴英华的脸上换上了正色,“帮助同学没有坏处,你和陈望月同学都很优秀,老师希望你们能多多交流。” 话说到这个份上,实在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蒋愿看了眼陈望月,这个女生满眼期待地看着自己。 ……看起来就是看不懂人脸色的书呆子。 蒋愿只能说好。 几乎是一走出大楼,蒋愿就和她保持了三米以上的距离,她指着不远处的路牌,“陈望月,把你的手机拿出来,扫这个上面的二维码,下载一个应用,想去哪里都有导航。” 陈望月脸上露出不解,“蒋同学,你不陪我逛逛吗?” “我没有那个闲心。”蒋愿开诚布公,“实话告诉你吧,裴老师是我的姑姑,她经常给我介绍一些所谓的好学生,希望我和他们多来往。像她这样上了年纪的人总是认为小辈应该按照他们的想法去交朋友,但是很可惜,她没什么看人的眼光,被她挑中的人我一个都不喜欢,包括你,所以你现在爱去哪里就去哪里,以后见到我最好也当不认识。” 陈望月眼中的困惑变得严肃,“我可以得到一个理由吗,蒋同学。” “什么理由?” “不喜欢我的理由。” 蒋愿觉得好笑,“不喜欢需要什么理由,难道我说出来你就会改?” “看情况。” 对面的女生居然是很认真地考虑她的话,“我没怎么被讨厌过,所以很想知道原因,如果确实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我会改。” 没被讨厌过,这种话难免让人觉得自大的话,陈望月讲得自然又平常,就像是事实如此。明明是一双狐狸一样上挑的眼睛,惹人讨厌的眼睛,看向蒋愿的时候瞳仁却又圆又亮,眉骨很高,眉毛向下压一下,显得认真而诚恳。 像一只有点近视的猫。 心头升起微妙的烦躁,蒋愿不想看她的眼睛,眼珠只能在她的其他五官上来回兜圈,“告诉你也无妨,我讨厌凌寒,跟他有关的人和事,我全部都讨厌,你要怎么改,跟他绝交?” 近视的猫看起来更加困惑了,她沉默了几秒,在蒋愿转身之前慢慢开口,“……凌寒最好的朋友是辛檀,而我叫辛檀哥哥,我们两家是亲戚,我因为上学借住在辛家,和他也不过认识几天,我想我们的关系还远远到不了同一阵营的程度。” “不用解释这么多,你和他熟不熟与我无关。” “蒋愿,你刚刚还在说他是你不喜欢我的原因。”陈望月冷静指出她话里矛盾,“如果凌寒让你感到挫败,你应该去打倒他,而不是迁怒我。” 蒋愿听见自己变得粗重的呼吸声,她真正被激怒的时候反而嘴巴在笑,只是笑意到达不了眼睛深处,“你以为你有资格教我做事?” “我说错了吗?他应该给你留下了非常不好的印象吧。”陈望月个子很高,又穿了带跟的鞋,与蒋愿说话需要微微低下头才能保持平视,“我和他没那么熟,不太清楚你们之间具体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但如你所愿,我现在对凌寒的印象的确变差了,虽然还没到绝交的程度。” 蒋愿嘴唇微张,眼神错愕,“你到底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还需要讲得更直白吗,蒋愿,我想拥有你的友谊。”陈望月轻声道,“如果你是因为我个人的性格不对你胃口而把我拒之门外,那没关系,我最多难过一个晚上,但我绝不接受被别人莫名其妙地拖累在你心里的评价。” 蒋愿脸上的冷漠有所松动,语气仍然傲慢,“陈望月,我们不过见了一次面,你内心戏会不会太丰富?” “会吗?我以为你这么有名,已经习惯了别人会畅想和你成为朋友了。” “我没那么自作多情。”蒋愿懒懒抬起一点眼皮,“你来自垦丁,哦不对,垦利?听都没听过的小地方,我倒不知道我的名字已经传得那么远了,还是说我爸爸把楼盘盖到你老家了。” 你很有名,你很厉害,类似的话她从小听到大,耳朵都快起茧子。 长辈们以她为标杆来教育自家小辈,要像她一样聪明,优秀,同龄的小孩羡慕她的美丽,更羡慕她作为蒋家独女享尽宠爱,同校很多女生私下看不惯她的做派,但都偷偷借鉴她的穿搭和妆容,模仿她走路时把下巴昂得高高的,天鹅一样的姿态。 她前一天心血来潮让家里的造型师做了编发,第二天全校女生里就掀起了用丝巾代替发绳的潮流。 陈望月攀关系的水平比他们强一点,但到头来和其他吹捧自己的人也没什么两样。 她倒想看看,凌寒知道自己如此殷勤的女生在自己面前这幅讨好样子,会是什么表情。 陈望月摇头,“蒋氏产业遍及全国,的确赫赫有名,不过这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蒋愿,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是在前年的卡纳全国花滑青年锦标赛,我当时连你的名字都叫不出来,只是觉得你的勾手三周连跳既高远又轻盈,你的燕式旋转姿态优美,你做的贝尔曼是我见过最标准的水滴形。” 蒋愿怔住,“你也学过花滑?” “好伤人的一句话。来自瑞斯塔德代表队的蒋愿选手,你可能记不得我这个进不了决赛的倒数第二名,但我记得你。” 陈望月微笑起来,眼睛明亮,阳光下脸颊的细小绒毛都清晰。 “短节目后你骨折了,你的教练劝你退赛,但后天你还是准时出现在自由滑的赛场,三分半的节目,你摔倒五次,脸被冰屑割出血,还是滑完了全程,拿下第三名。 “赛后采访的时候,你说你对自己的表现不满意,因为只有前两名有资格代表卡纳出战世青赛。” “把引以为豪的能力当作根基和归宿,骄傲坚定地成长,这是我最欣赏的一类人。”陈望月说,“我还能想起来你说那句话的表情,毫无指摘,百分百的迷人,不会因为你为了凌寒迁怒我而减分。” 在心脏接近发麻的奇异感觉里,蒋愿的指尖碰到被汗濡湿的掌心。 第一次有人告诉她,你很有名,不因为你是蒋氏未来的继承人,不因为你漂亮或者聪明,只因为你是那个摔得满脸是血,输掉世青赛比赛名额的蒋愿。 “让我重新介绍一遍我自己吧,蒋愿,我是陈望月,四岁开始学习花滑,算起来还比你早三年,想过走职业的路子,但我长到了一米七,在发育期丢光了技术,现在连两周的后外点冰跳都做不到单足落冰了,前年是我唯一一次进入卡纳全国青年锦标赛,你也只拿了那一次第三名,后面两届都是冠军。” “也许我的终点还不到你的起点,但我还是想跟你成为朋友。” 陈望月向她伸出手,“下个周末我的叔叔打算为我在家里办派对,庆祝我来到瑞斯塔德。” 她弯了弯眼睛,“顺带一提,这是第一个为我主办的派对,也第一个告诉你,因为你是我在瑞斯塔德最想成为朋友的人,希望你能赏光。” 6 八卦 踏进学生餐厅不到五分钟,陈望月就收到了不下十份社团招新宣传单。 辛檀和凌寒走进来的时候,她正在站在自动扶梯边上,跟一个穿着二年级制服的男生相谈甚欢。 “我们社团的新学年特别剧目演出会持续两个礼拜,学妹如果有兴趣的话,我们加一个KsChat吧,我把演出日程表发给你。” 陈望月掏出手机,“好啊,谢谢吴学……” “望月。” 陈望月还没有来得及说完,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凌寒远远朝她的方向扬起了手,身侧是辛檀,他们同框就是一幕自带聚光灯的养眼景观,周围的目光如同潮水一般涌了过来。 也几乎是同时,学长脸上闪过厌憎之色,语气也不复方才热切。 “学妹认识他们吗?” “算是哥哥吧。吴学长也认识吗?” 学长听完这个回答后的反应可以作为仿佛吞了苍蝇的表情的标准注释,他一把抽回陈望月手中的印刷品,转身大步离开,只留下一个生怕别人看不出他在生气的背影。 好情绪化的人,陈望月有些莫名其妙,回头对上凌寒的眼睛。 她眨眨眼,眼尾往上飞,“你们两个在学校里当校霸吗?” “当然没有,怎么突然这么问。”凌寒被她问得一愣。 “我想也不是。但是刚才那个吴学长,看到你们就像见到鬼一样,几分钟前他还热情邀请我报名话剧团,现在连一张宣传单都不愿意施舍我了。”陈望月表情是那种社交场上极少被冷待的孩子才会有的,很坦然的郁闷,看得人心里不由自主一笑,她走上自动扶梯,问,“你们是有什么矛盾吗?” “有也是他全责。”凌寒轻描淡写,抬脚又往上迈了两阶,和陈望月并肩,“他在学校论坛里发帖造谣辛檀走后门才拿到参加建模竞赛的名额,如果不是他爸妈跪下来求情,你的辛檀哥哥心软了,他现在不可能全须全尾地待在瑞斯塔德。” “他为什么干这种事?” 陈望月惊讶看了一眼辛檀,凌寒叙述中的受害者站在他们身后的一节阶梯上,单手插在口袋里,另外一只手把入耳式耳机往里推了一点,轻轻压着眉头,脸上写着事不关己的疏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光线的原因,瞳仁颜色看起来更深了,像一盏坏掉的路灯。 长得好的人做耍酷的动作天然就有优势,表情再冷漠也赏心悦目,轮廓像晴天的云朵亲吻连绵的山。 但陈望月有点想提醒他为了安全最好抓稳电梯扶手。 “他技不如人,没有通过选拔赛,就往辛檀身上泼脏水。”凌寒嗤笑,“总有些杂碎自命不凡,看不清自己究竟几斤几两,怨天怨地,愤世嫉俗,以为和别人的差距就只是出身,仇视所有条件优于他的人,我见得太多了,你离他们远一点。” “我知道了。” “所以,赶紧删掉他的联系方式,免得他以后骚扰你,这种人什么做不出来?”凌寒微微弯下身,脸和脸之间很近,“望月,是个人要你的KsChat你都会给吗?” 陈望月不动声色拉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低头摁开手机,“好吧,有需要的话我会请你把关。” 凌寒装模作样地点评了一下陈望月的手机壁纸,“怎么是系统默认的啊,我以为你会放自拍。” “这是手机,不是镜子。”陈望月说,“但你提醒我了,这个礼拜五我就换。” “12号?那天有什么特殊的?” “选课系统开放日,我打算用课程表当壁纸。” “好努力,又是你所谓的笨鸟先飞?” “是事实。但是凌少,这种话最好我自己说。” 陈望月冷脸得很刻意,没坚持超过五秒便破功,和凌寒相视而笑。 在他们身体中间那道空隙里,辛檀抬手,调高耳机音量。 陈望月跟着凌寒步出电梯,到四层之后用餐的学生明显少了许多,也看不到排队打饭的窗口,整体装潢看起来像是高级餐厅,简约中处处透露着细节上的考究,空气中散发着一尘不染的兰花幽香。 侍者热情地迎上来,把他们引到视野最开阔的窗边位置。 巨大的透明落地窗,可以俯瞰大半个校园。 另一位侍者同样殷勤,戴着白色手套呈上菜单。 他们身上的衬衫雪白而厚实,一看便知是昂贵的面料。 菜单后面甚至没有标注价格,陈望月几不可察地拧了一下眉头,她知道这意味着这里的餐食所耗不菲。 她倒不是负担不起这顿饭,学生餐厅再贵也有上限,她的包里现在就躺着一张余额两万卡朗的校园卡,可以在学校内的所有消费场所使用。 辛重云给她提供了极度充沛的物质条件,名牌衣包和精美的首饰堆满了更衣间,护肤品也都是高端品牌,如果陈望月有什么短缺的东西,可以随时打电话给他的生活助理提要求。 一百个公正的法官看了会有一百个评判说,辛重云对这个远房侄女,称得上无可挑剔。 但他却没有直接给她生活费,只是让助理每月定时为她的校园卡充值。 出了校园这张卡就毫无用处。 辛重云从来没有严厉警告她必须要听话,或者刻意在她面前提及父亲住在高级病房的巨额花费,他不屑于这样直白低劣的威胁,在辛氏这些年他脱胎换骨,剥落偏远小城青年的那层外衣,把上等人的姿态和做派学了个十成十。 他控制侄女的手段更加隐秘且有效。 他拜托宫廷女官出身的兰夫人教她上等淑女的礼仪,给她聘请最好的芭蕾老师和花样滑冰教练,培养她的生活习惯和审美品味,让贵公子辛檀能够“瞧得起”她,同样也是温水煮青蛙,让侄女对高品质的物质生活形成依赖。 由奢入俭难,陈望月手头没有可以支用的现钱,想得到什么都必须经过听命于辛重云的生活助理,自然会乖乖依附他,听从他。 陈望月就像是他手中的风筝,只要稍稍拉动风筝线,就会按照他的心意和方向飞行。 这个认知让陈望月情绪不是很高,她点了一杯蜂蜜水,玉米松饼,香煎鳎鱼和南瓜泥豆腐,念到第三个菜名的时候凌寒看着她,“你要帮我们的份都点掉吗?” “凌寒同学,我听出来你在影射我的饭量了,我确实不在这方面委屈自己,难得兰夫人管不到我。”陈望月说,“我很郑重地告诉你,我本来打算请客的,现在我宣布我们各付各的,不,辛檀哥哥的那份我要付,我不搞连坐。” “别别别,怎么能让你付,让我家里人知道我和女孩子吃饭还要AA制,我爷爷会拿拐杖敲断我的腿,说我有辱门风。” “巧了,我们家的家教是礼尚往来,不占别人便宜,如果我叔叔知道我接受一个嫌我吃得太多的人帮我付钱,我也会被要求面壁思过的。” 辛檀喉间不可抑制地发出一声轻笑。 陈望月看过去,却只见他重新压下嘴角,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脸孔。 凌寒只能投降,“真的没有嫌弃你的意思,只是我家里的女孩子都为了保持身材吃很少,是我惯性思维了,望月,原谅我吧。” “我接受你的道歉。”陈望月语气轻快,她本来也只是想提醒凌寒注意一点边界,很快就揭过这页,“话说学校论坛里不是不允许发与学习无关的帖子吗?我看首页除了聊选课就是出二手闲置,吴学长发的东西本身就违反版规吧。” “他发在匿名版块,注册时间低于一个月的新生没有权限查看。”凌寒拿出手机操作了一下,很快陈望月的手机就弹出了新的消息通知,“邀请码发你了,不过还是要注册一个月以上才能评论。” 陈望月刷新了一下论坛界面,右上角果然多了一个入口,比起充斥着学习气氛的主版块,可以藏匿身份尽情发言的这里更像是娱乐八卦论坛。 首页飘的最高的一个帖子是新学期校花评选,再往下翻,还有一个标题标红的热帖,楼主ID叫学院每日速报。 “凌少大献殷勤辛少保驾护航新生美女来头不小” 点进主楼,正是自己和辛檀,凌寒一起下车的照片,凌寒接过她手里的包,辛檀则站在边缘。 3L:我知道,我朋友是学生会的,有看到她的入学资料,美女姓陈名望月,在A班,据说和辛家有点亲戚关系。 4L:首都有姓陈的大户人家吗? 5L:陈氏重工?不过没有听说他们家和辛家有亲戚关系啊。 6L:不对吧,陈氏重工比凌家和辛家还差一截,哪里值得这么献殷勤。 7L:有没有可能凌公子就是看上人家的脸了。 8L:这照片拍得这么糊,五官都看不清,速报你们现在业务能力这么拉了? 9L:我今早目睹全程,那个妹子比演员还漂亮,这校服穿人家身上跟穿我身上完全不是一个效果 10L:再漂亮能有蒋愿漂亮? 11L:风格类型不同,不好直接比较,但我个人看法,绝对不输。 12L:凌少给美女拎包,正牌女友蒋愿不生气吗? 13L:我天呢,楼上冲的哪个朝代的浪,他俩早分手了,蒋大小姐能管这么宽吗? 14L:但一直听说蒋大小姐对凌少一往情深,余情未了啊 15L:旧爱新欢都在A班,反正我等着吃瓜了 16L:我歪个楼,辛少真的太帅了,就露个侧脸也那么迷人,镜头畸变对他一点影响都没有啊 17L:那我还是觉得凌少好看,他的蓝眼睛比三月的海水还要深邃迷人 18L:不要吵了,论脸他俩都不如谢校花。 19L:楼上很客观,谢之遥才是最漂亮的。 20L:见过陈美女本人的表示,她可以动摇谢校花的地位,我是认真的。 这条帖子是一个小时前发出的,已经有上百回复,反响热烈。 真是青春活力啊,也只有这个年纪的学生还会对校园风云人物充满八卦心和好奇心了,陈望月对送餐的侍者道了声谢,摁灭了手机屏幕,“你们学生会今天早上开了那么久的会,都说什么了?” 7 数学竞赛 这条帖子是一个小时前发出的,已经有上百回复,反响热烈。 真是青春活力啊,也只有这个年纪的学生还会对校园风云人物充满八卦心和好奇心了,陈望月对送餐的侍者道了声谢,摁灭了手机屏幕,“你们学生会今天早上开了那么久的会,都说什么了?” “最近的工作重心就是纳新工作。”凌寒道,“我和辛檀都是初中部主席团的,所以也要去旁听面试。望月,你要不要考虑报个名?” 陈望月确有此意,学生会的工作经历是名校申请时履历上的漂亮一笔,大学时期她忙于学业与兼职,在实习面试频繁被 hr 问及是否有学生工作经历时才意识到规划缺失了一环。 尽管大家心里都清楚学生会不过社会权力语言的另一重反映,真正对个人能力的锻炼相当有限,但这类经历就像烹饪时的调味品,离了它也能做出饱腹的食物,只是与色香味俱全的菜肴相比还是落了下风。 能够重来一次,每一个细微节点,她都要做到尽善尽美。 “我刚刚就在想这件事,但还没确定报哪个部门。 “太优秀了是有这种苦恼,感觉哪个都很适合哪个都能做好,对吧?” 陈望月如他所愿地弯了弯眼睛,“借你吉言,要是真的就好了。" “你芭蕾跳得那么好,很适合去文娱部啊,他们现在的部长我挺熟的,想去的话我跟他打声招呼。” 国内大券商百里挑一的实习面试都过了,进高中学生会还需要疏通关系,那她过去二十多年真有些白活。 陈望月把蜂蜜水送到嘴边,“比起这个,凌面试官,我比较希望你为我分享一些面试经验,你们招新不会问什么怪问题吧?” “不会,都挺常规的,就是兴趣爱好能力方向还有加入原因这类。面试分两轮,第一轮是学生会的中层及以上干部的集体面试,学长学姐都会故意装得很凶,你不用紧张,准备好自我介绍,如实回答问题就好了。第二轮是□□,你会和其他报名的同学分到一个小组,抽签决定要回答的题目,当时我抽到的是......” “凌寒。”一直沉默着的辛檀打断了他,“学生会规章第七十五条,面试题目严禁外泄,哪怕往年的也在保密范畴。” “大家私底下讨论题目的多了去了,还有人在论坛卖面试题库。”凌寒不以为意,“望月又不是外人。” 辛檀声音毫无起伏,“那你也应该记得,买卖题库的那几个人被学生会除名,并以校二级处分记入档案。” “你可以继续你的泄题行为,但我也会履行风纪部成员的职责,按规上报。对于学生会中层及以上干部的违规行为,教务处方面也会介入。提醒义务我就尽到这里。” 他站起身,阳光从落地窗外爬进来,沿着桌面对角线切成两半光和影的三角形,半边身体在阴影里,那双眼睛却完全在阳光之下,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桌上的两个人,语气森冷,态度强硬,恍惚间让陈望月以为自己置身于法庭,而她刚刚被宣判了无期徒刑。 只缺一顶假发,一个定音锤,就能完美cosplay大法官。 陈望月想起来,原著里他最开始的梦想是成为一名法官。 对于学生来说,他现在的态度叫做小题大做,上纲上线。 但他梦想的这份职业,似乎确实需要一点看起来不合时宜的较真和理想主义。 表情很臭,但不讨人烦。 是一种会让人觉得可爱的古板。 她克制住了嘴角上扬的冲动,在气氛僵化到不可收拾之前打圆场,“抱歉抱歉,是我考虑得不周到了,差一点害凌寒违规。” 她用眼神示意凌寒不要说话,拿起杯子,跟辛檀的轻轻碰了一下,也站起来,“凌寒是好意。我以前的学校这些信息都是公开的,念在我还没做几天‘瑞斯塔德人’的份上,放我们一马吧,下次不会了,辛檀哥哥。” 辛檀看着那杯水。 玻璃与玻璃一触即离,相撞出清脆声响,荡漾的液面浮现闪亮的金黄色,握着杯壁的指关节都被染成同样闪亮的金黄,温水冲开蜂蜜,催出平复人心的香甜味道,大概和主人的笑容有同样的甜度。 第一次见她给别人求情,原来是这个样子。 “没什么放不放过的,我说了,只是尽提醒义务。“他拿起书包,“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结束不太愉快的一餐,凌寒送陈望月回宿舍。 名为白楼,坐落在绿荫深处的三层别墅,通体雪白,房前是风格华丽古典的庭院,繁盛的花朵团团拥簇,整洁的石板旁是青松翠柏。 因为临湖而建,吹过来的风都有沁人心脾的清爽水汽,缓解了夏日的闷热。 说是宿舍,其实更像是那类会被放在设计官网主页用做样板宣传的花园别墅。 陈望月到一楼录了指纹,她的房间在三楼,与蒋愿共享一个总面积堪比一个阶梯教室的套间,独立淋浴间,卫生间,衣帽间和主卧室都有双份。 中间联通的部分是客厅,富有设计感的家具,走进来时脚步声被地毯吞没。 客厅的黑胡桃木桌上,静静躺着两套夏季校服和秋季校服。 都是深蓝色。 陈望月记得校方分配给新生的校服裙应该有红色正腰和蓝色高腰两种款式的。 校服旁边放着一张纸条。 “你比例不如我好,高腰的给你了,不用谢。” “还有,不要穿红色,跟我撞衫尴尬的只会是你。” 落款是蒋愿。 字如其人,笔锋尽显,圆劲飘逸。 炫技到极致,确实足够华丽,夺人眼球,就是不太好辨认,会被语文课老师当成影响高考老师阅卷速度的反面范本。 陈望月失笑,把纸条折起来收好,进了房间,登录学生系统,开始填学生会的电子报名表。 只要面试时间不冲突,最多可以同时报名两个以内的部门,她报了外联部和文娱部。 原身的成绩不错,家里也舍得砸钱培养,特长不少,因此自我介绍和个人荣誉两栏不需要过多包装润色,如实填写就很有分量。 来瑞斯塔德之前,陈望月把有可能用得到的获奖证书全扫描了一遍,大大小小的荣誉几十项,主要集中在芭蕾和花样滑冰上,她从中挑了几个含金量最高的国家级奖项,再加上几张她以前参加比赛的照片,一同上传到附件栏。 报完名,陈望月背了一个小时的通用语单词,睡了半小时午觉,在两点十分准时醒来。 出门正好撞上蒋愿背着冰鞋包回来,大约是刚从冰场训练完,她整个人像是被从水里捞出来,艳丽的眉眼显出浓郁疲倦,额间发际都发了一层汗,见到陈望月的第一句话是,“给我倒杯水。” 陈望月照她的要求从她满满一橱柜的瓷杯里找出那个绘写的,倒满水递过去。 在蒋愿接过之前,她抽回了手。 蒋愿仰脸,用那种“你犯什么病”的疑惑眼神看着她。 “至少说句谢谢啊,蒋选手。”陈望月微笑,“我不是你家女佣。” 蒋愿眼神平静下来,看了她三秒,“我不喝了,拿走。” 陈望月还是把水杯放在她面前。 在她走出客厅之前,蒋愿突然开口,说,“谢谢。” 陈望月的脚步顿住。 “陈望月,你家里发迹的时间不长吧。”蒋愿的语气肯定,“我们只在要求被完成后说谢谢。” 陈望月理解蒋愿在学校论坛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声了。 她不是没被教过拜托他人做事的基本礼貌,只是习惯把感谢放在后面。 但大小姐连为自己分辩都要先嘲笑一句陈望月没体验过几天有钱人的日子。 被家里保护得很好,对一切都唾手可得的孩子,才养得出这样强势的自我。 陈望月笑笑,没接话,拉上门,径直奔向瑞斯塔德的学生广场。 新生报道期间,放眼望去都是社团招新的帐篷,几十台音响气势汹汹对擂,噪声把耳膜都胀痛。 戏剧、街舞、篮球一类的热门社团占据了最显眼的摊位,报名的队伍大排长龙,陈望月很是费了一番劲,才在角落里找到数学协会。 数协的摊位前冷冷清清,一个挂着工作牌的学长坐在塑胶椅子上打游戏,手肘底下压着寥寥数张报名表。 见到陈望月,他镜片下的眼睛一亮,游戏也顾不上了,“学妹,要了解一下我们协会吗?” 陈望月把校园卡递给他,直入主题,“学长好,我是高一A班的陈望月,想加入数协,麻烦给我一张报名表。” “我拿张凳子给你,你坐下填。”学长有些兴奋,“陈学妹,我叫秦寅,在高二B班。你之前有参加过数学相关的社团或者比赛吗?” “没有,我之前在垦利念书,我们初中没有专门的数学社团。”陈望月填完个人信息,抬起头问,“学长,我听说瑞斯塔德的数学竞赛校队很厉害,能跟你了解一下吗?是不是要考试选拔?” “学妹,你算问对人了,我就是数竞队的。其实这几年我们校队的成绩只能说是中上,瑞斯塔德的物理和化学竞赛成绩是全国最好的,但数竞一直不是我们的传统优势项目,很多数竞生都去的隔壁国王学院或者利普高中,生源上就差人家一截,没法比。” 秦寅滔滔不绝起来,“今年数竞队的选拔考试在下个月,学妹你想去的话现在就可以准备起来了,我们队上学期换了指导老师,是学校从利普挖过来的名师,出题很刁,所以我估计今年选拔的难度会加大。” 他想起来什么似的,一拍脑门,从书包里翻出一张夹在试题集的卷子,“他之前出给我们的练习题,我还没做,题挺刁的,你可以拍下来回去看看。” 陈望月道了声谢,接过来看。 一共二十道题,以填空为主,最后有两道解答题,主要涉及了平面几何,组合问题和代数。 “学长,可以借我两张空白纸吗?” “你要现在做?” “对。”陈望月弯了弯眼睛,“做完想拜托学长帮我看看,可以吗?” 秦寅的心猛跳了一下。 她的眼睛好像猫咪脖子上的铃铛,眨眼会响,乌黑长发抬头间柔顺滑落在肩头,秦寅花了五秒钟才找回语言能力,“……没问题。” 陈望月把手机拿出来,设置了一个计时。 现在是两点四十分。 秦寅坐在她的对面,眼睛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的脸,刘海被用发夹夹到耳后,表情安静而认真,眉头微皱。 十分钟过去,陈望月的笔尖迟迟没有落到纸上,手指来来回回重复着翻页的动作。 似乎无从下手。 秦寅也不意外,数竞的题目和普通考试的试题相去甚远,哪怕是平时数学成绩不错的,也很少有能找到思路的。 秦寅忍不住出声安慰,“学妹,这些题确实挺难的,你之前没系统学过数竞,不会也很正常,有空我给你讲讲……” “学长。”陈望月轻声打断他,“我快做完了,等一下再跟你讨论,好吗?” 做完了?秦寅讶异地看着她空空如也的草稿纸,别说运算了,连根辅助线都没画。 秦寅的眼睛慢慢瞪大。 陈望月动笔了。 她填答案的速度比写序号还快。 她刚刚只是大致扫了一遍题目,就知道自己全部会做。 这老师的出题角度确实有点刁钻,好几题都是复合题,同时用到多个公式,思考的时候需要拐好几个弯,但对于一个曾经代表国家最高学府参加国际大学生数学奥林匹克竞赛,与全世界的青年数学天才们同场较量的学生来说,高中数竞的题目实在有点小儿科了。 她之所以迟迟不动笔,不是想不出答案,而是在回忆有哪些能使用的高中数学理论知识。 大学数年奥赛训练下根深蒂固的答题习惯此时成了她解题的障碍。 虽然题目本身有些超纲了,但她总不能全用高等数学的工具来解决,那样太惹人怀疑了。 填空题只写个答案还好,但解答题必须写出过程,就像是已经有了打火机,但不得不钻木取火,从现代人回归原始人还是有些难度的,陈望月又思考了好几分钟才把最后一题做完,盖上笔帽。 秦寅看她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 最后一题代数题目他是全程盯着陈望月写出来的。 经典的代数题型,题目给出的不等式很容易就让人回想到柯西不等式。 但还差一个系数。 解题的关键就在于这个系数,如果让秦寅来做,他会用待定系数法,多试验几个总会找出来。 但陈望月直接把它等价转化成数列数值求域问题了。 秦寅把她最后得出的那个实数代入不等式里一算,就知道她做对了。 ……也不是不能这么干,但路子确实有点野啊,学妹。 “陈学妹,你等我下,我去上个厕所。” 秦寅迅速走到角落,拨通电话。 “周老师,您现在有空吗,我这边有个学妹想加数竞队,您能不能过来一趟……”秦寅音量压不住了,“我跟您保证,她绝对是个好苗子,绝对!” 8 风纪部 陈望月一直做题做到晚上八点。 拜校数竞队的指导老师周元所赐,她连着做了四套摸底竞赛卷,难度一套更比一套高。 上辈子奥赛金牌的底子在那里,这个阶段的题目还不足以使陈望月认输。 但不能用最擅长的数学工具就有几分痛苦了。 就像减脂期路过一整条小吃街,有钱却不敢买。 陈望月学乖,题目是跳着做的,在保证正确率的前提下只完成一半的题目。 周元一边改题一边皱眉,这个女学生解题的整体思路很好,应变能力也强,就是基本功不够扎实,有些入门级别的题空着,压轴题反而能写出前几个步骤。 不过毕竟之前没接触过数竞,能做到如今程度已是不易,进了队里多练练,把底子打好,将来又是瑞斯塔德数竞队的一员猛将。 回去的路上,秦寅一直在跟陈望月科普瑞斯塔德数竞队的情况。 和常规的学生社团不同,要学生家长和校方签协议,还要缴纳不菲的培训费用,一学期是五万卡朗,一年下来抵过一个普通工薪阶层的年薪。 贫困生倒是费用全免,出了成绩还有补助,但是陈望月现在的监护权在辛重云手里,资助委员会显然不会认定辛氏现任董事长的侄女具备受助资格。 辛重云请人教自己礼仪,芭蕾和花滑,都是认为,这有助于自己成长为更符合辛檀这类名门少爷择偶标准中的贵族淑女。 培养出一个未来的数竞冠军可能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辛重云不会嫌贵,几十万还买不到辛家车库里一辆豪车的发动机。 但他很可能会觉得自己不务正业。 一个女结婚员,只要漂亮大方,温柔顺从,讨男人喜欢,再有一个说得过去的学历装点门面就足够了。 所以她需要有一个合理的,与辛檀挂钩的理由,让辛重云心甘情愿出这份钱。 和秦寅在学生餐厅分道扬镳,陈望月一份烟熏三文鱼三明治,一杯牛油果汁果腹。 回来途中她路过校内冰场,场馆内灯火通明,但冰场的校工遗憾告知她,现在普通学生不能上冰。 下午四点到七点是校冰球队的专属训练时间,七点至十点则是校花滑队的,冰场只有白天的时段才对外开放。 但旁观是允许的。 古典钢琴曲通过广播和音响流淌在每个角落,冰场里人不多,四周筑起层层叠叠的台阶,陈望月坐在最高处,没费多大力气就锁定了蒋愿的身影。 她那一头红发和红色的考斯滕实在非常抢眼,滑行起来如同永不止息的火焰。 从长边滑行到短边,脚底刀刃点冰,锋利的冰刀割开冰面,蒋愿以绝对的自信和掌控力在音乐的高潮处起跳。 一个完美的跳跃,最要紧的是掌握好身体的空中姿态,而蒋愿的跳跃如奔月般轻盈,滞空感极强,只用肉眼便可感知到那是何其可怕的高度与远度,手臂动作从头到尾都自然流畅,丝毫没有扭曲变形,脚掌触及冰面时以膝盖稍做缓冲,又接了一个高难度的大一字平稳滑出,脚底干净又利落。 细碎的冰花如薄雾,在她脚下四散溢开。 这是一个在赛场上能拿满执行分的高质量跳跃,旁边的队友忍不住举起手喊了一声“漂亮!” 蒋愿不为所动,进入下一段的编排步法,钢琴曲节奏渐快,如野蜂飞舞,音流上下翻滚咆哮,让人难以置信怎么会有人能够跟上这样急促的节拍,但场中人仍然游刃有余,如同被风追逐着,或者说主宰了风,脚步动作令人眼花缭乱,每一下都如手术刀般精准地割开冰面,稳稳踩中节拍,陈望月起初还试图分辨出她如何实现重心的切换,到后面也只能放弃,因为实在太快,连换足的动作都看不清了。 华丽的编排步法后是换足联合旋转,双臂压着重音举起,一次比一次推得更高,连续高速的旋转中,蒋愿握住脚腕,以惊人的柔韧度将自己的腿掰到了头顶,手与腿与身体构成一个上尖下圆的水滴形,考斯滕上的刺绣玫瑰随着旋转舒展,她整个人也如盛放到极致的玫瑰,浓烈而饱含生命力。 就像以她为中心,形成了一个笼罩全场的领域,那种身心所迸发出的澎湃激情,令旁观者全身的每条脉搏都充斥着激越的律动感。 陈望月也觉心脏被攥紧。 一曲结束,掌声雷动,蒋愿滑向场边,被激动的队友团团围簇,她像是有些厌倦地摆了摆手,大家就又自觉地让开一条路,助理教练上前为她擦汗递水,教练递过来平板让她查看刚刚练习的录像,队医候在一侧,随时准备为她按摩肌肉,检查体征。 场上虽然还有其他训练的学生,但相较之下技术能力和艺术表现力都差得不是一星半点,看得出来,这一整支队伍主要是围着蒋愿转的。 陈望月起身离开了冰场。 她原本考虑过要不要加入校花滑队,体育成绩在名校申请里是很大的加分项,很多顶尖高校都对体育生敞开怀抱。 不过看到蒋愿的表现,她知道这条路子大概率是走不通了。 她们现在的水平是天壤之别。 辛重云为陈望月聘请的花滑教练曾经执教过蒋愿,那是老师最得意的弟子,手握全部种类的三周跳。 很多女性选手的噩梦,阿克塞尔三周跳,是蒋愿的杀手锏。 她还是唯一在国际赛场上成功落冰四周跳的卡纳女单选手,被视为本国女子花滑的希望之星。 如果未来能在世锦赛这种重量级赛事里拿到奖牌,蒋家再为女儿出些力,捐个图书馆或者体育馆,名校基本是任她选择。 但陈望月在这具身体的巅峰期也只是获得地区级奖项,擦边进入全国赛而已。 身高每增加 1cm,体重每增加1kg,技术动作的重心都需要重新调整,能顺利度过发育关重新捡回技术难度甚至再提升的是少数幸运儿,陈望月和大多数女单选手一样倒在了发育关,她迅速窜到了一米七,尽管加倍努力也无济于事,她的滑行不再如十二三岁时那般轻盈丝滑,连简单的二周跳都做不到足周。 但蒋愿甚至在发育关还出了两种高难度的四周跳。 天赋之差已尽显了。 真正认清自己在花样滑冰领域与蒋愿的差距后,陈望月反而觉得轻松,她是讲究投入产出比的人,排除掉一个错误选项,能够让她把有限的时间精力更加集中于高收益的领域。 陈望月喝完最后一口牛油果汁,把杯子塞进垃圾桶。 地上有几根乱扔的烟头,她拿出餐巾纸,把烟头逐个捡起来,包成团。 准备投掷纸团的手顿在半空。 陈望月听见了一声短促、尖利的惨叫,不过一秒便戛然而止。 她站在原地等了两分钟,都没有再听见类似的动静。 也许只是流浪猫。 她转身欲走。 再度响起的惨叫拦住了她的脚步。 她犹豫了一下,放轻脚步,循着声音的方向走了一会儿,走到了一个平台。 夜风送来夹杂着求饶声的人语,陈望月蹲下身,透过雕花的栏杆,看到了平台之下的小树林。 五六个女生围住了一个缩成一团的女生,那女生抱着头,躲避着拳打脚踢,哭声凄惨,断断续续地哀求,“住手……求你们了.……” 领头的女生冷笑了声,抬脚就往她脸上踹去,"现在知道求饶了,刚刚不是挺犟的吗?” 旁边女生嬉笑着帮腔,“许幸棠,还以为你骨头多硬呢,这就受不了了?" 陈望月的眼皮轻轻一跳。 许幸棠,《玩转贵族学院》这本小说的女主角,因为成绩优异,被录取为瑞斯塔德的特招生。 只听名字就能察觉出作者把男女主角凑对的私心。 今天是新生注册的第一天,许幸棠在学生餐厅勤工俭学,遵循玛丽苏小说的定律,她端菜或者饮料的时候一定会不小心倒路人一身。 这个路人不是男主,就是恶毒女配。 她运气不太好,遇到的是后一种,所以现在被堵在小树林里霸凌。 当然,原身后来对许幸棠做的那些事,论恶劣程度也没比身体暴力轻多少,最严重的一次,她污蔑许幸棠偷走了自己的项链,险些害得许幸棠退学。 陈望月退后几步,确认底下看不见平台上的光源,拿出手机。 — 许幸棠才挨了一巴掌,小腹又被踹了一脚,五脏六腑疼得仿佛绞在一起,她的求饶声渐渐微弱,头一歪,昏了过去。 “哎,她怎么没动静了?" 领头的女生皱眉,“许幸棠,别以为装死我就会放过你,给我起来!” “之华姐,好像真晕过去了。” “不会死了吧?” “怎么可能,我下手什么时候出过问题,连伤口都看不出来。” “那她怎么一动不动的,万一你这次失手了呢....…” “你们都闭嘴!” 郑之华开口,旁边的女生们便都噤了声,她半蹲着拽过许幸棠的衣领,正要去探许幸棠鼻息,手还悬在半空,头皮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方才还奄奄一息的许幸棠,突然从一侧伸出手,紧紧拽住了她的头发。 郑之华的惨叫声比开水壶还尖锐几分,她怀疑自己头皮都快被扯下来了,许幸棠趁着另外几个女生还没反应过来,翻身坐上她胸口,声嘶力竭,“……我不是故意的,也道过歉了!你到底有完没完!” “你他妈疯了——” 郑之华痛到失声,“把她弄下来!快点——啊——” 她的帮手扑过来,去扯许幸棠的手脚,却始终分不开她们,许幸棠死死抓着郑之华,不管背上,手臂上撕裂般的疼痛,她就挑准郑之华一个人下手,一手拽着郑之华的头发,一手去抓挠她的脸。 她是打不过这么多人,但是她不能白受欺负,不能让带头的人完好无损离开。 “贱人,疯子,放开我……贱人!” “你再敢这么叫我试试!”许幸棠用手肘猛击她的脸,全身重量沉下去,压得郑之华脸色铁青,像一只动弹不得的乌鸡,“让她们都滚,不然我会杀了你!” “你要杀了谁?” 冷峻的声音和手电筒的灯光一同穿透夜色。 一瞬亮如白昼。 数道身影穿透夜色而来,军装制式的长风衣外套,胸前的风纪扣系得一丝不苟,将修长高大的身体包裹得严丝合缝,连领子边缘的外缝线和材质都彰示出严肃与利落。 每个人的腰侧无一不配着银色蝴蝶短刀。 在校学生严禁携带任何武器,只有一类人被特许随身佩戴,用以警告,威慑,维持秩序。 最前面的人抬手,肩膀宽阔,脊背笔直如剑,薄而窄的眼皮微掀,冰冷无机质的眼瞳锁定在面前缠打着的女生身上,如同牢牢锁定了猎物的鹰隼。 胸口那枚风纪部的五芒星徽章缀在硬挺的制服面料上,熠熠生辉。 有女生已经看清了徽章上面镂刻着的数字,身体一抖。 001。 风纪部每位成员都拥有自己的编号。 001是代代相传的,部长的象征。 “瑞斯塔德风纪部,辛檀。” 他再度开口。 “接举报,有学生在校内斗殴。” “所有人,站在原地不许动,把手放下,无论你们个人有何仇怨,现在这里由风纪部接管,不配合者,风纪部有权向校董会传达处分及开除要求。” 9 心软 医务室内。 女孩情绪激动,脸涨红发烫,几乎要从沙发上跳起来,“什么互殴?!你们不觉得荒唐吗,我一个人怎么可能打得过她们这么多人!郑之华这是污蔑!” “许幸棠同学,请你冷静一点,这只是例行询问。”正在做笔录的绿眼睛女生微皱了下眉,“不配合风纪部的工作,我们是可以给你记警告的。” 许幸棠还想再为自己辩解几句,辛檀开口,命令那位部员,“去给许同学倒一杯水。” 部员立刻称是起身,另一位女部员也看懂部长的意思,上前一步,安抚似的轻轻按住了许幸棠的肩头。 辛檀道,“许同学,对于任何一个学生来讲,参与校内斗殴都是严重的指控,我们不会听信一面之词,轻易推定任何一个学生违纪,同样的,我们也会尽全力保护受害者,请你不要紧张,配合我们完成调查。” 他声线冷而平稳,莫名有种令人信服的威压。 水送到了,他接过,双手递给许幸棠,“有点烫,你慢慢喝。” 另一位部员恰好在此时敲门,“部长,校医的诊断结果出来了。” 带来的两份诊断报告显示,许幸棠手臂和小腿受了一点皮外擦伤,左手掌心有烟头造成的轻微烫伤,无其他内伤。 而郑之华的伤情则严重得多,脸部有挫伤,脑部轻微脑震荡,伴随耳鸣和呕吐症状。 许幸棠难以接受这个结果,她注意到旁边人看自己的眼神一下就不对了,她霍地一下站起来,“我是有还手,但那是因为她们打得我受不了了!” 她认真看着辛檀,这是唯一一个没有因为伤情鉴定结果而对她投来异样眼光的人,她克制着自己不去咬嘴唇,希望让自己看起来更有气势一点,最好像辛檀那样。 “辛檀同学,我不知道她们用了什么方法让医生验不出来我身上的伤,我只知道我很确定,她们起先一直在单方面殴打我,扇我巴掌,揪我头发,用烟头烫我,起因只是我不小心把汤泼到了郑之华的身上。 “也许我还手有点重,但她们打我的时候也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不是吗?” 门突然被一把推开。 众人的视野都被这动静吸引过去,先进来的是一双制服裙下的腿,膝盖以下线条匀停地落下去,窄窄地收束成脚踝,像是在犹豫要不要进来,停顿了几秒,而后才完全迈进,门被重新掩上,女生抬起脸,束在湖蓝色发带里的长发自然垂落。 “抱歉,我不是故意偷听。”她搭住门沿的手缓缓垂下,呼吸有些紊乱,“外面门没有关紧。” “陈望月。”这是辛檀第一次叫她的全名,他皱起眉,“我们在处理正事。” “辛檀哥哥,我就是为这件事而来的。”陈望月说,“给风纪部打举报电话的人是我。” 她的视线落在了许幸棠身上,“我住在白楼,回去的路上经过图书馆,但是我不太熟悉学校,误入了附近的小树林,我就是在那里看到这位同学被殴打的。” "是我接的电话。”绿眼睛女生开口,“当时你在电话里说的明明白白,是互殴。” "我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太害怕了,所以没表述清楚。”陈望月拿手机,调出相册,“我可以为许同学作证,她是被单方面欺凌的对象,另外,我还拍了一段视频。” 屏幕上是夜色里模糊的影像,画面被放大,许幸棠被狠狠掼倒在地,头发也被一只手大力揪紧,简直像是要把她整个头发都撕扯下来,运动鞋在脸上反复碾压,移开时留下难堪的灰印。 灰印,音量调到最高,女生们恶意的调笑和惨叫声充斥着整个房间,有风纪部成员不忍目睹地移开了眼。 许幸棠用力咬住了嘴唇。 “既然你有视频,我们刚刚回拨电话给你的时候,为什么不说?” 因为陈望月知道,同样的一件事,在不同时刻揭露也会产生不同的效果,她既然已经冒着得罪那几个女生的风险出手了,就势必要将人情最大化。 把风纪部推向许幸棠的对立面,才能独占女主角小姐的感激。 “因为我亲眼目睹她们是怎么对待许同学的,我担心出来作证会遭到她们的报复,我刚转学来瑞斯塔德,不想开学第一天就给自己惹上麻烦。” “那你现在就不害怕被打击报复了?” 绿眼睛女生颇有些咄咄逼人的架势,而辛檀这个部长并没有阻止的意思,看来该唱红脸还是黑脸,他们一向分工明确。 “当然还是害怕,但是.….…”陈望月望向许幸棠的眼神里有湿润的愧意,“我更不想有人因为我的原因被误会,我真的非常抱歉,许幸棠同学,请你原谅我的软弱。” 她半跪在沙发边,拨开女孩被汗濡湿的额发,轻轻握住了许幸棠的手腕,下巴贴在她的头顶,“被烟头烫一定很疼吧,我带了一点药膏,希望对你有用。” 皮肤与皮肤相贴时传递着温暖的热度,许幸棠感觉眼眶开始发烫,一晚上因遭受欺凌、误解而担惊受怕的心,像被一只手温柔有力地托住,有什么东西从眼睛里溢出来,她匆忙用手背揩了一把,“....…谢谢你。” 陈望月低声诉说着安慰的话语,皮肤在灯下反射柔和的贝母光泽,如水的侧脸渐渐与辛檀记忆里的画面重合。 最经常属于这张脸的,是那样高傲的表情,下巴刻意抬很高,用居高临下的态度掩饰内心的底气不足。 跟班级里公认脾气最烂但也最不好惹的女生站在一起。一起挖空心思找许幸棠的麻烦。 应该是这样的,本来是这样的,到底问题出在了哪里? 配合风纪部做完记录已经快十点半,几个部员送许幸棠回去,配合风纪部做完记录已经快十点半,几个部员送许幸棠回去,陈望月叫住了也要离开的辛檀,她最近已经很习惯对着这张冰山脸扮娇,就是可惜辛重云不在场没有观众欣赏,“辛檀哥哥,可以送我回白楼吗?” 辛檀瞥了她一眼,自顾自走出校医院。 “快到门禁时间了,我怕再走错路,回去晚了要扣综合分的。” 语气是很认真在苦恼,但辛檀的步子一点没停。只是几秒后,晚风中传来他的声音,“跟着我。” 陈望月小跑着追上,弯了弯眼睛,裙摆在闷热的风里跌宕,“我还没在外面待到这么晚过,希望下次周老师不要再让我写那么多张卷子了。” “周老师?” “校数竞队的周元老师。我今天去报名数学社,社团的学长觉得我水平还不错,跟周老师推荐了我,不过我还在考虑要不要去,辛檀哥哥,你觉得呢?” “喜欢就去。” “我喜欢,但是我的喜欢要花很多钱。”陈望月飞快地、小小声地说,“瑞斯塔德什么都很贵,学数竞一年要将近十万卡朗,如果有机会出去集训或者比赛还要更贵。” 辛檀连眼皮也不动一下,“这对你叔叔来说不算什么。” 他在自己这个便宜亲戚面前对继父的称呼很微妙,“你叔叔”,就好像与辛重云的那层法律连接什么也算不上,像他这样的出身教养如果连表面功夫也不做,足见辛重云在辛家的地位的确如同空中楼阁。 辛重云大概也对和继子的情分不抱什么乐观期待,早早就嗅到了被卸磨杀驴的气息,所以未雨绸缪,要把陈望月塞给他。 “叔叔的钱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呀。”陈望月说,“我现在住在你们家,已经觉得非常不好意思了。” “而且……”陈望月看着辛檀,因为瞳孔颜色的原因,看人的时候总是显得清而浅,很柔和的样子,尤其是脸微微仰起的时候,上目线弧度如月牙,“也要经过辛檀哥哥的同意呀,以后都是你的钱,对吧?” 辛檀的喉结轻微滚动着。 上目线最会说谎。 谁能拒绝这样被仰视着。 就好像有小动物的爪子,抓挠过心脏,诱发出一点瘙痒,一点疼痛,一点无法克制的,被牵动的情绪。 “拜托拜托,不要不讲话。”陈望月双手合十,“辛檀哥哥,我在请你投资我呀。” “这个周末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我会跟叔叔说我想加数竞队,你只要帮我说一句数竞队很好就可以了,叔叔最疼你的,只要你说,就一定没问题。” 辛檀扯了扯唇角,能把这种小九九和盘托出,也不知道是坦诚还是愚蠢。 投资要讲回报的,但她能给自己提供什么,她却避而不谈。 但她就是有一种让自己摆脱尴尬的能力,即使把小心思摊开明明白白给人看,也一点都不会落入下风。 “拜托拜托,辛檀哥哥,同意吧,我数学很厉害的。” 辛檀把视线从陈望月眼下的那颗泪痣移开,痣是情绪的缺口,让他下颌下方那张脸的眉眼显得格外楚楚动人,已经是有些逾越安全区间的距离,再近一点吐息也能交缠,像夏天浓郁的气候,气流撞击翻滚,形成一场暴风雨的前奏。 辛檀恢复平稳又沉默的呼吸,脚步不动声色地向后迈了一小步,让她快要不小心勾住风纪扣的发尾远离自己,“只用说一句?” “嗯,就一句。”陈望月唇角上翘,“我当做你答应了,谢谢辛檀哥哥,明天给你带早饭。” 她指指不远处通体漆白的临湖建筑,笑容甜蜜,“我到了,你也快回去吧。” 辛檀嗯了声。 湖面清爽水汽乘着晚风荡涤夏夜,往回头的小路走了两步,他忽然回头。 陈望月仍然站在那里,维持着向他挥手的姿势,和脸上无懈可击的笑容。 就像是一定要等到他回头才会愿意离开。 然后,她把手举得更高,像没收一只萤火虫一样飞快收回掌心,留给他一个小跑回宿舍的背影。 步伐轻快,裙摆像起落的蝴蝶,一道荡漾的留白。 他当然不知道,陈望月跑回去时,想起的是凌寒今天中午说的那段话。 “他在学校论坛里发帖造谣辛檀走后门才拿到参加建模竞赛的名额,如果不是他爸妈跪下来求情,你的辛檀哥哥心软了,他现在不可能全须全尾地待在瑞斯塔德。” 是真的好容易心软啊。 10 班长 这一晚陈望月睡得还不错,五点半起床,绕着宿舍楼的湖畔晨跑了半个小时,把今天的通用语基础单词背完,刚好也快到学生餐厅的开放时间。 陈望月安静享用了一份一人食的卡芒贝尔芝士奶酪锅,然后思考着要给辛檀带什么早饭。 二楼的优惠活动海报给了她灵感,陈望月主动询问旁边一位排队的女同学,“常思雨同学,你是想买芦笋培根三明治吗?” 那女生明显有点愣神,“…....是的,请问我们认识吗?” “现在就认识了。“陈望月微笑指指她胸前的学生铭牌,瑞斯塔德的标志性狮子校徽边上除了名字,还雕刻着一朵含苞欲放的玉兰花,凌寒说过那是特招生的标志,“这个窗口满100卡朗减25卡朗,我刚好要买三份,一共90卡朗,我觉得不太划算,如果你也想买的话,要不要跟我拼单呢?三明治我来付,你到旁边替我买三杯最便宜的橙汁就可以。” 她把账算得很明白,三杯橙汁的总价还比一份打了折的三明治要低2卡朗,大家都能得到优惠的情况下,她不介意吃点无伤大雅的小亏,相信对方也很乐意。 陈望月提着早餐去了辛檀他们的宿舍一趟,拜托门卫转交,又回了白楼,蒋愿的房门开了,但衣架上还挂着校服外套,估计是在洗漱。 蒋愿化好妆提着包准备出门的时候,就看见客厅桌面上放着的橙汁和三明治。旁边压着一张便签纸。 "都是干净的碳水和蛋白质,运动员也可以放心吃的^ ^” 陈望月留。 落款后面还跟着一个愚蠢的笑脸。 这便签纸挺眼熟的,翻到背面,赫然就是昨天她给陈望月留的那段话。 蒋愿听见自己的轻笑。 她把那张纸揉成团扔进垃圾桶,早餐则幸免于难,被留在原处。 同样的一份早餐也出现在辛檀的桌面上。 辛檀剥开三明治的包装,已经放了一段时间,水汽在油纸表面泅出一滩深色印迹,水珠滚到指尖,好在尚有余温。 她的回礼还真是敷衍得可以。 咬下一口,芦笋的清香和培根芝士酱浸润在一起,味道倒还算过得去,辛檀还没来得及咽下去,余光突然看到凌寒正撕掉一根吸管包装,插进橙汁里。 他右手边也是一份三明治。 “你买的?” “不是啊,你妹妹送的。"凌寒说,“她昨天晚上就发消息来说会给我带早餐,她还挺有心的嘛,给你也准备了一样的——不是你有病吧你辛檀,不吃就给我,好端端的扔了干嘛?” —— 正式上课时间是八点半,陈望月八点钟就到了A班的教室,打开历史课本开始温习功课。 直到八点十分教室里才陆续来了学生,不时有人朝她这张不知底细的陌生面孔投来打量和探究的目光,陈望月一律回以微笑,然后继续低头看书。 在凌寒主动跟她打招呼之后,终于有位女同学按捺不住好奇心,过来打听她。 “对,我刚转过来。”陈望月掏出手机跟她加了一个KsChat,“顾晓盼?晓盼生辉,你名字真好听,像小说里的女主角。” “你的也很好听啊。” “我一直觉得我的姓太大众了。”陈望月露出个无奈的表情,余光里有一抹红色擦过,她适时偏过头,“蒋愿,早上好。” 顾晓盼露出惊异表情,更让她跌掉下巴的是,一向眼高于顶的蒋愿,居然还真的停下来,敷衍地朝这个方向点了下头。 “你认识蒋愿啊?” “昨天刚认识,我们是室友。” “那你真够胆大的。”顾晓盼压低声音,“我跟她初中同班三年,说的话不超过三句。” “你想跟她说话吗?晚上来我们宿舍坐呀。” “别别别,饶了我吧。”顾晓盼连忙摆手,班主任在这时走进教室,她赶紧坐回自己的座位。 第一节课没有正式教学,是班会时间,班主任叫厉勤,是位戴眼镜的中年男子,体态也有着中年男子普遍具有的丰盈,笑起来会在东方文化里被评价为招财相,好在气质还算文雅。 与普通中学不同,瑞斯塔德的班主任只负责行政工作,没有教学任务,他为学生介绍了新学期的教学计划,绩点赋分制度,然后就翻开花名册点名。 后排有位男生怪叫,“老师,刚开学就点名啊。” 厉勤笑眯眯,显然和这位同学颇为熟稔,“怕什么,冯郡,你不是在这里?” 冯郡道:“我替没来的同学害怕嘛。” 班里响起一阵小小哄笑,厉勤抬手,笑声便很有秩序地落下去,他开始点名,除了叫谢之遥和林嘉誉的两位同学,其他人都到齐了。 厉勤也没追究,合上花名册,“我们高一A班的同学呢,基本都是我从初中部一路带过来的,彼此都很熟悉,就不浪费时间一一自我介绍了。” 他的视线横扫全班,最后停在陈望月身上,“就请这位新来的陈望月同学做个自我介绍吧。” 陈望月瞬间成为集体的焦点,她也不怯,起身走到讲台上,向厉勤微鞠了一躬,拿起笔,在多媒体黑板上写下两句诗。 与沉静温柔的长相完全不同,那是能够用苍劲有力来形容的一手字,起笔轻盈,笔翰如流,收笔却气势如虹。 “各位同学好,我叫陈望月,如大家所见,苍茫天壤四望阔的望,何处春江无月明的月。”她停顿了一下,“性别,女。” 这个包袱的效果还不错,至少有好几个同学没忍住笑出来,那个叫冯郡的笑得尤其欢畅,凌寒笑着看向陈望月,很给面子地把手举高鼓掌。 厉勤也开玩笑,“本来是很好记的一个名字,经陈望月同学一介绍,突然就想不起来怎么写了。” “如果我成为您的班长的话,相信您一定能牢牢记住吧。”陈望月微笑。 “这是要自荐吗?” “是的,厉老师刚刚不是说接下来就是选举班干部的环节吗,那我提议由我开始,您看可以吗?” 厉勤点头。 陈望月转向讲台正中,“重新向大家介绍一下我自己,我是陈望月,初中在垦利中学就读,同时担任班长和文娱委员,每科成绩都是A+,我擅长数学,钢琴,芭蕾,花样滑冰,还会一点画画,我认为我具备充分的责任心,能力和经验去胜任身为班长所需担当的职责,希望大家给我投票。” “我才转到瑞斯塔德,没能和大家相处过,所以大家如果有什么疑虑,可以向我提问。” 有同学举手了,开口就像是要来砸场子的,“垦利在哪里,我怎么听都没听过。” 陈望月还没回答,凌寒的眼刀先飞过去了,“申勋,地理学得不好不是你的错,到处炫耀自己的无知就没必要了吧。” 申勋的脸立刻在周围的哄笑里涨红了,连一直无动于衷的蒋愿也嗤了一声,脸上闪过讥讽。 陈望月用眼神示意凌寒不要再说了,她笑了笑,认真凝视着申勋,“申同学,你有带历史书吗?” “麻烦你翻到课本第三章,第四节,右边的课外知识扩展部分。” 数十双眼睛的注视下,她直接背出了课本原文,“垦利,卡纳联邦中央批复确定的中部地区重要城市,以能源、重化工为主的工业基地,总面积2200平方千米,截至卡纳纪元369年,总人口为97.6万人。” “的确,垦利不是瑞斯塔德这样的经济政治中心,瑞斯塔德在我们的课本上有足足一节的内容,而垦利只有短短数十字,甚至不是必考。但它曾经每年为卡纳各地输送占全国总产量30%的煤炭,垦利三分之一以上的人口都从事能源相关的产业。” “我们的前前任总统江执先生曾说,垦利是卡纳工业化战争的稳固后方,我也为我来自垦利这个小地方而骄傲,申勋同学,希望我的介绍能让你记住垦利这个地名。” 申勋的脸更红了,但这次是因为她过于温柔从容的笑容,陈望月向他点了下头,视线转开,“还有同学要提问吗?” 这次是个女生,陈望月认出她就是昨天风纪部那个绿眼睛的成员,她的发言尖锐很多,“我们A班初中三年都是由辛檀同学担任班长的,他一直做得很好,而你来自垦利,对于瑞斯塔德一无所知,恐怕连去礼堂的路都找不到,我们凭什么给你投票呢?” “这位同学,你的确说中了,我目前还找不到去礼堂的路,但我不觉得这对我构成什么困难,我下载了学院通,上面有导航。”陈望月回答,“瑞斯塔德很大,但我的腿也很长,足够带我到达任何一个地方。” “不要转移重点,陈望月。”绿眼睛不依不饶,“如果你听不懂,那我换个问法,你应该知道,瑞斯塔德是全国公认最好的私立中学,你把垦利说得再天花乱坠,这里的生源和教学质量也绝非你的母校能比,你所谓丰富的学生工作经验,放在我们这里根本行不通,我们不会投你的票。” “抱歉,我不能认同你的话。”陈望月的语调平稳,一一辩驳回去,“正如你认为我对瑞斯塔德的了解不够一样,你可能也低估了在垦利中学担任班长的难度。” “在座的同学们习惯了小班制教学,可能无法想象,当时我们一个班级的人数可以达到六十人,班级分配全凭抽签,也没有专门针对家长的面试和筛选,就生源素质而言,我承认,确实如这位同学所言,我的母校无法与瑞斯塔德相比。” “但是相应的,垦利整个班级的管理难度也会更高,举个例子,我觉得我们A班的同学大概不需要我求着你们交作业,或者在校运会的时候和体育委员挨个揪着人问——” 陈望月清了清嗓子,抬高音量。 “有没有人想报五千米?有没有人想报三千米?我们?行行好吧,我们已经兼了三项了!’” 零星笑声汇聚到一起,前排的顾晓盼已经笑弯了腰,只有绿眼睛的表情愈发冷淡,像是无法忍受周围的嘈杂,陈望月一直等到笑声完全停下来,说,“所以你看,我的信心并不是空穴来风,我能通关hell模式,在拥有全瑞斯塔德最优秀的学生的A班,我想怎样都不会是hard模式吧——好了,还有别的同学想提问吗?” 冯郡举手了,眼神里带着几分玩味,“陈望月同学,我这个问题可能比较私人……” “下一个。” 冯郡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班会时间宝贵,不宜浪费在私人问题上。”陈望月笑笑,看向厉勤,“如果没有其他问题的话,厉老师,我觉得我们可以进入表决阶段了。” “——反对我担任A班班长的同学,请举手。” 陈望月看了眼高举起手的顾晓盼,微笑,一字一顿,“请注意,我说的是,反对,请举手。” 顾晓盼迅速把手放下了。 陈望月平静地与绿眼睛对视,“一票反对。” 她在黑板上自己的名字下面划了一横,“厉老师,20个人,1票反对。” 厉勤不由得笑了,这位新生真是出乎意料的有意思,只是她的那些小把戏对他这样的成年人来说实在太简陋,他有意来拆台,想看看她如何应对。 “陈同学,如果换一个问法,让同意你担任班长的同学举手,可能也只有一票。” “至少有一票。”陈望月弯了弯眼睛,“和反对票的数量持平,我还是有机会。” “还有我这一票。” 凌寒的声音插了进来,他明亮的蓝眼睛盛满笑意,“如果加上辛檀,那就会是三票。” 绿眼睛里的火都要烧起来了,“凌寒,就算你和辛檀是好朋友,也没有资格替他做决定吧!再说了,没有人比他更合适这个位置!” 不愧是本作男主角,陈望月心想,她都尽力表演了,所有人的话题焦点还是重新回到辛檀身上。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烙在皮肤上,留下看不见的印,手中的书本被照得发热,他微微抬起一点眼皮,眼睛向上转动,一如既往置身事外的懒倦。 “厉老师。”辛檀说,“我刚刚就任风纪部的部长,恐怕没有精力兼任班级职务,您还是考虑其他同学吧。” 完美符合原剧情轨迹,陈望月在心里悄悄打了一个勾。 厉勤点头,盖棺定论,“既然这样,陈望月同学,就由你担任班长,如果遇到什么困难。”他下巴朝辛檀方向努了努,开了个玩笑,“先去烦他,再来烦我。” 陈望月只是微笑,“我会尽量少烦您的。” 11 报复 这一上午,陈望月感觉自己像是动物园里供人观赏的南美大猩猩,好奇探究的目光从四面八方而来,KsChat也多出了一堆好友申请,除了几位是通过A班的社交群组添加的,其余来自哪里的都有,好友申请的备注栏基本都是想认识一下,交个朋友的。 实名制的公开社交软件就是这点不好,陈望月把通过搜索账号添加好友的权限关掉,只通过了几位同班同学。 A班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学生主动添加了她,其余大部分的同学对于她的到来都持冷淡的保留态度。 瑞斯塔德学院内部的阶级划分相当严格,A班学生多是商界政法名流的后代,他们在这里占据最顶级的教育资源,也同样在首都上城区最好地段比邻而居,彼此家族都知根知底,社交圈稳定而封闭,不会轻易对外人开放。 原著里的陈望月为了尽快被接纳,在辛重云的默许下,谎称家中长辈为自己和辛檀从小订立婚约,高中毕业就会正式订婚。 这个拙劣的谎言一直维持到辛檀和许幸棠正式公开交往才被戳破。 在那之前,她以辛檀未婚妻的名头顺利敲开了上城区名媛圈的大门,甚至于一时之间众星捧月,风头无两。 最后落魄之际,争相落井下石的,也是曾经围绕在她身边的所谓朋友们。 陈望月没什么太强烈的道德感,也不觉得一个青春期小女孩在人生遭逢巨变之下一时走错了路是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换了是自己,也会尽力想要抓住机会,实现阶级的跃迁。 人之常情,错的不是动机,而是手段。 陈望月仰起脸向课桌前的同学微笑,“没有,陈氏重工跟我们家没有关系,我们家之前主要做餐饮,我是因为过来瑞斯塔德读书才借住在辛家的——” “——这周末我叔叔会给我办一个欢迎派对,你们愿意赏光吗?” 咔嚓,咔嚓,陈望月抬手挡了一下连续闪烁的快门闪光灯亮起的方向,冯郡拿着单反走来,极其自然地挤开两个正在和陈望月聊天的女生。 “纪念一下你的入学‘首秀’。”冯郡递过相机,一张张滑给陈望月看,“班长大人,我拍得怎么样?” 陈望月如实相告,“拍得很好——但是冯同学,你要拿这些照片做什么呢?“ 一张银行卡大小的硬纸片呈在了陈望月眼前,纯黑色磨砂材质,图案和文字设计简约大气,乍一看很像是精英律师或者投行总监的个人名片,如果不是上面印着的头衔职务太不着调的话。 【学院每日速报首席娱乐官】 陈望月失笑,“论坛那个帖子的作者是你吗?” “正解。”冯郡大喇喇岔开腿坐在她的课桌上,“现在你是我们论坛的大红人,因为没拍到你的正面照,有人质疑我们的业务能力,现特此拍摄高清照一组以回馈读者支持。当然,我们是有基本的职业道德的,你可以不同意。” “我不同意你就不发吗?” “还是会发,但是你可以跟管理员投诉该贴侵犯你的权益,七个工作日内会回复受理。” 那在删帖之前她的照片不是早就传遍全校了,陈望月懒得吐槽,她比较好奇这个校园八卦系统的运行机制。 “你们这个……”陈望月尽可能使用一个不会冒犯到人的词,“校园娱乐平台靠什么盈利呢?” “不,我们完全免费服务于瑞斯塔德师生的日常娱乐需要。” “分文不赚?” “是的。”冯郡一拍胸脯,话音很有骄傲之意,“全凭热爱。” 陈望月兴趣当即丧失了大半,钱又赚不到,还愿意做这种得罪人的活,还没被打死,家里来头大概不小,她妥协地说,“好吧,你可以发我的照片,但我有几个要求。” “班长大人请吩咐。” “第一,那两张闭眼的表情不好,不可以发,以后如果你们还要发我的照片,也都要经过我的挑选才行,第二,不要再拟那种耸人听闻的标题了,辛檀是我哥哥,凌寒也只是看在我哥哥的面子上照顾我,第三——” 陈望月的视线往下,“冯郡同学,劳烦将尊臀从我的桌上移开,我不打算让蒋愿之外的任何人坐在那里。” 冯郡愣了一秒,便又恢复了嬉皮笑脸,他知道陈望月这是在给自己台阶下,一脸不情愿地站直了,装模作样掸了掸领口和衣角不存在的灰尘,语气幽怨,“班长,你这是双标啊,为什么蒋愿就可以?” 他调门不小,坐在右前方的蒋愿向这个方向瞥了一眼。 恰好与陈望月四目相对。 蒋愿的眼皮微微掀高,上扬的红色眼线折进眼尾末端,像金鱼柔软的尾巴,扫过时显得漫不经心。 越过冯郡,越过被鱼尾搅乱的混乱水面一样的空气,陈望月向她弯起眼睛,里面的笑意满溢出来,可以淹死一头金鱼。 像在对她说话,也像在回答那个问题,陈望月朗声道,“她最漂亮啊。” 呼吸像听见潺潺流水,有水珠气泡破灭的声音,蒋愿仿佛被喂了一嘴空气的金鱼,留给这里一个白眼,迅速收回视线,把课本拿高,遮住了烦躁的脸。 啊,现在是躲到水藻下了。 陈望月看着露出来的一截逐渐发红的耳垂,心情不无愉悦地想。 这学期还没有正式开始授课,前几节课都是导论,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 瑞斯塔德面向高中部学生提供包括足球、篮球、游泳等运动在内的体育选修课,热门的课程要抢,不过选课系统周五才开放,这节体育课的老师负责带他们第一个礼拜。 这群少爷小姐们个个身娇肉贵的,体育老师也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吹哨集合后交代陈望月这个班长带大家跑两圈热身,然后自由活动。 陈望月想过同学们会不服从,不过辛檀妹妹的名头还是好用的,大部分人看在他的面子上都上了跑道,绿眼睛也顶着满脸的不情愿跟在辛檀后面小跑。 只有蒋愿找了个有阴影的角落坐下看书。 “你身体不舒服吗,蒋愿?” 头顶覆下一层比树荫颜色更深的阴影,蒋愿抬头,看见了陈望月背光的脸,和狐狸一样的眼睛。 蒋愿重重合上书,精装诗集的厚重书脊相撞,“啪”。 “我不想跑,不行吗?” “可以。”陈望月好像一点也没看出来她的不耐烦,自然而然地占据了蒋愿旁边那块阴影,舒展开的腿落在懒洋洋的阳光里,声音也被晒得懒洋洋了,“但总得给我个原因,我好跟老师解释。” 蒋愿轻笑一声,“你看他像是乐意管我们的样子吗?” “那就当是满足我个人的好奇心吧。”陈望月说,“你运动很厉害啊,都能完成那么多四周跳了,跑个八百米对你来说轻而易举吧。” “你真的很烦。”蒋愿说,“我不游泳,也不长跑,因为我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是为了滑冰而生,长出多余的肌肉只会影响我跳跃的质量一一陈望月,你干什么?” 蒋愿面无表情盯着面前多出来的手臂,陈望月把一枚三叶苜蓿捻在指尖展示给她看,“掉你衣服上了。” “又不是四叶,有什么好看的。” “那我下次找到四叶的就送给你。”陈望月拿出手帕,把那片苜蓿包好放进外套口袋,利落起身,“享受独处时光吧,不打扰你了。” 终于清净了,蒋愿心想,这烦人鬼腰腹核心力量倒挺强的,起来时双手都不用撑地借力。 自由活动时间,陈望月在校医院里,距离她昨天出现在同个地点还没有半天。 顾晓盼是个表里如一的人,顶着娇小的身躯,也拥有同样孱弱的体能,跑完当场就晕了,陈望月不得不请了几个男同学帮忙把她送到校医室,诊断结果很简单,缺少锻炼,虚的,没什么大问题,喝杯葡萄糖水躺着休息一下就好。 顾晓盼特别不好意思,脸闷在枕头里,“麻烦你了啊,望月。” “没事的,我去给你买晚饭,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我喝粥就好了,啊对了,我衣服还在储物间……” “钥匙给我吧,我正好也要去拿。”陈望月把快要掉在地上的毯子重新盖回到顾晓盼身上,“你好好休息,要是还不舒服我就帮你跟老师请假。” 储物间和更衣室是连在一起的,这个点已经放学了,更衣室里空无一人,陈望月脱掉T恤,夏末秋初,傍晚空气中还浮动着燥热的因子,她从校医室走过来这一路T恤快被汗湿透了。 她在淋浴间简单冲洗了一下,重新换上校服衬衫和百褶裙。 拉开绒布门帘的一瞬间,陈望月顿住脚步。 有男生坐在门外的椅子上,手中把玩着金属打火机,目光像有实质般,凉凉地落在她身上。 就像有软体动物蠕动着爬过躯体,全身生出一股肉麻的寒意。 一缕橙蓝色火焰为冷硬的轮廓添上一分暖色,男生审视般的目光扫描仪般略过陈望月全身。 骨架较寻常同身高的女性纤细一些,衬衫肩膀处宽出一截,袖子空荡荡,像是偷穿了男友的衬衫,顶端的两粒扣子尚未与扣眼建立起亲密无间严丝合缝的关系,于是露出雪一样白亮的锁骨,灯光跃动,一时阴影险峭、森森如谜。 再往下会有鸽子般柔暖的心脏,刚好盛得下一个吻,他毫不掩饰地凝视着陈望月的身体,觉得幽深处能开出一捧湿漉漉的秘密。 陈望月转过身,把最上边的两颗扣子扣紧,手指整了整领口,“同学,没记错的话,这边是女更衣室。” “你不出现的话,我真的要以为我走错了。”男生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嘲弄,唇齿间玩弄着她的名字,“陈,望,月。” “有人委托我教训一下你,好让你长个记性。” 陈望月看着他胸前的学生铭牌。 高等部二年A班,郑之钦。 “学长,郑之华是你妹妹?” 陈望月努力回想把面前这张脸和原著对上号,她印象里郑之钦出场的次数似乎不多。 第一次就是为了给妹妹出气,把许幸棠堵在更衣室里。 但这段剧情按理不该这么早出现的,他找麻烦的对象也不该是自己。 南美森林的一只蝴蝶扇动翅膀,引发了墨西哥的一场风暴,她的介入,直接导致了原剧情的偏移。 好人真是不好当。 郑之钦轻笑,“看来你心里也有数。” 陈望月的目光偏移到一侧。 金属门像储物柜做嘲笑表情,吐出一截舌头。 属于她的储物格大敞着。 “想找这个吗?” 郑之钦手中把玩着一只白色手机,套着最简单的原装壳,“不好意思,你可能没办法求助了。” 陈望月脸上的表情沉下来了,“郑之华让你做什么?” 郑之钦勾了勾唇角,微笑时牙齿两侧露出尖牙,让他身上显示出某种近乎原始的动物性,他压低了音调,语气轻描淡写,就好像只是在谈论天气如何,“把你漂亮的脸划花。” “你还挺疼你妹妹的。”听到出格后果,陈望月反而平静下来,“但是不知道她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不是许幸棠那样没有靠山的免费生,你不认识我,总该认识我哥哥……” “知道,你是辛檀的妹妹嘛。”郑之钦轻笑了声,“所以我劝之华,不要做得太过火,真把你毁容的话可不好跟辛家交代,毕竟爸爸还是辛叔叔的高尔夫球友。” “而且一见到你,我就改主意了。”他眼神停留在她的嘴唇上,形状像花瓣一样,不笑的时候唇角弧度也天然向上,饱满的唇珠像熟透的浆果,微微翘起,诱人去采撷,“很漂亮,我舍不得。” 嘴唇和嘴唇之间的距离,不到一个指节,只要再把头颅低下去一寸。 他的语调也放柔,温热的吐息在脸颊间溢散,碰撞。 “跟着我怎么样,郑家不比辛家差到哪里去,你和之华的事就一笔勾销了,以后没人敢为难你——” 最后一个字音出口就变了调。 因为在嘴唇相贴之前,一根食指隔开了彼此的唇瓣。 一触即离。 郑之钦死死盯着陈望月,他个子很高,陈望月需要仰起头来才能让视线和他的平行,形状像是狐狸,眼尾狭长,本该是很狡黠的一双眼睛,瞳仁却大而幽深,眸光清澈如水,睁大看人时很像小鹿。 倒映的全是自己的影子。 全身的血液在肌肤与肌肤的触碰中忘记了流动。 她收回手指的瞬间,一种空虚感攥紧了郑之钦的心脏。 更亲密的,深入的体验不是没有过,但心跳此刻却异乎寻常的快,呼吸声渐渐粗重,像从胸口中生长出许多鸟儿,要从胸膛里扇动翅膀钻出来,喉咙里产生一种令他想要丑陋地抽噎的冲动。 她语调温柔,轻声询问他,“不答应的话,你又打算怎么对我呢?" 郑之钦几乎是触电般放开了她。 再抬起头来时,他整理好了表情,摁亮她的手机屏幕。 "''陈望月同学,你的简历已通过校学生会初选,请在今晚七点前到达威斯敏楼B401 教室参与面试,如未按时到达,将视为……” 郑之钦慢条斯理,念出上面的字眼,“哦,没你密码,后面看不到了,我猜是过时不候之类的吧。” “听说你一来,就抢了辛檀的班长,很有追求嘛。” “虽然我是不懂学生会那种伪君子的聚集地有什么好去的,不过,陈望月,对你这样从垦利来的乡巴佬,近距离接触那么多未来能够在各界爬上重要位置的人,一定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吧。” 郑之钦舔了舔尖牙,“如果我让你在这里待上一夜,错过学生会面试的话,会哭吗?” 他们对视,像有两个小小的转瞬即逝的漩涡,从彼此的眼睛里消失了。 被如实道出心中所想,陈望月反而轻松地笑了,她靠近一步,“不是我不想答应你,学长,但是,在我家长辈那里,早恋是死罪。” “我必须清清白白,上最好的大学,才能嫁进比陈家更高的门第,做一个合格的贤妻良母。” “我并不是我们家唯一的孩子,甚至还是个女孩,他们愿意培养我,是预备把我卖个好价钱的,绯闻对于男人来说是彰显魅力的风流韵事,对女人来说就是污点了,万一他们知道我跟了你,知道郑家的门庭有多高,一定会想办法逼我叔叔出面,让你负责,到时候就不好收场了。” “学长,垦利是乡下地方,我家里长辈不是你们这样的上等人,你根本想象不到人不要脸面起来是副什么样子,我猜,你应该不愿意年纪轻轻就被打上标记,背上婚约,被一大家子人捆住。” “但是——” 微凉,滑腻的手握住了郑之钦的手腕,像丝绒绸带的尾端滑落皮肤表面,触感酥酥麻麻,带着讨好的笑都被那双狐狸般的眼睛烘托成缱绻和温柔。 “如果你真的想要我的话,也不是不可以的。” 她说卡纳语的咬字断句很特别,末尾最后一个字用的是去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学长去跟我的叔叔提,好不好?” 下一秒,一声巨响,身体被重重掼倒在地,疼痛从手掌传向四肢,陈望月不可置信地抬起脸,哪怕尽力克制,面部肌肉也因痛觉而难避免地产生微小抽搐,她去拉郑之钦的手,呼唤也显得凄弱无力,“学长——” “还真把自己当个东西。”郑之钦冷冷甩开她,眉眼中有深深的嫌恶,“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叔叔就是个吃辛家软饭的,连自己姓什么都可以改,穿了几年西装就忘了自己有几斤几两,以为自己真是上等人了。” “不愧是一家人啊,你和他一样,没有廉耻心,成天只想着攀高枝,做飞黄腾达的美梦。” “想进郑家的门,先把脚上的泥洗干净吧。” 陈望月脸色骤然苍白,嘴唇嗫嚅,“学长,我……” 解释的话语还未吐露完全就被强行终止,下巴被鞋尖挑起,陈望月被迫维持着仰视姿势,眼中潮湿的水汽织成细密的网络,睫毛不住颤抖。 郑之钦承认,她的确楚楚动人,让他有片刻心动。 但男性天生的占有欲和破坏欲,总是更容易在弱者面前被催发。 “你这种货色,我最了解不过了,进学生会也只是想勾引男人吧。”他嘴角逐渐上扬,勾勒阴冷弧度,笑容残忍,“我今天就做一回好事,你好好在这待一晚上,争取做个美梦。” 光亮随着门板的移动而逐渐缩小,灯悉数熄灭,储物室彻底反锁上之前,郑之钦看到的,是陈望月匍匐在地砖上,没有血色的脸被明暗分割成两截。 快意浮上心头的同时,那曾握住他手腕的一点微凉,细腻,也如晚风般如影随形地,重新盘旋而上。 12 一见钟情 黄昏太好了,风和云都退居为红紫背景下的轻巧点缀,副热带高压驱使下制造出的连月酷热,让位于本国南部的首都整个夏天都笼罩在暑热之中,即使秋季女神的裙摆现出了一角,那份燥闷仍然如影随形。 谢之遥躺在钟塔塔顶延伸出来的观景凉台,只要侧头遥望,就能将学院内建筑群尽收眼底,房屋如河流纵横交错、曲折分支,在下午时,阳光便如同水波般在古朴的石质街道上荡漾,色彩与光影酷似一幅经典的印象派画作,来来往往、或快或慢的脚步声,学生的谈笑声,足球和篮球弹过地面,鸟鸣啾啁,风吹树叶沙沙作响,无数声音都一同都融化在粘稠的风里。 此时此刻,他忽然有些想念远在千里之外的故乡,那被中纬度和洋流塑造出的温和气候,即使在阳光灿烂的晴天也像名门淑女般优雅有礼,从不让慕名而来的游人在户外有汗湿薄衫的糟糕体验。 谢之遥坐起来,把背靠在凉台的雕花石柱上,脚底是十数米高的虚空,稍有不慎便有可能跌落,对于恐高症患者来说地狱般的处境,却给他提供了最闲适自在的私人空间。 十,九,八,七...... 脑海无声重复着倒计时,天色又变暗了一些,盛大的夕阳彻底接管了世界,云彩饱蘸了鲜血般的红,钟楼华丽的彩绘玻璃,折射出与天色交相辉映的光芒。 三、二,一..... 分秒不差。 倒计时停止的同时,钟塔内部精密齿轮运作加速,发出咔哒咔哒相互嵌合的细微声响,带动钟摆发出悠扬沉稳的钟声。 冷色调的金属指针指向六点钟方向,这座与学院同龄的苍老钟塔忠实履行着报时义务,谢之遥轻笑了声,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不远处那棵紧挨着学生活动大楼的老橡树上。 很快,他无法再移开视线一寸。 繁茂枝叶背后,有个身影出现在楼层外壁的铸铁排水管道与敞开的玻璃窗之间,如果不是所处的位置只在二层,谢之遥会怀疑目睹了一起跳楼案的现场,但当事人显然不是抱着自杀目的而来,她既不想死也不想残疾,咬开缠在手上的蓝色发带,把碍事的裙摆扎在大腿上,手法熟练地打了两个丁香结固定后,她在窗台轻巧一蹬,攀住管道,手脚并用地借着橡树边缘爬到了树干最粗壮处,抬手紧抱住树身。 整个过程非常迅速,只发生在钟摆左右摇摆三次之内,像一只躲进大树怀抱的蓝羽长尾山雀。 现在,小山雀要回到地面了,层层枝丫和绿叶遮蔽之下,谢之遥看见那个灵活的身影张开手,毫不犹豫地跳下。 这个高度对于精通运动的人来说并不足以造成伤害,而且她在刚刚已经展现出了令人惊叹的身体素质,但她似乎错估了情势,前脚掌落地的一刻,她踩中了一颗埋伏在阴暗中的石头,整个身体都被带着向右一歪,重重跌在地上。 谢之遥已经可以想象出那是怎样剧烈的痛觉,她一定是受伤了,但她甚至没有做任何休整和逗留,抽开下意识保护着脑颅部位的手臂,飞快用手肘撑了一下地面重新站起来,拖着一瘸一拐的腿,抬头小兽般警惕地四下张望。 谢之遥终于看见了她的脸。 无疑是美丽的。北国霜雪一样的眉眼,全然瘦削的脊背,湿漉漉的,微微卷曲的刘海黏在眼皮上,夕阳下皮肤近乎透明,一触即溃,乌黑长发边缘镀上一层浅浅的滑凉的金,像油画中的贵族少女——但恐怕没有任何一位贵族少女被允许擅长爬树。 课本教会谢之遥,时间是一种相对的概念,它可以疾如旋风,也可以缓慢流淌,仿佛未凝结成琥珀的树胶。 但现下他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崭新体验。 时间可以具体到某个固定的人,她如同最轻薄,天鹅绒毛般的雪粒,可以上浮,也可以下坠融化,她有小动物一样的眼睛,和在风中,在血红色夕阳下,在钟声里纷飞翻卷的墨色长发。 尘埃在光里游弋,钟摆还在规律运动,却像是一下、一下敲击在他心口,血管连带着微微震颤,一种发麻的奇异感觉随着血液充盈了四肢百骸,也饱胀了胸口,谢之遥一瞬不瞬地俯视着她,有某一秒钟里他以为她看到了自己,心脏因此停摆。但那双眼睛不做任何停留地掠过钟塔方向,没来由的失落轻而易举攥住了他。 陈望月收回望向钟楼表盘的视线,现在是六点整,距离学生会面试开始还有一个半小时。 她昨天有经过威斯敏楼,距离学生活动中心大概有二十分钟脚程,但她不确定自己现在的脚伤能不能坚持走过去,脚踝传来持续性刺痛,小腿也磨出了一大片血痕,很有可能是关节扭伤了,万一不及时处理,影响到以后跳芭蕾就糟糕了。 她拖着伤腿,勉强走到最近一条靠近学院主路的林荫道,等了将近十分钟,总算等到有路过的好心同学愿意借她手机。 威斯敏楼四层B区人来人往,灯火通明,最大的教室被临时征用为学生会面试的场地。 为保证招新程序公平,面试的主考官从各部门副部级以上的成员中随机抽取,无论选择报名哪一个部门,都要经过无差别群面打分。 作为组织部的现任副部长,凌寒也被抽中作为这次面试的主考官,布置会场的同学很上道地给他安排了和风纪部部长相邻的座位。 来得早的新生已经在隔壁教室抽签决定面试顺序,凌寒本来在跟熟人聊昨天的橄榄球赛,手机铃声突然响起,他接完电话脸色就不太好看了,匆匆起身去找人事综合部的徐嘉宁学姐。 要出门时辛檀叫住他,“快开始了,你要去哪里?” “望月腿受伤了。”凌寒言简意赅,“我刚刚跟嘉宁学姐打过招呼了,把她面试位次安排在最后,我现在去接她。’ “组织部这次只抽中了你吧,不经全体部门评分的话面试结果是无效的。” “我知道,我会尽量赶在面试之前回来。” “万一迟到了,凌副部长,你是要我们所有人等你吗?” 辛檀抬高音量,声音冰冷,顿时引起了同僚的注意。 风纪部的现任部长辛檀,卡纳财团巨头辛氏唯一的继承人,以冷静、高效、不近人情的工作作风,挤掉诸多比他资历更深的风纪部成员,破格在高一就开任学生会部长级的正职,位列高等部主席团。 有学生会成员私下给他起了一个代号叫做“法官”,因为最谙熟各类规则,无论是瑞斯塔德的学生手册,学生会内部的奖惩规章还是国家层面的法条。 他入校当月就找出了学生手册的漏洞,其中关于违规学生的处理,有一条与卡纳新修教育法中的条款相冲突,他说服风纪部当时的部长向校董会提交报告,成功进行了修正。 自此成名。 几乎没人见过他发脾气,因为对他而言,能在规则内处理的事情都不算是大事。 一贯情绪最稳定,甚至可以说是冷漠的人,现在在为了什么,大庭广众一下训斥他最好的朋友? 周遭无声交换着讶异和探究的眼神。 辛檀没有理会这些议论,只是转头吩咐风纪部的副部长,“詹辰,我临时有事要亲自处理,在我回来之前,我的评分权由你代理行使。” 他手上略微用了点力,强行压着凌寒的肩膀让他坐回原位,语调里的强硬毋庸置疑,“你留下,我过去。” 陈望月坐在长椅上,等人的间隙,她借着路灯的光翻单词本。 这几个礼拜总共背了将近三千个通用语基础词汇,应付最基础的阅读和写作是够了,只是口语还很差劲。 好在月度测试的通用语部分只考笔试题,等把口语练好一点,她就想办法让辛重云给她请私教,补齐这块短板。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双一尘不染的制服鞋停在她面前,她抬头,声音惊喜,“凌——” 话音到一半被截断,陈望月迅速改口,“辛檀哥哥。” 来接她的人是自己,她看起来好像很失望。 还是这么爱玩受伤了等人拯救的把戏,就算求助的对象换了也一样。 就一点新意也没有吗? 辛檀的嘴角几不可察地轻扯,“伤到哪了?” 她温声细语道,“脚崴了,小腿划了一道。” 辛檀半蹲下来,撩开一点裙摆,小腿上那道擦伤不严重,血在皮肤上和青苔一起干涸成河流般的暗色红痕,看着触目惊心,但实际出血量很少。 陈望月的脚踝被双手托起,太瘦了,脚腕不可避免地有些嶙峋,皮肉都薄薄的,一碰就能摸到骨头,被骨节分明的男性大手握住,像握住一节柳树新生的枝条。 辛檀喉结微紧,视线回避她的小腿,手上稍用了一点力气,关节传来的尖锐刺痛让陈望月不由自主地往后瑟缩了一下,嘴里发出嘶嘶的气音,额间也因疼痛泛出细密汗珠。 “还能走吗?” 陈望月连连摇头,声音虚弱,她不在这种时候逞强。 辛檀抬眼看她强忍着痛的苍白的脸,昏黄的灯光把人簌簌在灯下抖开了,碎发在脸上的投影,像天鹅矜贵的羽毛,头发丝都像是绸缎做成的,不知道怎么能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发带不知所踪,长发低低地、柔顺地垂下来,用发梢亲吻他的手背。 视线相触间,像两块并联的霓虹灯牌被按下开关,彼此眼中的情绪都为光影所扰动。 辛檀收回眼神,完全蹲下,拍拍自己的肩头,“上来。” 陈望月也没有跟他客气,“谢谢哥哥。” 她双手轻轻环住辛檀脖颈,很懂事地用力直起背,想要减轻一点他的负担。 可惜辛檀并不领她的好意。 “别乱动。”手臂从她的腿弯处穿过,辛檀低声斥责,“我还不至于连你都背不动,不想摔倒的话就抱紧一点。” 肩膀上的人飞快说了一句不好意思,把身体大半重量都慢吞吞放在他身上,轻声问,“辛檀哥哥,为什么是你过来,凌寒他没空吗?” 心跳贴着心跳,温热的气息真实地漫过脖颈,像张网蒙过来,让辛檀的皮肤有些发痒,“学生会纳新面试,他走不开。” “但你不是也……” “我来给你收拾烂摊子。” 他把陈望月往上托了些,语气冷硬,但动作轻柔,“所以下次走路小心一点。” 陈望月不是自作多情的个性,但也知道辛少爷有的是办法解决自己现在的麻烦。 每一种都比亲自走一趟要省心。 唉,容易心软的人,可惜有张吃力还不讨好的嘴巴。 陈望月不一样,她出了多少力,就要收回多少本的。 “我会注意的。” 她贴在他耳边,发丝和他的发尾暧昧地缠绕在一起,轻轻地、缓缓地摩挲着衣服的布料。 “没有第一个给辛檀哥哥打电话,就是怕打扰到哥哥,但是我没有想到,原来我比学生会的面试还重要一点。” “给哥哥添麻烦了觉得很抱歉,但现在却莫名其妙地感到开心,又因为这种开心觉得更抱歉了。” 吐息真实地涌入耳廓,辛檀听见她温柔话音,和两个人共振的,声音愈发明显的心跳。 “哥哥,我这样是不是很糟糕?” 13 面试 “我这样是不是很糟糕?” 陈望月确信她听到了呼吸短暂收紧的声音。当然很糟糕。 过去几天因她的异样而生出的怀疑,此刻烟消云散。 她还是那个她,辛檀想,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陈望月都一样的糟糕,虚荣,缺乏主见,被自己的继父牵着鼻子走,靠着一堆自学成才的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寄生在他人身上生活。 要说区别,也不过是从前她只对他一个人贩卖暧昧,而现在,她想把触角同时伸向他的好友而已。 辛檀不会让她得逞。 他正要称赞她居然如此具有自知之明,陈望月却忽然“咦”了一声,叫他停下。 “那边是学生超市吧?辛檀哥哥,我们去买两个面包吧,晓盼还在校医院等我。” 抛开一个话题,又转到另外一个话题,像喜新厌旧的小猫把毛线球抛掉去找新的玩具。 根本不需要他的回答一样。 饿得前胸贴后背的顾晓盼终于吃上了晚饭。 “我这两天真的和校医院很投缘。” 床帘后,陈望月把自己那份面包也分出一半给顾晓盼,医生刚给她腿上做了包扎,她伤得不算重,只是需要好好静养几天,“起先只是送人过来,现在轮到我了……晓盼,你哪来的烟?” “嘘。”顾晓盼把食指贴在嘴唇上,口袋里是掏了一半的烟和打火机,“我就偷偷抽一根,替我保密啊,月月。” “我记得抽烟违反校规的,盼盼。” “不然我为什么让你保密呢,月月。”顾晓盼咬住细长的香烟,点火手法娴熟,配上她那张娃娃脸很有反差冲击力。 “我哥哥在外面,盼盼。” “你哥哥谁……等下,辛檀送你过来的?!” 顾晓盼手忙脚乱地扯了好几张纸巾包住烟头试图毁尸灭迹,但来不及了,她刚刚的话音实在算不得小声,床位之间分隔的帘子唰一下被拉开,露出辛檀冷若冰霜的脸。 "顾晓盼,校内抽烟是四级违纪,这是我第二次警告你了,看来你真是很想教务处给你家长打电话。” “……” 顾晓盼选择把脑袋用毯子裹住,活像只把头扎进沙子的鸵鸟,陈望月安慰地捏了下她的手心,顺带把她手里的烟从紧攥的手心抽出来,用温水浸湿纸团,确认烟头完全熄灭了才扔进垃圾桶。 “辛檀哥哥,给晓盼一个改过的机会吧,我会监督她不再犯的。 辛檀递过来一个包装盒,声音冷淡,“口头警告累计三次,风纪部会按规上报教务处。” “她会乖的。” 陈望月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双软底缎面的黑色平跟鞋,全新的,填充防震的泡沫棉都还在。 她有些讶异,她没有跟辛檀提过要他帮忙准备方便腿伤人士行动的平底鞋。 这双鞋子尺寸合适,颜色款式正式大方,穿去面试现场也不会显得随意。 他考虑得很周到。 陈望月弯起眼睛,发自内心地给了辛檀一个笑容,“谢谢哥哥!” 她弯下身穿鞋,辛檀移开眼,不咸不淡地应了声。 她今天已经说了无数句谢谢,每句都带着那个显示着陈家人有多么厚颜无耻、趋炎附势的称呼。 他不纠正,并不代表认可。 来自外祖父的言传身教阻拦着他为了尚未发生的事情惩戒他人,他只希望陈望月能够适可而止,享受了和辛家的这层亲戚关系带来的便利,就该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 陈望月并未留意到他越发深沉的目光,她换好鞋子,隔着毯子拍了拍仍在逃避现实的顾晓盼,“出来啦,一直闷着会难受的,我现在要去学生会面试了,盼盼,你要祝我好运哦。” 鸵鸟从毯子底下探出头发乱糟糟的脑袋,滴溜溜的眼睛找到陈望月,伸出手去,“月月,你绝对可以的,不招你是他们的损失。” 陈望月个子高,手掌也比顾晓盼大一些,她弯下身,一大一小的手相碰间清脆的一声响,她微微扬起嘴角,声音温柔,“好,希望他们和A班的同学一样有眼光。”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转过脸看着辛檀,嘴角的弧度更大了,含着笑眼睛也明亮,“只能再麻烦哥哥送我一趟了。” 陈望月被分配到了最后一个面试小组,负责现场秩序的学姐把她扶到了教室中间的圆桌。 这轮面试是群面,她这组是三女一男,一男一女来自B班,还有一个是D班的。 世事无巧不成书,D班的女生正是今早在学生餐厅跟她拼单三明治的特招生常思雨。 陈望月视线在那个男生胸口多停留了几秒。 他的学生铭牌上也镌刻着特招生的标志,一朵小小的玉兰。 瑞斯塔德这类top私立是会面试学生的父母的,家世背景对分班有直接影响,走特招路线进瑞斯塔德的学生大多数都集中在C,D,E三个等级靠后的班级,A班和B班名额基本被权贵精英家庭的子女占满。 能以特招生身份进入B班,光是成绩拔尖还不够,必须有国家级的比赛奖项。 这个男生想来不简单。 陈望月记下了他的名字。 负责面试的十余名学长学姐们坐在讲台上方的长桌,与面试者之间的高度差带来俯视的视觉效果,平添了几分压抑感和威慑力。 每个人都顶着冰山脸,包括一向没什么正形的凌寒也带着严肃表情。 现场只给了每个人20秒的时间做自我介绍,坐在最中间负责主持的学姐直截了当,直接在周清彦介绍自己拿过多少奖时打断,“别说一些简历上都有的废话。” 此言一出现场本就压抑的气氛雪上加霜,陈望月余光看见常思雨一直在紧张地抠指甲,自我介绍时也磕磕巴巴,不必触碰也能从她脸红的程度判断出她脸有多烫。 另一个叫越霜的女生倒是不受影响,还玩了个谐音梗活跃气氛。 做完自我介绍的陈望月,也不例外地被提问到了为什么要报名两个部门,她早有准备,“我的优点是自信,我向负责我们年纪的裴英华老师咨询过学生会的工作内容,我认为自己的能力可以同时胜任外联部和文娱部的工作,但我的缺点就是决断能力还不够,所以我把选择权交给各位前辈们,希望能够得到你们专业的指导建议。” 这个问题还没有这么轻易被放过,有位蓝头发的学长发问,“如果外联部和文娱部都想要你,你会接下哪个部门的橄榄枝?” 陈望月问,“有同时加入两个部门的先例吗?” “没有。” “那我很高兴成为这个先例。”陈望月微笑,“抱歉,前辈,只是开玩笑,我知道学生会各个部门的招新名额都是固定的,我不是这么自私的人,而且我也怕忙不过来,要知道我有个朋友,同时跟两个男生约会都觉得疲惫。” 陈望月注意到有两个人轻轻笑起来,至少看起来是善意的,她继续道,“如果我真的有做这道选择题的荣幸,我会接受先给我发通知邮件的那个。” 另一位学姐发问,“万一后面那个更适合你呢?” “学姐,我信奉一句话,没有永远正确的选择,只有把每个选择都变成正确。”陈望月弯起眼睛,“如果想在我身上验证这一点,欢迎前辈们给我打高分。” 暂时没有别的问题给到她,一时间教室里只剩下面试官们做笔记的沙沙作响的声音,陈望月鞠了一躬坐下。 第二个环节是实务题。 陈望月这组抽到的试题是,“有外校的辩论队来瑞斯塔德进行交流,交流团队共12人,活动接待经费为500卡朗,请制定一份合理的接待计划。“ 500卡朗,大概只够12人在瑞斯塔德的食堂吃一顿非常普通的晚餐。陈望月想。 果然也有人跟她想到一处去,组内唯一的男生周清彦提供了类似方案。 这个回答中规中矩,挑不出什么毛病,但也没有什么亮点,相比之下越霜给出的方案要有吸引力得多。 ”我会请佩兹温泉酒店的当家主厨,用当日最好的食材为他们提供一份具有瑞斯塔德风情特色的丰盛大餐,餐后请大家泡温泉,晚上下榻佩兹的套房。” “听起来很享受,但是据我所知佩兹最普通的房间也要五位数。”辛檀道,“吃完你们是准备到后厨刷盘子抵账吗?” 面试官之间响起一阵轻轻的笑声。 “学长,大可不必担心账单的问题。”越霜狡黠一笑,“你有所不知,佩兹是我舅舅开的,我可以刷脸支付。” 凌寒鼓掌,“不错,那经费你打算用在哪里呢?” “这好办,远道而来的客人们总有带行李箱的吧,500卡朗给门童当小费不多不少。” 面试官们都不再掩饰自己的笑声,陈望月也笑了,自带资源的人到哪里都受欢迎,她之前在投行实习时,同期进来的新人里有一位家里背景格外硬,部门总监对他态度最和善,能在上面露脸的机会总是先给他,至于那些最繁琐磨人的工作,自然会优先分配给陈望月这样的软柿子。 人之常情。 轮到陈望月作答,她起身,拿起草稿纸,“我准备组织一场露天烧烤派对,地点暂定在学校的绿之丘草坪,这个场地比较好申请到,只需要提前一周向学生处写邮件。” “市面上租烤架一天的费用大概在80卡朗。碳、点碳酒精,调料,盘子,打火机,碳夹,盘子,剪刀,刀,锡箔纸,一次性碗筷,竹签,纸杯,纸巾,纸套,野餐垫,桌椅,这类器材和餐具,可以向学生餐厅借,不需要额外支出。” “由于经费有限,我们采购食材的原则是平价且大众,土豆每千克5卡朗,鸡腿在15卡朗左右,牛肉约30卡朗……” 她一口气报出了近十种食材的单价,“300卡朗足够我们买到12人份的食材。” “剩余的120卡朗经费,可以购买一些不含酒精的软饮料,毕竟可能存在一些学生还未到酒精合法年龄。” “另外,我个人很擅长烹饪,可以为大家示范烧烤的手法。”陈望月放下草稿纸,“这就是我的活动方案,请前辈们点评。” 在她陈述完毕后,整个教室内陷入了沉寂,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半晌才有一位学姐发问,“陈望月,我想知道,你提供的食材单价的数据来源是哪里,我刚刚好像没有看到你使用手机。” 真是一个瞌睡就送枕头的好问题,陈望月回答,“学生餐厅一楼设有食品安全展示柜,每种食材的来源和采购价都有标注,我恰好有不错的记忆力。不过餐饮批量采购价和市面上的价格可能会有出入,这个在具体执行里再调整。” 常思雨满脸目瞪口呆,偷偷在桌下给她比了一个拇指,陈望月回以微笑。 14 学生会 面试环节结束后是小组自评,陈望月和小组里另外三人一起被领进隔壁的休息室。 以房间本身的占地面积,容纳四个人还不算太拥挤,但房间中央刻意用红白两色的警戒线圈起转身都不自由的逼仄空间,没有空调,门窗紧闭,灯光也不似刚才大教室里明亮盛大,只在桌上放了一盏老旧台灯。 不像是在面试,倒是有几分恐怖片里的悬疑气息。 陈望月大概能理解用意,狭小空间,不流通的闷热空气,加上低明度,是想在面试者之间制造紧张氛围。 陈望月觉得设计房间的学生多半有点中二病在身上,但这招对部分人很管用,坐陈望月对面的常思雨一直不自然地左顾右盼,既想观察其他人,又怕被发现,像只预备偷吃的新手小鼠,偶然和陈望月目光对撞,眼珠便老鼠见了猫似的飞快逃窜到另外方向。 四个人就这样在闷热中安静地被晾了十分钟,工作人员才推门而入。 每人都分到了三张评分表。 面试小组中的成员自行为其他成员的面试表现评级,共有A到C三个等级。 每个等级对应着不同分数,最后按照30%的权重赋分累计进最终的面试成绩。 且,小组□□的分数会被当场公开。 也就是说,如果为了打击竞争对手,故意全部给组内其他成员最低的C等级,当场就会被发现。 但为了防止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合家欢结局,又限制了给出A级的次数,评级A只允许给予一位成员,其他等级则不限。 也就是说,想拿到高等级,就不能当独行侠,必须笼络其他成员。 刚刚的面试环节,谁的表现最出彩,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 她和越霜显然是这组的狙击对象。 30%的权重不可谓不高,如果她们在□□环节拿到低分,剩下两个人与他们的分数差距就有可能被抹平,甚至追上。 但同样的,陈望月和越霜也享有评级权,她们并不是任人宰割,也完全可以狠下心给出三个C,同归于尽。 这绝对不是陈望月所乐见的,参与这次面试的人不只四个,陈望月的对手是全体面试者,如果□□环节拿到低分,那会严重影响最终成绩。 结果只会是大家一起被学生会拒之门外。 设计这套□□规则的人一定熟读博弈论。 不过,这并不是一个零和博弈,你死我活的高难度局,合作共赢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且就明白摆在面前。 只是需要一个人开这个头。 目前还没有人动笔,因为都在等一个合适契机。 陈望月把视线从评分表上挪开,掠过握着笔犹豫不决的常思雨,和面无表情的周清彦,恰好和越霜对视。 陈望月露出友好笑容。 能走到这一轮的没有蠢货,她能想到的,对方也能想到。 越霜无疑接收到她的示好信号,也翘了翘嘴角。 计时的钟,表盘走过五分钟,距离截止时间还有二十分钟。 陈望月拿起笔,有意用了最重力道,笔尖滑过纸面的声音在安静得只剩呼吸的房间内,被无限放大。 她在三道注目礼里填完第一张,倒扣在桌上,又顿了顿,没有着急去填下一张。 “常思雨同学。”她不疾不徐地开口,突然被叫到名字的人肩膀下意识一抖。 “……在!”常思雨像被军训教官点到名,身体反应快过脑子,满脸茫然,用手指着自己,“是叫我吗?” “这里还有第二个叫常思雨的人吗?”陈望月说。 这话一出,越霜伸长脖子往常思雨背后打量,“有的话,好像也不能称之为人了吧。” “……” 常思雨背后一阵发凉,她从进来就开始担心闹鬼了,不要用这么平静的语气说这么可怕的话啊喂! 好在陈望月没有讲鬼故事的爱好,她递来一条手帕,“你额头出了很多汗,很热吧?” 常思雨点点头,本来是的,但越霜讲完那句话之后就清凉起来了。 “我也不太舒服,这里太闷了。”陈望月说,“既然这样,大家尽快走完流程出去吧——常同学,我给你A。” 不是,这前后两句话的逻辑在哪里? 常思雨嘴巴张大,本就呆滞的眼睛又呆滞了两分。 越霜一点也不意外陈望月会说出这种的话,大喇喇把手伸到常思雨脸下面,“下巴要掉下来了,不过没关系,我帮你接着。” 陈望月微笑翻开了那张填完的评分表,等级对应的空格里是一个巨大的A。 “我觉得我们小组的同学都很优秀,可惜规则不允许我选出三个A。” 陈望月眼睛看向始终不发一语的周清彦,再看向常思雨,然后把剩下两张评分表并排放到台灯底下,所有人都能看清的位置。 重新动笔之前,她慢条斯理地将校服衬衫袖口卷起,漂亮细腻柔软的袖子,半覆手的长度把她的身体一部分也当作单品,呈现在一整套穿搭的系统里,廓形硬朗整体里的纤细部分,像冰冷建筑角落探出头的一枝花。 笔尖埋入纸张,她神情认真,写下两个B的评级。 “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拿到一个A和两个B的评级,这是我们能为彼此做的第一件事。” 陈望月弯了弯眼睛,开合的嘴唇有很漂亮的,花瓣一样的线条,台灯的冷光映得眼底一片柔和,“我期待着未来和大家共事。” “下次有话早点说,早不想待这破地方了,热死人了。”越霜三两下填完,语气自然地吩咐常思雨,“你理解陈望月意思吧?听懂就别愣着了,写啊。” 她又转向周清彦,“你要把A给我,别弄错了。” 常思雨只是反应慢,脑子不笨,啊了一声就乖乖照做了,填完还帮越霜那几张有点打皱的纸张压平了边角。 周清彦没回话,埋头填表。 陈望月把三个人的评分表整齐摞到一起,“周同学,你的也一起给我吧。” 这个从进房间开始就沉默不语的男生透过眼镜看她一眼,面无表情盖上笔帽,径自起身离开。 三张纸并排平铺在桌面上。 三个书写规范标准漂亮的字母静静躺在黑色方格里,墨迹未干。 他给出了三个C级。 越霜怒火中烧,“……姓周的,搞这种小动作有意思吗,你父母没教过你诚信两个字怎么写?” 周清彦扶了扶镜架,陈望月才注意到这个男生给她带来的那一丝异样是从何而来,他的瞳色是异于常人的黑,镜片后的那双眼睛犹如空谷深潭,冰冷淡漠,沉默吞并外界投注的所有光,不给予一丝回应。 “我没有答应过会配合,从始至终都是你们几个在自说自话。” 他视线转向陈望月,“陈小姐,没有确保规则执行的能力,就不要想着当制定规则的人了。”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越霜呼吸急促,恼得不轻,“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一个下贱的免费生也敢跟我们耍心眼,你信不信我让你在瑞斯塔德待不下去!” “当然信,不过,越小姐,你准备怎么让我待不下去,去求你开温泉酒店的舅舅,断了学校给我这个下贱货色的资助?” 他薄唇微扬,明明是带讥诮之意的话语,但语调却从头到尾平得像一条直线,好似天生就表达不出人为的情绪,“可是你自己也只是B班,你哥哥给商聿当跟班,你堂妹给蒋愿当跟班,你现在是打算给陈小姐当跟班?哦对,她确实在你做梦都想去的A班。” 陈望月听明白了,这两个人恐怕早就结下不小梁子,她愈发好奇周清彦的底气何在,她不记得原著中有这个角色,但看他一番直戳心窝的话,不像是什么无名之辈。 越霜果然气得不轻,指着周清彦鼻子的手指也抖个不停,像一只被踩中了尾巴,毛发倒竖的布偶猫,到底还是被娇惯出身,看得出骂人还不熟练,从小被舅舅夫妻当做拖油瓶,出气筒,精通民间脏话俚语的陈望月很想对她进行一番指导,但还是站定原地沉默听越大小姐词汇匮乏地威胁那个越走越远的人,“把分改掉,不然我让你在瑞斯塔德待不下去你信不信!” 陈望月相信越霜已尽力,但呈现出来的效果不过就是小猫咪炸毛,缺乏威慑力,没有谁会真正当回事,周清彦脚步不停,拉开了门,把越霜气急败坏的大喊甩在身后。 “你给我站住!” “越霜。”陈望月扶着桌子起身,一瘸一拐走到门口,拦住要追上去的越霜,“别管他了,他敢当着我们的面这么做,就不会改的。” 其实她能够理解周清彦做法。 每个人都拿到相同的评级,看似公平,其实也是一种对有优势方的隐性倾斜。 面试已落入下风,如果□□环节再配合陈望月和越霜玩和和气气一家亲的戏码,只会延续上一轮遗留的差距。 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想得到这点,只不过往往顾忌表面和气,不会像周清彦一样明着得罪人。 “不必为这种人生气。”陈望月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次小组□□环节也是面试考核的一部分,你们有注意到房间里的监控吗?” 陈望月示意越霜和常思雨去看房间的天花顶,监控摄像头红点闪烁,显然处于运行状态。 “我们的一举一动,说的每一句话,都在上面的观察之中。” “之所以把评分权交给我们自己,应该是为了测试大家的沟通和合作能力,我相信,我们刚刚的表现也会被纳入考量之中。” “周清彦破坏小组之间的协定,看似坐收渔翁之利,也许只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现在,我们只需要等待结果就好了。” 陈望月说到后面脸上含了些笑意,她的五官本身是过分精致而显得不真实的,但温柔的气质化解了那份距离感,像消融冰雪汩汩流过心上,声线平滑而温煦,带着令人信服的笃定和熨帖,抚平了越霜紧蹙的眉头,她表情舒展了些,褪去一时的恼怒,取而代之的是几分轻蔑。 “就算这样,我也不会放过他的。”越霜嘴角微扯,她是偏圆润的长相和五官,五官里以钝角居多,笑时尤其显得可爱,但此时逆光中的眉眼却显出些乖戾,“真以为校董看重他就了不得了,区区免费生,成绩再好,以后也是给我们家打工的命。” 陈望月无法附和她的话。 在场的免费生不止周清彦一个,常思雨也是。 而且陈望月内心并不像劝慰越霜时一样笃定,她不是学生会的成员,不清楚他们招人的标准,万一他们就是崇尚“狼性”,欣赏周清彦的作风也未可知。 陈望月从不过多纠结不能改变的事,最后只是笑了笑,“越霜,思雨,要加KsChat吗?” “好啊,我加你,这个吗?” “对,不过我手机现在不在身上,回去再通过。” 此时,威斯敏楼,学生会最高层的圆桌会议室。 经由秘书处和人事部成员整理复核后的面试成绩表电子版呈到了各部门的手中,以供签字确认。 “96.13,总成绩第四,辛檀,你妹妹不错嘛,外联和文娱都由她挑了。” 体育部副部长厉延城看了眼表格,便调笑道,凑过来虚揽住辛檀的肩头,音量不大,恰好够两个人听见,“你妹妹很漂亮啊,辛檀,怎么不留着自己用。” 辛檀冷淡望了一眼快要落在自己身上的手臂,合上笔记本电脑,起身时略一抬肩,厉延城便不防地被手肘顶到下巴。 分明是幅度不大的动作,像拉动小提琴琴弓般优雅利落,力道却一点不轻,厉延城吃痛地捂住脖颈退后一步,龇牙咧嘴。 ”抱歉。”辛檀语气全然听不出任何歉意,目光平静无波,“你挡到我走路了。” 会议室的谈话声因为这边的动静顿了一秒,厉延城扫了眼周围,松开手悻悻道,“没事,你也不是故意的。” 他心里暗骂辛檀真是无趣,不过开个玩笑,他虽然只是副部,但也比辛檀大一届,不把他当前辈尊敬也就罢了,何必让自己在其他人面前没脸。 这些话也只能烂在肚子里,即使在学生非富即贵的瑞斯塔德坐拥辛氏财团的辛少爷也是食物链的顶端,人人都要卖他的面子,厉家的建筑公司就有几个大项目仰仗辛家名下地产,否则就以辛檀不懂转圜的性格,在风纪部这种处处得罪人的部门根本待不到三个月。 厉延城随便起了个话头,加入了旁边的谈话,“唐部长,我看辛檀妹妹挺适合你们外联部的嘛。” 唐云端咽下杯中微凉的茶水,“外联只向把它当做第一选择的人敞开门,从来不做备胎,喜欢两边摇摆的,我看还是比较符合文娱部的调性。” 她意有所指,在场的大多听闻或亲历过她与现任学生会副会长,分管文娱部的商聿那段结尾并不愉快的短暂恋情,听到这话,不少人放缓了签名速度,抬眼交换着只可意会的眼神。 商聿在交往期间劈腿某位贫民窟灰姑娘的事,曾蝉联首都上城区很长一段时间内聚会的中心话题。 被指名的白发男生坐在唐云端的对角线刷KsChat,闻言放下手机轻抬眼皮,制服衬衫的领带松散缠绕在指尖,领口扣子解了两颗,露出比发色更加雪亮的一截脖颈。 仿佛听不懂唐云端的讽刺,商聿语气轻佻,“本来还在担心这么优秀的学妹外联部也有意思,既然唐部长愿意割爱,文娱部没有不接受的道理。” “我对表演欲旺盛的小女孩没什么想法。”唐云端把耳边碎发拂到耳后,妆容精致的脸上显出一点浅淡笑意,“不过,商副会长,自你上任后文娱部男女比例岌岌可危,我要是你,就会把名额多留给男生,平衡一番,免得招来闲话。” ”唐部长自己就是女生,还搞性别歧视这套啊。”商聿懒洋洋地撑着下巴,偏头欣赏前女友无懈可击的美貌,红色眼眸里满是漫不经心,“不劳费心了,我认为比起性别,能力更重要,唐部长不就是明证吗?当初你竞选外联部部长,我可是给你投了票的。” ”好心关心你而已,商聿,你知道外面怎么说文娱部吗,商少的后宫团。”唐云端加重了语调,意味深长,“你不为了自己着想,也为学生会,为了你手底下那群小女孩的名声想想。” “嘴长在别人身上,我唯有清者自清。”商聿微微翘了下唇角,表情诚恳,“再说,别人不明白我,唐部长还不明白我有多冤枉吗,只是偶然偷吃了一口外面的小蛋糕,唐部长就一副要在整个上城区判我死刑的架势,我现在连路边的母猫都不敢摸,就等着唐部长回心转意,垂怜于我。” 眼看着商聿越说越不着调,唐云端拧起眉头,学生会长徐佳声出来打圆场,“最近大家都辛苦了,手头工作放一下,嘉宁定了包厢,现在过去好好放松放松,嘉宁会统一开外出单。” 角落里冒出一个幽幽的声音,“报告,不去了,明天有早课呢。” 徐佳声道:“商聿和你一个班的,他怎么不用?” “我知道。”凌寒举手,有几分幸灾乐祸,“学长上次补考又没过,这学期要跟我们高一的一起重修代数。” “不是吧,顾生辉,补考你都能挂?”徐嘉宁一阵摇头,“你要不让你妹妹替考吧,别到时候毕不了业,说出去丢光我们学生会的脸。” 凌寒道:“嘉宁姐,这种话可不能当着辛檀的面说,他这个人多较真,你又不是不知道。” ”玩笑还是真心话我分得清。”辛檀的声音冷冷插进来,“嘉宁学姐和你不一样,她做事最认真负责,连续三年内部考核前三,无任何违规行为,一向是我们的表率。” “了不得,了不得,别看我们小辛部长平常是个锯嘴葫芦,偶尔情商在线的时候真是让人招架不住。”徐嘉宁相当受用,转头对徐佳声邀功,眼睛里都是亮晶晶水果糖一样的笑,“是不是,哥哥?” 徐佳声抬手把妹妹的刘海别到耳后,桌下手和徐嘉宁的握在一起,声音含笑,“小辛说得一点没错,我们嘉宁就是做得好。” 只有凌寒受伤的世界达成了,他被气笑,“嘉宁姐就是玩笑,我说了你就要查我是吧?” 辛檀没说话,似笑非笑看着他,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当然”两个字,商聿叹了口气,提起外套,拍了拍凌寒的肩膀,“小凌,你何必每次都要自取其辱?走吧,去喝两杯。” 瑞斯塔德进出管得严格,学生会比平常学生在这方面多些特权,但现任会长徐佳声做事沉稳谨慎,不想落人口实,像这样在school day聚会的机会并不多。 商聿喝得不少,第二天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 饮的都是好酒,哪怕宿醉后被吵醒也没有过多头痛症状,只是些微有些发晕,他揉着太阳穴按下接听,“缺一个?那就启动递补程序,不急,先把暂定的录取名单报给我,纸质版下午送过来签字。” 那头部员念完一连串的名字,商聿觉出不对,“就没了?那个陈望月呢,没回消息?” “有的,会长,她回我们邮件了,说昨天晚上已经接受了外联部的offer,向我们表示歉意,我去高一A班找她聊过,她说不想做毁约的人……部长,你在听吗?” 商聿盖住手机听筒,忽然低低地笑了。 他昨天晚上就吩咐下去,尽快把陈望月进文娱部的事情定下来,没想到居然还是慢了唐云端一步。 陈望月这种素质的部员,自然是大家都想要,他这位前女友声东击西的本事渐长,商聿还真信了她不准备跟自己抢人。 罢了,这局,商聿认输。 15 羞辱 女生宿舍不允许男生进入,辛檀送陈望月到宿舍门口,剩下一段路靠越霜帮忙。 看得出越霜在家里也是备受宠爱,有些机灵的小聪明,但毕竟年纪尚小,还不太藏得住事,心思浅显,话里话外都在旁敲侧击打听陈望月家世和她与辛家关系,陈望月答了几个,其余稍微敏感些的问题一概回得不痛不痒的。 越霜脸上的不满就隐约显示出来了,不过她到底还是想结交陈望月的,亲亲热热地和她在房间前拥抱道别,祝她腿脚快好,陈望月也投桃报李,邀请她周末来辛家参加派对。 她眼睛立刻发亮,离开时脚步雀跃,看得陈望月会心一笑。 她在越霜身上看到了很多人的影子。 周清彦提到过,越霜的哥哥和堂妹都在学校里给人当跟班,越霜也并未进入A班,家世大概在瑞斯塔德中只能算中上。 如辛檀,蒋愿这样立于金字塔顶端的,不需要放下身段去迎合他人,自然能保有傲气和个性,随心而行。 塔底的人受限于环境,资源和眼界,很少能有接触和经营人脉的机会与远见。最想保住阶层甚至实现跃迁的,往往是中间的一撮人。 这类人陈望月在大学时见过太多,所以难得地觉得亲切。 第二天早晨,蒋愿出门经过客厅的时候,陈望月坐在沙发上看一本数学竞赛教程。 听到脚步声,书本下移,露出一双目光温柔的眼睛,轻轻看着她,“蒋愿,今天没有给你准备早餐。” 轻盈透彻,跳动金属般的嗓音,蒋愿承认这个烦人精讲话时的语调和声音很动人,所以也让蒋愿不那么介意领略她的把戏。 把戏,没错。 昨天那份三明治蒋愿动都没动,她觉得自己的意思够明显了,但现在陈望月还能这样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因今天没能为她准备而早餐而摆出一幅歉疚样子。 蒋愿扯了扯唇角,如同红酒般色泽浓郁的眼睛里漾起一点嘲讽的笑意,“我从来不碰不知底细的东西。” 陈望月像丝毫没听出言外之意,懊恼敲了一下额头,“我忘记了,你是瑞斯塔德校队的队长,国家队的运动员,卡纳女子花滑的未来之星,四周跳的红发小女巫,你的营养师团队一定不会同意你乱吃。” “...." 蒋愿一贯最讨厌别人报菜名一样报那些头衔了。 尤其是红发小女巫,去年某场国际比赛时,她在自由滑成功落冰三个四周跳,全场轰动,这个称呼也便随着解说之口迅速传扬,为冰迷津津乐道。 她的公开社交账号上全是来自世界各地的留言,不管使用何种语言,都一定带着这个羞耻度爆表的外号。 甚至有的粉丝还会特意带着印有她的照片和红发小女巫字样的旗帜,去到比赛现场为她应援。 为什么烦人精连这都知道,该不会真的是自己忠实粉丝吧。 烦人精还在向她微笑,穿戴一丝不苟的藏青色制服衬衫下,露出皮肤柔亮的手腕,“知道不是因为讨厌我才不吃,一下就觉得安心了,新赛季这个月底就要开始了,确实要注意,吃错东西影响尿检结果就不好了,蒋愿,等明年休赛季我请你吃饭吧。” 蒋愿咬了一下后槽牙,真是有够厚脸皮的,听到自己刚才的话,不应该觉得自尊心受伤吗,到陈望月嘴里好像变成在解释和安慰一样。 可笑,她什么时候需要向别人解释做事的动机,不吃陈望月的早餐也不是因为有自己的营养团队,她就是不想接受陈望月的好意不行吗? 心头逐渐积蓄的烦躁,像孩童吹起气球,缓慢但逐渐满胀,这似乎是面对陈望月时,蒋愿惯常会有的心情。 这种私人领域被一寸一寸入侵的感觉,陌生而奇异,屡屡让她产生负面情绪。 蒋愿没有尝试过经营亲密关系的成功经验,友情还是恋爱,都不是她所擅长,她只觉得无趣,更不明白都是些什么人在享受彼此拉扯折磨的过程,她的时间很珍贵,不应该用来应付这些事。 “陈望月。”像找到了两点之间最近的那条线,她开口时带着一种发号施令,高高在上的,笃定的傲慢,“我说过吧,你很烦。” “我没闲心跟你玩交朋友的游戏,如果你想从我这里得到点什么,可以说出来,我会考虑,反正,没有什么是我给不起的。" 接近自己的人哪个没有小算盘,身边那些曲意逢迎讨好的跟班,为自己付出再多,话说得再漂亮,无非是想攀附上蒋家而已。 陈望月也不会例外的。 她可以姑姑嘱咐过的份上,对她多一点优待。 果然,蒋愿听到陈望月说,“什么要求都可以吗?” “我说话从来算话。” 和蒋家的合作,学校内的庇护,她提什么要求都无所谓,蒋愿漫不经心地想,她只需要跟班,不需要朋友,做得好了,让自己顺心了,给出一些小礼物,当然是不在话下的。 “太好了。”陈望月的眼睛就微笑起来了,脸颊在自然光下是珍珠贝母般温润的白,“其实刚刚就想说了——蒋愿,你可以扶我去教室吗?” “什么?”蒋愿几乎怀疑自己幻听,表情错愕,这算什么要求? 陈望月合上书,借着沙发扶手站起来,她本就比身材纤细娇小的蒋愿高出半个头,但哪怕此刻居高临下,语调也依旧柔和、平稳,“我本来在期待你问我为什么今天不给你准备早餐,那样我就会告诉你,因为我的脚受伤了,行动不方便,我需要你的帮助。” “但你真的很不关心我,蒋愿。” 她认认真真地,也理直气壮地,在表达被忽视的不满,呼吸像山顶轻盈的风一样荡下来,包裹住蒋愿的呼吸,“如果你认真看看我,应该早就发现我受伤了,老实说,我现在有点难过。” “不过没关系,如果蒋选手愿意帮我忙,我觉得我的心情就会立刻变好。” 呲啦,非常细微的,蒋愿听见气球从手中松脱,高高飘起,迅速放气,干瘪成一团的声音,来自她的心。 蒋愿在瑞斯塔德很有名,这不是一句夸张的话,比她的家世,美貌,还有身为花样滑冰选手的成绩加起来都更有名的,是蒋大小姐的傲慢。 所以在去往教室的路上,她们两个人受到的注目礼不比陈望月和辛檀、凌寒走在一起的时候少多少。 尤其是蒋愿还和她手挽着手,姿态无比亲密,仿佛老友。 沿途的窃窃私语和震惊目光一刻也没有断绝。 “蒋愿旁边那个女生是谁啊?怎么这么像辛檀的妹妹。” “就是陈望月吧,听说她和蒋愿是室友。” “她们关系那么要好的吗,居然有人受得了蒋愿那个烂脾气啊。” “我前天还看见凌少给陈望月拿包,蒋愿当初和凌寒分手不是闹得很不愉快吗,她居然能和前男友的绯闻女友和平共处?” 按理来说这种时候大概是应该有些尴尬、羞惭的,但是你发现被其他人视为和你一道的人比你更尴尬的时候,这种情绪就会得到大大的缓解。 尽管蒋愿面色阴沉,目光如开了刃的刀,迎上议论她们的人,气势足够让任何活物乖乖噤声,但陈望月还是从她发红的耳朵,鼻尖,乃至泛着粉色的眉骨里,体会到了十足的窘迫和局促。 想必对于蒋大小姐来说这种体验也十分难得,陈望月笑了笑,往蒋愿身上靠得近了些,“蒋愿,你有想好这学期选哪几门课吗,如果对数学有兴趣的话,要不要跟我一起选数分honor?” 蒋愿只回了两个字,“闭嘴。” 尴尬气氛一直持续到她们走进教学楼的电梯,陈望月按住了蒋愿的手,“我们先去三楼,我有东西要拿回来。” 高二A班。 郑之钦一大清早心情就乌云压顶。 他昨晚睡眠质量差劲极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笼罩着湿漉漉的水汽。 醒的时候天刚蒙蒙亮,郑之钦猛地翻身坐起,脑海中还回放着梦里的一幕幕。 腿间有极度不适的黏腻感,郑之钦掀开被子看了眼,不由骂了句脏话,也不顾现在有多早,立刻打了电话叫跟班过来收拾。 瑞斯塔德学院规定禁止学生带佣人进校,美其名曰培养独立生活能力,不过家境富裕的学生只要花一点小钱就能让特招生为自己鞍前马后当保姆,类似的私下交易在学生中屡禁不止。 跟班换好床单,把要丢的衣物都打包好,小心翼翼地问他还有没有别的需要。 郑之钦皱着眉头叫他滚。 他心烦意乱,想了想还是拿起陈望月的手机,带着连自己都想不明白的雀跃和期待,去了学生活动中心。 储物室和更衣室空无一人。 只有窗户大开着。 他气得摔门就走。 他虽然身在以出产好学生而闻名的A班,但迟到早退频繁,出勤率一塌糊涂,更别说像今天这样第一个到教室,旁的同学见到都有些惊讶。 心情糟糕透顶,郑之钦依旧是那副对人爱答不理的样子,坐在靠窗的后排。 天空只在视线边角散落稀疏云彩,阳光慷慨地照进来,把他心头的火苗烧得越来越旺。 该死的天气,好成这样。 他一脚踹在前头的椅子上,前桌转过来,能在这个班的,家世都不逊色,也不惯着他,“郑之钦,踢我干嘛?” 郑之钦脸色臭得像腐烂了三天的鱼,“想踢就踢了。” “你有病?” “我有病你第一天知道……” 话音戛然而止,桌子被撞得发出一声巨响,郑之钦猛然站起,眼睛死死盯着走廊外面的人。 多管闲事的人,爱慕虚荣的人,出现在他梦中的人,消失在更衣间的人。 她的脸色似乎比昨天苍白些,没什么表情,耳上佩了珍珠的耳钉,温润的一点闪光,更衬得脸颊如玉,嘴唇不笑时也自然抿成一道花瓣般的,略微上扬的弧线。 被一个女生挽着手,走进教室,走到他的身边。 视线相撞的一刻仿佛有声。 事实上她也的确出声了,微微一笑,柔光潋滟的眼睛。 “郑学长,我来拿手机。”她把学生卡呈给他看,纤细的两指压在磨砂的卡面上,“我是高一A班的陈望月,学长昨天捡到的手机是我的,你可以确认一下。” 埋在心头的火在这一刻被激发,卷成燎原之势。 郑之钦盯着那张卡上与眼前人别无二致的照片,把手机扔上桌面。 咣,重重的一声响。 那部手机一直在他手里,他握得很紧,很久,甚至沾染上了汗,陈望月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还是维持笑意说了声谢谢。 手指不期然触及同样温热的皮肤,指尖与手背相撞,郑之钦按住了那部手机,忽地嗤了一声。 陈望月挪开手指,面带疑惑,“学长?” 郑之钦嘴角带起一个讽意的弧度,看着她又密又长的睫毛微微抖动,像蝴蝶的翅膀,他记得这样的表情,在梦里,在他身下,他的视线滑过校服衬衫系得一丝不苟的扣子,再往下掠过遮住了膝盖的制服裙,他知道下面会有圆润粉白的膝盖。 明明昨天还在主动献身,甚至索要一个名分,凭什么她有脸装出这样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害他的妹妹受了处分,又来勾引自己,现在编出这么一套说辞,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凭什么? 他昨晚可是辗转反侧,一点都没睡好啊。 “陈学妹,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不应该表达一下感谢吗?” 他笑起来,能看到两侧的尖牙,陈望月心下已有些厌烦,但还是温声细语,“学长希望我怎么感谢呢?” “我也不为难你。” 郑之钦慢条斯理道,他大马金刀地坐下,抬起了脚。 “我鞋脏了,陈望月,帮我擦干净。” 16 反击 如果初恋这件事不一定以真心的笑容和泪水为定义,那么陈望月的,发生在15岁。 那年秋天她签了升学协议,进入一所寄宿制的私立高中就读。 学校在距离家乡数百公里之外的省城,还有极其严格的进出入管理制度,足够让她免于舅舅舅母的骚扰。 只要专注于学业,保持年级前五的成绩,就能按时拿到补贴,不必再为学费和生活费发愁。这就是陈望月眼里的康庄大道。 她在新学校度过了平稳又安心的一个月,仅仅是一个月。 最开始打破平静生活的,是一部手机。 学校明令禁止使用手机平板笔记本电脑等设备,带到学校也必须上交,只有周五晚被允许使用半个小时和家人联系。 陈望月没有这个需求,那时她唯一还保持联系的,是为自己同舅舅舅母据理力争,保住自己中考机会的中学班主任。 月考排名出来了,她以近乎全科满分的成绩占据第一,甩第二名快二十分,她欣喜地去向班主任申请领取手机。 被表弟淘汰才到了她手中,唯一娱乐功能是贪吃蛇游戏和俄罗斯方块的老人机,陈望月已经觉得满足,如果不是维持接打电话和发短信的功能,她连每个月9元的套餐话费都不想交。 就在她字斟句酌地编辑短信,思考着如何向老师报喜的时候,同学异样的打量落在她和她手里那部外壳掉漆的二手老人机上。 相同制式的校服掩盖了很多东西,有的人开始意识到,那个总是被各科老师夸奖,看起来无所不能,漂亮又高挑的班长,其实依靠学校的助学金生活。 “终于能说了,我一开始就觉得她口音很怪啊。” “我在食堂碰见过她,只点最便宜的米饭和素菜,还跟我们说是喜欢吃。” “她舍友跟我说她连套专门的睡衣都没有,运动鞋开胶了粘一下继续穿。” “咦,那不是脏死了……” 诸如此类的闲言碎语口耳相传,如果只是单纯的歧视和排挤,陈望月并不放在心上,寄人篱下,她过早意识到贫穷的事实,而当一个人习惯贫穷太久,其实很难再为他人的眼光困扰。 曾经亲近她的同学在流言下纷纷和她保持距离,陈望月依旧埋头学习,一个人上课吃饭,泡图书馆,考第一名。 然而恶意之所以为恶意,是因为它并非是一种无视就能自动消失的东西。 对一个人好需要很多理由,对一个人坏,可能只是因为年轻,因为天真且无聊。 起初是发现收作业时许多同学不再像从前那样自觉放到她桌上,她不得不一个个问过去,当她走到桌边,最后排的男生会捂住鼻子,问旁边,“你闻到味了吗?” “什么味道,穷酸味啊?” 在哄堂大笑里,陈望月蹲下身,捡起被扔到地上的作业本。 再然后,走路时总会被莫名其妙地撞一下,上体育课时篮球总是不小心砸到她身上。 伴随着毫无诚意的抱歉。 没有人会觉得抱歉。 陈望月的补助从哪里来,难道不是从他们家里交的学费和赞助费中来?她欠大家的! 这是少年们不宣于口的隐秘共识。 在这样一所极致追求升学率的私立高中,繁重的课业间隙,能有一个人承接那些因青春期的天性被压抑而生出的烦闷和疲惫,真是再好不过了。 陈望月就这样成为心照不宣的出气筒。 毕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肢体暴力,涉及的学生范围又众多,连老师也缄默不语。 陈望月尽可能劝服自己,忍耐是必要的生存成本,她迟早会离开,以最优异的成绩。 没关系,没关系。 有关系。 小打小闹愈演愈烈,直到某个暴雨天,几个男生把她反锁在了体育馆的器材室里。 后来他们对老师解释仅仅是想捉弄她,但谁知道如果她没有奋力挣脱,等待她的会是怎样的噩梦。 雨像刀子一样砸落,她顶着大暴雨跑回宿舍,也因此患上一场重感冒。 第二天她醒来,大雨化作小雨,淅淅沥沥,让白昼也阴沉如夜晚,她拖着沉重的身躯爬下床查看时间。 已经是中午。 以她现在糟糕的人际关系,没有一个舍友会多管闲事,提醒她再不起床就会错过上午的考试。 哪怕她接下来都是满分,缺考两门也不可能考进年纪前五。 也就无法拿到下个月的补助。 狭小的宿舍,空气闷热沉重,风吹得雨痕在玻璃上七扭八拐蜿蜒变形,陈望月推开窗,暴雨过后窗台上遍是昆虫尸体,她静静盯着飞虫残缺的透明翅膀,隐约听见什么声音和雨声混杂在一起。 很久以后她意识到,原来是她在哭泣。 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 把她堵在器材室的男生她清楚,带头的那个家里给学校捐过楼和设备,再加上昨天他们没有得手,她拿不出决定性的证据说服校方站在她这边。 如果只能给他们些不疼不痒的惩罚,陈望月在学校里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过。 她需要庇护。 她选中了校篮球队的副队长。 那是个身材高大的男生,长相成绩教养无一不好,在校园中人缘极佳。 最重要的,据说家里长辈在关键岗位任职。 在家长会的时候,陈望月亲眼见到副校长跟他的父亲握手叙旧,点头哈腰,热情得像条哈巴狗。 她观察了他一个礼拜的行动轨迹,找了个天气晴好的傍晚,抱着一堆书出现在篮球场外,与他恰到好处撞了个满怀。 书洒了一地,有一本砸在面前人的脚面上,她慌张道着歉去捡,男生说着没事,蹲下来帮她一起收拾。 “真的很对不起,是我没注意看路。” 忙乱间男生握住一本书的书脊,陈望月握住他的手腕。 那男生抬眼。 四目相对,他撞进一双乌黑深秀的眼睛里。 风的流动突然变慢,凝固成压在他胸口的空气,让他无法呼吸。 那是狐狸一样的眼睛形状,却干净得像初生的小鹿,玻璃弹珠般明澈的瞳仁,仿佛刚刚哭过,眼眶微微发红,睫毛是雨后挂水垂下的树枝,张嘴说话时还带着一点哽咽的腔调。 被握住的手腕触感温热柔软,男生的心像一处枯竭的水泵,无论怎样的努力,都不能再榨出一滴水,他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一团湿棉花堵住,不能上也不能下,半晌才发出勉强的气音。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她,眼睛里是陈望月所熟悉的惊艳和恍惚,“你在哭吗,发生什么事了?” 此后的一切都顺理成章,他们开始出双入对,都是出了名的优等生,其中一个还有那样的家世背景,老师们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流言蜚语不休,但都止步于行动,除了多了一个等她下课的男朋友,她的生活逐渐回归最初的平静。 说来可笑,当她做自己,人人都可以拿她撒气,当她被打上某一个人的标签,成为附庸和装饰品,他们开始畏惧她。 尊严是一种奢侈品,那是陈望月从15岁就领悟的道理。 现在郑之钦也要把她的尊严放在地上踩。 周遭无数道目光聚焦到她和郑之钦身上。 可陈望月已经不是一无所有的陈望月了。 她拦住一脸不耐烦要说话的蒋愿,稍微抬起了下巴,声音是一贯的平稳,却带了些冷意,“郑学长,你确定要这样?” “对你来说很难吗?”郑之钦眯起眼睛,视线肆无忌惮停留在她的嘴唇,姿态高高在上,像在评估一件商品的价格。 “那好吧,我退一步,你接受我昨天的提议好了,陈望月。” 他刻意拉长了她名字的读音。 说实话,陈望月自从上大学后就很少再接触到这样赤.裸.裸的无赖了,身边大多数成年人都逐渐学会遵从规则,用社交辞令和虚情假意来包裹本性。 “我知道了。”陈望月微微勾了一下嘴唇,看向了郑之钦旁边的座位,“这位学姐,能麻烦你先站起来一下吗?对,站到边上去,远一点,谢谢。” 郑之钦斜了她一眼,“你……” 下一秒他就知道陈望月到底在玩什么把戏了。 “砰——” 那是任何人都无法再装聋作哑的一声巨响。 在一片惊慌失措里,陈望月面无表情收回没有受伤的那条腿。 她用这条腿,四岁开始练习芭蕾,能支撑连续32个挥鞭转的腿,一脚踹翻了郑之钦的桌子。 15岁想做没有做成的事情,她终于做成了。 而且会让自己全身而退。 郑之钦没躲开,膝盖被重重磕了一下,当下就又惊又怒,脑袋嗡嗡作响,全身气血上涌,“你他妈的疯了……” “别说脏话,郑之钦,就算说也别问候别人的父母,难道郑家的家教就是这样的吗?”快意的情绪像洪流冲垮堤坝,沿着血管奔流,陈望月是有些想笑的,不过她做戏必须做全套,她高高昂着下巴,“手机我不要了,希望你以后能知道什么是尊重,什么是礼貌。” “蒋愿,我们走吧。” 她回身拉住蒋愿僵硬的手,语调倏然柔和下来,临走之前,她还记得对那位不小心波及到的学姐说对不起。 高二A班的教室里,唐云端单手支颐,目眺着两个学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像是想到了什么格外好笑的事情一般,她忽然笑了笑。 “怎么了,云端?” “没什么。”唐云端微笑,“只是确认我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回教室的一路陈望月都很沉默,她不讲话,蒋愿就更没有主动聊天的想法。 两个人安静地步回教室,她们今天来得算是晚的,顾晓盼跟只招财猫似的跟陈望月招手,又在看清她身侧面色不善的红发女生的一刻噤声。 “先是你进医务室,再轮到我去,看来霉运也是守恒的。”陈望月还有心情跟顾晓盼开玩笑。 后者呸呸呸让她别乱说,“不行,我们都不许倒霉。” 余光里有男生在走动。 “冯郡。”陈望月侧身叫住他。 这男生还是没个正形,嬉皮笑脸,“什么事,班长大人?” “你们速报接投稿吗?” 17 数学之美 早上第二节是代数大课,在阶梯教室上,各个班的学生都有,前一节课刚结束陈望月就拉着顾晓盼去抢好位置。 顾晓盼哭丧着脸,显然不想成为老师的宠儿,“月月,别急嘛,这门课没人会跟你抢前排的。” 说归说,她最后还是舍命陪君子,跟陈望月一起坐到了第一排。 有人来得比他们更早。 男生放下书包,占据了距离讲台最近最中央的位置,正在掏课本和文具盒。 身侧女孩的说笑声越来越近,那男生偏头看去,拖着一条瘸腿的女孩在同伴搀扶下坐到了身边,毫无芥蒂地向他笑笑,“早上好,周同学。” 学生会的录取名单和成绩一早已经在官网公示,周清彦也赫然在列,以高出越霜0.1分的成绩拿到了最后一个名额。具体的部门分配还要再迟些下发。 周清彦连一个礼貌性的点头都欠奉,恍若未闻,翻开笔记本。 “你认识呀?”顾晓盼问。 “昨天面试的时候分到一组了。” 陈望月没太在意周清彦的冷淡,从包里取出平板和触控笔。 瑞斯塔德的数学课程设置顺序是从代数,几何,三角函数到微积分,学校论坛的主版块有热心学长学姐分享的电子版教材,她前些天下载下来大致过了一遍,涉及到的知识点都在熟悉领域,如果不是校方规定代数基础是跳不过的必修课,陈望月是很想直接去啃微积分的。 好在校方并不禁止水平较高的学生选择难度更大的课程,陈望月打算这学期先选修数学分析的荣誉课程,这样下学期就能直接选预科课程,再参加预科考试了。 大学,尤其是国外顶尖大学的招生官是很看重申请者们的荣誉课程和预科分数的。 一般GPA3.0以上的成绩就会被大多数高等院校接受。 荣誉课程的满绩是4.5,预科课程则是5.0。 陈望月的目标很明确,她要拿满绩,差一点她都不接受。 负责代数课的金老师一进门就宣布了这门课的评分标准。 期末考试占90%,平时分只占10%——这是校方规定的平时分最低比例,这门课难度不小,也就是说,想靠平时分混个及格基本不可能。 底下哀嚎一片,金老师拿起教鞭,教室里就像被按下了静音键,瞬间恢复严肃。 “金老师超级铁面无私的,听说以前有学生求他网开一面,被他直接告到教务处。”顾晓盼低声说,“而且他出题超级刁钻,我哥连续两年代数都是挂在他手上的。” 陈望月点点头,心里在思考老师刚刚说的平时分赋分规则,不接受病假,丧假以外的请假理由,而且请假一节平时分直接归零,这个倒是没问题,陈望月大学四年出勤率接近百分百,极少数请假也是代表学校出国参加数学竞赛。 出勤满了也只能拿到5%的平时分,剩下的,听老师的意思,就是看心情。 这标准就模糊多了,不过陈望月知道,无非是看课堂平时表现。回答问题多了,能让老师记住,分应该就不会给低。 还有月度测试。虽然月度测试成绩不影响GPA,但老师们总是会钟爱在自己专业领域表现出色的孩子。 这两项,陈望月都有信心能做好。 是以整节课上,陈望月都在一边做笔记,一边对老师有可能的发问严阵以待。 可惜金老师上了年纪,讲课实在有些乏味,也不太注重课程互动,一直到距离下课前几分钟,他才例行公事似的提了个问题。 举出证明圆周率是无理数的方法。 这个题干,就像三角形内角和是180度,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太阳东升西落一样,是大多数学生所熟知,而没有深究过的常识。 大多数学生脸上都有些茫然,一般解题时记住圆周率的后两位小数就够用了,谁会去特意研究原理呢。 教室第一排同时举起了两条手臂。 金老师的目光在陈望月和周清彦之间打转,像是难以抉择要指名哪个学生来回答问题。 这时,那个女学生却忽然低呼了一声,小臂撑着课桌,脸色有些痛苦,很勉强才能维持住站姿。 “这位同学,你怎么了?” “不好意思老师,我昨天不小心把腿摔了。”像竭力忍着痛,陈望月缓慢但清晰地说,“我感觉我快站不住了,老师,请问,我可以坐着回答您的问题吗?” 周清彦在这时终于正眼看了她一眼。 封闭式提问,留给金老师的选择就只剩下允许她坐下回答和必须站着回答两种了。 果不其然,金老师的脸色柔和下来,“你坐下,慢慢说。” “谢谢老师。”陈望月鞠了个躬,扶着桌面缓缓坐下,“这个问题,我首先想到的是腓特烈·林德曼的反证法,假设圆周率可由一个有理数表示,然后构造一个等式,通过代数操作推导出矛盾。” “除了反证法,还有数列法,积分法,绝对收敛级数法……” 陈望月娓娓道来,嗓音柔润且亮,越说到后面越流畅,脸上也渐渐浮出笑影,她知道自己说得有点多了,其实可以有所保留,不然会显得表演欲太重,会招致有些人的敌意。 但看着金老师眼中逐渐露出的赞许,她忽然就抛开了心中那些杂念,把自己所掌握的知识通通诉诸于口。 她想起初中时,她从班主任那里得到一本数学杂志,她花了一整个周末的时间去钻研上面的证明题,那些定理和公式,那些数字和符号,通过代换,合并和抵消,最终指向全新的结论。 草稿纸上,等式的两边,像被造物主祝福过一般,如此和谐,匀称,优美,令陈望月溺在其中。 数学是真正的逻辑游戏,从稀松平常的定理到晦涩难懂的公式,不像艺术类的技能,它最大的门槛是智力,再然后是求知欲。 她还能清晰回想起那时胸腔里涌动的火焰,构成她曾经最后的尊严。 回答结束,陈望月的掌心濡湿,她长舒一口气,望向一脸笑意的金老师。 “你叫什么名字,几班的?” 金老师一一记录下来,与此同时,下课铃也打响,顾晓盼松了一大口气,老师一走出教室就埋头跟陈望月聊中午吃什么。 “你定。” “这跟说随便有什么区别!月月,你敷衍我!” “……那我们边走边想,好不好,盼盼?” 陈望月边给她顺毛边收拾书包,忽然有人敲敲她的桌面。 “陈望月?” 陈望月抬头,对上一张清秀的脸,气质中性,反扣一顶棒球帽,露出毛绒绒的短发,笑意吟吟地对着她眨眼睛。 “你好漂亮——你是陈望月对吧?我追辛檀好久了,听说你就是他妹妹,我特地过来看看你,不然代数课我要逃的。” “我叫邵意舒,认识一下吧,辛檀妹妹。” 陈望月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手,目光轻扫过,像碎玻璃从楼上倾洒而下地掠过,反射阳光刺眼只在一瞬。 只是放任着那只手停留在半空,她慢慢抬起眼,一字一顿地说,“慕名而来的游客,没必要介绍导游的名字。” 顾晓盼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又觉得不好,迅速捂住了嘴。 短发女孩脸上显出尴尬,在那只手收回之前,陈望月忽然一把回握住。 她的掌心温热,目光柔软,“我的意思是,这位同学,我希望你是因为我是陈望月来认识我的。” “帽子很漂亮,邵意舒。”陈望月说,“虽然大概不能帮到你什么,但是认识你很高兴。” 18 温柔 学生餐厅四层。 跟邵意舒说了再见,陈望月和顾晓盼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顾晓盼声称,为庆祝陈望月被学生会录取,她们要大吃一顿,如果不是陈望月及时阻拦,她可能真的会一口气点十八道菜。 “但这个真的很好吃的!”删到只剩两份主食三份菜后,顾晓盼微微撅起嘴,还在试图劝说陈望月尝试海鲜刺身。 “人家都说不要了,懂不懂事啊顾晓盼。” 一只大手从身后伸过来,毫不客气地勾住了顾晓盼的脖颈,身材高大的英俊男生大喇喇在她身侧坐下,小麦肤色,骨架宽阔,穿搭相当夺人眼球,手里提着剥下来的夏季制服外套,只穿了一件松快又多彩的大T恤,印着飞蛾硕大惑人的翅膀和独角仙巨大鲜艳的角,脖颈上围绕一圈璀璨细珠链饰品,尺寸偏紧,牢牢抱于他胸膛与脖子交界处,更显他身材线条强势粗壮。 那与顾晓盼如出一辙的上半张脸,显示出血缘的神奇,但整体风格硬朗的下颌,又散发出一种荷尔蒙的味道。 “啊啊啊啊我头发都被你弄乱——” 男生立刻用剩余的一只手堵上顾晓盼富有穿透力的尖叫,“不要在大庭广众下秀你的海豚音,知道不知道?知道就眨眨眼。” 顾晓盼不得不眨眨眼,被松开立后刻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顾生辉!烦死了!” 顾生辉得意一笑,自然而然地跟陈望月打招呼,“你就是望月吧?顾晓盼昨天一直跟我说你,你看起来这么淑女,怎么会和我妹妹玩到一起。” “望月是你叫的吗!”顾晓盼挥起还没有顾生辉半个大的拳头,语气阴狠,但威慑力实在有限,“再胡说八道,我真的会揍你!” 陈望月笑了,“你们兄妹两个感情真好。” 得到异口同声的反驳,“才没有!” 陈望月乐不可支,侍者在这时送上餐食,顾生辉相当自来熟地叫侍者多加一份餐具。 顾晓盼嚷嚷,“要吃自己点!我才不给你付钱!” “穷酸死了,家里是没给你打生活费吗?这顿我买单总行了吧。”顾生辉道,“就当我请你和你朋友吃饭。” 这话顾晓盼爱听,她把自己不爱吃的肉都拨到顾生辉盘子里,还不忘损哥哥两句,“看到月月今天课堂上的表现没有?她数学可厉害了,我们校数竞队的预备选手!你这个补考都过不了的学渣还不跟她好好学学!” “顾晓盼,你讲话怎么越来越像老妈子了。”顾生辉一点也不惭愧,拿起杯子,“望月,代数我是真不行,你有空带带我吧。” 顾晓盼火上浇油,“不要理他,月月,让他延毕好了。” 陈望月跟顾生辉碰了一下杯,“如果有我能帮得上的地方,学长尽管开口。” 然后迅速把杯子转回来跟顾晓盼又碰了一下,“这是看在晓盼的面子上哦。” 顾晓盼还没发作就被这句话顺毛顺得舒心了,她轻哼了一声,有些眉飞色舞地跟哥哥炫耀,“听到没,顾生辉,你要记得我的大恩大德!” “大你个鬼。” “懒得理你!” 顾晓盼的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她真就懒得理顾生辉了,拿出手机开始刷新消息。 顾生辉还在跟陈望月聊代数考试的事,就听得顾晓盼咦了一声。 “怎么啦,盼盼?”陈望月问。 顾晓盼牙齿咬了咬嘴唇,把手机推过去,“这个……好像在说你。” 屏幕上显示着瑞斯塔德学院匿名论坛的主页。 ID为学院每日速报的账号二十五分钟前发布了一条帖子,标题后还跟着一个火焰图案的后缀,显示这是本版块今日最热帖。 【人心惶惶,恃强凌弱为哪般?痛哉快哉,郑大少终踢铁板!】 这起名功底直逼港媒。 题图是一张拼接的照片,左陈望月辛檀右郑氏兄妹,视角仿佛对峙。 陈望月那张显然经过精心挑选,光线角度都恰到好处,露出楚楚可怜的侧脸,辛檀那张也很正经,是他作为学生代表发言的照片,衣冠楚楚,仪容俊秀。 郑氏兄妹长得其实不差,但在这里的选图带着作者很强的倾向性,不知道是什么时期偷拍的照片,两个人表情都不太好,其中郑之钦甚至还翻了半个白眼,没有点歹毒的技术拍不到这种神图。 陈望月滑动屏幕,品鉴正文。 要她说,冯郡的文笔真的相当不俗,他写一件事,不仅仅是简单地复述来龙去脉,他还会联想,总结,升华,春秋笔法。 郑之钦捡到手机并以此为由羞辱陈望月,只是这篇“深度报道”的引子,他结合了郑家与辛家在现实中合作与竞争的背景,把陈望月塑造成了两家明争暗斗中的无辜牺牲品——什么,你说她踹桌子太暴力不淑女?你凭什么苛求一个高中女生做完美受害者?报道结尾特别附上数则往期郑少与郑小姐的负面新闻,对面可是劣迹斑斑的郑家人!踢到辛檀妹妹这块铁板可谓大快人心! 全文洋洋洒洒将近两千字,文风简洁明快而又不失犀利,不时爆出冷幽默的金句,不要说是免费报道,就算需要付费订阅也不会缺人捧场。 这等讲故事的奇才,不去IPO募资项目忽悠投资人,真是投行界的一大损失。 读毕,陈望月对冯郡撰文的高效率和高水准肃然起敬,自愧不如,暗下决心继续和冯郡保持友好关系,如果今后有参加高中生创新竞赛的机会,一定拉他入伙写策划案。 点开评论区,这条发出不到半个小时,下面就有了将近三百条回复,风向也果然如她和冯郡所预料的一边倒。 【9L:速报好勇!居然敢爆这对奇葩兄妹,我一般不骂人,但他俩的下限真是低到令人发指。】 【10L:我朋友初二和郑之华一个班的,当时就是出了名的霸凌狂,有个特招生跟她撞衫,被她针对了大半年,最后退学了。】 【15L:楼上那件事我印象深刻,可不只是普通针对那么简单,光就我知道的,她逼人家下跪,喝马桶水,打耳光那都是家常便饭了。】 【21L:那个倒霉鬼特招生退学之前拼了一把,给校董会写邮件举报她,最后好像还是不了了之了。】 【28L:因为她坚决不认,把责任全部都推到她那些跟班头上啊!】 【35L:当然不会罚她,该不会有人不知道吧,家委会的副主席M女士和郑之华妈妈是牌友,背后指不定怎么给学校施压呢】 【50L:你们别光骂郑之华,郑之钦的奇葩程度比他妹妹有过之而无不及好吗,群发女生床照的事情都做过】 【51L:我草?楼上详说】 【56L:就是那个退学的特招生,她好朋友给她做人证,被郑之钦知道了,又看上人家长得漂亮,强迫人家做他女朋友,没两个礼拜就分手了,我有认识的同学说他在小群里发人家女生的床照 ,那女生差点自杀哦,这事也被郑家压下去了,就圈子里小范围知道】 【75L:唉,也就是辛檀妹妹不好惹,要真换个没背景的特招生试试?不知道给人欺负成什么样了】 【85L:接好死。】 …… …… 【308L:接好死!】 刷到后面陈望月有些反胃,她把手机还回去,顾晓盼见她神色恹恹,嘴唇发白,不由忐忑起来,“月月……那个郑之钦早上欺负你啦?你怎么不跟我说呀。” 她手肘捅捅顾生辉,“你不是体育部部长吗,带你那些好兄弟替月月报复回去啊!” 陈望月摇摇头,正要说些什么,一道清而冷的声音嵌了进来。 “陈望月。” 三人一同循着声音方向望去,辛檀的身影越来越近,他看到同为学生会部长的顾生辉,礼貌性地点了下头,“学长好。” 又看向陈望月,“你跟我过来一趟。” 他隔着衬衫布料握住陈望月的手腕,说了句失陪,两个人便步向外面走去。 步伐太快,陈望月腿还伤着,被带得踉跄了两步,辛檀一顿,放慢了些步速。 四层走廊连接着采光的玻璃花房,紫白相间的纤柔花瓣在风里轻颤,午间的太阳折射出灼人光芒,也映亮了陈望月的眼睛,她默然不语,罚站似的站在那里。 “郑之钦和郑之华事情,风纪部已经介入调查,最迟这个礼拜会出结果,如果属实,我会要求校董会给予他们退学及记档案处理。” 最开始还是说风纪部,后面用的主语,是“我”。 陈望月还是不说话,目光在辛檀脸上轻轻粘了一下就掉落,垂下头,像犯了错的孩子般一下下揪着袖子。 辛檀声音沉沉,“陈望月,你是否也要给我一个解释,昨天晚上你的腿伤,到底是因为什么?” 谢天谢地,谢谢你长了脑子,具备基本的推理联想能力,省去我好多口舌功夫。 陈望月深吸一口气,轻声说,“我不小心摔的。” “陈望月。”这是辛檀今天第三次连名带姓地叫她,他眸光冰冷,似最锋利的锉刀一寸一寸撬开她的蚌壳,“我刚刚已经去见过郑之钦。” 陈望月的神色一滞,看着他摊开手掌。 上面安静地躺着一部白色的手机。 原装的软壳,和系统默认的屏保。 正是陈望月的那部手机。 “你没有必要替他遮掩什么,违反校规的人并不是你,他做错了事情,就必须受到应有的惩罚。” 陈望月嘴唇微张,定定地凝着辛檀,听见他接下来的话。 “我知道,你有你的顾虑,如果是担心报复,大可不必,辛家。”辛檀顿了顿,“你叔叔会保护你,区区郑家……” 他没能把话说完,因为属于少女的面孔忽然靠近,张开双臂,像是自投罗网的猎物一样要拥过来。 直觉告诉辛檀应该推开,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被无限延长的一秒钟里,在心跳怦然的一秒钟里,他无法调动迟钝的手臂去执行正确的动作。 事实上他无需这么做,因为那个拥抱停滞在了半空,就像碰到了一堵无形的墙壁,陈望月仓惶地收回手臂,那双狐狸一样的眼睛溢出水泽,蓄了耻辱的泪。 樱桃般的嘴唇像上了一层釉彩,轻轻开合。 “谢谢。” 飞快的,微弱的。 “谢谢辛檀哥哥,我刚刚……我只是想谢谢你。”她用手背揩掉猝不及防的泪水,断断续续地抽噎,“他威胁我,我没办法,我明白这样很蠢,可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下次不会了,我知道你会保护我,我应该相信你……辛檀哥哥,谢谢你。” 她像小动物一样流着眼泪,自我个性中一些天生的教条类的东西让辛檀对这个场面有点茫然。 在风纪部这几年,他自认为已经对眼泪免疫。 却还是觉出了一点措手不及。 那样陌生的不安感渐渐攀升到顶点,属于理性的那一部分好像也被这样冲垮。 辛檀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他只是想要拍一拍她的肩膀,风纪部成员之间也会这样,在遇到困难的时候互相鼓励。 但她却像一只无助的幼雀,把他当做巢穴,伏在他手心哭泣。 潮湿,温热。 让推开她也变成一种残忍。 辛檀僵硬着身体,维持着供她依靠的那个姿势。 连他也不知道或许暗藏着的温柔。 19 她不在那里 论坛的帖子持续发酵,加之风纪部介入调查,越来越多曾被欺凌的学生站出来指证郑氏兄妹,到周五这天,为正视听,规范校风,校董会集体通过了开除这两位劣迹学生的决议。 但在家委会的要求下,这个消息不会对外公开。 陈望月正和常思雨在图书馆三楼的咖啡厅选课,手机跳出KsChat的通讯提示,顾晓盼发来开除的内部公告,上面还打着禁止传播的水印。 【盼盼法式软面包:月月快看,我哥发我的!偷偷看哦,不能发出去哦,发出去我就死了哦!】 意料之中的事,选课系统开放时间在即,陈望月只简单敲了一句“太好了”,就继续盯电脑屏幕。 结果还不错,她抢到了热门的网球课,想要的人文地理和经济史都选上了,还报了计算机原理和数学分析的荣誉课程——这两门进阶课,几乎很少会有高中一年级的学生去自讨苦吃,根本不用抢,陈望月提交后再切回原网页看,名额还剩下很多。 常思雨和她重叠了计算机原理和人文地理两门选修。 今天早晨上乐理大课的时候,陈望月又碰到了常思雨,闲聊之下发现她的计算机水平很强。 陈望月本科学的是金融工程,这是一门数学、计算机和金融三个领域的交叉学科,她入学时是同班同学里唯一一个毫无编程基础的,她只能咬牙买了一台改装的笔记本,争分夺秒地自学,从一窍不通到能给一年级的新生上有偿的C++和Python补习课,在申请硕士时,她出色的编程水平和应用Matlab、Mathcad这类数学软件的能力也给她的文书增色不少。 如今一切又要从头再来了,这个世界主流的几款编程语言,与陈望月所熟悉擅长的相差甚远。 好在她现在能用上配置最好的计算机,也不必为了一些软件高昂的会员费而克扣自己的饭食。 常思雨也是个热心肠,知道陈望月想写一个自己的应用程序,她便给陈望月推荐了WS+,这是最接近底层硬件的高级语言,很多操作系统和应用程序的核心。 “……也有缺点,WS+的内存管理、指针操作和异常处理都需要你自己负责,容易出现错误和漏洞。”常思雨说,“望月,如果你只是想自己写个东西玩玩,时间不多的话,其实Tsing最好入门。“ “而且Tsing的功能也很强大,什么方面都用得到,数据分析,机器学习,网络爬虫,自动化测试,全部都能搞定!” “不过这个的局限性就是运行速度比较慢,不太适合高并发和分布式的场景,我建议你再加个辅助的GO,提升一下性能和并发能力,基本就够你做一个小型应用服务了。” 大概人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里总会有旺盛表达欲,平常讲话怯生生,问一句才回一句的女孩变得滔滔不绝,好半天才在陈望月推来杯子,让她喝两口的时候意识到,这样好像不太对。 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持续输出,她都没有在管陈望月能不能听懂。 怕给人添麻烦的本能让常思雨下意识往周围扫了一圈,确认她的嗓音没有大到引人侧目。 她双手捧起杯子匆匆咽下一口拿铁,匆匆道歉,“……我是不是说太多了?” “思雨,你要我说实话吗?” 陈望月看着她,目光很轻声音也很轻,但常思雨的心一下就被揪了起来。 又搞砸了吧,常思雨,好不容易有人愿意找你说话…… 呼吸倏然沉重,压抑得像是在水中憋气,常思雨用力吸了一口气。 不属于自己的呼吸,忽然近到不可思议。 白皙精巧的脸逼近常思雨的,五官量感很轻,坐在她对面,骨肉匀停的美人,纤细柔亮,给人的计量单位仿佛永远是寸。 陈望月双手抬起,像为女王加冕一样,那个十指虚拢的圆圈,隔着一个指节的距离停留在了常思雨的发顶。 “好了。” 陈望月大功告成地双手合十,那近到近乎侵.犯性的呼吸也抽离。 “实话就是,我觉得你刚刚像小天使一样,头上飘着一顶金光闪闪的光环。” 陈望月眼睛弯起,“思雨,你在发光。” 口中还没完全吞咽下去的牛奶咖啡因混合物,凝固成一颗半溶的太妃糖,黏住了常思雨的喉咙。 她听见,“以后编程这块可能要多麻烦思雨了,可以经常跟我一起出来喝咖啡吗?” 常思雨融化成一汪被世界注意到的小小糖渍。 时间如流水淌过这汪糖渍。 这个下午走到尾声,她们也在校门口分别。 雨水穿过平流层、对流层,降临大地,又迅速离去,洗去这一周以来的燥热,终于有了些秋天该有的样子。 陈望月恢复得不错,现在已经可以不靠别人扶着而走动,只是跑跳还很困难。 辛家的车在门口恭候多时,但并不是那辆五个零车牌的。 何司机殷勤地为她打伞,接住她换下来的鞋子,陈望月还不能完全适应这种精细到脚趾尖的服务,道了声谢,“何叔,辛檀哥哥呢,没跟我一起回去吗?” 何叔道,“少爷还有个私人聚会,所以坐另一部车先走了。” 陈望月点点头,挺好的,辛檀不在,她能做点别的事,不用自始至终挺直着背伪装淑女,或者挖空心思想话题。 何叔是辛重云的人,会把她的一切表现忠实上报。 她拿出平板,戴上耳机开始做通用语的听力练习,这门语言书写优美,严谨风雅,发音悦耳,但实在不容易学,陈望月曾经常在语言学习领域被夸有天分,如今花了比预期还要多的时间在上面,收效却不是太明显。 口语更是稀烂。 她也难得觉得有些郁闷,不过很快就振作起来,语言毕竟是需要长期学习巩固的学科,那就花更多时间好了。 学习是陈望月的人生里,唯一一件只要努力就百分百会看到效果的事情。 司机忽然一个急刹车,陈望月手里的平板险些甩脱,何叔回头,语带歉意,“小姐,游.行的队伍往这边来了,我们需要换一条路——真是见鬼,下雨了还不回家。” 最近正值“占领伯德街”的示.威游.行规模全面升级,下城区前往上城区的必经之路,被高举着“我们是99%中的一员”“要房子不要伯德街”之类标语横幅的愤怒人群堵塞。 伯德街是上城区一条云集了卡纳国内最大经纪公司和投资银行公司的所在地,其中也包括卡纳证券交易所的总部,其重要地位,说是卡纳的金融中心也不为过。 现在,仅是第五大道和第四大道的交界口就聚集了数千名示.威者,他们的怒吼震撼首都,雨水也无法浇灭这份热情,沿途交通完全陷入瘫痪,让维持秩序的骑警愁眉不展。 山呼海啸的抗议声越发近了,陈望月透过车窗仔细观察路过示.威者手里的举牌,日常高频率出镜在各色金融杂志封面的商业巨鳄们几乎无一幸免,照片被抠下来一个大头,p在驴或者野猪一类浑身臭烘烘的动物身上,再用红色马克笔狠狠打上一个叉。 辛重云的照片倒是没有单独出道,陈望月有些失望。 但很快,陈望月也在某个写着一连串诅咒名单的横幅上看见了辛氏银行的大名,旁边跟着一连串“该死!”狗屎!”及多种颜色的感叹号。 何叔一副司空见惯的表情,见到陈望月发愣,还安慰她,这类游.行几乎每隔几个月就大爆发一次,不会有任何实质性影响,要是哪天反对名单上看不见辛氏的大名,那他恐怕就要寻找一位新雇主了。 “一帮下流.猪,成不了什么气候。”他总结陈词。 唉,你不会以为自己就不是辛重云眼里的下流.猪吧。 陈望月礼貌性地笑了两声以回应何叔的幽默感,“没事的,您慢慢开,安全重要。” 正说着,示.威的队伍忽然摩西分海一般自觉走向两侧,让出一条道路。 陈望月看过去,他们似乎是为了给一辆车让道。 那辆车车头挂有卡纳的国旗,蓝底背景,上面绣着卡纳的国花和一顶王冠的剪影,象征着君主.共.和制。 车身行驶极为平稳,车轮压过掀起的水花都微小。 陈望月轻轻蹙眉,“何叔,那辆车是……” 何叔看了眼,心下了然。 “那是总.统府的车,要跟陆公使打个招呼吗,少爷?” 第五大道的另一头,一截银黑色的车身内,司机恭敬地低着头询问辛檀的意思。 辛檀吩咐,“把窗户打开吧。” 心照不宣地,那辆牌照特殊的公务车也停在了辛家的车边上,国旗在风中飘扬,落雨背景下的街道温柔宁静,潮湿的空气泛着清新的凉意,如果不是示.威的人群太嘈杂,这会是个很惬意的傍晚。 雨珠蜿蜒横流的车窗缓缓降下,露出后座一身正装的男人,他面容极为英俊,眉毛英烈,鼻骨嘴角薄细,脊背松弛且挺拔,仿佛是刚从某个宴会厅中抽身而出,不用做冷脸表情,也自有浑然天成的上位者姿态。 他侧过眼,与辛檀的眼神交汇,重叠,继而颔首。 “陆先生,好久不见。”辛檀微笑,“听说您刚刚结束在萨尔维的外派,又升了一级,我还没来得及当面恭喜。” “千万不必如此客气,小辛少爷,家父昨天还特意提到贵府的贺礼,实在隆重。” 陆兰庭勾起唇角,视线越过漫天雨丝织成的雨幕,落到辛家的车厢里。 她不在那里。 他一瞬兴趣索然。 20 舞会 意外 原定周五晚上的芭蕾课,因为陈望月的腿伤而被取消。 取而代之的,陈望月被辛重云叫进了书房谈心。 辛氏的庄园房间近百,书房也有大小新旧数个,历史最悠久的位于二楼最中心处,据说内部堪称一座小型历史博物馆陈望月在住进来的第一天就被叔叔叮嘱过绝不能靠近,兰夫人也用严厉口吻警告过,“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连辛重云也没有出入的权利,辛家人并没有真正接纳于他。 哪怕他为了取得辛檀外公的信任彻底剥夺了自己的生育权,哪怕他抛弃了自己的姓氏。 陈望月被叫进辛重云的专属书房,来之前她对这次谈心之旅的内容有预设,但听到辛重云声音冷厉地勒令自己跪下,还是震撼了一下,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错。 那一瞬间的迟疑无疑被视为对家主权威的挑衅。 辛重云脸色一沉,抄起手边的文件夹就砸去,陈望月站在原地,不躲不避,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脑子嗡嗡作响,脸颊被割出一道细小的血痕,她垂下眼睛,竭力克制住了疼痛之下的生理性泪水。 “陈望月,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 看到那张有用的脸挂了彩,辛重云的怒气下去了些,神色仍然冷峻,“我送你去最好的学校,是要你挣出一个好前程,多多交朋友,不是让你得罪人的。” “你倒好,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才几天的功夫就把郑家得罪透了,你知道郑家是什么人家?郑总亲自打电话问我怎么回事,我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陈望月牙齿折磨着嘴唇,全身发抖,“可是我真的没有错。” 这个侄女一向乖巧柔顺,还是陈望月第一次跟他犟嘴,辛重云眉头紧锁,“你脾气这么大,连长辈也敢顶撞,看来我是管不了你了。” “叔叔!”陈望月几乎失声。 “别叫我叔叔!既然觉得自己没错,你明天就收拾东西回垦利,让你爷爷奶奶好好教你做人的道理。” 眼泪滚出眼眶,仓皇砸落地板,在木质纹理上泅出一滩转眼即逝的水渍,陈望月低头喃喃,“我没有错……” 她猛然提高了音调,头也重新抬起,像是强迫着自己鼓起勇气直视着辛重云,“叔叔,我不明白,难道他侮辱陈家,侮辱你,我也要当做没事发生吗?” “那个郑之钦,他对我不规矩也就罢了,可他不该当着我的面说叔叔的不是。他们郑家的确是财大势大,可在我看来也不过是一群躺在金山银山上的米虫,叔叔靠自己一步步奋斗有了今天的地位,哪里比不上他们?郑之钦一个只会欺负女人的废物,凭什么瞧不起叔叔?” 辛重云的瞳孔骤缩,他并不真的畏惧郑家,郑家的那通电话也是打来求情而非问罪。 他不过想要借这个机会敲打敲打侄女。 侄女这番话可谓是说到了他心坎里,陈家那点家财对他毫无助益,辛重云年轻时全凭自己争气,考上了入学名额几乎被财阀豪门垄断的卡纳皇家理工,和郑之钦的父亲成为了大学同学。 那时郑家正值日中天,郑之钦的父亲也从来不把他这个乡巴佬放在眼里,可时移世易,他如今才是辛氏的掌门人,酒桌上轮到他坐主位,而郑家站错了队,就此江河日下,哪怕外表看着光鲜,勉强还维持着老钱的体面,圈内的人也早已嗅到大厦将倾的气息。 辛重云自然是心知肚明,多的是人因为他赘婿的身份,表面恭敬,背后鄙夷,可日薄西山的郑家,居然也敢放任子侄下他的面子? 陈望月在泪眼朦胧中用力眨了眨眼,觑着他越发阴沉的脸色,向前走了两步,含着哭腔,“叔叔,我知道是我做得不够好,换做是叔叔,一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不至于落到现在的局面,但我当时太生气了,我只要一想到郑之钦说的那些混账话我就冷静不了……” “对不起,叔叔,是我错了,叔叔救了陈家,救了我爸爸,让我能在瑞斯塔德上学,叔叔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我不应该跟叔叔顶嘴……” 她流泪满面地央求,“叔叔,不要把我送回家,我会听话,我以后会更听话!” 辛重云面色有些松动,抚了抚她的发顶,“好了好了,叔叔不送你回去,哭成这样像什么样子?快擦擦。” 陈望月哭得呼吸有些不畅,揩着泪应好。 辛重云声音也放柔和了些,“望月,你是个好孩子,这事不怪你,叔叔刚才一时气急,你不要放在心上。” 你明天出门被车撞死,我就不放心上。 陈望月垂着头,温声说不会。 “望月,陈家这些小辈里,叔叔是最看重你的,你聪明,懂事,未来前途远大,所以叔叔才怕你脾气太犟,反而让自己吃亏。” 打一巴掌再给一甜枣,真是辛重云的惯用手法了,陈望月抬眼认真倾听,目光专注。 她那点小伎俩,骗骗含着金汤匙出生,温室里长大的少爷小姐们是够了,但辛重云这样自己摸爬滚打出来的,一点也不好糊弄。 陈望月没指望辛重云能相信这个侄女才共同生活一个月就真的对自己有了什么孺慕之情,她只希望提醒辛重云,他给出的那些好处,足够让陈望月维持畏惧。 有所畏惧,就会忠诚。 无论辛重云说什么,她只管点头,作领悟状,满足他好为人师的心态。 讲完了人生大道理,辛重云愈发和颜悦色起来,“望月,你的腿伤怎么样了?” “叔叔,我看过校医,说是没有大问题,注意修养,过一段时间就会康复如初。 “学校的医生怎么行?叔叔再给你请一位名医好好看看,你芭蕾跳得最好,留下什么后遗症就糟糕了。” 陈望月露出笑容,“谢谢叔叔!” ”还有,你明天的派对,让兰夫人多带着你些,她说什么你照做就是。外人看你,就如同看我的亲女儿,你做得好了,叔叔脸上也有光。” 辛重云重视侄女在卡纳上流社交圈的第一次亮相,第二天,陈望月整个下午都耗在了更衣间,拍卖会上压轴的珠宝流水般送进来,陈望月试衣服,做造型,聆听各种不重样的讨好赞美。 就算是明星拍杂志只怕也没有这样的阵仗。 刘海被往上撩起,露出大半个额头,更加突出五官和骨相,陈望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不费很多脂粉就被打扮得亮晶晶。 例如西装前襟上的胸针,或者细条纹塔夫绸衬衫袖口镶着的那枚宝石。 变成辛重云满意的,会被很多人争抢的附属品。 派对还有半小时就要正式开始,造型师都退出去,陈望月被兰夫人要求提前十分钟出去招待客人,等待的时间里,没有书本也没有手机,她坐在旁边小沙发上折纸玩,纸巾被她折出一只胖乎乎的,营养过剩的玫瑰花,拆开来抚平了又接着折。 听见轻轻的笑声,陈望月抬起头。 凌寒倚在门边,一身银灰色的正装,眼睛微微眯起,含笑地望着陈望月。 他今天也作隆重打扮,来为陈望月捧场,极出众的样貌,风流的气质被正装稍稍压制,多了几分正经和沉重。 “很漂亮,望月。” 这一身白色小礼服裙把陈望月衬得如同天鹅,容易显得沉闷的纯色调,在她身上只是更加烘托霜雪般的北国气质,像摘取了一片月色而着。 垂头时似天鹅抬翼,角度分明,纤尘未染,额发在脸上的投影,是最矜贵漂亮的翼羽,一丝不苟的头发富有光泽,像柔软的丝绸。 一只漂亮又自由的、让人不忍心捉的蝴蝶。 陈望月也笑,“凌寒,你今天也很帅气。” 凌寒挑眉,“只是今天吗?” 陈望月点头,“是的,只有今天。” 这男孩做难过表情,因为生得够好,哪怕表现做作都不惹人讨厌,“太伤人了,望月,我本来打算做你今晚的第一个舞伴。” “你想得美。”一个声音插进来,顾晓盼笑意吟吟,几步小跑过来,鱼尾裙礼服一点也没有影响她的行动,她抱住陈望月手臂,“望月答应了第一支舞是给我的。” 凌寒自上而下打量了顾晓盼一遍,凌家和顾家是世交,两个人从小玩到大,对对方的痛处都了若指掌,“望月脚都受伤了,要人领着的,你撑得起来她吗?” 顾晓盼果然炸毛,她最讨厌人拿她的身高说事了,当即就扑过来要掐他,凌寒也不甚认真地躲,边逃还边说,“你慢点,晓盼,你那双鞋的跟十厘米有了吧,小心崴脚!” 换来更加激烈的抓挠。 陈望月笑着看他们打闹。 意外却在这个时候发生。 一位女仆急匆匆地拉开门,楼下宴会厅的管弦乐队的演奏声越发清晰。 还夹杂着女子的斥骂声, “小姐。”女仆面色有些难看,“蒋小姐来了。” 陈望月看了她一眼,步出更衣室。 从二楼的栏杆俯视而下,她看到蒋愿站在底下,神色不耐,礼服裙被泼了一身酒。 在她面前连连道歉的,那位笨手笨脚的佣人,赫然就是许幸棠。 21 舞会 解围 是否一切冥冥中皆有定数,不然该如何解释这个场面,高高在上俯视一切的恶毒女配一号陈望月,脸色冰冷的恶毒女配二号蒋愿,还有站在蒋愿面前,不住道着歉,瑟瑟发抖的许幸棠。 哦,还有越霜,她的堂妹是蒋愿旗下一款强力打手跟班,而她也理所当然,在这个堂妹缺席的时刻,勇担恶毒女配三号的重任,“你长没长眼睛啊,许幸棠!” 许幸棠脸几乎烧透,只能嗫嚅,“对不起,我会赔的……” 越霜不依不饶,“你赔?你一个学费都付不起的穷光蛋拿什么赔?我告诉你,你打一辈子的工也赚不到蒋愿身上这件裙子的钱!” 刚刚走到楼下的陈望月听到这句,脚下差点不稳。 原著原汁原味的台词。 真是女配开会,齐聚一堂,群英荟萃。 她开口打断越霜马上要发展成人格侮辱的责骂,“越霜!” 越霜回头看见她,话音立刻软了一些,“望月,你们家的佣人也太不懂事了点,把酒洒了蒋愿一身,我替你教训她呢。” 倒是很会撇清关系,刚刚还一口一个许幸棠,现在就只揪着佣人身份说事,显然清楚许幸棠也是瑞斯塔德的学生。 陈望月看了眼蒋愿,又看了眼许幸棠,对视间许幸棠眼睛亮了一下。 她才知道陈望月是辛家的小姐,她人那么好,也许愿意帮自己说话…… 陈小姐却完全出乎她意料,她皱起眉头,眼睛中是那样惯常的,令许幸棠熟悉的审视感,“我从来没在家里见过你,你是最近新来的?” 语气中的疏离让许幸棠的心渐渐冷却,她在人际关系上不算多伶俐,但也听得懂弦外之音,她安静地垂下眼睛,轻声答,“陈小姐,我的小姨在这里工作,她最近身体不好,昨天回到家就发高烧了,我想让她好好休息,就替她顶两天班。” “让她多休息几天吧。”陈望月轻描淡写,判了死刑,“以后不用来了。” 许幸棠脸色瞬间惨白,还想说些什么,陈望月没有耐心听她求情分辩,亲热去揽红发美人的臂弯,“抱歉,蒋愿,家里佣人管教得不严,弄脏了你的裙子,我赔你一件新的。” 她附在蒋愿耳边,用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像好友间传递八卦,毫不避人,独一无二的亲密,“蒋愿,其实我给你准备了礼物,是一条红裙子,很像你上个赛季自由滑节目的考斯滕。” “看到的时候就觉得一定很适合你,本来还在想等派对结束了再送的,没想到现在就能看到你穿上了。” 原著中这段剧情发生在学校的舞会上,而非辛家为陈望月专门举行的派对,只是陈望月印象格外深刻,提早就做了准备——给蒋氏继承人的礼物,辛重云当然很乐意出这份钱,还通过生活助理夸赞了她。 笑声的震颤通过肩颈传来,陈望月抬起脸,微笑凝望着蒋愿,水做的目光柔软,“你能来我很高兴,不要让这种事破坏了心情,好不好?” 蒋愿的目光落在两个人相贴的皮肤上。 那异样的一点触感,像最上等的丝绸,摩擦生成飘飘然的热气,明明大厅里温度调控系统随时把室内温度调整到最佳肤感的水平,她却莫名出了一点汗。 礼服上干涸发黏的红酒渍,迅速凝结在她身上,勾起烦躁的感受。 蒋愿微微抬起眼皮,拨开她的手,“你们家更衣间在哪里?” 这就是不打算继续追究的态度了,陈望月语气一松,吩咐一侧佣人,“带蒋小姐去二楼。” 空气里的紧张气氛消弭,大厅里的乐队重新演奏,离正式开场的时间越来越近,还有辛重云为陈望月请来的一些年龄相近的世家小姐们也陆续到场。 一切都重归平静。 只有许幸棠脱下那身佣人的工作服,换回洗得发黄的运动鞋和旧T恤,从侧门离开了辛家的宴会厅。 步伐像腿灌了铅一样沉重。 该怎么跟小姨解释呢,她捏着手心,眼眶发酸。 她是孤儿,妈妈年纪轻轻跟社会上的混混生下她,把她扔给妹妹就跑了。 外公外婆早早去世,这么多年,一直是小姨在抚养她。 姨夫和小姨离婚前曾骂她是个丧门星,拖油瓶,小姨像护崽的母鸡,把小小的她护在身后,毫不示弱,叉着腰骂回去。 现在看来,好像骂得也没错。 她毁了小姨安稳的家庭,现在又害小姨失去了来之不易的新工作。 身后忽然有人喊她名字。 “幸棠。” 许幸棠还沉浸在自责里,直到陈望月连着喊了她好几声,她才恍然惊觉。 “差一点就追不上你了。”陈望月微微气喘着,去拉她的手,“对不起,幸棠,我刚才太凶了。” “我只是想,由我来开这个口的话,愿愿会容易消气一点——你哭啦?” 她脸上满是无奈和歉疚,用手帕巾给许幸棠擦眼泪,手扶着这个女孩的背,一一给她解释,“我刚来瑞斯塔德,今天这个派对是我第一次独立主持,如果搞砸了家里人会生气,我没办法保你,对不起。” 很多时候,人能够坚强,是因为没有可依靠的对象,伪装其实一触即溃,只需要一点点切身的关心,一两句安慰的话语。 许幸棠不想每次出现在陈望月面前都如此狼狈,可是眼泪无法控制,越是努力克制就越是泪如雨下,连泪腺都在嘲弄自己,她有些哽咽,“……不怪你,是我,是我自己搞砸了。” 陈望月张开手拥住了她,低声问,“幸棠,你是跟你小姨在一起生活吗?” 许幸棠点头。 “我知道了,幸棠,你不要着急,我会让管家多给阿姨一点辞退补偿金。” “不要着急说不,幸棠,我说话可能不太好听,你不要介意,这是我的一点建议,你有没有发现你不适合做服务行业?”陈望月说,“这毕竟是第二起因为你没拿稳东西发生的事故了。” “我平常家务干得很好。”许幸棠也迷惑,“我也不懂为什么只要一到这种场合就会出错,可能是我太没用了……" 陈望月知道一点内幕,在心里叹气,这个女主角也挺不好当的。 “如果一个自食其力的女孩也叫做没用的话,那我不知道什么才能叫有用了。” 陈望月握了握她的手,扬起眉毛,“你放心,我会为阿姨写推荐信,把她介绍给一位新的雇主。” “当然,是在阿姨身体恢复之后。” 她抬高了一点语调,“快回家照顾阿姨吧,幸棠,我让司机送你回去,你就当放了一天假——不许拒绝,我欠你的,你知道我是一个好人,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我怕我的良心会折磨我一晚上,我睡不好的话就会失眠,失眠的话就没有精力学习,我可不能考一个C出来,那样我的整个人生都会黯淡无光的。” 哪有人自己夸自己是好人的。 许幸棠被她一长串话逗得破涕为笑,陈望月也笑了,摸了一下她的头发,“我的派对快开始了,必须回去了,幸棠,我们周一学校见。” 许幸棠吸着鼻子说好。 陈望月又抱了她一下,她们在花园路口分别,这个时节还残余着些许闷热,陈望月沿着小径往回走。 只走了两步,她就顿住脚步。 廊下灯火通明,有人站在那里,裹在正装里的身体深茂挺拔,挡住背后暖光的灯光,目光像倾泻而下的乌云。 辛檀。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旁观。 管他了,又没做亏心事。 陈望月向他笑笑,“辛檀哥哥,是等我吗?” 辛檀居然“嗯”了一声,但接下来的话又还是那么烦人,“大家在等你开场,希望你下次有时间观念一点。” 陈望月从善如流,她耳上缀着流苏耳饰,随着点头动起来丁零当啷地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狭长的走廊里,并肩的两个人,移动轨迹也追随着光更盛大的方向,陈望月弯弯眼睛,问他,“辛檀哥哥,我的第一支舞留给晓盼了,你要不要邀请我跳第二支?” 这问法真的很怪,一般人也只会说“你要不要和我跳第二支舞”。 但她却牢牢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 仿佛邀请她,是她特意赐给他的一种荣耀。 没等辛檀回答好或不好,她便轻快地提起裙摆,像个公爵家的女儿那样行了一个俏皮的屈膝礼,然后先他一步闪进宴会厅里,“我去找晓盼了,辛檀哥哥,只给你一支舞的时间考虑。” 巨大的罗马窗外月色皎洁,乐声喧闹的大厅,辛檀坐在角落的调酒台边,拒绝掉无数搭讪。 冰块连续而有规律地与调酒师手中雪克壶的钢制内壁相撞,也撞进耳朵里,他将视线投向一旁,彩色的灯光在地上交替画着圆,开场曲到了尾声,派对的主人与她的舞伴顾晓盼从人群中央滑出。 即使腿脚还不甚方便,只是两个女孩在原地拉着手蜗牛一样转圈,这种旁人会滑稽的动作,她也做的很好看。 顾晓盼松开陈望月的手后便落进舞池边缘顾生辉的怀中,踮起脚借着哥哥手中的酒杯啜饮了一口橙汁。 陈望月走向了辛檀。 她没有说话,辛檀当然也没有。 对峙十秒,陈望月看着他无动于衷的脸,败下阵来,“好吧,知道你的答案了,我走了。” 可是她走了又回头,像示弱又像怄气,“我现在的状态可能不允许跳三支舞。” 言下之意,你再不来,我要去找别人了。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上目线圆滑带钩,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那个方向,看向的是他衣服纽扣的第二颗扣子。 因为紧张,连脸都不敢直视,害怕还要被拒绝。 心脏顷刻间好像缺了一角,无声钝痛着。 也让他喉间发紧。 辛檀在这个瞬间意识到一件事。 他好像不希望那张脸上出现失望表情。 在理智劝阻之前,他拉住了她的手,几乎是在同一瞬间,那张脸被笑容所覆盖。 如她的名字一样明亮皎洁。 他躬身,搂着她的腰背,如同两尾灵巧的鱼再度曳进舞池。 现场乐队演奏的背景音里,定音鼓渐轻,小提琴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音阶和琵音促成有力的高.潮,她的脸在他面前微笑,只余一寸就相触的两副嘴唇,被头顶水晶吊灯照得明晃晃,像阳光下明朗绵亘的海岸线。 从远处看去,宛若引颈交吻的一对热恋男女。 乐队没有间歇地演奏起下一首曲子。 与此同时,另一只邀请的手也伸向了蒋愿。 看清是谁,蒋愿没有惊讶,把手递了过去。 周围投来讶异视线,意图八卦的窃窃私语在人群里遮掩传递。 蒋愿怎么会接受凌寒的邀舞? 他们都还记得这两个人分手时的难堪,能出现在同一场合,已经让很多人跌破眼镜。 两个人并未在意他人目光,音乐里,他们配合默契,身体显示出惊人的柔软灵活,像精心保养的钟摆,毫无滞涩感,相当招眼。 脚步交错间,蒋愿忽然说,“我讨厌你。” “我知道。” “你不可以追陈望月。” “我可以。” “我不允许。” 凌寒发出轻笑,“蒋愿,你看,你永远这么霸道。” “是你可恨。” “是啊,不像你,可爱永远比可恨多一点。”凌寒说,“管束我是有条件的,我倒想问问,蒋愿,你是站在什么立场阻止我追求别人?” “前女友?”他刻意加重了那个定语的发音,“那可不够格。” 他一贯如此擅长激怒她,就像擅长说情话。蒋愿下意识要甩开他的手,却被硬生生拉住了,凌寒高举手臂,盛怒中的女伴便在手腕力量的带动下,像风吹散了蒲公英,轻盈优美地转了一个圈。 近乎倾倒在他怀里的姿势,裙摆如盛放的玫瑰。 凌寒俯身低语。 “蒋愿,如果我有得选,我更愿意被你管,你知道我的条件。” 22 大公之子谢之遥 辛重云对侄女在派对上的得体表现十分满意,再加上辛檀也履行承诺帮敲边鼓,陈望月加入校数学竞赛队的事便也得到了大力支持。 从老狐狸口袋里掏出了钱,陈望月也很满意,连续两天心情都阳光普照,唐云端点名要陈望月去对接宣传部,她也欣然领命。 新学期刚开始的一个月往往是学生活动最密集的时间,外联部与宣传部牵头组织了校园摄影比赛。 陈望月大学时关系最亲近的室友就是外联部的,日常最主要的工作就是跟商家联系拉赞助。 而在瑞斯塔德学院,这份工作开展的难度要低得多,因为成员都非富即贵,无需费大功夫进行说服,家族就会大方敞开钱袋做后盾,哪怕一个影响力有限的学生活动的冠名权和宣传海报边角的署名提及,能给他们带来的收益微乎其微。 陈望月也资助了一点,她给生活助理说了这件事,对方效率极高,一个小时内,辛氏旗下一家餐饮连锁店公关部的负责人就给她打电话,询问她希望得到多少赞助金额和物料支持。 这都是很合理的人脉成本支出,陈望月花起辛重云的钱完全不心疼。 除了与宣传部对接,陈望月也需要展示出自己“身先士卒”的工作热情,她第一个报了名。 她会用单反相机,技术嘛只能说是普通,不过她也不是奔着拿奖去的,主办方成员自己拿奖像什么话。 陈望月打算拍一组以校园景色为主题的照片用于参赛。 瑞斯塔德学院有长达六百多年的历史,校内老建筑不胜枚举,顾晓盼还给她推荐了几个特别出片的地方。 学校的课程下午四点就结束了,这天放学后,陈望月拿起相机,拍完了特蒂斯教堂,圣贤桥,绿之丘,最后一个地点是钟塔。 与学院同龄的古老建筑,历经风吹雨打乃至地震也屹立不倒,大理石外观被刻意保留的斑驳痕迹是岁月的见证——相应的,也不可能有电梯。 钟塔不直接对外开放,把学生会的工作证交给看守钟塔的工作人员,陈望月开始了爬楼的漫长之旅,一百多级的旋转石质楼梯,对于平常的陈望月来说不成问题,但她的腿伤还没好全,表面看起来走路没什么问题,实际还是略有些吃力。 半走半歇地到了塔顶,天气晴朗,因为恰好有云飘过太阳,从对面楼反射过来的白光一闪一闪的,刺得眼睛有点不舒服。 陈望月试拍了两张,调整好相机参数。 她被塔顶的小房间所吸引。 据说在两百年前,萨尔维公国伟大的诗人奥宾塞因政.治问题被祖国所驱逐,来到卡纳避难,他在瑞斯塔德学院担任了一名守钟人,也在这里遇见了爱人。 但爱人最终另嫁他人,带着满腔心伤,奥宾塞在房间的门上刻下最后一首诗,然后从塔顶一跃而下。 这间小房间就是奥宾塞当年的住所。 诗句是用通用语写的,陈望月费力地分辨风吹雨蚀下的字迹残痕。 “因为在许多仿佛此刻的夜里我拥她入怀, 我的心不甘就此失去她。 即令这是她带给我的最后的痛苦, 而这些是我为她写的最后的诗篇。 …… 为什么全部的爱会突临我身 当我正心伤,觉得你在远方? 总是在黄昏时拿起的那本书掉落地上, 我的披风像一条受伤的狗在我脚边滚动。 你总是,总是在下午离去 走向黄昏边跑边抹掉雕像的地方。 …… 我的声音试着借风探触她的听觉。 别人的。 她就将是别人的了。 一如我过去的吻。 她的声音,她明亮的身体。 她深邃的眼睛。 如今我确已不再爱她。 但也许我仍爱着她。” 陈望月的目光落到最后一句。 她忍不住轻声,用她蹩脚的通用语念出来,“爱是这么短,遗忘是这么长……” “爱是这么短,遗忘是这么长,长是小舌音,你念错了。” 那是个非常特别的声音。 像一枚被精心打磨过的宝石。 陈望月抬起头。 她看到了一张见之难忘的脸。 好像油画,浓重色彩细腻纹理,没有一处不精致,绿松石一样的眼睛,银色长发一路淌到腰际,成为静谧的山泉。 他只是站在那里,就像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 陈望月见过太多张漂亮面孔,她自己也属于其中拔尖一员,所以渐渐丧失某种叫做惊艳的视觉体验。 她慢慢回想起来他的名字。 高一A班点名时总是缺席的那位学生。 在匿名论坛被提及次数最多的那位学生。 萨尔维大公之子,谢之遥。 — 谢之遥从午睡中醒来。 他又梦见了祖国。 梦见柔软的,荡漾的碧波。 梦见湿热潮腥的海风抚在脸上。 这是萨尔维战火连天的第五年,被父母送来卡纳上学的第五年。 作为异类,他离群索居,像无目的的船帆,无法启航,更无法返航。 他开始习惯孤独。 直到忽然听见了一个人的声音。 在那些寂寞与光阴等长的岁月之后,他听见了,听见在风声,钟声和鸟鸣以外的另一种声音,来自于一个女孩。 他抬头。 有人推开他的门,目光相接的一瞬,他手中那本奥宾塞诗集掉到了地上。 蓝色发带的主人。 跳下橡树的小山雀。 命运又一次把她送到他身边。 他听见她说—— “爱是这么短,遗忘是这么长。” 23 语言老师 “长是小舌音,你念错了。” 陈望月循声望去。 肤色苍白,五官突出的少年,一身白色长袍,好像在冥河里用皎白月光梳洗羽毛的堕天使,才化作人形,来不及晾干翅膀,眼睛都湿淋淋,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陈望月。 这个时候,兰夫人的礼仪大师课就显出了重要性,陈望月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殿下。” 长发的王子殿下,绿眼睛里浮现出困顿的错愕,“你认识我?” “当然,殿下。” 陈望月发现那双绿眼睛里有了些许雀跃的情绪,好像正在被猫薄荷勾引的猫咪。 “我是高一A班的班长,陈望月,与您是同班同学。”她继续说,“我在帮老师整理档案时看到过您的照片,您本人更加仪表堂堂。” 这是兰夫人提供的话术模板,陈望月背的时候感觉头皮发麻,但用在谢之遥身上,则完全没有违心感觉,她是发自真心的。 但是她意识到了不妙,因为在这句话之后,王子殿下一下看起来就像一只想发火又不敢发的猫咪了,他咬着嘴唇像在思考什么,最后飞快地跺了一下脚,说,“不要‘您’!” 陈望月微讶,“您说什么?” “我说!不要‘您’,也不要‘殿下’!”绿眼睛猫咪说,“陈望月,像我叫你的名字一样,叫我谢之遥。” 她为难,“这恐怕与礼不符……” “你打扰我睡觉也不见得很有礼貌。”小王子的眼睛眯起来,“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陈望月如实回答,“我打算拍一组学院内建筑的照片用来参加摄影比赛,我是有学生会的工作证的,您……” 她在小王子抬起下巴的一秒及时把那个不讨他欢心的称呼咽下去,“你看。” 谢之遥接过她递来的工作证,像模像样地比对着真人和照片的差异,那个瞬间陈望月觉得小王子像个在地铁站盘问乘客的安检人员。 然后安检人员得出结论,“你也比照片上好看。” 陈望月笑了,虽然这种话从小听到大,她已经形成免疫,但是当发出夸奖的对象有一张她这辈子所见过的,最漂亮的面孔,哪怕客套话也会变得很有分量,她弯着眼睛说,用萨尔维的官方语言通用语说,“谢谢。” 是错觉吗,为什么在这句话出口之后,谢之遥的耳朵就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 因为肤色是不见天日的白,所以一点点变化都很明显。 谢之遥转开脸,“你的发音好差劲。” 陈望月看起来一点也没有被他打击到,甚至还一脸赞同,“是的,我来自垦利,那里的通用语教育水平比起瑞斯塔德差得太多,不像您,发音比给我们上课的外教老师还标准。” 她又开始用您!这就是她的报复方式!蓝色山雀怎么这么小气! 谢之遥被梗了一下,半天才说,“谢谢。” 陈望月迷惑地看着他,不觉得自己做了哪件值得被感谢的事。 谢之遥也看着她,把语速放慢,每一个音节都极为清晰,“谢谢。这是通用语的标准发音。” “谢谢。”他又重复了一遍,这回听起来发音更加圆润一点,“这是萨尔维腔。” “如果是小舌音,需要把舌头向上抬起,顶住这里。”他吟诵起奥宾塞的诗句,“爱是这么短,遗忘是这么——长——” 陈望月终于意识到王子殿下正在给自己上一节语言辅导课,她是很想微笑的,因为不可避免地被他的认真表情可爱到,但又怕显得是在嘲笑,破坏了谢之遥教学的热情和积极性,她按照谢之遥的方法张开嘴,“遗忘是这么——长——” “你像在吐口水,重来。”谢之遥不满意。 陈望月只能配合,“长——” “有点样子了,再来一次。” “长——” “很好,多加练习,你会变得像一个萨尔维人。”王子殿下终于点头,“下节课继续。” 陈望月意识到不对劲,“……下节课?” “明天这个时间,我在这里等你。”谢之遥自然地说,他没有得到预料中的反应,陈望月的脸上没有开心,更多的是迷茫。 他的猫咪不高兴症结又发作了,“你不要我教你?” “不是。”陈望月斟酌用词,“我只是觉得,我恐怕付不起学费。” “我什么时候说要你的学费。” 他用打磨过的宝石一样的嗓音,一字一顿地说,也叫陈望月看清他眼睛里的认真,傍晚的风吹起他银色的长发, “我只要你出现。” — 当天晚上,正在撰稿的冯郡收到来自陈望月的KsChat消息。 【不圆也亮:冯大主编,你现在有空吗?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AAA首席娱乐官:对于班长大人我随时有空。咨询费每分钟500卡朗。】 【不圆也亮:?】 【AAA首席娱乐官:。】 【不圆也亮:你知道我现在是金老师代数课的助教吧?】 【AAA首席娱乐官:知道,很厉害,怎么?】 【不圆也亮:今天上课点名了,你没在。】 【AAA首席娱乐官:?】 【不圆也亮:金老师定下的规矩,缺席一节直接挂科。我知道你逃课了,我跟老师申请由我来点。】 【不圆也亮:我避开了你。】 【AAA首席娱乐官:月姐,你是我的亲姐,你是我唯一的姐!想问什么请随意,小弟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不圆也亮:你对谢之遥了解多少?】 【AAA首席娱乐官:月姐,看不出来你浓眉大眼的,也是会为美色所惑的人。】 【不圆也亮:?】 【AAA首席娱乐官:每当有一批新生入学,我这里关于谢大公子的情报就会大卖,你是今年第187个问的了。顺带一提,你哥哥的个人情报也是常年畅销,今年卖了136份。】 【不圆也亮:所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AAA首席娱乐官:谢之遥,萨尔维的大公子,公认的全球王室颜值山脉顶点,王子中的王子,美人中的美人,美人中的统治者,美人中的支配者,上帝造人的杰作,他只是存在就让所有女人魂牵梦萦所有男人咬牙切齿,王!大师!压倒性的美人,人类基因史上永垂不朽的巅!峰!】 【不圆也亮:好了可以了,我知道他长得美,我是想问性格方面的。】 【AAA首席娱乐官:巅峰!】 【不圆也亮:我下节课建议金老师点名,你意下如何?】 【AAA首席娱乐官:月姐饶命!】 【不圆也亮:认真一点。】 【AAA首席娱乐官:说认真的,我这里平常也就卖卖偷拍他的照片,他一个学期来上课的次数不会超过十次,换了别人早就被退学了,但是他妈妈是从卡纳王室嫁出去的,他又是以战争难.民的身份来的瑞斯塔德,学校管不到他的出勤率。爹的,真羡慕啊。】 【AAA首席娱乐官:他完全没有朋友,所以对于他的性格,一般人根本不了解。】 【不圆也亮:冯郡。】 【AAA首席娱乐官:嗯?】 【不圆也亮:我相信你不在这个一般人的范围里。】 【AAA首席娱乐官:多谢月姐抬举,好吧我确实知道一点,但是不保真,因为他真的太神秘了。】 【AAA首席娱乐官:像谢之遥这样举世罕见的美人,谢家一生就是两个,另一个是他的孪生兄弟谢之远。】 【AAA首席娱乐官:五年前,谢之遥的叔叔发动宫变,包括大公,王妃,谢之远在内的王室成员集体遇难,结果就是萨尔维一个主.权国家闹得四分五裂,到现在还时不时爆发局部热战。至于谢之遥,他被送来我们这里上学,这是大众版本的说法。】 【AAA首席娱乐官:还有一个民间谣传版本的,说当初在宫变里活下来的根本不是谢之遥,而是谢之远。】 【AAA首席娱乐官:因为谢之遥作为哥哥,一出生就被册封为公国的太子殿下,还在襁褓里就被带着出席各项国事访问活动,最得国民喜爱,只要他还活着,萨尔维人民心中的火焰就不会熄灭,前大公这一脉就有东山再起的可能性。】 【AAA首席娱乐官撤回了一条消息】 【不圆也亮:你是说,现在我们看到的谢之遥,很可能是代替他哥哥的身份活着的谢之远?】 【AAA首席娱乐官:我什么都没说,兹事体大,不得妄议。】 【AAA首席娱乐官:好了月姐,看在你这么好奇的份上,我附送你一点小道八卦。】 【AAA首席娱乐官:虽然我们私底下叫他谢校花,但其实他最烦别人夸他的美貌,在他面前提校花这两个字会死翘翘。】 【AAA首席娱乐官:哦还有,他非常不喜欢跟人说话,也不喜欢被叫殿下,跟他靠近三尺之内有被王室保镖爆锤的风险。】 【不圆也亮:你确定?】 【AAA首席娱乐官:我很伤心,月姐,你又要问我,又质疑我的专业能力。】 【不圆也亮:我知道了,谢谢你,冯郡。】 陈望月按掉手机。 对于谢之遥的满腔疑惑,好像在了解过后变得更深了。 她今天是把谢之遥的雷点全部踩了一遍,对吧? 可是她安然无恙地离开了。 还多了一位免费的语言老师。 24 陆兰庭 “清韵,真的不能再临时加人了,你也知道这次讲座的特殊性,报名的所有人都要做资格审查,再根据签注结果决定中选名额。” 隔天一大早,陈望月的课桌前就站定了人,想要她帮忙想想办法搞定讲座,她有些无奈地同林清韵解释规则。 “我有名额,我花了六千卡朗跟F班中选的免费生买的!” 说到后一句,林清韵迅速压低声音。 “如果是别的讲座,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但这次厉老师交代过,名单一旦上报就不可更改,宁可缺席也不能再放人进去,而且现场会做身份核验的,你有门票,学生卡名字对不上也没办法。” “所以我来求你啊,好望月,你就帮帮我嘛,我知道你也抽中了,身份核验的时候我跟你一起过去,趁他们查你的时候我给他看一眼门票,说不定就让我混过去了呢?” 林清韵跟求大人买玩具的三岁小孩似的,使劲摇她手臂,“我真的好想去看陆公使啊,听说本人比新闻里还帅一百倍,现在又是我们卡纳的国家英雄,要是见不到他,我的美好品德和我的灵魂都会被毁掉!” 越说越不像话,陈望月被她晃得实在头疼,但她不是轻易听两句好听话就冒着被牵扯的风险帮人的性格,最后也只是勉强答应不会揭发林清韵,但是也不会参与到浑水摸鱼中去,如果被发现了那全部都是林清韵的个人行为。 即使这样,林清韵还是高高兴兴地走了。 让林清韵费钱又费心的门票,是今天下午在中心大礼堂举办的卡纳外.交政策讲座。 主讲人是卡纳外.交部的司长兼公使陆兰庭。 前几个月,好不容易开始多方和.谈的萨尔维,因为其中一方的毁约又爆发了热战,且规模有从局部港口扩大到全境的趋势。 卡纳和萨尔维接壤,双方是数百年的友好国家,政经等方面的交往极其密切,谢之遥的母亲还是从卡纳王室嫁出去的。 卡纳有将近三十万的人口常驻萨尔维,战争一起,势必也会波及卡纳在当地的侨民,因此,卡纳中央迅速下达了撤.侨的命令,并出动海军护航编队,前往萨尔维的安明港。 撤.侨行动的总指挥,正是陆兰庭。 这位年仅二十五岁的外交官,在行动中表现出来了他无出其世的指挥和应变能力。 安明港航道狭窄且暗礁密布,对军舰停靠来说是个严酷挑战,他带领下的撤.侨队伍精心研究、反复演练,最终成功克服困难,将军舰安全停靠,随后撤.侨行动迅速展开,他本人身先士卒亲往现场,仅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第一批侨民便成功撤离,前往附近的安全港口。 在完成本国侨民撤离后,他还下令撤侨队伍主动协助他国公.民撤离。 这次撤侨行动之高效迅速,世所罕见,不仅保证了卡纳的国民安全,还大大提升了卡纳在全世界的国家形象,连最毒舌的政.治评论报纸都声称,这是十个亿的公关经费都无法达成的宣传效果。 他本人因此被誉为卡纳的国家英雄,而陆兰庭的父亲,卡纳现任总统陆丰林受到广泛赞誉,民.调支持率飙升到75%,在这样的声势面前,外界关于陆家“血缘政.治”的批评也销声匿迹。 家世背景和传奇功绩加身,还有区别于传统政.治家的英俊面孔,陆兰庭高调登上了卡纳的政.治舞台。 据说他很有可能要升任卡纳外.交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使。 不过这次撤.侨事件中,最被人津津乐道的,还是后来播出的新闻纪录片里,他放飞海燕的特写。 海燕在清晨的迷雾中迷失方向,困居卡纳军舰的甲板,而他弯身,用手帕拂去海鸟身上的水珠,然后一一放生,目送这些小小生灵们远去。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他目送海燕远去的悲悯神情,狠狠戳中了无数女性的柔软心脏。 林清韵正是众多狂热粉丝中的一枚,在来礼堂的这一路上,她都在忙着给陈望月科普这位公使的事迹,还逼着陈望月在看完陆兰庭所谓的封神照片后予以点评。 “很好看。”陈望月说。 林清韵看着她,等待着她,两个人对视了十几秒,她意识到好像这几个字就是全部了,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就没了?” 陈望月点头,还要有什么,老实说,她对陆兰庭不怎么有兴趣,那样的出身那样的成长背景,注定了他的人生都是坦途,对陈望月不具备参考性,她报名这次讲座只是单纯想听听卡纳的外.交政策。 何况,她对太过完美的东西始终持怀疑态度。 她也不知道陆兰庭其人究竟是真正优秀,还是资.本和传媒共同堆砌起来的泡沫。 陆公使的头号粉丝对她的反应很不满意,决定不再跟她讲话,她们两个一起走到安检入口,因为涉及到中央的官员,这次讲座安保级别很高,周围黑压压乌泱泱的一片,全是警卫,还有防爆检测仪。 陈望月递过去学生卡和门票,工作人员仔细核对了她的身份,还用手持金属探测器搜了身,才放她进去。 而林清韵的心理素质显然不支持她在这种级别的安保面前面不改色,当她试图趁着陈望月被检查的功夫混过去,很不幸的,她被拦下来了。 金属探测器滴滴叫,她硬着头皮从口袋里拿出精心包装好的打火机,“我,我是陆公使的支持者,这是我打算送他的礼物。” 打火机本身没问题,林清韵被要求出示学生卡和门票。 来自国家安全部的工作人员人员一眼就看穿了她学生卡上的照片是才印刷上去的。 陈望月也吓了一跳,没想到林清韵胆子这么大,为了一次讲座连学生卡都敢伪造。 眼看着安保人员涌上来,四周其他人的窃窃私语和质疑目光排山倒海地淹没了林清韵,她脸涨得通红,大喊起来。 “我真的不是间谍!我,我同学可以帮我证明,我只是想见见陆公使!” 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她抬手指向陈望月,“望月,你帮我说句话呀!你知道的!” 好了,现在被千夫所指的变成了陈望月。 陈望月在心里把陆兰庭骂了个狗血喷头,真是个害人精,如果他不做那些造神的宣传,林清韵又何至于狂热至此,现在还把自己也拖下水了! 她不能不管林清韵,这毕竟也是A班的人,她只能顶着如刀锋般锐利的审视走过去,“长官,我想这其中可能有什么误会,我叫陈望月,这位同学是林清韵,我可以为她作证,她真的是高一A班的。” 我也就能为你作证到这里了,多的我就管不了了。 “林清韵?但她学生卡上的名字不是这个。” 陈望月露出震惊神色,不过很快就稳住,她道,“这我就不清楚了,长官,不过,我们愿意协助调查,我相信我们瑞斯塔德的学生都是很好的人,绝对不会做出什么有损国家利益的事情。” 她声音清朗,有礼有节,安全人员的神色稍有缓和,刚准备把她们带走盘问,一道稳重的声音插了进来。 “发生什么事了?” 两条长腿交叠的步伐,显出如风般的姿态,一身正装的男人向这里走来,身形高挑,西装衬衫和马甲恰到好处地修饰出腰线,大臂上各扎着一个深色袖箍。 他确实看起来比照片上帅气,刀削斧凿般的深刻五官,眉骨下方扫出一片阴影。 标准瑞斯塔德上城区优雅腔调的卡纳语,也回荡在耳边,刺激着陈望月颈侧的神经。 而随着他的靠近,周遭的视线仿佛有实体般凝在这一处,还能听见有人倒吸凉气的声音。 当陈望月真正见到陆兰庭,那些她想象中的塑造完美形象的泡沫都逆流而下,凝聚着将他托起。 他聆听着工作人员的复述,然后问道,“这次讲座总共有多少个名额。” “回公使,一共200个。” “目前看来不是太够。”他微笑着,“林清韵同学,是我们安排得不够妥当,才让你不得不冒险这么做,请你原谅我们的失误。” 这样轻飘飘的,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一桩可能的大案,把突发事件定调为活动安排上的小小失误,尽可能减少了对活动秩序的影响。 而且他居然会道歉。 向一个普通的学生道歉。 这让陈望月也有些另眼相看。 她见过的所谓大人物大都有些架子,表面的亲和是覆在傲慢冰霜上的一层塑料膜,想让这些人弯下身段承认错误几乎不可能。 但他做得极其自然,表情和语气都极为诚恳,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林清韵激动得嘴唇都在颤抖,“陆公使,我,我是你的忠实粉丝,这个打火机是送给你的……” “谢谢你的心意,林同学,不过,我并不抽烟。”陆兰庭柔声道,“礼物很漂亮,可以回去送给家里的长辈,讲座快开始了,回到你的座位上去吧。” 林清韵紧攥着打火机,手心都是汗,“好,好的!我都听您的!” 陆兰庭笑笑,转向一旁的工作人员,“放这两位同学‘物归原主’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视线像是不经意地,坠落在陈望月的身上。 这一眼那样深,像要在陈望月的身上留下些什么痕迹,但又仿佛错觉,蜻蜓点水一样的,荡漾又平复的涟漪。 25 回忆碎片 伏夏午后白亮的阳光被双层玻璃隔绝了热度,望月挖了一口冰激凌塞进嘴里,出神望着车窗外掠过的梧桐绿影,喜托福路灯掩映在层次分明的街树之间,这条被称为卡纳民族心脏的大道,处处蕴藏着古典时代的庄重与典雅,是瑞斯塔德最具盛名与光彩的道路之一。 “等到了秋天树叶变成金黄色,这里的风景会更美。”坐在身侧的陆兰庭勾了下唇,“而且本来也不想夏天带你来的。” 望月翘了下嘴唇,陆公使总是这样,抛出一个令人好奇的话题,而又不展开,非要等自己接下这个话茬才肯继续,就像逗小孩一样,望月很想忽略他话里的钩子,看看向来成熟的男人吃瘪的时候会不会露出另一面,但是看在他邀请自己来看音乐剧的份上,还是一一配合他一点吧。 “哦?”尾音拖得很长,望月相当给面子地睁大眼睛,“那么请问陆先生,为什么不可以在夏天带我来呢?” 望月小孩心性起来的时候,就会故意喊尊称,陆兰庭觉得她可爱,不由失笑,“这个时候,梧桐会大量开花结果,花粉和果毛会进入你的呼吸道,让你狂打喷嚏,甚至诱发过敏。” 他指指望月的眼睛,“还会往你的眼睛里面钻,很疼很痒,相信我,望月,那样的滋味不好受。” 望月做了个害怕的表情,“那你还带我来,你要谋害我吗?” “因为望月小姐是大忙人,只有最近有档期。”陆兰庭点了她额头一下,“我是闲人,迁就忙人是应该的。” 望月眉眼都笑得舒展开,唇边勾出两个浅浅的小括号,常年住在电视新闻上的外交官说这种话,不是不受用的,“好吧,这个理由可以接受。” “这里还有一个理由可供你考虑。”陆兰庭道,“快新年的时候,大道两侧的梧桐树会挂满灯泡,我们从广场开进来,就像开进了银河里面,无论是什么肤色,属于什么民族,都可以融入人流,打开香槟,做辞旧迎新的彻夜狂欢,望月,你不想感受一下这种气氛吗?” 好狡猾的人啊,在一段旅程没结束之前又抛出一个新的诱人邀约,望月一本正经回答,“先生,请恕我不能立刻给您答复,因为我需要查阅本学期的校历,你知道的,我真的很忙,经常要上课考试什么的。” 两双眼睛凝视着对方,然后不约而同大笑了起来。 轿车绕过报亭和海报柱,停在了一座大楼门口,二楼是此行的目的地,一家手工服装店,望月这次和陆兰庭一起来瑞斯塔德,是为了看今晚国家大剧院上演的音乐剧,为此她还心虚地在父亲面前扯了一堆谎。 正装出席是剧迷中间不成文的规定,望月自己是有一套纯黑色小礼服的,但陆兰庭对她说这个颜色太沉闷,他认识一位手艺颇佳,收费公道的裁缝,望月想了想自己刚拿到的零花钱,欣然同意。 门檐下的风铃摇动,裁缝店的学徒迎上来,将他们请到一旁的沙发上,端上红茶与餐点,去取望月之前订的礼服裙。 如果望月对手工定制了解得充分一些,便会明白,这些自诩高级时尚之都出身的定制裁缝们比国王的头颅昂得还高,量体裁衣是不可打破的铁则,要么亲至店内,要么□□,绝少接受一个仅给出纸面尺寸的客户订单。 望月定的是一条水粉色的礼服裙,这也是出自陆兰庭的着装建议,她换好站到镜子前面,面料质地轻薄,做工精细,有华丽风格的封闭式翻领和繁复的蕾丝,剪裁更是比望月之前在成衣店买的那套合身百倍。 望月对着镜子观察了好一会儿,真诚夸赞说,“你们做得真好!” 但陆兰庭似乎不是太满意,毕竟没有当场量体留样,小细节上还有疏漏,他对学徒说了什么,学徒立刻领命,取来米尺交给陆兰庭。 米尺绕住了望月的腰,让她看起来像一份被丝带打结装饰好的小礼物,男人的手自然而然圈住了她的腰,呼吸落在女孩领口露出的细白脖颈上,熨出了微微的烫度。 望月踮了踮脚,试图偷偷计算两个人的身高差,被男人扶着腰摁住。 “保持平常的状态就好,望月,你不是军人,不需要每时每刻都那么板正紧绷,正常人的肩膀都会有合理范围的内扣,礼服和正装不是越修身越好,让衣修饰人而非人去适应衣服,是更明智的选择。”陆兰庭放轻语调,“稍微给自己留出喘息,或者说是偷懒的空间,这样你会更适应穿正装的感觉。” “陆公使也会在穿正装的场合想偷懒吗?” “当然,如果你需要开一个从早到晚的会,而手底下的人为了一点小事喋喋不休,你还不得不打起精神装作很关心的话。” 望月弯了弯眼睛,觉得陆兰庭真的很懂得如何逗她开心,她轻扯了一下衣服的下摆,“其实已经很好了,不用再麻烦的。” “如果你不麻烦他们,他们反而会觉得惶恐,会提意见的客人才是回头客。” 陆兰庭把望月散落的一缕刘海拨到耳后,目光落在镜中的两道身影上,看上去女孩就像是跌进了他的怀抱里。 “而且,望月,我希望你能习惯被优待,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明白你不可能拥有一种得过且过的人生。” 望月的心微微一动,她仰起脸来看陆兰庭,心跳混乱的节拍里,扶住自己腰的力道被收回,陆兰庭收起米尺,放回学徒手上,一一吩咐,“她太瘦了,腰身可以不必收得这么窄,胸口做出一点挺阔感。” 他语气平稳而有力,没有人察觉到他刻意把目光避开望月侧脸,又是如何用尽了自制力,才没有在大庭广众下给望月一个额头吻。 他喜欢女孩在自己怀里的温度,享受那对眼睛看向自己时纯粹的爱慕和眷恋,他的人生从来都是秩序叠加另一种秩序,稳固又安定地向着目标迈进。 但是第一次,他有了不受控的,成瘾般的感觉。 店里的老裁缝当场修改了衣服的剪裁,衣服平铺在工作台平面上,都是很细微的改动,裁缝做得专注而细致,像对待艺术品,手下的针线有一种奇异的魔力,望月看得入神,一个下午的时光就这样消磨去了,学徒来添了两次红茶。 临走时裁缝还赠送了望月小礼物,一份瑞斯塔德著名老店的手工苹果糖,望月很高兴地付了钱,上了车就在手机上搜索这家店,说要在评分网站上给他们写好评。 “这是老店,恐怕没有上评分网站。”陆兰庭探过身来说,“不过我有个朋友供职于瑞斯塔德的服装杂志,我会建议他写篇文章推荐这家店的服务。” 你真是什么人都认识啊,望月感慨说,那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陆兰庭颔首,“遵命。” 梦境走向终结,世界万花筒一样旋转,陆兰庭的脸也忽远忽近,忽大忽小。 陈望月睁开眼睛,她刚刚居然在听讲座的途中睡着了,还做了那么一个荒唐的梦。 “望月,你昨天晚上没睡好吗?”林清韵小声凑到她耳边,“难得诶,你居然也会在这种场合睡觉。” 陈望月没有说话,嘴唇有些苍白,她看了眼时间,梦里过了很久,但现实只有一个小时不到,她把视线放到讲台上,梦境中的男主角,被灯光自上而下笼罩着,脸部的深刻轮廓格外英俊,显得他像一个混血儿。 他手很大,手背宽阔,骨节分明,能看到隐约的青筋,话筒在他手上像一个小号的冰淇淋。 他拥有恰到好处的肢体语言和让人驻足的风度,把枯燥的外.交政策用一个又一个案例讲得深入浅出,腔调优雅的卡纳语经过话筒的扩音和混响,时不时引发台下的一阵笑声。 陈望月更加觉得那个梦诡异,细节真实到不可思议,仿佛真实发生的事件回溯,但情节又荒唐得要命,以陈家的门庭,她绝无可能与陆兰庭结识,更不可能和他同游。 那她为什么会梦到陆兰庭,陈望月承认他长得很符合自己的审美,但是也不至于以他为模板做一场春.梦吧? 梦里那样的亲密无间,就像是心心相印。 说起来,上一次做这么可怕的梦,还是在很多年前。 那时候刚刚高中毕业,有大把大把的光阴可以虚掷。 修彦几乎不回家,租了一整个月的酒店公寓高层,从早到晚和她腻在一起。 他像亲吻鱼一样乐此不疲地亲她,抱她,舔.她。 她的初恋男友,真的跟一只痴缠的小狗没什么两样。 有天修彦兴致勃勃地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旅行。 陈望月那时候正在刷高数题,头也没抬地说想去美国。 单身,未婚,女性,她一个没有任何财产和担保的孤儿,说要去美国,完全是故意在为难他。 但修彦出生在那样的家庭,权力和金钱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魔法,而他什么都愿意为她做。 几天后,修彦带她去了使领馆,工作人群领着他们越过重重排队的人群,去走指纹扫描和面谈的流程。 窗明几净的房间里,签证官只问了她的名字和年龄,就笑着跟她开玩笑说,可以回家收拾出门的行李了。 没过多久他们飞去了纽约,市政厅前层层叠叠的台阶上,鸽子扑打着翅膀起落,陈望月正在用披萨喂这些小玩意儿,修彦在玩她的手指。 忽然,咔嚓一声快门,有个打扮粗犷的大胡子黑人捧着相机走过来,嘴里叽里咕噜地快速说着什么,口音很重,但陈望月听懂了,他以为他们是来结婚注册的新婚夫妻——大多数外国人根本分不清亚裔的年龄,认为十几岁到三十几岁都长一个样。 大胡子说我远远看到你们就觉得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眷侣,我忍不住给你们拍了一张照片,但是呢这个照片并不免费,给多给少全看你们自己…… 陈望月知道完蛋了,果然,修彦对这种拙劣的骗术根本没有抵抗力,他几乎把身上所有的美金都掏出来给了大胡子,可能是很少见到这种冤大头,对方愣了一下之后,一直在说些类似白头偕老的祝福语,还问了他们在曼哈顿下榻的酒店地址,要冲洗好了送货上门,服务到位。 新婚夫妻的说法显然让修彦的心情到达顶点,他下午就拉着陈望月去第五大道与第六大道之间的一家古董珠宝店买戒指。 店员热情地戴着百手套取出一枚8克拉的钻戒,色泽净度都是上品,依偎着掌心,卤素灯的光照下火彩跃动,也映照着修彦亮晶晶的眼睛。 如果不满意,还有其他备选,其中最华丽的是一枚祖母绿,宝石镶在金黄色的戒圈上,美得几乎让人失去语言能力。 没有价签,陈望月也知道,那枚戒指足够在家乡的市中心买下一套小房子了,修彦送她的东西没有便宜货,但这样昂贵且意义特殊的礼物还是太超过了,她当然不可能收下,最后她推说都不喜欢,拉着一脸惋惜的修彦回酒店。 修彦回到酒店就跟她说去楼下游泳,再出现的时候,手里变戏法似的捧着一个戒指盒。 “你明明就很喜欢。”他笃定地说,眼里光彩胜过一切昂贵珠宝,“等大学毕业我们就结婚,好不好?” 他不是傻子,他心里也清楚,这段感情里陈望月和他的投入完全不对等。 所以他是这样迫不及待地,要用对未来美好蓝图的描绘,用一层法律关系的连接把她牢牢留在身边。 说完全不感动是假的,陈望月也不是草木之心,何况修彦的确可以算得上是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他只想要她更爱他一点,这不是很难,对不对? 好像不太对,因为两个人在一起,不是简单的十进制算数,更像是二进制,一加一等于十,等于无穷无尽的牵扯。 当晚陈望月做了一个非常荒唐的噩梦,像把经典豪门电视剧喂进ChatGPT里生成的剧本,杂糅着一般人能想象到的所有狗血元素,结局是修家在独子的以死相逼下最终妥协同意陈望月进门,条件是她必须在家相夫教子。 这甚至不是最可怕的,梦里最惊悚的一幕,是修彦母亲坐在她上司的办公室里,高高在上地宣判她这个妄图攀上高枝的女人的死刑,今后业内所有的公司,都不会再接受她,除非她离开修彦,此生再也不见。 她醒来后捂着心口疯狂干呕,修彦被她推开,又担忧地过来抱她,不住地吻她头发,低声安慰着问宝宝怎么了。 她怎么了? 她知道这是无理由的迁怒,可是在那个瞬间,她杀了他的心都有。 第二天她写了一封分手的长信,用词相当恳切动人,把所有罪责都归咎于自己软弱,感激他如山情意,也祝他前程似锦。 她把戒指和信放在一起,带上证件,还有尚未褪去的一身吻.痕,直奔肯尼迪机场,花了大半的积蓄买了一张回国最近的机票,路上删光了修彦所有的联系方式。 这个下午太莫名其妙了,她居然一直在走神,陈望月把不愉快的回忆赶出脑海,开始专心听讲座。 台上已经进行到了提问环节,前面几个问题都中规中矩,直到第一排的一个男生站起来。 他自我介绍说他是来自苏兰的移民,态度咄咄逼人。 “陆公使,您刚刚提到,卡纳会继续伟大,我很赞同,我深深爱着卡纳这个国家,我想取得卡纳的国籍,留在这里工作生活,但您的父亲,陆总统针对我们,反对我们留下,在他的呼吁下,我们的生活也处处受到针对,我只是在街上买一瓶水,店主听说我是苏兰人,都会对我翻白眼,来自官方和民间的敌意和歧视让我们这些新移民几乎喘不过气,我想请问您,难道说,卡纳的伟大就与我们移民无关吗?” 这个问题实在尖锐,旁边人都开始窃窃私语,陈望月有些意外于男生的大胆,也很好奇陆兰庭的应对。 卡纳虽然是世界前列的强国,但国内近些年经济增速缓慢,通胀严重,失业率节节攀升,引发民众广泛不满,卡纳的现任总统,陆丰林上台后,施行激进的排.外及贸易保护政策,主要精力集中于遏制移民,采取包括遏制海外留学生数量、减少外籍人士的税收减免等措施,虽然保护了国内大财团的利益,但也造成了海外企业的撤退潮,失业率不降反增。 来自各方的目光聚光灯一样打在陆兰庭的身上,而年轻的外交官只是微笑,语气依旧平和,“这位同学,不知你是否对亚新惨案有所耳闻。” “那是我国有史以来最大的非法移民死亡惨案,去年6月,我国警方在亚新郡被查获的一辆大卡车里,发现了足足50具尸体,而这些尸体全部是被活活热死在车厢里的。” 陆兰庭的神色渐渐凝重。 “经确认,这些惨死的人们分别来自六个国家,他们没有任何合法的身份信息,听信中介的谎言,怀揣着能够更好生活的愿望,耗尽所有积蓄,携家带口,历经千辛万苦,越过卡纳边境的围墙,钢丝网和岗哨,最终死在了异国的土地上。” 五十条人命,太沉重的话题,这是卡纳整个国家的伤痛,台下顷刻安静下来,没有任何人说话,都在专心致志听陆兰庭的话,有人眼中已经含泪。 “在惨案发生后,我们的人民展现出了非凡的人.道主义精神,他们自发走上街头,要求政府妥善安置死亡移民,并给予国内现有难.民更多的便利支持,这位同学,我请你想一想,如果我们的人民真的如此厌恶移民,害怕被移民抢走饭碗,他们为什么要为移民发声?” “我们真正所反对的,是无秩序无组织的移民行为,这不仅仅是对卡纳社会安定的冲击,更是对移民本身人.权的践踏,一个混乱低序的卡纳,保护不好人民,也保护不好移民,卡纳有最美丽的风景,也有最善良包容的人民,我们愿意向移民敞开怀抱,但在招待朋友之前,我们先要把家里的桌子和地板都擦亮,这才是卡纳的待客之道。” “这位同学,你来自苏兰,对吗?我去过那里,景色很美,人民也非常友好。你刚刚提的问题很好,有没有兴趣来卡纳外交部参观?” 满场发出羡慕的惊叹声,被大饼砸中的苏兰男生不敢置信,“真的吗?我可以去外交部?” 陆兰庭含笑点头,“当然,在场所有的同学都可以为我们作证,我作为卡纳外交部现任公使,邀请你来我们工作的地方看看——如果你这个寒假没有另外的安排的话,你还可以获得一份由外长先生签名的实习证明。” 苏兰男生脸颊通红,深深鞠了一躬,随后开始大喊,“谢谢您!陆公使!我会每天为了卡纳能更加伟大而祈祷!” 掌声如同激越的浪潮,轻而易举地就将整间礼堂席卷在内,没有任何人能够逃脱。 陆兰庭真的很擅长调动听众的情绪,陈望月目前对卡纳还谈不上归属感,但也在他的话下心潮澎湃,不自觉地开始顺着他描绘的蓝图,思考那个伟大的,属于每个人的未来。 “我们主掌自己的国家、自己的经费、自己的边境以及自己的移民政策!” 那个荒唐的梦里,她是被陆兰庭呵护着的人,但是,陈望月更想自己成为陆兰庭这样的人。 与他共事,竞争,最后超越他。 讲座到了尾声,林清韵和其他热情的瑞斯塔德学生一起上前将陆兰庭团团围住,向他要签名和合照,其中最大胆的,甚至在要他的联系方式。 陈望月收拾好东西,路过拥挤的人群。 这个下午算是废了,浪费了很多时间在睡觉上,她现在要去钟塔见谢之遥,好好练习一下口语,晚上还有数学竞赛队的集训,外联部的几份材料这周五交,不过她打算今晚就完成发给唐云端,留出足够的修改时间。 那个声音,就是在这时,叫住了她。 分花拂柳一样,午后的阳光里,他穿过重重的人群,走到了她的面前。 “陈望月同学?” 陆兰庭唇边挂着温和的笑意,“可以借用你的手机吗?” 这个要求很莫名,周围毕竟有那么多人,怎么会缺一部手机。 停留在他们两个人身上的视线顿时变得微妙起来,陈望月看了他一眼,把手机解锁拿给他,“当然可以。” 他按下一串数字,拨通。 古典钢琴曲响起,旋律缓缓流淌,来自陆兰庭的口袋。 陈望月看着陆兰庭拿出另一部手机,挂掉,随后细长的手指在屏幕上操作着。 “陈望月同学,你的名字,是希望的望,明月的月吗?我存好了。” “这个是我的私人号码,陈望月同学,刚刚在门口,我听到你说你是A班的班长。当年我在瑞斯塔德读书的时候,也在A班担任班长。” “瑞斯塔德的学生们永远这么热情,大家的问题,我一时半会恐怕回答不完。” 像温柔强大的头鹿,为一株兰花所驻足,那双温和与威仪并重的眼睛,注视着陈望月。 “我想委派你作为我的联系人,如果大家讲座后还有问题想要咨询我的话,就由你收集整理后一并发给我,可以吗?” 26 殿下 众星捧月之中,陆兰庭叫住了她。 把这样的任务交给她。 就像从一丛塑料假花中,挑出了那支真花。 用语都是设问句,客套到不可思议,留给她拒绝余地。 陈望月接受了,尽管从头到尾这件事都透露着诡异,但,无损于这份委派的诱惑力。 外交部的陆公使的联系方式,不仅是一串号码,更代表着背后盘根错节的人脉,代表着一份肯定。 也许只是因为她表现得对他足够不感兴趣,比他周围那圈个人情绪狂热的粉丝看起来能‘委以重任’一点。 至少陈望月希望如此。 陆兰庭离开时仍然风度翩翩,回首向参加讲座的学生挥手,每一次都引发小小的浪潮。 比起传统政.治家,他更像是一位富有人格魅力的电影明星。 陈望月把人集.合到一起,在KsChat上拉了一个公共的社交群组,出于先见之明,她迅速设置了全员禁言,发了一条群公告,请还有问题的同学直接填写群里的接龙程序。 没空再管剩下人或好奇或酸溜溜的探究,她不留任何余地地拒绝了掉所有找她索要陆兰庭私人号码的无理要求,匆匆地往礼堂外赶。 跟谢之遥约定的时间已经快到了,这才是第一堂正式的‘萨尔维大公子口语私教课’,她不想迟到。 紧赶慢赶,到钟塔的时候还是迟了些。 今天太阳很大,出门时陈望月戴了一顶遮阳的宽檐帽,海滨度假常见的款式,有垂到肩头的遮阳面纱和天蓝色的缎带,黄昏的风吹在身上有点黏糊糊的感觉,陈望月的脸被烘得微微出汗,面纱下颧骨泛出明丽的粉红。 轻盈的缎带在石质旋梯间现出飞扬的一角,等候已久的人在阶梯的最高一节,看见陈望月掀开帽子,像掀开头纱的新娘,太阳的余晖在她的脸上漫涂了一层滑凉的金色,她脸上绽放出微笑,“之遥!” 萨尔维的太子殿下站立在琥珀般的金色里,身后是夕阳染得通透鲜亮的云层,背光的脸轮廓模糊,银发如水般流泻。 他一下就转开了脸,耳垂上有微红,“陈望月,你有没有时间观念啊,迟到了足足十分钟。” 陈望月还是在笑,“对不起,谢老师,那我今天晚退十分钟。” 她仰起脸来看他,语气像对待一只因为没吃到合心意的罐头而闹脾气的小猫,“嗯,好吗?” 这还差不多,太子殿下轻轻哼了一声,像邀请女伴跳舞一样,把手掌递给陈望月。 陈望月也把手给了他,手掌相合在一起,像丝绸的质感,一个柔软温热,一个瘦削冰凉,他拉着她奔跑,那么一小段路,可是他偏偏要用跑的,那样雀跃,那样迫不及待。 风撞在睫毛和发间,呼吸仿佛肆意畅快起来,夕阳都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在身后褪色褪去。 奥宾塞之门打开,他们走进去。 陈望月大大吃了一惊,毕竟是一国王储的住所,她并不指望里面会是雪洞一样的光洁,但里面陈设的奢华程度还是让她觉得震撼。 映入眼帘的是恶龙藏宝之地的一片金光灿灿,厚重精致花纹繁复的手工刺绣地毯,散堆着各色书籍,名贵的花瓶在象牙木的家具上随处可见,书桌上摆积木玩具似躺着翡翠和玛瑙的手串,像是无聊时随手把玩随手一放,墙上悬挂的名画全是国家馆藏级别,还有占据整整一面墙的金漆书架——陈望月看出来那上面全部都是原版书,包含的写作语言就有十几种,她连认出书名都吃力,但从磨损程度来看,谢之遥应该是全部都翻过不止一遍。 这还仅仅是外厅。 这里简直是基督山伯爵的地下宫殿,外表不显山不露水,内里蕴藏的财富却能突破常人的想象力。 古老而神秘的萨尔维公国,一半是沙一半是海,国土面积虽不算大,但有丰富的矿产资源,历来是富庶之地,萨尔维王室更是全球王室财富榜的前三名,虽然如今四分五裂,打得不可开交,但财富上的积累仍然不可小觑。 她的眼神可能让太子殿下产生了某种误解,谢之遥立刻指着桌上的翡翠对她说,“喜欢就拿走。” 陈望月颧骨泛红,刘海散在汗涔涔的脸上,抬眼看人时眼皮折进眼窝里,她轻轻笑了,就那样看着这个房间里最名贵的,却对她毫不设防的一件藏品,绿松石眼睛和银色长发的猫咪。 “我有更想要的礼物。” 谢之遥一愣,咬了下嘴唇,“你要什么?” 不管是什么,只要他有,只要陈望月说出来,他会答应的,包括…… “你的知识。”陈望月指指脑袋,粲然一笑,“全部都教给我吧,不止通用语,之遥,请你相信,我会是最好的学生。” 像在楼梯上一脚踩空,心空落落地到不了实处,谢之遥缓慢地呼气,每一次呼吸中,都有隐隐的酸涩作祟,他听见自己闷闷地说,“……好。” 他们一起盘腿在地毯中间坐下,陈望月从书包里取出瑞斯塔德学院内部出版社发行的通用语教材,但谢之遥完全不屑一顾,让她收起来。 从小接受最优秀的语言大师教育的太子殿下很不客气地评价,“写得一团糟,只适合最拙劣的初学者。” 陈望月感觉膝盖上中了一箭。 很快谢之遥就发现陈望月的基础真的很一般,语法只会初级的,稍微进阶一点的,比如定冠词的变化,就要他停下来拆碎了讲,口语无论是发音还是语调都毫无可取之处,唯一优点是词汇量还算够用。 而且确实如她所说是个好学生,而且理解能力还不错,讲过一遍的东西不需要再讲,而且就算是他因为陈望月的基础有些抓狂,忍不住叫她笨蛋,陈望月也丝毫不生气,还是微微笑笑地,笔一刻不停地认真做笔记。 两个小时如流水一样过去,陈望月设置的闹钟响了,她看了眼时间,就准备收拾东西离开。 “不再多学一点吗?”当老师的那位反而意犹未尽,几乎是眼巴巴地,坐在地毯上看着她,“我还没讲完被动态呢。” “谢老师,我晚上还有数学竞赛队的集训。”陈望月说,“我们明天下午见。” “明天下午……“太子殿下嘟囔着这个名词,看起来是觉得需要等待的时间太长。 “其实明天上午也可以。”陈望月看到他微微鼓起来的腮帮子,真的好像一只闹脾气的布偶猫,她一下就笑了,“但是你不来上课呀。” 谢之遥说,“我不需要上课,这里的老师还没有我懂得多。” 那样傲慢的话,他讲得底气十足,没有一点磕绊,一点也不让人觉得讨厌。 “嗯,因为你是天才。”陈望月弯弯眼睛,语气温柔,耐心跟他解释,“但是上课也不只是学习知识,在我看来,和老师同学相处,讨论难题,参加课外活动,本身也是一个进步成长的过程,我每天最快乐的,就是从宿舍走到教室的那段时间。” “这是我能够肯定的,唯一一件完全正确的事情。” 谢之遥仍然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这么喜欢去教室上课,这些年来他全都在依靠自学汲取知识,他甚至认为教师这个岗位是专门针对那些智商不够的人的,如果全世界都是聪明人,这个行业完全可以不存在。 但他敏锐捕捉到了这段话的关键词。 陈望月觉得,上课正确又快乐。 “陈望月。”他几乎是立刻问出了口,“你希望我去上课吗?” 陈望月把书包的拉链拉好,她站了起来,头顶吊灯发出莹莹润泽的光辉,把她的轮廓显得好柔软。 被她乌黑的眼睛这样自上而下地注视着,就像被一团晨雾包裹。 “之遥。” 她看着谢之遥鬓角那个小小的,微翘的弧度,轻声说,“我希望你好。” 于是谢之遥听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像夏日落下阵雨前,乌云里连绵不绝的雷声。 27 网球比赛 隔天下午的体育课是网球课。 瑞斯塔德学院为学生提供了各种类型的户外田径场,网球课的球场在马场附近,距离高中部教学楼有七八公里,需要乘坐摆渡车去上课。 陈望月并不擅长网球,她选择这门课,是因为辛重云没有给她选择。 辛檀是出色的网球手,曾经在全国大赛拿过金牌。 “不会更好,让你哥哥教你。”辛重云是这样说的,“你们兄妹就该多亲近亲近。” 摆渡车上,沿途能看到马场大片大片青绿无尽的草地,马在围栏中或引颈远眺,或埋头进食,匹匹油光水滑,体格健壮,肌肉紧绷,这些赛级良马,被牵着缰绳交到马术课的学生手中。 辛檀坐在靠窗的位置闭目养神,有其他班的女生大着胆子过来跟辛檀搭讪,“辛檀,我可以坐这里吗?” 她身后的陈望月顿住脚步。 她一开始的方向,显然是要到他身边的。 但她一听到那个女生的话,就随便在旁边找了个空座,戴上耳机,拿出平板。 屏幕上的界面,是通用语的学习软件。 要是换在以前,她不会容忍这种事。 总是像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小孔雀,在他身上打上自己的印记,斗志满满赶跑任何一个想要接近他的异性。 辛檀收回视线,声音冷淡,“随意。” — “唰拉——” 球场的长椅上,辛檀撕开胶带,熟练地绕着拍柄缠了几圈。 视线突然变暗了几分,面前投下阴影,他抬头,看到陈望月在鸭舌帽下面微笑的眼睛,“哥哥,刚刚老师教的动作要领我没太听懂,你可以指导我一下吗?” 像是害怕被拒绝,女孩说完就抿了下嘴唇,眼睛避开他的,紧张地落到更低的地方去。 其实陈望月在看他手中的球拍,这款辛檀最钟爱的橙色网线碳纤维球拍,去年因为厂家经营不当已经停产,辛氏注资救活了它,专门辟出一条生产线,生产的球拍仅供辛檀一人使用。 辛重云颇为自得地对陈望月提起这件事。 陈望月有时候会觉得,辛檀和辛重云之间,担任继父角色的那个人更像是儿子,辛檀则是他需要处处讨好的爹。 啊,辛重云还如此积极主动地给自己找妈。 算了,她自己都还在辛重云手底下讨生活呢,还是别瞧不起人了,陈望月在心里叹了口气,继续看着辛檀。 如果大家都是一场游戏里的NPC,面冷心软就像辛檀的底层代码逻辑,你去求他,就不能怕尴尬,一遍不行就再求一次,总会被磨到答应。 陈望月正准备再求一遍,就听见辛檀站起来说,“好。” 她眨了眨眼睛,今天太好讲话了吧,哥哥心情大概很好,一定要珍惜机会,她立刻也起身跟上。 辛檀从筐里摸出一颗球,向上抛,挥拍,覆着短绒的球体咻地一声飞向墙壁,再弹回,被他握在手中,他连头都没回,往后一扔,网球就像是有自主意识似的,稳稳落到了身后陈望月的手心。 “腿还没好全,先学发球,就站在原地练习。” 陈望月点点头,站回底线后方。 “重心下沉一点,用你的左手向后去带动。” “手指松一点,没人跟你抢,想象着你是托住它,而不是握紧。” “你右手手臂动作太碎了,陈望月,用惯性往上带——还是不对,你过来。” 辛檀的手虚虚按上了陈望月的肩,他只用指尖去触碰,或者指节轻敲示意,哪怕是在纠正她的技术动作,他也极有分寸和教养,皮肤始终不曾跟她的产生真正意义的接触。 陈望月吸了一口气,听辛檀的话把身体俯得更低,是在室外球场,这几天的天气又晴朗得很慷慨,连续抛发接,几个来回之间她就出汗了,微微湿了一层的球衫紧黏着身体,四肢细长又舒展,指尖带着微红。 穿学校制服显得高挑又纤细,春日蔷薇花枝一样的女孩,其实有一身长年芭蕾和滑冰训练下的健康肌肉,握拍时手臂和小腿的线条尤其漂亮。 辛檀让自己把视线偏移,看着球网,“再来一次。” 陈望月全神贯注地盯着墙壁,再度举起了球拍,找准拍喉,绿白小球被高抛到空中,与球拍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以惊人的高速撞向墙壁,弹回,又被她迅捷地击打回去。 这一次,陈望月把墙壁当做对手,稳稳地完成了二十五次击发。 最后一次,因为体力下降,手部动作略有变形,击打的角度偏移,球带着呼啸的风声落到了球场边缘。 陈望月有些遗憾地看着滚动的网球,她还以为自己可以跟墙壁打上三十个来回呢。 辛檀看着她失落的表情,突然开口,“做得不错。” 来自冠军选手的肯定,陈望月被安慰到了,她一下就笑开,不介意更加嘴甜,“是哥哥教得好!” 辛檀扯了扯嘴角,“要试一下和我对练吗?” 陈望月意犹未尽,“要!” 辛檀是个不错的教练人选,知道她腿脚还没大好,一直喂球给她,陈望月几乎不怎么用得到脚下的移动,只需要观察球在空中的方向,然后准确地击打回去。 唯一不那么愉快的是他们现在实力差距太大,每当陈望月试图回一个刁钻的大角度球让辛檀也跑动起来时,辛檀的球拍就像有魔力那样,以最小的位移,轻飘飘又稳定地把球喂回给她。 晴天绿树,在空中飞舞的小球,似乎连同阳光下的空气都变得柔软起来,球场上穿着运动衫站在两侧的男孩和女孩配合默契,引发周围的侧目。 都拥有出众的容貌和气质,很轻易就让人联想起一对璧人之类的形容词。 “陈望月——” 直到有个声音打破这份协调。 然后,辛檀就看见,刚刚还全力以赴想着如何让自己丢球的女孩,一下就对球拍不管不顾,说了句抱歉哥哥,就快步撇下他去找声音的主人。 辛檀顺着那个方向望去,看见球场门口的男孩,眼神一滞。 从头发丝到脚踝都全然完美的,一出现就要夺走所有目光的,任何人都无法违心评价一句不美的一具身体。 萨尔维的太子殿下,谢之遥来上课了。 还真是罕事。 他背着球包,脑袋上正正经经地扣一顶平檐球帽,看到陈望月就开始猛挥手,完全是小孩子碰见心爱玩具的表情。 而陈望月也就那么听话地,被他牵起手,神情自若地靠在一起聊天。 毫不掩饰的亲近。 脸上的笑容,比今天的天气还要明媚几分。 心一瞬沉到谷底,当辛檀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握拍的力气大得几乎可以把碳纤维材质的球拍捏碎。 另一头。 绿眼睛的猫咪正在看陈望月的球包,“好看。” 他说的是球包边缘挂着的那只小熊挂件。 陈望月解下来送给他,并大方地表示自己还有很多个。 投桃报李的,知道陈望月正在学网球后,谢之遥立刻说,“我可以教你啊。” “我已经请到很厉害的教练了。”陈望月把辛檀指给他看,“那是我叔叔家的哥哥,他是去年卡纳全国U16锦标赛的冠军。” “我也很厉害!”谢之遥高高抬起下巴,“这里是红土球场,我最会打回旋球了。” “如果我不当萨尔维的王子,也许会去当红土的王呢!” 陈望月一下就笑了,好像只要谢之遥出现,她就会忍不住笑。 大概是因为十岁起就被送到卡纳,远离故土也远离人群独自生长着,谢之遥身上总有种与成人世界格格不入的烂漫和纯真,让陈望月不自觉就翘起唇角。 只要用他绿松石一样的漂亮眼睛看过来,就很难拒绝他的任何请求,但陈望月还是守住了底线,“不行的,之遥,说好了的事情不能变卦的。” 谢之遥并不能理解陈望月的瞻前顾后,他觉得这件事情再好解决不过了,“那我就去和他打一场,如果我赢了,他就要把你的教练之位让给我。” 太子殿下说话算话,陈望月根本拦不住,才一下工夫,他就跑到了辛檀面前宣战。 “陈望月的哥哥,你好,我是她的朋友,谢之遥。”太子殿下自我介绍干脆利落,也清楚显示出一件事实,当了几年同学,他丝毫记不住辛檀的名字,或者说根本没有花心思去记,“我们比一场吧,谁赢了,谁就是陈望月的网球教练。” 陈望月在他身后无奈地向辛檀摇头,做口型,“别管他”。 辛檀却像没有看到一样,“五盘三胜?” 谢之遥答应得痛快,“可以!” 他叫来旁边捡球的同学,吩咐得很自然,“你帮我们记分。” 陈望月扶额,完全想象不出事情怎么会在短短几分钟内发展成这样。 谢之遥就是有这种能力做全场焦点,约战的架势一出,旁边不少同学都放下了球拍过来围观太子殿下和辛大少爷的比赛。 “天啊,我上了四年学,还是第一次见到活的大公子呢。” “他不是活的还能是死的不成?” “终于明白为什么都叫他校花了,这张脸确实无敌,下次评选我也要给他投票。” “他和辛檀认识吗?怎么好端端的比起来了?” “他们这些人,弯弯绕绕的,不是世交就是亲戚,谁搞得清楚。” “你们猜谁能赢?我觉得肯定是辛檀,他去年都拿全国冠军了。” “但是大公子打得也不错诶,他刚刚那个球顶得好深,辛檀都没拦住。” “我靠,刚刚那个球好帅啊,我以为辛檀是往正手位去的,但其实是往反手位跳了一拍,换我肯定就被骗了,但是谢之遥看出来了诶!” “对,谢之遥反应力好牛啊,反手直线也漂亮。” “他们两个人的脚步质量都好高!” 人群里不时冒出一阵惊叹声,原以为会一边倒的战局,现在看起来居然不相上下,谢之遥的进攻强势,辛檀则是方方面面都出色至极。 球越过网,谢之遥以一个漂亮的滑步展开,他没有说大话,他的回旋球,转速和角度简直无敌,帮助他屡屡得分。 但辛檀的全国冠军也不是浪得虚名,他不慌不忙,架起球拍奔向网前贴身而上,像最稳健的猎人,在网球飞出之前迅速捕捉,奉还了回去。 第一盘,辛檀险胜。 就在所有人开始以为比赛会像这样势均力敌艰难推进时,第二盘,两个人开始分出高低。 转机从谢之遥的手部动作开始频繁变形开始。 红土球场是软性土地,摩擦小,球速就慢,不能像草地球场那样提供风驰电掣的快感,这就意味着的,能在红土上取得胜利的选手,往往要付出几倍的汗水和耐心,在底线与对手僵持周旋。 技巧上两个人不分高下,但辛檀的体力,明显是胜过谢之遥一大截的。 外人都能看出来,辛檀身为局中人自然更明白,他频繁在底线拉外角球和上弦球,逼得谢之遥不得不为了接球到处跑动奔波,加剧体力消耗。 而他自己的位移区域却很小,每次都能提前站定合适的接球位置,不同于对手,他如同喝下午茶一样气定神闲,轻松将球赶回谢之遥一侧。 场边负责计分的学生翻记分牌的手一刻没停,谢之遥几乎一直在丢分,辛檀状态却越来越好,连下六局,压倒性地拿下第二盘的胜利。 他们比的是五盘三胜,如果再下一城,辛檀就会以3:0提前结束战斗。 “我就说嘛,辛檀是最强的。” “不过大公子第一盘能跟辛檀拼到抢七,已经不错了,辛檀比赛的时候没少剃人光头吧。” “要我说,辛檀这家伙第一盘根本没发挥出实力啊,现在才是他的水平,像逗狗一样耍着萨尔维的太子殿下玩,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也只有他做得到了。” 场边观战人群的聊天声里,重合着意义未明的轻笑。 敢这样大肆发表议论的,本身家世也都是上城区的佼佼者。 谢之遥就是个花瓶,养眼么的确够养眼的,但只要承载不起前大公一脉东山再起的希望,就还配不上他们过多的尊重。 他们可不是会被一个王储名头唬住的平民百姓,在他们眼中,萨尔维如今四分五裂,风雨飘摇,他们的王储,自然是远不如辛氏财团未来继承人值得结交。 萨尔维的内乱是由前大公的弟弟挑起的,后面打得再狠,哪怕卡纳因此死了一位联姻的公主,说到底是他们自己的家务事,卡纳的确是东方强国,但还没有当世界警.察的实力,绝无可能出兵主持‘公道’。 最多嘴上谴责两句。 而谢之遥最好的未来,也就是卡纳王室看在已故大公和王妃的面子上,许给他一位边缘的公主一一前大公临终前把他送到瑞斯塔德,打得不就是这个主意? 或者,有财团新贵家看重他是位‘殿下’,想要取得爵位,把女儿嫁给他,这样的事也大有可能。 议论逐渐拐到恶意的方向,并不避讳陈望月的旁听。 也许部分就是说给她这个垦利乡巴佬听的。 陈望月知道,如果她是蒋愿,或者顾晓盼,他们不会在明知她和谢之遥看起来关系亲近的情况下,当着她的面嘲讽谢之遥。 辛重云的侄女,辛檀的便宜妹妹,这两个身份目前能为她提供的庇护就是这么有限。 这些少爷小姐们,大多数比郑之钦高明得多,不会故意羞辱、嘲笑她,有的还加了她的KsChat,友好地给她的动态评论点赞,一口一个亲爱的,但他们的傲慢,也会时不时像现在这样,从心底流出来,一针一针地扎人。 陈望月什么也做不了。 她保持着沉默,坐在场边看比赛,玻璃般的眼珠追随着球左右转动,但无论是谁得了分,她脸上都找不出一点情绪波动。 第三盘,谢之遥的颓势还在继续,他明显已经乱了阵脚,束成高马尾的银色长发,额角都被汗水浸透,脚下跑动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偏偏这时,辛檀又拉了一个上弦球。 睫毛滚落的汗水隔绝了视线,球带着呼啸的风声破开空气袭来。 谢之遥凭借着身体的本能去预判球路。 眼前一切的一切,都像是被按下了慢速的播放键。 在巨大力道下扭曲变形的球体,触到底线之后偏角斜向的剧烈弹跳,还有球拍距离球身的那一线之隔。 就差一点。 谢之遥脚下一颤,摔倒在地。 摔倒在网球运动中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 但他没能站起来。 他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了,喉间发出嘶哑的叫声。 再迟钝的人也会在这个时候意识到,他受伤了。 “之遥!” 陈望月还没来得及跑上前,周围校工打扮的人猎豹般从四周涌上来,这些受雇于萨尔维王室的忠诚守卫,平时融入于师生之中,只有在这种时候才看得出来真实身份。 他们训练有素地避开有可能的伤处,前后将王子殿下抬起。 陈望月也跟了上去。 辛檀握着球拍,隔着球网,还是能清晰看到陈望月眼中对谢之遥的担忧。 心脏中猛然生出几枝淬满了毒汁的无花果树叶子。 “陈望月!”他叫住她。 女孩停下来,不解地看着辛檀。 他几步走过去,眼神讥讽,音量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 “擦亮眼睛吧,现在的萨尔维大公子,不值得辛家的小姐卑躬屈膝。” 陈望月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眼,为他的有失风度,她像是努力克制着某种消极情绪,抖着嘴唇说,“哥哥,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这样想我。” “之遥很可爱,跟他在一起让我觉得轻松愉快,就这样而已。” “我的一切都是辛家给的,我感激叔叔,也感激你,我不会做出有损辛家颜面的事情,请你放心。” “还有。”她拔腿就想走,但顿了顿,还是转身,仿佛忍无可忍地补充,第一次,她连名带姓叫他,眼睛里都是被侮辱的愤怒,“辛檀。” “你刚刚对我的揣测非常冒犯,从现在开始,到周五晚上,我不会再跟你讲话了。” 周五晚上,他们会一同回到辛家,坐在同一张饭桌的对面,像一对真正的兄妹。 她连对他发火都这样留有余地,明明白白保留着界限。 就好像几次三番来撩拨他的不是她。 天气还是晴朗,额间因为热气不断冒出汗水,辛檀却从心口冷到指尖。 视线里最后的画面,是陈望月说完了全部的话,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毫不留恋地,几步朝着谢之遥的方向追了上去。 28 粉红骗局 【注意,本章为辛檀回忆视角,非正文时间线】 十六岁那年的冬天,辛檀结束在歌诺一个学期的学习,坐上飞往卡纳的航班,回家过寒假。 呵气成白的冬天,暴雪天气全面停航的机场,他买了一杯咖啡,坐在贵宾候机室远眺窗外,天际是白茫茫的一线,滑行跑道上,工作人员开着除冰车穿梭在排队等待起飞的飞机之间,使用高压气流水枪和去冰液除去机身表面的积雪和融冰。 在有冰雪之国之称的歌诺,冬天发生这一幕再稀松平常不过,但不知为何,被辛檀毫不褪色地刻在心底。 很久之后他意识到,陈望月出现在他的人生里,扮演的是与那时机组人员同样的角色。 十五岁,来自垦利的女孩住进了辛家,自称对他一见钟情,然后就像牛皮糖一样死死粘住了他。 最初的最初,所有人都认定陈望月对他一腔痴心。 跟她相处的感觉很奇妙,辛檀并不是容易尴尬的个性,对大多事都保持低敏和淡漠,珍惜私人时间,不在乎需要刻意维护才能持续下去的人际关系,陈望月看起来完全是他的反面,她有一双容易取信于人的美丽眼睛,是同时擅长抛话题和倾听的好伙伴,无论何时,不会让任何一句话落到地上,被这双眼睛认真注视时像被最柔软温暖的羽绒包裹。 于是他相信了她是真的迷恋他。 但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出国交换一年的选项放在了辛檀面前。 他决定和陈望月聊聊这个问题。 那是他第一次主动向陈望月提出邀约。 结果迟到的也是他。 世交家的叔叔临时委托他出席一个宴会镇场,结束了换好常服赶到约定的咖啡厅时,已经是晚上快十点。 其实陈望月漂亮,性格好,从来不会在社交场上遭到冷待,如果她货真价实地需要情感上的抚慰,相信会有很多人都愿意排着队和她约会。 不需要像现在这样,在咖啡厅里靠近花园的卡座要一杯加两片薄荷叶的柠檬水,坐足整个晚上,等自己等到犯瞌睡。 六月的初始,夏天刚刚来到,店里冷气已经开得很足,陈望月手撑着的头一点一点地往下滑,脸颊在彻底失去依托之前被扶了一把,短暂的失重感抵消了些许困意,她仰起脸,眼皮掀开的痕迹因为疲倦变得明显,唇瓣不经意地擦过男孩的手背,眼睛因为寻找到辛檀的眼睛而倏然发亮。 就像到了晚上六点半,自动开启的街边路灯。 “辛檀哥哥。” 因为困倦,她开口嗓音难得有一点闷,像弹钢琴的时候手指误触的低音,连同刚刚手背皮肤上一闪而逝的柔软触感,一同搅动心头某些躁动不安的思绪。 辛檀嗯了声,拉开椅子坐下,“抱歉,晚上有点事。” “没关系,我把电脑带出来了,一直在赶小组作业,后天要交翻译文献,刚刚才搞定。” 陈望月把菜单递过去,“你要喝什么?其实我最喜欢他家的蓝山,不过这么晚了就不喝咖啡了吧,会失眠的,这一页可以全部排除哦,那就只剩下果汁气泡水和花茶了……小食点黄油松茸味薯片和可丽饼吧?这是他们的招牌。” 女孩说话时泛起的光晕让她变成了亮晶晶的小人,睫毛就像是在透亮的眼眸上停着的蝴蝶,她絮絮叨叨地介绍,比最出色的推销员还要敬业,辛檀没什么表情,只是偶尔点头说一句可以。 服务生放下花茶,辛檀看着杯子,温水冲开的浓稠浆液与肥白的茉莉花瓣,他平静开口,“我打算去歌诺交换一年。” 陈望月捏着可丽饼的手指顿在那里。 “很好呀,辛檀哥哥,歌诺有全世界最好的法学院,有这一年的交换经历,去歌诺上大学肯定更容易了。” 辛檀听见那张花瓣一样润泽的嘴巴在问,对方脸上大约是在笑的,好像是在真心实意地为自己开心。 “不过你这一年还回来吗?” “寒假会回来。” “那你认识了新的女孩也不准把我忘掉哦。” “不会。” 辛檀声音就跟在她的声音后面,迅速地反驳。 “真的吗?” 陈望月看着辛檀,辛檀也看着她,比刚见到的时候脸稍微长开了,脸颊肉几乎完全消失了,显出一些精致清晰的线条,鼻梁、眉骨,下颌还保留着一点圆润,眼睛下一颗楚楚动人的泪痣,漂亮的嘴唇开合,女孩努力微笑,细长而分明,黑黝黝的睫毛,“那我问你一个问题哦。” 那样的笑容像一个加热器,把杯子升温到好烫手,辛檀慢慢抬手,想把杯子里放回桌子上,等了半天,对面还是没有开口。 沉默弥漫,咖啡厅里钢琴曲流淌,轻快且柔和的行板,像能把人一起浸泡在那种平静悠扬的旋律之中,每一个节拍都和心跳同步。 辛檀在心跳里抬头,“你要问什么?” “没有,我忘了。” “你想问就问吧。” 陈望月咬着吸管,好半天没吸上来一口柠檬水,“唔,算了,当我没说吧,真的想不起来了。” “哪种类型的总记得吧?” “你就不能当作我刚刚没说过吗?”陈望月叹气,“你忘掉嘛!” “说了又不算数?” “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陈望月低下头,目光游离不定,手指拨弄着蓝牙鼠标,“就是突然想问,突然又忘了。” 辛檀轻哧一声,“你健忘症啊。” “对啊我健忘症啦,我最近看书看得脑袋都要烧坏了。”陈望月用指节敲了敲脑袋,捂着嘴笑出来,中途不小心呛到什么,为了抑制动作而反复故意吞咽了几下,揉着鼻子,她对辛檀说,“我是要拿第一名的人呢,脑子都用来记重要的知识了,有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就会被过滤掉。” 无关紧要。 辛檀盯着她的眼睛,吐出的每个字都像在喉咙里被灼烧过一遍,他不知道自己看起来表情有多紧张,“你问了我就会回答的。” “算啦。”陈望月低头继续敲打键盘,“问你还不如去问搜索引擎。” 心里的火苗像天然气的蓝色火焰,最冷清的颜色有最灼人温度,一层一层烧沸他的克制他的理智,辛檀脸色一下就冷下来,“随便你,我去结账。” “我来。”陈望月合上电脑盖,“你都要走了,我怎么好意思还吃你东西。” 她起身,身形高挑又纤细,呈现女孩向女人的过渡,步伐平稳,像她此刻随便的态度,好像那些他们之间的未尽之言只是秋天的落叶,被风刚好吹到辛檀这里,不想要的话拂一拂被风吹走就好。 那个时候辛檀已经觉出不对,但却忽视掉所有暗示。 有只手伸过来。 辛檀诧异地去看那只手的主人,来自隔壁桌的客人,神色像间谍一样鬼鬼祟祟慌慌张张的,在辛檀疑惑目光下像是鼓足了勇气一般,把手机屏幕使劲往他面前一怼。 上面是备忘录的界面,不长的一段话。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讲话的,但是已经听见了,感觉是对你们很重要的事情,实在没办法装聋作哑。” “从我坐的那个位置,恰好能看到和你一起的那个女孩的电脑。” “我看到她在搜索引擎上悬赏了一个问题。” “你的女孩问,远距离恋爱有哪些注意事项。” 说完那个客人拍了一下辛檀的肩膀,小声丢下一句加油,转身飞快离开。 有没有那么一分钟,回忆起长辈的教诲,用他并不笨拙的大脑,去质疑为什么偏偏此时此刻有好心泛滥的路人出场? 辛檀没有。 他的躯壳变做牢笼,禁锢着他未命名的无法安抚的欲望,此刻它们疯狂撞击着他的心脏,要从里面逃出来,从他的喉咙里钻出来。 熟悉的脚步声靠近,陈望月付了钱,好奇地看了眼那个走掉的客人,“是你的熟人吗?” 辛檀侧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陈望月也没强要他回答,递给他一根雪糕,“老板送的。” 收拾好东西,两个人一起走到咖啡厅外面,沿着街道散步,远处的月亮与近处的灯光都泛着毛茸茸的光线,汽车停靠时掀起一阵混合着钢铁味道的晚风,潮湿与闷热中像是积蓄一场将至未至的大雨,偶尔静下来的时候,能听到夏夜里的虫鸣声。 一滴冰淇淋顺着视线滴落到领口,陈望月短促地尖叫了一声,把电脑包交给辛檀,匆匆从口袋里摸出纸巾,又咬下一口雪糕。 辛檀看到,她唇瓣润泽而柔软,少女鲜活的绯红。 那里尝起来,是不是会有雪糕甜而凉的味道。 陈望月拿回包,向辛檀眯着眼睛笑,湿润的嘴唇在路灯下发亮,“辛檀哥哥,等我有空就去歌诺找你,你一定要带我逛逛你的新学校。” 风穿堂而过。 辛檀的声音有一点颤抖,呼吸在晚风里一明一灭,握住陈望月的手腕,他听见自己问,“你想去歌诺吗?” 陈望月眨了一下眼睛,纤薄的眼皮微微往上翻,像是没能理解这个问题。 “那里不止有全世界最好的法学院,还有最好的芭蕾艺术。”辛檀重复了一遍,“和我一起,你要不要去歌诺?” 好怪的一个问句,语序都颠倒了,但是他看起来好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 陈望月看了他一会儿,就这么面对面站在一块,空气像一个巨大的悬浮鱼缸,他们之间游动着种种可能。 向前一步,后退一步,牵手,接吻,确定关系。 这是有可能的夜晚。 陈望月忽然笑了,手指拨开被夜风吹到眼皮的刘海,“那你要想好了,我去的话,你就没机会跟别的女孩说话了。” 包裹辛檀心底的坚冰,此刻倏然消融,激流奔涌不息。 细细想来,那个晚上真是一个精心编织出来的浪漫谎言,把辛檀逼到无处可退。 如果不是隔天听到她跟他的继父讨价还价。 大概因为只差一步就要成功,所以也失去了警惕心。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动人。 “您放心吧,在您拿到股权之前,我不会让辛檀得手——但是您也要兑现承诺,现在就免除我们家的所有债务。” 29 辛檀的低头 金鉴宇老师的代数基础,作为一门课后作业繁多,考试难度极高且通过率低于40%的必修课,令瑞斯塔德一代又一代的学生们闻风丧胆。 陈望月自然不在这个范围,在同上这节大课的其他同学看来,她是金老师的宝贝,第二堂课后她就被指名成为了助教,一贯不苟言笑的金老师对她永远和颜悦色,嗓音都降两个调门。 金老师的教学风格称得上是天马行空,经常花十分钟的时间给学生讲一遍定理,再花半个小时讲这个定理背后数学家的探索历程,然后再出其不意地搬出一道延伸题目,挑人上来解答。 一百多人的阶梯大教室里,能完全跟上他跳脱思维的人,只有陈望月和周清彦。 无论金老师这只头羊是带领羊群迁徙到了大草原以南,还是一头撞进了农场主的大栅栏,这两个人都能第一时间举手给出完美答案,硬生生把其他人都衬托成金老师口中的“蠢货”和“庸才”。 但其他人看来更可恨的还是陈望月。 因为她真的狗腿得让人发指。 明明也算是辛家的小姐了,上课时没有一点该有的矜持,永远求知若渴加崇拜的目光,一边听一边点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每节课后的请教,她对待数学,就像饥饿的人扑在了面包上,吃完了还要大声赞美,“卓越的烘焙技术!卓越的食材!”。 最铁石心肠的面包师听完都会化作绕指柔。 “顾生辉,你以后就跟我们一起坐第一排,月月怎么做你就怎么做,我就不信这样你平时分还低!” 代数课的课间休息时间,顾晓盼转头一拍桌子,对自家不争气的哥哥发话,“快点,不想延毕就坐过来!” 身材高大的体育部部长,满脸苦大仇深地提着书包坐到妹妹旁边,他的成绩总体其实不差,不然也在A班待不长久,就是数学一科太拖后腿,在代数基础上连跪了两年,偏偏通过这门考试又是本校毕业的强制要求。 再这样下去,顾生辉真的要成为顾家历代以来第一个在瑞斯塔德学院延毕的人了。 顾生辉用力搓了一下脸,说,“我要是老金,我也爱死望月了,上个课觉得教师生涯都圆满了。” “学长,最好不要说这种有歧义的话。”陈望月微笑纠正,“我只是一个尊重知识,尊重老师的普通学生。” 顾生辉转头看陈望月,“望月,你笔记能不能借我啊?” “可以啊,学长,等结束了我把之前几节课的一起整理发给你。” 陈望月答应得爽快,视线仍然停留在笔记本电脑上,键盘敲个不停,顾生辉只看了一眼她的操作界面就愣住了。 那是一个能容纳了八个分屏的电脑界面,最左边的语音转文字软件快速滚动识别着一长串文字,顾生辉看出来那是刚刚金老师的上课内容。 右边上面是一个与瑞斯塔德学院官方合作的论文网站,兼容通用语和卡纳语的双语版本,陈望月在这个网站上浏览一篇编程基础入门的论文。 论文里面的专业词汇被陈望月录进了电脑中间的笔记软件,个别通用语的生词旁边标着音标,词性和词义。 笔记软件下面还有个略缩图,顾生辉有轻度近视,这会没戴眼镜,眯起眼睛才看清那是思维导图的软件,不只是这门代数,所有课程的知识点都被井井有条分开归类,比家里佣人收拾过的置物架还要整齐有序。 这些软件同时使用一两个就能让普通学生头疼疲惫,但她同时操作了五六个,信息处理效率还高得惊人。 电脑界面上高速流动着信息字符,陈望月坐在电脑前,就像科幻片里的人工仿生机器人。 而在做这些事的同时,陈望月甚至还能分心跟旁边的人聊天,在被问到借笔记的第一时间说好。 顾生辉的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这女孩的脑子到底是什么做的啊? 他忍不住对顾晓盼说,“望月真的好厉害,你以后多跟她玩。” “我就坐她旁边我能不知道吗?”顾晓盼得意得就好像被夸的人是她自己,她把头放在陈望月肩膀上蹭了蹭,“来,月月宝宝,给我哥哥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展示一下你平常是怎么做笔记的。” 陈望月摸了下她的脸,放下蓝牙鼠标,把电脑推到顾生辉面前,还真的就认真给他讲解起来自己常用的几个记录的软件,还针对他现在的情况给他推荐了几本代数题集。 “我看过金老师之前出的卷子,他很喜欢出变形题,其实不是很难,但是很灵活,还有很多思维拓展题。” “这几本题集是他主编的,跟他现在出卷的风格很像,我这本你先拿去,圈起来的部分你看一下,看不懂的拍下来发KsChat给我。” “下节课之前,看完第一章,没问题吧?” 陈望月弯了弯眼睛,很自然地给他下了任务。 顾生辉现在觉得她不像机器人了,因为机器人一般是被下指令的那个。 顾晓盼立刻响亮又清脆地替哥哥回答,“没问题!我会监督他!” 顾生辉没好气道,“你监督我?你先小心点,别再抽烟被辛檀抓到了,爸妈骂你我可不会再帮你讲话。” 被提到名字的人,猝然抬起头来看向他们的方向。 来自第二排,轻而冷的目光,和陈望月的视线不经意交汇。 像空气撞上空气,陈望月平静收回视线,仿佛根本没有看见辛檀一样,合上笔帽,很清脆的一声响,转了转有些酸痛的手腕,重新埋头整理笔记。 留给辛檀一个端静的背影。 能看到一截新雪样的脖颈,袖口纽扣上课时为了方便是松开的,随着手部动作垂落下去,露出一截清瘦手腕,天生的小骨架,只在骨节处带一点圆润的弧度。 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她履行着自己的承诺,在周五晚上之前,不打算跟自己说一句话。 整整两天了。 同时也能那样若无其事地认真上课,和顾晓盼谈天说地,和蒋愿出双入对。 甚至,连曾经最讨厌的许幸棠,她都能牵着对方的手一起去上课。 好像什么都变得不一样了。 心头的情绪像自清洁的滚动洗衣机一样翻涌,辛檀低下头,看到自己笔记本上写错的字母。 哪有叫陈望月的数学定理? 他看了那行字很久,然后抬手把那页纸撕掉。 道林纸皱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当学校的清洁工走进来倒垃圾,这节课终于结束了。 陈望月和顾晓盼手挽着手去学生餐厅,顾晓盼当着顾生辉的面跟陈望月大谈特谈今天中午她将如何宰顾生辉一顿。 “月月,你也必须点!不要最好吃的就要最贵的!我哥哥有钱得很!” 顾生辉抬手就去揉妹妹头发,兄妹两个一路上完全不避人地打打闹闹,顾生辉一真的下狠手,顾晓盼就往陈望月身后躲。 陈望月在餐厅坐下就叹气,觉得自己像一个幼儿园老师,“顾晓盼小朋友,顾生辉小朋友,你们两个加起来有十岁吗?” “是他太幼稚了。”顾晓盼嘟囔,”上梁不正下梁歪。” 顾生辉气笑了,刚要回嘴,身边的椅子却突然被拉开,凌寒笑吟吟的,旁边还站着辛檀,“介意我们一起吗,学长?” 旁边的空桌那么多,他们两个偏偏要来这桌挤。 顾生辉看向对面,妹妹抱着陈望月胳膊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他便说了句好。 凌寒去看顾晓盼,“晓盼,把你位置给辛檀呗?” 顾晓盼警惕道,抱得陈望月更紧,像一只树袋熊,“干嘛?” “你跟你哥哥一起,望月跟她哥哥一起,不是正好?” “少来。”顾晓盼说,认识十几年了,她还是一点面子都不给这个轻佻的童年玩伴,“你肯定有事,而且没好事。” 陈望月轻笑了一声。 凌寒懒得跟她再打太极,直接把辛檀往对面推,“这个人把他妹妹惹毛了,顾小姐,你行行好,别霸着望月了,给他们两个一点单独空间吧。” 什么事能让望月这样好脾气的人生气? 顾晓盼惊讶地去看陈望月,那张线条柔和的脸上罕见地失去了惯常的亲和,验证着凌寒的话。 陈望月站起来,提起书包,像个在赌气的孩子,“我不想吃了,你们慢用。” 她提起书包就往门口走,几乎是在她拔动双腿的一瞬,辛檀就追了上去,顾晓盼和顾生辉面面相觑。 她走得很快,而且是越走越快,他在餐厅外的走廊拦住她的去路。 空气紧紧压缩在一起,陈望月不耐烦地看着他,仍然不发一言,眼中的冷漠结结实实刺痛了他。 她这样温柔的女孩生起气,也只是像精致的古董八音盒坏掉,你仍然可以听到悦耳的旋律,但上面跳舞的小人却突然不肯再转。 会想付出一切来修好她。 辛檀看着她,眼睛里的情绪像煮沸的冰水,自持的冷静都烟消云散。 几个音节从他舌尖跳了出来。 “……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你。” 他说的非常快,非常轻,像错觉一样。 陈望月的睫毛随着眨眼跳了一下,她听到了什么,辛檀的道歉? 像天生冷漠的水泥建筑,墙角突然挣扎着开出了一朵小花那样稀奇。 可是八音盒小人没有必要因为墙角的一朵小花就俯首,她自己坐拥一整座春天。 “你是真的觉得抱歉,还是想让你自己心里好受一点?” 陈望月看着他,忽然笑了,辛檀第一次从自己的名字里听到了和嘲讽相关的语气,每个字都像是紧贴皮肤的刃。 “怎么办,辛檀哥哥,我觉得好像是后面多一点。” “我不接受你的道歉。” 30 溺水之人 辛檀的外祖父,那位一手缔造了辛氏的财富神话,享誉世界的商业巨擘还在世的时候,曾经抓着他的老花镜,把只有四岁的外孙抱在盖了羊绒毯子的膝上,教会这个男孩读书识字,也教他传统法度,教他勤勉克己。 母亲和外祖父相继过世后,无数双贪婪的眼睛对辛氏虎视眈眈,摩拳擦掌,想趁群龙无首之际,将偌大的商业帝国分而食之,而外祖生前为自己挑选的这位继父,也非等闲之辈,恭顺忠诚的外表下隐藏着狼子野心,只要他行差踏错一步,便会落入虎口。 长辈的故去给家族带来危机,也使辛檀成为同龄人中仅有的能直接参与家族事务决策的实权者。 在十三四岁,寻常人家的小孩面临青春叛逆期的年纪,辛檀的生活完完全全被交际和学习占据,而后者只是前者的一种补充形式。 那段时间他没有一天睡眠超过四个小时,课外的绝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与外祖父留给他的智囊团队开会,以及频繁与辛重云共同出席商界的聚会。 他以最强力也最严肃不近人情,完全超出这个年纪的成熟形象,向骚动的饿狼们展示,辛家并非任人宰割的困兽,这座财富的宝库,仍然牢牢归属于它真正的主人,绝不容许他人窥伺。 沿着长辈制定的路线,辛檀一直做得很好,他比瑞斯塔德上城区任何一位同龄人都要出色,天才的声名赫赫。 哪怕后来局势趋于稳定,不必日夜提心吊胆,他也没有放松对自身的要求。 依靠着坚如磐石的生物钟在清晨醒来,睁眼后绝不在床榻逗留超过三十秒,起床洗漱晨练冲凉,再用一杯黑咖啡和智囊团的汇报开启新一天,用一个又一个恢弘沉重的数据充实大脑,日复一日的循环化作刻入骨髓的习惯。 外祖父告诉辛檀,习惯是这个世界上最常见也最可怕的东西,它能成就一个人,也可以毁掉一个人,它如跗骨之蛆,难以拔除。 在辛氏庄园到瑞斯塔德学院这段三十分钟的通勤距离里,每一处街区的拐弯,每一处精美的建筑和沿途的景观树,在无限次的重复中成为被辛檀忽略的环境音。 陈望月就是默认环境音里错乱的节拍。 她大概一直以为他们的初遇是在他母亲那间舞蹈教室里。 但辛檀知道不是。 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那届卡纳全国中学生通用语演讲大赛的GALA特别演出里。 垦利中学作为这次大赛的直接承办方,在赛后举办了一场特别舞台剧演出,以飨来自全国各地的中学生参赛代表。 伴随着舞台顶部的灯光渐次熄灭,猩红色的帷幕缓缓拉开,被临时搭建起来的木质道具建筑和纸糊花园展露出简陋得让人心酸的真容。 倒是和陈旧的礼堂相称,辛檀想,垦利的发展确实太滞后了,这座老工业城市从经济到教育,都早已黯然失色,连本地最好的中学基础设施都这样落伍。 音乐会,歌剧和话剧也是辛檀日常交际中必不可少的一项,但能请得动他的,至少是金色大厅或者国家剧院级别的演出,这样学生性质的潦草演出,实在难以叫人真心欣赏。 乐声中,旁白简单介绍了这部大众耳熟能详的名作的故事背景,两大怀着深刻仇恨的古老家族的年轻人们,命运般地相爱。 开头的几幕都中规中矩,唯一让人觉得奇怪的是,女主角一直不曾以正面明确的形象示人,即使是与男主角谈情说爱的段落,她的面容也都由灯光进行了遮掩,或是只露出背面。 有那么一段女主角演绎的少女怀春的剧情里,她坐在窗台,舞台的追光打在她镶嵌着无数水钻和廉价人工宝石的长裙上,如同阳光照耀的湖面,波光粼粼,她金灿灿的长发下,是被鲸骨束腰长裙勾勒出的纤细腰身,继而是白色蕾丝长袜裹住的长腿,在空中晃来晃去的时候能看见侧面的线条,带着一点这个年纪应有的圆润。 从辛檀的审美来说,这身服装搭得并不出彩,本身也不会有多么贵重,但是这位女主角小姐硬是在脸都不露的情况下,将廉价的影楼服穿得像是知名制衣匠人花上百个小时精心制作的手工高定。 但除了这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主角有点看头之外,其余人的演绎都太过粗糙,剧情本身也不出奇,因为原作过于出名,辛檀早就在外祖父的书房里看完了剧本的原著,每个细节都能清楚回忆。 他在枯燥无味的演出中度过了漫长的一个半小时。 又是一段无趣的过场戏,学生们过家家般地上演着你死我活家族仇恨的戏码,两个家族的长辈拿着剑互相转圈圈表示对峙的时候,辛檀抬手看了看表,还有二十分钟,就能够结束今晚的精神折磨了。 就在这时,一阵轻如帏幔,婉转空灵的歌声,打破了舞台上对峙的局面,如同春水初生,淌过山野间,金灿灿的女主角小姐,从简易的旋转楼梯上梦幻般拾级而下,灯光从台阶切到裙摆,再从裙摆逐渐攀上她的腰身,她捏着裙摆的纤纤玉指,她镶水钻的袖口,她微微抬起的骄傲天鹅般的修长脖颈,最后是她年轻娇媚的脸庞。 上过浓重的舞台妆,花瓣般润泽的嘴唇,细而狭长的眼睛,两片薄薄的眼皮和略深的眼窝,眨眼的时候仿佛有太阳在那两片薄薄的云朵下玩捉迷藏的游戏,组合在一起有种独特的贵族小姐的韵味。 可她的神情意气风发得过了头,下台阶的最后几步,她一反优雅淑女的常态,按住楼梯扶手一跃而过,像只轻灵的鸟儿,长发翻卷如鼓起的船帆,降落在辛檀的眼睛里。 如此蓬勃,朝气,美丽,鲜妍,要是她的眼睛变成了天上的星,天上的星变成了她的眼睛,那便怎样呢?她脸上的光辉会掩盖星星的明亮,正像灯光在朝阳下黯然失色一样。* “瞧,她用纤手托住了脸,那姿态是多么美妙!啊,但愿我是那一只手上的手套,好让我亲一亲她脸上的香泽!”* 伴随着歌声,儿时初读剧本原著的回忆忽然涌上辛檀的心头。 她的眼眸在天空中闪闪发亮,使得鸟儿误以为昼夜更迭而高声吟唱。* 众目睽睽之下,美丽的女主角从袖子里抽出匕首,直接抵住了家中长辈的脖颈,场下的观众们都为这突变而一惊,不禁倒吸冷气,就连辛檀也眯了眯眼,生出了一探究竟的好奇心。 另一边,本来沉默得像只鹌鹑的男主角同样用武器制住了族长,很显然,这是这对小情侣一早就商议出来的争取爱情自由的计谋。 还真是胆大包天的改编,辛檀有了些兴致。 在挟持了两大族长为人质换得脱离家族的承诺后,男女主角很快就开始了惊心动魄的逃亡,他们跑过夜色下的森林,空旷的原野,剧组还适时放出北风呼啸的音效,get到笑点的现场观众无比配合地放声长笑。 演出最后,女主站在树下,深情抚摸着纸糊出来的树皮,远处是爱人的呼唤。 幕终,灯光悉数亮起,台下爆发出海潮般的热烈掌声,演出人员有序集合,彼此手拉着手向大家鞠躬致谢,有数不清的学生起立,向台上抛掷着玫瑰花,玩偶之类的礼物。 辛檀目光重新放回台上,女主角小姐正伸出手,完美接住半空里抛来的一支玫瑰花,朝着台下做了一个夸张的飞吻,这个动作立马将现场气氛推得更高,有男同学吹起了口哨,女同学带头叫喊“望月我爱你”,连前排的老师们都拍掌大笑起来。 在周围杂乱的掌声,笑声,议论声,和尖叫声里,辛檀捕捉到了那个名字。 陈望月。 他没有刻意记下这个名字,他以为他们不会再见。 直到几个月后,她出现在辛家,以他继父侄女的身份。 她叫他哥哥。 她恬不知耻地告诉所有人,他们是未婚夫妻。 她在去往学校的路上大胆地牵他的手,被他甩开时,眼睛显得闷闷不乐,如狐狸一般狭长的形状,仰脸睁开来,也把眼皮撑得宽了一点。 “辛檀哥哥。”女孩有些可怜地问,“你可不可以喜欢我?” 不回应也没关系,因为无论他拒绝得有多明显直白,她都像是永远不会受伤不会沮丧一样,跟随着他,追逐着他。 辛檀知道,习惯是这个世界上最常见也最可怕的东西,它能成就一个人,也可以毁掉一个人,它如跗骨之蛆,难以拔除。 他早已习惯了她扮演着爱他的样子啊。 为什么她不能一直演下去? 为什么她要为了无关紧要的人对他生气,不再跟他说话? 为什么现在,在去往教室的路上,他的脑海里,一刻不停回想着她的笑脸? 回忆中的笑脸渐渐清晰,与现实重合着,她总是有那样灿烂的,让人以为被她爱着的温柔神情。 他看到远远的,陈望月穿过教学楼的走廊向自己走来,嘴唇和眼睛笑起来的弧度都最像月牙。 她高高地举起手,叫他,“辛檀——” 他的心蓦然被攥住,像溺水的人遇见一根浮木,得救在即,呼吸的气泡都涌向水面。 他是想说早上好的,想叫她望月的。 可是她径直越过自己,亲亲热热拉住另一个女孩子的手,说说笑笑地走进阶梯教室里。 他看清了那个女孩子的脸。 不是辛檀,而是幸棠。 在卡纳语里,这两个名字只有拼写上的区别。 好像清醒地看见自己沉入深渊,那根浮木静静地停在辛檀头顶,触手可及,又永远抓不住的地方。 31 初恋 修彦 近日阴雨连连,秋季的氛围更加浓郁,周五下午的计算机基础选修结束后,乌云阴沉沉往下坠,天空又下起了雨,细密的雨丝若有若无,湿润和寒凉气息无处不在。 陈望月和常思雨、许幸棠一同离开图书馆时,外面雨势分毫未减,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校门口历史悠久的雕花罗马柱被冲洗得闪闪发亮,大门以外停靠着各色来接送学生回家过周末的私家车,足够在原地开一场豪华车展。 辛家的车和常家的车都等在门口。 都是特招生,境况也各有不同。 常思雨家境算是中产,家里也很舍得在儿女身上投资,只是要供两个孩子入学瑞斯塔德还是太吃力了,常思雨弟弟的成绩不如她优秀,为了给,常思雨只能走特招路线,凭成绩硬考进来。 许幸棠参加瑞斯塔德特招的原因就更简单,穷。 瑞斯塔德每年初中部和高中部面向全国释出100个特招名额。 而报名的学生,超过二十万,组织线下考试的时候需要出动军方和骑警来维持秩序。 能进本校的成绩,考首都任何一家公立中学都没有问题。 卡纳在整个K12阶段都实行免费教育,但现在的公立学校大多经费紧张,哪怕免除学费,生活费、学杂费依旧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传统公立教育衰落是国内的大趋势,私立普遍从基础教育到师资都强出一大截,陈望月有看到一篇权威调查机构出具的统计报告,去年KS排名前十的卡纳高校公布的录取结果中,来自私立和公立中学的学生比例,达到了惊人的三十比一。 想有好的工作就要有好的第一学历,想进认可度高的大学,就要进最好的私立中学,要进最好的私立,要么足够有钱,要么成绩够好,天赋异禀到万里挑一,这是写进了卡纳学生骨髓中的铁律。 再者,像瑞斯塔德学院这样全国顶尖的学校,每年更是有大笔社会各界校友的赞助捐款,库囊充盈,给得起丰厚的奖学金,方方面面来说,它都是许幸棠的最优选。 常思雨的父母开车来接女儿,常思雨像招财猫一样,隔着车窗使劲跟陈望月和许幸棠挥手。 轿车后座的门自动滑开,何司机下车为陈望月打伞提包,陈望月转头看许幸棠,“跟我一起回去吧,幸棠。” 许幸棠咬了咬下唇,摇头,“我去等公交就好了。” “那我送你到公交站。” 陈望月牵过许幸棠,这次她没有再拒绝,被陈望月拉上了车。 车内与外面像是两个世界,温控系统将车厢内部的温度维持在人体最舒适的范围,暖风运作几乎无声,车载香氛系统散发出的温柔木质香一瞬冲淡了萦绕在鼻尖的雨后腥气,昂贵的真皮坐垫摸起来顺滑得像是人体的皮肤。 许幸棠偷偷把脚抬高,何司机受雇于辛家多年,一眼看穿她的窘迫,取了干净的一次性拖鞋来,弯身要帮许幸棠脱鞋时,这女孩拼命摆手,像是被吓坏了,连声道,“叔叔,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陈望月从车载冰箱的保温层里拿了两罐橘子水,“幸棠,你住在哪里呀?” “在白露街。” “何叔,我们去白露街远吗?” “不堵车的话,大概要四十分钟,小姐。” 陈望月吩咐,“那我们就去白露街。” 许幸棠错愕,“望月,不是说好送我去坐公交……” “看着你冒着这么大的雨一个人回去,对我来说太残忍了。” 说着这样的话,陈望月却看都没有看她,左手掌心贴着金属罐身,纤细的食指摁住拉环前端,拇指顶着,利落地一挑一拧一拉,刺啦一声,拉环就卡在她指节上,气泡涌向密封空间之外,清新的柑橘甜香也一齐钻出来。 “给你,这是我最喜欢的口味。” 陈望月把易拉罐塞到她掌心,外壁上沁出的水珠沾湿了两个人的手指,她随意地把易拉罐的拉环套在无名指上,手背翻给许幸棠看,“我的新戒指好看吗?” 拉环折射金属的冷光,在她细长手指上也像是昂贵的钻石。 “……好看。” “那也送你一个。” 她真是许幸棠见过单手开易拉罐最熟练的人,全程不需要第二只手的参与配合,拉环安分松脱在她手心,像是移交什么贵重物品一样,许幸棠掌心多出细微重量,右手手指被往里推,收紧成拳头。 她眼睛里的郑重让许幸棠情不自禁想要微笑。 “就当是为了让我放心,幸棠,而且我还没跟你聊够呢。”陈望月才像是突然想起要回答她的问题那样,眼睛都弯起来,“好不好?” 许幸棠听见来自心底轻轻的一声叹息,望月总是这样,对人不留余地的好,对着她的笑容,讲不出一点拒绝的话。 很像是街角那家烘焙坊卖的黄油酥,蓬松又香甜,不带一点攻击性。 她从来没有走进过那家店,只是在上下学的路上,隔着橱窗对着它在暖黄灯光下的诱人卖相悄悄咽口水。 但是现在是黄油酥跳出橱窗来到了她身边。 只尝一点点,不会有事的。 许幸棠说服了自己。 她听见自己说好。 轿车如一尾游鱼,沿着主干道驶入高架桥,再从十字路口驶向白露街,沿途的街景像历史纪录片里的画面,新老城区交替,从上城区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到低矮逼仄的棚户区,倒退了三十年。 轿车停靠在许幸棠所说的一个下坡路口。 头顶电线来往交错,沿着路口俯瞰而下,晦暗破旧的密集建筑群,其中年久失修的几处房屋连顶棚都没有,只有塑料油布充当唯一的遮蔽,街面脏乱不堪,污水横流。 这是一个稍有常识的人都会觉得疑虑的画面,落后古老的地下排水系统,显然无法让下坡聚居的住户们在暴雨天幸免于内涝,但这样的地方就堂而皇之地,肿瘤一般留存在卡纳的心脏,这座国际大都市的角落。 “我家就在前面。”许幸棠指着其中一栋筒子楼,“谢谢叔叔,望月,我先回去了。” “嗯,学校见。” 几乎是许幸棠一撑开伞,何司机就把车窗摇了上来,新风系统调到最大档位。 往前不到十米是一个生活垃圾堆放口,两个陈旧的塑料桶承受了过量的负载,重重栽倒在地,雨水也没能阻挡厨余垃圾和呕吐物的腐败气味闯进车厢。 就像有个酒饱饭足的中年男人阴沉着脸,对着陈望月的脸喷出一股口臭。 她忍不住皱了皱眉,“何叔,我有点难受,靠边停一下吧。” 何司机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小姐,我有句话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不知道就不要说,你也讲不出什么好听话。 陈望月道,“您说。” “按理来讲我不该插手您的私事,但您初来乍到,大概不清楚住在这里的都是些什么货色。” 他压低了声音,“一帮无所事事,只会给政府添麻烦的下流猪。” “有句老话说得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跟这样的人来往,只会拉低您的格调。”何司机道,“如果先生知道,恐怕不会太开心。” 他当然会知道,因为有你随时随地事无巨细的汇报。 陈望月不能跟何司机解释她对许幸棠善心泛滥的真正缘由。 原著里,许幸棠最后成为了卡纳的教育司长。 哪怕不是辛太太,她也具备充分被结交的价值。 而今天,会有大事发生。 陈望月撑着脸看向窗外,雨水从一排矮屋的屋檐汇聚成滴,成柱,构成墙体的瓦片和夯土好像在与风雨云经年累月的耳鬓厮磨中被刻上印痕,她觉得太无趣,可是一只被打湿的飞鸟从被框住的灰暗天空振翅而过,就在那一瞬间,她得以喘息。 她轻声说,“何叔,我这个朋友,和我一样从小没有母亲。” 何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着她,神色微滞,“小姐……” “过什么样的生活,成为什么样的人,并不是她能决定的。”陈望月轻轻抬起脸,微红的眼睛,“如果没有叔叔的话,我现在可能没比她好多少。” “叔叔说过,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叔叔这样帮我们家,所以我也想帮一帮跟我一样的人。” 她吸了下鼻子,泪水滑落眼眶,最后萦在下巴,何司机沉默递来纸巾盒,她道了声谢接过。 苦难可以折断人的脊梁,也可以用来当做引人怜悯的工具。 陈望月知道,今天的事瞒不过辛重云,她这位叔叔也一定不会赞同自己和许幸棠往来。 她只希望何叔能够忠诚地记录下她刚刚的台词。 同样是拍马屁,有二道贩子添油加醋的往往会比当面硬拍效果更好。 窗外掠过一抹蓝发,和小臂一闪而过的青龙纹身。 陈望月定住了视线。 她知道那是谁。 为了替外婆治病,许幸棠家里债台高筑,而这位债主雇来的年轻打手,起先欺凌她,嘲笑她,最后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 凶手爱上受害者,被感化被拯救,多烂俗的剧情。 今天,这个打手又找上了许家的门。 陈望月擦掉眼泪,对何司机说,“我有个东西落在幸棠那里了,麻烦您陪我过去一趟。” — 昏暗的楼道,容不下两个成年人并肩的狭窄楼梯,肉与肉贴身相搏,手臂与骨头肩膀相撞的咣当声响。 最后以其中一个人轰然倒地做结。 陈望月很希望这个担任英雄救美角色的人是何司机,辛重云把何司机给她,因为他不仅车开得又快又稳,身手也很不错。 但很可惜,她来晚了一步。 在他们听到动静赶上二楼之前,打手已经被制服,像条死鱼一样倒在地上哀切求饶。 头顶白炽灯泡表面积了厚厚一层灰尘和蚊虫的死尸,让透出来的暖色光线都显得微弱而无力,身材高大的男生背对着陈望月站在灯下,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抬脚踩在打手的脸上。 那个男生有高大宽阔的肩背,T恤都被上身紧实的肌肉撑满,生得像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散发出太阳底下鲜活树冠的热气。 陈望月听见他问地上扭曲如蛆虫的打手。 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哥,我再也不敢了。 还不快滚。 打手如蒙大赦,强撑着爬起来,跌跌撞撞逃下楼,楼梯狭窄,陈望月被狠狠一撞,险些脑袋掼到墙壁,吃痛地叫了一声。 “小姐!” 何司机急忙察看她情况,陈望月摇摇头,他们的动静吸引了楼梯间的人,那个男生看过来。 视线交汇。 就只一眼,像被人剔去了膝盖骨,陈望月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站稳,无数柄小锤重重敲打大脑皮层,一种前所未有的眩晕感笼罩住了她。 她死死盯着他,像要在他身上钻出一个洞。 那个刚刚还意气风发的男生,此刻比陈望月眼神更狼狈,像被发现做错事的孩子,仓惶地低下头藏起脸,藏起他的眼睛,他的口鼻,他怦怦狂跳的心脏。 灵魂都像被放在铁架上炙烤,一节节软化,一节节敲碎,一节节失去骨架,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重新调动起手脚,唯一能想起来的是,当陈望月向他走来,他选择了像个小偷一样逃跑。 只有许幸棠一无所觉,还着急地跟他跑上楼,在他身后追问,“修彦哥,你没受伤吧?” 32 修彦的回忆 【本章是修彦回忆视角,如果忘记修彦是谁可以重温第16章和25章】 修彦躺在安全气囊和座椅的夹缝间,感觉自己的手指在高温里融化。 他回想起小时候科学课时老师讲过的知识,人在死亡之后,大概需要半个小时左右才会完全失去知觉,神经和细胞的死亡是个缓慢而不可逆的过程。 他用尚还能思考和组织语言的大脑,想象着笔尖埋入纸张里沙沙作响的摩擦声,在心里给那个女孩写最后一封信。 在过去三个月里,修彦给这个女孩写了二十八封情书,祈求她能回到自己身边,除去作废的纸张,他在拍卖网站上买下的那箱原产于印度的金箔信纸,似乎还剩下不到三分之一。 手写信在现代社会近乎绝迹,在遇到女孩之前,他只在无聊的写作课作业里实践这项技能。 大概三十分钟之前,修彦被父母的人扭送上私人飞机,而他所期盼能够再见的人,自始至终没有现身。 他无数次回头望向她宿舍的方向,可是除了紧闭的窗户和墙外郁郁葱葱的爬山虎,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修彦终于不再挣扎。 也许是为了惩罚他不够诚心,飞机在半途出了故障。 这种程度的安全事故从不给任何人喘息的时间,巨大的白光里,一声又一声锐利的呼喊钻入耳膜,然后是爆炸的轰然巨响。 起先,修彦还能闻见皮肉烧焦的味道,他猜想,此时此刻,自己大概狼狈得像一枚烤架上抽搐的扇贝。 修彦小时候随祖父母住在国外,上的是教会学校,有一次,他在唱赞美诗时,和校橄榄球队的后卫议论副校长的秃顶上停了只苍蝇,教导主任听到了,就让他出列,当着教堂里所有人的面用桦木戒尺狠狠抽他手心,直到这个坏孩子不得不哭着在管风琴的背景乐里忏悔对主的冒犯。 所以修彦最讨厌做礼拜。 但在被火焰吞没的那几分钟里,修彦吞咽下灭顶的痛苦,跪在上帝脚下向他请求宽恕,他愿意承认他所做的每一件事为滔天罪行,所说的每一句话为地狱之音,他愿意洗心革面成为他最忠诚的信徒,只要赐他逃脱的力量。 可能回头得太晚,以至于上帝也来不及从死神的镰刀下留下他,幸运的是,痛苦没有持续很久,修彦很快丧失知觉,仿佛半睡半醒,整个世界在眼睛里轻又亮,灵魂轻飘飘地振躯而出,以前所未有的清醒辨别出当下处境的真实性,他的心是荒原,在一场生灵涂炭的灾难后平静得不可思议。 修彦只是突然想到,如果人死后可以化作自由游历这世间的魂灵,是否就可以再见到她。 在这种时候,他还在想那个女孩。 修彦一直知道自己是趁人之危。 每一次见她时,她都在遭遇窘境。 第一次是在篮球场外,她抱着书撞了他满怀,眼睛通红,稚嫩柔美。 他向和她同班的队友打听她的名字,对方眼里闪过的诧异和轻蔑不似作伪。 于是他明白,这个女孩处于水火之中,这时候施以援手的人,会是她的救命稻草。 很快他们再见面,在校迎新晚会的后台。 晚会前一天从校外运来贵重器材,需要安排学生守夜,她作为班长被点名,而他是在看到工作人员名单时主动提出替换,否则这种累活从来轮不到他头上。 那天修彦早早就过去了,但跟他一起过来的学生会成员只顾着和最近看上的学妹搭讪,完全忘记他们此行目的,更想不起来告诉修彦那个女孩在哪里。 修彦站在后台化妆间门口不耐烦地等同伴结束,搬器材的工人都小心翼翼掠过他们。 只有她。 在心跳狂跳里,做梦都想再见一面的女孩直直走过来,递给修彦一条擦汗的手帕,上面绣着一只肥胖的小黄鸭。 这里很热,要不要到里面去坐坐,我霸占了空调的出风口,但是可以分给你一半。 她说。 修彦看了她一会儿,问她的名字。 那是个问完就忍不住后悔的名字。 旺娣旺娣,这样的名字怎么配得上她? 和她在空调底下聊天的那半个小时轻松又愉快,她太擅长聆听,每句话都合修彦心意,或者,是因为她这个人太合修彦的心意,所以每句话,每个表情都叫他鼓舞欢欣。 直到搬东西的工人临走前对她说了一声谢谢,修彦忽然明白,她主动向他打招呼,不是想结识他,不过是因为他挡住了门口的通道,而她不忍心工人在大热天干活还要绕远路。 那一瞬间他羞愧欲死。 修彦如愿在那个晚上,和她两个人坐在后台守夜。 她一直在看书,做题,没有分秒松懈。 他一直在看她。 她握笔的姿势,她翻页的手指,她垂下的眼睛。 还有猝不及防掉下的眼泪。 他的心几乎被那滴泪烫化,他为她的难过而手足无措,他想起那些微妙恶劣的传言,她受的那些欺凌和委屈,她遭受的那些流言蜚语,她才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她该有多么无助?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蹲在她面前,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地安慰她,她没有逃开,只是埋在他肩头,死死揪住他的衣领,压抑着断断续续哭泣,她说,“我好怕……” “你不要怕。”修彦拥抱着她,磕磕绊绊,但底气十足,比谁都认真地承诺,“以后我保护你,好不好?” 漫长的沉默过后,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向他,像是擦拭干净的水晶玻璃。 然后,她在他唇角,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 那时胸口溢出的狂喜,让他拿寿命去交换也不是不愿意。 修彦把她抱到腿上,她纤瘦但并不娇小,在班里永远是坐后三排,但他太高大了,篮球队的前锋,骨架宽阔粗大,肩背像岩石的背面,那样轻松地,就把她整个人密不透风圈在怀里。 耳朵里涨满滚开的,都是浓稠的白噪音,他拥抱着她,握住她温热的手,从手掌滑到他的小臂,从她的小臂再抚上她的肩膀,手指推开衣料,最后停留到细长白腻的脖颈,他俯身,捏着她的下巴慢慢吻她。 很小心,很珍惜,柔软的,温热的,实存的,渐渐加深,贪婪索取,气息真实涌入鼻腔,唇和身体都滚烫,女孩开始回应他,两只手环住他的背,右手轻轻抓着他T恤的衣角。 他好喜欢亲她,一下又一下,多少都不觉得够,他不停地表白,说自己喜欢她,说自己有能力帮她。 他知道他是趁人之危,可他是真的愿意保护她一辈子。 她总是柔顺,忧郁,脸上没有表情,眼睛时常含泪,修彦想尽办法逗她开心,美食美景,珠宝华服,她从没有说过想要,他通通都捧到她面前。 他第一次动用特权,帮她翘掉周末的补习,带她去湖边的餐厅,看最好的日落。 餐厅建在延伸向湖中心的栈桥尽头,晚风骀荡,大片大片的水汽弥漫,有不知名的水鸟跌宕起落,选的位置靠窗,恰巧能将落日跌入地平线下的景象悉数纳入眼帘。 太阳收敛了光芒,远处日落瑰丽壮美,如同一幕戏剧的高潮,包场后的餐厅,只有他们两个人,在黄昏的背景下接吻。 修彦在接吻的时候睁开眼睛,他想看她沉迷的表情,哪怕一次也好,可是她也同样睁着眼,里面的情绪温柔,很像日落,有着太阳的暖色,但绝不会灼伤人。 于是,他知道她不爱他。 修彦不怪她,这个世界上第一不该被问责的事情是爱,第二是不爱,他的女孩没有做错任何事,只是无法用同等的爱情来回应他的心意。 外套裹住了女孩单薄的身躯,修彦留下小费,握着她的肩膀以半抱的姿态将她带离餐厅,沿着栈桥走回附近的停车点。 他拉开车门,把她安置在副驾驶座上。 车钥匙插入孔洞,修彦弯下身来为她系安全带,长臂像一道结实的禁锢,女孩大半个身子都被他圈住,浓密睫羽仿佛风掠过的花枝一样颤动,像对自己的美丽和修彦的欲望一无所知,否则她不该露出这样的眼神。 就是这一眼的怔愣,让修彦再也无法克制住心绪,他低下头,唇再度攫住了她的。 温热的气息渡进嘴唇,辗转深入,修彦的手做她脑袋的靠枕,加重了这个突兀的吻。 没有关系,不爱他也没关系,只要她需要他,他就还不是完全的输家。 不能爱他,离不开他也可以,修彦这样想着,他觉得他还能为她做得更多。 所以在那个寒假,新年的第二天,他提着大包小包的昂贵礼品,风尘仆仆站在了她舅舅的家门口。 小县城没有机场,离最近的高铁站也有将近两个小时的车程,司机开了七八个小时的车才从省城到了她家。 知道她家里条件不好,做足了心理准备,真正见到她的时候,还是觉得震惊。 并不是说住所有多么简陋陈旧,事实上这栋自建的两层小楼看起来刚建不久,还算干净整洁,而寒风瑟瑟里,他的女朋友站在门口,用竹扫帚扫鞭炮皮。 她扎了一个简单的马尾,看起来好冷,肩膀发抖,不停搓着手掌,冻得嘴唇都发紫,连副手套都没有。 明明放寒假前他带她去买了衣服,为什么她会穿得那么薄。 他很快知道答案,有个中年女人推门出来,身上穿着他送给她的大衣,不耐烦地吩咐她去买烟。 修彦的心哗地一声,碎裂开来,再也拼不成原状。 锐痛沿着五脏六腑汹涌散开,酸楚翻涌,心口发闷,他上前,不由分说地拽着她离开,身后中年女人气急败坏地叫喊,他不管不顾,执意把她拉走。 围巾给她,手套给她,外套也给她,把她从一棵小树苗裹成圣诞树,还是觉得不够,还是觉得太少,觉得自己来得太迟。 风更大了,沙沙地打着车玻璃,刮过树木的响动,偶尔能听到远处小孩放鞭炮的声音,冷风吹到脸上,四肢麻木得快失去知觉,只有伏在他胸膛里的重量和心跳,像是唯一的真实。 他低下头来看她,还是那样干净动人的眼睛,里面盛满了自己,第一次,他真正明白了她眼中的忧郁从何而来。 他吻了吻她的眼睛。 他要带她走。 那对夫妇很麻烦,但是钱和权力能解决世界上一切麻烦。 他在学校周边买了房子给她,一开始想由她心意装修,可是由她的心意,结果就是什么都不要,修彦觉得无奈,只能亲力亲为。 最后成品华丽到夸张,因为想弥补她一整个童年和青春期的遗憾。 他无微不至地照顾了她快两年,她像一只濒死的禽类,在他精心养护下,羽毛现出艳丽光泽,笑容也渐渐增多。 修彦为此感到得意。 他最得意的一件事还是她的出类拔萃。 不管是什么考试,她永远高居榜首,他比谁都清楚她的天赋和努力,有很多时候,哪怕在自己怀里,她的目光还是死死黏在数学题上,他假装生气,她便放下书去拉他的手,揉着他的手心,一下就把他所有的委屈都揉软揉碎。 高考结束的那天晚上,酒店的高级套房里,他跪在床边,笨拙地解她那件半身裙的暗扣,像干渴致死的人一样,把脸埋进水源。 他觉得她大概是很喜欢的,因为他终于在她眼里看到了可以被称之为沉迷的情绪,像躺在阳光下的金鱼草丛里,她被晒得暖洋洋,飘飘然,眼角眉梢都透出春色。 他受到鼓舞,做得更努力,让唇舌尽可能协调,高效,照顾到她的每一寸。 她的呼吸逐渐加速,舒爽的哽咽蒙在喉咙里,最后是一声仰着脸的短促尖叫,床单布料也变得污秽,结束后她伸出手去抚摸修彦毛茸茸的脑袋,夸他做得好。 修彦跪在地毯上咳喘,口水黏着她的水连成好长一条银线滴在床单上,听到她的夸奖,被液体濡湿的睫毛底下,修彦棕色的瞳孔里,一下溢满了快乐。 她让自己进来,但是修彦还不想,有的礼物,他想留到结婚那天再拆。 他最终只是认认真真漱了口,再把她抱到腿上,像在晚会后台的第一次那样,一下一下地亲她。 高考放榜,她正常发挥,成绩足够她进入本国最好高校的王牌专业,照片被贴在学校门口最显眼的位置。 做得这么好,当然要奖励她。 修彦问她想去哪里玩,她不假思索地说,美国。 还是有点麻烦,但是没关系,他出现在她身边,就是为了摆平她的一切麻烦。 他带她飞去纽约,市政厅前,有人夸赞他们像登对的新婚夫妻。 修彦被说中心事,下午就带着她去挑戒指,店员送上的她通通不喜欢。 可是怎么会有人不喜欢闪亮华丽的宝石。 晚上,她在套房的客厅里看电视纪录片,投影幕布上,水母发出微光,优雅地游来弋去,她感到困倦,头偏在沙发上,将睡未睡。 修彦从身后将她抱住,变戏法一样,把那枚戒指戴在她的无名指上。 像骑士宣誓效忠,他亲吻她的指尖,眼中光彩胜过一切珠宝,“宝宝,等毕业后,我们就结婚。” 她没有点头,但是,也没有摇头。 和别的情侣不一样,她表示同意的方式,就是不拒绝。 心底有一块,像过了赏味期限的舒芙蕾,悄然凹陷下去,不敢动,不敢起身,只是贪恋现世,想要停留在这一秒钟。 修彦由衷感激上天对他慷慨至此,给他最开明慈爱的双亲,优渥安稳的家境。 有了这些还不够,还有爱的人在怀中。 他左手拨开她额前薄薄的发,幕布上,深海幽蓝的光流淌在她脸上。 修彦侧过脸,轻轻吻在女孩额角。 我们会结婚。 我们会共度一生。 我们永远永远不会分离。 他拥住她,也闭上眼睛,可能是太疲惫,也可能是她端过来的那杯牛奶太香甜,他睡了太久,醒来的时候是早晨,身侧空无一人。 只有他送她的那枚戒指,安静躺在信纸上。 33 两个世界 楼梯间的照明灯光聊胜于无,不信邪的小飞虫还在前仆后继地往上撞,陈望月跟着许幸棠绕到拐角,走进地下室。 对于十几平方卡米的出租屋来说,玄关之类的建筑学概念毫无意义,空气里满是青苔般的陈腐气味,返潮的水泥地板,转身都困难的房间,被油光水滑的帘子分割成厨房和卧室的功能分区。 卡纳前几年出台的《基本居住法》规定,一人户家庭的最低居住标准是“面积为14平方卡米,包含厨房、独立卫生间和浴室等设施”,但这条既优雅又有威严的法律,并不能触及金字塔的底端。 因为深究起来,白露街出租的大量地下室都属于违章建筑,自然也就不受法律保护。 没有盥洗间,卫生间,杂物堆积,门外线路缠绕,雨水多的季节还容易被内涝淹没,水电费名义上是包含在房租里的,但房东根本不会允许租客自由用电,靠电热毯取暖,自己烹煮食物,都很容易带来隐患,下城区的消防局最常接到的警情,就是由电器和管道线路老化造成的火灾。 这些胡同里的斗室,由行政当局用老百姓的税金做基本维修,附近教堂和慈善分会提供温情援助,成为最低限度的生存空间,然后再层层转租到许幸棠家这样的穷人手里。 再肮脏的猪圈,也总有人愿意租赁,因为那是他们在城市里唯一的立身之所。 把陈望月带进门的时候,许幸棠还有些不好意思,她从床底下取来一个蓝色塑料凳,背对陈望月用袖子使劲擦了擦才给她,“望月,你先坐。” 陈望月瞄到了凳子边缘残留的污渍,面不改色地坐了下去,“阿姨不在吗?” “我小姨有个朋友支了个夜宵摊,她这两天身体好了点,就去帮忙了。” 许幸棠倒了杯水给她,塑料水壶旁边放着铝制饭盒,小姨出门前给她留了饭,摸起来还是热的。 陈望月没有四处打量,只是看着那个泛黄的水杯,诞生在贫穷里的人会知道,好奇本身就是一种冒犯。 她问,“刚刚那个男生是谁啊?” “你说修彦哥呀?”许幸棠说,“是我们邻居家爷爷收养的孤儿,人可好了,帮我们家赶跑了好几次催债的。” 陈望月心头一紧。 她实在无法将记忆里众星捧月的男孩同煤气搬运工联想到一起。 “不过,他爷爷前年去世了。” 许幸棠眼睛黯然下来,这个天性善良的女孩子丝毫没有意识到,其实她不具备同情他人的资本。 她只是本能地为一切耳闻目睹的不幸而难过,“他们家本来住的是国家分给退伍军人的房子,每个月还能领到补助金,爷爷走之后,上面就不让修彦哥住那里了,他学也没法上了,只能出来送煤气。” 许幸棠顿了顿,强调道,“但是他人真的特别好!每次给我们家送煤气都只收一半的钱。” 电热壶烧出来的水一嘴塑料味,像一条熔锡的河水一样顺着陈望月的喉咙淌进去,明明是没有任何添加的凉白开,却苦得陈望月喉咙都发闷,她盯着杯中摇晃的液面,问许幸棠,“你知道他现在住哪里吗?” “就在我们家楼上。” 陈望月以为许幸棠家已经是居住底线,原来这种事上也有天外有天可言。 当她敲响位于老楼顶层的房门,里面的人似乎从来没有接待来客的经验,打开门时口中还叼着一支烟。 那种便利店出售的,五卡朗一包的廉价香烟。 四目相对之间,属于男生眼睛里的情绪,除了震惊,还有小孩干坏事被大人偷抓到的慌乱。 陈望月在那扇门又要飞快闭合之前,早有预判地伸腿抵住门板,又把手臂伸过去。 意思很明显,你要关这扇门,可以,只要不怕夹痛我的手。 对她心硬,从来不是那个男孩的作风。 果然,男孩立刻松开了门页,表情不自然地偏过头,灯从身后照过来,高大的身形将陈望月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浓郁的阴影里,“你找谁?” “还能找谁,幸棠说你一个人住。”陈望月说,“难道你背着我藏了女人?” 不知道是被她的话呛的,还是被烟呛的,修彦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他转身就往屋子里走,里面没有沙发,唯一的家具是破破烂烂的床,他一脸吊儿郎当地坐下,“你来搜啊。” 他身后能看到剥落的墙皮,不知道墙体是被香烟熏黄,还是熏黄的墙壁只容得下烟鬼。 “阿彦。”陈望月不赞同地看着他手中的烟头,“你自己掐掉,还是我帮你?” 陈望月自己是会抽烟的,但只用来提神,大学熬几个晚上帮以国际生考试进入本校的学混子做计算机作业,开价还算慷慨,一份给两千。 吞云吐雾之际,的确身心放松,甚至有些飘飘然,像踩在云端之上,但就是这种沉溺的感觉让陈望月迅速戒掉了烟,她不需要借助任何会上瘾的方式来纾解压力。 别人她管不到,但是修彦,不可以。 听到名字从她口中道出的一瞬间,男孩那副刻意摆出来的放浪面孔绷紧,捏着烟的手指攥紧又放松,“小姐,我们认识吗?” “不认识的话你跑什么?” 她夺过他指间的烟,扔到地上狠狠碾了几脚,语气轻描淡写,“想骗过我的话,至少把抠手心的习惯改掉。” 修彦想要去搓手心的食指就硬生生停在那里。 他深深吸了口气,试图从空气中获取一些燃烧殆尽的焦油味,以获得一点在她面前维持镇定的勇气,“……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是吗,也对,不是你求着给我舔的时候了。” 她从来是柔和如水的,修彦第一次知道原来她嘴里也能讲出这种刻薄话,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眼珠迟缓地盯着那张脸。 她连名带姓叫他的时候,就像在吟诵让人窒息的咒语,“我现在叫陈望月,修彦。” 窗户在狭小逼仄的环境里显得好累赘,陈望月拔开半生锈的插销,推开窗,风雨如晦,水珠像张网迎面扑过来,玻璃映出坐在床沿的男孩身影,脊背有沉默如山的坚实。 不再只是篮球场上的前锋,也能扛得起生活的重量了。 “如果你坚持我们不认识的话,我只能从这里跳下去了。” 修彦身体一僵,心底呲窜起一股抓心挠肝的心痛和无力。 然后,像半空中调转了方向的箭,什么也没听到一样,面无表情把脸转开。 陈望月看着他回避的表情,冷冷一笑,“还没装够?” 她说到做到,手掌搭着窗框借力一撑,大半个身子便翻了出去。 几乎是在她的腿悬空的一瞬间,那个男生猎豹一般猛冲过来,把她整个人抱离窗台。 像拥住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奇,喉头的哽咽,软弱的颤抖,不打折扣地传递到陈望月的身体里,她承受着他的拥抱,不回应也不推拒,哪怕被抱得太紧,有些喘不过气。 她只是软下语气问,“这几年,过得很辛苦吧?” 玻璃倒影里,相拥的人眼睛如同磷火。 长长吐出一口气,他的喉结在陈望月的手心滑动,带有呛人的烟味,忽略掉那个注定给不出满意回答的问题,他低低地,可怜地说,“宝宝,我好想你……” 想再见到她,又怕她也落到和自己一样的境地,于是在每个夜里祈祷她一切顺利,前程似锦。 爱她的心情就像是智齿,会挤掉其他的牙齿长出来,就算拔掉那里的位置也会空一辈子,没拔的时候每天都会想要舔舐,时时刻刻都会想念的人。 然后整个成年人的世界,仿佛就随着智齿的发现一起到来了,飞机失事,他来到陌生的国度,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发炎的酸涩肿胀和无处释放的疼痛,都随着很多个躺在狭小的群租房那宽度一米左右的床上,就那么硬生生忍耐着熬过去。 能够再见到她,真好。 看到她衣着光鲜,不再生活在一个给她取名旺娣的家庭,真好。 他的眼泪泅湿了她的衬衫,头埋在她后颈,一如以前依赖而驯服的姿态。 陈望月伸出手来,想要回抱他的手停在半空,最终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发,现在并不是叙旧的时候,她找的借口只够留出十分钟的空闲,何司机还在底下等她。 “阿彦,我要回去了。” 抱住她的身体瞬间僵硬,她从他怀里挣脱,把几张百元卡朗的钞票塞进他手里,那是她刚刚跟何司机要的,对方以为她是想资助许幸棠,满脸想劝诫的表情,藏都藏不住,陈望月由他误会,扮演初识人间疾苦,善心大发的大小姐。 陈望月说,“你乖一点,我还会再来看你。” 他没有说话,大概明白现在没有任何能力留住她,唯一能相信的只有陈望月的承诺。 他目送她离开,陈望月走到挂梯拐角,忽然福至心灵,回过头去。 他还站在原地,目光灼灼,黏着在自己身上,一秒都不肯移开,像用尽全力去记住。 楼上楼下,像隔开了两个世界,也像回到从前,燥热的夏季,静谧的午后,他递来一瓶清爽汽水。 斑驳的树影,随机播放的歌单,外壁上不断冒出水珠的易拉罐,只有翻动书页和笔尖落在纸面时发出声响的教室,盖在校服外套下相扣的十指。 于是她看着他,重复,“我还会再来看你。” 34 Eulogian俱乐部 威斯敏楼。 周一晚上的学生会例会,从下午六点钟开到了快九点。 内部会议不允许录音,陈望月坐在圆桌会议室一个靠窗的角落做记录。 虽然秘书处在每次会议结束之后,都回把会议提要通过公共邮箱下发到每个部门,但唐云端还是坚持要带部员来旁听并记录。 一个正部长,两个副部长,近十位来自A班和B班的成员,再搭配两三个专门跑腿的特招生,这是瑞斯塔德学生会部门的经典配置。 但是唐云端不一样,就算你祖父是侯爵父亲是议长,进来了就得老老实实听话干活。 上个礼拜,外联部破冰活动,聚餐在一片其乐融融的气氛里结束,唐云端忽然让所有部员留步,要召开临时会议。 然后,她当着众人的面,开始一个一个点评她昨天让大家上交的计划书。 她特别点出了一个男生的名字,“写得不错。” 那个男生还没来得及面露喜色,就听见唐云端继续说,“花多少钱买的?” 视线齐刷刷扫过去,当事人愣了几秒,兀自镇定,“学姐,这是我自己写的。” 唐云端拿起另一份计划书,“分段格式,标点使用习惯全部一致,连署名都忘记改了,你当我脖子上这个东西长来是当球踢的吗?” 那男生的脸白了又白,最后几步走过去,附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唐云端就笑,音量恰好能让在场所有人听到,“我认识啊,你爸爸是挺有本事的,以前给我爷爷开车,现在儿子都敢威胁我了。” 人当场就走了,唐云端手中的笔轻巧地转了一圈,继续点名,这次是为那个男生代笔的人。 “部长,我也是没办法……“ “怎么就没办法了?”唐云端把计划书摔到他脸上,“你还可以滚出学生会啊。” 站在漫天飞舞的纸张里,唐云端居高临下俯视所有人,“还有谁不愿意干的,现在提出来,我给你们签字。” 没有人说话,她道,“很好,蠢货比我想象中的少,散会。” 那天的破冰活动自然是不欢而散,人都走光之后,陈望月把纸张一一捡起。 她觉得自己这位部长没什么公共环保意识,扔是扔得开心了,却给保洁阿姨添很多麻烦。 她有点想知道被唐云端夸奖写得好的计划书是什么样的,于是她把计划书铺平摊开完整看了一遍, 确实不错,结构清晰,没有废话,不过这种程度她自己也做得到。 计划书拍完照就丢进垃圾桶,走出门的时候,陈望月一怔。 唐云端还站在外面,沉默望着她,目光像攀缠的藤蔓爬上伫立的墙。 第二天,唐云端就点名让她去对接宣传部做校园摄影大赛。 外联部的工作涉及的范围很广,拓展校内外合作伙伴,觅求资金,以及承担法务方面的咨询任务,凡此种种。 虽然瑞斯塔德的学生更容易拉到赞助,但与其他部门沟通,与赞助商家谈判交涉,确认商业合同这些事情实操起来也十分繁琐。 而陈望月做得很仔细,很完美,挑不出一点错误,跟她对接的宣传部成员都当着唐云端的面夸了她。 大概也认可她干活的本事,唐云端近来不止一次在她面前提到外联部一位副部长即将去外校交换的事。 无非是暗示未来会让陈望月顶上。 才十六岁就精通画饼之术,把成人世界的潜规则摸透,陈望月也有些佩服。 不过这根吊在她面前的胡萝卜是有些诱人的,她装作听不懂言外之意,继续做好分内事,绝口不咬饵。 “今天的会议开得比较久,大家都辛苦了,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徐佳声放下多媒体翻页笔,宣布本次例会结束,陈望月写完最后两行字,收拾好东西,打算去跟唐云端告别。 唐云端正在和徐嘉宁聊这个学期迎新晚会的事,面前突然闪过一道颀长人影。 相当招摇的一头白发和酒红色的眼睛,再板正的制服也掩盖不住的懒散气质,商聿像裹在校服衬衫里面,没有定性的一团烟雾,挡住她们的去路。 “嘉宁。”商聿叫住她,“你最近有空么,我妈妈自从上次在拍卖会和你见了一面,就一直提到你,让我一定要请你到家里喝杯茶。” “真的假的?”徐嘉宁笑着跟唐云端说,“我太有名了吧,现在连商夫人也要我当座上宾。” “当然,嘉宁姐,你是瑞斯塔德偶像啊,换做是我爸妈也会很欢迎你。”唐云端微笑,只是那笑里多了些晦暗不明的意味,她挽住徐嘉宁的手,“还是来我们家吧,商家的茶不是那么好喝的。” 商聿看着前女友,也笑,“唐部长都几年不上门了,倒是对我们家茶的口味记得很清,不如和嘉宁一起来吧,我妈妈她也很想你呢。” 他这番故意曲解,唐云端倒习以为常,“可以,但是你最好不要在场,否则影响我们胃口。” “那不行,我怕你又跟我妈妈告状。” 如愿看到唐云端拧起眉头,商聿也学乖地切回正经话题,他认真看着徐嘉宁,“嘉宁,我直说了,我妈妈有个朋友的儿子,也在瑞斯塔德,明年要升高中部,我见过,很优秀的男孩子,一心想进Eulogian,对你也很崇拜,请你来家里,是想让你看看他有没有这个潜质。” “云端说得没错,你家的茶真的不好喝啊。”徐嘉宁叹了口气,“你放心,如果那个小朋友真的如你所说一样优秀,不用你交代,Eulogian的邀请函也一定会塞进他的宿舍门缝里的。” 听到那个名词,陈望月脚步一顿。 她知道商聿的意思。 徐家是上城区数得上号的老牌世家,扎根政坛近百年,积威甚深,最盛时家族接连出了一位总统,两位财政部长,一位运输部长。 不过到了徐佳声的祖父辈和父辈,连续两代家主能力手腕都平平,尤其是徐佳声的父亲,如今只是借着祖辈的余荫在运输部混日子。 运输部算得上实权部门,徐父级别也不低,可惜政绩实在庸常,在司长的位置上待了近十年也不见升迁希望,而同辈里,已经出任部长级职位的也大有人在,他这个司长实在不够看。 外界看徐家,都说希望就在徐佳声和徐嘉宁这对兄妹上。 准确来说,是徐嘉宁。 徐嘉宁是出了名的长袖善舞,处事圆滑,对谁都笑脸相迎,几乎跟学校里任何稍具影响力的学生团体领袖都保持了良好关系。 很多时候,学校的行政老师甚至需要依赖她去推动新章的执行。 因为她不只是学生会的副会长,还是Eulogian俱乐部在校内的现任负责人—— ——这个成员中出过十三位卡纳总统、四位联邦大法官,成立历史长达两百年的秘密精英社团,每年从升入瑞斯塔德高中部的学生中挑选新成员,对成员的家世背景和个人能力都有极端严格的甄选,没有足够富裕或有权势的家庭支撑,连获得入会测试的资格都没有。 Eulogian俱乐部在学校内部独享一栋哥特式风格的三层小楼,外墙上爬满常春藤,门窗终年紧闭,从不对外开放。 据说在俱乐部成立之初,入会测试中,新成员必须在泥浆中赤裸着全身,接受长达半个小时的鞭笞和审问,以展示决心与毅力。 后来由于放开了俱乐部只接纳男性成员的限制,这条规矩于二十年前废止,取取而代之的是,让新成员裹上寿衣躺进棺材里,在身体的三个随机部位穿孔,且不能使用麻药,全程录像。 每年瑞斯塔德的学生论坛里都会开盘,赌Eulogian会向哪位校园名人抛出橄榄枝。 这一届的新成员人选还没有确定,目前呼声最高的是辛檀,其次是蒋愿,第三名是谢之遥——都知道不可能,俱乐部两百年的历史里从来没有过非卡纳籍成员,但架不住在萨尔维的美人殿下身上穿孔这件事实在太引人遐想。 由于采取会员终身制,Eulogian每年只吸纳五位成员,这就意味着,任何时候,全世界范围内,在世的俱乐部成员不会超过300位,也就确保了组织结构足够紧密。 无论你是在学校里多有名的精英,在Eulogian面前,都要像案板上的肉一样被挑肥拣瘦。 但一旦通过了Eulogian的考验,就等于提前拿到了一张走向卡纳权力高层的通行证。 身为俱乐部校内负责人,论能力声望,徐嘉宁都是瑞斯塔德同届里公认的 top1,所以学校私下里有些尖刻传言,说徐佳声能当上学生会长,是妹妹让给他的。 受近些年来多元主义思潮影响,卡纳社会上也产生了一些抨击国内校园去平民化、特权化、思想守旧的舆论,认为精英俱乐部的存在背离了教育权平等的宗旨,瑞斯塔德校方在压力下与俱乐部沟通达成协定,所有俱乐部成员不得兼任重要学生组织的领袖一职,加入俱乐部视同放弃从教务委员会获得奖学金推荐的资格。 即使这样,徐嘉宁还是选了Eulogian。 陈望月相当能理解她动机,Eulogian在卡纳的政界、商界、教育界、科研界都有大量身居高位的成员,影响力无孔不入,经过严格选拔的会员之间彼此建立的友情和利益关系坚不可摧,能享受和传递的资源和特权,是普通人做梦都无法想象的。 如果有机会,陈望月倒是不介意穿三个孔,她自认忍痛能力很强,小时候被赌钱输了的爸爸一脚踹到墙边,她蜷在角落里装作昏死过去,身上再疼也一声不吭,直到爸爸骂骂咧咧的声音远去,她才偷偷爬起来,躲到邻居奶奶家的阁楼里看书。 但很可惜,她没有被Eulogian测试的资格,俱乐部只接受从初中部开始就在本校上学的“纯血”瑞斯塔德学生。 这个世界的规则很简单,出生不会有的东西,到死都不会有。 陈望月笑了笑,跟几位前辈们道别。 她今晚还有数学竞赛队的训练,虽然要通过下个月的选拔考试才能成为正式队员,但周元老师破格同意她跟着一起上课训练。 为了今天的例会,她已经请了一个小时的假。 夜色清凉,她走到外面的走廊等电梯。 也就没有注意到身后辛檀正向她走来。 在辛檀叫她名字之前,电梯指示灯亮起,她步入轿厢,恰好望见她转瞬即逝的侧脸,清隽分明的眼睛,鼻梁到下颌,那段皮肉包裹的漂亮骨骼线条好像可以割开人的神经。 心脏被攥紧,潮水满涨般汩汩作响地发全,徐佳声站在辛檀身后,把他那一瞬的神情失落变化尽收眼底,一脸了然,低声问他,“惹妹妹生气了?” “……算是吧。” 倒不意外徐佳声的敏感,在处理兄妹关系这类事情上,学生会长确实天赋异禀,从辛檀进入学生会的第一天起,这对同胞兄妹就一直配合默契,没有过意见的时刻,感情好到令人称奇。 辛檀沉默片刻,还是对徐佳声道,“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你跟望月道过歉了吗?” “有,但她不愿意原谅我。” “那就再道歉一次好了,还不行,就第三次。”徐佳声说,他知道辛檀不是擅长表达情感的性子,很耐心地向他传授经验,“我听云端讲过,望月做事认真,脾气也很好,不是不讲理的人,有时候,妹妹想要的只是你一个明确的态度,只要你……” “大人,你们有什么事不能回去讲?” 徐嘉宁靠在门边,学生会所有新生都要尊称一句学姐的副会长,主席团资历最深的几位部长之一,现在像只探头探脑的蜜袋鼯,“好晚了,小辛部长,可不可以把我哥哥还给我?” “下次再聊。”徐佳声歉意一笑,把辛檀留在身后,回想他的话。 没入夜色的阴影里,徐嘉宁就像没有骨头一样挂在了徐佳声身上,“开一晚上会了,好累好累,徐佳声,你背我。” “嘉宁……” “说不出我爱听的话就不要说。” 徐嘉宁抬手捂住他的嘴。 她更想用这张嘴,做一点不惹人烦的事情。 但徐佳声只是用最无趣的沉默,伴随这一路。 35 牵手 第二天的数学建模选修,陈望月因为帮唐云端送签字材料给组织部,没能提前到教室。 不过选修这门的人不算多,常思雨早早就到了,帮她留了最前排的位置。 “谢谢。”陈望月弯了弯眼睛,从书包的夹层里,掏出一个青鸟刺绣的布袋,针脚细密,图案栩栩如生,她轻手轻脚解开系住带口的红绳,“我叔叔前段时间去达因卡出差,给我带了一整罐当地特产的原石,我自己编了手串,这串给你,蓝色和粉色的晶石,保佑你学业顺利,身体健康。” 常思雨被陈望月的手指吸引去了目光,她捏着一颗珠子,在日光下指给自己看珠子内部天然形成的螺旋纹理,“不清楚你的手围,所以做得大了些,你戴上试试,如果不合适我就改小一点。” 常思雨有些犹豫,“这个太贵重了吧……” “那还是我的心意比较贵重。”陈望月恐吓她,“我给幸棠也编了,你要是不收的话,我们两个就孤立你。” 常思雨一贯温和的面容像是被按下了静止键,停留在一个有些茫然的表情,看起来像是个撕了答题卡后却依旧得到满分的学生,被意外砸懵了头,“那……那幸棠收了吗?” “当然。”陈望月点头,“因为我跟幸棠说,如果她不收,我就跟常思雨一起孤立她。” 哪有这样两头骗还说出来的,常思雨被她逗笑,靠在她肩头,笑声震得陈望月的上身都微微发麻,她摸了摸常思雨头发,抬起头来时,辛檀正从门口走进来。 视线短兵相接,她秉持冷战期宗旨,目光平滑而一览无余地掠过辛檀,神态自若,花瓣般的嘴唇依旧翘着,继续和身边女孩说话。 就好像这些天被影响到的,紊乱掉的只有他的心情,她身边人来人往,个个都形迹亲密。 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当她把曾经花在自己身上的那些功夫,花在别人的身上,会得到更多的回报。 就像是种花那样,有的花天性顽强坚韧,只需要一点阳光和雨露,和一点花农偶尔的关照,就可以生得漫山遍野,灿烂又热烈。 也有的花娇弱,需要花农把它罩在温室中培育,时刻注意着除草捉虫,才会愿意长出零星的花骨朵。 不知原因,但不知不觉间,她不再将他视作唯一的种子了。 心底的火烧到尽头,只余留下些许的火在灰烬里闪烁,再回过神来时,辛檀手中的钢笔划破了纸张边缘。 台上,负责这门课的宁野老师正在讲解评分标准。 期中考试和期末考试各占30%,一篇对于本节课的小论文占10%,平时分占20%,满出勤就能拿满,剩下10%是这门课附加的五人小组建模作业,期中考试前交。 宁野老师没有规定建模的主题范围,他眼神意味深长地划过底下的学生,“这次建模作业最高分的,将获得我的推荐和指导,代表瑞斯塔德参加下一届的KMCM选拔赛。” 台下顿时有了几分哗然。 KMCM,又称卡赛,是卡纳中学生数学建模竞赛的简称。 如果说校内成绩、校内排名、标化成绩这些是申请大学的硬性条件的话,那么能体现学生个人能力、思维方式、社会责任感、领导力、竞争力、科研能力、团队合作能力的课外活动就属于软性条件。 作为卡纳全国乃至世界范围内最具影响力的中学生数学建模大赛,卡赛的竞赛成绩是获得国内外高校的普遍认可的。 而宁野老师手下,几乎每年都会有一队卡赛的金奖选手。 陈望月的眼睛暗了下去,里面翻涌着不动声色的风浪。 她之前本科学的是金融工程,对于数学建模也不陌生,常思雨是计算机建模的高手,小组作业自然是要和她一起的。 下课铃打响,周边同学都还停在座位上没动,讨论如何组队的事情了,她和常思雨两个人也在商量到哪拉剩下两个人。 “周清彦挺厉害的。”常思雨说,“他是数学和计算机特长进的瑞斯塔德,我们这届特招生里,唯一的校董奖学金就是他拿的,不过他人有点不太好相处,嗯……而且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固定的队友。” “我回头找他聊聊。”陈望月说,“我还认识一个去年拿了数学建模比赛奖牌的人……” “你哥哥吗?”常思雨脱口而出。 “你也听说过他?” “你哥哥超有名啊,都说Eulogian今年肯定会邀请他。”暴露了八卦一面,常思雨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我赌了三百卡朗在你哥哥身上,但是他赔率太低了,估计就算赌赢了也赚不到多少。” “抱歉,恐怕要让你亏本了,我不打算加入Eulogian。” 话题中心的男生走过来,常思雨的眼珠都瞪圆了,窘迫摸了摸耳朵。 背后真的不能说人,她就是偶尔说一次,怎么就被当事人听到了! 辛檀略过她,停在陈望月面前,“陈望月,你们的小组作业缺人吗?” 陈望月说,“你应该不愁找不到和你一起组队的同学。” 辛檀看着她,他很少有被拒绝的经历,但是此时此刻,他想到的是徐佳声昨晚的话。 妹妹需要的是明确的态度。 眨眼时长有点久,睫毛平稳地搭在眼皮上,落了一点隐约阴影,削弱了他气质上的那份冷清,辛檀顿了几秒,继续道,“也许你会需要一个做数据处理和分析的组员,我这方面还算擅长。” 他岂止是擅长,陈望月知道他的本事,但更觉得稀奇。 梦想着成为一名法官的人,此刻在她面前,像个等待判决的犯人。 原来为了她的原谅,他能做到这种程度,忽视她的有意嘲讽,这样卖力推销自己,去争取本来唾手可得的东西。 陈望月粲然一笑,对着他,也对着她后面的常思雨说,“明天下午放学之后图书馆见,没问题吧?” 常思雨点头,陈望月拿出手机,建了一个KsChat群组,把他们两个拉进来,“有其他熟悉的同学也可以拉进来,但是要先跟我说一声。” 教室里的人陆续散光,常思雨还有社团活动,也先离开。 陈望月走出教室,莫比乌斯环设计的回廊,像是怎么样都走不出去的循环,檐下挂着装饰的风铃。 她停下来看那枚风铃,辛檀在她身后几米的距离,也停下来。 陈望月忽然回过头,手放在身后,语气轻快,“哥哥,你不想跟我一起吃午饭吗?” 她偏着头,嘴角有抑制不住的弧度,“离我那么远,别人一看就知道这两个人吵架了吧?” “可是我都已经原谅你了。” 轻快的语调像一阵风,把辛檀的心吹得飞出去,跟此刻天空上的云朵撞了个满怀。 身体反应快过大脑,他来到她身边,而她伸出手,那样自然而然地牵住他的。 他身体一僵,随后慢慢地,在短暂的掌心相抵之后,反握住她。 女孩像是没有察觉到他的局促,跟他抱怨,“可不可以跟你商量一件事——你一定要这样连名带姓地叫我吗?” “这不公平,我都叫你哥哥。”她很不满意地说,“每次听到你那么称呼我,我都觉得你在凶我。” 辛檀反驳,“我没有。” “你有,只是你在用没有凶我的那种凶来凶我。”陈望月笃定道,“我总是被凶到,就好像我做错什么事那样。” 辛檀快要被她说得忘掉凶这个字的本来意了,他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放柔声音,只是听见自己在笑,轻轻的,“……那你想要我怎么叫你?” “那就是你应该考虑的问题了。”陈望月说,“哥哥,你下午有时间吗?” 辛檀是想说没有的,但这与事实相悖,“有个比赛邀请我去当评委。” “好吧,我本来想让你和我一起去校医院看望一下之遥的,他的韧带拉伤很严重,到现在都不能下床。” 陈望月说,“虽然说也不能怪你,我知道比赛受伤很正常,但之遥毕竟是在和你打网球的时候受伤的,于情于理你都该去看看他,我说得有道理吗?” “……有。” “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拜托你,在百忙之中抽出一个小时的空闲去探病。”她又用那种双手合十的祈求态度,眼睛亮闪闪的,“就当为了卡纳和萨尔维的邻邦友好关系。” 辛檀的目光定在她微笑的眼睛上。 无论是谁看了现在的她,都会觉得这个女孩通情达理,善良可爱。 也许她真的可以把这些品质保持下去。 他不该为了还没有发生的事情迁怒她。 他也可以允许自己接受她的示好,允许自己接近她,他可以…… 可以监督她,确保她以后不会变成满口谎话,肆意欺凌别人的坏女孩。 热度从相触的皮肤,一直蹿到他被撬出缝隙的心,他微微弯曲指节,扣住了陈望月的。 他第一次知道,这样温存的小动作,能够给予心那样大的颤动。 手心的汗好像是被蒸腾出来的,把两只手黏得更紧,他对陈望月说,“好。” 36 谢之遥想吻她 按压洗手液,搓出一手绵密泡沫,恒温系统下三十八度的水流熨帖地流过掌心。 陈望月站在校医院独立病房的洗手台前洗干净手,才去门口接了萨尔维王室护卫送过来的水果。 草莓,樱桃,都不是应季水果,奈何王子大人喜欢,所以坐私人飞机隔海空运过来。 陈望月把果盘放到床头柜上,谢之遥用手帕擦拭掉手指上残留一点的饼干碎屑,最近他受伤卧病在床,但在陈望月陪伴照料下能吃能睡,原先是全然的带点病态的清瘦,现在脸颊丰润了一些,因为骨相够好,居然显得更加矜贵俊朗,实在是让人觉得造物主太不公平。 陈望月想起冯郡的话,不由赞同,谢之遥确实是人类基因史上永垂不朽的巅峰。 她将通用语的语法书打开,感觉理解不到位的地方,她用被谢之遥吐槽过是红绿灯配色的三色便签做了标记。 萨尔维的王储殿下现在看起来兴致不是很高,但他还是把陈望月的问题一一回答完了才发作,他的情绪总是外露的,像语法书书页边缘翘起来的便签纸一样醒目。 高兴的时候像一颗大号的金平糖,不高兴的时候,就像剥开糖纸,才发现里面的金平糖融化掉了。 “陈望月。”陈望月看见这只绿眼睛布偶猫声音故作深沉地开口,“你到底是为了让我教你通用语来看我,还是为了看我才来看我的?” 也难为他一个萨尔维人能把卡纳语说成绕口令,什么时候陈望月对通用语的掌握到这种程度,她就心满意足了。 陈望月还试图蒙混过关,“我不明白,之遥,这有区别吗,我现在就是在陪你呀。” “有!”谢之遥拿出了陈望月对付辛檀的那套,或者说陈望月就是从他这里学到的这套,祖师爷钻牛角尖起来也很要命,“如果你不是因为想来看我而看我,那你就不要陪我了!” “我不走。”陈望月立刻表诚心,“我是想来看你才来看你的。” “你骗我。”至少在这一分钟,他变成黏陈望月一手的糖浆,要让自己不那么好被糊弄,“你刚刚还分不清原因。” “没有骗你。”陈望月学他那样绕来绕去地讲话,“启禀殿下,我本来也不确定是因为想来看谢之遥而来看谢之遥,还是因为想让谢之遥教我通用语而来看他,但是谢之遥现在轰我走,我就知道我是想看到谢之遥才来见谢之遥的了。” 谢之遥的脸唰一下红成了草莓大福,他嗫嚅了半天,最后只吐出三个字,“……学人精。” “嗯。”陈望月笑,“谢老师教得这么好,我当然要认真学。” 谢之遥说不过她,只能转过头,“我今天累了,不陪你练口语了,你要不要看电影自学?” 王储殿下生了病,理所当然占据校医院最宽敞明亮,设备最完善的一间病房,他的护卫们也会帮他把病房料理成配得上他下榻的规格。 连私人影院也是配置好了的。 谢之遥指了指投影幕布下面那一堆录像带,他选修了经典影视作品赏析课,难得他这么大架子的人,课不去上,还亲力亲为写作业。 “都是通用语的。” 陈望月在谢之遥那堆宝贝录像带里挑挑拣拣,很快犯了选择恐惧症,干脆蒙着眼乱点,抽出了一卷《酒馆》。 那是部老片,女主角的演员是上个世纪名噪一时的影星,出演这部电影时已经不年轻了,但她闪闪发亮的头发和眼睛,透过黑白颗粒质感的影像,仍然毫不减损分毫美丽。 谢之遥起先说着这部电影他都看了好多遍了再也不想看了,真正播放的时候又忍不住被吸引,手指捏着毯子衣角,揪心地看着特工们穿过集市去追捕男女主角。 陈望月语调放轻,提醒他,“不要咬嘴唇,之遥。” 他的嘴唇终于从牙齿底下解放,他不满被打扰地哼了一声,“你看电影也不专心?” 陈望月不跟他计较,继续看电影,没有字幕,她只勉强能看懂这是个战争背景下的爱情故事,男主角和女主角曾经是恋人,而今却站在了敌对位置,女主角为了她的丈夫,向他求情,并愿意重新投身他的怀抱。 “世上那么多城镇,城镇那么多酒馆,她却走进了我的。” 陈望月在心里跟念台词,演员们的通用语发音都流畅且优雅,但是都不如谢之遥给她示范时的标准。 她练习得认真,谢之遥却在走神看她。 手被他枕在脑后,他突然想起《经典影视作品赏析》课本上,记载的关于这部电影的幕后轶事。 导演一般给女主角三分之二侧脸或者全侧脸的角度,眼部给光,让她的眼睛闪闪亮,尤其是当她眼里有泪的时候,从后方打光,这样头发便也镶着一道光晕。 谢之遥对陈望月的感情足以成为最好的打光。 流动的光影映在陈望月的眼睛里,仿佛一滴将坠未坠的泪,她不知道,她比电影里的女主角更加楚楚动人,如果可以吻一吻她的眼睛…… 谢之遥不能放任自己再想下去,他强行让自己把注意力重新投放到电影。 幕布上,影片已经快到结尾,机场里,男主角开枪打死了试图阻挡女主角和女主角丈夫离开的间谍,凝视着最爱的女人奔向了自由,哪怕那个未来里没有他的存在。 看了好多遍,烂熟于心的剧情,谢之遥还是呆呆地流了几分钟的眼泪,一直到结尾字幕都放完,他才想起来去找手帕擦一一诶,陈望月的头歪向他这一侧,呼吸均匀清浅。 谢之遥用手顶了一下她的额头,没有反应,看来是真的睡着。 他知道她很累,她好像总有用不完的精力,做不完的事情,认识不完的朋友,她像一阵风,来去总是匆匆。 他知道她陪伴在他身边的目的,就像她之前说话的那样,是要他把所有的知识都教给她。 谢之遥原本是在意的,生气的,可是看到她现在这样,又决定原谅她的不解风情,他把头凑到陈望月的旁边,鼻息扑撒在陈望月的鼻尖、脸颊,谢之遥忘记了呼吸,用眼睛,用手指,去描摹女孩的鼻梁,和总是微笑的眼睛。 王室教导美学课的老师,给谢之遥布置过一个他们这个年纪根本无法驾驭的空泛命题,美是什么? 谢之遥觉得自己在陈望月身上找到了答案,美是注目时的欢喜,或许他是因为美而爱她,也许是因为爱她而觉得她美。这样小小的念头,在15岁男孩的心里生根发芽,开出明亮的花。 谢之遥的嘴唇渐渐靠近。 她身上的味道很干净,像深秋季节的枫叶。 眉骨很高,和细而窄的鼻梁骨骼折角形成小小的山谷,适合承载一汪湖水。 也许还适合容纳一个吻。 他低头想亲吻她。 又蓦地顿在那里。 他想起了一件往事。 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发生的一件事。 叔父家的堂哥喜欢上了侯爵家的小姐,以王子之尊威胁对方答应他的追求。 侯爵得知女儿受了委屈,一气之下状告到了母亲这边。 事情以母亲罚堂哥到慈济院做六个月的义工作结。 那时刚高过一把椅子的他不明白此举用意,只是为少了一个玩伴而难过,孩童的世界里,这就是天塌地陷一样的灾难。 萨尔维的大公王妃抱他到膝头,把拼了一半的拼图放到他手心,认认真真地告诉他,爱是恒久忍耐而有恩慈,日日取用也不必担心枯竭,是赠与,而非强求索取。 “以后小远有了喜欢的女孩子,就想一想妈妈今天说的话,小远是萨尔维的王子,小远喜欢的女孩子也是父母的公主,在爱面前,任何人都没有特权,如果小远想要得到她的吻,就非得到她的许可不行。” 他四岁时就能背下父王书房里的古董典籍,那一刻却抓着母亲的袖子,似懂非懂。 母亲的话语,如一枚反折的弓箭,时隔多年射穿他的眉心。 他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把毯子轻轻盖在她的身上。 这里的被角翘起来,掖平了,那边的又短了一截。 那几分钟里,他都在为了这样的小事忙碌,好像什么也没做,却觉得很累很累。 他不会知道,昏暗中有人的睫毛轻轻颤抖,仿佛在追忆那个还没开始就终止的吻。 37 未果 原本只是打了一个小盹,醒来的时候外面天都是昏黑的,陈望月从沙发上坐起来,身上那块法兰绒小毯子直往下坠。 屏幕上的电影从《酒馆》变成另一部上个世纪的默片,谢之遥在喝甜牛奶,听到旁边动静,发出嘲笑,“睡了两个小时,陈望月,无论是学习还是陪我,你都不认真。” 陈望月昨天确实为了摄影比赛的总结材料熬了夜,唐云端使唤起人太不考虑可持续性了,但她觉得这张使用感过于舒适的沙发也应该对她下午的嗜睡负一半责任。 能到谢之遥手头边的不会有滥竽充数的东西,刚刚这一觉像躺在母亲的羊水里一样安逸而宁静,让她恢复充沛精力。 陈望月应着是,看了眼手机时间,还好,没有很晚,天黑只是天气缘故,下午又下了一场雨。 “我不称职,所以我找了个人来陪你。” 谢之遥狐疑看她,“谁?” “我哥哥。”陈望月把和辛檀的KsChat消息界面给他看,“他说这会儿有空来看你,正好接我的班。” 王子大人那双斑斓如春天湖水的绿眼睛瞪得圆了些,看起来活像只被主人撵出家门的猫咪,震惊到了极点,还充满谴责,“你让凶手照顾受害人?!” “我哥哥并不是故意的,之遥。”陈望月纠正他的不恰当比喻,很诚恳,也很伤人,“而且,说起来,你受伤也有你技不如人的原因。” 话语里面毫不掩饰的对哥哥的袒护,让猫咪的耳朵都要气得竖起来,谢之遥放下杯子,一定有人在他的甜牛奶里掺了柠檬汁,否则为什么尝起来又酸又苦。 他说,“哦。” 逗过头了。 陈望月又有些想笑了,但知道这个时候笑出声就是火上浇油,她把语法书和笔都收好,说,“我还要回班一趟,先走了。” 谢之遥说,“哦。” 这么生气呀。 她指指谢之遥嘴边一圈淡白色的奶渍,“沾到了,要擦掉哦。” 谢之遥还是说,“哦。” 陈望月走到门口,短短路程里一步三回头,终于在某一次回头里捉到谢之遥满腹委屈看过来的眼睛,“之遥,你不跟我说再见吗?” 他生硬道,“再见。” 陈望月还是忍不住笑了,几步折回去,把自己的手帕给他,“对不起,我错了,之遥很厉害。” “你没错。”谢之遥说,“我技不如人,比不上你哥哥的手指头。” “怎么会,如果谢之遥不当萨尔维的王子,说不定就是红土球场的王。” 谢之遥把脸转开,“我是你哥哥的手下败将,不配当红土的王。” “那你快一点好起来,再跟他比一场,赢回来。”陈望月说,“我站你这边。” 谢之遥才不信呢,“那是你哥哥。” “有道理。” 陈望月点头,笑得见眉不见眼,几乎可以用顾盼生姿来形容,上翘的眼尾在灿烂笑容里拉出更加细长的弧度,“那我偷偷站你这边,你不要说出去。” 如果室内再亮一点,如果陈望月的眼珠再透明一点,谢之遥就能在里面看到自己红成了浆果的脸。 — 周清彦一向最讨厌下雨天。 他随父母搬到下城区,因为手头窘迫,只租得起一楼的小房间,没有独立的卫生间,没有阳台,一家三口睡在同一张床上,转身都会撞到。 每到下雨天,都像是一场噩梦,被倒灌进来的污水,总也擦不干净的地板,长满青苔发霉味道的墙角,倘若有一天睡前忘记把门窗关好,第二天就需要把爬进窗户,墙壁,黏得到处都是的蜗牛,一只又一只刮下来,扫到一起,再打包扔到门口的垃圾堆。 第一次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周清彦手头被蜗牛分泌的黏液沾得到处都是,那种软体动物黏腻而又湿滑的触感,伴随着每一个雨天,重新回到他的身体里。 而此时此刻,这种不适的感觉,随着陈望月的到来变得越发浓郁。 坐在教室第一排的男生用一种调笑中夹带妒忌的口吻帮她传话,“周清彦,有人找你。” 他抬头望过去。 檐下雨幕垂悬,那个单薄身影站在高一B班门外,目光也像一滴雨水落在他的身上,随后点了一下头,脸上挂着公式化的虚假笑容。 起身的时候,周清彦听到身后不加掩饰的议论。 “那不是辛檀的妹妹吗,她和书呆子什么关系啊。” “是她啊,哇,陈望月本人比论坛照片漂亮好多,难怪说她是A班的班花。” “大美女吃错药了吗,居然来找周清彦。” “他们都是学生会的吧。” 这些人从来是这么无趣,因为生来就应有尽有,所以没有目标,热衷八卦。 周清彦紧绷着下颌,看着陈望月,“你来找一个特招生,不怕被说闲话吗?” “你很怕被说闲话吗?”陈望月反问,“我以为敢当着监控面给我们三个C的人,什么也不怕。” “现在是要跟我算旧账?” “那我用不着等到现在。”陈望月微笑,抬头的样子像嗅闻雨水的味道,“我们长话短说吧,周同学,你有兴趣加入我们的数学建模作业小组吗?” 周清彦的回答几乎是贴着她的上句话一起,“没有。” “多少听我介绍一下我们的阵容吧。” “不需要。”周清彦说,“我还没那么缺钱。” 陈望月愣了一秒,反应过来后立刻就笑,“让你失望了,周同学,我们没有请枪手的预算,我来找你,是认真地想要邀请你成为我们小组的一份子,一起拿到最优,以获得宁野老师指导,代表瑞斯塔德为短期目标,最终向卡赛的全国赛进发。” “我听说你的竞赛成绩非常优秀,下一届的卡赛你应该也不想错过吧,正好,我们有去年拿到卡赛初中组个人金牌的辛檀,连续三届卡纳信息学金奖的常思雨,还有能指挥得动他们两个人的我——” “一一相信我,跟我们成为队友,绝对比做对手更轻松。” 风比平时更柔和,带着湿凉的气息,她的身影嵌在漫天风雨的背景里,向他伸出手。 时间压缩在盛情邀请里,周清彦和她对视,像是有雨水在彼此眼中飞溅。 很诱人的请求,很自信的阐述。 她所说的,也的确是周清彦想要达成的目标。 只可惜她错估了一点,他取得胜利的方式,并不包括于他们这样躺在祖辈功劳簿上的富家子弟合作。 周清彦笑了笑,目光掠过她示好的手,“陈小姐,我实在没有兴趣。” 连基本的礼貌道别都没有,他径直回到班级。 像周身长满尖锐防卫的刺猬,稍微靠近一点就会被扎得满手是血。 拒绝态度坚决至此,陈望月也不强求,想拉拢周清彦只是想减少竞争,但他们小组里本身已经有两位建模高手,就算正面对抗,她也不认为会输。 手机上跳出某个体育直播软件的提醒,打断她的思绪。 【花样滑冰分站赛之赫拉德,新赛季第一枪打响】 蒋愿上个周五就坐上了飞往赫拉德的国际航班,参加今年的花样滑冰分站赛。 每个赛季分站赛累计积分排名前六的选手,将入选本年度国际滑联总决赛。 陈望月订阅了蒋愿的比赛信息,屏幕上,蒋愿正在候场,她在短节目排名第一,被分到最后一组最后一个出场。 她这个赛季启用了新的短节目,自由滑曲目则沿用了青年组的《咏死》,重新进行编排,插入更多步法细节,四周跳的数量也增加到了三个,技术分位居全场第一。 普鲁士蓝与暮光紫为主色调的考斯滕,跳跃时似破开黑夜,旋转时仿佛亡灵祈祷悲歌,一曲结束,全场掌声雷动。 结果已无悬念。 这是蒋愿拿到的第三个分站赛冠军,距离她升入成年组,仅一年零三个月。 同时,刷新了女子花样滑冰历史上最快获得三个分站赛冠军的记录。 下一站,只要她不殴打裁判,进入本年度总决赛是板上钉钉的事。 陈望月给她发了祝贺的KsChat。 【不圆也亮:世人皆以青春花期为美,仿佛只有朝气蓬勃,生机盎然才值得推崇,但蒋愿选手的《咏死》歌颂了一种向死而生的美,将腐朽演绎成一种性感,悲伤演绎成一种轰动,难以想象一个未满十六岁的女选手对音乐的理解力和身体的支配力能达到这个水准,赫拉德的新王于今日诞生,你我皆是裙下之臣。】 【一千零一愿:很肉麻,陈望月,再发拉黑。】 【不圆也亮:是你的粉丝站写的,而且你看起来挺喜欢的呀。】 【一千零一愿:?】 【不圆也亮:你不知道吗,电视转播还在拍你,知道你刚下赛场就回我消息,我很高兴,小愿】 【一千零一愿:……】 【不圆也亮:不要瞪镜头,拿冠军是开心的事】 【一千零一愿:你还能再烦人一点吗】 【不圆也亮:好奇怪的要求,那你可以对着镜头比个耶吗】 【一千零一愿:我那句话是祈使句吗???】 【不圆也亮:不是吗(惊讶.JPG】 【一千零一愿:陈望月,我回去会让宿管把你的指纹信息删掉】 【不圆也亮:?】 【一千零一愿:把你的被子,床单,还有你晾在阳台那一堆莫名其妙的巨型泰迪熊,流氓兔通通扔出去】 【不圆也亮:(哭哭】 【一千零一愿:哭也没用,你等着露宿街头吧】 【不圆也亮:不是,你教练在旁边看你好久了】 人声鼎沸的赛场里,教练看爱徒的眼神有些耐人寻味,“男朋友?” 蒋愿:“……” 她握着胸前的奖牌,秾丽眉眼像鸟类绚目的尾羽,眼光灼灼,“您放心,在我拿到大满贯之前,我都不会考虑这个问题。” 刚说完,手机振动,陈望月又发来了一条消息。 【不圆也亮:那只泰迪熊已经晾干放在你房间门口了】 【不圆也亮:只是个子高,两米的泰迪熊也可以很可爱的(照片(照片】 【不圆也亮:你明明很喜欢吧,不是第一次看到你对着它发呆了。】 【不圆也亮:你把我扔出去都可以,但是你要留下它,因为那是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不圆也亮:虽然提前了两天,但是,生日快乐,蒋选手,尽情享受你十六岁的第一场胜利吧^ ^】 38 苦咖啡 瑞斯塔德进入了秋季漫长的雨季,还只是下午,天色便暗沉如同夜晚,从校学生活动中心的窗户往外看,细密的雨丝若有若无。 室外,覆在防水布下的手持摄像机,透过雨珠滑落的玻璃窗,聚焦于房间正中起舞的女孩们。 舞鞋的鞋尖好像匹诺曹的鼻子轻轻点地,一排排手臂衬在雨水背景里起起落落,像天鹅在湖畔梳洗羽毛。 这项艺术总是将人体的动态美体现得极致,队伍里领头的那一只天鹅,身段柔韧,手脚修长,脖颈线条尤为优美,肢体中倾诉浓烈感情,摄像机镜头以她为中心再推进,给了她多次特写。 “卡!” 有人打板喊停,像八音盒里的发条重新收紧,水晶小人停止旋转,陈望月和瑞斯塔德学院芭蕾舞团的其他女孩儿一起停下。 裴英华老师把女孩儿们叫到一起,“今天的拍摄就到这里,辛苦大家了,回去休息吧!” 学校舞团每周固定训练五次,与数学竞赛队的集训时间相冲突,陈望月本身又是A班的班长,身兼学生会外联部的工作,不得不做出取舍,陈望月没有加入瑞斯塔德的芭蕾舞团,只在家里周末上芭蕾的私教课。 不过,因为形象好的甜,裴英华老师额外点了她的名,让她一起参与学校最新宣传片的拍摄。 林清韵挽住陈望月手臂,她是舞团的一员,跟陈望月关系也算不错,“望月,这周六要一起去看歌诺皇家芭蕾舞团的巡演吗?我哥哥帮我留了包厢。” “周末有另外的安排。” “那等会儿一起去吃晚饭!” “也不行。”陈望月笑着说,“有个小组作业,定好现在去图书馆开个会。” 接连被拒绝两次,林氏药业的大小姐不大高兴,一定要陈望月答应下下个礼拜抽时间陪她去试最近卡纳网上很流行的一家酒店的下午茶,才肯放开她的手。 到图书馆的时候,陈望月本以为需要再解释一下自己迟到了几分钟的原因,没想到她还不是最晚的,冯郡和许幸棠都姗姗来迟。 冯郡是单纯时间观念不行,许幸棠则是刚结束在学生餐厅的兼职。 常思雨和辛檀在三层的咖啡厅等剩下的人,但他们之间没话可说,唯一的连接就是陈望月,坐在一处显得气氛尴尬,辛檀还好,社交困难户如常思雨,看到陈望月就仿佛救星降临。 陈望月握了握她的手,“你们没点喝的吗?” “等你们过来呢。” “可以先点你们自己的份呀。”陈望月翻开菜单,问了各人想要什么。 除了辛檀,托辛重云的福,她对他的喜好了若指掌。 她抬起脸,“哥哥,还是双倍黑咖啡浓缩不加糖不加奶?不会太苦吗?” 辛檀道,“不会。” 他从来不加这些东西,任何添加剂,都会破坏咖啡纯粹的口感。 那就随他吧,自讨苦吃的人。 陈望月点完餐,把她这两天整理好的KMTM大赛资料和往期获奖案例,分发到每人手里。 “今天是我们小组第一次凑齐人见面,我先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常思雨同学,来自C班,我的好朋友,连续三届卡纳U18信息学大赛的金奖得主。” “这是C班的许幸棠同学,也是我的好朋友,今年本校特招生考试全国第三名。” “这是冯郡,我们A班的宣传委员。” 冯郡插嘴,“到我就这么短,区别对待啊月姐,再说了我不是你的好朋友吗?” “抱歉,我的失误,我重来。”陈望月一口气不停顿地说,“这是我的好朋友冯郡,世界报业大亨,卡纳著名的新闻和媒体经营者,每日新闻集团董事长和瑞斯塔德电视台前名誉主席——以上这些都是他的父亲冯楚州先生的头衔,看过前些年那部收视率很高的电视剧《继承之战》吗,讲的就是冯郡他们家的故事。” 辛檀面色如常,常思雨和许幸棠的嘴巴张成惊讶的O字形,冯郡蒙住脸假哭,“怎么一上来就掀老底啊,过分死了。” “《继承之战》特别好看!”许幸棠掩不住的兴奋,“我超喜欢里面的周樱女士!能力超强,优雅又有气质,简直是女神!” 冯郡从指缝里看她一眼,“那是我第三任小妈,后来出轨了五个健身房教练。” “……对不起。”许幸棠哽住。 “没事,老头子自己被戴绿帽都不管,我有什么好在意的。”冯郡很大方地继续奉送八卦,“我个人还是很欣赏周樱的,她是个很有经济头脑的女人,跟我爸离婚之后把我们家的事情写成了一本书,卖得特别好,至今还是畅销榜的常客,热度太高了,于是她又把版权打包卖给了制片公司,血赚三千万卡朗,那破剧播出之后我爸气得差点中风,逼着家里每个小孩签协议不许给《继承之战》新一季提供素材,否则剥夺继承权。” 许幸棠被说得一愣一愣的,常思雨更是听得眼神都发直了,陈望月及时制止,“好了好了,以后有机会再听你分享。” 冯郡还意犹未尽,“我数学一般般,计算机水平也一般般,选这门课不是因为我热爱,我本来是想截个图发到我tKsChat动态上装一装然后就退课的,嘿,你们猜怎么着?” 他讲话跟讲相声似的,没人给他捧哏,他自己把包袱抖回去,讲话跟讲相声似的,“我不小心错过了最晚退课时间,求了教务处老师半天,老师让我认清形势,放弃幻想,好好上课。” 许幸棠和常思雨都乐得不行,冯郡接着说,“靠我自己这门课肯定是要歇菜的,正好月姐问我上不上她的贼船,我就来蹭蹭各位大佬们。” “没错。”贼船头子笑眯眯,“希望冯郡同学发挥特长,好好给我们干活。” “我们小组最后一位成员,我哥哥,辛檀。” 陈望月介绍得相当简略,但任何人都能从她的语气中,听出那份无法被他人插足的亲昵。 坐在她左手边的辛檀点了下头,算是应和她的话,服务生在这时送来他们的饮料和餐食,陈望月从托盘里取了两颗方糖,又问了他一遍,“会很苦的,真的不要吗?哥哥,我们加一颗好不好?” 她问话语气真的很像在哄小孩吃药的幼儿园老师,可是应该不会有小孩会抗拒在苦药汤里加糖。 辛檀不知怎么的觉得有点好笑,扯了扯嘴角,“加一颗吧。” 然后他就看到陈望月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她认认真真地把那枚方糖沿着杯檐推进去。 咚,很轻微的一声响。 食指和拇指间夹着咖啡匙,搅拌好了才把杯子给辛檀。 食指和她的在一瞬间相触,她还是在笑,什么也没有想多的表情,意识到自己被她带起微笑的瞬间,辛檀眼神立刻变得很严肃,很凛冽,跟他系得一丝不苟的制服扣子一样,一种一尘不染的,会让人有种想要破坏的正直。 于是,陈望月抓住了他的指尖。 肌肉以明显可察的振幅紧绷起来,陈望月看着他,眼神干净无害。 “辛檀哥哥,作为我们五个人里唯一一个有卡赛参赛经验的选手,给我们介绍一下比赛的规则吧。” 39 雨中曲 “卡赛的参赛选手来自全球各地,去年高中组的参赛队伍总数为18525支,相较前年增长了百分之11.3%,其中,有176支队伍进入复赛,53支队伍获得奖项。” 辛檀将文件夹摊开,但视线却并未落在纸面上,昨天陈望月就有发消息给他,她希望他能为小组成员讲解卡赛的规则及难度,这些数据他都如数家珍,不需要对照着资料念。 ”奖项分为五类,金奖,金奖提名,一等奖,二等奖,三等奖,金奖只有五个。” 许幸棠迅速在脑海里做了个乘除法,“也就是说,去年高中组金奖的获奖率为0.026%,3705支队伍里才有一个?而按照参赛队伍逐年递增的趋势,今年的获奖率只会更低!” “不用那么悲观,许同学。”辛檀道,“去年我们学校高中组拿到的最好成绩是金奖,由宁野老师作为指导老师,队长是现在的学生会副会长,徐嘉宁学姐。另外有一支金奖提名,一个二等奖。” “去年卡赛初中组,我们学校也有一位个人金牌得主,是我。” 他在讲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并没有任何期待得到回应的表情,那是一种极少出现在这个年纪的少年身上的淡然,看不出野心和欲望所在,他的平静让人确信,他不是在夸赞和彰显自己的出类拔萃。 “是的,幸棠,大多数人参与卡赛只是为了感受建模竞技的氛围,这个比赛实际上是前1%之间的厮杀。”陈望月说,“我们不能掉以轻心,但也不用太害怕,别忘了你在瑞斯塔德,一所几乎每年都会出产一支卡赛金奖队伍的学校,我哥哥和思雨在计算机方面的水平在我们这个年龄水平绝对是顶尖的,如果再加上学校和老师的全力支持,拿奖的概率不低。” 半天插不进话的冯郡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等等,月姐,我们是什么时候把目标定在了卡赛金奖上,你昨天没跟我说你志向如此远大……” 陈望月道:“现在知道了也不迟。” “我真的只是想混个及格分啊!”他哀嚎,“请问我在你们这个大佬团队里起到的作用是什么,气氛组吗?” “我们刚刚还在说不要妄自菲薄,冯郡,你笔杆子厉害啊,我们这里没有比得上你的。” 建模比赛最后上交成品是论文及代码,表达精准简洁,逻辑清晰完善的论文也是很大的加分项。 陈望月说,“论文你要扛大旗的。” 冯郡使劲搓脸,语气哀怨,“我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吗?” "晚了,上了我的贼船,就没有下去的道理。” 陈望月微笑,手掌指向辛檀,像在他身上圈出一道闪闪金光。 她给自己配拟声词,“我有后台,当当当,风纪部部长在此。” “哥哥,有人说话不算话,你给我主持公道吗?” 辛檀看着她的侧脸。 那样温柔又充满着期待的,亮闪闪的眼睛,让她看起来就像一只会把水柱喷得很高很高,用鼻吻部承接住一枚下坠云朵的小鲸鱼。 他轻轻说,“嗯。” 陈望月幅度小小的鼓掌,“很好,现在我们小组确定了共同的目标,现阶段,我们先要交出一份让宁野老师满意的论文,获得他的指导,以及一些其他方面的资源倾斜。” “我们进入下一项议程,这次建模作业的选题。思雨,辛苦你记录。” 常思雨立刻比了一个没问题的手势。 常思雨性格内向,不善表达,陈望月也不强求她现在一定要积极讨论发言,提出建设性意见。 先安排她做记录,最后给大家总结陈词,一步步来,总归不会让她掉队。 “昨天我去找幸棠,邀请她加入我们的小组,跟她聊了一整个晚上。”陈望月说,“其实幸棠没有选建模课,但我脑子里有一个主题的雏形,觉得必须要她参与进来。” “我一开始也觉得很意外,我虽然数学还不错,但是对数学建模几乎一窍不通。”许幸棠说,“我跟望月说我不合适,但她说做这个主题的话没我就不行。” “因为你是我们之中唯一一个在下城区生活过,对那里的情况了解最深刻的人。” 如果换其他人对许幸棠说这话,一定是有讽刺意味的,但陈望月说出来就只会让人往正面方向解读,因为她有一种让人相信她不会出口伤人的亲和力。 “大家翻到第三十四页,这是我从官网上找到的一些近年获奖的建模主题,这几年,卡赛逐渐倾斜于一些聚焦于社会问题的选题,我的这个选题正与此有关。”她继续道,“上个周五雨下得很大,所以我让家里的司机送幸棠回家,她家在白露街那边。” “你们可能没听过这个地名,我家在下城区第十三号街区,一块延伸进莱特河的长条形陆地上,三面环水,不通地铁,离公交站点也很远,如果从主城区出发,必须上高架桥,开过好几条街区,绕过一个封闭式市场和铁轨线路,然后还要再经过一个长长的下坡,才到白露街,我们家就挨着里面的棚户区。”许幸棠想了想,又看着陈望月,补充强调,“嗯,但是我家至少是有顶的!” “有,我看到了。”陈望月给她骄傲的小小砝码作证,“那天我去幸棠家里坐了,离开的时候,我路过一楼的楼道间,突然听见有一个女人在叫我。” 实际上陈望月一开始不敢确定那是个女人,因为她头发很短,乱糟糟的,看起来既年轻又衰老,穿着那种印着摇滚乐队主唱头像的吊带,下半身是一条裤链大开的热裤,原谅她的刻板印象,但是确实一般只有年轻人会那么穿。 说衰老,则是因为她的皮肤状态非常松弛,眼窝深陷,从头到脚都白到病态,能清晰看见手臂底下血管的颜色。 “她就坐在楼道里面,手里拿着针管,一边跟我打招呼,一边把针管往自己的大腿上捅。” 辛檀,常思雨和冯郡都为陈望月的话神色一怔。 “你们应该猜到了她在干什么。”陈望月说,“她对我说,‘小姐,小姐,给我20卡朗吧。’” “我没来得及跟她搭上话,因为司机立刻就把她赶走带我回家了。” “回家之后我才明白她为什么向我要钱。” 陈望月缓了一下,才继续,“我在网上搜到,她给自己注射的那种镇痛类药物,最便宜的一管售价大概20卡朗。” “回去之后我睡得不太安稳,我总觉得不能完全不管她,所以我问幸棠,你认不认识你们家楼上那个嗑药的女人?” “幸棠听完问我,哪一个?” 咖啡厅里,能清晰听见所有人的呼吸都沉重下来的声音。 “我真的不知道望月具体指的是谁。”许幸棠说,“在我们那条街上,这样的人到处都是,他们都是找不到工作的失业者。” “在我小时候,我们附近的社区还有几家工厂,我姨父在铸造车间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我舅舅做电工。但是现在这些工厂全都搬走了,自动化普及后还需要大量工人的工厂,基本都搬到了我们国家北部那些劳动力成本低廉的国家。” “想找工作就只能去主城区,但是主城区的工作基本全都需要大学学历,住在我们这里的人,能念完初中都已经是很不错了。”许幸棠说,“稍微念过一点书的人都搬走了,留下来的都是找不到工作的人,银行也不肯借给他们钱,所以很多人只能嗑药,嗑药不能帮他们支付账单,但可以让他们获得短暂的快乐,但是越磕就越买不起药,所以情况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她讲得那样平静,也像是有些麻木。 “幸棠。”一直沉默的常思雨突然开口,一字一顿,认认真真地说,“你很了不起。” 许幸棠愣了下,眼中迅速泛起水光,她立刻闭上眼睛不让有可能的眼泪掉出来,她觉得那样太丢人了。 辛檀把纸巾递给陈望月,陈望月又给了许幸棠,不想哭鼻子的女孩吸了吸鼻子,“没关系,望月,我都习惯了,我们继续说正事呀,你快讲你那个超级伟大的点子!你再不说我要替你说了!” 陈望月握住她的手,向着其他人道,“我看过药物警戒和风险管理研究院近几年的报告,目前国内被广泛滥用的药物里,公认成瘾能力最强,危害最大的是阿片类药物。” “我想和大家一起,开发一个数学模型,分析滥用阿片类药物的风险如何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演变,以期为现行的反药物滥用政策和解决方案提供参考。大家觉得如何?” 陈望月举起自己的咖啡杯,“如果同意的话,我们用咖啡代酒,敬幸棠一杯。” 说完,她迅速用自己的杯子,和许幸棠的碰了一下。 接着是常思雨,辛檀,冯郡。 许幸棠破涕为笑,拿起咖啡杯一饮而尽,喝出了啤酒节冠军的气势。 “我就说这个主题很伟大,大家都会同意,嗝,的。” 猛灌咖啡的后遗症来了,她打了一个小小的嗝,许幸棠马上捂住了嘴,丢死人了丢死人了丢死人了! 大家都发出善意的笑声。 “幸棠,慢点喝,没人跟你抢,要不要再来一杯?”陈望月微笑,转向另外几个人,“今天我买单,饮料吃的管够,但是有条件——在把整体框架定下来之前,谁都不准走。”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落在冯郡身上,被cue到的人索性两眼一闭趴在桌上做死状。 这个小组会议一直开到了晚上九点,最终确定由陈望月和许幸棠作为主要的数据收集者,陈望月,常思雨和辛檀共同构建模型并由后两位做技术实现,冯郡则是报告的主撰写者。 正式开展建模工作之前,小组会集体前往白露街做线下的情况调研。 和另外三人道了别,辛檀送陈望月回去。 会议结束时外面天气总算转好,从瓢泼大雨化作绵绵细雨。 天气像是把温柔发挥到了极致,把夜色放进了缝隙里,雨里的一切都被按下了暂停键。 这是陈望月最喜欢的天气,他们旁边却有一个陌生女生在发愁,她找不见她的伞了,怕雨水淋湿了她的新裙子。 辛檀和陈望月不约而同地注视着彼此,目光相撞的一瞬间,他们都明白了对方想做什么。 辛檀把伞给她,她把那把伞转赠给了陌生女生,得到一连串的谢意。 都没有考虑过唯一一把伞交出去的后果,因为都知道只剩下一个选择。 “哥哥。”她转脸看着他,笑容像路灯底下水坑折出的发亮雨水,向他伸出手,“跑啊——” 手掌与手掌交握,水珠打到脸上,雨水在脚边溅开,风卷着细细的雨丝,奔跑时风灌进袖口和下摆,雨滴轻盈地撞到她的睫毛,他的额发。 心跳剧烈的节拍里,感官和知觉无限倍放大和延伸,拉住女孩手的男孩,熟悉校园的每一个分岔口,他控制着奔跑的速度和节奏,带着女孩飞快越过操场,穿梭在被雨敲出闷响的屋顶,途经在雨里散步的校园情侣的动情絮语,跑下坡道,跑下花园,在瑞斯塔德下雨的秋夜里。 这些天来始终淤积在心口的沉重情绪,好像也在此刻被短暂地甩在身后。 前方能看见白楼,到了能避雨的湖边走廊,他们终于慢下脚步,让呼吸的频率得以平缓。 辛檀目视前方,难得讲一些属于哥哥该讲的话,“回去洗个热水澡,小心感冒。” “我知道。”陈望月仰起头,在风雨里露出湿淋淋的微笑。 她说我知道,她这样看着他笑。 辛檀突然生出一种奇妙的预感。 就好像陈望月生来就会和自由的空气溶为一体,所有轻盈的、难以抓住的都是她的一部分,也许有一天就溶化成为泡沫,但在升上海面破碎之前都是自由的。 雨夜是冷的,但她的手是温的。 40 丛林法则 下城区,第十三号街区,白露街。 修彦从夺命的烈焰里睁开眼睛,醒来的时候,他就躺在这条街的某个巷口,下过雪的冬天清晨,雪被踩化成肮脏的黑泥,两个六七岁大小,脸色发红、瘦骨嶙峋的男孩子蹲在他身前,正在他的大衣口袋里面翻找。 也是个穷鬼,一个子儿也掏不出来,白费工夫了,个子高一点的那个男孩在他脸上啐了一口,两个人通力合作,把他破破烂烂但勉强还能御寒的大衣剥下,唯一的一双手套顺走,一人分了一只。 他像一坨在冷冻库里放久了的僵尸肉,冻烂了骨头和肌肉纤维,浑身散架,一点反抗的力气也抽不出来,任由这场抢劫暴行的罪魁祸首走远,失温带来的煎熬像钝刀子割肉一样绵长,昏死过去之前,修彦听见靴子踩在雪里,嘎吱嘎吱的声响。 不知道怎么说,但修彦确实走运,有个老人把他捡回了家,给他热水热饭和热毛巾,说他长得像自己走丢的孙子,尤其是那双眼睛,一模一样。 孙子走丢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但老人还是把迟来的关心和舐犊之情全部注入到修彦身上。 在这条街上,老人算得上是受人尊敬,因为他年轻时为卡纳打过仗立过功,一身弹痕和勋章,住在这条街上唯一的公租房,老了还能拿到一笔不错的补助金,冬天开得起一整晚的电热毯,会大方地请街坊邻居喝酒,只为了有人能听他吹嘘自己曾经在战场上的勇猛。 等到修彦一点点地好转,老人决定拿出毕生的积蓄送他去上学,他最大的遗憾就是只念到初中毕业,复员回乡后也只能做最普通的体力工作,他想让这个半路孙子上社区大学,如果实在念不来书,去职业技术学校也好,至少能在主城区找一份像样的工作。 不要跟他一样,半辈子蹉跎在下城区。 公立中学的氛围糟糕透顶,大量的学生和社会上的闲散人员都有牵扯,热衷于加入帮派,聚集起来洗劫一些小店,打架斗殴嗑药霸凌的混混算是问题学生中症状相对较轻的那类,只上课睡觉的简直能评选头号优等生。 修彦不止一次听到班上的男生在讨论怎么给隔壁班的漂亮女孩下.药,他们丝毫不害怕法律的制裁,他们都还没到完全刑事责任年龄,最多罚他们去做几个礼拜的社区服务。 在这样的环境下,修彦不止一次因为出手帮助被霸凌的对象而被针对,他身材高大,肌肉健硕,拳头有力,这帮人欺软怕硬,敢主动招惹他的人并不多,但双拳难敌四手,他也难免力有不逮,落得伤痕累累。 有一次,他送隔壁班的女生回家,保护了她一路,第二天就被几个人堵进厕所,他们捆住修彦的手脚,给他的脸盖上毛巾,把刚擦过地的脏水倒在他的脸上。 冰凉的,泛着腐臭气得水隔着布料一点点渗入鼻腔,渗入气管,赖以为生的氧气一点点被挤压殆尽,口腔溢满血腥气,胸膛无意义地起伏,他好像一条被扔上案板生生刮掉鳞片,去掉腮腺的鱼,无法呼吸,连挣扎也成为奢望。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毛巾被拿开,他在尖锐的笑声里大口大口呼吸,在被确认还活着之后,又重复同样的步骤,从一场窒息到一场更加令人绝望,看不见尽头的窒息里。 被国际公约严厉禁止的非人道酷刑,这群少年恶魔无师自通。 修彦不想再待下去了。 可是回到家,看到老人满是期待的脸,听到他问自己今天在学校都学了些什么,修彦又把想要退学的话咽了下去。 他不是不懂感恩的人,加上脑子也不错,每次考试都能拿到漂亮的分数,篮球和橄榄球也打得好,如果顺利的话,他可以申请到不错的高中,虽然私立的学费太高昂,但还是有一些学风相对正派的公立可供选择。 他带着逃离的希望,对老人的感激,和对那个再也见不到的女孩的思念,艰难继续着学业。 直到有一天老人在送煤气时遭遇了车祸。 肇事的卡车司机也是穷苦出身,家里有三个孩子嗷嗷待哺,没有保险,出不起老人的治疗费,他的妻儿跪在地上给修彦一下一下磕头,把仅有的几千卡朗塞到修彦手里,求他不要起诉。 修彦没有说什么,陪伴着老人在病房走完了最后的时光。 不久后老人去世,政府的工作人员礼貌地把修彦请出了公租房,他退了学,接替老人送煤气的工作。 邻居家的许姨帮了修彦一把,给他介绍了自己楼上的一间房子,才吸(毒死过一对夫妻,所以每个月租金和楼下的地下室一样便宜。 老人去世的第二年,他学会了抽烟。 老人去世的第三年,他又见到了她。 昏暗的楼道里,那个女孩站在台阶上,抬眼望向他。 他从来没有这样感激过上苍,感激上苍保全她光鲜从容,不坠泥潭。 月亮该永远高悬天际。 修彦收回思绪,走进街角的那间理发店,整个街唯一一家像样的理发店。 他常过来送煤气,但很少在这里消费,老板娘是个爱开玩笑的中年阿姨,一见到他就笑。 “稀客啊,来剪还是烫?” 修彦搓了搓手指,说,“您看着修一下吧,我就想看着干净点,精神点。” 剪发披风摘掉的那一刻,不光是老板娘,连旁边坐着翻杂志等洗头的客人都惊了一跳,凑过来看修彦。 都是一条街上讨生活的,知道修彦是好那个喝多了酒就到处吹嘘的退伍老头收养的孩子,知道这孩子一贯长得不错,又高大又精神,还讲礼貌,没想到认真收拾起来是这样一个大帅哥。 那客人指着杂志封面上的男模特说,“不如你帅!真的!” 修彦抿着嘴笑着说谢谢,把钱放到桌子上,走出了店,脚步和心跳一样雀跃。 等会儿就要再见到她,她还会带她的同学过来,现在这样,应该不会给她丢人吧。 白露街的另一头,许幸棠在公交站接到了陈望月一行人,为了今天的调研,大家都换了最普通的T恤和长裤,尽可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与众不同,以免被不怀好意的人盯上。 毕竟是在贫民窟,安全起见,辛家和冯家的保镖都做便衣打扮,混迹在附近的居民里。 今天的天气还不错,雨季里难得放晴,走过长长的下坡,许幸棠给大家介绍自己长大的地方。 哪怕来之前做了心理准备,真正见到这里的景象,除陈望月之外的人还是被震撼和惊讶的情绪笼罩了。 这里和上城区完全是两个世界。 上城区拥有宽敞明亮的街道,永远反射着刺眼光芒的摩天大楼玻璃幕墙,大大小小的公园,上档次的百货商场,有着装要求的fine dining,每一个人都行走在现代都市的阳光下,精英们穿着服帖又精美的三件套,出入伯德街的大型证券交易中心和咖啡厅,付得起30%以上的小费,司机们为阔太太们拉开车门,看她们把身体裹进油光水滑的动物皮毛里,手提包一天一换,在画廊或是公益艺术馆里挑选一副油画,为客厅添上一份新的装饰,或是与好友共赴剧院,欣赏一出古典剧目。 而这里是瑞斯塔德的背面,他们从前根本不会踏足的贫民窟。 油腻浸入内里的街面,大部分建筑都裸露着灰败的外墙甚至钢筋,废弃的工厂地基上杂草丛生,还有许多矮小的木质结构的棚子下掩着小小的门,时不时钻出鱼一样瘦小滑溜的人类,下水道的井盖不知所踪,大张开口,混合了大量生活污水、餐饮废弃物、人体排泄物,释放出令人作呕的酸臭。 大家都不约而同戴上了口罩,而这里似乎激发了冯郡强烈的创作欲望,他抱着相机拍个不停,也对着许幸棠问个不停。 而陈望月被前方的女人所攥住了注意力。 那个女人戴着鸭舌帽,帽檐破了好几个洞,推着一辆褪了色的超市塑料购物车慢吞吞往街边走,眼睛盯着地上,看到没人要的饮料瓶和易拉罐就捡起来,塞进购物车挂着的黑色大塑料袋里。 购物车里面满满当当坐着一大一小,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大约两三岁的样子,男孩正专心致志玩一个缺胳膊少腿的汽车人模型,而女孩把腿从购物车的缝隙里伸出来晾晒,小脸脏兮兮,但眼睛很亮。忽然,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一样,她一下就伸出了手。 抓住了陈望月背包边缘的玩偶。 辛檀下意识把陈望月护在了身后。 两个孩子的母亲连忙跟他们道歉,把孩子重新扳正了位置放好,“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没关系的,小朋友嘛。”陈望月趁机跟她攀谈起来,摘下口罩,“我们是中学生,想做一项关于这里的调查,您愿意接受我们的采访吗?” 她嘴很甜,笑容又灿烂,几声姐一下就把人给哄住,不费几句话的工夫就套出了这一家子的来历。 这是个丧夫的可怜女人,孩子父亲去世后就再也没有钱交房租,带着两个孩子住在一个窝棚,没有水也没有电,这里的工作机会实在太少,她又需要照顾孩子,她只能偶尔做一些杂工,捡些瓶子,再加上一点政府的救济金来维持生计。 “我们不碰那个东西的。”听到陈望月的话,她露出警惕神色,又看向自己的两个孩子,“不过,我认识几个这样的人……” 陈望月立刻领悟她话语里的停顿,她道,“姐,我刚刚在那边看见了一家快餐店,不如我们边吃边说?” 说着,她把背包上那个小兔子的挂件摘下来,塞到小女孩的手里。 “这个送给宝宝,带宝宝去吃苹果片,喝牛奶,好不好?” 修彦过来的时候,看见的正是这一幕。 梳了马尾的女孩蹲下身,用一只兔子的玩偶挂件逗弄着购物车里的孩子,刘海都被发夹别起,露出清亮饱满的额头,线条柔美秀丽的侧脸安静出尘,有阳光打在她脸上,显得皮肤近乎透明,睫毛投下来的阴影也像是灰雀的羽毛,她只需要在那里,就像一幅电影海报,就干净透明到不可思议。 让修彦也不自觉勾起笑意,他加快了脚步,可是一下就又停住。 他看到陈望月身侧的男孩也蹲下来。 戴了口罩也遮掩不住的俊朗,眉眼隐约显露矜贵之气,素色衬衫妥帖收进牛仔裤的腰线里,衬衫袖口露出一截与上衣同色系的表带,表盘在腕间间或一闪。 这样的人,出现在陈望月的身边,会让人联想到与天生一对相近的形容词。 而那个男孩看她的眼神,看似清冷中蕴含的一点柔情,修彦也看了个清清楚楚。 他不止一次,在其他想要追求陈望月的男孩身上,见过这样的眼神。 他眯起了眼睛。 那是一种对于同类的本能警惕。 而与此同时,许幸棠也看到他,冲他招手,“修彦哥!哇,你今天好帅啊!” 陈望月和她身侧的男孩,一同望向他。 41 门里门外 进入一家廉价的连锁快餐店,永远是了解当地最快捷的方式。 这里有公共厕所,充电插座,虽然反应迟钝但免费的无线网络,只要花三卡朗就能买到涂满糖浆的水果派,搭配甜辣酱的炸鸡翅,无限续杯的冲泡咖啡,只要你能抵挡得住服务生的白眼,就可以在卡座上从早坐到晚,无论你是想给孩子换纸尿裤,公放冒出尖锐罐头笑声的短视频,还是给自己来上一针飘飘欲仙的杜冷丁,都没有人会制止你。 在这样一间快餐店,突然进来一帮衣着整洁、样貌出众的年轻人,实在是很惹眼。 常思雨和许幸棠一起帮那个单身母亲把两个孩子安置到窗边的座位上,冯郡在调试相机参数,陈望月和辛檀一起去柜台点餐。 而修彦,作为许幸棠介绍进来的采访对象,本地居民,也跟在了他们后面。 许幸棠昨天告诉他,陈望月家里很有钱,名下甚至有一家基金会,她听说了他的情况,想要帮帮他。 “明天望月和我们另外几个同学会过来做线下调研,她让我也把你叫过来。”许幸棠兴奋地喋喋不休,“修彦哥,你一定要把握机会啊!说不定望月家里的基金会能帮你重返学校呢!” 修彦的心开始狂跳。 她没有骗他,她挂念着他,她来看他了,她现在有能力帮他。 修彦没有想到的是,她的身边已经有了那样一个男孩,她名义上的哥哥,看起来般配无双,亲密无间。 把他所有的期待,精心打扮的准备,都变成一场笑话。 老板从油炸锅前抬起头,就看到街上那个送煤气的小子和一个漂亮女孩儿站在一块,他挑了挑眉,语气微妙,“修彦,你女朋友?好福气啊。” 陈望月刚想说不是,被有个声音抢先。 辛檀啪地合上手中菜单,抬眼时眼皮翕动,眉间折出一道褶皱,声音森冷,“不是。” “您不要乱猜。”修彦也道,“是小许的同学,我跟人家不熟。” 那老板顿时有些悻悻然,搓了一把袖套,街上的小混混他见得多了,那女孩身边这样气势强大,不怒自威的年轻人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只是强笑道,“原来是小许的同学,难怪一表人才,郎才女貌。” 他没念过几年书,努力搜刮出来的成语也用得乱七八糟,但不知道是哪里合了那年轻男孩的意,他脸上的冷意似有松动。 陈望月把辛檀拉到一边。 “哥哥。”她在他耳边小声说,“我猜你肯定没吃过这种快餐,我爸爸以前也不让我多吃,说不健康,如果你吃不惯的话,就让保镖去给你买点别的垫垫肚子。” 她话音一转,“但是我要吃,我都好多年没有尝到了,你回去以后不许跟兰夫人告我的状。” 这女孩把右手手掌摊开给他看,那上面还有昨天晚上兰夫人的手笔,隐约能看出红肿。 只因为她稍微塌了一下肩,就被批评没有淑女样,打了三十下手板。 她控诉,“夫人每次打我手板都好痛,哪有人上高中了还天天挨训的,我爸爸,还有爷爷奶奶从来不舍得碰我一根手指头,可是来了瑞斯塔德这里之后我不是挨打就是挨骂……哥哥,你答应我了吗?” 辛檀费力地把视线从她开合的嘴唇移开,好可爱,她撒娇真的好可爱,让他忘掉刚才不愉快的插曲,不自觉开始调整对她讲话的语气、调门,好像呼吸重一点,都怕她又说被他凶到了。 “陈望月,你讲讲道理。”他只能低声,“我什么时候跟她告过你的状?” 望月看着他,“你又叫我全名?” 千防万防,输在最明显的地方,辛檀默了一瞬,“……望月?小月?” 像烫嘴一样,他勉强吐出那两个肉麻兮兮,黏黏糊糊的叠字,“……月月。” 冯郡在他们旁边噗嗤一声笑出来,“感情真好啊,两位。” 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这对继兄妹间的氛围,越出礼貌范围的暧昧。 “还可以吧。”陈望月把完好的左手伸给辛檀,语气坦然,“辛部长不惹我生气的时候就是好哥哥。” 辛檀牵着她去点餐,用手指撑满她的指缝,不跟她斤斤计较。 身后,修彦目光始终停留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冰冷,颓败。 “修彦哥?修彦哥!” 卡座上,许幸棠用手肘撞了他一下,才让走神中的男孩反应过来,他“啊”了一声,“怎么了?” “望月跟你说话呢。” “你身手很好啊。”望月笑着说,“是有练过搏击或者散打吗?” 修彦说,“只是喜欢运动。” “看起来完全不输专业人士。”陈望月跟旁边的辛檀说,“我上周亲眼见过修彦帮幸棠收拾骚扰她的小混混呢。” “幸棠和修彦都很了不起。”她由衷地赞叹,“而且,我听幸棠说,修彦学习成绩也很好,还拿了奖学金。” 许幸棠也帮着敲边鼓,“对啊,修彦哥学习很用功的,不能继续念书真的很可惜。” “修彦没有上高中吗?”陈望月惊讶扬眉,看向修彦,“为什么啊?方便说原因吗?” 视线相撞的一刻,修彦瞬间领会了她的意图,心脏因此狠狠一揪。 陈望月在推销他。 她要他把他的伤口摊开,再连同他所谓与命运对抗的勇敢和坚强,一起包装展示给其他人看,以博取她身旁那个男生的同情。 她很可能过得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好,如果她说话足够有分量,她不需要通过这么曲折的方式来帮助他。 至少在她现在的那个家里,她的地位远不如她的那位“哥哥”,她要帮他,就必须通过那个男生才行。 她在为了他讨好别人。 喉头像被口香糖黏住,说不出任何话,连操纵舌头都不可能。 那个瞬间,修彦是这样痛恨自己的弱小无能。 旁人惊讶的视线里,修彦猛地站起来,看着许幸棠说,“不好意思,小许,我去抽根烟。” 吸烟室那道窄门被推开,修彦走了进去。 几分钟后,门被推开了第二次,然后迅速反锁。 后进来的女孩看都没看他,直接去摸他口袋,左边有一个薄薄的旧钱包夹,右边的空空如也,她一下就皱起眉,“烟呢?藏哪里了?” “我没抽。”修彦轻声说,“宝宝,我听你的,都戒了。” 陈望月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去摸他的头发,“阿彦,别闹脾气,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先忍一忍,我会送你去好学校。” “不是为了这个。”修彦避开她的眼睛,“我真的不想念书。” 她怀疑自己耳朵,“你再说一遍?” “宝宝,其实你用不着这样,我还年轻,有手有脚有力气,做什么都能养活自己,而且我也不想去上学……”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硬生生卡在了喉咙,修彦的脸被一巴掌打偏。 “不上学你以后能做什么,一辈子帮人搬煤气,做苦力?你以为我会管你一辈子?”陈望月抽回手,“醒醒吧,修彦,我不会要一个废物的。” 修彦的表情从难以置信到接受,只用了几秒钟,他垂下眼睛,早有预料一样,温顺地说,“我知道。” 陈望月定定看了他几秒钟,男孩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反抗之意,像对她给予的一切都照单全收,哪怕她现在拿一把刀捅进去,他眼睛也不会眨一下。 陈望月轻轻叹了一口气,她的心脏被水泥浇筑过,再怎么冷硬,还是有一小块地方能钻出春天的枝叶。 “疼吗?”她捏着他的下巴,凑过去,像给小孩子伤口呼呼那样,轻轻吹了一口气,“我不想这样的,阿彦,但是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 “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我跟你说过,我通过了一中的自招考试,只是家里反对我去,我最后才去了跟你一样的高中。” “但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让我去吗?不是因为穷,我舅舅舅妈根本没有穷到这点钱都掏不出来的地步,我中考之前他们才用我爸妈的抚恤金重新盖了房子,但他们就是不愿意出这笔钱,他们心里也清楚从小到大他们对我有多坏,如果我哪一天有了出息,也绝对不会让他们沾光。” “我没办法了,我特地挑了新房子封顶那天,他们摆酒,我就当着所有客人的面给他们下跪,求他们让我去省城念书,我可以写欠条,可以打工还给他们,我觉得他们如果还要一点脸面,也许就会答应我。” “我想得太好了,他们只是怪我让他们下不来台,他们没有打我,我很能忍痛,不会哭也不会叫,从很早开始打我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所以我舅妈罚我在客厅跪下,我舅舅就在旁边嗑瓜子,听她给学校打电话说我不去了。” “他们成功了,那天晚上我哭了很久很久,第二天起来,我去买了三块钱的蓖麻种子,我化学很好,我知道怎么处理它们。我把种子磨碎,用开水煮,澄清过滤,提取毒素,我做得特别认真,特别沉醉,我要把它们放到今天的晚饭里,我心想,既然这样,我们通通都不要活了。” “最后我没这么干,不是因为我良心发现,只是因为我想通了,他们的命是烂命,贱命,但我的不是,我的命很值钱,我的脑子很值钱,我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比他们都好。” 她说这话时表情没有一点波动,像是在讲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连音量都控制得很稳定,维持在恰好只能让两个人听到的水平。 “阿彦,那个时候,如果能有一个人站出来,像现在我帮你这样帮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她一把格开了男孩要去拥抱她的双臂,“不要同情我,不要可怜我,阿彦,可怜可怜现在的你自己吧,告诉我,你要不要继续上学?” “我尊重你的想法,如果你坚持不想去,可以。” 她说可以,可是修彦明白后面的意思,她不会再管他,因为她不想要一个对她无用也不服从的废物。 最初的最初,她来到他身边,就是因为他对她最有用。 她不是要他在上不上学之间做选择,她这样明明白白地撕破一切美好假象,告诉他真实的陈望月是个怎样的人,她逼他做选择。 一定是他不够坚定,看起来犹豫不决,优柔寡断,她才以为他会害怕真实的她。 可是他最害怕的,只有她不要他啊。 他哑着声音,头顶的照明灯光映下来,像一丛决然的火焰,“宝宝,我都听你的。” “这才对。”陈望月仰起头,微笑起来,轻声吩咐,“过来亲一下。” 说着这样的话,她眼睛却很平静,抽离,脸上显出一种飘忽的、冷色调的、转瞬即逝的艳丽,目光落在修彦的脸上,很轻易地就锁定目标,勾住他的脖颈,等待他的吻。 她不用说什么情话,也不用把那些哄人的技巧放到他身上,只要是她,修彦总是会轻易咬饵,长不出一点记性。 在他还会跟她闹脾气的从前,她最常说的,就是叫他过来亲一下。 对她,修彦大的脾气从来没发过,但也会有一些小脾气。 当她一次又一次拒绝跟自己回家见父母,当她接吻的时候不专心。 或者因为要听一场讲座,而翘掉跟他的约会,全然想不起来那天是他的生日。 那天,修彦是真的生气,在旋转餐厅里包了场,从暮色四合等到快要打烊,请的乐队把同样的曲子拉了十几遍,她才姗姗来迟,看着桌上一口没动的菜,第一句话还是问他,怎么不先吃? 看起来是关心的话,但修彦更加委屈。 她不来,他怎么会有胃口? 你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修彦难得气势汹汹地质问。 就算不知情,也能从他的委屈表情里猜得真相,陈望月静默数秒,说,你没有跟我说过呀,阿彦。 修彦当即不说话了。 他的确没有同陈望月说过,可她什么也不用说,他就把她的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第一次觉得太不公平,自己要求并不过分,他不要什么礼物,连生日祝福语也可以免去,他只想要她在这一天,把注意力完完全全投注在他身上,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一天只有二十四个小时,就这样简单,都不可以做到吗? 越想越觉得酸楚,回去路上,他不肯牵陈望月的手,一个人走在前面,个子高腿也长,很容易就把陈望月甩掉一截。 距离拉开一截,又放慢脚步,生怕她追不上,费尽心思保持不远不近,可是她一点也没有加快脚步的意思,他竖起耳朵去分辨属于女孩子的脚步声,不轻不重,不疾不徐,像她这个人,从来不会被打乱节奏,泄露一点心思。 最后妥协的还是修彦,他停下脚步,余光看着夜色下的影子一点点靠近,在陈望月快走到他身旁的时候猛一下转身,把人搂进怀里。 心头酸得不得了,可是又汲取到她体温的一瞬间,火完全发不出来了。 望月就那么任由他抱了一会儿,然后问他,要不要亲一下? 说这话的时候望月眼睛也还是跟现在一样平静的,像跟他说早上好,晚上好一样。 修彦丢盔弃甲,勾起陈望月下巴,重重吻下去,开始用了很大力道,感觉到她被亲得往后躲,又自觉恢复往常的轻柔,很小心地,一点点描绘她的唇际线。 陈望月那个时候不化妆,只涂一支润唇膏,是修彦在国外买的,尝起来是带一点清甜的橘子味。 就这一点点的甜味,就够冲淡修彦心底所有的苦。 这么多年,还是这一招,永远抵御不了。 他没有机会耳鬓厮磨很久,因为陈望月就像是算着时间那样,在把他推开,拿出手机对着屏幕整理仪容,她没化妆所以没有口红花掉的困扰,把头发稍微理了一下,她又对修彦说,“你过几分钟再出去。” 修彦点头,陈望月想了想,还是踮起脚,在他唇角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乖一点”,才走出门。 吸烟室外,辛檀听到开门动静,转身看着她。 42 无能 “幸棠好像很喜欢她邻居家那个哥哥。” 在这天清晨的餐桌上,陈望月挑着碗里的苦苣,“我们帮帮他们好不好?” 佣人送来熨过的报纸,辛檀翻到财经版,头也没抬地说,“嗯。” 许幸棠,许幸棠,三句话离不开许幸棠,除了许幸棠,她就没有别的话题跟自己说?到底有多怕他会被抢走? 她眼里的他喜欢那样的女孩? 陈望月对于许幸棠的过分在意,早就引起了辛檀的怀疑。 如果说之前还只是有所怀疑,那么今天,陈望月的所作所为,几乎坐实了他的判断。 结束在歌诺的交换后的某个清晨,时间突然倒流到初中毕业的暑假。 辛檀翻阅大量平行世界理论的书籍,与当代理论物理前沿的科学家交谈,最后还是不得不承认,他陷入了科学暂时不可解释的谜境中。 反复确认了这不是一场规模巨大的恶作剧或者商业阴谋后,辛檀开始吩咐手底下的人进行调查。 大到全球政治历史的走向,小到公司经营的具体业务,身边朋友的喜好,庄园里某片花圃的观赏品种,似乎都没有任何改变。 除了,陈望月。 她变得让辛檀既陌生,又熟悉。 加入学生会,竞选班长,和许幸棠交好,她总是在做一些绝对正确,和辛檀记忆里完全相悖的事情,就像提前知道了题目,拿出满分答卷那样。 她和他一样,都有了再来一次的机会。 而现在的陈望月,依然让他觉得……既可恶,又心动。 就像空间和时间都是虚幻的构造,所有过往的河流又汇聚到一起,辛檀依然被调谐到陈望月存在的频率。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再怎么改变都是有限的,所以,辛檀能够确定,陈望月在学校里那样无私地帮助许幸棠,亲近许幸棠,或许是因为曾经做了太多亏心事,于心有愧,或许只是在换种方式阻止自己和许幸棠在一起。 她和修彦才打过一次照面,陈望月那样说谎话都不眨眼的人,怎么会突然好心泛滥,要帮助修彦重返校园,热心又体贴地给这两个出身贫民窟的男孩女孩制造机会? 她是想从根源上掐断许幸棠和自己的可能。 其实辛檀并不明白,为什么重来一次,陈望月还是认定自己会跟许幸棠有什么发展。 他确信自己没有做出什么会引人误解的事情,上辈子,他也只是出于欣赏,出手帮了许幸棠一两次,陈望月就像疯了似的针对她,理智全无,联合蒋愿昏招频出,连污蔑她偷东西,逼她退学这种下作手段都使出来。 不过,那都是从前的事了,她如今迷途知返,不再耍那些恶毒的心机,就是好的兆头。 辛檀决定默许她这些无伤大雅的小手段。 就像此时此刻,为了说服许幸棠邻居家的那位哥哥接受辛家基金会的帮助,她一个最不喜欢闻烟味的人居然愿意跑到吸烟室里去。 她打开门,露出灿烂的笑容,向自己走来,“哥哥,修彦同意我的提议了。” “能帮到幸棠,我真的很开心。” 她挽住他的手,竭力但蹩脚地向自己展示她的善良。 她一定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 辛檀配合她的表演,“我回去会让基金会的负责人联系修彦。” 她眉眼都舒展开,像草叶在春风里焕发出新的生机,辛檀很喜欢看她笑,无论是客气的,强装的,还是真心的,他发现承认喜欢她不再是一件难事,对抗心意才是。 他一直牵着她,从昏暗的吸烟室门口,走到光明的大堂去。 调查采访还在继续,他们从白天待到临近傍晚,受访对象也换了三四个,从单亲抚养两个孩子的母亲,在监狱里蹲了五六年才刚放出来的戒毒者,再到经由那位单身母亲介绍,两位卖身养吸的风俗业从事者。 白露街毕竟是三教九流俱齐的贫民地带,治安堪忧,许幸棠表示,天色再暗下去的话,安全无法保证,毕竟他们这些非本街居民很显眼,虽然有保镖保护,也难免被盯上。 素材也收集得差不多,于是小组决定离开白露街,回去之后陈望月和许幸棠会把今天的采访整理出来发到群组里,这部分内容也会在建模论文报告里作为背景呈现。 “我联系过禁毒署了,那边的负责人承诺在下周五之前把统计数据发过来,嗯,他们办公效率就是这么低,还好我们时间充足。”陈望月说,“收到数据后,我们就正式开工。我去结账,大家收拾一下东西,检查随身物品。” 许幸棠也补充,丝毫没有维护出生地声誉的自觉,“一定要带走,不然就找不回来了,这里可是白露街。” “你这是地域黑行为。”冯郡说。 许幸棠很诚恳,“那没办法,我们白露街只有名字是白的。” 大家都笑起来,陈望月结完账,和其他人一起往门口走。 就像是验证许幸棠的话一样,对这一行人友善了一整个白天的白露街,在天黑下来之前,终于露出了魔爪。 陈望月拉开了快餐店的玻璃门,就在这时,隔壁桌那个一头卷毛的客人突然飞速冲过来,抢走了陈望月的包,把门重重摔上,整个过程快到根本看不清。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搭在门框上的手已经被夹在玻璃门与墙壁之间,大脑重重掼在门沿。 脑海一片空白,火辣辣的灼热迅速从指尖蔓延开来,陈望月疼得跪倒在地,整个人因为剧烈的疼痛而蜷缩着,五官拧成了一团,生理性的眼泪瞬间溢满了眼眶,大颗大颗地砸落。 “望月!” “宝宝!” “月姐!” 保镖悉数涌了上来,眼前闪烁白光,陈望月好像是听见了很多人在叫她的名字,又好像什么都混杂在脑袋嗡嗡的声响里,什么都听不清。 额角冷汗涔涔,她勉强抬起视线模糊的眼睛,有两双手,一左一右,同时扶住了她,剩下的人都被这两双手挡在后面。 两双手的主人,视线在半空中相汇。 然后,修彦这个傻瓜像终于意识到什么一样,松开了手。 任由陈望月落入辛檀的怀抱。 每一次呼吸间都伴随着尖锐的疼痛,像被无数根钢针扎透皮肤,陈望月攀着辛檀的脖颈,完全地落入辛檀的臂弯,疼到弓着背,像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可以依靠,她声音哽咽,只会不断重复两个字,牙齿几乎把下唇啃咬出血,“哥哥,哥哥……” “我在,小月,哥哥在。”辛檀整颗心脏都抽搐着发紧,他扣住陈望月肩膀,低下头去,嘴唇贴在她的发间,拦腰抱起她,手腕伸到她嘴边,“痛就咬这里。” 他抱着她往外疾走,保镖都跟在身后,餐厅里所有人都惊讶地站起来,注视着门口的骚乱。 脸被盖在手掌下的女孩,脑袋贴着那个高大男孩的胸口,因为疼痛发出一下接着一下急促的呼吸。 修彦能听见空气里混合着零星压抑着的哭腔和咳喘,还有那些人乱糟糟的议论声。 心头呲窜起抓心挠肝的心痛和无力,他站在原地,一步步离陈望月更远,像站在海中的一座漂浮冰山,眼睁睁看着自己脱离大陆,无能为力,别无他法。 43 陆兰庭 恐慌是世界上传播最快的情绪,在被破送上担架推进特里奥医疗中心的急诊特护之前,陈望月觉得自己只是受了些程度轻微的外伤,手部脆弱,痛感强烈,但应该不至于有什么大问题。 但现在她不确定了,因为阵仗太大,给人一种皇帝马上要驾崩的错觉。 陈望月上一次去医院是因为过敏,同学聚餐,她吃到鳕鱼籽,起了一身疹子,那时已经很晚,第二天有早课,她让室友先回去,自己一个人坐在门诊打点滴。 凌晨三点的医院仍然灯火通明,护士推着小推车来来往往,大厅里坐着从小到老的病人,陈望月看到与常人不同的身体,断掉的、增生的、血液喷出来没人管的,痛苦的呻吟、麻木的聊天 ,无数旁人的痛苦向她袭来,哪怕闭上了眼睛,浑身也仿佛被吸走了力气,变成软烂的一坨泥。 她没能熬住,在车轮辘辘声里打了盹,如果不是大厅里的其他病人喊醒她,她连输液管回血了都不知道。 那时陈望月以为医院是这个世界上最平等的地方,结婚誓词在这里也奏效,无论贫穷或是富贵,生老病死都伴随你左右。 现在陈望月终于明白,穷人与富人,生与死的价值,比人和狗的物种差距更大。 在辛檀的要求下,她被送到一间可以放下半个篮球场的特护病房,装修如同高档酒店的总统套间,进进出出的全是白大褂,几位女医护悉心为她调整着病床角度,盖上厚度适中的柔软毛毯。 医生给她做各项检查时辛檀都陪伴在侧,陈望月闭着眼睛,听他们在交谈。 她确实没有大碍,医生认为不用住院,但在辛檀提出了一个反问句后,医生立刻改了口,表示可以住院观察几天。 陈望月推算了一下,大概同时有十几位医护人员在为她服务。 唉,她骨子里的穷酸基因又开始作祟,隐约觉出这个人员配置不甚合理,但又不好直接开口跟辛檀说,少爷,我们能不能别浪费医疗资源? 注射过止痛剂后,辛檀吩咐旁边的保镖回家去取她的日常用品和换洗衣物,看样子,他还要在这里陪着她。 打了止痛剂之后的右手暂时失去知觉,这种感觉很微妙,就像被从手肘部位开始截肢,陈望月认真适应了一番,最近这些日子她的右手实在千疮百孔,才被兰夫人打过手板,就又差点在这场事故里面临骨折。 不幸之中的万幸是,她的惯用手是左手。 陈望月在止痛剂的副作用下睡了一两个小时,再醒来时,她屈了屈手指,感受到输液针拉扯的轻微疼痛。 辛檀伏在床沿,小臂垫着脑袋,呼吸平稳均匀,一条薄毯松松罩在背上,边缘盖住了与陈望月十指相扣的左手,陈望月用力眨了眨眼睛,要抽回手,不可避免地惊醒了正在小憩的人。 陈望月不是闲得住的人,瑞斯塔德月度学业测试的日子越来越近,如果今天没有这场意外,她本打算回去后晚上把历史和政治的知识点再复习一遍的。 反正已经被她弄醒了,陈望月轻轻叫他,脸色苍白,声音也显得虚弱,“哥哥,你帮我把包里的笔记本和平板拿过来吧。” 白露街的那个小贼显然是选错了下手对象,辛家的保镖不到几分钟就抓住了人,扭送到下城区的警局,陈望月的包也物归原主。 “手动不了。”她有些乏力地把头靠在辛檀的胸口,祈求,“哥哥,你可不可以帮我打开,密码是你的生日。” 正常人眨眼的频率大概在三秒一次,辛檀应该没有眨眼频率过低的困扰,但在听完陈望月这句话之后,他的眼皮在将近十秒钟的时间里都没有动弹的迹象。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好像完全意识不到自己抛下了怎样一颗炸弹,眸光干净清澈,像饮溪的小鹿,倒映林间郁郁葱葱的叶。 他当然知道她在做什么,像以前无数次那样,重复着对他的撩拨,每一句话都精心计算,然后以他的反应交换和辛重云的谈判筹码。 但现实不是军事行动,知道敌方计划就能提前预警,筑好安全阵地和防御墙。 辛檀深深看了她一眼,低头输下那串数字,依照陈望月的指挥打开一个软件。 点开名为历史的文件,基础的树状图,文字都是手写的,辛檀看得出来那是根据课本内容整理出来的思维导图,以课本的一级标题到四级标题为主干,框架搭建得层次分明,类别清晰,关键词提精准,知识点被完整且有逻辑地串联起来。 可以无限放大缩小的无边际界面设置,辛檀听陈望月的往下滑,手指停在一处,放大,再放大,在某个著名军事人物名字的边上画着一个卡通人,寥寥几笔,身体是火柴人,但脸画得很传神,正是那位将军标志性的一字眉。 “不许笑。”陈望月有点恼羞成怒,“晓盼要看,我画给她看的。” 辛檀压抑住嘴角那个上翘弧度,“画得很好。” 陈望月不搭理他,开始复习历史,因为怎么偏头都觉得费力,她调整着姿势,于是她的手她的发她的身体,都在他怀里,一手可以掌控的地方。 他听她吩咐,操作平板,把她的笔记本翻页,有时候动作比她吩咐得慢一些,因为闻到她的发香。 清幽的花香里掺杂着一缕细微的烟味,大概是在吸烟室的时候被染上。 辛檀忽然想起,离开下城区之前,那个贫民窟男孩不安分的手和眼睛。 想起那个让他极度不悦的称呼。 竟然敢把那样轻浮的称呼放到他妹妹的身上。 似乎比起和青梅竹马长大的许幸棠携手摆脱贫穷的命运,那个男孩对接近辛家的小姐更有兴趣。 贫穷不是罪过,痴心妄想就是了。 可真是打错如意算盘,辛檀在心里冷笑,陈望月怎么会瞧得上一个送煤气的工人,她的主心骨全在他继父身上,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帮陈家走出泥潭—— ——但那又如何,辛檀不是开不起给陈望月的价码。 一段关系的双方并非总是高尚有益,但因为害怕被欺骗,害怕承受背叛,就把她推到别的地方去,是最懦弱无能的人才会有的做法。 他不承认自己是那种人,连上天都给陈望月悔改机会,难道他比全知全能的上帝更加有资格做评判? 辛檀转头看她,陈望月目光一动不动凝在屏幕上,嘴唇翕动着,用通用语翻译某个历史事件的名称。 她专注做某些事情的时候,看起来就会更可爱一点。 他开口,“小月。” “怎么啦?” 陈望月闻声看他,他的脸靠得更近,于是眼睛与眼睛,嘴唇和嘴唇,近到像是会犯相思病。 她一下就笑了。 “吓我一跳。”陈望月弯着眼睛,目光温柔,一点点凝视着他,病房顶部融融的一圈光晕打下来,显得她睫毛很长,眼睛更亮,她还在开他玩笑,“太近了,哥哥,我刚刚还以为你要亲我。” 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心头的琴弦,噼里啪啦,一根根折断,空气里弥漫开静默,十秒、二十秒、三十秒或是更久,辛檀偏过头,单手卡住她的下颌骨,另一只手盖在她的眼睛上方,遮去头顶灯刺目的光亮。 她一下侧过脸,像一尾灵活的鱼,从容从渔网下脱逃,于是他的唇擦过她的发,她咯咯笑,一直笑,笑个不停,还在说,“要不要这么配合?哥哥,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辛檀猛地站起,看了她一眼,那一眼难以尽述,像是推开了一扇被积雪封堆的窗,无法遮掩,吃力又狼狈。 “你要走了吗?”陈望月看了眼墙上的钟表,神情自若,“确实好晚了,那你先回家吧,明天上课记得认真做笔记,我要抄的。” “对了,哥哥。”她在他几乎是仓惶离开病房之前又叫住他,“我跟你说过吧,我明天给小愿准备了惊喜的,班上同学也都知道的,明天你帮我盯着一点好不好?” 辛檀顿住脚步,嘴角噙起一个冷冷的弧度。 她是真的在乎蒋愿,上辈子,她成天除了围着自己转,就是围着蒋愿转,好像蒋愿才是她的正牌未婚夫一样。 而蒋愿,何其傲慢的一个人,也唯独对陈望月百依百顺。 辛檀改变主意,不同意陈望月陪他去歌诺交换之后,陈望月大哭大闹,还怂恿蒋愿找他麻烦。 蒋愿当时还在国外参加世锦赛的资格选拔赛,才从短节目的赛场下来,接到陈望月电话,立刻坐最近的航班回国,带了二十个保镖闯进辛家,用冰刀鞋指着他鼻子,毫无形象地大骂,骂完又连夜飞回去参加决赛。 就这样来回折腾,隔天自由滑节目分数还破了个世界纪录,照样拿金牌。 陈望月身边的人和她一样,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如果蒋愿是个男生,辛重云一定很乐意送陈望月跟蒋家联姻。 辛檀握住门把手,面无表情,“知道了。” 他刚走不久,外面就下起了雨,连绵一夜,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停歇,病房窗台上放了几盆绿植,叶面攒不住水,哗啦啦一气泄下来。 陈望月躺了太久,征询了医生的同意,去外面的庭院透气,这里是瑞斯塔德最大的私立医院,不远处甚至能看到跑马场。 天气很适合散步,飘下不需要撑伞的雨丝,如果不是有个足球忽然砸过来,大概会非常惬意。 好在那个足球的准头不在她,擦着她的肩膀,砸到了陈望月身后的一棵树上,震落淅淅沥沥的雨水。 扔球的是个小女孩,身后跟着三两个制服打扮的人,像是这位小小姐的看护,急忙走过来跟陈望月道歉。 陈望月微微皱起眉,还没说话,就听见来自头顶的一道声音。 “静姝,不要淘气,跟这位姐姐说对不起。” 那声音在温和中蕴含着威严,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陈望月抬起头,一怔。 “陈小姐。” 陆兰庭在医院二楼的窗台,低下头,含笑望向她。 雨水沙沙地打着玻璃,风刮过庭院树木,但在目光相撞的瞬间,万物俱籁,原本周围一切都沦为空白背景,世界这样安静,静到能够听见时光流淌的回声。 陈望月仰着头,只是仰着头,心头像被一张蛛网纠缠,不期然地,生出一种不知来由的奇异感受。 好像他望过来的目光是一株参天大树的影子,而陆兰庭眼中的她,是风雨里一朵无依的兰花。 他只为她投下荫蔽。 44 偶遇与拉扯 被雨洗刷过的庭院,在秋天也如同盛夏般布泽浓重绿意,几乎是在陆兰庭迈下走廊台阶的同时,那位小朋友就抱着球,脚步带风,噔噔噔,像一颗冲刺的保龄球一样扑进了他怀抱。 但却并没有如期得到一个温暖的拥抱,陆兰庭牵过她,一大一小的身影穿过那条丰满拥挤,被蓝雪花充盈两侧的走廊,走向陈望月。 廊下松月,石上苔痕,一步一景,年轻的外交部公使躬下身,推一推小朋友,“快去和姐姐说对不起。” 那叫静姝的孩子,有一张从生来就没有受过委屈的漂亮面孔,裹在夸张的蓬蓬裙里,像等比例放大的真人洋娃娃。 洋娃娃抓着陆兰庭袖子,眼睛湿润,摇头,嘴里呜呜咽咽,像是在跟他讨价还价,不肯低头道歉。 这就是陈望月不喜欢小孩的原因。 对老人和儿童的态度往往被视为衡量现代社会文明程度的标准,如果你不表现得包容且,哪怕他们做出的事让你感到不愉快,哪怕无意识下的顽劣可能伤人,你仍然会是罪过一方。 陈望月轻声道,“算了,陆先生。” 陆兰庭目光在陈望月脸上一绕。 不用任何装饰还是漂亮,与传统审美对立的一种漂亮,比记忆里更为清瘦,浓白的肤色,显得猫一样幽黑巨大的瞳仁跟睫毛界限分明,领口露出的一小片锁骨与脖颈都仿佛细弱易碎,小巧的脸将多层的阴翳折叠于一线,呈现出浮世绘式的美。 单纯的线,诡谲的线,流动的线,凝定的线,线像冰凉的蛇一样轻松爬上陈望月的身体,在光洁的锁骨、脖颈咬下令伊甸园失色的一口,只是脸颊肉上保留着的属于少女的圆润给予了一点纯真的气质,中和了她五官里蕴含的风情。 她像一朵旁若无人的花,明了自己的美丽,对任何欣赏与凝视照单全收,并不以此骄矜。 陆兰庭与她目光安静地相接数秒,又重新落到静姝脸上,他一根一根打开静姝攥着他袖子的手指,领着她的手,握住那颗球。 然后借她的手,狠狠砸在了自己身上。 小姑娘吓了一跳,猛退一步,而陆兰庭神色镇定,问她,“会痛吗?” 静姝满脸惊慌的恍然,张着嘴说不出话,陆兰庭捡回球,再度砸向自己,重复那个简单问句,“会痛吗?” 静姝眼眶一下红了,止不住地点头,几乎是哀求地去抱他手臂,生怕他再砸第三次。 “姐姐也会痛,你刚刚差一点就砸到姐姐了。”他抬高了音调,面孔显示出决然的严厉,“所以,陆静姝,你要不要跟姐姐道歉?” 静姝彻底哭出声音,几步跑到陈望月面前,整张脸都憋得通红,磕磕绊绊,“姐……姐……对……咳咳……对不起……” 小姑娘讲话的语调非常奇怪,每个音节都干巴至极,像是从喉咙深处强行挤出来的,大概留意到陈望月眼中的意外,陆兰庭歉意解释道,“陈小姐,我妹妹身体不好,前些年生病,发烧烧坏了嗓子。” 兰夫人特意让陈望月记过上城区几大世家的成员表,陆家当然在其列。 卡纳现任总统陆丰林和夫人育有两儿一女,陆兰庭是长子,陆静姝,是他的妹妹。 只是再详细的,陈望月就没有机会了解到了。 突然从陆兰庭口中听到这样引人怜悯的经历,陈望月当然不可能不做表示,她用那只完好的手抚在陆静姝头顶,放柔语调,“没关系,下次小心就好了。” 陆兰庭视线落在她重重包扎的手上,眉头微讶,“陈小姐的手怎么了?” “受了一点轻伤。”陈望月笑了笑。 “轻伤也需要住院么?”陆兰庭眼光扫过她身上病号服,“如果是骨折,我认识一位国手,最擅长疗愈手部外伤。” “家里人小题大做了,真的不要紧。”陈望月笑道,和他一同沿着走廊回去,“其实比起住院,我更想回去上课,今天是周一,陆公使,外交部不用上班吗?” “需要。”陆兰庭道,“所以我特意踩在上班时间之前打了卡才过来看静姝,等下还要赶回部里打下班卡,否则会扣绩效工资。” 陈望月不由惊讶,“外交部也会根据考勤算绩效吗?” “当然是玩笑,小姐,那样会被控告玩忽职守的。”陆兰庭把她眼睛瞪大的全程悉数纳入眼底,唇角微扬,“我们不是一周五天工作制,时间上相对自由,今天恰好是我轮休。” 陈望月暗自错牙,她已经很久没有被人牵着鼻子耍着玩的经历了,实在是陆兰庭这样的人,难以想象会突然跟一个没见两面的人开这种社畜风格的玩笑。 他讲得那样自然,让一向擅长听话听音的陈望月也拿不准他究竟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叙述。 这个认知让陈望月的心情不是很好,他们一同沿着走廊散步,陆兰庭一边牵着妹妹的手,一边像个长辈那样关心陈望月的学习和生活情况,他确实无愧于外交官的职位,无论陈望月答得有多敷衍,他都有本事继续话题,不让氛围冷下来。 他对陈望月的观察如同一张透明的网,将将照下来,而陈望月同样也在审视着他。 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的人,难免会有些锋芒毕露的傲气在,哪怕用谦逊教养做一层缓冲和遮蔽,也只是像把一笼鸽子掩藏在窗帘之下,总会在风吹拂时不经意露出一点扑闪白羽。 譬如辛檀,就算笑的时候,也不会被人误以为是好相与之辈,他的清傲是同老钱家族的财富传承,一同流淌在血管里的。 又或者是谢之遥,哪怕落魄,亦时时带着出身王室的矜贵之气,让人不容小觑。 但在陆兰庭身上,陈望月全然看不出一点傲慢或攻击性,他神韵从容,明明是相当浓烈英俊的眉眼五官,却不会给人以压迫感,脸上时时带着笑——不是那种陈望月在辛重云脸上常见到的,商人脸上刻意堆叠起来的那种场面上的笑,而是如同冰雪初融,春水初生时的那种温润的笑容,像一枚被打磨得恰到好处的玉。 上次见面,在瑞斯塔德学院的大礼堂,他穿成套的西装,梳三七分的背头,显出胜过本身年纪的成熟,但今天他只穿了便服,薄薄的纯色对襟开衫,没有系扣,露出内里同色系的衬衣,领口与裤线皆熨得一丝不苟,腕骨处露出的一截袖口点缀纯银袖扣。 袖子被他褪到手肘处,陆兰庭拉开椅子,安置好陆静姝,再请陈望月坐下。 走廊尽头撑了几座巨大阳伞,最大的一座临靠纯玻璃铸就的大厅,伞下阴影里摆了藤木的桌椅和小几,烟灰缸里刚刚被吩咐摁灭的烟头顶端还残留橙色的灰烬,被几位侍者手脚麻利地揭掉水凝沙纸清理干净,再用香氛遮去烟味,陈望月真是长见识了,有钱人能把医院也搞得像休闲会所。 陆兰庭给妹妹点了果汁,又问陈望月要什么。 陈望月什么也没要,于是陆兰庭吩咐,要两份一样的果汁。 就好像她也被当成了和陆静姝一样大的小孩。 陆兰庭甚至还要了一份小孩才喜欢的糖渍梅子给她。 陆静姝就很喜欢,还很热情地要喂陈望月,她顶着小姑娘殷切的目光勉强尝了一个,心里觉得陆家兄妹有毛病,一个两个都把她当小孩是吗? 陈望月眼睛转了一下,在桌子上找吐果核的烟灰缸,恰好和陆兰庭视线相撞,她用眼神示意陆公使帮个忙,她一个伤患,现在没办法把手伸那么长。 陆兰庭顿了一顿,手径直掠过烟灰缸,停在了陈望月面前。 而后,摊开了手掌。 陈望月顿住了吸吮的动作,目光落在他的手掌,有力而宽厚,掌纹清晰。 烟灰缸就在他手边,而他如此大方地把手掌借给她吐核。 她的视线上移,正正好的,与陆兰庭的连成一条直线。 他目光依旧清和,脸上挂着很淡的笑,风吹起他的头发,像孤船的帆。 抵在舌尖的那枚糖渍梅子,表面的果肉尽数被牙齿刮蹭吞咽而下,果核与舌面摩擦时那点粗糙的酸涩和甜蜜彼此交织。 在这个瞬间,陈望月清晰意识到一件事。 事实上从这位陆公使在礼堂里给她联系方式开始,陈望月心里就有一个怀疑,只是缺乏有力证据的支撑。 现在她可以确定,不是她自我意识过剩。 陆兰庭真的在勾引她。 当着他妹妹的面。 45 陆兰庭之二 关于美而不自知,或者受欢迎而不自知,其实是个伪命题,就算本人真的天性迟钝,也会不断在周围人对待自己的态度里被提醒身上具有区别于普通人的特质。 能不把美貌当一回事当然厉害,但真正的不自知,往往是一种自然的态度,对容貌气质能力的客观评价,对分寸感的把握,对目的性的控制。 陈望月知道自己长得好,她从小被表白到大,到外校参加活动都会被人趴在窗户如珍稀动物一样围观,她对他人释放的恶意和善意都有清晰感知,也懂得如何承受和拒绝这些情绪附加在她身上的力量。 但是她还是觉得现在这个场面有点棘手。 大人物啊。 她笑了笑,低头对正在玩手指的静姝说,“静姝小姐。” 静姝懵懂仰起脸,陈望月对着陆兰庭摊开的手掌抬了抬下巴,“你哥哥也想吃,我们分不分给他呀?” 小姑娘受不起这种怂恿,脚尖一掂手一撑,就爬到陆兰庭的膝盖上,胡乱抓起一把要喂他,陆兰庭猝不及防被喂进了一嘴的糖渍梅子,勉强就着妹妹的手咽下去,还要顾及着妹妹没坐稳,用手扶着她侧腰把她在腿上调整好位置。 这场面称得上温馨,陈望月微笑,“陆先生很喜欢小孩子啊。” 陆兰庭拭净嘴角,拿开手帕,回看她一眼,也笑道,“不是因为是小孩子才喜欢的。” 陆静姝在他怀里去够那块手帕巾,儿童顽劣好动的天性总是在亲近之人面前暴露无遗,她头发和陆兰庭的那件开衫在打架,发尾勾住扣子,把他整洁的衬衫弄得一团皱,陆兰庭没有表露一点不耐烦,只是一边给妹妹整理裙子上松开的蝴蝶结,一边和她打赌,“如果静姝从现在开始能不说话不乱动,哥哥就把你喜欢的那块勋章送给你,好不好? 一,二,三,木头人,像是这对兄妹之间商议好的暗语,他念完,陆静姝就乖乖伏在他怀里,跟做手术前打了麻醉针的小猫一样,一动不动,连呼吸也控制得小声起来。 “陆先生教小孩子很有一套。”陈望月由衷道,“您以后会是个好爸爸的。” 陆兰庭笑了一下,“还远着呢。” 陈望月惊讶,“我听我朋友说,您有未婚妻的。” 年轻外交官如水般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像秋日的一片落叶降临在湖心,涟漪也是轻轻的,一触即离的,水面倒映着陈望月的脸颊,她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睛是深蓝色的,像能忍受所有,包容所有的大海,“陈小姐,所谓三人成虎,就是这么来的。” “但您看起来实在不像单身。” “你很关心吗?” “全卡纳有人不关心陆公使吗?”陈望月不假思索地说,“您有好几个万人级别的民间后援会,我有一个朋友为了得到您的签名T恤,还交了最高一档的会费。” “我不记得有在T恤上签过名,我的工作性质禁止我在文件之外的任何地方签字。”陆兰庭说,“很不幸,陈小姐,你的朋友也许遭遇了诈骗。” “这年头骗术真是层出不穷。”陈望月张目结舌,“那家后援会还会对高级会员公开您的婚恋情况,大家都以为您已经在准备结婚了。” 大家等于林清韵,陈望月被迫从她嘴里听了太多陆兰庭的光辉事迹,无论真假,总算还能派上点用场。 陆兰庭看着她,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本来是准备的。” 她露出八卦表情,“我可以有这个荣幸知道女方是谁吗?” “我在等她发现。” “好吧,您想保密,能理解。”陈望月表情看起来一下子就不是很情愿了,像下午两点的花那样被晒得萎靡,花瓣都蜷曲起来,不过很快眼睛又亮了,“您未来结婚的话会对外公开吗?我们都很期待看到您的夫人和小孩。” “如果您加把劲的话,或许等我大学毕业了,您的孩子也开始上学前班了。” 还有什么比一个当面催婚催育,没有边界感的陌生人更招人厌烦,陈望月确信她现在看起来一定很像一个年年春节都让家里小辈叫苦不迭的远房亲戚,做到这个地步,也该让他知难而退了。 “这个提议还不错。”出乎意料的,像是真的被这个设想打动,陆兰庭笑了,仿佛一朵雪花在他睫毛上融化了,眼尾都是温柔的垂着的,唇角弯了弯,一个压不住的上翘弧度,“如果她同意的话,我会尝试的。” “不会有人能拒绝您的。”陈望月还锲而不舍,刨根问底,“所以您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呢?我保证除了我的朋友,我谁都不会告诉的。” 在陆兰庭开口之前,空气里突然传来一阵笑声,起先还是零星的,很快因为无法克制而演变成不再遮掩的大笑。 循声望去,白发红眼的男生扶着走廊栏杆,笑得快要仰倒,“陈学妹,连我姑姑和姑父都不敢催我表哥的婚呢,你倒好。” “学长,我可没有这个意思。” 陈望月笑着站起来跟商聿问好,对于他和陆兰庭之间的关系,意外又不意外,上城区的老牌世家都是这样,代代联姻,依靠盘根错节的血缘延续共同的权力和利益,谁和谁是亲戚都不奇怪。 “我只是看陆公使很喜欢小孩子,八卦心蠢蠢欲动——学长今天早上没有课吗?” “是啊,来看我的小妹妹——静姝,过来。” 陆静姝被商聿整个抱起,考拉一样挂在他肩头,商聿看到陈望月手上绷带,讶异挑眉,“你的手?” “断了。” 商聿愣了一秒,笑道,“恭喜恭喜,以后就是独臂大侠了。” “是的,我在适应我的新身份。”陈望月乖觉又嘴甜,“医生说可能要一个礼拜才能好,不过能见到学长,受点伤也很超值。” 商聿哈哈大笑,向着陆兰庭说,“兰庭哥,我们学生会的陈望月学妹,是不是很有意思?” 陆兰庭目光停留在陈望月脖颈之上,客客气气地凝视一瞬,回答,“的确如此。” 陈望月却没有再看陆兰庭,注意全然聚焦在商聿身上,视线像有追踪功能的摄像头一样紧紧跟随他方向,会为他讲的每一句话而积极捧场,俏皮话不断,眉眼那样生动又美丽。 看起来像个十足的,春心萌动的仰慕者,沉浸在和商聿的两人世界里。 对于尚在场的第三人,她可以算得上是失礼得不加掩饰,但一直到她和他们两个人告别,陆兰庭都始终保持着包容的微笑。 她离开的身影纤细又高挑,好像是长大了一点,吃了一些苦,也被迫长出了六瓣雪花一样稳定而玲珑的人格,该有的警惕心都有,温柔又清楚地上升着的孩子。她就是这样的,让他放心又不放心的好孩子。 陆兰庭不动声色收回目光,看向表弟,“你和陈小姐,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 陆兰庭笑道,“眼睛快长你身上去了。” “得了吧,她对谁都那样。”商聿把陆静姝交给保姆,“她是外联部的,你也知道云端那个人,最护短了,我要是对她的爱将下手,云端能杀了我。” “而且,人家是辛家照着未来辛太太的规格培养的。” 陆兰庭睨他一眼。 “她是辛总的远房侄女,管辛檀叫哥哥。”商聿给他解释,“那位辛总为了讨辛檀的好,什么法子使不出来?把这么漂亮的侄女往继子身边送,你说打的什么主意?” “最难消受美人恩啊。”商聿说,“不过,我看辛檀倒是挺受用的,前段日子郑四骚扰他妹妹,最后还是他出面摆平的。” 陆兰庭眉头微蹙,“郑四又干了什么混账事?” 商聿语气带着厌恶,“还不是老一套,以为自己是皇帝,看见美女就想占有,看谁不爽就想诛谁九族,他也不想想,辛家的小姐是他能随便欺负的吗?” “辛檀对这个妹妹护得很,他以辛家的名义给家委会的几位委员每家都发了函,一定要郑四和郑五滚出瑞斯塔德,给他妹妹一个交代。为这,郑家求到我们家头上来,妈妈当然不想为这点小事开罪辛家,装病不见郑夫人。” “我们几个学生会的都说,就没见过小辛对谁那么上心。” 商聿流露出有点惋惜的意思,“陈学妹也就是出身差了点,别的方面都挑不出毛病,连云端也很欣赏她,想栽培她以后接自己的位置,如果是亲上加亲的话,家世如何倒也无所谓。” “辛檀亲口告诉你他们在一起了?” “没有,就是私下……” “那就不该提。”陆兰庭沉声斥责他,“阿聿,旁人议论是旁人没有分寸,你也跟着不懂事?当事人都说不清楚的事,你们是过了嘴瘾了,谁又来为陈小姐的声誉负责?” 商聿惊讶于他言辞的严厉,“哥……” “觉得自己没错,一点小事而已,对不对?”陆兰庭看着他,忽也笑,“将心比心想一想,别人这样议论唐云端,你也觉得无关痛痒吗?” 云端怎么能一样,商聿有些哑然,不过在这个表哥面前,同辈的男孩女孩全都只有乖乖挨训的份,他不得不承认过失,几乎是赌咒发誓地说以后不会再犯,陆兰庭才掀过这一页。 46 蒋愿 这个周一真是见了鬼了。 蒋愿从赫拉德回来,在家里和爸爸一起庆祝了生日和金牌,睡了很好的一觉,周一回学校,就发现这个世界疯成了她不认识的样子。 从她出现在瑞斯塔德的校门口开始,就有一堆人凑上来跟她打招呼。 “嗨,蒋愿!” “蒋选手,生日快乐!” “恭喜你又拿金牌了,超厉害,这个送给你!” 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递来玫瑰花,蒋愿不接就给她的跟班,到后面两个跟班拿都拿不住, 就连顾晓盼,联邦大法官家的小姐,那个每次见到自己都跟老鼠见到猫一样,脸圆圆鼓鼓可爱得像进食仓鼠一样的女孩子一一该死的顾晓盼长得可不可爱到底关她什么事她又捏不到——都飞也似的把一枝玫瑰花塞到她手里,丢下一句“生日快乐冠军”就迅速逃之夭天,躲到顾家大公子的外套里面去。 隔着远远的,蒋愿还能听到顾生辉在笑妹妹“胆小鬼”,顾晓盼探出头照着他脸给了毫无威慑力的一拳,就又缩回去。 之所以是玫瑰,而不是别的什么花,蒋愿大概知道一点原因。 让她在国际赛场上大放异彩的自由滑节目《荣耀为我俯首》,搭配了一件以暗红色为底,有大面积玫瑰刺绣的裙装考斯藤,再加上她有一头红发,有些冰迷私底下给她起外号“小玫瑰”。 花样滑冰项目有个很特别的传统,节目表演结束后,现场的观众们会为支持的选手投掷礼物,大多数是玩偶,自制的手工艺品,还曾经有某位阔太太过于喜爱一位男选手,带了一麻袋的大额纸钞现场倾倒,场面一度极其混乱。 蒋愿的粉丝们最开始也给她投掷玫瑰做应援,后来很快被国际滑联组委会禁止,原因无他,比起玩偶,玫瑰实在难以清理,掉落冰面的花瓣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收拾干净,会影响到蒋愿之后出场的选手。 不过,粉丝们私底下还是会给蒋愿送玫瑰,给她的公开社交账号留言时,末尾总是带一个玫瑰花的emoji。 走到A班教室的时候,蒋愿脑子里已经锁定了几个嫌疑犯的名单,无论是恶搞还是单纯表达崇拜,她一定要让策划这场闹剧的人好看。 她心中的荒唐感在辛檀向她走来时达到最高。 风纪部长抱着一束液氮玫瑰,站在门前,换句话说,是把她堵在门口。 全班的视线都集中到了他们两个人之间。 相视而立的场景搭配他们两个人出色的外形,其实非常青春浪漫偶像剧,但由于男生和女生的表情都太臭,又让人感觉这破剧收视率会很差。 蒋愿和他互看了几秒,辛檀突然把那束花举过头顶,蒋愿比他低一个头还要多,所以他做这个动作很像是教父要给教女施洗。 蒋愿警觉道,“你想做什……” “啪”一声脆响打断了她的发问。 辛檀合掌,拍碎了那束花。 低温液氮浸泡后的玫瑰脆弱得如同一层纱纸,像被打碎的窗玻璃一样四散而开,触及脸部是不伤人的冰凉,丝丝缕缕的花瓣纠缠在蒋愿发间,鼻腔一瞬被玫瑰庸俗的香气萦绕,头脑蒙上了一层近乎甜美的馥郁。 蒋愿瞪大与玫瑰同色的眼睛,几乎成为这层香气的囚徒,心脏怦怦狂跳,喉咙像被塞进了粗糙的纸团,她快无法呼吸,退后一步,大口大口地喘气。 而辛檀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生日快乐,冠军,有人让我说的。” 坐在教室后排的冯郡举起了相机,快门狂摁,完整记录下这个时刻。 蒋愿扶住门框,她盯着辛檀好一会儿,意识回笼之后,她径直走到凌寒的座位上,提着他的衣领就往顶楼天台走。 凌寒相当配合,主动并着手放在后背,标准的犯人被警方拷走的姿势。 蒋愿打掉他的手,她很清楚自己到了愤怒的边缘,而这样的愤怒一大半来自于玫瑰碎裂那瞬间不可遏制的心动。 一想到制造这场心动的人是谁,她几乎想要把心肝脾肺肾都吐出来。 “你那些把戏,还是留给别人吧。” 天台上,蒋愿让自己的发音尽可能清晰,“你以为我说讨厌你是在跟你打情骂俏吗,凌寒,我不可能跟你复合,我警告你,别把我当垃圾回收站!” 被这样错怪,凌寒也只觉得好笑,他也的确笑了出声,扶着胸口笑得愈发肆意,笑得让蒋愿更加恼火。 她生气的样子总是很可爱,目高于顶的傲慢美人,脸上最常见的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却在此刻因为情绪的外显,面孔浸润出玫瑰的颜色。 还在交往的时候,凌寒最喜欢做的就是惹她生气。 从她第一次随蒋父到凌家拜访的时候,凌寒就觉得这个妹妹可爱,忍不住逗弄她。 刚认识时蒋家还远没有现在的声势,靠着倒卖电子零件起家的不起眼掮客,到了蒋愿父亲这一代,凭借运气和投资眼光,短短二十年内身家翻了几十倍,一跃成为卡纳赫赫有名的房地产巨头,在瑞斯塔德置下家业,搬进了凌家隔壁那栋别墅。 蒋愿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受尽追捧的。 凌家所在的别墅区,很多年没有过新的邻居,这是因为瑞斯塔德很多年没有出过新贵,阶级跃迁的通道如此狭窄,而蒋家硬生生钻出了一条路,也自然而然,会被侧目而视。 论财富,蒋家能与凌家并驾齐驱,但由于缺乏底蕴积累,也没有政治方面的人脉,宴会时总被安排到边缘席位,圈子里茶余饭后提起蒋家,往往也带着对暴发户的偏见与不屑。 一直到几年后,蒋氏杀入芯片行业,并购整合数家半导体设备制造公司,先后造出了第一台完全由卡纳国内自主研发的DUV和EUV光刻机,受到王室接见和嘉奖,蒋家才彻底为上城区的老牌世家所接纳。 而在那之前,蒋愿作为蒋家的独女,在圈子活得像边缘人。 孩子们就像大人们的一面镜子,大人们的轻蔑投射在他们身上,就演变成对蒋愿的隐性排挤和孤立。 孩童们并不总如子供向动画中天真烂漫,或者说,这群上城区的孩子们,还未掌握成人世界的规则,不能够很好地伪装内心的刻薄,物质上又应有尽有,要求极少有不被家中满足的时刻,绝大多数都养成骄纵脾性,展示出来的恶意便更加纯粹。 最恶劣的一次,他们邀请蒋愿来生日派对,却把她关进后厨的冷库里,如果不是凌寒觉出不对去寻找,她几乎要冻僵成一枚人形冰棒。 严重冻伤伴随高烧,她被送进重症监护室。 把冷库反锁只需要几秒钟,蒋愿的心理治疗却花费了漫长的数年,她不开口说话,不走出房门,每天机械性地进食,维持基本的生命体征,卧室里遮光窗帘永远拉得紧紧实实,不透进一丝光线。 除了父母和凌寒,她谁也不愿意见。 后来蒋愿开始练习滑冰,就是为了克服对寒冷的恐惧。 凌寒始终陪在她的身边,他想过很多办法帮蒋愿,凌家的小少爷性格好人缘佳,跟哪边都说得上话,如果有他做敲门砖,再加上蒋家的日益强大,蒋愿想要重新融入圈子不难。 但这女孩长大后远比凌寒想象中睚眦必报,谁说过她坏话,谁瞧不起她的爸爸,谁和欺负过她的人走得近,桩桩件件记得清清楚楚,并且随时准备回击。 她来到瑞斯塔德后受过最好的淑女教育,她的仪态是公认上城区名媛中的最佳,跟王室公主比也丝毫不输,但这些优雅的表象无法让她对任何人假以辞色,她不在乎他人的眼光和评价,也不在乎这些人背后代表着怎样古老顽固的家族势力,不止一次让想要靠近她的少爷或者小姐颜面扫地,拒绝任何人递来的橄榄枝,除非这些人甘愿担任她提包的跟班,臣服在她裙下。 她的风评一天差似一天,但她的气势却随着蒋家的崛起,一天胜过一天,出落得越来越美丽,也越来越强大,像打磨过的珍珠,绽放出令人炫目的光华,足够刺瞎弱者的眼睛。 她拿光同年龄段所有花样滑冰比赛的金牌,破了很多项世界纪录,冰迷和崇拜者遍布全球各地,就像一只违背了剧本和导演意志的黑天鹅,她一出场就势必要把其他的白天鹅都衬成塑料标本。 现在,轮到蒋愿孤立整个上城区。 凌寒注视着盛怒之中的蒋大小姐,她变了这么多,不再是从前初学滑冰,摔出一身青紫,偎在他怀里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的小女孩。 可那双火焰般的眼睛,一如从前明亮倔强。 他很早就认识她,保护她,他们也有过亲密无间的时光,他们在蒋家的那间阁楼上偷尝禁果,探索彼此的身体,肉与汗相楔,他对很多女孩有过好感,但只对她说过我爱你。 她的父亲问过他,愿不愿意跟他的女儿订婚,那时他是怎么回答来着,好像是点头了,可惜没过几天,她就跟他分手了。 过早意识到喜欢,会丧失人生之初纯粹的乐趣,可是太晚意识到心意,也会让人做下不可挽回的决定。 他后悔了,后悔和她分手,后悔就这么放开她。 他看着她的嘴唇,好想吻她,可是现在吻她,大概只会换来比分手时更用力的一个巴掌。 他轻笑了一声,整了整被扯得发皱的衣领,斜靠在墙边,语气依旧懒漫,“我也很希望这是我为你准备的惊喜,不过,小愿,你这次真的错怪我了。” 蒋愿嗤笑,“除了你,还有谁能叫动辛檀?” 话音戛然而止,凌寒笑着观察她如鲠在喉的表情,“不用我说,你也猜到了,是不是?” 病房里,陈望月正在和许幸棠一篇篇翻阅国内阿片类药物的研究报告,挑选合适的数据。 陈望月打算引入经济统计学的理论,把下城区的产业结构,就业率和失业率也列入阿片类药物泛滥现象的解释变量当中。 这就需要用到双重差分模型,她给许幸棠介绍了几种常用工具,许幸棠虽然此前没有接触过,但这几天恶补了一通数学建模入门知识,她本来就脑子好,理解力强,很快也跟上陈望月的步调。 两个脑袋抵到一起,很像是两只蜗居树洞里的小松鼠在窃窃私语今年冬天的松果应该如何安排。 猎人就是在这个时候扛着猎枪闯进病房的。 两只松鼠同频地抬起头。 门在身后关上,年轻的花样滑冰世界冠军气势汹汹,面色不善,目光在许幸棠脸上一绕,但开口还算有礼貌,“麻烦你先出去,我有话跟陈望月说。” 许幸棠讶异看了一眼陈望月,后者微笑对她点点头。 “我就知道你会来看我的。”陈望月拍拍床沿,“坐呀。” 能坚持上完这一天的课再过来,蒋愿耗尽耐心。 “陈望月。”她说,“我需要合理的解释。” 陈望月眨眨眼睛,眼尾往上飞,“你不喜欢吗?我准备了好久,拜托了好多人,也被拒绝了好多次的。” 气到极点的时候人往往会忍不住笑,蒋愿现在就是这样的心情,陈望月让她当了一整天被全校瞻仰的奇葩物种,还觉得自己做得很不赖,丝毫意识不到她的烂好心毫无用处。 陈望月到底把她当成了什么,难道她看起来很可怜吗?需要陈望月兜兜转转求一大堆人跟她说生日快乐,以此来证明其实她不是这个学校的孤儿,她也有人爱? 蒋愿早就下定决心,她不需要友谊,更不需要认同。 她一直做得最好最出色,是别人需要祈求她的认同才对。 蒋愿决定彻底叫停这场闹剧,她承认过去这几个礼拜陈望月给了她一些乐趣,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她不打算再多费唇舌去争辩,也无所谓被误解,“陈望月,我之前跟你说过,如果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会考虑,现在这句话仍然有效。” “小愿,我……” “别那么叫我。”蒋愿说,“今天之内,想好你要什么,告诉我,明天你就可以搬出去了。” 她顿了一下,“或者我搬出去。”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蒋愿,你不想继续和我做舍友了吗,就因为我的礼物不合你心意?” 陈望月看起来一脸茫然,她像做错事的孩子那样把头埋进膝盖,又抬起来,“……但是我确实有事求你,我只是不想你把这件事和我为你准备生日礼物联系到一起。” 果然。 蒋愿清楚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她早有预料,这是从小到大的经历给予她的警觉,没有人会无所求地接近她,任何一份施与背后都标明价码。 她不觉得难过,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不是吗? 她马上就能够和这个讨厌鬼两清了。 是高兴的事,可是,为什么她会觉得心在抽痛? “但既然你问了,我就现在说了吧。”陈望月说,吐气都有些艰难,“蒋愿,你能不能,请你的姑姑裴英华老师,给许幸棠同学的小姨写一封推荐信。” 蒋愿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了,“你说什么?” 陈望月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刚刚那个女生你还记得吧,就是上次把你裙子弄脏的,她叫许幸棠,和我们是同学,我答应过会给她小姨介绍新工作的,但找来找去都没有碰见很合适的,刚好这段时间我们学校在招宿管,幸棠的小姨身体不好,如果是校内的职位,也方便幸棠和她的小姨互相照顾。” “但她的小姨只有初中学历,没有过硬的推荐信,可能很难得到这份工作。”陈望月仰起脸来,咬了咬嘴唇,“如果是你的话,裴老师应该会愿意帮这个忙的吧。” “陈望月。”像每一次那样,蒋愿连名带姓叫她,“你就打算把我的承诺用在这种地方?” “这是很重要的事情。”陈望月眼神也锋利起来,反驳她语气里的轻视,“蒋愿,对于我们来说这不算什么,但是许幸棠和她的小姨会因此过得不那么辛苦。” 蒋愿抱着手臂,沉默了几个呼吸的时间,还是不甘心地问,“许幸棠是你什么人?” 陈望月看着她,一字一顿,眼睛渐渐温柔,微笑起来,“就是我希望和你成为的那种关系。” “我们是朋友。” 47 狭路相逢 下班高峰期的首都,城市交通照例陷入了半瘫痪中。 瑞斯塔德常年在全世界交通拥堵指数排行榜上位列前五,常住人口的人均车辆保有量在三辆以上,而辛氏银行的总部设在这座城市的核心地段的伯德街,辛檀经历过很多次比现在更严重的拥堵,他甚至享受这座城市在拥堵时所制造的宁静,轿厢内的空间,是他认为最安全的距离区间。 车外骑警立于高大马背之上,穿梭于车水马龙里维持秩序,噪音鸣笛声此起彼伏,而辛檀在等待城市大动脉恢复流动的间隙里,聆听下属的汇报。 每天晚上七点整,辛氏家族办公室智囊团的负责人会直接面向辛檀做当日汇报,雷打不动,以便这位唯一的继承人随时掌控全局。 与大部分还活在温室中的同龄人不同,辛檀家中除了一位继父,没有其他能主持大局的长辈,也没有能与他争夺继承权的族兄,所以他早早就能参与家族事务的决策,手握实权。 今天的汇报内容是本季度子公司重要项目的执行推进情况及分析,内阁最新起草的金融监管法案初稿,卡联储即将发布的6经济状况褐皮书,以及当日实时的主要经济指数。 内容繁多,但信息都准确且精炼,没有一句废话,只花了十五分钟,结束时辛檀的车仍然堵在路上。 为辛家工作了近二十年的司机,看出他的雇主有些不耐烦。 辛檀十指搭在西裤上,屈起骨节不自觉地敲击,间隔频率在两秒钟,三十下之后,会有一次红转绿的时机。 他刚结束一场简单的晚餐,和辛重云一起在本年度卡纳金融论坛的开幕式后见了卡联储的现任主席。 财政部最近动作频繁,延续近一月的反资.本.主义示.威活动愈演愈烈,让上面十分头疼。 但这并不构成辛檀此刻不耐烦的缘由。 他想尽快再见到那张微笑的面孔,这就是他归心似箭的全部原因。 辛家的专车拐进第七大道和第八大道的交界处,停在特里奥医疗中心的大楼前。 进入大厅前,他的脚步一顿。 他看见了中心对面的一家花店。 他想起陈望月切切的叮嘱,想起被迫给蒋愿献上的那一束液氮玫瑰。 陈望月似乎总是有无限的关心给予这位傲慢的蒋大小姐,她给辛檀认真讲解这份礼物的用意,一点也不担心蒋愿是否愿意领受。 他记得最深的一句话是,陈望月说,没有女孩子能够拒绝花,除非花粉过敏。 她好像很喜欢花。 鬼使神差地,他走进了那间花店。 店员热情地迎上来,问他要送花给谁,得知是探病,便建议避开颜色过于鲜艳和香气过于浓郁的品种,选取那些色泽清新明媚,望之令人心情愉快温馨的花。 最后,这位外表矜贵的少年客人选择了以风信子、郁金香和兰花为主体的花篮,店员现场打包制作了插花花篮,修去多余枝叶送到他手里,还称赞他品味上佳,“您这么用心,女朋友一定会喜欢!” 辛檀的心蓦地一动,他略略花费了一点克制,才压下嘴角那个无端上浮的弧度,吩咐司机付钱。 余光闪过一高一矮的身影,辛檀本可以直接离开,只是一种莫名直觉使他的脚步停住了。 他转头,看见许幸棠,她身侧站着那个叫修彦的下城区烟瘾少年。 两个人正在询问另一位店员某束花的价格,得到一个三位数的数字,特里奥中心的病人们非富即贵,这里的花价格也水涨船高。 听完价格,许幸棠的面孔当即显出迟疑,实在太贵了,都够她一个礼拜的生活费了。 但修彦毫不犹豫掏出钱包,以他不应有的豪绰,买下了那束花。 许幸棠转头,差点撞上了一个人,刚道了两句歉,再抬起头一看,原来是辛檀。 虽然已经是小组伙伴,但陈望月不在场的时候,他们两个在学校里见到也最多只是说句你好,完全没有别的话聊。 今天的辛檀却一反常态,主动跟她寒暄,“好巧,许同学,你也来看望月吗?” 许幸棠点头,“是啊,我今天还从图书馆打印了几份资料,我和望月约好了今晚要把前两年的统计数据整理出来。” 辛檀并不在意她说了什么,目光落到修彦身上,那男孩手里是一束满天星,被精致的玻璃纸包裹着,一掌可握,在修彦宽大的手里,看起来简直小得可怜,可他的神情那样珍而重之,像对待什么珍宝,不敢握太紧,怕折损了花枝。 辛檀提着花篮,忽然笑了,“何必这么破费,心意到了就好了。” 他自然而然地向修彦伸出手,“我也给望月带了花,给我吧,插在花篮里也许会更好看。” 修彦下意识把那束满天星往怀里拢了一拢,好像辛檀是来拦路抢劫的贼匪,辛檀把他的防备尽收眼底,心中冷笑,面上丝毫不显,“修彦,昨天我已经让基金会的人给你打电话,你有接到吗?沟通得怎么样了?” 意料之中的,辛檀看见修彦额角青筋一跳,牙齿咬了一下下唇,迅速松开。 辛檀友善地拍一拍修彦的肩膀,像是鼓励,“你放心吧,我答应了我妹妹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你以后可以安心学习,不必再为学费和生活费发愁。” 心头像是被无数的小虫噬咬,说不出什么感受,修彦嘴唇抖了抖,把手中的花束交给辛檀,强撑出一个笑容,“……辛少爷,谢谢,真的谢谢您和陈小姐。” 辛檀只是微笑,“不用谢我,都是我妹妹的功劳,她这个人,哪怕自己受了伤,也还要关心别人,昨天晚上还跟我提到资助你的事情,她想做什么,我这个做哥哥的,总是要支持的。” 许幸棠笑着赞同,提到陈望月时眼睛都格外亮,“望月真的是很好的人,我和思雨都说,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辛檀目光深了一些,视线在修彦和许幸棠之间徘徊,“也许吧。” 他们一同走向医疗中心的住院部,只是走上二楼时,修彦突然说自己要抽根烟,就先不进去了。 烟瘾还真是重。 就这样的人,也敢肖想陈望月。 辛檀无声地笑了笑,推开了门,他刚刚已经仁至义尽,希望这个下城区少年的脑子足够清楚,能够在前途和女人之间做出正确的抉择,不要被美色冲昏头脑。 陈望月躺在床边看书,见到他们一齐进来,脸上一下就挂上了活泼生动的神色,“哥哥,幸棠!” 她搂住了许幸棠,又去看辛檀带来的花篮,她用食指轻轻拨着米粒大小的花蕊,像是抚弄琴弦,手指柔软,唇边的笑容也柔软,看得辛檀的心同云朵一样柔软地陷下去。 “谢谢哥哥。”陈望月抬起脸,“我最喜欢满天星了。” 48 兰夫人 辛檀的笑就僵在嘴角。 这句话一出,陈望月就察觉到气压不对。 室内很亮,而辛檀的脸位于灯光之后,看起来冷且厌,眼睛是割人肌肤的锋利。 身侧的低气压对于许幸棠毫无影响,她很高兴,“望月,这是修彦哥送的。” 空气异乎寻常的紧绷,像拉到极致的弓箭,陈望月的心猛跳了一下,已经看清辛檀的脸色,她维持镇定,问,“修彦也来了吗?” “嗯,陪我来的,不过他说要抽烟,就不上来了。” “他眼光挺好的。” 陈望月刚说完,辛檀就往落地窗边走,自动窗帘拉起,一楼的庭院一览无余落进辛檀眼里。 某盏路灯,照亮一棵槲寄生树下的人影,说要抽烟的男孩拿着手机,似乎正在飞快打字。 男孩收起手机的同时,辛檀听到熟悉的系统提示音。 暗夜像潮水,一齐涌到胸口,一寸一寸地施压,他彻底从刚刚旖旎的,温柔的情愫中抽身而出,折回床边,目光落在陈望月持续震动的手机上,嘴角微勾,“你还真忙。” 陈望月看他这幅表情,第一反应其实是想笑。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很有阴阳怪气的天赋吧。 陈望月点开新消息,说,“嗯,忙着欣赏有些人的英姿。” 她直接把手机屏幕凑到辛檀的脸上。 辛檀的眼皮一跳。 他认出聊天记录的对面是冯郡的头像。 【AAA首席娱乐官:月姐,要不要看你哥哥为美人献花。】 【不圆也亮:来。】 【AAA首席娱乐官:一千卡朗。】 【不圆也亮:不看了。】 【AAA首席娱乐官:?很精彩的,你没看到你哥哥脸有多臭】 【不圆也亮:不看了。】 【AAA首席娱乐官:集我摄影技术大成之作,懂?而且他们俩有几个角度特别像偶像剧,你肯定会喜欢的。】 【不圆也亮:不看了。】 【AAA首席娱乐官:这样,我们都这么熟了,给你打个折,八百卡朗。】 【不圆也亮:不看了。】 【AAA首席娱乐官:五百。】 【不圆也亮:没兴趣。】 【AAA首席娱乐官:三百。】 【不圆也亮:不需要。】 【AAA首席娱乐官:祖宗,免费给你看行了吧!!!】 【不圆也亮:谢谢,你自己留着就好了】 【系统提示:对方向你转账了一千卡朗】 【不圆也亮:?】 【AAA首席娱乐官:陈望月,你到底看不看???】 【不圆也亮:你发吧。】 紧跟着发过来的几张,自然是辛檀和蒋愿的合照了。 两个人的表情都相当不自然。 尤其是辛檀,看起来比起给蒋愿表演液氮玫瑰的戏法,他更像想用那束花做棒球棒砸爆蒋愿的头。 这两个人过于出色的外貌让画面处于一个喜感和美感的中间值。 陈望月笑眯眯,“哥哥把我交代的任务完成得很好呢。” 又给许幸棠看,以炫耀语气,“我哥哥真的很帅,是不是?” 她的笑容一瞬间驱散压在胸口的潮水,但辛檀的心口还是那样沉甸甸,反复煎熬,反复炙烤,他起身,走出了病房。 关上门,扶着门框的手收紧又松开。 那些不肯在白夜现身的,掩人耳目的思绪,在这个黑夜暴露无遗。 他完全像提线木偶,因为她的一句话,一个笑,而七上八下。 答案一直很简单,要做的选择也没有那么难,他如此费力地跟自己的心作对,任何时候都想游刃有余,到头来还是走上了同样的路。 他在病房门口的椅子上坐了很久,直到带陈望月回家。 他想陈望月再住院两天观察,毕竟她之前头部就受过伤,只是医生说影响不大,陈望月也坚持要出院,说要准备为月度测试准备,泡上三天图书馆。 这个时间的交通总算恢复顺畅,夜色中的瑞斯塔德仍然很美,陈望月坐在后座上做通用语的听力练习,目光专注,也不知道来自身侧的目光有多少次,望着车窗玻璃映出来的她的侧脸。 拐过一个路口,是持续60秒的红灯,陈望月做完一组题,摘掉耳机,突然叫辛檀,“哥哥。” 辛檀转过眼看她。 她说,“大多数的花我都喜欢,除了洋甘菊和油牡丹,我觉得它们的味道很难闻。”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的眼睛。 “但如果你今天送的是洋甘菊,我也会说我最喜欢它的。” 再铜墙铁壁的防守,也在这句话里溃不成军。 心浸泡在蜂蜜里。 辛檀蜂蜜一样粘稠的视线淌过陈望月的脸,他问,“你喜欢什么颜色?” 这个问题来得有点莫名其妙,但陈望月明白他的意思,她想了想,说,“红色,像蒋愿头发那样的。” 他因为那个名字顿了一顿,继续问,“喜欢什么水果?” “最喜欢什么动物?” 然后是天气。 最后一问是理想。 “我要做数学家。” “数学家?”辛檀问,“为什么会想到当数学家?” “我喜欢确定的东西。”陈望月说,“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纯粹的定义和界限,容不下一点模糊。” 数学是纯粹的学科,黑和白,生和死,小数点前和小数点后,但凡是纯粹的东西,都有着极端的魅力。 那样绝对公平的对错,是一种安全的极端,正确的极端,不需要讨论模糊的界定,不需要进行覆盖假设。 陈望月绝非一个纯粹之人,她自认为数学是她唯一能够完全掌控,不用担心被背叛的纯粹之物。 如果能投入于这样极端纯粹的逻辑游戏里,也不枉此生。 “我想申歌诺理工的数学系,去尹时琛教授的团队做基础数学的研究。” 她耐心地跟辛檀介绍,“在我小的时候,典型群Theta对应理论中的两个基本问题,守恒律猜想和对偶猜想,还是数学人面前的一大难关,尹教授是真正的天才,他二十五岁的时候就找出了这两个困扰整个数学界五十多年的问题的解决方法,还提出了典型群重一猜想的解法,证明了非零假设,拿到了当年的怀尔兹奖章——数学界的最高奖,你听说过的吧?” 辛檀“嗯”了一声。 “他现在是歌诺理工数学院最年轻的系主任,也被认为是攻克朗利兹纲领问题最有力的带队人。” “数学的皇冠上有两颗明珠,菲纳猜想和勒曼猜想,前者已经被解决了,后者仍然悬而未决,这两个猜想的解决,将推动数学实现真正的大一统。” “学界普遍认为,勒曼猜想的解决,必须依赖于歌诺著名数学家朗利兹先生提出的朗利兹纲领。” “尹教授手下的朗利兹纲领团队,是一个兼具数论、代数群、李群表示论和代数几何专长的研究团队,成员平均年龄不超过三十五岁,已经是享誉全球的数学研究机构。” “但是朗利兹研究院还没有收过卡纳人,你敢相信吗,我们这样一个大国,居然只能待在基础数学研究的第二梯队,瑞斯塔德大学作为我们的最高学府,数学系排名连全球前十都进不去。” “我希望我能改变这些。” “我和尹教授的智力测试结果恰好都是149,他很厉害,我的脑子也不比他转得慢,他说他是歌诺理工最喜欢睡懒觉和钓鱼的教授,我从来不睡懒觉,我可以除了研究数学什么事都不做,我会更努力,我可以成为朗利兹研究院的第一个卡纳人,把他们成员的平均年龄再往下拉一拉。”陈望月笑着说,“如果勒曼猜想在我们手里被攻克,我们就会是实现数学大一统的功臣,连现在物理学最前沿的M理论也能往前迈进一大步,我们必将载入史册,到那个时候,哥哥,你会在新修的教科书上看到我的名字。” “陈望月,女,卡纳籍数学家,出生于卡纳北部的垦利市,歌诺大学朗利兹纲领团队成员,为勒曼猜想的解决做出了突出贡献。” 说这种自大到惹人厌烦的话,陈望月一点也不觉得害羞,她语气温和平静,仿佛那是最理所应当会发生的未来。 “这条路很长,很难,可能要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但一定会有逾越的那天,我希望这一天早一点到来,到那个时候,卡纳再也不会被人嘲笑是一流的国家,三流的数学。” 胸口太胀,太痒,像是有什么东西随着她的话要钻出来,两道温度各异思绪万千的目光,在这个城市的秋夜里交汇。 让辛檀一瞬间想到了很远。 辛氏的基金会长期赞助各大高校,为多个领域的科学家提供资金支持,但基本都集中于应用领域,做基础研究的不多,辛檀想,他回去可以让家族办公室起草一份关于增加数学基础研究赞助的方案,最好能直接对接到陈望月所说的朗利兹纲领团队,应该没有哪家高校会嫌钱烫手。 以后陈望月只需要学习和陪着自己,他不会让她为了申请上的事情操太多心。 今天这样的错误他不会再犯。 他会送她喜欢的花,也会做她喜欢的人,让她每天都快快乐乐做自己想做的。 “我记住了。”辛檀重复,“陈望月,我记住了的东西就不会忘。” 她凝视着他,没有纠正他连名带姓的称呼,她像看着一道难解的命题,然后开口,流畅报出一长串彼此之间毫无关联的名词。 “小苍兰。” “苹果。” “蓝色。” …… “边牧。” “阴天。” “法官。” 辛檀微怔,接着就听见她继续说,“我猜的对吗,哥哥,不对的话我们现在更正一下。” “我都存进C盘了。”她指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弯着眼睛笑起来,像从月色的影子里钻出来的人,去握辛檀的手,“以后有了新的版本也要第一时间告诉我,方便我的系统更新。” 到下车她都没有放开过辛檀的手。 但见到站在房前等他们的兰夫人的时候,她立刻乖觉地甩开他手,一副要和他划清界限的态度。 辛檀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几乎是陈望月一松开,他就回握住她,紧紧的,密不透风的,肌肤与肌肤相贴熨出热度,也衬得兰夫人的目光和脸色更凉。 “夫人。”他就那样牵着陈望月,脸色坦然,“等一下到书房,我有事告诉您。” 辛檀一直看着陈望月吃完晚饭。 属于陈望月的那份餐,永远是清汤寡水,为了保持身材。 只要在辛家,跟他在同一张餐桌上,她就没有能吃饱的时候。 心沉到水的最深处。 有些事情其实早就应该解决了。 书房里,他把一个文件袋推向兰夫人,请她拆开。 袋口的白色扣线缠绕在指间,兰夫人看着里面的几份产权证书,苍老的手微微发抖。 证书的最后面是一叠照片。 卡纳北部的图亨,雪山脚下的城镇,湖泊如散落的明珠,木屋错落有致,牛羊在闲庭散步,梦幻得像上帝遗落在人间的后花园。 著名的旅游圣地,最适合养老。 “夫人,这是您的了。”辛檀说,“之前就想给您了,只是您说要看到我结婚生子,我想让您放心,所以也一直照您说的做。” “不过现在,我觉得您更应该去享受自己的人生。” 49 徐嘉宁 书房里,兰夫人看着这个她一手带大的孩子。 他生得很高,而她随着年岁增长佝偻了脊背,需要抬着下巴仰视他,她嘴唇微微发抖,她想说她还没有很老,身体还硬朗,视力也还明亮,她还能再照顾他,还能至少再为辛家工作十年。 但是辛檀没有给她说出这些话的机会,这孩子望着她,轻声说。 “夫人,我出生的时候,外祖母已经过世很久,但我看过她年轻时的照片。” “她抱着我的母亲,我当时想,真奇怪,明明是两模两样的五官,为什么和您这么像。” “过了很久,我才想明白,您在让自己成为她。” 兰夫人身体一震,几乎无法再支撑自己站稳。 她深埋心底几十年,在最隐秘的日记本里也不敢写下的秘密,就这样被那个人的外孙昭告。 顶光明亮,描画出辛檀轮廓。 他背后是他已过世的外祖父的画像。 这样对比之下,其实能看出来,辛檀并不很像他外祖父辛恒城,眉眼间更肖似当年的辛太太,比他的母亲还要像。 所以最得到叶绮兰无微不至的关怀。 兰夫人不姓兰,姓叶,本名是叶绮兰,和辛檀的外祖母梁意兰,共享一样的名字。 她们是卡纳皇家女子学校的同学,同样出身于显赫的贵族世家,毕业后走上两条不同道路。 梁意兰不顾家中反对,嫁给了当时还不曾崭露头角的辛檀外祖父。而叶绮兰进入卡纳王室,短短几年就从司寝女官升到司袍女官,成为女王最为倚重的近人之一,如果没有意外发生,这份尊贵而荣耀的职务将伴随她一生,成为她矢志不渝的信念与责任。 但意外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发生。 辛檀母亲五岁的时候,梁意兰飞机失事,和飞机的残骸碎片一道沉眠在广袤无垠的大洋里。 尽管女王再三挽留,叶绮兰还是辞去他人眼中万千荣耀的职务,成为辛家的管家,照料梁意兰的女儿长大,又照料梁意兰的外孙长大。 辛檀的外祖父青年丧偶却不再娶,并不只是因为对亡妻情深意重,叶绮兰像一匹凶恶的母狮,替梁意兰牢牢把守着那个位置,不让任何人动摇属于好友孩子的继承权。 她把最好的年华,全部奉献给辛家,她没有踏足过婚姻,年逾六十,仍然梳着未婚少女的发髻。 她把自己活成了又一个梁意兰。 她人生所有的意义,就只剩下看着梁意兰的女儿,梁意兰的外孙长大成人。 她一直以为她把她的感情藏得很好。 直到现在,被她的外孙一语道破。 “您付出得够多了。”辛檀最后拥抱了她一下,说,“为自己活一次吧,外祖母会替您开心的。” 叶绮兰拿着那几份产权文件,慢慢走出书房,走廊里的灯光大盛,让她日渐浑浊的眼珠子里有了一点点神奇光亮,也许是她老糊涂了,恍惚间还以为是从前,在女校念书的时候。 某个夏天的下午,十六岁的,还没有成为辛太太的梁家小姐在灼人的阳光下,越过草坪奔过来,蛮不讲理地跟她争夺同一道树荫。 “不要那么小气啊,绮兰。”才拿到了网球比赛的冠军,梁意兰在球场暴晒了一下午,头发都是湿淋淋的,出落得楚楚动人,眼睛里有飞扬的神采,“你是兰,我也是兰,你的不就是我的。” 她大笑着又补充,没有一点大家淑女的样子,两排洁白的牙齿,“我的还是我的。” 于是叶绮兰这一生,再也没有走出过那片树荫。 — 人果然都是有受虐心理的,扔掉鲸骨束腰的第二周,陈望月居然有一点点怀念兰夫人训斥她时说话的腔调。 不过这样的怀念也仅仅是叶公好龙,如果兰夫人要回来,陈望月第一个投反对票。 电梯停在威斯敏楼的七层,陈望月步出轿厢,今天轮到她和另一个高一的女生秦郁一起值班。 她的右手还没好全,和她搭班的秦郁很热心地让她在旁边做记录,自己搬文件材料。 “舞会的海报宣传部发过来了,云端姐说可以,我刚刚跟范学姐打了电话,把门票和海报的印刷数报给她了。”秦郁很兴奋,“望月,你舞会的裙子准备好了吗,周末要不要去试裙子,叫上清韵一起啊,她说有一家新的工作室不错。” “我和我哥哥有安排了,改天吧。”陈望月抱歉道,“你和范学姐打电话的时候留了录音吗?” “要留录音吗,云端姐没交代过。”秦郁脸上一瞬茫然,她翻出本子,“我有记下宣传部那边给的要求,不会错的。” “这个倒没关系。”陈望月说,“只是我想起来云端姐说过,之前有一次学习部通过宣传部在官网发布一篇很重要的文章,里面有好几处明显错误,老师问责下来,宣传部说按照学习部的要求发了新的一版,但学习部的部员说有给宣传部打电话强调换回旧版,两边两套说辞,都拿不出证据,最后闹得很不愉快。” “如果当时用邮件或者KsChat沟通留底,就不会发生这样的问题了。”陈望月说,“至少出现问题的时候,知道责任在哪一边。” 秦郁懊悔,“那我再打一个电话过去?范学姐会不会嫌我事情太多,她那个人超难讲话的,多问一句都有点不耐烦……” 陈望月也见过宣传部的范副部长几次,倒不觉得她人多难搞,只是有点傲——不走特招路线进来的学生大多数都有点傲,这位范学姐聪明,但还不够聪明,对她所认定的笨人缺乏耐心,只要一时没跟上她的节奏,就容易被她看低。 陈望月扫了一眼她的本子,“你有范学姐的邮箱吧?把你的笔记整理好,发给范学姐,拜托她有空的时候做一个确认,我想她会理解的。” 消息发过去了,你不看,不回,那可就怪不了外联了。 “发KsChat行吗?” “也可以吧,邮件正式一点,不过随你。” 秦郁把邮件发出去之前,还让陈望月帮忙检查了格式,确认语气够礼貌。 就算只是学生组织,有些人身上的官僚习气一点也不少,秦郁边改边跟陈望月吐槽,陈望月只是笑笑,平常再怎么玩得好,这种话她是不会附和的,最多当个沉默倾听者,任别人把垃圾倒进来,不往外面吐露一点。 秦郁还想跟她聊唐云端和商聿的八卦,才讲到当年唐云端在自己的生日宴上,撞破商聿和一个下城区平民女孩在休息室里衣衫不整的抓马场面,门口就传来敲门声。 人事部的副部长让陈望月过去一趟,徐嘉宁找她有事。 徐嘉宁的办公室在学生会大楼顶层,部长级以上的学生会成员都享有独立的办公地,陈望月之前进去过辛檀的,更衣间,卫生间,浴室一应俱全,跟回家没什么区别。 她抬手,敲门。 一门之隔。 徐佳声后背重重抵上书柜,震落了两三本学生守则。 徐嘉宁踮着脚,掐着他的脖子重重吻上去,手插进他的发,徐佳声舌头险些被吮化,额头青筋爆起,腰都无力瘫软下来,脖颈折出濒临崩溃的线条。 徐嘉宁不管这些,她甚至掐得更紧了,她就是要他疼,这些身体上的疼比起她心里的根本不值一提。 许久之后,徐嘉宁才松开他。 “徐佳声,这段时间装得那么乖,连我都差点信以为真,以为你想通了。”徐嘉宁爱怜地去抚摸她施加在他脖颈上的红痕,“果然会咬人的狗不叫,谁能想到我亲爱的哥哥会背着我去申请歌诺的大学呢?” “想离我远一点是不是?” 徐嘉宁笑着继续亲他,嘴唇纷乱地落在他眼睛、颧骨、脖颈,每一处都打上她的烙印,“回去睡个好觉,梦里什么都有。” “嘉宁,不要再这样了。”徐佳声哑着声音,嘴唇被啃咬出血,狼狈不堪躲避着她的亲密,“你不可能就这样控制我一辈子,你迟早也要结婚生子,有一个自己的家庭……” “跟你生一个智障儿出来?我不要。”徐嘉宁一下就笑了,脸上浮出轻松愉快的样子,“哥哥,我有你就够了。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徐佳声喃喃道,满脸都是被逼出的生理性泪水,和唾液混合在一起,嘴唇发抖,“你真是疯了……” “是啊,我疯了,徐佳声,我鞍前马后给陆家当狗,保全徐家的荣华富贵,不是为了让你离开我的。” “别想着出国了,跟我一起念瑞大不好吗?”她的手轻轻拍打着他的脸颊,“哥哥,你只能留在我身边,这是你的命啊。” “你应该不想让我把我们的视频在家宴上播放吧。” 她微笑着咀嚼徐佳声眼中的惊恐,是长子又如何,从小到大,方方面面,徐佳声都不如她,她牢牢遮蔽着家里每一个小辈的光芒。 所有人都默认只有她能撑起徐家的门楣。 徐佳声也早就被她视为要继承的财产。 “爸爸心脏不好的,徐佳声,你懂点事,别刺激他。” 痛苦淹没在徐佳声被动的喉音里,他像只被猎人的捕兽夹夹断了腿的斑羚,知道自己只剩下等死一条路,他很早就知道他和徐嘉宁是不对的,却始终相信会有解决的办法,只是从这一秒开始,有什么东西彻底在他心里枯萎了,他不再反抗,因为结局不会有任何改变,他太无能,阻止不了这场荒唐,他放任着自己被徐嘉宁拖入一场又一场混沌的噩梦之中。 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他才有了一点反应,徐嘉宁看到他那副做贼心虚的表情就笑了,把衣服扔到他脸上。 “怕什么,搬进来之前我特意要他们多装一层隔音。”徐嘉宁说,“我不做无用功的啊哥哥。” 徐佳声麻木地套着衬衫,徐嘉宁又开始嫌他动作不够麻利。 “还不快一点。”徐嘉宁拿枕头砸他,“就这么着急让别人知道你上了自己的妹妹啊。” 徐佳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掀起帘子藏进了里面的更衣室。 徐嘉宁慢条斯理把衣服穿好,才下床去开门。 “不好意思啊望月,让你等这么久。”徐嘉宁请她喝茶,“从商聿那里坑来的,试试喜欢吗?” 上万卡朗的茶叶,她就随便拿来煮奶茶,陈望月穷酸病再度发作,心情沉痛,面带微笑点头,“很好喝。” “麻烦你过来呢,是有东西想请你看看。” 徐嘉宁示意她去开桌上的盒子。 陈望月听她的解开包装,里面是五副极其精美的耳环,珍珠,绿宝石,红宝石,翡翠,亮得叫人心惊肉跳。 兰夫人教过陈望月如何鉴别珠宝的优劣,不说别的,就那副翡翠耳环,水头极好,通体碧绿,晶体细微,换做普通的富贵人家,会被当做传家宝保存。 “你觉得哪个最好看?”徐嘉宁问她。 陈望月实在猜不出她想听的答案,诚实道,“这个翡翠的。” “我也最喜欢这个。”徐嘉宁笑着说,“都是你的了。” 好大的手笔,陈望月讶异,无功不受禄,何况还是这么贵重的,“嘉宁姐,我生日在十二月,就算要提前这么久,你起码送些我回得起的礼吧。” “放心,你回得起。”徐嘉宁轻轻摩挲着胸前骷髅头图案的胸针,望着陈望月的耳垂,“介意再多打一个耳洞吗?” 50 放松方式 陈望月沉默数秒,“嘉宁姐,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我的初中是在垦利念的,好像不符合Eulogian的要求。” “是没有过这种先例。”徐嘉宁笑着说,“但你听说的所谓标准,只是外界观察总结出来的,事实上,从来没有哪条俱乐部守则明确规定禁止初中不在本校就读的学生加入Eulogian,会有这种说法,只是我们对于成员的考察期很长,往往从初中阶段就开始,最后也总是在直升的学生里挑选。” 那就更奇怪了,瑞斯塔德直升的学生里不乏家境优越个人能力出色者,为什么对她一个目前还没有做出任何成绩的转校生抛出橄榄枝,陈望月对于天降的馅饼总是怀抱警惕,“我们这届有很多非常优秀的同学,其中应该有不少人很早就进入Eulogian的观察名单,我能问一句吗,嘉宁姐,为什么是我呢?” “对自己这么没有信心吗,望月?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对我们说,你会把所有的选择都变正确。”徐嘉宁笑了笑,“你可能还不知道,面试环节你是全场最高分,好几个部门都想要你,如果不是云端坚持要你,我也会替人事部争一争的。” 这太极打的,陈望月心里更没底了,她自己就是转移话题的高手,知道每一个不能正面回应的问题背后都必定藏着隐患。 她缓缓把盒子推回去。 徐嘉宁也不强求她现在就给出答案,只是请她务必收下那几副耳环,无论考虑的结果如何,那都是她亲手为她挑选的礼物。 和塞进宿舍门缝的Eulogian邀请函同时到来的,还有第一次月度测试。 试卷分为卡纳语,通用语,数学,阅读,科学推理和写作六个部分,时长四个半小时。 这么高的强度,考完命都去了半条,顾晓盼跟太阳下暴晒过的小花一样蔫巴巴的,出了考场就抱着陈望月控诉。 “这次数学好变态啊,绝对是老金出的!他就是想折磨死我们!不管了不管了都考完了呜呜,月月,陪我去玩——都考完了,你还在写什么!” “我把涉及到代数几何的题目都记下来了。”陈望月说,“这次难度确实比我们课堂小测的高一些,不过都是很典型的金老师出题风格,等会儿我整理好发给生辉学长,让他先尽量做一下,不会的我下次给他讲。” 顾晓盼捧着她的脸响亮地亲了一下,“宝贝真够朋友!便宜顾生辉了,以后我让他给你当牛做马。” 她刚说完,看见蒋愿往这里瞥了一眼,表情相当一言难尽。 是嫌弃吧,那个表情是嫌弃吧! 顾晓盼立刻又躲到陈望月的身后装作一团空气。 陈望月被她逗笑,隔着远远的跟蒋愿挥手打了个招呼,一边揉了一把她的脸。 顾晓盼真是脸颊肉富人,怎么会有长得这么像小仓鼠的女孩子,她忍不住又揪了一下,这次不小心力气大了一点,顾晓盼捂着脸眼泪汪汪叫疼不肯理她,她哄了一路才好。 今天因为是考试日,提前放学,陈望月陪顾晓盼去上城区一家裁缝店量尺寸做裙子——陈望月本以为顾家这样的家庭,会和辛家一样有裁缝□□,但顾晓盼表示自己爷爷是联邦大法官,以身作则,不让家里搞这套。 顾晓盼还想请陈望月喝下午茶,但陈望月推说有事,提前离开。 她打了一辆车,报给司机一个中城区的地址。 刚结束今天的课,修彦回到教师公寓。 辛家的基金会效率很高,很快搞定了转学手续,他现在是中城区某家公立学校的初中部三年级的学生。 公立学校学费全免,本来创收途径就少,很少有提供学生宿舍的,就算提供的,往往也是收费高,条件一般,负责修彦上学事宜的那位秘书为他在学校的教师公寓找到了一间空置的房子,一口气交了三年的房租。 两室一厅,厨房宽敞,阳台明亮,修彦站在阳台边,大口大口呼吸着傍晚的空气,不再是下水道和垃圾混合在一起的浑浊气味,而是清新的,混合着晚风送来的花香。 他听见有人敲门,也许是他订的包裹到了。 他打开门。 黑发黑眼的女孩站在门外,手里提着几个透明环保袋,上面印着某家大型连锁商超的LOGO,装满南瓜牛肉羊排牛舌菌和青虾之类的食材。 女孩正垂着眼睛看门口摆着的一盆山茶花,抬起头时,看到他发愣的表情太明显,眉毛微微向中间皱,问,“不欢迎我?” 怎么可能,他几乎是下意识抱住她,陈望月让他抱了一会儿,见他还没有放手的趋势,用塑料袋轻轻撞了他一下,“阿彦,会有人看到的,先进去。” 她观察了一下修彦的新家,辛檀亲自吩咐的事情,手下人办事还是用心的,空间很大,也很干净,功能俱全,乳白色窗帘在风里摇摆,看不出来是几十年的老房子。 乔迁新居,按理来说是要庆祝一顿的,陈望月此行就是为了这个。 把食材交给修彦,陈望月吩咐他去拿围裙,她的右手还没好全,修彦连忙阻止她,然后就被指挥去洗菜。 “阿彦,拿三个……四个鸡蛋来。” 修彦从冰箱里拿了鸡蛋,回头就能看到女孩在流理台上处理食材的背影,系了深灰色的围裙,袖口褪到手肘,安静低着头单手把虾线一根根挑掉,掐掉虾头的放进盘里备用,动作熟稔细致。 她开始切菜,修彦听见菜刀剁在砧板上的声音,密密麻麻地落下来,一如他们之间错过的岁月,堆了厚厚一叠。 一旁煮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她处理好鱼虾,掀开盖子舀了一小碗豆腐汤尝了尝咸淡,侧脸在傍晚的光里轮廓极清丽,投在脸上的影子,都像是金鱼游动着的绸缎一样的尾鳍。 修彦一瞬眼热,像回到从前,还是在高中的时候,在那间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公寓里,为了省事他们总是从外面叫餐,但她不爱吃外卖,偶尔会自己下厨,他就在旁边给她打下手,不管她做什么,好不好吃,他都能像没吃过饱饭的难民一样吃得精光。 他漂泊不定的心,突然就找到了锚点。 她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啊。 似乎察觉修彦望向她的深沉目光,很执着,不掺任何杂念,她回头,看着他,声音很轻,像一阵马上就会飘散的空气。 她把手擦干净,说,“你想亲就亲啊。” 修彦眼睛里闪过错愕,犹豫了几秒,还是走过去,还是低下头贴了贴那张给予他许可的嘴唇,这是个纯粹的,不带情欲,他很认真地亲了几秒钟,就松开陈望月的下巴,微微喘着,“宝宝,我爱你……” “我知道。” 陈望月凑过去,按住他的脑袋,吻下去。 起初,就像一片绿叶落到了水面,温柔荡漾开粼波,气息轻轻喷洒在脸上。 当她的额角触及了他的脖颈,修彦几乎能感受到皮下血管里的滚烫液体在蓬勃不休地流动,来自两具身体的温度细微堆叠起来。 太多东西隔绝在他们两个人中间,可在这一刻都变得不再重要,头顶的光透过睫毛细碎地溅开,修彦的膝盖碰到了她的腿弯,牙齿小心地避着她的脸,脸颊皮肤都被吸吮得心颤酥麻,陈望月的睫毛开始去寻找他的下眼皮,微微攥紧手指,在他的衬衫上留下波纹般的折痕。 最后还是陈望月推开他,让他去准备碗筷。 清炖的羊排捞出来,汤用来下面条,陈望月撇掉上面的浮沫,她做的分量有点多了,就只装了一半,剩下的,她交代修彦,羊排留着明天早上放烤箱,两百五十度烤五分钟。 这顿饭两个人都吃得很满足,陈望月擦桌子,修彦洗碗。 客厅沙发背上的流苏罩子被坐得歪七扭八,陈望月看到了,抽出来重新铺好,边角平整地塞进沙发缝里,坐下来看新闻。 修彦洗完碗去冲凉,秋老虎光临,天气炎热,在厨房站一会儿,又没有空调,很容易就出汗了,他其实是出汗多的体质,但因为勤洗澡换衣服,又用止汗露,所以身上从来没什么那些爱打篮球的男生常有的呛人体味,不会让陈望月觉得难受。 陈望月很讨厌男人运动过身上的体味,不过好像,她总是挑中擅长运动的男生。 大三的时候,她和一个同学争交换名额,最后还是落败,心情郁燥之下,她答应了一个外校男生的约会邀请。 那男生小她两岁,在地铁上对她一见钟情,穿搭潮得陈望月快风湿发作。 她的第一次就是和他,酒店还是她选的——为了确保价格在她可以承受的范围内。 据说男生还在美国读高中的时候是校橄榄球队的四分卫,长得很好,体力更好,自称没有过经验,果然莽撞得她受不住,连着三次之后,他把她抱在怀里汗津津地温存,握住陈望月的手放到她的小腹,让她感受那里被撑起的凸起,还得寸进尺地索吻。 陈望月实在没力气,她已经很困了,敷衍地侧头在他嘴角亲了一下,他就和着了魔一样痴缠着上来,以唇舌把她全身每一寸都照顾了一遍。 占据她体内未被开拓的区域这个事实,无论是心理上还是生理上都极大地取悦了这个年轻男孩,他最后居然还有力气再来,陈望月只能由着他在里面放了一晚上,听他翻来覆去叫姐姐。 虽然疲惫不堪,但这种遵从人类原始本能的游戏的确舒缓了她的压力,加上奖学金才下来,抠门如陈望月,也难得大方一次,表示不用对方平摊房费,她来就好。 那男孩也没有跟她矫情,点头说他没意见,但是陈望月也要答应他,以后都由他来付,或者去他家也可以,他家里给他买了房子。 他不无得意地补充说,房子很大,卧室那张水床也很大,姐姐,你会喜欢的。 以后,什么以后,陈望月意识过来他并非开玩笑之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昨晚的表现确实让她很满意,但她放着本校一堆追她的不选,偏选中他,本来就是不想后续再有牵扯。 她反复追忆他们相处的每个细节,确保她绝对没有说过任何会引发人误解的话。 那男生还看不懂人脸色,从后面抱着她,小狗一样在后颈细细地嗅,柔软的头发剐蹭着她的皮肤,手指还把玩着陈望月的发尾。 姐姐,姐姐,他小声央求她,可以不可以拍一张合照,他想把他们的关系昭告天下。 关系,就睡了一觉能有什么关系?怎么她每次遇到的都是这种麻烦透了的天生情种?好聚好散就这么难? 陈望月不得不承认自己看走了眼,她不动声色哄着他,陪他吃了一顿午餐,上一秒她还坐在他腿上,在他跟她炫耀说今天晚上会开跑车去她学校门口接她时微笑点头,下一秒上了地铁,她就开始人间蒸发。 他不知道她的学校,她的真名,给的联系方式全是假的,开房都用的他的证件,这座城市的大学生超过百万,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 但居然还是被他找到了。 陈望月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他死心,后遗症是从此再也不敢玩for one night,不敢再给任何男生女生一点可乘之机。 那之后真的很久没有做过了。 来到这个世界后,她神经长期处于紧绷的状态,她迫切需要一场彻底的放松。 陈望月站了起身。 他洗到一半,陈望月突然过来敲门,还以为有什么急事,匆匆抓了浴巾盖着。 他打开门就看到陈望月身上脱得只剩下一件内衣,他差一点不知道眼睛该放在哪里。 陈望月眼神很无辜,“我以为你去洗澡是在暗示我。” “……宝宝,我没有。” “哦。”陈望月说,“但我想做。” “我最迟一个小时之后必须走。”她迅速脱下剩余的衣物,浴室门在她身后关上,“阿彦,你抓紧一点。” 51 修彦 房龄过四十年的老楼,整体装修都陈旧,大理石的地砖边缘光泽暗淡,唯一优点是足够干净。 浴室的洗手台做得不高,恰好方便了此时此刻的他们。 她被抱到洗手台上,膝盖被温柔分开 (此处省略一千字) 修彦握着陈望月的手,去抚摸自己的喉结,还特意将口大张开,邀功讨赏一样展示给她看。 一滴不剩。 他吃得很干净,他很乖,一直很乖,从前是,现在也是。 陈望月伸出手,奖励性地摸了摸他的头发,脚勾住他的腰。 (省略三百字) 到了这一步,涓涓细流般积累的,化作春日凌汛时的冰川雪水,陈望月的脸埋进他肩头,嘴唇触及他要抚摸她下巴的手,不自觉张开嘴唇,含住指节,然后像婴儿那样吮了吮。 好可爱,可爱得修彦的心脏都无法承受,血管都像要爆炸。 “宝宝好棒。” 他不断吻她,夸奖她,以破开层层温热的方式。 “考试是第一名,做什么都是第一名,好爱宝宝。” “宝宝会一直和我在一起,对不对?” 她没有回答,因为她就是这样的人,当他失去利用的价值,她就不愿意花心思骗他,但无所谓,此时此刻她在他怀中,她全身心依赖他需要他。 结束时他意犹未尽,她应该也有一些,不过他们之间叫停的那个人永远是她,她冷静地抽身而出,也吩咐他出来,命令他清理干净,用舌头还是别的什么。 她把衣服穿好,纽扣系得一丝不苟,就像刚刚躺在他怀里的那个人只是他的错觉捏造出来,只有尚带着潮意的头发还泄露一丝玄机。 “好好学习,我会定期检查你的成绩单,阿彦,不要让我失望。” 陈望月对着镜子整理领口,明明做之前再三叮嘱,锁骨处还是留下了一枚,但她并没有责怪修彦,用粉饼盖了一层遮掉。 大多数时候,她是个脾气稳定温和的人,不会为稍微花些功夫可以解决的事情而随意发火迁怒。 一直以来,她冷静而稳定的灵魂,都使得他沉迷。 修彦送她到门口,临别前要一个告别吻应该不过分,她也高尚地施舍给他了,扯着他的领子,靠近又松开。 “你这里有备用钥匙吗?”她问。 修彦说有,正要去拿,就看见她蹲下来,完全不需要他的提示,她动作熟练地去翻门口那盆山茶花。 盖得不深,很轻易就从表层土壤挖出来一枚银亮的钥匙,被她用手帕包着放进包里。 “我拿走了,你自己再去配一把。”反客为主的人轻声说,“羊排记得放冰箱,用什么温度烤几分钟还记得吗?” 她有时候就是思维很跳跃,但修彦永远跟得上,立刻给出满分答复。 她点了点头,丢给他一句再见,楼道里她逐渐走远,但她没能顺利走完那一小段路,就被身后一股猛力猛然拽住,整个人都倒转过来。 他的味道由唇瓣渡过来,陈望月闭紧牙齿一动不动,用平静回应所有,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让修彦想起扑火的飞蛾,不自量力,像极了自己。 他眼中酸涩到无以复加。 亲吻的时间比一两秒钟长,但比十秒钟短,接着陈望月轻轻推开了他,力道不大但坚决,她说,“你再这样,没有下次了。” 她看着他发红的眼睛,又放软了语调,“知道你难受,乖一点好吗,阿彦,别成为我的麻烦。” 她抽出他的手,修彦又一次目送她走远,她影子被拉长又缩短,像积蓄了冗长的,又被分割掉的心事,他开始思念她,在她还在他眼前的时候,也在她不在的时候。 他会听话,更听话,更有用,学会等待和忍受,直到她的下一次光临。 52 谢之遥 每年的九十月份,是瑞斯塔德气候最怡人的时节,夏天的燥热终于彻底扫尽,天总是晴朗得很清新,像阳光融化成雨滴落进植物里,让树木花草都绚丽,白昼越来越短,夜晚越来越长,所以适合承载彻夜不休的舞会。 秋季学期的第一次全校舞会,也拉开了序幕。 这些集中于上流社会,十五六岁的青少年们,总是热衷于在舞会中炫耀家族财富权势的传承,释放青春的荷尔蒙,巩固与好友的联系,或者满足一些龌龊动机。 陈望月走进舞会礼堂,负责查票的学生会成员和她相熟,寒暄了几句,让她从篮子里挑了一朵丝绸人造花。 每个参加舞会的女生都会得到一朵戴在手腕上的人造花,在被邀请跳开场舞时解下递给舞伴,以表示好感,传达心意。 顾晓盼比陈望月到得更早,和顾生辉一起迎上来。 “太漂亮啦月月!” 顾晓盼从来不讲虚头巴脑的话,漂亮就是真的漂亮,她的目光定在陈望月的耳垂上。 “这不是上个月刷新成交价记录的那副耳环吗?”顾晓盼眼尖,发出惊呼,“四千万诶,你叔叔这么大方啊?” 她报出的那个价格,让陈望月迅速咽下解释是徐嘉宁所赠的那句话。 陈望月拿出手机搜索了一下关键词,果然看到了新闻。 上个月,国际知名拍卖行优罗嘉宣布这幅古董翡翠耳环被一位来自卡纳的秘密藏家拍下。 陈望月猜到这幅耳环不是凡品,但徐家也是老牌世家,徐嘉宁出手大方很正常,再加上她确实有意兜售自己与徐嘉宁的亲近,所以今天特意戴了这幅耳环。 四十万,尚在理解范围内。 四百万,不是一个尚未完全掌权的年轻女孩能够轻易拿出来的,徐家历代从政,颇有美名,不至于豪奢至此。 至于四千万……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陈望月觉得自己的耳垂都开始坠得发疼了。 “我不太清楚,家里人给了就戴了。”陈望月说,“你看一眼就认出来啦?我到现在都分不清这些珠宝,总觉得来来回回都是差不多的花样,兰夫人还没回家养老的时候总是嫌我不灵光,没个小姐样。” “她胡说八道,你哪里不灵光了!金老师天天说我们年级只有两个聪明人,一个是那个没礼貌的周清彦,另一个就是你。”顾晓盼立刻安慰起她来,“术业有专攻啦,我是从小就喜欢这些,每期都在关注,以后也打算申请珠宝设计的专业,所以才能一下就认出来。” 舞会现场人头攒动,她们两个人坐在距离舞池角落最远的卡座聊个没停,不管顾晓盼说什么,陈望月永远都捧她场,也时不时主动给顾生辉抛话头,不至于让好朋友的哥哥彻底沦为背景板。 “今年舞会还好吧,去年才过分呢。”顾晓盼说,“高三的快把场子搞成夜店了,据说有一间更衣室同时挤了三对乱搞的,没抢到位置的那对一气之下写邮件给家委会举报,学生会被罚了一大批人。” 她旁边的顾生辉嗤了一声,“大言不惭,顾晓盼,你去过夜店吗就说这种话。” “我们女孩子讲话没你插嘴的份!” 顾晓盼蹦起来给了顾生辉脑门一下。 “哦对了,还有上届的风纪部副部长也被撤职了。”她对陈望月补充,“上面点名让你哥哥接任,一般都是升上高二才有机会竞争部长职位的,不过别人都没有他这么出风头,比他资历老了都自觉退选了。” “虽然我是不太喜欢辛檀那座冰山,不过他确实干得挺不错的,得罪了很多人,但也实实在在做出了成绩。” “是啊,很大的成绩,每次你抽烟都被他抓。”顾生辉说,“我封小辛一个校园禁烟大使不为过吧。” “……闭嘴!”顾晓盼用脚踢他,想了一会儿才找回刚刚的话题。 “以前学校里有人花钱雇特招生当跟班啊代写作业啊都是光明正大的,但现在只敢偷偷摸摸的来,发现一个就二级处分起步——高二A班的应元抒你见过没?” “现任王夫的亲侄子,爸爸是侯爵妈妈是子爵,后台很硬的一个超级大傻叉,花钱代考被他抓到了,虽然你们辛家也很不好惹,但一般人王室的面子总会给的吧?他偏不!双重上报教务处和校董会要求从严处理!” 顾晓盼说着说着都心有余悸了,“瑞大,还有皇家理工这几个学校可不会录取身上背着二级处分的学生,这下谁还敢跟他对着干啊。” 陈望月微讶,辛檀的作风倒是比她了解到的还要强硬一些,她这个便宜哥哥心软归心软,原则性的问题上寸步不让。 那么……其实他是比她理解中,对她还要更有好感一点吧? 这种事情,旁观者有时候不比当事人察觉得浅,顾晓盼八卦地凑近陈望月,“月月,你们又不是一起长大的,他动不动拉你的手是什么意思啊?邵意舒追他都追得人尽皆知了,他没给过人家一个好脸色,他对你真的很不一样诶,凌寒那家伙之前不是也对你有点想法吗,现在都不主动找你了,也是看在他的份上吧?” “是因为我叔叔拜托他照顾我啦。”陈望月只是笑,“我哥哥人其实很好的,没有你们说得那么冷淡,就是不太爱笑,别说你们,刚搬到瑞斯塔德的时候我都有点害怕跟他讲话,熟悉之后就好了。” “可是我看他跟凌寒讲话也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凌寒已经是学校里跟他最能说上话的人了,我敢说他对凌寒笑的次数一年加起来都没有一天对你笑的多,有件事我没跟你说过,上次我去威斯敏楼找你盖外联的章,他站在门口,看着你,眼神温柔得像看女儿。” “不过喜欢你也不奇怪。”顾晓盼把下巴放到陈望月的手掌上,笑起来的时候脸颊显出两个梨涡,“我们月月这么漂亮这么可爱,就是能把冰山也融化掉嘛。” 掌心像窝着一团毛绒绒的仓鼠,或者浮起毛絮的小奶猫,陈望月轻轻用手挠着顾晓盼的下巴,“顾晓盼同学,请问你今天出门前是喝了蜂蜜吗,怎么嘴巴甜成这样。” 顾晓盼眨着眼睛,“人家一直都很甜啊。” 顾生辉做了个呕的表情,顾晓盼立刻变脸给了他肚子一拳,陈望月笑得快要直不起腰来。 “聊什么那么开心?” 一道声音突破周遭的喧闹插了进来,黑色礼服,身形高挑而板正的男孩,英俊的头颅很熟悉,被现场无数道眼光瞩目着,视线却越过重重人群,没有一分偏移地投在陈望月身上,像擅长抓住不下雨的太阳。 坐在装饰着扶郎花、散尾葵、玫瑰和缎带的沙发之中的她,珍珠色为主色调的礼服裙款式庄重,但欲盖弥彰地在脖颈、锁骨、手腕露出皮肤,头发挽成花苞形,耳垂锁骨和手腕上都点缀着珠宝,漫不经心中处处都透露出精心。 她一贯是清淡的妆容,但今天为了符合舞会主题,涂了亮色口红,点缀深色眼影,艳色动魄惊心,看起来比她身侧的任何一朵玫瑰都更像一朵玫瑰。 “在听晓盼讲你的英雄事迹。”陈望月站起身,拉他的手,“辛部长,你好像比我想象中还厉害一点。” 手掌和手掌的弧度完美契合,很轻巧,像是完全没有重量,辛檀收紧了一点手指,让她的指缝被他的指缝撑满,她好像很喜欢这样的牵手方式,而他也不再避讳向其他人宣告对她独此一份的亲密。 至于确凿的名分,那是迟早的事,只要陈望月开口,他随时都会点头的。 今天他们着装主色彩分别是一黑一白,外人眼里倒是相当登对,一路不时有人凑过来搭话,对他们讲一些暧昧不清的夸奖,辛檀没有反驳,对于他人而言几乎是明示。 他一直牵她到饮品台,让酒保给她调了一杯低度数的水果鸡尾酒。 乐队演奏到了开场曲,徐嘉宁作为学生会副会长发表了讲话,“各位同学们,我是……嗯,相信大家应该对我都不陌生。” 她随手指了一个站在台下前排的男生,“我叫什么?” 那个男生大喊,“徐嘉宁!徐嘉宁!” “很好,看来大家还是爱我的。”徐嘉宁对那个男生说,“作为对你回答正确的奖励,这位同学,你以后要出国,可以报我的名字。” “全球免签吗?”那个男生问,底下立刻哄笑起来。 “那倒没有,也就一百八十个国家和地区吧。” 徐嘉宁严肃回答,于是笑声更加澎湃了,谁都知道持有卡纳的护照本来就享受全球一百八十个国家和地区免签。 “我本来准备了两页纸,共计一千五百字的发言稿,但是我也知道你们现在没心情听,只想牵起舞伴的手。” 徐嘉宁动作利落地把发言稿对折,撕碎,抬手向空中抛洒,与此同时,演讲台两侧爆开色彩缤纷的礼花,追光打在她身上,无数纸张的碎片像从天而降的星光,随着多彩的气球一同漂浮而下。 “我不当这个扫兴的人了,我宣布,舞会正式开始!” 欢呼声四起,乐队换了一首更为欢快的舞曲,礼花声次第绽开,有目标的,漫无目的的人,在这个瞬间都为刚刚开始的夜晚而欢呼。 辛檀也单膝跪地,把手伸向陈望月。 他参加过很多交际舞会,不是社交场上的新手,但其实不是很熟练做这样的邀请。 是在心里把这当做一种未来某个仪式的演习,连“你愿意成为我的舞伴吗”这句话,也抱着把舞伴这个词换成别的什么更慎重,更有效力的称呼,这样的念头,辛檀才做得像此时此刻的流畅漂亮。 她凝视着他,眼睛里是带着笑的,让辛檀相信他会立刻得到一个准许的许诺。 但,一阵喧闹声来临了。 陈望月的目光,也因这突然的喧闹,从他的脸,移动到了爆发出惊呼的门厅。 光亮最盛处,一道人影穿过花墙,走近舞池。 细秀的少年身形,流水瀑布的银色长发,空荡荡的长袍,一直垂到裹着素袜的脚踝边,衣摆浪似的泛起一层层古老图腾的神秘纹样。 花雨装置恰好到了开启的时间,萨尔维的太子殿下便从花瓣的细雨淋漓中步来,步步都很随意,步步都是庄重。 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了他肩头的花瓣。 所有美的终极呈现形式,并非视觉本身,而是想象的力量。 关于美和性感的滥觞,是想象力。 此刻,瑞斯塔德学院的舞会上,学生们的想象几乎越过这一重完美的肉身,生发出一种震慑人心的力量。 他带着他们梦回古典时代,那时平民牢牢地被束缚在田埂和风车之间,只有贵族和神学者被允许接触文学诗歌,宗教的统治延续近千年。 那种纯净无瑕的装束,那样浓烈艳丽的容颜,如同神祇降临,当他心情愉悦时,便给草以他眼睛的绿色,赋予太阳以金黄,再施舍给天空一点蓝色。 如果他不是神的旨意的代行者,这个世界的本原又该从何处开始追溯? 就连陈望月也怔住,呼吸放缓,目光全然追随着那个发光体。 众目睽睽之下,银发的太子殿下轻轻开口了。 “陈望月。” 潺潺如泉水,原来她名字的发音能够悦耳动人至此。 袍角抚至身后,他单膝跪地,眼中只有她,“做我的舞伴。” 53 冯郡 “让一让,殿下,让一让,少爷,讲讲先来后到。” 冯郡同时野蛮地挤开了辛檀和谢之遥,像从罐头里挤出来的沙丁鱼,硬生生加塞在他们两个之间,他有栗色的短发,以及情感电台主持人般的迷人声线,做单膝跪地这个动作时显得像滑跪,“虽然我来迟了,但至少还是赶上开场舞了,望月,快把你的花给我。” 辛檀下意识皱起眉头,一个又一个,真是没完没了,他维持最开始邀约的姿态,脊背挺直如剑,目光似水中火焰,陈望月可以感受到他烙在自己身上的温度,不留一点余地。 谢之遥先辛檀一步开口,命令式的语气,“陈望月,你答应别人试试!” 这样就不太可爱了,陈望月遗憾地想。 她褪下手中的丝绸人造花,放到冯郡手心,回首欠身,“抱歉,我之前就答应过冯郡了,你们下次记得提前来排队取号。” 冯郡扬起胜利的笑容,观赏着两张顷刻间布满阴霾的脸,挑衅似的行了个脱帽礼,执着陈望月的手步入舞池。 刚刚的小插曲让周围许多目光聚焦于此,其中有两道格外灼人的,不用说也知道来源,冯郡环住她的腰,他跳得实在不怎么好,至少远远不如辛檀,陈望月也不嫌弃他关节滞涩笨拙,手臂相当配合地挂在他肩上,点缀着珍珠的裙摆旋转时漾出细碎的光。 “你不会踩我的脚吧?” “我比较担心你踩到我的。”陈望月示意他去看自己的高跟鞋,“你现在担心是不是有点晚了,不过这种程度的话,就算踩到也不至于送医。” 她补充,“为了配合你的身高选的。” “月姐,你讲话好没良心。”冯郡啧了一声,“你让我邀请你的时候,我可不知道是这种场面,你的哥哥和你的情哥哥看起来哪个都能把我活剐了。” “可是你还是过来了,很讲朋友义气呢。” “你给人戴高帽真的很熟练。”冯郡低声,“你就这么自信我对你没有意思吗,我自尊心很受伤,搞笑男没有春天是吧?” 陈望月声音依旧平稳,“你自问自答我也没有办法。” “再这么气我,我就去跟太子殿下打小报告了。”冯郡说,“我也是男的,也喜欢漂亮的女生,你凭什么就觉得我比他们两个安全?” 陈望月微笑,“你不是暗恋你的第三任继母已久吗?” 乐手抬手,鼓槌猛击定音鼓,将整支舞曲推向最高潮,人声淹没在这丰满洪亮,气势磅礴的乐声里,冯郡却活像被人照脸打了一拳,脚下一滞,被陈望月扯着领子拉回来摁在原地强行定了几秒,再撤回手时,她稳稳的,带领自己的舞伴准确踩进下一个八拍。 冯郡声音几乎全哑了,“……什么时候知道的?” “刚刚。”陈望月如实相告,“本来是不怎么确定的。” 他脸色更加难堪。 “你当时跟大家讲周樱女士的风流事迹时我就觉得奇怪了,你不像是在替你父亲抱不平,或者单纯分享八卦,更像是恨自己为什么不在她出轨的那些健身教练之列。” 冯郡吐出一口气,“太敏锐未必是好事。” “放心,冯郡。”陈望月说,“你不信任我的人品,总得信任我的智力,宣扬这种事除了让冯家恨不得把我除之而后快,我自己能得到什么好处?卖给八卦杂志还有钱拿,可是你们家本来就掌管本国最大的娱乐集团。” 她继续说,“我大可以装作不知道,不引起你的任何怀疑,但我想让你明白,我不会把这当成威胁你的把柄,因为我想和你做朋友而不是敌人。” “月姐,我第一次觉得你天真。”冯郡说,“如果我爸爸知道我有这种把柄捏在别人手里,就会先把你灭口,再把我打断腿关在家里。” “冯先生是冯先生,你是你。”陈望月说,“他们都说最好远离你,因为你有个为了收视率和报纸销量无所不用其极的父亲,最擅长颠倒黑白,引导大众互相攻击,而你,也继承了你父亲的无耻,靠贩卖同学们的隐私为乐,打着八卦的幌子满足窥探欲,你迟早也会变成你父亲那样的魔鬼。” “但我觉得你跟他们说的不一样,我认识的冯郡,才华横溢,有底线,并且善良,是我的好朋友。”陈望月轻声说,她讲话的语调无论何时都让人如沐春风,咬字很轻易,每个词落地都算数,“我也是后来才从我叔叔那里知道,冯家和郑家私交很好,你没有帮我的立场,但你还是站在了我这边。” 陈望月含着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她看人的总是像潭水一样深而幽清,穷尽这一秒钟,风一样的温柔。 冯郡抬眼,里面分明有动容,脸上却还只是冷笑,“在我这里也要说这种感化大反派一样的台词?” “在某些时刻,肺腑之言比巧言令色更动听。”陈望月说,“你脖子上顶着的这个东西应该也不是摆设,动用一下分辨真假好吗?” 冯郡终于彻底明白了这么多人先后栽在她身上的原因,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月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很欣赏你,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和周樱一样的东西,虽然你比她会做表面功夫多了。”冯郡说,“论迹不论心,同样也是我评判人的标准,所以哪怕意识到真实的你和你展现出来的相去甚远,我也认为这是一种合情合理的个人选择,只要你不把刀口对准我,我就不介意力所能及地帮你一把,因为我也很好奇,像你这样的人,最后会走到哪一步。” “但有时候,你把所有人都算得清清楚楚,那种一切尽在掌握、游刃有余的姿态,和周樱一样,会让我感到非常冒犯。我甚至怀疑,我现在的反应也在你的预料之中。” “我的错,我向你道歉,冯郡。”陈望月说,“对不起,我偶尔是会忍不住翘尾巴,尤其在聪明人面前。” “光说好话可不够,我没许幸棠和常思雨那么好哄。” 冯郡的余光里,黑色燕尾和白色长袍的少年向这里靠近,他嘴角勾起一个笑,“虽说我也觉得我们是朋友,但被你利用了一次又一次,你总得让我出出气吧,不然我憋在心里太难受,哪天忍不住绊你一脚就不好了。” “可以。”陈望月痛快答应,她喜欢冯郡直来直往解决问题的态度,“你想怎么做?” 他的脸靠近她。 “月姐,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理论,男性在情感认知上的进化程度普遍落后于女性,有时候他们无法像女性一样精准地表达出情绪,哪怕喜欢,表现出来也是愤怒、逃避。” 他手掌按住陈望月半边脸,忽然倾身而下。 “我帮你确认一下怎么样?” 气息无限靠近,从身后望过去,像极了一对交吻缠绵的恋人。 随之而来的外力,硬生生劈开了他们两个人快要贴在一起的身体。 冯郡被重重掼倒在地。 几乎是同一时间,来自手臂两侧的,属于两个人的力道,捏得陈望月腕骨生疼。 54 意外 大学期末时,陈望月常常一整天泡在图书馆,饿了就在门口的便利店买一份微波炉加热的三明治,配保温杯里的红枣水草草解决一餐。 现在的她就像一片伊比利亚火腿,被两片薄面包夹在一起,只差刷上蛋黄酱,佐以奶油奶酪,西红柿,蒜和黑橄榄,就可以扮演一块正宗的西班牙三明治。 辛檀和谢之遥,一左一右握住她的手腕,大厅里紧绷的空气像一把拉满到极致的箭弓,周遭或探究或猎奇或茫然的目光像无数支射向他们的箭矢。 舞池里脚步慢了,议论声四起。 “我天,辛檀在发什么疯啊,我还以为他要给冯郡一拳呢。” “太子殿下看起来好像也很想揍冯少一顿。” “不是说只是兄妹吗?难道辛檀还怕妹妹早恋?” “你真的信啊,早就有传陈望月来瑞斯塔德是为了和辛檀培养感情,她日后是要当辛太太的,不然辛檀为什么反应那么大,冯郡跟他抢人啊。” “哇,陈望月真是了不得啊,这才来了一个月吧,辛少,凌少,大公子,还有冯少……” “你不提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要是凌少在的话,他们几个人可以凑一桌麻将吧。” “凌少不是放弃了吗,他说自己现在的目标是要追回蒋愿,你以为这种场合他这样的花孔雀为什么不开屏,人家飞国外给蒋愿比赛加油去了。” “能凑齐另外三位也很厉害了……” 始作俑者根本不着急起身,有人试图搭把手扶他,他都没理,懒洋洋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对陈望月做口型,上下唇轻碰,嘴巴由小到大,自然变成上扬的弧度。 “不——用——谢。” 这就是冯郡的报复,他看不惯她过得太舒坦,非得给她找点麻烦才能消气。 冯家的小少爷,幼稚起来一言难尽,冒着挨打的风险也要给瑞斯塔德学院的诸位学生献上一场大戏,这个时代最缺乏的就是他这样的娱乐精神。 如果说这是一场角力,那么受害方只有她才愈合的手骨。 陈望月忽然感觉谢之遥当初那个谁赢谁当她网球教练的提议还不错,至少竞技体育的比赛有明确规则,一般情况下也不会伤及无辜。 她看着辛檀,只是看着辛檀,转了转手腕,“哥哥,疼。” 她高高盘起的头发在方才的拉扯中垂下几缕,碎发松散着盖住了半只眼睛,覆盖着浓郁唇彩的嘴唇在舞会的灯光下还闪闪发光,但眼睛里闷闷不乐,泛起一点无措的水泽,把辛檀的心氤氲得一片潮湿。 辛檀的喉结滚了滚,下颌线条仍然紧绷,锋利得可以把人割伤,但深深陷进陈望月皮肤里的手指一点点卸了力,他盯着陈望月的侧脸,听她对谢之遥说话,用比对他更柔和一点的,很无奈的口吻说,“之遥,我前几天才因为右手受伤进了医院,你是希望我再去看一次医生吗?” 话音刚落,陈望月的双手终于得以从两尊大神的禁锢中解脱,她活动着发疼发酸的腕骨,视线投向她最开始坐的位置,顾晓盼显然也注意到了动静,往人群最关注的方向挤,大家都想看热闹,但她眼里只有担心。 陈望月缓缓呼出一口气,像被不堪周围目光的重负,一株被压弯了花枝的白玫瑰,“哥哥,我有话跟你说,我们去那边。之遥,我等下再来找你。” “陈望月!” 谢之遥从来没有在陈望月这里成为第二顺位过,急切地想去把她拉回自己身边。 这位萨尔维的太子殿下总是这样叫她,辛檀还记得她不喜欢被连名带姓地叫,唇角当即就噙起一个冷笑。 陈望月躲开了谢之遥的手,她说,“殿下,你是不是忘记了,我不是萨尔维人。” 也就是说,她其实没有臣服他的必要,这个卡纳女孩对他笑,对他好,都只是因为她愿意,而不是因为他是尊贵的王子。 “我等下会来找你。” 陈望月加重语调重复了一遍,然后把手交给辛檀,把谢之遥像一只破了的玩偶一样丢在原地。 从光亮的地方走到昏暗的调酒台,眼睛用了一点去适应,几乎是一走过去,陈望月就甩开了辛檀的手,“你刚刚以为我和冯郡在做什么?” 她的眼睛因为恼怒而亮得发烫,“我们只是在讲悄悄话而已。” 他目光停留在她的唇彩上,妆容是完整的,她并没有骗他。 全身血液都上涌,太阳穴突突狂跳,辛檀努力平复着呼吸,让语气尽可能地平和,他还没忘记她说过害怕自己凶她,只要她不开心,他对她总是束手无措。 “你跟他有什么话必须背着人说?” “我们现在不也背着人说话?”陈望月语气坦然,“哥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反应那么大,你是风纪部长,什么事能做什么不能做你比我清楚,你必须跟冯郡道歉,他是我的朋友。” 辛檀和她好像并不在一个频道上,“能一起跳开场舞的朋友?” “不然呢?”陈望月看起来更生气了,面颊因为情绪激动而泛红,睫毛投下颤动的阴影,“生辉学长提前一个礼拜就预定了晓盼的开场舞了!我一直等到昨天都没有等到你的邀请,我不想做壁花,冯郡找到我,我当然同意了!” 辛檀张了张口,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笨嘴拙舌,她做什么都这么理直气壮,三两下就把罪责推到他身上。 她跟别人跳舞,她不要他,到头来还倒打一耙,徐佳声说得没错,妹妹根本不是能讲道理的生物。 “我说过了,我一点也不喜欢你这么跟我说话。”妹妹还在喋喋不休控诉他,而辛檀该死地盯着她的嘴唇,“就算你看不惯我的朋友,你也不能干涉,因为那是我自己的选择。” “如果你想和我跳开场舞,就要提前跟我商量,想跟我跳舞的男生多得是。” “如果你喜欢我……” 像跳舞时被踩到了脚,她的话戛然而止,脸上的冷淡也烟消云散,变成了口不择言的懊恼。 周遭空气燃烧起来,血液的轰鸣中伴随着呼吸的声音,大脑温度急剧上升,好辛檀听见自己问,“如果什么?” “没有如果!” 他的妹妹,不只是脸颊、耳朵,连眉骨上都红起来了,她皮肤白,颜色稍微深一点就很明显,半天想不出来一个合理的,为自己开脱的借口,干脆不负责任地当起了逃兵,“不跟你说了,我去找之遥跳舞!” 哪怕听到她那么亲密地称呼谢之遥,哪怕她说要丢下他去找别人,辛檀的心却奇异地平静下来,好像被注入了一汪脉脉的清泉,熨帖到不可思议。 他听到了,他都听到了,如果那是她想要的。 到了放烟花的时间,绚丽的花火一簇又一簇升到夜空中央,倏然绽放,人群纷纷聚集到巨大的罗马窗边,陈望月逆人流而行,在角落的一张沙发边找到了谢之遥。 太子殿下的眼睛一碰到她的,就不情不愿地把头转开了。 “之遥,去跳舞吗?” 陈望月弯下身,像看一只藏在猫窝最深处的布偶。 谢之遥说,“我没排队取号。” 记性好的人都容易斤斤计较是吗,陈望月笑起来,伸出手,“我让你插队好不好?” 谢之遥把她的手晾在半空,陈望月好脾气地再问一遍,“去跳舞吧,去吧,你不是喜欢这首曲子吗?” 她耐心地又等了一分钟,说,“五,四,三。” 谢之遥瞪着她,她眼神温柔地凝视他,“插队活动也是限时的。” “二,一。” 谢之遥不为所动。 “零点五,零点三,零点一。” 他抱着手臂冷笑。 “零,好了,我走了,再见——” 谢之遥豁地起身回握住她,嘴唇抿得很紧,他这样的美人不高兴的时候也别有一番情态,不得不说是上天的偏爱,他一声不吭地拉着陈望月进舞池,这时候跳舞的人不多,都涌去看烟花表演了。 四重奏演绎的圆舞曲中掺杂了浓郁的酒的甜香,节拍强弱交错,细长明亮的暖光灯光带着湿热,跳跃着落到彼此的发间,他们没有事先练习过,但脚步却很默契。 舞步进退间,谢之遥突然说,“你后面那个女生在翻我白眼。” 陈望月疑惑地看了一眼,发现谢之遥控诉的白眼女郎她还认识,是风纪部的绿眼睛,竞选班长的时候疯狂给她投反对票那个的一一现在陈望月知道她叫邵初颐了。 近一个月的相处下来,A班的同学大多都接纳了陈望月这个班长的存在,不接纳的也会选择无视。 邵初颐是唯一彻头彻尾的顽固份子,只要是陈望月带头的提议,她都坚决反对。 她讨厌陈望月的原因非常简单,她是邵意舒的堂妹。 顾晓盼私下跟陈望月八卦,说邵初颐完全是个姐控,邵意舒喜欢辛檀,她便看不惯任何辛檀身边的异性。 “cp粉最恨的就是真嫂子!”顾晓盼激动地说,“月月你懂吧?” “我懂她。”陈望月看着谢之遥,说,“换我我也翻你白眼。” 谢之遥用那种被夺走了猫条的震惊眼神看着她,“凭什么?” “你注意到了吗,她的眼睛也是绿色的。”陈望月说,“其实挺漂亮的,但是在你的面前就不够看了。” “如果我有一双绿眼睛的话,我这辈子都不会跟你站在一起。”陈望月很是愤慨的样子,“我才不要被拿来跟你比较呢,尤其是注定赢不了的情况下。” 谢之遥沉默了大概一两秒,再开口时冷静了一点点,只是微乎其微的一点点,“你是不是当我是白痴?” “怎么会。”陈望月说,“我的冷笑话不好笑吗?” "一点也不。” 谢之遥用严肃的眼神盯着她,绿色眼睛仿佛冬日封冻的湖面,只是四目相对之间,她眼中暖意融融的春光融化了坚冰,于是他的眼睛逐渐维持不住紧绷,最后明媚地弯了起来。 “我是因为你才笑的。” 陈望月说,“那我尽量多让你笑。” “那下次就跟我跳开场舞。” “这是命令吗,殿下?” 陈望月的眼睛垂下来,她听到谢之遥的呼吸微微停住,接着萨尔维的王子说,“对不起。” 谢之遥低头吻着陈望月的手背,但这不是一个非常标准的吻手礼,陈望月感觉到他的嘴唇在自己的指腹轻轻咬了一下,不疼,只是微微发麻,真的很像被小猫舔了一口。 湿润的触感一路向下,吻到了她的指尖,“陈小姐,我有这个荣幸做你下次开场舞的舞伴吗?” 陈望月说,“好。” 他们连着跳了四五支曲子,陈望月全身都出了好多汗,紧紧黏着礼服,有点不舒服。 她暂时跟谢之遥告别,去旁边要了一杯橙汁。 饮料台那边比她想象中热闹。 许幸棠被几个男生围在中间,陈望月记得这个情节,她是被强迫拉进了一个游戏里,作为失败方,要一口气灌下一瓶酒。 “愿赌服输。”那个男生说,“都不让你喝一瓶了,一杯而已,这点面子都不给吗?” “我真的不能喝,没骗你们,我酒精过敏……” “不想喝就不想喝。”旁边另一个男生嗤笑,“装什么。” “她都说了酒精过敏。”陈望月的声音插了进来,“你们是想闹出人命吗?” 许幸棠像看到救星,陈望月拉住她。 那男生脸色一变,“我们玩游戏,你管得着吗?” “就是啊,她刚刚自己也同意玩了。”他的同伴帮腔,“搞得跟我们欺负她一样。” 许幸棠气得嘴唇都白了,“是你们非要我玩的,我根本没有……” “我替她喝。” 陈望月握了握她手心,她知道原著里许幸棠最后还是喝了,以送到医院急救为结局,因为这帮男生搬出她小姨来威胁。 而这一切的幕后指使人,是陈望月自己,她知道许幸棠酒精过敏,故意逼她。 虽然这辈子她没有指使这些男生这么做,但原定的剧情还是发生了。 陈望月酒量尚可,夺过那杯酒,仰头停了一停,双手捧着杯一气灌下去,辛辣液体像一条黏腻的蛇滑进了喉咙。 指节拭掉沾在唇边的少许酒液,她问,“可以了吧?” 那几个男生张口结舌,不甘心地看着陈望月把许幸棠牵离。 并排走到门口那条走廊,许幸棠闷不作声,看来是真的被吓到,陈望月安慰她,“没事了,幸棠,你先回宿舍吧,要我陪你吗?” 许幸棠摇摇头,愧疚于给她添了麻烦,陈望月便没有多说什么。 目送她离开后,不知道是不是酒劲上来,陈望月眼前忽然变得朦胧起来,脚步虚浮。 身侧有人在问,“陈望月,你还好吗?” 陈望月说不出话,全身像淋了雨一样发起抖来,清醒的意识在离她远去,世界虚化成遥远的马赛克。 不对劲,她知道那杯酒不对劲,但是无法调动任何一寸力气推开靠近她的人,连骨头都在发软。 — 徐嘉宁处理过很多比现在复杂的情况,学生们之间的勾心斗角有时候因为没有章法,比成人世界还要可怕。 但今天这件,因为对象的特殊,难得的让她觉得棘手了。 她看着躺在自己床上的陈望月。 医生还没到,女孩窝在床上,浑身发热,意识不清,不断喃喃着含糊不清的话语。 她一直让人盯着陈望月,也第一时间察觉了陈望月的异状。 那两个男生根本经不起拷问,竹筒倒豆子地就交代了幕后主。 她想了又想,还是拨通了电话。 那边一直是忙音。 徐嘉宁只能改拨给那个人的秘书。 “……岑秘书,是我,徐嘉宁,陆先生明天有访问?能否请您转告,无论他有什么重要工作,最好都拨冗回国一趟,是,陈小姐出事了。” 55 陆兰庭 外交部的专机在倾盆大雨中停在远离主航站楼的机位上,它从卡纳皇家空军机场出发,原目的地是邻国芬狄亚的首都,却在起飞的五分钟前收到临时调整航线的命令。 降落在空港前,地面发来返航建议,一场天气预报之外的狂风暴雨即将席卷瑞斯塔德,空中状况不佳,正常飞行存在严重风险隐患,大量航班因此延迟。 舷窗外电闪雷鸣,雨落狂流,螺旋桨运行声震耳欲聋,但话事人仍然下达了尽快到达的死命令,飞机在瑞斯塔德上空盘旋近十分钟,直到闪电与冰雹结束,空中状况转好,飞行员进行了第二次着陆尝试,终于降落成功。 专车在平台下的通道静静等待多时,保镖撑开伞,只是陆兰庭的步伐太急,皮鞋没入浅浅的积水里,溅开一圈圈水珠。 随身助理蹲下为陆兰庭擦拭裤脚上的水渍,司机早就收到命令,把油门踩到最大,沿着最近的路线驶向市中心的宅邸,秘书岑平南在副驾驶上坐好,递来最新的文件。 “先生,按照您的吩咐,会面改期到后天,致歉礼物已经妥善送达……” 陆兰庭打断他,“望月那边怎么样了?” 察言观色,洞悉需求是秘书的基本素养,岑平南当然明白,此时此刻,顶头上司唯一挂心的是那位的安危,他把新消息放在后面,只是希望不为陆兰庭本就紧绷的神经增加更多负担。 他被提拔为陆兰庭的秘书不过数月,他之前那位,从陆兰庭十五岁时就被陆总统指派着追随陆大公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照理说未来仕途将一片光明,却在陈小姐的事情上栽了跟头,被陆兰庭远远打发到了苏兰。 “徐小姐查过了,他们一开始的目标是陈小姐的好友许幸棠,陈小姐之前就是因为帮了许幸棠才被郑之钦和郑之华兄妹针对。” 岑平南顿了顿,注意到上司骤然阴沉下来的眉头,尽量减少叙述中有可能包含刺激性的词汇,“郑家兄妹被退学后一直怀恨在心,但畏于辛家的权势,不敢再找陈小姐的麻烦。那杯加了药物的酒精饮料原本是他们为许幸棠准备的,但陈小姐护友心切,替她挡了酒。” “那两个男生招供,他们打算将错就错,拍一些照片交差,但他们在出入礼堂小门的时候被徐小姐的人发现了。” 岑平南不愿意再说下去,心底发出轻微的一声叹息,噩运总是以各种离奇姿态降临在这个年轻女孩的头顶,连他这个旁观者也不由自主地感到怜悯。 陆兰庭感到极度荒谬,车内的调控系统将温湿度保持在最适宜的区间内,他的后背却冷汗涔涔,心脏像是被牢固的铁链锁住,再怎么努力,也只是被只是挤成残破的血液和肌肉组织。 他以为早就把陈望月置于自己的羽翼之下,他不会再放任旧事重演,他会把陈望月保护得密不透风。 但这次,就在他的监视范围里,发生了这样的事,只差一点,他的女孩就要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还那么小,亲人都不在身边,辛重云把她接来瑞斯塔德,只是想要借她讨好继子,对她并不真正上心,否则这才来多久,她受了几次伤,进了几次医院?如果她真的被当作辛家的小姐,谁有这个胆子给她委屈受? 辛家,很好,很好。 惊怒到了极点,陆兰庭喉间反而发出轻笑。 岑平南低着头,不敢看他,这位即将成为卡纳史上最年轻大使的外交官,陆家倾尽全力培养的武器,一贯对外贯彻塑造着冷静、缜密、理智而又亲和的形象,如同一部永不停歇的决策机器,但这一瞬间,恐慌和后怕这样被认为绝不会与陆兰庭有关的软弱情绪,罕见地出现在了那张脸上。 岑平南艰难吞咽着空气,听见陆兰庭问,“郑之钦和郑之华找到了吗?” “郑之钦找到了,他前不久被郑家送出国,现在在普利森念高中,郑之华据消息称还在郑家老宅,恐怕没有那么方便行事,您看是要先通知郑家还是?” “把那两个人的舌头切下来送到郑家,告诉他们,如果不想波及郑家,就把郑之华和郑之钦一起交出来。这件事交给徐嘉宁办。” “陆先生,虽然郑老先生如今不在实职上了,但郑之钦的舅舅上个月刚当选了副议长。”岑平南出言提醒,“而且郑之钦的舅舅毕竟和您的父亲是多年好友,总统那边应当多少会顾念……”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让郑家自己衡量,要不要为了两个蠢货和我撕破脸皮。” 文件翻到最后一页,陆兰庭签下名字,手中的钢笔勾出的笔划力透纸背,“还有,告诉徐嘉宁,今天辛苦她了,她做得很好,我之前承诺过会把伊菲斯那块地给她叔叔,现在提前履行。” 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躁动,无数破碎的画面闪回,陈望月捂着胸口,被子抓在手中,哮喘病发一样张嘴大口大口灌进空气,汗水泅湿了她的额发,眼睛失焦般毫无生气地大睁着。 “醒了!” 身旁有个声音惊喜叫道,陈望月后知后觉地转过脸去,看见被围着的白衣人手里握着针管,尖锐针头折射一点银光。 瞳孔骤然紧缩。 噩梦重现,被意志强行压下去的痛苦、恐惧、精疲力尽,像沉沉封冻的冰河迎来一朝春至的凌汛,湍流汹涌而下,淹没到头顶,她浑身颤抖,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弯了她的颈椎,陈望月一边抓起手边的枕头朝向自己走来的人砸去,一边攥紧床单,后退。 她终于被绝望逼退到角落。 针头要触及皮肤的一瞬间,她看到了床头的栏杆。 陆兰庭快步走过小径,一个人影匆匆上前,恭恭敬敬喊一声少爷,正是陆家家庭医生的助手。 他没空回应这些虚礼,他只问陈望月的情况,得到一个发脾气不肯打针的答案。 她要发脾气,什么时候都好,但现在,她只能听医生的。 手指掐进掌心,陆兰庭脚下步伐加速,到走廊尽头,不待管家为他服务,他重重推开门。 残破嘶哑的叫喊盖过了脚步声。 “别碰我,滚出去!” 女孩的头再度撞向床头栏杆。 但这一次,撞到了一个结实的胸膛。 带着风和雨水的味道。 床褥微微陷下去,陆兰庭单腿抵在床上,维持着将她摁在怀中的姿势,陈望月挣扎的动作缓了缓,勉强仰起头,鼻尖离开他的衬衣,眼睛里闪着破碎的光,茫然在视网膜里分辨出男人背光的轮廓。 陆兰庭捧住了她的脸,忍下那一瞬间心底的暴虐念头,小心拨开陈望月被汗水和泪水濡湿的碎发,“是我,望月,还认得我吗?” 陈望月慢慢点了点头。 “我是谁?” “王八蛋!” 陈望月一口咬住他的手指,在他的怀里剧烈反抗起来,牙齿,指甲,都成为攻击的武器,像对待仇敌一样下了死力气,陆兰庭齿间泄出吃痛的闷哼,与趋利避害的本能对抗,维持着不动的姿势,任由她的指甲抠进肉里。 “没事。”陆兰庭用眼神制止要过来控制住陈望月的人,余光扫到旁边家庭医生的女助手,忍耐着疼痛吩咐,“过来,对,是你,替她打针,快!” 含有镇定成分的药剂注入体内,咬住自己手的力道顷刻间消散了,陈望月头一歪,倒在他的怀里,被陆兰庭用手托住头。 “过去几个小时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不趁着她睡着的时候打针?”陆兰庭压低声音,“如果我不来,是不是还要继续拖下去?” “先生,对方使用的是还没有上市的新型精神类药物,临床案例很少,如果在昏迷状态注射解毒剂,万一陈小姐的身体产生排斥反应,我们没有办法保证能在第一时间采取措施。” 家庭医生擦着额间的汗,小心翼翼解释,他为陆家工作超过二十年,这位少爷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教养使然,对他们始终和气,还是第一次见他发火。 注射完成后,陈望月没有立刻进入昏睡状态,连家庭医生都惊讶于她精神的抵抗力,感慨她一定拥有过人的意志和忍痛能力,若非如此,绝无可能在药物作用下支撑这么久不肯昏睡。 医生的话像一柄尖锐的利器,割开了陆兰庭的神经,她本来可以不必这样坚强,她明明可以像温室中的玫瑰,被妥善料理和珍藏。 遇见陈望月的时候,陆兰庭并不介意和许多同阶层的朋友一样,接受家中长辈的安排,缔结一段能让两个家族实现利益交换的联姻。 是因为她,陆兰庭才明白,婚姻可以不只是交易筹码,他发誓要为她隔绝风雨,要让她没有后顾之忧,自由快乐追逐想要的一切。 他发过誓要对她好的女孩此时此刻躺在他怀里,虚弱得像是一团随时会散掉的蒸汽,溶解在陆兰庭的胸膛里,她的嘴唇发白,脸颊却渐渐发热,整张脸蒸得发烫,连鼻梁和眉骨都蒙上一层蔷薇般的艳色,这是药物的副作用,高烧的前兆,仿佛支撑脊椎的骨头一根根断掉,只能遵循本能寻找一个坚硬可靠的支点,声音发软发虚,每一滴眼泪都掉到陆兰庭的心里去,熔化掉他的血管,他的理智。 左腿支撑得有些麻,陆兰庭接过看护手中的湿毛巾,想调整姿势让陈望月躺得更舒服一些,却被意识迷蒙的女孩阻止,她双手强硬地搂住了男人的脖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就是不允许男人乱动,高热的身体紧紧贴在他身上,手胡乱去摸他的头,脸,手臂,哪里都可以去,她把他当成一个人形的降温冰袋。 陆兰庭呼吸急促,手往下掐住陈望月不安分的手,把她完整带到自己怀里,一下一下,轻柔吻她灼热的眼皮。 女孩无意识地呢喃,词句破碎地喊父亲,爷爷,奶奶,她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 岑平南忙碌了一整夜,难得显出倦色,出门前还要先履行本职工作,“先生,您也早些休息吧,医生说陈小姐只要烧退了就没事了,已经凌晨四点,您现在去休息,还可以睡四个多小时,早会还等着您主持,或者,如果您想取消明天早晨九点的视频会议,我现在去安排。” “会议照常。”陆兰庭把嘴唇从陈望月的额头上移开,“我再陪她一会儿。” 岑平南没有再劝,只是吩咐管家去准备夜宵。 门在身后掩上,女孩的呢喃声像乐章的结尾走向渐弱,脸枕着陆兰庭手臂,呼吸趋于均匀,疲惫和镇定剂一同发挥着作用,促使她丧失睁开眼睛的力气。 到了该说晚安的时候。 看护上前帮助他把女孩平放在床上,陈望月的一只手还勾着陆兰庭的脖颈,五指蜷成一团,陆兰庭动作极轻柔,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把拳头也掖到被下。 做完这一切,陆兰庭无声动了动嘴唇,托着她的脸颊,吻了吻她的发顶。 “晚安,宝贝。”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泄进来,一小格扇形的暧昧光影落到了他的肩膀和陈望月的发间,房间里安静得像盛不下属于呼吸之外的任何声音,因此陆兰庭怀疑自己在这个瞬间产生幻听。 女孩的手拽住了他的衣角,唇间溢出微弱的一声呼唤。 “兰庭……” 陆兰庭僵直了脊背,盯着那只挽留他的手,所有情绪铺天盖地涌上心头,他快要记不清多久没有听她这样喊过自己,哪怕只是在睡意迷蒙之际,也足够叫他丢盔弃甲。 她记得他,她还是记得他的,陆兰庭想,她只是需要一点时间,他会陪着她一起把他们的过去都找回来的,他明天就去辛家把她要回来,任何代价他都愿意付,他无法再忍受她不在自己身边,哪怕一秒钟。 如果时间定格在这里,如果他没有听见后面一句。 “我们分手吧……” 像下楼梯时踩空一脚,空气都粉身碎骨,陆兰庭定定站在原地,脸色顷刻间灰败。 胸口鼓胀到了极点,陆兰庭半跪下来,手揉皱了衬衫的布料,却始终感觉触不到那块发痛发酸的地方,他低着头,去凝视陈望月安静的睡颜,密密挨挨的睫毛下眼皮褶皱收起的弧度,柔软的嘴唇紧闭着,不知道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她真的烧糊涂了。 陆兰庭转身大踏步走掉,手触及了门把手,又猛地折回。 “好好照顾她。” 他对看护丢下这句话。 看护低着头应是,再抬起头来时,看见雇主因为走得太快太急,关门时不小心夹到了手,抽出后脚步便有了踉跄的姿态。 56 陆兰庭 太阳斩破第一缕曦光,这个早晨转晴的好天气,陈望月浑身发冷,皮肤绷紧,站在浴室里,对着镜子将自己从头到尾检查过一遍。 脑海里的画面停留在她一口气灌下那杯酒,再往后的记忆完全是空白的,直至她在一张能够容纳六七人平躺的大床上醒来,伴随着头痛欲裂。 上天似乎有意跟她开玩笑,脱下那件不属于她的丝绸睡袍前,陈望月做好最坏打算,但没有在皮肤上找见任何一处可被佐证罪愆的暧昧痕迹,除却过分的头痛外,身体其他部位也并未有明显不适。 手机没电关机,偌大的一间卧室 ,找不见一根充电线,陈望月无法从窗外景观辨认身处何地,即使身处现代社会也产生一种被迫与世隔绝的微妙感触,她只是劝慰自己,既然最坏的事情没有发生,那么先收起求知欲,离开这里才是当前最要紧的事。 床正对的桌上有一整套叠好的衣服,宽松的卫衣和运动裤,衣服最底下压着一张纸,看上去像随手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 【望月,我是徐嘉宁。 关于昨晚你误服含有精神类药物酒精饮料一事,辛家家教严苛我早有耳闻,此事又关系你的声誉,因此在你醒来之前,我不敢擅做主张,只是告知你哥哥,你昨晚喝多,宿在我的寝室。 你现在所在的是陆兰庭学长名下的寓所,因你误服的那款药物罕见,寻常医院无法处理,情急之下,我不得已求助陆兰庭学长,他为人热心,特地请来药理学方面的专家,我也同他解释过你的情况特殊,他承诺会替你保密,我与他相交已久,你尽可放心。 我现在有事外出,委托陆学长替我照料你,他会送你回家,等我处理完手头事宜后再同你详谈,不必担心害怕,你是学生会一员,如果你想追究到底,我始终与你同一立场。 另:药物有一定副作用,如果你感到头疼不适,记忆部分缺失,属于正常情况,好好休息,两三天内会恢复。】 落款是一个宁字。 学生会的成员都很熟悉徐嘉宁的签字风格,在非正式文件上,她一般只单独落款一个宁。 陈望月攥着那张纸,微微地发怔,徐嘉宁做事一向是最妥帖的,甚至连辛檀那边都替她找好合适理由,任谁看都会觉得她是一位关心学妹的好前辈。 但她还是直觉不对劲。 她抬手,摸到耳垂上那对翡翠耳环,触感温凉。 徐嘉宁对她太周到了,太好了。 陈望月从来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不需要偿还的人情,而她现在最想不通的,就是徐嘉宁到底想要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只是稍微想得深一点,久一点,陈望月的头便开始隐隐作痛,她只能暂时把这些念头抛到脑后,准备下楼。 能容纳下这样一张尺寸大床的卧室,也理所应当地位于一栋占地颇巨的住宅中,走廊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地板光可鉴人,几乎没有生活过的痕迹,地方太大,陈望月绕了两圈才找到下去的电梯口,跳动的数字显示这里是三层。 陈望月如蒙大赦,摁下按键,下行过程里心渐渐落到实处,她对着轿厢中的倒影整理衣服,里面映出苍白的一张脸,脸色糟糕得像是在棺材里躺了三天三夜,凌乱的刘海搭在眼皮上,病恹恹的一双眼睛,嘴巴抿得很紧,她用手指扯动嘴角,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叮”。 两页门渐次展开,将被压缩的视线徐徐铺展,陈望月抬起头,拇指和食指还保持着扯动嘴唇的动作。 像一场恶作剧的延续。 男人站在电梯门口,也望着她,戴一副无框眼镜,黑色暗纹的衬衫,扣到第二颗的纯银纽扣,不是出席正式场合,自然也不会有领结领带,但自持的冷静与优雅已经替他系好衣冠。 此刻他正伸出手,按住电梯上行键。 轿厢内的一切,在他的眼睛里一览无余。 目光安静相接,轿厢平稳,陈望月却感觉足尖地面都在微微旋转。 “早上好,陈小姐。”陆兰庭开口,扬唇笑了一笑,略略一颔首,目不斜视地迈进电梯,“刚醒就走吗,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我做好早饭叫你吧。” 他扬了扬手,这时候陈望月才注意到他手里拎着的东西。 那双在学校大礼堂的讲台上握着话筒宣讲外交政策的手,此时提着一堆新鲜食材。 “嘉宁都跟我交代过了,陈小姐,先跟我过来垫垫肚子吧,等会儿我会送你回去。” 最是这种若无其事的语调让人心里发慌,陈望月的喉咙涌现了一股痒意,因为有过量问号堆积在那里,把组织好的词句都堵塞在那里,无从说起。 但她很清楚一件事,她并不是很想跟他讨论昨天晚上发生的事。 她“嗯”了一声,抱着手臂,电梯门重新闭合,两壁通透的磨砂镜,镜中穿梭交叉着一高一低的男女的投影。 他们分开站着,中间还能再容得下两个成年男人,陈望月打定主意要把这个距离保持下去。 轿厢在二楼停下,陆兰庭绕开她走出电梯,装着新鲜欧芹和洋葱的袋子边缘不经意刮过陈望月那件宽大T恤的衣角,“有没有什么忌口?” “除了海鲜都可以。” 陈望月握着陆兰庭刚给她热的那杯牛奶,不时抬头望向悬在餐厅墙壁的石英钟,一墙之隔是厨房,透过玻璃能看到男人站在流理台边,换了一身纯棉家居服,站姿松弛,动作熟稔细致,正在处理一份猪肋排,肉被他压在刀背切割划成均匀长条,看得出不是假把式,是真的经常下厨。 搅拌器转动,炉火静谧燃烧,烤箱倒计时发出蜂鸣,他专注眼下,身体前倾,似乎察觉到陈望月望向他的目光,陆兰庭抬头看着她笑了笑,又继续做手头的事。 一块又一块餐盘被放到靠近陈望月面前的位置,男人解掉围裙搭在椅背上,折回厨房又取出一道装在保鲜盒里的红豆泥年糕,作为早餐而言,这一桌食物的丰盛程度显然有些过头。陈望月在漫长的等餐时间里意识到过这点,但克制住了主动跟他搭话的想法。 陆兰庭揭掉红豆泥年糕上面的一层保鲜膜,“垦利的特产,刚刚在超市看到有在卖就买了一份,不知道味道正不正宗,你试试。” 陈望月看了他一眼,说了声谢谢,挑起一块小排尝了一下他的手艺,意外的不错,但她实在没什么胃口,吃饭的时候眼睛只管盯牢前面的菜,离远一点的动都不动,小口小口地喝汤,吃得相当安静。 感觉到似乎有道目光如影随形黏在脸上,陈望月抬起头,但陆兰庭并没有在看她,手指在平板上滑动,平板就搁在桌面,屏幕上的英文标题显示着这是一篇经济新闻报道。 注意到她的视线,陆兰庭也看过来。 陈望月说,“陆先生,我想回去了。” “你吃饱了吗?” “吃饱了。” 陆兰庭双手交叉叠在桌面,脖颈微微后仰靠住了椅背,谈判中最放松的一个姿势,“真的吗?” 陈望月抿紧嘴唇,她虽然喜欢把别人当做小朋友来对待以拉近距离,但这一套被放到自己身上,她双重标准地浮起微妙的不爽,她看着他衬衫的第二颗扣子,说,“真的。” 陆兰庭点点头,“好。” 他忽然指指她唇边,陈望月下意识去找纸巾,陆兰庭递过来一条手帕,起身,“你要回家还是回学校?” 周六当然是回家。 两分钟后,他背对着陈望月,站在玄关换鞋子,穿一双黑色棉绒袜,左脚踏进蒙克鞋里,再换另一只,他身上总有种做什么事都有条不紊的气质。 陈望月跟着他下到车库,车灯在暗处闪了几下,陈望月要上前打开副驾驶的门,被一只手抢先了一步,陆兰庭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一直到陈望月上去坐好才关上,绕回驾驶座。 陆兰庭乌黑的发就在眼前。 男人俯下身为她系安全扣,两指节宽的绳带被拉长拉直,咔嗒一声,严丝合缝卡在槽中。 狭小的空间里,能闻见车内皮革香氛的馥郁气息。 陈望月抬眼去看他,陆兰庭抽回手坐好,发动之前他把车载广播调到一个音乐电台,按了一个按钮,三层的小储物柜弹出来,他从最上面一格捻了两颗糖出来,搓开透明玻璃糖纸放进口中。 陈望月盯着被丢进车载垃圾桶里的糖纸,心口一寸寸发紧。 她明明没有吃过这个牌子,却直觉那枚糖果是柠檬味的。 而包装纸上的字母,也验证了她的判断。 太怪了,可是又无法找到缘由,她努力捉住一点脑海里的碎片,可是回忆得越多,脑袋就越疼,药物让她整个人的反应都变得比平常更迟钝,就像在使用一台快要报废的旧电脑,她完全无法适应这样的思考速度。 她看糖纸的目光似乎让陆兰庭误会,他道,“是我的戒烟糖。这个口味有点酸,给你草莓口味的吧。” 他翻找了一番,挑出几粒印着草莓图案的给陈望月。 他有一双指骨细长的手,就好像任何指环戴在他手上都会松松的要掉下来,但手掌看起来沉稳有力,的连带大半手指。 平心而论,陆兰庭其实是礼仪教养相当出色的一个人,递交物品的时候不会碰到她的手一点,如一滴雨水落入湖中,不着痕迹地退回。 他就连在医院里勾引她时也是优雅的。 上流的姿态,做下流的事。 陈望月剥开戒烟糖的糖纸,却迟迟没有放进嘴里,张了张口,“陆先生……” 陆兰庭侧头,视线相触间像是晚间六点的路灯,一同把黑夜照亮。 是温柔的语调,男人问,“怎么啦?” 陈望月听见自己问,“我们之前是不是……” 手机铃声适时响了起来,“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陆兰庭按下蓝牙接听键。 他叫了陆静姝的名字,语气一下就带上笑,“好,哥哥中午回家陪你吃饭。当然给静姝买了,哥哥答应过的什么时候没有做到?静姝去陪爷爷下两盘棋,哥哥就到家了。” 陈望月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像是被针戳破的气球,爆开了。 陆兰庭挂掉电话,“陈小姐,你刚刚是要跟我说什么?” “没什么。”陈望月轻声说,事实上她也根本没有力气发出稍微大一点的音量,“我只是问我身上的衣服怎么还给你?” “你打电话给我的秘书吧。”陆兰庭递出一张名片,“他会安排人过去取。” “好。” 汽车驶出车库,明亮天光刺得陈望月眯起眼睛,一路再没有任何话,人体工学座椅的设计完美贴合了脊椎曲线,她就这样靠着闭上了眼睛,再醒来的时候车停在一个熟悉的下坡,再往上是辛家的庄园入口的亭子。 “陈小姐,我还有事,就先送你到这里了。” 陈望月表情还有些发蒙,下意识点了点头,想要去解安全带,带子很紧,她试了好几下都没解开,还是陆兰庭把手伸过来教她,“你要按这个。” 他在她耳边说话,耳廓的热气溢散,像张网蒙过来,雨带着粘稠的空气从未被关进的窗户里挤进来,打在睫毛上,陈望月终于从安全带的束缚里挣脱,迅速回身对他说了声谢谢。 她要拉开车门前,男人突然叫住她。 陈望月猝不及防回头,困惑地眨了一下眼睛,耳朵还是红的,表情在努力忍耐些什么,人生病的时候,完全没有任何力气去掩盖情绪,所以她的痛苦和难受全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快到临界点了,却还在默不作声地忍受。 再多看一眼,陆兰庭知道自己会心软。 他低头从储物柜里取出一盒全新的药膏,“好像每次看到你,不是生病就是受伤,这个给你,外伤都可以涂。” 陈望月薄薄的眼皮抖了一下,“谢谢,今天真的麻烦您了。” “不客气。” 陆兰庭凝视着陈望月,她的道谢实在很敷衍,但他的目光还是逐渐温柔,光阴于无声之中退回到从前,仿佛她仍旧是那间小小窄窄的监控室里,邀请他一起看恐怖片的十四岁女孩。 他最后说再见,这次告别是真的有效。 “再见,陈小姐。” 他下车为她拉开车门,陈望月跟他挥了挥手,起先还是小步走,后来步子迈得越来越大,套在身上的那件卫衣尺寸大了太多,穿得出了oversize的效果,小腿一前一后交错,清泠泠地,像挂在檐下的风铃。 车上的人一直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尽头,摇上车窗,储物柜的最下面一格静静躺着金属点烟器和烟盒。 他捏住一支,点燃。 戒不掉的,他知道。 57 接吻 主会场、休息室、更衣间、卫生间、后台,全部都找过了,没有陈望月。 如果不是慕及音的那条消息,辛檀已经准备让人去调监控。 【学习部慕及音:你这个哥哥怎么当的?】 【对方发来了一个视频】 预览图里有熟悉的女孩身形,辛檀立即点开,昏黄的灯光下,陈望月坐在床边,手在半空中胡乱地抓,头发落了满肩,也遮住了她的表情,只看得见一点侧脸。 她面前蹲着一个女孩,正在用湿毛巾给陈望月擦脸。 辛檀把画面放大,认出那个女孩是徐嘉宁。 视频到这里结束,辛檀还没来得及发问,慕及音的电话就来了。 学生会学习部的现任部长,高三年级的五位Eulogianer之一,徐嘉宁的室友,历来以脾气火爆而闻名,辛檀刚接通电话,就被这位学姐骂了个狗血淋头。 “辛檀,你妹妹吐了嘉宁一身你知不知道?酒量那么差你也敢让她喝酒?喝醉了还不好好看着她让她到外面乱跑?要不是我和嘉宁碰到她,掉湖里淹死都没人发现!” 辛檀被她说得冷汗都快下来,慕及音还在喋喋不休地数落他身为哥哥的失职,他不得已打断她,“学姐,我妹妹她现在在你边上吗?” “是啊,我们把她捞上来了,正在埋。” 富有穿透力的嗓音忽然弱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徐嘉宁的声音。 “好了好了及音,别开这种玩笑,小辛现在肯定很着急,手机给我——小辛,望月在我们这里呢,我和及音在礼堂外面看到她醉得很厉害,就把她带回Eulogian了。” 辛檀默了一瞬,Eulogian俱乐部的那座小楼,也是成员的宿舍,的确离礼堂很近。 “嘉宁姐,能让小月接下电话吗?” “不太行,她在我床上睡着了。” “好,那我现在过来接她。” “接什么接,她都睡着了,就让她在我们这里待一晚上啊,他一个大男人有我们两个方便吗,我就说辛檀不会当哥哥了,一点事不懂——” 话音戛然而止。 “好了我把她嘴堵上了,小辛,及音就是嘴上不饶人,你别把她的话放心上。” 徐嘉宁忍不住笑,“望月在我们这里过夜她可高兴了,你不知道及音多喜欢望月,衣服还是她帮着换的。” 辛檀立刻听见一声捂在手心里的反驳。 “少造谣我,徐嘉宁。” “哪句话是假的?望月每次去你办公室盖章你都给人家塞一堆零食,望月拿都拿不动了。” “我吃不完不想浪费不行?” “别人去怎么不见你给?还不是看望月嘴甜。” 徐嘉宁嘁了她一声,又对辛檀道,“放心吧小辛,我们会照顾好望月的,保证明天好好送回去,你也早点休息吧。” 话说到这份上,辛檀也不好再拒绝。 只是他总觉得心神不宁,几乎一晚没合眼,刚过早上八点就给徐嘉宁发KsChat,问方不方便现在过去接陈望月。 徐嘉宁拍了一张陈望月的背影给他。 【南有嘉宁:还在睡,让望月多休息一会吧。】 一直到过了十点,徐嘉宁才姗姗来迟发来新消息,跟他说已经派人把陈望月送回辛氏庄园。 从庄园入口到主宅,中途要爬三个上坡,作为晨练是很好的去处,但对于刚刚清醒过来不久,肌肉疲软的陈望月来说,就有些痛苦了。 她告诉岗亭的安保,她希望辛檀来接她,接着便心安理得地犯了一次懒,坐在长椅上等辛檀。 很快,有一片阴影停留在身上,陈望月看着那双鞋,用不着分辨就去拉他的手,“哥哥,你背我回去吧。” 她以前想自己为她做点什么,还会像模像样拐弯抹角地找一堆借口,现在干脆直接吩咐,连撒娇环节都省掉,辛檀越来越觉得头疼,他是真的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他蹲下身示意她上来,陈望月立刻搂住他的脖子,脸埋进他的黑发里,声音听起来恹恹的,“哥哥,叔叔有没有说我啊?” “说你什么?” “就是,昨天晚上喝太多了没有回家,睡在嘉宁姐那边了……” “陈望月,你还知道这样不好啊?” 刚说完辛檀就知道,他又给陈望月提供借题发挥的理由了,一个称呼的问题,她能跟自己生八百次的气,他快要为此训练出条件反射。 果然,陈望月立刻说,“你又凶我。” 跟辛檀预料之中的指控,一字不差。 他忍笑,又想不清到底有什么好笑,尽力保持严肃表情和口吻,“你活该。” 陈望月直接不理他了,伏在他的肩头,一副生闷气的样子,辛檀再跟她讲话也装听不见。 佣人们看见这一幕几乎见怪不怪,兰夫人不在了,辛重云又默许,就算这对继兄妹再亲密,也没有人敢多嘴什么。 辛檀第一次进陈望月的卧室,轻手轻脚把她放到床上就要离开,陈望月仰头看他,“哥哥,你不陪我吗?” “和顾学长约好去打球。” 陈望月轻轻哦了一声,被子蒙住脸,“那你去吧。” 也有些这样的时候,她想要什么,偏不肯说,要他自己去猜。 辛檀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拿出手机编辑了一条信息,半蹲在床沿,掀开蒙住她头的被子。 “你还不去吗?” “不是要我陪你吗?”辛檀说,“你想睡就再睡一个小时,不要太久,会头痛。” “好。”她一下就弯起了眼睛,眼皮上那颗细小的痣清晰可见,“那你等下叫醒我。” 辛檀嗯了一声,把她的床头灯调暗,就坐在地毯边陪她。 她很快便睡了过去,很安静,也很亲人,脸埋进他的胸口。 于是他衣襟温热地烘着她脸颊。 世界广阔,但世界也可以安静又狭小,变成一枚只容得下两个人的果核。 遮光窗帘完整地吞吃掉所有外来的光源,让这个中午就像是融化在黑暗里的某个夜晚。 安静的房间里响起了惯常的轻缓嗓音,尽管被压得很低,但的的确确叫醒了一向浅眠的辛檀。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了,而且就在陈望月的床上。 他又做了一个梦。 上辈子,到歌诺交换的那个秋季学期,辛檀会反复做同一个梦。 梦到她答应陪他一起去歌诺的后一天。 那个下午阳光的色泽,云朵的形状,和她房间里小苍兰的香薰味道。 因为他待在她的房间很久,十几岁的少男少女共处一室,太挑战彼此的自控能力,难免让辛重云担心继子会做下出格举动,所以特意打来电话敲打陈望月。 辛重云是男人,自然明白男人的劣根性,认为如果侄女太早付出自己,就不会被珍惜,他出的这张牌也就发挥不了应有的效用。 事实上,他们什么也没做,最大胆的,也不过是陈望月说自己困了,没过问辛檀同不同意,就擅自躺进他怀里,索要一个吻。 他像棵不解风情的树,木愣愣僵在那里,没有遵从她的嘱咐,她大概也觉得没意思,不轻不重地掐了他一下,把他推倒在床上,衣服也不换,就那么躺在他胸口睡着了。 她毛绒绒的脑袋摩挲着他的手臂,他指尖能感受到呼吸时的湿润气流,辛檀一动也不动,像一片清晨的叶,会害怕一阵风或者一缕阳光,吹没了、蒸发了、晒化了他怀中承接的露水。 辛檀十六岁了,在她面前手足无措得像个六岁的孩子。 他知道自己做男朋友做得不好,连她要一个吻都没能给,但他是第一次做别人的男朋友,还有进步的空间不是吗,他的学习能力总是为外祖父和家教老师所称赞,没理由学不好这件事。 辛檀轻轻把她往自己怀里拢了拢,是很想亲她的脸一下的,又怕动作弧度太大惊扰了她的好眠,最后只是用自己的小指头勾住了她的,也陷入一个美梦中去。 再醒来的时候,她站在窗边接电话。 那头是他的继父,辛檀很清楚,她只有跟辛重云说话的时候会用上那种谨小慎微的语气。 后来辛檀的脑海,时常自虐般反刍她跟他的继父说的那些话。 她挂断电话前说的那句是什么? “您放心吧,在您拿到股份之前,我不会让他得手。” 而现在,她又一次站在窗边,和他的继父通话,接受指令,黑蒙蒙的剪影像一个安静又婉转的谎言,提醒着他曾经的愚蠢。 辛檀不想再听下去,他重新给陈望月机会也给自己机会,不代表他受虐上瘾,能毫无芥蒂地听这两个人商量如何对他敲骨吸髓。 被背叛和欺瞒的滋味就像是烈酒,哪怕随着时间的流逝蒸发殆尽,辛檀也仍然能闻到挥发的味道。 他直起了身,准备打断她。 可是她声音轻柔,是带着笑的。 “怎么可能呢,哥哥对我很好。" 她小小声但肯定地补充,“叔叔,我很确定,我想一直待在辛家生活。” “我喜欢瑞斯塔德,喜欢你们。” 心脏像被两扇开了又关的门来回撞击碾压。 盘踞在胸口经年累月的乌云,被像夹在书页里的风干落叶,在此刻成为翻阅心事的导航。 辛檀清楚地看见它的脉络和色彩。 他走向她,靠近她,缩短的不仅是物理上的距离,他看不清她在黑暗中的脸,是凭借本能,把她拉进他的怀抱。 再近一点,陈望月也许会听见他手臂青筋血管里有液体在流动的声音。 他在做一件从来没做过的事情,接触到的体温让他的小臂也僵硬了一两秒钟,再然后他们的手和手重叠到一起,辛檀终于能够对自己承认,不是陈望月喜欢牵手,一直以来,喜欢牵手的人是他,喜欢她的人是他。 他忽然明白他想去爱,但他想象不出来究竟什么是爱,最后只能结束想象,将爱类比死亡,爱是一种完成以及一个夜晚。* 他不能总是奢求陈望月去爱,而他什么也不做。 无处可去的感情,只要找到一个出口就会狂溃地宣泄。 他抬起她的下巴,把她的惊呼,她的慌乱悉数咽下。 起初还是没有章法的啃咬,一点点食髓知味,一点点辗转深入,逐渐变成了吮吸,喘息在阴影和感知的熏染下暗哑起来。 唇边被吮吻的部位都发烫,她柔顺的黑色发丝滑过掌缘,呼吸已然杂乱。 他亲得太久了,陈望月是要推开他的,但一个错愕的发现,制止了她的动作。 她伸出手,指腹剐蹭着那块与他紧贴在一起的脸颊皮肤。 有濡湿的触感。 他在哭。 原来不止是悲伤,人在幸福的时候也会流泪。 58 排名 房间里有最先进的温度调节系统,空气里的燥热却蔓延到难以忍受,辛檀的唇终于离开她的,带着恋恋不舍。 “今年的冬假,我陪你去歌诺看望伯父吧。” 他握住她的手,指尖轻轻揩过女孩的眼睑,指腹下像是擦出一抹违背自然和时间生长的、细腻的月亮。 他像是获得了勇气,在泪光里笑起来,难以脱口的话,被他流畅地,完整地说了出来。 “……以你男朋友的身份。” 陈望月嘴巴张了张,眼睛里没有任何害羞情绪,只剩下惊讶。 她没有说话,讲不出话,辛檀炽热跳动的心,也因为她的迟疑,她的惶恐,一点点冷却下来。 她的沉默,已经明明白白地展露出她的态度并不符合辛檀的预期。 但辛檀还是不愿意移开视线,有一种眼巴巴的尴尬。 他执着地想要得到答案,陈望月想,向来傲慢的贵公子,倔强起来居然是这种样子。 “哥哥,我觉得……我们现在相处得很好,我不想改变。” 半晌后,陈望月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磕磕绊绊,舌头打结。 “哥哥,如果我,我不答应的话……我还可以留在辛家吗?” 完全死寂的半分钟,世界安静到只剩下调温系统运行的轻微声响,天花板上圆形的光弧重重叠叠,辛檀的眼睛因此发酸,发疼,手从她的脸侧垂落。 她像是着了急,连忙去拉他的手,“哥哥,对不起,你不要不开心……” “我为什么要不开心?” 辛檀反问她,积压的过载情绪溶解在肌肤相贴的手心之间,黏得他的心一片潮湿,他继续问,发音清晰,要说给她听,也说给自己听。 “答不答应都是你的自由,陈望月,你为什么怕我不开心?” 他忽然就笑了,抽出手往门外走,步伐一步比一步迈得更大,像一场荒唐的逃亡。 陈望月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听见门砰一声关上。 接下来的三天都非常平静,没有质问指责也没有报复,陈望月知道辛檀是不屑于使这种手段的人,他的骄傲把他架得太高,他像是辛家书房柜子上的昂贵白瓷,完美无瑕,一旦摔碎,连碎片都比旁人更精致。 她换了一种婉转说法跟辛重云汇报,成功说服他接受她的行为逻辑,暂时的损失会换来未来更多的预期回报。 这几天见面时,辛檀都对她视若空气。 当然有引起别人的好奇,她和辛檀的关系一直是校园话题中心,连顾晓盼都按捺不住,问陈望月是不是又和辛檀闹矛盾了。 不过和校园八卦头子走得近的一个好处就是,冯郡会暗中帮她压下一些关于她的八卦。 上次的舞会,不少人都看到了她和几位论坛热门人物的拉扯暧昧,但论坛上居然没有相关的讨论热帖,偶尔被提及的也很快被版主删帖。 冯郡看着是个不着调的,其实大事上相当靠谱,跟他相处也很轻松爽快。 陈望月拿出手机,冯郡发了新消息来。 【AAA首席娱乐官:太子殿下昨天找我了哦。】 【不圆也亮:嗯?】 【AAA首席娱乐官:准确来说是他的保镖来找我,要你舞会给我的那朵腕花,你说我给还是不给啊?】 【不圆也亮:已经送给你了,你随意处置。】 【AAA首席娱乐官: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让保镖转告太子殿下,那是我最珍贵的人送我的礼物,和我的生命一样重要,我绝对不会交出去,有本事就杀了我,杀了我我也不会给。】 陈望月颇为无语,发了一个乌鸦头顶三条黑线的表情给他。 冯郡是过了嘴瘾了,谢之遥听了闹脾气还不是她来哄。 【不圆也亮:冯少,如果你这么享受被揍的感觉,我雇两个散打选手满足你好不好?】 【AAA首席娱乐官: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班长大人饶了小的吧。】 【系统提示:您向“AAA首席娱乐官”转账了3599卡朗。】 【AAA首席娱乐官:什么意思,分手费吗,月姐,我就开个玩笑,你要跟我恩断义绝???】 【不圆也亮:你那里应该有这次月度测试成绩的完整排名吧?】 为了保护学生的心理健康,瑞斯塔德学院不公开学生的考试成绩和排名,学习部的慕及音学姐说分数已经出来了,但系统上还没更新。 但冯郡这边,无论什么消息都会比外面快一步。 【AAA首席娱乐官:好啊,堂堂班长居然搞贿赂这套是吧,我告诉你,你算是找对人了。】 【系统提示:对方向您共享了一份文件】 【AAA首席娱乐官:不过为什么是3599卡朗?还有零有整,你不会就剩这点钱了吧,辛家看着没那么抠门啊。】 【不圆也亮:你之前让我看我哥哥给蒋愿送花的照片,转了我1000,求我帮你改代数作业,又给我转了1000,还有上次我们和思雨幸棠一起玩桥牌,你输了我1600,你非要给我转1599,这些总共加起来就是3599。】 那头沉默了将近一分钟,才发过来两个字。 【AAA首席娱乐官:爹的……】 什么叫羊毛出在羊身上? 【不圆也亮:取之于你,用之于你,我觉得这是一个很良性的循环,你认为呢?】 【AAA首席娱乐官:陈望月,我恨你。】 【不圆也亮:谢啦,不过不用这么客气。先不跟你说了,我研究一下排名,回聊。】 她刚打算点开文档,旁边忽然传来一个男声。 “同学,可以问一下图书馆怎么走吗?” 那是个很漂亮的男孩子,量感很轻的长相,斯卡特翻领的衬衫搭灯芯绒西裤,五官柔和,细密眉毛下的浅褐色眼睛看起来清澈又明亮。 陈望月收起手机道,“我现在刚好要去图书馆,你可以跟我一起。” “那就太谢谢了。”那男孩笑起来,密丛丛的睫毛折进眼皮,“你好,我是贺谦临。” 这名字实在太耳熟,陈望月确信自己听过,“你的名字是谦逊的谦,降临的临吗?” “是的。”贺谦临惊讶扬眉,“……我们见过吗?” ”我是顾晓盼的朋友陈望月。” 陈望月也笑了,“我去图书馆就是为了找她,我猜你也是。” 顾晓盼跟她提过很多次,她那位在歌诺读高中的未婚夫,侯爵家的公子。 那男孩的眼睛,在听到顾晓盼名字的一瞬间,陡然明亮起来。 “陈小姐,晓盼也跟我提过你。” 他们并肩走向图书馆,有共同话题牵引,很快便熟络起来。 贺谦临并不像是健谈的人,但提到顾晓盼,就有无限的表达欲。 “她那个人很念旧,睡觉一定要抱五岁生日哥哥送她的小熊,换别的就会哭鼻子。” “晓盼也不爱交新朋友,一直只跟小时候认识的几个伙伴玩,但你是她的例外。” 陈望月忍不住弯弯眼睛,为贺谦临描述里那个哭鼻子的女孩。 刷学生卡进入自习室,陈望月找到顾晓盼的位置,轻轻敲一下她的肩膀。 顾晓盼转头,还没叫出陈望月的名字,肩膀忽然又被敲了一下,迎上贺谦临放大凑近的脸。 身体先于大脑一步行动,她霍地起身,膝盖差点撞到桌子,把贺谦临抱住,碍于在图书馆,只能压低声音,双手搂住他,“你怎么来啦?” “学校放了两个礼拜的秋假。”贺谦临侧头在她手背上印下一吻,“我想你啊。” “我也想你。”顾晓盼雀跃地,小小声地说,她仰头勾住未婚夫的脖颈,要去亲他的脸,贺谦临配合着她的身高,弯下膝盖。 亲完他才看到对面坐着的顾生辉,“生辉哥,好久不见了。” 顾生辉眼睛扫过他揽着顾晓盼腰的手掌,还有顾晓盼放在他肩头的脑袋,轻扯嘴角,“是好久不见,就你自己一个人回国吗?” “没,我跟天空一起回来的。” “江天空?” “江阿姨不是前段时间来歌诺访问了,我妈妈叫我去打个招呼,正好天空也放秋假,我们就约好一起回国。” 陈望月问,“你们说的是江恒女士吗,我们现在的教育部长?” “是啊,她超厉害的,自由党历史上第一位女党鞭长,而且本人漂亮又温柔,就像你一样。”顾晓盼兴奋道,“明年又是大选年,都说她很有希望被提名为自由党的总统候选人呢!” “顾晓盼。”顾生辉冷了声音,“这是你该说的话吗?” 顾晓盼一下噤了声,要是普通学生,这话说了就说了,但他们的爷爷是现任联邦大法官,顾家在卡纳政坛一向保持中立,她确实多嘴了。 她深呼了一口气,拙劣地转移话题,“天空也在瑞斯塔德吗?他去歌诺念初中之后我就没见过他了,他小时候我还抱过呢!” “你抱的是他表弟吧,江天空就比你小一岁,你抱得动就有鬼了。”顾生辉笑她,“顾晓盼,你金鱼啊,记性这么差。” 顾晓盼在桌底下伸出脚,毫不留情踩在他的宝贝球鞋上,“就记不住怎么了,你不是替我记得好好的吗?肯定是你小时候天天抢我吃的,害我营养不好。” “是啊,就抢了你一次,念了我十年,长不高也怪我,脑子不好也怪我,顾晓盼,你记仇的时候记性特别好。” 陈望月抬眼看了一眼顾生辉。 虽然他一贯爱和顾晓盼小学生斗嘴,但今天话格外多,一直在掀顾晓盼的底,贺谦临一句话都插不上,只要他一有接话的苗头,就马上被顾生辉岔开。 他今天的举止表现,实在不符合他们这种家庭的教养,除非他不满意这个妹夫,否则怎么都该看在顾晓盼的份上做做表面功夫。 也亏贺谦临脾气够好,递出去的话几次三番被刻意忽略,也不见他流露出难看脸色,他眼睛始终追随在顾晓盼身上,看着她或是笑,或是跟顾生辉吹胡子瞪眼,他便也跟着弯了唇角。 眼睛里的喜欢,像积了一晚雨水的荷叶,满到快要溢出来。 站在朋友的立场,陈望月觉得贺谦临这样沉稳温和的性格很适合顾晓盼,青梅竹马,情好甚笃,她想不到顾生辉有什么理由抗拒妹妹的婚事。 不过这也不是她该管的事情,她打开电脑,调出冯郡发来的文档。 第一名,周清彦,1780分。 第二名,许幸棠,1740分。 第五名,常思雨,1720分。 第七名,辛檀,1690分。 第十四名,蒋愿,1670分。 她目光平滑地从一堆熟悉名字,滑到第一页的底部,停留在第三十名边上的陈望月三个字。 满分1800分,她拿了1630分。 当时考完后她自己预估是1680分左右。 她起身,说,“晓盼,我去下卫生间。” 流水淌过掌纹,又顺着指缝流失殆尽,陈望月烘干手,反复呼吸回忆。 当然有无数理由可以为自己豁免,她并不是不用功,只是基础先天就落后,她在努力地弥补,而且第三十名也在年级前20%之列,无论如何不能说是差生。她的数学一分未扣,她是金老师最欣赏的学生之一,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她做得很好,她只是需要更多的时间,她未来可以做得更好。 可是以前的陈望月,什么时候需要为自己考得不好找理由? 她看着镜子里的人,一成不变的完美妆容,手腕上的珠宝,以及昂贵布料包裹着的身体。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快要认不出自己。 陈望月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她得到了很多人的喜爱,她浸泡在寻常人奋斗一辈子都无法触碰万一的物质里,她游刃有余地周旋着,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除去一些无关紧要的小插曲,她在瑞斯塔德的这一个月太顺利了,想做的事几乎都做成了,想要讨好的人都靠近了,接近权力与财富给予她一种错觉,仿佛她真正拥有,仿佛她已是上流。 但辛重云仍然随时可以收回对她的宠爱,为她着迷的辛檀也许很快会在某天厌倦,修彦根本给不了她任何支持,至于谢之遥,他连自己的祖国都回不去。 她在这些人和事上花费的精力,足够让她再缩短几十分与周清彦的差距。 有些事情还是要做的,辛重云的话还是要听,辛檀也必须紧紧攥在手里,谢之遥还可以教她很多,只是在这些事情之外,她要分出更多时间去经营她的学业。 不然她在辛檀面前放下的要做数学家的话,就真的成了笑话了。 陈望月揉了揉太阳穴,确认自己脸上没有留下可疑痕迹,才推开门走了出去。 59 周清彦 “还是请嘉宁姐考虑一下别人吧。” 烫金图案的皮质首饰盒张开嘴,吐出内衬丝绒上安静躺着的一对翡翠耳环,徐嘉宁像早有预料,随手合上,咚的一声,把四千万卡朗扔进抽屉。 “你,小辛,蒋愿,全都拒绝了我们的邀请。”徐嘉宁笑道,“Eulogian成立两百多年,还从来没有发生过招不满人的情况,可以写进俱乐部编年史了。” 陈望月讶异,“你们不补招吗?” 徐嘉宁微笑摇头,“Eulogian从不降低标准去适应别人。” 话说得这么漂亮,更坚定了陈望月放弃加入Eulogian的想法。 讲座结束之后,她就详细地在网上搜寻过陆兰庭的资料。 看得出来陆家一定在他身上花费了相当多的资源,从学生时代就成名,进入军校攻读国际关系与军事指挥学双学位,毕业后在海军陆战队服役两年,步入外交部后又迅速交出了萨尔维撤侨这样卓越的成绩单,他一眼望不到头的履历表优越得就像餐盘边缘那一朵糖霜裱花,用料昂贵考究,成品精美标致,不忍用餐叉去触碰。 但越是完美的东西,就越缺乏真实感,如同飘在空中的一朵薄云,也许某天在太阳出来后,就会消散在艳阳里。 陈望月带着满腔的疑虑,在浩繁如星的资讯海洋中,翻到了一篇数年前的人物专访。 问答形式的文章,其中有一个问题是陆兰庭被问及担任Eulogian俱乐部的学生负责人期间遇到了什么挑战。 这和徐嘉宁告诉她的信息一致,他们同为Eulogian的学生负责人,前后辈关系,自然相识熟悉,陆兰庭也不介意为她处理陈望月这一点点小麻烦。 但这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徐嘉宁找人帮忙,就恰好挑中这位对她数次表露出特殊的前辈。 早在刚穿进这本书的时候,陈望月就仔细翻过了原身的日记本,社交网站及通讯软件,研究她的过往经历、性格喜好和思维方式。 如果她和陆兰庭有交集,多少都该留下一点痕迹。 陈望月想起讲座上那个荒唐的梦,梦里陆兰庭陪她去裁缝店试衣服,看戏剧。 如果梦里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十几岁,正是最藏不住心事的多情年纪,和总统的儿子、全卡纳少女的梦中情人维持着暧昧私交,以前的陈望月又不是内向性格,真的能忍住不往外透露一丝一毫吗?如此珍爱她的父亲和爷爷奶奶,都没有察觉到吗? 进入Eulogian俱乐部,与卡纳各界的精英成为同一阵营,诱惑力确实极大,但命运的每一份礼物,都在暗中标注了价码。 Eulogian不是慈善公益机构,而是人脉和利益交换的平台,筹码越大,主动权和机会越多。 陈望月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的,徐嘉宁如此热心邀请她一个小地方出身的女孩加入,绝不可能只是看中她的潜质。 比起辛檀,比起蒋愿,现在的她能够提供给Eulogian什么?或者说,她能够给徐嘉宁和陆兰庭带来什么? 恐怕只有她自己了。 陈望月曾经很佩服面前这位瑞斯塔德学生偶像。 徐嘉宁对学生会的每位成员都照料有加,让陈望月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面面俱到,但从此刻起,她在陈望月心里的形象等同于引诱浮士德堕落的梅菲斯特。 奉献自己是别无选择之下的无奈,而不是必经之路,她还有很多条路可以走,难一点,曲折一点都没关系,她不能给自己的脖子套上锁链。 她刚打算跟徐嘉宁道别,门忽然被打开了。 慕及音拎着一盒蛋糕和几袋饼干,用脚带上门。 “就知道你在嘉宁这里。” 慕及音亲昵地半勾着陈望月脖子,“刚送到的,还是热的呢,快尝尝。” 慕及音好像把她当公园广场上的鸽子,每次见面都要投喂,陈望月双手合十,“谢谢及音姐,待我回去沐浴焚香,悉心品尝,写三百字五星评价返给你。” “曲奇可以带回去,蛋糕不行哦,要在这里吃完。” 慕及音解开竹编包装盒上的丝带,把叉子也递给她。 “你听说过舒芙蕾的故事吗?”慕及音以郑重的语气道,“它是最娇贵的甜品,从出炉后的几分钟后就会开始塌陷,最佳赏味期限不超过半个小时,电影里不是经常有那种情节,情意绵绵的妻子等丈夫下班回家,准备现烤一份轻盈美味的舒芙蕾迎接他,酥脆的外皮,轻盈的内馅,就像妻子的心情如云朵般轻盈美丽,但丈夫如迟迟未归的话,那舒芙蕾就像妻子的好心情,泄气塌陷。” 陈望月笑出来,“学姐,你好适合去给美食纪录片配旁白。” “给你科普嘛。”慕及音凑近她说,“你不觉得这就像是爱情一样,常因为没有好好把握而失去,美丽而又脆弱。” “好深刻的感悟,及音姐最近是恋爱了吗?是谁有这个福气?”陈望月郑重地问徐嘉宁,拇指和食指在嘴边一划,做了个拉链封口的手势,“嘉宁姐,拜托你偷偷告诉我吧,我嘴很严的。” “应该是那个谁吧,嗯,反正就是那个谁,你知道的,你及音姐审美比较小众,就喜欢长得又矮鼻子又塌脸上还有一堆雀斑的。” “徐——嘉——宁——” 慕及音咬牙切齿举起叉子,威胁性地抵在徐嘉宁颈边,“你一天不编排我会死?” 接着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陈望月享用完毕舒芙蕾就离开了,她走后,慕及音从她执意留下的半盒黄油曲奇饼干里拣了一块小兔子图案的,撕开包装袋。 “做得真可爱。改天问问学长,陆家的甜点师哪里请的,手艺可以让第三大道那些大店都倒闭了。” 徐嘉宁也拿起一块小狗图案的,道,“不是他家甜点师做的。” 慕及音和她对视几秒,了然挑眉,放下那块曲奇,“好吧,不吃了,怕折寿。” —— 十月初,瑞斯塔德校数竞队选拔考试逐渐临近,陈望月几乎所有课余时间都住在了图书馆。 虽说她已经跟着数竞队训练有一阵子了,负责人周元老师也早就说过以她的水平进队绰绰有余,但顶着这么大的期待,又比其他参加选拔的学生多得了一些队内的优待,她必须拿出最好的成绩,才能服众。 正式考试那天在周五晚上。 拿到卷子的陈望月先把整张卷子的题型分布和考点摸了一遍,判断出难易程度。 题量不算很大,15道填空题,10道解答题。 开头两道多元函数求极值和最值的填空题,属于是报恩题,看一眼就能得出答案,连运算都用不上。 填空题往后难度略有增加,考察的范围从一元函数微分学到多元函数的微分学、积分学,微分方程,不定积分与定积分等等,很多题都是复合题,要同时用到多重数学知识,难以找到思路。 但陈望月最不怕的就是复合题了,这才是真正能让她与其他人拉开差距的部分,依靠丰富的经验,她如鱼得水,写下一连串答案。 直到倒数第二题,她才稍微多花了一点时间。 周元一直站在讲台上监考,陈望月是今天他最关注的学生,她做题一直很快,但她现在好像卡壳在某道难题上,写字的速度慢了下来。 周元走到她身边,看到她正在解一道单中值等式证明题。这题确实是他花了不少心思构造出来的,能难倒新晋得意弟子,他心里也生出几分骄傲。 但他这份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很快也淡去,因为陈望月又开始动笔了。 通常教材中只给出罗尔定理,拉格朗日中值定理,柯西中值定理这三个中值定理,而后两者都是通过构造辅助函数归结为罗尔中值定理来证明的。 因此,解题的关键就是构造辅助函数。 陈望月显然已经找出了构造的思路,她使用微分方程法,把中值等式中的一个实数替换成x,令y=f(x),得到了一个与之匹配的微分方程,再得出方程的通解,替换表达形式,最后确定新的函数满足罗尔中值定理的区间,使得中值等式成立。 周元脸色在她写下“解”之后就彻底变了,他在考试之前让队里很有经验的副队长做了这题,对方颇废了一番力气,但在陈望月面前,居然迎刃而解。 这才只是一个刚刚进入高一的学生。 周元难掩心中激荡情绪,他知道陈望月很有天赋,但她的成长速度完全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在进入瑞斯塔德之前,周元是利普高中数学竞赛队的负责人之一,因为一次竞赛成绩下滑被边缘化,遭受了诸多冷眼排挤,最后无奈之下跳槽瑞斯塔德。 周元内心是憋了一口气的,来瑞斯塔德一学期,他一口气踢了好几个拿数竞队当镀金之地,态度不端正的学生,还说服校方又挖了几个外校数竞教练进来,加大了日常训练的难度和力度,就是为了有一天在利普高中面前扬眉吐气。 现在瑞斯塔德校数竞队的整体水平虽然还跟利普高中,国王学院这些传统强队有一定差距,但如果像陈望月这样的队员再多一两个,今年的全国大赛,一定能够拿到很好的名次。 陈望月自然是不知道周元的想法的,她已经做完了,提前一个小时交卷。 她走到讲台,放下卷子,小小声,笑容明媚,“周老师,我先走啦。” 周元也笑容满面点头。 第二个交卷的是周清彦。 走到讲台时,他的目光落到陈望月的试卷上。 乍一看还以为是自己的卷子,她的笔迹和他很像,大概以前摹过同一款退流行的硬笔字帖。 填空题和他的答案完全一致,但解答题部分,她有好几道题都使用了三种以上的解法,多角度的运算步骤把纸张填得满满当当,根本放不下。 难怪她刚才举手问周元能不能再给她一张答题纸。 她的小心思还真是够多的,但看周元对待她的态度,也像是很吃这套。 周清彦在心里嗤了一声,他走出教室,穿过走廊,在一楼的楼梯拐角顿住脚步。 陈望月蹲在地上系鞋带,没在上课时间,她穿得很随性,一件亚麻衬衫配西裤,头发扎成马尾,素面朝天也不要紧,漂亮的五官就是最好的装饰。 他目不斜视地走过去,直到被陈望月叫住。 “周同学,你在等我吗?”陈望月问。 “陈望月,没人告诉你自我意识过剩是种心理疾病吗?” “我只是长了眼睛。”陈望月说,“你刚刚至少放慢脚步两次,我相信一般人都能领会到你的暗示。” “有话可以直说的,憋着也只是自己难受,还是说你已经失去了这种能力?” 周清彦几乎要笑出声,很直白的激将法,但确实有点用。 “陈望月。”周清彦说,“最后一题,你用了两种解法。” 陈望月点头,“引入变量,对立事件,这两种解法在概率论的题目里都很常见,有什么问题吗?” 周清彦的目光在她的坦然面前一点点冷下来,“那天金老师提问证明圆周率是无理数的方法,你是故意装站不稳的,好让他同情你,把回答的机会给你,你也几乎把所有常见的方法都说完了,不给别人留一点回答的空间。” “这次考试也是,你以为除了你,别人都想不出那么多的解法,只有你一个人聪明?无非是别人不像你一样爱耍小聪明,只顾着表现自己。” “像你这样的人,就算一时靠着不入流的手段得到老师的喜欢,也不可能在数学的路上走远的。”周清彦眼中满是轻蔑,“数学不欢迎花言巧语的骗子。” 陈望月耐心听他的批判,不时点头。 “说完了?”她问,“那到我了。” “我很遗憾,我还以为你真的是想跟我探讨最后一道大题。”陈望月说,“我本来是很有兴趣的,想着你很聪明,也许能提出什么特别的解法,但周清彦,你真的让我很失望。” “你说别人也想得到别的解法,可事实就是只有我会把所有解法都写上去,我这个花言巧语的骗子,做什么事,势必都要做到完美无缺。” 陈望月迈近两步,周清彦个子和辛檀差不多高,目光对上他正脸需要仰视,但她才像是更高大的那个。 “周清彦,你是嫉妒我吧,明明你的成绩不比我差,还比我多拿了很多竞赛金牌,可是金老师还是选我当助教,周老师也喜欢我。” “我就是比你们每一个人都做得更好,更认真,更会展示我自己,所以他们都看得到我的好。反倒是你,你反思过没有,你以为你是谁,别人凭什么透过你平庸的外表来看到你丰富的内在?大家的时间都这么宝贵,他们为什么不选我而选你?” 周清彦脸色惨白,陈望月继续道。 “哦,你在想,陈望月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比我投胎运气更好,像她这样躺在祖辈庇护上,不识人间疾苦的富家女,又怎么比得上寒窗苦读的我清高脱俗?” 她满意地欣赏周清彦的额角青筋一点点暴起,她觉得自己算是脾气很好的类型,但是周清彦说她在数学的路上走不远,那就别怪她讲话难听了。 “你该庆幸,今年数竞队招10个人。”陈望月不介意再火上浇油,“你现在来我面前耀武扬威,无非是因为你也清楚,如果今年校队只有一个名额,那入选的一定是我而不是你,你害怕我——” 话音戛然而止,周清彦抓住她的领子,目光几乎要将她活剐,“闭嘴!” 陈望月毫不畏惧地盯着他。 “我是辛家的小姐,我的哥哥辛檀,是这个学校的风纪部部长。”陈望月说,“这旁边全是监控,周清彦,如果你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我马上让你认清你自己是谁。我知道校董看重你,越霜没有办法让你滚出瑞斯塔德,但我有,你大可以试试。” 她回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前,“来啊。” 周清彦像被蛇咬了一口,呼吸一声比一声急促,他不甘心地剜了陈望月一眼,甩开她,转身就走。 “等等。” 陈望月在他身后说,“我是出于对你智力的欣赏,给你善意的忠告,周清彦,你这样的出身,能在瑞斯塔德上学不容易,如果我是你,我会珍惜这个改变命运的机会,积蓄力量,丰满羽翼,向更高的目标进发,我绝对不会做出让以后的自己悔恨的事情。” "我说完了,你好自为之。” 60 修彦 数竞队的入选名单在考试结束的第二天就登上了校官网,陈望月的名字赫然在列。 陈望月吃完早餐之后,把停留在名单公布界面的笔记本电脑大开着,放在了她与蒋愿共用的宿舍客厅。 只要出门,就一定会经过。 顺便关掉了电脑自带的三十分钟锁屏功能。 蒋愿应该是看到了,否则这天傍晚,客厅的桌子上不会站军姿一样摆着五十瓶不同品牌和气味的香水。 在各类或繁复华丽或简洁高级的包装盒边上,那张便签上遒劲有力的一行字便显得言简意赅。 “恭喜你”。 如果陈望月带着这些香水去夜市摆摊,大概会在过地铁安检的时候被安检员拿下,指控她携带大量易燃物,威胁公众安全。 陈望月轻笑了一声,摘掉便签纸,压平夹进笔记本里,和之前蒋愿给她留的那些一起作伴。 她上完经济史的选修课,到达篮球馆时,场上已经结束了前三小节的比赛,双方拉拉队员交替上场表演。 蒋愿所在的花滑队只能和冰球队、冰壶队分时段共用一座冰场,但校篮球队拥有一座独立使用的中型球馆作为训练场地,坐落于瑞斯塔德校园内的中心地带,非比赛期间不对普通学生开放,座位全开时可以容纳近万人同时观赛。 啦啦队员的高难度托举动作把气氛顶上另一个高.潮,陈望月在满场喝彩和尖叫中穿过前后排的间隙去找顾晓盼,作为瑞斯塔德校篮球队现任队长顾生辉的亲妹妹,顾晓盼的位置在校队的休息区旁边,视野非常好。 “总算来啦月月!” 顾晓盼按着她肩膀,给她脸上贴了个校队队徽的贴纸,又塞一面小旗到她手里,蓝底金纹,最中间绣着一头雄狮,是瑞斯塔德的校徽图案。 “你会比我们的应援手势吗?我教你!” 顾晓盼做了个双手握拳交叉放在胸前,捶两下肩膀,手臂以“W”形状高高举起的动作。 “会了吗?” 陈望月点点头,奥特曼变身,这个简单,但是顾晓盼忧心忡忡,还让她重新摆了好几次给她看才算通过考验。 “他们打得怎么样了?” “69比58,第三节刚结束。” “我们今天领先优势不大啊,看来是场硬仗。” 顾晓盼沮丧地看着她,“月月,我们是落后那个……” 陈望月讶异扬眉,每个瑞斯塔德的学生都知道,本校校队在整个卡纳的篮球圈子属于顶级豪门队伍,近三十年校队在JNBL卡纳全国中学生篮球联赛的最差战绩是第四名,十年来没有一次下领奖台,出战国际大赛也捧到过奖杯。 校内几十支体育队,篮球队有最好的待遇,是需要最好的成绩去争取的。 但对面的伊洛尔高中只是一所实力中等的公立学校,篮球队成绩平庸,历史上从来没有打进全国赛第二轮。 陈望月对篮球比赛兴趣不高,会来也只是因为这场比赛的对手是伊洛尔。 “对面那个11号太猛了。”顾晓盼指着中间的转播屏说,“一个人拿了全队一半以上的得分。” 屏幕上正在回放精彩进球,罚球环节,11号球衣的男生抬头望向篮筐,深吸一口气,抬手、举球、瞄准、踮脚、松手——篮球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稳稳落入篮筐。 全场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那么漂亮的一个进球,而他神色镇定,看不出什么大的波动,只是和旁边的控卫击了个掌。 镜头一转,导播把镜头切给了进球的功臣。 修彦在篮球场的另一头休息区擦汗,聆听教练的战术讲解。 热血漫画般的一个慢镜头,刚刚的罚球固然精彩,但引发的反响似乎不如他的脸部特写,导汗带束不住的几缕黑发汗湿凌乱散在额头,色泽漂亮的深色皮肤,历经鏖战却丝毫不显疲惫,意气风发的一张脸,英气而又沉着,脸庞紧绷,眼神中闪烁着坚定与冷静。 他轻轻抚摸着手腕上的护腕,那上面独特的图案仿佛是他内心的图腾,给予他无尽的力量与信念。 陈望月的心脏停了一拍,目光落在他腕间。 无需辨认就能知晓护腕上面有什么,最普通的黑色涤纶布料,在中间位置,贴着一枚月亮的贴纸。 17岁那年的生日,在修彦的央求下,陈望月钩了一个保暖护腕给他,最基础的三色提花,中间用淡黄色的毛线织了一个小小的月亮。 成品充其量只能说是凑合,不散架,跟精致美观完全不沾边,陈望月都觉得自己的手艺对不起修彦买的那些比真丝还贵的进口织线,可修彦爱不释手,只适合秋冬的厚实款式,却大夏天打篮球的时候还戴着,皮肤都快捂出疹子也不肯摘,就为了别人纳闷问一句这么热的天你戴这玩意干嘛的时候,他好跟人炫耀,“没办法,这是女朋友的心意”。 就为这,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那些篮球队的好兄弟看陈望月的眼神都像看母老虎。 最后还是陈望月无奈,又去学着织了一个薄款的,于是,修彦又有了新的炫耀理由。 想到往事,她轻轻勾了勾唇角。 “不过,我们也没发挥出正常水平。”顾晓盼没注意到陈望月表情,还在给她解释,“才只是资格赛呢,我们前三场比赛积分总排第一名,就算这场输了也稳进复赛,全国赛的赛程可紧了,下个礼拜还有两场要打,为了保存实力,这次我们只上了二队。” 她忍不住扬了扬下巴,“要是顾生辉带一队上场,对面就是派出5个11号也没用。不过,区区资格赛,还用不着他出马。” 瑞斯塔德校队能屹立于卡纳中学生篮球界的顶峰,是因为数十年如一日残酷严格的选拔机制和稳定的梯队建设,现阶段以顾生辉为首的校一队,个个都是入围卡纳青少年篮球训练营大名单的明星球员,哪怕作为后备力量的校二队成员,也能轻松在很多外校篮球队担任绝对主力,相应的,也有些二队成员不甘久坐冷板凳,放弃瑞斯塔德的学籍转校,就是为了有能上场的机会。 派二队的成员上来打全国级别的比赛,看起来是有些傲慢,但考虑到对手的过往战绩,也不算过分。 只是没想到,伊洛尔的11号球员突然杀出来,打了本校一个措手不及。 第四节赛事如同疾风骤雨般席卷而来,球场上的气氛紧张得几乎凝固,哨音响起,观众席瞬间被点燃。 球员们如同猎豹般在场上穿梭,每一次转身、每一次变向都伴随着观众的惊呼,逼抢激烈到几乎贴身肉搏,每一次抢断都伴随着怒吼与碰撞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汗水与激情的味道。 篮板下是另一番激烈的战场。球员们高高跃起,争夺着每一个可能改变局势的球权,身影在空中交错,肌肉紧绷,力量碰撞,比赛进入白热化阶段,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次进攻、每一次防守都至关重要。 修彦是这场盛宴的主角,他运球如飞,突破如电,投篮精准,长传队友,助攻得分,每一个出手都如同精心计算的导弹,直击靶心,变向、过人动作流畅华丽,只是手掌触球都激发出观众的热情呐喊。 球场上的他闪耀如星辰,仿佛为篮球而生。 其实陈望月没好好看过修彦比赛,只是知道他实力强,是队内的前锋和主力。 刚在一起的时候,为了借修彦的势,她经常去篮球场给他送水送毛巾,又不想浪费太多时间,所以每次都掐准他训练快结束的时候到。 修彦人缘最好,他那帮队友见到陈望月都兴奋地围着她,大嫂长大嫂短的叫,修彦一边笑一边把起哄的都赶得远远的,拉她到更衣室,把她抱到自己腿上,他手臂长而有力,球场上长传或者投三分都轻而易举,也能让她整个人严丝合缝嵌在他的怀里,再捧着她的脸,细细地含,慢慢地亲。 训练后大量出汗,还没来得及喝水,干燥得略有些起皮的嘴唇覆上陈望月的,随后变得湿润,他吻她总是想要小心又不能够真正小心,唇齿相接,每一寸感官刺激无限放大,孕育出情欲的茧,再孵化出飞蛾,一寸寸蚕食殆尽她的神经与理智。 空调输送的冷气也无法缓解肌肤摩擦出的热度,像是有一场高温的雨下在她身上,浇得她有那么一两秒钟丧失掉自我判断,相信了修彦话语里诉说的永恒,她和他,他和她,就要这样到白头。 又想起来那个必定会迎来的尽头,所以也放任这一两秒钟的不清醒,像一汪水,软化在他身上,流淌成他的形状。 他们的关系人尽皆知以后,陈望月就不再费那么多功夫了,修彦在球赛给她留了家属区的票,变着法儿跟她撒娇,要她去给自己加油,陈望月十次里最多答应两次,更多时候,她选择泡在图书馆。 她第一次真切意识到,原来他打得这么好。 83:72。 瑞斯塔德队的教练喊了暂停,球场边,顾生辉在做热身。 “他们要换顾生辉上去。”顾晓盼马上忘了自己刚刚说了什么,“早该让他上场了,他闲着也是闲着,正好让伊洛尔那帮只会撞人的大块头知道什么叫用脑子打球!” 虽然这场比赛的输赢并不影响瑞斯塔德进入复赛,但输给名不见经传的球队,绝对会被大做文章。 顾晓盼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个扩音喇叭,趴在场边挡板上大喊,“顾生辉!好好打!敢输你就死定了!” 她们所在的这块区域立刻成为了焦点,无论球员还是观众都把目光投向这里。 维持秩序的志愿者紧张地跑过来,陈望月认出这是学生会体育部的同学。 她直接从顾晓盼手里夺过喇叭,那个同学立刻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还没等他高兴几秒,他就瞪大了瞳孔。 一向最温柔沉静,被当做好学生模板的陈望月同学,居然也有样学样,把喇叭音量按到顶。 “听到没!好好打!敢输你就死定了!” 她还没喊完第二句,就被强行收走了喇叭,两个人靠在一起不顾形象地大笑,顾晓盼的脑袋抵在她肩膀位置,笑声震得两个人都微微发麻,她抬起头来,修彦的目光像一支羽箭,穿云过海,落在她身上。 她的目光和他的重叠在一起,像浩茫宇宙里,两颗陨石相遇。 全世界只有他知道她是在为他加油。 心温柔到不可思议,修彦也弯起了嘴角,向她重重点头。 他会赢,他一定会赢,他不能让她看到他输。 “喂喂,修彦,看瑞斯塔德的美女看呆了?” 队友笑容暧昧,撞一撞修彦肩膀,啧啧两声。 修彦没说话,只是慢慢收回视线,喝了一口电解质饮料,依次活动头颈、手腕、脚踝,准备迎战最后的几分钟。 队友的眼睛却黏在了陈望月身上。 “你喜欢这种啊,确实漂亮,可惜看不到全身,不过个子这么高,腿也短不到哪里去,就是太瘦了,前后一个样,我还是喜欢丰满的类型……” 苏致也是一米八几的个子,却被修彦揪起领子像提一只鸡崽一样拎到半空,狠狠砸向后方的挡板,“嘴巴放干净点!” 惊变引来了队友和教练,修彦目光冷冽,摸了一下护腕,“把他换下场,否则我不打了,你们自己玩吧。” 队友们七嘴八舌凑上来。 “不是,修彦,到底怎么了?苏致哪惹你了?” “都是兄弟,有什么过不去的,苏致,你跟修彦道个歉吧。” “就是啊,苏致,这场赢了我们就能进复赛了,现在有什么能比赢球重要啊,你就服个软吧。” 苏致气得嘴唇都发抖,一起训练比赛了好几年的队友,连事情原委都没问,就站在修彦那边了。 他才来了几个礼拜,就抢走了自己的前锋位置,最近几场资格赛战术都以他为核心,原来的主力只能当后勤给他打配合。 他早就看修彦不顺眼,只是所有人都围着他转,苏致自认是副队长,为了队里和谐,平常也捏着鼻子待修彦十分亲热,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蹬鼻子上脸,威胁教练要把自己踢出局。 欺人太甚。 甩开搀着自己的队友,苏致霍地起身,“修彦,你他妈的发什么疯,我不就说了那女的几句,你一个下城区出来的贱种,在我面前装什么正人君子,别以为我不懂你就是借题发挥……” “你再敢说一句,我不介意把你揍进医院。" 修彦目光里的阴鸷,逼停了苏致的下一句话。 苏致突然打了个寒战,他意识到一件事,如果目光能有实体,自己可能早被千刀万剐。 修彦却忽然侧头,向对手休息室的后方座位看去。 她站了起来,手惊讶地放在挡板上,他冲她摇了摇头,她会明白这是自己叫她不要担心的意思。 他能够处理好这些事,苏致应该庆幸,因为她在,他不会当着她的面动手。 “老师,我改主意了,我不要他下场。” 教练还没松一口气,修彦看着他,一字一顿,“我要我们队开除他。” “有他没我,有我没他,老师,我给您一分钟的时间考虑,如果很难做决定,那就我走。” 61 辛檀 伊洛尔校队的闹剧,以换下后卫结束。 第四小节比赛只剩下五分钟时间,十一分的差距,短时间内想要扳平乃至逆转取胜,难度不小。 但顾生辉,是瑞斯塔德的王牌,去年卡纳青少年篮球训练营大名单上的第一人,公认同龄段最强的全能型选手。 顾晓盼的话没有一点夸大,她这位哥哥只要上场,就是来教对手球队做人的。 球队到了关键时刻,其他传切战术都已失效,他承担起攻坚单打手的位置,不需要拆挡,在队友为他创造出的空间里迅速取得球权,娴熟运球腾挪,不到一分钟就突破伊洛尔的防线,高高跃起,以一个迅捷的灌篮取得两分。 从得分的爆发力角度和效率来说,灌篮得分并不能和三分球相比,但它却是最能鼓舞球员士气,带动观众情绪的得分手段。 顾生辉有意给比分暂时落后,状态低迷的队员提振士气,单手握筐,在空中高高挥拳,全场观众加油鼓掌欢呼的频率完全被他掌控,不自觉靠拢他挥拳和怒吼的节奏。 陈望月也跟着鼓掌,论耍帅,顾生辉真的是内行中的内行。 如果说修彦是优秀的球员,顾生辉俨然已经初具未来球星的架势。 但他不止是会耍帅而已,陈望月再外行也能看出来,他的进攻能力,弹跳能力,和现场其他任何一个球员都不是同级别的。 灌篮最大的障碍,在于对手防卫充分的情况下,内线往往拥挤不堪的内线,极难得分,远没有通过挡拆以后的三分球出手难度低。 但这个定律完全在顾生辉身上失效了,绝对的实力碾压面前,看似牢固的防御也只是纸老虎,顾生辉的命中率非常恐怖,何况他并没有参与前三节的比赛,体力优势巨大,每一次弹跳都高度惊人,伊洛尔队措手不及,内线防守瞬间濒临崩溃。 三秒区背身拿球,背靠一步,翻身就能扣,顾生辉两分钟内三次灌篮得分,尖叫声几乎掀翻球馆屋顶。 再加上瑞斯塔德的控球后卫外线投进一个三分球,分差缩小到两分。 伊洛尔的教练叫了暂停,再度上场时,他们几乎完全放弃主动进攻,把严防死守四个字贯彻到底。 这个战术起了一点作用,顾生辉被挡得死死的,手根本碰不到球,可这明显五打一的局面太难看了,现场观众不满地发出一阵又一阵嘘声,甚至纷纷倒竖中指。 “这有什么意思啊!”顾晓盼愤怒地一摔应援手幅,“有本事硬碰硬啊!一群缩头乌龟!” 陈望月没有附和,目光定在修彦身上。 满场倒彩之下,他平心静气,给队友加油鼓劲,劝慰他们坚持下去,只要不再有得分,胜利就是伊洛尔的囊中之物。 他确实成长了很多,收敛了脾气,也学会担任团体里的粘合剂。 “晓盼。” 陈望月面前被递过一瓶汽水,是姗姗来迟的贺谦临,他给她们两个人带了饮料。 贺谦临坐到顾晓盼身侧空位,拧开瓶盖插上吸管给未婚妻,可惜顾晓盼此时此刻无暇搭理他,敷衍地喝了一口就又焦急地望向场内。 顾生辉被两个人撞倒在地,身侧或担忧或愤怒的惊呼此起彼伏,裁判吹哨,给了伊洛尔的球员犯规警告,大屏切了特写给顾生辉,他眉头紧皱,手背抵在唇边,不住发出吃痛的嘶嘶气喘。 陈望月和贺谦临都猛地站起,方才还因为伊洛尔的无死角防守而破口大骂的顾晓盼反倒淡定起来,安慰他们两个,“没事没事,坐下。” “顾生辉肯定是装的,就那俩细胳膊细腿的还能把他撞倒?”顾晓盼给他们解读,语气轻松,“这王八蛋绝对是假摔,就是争取罚球,现在比赛只有一分钟就结束了,伊洛尔那边进不了球,也不让我们进,防得死死的,只能靠罚球得分了,顾生辉罚球那是百发百中,不出意外的话,他拿了这两分,我们两边就平了,进入加时赛。” “你们等着看吧,加时赛就是我们的单方面屠杀了。”顾晓盼叹了口气,手撑着下巴,刚刚她还在诅咒伊洛尔,现在又惋惜起来,“其实他们打得还不错,尤其是那个11号,能进我们一队的水平,可惜队友不给力,又碰上了顾生辉。” 最了解哥哥的人果然是妹妹,顾晓盼说的每一句话都在接下来应验,分数打平,进入加时赛,瑞斯塔德士气大涨,重新夺回主导权,最终以两分的领先拿下胜利。 终场哨音如雷鸣般划破天际,球馆内的空气被点燃,化作沸腾的海洋,观众们仿佛解除了束缚,从座位上弹起,一波接一波地涌向观众席前沿,脸上被原始的、纯粹的喜悦所占据,印有球队标志的旗帜,五彩的塑料拍手器,被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声响交织在一起。 顾晓盼更是直接冲到看台边,顾生辉向她张开双手,她毫不犹豫地踩着护栏一蹬一跳,小巧的身体越过场边的广告牌,整个落入了哥哥的怀抱,她紧紧搂住顾生辉的脖子,像观众手中的应援物一样被高高抱过肩头。 导播相当上道地给他们切了一个特写,大屏幕上,顾生辉抱着她转圈大笑,就像抱着他的奖杯,他至高无上的荣誉。 贺谦临始终含着笑,注视场中兄妹拥抱的一幕,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指尖攥得发白,呼吸短浅而急促,陈望月连叫了他好几声,他才反应过来。 “我们去休息室等吧,晓盼说结束了大家一起去聚餐。” 贺谦临点点头,两个人沿着看台侧边的楼梯走下去,底下往休息室的门是有工作人员守着的,防止有狂热的球迷擅闯,不过陈望月在这些体育部的部员面前算是脸熟,打了个招呼就被放行了。 通道里,两边球队正在友好握手,瑞斯塔德校队在卡纳的青少年篮球圈子里名气很大,伊洛尔虽然输了球,但能和高水平的球队一决高下的机会也很难得,加上顾生辉的大力邀请,伊洛尔的教练大手一挥,接受邀约,一起去晚上的庆功聚餐。 一堆人浩浩荡荡出发,陈望月和修彦走在队伍后面,路过林荫道,路灯照不到的地方,修彦悄悄拉了一下她的手,陈望月看着周围,定了一定,也回握住他,又在步出阴影之前轻轻松开。 聚餐定在学校附近的一家餐吧,瑞斯塔德校队很豪气,包了半层下来,一堆球员喝了酒就现原形了,开始抱着麦克风鬼哭狼嚎,诉说输球和单身的苦闷——某种程度上,这是两种旗鼓相当的痛。 周遭喧嚣的卡座里,陈望月低头安静进食,修彦就站在不远处,抱着酒杯,看着她在灯球底下脖颈变换的色泽。 很想在她身边,没有理由走到她身边。 顾晓盼心情好,喝了不少,软绵绵陷进贺谦临的怀抱,顾生辉瞥了妹妹一眼,径直伸过手,越过贺谦临,用拇指揩掉了她嘴角的酱渍。 “顾晓盼,吃到下巴上了。”顾生辉嗤笑了一声,舔掉手指上沾着的酱汁,“你当你还幼儿园的啊。” 贺谦临盯着顾生辉,眼睛冷了下来,但嘴角还在笑,仍然是一派温和的样子。 “生辉哥真的很会照顾女孩子,做他女朋友肯定很幸福吧。”贺谦临忽然转向陈望月,玩笑道,“望月,听晓盼说你还是单身,那要不要考虑一下生辉哥啊,他这么会疼人,你又跟晓盼关系好,不用担心他欺负你。” 陈望月断断没有想到好好吃着东西就祸从天降,还没来得及打哈哈过去,顾晓盼就张牙舞爪地阻止上了。 “不许乱说!”顾晓盼捂他嘴,“你不知道,望月的哥哥在追她啊。” “哥哥?” “就是辛檀,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望月是辛叔叔的侄女啊,管辛檀叫哥哥的。”顾晓盼肯定地说,“他绝对喜欢我们月月,每次我跟月月碰到他的时候,他完全把我当空气,眼睛都快黏月月身上去了,而且他动不动就拉我们月月的手,那可是辛檀诶!死冰山!我们幼儿园就认识了,你见到他跟女孩子笑过吗?” 有什么在地上滚落的清脆声响让顾晓盼停了一停。 陈望月循着声响的方向望去,昏暗的光线里,修彦蹲下来去捡,杯壁似乎太滑,连着在他手边打了几个转,他才抓稳了杯身,说了声抱歉,把杯子递还给服务生。 贺谦临的目光轻飘飘地在陈望月身上顿了一秒,忽然笑,去看顾生辉,“生辉哥,真的很巧啊,望月她哥哥也喜欢她。” 顾生辉眼皮一掀,眯起眼睛,和贺谦临的撞在一起,一瞬间,空气里的火药味浓重到再迟钝的人也能闻见,只有顾晓盼还在笑,无知无觉,头放在贺谦临肩膀蹭了蹭,“喜欢我们月月多正常啊,她这么温柔,不要说辛檀了,我是男生我也追她。” 陈望月视线和修彦的相撞,男孩低下头去,闷不作声,一口气灌了整杯苦艾酒下肚,旁边的瑞斯塔德校队副队长都吓了一跳,让他不要喝那么猛。 “修彦,你这样很容易醉,先吃点垫垫肚子。” 陈望月终于出声,“晓盼,辛檀哥哥只当我是妹妹,以后不要说这种话了。” 她站起了身,像是被他们的玩笑惹得生了气,“我去趟洗手间。” 她不顾身后人的挽留,快步走开。 自动出水的龙头冒出温度合宜的热水。 洗手间门被关上又拉开,再关上。 陈望月抬起头,不出所料,修彦倚在墙边。 大概是醉了,他眼尾发红,眼睛很亮,亮到有些锐利,声音是抖的。 他问,“宝宝,你喜欢他吗?” 修彦没有说他的名字,但这个人称代词,是确指。 修彦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小动物般的呜咽,他一点一点吐出胸口的浊气,艰难地挤出字眼,“不喜欢,对不对?” 陈望月继续洗手,动作有条不紊。 烘干机的嗡鸣里,她的音量不大却很清晰,“阿彦,你没有必要关心这些事。” 她说,“我很久以前就不是你的女朋友了。” 他的脸一瞬间惨白,扶着门框的手一点点收紧,清晰可见的两条筋络。 哪怕前几个小时前,她还在给他加油呐喊,哪怕前不久,她来到他身边,给他做了一顿晚餐,要求他进入她的身体,她满意他的舌头提供的服务,她现在仍然能面不改色说出这样的话。 有那么一秒钟,修彦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他轻轻靠近她,低下头,脸和她的脸只有一个指节不到,陈望月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看见那双眼睛里面的湿润。 陈望月以为他要哭。 说实话,她今晚耐心告罄,不太想哄他了。 修彦却突然狠狠揩了一把眼睛,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张,展平了给她看。 陈望月看清上面的数字,是排名。 她一怔。 “考得不是很好。”修彦低声说,“没进入前一百名,对不起,宝宝,我不想找借口,但是我离开学校太久了,很多课都跟不上,我没你那么聪明,什么都一学就会,但是我会加倍努力的,下次我一定考出让你满意的分数。” 他的下巴放在了她的手心,抬起眼睛,软弱地祈求,“是我错了,我不该问的,我以后都不多嘴了,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陈望月听见了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她定定地看了他几秒,忽然挑起他的下巴,吻过去。 共享苦艾酒的涩味。 四瓣嘴唇刚贴上便开开阖阖,互相争夺主权似的接吻,炙热气息燎过皮肤,直到她的唇率先从他的唇上抽离。 “我没生气。”陈望月轻声说,手指去擦他啪嗒啪嗒掉下来的眼泪,“阿彦,你做得很好。” 她把手帕给他,抱了抱他,“我离开太久了,我先回去,你过几分钟再过来。” 修彦只是无声地点头,感受着她在他怀中的温度,他想留住她,知道留不住,还是恋恋不舍放开。 他听她的吩咐,在洗手间里又等了几分钟,才推开门出去。 穿过走廊时,他脚步一顿。 视线尽头,三四个人男孩朝这头走来。 个个都气质出众,面容俊朗,并列一排走在一起相当打眼。 修彦心头一窒,退到一边让路,极力压缩自己的存在感,却还是被最不想看到的人叫住。 “修彦。”那个清而冷的声音逐渐近了,噙着一点笑,“你在这里做什么?” 避无可避,他只能转过身,努力维持镇定,“辛少爷,我们学校和瑞斯塔德今天有比赛,顾队长请我们聚餐。” 辛檀身旁有人看过今天比赛,对他印象深刻,“你是伊洛尔的11号?” 修彦点点头,那叫凌寒的男生一下就笑了,“世界还真小,原来你跟辛檀认识,我刚才还在跟他说,今天对面有个11号打得特别好,想不通怎么会在伊洛尔呢,按理说,你这种水平,应该早早就被球探挖掘了……” 辛檀也笑,那笑却停在眼底,看不出喜怒,“看来你适应得很好啊,修彦。” “还要多谢您和陈小姐。”修彦移开眼睛,“如果不是你们,我也不会有到伊洛尔上学的机会,更别说代表学校比赛了。” 修彦也知道自己现在状态不对,干巴巴说了一通,低头一躬,“辛少爷,我先回去了,我教练还在等我。” 与他擦肩而过之际,辛檀悚然色变。 萦绕在鼻尖,那微乎其微的一线,小苍兰的香薰气味。 “凌寒。”辛檀沉声问,“你认识这里的老板,对吧?” 十分钟后,辛檀被经理恭敬请进监控室。 显示器调出最近一个小时的监控录像。 画面里,陈望月和那个下城区的贱种前后脚进了洗手间,十分钟后又先后离开。 …… “嘀——” “嘀——” “嘀——” 耳道被报警器发出的尖锐蜂鸣填满,像无数柄小锤重重敲打大脑皮层,几秒之后辛檀才意识到那并不是大脑在某种巨大冲击下具像化出来的声响,有同行人不小心碰到报警按钮,技术人员迅速跑向门边按密码核验指纹撤防告知是误报,在周边的兵荒马乱里,一种多年没有体会过的眩晕感笼罩住了他,他双眼钉死在显示屏上,最后他只听见自己指着录像里的陈望月问,“她在哪里?” 经理抬了抬眼镜,斟酌着回答,“辛少爷,应该在楼下,今天贵校的篮球队订了二层……” —— 卡座里,那群鬼哭狼嚎的球员终于耗尽体力,暂时消停。 顾晓盼已经困得不行,她喝醉了之后就抱住陈望月不肯放,像只死缠烂打的八爪鱼。 陈望月满脸麻木,还能看到修彦在旁边忍笑。 顾生辉花了一番力气才把妹妹从陈望月身上扒拉下来,一边用毛巾给她擦脸一边替她道歉,“顾晓盼就这样,酒品很差,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陈望月笑了笑,刚要说没事,一个熟悉的声音插了进来。 “小月。” 几个男生推开门走向这边的卡座,身材挺拔高大,放在这群优中选优的篮球队精英面前也不逊色。 凌寒,商聿,还有辛檀。 喊她名字的那一个,穿着长风衣的那一个,向陈望月大步走来的那一个,气质尤为清贵,是一株漂亮昂贵的景观树。 “哥哥。”陈望月站起来,惊喜道,“你们也在这里啊——唔——” 辛檀低头扳住她下巴,以最高效有力的方式,堵住她的嘴唇。 那样迅速而又凶猛的一个吻,外人看不出任何波澜,只觉得他亲得温柔,只有陈望月知道,他搅动她口腔的舌头像汹涌的海潮,她一瞬被笼罩在他身体的阴影里,根本来不及感受和寻找唇舌之间关于爱的成分。 她被迫吞吃下自己的口水,呛得连连咳嗽,而他飞快松开她,快到这个吻像完全不存在。 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里,辛檀的右手触及陈望月的脸,常年握网球拍的修长手指覆盖着一层粗粝的茧,手指从鬓角到鼻尖,最后停留在嘴唇上,拇指指腹轻轻摩挲,仿佛在替她抚平因惊讶而微微发抖的唇角。 她微微张开唇,像是想说什么,而他抽回手,笑着说,“跟朋友玩得开心点,不要太晚回家。” 从头至尾,他的目光像驻足一丛山茶花的白色蝴蝶,只在她身上。 连凌寒也是满脸惊愕,抖着声音叫他,“辛檀……” “不是说还有第二场?”辛檀抬手看了眼表,“快去快回吧,我想早点回去陪小月。” 62 辛檀 如果街头随机采访瑞斯塔德的人民,问他们最喜欢哪个季节,秋天会获得压倒性的胜利,因为气候最为宜人,不至于如夏季闷热,徒添烦躁,也不像冬季缩手缩脚,冷若冰霜,而比起温和的春季,秋季女神又胜在拥有众多国家级的纪念日与庆典,最适合狂欢出行。 但辛檀不喜欢。 在四种冷暖差别的季节,他最讨厌秋天。 初中三年级的秋天,他在垦利中学的礼堂,遇见了一个女孩。 他并没有想到,第二年的夏天,她成为了他的妹妹。 他那时比现在去琴房更勤,父亲留下来的几架钢琴里面,他最常弹奏的是那一架立式的象牙白,蜂窝式的铸铁板,自然风干20年以上的实木云杉寒带音板,音色厚实圆润,父亲曾多次带着它登上国际舞台演出。 辛檀称作父亲的人,当然是血缘上的父亲。 公爵次子,世家出身的钢琴教授,有着苍白面孔与黑色卷发,病弱也不减风度翩翩,像从五个世纪之前流传下来的一幅油画,构成辛檀对于绅士最早的定义。 父亲去世后第三年,辛重云踏进了辛家的庄园,与父亲截然不同,这个强行把粗壮身体裹进定制西装里的北部男人,即使浸泡在莱特河里三天三夜,也洗不净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市侩和野蛮。 他每次面对着辛檀,脸上都堆着极尽讨好顺从的笑容。 抛弃姓氏,抛弃自尊,亲手把绝育手术单放到外祖父面前,签下极尽苛刻的婚前财产协议,换来一段世人眼里绝不般配的婚姻和步步高升的职位,说辛重云是狗,大约都有些抬举,就算用块石头砸狗,受害犬也会愤怒地狂吠。 但即使凌寒出于某种挑衅的心理,故意把逗狗的飞盘砸到他的脸上,辛重云也能面不改色,替凌寒编出完美的开脱借口。 偏偏就是这样一个沐猴而冠的下流货色,有一个朱丽叶般流光瑰丽的侄女。 凭借一张脸和能说会道的嘴巴,她远比辛重云刚步入上城区圈子时如鱼得水,连公认脾气最古怪的蒋愿,都一反常态地亲近她。 至于桃花,陈望月更是从来没断过,在她公然宣称她是他的未婚妻之前,辛檀不止一次在聚会上听到相熟的人讨论如何把她弄到手,聊到最后都要微妙地看辛檀一眼,所有人都知道,有辛檀在的场合,陈望月是看也不看别的男生一眼的。 也有人调侃辛檀,既然近水楼台,为什么不先下手。 她和他能有什么关系,她甚至不姓辛,辛檀冷冷地想。 后来他却觉得,能姓辛也不错。 聚会结束,回到家里,他照例先去了琴房。 琴音从指尖流泻,宁静悠扬的旋律里,忽然混进了细微的杂音。 他的手指顿住,循着声音的来源望过去,空气像放映电影慢镜头的幕布,女孩推开门,及腿根的蓬松白色芭蕾纱裙,训练后满布青紫淤伤的窄小膝盖骨被吻过圆圆的光斑,又印在眼帘的上缘。 夕阳的余晖从落地窗外洪水一样盛大地漫进来,她提着芭蕾鞋赤足走进来,一粒一粒涂了红色指甲油的脚趾,像饱满的石榴籽,陷进柔软地毯里去。 她远比这场黄昏美丽,像真正的表演艺术家,时刻准备亮相的紧绷,但外人只看得见她身量纤瘦,弱不禁风的样子,看不见她长期滑冰训练下扭曲变形的足弓和脚踝,像是强行被安在关节上的洋娃娃身体部件。 没那个身体天赋,早就到了能力的上限,偏偏还学蒋愿去冰场摔打,不计较付出的痛与得到的是否匹配,傻子。 辛檀合上了琴盖,“出去。” 他明明吩咐过,不要让任何人打扰。 陈望月恍若未闻,脚步轻快地占据琴凳边缘的空间,鼻梁到下颌,被阳光酝酿过的侧脸动人得要命。 “哥哥,你弹得真好,再弹一遍《秋日》好不好?我想听。” 理所当然地,把他当车载电台里的点歌频道。 陈望月从不会为他的冷待而灰心丧气,得不到辛檀的回应,她索性去翻琴谱,哗啦啦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琴盖的反光里,她和他的影子纠缠在一起。 时光像玻璃板的两面,翻过去,让他们从隔绝到亲近。 当她把喜欢你的谎话重复一千遍,当辛檀终于愿意相信,她对他有那么一点痴心的时候,她又亲手打碎了他的信心。 从小到大,辛檀没有输过任何一场比赛,成绩门门都是A+,永远做同龄人里那个被用来憧憬和比对的标杆,人人都以为他是顺风顺水的命运宠儿,可他知道无能为力是怎样一种滋味,在亲口听到她向辛重云讨要成功追到自己的奖励之后。 他像一息尚存的逃兵,一个人飞去了歌诺。 上课,打球,听讲座,完成小组作业,聆听家族办公室的汇报,用繁忙的日程表去对抗戒断反应。 他平稳地,毫无破绽地度过每一个白天,又在黑夜里陷入失眠,反刍她的每个笑容。 他请来心理医生,遵从医嘱,每天定时定量服药,做足够多的户外运动,参加足够多的社交聚会,这给了外界某种错误的信号,消息传回国内,好几位世叔明里暗里为他介绍合适的小姐,暗示可以从中挑选未来的联姻对象,他一一打发掉,独自与那些思念的情绪对抗,终于也取得一点点效果,不依靠安眠药也能进入梦乡。 他以为在这场对抗赛中,他大获全胜。 直到某天,一个同学指着平板上的体育新闻对他说,你们卡纳第一位花样滑冰世界冠军,和你一个学校的,你认识吗? 他看过去,只一眼,就叫他知道什么是逃无可逃。 忘却陈望月的种种努力,像西西弗斯的巨石,在到达山顶时滚落归零,他小心翼翼回避与她有关的一切,可只是一个与蒋愿拥抱的剪影,就叫他溃不成军。 连续一个礼拜,安眠药也失效的夜晚之后,他坐飞机回国。 他想要再见她一面。 他在某个商超的生活用品区,隔着一排排的货架,看她和蒋愿说说笑笑,把一大堆她们平时严格控制摄入量的零食扔进购物车,很多次她似有所觉,朝他的方向投来视线,他像个做贼心虚的小偷,借着满架沐浴露和洗发水藏匿行踪。 结账的队伍排得很长,她和蒋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不知说到什么事惹到蒋愿不爽,蒋愿气得拧她的脸,她弯下腰表情夸张地跟大小姐讨饶,润泽的嘴唇翘起来,笑容可爱到他几乎想要拔动双腿,走过去亲吻她。 但他只是站在那里。 她和蒋愿要去看电影,放映设备临时出了问题,延迟半个小时,她们就坐在商场门口的沙发分享一份龙眼冰。 辛檀听凌寒抱怨过蒋愿有洁癖,但蒋愿在要求陈望月喂她。 他买了她们同一场的电影票,很冷门的一部重映的老电影,小小的影厅,整场只有三个观众,她们挑了第一排的位置,而辛檀坐在最后一排,看陈望月抱着巨大的玩偶,明明比蒋愿高出半个头,却躺在蒋愿的肩头,在凉到打哆嗦的冷气里打瞌睡。 电影结束时,她们站起来,影子被投影在幕布上,辛檀看见蒋愿向前伸出手,又收回,握拳放到胸口。 像是想要抓住陈望月的影子,存进心里。 而陈望月也有样学样,跟她交换那一缕影子,她们的手交叠在一起,然后抵住脑袋狂笑,五十步笑百步地批判对方幼稚。 假花做得再真,在真花面前都无所遁形。 他终于确定,她对他的每一个笑容都不是出自真心。 再高洁的品性都不能避免他在这一刻对蒋愿生出恨不得取而代之的妒忌,何况他只是一介凡人。 他回到歌诺,继续他的交换之旅。 又是几个月后,辛檀在某个清晨醒来,发现时间倒流到了陈望月来到辛家之前。 他和凌寒共同入选的夏校项目为学生安排了海滨酒店,辛檀躺在套房的床上,凌寒拎着冲浪板过来找他,说自己订了一艘游艇,兴致勃勃地准备拉他出海。 辛重云就在此时打来电话,征询继子的意见。 他问辛檀,介不介意家里多个女孩。 辛檀握着手机的掌心发烫,记不清说了什么,但给出来的答案应该是随便。 敲门声打断了回忆,辛檀的视线离开黑白琴键。 进琴房的是新上任的管家,外祖父留给他的老人。 管家低眉顺眼,神色恭敬,说出来的话却不如他的态度让人舒服,“少爷,我们请了几次,小姐都说要一个人待着,她不愿意过来,我们也不好硬闯,您看是不是要我派几个人把她带来见您?” 她当然不愿意来,她不敢,她又不笨,心眼多到像筛子,一定猜出来他今晚当众亲吻她是发现了什么。 “不用了。”辛檀抚了抚袖扣,“我去见她。” 她的房门没锁,一推就开,她半跪在地上叠衣服,身侧是一个巨大的行李箱。 心底无数根针细细密密地扎,辛檀似笑非笑看着她,“小月,要去哪里?” 似乎刚大哭过一场,眼尾都是红的,她眼睛没有焦点,像发条生锈的八音盒娃娃,滞涩地转过头。 “做错事了就想跑吗?”辛檀低声且笃定,微笑起来,“你不会的,哥哥相信你不是这种人。” 她根本舍不下辛重云给她的一切,就算可以,也不可能舍得下她至今还躺在重症监护室,身上插满管子的植物人父亲。 她张了张口,“哥哥……” 有很多想说,却被温柔地制止,辛檀的手指抵住她的唇,把那张永远花言巧语的嘴封上,应付他的假话,不听也不要紧,过了最愤怒的那个时间段,他甚至已经不再好奇她和那个下城区的贱种是怎么纠缠到一起,又进行到哪一步,牵手拥抱还是更过分,如果以后断绝往来,不知道也没有关系。 比起过程,他在乎的是结果。 她的嘴唇很漂亮,应该用来做一些他喜欢的事。 陈望月身下忽然一轻,他把她整个人抱到腿上,膝盖触及床单的后一秒,他拉住她的手臂。 嘴唇被迅速吻住,牙齿被撬开,舌尖被勾住,暴风雨扫荡天地般的一个吻,陈望月经受不住向后仰去,被托住背加深,身体惊人的柔韧度成全了这个姿势的长久,唇舌相交,唇齿相依,到最后,陈望月从上颚到喉咙都在发麻,隐隐能尝到血腥味,是下嘴唇被咬破。 时间的流逝失去意义,直到他终于放开她,他看到陈望月迟钝地眨了一下眼睛,有什么大颗大颗地砸落。 再怎么生她的气,他还是为她心软,把她拉近,舔掉她的泪珠,珍而重之地落下一个额头吻,“这次就算了,以后离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远一些,小月,不要再让哥哥操心了。” 像哄小孩睡觉一样,他贴近她,前所未有的轻柔,“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的。” 陈望月只看了他很短的一眼,像是在确认什么,她抹了一把脸,推开他站起来,因为没有防备,他被她推得摔倒在床上,她背对着他开始解衬衫纽扣,丢在地板上,而后是裙子,拉开侧腰的拉链,剥落水果皮一样剥落覆盖身体的每一寸布料,裙摆松松挂在膝弯正中,她半蹲下来粗暴拖拽着扔掉,很快被攥住正准备褪掉内裤的手。 掌心潮热,辛檀几乎破音,“陈望月!” 腰身被狠狠揽住,辛檀紧拽她的手腕,两腮因咬牙而微陷。 手腕生疼,陈望月眉头一皱,一闪而过的痛苦表情刺得辛檀立刻放松了力道,他努力控制住胸膛中重新升腾起来的愤怒及愕然,“你做什么!” 陈望月仰着脸,喉结微动,“做.爱。” 说这样的话时她脸上毫无表情,眼睛像海面上空盘桓的乌云,沉沉的黑,一丝光都透不进去,浓重得仿佛有实质。 辛檀怔愣在那里,像是怕他没听明白,陈望月又重复一遍,“我们做吧。” 柔软的皮肉贴上来,像有一尾灵活的美人鱼自投罗网,他的女孩踩上他的脚背,手臂圈住他的后颈,送上了自己的嘴唇。 伴随着无法自抑地、生理性的颤抖,她的身体,并不像那双眼睛呈现出来的一样平静。 哪怕是梦中,辛檀也没有想象过这样的场景,理智一寸寸在她的吻里消融,她亲得毫无章法,像晕头转向的小鸟啄食,但每一下都使辛檀的心理防线瓦解,红线最后退成红毯,接纳着她的所有。 他的手伸过来,扣住她的后脑勺,手指插入她的长发,迫得陈望月微微低下头,辛檀干脆地回吻住,得到凶恶的回应,舌齿交缠间仿佛死敌搏斗。 房间里安静,能够清晰听见辛檀被她咬破舌尖时倒吸的那一口气。 血腥味像一张巨大的网,把他们都罩在其中,陈望月满脸漠然,迎着辛檀的视线。 “我答应你。” 辛檀怔了一怔,才明白过来她回的是他之前的话。 “反正我就是我叔叔买给你的玩具,辛少爷。”她竭力扯起唇角,比哭还难看的一个笑,“你爱怎么玩都随你高兴。” 63 辛檀 陆兰庭 “小月,别这样!” 他急切,混乱,把她整个人扳过来面对他。 她的嘴巴还在说话,她的手去解他的衬衣纽扣,被他握住手腕,她吃痛,仍不肯就范,固执地看着他,头顶光融融的一圈光晕打下来,整张脸都是红透的,像被人勒住脖子喘不过来气,“要怎么样你才满意?” 她看着他,眼泪萦在下颌。 那种失落,灰心,灵魂饱经摧折的眼神。 “你喜欢什么姿势,在床上还是阳台,要用手还是用嘴巴?”陈望月语速很快,“我现在去学,行不行?行不行?!” 陈望月被牢牢按在他胸口,眼泪湿透了他衬衣,身体不停发抖,听到他连续道歉,逐渐惊惶,“对不起,对不起小月,冷静一点,哥哥不会那么对你,别说气话好不好?” “不会吗?那你今晚在做什么?你让别人怎么看我呢?一个勾引哥哥的贱货?”她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你对我不就是这样吗,辛檀,你从来没有瞧得起过我,我只是跟之遥说了两句话,在你眼里就是卑躬屈膝,和冯郡跳了一支舞,你就要教训他,让我远离他,你要当我的男朋友,答不答应都是我的自由,然后转眼就让我难堪。” “辛少爷,我不敢喜欢你,我不是什么受虐狂,不会爱上总是不尊重我和我叔叔的人,你和你的好朋友,都只把我当成一件物品,凌寒追我是因为你不反对,不追我是因为你开始对我上心,从头到尾,我的意愿都无关紧要,我只是不说,可是我都感觉得出来。” 她声音渐渐哽咽,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疯狂咳嗽,仍有余力去打掉他要为她拍打背部的手。 “我只喜欢对我好的,尊重我的人,如果可以选的话,我宁愿你是之遥,至少殿下他尊重我的想法,不会强迫我。” 她对准他的肩头,像头小狼一样,用吃奶的力气咬下去。 这是个泪窝浅兜不住眼睛水的孩子,明明在干着伤害别人的事,可是泪珠却滚滚而下,落在辛檀的肩头。 辛檀耳边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她的哭声,混在一起变作耳鸣般的嗡嗡乱响,陈望月那么轻而易举,哭散了他的心,他察觉不到肩上有多疼,只觉得滴到手背上的眼泪烫得出奇,像是有烟头抵在那里,要烫出一个洞来,他出生起就应有尽有,但他现在很想付出一切,去换她停止哭泣。 他痉挛似的伸出手臂去抱她,长发就垂在他的脖颈,茂密细软,摩擦他的皮肤,像无意识的惩戒,他感受到她整个身躯的颤抖,于是他保持着方便被啃咬的姿势,什么反击的动作也没有。 他的小狼一直咬到牙酸才肯松口。 如果她能够早点抬起头,就会对上辛檀的那双眼睛,悲伤,痛苦,后悔,但充满柔情。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指节扣门三下,连续急促,继而是管家的声音,“少爷,陆公使要见您。” 怀中的身体一滞,理智回笼,辛檀把陈望月抱起,朗声道,“请陆先生去茶室稍坐片刻,我过一下就来。” 察觉到她哭累了,也不再反抗,安静地靠在他臂弯里,辛檀低头,捏着她下巴,慢慢亲掉她眼泪,“小月,今天的事是哥哥做得不好,伤了你的心,哥哥跟你道歉,以后不会这样了。” “但像刚才那样的气话也不要再说了,哥哥没有瞧不起你,没有把你当成玩具,哥哥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不止想跟你做兄妹。” 他的嘴唇落在她额头,鼻梁,还有眼睛,不再是急切追寻,这一次只有轻柔的抚慰,“我们还会在一起很久很久,小月,你要慢慢地习惯这件事,习惯像哥哥喜欢你一样去喜欢哥哥,哥哥会给你时间。” 修彦的事,他绝口不提了。 根本无关紧要的人,害得他失去了理智,也让陈望月跟他发了这样大的火,大错特错。 就算陈望月真的跟他有些什么,远远打发出瑞斯塔德就是了,为了这点小事让她和他的心远了,才是不值。 辛檀去拿睡袍,半蹲在地上给陈望月换,一只袖子一只袖子地套,像在打扮洋娃娃,“哥哥现在有事要处理,小月,今天你也累了,好好睡一觉,把不愉快的事情都忘掉,好不好?” 陈望月抱着膝盖坐在床头,像在发呆,眼神在半空里飘,不说好也不反对。 是他的错,他今晚真的把她逼得太紧了。 辛檀又亲了她额头一下,给她掖好被角,才去茶室。 注意不到房间门一关上,陈望月就睁开了眼睛。 她一直把这个世界里发生的与原著剧情相悖的事,视为一种蝴蝶效应,人来来回回还是那些人,即使细节上有所偏差,重要的剧情节点仍然发生了,人物的性格也没有什么改变。 但辛檀对她的感情,远远超出她的预期。 大概是作者年纪太小的原因,原著对于辛檀的形容,总是离不开“淡淡”二字,妈妈和外公死了淡淡的,公司出事了淡淡的,被捅刀了也只是淡淡一皱眉,淡淡地吩咐让人去请医生,词汇量匮乏到可怜的程度。 就连和许幸棠的感情线,也是淡淡的,淡淡等她告白,淡淡一笑接受,淡淡地结婚生子。 就像被嚼烂的口香糖,尝不出一点滋味。 但辛檀刚才看她的眼神,那样深刻的占有欲,就好像爱了自己很久很久,被爱意的海洋所溺毙,到了忍受的尽头。 陈望月自认为撩拨手段还没有高超到让一座冰山没多久就爱自己要死要活的程度,像修彦那样的傻子全天下又能有几个? 那么,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现在的辛檀,还是原来的辛檀吗? 陈望月又忽然想起管家刚刚在门口说的话。 深更半夜,有什么要紧事能让陆大公子上门? 没记错的话,今晚辛檀身旁的同伴,还有商聿,那是陆兰庭的表弟。 他完全有可能第一时间知道这桩八卦。 他究竟为了什么而来? 陆兰庭根本没有掩饰过他对她的兴趣。 像在杂乱无章的毛线团里抓住了起始的那根线,她的身体因为兴奋而战栗,她终于可以去验证一些猜想,跟她无关也没关系,在辛檀的掩护下,这件事没有太高的试错成本。 如果赌对了,她会有新的筹码。 茶室。 陆兰庭望着袅袅水雾道,“听舅舅说,贵公司在歌诺的核电项目遇到一点难关?” “说难也不难,只是比预期周折一些,歌诺政府方面的负责人换了,竞争的几家实力不如我们,但入场早,与当地方方面面的交道打得也多,加上原先的团队解散,班子重组,确实费力不少。陆先生,我也不怕同你说,这个项目,辛家是势在必得,叔叔尤其看好它的前景,就算拿钱砸,也要看见成果,他前几天亲自去了格兰德埃一趟,就是要重金挖人,不过聊得不太愉快。” “砸钱并不是上策,何必舍近求远,小辛,前些天舅舅也问我有没有人选,我倒是想到一个合适的。”陆兰庭接过一支烟,并没有点,只是夹在手里,“我与布鲁斯站现在的副总有些私交,他明年就要退下来了,搭新的班子,不如请他来做指导。” 辛檀一笑,侧身过来,“那就麻烦陆先生引荐了。” “辛家的事,我自然尽我所能。”陆兰庭用手隔开一侧佣人要为他点烟的动作,笑说,“不用,小辛,我都戒了。” “你才这个年纪,就讲起养生?” “不是。”陆兰庭笑,“有人不爱闻,知道了要跟我生气的。” 辛檀领悟背后所指,他一向不关心圈内八卦,身边熟人换了多少个女朋友也从不过问一句,但陆兰庭突然拿出话家常的架势,他不能让他的话掉到地上,就笑道,“什么时候的事,是哪家的千金能管住你,我认识吗?” “改天介绍给你。”陆兰庭手指弯折了烟身,随手丢到烟灰缸里,“哪里都好,就是脾气坏一点,前些天不过吵了一架就不肯理我了,见到面了也当不认识……” 门轰然大开,怒气冲冲的女孩瞪视着辛檀,身旁是阻拦不及的管家。 “小月。”辛檀霍然站起,看见她只穿了睡袍,他连忙吩咐佣人去取披肩,自己拉住陈望月的手,“怎么下来了?” “我不能来?” 辛檀无奈,“不是这个意思,很晚了,你该睡了。” 陈望月才看到旁边的陆兰庭,不自觉就往辛檀身后躲了一下,“我睡不着,给我倒杯茶。” “喝了就更睡不着了,陈小姐。” 陆兰庭目光落在她脸上,一点点转深。 她的嘴唇润泽,是他最熟悉的那种,被吻至深处才会有的颜色。 像点滴打尽,血液回流,陆兰庭微微笑了,英俊的脸在灯下神情影绰,眼睛感到些微的刺痛,所以阖了一点眼皮,眼珠随之往下转动,停在陶瓷茶杯中央,荡漾的一点液面。 “陆先生认识望月?” “之前去瑞斯塔德开讲座,陈小姐很热心,担任我的联系人,替我收集汇总听众的问题。” 陈望月点头,盘腿在枫木茶台边坐下,才勉勉强强地说,“陆先生好。” 她在讲这几个字的时候,嘴巴做一个小小的粉色的圆,话音又轻又快,但表情又绝不是开心的样子。 辛檀从佣人手中接了披肩裹住她,她看都没看一眼,那种习惯了被优待的孩子才会有的,自然享受他人服务的姿态。 像是很渴,她忽然去拣陆兰庭面前的茶杯,往嘴边放。 陆兰庭抿唇,辛檀出言阻止,“小月,那是陆先生的。” 她眼皮掀起来,胸腔里报复的恶意潮起,最坏的一个人格蠢蠢欲动,她也确实遵照而行,抬手就把茶水泼了他一身。 “我又不是故意的,你凶什么凶?!” 64 陆兰庭 满室沉寂,落针可闻。 还带着余温的茶水淅淅沥沥,浸透衬衣,光照下发尾泅湿的一缕。 她泼得还算有分寸,避开了脸上。 辛檀眉头微微凝聚,也是震惊的,但一瞬就收拢,不泄露出分毫的不满,外人在场,尤其是在关系密切的合作伙伴,地位不低于他的人面前,他无论是真的忍耐,假的忍耐,最终都要忍耐。 佣人惶恐跪在榻榻米边给他擦净,门口侍奉的立刻退出门外去取干净衣物,辛檀没有任何责怪,口吻里带着一点无奈,看向陆兰庭,“是我惹妹妹生气,小月今天心情不好,陆先生,让您见笑了。” 女孩显然也在为刚才的冲动而后悔,默然不语。 辛檀拣了柔软的手帕巾,反过来为她擦去不小心溅到手背上的液体,她捏着茶杯的指腹被杯壁烫出浅淡的红印,他低头,像给受伤了的小孩子呼呼,温热的呼吸剐蹭过肌肤。 笑意在陆兰庭的脸上,如同蜻蜓点水,在池塘留下的那道稍纵即逝的痕迹。 “没事,妹妹都是这样,静姝有时候也会跟我置气。” “虽然不知道小辛做错什么惹得陈小姐生气,想来应该也是他的错,做哥哥的都知道,妹妹什么时候都是对的。” “陈小姐现在消气了吗?”他略略倾身,长臂一伸,够着了茶盏,塞到陈望月掌心,仿佛是认真在帮辛檀哄人,“不够的话,也可以泼我。” 他取出胸前的手帕巾,最简单的双层叠法,抖开了同样递给陈望月,眉眼含笑,“我可以自己擦干净。” 一向被用威仪二字来形容的人,说这样略带轻浮的话,实在有一副太出色的,让人信服的容貌,一时竟然辨不清是玩笑还是认真。 辛檀诧异望了他一眼,倒是陈望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想到还正在跟辛檀闹脾气,立刻敛了表情。 她点头,很大方地下了这个台阶,“稍微消了一点,暂时不用劳烦陆先生受这个罪。” 又转眼看辛檀,微微抬起下巴,脖颈线条宛若天鹅,“就是你的错,我没冤枉你吧?” “没有。” 辛檀的手从桌下伸出来去牵她的。 说是牵,程度有点太轻。 是那种下定决心,猛地一拉一扣的那种力道。 从陆兰庭的角度,只能看见她的手消失在视野盲区,大概是,被辛檀握紧了。 陆兰庭知道那种感受,所以笃定这不是她喜欢的那种牵手方式,因为手指瘦削的缘故,稍微握得紧一点,她是会嫌被硌得痛的。 他轻轻、轻轻地笑了,手滑到西裤袋口。 完全下意识,数年海军陆战队服役生涯中,无数次军事训练留下的,遇见危险时的第一反应,是去握住佩枪。当然不可能随身携带这种武器进辛家的门,但居然有万分之一的后悔,没有这么做。 望着桌对面那对早就逾越普通兄妹界限的男女,“明天是周末,陈小姐有空吗,我才约小辛明天下午去山庄打高尔夫,不如一起去散散心。” “小月明天下午有芭蕾课。” 辛檀替她回答。 桌下的手立刻被狠狠一拧,陈望月像打定了主意要跟辛檀对着干,“我想去。” “小月,你确定吗?” “你是觉得我去了会丢你的人吗?” 这话像一道咒语,辛檀一下就噤声,踌躇着伸出手,无比熟悉地够住了她的眼睛。 睫毛像雀羽一样在手指边缘滑过,辛檀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怎么会,只是怕你玩得不自在,明天在场的没有和你年龄差不多的小姐。” “认识你还不够吗?”她仰着脸看他,“你这么专制这么讨厌,我以为报你的名字我就能在瑞斯塔德横行霸道。” “是可以。”陆兰庭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些调侃,“就算你失手用高尔夫球杆砸碎我的车头也没有问题,你哥哥都会为你解决的。” “修理费用会很昂贵吗?” 陆兰庭正色道,“不好说,重新买一辆应该更合算。” 陈望月被他逗得不停笑,身体的颤抖从传递到辛檀与她相握的指尖。 辛檀微微拧起了眉,看着陆兰庭因身体前倾,熨烫得一丝不苟的衬衣中段,被茶台压出一条折痕,终于明白心头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异样从何而来。 陆兰庭听她讲话,靠得不远不近,有基本分寸,但也比寻常场合对待其他异性亲近太多。 辛檀看了眼表,深夜已至,他有意送客,但陈望月兴致勃勃,沉浸在与陆兰庭的聊天之中,暗示两三次都当听不见。 好在陆兰庭也有离开之意。 听到他说要回去,陈望月迅速抽出手,起身去送,辛檀不动声色隔开他们之间,“那就明天下午见,陆先生。” 陆兰庭颔首,落到陈望月脸上,用视线 勾勒她的轮廓,五官线条,从嘴唇,眼睛到很深的眉骨。 “明天见,陈小姐。” 她被辛檀拦在身后,脑袋恰恰好抵在男孩的肩膀,很坦然地里与陆兰庭对视,眼睛里是灿烂的笑意,也像越过辛檀,攀上陆兰庭宽而阔的脊背,藤蔓一样缠绕。 “刚刚就想说了,以后可以不叫我陈小姐吗?” “望月,月月,小月,都可以。” 她下巴还在辛檀的肩膀上,根据声音传播的物理法则,名义上的哥哥会提前零点零几秒,比陆兰庭先听到她笑着说—— “陆公使,我让您选啊。” 65 公主殿下 位于首都北部莫尔郡的枫叶山庄,是卡纳前一任女王最钟爱的避暑行宫,每年都有无数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预约参观这里的园林和博物馆,瞻仰女王的荣光。 至于其他更内部的建筑设施,供王室成员居住的城堡,行猎的湖区,和几处马场球场,则完全是卡纳王室的私产,不对普通民众开放。 上城区几乎人人都以受邀到此游玩为荣。 阳光均匀地撒在草地上,接驳的高尔夫球车在停机坪边静候,螺旋桨带起的猎猎风声卷起陈望月耳畔的碎发,辛檀站在舷梯末端,向她伸出手。 她目不直视绕过他,把冷战二字贯彻到底。 球场边缘是露天的场地,桌上安排了几处鲜花,铃兰花与向日葵层层叠叠垒作小山,并着鸢尾和郁金香一起纳入盘中,纸牌被靠在一起谈天的男人们扔到桌上,其中有一个年纪二十出头的男人支着腿笑道,“……所以就我没见过辛檀他妹妹?不应该啊,我还以为自己消息算灵通。” “我也没见过本人。”另一个男生说,“倒是听清韵提过,是她的同班同学,人漂亮,性格好,芭蕾跳得也不错。” 关于辛檀的那个远房妹妹,在场的人一早都有所耳闻,只是有人尚未亲眼目睹。 所有传言里用来形容她的最多的一个词是漂亮,但又能有多漂亮,上城区最不缺漂亮的男孩女孩,用基因、化妆品、手术刀和名牌服饰珠宝一起堆砌出来的美貌,与生俱来的人生赢家们只用支付一笔适当的酬劳就能享受到。 “有照片吗,阿聿?”男人问。 商聿道,“有张学生会的合照,我找找。” 他从相册里翻出来,还没把手机递出,旁边一个球童忽然把他手机抢过去,“给我看看”,他刚要纳闷是哪个这么不长眼,眼睛瞄过去,一下就笑了。 “殿下。”商聿起身行了个挥帽礼,大笑道,“您是在这里做兼职吗,差点没认出来。” 他又转向坐在主位上的男人,这个国家王室的储君,年轻的太子殿下,“殿下,这算雇佣童工吧,不违法吗?” 萧鄞言简意赅,“她开心。” 言下之意,没人能管这位任性的小殿下做什么。 手机在在场几个人手中轮转过一回,最后看到的讶异地挑了下眉,“没修过头吧?” “本人比这还漂亮。”商聿露出莫测的微笑,“不信的话,可以问我表哥。” 陆兰庭正在同另一位之前也曾在海军陆战队服役过的朋友聊天,对方谈及家里有一位建筑专业的弟弟,想请他把人安排进某个主题公园的项目里,陆兰庭问了几个院校背景方面的问题就应下来,听到商聿的话,头也没回,“嗯,是很漂亮。” 余光里有人走近,几个人都敛了笑,把目光转过去。 看清辛檀身侧那个纤细身影时,他们这些人心中的躁动和好奇忽然都平歇下去,一切意味不明的猜测落到实处。 能让一贯与圈内桃色新闻毫不沾边的陆兰庭也忍不住夸赞的,果然是个漂亮的孩子。 话题中心的女孩穿得相当休闲,高尔夫球衫和窄口运动裤,小指头勾着一顶遮阳帽,有光照下近乎透明的五官,青色的血管薄薄埋在脖颈的肌肤之下,应该连防晒都没涂,浓白的脸,淡色的唇,无疑是瘦的,但奇异的是,集齐这些要素,也不会给予人一种病弱冷淡的观感,更像是一株高挑的,夏日蓬勃的植物。 有些漂亮是纯视觉性的,但有些美则是有关于全部五感的调动,她像一支沾满露水的百合,连发梢都带着甜冷的植物香气,让人憎恨自己不是一台摄像机。毕竟眼睛是最好的取景器,也是最糟糕的存储器,如果遗忘掉这样一张脸的细节,难免会有可惜之感。 最难得的,是她神态大方,目光与掺杂着打量和好奇的数道视线相触时,也不见任何怯意。 再彼此交换眼神时,在座的人心下都了然,难怪辛重云会费尽心思要送侄女到继子身边了。 侍者拉开座椅请陈望月和辛檀坐下,陈望月道了声谢,但似乎兴致并不是很高,辛檀左手揽住她的腰,看着对面手里夹着烟的男人,“望月不爱闻烟味。” 那人一愣,笑着说了句抱歉,把烟摁灭了,旁边还有没被点到名的,识时务地跟着掐烟,他们这一辈的,家里有从政也有从商的,含着金汤匙出生,活了这么多年,没对几个人低过头,但都默认辛家不能得罪——没办法,拿人手软,谁家前些年金融危机的时候没接过辛氏的援手? 看这护着的架势,原本还打算趁机打听点八卦的人也偃旗息鼓。 牌局新开,众人摸牌,辛檀运气实在不佳,商聿连赢了好几局,忍不住讲两句风凉话 ,“小辛,第一次把妹妹带来 ,还以为你要好好表现——洵哥,把你手腕上的貔貅借他戴戴 ,他今天不知道怎么得罪了赫尔墨斯大人。” 黎洵也笑道,“换个位子吧,再输下去 ,我怕小辛马上就打道回府了。” 侍者在这时端来饮料,盘内一排高脚杯里突兀立着一杯加冰可乐,有人看着便嚷,“谁点的啊?” “我点的。”陆兰庭慢条斯理,吩咐拿给陈望月,“我记得望月酒量不是很好。” 他们之间的位置不近,一个在萧鄞下手,仅次于长桌主座的位置,一个来得晚,坐到了桌尾,隔着人群相望,空气在风声和人的谈笑里淡化。 辛檀盯着陈望月的发旋,漫不经心地掷了牌。 “望月,你来打。” 他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陈望月咬着吸管看了他一眼。 “我不怎么会,而且你们赌得太大了。”她说 ,“我可输不起。” 萧鄞笑了笑,跟她说了此行除了回应她的行礼之外的第二句话,“没关系 ,输了就算你哥哥头上。” 陈望月看着他的时候总有恍惚之感,因为会看到谢之遥的影子。 当年谢之遥的母亲在成为萨尔维的王妃之前,被誉为全球王室第一美人,而萧鄞的父亲,现在的卡纳国王陛下,当年被放在这份排行榜的第二名。 他和谢之遥是表兄弟,拥有如出一辙的银发,但卡纳的太子只留了短发,冷感很强的一张脸,笑起来也不会减少距离感,修得平齐的发尾,巧夺天工的面部骨骼像冷兵器一样带着锋利的金属质感,鸽血红宝石嵌在这座完美雕像面部,充作眼睛的部位。 陈望月遗憾地想,可能父母辈的压制延续到了这一代,如果没有谢之遥的存在,他应该可以荣膺王室第一美人的宝座。 商聿插嘴,“怕什么,望月,你尽管输好了,我向你保证,你输得越多,你哥哥越高兴。” “那不行,我不想花他的钱。”陈望月说,“我们在学校吃饭都是AA。” 几个男人纷纷被逗笑,黎洵最夸张,指着陈望月笑得前仰后合 ,“小辛,你妹妹还挺有幽默感的。” 辛檀嘴角噙着笑容 ,语气包容,“很可爱,不是吗?” 陈望月妥协地眨了一下眼睛,“好吧 ,是你非要我玩的,赢了归我,输了归你。” “当然。”他笑着抵近陈望月,“放开了打。” 他们玩的是桥牌,二对二,轮流出牌和做庄,规则繁琐,极其考验逻辑推理能力,计算能力和记忆力。 起先的几圈下来,虽然队友是牌技不错的陆兰庭,还有辛檀指导,但还在熟悉规则阶段的陈望月几乎是一把一把地输,一把一把往外扔钱。 不过既然辛檀让放开了打,陈望月也不觉得慌张,冷静地叫牌算牌做牌,眼神锐利而专注,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牌桌的局势咬得越发紧了,不知情的人看到她的气势,会觉得她才是场上通吃的庄家,但其实她已经连输几圈。 “别紧张。” 陆兰庭换了个位置,坐到了陈望月边上,荷官在洗牌切牌,这一轮,他们这一队是防守方,需要阻止对手定约的实现。 他低声道,“望月,你有8墩将牌和4墩方块,可以在首攻兑换一张大将牌。” 但陈望月摇摇头,她抬起眼睛,望着陆兰庭,忽然一笑,“您愿意跟我冒一次险吗?” 她的目光,那样不加掩饰的胜负欲,让人心里轻轻一动。 无法拒绝。 商聿出了一张J,明手。 陈望月毫不犹豫,扔出一张黑方块。 刚刚的叫牌阶段,商聿争叫,陈望月本就怀疑他手里攥着3张将牌和单张红方块,这张牌一出,她确定自己的判断无误。 陆兰庭提出的打法没有问题,因为在将牌2-1分布时可以拿到12墩,就算将牌是3-0,也可以保证无论如何手里至少有10墩。 但是,将牌A是唯一兑现的桥路,一旦提前用掉,定约就无解了,陈望月不愿意让自己陷入被动,干脆冒险我用黑方块超打明手的J,继续出大牌,这样哪怕对手垫牌,手里也还有一个方块。 一点点推进,像清理杂草的割草机,一点点清除掉对面手中将牌,黎洵脸色终于变了,意识到了陈望月的打法不寻常,竭力挽回,但为时已晚,败局已定。 陈望月放下红桃Q,定约完成。 她语气轻松,“陆公使,再来一把吧,我好像找到赢的感觉了。” 局势逆转,完成了规则的熟悉后,桥牌游戏演变成单方面的屠杀,她的算牌能力惊人,对手想一步,她已经提前想到三步,四步,甚至五步,商聿和黎洵都打得大汗淋漓,眼睁睁看着他们之前赢下的所有筹码都被拢到陈望月面前,堆成一座小山。 最气人的是,每赢下一局,陈望月都会说,“承让。” 最后一局,商聿心气全无,还没结束就匆匆把牌扔下,“行了,算你们赢。” 陆兰庭便笑道,“本来你就赢不了,望月刚刚放弃超墩的好机会,就是料中了你有三张将牌,又不肯攻中黑花色。你信不信,如果继续打,望月会把将牌回手,兑现另一张完成定约,她这局吃定你了。” 连陆兰庭都拆他台,商聿无语地把最后一点筹码推过去,不死心地问陈望月,“望月,你之前真的没怎么玩过?” 陈望月点头,“学长,如果我说我每天苦练桥牌八个小时,你心情会变好一点吗?” “行了,阿聿,技不如人就认了吧。”黎洵心态比他好上许多,“陈小姐牌技过人,我心服口服,不过,你打牌的风格,倒是让我想起一个人。” “之遥么?”萧鄞忽笑,“确实是像。” 辛檀和陆兰庭的目光,因为这句话,同时落到陈望月身上。 “殿下,如果您说的是大公子的话。”陈望月说,“很巧,我们是同班同学,他确实教过我一点桥牌的规则。” “那就难怪了。”萧鄞了然,“我这个表弟,算牌的本事是一等一,但他平常不喜社交,没想到陈小姐会和他是好友。” 萧鄞止住话音,他坐视野最开阔的主座,恰好能看到陈望月身侧,那个球童打扮,戴着口罩的女孩,从他们提到谢之遥开始就阴沉着脸。 趁着他和陈望月说话的间隙,女孩把椒盐调料瓶拧开倒进杯中,再重新装满可乐。 注意到萧鄞在看她,女孩把食指放在唇间,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又把杯子递到陈望月唇边,“请。” 陈望月回头道了声谢,眼睛在口罩之上的那双红眼睛停了一停,萧鄞还没来得及出声阻止,陈望月就接过杯子,拿起来吸了一口。 奇怪的是,她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女孩满脸震惊,也不顾自己现在扮演的是服务人员的角色,一把从陈望月手里夺过杯子,扯掉口罩,不信邪地喝了一口。 全桌人都被这动静吸引过来,看见那女孩被辣得整张脸都扭曲了,“你对我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我才是想问,公主殿下,您为什么好端端的在我的饮料里面加料呢?” 陈望月起身,体贴地拿了一杯加冰的白水给女孩。 萧瑜连灌下几大口,眼泪汪汪继续质问,“你,你是怎么发现是我……” 其他人知道她的身份,可辛檀和陈望月明明是后面才到的,她一直坐在旁边准备饮料的那一桌打游戏,也没有人提到她。 她都打扮成这副模样了,陈望月是怎么认出她来的? 陈望月笑了笑,手掌摊平,从自己头顶的位置滑到萧瑜头顶的位置,太子殿下的亲妹妹,今年八岁,在同龄人里算得上很高,但也只到她肩头。 又转向众人,“其实我早就觉得奇怪了,这里的服务人员应该都是成年人,突然出现一位童工,无所事事地在旁边玩跑酷游戏,很难不怀疑啊。” “能出现在这里,这个年纪的小女孩,除了您,我暂时想不到第二人。” 萧瑜目瞪口呆,“那你为什么知道我在里面加了东西,还装没事发生?” “您去年在芬狄亚三殿下的生日宴会上骗他喝辣椒水的新闻很有名,是国际头条。”陈望月表情无辜,俯身下来平视着她,“我其实还挺好奇您加了什么的,但我恰好很能忍辣,所以没觉得有什么,也不知道您会直接去尝。” 萧瑜气得快仰倒,“你,你,你,我就知道和谢之遥玩的没有好东西!” 其他人也听明白了,公主殿下又把她那些捉弄人的把戏在陈望月身上故技重施。 萧鄞清楚妹妹并不占理,走过来牵她,“小瑜,别胡闹了,快跟陈小姐道歉。” “她骗我!哥哥,她是故意骗我去喝的!谁会喝了辣椒水还没反应啊!”萧瑜攥着他的手臂,“是她要跟我道歉才对!” 辛檀脸色微沉,看着萧鄞,“殿下,我想这不是望月的错。” 陈望月在心里悄悄叹气,她好像总是碰上任性的妹妹,只是太子殿下看起来,似乎不是陆兰庭那样会教育妹妹的哥哥。 或者,萧鄞是大多数,陆兰庭才是少数,护短是人类的本性啊。 陈望月没有任性过,好在,她已经过了会羡慕其他女孩有任性权利,无论做什么都能被坚定维护的年纪了。 她对辛檀摇了摇头,蹲下,好声好气地跟埋在萧鄞怀里被劝哄着的萧瑜交流,“公主殿下,我没理解错的话,您是因为讨厌大公子,才想捉弄我的,对吗?” “您能不能告诉我,您为什么讨厌他?” 萧瑜咬着嘴唇不说话,倒是萧鄞开口了,“小瑜最擅长二十四点的游戏,平时没人能赢过她,只有之遥,每一次都能赢,所以他们之间有些不愉快。小孩子一时气话,陈小姐,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陈望月发现自己很能共情这个理由。 她代入自己想了一下,如果周清彦比她数学考得好,她可能也会在夜里偷偷诅咒他,何况喜怒哀乐都很简单的八岁小孩。 但她不会给周清彦的饮料加辣椒粉,只会半夜三点爬起来接着学,直到下一次考赢他。 “明明您是讨厌大公子,被捉弄的却是我,这对我未免太不公平了。”陈望月露出苦恼表情,“啊,有了,我想到一个办法,您为什么不直接去教训大公子呢?” “那边几个穿黑衣服的大哥哥都听你的话 ,对不对?”陈望月指了指不远处王室的保镖。 萧瑜点了点头,“那是保护我的人。” “那太好了!”陈望月拍手,“你让那几个黑衣服的大哥哥把大公子打一顿,扔到垃圾桶里!我跟大公子关系很好,可以负责把他约出来。” 萧瑜听得一愣一愣的,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敢当着她的面讨论如此暴力之事。 “可是……”萧瑜迟疑说,“垃圾桶好臭 ,好脏的……” “像他这样的大坏蛋就应该进垃圾桶!”陈望月义愤填膺,“他怎么可以赢你呢?还害得我也被捉弄了!公主殿下,您听我的,我们好好教训他一顿,然后我坐你的车,我们一起逃跑!” 萧瑜往旁边看了一眼,好可怕,这么多人在听她们两个人商量怎么报复谢之遥。 “还,还是不要了吧。”萧瑜声音弱弱的 ,连牙齿都发抖了一下。 “我很瘦的,又不会占你太多地方。”陈望月装作难过的样子 ,她吸了下鼻子,眼睛里面已经酝酿起水雾,仿佛下一秒就要落泪 ,“还是你不愿意我坐你的车呀……” 萧瑜狠狠一跺脚,“我哪有那个意思,你不要乱说!” “好,那就这么定了,明天我们就去干吧。” 陈望月很兴奋,萧瑜很崩溃,“我才没有要把他扔进垃圾桶!” “可是您讨厌他啊。” “那我也不能打人!” “那就可以捉弄我了吗?” 陈望月的脸上陡然少了那一重兴奋的光彩,她的眼睛很平静,凝视着公主殿下,重复道,“这对我真的很不公平啊,殿下。” 萧瑜瞪大了眼睛,陷入逻辑的陷阱中去,这个人说得好像有道理,如果打谢之遥不对,那因为讨厌谢之遥就给她的可乐加料也不对…… 她瘪着嘴,眼睛滚下大颗大颗的泪珠,“对不起……” “我不接受。” 萧瑜瞪大了眼睛。 陈望月一下笑起来,“除非您再给我一杯不加辣椒粉的可乐。” 萧瑜噔噔噔就踩着小皮鞋去拿。 “殿下,慢点跑,不要着急。” 陈望月对她说,但萧瑜已经抱着一整瓶饮料跑回来,一头栽进了她怀里,小小声地哭泣。 陈望月顿了顿,轻抚她的头顶,“没关系,没关系的,殿下,下次不要这样了。” 萧瑜在她怀里拼命点头。 这一大一小两个女孩,不一会儿,就开始旁若无人地讨论怎么在二十四点游戏上打败谢之遥,看起来就像是认识了很久很久的好朋友。 商聿低声对表哥道,“还是第一次看到能治公主的人。” 陆兰庭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无论以前,还是现在,她永远能轻而易举,夺得所有人的喜欢。 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他就像牛顿的苹果,不受控地坠落在她的脚下。 66 番外 陆兰庭 【请注意,本章为陆兰庭回忆视角】 陆兰庭结束在海军陆战队为期两年的服役生涯,刚归家就被未婚妻要求解除婚约。 他有些意外。 和前国务卿的小女儿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前年总统府举办的新年舞会,陆兰庭知道她有关系稳定但不般配的情人,也承诺过不会干涉他们在婚后继续保持往来,事实上,这甚至是促使陆兰庭答应联姻的原因之一,不必互相供应情绪价值,对于双方来说都会更轻松。 一桩成功的婚姻需要彼此的配合来成就,纯粹的交易往往比纯粹的爱意更容易催生出一对模范夫妇,而□□精神的忠诚根本不值一提。 他会在每个节假日,以及她的生日,她父母的生日让助理奉上足够昂贵精心的礼物,他完全忠实这一段婚约,从未与任何异性有超出礼仪范围的接触交往——自然,也包括婚约对象本身。 陆兰庭审视了一遍自己在这段关系中的表现,就算是联邦大法官来做评判,他也不至于被反咬一口成为过错方,于是他爽快同意了她的请求,并祝福她未来事事顺心。 事与愿违的是,她的家庭希望陆兰庭做一些挽回的努力,哪怕只是吃吃饭,送送花也好。 这一次得到了陆兰庭彬彬有礼的拒绝。 他曾经需要这段婚姻,因为他的家族赞许,因为良好且正面的家庭关系会为政治形象大大加分,选民们总是期待一位政客在料理好国家的同时也料理好小家,而会为了情人与父母决裂,毅然决然出走国外的她,已经不能够胜任这样的角色了。 他把这段以失败告终的婚约当做两家的及时止损,可惜外界的看法没能与他步调一致,什么说法的都有,但结论最终都指向总统家的长子被无情抛弃。 随之而来的连锁效应是,他的私生活不断被放大检视,滥.交滥情成为常态的当下,就连他的洁身自好也被视为异类或者身有隐疾。 连他的亲人也在众说纷纭之下起了疑心,他们一致认为陆兰庭需要放个长假,四处散散心,治愈一下情伤。 说是放假,当然也不是无所事事上街游荡,只是远离首都一段时间,陆兰庭索性借这个机会,重访了一遍父亲当年的竞选路线。 卡纳联邦有四十三个州,十八个被标上蓝色,是保守党的忠实支持者,十七个是自由党的大本营,在竞选地图上涂着自由党旗帜同款的深红,剩下八个两党势均力敌的摇摆州,历来是大选兵家必争之地。 保守党的党魁陆丰林当年正是因为拿下了四个摇摆州,才锁定了胜局。 最后一个向陆丰林俯首称臣的摇摆州,是曾经的工业重镇,伊丹州。 它依靠着强势的煤矿、电力、化工和钢铁业,在上世纪中叶成为卡纳当之无愧的重工业中心,后来却随着世界性钢铁过剩,新能源的崛起和新技术革命的到来,逐渐走向衰落。 陆兰庭假期的最后一站,定在了伊丹州的中心城市之一,垦利。 在这里,陆兰庭看到了祖国的另一面。 去工业化的进程,让辉煌的工业城市们丧失了昔日的荣光,工厂大量倒闭废弃,机器生锈发霉,失业的工人阶级们被迫习惯贫穷,男人丢掉稳定工作,女人生育更多小孩,大量的人民曾经、正在、即将滑入不见底的深渊。 智囊团的模型评估里认定这里的选民最难讨好,性价比最低,因为他们受教育程度低,最暴躁易怒,反复无常,但只要竞选专家们亲自到这里来走一走,就会明白,一个被房东赶来赶去,税务追讨函和信用卡催收邮件贴满房门,买不起新鲜蔬菜水果,只能喂三岁孩子吃油炸甜甜圈,临期草莓罐头和炸鸡块的家庭,根本不关心这个国家的未来操纵在保守党还是自由党的手里,向左走还是向右走。 穷人的思维带宽被眼前的危机占满,他们没有多余的空间来考虑长远,食物和住所就是他们最紧迫的问题,他们只会用短期内最有效的方式解决危机——虽然这在上层阶级看来,是一种目光短浅和认知匮乏,但偏偏,他们手里握着最多的选票。 而且,哪个党的议员往家里送的礼多,他们的选票就交到谁的手里。 他们没有爱好,没有希望,也没有未来,跟他们谈主义,谈情怀,谈梦想,是蠢货才会做的事。 但就是这样的境地,也有人逆潮流而上。 陈逐源和他的食品工厂就是这样进入陆兰庭的视线的。 区议员向陆兰庭介绍陈逐源时,不乏溢美之词,说他白手起家,做餐饮和食品,只靠自己就闯出了一片天,今年还打算再把工厂扩建一番。 财团们伸伸手指就能捏死的中小型企业,为附近的居民们供应了上百个工作岗位,也就是说,至少有几百个家庭,因为陈家而有了稳定的收入,保得住租住的房子,交得起水电费,不至于在大量的账单里陷入静谧的绝望。 他本人也因此在当地备受尊敬,常年被评为最受欢迎邻居。 也许这家工厂,能成为一个突破口,一个探索老工业地区出路的参照物。 陆兰庭去了陈家的工厂,区议员隐去了他的真实身份,只介绍他是来求职的工程师,陈逐源热情接待了他,请他到贵宾室小坐。 说是贵宾室,其实狭小又简陋,带着主人身上的务实风范,只能放下两张普通的单人床,必须从办公室穿过,走进去。 路过办公桌时,陆兰庭注意到,陈逐源的桌上黏满了卡通贴纸,电脑旁边是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相框。 每张照片的主角都是两个人,陈逐源,以及他抱着、牵着、或举高的女孩。 最中间的那张,是女孩坐在他的肩头,抱住他的脖颈,对着镜头大笑。 注意到他停留的视线,陈逐源自豪地介绍,“我女儿,是不是很可爱?” 这两个字可以放在任何一个被父母钟爱的孩子身上,但用在相框里那个女孩身上,就显得太轻飘飘,她漂亮得完全不像是现实的存在,更像是童话里的精灵,玻璃罐里的什锦糖和珍珠,那样的光彩照人,晶莹剔透,一触即溃,一束光投过去,不会留下任何影子,映出来的只有自己的形状。 陆兰庭收回视线,安静地点了点头。 和陈逐源的交谈还算愉快,只是中途临时有重要客户来访,陈逐源歉意地请这位年轻英俊的客人原谅他的怠慢,如果可以,请他随意在工厂各处走走转转,哪里都对他开放且欢迎。 陆兰庭走出办公室在的那栋小楼,眼睛因户外天光的骤亮而有些许刺痛,外面是一处庭院,踏过一块块方形的青石地砖,茂密的灌木丛,一望无垠的草地坠着零星闪光的雪。 昨晚的确下了一夜。 他仰头,日光都是软弱的,灰蒙蒙的,像对冬天的酷寒无能为力。 苍郁的人工草坪,隆冬时节,草叶仍然不见一点枯黄,如果不是落雪簌簌,和空气中的清寒,就仿佛还置身一个永恒的春天,人类实在贪得无厌,违反自然规律和时令,也要强求这一点过季的装饰品。 他凝视着风里流动的绿,取出一支烟,但没有点燃,只是捏在手里,很快他为这个决定而庆幸。 他回头,脚步顿在那里。 相框里的女孩撑着手跪坐在窗台,脸贴在湿润的玻璃上,像一只仰头嗅闻雨水和松果味道的花栗鼠,额头和鼻尖都印出小小圆斑。 她看着他,起先只是看着他,眼睛远山一样静,湖水一样净,让人多看一眼,都像在忍受莫大的罪孽。 她推开窗,就像从相框里跳出来,平面长出血□□象化在他眼前,填充饱满成立体的,生动的人类,于是房间里面活泼的空气和她轻灵的嗓音也一齐钻出来。 “陆先生,请问,你是陆先生吗?” 他的心脏,像是一条被惊扰了冬眠的蛇,抖开鳞片,苏醒过来,鼓胀跳动。 她按着窗台借力翻下来,落地又轻又稳,一片敏捷的羽毛,整齐的衬衫和不该属于这个季节的背带短裤,及膝的长袜和脚踝带搭扣的皮鞋,看起来像个唱诗班里站最前面的领唱员。 “他们说来了一位长得很好看的工程师,陆先生,一定是你吧?这里的每个人我都认识,你是唯一一个像电影明星的。陆先生,你真好看,你会在我们家工作吗?我让爸爸开最高的薪水给你,好不好?” 她的眼睛锲而不舍地对牢他的眼睛。 “抱歉抱歉,我知道工作很重要,你可以慢慢考虑——但是在那之前,你要不要帮我修一下投影仪?我打不开它了,爸爸又不在。” 这真是个奇怪的问句,一般人请求帮助,会问你能不能,有没有空,愿不愿意,但她问他要不要,就好像在给予他一个帮助她的机会,而不是她在向他索取。 根本没有给他拒绝的余地。 他被她领进走廊尽头的那间监控室,有种被花栗鼠带回贮藏松果的树洞的错觉。 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陈旧的橡胶味,昏暗与光亮并肩作战,无论外界是春夏秋冬,里面的温度始终保持在一个凉爽的状态。 房间显得畏畏缩缩,但这种逼仄感并非只由狭小的面积带来,几面墙是各个车间及消防重点角落的实时影像,灰蓝色的光影从四面八方流动而来,水一样浸透了整个房间,把人的活动范围压缩到最小,也淌到她的脸上、身上,映亮她的眼睛、鼻尖。 她在角落蹲下来。陆兰庭才看见墙角的一块位置有一块尺寸迷你的幕布,她在从一台监控器的底部翻出投影仪,放的位置有点深,进程不太顺利,她努力伸长手去够,下蹲不够,又变成趴姿,柔软的衣物褶紧贴着皮肤,隐隐约约透出姣好轮廓,衬衫已经全乱了套,固定袜子用的袜带卡在小腿肚的下方,任何人,只要愿意,都可以轻而易举地伸手扯掉。 他别开头。 “可以了!” 她兴奋地抱着那台机器,头发乱蓬蓬,宝贝地递到他面前。 “但是开关没有反应了,早上还是好好的。” 陆兰庭说我尽力而为。 他没有保证过能修好,但她的心情已经被他修好了,她仰着脸向他笑,说,陆先生,你一定可以。 陆兰庭第一次发现自己在修理电器方面的天赋,也可能是她眼睛中的期待太深重,他辜负不能,当他拆掉投影仪的外壳时,她把脸探过来观察内部的构造,膝盖柳枝一样柔韧弯曲,蒙在一片阴影中。陆兰庭特意挑选的求职正装,料子符合他为自己编造出来的新身份,粗糙摩擦过她腿侧,于是陆兰庭不得不分心用手将她和他的腿分隔开,她无知无觉,毫无分寸和距离感的概念,甚至腿更加靠拢,完全贴合他掌心,仿佛长成了他四肢的一部分。 他没有办法再维持平稳心跳,呼吸时泄露一点混乱,她这个时候忽然又敏锐起来,让他不要着急,修不好也没关系。 怎么可能没关系,陆兰庭额间颈后沁出细密汗珠,她很体贴地分享她的手帕给她,幸好她还没有热心到要亲自替他去擦。 外壳重新装回,螺丝刀打一圈半拧紧固定的螺丝,按下开关,指示灯发出幽幽亮光,谢天谢地,投影仪恢复了正常,她高兴地拥抱他。谢谢陆先生。 和她父亲办公桌上那张照片上一模一样的动作,拥抱的时候用尽全力,手臂去环住男人的肩膀,陆兰庭的身体彻底僵在那里,但真正呆滞的是她的眼睛,她的双手交叠扣在他的颈后,脸上显出认真观察的表情,视线的尽头是他的喉结,她应该是想去捏一捏碰一碰那块脆弱的,属于男性的性.征,但她克制住了这种不礼貌的好奇和冲动,从他的怀里退出来。 您要不要好人做到底?她问。 陆兰庭说,什么? 他很少用这种容易显得思维迟钝呆滞的反问句,但今天在她面前说了超过三次。 陪我看完吧,有点恐怖呢。 她翻出来手机给他展示电影的海报,典型的血浆片,断裂的四肢和内脏横飞,分级标志在20+,实在不像这个年纪的女孩的审美。 害怕的话可以换一部。他说。 但是我想看。她说,又重复了一遍,咬字更用力了,害怕也想看。 她把不字从陆兰庭的字典里硬生生抠下来了。 陆兰庭只能说,好。 片头曲结束,幕布上打出影片名字,陈望月悄然安静下来,偶尔小小声跟他讨论剧情。 他演得好浮夸。陈望月模仿那个男演员瞪大眼睛,嘴巴张成圆形的表情。不如我演得好。 陆兰庭笑了一下。那你去演。 以后说不定呢。她得意洋洋。我已经进了我们学校的话剧团,他们让我演朱丽叶。 人人都知道只有最漂亮的女孩才能演朱丽叶,陆兰庭想不到有谁可以做她的罗密欧。 她不再说话了。 起初陆兰庭以为那只是一个停顿,是她讲话时所具体现出来的那种片段式的思维方式附带出的习惯,但这个停顿未免显得太长久,当他反应过来她把他当成一块毯子,一个枕头,一张沙发,悄然入眠时,他才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信号。 说自己看恐怖片害怕的人,看恐怖片看睡着了。 她不再能保持笔直,手掌心朝下盖在膝盖上,头一点点垂下来,最后枕在他手臂,膝盖磕在他的腿骨,胸骨柔韧起伏,散发出令人心驰神往的甜蜜甘美,如果她是一场雨后坠落的果实,那么他不应当是雨水,而是承接她的大地。 睡眠是一种深层次的隐私,至少在陆兰庭的认知里是如此,两个人同床共枕,是比袒露身体还要付出莫大信任的事情,而她和他仅仅是初次见面。 没有母亲的孩子,被家人保存在一个安全的境地里,像封印在琥珀里的蝴蝶,只有被最完整,毫无保留地爱过,才会对这个世界充满善意,包括对面前认识不到两个小时的男人,也拥有毫无防备的心。 这警示了陆兰庭,他的思维甚至发散到,如果他有一个女儿,他要如何教她防范年长的陌生男性。 他从来没有产生过对未来另一半的想象,更没有设想过子女会如何,但现在,他希望他以后能有一个女儿,像陈望月一样可爱。 ……是的,他对她最初的迷恋,源于想要一个这样的孩子。 后来,她以另一种身份,成为他骨中之骨,肉中之肉。 67 辛檀 陆兰庭 把玩累了的公主交还给王室的教养女官,陈望月回到高尔夫球场,远远的就听见发球台处爆发出一阵欢呼,原来是辛檀刚刚打出了一杆进洞。 高尔夫里的一杆进洞,可遇不可求,运气成分远远大于技术,风速、空气湿度、场地摩擦力都会对球的轨迹产生影响,很多世界冠军终其一生可能都做不到一次。 球童全部出动,四面八方蜂拥而上去捡球,想争得第一个报喜的机会,最先到了球丘拿到球的那个还没来得及高兴,旁边人就伸出脚绊倒了他,伴随一声哀叫,球脱手而出,眼瞧着就要落到湖里,另一个球童比他的同伴们都要机敏些,足球守门员救球似的一扑,在半空中攥住了球,整个人顺着果岭和球一道滚落到坡底,一刻也不停歇地爬起,飞奔到辛檀身前。 众人纷纷被逗笑,这个球童满脸糊着沙石,手上腿上都是擦破的血痕,形容狼狈,脸上还努力挂着讨好的笑,双手把球奉上。 辛檀没去接,他有洁癖,倒是萧鄞一笑,“好兆头啊,黎洵,我记得前年你堂哥也打出过一次,那时候黎旭不是在负责下城区改造那个项目么,多少年没有进展,打出后没几天对面就松口了。” “岂止啊,三十多岁的老单身汉,家里介绍了多少个都不成,就是死磕唐家的大小姐,打出一杆进洞后没几天唐大小姐就离婚了,我哥他趁虚而入,如今事业家庭都得意,天天跟我们炫耀老婆孩子,日子不知道过得多快活。” 陆兰庭道:“看来小辛少爷又要交好运了。” “他现在还不够命好啊。”商聿半真半假地叹气,“再交好运下去,总有一天把我家也买下来,到时候不知道我够不够格做门童。” 这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生意人,无论年纪,或多或少有些迷信在身上,辛氏每年给教会的捐助,不少于给慈善总会的,今天打出一杆进洞,连太子也捧场,辛檀自然不会小气。 本来按照传统,一杆进洞,现场人人有份拿大红包,不过行宫依山傍水,距离市区有一两个小时车程,临时去取现金太费事,辛檀喊来随行助理,痛快签了两张八百万卡朗的支票,一张让这里的负责人分给工作人员,一张单独给那位捡球的球童。 那球童数清金额栏后的零,腿软到站不住,攥着那张薄滑的,足以改变他和全家人命运的纸,他也许信教,也许不信教,但这一刻,辛檀就是他的上帝,就算让他现在跪下来舔辛檀的鞋,他也心甘情愿。 “小心啊!”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弄破了银行可是不给兑的!” 球童吓得几乎把支票丢了,想对折了放进衣襟口袋,又怕弄皱,最后很隆重地捏在手心,给辛檀鞠了一躬,颠三倒四讲了一堆感激话,听得辛檀旁边人直发笑,他便说得更起劲,他清楚这张支票一部分是奖励他捡球,一部分是奖励他演的这出猴戏,他越狼狈窘迫,上等人们便越觉捧腹。 陈望月冷眼站在人堆里,心一寸一寸往下沉。 在那个球童离开之前,她叫住他。 “等等。” 陈望月掏出手帕,指指他脸上血痕,“尽快处理一下伤口吧,别发炎了。” 球童忙不迭地向这位好心的小姐行礼道谢,听他讲话的声音,似乎还在变声期,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年纪。 陈望月摇摇头,“快去吧。” 身后阴影覆下来,辛檀追到她身后,低声说,“我会给他请医生。” “哦。” 陈望月看也没看他,大步往回走,没走两步被握住手腕,一个丝绒盒子塞进她手里,那颗代表幸运的高尔夫球刚刚已经洗净擦干包裹好。 他仿佛对她的冷漠毫不在意,“小月,送给你,会有好运的。” 陈望月眼睛在盒子和辛檀脸上逡巡一轮,第一次发觉她从未真正了解过面前这个男孩。 他对她的迷恋和忍让远远超出了她的理解,他的心软和残忍也一并聚积在这具年轻躯体上。 她试图融入这个世界,她有了新的目标,新的人生,但面对辛檀,总还是克制不住一种角色扮演的玩家心态,因为她完整阅读过他的人生。 直到此时此刻,她终于不能够再把他和原著里的男主角对号入座。 陈望月忽然就笑了,有了兴致的样子,“送给我的,就随我处置了?” “当然。” 她笑得更开,眼中分明的挑衅意味,“丢了也行?送别人也行?” 辛檀一怔,她捧着那个盒子,拔腿跑到陆兰庭跟前,她跑得真快,就像要奔赴约会的小女孩。 他站在果岭之下望过去,她的发顶在陆兰庭肩头的位置,背对着他和男人说了什么,笑得整个人都低下头,词典里说花枝乱颤,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辛檀走到她身边,恰好能听见她问,“陆公使,我想用你手里这支球杆,可以吗?” “手套也给我吧。” 辛檀抿唇,“小月,用我的吧。” “不要你的。”陈望月干脆地说。 众目睽睽之下,她就那样伸出手,任由陆兰庭给她戴上羊皮手套,理所应当的姿态,仿佛他是侍奉她的奴隶。 男人的手很规矩,没有碰到她的皮肤一寸,她很满意地道了谢,握住球杆,瞄准了一个三杆洞。 那里两侧溪流与湖泊连通,地势复杂,难度很大,辛檀出言提醒,“换一个吧,小月,那个不好打。” “哥哥。”她说,“我连一个球洞都不能自己选吗?” 辛檀哑口无言,知道她还在气头上,但也怪不了她,是自己给了她现在借题发挥的理由,她从来这样,伶牙俐齿,知道怎么对人好,也知道怎么往人的痛处戳,从昨晚到现在,做的每句话每件事都在提醒他犯了怎样的大错,而原谅权在她手里。 当然也有办法让她听话,她最听辛重云的话,但辛檀知道那样做只会后患无穷。 他想要她在身边,就算不是真心实意,至少要心甘情愿。 陆兰庭瞥了他一眼,笑着对陈望月道,“那个确实不好打,望月,要我帮忙吗?” 陈望月说要,于是陆兰庭弯下腰,帮助她调整姿势,手指隔着手套覆住她的双手,一点点握紧球杆举高,她的身体便被固定在他的双臂之间,在身旁七八双眼睛的注视之下,一同面对山丘,湖泊与天空。 颈间一冰,是他的金属表带贴在她下巴,又离开,他松开她,“好了,望月,自己试一下。” 陈望月瞄准、上杆、击打,标准的弧线,一杆即上果岭,旁边商聿拍手叫好,“漂亮!打得好!” 新手一般会选用易于掌握的六号铁,但陈望月挑的那支陆兰庭的钛合金球杆,是往往熟手才会用的七号铁,适用的距离更远。 陈望月对高尔夫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打得很不错。 她上大学时因为干活利落,头脑灵活,外形又出色,常常会被老师分配一些端茶送水的任务。当时有一位学校AMP项目的学员董先生,是本市工商联的副主席,几次流露出要她毕业后考虑进自家公司的意思,老师和他去打高尔夫时,便叫上陈望月作陪。 陈望月起初忐忑犹豫,经院向来是各种学校传说的高发之地,她也听说过一些不太乐观的艳色传闻,但最后还是决定抓住机会。 那算是她人生里难得走运的一段经历,董先生为人比她预料之中正派太多,对她是纯粹出于欣赏的提携,后来陈望月去给三小姐做私人的家教,就是他从中介绍。 在放弃保研名额之前,陈望月去找了他一次,抱着一点幼稚的希冀,祈求他出面。董先生花了三分钟听完前因后果,劝她接受。 最初得到这个答案,陈望月是有怨的,古人说大恩成仇,真是再正确不过,帮过她许多的人,因为这一次的袖手旁观,就遭到她的记恨。 不过她也没有钻牛角尖太久,等到她拿到UCLA的offer,她以感谢资助她出国留学为由,邀请室友一家吃饭,席间还能面不改色地为董先生和室友父母牵线搭桥,算是表示她的谢意。 陈望月从回忆里抽身,看着那个高尔夫球,在她的意念里,它变成辛檀的脑袋。 她跑上果岭,重新调整姿势,眼中只有球洞,她的第一杆非常漂亮,不输给专业选手,顺利的话,她可以在两杆之内把它送入洞口。 她的大脑是一部高速运转的计算机,输入距离、海拔、风向、风速、坡度这些重要参数,最后站定,挥杆。 杆头与小球撞击的脆响之后,所有人都看到那颗小白球在秋日的阳光之下,飞上天空,再以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方向,落入水中。 辛檀瞳孔紧缩,视线尽头,还能隐约看见湖面荡起的一小圈涟漪。 她骗了他,她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湖泊而非洞口。 陈望月把球杆和手套交还给陆兰庭,三步并作两步,轻快跑向辛檀,“谢谢你的好运气——你自己说球随我处置的,我把它弄丢了,你不会生气吧?” 辛檀微笑起来,“丢掉坏运气,自然会有好运气。” 他握住了陈望月的手,这一次陈望月没有推开,甚至主动回以十指相扣。 就好像昨夜她的那些愤怒,都随着球落入湖中,烟消云散。她这样聪明,进退有度,发泄完,又重新回到他身边。 陆兰庭收回视线,湖面的阳光在眼底混乱闪烁,他微微闭了眼睛,攥紧手套。 那上面还留有她的体温。 68 阶级 陈望月回家后就窝在房间里,难得唐云端最近没给她派活,这个周日早晨,她终于有一段完整的空闲时间来完成歌诺理工大学的Data Analyst课程。 把目光瞄准歌诺理工后,她一直在关注梦校的动向,作为享誉世界的顶尖学府,歌诺理工面向全世界学子提供大量免费的线上课程。 这个项目是数据分析相关,共有五个模块,陈望月先用WS+创建了一个算法来统一两个不同的数据模型,再学习使用可视化数据软件,构建一个仪表板探索案例数据,最后是学习如何在网络安全漏洞中支持客户、阅读网络活动日志。 五六个小时下来,陈望月提交了关于创建仪表板的提案作为课程作业,得到了一份课程证书。 以后都可以写进申请大学的文书里。 陈望月心情愉快地看着电子证书左上角歌诺理工的校徽,把自己刚刚整理好的的数据分析笔记发进数学建模小组的KsChat群里。 许幸棠第一个回复。 【许多流心糖:收到!谢谢月月,很需要,正好在爬去年国立药物滥用研究所官网的数据(亲亲.JPG】 【不圆也亮:(亲亲.JPG】 【茄茄思雨:@不圆也亮我也收到了】 【不圆也亮:(亲亲.JPG(亲亲.JPG】 【许多流心糖:为什么给我的比思雨少一个?】 【不圆也亮:@许多流心糖(亲亲.JPG】 第三个收到的是冯郡,但他是以私聊回复的。 【AAA首席娱乐官:怎么不回消息?!!!!!】 【AAA首席娱乐官:没空理我但是有空跟她们玩亲亲!!!!!!】 【AAA首席娱乐官:陈望月我看透你了!!!!!!】 陈望月把聊天记录往上翻。 最开始是冯郡发了几张学校论坛匿名板块的讨论截图给她,全是八卦辛檀和她的关系的贴子,那天晚上餐吧的目击者太多了,还有人上传了辛檀亲吻她的照片。 短时间内搭起了五六个近千回复的高楼,要知道瑞斯塔德从初中部到高中部,全校的学生也就一千多人。 不过陈望月没太大所谓,网上再怎么热火朝天,因为当事人其中一方身份的特殊性,不会有人敢当着她的面说什么。 【AAA首席娱乐官:你看贴子了没?】 【不圆也亮:不看,无聊。】 【AAA首席娱乐官:?姐,这是无不无聊的问题吗,你们在一起了???】 【不圆也亮:没有。】 【AAA首席娱乐官:那他发什么神经啊,我帮你把那些帖子删掉了,结果没过五分钟就被恢复了,连带着我的版主权限也被停用了三天!!!】 【AAA首席娱乐官:(截图还从后台给我发了个警告,说如果继续滥用删帖权限就会永久移除我的版主位置。】 【不圆也亮:据我所知,风纪部没有管理学生论坛的权限。】 【AAA首席娱乐官:你再给他讲话我就生你的气了!他自己是没有权限,但他有的是本事让有权限的人听他的话!】 【不圆也亮:知道了,他的错。】 【AAA首席娱乐官:所以呢,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不圆也亮:审阅你的建模论文初稿。】 【AAA首席娱乐官:?】 【不圆也亮:你有四个选择。】 【不圆也亮:A.写完了,现在发给我 B.还差一点,最迟明天发给我 C.下礼拜一定发给我 D.死】 【AAA首席娱乐官:我们到底是怎么从你和辛檀跳到这个话题的?】 【不圆也亮:不要转移话题。】 【AAA首席娱乐官:DDDDDDD,你把我杀了算了】 【不圆也亮:我现在去冯家拜访冯伯伯。】 【AAA首席娱乐官:开玩笑的!真是的你这个人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系统提示:对方发送了一个文件】 【AAA首席娱乐官:没想到吧月姐,我还真写完了!你就说什么水平吧!】 【不圆也亮:很听话。】 【AAA首席娱乐官:哇,听着真不像什么好话。】 【系统提示:您向对方发送了文件】 【不圆也亮:这个压缩包里有三份去年卡赛金奖的论文,本来是应该早点发给你供你参考的,但是这个很不好找,官方不公开全文,我也是拜托了学生会好几位前辈帮忙,刚刚才拿到的。】 【不圆也亮:现在是下午两点二十分,我会在五点之前给出修改意见。数据分析的填充我和幸棠来做,冯郡,希望你最迟下周五能够把修改好的论文发给我。】 【AAA首席娱乐官: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陈望月,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我非要认识你???】 【不圆也亮:你是很好的人,是周女士不懂得珍惜。】 【AAA首席娱乐官:好了你别说了我干还不行吗】 【不圆也亮: 好哦^ ^】 距离上交数学建模选修作业的死线还有两个礼拜。 辛檀这个人,撇开性格上过于强势这点,各方面的能力是挑不出什么毛病的,也不会因为跟她有了矛盾就丢下她布置的任务不管。 陈望月确定好模型的原理和求解步骤后,让他跟常思雨配合编程,他对计算机工具的理解深刻,最终交上来的成品代码简洁高效,可读性强,陈望月做了可行性检验评估,结果也相当精准。 隔天上午的数学建模选修课结束后,陈望月约常思雨一起吃午饭,顺便跟她讨论几处她觉得算法上可以优化的地方。 刚到学生餐厅二楼,陈望月就碰见了沈泠和荆宇城。 “望月,思雨。”沈泠站起来,他们两个人占了一个靠窗的沙发卡座,“过来坐呀。” 沈泠和荆宇城是这届的特招生,都在C班,和陈望月同上经济史的选修课。 有常思雨和许幸棠两个切入口,高一年级的特招生,陈望月基本都眼熟了个遍。 特招生里,也是有自己的派别的。虽然走常规申请途径进瑞斯塔德的学生,私底下一律蔑称他们免费生,但这其中绝大多数人,其实都来自于中产家庭,和许幸棠、周清彦这类家庭在贫困线上挣扎的不可同日而语。 陈望月看过瑞斯塔德高中部特招考试的试卷,难度远超过《卡纳联合王国共同核心国家教育标准》的规定。 知识是平等的,但获取知识的资源是按照父母辈的社会地位分配的,真正的贫困生能够不受社区中学恶劣校风的影响,顺利念到普通高中乃至大学,已属难得,根本没有机会系统接触到更高一层的知识。 在卡纳这样一个板结的资本主义社会,教育是大量中产家庭仅剩的一口气,为了保住现有的阶级,父母会倾尽全力把孩子送到不错的私立,请补习老师,逼迫孩子努力。最后,他们的子女通过激烈残酷的考试选拔,成为了特招生里的中坚力量。 真正最迫切想要改变命运的底层,根本摸不到改变命运的边,瑞斯塔德学院的招生逻辑一开始就很明确,他们要拥有巨量财富和权力的二代,聪明识时务忠实于游戏规则的中产孩子,开恩给予最顶尖的高智商底层人才上升的门票。 流动更替,吐故纳新,多么漂亮精巧的选拔制度设计。 眼前这对情侣,就是本届特招生俱乐部的新成员,其中叫沈泠的女生尤其出色,她加入了学生会文娱部,还在这次月度测试拿到第四名。 “我好想要这个新品芝士锅,但是分量太大了,我跟宇城两个人就太浪费了,还好有你们在——我记得望月不吃海鲜的,宇城,你去吩咐一下,不要海胆了。” 男生应声说是,陈望月笑了笑,和常思雨一同坐下,沈泠眼尖瞄到她们怀里的文件夹,“听思雨说你们在准备卡赛,这就把论文都写完啦?你们效率也太高了。” “远着呢,宁老师要求很严,还不知道愿不愿意做我们的指导老师。”陈望月说,“你们呢,上次说的AI技术创新大赛怎么样了?” 荆宇城把饮料摆到每个人面前,“别提了,我们都打算跑路了。” 常思雨惊讶,“你们不是连合作的机构都联系好了吗?” “我们也不想啊,可是除了我们之外,我们学校高二和高三的也有参赛的。”荆宇城压低声音,“望月,思雨,我们听说,他们请了代理人。” 陈望月目光一动。 她太清楚这三个字的含义了,之前那位被她的梦校录取的男同学,学术世家出身,名下十八项专利,基本全是找的代理人,据说发表的两篇核心期刊论文,也是他的教授父亲直接从研究生手里拿来,用私人渠道投上的。 学生竞赛,从来不是学生和学生之间的技能比拼,在学分荣誉奖励和升学政策影响下,很多竞赛已经演变成了一场又一场幕后代理人战争,总是能凭借家里提供的资源,继续成为胜者。 “哎,没证据的事,别胡说。”沈泠拍了一下男朋友,“其实就算没有那么强的对手,这次比赛拿奖也很难,现在AI大模型开发卷得要死,我们十几个人的学生团队怎么跟人家拼啊,所以我跟宇城说,及时止损算了。” 陈望月看着玻璃杯里漂浮着的冰块,忽然道,“换一条赛道,怎么样?” “什么?” 三双眼睛齐刷刷看向她。 “你们还记得上周经济史上老师讲的案例吗,上个世纪,希温州一位农场主在自己家的河床里发现了大量的黄金,这个消息迅速传遍全世界,大量掘金者涌向了希温州,人口也随之暴涨,但后来的现实证明,希温州根本没有那么多黄金,真正赚到钱的是那些为掘金业提供后勤服务的人,他们把铲子这类掘金必需品运往希温州,高价出售,还有人在当地开了银行,专门服务那些挖到金子的人,最后这家银行成了我们卡纳最大的私有银行之一。” “所有人都想掘金的时候,你们可以做卖铲人。” 陈望月铺开一张餐巾纸,给他们画图示意。 “AI大模型现在是一片红海,也许论开发实力你们排不上前列,但你们可以去上下游环节寻找机会。” “大模型的训练需要海量的数据,但计算机能够理解的数据,需要经过分类、标记等预处理。据我所知,大型科技公司一般不会在数据标注这类繁杂但低质量的工作上浪费时间,对吗?” 沈泠点头,“对,他们会找外包,自己招人太麻烦了,而且成本也高,一般是把订单分派给等劳动力价格便宜地区的数据标注员。本来随着机器学习模型的发展,也有一部分数据标注工作被计算机取代,人类员工更多承担审核及纠正错误标注结果的工作,但是现在最主流的大模型发展方向都是‘拟人’,强化学习和人类反馈训练模式重新开始流行,人工标注员的工作又变得重要起来。” “我明白了,望月,你的意思是,让我们不要去卷数据大模型,而是去创新数据标注的工具!”荆宇城难掩激动,“大家都觉得这不是核心技术所在,所以目前做的人非常少,如果我们能开发出一种新的数据标注工具,适应现有反馈训练模式的需要,绝对会让评审团眼前一亮!” “不止是评审团,也不只是一个竞赛。” 陈望月微笑起来。 “让我们把视野放得更宽广一点,如果你们真的能做出来,提升数据标注效率,会有很多公司争着抢着跟你们合作的,到那个时候,你们可以把它卖个好价钱,也可以考虑自己创业,做那些数据大模型公司的供应商。” 她的话音量不大,嗓音稳定又温和,恰好一直维持在让这一桌人能够听到的程度,但沈泠和荆宇城的心脏却被她勾勒出的蓝图所深深撼动,无法阻止思绪的摇摆。 面对这份拱手送来的巨大人情,这对情侣对视了一眼,沈泠先开口了,“……望月,谢谢,真的非常感谢你的建议,我和宇城回去会好好和我们团队的其他同学商量的。” 荆宇城也道,“望月,你要不要加入我们的团队,这毕竟是你的创意,如果不能署你的名字就太可惜了。” “我很有兴趣,可惜不是很有时间,我最近都在忙数竞,还有准备卡赛,实在有心无力。”陈望月笑笑,“而且这个领域目前还不是我的专长,看到有能力、有行动力的人把我的想法变成现实,我会很开心的。” 沈泠有些遗憾,她一直很想和陈望月好好合作一次,无论是她灵光的大脑,沟通的能力,还是背后辛家所代表的资源,都是再难得不过的资本,不过陈望月都把话说到这里了,她也不好再强求。 “那思雨……” “给你们提供了点子,就不可以抢我的思雨了哦。” 陈望月伸出手,常思雨迅速把手覆盖上去,就像猫咪乖巧地把前爪搭在主人的手心。 陈望月圈住她,“本来我们建模小组的任务已经很重了,思雨是我们的主编程手,离了她我们都不会转了。” 大家的笑声里,突然插进了一个声音,像欢快的奏鸣曲里,一个错乱的音符。 “小月。” 陈望月头也没回,因为认出声音的主人,辛檀的手抵住了沙发椅背,在陈望月脸颊边上的位置,连同刚刚运动过后的热气,就这样往她的皮肤上扑腾。 沈泠和荆宇城直接站了起来,“辛少爷。” “介意一起吗?” 是问句,也是注定不会得到否定答案的问句,对于特招生中的绝大多数人来说,能为辛氏这样的大财团效忠,就是未来最好的出路了。 “当然,您请。” 荆宇城看着正在用陈望月用过的热毛巾擦手的辛檀,“其实前面我就想问望月什么时候跟您在一起的,她嘴太严了,都不跟我们这些朋友说一声。” 他们都看到了论坛上的贴子,也先入为主地认为,只有男女朋友,会有那样亲密的举动。 沈泠踩了他一脚,提醒他管好自己的嘴。 “还没有。” 陈望月眼睛也没抬,辛檀抬手,包住了她的手掌,收拢扣紧,陈望月很熟悉的那种,在她身上寻求某种安定感的动作,比起其他更亲密的行为,他似乎对牵手情有独钟。 指尖完整嵌入陈望月指缝,辛檀抬起眼来,看着对面的情侣,“没有在一起,我还在追。” 他的动作,和他的话,仿佛牛头不对马嘴,沈泠竭力忽视心底的好奇心,她知道现在可能是她人生中为数不多,甚至绝无仅有,能和辛檀坐在同一桌的机会,排除陈望月这个例外,印象中他和他的朋友,都只会在顶楼用餐。 沈泠大着胆子问道,“辛少爷,能请教您一个问题吗?” “请说。” “我父母一直有投资贵金属的习惯,上个月他们的投资顾问建议暂时出清手头的黄金资产,您认为合适吗?” “沈泠。”从刚刚就沉默的陈望月开口了,“我哥哥不方便回答这些问题。” 卡联储的现任主席也是辛家的座上宾,以辛家和卡纳财政官员的私交,以及辛家在卡纳乃至整个国际金融界的分量,继承人在非公开场合回答与投资相关的问题,无疑是不合适的。 哪怕生他的气,她也在为他着想。 他凝着陈望月,相交的视线,彼此的身体是阻隔的山,依靠紧紧相握的,出汗的手相连,他问,“他们是你的朋友吗?” 陈望月慢慢地掀了眼皮,“是。” 辛檀转向沈泠,“让你的父母换一个投资顾问吧。” 沈泠一惊,“您是说他们欺骗了我父母吗?” “如果你有关注财经消息,应该知道,歌联储即将降息,此前歌诺的高利率吸引了全世界大量热钱去拿无风险利息,一旦降息,这些钱就会像出栏的猛兽一样离开歌诺,重新寻找低价资产,同时,由于歌诺现在的天量国债,歌联储会继续印钞稀释债务。” 他把杯子推到陈望月面前,“这个时候,仍然持有资产的人会第一时间享受到这波大水漫灌的货币红利,但已经出清了资产的人是没有办法享受到任何利益的,如果你父母后期还想要买入贵金属,就是高位接盘。” “我不知道你父母是在哪个机构找的顾问,如果出自辛氏旗下,你可以告诉我他的名字,我会立即开除他。” 荆宇城忍不住也问,“辛少爷,不好意思,我也有个问题,我父亲手头持有好几支歌股,有生物医药类的也有银行股 ,您觉得这轮降息之后,会涨还是跌?” “这个问题太宽泛了,你设定的涨跌时间条件是一天,一周还是一年?如果是一天两天,这两天已经涨过,降息股市涨是一般常识,歌股的上行周期目前还没到头,但现实是常识总是在市场面前失灵,我没有预言的神力,没办法给你明确答案。” 辛檀报了一串数字。 “212-414-4612,这是辛氏先锋咨询现任负责人办公室的电话,如果你们需要更具体的投资建议,打过去,他会安排专人处理。” 他目光仿佛在陈望月身上生根发芽,“负责人姓林,记得告诉他,你们是我的朋友。” 69 傲慢 因为这句话,喧闹的餐厅里像被按下静音键,他望着陈望月,只望着她,周遭人和事一律沦为背景。 沈泠道谢的话在嘴边又被咽下,她显然意识到,辛家的继承人,傲慢的贵公子,从指缝里漏下一点点的恩惠给他们,当作讨绯闻女友欢心的小手段。 荆宇城也不是傻子,眼睛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跟女友交换了微妙眼神。 辛檀的友谊谁不想要,但如果辛少爷想要讨好的女孩并不领情,那他们未必能沾上光。 而绯闻女友面无表情,哪怕一阵凉风吹到脸上,也该有所反应,但她的脸上只能看见无动于衷。 辛檀仿佛习惯她的冷漠,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手指点了点唇边,说,“小月,有奶油。” 其实并没有,他诓她的,但对于被兰夫人教养过后相当重视餐桌礼仪和吃相的女孩来说,这招很管用,陈望月下意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拿起餐巾抹了一下。 翻过来看,光洁一片。 她一愣,听见辛檀手握成拳抵住唇不可抑制地笑出声来,王八蛋,骗她的。 她霍然起身,“没胃口,我不想吃了,沈泠,多少钱你发我KsChat,回头转给你。” 她拍了一下常思雨肩膀,“思雨,先走了。” 快步向自动扶梯的方向走去,不出意外的,心里的倒计时,在数到第五下的时候停止,手腕被追上来的人握住。 他和她,同时占据一级下行的阶梯,并肩而立,空间将他们挤压到一起。 无数道好奇探究的视线四面八方投过来。 “哇,什么情况,他们吵架了?” “不是吵很久了吗,上个礼拜我看陈望月跟辛檀打招呼,辛檀理都不理一下的,怎么现在变成陈望月对辛檀爱答不理了?” “不是,我错过了什么,他们两个不是兄妹吗?” “你没刷论坛吗,就前两天,辛檀当着一堆人的面亲了陈望月。” “我草真假的?!辛少形象崩塌啊,他以前走冰山人设的啊!” “当然是真的,连视频都有,要是假的辛檀能不删帖?谁有那胆子造谣辛檀啊。” “论坛很早就有爆料说陈望月来瑞斯塔德是和辛檀培养感情的,你还不信。” “好吧,只有我一个人傻傻地信了人家真是兄妹……” “哪门子的兄妹,又没有血缘关系,也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就是辛重云带来的远房侄女。” “陈家人基因可以啊,我一直觉得辛檀继父长得超帅,上财经杂志封面跟拍时尚杂志似的,陈望月也这么漂亮,怪不得一个能入赘,一个把辛少吃得死死的。” “他们家人何止是长得好,手段也高啊,我家里亲戚有在伊丹那边做生意的,说陈家本来在垦利算大户人家,结果陈望月她爸爸眼高手低,融了一堆钱还不起,被催债的逼到跳楼,陈家这不就卖女儿了吗?” “嚯,这么大个烂摊子辛家也愿意接啊?” “陈家欠的那点钱在辛家眼里算什么啊,别说几个亿了,把你家买了都轻轻松松。” 风暴眼的中心总是最平静,电梯平稳运行到底,陈望月甩掉辛檀的手,加快脚步,迎面却突然现出一个端着餐盘的人影。 辛檀惊呼,“小月!” 眼看着就要撞上,那个女生反应灵敏地往旁边一闪,及时制止了这出惨剧。 “望月!对不起对不起,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又要泼到人了!” 许幸棠心有余悸地扶稳餐盘,上面除了一碟素菜一碗米饭,还有一份热气腾腾的炖盅,泼人一身可不是开玩笑的。 是因为奖学金刚刚到账她才想犒劳自己一把的,可是上天好像在惩罚她的奢侈! 好吧,她下次再也不买这么贵的饭了! 辛檀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陈望月身上,察看完她并没有被烫伤的痕迹,也第一时间发现,她在听完许幸棠的话之后,不知道想到什么,忍不住勾了一下嘴角。 那个笑容转瞬即逝,仿佛错觉。 “没事,这不是没碰到吗?”陈望月安慰她,“幸棠,你今天早上怎么没来上经济史?给你占了座,结果没看见你,我还在想你是不是生病了。” “没有啦,我健康得很,就是请了半天假,去火车站送修彦哥了。” 辛檀抵在她腕间的手指一僵,陈望月笑了下,不动声色地拉远和他的距离,“修彦要去哪里?” “他要去亚新读书了!” 许幸棠有些兴奋,“他在全国大赛上表现好,有球探看中他,现在亚新州立大学的附属中学和他签了协议,只要他愿意为校篮球队效力,以后就有机会保送亚新州立大。这所大学很不错呢,虽然不是盟校,但在公立里面排名很靠前了。附属中学也是很有名的体育强校,所以修彦哥一下就同意了。” 她真心实意为好友高兴,也有一丝怅然,“就是离瑞斯塔德太远了,以后估计很难再跟修彦哥见上面了。” “啊对了,望月,修彦哥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许幸棠递了一个小盒子给她,“他说很感谢你们之前的帮忙。” 陈望月打开,一条手链安静躺在上方,细细的链带闪着碎光穿过一颗月牙形状的晶石,通透明澈。 握在手心是冰凉的,像那个男孩落下来的吻。 “很漂亮呢,他有心了,替我跟他说声谢谢吧。” 陈望月闭了闭眼睛,绽出一个笑来,颈肩相接处的苍白皮肤下,凸起的锁骨轮廓,因为呼吸而幅度轻微地收拢着,显得越发瘦削,她转向辛檀,一派天真的神情,“哥哥,帮我戴上吧。” 辛檀也笑,只是那笑远远到达不了眼底,幽幽的火焰燃烧到尽头,只余些许灰烬在闪烁。 他痛快答应,“好啊。” 他托住她的手,冰凉的金属吻上了手腕的皮肤,咔嗒,细微的一声响,扣结严丝合缝地连在一起,像许下一个郑重的承诺。 “好看吗?” “当然好看。” 陈望月正要收回手,却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阻拦,辛檀反握住她,放到嘴边,低头从指腹吻到指尖,抬起眼,眼珠色泽深重,唇角含着笑意,“很衬你。” 70 歧途 (这章前面还有更新,别看漏啦 触电似的感觉引发了针扎一样细微的痒意,一直蹿到心底。 许幸棠目不忍视地把头移开,她早就刷到了论坛上的贴子,只是没好意思问望月,之前没觉得辛檀这个人这么肉麻啊。 不过想到他追求的对象是望月,她又可以理解这种反常。 她恨不得跟每个人炫耀望月是自己的好朋友呢。 许幸棠心头念头流转之际,陈望月已经被辛檀带到了图书馆的地下车库。 拉开车门,女孩站在原地不肯动,“你到底要干什么?” 辛檀停下来发了一条消息,才说道,“带你去个地方,晚上你们数竞队训练之前会送你回来。” “五点之前我要去找之遥上通用语课。” 他沉默一瞬,忍耐下来,“好,五点之前就送你回来,先上车。” 她看他一眼,眼眶微红,目光里的难过看得辛檀的心都软下来,“你先告诉我去哪里。” 他的声音同心脏一同软化,“带你去吃饭。” “我吃过了。” “你刚刚才吃了两口,怎么会饱,捱得到晚上吗?”辛檀低下头,捋了捋陈望月鬓角那个小小的,微翘的弧度,细软的发绒绒淌过掌心,“听话,就当陪哥哥吃一点吧。” 陈望月没说什么,吸了下鼻子坐进去,突然又想到什么似的,露出警惕目光,“你有没有驾照啊?” 辛檀从座椅储物盒的最下面翻出来给她看,卡纳的成年年龄是十六岁,辛檀上半年就满了,也拿到了驾照,只是家里有司机,很少有需要亲自开车的时候,这部车在学校车库里放了很久,有专人保养,以备不时之需,辛檀也很久没有开过。 瑞斯塔德对学生在上课日进出入管得严格,需要提前报备,但辛檀是风纪部部长,在一方面拥有特权的人总是在所有方面都享受特殊,他出了学校,开上前往市中心的高架桥,不时询问陈望月要不要喝东西或者吃小零食,车载冰箱里什么都有。 陈望月只说七个字,“专心开车,我怕死。” 辛檀哑然失笑。 车泊在中央公园附近商场的地下停车库,预定的餐厅提前清了场,流程冗长的歌诺风情料理,陶皿餐具精致繁复,外籍主厨在进军卡纳之前就名震歌诺上层名流聚居的奥利威山庄,全程陪同为他们介绍菜品,只是陈望月太心不在焉,草草吃了一些就用餐巾搽净嘴角,要了一杯气泡水,嘴唇含住吸管,眼睛盯着门口那棵两米高的装饰树看。 辛檀没说话,餐厅的店长从旁边走来俯身对着他耳朵说了两句话,他点了点头,经理便拍拍手掌。 一群人应声鱼贯而入,着装是一致的修身白衬衫和干练的暗条纹马甲,餐厅被她们变作珠宝店的柜台。 她们捧着的长条形首饰盘上,躺着上百条材质款式各异的手链,陈望月被动静吸引,看过去,几乎一秒被晃花了眼。 她回头看辛檀,他意思再明显不过,“小月,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陈望月动也不动,胸口因略微急促起来的呼吸微微起伏,不知道在想什么,她说,“我都不要。” 辛檀话音平静地补充,“挑不出来的话,全买下来也可以。” 陈望月的声音跟在他的声音后面,一点考虑的空隙都容不下,“我说我不要,你听不懂人话吗?” 他深深地看她一眼,空气沉闷地延续下去,无论主厨,店长还是珠宝店的导购们都在努力控制呼吸音量,免得被殃及池鱼。 她毫不畏惧地瞪着他,最后还是他先败下阵,让店长和那些人都先下去。 他夹了一块白葡萄酒仙女贝,放到她的碟子里,陈望月听见他笑了一声。 “修彦送的你就珍而重之,我送的你连看都不愿意看一眼,对吗?” “太可惜了,他不会再踏入瑞斯塔德一步,你以后都见不到他了。”辛檀声音仍然是平稳的,像死者的心电图,毫无起伏,“基金会的人跟我汇报,他本来死都不肯承认私下和你有联系,但一听说你会因为这件事被赶回垦利,他立刻就签了协议。” 寂静的餐厅,只有咚的一声,调羹从陈望月手中松脱,撞击碗壁的声音。 “他喜欢你不奇怪,可是小月,你是怎么想的呢?他身上哪一点吸引了你?一个靠着女人才能继续上学的废物,他能给你什么?你是没过过苦日子,觉得新鲜刺激吗?” 终于把深埋心底的话脱出口,可辛檀一点也不觉得痛快,话语是蜜蜂的尾针,扎到她,但倒钩没入的瞬间,连同与毒针相连的内脏也一起脱落,胸口除了报复的短暂快意,更多的竟然是心脏被撞击,沉重而迟钝的痛。 何况,又看到她顷刻间灰败的脸色,那样心灰意冷的一双眼。 她从来没有露出过现在这样脆弱的,一触即溃的神情。 她就那么在意那个贱种吗? 陈望月指尖敲了敲餐碟,刚刚主厨极力劝说她尝试这道招牌菜,辛檀也跟着劝,但她一口也没动过。 “哥哥,我对贝类过敏。” “我对贝类过敏。”她重复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他只见了我一次,就记住我喜欢什么样的花。” 她话音里带上一点极力压抑的哭腔,却还在挤出笑容,这一笑,辛檀就觉得有一只手在狠狠地挤压着自己的心脏。 “我以为喜欢就该是这样,不是像你这样,你只会要我爱你,然后给我一堆我不想要的东西。” 眼泪倒流回心底,她再也说不出话,厌倦了这种无意义的交流,转身快步往外走,最外面是电梯,她按下,门缓缓闭拢,在最后关头横插进一只手,辛檀抵住门页,头发和呼吸都凌乱,慢慢抬起头看陈望月的时候,眼睛雪亮,就像突然找到了迷宫的钥匙,一切的目的和初衷都写在了那里。 “你想要什么,告诉我,我从现在开始记得。”他说,“死了也不会忘。” “没必要了。”她说,“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辛檀见过她对待其他人的样子,永远的耐心倾听,全神贯注,也见过她对待蒋愿,发自内心的满足与开心的神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带着厌倦和畏惧。 他一步一步走进电梯,一道阴影随之压住陈望月,她往后退,却退到退无可退。 辛檀扯掉领带,扔在一边,头顶的光擦过他的脸,在他的肩膀上投下边角锐利的阴影。 “如果只能用这种方式和你沟通的话,我很抱歉,小月。” 阴影消去,门页合拢,一只手抵住陈望月背后,困她在自己怀里。 “我们谈一谈,好不好?” 她没有说话,眼泪砸在他手上,滚烫,像是给了他一种能够坦白的勇气,于是他颤抖着声音,像下定了极大的决心一样,说,“对不起,对不起小月,我不该说那样的话,我只是嫉妒,我嫉妒修彦,我一想到你在意他,我就嫉妒得快疯了。” “我人生迄今为止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太晚才意识到喜欢你。” 辛檀把陈望月的手贴到胸口,在她的温度里贪婪汲取着坦诚的勇气。 “你一直以为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辛家,不是的,我知道不是,你还记得你参加过的通用语大赛吗,在你的家乡举办,我是在那里见到的你,你扮的是朱丽叶。我的心,从第一次在你们中学的话剧舞台上见到你,它就跟随你,可是当时我总想不明白,为什么一面之缘的人,会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叔叔把你接到家里另有目的,所以再见到你的时候,我总是防备着你,逃避着你,因为我知道你不是真心喜欢我,你只是听你叔叔的话而已。” “直到那次网球比赛,你因为谢之遥不肯再理我,我才想通我要的是什么,我想要你在我身边,想要你只对我笑,只牵我的手,我开始放任我对你的感情,我想,就算你现在对我还没有感情也没关系,我有能力给你和你叔叔想要的东西。” “可是修彦出现了,我一眼就看出来他喜欢你,我本来以为只是他的单相思,没有放在心上,可是直到那天在餐吧,我发现你偷偷和他在洗手间待了很久,你才拒绝了我的告白,就和别的男生亲近,嫉妒冲昏了我的头脑,所以我当着他的面亲了你,对不起,对不起,小月,我为了向别人证明你属于我,不顾你的感受,我大错特错,你怪我是应该的,只有混蛋才会伤害自己喜欢的人。” “其实,我本来想让修彦回到他该去的地方,但是我想到你一定会不开心,所以我才给他开出条件,让他去更好的学校,有更好的前程,当然,我也有私心,我希望他不要再来打扰你,这样你就会给我更多的注意力。” 辛檀的手一点点抚过陈望月眉眼,他的女孩在这些话引发的震撼里暂时沉默,仰着头,一言不发,像是失去了语言能力,他不住低头吻了她眼皮一下,心中温柔大于一切感想。 “小月,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事,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改正的机会,你对每个人都那么好,能不能教教我,该怎么好好爱你,尊重你,如果连你都不管我,我这辈子都只能做一个不懂爱的蠢货了。” 辛檀垂下手,盖在她两只手背上方。他眼皮低垂,卸了一切防备,手捧着血淋淋的新鲜心脏献给她。 “我不会再干涉你和任何人往来,我只希望你能重新考虑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样,慢慢习惯我们不只是兄妹这件事。” 陈望月看着他,许久没有眨眼睛,下颚紧绷着,双目灼热,辛檀总是掌控全局,极少出错,却无法使他自己的心在这样的注视下以正常频率跳跃,他的背脊烧起来了,身体反应剧烈地冲刷而过,心脏好像快要跳出喉咙,他等待她的审判。 她张了张嘴,“哥哥,你知道吗,你真该被人揍一顿。” “对,我非常糟糕,所以好人做到底吧,小月,再给这个糟糕的人一点点宽容,原谅一个人因为你爱你步入歧途,把他变成你想要的恋人,好不好?”他低头,把脸贴上陈望月掌心,眼睛里柔波荡漾,“不好的话,我再去想想办法。” 这话说得陈望月没忍住笑了,意识到自己在笑,又控制着嘴角的拉扯,“你去想什么办法?” “我去亚新找修彦,让他揍我一顿,不还手。” 陈望月生气地瞪了他一眼,骂他是不是有病,辛檀就笑起来,他知道她心软了,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嘴唇,她察觉到他灼热注视,又沉默了,而他轻声问,“可以吗?” 漫长的几十秒,他得到细微的一声“嗯”。 他倾身,吻上朝思暮想的唇。 被衔住下唇,她放开了齿关,任他的舌尖卷住她的,彼此呼吸都逐渐粗重,像是沙漠中的旅人在濒死境地遇到一片绿洲,疯狂渴求湿润的抚慰,他手指穿过她柔软的发,鼻尖萦绕着小苍兰的香味,这一次只属于他。 鼻尖对着鼻尖,亲昵地去蹭她,辛檀低声说,“我爱你。” 她睫毛轻颤了颤,掩去下面的冰冷。 71 谢之遥 辛檀从来没有踏入过钟塔,也对学院传说中津津乐道的住在塔顶的长发王子毫无兴趣,如果不是谢之遥突然成为了陈望月的通用语老师,他大概一辈子也不会与之产生任何交集。 他送陈望月到塔底,她显然与这里的工作人员都很熟稔,说了两句话就拉开警戒线供她通行。 萨尔维的太子殿下,对她有异乎寻常的关心和接纳。 辛檀看着陈望月的发顶,忽然道,“小月,我们一起去找他吧,我也可以陪你练习口语。” “你们又不熟。”陈望月说。 “但他喜欢你。” 前后没有逻辑相关性的一个回答。 “那又怎么了?”她不以为意,轻嗤了一声,“哥哥,你不是要我教你怎么来爱我么,这是第一课,你记好了,首先,收起你的支配欲,你连离我远一点都做不到,就别要求我和之遥了。” “小月。” 辛檀执拗地看看她,脸上那副冷漠温柔的面具悉数碎裂,无法再拼凑起来。 陈望月微微抬起了一点下巴,平静地注视他。 他真的相当英俊,色泽深重的眉眼,线条华美的鼻唇,像最名贵的花瓶,应该被放在架子的最高层,或者出现在大银幕上的一张脸,偏偏眉眼如此萧瑟,还有紧紧抿着下唇,紧紧不肯离开自己身上的视线。 传统叙事里,天之骄子的深情,永远都是最引人落泪的东西,人人都想要被爱,尤其动容着迷于高位者的低头,这位人生里从未经受挫折的贵公子,连带着他的爱情,都被附以强烈的绝望意味,他做什么都好,伤害了谁都无所谓,只因为这一生应有尽有,当真正想要而不可得时,才更加让旁观者同情。 陈望月看着他,却想起那个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想起哭着拥住她求她一定要听辛重云话的两位老人,想起压在陈家头顶的巨额债务,她的监护权,所有被辛重云用来牵绊着她的人和事物。 她想起修彦,她终于扮演了一次拯救的角色,结局也不过是天各一方。 太不公平了,辛檀说他爱她,却随时可以把她和爱她的人捏碎。 凭什么总是他把她捏在掌心呢? 陈望月弯了弯眼睛,“哥哥,你回去吧,之遥应该在等我了。” 她连走带跑,消失在旋转阶梯尽头的校服裙摆坠着黄昏静默的天空。 背影彻底不见,辛檀胸腔之间骤然崩塌了一块,心脏碎成渣滓,全都放进不匹配的容器,相互碰撞挤压,尖锐的地方全部在摇晃的过程中相互磨平,重塑,成品是他再也认不出来的样子。 曾经的自己,变得越来越模糊。 指尖感受到短暂刺痛,黄昏裹着他的身廓,辛檀垂眼,看着自己被掐得发白的手心,这一点微不足道的疼,盖不过此刻岩浆流淌过心口,继而是四肢百骸,漫长而艰辛的凌迟。 至少,至少她答应会管他,他还不是真正的输家。 —— 辛檀浪费了陈望月一下午,而她本打算利用这些时间开看《政治学邀请》和《流变与困境》,这两本都出自政治学老师开出的书单。 上次随堂考她考得很一般,这门课对课外积累的要求相当高,她把教材内容背得滚瓜烂熟也只能在选择题和简答题上拿到接近满分,文献阅读和长论文写作的分数都普普通通。 她在心里叹一口气,先去找谢之遥上完今天的口语课吧。 在他们约定的时间里,塔顶总是有一个等待的身影。 但这次塔顶空无一人,陈望月走到门口,推开门,里面很安静,她以为客厅里会有男孩坐在地毯上看书,但也没有。 她拨开帘幕,走进房间的尽头,一束虚弱的夕阳透过窗棂,照在一架钢琴上。 谢之遥静静伏在象牙白的钢琴盖上,脑袋枕着手臂,垂落的银发倾泻而下,像诞生于黄昏之后的夜色,淡淡地浮着一层光。 似乎是睡着了,可琴凳旁边的另一只手,指尖像风吹动的芦苇草,随着陈望月的靠近,轻轻地动了一下。 陈望月看了一会儿,弯下身,脸对着他的脸,轻柔的鼻息痒痒地铺洒而来,她翘了翘嘴角,把食指放到他的鼻子下面。 假寐的人忽然握住她手指,喘息变得急促了些,他抬起脸,苍白得过分的一张脸,像是透明的,或者冰冷的,像是要同空气融为一体,他并非缺乏锻炼,但身体依然瘦削,只是掩在宽大的白色长袍之下,只有像现在这样,稍微用力时,袖口往后退去,露出的一截手腕和小臂,显出隐约的,漂亮的肌肉痕迹。 他微微平复着气息,声音里带着某种不快的情绪,“……陈望月,你干什么?” “你一动不动的,我怕你出事,看看你还有没有呼吸。” 陈望月在他面前基本只说通用语,所以很快就被揪出来一个错误。 “不是[f],是[v],外来词的元音前一律发[v]。重说。” 陈望月立刻更正,每一个字音都拉长,尽可能缓慢清晰地供谢之遥检阅,“你一动不动的——我怕你——出事——看看——你——还有没有——呼吸。” “我死了你要怎么办?” “联系学校安保部,报警,尽量不破坏现场,在原地等警方过来,在此期间酝酿一下该如何解释才能排除我作案的嫌疑。” "不会哭吗?” “什么?” “我死了你都不会伤心?” 她看了他一眼,忽然从桌上拿了一个木制的笔筒下来,塞进他手里,“摸摸木头,童言无忌,什么死不死的,我们之遥是说着玩的,创世母亲在上,不要跟他计较,一定保佑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创世母亲是萨尔维国教信仰里面的主神,以身躯化作宇宙万物,日月星辰,天地众生。 谢之遥怔了怔,“你又不信她。” “我也不求她的保佑。”陈望月说,“她保佑你就够了。” 他迅速别开脸,牙齿在柔软的下唇压出泛白的印子,皮肤那么薄,光照下表面呈现绯红的细腻彩晕,“你就只会这样。” “我只会怎么样?” “……只会说漂亮话。” “那能怎么办呢,之遥,我对你说不出难听话。”陈望月说,“那你教我怎么用通用语骂人?” “又来了。”谢之遥不看她的眼睛,他知道他总是会被里面的东西煽动,沦为她的受害者,“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是你不直说的话,我猜不出来你是什么意思。” 陈望月耐心地倾听和回应,虽然不知道王子殿下又在生哪门子的气,当她坐过来的时候,他的琴凳还是诚实地匀她一半。 半晌,他才闷闷地开口,陈望月能够清晰地看见他趴在钢琴上,脸被手臂压出的印子,颊边的绒毛,和黄昏光线里飘浮的细小尘埃,拥有蛊惑性美貌的男孩,生气时微微皱起的眉头也像是两弯靠近的月亮。 “你哥哥亲你了,对不对?” 他的消息渠道倒是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闭塞,陈望月微微抬起眼皮,“无所谓,他只是喝多了。” “为什么无所谓?”谢之遥像被踩中了尾巴的猫,“我喝多了才不会随便拉着一个人就亲上去,他是喜欢你才会这样。” 今天好像无论是少爷,还是殿下,都执着于喜欢与否的话题。 “喜欢我很奇怪吗?”陈望月说,细长又轻薄的眼部线条挑起来,“你不是也喜欢我。” 空气完全沉默的几秒钟。 陈望月也安静地看着他,萨尔维的殿下,整张脸都是烫的,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你就是为了这件事装睡不想理我吗?”陈望月说,“之遥,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想骗的人就是你,所以接下来的话希望你听好。” “无论是我哥哥还是你,对我而言都没有太大区别,因为我现在没有任何恋爱的想法,我们没有在一起。如果你很介意他亲了我,你甚至也可以亲我一次,我说的无所谓,就是这个意思。” “……你会允许每个喜欢你的人都这么做吗?” 他向她靠近,整个人闻起来像是掌心里融化的雪。 陈望月看见那枚掩藏在银发下面,长长链条的绿宝石耳坠,在空气中摇摆不定,镶嵌的宝石如同初春解冻的湖面,意图复刻他眼眸的色泽,却只是东施效颦般地被衬托得黯淡无光,远不及那样的通透美丽。 时时刻刻艳光四射的一张脸,会很容易让人忽略那些装饰品,也会让人很容易在他的容色里恍神,他自己就像是剔透玻璃杯中流溢光彩的酒液,熠熠夺目的袖扣和领饰,耳环和项链。 萨尔维的太子殿下凝视着她,长而柔软浓密的睫毛,蝴蝶翅膀一样扇动,和她的呼吸交缠的吐息都像山谷间回荡的风。 陈望月觉得自己的脸要被他灼灼目光点燃,她垂下眼睛,忽然笑了,“当然不是,目前来说,只想允许你。” “如果这一天的傍晚我要来到太子殿下的城邦,我会从三点就开始雀跃,期待,四点开始出发,五点和你见面,在地毯上和你度过一整个傍晚,是你无私教给我的这些知识和智慧,是我花在你身上的这些时间,使你对我而言无比珍贵。” “之遥,我珍惜你。” 陈望月也看着他,准确来说,是看着他的耳朵,薄而透明,甚至因为此刻血液狂涌制造出的通红,能清楚看到附近血管如同叶脉般纤细疏密的线条,还有耳垂下不时闪动光彩的绿宝石耳坠。 耳坠的主人张了张口,很久之后才按捺下耳边雷鸣般的心跳,太不公平了,她一点都不怕看着自己,可是自己却很怕被她的眼睛所诱导,他有着天才与童稚结合的恐怖直觉,尚未明确很多情感,但总能敏锐地遵从直觉。 他控诉她,关注点很奇特,“陈望月,你抢了我向你告白的机会。” 陈望月愣了一愣,失笑,“嗯,好像是这样,那该怎么办呢,你要我赔礼道歉吗?” “你说我和你哥哥是一样的。”他说,“那我也要亲你。” 陈望月有一下怀疑自己幻听,“你确定?” “我确定。”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一点害羞,坦然到不可思议。 “好吧。” 陈望月闭上眼睛,她笃定他只是开玩笑而已,轻易就会脸红的人,敢在她脸颊上印一个吻大概都要耗尽全部勇气。 她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十几秒钟之后,微凉的触感覆上皮肤表面,却不是来自于嘴唇。 像有一片雪花静谧地下行,坠落在眼皮,额角。 她睁开眼睛。 那枚耳坠被摘下,隔着一点冰凉,抵在她的额头,而他也像为信徒赐福的巫祝,唇边显露出狡黠的笑意。 多看一眼,心脏都会失重。 “陈望月,这是创世母亲的吻。” 萨尔维的文化里,创世母亲的吻,是崭新的祝福之意。 他把那枚耳坠赠予她,陈望月合拢掌心,像摸到了他的心脏,他的心脏也是透明的,什么都藏不住,喜欢或者嫌恶,厌倦或者渴求,他半跪在地,她听见他虔诚的祝祷。 “伟大的母神,我以我的姓氏向你请求,愿你像爱我一样爱她,无论命运的风暴将她带往哪片大洋,她都将以主人的身份上岸。” 72 赌局 离开钟塔后,陈望月买了一个三明治,在去数学竞赛队的活动室路上吃完,算是解决掉晚餐。 今天周元老师要求队员提早一个小时到,说是要小测。 卷子拿到手,陈望月照例先花两分钟把题目浏览一遍,确认分值分布,题目类型和涉及的知识点,判断大致难度。 她的第一反应是,这题目出得很漂亮。 虽然只有六题,但每道都可以列入该类题型的经典。 第一题是最值问题,陈望月先根据简单情况和极端情况大致猜了几个答案,她很快想到可以去研究一下素数的幂的情况。 一个和高斯函数相关的不等式。 她写字的速度远远跟不上脑内风暴的速度,这题计算量也不大,她直接写下答案。 1/1012。 第三题是集合问题,给定最大素数p,求最大正整数满足集合。 把题目读到第三遍,陈望月发现,当好集A的元素个数比较少时,相邻元素分布会比较平均。 如果研究比较小的未知数,且两个好集存在包含关系,元素个数应该是大概整除的关系了。 所以,需要去找一个比较长的整除序列。最好的情形就是,一个2的幂的数量级。 陈望月想动笔,又直觉这问题并不如想象中简单,随着A的元素个数比较多,逐渐接近于p时,元素的差就不那么重要了,解题关键还是在于不同差的位置。 她继续分析接近于p的情况,发现它的补集是一个元素比较少的情况的好集。 一条正确的路在陈望月面前展开,她迅速动笔,开始从补集研究元素个数的变化。 利用互斥定理证明好集的补集也是好集后逐步推理,最终得到最多的集合情况,第三题结束。 接着是一题组合味道浓郁的代数题,一道概率统计题,一道几何证明题。 最有意思的是第五题,由马尔科夫链在人工智能,机器学习和天气预测等方面的应用引入赌徒模型,最后让考生结合实际写出题设条件下公式的统计学意义。 难度在整张卷子里算是最低的一题,可能是用来给大家调节心情的,出到她心坎上了,陈望月快乐地写满了一张纸。 另外两题的入手难度相较开头几道低一些,写完最后一个证明步骤,陈望月抬头看了眼黑板边上的时钟,这六题只花费了她不到一个小时,她还有充裕的时间去研究题目的多重解法。 周元私下说过让她不要太早交卷,免得给其他同学造成压力。 “要是正式比赛的时候就另当别论。”当时他笑得神秘,“给对手制造压力也是一种战术。” 陈望月喜欢这个另当别论。 两个小时很快在学生们的奋笔疾书里过完,周元和另外两位数竞队的老师去隔壁教室改卷,让现校数竞队的队长,高三C班的曹悦盈学姐负责维持秩序。 说是维持秩序,只要不上房揭瓦闹出巨大动静,曹悦盈学姐就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教室里不管是玩手机,打游戏,打牌还是讨论题目的都有。 陈望月桌前挤满了人,纷纷在问她刚刚几题的答案和解法,和她对上了的心情大好,和她不同的就唉声叹气。 还有人不死心,“望月,这题真的不能用逆序对做吗?” “当然可以,这题没有固定方法的,只是用归纳证明会比较快。” 陈望月在草稿纸上画辅助线给提问的秦寅看,“学长,我们首先考虑两个数直接顺时针和逆时针的数情况,如果改变,至少与这两数之一做了交换。或者你就在直线情况上利用逆序对的思路做延伸分析也可以,但是中间要处理的细节情况还是比较多的,我感觉不太容易写好,比较费时间。” “你别烦望月了,考都考完了,过来打牌。”秦寅的室友捅了捅他,他们刚起了一个桥牌牌局,这项牌戏运动因为规则复杂,考验策略和记忆力,在数竞队颇受欢迎。 曹悦盈走过来,警告道,“玩归玩,不准赌钱。” 打牌的男生立刻告饶狡辩,“不赌钱,坚决不赌,我们都是遵守校规的好孩子。” “你们最好是。” 谈笑声充斥了整间教室,周清彦面无表情戴上了海绵耳塞,把外界的聒噪阻挡在外。 瑞斯塔德的校数竞队真是差劲极了,这些人题做得未必多好,但团是一定抱的,整日沉浸在这种无用的社交活动里。 周清彦初中就读于一所管理极其严格的寄宿制公立学校,他以入学考试第一名的成绩拿到全奖,并加入了校数竞队。 那可不是一个讲你好我好大家好共同进步提升的地方,所有人都把彼此当成竞争对手,重要比赛的名额就那么几个,每周的小测都会刷人,所有人的人格都被以数字进行量化,带队老师最爱做的事情就是立一个模范学生出来做靶子,再极力贬低打压其他学生,引导他们如同茶缸里的蟋蟀,为了名次斗得你死我活,再从中挑选出最有价值的学生去为校争光。 除却成绩决定论之外,那也是一个极度讲究论资排辈之地,周清彦刚进队的第一周,就被数竞队的前辈指挥去端茶送水洗内衣裤,他自然是不同意的,结果就是被几个前辈压在厕所喝马桶水。 他试图反抗,向班主任反映情况,第二天,数竞队的负责老师就找他谈心,话里话外暗示他,如果闹到校领导那里,等待着他的结局只有被开除。 没有一家好学校会接收一个被开除的穷学生。 深夜的水房里,周清彦站在宿舍楼低矮的洗手池前,木然搓洗着前辈的内衣裤,水龙头开到最大,四溅的水珠打湿了校服衣角。 旧款按键手机发出滴滴滴的提示音,他用手背在外套上用力抹了一把,关掉水龙头去接电话,是父母的来电。 妹妹又生病了。 他看着被水流冲进下水道,一个接一个破灭的泡沫,说,我明天就把钱转过去。 那你在学校还有没有钱用啊? 有的,妈妈,我又考了第一名,学校过几天还会给我发补助,不要担心我,我不缺钱的。 放下手机,他更加卖力地搓洗起来。 那之后不久,他以数块竞赛金牌向校方证明了自己的价值。 怪不得瑞斯塔德数竞队的成绩不好,这些生活在温室里的花朵,有家里帮忙妆点申请大学的履历表,凭借过得去的标化成绩和丰富的课外活动经历就能够到不错的学校,毕业后大多数也都可以进入自家的公司就职,完全没有对于求胜的紧迫感,拿什么去跟外校强队竞争? 他低头看着草稿纸。 周元推门而入,走到讲台上,手里扬着的纸张是刚才小测的成绩。 “刚刚你们手头拿到的这套卷子,是去年KMA(卡纳数学全能竞赛)选拔赛的备选题之一。” 所有人,不论原先在开小差,做其他课程作业,还是交流复盘题目的,听到 KMA 这个关键词后都抬起了头。 那是卡纳所有数学竞赛生梦想中的殿堂,也是通往国家队的必经之路。 陈望月心里了然,难怪这套卷子出得很有水平,原来是KMA的备用卷,周元之前在利普高中带了十几年的数竞,这点人脉还是有的。 “今年的KMA和往年一样,分为五人团体赛和个人赛。刚刚在这次小测中取得前五名的学生,将获得代表我们瑞斯塔德出战团体赛的名额。” 底下一片哗然。 “老师,您至少提前说一声啊,那我还能垂死挣扎一下。” “是啊,老师,要是知道考好了能去参加团体赛,后面两题我就不空着了。” 周元笑道,“不认真对待平时的每一次小测,还想去KMA丢人?” 他一一念出成绩前五的名字。 第一名是陈望月,与之并列的,是周清彦。 “个人赛我们学校往年只有一个名额,去年悦盈表现很好,为我们多争取到了一个名额,我和全体老师一致同意由她担任这次KMA的队长,并出战个人赛。” “另外还有一个名额,本来我们是打算给这个小测的第一名的,但是望月和清彦都拿到了满分……” 秦寅举手,“周老师,我有话要说。” “怎么,你想自荐?” “不是,老师,我想投望月一票。” 秦寅一直为帮数竞队挖到了陈望月这么一个宝贝而洋洋得意。 “虽然望月没有参加比赛的经验,可是她成长的速度是我们中最快的。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连欧拉公式都用不熟练,但现在我们都找她对答案,说真的,我活了十七八年,超过一半的人生都花在数学上,我知道我的天赋只能算是一般般,现在能跟大家坐在一起,全靠我头悬梁锥刺骨,比其他人付出十倍的努力——” 坐他旁边的男生立刻嘘了一声,“真的假的,昨天晚上在宿舍熬夜打游戏的是谁啊,你的双胞胎弟弟吗?” 教室里爆发出大笑。 “不拆我台会死啊?”秦寅转身搡了他一把,自己也没忍住笑了,“反正,我也不怕得罪人,以我作为一个老油条的眼光来看,望月的上限很高,正因为她缺乏大赛经验,才更应该给她提供锻炼的机会。” 曹悦盈也道,“老师,我也支持把这个名额给望月。没有经验是她唯一的短板,力迫法大家都听说过吧,Cohen创建的一种公理集合论中的证明方法,很强大的技巧,也对运用者的数学功底和发散思维有很高要求,我花了快一个礼拜的时间才勉强算掌握,但望月只听我讲了一遍就懂了。不止是望月需要这个机会,我们也需要望月,有望月在,我会更安心。” 和今年新招进来的其他新人不同,陈望月是实实在在从开学起就和数竞队一起上课训练的,大家都对她的为人和水平很熟悉。 更多的声音跟上,教室里其他队员七嘴八舌地为秦寅和曹悦盈的话添上佐证。 “望月真的很厉害,上次我在杂志上看到一道有奖竞猜的题目,我从白天想到晚上,晚上我们队集训的时候望月就坐我后面,我正在运算,望月突然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对我说,‘3’,原来是我把题目念出声了,她听到了,我对了一下答案,还真是3,当时我快气死了,我想破脑袋都没想出来的题目,望月连草稿纸都不用,心算几秒钟就做出来了,人比人气死人!” “哦,所以你在周老师给我们讲题的时候开小差?” “……不要在意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总之望月真的很厉害!” “对,这个名额就该是她的。” “咔哒”,周清彦自动铅笔的笔芯断了一截,嘴角露出一个讽刺意味的笑容。 “大家都很看好你啊,望月。”周元道,“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嗯……其实我刚刚偷偷瞄了一眼手机上的日期。”陈望月苦恼地敲了一下脑袋,“我还在纳闷,今天是不是我生日啊,不然大家怎么都这么捧我场。” 大家都发出了善意的笑。 “老师,我很想要这个名额。” “提到我们学校的竞赛成绩,大家第一个就会想到生物和物理这两个年年拿金牌的强势项目,还有相比之下数竞队就很少被人提起,去年是我们第一次进入团体赛半决赛,至于个人赛,目前为止的最好成绩是银奖,不能不好,但周老师之前带过连续三年拿到KMA团体金牌的利普高中,应该能明白我们和这些强队之间还是有客观差距的。” “我的心愿就是,数竞队落后的局面能从我们这些人开始改变,所以当下最重要的不是我个人的荣誉,而是集体的成绩。” “个人赛的这个名额,有能者居之,我真的很感谢大家的支持。”她开了个小玩笑,“但是数学竞赛毕竟不是选秀,谁观众缘最好,得票最高就能拿第一,所以——” 她顿了顿,目光落到周清彦的脸上,“周清彦,关于这个名额的归属,我想跟你好好比一场,具体比什么,由你决定。” 她目光沉静,周清彦却无端生出一种被她俯视的错觉,那双向来冰冷的瞳孔,也被她这番冠冕堂皇的发言打碎了表面的冰壳,缓慢渗透出其下的真容。 他站起身,微笑,“你擅长什么,我们就比什么。” 想要在她擅长的领域击败她,让她输得心服口服? 陈望月觉得有些好笑,她可是给过他机会的。 她转向秦寅,“学长,你会发牌吗?” 秦寅立刻道,“会!” “那就麻烦你当一回发牌员了。”陈望月点头,“周同学,21点,不用我再另外介绍规则吧?” 数竞队里,在桥牌之外,第二流行的纸牌游戏。 玩家要使用除大小王之外的52张牌,使得手中的牌的点数之和尽量大,且不能超过21点。 “我们这里有八副牌,刚好。” “不太够吧。”周清彦说,“十二副。” 陈望月微微翻起眼皮,一般的21点用到八副牌已经是最多了,周清彦一开口就加到十二副,显然对自己的计算能力和记忆能力成竹在胸。 “好,那就麻烦学长再去取四副牌吧。” 四张桌子被拼到一起,两侧分别坐着这次牌戏的对战双方。 “还是21点,我们两个人,十局六胜 ,要牌限定十五秒,超时就算弃权,你对规则还有什么疑问吗?” “有。”周清彦说,“没必要战线拉这么长,五局三胜。” 陈望月轻笑了声,“好,秦学长,帮我们发牌吧。” 秦寅做了个请的手势,“开始。” 陈望月翻开了自己的两张牌,黑桃A和方块J,合在一起是十二点,离21点恰好有十点的差距。 “望月,你还要牌吗?”秦寅问。 一副标准的国际扑克牌里有四张十,这里有十二副,去除了大小王,再加上她已经拿走两张牌,下一张牌能够抽中十的概率接近1/12 ,而十出现在周清彦手中的概率接近53/2704。 她迅速在脑中做了一个减法,能拿到十的概率是1减去53/2704加上1/12 ,换算成百分数,就是97%。 陈望月伸出手,“我要。” 这次拿到的牌是7点 ,与21点只差3点,在牌桌上已经是一个危险边缘的点数,同样的方法叠加计算,再拿到3点的概率不足10%,陈望月看着面无表情的周清彦,向秦寅摇了摇头,“不要了。” 两个人同时翻开牌,陈望月以1点之差险胜。 不确定性是赌博让人上瘾的原因之一 ,但在概率论里,赌博就是数学算术题,21点这种类型的博戏尤其如此。如果是在赌场,有足够的时间,任何一个计算能力过关的赌徒都能好好捞上一笔,但限定死了要牌时间之后 ,21点就变成了两个人的脑力角逐。 三局结束,陈望月领先一局,周清彦也被激起了胜负欲,艰难扳平,气氛越发焦灼,围观者连呼吸都不敢发出声音,生怕打扰到他们思考。 但进入决胜局的两人,脸上都很平静,找不见什么紧张的情绪,不像在赌那个来之不易的个人赛名额,反而像是在喝下午茶。 “要牌。” 周清彦摊开手中的三张牌,加在一起,恰好是二十一点。 教室里能听见此起彼伏倒吸凉气的声音,周清彦一下子拿出了最大的点数,这还怎么赢? 陈望月面不改色,周清彦冷眼瞧着她继续要牌。 这次是黑桃3。 她手中已经有了三张牌,加起来点数是十八点。 一副扑克牌最小的点数就是3。 周清彦对扑克牌的分布了如指掌,她再要一张,极大可能会爆牌。 就算她运气好,再给她拿到一张3点,也不过就是和自己平局,再加赛一局…… 周清彦心跳骤停! 不,不是平局,相同点数,以牌的张数定胜负,她已经拿了三张牌! 陈望月的声音如同丧钟,在周清彦的耳边响起。 “学长,我还要牌。” 周清彦死死地盯着那张牌的花纹。 他听见了陈望月喉咙里溢出的一声轻笑。 女孩翻转手腕,那张牌左上角的数字如此清晰地映入所有人的眼帘。 方块3。 “哇,悦盈姐,可以陪你去个人赛了。” 陈望月笑起来,下一秒就被曹悦盈抱了个满怀,她呼吸急促地喷洒在陈望月颈间,还不能平复下来心跳,“太棒了望月!” 反应过来的同学们兴奋围住陈望月。 “太棒了望月!” “望月,我命都要被你吓没了,你怎么知道那张一定是3?” “望月那么聪明,肯定会算牌啊!” “十二副诶,那可是十二副!脑袋怎么长的分我一点!” “不行不行,望月的脑子肯定要拿奖的,你一边去!” 教室里几乎瞬间被祝贺声和说笑声填满,连最应该保持中立的周元也被好感染加入其中,夸陈望月做得好。 融洽,和谐,一派欢乐的气氛里,周清彦指节发白,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失败的滋味,他许久没有尝过了,这么多年来,他永远是数学上的优胜者,这所学校也是看中他的竞赛成绩,破格给了他最高一档的奖学金。 而他居然输了。 他试图在她所擅长的领域挫败她,结果只是认清了一件事。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周清彦仅剩的骄傲,就在刚刚陈望月翻出最后一张方块3时被击得粉碎。 正是因为在数学上的天赋异禀,他才更加明白,陈望月刚刚赢他绝不是运气成分。 不止是人心所向,她的实力,同样也高于他。 周清彦深吸了一口气,忽然道,“陈望月,你很强。” 其他人这才想起来还有他的存在,气氛一时变得尴尬起来,虽然周清彦平常不怎么合群,但毕竟也是队友,他们太大张旗鼓地为望月的胜利祝贺,显然也有失公允。 陈望月倒是态度坦然,上前,主动向他伸出手。 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她说,“无需强调显而易见的事实。” 周清彦一怔,以为自己是幻听了,就见到陈望月重新微笑起来,手和他的交握,“你也很厉害,团体赛一起加油吧。” 就好像刚才那句张狂到了极致的话,不是她说出来的一样。 掌心一触即离,她松开他。 一直到教室里人都走光,周清彦还能回忆起她附在耳边时轻微的,诱人发痒的呼吸,和她冰冷的语调。 一个剥掉了完美假象的,不再谦逊优雅,而是咄咄逼人,气势汹汹的陈望月。 真应该让那些满口陈学妹长陈学妹短的人看看她那副自得的样子。 但周清彦也不得不承认,她说那句话的时候,倒是比学生会面试时一边耍心眼一边装模作样是为大家好时,顺眼得多。 让他为之兴奋到颤栗。 73 温存 威斯敏楼的七层和八层,集中了瑞斯塔德校学生会部长级以上成员的办公室。 辛檀在一楼电梯里碰到慕及音,她看起来心情不错,正在啃一根能量棒。 “中午好。” “中午好,学姐。”辛檀看了眼她手边提着的黄油曲奇,想到什么,不由自主带上一点笑音,“又是给望月的?” 慕及音沉下脸,“什么都是给她的,你觉得我不配吃?” “我不是这个意思……” “说对了,就是给她的。”慕及音大笑,“什么鬼表情啊你,我就开个玩笑。” “那拿给我吧,望月现在应该在我办公室午睡,我带给她。” “不要。”慕及音干脆拒绝,“我喜欢亲手给,比较有仪式感,再说了,你偷吃怎么办。” 这位学姐的幽默感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辛檀没再说什么,他本来就不是喜欢主动跟人搭话的性格,电梯跳到七层,他跟慕及音道了别。 门页合上之前,里面的人看着他脚步匆匆,迫不及待的样子,微微扯了扯嘴角。 辛檀不会知道,慕及音双手抱着胸,在衡量这件事汇报的价值。 他在办公室的开门权限里添加了陈望月的指纹,让她随时都可以过来,威斯敏楼离教学楼很近,比回宿舍省事一些。 她兴趣寥寥,敷衍说行,辛檀以为她完全没把这话放心上,直到他刚刚看到手机发来提示,有人进了他的办公室。 他看过外联部的值班表,别人一般两个礼拜才轮到一次,但她的名字每个礼拜都出现在表上,这一届新进外联的成员里,她在其他部门面前露脸的机会是最多的。 唐云端没有掩饰过对她的看重。 想来是今天上午值完班就顺便去睡个午觉。 辛檀推开门,放轻脚步,办公室内部是个套间,休息区和办公区域界限分明,没有开灯,光线昏暗,冷气运作,他的桌上多出一台笔记本电脑和几本数学题集,他继续往里走,她躺在休息间的床上,抱着枕头睡着了,人也蜷缩着,呼吸均匀,安静沉默,衬衫下摆露出一截蒙着冷白的肌肤。 他知道她没睡好,因为昨天才参加了KMA的初赛选拔,比赛时间是十四个小时,从早上八点考到晚上十点,她是那么抗拒不合群的一个人,另外的接送也不要,和其他队友一起坐队里安排的车,半夜才回瑞斯塔德。本来早上课少可以休息一下,唐云端又让她过来整理档案。 这样连轴转,是个人都会累。 辛檀把她遮住眼睛的刘海轻轻拨到耳后,心头生出了一种奇异的错觉。 就好像她是在家里等待丈夫回来的妻子。 他顺从于心头潮湿胀热的情绪,嘴唇在她散落的发尾贴了一下。 真可爱,怎么会这么可爱,想把她变成拇指姑娘放进口袋,时时刻刻都不要分开。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他怕吵到她休息,迅速按掉,走到一边看消息。 那是一份补充的调查报告。 笑容一瞬间凝固。 他吩咐去查修彦离开瑞斯塔德之前的行动轨迹,又呈上来一些新的相关线索。 辛檀死死地盯着平板上那份从截取放大的监控录像,他一眼就认出来那个模糊的背影属于谁。 调阅了附近所有监控探头一个月内的记录,反复地毯式的排查,助理汇报,某个下午,修彦居住的教师公寓,迎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 在月度测试结束的那天下午,她借口跟顾晓盼去喝下午茶,实际却去了中城区。 三个小时,整整三个小时,在那间辛檀吩咐手底下人为那个男孩安排的住所。 他们做了什么,到哪一步? 她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自己的问题。 陈望月,你到底被修彦身上哪一点所吸引? 那个贱种什么都给不了她,如果他没有撞破这段秘密关系,修彦卑微的身份,足以把她拽入下城区暗无天日的泥沼之中。 接近蒋愿,接近谢之遥,尚且有利可图,但修彦完全是桩赔本的买卖,她没有任何演戏的必要。 所以她的亲近只能解释为,她确实对修彦生出了一点自己做梦都想拥有的东西。 只因为他记得她的喜好。 分文不值的廉价讨好,她就这样为之动摇。 心脏被一只大手猛地攥紧,恶意地揉捏,挤压出血肉,周遭都像被抽干成真空,即使闭上眼睛,辛檀也能够感受到那如影随形的,在血液里叫嚣的不甘与嫉恨。 当他终于选择屈从于自己的心,竭力忽视她不纯的接近动机,想要听听她的价码,买到她的虚情假意。 却在这个瞬间发现,原来她的真心和温柔,也可以无条件供应。 辛檀按灭手机,注视着那张不远处那张脸,表情安宁,纯净美丽,一尘不染,像童话里住在花蕊深处的精灵。 却能说出那么多的谎话。 他的外祖父不只教会他克己明理,传统法度,也教过他,当正常合理的手段失效,要怎么去掌控局面。 他的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闪过无数暴虐的念头,最绝望的一条,是想要跟她同归于尽。 他伸出双手,虚虚圈住她脖颈,只要稍微再收拢一点力气,他就不需要再为她的忽冷忽冷,她的捉摸不定而烦恼。 但这样的念头,只是稍纵即逝。 他人生的词典里没有忍让两个字。 但他悲哀地发现,哪怕认清她的真实面目,他也不敢再强迫她,更不用说伤害她,因为不想要那张脸上流露出一点厌恶,痛苦或者伤心。 装一装吧,就对他装一装吧,没有什么不可以给出来。 再狂暴浓烈的破坏欲,也被他重新关进笼子里,以对她的爱上锁。 那个男孩给不了的东西,他可以给。 如果她喜欢那样廉价低贱的讨好,他也可以做到。 他要对她好,他会对她好,永远对她好,从前种种他都不计较,只要她的眼睛里只有自己。 想要吻她,想要从温存里确认她的归属。 他低头,半跪在地,张嘴含住了她衬衫的第二颗纽扣,最靠近心口的位置,金属冰凉的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他一时之间觉得头晕目眩,胸口被一种不满足的空虚撞开,他想要换一种方式去被她的气息充盈,这一点点隔靴搔痒根本无法让他安定。 他吐出那枚纽扣,看到她在昏暗中颤动的眼睫毛。 她醒了,手撑着床垫爬起来,眼睛恹恹的像在发烧,蒙着一层看不清的东西,她很快意识到面前有人,但没有什么惊讶的情绪,从她进入这间办公室,她就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不可能对她突如其来领受他的好意而无动于衷。 “几点了?”她问。 “两点半。” 下午的课要迟到了,她眼中难得一见闪过惊慌,忙打开手机。 几秒钟后,抱枕砸到辛檀脸上,“神经。” 他不偏不躲受了这一下,脸上没有一点要生气的样子,笑着跟她讨饶,“我知道错了,小月,再也不拿这种事跟你开玩笑了。” “还有时间,你再睡一会儿也没关系。” 辛檀把她抱到腿上,她的下巴就在他头顶,那种空虚逐渐在肌肤之亲里被填补,她是注入他身体里的镇定剂,他如愿以偿品尝到她嘴唇的味道,她今天很慷慨,本来紧闭的齿关被他舌尖轻轻一叩就开,可是她的慷慨只会助长他的欲念,他的身体里流淌着商人贪得无厌的血液,手指抹去她嘴唇里盈出的唾液,他的嘴唇一路往下,含住了她锁骨下面那一片皮肤,他很小心地吸吮,空气里发出细微的水声,他需要,他想要在那里留下一些痕迹,像动物标记领地一样。 火焰被点燃,从脖颈烧到小腹,她被珍而重之放倒在床上,但他还不是理智全无,还记得对陈望月的承诺,他的脸贴在她的腰侧,唇齿间含着她的名字,“小月……” 他在等她的一个许可。 她声音像从齿缝里挤出来,“你最好快一点,我不想上课迟到。” 该怎么形容那一瞬间充盈他心口的快乐,是幸福吧,只有幸福,辛檀扶住她腰际的手指向下,她瑟缩了一下,脸被欲望和热气蒸熟,眉骨下的睫毛覆上一层会晃动的阴影,森森如谜。 起先是不轻不重的,迟疑的力道,他观察她的脸,确认没有与痛苦与抗拒有关的情绪,才敢更加放任,收拢,手指勾出一点黏连的拉丝,放到唇边,尝见与她那枚金属纽扣截然不同的气息。 是人生最初,充满耐心和好奇,去探索崭新而陌生的领域,太不讲章法的玩法,带着不容争辩的意味,她无疑有些经受不住,名为快感的事物缓慢但持续堆积,终于难得温吞地放任在他的口腔里,从一块冰融化成水,他一瞬接近窒息,但就连窒息也是甜美的,因为是她的给予。 后来他漱了好几次口,她还是不肯再同意给他亲一下,辛檀并不强求,只是从后环抱住她,从专用电梯送上来干净的内衣物此刻在他手心,她懒得瞧他,却脱力地溶解在他的胸膛,于是他亲手为她重新换上时,指尖似有意似无意拨到,也如愿听见她骤然拉长,隐忍的呼吸。 她是喜欢他的手指和嘴唇的,所以流水潺潺不绝,春天那样丰饶无尽。 这个认知足够叫他心情转晴,辛檀把她抱到桌上,捏着下巴迫她张开嘴唇,虎口扣住她腰,他逐渐确认他喜欢这样固定式的,充满掌控力的吻法,但她显然不喜欢,她在这种事上根本寸步不让,偏过头,眼角眉梢还是压不下的潮红,眼皮掀起来的弧度却冷淡得要命,强硬拒绝这个带着她自己味道的吻。 但她不知道,他的目标一开始就是她的脖颈,他深深嗅着她的发,人造的化工洗浴产品,是要靠得像此时此刻一样近,才能闻出像夏日烂熟水果的香气。 呼吸的热意让陈望月皮肤发痒,她微微皱了皱眉头,生来就应有尽有的人,着魔般埋在她颈侧,全然迷恋地呼吸着,感受着,乞讨一样无止境地渴求她的气息,她没有说话,不退拒也不迎合,抬起眼凝视着天花顶,映在她眼睛里的,像夜蛾翅膀上零零碎碎,会反光的鳞状粉末。 直到时间快来不及,她才匆匆推开他,钻进洗手间,出来时,她的头发到衬衫都一丝不苟。 没有人会发现,她制服裙摆下,是大腿内侧数不清多少个,贝壳般的吻印。 74 番外 陆兰庭之二 【陆月线,上接第66章】 为工厂主女儿修理投影仪,陪她看电影,把膝盖给她做枕头,这三件事的共同报酬是一杯咖啡。 陆兰庭又回到了她父亲的接待室。 请坐,她施施然说,我去准备咖啡。 陆兰庭没抱多大期待,他猜想大概是一杯速溶咖啡粉产物,但没想到她能这么有模有样地使用咖啡壶。 打开光波炉,看着水慢慢地沸腾,被吸上去上壶,她用搅拌棒优雅地搅拌着,随后咖啡缓慢地虹吸回下壶中。 打奶器打出奶泡,她似乎有意要在他面前炫技,抬高拉花缸,注入牛奶,一开始还很顺利,拉出来的线条均匀而流畅,颇有专业水准,但她不小心手抖了一下,一圈套一圈的图案,牵一发而动全身,混乱地搅作一团。 她抬眼,警惕地看着陆兰庭,“不许笑。” 陆兰庭想说好,但他已经笑出声来了,只要她没有听力障碍,肯定能分辨出那就是针对她的嘲笑。 “……这是偶然,我拉花很厉害的。” 她为自己分辨,陆兰庭点头,表示相信,鼓励她,“可能是图案太难了,不要画小鸟了,画一个简单的吧,比如说,一个笑脸?” 她的嘴唇抿紧了,“……我刚刚画的是大象。” 陆兰庭适时选择沉默,好在开门声缓解了他们的尴尬,一身正装的中年男人脱掉大衣,陈望月兴奋地站了起来,扑进来人怀里,“爸爸!你去哪里啦,投影仪坏了,我想找你帮我修好都找不到。” “爸爸有桩生意要谈,现在就帮宝贝修。” 陈逐源在她额头亲了一下,这才看到旁边起身向他问好的陆兰庭。 “不用啦爸爸,陆先生已经帮我修好了,他还陪我看了电影,所以我请他喝了杯咖啡。”她把头从陈逐源胸膛抬起,弯起眼睛,语调昂扬,“他真好看,爸爸,你把他留下来吧。” “宝贝,爸爸也想他留下来,但那要看陆先生愿不愿意给这个机会。”陈逐源把垂到女儿眼睛的刘海拨到耳后,向着年轻男人道,“我们的工厂随时向您敞开大门。” 陆先生笑了笑,“陈先生,您太客气了,贵司很有实力和前景,能为您效力是我的荣幸,我也很感谢您花了这么多时间跟我沟通情况,只是跟您聊完之后,我跟家里人商量了一下,您所说的几个岗位,和我现阶段的职业规划不太相符。我可能过两天就要离开垦利,去帕尔特碰一碰运气。” 陈逐源有些遗憾,但也不意外,他看了陆兰庭的个人履历,也跟他认真聊过,日渐衰败的垦利是留不住这样的人才的。 “那就祝你早日找到理想的工作。”他们握了握手,“陆先生,希望还能有机会再见面。” “一定会的。” 陈逐源旁边那双期待的眼睛一点点黯然下来,陆兰庭顿了顿,曲了膝盖,让自己与她的视线平齐,“也谢谢陈小姐的咖啡,你的拉花大象很可爱,我争取以后能认出来。” “您真的马上就要离开垦利吗?”陈望月轻声问,“不是今天才到吗?” 她表情有些无措,搓着自己的衬衫纽扣,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手指忽然定住,眼睛重新亮起来,“您今晚有空吗,我带您去逛一逛好不好?就算不能留在这里,至少再待几天,看一看风景,尝一尝美食……” 她像个蹩脚的推销员,试图拉拢流失的客户,用力讲话时眼睛忽闪忽闪的,呼吸扑在人的脸上,起先陆兰庭以为她的瞳孔是纯黑色,但靠得很近才发现不是,那更接近于凝固的紫黑色。 像一种熟悉感在涌动,心脏随之流出新鲜的血液,淌过四肢百骸,指尖都微微发麻。 在信息繁杂的脑海中,陆兰庭捕捉到了熟悉感的来源。 他见过这种颜色。 20岁那年,他拿到飞行执照,驾驶直升机穿越大洲之间的死亡海峡,那里终年风暴肆虐,巨浪滔天,历史上曾经让无数探险家的船只颠覆,而他和海鸥一起,掠过这条致命走廊的悬崖峭壁,漂浮冰山。在日暮时分,在夜晚的巨口吞噬掉海洋之前,天空呈现出了一种静止的紫黑,正如此刻。 也许自然的调色盘,正是从她的眼睛中取色。 那时他没有拒绝死亡海峡,现在也同样没有拒绝她的借口,何况他已经让她失望了一次。 “我有空,但……”他看向陈逐源,语句迟疑。 陈逐源只是无奈一笑。他太清楚女儿是怎样的个性,热衷一切华丽的东西,眼影要抹亮闪闪的珠光,指甲要一颗一颗贴满钻球,朋友也要交除她之外最漂亮的——他曾经也苦恼过万一女儿交男朋友该如何是好,后来发现是多虑,她的兴趣来得快消得更快,她很容易因为外表对一个人心生好感,但这种喜欢与男女之爱无关。 应该说,陈望月对于建立一段完整确实的亲密关系毫无兴趣,她曾经连着一整个礼拜把帅气的橄榄球后卫领回家里,又在那男孩当众告白后收回热情,交往新的朋友。 后来那身高近两卡米的男孩哭着问陈逐源,叔叔,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望月不理我了?他也只好耐心地解释,孩子,别太放在心上,你不是第一个了。 至于干预女儿交友这种事,陈逐源是不会做的,他给陈望月无微不至的爱护和充分的自由,因为知道她不怕受伤,也从不让自己受伤。 陆兰庭足够英俊,足够把陈望月过去领到家里的所有男孩都比成残次品,他知道这是女儿视觉动物的本能再度发作,她永远渴求着他人的注视,尤其是来自漂亮事物的,如果陆兰庭成为她逛街时的随行装饰,她的虚荣心无疑会得到极大的满足。 做父亲的,总是在能力范围内满足孩子的一切要求,何况区议员为陆兰庭的人格做过担保,这位出身于南部大城市,盟校毕业的年轻人,有罕见的谈吐教养,风姿卓越,即使在首都也不愁谋求不到一份体面工作,却愿意来艰苦的北部寻求挑战,陈逐源对他有相当的欣赏。 一并花销由我负责,您就当帮我带一晚上孩子吧。陈逐源笑着在陈望月去取她的小挎包时,这样拜托陆兰庭。这孩子很懂事,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从市郊的工厂坐电车到市中心,傍晚五点半的这班,窄小的车厢过道里挤满了晚间归家的人,陈望月努力张望,也没有寻到一个可以同时插.入两个人的缝隙,她叹了口气,把本来已经抢到手的座位拱手送给一位正在咳嗽的老人。 挨挨挤挤的人群里,她拉住陆兰庭的衣角,低声跟他道歉,“人好多啊,我们可能要站半个小时,对不起呀陆先生,早知道就让爸爸的司机送我们来了。” 陆兰庭笑笑,摇头,“没关系,我下午已经在监控室歇够了。” 是真的没关系,他更介意的是肮脏的坐垫和车厢内浓郁的臭味,皮革,汗液和烟味的混合物叫人皱眉,但陈望月看起来习以为常,电车颠簸里,陆兰庭握着扶手,她攥着陆兰庭的衣角,腾出一只手从包里拿东西。 是两枚糖。拇指搓开透明糖纸,两颗圆球就被她咬进嘴里,仰头含住的样子,又让陆兰庭想起了进食的花栗鼠。 “你想吃吗?”陈望月注意到他目光,又开始翻找,“柠檬味和草莓味,你想要哪个?啊,我只剩下这两颗了,你还要吗?” 她摊开手心,脸上浮现出不舍,陆兰庭一瞬有做了心虚的错觉,好像他是什么会偷小动物过冬粮食的大盗。 她应该是想听到一句谢谢不用了,于是陆兰庭抬起眼睛,慢条斯理地说,“要啊,这两个口味我都喜欢。” “……”她咬了一下嘴唇,还是把糖给了他,多少有一点不甘心,转开脸,从头发丝开始生气,那种不用宣之于口就能轻松被他人感知的情绪,陆兰庭嘴角压下一个弧度,手指找到口袋,裹着透明玻璃糖纸的糖球就滑进去。 在平整的大衣表面,撑起两个突兀的凸起。 陈望月气也不气多久,很快就拉拉他衣摆,要他去关心日落。 陆兰庭侧了眼,电车沿途能看到穿城而过的利宛河,冬日白昼的日光总是聊胜于无的,但日落除外,傍晚碎金洒遍,太阳仿佛被河水的引力诱惑,壮丽沉沦在广阔的水面,逐渐模糊边缘,变作一枚缓缓停止燃烧的糖球。 太阳的余晖拥抱着世界,陆兰庭看到她凑近车窗,不畏惧直视太阳,那原本目视如同积木玩具一样的城市,便在她熊熊燃烧的眼底由远及近,她被这壮美的日落所取悦,一点点地转过身,一点点地绽开笑容,睁大眼睛,目光像电影的慢镜头,眨眼时都让人心颤,说出来的却是与浪漫之外的话题。 “我饿了,我们去吃电话线炸饭团好不好?” 饭团,番茄酱和中间加一块马苏里拉奶酪,这就是一份标准的垦利特色美食,电话线炸饭团。 距离车站门口步行需要一分钟的餐车边,陈望月身体力行给陆兰庭展示这个古怪名字的来由。 戴上一次性手套,被切成两半的饭团中间的奶酪拉丝像极了连接电话听筒和挂钩的绳子,她假模假样地放到耳边,“喂喂喂?是陆先生吗,您的晚餐到了,要放到门口吗,还是您下来拿?” 店主很捧这女孩的场,立刻接茬,“一共是十二卡朗五角,先生,现金还是信用卡?” 三个人一起笑了。 付完钱,他们分食同一份电话线炸饭团,穿过过街天桥,踏进这座城市的商业区,这已经是最繁华的中心地带,商场的外观至少落后首都五十年,处处可见泛黄的广告牌,大量空置的商铺,关于北部工业城市的衰退,有太多前人的描写,任何地方的历史都会有潮汐一样涨落的气运,都是自然规律,经济的下行也在行人的精神风貌上如实展现,街道上人们匆匆来往,被城市密不透风的水泥墙或是沥青路面层层覆盖,伪装成相同的不透光的灰色。 唯一的一点亮光,在陆兰庭的旁边。 她敬业地充当万能的美食导游。 这家的烤香肠布丁太咸了,我怀疑厨师的味觉有问题——但是黄油酥饼很美味。 这家可以买到蔓越莓馅饼和苹果挞,可惜已经过了庆典日,不然就请你吃鳗鱼馅饼和肉布丁好了。 嗯,这里原先是一家牡蛎店,其实我对很多海鲜过敏,但爸爸和奶奶觉得他们的浇汁螃蟹和龙虾沙拉很好吃,而且这里的葡萄干卷也不错,所以倒闭之前我们经常来,我喜欢他们桌子上的大号海螺标本,爸爸向店主买了一个,就放在我的书桌上。 她絮絮叨叨,从街的这一头讲到街的另一边,奇怪的是,他一点都不觉得厌烦,什么无聊的事,经她一说都变得活色生香。 街的尽头,是一家装修复古的礼品店,走到廊下有叮铃当啷的风铃作响,她很有兴致,又有点不好意思,“陆先生,你要不要陪我进去看看?” 又是这样,把请求变成施与的句式,很想看她再露出一次被偷走松果时的委屈表情,但也想看她的笑容,陆兰庭说,“好啊。” 那双眼睛像夜晚到点的路灯那样自动亮起来了,她拉他进去,熟门熟路走到首饰品的展示柜,大都是很常见的基础款,最夺人眼球的是中间的一副郁金香图案的耳环,人造的宝石散发着橙色固有的生机与色彩,像时尚杂志封面上才会出现的隆重款式,其实对于这个年纪的女孩来说显得有点成熟,但完美的脸蛋能够消化一切造型。 她看了又看,爱不释手,翻到价签时脸上的笑却凝固住了。 “好贵啊。”陈望月说,“算了。” 陆兰庭目光顿了顿,像是诧异,怎么看陈逐源都不是一位会在物质上亏待女儿的父亲。 她出生于本地最有名望的家庭之一,有一个名字和照片经常刊登在本地报纸商业版块的工厂主父亲,陈家除了食品工厂,旗下还有十几家连锁平价餐厅,几间主街商铺地产。即使她长相平庸,凭借家世,她仍然可以在本地区议员,检察长或银行行长的儿子中随意挑选婚嫁对象,陈家纵然算不得大富大贵,但在这个被时代抛弃的小城市,她是为数不多真正的上流女孩。 “我已经很会花爸爸的钱了!”陈望月看出他的疑惑,解释说,“爸爸要给我请芭蕾舞老师,滑冰老师,通用语老师。别的都算了,陆先生,你不知道,学滑冰很贵很贵的,我每周上三节课,一节课时费就是一千二百卡朗,每两周需要磨一次冰刀,专业的冰刀师傅一次五百卡朗,冰球店便宜,一百卡朗两次,可是达不到我想要的效果。如果我要出去参加比赛,那爸爸不仅要出我的路费,节目的编舞费,考斯滕的定制费,还要负责教练的食宿费、工资,就算拿了金牌,奖金还不够我换一双冰鞋呢……” 她掰着手指,桩桩件件算给陆兰庭听,最后得出结论,“爸爸愿意是一回事,但是我不想这样,我有很多首饰了,少买这一副也不会怎么样,但是能多上半节课。” 陆兰庭难得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夸她懂事吗,不太想把这个词放到她身上。 他想起弟弟一月一换的名模女友,想起豪车豪宅流水一样送给情妇的堂叔,想起人生中所有烦恼只剩下舞会的新裙子该挑哪条项链搭配的表妹。 首都上城区的人生是另一种玩法,因为挥霍总有限度,而创下一番事业的雄心壮志才是烧钱的无底洞,所以拿不到主要继承权的孩子们常常被鼓励当好信托基金宝贝,做个无所事事的富贵闲人。 虽然倒也没有哪条法律规定,认真对待人生的人就会被人生认真对待。但他觉得够格匹配更高生活品质的女孩,却对一副六百卡朗的耳环望而却步。 他好像重新学会不公两个字的写法。 一种沉甸甸的东西蒙下来。 他视线平平地看过去,玻璃橱窗里,女孩的倒影和他的一前一后重叠在一起,分不出明显界限,有相亲相爱的错觉。她最后摩挲了一下耳环,恋恋不舍的样子,放下的动作又很迅速,被旁边堆在藤编筐里的发夹吸走了注意力。 这次学乖了先翻价签,确认在她的接受范围里,她嘴角就漾起来笑。 从展示的包装纸板上取下一对闪闪发亮的长颈鹿发夹,是那种不规整的戴法,侧边斜插进去,啪嗒扣紧,被撑起来的头发像两只小精灵的耳朵,再把碎发一缕一缕,不厌其烦地从脸颊拨到后面,陈望月转身,用他的眼睛当镜子,“好不好看,陆先生?” “很可爱,要不要试着把碎发放下来一点?可能会更好看。” 他吐出滴水不漏的赞美,因为总是辅以不冒犯的建议,不让一句话有被误解为敷衍的可能。她脸上的笑意就更深了些,“那我试试看。” 扫描价签的收银枪滴了两声,陈望月从钱夹里取出纸币,买下那副长颈鹿发夹,连同一只脸上挂着鼻涕泡的加菲猫挂偶。 陆兰庭看到了钱包夹层里的照片,和几张银行卡相对,一闪而过,但能分辨出和陈逐源摆在办工桌最中间的是同一张。 也许对这个女孩来说,世界广阔又渺小,大到双臂无法丈量,小到只能容纳她和她的家人。 熟悉又陌生的感受,潮汐一样涌上来,陆兰庭说不清那是什么,大概是一种对未曾拥有之物的好奇,上城区的家庭,亲缘寡淡是常事,站在祖辈肩膀上享受一些获得,也默认承受另外一些缺失,这是世世代代传下来,无人挑战的非成文规则。 好奇,也仅止于好奇,若是到了这个年纪还在渴求父母的拥抱和亲热,那么这二十多年人生也算是枉过,有些东西,看他人拥有比自己触及更美妙。 他收回视线,陈望月找店员要了剪刀,除掉标签的挂偶凑到陆兰庭眼前,顶灯之下,两只长颈鹿和陈望月同频对他眨眼微笑,“送给你的,陆先生,感谢你陪我,本来说是带你逛一逛垦利,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你迁就我了。” 她请求他戴在求职的公文包上,陆兰庭顿了顿,与她视线相交,她过度期待的表情显示出充分的恶趣味,他完全看穿她的目的,还是把包递给她打扮,如预期地得到她满足时眉眼弯弯的笑容。 线条平直方正的皮革公文包,拉链边缘却搭着一只不着调的鼻涕虫猫咪,随着走动的步伐在半空中一甩一甩,又因为主人和主人身侧女孩格外出色的相貌气质,引发周遭的瞩目和议论。 陆兰庭向来不在乎他人目光,只是安静低头听她继续絮絮叨叨,她刚说起前面那个街角有提线木偶艺人,同时操纵三十条线,小提琴表演栩栩如生,他像是惊觉什么,匆匆打断,“望月,我好像把东西落在礼品店了。” “啊,那我陪你去找。” “不用了,你在这家店等我,不要乱走,我马上就回来。” 他把她安置在陈家的连锁餐厅门口,这里大部分的店员都认识她,不会有安全问题。 折返回那家礼品店,他找到陈望月试戴过的郁金香耳环。 “先生,不再看看别的吗?”店员热情地推销,“还有这款海星项链,很符合时下的流行呢,如果是刚刚那位小姐的话,戴起来一定很好看。” 因为一口气买下了二十几副耳环,被赠送了两只本该额外花费五卡朗才能得到的印花礼品袋,陆兰庭提着满满当当的袋子走出店门,冷风扑进怀中,让他的头脑也降温,他清楚、明白地告诉自己,他做这些只是出于怜悯,就像随手丢给流浪汉的零钱,投喂鸽子的玉米粒,他觉得她可怜,没有任何的附加意义。 莫名其妙被与鸽子和流浪汉相提并论的女孩正坐在餐厅窗口位置,她过分出色的相貌既引人瞩目又让人不敢靠近,无数道目光集中过来,她没有露出一点不适表情,心安理得地习惯充当人群视线的中心,像征税一样强制向全世界征收注意力。 有一位一头棕发的男孩几乎把眼睛寄存在她的身上,视线失礼地相随,得到她一个坦然的微笑作为回礼,四目相对间,他怔愣到不小心忘记避让其他客人,如果不是反应灵敏,他大概会一头栽进炸鸡桶里。 陈望月吓了一跳,忙冲过去扶了那男孩一把。 “不要只顾着看我呀。”她笑着松开少年人的手臂,“也稍微注意一下路吧。” 她不掺假的温柔注视让人确信,这家店此时目睹此情此景的男孩里,有一半都在捶胸顿足,痛恨为什么差点栽进炸鸡桶里的人不是自己。 “谢、谢谢您……”棕发男孩结结巴巴,仿佛有什么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它逼迫自己一鼓作气地说出心里话,“小姐,您很漂亮……” 她语调拐了一个上扬的弯,“我只是‘很’漂亮吗?” 刻意加重这个程度副词,让人分不清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不满。 “不,不是…是非常!非常…不,最漂亮!小姐,您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 棕发男孩手足无措,大脑完全失去了对舌头的主导权,他的同伴哄笑着把他推到陈望月面前,大声嚷着,“小姐,这家伙看上你了,你就行行好,赏他一个电话号码吧!” 男生脸颊红得像烘烤面包的热炉,“我,我……小姐,我能不能请您喝肉桂红茶,就在路口那家保龄球店,是我小姨开的,她做的牧羊人派和开心果gelato也很好吃……还,还有,我想加您的KsChat,可以吗?” “抱歉,不可以。” 陈望月被一股不容分说的力量拉到身后,高大的影子覆过来,卡住她手腕的手掌,还携着室外的寒意。 “陆先生……” 她满脸错愕,手甚至还维持着在口袋里摸索手机的动作。 随便什么人要联系方式都会给。陆兰庭蹙了蹙眉,她似乎完全不会拒绝,就像今天下午躺在他的膝弯里,毫无正常社交的距离感。 他没有怪罪的立场,但就是在心里谴责起她的父亲,陈逐源把她养得既纯真又甜蜜,具备这个世界上所有值得被爱的品质,唯独没有培养她拒绝人的能力。 如果你精心浇灌一朵玫瑰,就不应该剪断她的尖刺,让她看起来可以被人随意折取。 “你的,拿好了。” 他把两个袋子塞进她手心。 被破坏了搭讪的男孩几乎无地自容,突然出现的男人,极英俊的一张脸,薄唇浓眉,鼻梁高挺,气势迫人的眼睛,嘴唇的线条都像是钢笔勾勒出来的冷硬,举止中带着王侯般的优雅与庄严,让人凭空在他面前矮下去一截。 他的同伴大着胆子问,“你是谁啊,凭什么听你的?” “我吗?” 陆兰庭低头,陈望月恰好也看他,鼻息轻轻,脸在暖气里蒸得红扑扑,像他袖子底下寄住的一只小鸟,探出枝头张望。 就好像也在期待这个问题的答案。 于是他轻笑,“我是这位小姐今晚的监护人。” 75 徐嘉宁 在提示音响起的第四下,徐嘉宁就按了桌下的开门键,金属锁应声而开,但门口的人似乎又改了主意,抬手重新合上门,又再度摁下门铃。 如此反复五六次,徐嘉宁的耐心彻底告罄。 “慕及音,不进来就滚。” “这么凶啊,吓死人了。”慕及音拍胸口作害怕状,“我就是想你过来迎接我嘛,一点面子不给——你脸怎么这么红,腮红抹多了?” “刚从外面回来,晒久了有点过敏。” 慕及音还没来得及表达对好友症状的关心,就被打断。 “别废话了,找我什么事。” “还能是什么事?” 慕及音把那袋没来得及送出去的曲奇丢到桌上,“人在辛檀办公室哦,我去调了监控,孤男寡女在里面待了半个多小时才出来,你说他们现在到哪一步了啊?” 徐嘉宁乜了她一眼,慕及音手指从左及右,做了个把嘴缝上的动作,“我的副会长大人,别念我了,我又没胆子到外面乱说,跟你八卦几句还不行吗?” “你自己有分寸也不用我说,谁不知道管家婆最惹人嫌。”徐嘉宁冷冷道,“陈小姐不是你可以议论的人,我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装也要给我装好了,别让学长看出来你对她的轻慢,否则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慕及音挑了挑眉,今天的徐嘉宁脾气见长,虽然往常她就是两个人中把控方向的那一个,但很少会如此词严厉色,摆出管教人的大家长架势。 “知道了,大小姐,小的一定向你看齐。”她大喇喇坐在办公桌边缘,伸长了手去玩徐嘉宁头发,被打掉手也是笑嘻嘻的,“脾气这么大,哪个不长眼的惹你了,我可是听说学长把拍卖行的主理权都给你了,你还不高兴?” 慕及音所说的,正是上个月刷新翡翠耳环成交记录的优罗嘉拍卖行。 送到陈望月手中的那副玻璃种翡翠耳环,质地细腻,净度和透明度都难得一见,的确是上品,但珠宝专家的原始估值是一千五百万卡朗,不到最终成交数额的一半。 耳环的委托人,有位在参议院当了六年议长的父亲,在陆丰林的竞选中出过大力,退休刚满三个月。 这幅耳环,名义上由徐家的渠道拍下,除去付给拍卖行的管理费、保证金、援助费、评估费、中介费等等繁杂费用,余下部分尽数是陆家送给这位前议长的退休礼。 这种事原本轮不到前两年才经由慕家搭上陆家的徐嘉宁来做,她再怎么少年老成,也还只是一名在校生,但时势比人强,拍卖行的原幕后主理人,也就是慕及音的堂兄,在马术比赛时发生了意外。 养伤之际,他向陆兰庭推荐了自己当时的女朋友徐嘉宁。 优罗嘉此前在业界以深耕古典艺术作品扬名,徐嘉宁接手后,敏锐察觉整个古典大师市场正在经历重塑,传统的艺博会,画廊,拍卖等领域都在进行洗牌,她立刻向学校请了两个月的假,奔赴全球各地拜访艺术家,以优罗嘉的名义,牵头在国内举办了一场规模盛大的跨界拍卖会,重新定义了古典绘画在藏家心目中的形象。 她的另一桩功绩没那么显眼,但对优罗嘉的名声大有益处。 许多当代女性艺术家的画作拍卖价频繁刷新拍卖世界纪录,但几个世纪前的女性艺术家可没有这么幸运。 以她们身处的时代与社会氛围,女性艺术家难有出头之日,无数佳作都遗落在历史的尘埃中,不可考证。 甚至有些女画家为换得一点糊口钱,主动为画作署上同时期同风格的男性艺术家名讳。 于是徐嘉宁收集众多此类画作,撒了大笔钱造势,并联合歌诺和卡纳两国最大的艺术画廊办了一场特殊主题展览,大获成功,带动了收藏界的新趋势,许多机构和美术馆纷纷开始在市场上关注这些古典女性大师的绘画。 徐嘉宁就是这样一条咬住猎物就绝不可能松口的鬃狗,等到慕及音的堂兄痊愈,拍卖行的大小事务已没有他插手的余地。 想为陆家鞍前马后的人很多,但什么脏活都肯干,而且干得好,斩草除根不留痕的,徐嘉宁能算前几。因为别无选择。 祖父昏聩,父亲无能,哥哥只是她从小给自己养成的玩具,一旦流露出一点想要为她分担的心思,就会被她扼杀,她唾弃这一家子男人的平庸和软弱,也不得不承认如今独木难支的局面一部分是她刻意促成,但再重来一次,她依旧会选择把徐佳声搞废。 一般的双胞胎,总会有一个体质比另一个虚弱一些,因为血脉相连的两个孩子,在母体时是竞争的关系,为了满足发育的需求,彼此争夺营养。徐佳声和徐嘉宁刚出生时,体格更小的那个是哥哥,体质更强大的那个是妹妹,哪怕后来徐嘉宁只长到徐佳声的肩膀,这种排序和对比也贯穿了他们成长过程的始终。 徐嘉宁从小就知道哥哥耳根软,然而就是这样的哥哥,占了长子的名头,也得到家族培养资源的倾斜,她不甘心落后,又幼小到无法与长辈抗争,于是她自然而然地想到,那就让徐佳声废掉好了。 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徐嘉宁七岁。 她想到了,就做了,并且做得很顺利,因为徐佳声最听这个妹妹的话,她频繁地引导哥哥顶撞长辈,欺骗他在考试时交上空白的试卷,在学校告诉所有同龄人她的哥哥是个玻璃孩子,并以保护姿态隔绝了所有可能发展出来的友情触角,她持之以恒地将这场孤立进行到了十二岁,终于使徐家上下都相信徐佳声是一个反应迟钝,身体脆弱,性格孤僻,智力平庸,完完全全辜负家族培养的孩子。 她理所应当得到了本应该由徐佳声继承的一切,而她超出年龄的早慧证明家族的选择没有错,徐家的未来在她身上,她会继承徐家的一切,包括徐佳声。 那么一个可怜的,笨拙的,只会听她话的傻瓜,除了依赖她,有什么办法活下去呢?徐嘉宁给其他人洗脑了这么多年,连自己都相信了徐佳声真的是那样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但父母却对徐佳声的婚事有了想法。 萧公爵膝下只一个独女,有意对外招揽夫婿。既然这个孩子拿不出手,不如物尽其用。 徐嘉宁的反应出乎意料地激烈。 别人要是知道我有一个当上门女婿的哥哥,会怎么看我? 她严厉地当着祖父祖母的面斥责父亲。 您打算为了这一点蝇头小利,让女儿一辈子抬不起头做人吗? 好了,爸爸,这件事就不要再提。 就在徐嘉宁以为这项荒唐提议到此为止时,她却收到了徐佳声私下和公爵家小姐见面的消息。 宁宁,我不明白,这不是你想要的吗。徐佳声坐在阴影里,声音不紧不慢,半点没有被质问的慌张。我不姓徐了,就永远不可能跟你争。 徐嘉宁怒不可遏,连甩他五个巴掌,连嘴唇都在抖。 他轻轻叹一口气,低头啄吻她的掌心。别生气了宁宁,用了那么大力气,手疼不疼。 装得这样乖巧,还不是想着逃出她的手掌心。被背叛的愤怒和不甘如一条毒蛇啃食着徐嘉宁的心脏,她为了家族,为了徐家这些人能继续过上好日子付出了多少,只是要徐佳声乖乖听话躺在她的庇护下,连这样都做不到么? 徐嘉宁没有料到陆兰庭会看穿她对徐佳声的心思,而他一向是位不吝于对手下人多加关心的优秀上司。 陆兰庭放下文件,暗示徐嘉宁,既然是非常之事,可行非常手段。 当天晚上,总统府宴会,徐嘉宁把徐佳声反锁在一间休息室,看着药效发作后缩在地毯角落苦苦忍耐的哥哥,低下头,踩住了他两腿之间的位置。 哥、哥。 哥、哥。 哥、哥。 刻意拖长、重复的两个音节,她露出了这段时间以来第一个畅快的笑,大而黑的眼睛从头到脚凌迟过兄长身体,里面的施虐欲满溢出来,劈头盖脸,淹到头顶,几乎将徐佳声溺毙。 他牙齿剧烈地发起抖来。 不要,宁宁,不要这么做,我们会下地狱的。 晚了,她早就没有回头路,她打开相机,将他彻底框死在地狱里。 她满意品尝他的绝望与恐惧,她答应他不会公开,他永远不会知道她下一秒就以那盘影片向陆兰庭效忠。 陆兰庭很满意她的决心。 一个有致命把柄握在他手中的人,办事当然更尽心尽力,值得托付更重要的任务。 76 蒋愿 嗤笑了一声,徐嘉宁把电脑屏幕转过去,“自己看吧。” 内网邮箱,发件方为校董会秘书的邮件躺在最上面,标红的名称显示出它的优先级,慕及音点开。 是一则关于在校内举办讲座的通知,主题是从研究、政策、实践等层面讨论卡纳旨在提升高中公平与效益的努力,以及作为学生如何避免陷入优绩主义陷阱。 主讲人,江恒。 卡纳现任教育部长,以及自由党的党鞭长。 这位电影演员出身的女政客,早些年主演了大量叫座不叫好的无脑小妞电影,外号“卡纳甜心”,凭借艳光四射的美貌和灵动的演技频繁占据娱乐版头条。 尽管每年都被影评人指责“表演千篇一律,毫无质感”“龟缩在舒适区,缺乏挑战精神”“选片眼光一塌糊涂”,但江恒仍然年年以断层票数当选国民选择奖的“最受欢迎女演员”。 不过,她身上最重的光环,来自于她的父亲,已故的卡纳第三十五任总统,江执。 在卡纳历史上,江执总统书写了浓墨重彩的一页,他在任期间推行了一系列改.革措施,包括减少军事开支、推动民.权改革和教育改.革。 他死于连任后的一场暗杀。 二十年前一个秋高气爽的下午,他前往国家边境,在亚新郡的首府城市中心广场,发表关于边境移民新政策的演讲。 凶手埋伏在一卡里之外的高地,狙击枪第一发子弹惊险地擦着江执的耳朵而过,但随后补射的第二发和第三发子弹分别贯穿了他的太阳穴和下颚骨。 年轻的凶手很快被捕,无数长枪短炮对准他的脸时,他在镜头前大喊“我只是一只替罪羊”。 不久后,凶手在狱中用一只磨尖的牙刷头终结了自己的生命。 围绕暗杀事件的种种猜想,至今还能引发网上的热烈讨论和反响。 无论哪种阴谋论,最后都指向这是一场有目的的政治仇杀。 江执推行的改革政策太激进,涉及太多方面的利益,曾有政治评论家表示,卡纳历史上只有江执一个总统能同时得罪金融资本,军工业复合体,石油垄断集团和王室保守势力,他退出历史舞台是必然。 在父亲江执过世后三个月,江恒宣布息影,和大她二十五岁的船王闪婚,出国隐居。 再过五年,卡纳国内最大的主流报纸《时代先驱报》在头版刊登了一则江恒的人物专访,她结束了为期五年的婚姻,踏入人生的新阶段。 带着从巨富前夫那里分割走的财产,江恒宣布参与卡纳中部重镇诺威州的州长竞选,那是她出生成长之地。 “我并非一时兴起凑热闹,我有明确的目标,那就是让我的家乡重回卡纳宜居州的榜首。”她对采访的记者如是说。 江恒在接下来的半年内遭受了铺天盖地的舆论攻击,主流的民意都认为她在消费亡父,哗众取宠。 “一个电影都演不明白的女演员,居然妄图带领人民?” “显然,江恒年纪大了,如果重返影坛,面对那些更年轻漂亮的女演员们,她毫无竞争力,她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延续自己作为公众人物的生命,继续成为人们关注的中心。” “江恒以她的愚蠢和庸俗,加强了我们对金发女郎胸大无脑的刻板印象。” “搞砸一部电影只会得罪投资商,搞砸政治可是会毁掉人的一生。” “只有一种情况我会给江恒投票,那就是评选演技最差女演员。” 她的竞选对手,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在直播的电视辩论环节走到她身前,用手比画她胸部的形状,“我们的卡纳甜心打算做些什么来降低枪击案的犯罪率?不穿内衣?上帝啊,这倒是个天才的主意,或许我们可以出台政策,鼓励枪支持有者用手.枪兑换色.情光盘,就是不知道江小姐有没有空亲自出演?虽然您的演技有限,不过放在三.级片里应该够用。” 面对全场哄笑,江恒面带微笑,“先生,听起来您对色.情影视行业很有想法,恨不得亲身上阵,不过可惜,以我作为前专业演员的眼光判断——” 她抬手,指着他光秃秃的发顶,啧啧称奇,“观众应该不会为‘地中海’买单。” 对手脸色骤变,江恒继续道,“我没有观看这类影片的习惯,不过可以想见,如果是您作为主演,一定让人‘性’趣全失,这对降低本州青少年堕胎率倒是颇有好处。” “如果我当选州长,一定邀请您加入青少年性.教育宣传片的拍摄。” 因为曾担任过演员,江恒了解怎么最快夺得公众的好感,她知道自己虽有很高知名度,但缺乏传统媒体渠道的人脉资源,有钱也花不出去,想要快速抢占选民的注意力,就要另辟蹊径。 在那个互联网还未全面流行,大多数人只能通过电视与电台了解时事新闻的时代,江恒察觉到,社交网络将是克服传统媒体的围堵,政治动员的地理障碍和舆论劣势的完美平台。 她首创性地搭建了个人生活主页,在上面分享日常生活工作的照片和视频,辅以通俗易懂的政治观点输出,主页上营造出的幽默风趣,充满自信与力量的公众形象,短时间内为她收割了将近百万的社群支持者,后来专业机构溯源网络名人文化时,把江恒称为网络红人的鼻祖。 历经一场又一场演讲与辩论,江恒最终以五千票的微弱优势胜出,成为了诺威州历史上第一位女州长。 从卡纳甜心到官员,江恒用了十年,从地方州长到联邦政府的教育部长和自由党的党鞭长,江恒走了十五年。 明年就是大选年,江恒是自由党候选人名额的有力竞争对象之一。 偏偏就在这个重要的节骨眼上,江恒又被推入了舆论风波的风口浪尖之上。 卡纳最大的视频社交网站Eros上,近期最热门的一个视频,是用江恒的采访片段拼接江恒独子江天空上台接受优秀学子表彰的画面。 “这就是我们的教育部长,她要我们相信教育公平,相信努力就会成功,然后转头把自己的儿子送到一年学费高达三百万卡朗的国外学校。” 视频配文带有相当明显的引导性,江恒的船王前夫是歌诺籍,又是全球富豪榜上有名的巨富,江天空在歌诺上顶级私立也在情理之中。 但对于长期生活在巨大贫富差距之中的卡纳人民来说,怒火一触即燃。 抛开国家和性别议题之外,存在一个巨大的同温层叫做贫穷。 “这颗星球上存在两个卡纳,一个是精英的、富裕的卡纳,由香槟和晚礼服组成;一个是平民的、困顿的卡纳,由账单和驱逐令组成。” 教育是许多底层人心目中最后摆脱悲惨命运的通道,尽管它如此狭窄,但仍然能在逼仄的人生中透过一丝光亮。 江天空接受荣誉的照片,无异于扇在他们脸上的一记耳光。 愤怒的民众无法对抗现实,只能将怒火尽数倾泻到江恒身上,社交平台上甚至发起了一项情愿话题,倡议给总统府打电话,发邮件,要求罢免江恒的职务。 “是辛家的手笔。”徐嘉宁说,“他们之前在歌诺的核电项目遇到点麻烦,学长为他们牵线了布鲁斯站的负责人,这是辛檀的回礼。” 为陆丰林总统的连任,提前铲除一个有威胁的对手。 辛氏是Eros最大的股东,慕及音不意外地啧了声,“他们两个对情敌倒很大方。” “一码归一码,学长希望辛家无论以前,现在还是以后,都是陆家忠实的伙伴,这点绝不会因为任何私人感情动摇。这一点上,辛檀和他的立场始终一致。” 慕及音明白她的意思了,陈望月和辛檀在办公室独处的事没必要通过她的嘴巴来说,很多时候,人听到让自己不悦的消息,反而会迁怒报信人。 反正陆兰庭放在陈望月身边的人不止她们两个,有的是人愿意做传声筒。 徐嘉宁指节敲敲桌子,“现在所有人都在等江恒的回应。除了我们学校,她还另外定了包括瑞大,皇家理工等九所学校在内的演讲行程,我们是第一站。” “看来她迫不及待想要打个翻身战了。”慕及音微笑起来,“怎么,要搞破坏?我找几个特招生过去砸场子?拉横幅喊她下台怎么样?还是找几个丑小孩抱她大腿喊妈妈?” “慕及音,正经点会要你的命?” “开个玩笑嘛。”慕及音抬手接住砸向她脸上的笔,语气里满是不在乎,“我没懂你们为什么那么把江恒当回事,除了天天拉她的死人爹出来炒作有点烦,她这些年还算老老实实吧,见到我爸还叫一声叔叔呢。” “——她自己都向记者承认江执在位期间问题很大,摆明了不想跟我们有正面冲突,你们不会真的害怕她是什么复仇女神吧,是是是好好好我知道你又要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但是当年的事下手的人可太多了难道她要为了一个死了二十年骨头都烂掉的人向整个国家复仇吗?这什么三流编剧写的老土剧情。” 她一口气不喘说到底,“——她到底能影响到我们什么?” “影响你继续当副总统的千金。” 这句话很好地让慕及音暂时把喋喋不休的嘴闭上了,她迅速变出另一副面孔,“副会长大人,有什么我能搞的破坏……哦不做的事吗?” 徐嘉宁:“她的演讲日期定在下个月5号,我看学校的意思是要把辉真大礼堂留给她。” 慕及音在某些方面上一点就通。 “这个简单,5号早上随便找点什么吊顶坏了的理由让辉真临时维修,我们学校里能容纳同级活动的礼堂只有伽柏了,我记得月底歌联储的李副主席会来开一堂经济危机理论的公开课,我让我妈妈去跟他太太商量,把他的课改到跟江恒同个时间段,伽柏就留给他——学校总不好意思让李老给江恒腾位置吧?” “江恒就只能随便找个什么教室或者大操场继续她的讲座了,不过露天环境不太符合安保要求,我倾向于她会去找个大点的阶梯教室,但最多也就坐个两三百人吧。哦对,你能不能想想办法让李老的公开课跟学分挂钩,这样那些免费生就知道该光顾谁了,其他人就更好办了,吃两顿下午茶放一点风声出去,让他们明白我们的态度,谁还敢去听她的讲座?” “她只要来,我们就让她体会一下现场无人问津是什么滋味。”慕及音眨眨眼睛,“反正我们也没做什么,学生不来怪得了谁?反思一下是不是自己没有吸引力啰。” 徐嘉宁嗤笑,“说得头头是道,你倒是把事情办好,这个礼拜结束之前我能听到好消息么?” “激将法是吧,这招还真对我有用。”慕及音轻笑了一声,“等着吧,我这就去给妈妈打电话。” 临走之前,她目光似笑非笑地落到徐嘉宁桌下,“副会长大人,注意节制啊。” “谢了,不过用不着你操心。” 门页合拢,徐嘉宁低头,捏住桌底下人的下巴,手指满是淋漓水光。 “别咬了,哥哥,我忍疼很难受的。” — KMA的初赛的成绩隔天在官网登出。 瑞斯塔德代表队在初赛拿到了团体赛第三名,曹悦盈和陈望月也都获得了个人赛的复赛资格,对于个人和团体来说,都是历史最佳成绩。 这天陈望月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恭喜”。 虽然她觉得来自不同人的夸奖都很有道理,她表现得真的很不错,但还是要依次摆出多重程度的谦逊感谢姿态,“还可以做得更好,我会继续努力的”“复赛也接着为我加油吧”。 顾晓盼的祝贺最直截了当,她像以前每一次高兴时那样捧着陈望月的脸亲了一下,“怎么这么聪明呀我们宝贝月月,脑瓜子真是不得了,一看就是天生当院士的料。” 教室门口,顾生辉眼睛朝上翻了个白眼。 “顾晓盼,不是喊饿吗,你还去不去餐厅了,再磨蹭我和望月去吃,你吃空气。” “催催催你就知道催!”顾晓盼去挽陈望月的手,“今天顾生辉请我们吃饭!” “怎么就‘们’了,你也进复赛了?我只请望月啊。” 顾晓盼毫不留情踹哥哥一脚,“滚蛋!” 又在顾生辉要掐她脸时躲到陈望月身后,“月月保护我!你看他这个死样子——啊,哦,辛檀,不好意思啊,不是故意的,刚没看见你。” 顾晓盼的脑袋狠狠撞上过路人的肩膀,看清是谁的那一刻,她瞪大眼睛。 “没事,下次小心点。” 辛檀退后一步,隔开和她的距离,眼睛越过她,落到陈望月身上,“小月,中午好。” 今天是风纪部的巡查日,他难得穿了制服,严肃利落的军装设计,笔挺长裤衬出窄腰长腿,宽阔的肩背,一副天生当衣服架子的高大骨架,衬衫于一呼一吸间显出了些微紧绷,勾出若有若无的腰线,流畅的肌肉线条半隐在了外套里。 胸前那枚“001”编号的徽章在光线下熠熠生辉。 他看着陈望月,听到她轻轻嗯了一声,也说中午好,眼睛便成了融化开来的雪水。 “你鞋带松了。” 陈望月闻言低头看了眼,左脚运动鞋的鞋带散开了一点,边缘一截拖在地上,她还没动作,辛檀忽然蹲下身。 空气停滞的几秒。 来往的学生都不由得放慢脚步往这边多看一眼,疑心是自己眼前出现了错觉。 高一A班那位赫赫有名的辛氏继承人,此时单边膝盖跪在地,俯身给陈望月系鞋带。 这在几十年前,是仆从才做的事。 辛熟悉这双腿,长期接受芭蕾舞的训练,尽管骨架纤细,也有肌肉线条的力量感,匀停的骨肉缓缓耸上去,窄窄落下来,纤细的脚踝收束在手掌中,像一截打磨过的细腻的玉。 只要抬头,就能吻住她的脚踝。 他已经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他和她拥有共同秘密。 光天化日,他又想起昨天下午办公室里那些令人心猿意马的画面,一种异样的感觉顺着耳廓密密麻麻像小虫一样爬行,让他肩膀紧绷了些,手指在她鞋面上加快了速度,打出一个漂亮花结。 再抬头时候,陈望月目光仿佛磁铁,落在他身上。 他的脑袋曾与她最隐秘的部位无缝贴合,现在,他把整个后背和脖颈,重新暴露在她面前,他的肩膀很宽,常年有序而且规律的运动很好地塑造他的身体,肌肉舒展,线条流畅,但并不显得粗犷,是具恰到好处的漂亮身体。 他还在向她微笑,丝毫不顾他人目光中的诧异,轻轻拉住她的手,“今天把晚饭时间留给哥哥好不好?” 陈望月点了点头,任由辛檀在她指尖吻了一下,一直到辛檀离开,她脸上还是那副无事发生的冷淡表情。 顾晓盼目瞪口呆。上次在餐吧,这次直接在学校,辛檀这个王八蛋,月月都跟自己说了,还没答应他表白呢,他就这么嚣张! 她还没来得及继续跟好友八卦感情进展,就感觉脚上一松。 顾生辉手一伸,就把她鞋带给解了。 “顾生辉你发什么神经!” 偏偏顾生辉还一脸认真看着她,“我觉得我这个做哥哥的,也要向别的哥哥看齐。” 顾晓盼:“……“ 好像拳头硬了呢。 顶着这对兄妹一路的打打闹闹到了学生餐厅顶层,陈望月点了菜,手机跳出一则新消息。 【许多流心糖:月月,我在东区游泳馆,可不可以带件外套给我。】 配图是一张照片,湿透了的校服裙。 陈望月眼皮一跳。 她知道原著里有这段剧情。 许幸棠这段时间都在被高二A班的学长追求,又是送花又是在班级门口堵她。 女主光环,可以理解,但坏就坏在,那个学长家里早就定了婚约,对象是高一C班的洛音凡。 洛音凡的祖父是印在卡纳百元钞票中间的洛将军,父亲是国防部现任的一把手,凭她的家世背景,本不至于沦落到C班,只是她挂科数目实在太多,出勤率也低到了要被清退的程度,校董会还是看在洛家的份上,只给予她留级一年,降格C班的处罚。 家族联姻,谈不上什么感情,但婚约对象对自己不理不睬,转头去讨好一位下城区出身的免费生,无疑是故意把洛音凡的面子往地上踩了。 洛大小姐自然受不得这个气,她让跟班喊来在东区游泳馆做兼职的许幸棠,借着打水球的名义,强迫她站在球门中央做练习准头的活靶子。 许幸棠承受不住,被砸晕过去,又被泼醒,继续当活靶子。 最后还是辛檀现身,英雄救美。 陈望月匆匆赶到游泳馆。 她把外套从更衣间顶上扔进去,原以为会看见一个伤痕累累的许幸棠,但出现在她眼前的女孩,脸上身上都干干净净,看不出任何伤口和淤青,只是头发湿漉漉往下滴水。 “还好蒋愿帮我!”许幸棠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不然真的要被洛音凡搞死了,蒋愿人真好啊。” “小愿也在?” 从许幸棠口中听到蒋愿名字,还附带一个人好的评价,陈望月有种诡异的感觉。 原著里,蒋愿才是那个为了陈望月把许幸棠往死里欺负的人。 陈望月陷害许幸棠偷东西,蒋愿就负责买通安保销毁监控。 陈望月诬陷许幸棠把自己推下楼梯,蒋愿就做那个目击证人。 陈望月的任何坏主意她都配合。 就算是陈望月失手捅了人,蒋愿也会握住她发抖的手,告诉她不要害怕,回家好好泡个澡睡个觉,洗掉身上的血迹,没人敢抓她蒋愿的好朋友。 陈望月回到辛家,迟迟没有等到警方上门,过了好几天才知道,是蒋愿为她顶的罪。 在这本逻辑崩坏,情节经不起推敲的玛丽苏小说里,蒋愿给同为工具人配角的陈望月,那样不讲道理,违背道德和法律的绝对偏向。 陈望月无法让自己不在意她。 许幸棠不知道她现在心情复杂,还在给她讲今天的惊险经历。 她本来已经被洛音凡的跟班按入水中,却忽然听见一道冷冰冰的声音。 “吵死了,游个泳都不让人安生。” 红发红眼的少女目光落在她们身上。 她一般不游泳,怕长出多余的肌肉,只是她前几天在比赛里肌肉轻度拉伤,医生让她这段时间暂停陆地训练,改为游泳。 还没下水,蒋愿就被迫在池边听了半天八卦,早就不耐烦。 “洛音凡,你未婚夫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你怎么不去剁了他,找一个特招生麻烦,真有本事。” 坐在岸边欣赏的洛音凡起身跟她打招呼,在蒋愿的惊人艳色面前,她栀子花般的清淡五官最多只能算是秀气,整个人像一件滞销的大牌基础款风衣,平平无奇,只有挂着吊牌时才会有人在意。 “蒋愿,与你无关的事就不要掺和了吧,如果打扰到你,那我跟你说句对不起,我们很快就结束。” “如果我不呢?”蒋愿扯了扯嘴角,“我要你们现在就滚出去。” 洛音凡单手支颐,看着蒋愿,忽然笑了,“你是觉得被我们打扰到,还是想替望月的好朋友出头啊?” “我知道你最近跟她走得近,不要误会,我没有干涉你交朋友的意思,望月是个好女孩,聪明,会做人,一个乡下女孩能做到她那个地步,已经很难得了,唯一不好的,就是有点拎不清,成天和一堆免费生为伍。” “蒋愿,你没有必要学望月自降身份,你要知道,我一向是很喜欢你的。” “我的邀请函每次都第一个送到蒋家,可你从来不赏光,你和凌寒闹得不愉快,我连凌家都不去了,你现在为一个免费生这么跟我说话,未免太不领我的情。” “不过……”洛音凡话音一转,眼睛落在蒋愿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痴迷,“看在你的面子上,放过她也不是不行——来我家吧,蒋愿,我哥哥送了我一整片格罗丽丝玫瑰,我一见到就想起你了,只有你的头发才有那么热烈的红色。” 她的指尖摩挲着蒋愿的手心,“是从歌利亚空运过来的花种,娇贵得不得了,花期一年只有这几天,你要是不来,它们就只能没有价值地枯萎了。” 蒋愿没有说话,像在认真思考这个提议,洛音凡的小指头勾住了她的,“就这么说定了,周五坐我家里的车走,你来的话我提前告诉家里人……” “你也配跟我谈条件?” “我会让他们好好准备……什么?” 洛音凡错愕望着她。 蒋愿慢慢、慢慢地笑了。 她从小练习花样滑冰,这项贵族运动总给人以高雅美丽之感,比起刻板印象中肌肉粗壮野蛮的运动员,花样滑冰的选手更像是表演艺术家,他们往往身条纤细修长,动作优雅而富有韵律,以冰刀在洁净的冰面上起舞。 人们很容易忽略一个事实,看起来富有艺术性和美感的花样滑冰本质上是一项挑战人体极限的运动,哪怕不添加任何难度跳跃,连续完成十分钟的滑行,体力消耗也不亚于跑完一场小型马拉松,而那些看似体态娇小的女选手,也必须通过日复一日艰苦枯燥的平衡训练,核心训练,陆地模拟训练,锻炼出强大的肩背,核心与下肢力量,换来支撑她们在冰上完成技术动作的体能。 作为世界排名前列的花样滑冰选手,蒋愿的身体素质更是惊人,有解说曾在赛场上感慨,蒋愿的滑速,跳跃高远度,能让大多数男子选手都甘拜下风。 就算是高大强壮的成年男子,也没几个比得过她的力气,她甚至是收着劲的,但不妨碍被回握住手腕的洛音凡脸色骤变,疼得青筋暴起。 “蒋愿,你……” 话音未落,蒋愿就着两个人相连的手,干脆利落给了她一个过肩摔。 “嘭”,巨大的水花溅起,蒋愿嫌恶地抹掉落到脸上的水珠,抬脚,把洛音凡的跟班先后踹进泳池。 几个人下饺子似的落了水,还不得不先去救援不通水性的洛音凡,泳池里就像煮沸了的开水一样乱哄哄,许幸棠呆坐在泳池边,嘴巴张成巨大的圆,一块布从天而降蒙住了她的头,是蒋愿把浴巾扔给她。 她居高临下,看着被几个人胡乱护在中间的洛音凡,红眼睛在眉骨阴影之下熊熊燃烧。 “洛音凡,我真瞧不起你这幅样子。” 又反客为主地命令起洛音凡的跟班,“还不带着她滚?要我请你们出去?” 直到注视着她们狼狈离开,蒋愿才抬了抬下巴,目光落到许幸棠身上,她似乎想说什么,又把眼睛别开,大踏步走出游泳馆。 许幸棠胡乱擦了两下头发,终于想起来忘了什么,她匆匆用浴巾裹住自己,向着蒋愿离开的方向跑去,“蒋愿,蒋愿!” 蒋愿顿下脚步,冷淡地望着她,“有事?” 许幸棠结结巴巴,“谢谢你,蒋愿,真的特别谢谢你,如果以后有什么需要我为你做的,你尽管开口……” 蒋愿像听到一个笑话那样嗤了一声。 “许幸棠,你是叫这个名字吧。” 许幸棠点头。 “许幸棠,我根本不是帮你,我本来就看不惯洛音凡,你少自作多情……你笑什么?” 许幸棠知道不该笑的,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弯了嘴角,甚至笑弯了腰,即使捂住嘴,笑声也从指缝里飘出来,是蒋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才强迫自己停下,“对不起……我就是想起了望月跟我说过的话。” 蒋愿眉心一跳,“她说什么?” “嗯……她说,‘小愿的话要反着听’。” — 如果许幸棠是想恶心她的话,她成功了,一直到快睡觉的时间,蒋愿换了睡袍,躺在宿舍柔软的四柱床上,脑子里都还是她最后那句话。 烦死了。 烦死了。 该死的陈望月,居然敢背后说她坏话。 手中的书一点都看不进去,她烦躁地翻身,把被子蒙过头,忽然听见了一阵敲门声。 “小愿,你睡了吗?” 蒋愿盯着天花板说,“睡了!” “好,那我进来了。” 陈望月的声音带上笑,她推开门,把一小束玫瑰插进床头的花瓶里,一支又一支错落有致地摆放好。 “幸棠都告诉我了,你今天帮了她大忙,她让我谢谢你。” “这是我收到过最不值钱的谢礼。”蒋愿坐起来,“很丑,拿出去。” “这不是她送的。”陈望月拨弄着花,“是我给你买的。” “……许幸棠送的呢?” 陈望月有些怜悯地看着她,“你就这么不能接受口头感谢吗?” 蒋愿在镜片后掀起眼皮,翻了个白眼。 陈望月这才注意到她戴了框架眼镜。 她知道蒋愿近视,不过一般都是佩戴隐形,现在这样,眼睛收敛了锋芒,倒是多了点说不出来的书卷气。 “第一次看到你戴这个。”陈望月就笑,“很好看,就是有点认不出来你了。” 她的手触及蒋愿镜框,“可以看一下吗?” “眼镜不都长这样,你无不无聊?” “有一点。” “……随便你。” 当陈望月伸出手时,蒋愿脸上仍然是那副表情,眼睛微微往上翻,两条眉毛靠拢,薄细嘴角冷漠地往下撇,隐约的不耐烦姿态,就像3D换装游戏里的女主角的出厂设置表情是微笑一样,蒋愿的默认配置就是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慢。显而易见的,作为玩家,会想打破这份傲慢。 陈望月手指按在了上面,蒋愿没要避开的意思,动也不动,眼中的不耐烦好似更深了些,可那两排睫毛还是肉眼可见地微微颤抖起来。得寸进尺,陈望月靠得更近,几秒之内都没有任何动作,蒋愿以为她的好奇心到此为止之际,她却忽然抬手摘掉了眼镜,世界倏然模糊,视野里尖锐的线条和锋芒全都柔和下来,光影和色彩都被过滤得圆润美丽,蒋愿呼吸陡然急促了几分,恶作剧的始作俑者在视线尽头朦胧着面孔,嘴角是上扬着的弧度,但与她纠缠着的目光,本身就是一种侵犯。 就好像一柄专用来撬牡蛎的刀,剥掉她的外壳,强迫她露出柔软的内里,蒋愿猛地攥住那只手腕,忍无可忍道,“别乱动!” “不是说随便我?” 她气息轻快地扑过来,蒋愿感到一滴汗从额间滚落,人类总会对从皮肤上流下的任何液体颇为敏感,因为在人类的原始记忆里,这很有可能是从自己伤口里流出的可以令自己毙命的血,蒋愿流过很多血,流过更多的汗,在训练馆,在冰面上,对这种原始记忆有根深蒂固的敏感,这意味着跳跃摔倒的可能性,肌肉扭伤的风险,陈望月让她产生的危机感超过这些所有的总和。 她在赛场上总是预感到某个技术动作的成败,及时做出调整,此刻却无法遵从趋利避害的本能立刻叫她滚蛋。 明明对于她来说,搬出蒋家的名头让任何一个人服从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她像一只落入陷阱的兽,被捕兽夹咬住了腿,不得动弹,前进后退都成为不可能,她眼睁睁感受着她的气息越来越近,她在心里发誓,如果陈望月敢用被辛檀亲吻过的嘴唇来碰她,敢用被顾晓盼亲过的脸颊来贴她,她一定要陈望月全家好看。 以为她忙着比赛就什么都不知道吗,她和辛檀的绯闻闹得沸沸扬扬,全校人尽皆知,她的几个跟班早就给她看过那些照片,昏暗的灯光底下,陈望月半睁着眼睛,被辛檀捏着下巴,一下一下承受着他的吻,看不出来是享受还是讨厌。 陈望月,你到底要得到多少人的喜欢才满足? 蒋愿直直地盯着她,做好了随时咬她一口的准备,可是陈望月什么也没做,慢慢抽回被握住的手,把眼镜重新戴回了蒋愿的脸上,一缕垂下来的头发被她别到蒋愿耳后,装模作样的人轻飘飘起身,“很晚了,早点休息吧。” 世界重归清晰,眼前全部锐化一遍,包括离开的人垂在睡袍边的那只手,心头的那块冰,像是脱落了冰川,独自向着广袤的海洋飘去,她急切喊出她名字,“陈望月!” 要拉开门的人侧头看她,头像小动物一样偏了一下,隔岸观火的一双眼睛,蒋愿觉得烦躁,觉得酸楚,觉得愤怒,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情绪在盘桓。 蒋愿厌恶她批发的甜言蜜语,厌恶她把所有人都视作囊中物的自信,厌恶她无时无刻表现出的轻松姿态,厌恶她明明摘掉她的眼镜,却半途而废把她丢在原地。 她从床上弹起来,把陈望月按在门边,恶狠狠地,一口咬在她的肩膀上。 77 番外 陆兰庭之三 每次火车转弯时,能看见列车首尾互相追逐,陆兰庭喜欢这样的时刻,这像一个贪吃蛇的隐喻,他幼时为这个经典单机游戏花费过一些为数不多的可自由支配时间,永远衔尾而食的蛇以自损而成立,人亦如是。 从高架铁轨上远望垦利,柔和夜色中,逐渐远去的城市,被描绘出橙红色网格状的清晰肌理。 陆兰庭前来时乘坐联邦的第35号列车,也为自己选择同样的返程方式。 其余旅客不知道,做休闲打扮的便衣保镖,周围时刻散布数个车厢内,安保密不透风,因此他们眼中,这位独享最佳观景视野包厢的年轻人,大概只是一位出身教养良好,投胎运和皮相都相当不错的富家少爷。 在车窗外大面积水杉与蓝花楹的陪同下,列车穿越横贯卡纳中北部的夕恩山脉,先后途经伊丹州,礼耶州与特比奈州。 在被贴上包含负面意义的“铁锈带”标签之前,这就是上个世纪中后叶本国钢铁工业的三大重镇,分别以煤铁,电气和机械制造业闻名于世。 五十年前轰轰烈烈的“钢铁热”之下,数百万人从全国各地迁往这三地安置家业,在地域性上,他们是山区来到铁锈带的劳工移民,在社会学意义上,他们是卡纳的工人阶级。 这些辛勤的人民对实现人人富裕的“卡纳梦”有一种近乎信徒般的虔诚,他们吃苦耐劳,怀抱着出人头地的愿景背井离乡,繁荣的钢铁工业,确实也一度将他们托举到中产阶级的边缘,他们在异乡生根发芽,买房生子,直到后来钢铁过剩和产业转移的阴云将命运的雨水无情泼洒在他们头顶,辉煌的引擎被腐蚀成落魄的铁锈—— ——他们,也就被时代扫进了垃圾堆。 列车驶离垦利,陆兰庭把目光从城市天际线收回,用碳素笔在生写本上记录。 以垦利市为首府的伊丹州是这场散心之旅的最后一站,他此行目的明确,重访父亲陆丰林总统数年前的竞选路线,为衰退的老工业区寻找新的出路。 垦利的拼写单词被重点圈出,旁边附着几行字: 【工业旅游:将独立运作的博物馆、休闲、景观公园、购物旅游等地区进行统一开发,建成了覆盖整个地区的“工业遗产”的参观路线,使之成为新的经济增长点。】 【绅士化城市更新:引进相对中产进入旧城区,对原有居住环境进行修缮改造,提升社区空间品质与吸引力,遏制旧城区衰败。】 【老城区虽然存在物理空间衰败等问题,但具有天然的区位优势和文化底蕴优势。绅士化运动在重新激发老城区活力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城市持续向郊区的低密度蔓延,促进了城市土地的集约化使用。】 来之前陆兰庭同父亲幕僚团队的智库学者详谈,这是他们提出的几大手段。 花团锦簇,流于形式,长期来看,只会持续性消耗地区财政,政府公信力和民众信心。 铁锈地带的发展困境一直是经济学与社会学的多重议题,复兴早就被提上议程,然而,与大众媒体为民众勾勒出的扁平而理想化的蓝图不同,无论是发展知识密集型产业、建设更多的住宅楼、写字楼、商场和艺术设施,都不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近十年的投入下来,三大锈带州的主要城市失业率仍远远高于卡纳联邦平均线,负责带头的州长官们急于以“教育、医疗与艺术之城”取代“钢铁之城”的昔日印象,开发商们照搬南部和东南部发达海岸的城市建设方案,迎合中产阶级的复兴模式,一味强调以精英为中心的知识经济,而对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成千上万失业工人视而不见。 这样严重与现实脱节的计划,主体实质上只有城市复兴的策划者,他们只将锈带区现有的居民视作服务于复兴计划的统一、抽象的概念,以及谋求选票的捷径,至于真实的、具体的生活需求,他们并不关心。 如果不给予当地工人融入知识经济体系的教育培训、福利救助等援助,贫困、失业和社会不平等的顽疾就永远不会得到根治。 当然,陆兰庭很清楚,在找出真正行之有效的解法之前,他也是纸上谈兵,地区衰落和复兴都并非一时之功,提出方案是最简单一环,大量政策还有待后期实验推行,随之而来的大量各方利益拉锯,才是重中之重。 这次来锈带三州,只是未来漫长工作的开头。 但,也有一点意外收获。 他偶遇了一位天使般面容的女孩,踩在童稚与青春的交接点,像一个温柔远大的梦想。 告别垦利之前,他把前几天参观种植园,园主送他的风信子种子转赠给她。 她还想再与他见面,于是他留下一道注定无解的数学题。 “如果你解开,我们就会重逢。”他说。 到这里就够了,陆兰庭想,陈望月是他膝盖不小心磕到桌子角,带来的一小块乌青,不去触碰就不会有知觉,会随着时间自然淡去。 他抬手,撕下生写本前一页,他无意中画下的她的侧影,他画技并不高超,于是他突然想到,还好她没有看到,会为了两颗糖就生他气的人,大概会因为没把她画得足够漂亮,而跟他冷战三分钟。 列车到站,他在簇拥的人群中回到首都。 这是父亲就任总统的第二年,中期选举将至,国会两院大部分成员都将改选,根据现行宪法,全联邦四十三个州有三十六个州会在同期举行州长改选,瑞斯塔德作为首都和特区,也将在年中更换特区行政长官。 历来人员变动的多事之秋也伴随着人心浮动,持续性的论战在党内层出不穷,大多还是围绕着州权与联邦权的老题,其中最热门的分支议题之一,是妇女堕胎权。 自由党在各州的分支机构和妇女组织紧密配合,在各个舆论口炒热堕胎议题,为了刺激争取那些不在乎党派之争,只在乎个人隐私和公民自由的“单一议题”选民,收割他们手中的游离票,他们甚至放出了要在十年之内实现联邦全境堕胎自由的豪言,势要解放四十三州及首都特区妇女的子宫。 事实上,开放堕胎权已经是大势所趋,超过一半的州都通过了法案,保障妇女选择包括堕胎在内的节育措施的权利,很多此前未明确禁止堕胎的州,则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在一些宗教势力占上风的保守州,从上之下都坚决抵制堕胎的罪行,认为这是对上帝的背叛,任何人都无权剥夺一条鲜活的生命,哪怕它还只是一个幼小的胚胎,它的生存权也凌驾于母亲的选择权。 梅尔辛州的现任州长是保守党的参议员宫禹,他年逾六十,是虔诚的教徒,立场极度传统,当年全国第一个禁止堕胎的法案,就是二十多,年前他提出,通过州议会决议,并由他在法律文本上签字正式施行的,这一举措也为其他保守州做出了榜样,纷纷效仿立法禁止堕胎。 梅尔辛州自六十多年以来,一直是保守党的忠实阵地,选举人团票从未旁落,作为现任州长,宫禹也在党内享有相当高的威望,连总统陆丰林都给足他面子。 但此刻,总统府的一间会议室内,他却气得面庞发紫,青筋暴起,从助理手中接过麻袋,翻转袋口尽数倒出,无数封信件雪片般涌出,顷刻便铺了满桌。 “你自己看看吧,这都是我让人从收发室整理出来的,你知道最近有多少伊丹人民写信来要求你滚蛋!”宫禹满脸怒容,“你既然替他们要求堕胎自由,不如就从你自己做起,让你妈妈把你这胎先打了!” 站在桌边,被他所指责的男人,手放在桌边扶住了几个将要滑出桌面的信封,听了他这番话,也不由怒气丛生,他是伊丹州的参议员,比宫禹小了将近二十岁,在政治议题上拥有保守党成员一贯的传统,但在许多社会问题上立场较为开放温和,认为州政府会禁止堕胎而修改宪法是对公民自由的侵犯,他在社交网络上颇为活跃,放得下架子,粉丝数众多,近年来也替保守党拉到了不少年轻人的好感票。 “如果我母亲愿意的话,她当然有打掉我的权利,可惜她更期待我站在这里,打败你这个老顽固。”伊丹州参议员反唇相讥,“既然有些男人管不好自己的嘴巴和鸡【】巴,那让女人能管好自己的子宫也不错。” “你——”宫禹怒极,举起手中钢笔,就要砸去,参议员扬了扬下巴,满脸挑衅。 口舌之争俨然要升级为流血事件。 会议室的门就在此时,吱呀一声打开了。 循声望去,在场其他人惊喜道,“小陆先生!” 陆家年轻一辈子侄众多,但能被称作小陆先生的,只有一位。 日光灯下,他步进会议室,如摩西分海,人群纷纷自觉靠边,让出供陆兰庭通行的空间。 “我在餐厅等了半个小时都不见人影。”陆兰庭假意抱怨着,“我知道各位都是大忙人,不过我们的营养师先生向我诉苦,他和手下人辛苦工作了一上午的成果无人问津,他的帮厨委屈得缩在角落给妈妈打电话。” 他手指轻屈,有节奏叩击胡桃木的桌面,语气放松,“我想各位也见不得一位母亲为子女太忧心,还请您,您,您,还有您——” 左手握着拳,四指指向自己,陆兰庭只用拇指依次点过在场高级官员,“拜托您,放下笔和文件,让我们去享受餐厅的工作成果,吃饱喝足,再更有效率地投入到工作中。” 原本会议室里的旁观者纷纷应和。 “我的肚子已经咕咕叫了。” “我迫不及待想尝尝总统府的牧羊人派了,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秘方,我总觉得和外面餐厅做得不同。” “你不是说医生让你控糖控盐,牧羊人派也敢吃?” “小陆先生的好意,我当然是要领受的。” 人群里传递着活跃气氛的笑声,场面渐渐热起来,宫禹却轻轻冷笑,不接他的台阶,眸光扫过伊丹州的参议员,“兰庭,我怕我吃不下,有些人太倒胃口。” “宫伯伯不会是说的我吧?” 陆兰庭叹了口气,视线落在他面前放的咖啡杯上,液面纹丝未动,杯壁光洁,他用银勺子搅动一下,丝绒般的液体荡漾开,“您是该怪我,这样的低级错误也犯。” 他放下杯子,询问助理,“今天是行政办公室的哪位准备茶水,宫伯伯不喜欢咖啡,让厨房换成罗布麻茶给他。” 宫禹的心脏做过搭桥手术,不宜饮用含咖啡因的饮料,但久病的人往往有讳疾心理,尤其宫禹年事已高,又在本州独断专行太久,向来不愿别人提及他这桩旧病,陆兰庭说他不喜欢,而不是不能喝,这份妥帖令宫禹脸色稍霁,他这个世侄的态度,也传达出陆丰林的意志,他仍是保守党不能动摇的柱石之臣。 伊丹州参议员本想就着陆兰庭的台阶揭过这页,看到宫禹不领情,重新火起,“小陆先生,我也想准点吃饭,但我看宫先生不愿意跟我坐在一张桌上,他当了十二个孩子的父亲,教训人惯了,在我面前也耍起家长威风来。” “那我大概能感同身受,从前在梅尔辛的夏校,我寄住在宫伯伯家,也常常听他的训,那时候不懂事,记恨他,跟父亲告他的状,后来才明白,盼你好的人才会对你严厉。”陆兰庭微笑道,手掌扶住宫禹手臂和肩背,显露亲近姿态,“那时候我和同学做小组作业,遇到有分歧也容易吵架,找他评理,宫伯伯为了让我们不吵他,教我们用橡皮丢骰子,一块橡皮六个面,分别写上一到六,丢到偶数,就停战,去吃厨房阿姨做的卡诺里卷。” 听他提到往事,宫禹脸上表情柔和了些,陆兰庭伸手,示意伊丹州参议员把他面前的几封信递过来,“有时候,命运的看法比我们更准确,各位先生们,我们也来玩个游戏吧。” 陆兰庭随意捏起中间的信,市面上最普遍的卡纳邮政成立三百周年纪念标准款信封,一卡朗能买到一打,“假设这封信的第一个单词是元音开头,我们就暂时把在共建同样的理想事业中遇到的分歧搁置,先去餐厅享用美食。” 视线齐刷刷落到他手中,助理送来裁纸刀,陆兰庭割开火漆印,打开信封。 他玩了一个小小的障眼法,无论是“你好”,还是“您好”,这些最常见的写信开头,在卡纳语里面的拼写都是元音开头,但因为他的有意误导,人们会把第一个单词理解成正文的开头,如果这个词是元音,自然皆大欢喜,如果不是,那么他会告诉其他人,这个单词是“您好”。 他不会把选择交给命运。 展开信纸的同时,一枚夹在信纸里的蓝色花瓣像一只蝴蝶,轻飘飘振翅飞出。 带着幽微香气落在陆兰庭的手心,像一个干燥的吻。 陆兰庭一怔。 信上是漂亮圆润的花体字。 【给骗子先生: 是不是很意外我做出了这道题?这的确是我做过最复杂、计算量最大的数学题,我一度选择向老师求助,老师告诉我,这道题缺少一个最重要的常数项,无法解答,出题人一定是在捉弄我,但我不愿意相信一位送我郁金香耳环的先生会不想再跟我见面,既然他告诉我,与他重逢的钥匙藏在这道题里,我愿意为他尝试了从一到一百之间的所有整数。 依次代入运算,很不幸,都失败了,我又想到,如果这个常数并非整数,而是有超过三位以上的小数,那我岂不是算到成年都算不完?我发誓只给陆先生五百次机会,如果我从一试到五百的整数都不对,我就放弃寻找答案。 这个常数项是20480,所以,你知道了,我打破了我的誓言,因为当我尝试了五百次仍未成功后,我不甘心我做出的所有努力都付诸东流,我把常数的范围调整到五百至一千的整数,又从一千调整到两千,两千调整到三千,过程里,因为运算太耗时,我自学了编程,设计了一套算法,在我给你写下这封信的前一天,我上完滑冰课,照常打开我的电脑,启动程序,这一次,幸运女神终于想起我曾是她钟爱的孩子。我得到了这道题的正确答案。 06185491。 搜索引擎告诉我,这是卡纳总统府的热线电话。 显而易见的,有一位自称是工程师的陆姓先生欺骗了可怜的陈望月和陈望月的父亲,骗子先生有电影明星一样的外表,也有一样精妙绝伦的演技,陈望月本该狠狠生他的气,把他送的礼物连根拔起,踩在脚下,但看在他陪陈望月吃电话线炸饭团的份上,陈望月决定拿出圣母玛利亚一样的包容心,体谅他可能的苦衷,并为他牢牢保守这个秘密,也请他放心,这件事,陈望月连父亲都没有告诉过。 P.S. 要去上芭蕾课了,就写到这里 又P.S. 你送的风信子种子,种进我阳台飘窗上的花盆,昨天结出了第三个花苞,我原本打算剪下一枝送给你,又想到万物有灵,各待其时,它或许也会想留在枝头度过完整春天,因此我只留下一枚花瓣,随信寄送这份春天,用以证明我没有怠慢你的馈赠。 祝你快乐,健康,最好不要太忙,有空给我回信,再见? ?】 像有一只手,狠狠按住了陆兰庭膝盖上那块乌青,让他体会到剧烈的刺痛。 乌青没有消退,一直虎视眈眈地留在原地,以勾结他灵魂的方式。 “陆先生?”有人问他,“这封信的第一个单词是?” 血液在血管里沉钝地流动,陆兰庭抬眼看向会议室的落地窗,窗帘大开着,昨夜下过雨,露出水洗过的总统府庭院,樱草花和玫瑰在光影下的色泽美得虚幻,落地窗框出油画般的景致,阳光如微微颤动的金箔。 春天快到尾声,万物仍然充满生机。 他却因为一种纯粹出于心理上的疼痛而感到战栗,灵魂逐寸向着洪水跌堕。 折起信纸,连同那枚花瓣,一同塞回信封,他回答那个发问的人。 “是……春天。” 78 悱恻 【接76章】 肩膀的剧痛让陈望月皱起眉头,真不愧是顶级运动员,哪里的劲都大,她无奈地去拉开蒋愿,但在被她碰到之前,蒋愿先退后一步。 别说道歉了,看起来连解释都不打算给,她松口后第一句话就是命令,“陈望月,你以后离许幸棠远一点。” 语气在强硬中莫名带了一点委屈,眼眶微微发红,跟要哭一样。 她这副表情,行凶者看起来反倒像是受害者,没天理了。陈望月无奈地想。 陈望月揉了一下被咬的部位,脑子里转过一个被人咬了要不要打狂犬病疫苗的念头,按常识来说是不用吧。 “为什么?” “今天这件事,不是洛音凡争风吃醋这么简单。她和她的未婚夫,一个比一个玩得开,从来不会干涉对方的私生活,怎么偏偏挑我去东区游泳馆的时候找许幸棠麻烦。” “换了别人,或许是巧合,但洛音凡不一样,她行事是出了名的不坦荡,非要别人拐几个弯去迎合她她才高兴,凭她的能量,知道我包了游泳馆今天下午的时段并不难。” “洛音凡以前想让我加入姐妹会,我没有答应过,她一直耿耿于怀,现在我搭理你,不搭理她,让她丢了很大的面子,所以迫不及待来通过跟我搞好关系来证明她的地位。在游泳馆,她跟我说,如果我参加她的聚会,她可以看在我的份上放过许幸棠,她真的有病,觉得我会因为许幸棠是你朋友的缘故就答应这种鬼要求,我脑子被驴踢了才顺她的意。” “你该不会不知道,洛音凡是姐妹会的现任副会长——哦,你可能真不知道,姐妹会跟你没什么关系,那群鼻孔朝天的姐妹会分子把瑞斯塔德以北的所有地方都当成大农村,只吸纳‘纯血’,她心里应该觉得你这种乡巴佬玷污了首都的空气。” 蒋愿冷冰冰重复那个词,“乡巴佬。” 陈望月失笑,“小愿,你知道我并不以我的来处为耻。” “那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人又不是活在真空,你是可以不在乎,因为你把辛檀迷得神魂颠倒,有他在没人敢对你不利,但许幸棠因为和你走太近,才被洛音凡牵扯进来,姐妹会那帮人对她下手可没有顾忌,你拖累到她了,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根本不应该做朋友,懂吗?” “那我和你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蒋愿不敢置信地瞪着她。 陈望月表情一点没变,“你确定要这样教训我吗,小愿,按照你的理论,你也要和我这个乡巴佬保持距离才行,别急着反驳我,我可没有开房地产和科技公司的老爸,也没有拿过像样花滑比赛的金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哪里都不配做蒋家小姐的朋友,一直都是我死缠烂打,你才愿意多理我一点……” “我没这个意思!”蒋愿反应激烈打断她,“你少倒打一耙,我现在是在说你和许幸棠的问题。” “我和她,我和你,有什么不同吗?” 陈望月靠近她,比蒋愿高出小半个头,所以很轻易就拿出俯视姿态,“可能有吧,她咬我又不给解释的话我会生她气,但我不想生蒋愿的气,我可以原谅蒋愿一百次,一百次到了就再加一百次——不要咬嘴唇,小愿。” 陈望月抬手,捏住蒋愿的脸颊,强行把她的唇瓣从牙齿底下解脱开来。 “很不公平很不聪明是不是,我也这样想,可是我没办法对你理智,蒋愿。”她语气倏然放得柔和,“你知道,为什么我没有试图把幸棠或者晓盼介绍给你认识吗?” 蒋愿语气恶狠狠地,“因为她们都是你的心肝宝贝,你怕我把她们吃了。” “乱说,你才不会对无辜的人下手。”她笑起来,“你教训的都是对你坏的人。” “当我自私也好,虚伪也罢,我不想跟任何人分享你的友谊,我希望别人提到蒋愿的朋友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陈望月。” “所以,别管什么洛音凡和许幸棠了,我现在不想听你聊别人。”陈望月伸手,“不开心的话,今晚要我陪你一起睡吗?” 陈望月怎么可以说得好像是自己很需要她一样?蒋愿不明白,心里像浆糊一样完全乱作一团。 她听见自己嘴巴说,“不要,我讨厌你。” 蒋愿并不真正迟钝,别人对她是善意还是恶意,都清清楚楚明白写在她心底的记事本,她只是习惯简单的情感,对爸爸妈妈是喜欢,对滑冰是热爱,对凌寒是彻头彻尾的失望,对大多数想要靠近她的人是纯粹的厌烦。 只有对陈望月,什么具体感受都分辨不出来,这个女孩对她根本不坏,她只是对太多人好,蒋愿不想被轻易捕获成为伴月卫星的一颗,又挣不脱这种强大的引力,除了对她嘴巴坏一点,让她主动离自己远一点,她想不出来任何办法。 她也会茫然无措,像小时候被关进冷库,但那个时候是不知道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坏,现在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就好像她真的很重要。 陈望月毫不犹豫地说,“我喜欢你啊。” 反驳的话,被蒋愿习惯性脱口而出,“那我也讨厌你。” “想多听我说两遍喜欢你的话可以直接一点,不用非得用这么伤人的方式。”陈望月的手指握住她的指尖,“我随时都可以讲给你听,好了,我去拿枕头。” 太讨厌了,许幸棠没骗她,陈望月真的永远把她的话反着听,蒋愿气得牙痒痒,恨不得再咬她两口,一直到躺在同一张床上,她都没想通为什么自己要一直被牵着走。 也想不通为什么陈望月这么软,她枕得很舒服,不自觉就躺在她手臂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迷迷瞪瞪的,应该还很早,房间里没有开灯,她意识到嘴唇发干,第一反应是把陈望月给摇醒,“我很渴,给我倒杯水,陈望月。” 陈望月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蒋愿,我很早就说过我不是你家女佣了吧。” 蒋愿改口很快,“我想喝水,谢谢,陈望月。” 陈望月立刻就照做了,蒋愿捧着杯子,完全得寸进尺,“我想起来一件事。” “什么事呀?” “顾晓盼的脸是不是很好捏?” 这个急转弯让陈望月难得发懵,她想了想,诚实道,“是挺好捏的。” “那我也要,你去跟她说,谢谢。” “……不能答应你哦。” “为什么,我明明说谢谢了。” “因为我不叫顾晓盼,不能替她随便答应这种要求。”陈望月微笑起来,“我会帮你询问她的意见的,最终决定权在她,好吗,小愿,嗯?” 蒋愿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陈望月摸了她的脸一下,应该到了去晨跑的时间,“你要再睡一会吗,我回来给你带早饭。” 蒋愿用被子蒙住脸说可以。 陈望月笑了笑,回房间换衣服,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她一晚上没回消息,未读第一条,是唐云端这个周扒皮说她之前提交的赞助方案很好,让她再出一版。 第二条,来自夏姨。 她是陈家的保姆,现在陈望月的父亲在歌诺接受治疗,爷爷奶奶也一并被送出国,夏姨一个人守着陈家的老房子,工资是辛重云付的。 “小姐,您看看这是不是您要的衣服,要给您打包寄过去吗?” 附带两张衣服在床上的平铺照片。 衣服正面是平平无奇的纯白色,后面则是手绘图案,蓝色的颜料勾出来一高一矮两个卡通人。 那次被下.药,从陆兰庭的寓所离开后,陈望月重新翻阅了一遍这具身体的主人的社交网站。 更新的频率不高,也没有透露出恋爱的痕迹,所以陈望月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以为她的感情史是一片空白。 但重看时她发现了一点异样。 那是一年前的一条动态,她参加一个帮助社区儿童志愿活动的照片,其中一张拍的是侧面,她穿白色卫衣,露出来的半截背面图案,酷似陆兰庭借给她的那件,只是颜色不同。 她根据水洗标找到了卫衣的牌子。 很小众的一家品牌,提供线下手绘定制的特色服务,价格贵到令人咂舌,号称售出的每一件衣服都独一无二。 陈望月把夏姨发来的照片放大,再放大。 最后一丝巧合的可能性,也在此刻被排除掉。 陈望月往后靠住床沿,抱着膝盖,仰头看向天花板。 心头的情绪,像焚烧殆尽的森林,她看不见火焰,但还能闻到烧焦的气味。 其实她料到是这个结果,她的身体反应,早就先于这两张照片给出确凿答案。 在行宫的高尔夫球场,陆兰庭帮她调整高尔夫球杆的角度。 她整个人被他圈入怀中,外人眼里他其实很有分寸,除了纠正姿势时碰了一下她的手腕,没有一点不该有的肢体接触,并不辱没总统公子的教养。 但这才是最可怕的。 只消一点相贴的体温,一个相对的眼神,她的心脏就开始过载,违背主人意愿地渴求被紧密楔合,这种根植于身体深处,几乎形成本能的肌肉记忆,是人和人像蛛丝那样打结缠绕后的结果。 她想象不到要有多过火的接触,一个人才能在另一个人身上留下这样深刻的印记,即使失去记忆,也能苟且在潜意识里,等待着被唤醒。 她为此思考出的每种解释,都不道德,不光彩。 就像他和她,不般配,不可能。 从行宫回去的那个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是难以对人启齿的画面。 在垦利,在她的房间。 看不清脸的男人,手掌扣紧她的腰,扳着她的下巴深吻,从阳台一路吻到床榻,每一次的呼吸纠缠都引起细胞灼烧般的感触。 静谧的房间里,清晰可闻的是粘膜在吮吸间传来的细密水声,她被放平在床上,像一只被钉死在木框里的标本蝴蝶,那个人换了一种方式攫取她,品尝她,每一次的亲吻都带着不容拒绝的分量。 枕头边一只玩偶熊静静注视这场温柔掠夺。 当意识到最轻薄,最隐蔽的那块衣物被扯掉,潮湿随舌尖蔓延生长,她呼吸骤然拉长,下意识去拽那个人的头发,快感的浪潮完全盖过了羞耻,面部肌肉松弛,牵拉,都是她本能的喜欢,所以紊乱不止的喘息中带着无法抑制的笑音,直到连睫毛都被打湿的男人抬起头来,液珠顺着鼻梁的弧度滚落鼻尖,唇角也噙着水光,梦里的她不知怎么的,笑得更开心了一些。 他的付出并不总是无偿的,有时候也收取回报,他最喜欢使用的,是她的腿,他去漱了口,回来后,很快,她像阳光下的泡沫一样融化在一个新的吻里,他叫她名字的语气温柔,扶着她膝盖,轻轻一抵就开。 滚烫沉甸甸地压过来,脚踝被并拢捏着,脚心贴在他胸口,她抬眼只能看到脸上方他的胸膛,锻炼得宜壁垒分明的肌肉,线条像雕塑一样完美,把普通的衬衫撑得很鼓,他好像觉得有件东西让她喜欢也好,时常有意无意鼓励她去探索。手感相当了得。 在这种时候还不专心,他不知道是不是被她气笑,在尚有余震的地方撞了一下,触电般的快感在血管里没章法窜来跳去,让她头晕目眩,她双臂攀住那个人的肩膀,像颗被挤榨过的石榴那样对他敞开,脸颊糜丽粉红,在笑,在求饶,在不要钱地甜言蜜语,说了一百遍喜欢,那个人还是不厌其烦地要听她讲第一百零一遍。 …… 还是看不清那张脸,只是听见他用纸巾擦她小腹时,笑着问她,“就跟我回瑞斯塔德上学好不好?” 问这么严肃的问题,大概是当这种时候会更好讲话。 好像有一次就是这样被趁人之危,喊了爹地老公之类的称呼。还要说些第一次见面就想让她这么做了的话。 回答了什么,完全听不清,总之是没有让他满意的答案,觉得可能会被教训,选择了逃避,选择了远离他,但这样的想法无疑也是孩子气的,要跳下床之前,那个人不过稍微伸出手够住她手腕,她就被拽得一歪,膝盖一软跌倒在床,又被攥着脚踝拖回去,重新抱回腿上。 吻像雨点一样密集落下来,哪里都可以去,因为哪里都被允许。 就算是伊丹最好的学校,也不能跟皇家女校相提并论,你离开家也是为了未来上更好的大学,做父亲的都盼着孩子好,为你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反对。 那个人含住她耳垂。 之前不是说想养猫,但奶奶对动物毛发过敏不方便么,给你买了离学校很近的房子,有你想要的大花园,风景很好,院子很大,想养猫养狗还是养马都随你高兴。 顿了顿,语气放得柔缓地诱哄,之前带你骑过的那匹枣红色小马也要生小马了,望月,你不想给她的孩子取名字吗? 津液从嘴角溢出,扑簌了几下眼睛,她气喘吁吁把脸埋进相扣的臂膀里,只露出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还是很模棱两可的态度,但语气明显已经软化。 我还要再回去和爸爸商量。 那个人没有强迫她立刻做出决定,似乎确信任何事都会按照他的预想进行下去,只是早晚,他微微低头,吻住她的眼睛,说好。 她也很高兴这个话题终于终止了,凑上去在他唇角吻了吻,她每次稍微主动一点,换来的是十倍百倍的回应,他托住她后颈,舌头顶开牙齿,去勾她的软舌。 几乎被他吮麻,她脱力地被他抱去浴室,洗净后很快埋在他的胸口睡着。 睡得很沉,不知道他在夜里细细抚摸她的每一根眉毛、睫毛,连同眼下泪痕般的小痣。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还是在他怀里,那个人还在看着她,眼里泛着红血丝,像不眠不休,不厌其烦看了她一整夜。真像看犯人,随时怕她消失,可是她又不会逃跑。 陈望月意识到蒙在这个人脸上的雾气突然消退了,她眨了眨眼睛,终于看清。 没有电视新闻里面的西装革履衣冠楚楚,但这位贵公子的脸庞仍然浓烈英俊。 想到这么漂亮的装饰品是她的,梦里的她很高兴,伸出手去,是下意识要索抱,被他勾住脖子往上带了一下,重新严丝合缝抱紧的时候,她听见自己嗓音甜蜜地叫他。 兰庭,兰庭,兰庭。 翻来覆去含在齿间。 我在。 被轻轻吻住指尖,套上一个冰凉的闪光的环,他额头抵着她额头。 等我从萨尔维回来,望月就做我的新娘,好不好? 她好像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很热情地仰起脸接受亲吻,却怎么也不肯点一次头,说一句好。 79 蜗牛 相较于低调的外观,皇家歌剧院内部有着惊人的奢华,过道铺设着柔软的手工地毯,沿途的绘画和雕塑都颇有历史。 歌诺的外长夫妇由专人引领着在第一排的贵宾席落座,这里被改装成独立包厢,扶郎花、散尾葵、玫瑰和缎带将整个空间装饰得花团锦簇,宽敞舒适到想在这里长住都绰绰有余。 这次非公开的访问,全程陪同的是卡纳礼宾司的司长,与外交部即将升任大使的陆兰庭公使。 双方客气的寒暄过后,灯光悉数关闭,观众的掌声唤起了乐队的演奏,猩红色的幕布里,演员出场。 这个位置距离舞台实在太近,抬头便能看到惨白的灯光,浓稠的黑色阴影和袅袅升起的白色烟雾,指挥棒在视野边缘挥舞,就像看见音乐是如何有序地妙到毫厘地从人的手中流淌出来的。 饰演本剧女主人公的是去年在伯尔灵电影节上斩获最佳女主角大奖的西尔维娅,她年近三十,声线仍然有种少女的清亮,高音尤其圆润饱满,感情动人。 和很多传统女演员一样,她从戏剧和小成本电影起步,不拘类型磨练演技,然后才得到了出演名导电影的机会,让人意外的是,拿下大奖的她放弃了进入核心电影圈的机会,重返舞台。 很少有人知道,歌诺外长再婚的这位年轻夫人是她的影迷。 因此,这位夫人的鼓掌也格外卖力,把手都快拍红了,她始终关注着西尔维娅的表演,自然也注意到,谢幕的时候,女主角的视线在这片区域停留得过多,过久。 “夫人?”陆兰庭含笑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注意力,“您是看西尔维娅女士看呆了吗?” “我很欣赏她的表演,细腻又富有张力,很感染人。”外长夫人在掌声弱下去的间隙里回答他,她也是歌剧演员出身,只是嫁给歌诺外长后就不得不放弃抛头露面的事业。 她不禁惆怅道,“……可以说,我是她的忠实粉丝。” 陆兰庭了然,玩笑道,“那您想去要个签名吗?” 外长夫人的语气中蕴含着一丝兴奋的激动,“真的可以吗?” 她刚说完,便有些后悔自己是否不够矜持,给丈夫的颜面抹黑,但陆兰庭郑重向着她的丈夫道,“听说西尔维娅女士也会出席稍后的余兴派对,不知您和夫人是否愿意赏光?” 歌诺外长的目光,不动声色掠过妻子忐忑而期待的脸。 此行他的目的,是要为芬迪亚的边境冲突向卡纳方面问责,但眼前这位总统之子,用一场精心安排的演出,轻易就让妻子卸下了心防,也让他失去了现场发难的好时机。 歌诺外长意味深长打量了他一番,笑着点头,“怎么能辜负陆公使一番好意。” 香槟乐队,觥筹交错,余兴派对的气氛称得上其乐融融,秘书岑平南一直等到歌诺外长同陆兰庭谈完一桩事,才走过去,附耳低语两句。 陆兰庭脸色未变,“回复她,我会派人上门去取。” 待到派对结束,亲自将外长夫妇送回总统府周边的克莱茵国宾馆,陆兰庭坐专车返回私人宅邸。 外面下起小雨,岑平南在副驾驶,从后视镜里观察着上司的脸色,在被一位心存不满的歌诺特使故意灌下两瓶烈酒之后,他英气的眉宇之间也只是略显疲意,车厢这种没有聚光灯和外人的私密场合,脊背也时刻保持着军人出身的挺拔,连靠在座椅上放松小憩的动作都不曾有。 岑平南递过去平板,界面上是一段简短的通话录音。 “岑秘书,您好,我是陈望月,陆公使给了我您的联系方式。对,他之前借了我一套衣服,我前段时间太忙了就忘记还了,请您给我一个地址吧,我寄回去。” 在得到回复后,很快就留下一句“谢谢”并挂断。 男人的手指反复按下播放键,一时之间,车厢内只剩下那把柔润而又清亮的嗓音在循环。 岑平南好似听见上司笑了一声。 在数不清的循环之后,那只手指终于切到了别的视频界面。 屏幕上,芭蕾教室里,天鹅翅膀般的手臂起起落落。 如果有瑞斯塔德学院招生办公室的普通职员在场,大概会惊讶,为什么尚未公开的最新版招生宣传片会流到外界。 轻轻抚摸屏幕,暂停的那一帧里,是站在中心的女孩仰头,像在直视雨水。 很美。 美在她身上是一个兼具主观与客观属性的形容词,像伫立在海中的礁石,海水沿着她的轮廓一遍遍涨潮。 分开说不上太久,四个月,一百余天,放在时间的长河里,还不够流经一个弯道。 他总是梦到第一次见她,框在玻璃里的八音盒小人,晶莹剔透,一触即溃,看人是仰起头的,来找他也要用跑,见过的世面还没有他的手掌心宽,小气得不得了,六百卡朗的耳环不舍得买,拿她两颗糖也要生几分钟的气,可是大方起来,又分他一半日落和炸饭团。 怎么忽然……就长这么大了。 他曾盼望她长大,最好一睁眼醒来就长到可以做他新娘的年龄,他想拜托时间的指针走得快一点,让分开短一点,让她在他身边的日子长一点再长一点。 在大众的评判标准里,陆兰庭还远远不至于被划分到沧桑一类,媒体通稿里提及第一公子,年轻有为是被用滥的高频词汇,但现在,这个男人指腹按上眼尾,疑心自己脸上会不会添了一条纹。 他能够主导生命里绝大多数的事,人生是手心里一颗透明的球,不必紧握也不会脱逃,但有些东西不会在威权面前屈服,譬如光阴。他什么都能给陈望月,但无法让自己退回到世俗眼中与她匹配的年纪,他迫不及待要用一个具备法律效力的身份,隔绝那些注定的,来自她的家庭和他的家庭,还有更多外向的阻力。 他几乎是做到了的,然而,当提到然而,就意味着事与愿违。当他结束撤侨任务,带着足够与家族谈判的政治筹码,鲜花着锦地返回故土,传到耳中的第一个消息,是她的父亲走投无路从高楼跳下,她闻讯后在冰场训练出了意外,刚刚才从抢救中醒来。 他拯救了成千上万条人命,让他们能够平安与家人团圆,他的女孩却快要家破人亡。 又一次,他意识到他很想她。 他心知肚明,德行不过是对爱的抵抗。* 他做过抵抗,很早就缴械投降。 画面放大。 他按下暂停键。 唇贴在屏幕上,吻了吻她的脸颊。 车窗外,雨下得更大了。 淅淅沥沥,延绵不绝,这样一个雨夜,瑞斯塔德学院活动中心大楼的某间教室里,一直亮灯到了十二点。 KMA(卡纳数学全能竞赛)的决赛在即,瑞斯塔德学院成功入围后,数竞队的训练结束时间延长到了十一点,但陈望月还是觉得不够,她身兼个人与团体双项,给自己设定的目标是拿到两枚奖牌,这些天她每天都是凌晨一两点才回寝室的。 陈望月准备再做两套综合训练的组题,门口突然传来敲门声。 辛檀徐徐向她走来,身上携着落雨的湿润气息,萧索冷冽的眉眼在对视一瞬间倏然柔和了几分。 “小月,你知道现在多晚了?” 她的笔不停,“哥哥,我过几天就决赛了。” “那也不能每天都这么熬,黑眼圈快和猫头鹰一样重了。”辛檀俯身,手指摩挲她眼下清晰可见的乌青,身体的阴影将她笼罩其中,“明天没有早课,回去好好休息睡一觉再用功。” 她不是太满意,手撑着脸看他,眼皮微微往上翻,颐指气使的姿态,“那你帮我收拾东西,还有,我累了,包你背。” 一副当甩手掌柜的样子。 辛檀失笑,“知道了,那人呢?” “什么人?” “人也要一起抱走吗?” 身下突然的失重感,她被勾着膝弯抱到窗台,并拢的双腿被他前膝轻轻一顶就开,后背用他的手背与冰凉的玻璃隔绝,像被手术刀更钝的那面抵住,他把她的前后都钳制得严丝合缝,金丝笼一样牢固。 有手指探入发间,他的气息先于他的唇亲吻她的唇。 下巴被握住,他学乖之后,会问一些她注定无法拒绝的问题,“好吗,嗯?” 她不回答,眼睛分明是平静的,清淡的,让她的脸庞也蒙上一层冷色调的,银箔一样的光彩,让人渴望被她支配和占有,或者支配与占有她。 她眼珠由上至下,从他的眉毛一路掠过他的下巴,忽然轻笑一声,探出舌,小小的一截粉色,像舔舐一枚冰棒,在辛檀上唇浅浅舔了一下。 下巴上的力道陡然加深,充盈在他们之间的灼热气息不稳起来,辛檀攥住她的腰,把冷艳的美人重重按向自己。 “小月。” 他声音一贯很符合陈望月对男性声线的审美,像小提琴的低音部,带着金属的冷冽,此刻含着化不开的情欲,叫她的名字。 一直以来,她像饮溪的林鹿,再贪馋渴水,始终不肯坠进河水的欲望里,这样主动亲近,是第一次。 扣住下颚,指腹摩挲,他轻声诱哄,“张嘴。” …… 外面的一切留给夜晚,她留给他。 他把她从窗台抱到腿上,系好那两颗扣子,换一种方式,慢条斯理地吻她,辛檀亲她的头发,她的脖颈,从人生之初到此时此刻,他从未感到如此快乐,他吻在她的额头,吻过眼下的泪痣,颧骨,鼻尖,最后精准地贴在唇上,被渡过来的味道,她的味道,充盈在他的唇齿。 他没注意到她始终睁着眼睛,像是有些倦了,陈望月呵了口气,懒洋洋地抬眸。 对上门外的一双眼睛。 被光影分割成阴暗两部分的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里面的他们。 她认出来,是周清彦,他本来半个小时前就离开,不知为何去而复返。 可能是有东西落在这里了吧。 她的目光只停留了不到一秒,就轻飘飘地收回,好像他是一团无足轻重的空气。 全身血液疯狂上涌,荒谬感,震惊感,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与渴望,种种情绪支撑着周清彦期待她再度向这里投来一瞥,可是什么也没有,她没有再分来眼神,不害怕暴露人前,不害怕被他拿捏把柄,也不在意如果这件事从他口中传出去会有什么损害。 她是轻蔑他的,在她眼里他连威胁也算不上。 而他的灵魂却为这种轻蔑无法自持,身体每一处肌肉都流淌过电流般的快感,喉结滚动,吞咽下涌起来的痒。 他站在门口,像一具缄默的幽灵,无声的雕像。 直到那对交缠的人影分开,周清彦才如梦初醒般带上门,步履匆匆地离开。 外面突然下了雨,他没有带伞,也顾不得去一楼的自助服务台取,冒着雨冲出了大楼。 深夜的学生宿舍,周清彦颤着手去按指纹锁,摸索着试了好几次才把食指放到正确的位置,一贯关系不睦的室友见到他这幅样子都吓了一跳,主动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摇摇头,把湿漉漉黏在身上的校服外套脱掉扔进洗浴间。 他蜷缩在床上,全身仿佛发烧般颤抖,脑海里不可抑制地回想那一幕。 她手臂如绞杀性的藤蔓,攀上与她交吻之人的肩背。 即使无法看到那个人的表情,光是从背影和过于用力而揪出的衣服褶皱,也能看出十足的痴迷。 即使登陆论坛的次数不多,周清彦也看到过关于他们关系的讨论。 辛家的少爷和辛家的小姐,很登对的,属于同一个世界的两个人。 ……真的登对吗? 他把照片放大到露出像素点的程度,也无法从那个被亲吻的伊丹女孩脸上看出属于爱情的甜蜜。 他想起匿名论坛里提及到的那些事,濒临破产的食品工厂,植物人的父亲,被当做礼物送给继子的女孩。 失去了庇护她的父亲之后,她就这样心甘情愿接受经由长辈摆布的人生了吗? 那不是他所认识的陈望月。 陈望月不会知道,在她十岁的生日,他就见过她。 那时她拥有一切,长辈的宠爱,优越的家世,工厂主的父亲为她包下一整个游乐场庆祝生日,而她的同龄人,卡车司机的儿子周清彦,为了攒钱给妹妹买一个洋娃娃,只能套在一件闷热的玩偶服里,扮演逗她开心的卡通人物。 周清彦对异性外貌的形容词一般只能想到漂亮,但这个女孩,只用漂亮来形容真的不够,身体每个部分都太恰好的精致,小粒肩膀,下颌颧骨,巴掌大的脸,比例小巧的上身,向内收一点点的肩背,嘴角纯真,脖颈线条优美,这样小巧又可爱,头发盘成花苞,戴一顶小小的王冠,包裹在蕾丝繁复的蓬蓬裙里。 他还在猜测她是不是童话书里的公主,她就已经朝他走过来。 她显然很喜欢这个礼物,雀跃地展开双臂抱住他,水蜜桃一样淡粉色的脸,透过玩偶服开孔的嘴部凑到眼前,连上面微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于是,周清彦望见那双让他的灵魂都发抖的眼睛。 那晚的月色很美,游乐园的喷泉喷出水柱,在那个女孩的身后洒下一片梦幻虹桥,提前布置好的灯光将幸福的一家人笼罩其中,没有人会注意到,不远处有个瘦瘦小小的男孩,抱着头套,头发都被汗水濡湿得彻底,形容狼狈,看向坐在父亲肩头的女孩,眼中闪烁着渴求的光芒。 窗外的雾和雨黏连成一片,周清彦闻见潮湿的气味,听见自己在极力平复之下反而越发拥挤、急促的呼吸。 今晚,如果在她身前的人是他,她也会那样享受吗,她的嘴唇是什么味道的,是不是像包装精美的果冻,舌头一定、一定也会很柔软。 这个念头如闷雷般在脑海炸开,在血管里惊起回响。 周清彦猛地坐起。 有什么猛烈击打着窗户,那些雨水像突破了禁制,掉进他的雨靴,打湿他的裤子和衣服,他好像重新回到下城区租住的地下室,不到十五平米,每个月要价一千五百卡郎,一家四口挤在同一张床上,雨水灌进来,他一遍又一遍刮下那些在雨天后黏得墙面到处都是的蜗牛,他痛恨那种湿滑的触感,就好像在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过着怎样失败的人生。 瑞斯塔德学院为特招生提供的宿舍环境优美,犹如高级公寓,不可能有关不紧的窗户。可是软体动物那种黏腻而又湿滑的触感,又在这一刻,重新钻进了周清彦的身体。 那时与现在,他都一无所有,不能向她靠近一点点。 他从来不在乎这种小事,他的人生里最高优先级是给家人优越的生活,是成功,是爬出贫困的深渊,他不需要、也没有条件去发展一段亲密关系,只有无能之辈会被无聊的感情牵着鼻子走。 ……他不会变成他最唾弃的无能之辈。 80 江恒 彻夜未眠的后果就是,周清彦起床后不得不灌下两杯黑咖啡,来应对第二天繁忙的课程。 雨水在第二天中午停止,阴霾天气则延续得更久,连廊外,厚重的云层边缘泛着冷色调 ,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后,周清彦快步赶向西区的伽柏大礼堂,那里即将举行一堂经济危机理论的公开课,主讲人是歌诺联邦储备委员会的前任副主席李元均。 周清彦对经济学算不上太感兴趣,但上周末,瑞斯塔德教务处忽然宣布试行一条新规: 通识系列理论讲座被列入特色课程,学期内选听三节以上的学生可获得0.1的综合素质评价加分。 走直升和常规申请途径进入瑞斯塔德的学生未必瞧得起这点加分,但对于特招生来说,从F班到E班,从三等奖学金到校董荣誉奖学金,也许就是0.1的差距。 李副主席这堂公开课是教务处下发的名单中唯一不限年级的,自然被全校特招生抢破了头。 周清彦不像舍友一样为名额犯愁,他开发了一个抢课插件,轻轻松松拿到了入场资格,还靠着代抢挣到一笔外快。 为防引起校方注意,周清彦只在小范围内联系了几个常找他润色课程论文的老主顾,最后精挑细选出五个人。 他们都出身殷实的中产家庭,被父母寄托了阶级跃迁的深厚希望,凭借天赋,努力和家族几代人的托举,千辛万苦才获得瑞斯塔德的特招名额,所以哪怕自身智商不凡,也还是时时刻刻都保持紧绷,生怕绩点和综合素质评价的排名退步。 万一申请背景上有了瑕疵,就录不到顶级名校,进不了大财团,再然后,一场恐怖的阶层坠落悲剧就会在自己身上上演。 所以这类人的钱是最好赚的,周清彦冷冷地想,他们有能力有意愿付费,身后的家庭又没有为他们在事发时托底的能量,不用太操心保密问题——启瓶器都撬不开他们的嘴。 一个讲座名额五千卡朗,五个名额就是两万五千卡朗,妹妹半年的医药费就不用愁了。 而且,冬天就要到了。 前些天,周家租住的棚屋所在街区发生火灾,原因是租客私接电线。 住满外地劳工的老旧双层小楼,七人丧命,二十五人重伤,只有几个租客因为住在有窗户的房间而幸免于难。 当然,能跳窗逃生的房间,是需要拿更贵的租金去换的。 周家的房东闻讯立刻宣布提高租金,声称是对冲冬日供暖设备带来的火灾风险。 可周家租的地下室根本没有供暖设备,房东每个月初都气势汹汹带着打手闯进门,把租客的家具翻个底朝天,找到大功率的电器就没收,安全意识比下城区消防局的长官们还强。 去年年底,妈妈就是因为私藏电热毯,挨了这些家伙一顿拳脚。 她浑身青紫,气息奄奄倒在墙角的模样,至今是周清彦心口的一根刺。 有了这笔收入,加上基础教育机会助学金,特招生生活补助,校董奖学金和暑假做家教攒下来的积蓄,他就可以带家里人搬到有窗户的房子去了。 妹妹那么喜欢晒阳光,一定会很高兴,很高兴的。 想到家人,他微微扬起了唇角,阴天带来的烦闷也不由减轻了些。 很快,他的笑顿在那里。 转角现出藏蓝色的制服裙摆,像一线游动的鱼的脊背,他仰头,陈望月从更高的台阶处走下来,乌黑的发,沉静的眼,纤秀的肩,皮肤底下透出一层陶瓷的釉色,日落黄的宝石耳钉是全身上下唯一的暖调。 她侧着脸,带着一缕微笑,在和同行的男生讲话,两人胸前雕刻高一A班字样的学生铭牌,代表着相似的,非富即贵的背景。 她身边出现的男男女女们,就像她身上那些一眼便知价值不凡的精美珠宝,很少重样。 今天戴了亮色的耳钉,昨天是一副绿宝石耳坠,被辛檀压在桌上俯身含着唇动情亲吻时,长长的细链条还在耳侧摇摆不定地闪烁。 他的目光只在她脸上掠过一眼便迅速移开,仿佛她是什么传染病源,避之唯恐不及。 “下午好,周清彦。” 她留意到身前人,友好地打招呼,周清彦目不斜视地绕过她。 “哇,这男的好拽。”那男孩故意大声道,“有胆子这么对我们月姐,我猜猜,是哪家老爵爷的私生子?还是哪个财团的公子,不对啊,要是有这号人物的话我不会没印象。” “都不是。” 他听见那女孩笑着说,“冯郡,别想这么复杂,礼貌这种东西,不一定和出身呈负相关。” 周清彦的手猛地攥紧了楼梯扶手。 直到他们的谈话声逐渐淡去,青筋暴起的手才一点一点滑落到了裤缝。 离开的两人,并不了解擦肩而过的同学复杂的心路历程,有更关心的话题要谈。 他们都报名了今天教育部长的讲座,但举办地辉真大礼堂今天早上出了严重安全事故,讲座临时改址到综合楼的阶梯教室。 “……外界都说那两个被礼堂吊顶砸到的工人抢救无效当场去世,我问了集团跟进这次事故报道的负责人,是谣传,他们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不过其中有一个脊柱受损严重,大概率会下半.身瘫痪,这辈子都毁了,这种澄清发了还不如不发,所以我们学校还没对外披露。”冯郡低声说,“辉真是因为江恒要来开讲座才检修的,她最近本来就为她儿子江天空的事风评不太好,出了这种事故,现在直接被网上骂疯了,一堆人喊她引咎辞职。” 陈望月正在翻江恒的KsChat公开主页,最新动态底下,每秒都会涌入上百条恶评,软件卡顿到滑都滑不动,她刷新了半天才加载出评论区。 平台规则,前三的热门评论会用红字显示。 醒目的一行猩红映入眼帘。 “臭婊/子,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后面跟着十二万点赞和五千多条回复。 群情激愤之下,连已故的江执总统都被拖出来谩骂,其中不乏为当年的暗杀者拍手叫好,提议让江恒下去陪老爹的极端评论。 这件事不止在社交平台上引发了巨大舆情,连瑞斯塔德学院论坛的各个分区首页都飘着一堆讨论帖。 匿名版块目前热度最高的一个帖子,号召所有在校生抵制江恒下午的讲座,用词极其富有煽动性,直接把江恒与杀人犯画上等号,声称出席讲座的人都是杀人犯的拥趸,但就是这样明显情绪大于事实的传播话术,迅速得到了大量响应。 陈望月看得皱起眉头,关掉手机。 这段时间围绕江恒的负面事件发生得过于密集,但细究起来,儿子念昂贵的私立学校根本算不上什么大的道德污点,瑞斯塔德一年的学费虽然没有六百万卡朗之巨,也是普通工薪阶层大半辈子的积蓄了,校园里高官子女俯拾皆是,顾晓盼的爷爷位列现任九位联邦大法官的副首席,邵初颐的爸爸是国防部的二把手,现任总统陆丰林的长子陆兰庭也是瑞斯塔德的校友,但这些大人物可没有子女享受了优质教育而被大众舆论架在火上烤。 至于把这次的礼堂安全事故归因到江恒身上更是牵强,受伤的工人无辜,但吊顶坍塌,最应该被问责的,是当初的施工团队和校方的管理人员。 当她阴谋论好了,一件事一旦得到与其自身不相符的赞美与批判,往往便脱不开幕后的推波助澜。 “月姐,你可不能指望大众始终保持理智,现在本来就是后真相时代,情绪超越事实,人们如果不通过社媒这个非理性的主导空间把情绪宣泄出来,他们无处消耗的精力就会让整个国家出大乱子。”冯郡耸耸肩,“而且,你的立场也太抽离了,好像你是什么局外人一样,你不觉得过度理性反而是一种对强者的宽容吗?在江恒被任命为教育部长之前,她是诺威州人民一票一票选上去的,接受批评和监督理所当然,我觉得人民有骂任何大人物的权利。” 局外人吗,陈望月心下微动,这个评价倒也没错,对于这个世界,她始终是一个外来者,尽管努力融入,也无法把自己视作一个彻头彻尾的卡纳人。 但她无法向冯郡解释她抽离立场的来源,只能跳过这个话题。 综合楼附近,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都是联邦的安保人员,陈望月和冯郡这样穿着学院制服的却少之又少,这场面便显得有些滑稽,仿佛一个过气明星的见面会,到场粉丝还没有保镖多。 陈望月把学生卡和讲座门票递过去,安检员例行问了两句就放她和冯郡进去了。 能容纳数百人的阶级教室里空空荡荡,在场学生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每个人身上都背着相机,站在过道中间调整拍摄参数,和旁边人有一搭没一搭聊天,陈望月认出其中有学生会宣传部的同学。 大多数学生都对现在背上人命的教育部长避之唯恐不及,除了她和冯郡,大概也只有被分配到报道任务的学生不得不硬着头皮过来了。 “……本来这里是媒体区,今天的讲座内容会在教育频道全程直播,不过刚刚来了一堆人把设备都拆掉抬走了。”宣传部的同学苦兮兮地对陈望月道,“还好直播取消了,我可不想被当做江恒的支持者发到Eros上供人网暴……望月,你怎么还来听讲座啊。” “我有选修教育史,梁老师给我们布置的中期论文主题就是优绩主义。” “那个我室友也有选,还以为是很好凑学分的水课,结果她说梁老师打分超严的,去年只有3%的人拿A。” “是啊,她第一堂课就告诉我们她这门课只有60%的通过率,不好好对待的人一定拿不到学分。” “啊,江部长来了……” 身侧的低语静默下来,过道里的目光悉数投向门口,缓缓步上讲台的女人。 陈望月见过很多次江恒。 在新闻报道上频繁出镜的教育部长,自由党力捧的政治新星,年轻时是家喻户晓的卡纳甜心,blonde beauty形象深入人心。 大多数女政客为了向大众展示可靠沉稳的形象,往往会选择向黑白灰三色妥协,把自己塞进更显年龄感的粗呢面料正装里。 而江恒本人似乎无意与过往的演员生涯做切割,每次出席公开场合都是不重样的时尚套装,所在之处仿佛自动变成新一季大牌发布会现场,这也是江恒常常遭到抨击的部分,支持者们会赞美她不迎合传统审美,为沉闷的政坛带来一阵清风,反对者则认为她哗众取宠,故意博取眼球。 但这两派都有一个共识,那就是江恒的形象的确夺目到让人难以移开眼睛。 陈望月望着台上的人,一束光投下来,细微的光影在流转,勾勒出江恒的轮廓。 她个子很高,身形挺拔,裹进海军蓝的风衣,脖颈点缀深色系丝巾,平静的眼睛中仿佛闪映微光,只是站在大屏幕前,就像一首湖水、落叶与阳光形成的叙事诗,传递平和与包容的力量。 “各位同学,晚上好,我是江恒。” 没有携带任何的前缀与头衔,只是江恒。 现场陷入静默的几秒钟。 江恒保持着微笑。 陈望月看过很多她演讲的视频,知道她有很多种让现场摆脱尴尬境地,提升气氛的手段,但眼下她似乎根本不想动用,不知是否是陷入舆论漩涡后的惫懒。 陈望月看了一眼左右无动于衷的学生们,忽然抬手,鼓掌。 周遭惊讶的目光投在身上,她丝毫不为所动,把手掌抬高,举过头顶。 一下又一下,安静的教室里回荡着清晰、响亮的掌声。 冯郡笑了一下,也跟着鼓起掌来,人的从众心理在这个时刻再次发挥作用,改变往往只是一瞬间,剩余的几位同学如梦初醒,纷纷鼓起掌。 像海潮违背了自然规律,从低处涌向高处。 被潮水托举的人望向发源处。 偌大的阶梯教室,年长和年轻的两位女性,隔着台上台下,视线交汇。 那鼓掌的女孩坦然迎着她注视,脸面落在阴影里,眼睛泉水一样的明净。 没有出声,只是张了张口。 口型是,“欢迎您”。 江恒轻轻向她点了一下头。 陈望月的心便漏掉一拍。 大概是江恒背后的灯光太亮,让她有片刻恍惚。 仿佛是她身居高处,注视着台下的自己。 81 江恒之二 这是一场近乎无人问津的讲座。 掌声消弭之际,助理走过来,递上遥控笔,江恒摇摇头,“不用了。” “有关这次讲座主题的内容,稍后会以纸质文件的形式下发到每个同学手中,留给大家在讲座结束后阅读,另外,我没有准备任何幻灯片。” 学生们交换着惊异目光,讲台下是乱飞的眼色,江恒微笑抬手,关掉投影仪,也关掉麦克风,用足以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晰的音量。 “请允许我解释舍弃投影仪的原因,它只会不必要地分去诸位的注意力——当然,我不是在担心一台冷冰冰的机器会比我更能得到诸位的关注。我应该没有那么无趣吧?即使有,我也不会承认。” 学生里传来一阵轻轻的笑声,很快又被克制住,江恒像抓学生上课纪律的教导主任,手指掠过在场学生,最后停留在自己的前胸。 “一,二,三,四……九,十,十一,十二。” “加上我,十二个人,刚好够组成一支足球队——让我想到我当年在瑞斯塔德读书的时候,我是校女子足球队的队长,我们的成绩还不错,曾经踢进全国大赛的四强,这也为我们在学生活动中心争取到了一间和这间教室差不多大的活动室,队员们每次开会商议训练计划和战术的时候,都会围坐在一张胡桃木的圆桌边上,把薯片和可乐倒进黄金碗碟和洛斯托夫特陶瓷杯里,边吃边喝边讨论。” 她走下台来,风衣下摆荡起一角,又轻柔贴在小腿上,像一片轻盈的落叶。 “——好了,我的小队员们,都站着像什么话,坐下来,让我们进入今天的正题,没有演讲稿,也没有幻灯片,就当老朋友见面,聊一聊我们彼此对优绩主义和教育公平的看法。” 她叩叩最前排的座椅,“分成两排坐,没问题吧?” 陈望月迅速拉着冯郡占了一个靠近中间的位置,其他学生们也不再犹豫,纷纷落座。 “江部长。”冯郡举手了,“我们坐好了,零食和饮料呢?” “好问题。”江恒拍拍手,助手打扮的人端着托盘鱼贯而入,“以前期末的时候常在学校这家咖啡厅点一杯咖啡加一份鳗鱼三明治熬夜一晚上赶论文,同学们都觉得他家虽然好吃但服务态度不行,迟早要倒闭,刚刚派我的助理小姐去打探了一下消息,没想到能顺利开到现在,而且生意还一如既往地好,大家就先凑合一下填填肚子吧。” “哇哦。”冯郡夸张地鼓起掌来,“我总算知道您为什么能当上队长了,换我也会为一个擅长请客的贴心队友投上一票的。” “我想大家投江部长票应该不是为这个原因。”陈望月笑道,“江部长,我有看过您的采访,您说您上学的时候零花钱很少,过生日聚餐都要AA制。” “是的,我的父亲严格管控我的零花钱,他声称我作为他的女儿,继承了他不擅长理财的传统。”江恒看着陈望月说,“但真实原因是,我上高中时他还在公共卫生局任职,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联邦提供给文职雇员的薪资一直不算高,我在瑞斯塔德的学费是他贷款支付的——说到这里,我想问一个问题,在场的同学,有通过特招途径进来的吗?” 其余人纷纷摇头,江恒点点头,手指抵在文件夹,“那我想,大家的求学生涯不至于像我一样拮据。我是因为父亲职务调动,才从诺威州来到瑞斯塔德,所以我读书时一直很羡慕家里条件好的同学。” “在座的很多同学,可能都有相似的经历,4岁之前,你们在护士和母亲的精心呵护下成长,此后由家庭教师照顾日常起居,教授餐桌和社交礼仪,这些教师们通常在卡纳语之外还精通两到三门的外语,通用语则是必要技能。等到六七岁,你们就会去私立学校上学,家庭派遣专职司机接送,十三岁之后,再陆续进入瑞斯塔德本地排名靠前的寄宿学校。” 江恒顿了顿,“这位拿相机的柯叶同学,我刚刚说的,符合你的教育经历吗?” 被点到名的女生愣了愣,“……符合。” “进入瑞斯塔德学院,是你自发自主的选择,还是受到了家庭的影响?” 柯叶说:“两种原因都有吧,江部长,我的父母都是瑞斯塔德的校友,他们希望我进入瑞斯塔德,我也相信,只有在这里,我才能在未来成长为像您一样杰出的人。” “你用了‘只’这个词。”江恒温和道,“为什么你不认为其他学校能给你提供这样的机会呢?” 柯叶愣了愣,她完全不认为这是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她开始反过来想江恒希望从她那里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顿了顿,她在周围的注视中开口,“关于我们学校在教育资源上的优势,我们都身在其中,应该不用赘述了,但我认为我们学校最宝贵的,不是这些外在的,可视化的条件,而是正确先进的教育观念。” “我们的校训是‘一切恰如其分’,强调培养学生自主学习的精神,无论是探险搜宝式地搜刮资源,调兵遣将式地整合调用资源,在这里都会得到鼓励,学校致力于让我们成为拥有自学魄力,积极探索的人,我非常认同这样的教育观念,这在很多学校里是少见的,据我所知,有些公立学校至今还流行机械式的填鸭教育,学生完全没有自主思考的精神,他们一味等待着学校和老师喂养,一旦失去鞭策,便会失去前进的方向,丝毫没有独立的脊梁,又怎么能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杰出人才呢?” “你说得对,柯同学,一个优秀的学生,应当成为自身学习体系的总设计师,真正享受徜徉在知识世界的乐趣。”江恒点点头,“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些公立学校会形成与瑞斯塔德截然不同的教育理念呢?” “因为培养学生的目标不同,接触到的人的层次也不同。”柯叶不假思索,“瑞斯塔德培养我们成为独立的人,我们结识的也都是与自己成长背景相似的人,我们一起选修课程,参与竞赛和俱乐部的晚宴,我们刻苦学习并劳逸结合,每年都会去一样的避暑胜地,冬天再相约去滑雪。我们在这里获得并不断练习和相信自己有做判断、做决策的能力,而且我们能轻易接触到在公共生活领域和重大机构拥有决策权的前辈,就像您一样。” 她看了一眼江恒,继续说。 “我们通过交流经验和鉴赏力强化自信,培养出更体面的言辞和行为方式,我们会为同学的优秀而感到骄傲,因为他们的能力也是我们自身得到认可的证明。而在被当做教育负面案例的部分学校,只剩下竞争,竞争,无止境地竞争,老师和学生的身体都疲惫不堪,根本承载不了一个高贵而独立的灵魂,他们的人格是不健全的,也许这样的人可以暂时在考试中获得胜利,但等到他们进入社会之后,就会明白,过往奉行的那套成绩至上标准是行不通的,学校根本没有教给他们真正立足于社会的手段!他们始终是无能者!” 陈望月轻轻地,无声地笑了。 “很精彩的回答,我前不久看到的毕业生去向统计报告也印证了你所言非虚,瑞斯塔德的学生在各个领域都出类拔萃,担得起国家栋梁的称号。”江恒抚掌,“现在,柯同学,我有一个新问题,你认为你的入学机会,是通过努力,还是继承得到的?” 柯叶微微僵住。 “这个问题,我不止问给柯同学,也问给在座的每一位。” “在我们讨论的此时此刻,几十卡里开外,下城区一个公立学校的孩子正在等待他的父亲,他不知道父亲会平静地进门,脱衣服,吃饭洗澡,还是醉得东倒西歪,需要他们蹲在地上,蒙着鼻子清理呕吐物。而有的孩子,正看着母亲往胳膊上扎针,他不知道为什么妈妈有钱买一些粉末,却没空给他做一顿饭,他只能饿着肚子上床睡觉,然后明天,饿着肚子的孩子只能翘课,跟其他的伙伴们成群结队破坏附近商店的门锁,偷走巧克力棒和柜台的零钱。” “也有一些孩子,他们智力出众一些,也更擅长忍耐,他们努力学习,打工,赚取生活费,申请到一份奖学金,乃至一个相对好一些的公立学校,持续着柯叶同学所说的竞争、竞争、无止境地竞争,最后挨到你们的脚后跟,他们应该被归类为教育的失败案例吗?” “我绝对相信你们自身的优秀,无论是智力,相貌,成绩,还是拿到的奖项,你们是这个国家最好的学校里最好的一批少年,学校在你们的人生中扮演的角色,是培养你们的行为举止和思考方式,细致地传递道德和文化,以便延续你们家族的荣光,所以,你们现在接受的,不是‘教育’,而是‘精英教育’。” 江恒从左至右,扫视过所有人,那双湖水般湛蓝色的眼睛,像一缕冰水,静谧而凉。 “正是这种教育制度和贵族制一样,将你们与社会的其他阶层分隔了开来,并使精英阶层能够实现优势特权的代际传递。精英教育让你们享受优势,而光鲜亮丽的工作总是优待接受过精英教育的人,教育与工作形成的反馈闭环确保了这两种特权相辅相成,共同壮大,这就是你们有时候很难去理解,为什么那些公立学校的学生总是在竞争、竞争、无止境地竞争,而又在进入社会后一蹶不振。” “这答案很简单,因为他们只为拿到入场券就力竭而亡。” 一支笔啪嗒落到桌上。 安静的教室里,呼吸可闻,发言的教育部长,语调始终保持平静与温和。 “各位同学,我并不是要指责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只是如果不对教育和精英教育先进行区分和定义,我们接下来对于教育公平和优绩主义的探讨就将毫无意义。” 像枝状的烛台一样,她轮廓在灯光下曝光晃动。 “现在,我对你们的提问结束,改由你们向我提问,就这样。” 陈望月度过了进入这个世界以来最接近于自由、诚恳本质的两个小时,全情投入,辩论碰撞,有那么几个瞬间,她甚至觉得江恒不像是这个国家的教育部长,更像是游戏最后关卡的大BOSS,学生对她提出问题,她给出解决方案,再反驳再推翻再重建,就算把国会上下几百个议员的脑子扔进榨汁机也榨不出更新鲜干净的东西。 置身于这样的氛围里,很容易会觉得教室的灯都是为自己而亮,全世界都等待着自己去改变。 中间江恒的助理过来提醒了两次时间,第三次江恒才看了眼手表,抱歉地告诉大家自己还有别的工作需要处理。 江恒走上讲台时,学生们连掌声都吝啬给出,送别时倒是有人依依不舍。 回廊外,卡纳的女教育部长在助理与安保的重重围簇和学生们的目送中步下台阶。 门口已经有挂着卡纳国旗的公务车等候多时。 车窗缓缓合拢,汽车尚未发动,后视镜突然映出一道奔跑的身影。 她在车门旁边站定,没有动作,气喘吁吁,眼神先于她的手拦停了车。 江恒的随行助理目光流露警惕,“同学,你还有事吗?” “抱歉,江部长。”那面孔惊人漂亮的女孩彬彬有礼,递来一份整整齐齐用金属夹固定好的个人简历,“您可以给我十分钟吗?” 助理刚想说什么,被江恒制止,她微笑望向这个女孩,“我们稍后还有事,五分钟,可以吗?” “当然可以,谢谢您。”那女孩的脸上绽出笑容,“江部长,我看过您很多采访,您毕业于歌诺理工大学,那里有全世界最顶尖的基础数学研究团队,是我梦想中的学府。” 江恒的视线掠过那张简历,薄薄的一张纸,极其简明扼要列出了这个女孩从小到大所获的荣誉,最醒目的部分是用红色重点加粗标出的数学成绩。 “你今年刚刚升入高中一年级,至少还有两年的时间进行规划。” “是的,算起来还有很久。我知道这样有些失礼,但近距离见到您的机会可能没有第二次了。”陈望月深深鞠了一躬,“所以我鼓足了勇气来告诉您,我喜欢数学,愿意将一生都奉献给基础数学的研究,想要进入歌诺理工数学系尹时琛教授的团队学习,请您为我写一封推荐信。” 江恒不觉失笑,“陈望月同学,你不担心我会拒绝吗?” “担心,女士,但我更担心我会后悔。”她深深鞠了一躬,“这是我能想出来的局部最优解。” 教育部长柔和地对上她的眼睛,还这样年轻的女孩,言辞谦逊礼貌,但皮肉下是毫不掩饰的蓬勃野心,如此动人,让人怀念。 “但是,陈望月同学,你既然看过我的采访,就应该知道,我也提到过,歌诺理工的录取规则,从来不是固定的公式,达到指标就会得到最优解,就算有好成绩和推荐信也不一定会有如意结果。” “能够走到我们的筛选阶段,一定都是顶级的孩子,但我们从来不是在挑选最完美的,而是更适合,更有潜力的学生,也许有些孩子的申请材料并不完美,但一定真实,让我们能看到未来,我们也会抛出橄榄枝。” “你可能会觉得这话太官方,毕竟半成品和完成品里,人们往往都会选择完成品,这是最本能也最普遍的做法,所有对孩子报以期望的父母都在把孩子往一个量化的标准里套,所有有追求的孩子都在往排名最高的学校攀爬,但这不是教育的目的,我希望看到你们自由,健康地成长成参天大树,而不是被催熟的葡萄。” “我这样说,并没有任何否定你的意思,陈望月同学,你真的很优秀,也很勇敢,在我所了解的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里也是罕见的,但在歌诺理工,真实和潜力比完美更重要,你的人生还很长,我希望你不要让自己牺牲在录取的单一算法里,这封推荐信我现在不能给你,但我对你有更多的期许。” “我希望你去做更多思考,做一些当下不能看到回报,但三十岁,四十岁回顾人生时会让你为自己骄傲的事情,到那个时候,欢迎你成为我的后辈。” “好了,我们必须走了,祝你学业有成,再见,陈望月同学。” 江恒和她挥了挥手,车窗缓缓关闭,轿车平稳驶离,彻底消失在视野里。 陈望月抬手,摸到自己火辣辣的脸。 像被人慢条斯理,从内至外剥掉皮肉,扔到砧板上,赤.裸.裸,血淋淋地接受审视。 她虚伪混浊的底色,所有精心的矫饰和设计,被不动声色地看穿,不留颜面地戳破。 灵魂轻飘飘地振躯而出,注视着时光倒带回从前。 为了上学,给舅舅舅妈下跪,她不后悔。 利用修彦的好心和权势,目的达成后再抛弃他,她不后悔。 编织谎言,汲汲营营,她不后悔。 为了更好地生存,她从不后悔,从不后退。 她有无数种方法为自己开脱辩解,她可以劝服自己不要把这位教育部长的话放在心上,她没有经历过自己所经历的痛苦和磨难,她的评判不全面,不客观,不公正。 但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因为这一刻,她真的为自己感到可耻。 84 辛檀 弟弟十七岁那年,曾为一个小模特着迷,被对方做局一夜之间输掉数千万卡朗仍不知悔改,最后竟然想到了私奔。 陆兰庭至今不明白他那样摇一下就会晃荡出水声的脑子,怎么突然就蒸发掉多余水分,缜密计划出甩脱随身保镖的步骤。 总之,陆竞霆至少成功出发了,处理这桩丑闻的任务最后落在了陆兰庭的头上。 以为至少是女孩,但亲眼看到那个嘴里衔着细长香烟,腿间挂着半褪未褪的玻璃丝袜,妆容艳俗的男孩时,他还是为弟弟的荒唐而短暂皱了眉。 那男孩不是孤家寡人,还有个缠绵病榻的母亲,厄运总是祸不单行,贫穷也总是与疾病脱不开关系,于是如何让他屈从便不再是件难事。 当自以为安置得天衣无缝的母亲从陆兰庭身后颤巍巍走出,小模特充满嘲弄的脸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从震惊茫然到破口大骂。 姓陆的,你们全家不得好死! 陆兰庭仿若未闻,礼貌搀过他母亲,低头询问这位女士是否需要和儿子单独交流的空间。 十分钟后,陆兰庭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完成对父亲的承诺,把他的弟弟完完整整地带回去,等待这个家的是一场新的争吵。 陆兰庭静立父亲身侧,陆丰林搁下茶杯,说,竞霆,不要让虚无的爱情成为操纵你的线。 你也配提爱?被保镖按着的弟弟奋力挣扎反驳,毫不畏惧地逼视着这个国家的总统。就因为你总是这么惺惺作态,令人作呕,母亲才不愿意待在这个家。 还有你,陆竞霆犹嫌不够解气,把炮火对准兄长。用权力碾压别人很得意吗?你和他一样狼心狗肺,活该君仪姐不要你。 陆兰庭神色未变,走上前,示意保镖松开他,陆竞霆一获自由就想逃开,但他不知道这只是猎人对猎物的暂时施恩,还没来得及迈开腿,他就被一只手拽住,狠狠摔到了墙上。 他撑着墙壁还没站稳,陆兰庭的巴掌就甩到了他的脸上。 他两腿一弯,跪了下去。 小霆,向父亲道歉。 他的哥哥温和地吩咐。 剧烈耳鸣之下,陆竞霆没有听清,近乎茫然地分辨哥哥变换的口型,他为这个认错不积极的表现又得到一巴掌。 用了十足的力道,陆竞霆贴着墙壁慢慢滑下,头晕耳鸣,嘴角溢出血沫,啪嗒,啪嗒,他低着头,看滴在地板上,溅开一个又一个鲜红的圆斑。 您别生小霆的气。罩在身上的阴影远去,陆兰庭走回陆丰林身侧,俯身为父亲添茶,小霆就是这个脾气,也许明天就想通了,不如让他一个人待一会儿吧。 陆丰林点点头,赞同了长子的提议,保镖们涌上前带走了陆竞霆。 他知道自己会被带到哪里,终年暗无天日的静思室,和狗笼一般大小,连平躺都不可能,只被允许挺着背跪坐思过,直到他愿意认错为止。 他用最后的力气抬起头,目光在这世上与他血缘最亲近的两个男人身上逡巡,中年与青年,很好分辨的两张脸,在他眼中变成同一张。 父亲,我手头还有工作要处理,陆兰庭捡起沙发上的外套,躬身行礼,先回去了。 陆丰林颔首,目送他背影逐渐消失,那样高挑挺拔的身影,落落大方的姿态作风,令陆丰林在得知不成器的次子又做下歹事后,第一次舒展开眉头。 除开长相,丝毫不像他的母亲。一点也没有被她优柔寡断的基因所影响,真是值得欣慰。 就算是一贯关系不睦的政敌,也无法在这个孩子身上揪出一处可供攻击的弱点。 以第一名的成绩从卡纳皇家军事学校毕业后,就进入海军陆战队服役,将苦行僧一样的严格意志贯穿始终,陆兰庭只用了一年半的时间,就迅速攀升成为最高效能、高素质、高威望的先遣部队军官一员。 服役期结束后,拿着完美的履历进入外交部,二十出头的年纪,已经做了公使,是现任部长的左膀右臂,不出差错,三十岁之前就可以升到司长,家族助力之下,最年轻部长的位置也迟早是囊中之物。 举家族之力锻造的利刃,沿着早就被制定好的人生方案,晋升轨迹像子弹弹道一样平滑规整,一往无前,他为之骄傲的长子,是能延续家族荣光,乃至带领整个家族更上一层楼的继承人。 载着继承人的轿车没有回到工作地点,而是在郊外的一处宅邸停下。 已经是午夜时分,管家站在檐下迎接。 先生,月小姐在大厅的沙发上睡着了。 他蹙眉,怎么不让她回房间? 我们劝过,但月小姐坚持要等您。 那个瞬间,心中甜蜜大于一切感想。他加快脚步迈进客厅,看见那具柔软身体陷进沙发里,脸上盖着一本从他书房里翻出来的数独练习集,他掀开书,像拨开花蕊,看见童话故事里的拇指公主,那张许久未见的脸,边缘被压出浅浅的红印,闭着眼睛,呼吸静谧又悠长,安宁美好得像是封存在琥珀里的一场梦。 他轻手轻脚拦腰抱起那女孩,她睡得浅,还是被搅醒,睁开眼皮的第一件事,是下意识勾住他脖子,啄木鸟那样迷迷瞪瞪找他的嘴唇亲。 牙齿先磕到他下巴,她停下来,叫一声兰庭,嘴唇又慢吞吞往上挪,咬了一下他的上唇。 还是那么懂事。 他扶正她的脸,以吻搜寻,以吻探求,像遇到石头的水流,忘记要奔涌到海的目标,驻足在一条河的拐角。 望月有想我吗?他终于放开她,喘息着笑着问。 她答非所问,你让我等了好久。 是我错了,下次不会让望月等了。 那你明天陪我去听音乐会。 很好哄,一下就交出底牌,连对他提的要求都遂他心意,他不知道站在什么立场上才能对她说出拒绝,遇见她的那天,她就高高在上地把“不”字从他的词典里抠下来,丢进篝火里烧得一干二净了。 好,一整天都是望月的,都听望月的。 但是先说好,我只抢到后排票哦。 他笑出来。 她怎么会以为和她在一起,他还有空计较座位好坏。 这样认真地承诺,把人抱进浴室,勾住她的小指头,在指尖亲了一下,又捏着她的一缕头发,吻就从发尾蔓延到她额头,抵着洗手台细细慢慢地捧着亲,身体的阴影包裹她的身体,只余下雾蒙蒙的眼睛还浸泡在光里。 她接吻时总是不爱闭眼,他总是觉得好笑,因为看起来总是像很紧张,让人闻出一点害羞的味道,但身体反应又分明是很喜欢,于是故意停下来,隔出一小段距离问为什么。 听她飞快回答说想一直看着他,心跳就漏了一拍。 到底家里人是怎么溺爱,才养出这样无师自通的,嘴巴很甜的女孩。 无论如何,陆兰庭很感激。 那是他人生里很少有的,会感激上苍的瞬间。 但上苍很快收走给他的垂怜,以让她忘却的方式。 关于过去的记忆像雾气一样散去,此时此刻,百米高空的缆车上,他臂弯里的女孩,再竭力克制,眼睛里也还是流露出不安与防备。 他不是没有被这样注视过,直接或者间接,手上沾过很多人的血,脚底践踏很多人的尊严和生机,被警惕和仇视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但他往上走,底下的目光就只会被甩到远远看不见的地方。 只有她的注视,能把他的心脏捅成一摊烂泥。 他慢慢松开她,退后一步,但缆车空间太狭小,再怎么退后也无法提供一个安全距离。 他说,“望月,我们谈谈吧。” “你想谈什么?”她吸了一下鼻子,他熟悉的要哭不哭的表情。 “我们以前的关系,从什么时候开始,到哪一步。”陆兰庭尽力耐心,“你问,我就会说。” “我没什么好问的。” “你刚刚还在好奇。” “已经不了。”她低下头,眼睛浸在睫毛薄脆的阴影里,“陆公使,我现在什么也不想知道,不要告诉我,烂在你的肚子里吧。” “望月……” “我不想听!”她粗暴地打断他,从来没有这么无礼过,“我不知道以前我是怎么想的,可能是脑子进水了,但是我现在接受不了,你明白吗?!” 她连嘴唇都在抖,“不管是什么,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求你了,我就当没有发生过。” 没有发生过。 说得这么轻巧。 得到后又反悔,是稚子才有的特权。 像被人硬生生打断了脊梁,陆兰庭再也维持不住肩背挺直,两腮肌肉不可控地发抖。 沉默像涨潮时候的海水,从海崖追逐到海岸,她转过头,望着被密封的观景玻璃,夜色里朦胧幽静的山林,轨道终于快到尽头。 一阵风过,她的脸映在树影摇曳里,声音也像被风吹走了,从很遥远的地方,模模糊糊捎过来,“陆公使,谢谢你的招待,但是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叮铃铃,叮铃铃。 缆车到站。 她起身,工作人员候在外面准备开门,陆兰庭忽然按住她的手。 理所应当地甩掉了。 他很无奈,“望月。” “不允许你叫我望月。” “那叫什么?”他说,“以前叫过宝贝,你也应。” “我说了不要再提以前!”她看起来像被踩住了尾巴,“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全凭你一张嘴,你就是说我和你爸爸有一腿我也反驳不了。” 她真是很懂怎么气他,但讲完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自己又先后悔了,小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陆兰庭被她气得额角青筋都在跳,听她迅速道歉又觉得想笑,最后还是心疼占了上风,他去拉她的手,她可能是感到了很过分的抱歉,所以没有像刚才那样甩掉。 “不怪你,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望月——就先让我这么叫吧,好不好?” 看着她黑黑亮亮,认认真真的眼珠,还有因为亲吻过而格外红润的嘴唇,声调放得柔和再柔和。 “你不想听,但这个秘密,我一个人已经守不住了。” “我们以前就是你能想象到的,你接受不了的关系。” 胸腔发出了微微的震动感,是剧烈呼吸时,从握住的手腕传来,她脸上表情逐渐难堪,肩胛骨断断续续发抖,但至少不再逃避。 “我不是合格的大人,抱歉,望月,我总是不合时宜,没有生在和你相配的年纪,也没有耐心等到看起来能和你稍微匹配一点的年纪。” “但我不后悔这么做。”他单膝跪地,把下巴放在她掌心,执着地用眼睛去找她的眼睛,用睫毛去找她的睫毛,“有那么多人爱你,我没有信心去赌,我唯一的资本只是比他们早到一步。” “我告诉你这些,并不是要强求你和我继续这段关系,我知道这是不对的,我只是……” 光晃进他眼底,像一颗稍纵即逝的眼泪。他一瞬不瞬凝视她的眼睛,他的手握住她的手,于是他的脉搏,他的心跳,是那样真实可感的温度和频率。 “望月,我只是还想再看着你。” 缆车里很安静,安静到能听见时间流逝的声音。 他不再开口,好像仅仅是维持呼吸,就让肺部疲惫不堪。 心跳像一阵乱雨,她的脸颊很红,眼眶很红,但没有眼泪。 不知道要花费多大的力气捡回语言能力,终于,她轻声、缓缓地说,“……你让我再想一想。” 他一直知道,她是这样心软的孩子。 像深海母贝,撬开一个口,钻进一粒沙子,就会孕育出珍珠。 平静地,温柔地,接住一个人的绝望,不让任何一份爱掉到地上。 等候已久的车门打开,陈望月看也不看他,径直向外走,又快又急。 被叫了好几次名字也不回头,最后还是陆兰庭追上来,把什么塞到她手里。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犯了一秒钟的自作多情,抿起唇,去接手机,“谢谢。” “小月。” 一道熟悉的声音和她的同时响起。 陈望月转头。 辛檀站在不远处,像是匆匆赶路过来,身上风纪部的制服还没换下,额角有汗被映亮。 他视线停留在她和陆兰庭相触的手。 陈望月张了张口,“哥哥。” 他大步带风走过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出现得突然,让陈望月事先酝酿出的解释都毫无用武之地,她吸了一口气,“我今天……” “最近降温不知道吗,穿这么少,也不怕感冒。” 辛檀丝毫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他皱着眉头,把身上的制服外套解下来,完全地裹紧她,又把她的发丝拨到耳后,全然亲昵又担心的口吻。 然后,才突然想起来旁边还有一个人似的,辛檀笑了笑,“兰庭哥。” 85 辛檀 辛檀今天心情很好。 家族办公室的负责人在晚饭时间后特意来了学校一趟,向他汇报“哈维斯特—穆恩”计划的最新进展。 歌诺理工、瑞斯塔德大学、卡纳皇家理工等世界名校在内的六所大学达成合作,未来五年内,辛氏隐形控股的一家公司会以新成立的数学发展基金会的名义,襄助各大学于未来五年推动基础数学的学术研究和人才培训,促进学术交流与国际协作。 首期资金池为三千万卡朗,除此之外,还额外给予歌诺理工大学朗利兹纲领团队一千万的直接资金,立项后一次性拨付,附加条款是,团队带头人,歌诺理工数学院的院长尹时琛,将坐镇本校与瑞斯塔德学院的校际联合培养计划。 这项计划的代称,通用语直译过来是“哈维斯特—穆恩”,而在卡纳语里,有摘取月亮的释义。 不同于大学教授带教高中生的传统形式,入选“哈—穆”计划的学生,可以由大学教授长期担任数学学术兴趣与学术素养培育导师,获得以通用课程授课、进行导师与学生研讨为基础的系统指导。 最重要的是,歌诺理工数学院的公平录取委员会将对学生从学术兴趣和学术素养两方面进行早期识别与培育,并给予其中最具有创新潜质的资优生免试入学的资格。 只要陈望月参与,这个名额非她莫属。 而且,不必等到大学,在高中阶段,她就能接触到她梦想的团队,让基础数学领域最前沿的学者做她的导师。 这是他送给陈望月的礼物,在每个环节都尽可能隐去了辛氏的痕迹,为此他还否决了公关部准备的媒体宣传方案。 与传统科研资助项目不同,数学基础研究能带来的经济利益有限,数以千万计的资金砸进去,不求金钱回报,至少换个名声回来,但这样隐在幕后,连税收优惠都拿不到,明晃晃的赔本买卖,董事会无疑将表露不满。 但辛檀不在乎,他有能力摆平董事会对于他的任何指控,他只需要陈望月从始至终不知情,毫无心理负担拆开他的礼物。 如果陈望月乐意,直接捐楼设奖学金让歌诺理工招她也不难,但既然她态度明确,要自己去争取,那辛檀就在规则之内划出一道界限,让她栖息在辛家的保护伞下,确保第一个冲过终点线的人只会是她。 除了让她开心之外,这样做,也是为了弥补他内心的一点愧疚。 辛檀知道陈望月现在最想要什么,那件事的优先级排在被歌诺理工大学录取之前,但,暂时还不行。 外祖父留给他的遗言里,其中有一句,说辛重云是有功之臣,若无大错,不应轻动。 辛檀明白长辈的意思,比起时刻虎视眈眈的那些远房族亲,辛重云还算不上豺狼虎豹,至少他的一切都拜辛家所赐,私底下扶植亲信,培养势力的小动作再多,也知道一身荣辱都系于辛氏的兴衰,时时处处以辛氏的利益为重。 当年外祖父一个私生子,高攀了侯爵家的小姐,从辛家分割出去,才有了现在的商业帝国。 这些年来,自立门户的私生子打拼出一番天地,成为王室的座上宾,原来的辛家却日渐式微,那些同姓族亲从未放弃过从辛氏这块肥肉上分一杯羹走,而辛重云一个改姓的赘婿却稳稳坐到了董事长的位置上,让人如何能甘心? 他会是辛檀正式接管财团之前,最好的靶子。 所以尽管已经年满十六岁,按照外祖父的遗嘱,辛檀可以收回股权,但他并不着急,也不介意让辛重云以为自己手里捏着足够动摇他决定的软肋。 最近辛重云几次旁敲侧击和他提起想把陈望月父亲从歌利亚接回瑞斯塔德,无非是试探他的态度。 辛檀都不置可否。 如果辛重云要把控制陈望月的筹码出让,他的确可以接手,但继父提出的条件,势必与股权相关,他不可能自毁根基。 辛檀很清楚,陈望月和他之间会有开始,是因为他的继父用恩情勒住了她的脖颈,驯化她,鞭笞她,利用她。 对陈望月表露出兴趣,是对辛重云阴谋的放任。 但在卑劣这一点上,辛檀知道自己并不逊色于继父。 辛檀既不打算让辛氏失去一个趁手的工具,也不打算让辛重云一直做横亘在她和他之间的一根刺,不如说,现在的平衡局面是他乐见其成。 过去是他太贪婪,明知道她另有目的,却还是忍不住贪图她毫无芥蒂地袒露真心。 事到如今,他绝不可能放手,她开价,他就接受,她表演,他就笑纳,哪怕是谎言,他甘之如饴饮下,总有一天,坚冰也会融化成雪水。 辛重云的存在当然是有必要的,待到彻底拔除这根刺的时候,他会同她分享他的权柄和财产,乃至姓氏。 在这之前,他能做的只有让她少熬一点夜,黑眼圈浅一点。 家族办公室的负责人告辞,辛檀放下那份计划书。 不能告诉她,但想念她的心情在此刻像下了一夜的雪,堆积到了脚踝,辛檀起身推开窗,望着满天落雨,打给她。 她接得很快,他一瞬就听见她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哥——” 未完成的音节断在那里,随之而来的是一串忙音。 一种关于不安的预感迅速蔓延,辛檀立刻回拨,但每一通电话铃声都恪尽职守地响到了自动挂断。 从小在上城区最中心区域长大的孩子,都接受同样一种安全教育,知道失联往往是一桩刑事案的前兆。 握着手机的指节青筋暴起,冷静了两个呼吸的间隙,改拨给另外的号码。 几分钟后,辛檀得到了她的位置信息,以及一份首都临时航线许可。 雨后路面湿滑,直升机无法直接在黛山山腰登陆,降落后离信号源所在地还有一段木质栈道的距离,辛檀连身上的制服都来不及换下,匆匆赶过去时,看到的就是缆车前一高一低的男女。 她被高大的男人攥着手,听到他叫她名字,转过头来时,被数道手电筒照亮的脸还有些茫然。 认清陆兰庭的一瞬间,辛檀努力搬出陈望月安然无恙这个事实,说服自己不要动用武力。 他大步上前,脱下制服裹紧她。 “最近降温不知道吗,穿这么少,也不怕感冒。” 她愣了一两秒,乖乖地,像刚长出手脚的远古上岸鱼类那样被套上衣服,手臂从他的两边袖子底下伸出来,拉了一下他,“哥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她眼睛在陆兰庭身上扫过一眼,“谁跟你告状了吗?” 辛檀避而不答,转向旁人,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兰庭哥——我也想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从来没这么叫过陆兰庭,他们之间其实没到那么亲密的地步,用陆先生的敬称足矣。 “小辛。” 军人的直觉让陆兰庭比陈望月更先发觉那些隐没在身后黑夜里的保镖,没有靠近这里,但彰显着不容忽视的力量。 他几乎是笑了出来,为陈望月毫无保留的亲密,为辛檀冷静中流露出的防备,为自己被当成绑匪的判断。 真正的绑匪居然气势汹汹地要来向原主问罪。 太荒谬了,太可笑了。 不过是一个后来者,现在居然也堂而皇之摆出主人的姿态,想要吓退觊觎陈望月的人。 把他的女孩从他身边偷走,霸占她的光阴和温柔,还觉得光荣? 陆兰庭笑了笑,“今天江部长在瑞斯塔德有讲座,我很感兴趣,可惜紧赶慢赶还是错过了,要回家的时候正好碰见望月,她说自己还没有吃晚饭,我就带她出来了。” 乍一听还像一回事,但细想就有诸多牵强之处,陈望月拧起眉头,刚刚应该在缆车里和陆兰庭对好口供再离开的。 但也只能硬着头皮顺着往下演,陈望月泰然自若地点头,“嗯,是我让陆公使带我出来的。” “那怎么不接我电话?” 辛檀微笑地盯着陈望月的脸,视线所及之处生出一寸又一寸凉意,她叹了口气,“谁叫你要当这个风纪部长呢,哥哥,之前晓盼抽烟就被你记了两次警告了,周内没有教务处同意就离开学校是违反校规的,你这么铁面无私,我怕你知道了记我过。” “是么?”辛檀神色淡淡,说不出是信还是不信,“你知道自己在违反校规,还把人家陆公使一起拖下水啊。” “你放我一马吧,哥哥,记过的话我这三年奖学金就别想了。” 陆兰庭看见她一下子就愁眉苦脸起来了,去摇辛檀手臂,耍赖一样的孩子气,“我再也不敢了,以后去哪里都征求你同意,好不好?” 那种让陆兰庭太熟悉的语气和表情。 她其实不是娇气的孩子,练习滑冰和芭蕾,再苦再累,摔得一身青紫也不爱诉苦,但有一件,就是忍不了生病吃药的苦,感冒了把药吐掉被他发现,陆兰庭难得冷下脸,第一次说了重话,她一点没有被他吓到,行事都凭借被爱的天性,顶着红扑扑的脸凑过来,像啄木鸟一样捧着他的下巴亲,亲得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依然擅长撒娇,但是承受这份甜蜜苦恼的,换了人选。 陆兰庭静静目睹,眼睛被盖在眉骨阴影之下,辨不清是什么表情。 辛檀像是被她摇得受不了了,无奈地把她圈进怀里,“好了好了,不记你过,但你明天要找嘉宁姐补外出申请单。” “谢谢哥哥!” 她从他胸口抬起头,被辛檀攥住了手,放到嘴边吻了一下,“手这么凉,你先回机舱待着,我还有话要跟兰庭哥说,今晚我们先回家。” “等等,为什么有直升机啊?” “你以为我是为什么这么快找到这里?有人一直不回我电话,蒋愿,顾晓盼也都说不知道她去哪里了,我先入为主以为她被绑架了。” “我有什么被绑架的价值吗?” “别太看轻自己,小月,你现在是辛家的小姐,你去问问蒋愿,以前她被绑架的时候对方开了多少赎金,根据通货膨胀率往上浮动,应该就是你的价位了。”辛檀说,“还有,来的路上我通知了叔叔,所以你现在好好想一想,回去要怎么跟你叔叔解释。” 听到叔叔的名字,她整张脸都快皱起来了,“那怎么办啊,叔叔肯定要骂我了,哥哥,你要帮我讲话啊。” “看你表现。” 没有犹豫地,陆兰庭看着她踮起脚尖,在辛檀脸颊上亲了一下。 像是在无人窥视的,独属于两个人的空间里做了无数次那样自然而然。 蜻蜓点水,很快撤离,语气也从请求换成了命令式,“你要帮我!” 辛檀倏然笑了,“我哪次没帮你?” 她露出满意的笑容,回过头来跟陆兰庭点了一下头,“陆公使再见!” 注视着她忘却了烦恼一样跑掉,完完全全,消失在视野之内,连夜风里跌宕的长发也看不见了。 陆兰庭和辛檀一道收回视线。 这个年纪,就已经生得很高大了,站在自己跟前也并不显得逊色,辛家的继承人,彬彬有礼向着他微笑,“陆先生。” “望月今天打扰到你了吧。” “怎么会,我就当是帮家里人带了一会儿孩子。” 他便变了脸色,用冷冷的指责的口吻,“望月是有些任性,但您也不该随着她,我们家今天差一点就要联系警方和军方帮忙找人了。” 陆兰庭连连致歉,“是我不够周全,小辛,带她出来是我主动提议的,因为我觉得她看起来有些辛苦,也许需要放松放松,不能怪望月,她很懂事,我们相处得很愉快。” “我也觉得这件事不应该怪望月。”辛檀道,“陆先生,这么晚了和望月单独出来,无论是对于您,还是对于望月,名声上都不太好听,我希望以后最好不要再发生了,您觉得呢?” “小辛越来越有当哥哥的样子了。”陆兰庭忽的笑了,“做哥哥的心情天底下都是一样的,不过,小辛你也只比望月大一点点,你们这个年纪,反而会有逆反的心态吧,确定要这样严格管束妹妹吗?” “那是我和望月之间的事情,不劳您操心了。” 辛檀纠正,“而且,我不止是望月的哥哥。” “也不能怪您误会,之前介绍望月给你们认识,只说过是妹妹。”辛檀笑起来,“这事怪我,兰庭哥,我是还没有跟你说过。” “望月她来瑞斯塔德,就是为了做我的妻子。” “所以您也能理解一下我的感受吧——” 望着陆兰庭的眼睛,一字一顿。 “没有哪个男人会不介意自己的未婚妻和异性走得太近。” 86 辛重云 继子打电话过来时,辛重云正在第二大道的会所里,冷眼瞧着陌生女人跪坐在一地轻薄布料里,姿态柔顺,维持着与赤身裸.体毫不相符的端庄神情,手下却在重复自渎的动作。 除了有些推不开的应酬,他很少光临这种场合,一来他不算重欲,二来,也是为了博一个对亡妻情深义重的名头。 上城区圈子里时下流行是国外的白种女人,长腿细腰,金发雪肤,如果再有些歌诺血统的便格外受欢迎,但辛重云不太感兴趣,床帏间太放得开的,一次两次便罢,尝多了在他看来总有些索然无味。 这次的合作对象倒是乖觉,对他的喜好摸得很透,送来一位芭蕾舞出身的女演员,还刻意强调,在辛含之当年担任首席的芭蕾舞团待过。 连长相气质,也有七八成的相似,那天鹅般纤长的脖颈,白瓷般无瑕的皮肤,柔软无匹的身段,都让他想起亡妻还在时的情形。 但目下无尘的辛家大小姐,如何会有这般曲意逢迎的做派。 辛重云的表情很淡,他名义上的妻子,因为身体孱弱的缘故,履行夫妻义务时总是如同一条冰冷的死鱼,多少亲吻与爱抚都唤不起她的热情,他从来不被允许与她同床共枕,就连他们的卧室,也到处都挂满了辛檀生父的画作,那位与辛含之家世相当,情投意合的贵公子,如一条游荡的幽灵,在这桩明码标价的婚姻里阴魂不散。 多少个夜里,他静悄悄从地毯上爬起,在她熟睡之际,跪着嗅闻她的发香。 与妻子一成不变的冷漠不同的是辛重云步步高升的职位,直到妻子和岳父陆续过世,他搬进伯德街辛氏大厦顶楼的办公室,整座城市都在脚下,飘飘然的辛重云再也想不起来,他当初进入辛氏,是因为对电视荧屏上的辛含之一眼钟情。 现在,辛重云头顶唯一的阴云,是他的继子。 那真是辛重云这辈子见过最好命的男孩,天生应有尽有,长辈护他心切,在遗嘱上严防死守,万一辛檀发生意外,辛重云绝对拿不到一点好处。 辛檀继承了母亲的美貌与高傲,名车、马场、酒庄,枪械和网球拍的生产商,同年龄男孩喜欢的东西,辛重云都送了个遍,还是没有获得一个好脸色。 他终于意识到,辛檀不会为这些动容,因为在这个含着金汤匙的男孩眼中,那本来就是属于他的财富。 他必须拿出新的东西来讨继子喜欢。 父亲的堂侄工厂资金链断裂的消息传到耳中,辛重云按兵不动,一直等到对方求上门,才故作为难地提出条件。 他知道对方有个极漂亮的,在学芭蕾的女儿,与继子年龄相仿,如果能亲上加亲,对两家来说都是美事。 果不其然被拒绝了,辛重云没有多说什么,微笑送走这位爱女如命的父亲。 连老天都站在自己这边,他还没来得及正式出手,就在不久后收到了陈逐源被催债人逼到跳楼自杀的消息。 不费吹灰之力,辛重云成为了陈家的救世主。 而那漂亮的孩子没有辜负他的期待,比意料之中还要出色完成了任务。 真是风水轮流转,辛家的人叫他这个陈家人尝尽了白眼和轻蔑,如今的继承人却被陈家的女孩迷得神魂颠倒。 接完电话,辛重云嗤笑出声,叫那女演员穿上衣服滚蛋,转头回了辛家的庄园。 他比继子和侄女到得早些,在回廊下抽一支雪茄等了片刻,庭中池水荡漾着朦胧柔和的绿波,也倒映远远走来一对牵着手的少年们,辛重云眯起眼睛欣赏,还有什么亲手促成的一对青春情侣更养眼般配。 女孩一如既往地对他态度恭敬,辛重云皱眉训斥道,“这么晚了还往外跑,让你哥哥为你忙上忙下地操心,真是越大越不懂事了!” 还没说完便被继子截断。 “叔叔。”辛檀笑道,手指一点点插.入陈望月的指缝,“小月没事最重要,我都把她好好带回来了,没必要这么说她吧?” 辛重云不禁摇头,“小檀,我看她就是被你这个当哥哥的惯坏了。” “我哪有。”陈望月小声嘟囔,那种心知肚明自己有人撑腰的表情,“哥哥,我累了,你送我回房间吧。” 被径直拉起手往二楼的方向走,陈望月匆匆忙忙说了一声叔叔晚安,消失在转角之前,她回头往辛重云这里看了一眼,廊下的中年男人回以目送,眼中浮动池水的微光。 在辛重云有意放任之下,这个家出入的佣人们,早已对这对兄妹的暧昧举止都熟视无睹,门被拉开,东西都由辛檀提着,陈望月两手空空地走进去,还没脱掉外套,就被按住肩膀翻转过来,压到了门板上。 背部抵住坚硬的木质,滚烫的呼吸烘在脸上,那个一路都表情平静的兄长,在只剩下两个人的空间里,终于不再按捺胸口翻涌的情绪,把嘴唇压向她殷红的嘴唇。 比以往每一次都要凶猛,舌头被衔住,驰骋进攻,把她的口腔搅弄得一塌糊涂,陈望月艰难地仰起头,撞进辛檀死死锁定她的眼里,那双如同冬日结冰湖面的眼睛,如今湖水汹涌,仿佛要将她整个吞吃入腹。 他不让她好过,她自己会让自己好过,陈望月毫不示弱地含住那截舌头,实践一个小时前才从陆兰庭那里习得的技巧,贴着他的齿缝舔舐,辛檀身体短暂地一僵,猛地把她整个人按进胸膛。 摩擦生出的高热几乎要把相贴的皮肉融化,带有惩戒的亲吻逐渐偏离原意,女孩的脊背在他手中起伏,像蛇蜕皮后再生出的美丽躯体,他眼底闪烁她颤动的睫毛和湿漉漉的脸。 “哥哥。”被他松开的瞬间,她低声,像抱怨更像撒娇,呼吸时薄带潮意,“今天怎么像狗一样?” 辛檀从来没有被任何人这样评价过,奇异的是,他丝毫也不觉得被冒犯,他的嘴唇贴着她的耳廓,手从制服裙底探进去,“那你最好把我牵紧一点,小月。” 不要再让我发现你还试图驯养别的狗。 被拦腰抱起放到床上,陷入柔软的绒被里,舔舐的轨迹从嘴唇转移到了脖颈,一路向下,一处不漏,说他像狗,还真是没有说错。 一直亲,她嫌他烦了,推着他的脑袋,没推动,被整个抱住翻了个身,脑袋抵着他的胸口,他闷闷的笑从头顶传来,胸腔共鸣的声音,“小月。” 她以为她听错了,但辛檀字句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小月,坐上来。 她慢吞吞地,不是很情愿地坐过去,他的脸便覆在她裙底的阴影之下。 舌尖带着唾液在上边打过圈,留下绯红的印记,起初隔着布料,很快便被彻底濡湿,他轻轻咬了咬她的腿肉,那里像晨昏的花瓣一样开合翕动,当视觉和嗅觉甚至味觉都被一个人占据得满满当当,在被濒临窒息的体验里,连带着空荡荡的心脏也重新被填满。 他运气很好,从生下来开始就应有尽有,身上所有的缺口都是贴着她的模样长出来,也只会被她严丝合缝地补齐。 他无比确信着,他爱她,而她也终将属于他。 陈望月在他计划好的未来,她会幸福,与他有关的幸福。 叫出来,小月,我想听。他说。 陈望月不能。 他生涩而又急切,令她有一种错觉,仿佛那失去正轨的舌头,主人并不叫辛檀。 全身的血液异常滚烫,熔化掉每一根血管,她始终不肯出声,怕叫出的名字是阿彦。 他等了又等,没有等到,并没有生气。降落下来的重量被托起,他重新把她抱入怀中,湿淋淋的脸,对她轻轻地笑着,睫毛先干涸了一些,黏在上面, 换做手指,被拨开。 急迫地含着,挽留着,比上面的那一张要热情得多。 小月这里好会夹。 他亲亲她耳朵,夹哥哥别的地方也会这么紧吗? 她不说话,眼睛被刺激得流泪,但那分明不是伤心,快乐与悲伤的界限如此分明,他舔掉她的眼泪,和她从一场快乐的哭泣滑落到另一场哭泣中。 87 蒋愿 接到辛檀电话时,蒋愿正准备上冰。 很多人以为她和辛檀不和,其实不然,能让蒋愿保持社交场上的客套的人寥寥无几,辛檀算一个,他们不投缘,但尊敬彼此的姓氏,学校之外的场合遇到会打招呼,初中部毕业晚会的交换舞伴环节还配合过两支舞。 上城区孩子的世界从来不是非黑即白,蒋愿认识的人中,将这个原则贯彻最彻底的人是凌寒,哪怕和她交往时,他也仍然同儿时带头把她关进冷库的那几家年轻一辈保持往来,关系还相当熟稔。 他说他前头的兄弟姐妹众多,母亲这个出身平庸的继母立场尴尬,只有他立得住,未来才能当母亲的依仗,希望蒋愿理解,就算不接受他的建议和那些“杀人犯”摒弃前嫌、握手言和,作为他的女朋友,至少不要给他添乱。 他用添乱这个词指责蒋愿的时候,还带着一身宿醉后的酒气,衬衣领口沾着口红印。 那是他们第一次爆发真正意义上的争吵,和之后的每一次遵循类似流程,冷战,他来求和,短暂和好,然后再度冷战。 他们的恋爱关系像一面不断被摔碎的镜子,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加脆弱,直到再也无法修复稳固,用胶水悉心黏好后一道道裂痕留在那里,揽镜自照时投在脖颈间的细线仿佛割喉。 她几乎从不主动,于是当他厌倦了再低头捡起碎片,他们就结束了。 随着这段关系一起结束的还有她和辛檀的交集,直到陈望月的出现。 蒋愿摁下接听。 小月和你在一起吗? 没有,我在训练。 那头说了声打扰便挂了,蒋愿没太放在心上,但她回到宿舍后,抱着陈望月的生日礼物在床上翻滚了半天都没等到她过来说晚安。 身为学生会成员,陈望月有门禁豁免权,她一贯很晚回宿舍。 反正除了她这里,陈望月总有一大堆去处。 蒋愿泄愤似的大力揉捏泰迪熊毛茸茸的脸蛋,终于忍不住给陈望月发KsChat。 【一千零一愿:还不回来?】 【一千零一愿:图书馆十二点不是关门了吗,你不会睡在自习室了吧?】 【一千零一愿:你又在和谁鬼混?】 【一千零一愿:陈望月,再不回消息你就死外面吧: ) 】 对话框一片平静。 蒋愿觉出不对,拨通陈望月电话。 电话响到第十三下才有人接。 是个不陌生的男音,“蒋愿?” 蒋愿的手指紧了几分,“怎么是你,陈望月呢?” “她在洗澡。”那个声音很平静地说,“你找她什么事?” “……你和她在一起?” 她问完这句废话就恨不得吞回去,那边短暂停了一下,像是笑了,“这和你有关系吗?” “没事的话我就挂了,还有,蒋愿,就算你是小月的朋友,也别半夜三更打搅她,她是脾气好,对什么人都好,但朋友之间更要讲分寸。” 对方咬紧了那个词,随后是嘟嘟的忙音。 …… 陈望月吃早餐时跟佣人要了冰块,含着一颗给舌头镇痛,昨晚辛檀一直没回房间,她被从背后抱着睡了一整晚,早晨醒来也是被他抱去卫生间,在洗手台上接了一个薄荷牙膏味道的长吻才肯放开。 他最近越来越不满足浅尝辄止的亲吻,每次都像要把她整个人拆吞入腹,导致现在她的嘴唇还隐隐作疼。 去学校时她跟辛檀坐同一部车,他在她旁边听家族办公室的早间视频汇报,戴着耳机陈望月听不清具体内容,但她猜测大概辛氏和市场的情况都很稳定,因为他还有余裕在聆听的间隙伸出手跟她十指相扣。 陈望月也搞不明白,她碰上的这些男孩,怎么一个比一个黏人,修彦是这样,辛檀是这样,连大学时只有一夜露水缘分的外校男孩也一样。 她只能用另一只空出的手去看平板上的通用语软件,顶部弹窗跳出一则消息通知。 她的视线定在那里。 一封新的邮件,通过瑞斯塔德教务处方转发到她的学生邮箱。 原始发件人是JoHang.KED。 KED是卡纳教育部的缩写。 陈望月的心脏开始狂跳。 她点了两下才点开邮件。 随信有两个附件,第一个是标题名为歌诺理工大学数学国际冬令营项目的招募通知,第二个是一封入营的推荐信。 【烦请转发至贵校高中部一年级A班的陈望月同学处,盼能对她有所帮助。】 近乎呼吸困难的几秒钟,她感觉自己的手心在出汗,胸口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麻,这一瞬间,她觉得她像是回到了很多很多年以前,中学的班主任把辍学的她带到家里,那位退休后又被返聘,把一生都献给三尺讲堂的数学老师,告诉陈望月,架子上这些数学杂志以后她都可以随便看,只有一个要求,无论如何,她要继续读下去。 知道她要去美国留学,老师很高兴,特地寄来家乡特产,满满当当分量十足的包裹,陈望月还没来得及拆开。 老师现在身体还好吗?到了冬天还咳嗽吗? 陈望月很想她。 …… 今天上午只有一节选修,陈望月上完课,准备回宿舍楼拿书和常思雨去图书馆自习。 她在宿舍门前停住脚步。 接近两卡米高的巨型泰迪熊被扔到了门口,歪着脑袋,玻璃珠做的大眼睛无辜地看着陈望月,好像一个净身出户的出轨男。 旁边路过的同学都好奇地看着它。 陈望月一下就头大了。 她昨天洗完澡就上床了,辛檀直到早上才提起接到了蒋愿电话,她赶紧回了消息解释昨晚有事回家了,但没收到回复。 陈望月拉着熊的胳膊,把它重新拖回房间,又掏出手机发了个小猫咪卖萌的表情包给蒋愿。 这次回复她的是红色感叹号。 蒋愿经常把拉黑她挂在嘴边,但这是第一次付诸实践。 她攥着手机,叹了口气,转头就去了冰场。 冷气扑面而来,陈望月在靠近入口的高处随便找了个座位。 那个红发的身影,不需要寻找就那么横冲直撞地映入眼帘,只要出现就势必夺走全场的焦点。 蒋愿半跪在场边,伸出手,每次正式上冰之前,她总是会先触摸冰面,确定软硬度。 陈望月看着她用指尖反复按压入口处那块冰面,好像在给它做什么心肺复苏术,不由笑了。 那个身影站起,踏入冰面,冰刀轻盈地一点,便自如地滑向冰面中央,包裹在黑色训练服里的身体随着滑行舒展开来。 这真是一副天生为花样滑冰而生的骨架,纤细而又不失力量感,放在同龄段女生里不过中等水平的个子,却有着极为出色的比例,肩宽髋窄,核心肌肉分布匀称,腰线柔软而强韧,腿和臂展都长到惊人的地步,身形条件优越至此,加上有多年的舞蹈功底,她举手投足之间都充满了风姿韵味。 滑行轨迹无限延展,她展开双臂绕场滑行,像巡视自己领土的国王陛下,这片纯白的冰面,就是她的应许之地。 陈望月完全没办法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在黑夜里你是无法忽略亮光的,就像小偷也无法对掉落到脚下的金币视而不见。 她有时候很难把眼前的女孩跟在床上一样死死抱住自己的树袋熊联想到一起。 蒋愿过去几年参加的大大小小几十场比赛,陈望月每场都看了不下于二十遍。 起初是因为辛重云请的教练,蒋愿的那位启蒙恩师,建议陈望月有空多看看,后来则纯粹是因为喜欢。 她没有蒋愿的天赋,但并不影响她欣赏和享受,蒋愿的花滑是一种与数学截然不同的美,后者的稳定和精确令她着迷,前者则强而有力,气势磅礴,轻而易举就能攥紧她的咽喉。 再次亲眼目睹蒋愿滑冰,陈望月发现蒋愿的滑行又进步了。 她滑行能力本就出色,冰面覆盖大、变刃能力强、压步效率高,滑速尤其恐怖,牢牢占据现役女单选手的第一,冰迷们戏言她是“一脚蹬出半个冰场”。 而且,很多滑行稍弱的选手只能通过频繁压步来取速,很影响表演观感,但蒋愿进入成年组之后编排的两支短节目,压步都只有个位数。 所以蒋愿的节目,总是编排得过满,处处是技术细节,没有喘息的空间。 她的编舞师公开对记者放话,只有蒋愿能完成她的编舞,别的选手就是想模仿她,也没那个体力滑下来。 滑行训练结束,陈望月看到蒋愿开始进行针对错刃的专门训练。 陈望月知道她最近在改刃。 她在Eros上的粉丝站是陈望月的特别关注。 前几天站子发布了蒋愿教练的最新采访视频,里面提到,她正在跟后外点冰跳做斗争。 她的跳跃目前唯一明显的短板,就是后外点冰跳会有用刃错误。 错刃的跳跃和正确的跳跃,几乎可以说是完全不同种类的技术动作。 而改正用刃,不止是起跳方式从大外刃改成内刃这么简单。 除了要与既往深入骨髓的肌肉记忆作斗争,还面临着跳跃高远度下滑的风险,跳跃时身体旋转的周数也会受到影响。 结果往往是得不偿失,改刃未必成功,原有的技术水平也保不住。 再加上这几年花样滑冰比赛判罚对错刃抓得不算严格,利益导向之下,愿意花大代价去精进技术的选手也就越来越少,他们宁愿在编排中去寻找裁判视角盲区,提心吊胆地打规则的擦边球,也不愿承担改刃风险。 但蒋愿不一样,她一直被裁判盯得很紧。 花样滑冰依靠裁判打分来决出胜负,而只要是人为打分的体育项目,都存在着巨大操控空间,赛场之外的因素强烈影响着奖牌归属。 那些花滑发展历史悠久,参与现行规则制定,每年输送大量裁判的国家,会为本国选手提供优待,由此得来的成绩又助长了国内花滑项目的“繁荣”。 相应的,如卡纳这般的花滑弱国,在打分上几乎没有话语权,选手们在赛场上处于“任人宰割”的状态。 而蒋愿作为一个非“高贵国籍”出身的新人选手,以黑马之姿横空出世,在多个重要国际赛事上拿到奖牌,自然遭受到猛烈针对。 很多选手那里被轻拿轻放的小失误,到了她身上都要被顶格判罚。 甚至她接受药检都比其他人更频繁。 前几天刚结束的总决赛分站赛凡纽特站,蒋愿爆冷摘得银牌,和金牌选手的分差只有0.3。 因为她有一个勾手四周跳被以周数不足的理由判定降组。 (周数:运动员在空中完成跳跃的圈数,简单来说就是身体转了几圈,周数不足就是没转够。周数不足和用刃错误都属于比较严重的扣分项。) 这件事在花滑圈子里引发的波澜不小,按规则来说,只有周数缺少在180度以上才会被判降组,蒋愿跳跃的周数缺少明显小于90度,应当视为足周,严格一点也就标q,不影响基础分。 至于执行分,无论如何都不该扣那么狠。 要知道,同场竞技的“高贵国籍”选手完成同个技术动作时,就连摔倒了也比蒋愿拿到的执行分高。 冰迷们嘘声一片,在网上狂骂裁判是眼盲心瞎收了黑钱,卡纳国家队也向国际滑联提起申诉,但最终被驳回。 虽然蒋愿没对陈望月提过这件事,但心里一定是憋了一口气的。 陈望月看着场上的红发女孩。 十分钟内,她摔了十次。 看起来轻盈又飘逸的跳跃动作,一点也不轻松,实际上,高速旋转之下,落冰时身体关节要承受数倍于自身体重的冲击力。 那在冰面上反复跌倒又爬起的身影,不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更像是一块没有痛觉神经,反复在砧板上摔打的肉。 可是她和她,是一样的肉体凡胎,会流汗流血也会疼痛受伤。 很多次陈望月都不忍心再看下去,但蒋愿还是迅速爬起,连眉毛都不皱一下,面无表情地拍掉训练服上黏附的冰屑,滑到场边喝口维生素水做个拉伸,回放刚才跳跃的录像,跟教练讨论用刃是否标准,下次要如何调整空中姿态。 继续跳,继续摔,直到成功。 突然,场边有人大喊了一声“教练”,陈望月猛地站起来,蒋愿的跳跃又失败了,但这次显然与以往不同,她尝试了好多次都没办法自己站起来。 她一定是受伤了。 陈望月快步跑向场边。 “不用扶我,我没事。”蒋愿对教练说。 一旁的队医紧紧皱着眉头,“不行,可能是伤到脚踝了,最好做个全面检查。” 陈望月也拨开面前的人挤到她面前,“还是做个检查吧,小愿,我背你过去。” 蒋愿的脸色一下子就不自在了,她理都没理陈望月,对队医说,“没事,给我拿个冰袋就行。” 陈望月语气难得严厉起来,“他说你可能伤到脚踝了,你没听到吗?小愿,你的脚不想要了?” “少管我!”蒋愿也提高了音量,狠狠瞪着她,“我的身体我做主,就算腿废了不能滑冰了也不关你事,你以为你是谁?!” 陈望月在她灼热的逼视下一点点沉下脸。 “说的也是。”她冷冷地直起身,“反正蒋大小姐家有的是钱,不滑冰也能回去当信托基金宝贝,我怎么有资格管你。” “你……!” 蒋愿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就在这个空档,本来作势要走的陈望月一把把她从地上拦腰捞起来,死死按住怀里拼命挣扎的人,大步往休息室的方向走,还不忘回头看着教练,“她的气话您别放在心上,她很在乎滑冰,麻烦您和医生跟我过来。” 88 修彦 “还好,没有伤到骨头,至少三天不要上冰,最好能卧床休息。” 队医细细吩咐,蒋愿听得心不在焉,反倒是陈望月把注意事项一一记下,又把人送到门口。 外面的交谈声渐渐弱下来,变成一阵脚步声。 烦人精可算是走了。 一门之隔,蒋愿半躺在休息室的床上,抱着膝盖百无聊赖地盯墙壁,没觉得多难受,疼的劲过了,何况她早就习惯了受伤。 门吱呀一声又开了,她以为是教练,立刻闭上眼侧躺回去打算装不舒服逃避批评。 她不怕教练给她上训练强度,但最怕老人家唠唠叨叨,今天为了气陈望月,说了那种混账话,不挨两句骂是不可能的。 但预想之中的唠叨却并没有传入耳中,蒋愿努力像小蝙蝠接收超声波一样支起耳朵听动静,只是感觉到有人在身侧找了一只椅子坐下,手柔软地贴在她的膝盖上。 蒋愿蓦地睁开眼。 一片静寂的室内,只开了一盏小灯,光影从四周慢吞吞爬过来,爬上那个人的侧脸,从眉骨到眼睛,鼻子,最后是抿得很紧的嘴唇。 那个人一眨不眨注视着蒋愿的腿。 那双能够支撑起美丽旋转的腿,失去打底长袜的遮掩后甚至可以说是可怖,从膝盖至小腿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和淤青,腕关节处有一圈长期与冰鞋摩擦产生的深色瘢痕,像重刑犯人佩戴的脚链。 瘢痕下的那双脚,有着四五十岁才会有的沧桑,遍布着疤痕、老茧,承受着巨大冲击力的骨头早已严重变形,脚面因受伤而通红肿胀。 看得很专注,像是要把每一寸的模样都记住,眼神中流露出悲伤。 蒋愿怔愣。 从来没见过她露出过这样的神情,印象里的陈望月,几乎每时每刻都是带着笑的,温和友好到了近乎谄媚的地步,但那种谄媚和一般的讨好还不同,是自上而下式的,丝丝缕缕渗透进来,不能够拒绝的。 陈望月不允许她拒绝她。 这个想法冒出来的瞬间,一种湿润,而又看不见摸不着的气息倏然流淌过来,顺着陈望月的视线,像某种生物的触角一样,捕捉住了蒋愿。 她心跳下意识被看慌一拍,抓住毯子盖紧,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满不在乎,“丑死了,有什么好看的。” “不丑。”陈望月轻声说,那是经年累月受伤的痕迹,也是冰面给予的认证,她是真的觉得很美,“一点都不丑,小愿,是它帮你那么做出了那么多完美的四周跳,很厉害。” 又来了,就只会说漂亮话哄人开心,她就只有这些招术,在自己面前是,在别人面前也是,对每个人都特别,所以每个人都不特别。 蒋愿不想再反驳她了,跟她吵架永远也占不到上风。 她平复气息,“你说完了吗,我要休息了,出去的时候帮我把门带上。” “没有完。”陈望月说,“我是来问你,为什么要把Rebecca丢出去?” Rebecca是那只笨拙的肥熊的名字,如果不是陈望月强烈要求,蒋愿才不做给玩偶起名这种无聊的事情。 蒋愿冷冰冰地看着她,忽然抬手,把她脖子上的围巾扯了下来。 秋季的尾声,天气转冷,戴一条围巾倒也不算奇怪,但面前这条的首要作用,显然不是御寒保暖。 做好了心理准备,看见白皙的脖颈上星星点点的红印,心头的烦躁情绪还是卷土重来,将蒋愿彻底吞没,她看着吻痕主人有些惊讶但不见羞耻的表情,气极反笑。 “看来你昨晚过得很精彩啊,室友。” 蒋愿捏着围巾下摆,绵软的羊绒材质,很柔软地流进掌心,在两个人之间拔河一样角力,陈望月想要拽回去,她偏要收紧。 距离猝不及防被拉近。 她面对着陈望月,再近一寸就要脸贴脸的距离,气息在彼此之间的肌肤间来回对撞。 陈望月张了张口,“昨晚晚上,我和我哥哥……” “不用解释,你的交友游戏到此为止了。”蒋愿一字一顿,“我没兴趣跟别人抢玩具。” 是在说完的一刻就意识到不对,懊悔的情绪便涌上心头,但是覆水难收,蒋愿只能僵硬着脖颈。 “是吗?”那张脸出乎意料的平淡,眼睛里流淌银箔一样的冷光,陈望月似乎是笑了一下,“当了这么久室友,我第一次知道你是这么想我的啊,蒋愿。” 不是的,没有,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一千一万句对不起到了嘴边,却像是被沥青灌注了喉咙一样,蒋愿根本不真正擅长出口伤人,也不擅长道歉,她手足无措到惶然,像一只被剥掉了壳的蜗牛,硬生生捏住软肉。 她大口大口喘起气来,一只手温柔地伸过来为她拍背。 被触及的地方烫得吓人,蒋愿下意识想要躲,肩膀却被按定。 “如果是辛檀这么对我讲话,我早就给他一巴掌了。” “但是既然答应过原谅你一百次,那我说到就会做到。”陈望月微笑,“我给你机会纠正错误,小愿,你要把我归类成别人的玩具吗?” 陈望月平静扶正她试图偏开的脸,“回答我!” “……没有!”一滴眼泪猝不及防砸下来,蒋愿已经想象到自己现在看起来会有多狼狈,“我没这么想。” “嗯,我知道了,原谅你。”陈望月用手背给她揩泪,“不要哭了,小愿,我还没哭呢,我才委屈吧,送人的生日礼物被丢了,你当着一堆人的面对我凶巴巴的,现在还说我是别人的玩物……” “玩具。”蒋愿立刻反驳,“……差很多。” “没觉得玩具有好到哪里去。”陈望月掐住了她的脸颊肉,力道一点也不轻,“我真的很生气啊,蒋愿,快点说,陈望月对不起。” “……对不起。” “说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蒋愿压下去了跟读的冲动,她才不说。 她瞪着陈望月,气焰重新嚣张,“我不可以半夜给你打电话吗?” 陈望月愣了一秒。 蒋愿开始不依不饶,“你说啊,可不可以?” “可以。” 她气立刻就顺了,理直气壮地告状起来,“我昨天打电话给你,辛檀让我以后都不要来烦你,所以我才生气,你要怪就去怪他好了。” 陈望月的眉头拧起来了,她盯着蒋愿看了一会儿,看得蒋愿有点心虚,她确实添油加醋了一些。 好在陈望月立刻掏出了手机,拨通辛檀电话,那头很快就接了,“……怎么了小月?我在会议室,等下风纪部开完会再打给你。” “不行,你让他们等着。”陈望月咬紧了每一个字,“我有话必须现在说——我问你,昨天你到底跟小愿说了什么?” 静默两秒,“她找你告状了?” 蒋愿立刻在旁边补充,“他骂我没有分寸,而且很凶。” “没有分寸的是他,他没资格凶你。”陈望月一下握紧了她的手,“哥哥,跟小愿道歉,快点!” 威斯敏楼的会议室里,风纪部的成员只看到部长额边青筋直跳,大步迈出门,脸色相当难看。 永远是这样,只要蒋愿出现。他永远被放到第二顺位,他不在乎蒋愿对事实的有意扭曲和放大,真正激怒他的是陈望月的态度。 不经任何思考就选择全然信任蒋愿而非自己,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她就是认准了她。 偏偏他还不能够像对待修彦一样让蒋愿消失在陈望月的世界里。 不是没有这个能力,而是不能够,他太清楚,不同于对那个下城区男孩的一时新鲜,蒋愿在陈望月人生里占的分量太重太重,仅仅在家人之后。 那是一个会为了陈望月一句话拼尽全力的女孩。 上辈子蒋愿用冰刀指着自己的样子在眼前浮现。 辛檀告诫自己,他可以妥协,看在蒋愿至少是一心一意为了陈望月好的份上,他咬牙切齿,氧气一点一点逼出胸腔,“……对不起,蒋愿。” “他道歉了,你就别生气了,小愿,你要还是气不过的话,我们就去论坛发帖骂他王八蛋好了。” 他听见陈望月放轻放柔语调哄那个女孩,随后电话啪嗒一声挂断,比他昨天摁掉蒋愿电话时还要干脆。 …… 陪着蒋愿把辛檀从头数落到脚一顿,也快到午饭时间,陈望月还跟顾晓盼有约,她摸摸蒋愿的脸,给她掖好被角,让她安心休息别想太多,过段时间还要比赛。 “月月,这边!” 学生餐厅里,顾晓盼远远地就跟她招手,她早就点好了菜。 “今天生辉哥不在吗?” “喏,不就在这里。”顾晓盼指指旁边的平板,上面播放着本年度卡纳中学生篮球联赛的系列节目,“忙着比赛呢,他要下个礼拜才会回来。” “他最近得意着呢。”顾晓盼哼了一声,“瑞大的早申轮拟录取结果下来了,我们学校高三的拿了十几个offer,篮球队的就顾生辉一个,我让他少得意了,要是这学期代数又挂被延毕了,他哪个大学也别想去!” “他期中考成绩不是还不错吗,只要期末不缺考就肯定没问题。”陈望月说,“他可要请我吃饭。” “必须的!他能及格全靠你的笔记。”顾晓盼立刻说,“他叫你爸爸都不为过,你等着,他回来我就安排他给你磕头。” 越说越没边了,陈望月勾起嘴角,眼睛落在平板上。 笑容忽地僵住。 平板上正在播放的,是体育频道的赛事前瞻,对一位指导教练的采访,他手下的一位球员,刚刚在数千位青少年球员中脱颖而出,入围了今年卡纳中学生篮球联赛的MVP名单。 屏幕前跳出一张熟悉的脸,又闪回球员教练的采访视频。 “……我指导过的学生不少于四位数,其中不乏进入国家队,代表卡纳征战世界舞台的当红球星,修彦和他们相比,并不是天赋最顶尖的那批,但我从未在一个青年运动员身上看见过修彦这样的心气,他简直把输赢视作生死。” “他永远最早一个到球场,最晚结束训练,全神贯注,不让身上的肌肉懈怠超过一秒钟。” “一般来说,最在乎输赢的球员都不太服管教,个性强烈,但修彦完全听从我的指令,没有跟任何队友起过争执,在队里有非常好的人缘,太不可思议了,就是这样一个毫无锋芒的男孩,具备一种我从未在别的球员身上见过的血性,就好像——” 教练顿了一顿,像是在思考怎么形容才准确。 “——就好像,随时准备向全世界复仇。” 89 谢之遥 “月月?” 许是她看得有些出神,顾晓盼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陈望月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你说。” 刚刚她尝试在KsChat的公开主页上搜索了修彦的名字。 重名的不多,她往下翻了一两页就翻出了一个用真人照片做头像的账号。 认证是“亚新州立大学附属中学篮球队成员”。 篮球赛事在卡纳国内关注相当高,修彦作为老牌中学强队的新晋队员,在今年秋季的JNBL(卡纳中学生篮球联赛)中辗转两支队伍,表现出色,再加上阳光帅气的外形,迅速赢得了球迷们的追捧。 注册不过两个礼拜,主页就有了三万多关注者。 陈望月点开往下滑。 修彦从注册之日开始,每天早晨八点和晚上十一点,雷打不动更新两条动态,基本只有照片没有文字,主题永远是篮球训练和做作业,至于本人则从不出镜。 评论区全是哀嚎遍野的粉丝。 【彦哥,你能不能发点自拍啊】 【这么完美的脸和□□就是要给大家欣赏的啊,老大,我都不要求你学你队友天天给大家看肌肉猛男,偶尔给看看脸也行啊】 【附议附议,别老拍你那宝贝篮球了,知道你爱,也不用三百六十度全拍个遍吧!!!】 【爹的,谁能懂我把老大设成特别关注之后每次兴冲冲点开消息推送结果只能看个球的痛苦】 【也不是只能看个球哈,有时候还能看到作业本,老大字写得挺好看的(微笑.JPG)】 修彦最新一条动态,难得配了文字。 【修彦:在新学校的第一次考试,还需努力,下次会更好的】 配图是一张躺在学校专用信封上的成绩单。 热评第一依旧是粉丝的吐槽。 【老公,有空发点自拍,我们不是教导主任也不是你家长,你不用天天跟我们汇报学习情况的】 完全不跟粉丝有任何互动的修彦破天荒回复了这条。 【修彦:别乱喊。】 陈望月看着这行字,把输入框里的“已阅”删掉。 桌对面,顾晓盼还在咬着吸管跟陈望月抱怨,“我们话剧团准备排的新年演出,卡死在选角环节了。别的都还好,就是有一个终极反派,选了一堆人,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演员。” “这个角色出场不多,但都是重头戏,他是落寞的前朝王族遗孤,男扮女装潜入宫廷,成为国王陛下的宠妃,怀抱复仇的执念,忍辱负重委身仇敌身下,后来,他借国王陛下重病之机,勾引了摄政亲王做自己的裙下臣,就此把持朝政大权,排除异己,大兴土木,奢靡挥霍,夜夜笙歌,把整个王国变成自己的斗兽场和游乐园……” 陈望月越听越觉得这剧情怪有既视感的。 “为什么男扮女装没被发现,国王和宠妃盖被纯聊天吗,这么柏拉图?” 顾晓盼忽略她,接着介绍,“……所以这个角色,既兼具男性的力量感,也有女性的柔美魅惑,他是男人中的女人,女人中的男人……” “……你们剧本刻板印象好重哦。”陈望月忍不住说,资本主义国家果然自由,要是换她以前的高中,这种节目在提交选题的阶段就会被指导老师毙掉。 怎么能给校领导看这种有悖公序良俗的东西? “……别打岔!”顾晓盼拍了陈望月一下,“总之!这个角色的演员,个子一定要高,身形一定要瘦,这都是基本的,最最最最最重要的是,必须具备王族的高贵气质,和雌雄莫辨的绝美容貌!” “你不如直说你们想请大公子出演。” “我就知道你能懂!”顾晓盼一把抱住她,“月月,我的好宝贝,我们邀请了大公子好多次,团长亲自上门拜访求他,才讲了个剧情梗概就被王室的保镖扔出去了,他真的很难搞!全校只有你能跟大公子说得上话,你帮我们把剧本拿给他看好不好?” “盼盼,不是我不想帮你,但你们这个剧本影射性太强了,之遥他不是普普通通的学生,他是萨尔维的王储,代表整个公国的颜面,就算如今流亡到卡纳,名义上还是萨尔维的正统,要是出演亡国王子的消息传出去,他要怎么向还在追随大公这一脉的民众交代?” 陈望月没说的是,把这种剧本递到当事人眼前,和羞辱有什么区别,之遥只是把人扔出去已经够客气了。 “我们可以改!”顾晓盼激动地握住她的手,“考虑到大公子的身份敏感,我们采编部连夜出了一版新剧本,删去前朝遗孤的设定,现在他不是落风尘的小可怜了!是主宰自己命运的野心家!我们强化了这个角色的自主性和黑化的合理性!现在人物弧光更加饱满!剧情更加精彩!绝对值得期待!” 好吧,原来在这里等着她呢,陈望月无奈地想,顾晓盼真是学坏了,连想开窗就要先掀屋顶这套都用上了,“我可以试试,但是不保证成功,之遥不愿意做的事,谁都没办法逼他。” “明白明白。”顾晓盼一狠心一咬牙,凑近陈望月,放低声音,满脸视死如归,“月月,你好好劝劝大公子,要是他答应了,我洗脸等着蒋愿!” 好有诚意的赌注!陈望月也震惊了一下,前几天顾晓盼还赌咒发誓说就算被天打雷劈也绝不让蒋愿捏她的脸。 她郑重点头,“我尽力而为。” 下午放学后,陈望月照例去钟塔找谢之遥,还带了一份慕及音给的曲奇饼干借花送佛。 瑞斯塔德秋季多雨,她一下课就冲进了雨里,比往常约定的通用语课时间早到了半个小时,不过谢老师是不会为了这点小事介意的,陈望月之前也有提前过来见他的时候,他没说什么,只是用书盖住脸,不让陈望月发现他脸红了。 雨势渐大,再怎么小心也还是被打湿了一点衣服,陈望月提起裙摆,沿着湿滑的石质阶梯走上去。 顶楼的小阁楼,门是虚掩着的,风雨交加的天气,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落在古老的窗框,钟塔的一砖一瓦都承载数百年的历史,让人有种随时都会倾颓的错觉。 陈望月把伞收好放在门口。 顺着门页之间的缝隙,她看见谢之遥背对着她斜躺在地毯上,手撑着脸翻阅一本书,惯常披散的银色长发束成了规矩的高马尾,发尾锐利如钩。 他穿了一件衬衫,材质硬挺的风衣外套搭在膝上,有点像军装的板正制式,常年掩盖在宽松白色长袍下的身体,在严肃而修身的剪裁下终于显露了宽肩窄腰,手脚修长的真容,完全雕塑式的背肌轮廓,笔挺上身由上至下一路向窄延伸,最后被扣紧的金属皮带收束出一截劲瘦的腰际线条,而强健有力的手臂肌肉,在衬衫布料下隐而不发。 她悄悄推开门,放轻步伐,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伸手盖住他眼睛,声音带上笑,“我给你带了……” 一阵劲风袭过,她的话语戛然而止,整个人像一张脆弱的纸片,被轻易地弯折翻转,按住肩膀,制住手腕,头脸陷入地毯的同时,惊雷炸响,狂风咣咣猛撞窗棂,膝盖压上陈望月,强势分开她的双腿,剥夺最后逃跑的可能。 男性身体的阴影,像窗外风雨终于突破玻璃的禁制,轰然淹没她的身躯。 仿佛一匹头狼展示狩猎的本领,凭借体型和力量差,不费吹灰之力降服了它的猎物,让她在反应过来之前就丧失一切反抗能力,皮革手套包裹住的男性手掌攀缘而上,扼住了陈望月的脖颈。 似蟒蛇鳞片,冰凉光滑。 一行冷汗猝不及防从后颈淌下。 像为了印证她的猜测,下一秒,冰冷的圆管悄然抵住了后腰。 后腰当然没有视物能力,是这个男人充满杀机的眼睛告诉她,那是最常见的热兵器之一。 一支手.木仓。 陈望月的生机,就悬在他的手指之上。 她丝毫不怀疑,如果她试图挣扎,他会立刻扣动扳机。 闪电划破天幕,映亮那个人苍白脸庞。 也让陈望月看清他的眼睛。 那是在战火与硝烟中才能磨砺出的杀气和野性。 不,不能用“双”来做他眼睛的量词。 她终于反应过来,为什么盖住他眼睛时,掌心的触感如此怪异。 那张脸上,是与那位校园传说中的“高塔王子”别无二致的华丽五官,一比一复刻的面部骨骼走向,极富压迫感的秾艳。 可那本该承载一汪碧绿湖水的右眼眼眶,里面空空如也,平坦如干涸河床。 脖颈上的手,像蟒蛇紧缠绞杀,收拢力道,碾碎猎物只在一念之间。 陈望月在短暂的窒息里闻到皮革的气味,鞣进qiang械与硝烟的苦涩,冰冷,凛然。 他终于出声,萨尔维腔的通用语,与神情一般的肃杀语调。 “谁派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