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科风云》 第一章 妇科主任(1) 周五这天,科里排了好几台手术,需要杨慧娴参与主刀的有四台。其中有两台是子宫肌瘤剔除术,一台双侧卵巢巧克力囊肿剥除术,有一台是子宫内膜癌需要做全子宫加双侧附件切除术。 四台手术都是在腹腔镜下完成的,这些年腹腔镜早就成了妇科手术的主流,传统的开腹手术做的反而少了,毕竟创伤小,出血少,腹腔镜下手术视野和解剖结构又格外清楚。说到手术视野,杨慧娴对今天一起参与手术的二助有些不满,在妇科腔镜手术中,二助主要负责调整腔镜镜头,根据术中操作的情况,给主刀和一助充分暴露手术视野。在经常做腔镜手术的科室里,负责扶镜的二助被调侃为“福晋”。 今天的“福晋”是科里一个年轻的住院医生,叫谢茗茗,在妇科工作一年多了。罹患巧克力囊肿需要手术的患者,和罹患子宫内膜癌需要做全子宫加双附件切除的患者,都是她经管的。这姑娘在日常的临床工作中还算勤快,管理病人也很有责任心。不过这本就该是一个年轻医生的基本素质,算不上什么靓点。妇科的手术很多,这姑娘在手术方面的悟性着实让人堪忧。 腹腔镜下子宫肌瘤剔除,是妇科最常见的手术,每天都有好几台,今天的这两台也平平无奇,没什么难点,唯一要注意的是剔除肌瘤后,整块的肌瘤不能从腹部钻开的小孔取出,要用肌瘤旋切机碎成小块后,才能从钻开的腹部切口里取出。 在腹腔镜下旋切肌瘤,是这个手术里相对危险的一步。虽然腹腔镜手术会制造人工气腹(在腹腔内注入二氧化碳排开肠道,暴露腹腔视野),可毕竟手术空间还是有限,旋切肌瘤的过程很容易伤害到临近的组织器官,尤其是输尿管和膀胱。每到这个步骤,杨慧娴就需要“福晋”把镜头后移,给整个盆腔以“远景”,充分看到盆腔里各组织的分布,避免误伤周围脏器。 整个过程“福晋”配合的都不好,杨慧娴想要发作,可想到谢明明是个年轻姑娘,面子薄,参与手术的还有麻醉医生、器械护士、巡回护士,说了她可能让她更紧张难堪,索性便也压了下来。 这两台子宫肌瘤的手术还算顺利,没多久就做完了。可这台卵巢巧克力囊肿剥除术,做的很不顺,异位的子宫内膜附着在卵巢上,这个患者有严重的盆腔粘连,病灶又与周围组织粘连的紧密,稍有不慎,就可能在分离时造成肠管、输尿管的损伤。而且这个患者非常年轻,有强烈的生育要求,这个病非常容易复发,卵巢的质地又非常脆。所以这样的手术对术者其实有很高的要求,又要松解盆腔粘连,完整地清除病灶,彻底地将创面止血,还要在腹腔镜下完整地缝合卵巢。 在腹腔镜下缝合卵巢,就像术者拿了两根细长的筷子,通过矿泉水瓶狭窄的瓶口,把瓶底的葡萄完整的剥皮一样。而开腹手术,就像徒手给葡萄剥皮,后者自然要简单的多,可腹腔镜手术的优势毕竟要多得多,创伤小,视野好,患者恢复又快。 第一章 妇科主任(2) 有次台上需要和普外科医生合作,普外科主任带来他们科一个年轻的住院医上了台。普外科主任看到鲁钝的年轻大夫又犯下个低级错误后,他索性拿起手中的止血钳,像敲核桃一样敲在那个年轻大夫头上,呵斥道“干了那么多年,我见过笨的,但从没见过像你这么笨的。” 当时那台手术基本已经结束,普外科主任像丢垃圾一样将已经污染过的止血钳丢在器械桶里,然后脱下手术袍,一脸鄙视的离开了手术室。那台手术上了挺多人的,她至今都记得那个普外科的年轻大夫在一众人的围观中尴尬、羞赧的模样。 每次要对女儿发火前,杨慧娴都会用力深呼吸三次,让自己尽力平息下来。所以对术中屡次跟不上节奏的谢茗茗,她也忍住了怒火。只是每到这时,她就会感慨,天赋这种事情,果真是教不出来的。 这台子宫内膜癌的手术同样难做。患者之前做过两次剖腹产手术,盆腔粘连的一塌糊涂,子宫和膀胱、直肠都有粘连,要把它们一一分开,又要完全不伤到其他组织,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件。被肿瘤侵犯的组织质地又十分糟脆,稍微一碰血就出个不停,患者盆腔的淋巴结也有被肿瘤侵犯的迹象,这些淋巴结也要一一清除,其中有一处需要清除的淋巴就在髂总动脉旁,而且这个淋巴结和血管壁粘连,如果分离时出现血管破损,那后果不堪设想。 如果当天手术比较多的话,主刀通常把那些风险大、难度系数高的手术排在最前面,因为对大多数医生来说,这是一个外科医生一天里精力最好最集中的时候。可是杨慧娴却相反,每个手术日,她喜欢“先易后难”,先从那些简单、常规的手术做起,逐步进阶到难度大的手术。越是要做难度高的手术,她反而能够愈发地气定神闲。 手术结束时,已经快晚上七点了。还在台上时,杨慧娴的电话便响了很多次。科里其他医生和院领导打来的,她都让负责巡回的护士帮她开了公放。如果是女儿打来的,她便索性让护士先挂了电话。女儿找她,很少有什么要紧事。 她在手术室的更衣间里给女儿回了电话,电话一接通,便传来了妮娅不满的抱怨,“你说了带我去洗头的!现在都那么晚了!妈妈说话不算数!一做手术就不理我!” 这是个二十三岁年轻女孩的声音,可语气中的娇憨和不谙世事却完全像个幼童。女儿的身体在好几年前便完全发育到成年女性的模样了。可多年来,女儿的心智还是停留在只有几岁的儿童阶段。 早些年,杨慧娴看到进入青春期的女儿不断地长高,她还曾经抱着幻想,也许女儿的智力也可以跟着身体一起发育一下,哪怕不多。可她到底还是失望了,女儿过了十七岁后,身体便没有再发育了,而女儿的智商却早早就被封印在了水泥墙里。 想到这里,她倒也没有长吁短叹。毕竟二十几年了,一直都是这样。早前也不是没升腾起希望,可不断破灭的幻像早就让她彻底认了命。女儿应该还没吃晚饭,她放缓了语调,问女儿一会想吃什么,吃完饭再去洗头。 女儿说她已经吃过了,科室的张嬢嬢给她带了杂粮煎饼,她说自己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煎饼。晚饭的事情刚说完,她又在催着赶紧让母亲带她去洗头。 女儿口中的张嬢嬢就是科室里去年新来的护工。虽然被女儿叫“嬢嬢”,其实年纪也不大,好像才三十八岁,听口音有点像山东那边的。科里一个老护士开口,有个远房亲戚来了天城市,没有工作也没有落脚地,看能不能在科里帮忙打扫下卫生。科里人手不够时还能顺便搬运手术患者,顺带再照顾下个别家属不在的患者。她一开始并不想答应,科里并不缺清洁工,增加人力会增加支出。 可当张小兰被带到她面前时,她终究还是心软了。对方的年龄比她身份证上的看着要大不少。张小兰一直低着头,不说话,偶尔看向自己的眼神,像食草动物一样温良柔弱又小心翼翼,好像站在她对面的是虎视眈眈的食肉动物。见自己打量着她,张小兰很快便低下头,有些不安的绞着手指。杨慧娴的目光自然地落在了张小兰那双不安的手上,那双手指节粗大,皮肤粗糙,一看就是干惯了重活的。 见杨慧娴迟迟没有开口,张小兰像是鼓足了勇气,抬起头,语气有些急促“我什么活都能干,手脚又利索。你别看我瘦,可是骨头里包的全是肉,有的是力气。” 再次和她的目光对视时,杨慧娴发现那双温良又胆怯的眼里还带了几分孤注一掷的哀求。她的语速很快,又几乎是一气呵成,还带着点北方浓重的乡音,她说的内容杨慧娴听得并不真切。可杨慧娴明白,对方非常需要这份工作。 就这样,张小兰被杨慧娴留在了科室。她的确非常勤快、能干,该她干的,不该她干的,她都一股脑全包下来了。特别让杨慧娴感动的是,妮娅居然和她相处的很好,对她也很依赖,自己需要上手术不能看着妮娅的时候,有张小兰带着妮娅,她就不用担心妮娅会在病房闯祸了。 妮娅不是个正常孩子,虽然二十三了,可生活上并不能完全自理,像个还没长到可以自立门户的小袋鼠,无时无刻都要妈妈在她身旁。二十三年了,这个无法长大的小袋鼠始终待在自己的“育儿囊”里,而且她看不到女儿有可以完全离开“育儿囊”的这一天。 换好了衣服,她看了下更衣镜中的自己。五十二岁了,不年轻了,上个月才染了头发,可是两鬓还是可以看到新长出来的白头发。好在她面部的骨相条件不错,这张脸看上去还没有明显垮塌的迹象,可是掩饰不住的憔悴感始终如影随形地伴随着她。 第一章 妇科主任(3) 她忽然感到下身有热流涌动,算算时间,应该是来了例假。中国女性的平均绝经年龄是49岁,女性绝经的年龄往往和母亲相近,母亲是53岁绝经的,自己也快了。想到这里,她感觉到无可抗拒的衰老又近了一步,她的生命像一个的沙漏,她看着沙子一点点流走,最后什么都不剩。 从手术室回到科室,杨慧娴看到妮娅正四脚朝天地躺在她办公室的沙发上,两手不停地刷着手机屏幕。她最近迷上了一款新游戏,一玩就停不下来,玩到高兴时还会蹬腿助兴。她记得女儿很小的时候,躺在婴儿床上,自己举着奶瓶喝奶,两只小脚还一蹬一蹬的,喝到满意了还会发出咿咿呀呀的可爱“婴语”。 那时的女儿让她心都萌化了,女儿现在的样子,让杨慧娴想起多年前女儿可爱的模样,心中泛起一股独属母亲的柔情和爱怜。可不知怎么,她也察觉到心底涌出一股难以名状的嫌恶,她想到一个词,巨婴。 见母亲回来了,妮娅一把丢掉了手机,扯着杨慧娴的胳膊,催她去洗头。 杨慧娴做了一天的手术,特别是最后一台手术,风险很高,难度又大,她全程都是高度紧张的状态。手术的时候不觉得累,可下了手术台,她还是觉得有些腿软,想休息一下,然后再和今天的夜班医生护士一起巡视一下病房。 今天的手术病人多,明天就是周末了,周末和节假日医生护士都少,也是最爱出医疗事故的时候,所以周五的夜查房尤为重要。可女儿就这么胡搅蛮缠地扯着她的胳膊,一定要杨慧娴现在就去带她洗头。女儿的举动消耗着她作为母亲的柔情和怜爱,无名的烦躁裹挟着疲倦一起上涌,让她有些恼火。 碰巧张小兰进来打扫卫生了,见妮娅在纠缠母亲,她笑着问妮娅,一会要不要和她一起去收纸箱。科里有不少装各类药物的纸箱,这些都是科里护工处理了,纸箱可以卖钱,也算是她们的福利之一。妮娅热衷用裁纸刀把纸箱裁的整整齐齐,还会帮张小兰用绳子把它们捆扎起来。张小兰做这些是为了生计,而妮娅纯属是发现了一个新游戏,便也乐在其中。她心血来潮时,也会让张小兰帮她找个大号的纸箱,她会像个大号的顽童一样蜷缩进去,在里面睡个午觉。起初杨慧娴觉得女儿的新“爱好”有些上不了台面,但是她和张小兰干的起劲,就会少来纠缠她,她也落得轻松自在。 妮娅被张小兰哄走,清闲下来的杨慧娴立刻叫来住院总,组织当天的夜班人员床旁查房,重点查看今天的这些术后患者,夜班医生需要严格监测患者术后的生命体征以及病情变化。 查房时,杨慧娴把手机调整到了静音模式。玩腻了纸箱游戏又一直惦记着去洗头的妮娅又开始在病房的找妈妈。她之前被杨慧娴教育过很多次,她不会病房里大吵大闹,只是一间间病房挨个地找,每次伸头进病房,见妈妈不在里面便又换下一个病房。等她终于找到杨慧娴时,今天的夜查房已经结束了。 杨慧娴匆匆地收了下随身物品,便被女儿连拖带拽地拉往医院门口。还没有吃晚饭,她早就觉得饥肠辘辘了,医院门口有一家烧烤店,是中心医院一个普外科医生开的。据说这个医生受够了没日没夜的收病人、做手术、写病历,本就产生了严重的职业倦怠,在一次压根算不上医疗事故的小纠纷中,索性撂挑子不干了,辞职后他在医院门口开了这家烧烤店。开店的这个医生叫王鑫,此人心宽体胖,天下之门非侧身不能过也。王医生在医院人缘甚好,现在开店了,来捧场的旧同事很多。他家的烧烤味道很好,用料又甚为讲究,所以生意非常红火。 工作压力大,执业风险高,生活不规律,夜班太熬人,没有正常节假日,这些问题一直是备受医务人员诟病的。这些年离开医院的医生也不少,在临床上见惯了生死离别,不少人也都想开了,人生苦短,怎么活得开心就怎么来。离开医院后,有些人去了药企,有些去了卫生行政部门,多少都还和自己的专业沾点边,毕竟学了这么多年,改行的沉没成本太大。像王医生这样改行改的如此彻底的还是非常罕见。据说此人是个金庸迷,有很强的武侠情结,这不,连开个烧烤店都要取名“风陵渡”。 店里食客很多,妮娅不想进去,翻来覆去就惦记着要去洗头,杨慧娴只好哄着她,说里面有她爱吃的玫瑰冰粉,妮娅这才不情不愿地跟着她在店里的一个角落里坐下来。 杨慧娴和王鑫本就是旧识,又是这家店的熟客,过去她也经常组织科室成员来这里聚餐,科里医生、护士吃宵夜更是唯“风陵渡”首选。她和女儿刚一落座,王鑫就嬉笑着端着玫瑰冰粉上来,“来,我们妮娅的最爱。”他记得妮娅的喜好,每次母女俩来这里他都会先端上玫瑰冰粉给妮娅。他放了张单子在杨慧娴面前,让她自己点。 冰粉一直是“风陵渡”赠送的小吃,杨慧娴让妮娅说“谢谢王医生”。妮娅唏哩呼噜地吞着冰粉,顾不上招呼人。倒是王鑫笑了,说自己早就不是“王医生”了,叫王叔叔就好。招呼过这对母女俩之后,他便走到另一桌,就着个空位径直坐下,和一桌食客热烈地谈笑着。 一屋人里,就属那桌人声音最大,聊得最嗨。细听内容,聊得还都是医院的事情。杨慧娴回头看了下,王鑫坐的那一桌全是中心医院的外科医生,还都是各个科室的大佬。 绝大部分外科医生,在工作和生活当中都像是有两副可以随时切换的面孔。特别是这些外科大佬们,平日的工作里,他们面对高难度的复杂手术,永远一幅泰山压顶不变色的大师风范;查房时,他们身后是一大群像跟班一样的下级大夫,面对着一众下级大夫,他们脸上的神情总是在高深莫测和指点江山间来回切换;出门诊时,面对慕名而来的求访者,穿着白大褂的他们是另一幅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专家学者模样。 第二章 整界奇葩(1) 可此时此刻,没了这身白大褂,这些平日里严肃正经惯了的,被患者、家属以及下级大夫们毕恭毕敬地称作“张教授”、“刘主任”的医生,也开始放飞自我了。 手术台上会经常用到电刀,划过组织时会发出滋滋的声响,组织被电凝过会冒烟,还会伴随烤糊的焦臭味,和烧烤很像,可这丝毫不影响这些外科医生们大快朵颐。最边上那个穿棕色t恤的就是神经外科的主任,他提议在座的每个人,都点一份自己科室的代表食物,他自己先点了一份脑花。一会功夫,脑花、郡肝、脆肠、腰片、排骨便纷纷被端上了桌。 一桌人里有两个老烟枪,席间烟就没怎么离过嘴。其中一个老烟枪碰巧就是胸外科的副主任,尤其擅长做肺恶性肿瘤切除术。估计平日里他也给患者们讲了无数次“吸烟危害健康”,可此刻他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撸着一串郡肝,斜靠在椅子上听另一个医生讲他们整形外科的八卦轶事。 这个整形外科医生叫陈正,五十出头,个头不高,有些中年发福,有和这个年龄段不甚匹配的茂盛头发,虽然刚剃过胡须,可还是能看到胡茬像被刚割过的草坪,一路向两侧鬓角蔓延,像是要蔓延到发际线里。 店里人多,难免嘈杂,陈正的声音并不粗犷,可不知是这个年代关注医美的人太多,还是他所讲的内容过于有趣,从他一张口,临桌的人便开始纷纷侧目,杨慧娴便是其中之一。 他明明是整形外科的医生,可他却像在搞一场小型的“整形劝退”脱口秀。 “我今天上了三台手术,出了两个会诊,会诊的两个病人,一个在急诊,一个在icu,手术和会诊都是在帮其他医美机构擦屁股。 “先说被送急诊的小姑娘,她闺蜜也一块来的。她闺蜜一看到医生就哭个不停。她哭了好一阵,我才大致明白姑娘的情况。这姑娘下个礼拜要参加前男友的婚礼,她要在婚礼当天完美现身,亮瞎前男友的狗眼。姑娘提前三个月就开始瘦身减肥,天天敷面膜,又去商场买了最闪亮的行头,誓要在婚礼当天把新娘给比下去。眼瞅着前男友婚礼一天比一天近了,这姑娘天天照镜子,总觉得距离完美还差点意思,刚好这时听另一朋友说觉得她两侧太阳穴和苹果肌这里有点凹陷,最好打点玻尿酸把它撑起来,要不脸上看着不够精致。朋友还说刚好她也认得一个朋友开了个皮肤管理的工作室,可以打玻尿酸。而且朋友的朋友,价格上也比起其他地方来的优惠。 “因为这姑娘比较忙,经常加班,那个工作室离那姑娘家不近,这姑娘就一直没去。可没想到别人还很贴心的“上门服务”,说可以到姑娘家去打。那人跟姑娘谈好价格,别人打一支玻尿酸一千起步,姑娘是朋友的熟人,就优惠价,一支八百,预计给姑娘打六支。可两支刚打完,姑娘就感觉一边眼睛有点花,给那个注射的人说了,可对方说可能是姑娘在减肥吃的少,应该就是血糖有点低,等一会打完了吃点东西就能好。第六支玻尿酸还没打完,姑娘一侧的肢体直接动不了了,这下打针的才慌了。姑娘闺蜜赶紧打了120,把姑娘送到急诊科。急诊科大夫一听是打玻尿酸期间出现的这些症状,立马考虑是玻尿酸打到血管里引起脑栓塞了,眼动脉也被堵了,赶紧帮她溶栓。还好送来的还算及时,姑娘大脑组织损伤的程度还不算太重,肢体偏瘫的情况很快就缓解了。不过姑娘的右眼一点也看不见了,眼科大夫也来会诊了,考虑是视网膜中央动脉阻塞,虽然还在积极治疗,但是这右眼,估计是够呛了。” 一桌人都是外科医生,凶险猛烈的疾病和血腥惨烈的伤者他们见得多了,不过听了这姑娘的事情还是长吁短叹,毕竟他们收治的都是因疾病或外伤前来的患者,而这位原本健康的姑娘,在注射玻尿酸前,压根和“患者”搭不上任何关系,可一次不正规的注射,直接让她变成了需要急救的患者。 陈正继续直播他的“整形劝退”脱口秀。 “我都不用问就知道,那姑娘肯定是碰上‘黑医美’了,现在社会上好多这种所谓医美或者皮肤管理的工作室,服务贴心周到,在酒店,在家中就敢直接开展注射业务。还有胆子更大些的,直接敢给人上门做脂肪抽吸的,而且还全是些没有一点医学背景,在某某速成班观摩几天就拿结业证,开始拿活人练手。面部注射看上去没啥技术含量,阿猫阿狗看两眼都能打,可是面部血管非常丰富,没有打好解剖学基础,没有一点外科操作的无菌意识,这些年出的事情太多了。 “这些年求美者越来越多,有资质的从业人员和机构远远赶不上求美者旺盛的需求,这些完全没有资质的个人和机构也见钱眼开,什么项目都敢做,反正是无知者无畏。这些非法的‘黑医美’反而给我们科新增了不少业务,我们科现在开展的很多业务就是在帮这些被‘黑医美’毒害的求美者做善后修复。那些完全就没有资质开展业务的美容院、工作坊不让人省心,连有些有资质、可以合法整形的医美机构,也是问题不断。今天我在icu会诊的那个,就是个做自体脂肪抽吸外加脂肪隆胸的。” 陈正的话还没说完,被一个骨科医生打断了,“脂肪栓塞?”脂肪抽吸在他们眼里自然是芝麻大的小手术了,可偏偏这样的“小手术”,由于脂肪细胞被破坏,细胞中的小颗粒顺着被破坏的经脉进入血流,造成脏器栓塞,如果栓塞到心、肺、大脑等重要器官,严重时可以导致患者死亡。所有的医美项目中出现死亡的案例中,多半集中在抽脂项目上。骨科也时不时会遇到骨折后猝死的患者,多半都是因为脂肪栓塞。 第二章 整界奇人(2) “还真不是”,陈正解释“那位美女三十出头,就拿我们整形外科医生对容貌非常毒辣的审核标准来看,也算得上是个大美人了。她的身形体态其实非常美,我也没搞懂,她到底对自己的哪一点不满意,为啥非得做这样的手术。 “她做手术的那家医院其实也算很正规的整形医院了,好歹也有自己专业的麻醉团队和设备过关的手术室。我在把她转来的外院医生那里知道,这是她第二次做腹部脂肪环吸了,这一次还把腹部抽出的脂肪填到了胸上。她做了手术后在在那家医院住院观察,当天晚上一直说腹痛,可那家整形医院并不像综合医院那样有严格的夜间查房,毕竟做医美的人不是患者,都是身体健康的正常人,只要术中不出意外,术后基本没啥大碍。有些求美者术后需要留观,夜间医院也就是留个医助象征性的守着病房。 “科班出身的成熟的整形科大夫数量,是远远不能满足当下的医美市场的。很多整形机构给这些医生开的工资高的让人咂舌,这让很多其他科的医生都想转到整形方向来。外科医生转型做整形的不少,先不谈审美水平如何,做了那么多年手术,好歹还算有不错的外科功底。这些年,全科、内科医生也都跃跃欲试,都想冲到这个暴利的蓝海里。 一个普外科主任打趣道,“我们医疗圈里一直有个顺口溜,‘金眼科、银外科’,其实和你们整形外科比,眼科也得管你们叫爸爸!” 听着对方带着艳羡的调侃,陈正没继续讲那个不幸进了icu的美人,先帮着自己科室正名“先别说这种酸话了,现在全世界都知道整形外科吃香了,研究生、博士生扎堆往这个方向报名,不管是不是真心喜欢这个行业,只知道有‘钱途’。过去科室分的没有那么细,早前绝大多数的医院是没有专门的‘整形科’的,多半都是‘烧伤整形科’,收的病人也以烧伤患者为主,整形也都是以畸形矫正为主。偏偏那个年代,烧伤的患者、躯体畸形的患者,多半也都是穷人穷病,那会跟骨科、心内这些科室比,烧伤整形科算得上又穷又边缘的科室,那会除了真喜欢这行的,真没多少人稀罕干这个科。” 话题又回到了那个出了事的美人身上。 “现在好多整形机构的医助,其实都是其他科室转型去的大夫,毕竟现在做整形医生就两条路,一个是考整形外科的研究生。哦,不,这几年学历卷的越来越厉害,得读博才行。可工作后多半拖家带口,而且这些年考研的分数越来越高,整形领域更是如此,光这就劝退很多有想法的医生了。还有一条路,就是给机构里成熟的整形外科医生当助手,重新从剪线、拉钩这些最简单的杂活开始干,跟台当助手。不过私立整形医院可不比公立医院的上级医生对年轻人的传帮带,他们竞争压力也大,很多时候就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所以能不能学出来,很大程度也要靠个人悟性。可就这样,据我知道的,我们医院附近的一家三级整形医院,现在去他们医院给主刀的整形医生当医助的,好多人都是主治甚至副高了,有博士学历的也不少,都是其他科转行的。 “这些医助领着那么低的工资干着实习生的活,自然也是奔着学艺去的,晚上被安排观察术后留观的医美者,多半也没啥耐心。那个美女说腹痛,医助觉得腹部吸脂术后腹痛是正常的,就给她开了镇痛药,并没有仔细观察美女具体的情况。 “直到第二天早晨,主刀医生来了,看到美女痛到已经休克了,发现不对劲了,考虑可能是腹部坏死性筋膜炎,赶紧把她送来了。在座的都是外科系统出来的,这个并发症我不用解释了,这美人估计是凶多吉少了,就算后面挨过来了,也得脱层皮。前阵开全国整形外科的年会,杭州那边报了一个案例,一个腹部吸脂后的网红主播出现这个并发症,在国内顶尖医院抢救了两个多月,还是没活下来。 陈正提到今天的三台手术,其实也是帮手术失败的求美者做了翻修,具体的他没有多说,光是这两个让他去会诊的病人,足以看到当下医美行业的诸多弊病。他越说越亢奋,席间他喝了不少啤酒。先前一直吸烟的胸外科医生劝他,“你不是血糖控制得不好,现在都改打胰岛素了吗。” 又喝完一满杯啤酒的陈正笑着撩起了自己的衬衫,指着脐周并不清晰的针眼,“今晚难得可以和兄弟伙聚餐,明天还没手术,今天就要放开吃喝,来之前多打了几个单位的胰岛素,不碍事的。先别说我了,你不是还有痛风吗,今晚海鲜和内脏都没见你少吃。” “没事,我吃着非布司他呢。”对方答得和他一样爽快。 坐在角落里的杨慧娴听到这帮平日里对患者不厌其烦地做健康宣教,可轮到自己却换上了一幅“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外科大夫,忽然有些想笑。她点的烧烤已经端上,前两次来这里,妮娅一口气吃了八只烤虾,想着女儿爱吃,这一回她索性点了二十只。 女儿历来是没什么吃相的,没人剥的话,她通常都是把虾壳、虾须一块嚼了吞咽下去。做了多年的外科手术,让杨慧娴的双手比常人更加灵巧,她麻利地拆解着烤虾,一会便堆了一小碟子,可妮娅只吃了两只便又开始玩手机了。她先前吃了煎饼,刚才又喝了冰粉,应该不饿,可那都是些没什么营养价值的东西,晚上必须再让妮娅吃些富含优质蛋白的食物。 她又夹了两只剥好的烤虾在妮娅的碗里,督促她再吃点,要不然营养跟不上,可妮娅嘴一嘟,把碗里的虾又撂了出来。 第二章 整界奇葩(3) 陈正把话题拉到了整形界的现状,抖了不少黑料,但在场的都知道,他陈正就是中心医院整形外科的一朵奇葩,和非常注重“美商”的整形外科医生不同,此人对“美”好像并没有太多概念,也没有如何把人变得更美的志向,此人特别擅长“修复”和“矫正”。整形外科的手术涉及甚广,全身上下各个部位都可能有和整形外科相关的业务,很多时候其他外科医生不能完美解决患者问题的时候,就需要他们整形外科帮忙善后。 陈正虽然搞了一场整形劝退脱口秀,揭露了当下的整形乱象,可是熟识他的人都知道,此人手术技艺精湛。大多数整形外科医生,都专攻一两个项目,有人擅长整眼,有的擅长鼻综合,有的擅长脂肪雕塑,可是陈正像是完全没有天花板,从头到脚涉及到整形的的手术,他都可以主刀参与。 虽然吐槽了不少当下医美界的很多弊病,但既然已经提到“整形”这个话题了,“整形”的范围太广,总会有人有某方面需求。 这一桌人的平均年龄基本五十了,到了这个年纪,难免开始有些谢顶了,一桌人里就有三个“地中海”了,这样的发型也更配得上现在的职称。所有患者都爱找年资更高的医生看病,而“地中海”也在外观上也平添了患者对他们的信任感。对医生这个行业来说,秃顶算不得什么太大的劣势,不过多少都还是有些影响个人形象。 这一桌人里,就属已经离职自己当老板的王鑫年龄最小,不到四十岁,可几年前就已经出现额部的m形秃顶了,横竖不当医生了,没必要靠秃顶增加自己在患者眼中的“经验值”,他问陈正,在他这里做植发手术能不能打个折扣。 陈正两根食指重叠,郑重地回复王鑫“看在我们相交十年的份上,给你打十折!” 一桌人又开始哄笑。陈正解释“植发业务基本都被私立医院承包了,虽然这些医院机构都是莆田系吧,但就植发本身来说,三甲公立医院和这些莆田系比起来,也没啥优势可言。 “植发本质上还是拆东墙补西墙,一般后枕部毛囊数量多一些,就把这些毛发相对旺盛的地方往头顶稀缺部位转移,整个就是一“地方支援中央”。那么多毛囊要一个一个取,完了还得像插秧一样一个一个栽,要是移植的数量大、面积多,一台手术下来十个小时都打不住。这种手术难度很低,没啥技术含量,而且手术过程非常枯燥,全程都在做重复的劳动,会严重增加医生的职业倦怠感。 “外科医生多少都还是有点救死扶伤经世济民情怀,有点追求的外科医生都不愿意专职干这个。我们科也有这个业务,不过愿意做的医生很少,所以植发项目基本属于闲置状态。你要真想做植发,可以去美华,他们算天城市最大的整形机构了,也开展植发业务,还是比较正规,有时候我也会帮他们做点善后工作,所以和他们院长挺熟,就说是我的朋友,肯定还是会有优惠。” 在这桌人推杯换盏之际,杨慧娴还在为让妮娅多吃几只烤虾做斗争,只要科室手术一多,她中午便顾不上妮娅,只能匆匆吃顿手术室的供餐继续手术。妮娅自己会用手机点外卖,她没细问女儿中午吃的什么,可不用想也知道是垃圾食品。晚上她吃了煎饼和冰粉,烧烤虽然算不得健康食物,可烤虾好歹能提供优质蛋白,总得想办法让妮娅多吃一些,让妮娅一天的营养尽可能均衡些。她还准备了复合维生素,是朋友出国的时候帮她带来的。妮娅从来都不是个正常孩子,小时候更是体弱多病,她必须要比其他妈妈操更多的心。 可妮娅不仅抗拒这些塞到她碗里的烤虾,还把喂到她嘴里的维生素胶囊也吐了出来。她撅着小嘴,有些生气地瞪着母亲,脑袋像拨浪鼓一样摇个不停,还把尾音拖得老长——“不嘛!” 屋里的食客被妮娅不住地抱怨吸引了注意力,纷纷望向这个不起眼的角落,在这里聚餐的这帮中心医院的外科医生们自然也不例外。 王鑫知道杨慧娴不那么喜欢热闹,这桌人都是她一个医院的同事,在这种地方见面了难免寒暄。这一桌都是男士,还有两个烟枪,他一开始也就没有招呼这对母女往他们这桌凑。只想让这对母女安心的吃饭,不被打搅。 一屋的人都往妮娅这看,杨慧娴倒也没有觉得太过尴尬,这二十三年里,类似的事情随时都会发生,她早就习惯了。 两个还在吞云吐雾的医生主动灭了烟,陈正挪了挪位置,又招呼服务员再上两张椅凳,招呼母女俩一块过去。 杨慧娴不便再继续“隐身”,虽然不是一个科室,但都在外科系统,平常交集也算密切,何况这里还有两人就是杨慧娴的大学同学。她索性拉着妮娅坐了过去,让妮娅和这些叔叔们打招呼。 都知道医生忙,外科医生就更忙,而杨慧娴这个临床行政一把抓,还要一直把这个问题孩子拴在身上的妇科主任,也算刷新了他们对“繁忙”认知的天花板。 妮娅离不开妈妈,因为智力障碍,上学、工作都成问题,杨慧娴只能日夜守着妮娅。在病房的时候还好,多少还能看着妮娅,可上手术的时候,妮娅就必须托付给还在病房的医生、护士帮忙照看。七年前她就是科主任了,科里的人冲着这一层,对妮娅也总归是有些耐心的,但是摊上这样的孩子,即便是至亲也不免偶生嫌恶,更何况因为这样因着碍于上下级关系而带出更多的微妙情绪。 这一桌人,基本都是看着妮娅长大的,这姑娘生在这家医院,也长在这家医院,她像中心医院一个特殊的小员工,算起来,“工龄”有二十三年了。眼看着医院一天天成熟壮大, 可是她却像因了偏安一隅,心智被永远封印在了低龄儿童阶段。 第三章 同为母亲(1) 招呼过了“陈叔叔”之后,妮娅便不再搭理其他人,看到桌上有一盘烤脑花,便划拉到自己跟前,先前被母亲逼着吃虾时毫无胃口的妮娅开始大快朵颐起来,全然不顾杨慧娴“先别光顾着吃,还没招呼完其他叔叔”的抱怨。 在这一桌人面前,杨慧娴有些尴尬,女儿历来是没有“吃相”这个概念的,只要是她觉得好吃的,就会大吞大嚼,还会不住地吧唧嘴。换在一个幼童身上,或许会让人觉得还有几分萌态的可爱,可换在一个二十多岁的成年女性身上,多少都是有些让人难堪的。而且这种高胆固醇食品,还是少吃为妙。 陈正拦下了杨慧娴伸出的胳膊,“孩子吃得开心,由着她就是”。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吃得正欢的妮娅,眼神倒也柔和,甚至还有几分慈爱,没有半分先前调侃整形乱象时的义愤填膺的模样。 杨慧娴本还想阻拦,可她看到陈正看向妮娅的眼神里是温和的,包容的,甚至还带了几分因为看到孩子吃的欢快而沾染了几分欣喜的老父亲般的慈爱,她到底是忍住了。这么多年了,她几乎从没有在丈夫的眼里看到这样的宠溺眼神。 吃完了一整盘烤脑花的妮娅说自己渴了,要喝可乐,杨慧娴忙着帮她倒了些店里特供的凉茶,可妮娅急忙护着自己的杯子,并一脸渴求地望着陈正,那乌溜溜的眼睛看上去纯白无辜,像极了一只在主人跟前期待着零食和外出的小狗。 老父亲一样的陈正哪里经得住妮娅的软磨硬泡,他跑到前台拿了一瓶冰镇过的可乐,并贴心地帮妮娅拧开瓶盖。妮娅抱着瓶子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喝完,完了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嬉笑着望着陈正说“谢谢陈叔叔”。杨慧娴感慨,虽然女儿的智商跟不上年龄,可她到底也是知道谁是可以满足她愿望的。 平日里工作都忙,能都聚在一起聊天的机会并不多,一桌人都是医生,谈论的话题自然就永远离不开医疗行业,闲谈间,时间过得也快。可是妮娅坐不住,虽然有陈正在陪她玩一些无聊的游戏,间或回答她两个幼稚的问题,可她很快又没有耐心了。她又想起了去洗头的事情,开始拖拽正和友人聊得热络的母亲。 杨慧娴以为妮娅已经遗忘了这件事情,女儿再提起来的时候,她正和这些人提到妇科mdt模式的开展,这样可以最大程度减少患者的误诊误治,缩短患者诊断和治疗的等待时间,增加治疗方案的可选择性,而且还可以指定个体化治疗手段,改善很多罹患恶性肿瘤的患者的预后。还可以有效避免了患者在不同医院和科室之间不断被转诊,造成的时间上的延误,以及重复检查给患者家庭带来的额外的经济负担。 正谈到兴头上,杨慧娴自然不愿中断,洗头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非要急着去做,她也承诺女儿晚上回家帮她洗。其实早前家中就一直有保姆,可是妮娅长大后,倒也渐渐有了某些意识,不喜欢别人对她的身体有过多的碰触,所以这些年,洗头洗澡这些事,一直是杨慧娴亲力亲为。 她好言安抚女儿,说正和叔叔们聊天,是关于工作上的内容,如果可以执行的顺利,那么以后可以更好的帮助科室那些患病的阿姨和姐姐。 大多数的时候,和妮娅说这些是有用的。她智力大概只和六七岁的儿童相当,可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也还是分得清好坏的。她和母亲一样,每天在医院待的时间比在家中更多,她理解不了很多疾病的名字,可她对疾病带来的痛苦倒也还是知道几分的。平常她胡搅蛮缠的时候,对她说“妈妈要帮她们解决病痛”,她也识趣地找点其他事情,尽可能不耽误妈妈治病救人,可这些天,对她说这些好像不管用了。 见妈妈一直还在饭桌上没有离开的意思,她也不再拖拽,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嚎起来,“我就要现在去洗头!” 没办法再继续待下去了,杨慧娴有些尴尬地和聊得正起劲的同事告别,她拉起坐地上干嚎的妮娅,匆匆结账离开。 妮娅指定的这家美发中心叫“春风造型”,一个多月前杨慧娴在这里办了会员。那次有些冲动消费了,她在卡里充值的额度较高,按她光顾理发店的频率,卡里的钱很长一段时间都用不掉了,她索性拉上了妮娅,和女儿共用一张会员卡。真不知道这家理发店有什么魔力,让妮娅对来这里洗头充满了执念。 得知妮娅还要剪头发,前台漂亮的女接待问她是否有指定的造型师时,妮娅脱口而出她要找杨洋。在得知对方正忙,需要等待时,妮娅再度嘟起了小嘴。 等待的过程并不算漫长,妮娅刷小视频打发时间,可杨慧娴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洗发区在二楼,妮娅一会便抬头往二楼入口处望望,她从来藏不住事,杨慧娴看着女儿的小脸上不断来回切换的期待和失望的神情,直到一个高身量、匀骨架的小伙出现,妮娅的脸上在瞬间绽放出光彩,像一朵在烈日下尽情绽放的向日葵。 对方应该就是妮娅要找的造型师。穿着店里印有“春风造型”log的白衬衫,原本平平无奇的衣服被他穿在身上倒也挺括了起来。这个男孩的皮肤很白,却不没有给人奶油小生的感觉,见到他的第一眼,杨慧娴脑中甚至闪过了“剑眉入鬓、凤眼生威”这样的词汇。 他认出了妮娅,冲她礼貌地笑了笑,那清浅疏离的笑容和妮娅满怀期待的热烈形成鲜明的落差。 杨慧娴忽然差距,天天都在眼皮子跟前晃悠的女儿,好像忽然有哪里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从背影看,妮娅应该是一个顶漂亮的女孩,身材高挑,纤细窈窕。可即使不说话,也不做出什么夸张的举动,还是可以在妮娅的脸上看到异于常人的地方。 妮娅的眼球有些轻微地外突,有点像甲亢患者特有的突眼面容。她有五百多度的近视,平常都带着眼镜,透过镜片,让她的眼神看着有些呆滞。这样异于常人的容貌已经能让初次见到她的人产生一种轻微的怪异感,如果再有深入一些的交流,他们便会知道妮娅存在智力障碍。对初次见到妮娅的人来说,妮娅略显怪异的容貌好像也找得到原因了原来是个傻子。 一直以来,在杨慧娴的眼里,女儿都还是个小姑娘,和所有爱给女儿打扮的母亲一样,她会给女儿买很多她觉得漂亮的衣服。女儿的心智早就被封印在了幼童阶段,所以这些年,她给女儿买的都是甜美可爱的衣裙。这个至今都需要她来承包衣食起居的小姑娘,怎么就忽然长大了呢,居然也会有这样“倚门回首,还把青梅嗅”的春心萌动。 看着这样的女儿,她半是欣慰,半是心疼。 第三章 同为母亲(2) 妮娅的心智让她不懂什么是“男女之嫌”,看到杨洋后,她像小鸟投林一样扑上去。出于对客人的礼貌,对方倒没有立刻将她推开,可他脸上的凝重和身体上的的僵硬,已经把他对妮娅这一冒失举动的嫌恶感,暴露的一览无余。 杨慧娴上前拉开女儿,抱歉地对杨洋笑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暗示对方女儿的脑子有问题。其实她也知道,即使不用自己去提示,女儿特殊的面容和与身形不相配的举止,很容易让人看出她是有智力障碍的。她也感谢这个年轻男孩的礼貌和克制,没有让她的女儿过于难堪。 妮娅开心地晃着杨洋的手,说一会可以帮她剪头发吗。杨洋说还有一个客人在等他,并从兜里拿手机借此摆脱妮娅的手。一看到对方的手机,妮娅又来劲了,一定要加他的微信。大概是想快点脱身,杨洋倒也没有拒绝,拿出手机让妮娅扫了一下后便迅速离开。 最后是一个年轻姑娘帮妮娅洗了头,杨洋离开了,她也不闹着要去剪头发了。洗发的姑娘长着一张讨喜的圆脸,很有亲和力,会耐心地回答妮娅间歇提出的幼稚可笑的问题。 脑子不好也不全是坏处,起码对妮娅来说,她还不知道过度反刍被喜欢的人拒绝的难堪。 那个圆脸的姑娘帮妮娅洗完头,又帮她吹好了造型。该走了,可妮娅还是不时地望向二楼入口,在被杨慧娴拉走之前,她想看到的那个身影都没有出现。 坐在副驾驶的妮娅不住地给杨洋发微信视频电话的申请,接连几次都被拒绝了,可妮娅好像并没有这方面的觉悟,直到杨慧娴瞥见她已发不出视频申请。 妮娅被拉黑了,她有些失望地撅起小嘴,愣愣地盯着手机屏幕,许久才将脑袋转向母亲,她有些困惑地问道“他工作的时候是不是也像妈妈上手术时一样忙,没有时间理我。” “应该是吧。”正在开车的杨慧娴不知道怎么回答才能不伤害女儿对异性萌动的少女情怀。好在,傻有傻的好处,妮娅不会想那么多,这个孩子还是很容易被糊弄过去的。 这周二是杨慧娴的专家门诊。 她出门诊的时候,妮娅也会跟着去。医院“一人一诊室”的条例推出了好多年了,可现实中很难做到这点。每个诊室都有叫号系统,大多数时候,这些平诊的患者还是会听到系统呼叫姓名后再进诊室,可有部分就诊者已经做完检查迫切地想让医生看结果,便径直进入到诊室。还有有些就诊者已经挂了其他科室的号,但医生接诊了发现该转到别的科,门口的滚动屏上迟迟没有她们的名字,她们等候不及便索性长驱直入了。妇科门诊涉及到一些女性私密性的检查,妇科诊室也因此专门安了屏风,帮患者遮挡隐私。 跟杨慧娴出门诊的时候,妮娅会坐在屏风后面安静的玩手机,尽可能不去打扰妈妈。就诊的患者都是女性,妮娅也是个年轻女孩,她的存在并没有让患者感到过于突兀和不便。妇科检查从来都不会让人感到舒适,紧张、疼痛和与之伴随的莫名的羞耻感才是大多数女性做妇科检查的常态。而这时候,一个有些呆萌、毫无攻击性的小女生,搭配一个充满母性情怀的妇科主任,这样的妇科检查也不显得那么恐怖难熬了。 所以这些年,妮娅这个非医务人员跟着母亲出门诊,从来没有让患者投诉过。 当这个满脸痤疮的女孩被母亲带入诊室时,光是视诊,杨慧娴就知道这女孩多半是“多囊卵巢综合征”了。 “带她来看皮肤科,结果那医生把我们推到这来了。我女儿还在上高中呢,从小就听话老实,从来不和男生交往。就是脸上长了很多痘,抹了很多药都不好使,就想带她到医院看看,结果就被推来看妇科了,这小姑娘家哪来的妇科病啊。”妇人一脸怨气,还没等医生问诊就开始发牢骚了。 “看妇科只和性别有关,和年龄、婚育状况都没有关系。我们科里最小的患者只有几个月大。”虽然已经是主任医师,顶着专家教授的头衔,可杨慧娴并不像很多出专家门诊的医生一样,有意无意地拿捏着“专家学者”的气质,天然地就和患者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楚汉河界。 到了她这个级别的医生,都懂在出门诊时如何拿捏好这种“专家气质”,这样微妙的气场压制,让原本准备了很多问题的患者在态度冰冷疏离的专家面前露怯了。尽管好不容易挂上号,好不容易才排上队,可面对着专家教授们的冷峻和严肃,到了嘴边的话以及快要上脸的情绪,都被生生压制下去。 就诊的女孩快17岁了,穿着附近一所高中的校服,宽大的校服也遮掩不住女孩壮硕的身形。女孩脸上的痤疮非常严重,额头、下巴、脸颊的痤疮连成一片,有些部位已经好转了,但是在脸上留下了明显的痘印,整张凹凸不平的脸像极了月球表面。女孩的头发也有些油腻,细看之下唇周还有一圈旺盛的唇毛。女孩见医生在打量自己,有些为难的低下头,不自觉的抠着手指上的倒刺。 女孩母亲继续抱怨,“这孩子小时候也不胖,高中住校我们也管不着她了,一离开家就像笼子猪儿出了槽,一天天的敞开了吃。这才一年半,就长成了这副模样。”明明是来看痤疮的,可是女儿的体型好像让这个母亲更糟心。 “我就是正常吃饭而已……”女孩小声地抗辩了一句,因为严重的痤疮,她的脸看上去有些红肿,此刻被母亲揭发的羞赧和急于辩白让她的脸更红了。 杨慧娴让女孩把衣服撩起来。她有些难为情的照做了。她的胸口和背部也有不少痤疮,后颈部的皮肤还有些发黑,膨隆的像怀孕一般的小腹,肚脐下方也分布着一道本不该出现的条索状毛发。 第四章 同为母亲(3) 肥胖、痤疮、多毛,黑棘皮,光是从外观上便知道女孩有显著的高雄激素的表现了,符合多囊卵巢综合征的特点。杨慧娴追问了女孩月经情况。果不其然,对方回答月经一直不准时,经常两三个月才来一次。 虽然经阴道超声比经腹部超声看得更为清晰,但这么多年来,医生从不会给没有性生活的女孩开经阴道的超声检查。女孩母亲一进来就强调女儿“很听话,从来没有交过男朋友”,杨慧娴便也不地问女孩是否交过男友,有没有性生活这样的问题了。直接给女孩开了经腹的妇科彩超和女性激素项目,让女孩赶紧憋尿,在告知了具体的检查楼层后,她开始接下一个就诊者。 女孩做完检查已经是下午了,杨慧娴看了下检查单,女孩双侧卵巢都有增大,里面有很多的小囊样结构,很像两个成熟的莲蓬。性激素六项里,雄激素也是明显升高的。看完结果,她给母女俩解释,女孩的情况符合多囊卵巢综合症,女孩脸上严重的痤疮、头面部分泌过于旺盛的油脂以及肥胖和月经稀发,都是这个病导致的。需要综合治疗,先吃药改善症状吧。 “医生,我吃了药,这些都会好吗?”女孩略略抬起头,怯怯地望着杨慧娴,眼神里写满了对改变现状的渴望。 杨慧娴这才清楚地看到了女孩的全脸,如果没有痴肥油腻和几乎被痤疮毁容的困扰,女孩的五官其实还蛮清秀的,要是这些问题都不存在了,那她应该也是个漂亮姑娘。临近更年期了,可杨慧娴也是从这个年龄过来的,对外貌最为敏感重视的年龄里却终日以这样一幅形象示人,对一个处在花季的女孩来说,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 她对女孩笑了笑,“药物是一方面,这个病要配合控制饮食并加强体育锻炼,只要坚持做,效果会很好。” 遮在女孩头顶上空的那团厚重乌云好像在瞬间便消散了,她有些缅甸地冲着杨慧娴笑了笑。 可这团刚刚消散的乌云在女孩母亲取了药之后就又如影随形地跟了过来,这一次,这团乌云更厚,彻底遮住了阳光。 女孩母亲不顾诊室里还有其他的就诊者,当着女孩的面把几盒药摆在了杨慧娴的办公桌前,并指责对方两个药都开错了,一个避孕药,一个降糖药,怎么都开到一小姑娘身上了。 杨慧娴解释没开错,这种叫“达英三五”的短效口服避孕药,能很好地改善因为高雄激素造成的痤疮问题,女孩的bmi至少有28了,腹围又大,肯定也存在胰岛素抵抗的问题,用二甲双胍增强周围组织对葡萄糖的摄入,改善胰岛素抵抗效果是很好的。而且这个药上市了很多年了,也非常安全,正常情况下也几乎不会发生低血糖。 对方还是不依,还在质问刚才的问题,女儿没交过男朋友,也没有糖尿病,为什么要乱开药。 “我妈妈不会乱开药的。”先前还在刷手机的妮娅也察觉到氛围不对,她不懂医疗术语,可还是天然的维护母亲。 大概是杨慧娴同为母亲的身份让妇人的情绪稍微缓和了些,愿意听医生继续解释。 “这个病之所以叫‘综合征’,其实除了造成患者的多毛和痤疮以外,它对患者在很多方面都有影响的,包括肥胖、血糖、血脂等代谢问题,很多育龄期女性还会因此不孕。家长也不用一谈‘避孕药’就紧张,这其实也就是一种雌孕激素,在很多因为多囊而不能怀孕的女性身上,这个‘避孕药’反而是可能帮助她们顺利排卵的。” 一听到是激素,女孩母亲就更避之不及。说了句,“我们不用那害人的玩意儿”,便拉着女儿出了诊室,那些药也都被遗留在诊室里。 下了门诊杨慧娴又照例回了趟病房查看了下当日的手术患者。术后的患者病情都还算平稳,没什么特殊的她也就安心下班了。在车上的时候,杨慧娴想起妮娅在诊室里对自己的回护,她觉得心头一热,问妮娅晚上想吃什么。 又是汉堡,杨慧娴本能地想拒绝。可她忽然想起了今天的那个女孩,她的身材明明已经比母亲高大了许多,可她的母亲像是一个手里有根引绳的驯象人,轻而易举地就把女儿紧紧攥在手里,反抗是不可能的。女孩被拽离诊室的时候又向杨慧娴看了一眼,那眼神里有几哀求的意思。这样的家长,她在门诊也没有少见。就比如说今天这个开具短效口服避孕药的事情。 这种高效雌孕激素合剂在她们妇科应用的还挺广泛,多囊卵巢综合征、子宫内膜异位症、功能失调性子宫出血,宫腔镜下分离宫腔黏连或者摘除了内膜息肉后,也都可以用到这类药。她也快到绝经年龄了,估计不久后也会出现一系列如水肿、头痛、心慌、乏力等更年期综合征,这类药也能很好地改善症状,让女性不必在更年期忍受这些症状的困扰。 可奈何很多家长并不理解,遇到脾气好的,还可以耐心解释,遇到暴脾气的,就质疑医生乱开药,妇科门诊每隔一阵就会遇到因给青少年开“避孕药”而被家属投诉的事件。 这样的三甲医院工作量太大了,她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对患者和家属一一解释。生活条件越来越好了,患这类疾病的女孩也越来越多了,虽然从远期来看,多囊对生育、代谢都会有负面影响,甚至会增加子宫内膜癌的发病率,不过这些都不是急症,不用急着处理。很多因为痤疮、肥胖、月经不调来就诊的女孩子都没有成年,是被父母领着来的,父母强烈反对,她一个医生也做不了什么,随缘吧。反正挺多时候,家长就是孩子的宿命。 一想到这里,杨慧娴觉得心情有些沉重,自己对妮娅来说,就是她的宿命了。除了血亲以外,还有谁可以全心全意爱护这样一个孩子。可自己给她的这个宿命,有些糟糕。 被杨洋拉黑后,妮娅的反应并没有多激烈,毕竟是小孩子心性,没有大人那么多的内心戏。李承乾给她买了套拼图玩具,“失恋”后的妮娅在科室一玩就是一整天。这些天倒是没有因为杨洋闹出幺蛾子来。 第四章 天生术者(1) 这是严凛回妇科工作的第一个夜班。中心医院的产科是天城市指定的三家危重症孕产妇救治中心之一,虽然这两年新生儿的数量下降的厉害,但天城市是个人口超千万的大城市,周边又辐射了不少地级市,而且中心医院的产科收治的都是一些疑难杂症或者高危孕产妇,所以中心医院产科的工作量病没有因为新生儿数目下降而骤减。 科里收治的孕产妇,病情又危重,病情变化又迅速,在产科的这一年里,每天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回了妇科,科室收治的病人以妇科肿瘤巨多,比起产科来,没有那么多的危急重症,夜班需要急诊手术的患者也要少得多,精神压力和工作强度远不如产科那么大。但这并不是她更喜欢妇科的理由。 与妇科相比,产科的手术较为单一,做的最多的自然是剖宫产手术,对她来说,这样手术的过于的枯燥,即使是凶险性前置胎盘这样在产科领域隶属四级的手术,在她眼里也没有太多新奇的地方,不过是要和更多的科室合作而已。 她喜欢做妇科的手术,尤爱需要在腹腔镜下完成的妇科手术。别人眼里在腹腔镜下操作起来不那么灵便的器械,在她手里就像一个熟练的女工在织毛线一般。她喜欢那种站在台上,双眼盯着屏幕里被放大的器官组织,灵巧的操作着手里的器械,切除患者受损或患病的组织。那种运筹帷幄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像极了一个古战场上的将军。 夜里十点左右,护士站接到儿科打来的电话,说有个腹痛的小姑娘,要请妇科会诊。严凛赶到儿科时,一并前来会诊的普外科医生也在那了。小姑娘小名叫笑笑,今年十岁,肚子痛了半天了,一开始家长以为就是吃多了零食也没太重视,可两个多小时前,笑笑痛得越来越厉害,一家人赶忙把她送来了医院。因为是右下腹痛,最常见的病因还是阑尾炎,儿科医生给她开了血常规和彩超,白细胞明显升高倒是支持阑尾炎的诊断,不过彩超发现笑笑的右下腹有一个将近8cm的肿物。笑笑下午吃过很多东西,经腹彩超看得不太真切,这么大的肿物不好说到底是阑尾周围脓肿还是卵巢肿瘤蒂扭转,儿科的值班医生索性把妇科和普外科的医生都喊来会诊了,让他们自行决定把笑笑转哪儿住院。 会诊的普外科大夫是个年轻的住院医,觉得阑尾就那么细一条,就算周边形成了脓性包裹,也不至于8公分大了,估计是卵巢肿瘤蒂扭转的居多。严凛没有立刻表态,她知道对方说的有道理,很多时候妇科和普外科的急腹症,一般的查体和影像学检查并不能明确区分,有时需要根据术中所见甚至术后病理检查来区分诊断。患儿的情况可以急诊手术探查,可如果术中确定是阑尾周围脓肿,有可能造成炎症的进一步蔓延导致病情恶化。 对方草草写下“考虑卵巢肿瘤蒂扭转可能性大,建议妇科进一步诊治”的会诊意见后,便匆匆离开了儿科。 “这人缩得真够快的”。严凛有些不悦,但她马上将注意力锁定到笑笑身上。 卵巢肿瘤蒂扭转的患者,突然出现腹痛前多伴有剧烈活动或体位的迅速改变,可笑笑提供不出相应病史,只说和平常都差不多,没什么剧烈运动。 既然影像学不好鉴别,那就要考验医生查体的这项基本功了。以前她也听杨主任发牢骚现在各个医院的检查设备都越来越先进,这也让一些年轻大夫把查体这项基本功给遗忘了,一味地依赖影像科医生给出的报告结果,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影像科医生对各个专科的疾病的影像学特征进行像教科书般那样精准的描述,面对很多模棱两可的诊断报告,更需要医生进行详尽的专科查体。可现在的年轻大夫,越来越依赖这些大型的检查设备,彩超不清楚就直接上ct,ct的报告有些暧昧就直接做增强ct,明明有些疾病做个简单的妇科查体就让医生心里有底了。 笑笑太小,自然是不能给她做妇科双合诊检查,她简单地给笑笑父母说了一下经肛肠指检的原因,并安慰了笑笑几句,在检查手套上抹了石蜡油就开始进行检查。笑笑没忍住,一下便哭了起来,并不断挣扎。 孩子的器官没有发育成熟,比成人的要小很多,这样的查体也大大增加了难度。可严凛还是感觉笑笑右侧的卵巢部位有一个挺大的包块,而且质地不均匀,这个包块有些部位质地坚硬,摸上去像土豆一样,有些部位触诊又很柔软,是明显囊性结构。多半是畸胎瘤。那个普外科医生说的没错,和他们普外科关系不大。 做完查体后,严凛和笑笑的父母进了谈话室,做了简短的术前沟通。 笑笑目前的情况考虑是卵巢肿瘤蒂扭转的可能性比较大,这种情况主要是在卵巢部位有一个瘤体,特别是那种囊实性都有的瘤体,由于重心不稳定,突然改变体位或者剧烈活动后就容易造成肿瘤的扭转。 一听是肿瘤,笑笑妈妈当场就哭了起来,普通百姓的认知里,很多时候,肿瘤和“癌症”差不多是同一个意思。 严凛忙劝慰家属先不要那么紧张,现在根据症状、查体、影像检查这些综合情况,考虑是卵巢肿囊蒂扭转的可能性大,但是并不绝对,最后还是要以术中看到的具体情况以及最后的病理检查才能做最后判断。而且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发生蒂扭转的,最常见的还是畸胎瘤的可能性大,这种肿瘤多半是良性的,恶性的很少见。 笑笑的父亲还是提出质疑,既然要手术和术后病理检查才能确定,现在就做手术,如果发现不是这个疾病,这手术不是白做了,孩子还那么小,经不起这样的罪。 第四章 天生术者 (2) 他其实并不相信前来会诊的两个医生,两人都很年轻,年轻大夫,临床经验肯定少,特别是前面那个普外科的大夫,一脸睡眼惺忪还有些不愿意收治的模样,没给他留下好印象。这个女医生看着倒是挺严谨,看她胸牌上写的是主治医师,可谁都知道医生是个非常依赖经验的行业,小毛小病让这些年轻医生看了也就罢了,可涉及手术的事情,还是让经验丰富的大夫看稳妥一些。看笑笑痛得好像不是那么厉害,索性先在医院住着,等白天那些高年资的大夫都来了,听听他们的意见吧。 严凛自然不知道笑笑父亲此刻的盘算,她对家属解释“一些卵巢肿瘤的重心不稳定,会包裹输卵管、周围的血管以及韧带,作为一个整体一块被扭转了,就像拧麻花一样,这样会影响到卵巢的血供,缺血时间长了,就可能导致卵巢坏死,一旦坏死了,就只能切除。女性虽然有两侧卵巢,但是切除一侧后,对日后的内分泌肯定也会有影响,孩子年龄还小,如果切除一侧卵巢和输卵管,从远期看,可能会出现卵巢早衰,生育功能下降,受孕几率也下降。而如果早期手术,解除扭转后,看卵巢能否恢复血供。” 笑笑妈一听那么严重,一边抹泪,一边催着“那就赶紧手术啊”。见妻子那么慌张又坚决,笑笑爸也不好多说什么,夫妻俩一个办理转科手续,一个配合医生做术前谈话。 一切进行的都还顺利,笑笑被推进了手术台,父母自然是不让进的,手术间里是陌生又冰冷的仪器,医生护士的脸都藏在帽子和口罩下,笑笑吓得直哭。给她胳膊扎针的护士不住安慰,说医生马上给她推点牛奶(丙泊酚),一会就睡着了,做个好梦,一切就好了。 在护士的安慰下,笑笑的哭声渐渐小了下来,只是偶尔还有一两声抽泣。麻醉很快起效,麻醉医生给她做了气管插管,监护上各项指标一切正常,麻醉起效了,手术要开始了。 严凛今年刚到三十,是科里最年轻的主治医师,这类腹腔镜手术属于三级手术,一般需要高年资的主治医生才可以主刀,可她出色的手术技能连很多资历比她高很多的医生也望其项背。 一台手术至少需要两个医生,一个主刀,一个助手。这个月的住院总是梁潇,她比严凛早来科室四年,算得上高年资的主治医师了,这样的环境下,理应她来主刀。可这台手术还没开始,两人便已经达成了默契严凛主刀,梁潇做助手。 卵巢质地非常脆,剥离、缝合和止血都有一定难度,在腔镜下很多操作也远不如开腹手术这样顺手。患者又是小女孩,卵巢比成年女性更小,手术难度会进一步增大。夜班又没有更多的上级医生在场,所以年资更高的梁潇,宁愿严凛来主刀,她当副手。 铺巾消毒完成后,无影灯的光源对准了术区,手术第一步要在腹部做三个小切口放置器械,这三个小切口距离腹主动脉和下腔静脉很近,笑笑年龄小,人又瘦,在无影灯下可以清晰地看到她腹主动脉在搏动。在器械没进入腹腔制造人工气腹并置入腔镜镜头前,这样的操作属于盲穿,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刺破临近的大血管造成致命的风险。 可严凛持着手术刀的手像在弹钢琴一般优雅流畅,行云流水般在笑笑薄得像纸片的腹部精准地划了三处小口后便麻利地用穿刺器进入腹腔。笑笑的腹部充气后,粱萧置入了镜头,屏幕上笑笑盆腔脏器的情况清晰的呈现了出来。她右侧卵巢上有个个头不小的瘤子,因为扭转后静脉回流受阻,瘤体充血很严重。笑笑的卵巢也像拧麻花一样被翻转了好几圈,好在外观颜色还不错,没有彻底坏死,两人用抓钳将笑笑被高度扭转的卵巢和肿瘤一并复到原位,并用温盐水浸泡观察。 笑笑还太小,所有人都不希望这么小的孩子要因为这次起病被迫摘除一侧卵巢。好在扭转的时间并不长,在复位后不久,笑笑右侧的卵巢颜色就已经恢复正常了。 梁潇将一个标本袋放进了盆腔,把肿瘤包裹进去,这个瘤子有个挺长的蒂,像个长在卵巢上的小香瓜。把瘤子装进袋子里后,严凛用电凝钩切断了与卵巢相连的蒂,瘤体被完整剥除。瘤体不算小,并不能完整的通过在腹部打的小孔,只能把它切小了再一块块从腹部的小孔中取出。 梁潇用直钳夹住盛了肿瘤的标本袋,让严凛用电凝钩将袋子里的肿瘤划成可以通过腹部洞孔的小块。下面的步骤也非常关键,目前并不确定肿瘤的良恶性,如果是恶性肿瘤,在腹腔内碎瘤很容易造成恶性肿瘤的种植性转移,给患者造成灾难性后果,所以在腹腔镜下取这些不能除外恶变的瘤体,要给它们套上这些标本袋。 如果是开腹手术,可以一步到位,可这本就是腹腔镜手术,又要在标本袋下操作,就使得难度成倍地增加。可这对严凛没有构成什么困难。她像切生日蛋糕一样用电凝钩将置入到小袋里的瘤体切成了四小块。梁潇再度在盆腔里放进了四个小的标本袋,严凛用直钳将四块切开的瘤体分别放到四个小袋里,然后依次将撞了碎瘤体的小袋拉出腹腔。整个过程,破碎的瘤体没有接触到任何脏器。 切开的肿物里可以看见毛发,油脂,甚至类似像牙齿一样的组织,非常符合畸胎瘤的特征。一般来说,成熟的畸胎瘤在妇科是较为常见的良性肿瘤,未成熟畸胎瘤则是恶性的,但是较为少见。先前已经联系了病理科到手术室做术中快速冰冻检查,快速病理检查也支持是成熟畸胎瘤。 听到病理科医生的口头汇报,连夜参与手术的医生护士都松了口气。果然这个世界上最动人的话不是“我爱你”,而是“恭喜你,肿瘤是良性的”。 肿瘤切除了,笑笑的卵巢也保住了。已是凌晨三点,互相解开手术袍,又摘了沾血的手套,麻醉师和护工把笑笑推到了复苏间。可今晚的工作还远没有结束,梁潇接到了急诊科的电话,马上还要去会诊。严凛要下笑笑的术后医嘱还要写手术记录。 第五章 返璞归真(1) 周一下午,谢茗茗收治了一个从外院转来的叫郑萍的女性。 郑萍家住天城市下属的千叶县。她在3个多月前出现停经,自行用“早早孕”试纸测试尿液是阳性。停经2月后她在县医院做彩超发现是葡萄胎(一种少见的妊娠并发症异常妊娠。妊娠后胎盘绒毛滋养细胞异常增生、间质水肿,形成大小不一的水泡,水泡间借蒂相连成串,形如葡萄,可表现为完全性葡萄胎,部分性葡萄糖以及葡萄糖与胎儿共存)。当地医院给她做了清宫术,因为病理检查的费用不算在手术费里,郑萍不想再花病理检查的费用。清出来的病理组织并没有送病理检查。术后她定期在门诊复查血hcg。一开始她的血hcg下降明显,可是在2周后,她的血hcg又快速飙升。县医院的医生建议她转院。 谢茗茗给她安排了磁共振检查,报告单提示患者子宫肌层有占位性病变,考虑是妊娠滋养细胞肿瘤(与妊娠有关的恶性肿瘤,多继发于葡萄胎,治疗以化疗为主,可能需要配合手术以及放疗) 周四下午科里没有安排手术,杨慧娴组织医生开展科内疑难病例讨论。谢茗茗是最后一个分享疑难病历的,她把郑萍的病历做成了ppt,投在大频幕上。 在展示完郑萍详细的病历资料以及重要的辅助检查后,谢茗茗继续说“县医院的医生也给她说了这种情况不能除外是绒癌(一种高度恶性的肿瘤,由妊娠滋养细胞肿瘤发展而来,具有恶性度高、发展迅速、易转移等特点),虽然很多绒癌患者可以通过化疗治愈,但郑萍下身出血比较多,腹痛症状也很明显,这种情况可以考虑切除子宫。郑萍今年39岁了,已经有3个孩子了,以后没有生育需求,她本人也提出切除子宫的诉求。这一次做疑难病例的分享,主要是想确定针对郑萍现在的情况,是先化疗还是先切子宫。“ 杨慧娴先是让大家轮番发言,各抒己见,最后再综合点评。可是对谢茗茗分享的这个病历却没做过多点评,会议结束后,她让谢茗茗单独留下。 她问谢茗茗,为什么会觉得郑萍得的是妊娠滋养细胞肿瘤,甚至是绒癌。 谢茗茗本来对郑萍罹患的疾病还挺肯定的,可是忽然被主任这么一问,她开始有些心虚,但一想到妊娠滋养细胞肿瘤是唯一一类不需要病理检查就可以临床诊断的恶性肿瘤,她又稍微有了些底气。她回答“这个患者有葡萄胎病史,一直有下身出血,清宫后血hcg持续升高,磁共振检查提示子宫肌层有占位,也支持是这个病……” 见主任一直沉默不语,谢茗茗愈发心虚自己多半是又犯错误了…… 杨慧娴摊开了郑萍的磁共振影像单“患者的子宫非常大,但是轮廓非常清楚,子宫肌层的这个占位病灶,其实边界非常清楚,并没有浸润到子宫肌层。你再看一下影像上患者的子宫内膜信号,也是完整连续的,这些是不支持妊娠滋养细胞肿瘤的影像学特点的。其实就这个患者的磁共振检查所见,更支持是完全性葡萄胎的诊断。” 谢茗茗低垂着头,脸也快红到了脖子跟前。在硕博连读期间,她泡在实验室的时间比在临床的更多。而且她本就不是影像专业的医生,阅片能力自然不能同专门在影像科工作的医生相提并论,毕竟术业有专攻。在妇科工作后,她也在不断学习影像学的知识。对那些简单且常见的疾病,她尚能熟识它们的影像学表现。可是妇科有不少肿瘤疾病,不管是ct还是磁共振,她都看得费劲,还是要依赖影像科医生给出的报告。 杨慧娴语重心长地指出“虽然你不是影像专科的医生,但阅片能力是一个临床医生的基本功之一。如果全然地依赖影像科的医生给报告,会把你和患者都置于一种非常被动的余地。影像科医生的阅片水平有高有低,如果对方出的报告准确率高,又可靠,倒也罢了。可是影像科医生也不是临床专业出来的,你不能要求他们对一些专科疾病的影像学特征进行非常精准的堪比教科书式的描述。之前就有医院的妇科医生看不懂彩超,全指望着超声科的医生出具报告。有次超声科来了个新人,报告出的不准。妇科医生根据彩超报告给患者开了刀,开进去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患者白挨了刀,主刀医生差点丢了工作。” 见谢茗茗的头埋得更低了,杨慧娴的语气也缓和了一些,她问了一下郑萍在外院的清宫经历。得知郑萍当时没有上麻醉,医生用窥器撑开她的下身,扩开宫颈后就直接开始清了。这进一步验证了她的推测。 她告诉谢茗茗“患者做了清宫术后血hcg却还在上涨,除了妊娠滋养细胞肿瘤,还要考虑到是不是县医院的医生没有给她清干净才造成了这种情况。葡萄胎患者的子宫会明显增大,宫腔里全是这种葡萄样组织,清宫耗费的时间长,患者没上麻醉,因为疼痛配合度也不好。” 说完了这些后,她直接给谢茗茗指示了下一步的诊疗措施“先不要忙着和患者谈化疗和切子宫的事情。先给她安排一个清宫手术,把能清出来的东西全部都清干净,术后常规送病理检查。这个患者应该就是一个完全性葡萄胎。这次就直接在手术室给患者上个全麻,在宫腔镜下进行清宫术,争取一次手术就把病灶全部清理干净。反复的清宫,很容易给宫腔带来损伤和粘连。” 杨主任全程都没有说重话,可谢茗茗还是有些难过手术做得不行也就算了,毕竟她在妇科工作的事件不长,也没有严凛那样的天赋异禀。可是阅片这样的基本功,自己也这样差强人意。她再一次质疑自己,是否真的适合当医生。 第五章 返璞归真(2) 回家的路上,杨慧娴想到谢茗茗的事情,有些感慨。她还是住院医生那会儿,医院的检查设备有限,那会干妇产科,能仰仗的影像检查基本只有彩超,极少会接触ct、磁共振这样相对高端的检查。不同的疾病,医生查体时,会有不同的触感,所以那时当医生,对视触叩听这些基本功要求很严格。 这些年,医院的检查设备也越来越先进,可这也导致了一个弊端,年轻一辈的医生,太依赖这些辅助检查,对最基本的查体反而不那么重视。 前段时间出了个非常轰动的医疗丑闻,就是和妇产科相关的。一个女大学生因为严重的周身水肿,被家人送到医院就诊,因为患者主要是以急性水肿为主要表现,女孩被分到了肾内科治疗。主管医生见女孩在短时间内出现了那么严重的水肿,又有大量的蛋白尿和低蛋白血症,自然首先考虑她得了肾病综合征(肾小球滤过膜对血浆蛋白通透性增高,大量血浆白白蛋白自尿液中丢失,引起的临床综合征),给她上了大剂量的激素冲击治疗。可女孩的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加重了,为了进一步确诊,主管医生给女孩做了肾脏穿刺活检。 在治疗期间,女孩的病情急转直下,这家医院急忙把女孩转到了更大的医院。上级医院很快便发现,女孩不是肾病综合征,而是妊高症(妊娠高血压综合征,是妊娠期所特有的疾病。主要是由于全身的小动脉痉挛,造成了血管内皮损伤,然后出现体液和蛋白质的渗漏,表现为血压升高,蛋白尿,水肿和血液浓缩等。全身各器官因缺血缺氧受到损害,严重时可导致抽搐,昏迷,脑出血,心衰,肺水肿等)。女孩至少怀孕7个月了,而且已经胎死腹中。上级医院虽然积极抢救,但女孩因为多器官功能衰竭死亡。 这件事情,给整个医疗界造成了重大的负面影响,进一步加重了患者对医院的不信任。舆论一片哗然,更是有媒体推波助澜,为吸引眼球而用了“怀孕女大学生发胖被误认肾病医治身亡”的标题。 虽然杨慧娴现在已经不干产科了,可是她知道,重度的妊高症死亡率很高。即便首诊医院在第一时间就明确了女孩的病情,也不能保证一定能把那女孩抢救过来。因为家属陪同,还在上学的女孩对首诊医生隐瞒了自己怀孕的事实。肾病综合征的患者的确会有周身水肿的表现,还会因为腹腔积液导致腹部膨隆,这很容易掩盖女孩怀孕后腹部的隆起。可是但凡医生查体再仔细一些,都不至于出现这样离谱的漏诊。 如果首诊的主管医生认真给女孩做个腹部查体,就可以摸到胎儿的头部和肢体。杨慧娴也有些诧异那家医院都给女孩做了肾穿刺活检,势必是要给女孩做肾脏超声检查的,但凡超声科医生看的范围再广一点,也能发现女孩怀孕了。可是那个超声科医生也只专注医生检查申请单上开的那一亩三分地,忽略了其他部位。 患者的隐瞒,医生查体的疏忽,共同造成了这起悲剧。杨慧娴早前就听一个非常著名教授感慨现代医疗技术的进步,医学影像学检查越来越多,也愈发精细,这本来是件好事情。却让医生放松了基本功的学习,让医生离患者、离临床,都越来越远。 次日大查房的晨会上,杨慧娴给科里医生护士提到那个医生漏诊妊高症的案例,她再次强调了查体在临床工作中的重要性,希望科里的医生时刻都要重视患者的基础体格检查,不要完全依赖于外界的辅助检查。她还强调,中心医院是教学医院,承担着教学任务,科室里有很多实习的、进修的以及规培的医生,带教医生在收治每一个患者时,都要给自己组里带的医生做好查体示范。临床医生,就该有这样返璞归真的能力。 谢茗茗给郑萍安排了手术。宫腔镜下的清宫术难度不高,不需要其他高年资的医生参与,严凛带着她做就行了。 谢茗茗虽然参与了手术,但是全程基本都是严凛在操作。置入宫腔镜后,患者子宫内的情况被清晰地投射到屏幕上。严凛先用吸引管将宫腔内的大部分的葡萄胎组织吸吸出,患者的子宫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逐渐缩小。严凛又改用刮匙,均匀地刮着子宫的四壁,把残留的组织全部清理干净。很快地,原本被病灶组织填满的“堰塞湖”被彻底疏通了。 谢茗茗杵在一旁,看着严凛麻利的操作。无影灯的光线投在严凛的头顶上,她带着口罩和手术帽,口鼻被遮了大半。谢茗茗从侧面看去,能看到她白皙光洁的额头,纤长的睫毛和挺拔秀气的鼻梁。 谢茗茗有些无端的难过,严凛不光技术过硬,还那样漂亮优雅,将她衬托得愈发黯淡无光。这28年的时间里,她最为高光的时刻就是高考了。高考时的超常发挥,让她成了县城的高考状元。高中三年她一直埋头学习,直到成绩出来了,她都不知道该去哪个学校,要报哪个专业。班主任告诉她,她这个分数,够得上西华大学临床专业本硕博连读了,女孩子干医生挺好的,稳定又体面,家里人看病也方便。 她就这样进了西华大学的临床医学专业。对这个专业,她谈不上喜欢,但是也不排除,8年后她顺利毕业了。可是小镇做题家的优势,在工作后便彻底被淹没。如今的自己,方方面面都是这样的差强人意。 病理检查证实了杨慧娴的判断,郑萍罹患的就是葡萄胎,并不是妊娠滋养细胞肿瘤,更不是绒癌。她不需要化疗,更不需要切子宫,出院后门诊定期随访血hcg就好。这次清宫清得非常彻底,她血hcg会下降得很快,以后在县医院复查就可以了。 第六章 自证清白(1) 这是杨慧娴第二次接诊这个叫林静雯的姑娘。病历系统提示这姑娘34岁了,未婚未育。 第一次接诊林静雯是半年多以前了。她们单位组织体检,发现她的子宫上长了一个大约8cm的肌瘤。她也知道子宫肌瘤基本都是良性的,可是她觉得8cm的肌瘤实在太大,踹在肚子里始终是一件让人不放心的事情,就赶紧就挂了号到妇科就诊。 杨慧娴第一次见她时,看得出林静雯虽然也很焦虑,但是一见到医生,还不忘吹下彩虹屁,说她在网上查了好久,看天城市哪些妇科专家最厉害,在标记了一些专家后,她始终拿不下主意到底找谁看。后来听她同事说,中心医院妇科的杨主任老牛了,好几十年的临床经验,手术也做的贼漂亮,对每个患者还都特别有耐心,是真正仁心仁术的专家。她慕名已久,于是专门在杨主任出门诊的这天给公司请假来看病。 杨慧娴当时就笑了,纵然是生性恬淡之人,听到他人如此称赞自己,心里多少都还是有些欢喜的。从影像检查来看,这是个浆膜下肌瘤。如果这样大的肌瘤长在宫腔内就是黏膜下肌瘤,因为增大了子宫内膜的表面积,会使得经量增多,经期延长,甚至有些患者会因为月经量过多而导致贫血,这样大的黏膜下肌瘤是有明确的手术指征的。 而浆膜下肌瘤,因为长在子宫体上,一般对月经没有什么影响。但是子宫毗邻膀胱和直肠,肌瘤长大后,很容易压迫临近器官,引起尿频、腹胀、便秘等,但是这个8cm大小的肌瘤也没有对她造成相关的压迫性症状。她也是常规体检才发现这个肌瘤的。 杨慧娴和她聊了几句,知道她不止未婚,目前连男朋友都没有,便劝她不必急着手术。虽然这个肌瘤不算小,但是也不是绝对的手术指征,定期随访就好。如果出现了经量增多或者明显的压迫症状,那时候再考虑手术的事情也不迟。而且子宫肌瘤就算做了手术,也是有可能复发的。如果一直没有症状,那就等结了婚准备要小孩的前一年再去手术。因为怀孕期间可能出现肌瘤红色变,造成腹痛,刺激子宫,造成流产或者早产,而且这样大的子宫也容易造成胎儿卡顿。 杨慧娴的这一番话让她安心了几天。可没多久,每天夜里她都辗转反侧,8cm的瘤子长在肚子里,跟一个小西瓜差不多大了,但是不痛不痒她也忍了。主任让她准备怀孕的时候再考虑手术的事情。34岁了还是单身,家里人催得很紧,每次都拿她年龄说事,总说她一把岁数再不赶紧找人结婚就成齐天大剩,到时候想要孩子都被拖成高龄产妇了,哪个男的愿意娶年纪太大的,孩子都生不出。而且现在年轻的小姑娘一茬茬冒出来,比韭菜长得还新鲜,有本事的男人都挑年轻漂亮的,挣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女人最要紧的还不是找个好归宿。 这些话林静雯听得耳朵都要长茧了,可她一天没找到适婚对象,父母的催婚催育就在不断升级。她已经很久没有回过父母那了,因为每次回家面对的都是雷同的场景,父亲唉声叹气,一脸家门不幸的模样。 母亲更夸张,一提到她的事情就不住抹泪,然后哀叹自己的同学朋友都在含饴弄孙,她连个准女婿的影儿都没看见。隔壁王叔叔家的女儿就上了个专科,去年生了儿子,男方直接送了她套别墅,现在都带着父母和儿子住进去了,虽然没个正式名分,这事也不算多光彩,但是他们辛辛苦苦培养的女儿,供女儿读了研又读了博,就是读书读傻了,这么大岁数了也没把自己嫁出去…… 尽管很久没有回家了,可是作为独生女,已经退休的父母始终是放心不下她,时不时就到她所在的城市来,美其名曰照顾她,可那如影随形的催促和绑架让她觉得无比窒息。 有一天母亲又不经她同意帮她收拾卧室,找出了她藏在柜子里的报告单,母亲一看这检查报告,被吓得浑身筛糠。 林静雯加班到很晚回来,筋疲力竭的她还要打起精神安慰母亲,告诉她没什么大事,医生都不劝她现在手术。可母亲又开始老泪纵横,哀叹到自己的女儿怎么那么命苦,迟迟嫁不出去,这女人的子宫到了年纪,不生孩子就会长瘤…… 这半年多,她每个月都去打了彩超,肌瘤始终是那么大,依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症状,好像这个肌瘤只存在彩超报告里,而不是在她身上。她也换了几个挺有名气的医生看,说法和杨慧娴差不多,他们都告诉她,她这种情况不急于手术。 可是检查出肌瘤后,她的生活终日都被密云笼罩。她有着引以为傲的学历和工作,也有着满意的收入,可在她父母那里,只因为大龄单身,自己就成了让他们在亲戚朋友面前抬不起头的loser。过去的她一直是让父母骄傲的“别人家的孩子”,可怎么一到了某个时间节点,这个社会对女性价值的评判就以“是否嫁掉”为成功的标准了。 她已经34了,就算现在就找到了适婚对象,立马就做了手术,也不能马上就备孕。医生都说了,不管是开腹还是腹腔镜挖肌瘤,都会破坏子宫的完整性。孕期时子宫会像吹气球一样被撑得非常大,分娩时子宫的容积可以是未孕下的100倍,正常子宫可以撑得起这种逐渐变大变薄的过程,可是挖了那么大的肌瘤,当然会有破口,如果手术当中为了挖肌瘤而贯穿了宫腔,破坏了子宫内膜和肌壁间组织,日后怀孕了,胎盘很容易往疤痕里长,出现类似凶险性前置胎盘的情况。她看了医生,也自己去查了很多资料,像她这样的情况,如果挖了肌瘤,子宫有疤痕,短期内怀孕,子宫因为后期被胎儿和羊水撑大很容易破裂。所以挖了肌瘤,她至少要一年后才能怀孕。 一年后,她就35岁了。这是个非常尴尬的年级考公务员、事业编开始被限制了;很多企业也开始裁撤这个岁数的员工了;如果在这个年龄还是初产妇的话,在产科就可以被划分到“高危”组了。无处不在的35岁危及让人人心惶惶。 虽然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可是她从来就不打算当丁克,所以她没有理由不为这件事情焦虑。日益加重的焦虑和父母没完没了的施压,让她已经无法正常生活了,每天都需要靠佐匹克隆才能入睡。她决心先去手术。 看了一圈医生下来,还是杨慧娴给她的印象最好,细心地问她个人情况并给出合适的意见,那感觉一点也不像一个高高在上的“专家名医”,更像是一个贴心的长者。 再见到杨慧娴的时候,她倒也开门见山,说自己想住院手术。她的焦虑和倦容是写在脸上的,可她复杂的心路历程,杨慧娴自然是无从知晓的。在得知林静雯还是单身后,她便又给出了不必急于手术的意见。反而建议她抓紧时间找对象,先把婚姻的事情搞定,起码先找到男朋友,把关系定下来,再去考虑手术的事情。 见林静雯一脸困惑的望着自己,杨慧娴耐心解释之前说过了,手术后可能复发,而且这个肌瘤不算小,腹腔镜手术不一定做的下来。挖了肌瘤是要缝合子宫的破口的,腹腔镜下缝合,可能会存在死腔,往往没有开腹后医生直接用手缝合那样保证子宫肌层的良好对合。死腔大了,会增加妊娠时子宫破裂的风险。 第六章 自证清白(2) 开腹的话,腹部必然会有疤痕,这个部位的疤痕很容易让人想到做过妇产科方面的手术,比如剖腹产甚至涉及到妇科方面的恶性肿瘤切除。早些年我们科也遇到这样的情况,那姑娘也是开腹挖的肌瘤。后来她订婚了,男方各方面条件都很好,她也很爱对方,那姑娘想着马上就结婚了,也同意和未婚夫同居了,可对方看到她腹部上的疤痕,质问她是不是以前生过孩子。她说了是挖过肌瘤。后来男方回去和他妈说了这事,这未来的婆子妈有些不高兴,说未过门的儿媳不实诚,说的是只挖了肌瘤,可脏器都长在她肚子里面他们又看不着,谁知道是不是还得了其他的病,说不定医生顺带把子宫卵巢一块切了。她一直瞒着他们不说,临近结婚被人发现了才说自己得的是肌瘤。而且保不准就是做过剖腹产,不讲实话罢了。她未婚夫听亲妈这么一说,便开始打退堂鼓,各种冷落姑娘,后来这场婚事也不了了之了。 所以她建议林静雯先把婚恋的事情搞定了,再去考虑手术的事情,反正也没症状。日后手术所有的明细都是老公或者男友知道的,可以在他的见证下去做,这样就不会让对方有被瞒着的感觉,对方在心理上也不会那么介意,不会因为这个影响了婚姻恋爱的稳定性。 杨慧娴的专家门诊,一直都是限号的,她出一天门诊看不了多少患者。她一直觉得,这些罹患各类妇科疾病的患者,因受到年龄、际遇、内心状态、个人诉求等多方面因素的影响,即使罹患的是同种疾病,她们的处理方式也会有相当大的差异。她愿意花更多时间去了解患者当下的困局,并给出她认为更合理的方案。 坐在诊椅上的林静雯没有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自己那一摞的检查单。门外还有很多等候的患者,像杨慧娴这样的专家,要看的患者还有很多,匀给每个患者的时间是很有限的,可她居然愿意对自己讲那么多。 林静雯明白,对方是设身处地的为自己好,还真是个仁心仁术的好医生。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杨慧娴这般的“推心置腹”却让她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适,有这么一瞬间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们也从来都是这般苦口婆心的“为了她好”。已经升腾而起的压抑和愤怒让她一秒也不想多待,她怕自己下一刻就会失控,她匆匆地抓起检查单,逃命一样地离开了诊室。 她的车就在医院的停车坪里,钻进了车里,她开始大口的喘息,尽管车内的空间同样逼仄,可也好过那间让她窒息的妇科诊室。她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里,她为了做手术给单位请了2周的假,这些天她不用去上班了。回家吗?知道她得了子宫肌瘤,父母就留下来陪伴她了,家里的气氛和那间妇科诊室一样让她觉得无法呼吸。横竖都无路可退,那就遵循来意吧。 她去超市买了些住院期间需要的生活用品,到达住院部已经快晚上七点了,办公室只剩一男一女两个医生,两人的工位正对着,都在电脑前忙活着,那个带着玳瑁眼镜的男医生噼里啪啦的敲着键盘,她不想找男医生看病,便径直将检查单放在了那个叫谢茗茗的女医生面前,并直言自己想住院手术。 在临床干久了,时不时就会遇到些奇葩患者,前两天也来了个年轻姑娘,因为要向父母证明自己铁丁的决心,又一直嫌月经麻烦,强烈要求做手术切除子宫“以绝后患”。 这姑娘的子宫没有任何问题,没有任何手术指征,科室当然不会满足姑娘的诉求。林静雯虽然没有什么临床症状,但是她强烈要求手术其实也没什么问题,不过在得知林静雯已经去门诊看过,杨主任评估过后并没给她开住院证,谢茗茗有些面露难色,她一个低年资的住院医,什么决策都要听上级医生的。杨主任都建议患者先把婚恋的事情搞定再说手术的事情,她一个底层的小大夫不便自作主张。可看到患者铁了心要住院,她也不懂如何拒绝。 彼时李承乾已经忙完了手里的活,他薅过检查单瞄了眼,“这瘤子也不算小,主任让你不急着手术,说了啥原因吗?” 林静雯把杨慧娴给她说的那番话转述了一遍。 李承乾听了直翻白眼,“主任她们那辈人就是死脑筋。什么年代了,切个肌瘤而已,居然最好是要等‘未来的老公知情并见证’的情况下才能切。就为了不让他有疑心,不给婚姻埋隐患!这是什么逻辑?虽然说这肌瘤没症状,恶变的几率也非常低,但8cm的瘤子长在肚子里谁不闹心,患者有心理焦虑,已经影响日常生活,这不也是手术指征!” 林静雯天然的对干妇科的男医生有些排斥,不想很多涉及到女性私密的疾病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异性面前。可这个男医生的几句话就让她放下了警惕,甚至产生了某种强烈的倾诉欲,想把这些天的憋屈和委屈尽数说出来。 “你别听主任瞎掰扯,这瘤子要不要切,自主权只在你这里。如果你未来的男友或者老公和主任说的那个例子一样,因为未婚妻做了肌瘤剔除术就各种脑补还叽叽歪歪,这种男人不让他原地升天还留着当祖宗供着呢。而且啥世道了,有病不治可能会死,没有男人还真不会死。为了让一个不知道还在哪里的‘未来的丈夫’心理上不那么介意,所以这肌瘤就暂时不能切了?” 一说到这,李承乾好像意识到了自己的逻辑错误,便又加了句“我都差点被主任绕糊涂了,切肌瘤这事关那还没出现的男人心理上什么事啊!这件事别听杨主任的,她们那辈人好多都是女德班毕业的,一辈子贤良淑德温良恭俭,从来不先把自己当回事!以前那辈人信奉一定要把第一次留给老公,怎么到了现在,这肌瘤也要留给未来的老公了了!都2023年了,女人的身体居然还不能让自己做主了。” 李承乾这几句调侃主任的话,让林静雯知道为什么自己在妇科门诊听了杨慧娴的“好言相劝”后反而莫名震怒了。她并不清楚杨主任的学历,但能在这样的三甲医院当主任,估计得是博士。 其实自己和杨主任一样,尽管都读了博,拥有还算傲人的学历,她有体面的工作,杨主任是省级三甲医院的妇科主任,她们算得上被社会定义的“优秀女性”。可她和她一样不自由,她们从来没有解下社会和家庭给女性的枷锁,她们遵循社会对女性的规训和教化,并认同了这套规价值体系。 如果不符合这套系统下规训,其实甚至用不着别人,她们自己都会上赶着pua自己,压抑自己的一切诉求,去迎合男人去迎合婚姻迎合规训。她怨恨这样的自己。是的,她自己的身体,她不做主,谁来做主? 她忽然对这个叫李承乾的医生产生了些好感,他是男人,这个社会对女性的很多规训其实是明显是有利于男性的,可他却反感这些所谓“红利”。她喜欢他身上的通透,虽然是男医生,可能会有不便,但是他能当自己的主管医生倒也不错。 第七章 姻亲血缘(1) 李承乾扯了张住院证,对着林静雯的身份证匆匆填好住院信息,“诺,去一楼大厅办住院吧,今晚谢医生值班,办好了住院回来找她。” 林静雯有些失望,他这样的爽快,其实也是慷了同事之慨,横竖今晚不该他收病人。 准备下班的李承乾一回头便瞬间石化,杨慧娴就站在办公室门口。他不清楚对方在门口站了多久了,但是看她有些凝重的神色,他刚才吐槽她的那些内容估计都被听了去。他有些尴尬地讪笑着,说了句“主任还没下班呢”,便低着头擦着杨慧娴的胳膊逃离了医生办公室。 还在办公室的谢茗茗和林静雯也有些尴尬,诺大的办公室安静的可怕。谢茗茗有些不安地看着主任,小心的用眼神向主任求证意见。沉默了良久,杨慧娴才撂出了一句“李承乾说得对,是我古板了。” 本来杨慧娴已经带着妮娅到车库了,临上车了妮娅想起来她新买的风车落在医生办公室了,这个风车是妮娅的新宠,一定要拿到才肯回家。于是杨慧娴碰巧在办公室门口听到了李承乾对她的这番调侃。 原来在这些年轻人眼里,她不仅是一个从来不把自己当回事的守旧妇人,而且她还是女德班的优秀毕业生,虔诚无比地向晚辈布道着她们腐朽过时的价值观。 回去的路上杨慧娴一直沉默着,妮娅还和从前一样,时不时就会抛出一些幼稚至极的问题,平常她都尽可能耐心回答女儿,可是刚才的事情多少都还是让她的心情受了些影响,妮娅不住地发问让她更加烦躁。 她扪心自问,干妇产科这些年,因着自己也是女人,天然地就更容易理解女性的处境,她尽可能地为接诊的每个患者考虑周全。妇产科的疾病很多时候并不单纯的只涉及患者身体健康的问题,还经常会牵涉到她们的婚姻和家庭。而她从来都认为,婚姻和家庭对女性至关重要。可是不管是患者还是科里的年轻大夫,他们都没有领情。 这一次的例假已经推迟了十天了,开车的时候她感觉手心有些出汗,可天气并不热,平常并不会这样。看样子自己已经处于围绝经过渡期了。杨慧娴感慨自己大概真的是老了吧,很多想法也许真的不再适合这代人的价值观了。 到楼下时,她无意抬头,发现客厅的灯光是亮着的,很多天里,她和妮娅回家的时候家里都是黑黢黢的。童俊松业务忙,应酬很多,以前刘姐还在的时候,他要回家吃晚饭都会提前打电话,刘姐走以后。绝大多数时间,都只有她一个人带着妮娅,她时不时会冒出孤儿寡母的凄凉感。而今晚这站亮起的灯冲淡了几分这样的感觉。 进门后首先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一束巨大的粉色香水百合,周围是白色的满天星,花的中心是一条天鹅挂坠的项链。项链下方是一张精巧的卡片,上面写着,“亲爱的老婆,结婚二十八周年暨恋爱三十周年纪念日快乐。” 童俊松捧着这一大束鲜花站在门口,脸上是温柔的笑意。 杨慧娴还没有来得及去接这束花,被妮娅抢了先,她摘下了项链给妈妈戴上,跳着脚说“妈妈真好看妈妈什么时候给我戴。”妮娅一激动说话就不怎么会断句。 先前在科室挤压的负面情绪,在此刻温馨旖旎的氛围下被一扫而光。童俊松将怀抱着鲜花的杨慧娴拥在怀里,妮娅也被父母这温情的拥抱感染,在一旁像只快活的小鹿一般跳跃着。 任一个女人在事业上再出色,可是如果没有婚姻和家庭,那她无疑是失败至极的。此刻沉浸在天伦之中的杨慧娴不会再去质疑自己的价值观是否过时了。 可是这样温馨的时刻很快便被一个电话打断。是杨慧娴的姐姐打来的,患有老年痴呆症的姐姐一直住在已经退休的姐姐家。姐姐告诉她,她刚才去了趟超市,想着一会儿就能回家,就没带上母亲,可她一回来,就发现母亲自己离开了房间。 杨慧娴一听也急了,给丈夫说了下情况,让他看好妮娅,她要去和姐姐汇合,一起找母亲。 先前回家的时候,杨慧娴发现车里的油不多了,丈夫的车也在车库里,她有车钥匙,索性今晚就先开丈夫的车。 和姐姐汇合后,她和姐姐查看了小区的监控,确定母亲在半个小时前走出了小区。还好母亲失踪的事件不长,姐姐已经报了警,她俩便分别在距离小区最近的两条街上找人。 已经入秋了,夜间已经有了几分寒意,入秋后的天城市阴雨不断,杨慧娴在监控里看到母亲出门时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秋衣,一想到八十多岁的母亲还在外面独自受冻,她就心痛不已。 她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父亲,一直是母亲拉着着姐妹俩长大成人,还让她们俩都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怕母亲孤独,两姐妹一直都想把母亲和她们同住,可母亲总说儿女有儿女的生活,她一个人住也更自在。 常年寡居的母亲一直让姐妹俩放心不下,可母亲反过来安慰她们,自己身体倍棒,吃嘛嘛香,让她们顾好自己的工作和家庭就好。直到几年前,母亲出现了的记忆力减退的迹象,当医生的杨慧娴敏锐的察觉到母亲可能是罹患了老年痴呆症。 在母亲确诊后,姐姐二话不说就将母亲接到了家中。她自然知道照顾一个逐渐失能的老人会有多辛苦,可姐姐笑着对她说,自己退休了在家没事做,儿子又在外地安了家,离了婚之后更是一个人待在家里怪无聊的,妈来了好歹是个伴。 杨慧娴自然知道姐姐这样故作轻松,纯属是体谅她工作繁忙,还要独自带着生活不能完全自理的妮娅。 这两年母亲的症状越来越严重了,很多人她都已经认不出了,大小便也经常弄在身上,有时候还会忘记关水龙头和煤气。 第七章 姻亲血缘(2) 照顾一个这样的老人是一件非常艰辛的事情,可是姐姐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抱怨过。 杨慧娴所在的这条街并不宽,街道两边大多是卖餐饮和水果的小店。杨慧娴挨家挨户的找,直到在拐角处一个卖烤红薯的小摊上,发现了母亲的身影。 母亲比她前些时日里看到的更佝偻了,在细雨中的母亲冷得不住地打哆嗦,可是眼睛却专注地盯着摆放在烤箱顶上的烤红薯。小摊上围了好几个打着伞的孩子,摊主忙着招呼顾客,没有留意到老人偷偷地拿了一个红薯。 母亲迅速地把红薯藏进秋衣里,红薯还很烫,母亲被烫地直皱眉。可她一转头看到了杨慧娴,像个孩子般笑了出来,指了指自己的胸,发出有些含混的声音“珍儿,娴儿,有烤红苕吃了……” 珍儿,娴儿,是姐妹俩的小名。杨慧娴生长的那个年代,虽然已经没有再闹饥荒了,可一个单身母亲,养育两个孩子,到底是艰难的。有时候母亲下班很晚,会给姐妹俩带两块红薯充饥。这么多年过去了,母亲能记得的事情不多了,可她始终记得,家中还有两个饥肠辘辘的孩子。 杨慧娴瞬间泪崩,她匆忙地拿出母亲放在怀中的烤红薯,她脱了衣服,给母亲穿上。并代替母亲给摊主道了歉,支付了费用。做完这些后,她急忙给姐姐打电话,说找到了母亲,现在就送母亲回家。 把母亲送回姐姐家之后,杨慧娴赔了母亲一阵,确定母亲身体没什么异样之后才离开。开车时,她发现副驾的座位上有个蓝色的小包装袋。其实刚出发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只是当时寻母心切,她并没有留意那个小包装是什么。 她现在发现了,这个蓝色小包装袋上印着“万艾可”。它的医用名称叫西地那非,专门用于治疗肺动脉高压的。它还有一个俗称,叫“伟哥”。 她和丈夫结婚这么多年来,很少过问双方工作上的事情。丈夫早前在国企工作,作息规律,也有正常的假节日,工作量比她少得多,可女儿很黏她,所以主要还是靠她照顾。7年前,她当了主任,业务和行政两头挑,科里方方面面的问题,都需要她去操心,比先前单纯的当医生更忙碌了。丈夫也是那时候办理了离职,开始创业。他比过去在单位上班时忙碌了很多,女儿的事情他就更加顾不上了。他平常也总对她说,对女儿要适当放手,没必要一直把女儿拴在她的裤腰带上,这样女儿就更没法独立了。 她不想去辩驳。妮娅是个有问题的孩子,她怎么可能像丈夫说的那样“适当放手”,丈夫是这种态度,她只能比其他母亲投入更过的心力,才能让女儿过得稍微体面一些。 女人在胚胎驻扎在她的身体里的那一刻便成为了母亲,天然的与孩子有了最为深刻的连结,可是父亲则不然,他们是在孩子出生之后才被动地成为了“父亲”。他们的时间和精力更多地都投注在了“建功立业”上,那些能分一些时间来带孩子的父亲就足够被定义成“好父亲”了。 她忽然想起了做了父母的郭靖和黄蓉,郭靖可以为了追求公正,要去砍掉郭芙的一只手臂,也可以为了大义,眼睁睁地看着郭襄被敌军烧死,可是黄蓉却不能。她并非是没有“家国大义”,只是作为母亲,回护儿女,那是天然的本能。 想到这里,她忽然有些自嘲,怎么还想到黄蓉了呢,自己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女子罢了。她和丈夫的工作都很繁忙,丈夫自己创业这些年,应酬很多,能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他在公司附近的酒店有长包的房间,大多数时候,他都住在那里。这些年,夫妻俩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不过夫妻关系比起前些年还缓和了不少。在妮娅的教育问题上,夫妻俩一直有很多的分歧,前些年一直分歧不断。后来丈夫索性彻底不管,又忙于自己的事业,很少再出现在这个家中。 所以现在偶尔见一次,反而有小别胜新欢的感觉。她虽然是医生,但是她对丈夫的健康状况并不算太过了解。可是今晚她才见过丈夫,他看起来状态好极了,铁定不是肺动脉高压的患者。她已经记不得上一次和丈夫有夫妻生活是几年前的事情了,这个包装袋是打开过的,显然,这个药,丈夫才用过。 她感叹,不知不觉间,夫妻俩就都到了这个岁数,她的经期已经开始紊乱,而印象里一直意气风发的丈夫,居然也开始需要使用这类药物了…… 其实丈夫的事情,这两年她也有所耳闻。童俊松的事业那样成功,这些年又保养得当,在外始终一幅风仪静好的模样,有这样的花边新闻,确实不足为奇。可是捕风捉影的传闻,和亲自印证,到底是不一样的…… 她收起了那个打开的包装袋,准备和丈夫摊牌。她家在24楼,电梯不断地上升,她的心情却如坠谷底。今晚回家时,那温馨旖旎的场景,不过是场假象,丈夫的心早就不在这个家了。 她开了门,屋里漆黑一片,丈夫和妮娅都已经睡下。丈夫睡得很熟,并不知道她已经回来了,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向了自己和妮娅的房间,这些年,绝大多数的夜晚,陪在她身边入睡的,都是女儿。 临睡前她忽然想到,自己可能是误会了丈夫。他今天刻意回家,还带了鲜花和项链,无非是庆祝他们的纪念日,那个药片,可能是丈夫为夫妻间准备的。想到这里,她有些自责,为何自己要这样猜忌丈夫。结婚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忙于工作,不像别的妻子那样可以照顾丈夫的日常起居,在育儿的事情上也始终没有和丈夫达成共识,作为妻子,她确实是不够称职的。 想到这里,这个蓝色包装袋的风波,就算翻篇了。 第八章 熟人之祸(1) 周三临近下班时,一个叫黄玉霜的患者被丈夫推进了医生办公室,该谢茗茗收病人了,她瞟了一眼患者丈夫递过来的住院证,入院诊断那一栏填着“卵巢ca”。 黄玉霜瘦的只剩皮包骨,可是腹围全反常地增大,像个即将临盆的孕妇。她的头发稀疏且枯黄,像刚被大火烧过的秋冬的草场。她还不到40岁,可那双眼却黯淡浑浊,像一个生命即将走向尽头的老人,生气全无。她非常虚弱,即使坐在轮椅上没有动弹,也像是才跑完马拉松般疲倦不堪。 面对医生的问诊,她好像完全没有交流的欲望,只是有气无力地坐靠在轮椅上,间断地回答一两句,气若游丝,声音低到谢茗茗竖着耳朵也听不清,最后只得由她的丈夫来回答。 谢茗茗边问病史,边快速翻看患者从外院带来的住院病历和检查报告。问诊结束后,她已经知道患者的大致情况了。 黄玉霜半年前出现了不明原因的消瘦,一开始她没有重视,她那阵工作特别忙,孩子也快要参加小升初考试了,她没工夫在意自己体重上的变化。可是两个月之前,她发觉自己的腹围开始反常地增大,像怀孕了一样,她当时便有不好的预感,觉得是腹腔里长了肿瘤。 她的预感很准,彩超和ct都提示她的腹腔里长了瘤子,高度考虑是卵巢癌。在经历短暂的情绪崩溃后,她决意和疾病正面抗战。 她家在天城市下属的区县,那里也有一家三甲医院,而且她有个亲戚就在那家医院的妇科工作。同样是三甲医院,但是天城市的三甲医院的综合实力自然是要高于区县的三甲医院。一开始,她还是想到天城市来治病,可想到肿瘤的治疗时间很长,以后必然是要反复出入医院。长期异地治疗,生活上肯定有很多不便,住宿和交通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孩子明年六月就要参加小升初考试了,可这个节骨眼上她去外地治病了,丈夫也要请假去陪护,夫妻俩都不在家,孩子的照顾也成问题。 就近治疗的话,肯定要方便的多,而且还有亲戚在那里当医生,多少都能得到些便捷和照顾。综合考虑过后,她决定就在当地治疗。 亲戚直接成了她的主管医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是医生亲属的缘故,她觉得科室里医护的态度很好,很多检查也都很快就做上了,疾病带来的恶劣情绪也能因此得到一些抵消。晚上和值班护士请了假,还能回家陪孩子…… 检查结果都出来之后,亲戚面色凝重地告诉她虽然还没做病理检查,但是目前的检查结果高度支持是卵巢癌症的诊断,而且已经出现了转移病灶,腹腔里还有很多腹水,算是晚期了。这种情况只能做卵巢肿瘤细胞减灭术(晚期卵巢癌难以手术根治,只能尽可能切除较大的瘤体,从而缓解病情)。 虽然万般无奈,可那会的她也只能认了。命运已经发给她一张无法挽回的烂牌,哪怕是苟延残喘,她也要再坚持一下,让这场残局尽可能再延长一些,晚一点再下牌桌。就算是卵巢癌晚期,积极治疗也比放弃了要强,哪怕争取再多活几年,就可以陪着孩子参加三年后的中考,甚至是六年后高考…… 亲戚也向她指出最终的确诊以及肿瘤的病理分型,只能通过病理检查。但是她这样的情况,要获取病理组织就只能通过手术,术中取组织去检查。不过从目前的影像检查和肿瘤标志物来看,基本能判断是卵巢癌了。 亲戚为了说得更形象些,就和她打比方恶性肿瘤就像八爪鱼,有8个触手,每个触手上布满了吸盘。恶性度越高,癌细胞的触手就伸得越长。不管是影像检查还是手术中医生的肉眼所见,都不能百分百分清肿瘤边界。如果先手术,手术当中手起刀落,看着是很容易把八爪鱼整个切干净了。可是手术的时候必然会破坏周边组织的血管和淋巴,肿瘤上的癌细胞会沿着血管以及淋巴管向周围扩散。就像把章鱼的身体切掉了,可它的触手和吸盘还在。这类中晚期的恶性肿瘤,如果先手术,手术完了再化疗,那么这个时候很多肿瘤细胞已经跑到别的地方去了。化疗不一定能把远处的肿瘤细胞都杀死,后期出现转移的概率大大增加。 亲戚见夫妻二人的面色愈发凝重,便及时的提出了解决方案——采用新辅助化疗。就是在手术前先上几个周期的化疗。就像把八爪鱼往锅里加热一蒸,八爪鱼的触手自然都收起来了。几个化疗周期后,如果肿瘤体积明显缩小,不仅更利于医生成功切除掉肿瘤,还可以减少手术过程中癌细胞扩散和转移的情况。手术后再继续化疗,这种像“夹心饼干”一样的治疗模式就叫新辅助化疗。 既然有这样更“完美”的方案,夫妻俩自然是想采取这种新辅助化疗的。可是这又回到了先前的问题上,要化疗,就要明确病理类型,那就必须手术获取病理组织…… 亲戚告诉她,她腹腔内的病灶组织并不好取。那些怀疑罹患甲状腺癌、乳腺癌的患者,可以通过细针在浅表处的病灶穿刺活检就可以了。她这种情况要取标本,就只能进腹腔取,可以做腹腔镜,不过肯定要做全麻。 夫妻俩一听又不乐意了在全麻下做一台手术,并不是为了祛除病灶,只是为了取个标本。手术取了标本,日后还要再次手术减少肿瘤病灶,接连挨“两刀”对她这样的癌症患者是不小的打击。既然基本已经确定是卵巢癌了,那就直接上新辅助化疗吧,等化疗后病灶缩小了,再去做手术,一次手术就可以祛除病灶的同时还得到了病理标本,不管是术中快速冰冻还是术后去做石蜡切片检查,也就是走个形式了。该做的检查,她都愿意做,她也知道,医生的治疗也得有理有据。 亲戚有些为难,告诉她除了滋养细胞肿瘤外,所有的恶性肿瘤都必须要组织病理学证据才能下临床诊断。没有病理检查的结果就直接上化疗,是违背治疗原则的。 可她不断央求不想做全麻手术取标本,再去等病理检查结果,然后再去做化疗,这样会耽误挺长时间。这些天她在网上查了,很多卵巢癌一发现基本都是晚期,她的孩子还那么小,她还想尽可能多陪陪孩子。她不想再耽误了,就想早点治疗,能多活一天都是赚了。 说到孩子时,黄玉霜就开始哭了去年的六一儿童节,她带孩子去商场时,给孩子买了一条很漂亮的公主裙。小妮子一穿上就再也不肯脱下来了,还说以后长大了也要穿同款的裙子当婚纱。小妮子还问她,她以后结婚,妈妈会帮她穿婚纱吗?她当时还笑着和女儿承诺,那必须啊。 可是现在,别说看女儿结婚了,就连能不能陪她参加三年后的中考都成了未知数。 都是当妈的,亲戚自然也听不得这些。在夫妻俩的软磨硬泡下,她同意在没有取得病理检查的情况下,给黄玉霜开展化疗。在告知了化疗相关风险和并发症之后,给黄玉霞开展了两个周期的化疗。 第八章 熟人之祸(2) “患者要求切除卵巢和转移病灶,你就要照做吗?她是医生还是你是医生?如果她得的真的是卵巢癌或者是复合癌(同一脏器中同时存在两种或以上的不同类型的恶性肿瘤细胞),就现在术中所见,也不适合做肿瘤细胞减灭术了。如果她得的是其他疾病,就这么贸然把卵巢和其他地方切了,术后病检证明不是癌症,等着闹纠纷吗?” 谢茗茗在妇科工作了一年多了,她很少听到杨主任在科里对年轻医生说过重话,大概是自己的确太糟了。 手术只剩下收尾的工作了,杨主任已经离开了手术室,还在缝皮的谢茗茗有些伤神自己不仅手术做不好,管理病人也存在很多问题。作为医生,在很多决策上并不坚定,还很容易被患者和家属牵着鼻子走。 手术结束后,谢茗茗推黄玉霜到复苏室,一见她们出来,黄玉霜的丈夫便着急问,“手术做得怎么样?大块的肿瘤都切掉了吧?” 谢茗茗有些为难的告诉他,这次只取了病检。对方一听就来气了,大声吵嚷着“之前说好了这次手术是切肿瘤,顺便做个病检。结果那么大个手术,就为了取点组织化验。我老婆身体已经那么虚弱了,哪还经得起你们屡次三番地给她开刀,医院想挣钱也不是这样挣的!” 家属情绪一激动,谢茗茗便又开始口吃起来,她解释这是主任的意思,而且万一不是卵巢癌,切错了那就麻烦了。 可对方并没有平静下来,反而更生气了,他大声责问“你们都说是这个病,我们化疗都做了两次了,我们都那么积极治疗了,这个病都进展的那么快。你们现在还这样拖,我老婆怕是撑不到孩子的毕业考试了……” 他先前还有些激动,可是说到这里时,他却忽然有些哽咽了。 谢茗茗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小声地劝慰“不会的……”可看到已经瘦成一把枯骨的黄玉霜,她又觉得没了底气。 各个临床科室送检的标本非常多,很多病理检查一个多星期都未必能出结果。杨慧娴也很关心黄玉霜的情况,催着病理科快些出报告。 术后第4天,病理报告发回科室了。谢茗茗一看愣住了,切下来的病灶组织和抽取的腹腔积液,都证实黄玉霜得的根本不是卵巢癌,而是结核。一看到报告,她立马往病房跑,她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黄玉霜。 黄玉霜的病房很靠后,一路跑过去,谢茗茗有些气喘,她拿着报告单到了黄玉霜的病床前,还没来得及把气喘匀便激动地说“报告出来了,不是卵巢癌,是生殖系统的结核!” 果然应验了那句话,“世界上最动听的语言不是‘我爱你’,而是,‘恭喜你,是良性的。’” 夫妻俩一开始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再三确定医生说的是真实,并反复看了病检报告,终于相信是真的了。夫妻俩这些天承受的绝望和煎熬,终于有了一个释放口,夫妻俩相拥抱头痛哭。他们相信,这是老天给他们开的一个玩笑,可即便这样,此刻的他们仍然觉得这是一个无比善意的玩笑。 第八章 熟人之祸(3) 谢茗茗这些天查房时,感觉黄玉霜就像一具还蒙着皮肤的骷髅,她的身上毫无生气,魂魄都好像离开躯体很久了。可是就在此刻,在听到这个好消息后,她感觉黄玉霜的魂魄在瞬间就归了位。 黄玉霜哭够了,就给女儿打电话,问孩子想吃什么,她很快就可以回家做她想吃的菜了。 在经历了大悲大喜后,黄玉霜的丈夫率先反应过来,他问谢茗茗“那我老婆之前误诊了,做了两次化疗,对现在的治疗影响大吗?” 谢茗茗愣了一下,那两次化疗肯定是有影响的,化疗在杀死肿瘤细胞的同时也会杀死正常细胞,会使机体的免疫能力进一步下降。黄玉霜得的是生殖系统的结核,这种病在免疫力低下的情况下会进一步加重,甚至爆发。她对比过黄玉霜这几个月的影像资料,患者腹腔的病灶的确实在化疗后迅速增加了,结核和恶性肿瘤一样,都是消耗性很强的疾病,所以患者在短时间内瘦成了枯骨。 可她不知道此刻该怎么接他的话,她也知道那个给患者上了化疗的医生和夫妻俩是亲戚关系,当时要求积极化疗也是他们,她不想给那个医生惹麻烦,只说“现在诊断明确了,积极的抗结核治疗才是最关键的,我现在就去联系感染科会诊。” 说完了这句话之后,她就离开了病房。 杨慧娴也知道病检结果了,她在术中看到密密麻麻的病灶时,就怀疑过有结核的可能,就让病理科加做了抗酸染色。她翻看了黄玉霜在外院的病历,知道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她也认得先前给黄玉霜治病的郭医生,郭医生3年前在她们科进修过,她对郭医生印象不错,理解不了对方怎么会犯下这么低级的错误。可她在谢茗茗那里知道,郭医生是黄玉霜的亲戚后,便也只能感慨,果然应验了那个道理熟人看病,往往是最容易出事故的。 还在三十年前,她还在胃肠外科实习的时候,教授就告诉学生胃肠外科的患者,越是熟人和关系户,术后出现并发症的概率就越高。当时学生们都很诧异,理解不了其中缘由。教授解释胃肠外科的手术,非常忌讳“临行密密缝”,面对普通的患者,医生能够把握好尺度。可是越是熟人,越是关系户,医生就会愈发“过度关注”,因为担心术区出血,把切口缝得密密实实,造成血供不好,甚至出现吻合口瘘。 三十年过去了,这种现象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这些年,医患关系愈发紧张,患者对医生的不信任感也在增加,哪怕是很小的疾病和手术,也觉得必须要有在从医的熟人才靠谱。医生有时候也会因为碍于情面,简化了正常的就医程序,很多医疗事故,也是这样造成的。 她们科不时就会收到从下级医院转来的患者,有些患者先前的治疗的确差强人意。各地医疗水平差异很大,医生的水平也良莠不齐。在整个西南片区,中心医院算是非常有名气的医院了,这里的医生自然也是很多患者心目中的权威了。所以她一直非常忌讳当着患者的面评论其他医生在先前治疗种存在的不足。一来本就于事无补,徒增患者的不良情绪,二来可能给同僚带来麻烦,甚至给其他医生带来医疗官司。 既然黄玉霜一家并没有主动追责,于公于私,她都犯不着主动向患者指出先前的化疗已经导致疾病加快进展。结核虽说不是恶性疾病,但是像黄玉霜这样的情况,也不好治,她已经进入到恶病质期(极度消瘦,皮包骨头,贫血,无力,全身衰竭综合征等),重症的结核同样有致死的可能。 但她觉得还是有必要让郭医生知道这件事情,便在微信里告诉对方,黄玉霜得的是生殖器结核。 郭医生看到消息后立马回了电话,一个劲地强调是患者本人非要先化疗的。杨慧娴说她没有指责的意思,毕竟郭医生又不是她的下属,只说以后小心了,越是熟人,越容易出事。 感染科医生会过诊之后,建议黄玉霜先转到感染科,先联合用药积极抗结核。 办理转科手续时,谢茗茗对黄玉霜的丈夫交代“这种女性生殖器结核,很容易造成包裹性积液或者血性团块,不是很好治。就算积极的全身抗结核治疗,有时候效果也不会特别理想,后期可能还是需要联合手术治疗祛除病灶。” 黄玉霜的丈夫坐在谢茗茗对面等着办手续,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听谢茗茗说后期可能还要手术时,“我老婆得的就是个结核,做了那么多检查,糟了那么多罪,还差点让庸医给害死。到了你们这样的大医院,又做了一大堆检查,还是连个结核都查不出。我老婆就还剩一口气了,又做了那么大一个手术,再遭一场大罪,险些人都下不了手术台了,你们这样折腾,才确诊我老婆得了结核。” 他已经拿到了转科手续,可还是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继续抱怨“我妈十几年前,得过肺结核,当时就照了胸片,化验了痰液就诊断了,吃了半年药就痊愈了,连院都没住。同样是个结核,我老婆却要挨刀子才能诊断……” 谢茗茗想解释,可一着急脸都涨红了,舌头却像打了结,一句话都说不出。两天前,当她把黄玉霜没得卵巢癌的消息告诉夫妻俩时,夫妻俩像是经历了劫后重生,把她当作传递捷报的头号功臣。可是两天后,夫妻俩冷静下来,先前的感激也被怨怼代替。 听到他的抱怨,临桌的李承乾有些打抱不平“话不能这么说,女性的生殖器结核,临床表现复杂多样,有些像极了卵巢癌。虽然这次明确诊断费了些时间,患者也糟了罪,但是这次的手术意义是很重大的。这台手术我也上了,你妻子的腹腔粘连的一塌糊涂,是典型的茧腹症。“ 怕家属理解不了茧腹症,他还打了个比方“你现在脑补一下蚕茧,你老婆的腹腔被粘连的就像蚕茧一样,里面的脏器都憋在这个茧房里。这次手术不仅取了标本得以确诊,主任也在术中尽最大可能的分离这些粘连,也起到了一定治疗作用的。你老婆现在没上化疗了,把营养跟上去,免疫力很快就能好转,又开始用抗结核药了,不出啥意外,很快就能正常生活了……” 李承乾的话让黄玉霜的丈夫听出了弦外之音,他追问“我老婆的病,也是因为化疗才加重的吧……” 李承乾一时语塞,对方说的的确是事实,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他看了下表,说马上要去手术室了,便离开了办公室。 感染科的护士来接患者转科了,黄玉霜的丈夫便也没再继续追问,拿着转科的相关资料回了病房,协助护士转运妻子。 谢茗茗也知道,他刚才的“兴师问罪”并不是针对她,无非是把对给妻子上了化疗药的亲戚的怨怼转移到她这里来罢了。夫妻俩之前也说了,那个亲戚的确是在他们的要求下,才在没有病理检查的情况下给黄玉霜上了化疗。 她不知道黄玉霜病情好转一些之后,夫妻俩会不会回去找郭医生的麻烦,虽然是他们强烈要求先行化疗,但只要他们去追责,郭医生都要承担责任。 她并不认得被黄玉霜丈夫称作“庸医”的郭医生,对方在这里进修的时候,她还没有到科室。可是她隐隐感觉到,她们俩在有些地方有些相像作为医生,不太能够坚持立场,容易被患者牵着鼻子走。 想到这里,她有些难过,算起来,自己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庸医”。 黄玉珊转到感染科了,可是作为首诊医生,谢茗茗还是很关注她的情况,隔三岔五就打电话到感染科问患者的情况。知道用上抗结核药物后,黄玉霜再没出现过发烧,腹水也少了很多,可以平卧位休息了,谢茗茗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第九章 就医之痛(1) 严凛在周一上午接连收了两个宫颈癌的患者,两个人都是出现同房后出血。她们在门诊做妇科查体时,医生便在她们的宫颈口发现了病灶,当场就给她们做了活检,病检证实是宫颈癌。病房一空出来,她们便被收到科室住院,准备择期手术。 为了方便护士做入院宣教和管理,科室会把罹患同种疾病的患者安排在同一间病房,李淑芬和吴琴便成了“邻居”。 严凛在初次问病史时,便大致了解了两个人的患病经历。李淑芬58岁,之前一直在乡下务农,两年前和丈夫一起到天城市帮忙带孙女,夫妻俩和儿子儿媳同住。 她在农村生活了五十几年,到了高楼林立的天城市,她感觉像走进了水泥森林。她进城的那阵,有几次出门购物坐错了公交车,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她怕打车费钱,硬是一路向人打听,花了两个多小时才走回家,害一家人好晚才吃上饭,那天晚上她一个劲的向家人道歉。从那以后,她只在小区的超市购物,几乎不再出小区大门。 她6年前便已经绝经了,这半年来,和丈夫同房后,下身会有点出血。她之前身体一直很好,很少生病,这五十几年,除了生孩子,她几乎从没上过医院。她怀疑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可她不知道怎么去看病,该去哪家医院,怎么挂号,去哪个科室,她统统不知道。 她来城里,就是为了帮忙带孙女的,儿子媳妇那么忙,肯定不能让小夫妻请假,两人都在事业上升期,自己不能拖累了孩子。丈夫这些年的饮食起居也全是她在照料,更加指望不上。 在城里住了两年,平日里她能说上话的,也只有同小区的几个进城帮子女带孩子的。小区里带孩子的老年人不少,可她只敢跟和她处境相当的人搭话。她能感觉得出,那些有退休金的城里老人,天然地和她存在着某种界限。小区里一起带孩子的人当中,有个和她关系不错的老姐妹,她本来想和她说的。 可她好没开口,对方就神秘兮兮的拉着她,对她说“住在3栋的王嬢孃,平日里总喜欢穿花裙子的那个,据说最近怀孕了。” 她有些惊讶,老姐妹说的这个人她也认得。 老姐妹讪笑,说“她都五十多岁了,进城帮女儿带外孙的。结果这把岁数了还要给外孙填个长辈,给女儿女婿添堵。“” 末了,老姐妹还加了句“这把岁数了,还要过那种生活,也不害臊。” 她觉得老姐妹最后这句话简直是对她说的,便彻底打消了对外诉说同房后下身出血的念头。 就这样过了半年,儿媳发现了她的异常。有几次儿媳去收衣服,都发现她的内裤有褐色的残留血迹,想到婆婆已经绝经多年,内裤上不该有血,便问她身体是不是不太舒服。她一开始不好意思承认,可在儿媳的再三追问下,她终于承认,这半年来一直有同房后出血的症状。 儿媳一听立马请假带她上医院看病,医生一做妇科检查便小声告诉儿媳,八成是宫颈癌,当场就给婆婆做了活检,病检结果证实是的确宫颈癌。 王小宁今年刚满40岁,是家庭主妇,也是半年前就出现了同房后下身出血,可她没有重视,她一直有阴道炎,加上丈夫在这方面的需求比较多,她就没太放在心上。可直到她网上看到一个叫“茗茗夜话”医疗博主的科普同房后下身出血,要高度警惕是宫颈癌。她才到医院看病。 术前检查很快就完善了,两人都没有手术禁忌症。周二科里开完术前讨论会,制定了手术方案后,严凛在周二晚上把李淑芬、王小宁及其家属约在了谈话室,做术前的医患沟通。 严凛还没正式进入主题,王小宁便先问“可以只把长了癌细胞的宫颈切掉就行吗?其他地方能不切就不切。“ 严凛回答“你们两人的分期都不太好,不属于早期宫颈癌,单纯的宫颈锥切肯定是切不干净的。从目前的检查结果来看,你们俩都需要做子宫全切手术。而且子宫前面是膀胱,后面是直肠,宫颈下面是阴道,癌细胞可以直接向周围侵袭。如果术中发现了有转移灶,为了保证无瘤原则,还要扩大手术范围,做广泛性根治性切除。“ 一听到这次手术切除的不止是宫颈,还有子宫,甚至更大的范围,王小宁就着急了,她追问“如果都切了,那夫妻生活也过不了吧。“ 李淑芬垂着脑袋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她的儿媳在一旁陪她。坐在医生对面的她像一个犯了错误被老师叫了家长的小学生。在听到王小宁提出的疑虑之后,她抬起头,有些迟疑地望着颜宁,这也是她所担心的。 严凛沉默了一阵,暗想她们都确诊了癌症,子宫全切在普通人眼中算得上“大手术了“,可这俩人最担心的不是她即将谈到的手术风险,而是能否过夫妻生活。王小宁还算年轻,对手术可能会影响夫妻生活有些担心,她尚能理解。可是李淑芬都绝经多年了,居然也在担心这些,她就没法共情了。 李淑芬出现症状半年多了,怕给家人添麻烦一声不吭,忍了半年多才被儿媳强行带来看病。这样一个严重忽略自己的人会担心手术会影响夫妻生活,严凛想都不用想,对方担心的是不能满足丈夫的需求罢了。 在妇产科工作的这几年,她见过太多的女性把自己当作生育载体和性载体,她会悲叹她们的不幸,更会愤怒她们的不争。想到这里,严凛的语气加重了些“如果手术切不干净病灶,很快就出现肿瘤的复发转移,生命也就进入倒计时。一个人在生命安全都得不到保障的时候,哪还有精力去考虑那档子事情。” 严凛继续讲手术当中存在的风险以及相对应的解决方案。为了让患者更好的理解,她还画了简单的手术示意图,可是两个患者却沉默不语。李淑芬的儿媳听完了严凛的讲解,扶助了婆婆的肩膀,轻言劝慰婆婆这些只是可能存在的风险,不见得真的会发生。 第九章 就医之痛(2) 王小宁说丈夫工作忙,这些天都赶不回来,住院期间姐姐来照顾她,如果术中有变,就授权姐姐签字。 本周三是1号,恰好是轮转医生和实习生换科室的日子。杨慧娴分了两个规培医生在严凛这一组,由她来负责带教。 查房时,严凛带着新到科室的医生熟悉本组患者病情。来到20号病房时,严凛随机提问“罹患宫颈癌的高危因素有哪些?“ 新来的男医生回答“有多个性伴侣,有不洁的性生活,初次性生活年龄过早,初次生育年龄过小以及多次生产。” 严凛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并继续追问“导致宫颈癌的高危hpv病毒(人乳头瘤病毒)是哪几型?“ 另一个规培生流利地回答出了病毒型号。严凛对两人的回答表示了肯定“你们的理论知识都很扎实,一会查房结束了,可以给患者做个妇科查体,这两个患者的临床表现非常典型,查体时一眼就能看到肿瘤组织。” 说完这句话后,严凛就带着其他人离开了病房。谢茗茗走在最后,她感觉到这间病房的气氛有些尴尬,王小宁和杨淑芬,神情落寞,面有男色。特别是杨淑芬,她低垂着头,脖子像被折断了一般,脑袋都快要贴在胸口上了,像是犯下了天大的错误,遭到了游街示众的羞辱。 得了癌症本就是让人痛苦不已的事情,而宫颈癌其特殊的发病原因,还会增加女性的病耻感。那个规培生当着患者和家属的面,准确无误地说出了宫颈癌的发病原因,就像是在强调,她们得了这样的病就是因为“行为不检“。 退出病房前,谢茗茗安慰道“很多时候得了癌症,纯属就是运气不好罢了。‘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就是这么个道理。还好你们的病发现的还不算太晚,只要及时治疗,是可以生存很多年甚至被彻底治愈的。就把它当成高血压、糖尿病这样的慢性病去治疗就行了,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得病之后,心态好,比啥都重要。” 谢茗茗的一番劝慰让病房里的两个换着好受了很多,王小宁开始抹泪,先前承受的委屈在医生的温言软语的安慰下也化解了大半。李淑芬的儿媳看着谢茗茗,微笑着向她致谢。 查房结束后,严凛让王小宁去了检查室。帮王小宁摆好体位后,她便用窥器撑开王小宁的下体,并对在一旁观摩的规培医生说“患者宫颈8点方位有一块菜花样组织,是非常典型的宫颈癌病灶。你们都来看一下,加深一下印象。“ 窥器撑开的空间有限,要想看得实在,就只能一个一个地轮着看。 而此刻的王小宁,觉得自己像一个被固定在祭桌上的器具,可以让人随意摆弄,已经失去了作为女性的尊严。她想发作,可是她忍住了。 两周前她就拿到确诊报告了,那些天她坐立不安,想立刻手术把肿瘤切了,癌细胞每天都在生长,多拖一天病情就严重一些。可是这样的大医院病人太多,如果不是托人找关系,估计还得等一阵才能住上院。住院后的经历着实让她感觉受到了羞辱这些穿白大褂的当着自己和家人的面,说得了这个病就是行为不检,就差没直说她私生活糜烂了。可这么多年来,她只有丈夫这一个男人,终日都只围绕着丈夫和孩子转,她简直比窦娥还冤。 她周一住进病房时,严凛就带着学生给她做了妇科查体了,赤裸着下身,把最隐私的部位暴露在一群陌生人面前,就因为对方是医生,所以自己就能做到完全不害臊了吗?被那个像鸭嘴钳一样的冰冷器械撑开下体时,她感觉到钻心的疼痛。可想到这是一家三甲教学医院,医生是一个传帮带的行业,自己受点委屈,作为“教具“被展示,受点疼痛和委屈,她也忍了。 昨天的术前谈话,她不过问了句手术后是不是会影响夫妻生活,严凛就回怼她“命都要保不住了,还有心情想那档子事情”。好像她是个欲壑难填的女人,满脑子都是那件事。可是她能不考虑吗?丈夫前几年去外地工作了,两人离多聚少,她能感觉夫妻感情也出了问题。现在又得了这个病,手术后要是彻底不能过夫妻生活了,丈夫会和她离婚吗?有了孩子后,她再也没去工作过了,这么多年来,婚姻和孩子就是她为之奋战的事业,是她的精神支柱,可现在,她人生中最重要的支柱要坍塌了。 她还想着,是不是昨天下午的术前谈话,她激怒了自己的主管医生,所以她要变着法子的羞辱自己在病房里当着家属的面问学生宫颈癌的发病原因,暗示她是个私生活混乱的女人。打着“教学”的幌子,让更多的实习生来围观,再次让自己患病的隐私处暴露在更多的陌生人面前,甚至是陌生异性。 她早前就听亲戚说了,严凛是个很能干的外科医生,管病人和做手术都非常利落。可作为严凛的患者,每当她利落地给自己做妇科查体时,她的“利落”让作为患者的自己感受到的只有实在的痛苦和羞辱。她甚至感觉到,严凛完全不把她当人。 两人的手术都被定在周四。周四早晨,严凛给两人安排了最后一次阴道准备(部分子宫全切手术,子宫要从阴道取出,为减少手术感染,这类手术需要在术前三天内每天用窥器撑开下体,予以阴道消毒) 严凛之前带的规培医生已经去了其他科,这一天患者术前的阴道准备工作,严凛就交就交给了新来的规培生。 给王小宁做准备的是个男医生,昨天才来妇科,之前也没有使用过窥器,只是昨天见严凛示范了一下,真的操作起来才发现和想象的不太一样。窥器撑到一半就打不开了,只得撤出来重新进入,接连两次都没能撑开,他有些急了,便加大了撑开的力度。王小宁痛得惨叫起来。 王小宁本就不满严凛给她安排了男医生,偏偏这人还这样鲁莽,给她带来了更多的痛苦。她这下可以肯定了,就是周二的术前谈话,她惹怒了严凛,才让她故意整自己。在病房里羞辱了她还不够,还刻意安排这个业务不熟悉的男医生来折磨她。可是现在,她还不能发作,这台手术严凛还要参与,如果再得罪她,没准她会在术中使坏。 王小宁的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可到底是没流下来。躺在检查床上的她再一次感觉到,作为患者太难了。患了病的人在医院,就像是一块在砧板上的肉,而医生是刀俎,即便吃了亏,她也只能任人摆布。 第十章 术中意外 (1) 王小宁的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可到底是没流下来。躺在检查床上的她再一次感觉到,作为患者太难了。患了病的人在医院,就像是一块在砧板上的肉,而医生是刀俎,即便吃了亏,她也只能任人摆布。 两台手术都是杨慧娴主刀,严凛担任一助。李淑芬的年纪偏大,手术排在了前面。考虑到李淑芬已经绝经多年,也没有生育需要,术前影响和术中探查都没有发现存在盆腔淋巴结转移,这台手术便切除了她的全子宫以及双侧附件。患者既往没有腹部手术史,没有腹腔粘连的情况,手术做得很顺利。 下一台是王小宁的手术,她已经没有生育需要,这台手术要切除她的子宫和宫颈。 杨慧娴和助手配合默契,很快便完整切下了杨晓宁的子宫,从阴道取出子宫和宫颈后,又在腹腔镜下缝合好阴道残端。 杨慧娴在术中发现王小宁盆腔的淋巴结有几处异常的增生,这提示肿瘤有远处转移的可能。 人体内的淋巴系统和血管系统很像,遍布全身,分布广泛,形成网络状结构,伴随血管生长,吸收组织间液,通过淋巴管输送淋巴液,最终汇入到血管当中,再重新流便全身。盆腔淋巴结会搜集宫颈和子宫旁的组织间液,患癌组织的周围会分泌很多含有癌细胞以及癌症因子的组织间液,可以通过淋巴结汇集到周围的淋巴管系统,最终入血。所以这台手术,在切除宫颈和子宫之余,还加做了盆腔淋巴结清扫。 盆腔的淋巴结多沿着血管分布,要把淋巴结都剔除,就要在血管表面薄如蝉翼的一层组织上分离。血管壁非常薄,一些大的淋巴结可能会与血管壁有致密的粘连,在切除过程中极易造成血管壁破损,使得手术就像在刀尖上起舞。而盆腔内的动静脉主干非常粗,一旦发生了血管破裂,血液就会像喷泉一样涌出,在极短的时间内,患者就可能陷入严重的失血性休克。如果不能在短期内快速止血,患者会迅速死亡。 其他的淋巴结,杨慧娴带着助手一一清除了,最后剩下的,就是挨着髂总动脉的淋巴结了,它比正常淋巴结大了很多,多半是转移灶。要想手术做得彻底,减少日后肿瘤复发转移的几率,就要把这个发生病变的淋巴结摘下来。 杨慧娴用组织钳小心地拨拉了两下,这个淋巴结与髂总动脉粘连得非常紧密,如果硬要取下来,很容易伤到髂总动脉造成大出血。她在台上短暂地犹豫过要想手术做得彻底,减少日后肿瘤复发转移的几率,就要把这个发生病变的淋巴结摘下来。可淋巴结和大血管粘连得太紧,摘掉这个淋巴结风险太大。这次手术切除的范围已经够广泛了,对患者和家属也都算个交代了。很多恶性肿瘤的患者,即便做了根治性手术,日后还是会有复发转移的可能,就算王小宁日后出现肿瘤复发,也不能说就是因为这个发生了转移的淋巴结没有摘干净。 杨慧娴回过神时,发现严凛在旁边看着她。眼神交汇的瞬间,她知道对方猜到了她的顾虑。可严凛的眼神里,是对她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支持。她又看了一眼王小宁,还在全麻下的王小宁自然不知道此刻发生了什么。手术开始前,严凛和她说过王小宁的患病经历,知道王小宁非常担心疾病会影响婚姻。想到这里时,杨慧娴的心中忽然多了几分悲悯,感慨女性的不易,整个社会都在潜移默化地强化婚姻对女性的重要性。妇科重疾对她们造成的影响,远不止躯体损害这一项。 杨慧娴决定为王小宁冒一次险。她提醒其余术者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下面就是最危险的“拆弹”环节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像在米粒上雕塑一般小心剥离血管壁。器官在屏幕上被放大了很多倍,在腔镜下剥离血管壁比开腹下的手术视野更为清晰,严凛用钳子小心地配合她做分离。手术台上,所有的人都屏息凝神,看到血管壁被成功分离开,大家悬着的心也开始慢慢放下。 可就在把淋巴结摘下的瞬间,血管破裂了,一瞬间,屏幕就变成了一片猩红色,监护仪开始发出尖锐地警报,患者的心率快速上升,血压却迅速地下降。 杨慧娴并没有慌乱,这种情况以前也出现过。她让巡回护士通知血管外科的医生马上到台上急会诊,协助吻合破裂的血管。麻醉师也将补液的速度开到最快,并让输血科调来更多的血制品。 腹腔镜下缝合血管止血不如开腹迅速和彻底,现在也来不及和手术室外的家属沟通中转开腹的事情了。虽然这些年妇科的手术都以腔镜为主了,可杨慧娴的开腹手术技能从来没有落下过。王小宁既往没有开腹手术病史,这次开腹不需要花时间分离腹腔的粘连。杨慧娴和两个助手用最快的速度打开腹腔,只一会儿功夫,王小宁的腹腔就积满了鲜血。 在一堆血旺中摸索了一阵,杨慧娴找到了出血的部分,准备吻合血管破口。与此同时,血管外科的主任也上了台,和她们一起缝合血管。 血很快就止住了,外源性血制品不断的输注到王小宁体内,她的血压逐渐开始回升。 由于术中出血太多,术后的王小宁被送到icu。 手术一结束,严凛便给王小宁的姐姐说了术中的情况,因为大出血被迫中转开腹。王小宁的姐姐有些意外,但想到妹妹的手术最后还算成功,便也没有过多抱怨。 王小宁术后在icu观察了一天,生命体征平稳,没有发现腹腔内有活动性出血的迹象,便转回了妇科病房,继续由严凛治疗。 清醒后的王小宁知道自己术中大出血,肚子上还留下了很长一道疤痕。而隔壁床的李淑芬,手术就比她顺利,肚子上只有几个小孔。术后第二天,李淑芬就可以在家属的搀扶下下床了,可是王小宁连翻身都觉得是在遭受酷刑。 第十章 术中意外 (2) 术后第二天,李淑芬就可以在家属的搀扶下下床了,可是王小宁连翻身都觉得是在遭受酷刑。 她以前曾经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个故事一个女孩因为得了阑尾炎到医院看病,收治她的医生刚好就是她的前男友。女孩的情况需要手术切除阑尾,前男友就成了她的主刀医生。可是前男友痛恨女孩曾经背叛过他,于是在术中故意让手术剪掉在地上,趁着护士低头去捡手术器械的空当,他便偷偷割断了女孩两侧的输卵管,让她以后再无自然怀孕的可能。 手术切口的持续疼痛,让王小宁在夜间无法入眠。她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想到患病后的种种经历,眼泪不住地落下。她哀叹为什么自己在40岁就罹患了癌症,还偏偏是宫颈癌。罹患了癌症已经够惨了,为什么还要遇到这个姓严的医生。肯定是术前沟通时自己的那句话得罪了她,让她想着方法整病人。如果说刻意让拿她当“教具”以及让男医生给她做术前准备,她尚且还能接受。可是因为这么点小事情,就故意在手术中使坏,让自己遭受大罪,那这个姓严的就太让人发指了。 她决定了,过两天能下床活动了,她就马上转科,她还要告那个姓严的,她不仅侮辱病人,还要刻意损害病人的身体。 还在病床上,王小宁就开始起草“诉状”,控诉严凛的行为有多么恶劣,因为患者言语上略有得罪,她便趁着职务便利打击报复患者。从语言上攻击患者,因着妇科检查的特殊性,刻意刁难患者。甚至在手术中使坏,故意损坏患者的身体。 这封控诉的信件被王小宁的姐姐送到了医患和协办。和谐办的邢主任自然不信严凛会在术中刻意损害患者身体。但是这些年,他接到不少关于严凛的投诉,基本都是反应她态度不好,不顾患者感受。他也知道严凛很难干,不管是手术还是科研,都是一把好手。可管理病人,是一项综合能力,医生的情商也需要在线。有时候医生的共情能力和沟通能力,甚至比医疗技术更重要。 因为患者行动不便,邢主任带着科里的一个女干事到了病房。相对于其他科室,妇科有一定的特殊性和敏感性,解决这类问题时,他都会让科里的女干事在场。 他一开口说明来意,王小宁就哭个不停,将入院后受到的委屈尽数道出,说严凛对她进行人身攻击,甚至“荡妇羞辱”,还在手术中给她下绊子。怕邢主任不信,她还说起了那个医生在手术中刻意切断前女友输卵管的故事。 邢主任听完乐了,说这种“知音体”的故事,现实中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就算那个医生前男友在术中真的心怀不轨,一心想着“公报私仇”。但是一台手术要好几个人参与,就算故事里的护士完全没有无菌意识,弯腰捡掉落的器械,台上也还有其他人盯着这个医生呢。最关键的是,阑尾手术是在右下腹开一个口,怎么可能在护士弯腰的一瞬间就把前女友两侧的输卵管都剪断呢。 他语重心长地安抚王小宁“严医生在态度上存在的一些问题,在这里,我先替她向你道歉。这台手术是杨主任主刀的,摘除那个淋巴结风险很大,她可以把它留在那里的。可是她想减少你术后出现肿瘤复发转移的机率,还是冒险‘拆弹’了。出了手术并发症,谁都不想。但是有一点请你相信,绝对不会有哪个医生,会在术中故意残害患者。” 邢主任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王小宁也不好再反驳。这次手术出了那么严重的并发症,算自己倒霉,怪不到医生头上。目前她就一个诉求,换一个主管医生,如果可以,她想让谢茗茗当自己的主管医生。她至今都记得谢茗茗离开病房时说得那句宽慰患者的话,在她心中,谢茗茗比严凛强了无数倍。 邢主任愣了一下,他原本以为这会演化成一起医疗纠纷,甚至会闹上法庭,毕竟王小宁确实出现了严重的手术并发症。可他没有想到,患者的诉求居然如此简单,临时换一个主管医生就可以了。他再次感叹,有时候医生的一些言行对患者带来的伤害,可能要比治疗失利还要大。 邢主任离开病房后,把王小宁的诉求传达给杨慧娴,并委婉地表示,让她科里的医生注意自己的言行。 就这样,谢茗茗成了王小宁的主管医生。因为术中出血很多,王小宁术后一直有些贫血,伤口愈合的有些慢。谢茗茗每次给她换药时,动作都非常轻柔,生怕弄痛了她。有天换药时,王小宁的伤口渗液粘到了敷料上,直接揭掉敷料会扯痛伤口。谢茗茗就用生理盐水把粘在伤口上的切口浸透,并耐心在一旁等待,直到粘连松解了,她才小心翼翼地揭下敷料,给伤口消毒。 谢茗茗再简单不过地一个操作,却让王小宁感动地差点落泪,一个劲夸谢茗茗是她见过的最好的医生,那个严医生,太不是个东西了。 谢茗茗想辩驳,想告诉她严凛是一名非常优秀的妇科医生,可看到王小宁一提到严凛就血压飙升的样子,便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李淑芬术后没几天就出院了,可和她同天手术的王小宁却晚了一周才出院。出院时她送了一面锦旗给谢茗茗,上面写着“仁心仁术,大爱无疆。”她送这面锦旗的时候,还刻意当着严凛的面,对谢茗茗说了很多感谢的话。 谢茗茗非常尴尬,她接管王小宁后,不过就是给她换了几次药而已,前面大头的部分都是严凛完成的,她感觉自己像一个窃取了她人成果的小偷。 出院时的王小宁双下肢还有些水肿,谢茗茗让她加强双下肢按摩和热敷。她已经联系了肿瘤内科,回家休养一阵后就去做化疗。 第十一章 冤家路窄(1) 中心医院每隔一月,就要开一次医师大会,一般由医务科牵头主持。除外当日的值班医生外,其余医生都必须要参与。 这一轮的医师大会定在周一晚上,医院的大礼堂里坐满了人,与会者全是各个科室的医生。本来会议应由医务科的白科长主持,可是她的母亲在下午突发重疾入院,她便让副科长吴清照来主持。 王小宁是在医患和协办投诉的严凛,可是医务科要负责处理医院的各类医患纠纷,自然也知道了严凛的事情。恰好医务科十二月的专题就是“加强临床医生的医德医风建设”,严凛的事情,自然也被当成了典型的反面教材,用于对全院医生的反思和警醒。 吴清照在分享了王小宁的案例后,指出当事医生在这件事情上犯了很多错误医生过于地把自己当回事,完全听不见患者的诉求,傲慢的认为患者的诉求是压根不值得考虑的事情;还是因为医生的傲慢,没有向患者解释科室更新了轮转医生,进一步加重了患者对她的误解;妇科诊疗相对其他科室有着天然的特殊性,即便是教学查房,医生也该顾忌患者的感受,有些话完全可以走出病房了再说,有些话当着患者的面去说,就是在当众扇患者的巴掌。 吴清照并没有点名道姓涉事的医生是谁,可事情发生在妇科,涉事医生的秉性让其他科的医生也大致知道吴清照说的是谁。 坐在台下的严凛,听到吴清照这样的点评,并没有感觉到过于愤怒。她们关系不好已经很多年了,吴清照现在终于有机会拿自己出气了。“傲慢,太把自己当回事”,严凛听到吴清照在这样的场合公开对自己的点评,她有些嗤之以鼻。看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吴清照还在为当年的事情耿耿于怀,可是严凛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那个自视甚高又风流成性的男子。 严凛和吴清照算得上是老熟人了,两人是校友。严凛读的是临床医学专业,吴清照读的是工共卫生管理专业业。两人不在一个系,按理说原本没有认识的机会。可那时两人都是学校里红人,两人成绩都很优异,院里的头等奖学金一直被二人包揽了。她们俩还都是学生会的领导,吴清照是文艺部的部长,严凛是学习部的部长。两人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是校园里颇受瞩目的双子星,同样优秀的两个人,自然有些惺惺相惜之感。 然而,林正楠的出现打破了她们二人微妙的关系。林正阳外形出众,家境也好,是篮球场上的mvp,场上一举手、一投足就足以聚焦全场异性的目光。面对林正楠的热烈追求,吴清照的内心自然不会毫无波澜,她一直都享受群星捧月的感觉,更何况是林正楠这样优秀的异性。 不过她不能那么快答应林正楠,她自然知道迷恋林正楠的姑娘多了去了。她想多吊着他一阵,多享受一下被优秀男子热烈追求的快感,和被其他姑娘羡慕嫉妒的感觉。所以对林正楠,她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态度。 她虽然没有正式答应做林正楠的女友,但两人经常一起出双入对,让大家都默认了两人的关系。直到有一天,室友告诉她,林正楠正在追求严凛,每天送花到严凛的宿舍,可严凛一直拒他于千里之外。见冰山美人不易拿下,堡垒久攻不破,他索性开始笼络严凛的室友。多次请她们吃饭,并送上价值不菲的礼物,只为得到更多关于严凛的信息。做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她质问林正楠为何脚踏两条船,可是对方却直言不讳地说他是曾经对她过有好感,可是靠近了之后发现不过如此。再说了,他们又不是正式的男女朋友,他去追别人也很正常啊。 那一刻的吴清照感觉到无比震怒,在她生命的前二十年里,从来没有哪个人对她的评价是“不过如此”,这句话是对她莫大的羞辱。更让她气愤的是,林正楠追求严凛的方式,居然比先前追她的时候更为热烈。 林正楠的“倒戈”让她在同学面前失尽了颜面,她拉黑了对方一切联系方式,并连带恨上了严凛。她觉得严凛在这件事上很难谈得上无辜,严凛表面上一直在拒绝林正楠,说不定其实是和她一样,面对追求者故意这样“欲擒故纵”呢? 从那以后,她也不再和严凛有任何来往。可多年不联系的两个人,却偏偏来到了同一家医院工作。 吴清照在医务科工作,平日里需要和各个临床科室的医生打交道。医务科作为医院各项医疗质量的监督者,很容易处于临床医生的“对立面”。 即便离开校园很长时间了,吴清照仍然觉得,每次和严凛接触,二人间总有些暗流涌动、剑拔弩张的微妙感。 医务科算是医院行政岗位里最忙碌的地方了。周一的医师大会才结束,周三医务科又到临床科室查病历。 白科长还在请假中,这次检查还是由吴清照带队。 一行人到了妇科医生办公室之后,从护士站的病历夹上随机抽取了一些病历本,便来到了医生办公室,在核查已经打印出来的病历有没有漏洞之后,又登陆了电子病历系统,查看患者最新的病程记录。 医务科检查病历时,严凛也在医生办公室。她看到吴清照一共抽了6份病历,这里面居然有5份病历都是自己管的病人。 严凛忽然觉得想笑,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她居然还这样耿耿于怀。几天前自己在大会上做“医德医风不良”的反面教材,这一次又趁着查病历的功夫“公报私仇”。 病历书写是临床工作中非常重要的一环,会占据医生很多的时间和精力。一旦出现了医疗纠纷,病历往往是最为关键的证据,医务科和病案室都会监督审核病历。 第十一章 冤家路窄(2) 一旦出现了医疗纠纷,病历往往是最为关键的证据,医务科和病案室都会监督审核病历。 外科医生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手术当中了,不像内科医生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书写病历。所以医务科和病案室对外科医生的病历的审查标准,相对要宽松一些。 可即便这样,科里的医生还是为病历检查的事情头痛不已很多病历以及住院病程,基本都是轮转生、进修生写的,她们平日里也检查一下,只要没有明显漏洞就行了。病案室规定,患者出院后3天,就必须把病历归档。可是一个医生要管好多个病人,还要花大把时间在医患沟通和手术当中,有些患者一住就是个把月,病历厚得像砖头一样,哪来那么多时间在病历上精雕细琢。外科医生写的病历,比起内科医生要粗糙很多。即便行政科室会放宽检查标准,可对方要查,总是找得出问题的。 严凛安心地写当天的手术记录,不与吴清照交流,她不惧怕吴清照的“找茬”。昨天晚上,她已经检查完了自己所有在院患者的病历,没发现有什么问题。 吴清照在随机抽取的几份纸质病历里,没发现什么打眼的问题。她又登录了电子病历系统,继续抽查在院患者的情况。检查到34床的病历时,她质问严凛“这个病人6号就做了手术,现在已经一周了,为什么还没有写手术记录。” 严凛有些诧异,她的病历和病程大多数都是她负责带教的下级医生写的,可是手术记录,从来都是她亲自书写。不管当天手术做到再晚,她都会在第一时间写好患者的手术记录,怎么可能犯下这样的错误。 严凛找来了34床的病历牌,在里面翻到了打印好的手术记录,证实自己确实写过。 不用严凛解释,吴清照便已猜到了原委。她早前就在科教科那里听说过,严凛凡事要强,对下级医生的要求也非常严格,甚至有些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她带过的不少实习生和规培生,对她都有意见,甚至去科教科反应,要求更换带教医生。多半是严凛带过的某个实习或者规培的医生,在妇科工作期间,受了严凛的气。这人在妇科期间,都是用严凛的账号写病历的,自然知道她的账号密码。离开了妇科之后,还对严凛心存怨恨,便趁着医务科检查的契机,删除了她主管的患者的手术记录。 正在这时,医生办公室的电话响起,吴清照就在座机跟前,便接听了电话。病案室打来的,他们检查上个月的归档病历时发现,严凛有两份病历里,夹带了其他患者的检查报告单。 吴清照把内容转述给严凛时,发现她的脸色有些难看。医院规定,一旦发现归档病历里出现了“张冠李戴”的情况,这份病历直接被判为丙级病历。一份丙级病历要扣款2千,还要取消主管医生当年的评优资格。 严凛也知道那个人是谁了。那个叫肖海英的女孩,是9月初到妇科轮转的。作为她的带教医生,严凛希望她在妇科的这三个月尽可能多学一些知识和技术,可奈何肖海英迟迟都上不了正轨。 严凛带她去了好几回手术室,可她连最基本的术区消毒和铺巾都掌握不了,接连几次之后,主任索性不让她上台。 不能参与手术也就算了,毕竟肖海英规培的方向是内科,正式工作以后很可能再也不会接触这些。可是换药、拆线这样最简单的操作她也做不好,严凛批评过她很多次都没有改善。她到妇科轮转了一个多月了,查房时问她最基础的妇科知识,她居然都一问三不知。更夸张的是,她们组里主管的住了一个多星期的患者,她居然连患者的入院诊断都不太清楚。 更让严凛气愤的是,一个要做子宫全切的患者,术前需要做阴道冲洗以减少术后感染的风险,她把这项工作交给了肖海英。肖海英说她完成了工作,可是直到护工要送患者到手术室了,严凛才知道,肖海英骗了她,对方压根没去做这件事。 怒不可遏的严凛在办公室斥责了肖海英,指责她不学无术,没有丝毫的责任心,不想当医生,就早点退出规培,不要继续从医,以免害人害己。 肖海英当场就哭了,可严凛历来反感别人流泪,她上四年级之后就再没哭过了,大小母亲就告诉她,哭是懦弱无能又总想逃避的表现。 当时杨慧娴也在办公室,是她给了肖海英台阶下,说她规培的方向是内科,以后和妇科关系不大,但是既然选择了这行,不管以后干哪个科,责任心都是不能少的。 被严厉批评后,肖海英的工作态度有所改观,可是她的表现始终差强人意。她是十一月底离开妇科的,下一个要轮转的科室是呼吸内科。离开妇科前,她需要严凛给她写轮转期间的评语。 彼时严凛正在审核出院病历,她写好评论后,让肖海英把这几份审好的出院病历拿到护士站,由她们审核护理先关的文书。想必肖海英就是那时把其他患者的检查单放进了病历里,直接让严凛出现了两份丙级病历。 “我知道了”。严凛没有做任何辩解,只是淡淡地回复“这是我的失误,我会更改电子病历的账号密码,不会再给别人随意删除的机会。以后我审核完的出院病历,会亲自送到病案室前,不会再经他人之手。” 吴清照也知道严凛是得罪了人,被人使了绊子。所以这次检查虽然发现了问题,但她也没有落井下石,继续刁难严凛,顺带看她笑话。 妇科的病历检查的差不多了,下一站该去神经外科了,吴清照离开医生办公室前,转头对严凛说“适当地低点头,脚下的绊子也会少很多,得饶人处且饶人。” “收到。”吴清照已经走到门口了,才听到身后轻飘飘地传来两个字。 第十二章 劫后余生(1) 冯旺是杨惠娴的老患者了,过去几年,她经常出现在杨惠娴的门诊上。她罹患的是乳腺癌,这原本属于乳腺外科的疾病,和妇科关系不大。可冯旺罹患的乳腺癌属于雌激素依赖型,在出现复发转移后,她不得不听从医生的意见,切除了卵巢。切除卵巢后的她,出现了很多更年期症状,她不时地便要到妇科门诊随访。连看了几个妇科医生后,她认定了杨惠娴,以后只挂杨慧娴的号,一来二去,跟杨惠娴也就熟了,自然也认识了妮娅。 冯旺每次来妇科门诊随访时,会给妮娅带些小礼物。她那会吃的靶向药物要在香港购买,每次去买药她会带些内地不常见的手办回来。后来见妮娅对她带回来的发箍特别感兴趣,便会给她搜罗各类发箍。妮娅已经有很多发箍了,可冯旺每次带来的发箍都是她先前从没见过的,造型或可爱或精巧。妮娅很稀罕这些发箍,经常会同时带几个在头发上。她一直记不住冯旺的名字,每次都喊她“发箍姐姐“。 杨慧娴也感觉的出,冯旺对妮娅好,并不是为了笼络自己,方便就医,她只是单纯地喜欢妮娅。杨惠娴因为职业和职务关系,认识的人很多,因为她的关系,这些人对妮娅自然也会“爱屋及乌”。 妮娅见大家都对自己这么热情,便会主动加他们的微信,一遇到开心的事情,迫不及待地打微信视频和对方”分享”。一些人不慎其扰,会偷偷拉黑妮娅。冯旺却不一样,她喜欢听妮娅分享各类别人眼中的蠢事。 和杨惠娴熟识后,冯旺和她聊过,每次看到妮娅的眼睛,都让她觉得像小动物那样纯良无害,她在成年人身上很难看到这样的眼神。她喜欢和妮娅相处,觉得轻松随性。 杨惠娴的饭局很多,她是外科医生,还是主任,大众最朴素的认知,有大手术,一定要请主刀医生吃饭,这样医生在手术时才会尽力,才能把手术做得漂亮。手术成功后,患者和家属又会再度宴请主刀吃饭,作为答谢。可她一直不喜欢这样的饭局,能推就推了。 可冯旺约她吃饭,她倒是从来都不拒绝的,她和妮娅都很喜欢这个和肿瘤抗争了好几年的姑娘。 冯旺约母女俩在一家日式料理店吃饭。冯旺要了一瓶清酒,母女俩都不沾酒,席间只有冯旺一个人喝。 很快,酒瓶就快见底了。冯旺面带绯色,冲母女俩笑道:“上个月就是我罹患乳腺癌五周年了,我去乳腺外科复查了,医生告诉我一个好消息我的疾病没有再复发了,算是达到了临床治愈的标准。” 妮娅在医院“务工”多年,多少也知道些医疗常识,她举起饮料和冯旺碰杯,向她表示祝贺。 冯旺前些天才来过杨惠娴的门诊,她看得出冯旺情绪很低落,虽然喝酒的时候她一直在笑,但是那笑容里,是掩饰不了的颓唐。在过去和肿瘤抗争的艰难岁月里,杨惠娴不曾见到她这样士气低落,可如今基本达到临床治愈了,她却反而想突然遭受大劫。 见杨惠娴欲言又止,冯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领口,叹了口气说,“这场疾病就是一场战争,我以为自己把疾病打赢了,可我现在才发现,我只是留了条命而已。这场疾病,早就把我生吞活剥了。” 杨惠娴知道她部分早前的经历:患病前,她拿下了一家质地不错的玻尿酸的国内代理权,她在事业上很拼,线上线下全面铺货,她带领的小团队,第一年在国内的销售额就接近八位数,她也成了小富婆。就在她打算继续开拓销售渠道,并代理更多产品时,她发现左乳长了包块。 在确诊乳腺癌的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像站立在一块漂在海面的浮冰上,寒意从脚底蔓延到全身。过去她一直认为自己是行使在大洋中的一艘巨轮的掌舵者。可是那一刻,她感觉自己驾驶的这艘巨轮撞上了冰川,转瞬间就沉没了。而漂在浮冰上的她,对未来彻底失去了方向。 确诊之后,就要积极治疗,医生建议左乳全切。那时她才28岁,失去乳房对一个年轻姑娘来说是非常残酷的一件事情,何况她一直是个那么爱美的人。可为了活下去,她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就接受切除左乳。 手术后就是常规的放化疗。化疗期间,她出现了非常严重的骨髓移植,白细胞非常低,还一度住在了层流病房。呕吐、掉头发的症状也非常重,化疗期间她索性剃了光头。放疗期间她胸部的皮肤一直在溃烂,还遗留了严重的皮肤色素沉着。 术后的病理类型提示她的乳腺癌属于雌激素依赖型,在放化疗的基础上又加了内分泌治疗。医生又给她做了内分泌治疗,用药降低体内雌激素水平。可是这些治疗效果不理想,一年后,她的右乳出现了转移病灶,不得已,她又切除了右侧乳房。 她调侃,第一次手术,让她从双峰驼变成了单峰驼,这下好了,彻底变成了飞机场。 妮娅听了有些开心,激动地说“这样不挺好的吗,妈妈说两边对称才好看。” 杨惠娴一听,脸色一沉,急忙给妮娅夹菜让她住嘴。 由于内分泌治疗效果不好,她体内的雌激素水平一直很高,医生建议她切除卵巢。知道右乳出现转移的时候,她的心态崩了。以为熬过了这样抽筋扒皮的治疗,和癌症的遭遇战就算打赢了,可这么快就复发转移了,治疗还要继续,苦难还要升级。 她这些年一心放在事业上,患病前还没来得及考虑婚育的事情,确诊癌症后,就更没功夫考虑这些了。医生建议她切除卵巢时,她也知道那对一个30不到且未婚未育的女性来说,意味着什么。可是接连两番晴天霹雳,让她当时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活着,其他的,都可以为治疗让步。和活着相比,容貌是身外之物,生育,也是身外之物…… 切除卵巢后,又继续治疗了一阵。每次去复查,她都提心吊胆,觉得自己像一个在法庭上等候宣判的重犯,而她的主治医生像极了法官,她生怕听到从对方嘴里听到“判处死刑”这几个字。 终于熬到第五年了,去复查时,医生告诉她没有复发转移的迹象。已经5年了,可以从理论上认为“治好了”。那一刻,她喜极而泣,这场战役,她终于打赢了,她终于可以摆脱癌症的阴霾了。 可也是这一刻,她才清楚地意识到,这场疾病对她地生活带来的灾难性影响,灾后重建的困难到远超过她的想象。 患病的头两年,反复出入医院,压根没有精力去管销售和管理的的事情,她的小团队解散了,早前铺建的销售网也彻底崩塌了。她早就已经不照镜子了,家里的试衣镜都一并扔了,可她还是知道自己胸前的样子一马平川的胸部上,两条触目惊心的手术疤痕,放疗导致的皮肤色素沉着至今没有褪去。没有卵巢分泌女性激素了,她的体型也改变了。没有雌激素刺激乳腺了,她的癌症得到了控制,可是雌激素同样是最重要的维持女性性征的激素,是最“女人味”的激素。这两年她的饮食和运动都很规律,可腰腹上还是顽固地堆积着肥肉,身形越来越虎背熊腰不说,脸上还总是痤疮不断。 第十二章 劫后余生(2) 以前买的那些漂亮裙子,她早就处理掉了,这些年她再没穿过裙子,终日把自己包裹在宽松的运动装下。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些衣服,只是觉得这样穿可以遮挡身材的缺陷。切除了卵巢后,才三十出头的她便出现了更年期症状,终日心慌、烦躁、盗汗…… 这些问题,这几年年一直都存在,只是这些年,她的主要精力和目标都是在治疗癌症上,比起癌症带来的巨大痛苦和恐慌,这些问题可以被掩盖下来。可如今这个病勉强算治愈了,她可以松口气了,这些疮痍便再也遮掩不住了。 走过了这段艰辛又漫长的抗癌之路,她发现自己的生命好像在28岁时就终结了。她的事业,她的青春靓丽,她对未来的美好预期和憧憬,统统都在28岁就结束了。28岁到33岁这5年,她的人生里只有一件事情——治病。 而现在治疗结束了,她像努力了多年后收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拿到通知书那一刻,这些年的目标就算达成了,迎接她的不是美好的新生活,而是目标达成后的虚无。 因为身体的情况,父母自然是不会对她催婚催育了,可现在的她,很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往后的日子里,她都被这种日复一日的虚无感充斥,有个孩子,或许她对人生还有些盼头。可她知道,她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那瓶清酒已经见底了,冯旺的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了,“别人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可是这个病治到现在我发现,赖活跟本就不比好死强。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28岁那年遇到的不是癌症,而是一场车祸,当时一下就过去了,我生命也就被定格在那个最好的时刻了……” 冯旺在在杨惠娴的眼里,冯旺一直是坚强、乐观的,可现在她明白,这个姑娘像酒心巧克力,即便有坚硬的外壳包裹,可内里,到底是敏感的,柔软的。 妮娅不住地安慰冯旺,最后还跟着她一起哭。她见到的冯旺,永远都是眉眼弯弯,嘴角上扬的模样,可现的她哭地那样伤心。 妮娅的智力自然理解不了冯旺到底经历了什么,可是看到她如此伤心,自己再怎么劝慰也没用,便急哭了。 察觉到自己失控了的冯旺急忙用纸巾擦干净被哭花的脸,她一脸歉疚地对母女说“本来是治疗结束了,就请你们吃个饭,庆祝一下,没想到情绪失控了……” 吃完饭后,杨惠娴开车送冯旺回家,妮娅已经困了,上车没多久就睡着了。她和冯旺一前一后地坐着,车厢里是难忍的沉默。 冯旺提到孩子的时候,杨惠娴便沉默了。那个话题冯旺没有延展下去,可她能感觉到,冯旺是想对她说点什么的。 4年前,冯旺的病情控制的不好,几个科室联合会诊后,建议她切除卵巢。那个手术,自然是在她们科室做的,还是杨惠娴主刀的。手术前,主管医生就反复给冯旺强调卵巢切除后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孩子,而且差不多要提前二十年进入更年期。 在饭桌上,冯旺几次欲言又止,可最终,她都没有问杨惠娴,当初医生决定切除她卵巢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一个人问过她,是否要进行卵巢组织冻存,有一天等这个病治好了,再把卵巢给种回去。 主管医生倒是给她说过可以冷冻卵子的事情,她虽然没有结婚,但是国家允许这类罹患重病,可能会丧失生育力的单身女性冻卵。她也犹豫过,可知道即便冷冻了卵子,后期也要凭结婚证才能考虑做试管婴儿。 冷冻卵子的流程也比较繁琐,而且冻卵复苏,受精后得到优质胚胎的成功率也很低,远不如直接冷冻胚胎移植的成功率高。她还没结婚,医院自然不会直接给她冷冻胚胎。可当时她在左乳全切1年后,右乳也出现了肿瘤,她那时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彼时的她还在生死边缘挣扎,来不及做太多考虑,便索性直接切除了卵巢。 在冯旺切除卵巢后的1个月,杨惠娴去bj参加一个妇产科年会,那次她和生殖中心的白主任一块去的。 那次会议重点提到女性生育力保存的问题,全国每年有上百万的女性,她们或是罹患妇科恶性肿瘤需要摘除卵巢,或是因为其他疾病需要放疗、化疗,而这些治疗往往会使得卵巢受到严重损害出现卵巢早衰,她们需要卵巢组织冷冻技术,等到疾病治疗结束后,可以把她们的卵巢移植回去。 这次会议后,她去参观了bj妇产医院,这是全国最成熟的卵巢组织冻存移植中心了,可即便这样,医院冻存的卵巢数目也只有几百例,与数量庞大的需要保护生育力的患者形成强烈反差。看来不要说患者了,就连很多医生,都不知道这项技术的存在。 那一次的bj行,让她感慨良多。她们科有不少罹患卵巢癌的患者,发现了之后都是直接切除卵巢了,这个确实是无可奈何。可科室还会遇到不少像冯旺这样的患者,她们的卵巢本身是没有问题的,因为要治疗其他疾病,卵巢也被迫牵连,使得她们丧失了生育能力甚至女性特征。 杨慧娴从bj回来后,便联合了儿科和血液科,着力于卵巢组织冻存技术的宣传。这几年下来,她们科的卵巢冻存项目开展的还算不错,可是儿科和血液科就有些差强人意了。 她也曾和这两个科室的主任讨论过,这个项目在幼儿身上开展不好的原因成年女性在治疗前多少还能想到生育力保护的问题,可是孩子得了重大疾病,完全是没有自主权的,她们的父母在得知孩子罹患重疾的噩耗后,首先想到的是不惜一切代价给孩子治疗。 医生也会告知手术、化疗、放疗存在的相关风险,可刚遭到晴天霹雳的家长们,首先想到的都还是怎么给孩子治病,怎么让孩子活下去。在相关治疗的知情告知书上,动辄就罗列出的几十条的风险和并发症,家属们压根就不会去逐条了解,更别提要家长去考虑这些救命的治疗,会在十几二十年后给孩子带来的影响。甚至别说患儿家长了,国内大多数医生,在面对这些患病的幼女,压根就没有考虑到要在治病前,保护好这些幼女的生育力。 特别是血液科,这个科收治的未成年人很多,很多罹患血液系统疾病的孩子,需要做造血干细胞移植。而移植前的一步,就是对这些孩子进行清髓处理(用化疗药物来摧毁患者的造血系统,以便更好地植入新的造血干细胞,可以减少排斥反应的风险,并提高移植的成功率)。光是这样的清髓处理,便可能造成患儿卵巢功能的永久性损害。 虽然这几年下来成果没有预期中的好,但总归是比不做任何宣传要强得多。 第十三章 排忧解难(1) 周四下午,血液科邀请杨惠娴会诊,科里有一个重度再生障碍性贫血的小女孩要做造血干细胞移植了,干细胞是孩子的父亲来捐献,近期准备做清髓了。主管医生给孩子的家属提到了卵巢冻存的事情,孩子母亲以前也是从事医疗工作的,正在发愁清髓会给孩子带来的损伤,一听说可以做生育力保存,立马就同意了。 卵巢冻存的事情不属于急会诊,下了手术,又带着科里的医生查了一圈病房,杨惠娴才赶到血液科。 她先听主管医生汇报了这个叫喵喵的小患者的病史,女孩才3岁,罹患疾病已经两年了,这两年反复出入医院,其他治疗都试过了,效果都不理想。喵喵的病情越来越重,现在还剩下造血干细胞移植这一条路。 这不是杨慧娴第一次到血液科病房,每次来这里,她都觉得心里一沉。住在这里的很多孩子,罹患的都是恶性的血液病。很多孩子都在接受化疗,都剃了光头,看上去像个小灯泡,有些病房里一水的“小灯泡”。 因为这些孩子免疫力低下,一场小感冒都可能让孩子的病情雪上加霜,很多孩子都带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疾病和治疗的双重打击,让孩子们看上去非常虚弱。可这些孩子的眼睛,却清澈到不染纤尘。面对命运的残酷刁难,孩子们有着比成年人更多的包容和平和。 杨慧娴在临床工作多年,每天都在和疾病打交道,对这些其实都有些免疫了。可每次看到这些孩子像小鹿一样纯良的眼睛,她都觉得有些心疼。这样的时候,她也会产生一些感慨和这些孩子相比,妮娅也还算幸运吧。虽然有点傻,但是起码一直都很健康,从没有遭受过这些苦难。 3岁的喵喵盘腿坐在病床上吃零食,小脸痴肥,和瘦弱的身体形成强烈反差。杨慧娴知道,她的脸是因为长期的激素治疗导致的“满月脸”。见到有人来了,喵喵抬起脸,冲着杨慧娴便抿嘴笑了,眼睛也跟着完成了月牙的形状。她的眼睛不大,又被肉乎乎的脸蛋进一步压缩了空间,可笑起来的时候很有感染力。 “这孩子,打睁眼开始,就是个自来熟。别的小孩都怕穿白大褂的,可她这两年大多数时候都待在医院里,看到医生护士,就像看到家人一样……”喵喵妈怜爱的看着女儿,帮她擦掉嘴角的残屑。 她没有和杨慧娴过多寒暄,自顾自地说“知道有这个孩子的时候,我们都想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给她。可孩子落地了,我们还没来得及兑现承诺,就发现先把疾病给了她……”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那么小的孩子就糟了那么多罪,有时候看到她我心疼地直掉眼泪,要是这些病痛我能来帮她承担就好了。可喵喵居然还安慰我,说自己不难受……” 听到喵喵妈说真希望帮女儿承担病痛,杨慧娴心中一滞,她想起早前在公众号里看到的一句话如果妈妈能够帮孩子承担病痛,甚至能够一命抵一命,那么医院的天台上,一定站满了排队的妈妈。”她从没觉得这是一句鸡汤文,因为她也是一个妈妈。 喵喵妈说到这里就流泪了,她抹了一把脸,说“这两年孩子反复住院,我看到科里有好几个得了白血病的孩子都走了,就好庆幸,喵喵还活着……” 喵喵妈说其实之前医生也告诉过她,实在不行,就做造血干细胞移植吧,这算是治疗这种疾病的终极手段了。但她和丈夫一直没决定下来,毕竟这种方法也是有很大的风险和并发症的。前阵有个挺火的新闻前著名音乐人,在知天命的年龄改行读了人工智能博士的学位,只为了通过ai技术“复活”女儿。而他的女儿,就是因为罹患了再障,在做了造血干细胞移植后,因为严重的移植物抗宿主病,永远地离开了父母…… 可是疾病和治疗带来的煎熬,成年人都熬不住,更何况喵喵还是个那么小的孩子。她和丈夫下定决心,给喵喵做造血干细胞移植,即便有风险,也要试。这两年,夫妻俩都快成专家了,想到移植前需要清髓,会给年幼的女儿带来一些不可逆损伤,便向主管医生咨询,有没有解决方案,在听到可以做卵巢组织冻存后,立刻要求先做这项手术。 “前两天我在医生办公室谈话,办公室里有个小女孩,跟父母一起来的,女孩的哥哥患有血液病,在这个科住了好几年了。因为哥哥的关系,小女孩也经常到医院来,所以在医生办公室也一点不认生。这个小女孩很活泼也很健康,这两年一直在医院待着,我都快忘记健康小孩应该是啥模样了。旁边有个家属问她长大了相当什么。那个小姑娘头也没抬一下,便用清脆的童声说‘想当妈妈’。我们当时都笑了。我不知道喵喵长大以后,想做什么。也不知道她以后会不会选择婚姻和生育,但是如果她也像那个小女孩一样,以后的想法就是‘做妈妈’。我和她爸,没能给她一个健康的身体,总得想办法,帮她保留一些她还未知的心愿……” 杨慧娴心中一恸,她和丈夫也没能给妮娅一个健康的身体…… 喵喵被转进了妇科病房,这么小的孩子出现在妇科病房,并不算突兀。这些年,科里收治过好多例比喵喵更小的孩子。疾病不会因为孩子的年龄太小,就对其网开一面。和喵喵同病房的,是一个刚满12岁的的女孩,女孩的小名叫贝贝。 贝贝在两个多月前出现了腹痛,父母带她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发现贝贝的两侧卵巢上都长了包块。父母一听被吓得半死,可医生告诉他们先不要那么着急,小女孩卵巢上出现了包块,个头也,可以再观察一下。 贝贝的父母始终不放心,拿着检查单挂了好多专家门诊号,医生的说法都差不多。两个月之后,他们带贝贝做了复查,这一次,他们听了亲戚的意见,直接挂了杨慧娴的号。 杨慧娴一看复查的结果,说孩子的情况不能除外恶性肿瘤的可能,建议住院治疗。 两个孩子的手术被安排在同一天。 不管多小的孩子被送到手术室,家长都不能陪同。被抱上手术台的喵喵四处张望着,不住地喊妈妈,自然是没有应答的。到了妇科病房,不管打针还是输液,始终不哭不闹的喵喵,这下终于忍不住了。她小嘴一撇,委屈地哭了。哭声不大,可杨慧娴却觉得有些心疼。 距离手术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她哄喵喵躺平,蹲下神来,让自己和喵喵处在同一高度,并拿出手机给喵喵放动画片,还不住地轻轻拍着喵喵。 喵喵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下来,只是不时还会抽噎一下。麻醉师给喵喵推了药物,喵喵很快便失去意识,麻醉师顺利地给喵喵做了气管插管。 喵喵的手术相对简单,为进一步减少创伤,杨慧娴采取了单孔腹腔镜操作。卵巢作为最重要的女性内分泌器官,个头非常小,一个卵巢大概只有一个核桃般大小。而三岁的幼女,卵巢体积,只有成年女性的三分之一大。 她将喵喵两侧的卵巢各切下一半之后,便将摘下的卵巢从腹腔内取出,由生殖中心的医生将其放入一个特殊的转移箱当中,并带回生殖中心。取出的卵巢组织由生殖中心团队经规范处理,储存在零下190摄氏度的液态氮中。 术后的喵喵带着气管插管,被搬到转运平车上。长期的激素治疗,让喵喵的脸部痴肥,可是个头却因为疾病的缘故比同龄的孩子小了不少,原本有些狭窄的转运平车,被喵喵瘦小的身体衬托的硕大无论。 杨慧娴目送喵喵被推出手术室,心中不免感慨这台手术很顺利,可这次手术,并不针对喵喵的原发病,这个小女孩还有好多关要去闯。杨慧娴目送喵喵被推出手术室。 进入手术室的贝贝不像喵喵那样害怕到四处寻找妈妈。麻醉开始前,贝贝拉了拉杨慧娴的手,像是有话要对她说。 “医生阿姨,我是不是得了很严重的病?”贝贝是个清秀白皙的小姑娘,漆黑的双眸像泡在清泉中的黑曜石。 杨慧娴不敢和孩子不染纤尘的双眸对视,也没想好怎么回答她。从贝贝的影像检查和ca125(卵巢癌相关的肿瘤标志物,正常值为0-35u/ml,可以作为评估卵巢癌患者手术及化疗效果的观察指标)来看,她罹患卵巢癌的可能性很大。 第十三章 排忧解难(2) “你的肚子里长了瘤子,做手术取出来就好了。”杨慧娴在昨天的术前查房也给贝贝说过这样的话。 可贝贝显然是不相信的,孩子的直觉,往往比大人还要准。她的神色暗淡了下去,“这几天妈妈在医院陪我,我每次装着睡着了,就发现妈妈开始哭了。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妈妈哭过,所以我得的肯定是很严重的病……” 说到这里时,贝贝就哭了起来。杨慧娴急忙安慰,“宝贝别哭了,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做了手术就会好起来的……”嘴上这样说,可杨慧娴心里也是没有底的。 “我爸爸这两年的生意不太好,他们从来没有和我说过,可是有天我在奶奶那里知道,家里欠了很多钱………我看到爸爸的头发都愁白了,很想帮帮他,可是不知道怎么做,就只能好好学习,拿很多奖状,让爸爸妈妈开心一下……可我不但没能让他们开心,还生了病,他们这下更难过了……” 眼泪像珍珠一样从贝贝素净的小脸不断滑落,杨慧娴一开始还以为贝贝哭是因为害怕自己得了重病,可她现在才知道,贝贝更担心的,是怕得了重病的自己,进一步拖累了父母。果然,有时候孩子对父母的爱,更加的纯粹无私。 无影灯照亮了术区,手术要开始了。杨慧娴忽然觉得,很多时候做手术就像是要拆盲盒。在腔镜进入腹腔前,她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祈祷,希望老天网开一面,可以放过这个乖巧、懂事的小姑娘。 杨慧娴带着助手,顺利剥除了贝贝右侧卵巢的肿物,放入标本袋后取出腹腔。约莫半个小时候,快速冰冻检查结果出来了:符合卵巢上皮癌。 一想到贝贝在术前担心自己得了重病会拖累父母,杨慧娴便觉得胸中有一团浊气在翻腾。此时的她还抱有一丝希望贝贝左侧卵巢的肿物或许是交界性的(肿瘤恶性度介于良性和恶性之间),也许这一侧的卵巢,可以保得住。 可是左侧肿物的快速冰冻检查结果,和右边的一样。 杨慧娴有些犹豫了,这台手术她没有继续做下去了。 贝贝的主管医生是严凛,手术前严凛和贝贝的父母沟通过,如果术中快速冰冻发现是恶性肿瘤,建议直接做附件切除。贝贝的父母也知道卵巢对女性的重要性,卵巢切除,贝贝以后就再没有当妈妈的可能性。 贝贝妈当时便哭得不能自已,她说贝贝从小就爱玩过家家的游戏,她特别会照顾自己的那些洋娃娃,把那些洋娃娃当做孩子来照顾。这样的一个小姑娘,要是以后不能当妈妈了,她该有多伤心。 贝贝妈说,她也听说过罹患肿瘤的女性做卵子冷冻的事情,等疾病治好了,她们还有当妈妈的可能性。可是贝贝还那么小,初潮都没有过,自然没有可以冷冻的卵子…… 严凛也提出了解决方案可以通过未成熟卵母细胞体外成熟技术(ivm)解决卵子冷冻问题。贝贝虽然还没有过初潮,但是卵巢当中是有未成熟的卵母细胞的,手术时可以取出一些未成熟的卵母细胞,在体外成熟后,再进行冷冻。日后贝贝结婚了,有生育的需求,再去做试管婴儿。 虽然术中快速冰冻发现了癌细胞,可以直接切除双侧卵巢。可是快速冰冻检查的准确率大概只有百分之七十,而且上皮性卵巢癌与一些性索间质细胞肿瘤或生殖细胞肿瘤在形态学上有一定的交叉重叠,存在一定误判的可能。 想到这里,杨慧娴决定亲自将这个消息告诉侯在电梯外的家属。 她脱了手术衣,走出了手术室。她一说出快速冰冻的结果,贝贝的父母便抱头痛哭。在夫妻俩情绪稍微稳定一点之后,杨慧娴说了自己的看法术中快速冰冻的准确性有限,存在假阳性的可能。如果现在就切掉贝贝的双侧卵巢,而正式的病理检查证实不是卵巢癌,那么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这次手术已经把贝贝卵巢两侧的肿物都完整摘除了,术中探查也没有发现存在远处转移的迹象,盆腔的淋巴结也没有肿大。取出来的标本会送正式的病检,如果检查结果确诊是恶性肿瘤,那么需要二次手术,扩大手术范围。而如果正式的病检没发现恶变,那么就不需要二次手术了。 手术开始前,杨慧娴在贝贝这里得知,夫妻俩遭遇了严重的财务危机。快速冰冻已经发现了癌细胞,出现反转的可能性其实极小。二次手术又要花一笔钱,她不知道负债累累的夫妻俩愿不愿意为这种极小的机会,再花一次手术费和麻醉费,还让只有十二岁的女儿再经历一回手术的痛苦。 夫妻俩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做了选择,先不切除孩子的双侧卵巢,等正式的病检结果出来再说。 手术后的两个孩子又回到了同一间病房。 第二天查房时,杨慧娴看到贝贝已经下床了,她趴在喵喵的床边,剥了一块棒棒糖,安慰因为疼痛不住啼哭的喵喵。 “刚才护士姐姐说,你可以吃东西了,但是不能吃硬的,这块糖不能直接嚼哈,只能放在嘴里一点点含化。” 见喵喵还是在啼哭,贝贝继续安慰“吃块糖吧,嘴里是甜的,身上也就没那么疼了。”对这两个孩子,杨慧娴又是痛惜,又是怜爱。特别是贝贝,自己还是个孩子,还在遭着这样的罪,却还能去安慰、鼓励另一个孩子。 6天后,贝贝的病检结果出来了。她左侧卵巢的肿物证实仍为卵巢上皮细胞癌,而右侧剥离的肿物证实为性索间质细胞肿瘤,是良性的。 不幸中的万幸。看到这个结果时,杨慧娴忽然有老天开眼的感觉。她让严凛帮笑笑安排了第二次的手术。 这台手术仍然是杨慧娴主刀。这次手术需要切除贝贝左侧的卵巢和输卵管,考虑到后续的化疗很可能给贝贝右侧的卵巢也造成不可逆的损伤,所以这次手术,仍需要和生殖中心合作。 杨慧娴先切除了贝贝右侧的卵巢,取出后交给生殖中心的医生,由他们精心处理过后放入液态氮中冻存。 右侧相对完好的卵巢被取出后,杨慧娴带着助手开始安心做左侧附件的切除。在腹腔镜清晰的探头下,贝贝的腹腔看上去还算干净,没有被肿瘤种植播散的迹象。可即便如此,杨慧娴还是取了部分大网膜和淋巴结组织送病检。 病检结果回示除了左侧卵巢外,送检的部分大网膜和淋巴结,均没有发现肿瘤病灶。病检回来的当天,严凛便给贝贝办理了出院。 次日杨慧娴带领全科室医生查房时,喵喵和贝贝住过的病房已经安了新的患者。医院从来都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患者。 这天下班后,杨慧娴主动约了冯旺,她记得冯旺喜欢吃日料,这次见面,就约在了龟鹤料理店。 冯旺的状态不错,十多天前醉酒时的颓态一扫而光,她说既然这个病算是治好了,那现在就是要真正开始“灾后重建”工作量了。她说自己一直是个很爱美的女人,患病前从事的也是和医美行业相关的工作。可是现在的自己,因为疾病给身体带来的变化,变得再不像从前那般自信了。 料理店内有些热,冯旺脱掉了大衣,上身是一件有些修身的黑色毛衣,将她的胸前映衬到愈发一马平川。 她见杨慧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笑着说“我想好了,从哪里摔倒,就从哪里爬出来。书里不是都说了嘛,‘那些杀不死你的,最终都只会让你变得更加强大!’我决定了,去做乳房再造手术。卵巢接不回来了,可是现在的整形技术那么发达,我的胸或许还有希望回到患病前的样子。” 看到冯旺重拾对生活的信心,杨慧娴也由衷为她感到开心。虽然杨慧娴是干妇产科的,可是对整形外科的知识,多少还是有些了解,再加上每次遇到陈正,都会从这个“整形狂人”的口中得知整形业的新技术。 杨慧娴知道,陈正最擅长的手术之一,就是乳房再造手术。陈正的确不擅长把健康人“变美”,但他在畸形和缺如修复的领域里,的确有很高的造诣。 杨慧娴告诉冯旺,虽然乳房再造技术已经很成熟了,可是这类手术有一定的难度和风险,如果决定要去做手术的话,最好还是选择三甲公立医院,毕竟安全性更有保障。 第十四章 疾病桎梏(1) 周二下午,门诊来了一个叫巧灵的患者。杨慧娴询问病史后得知,巧灵在4年前罹患了结肠癌,在外地一家三甲医院做了手术,术后也做了化疗。手术后的前两年,她一直定期到医院随访,病情还算平稳。2年前,她到天城市来工作,因为没有感觉到身体有不适,便没有再继续复查。 她近期感觉有腹胀的症状,便到胃肠外科的门诊复查,医生给她开了腹部增强ct。检查结果提示双侧卵巢、大网膜都有肿瘤病灶,考虑肿瘤复发转移了。因为到她的双侧卵巢都有转移病灶,胃肠外科的医生便把她转诊到妇科。 一见到杨慧娴,巧灵的眼里便蓄满了泪水。杨慧娴避免和她对视,把目光都聚焦在她的影像报告上。巧灵看向杨慧娴的眼神过于炽热,像看到了可以救她于水火的神明。 在妇科工作的这些年,杨慧娴见过太多的肿瘤患者了。她们科里收治的罹患恶性妇科肿瘤的患者,有年近百岁的老人,也有刚出生几个月的婴儿。见的太多了,慢慢也就有些麻木了。医学发展到现在,能够完全治好的疾病其实并不多。面对这些罹患恶性肿瘤的患者,她害怕去给她们承诺和希望。她让巧灵先去办理入院,她这种情况需要再次手术。 下一个患者叫钟暮雨,她也是卵巢出了问题,但是比起巧灵来要幸运的多。她的卵巢没有长瘤子,只是提前衰老了。 杨慧娴接诊过大量的门诊患者,大多数时候,她对这些只有一面之缘的门诊患者留不下太深刻的印象,可是钟暮雨是个例外。 一年前,杨慧娴在门诊初次见到钟暮雨,她当时便感觉,钟暮雨整个人都在发光。杨慧娴从未在妇科门诊见过如此优雅精致的女人。一袭紧身的香奈儿套裙完美地勾勒出她曼妙的女性曲线。她精心打理过的发型一看就出自名家之手,杨慧娴不懂香水,可自钟暮雨进入诊室开始,她便感觉一种极富质感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 钟暮雨当时就诊的原因是因为月经紊乱,她经营着一家文化公司,平日里工作很忙,以为是压力太大,所以导致月经不调,一直没有重视。可她发现月经紊乱的情况越来越重,这一次直接停经了三个月,而且还有些心慌、潮热的症状,像到了更年期一样,她便打算到医院做个检查。 杨慧娴给她开了彩超和女性激素检查,检查结果提示钟暮雨存在卵巢功能早衰。 钟暮雨一听就傻了,她今年才32岁,怎么就卵巢早衰了?这些年她一直努力地经营着自己的人生,无论是事业、家庭还是自己的外形,无不羡煞旁人。她小时候总听人说“女人三十豆腐渣”,小时候的她,便觉得三十岁已经很老,所幸三十岁距离她还非常遥远。 可真的到三十岁后,她知道这句话是对女性恶意的pua。年过三十后,她愈发感觉到生命的丰盛和炽烈,像一朵开到极盛的鲜花。可这朵才开到极盛的鲜花,就这样走向荼蘼了吗? 她不学医,可她也懂得,卵巢分泌的激素,是维持女性魅力的源泉,卵巢功能早衰,也意味着她将失去引以为傲的女性魅力。而且因为卵巢早衰,她很可能无法生育。 她当场就失控了,她刚进诊室时完美的风度和姿仪,像一座被从内部爆破的神像,在得知结果后,神像瞬间便坍塌了。她焦急地问杨慧娴,这种情况有没有什么治愈的方法。 杨慧娴告诉她,卵巢没有干细胞,很难再生。这种疾病的发病原因也不明确,一般来说和遗传有关,如果母亲三十多岁绝经,那么女儿很可能也会出现这种情况。这种疾病可能也和免疫、代谢、感染等因素相关,一些做过放化疗的女性也会出现这种情况。针对卵巢早衰,目前没有什么特殊的治疗方法,对于雌激素减少引起的一系列类似更年期的症状,只能通过口服激素改善症状。而且出现卵巢早衰后,卵泡是一路减少的,如果还想要孩子,就赶紧去生殖中心检查,看还有没有可以用的卵泡,如果情况还不算太糟,就有做试管婴儿的机会。 再一次见到钟暮雨时,杨慧娴感觉她像是被乌云遮住的月亮,整个人都变得暗淡了下来,不像从前那样光彩照人了。她穿着灰色的套裙,虽然化了妆,但还是难掩憔悴,头发也有些暗哑。 她坐下来,还没有开口,便哭了起来,她让杨慧娴一定要帮她想想办法,让她的卵巢好起来,她才33岁,她不想被判死刑。 杨慧娴一听就愣住了,在这之前,她只见过钟暮雨一次,可因为对她印象太过深刻,她记得她罹患的是卵巢早衰,难道仅一年时间,她就罹患恶性肿瘤了? 杨慧娴摊开了钟暮雨带来的一摞检查单和病历,知道她并没有罹患恶性肿瘤。 还没等她开口,钟暮雨边哭边说“我去了生殖中心好多次,多次取卵都是颗粒无收。这一年多,我感觉自己在急速衰老,也没有魅力可言了。以前丈夫凡事都以我为中心,可现在丈夫对我若即若离的态度让我感觉有些失衡。婆婆还不时挑拨离间,说如果没有孩子,婚姻也没有存在的必要……” 钟暮雨的情绪愈发激动,说自己从小就凡事争先,不管是学业还是工作,她从来都是同龄人中最出类拔萃的。她不能被这个病摧毁掉自己的婚姻和人生,让别人看她笑话。 杨慧娴自然是爱莫能助,轻声安慰道“今天上午已经来了好几个罹患恶性肿瘤的患者了,后两个还是复发转移的,几个患者都很年轻。卵巢早衰是很影响生活质量,但是对寿命没什么影像,能好好活着,和一些人相比,就已经是种幸运。确实没有卵子可用了,又还是想成为母亲,也可以考虑卵子赠送。” 提到卵子赠送的事情,杨慧娴想起曾经碰到一个特纳综合征的患者(一种染色体疾病,女性表现为先天性卵巢发育不全),她因为无法生育,丈夫要和她离婚。可患者听说这种情况可以通过赠卵解决生育问题。丈夫一家也同意这个方案,毕竟精子是用丈夫的,至于孩子的生物学母亲是谁,对他们一家来说无关紧要。 卵子捐赠对这类患者来说,的确是一个解决生育问题的可行方案,可在现实中也存在难题。卵子的捐赠不同于精子的捐赠,要受到法律和伦理方面的制约。 获取卵子的难度和风险,要远远高于精子。只有那些来做试管婴儿的已婚女性,在一次性取卵中,一般要留下20个卵子用于自己的试管婴儿。要赠与她人,取卵的数目就要超过20个。女性一生能排出的卵子也就四五百个,而且一次取卵太多,有可能造成卵巢过度刺激综合征。所以愿意捐卵的女性非常少,所以那些因为各种原因只能做供卵试管婴儿的女性,只能排队等待。 周二下午,门诊来了一个叫巧灵的患者。杨慧娴询问病史后得知,巧灵在4年前罹患了结肠癌,在外地一家三甲医院做了手术,术后也做了化疗。手术后的前两年,她一直定期到医院随访,病情还算平稳。2年前,她到天城市来工作,因为没有感觉到身体有不适,便没有再继续复查。 她近期感觉有腹胀的症状,便到胃肠外科的门诊复查,医生给她开了腹部增强ct。检查结果提示双侧卵巢、大网膜都有肿瘤病灶,考虑肿瘤复发转移了。因为到她的双侧卵巢都有转移病灶,胃肠外科的医生便把她转诊到妇科。 一见到杨慧娴,巧灵的眼里便蓄满了泪水。杨慧娴避免和她对视,把目光都聚焦在她的影像报告上。巧灵看向杨慧娴的眼神过于炽热,像看到了可以救她于水火的神明。 在妇科工作的这些年,杨慧娴见过太多的肿瘤患者了。她们科里收治的罹患恶性妇科肿瘤的患者,有年近百岁的老人,也有刚出生几个月的婴儿。见的太多了,慢慢也就有些麻木了。医学发展到现在,能够完全治好的疾病其实并不多。面对这些罹患恶性肿瘤的患者,她害怕去给她们承诺和希望。她让巧灵先去办理入院,她这种情况需要再次手术。 下一个患者叫钟暮雨,她也是卵巢出了问题,但是比起巧灵来要幸运的多。她的卵巢没有长瘤子,只是提前衰老了。 杨慧娴接诊过大量的门诊患者,大多数时候,她对这些只有一面之缘的门诊患者留不下太深刻的印象,可是钟暮雨是个例外。 一年前,杨慧娴在门诊初次见到钟暮雨,她当时便感觉,钟暮雨整个人都在发光。杨慧娴从未在妇科门诊见过如此优雅精致的女人。一袭紧身的香奈儿套裙完美地勾勒出她曼妙的女性曲线。她精心打理过的发型一看就出自名家之手,杨慧娴不懂香水,可自钟暮雨进入诊室开始,她便感觉一种极富质感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 钟暮雨当时就诊的原因是因为月经紊乱,她经营着一家文化公司,平日里工作很忙,以为是压力太大,所以导致月经不调,一直没有重视。可她发现月经紊乱的情况越来越重,这一次直接停经了三个月,而且还有些心慌、潮热的症状,像到了更年期一样,她便打算到医院做个检查。 杨慧娴给她开了彩超和女性激素检查,检查结果提示钟暮雨存在卵巢功能早衰。 钟暮雨一听就傻了,她今年才32岁,怎么就卵巢早衰了?这些年她一直努力地经营着自己的人生,无论是事业、家庭还是自己的外形,无不羡煞旁人。她小时候总听人说“女人三十豆腐渣”,小时候的她,便觉得三十岁已经很老,所幸三十岁距离她还非常遥远。 可真的到三十岁后,她知道这句话是对女性恶意的pua。年过三十后,她愈发感觉到生命的丰盛和炽烈,像一朵开到极盛的鲜花。可这朵才开到极盛的鲜花,就这样走向荼蘼了吗? 她不学医,可她也懂得,卵巢分泌的激素,是维持女性魅力的源泉,卵巢功能早衰,也意味着她将失去引以为傲的女性魅力。而且因为卵巢早衰,她很可能无法生育。 她当场就失控了,她刚进诊室时完美的风度和姿仪,像一座被从内部爆破的神像,在得知结果后,神像瞬间便坍塌了。她焦急地问杨慧娴,这种情况有没有什么治愈的方法。 杨慧娴告诉她,卵巢没有干细胞,很难再生。这种疾病的发病原因也不明确,一般来说和遗传有关,如果母亲三十多岁绝经,那么女儿很可能也会出现这种情况。这种疾病可能也和免疫、代谢、感染等因素相关,一些做过放化疗的女性也会出现这种情况。针对卵巢早衰,目前没有什么特殊的治疗方法,对于雌激素减少引起的一系列类似更年期的症状,只能通过口服激素改善症状。而且出现卵巢早衰后,卵泡是一路减少的,如果还想要孩子,就赶紧去生殖中心检查,看还有没有可以用的卵泡,如果情况还不算太糟,就有做试管婴儿的机会。 再一次见到钟暮雨时,杨慧娴感觉她像是被乌云遮住的月亮,整个人都变得暗淡了下来,不像从前那样光彩照人了。她穿着灰色的套裙,虽然化了妆,但还是难掩憔悴,头发也有些暗哑。 她坐下来,还没有开口,便哭了起来,她让杨慧娴一定要帮她想想办法,让她的卵巢好起来,她才33岁,她不想被判死刑。 杨慧娴一听就愣住了,在这之前,她只见过钟暮雨一次,可因为对她印象太过深刻,她记得她罹患的是卵巢早衰,难道仅一年时间,她就罹患恶性肿瘤了? 杨慧娴摊开了钟暮雨带来的一摞检查单和病历,知道她并没有罹患恶性肿瘤。 还没等她开口,钟暮雨边哭边说“我去了生殖中心好多次,多次取卵都是颗粒无收。这一年多,我感觉自己在急速衰老,也没有魅力可言了。以前丈夫凡事都以我为中心,可现在丈夫对我若即若离的态度让我感觉有些失衡。婆婆还不时挑拨离间,说如果没有孩子,婚姻也没有存在的必要……” 钟暮雨的情绪愈发激动,说自己从小就凡事争先,不管是学业还是工作,她从来都是同龄人中最出类拔萃的。她不能被这个病摧毁掉自己的婚姻和人生,让别人看她笑话。 杨慧娴自然是爱莫能助,轻声安慰道“今天上午已经来了好几个罹患恶性肿瘤的患者了,后两个还是复发转移的,几个患者都很年轻。卵巢早衰是很影响生活质量,但是对寿命没什么影像,能好好活着,和一些人相比,就已经是种幸运。确实没有卵子可用了,又还是想成为母亲,也可以考虑卵子赠送。” 提到卵子赠送的事情,杨慧娴想起曾经碰到一个特纳综合征的患者(一种染色体疾病,女性表现为先天性卵巢发育不全),她因为无法生育,丈夫要和她离婚。可患者听说这种情况可以通过赠卵解决生育问题。丈夫一家也同意这个方案,毕竟精子是用丈夫的,至于孩子的生物学母亲是谁,对他们一家来说无关紧要。 卵子捐赠对这类患者来说,的确是一个解决生育问题的可行方案,可在现实中也存在难题。卵子的捐赠不同于精子的捐赠,要受到法律和伦理方面的制约。 获取卵子的难度和风险,要远远高于精子。只有那些来做试管婴儿的已婚女性,在一次性取卵中,一般要留下20个卵子用于自己的试管婴儿。要赠与她人,取卵的数目就要超过20个。女性一生能排出的卵子也就四五百个,而且一次取卵太多,有可能造成卵巢过度刺激综合征。所以愿意捐卵的女性非常少,所以那些因为各种原因只能做供卵试管婴儿的女性,只能排队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