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木山庄》 第一章 “每个人都是带着剧本,来到这个世界的。”老牟说这句话时,已经喝了几盅白酒。在丁木山庄乌泱乌泱退休老人的群体中,老牟算是一个体面的人,五官端正,面目红润,颇有气质,他退休于重庆歌剧院,是乐队的长号手。 这个夏天,应朋友的邀请,来到丁木山庄避暑。让我有点吃惊,这个贵州桐梓县楚米镇山坳里的避暑小区,简直就是一个老人国,这里的居住者,平均年龄应该在70岁左右,绝大多数,都是上个世纪50年代出生的一代人,而像我这种60年代出生的人,在这些老人群体中,貌相尚显得年轻,在他们的眼中应该算是小弟弟了。 在一个蝉鸣鸟叫的午后,山风习习,我漫步在一片茂密的松树林里,偶遇老牟,他手持一把长号,正和一个吹萨克斯的同龄人,合奏着南斯拉夫电影主题曲《啊朋友,再见》,这是一首耳熟能详的老歌。在他们停下来抽烟的时候,我主动上前跟他搭讪,攀谈了几句,知道他是重庆歌舞团的老人。 重庆歌舞团就是重庆歌剧院的前身,地处嘉陵江畔的观音桥。我问他认识一个叫黄熙的人吗?他说非常熟,大家都在同一个乐队,这让我有点激动,因为这人是我少年时代学小提琴的老师,让我想起了40多年前,在歌舞团职工宿舍昏暗的楼道里,跟老师学琴的情形。也因为这层关系,他非常热情地邀请我,晚上一块在小区的餐馆吃饭,饭桌上都是老牟在丁木山庄老年管乐队的朋友,这些70岁上下的老人,几乎都有上山下乡当知青的经历,他们互相聊天时,也常常提起当知青时,那些偷鸡摸狗有趣的事。 “每个人都是带着剧本,来到这个世界的。”在酒桌上,这句话,老牟已经重复的说了几次。他脸上的表情,有种过来人的沧桑,我感觉老牟是个有故事的人。 我居住的这个山庄,离贵州茅台镇很近,店家售卖的酒,都是茅台镇生产的53度正宗酱香高粱酒,喝起来很爽口,不辣喉咙。几杯酒下肚,在座的老人们,都有点把持不住自己了,各自稀里哗啦地打开了自己的话匣子。 老牟把我拽到一旁,开始碎碎叨叨的讲起他的故事,我作为一个职业撰稿人,也很想听听他的故事。 老牟说,他的父母都是重庆川剧团的职工,在民国时代学的艺,母亲唱旦角,父亲吹唢呐也是锣鼓师,他从小就跟父亲学吹唢呐,也吹笛子,弹琵琶,还能唱几折完整的川剧,可以说是多才多艺了。那个时代的男孩子,都很调皮,也很野,逃学,抽烟,喝酒,打群架是常态,学校也不正常上课,上课也就是背背领袖语录,写写批判文章。文艺单位工作的家长,常常把他们的孩子锁在家里,逼他们学点才艺。老牟说,在他十五六岁时,由于贪玩,还常被他爸用竹篾片打屁股,这种体罚被戏称为笋子炒肉。在那个苦闷的时代,家长们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有一技之长,特别是学会一门乐器,那时的文艺团体是很吃香的职业。 17岁时,老牟终于逃脱了父亲的严厉管教,欢天喜地的去街道办事处报了名,到重庆下辖的綦江县当了知青。他被安排到一户农家寄宿,这是一栋干打垒石砌瓦房,一共三间屋,中间是堂屋,左右两个小屋算是睡觉的地方,一张床,一张方桌,几个木凳,一只木箱,就是这户农家的全部家具了。灶房和茅坑,都在户外的土墙茅草房里,旁边还有个猪圈,房后的土坡上是一块自留地,挖有一口水井,地里种的是自家吃的蔬菜,莴笋,莲白,藤藤菜,茄子,辣椒,南瓜,豇豆。 这栋房子独门独户,就在山坳里,掩映在一大片竹林里。房屋的男主人姓丁,老牟管他叫丁大哥,二十七八岁,是公社民兵连长,老牟因为会吹拉弹唱,一到知青点,就被公社吸纳为宣传队队员。把这个城里来的小屁孩儿,带到自己家里去住,也是丁大哥的主意。他去生产队扛回一扇门板,在自家堆粮食的那间小屋,用两根长条凳,为老牟架了一张床,再铺上厚厚的稻草,他像一个厚道的哥哥,对这个城里来的眉目俊秀的大男孩,表现出几分怜爱。 生产队有两头耕牛,还有十几只羊,喂牛和放羊是个轻松活,在丁大哥的提议下,队长把这活指派给了老牟。那是一段快乐的时光,老牟讲到这里时,眼里闪烁着幸福的光芒。 酒桌上,老牟的朋友都散去了,就我们俩人继续喝着酒,老板给我们加了一盘油酥花生米。老牟嚼着花生米,抿着酒,继续讲述他的故事。 夕阳西下,赶着羊群,或者骑在牛背上,吹着笛子名曲《小放牛》、《扬鞭催马运粮忙》,老牟说这是他知青生活的高光时刻。生产队的人都挺照顾他,也喜欢听他吹笛子。他还学会了用铁丝钓黄鳝,用手电筒抓青蛙田鸡的绝活,甚至还敢去逮乌梢蛇。他抓蛇的时候胆子特别大,徒手去抓蛇脖子,还扬言说,大不了它咬我一口,我就能把它吃掉。 丁大哥的女人,用自家制的豆瓣酱、菜油,干煸鳝鱼或者红烧田鸡,老母鸡炖蛇肉,那更是超级美味儿了。自留地里也有吃不完的蔬菜,老牟每顿能吃两大碗带着锅巴香的土豆糙米焖锅饭,个子一下就窜了上去,身体也变得魁梧起来。家里每个月给他寄来5元的生活费,赶场的时候,他就花几毛钱,去镇上买一份烧白扣肉吃,算是解馋,顺便也给丁大哥捎瓶苞谷酒回去。丁大哥家养的猪,春节前杀掉后,用粗盐腌好,挂在灶台的房梁上,任它烟熏火燎变成腊肉,他常常在土豆焖饭里加上几片腊肉,拌上发酵后的剁椒酱,那美味真是不摆了。就这样,很快他度过了第一年的知青生活,除了有点寂寞,有丁大哥两口子的照顾,老牟在生活上真没吃过什么苦。他烦闷的时候,就爬上房后的山梁去吹笛子,直到把月亮吹出来。晚上睡觉的时候,他望着窗外的明月想心事…… 丁大哥成家五六年了,还没孩子,老牟听生产队的会计说,有一年公社修水库炸石头,蹦出来的小石块,击伤了丁大哥的下体,落下了不育症。 在夏天的一个黄昏,老牟在水井旁光着身子洗澡,丁嫂把他脱下的衣裳抱去洗了。丁大哥卷好叶子烟,坐在他身边一块大石头上,吧嗒吧嗒地抽烟。晚饭时,丁嫂给他做了一碗香喷喷的蒜苗嫩胡豆炒腊肉,还点了一盆豆花。他喝了一碗苞谷酒,神情有点兴奋,也有点醉意。山坡上的夕阳,红得有点儿耀眼。他直勾勾地盯着眼前这个已发育成熟的男孩,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对老牟说,洗完澡,你去我屋里睡,今晚我睡你的板板床。老牟愣了一会儿,想起老会计给他说的那些话,才隐隐约约搞懂是什么意思,他顿时羞红了脸,又是摇头又是摆手的表示拒绝。丁大哥生气了,他暴躁地从灶房拿出根劈成两半的松木棒,抓住老牟的胳膊,挥动起腱子肉凸起的手臂,用柴火棒抽打老牟的屁股,松木棒上布满木刺,每打一下,这些木刺就扎在老牟细皮嫩肉的屁股上,隆起两指宽的肿痕,疼得他嗷嗷叫,双脚乱跳。就这样,老牟被赤身裸体的逮进了丁大哥的房间。丁大哥的女人,似乎早就知晓了这种安排,她把丁大哥推出门外后,坐在床沿上,让老牟趴在她腿上,细心的用指尖,捏出一根一根扎在老牟屁股上的木刺,这一夜,老牟跟丁大哥的女人同床而眠,这个女人把他搂得紧紧的,就像搂着一只小动物,山坳里的明月,格外耀眼。 故事讲到这里,老牟的讲述戛然而止。他有点摇晃地站起身,喃喃地吐出几个字:“回去睡觉,困了。”走出几步后,他回头又对我补充了一句:“每个人都是带着剧本,来到这个世界的。” 这之后的一连几天,我都没有在小区碰见老牟。有一个清晨,我去了第一次遇见老牟的那片松树林,看见吹萨克斯的那位老人在打太极拳,上次我们在酒桌上喝酒时,已经认识了他,我叫他许哥。许哥是重庆税务局的干部,已经退休10年,他跟老牟都是綦江的知青,并且分配在一个公社,也都是宣传队的,许哥当年擅长拉手风琴。我们就坐在松树林里聊起了天。 70岁左右的老人,都有个特点,特别渴望倾诉,尤其面对陌生人的时候,也许他们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人生剩下的时光不多了,就像回忆录一样,想把自己经历过的事,讲给别人听。 许哥出生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曾经是重庆日报的主笔,母亲在中学教书。他的曾祖父是重庆桐君阁的创始人,重庆渝中区下半城有一栋很气派的白色洋楼,就是他家的祖屋。 说起桐君阁,这可是重庆著名药企,跟北京的同仁堂有一拼,在我小时候,父亲有个干女儿,是烈士遗孤,从部队转业后就在这单位上班,当时叫重庆制药八厂,我经常去那里玩儿,这个干姐姐,后来也成了厂里的工会主席。 “我的曾祖父在发家前,曾经在药房当过学徒”。许哥慢悠悠的讲着他的故事。 清末年间,光绪帝颁旨禁鸦片,许哥的曾祖父生产戒烟丸,发了财。1908年,他投资一万两银子,办起了桐君阁熟药房,安宫牛黄丸,大活络丹,乌鸡白凤丸,阿胶等中成药制品,享誉重庆街头。那时的桐君阁店堂房柱上,悬挂一副对联:“修合虽无人见,诚心自有天知”。 重庆解放后,传到许哥爷爷手上的这份产业,因为公私合营,等于是无偿的送给政府了。许哥的父亲,是重庆大学的进步学生,50年代就进入了新政府创办的报业,成为重庆日报的骨干记者。1968年被打入了牛棚。 1971年,许哥去綦江当了知青,1975年被公社推荐去重庆财贸校读书,1978年毕业后,分配到重庆商业局上班。80年代改革开放后,去了重庆税务局,在体制内的单位待了30年,混到正科级,2014年退休,现在,每个月能领到七八千的退休工资,再加上每年两三万的康养费,年收入也有十多万了。他觉得,自己这一生虽然平平淡淡,但晚年生活很幸福,每天除了吹吹萨克斯,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麻将桌上度过。 许哥这人,快人快语,说话干净利索,不兜圈子,几句话,就把他人生的简历说清楚了。 我忍不住向他打探老牟的一些事情,想听一些他们在綦江当知青时的故事。 许哥说,老牟跟丁家大嫂的事儿,也是事后才知道的。老牟在綦江待的时间并不长,他下乡才一年多,重庆歌舞团学员队招人时,作为文艺单位子弟,他就返城了,据说是丁大哥帮了很大的忙,还给公社书记和县知青办的干部送了礼。 千禧年的时候,许哥和几个当年在綦江县插过队的重庆知青,结伴返乡,他们都是40多岁的中年人了。老牟意外地在县城的集市上,碰到了当年生产队的会计,这个蔫老头悄悄告诉老牟,在他返城后不久,丁大哥家就生下了一个胖胖的男孩。生产队人人皆知,这个男孩儿是向城里来的知青借种生下来的。 听了会计的话,老牟目瞪口呆,更离奇的是,当晚,就在县城他们住宿的县委招待所,这个蔫蔫儿的老会计,拽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人来见老牟,这青年人的模样,简直就是老牟的克隆。这青年人仿佛知道他跟老牟的关系,他亲热腼腆的望着这个城里来的中年人,老会计去外面的小摊,切回一包猪头肉,还拎了一瓶苞谷酒,这爷仨就关在房间里喝酒唠嗑,喝到半夜,三人就挤在一张大床上,打着呼噜睡着了。 许哥沉思了一会儿,继续讲述。那次他们回去,老会计是背着丁大哥,带那青年人来见的老牟。就在他们打算回重庆的时候,丁大哥出现了,开着一辆装有苞谷杆的农用车,他带着这几个当年的知青去了一家餐馆。50出头的丁大哥,头发已经花白,脸上皱纹纵横,胡子拉碴,满脸的沧桑感。跟他一块来的,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他说是他的孙子。丁大哥拍着老牟微微发福的肚皮,很亲昵地说,你都有啤酒肚了,当年瘦得像个猴儿,挑担粪都要掉进田里去。然后他又把那小男孩拽到老牟跟前说叫爷爷,很耐心的跟男孩解释说,我是大爷爷,他是小爷爷。 那次跟丁大哥的见面,非常自然和亲切,炒菜上桌的时候,丁大哥的儿子,急匆匆从外面赶来,提着一加仑桶的苞谷酒,他给每人倒了一碗酒。丁大哥说,他带儿子在重庆主城区的建筑工地上班,每人每月能开2000块钱的工资,很明显,他对这份收入特别满意。在2000年的中国,对于基层民众来说,这份收入也算高工资了,大多数国企职工也才 1000多元的工资。 丁大哥的儿子,大名叫丁磊,就坐在老牟身边,不断的往老牟碗里夹菜,表现得殷勤倍至。他的身体健硕,留着港台片里那种小分头,穿着也跟城里的青年人差不多。那天的菜品特别丰富,看得出丁大哥是用心点的菜,整鸡整鱼,鳝鱼,青蛙,腊肉,香肠,豆花。隐隐约约能够感到,他对老牟有点儿愧疚和感激的复杂心态。 吃到最后,大家都有点醉了,丁大哥的儿子,很亲昵地搂着老穆的脖子,对他耳语道,我知道你是我爸,但我不能叫你爸爸。在座的知青看到这种情形,差点流下眼泪,丁大哥则低着头,一口一口地抽着闷烟。 我的一个发小朋友,刚刑满释放,是一个死缓囚犯,在监狱里被关了25年。他曾经是派出所的一个户籍小片警,上个世纪80年代末期,因为喝酒时跟人发生口角,他敲碎了啤酒瓶捅了对方的脖子,导致那人颈动脉血管破裂致死。他入狱后,妻子跟他离了婚,并带走了孩子。他出狱的时候一无所有,他的哥哥多年前,在丁木山庄给他父母购置了一套两居室的避暑房,父母去世后,这套房子就一直空置着。我的朋友觉得生活在重庆市区内,愧对过去的熟人故友,于是索性搬到这贵州山里来居住。 第二章 我的这个发小朋友叫孙晓鸣,小时候我们住在重庆市中心解放碑近旁临江门的一个院子里,几栋三层楼高的青砖建筑,矗立在一个山坡上,大院临街的一面,是高垒的石砌院墙,有点像高大的城墙,墙上还带有瞭望孔洞。通向大院,有带房檐儿的高大院门,有几坡陡峭的石阶,在大院之上还有小院。这个建筑群,在重庆解放碑地区,算是比较伟岸的建筑了,楼顶上的壁炉烟囱,看上去有点像欧洲的伦敦风貌。 民国时代,这个修建在重庆都市中心山坡上的大院,是四川盐业银行的办公区和宿舍,人称川盐三里。解放后这里一度是重庆警卫局的办公地,后来成为公安局宿舍。我的父亲由于担任过该单位的领导,我们家就住在小院的楼里。据说抗战时期,这栋楼曾经是国民党军统头目郑介民的宅邸,房间宽敞多窗,空间高,木地板,百叶窗,有阳台,壁炉,沙发,浴缸,马桶。 孙晓鸣和我,是在一个院子里面长大的伙伴,在川盐三里马路对面大井巷的一条狭窄幽暗的胡同里,就是公安局托儿所,这里曾经是一个军阀的宅邸,里面有几栋两层的小洋楼,有游泳池,还有操场坝。托儿所的大门有点阴森恐怖,漆黑的对开木门,足有两三寸厚,小孩子得把头仰到天上,才能看到大门的顶部。托儿所配有钢琴,旋转木马,小孩子睡觉的独立小木床,都带有蚊帐。有一个音乐室,放置了一台钢丝录音机。还有一个漆黑的电话间,也是调皮捣蛋的小孩子被关紧闭的地方。 每周一,家长们把孩子送来时,在教室里,孩子们排好队,都能领到一颗水果糖。每周六,家长们来接孩子时,每个小孩手心里也都握有一颗水果糖。 这所托儿所兴办于1951年,当时西南军政委员会,西南行署干部家的孩子,以及后来重庆公安局的家属子女,都可以在这里入托。我和孙晓鸣,就是在这所托儿所度过了自己的童年时光,宁静幸福,真可谓是祖国的花朵,那个时候最流行的一首歌,就是《让我们荡起双桨》。 然而到了一九六七年,一切都发生了改变。重庆出现了两派,八一五和反到底,先是文攻打嘴仗,两派在解放碑各有据点,高音喇叭不断的互相攻击和咒骂,之后就有了小规模的斗殴,接着就发展成全方面的武斗,枪械,坦克,炮艇,这些现代热兵器都投入了使用。解放碑旁的交电大楼,就是激战场所之一。 幼儿园和学校都停了课,大一些的孩子,各有自己的红卫兵组织,乘坐免费火车,全国各地搞串联,小娃娃们都被家长关在屋里不能上街。 我和孙晓鸣经常跑到院子顶楼的阳台,爬上高高的围墙,观看嘉陵江对岸的望江厂,用空心炮弹,轰击临江门转盘的外贸大楼,就像看战争片一样,既紧张又兴奋,还有点害怕。有时马路上还有倒毙的武斗人员,冷冰冰的横在地上,几天都无人收尸。我们的院子里,有些十七八岁的大孩子,也参加了武斗。有一个读初中的男孩,到我家厨房,拿走了一把劈柴用的刺刀,几天后,他就被杀死在二十九中的操场上。还有一个男孩,扛回一把冲锋枪,在大院中央对着天,炫耀性地扫了一梭子子弹。我和孙晓鸣有一天在垃圾堆,看见一颗手榴弹,吓得我俩撒开脚丫子就跑。另外一个胆大的男孩,居然把这颗手榴弹捡回家里去了。 到一九六八年,持续了一年的武斗,终于结束了。这年的夏天,我和孙晓鸣就读大井巷石梯高坡上的西来寺小学,我们依旧是同班同学。学校给每个学生发了红小兵胸牌,胸牌的里面一层,是白底黑字的共产儿童团,学校组织我们看了电影《红孩子》,我们学会了唱共产儿童团团歌,我们的口令是:“时刻准备着”。手巧一点的学生,在家里用木头削了红缨枪,并抹上银粉,威武扬武地扛到学校来。那个时候的社会气氛挺紧张,总感觉第二天就要发生战争似的。 一九六九年的春天,党代会“九大”召开了,整个城市沸腾了起来,连续几天,满街的游行队伍,打着彩旗,所有的大卡车都行驶在马路上,各个单位的代表在车上挥动着语录,喊着口号。大家跳着忠字舞,以《大海航行靠舵手》《敬爱的毛主席》《在北京的金山上》《满怀豪情迎九大》和语录歌等歌曲为伴唱、伴奏。回到家里后,还要举行早请示晚汇报的仪式。每个家庭都收藏了大量的毛主席像章,还有各种各样的领袖石膏像,毛主席语录更是人手一册。每天在胸口上,换戴一枚领袖像章,是那个时代的时髦。毛主席语录,更是烂熟于心,上街去买个东西,都要背领袖语录,诸如狠斗私字一闪念之类的。 然而不久后,整个城市都安静了下来,因为各行各业都停顿了,青年人也没地方上班。从一九六九年开始,学校和街道就开始动员学生上山下乡,毛主席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老三届,新三届的学生,要么去云南支边,要么去农村当知青。我们院子里16岁以上的孩子,几乎都响应号召,成为了光荣的兵团战士,或者是农村知识青年。个别因为种种原因去不了的,被称为社会青年,多多少少有点受人歧视。 进入70年代后,由于大批学生离开了城市,街道上开始显得冷冷清清,而我们这批小孩一天天长大,也开始了我们的故事。 第三章 我和孙晓鸣一块儿玩的时候,往往是我拿主意,他总是顺从我的提议,他的性格中天生有一种温顺,他喜欢眨着一双大眼睛冲你微笑,笑得很甜,还不时露出点腼腆的表情,很讨人喜欢。但也有一次例外,我们发生了冲突。 一九七一年九月的一天,重庆的天气依旧格外闷热,中午大人们都在家里睡午觉,我和孙晓鸣坐在院中一颗大树下乘凉。我突然想起,有个重大的秘密,要告诉我的好朋友。我悄悄对着他耳朵说,听说林副统帅叛逃了,他的飞机掉在了蒙古的温都尔汗,飞机上的人都摔死了。孙晓鸣听后愣了一会儿,猛古丁地站了起来,指着我愤怒地说:“你好反动”!他扭头就从我身边跑开了,并且在之后的一两天内都不理我。 我这消息,也是从大人们的交谈中听来的,我的父亲行政级别较高,他很早就看到了中央文件。但我没想到孙晓鸣的反应这么激烈,更没想到他居然都不理我了,让我黯然伤心。那个时代,领袖都是被绝对神话了的,一个小孩要证明自己没有说谎,最常见的口头禅,就是向毛主席发誓,向林副统帅保证,我坚决没有骗你,要是说了假话,全家死绝。 没过多久,这件事就在街坊传开了,几个月后,学校开展了一轮又一轮的批林批孔运动,我们也学会了很多新术语:什么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孔孟之道,克己复礼。当然,孙晓鸣也早就和我和好如初了,走哪儿,互相都是搂着脖子,亲亲热热的。 重庆有很多兵工厂,当时为了支援越南跟美国打仗,这些工厂都卯足劲生产枪炮子弹,学校就动员学生去收集废钢铁,上交给学校。但我们真不知道到哪儿能弄到废钢铁,总不能去工厂偷吧。班上有一个平常跟我们玩得挺好的同学,叫邓长明,他家就住在临江门的江边,因为家里比较贫困,他的衣裤总是打有补丁。 有一次学校开运动会接力跑,邓长明因为跑得用力过猛,裤子后腰下的一块大补丁裂开了,他只穿了一条单裤,屁股蛋子露了出来,参加运动会的同学们,大声哗笑起来,连在场的老师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邓长明羞得无地自容,捂着屁股跑进了教室。 邓长明个子长得挺高,大长腿奔跑在篮球场上,挺吸人眼球。我和孙晓鸣都喜欢他,有时也邀请他去我们院子玩儿,到了饭点,我们还带他去公安局食堂吃饭。公安局在解放碑附近有两个食堂,一个在五四路,一个在来龙巷。那会儿家长把饭菜票交给孩子自己保管,放了学自己去食堂打饭吃。虽然荤菜要凭肉票限量,但素菜和米饭馒头是敞开供应,每顿总有三四个菜可选择。邓长明觉得能够吃上这样的食堂,简直是羡慕不已。尤其是吃了晚饭后,公安局大院儿经常放露天电影,冬天就在在小礼堂里放电影,我们总是喜欢带上邓长明一块儿去看电影。有一次,我们看了一部罗马尼亚电影《巴布斯卡历险记》,就开始模仿起电影中主角的语言和动作,见面时总是要高呼一声:巴布斯卡! 为了完成捡废钢铁的任务,邓长明把我们带去江边,在鹅卵石滩和煤渣堆里到处乱翻,不久,他就翻出一个大铁坨坨,有十多公斤重,从形状上看得出这是一个大铁锚,孙晓鸣也捡到一段粗硕的大铁链,我只捡到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汽油桶。邓长明说,他们江边的孩子,有人捡到过当年大空袭时,日本人扔下的没有爆炸的炸弹,小的有四五公斤,大的足有一米高,都被派出所和消防队的人收走了。那一次我们三人,圆满地完成了捡废钢铁的任务。 临江门江边,有两种类型的房子,一种是吊脚楼,一种是捆绑房,黑压压一片,这里可谓是重庆市中区的贫民窟。邓长明的家,既是吊脚楼又是捆绑房,他家房子就建在一个堡坎上,全靠两根木柱支撑,房梁结构用棕绳捆绑,墙壁是竹篾片抹泥,涂了一点白石灰,房顶是瓦片,一共两间小屋,走在屋里都摇摇晃晃的。他的爸爸过去是嘉陵江上的纤夫,解放后,由于身体不好,干不了体力活,他就挑着篮子走街串巷去收废品,这个职业被称为“荒篮”。邓长明的母亲,在临江门的重医二院当临时工,替医院洗病房的床单,家里的收入可谓是捉襟见肘。 邓长明有一个哥哥,叫邓长辉,比他大两三岁,初中没念完,就不去上学了。由于年龄还不到当知青的年龄,就整天在外鬼混。解放碑周边有三四家电影院,邓长辉就在这些电影院门口,倒卖电影票,每张票加价5分钱,可谓是中国的第一代黄牛了。这种行为当时叫投机倒把,是一种犯罪行为,只是他年龄太小,每次派出所抓住他以后,只是把他押送回家,责成家长管教。 邓长明的爸爸,就把这个总是在外惹事生非的儿子,绑在家门口的电线杆子上,扒下他的裤子,用他那根儿挑荒篮细细的竹扁担,把儿子的屁股打得乌青黑肿,甚至皮开肉绽。逮他回家的户籍片警,抄着双手,在一旁静静的观看,这个在街边挨打的孩子,也仅仅只有15岁。 邓长明多次向我和孙晓鸣表示,他要好好读书,他要离开这个家庭。在我们班上每次考试,邓长明的成绩总是在前三名之列。有一次他数学考了全班第一名,善良的数学老师,作为奖励,带他去裁缝铺,给他做了一身全新的上下衣裤,他自出生以来,都是捡哥哥的衣裳穿,这是第一次穿上了新衣服。 第四章 重庆老城呈半岛状,被长江和嘉陵江环绕,两条江在半岛的尖端,朝天门码头合二为一,然后流经三峡,最后一路向东汇入东海。站在重庆老城浮图关上,极目远眺,这两条江的对岸,皆为起伏的群山,蔚为壮观。 夏天的重庆,实在太热了,是中国著名的火炉之一,柏油马路都晒得起泡,走在晒化的沥青路面上,能够沾掉鞋。 由于酷暑难熬,生活在重庆城的孩子,都喜欢去江边玩水。每年夏天,也会淹死一些孩子,尸体被冲到唐家沱后,漂浮在回水湾里,被称为水大棒。家长们认领了自己的孩子后,用席子一卷,就埋在唐家沱的山坡上。 大多数的家庭,都禁止孩子去江边玩。家长们检验孩子是否去江边玩过水,有一种行之有效的办法,用指甲在孩子腿上轻轻刮一下,如果见到非常明显的白道,那就说明在江水里泡过,因为江水和岸上泥沙的微粒,总会沾浮在皮肤表面。这时家长就会抄起鸡毛掸子或者竹篾片,把自家的孩子打得鸡飞狗跳地乱跑。 也有聪明的孩子,在江里游完泳回来,首先跑到院子里公共水龙头下,脱光身子,稀里哗啦地冲个凉水澡。但也有一些倒霉的小孩,光着屁股在江水中扑腾一阵上岸后,发现衣裤凉鞋都被人抱走了,就只能坐在江边抹眼泪了,如果遇到好心的大人,会脱下衣裳裹着他,把他送回家。 我和孙晓鸣也经常去临江门的江边玩,我们都会叫上邓长明,三个人就是一个铁杆小团体。那会儿我们已经上小学五年级了,大多数的学校只上半天课,家长们都在上班,漫长的下午时光,可以让我们无忧无虑的任意挥霍。 我们三人中,邓长明的水性最好,他能游到嘉陵江的对岸,然后再游回来,毕竟他是纤夫的儿子。我和孙晓鸣,只能在离岸边十多米远的距离内扑腾扑腾,不是我们没有体力游到江对岸,而是水太凉,容易抽筋,而且江中还有漩涡。邓长明有个小他两岁的弟弟,八九岁时,游泳去追货轮,他刚靠近这艘大轮船,就被船尾巨大的漩涡,给吸到水底下去了,再也没有浮上来。他就像掉进了一口深井中,也许就是穿越到另外一个宇宙去了。那会儿,每家每户孩子都挺多,死掉一个也真不太在乎。 有一天我们在江边玩时,遇见了一个团伙,有十几个人。我听见有人在叫“小兵”,这是我的小名儿。我走过去一看,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原来是草包刘司令。 刘司令的大名叫刘福贵,他爸是五四路公安局食堂的事务长,因为跟我母亲都是河南老乡,所以从小我就跟刘福贵很熟。他在解放碑旁的大同路小学读书,成绩很渣,长得五大三粗,打架是把好手,他身边总是有一群小弟拥护着他,他自称刘司令。样板戏《沙家浜》中,也有个刘司令,阿庆嫂叫他草包司令,所以刘富贵也就自然成了草包刘司令。 刘福贵见我走过去后,很亲热的迎了上来,他扭过头向后面的跟班问道,今天该谁了。一个背书包的瘦脸小孩跑上来,大声叫道:“司令,该我了。”刘福贵噜噜嘴说去吧。小孩儿朝岸边停的一艘大木船跑去,他登上木跳板上了船,跟船上的一个船夫说了几句话,很快就跑了下来,手上还拿着一盒烟。这把戏我们都知道,从家里偷一斤米,就能跟船老大换回一盒香烟,当然是那种劣质的便宜烟。 刘福贵很潇洒的撕开烟盒,给我们三人一人发了一支烟,孙晓鸣天生对烟敏感,抽一口就呛得咳嗽流眼泪,我和邓长明却显得老练多了,还能悠闲地吐烟圈。 从小学二三年级开始,班上就有同学偷偷带烟来,在课间,班上几个男孩会相约跑到校门外的犄角旮旯,点上一支烟,你抽一口,我抽一口,轮着在几个孩子手上转。其实,大家抽的都是假烟,在口里打个转就吐出来,最关键是要吐出几个烟圈,才显得很酷。也有缺心眼儿的同学,真把烟吸进去了,过一会儿就会头晕,恶心,呕吐,典型的尼古丁中毒。 在我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已经能够独自抽完一支烟了,虽然谈不上有什么烟瘾,但那会儿男孩们聚会,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更好玩的,躲着大人抽烟,似乎体现了一种冒险精神,仪式感更强于生理需要。孙晓鸣胆儿小,在这种场合,他一般都拒绝抽烟,但有一天,无端的麻烦,却找到了他。 孙晓鸣有个哥哥,在二十九中歌乐山分校住校读高中,有一天,突然匆匆忙忙跑回来,好像他遇到了什么麻烦,从大人日常开支的抽屉里,取走了20块钱。他临出门时,对孙晓鸣说:“弟弟,如果爸妈问起,你就说这钱是你偷走花掉了。” 孙晓鸣神色慌张地找到我,问怎么办?我告诉他,你可千万别承认是你拿的,你会挨打的。20块钱可不是一个小数目,那会儿一个青年工人的月工资才18块5。孙晓鸣急得直抹眼泪,那怎么办?我总不能出卖我哥哥吧。我有点恨他哥哥,自己偷了钱,怎么让弟弟去承担? 我给孙晓鸣出主意说,如果你爸妈追问起来,你就说你哥从学校回来过,孙晓鸣听后直摆手。我还真犯愁了,就算他承认自己偷了钱,20块钱,这么大个数目,花哪儿去了呢?看着孙晓鸣可怜巴巴的望着我,一脸求助的表情。我对他说,我回去想想办法,晚上我去你家找你。 我回家后,急急忙忙,把家的书柜,用我偷偷配的一把钥匙打开,一本书一本书的翻,因为我妈总喜欢把一些崭新的钞票,夹在书本里,也不花,收藏起来。这些钞票面额都不大,一般都是一块两块的。我有时候也偷偷的拿走一块两块的,自个儿去花。翻了半天,我总算收集到了20块钱,都是崭新的小额钞票。我把它拿到街上的香烟铺,去换了两张皱巴巴的10元钞票,赶紧往孙晓鸣家跑,结果还是到晚了一会。孙晓鸣正趴在床上,裤子被扒在大腿下面,他爸用一根竹条正在抽打他的屁股,屁股上隆起了一道一道的紫痕。我急匆匆的进去说,孙叔叔你别打他了,都是我的主意,我从兜里掏出了两张10块钱说,我们想去买一个短波收音机,改造成电报机,这钱还没花呢,都在这里。 孙叔叔满脸怀疑的看着我,他是一个职业刑警,他问我,如果你们真想装电报机,为什么不跟大人说呢?我无语应答,沉默了一会儿,我看他还有继续打孙晓鸣的冲动,我就说,孙叔叔,这件事儿,是我们俩共同干的,你就别再打他了。我到孙晓鸣身边趴下,自己扒下裤子,露出光光的屁股蛋子,我扭头对孙叔叔说,反正你也会告诉我爸爸,回家我也得挨打了,你就别打他了,我替他挨打吧。孙叔叔大概觉得,这件事的主谋是我,他儿子只是受了我的蛊惑,于是他真愤怒了。他跟我说,你自己数着数,我打你50下,你要受不了了,告诉我,我就不再打了。我冲他点点头,把屁股挺得高高的。我没想到他下手会那么重,他每抽一下,都发出噼啦的巨响,我屁股像开裂了一样,火辣辣的疼痛,打到第十下时,我已经浑身是汗了,我用手摸了摸屁股,真打裂开口子了,我咬着牙继续挺着,二十下,三十下,四十下,我的整个身体都痛得直哆嗦,这时在一旁的孙晓鸣,终于忍不住了,他大吼道:“这钱是我哥哥偷的”。 这天晚上,孙晓鸣说他要离家出走,我把他拉去了我的家里,两个屁股上伤痕累累的男孩,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五章 第二天早上,我被一个噩梦惊醒,梦中有个人拿着绳子在追我,他要把我捆绑起来。我睁开眼时,看着身旁的孙晓鸣睡得格外香甜。我撑着双臂坐了起来,感觉屁股上一阵一阵的痛,我才突然回忆起昨晚挨打的情景。 孙晓鸣是院里出名的乖孩子,从来都不惹事生非。平时犯点小错挨打,也顶多是用那种很薄的竹篾片,隔着裤子打几下,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惩罚。昨晚,孙叔叔打我倆的那根竹条,是根实心的罗汉竹,上面布满密集的竹节,有小拇指粗,是他家挑窗帘用的小棍儿。孙晓鸣昨晚告诉我,他爸经常用这根棍儿打他哥哥的屁股,打得他哥哀天哭地的乱嚎,但从来没有打过他。因为这个缘故,他不想让他爸爸知道这钱,是他哥哥偷的。他接着用手比划着说,真的会打烂的,打烂的,我看见过,他激动得有点结结巴巴了。其实,如果昨晚不是我替他挨了打,他的屁股也一定会被打开花的。 我知道孙叔叔为什么要打我,他认为是我教唆了孙晓鸣偷钱。孙叔叔是干刑警工作的,派出所经常要处理一些小偷小摸的少年,往往这些小孩,都是先从家里偷钱,再发展到去社会上偷东西。派出所对那些屡教不改的小孩,也没有办法处理,治安民警常对家长说的一句话,回家把他屁股打烂。 我把还在熟睡中的孙晓鸣摇醒,对他说,我屁股好疼,他爬起身,轻轻拉开我裤衩的松紧带看了看,屁股蛋子的正中间,粘了两片在裤衩上,已经结痂,是被竹条打破了皮的地方。我叫他帮我把裤衩拽下来,否则我都上不了厕所。他不敢下手,一个劲的嘟噜,会很疼的,会很疼的。我站起身,一咬牙扯下了裤衩,撕开了血痂,屁股上渗出了几滴血珠,疼得我龇牙咧嘴地大口吸气。孙晓鸣从后面抱住了我,把脸紧紧地贴在我肩上说,你好勇敢,他突然哭泣了起来。我感觉能够保护朋友,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这种少年情愫,也终身留在了我记忆中。 但这天上午,在学校上课时,却让我饱尝狼狈窘态。第一节课,就是班主任的语文课,因为屁股疼,我坐在硬木方凳上,格外别扭痛苦。我不断的扭动着身体,换着各种坐姿,根本听不进课。班主任是个中年妇女,平常对班上的同学也挺和蔼。她走到我跟前,盯着我的眼睛,悄声问道,挨打了吧?我一下羞红了脸,把头垂了下去。邻桌的几个同学,幸灾乐祸的笑出了声。其实这种事儿,在班上是见惯不惊的,没有哪个男孩敢拍着胸口说,他没有被打过屁股。 下课后,班主任把我带去了医务室,校医是个戴眼镜的斯文老头,长得慈眉善眼,他用两根沾满酒精的棉签儿,反复涂抹我屁股上指甲盖儿大小两块儿破皮的地方,疼得我大口大口的吸气。他边消毒还边解释说,酒精虽然疼,但不会落下色斑,比碘酒好,屁股上有了疤痕就不好看喽。然后又用红花油,按摩屁股上淤青红肿的鞭痕。我趴在医务室铺着白床单的行军床上,他不让我提起裤子,说屁股裸露在空气中便于结痂。然后,他笑呵呵地安慰我说,昨天也有个男生,在这里趴了一上午,他的屁股真被打开了花,比你严重哟。就这样,我一直趴到中午放学。时不时,有些男生女生路过医务室时,把头探进窗内,望着趴在行军床上,狼狈不堪的我,然后捂嘴讪笑走开。我都十三岁了,撅着屁股趴在床上,像展览品一样陈列在众人的眼里,强烈的自尊心,让我羞愧无比,无地自容。我突然伤心起来,不断地抹着眼泪,心中暗暗诅咒着孙晓鸣的哥哥。 很多年以后,孙晓鸣的哥哥,为这件事儿,还真向我道过歉。他说他们寝室几个室友,把向同学家借来的德国徕卡相机摔坏了,花了100多元的修理费,每人摊了20多元。他又油腔滑调地调侃说,那根罗汉竹,打人真可以,真可以,硬得像根鲸鱼骨头。他拍拍自己的屁股说,真委屈它了,每次挨完打,我就对皮开肉绽这个成语,有了进一步的认识。我老爸也真可以,意志坚定,铁面无私,下手绝不留情。 就是这位铁面无私,下手绝不留情的孙叔叔,在我们快小学毕业的时候,突然升官了。他要被调去重庆大渡口区公安局当副局长。大渡口,离我们居住的重庆老城挺远的,感觉就是另外一个城市。 第一个告诉我这消息的是孙晓明,他惊慌失措地说,我们要搬家了,我也要转学去大渡口了,怎么办,怎么办?他搓着双手,焦急的望着我。大人们的决定,我们这些娃娃又能怎么办呢?我安慰他说,我会去看你的。他抹着眼泪跺着脚说,我不想离开你们,我不想离开你们。 调令来得很急,孙叔叔必须立马到任。两天后,在一个周末的下午,一辆大卡车就把他们家全部的家当装车了。卡车启动时,孙晓鸣趴在车厢尾部的挡板上,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向我和邓长明挥手,他歇斯底里地喊叫道,你们一定要来看我,你们一定要来看我。我鼻子一酸,泪如泉涌,也哭泣了起来。邓长明却像一个坚定的男子汉,他表情凝重,伸出结实的手臂,紧紧的搂着我的肩膀。这一幕就定格了,成为我人生中一个挥之不去的蒙太奇电影镜头。 但我还是食言了,他离开后,我和邓长明都没有去大渡口探望过他。我不知道他的住家地址,也不知道他在哪个学校读书,我给孙叔叔写过一封信,想打听孙晓鸣的消息,但他并没有给我回信,也许他还认为,是我教唆他的儿子偷了家里的钱。 一九七八年,全国正式恢复高考,我和邓长明作为应届高中毕业生,各自考入了不同的大学,邓长明去了北京,我去了成都。在我读大一的时候,意外收到了孙晓鸣的一封来信,第一句话,就是我找你们找得好苦哟。我激动得眼泪一下涌了出来。他告诉我,他已考入重庆的警校,这是他爸爸刻意的安排。因为我们家早就搬离了川盐三里大院,他是通过邓长明的哥哥,才知道我们俩的行踪,赶紧给我们写了信。随信还寄来一张照片,他穿着学员警服,十七岁的脸蛋儿,既帅气又阳光。我激动得手都有些哆嗦,当即给他回了信,相约我们三剑客暑假在重庆见面。 第六章 大一快结束的时候,孙晓鸣就给我写信,叫我买好车票后,一定给他打电话,他们宿舍值班室有电话,如果他不在,可以留言,值班室的人会转告他,他说他要去车站接我。 早上从成都上的火车,傍晚就到了重庆。在出站口,我转动着脑袋,在乌泱乌泱的人流中,到处瞅望孙晓鸣。我有点担心,宿舍值班室的人,是否告知了他我车次的时间。 就在我瞎猜疑的时候,突然有人,猛地从身后抱住了我。“孙晓鸣”,我脱口而出,惊喜地大叫一声。他并不松手,还是紧紧地抱住我,把脸贴在我的肩头上。我听到了他的哽咽声,他一个劲地说,想死我了,想死我了。我也涌出了泪水,看见周围有人在打量我们,我不好意思的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赶紧对他说,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孙晓鸣拉着我的手,提上行李,朝车站外一家餐厅跑去,他说要给我接风,好好地喝顿酒。我们钻进一家餐厅的小包间,我亲热地用双手,抓着他的胳膊,使劲地摇晃着。我对他说,你越长越漂亮了,好帅气哟。孙晓鸣被我瞅得有点不好意思了,脸上露出我最熟悉的那种腼腆的表情。我伸开双臂,把他紧紧的抱在怀中。我们已经有五年没见面了,我们的个子都长高了,我们都成大人了,我们有太多的话要向对方倾诉。 这家餐厅供应的啤酒,是装在大铝罐里的生啤,论碗卖。服务员给我们端来两大碗啤酒,我叫服务员把现成的卤菜烤鸭和油酥花生米,先给我们弄了几盘上来。 我双手端起大酒碗,对孙晓鸣说,兄弟,为我们早年的友谊,为我们的18岁,我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大口啤酒。自从进了包间后,孙晓鸣就一直看着我,傻傻的笑。这时他突然开口了,不停地搓着手说,我太高兴了,我太高兴了。他端起酒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半碗。他说话的方式和表情,跟小时候一点儿变化都没有。我忍不住再次拥抱了他一下。 他笑嘻嘻的从口袋里掏出盒牡丹烟,撕开后递我一支,并掏出打火机给我点上,然后也给自己点上了一支。我知道他一直是很讨厌烟味儿的,我惊讶地问道,你居然也抽烟了?他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摇摇头说,平常不敢抽,我爸管得严,被发现了是要被打屁股的。我问他,孙叔叔还在大渡口吗?他说他爸已经调回来了,在市局刑警队当头,他们全家也都搬回来了。我问他为什么不考大学,要去读警校。这是我一直疑惑不解的一个问题。他眯着眼想了一会儿,猛吸了一口烟,徐徐地吐出来。我都憋了几年了,好多话想跟你说。他抓着我的手缓缓地说道。 我刚到大渡口时,好孤独哟,一个朋友也没有,天天就想你们,夜里在被窝里,我就偷偷的哭。我读的中学,是重钢子弟校,学生大都是炼钢厂工人家的孩子,都比较野。在学校经常有人欺负我,因为我是转校生,他们把我的书包抢去,扔来扔去,还搜我的口袋,要钱去买烟抽。我想跟欺负我的人打架,但他们都是一伙一伙的。每天放学,我也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回家,我住的宿舍楼大院里,一个男孩都不认识,也没人跟我玩,那段日子好难熬哦。 孙晓鸣讲到这里,表情显得伤伤心心的,我忍不住抚摸着他的背,安抚他。 我在读初二时,我们班上出了一件事儿。孙晓鸣继续讲述。有七八个男生,他们是一个铁杆小集团,天天在一块玩。有一天放学后,他们偷了一小袋炼钢厂的钢炭,卖给了街上的一家烤烧饼的小铺,他们几个人就把这钱分了,一人也就分了两三块钱。 他们偷钢炭的时候,被一个认识他们的工人看见了,报告了保卫科。第二天上午,区公安局就派了两个民警,来学校处理这件事。这几个男生被叫到教室外的操场上,双手抱头,排着一字队形,接受着民警的训斥,旁边站着教导主任和工宣队的一个壮汉,他手上拎着一根像擀面杖一样的杂木硬棍儿,被民警训完话后,男生们一个接一个排着队,走到壮汉跟前,双手抱头弯下腰,翘着屁股,壮汉用力挥动木棍击打男孩的屁股,发出巨大的啪、啪、啪声响。我正好路过他们身边,其中一个民警认识我,他经常来我家找我爸汇报工作。他把我叫住,很关心地问了我几句话,大概意思是问我在这个学校习不习惯?有没有人欺负我? 发生了这件事以后,我的处境就变了,特别是那些男生知道我爸爸是局长后,就想方设法的巴结我,讨好我。孙晓鸣讲到这里,自己都扑哧地笑了起来。 这几个男生都是学校最坏的学生,逃学,打架斗殴,偷东西,无恶不作,但他们都很讲义气,他们去哪儿玩儿都叫上我。工厂里有一条铁轨,是专门运钢炭和铁矿石的,一火车一火车的钢炭拉来,厂里堆得到处都是,这几个男生总能找机会,偷点钢炭出去换钱。我们经常下馆子,我也学会了抽烟喝酒。因为天天跟他们鬼混,从初中到高中,我的学习成绩,就差得一塌糊涂了。班主任老师经常打电话找我爸告状,但我爸工作实在太忙,早出晚归,我经常是在夜里睡着后,被他拽出被窝,狠狠地揍一顿,老师经常把我那些一塌糊涂的考试卷寄给他看。 你还记得那根罗汉竹小棍儿吧,就是打我们俩的那根儿棍,该死的,搬家去大渡口的时候,居然也被搬去了,这几年我的屁股可被打惨了。这下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考警校了吧,我根本就考不上大学,考不上的。孙晓鸣沮丧的说道。就是考这所公安学校,我爸还是找了关系我才进去的,校长是我爸的朋友。 这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的天,喝了几大碗的啤酒,回到我在两路口春森路的家,这是一栋新建不久的干部楼,在四室一厅的大房子里,我住了一个小套间。我们俩挤在浴室里洗了个澡,穿上小裤衩爬上了床继续聊天,聊着聊着就犯困了,孙晓鸣用手臂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喃喃的说道,我在大渡口,离开你的那些日子,我的魂儿都没了……说完他就睡着了。 第七章 第二天早上,我的脚板心一阵一阵的痒,我被弄醒了。我睁开眼看见,孙晓鸣坐在床边儿,笑嘻嘻地正用一根羽毛挠我的脚心,这是一根我插在桌上笔筒里的羽毛笔。我坐起身把他按在我的腿上,抬起巴掌朝他屁股拍了两下。我说你好坏,我都放假了,连懒觉也不让我睡。他歪过头调皮地看着我,笑嘻嘻地说,就要闹你,就不让你睡。我说看我怎么收拾你,我扯下他的裤衩,用巴掌扇他的屁股,他在我腿上挣扎着,伸出手挡在屁股上,我抓开他的手继续拍打,他停止了挣扎,看他闭上眼一脸很享受的样子,我就把他推了起来。他伸出手臂搂着我脖子,很赖皮地靠在我身上。 他望着天花板若有所思,悠悠地说,有件事好奇怪。我问他是什么事?他也不看我,继续仰头望着天花板说。小时候特别怕挨打,在哪儿都当乖孩子,绝不去干闯祸的事。读初中后,因为交往的同学都是些坏孩子,挨打便成了家常便饭,渐渐也就不怕挨打了。每次挨完打趴在床上,屁股虽然很疼,但心里却觉得挺快乐的。如果隔段时间没挨打了,还真想惹点事讨顿打。 他说完这些话,直勾勾地望着我,想从我脸上找到答案。我想了一会儿告诉他,也许很多男孩都是这样,挨完打,反而心里觉得挺痛快的,痛快,就是痛且快乐。孙晓鸣呵呵地笑了,他捣了我一拳,说我形容得准确。 我接着说,法国有个大哲学家叫卢梭,写了一本《忏悔录》,他在书中说自己在少年时代,经常故意惹华伦夫人生气,就是渴望这位贵妇人,能够用鞭子狠狠抽打他的屁股。 孙晓鸣听完我的话,如释重负,他笑着说道,看来不是我有什么问题。他快乐地翻身下床,在地上做起了俯卧撑。他叫我替他数着,一口气做了50个,每个都非常标准。 在警校一年的训练,孙晓鸣的胸肌,腹肌,看上去都凸显得非常明显,胳膊上的肌肉也是硬硬的。他说在学校,学员队每天早上六点钟就起床跑步,然后去健身房练拳击和举重,晚上10点宿舍就关灯睡觉,生活极有规律。 但突然孙晓鸣低下头,搓着双手,不好意思地说,开学不久,他就差点被警校开除了。我有点惊愕,催促他把这件事讲给我听。显然,我觉得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他说开学两三个月后,学校为了调动我们这批学员的学习兴趣,专门安排了实弹射击课。男孩子对枪都特别感兴趣,每次在靶场训练时,都有专业教员陪同指导,训练完后再把枪送回枪械库。枪械库有个大爷值班,是个退休老警察,平常去领枪时,在值班室跟大爷登个记,就把枪拿出来了。 有天晚饭后,他叫同寝室的一个学员,陪他去了枪械库,他想去室内靶场过过枪瘾。他从柜子里拿出一把枪别在腰里,顺便把一盒子弹也塞进了兜里,他没跟大爷登记,他说那位大爷跟他爸很熟。 在靶场,他把枪装满子弹上好膛,放在射击台上,当他正在戴防音耳罩时,那个学员在旁摆弄着手枪,突然“啪”,一声枪响,枪走火了,那个学员的指尖正顶在枪口上,鲜血顺着他的手指流向了手背和胳膊,他俩都惊呆了。那位学员握着手指,赶快向医务室跑去,还好,只是把左手食指的指甲盖打飞了,没有伤着骨头。 孙晓鸣说,这下可是闯了大祸,当晚值班的副校长通知了校长,校长急匆匆从家里赶到了学校。校长把他叫去了办公室,他胆怯地刚走到校长跟前,校长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气急败坏的说道,你胆子太大了,你胆子太大了,要出了人命怎么办? 校长跟我爸接通了电话,简单几句话,把情况介绍了一下。然后他非常冒火的说道,老孙,你这宝贝儿子是要害我呀,偷了枪还伤了人,要真出了大事儿,我这校长也就甭当了。我也不关他禁闭了,你把他接回去揍一顿,让他在家反省一周,好好写检查。 这个校长,跟我爸是解放初期同时进入公安局的同期生,也经常来我家喝酒吃饭,他们关系特别好。事后我听说这种性质的事,学员当即就应该被开除学籍。 我说孙叔叔那么厉害,那你不被打惨了呀?苏晓鸣苦笑了一下说,我真在家反省了一周,而且是趴在床上,那一周,我屁股都不敢碰凳子。他拉下裤衩让我看,隐隐约约还能看见浅浅的四五道疤痕横在屁股上,能够想象出他当时屁股真被打烂了。我搂着他的肩膀,真希望他这辈子能够顺利点,再别出什么差错了。 这个假期,孙晓鸣天天就泡在我这儿,我的父母都去了东北,我爸是去参加他那只老部队的一个庆典活动。当年他手下的一个连长,如今已是军长了,这位军长殷勤备至的带着他当年的老首长,到处旅游参观。 邓长明从北京回来后,也跑到我这里来凑热闹,他真不愿意回到临江门那个吊脚楼里去住。他的哥哥几年前,贿赂了一位医生,开了一张肝炎证明,逃避了上山下乡,就在临江门摆了一家小面摊儿,还顺便卖点早点,如今已是万元户了,邓长明读大学的生活费就全靠哥哥资助。 孙晓鸣的哥哥,几年前去重庆附近的长寿县当了知青,一九七七年试行高考时,没有考上,于是回到公社发奋补习,一九七八年考上了西南政法学院。 第八章 这个夏天,我们三个大男孩,玩得非常开心快乐,18岁的年龄既阳光又灿烂,由于山城重庆天气酷热,我们跑去文化宫的游泳池游泳,我们已经有点嫌弃去江边游泳了,觉得江水很脏,没地方冲澡换衣裳,而且还没法跳水。 当我们游完泳,三个人在更衣间赤裸身体冲洗淋浴时,总是忍不住互相打量着对方的身体,不时的开着玩笑。其实我们很久都没有光着屁股待在一块儿过了,孙晓鸣去大渡口时才13岁,身体刚开始发育,体型圆圆胖胖的,那会儿邓长明正在长个儿,细胳膊细腿,瘦高瘦高的,和我的体型差不多。在生理发育上,那时我们的隐私部连毛都还没有长,光洁的身体就是个小孩儿样。如今我们仨都完全发育成熟了,就像完成了一次由蛹化蝶的蜕变。孙晓明身上的小肌肉群和高挺圆润的屁股,有点像石膏像上的大卫。我和邓长明属于那种修长型身材,长胳膊长腿,只是邓长明的脸型显得刚毅,而我看上去文气一些。但我感觉我们三个人谁都还没有真正长大,身上都还充满了孩子气,毕竟只有18岁,三个人凑在一块的时候,更多的是嬉笑打闹。 有一天,我们去两路口体育场打篮球,孙晓鸣叫上了他哥哥。他哥哥比我们大三四岁,叫孙晓军,在农村当过三年知青。他口才很好,幽默风趣,比他弟弟能说会道。那天,他给我们讲了一些当知青时的趣事。比如怎么偷老乡家的鸡,怎么埋鸡毛和鸡骨头,不让老乡发现。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脚。孙晓军风趣地说。他说他们有一次还是被抓了个现行。有一天,从知青屋飘出的鸡汤香味儿,在农村旷野的空气中弥漫,狗都伸长脖子到处寻味儿。一个路过的农民也闻到了,他咽着口水闯进了屋,看见炖在灶台上的那一大锅鸡和地上的一堆鸡毛,正是他家刚丢的那只每天打鸣的芦花大公鸡,以前他家老丢鸡,还以为是被黄鼠狼叼走了。他抄起地上的柴火棒棒,追着屋里的几个知青打,知青们窜出了房间四处乱跑,周围的农民都跑来看热闹。有几个家里也丢过鸡的农民,逮住了一个跑得慢的知青,把他按在石磨上,让那个拿柴火棒棒的农民,使劲抽打他的屁股,那知青被打得嚎叫不止,周围的农民愤怒地叫喊,打偷鸡贼娃子,打偷鸡贼娃子。最后还是队长出面调停,让每个知青赔了他两块钱。 孙晓军扮着鬼脸说,当时大家猴急猴急的忙着啃鸡肉,忘了先把鸡毛埋了。大意失荆州呀,屁股上挨了棍子,还赔了钱,真是偷鸡不成倒蚀把米。 我们几个被他绘声绘色的讲述,逗得哈哈大笑。孙晓鸣说真不公平,为什么到了我们这一届,就停止上山下乡了呢?多有趣的生活啊。 他哥给了他一巴掌,说你傻呀,当知青吃也吃不好,还天天干重体力活。当时是因为安排不了就业,又不让考大学,才把我们撵到乡下去的。 我问孙晓军,你们那几届在歌乐山分校读高中的学生,整天学工学农,课也没有好好上,就下乡当知青了,你怎么就能考上大学呢?撞了什么大运呀。 我说这话带点讽刺意味,我还记恨当年他偷了20块钱,让他弟弟背锅,连累我也跟着挨了打。 孙晓军说,77年去参加试行高考,那考题真简单,但就是不会做。所以我憋了劲儿,第二年一定要考上。我和知青点的另外一个也想考大学的知青,怀揣雄伟大志,去找到公社中心学校的校长,想请他给我们推荐个老师补补功课,顺便给我们找个能做作业和睡觉的地方。那校长说没问题,他挺同情我们这些从城里来的知青,然后又暗示说,能不能搞点鱼,给我们学校师生改善一下生活? 长寿县多水,到处都有水库,水库里的鱼非常肥大,农民们都小心小胆,只有知青敢去炸鱼。校长这一暗示,我们马上心领神会,欣然领命而去。 隔壁公社正在开山炸石头修路,管炸药雷管的是我们重庆知青,我们去要了几根土雷管,就跟大鞭炮一样,需要用火点。但我们技术不好,雷管扔到水里就熄火了。我们买了两盒烟,又去贿赂那个重庆知青,这次要到了两根电雷管。这东西真管用,雷管一扔下去,轰的一声巨响,二三十条鱼就浮向了水面。 我们挑着一担鱼去了中心校,校长高兴得嘴都合不上。他把我们带去学校教师宿舍,叫出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中年教师,给我们介绍说这位李老师可是北京大学的高材生,负责给你们辅导数理化,语文政治,你们就自己死记硬背去吧。又把我们带去学生宿舍,指着一间有床和桌椅的闲置屋,叫我们随便用,就这样我们补习生活开始了。 我们跟队长请了假,说这半年的工分不要了,开始住校补习。那位李老师很厉害,他是从北京下放到这里改造的右派,他替我们弄来了县一中的复习资料,除了上课的时间外,他都在宿舍陪着我们学习。他说他们那代人被耽误了,希望我们这一代人不要再被耽误。当然这期间,我们也经常去给学校弄鱼,孙晓军补充说。当时我们也真是头悬梁,锥刺骨,真用了功的哟。 我觉得孙晓军是幸运的,他遇到一个愿意帮助他的校长,也遇到一个厚道热心的右派老师。 在这个假期,邓长明经常被他哥叫去帮忙打点生意,就我和孙晓鸣两人一块儿玩儿。一天孙晓鸣说,他有个宝贝儿要给我看,带我去了他家,他们已经搬回川盐三里的原住房。他的父母在二楼住了一个大房间,他和哥哥住在三楼一个长条形的房间里,这个房间是阳台加了个顶改造出来的。 那天我去的时候,是个星期天,但他父母都不在家,他哥哥也出去找同学玩儿了。孙晓鸣取出个大盒子,拿出一个没有壳的无线电装置,他说这是一部他在警校自己装的电报机。我有点兴奋,因为小时候,我一直希望能装这么一台电报机。电报机实际上就是一个小电台,如果一个人在房间里播音,另一个人拿着一台收音机,在十几二十米远外,调好频率就能听到播音内容。孙晓鸣的警校,开有无线电应用技术课,给学员们准备了电阻,电容,二极管,三极管,让学员们根据自己的兴趣,自由搞些小制作。 当时中国有本发行量巨大的科普杂志,叫无线电,每期都会刊登一些趣味性极强的无线电小制作。我小时候一直订有这本杂志,因为我也是一个无线电迷。那会儿重庆解放碑的交电大楼,主要就是卖这些电器小零件,我也是常客,从最早的矿石收音机,到四管机,再到超外差六管机,我都装过。 孙晓鸣拿来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和这台小电报机对上频率后,他叫我对着小电台的麦克风说话,我想起我们小时候看的那部电影《巴布斯卡历险记》,我就大声地朗诵道:巴布斯卡,巴布斯卡,你在哪里,我已经看见那一群划着船的走私犯了,你赶快把警察带过来,注意他们可拿有枪。 这是那部电影中的台词,当年我们背得滚瓜烂熟。收音机中传出我的语音,孙晓鸣高兴的哈哈大笑。他把半导体收音机递给我,对着电报机的麦克风,大声叫道:巴布斯卡,巴布斯卡,走私贩的船,已经划出了湖区,你们一定要追上去,一定要追上去,别让他们跑了。 读着这些电影对白,我们太兴奋了,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 孙晓鸣有点儿激动,他弯腰趴到床下,掏出一个装鞋的纸盒子,里面乱七八糟放了一些杂物,他从里面掏出半盒烟和一个打火机。我们俩一人点上一支烟,继续你一句我一句,说着《巴布斯卡历险记》电影中的台词。 这部电影凝聚着我们的少年记忆,凝聚着我们少年时光中的快乐。我们抽着烟,放纵地大声笑着,大声的嚷嚷着,互相用拳头捣着对方的肩膀,有种狂欢的感觉,我们完全忽略了这个世界的存在。 “砰”的一声,当我们的屋门被推开时,我们俩同时都被吓了一大跳。我扭头一看,孙叔叔站在门口,几乎是在同一瞬间,我们俩迅速把手上的烟藏到了背后,在手里把它捏灭。 孙叔叔走到我们面前,不动声色的说道,把烟交出来。孙晓鸣从裤兜里掏出那半盒烟和打火机,递了过去。孙叔叔又望着我,我急忙摆着手说我没有,还翻开口袋给他看。 孙叔叔一句话也不说,沉默着。我看见孙晓鸣,一直用眼在瞟窗帘的角落,我的天,那根罗汉竹小棍,就静静的靠在墙角。 这是孙晓鸣开口了,他低下头低声地说道,爸,我错了。他竭力想把气氛弄轻松点,他扬起脸裂开嘴笑了一笑。 孙叔叔还是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气氛有点紧张,我感觉自己的手心都在出汗。 孙晓鸣轻轻地说了一句,好吧,好吧,错了就该挨打。他走到墙角,取过那根小棍儿,递给他爸爸,他拖过一根凳子,双手撑在凳面上,侧过手,扯下自己的短裤,露出屁股,扭过头对他爸说,打吧。 孙叔叔开始抽打孙晓鸣的屁股,我默默地数着数,一、二、三、四、五……我感觉孙叔叔下手并不太重,但毕竟是根罗汉竹,每抽打一下,还是隆起一道红红的肿痕。好像还是老规矩,打到第50下的时候,孙叔叔说可以了。孙晓鸣站起身,扯上裤子,站在一旁,双手不停地揉着屁股。 我不知道孙叔叔是不是也要打我,在一旁有点尴尬。孙晓鸣说,你也抽烟了,就陪我挨顿打吧。 听他这么说,我赶紧把裤子扯了点下来,露出屁股,双手撑在凳子上。孙叔叔什么话也没有说,挥动小棍儿,也抽打了我50下。 打完后,他把那根小棍儿拿到墙角放下后,对我俩说,你们俩从小一块长大,现在都18岁了,应该互相帮助,戒掉身上的恶习。说完他就转身下楼去了。 第九章 孙晓鸣看他爸爸走出房间后,深深地吁了一口气,他轻手轻脚走到门边儿,栓上门栓。他走到窗边放洗脸盆的架上,取下一个圆镜,他脱下白色运动短裤,扭着脖子用镜子照着屁股看,边看边嘟噜说,疼死我了,疼死我了。他把镜子递给了我,我也看了看,两个屁股蛋子上,全是一道又一道红紫色的肿痕,手摸起来一棱一棱的发硬,这种肿痕在重庆土话里被称为猪儿杠杠。 孙叔叔这次是有点手下留情,只是把我俩的屁股,打出一道一道的猪儿杠杠。如果抽下的竹条,带着“呼”“呼”“呼”刺耳的响声,那就是手臂使上了劲,挨上三五十下,屁股就会被打破皮了,像刀割一样钻心的疼,没有几个男孩能够忍受这种疼痛。 我和孙晓鸣趴在床上,觉得屁股蛋子火辣辣的疼,手摸上去觉得发烫。我俩扯下短裤露出屁股,这样会好受一点。孙晓鸣用肘子轻轻捣捣我说,每次挨打,前面十下是最疼的,打到二三十下时,屁股就有点麻木了,反而就不那么疼了。我点了点头,我觉得我也是这种感觉。 我问他,你上次说挨完打觉得挺舒服的?他伸出手揉了揉屁股,很坦白地说,真的很疼,但真的也感觉有点舒服。我也伸手揉了揉屁股,想找到他所说的那种舒服的感觉,热热烫烫的是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他又接着说,挨打的时候,有人陪着就没那么难受了。我用肘子捣了他一下说,这可是我第二次陪你挨打了。他抬起胳膊搂着我的脖子,把脸贴着我的脸说,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比孙晓鸣只大一两个月,这是他第一次开口叫哥,我心里一暖,有种爱意在心中飘荡,顿时觉得屁股不那么疼了。 孙晓鸣突然溜下了床,到他哥的床前蹲下,伸手在床垫下摸来摸去的,最后摸出一个薄薄的小铁皮盒。他蹑手蹑脚的走到门前,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走到窗前向我招招手,我走了过去。窗外是一片清灰瓦顶,有几只灰色的鸽子飞来飞去,还有一只瘦猫在瓦顶上踱着步,整个世界都那么安安静静,只有这两个少年站立在窗前。瓦顶的对面,就是二十九中的教学楼,灰白色的楼体,破旧的木窗,因为是假期,教室里空无一人。 孙晓鸣吱、吱、吱地笑着,满脸调皮捣蛋的表情,他打开那个薄铁皮烟盒,里面有几支烟,几根火柴,还有一片从火柴盒上剪下的磷纸。他挤眉弄眼地说,这可是我哥藏的私货。我们俩把头探出窗外,各自点上一支烟。我好奇地问,你哥抽烟挨不挨打?我心里想和我们这些十七八岁的大男孩不一样,他已经是20多岁的成年人了。孙晓鸣说,我哥也是躲着偷偷抽烟。 他接着说,我们还在大渡口的时候,有一次我哥从乡下回来,还带了两个朋友,我妈在外地出差,没人做饭,他们就下馆子去打牙祭,还喝了酒。晚上我哥带着他朋友来家里玩,因为喝了酒很兴奋,坐着聊天的时候,每人都点着一支烟。后来我爸下班回来了,看见满屋烟雾弥漫,他皱了皱眉头,走到我哥跟前,把他嘴上叼的烟夺下,扔在地上用脚踩熄,我哥的两个朋友见状溜走了,我哥觉得很没面子,坐在一旁生闷气,挑衅似的又点上一支烟。 我哥的行为惹恼了我爸,他拎着那根罗汉竹小棍走到我哥跟前,夺下他的烟,叫我哥到床前趴下。我哥猛地站起来,耿着脖子,气呼呼地喘着粗气。我爸扬起小棍,朝我哥的屁股和大腿上猛抽,我哥倔强地站着,也不躲避,我爸也不停手,一下一下用小棍抽他,最后把我哥打哭了,也把他打屈服了,那天晚上他还是乖乖地趴在床上,光着屁股挨了一顿打。 挨完打后,我哥问我爸,我都20岁了,你要到什么时候才不再打我屁股?我爸淡淡地说,等你什么时候结婚离开这个家后,我就不再打你了。我看见我哥一脸绝望的表情。 我们正一边抽烟一边聊着天,突然听见有人敲门,我俩齐刷刷条件反射似的,把烟头扔向窗外的瓦顶。咚,咚,咚咚——,孙晓鸣笑了,他说这是我哥,两短一长,标准的摩斯电码。我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如果是孙叔叔,他进来闻见了烟味,我们可又要挨一次打。无论孙晓鸣怎么描绘挨完打以后的舒服,但竹条抽在屁股上,那可是真的疼,尤其是那根布满竹节的罗汉竹。 几天后,我和孙晓鸣的友谊,经历了一次考验。成都的冬天很冷,我们班的辅导员每天都要巡夜,新生入校的时候,我们班有十几个十六七岁的应届毕业生。那个时候中小学10年一贯制,高中毕业生岁数都不大。我们班当然也有其它老知青老三届大龄学生。学校要求辅导员把我们这些未成年的应届高中生监管好,夜里不能外出,也不能抽烟喝酒。有一天我看见巡夜的辅导员冻得哆哆嗦嗦的,我就对他说,开学后我给他带一件军大衣来。那个时代,军衣,军帽,军大衣,就像如今的名牌时装一样,是最时髦的东西。 我爸有个战友,是重庆警备区司令员,他家有5个孩子,排行老四的叫王晓,跟我同龄,还有个妹妹叫王倩,比我们小一岁。小时候,我跟这兄妹俩经常一块玩。有一天,我跟孙晓鸣说,我要去警备区替辅导员要件军大衣,我叫他跟我一块去,他说跟人家不熟他就没去。 到了警备区司令员家后,我就被扣下了。王晓因为没有考上大学,正在家复习功课,准备继续参加高考。他的妈妈董阿姨,明确指示我,要我陪王晓复习功课。她说每天变着花样,给我们做好吃好喝的东西。王倩考上了部队文工团,很快就要去报到。董阿姨暗示我,我和王茜是青梅竹马,应该继续交往下去。因为小时候,我跟王倩一块儿在重庆歌舞团学过小提琴,那会儿也经常在一起练琴。 就这样,我在董阿姨家住了三天,我突然想起了孙晓鸣,抱着董阿姨早就给我准备好的军大衣,不辞而别。不是我没有礼貌,董阿姨跟我妈关系特别好,他一直跟我妈开玩笑说,要让我成为她家的女婿,这种大人的意志,让我觉得害怕。 当我找到孙晓鸣的时候,他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对我很冷淡。我拉着他去临江门江边玩儿,他就沿着江岸闷头自个往前走,对我不理不睬。他走到江边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我沉默地站在他身后。他突然开口说,我去警备区大院找过你两次,一次看见你和一个男孩在打篮球,第二天我又去找你,看见你和一个女孩在树下拉小提琴。你完全把我忘了,我觉得我就是一个多余的人,应该默默离开你。他一边说一边抹着眼泪。 我在他身边静静地坐下来,紧紧搂着他的肩膀。江对岸的山峦,硕大的残阳缓缓下坠,晚霞映红了半边天空,江中有一只木船顺流而下。我突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下午,草包刘司令给我们每人发了一支烟,孙晓鸣被手中的烟卷,呛得又咳嗽又流眼泪…… 第十章 有一天下午,我和孙晓鸣去找邓长明玩,这个暑假,他大多数时间都在帮他哥哥邓长辉打点生意。他哥哥在临江门的城门洞旁边,摆了一个饮食摊,有三四张桌子,早上卖油条豆浆,糯米团,糍粑块,白天主要是卖重庆小面和抄手。还有一个带玻璃橱窗的卤肉柜,里面摆放着猪头肉,猪耳朵,牛腱子,兔脑壳,豆腐干之类的卤品,旁边支有一个圆木菜墩,上面放着一把菜刀,盖着一块干净的白布。菜墩旁边有一个木台案,案上放着一个土陶上釉的大酒罐,酒罐上系有一根粗粗的草绳,上面挂着一个酒提子,旁边摆着七八个盛酒的小土碗。 重庆老城过去有十几个城门洞,后来连同城墙,大都拆除了。临江门这个城门洞保持得比较完整,穿过城门洞就是缆车站。过去临江门是个比较繁忙的船运码头,还有过江木渡船。后来码头迁去朝天门后,临江门就萧条了,江边成为倒煤渣的垃圾场,就连缆车也停运了。 我们小时候经常沿着陡峭的缆车道,走到江边去游泳玩水。居住在临江门的老住户,大都是这个城市的底层民众,有拉船的纤夫,抬滑竿的脚夫,出苦力的搬运工,捡垃圾的拾荒人…… 邓长辉这个饮食摊生意挺好,因为靠近解放碑,一些职工和居民,常常早上到这里来买豆浆油条。也有一些吃腻了食堂的职工,跑到这里来吃小面抄手,他们常常也要上一小盘卤菜,喝上二两包谷酒。 邓长辉的爸妈都在这个摊上帮忙,邓长辉也成了万元户,走到哪里,腰板都是挺得直直的,两眼充满了自信,脖子上还挂了一根金项链。不知道他爸爸是不是还记得,当年常常把这个儿子绑在家门口电线杆上,用他那根挑荒篮的细竹扁担,把儿子的屁股打得皮开肉绽的情景。这个饮食摊,也是靠邓长辉当年当黄牛倒卖电影票,存下的两三百块钱做的本钱。 邓长辉十六岁那年,在电影院门口被抓了个现行,作为惯犯,派出所要送他去少管所,户籍来通知他家里人,吩咐给他准备被盖行李。邓长明急急慌慌跑来找我们帮忙,他紧张得满头大汗,还不停的抹着眼泪。我和孙晓鸣去了派出所,孙晓鸣认识派出所的所长,是他爸爸的老熟人。孙晓鸣嘴很甜的一口一声地叫着叔叔,央求所长放了他同学的哥哥。所长对这个死磨硬缠的男孩毫无办法,于是他以下不为例为警告,同意不送邓长辉去少管所,挥挥手,把我和孙晓鸣打发走了。 小民警是个刚从警校毕业不久的年轻人,他拿着根手指粗的杂木棍,光光滑滑的泛着亮光,看来是用过一些年头了。他笑嘻嘻的走到邓长辉跟前,打趣的说道,小子,对不住了哈。他指了指地上另外蹲着的那两个人,叫他俩把门口放的那根宽宽的长凳搬进屋,叫其中一个把邓长辉按在长凳上,他把木棍递给另一个人说,扒下他裤子打一百下。 接过木棍的人二十出头,长相鼠头鼠脑,是个扒窃惯犯,这次要被送去劳改农场劳教两年,他对即将被释放的邓长辉又是嫉妒又是恨。 小民警弯腰对着邓长辉的耳朵说,不许叫,自个数着数,数错了重新打。 院里传来啪、啪、啪的棍击声和低哑的报数声,天空上阴云密布,突然下起了雷阵雨,粗大的雨滴,啪、啪、啪的击打着地面,和禁闭室的棍击声交相辉映,天空上响起几声滚雷,压住了那低哑的报数声。 雨停后,小民警走出值班室,他手上拿了一沓厕所用的草纸,还有一袋盐。他开门进到紧闭室,那两个人已在地上蹲着了,邓长辉趴在长凳上,小声的“哎哟”“哎哟”呻吟着,两个屁股蛋子肿得像大馒头,几处皮肤裂开的地方,殷殷地淌出了血,滴在水泥地面上。 小民警把那个扒手叫了过来,指了指墙角垃圾桶说,给他擦一擦,抹上盐。他把草纸和盐袋,放在了邓长辉的背上。扒手走过来有点胆怯地说,能不能也打我100棍放我走。他用双手把那根小棍递给小民警。小民警显然被他逗乐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接过杂木棍朝门外走去,他在锁门的时候,嘀咕了一句,这小子的后台好硬。 的确,我们在进派出所大院时,孙晓鸣向值班室的小民警报出了他爸爸的名字,他爸经常去警校给学员上刑侦课,小民警不敢怠慢,立刻把我们带去了所长办公室。 那个扒手,在给邓长辉屁股上抹盐的时候,显然是带着泄愤情绪。他抓了一把盐在邓长辉的屁股上使劲的搓揉,盐虽说能消毒和促进伤口结疤,但盐巴螫进伤口里造成的疼痛是剧烈的。禁闭室传出一阵一阵“啊”“啊”的惨叫,这个嘉陵江边纤夫的儿子,默默地承受着命运给他带来的那份痛楚。 小民警在他下班时放走了邓长辉,看着一瘸一拐走出派出所大院的邓长辉,小民警双手抱肘望着天空,若有所思的在想些什么…… 第十一章 那天下午,我们看见邓长明时,他正在菜墩上切一块卤猪耳朵,他的刀功很好,切出来的耳丝又细又薄。他拌上调料,撒上葱花,给一个桌上的老年食客端去。他又去酒坛里,打了一提苞谷酒,倒在小土碗里,酒坛被打开后,弥漫出浓郁的酒香。他的动作非常麻利娴熟,就像一个地道的店堂小伙计。 打点好食客后,他亲热地走到我们俩跟前,满脸都是笑意,看得出我们的到来,让他非常开心和高兴。孙晓鸣轻轻捣了他一拳说,天天就想着帮你哥赚钱,也不来找我们玩。邓长明说,我哥每天要去进货,我爸腰疼在家里躺着,就我妈在这里守摊,一个人忙不过来,实在没办法,我也好想去找你们玩哟。 我们在那儿坐了一下午,吃了两碗馄饨,还吃了一盘卤肉。望着邓长明招呼客人忙来忙去的身影,唤醒了我的一些记忆,那是我们初中生活的一些片段…… 俗话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生活在临江门江边的孩子,家庭普遍都很贫困,走进每家每户,都是破破烂烂的,和我们这些生活在大马路上干部家庭的孩子,境遇完全不一样。邓长明从小就是那种很懂事的孩子,回家就帮他妈生火做饭,学习成绩又好。 我们从西来寺小学升入二十九中后,孙晓鸣已转学去了大渡口,我和邓长明依旧同班,平常就是我们俩结伴玩耍。邓长明的嗓音好,五官又很端正英俊,读小学时就经常上台唱歌,还在少年宫儿童合唱团表演过。刚进中学时,他嗓音还没有变声,那时全国都在热播电影《闪闪的红星》,潘冬子就是全国少年的偶像。 有一天学校文艺汇演,音乐老师给他找了一身表演用的小红军服装给他换上,还戴了一顶有五角星的红军帽,给他一支红缨枪,用胭脂涂了两个红脸蛋。操场里坐着两千多名学生,邓长明登台演唱了电影《闪闪红星》中的几首主题曲,《红星闪闪放光芒》,《小小竹排》,《映山红》,他一边唱歌,一边拿着红缨枪,做出一些舞蹈造型。他的嗓音清亮甜美,双腿修长造型优美,眼睛扑闪扑闪格外明亮。那天他成了全校学生中的明星,操场上掌声雷动。下台后音乐老师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流出了激动的眼泪,邓长明格外害羞地笑着,笑着,笑得那么幸福。 多年后,邓长明对我说,那一刻永远刻印在了他的灵魂中,无论生活中遇到什么坎坷,他就努力地去回忆那幸福的一刻,嘴角就会浮出微笑,内心也就释然了。 在二十九中读书时,我比邓长明要调皮捣蛋得多,那会儿学校的空地上,到处都种满了庄稼,被称为实验田。我带他在苞谷地里乱钻,去逮青色的大螳螂,有时候我们把长熟的苞谷掰下后,拿到木工房的空地旁,支一堆小柴火烧来吃,香喷喷的。学校还修有沼气池,建有五七工厂。我总是喜欢拉着邓长明,在学校到处乱跑乱钻,日子过得开心又快乐。 有一天下午快放学的时候,音乐老师来教室找邓长明,我陪他去了音乐教室。当时正在上演一部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的电影,音乐老师要教邓长明跳一段洪常青的独舞,参加学校的汇报演出。 音乐老师五官秀美,很有气质和风度,在二十九中的老师中,显得格外耀眼。五十年代她在北京音乐学院读过书,快40岁了,听说还独身未婚。她看我身材跟邓长明差不多,也都是长胳膊长腿,叫我也跟着一块学。我觉得男孩子跳舞好害羞哦,一下子羞红了脸,摇头表示拒绝。邓长明扯着我的衣角说,你陪我跳嘛,我一个人跳也很害羞。 跳芭蕾舞,必须要展现肢体曲线,音乐老师说,芭蕾舞的舞蹈语言,都在两个胳膊和两条腿上,我们也听不太懂,只能依葫芦画瓢地模仿老师的动作。 那天下午,我们俩都只穿一条短裤,光着上身,音乐老师掰着我们的胳膊和大腿,一个动作一个动作的教我们,练了一个多钟头,我们就能跳出一小段连贯的芭蕾舞了。 音乐老师又让我们练习劈一字叉,邓长明在小学时就经常练这个动作,很容易就劈开了,我却怎么也劈不开。音乐老师说,小孩的韧带是软的,压一压就能劈开。我双手撑在地上,前后腿伸直,他们俩一个压我前腿,一个压后腿,使劲的按,我疼得眼泪都在眼眶中打转,一咬牙一使劲儿,终于也劈开了。 音乐老师高兴得抱住了我,还在我脸蛋上亲了一下。邓长明也高兴地站起身,很优美地比划出一个标准的芭蕾舞造型。这时正好有一个学校负责宣传的老师路过教室,他脖子上挂了一部海鸥牌幺二零相机,他抬手就给我们拍了一张照片。 几天以后,邓长明递给我一张照片,他说是音乐老师给他的,我俩一人一张。画面上,我在地上劈着一字叉,音乐老师蹲在地上双手抱着我的腰,满脸灿烂的笑容,邓长明踢着腿双手弯曲高举,我因为刚被亲了一下,非常害羞地笑着。这张照片我保存了几十年,画面温馨,富有诗意,诠释着生命之美。 我和邓长明在二十九中的初中生涯,也遇到过一些很囧的事儿。二十九中有个警报台,修建在学校的制高点上,负责对重庆老城区报警。那个时候,各个单位都在挖防空洞,防止美帝苏修对我们的侵略,搞突然袭击扔原子弹。领袖的最高指示说,深挖洞,广积粮。重庆老城的地下,掘出一条条的隧道,四通八达,二十九中的警报台,经常拉响警报搞演习,单位就组织大家钻防空洞。 有一天课间,我拉着邓长明溜进了警报台去玩,警报台被一个小院围住,里面有点阴森森的,平常也没有人。我从裤袋里掏出两根皱巴巴的烟,递给邓长明一根,划着火柴点燃。那个时代,男孩们聚在一块,抽烟是一件既刺激又快乐的事,也是聚会的一个重要理由,好像不掏出一支烟来抽,一切都显得索然无味。当然,大多数孩子都是抽的假烟,并不敢真正吸进去。 我们正在抽烟的时候,突然看见有个人一晃,窜出了警报台,我立马认出来了,是我们班上的小藏民。这家伙是从西藏转学来的,两个脸蛋红得黑乎乎的。班上的同学,老是觉得这家伙身上有股膻味,平常也没人跟他玩儿,他显得形单影只。 我对邓长明说,糟了,小西藏会不会去告诉老师啊?我们的班主任姓甘,三十多岁,鼓着一对鱼泡眼,平常班上的同学都挺怕他,因为他喜欢体罚学生,而且下手还很重。 上个世纪70年代,学校老师体罚学生是件很普通平常的事,家长对老师的一句口头禅就是,我家孩子不听话,你就替我好好的打他,几乎家家户户对孩子都是棍棒教育。那个时代的学生也不知道什么是叛逆,做错了事该挨打就挨打,认为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也没有哪个孩子敢离家出走,因为离家就意味着要饿肚子。 果然这天中午放学的时候,甘老师来教室把我们俩留下了,他手上拿了一根两指宽长长的楠竹片。面对他的责问,我和邓长明矢口否认我们抽过烟,反正我兜里没烟,火柴也扔了,我心里想,你又没抓到我们现行,无论小西藏怎么告状,我们都不承认。 甘老师开始检查我们的书包和口袋,他在检查我口袋时,倒霉的事发生了,他居然从我裤子口袋里发现了烟丝。我和邓长明对望了一下,我从他眼里看到了沮丧,完蛋了,这顿打,是躲不掉了。 甘老师体罚学生的方式很特别,他叫我和邓长明并排站着,对着他摊开两个手掌,他把楠竹片举得高高的,打完右手,再打左手。我是最怕挨手板心的,手板心每挨一下打,都要疼得我在大腿上使劲的搓手,以减轻手掌上的剧烈疼痛。 我们俩左右手各被打了五下,以为体罚结束了,就去取书包。甘老师却用楠竹片指着我说,烟是你带来的,还要打你20下屁股。我无奈的走到课桌前趴下,甘老师低沉着声音说,脱了裤子。我扭过头望着甘老师说,你多打我五下十下都可以,别打光屁股,外面好多人。我听见外面走廊上,有很多做卫生的同学,走来走去。 甘老师说,你这个时候知道害羞了,他叫邓长明去把教室门关上。我磨磨唧唧的解开皮带,脱下了外裤,我又扭头对甘老师说,别打光屁股。甘老师毫不理会的走过来,扯下我的裤衩。他挥起楠竹片“啪”的一声就抽打下来,他下手真的很重,痛得我“嗷”的叫出了声。啪啪啪一下接一下,他以闪电般的速度打完这20下,疼得我双脚乱跳,脑门上冒出一层汗珠。 甘老师完成对我的体罚后,拿着他那根长戒尺,去学校食堂吃饭了。我双手捂着屁股不停地搓揉着,走路有点一瘸一拐。邓长明替我背着书包跟在我身后,表情显得垂头丧气。 走出教学楼后,我对邓长明说,怪不得那家伙身上有股膻味,他就不是人,是个畜生,该把他宰来吃了。 第十二章 我和邓长明是在西来寺小学,读了一年戴帽中学,才升入二十九中的。当时是10年一贯制,小学五年,初中三年,高中两年,我们一入校就是初二学生。那个时代,大多数家庭都有三五个孩子,每个年级有将近10个班级,每班也有四五十个学生。 我们进入中学后,社会正掀起学习张铁生的运动,广播和报纸天天号召向这个“白卷英雄”学习。不久又出现了一个反潮流小将黄帅,这个女孩和我们同龄,在报纸广播上可谓是大红大紫,社会上弥漫着一种读书无用论的思潮。 在学校老师无心教书,学生也无心学习,男孩们热衷于打架斗殴。住在不同街区的男孩们,都有自己的小团伙,发生矛盾时就相约打群架。重庆老城区临江的苍白路,就是这些小团伙打群架斗殴的比武场。那个时候的男孩都喜欢在口袋里藏把小刀子,按照长短各有其名,5厘米,7厘米,10厘米,男孩们相互间也喜欢炫耀自己的小刀子。 有的手巧的男孩,把铁丝编成手枪状,绑上细铜管,把铜管尾部敲成圆弧状,留一贴引火的小孔,做成火药枪,在铜管里放上火药和几粒铁砂子,用橡皮绑着的撞针,扣动扳机撞击铜管后面的引火,就能射击出铁砂子。打群架时,这种自制武器是最有伤害力的。当然锉刀钢尺和小刀子,也是打群架的硬武器。 在街头,有些岁数稍微大一点的少年,叼着烟卷,身边尾随几个小弟,这些领头的少年,被称为“超哥”,他们往往欺负那些在街上行走的单身孩子,搜他们的荷包,要钱要物。为了管住这些无法无天的少年,在解放碑周围设了好几个执勤点,被称为群众专政机构,简称“群专”,由工厂的工人带着红袖笼担任执法人员。 那些打架斗殴、寻衅滋事的不良少年,被抓进“群专”的执法点后?被关在一个房间里,抱头蹲在地上被禁闭几个小时,对那些桀骜不驯的,则用橡胶警棍或杂木棍击打屁股,直到老老实实服帖为止。 那时的学校,主要是管学生的纪律,教学反而成了次要的事。在我们班上,班主任甘老师,隔三差五就要检查学生的书包。经常是下午放学的时候,让女生先走,被留下来的男生,把书包里的东西倒在课桌上,有的男生被搜出了小刀子,有的口袋里的香烟被搜出来,这些学生被叫到讲台上去,站在黑板前,其他学生则可以背上书包回家了。 甘老师对于体罚学生,总是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或者换句话说,他很喜欢体罚学生,他几乎随身带着他那根两指宽的楠竹片。他的体罚标配是先打10下手板心,再打20下屁股。他把这些受罚的学生,一个一个叫到跟前,高高举起竹片,右手五下,左手五下,如果打的时候手躲闪了,还要加打一下。 这些挨过手心的男孩,双手握在一块使劲的搓揉,疼得蹲到地上,哎哟哎哟的直叫唤,有的男孩甚至疼得直抹眼泪。甘老师则瞪着他那一双豆泡眼,静静地看着。 等这男孩渐渐平静下来了,他会用楠竹片敲一敲课桌,示意这个男孩趴上去。许多男孩都不情愿光着屁股挨打,甘老师就会动手解开他们的裤带,扯下他们的裤子,遇到这种情况,甘老师就会打得又重又狠,吓得别的男生乖乖的脱下裤子。 甘老师用竹片打屁股时,会啪啪啪啪啪一口气打完20下,频率极快,这种剧烈疼痛像冲击波一样在屁股上扩散,挨打的男孩会口喘粗气啊啊啊啊直叫唤,打完后,这些男孩往往捂着屁股跺着脚,不停地叫着哎哟哎哟哎哟。 那是一个特别奇怪的时代,学生们上课磨皮擦痒,老师毫不关心学生的功课,家长也不过问孩子的成绩,放学后学生没有作业做,整天无所事事,就挖空心思做坏事,做完坏事挨打,挨完打再做坏事,不断地循环,被打屁股成为贯穿整个少年时代的一个魔咒。 我从读小学开始就爱读课外书,先是看连环画,到小学三四年级,我就能完全读懂文字书了。很庆幸我家有一书柜的书,我经常带去学校,上课时偷偷看书。我发明了一个很特别的方法,在课桌上凿了一个洞,把书藏在课桌下面,一行一行的移着看。到小学毕业时,我眼睛就开始近视了。 在我们读初三的期末,有一天下午放学时,音乐老师在校门口等我们,她招手把我们叫到身边,指着旁边一个中年男性说,这是我朋友,他是四川美术学院的高老师,他们想去临江门江边写生,需要找两个模特儿,她又把手放在邓长明肩上说,你家不就是住在临江门江边吗?你能带他们去吗? 我和邓长明互相望了望,显然没太弄懂我们当模特儿是啥意思。看着我们俩一脸困惑的样子,音乐老师就解释说,你们在江边儿按他们的要求摆出姿势,你们俩都是高挑个儿,映衬在江景下,是很好看的画面。我多了个心眼儿问,不会让我们光着屁股吧?因为我知道人体模特儿都是脱得光光的让人画。 音乐老师用手轻轻拍拍我的脸蛋,自从上次她教过我们跳芭蕾舞后,经常叫我去参加学校宣传队的活动,跟她也很熟了。她柔声的说道,到了江边,你们就听高老师的要求,照着他说的做就行了。然后又补充了一句,我知道你们俩都很乖,很听话。说完话,她指了指校门外街边树下,站着的那十几个学生模样的人,有男有女,背上背着画夹和书包。 我用胳膊碰了一下邓长明,悄声说道,还有女的哟。邓长明的表情却显得很淡定,他把嘴凑近我耳朵说,老师那么喜欢我们,听她的话吧。我看见音乐老师一直在旁边微笑着瞅望我们。邓长明朝那位高老师招招手, Let''s go,他居然说了一句英语。 第十三章 出了二十九中的校门口,就能看见临江门的大转盘,转盘的另一边,在马路边上有一坡陡峭的台阶,这就是通往临江门江边的石阶路,这条路有七八米宽几百米长,过去的挑夫就从临江门码头上把货物沿这条路挑进城,路的两边都是一些木头房子,也有一些破破烂烂的捆绑房。 我和邓长明在前面带路,高老师带着他的学生们跟在我们后面,一路上他们对那些修建在堡坎上的吊脚楼充满了兴趣,有的学生甚至掏出了速写本边走边画,高老师也掏出一部老旧的折叠式相机,对着那些有特色的建筑,咔嚓咔嚓的拍着照片。 我和邓长明远远的站在路边一处晒不着太阳的阴凉地等他们。邓长明问我,今天刘老师收拾你没有?我咧嘴一笑说,那还躲得脱呀,挨了七八下,屁股现在还疼着呢。邓长明拉开我短裤后松紧带,探过头看了看我的屁股说,你也真是活该,你把那大胖子气死了。 刘老师是我们的生物老师,下午最后一节课是生物课,他提着一架人体骨骼标本来到教室,他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大胖子。班上的同学对着这架骨骼标本,嘻哈打闹地开着玩笑,有的甚至还扮着鬼脸学僵尸。 我有点小兴奋,上课后还不断的跟身边的同学开着玩笑,刘老师用教棍敲着讲台叫我闭嘴。我当时正在兴奋中,于是站起来大声地问道,老师,你能不能给我们讲一讲马尾巴的功能。全班哄堂大笑,刘老师气得涨红了脸。 那段时间,电影院正在放一部电影叫《决裂》,描写一位迂腐的老师,上课不断地给工农兵大学生讲马尾巴的功能,却对一位老农民拉来的生病的耕牛不理不睬。这部电影的主题就是要向资产阶级旧的教育制度决裂,我们还写过观后感批判文章。于是,马尾巴的功能,就成了学生们挖苦和捉弄老师的一句玩笑话。 下课后,刘老师叫我提着骨骼标本跟他去了办公室,他肥胖的身躯坐在大靠椅上,让我直直地站在他跟前接受训斥,训完话后,他站起身从桌上拿起那根教棍,指了指大靠椅让我趴下,我趴好后扭头看着他,心中祈祷千万别扒我裤子,我只穿了一条平脚运动短裤。 结果他还是伸出他那肥胖的手,一把扯下了我的短裤,他用力挥动起那根教棍,抽了我屁股七八下,疼得我龇牙咧嘴的。这是根很有韧性的杂木小棍,打在屁股上贼疼贼疼的。办公室里还坐了男男女女七八位老师,大家各自干着自己的事,没人朝我们这里看一眼,好像司空见惯似的。我走出办公室后,看见邓长明在篮球架下焦急的等着我,他拉着我的手就朝校门口跑去,说音乐老师找我们有事。 那天下午我们在临江门江边的鹅卵石滩,终于找到了高老师满意的一处礁石群,江水碧绿,对岸青山苍翠。美院的学生们纷纷开始支起自己的画架,他们都是些工农兵大学生,岁数比我们大不少,因此他们很亲热地一口一声,小弟弟,小弟弟的叫着我们俩。 这时已进入7月天了,江边的鹅卵石滩暴晒了一天,略微显得有点燥热。高老师笑呵呵的对我们说,你倆都是江边长大的,脱了裤子下去扑腾一圈吧。然后他又交代说,你们游一圈回来后,一个坐在礁石上,一个站在水中,面朝对岸的群山。他指了指水中的一块礁石。 是要光着屁股吗?我有点迟疑地问道。高老师很肯定的点了点头。我一下脸红了,邓长明的表情也显得有点儿扭捏。高老师有些严肃地说,人体是最美丽的艺术品,艺术创作是一件很高尚的审美工作,不要不好意思,你们少年人的肢体多么漂亮啊。 邓长平侧过脸望着我,又看了看那些等待在画架旁的美院学生,轻声对我说,脱了吧,咱们听老师的话。他迅速脱掉上身的短袖衫,又弯腰脱下了运动短裤,赤条条地站在我身边。他看我磨磨唧唧站着不动,抓着我的胳膊摇了摇说,脱了吧,反正我们都还是娃儿。 我心一横,迅速脱掉了短袖衫,在我弯腰脱裤子时,高老师歪着头看了看我的屁股,哟,挨过打呀,你是不是很调皮哦?他有点调侃地说道。我顿时羞了个大红脸,赶紧向前跑了几步,跳进了江水中。 我们游了两圈,高老师招手叫我们上了岸,他拿着相机,叫我们在礁石边摆了几个造型,他端起相机,咔嚓咔嚓拍了几组照片。他又叫邓长明坐在一块礁石上,让我站在江水中,一只手搭在邓长明的肩上。他在我们身后拍了几张照片,又微微调整了一下我们身体的姿势,然后他从包里取出一条红色的毛巾,搭在我的肩上,扭过头对那群学生说,可以了,大家画吧。那群学生提着画架走了过来,各自寻找自己的画位,参差错落地分布在我们身后。 多年以后,我常常会回忆起这一幕,两个裸体少年,凝视着远方的群山,肢体纤细匀称,肌肤光滑,碧绿的江水缓缓流淌,有一群野鸽在江面盘旋,几艘木船静静地驶过,货轮在经过这些木船时,汽笛声声,在空阔的江面回荡。少年的灵性与大自然的美,交相辉映,时光在这一刻凝固,升华为一个定格的画面,永远铭刻在少年人的灵魂中。 7月末的一天,在我们初三拍完毕业照的时候,音乐老师走到我跟前,递我一个信封,她微笑着说,回家再拆开看,留作纪念吧。后来我看见邓长明,他手里也有这么一个信封,我们俩都觉得有点好奇,于是我们躲到一个角落,偷偷撕开了信封。 信封里是一沓照片,还有一张小卡片。原来是前些日子,高老师在江边给我们拍的那些照片。我拿起一张给邓长明看,是学生们画画时的那张定型照,我说好丢人哟,你看我屁股上那一横一道的,谁一看都知道这家伙被打了屁股。邓长明捂着嘴,一个劲地吱吱吱的笑。 实际上那也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音乐老师。初三毕业后,因为二十九中的高中部在歌乐山分校,而那时我正热衷于倒腾无线电小制作,每个周末要去一所无线电运动学校上课。于是家里人给我转了学,去了二十五中读高中,我也和邓长明分开了。但音乐老师送给我的那张小卡片上的那句话,却永远铭刻在了我记忆中:少年不识愁滋味,愿我亲爱的学生,永远像天使一样,无忧无虑,帅气可爱。 多年后,当我在大学中文系读书时,读到了辛弃疾这首词: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我想起了音乐老师当年教我跳芭蕾舞,想起了她压着我的腿,让我劈一字叉。人的一生,总会有些人出现在你生命中,让你刻骨铭心,成为你生命中的风景…… 第十四章 我们的暑假已过了一大半儿,有一天我在孙晓鸣屋里玩,他哥哥也在,我们三人聊着天。孙晓鸣说,开学前我送你去成都吧,反正我还没有去成都玩过。孙晓军接过话说,那还不如去爬峨眉山呢,当年我们公社,有个被推荐去读工农兵大学的知青回来玩儿,他说暑假去了峨眉山,云海,佛光,猴子,孙晓军用他的口才,绘声绘色地给我们描绘起峨眉山,弄得我和孙晓鸣心里痒痒的,我们相约,去找大人要钱。 当天晚上,孙晓鸣就下楼去找他爸妈,他妈正在厨房里收拾东西。他站在他爸跟前说,我和我哥在开学前,想去峨眉山玩一趟,能不能给我们一点钱?接着他又很调皮地笑了笑说,如果我不告诉你们,偷偷摸摸去拿了钱,你们肯定要打我屁股,我现在告诉你们了哈,不能再打我屁股了哟。说完他就扭头上楼去睡觉了。他的意思明明白白,就是你们不给钱我就偷偷拿,而且还不能打我屁股。 第二天早上,孙晓鸣醒来的时候,发现他的枕头旁搁了一沓10块的钞票,他数了数足有100块钱。另外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儿子,你这次做得对,有事儿就找大人商量。100块钱不算是个小数目了,那会儿大多数青年人的工资也就三四十块钱。他哥高兴得捶了他一拳头说,还是你小子有面子。 孙晓鸣很兴奋地跑来我家,他把那张纸片和一沓钱在我面前晃动,高兴地说,我们可以去峨眉山玩了。然后又补充了一句,我爸终于把我当大人看了。我伸出双臂把他抱住,对他耳朵悄悄说,我也找我妈要到钱了。我们俩开心大笑,然后几乎是异口同声叫出“邓长明”。 当我们赶到邓长辉的小餐饮摊时,邓长明不在,他哥正端着一个大茶杯,悠闲地喝着茶。这个时候正是上午10点左右,没什么生意。看见我们俩,邓长辉赶紧起身迎上来,掏出兜里的香烟给我们递烟,点火。自从上次我们去派出所解救了他以后,他简直认为我俩就是他的救星,每次见到我们都热情无比。 孙晓鸣急不可耐的说道,辉哥,马上就要开学了,我们想去峨眉山玩一趟,你可别霸着邓长明不让他去哦。邓长辉搞明白我们的来意后,一个劲地点着头说,我支持,我支持。孙晓鸣眨巴眨眼睛,接着说,辉哥,你都是万元户了,是不是……他故意卖个关子,欲言又止。 这时正好邓长明上完厕所回来了,邓长辉对他说,你也跟他们去玩儿吧,他们想去峨眉山。说完,他从随身背的挎包里,掏出厚厚的一沓10元钱,数也没数就递给邓长明。邓长明接过钱担心地问,哥,你忙得过来吗?邓长辉说没事儿,没事儿,原本就计划等你开学了,我就雇个人,都选好了,你去吧,明天我就叫他来。孙晓鸣像个孩子一样,抱着我和邓长明高兴地蹦了起来。 真是雷厉风行,当天晚上我们四个人,就坐上了去成都的绿皮火车。我们都是第一次出门旅行,大家都激动得心里砰砰直跳。我们四个人正好坐在一块儿,大家开心的玩着扑克牌。玩到夜里十点多钟,都有点饿了,正好到了一个站点,站台上有摊贩在卖卤鸡,孙晓鸣就捅了捅邓长明说,财主,咱们去搞只鸡吃吧。自从孙晓鸣看见邓长辉给邓长明一厚塌10元的钞票后,就一直喊邓长明叫财主。 我们坐的是绿皮慢车,每站停的时间都很长。我们四人嘻嘻哈哈地跳下了车,围着摊贩挑了一只肥大的卤鸡。孙晓军看见站台上有一家正在营业的小卖铺,他兴趣盎然地钻了进去,出来的时候掂了一瓶酒,还拿着一盒烟。到底是当过知青的人,完全是大人的做派,不像我们仨,傻乎乎的一身孩子气。 我们很快就把那只鸡干掉了,酒也喝掉了大半瓶,大家靠在车座上,美美地抽着烟。孙晓鸣大概喝多了一点,有点晕乎乎的靠在我的肩上。他嘟嘟囔囔说,明天早上我们到了成都能找到你保姆吗?我拍拍他腿示意没问题。我们几个决定明天在成都逗留一天,买到去峨眉山的长途汽车票后再出发。本来我们计划在车站附近找个招待所住下,但我想好久没去看保姆了,加上她做的菜特别好吃,我就建议大家下了火车就去我保姆家。 我们刚才喝的是一瓶泸州老窖酒,曲香味浓郁,度数挺高,我也觉得有点头晕,是一种微醺的感觉,身体有种飘飘然的感觉。这时孙晓军从他的挎包里掏出一只口琴,轻轻的吹着一首苏联老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觉得这首曲子在此刻特别应景,夜行列车缓缓的行驶,窗外的景物模模糊糊一闪而过,车厢里的旅客大都昏昏欲睡,有一种淡淡的忧伤在我心中缓缓升起,头脑中漂浮不定的晃过一个一个的念想,我突然想到了明天将要见到的保姆。 我的保姆我叫她王阿姨,在我进托儿所之前照看了我两三年。长大后,我从大人的口中听到了很多关于她的故事。重庆解放前,王阿姨是一个国民党军官的姨太太,她曾经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师范学生,这个军官匆忙撤离大陆去台湾时,带走了王阿姨的儿子,一个7岁的小男孩。据说那时王阿姨正在合川老家探望病中的父亲,错过了随军去台湾的机会。 解放后,因为王阿姨是旧社会的军官太太,属于政治面貌不太好的那一类人,进了改造思想的学习班,被街道安排在一个小作坊做过女工,也做过识字班的教员。后来她去了一所工人文化学校教书,作为一个单身女人,加上出身不好,屡遭上司的骚扰,于是她辞了职,经人介绍来我家做了保姆。 我去了托儿所后,我母亲介绍她认识了矿务局一个丧妻的干部,不久他们就结了婚。后来这个干部调去了成都省煤炭厅,她也被安排去成都一家矿灯厂上班。 有一年的暑假,父亲在成都省党校学习,我去成都玩儿,父亲把我带去了王阿姨家,安顿我在她家住下。她家有一辆自行车,我整天骑着自行车到处跑,游览了杜甫草堂,武侯祠,青羊宫,每天都是玩到天黑前才回家,一身汗味儿,浑身脏兮兮的。王阿姨就把我叫去厨房,让我坐在一个大木盆里,浇着水给我洗澡。那会儿我都十三四岁了,还光着屁股让人洗澡,真的很害羞。 王阿姨厨艺很好,她把苦瓜掏空灌上肉馅,蒸出来切成一段一段的,再配上绿豆稀饭,凉拌豆芽,凉粉凉面,这都成为了那个夏天我的美食记忆。 夜行的列车摇摇晃晃,那一夜坐在硬座上,我睡得并不踏实,一会儿醒,一会儿又睡着,天刚朦朦亮时,火车就到了成都。我们几个人睡眼惺忪的下了车。王阿姨家离火车站并不远,就在市中心的人民广场,广场上矗立着高大的领袖全身雕塑,当我们走进她居住的平房小院时,她正准备出门上班,看见我时她愣了愣,我开口亲热地叫了一声王阿姨,她一下子知道了,站在她面前的这个高个子男孩是谁。她上前紧紧地攥住我的手,声音有点沙哑地说道,你都长成大人了。 第十五章 那天王阿姨见到我们后,把我们带去街边的饮食店吃了早餐,油条豆浆包子,饿了一夜,大家吃得狼吞虎咽。她用公用电话向单位请了假,回屋把我们一行四人安顿下后,她叫我跟她去盐市口菜市场买菜,说中午要给我们做一顿好吃的。 路上我告诉王阿姨,我已在成都读大学了,只是没顾上来看她。王阿姨慈祥地笑着,一个劲地说,好,有出息,有出息。然后,她告诉我,小倩没有去读高中,在彭叔叔单位的技校读书,听说毕业了就能分配工作,然后她又强调说,毕业能分配工作就好,感觉王阿姨很满意这个结果。 王阿姨和彭叔叔结婚后,没有孩子,他们抱养了一个弃婴,就是小倩,比我小两岁。王阿姨曾经跟我说,我小时候她把我抱在怀中时,就一直把我当成自己的儿子。我知道他有个儿子被带去了台湾,我就试探着问,王阿姨,那个大哥哥从来就没有跟你联系过吗?因为我听我爸妈说过,国外有人写信到合川王阿姨的老家,打听王阿姨,想跟她取得联系,我爸妈就暗自嘀咕,会不会是王阿姨的儿子。对于我的询问,王阿姨缄默着,没有回应我。 我小的时候,小三的爸爸在重庆兵站当站长,负责军用物资的转运,就在解放碑旁边的八一路。兵站是一个很大的部队大院,经常放露天电影。大院中的男孩,穿着军衣军裤,戴着军帽,作为大院子弟,走到哪儿都显得气宇轩昂。小三比我大三岁,他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下面有个妹妹,我也经常跑去大院玩,自然跟他们的兄妹关系很好,后来他爸爸调去成都军区后,我们往来就少了。 果然半个小时后,小三就骑着自行车来到了王阿姨家。小三穿着一身没有帽徽领章的军装,不久前,他刚从部队复员转业回来,还没有安排工作,在家里呆着。我告诉他,我们要去峨眉山,他兴致勃勃地说他也要去,我高兴得捣了他一拳。他接着出主意说,咱们先去成都灌县看都江堰,逛二王庙,再去青城山,然后转道峨眉山,返程拐去乐山大佛。他的主意一下子把我们几个人都迷住了,到底是部队大院子弟,有眼界有气魄。 下午我们一行5个人去成都长途汽车站买了票后,小三又带我们去逛了逛成都的人民公园,然后提议去成都最牛逼的餐馆夫妻肺片搓一顿。夫妻肺片是成都的一家老字号,小三点了一个夫妻肺片大拼盘,牛肉、牛肚、牛舌、牛头皮、牛心,上面浇着红油调料,他又要了一瓶绵竹大曲,我们每人用玻璃杯分了二两酒,大家吃得狼吞虎咽,喝完酒后,一人又来了一大碗牛肉面。 吃夫妻肺片的时候,孙晓鸣悄悄问我,咋没见到肺片呢?小三听见了,大咧咧地说道,嗨,那玩意儿难吃,不配装到盘里,过去拉黄包车的脚夫才吃肺片。酒桌上,小三身上表现出一种天然的社交魅力,侃侃而谈,让我们几个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们回到王阿姨家时,已经是夜里八九点钟了,王阿姨一个劲地埋怨我们,晚上咋不回家吃饭,她包了一桌子的抄手,在家里等我们。我赶紧抱着王阿姨,撒娇地哄着她说,明天早上,我们把它全部干掉。王阿姨笑着朝我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说,就是你说的想吃抄手。 王阿姨家有两间屋,各摆有一张大床,还有一个长沙发。王阿姨叫他们三个去睡那间屋的大床和长沙发,带我去她的房间和她一块睡。我爬上床后并没有睡意,王阿姨从抽屉里拿出两封信,走到床边递给我,第一封信只有一页信纸,收信地址是王阿姨的老家合川,信的内容也非常简单,就像一个寻母启事,但留了一个详细的回信地址和联系电话,地址并不是台湾,而是日本东京。 我拿起第二封信看了看,有好几页纸,收信地址是王阿姨现在的住址。信的开头一句话就说,来信收到,知道母亲大人还健在,非常高兴。然后又说到,他的父亲在过世前嘱咐他,一定要在大陆找到他的亲生母亲。信中他介绍了他的大妈在台湾那几个孩子的情况,然后说他自己中学毕业后,就被父亲送去日本留学,大学毕业后留在日本就职,目前在日本三菱公司上班。妻子是日本人,有两个孩子,都在上小学,他期望有机会一定来成都探望母亲大人。 看完信我下床,坐到王阿姨身边,轻轻搂着她的肩膀,我听见她在轻轻地抽泣。我也大概明白了这件事的经纬,王阿姨老家的亲戚收到那封大哥哥寻母启事的信,转给了王阿姨,王阿姨给他回了信,母子俩才重新取得了联系。 我望着王阿姨一头花白的头发,鼻子也有点发酸。我说,大哥哥既然找到了,他一定会来看你的。我问王阿姨,大哥哥今年有多大了?王阿姨轻声说道,一九四二年出生的。我算了算,也应该三十六七岁了。王阿姨从抽屉里又拿出一个小镜框,照片是大哥哥一家的全家福,大哥哥穿着西装,他的妻子穿着一身和服,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穿着日式校服,岁数相差一两岁。照片上显出一种温馨安详的气氛,非常和睦幸福的一家人。 这天晚上,我睡在床上思绪翻滚,我觉得王阿姨这一生太离奇坎坷,命运为什么总是这么捉弄人。我在想,如果她当年没有嫁给这个军官做姨太太,或者她带着儿子去了台湾,她今天的生活会是一种什么样呢?人生的剧本真是无法改写的。几年后,因为这个大哥哥,我也去了日本留学,掀开了我人生剧本的新篇章。 第十六章 这次我们的峨眉行,可以称为是一次青春之旅,也是一次情感启蒙之旅,我们在成长中接受着涅槃式的洗礼。 小三和孙晓军年龄相仿,都是21岁,一个当过兵,一个当过知青,都是有一定社会阅历的人。小三的性格豪爽开放,孙晓军幽默风趣,正好性格互补,他们俩迅速亲密无间成为好友。两人经常嘀嘀些不让我们这些小屁孩儿听见的话题,看见他们那一脸坏笑,应该是在谈论女人。 孙晓军喜欢摄影,他有一台重庆产的华蓥牌幺三五相机,售价很便宜,仅8元钱,是孙叔叔淘汰的一台相机。他当知青时,就用这台相机拍了很多农村的风景。那会儿照相馆都出售保定的电影胶片,裹成一小卷一小卷的出售,价格极便宜,同时还出售显影粉和定影粉,拍完照片后,自己在暗室里就能冲洗出胶卷。照片洗相机和放大机也可以自己制作,孙晓军给我们介绍起来,嘴里总是一堆术语,什么D七二,D七六,2号3号4号相纸,各自的功能都是什么,听得我们一愣一愣的,跟他学了一段时间,我和孙晓鸣也会自己冲洗照片。 这次出门旅行,我们买了20多个胶卷,一路上孙晓军特别热衷于拍风景和给我们拍人像。那个时代,大家的衣着都特别朴素,但青春的脸蛋,洋溢着生命的热情。 都江堰鱼嘴是著名的水利工程,鱼嘴是修建在江心的分水堤坝,把汹涌的岷江分隔成外江和内江,外江排洪,内江引水灌溉。我们站在鱼嘴上空的安澜索桥上,望着汹涌奔腾的岷江,大家都有些静默,仿佛内心有一枚种子在萌芽。 这一次的旅行,每到一个地方都会给我们心灵带来一些冲击。青城山的幽静,道教的神秘,坐在古代寺庙里,望着蒙蒙远山,树林中鸟鸣阵阵,让我们的心灵从过去的浮躁好动,渐渐沉静下来,开始思考一些问题,这是一种成熟的萌芽,是一次生命的涅槃。 作为好动的男孩子,在这次旅行中,我们也经历了冒险。在峨眉山的九老洞,有一天晚饭后,我们跟一个修庙的工人,去洞中探险。那天晚上在仙峰寺吃晚饭时,这个工人跟我们说,九老洞里藏有宝藏,他看我们几个小伙子身体都壮壮的,问我们有没有胆量陪他去探宝,我们肯定是经不住这种诱惑。 这个30多岁的男人,做了一个沾满桐油的火把,小三拿了一个军用手电筒,我们拿了一些小木枝点着火,跟着这个壮汉钻进了离寺庙不远的九老洞。我们在这个洞里钻得很深,见到有分岔洞的时候,曾经当过军人的小三,很有经验的叫我们用手中的小木枝做好标识,以防迷路。 在一段狭隘的山洞里,壮汉手中的火把忽闪忽闪开始变暗,似乎洞中有点缺氧。走在前面探路的壮汉,突然一声大叫,吓得我们几个毛骨悚然。原来是壮汉前有一个深坑,他差点掉下去。他趴在地上向坑中伸出火把,但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小三走到他身边也趴在地上,用手电筒朝坑底照了照,一堆白色的人骨,那个骷髅反着光,明晃晃的,格外吓人。我和孙晓鸣吓得惊叫起来,邓长明和孙晓军则显得镇静些,只有小三最老练,他用手电照着坑的四周仔细观察状况。突然,他的手电光,停在洞壁上刻的几个字上:峨眉未世雄。我和孙晓鸣几乎异口同声说道:我们回去吧。我俩的声音都打着颤。 那天晚上的探险经历,真比噩梦还可怕。后来我们听山上的和尚说,有太多太多的人,走进那个洞子,就再也没有出来过,他说洞中有大蟒蛇,我们几个家伙算是幸运的了。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峨眉山几乎没有游客,只有一些背着灯油去敬神拜佛的香客,道路也非常难走,陡峭破烂溃不成路,时不时还有猴子来骚扰我们,似乎是想讨点东西吃。九十九道拐,七里望坡,连我们几个小伙子爬起来都感觉费劲,孙晓军一个劲儿地给我们打气说,大家加油哦,加油哦,爬上了金顶就能看佛光了哟。 那次我们运气真好,在金顶上,不但看见了云海,也看见了佛光。我们趴在金顶的舍身崖上,探头往下望,看到一个外红内紫的彩色光环,中间显现出观看者的身影,人动影随,人去环空,太不可思议了。 金顶上有一个气象观测站,有一个观测平台,我们坐在平台上仰头看星星,天空中繁星浩瀚,一层又一层的星星,根本就看不透,不时有流星划过,我们几个都看得有点入迷。这时从观测站走出一个人,五六十岁,戴着眼镜,看上去就像个搞研究的专家。他明显对我们这几个年轻人很感兴趣,我们攀谈了几句,当他知道我们都在读大学时,他指着头顶,告诉我们哪是银河系,又告诉我们遥远的河外星系在哪里。 这天晚上,这个气象站的老人,就坐在我们身边陪着我们。他给我们讲了很多我们也听不太懂的天上的事儿。他说很久很久以前,天空没有星星,只是混沌的黑暗,静得像一潭死水。在138亿年前,有一颗豌豆大小的东西,突然爆炸了,在耀眼的爆炸光焰中,星星诞生了,星星布满了整个宇宙。这些星星多得数也数不清,比我们地球上的沙砾还多。他又说,天上的每一颗恒星都在燃烧,如果有一天,这些星星耗尽了自己的能量,天空又会黑下来,然后静得像潭死水。 坐在金顶的星空下,听着老人讲述这些深奥难懂的话,我感觉自己有点灵魂出窍,仿佛我的身体,慢慢在向天空升腾,在融入浩瀚的星空中。多年以后,每当我回忆起那个金顶之夜,虽然我不知道那位老人,是何方神圣,但他肯定打通了我的任督二脉,让我获得了一种悟性,让我的眼中多了一些聪慧的光芒。 第十七章 人生的剧本,总会在突然间,冒出一些新的剧情。那天我们几个人从峨眉山下山后,在山脚一条宽阔的土路上,道路的两旁长着粗大的香樟树,枝叶繁茂,树荫浓密。这时有一队穿运动服的男女少年跑步过来,当这支队列从我们身边跑过时,突然从队列中走出一个女孩,她面对小三喊了一声哥。这女孩看上去十五六岁,穿着一身青绿色的运动套装,白色的运动鞋,齐耳的短发,红扑扑的脸蛋,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饱含笑意。 小三拉着我的手走到她跟前,指着我对她说,你还认识他吗?女孩把脸凑近我的脸,歪着脖子一笑说,认识,然后很大方的伸出手跟我握了一下,甜甜的说了声,你好。说完她又对我们很甜美的笑了笑,扭身追向那支队列。在那一瞬间,我几乎傻掉了,像被电击了一下发着呆,一脸痴痴的表情。 孙晓鸣看见我站在那里,傻傻愣愣地发着呆,走上来用手指捅了我一下说,是你的青梅竹马吧?我一下子红了脸,挥起拳头,重重地捣了他一拳。在我们的少年时代,男女界限是分得很清楚的,在学校男生跟男生玩,女生跟女生玩。那会儿的男孩和女孩都懵懵懂懂的,几乎没有什么性意识,醒得非常晚。但在此刻见到媛媛后,我觉得体内有种东西被唤醒,朦胧而甜美,那就是18岁的青春,一种初恋的感觉,在我瞳孔中熠熠发光。 我们在乐山大佛游玩时,孙晓军拉着小三陪他去乌尤寺拍风景,我们三个坐在大佛的指甲盖上,望着远处大渡河、青衣江和岷江的三江汇流,格外壮观。此时夕阳映出满天晚霞,在江面上泛出金箔一样的光芒,让人的心里充满暖意。我突然想起了媛媛,她那青春靓丽的面容在我脑中不断闪现。我用手搭在孙晓鸣和邓长明的肩上,轻声问道,你们有自己喜欢的女孩吗?他俩互相对望了一下,突然大笑起来把我按在地上,孙晓鸣扯着我耳朵说,你坦白,你坦白,是不是爱上那个女孩了?我挣脱开他们俩,一口气跑上了大佛头顶的瞭望台。 江面的天空,有朵云静静飘过,一群水鸟越过水面,几艘木船在泛着金箔光芒的江面上,缓缓行驶。我双手在嘴前做成喇叭状,面对红彤彤的夕阳,啊啊啊啊啊地大声喊叫着。我内心知道,这次的峨眉之旅,是我生命中的一次苏醒之旅,我们挥手依依告别少年时代,我们都在长大成人。 日月如梭,青春的岁月既漫长又匆促,转眼我就进入了大四。一年前,孙晓鸣就从警校毕业,去了重庆老城一所派出所,当上了户籍片警。我们在假期,虽然说也相约一块玩儿,但自从他参加工作后,有了自己的新朋友圈子,跟我碰面的次数就没有那么多了,但每次见面还是格外亲热,我们依旧把对方,都当成自己最好最好的朋友。 有一个寒假,我回重庆过春节,孙晓军叫上我和邓长明,去参加他和朋友们的一个聚会。这是一家挺气派的饭店,挺有档次,来了十几个人,坐在一个大圆桌上,其中还有邓长明的哥哥邓长辉。那时邓长辉已经不卖小面了,开了一家生意很红火的火锅店。来聚会的这些人,大都是些个体户小老板,有跑运输的,有做餐饮的,有倒腾物资的。我和邓长明作为大学生,掺杂在这些人中,觉得有些拘谨和别扭?因为他们聊的那些话题,我们太陌生了,根本就插不上嘴。 大概孙晓鸣察觉到了我俩的尴尬,他对席上一个理着平头带着大金链子的人说,去给我们搞个小包间吧,我陪我朋友聊会儿天。那个平头笑眯眯的起身,跟领班的服务员交代了几句,就给我们安排了一个小雅间。 我们三个走进去后,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锤了孙晓鸣一拳抱怨道,都是些什么人啊?好江湖哟。这些人说话脏话连篇,表情粗野,甚至有点猥亵。我对孙晓鸣说,你跟他们混,会学坏的。我的眼中充满了担心的神情。 孙晓鸣笑嘻嘻地说,你们在学校关了几年,对社会都不了解了。现在社会上,人人都想着挣钱,谁挣了钱谁就是大哥大。我也想脱了警服,跟他们去做生意。我们局里就有人办了停薪留职,下海去做生意,混得好风光哟。说着话时,他从兜里掏出一包进口烟万宝路,一人给我们递上了一根。 这时有个很漂亮的女服务员,托着一个托盘进了屋,托盘上放了一瓶干白葡萄酒和三个高脚玻璃杯,她好像和孙晓鸣很熟,冲他眨眨眼很迷人地笑了笑。孙晓鸣站起身,把双手放个放在这个女孩的肩上,轻轻的捏了捏说,出去给我们弄几个小碟菜来,外面太吵,我们哥仨就在这里喝点小酒。 我们端着酒杯,正准备喝的时候,邓长辉端着一杯白酒钻了进来。他走到我们跟前,跟孙晓鸣和我碰了碰杯说,给你们大学生接风哈。他又把手搭在他弟弟邓长明的肩上说,你们好好读书,等毕业了也到社会上做生意,你们有文化,肯定比我们更会做生意。然后他又补充说,当年我在电影院门口倒电影票,吃了多少苦啊,现在可以光明正大的做生意了,大家发财,大家发财。说完他一仰脖子,把他手中满满的一杯白酒,一口喝干。他脸上的表情既骄傲又自满,有点春风得意的样子。 那天我和邓长明提前离开了酒席,孙晓鸣把我们送到酒店门口,抱歉的笑了笑说,他还得回去应酬一下。邓长明在路上对我说,听他哥说,这些做生意的人都挺巴结孙晓鸣,因为他爸是刑警队长。 第十八章 在大四快结束的那个春天,有一天我在学校,收到王阿姨的一封信,他问我五一节放不放假?她说在日本的儿子要来看她。五一节我去了王阿姨的家,见到了那个大哥哥,他已经在成都待了几天,准备回日本去了。晚上王阿姨一家带上我,在盐市口的一个川菜小酒楼,给那位大哥哥送风。 在酒桌上那位大哥哥对我很亲热,他说母亲告诉他,我就像她的儿子一样,他说你就是我的小弟弟,我也很亲热地一口一声大哥哥叫着他。他说在台湾,很多青年都去日本留学,他也是高中毕业就去了日本读书。他又说,如果今后有兴趣想去日本读书,他可以帮我联系学校。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他的名片递给我。 实际上在那个时候,我对出国留学还一点概念都没有,对他的邀请也没有放在心上,认为这只是大哥哥的一种客气罢了。没有想到两三年后,这张名片改写了我人生的剧本。 其实在进入大四后,邓长明就告诉过我,他们学校开始在他们这届学生中选拔公费留学生,对外语的要求特别高,而且还有选拔考试,邓长明说他想去试一试。 邓长明的专业是计算机应用技术,不像我学的是中文专业,毕了业除了教书就是做文职人员。那个时候很多单位和学校都开始配备计算机,计算机人才奇缺,国家开始刻意培养这方面的人才。邓长明在读初中时,就能把英语课本上的课文全部背下来,英语应该是他的强项,我心中默默祝福他能够被选拔上。 有个周末,我去春熙路新华书店买书,在外国文学书架前,意外地碰见了媛媛,她正在翻看一本泰戈尔的《飞鸟集》。我约她一块儿去锦江散步,我们来到锦江边的望江楼,她告诉我,她已经离开了体校,进了省民航学校读书,学的是空中乘务专业。我欣喜地说,你要当空姐呀。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羞得那么甜美,我真想吻她一下。锦江的风吹动着她的发丝,我想起了徐志摩的那首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那一声珍重里,有甜蜜的忧愁,沙哟娜拉! 从那天起,我就和媛媛有了通信往来,算是用文字开始了我们的恋爱。我喜欢给她写诗,她也爱看我写的诗。有个周末我约她去看电影,看完电影后,我们沿着一条种满梧桐树的小街散步,街上光线很暗,她喃喃地背诵着我的一首小诗:我喜欢看你用指尖,捻碎花瓣儿,你捻碎的是我多年前,一个惊艳的梦境。在你的花园,有无数的鲜花宠着你,蝴蝶绕着你飞,我甘愿坐在树下,看落叶缤纷……此刻她的表情,像一个梦游人,我忍不住紧紧把她抱住,深深地吻了她。 有爱情,有文学,有我心爱的诗歌,这是我校园生活中最华丽的一章。我写信给孙晓鸣和邓长明,向他们分享我的幸福。孙晓鸣回信说,他也恋爱了,就是那个眼睛很迷人的女服务员。邓长明在回信中说,他正苦哈哈地备战选拔考试。三个从小一块长大的男孩,各自在自己的人生轨道上,体验着青春的甜美与艰辛…… 人生的剧本,翻页总是很快,一转眼,我们几个都毕业了。最值得庆贺的是邓长明,他作为公派生,被保送到美国加州理工大学读研究生。我被分配去重庆一所中专校教语文,孙晓军被分配去了重庆一个基层法院当书记员。 有一天,邓长辉招呼大家在他的火锅店聚会,庆贺他弟弟出国留学。孙晓鸣带上了他的女朋友,还有孙晓军也来了。我本来想叫媛媛也从成都赶过来,但她正在成都双流机场实习。那天的气氛特别热烈,因为没有外人,大家涮着毛肚,喝着啤酒,随心所欲地说着话。啤酒喝完一箱,又抬进一箱,每个人都精神亢奋,兴奋激动。 孙晓军拉着邓长明的手,叫他站起来,发表留学感言。邓长明站起来后,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哭泣了起来,他不断地用手臂擦着眼泪水。大家一下子安静下来了,谁也不说话,静静地望着邓长明。邓长明哽咽着说,我从小用功学习,就是想离开那个家,我们家太穷了,住的房子又破又烂,每天帮我妈妈生火做饭,都熏得我直流眼泪。 我鼻子有点发酸,走上去搂住邓长明的肩头,孙晓鸣也站起身,走过来搂住了邓长明。这时邓长明停止了哽咽,昂起头望着天花板,握紧拳头挥了挥说,我的理想,是成为一个软件设计工程师。在座的每个人,都站了起来,齐声鼓掌。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在台上唱红星闪闪的男孩,那个在音乐教室跳芭蕾舞的男孩,那个在警报台跟我一块抽烟的男孩,我顿时泪如泉涌…… 无论多好的朋友,都有分开的时候。邓长明走后,我去了学校教书,日子过得很清闲,也很无聊。我教书的学校,教师不用坐班,一周除了去上两次课和参加一次政治学习,剩余的时间自己任意支配。 我有时候也去找孙晓鸣玩儿,但明显感觉我们之间有了代沟,他喜欢的东西我不感兴趣,我喜欢的东西,他又觉得高深莫测。我觉得跟这位昔日的老朋友,有点渐行渐远了。 我跟媛媛的交往,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她已经登机成为了空姐,主航线是成都往返北京。由于我们生活在两个城市,除了写信和通电话,相聚的时间并不多。她有一次在电话中问我,考虑过今后的事儿没有?我知道她指的是谈婚论嫁和婚后的生活,我有点茫然。 有一天我自己胡乱写了首小诗:千万不要和你的初恋结婚,要把她放上祭坛,只有被供奉的圣洁,才是永恒的……我默默念叨,弗洛伊德,请告诉我,我的潜意识,竟然是想和她分手吗? 第十九章 因为有大哥哥的帮忙,我去日本自费留学,办得非常顺利。他作为我的经济担保人,给我联系好了语言学校,寄来了入学通知书。很快我就办下了护照,并获得了签证。我把这个结果告诉了媛媛,她平静地对我说,那是你的新世界,去闯吧,别记挂我。我没想到我们的分手,居然这么干脆和简单。 在我订好机票,准备离开重庆时。邓长辉在他的火锅店为我践行,这是孙晓鸣提议的,他说,我们也是在这里送走了邓长明。我们几个在喝酒的时候,突然,孙晓军有点感伤地说,你们三个玩得最好的伙伴,一个去了美国,一个去了日本,一个留在重庆,从此天各一方,各奔前程。说完,他从口袋掏出口琴,吹奏起那首名曲《老朋友怎能忘记掉》。 我们静静地听着,沉默着,突然,孙晓鸣开始抽泣起来,其实我也是泪流满面。我们俩伸出手臂互相搂着腰,头紧紧地靠在一起。尽管最近几年来,我们俩在思想上,各自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有时候也会觉得彼此有点陌生了,但毕竟是从幼儿园一块儿成长的发小,情感的纽带,还是深深根植于我们的内心深处。但我万万没有想到,这竟然是我们最后一次亲昵交往。 到日本两年后,我已离开语言学校读上了研究生。有一天晚上,我正在出租屋跟朋友一块喝酒聊天,楼道里的电话响了,房东大声地喊叫着我。我一接电话,是邓长明打来的,那个时候的邓长明,已经开始帮他的教授做一些辅助性的工作,也有了一份收入,所以他时不时的打电话来找我聊天儿。他告诉我孙晓鸣出事儿了,杀了人,被抓起来了。这消息是他哥哥告诉他的,具体情况叫我去问孙晓军。 我忙忙慌慌给孙晓军写了信,他那会儿已经在重庆一家律师事务所上班了。不久后我就收到孙晓军的回信,他说他弟弟跟朋友在酒桌上喝酒时,有个做生意的老板和他发生了争执,大家都有点醉意了,因为那个人出言不逊地骂了他弟弟,于是孙晓鸣敲碎啤酒瓶,捅了那个人的脖子一下,造成颈动脉血管破裂,送到医院不久就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真是目瞪口呆。我出国这两年,孙晓鸣偶尔也给我写信,他告诉我,他结婚了。后来他又来信告诉我,他当爹了,有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还叫我帮忙给他儿子取个名字。最近他给我来信说,他即将被调去刑警队。没想到就是这个档口,他居然就出事儿了。 在孙晓鸣出事儿的几个月后,孙晓军来信说,已经结案了,他弟弟被判了死缓,他的弟媳办了离婚手续,抱走了孩子。孙晓军还补充说,警察杀人,应该罪加一等,这个判决结果,已经是他和他爸,尽到了最大的努力。 听到这个消息,我把自己关在出租房里,趴在床上痛哭了一场,哭得那么伤心。我突然意识到,我对孙晓鸣的爱,已经超越了友谊。在那段时间,邓长明几乎每天晚上,都打过来电话跟我聊几句,聊起一些过去我们三人的事儿,我们俩都会在电话里哭泣起来。人生真像一场梦,人生的真实剧本,比电影戏剧还要怪诞离奇。 当我再次见到孙晓鸣的时候,已经是30年后的事儿了。我从日本留学回国后,就扎根在北京开办了自己的公司,主要从事与日本和台湾的图书版权贸易。邓长明毕业后去了硅谷就职,成为软件工程师。我们分别都结婚生子,忙于自己的事业,孙晓鸣也早就淡出了我们的记忆。偶尔我跟邓长明通电话时,猛不丁的会提起一句两句孙晓鸣,我们俩忍不住的会唏嘘感叹一番。 有一年,我从北京回重庆探望父母,邓长明打电话叫他哥哥给我接风,他哥哥的火锅店已经在重庆开了三四家连锁店。我见到邓长辉的时候,孙晓军也在,他告诉我孙晓鸣已经改判25年刑期。我说能不能带我去探一下监,孙晓军淡淡地说,相见不如怀念。后来邓长辉安慰我说,孙晓鸣除了见探监的家人,拒绝见任何过去的熟人和朋友,他有时候去给孙晓鸣送点烟和吃的东西,也只能通过狱警转给他。 几年以后,当我再次回重庆的时候,这次是孙晓军主动找到了我,那时正好是酷热的夏天,他开着一辆越野吉普车来到我家,他叫我带上几件衣裳,跟他去贵州山里避暑。我以为他是想带我出去旅行几天,也没有多想,就往包里随便塞了几件衣裳跟他上了车。 我们的车上了高速以后,我问孙晓军我们去贵州哪里玩,他淡淡的说了一句,去看孙晓鸣。我一下惊呆了,我不知道孙晓鸣已经出狱,更不知道他住在贵州山里。我内心五味杂陈,甚至有点手足无措。我掏出手机,立马给在美国的邓长明打了个电话,听了我告知的情况,邓长明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毕竟他是学理工科的,很快镇静下来,沉稳地对我说,孙晓鸣需要的是安抚,你就在那里待一段时间吧,好好陪陪他。 孙晓军带我去的地方,是贵州桐梓县楚米镇半山腰的丁木山庄,这里群山环绕,属于大娄山山脉,在一个山沟里修有二三十栋简易的度假低层楼房,这里海拔一千两百多米,和重庆老城区比较起来非常凉爽。在一栋小楼靠边角的一户单元门前,孙晓军咚咚咚地敲着门,我的心也扑通扑通跳着,我不知道相隔30年,我和孙晓鸣相望第一眼时,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 第二十章 我和孙晓鸣相隔30年的会面,都很克制,我本来想伸出双手拥抱他,但我强烈地感觉到,眼前站的是一个陌生人。虽然说,我从他的面庞上,还能看见他过去的影子,但他的神情,或者说他的整个面部,笼罩着一种阴郁的影子。 孙晓鸣显然是事先知道我们要来,开门看见我们时,没有任何惊讶,他的嘴角微微抽动一下,绽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轻轻对我说了一声,你好。而我的表现却非常失态,我几乎是原地愣在那里,嘴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极力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眼泪还是“唰”地流了出来。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念叨,这不是孙晓鸣,这不是我心中那个孙晓鸣。 在律师行业浸染多年的孙晓军,显然见多了这种场面。他拥着我的肩膀,把我带进屋,在一个沙发椅上把我按坐下去。他打开冰箱,朝里面瞅望了一下,嘴里连声说道,好好好,还有冰镇啤酒。他取出啤酒,递我一罐,也递给孙晓鸣一罐,自己开了一罐,首先咕嘟咕嘟喝了起来。边喝边说,好爽,好爽。夏天还是喝冰镇啤酒好,比饮料喝起来过瘾。 我知道孙晓军的用意,他竭力想把气氛调节得活跃一些。在路上他就特意叮嘱过我,见面时一定要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要冲动,不要激动。他交代我一定要慢慢慢慢地去适应孙晓鸣。此刻我的情绪也基本上稳定下来了,我走到孙晓鸣跟前,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头上,用手中的啤酒罐,跟他手中的啤酒罐轻轻碰了一下说,我们又见面了。他微微一笑,冲我点点头,喝了一口罐中的啤酒。 那天下午,我们三个坐在屋中,主要是我跟孙晓军在对话,孙晓鸣坐在一旁默默地听着,他没有主动说一句话。孙晓军的话题很广泛,一会儿向我打听邓长明在美国的情况,一会儿又询问我北京公司的业务,一会又说起他们律师所最近遇到的几桩麻烦案件,反正就是东拉西扯。我很明白他的用意,也很配合,他是想让孙晓鸣渐渐适应我的存在。 那天晚上,在丁木山庄小区餐馆的酒桌上,我们已喝了大半瓶白酒,在我给孙晓鸣倒酒的时候,他突然说了一句,你看上去没有变,还是过去的样子。说完他端起桌上的小酒盅,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我和孙晓军互相对视了一下,我心中有股热流在涌动,我感觉孙晓鸣突然从另一个平行空间回来了,他终于愿意去寻找过去的记忆。我想乘胜追击,把他从黑洞的深渊中拉出来。 我指着孙晓军说,军哥,你好坏,那年你从家里偷走20块钱,害得我们俩替你挨打,你得罚酒三杯。孙晓军忙不迭地说,好好好,我认罚,认罚。他用小酒盅,连喝了三杯。然后又说道,那次我们摔坏的那部蔡司相机,是我同学的爷爷,从德国留学回来时带的纪念物,太珍贵了。我看见孙晓鸣的嘴角,浅浅地又浮起了微笑。 那天晚上,我和孙晓鸣睡一个屋,孙晓军钻进另一个屋,上床后很快就打着呼噜睡着了。我和孙晓鸣靠着床头,毫无睡意。我递给孙晓鸣一支烟,我们默默地抽着。我突然扭过头,看着他说,说说你在里面的生活吧,我真的很想知道。孙晓鸣深深吸了口烟,望着天花板,徐徐地吐出来。他一直沉默着,我知道他掉进那个深渊太久,25年的牢狱生活,足以把一个人彻底摧毁掉。 从重庆主城区,到贵州桐梓县,三个小时的高速车程。一路上孙晓军大概对我说了一下孙晓鸣在狱中的生活。他说他每个月去探望他弟弟一次,隔着玻璃,每次会面时间只有30分钟。我问他孙叔叔去过吗?孙晓军说,最初几年,他爸妈每隔两三个月都会去探望一次他弟弟。经常在见面时,他弟弟控制不住自己,常常嚎啕大哭,一个劲地说,爸,妈,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错了。每次见完弟弟后,爸妈都非常伤心,总感觉像大病一场似的,后来我就不让爸妈再去了。孙晓军说着说着,就有点哽咽起来。 随后孙晓军又说道,如果不出这事儿,我弟弟应该调去刑警队了,跟我爸一块儿工作。我突然觉得命运好捉弄人,一个想当大侦探的人,却沦为了囚犯。孙晓军继续说道,监狱的生活是5加1加1,五天劳动改造,一天思想改造学习,一天休息。一个牢舍6个上下铺,住12个人,每天派一个人外出取饭,伙食极其简单,也能见点荤菜,基本能吃饱。晚上7点可以看新闻联播,十点钟点名后就睡觉,每个人都有一个编号,狱警从来不叫他们的名字。 这种生活日复日的重复,人是会傻掉的。孙晓军接着又说,有时候我给他带去一些书,叫他学一些知识,省得日子过得太无聊。那会儿他已经由死缓改为无期徒刑了。他说他弟弟总是很抵触,说他这辈子都出不去了,学那些知识有什么用?当初还不如直接把他毙了算了。后来靠我爸的一些老关系,给他减刑到25年,这已经是极限了。但他出狱后,实际上人整个废掉了,孙晓军黯然地说道。他说他弟弟整天不言不语,也不愿见别的人。 以前丁木山庄这房子,是他爸妈的避暑房,后来他爸妈相继去世后,就一直空置着。孙晓鸣出狱后,就住在他爸妈的老房里,他的性格变得越来越孤僻,大多数的时间是坐在窗前发呆,有一种抑郁症的倾向。 有一年夏天,孙晓军带孙晓鸣来丁木山庄避暑,结果他来了,就不想再离开这里了。无奈,孙晓军只好顺着他的意思,隔段时间上山来看看他弟弟,并且给他留下一笔生活费。 我们这次来丁木山庄,孙晓军只住了一宿就要赶回去,他手头还有几个法院开庭的案件要处理。他把我拉在一旁叮嘱说,你们是最好的朋友,你多陪我弟弟一段时间好吗? 就这样,在贵州的大山深处,在一个老年人聚集的避暑社区,我和孙晓鸣开始了一段共居生活。我当时挺有信心的,我认为我能让我最好的朋友,精神复活。 第二十一章 我和孙晓鸣分开的这30年,我完成了求学,回国创业,组建家庭,养育孩子,事业进入高峰期这几个重要的人生阶段。既忙碌又充实,很少有闲下来的时候。但掐指一算,当年我们这三个玩得最好的小伙伴,都已接近花甲之年。有时候我在镜中端详自己,虽然依旧是满头青发,双颊丰满,皮肤光洁而有弹性,但眉眼间还是透出一种沧桑感。 这次来到丁木山庄,我也想好好的放松一下,梳理一下这几十年的心路历程。丁木山庄地处贵州桐梓凉风垭森林公园,由于几十年封山育林,植被茂密,满山遍野粗硕的松树,成片的竹林,山峦深处还有一个巨大的湖泊,掩隐在茂密的森林中,我认为这里就是我心目中的瓦尔登湖。 我和孙晓鸣的生活既简单又便利,丁木山庄有几家餐饮店,供应早餐,快餐盖饭,重庆小面,当然也有丰盛的点菜,鸡鸭鱼肉齐全。有时候,我们俩也自己在家里弄点吃的,贵州山地,适宜养牛,这里的黄牛肉质鲜美,我们经常卤点牛腱子和牛蹄子,冻在冰箱里,喝酒的时候切上一小盘。 我去的最初几天,孙晓鸣每天带着我,沿着凉风垭森林公园的步道,爬山游玩。大多数的时候,他都是沉默着,我说话的时候他就静静地听,偶尔我说到有趣的话题时,他也会抽动嘴角露出一点微笑,这是他最常见的表情。 有一天我们在公园的湖边散步,望着碧绿的湖水,湖面上有几只野鸭划水而过,头顶上的蓝天,漂浮着大朵大朵的白云,我为眼前的景色所感动。我想起了海子的那首诗,展开双臂吟咏起来: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在我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动机,想唤醒孙晓鸣,让他生活得不是那么木讷麻木。 来丁木山庄后,我常常一个人到处去溜达,也喜欢找人攀谈聊天,不管到了什么年龄,我觉得自己性格中,好奇心依旧强烈无比。我喜欢观察各种各样的人群,去研究这些人群的各种生态,也许这和我多年热爱文学有关,因为我知道文学就是人学。我有一个公众号,经常在上面更新文章,收获了不少粉丝,如果隔段时间没有发文章,粉丝们就会留言催促。 来到丁木山庄后,我最早认识的两位老人是老牟和许哥,我把老牟和许哥的经历写成了故事,传上了我的公众号,很多粉丝读了老牟的离奇经历后,挺感动的,一直催促我上传后续文字,我也有心把这个故事写完。直到有一天,我又碰见了老牟,他身边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老牟很热情地跟我打着招呼,邀请我去他家里坐一坐。在他家的院子里,老牟给我泡了一杯茶,我们就又聊起了天。老牟指了指屋里玩手机那个少年,说是他孙子。我插嘴问,是不是丁磊的孩子?老牟满脸惊愕地望着我,奇怪我怎么会知道丁磊。我急忙解释说,许哥给我讲了很多他在綦江的故事。老牟长长地“哦”了一声。 老牟说丁磊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跟他在深圳打工,老二跟丁大哥生活在一起,算是留守儿童。他这次离开了山庄几天,就是去接这孩子。他说这孩子念到初三就不想读书了,天天泡在网吧打游戏,还常常在外边惹事生非,交往了一帮不三不四的朋友,丁大哥也是80岁的老人了,根本管不住他。远在深圳的丁磊给他打电话,恳求他暂时把这孩子带出来,离开那个环境。 我问老牟,这孩子知道你和他的关系吗?老牟说应该知道,丁磊的两个儿子都叫他小爷爷。我说丁木山庄全是老年人,抬眼望去,全是苍老的衰老的面孔,这个年龄的男孩哪呆得住呀。老牟说,他也不能把这孩子带回重庆去啊,他家里人压根不知道,他当知青时在綦江还有那么一档子事。我吃惊地问,难道嫂子不知道?老牟苦笑着说,他自己知道这件事时,丁磊都二十七八岁了。再说这件事儿怎么也无法启齿啊,十七八岁的屁大孩,就跟乡下女人有了孩子。我知道老牟很犯难,怎么安顿这孩子是他的一块心病? 这天晚上,老牟叫上许哥和我,找了一家餐馆,点了几个菜。我们开了一瓶白酒,边喝边聊这事儿。老牟说,丁磊的意思是等这孩子满了16岁,就把他安排进深圳的工厂,流水线上的活也不累。许哥到底是体制内的干部,关系多,思考问题也全面。他对老牟说,这孩子毕竟是你的亲孙子,还是尽量让他多受点教育吧,你看丁大哥苦哈哈的辛苦了一辈子。接着他又说,重庆有所商业学校,他认识这个学校的校长,这所学校可以住读,给他选个实用一点的专业,毕业后学校还可以推荐工作。老牟在一旁笑呵呵地不断地点着头,到底还是许哥厉害,三下五除二就解除了他的心病。 我觉得,许哥是丁木山庄这群老人群体中的清醒者,尽管他也天天打麻将。他曾诙谐地对我说,在这个老年人扎堆的地方,你不打麻将你就没有朋友。许哥有个习惯,每天黄昏时分,他总是要爬上植被茂密的山梁,大声的喊山。他的声音在群峰间回荡,满天晚霞,夕阳徐徐坠下。 我知道,许哥心中也隐藏有痛楚,他的曾祖父创办了重庆桐君阁,他的爷爷把这个老字号发扬光大,然而公私合营,又让他们家族失去了这家老字号。许哥本来作为商贾世家子弟,应该是另外一种命运。然而,个人的命运,在时代变迁中,只是一粒微尘,那么得微不足道。就像老牟常说的那句话,人都是带着剧本来来到这个世上的。 第二十二章 我在丁木山庄已经住了一个月了,每天晚饭后,我都拉着孙晓鸣去房外的栋青坝爬山,山里负离子浓度极高,爬上陡峭的山坡上后,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远方山峦重叠,抬头望天,晚霞绚丽,夕阳火红。这段时光过得安逸又舒适,虽然孙晓鸣依旧沉默寡言,但有我天天陪着他,感觉他的神情是安宁的。 有一天许哥在微信里给我留言,说他家来了客人,叫我去他家小聚,晚上安排了家宴。我叫孙晓鸣跟我一块儿去,他的表情显得很勉强,似乎不太乐意参加这种社交活动。我拉上他的手就往门外走,我自己都有点惊异,我们小时候去哪儿玩都是互相拉着手。我做出这个亲昵的动作后,内心有一种莫名的开心快乐,我扭头歪着嘴对他笑了一笑,我觉得表情应该显得有点调皮,我多么渴望孙晓鸣也对我调皮地笑一笑。 我们到了许哥家后,他和老牟正在合奏一首曲子《苏格兰的蓝铃花》,这是一首著名的苏格兰民谣,老牟到底是专业乐团的长号手,有许哥的萨克斯低音垫底,他俩共同把这首乐曲演绎得美轮美奂,表情也非常陶醉。 许哥家的院子挺大,院墙栅栏上,爬满四季小蔷薇,绽放着红艳艳的小花朵。院子里搭有一个浅色的凉棚,放有五六把藤圈椅,还有一个铺着白桌布的长条桌,上面放了一些饮料和水果。长桌的一端,坐着一位穿着讲究的留着小胡子的男人,约莫70岁左右,白礼帽,短袖白衬衣,白色的西裤,白色的皮鞋,看上去很有气质。见我们进去,他挥挥手跟我们打招呼。我觉得这个人挺有魅力,便径直走到他旁边坐下,孙晓鸣拖了把椅子,到院墙边的蔷薇丛坐下。 这个带白礼帽的男人,很有风度地伸出手,跟我握了握。自我介绍说,他叫许强,是许哥的表兄,从台湾来。他又示意桌上的饮料,有咖啡,有饮料,冰桶里还冰了几罐啤酒。我取了罐啤酒,边喝边跟他聊了起来。 似乎许哥向他介绍过我,他问我台湾向大陆引进的版权,主要是哪类书籍?我说前些年文玩古董类很受欢迎。他笑着说,对,对,台湾人喜欢收藏。他说他家里还有一个清代雕花砚台,是他父亲从大陆带去的。他说他父亲是许哥的大伯,解放前夕在香港读书,毕业后去了台湾。 我们正聊着天,许哥走了过来,指着他表哥说,我们都是同一年生的,他只比我大一个月。这家伙运气比我好,当年我面朝黄土背朝天,在田里种庄稼时,人家正在台湾大学经济系读书呢,毕业后进了台湾信托商业银行,退休前混到了支行行长的位置。然后许哥又说,我大伯也比我爸运气好,跟我爷爷的朋友去了台湾,在洋行里做到董事的位置,吃的是山珍海味,住的是花园洋房。而我爸因为出身不好,历次运动挨整,还被关过牛棚。这时在一旁擦拭长号的老牟插嘴道,每个人都是带着剧本,来到这个世界的。这就是命,是前世注定的。 晚上在酒桌上,我问这位叫许强的老人,这次的大陆之行有什么感受?他直言不讳地说,大陆人的生活,虽然比以前好很多了,但他们的精神生活太匮乏了。他这次来重庆,去了好几家亲戚家拜访,发现那些岁数跟他相仿的兄弟姐妹,他们的生活就是吃吃喝喝打麻将,而且还很满足于这种生活方式。他们几乎不看书,更谈不上什么精神消费,如果聊天都是身边的琐碎,他们生活在一种很浅的精神层次里。 他说台湾老人完全不一样,很多人去参加各种各样的公益活动,去参加一些社团活动成为志愿者,精神世界也很丰富,在Facebook脸书上交友,在推特上参加社会讨论,在YouTube油管发布个人视频,还有各种各样的书友会,大家互相推荐和交换各自读过的书,也喜欢去逛博物馆,或者出国旅行。他最后总结说,台湾和大陆不是经济差距,是文化差距,是认知差距。 我很认可许强老人的这种观点。在丁木山庄,像老牟和许哥,已经算是精神层次很高的人了,至少还有音乐陪伴他们。更多的老人,是撂下饭碗就坐上麻将桌,无论上午,下午,还是晚上,每栋楼里都传出哗啦哗啦洗麻将的声音,特别怪诞。许哥说得对,这是一个混吃等死的群体。走在丁木山庄的小区里,有时候我也觉得挺恐怖的,你看见的每一张脸都是苍老的衰老的,就像走进了老人国,觉得怪怪的有一种压抑的气氛,我觉得我也应该离开这里了。 这天夜里,我和孙晓鸣离开许哥家后,看着天上一轮朗朗的明月,把地面照得明晃晃的。我叫孙晓鸣跟我一块儿上山去散散步。我们走在一条碎石铺成的简易路上,万籁俱寂,偶尔有一阵风,吹过树林,发出哗哗的响声。我们走进平常许哥喊山的那片山谷,那里分布着一大片喀斯特地貌的岩石。我拉着孙晓鸣在一块岩石上坐下,我们点上烟,望着月亮静静地抽着。 就在这前一天,我刚跟邓长明通过电话,我把这段时间跟孙晓鸣接触的感受告诉了他。邓长明宽慰我说,你已经尽力了,孙晓鸣作茧自缚,他只能龟缩在自己的茧房里,是他心死如灰,我们无论如何也把他拉不出来。 但我真的不甘心,不甘心,我想通过我的努力改变他,让他走向社会,让他像正常人一样,去笑,去哭,去经历,他的生命还有几十年的光阴在等待着他,不能一屁股坐在黑暗里就不挪窝了。我想告诉他海明威那句名言,你可以把我打倒,但你永远不能把我打败。 明月呀,明月,明月在我们头顶上,冷冷地泛着光,山风吹拂,让人觉得有几分寒意。 我伸出手,紧紧地搂住苏晓鸣的肩头,我们的童年时代,我们的少年时代,有多少个日子,就是这样彼此肩靠着肩度过。西方有个著名的心理学家曾说,每一对亲密无间的男孩,都是一对同性爱的伙伴。 我在心中默默地诅咒着命运的不公,假如孙晓鸣没有去大渡口,假如他没有结交那帮坏孩子,假如他继续留在我和邓长明的身边,他也会读大学,他也会过上跟我们一样的生活。 这天夜里,我们俩在岩石上,一直沉默地坐着,一根一根地抽着烟。突然,孙晓鸣对我说,你该回去了,回北京去吧,那才是你的世界。他说这话时,我看见他眼中,闪着泪光。 我猛地站起来,心中无限压抑,我呼呼喘着粗气,抬头对着月亮,爆发式地大声喊道:孙晓鸣,孙晓鸣,你在哪里?我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就像许哥喊山那样。而此时,我听见孙晓鸣抽泣的声音,我抬头望月,以泪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