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世叔》 第1章 重生 …… 从小她就知道自己是昌平侯府养在庄子上的私生女。 本以为这辈子要在庄子上活到老,没想到及笄的那一年陛下为她赐婚景王,于是她被侯府派人接回京城,结果在路上遇到强盗,恰好被景王所救。 回京之后,发现沈父还有兄长阿姐们都不喜欢她。 她一直自卑于自己私生女的身份,更不耻自己的生母居然是最末等的商人,所有对侯府众人极尽讨好,结果反而更让人瞧不起,处处贬低自己。 景王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哄骗得她交付出去了一腔真心。 哪怕那日她和沈若雪同时身陷火灾,一想到他喜欢沈若雪,她甚至都愿意奋不顾身去救她,可最后她得到的是什么? 欺她!辱她!谤她!轻她!笑她! ——是全身烧伤,是母亲留给她的财库钥匙被夺,是终身囚禁! 直到那时,沈潮云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大庆第一商人,身家富可敌国,是在生产之时遭人暗算去世。 昌平侯也根本不是她的生父,不过是当今陛下为她找的养父而已。 从始至终他们图谋的都不过是财库钥匙! 可笑她错把仇人当亲人,冷待真正爱护她的人,最后换来个白绫吊死的结局。 · 见她没许久吭声,碧荷心中愈发火大。 走上前去一边用手狠狠拧她手臂上的软肉,一边骂道“你个贱皮子!听到了没有?要是坏了夫人的事到时有你好看的!” 手才刚落下,腕子就被人猛地抓住。 “你哪来的胆子,也敢辱骂主子?” 略带沙哑的嗓音响了起来。 沈潮云攥着她的手腕,忍着眩晕慢慢地站起来,眼神冰冷地盯着她。 “你算哪门子的主子?不过就是个私生女罢了!”碧荷被她盯得心里发毛,手腕怎么也挣不开,“你连我家小姐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我警告你快放了我,不然我就告诉夫人……” “啪!” 清脆的巴掌声打断了她接下去的话。 碧荷被扇得脑袋嗡嗡作响,瞳孔剧烈颤抖,不敢置信的看着沈潮云。 ……这是什么情况? 第7章 众人捉奸! 沈夫人上前抓住沈潮云的手往外走。 沉着脸一字一顿地道“你说绣工再差也是心意,为了今天特意给王爷绣了个荷包,但你担心王爷在生你的气,所以这才托你姐姐送给王爷了。” 到这份上了,她还想着粉饰太平呢。 沈潮云没有挣扎,顺从地走到了沈夫人身边,眼神依然醉得迷蒙。 她抬起头在殿内所有人身上看了一圈,确定她们都注意着这边,这才偷偷地拽住沈夫人的袖子,讨好地问道“母亲,您快把荷包的样式告诉我,不然我又要忘了。” “噗嗤——” 沈夫人脸色黑得都能滴出墨来,眉心突突地跳,低声喝道“闭嘴!” 语罢,不由分说地拽着她就大步离开。 这个又字用得非常灵性。 在场的各家夫人哪个不是人精,如何看不出来荷包一说只是沈夫人的幌子罢了。 她的心实在太急了,急到连借口都想得漏洞百出。 可见沈若雪当真与景王私下有所纠缠。 但景王是陛下亲自指婚给沈潮云的夫君啊! 即便那人是景王,沈若雪身为嫡姐私底下却去抢庶妹的夫君就不像话,如今不小心东窗事发,沈夫人竟然还要让沈潮云替她们背下这口锅! 这种操作简直让人大开眼界。 在场的夫人小姐们纷纷同情地看着沈潮云。 等她们的的背影消失在殿外,席上的萧将军夫人忽然笑着起身道“诸位,御花园发生了这样的事,咱们与其在这儿干坐着,不如一起过去瞧瞧?” 有了萧家夫人牵头,余下的人自然也愿意去凑这个热闹,众人欣然前往。 这样一来,队伍便显得浩浩荡荡起来。 · 沈夫人对身后的动静无所察觉,心急如焚地赶路。 沈潮云低头看着那只紧紧锢着自己的手,唇角微不可见地翘了一下,此时倒没像刚才一样在殿内装疯卖傻,而是安分地跟着对方赶路。 毕竟,这会儿的沈夫人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再继续作妖只会得不偿失。 更何况,她的目的都已经达到了。 两人匆匆忙忙地赶到御花园,还没靠近就先看见柳羽然气得跺脚地喊道“表哥!” 李元景只觉头疼“羽然,你不要再无理取闹了……” 沈潮云抬头望过去,眉头不禁扬了起来。 只见柳羽然精心梳好的发髻此刻被人抓得乱糟糟不说,钗子落了一地,脸上和脖颈处更是有可疑的抓痕,一看就是被指甲划出来的。 第8章 给下马威! 李元景迫不及待从漩涡中脱身,立马就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柳羽然跟上去之前,还忿忿地瞪了沈若雪一眼。 私下里勾引表哥的贱人,看她怎么去姑母那里狠狠地告上一状! 众人在原地琢磨了一下贵妃的话,这番话几乎相当于默认了景王与沈若雪的关系……可这样一来,又将未来的景王妃沈潮云置于何地呢? 萧婧表情着急,连忙看向了沈潮云。 就见她的身形摇摇晃晃地退了两步,脸上的面纱不知何时掉了,将侧脸颊被包扎起来的伤口露了出来,惨白的小脸更为她添了几分脆弱。 身形单薄得让人觉得好似随便一阵风就能将她刮走。 “原来……原来贵妃娘娘也知道……” 低低的呢喃声落到众人的耳朵里,听得她们心里也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而当看见她脸上的伤时,诸人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今早还被伺候的丫鬟划伤了脸,这一伤,很可能就直接断了她当王妃的路。 此人居心之狠毒,可见一斑。 就在这时,沈夫人搀扶着模样狼狈的沈若雪走了过来。 她目光沉沉地盯着沈潮云,牵起嘴角说道“小五,是你让雪儿来替你送荷包给景王殿下,你是不会误会长姐的对吗?” 不管别人怎么看,总之这件事必须得咬死。 萧夫人闻言皱起了眉“沈夫人,真相如何大家都心知肚明,你又何必要这样逼孩子?” 沈夫人沉声道“我沈家的孩子,还轮不到你萧家来管。”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沈潮云眼神微暗,当即快步走上前搀扶住了沈若雪的另一边胳膊,低眉顺眼地道“母亲说什么就是什么。” 沈夫人现在可不会被她轻易糊弄过去。 她冷笑了声,道“那你把我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沈潮云一字不落地将她的话复述了一遍,眨着眼睛轻声道“母亲,这样可以了吗?” “娘,你别怪小五,都是我自己愿意的。” 沈若雪虚弱地笑了一下。 沈潮云心里呵呵,表面垂眸道“都是小五不懂事连累了大姐姐。” 她二人一个站着,一个扶着,一个狼狈微笑,一个脸色惨淡,只是沈潮云唇色淡到几乎发白,整个人都宛如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更令人唏嘘。 说到底她也才刚及笄,又是从小地方来的,何曾遇到过这种事呢? 沈夫人积攒了满肚子的火气,却又不得不隐忍。 若是再发生点什么事,贵妃娘娘接下去定不会再出手相助。 等回了侯府,看她怎么教训这个死丫头。 这场万众瞩目的及笄宴就这样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后半程,沈潮云都没再开口讲话,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位置上,脸色愈发苍白。 没有人知道,那是因为四逆汤的药效濒临失效。 等宴会结束坐上回府的马车,沈潮云就已经发起了高烧,整个人被烧得浑身滚烫,只觉得眩晕恶心,窝进角落里抵着车壁才勉强保持了几分清醒。 期间无论沈夫人母女俩无论说什么,她都没有回答。 直到马车停下,沈潮云的头猛地磕在了车壁上,这才恹恹地睁开了眼睛。 见她醒过来,沈夫人冷笑着阴阳怪气“我们小五今日可真是让母亲大开眼界,看来之前还是母亲小看你了,没想到你竟这般能说会道。” “夫人谬赞了,我哪里比得过夫人半分。” 沈潮云难受地闭了下眼,不想再继续和她们虚与委蛇。 双手撑着座板起身,下车下到一半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说了句“对了夫人,烦请让一个丫鬟带路,我不知道去朝晖堂的路。” 沈若雪转头就喊道“娘。” 难道还真让她住朝晖堂啊? 沈夫人瞥了她一眼,冷声吩咐道“采鹃,带五小姐去朝晖堂歇息。” 得了准信,沈潮云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沈若雪满腔的怨气瞬间爆发了出来,她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委屈,她红着眼睛道“娘,所有人如今都在说我不择手段抢庶妹的未婚夫!” “分明就是她抢了我的男人!” “娘都知道,你先别着急,娘自会给她一个教训。” 沈夫人心疼地抚摸着她脸上的巴掌印。 “你爹马上就下朝了,他这人最重面子,知道今日发生的事后定会大发雷霆,”她 的眼里噙着厉色,柔声安抚道,“剩下的事就交给娘来做。” “可是母亲……” “雪儿,我是绝不会让一个私生女爬到你头上作威作福的。” 沈夫人眉眼间尽是狠意。 刚走出不远的沈潮云似有所感地转过头,朝着停在那儿的马车看了一眼。 采鹃催促道“五小姐?” 沈潮云垂下眼睑,无声地弯了下唇,跟在采鹃的身后一脚轻一脚重地往朝晖堂走去。 纵使沈夫人的枕头风能吹得昌平侯软成绕指柔,可她却忘了一件事—— 那就是沈家需要自己这个景王妃。 只要财库钥匙一日在她手中,沈家就始终不能拿她怎么样。 朝晖堂是占地极广的一座园子。 为了修筑这间园子,沈家还斥重金将隔壁的宅子给买了下来,将其推倒后合并进了沈宅,沈潮云看着沿路的奇花异草嶙峋奇石,眸光微闪。 两人刚进到院子里,早已等着的十数个丫鬟小厮便齐齐朝着两人福身。 “见过采鹃姑姑,见过五小姐。” 采鹃抬起下巴吩咐道“你们,带五小姐去东厢房休息。” 沈潮云闻言很轻地嗤笑了声。 难怪沈夫人刚才答应得这么爽快,敢情是在这儿等着她呢,将院子给了她却不让住在正屋,而是安排她住在更次等的东厢房。 采鹃眯起眼睛,高高在上地警告道“五小姐,夫人将此地让给你住已是给了你极大的面子,我劝你最好还是安分些,别忘了你就只是个私生女而已!记住你的身份,别妄想着不属于你的东西。” 见她沉默,采鹃的心中更为鄙夷不屑。 沈潮云淡定地将手拢在袖子里,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轻叹着开口道 “采鹃,你怎敢不敬王妃啊。” 第9章 对峙昌平侯 昌平侯沈子兴刚下朝就发现同僚们看他的眼神很微妙。 正百思不得其解呢,就从他们口中听到了后宫宴会上发生的事,他的脸皮倏地抖了两下。 雪儿和景王在御花园私会被参加宴会的夫人小姐们堵了个正着? 沈潮云脸被划伤与沈夫人脱不开关系,还有雪儿身为嫡姐却加害庶女……这都什么跟什么! 简直是无稽之谈! 沈子兴脸色登时一黑,重重拂袖离去。 不出沈夫人所料,沈子兴一回到府里就去见了沈夫人母女。 人还没进门呢,中气十足的骂声就先传进了屋里 “你们进宫参加个宴会而已,怎么也能给我惹出这么大的乱子来,你们知道外面说得有多难听吗!” 话还没说完,就先看见了屋里眼眸含泪而望的母女俩。 沈若雪咬着唇喊道“爹爹。” 沈子兴看着她脸上的巴掌印不禁顿住“你的脸这是怎么了?” “还不是那柳家小姐黑白不分,连缘由也不问便将雪儿打了一顿。可怜我的雪儿不过去给景王送个东西,竟被误会成私会,白白挨一顿打!” “侯爷只道外人说得难听,却也不问问雪儿今日受了多大委屈!” 看着沈夫人灯下垂泪,沈子兴的心就软了下来。 他讪讪地道“夫人,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夫人气恼道“侯爷进门便骂,不就是认定是我们母女俩的错?” “雪儿前两日被小五推落水也不记恨,生怕小五不通礼数惹得贵妃生气,殿内这才站出来替她作答,桩桩件件哪个不是为她好的?偏她胳膊肘往外拐,将我们母女当做坏人!” 沈若雪适时地啜泣道“母亲别怪小五,都是我的错。” “错的人分明是我,我就不该对你从外头带回来的私生女和颜悦色!” “夫人,夫人莫要生气了,”沈子兴连连低声求饶,“是我一时心急说了重话,我向夫人和雪儿道歉,那个孽女如今在哪儿?!” “不敬主母和长姐,看我狠狠教训她一顿。” 沈夫人闭上眼没再回答。 沈若雪嗫嚅半晌,才小声道“爹爹,小五今日向母亲要了朝晖堂。” “那不是你最宝贝的地方么,怎么突然给了出去……” 沈子兴吓了一跳,话还没说完就反应过来。 那定是沈潮云强要过去的! 他黑着脸道“我这就去教训那个孽女!” 沈子兴气势汹汹地来,又满腔怒火地离开。 沈若雪正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转头看向母亲,就发现她的脸上哪还有伤心气恼之色,她冷声道“我们也跟过去,且看她这回怎么应对。” 母女俩便也往朝晖堂走去。 沈子兴率先一步抵达,刚进院子里他就发现了不对劲,里头静悄悄的半点声音都没有。 他皱着眉继续向前走,忽然看见屋子外头乌泱泱地站着一大片的人。 不用想也知道这肯定是沈潮云搞出来的鬼!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沈子兴沉着声音问道。 “有人犯了错,正在受罚。” 一道略微沙哑的嗓音响了起来。 沈子兴抬头望去,就看见穿着锦服眉眼沉静的女子坐在台阶上,他的心蓦地一跳,有一瞬仿佛见到了故人,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 “父亲大人这个时候过来是有何事吗?” 沈潮云穿的仍是入宫时的那一身,见到是他之后敷衍地颔了下首,连站都没有站起来。 只恹恹咳嗽了声道“我身染风寒浑身乏力,就不向父亲大人行大礼了。” 说完后顿了顿,她才又补充了一句“您不会怪我的对吧?” “……” 这一开口,沈子兴心中的异样就被冲散了。 看她这副模样,他的火气就蹭蹭地往上涨,沉着脸扫了一圈,就发现被围在最中间跪着的是个熟人,惊诧道“采鹃?” 姗姗来迟的沈夫人听见这话猛地抬头望去。 看见采鹃这才想起来,那会儿将她派出去给沈潮云带路,之后就没见她回来,竟是被困在了这里! 采鹃跪得两股战战,脸肿得跟猪头一样。 满脸都是可怖的血手印,连连求饶“老爷、老爷救我……” 沈潮云气定神闲地坐在椅子上,拢着双手道“采鹃对我不敬,我便罚她跪上一夜。” 沈子兴怒不可 遏地道“你还好意思说旁人对你不敬?!你又何尝对你母亲和长姐敬重过,要罚也该罚你!来人,把这个孽女给我按到地上跪着!” 话音落下,立马就有侍卫冲上前去。 “我看谁敢动未来景王妃!” 在他们将要触碰到的刹那,沈潮云冷冷地开口道。 她抬眼,目光直直地望向沈子兴“谁若是动了我便是对景王不敬,更是不将皇室放在眼里,父亲也不希望传出昌平侯府不敬陛下的谣言吧?” 不知道是哪句话戳中了沈子兴,他很快冷静了下来,瞥了眼她腰间的白玉佩。 她还有用,暂时不能动。 沈子兴咬紧牙关,目光沉沉“你真是耍的一通好威风!” “父亲说笑了,论起耍威风我哪比得过碧荷还有采鹃?” 听到碧荷的名字,沈若雪当即紧张地望了过去,生怕她说出些不该说的话来。 沈潮云淡淡一笑,道“她们连未来的景王妃都敢加害,此等恶仆难道不该罚?” 紧接着话锋却陡然一转“母亲您说说看,当不当罚?” 她的脸色仍然苍白,可那双漆黑的眸子却亮得仿佛灼人。 只以一个未来景王妃的身份,便能将他们给压得一动都不能动。 谁让赐婚的旨意是陛下亲自下的! 沈夫人气得眼前发黑,采鹃是她院里的大丫鬟,让她跪分明就在打自己的脸! 她恨恨地道“罚!当然该罚!” 沈潮云弯着眼睛笑道“父亲说得果然不错,母亲是最明事理的,母亲且放宽心睡上一觉,等天亮了采鹃便能回去伺候母亲用早膳了。” “对了,父亲来找我有何要事么?” 她好整以暇地又问了一遍。 沈子兴冷着脸甩袖“你好自为之!雪儿,扶好你母亲,我们走!” 沈若雪满脸都写着不甘心,最后也只能恨恨地离去。 谁都知道,这会儿不是动她的时候。 沈潮云缓缓地擦干净冒着冷汗的手心,这才半眯起眼睛扫着眼前的下人们,淡声问道“知道谁是你们的主子了么?” 众人肃声应道“知道了,五小姐。” 经此一事,他们短时间内不敢动坏心思。 “散了吧。” 沈潮云扶着椅子起身,眼前晃过一瞬间的黑。 她撑在原地缓了好半晌才勉强恢复了几分力气,撑这么久还是太勉强了。 第10章 你该喊我世叔 恍惚间,沈潮云又梦到自己置身于那片炽热的火海。 耳边是熟悉的木材被烧得噼里啪啦的焦灼响声,不远处传来横梁折断的咔嚓声,裹挟着熊熊灼热的火焰砸向站在下方的人影。 沈潮云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这是她摆脱不了的噩梦。 不知过了多久,她倏地睁开眼睛清醒过来。 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她恹恹的耷拉着眸子,过了好半晌记忆才缓缓回笼,忽然,沈潮云脸色倏地一变。 ——糟了! 她连忙爬起来拉开纱帐,着急地朝外面看去。 烛光将屋子照得格外亮堂,更衬得外面的夜色漆黑如墨,但此刻无疑已是深夜,除了守夜的丫鬟屋子内外再无任何一人。 沈潮云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五小姐,您怎么就醒过来了?” 蹲在床边睡着的丫鬟被她的动静惊醒,望向她的眼神里仍带着一丝惧意。 沈潮云抿唇摇头,仍坚持往外面看了几眼“今晚可曾有人来过?” 话说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干涩到有些沙哑。 “回小姐,并未。”丫鬟连忙转身去为她倒了杯热水。 沈潮云淡淡地瞥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刚将手伸出去却突然间停了下来,眼睛紧紧地盯着腕骨上戴着的这枚暖玉平安扣。 这是霍勖送给她的平安扣! 这个东西她根本没动过,按理说应该还在木盒里才对! 沈潮云的心脏顿时怦怦地跳了起来。 她猛地抬起头问道“这个平安扣是谁替我戴上的?” “这不是您一直戴着的吗?” 丫鬟略微迷茫地与她对视。 下一瞬,一道高大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丫鬟的身后,抬手朝着她的后颈一砍,丫鬟脑袋一歪就晕了过去,被放倒在地上。 屋内的烛火骤然间近乎全部熄灭,只剩下靠近床头的一盏烛火还亮着。 男人的视线在半明半昧的光线中透出一股熟悉的冷冽。 沈潮云惊得瞬间睁大了眼睛。 她下意识揪紧被褥“霍……” 勖将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在床头半蹲下来,将接住的茶杯递到她的手里,嗓音压得极低“不是你让我深夜来找你的么?” 沈潮云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此时两人之间相隔不过半臂,远比当时在大殿之上还要更近,那双冷厉凉薄的剑眸只是扫过来,就让她无端地联想到那冰封万里的雪原。 迫人的气势让她早想好的说辞,霎时忘了个干净。 对视半晌,霍勖冷然的眉眼缓缓地浮起一丝笑意,眼底的霜雪融成了浅淡的水。 “当时在殿里你提到夜里赏月,难道你不是这个意思?” 话音才落,沈潮云连忙摇头道“不是,是……我确实是这个意思。” 霍勖“嗯?” 她深吸口气勉强压下心中的慌张。 抿起干燥的唇角,飞快地补上了一句“我,我只是没想到将军真的听懂了我的话外之音,今夜找将军前来其实是有要事告知。” 沙哑的嗓音传入耳中,霍勖眉梢微动。 他屈指敲了下她手中的茶杯,好耐性地道“不急,你先喝口水。” 经这么一提,沈潮云才发现喉咙干涩得厉害。 高烧烧了整整一天,嗓子不哑才怪。 想着他既然都来了,定然不会轻易离开。 她这才没着急将那些事都一股脑说出来,苍白瘦长的手指抱着茶杯,低着头小口地喝着水。 霍勖就搬了把凳子坐在床头,静静地等着。 沈潮云用余光偷偷地瞟着这位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前世今生加起来,她拢共也才见了他三次,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明明…… 她应该怕这个人的。 可只要想起上辈子他分明与自己素未谋面,却愿意不远千里赶回京城贺她及笄。 而这样一个防备心极重的人却喝下了她递过去的那杯毒酒。 沈潮云心里的愧疚犹如潮水般涌来。 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捏着茶杯的手指紧到发白,过了半晌,才抬起头来望着他,缓缓地说出了第一句话“今日景王让我递给将军的那杯酒其实是毒酒。” 霍勖颔首“猜到了。” 让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杀了 他,当真是好歹毒的算计,他在心中冷笑不已。 下一瞬,他又怕吓到她般尽力舒展眉宇,一寸寸地敛起外露的戾气,嗓音放得轻“即便我死于那杯酒之下,也与你无关,你无需自责。” 他这是,看出来了? 沈潮云抿着唇,低声道“不,若将军因我而死,我会愧疚终生。” 听到这个称呼,霍勖蹙动本就紧绷的眉心。 “我阿姐与沈行阿姐情谊深厚,是结拜过的义姐妹,你母亲算我半个姐姐,若论起来你该喊我一声世叔。” 他让我喊他……世叔吗? 是了,也只有这般关系才能在他死后,无人怪罪于她。 沈潮云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睛,手里的茶杯险些坠地,心神微荡,那绷得极紧的肩背忽地松了几分。 霍勖嗯了声“他们欲借你之手杀我,便是这个原因。” 他低下头,看着小姑娘茫然惊讶又透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只在此刻,她才好似卸下了一丝的防备,露出了符合她这个年龄该有的柔软。 本不该是这样的。 男人眸底原本被压下去的冷戾又渐渐浮了出来。 虽然他久不在京城,可打探情报这样的事对他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且是在明知此宴有异的情况下,他不仅知道御花园发生之事,还知道得事无巨细。 甚至连她如何顶着高烧应付沈子兴,也知晓得一清二楚。 今日是她的生辰,却陷入孑然无依的地步。 这还是有他出面的情况。 这些人,竟敢这样欺辱于她。 然而只要迎上她那信赖中又含着愧疚的眼神,他又不得不将脾气给收敛起来。 “……世叔。” 这时,略显生疏却又咬字清晰的声音响了起来。 霍勖眉梢倏然一动。 沈潮云从没想过,一个称呼而已能有多难开口。 可等真正落到她身上的时候才发现真的很难,不过短短两个字,在唇边呐呐半晌,却怎么也喊不出声。而喊出口之后,顿觉压在心头的大石消失了。 她仰起头望着他,认真地道 第11章 您会信我吗? 镇北大将军霍勖,手底养着一支骁勇善战的寒甲军。 他的存在就像是庆国的定海神针,正是因为有他,始终觊觎中原腹地的西煌才没能打进来。 “他们料到你会回京为我祝生,那杯毒酒只是第一步。” 沈潮云攥着杯子,尽量维持着平稳的语气说道 “待你喝下毒酒,他们就会立刻将你身边的部将控制住,再往北疆派遣监军,诱导驻扎的朱将军出兵营救你,届时就会在黄桥被早已埋伏好的冀州军以谋反为由一网打尽。” 她的嗓音还带着哑意,语速虽慢却口齿清晰。 霍勖却是眉头倏然一挑,陷入沉思。 这些事并非没有可能发生,将领入京之时随军皆要安置在城外,所以他身边只有几个亲卫,倘若他真死于毒发,他们会被第一个处理掉。 京城久久没有消息传回北疆,加之又有朝廷另派的监军…… 北疆从未有过监军的例子,而被他留下的朱昱性子火燥,若那监军以他身处险境为饵,朱昱十之八九会中计,调兵驰援京城。 这还真像是他们能做出来的事。 霍勖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说完这些,沈潮云停顿了一下,面露犹豫。 今日在殿内她同萧家阿姊说起军中有奸细之时,她的反应激烈全然不信……倘若告知霍将军,他是否会怀疑她是受人指使故意离间? “无需为难,你想说什么直言便是。” 低冽的嗓音忽地在耳边响起。 那双幽黑的眸子倒映着跃动的烛火,望过来的时候像是凶兽在盯着待宰的猎物一般,气势极为迫人。 沈潮云心倏地跳了下,鸦黑的眼睫微颤,苍白的指尖只是摩挲着茶杯。 霍勖微顿,很快又将周身散逸的戾气敛起来。 看着靠在床榻上脸色惨白虚弱的小姑娘,他尽力舒展眉眼,轻声道“阿奴,或许你还不知道,但在这世上,唯有你我是至亲之人,你无需怕我。” 阿奴,只有自家长辈会对亲近小辈会这么喊。 沈潮云没想过会听见这个昵称。 几乎是瞬间,她就感觉胸中蓦地传来一股酸涩感,涌上心头,令她束手无策。 从未有人这样喊过她,幼年时她也曾期待过,却在被反复告诫不过是私生女之后断了念想,回京后亦有所盼,可沈子兴连见都不愿见她。 直到死前,她方才知晓自己想要的天伦亲情从来就不存在。 沈潮云怔怔地看了他半晌。 她强忍着泪水,深吸了口气道“若我说,将军信任的心腹中有叛徒呢?您会信我吗?” 霍勖闻言先是一愣,接着便正色道“我信。” “您身边的谋士孟平是柳家早早安插进寒甲军里的奸细,若他们今日得逞,此人将会教唆朱将军出兵,然后与冀州军在黄桥里应外合。” 上辈子便是这般,最后寒甲军几近全军覆灭。 而这其中关窍,竟还是沈若雪高高在上地来讥讽她的时候,她方才知晓。 因她一人之故却害了那样多的人。 沈潮云不愿细想他话里的相信究竟有几分。 这一整日她先是应付沈若雪母女,又要在柳贵妃和景王面前装傻,设计众人撞破两人奸情,这已然耗费了她的心神,回府后还要整顿奴婢、应对沈子兴。 更别说她本就有病在身,一通折腾下来,全凭着一口气强撑到现在。 这场高烧烧得她脑袋钝钝的,只知道将所知道的东西都讲完。 “他们所图谋的是倾覆寒甲军,今日一计不成还有一计,还望将军万万小心。” 她忍着头疼,目光急切地望着他。 霍勖朝她点了点头,轻声道“我知道了,此事我会暗中遣人去查探,也会传信北疆让他们时刻小心注意孟平,你莫要担心。” 听到这话沈潮云松了口气,眉眼也恹恹地耷拉下来。 “你早些歇息,明日我再来看你。” 看着她满脸病容,霍勖起身,从她手中拿走茶杯。 从怀中取出两盒巴掌大的药膏放到枕边,目光从她侧脸那道伤痕上扫过,很快又移开,眼底掠过森森冷意,但很好地遮掩了下来。 “这是我让大夫调配的药膏,你暂时先用,之后我再为你寻更好的来。” 在他转身的刹那,手腕忽然被人握住。 “……将军,等一等!” 沈潮云身子近乎半倾出去,着急地咳嗽了两声。 紧紧地攥着他的腕,吐息滚烫,急切道“将军若信我的话,还请将军快马加鞭遣人去益州告知萧将军,景王联合楚墨已调动凉州兵马,将要在黑风峡谷伏击萧将军!” 霍勖身形霎时停住,神色顿时掀起了波澜。 这很显然是机密要事,她又是如何知晓得这般清楚的? 沈潮云额头布满冷汗,头晕目眩,晕乎乎的感觉让她的眼神已经难以凝聚,她半阖着眼抬起头,语声微弱仍恳求道“请将军出手相救,务必尽快。” 她之所以冒那么大的风险,也要当着柳贵妃他们的面约他半夜相见,真正为的便是这件事。 她必须要阻止旧事重演! 沈潮云能以势压制住沈家,也能打翻毒酒救下霍勖,可却唯独没有任何办法能够救下千里之外的萧家父子,哪怕她提醒了萧婧也没用。 而整个庆国,能救下他们的唯有霍勖一人。 也只有他能力挽狂澜。 沈潮云咬牙“不然怕是要来不及了。” 霍勖胸腔鼓噪,太阳穴突突地跳,心里就差将李家皇室几代祖宗骂了个遍,竟能生出这样荒唐的子孙,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来! 这桩事光是说出来都惊世骇俗。 他屏息弯下腰将她抱回床榻,又为她盖好被褥,道 “好,我答应你。” 得了他的这句保证,沈潮云这才松开了他的手腕,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霍勖垂下眸,看见她秀长的眉紧紧蹙着,眼睫不安地颤动着,即便是在昏睡中也极不安稳,似乎随时都能挣扎着醒过来。 明明病成这样,醒过来做的第一件事,却是提醒他有人要害他。 以及向他求助去救萧将军。 只字未提自己。 第12章 她的沈,不是沈子兴的沈,而是阿娘的沈 翌日。 屋内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药味,与刺鼻的燃香气味混合在一起,呼吸都仿佛凝滞了。 沈潮云皱着脸,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想去寻气味的源头,而后,就看见侍女们拿着手臂长的香在房间内四处走动,房内全是缭绕的白烟。 沈若雪穿着一袭澹澹色的刺绣妆花裙,戴着面纱,手持一柄水墨团扇轻摇。 她站在房门口,娇声道“离得那么远做什么?还不快用这香去熏一熏床榻,这可是从宝华寺买回来的香,大师说五妹妹忽然生了重病,定是因为有脏东西作祟。” “若是耽搁了五妹妹的病好起来,你们这些做奴婢的个个都要发落了去。” 侍女们连忙惶惶应声。 沈潮云醒过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她下意识摸向右手腕,在触碰到那枚平安扣之后才真正定下心来,咳嗽了两声,哑着嗓子道“我的病因何而来,大姐姐最清楚不过了。” 这一出声,屋内屋外都静了一瞬。 沈潮云费劲地掀开床幔,瞧见侍女们纷纷愣在了原地,冷下脸道“愣着作甚?扶我起来。” 一语惊醒梦中人。 靠得近的侍女们连忙放下手里的燃香,掀床幔的、扶她起身的、去端药过来的……屋内很快就忙活了起来,直接将沈若雪晾在了那里。 沈潮云被这香火熏得眼睛酸涩,忍不住流泪。 她阖起眸子,吩咐道“把香灭了,开窗通风。” 侍女犹豫道“可是小姐……大夫说您病着不宜开窗……” “五妹妹这是才醒过来就耍威风呢,”沈若雪冷哼了声,“这香是母亲专门去宝华寺为你请回来的,你这是要糟蹋母亲的心意不成?” 沈潮云淡声道“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 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恹恹地道“待我病好了定会亲自去道谢,可我这会儿尚在病中闻不得熏人的东西,若是出了差池在贵妃那边也不好交代。” 闻言,沈若雪眉眼间露出一丝得意。 “这就不用妹妹操心了,此事我们已然知会了贵妃娘娘和景王殿下,他们都认为妹妹该去去晦气。” 说完,她挑眉道“听到了没?这可是贵妃娘娘的吩咐,还不快给我继续熏。” 侍女们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潮云微顿,眯起了眼睛。 这是想要断了她借势的打算,反过来要给她一个教训了。 她扯了下唇角,面容仍然苍白虚弱,讥诮地笑了笑“既然如此,把这些香分两份出来送去给大姐姐和夫人,毕竟若我晦气的话,和我待得最久的你们也逃不过。” “贵妃娘娘的好意,合该咱们全家一起领用。” 沈潮云朝着门口弯了弯唇角。 沈若雪气急“你!” “嗯?大姐姐觉得我厚此薄彼了?” 沈潮云略显诧异地道“那好吧,索性再分出两份来,给大哥和父亲大人各送一份。还是大姐姐聪慧,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的才好。” 真是个听不懂人话的蠢货! 沈若雪气得甩袖离去。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胜负已分。 侍女们连忙低调地处理了手里头还燃着的香,又听话地开了窗子通风,一丝一毫也不敢多加怠慢。 沈潮云收回视线,眼下只觉得浑身黏腻难受。 她觑了眼外面大亮的天色,问道“我睡了多久?” “回小姐,现下已是未时三刻了。” 那就是睡了快一天一夜。 发了这么久的汗之后烧已经退得差不多了。 沈潮云揉了揉仍有些刺痛的太阳穴,慢慢呼出口气,命人下去备水她要沐浴。 等擦完身,她这才喝了碗粥祭了祭自己的五脏六腑庙。 刚吃完,就有侍女端着碗黑乎乎的药递给她“小姐您该喝药了。” 沈潮云眉梢忽地一挑。 她想起刚醒过来的时候闻到的那股刺鼻的药味,闻着不像是治风寒的药,还是小心为上,反正就是把沈家人想得再坏也不为过。 “放着吧,我待会儿喝。” “这……” 侍女为难地道“可是大夫交代过,让您饭后一定要喝药。” 沈潮云眉眼微压,冷声道“你想教我做事?” 侍女吓得连忙跪下,低头委屈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担心小姐的身子,小姐这病来势汹汹,大夫说这药得连续喝上 一段时日才能完全康复。” “奴、奴婢只是想让小姐快些好起来。” 话音落下,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过了半晌,沈潮云淡淡的嗓音才从头顶传来“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翡翠。” “起来吧,你倒是个忠心的。” “是,小姐。” 沈潮云咳嗽了一声,轻声道“你也别怪我反应过激,方才的情形你也瞧见了,我那大姐姐是恨不得让我病死在这里呢。” 翡翠神色惶惶,支吾着没有说话。 沈潮云抿起苍白的唇,朝她笑了笑“院子里这么多人也只有你关心我的身子,我这一关你算是过了,院里还缺了个大丫鬟,就由你来当吧。” 听到这话,翡翠面上划过一丝不敢置信。 沈潮云“还不谢恩?” “奴婢多谢小姐提携,日后定当为小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翡翠面色激动,感恩戴德地说了许多好话。 沈潮云没有错过她眼里划过的那抹轻蔑,很轻地笑了声,随意寻了个由头就让她下去了,等她一走,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淡了下来。 起身,将汤药倒在了一盆矮子松里。 做完这一切,她才神色恹恹地躺回了床榻上。 刚睁眼就看见不想看见的人,这一天还真是晦气的不行,这沈家的人就只知道给她添不自在。 想到这儿,沈潮云摩挲着平安扣的手忽地顿住。 ……若是她昨晚没听错的话,霍大将军似乎说过她阿娘名唤沈行? 他还说,阿娘算是他的阿姐,这世上唯有他与她是至亲之人,他指的单单是两人,话里并未带上沈家。 所以她的沈,不是沈子兴的沈,而是阿娘的沈。 沈潮云心情莫名就好了起来。 但很快,她又忍不住担心 第13章 不是棋子,而是执棋手。 霍大将军真的会相信她的一面之词吗? 若是不信,又该怎么取信于他呢。 想起萧家迫在眉睫的危机,沈潮云就辗转反侧。 她知道自己不算聪明,所以自从重生以来,她就一直在努力思索。 怎么报复沈家,怎么解除婚约、怎么救下霍勖—— 沈潮云想了许久,最后发现她能走出最好的一步棋,就是闹大动静,将现在的水给搅浑。 所以她要划伤自己的脸,要让所有人的注意到都集中到沈家和景王,要设计柳羽然撞破李元景与沈若雪之事,坚持要住进朝晖堂…… 最好是能把更多的人卷进来,无论是看热闹还是想要蹚浑水的人。 ——所幸,她的运气不错,结果比预料的更好。 她终于为自己挣下这口喘息的机会。 可眼下却依然不知,该怎么破解眼前萧家的危局,毕竟这世上将她当亲人的人不多了。 沈潮云恹恹地垂下眼眸,苍白的唇抿了起来。 无意识地轻轻碰了下腕上的平安扣。 她忽然顿了一顿。 不,在这世上我还有一个小叔叔。 沈潮云很轻地抿了下唇角,脑海里缓缓浮现出昨夜的情形。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但却对他离开前说的话记得很清楚,也记得他说出那句‘你该喊我一声世叔’时格外认真的眼神。 如今,她唯一能够倚靠的只有霍勖。 只要他活着一日,李氏皇族便不会动她。 而她则会竭尽全能保下他,不让他被皇权所倾轧。陛下想要收拢兵权,柳贵妃与李元景正是看透了这点,故而才能打着为陛下分忧的旗号盛宠不衰。 他们甚至早早地就埋下了暗线。 上辈子,下毒谋杀霍勖和在西南边陲陷害萧将军叛国,这两件事几乎是前后脚发生的。 也正是因为这两份功劳,李元景很快就被立为了太子。 但沈潮云当初在交出财库钥匙之后,就被幽禁在废院里,外面的消息很少能传进来,只有在院里盯着她的嬷嬷偶尔会交谈几句。 拢共知道的还不及沈若雪说得多。 是了,她眼下人还在沈家,纵然外头还有许多麻烦等着她,但沈家于她而言却是首要的。他们欺她、辱她,前世今生的仇是一定要报的。 沈潮云顿时有些茅塞顿开之感。 牵制住沈家,做些她力所能及之事,既是给他们添些麻烦,那也是在为萧将军争取时间。 沈潮云心情雀跃地走出屋子,衣袂如莲,广袖生风。 秋日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涌进肺腑。 真是个好天气啊。 少女站在游廊飞檐之下、石阶之上,仰起头,半眯着眼睛去迎接洒落下来的明媚的阳光。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哪怕手中并无依仗,她以身入局也能搅动一方风云。 不是棋子,而是执棋手。 这点微不足道的小小变化,却让沈潮云胸臆激荡。 睁开眼,她的眼底浮动着淡淡的碎金色光芒,漆黑的眼瞳仿佛焕发新生。 沈潮云迈下台阶,脚步轻快地经过廊下的蔷薇花,看见这一幕的丫鬟们纷纷吓了一跳,连忙小跑着跟在她身后,喊道“五小姐,您跑慢些!” 她拎起裙摆,一直走到楼阁前面的湖附近才停下来。 湖面上架着一条长长的游廊,飞檐斜角,顶上铺着琉璃瓦,在光下折射出散发着多彩夺目的光芒。 沈潮云仰面,注视着璀璨的琉璃瓦,腮帮微微鼓起。 她的目光那样专注、沉静,仿佛一汪平静的深潭下有什么在涌动,碎光掠过,无人看清。 大庆原是没有琉璃瓦的,这是西域独有的东西,所以最开始只有皇宫会用琉璃瓦建亭台楼阁,直到西域商路因战乱而逐渐无人敢走,琉璃瓦也有价无市。 直到有人重新走通西域商路,那人就是沈行。 只有沈记才能拿得出这么多的琉璃瓦。 这座朝晖堂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莫不出自于沈记,而这与沈家本该毫无干系。 不过是假借她的名义骗来的罢了。 “在看什么?” 就在这时,眼前忽然暗下来。 一只劲薄修长的手虚横在了她的面前,遮住了七彩的琉璃光。 冷冽的嗓音在她的耳畔响起,就像是一颗忽然投进雪泉里的石子,她心头忽地一跳。 沈潮云转头回望。 她本以为见到的会是一个身穿轻甲气势凛冽的大将军。 却不想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位身穿玄色锦袍的清隽郎君,墨发高束,腰身挺拔如松,只是稍稍一低头,身形便能将她完全笼罩其中。 霍勖撤回手掌,随意挥了挥,院里原本的下人们便尽数退去。 取而代之是整顿有肃的寒甲军。 霍勖低声提醒道“日头烈,日后切不可再直视太阳。” 这话听起来像是长辈在教训她似的……这种从未有过的经历让沈潮云愣了下,本想问他怎么来了,却在开口的刹那又闭上了嘴。 她想起来了,昨晚他说过今日再来见她,他没有食言。 沈潮云心头暄软,先点头乖乖地应了句‘知晓了’,接着才解释道 “我没有在看太阳,我看的是琉璃瓦。” 说完,她顿了顿。 抬眸最后又望了一眼廊檐,接着才转身仰起脸看他“我在想,当年以女子之身走通西域商路带回琉璃瓦的阿娘,会是何种模样。” 霍勖眉梢一动“想看?” 许是他的语气透着些许懒散,又或许与他看起来实在像哄小孩,沈潮云一时间没办法将他与传闻中那个武断暴戾的大将军联系起来。 她听见这话怔了怔,下意识问道“能看?” “你想,就能。” “当年跟随你母亲去西域的老人里面还有一部分留在沈记,我记得裕丰堂掌柜的手里,应该还有那会儿请画师画的一幅画。”霍勖垂下眼。 听到裕丰堂三个字…… 沈潮云漆黑的瞳孔微微收缩,指尖忍不住蜷了起来。 过了半晌,她才慢吞吞地道“我会的。” 霍勖挑眉,只当是小孩怕见生人,于是放轻嗓音解释了句“他们会很喜欢你的。” 沈潮云低头道“我知道。” 只是她上辈子说过也做过太多伤害他们的事。 最后她被关在景王府废院里,仍坚持要来见她的却还是裕丰堂的人。 第14章 走,世叔给你出气 沈潮云记得很清楚。 上一世,在她为了救沈若雪而在火场里被烧伤之后,大婚推迟,但她仍然被送进了王府。 裕丰堂的掌柜便屡次提出要来见她,但消息都被李元景给拦下了,没过多久李元景就来找她要财库钥匙,她被哄骗当真交了出去。 可裕丰堂却并不认那枚钥匙,而是要她亲口承认愿意才可以。 正是有沈记从中周旋,她才没在失去财库钥匙之后被悄无声息地杀掉,哪怕只是多苟延残喘了两年。 而在那之前,她却当着他们的面说商人都是低贱的。 她还说,哪怕是当昌平侯府的私生女也是士籍,她是绝不会沦落到像他们一样低贱的商籍的。 沈潮云浓密的眼睫颤了颤,唇角慢慢抿起来。 这时,一只手掌覆在她的头上揉了揉,懒散的嗓音从头顶传来“小孩子别瞎想,他们虽是商人,却从没有比其他人矮一头,你母亲也是一样的。” “他们都是很有趣的人,你见到了就知道了。” 这口吻就是纯粹的长辈关怀小辈。 沈潮云眼眶微热,忍不住仰起头看着他,第一次打从心底露出点由衷的亲近来“小叔叔……那,若我做了让他们讨厌的事怎么办?” 听到她的称呼,霍勖挑了下眉。 鸦黑的眼睫微微垂下,便瞧见那双圆溜儿的杏眸说不出的明亮潋滟,还有那枚快触到他下巴的鼻尖。 “你问我做错事了该如何是好?” 他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看着眼前清瘦弱不禁风的小姑娘,背在身后的手虚攥了攥,有点想动刀。 这些年,他一直以为沈家将她养得很好。 毕竟这个沈家,不过是凭着与沈行阿姐同姓方才有如今的地位。 “自然是有错就改,挨打立正,日后莫要再犯便是。” 沈潮云眨巴眼睛“这就够了吗?” 霍勖颔首。 少女不由松了口气,好似瞬间便卸掉了肩上大半的重量,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 她弯起眼睛“那我要去裕丰堂看阿娘的画像。” 目光落到她侧脸上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霍勖眉眼微压,屈指隔空点了一下,问“没上药?” 周遭好似凭空生出了冷冽。 沈潮云若无所觉,点头,语气满不在意地道“上过药了,只是好得慢而已。” 她刚想告诉他这伤是她自己划的…… 就看见他转头喊了声“乌泉。” 面冷黑煞的寒甲军后头立马探出个脑袋来,一个挎着医箱的男子走了出来,他先是遥遥地朝着两人作了一揖,笑眯眯地走近“将军。” 说完,又朝着满脸好奇的沈潮云拱手道“小娘子,卑职是寒甲军中的大夫。” 这一说,她的眼底就浮现出一丝恍然。 看来这就是那位云游天下的神医,待在霍勖身边的弟子了。 上辈子小叔叔中毒之后,没有立刻毒发而死,就是因为他身边的大夫是神医弟子,活生生将他的命延长了十几天,这才保住了一部分的人。 霍勖瞥了他一眼,淡声道“替她先看脸上的伤,再看看有没有其他的毛病。” 沈潮云也很想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 三人便踏上游廊,在不远处的凉亭坐了下来。 乌泉先是检查了一下她脸上的伤,接着才为她把脉,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脸上原本乐呵的表情逐渐消失,过了好半晌才收回手。 他慢吞吞地瞥向霍勖,后者朝他微不可见地摇了下头。 见他这副凝重的表情,沈潮云有些惴惴不安。 “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 乌泉忽然笑起来“脸上的伤坚持擦药就行,我回头就把我师傅的祖传祛疤秘方给你用,还有就是身体有些亏空,我给你多开点补药吃吃。” 就这些,没了? 沈潮云疑惑地扬起眉梢。 这时,霍勖低沉的嗓音响了起来“你怎么会身体亏空?” “沈家是怎么养你的?” 听到这话沈潮云怔了一下,过去的事她不想提,就含糊道“就那样养的呗。” 你能指望养在小城镇乡下庄子里的私生女能过得多好呢? 乡下的嬷嬷蛮横,时常会克扣下京城送去的东西。 有时候是贪了银两,有时候是一件冬衣,也有的时候是吃食……虽然京城也没给她送过特别多的东西,最多就是让她饿不死罢了。 那时她还以为是刁奴私下克扣,总想着家里定然是不知情的,她总有一天是要告状的。 但这样单纯的想法在入京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 沈潮云心里止不住地冷笑。 先是告诉她私生女要从侧门入府,再一入府就被府内的公子小姐欺负,好不容易见到了记忆里的阿姐,她却笑着将她送进了柴房。 她说,像她这样的私生女只配睡在这种地方。 这都是些不愉快的记忆。 沈潮云不想因为这些事让小叔叔徒增烦恼,于是抬起眸子,深吸了口气刚要说些什么,头顶忽然覆上了一只宽大温暖的大手,他很轻地揉了一下 “我们阿奴受委屈了。” 语气了然,没有丝毫犹疑。 沈潮云指尖倏地绷紧,原本想说的话也说不出口,默然良久。 她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红了眼睛。 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听到这句话的那天了。 还在庄子上的时候,她总是期盼着哪天能被接回爹娘身边,她要将这些年受的委屈全都说出来,再央着他们为自己好好出口气。 可被接回京,在见到了他们是怎么对待她的之后,她就再没想过要说出那些话。 因为知道他们不在意。 说与不说就变得无关紧要了起来。 连她自己都忘了那段时日,可却有人记得也有人在意,会有人对她说上一句受委屈了。 明明、明明在此之前她与他甚至素未谋面。 “其实也没那么委屈……” 沈潮云压着眼底漫起的潮意,仰起脸看着他,却在对上他那双冷冽得好似雪原的眸子时,又忽地泄了气,忍不住说道“不,我很委屈。” “庄子上的嬷嬷抢我的冬衣,还抢我好不容易从山上猎到的野鸡,我吃不饱也穿不暖。” “她们赶我去砍柴,还在冬日抢我的炭火。” “我……” 话还没说完,霍勖忽然站了起来。 沈潮云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心里有些难过,以为他不耐烦听这些。 下一瞬,她的手腕突然被他握住。 第15章 不像是来见客倒像是来上坟 沈潮云被男人带着往外走去。 握住她的那只手掌很大,大到能将她细瘦的手腕全然包进手里,可却没有给她任何一丝一毫自己被人束缚锢住的感觉。 抬起头,就能看见他蓄势待发的背影。 就像是小时候她看见的,庄子上嬷嬷的孙儿被隔壁的小孩欺负了,嬷嬷就是这样气势汹汹地去替他出气的,斗志昂扬得像是超凶护崽的母鸡。 沈潮云脑子有些钝钝的,意识还停留在了他方才说的那句话上面。 他说的直接,嗓音不复先头的懒散,冷冽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嚣张狂妄的意气,如将出鞘的利刃。 令她真切地意识到,她好像真的有了个长辈。 从未有过的经历让她兴奋得心头微微发热,手心也不由冒出了汗来。 直到看见寒甲军奉命去把沈家人带过来,她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出气是要直接找沈家算账。 还不是自己找上门去,而是强行把人带过来。 这幅主人家的做派让沈潮云不由哑然。 不似她百般算计,最后还要以身入局才能逼得他们退让几分,他光是站在那里,就足以让这城里所有的牛鬼蛇神都无处遁形,退避三舍。 乌泉跟在后面,望着前头那一高一低的两道身影。 小姑娘瞧着软和,步子小,霍勖那样个傲骨磷磷的男儿,虽是气急了拽着人家走,可才走两步竟也能耐下性子等她,与她并肩而行。 “宫里的事我都听说了,你打算怎么做?” 霍勖拉着她坐在待客厅的主位之上。 自己则是收了手,以一副护卫的姿态悍然地站在她的身侧,垂下眸子望着她。 沈潮云下意识抬起头,想看清他的神色,再思索怎么回应。 可霍勖素来不是情绪外露的人,哪怕此时他心情极其不悦,连那丝丝蔓延出来的戾气仍被他敛了起来,她自然是看不出来的。 那他问自己的打算,又是什么意思? 沈潮云也拿不准他问的究竟是沈家还是她与李元景的婚事,这两件事她心中自然有些成算,只是他待她虽好,可也不能对他全盘托出。 交浅勿言深。 她想了想,索性就事论事道“景王既与旁人有了首尾,那这婚自然是不成的,我会想办法退婚。” 只不过这婚终究是皇帝赐的,想要退不容易。 说完,沈潮云又重复强调了一遍,也不知究竟是说给他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霍勖剑眉一挑,低低地嗯了声。 沈潮云被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看着的时候,心底总有些发虚,担心他会问起昨日之事,问她是怎么知晓那杯酒有毒,又是怎么知晓那些军事机密的。 她的额上又浮出细细密密的汗来,忍不住垂下视线。 霍勖见了也没说些什么,只是左手拇指却抵在了剑柄之上,动作慢慢地摩挲着。 看得乌泉心惊肉跳,生怕他在这里大开杀戒。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他不耐烦的表现。 直到院子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沈潮云抬眸望去,就看见沈夫人、沈若雪等十数个人被寒甲军围在中间走来,人数一多看起来就颇有浩荡之感。 除了去上朝的沈子兴,和不在府里的沈蔚。 几乎整个昌平侯府能说得上话的主子都被带来了,包括沈子兴的几门妾室和她们的子女。 两辈子加起来,沈潮云见过的沈家人都没今日这般齐。 就是脸色难看了些,不像是来见客倒像是来上坟。 沈潮云在心里小声点评了句。 想到这儿,她忽然发现如今是自己坐在最上边,那他们来上的坟可不就是她的了。 这倒是应景了。 沈潮云乐的唇角轻轻抿起,却压根没有要起来的打算。 小叔叔让她坐的,那她自然坐得。 霍勖余光始终落在小姑娘的身上,见她没有胆怯泰然自若地坐在那儿,勾了下唇角。 待瞧见沈潮云安然坐在上首没有起身的打算之后,沈夫人神情立马就阴沉了下来,刚要训斥又看见站在她身侧的男人,只得压着怒气道 “大将军如此行事就不怕御史弹劾么?!” 她好歹是侯夫人,被人不顾意愿强行押过来,把侯府的脸面置于何地! 霍勖抬眼,冷冷地睨向她。 只一眼就让沈夫人如坠冰窟,心底对他的畏惧隐隐盖过了怒气。 当年霍皇后死后,年仅 十几岁的霍勖单枪匹马杀进宫里,逼得陛下血洗当年所有参与的世家,沈夫人当时已经嫁给沈子兴,她是亲眼见证了的。 可就是这样一尊煞神,如今却像保护神一样站在沈潮云的旁边。 她几乎是下意识捏着帕子往后退了两步。 等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沈夫人的脸色陡然间变得一阵青一阵白。 沈若雪伸手扶住她,低声喊了声母亲。 接着目光陡然间投向沈潮云,拧眉喝道“小五,你看你像什么话!母亲在这儿你也不知行礼么?你竟也坐得住,还不快请母亲去坐着!” 沈夫人蓦地抓住她的手“雪儿。” 沈潮云故作诧异地问道“我为何坐不住?” 她弯着眼睛,轻笑着开口道“我如今病了身子不好,昨夜大姐姐随着父亲大人来我院子里时也见到了,他都挂念我的病免了行礼,夫人还能越过他去不成?” “……你!” 沈若雪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沈夫人制止了。 “她们平日就是这样待你,”霍勖偏头,下颚绷出一道清晰紧致的轮廓,“大呼小喝?” 他低眸,屈起指节敲了三下剑柄。 听得他这么说,沈夫人等人脸色皆是一变。 即便是先头再糊涂,这会儿他们也都明白了过来,大将军这是来给沈潮云出气来了。 可……镇北大将军少回京都,那他又是怎么和沈潮云认识的?又怎会这样大张旗鼓地来给她撑腰? 众人心下顿时一片骇然。 沈若雪霎时一惧,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昨日霍勖去给她贺了生辰。 沈潮云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略微嘲讽地勾了下唇。 她仰起头望着霍勖,很轻地摇了下头。 见状,沈夫人忽地松了口气。 然后就听见她又道 第16章 一个个排队道歉 “我吃的是比下人还要差的剩食,睡的是柴房,穿戴的是她们改过的旧衣。” “大呼小喝是因为我只是个乡下来的私生女。” “夫人教我要对沈家感恩戴德,让我从小事做起,所以我每日都去服侍她的女儿。” 沈潮云吐字很轻,但听起来却清晰非常。 沈夫人的脸色骤然间发白。 没想到她竟然会当着霍勖的面这样说,一时间连掐死她的心都有了。 沈若雪下意识反驳“你在胡说八道!” 沈潮云连半个眼神都没分给她,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自然而然就将话给说出来了,目光有些忐忑地看着霍勖,怕他觉得自己很麻烦。 她回京至今,连两月不到。 竟然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霍勖眉头倏地拧起,嗓音透出一股寒凉“还有吗?” 沈潮云没从他的眼神里瞧出嫌弃来,心里顿时生出了一丝雀跃,摇了摇头。 有自然是有的,比如连下人也能羞辱她,随意责骂打罚她,又比如故意带她去参加诗会出丑,这样的事说出来都没有什么意义。 而且也并不重要。 毕竟主使者就在眼前。 霍勖垂眸,看着小姑娘柔软信任的眼神,喉头似是瞬间哽了一下,黑眸晦暗。 他与她不过才见第三面,就因为他说过几句话,她都能这般信赖于他……甚至不加怀疑,什么话都敢说出口,他这个叔叔尚且如此,其他人呢? 这样不对。 霍勖抵着剑柄的指腹用了点力。 片刻转过头,漆黑的眼珠子冷然地盯着下面的人,寒声道“一个个排队,过来低头道歉。” 此话一出,底下顿时一片哗然。 让他们向一个小丫头片子低头道歉,这不可能! 别说是沈夫人不愿意,就连那些有儿有女的妾室也不乐意向私生女低头,更别说府上那一个个心高气傲的少爷小姐,他们何时将沈潮云放在眼里过。 在场的人,哪个嘴上没说过沈潮云。 一干人面面相觑。 看到旁边黑脸肃杀的寒甲军,他们有些心慌,但他们好歹是侯府的人,难道还真能把他们怎么样? 沈夫人强撑着体面,攥紧帕子道“霍将军,我承认我们之前对这丫头是疏忽了一些,到那这都是底下的丫鬟婆子欺上瞒下,我与侯爷已经惩处过了。” “况且,这是我们的家务事……” “把她拖过来。” 霍勖冷戾的声音将她未尽的话打断。 这个她,指的不是沈夫人,而是她身边的沈若雪。 两名寒甲军唰的出列,一左一右攥住沈若雪的手臂,竟是直接拖着她上前跪在了地上。 膝盖磕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嘭的一声。 端端正正地跪在了沈潮云面前。 抬起头,就能看见她低下头投来的讥诮眼神。 沈若雪只觉难堪无比,脸上满是错愕惊慌,失声尖叫“我是昌平侯嫡女!你们怎敢这样对我,等我爹爹回来定饶不了你们!” “雪儿!” 沈夫人着急上前却被拦了下来。 原本还在喧闹的一众人顿时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要么自己道歉,要么我教你怎么道歉。” 霍勖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只随时都可以捏死的虫子,黑眸沉沉似翻涌的乌云。 那些在沈潮云面前刻意收敛的戾气尽览无疑。 闪着寒光的冰冷剑锋直指她的咽喉。 沈夫人吓得心跳骤停,惊愕地喊“你不能这样!” 沈若雪骤然间血色尽失。 浑身控制不住地战栗,脑海里有个声音在拼命叫嚣他会杀了她!他真的会杀了她的!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刽子手! “我……我说,对不起,我之前不该那样对她。” 她连嘴唇都是颤抖的。 但下一瞬,那道如恶鬼般的嗓音又响了起来“错了,你不该和我道歉。” 沈若雪呼吸蓦地一窒,紧紧地攥起了手。 隐秘的心思被戳破,她脸色又是一白。 剑尖随时都有可能戳破她的咽喉,她不得不忍着屈辱抬头看向坐在上首的沈潮云,胸腔内屈辱愤怒的情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让她眼睛发红。 沈若雪死死地咬着牙“对不起妹妹,我先前不该那样对你,我错了。” 霍勖侧眸,看向乖乖坐在那儿的小姑娘,问“满意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去。 闻言,沈潮云收回扫向沈若雪的目光,仰面,笑盈盈地对他说道“满意。” 小叔叔的剑应该是用来指向疆场、指向敌人的。 这些人不配她小叔叔用剑。 也不配让小叔叔因为他们脏了剑也脏了手。 关于她的那些仇,她自己会想办法报复回去,但绝不能让别人用这件事去攻讦他。 听见这话霍勖眉梢一动,眉宇间的冷戾缓缓散去,周身冷冽的气息也敛了起来,转眸冷冷地看向底下瑟瑟发抖不敢出声的一干人。 “知道该怎么道歉了么?” 沈若雪还未被放开,只是陡然间松了口气瘫在了地上。 连沈夫人所出的嫡女反抗都是这副模样,其他人心里纵是再不愿意,也不得不忍着屈辱上前,可道歉归道歉,若真跪下了日后如何自处。 沈宇齐眼睛滴溜地转,于是拱手道“抱歉妹妹,先前之事都是为兄的不对。” 话才刚说完,一个茶杯突然破空而去砸在了他的膝盖上—— 茶杯摔得四分五裂。 他猛地就跪在了满是碎片的地上,双腿瞬间鲜血淋漓。 “重新说。” 冰冷的嗓音从他的头顶传来。 沈宇齐痛得发抖,打从心底畏惧着眼前的这个人,颤着声音道“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之前都是我鬼迷了心窍!” 有了他做反面例子,其他人也不敢再抖机灵。 只得咬着牙跪在沈潮云的面前道歉。 沈潮云看着面前跪了一地的人,眼神说不出的讥诮。 可非要说畅快也谈不上,她只觉得心里好像忽然有些空落落的,他们今日跪她,不是真的认为自己做错了,而是碍于霍勖在场。 他们害怕、畏惧着小叔叔。 她甚至从这些人的眼中看出了对她的怨恨。 因为是她,霍勖才这么对他们的。 沈潮云想到这儿忽然反应过来,她怎么能不感到畅快呢? 第17章 写下认错书 若他们不曾做过对不起她的事,今日这遭也轮不到他们。 就算他们不服又怎样? 从前她是孤女任人欺侮,有苦也无法诉说,如今她有了长辈为她出头,那他们再不服也只能憋着。 往日难道这些人就不曾去向姨娘、沈子兴告状么? 沈潮云想通这个关窍,顿感神清气爽。 霍勖轻飘飘地扫了他们一眼,黑沉沉的眸光往上移,落到了大厅内仍站着的沈夫人她们身上,眼睛微眯,冷声道“到你们了。” 高门大户里的腌臜事他不是没有见过。 若没有长辈的支持,光是地上跪着的这些个小辈哪敢对一个陛下亲封的县主出言不逊? 不过是在她们的授意之下做出来的罢了。 一听到这话,在场的姨娘们脸色又是一白,慌乱无措地看向沈夫人。 沈夫人脑海里的那根弦绷到了极致,指甲紧紧地抠着手心,越到这个关头她反而越是冷静下来,看向霍勖的眼里藏着一分恐惧。 她知道,若是不能顺他的意思去做,眼前这个煞神是当真会动手的。 当年他持剑入宫,连陛下都不曾降罪于他。 又因着这些年他孤身在北疆闯出了一番名堂,又有十万寒甲军在手,故而连陛下也要礼让三分,沈子兴这个侯爷自然不被放在眼里。 沈夫人深吸了口气,转眸望向了坐在那儿的沈潮云。 努力地挤出个温和的笑来“小五,母亲承认这段时日忙于其他事,有些疏忽于你,你的姐妹们行事的确有些对不住你,你方才说的那些,日后我们定会好生弥补给你的。” “至于那些个不长眼的奴婢,你告诉母亲,我这就替你把他们打发出去。” 沈潮云眨了下眼睛。 有些惊奇地看着沈夫人这副低声下气的模样。 在她的记忆里,沈夫人永远都是高高在上、光鲜亮丽的骄傲的人,她随便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让她住进柴房,也能让她在府里孤立无援。 沈潮云从没想过会见到她这个样子。 她心里直呼稀罕,虽也想多看一会儿沈夫人这个样子,可终究是不行啊。 此人是侯夫人,也是有诰命的朝廷命妇。 霍勖若真让对方给她下跪道歉,这话一传出去那些文人墨客的笔杆子都能戳破他的脊梁骨,恨不能将他钉在耻辱柱上,写上他无视法度,连陛下封的命妇也能侮辱。 他们可以骂她沈潮云不敬嫡母,德行有亏。 可她却不能让小叔叔为她背上骂名。 沈潮云眼眸沉静,起身走到了霍勖的身边才停下,仰起头同他笑了笑。 霍勖垂眸,微不可见地松了下剑柄。 她对着沈夫人慢声道“霍将军曾与我说过,有错能改善莫大焉,此话我也赠与夫人,您既已知晓错了,想来日后也不会再犯。我是晚辈,自然不会与您计较。” 说到这儿,沈潮云顿了一顿。 她的嗓音里透着一股哑意,又继续道“不过我这人终归是小地方来的,名门望族的胸襟我学不来,所以还请诸位向我写下一封认错书。” 沈若雪呼吸蓦地一窒,睁大了眼睛。 其他人也纷纷惊诧地抬头看向了她。 ……写下认错书,岂不是就将把柄送到了她的手里! 沈夫人气得几欲呕血,脸色难看,用力掐着手心才勉强稳住声线“小五,我们都真心知错了,这认错书就不必了吧,一家人何须生分至此?” 沈潮云在心里嗤笑,如今他们与她倒又成了一家人了。 她摇了摇头道“夫人错了,正因为是一家人方要如此。” “霍将军与我阿娘是故友,骤然听闻我在府上竟过得连下人都不如,情急之下方才请来诸位,言辞虽有些激烈,可也是拳拳关切之心,想来夫人定能明白。” 忽地听到这话,霍勖微微一怔。 沈潮云唇边勾着笑,眼底却布满了寒意,直言不讳“写下认错书,我与霍将军自然不会揪着不放,但若是不愿写,我也可以命人去将父亲大人请回来。” 今日这遭事,如今勉强还能用内宅之事解释。 只要大家的嘴都闭得紧紧的,那今日被逼着下跪道歉的事就传不出去。 可若是沈子兴因此被喊回来,这桩事就怎么也瞒不住了,到时脸面尽失不说,恐怕还会连累到沈子兴,毕竟沈潮云的身份不同。 他们好面子,所以一抓一个准。 霍勖挑了下眉, 目光略微意外地看着眼前身形单薄的小姑娘。 好似看见一只瘦弱的小猫在张牙舞爪。 而她要护着的竟然是他。 “夫人,您可想好了?” 沈潮云朝她弯了弯眼睛。 沈夫人咬紧牙关,自然也明白了她话里带着几分威胁的意思。 倘若哪天外面因此事说起了霍勖的不是,那她就能拿着这些认错书去澄清,相安无事最好,若哪日真撕破了脸皮,那她也有掣肘的法子。 就为了个霍勖,她竟敢这样做! 沈夫人心中气急又无法,转头瞥见还跪在地上的女儿,只能强撑着体面笑道“小五说的是,我们既做错了事,那合该写封认错书。” 沈若雪气得脸色涨红“娘!” 若真写了,日后岂不是任由这个私生女拿捏! “去拿笔墨纸砚来。” 忽地,霍勖冷淡的嗓音再次响起。 寒甲军中当即有人出列,抱拳应是。 没多久,十几张书桌和笔墨纸砚就都被带上来了,放在了一众人的面前,就连沈夫人都没例外。 纵然再不愿意,也只能咬着牙写。 在等他们写完的空隙,乌泉端着碗煎好的药走了过来,将药碗递给了沈潮云。 “小娘子,趁热快些把药给喝了吧。” 沈潮云道了声多谢,双手接过碗,仰起头一饮而尽。 她被苦得皱了下鼻子,忍不住闭起眼睛。 这时,她忽然听见有人低声道“张嘴。” 沈潮云下意识张开嘴。 下一瞬,便感觉嘴里被人塞了个什么东西,很快丝丝的甜意便泛了开来。 ……这是蜜饯的滋味。 第18章 这是小叔叔送的,她舍不得吃 沈潮云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呐呐地喊“小叔叔。” 这么短的功夫,乌泉便熬好了药已是极快,可他怎么连蜜饯都准备好了? 霍勖嗯了声,将手里的纸包递给她。 见她神色不解,便解释道“药总是苦的,来之前担心你会喝不下药,所以就提前备下了。”说完,他又问了句,“不喜欢蜜饯?” “没有!” 话才刚落,沈潮云便连忙摇头。 那苍白瘦长的手指紧紧地抓着那包蜜饯,眼里泛着明亮潋滟的光彩,她仰着头,软下嗓音道“喜欢,多谢小叔叔。” 没有人会在她生病喝药的时候记得给她带蜜饯。 沈潮云压着眼里的泪意,朝他展颜一笑。 小时候,她就见过嬷嬷用蜜饯哄孙子喝药,她不知是何滋味,心里总盼着有一天也能吃上。 可哪怕她再怎么撒泼讨要,却依然得不到。 之后来了京城,手头有了零钱也能买的起蜜饯,可尝起来却始终觉得滋味是不同的。直至今日,她方才觉得,是了,就该是这个滋味。 沈潮云从未像现在这一刻,这般真切地发现 过去那些她所羡慕过的不可得之物,都在以另一种方式落到她的身上。 看着她对一包蜜饯都珍之重之的欣喜模样…… 霍勖眼神微沉,眉眼间那些被敛起来的丝丝缕缕戾气又冒出了头。 胸腔内好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令他只觉酸涩心软。 本不该是这样的。 她本不该活成如今这副模样的。 霍勖偏头阖了下眸子,险而又险地遏制住了杀人的意愿,指腹死死地抵在剑柄之上,可他却不能,若他此时真动了剑,那就白费她为他谋划一遭了。 自己的名声不顾,却还要为他考虑。 霍勖无声地长叹了口气。 沈潮云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可她却是极为欢喜雀跃的,连脸上的笑容都泛着丝丝的甜意。 连要将这包蜜饯藏在哪里她都想好了。 这是小叔叔送的,她舍不得吃。 乌泉看着沈小娘子这般模样,眼睛也是蓦地酸涩无比,整颗心顿时就软了下来。 难怪将军会这么生气,放在他身上他也生气啊。 好好的孩子放在他们家养了几年,却养成了这个样子,这还不如当年将军把人直接带去北疆养着呢,怎么也比如今要强得多。 “将军,认错书都已写好了。” 这时,有将士拿着一叠纸走上前来。 这些认错书都是盖了手印的,每个人做过什么说过什么,桩桩件件全都写在了上面。 沈潮云对此并不在意,只是让人将准备好的盒子拿过来装。 却不想,这叠认错书却被霍勖抽走了。 她微微一怔,这上面写的定然都不是些能入眼的东西。 这些东西既惹了她不开心,就还是莫要让小叔叔也不开心了,想到这儿她便想拦住他“小叔叔,没什么好看的……” 霍勖随意地翻了翻,从中取出一张来。 瞥了眼最下面的署名后,唇角嘲讽地牵了牵,冷声道“看来只有本将军命人把刀架在你们的脖子上,你们才会认真地写了。” 说完,他就将纸甩在了沈若雪的脸上。 霍勖低下头,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满是冷戾的杀意 “最后一次,要是你仍写不好这封认错书,我想京城百姓应当不介意看你游街认错。” 沈若雪瞳孔骤缩,脸色唰的变得苍白。 顶着众人或同情或冷漠的目光,她浑身都止不住地战栗起来,死死地咬住了唇,她很想发问我凭什么要写这个东西?我做的那些事怎么就是错事了! 沈夫人刹那间又惊又怕。 霍勖随手将这沓纸朝他们扔去。 他的目光从众人脸上划过,冰冷地掀唇“所有人重写,写得让我不满意就一直重写。” 说完,他转身看向沈潮云,眉眼一瞬变得温和。 “你尚在病中,先去休息。” 沈潮云迟疑地看了眼厅内脸色难看的一众人。 乌泉也在旁边劝哄道“是啊小娘子,你身子弱如今正适合多加歇息,此间事有将军操心,你就放心地回屋去休息吧。” 她抬眼望去,就发现霍勖与他的眼神是差不多的。 ……就像是在劝不听话的小孩。 沈潮云脸色难得有些微赧,她倒是不觉得自己就 有这么娇弱,只是生个病而已。 小叔叔故意将她支开,为的约莫是想从他们的嘴里问出这段时日她在沈家是怎么过来的,又或者是探听出在庄子上又是如何过的。 沈潮云本是想拒绝的,可一对上霍勖的眼神,就忍不住抿起了唇。 蜜饯的甜意还残留在唇齿间。 过去那些她已经不在意了的事,最后还是有人在意了,哪怕这份在意迟了许多年才来。 沈潮云最终还是软了神色,颔首道“好。” 说到这儿,她忍不住仰起头望着他,小声略忐忑地问道“那……待会儿小叔叔可要留下用晚膳?” 霍勖呼吸微促,眸光沉沉。 片刻,他点头道“嗯,等会儿我便去寻你。” 得了他这句话,沈潮云的眉眼顿时舒展开来,染上了肉眼可见地欢喜快活,她瞬间笑弯了眼睛,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待客厅。 乌泉刚在心里感慨,她未免也太好满足了些。 然后就接到了霍勖投过来的视线“……”好好好,走就走呗。 于是他就乐颠颠地拎起医箱,跟在沈潮云的身后一起离开了,能跟在小娘子身边多好,总比留在这儿总心惊肉跳地担心他杀人的好。 远远地瞧着沈潮云开心的背影,乌泉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这可是沈家主唯一的女儿。 当年若不是看在沈子兴也姓沈的份上,将军怎么也不会将她留在京城里,毕竟京城繁华,沈家也是高门大户,多养个女儿也不在话下。 可她偏偏却被他们这样对待。 沈小娘子能平安地活到将军回京也实在不容易。 沈潮云却只觉得胸腔内充斥着暖融融的感觉,连四肢百骸里都涌着暖意,她迎着从廊檐洒下来的日光,眸子轻轻地眯了起来。 第19章 他们就敢这样欺她 沈潮云离开之后,整个待客厅的气氛陡然凝滞。 顶着霍勖戾气丛生的目光,沈若雪他们心思再多也不敢再在他的眼皮底下搞小动作了,只得颤抖着手老老实实地写完了这封认错书。 沈宇齐双膝跪得血肉模糊,脸色白得像纸一样。 他写得最快也最详细,就连哪天和友人吃饭时无意说了一句都写了上去,然后诚恳地向沈潮云表达了自己的歉意,并且请求她的谅解。 可偏偏就是这样必过的认错书,却因为沈若雪的乱写而作废了。 导致他不得不忍着疼到眩晕的痛楚,再提笔重新写上一份。 沈宇齐心里连打死她的念头都有了,他不明白,霍大将军连剑都拔出来了她为什么还敢顶风作案,连宫中的皇子皇女他都敢动手,她一个小小的侯爷之女算什么? 又过了一刻钟,所有人才陆陆续续地写完。 哪怕是写完了,霍勖也没有放他们离开,而是一一翻阅着他们呈上来的认错书。 小到骂她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贱种,大到故意戏弄她不给她饭吃,故意给她带错路到死路再走掉,故意把她关进马厩,嘲笑她大字不识…… 做过的事实在太多。 霍勖越往后看脸色越沉,连指尖都在轻颤,心头聚着难以宣泄的火气。 这还仅仅只是入京的两月,他们就敢这样欺她。 那在庄子上孤立无援的那些年呢? 霍勖眸色发深,直到他将溢出的杀气又一寸寸地敛回去,他才惊觉自己竟有这般的耐性。 若非此时是在沈府,若非他时刻挂念的阿行姐之女就在府里,担心见血会让她害怕,眼下这些人没有谁能好生生地离开这里。 霍勖紧紧捏着这沓纸,眸色几经翻涌才停下来。 她有自己的成算,不愿让他插手。 他阖了下眸子,才冷声道“全都跪满一整夜,若是被我发现谁中途起来了,腿就不用留了。” 说完,他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他刚一走,沈夫人立马就想将沈若雪扶起来。 可刚上前就被寒甲军被拦了下来,他们就像是无法越过的高塔般左右站着。 将士们将佩刀一横一斜地架在她的面前,黑脸无情。 中参将卢炳朝她龇起了牙,冷笑道“夫人,将军说了要跪满一夜。” 沈夫人顿时又怒又怕,本想与他争执,可转念一想自己与身份低下的兵卒在这儿争论着实丢脸,只好忍着怒,压着气求起了情,放她的女儿起来。 再怎么也不能继续跪下去。 她好说歹说,寒甲军就是不为所动。 卢炳道“将军的命令不可违抗,夫人若有异议大可去寻将军,您想让小姐站起来是不行的,但您若想作陪,那吾等也不会拦着。” “胆大妄为!你们真是胆大妄为!” 沈夫人气得嘴唇都在哆嗦。 …… 屋内的沈潮云在将那包蜜饯妥善放好之后,又吩咐丫鬟翡翠去准备饭食。 等屋内没了其他人,她才看向乌泉问道“乌大夫,今日之事可会影响到小叔叔?” 沈潮云忍不住抿起了唇,眉眼间有隐忧色。 沈子兴本人虽不足为惧,可他还有个身份他们却不得不在意,那就是他还是当今陛下的奶兄,今日之事若处理不好,极有可能被当成打陛下的脸。 “小娘子放心,将军心中有数。” 见她自己这般艰难的处境,却仍挂忧着将军的安危,乌泉心中一暖。 多好的孩子啊,也不知道沈家人怎么就忍心对她不理不睬这么多年的。 乌泉猜到她在担忧什么,笑着哎了声,劝慰道“别说是一个昌平侯,就算是再来几个皇亲国戚凑上前来,也影响不了将军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听他这么说,沈潮云才稍稍放下心来。 无意识地抚上腕骨的平安扣,原本她是想先将沈家背后的李元景搞倒,然后再逐步收拾沈家人,可霍勖今日所为,意味着她要加快速度才行。 不仅如此,还要防着他们对他下手。 她要尽快了,要再快一点。 沈潮云垂下眸子,鸦黑的眼睫很轻地颤了颤,正想着,耳朵忽然听见屋外传来了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由远及近。 每一步都有着一模一样的间隔。 她如有所感地抬头朝外看去,先看见的就是霍勖那张冷冽的面庞,紧皱的眉眼隐隐可窥见骇人的气势,接着 才注意到他步子迈得极大,如长风卷云。 整个人犹如出鞘的宝剑,嗜血冷戾。 可刚靠近,他便尽力舒展了眉眼,周身的戾气也敛得一干二净。 沈潮云眨了下眼,略有些紧张地福身“见过小叔叔。”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他的声线很低,冷冽中带着一丝沙哑。 霍勖伸手虚虚地托了她一下。 沈潮云小声地哦了下,忍不住伸手摸了下鼻尖,没有问他在中厅那边怎么待了那样久,而是先请他坐下,然后又从桌上拿起茶壶为他倒了杯茶。 做完这些,又觉不够,将桌上的点心全都推到了他的面前。 那双漂亮清澈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这模样就像是只忙碌的小蜜蜂。 哪怕此时的她一无所有,也想要将最好的东西呈到他的面前。 “方才匆忙,还未问起小叔叔今日前来是有何事吗?” 沈潮云有些着急地问道“可是萧家那边出了什么麻烦吗?” “你也坐下。”霍勖收敛起冷意,神色平静散漫开来,伸手轻拽了下她的衣袖。 “今日我来寻你便是要说此事。按你所说,景王与柳家欲对萧将军动手,荆益二州隶属西南都护府,那此时去往西南的道上必然关卡重重。” 沈潮云拧起眉眼,顿时陷入焦灼之中。 霍勖淡声道“你我皆知此事背后真正想要对付萧将军的何人,各路关口驿站必然都是他的亲信,我的人难以瞒过他的亲信。” 光是李元景和柳家不足以做出这样的事。 此事背后定然有庆帝的授意。 “若是冒险派人乔装打扮绕路从雍州走,需得经过西煌境内才能抵达,此法可行,但在路上却会多出一半的时间。”他的嗓音微沉。 第20章 将沈家交给我处理好不好? 路途险阻之事是她未曾料到的。 正是因为明白此事难为,她心知单凭她自己绝不能做到,所以昨日才会借着赴宴去寻萧婧,为的便是想让萧家那边遣人去西南告知萧将军。 沈潮云很轻地抿了下唇,闻言整颗心顿时沉了下来。 她眉眼间染上忧色,仰起头望着他,忍不住道“难道连您也没有办法了吗?” “若是将密信送到萧将军手中,别无他法。” 霍勖摇头,淡淡道“但若是想要营救萧将军他们,我可以从北疆派出一支队伍让他们以追击西煌敌军的理由进入西南地界,急兵突进兴许还来得及。” 若此事为真,急行军到时候便能帮上忙。 不过这件事既要做得隐秘,又要在西煌境内隐藏踪迹,这期间耽误的时间也不会少。 只是不知道能否在她所说的日期前及时赶到。 沈潮云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差点没忍住站起来,看着他的眼神宛如看着救星,激动地道“我就知道小叔叔肯定有办法!” 霍勖微不可见地弯了下唇角。 “小娘子,你怎么确定那位要对付萧将军啊?” 这时,一道弱弱的嗓音响起来。 乌泉心想着怪不得呢,昨夜凌晨将军从沈家回来后就把在京的心腹都召来开了一整晚的会,敢情为的竟然是这样大的一桩事! 两人的目光齐齐落到沈潮云身上。 沈潮云满腔的激动瞬间被一盆冷水给浇灭了,她咬住唇,一时间没有开口说话。 乌泉的神情略有些忐忑。 霍勖压低眉眼,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乌泉就立马闭上了嘴。 “消息从何而来不重要,只要是真的即可。”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入口冰凉,手指不由得一顿,随口岔开了话题“你这样重视萧家的事,是因为记得小时候在萧家住的事?” 原本是不记得了的。 只是经过了前世一遭才明白过来。 沈潮云无意识地按住手腕,怔了怔才小声回道“记得一些。” 说完她顿了下,迟疑问道“……小叔叔,您也知道萧家曾养过我几年的事吗?” “嗯,萧将军夫妇与你母亲曾有旧谊。” 霍勖看着她,低声道。 沈潮云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番关窍,茫然地睁眼看着他。 “当年有人提议由他们领养你,是经过我同意的。只是后来他们换人,才找上了沈家,我以为他们看在你母亲的面子上会照顾好你。” 但他没想到,沈家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从萧家那边将人接到手,就随便安排在了偏僻的乡下庄子里,根本没有好好地养大她。 只不过是借着她的名头笼络沈记,也好安他的心。 好让他在北疆沙场安心厮杀。 甚至还要隔三差五往北疆那边传消息,好让他知晓她在京过得很好,如今更是想要在她及笄的日子,借她的手来给他下毒。 竟将她活生生的一个人,分成好几份来用。 可笑的是,他们分明利用她至此,私下却又将她弃之如敝履。 霍勖浓密眼睫遮掩下的眸子里冷意四起。 沈潮云拧起眉头,嗓音有些抖“沈家,与我阿娘到底是什么关系?” “沈子兴是你母亲的义弟。” ……义弟? 所以真要算起来,她要喊沈子兴一声舅舅? 沈潮云蓦然错愕地睁大了眼睛,哑然半晌,攥紧了拳道“可他待我全然不似亲人。” 难怪沈记这些年来一直在给沈家送钱,难怪没人怀疑过沈家待她不好,他们不过随意说上两句便能让全京城的人都认为是她不服管教,原来竟是有这样一层关系! “此事我会命人去查。” 霍勖敛眸,掩去眼底升起的戾气。 沈潮云的手攥了又松,松了又攥。 她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见他淡淡地开口道“我相信你说的话,也明白你重视此事的原因,你不必为此感到困扰。” 他的嗓音放的很轻,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 沈潮云心下微触,眼尾泛着红望过去。 “你如今最要紧的是好好养伤,”霍勖将手上的茶杯放下,一寸寸地舒展眉眼,“你才搬来这处院子,手头没有得用的人,我会给你留几个人手。” “……多谢小叔叔的好意。” 沈潮云深吸口气 ,最后缓缓地摇了下头。 霍勖闻言倏地挑了下眉。 一般而言,类似这番话的背后都紧跟着一个但是。 沈潮云眸光清锐,轻声道“但是,若小叔叔光明正大地给我身边塞人,沈家的人就会对我投鼠忌器,很多事他们就不会做了。” 她鼓起勇气,睁着双清亮的眸子同他对视。 “小叔叔,您若是相信我的话,将沈家交给我处理好不好?” 沈潮云的手心有些潮。 摸不准自己这番话能否让他改变主意,可是这两辈子的仇加在一起,她总是想自己来报的。 霍勖缄默。 半晌,他颔首道“好,若有我能帮上的忙,可以寻我。” 说完,他抬起头定定地望着眼前单薄倔强的小姑娘,心口团着的郁气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愈演愈烈。 霍勖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泛着冷漫,他眨了下眼,那股冷气就好似一下泛开来了。 像是冬日一脚踏在冰湖上,直接摔进了冰冷至极的湖水里,寒气凛冽,周身迅速被冰冷的湖水所包围,冻得人几乎难以呼吸,连肺里都是冰碴子。 “大张旗鼓给你送人不行,我会让蒋氏重新给你换一批伺候的人,再将人安排进去。” “你在以身入局,我总不能看着你身边没有保护的人。” 他的嗓音沁着凉意,但却出乎意料地并不寒人。 似是为了让她答应,霍勖又开口道“到时你有什么事,也能让他们传消息给我。” 沈潮云只觉胸腔内瞬间满满涨涨。 眼底的潮意丝丝蔓延,她强压着热意,点头笑道“好,多谢小叔叔。” 明明世叔是他说的,小叔叔也是他同意让她喊的。 可眼下看着她全然信赖的模样,霍勖心口却有些说不出的闷堵,沉默半晌,黑眸里浸着凉意。 他轻声道“几面之词,你便这般信任我?” 沈潮云闻言怔了一怔。 下一瞬,便察觉到他的视线从她腰间的那枚云纹玉佩上扫过。 她的脊背骤然一紧。 第21章 高兴了就喊小叔叔,不高兴了就喊将军 霍勖从未想过有一天要手把手教人怎么怀疑自己。 他抬眸望过去,黑眸冷冷,低声道“我与你所说的话都不过是我一面之词,你尚未寻人求证过,又焉知我没骗你?你轻易便信了我的话,这样不对。” 沈潮云茫然地看着他。 在他说出这番话之前她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对他交付信任难道还不对吗? 霍勖观她单纯无辜的表情,心不免又沉了沉,屈起手指有些烦地捏了下关节,道“你如何分辨我所做的一切不是冲着你的财而来?” 他又瞥了眼她腰间的那枚玉佩。 这不仅是玉佩,更是用来接管沈记财库的钥匙。 只一眼,沈潮云便觉得有一股寒气自脚下升起窜到了脊梁。 她的心跳如擂鼓,眼瞳颤动,不自觉地按上手腕,尽力稳着语气道“我信大将军不是这样的人。” “我有眼,能用眼去看;我还有心,能用心去分辨谁真正待我好。” “这样便能分辨出来吗?” 一句话,让沈潮云哑口无言。 她的唇角紧紧抿了起来,垂下了脑袋,心底涌出一股莫名的委屈与难过。 她偏过头眨了下眼,将眼前蒙着的水雾眨散,纤长的眼睫濡湿。 沉默半晌,沈潮云才低哑着嗓音道“分辨旁人兴许很难,但我知晓将军不是这样的人。” 他若真别有所图,是为冲着财库钥匙而来,便不会对着她说出这样一番话了。 只有真正为她好的人才会这么说。 原来上辈子,只差了那么一点,她就能等到一个全心为她着想的人。 可他最后却死在了毒酒之下。 沈潮云的手用力地揪住了裙衫。 霍勖弯起的手指扣在膝上,不禁哑然失笑。 高兴了就喊小叔叔,不高兴了就喊将军,她的喜恶着实太明显了些。 他低声叹道“先救你于危难之中,再告知身份与你拉近距离,这时你对我便有了初步的信任,之后再为你做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你就会认我的好。” “往后若是我告诉你,寒甲军军费难以为继,你是否就会让沈记出钱补足?” 沈潮云微顿,闷声道“会。” “可军费本该由朝廷来出,断没有商户填补军费的道理。” 她用手背擦了下泅红的眼尾,仰起头看他。 上辈子可不就是这样么? 李元景在她进京的路上自导自演了一出英雄救美,先从凶徒手中救她,等回了京在告知身份,此后无论他做什么,在她眼中都蒙上了一层救命恩人的面具。 所有的一切都会被合理化。 等到他说,在建的行宫缺了钱,若在工期内没建完会让天下人耻笑,她就立马交出了财库钥匙。 这与小叔叔举的例子几乎一模一样。 沈潮云垂眸,贝齿用力地咬在唇上咬出了深深的印子,漆黑的眸子里映着水光。 “无论是打着什么幌子到你身边的人,都要时刻保持警惕。阿奴你记住,如今你坐拥财山,无疑是一块肥肉,在群狼环伺之下你更该防备。” 低冽的嗓音在屋内响起。 倏然,沈潮云抬起头来问道“对小叔叔也要这样吗?” 霍勖毫不犹豫地点头“是。” 这番话像是撕开了她不想面对的血淋淋的现实她还是那个被养在乡下的天真的孩子。 她能被这番话哄骗一次,难道还要再被哄骗第二次吗? 光是用眼用心去分辨又有什么用呢? 沈潮云又缓缓地垂下眼睫,心底涌起的丝丝茫然让她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世上若连他都不能信任,那她还又能再信任谁呢? 她能明白他的担心,不能基于先入为主的印象便随意交托信任。 毕竟她已经吃过轻信于人的亏了。 自然也不会再遇到有人对她好个几分,她就掏心掏肺地对人家投桃报李,全身心信任依赖着对方。 按照他的说法,见到谁的第一刻她都要去揣测对方此举的利弊,判断对方的好歹,然后再去决定是否要与人结交,到时又要信任几分。 这样活着是累了些,但却能最大限度地保全她。 可她真的要这么做吗? 屋内霎时静了下来。 霍勖自认为他的语气并不重,交代的也是经验之谈。 可抬眸望过去却见她神色不对,一副耷拉着眼眸恹恹的没精神的模样, 明明是端坐着的,可瞧起来却凭空给人一种是蜷在那儿的感觉。 那么纤小的一团,惹人爱怜。 霍勖的眉眼间罕见地浮起一丝无措。 而乌泉听完全程只觉头皮发麻,目光不停地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欲言又止。 一边恨不得拎起霍勖的耳朵大喊将军,哪有你这样教育小孩的! 一边又想要提醒沈小娘子真的莫要把将军的话放在心上啊,保持警惕和戒备是对的,可也不能碰到个人就把人家祖宗三代都调查出来,再决定信不信吧? 这不是扯淡吗! 关键是这两人,一个说一个听,竟然好像还真的有几分了悟的样子! 沈潮云蜷起手指,过了半晌,终于抬起头来望向他。 她放慢语调,一字一句郑重地答道“小叔叔说的话,我都记下了。” 霍勖紧拧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 他矜持颔首“好。” 沈潮云悄悄地觑着他的表情,见状这才稍稍松了神情。 小叔叔话里的意思,无非是想要告诉她要设立新的准则,用以分辨来人是否可信,可在她心里亲疏远近终归是有所不同的。 比如与沈家挂钩的人,她便一个都不信。 而与小叔叔有关之人,像是乌泉等人,她便相信。 再不济,还有上辈子的见闻来佐证她的判断正确与否,她绝不会再让自己陷入过去那番境地之中的。 重活一遭,若是还不能按自己的心意活一遭那还有什么意思? 屋内的对话无人知晓。 亦没人知道今日这番对话给沈潮云带来了什么。 霍勖留在沈府用了一顿晚膳,之后便孤身离开,寒甲军依然还待在这座院子里。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沈潮云才收回目光。 面上温和柔软的神色消失得一干二净,冷冷地扫了眼旁边的翡翠,淡声道“去把府里的大夫请过来,让他们熬些提神的参汤。” “谁若是跪不住了,便喂上一碗,总要跪满一晚。” 第22章 沈家难道还能歹竹出好笋? 翡翠脊背霎时一僵,心头只觉悚然。 沈潮云疑惑地嗯了声,尾音上扬“翡翠,你是对我的决定有什么不满吗?” 翡翠颤颤巍巍地弯下腰,声音有些发抖“没有!小姐,奴婢这就去办。” 这位五小姐从昨日到今日的所作所为,根本全然不似传闻中的那般心软易掌控,再没有人能比她更心狠了,那里头如今跪着的可是全府的主子啊! 甚至连夫人都还在那里,可她竟真敢让他们跪上一夜。 “对了,我记得沈二哥的腿似乎伤了,”沈潮云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句,“那就让大夫为他好好诊治,免得落下什么病灶。” 省得到时候怪到小叔叔的身上。 也好让他记清楚,究竟是谁让他受伤的。 蒙昧的昏暗微光下,沈潮云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浸着冷意,直直地望进翡翠的眼里,薄唇轻启“我要休息了,无论谁来找我都拦下来,懂?” “遵令,奴婢明白了。” 翡翠咬着牙应道。 沈潮云这才满意地弯了弯眼睛,转身回了屋子。 在靠近床榻的柜子上,找到了装放着蜜饯的紫檀木盒子,依依不舍地从捻起一个放进嘴里含着,甜滋滋的味道让她眯起了眼睛。 她褪去鞋袜,解下外衫,整个人钻进被褥里蜷着躺好。 许是乌泉给她煎的药有安神的效果,她刚品味完蜜饯的滋味,还没来得及思索接下去要怎么做,眼皮便困得上下打架,昏昏沉沉,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一夜无梦好眠。 次日清晨,沈潮云是被屋外叽叽喳喳的鸟叫声给吵醒的,睁开眼看见陌生的床帏,她仍有些恍惚。 她不自觉地按住手腕,直至触到腕骨上的平安扣才安下心来。 正儿八经地坐起来,缓了半晌才终于适应了过来。 沈潮云摇响床头的铃铛,很快便有侍女端着推门鱼贯而入,她们的姿态比她立威那日还要更为恭谨,上前就要服侍她洗漱更衣。 “不必,你们在旁守着即可。” 她挥退走上前来的侍女。 在乡下庄子自力更生了那么多年,沈潮云很不习惯这种做什么都有人服其劳的感觉,她也不在意脸色惶惶的侍女,自顾自地洗漱完。 今日的早饭与昨日相差无几。 饭桌旁,只有翡翠能待在附近执筷为她布菜。 沈潮云喝了几口粥垫了肚子,这才问道“他们跪到何时离开的?” 翡翠闻言手抖了一下,低头道“回小姐,诸位少爷小姐都是卯时才起身离开的,夫人姨娘们也在厅里守了一夜,众人都是一块离开的。” 卯时,那就是等天亮了才走的。 他们竟然这样听话? 沈潮云心头里刚升起了些许的讶异,转而就想起霍勖昨日临走前将寒甲军给留下来了,有他们在,沈夫人等人自然不敢擅自离开。 “昨夜可有人来寻我?” “回小姐,大公子和老夫人曾派人来找过您,奴婢以您在清养为由拒绝了。” 听到这儿沈潮云终于感到了意外,她诧异问道“侯爷没来?” 昨个儿发生了那么大的事,脸面都被人丢在地上踩了,沈子兴居然没有半点动静? 翡翠仍然摇了摇头。 沈潮云垂眸,用汤匙在粥碗里搅了搅。 虽不知究竟是不是朝堂上又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总归能给他添堵的事,她总是都要做一做的。 倏然,她很轻地笑了声“那便遣人去衙署告诉父亲大人一声,将昨日发生的事告知于他,再将他的反应一五一十的告诉我。” 翡翠错愕地看着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道“奴婢遵命。” 沈潮云的心情顿时就愉悦了起来。 沈子兴虽为昌平侯,可在朝上却是有实职的。 他在户部当差,也领了个户部侍郎的职位当着。 任谁看了都得说一声,当今陛下重情重义,竟能将奶兄放到钱袋子这样重要的地方,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陛下信任他的表现呢。 其实不过是因为沈子兴与阿娘与沈记有渊源吧? 沈潮云嘲讽地牵了下唇角。 一顿早饭还没吃完,忽然有小厮着急忙慌地跑进来,甚至因太着急不小心被脚扳倒摔在了地上,他顺势跪下,垮着脸道“小姐,大公子在外求见。” “奴才们动手拦了,但是没能拦住,他、他已经朝这边而来了。” 沈 潮云闻言眉梢微微一动。 漆黑的眼睛沉了几分。 昌平侯的嫡长子,沈蔚。 他在京中那是出了名的文采斐然高风亮节,小小年纪便经义皆通,更是被陛下破格提拔为国子监司业,世人都赞誉一声蔚然公子。 沈家难道还能歹竹出好笋? 自然不可能。 沈潮云垂下眼睑掩去里头的轻蔑,用帕子擦了擦嘴,淡声道“他既要来,那让他来便是。” 只要一想到他昨日恰好不在府上,她的心里就深感遗憾。 饭桌上的早食很快便撤了下去。 沈潮云搬去了靠窗边有太阳照过来的贵妃榻上,仰起脸,迎着太阳微微眯起了眼睛,任由碎金色的阳光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里面。 没过多久,外头便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当人的视线受阻的时候,听力就会变得格外敏锐,沈潮云侧耳听了一阵,发觉寻常人的脚步声其实是杂乱无律的,轻一脚重一脚,甚至比呼吸还要更乱。 脚步声由远及近,愈发清晰。 沈潮云也在心里做出了评价,没有她小叔叔走得好听。 沈蔚身着一袭澹青色长袍,头戴玉冠,端端正正地插着一枚白玉簪,一眼瞧过去长身玉立。 倘若忽略他脸上此时阴沉的表情,的确称得上一句翩翩君子。 “小五,昨日大将军那般折辱母亲,你既在场为何不劝说?” 沈蔚刚一进来,便劈头盖脸地骂道“自你回京以来,沈家、母亲哪一个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竟恶毒心狠至此,让诸多姐妹兄弟硬生生跪了一夜!” “这些年教导你的礼义廉耻都教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 沈潮云漆黑的眼里顿时迸射出寒意。 第23章 看他的眼神就好似在看一头蠢钝的猪 许是没想到沈潮云竟是这般反应,沈蔚愣了一愣。 毕竟自她回京一来,就像小狗似的整日在他的背后喊兄长,无论怎么训斥她都还是那副黏人的模样,她怎么可能用这样冷漠的语气同他说话? 看来是有大将军做靠山,连说话都硬气起来了。 果然她骨子里就是趋炎附势的人。 沈蔚的目光变得难以置信,眼中满是痛心与失望。 他皱起眉摇了摇头,冷声道“你说这种话的时候难道就不觉得心虚吗?自你回京以来,我们为你请了多少教习嬷嬷来教你礼仪,你都忘了是吗!” “嬷嬷说你陋习难改,我们也不曾放弃过你,到你口中就是我们不曾教过你?” “呵呵。” 沈潮云闻言,不禁冷笑一声。 他不提,她都还没想起来这件事。 若真忘记了这桩糊涂事那也就罢了,可既然她想起来了,那她今日就要好好地和他算一算这笔账,看看究竟是谁该觉得心虚! 沈潮云走上前,目光直直地逼视他。 那双漆黑的眼里仿佛燃着簇火,看他的眼神就好似在看一头蠢钝的猪。 “沈大公子方才说,你们为我的请的嬷嬷皆说我陋习难改,但即便是这样你们也没放弃过我是吗?” 沈蔚在触及到她锐利目光的刹那,竟有种被灼到的感觉。 他心神被晃了一瞬,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他的脸色顿时拉下来,道“自然。” 沈潮云嗤声道“好一个没有放弃我。” “你都不曾亲眼看到过那些嬷嬷是怎么教我的,也不知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便下了判词说我陋习难改,认为是我无可救药,才逼得嬷嬷一个个自请离去。” 她冷笑一声,撸起自己的袖子径直走上前。 见状沈蔚惊了一跳,忙斥道“你在做什么?你到底还知不知羞……” 话还没说完,他就瞥见了她纤细手臂上斑驳的疤痕。 话音倏地一止。 这条手臂实在纤小瘦弱,可上面却布满了鞭笞的疤痕,新旧交杂在一起,令人触目惊心。 除了各种疤痕之外,手臂上那近乎发黑的大块大块的淤青也让人根本无法忽视。 很难想象,究竟是要遭受什么才会变成这样满是伤的模样。 沈蔚脑子瞬间一空,忘了该说些什么。 “我在做什么?”沈潮云道,“睁大你的狗眼睛看清楚,这就是你口中教导我礼义廉耻的嬷嬷做出来的事,敢问哪家府上请的教习能这样责打主家的?还是你想说,这件事你都不知情?” “我冥顽不灵,我像狗崽子一样难训,我吃不得苦,这些话都是你们说的。” “你口中说的不放弃我,如果指的就是继续找更凶悍更能把我打服的嬷嬷,让她们把我关起来,让她们教我怎么为你们洗衣裳擦鞋的话,那确实也教了我东西。” 沈蔚脸色苍白“我……” 这些事他不知情,他也不知道家中找的嬷嬷会这么做,这种事怎么可能会发生在母亲的眼皮底下? 不,绝无可能。 他素来自诩君子,对待家中兄弟姊妹也都一视同仁,自认不曾有过偏私。 沈蔚是个不折不扣的士大夫,哪怕沈潮云是私生女,接回来之后他也尽了兄长的义务,是她实在冥顽不灵才耗光了他的耐心和手足之情。 沈蔚掐着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这里面肯定发生了别的事,他缓下语气道“既是发生了这种事,你应该早早告知我与母亲,而不是任人欺侮,你也是我昌平侯府的小姐……” 沈潮云看着他露出这副神情就觉得可笑。 再听见他说的话感到愈发的恶心。 “看来沈大公子的记性不大好了,”沈潮云打断他的话,抬起头,目光冷冷,“我是没告诉过你,还是没告诉过你的母亲?” “你在这儿自欺欺人有意思么?” 沈蔚脸色蓦地一白。 他想起来了,她曾经,的确多次找到他的跟前说过不要教习嬷嬷。 沈潮云目光直直地望进他的眼底。 “沈大公子气势汹汹地指责我,说我昨日放任由大将军欺辱夫人他们,那你可曾询问过前因后果?” 她嘲讽地掀起了唇角“你又知不知道,在那里跪着的每个人都写了不止两页的认错书,桩桩件件都是他们如何欺辱我的,我为何要以德报怨?” 沈潮云一点一点地放下袖子,嫣红的外裳遮掩住了伤痕累累的手臂。 可沈蔚却不能当作这件事没发生过。 他咽了口干涩的唾沫,目光始终没办法从她的手臂上移开,伤疤不停地在眼前晃荡,那些质问的话憋在胸腔内,他却发现自己竟然没办法再说出口。 “我……” “沈大公子不必再说什么,翡翠,送客。” 沈潮云抿着唇转身,只觉再多看他两眼都倒胃口,她伸手紧紧握住右手腕上的平安扣。 冰凉的手指覆在暖玉之上,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汲取到一丝丝的热意。 过去那些阴冷潮湿的回忆又被翻出来,身子无意识地抖了抖。 上辈子她没接触过这些高门大户。 她只知道那些嬷嬷全都是沈夫人派来教她规矩的,母亲是在为她好,于是她好好认真努力地学了,哪怕是被打了也觉得是府邸之间的潜规则。 觉得是只有挨了打才能学好规矩。 可后来她却渐渐发现,嬷嬷们挥鞭打她的次数已经远远超过了正经教她礼仪的次数,所以她第一次反抗了,将这件事闹到了沈夫人的面前。 然后沈夫人轻飘飘地辞退了嬷嬷。 又给她换了个更加凶蛮、变本加厉打她的婆子来,她一次次地闹,希冀于有人能发现这其中的不对。 可是没有,没有一个人看出她遭受了什么对待。 她所信赖的兄长骂她本性难驯哪像高门贵女,而长姐视她为眼中钉,所有积攒起来的失望最后在那场火灾之中达到了顶峰。 从那时起,她就已经不在意他们了。 沈潮云缓缓地吐出口浊气。 再睁开眼,她的眼眸仿若濯洗过的利剑,寒光四射。 对她来说,没什么是不可以利用的。 第24章 瞧瞧他们这一大家子烂心肠的 毕竟,在知晓幼年时陪伴她的人是萧家兄姊之后,她对沈家人就只剩下恨意了。 对她百般利用完了,还要占据道德高地反过来指责她。 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们既然敢做出来,定然也是不怕她公诸于众的。 沈潮云忍不住阖了下眸子,强迫自己不去在意心脏处传来的细微的刺痛,她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去做,沈家不能阻挡她的步伐。 她转身,刚想再交代些什么。 忽然瞥见门外廊檐下面,乌泉端着药碗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眼眶还可疑地红了一圈。 沈潮云迟疑片刻,还是快步朝他走了过去。 语气略有些困惑地问道“乌大夫你怎么在这儿?” 话才刚问出口,就看见乌泉用衣袖擦了擦通红的眼睛,眼神怜惜地看着眼前瘦弱的小姑娘,他是在她将伤痕累累的手臂横到沈蔚面前,与他对峙的时候来的。 “将军吩咐我留下来,等小娘子的病好了再回。” 昨日为她诊脉时,他便觉得她身体亏空不似常人。 还以为她是在乡下遭恶仆克扣了伙食,常年下来才导致的身体亏空,较同龄人都更为瘦弱。 却不曾想到她回了京城,竟还受了满身的伤。 这些外伤若是没有亲眼所见,是很难诊断出来的,所以他昨日才没注意到,若不是他方才见到,都不敢相信沈家人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沈潮云一看他这样,就知道他必然是看见刚才那一幕了。 她不禁有些头疼,连忙拉他到旁边,小声道“乌大夫,这件事你莫要告诉我小叔叔,他本就对这些年未能看顾到我感到自责,若再知道这件事怕是要更内疚了。” 但其实这些事本就与霍勖无关的。 是她自己笨,被人卖了还要替别人数钱。 乌泉泪水涌出眼眶,喉咙里忍得嗬嗬作响,这才没有当场哭出声来。 沈家主是个多好的人啊,还在世的时候就没少提携沈子兴!他真以为这个侯位是自己得来的吗,呸! 瞧瞧他们这一大家子烂心肠的,老的歹毒狠辣,小的个个都虚伪至极,竟这样作践小娘子! 沈潮云“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小娘子手臂上的伤疤还没好透呢,这桩事哪里就过去了?这桩事就过不去!” 乌泉忙将泪眼一收,道“我这就去为小娘子再调配些治疗外伤的药来,您身上的伤要是不处理,日后恐也会影响寿命的。” 迎上他郑重其事的目光,沈潮云顿时哑然。 她刚想说哪里就有那么严重了,可一想到他是神医弟子便又不敢在这里吱声。 只是忍不住又说了遍“乌大夫,这件事就别告诉小叔叔了,行吗?拜托拜托。” 沈潮云双手合十,满眼恳求地看着他。 乌泉闻言哽了哽,对上她那温软期待的目光就不忍拒绝,他为难地叹道“小娘子,不是我不帮你,而是此事根本瞒不住将军。” 虽说霍勖答应了让她自己解决,但却不可能真的不管不顾。 安排在附近的暗卫昨日就已经到位了。 沈潮云顿时一噎。 少女似是意识到了什么,眉头懊恼地蹙了起来。这件事于她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可对霍勖来说,只会成为加重他内心愧疚的砝码。 昨天她就发现了这一点。 小叔叔似乎对没能照顾好她这一点格外自责。 沈潮云垂眸,屈起手指敲了下腕骨上的平安扣。 沉默良久,她忽然抬起头来看向乌泉,薄唇轻启,问道“乌大夫,为何旁人领养我,需要问过小叔叔的意见?” “小娘子你不知道吗?” 沈潮云怔了下,我该知道什么? 见她表情茫然不解,乌泉便耐心解释道“你母亲与霍皇后是金兰之交,沈家主当年在生产之时遭到伏击而死,你便被霍皇后养在了身边,没过两年霍皇后也因病离世了。” “将军是霍皇后的弟弟,弥留之际时她曾交代将军要照顾好你。” 沈潮云蓦地睁大眼睛,满脸错愕地看着他。 后面的话乌泉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再然后,就是霍勖单枪匹马闯进皇宫,而后血洗京城世家的事。 当年他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孤身赴北疆没问题,可若是再带上个小孩一起去,便显得不是很妥当了,于是才将她留在了京城。 萧家也的确是值得托付的人家 。 后来从萧家转为沈家,沈子兴与沈行又是义姐义弟的关系,也算得上是沈潮云的舅父,所有知情人都觉得这是个更好的去处。 这番话解开了她心中不少的疑问。 原来不止是因为他喊我母亲一声阿姐,还因为有霍皇后临终的嘱托,这份嘱托他一记就是十几年。 沈潮云垂眸,眨动着纤长的眼睫,眼睫好似振翅欲飞。 她喃喃道“难怪,难怪小叔叔会那么自责。” 乌泉想起这些年的事,也不禁有些唏嘘。 低声叹道“所以,这些事小娘子还是莫要瞒着将军的好。” 越瞒着,他反而越会感到自责。 他会认为今日情形皆是他的过错所导致的。 沈潮云深吸了口气,略有些无措地搓了下手指,道“乌大夫我明白了,此事我不会瞒着小叔叔的,你能不能替我传封信给他?” 乌泉想也没想应道“当然可以。” 待看完她写的是什么之后,他的表情不由变得有些欲言又止。 沈潮云抿了下唇,心里虽有些难为情,却也神情坦荡地道“我不识字,沈家没有让人教过我这些,之后恐怕还要小叔叔为我请个先生。” 乌泉复杂的表情顿时一收。 “小娘子放心,这封信定会完完整整地交到将军手中。” 沈潮云捻了下黢黑的手指头,弯起眼睛朝他笑了笑,然后嗯了一声。 等喝完药,她便拿了本启蒙书看了起来。 没学过,但曾经在乡下私塾的外面偷听过。 直到日头逐渐偏移,正午的阳光也变得渐渐灼人了起来。 有丫鬟过来通报“五小姐,夫人带着人牙子过来了,说是霍将军昨日吩咐过,您院子里的人手不中用,所以让人牙子给您换上一批。” 沈潮云翻书的动作忽地顿住。 她眉梢轻挑,略感到意外地半眯起了眼睛。 沈潮云放下书,起身,淡声道“走,出去瞧瞧。” 第25章 想让自己显得更有气势些 沈潮云惦记着昨日霍勖说要往她身边安排几个人的事。 因此走路的速度难免就快了些。 等走到外院的时候,打眼便瞧见沈夫人仍是那副雍容华贵的模样,头顶发髻戴着耀耀生辉的红玛瑙头面,她的身旁站着个老婆子,想来就是人牙子了。 后头还站着三四排的男男女女。 小叔叔给她挑的人就是里面,沈潮云不免多看了两眼,才收回视线。 她知晓是怎么回事,却偏偏要疑惑地看向沈夫人,明知故问“夫人怎么过来了?” 沈夫人脸上的笑差点没挂住。 她在心里将沈潮云这般乖戾的性子骂了个狗血淋头,表面仍要亲亲热热地走上前去,伸手便要拉住她,却被她侧身给避了过去。 沈夫人微僵,扯着嘴角做出关怀样,道 “前段时日我与你父亲有些忽视你,谁想你这院子里的仆从们竟沆瀣一气捧高踩低,做出些不得脸的事来,让我们小五受委屈了。” 说着,她便朝王婆子招了招手,端得一副慈爱的模样。 “这不,母亲赶早便让王婆子去寻摸了批新的奴婢来,你瞧着哪个顺眼便留下来,你院里的这些婢子母亲回头就全发卖了去。” 此话一出,在场的小厮丫鬟脸色顿时煞白。 于他们而言沈家已是最好的主家,其中还有不少人是家生子。 若真发卖了出去还不知会被卖到哪儿去。 王婆子笑得殷勤,看向沈潮云道“五小姐,老婆子手上的可都是些上好的货,只要随便调教调教,保管他们忠心不二。” 瞧着眼前弱不禁风但眼神沉静的小姑娘,心里不禁咋舌。 心道这沈家高门大户的,倒是对这个乡下来的私生女好得很,光是住的地方都比府中嫡出的公子小姐要好,连婢子用得不顺心也能给她全换了。 沈潮云唇角微微弯了一弯。 原来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将她是昨日被小叔叔揭了老底逼得换人的事实歪曲成发自本心的好意。 人牙子哪个不是口舌如簧的? 这头听了这些话,转头就能添油加醋地说出去,到时沈家就成了好人,而她就是得寸进尺的恶人。 到了这个份上,还在想着粉饰太平。 沈潮云没兴趣与她演母女情深的戏码。 她只是受宠若惊地望过去“没想到昨日小叔叔才见我身边没有用得惯的人,与夫人您提了一句,您便调查出了这样多的事来,真是麻烦夫人了。” “正所谓长者赐不敢辞,夫人和小叔叔的好意我就笑纳了。” 沈潮云笑着朝府外的方向福了下身。 这番话说得王婆子愣住了,这里头怎么又多出个小叔叔来? 见自己的小心思被戳破,沈夫人脸色霎时沉下来,可一想到霍勖那个煞神还在京城就只得歇了心思,侯爷到现在都还没回府来呢。 听说是被兵部的那些人给拦下来比试了。 户部和兵部能有什么干系?什么比试又能落到她家侯爷头上? 定是霍勖那厮找人做的缺德事! 沈夫人心中恨极,面上还要装着贤良的模样催促道“你有心了,还是快些选吧。” 沈潮云眼眸流转,心里冷哼了两声。 无论谁想青口白牙地就赖了霍小叔叔做的事,她是绝对要不依不饶的。 言罢,沈潮云瞥了眼身旁脸色苍白惶惶的丫鬟们,轻笑道“我瞧着院子里的人还算老实安分,这回再选几个贴身侍奉的丫鬟便好了。” “夫人这般良善的人,想来定也不忍把他们都发卖了吧?” 沈夫人“……” 沈夫人咬牙笑道“那是自然。” 沈潮云朝她弯了弯眼睛,这才定睛看向那一排排站着的男女,目光从他们的脸上一一掠过,起初没察觉,但仔细看了看之后当真看出了些门道来。 每个人眉眼间的神态是不同的。 昨日她问过小叔叔,到时候她该怎么保证选中的人是他安排的呢? 霍勖只说,到了那时她便知道了。 沈潮云偏过头,与身后的乌泉对视一眼,见他点头便知道自己选对了。 沈潮云瞬间只觉接连见到沈夫人母子的沉闷一扫而空,为了不让她瞧出异样来,装作随意地指了几个人,道“那就她们吧。” 沈夫人扫了一眼,见不过四个人而已,便说了声好。 王婆子仍有些不死心“五小姐不再挑挑了?” 沈潮云弯起眼,笑着摇了摇头。 见她这副模样沈夫人心中就恼得不行,也不再久留直接离开了,让身边的侍女从侧门把王婆子一行人赶紧也一并送走。 等闲杂人等都走光了,沈潮云这才领着刚挑出来的四个侍女回了屋。 远远瞧着没觉出什么,待靠近了才发现她们都长得高挑。 沈潮云忍不住绷起小脸正襟危坐,挺直腰背想让自己显得更有气势些,问“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乌泉看出了她的意图,憋着才没笑出声。 “属下新月、新芽,青鸢、青燕,见过小娘子。” 四人异口同声地喊。 沈潮云嗯了声,将名字与她们的人对上号,想了想才慢声道“小叔叔将你们指给我,我这儿却没有你们发挥的地方,只能先委屈你们一阵。” 四人又是齐齐摇头。 新月抬起头朝她笑了笑,解释道“能跟在小娘子身边当差一点也不委屈,我们都是极乐意的。” 沈潮云闻言先是一愣。 接着就听见她又道“我们原是孤女,都是被家人抛弃活不下去了,被沈记捡到带回育婴堂养大的,这才得了这身本事,而育婴堂又是沈家主出钱办下来的。” “我们的这条命是沈家主救下的,能来照顾小娘子我们都求之不得呢。” 沈潮云全然没想到这其中还有此番内情。 她无意识地握紧了手指,胸腔内莫名感到难言的激荡,杏眸也一闪一闪的,心里对那个素未谋面的阿娘又产生了更多的好奇。 她的阿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潮云眨了下眼睛。 半晌才想起来说道“你们先起来吧。” 第26章 万一她爹长得不高怎么办? 沈潮云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确定。 迎上她那明亮的眼眸时,新月怔了怔,心头莫名涌起一股酸涩。 一下就想起来,在来沈家之前将军府命人给她们传的话。 其实也没特意说什么,只是提到小娘子这些年过得并不好,让她们到时多尽些心。 方才在院子里见她与沈夫人对峙也不落下风,新月还没意识到对方说的这句话的含义,直到听见她忐忑又期待地问出这句话,才陡然间反应过来。 不该是这样的。 沈小娘子本该是那天上耀眼的太阳,而不是连去趟育婴堂都会忐忑。 这不该成为她的问出口的问题。 “当然可以,小娘子您可是沈记的少东家,别说是育婴堂了,天底下任何地方您都去得。” 新月眼睛微微发红,笑着用力点头。 余下三人也连忙点头。 沈潮云眉眼间顿时放松下来,悄悄松开略微有些湿的手心,朝她们温和地笑了笑“诸位日后便是院子里的大丫鬟了,你们可以先熟悉一下院子。” “是,那我们就先下去了。” 新月等人很快就退出了屋子。 等她们走了,沈潮云那羡慕的小眼神才恋恋不舍地收回来。 绷直的肩背也跟着一下松懈下来,她连忙拎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杯茶水,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地喝。 “小娘子年纪尚小,不必太过担心。” 乌泉看得是又心疼又好笑,劝慰道“您的底子有些亏空,等身子养好之后自然就会长高的,沈家主长得就挺高的,您肯定也不会差到哪儿去的。” 沈潮云抱着茶杯,仰起头看向他。 心想这可不一定,她阿娘长得高挑是没错,万一她爹长得不高怎么办? 看来当真是与上辈子截然不同了,从前她只想着能活下来就好,如今她不仅想着能长得如新月那般高,竟然还挑剔起亲爹的身高了。 想到这儿,她没忍住弯起眼睛笑了一声。 笑完,沈潮云才好奇地问“乌大夫,你也见过我阿娘?能和我说说阿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乌泉对上她那双满含期待的目光就控制不住自己。 话到嘴边忽然想起将军的交代,身形一僵,于是只好含糊地道“见是见过,不过打的交道不多,可你的母亲却是庆国百年难见的奇女子。” 奇女子,沈潮云将这三个字反复念了许多遍。 可既是如此……那为何她从没听过阿娘的名讳呢? 她的呼吸蓦地一窒,很快就意识到了其中不对劲的地方,明明沈记仍是庆国最重要的商号,可前世今生竟鲜少有人提起沈记的家主。 不知想到哪儿,沈潮云只觉一股寒气陡然窜了上来。 “当年我跟师傅在南越行医,却被当地的士族拦住试图将我们强行留在那里。” 乌泉还在说着曾经“就在我和师傅一筹莫展的时候,是沈家主突然出现,三言两语哄得他们放了人,还让我们跟着车队一路北上,替我们省了不少事。” 哪怕有这样大的恩情在,沈行也没想过挟恩图报。 在知晓师傅是神医后,也只是请他若可以的话,将自身这些多年的行医经验与药方记录下来,到时她会替他刊印成书售卖去往各国各地。 乌泉至今还记得她当时飞扬的神情 ——“吾惟愿天下多良医,世人少受病与痛。” 只是可惜啊。 他低声喃喃道“她就是个活菩萨。” 沈潮云从心悸中抽离出来,便听见了他呢喃的这句话,心头忽地一震,差点连茶杯都没握住。 乌泉回过神来,就看见了她苍白的脸色,登时吓了一跳。 她勉强勾起唇,朝他摇头笑了笑道“乌大夫我没事,许是方才废了不少精神有些疲了,我回去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见状,乌泉也不好提出给她把脉的事,只好去给她煎安神药。 等他离开后,沈潮云才松开握住茶杯的手。 纤细的手指隐隐发颤。 额上也浮起了细细密密的冷汗,眼瞳微微颤动,眼底夹杂着一丝惊惧与恍然。 两辈子加在一起,她还是头一回意识到阿娘当年的死或许另有隐情,甚至可能牵扯着不得了的人。 从前没人告诉过她往事,所以也只是知道阿娘在生产那日时受到了仇家的埋伏,在一众护卫的掩护下逃跑,最后也只活下了她这个刚出生的婴儿。 皇室想要将沈记掌握到自己手里,可沈记只认她,又有霍皇后在背后撑腰。 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动手,于是只好将她拿捏在手里。 无论送给沈家抚养也好,还是如今给她赐婚也好,图的也不过是沈记罢了。 所以阿娘的死,当真只是仇家所为,而与皇室当真没有关系么? 除了上头,还有谁能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彻底从世人眼里消失不存在呢? 这个猜想实在太过骇然。 沈潮云紧咬着唇,眼底泛着一片片弥漫开来的冷意,眸色几经翻涌才终于停了下来。 她缓缓松开攥着桌角的手,手心被戳得发红也顾不上。 皇室,李家。 …… 与此同时,新燕里,霍家旧邸。 说是旧邸其实就是祖宅,自从霍皇后因病去世之后,霍家人就搬离了这座祖宅,霍家子弟如燕子般散落天下各处,只余下两三洒扫的老仆。 这些年来霍勖也没住进来过。 可这次他要比预期的还要多在京城待上一段时日,这才想起来还有间祖宅在呢,便搬了进来。 陈设简单的书房里,霍勖跪坐在桌案的跟前,垂眸看着从沈家那边传回来的信。 拆开的第一封信是乌泉写的。 将今早的情形叙述了一遍,最后才委婉地提起继续待在沈家不适宜她养病,尤其是心病。 霍勖的眼里噙着山雨欲来的阴霾。 周遭陡然间升起的杀意让在场的人都是一惊,头皮发麻。 过了良久,他才拆开了第二封信。 里面没有掉出信纸,反而掉下来一幅用炭笔做的画。 霍勖在看清上面画了什么之后,神色微微一顿。 撸起袖子的小人凶巴巴地叉腰,骂着对面长得更高些的小人,把人骂跑之后,又来了个背着箱子的小人,来了之后二话不说就泪流满面。 接着两人头挨到了一起,在那儿咕咕唧唧地说着什么。 然后背箱小人拿笔写信,撸袖小人就眼巴巴地望向纸外,头顶冒出个扁圆的气泡来,里头大大地画着一本打开的书籍。 霍勖垂眸。 第27章 可他又怎么算得上外人? 书房内,魏靖云等人大气不敢出一声。 就看见大将军在看完信之后,周身张牙舞爪的戾气慢慢收敛了起来,只是瞧着仍然冷得厉害,生人勿进得很,没人敢在这时候凑上前去讨打。 霍勖低头看着这幅简陋的画,看着那个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撸袖小人。 眼前却仿佛瞧见了一头遍体鳞伤的小狼,小心地叼着鸟雀放在他的跟前,在劝他莫要生气一样。 明明病得那么重,心心念念的却是救人。 明明受了那样多的委屈,他没问起,她也就半个字都不说。 还是一头不愿向外人吐露伤疤的倔强小狼。 可他又怎么算得上外人? 霍勖半阖着眸子,缓缓地吐出口浊气。 片刻,他收起这幅画,拿出一个紫檀木的盒子放好。 这才抬眸冷声道“沈子兴还在校场?” 魏靖云闻言,下意识挺直脊背,扬声回道“是的将军,您吩咐过让校场的那些人用比试缠住他,现下应当还没全部结束。” 沈子兴原也是武将之列的,昌平侯的爵位就是他从战场上赢来的。 只是这些年他兴许已经荒废了武艺,跟那种才训了没俩月的新兵都打得艰难,更别说老兵和小将了,这一天一夜都是挨打的份。 “陪我去校场练练手。” 霍勖长身而起,身影犹如长风卷云一般,几步便离了书房。 经过魏靖云身边的时候,他微顿,偏头交代了句“让人将我自小看过的书都收拾好,我有用。” “?” …… 沈潮云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 再醒过来的时候,外头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想到睡前发生的事她就倏地坐了起来,却因起得太急眼前有些发黑,太阳穴传来一阵阵轻微的刺痛,她在床上缓了半晌才恢复过来。 这时,帷幔外面传来一道轻柔的询问声。 “小娘子可是醒了?” 沈潮云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这是新月的声音,她就嗯了一声。 新月将帷幔拉开挂好,瞧见她苍白恹恹的神色后哎呀了声,担忧地道“小娘子的脸色怎的这么难看?我这就让人去寻乌大夫来给您瞧瞧。” 沈潮云下意识道“等等。” 说完,她又一下子顿住了,想起了些什么,眉眼间浮起一团懊恼。 “小娘子可是还有别的吩咐?”新月耐心地问。 “……没有,你去喊吧。” 沈潮云抿唇摇了摇头,闷声闷气地道。 她只是想着若乌泉发现她病了,也就意味着小叔叔知道她病了,但她心底总想着不能太过麻烦他。 人与人之间的情分就那么多,纵是亲人也如此。 若她每次有点什么芝麻大的事就去麻烦小叔叔,他又是大将军定然会很忙,时间久了,那点亲人间的情分总有一天是会耗干净的。 只要想到这儿,沈潮云就感到有些惶惶。 乌泉来得很快,看见她苍白的小脸之后给立马为她诊脉,神色渐渐凝重,叹气道“小娘子,身上的病好治,但你心里的病要想治好,切记莫要再伤神了。” 小小年纪,竟就到了忧思伤神的地步。 他说起来都颇为心惊。 沈潮云垂下眼睫,低声应道“嗯,劳烦乌大夫了。” 乌泉连忙摆手“不劳烦不劳烦。” 就是有些心累,每次看到病患对医嘱左耳进右耳出,他就生气,偏偏一个两个都还是说不得的主。 “我去开个药方,煎药的事就交给你们来办了。” 他边说边看向新月等人。 青鸢年纪最小,见状便立刻问道“那我家小娘子可是能用晚饭了?” 沈潮云是下午去睡的觉,到了饭点也未醒过来,她们见她睡得睡便也没喊,接下去既是要喝药,那需得问清楚药是餐前还是餐后喝的。 等听乌泉说可以了,青鸢便立马跑小厨房去了。 沈潮云见她这般精力充沛活泼的模样也不禁有些羡慕,但想到自己她又垂下了目光,下一瞬忽然记起什么似的,说道“对了乌大夫,若是小叔叔有消息传来……” “务必第一时间告知你。” 乌泉笑着说道。 话还没说完就被猜到了后续,沈潮云先是一怔,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嗯了一声。 她没办法做到待在这里等消息。 萧家的事很紧急,光是 将所有希望都压在霍勖身上不行,她怎么也要试试看能不能说动萧家,无论如何得让他们做好准备才是。 沈潮云眼睫微垂,无意识地摸着腕骨上的平安扣。 按上辈子来说,就在这几天李元景就要想方设法让她和萧家搭上线了。 也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在受邀进入萧家之后,将那封伪造的叛国的信放进萧家书房……似乎就是在这几天,在承平伯府的赏花宴上她再见到萧家人的。 但是迟则生变。 沈潮云不想等到那个时候才能去劝说萧家母女。 得想个主意把萧家阿姊约出来,又不能让李元景他们安排的暗中盯梢的人发现异常。 就在这时,青鸢将托盘放到桌上,把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端到了她的面前。 “小娘子,乌大夫说您养病期间要吃得清淡些,我便让厨房那边给您煮了碗三鲜面,您看看合不合您的胃口?” 沈潮云闻言才回过神来。 望着眼前色香味俱全的面条,在扑面而来的蒸腾白雾里,她眨了眨眼睛。 这是她从来没吃过的食物。 她抬起头来,弯着眼睛笑道“多谢,我很喜欢。” 青鸢也咧嘴笑起来“小娘子喜欢就好!” 说完,她惊讶地发现,小娘子笑起来的时候两颊竟还有浅浅的酒窝,就是她人太瘦了些,不仔细看的话有些比较难发现。 沈潮云刚夹起一筷子面,她的动作却忽然顿住。 眼眸一点点地亮起来。 她转头看向青鸢,着急地问道“沈记名下是不是有很多的胭脂水粉和绸缎铺子?” 青鸢骄傲地扬起头道“整个庆国最出名的胭脂水粉铺子就是咱们沈记,就连宫里的贵人都经常来买呢,京城里就没有哪家贵人是没去过的。” “你替我去向裕丰堂的掌柜传个话,问他们有没有办法联系上萧家。” 第28章 现在唯有景王能救你爹了啊 青鸢她们本就是从沈记出来的。 自然是识得裕丰堂掌柜的,眼下虽不知沈潮云找他打探萧家是为的什么事,但她没有犹豫地就应了下来,整个人由内而外都透出一股子高兴来。 直到端着碗筷离开,被恰好路过的青燕瞧见了。 她纳闷地问“你高兴什么呢?” 青鸢哼哼道“你懂什么,小娘子刚刚吩咐我去做事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小娘子已经信任我了!” 青燕“……” 青燕白了她一眼,抱着手头的名册就离开了。 她们四人留在沈潮云身边的目的就是为了照顾好她,所以各自有各自的分工,负责将这处院子里里外外都打点好,让她能住的顺心。 沈潮云不知道她们私下已经分好了工。 但是新月等人来了之后,她最直观的发现就是,屋里终于有热水喝了。无论她何时想喝水,水壶里倒出来的都是温热的水,而不是冷水。 心头烦扰的事也有了进展,她终于能松上一口气。 所以等药效上来之后,沈潮云也没有抵抗,由着它将自己带入深眠之中。 连梦里还残留着几分蜜饯甜滋滋的滋味。 · 朝晖堂虽说还在沈家,可如今却是一众人都不愿再提的地方。 从那里离开后,沈若雪就将自己关在了屋里整整一天。 沈夫人过来探望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紧闭的房门。 她拧眉,转头问丫鬟“小姐可用过晚饭了?” 丫鬟低头回道“回夫人,不曾。方才奴婢们给小姐送晚饭,也都被小姐赶了出来。” 听到这话沈夫人眉头拧得更紧了些。 她眼神微沉,喊道“雪儿?雪儿你再不吭声的话,娘就直接进去了。” 屋里半晌没有传出声音。 沈夫人直接推门走了进去,屋内黑漆漆的没有点灯,她径直朝着床榻的方向走去,跟在身后的丫鬟则是急急忙忙地找到灯笼点亮。 雕花梨花木的床榻上,沈若雪用被褥蒙着脑袋。 背对着她,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沈夫人一见女儿这幅姿态,就知道她这是在生闷气。 她不由得松了口气,坐到床边说道“你膝上的伤可好些了?娘命人去千金堂买了最好的活血化瘀的药膏,你脸上的伤也要上药,等涂完药你再睡。” 沈若雪还是没有吭声。 沈夫人拧眉,又道“你大哥早上去了趟朝晖堂说是要给我们讨个公道,不知道那小贱人说了什么竟把你大哥给逼走了,她现在仗着有人撑腰,真是愈发猖狂了。” 见她仍没有说话,沈夫人的语气就沉了下来。 恨铁不成钢地戳着她的脑袋道 “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你冲娘置气有什么用?谁让你当众难堪的你就找谁去,躲起来生闷气有什么用,娘从小就教你的东西全都忘了?” “你也说了她现在有人撑腰,我又能做什么!” 沈若雪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满眼血丝地看着她。 沈夫人道“她有人撑腰,难道你就没有人撑腰吗?” 沈若雪刚想反驳回去,就反应过来娘说的那个人是景王殿下,她皱着眉,不忿地道“景王难道还能让沈潮云那个贱人跪下给我磕头认错吗?” 当然不能,那才是他正儿八经的未婚妻。 别说是跪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了,景王还得站在沈潮云那边来斥责她。 想到这儿沈若雪心中更觉委屈起来。 沈夫人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不过面上不显,只是道“景王与你两情相悦,等她嫁进景王府了,景王自会帮着你想着法磋磨她。” “雪儿,如今最要紧的是让景王去救你爹。” “爹?爹怎么了?”沈若雪一愣。 “还不是姓霍的那厮!”沈夫人咬牙切齿地道,“他将你爹留在校场上不分轻重地打了几顿,听说都惊动太医了,可他就是不放你爹离开。” “现在唯有景王能救你爹了啊雪儿。” 沈若雪的眼中迸发出怒意和恨意,他是非要与她沈家人过不去是吗? 她当即就要起身去寻景王,起到一半就被沈夫人给按了回去,摇头道“这会儿天晚了,你再去反而于事无补。” “可是……” “要想让景王帮忙可不能是现在这副模样。” 沈夫人看着女儿柔美的脸庞,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这一晚,沈家许多人都枕灯难眠,只要闭上眼就会想起那凶神恶煞的寒甲军。 这些事就又是沈潮云不知道了。 许是昨晚睡的好,次日早上醒来后她的头也不痛了,她顿时颇为惊喜,在心里直呼乌泉的医术高超。 新月端着水盆进屋来,要伺候她洗漱。 沈潮云连忙拒绝了。 不同于翡翠她们被喝退后诚惶诚恐的无措表现,新月很自然地站到旁边等她,仿佛一直都是这样。 就是眼里会冒出些心疼来,又有些欣慰。 听说在高门大户里养大的姑娘洗漱更衣都是有人专门伺候的,她家小娘子本来也该过着这样的日子,哪怕不是在侯府,在沈记养大都该如此。 而不是小小年纪就要被这挨千刀的沈家磋磨。 沈潮云一看见她的神情,就隐隐猜到了她在想些什么,不由得有些心软又有些好笑。 无非是觉得她这些年真是受苦了。 她弯起眼睛,软声道“新月姐,这些年我虽在乡下长大,却也知道自己的事自己做的道理,不仅是洗漱穿衣这种事,其他事也是一样的。” 十多年来,她不也这样磕磕绊绊地长大了。 新月擦了下眼角的泪,笑道“小娘子说得对,是我着相了。” 沈潮云朝她笑了笑“新月姐也是心疼我,我都明白。” 今日的早餐意外地比前两日丰盛了许多。 这也是青鸢准备的,像是水晶虾饺、糯米鸡、粉蒸排骨、云吞面……这些都是沈潮云极少见过的吃食,眼神顿时变得亮晶晶的。 前两日朝晖堂的小厨房还没准备起来。 丫鬟是跑去大厨房拿的,那边得了吩咐自然不会给多好的吃食。 青鸢满脸兴奋。 还是被新月瞪了一眼之后才收敛了些脸上的笑容。 “小娘子您快尝尝,这是何掌柜专门从酒楼调过来的厨子做的,他非要给您大露一手呢!” 沈潮云忙点头“嗯!” 等把每道菜挨个尝完一遍,她也就饱得差不多了。 她幸福地眯起了眼睛,揉着肚子缓了缓,才抬眸望向青鸢问道 第29章 藏龙卧虎的侍女们 青鸢年纪不大,但办事却很靠谱。 仅仅一晚的功夫她就去裕丰堂整理好了萧家在沈记旗下所有商铺的消费记录,还顺便从酒楼里顺手薅了个能做各种菜系的大厨。 “这是近两年来萧家花费比较多的店铺的名单,其中以沈记布庄为大头。” “每个月月初布庄都要去给萧府送布料。。” 说着,她将列好的单子递了过去。 沈潮云迟疑了一瞬,最后还是接过了这张纸,低头看着写在最上面的那行字。 她抿了下唇,纸上就没有她认识的字。 青鸢道“除此之外,萧府花费比较多的脂粉铺子和酒楼,萧家小姐最喜爱酒楼的一道八宝烩鸭,小娘子若要联系萧府,可以从酒楼那里入手。” 沈潮云感到很惊喜。 没想到青鸢的办事效率会这么高,她当即坐直身子,抬头对着青鸢道“好,那就麻烦何掌柜替我传个信,我想约阿姐……萧小姐今日在酒楼见面。” “好的,小娘子。” 青鸢高兴地眯起了眼睛。 等她们聊完事情,才让其他丫鬟们进来收拾饭桌。 沈潮云正想着待会儿要以什么理由出府,就在这时,翡翠忽然走上前来福身,略显紧张地道“小姐,奴婢有极要紧的事告知于您。” 她讶异地挑了下眉。 新月拧眉,刚想要说些什么,就看见沈潮云朝她小幅度地摇了下头。 沈潮云轻声问道“翡翠,你什么事要说?” 翡翠抬起头来,眼睛却直直地看向了站在她身后的新月,目光不善,犹豫道“小姐,这些话恐怕不好让旁人听见,可否让她先行退下?” “我信得过她,你说便是了。”沈潮云摇头。 “……是,”翡翠不甘心地收回视线,只得暂时按捺下来,“奴婢在被调来伺候小姐之前,原是碎雪院里的,奴婢在那儿有好些个小姐妹。” 她掐着手心,边说边注意着沈潮云的表情。 沈潮云单手撑着脸颊,挑眉嗯了声。 没从她的脸上看出不喜的神色,翡翠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将想了一夜的说辞缓缓道来“奴婢想着前个儿发生了那样的事,夫人和大小姐心中定会记恨于您,便主动去找小姐妹打探了消息。” “她们说,大小姐昨日回院子之后就生气地打砸了屋子,言语间多有咒骂于您。”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抬起头恭谨忐忑地看着沈潮云。 “昨晚夫人去找了大小姐,两人在屋内彻夜相谈,奴婢的小姐妹当时是在往屋里送水,隐约听见了什么撑腰,景王,救你爹还有算账之类的话。” 听到这儿,沈潮云总算是回过味来了。 她微微眯起了眼睛,翡翠这是想要投效于她,这件事就相当于是她的投名状。 前两日都不见她这么急切,今日怎么忽然…… 不对,等一等。 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什么,沈潮云侧眸看了眼身后的新月,再一联想到她们四个昨日来了院子之后深受自己信任的表现,眼底顿时划过一丝恍然。 翡翠要么是沈夫人派来的,要么是沈若雪安插的眼线。 这点沈潮云很清楚,将她提拔到大丫鬟的位置一是为了麻痹她们,二是将人放在自己眼皮底下看着。 但新月等人的出现,对翡翠来说就是失控的前兆。 若猜得没错,她这是产生了十分紧迫的危机感。 先不论她的投诚是否属实,对她来说都不能失去这份信任。 沈潮云垂眸看着她,屈指捏了捏腕上的绳扣。 见久久没有回应,翡翠渐渐慌了起来,连忙又补充道“奴婢愿意为了五小姐时刻盯着碎雪院那边的动静,只愿小姐给我一个效忠的机会!” “你做得很好。” 忽然,沈潮云笑道“你能做出这样的选择我很开心,你既帮着我做事,日后定不会亏待了你。” 翡翠立马感恩戴德地说了一通誓死效忠的话。 之后她便退了下去。 临走之前,翡翠还暗暗挑衅地看了眼新月。 新月“……”无用的把戏。 新月眯起了眼睛,转而低下头,温声询问道“小娘子,这个翡翠已经查明是碎雪院那边的人,我们还要继续将人留下来吗?” 言下之意就是,只要她想,就能把人悄无声息地做掉。 沈潮云闻言有些惊讶地看向新月。 “暂时先留着她,先盯着 她有没有私下和那边联络,”沉吟片刻她还是摇了下头,然后目光好奇地问道,“你是怎么发现她身份的?” “这些是新芽调查出来的。” 新月如实回答,她没有私占别人功劳的想法。 沈潮云瞬间就想起那个眉眼间瞧起来有几分冷淡的女子,新芽也是她这两日见得最少的人,原来她负责的是这方面啊。 但是她们会的这些东西,正经育婴堂会教吗? 沈潮云有些茫然,心底对阿娘创办的育婴堂好奇心更浓郁了些。 就在这时,青燕忽然走进来,朝她福身行礼“小娘子,霍将军刚刚已到前厅,他邀您过去一见。” “小叔叔来了?!” 沈潮云噌的站起来,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她连忙拎起裙摆朝外面走去,边走边着急问道“小叔叔来了怎么没人告诉我?” 青燕跟在她身后,解释道“霍将军来到府里之后,门房那边只将消息递给了沈夫人,等人进了朝晖堂之后我们才知晓,便来告知小娘子了。” 说完,青燕抱歉道“这是我的疏忽,门房那边我会尽快想办法插入我们的眼线。” 听到这话,沈潮云的脚步顿时慢了下来。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青燕,哑然了好半晌,才终于将自己埋在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你们……是不是私下里有受过什么训练?” 毕竟,她们四人怎么看都不像普通人。 青燕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似乎是想起她对沈记的了解还没那么深,便解释道“沈家主当年创办育婴堂的初衷,就是希望每个被救助的孤儿都能拥有一技之长,以便在社会上立足。” “而我们之所以被选出来,就是因为专攻方向不同。” 第30章 小叔叔总不会卖了我 从青燕的口中得到确切的回答,沈潮云眨了眨眼睛。 要从育婴堂那么多的人里面最终挑出四个人,这个任务量并不小,所以她们自然也不可能是霍勖在回京的这么短时间内就准备好的人选。 只能是何掌柜早早地就准备好了。 哪怕没有见到她,也知道她今后都要生活在沈家,他们也在默默地为照顾她做着准备。 即便这些准备可能一辈子也用不上。 最起码,上辈子她就没有见过新月她们四人。 刹那间,沈潮云只觉得心脏传来酸酸涩涩的感觉,她被人如此珍重地放在心上对待。 沈潮云抿了抿唇,道“等我去酒楼的时候,我想见一见何掌柜。” 青燕愣了一下,随后笑着温声道“何掌柜要是知道小娘子想要见她,只怕是要高兴坏了,我待会儿就让青鸢去办这件事。” 沈潮云弯起眼睛,高兴地嗯了一声。 等到了前厅,她脸上的笑意也没完全消退,眉眼弯弯单纯干净,好似过去是被人宠着长大的一样。 这是一点点的甜,就能让她流露出这般满足的神态。 与那日在大殿上他见到的那个,神情沉郁的小姑娘截然不同。 霍勖眉梢轻挑,敛起了黑眸里的冷意。 沈潮云在瞧见前厅里站着的男人时,脚步蓦地一顿,那双眸子里露出几分意外。 她本以为会看见如昨日那般,身穿玄衣的小叔叔。 但没想到,看见的却是一位峨冠博带的清隽郎君,身着月牙白交领锦袍,腰佩玉,玉冠墨簪束发,乍一眼仿佛见到的是士大夫而非金枪饮血的将军。 她不由得有些看呆了。 等瞧清了他的容貌,她才确定此人就是霍勖。 若单是看脸的话,整个上京城都没几人能比得过他。 忽地,男人带着几分揶揄的嗓音响起“怎么,不认识了?” 沈潮云蓦地回神,白嫩的耳垂慢慢地染成了粉红色。 她尽量维持着平静的表情,小步地走到他跟前,仰起头朝着他小声喊了句“小叔叔。” 喊完之后,她才想起来问道“您今日怎么会得空过来?” 说完又暗自懊恼,觉得这话问得有些生硬,于是又换了个比较轻松的口吻继续道“小叔叔可曾用过朝食?我院子里新得了个厨子,朝食做得尤其好。” “专程来找你,来时已用过朝食了。” 霍勖低声回道。 他的嗓音偏冷质,可在与她说话时总是放缓且耐心的。 沈潮云也没想过他会真的一一认真作答,刚想开口,就听见他又道“若你午食还未有着落,不嫌累的话,我带你去外面找人蹭顿午食?” “……?” 他可是堂堂镇北大将军,本朝唯一的国舅爷,他去哪儿用餐还得用上蹭字?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皆是讶异地看了过去。 沈潮云想也没想就点了头“好。” 她答应得轻易,霍勖眉心微动,问“不问我要带你去哪儿?” “小叔叔总不会卖了我。” 沈潮云目光坦荡,那双眸子明亮清透,其中信赖不言而喻。 霍勖的心很轻地陷了一下,无奈地笑道“是,不卖你。” 明明昨日才教了她要对人保持提防与怀疑,包括他在内也是如此,当时她答应得好好的,可眼下看她这般模样,便知她未将那番话往心里去。 罢了,总归有他在。 大不了他多费心替她盯着便是。 沈潮云弯了弯眸子,露出个轻松的笑容,这才问道“小叔叔,我们要去哪儿?” 霍勖垂眸“松安县,崔家。”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嗓音里带着几分踌躇又有兴奋,仰面问道“那我可要带见面礼?” 崔家是什么人家她也不清楚,但小叔叔既说是蹭饭,那定是他相熟的人家。 由长辈带着去别人家做客。 这样的事她还是破天荒头一次经历,新奇感几乎快要将她淹没。 小姑娘的嗓音清软干净,霍勖看着她倏然亮起来的眼神,心头微软。 “拜礼已经准备好了,你随我去便是。” 听他这样说,沈潮云便不疑有它,点了点头。 …… 松安县离京城约有两个时辰的路程。 临行之前,沈潮云让青鸢去告知酒楼那边还有何掌柜,把约见萧婧的时辰安排到明日,除 此之外其他安排都保持不变。 有霍勖在,这一路堪称畅通无阻。 许是有前日的教训在,沈夫人这次连面也没出,就好似不知道霍勖来了一样。 其他人自然也是装哑巴。 踏出沈家门槛的那一瞬间,沈潮云回头看了眼高高挂起的牌匾,随后毫不留恋地转身。 直至坐上那辆低调古朴的马车,她心底那股激动感依然没有褪去,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任谁一看都知道她对这趟行程格外期待。 霍勖唇角微不可见地翘了一下。 他朝外喊了声,立刻便有仆役从帘外递了个食盒进来,打开,里面放着的是一碟碟的松软点心。 “我问过乌泉,他说这些都是你能吃的。” 霍勖动手,将白瓷碟子往她面前推去。 沈潮云才刚用过早饭,眼下其实已吃不下了,但这却是小叔叔的好意,要是拒绝了多不好。 她踌躇着,心想着可以先吃个一两块。 下一瞬,霍勖就像是看出了她的窘迫般,开口道“现在不想吃也不用硬撑,路上时辰长,到时若是饿了可以先垫一垫。” 沈潮云眨了下眼,轻声道了句谢。 霍勖嗯了声。 从广袖里取出了本装册好的书递到了她的面前。 迎上她怔愣的眼神,解释道“这是你母亲在我小时候给我的启蒙书,你的画我收到了,我想着你现下或许需要这个东西。” 沈潮云呆呆地看着手里的书。 这本书约莫有两指厚,不同于她这些日子接触过的书是竖着开口的,它反而是横着的。 ……她母亲的东西? 沈潮云低下头,有些好奇地翻开,第一页的最中间龙飞凤舞地写着两行字 ——【谨以此书赠以童年即将结束的小屁孩霍霍哈哈哈哈哈】 第31章 学着多对我索取些东西 霍勖面无表情地将书页上的字一个个念出来,似乎全然不知害臊为何物。 倒是沈潮云目瞪口呆。 在此之前,她从没想过自己的母亲会是这样一位……看起来性子跳脱的人,而且看着霍勖用那张清冷的脸说出这样的话,更令人有冲击感。 她略微茫然地张了张嘴,仰面,同他对视。 霍勖低头,就能看见那枚将要碰到他的小巧鼻尖,不着痕迹地将倾向前的身子退回来,冷质的嗓音透着几分正色,解释道 “你母亲认为开始启蒙学习的那一刻起,便脱离了自由自在的童年。” “无论先前过的是什么日子,从这一刻起都将启程迈入崭新人生的阶段,不问过去,专注现下。所以这句话我也同样送给你。” 就是因为这份祝福,所以才要当面将书送给她吗? 昨日迟迟没有收到他的消息,她险些都觉得自己临时起意加的那幅求书的画是过分要求了,她很少主动去向人要求什么东西,这让她感到有些羞愧。 她以为,霍勖顶多为她寻个老师启蒙而已。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对她识字学习的这件事,他给出了这样郑重其事的态度。 ……特意将阿娘赠与他的书拿出来,也是体贴她从未见过阿娘的缘故。 刹那,沈潮云只觉眼底漫起热意,好似有一团陌生莫名的情绪在胸腔内横冲直撞,她握着书册的手指紧了紧,压着哽咽的哭腔,问 “小叔叔,日后你能多与我说说过去的事吗?” 霍勖看着几乎要哭出来的小姑娘,从广袖里取出一方帕子递给她。 接过帕子,淡淡的雪松气味便沁入口鼻,让沈潮云无端联想到了还待在乡下庄子上的时候,每逢冬日雪后那淋了雪的松针气味。 下一瞬,他的嗓音再次响起“自然可以,无论何时你想听都能来问我。” “阿奴是我在世最亲的人,你可以学着多对我索取些东西,多放肆一些也无妨。” …… 接下来的一路,两人都不再多话。 沈潮云顶着微微泛红的眼圈,珍之重之地翻开了那本阿娘亲自绘制的书册。 刚翻开第一页,她的眼睛就倏地睁大了,又接连翻了好多页。 这并不是她想象中的启蒙读物,反而更像是一本由小故事组成的画册,哪怕她并不识字也不会看不懂,因为每个故事都画得通俗易懂。 她看着看着就不由入了神。 见此,霍勖眼神逐渐变得柔和,从茶案底下的暗屉里取出一本已经微微发皱连封面都泛旧的书,其上黑字朱批的小字密密麻麻,托在手心看了起来。 两人相对而坐,又各自默默看着书。 沈潮云看得入迷,等腹中早饭消化完便觉出饿来,手伸向了桌上白瓷碟里的松软点心。 松安县地处都城西北,已然超出了京兆府的管辖,属于是新安郡的下辖县。自崔家搬过去之后每逢年底大考,新安郡在文教方面拿得便一直是优。 他们从内城出发,到松安县足足耗费了两个多时辰。 崔家的宅子非在城中,而是在郊外一处临山傍水的清幽之地建了宅子。 马车行至门外,霍勖先下车,足尖踩稳踏凳,方才朝掀开车帘,朝车厢内伸出手去。 沈潮云见此微微一愣,却还是将手放在了他的手心。 他的手很瘦,骨节分明,粗糙的指腹带着几分燥热与温暖。 她轻轻抓着他的手下了马车,待落地站稳之后才轻声道了句谢,仰起头看着眼前白墙绿瓦的宅院,她自小在南方长大,已然见惯了这样的宅院。 再见到这样的府邸心底油然而生一股熟悉感。 连带着对住在里面的崔家也生出好感来。 而瞧见那扇紧闭的朱红色大门之后,她微怔,偏头问道“我们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霍勖摇头,没有说什么,而是领着她直接走上前去。 抬手便推开大门,熟练地用脚尖踹醒坐在地上睡着的小厮,待小厮惊醒,便道“霍家小郎前来拜会崔公,速去通传。” 小厮见到他之后先是兴奋地喊了声小爷。 接着就连忙拍了拍屁股,飞似地往内院里头跑去,边跑边喊小爷回来了。 沈潮云“……” 沈潮云忽然有些紧张地握住了手,她原以为霍勖说的蹭饭是蹭友人的饭,是以不加考虑地便跟来了,可听见崔公二字,她便知道并非如此。 本朝能担得上用 公做名讳的,必是德高望重之人。 所以今日想必是来拜见长辈的。 沈潮云抿起了唇,开始懊恼自己来的时候为何没有带些礼物来了。 霍勖领着她进了宅邸之后,便带着她沿着竹林影壁闲逛,余光瞥见她略显惶惶神色,低声道“崔家是我和阿姐的外家,崔公是我外公,你只当是自己家即可。” 沈潮云蓦地睁大了眼,脱口而出道“这怎么可以!” 说完,又白着脸连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想说,我初次来拜访长辈,理应正式。” 她不想要给长辈留下不好的印象。 她很明白初印象对一个人来说有多重要。 尤其是像她这样从小地方出来,又没学过多少礼仪的,拜会大人物时总会不可避免感到担忧。 霍勖看着她发白的小脸,眼里流出几分无奈。 他抬手覆在她的头顶安抚地轻拍了下,道“此次登门已然足够正式,你不必慌张,拜礼我亦为你提前准备好了,这是我外家,便是你外家。” 低冽的嗓音落在耳畔。 很奇异的,听着他的声音沈潮云慌乱的心慢慢安定下来,心底弥漫的紧张也渐渐平复下来。 两人穿过光影琳琅的影壁。 刚行到一处流水小桥,沈潮云就惊奇地在小溪边瞧见了只有乡野之地才会生的野菜,她不由得抬起脸,朝着霍勖说道“小叔叔,是马齿菜。” 话刚说完,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道陌生的声音 “你这小女娃倒是眼尖。” 沈潮云诧异地转眸望去,便见一位满头银丝的布衣老者,带着仆从自小桥对面走来。 他的裤腿还沾着泥土,明明步伐急促,面色却沉如水。 双手背在身后,目光审视地打量着霍勖几息,这才冷声斥道“堂堂镇北大将军登门拜会,却两手空空而来,传出去只会平白给御史递短处!” 霍勖就跟没事人似的。 第32章 为她准备了拜师礼 老者素来知晓他的脾性,听到此话仍被气得个倒仰。 吓得沈潮云下意识向前就要去扶他。 不过到底慢了仆从一步,只得略微尴尬地收回手藏到身后,抿着唇又退回了霍勖的身边。 眼神飘忽,低下头望着自己的鞋尖。 霍勖瞥见她的小动作,心中好笑,上前半步挡住她的身形,颔首道“小子叨扰,今日仓促前来想在这里蹭上一顿饭,还望崔公海涵。” 听他喊的是崔公而非外公,沈潮云有些讶异地抬起头来。 但也能听出他话里尊敬中包含着亲近的意味,可却又发现他的语气带着几分疏离,这般矛盾的态度实在令人摸不着头脑。 等老者的目光投过来,沈潮云心中略有些紧张,但想到霍勖就在身边就定下了心神。 福身见礼,语含抱歉地道“沈家小女见过崔公,今日冒昧前来,还望崔公见谅。” 崔灏见她行礼落落大方,微微颔了下首,却没将她与沈家的人对上号。 崔家隐居避世多年,此番若非是霍勖突然到来,也不能将他惊动,此时见到他携了一女子前来,更觉好奇,便出声问道“这位是……” 霍勖垂下眼睫“是阿行姐的孩子,名唤潮云。” 崔灏已许久未曾听到有人提起沈行的名字,不由恍惚了一瞬,背在身后的手指轻轻颤了下,那双虽显浑浊却依然明锐的眸子重新望向了沈潮云。 原来她就是那个孩子。 注意到她侧脸的伤口之后,他的脸色微微一变“这伤是怎么来的?” 沈潮云还未作答,便听见霍勖开口道“她如今住在沈家,这是及笄那日在沈家被侍女划伤的。” 其他的话不必说,崔灏也明白了过来。 沈家待她想必并不好,今日将她带来拜会他这个老头子是次要的,最主要的就是想让他想让崔家,日后能多护着她一些。 沈潮云指尖微蜷,发觉此事当真无法解释清楚了。 划伤脸是她情急之下所为,当时想的便是将此事栽到沈家头上,如今目的确实如她所想达到了,但没想到连他也骗了过去。 崔灏抬头看向霍勖,后者目光坦荡,丝毫不避。 哪怕身穿儒士的广袖长袍,也掩不住他通身杀伐冷厉的气势,比起边关传回来的军报,崔灏在此时此刻更能真正意识到他身上的变化。 视线又落到他身旁站着的纤弱的小姑娘,他在心里叹了声息。 忽然开口问道“你认识马齿菜?” 沈潮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的问话对象是自己,她点了点头道“认识。”说完,顿了顿又补充道,“它是我从小到大吃过最多的菜,味道很好。” 为了防止对方再问她是如何认识的,她索性将缘由也说了出来。 而之所以吃得多,那是因为马齿菜能从春天生长到秋天,挖的时候不挖根,过些时日便又能长出一片来,是她饥不果腹的那些年里,吃得最多的东西。 沈潮云非常感谢它的存在,如果不是它,她恐怕真的会饿死。 但崔灏在听见这番话后,眼里却意外地闪过了什么,马齿菜只能算是乡间野菜,那些住在京城里的贵人可向来看不上这种东西。 这只能说明,她的过去比他预料得还要差。 崔灏转头吩咐仆从将溪边的菜挖出足以炒一盘的量,而后神态自若地道“不是说来蹭饭么?正好,带你尝一尝秋日马齿菜的滋味。” 这会儿过来,也就是为了蹭个午食。 霍勖垂眸,瞥了眼身旁小姑娘略显局促的模样,忽然转身,从侍卫的手中拿过了准备好的拜礼。 接着将篮子递给她,淡声道“这是为你准备的,待会儿用完饭由你亲自崔公。” 说完,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又去拔了几株野菜放进去。 拜师礼,总要送些对方喜欢的东西。 这叫因地制宜。 霍勖从容地道“你拎着过去,到时等我见机行事。” “……?”沈潮云茫然地接过他手里的篮子。 低下头,就发现里面除了新挖的野菜,赫然还放着两条肉干,她瞬间瞳孔颤动,送崔公这样的人见面礼应该是像古画砚台等风雅之物吧。 她手里的这些,真的不会让她被丢出来吗? 沈潮云虽然有些好奇,却按捺着没有当场问出口,而是亦步亦趋地随着霍勖走到了一处小阁楼。 两人在矮足梨花木桌案前坐下。 就像 是当年之事发生后顾氏族人远离京城分散四海,同样被卷入其中的崔氏也退出了朝堂了旋涡,隐居于此,崔灏的膝下只有幼子陪伴。 但幼子夫妻俩昨日恰好去山林里寻之前发现的一丛垂丝海棠,至今未回。 是以崔灏便只好将他的孙女喊出来待客。 崔小娘子名唤明月,年长沈潮云两三岁,但她却是一位明艳活泼的姑娘,眉眼间完美继承了爹娘的优点长处,生得极为好看。 甫一进来,便看见了坐在席间的沈潮云,眼睛微亮。 “这位妹妹瞧着好生眼熟!” 崔明月笑意盈盈地凑上前去,看着她那双宛如黑宝石般的眼眸,语气愈发笃定“我们定是在哪儿见过,便是今生没见过,那定也是在前世见过。” 沈潮云心脏蓦地一紧。 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她也不知道前世有没有见过这位崔小娘子。 “叮——” 这时,屋内忽然响起了碗筷相碰的清脆声音。 霍勖微沉的嗓音接着响起“崔十五。” 崔明月在家中排行十五,但能真正这样喊她的人却是少数,仅从霍勖喊她这个称呼也能看出来,两人显然是熟识。 崔灏轻咳了声。 用眼神示意孙女莫要这般孟浪,免得把客人吓到了。 崔明月这才吐了吐舌头,嘴上说着好嘛,但仍然挨着沈潮云坐了下来,等两相介绍完,反应过来沈潮云的身世之后,她顿时恍然明悟。 怪道呢,她一见沈潮云便觉得眼熟。 她小时候在宫里见过她呀。 沈潮云只觉得身旁这位崔小娘子的眼神愈发热烈,让她几乎有些承受不住。 “起身,我与你换个位置。” 第33章 今日特带吾家小女前来拜师 沈潮云如蒙大赦,心中感激不已。 她克制着自己内心的喜意,转头不好意思地同崔小娘子颔首,那双黑亮的眸子好似在说‘哎呀没办法,小叔叔非要和我换的,不是我不想继续和你坐哦’。 然后就动作利落地起身换到了隔壁的位置。 只余下崔明月和霍勖面面相觑。 崔明月遗憾地叹气,只能用手托着脸颊看向还在努力往霍勖身后藏的小姑娘,轻轻撇了下嘴,心想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她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更亲近表哥呢。 隔着阻碍也要与她说说话,沈家之事不能谈,便问起了京中如今流行的发髻之类的。 沈潮云方才便明白过来,这位小娘子前世今生之说只是随性提起的罢了,如此,她那颗提心吊胆的心也就慢慢地落回了实处。 又听她问的是些时兴玩意,便循着记忆一一答了。 往往是她刚回答完这个问题,崔明月就又将下一件感兴趣的事给抛了出来,沈潮云只好再回答,如此循环往复,两人倒也算相谈甚欢。 直到崔灏轻咳了声说开饭,崔明月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 她撑着腮,笑眯眯地道“妹妹好乖。” 问什么就认真答什么,且还不觉得她聒噪烦闷,这不是乖是什么? 沈潮云眉眼间流露出一丝惊讶。 从小到大从没人说过她乖,这个词素来都是用来夸人的,像她这样没爹没娘看着长大的孩子,在村里在乡下只会被骂是野得没边的泥猴子,跟乖巧半点沾不上边。 哪怕是回了沈家,他们也只会挑她的错处。 这么久以来,沈潮云还是头一回被人说好乖,她愣了片刻才轻声回道“阿姐莫要笑话我。” 谁知她刚说出口,崔明月便笑了起来。 她指着霍勖道“错了错了,你既喊他小叔叔,那你就合该喊我一声小姑姑,喊阿姐那就是错了辈分,小潮云快喊声姑姑来听听。” “……” “?”沈潮云茫然地仰起头看向霍勖。 “别听她瞎说,只管喊阿姐便是,你母亲早没了在世的亲人,世上自然也没人能称是你的姑姑。” 霍勖神色淡淡地开口道。 崔明月张了张嘴,满腔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自家爷爷给打断了“好了,开饭。” 关于姑侄的称呼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崔灏看起来对霍勖此番突然前来感到极为不满,但从他命人备好的菜肴就能看出来,桌上大多都是霍勖爱吃的,他不过在口是心非罢了。 这位曾经叱咤朝堂的太傅大人,如今却全然一副悠闲田舍翁的模样。 沈潮云隐约能察觉到霍勖与他之间的暗流涌动,她不知缘由,只能捧着碗慢慢地品嚼起来,她夹了筷马齿菜,入口清脆生嫩,以热油浇过,又多了番滋味。 与她只能用草草焯水,熟了便吃的口感全然不同。 也是,崔家这样的人家自然不缺油盐。 沈潮云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直到眼前忽然多了碗奶白色的鲫鱼汤,她的视线顺着握碗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向上看,就对上了霍勖的目光。 “别光吃饭,这里厨子熬煮的鲫鱼汤最是鲜美,可以喝上一些。” 低冽的嗓音从头顶传来。 沈潮云眨了下眼睛,连忙放下碗筷,伸手去接汤“多谢小叔叔。” 霍勖简单地嗯了一声。 又面不改色地拿过她的碗往里头多夹了几筷子的菜。 之后两人再没说话,完美地奉行着什么叫做食不言。 崔家祖孙俩倒是多看了两人一眼,崔灏低头看着桌上的摆盘,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鲫鱼汤被放在中间,而他方才夹的也都是离她比较远的菜。 他如今竟也会照顾人了。 一顿饭下来,几人吃的心思各不相同。 沈潮云知道世家大族规矩多,为了不给霍勖丢脸,秉持着少说少错的原则,她埋头只顾着用饭,旁的也不去多想了。 饭后,她捧着碗甜饮子细细啜饮。 这是崔明月塞给她的。 还说这饮子用的是从沈记买回来的蜂蜜茉莉水冲泡出来的,闻着便有一股淡淡的茉莉幽香,她和她娘都极爱喝这种甜饮子。 沈潮云如今再听闻新奇事物出自沈记,都丝毫不觉得意外了。 阿娘是世间罕见的奇女子,她做出任何新奇的东西都不足为奇,因为那是阿娘做出来的呀。 饮子喝到一半,沈潮云忽然发觉霍勖 在看她。 她疑惑地转眸望了回去,便听见他细细地咳嗽了一声,将手中茶盏放下,道“阿奴此次随我前来,特意为崔公带来了拜礼。” 沈潮云当即会意,起身拎起了腿边的篮子。 正要就这么献上去的时候,又听见霍勖忽然道“阿奴,行大礼。” 沈潮云闻言愣了愣,下意识抬头看过去,从他神情里瞧出了鼓励与肃然之色,便知他是另有考量,心里的那些不愿才慢慢散去。 她朝着坐在上头的崔灏行了个跪拜大礼。 而霍勖自己则是拎起了那篮子的拜礼,站在她的身边拱手作揖道“崔公学识渊博,通儒达士,庆国学子皆仰您如泰山北斗,小子冒昧,今日特带吾家小女前来拜师。” 拜师二字说出口,整个小阁楼都静了一瞬。 沈潮云心中蓦地一震,满脸惊讶地抬起头来,却又在霍勖投过来的眼神下乖乖地又低下了头去。 她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 心里头只想着,怪不得小叔叔一直说的是为她准备好了拜礼而不是见面礼,原来这是拜师礼。 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当崔灏的弟子。 哪怕是只为了得到他的一句教诲,都愿意奉上黄金百两,哪一个前来拜师的不是带着诚意而来的!像霍勖这样随便上门,又随意提起的,世上再无第二例。 崔明月诧异地看着两人。 偏偏崔灏向来拿他没有办法。 他命仆从将那篮子的拜师礼拿过来,掀开蒙着的布一看,肉干、芹菜、龙眼……束脩六礼备得整整齐齐,敢情还真是为了拜师而来的。 等瞧见里头那把马齿菜,崔灏差点气笑了。 第34章 破我蒙昧,得见天光 沈潮云不是什么傻子,自然听得懂霍勖那番话的意思。 同时也明白那一声泰山北斗的分量。 他不仅将她在那幅画里画的东西记在了心里,为此特意送了她意义非凡的阿娘亲手绘制的启蒙画本,还为她找了这世上最好的老师。 这样被人珍之重之放在心上的感觉,沈潮云从未体会过。 直至碰到了霍勖,这块从始至终空白的经历才被人一一捡起弥补了起来。 沈潮云不知该如何如何形容心底漫起的感受。 她感到惶恐,觉得自己只是沾了阿娘的光才得到这样好的对待,可又觉得感动欣喜。 因为这份待遇是仅她一人有的。 浓密漆黑的眼睫慢慢濡湿,她很快地眨着眼睛试图将泪意憋回去,咬着唇,将喉间的哽噎给咽了回去,伏首诚恳道“请崔公教我。” 霍勖眉心微动,偏过头看了眼开口的小姑娘。 崔灏没有吭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似是在估量到底要怎么做此决定。 过了良久,崔明月也忍不住给爷爷使眼色。 就算是不同意那也用不着拖这么久啊,总归也就一句话的事,表哥又不是在逼他,再说了她那小侄女瞧着那样瘦弱,万一晕过去怎么办。 崔明月急得很,偏偏又不好开口催促。 只能给许久未见的表哥使眼色,结果他也对此视若无睹。 又是片刻,崔灏才问道“你为何要拜我为师?” 老者的嗓音没了方才闲聊时的慈善,也不似先前训斥霍勖时的冷厉,可听起来却格外板正威严,在他的目光之下,沈潮云连呼吸都下意识放慢了。 这个问题,让沈潮云愣了一下。 在此之前她是并不知道要拜师这件事的,事实上至今她仍不知崔灏究竟是什么人。 可这并不妨碍她知道,他是个学识渊博的人。 沈潮云无意识地按上了腕子的那枚平安扣,没有立刻回答,也没有去向就站在眼前的霍勖求助,而是细细地想了想,才抬起头来说道“我想请您教我读书。” 她单薄的身姿笔直得犹如立于雪中的小白杨。 那双宛如被雨水濯洗的幽黑眸子从容沉静,似轩轩朝霞。 语速不快,吐字清晰悦耳“我总听人说起,读书能使人明智明理,我没读过什么书,也不识得什么字,我一无所有,若不是小叔叔我亦不会站到明公面前,可我明白这便是我的机会。” “所以我想请先生教我读书,知天下事。” 霍勖手指微蜷,垂眸望着她。 似是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崔灏的眼中掠过一丝意外。 他停顿了片刻,又道“你若是想读书明理,以他的身份地位世间儒学大家足以任你挑选,你说要拜在我门下,不过是碰巧而非真心。” 沈潮云抿了下唇,却缓缓地摇了下头。 “小叔叔在带我来之时并未言明此事,拜师一事于我而言确是碰巧,可拜师之心却是真心。” 崔灏话锋又是一转“你连我是何人都不知,如何确信我能教你?” “俗语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知晓小叔叔是个怎样的人,以此类比也能知晓先生是何种人也,所以我信先生能教我。” 沈潮云抓着手腕的手无意识用了点力气。 说这话时她的目光不避不让,坦荡地迎上了崔灏审视的眼神。 听到这话,霍勖握紧的手指这才缓缓松开。 心知拜师一事应是要定下来了。 这番话真要论起来,其实有讨巧之嫌,可于此时此刻却恰到好处,前面的对答实话实说证明她坦诚,如今讨巧所言又足以表明她伶俐。 崔灏颔了下首,伸手捋了捋自己的胡子。 虽未直言,可见他神情也是满意的,可这点满意却仍不够让他下定决定收她为徒,于是沉吟片刻,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想让我教你什么呢?” 小阁楼内众人的目光齐齐地落在了她身上。 但凡来此的是个知晓他身份的,都能投其所好地说出一堆报效青天扫清奸恶的话来。 可偏偏底下跪着的,是个什么也不知情的小姑娘。 崔灏也很好奇她会说出什么来。 沈潮云觉得自己想了很久,可又觉得好似只过去了一瞬,她的脑海里却将前世今生所经历的事都回忆了一遍,最后停格在死前的那一幕。 她的眼前一片漆黑,意识即将消散。 可场景一转,又回到了来 时的马车上,霍勖指着那本画册对她说——“从这一刻起将启程迈入崭新的人生的阶段,不问过去,专注现下。” 沈潮云眼睫轻颤,沉默许久。 见她没有吭声,其他人便也没有催促她回答。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 忽然,沈潮云抬起眼睛定定地看向了崔灏,拱手作答“我的前半生过得蒙昧,不知来处也不知自己是谁,浑浑噩噩犹如身处暗室,未见天光。” “我想请先生教我如何破开蒙昧,得见天光。” 她话音落下,周遭却突然静谧下来。 沈潮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没有人知道她此刻耳膜间尽是鼓噪的心跳声,也没人知道她紧张得冒汗,她青涩明亮的眼神就像是一柄利剑。 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那双漆黑的眸子里仿佛有一簇微弱的火花在跃动。 但凡只要见到她这个眼神的人,心底都油然而生了一种感觉,令人毫不犹豫地相信她定能如她话中说的那般得见天光。 且令人坚信,她这柄利剑还能破开更多的蒙昧与黑暗。 崔灏听到这个回答颇感意外,一声好差点脱口而出。 这时站在前头霍勖的身影撞进眼底,他心底下意识想是不是他提前教过她如何应答,可这个念头才起就被他立马给否决了。 以霍勖的性子,他的话只会更加锋芒毕露。 这是肺腑之言也是真切之句。 光凭这番话就足以让崔灏破例收下这位年纪尚小的弟子。 “既来了,今日便留下。” 崔灏捋着胡子,声音里透了些明显的笑意“午时三刻后去我书房,我要先摸摸你的底子。” 闻声,沈潮云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就在她不知所措之际,霍勖的嗓音落在了她的耳畔“阿奴,拜见先生。” 她的心安定下来,再度伏身叩首。 第35章 逐鹿天下,他有何不可? 拜完师,沈潮云就迫不及待地看向霍勖。 整个人浑身上下都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愉悦的气泡,看起来似乎有些飘忽所以的感觉。 她站在霍勖的身边,朝他扬起笑脸,弯着眼睛喊道“小叔叔。” 念完了一声,又忍不住再念第二遍。 其他的话都不知该怎么说出口,只知道一个劲地喊他。 霍勖低声应道“嗯。” 他垂眸,仿佛看见了一头冒着傻气的小狼站在他的眼前,唇角微不可见地翘了一下。 最后还是没忍住伸手揉了揉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夸道“做得很好。” 沈潮云这才好像有了坠地的感觉。 她被人稳稳地从高空中托下来,不会再摔得血肉模糊,也不会再孤立无援,她也有了会永远站在她身边的后盾,他在一点点地将她从泥沼中拉出来。 崔灏眉头微挑,看着两人忽然道“错了错了。” 他捋着胡子笑道“你如今成了我的弟子,那合该喊他一声师兄,这小子当年的启蒙可是我教的。” 语气间颇带了几分揶揄。 将方才在饭桌上崔明月说的那番话几乎原封不动地又说了一遍。 崔明月闻言眼眸一亮“是极是极,小潮云不喊小姑姑喊我一声师姐也成!” 这两人似乎在让她改口喊人这方面极为执着。 沈潮云眨了下眼,仰起头,就看见霍勖的脸色好似变了变,不等她细想,又听见坐上传来崔灏哈哈的大笑声“这辈分还真是乱啊。” 霍勖眉眼微压“不必理会。” 沈潮云弯着唇,乖乖地嗯了一声。 心里头却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老师忽然说起这话是在故意逗他,她抬眸看向前面的老师,隐隐觉得他似乎也在重新找与小叔叔的相处方式。 他们应该许久未见了。 小叔叔的外公成了她的老师,按理说她本该喊曾祖才是,这么算来这个辈分似乎是有点乱。 想到这儿,沈潮云思绪也不禁有些乱,指尖忍不住蜷了起来。 崔灏则是看了霍勖一眼,转头对着崔明月,交代道“明月,你带沈师妹先去外头参观参观小阁楼外面的药圃,再带她认一认去书房的路,不许怠慢。” 崔明月一听就知道他有话要同表哥说,当即道“知道了爷爷。” 说着,她走到沈潮云身边,亲昵地挽起她的臂弯,笑道“小潮云,我和你说哦,这座别院最初在建的时候还是由表哥看着的呢,现在还保留着他的一间小院哦。” 沈潮云先抬头看了霍勖一眼,见他没有意见,才朝着崔灏拱了下手。 跟着崔明月离开了小阁楼,在外头逛了起来。 等两个小姑娘携手离去,崔灏的眉头就拧了起来,看着他沉声道“这些年皇帝忌惮北疆功高盖主,你并非不知,为何非要此时回京?” 霍勖瞥了他一眼,随意撩起长袍下摆,长腿一迈便坐在了软垫上。 他坐着的时看起来神松意散,那紧绷得宛如拉得极紧的弓弦的肩背也放松下来,眼睫垂落,神色惫懒,修长的手指把玩着琉璃杯。 看起来全然不似金戈铁马的将军。 反倒像是个狂放不羁的文士。 他淡淡地道“阿奴及笄,我需得回来。” 崔灏皱眉“就因为这个?” “就因为这个。” 霍勖满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崔灏却差点被他这副模样给气得倒仰,他不是说沈潮云不重要,而是近年来皇帝身子骨愈发不好,对北疆的忌惮都已经摆到了明面上。 他此时回京,无异于自送虎口。 纵然崔家已然隐世多年,可这样的朝堂局势哪怕他不刻意打听,都能知晓得一清二楚。 由此可见霍勖如今的处境有多艰难。 秋风习习,小阁楼外隐隐传来女孩子清脆的笑声,像是佩环之声,又像是水泉叮咚之声。 霍勖侧耳听了一阵。 只听见了崔十五喋喋不休的说话声,要过上一会儿,沈潮云才会偶尔应上一句,嗓音很轻,可却能听出她语气里的放松与开心。 即便没有亲眼看见,霍勖也能想象得到她笑起来的模样,那双黑得像葡萄似的眸子会一眨不眨地望着对方,眉眼间都藏着笑,等对方说完,会再弯起眼睛捧场。 对任何她所信任的人都是这副乖巧的模样。 更小一些的时候她就很乖。 若早知道,日 后她会因这份乖而受到背叛与伤害,他宁愿她不要那么乖。 “您这里的琉璃杯还是沈记送的吧?” 霍勖半阖了下眸子,慢条斯理地开口道。 崔灏霎时顿了顿。 “您看,连您这里沈记都从没忘记过。” 他抬头望过去,黑眸冷冽得犹如出鞘的利剑,讥诮地勾了下唇角“阿行姐只留下了这么一个孩子,沈记多年来为了她,不知往多少人家送了礼,可是呢?” 沈记送礼并非是直接求人去照顾沈潮云。 只是想让他们,在有朝一日,见到她孤立无援的时候,能够想起来沈记的孝敬,出手相帮一二。 而这些人心安理得地收了钱财,却从未将这份交易放在眼里。 自她回京之后,更是屡次羞辱于她。 受人之托,却不忠人之事。 崔灏神色微微一变。 霍勖幽黑的眼眸直直地望着他,掀唇道“若我此次不回京,阿奴只怕会被人欺侮至死,那时您又在何处呢?” 崔家隐居避世,素来不闻京中之事,纵是收了沈记的东西也帮不上忙。 除了他,又还有谁能帮她呢? 沉默半晌,崔灏长叹了声气道“此事老夫确有失责。” 他也没想过沈行的孩子会落得这样的下场,他以为,哪怕是看在沈行积攒的那些巨额财富的面上,皇家也该妥善地好好地养着她。 “……可是,刚过易折,”崔灏满含愧疚与担忧地看向他,“阿奴,你也该为自己想想。” 皇家的针对只会越来越剧烈,直到他撑不下去。 或者等到哪一天他死了。 霍勖垂下鸦黑的眼睫,随手将琉璃杯放到桌案上,在清脆的声响中淡淡地开口道 “没什么好想的,若真到了那天……” 大不了换个天下之主。 第36章 见到萧家母女 沈潮云只想说,崔小娘子可真是个热情的人儿啊。 往往她都说了七八句,自己才能应上一句,接着就又要听着她说起别的事,哪怕是水缸里的睡莲底下有条红鲤鱼喜欢翻肚皮睡觉都能说个十来句。 不是沈潮云不爱说话,而是她当真找不到能插话的地方。 只能在她说完之后,适时地说上一句‘哇’,然后得了捧场的崔小娘子说得就更来劲了。 直到将沈潮云送到了书房门口,她还深觉意犹未尽,低下头伸手捏了捏小姑娘没有二两肉的脸颊,笑眯眯地道“小潮云日后要多来找小姑姑聊天哦。” 沈潮云只得小声纠正道“好,师姐。” 小叔叔好像不太乐意让她喊小姑姑。 崔明月心里顿时有些吃味,就表哥那个臭性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哄的人,把人哄得这么乖。 可一对上她那小心翼翼的目光,崔明月心中又只剩下怜惜,她笑吟吟地将人带进了书房,说道“爷爷说要摸摸你的底,只是想知道你学过多少,好决定接下去要如何授课,你不必感到紧张。” 见她神情似是不在意称呼,沈潮云心里这才松了口气。 听完这番话后心中又升起了一丝窘迫。 因为她其实大字不识啊。 …… 摸底其实很快。 见她羞愧到脸红得都快滴血了,崔灏便没继续问下去,只是让她这两日先回去准备好读书要用的东西,等他定好了课表就会联系她。 沈潮云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同时心中无比庆幸,还好这样丢脸的事小叔叔没有看见。 又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在下次上课之前尽量多记几个字,一问三不知真的太令人羞耻了。 殊不知霍勖就是为了让她不紧张,所以才没进书房,而是站在书房外面的那片修竹林里,不过无所谓,他不会错过自家小孩第一次被老师考查的场面。 书房里,崔灏看着面前尚显青涩,可却犹如孤竹般野蛮生长的小姑娘。 想到她已然及笄,便问了句“你可有小字?” 庆国女子及笄后便会由家中长辈取字,此后友人、师长便不会再直呼其名,而是喊小字以显亲昵。 沈潮云摇头“并未。” 沈家如何能想得到这一点,他们想的无非是等她嫁了李元景,再由夫君取小字,这也是习俗。 崔灏提议道“那不如由我这个做老师的,为你取个小字如何?” 闻言,她瞬间一愣。 而此刻待在竹林里的霍勖倏然拧起了眉。 按理说若是能由老师为学生取字,大多数人都是欣然求之不得的。 沈潮云却没有立刻答应下来,她知道自己刚认的老师德高望重,甚至由他为自己取字传出去只会对她有好处,可是…… 她抿着唇,眉眼间噙着歉然之色。 郑重其事地朝着他拱手作了一揖,低头道“抱歉,老师。” 崔灏见状也隐隐明白了什么,没再继续坚持。 等离开书房,沈潮云还没收拾好心情,就看见霍勖自回廊的那一头走了过来,行走在斑驳光影里的男子身材欣长,步伐飘逸如流风回雪,好一个风流名士。 她顿时眼前一亮,便朝着他跑了过去。 “小叔叔。” “嗯。” 霍勖尽量舒展眉眼,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随我走,有人在东阁楼那边等着见你。” 沈潮云疑惑道“见我?” 他没有提前说明,而是道“等到了那边,你就知道了。” 东阁楼离书房这边并不远。 等真的见到了在东阁楼里待着的人,沈潮云才明白他为何会这么说。 穿着干净利落的萧婧转身,惊喜地喊道“小妹!” 在她旁边坐着的温婉女子,赫然便是萧夫人。 刹那间,见到了一直想见却又不得见的人,沈潮云的脑子轰的空白了一瞬。 她倏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仰起头看向身旁的男人。 而霍勖则是轻轻地推了她一下,将她推向了阁楼里,他垂下了眼睑,那双本就幽黑的眼眸仿佛渗进了日影,愈发的黑。 在那里,有一对年轻的母女正在等着她。 沈潮云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霍勖眉如墨画,只轻声道“去吧。” 沈潮云眼底又漫起了热意,她虽不明白他是何时准备的这些,可她明白,他做这些只能是为了她。 她悄悄地握紧了藏在衣袖里的手指,慢慢地转过身。 一步步地走到萧婧母女的面前。 她笑着喊道“阿姐,夫人。” 双方问好过后,沈潮云也没过问她们是如何被小叔叔带来的,她只是对着萧婧道“那日我在宫中同阿姐说的话,阿姐可曾过告诉夫人?” 萧婧、萧婧自然没有啊。 感觉到萧夫人投过来的严厉目光,她忍不住缩了下脖子,小声为难道“不是我不说,而是此事太过天方夜谭,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沈潮云明白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阿姐的心情。” 她抱歉的朝着萧婧福了下身,语气满含歉意“之前是我思虑不周,让阿姐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这也是她为何非要与萧夫人见一面的原因。 因为靠别人传话,总是比不过当面说。 萧婧连忙她给扶了起来。 沈潮云没有耽搁,直接对着萧夫人将那日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空口白牙很难让你们相信,萧将军为国有功,他们怎么也不敢做出这样的事。” “可若是我能拿出证据来,夫人可会相信我?” 萧夫人的脸色从她开始说起,就沉了下来。 当然,这不是对着沈潮云的。 事实上等她把话说完,萧夫人就立刻扭头瞪向了自己的女儿,气得眉头竖起,这样重要的事她竟然敢瞒着她,还一瞒就是这么多天! 萧婧立马求饶“阿娘,我也想说啊,可我这不是怕你揍我吗。” “怕挨揍你就不说了吗?” 萧夫人真的气得要死。 她就说呢,宫宴那日过后萧婧就心神不定魂不守舍的,没想到竟然是瞒了她这么大的事! 萧夫人看向沈潮云,直接道“我信你的话,不用证据。” 第37章 我们乖囡辛苦了 萧夫人的果断让两人都惊了惊。 虽说这就是沈潮云想要看见的画面,可它来得太过轻易,反而让她有些懵,张了张嘴,不确定地嗫嚅道“夫人您都不问问我吗?” 这样就相信了?警惕心是不是有些太低了? 萧婧显然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她先看了眼沈潮云,接着才看向自家娘,忍不住道“娘,这是不是有点太草率了?” 闻声,沈潮云也跟着点了点头。 萧夫人抬手恨铁不成钢地往萧婧头上敲了一记,看着两脸迷惑的女儿们,摇头解释道 “武将亲眷被留在京城为质也不过是这些年才有的规矩,从这里就能看出陛下对武将多有忌惮,景王是陛下最宠爱的儿子,他会做出这样的事也能猜得到。” “您就不怕我是骗您的吗?”沈潮云问道。 说完,又补充了句“更何况我与景王如今有婚约在身。” 她的急切与忐忑都表现得那般明显,萧夫人如何还会怀疑于她,再者,将她们母女接来此处的人是镇北大将军,他也不会纵着她开这样的玩笑。 “婚约是陛下所赐,但善恶却自存于人心。” 萧夫人看着瘦弱单薄的小姑娘,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道“我相信你,是相信你对善恶有自己的判断,绝不会与他们同流合污。” 短短一句话,就让沈潮云那颗不安的心安稳下来。 覆在头顶的手掌温暖轻柔。 她的眼睛莫名酸涩,心里攒着满腔的话想要说,前世夫人定然也是这样信任着她,所以才会对她不设防,可能到死都没想到那封叛国信是她放进书房里的。 即便是最后知道了真相,只怕也会和小叔叔一样,认为她是无辜被骗。 沈潮云只觉眼底很快漫上来滚热的潮意。 阁楼外竹影浮动,男人的身影隐在半明半昧之中,下颚紧绷分明,他的手背在身后,悄无声息地握紧了拳,目光始终落在依稀可见花鸟屏风的阁楼之中。 “表哥,你就这么放心让小侄女去和她们见面?” 崔明月慢悠悠地走到了他身边。 她的眉梢轻轻挑起“就不怕小侄女最后和她们回家了?” 霍勖瞥她一眼,没有作答。 半晌,才低声淡淡地道“她自己能做选择。” 她已经是及笄了的大人,她不再需要旁人来决定或左右她的选择。 同时,阁楼内。 沈潮云咬着唇,掐着手心逼自己冷静下来,尽量稳着嗓音道“我也是及笄日之前意外得知这个消息,未免打草惊蛇才选择在宴会上告知。” 她抬起头,脸色格外郑重地看着萧夫人。 “而且从我得到的消息之中,他们不仅要营造出萧将军莽撞追击致使上万将士惨死的假象,还要给萧家安上叛国的罪名。” 叛国二字一出,萧夫人和萧婧的脸色刹那间就变了。 萧婧错愕地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若是父亲因为误判战场形势而致使无数将士丧命,可能只是会被陛下削爵并且收回大将军封号,可一旦牵涉到叛国,那就是谋逆砍头的死罪! 萧夫人身形晃了晃,但很快就冷静下来。 她的脸色有些发白,眉眼间尽是愤然之色,直接问出了关键“他们想要怎么做?” 沈潮云轻声道“景王知道我与萧家的渊源,之后会让我刻意与你们来往,等时机成熟便提出登门拜访,再让我将叛国书信放进书房,这便是我说的证据。” “好个居心险恶的小人!” 萧婧登时破口大骂。 向来直率的少女被气得脑子嗡嗡作响“说他是小人都抬举他了,他怎么能想出这么恶毒的法子!亏他还对外说自己宅心仁厚呢,呸!” 沈潮云没有吭声,只是静静地等着她们缓过神来。 任何人在知道这样的消息都会感到难以置信,她们需要时间来平复震惊的情绪,在那之后才能让她们静下心来商讨对策。 但她没想到的是,萧夫人忽然一把抱住了她。 柔软的熟悉的馨香传入鼻尖,沈潮云霎时身形一僵。 那双杏仁眼蓦地睁大,手足无措,刹那间连手该往哪儿摆都不知道了。 “您……” “打听到这些消息肯定很难吧?” 萧夫人嗓音里带着几分心疼“哪怕你不说我也能猜得到,又要胆战心惊地保守秘密,又要想方设法地告诉我们,这段时日肯定过得很 艰难,我们乖囡辛苦了。” 她确实很担心远在西南边陲的丈夫和长子的安危,可她同样担心着眼前的小女儿。 哪怕她们只当了短短几年的母女。 可在她心里,这就是她的幺女,即便后来被人从她身边带走,她也没放弃过找寻她的下落。 沈潮云茫然地眨了下眼睛。 心头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很轻很轻地撞了一下。 被人惦记关心的感觉让她感觉酸涩难言,她真的真的没有想过在听到消息之后,萧夫人的第一反应会是这个,也没想过还会得到一个拥抱。 那样柔软,就像是熟透了的柿子。 只要轻轻一碰,就能感受到那里面丝滑甜腻的果肉。 沈潮云就感觉面前摆着一颗坦诚的真心,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发自内心的关怀仿佛让她置身于酒窖之中,满室的酒气将她熏得飘飘然。 她的手几次抬起手,想要抱住身前的人。 她努力地压着眼底漫起的热意,不愿就这么狼狈地落泪,沈潮云张了张嘴,那个称呼在嘴边辗转了许久,最后却还是没有喊出口,只是将头抵在了萧夫人的肩头上。 良久,才闷声道“一点点辛苦。” 前世或许过得很难,可那也是她识人不清导致的后果,她所有的愧疚都源于霍勖与萧家。 原本她也能拥有求之不得的亲情。 可最后却成为了害死他们的刽子手之一。 萧夫人轻轻拍着她的背,直到将人抱进怀里她才发现眼前的小姑娘究竟有多单薄,小小的薄薄的一个,她的心底顿时难以遏制地涌起喷发的怒意。 沈家要是不会养孩子可以把人还给她! 第38章 阿奴,喜欢狼吗? 萧夫人的怒火几乎快燃尽了她的理智。 从沈潮云回京的那日起,她就给沈家递了不知道多少帖子想要见一见孩子,可却全都被沈夫人给挡了回来,始终不肯放她去见见孩子。 哪怕是在宴会上碰见了,他们也总是将人看得很紧。 往往聊上两句就会被旁人打断。 别说是叙旧,就连寻常见面都会被人阻挠,萧夫人能看见的只有她看向自己时陌生的目光,以及追在沈夫人她们身后的那股亲近劲。 谁都能看得出来,沈潮云是真心将她们当亲人的。 所以,后来萧夫人才没想着要同她相认。 可谁能想到她在沈家竟过得那样不好! 任由仆从欺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轻贱她,纵容长姐私下抢夺她的未婚夫……这就是沈家做出来的事,早知如此当年便不该将人交出去! 面前的怀抱温暖得令人眷恋不已。 沈潮云无意识用脑袋蹭了蹭,紧接着就强迫自己从温柔乡里清醒过来,她悄悄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泪,这才抬头,眸光坚毅,道 “夫人,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给萧将军传信。” “还有半个多月他们就会行动,此事避无可避,若不能在此之前告知萧将军,此战他们只怕会凶多吉少,眼下情况紧急实在耽搁不得,需尽快行动。” 说完,她又将如今南下的关驿皆被掌控的事告知。 萧婧急得团团转,张口便道“不如让我骑马疾行南下,若只是信的话父亲难免不信,可若是我去了的话,父亲心中多少会相信的!” “不可。” 话才刚说出口就被萧夫人否决了。 萧婧着急“娘!” 萧夫人面色凝重,对着她摇头沉声道“你认为小妹为什么要让大将军背着人寻来我们,再告知此事?为的便是不想打草惊蛇,确保他们按计划行事。” “一旦被他们察觉出异常,恐怕等待你爹的就是全军覆灭。” 眼下敌人在明,他们在暗。 这件事还是极有可能扭转乾坤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们要怎么才能告知阿爹有埋伏的事啊!”萧婧焦虑地走来走去。 沈潮云沉默,对她的焦急感同身受。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都在思索要怎么才能救下萧将军,可她一无所有,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办法把消息告诉萧家人,然后再找小叔叔帮忙。 这也是为数不多,她能信任的人。 小阁楼里顿时陷入了寂静。 气氛变得格外凝滞。 就在沈潮云打算将霍勖所做的后手准备说出,萧夫人却忽然看向了她,紧张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下意识回道“廿三,九月廿三。” 萧夫人紧绷的肩骤然放松下来,闭了下眼,小声念叨了一句谢天谢地。 萧婧连忙上前扶住她向后仰倒的身子,着急地喊了一声娘,萧夫人摇了下头,站稳后才对着两个女儿解释道“我这儿的确有个能传信的法子,但是需要你的帮忙。” 沈潮云顿时愣住,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我?” “对,非你不可。” “前往西域的商道至今仍把持在沈记手中,”萧夫人说道,“每年的这个时候,就是沈记最后一趟前往草原的日子,他们会在风雪来临之前回到庆国。” “沈记为了联络方便,特意养了一对猎隼来回传信。” 沈潮云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陆路很显然走不通,沿途的层层关卡几乎掐掉了传信的可能,但是空中飞过一只猎隼却不会有人在意,况且猎隼的飞行速度极快。 柳暗光明又一村。 沈潮云的杏眸倏地亮起来,她当即点头道“回去后我就会去找何掌柜。” 如果沈记中还有人能联络到西域的那支商队的话,她想应该也只有何掌柜了,看来去裕丰堂的安排必须要尽快提上日程了。 此事事关萧将军,她做不到假手于人。 接下去萧夫人就写了封亲笔信,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自己的丈夫,他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过愚忠,这桩事换做旁人去说,他是断然不会信的。 眼下只能寄希望于他能避过此祸。 …… 回城的马车上,沈潮云低头摆弄着临别时崔小娘子赠她的小香囊。 这不仅是她亲手绣的,而且香囊里还放着一些安神静气的药材,闻着令人格外舒心,此刻正被沈潮云精心系在腰 间,爱不释手地把玩着。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 这个绣着狸奴扑蝶的青色香囊,与她身上艳俗的衣裳十分不搭。 沈潮云有些遗憾,一边思索着到时要准备什么回礼,一边想着她有没有别的什么衣裳可以搭的,想了半天,最后得出了否定的答案。 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沈家为她准备的都是些艳俗或老气的衣裳。 明面上沈家对外也能表示他们没有苛待她,可私底下却准备了与她年龄完全不搭的衣裳,旁人瞧见了也只会认为是她乍然暴富,拥有极为低俗的品味。 为了搞臭她的名声,沈家真是煞费苦心。 沈潮云唇角绷起,眼神瞬间冷下来,眼底掠过一抹晦色。 只要想起沈家,她身上那些被小叔叔和萧家母女逐渐安抚下来的尖锐的冷戾又重新冒出了头,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乖乖女,她比谁都要更疯。 既然他们这么在意名声,那就干脆把他们的名声都毁了。 原本正在闭目养神的霍勖眉梢微动,倏地睁眼,看向了对面垂着脑袋拨弄香囊的小姑娘。 她看起来对香囊格外感兴趣,一根手指就能把香囊拨成十来个不同的姿势,时而摸摸刺绣,时而摸摸串着玉珠的穗子,眼神一直在跟着珠子动。 很像是他曾经见过的,在高兴地扑毛球玩的小狼崽。 霍勖顿了一下,才开口道“阿奴,喜欢狼吗?” 沈潮云迷茫抬头“……啊?” 霍勖看着她睁得圆润的杏眼,耐性道“在北疆,我有一个会驱使狼并肩作战的属下,他养了只叫白雪的狼,白雪前不久怀孕了,很快就会生下狼崽。” “你若是想要的话,我替你要一只来。” 沈潮云迟疑地点了点头。 霍勖唇角微抿,很轻地笑了一下“我就知道你喜欢小狼。” 沈潮云眨了眨眼睛。 第39章 他霍勖便是大庆唯一的国舅爷 沈潮云想不通他的突发奇想是怎么来的。 不过却对他口中说的白狼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想了想,还是耐不住心中好奇,问道“这世上竟真的有能驱使群狼作战的人吗?” 霍勖的心情似乎颇好,笑着嗯了声。 听着连尾音也略微有些上扬。 他伸手将暗屉拉开,将里面那碟不知何时放进去的米糕取出来,推到了她的面前,才道“驭狼其实与驯兽无异,只是狼性凶野难驯,所有只能当同伴而非从属。” “想要驭使群狼只有一个办法,你能猜到吗?” 说着,他又将问题抛了回去,神色散漫。 所以是要回答对问题才能吃吗? 沈潮云刚往前伸了一半的手又默默地收了回来,她缓慢的眨了下眼睛,困扰地蹙起眉头,思索良久,忽然抓到了脑海中的那抹灵光。 她倏然抬起头,眼眸极亮“啊,是头狼!” 狼群需要头狼来带领,只要能驯服头狼,就能让头狼去驱使狼群。 “对。” 霍勖的黑眸里浮现出点点笑意。 他颔首道“管三平养的那头白雪便是狼王,而他所驭使的便是白雪的狼群,在北疆一带名声传得极远,连西煌那边都有所耳闻。” 猜出了谜题的关窍,沈潮云顿时惊喜得弯起了眼睛。 她竟然真的答对了! 沈潮云在心里窃喜了一瞬,觑了霍勖一眼,见他没有要再问询的意思,便伸手捻了块米糕放进嘴里,米糕里夹杂着红豆蜜,香软且还是温热的。 她霎时顿住,惊诧地抬眸望着他。 可见米糕并不是提前放在里面的,而是不久前才准备好的。 霍勖刚取出来时在看的书,瞥见这一幕,便问道“不喜欢?” 闻声,沈潮云捧着米糕呆了呆,然后连连摇头 “没有!很甜,我很喜欢。” 说完后才又慢吞吞地补了一句。 霍勖眼底暗光浮动,没有追问下去,而是指着桌案上的那册画本道“这类书籍我已命人准备好,今明便会送进你的院子里。” 沈潮云低头,看见自己才翻了一半的画本。 很快又抬起头来看着他,期期艾艾地问道“……也是阿娘亲手绘制的吗?” 她的眼底盛着满溢出来的、滚烫的眷恋。 霍勖垂眸,指节微微弯起。 “只有启蒙类的书籍是你母亲所绘,除此之外皆是我少时所用之书,其上有我当年所留注释,你可先看,若遇上不懂的尽可来问我。” …… 回程的路上,沈潮云仍有种身在梦中的感觉。 就如同来时的那般,两人相对而坐,各执着本书静静地看着,并未言语。 离开崔家别院时天色尚早,等马车行至外城已是日色渐暮。 忽然,亲卫勒停马车道“将军。” 霍勖放下书,开腔道“可是到了?” 亲卫停顿片刻回道“非也……而是景王殿下等在前头,不知为谁而来。” 沈潮云闻言蓦地掀开车帘,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身着一袭蟒龙鳞纹锦袍的李元景,回想起今晨翡翠说的那些话,她的眼神瞬间一冷。 李元景此行为的只怕是她。 沈潮云的嘴角慢慢抿了起来,原本持续了整日的愉悦在此刻烟消云散。 那些隐在心底的恨意在看见他的那一瞬间再度涌现出来。 她扶着车壁的手指蓦地紧了紧。 “卢炳,”忽然,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掌伸出去将车帘放下,隔绝了车外的目光,沉着嗓音开口,“勿管闲杂人等,继续走。” 马车刚动,沈潮云却转身认真地看向了他。 方才波动的浓重情绪和神情都敛得一干二净,那双乌黑瞳孔里映着他的脸,轻声道“小叔叔,在萧将军之危解困之前,他还有用。” 是的,因为此事明面上就是他所为之。 作为计划中一环,沈潮云不仅不能露出任何破绽,甚至要尽可能地顺着他的计划去做,以免他中途更改计划,发生计划之外的变动。 霍勖缄默,静了两息“你想如何做便去做,我会配合你。” 沈潮云垂眸朝他拱了下手。 “劳烦小叔。” 两人的交谈只发生在几息之间。 话刚说完,外面便传来了李元景的声音“还请大将军留步,敢问沈五小姐可在车上?” 谁知刚靠近 ,侍卫随行在侧的寒甲军便噌的拔剑出鞘,李元景被逼得本能后退,倏然变色,身后的王府从属连忙护着他退下。 李元景特意等在这条通往内城的必经之路上。 今早沈家母女找上门来相求,他方才知晓沈潮云被霍勖带去了城外,只因随行皆是寒甲军所以无人敢窥探行踪,他便硬生生从午后等到了现在。 及笄宴那日丢了脸,此事又与沈潮云息息相关,以至于李元景短时间不想看见她。 他心想着,左右不过晾她个几日,这样反而能让她能清楚自己的分量。不过是侯府的私生女罢了,能嫁给他做王妃已是八辈子的福气,她有什么好再争的? 可偏偏冒出了个镇北大将军来! 霍勖! 他才回京,整个京城的格局便因他而发生了变动。 李元景愠怒不已,声音止不住拔高“大将军这是何意?” 下一瞬,冷冽的嗓音从里面响起“再喊一遍。” 李元景顿时一愣,他还没反应过来,忽地就听见身旁传来了接二连三扑通扑通跪下的声音。 景王身边的内侍全都下意识跪下就拜,两股战战,低头颤巍巍道“奴才拜见国舅爷。” 意识到了什么,李元景的脸色突然一白,垂在身侧的手紧握。 是了,十三四年前霍皇后因病离世后,霍勖单枪匹马闯进宫城,将所有涉嫌此事的人都杀了个干净,更是放话说,“他在世一日,中宫便无人能居”。 以至于时至今日,他的母妃虽位列贵妃却未能执掌凤印,成为中宫之主。 而自那以后,他便让所有官员都仍称他为国舅。 哪怕柳贵妃已位列众妃之首,哪怕李元景已是内定的太子,前朝后宫无人不巴结,可是他的亲舅舅来了京城,却依然不能被称为一声国舅。 第40章 她努力装出震惊痛心 内侍李吉忍着惧意,抬手轻轻扯了下李元景的衣摆。 他的爷啊,车上的这位霍将军可是当年就敢夜闯皇宫大开杀戒,甚至还能全身而退的凶神啊。 李元景在京中还未如此被人落过面子。 他攥着拳,紧咬着牙关,死死地瞪着厢门紧闭的马车。 下一瞬,靠近这侧的车窗帘忽然被一卷旧书挑开。 露出半副薄冷面孔,那双幽黑的眼眸冷沉如一汪深潭,冷戾的眼神从他身上扫过,嗓音极冷“看来如今的礼部也是名不副实了,教的皇子见了长辈,竟是这般失礼的模样。” 李元景触到那双漆黑眸子,脊背蹿上寒气,竟是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等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之后,脸色陡然间又是一白,可听见他所说的话后,眼睛却倏地睁大。 他如今便在礼部当差! 霍勖在威胁他! 李元景呼吸一窒,心中刹那间又惊又怒,这是大庆皇城天子脚下,他霍勖怎么敢……! 母妃耳提面命的话又在耳畔响起。 对,小不忍则乱大谋。 当年霍勖尚能持一枪一剑夜闯皇城而不受罚,如今他是手握十万寒甲军镇守北疆的大将军,连父皇也对他礼让三分无可奈何,他自当也忍下这口气。 来日方长,总能找到机会了结了霍勖这个心头大患。 他今日的来意本不是霍勖,不必与他起争执。 昌平侯被从户部拎到校场整整两日,来回与兵卒较量,经太医诊治遍体是伤需卧床修养,可校场那边得了霍勖的吩咐,无论是谁来提人都不放。 沈家母女今日来找他便是为了此事。 若此时他能救下昌平侯,这支力量就能彻底归属于他,而他所要付出的代价仅仅只是需要哄一下沈潮云即可,完全是无本买卖。 李元景猛地攥紧手,终是低下了头,眼中掠过一抹浓重的杀意,拱手喊道“本王,见过国舅。” “敢问国舅可是要送沈五小姐回府?本王受沈家之托,特在此等候多时……” 话还未说完,车窗便哗的一下关上。 只余下霍勖的冷嗤声“你非中宫所出,也配喊我。” 竟是当街直接不给景王殿下脸面,不过是一个照面,所谓的最受陛下宠爱的皇子便被这样打了脸,在场所有人心中的第一反应便是,狂! ——霍勖,真狂真嚣张啊! 唯独车厢内的沈潮云与旁人的反应不同。 几乎是在他说完那番话后,她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看向霍勖的眼神里满是惊喜与赞叹,霍勖甚至感觉她恨不得以身代之。 当然,是代他说出那番话。 直观得不能再直观地看清了她对李元景的感情,霍勖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 就在李元景难堪的恨不能发作之时,马车内忽然传来了另外一道细细弱弱的嗓音“大将军,殿下是特意来寻我的,我合该去见一见殿下。” 过了片刻才响起一声“快去快回。” 紧接着,车帘便被人掀开。 众人便瞧见从车内走出来一个身着朱色蝶恋云襦裙的瘦弱少女,这般明艳的衣裳穿在她的身上显得有些奇怪,却并非不好看,而是不恰当。 ……就仿佛偷穿了大人衣裳的孩子。 而下一瞬,他们就注意到了她侧脸上那道用纱布包扎好的伤口。 至少在李元景看过去之时,沈潮云的眼里浮现出雀跃之色,三两步便跳下踩凳,快步朝着他的方向走来,福身道“殿下,您真是特意在此等我的吗?” 连临时充当车夫的卢柄都没能拦住她。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小跑过去。 看着她对自己还是这副满心满眼信赖的模样,李元景心中疑窦丛生,雪儿分明说她如今性情大变,又仗着有霍勖撑腰,变得极为乖戾。 可眼前…… 沈潮云抬起头看着他,眼里满是愧疚,小声道“殿下,抱歉。” “方才我其实是想劝大将军莫要那么说您的,可他真的好凶,我还没开口就被骂回来了,是我没能帮到殿下,殿下您责罚我吧。” 李元景眼睛微微眯起“你当真劝了?” 沈潮云忙不迭点头。 她眨着眼,抿唇忐忑地道“殿下,只是霍将军心情不大好,我劝了一次便不敢再劝了。” 他抬头看了眼马车,再狐疑地看着面前仍然唯唯诺诺的沈潮云,她的这副模样与之前并无任何区别,她在他跟前 的时候向来都是这样小心翼翼的。 雪儿没必要骗他。 可沈潮云也没必要在自己面前伏低做小,她记恨沈家是因为沈家苛待于她。 但他既是她的救命恩人,又是她的未婚夫,她的态度自然不会有变化。 想通了这个关窍,李元景紧拧的眉头这才逐渐舒展。 他尽量露出个温柔的笑,轻声道“本王怎么会怪你呢,反而这一路委屈你了,小五。” 沈潮云面上佯装出大受感动的模样,哽咽道“有殿下这句话我便不委屈。” 心想着他不想笑可以不笑,扯出张皮肉僵硬的笑出来给谁看呢。 但凡换到晚上,都能止小儿啼哭了。 李元景自认姿态完美,余光瞥了眼马车,伸手便要去揽她的肩,沉痛道“沈家发生的事本王都听说了,他们做得实在太过分了!若本王知晓,定早早为你出气!” 在他手搭到肩上的那一瞬,沈潮云吃痛地嘶了声,当即侧身避开了他的手。 李元景被惊了一下“你这是?” “不瞒殿下,那日及笄宴之前碧荷曾拿棍子打了我,肩上仍有伤在……”沈潮云掐着掌心,垂眸掩去了眼底蔓延开来的厌恶。 “既如此你便好好养伤,待会儿本王便命人给你送些补品。” 听她这么说,李元景倒是没有怀疑。 沈家究竟是怎么待她的,这其中也有他参与的一份,自然知晓些私底下她们做的事。 乱七八糟的事也扯了一大圈,李元景自认为把人哄得差不多了。 便轻轻地咳嗽了两声,他低声道“你难道不曾发现这两日没见到昌平侯吗?” 除了这两日,从前她也没见过沈子兴。 沈潮云微不可见地挑了下眉,疑惑道“父亲?” “他被霍将军困在校场差点被人给活活打死,霍将军下了命令,只要他不发话就没人敢放了侯爷!” “啊,怎么会这样?” 她努力装出震惊痛心的表情。 第41章 他们就纯拿她当冤大头 沈潮云握紧了拳,咬牙道“将军他怎么能这样!” 她的眼睛微微发红,转过头看了眼紧闭的车厢,当即气愤道“父亲大人为官向来公正严明,何至于要遭受这般羞辱,我要去找将军讨个说法。” 说完,她转身就要往那边走。 李元景见她脸上愤恨不似作假,连忙喊住她,压低声音道“五小姐不可。” 沈潮云义正严词地道“替父讨要说法,有何不可?!” 发现她行事还是这般冲动愚蠢,李元景的眼底掠过一丝鄙夷和不喜。 想到那日在宴会上,要不是因她鲁莽摔了那杯毒酒,他此刻又何需在这儿与她虚与委蛇。 李元景拧眉,脸上很快又浮起温柔担忧的表情,提醒道 “他仗着兵权在手连本王都不放眼中,此时虽表面待你好,可私底下却这般折磨侯爷,焉知他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你此去要千万小心,莫要被他的表象所骗。” “能劝他放了侯爷最好,但若是不能,也要以自身安危为重。” 分明是找她帮忙,却还要见缝插针地离间她和小叔叔。 沈潮云偏头用袖子擦了下眼睛,红着眼对他说道“殿下您待我真好,此话我定铭记于心,我这就去让他放了我父亲大人。” 以为她是感动哭了,李元景挑眉,心里升起了一抹自得。 他叹声道“与狼为伴,辛苦你了。” “不辛苦。”和你说话才是最辛苦的。 沈潮云朝他露出个决然的表情,转身就走回了马车。 等坐上马车,她的小脸就立马垮了下来,只觉得心头萦绕着一股恶心感。 霍勖递了杯水过去,见她还臭着张脸,不免好笑地摇了下头,道“你若不喜,可以不必与他多见面,我会为你寻好借口。” 沈潮云朝他道了声谢,捧着水杯一饮而尽。 这才感觉那股郁气散开了,长长地舒出口气,想起李元景那张虚伪的脸,她就忍不住抬起头多看了两眼对面执书而坐的霍勖,清洗一下眼睛。 等缓过来,她才摇头道“等他放心将那封信交给我,我就不再与他见面了。” 见状霍勖微顿,颔了下首,没再说些什么。 骨节分明的手指拎起桌上的紫砂壶,为她又续了杯茶。 沈潮云捧着茶杯小口啜饮,惊奇地问道“小叔叔,您是何时将沈子兴扔去校场的?” 霍勖掀眸“昨日一早,求情?” 沈潮云的头立刻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只要想到他半死不活地躺着她就开心,怎么可能为他求情? “我只是在想,李元景倒是知道这件事的关键在哪儿。” 她说得很慢,边说边在脑海里缓慢地整理着今日得到的消息。 沈家母女对沈子兴的现状无计可施,方才找到了李元景,希望他能帮忙将人救出来。可李元景对此也无能为力,可他知道此事的根源在霍勖。 所以李元景来找了她,想让她去劝说霍勖放人。 霍勖没打扰她,只是静静地等她理清思绪。 沈潮云沉吟片刻,认真道“此事若成,沈家便会将功劳记在李元景的头上,沈子兴脱困,李元景成了沈家的恩人,沈家母女亦重新得到了景王的青睐。” “只有我,什么也得不到。” 说到这儿她险些冷笑出了声。 分明人是她劝的,可这件事里她竟然半点好处也得不到,甚至若非霍勖与她是通过气的,她当真鲁莽地向他求情,只怕又会将他给得罪了。 毕竟霍勖之所以会教训沈子兴,是为了替她出气。 沈潮云越想越气,实在没忍住磨了磨后槽牙,敢情他们就纯拿她当冤大头呗。 等她说完,霍勖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想好怎么做了吗?” “自然是要让他们竹篮打水一场空!” 沈潮云唇角绷成了条直线,神色冷然,眼中浮现出丝丝冷戾。 说的时候不觉有什么,等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失态。 在小叔眼中她应该是个柔弱的小姑娘才是。 她心中顿时一紧,下意识抬眸望过去,却见他面上并没露出任何惊讶与不满之色,这才松了口气。 霍勖淡淡地嗯了声,又问“然后呢?” 他看起来似乎很有耐心,一点一点地去引导她思考,去分析这件事里自己所处的位置。 只有看清了位置,才能做出该有的判断。 沈潮云愣了下,敛 起了心神,继续道;“小叔叔之所以能将他喊去校场,就是因为他还有个武官官职在身,算不得越权。”既然如此,那又什么好求情的? 日常操练他都做不好,连在新兵里都垫了底。 往大了说那就是尸位素餐,是渎职。 沈潮云露出无害的笑容“他想被放出来当然可以,辞官啊。” 听到这个回答,霍勖黑眸里掠过一丝意外。 他本以为她会说抢先占了这个功劳。 但却没想到她会这样做。 这就相当于大家都在墨守成规地下棋,然后她反手将这一局的棋盘给掀了,无论谁的优势都将化为齑粉,真正不得好的只剩下棋盘。 也就是沈子兴。 这样的做法有些流氓,不过却好用。 霍勖唇角微微勾起,想来崔公会很喜欢这个弟子。 …… 马车没有驶进沈府。 霍勖将她送到之后就离开了,沈潮云本来还想请他去院子里喝口茶的,可这沈府里人多眼杂。 牌匾挂的好歹是陛下亲笔所书的昌平侯府,他总这样不打招呼地直来直往的确不合适,今日在崔宅老师说的那番话点醒了她。 这样的确容易被御史闻风上奏弹劾。 小叔叔或许不在意,可沈潮云却看不得他因为自己而被冠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 还是等哪天她搬出去了,再找机会好好招待小叔叔。 回院子的这一路上,就像来时那般畅通无阻。 沈潮云心中了然,在沈子兴回府之前,沈夫人她们是腾不出手来给她找麻烦的。 她刚坐下,青鸢就立刻命人将饮子和冰鉴端了上来。 这会儿虽是九月,天气还是异常炎热。 第42章 想成为阿娘那样的人 沈潮云顿时惊喜地站了起来。 没想到小叔叔的动作竟然这样快,可等真正看到眼前放着的十抬箱子的书之时还是有些不可置信,她的眼神变得迟疑,抬头确认道“这些都是给我的吗?” 这些箱子里的书加起来起码得有几百本吧。 来送书的人是见过两三面的卢柄。 卢柄乐呵地道“对的小娘子,这些书都是将军特意吩咐找出来给您的。” 说完,他从衣襟里掏出精心包好的几本书递了过去,道“这几本是将军吩咐要我亲手交给您的,他还说,祝愿小娘子日后文运亨通。” 文运亨通。 沈潮云闻言眉梢眼角流露出几分欣喜之色。 她打开包裹着书的封皮,就看见了和马车上霍勖给她的那本启蒙画册如出一辙的书,眼睛瞬间变得明亮,她福身说道“劳烦替我多谢小叔叔。” 卢柄连忙朝她拱了拱手。 沈潮云看着屋里摆得满满当当的书箱,只觉得心跳鼓噪,这么多的书短时间内不可能整理得出来。 只能是他在今日之前便已经想好了要送她。 纵然沈潮云上辈子过得糊涂,可终究是在京城待了几年,她多少也能明白本朝仍有那么多世家的缘由,最关键的就是他们富有许多藏书。 书,在这个时代是极为珍贵了。 可霍勖却将这么多的书说送给她就送给她了。 沈潮云眼底又漫起了热意,她抿了下唇,似是决定了什么,对着卢柄说道“稍等,我有东西想要托先生替我转交给小叔叔。” 说完,她就将手头的书紧紧抱在怀里,朝屋里跑去。 过了片刻,沈潮云才从里面出来,她的脸有些红,郑重其事地将一封信交给了卢柄。 卢柄乐颠颠地将信揣在怀里,拱手离去了。 心里咂摸着小娘子都已经和将军待了一整日,怎么还有话写在信上给将军,不过转念一想也正常,十多年没见呢,肯定攒了很多的话要说。 等他们离开,沈潮云就立马转头看向了新月,忐忑询问道“我画的是不是很难看很潦草啊?” “怎么会?小娘子画的极为传神呢。” 新月面露惊讶,她笑着说道“霍将军肯定一眼就能看出您想要说些什么,不管是写信还是作画,为的不都是让收信人能看懂吗?小娘子已然做到了。” 这番话很好地将沈潮云忐忑的心安抚下来。 这已经是第二封炭画的书信了,并非她不愿用毛笔,而是毛笔太软她控制不住。 明明在面对别人的时候她可以很坦然地说自己大字不识,可对着霍勖的时候,她总会希望自己没有那么狼狈,希望自己能表现得更好一些。 沈潮云深吸了口气。 下次,下次肯定能用字给小叔叔写信。 青鸢走上前来,用湿帕子为她擦洗被炭染黑的手指,笑嘻嘻地道“我倒觉得小娘子很有绘画天赋呢,这年头会画画的可吃香了。” “只可惜我没有这个天赋,不然我肯定要赚个盆满钵满!” 听到这话,沈潮云不由侧眸,好奇道“会画画,很吃香?” 见她很感兴趣,青鸢便继续道“对呀对呀,不过我说的不是寻常的丹青水墨画,而是简笔的连环画,就像小娘子您画的这种,但是更加细致。” 说到这儿,青鸢很高兴地说“听说连环画兴起就是因为沈家主呢。” “至今书铺卖得最好的连环画,还是家主当年出的西天取经记呢!自这本绘本风靡全庆国之后,数不清的绘本就接二连三地冒了出来呢。” 光是这个新行业,就不知道养活了多少人。 更别说最初收购绘本的书铺全都是沈记名下的,若非如此这行也不能欣欣向荣起来。 乍然听见她说起阿娘,沈潮云愣了一下。 听完这番话,她忽然想起那几本启蒙画册,小叔叔当时就说这是阿娘亲手绘制的,看的时候她只觉得极为新鲜,完全是她从未见过的东西。 没想到,阿娘做过的事远比她想象的更多。 在今日之前,沈潮云其实没怎么想过将来的事,她只想做好复仇和保全亲人两件事,持此之外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直到今日,她有了教她读书明理的老师,也收到了来自十多年前阿娘的祝愿。 沈潮云的眼中好似倏然燃起了一簇很小很微弱的火苗。 她开始忍不住在心底想,将来有一天她是否也能成为像阿娘那 样的人呢? 阿娘做过那样多的事,以女子之身做生意开商铺开商行,将生意做遍大庆,建立商队打通去往南越、西煌的商道,建育婴堂收养无家可归之人…… 这样多连男子也做不到的事,偏偏阿娘做到了。 沈潮云心头发热,只觉得自己也有了许多许多的事情想要去做。 从现在起,复仇只是她人生的一部分,而非全部了。 · 沈潮云今日过得很开心。 这世上每多出一个开心的人,就会因此多出许多个不开心的人。 每个满心期盼着沈子兴将要从校场出来的人,等到最后全都失望而归,沈夫人派出去了一趟又一趟的仆役,却直到宵禁也没将人带回来。 沈若雪焦急地抿着唇,在屋内来回踱步。 “殿下不是答应了会帮我们把爹救出来吗?校场那边怎么还没放任,娘,不会殿下也做不到吧?” 她紧咬着下唇,全都怪沈潮云那个小贱人! 要不是她,霍勖那个煞神又怎么会好端端地针对沈家,她一回京就惹出了这样多的事来。 这个贱人就是瘟神! 屋内屋外伺候的丫鬟们低眉敛目,连大气都不敢出。 沈夫人闭目养神,轻摇着扇子,淡声道“景王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子,你爹也是陛下倚重信任的官员,那人就算是再能耐也不可能折磨死你爹。” 只要还有条命在,以昌平侯府的家底都能养回来。 让他在床上半死不活地躺上几个月也好,省的他整日不是宿在苏姨娘那儿就是白姨娘那里。 沈若雪错愕道“可他们已经把爹打去了半条命啊。” “别担心,殿下也说过能劝动那人最好,劝不动便只能请御史上奏,最迟这两日便会有消息。” 沈夫人掀开眸子,无奈地望向女儿“你是不是忘了你外公就是御史了?” 沈若雪这才反应过来。 第43章 辞去身上的参将之职 这一夜多人不得安寝。 尤其是校场那边的临时厢房,沈子兴疼得一整晚都没睡好,满脑子想的都是第二天的比试。 霍勖特意命人传来口信,说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哪怕是抬都要把他给抬上比试台,只要霍勖没松口,这场较量他必须得一直打下去。 短短两日的功夫,沈子兴整个人都萎靡了一圈。 虽说他早年也是个武将,但那也已经是许多年之前的事了,自他被封昌平侯之后就再未上过战场更荒废了武艺,别说后来还当了户部的主事侍郎。 同屋的校尉说道“侯爷,再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 见有人开了头,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道“您肯定是哪里得罪了大将军,连陛下都拿他没法子您又能怎么样呢?不如赶紧低头认个错道个歉,也省得受苦啊。” “就是啊,大将军不发话,我们也只能对您动手啊。” “今个儿差点连太医都进不来呢。” 沈子兴趴在床榻上,越听越烦,粗声粗气地道“老子难道不知道他是故意针对我的吗?” 知道又有什么用,谁知道霍勖又在发什么疯! 这时,忽然有人道“我倒是从外头听到了些小道消息,可能与侯爷此番被针对有关。” 众人连忙看了过去,沈子兴疼得直皱眉“什么消息,快说!” “侯爷被带来校场的那日,大将军去了趟侯府,”这人小声道,“他是去找沈五小姐的,结果却得知五小姐自回京后饱受虐待,在侯府里也发了好大一通火呢。” 听到沈五小姐这几个字,沈子兴眼皮倏地跳了起来。 这人越说越小声,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道“侯爷此番估计也是这个缘由。” 屋内安静了一瞬。 有人觉得天方夜谭,不信道“大将军就为了这点小事,就这样对侯爷?” 话刚说出口,就被人驳斥了回去“你还不相信呢!前几日沈五小姐于宫中及笄,大将军不远千里从北疆赶回来,就为了给她过生辰!” “可她不是侯爷的私生女么,将军怎么会认识她?” 当然是因为他姐和沈行是姐妹。 乍然间又想起这个名字,沈子兴脸色微变,未免被人瞧出异样连忙低下了头。 所有人都只知道沈潮云是他的私生女。 知道她是沈记少东家,是沈行女儿的人屈指可数,没有什么可慌的,再怎样也有人给他兜底呢。 这句话问出口之后,整个屋内顿时又静了下来。 最初开口说话那人眼眸微闪,不服气地道“不管将军是怎么认识她的,可将军待她好却是真的啊,今天还特意带沈五小姐出门散心了呢。” “要我说,侯爷想摆脱眼前困境还得去找沈五小姐才是。” “啪——” 清脆的碎裂声突然响起。 沈子兴没握住手里的茶杯,水更是泼了有半被子。 其他人连忙手忙脚乱地将他转移到另外干净的地方趴好,他抓住那人的手腕,皱着眉问道“你刚才说的可都是真的?” 沈子兴不认识眼前的人,只知道他是个姓秦的校尉。 秦校尉老实道“每日往校场送菜的老伯我认识,每次他都会和我说一些外面发生的事,这两日就属大将军和您家五小姐的事传得最广了。” 霍勖怎么会知道府内发生了什么事? 沈子兴心中有些慌,霍勖打小就疯,自霍皇后死后他就更疯了,没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 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沈潮云那瘦弱怯懦的样子。 眼皮顿时一跳,以霍勖那护短的性子指不定要怎么折磨他呢! 不行,再不自救他迟早得死在他手里! “将军,您想出去的话,我这儿倒是有个法子。” “什么?快说!” 秦校尉看了眼四周,附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只要您辞去了身上的参将之职,将军再将您留在校场就是于法不合,您想走没人能拦您。” 沈子兴听完后眼睛顿时亮起,忍着疼催促道“快去给本侯拿笔墨来!” 拿到这封辞官信的秦校尉于无人处勾起了唇角。 敢那样对待少东家,这些罪是他活该受的。 …… 而还是个病患的沈潮云,本来想挑灯熬夜看看书,哦不,是启蒙画册。 但这个愿望却在乌泉端着药走来时破灭了。 喝完药没多久就陷入沉睡的 沈潮云,迷迷糊糊地在心里想,就算哪天乌泉当不了大夫了,哪怕是去卖安眠药呢,肯定也能赚得盆满钵满。 一夜无梦,睁眼便到了天明。 沈潮云神清气爽地起床洗漱,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等着新月将衣裳从镂空精致浮雕的熏香炉上取下来,刚一靠近,她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桃花香,偏头望过去,却瞧见了一抹极为清新的淡蓝色衫裙。 她愣了一下,不记得自己有这种颜色的衣裳。 注意到她疑惑的目光,新月笑着解释道“小娘子,这些都是昨日何掌柜命人送来的,在您和大将军离开不久,便送过来了。” 新月捧着衣裙走近,沈潮云忍不住低下头。 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这身衣裳绣工精致,用的也是上好的绸缎制成,除此之外还领口袖口等地方,还用金线勾勒了暗纹,透出一股隐隐的矜贵。 这样漂亮的衣裳,她只在沈若雪身上见到过。 “……何掌柜为何要忽然给我送衣裳?”沈潮云抿唇问。 “据何掌柜说,她已经不是头一回给您送衣裳了,”新月说着脸色便淡了下来,“每次都是直接送进府上,可却从来没见您穿过。” 话说到这儿新月顿了一顿。 她不悦地蹙了下眉,低声骂一句才道“可见全被那蒋氏被贪了去,却只给您穿那样的衣裳!足见她心肠歹毒!” 沈潮云隐隐猜到了这点,可真听她说出来心里仍是不一样的感觉。 何掌柜私下里做的事远比她知道的还要更多。 上辈子她真是昏了头了。 沈潮云深吸了口气,重新抬起头来,眸光澄澈地看着新月。 第44章 “商人低贱,不堪为伍” 用完早膳,新月又给她脸上的伤处换好了药。 所幸近来天气虽热,可朝晖堂的冰块就没有断过,否则按如今这个气温她脸上的伤说不定还有感染溃烂的风险,眼下正在逐渐愈合。 只是在换药之时,免不得又被新月念叨两句。 沈潮云心虚得眼神乱飘,划伤容貌的时候,她压根没想过那么多,甚至都觉得自己的重生犹在梦中,下手自然是没轻没重的。 直到现在她也不后悔这个决定。 反正就算最后脸上留了疤也没关系,她听说行商走道难免会遇到凶徒恶棍抢道,男子刀疤脸能威慑人,女子刀疤脸自然也能行威慑之举。 沈潮云也想效仿阿娘做个商人,对自己将拥有刀疤脸还挺期待的。 可见新月又难过又愤怒,只好出言宽慰了新月一番。 而新月看到她满不在意的态度,认为她这是被沈家人伤透了心,心里愈发难受了起来。 出于心疼,新月办事的速度就变得更快了。 沈潮云见状摸了摸鼻子,思索片刻后还是没有将实情告知,眼下她都已然这样难过,若真让她知道自己是为了反击才故意伤了脸,只怕短时间很难哄好。 总归前因后果都是一样的,只是过程不同而已。 院子里的马车很快套好,直到坐上马车离府,沈潮云才想起来问道“这个马车是哪儿来的?” 新月答道“回小娘子,是侯府的马车。” 沈潮云闻言挑眉,看来小叔叔接连两次登门的确是把他们给吓到了。 这沈府的下人素来惯会看碟下菜,眼下肯轻易将马车借出,足以看出沈夫人那边也在投鼠忌器。 本来这是她要借李元景母子的势才能做到的事。 然而小叔叔只不过来了两次,就轻而易举地让她达到了目的。 沈潮云杏眸不由微微弯起。 而就在她离开不久,沈夫人那边突然收到消息说是沈子兴已经上了辞官奏折,如今马上要被放出来了,侯府要尽快派马车去校场那边接人。 沈夫人当即道“那还愣着干嘛,快去套马车啊。” 等到了马厩,他们才发现府内那辆最气派舒服的马车不见了,管马厩的赵平吓得连忙跪下“回、回夫人的话,马车一早就被五小姐那边要去了!” 沈潮云! 又是她! 真是阴魂不散,沈夫人咬牙切齿。 · 而另一边,宽敞气派的马车缓缓地驶进了最繁华的朱雀大街。 裕丰堂便位于这条街的中心。 这边是京城沈记的总部,而坐镇此处的掌柜叫何丽华,是沈行生前非常信任的下属之一,在她死后,仍然牢牢地替她掌控着京畿及华北地区的生意。 沈记的摊子铺得很大,上到贡品下到吃喝拉撒,几乎就没有沈记没涉及的行业。 所以为了方便管控,沈行就按照地区设了五个大掌柜。 华北区、华南区、京畿区以及西行商道和海上商路。 当年沈行意外去世,四个地区的掌柜关系就瞬间紧张起来,家主留下的继承人不过刚出生,还是个吃奶的娃娃更别说是服众了,所以当年不少人都借机闹了起来想分家产。 当然,这一切都是沈潮云不知道的事。 还是新月在马车上同她介绍的。 听到这儿沈潮云的心瞬间提了起来,紧张地追问道“然后呢?” 新月笑眯眯地道“然后是何掌柜靠铁血手腕强行镇压了动乱,还顺便将京畿区的生意握在了手中,是的,何掌柜原来负责的是华北区的生意。” 沈记至今虽还未分崩离析,不过在关系上却算得上是各自为政。 其中的内情无人知晓,至少目前摆在明面上的是如此。 沈潮云惊讶得瞠目结舌。 好厉害的何掌柜。 想到这儿她忽然想起了个问题,连忙问道“那我的这枚钥匙是谁给我的?” 新月答道“是何掌柜。” ——果然。 听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沈潮云心头像是堵着一口闷气,好似被锤子闷头敲了两下。 她咬住了唇,鸦黑的眼睫颤了两下。 恨不得回到上辈子狠狠扇当时的自己几巴掌,那时怎么能说出那样伤人的话。 “商人低贱,不堪为伍。” 沈潮云不敢想象,何掌柜听到这番话的时候心里该有多难过,偏偏是被这些年来始终关切挂怀的她所背刺,甚 至还轻贱了这世上所有的商人。 其中还包括了她阿娘。 见她神情不对,新月小心地问了句“小娘子,您怎么了?” “就是想起了一些令人生气的事,”沈潮云摇了摇头,闷声道,“对了新月姐,你说我此去拜访何掌柜,可要给她带些见面礼?” 她秀眉微蹙,抿着唇角道“也不知何掌柜喜欢什么东西,附近可有首饰铺?” 新月闻言先是一愣,见她这副模样心头蓦地软了下来。 这两日的相处,足以让新月看出来她对商人的态度,可见她对这次会面这般上心,仍然感到开心。 “小娘子能去就是最好的礼物了,不过若是您能送何掌柜一份邀月楼最新出的青梅酒的话,她定会感到非常开心的。”她笑了一下。 沈潮云的眼睛蓦地亮起来,像是一轮明亮的月。 几乎按捺不住开心地道“好!那我们立刻改道去邀月楼!” 两人不费吹灰之力就从邀月楼买到了如今千金难买的青梅酒,直到提着酒离开,沈潮云也没意识到,邀月楼也是沈记名下的产业。 更不知道,这间酒楼实际上属于何掌柜。 她前脚刚买了青梅酒,后脚这个消息就传到了何掌柜的耳朵里,当然,她也没将这件事记在心上。 毕竟如今青梅酒风靡京城,多少贵女都得派人早早排队去买。 少东家喜欢喝也正常,到时让酒楼多送几坛过去。 直到,何掌柜在裕丰堂里见到了这位年轻的少东家。 然后看着她…… 将青梅酒递给了自己。 “久闻大名,何掌柜,这是我给您带来的见面礼,还望您莫要嫌弃。” 沈潮云弯着眼睛朝她笑。 神情间隐隐还能看得出来的她的紧张,可眼神却满是期待与诚恳。 何丽华看着眼前宛如青梅般青涩却朝气蓬勃的小姑娘,有一瞬仿佛从她的身上看见了沈行的影子,她们初见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 尚且年轻的沈行笑着朝她伸出手 第45章 裕丰堂何掌柜 何掌柜晃了下神,很快便恢复了过来。 亲手将那瓶青梅酒接了过来,再上前将仍在弯腰鞠躬的沈潮云扶起来,声音里透着笑,道“少东家无需如此,您不嫌弃我等商贾亲自登门,便已足够了。” 她的声音沙哑啁哳,说话时透着砂砾滚动摩擦之感。 这一开口,沈潮云就愣住了。 诧异地抬起头“您的声音……” 何掌柜淡淡地笑了笑,说道“年轻时想不开曾寻过死结果没死成,坏了嗓子,能用一副嗓子换一条命倒也值得,少东家无需记挂。” 说着,她便引着沈潮云往后面的院子走。 裕丰堂的前院是办事之处,后院则是个二进的院子,何掌柜他们平时就住在这里。 见她这副豁达的模样,沈潮云便将心里升起的疑惑都咽了回去,何掌柜既然不想说,那她再问无异于是揭人伤疤,她沿路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地方。 说起来,前世今生两辈子她还是头一次踏足裕丰堂。 上辈子她是在将要与李元景大婚的前几日,听他提起了身上所佩白玉乃是信物,也是一柄钥匙,是她的商贾母亲留给她的,而那些财富会在她成婚时给她。 那时她一心只想做士族之女,根本不愿意认阿娘。 所以在何掌柜他们当街拦下她的时候,脱口而出便骂了一通,还扬言说与他们不是一路人,甚至想让他们把阿娘的钱财现在全部给她,要当成嫁妆带去景王府。 现在想来,那时何掌柜应是来确认她是否愿意嫁人。 那柄钥匙是她的依仗,可她对此却一无所知。 想到这儿沈潮云便愧疚不已,她当时那样大放厥词,足以见得是个蠢货,可即便如此最后何掌柜仍愿用裕丰堂去与李元景交涉,试图将她救出来。 后院里种着一棵极高的枫树,枫树叶片发黄。 下面摆放着石桌石凳,何掌柜将青梅酒放到桌上,又命人去将她珍藏的那套琉璃杯具拿出来,这才认真地看向了面前单薄瘦弱的少东家,眼底掠过怒意。 沈家将她藏得严实,除了些宴会之外都在沈府之中。 何掌柜只远远地瞧过她几眼,隔得远所以并没看出什么端倪来,直到这会儿亲眼看见,她的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怒火,沈子兴就是这么照顾她的! “其实您来就来了,不必带什么见面礼的。” 沈潮云抿起了唇,眸中闪过挣扎之色,最终还是坦诚道“其实那酒不止是见面礼,还是我的歉礼,很抱歉,之前……曾骂过您。” 她的脸微微发红,忍不住垂下脑袋。 “士农工商,商排最末,商户轻贱的话?”何掌柜扬了下眉。 原来这么早就说过这种话了吗? 沈潮云紧握着手,视死如归地点了点头。 深吸了口气,起身便拱手相拜“从前是我不懂事,方才说出这等伤人之话,既辜负了阿娘对我之生恩,也辜负了何掌柜多年相护之情。如今我幡然醒悟,知道我错得离谱,只愿何掌柜能原谅我的莽撞……” 话还未说完,手就先被一只略微粗糙的手掌握住。 “少东家何错之有?” 沙哑的声音在身前响起。 沈潮云羞愧地道“我对商贾存有偏见……” 何掌柜笑道“少东家的话没有说错,士农工商,商人的确是排在最末且被众人所瞧不起的。这些话我日日都在听,这若算伤人之语,那我怕是早干不下去了。” 她轻轻握住沈潮云的手腕,牵着她在石凳坐好,却在握上去的那一瞬脸色微变。 用细瘦伶仃来形容这截手腕也不为过。 好他个沈家!好个昌平侯府! 要钱的时候手伸得那么快,结果他们就是这样照顾少东家的?! 何掌柜再想到青鸢昨日说的那些话,滔天的怒火几乎差点在胸腔内炸开。 沈潮云没有抬头,故而没有瞧见这一幕,在她听来何掌柜的声音依旧四平八稳,能听得出来她话语间的豁达与不在意,这才稍稍缓解了她羞愧的心。 “世上之人都想成为士族以完成阶级跨越,小娘子寄居于昌平侯府,会有这样的想法再正常不过。” 何掌柜忍着怒火,不想初次见面就吓到少东家。 反复运气才没在脸上露出端倪,放缓了声音道“家主在世之时也曾说过,在环境没有改变之前,这样的偏见是存在于每个人心里的,所以我们早就不在意这种话了。” 家主,阿娘说过的话吗 ? 沈潮云下意识抬起头来,对这番话似懂非懂,问道“那,若我这么说阿娘,阿娘会怪我吗?” 何掌柜迎上她那急于得到答案的忐忑眼神,最终没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当然不会。” 她点头道“小娘子是家主唯一的孩子,她是永远不会怪您的。” 要怪也只会怪那些带坏了小娘子的人。 比如昌平侯府,亏他沈子兴还是家主的义弟。 何掌柜说得直接果断,表情也是那样的真诚,沈潮云那颗愧疚忐忑的心才终于停下了躁动,从她的身上,她感受到了和小叔叔如出一辙的关心。 哪怕两人的话都不是很多,可她就是能感受得出来。 前世今生沈潮云都囿于这个心结,如今听了这话才逐渐放松下来。 正好,这时琉璃杯也拿了上来。 何掌柜打开青梅酒,往两个杯子里各倒了半杯,酒水落进杯里摇晃显得流光溢彩。 沈潮云低下头,好奇地看着这个琉璃杯。 反倒对溢到鼻尖的青梅酒香不在意,这时就听见何掌柜笑着道“这琉璃杯的制作技术还是当年家主从西域带回来的,整个庆国唯有我们沈记才能烧出这样的琉璃杯。” 沈潮云“!” 沈潮云茫然地抬起头来看着她,眼瞳颤动。 可她怎么记得,庆国的所有琉璃杯琉璃瓦都是从西域那边采买回来的? 什么时候变成沈记自己就能烧制了?沈记掌握了这项技术? 这样大的秘密也能直接说出口吗?! 何掌柜看着她露出震惊的表情,似是猜到了她心里在想什么,笑着道“其他人自然不知,可您是沈记的少东家,这些事您迟早都会知道的。” “对了,当年家主从西域回来时的画像就在裕丰堂,小娘子可想看看?” 沈潮云脑海里什么话都瞬间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