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她要篡位》
1. 第 1 章
景和元年。
上元日。
朔风渐起,大雪纷扬。枯枝被落雪压得发出轻响,在这样静的夜里格外喧扰。
大理寺狱之下,透过头顶狭窄又微弱的月光,楼若能依稀瞧见至白的雪色。这是她回京以来第一次得以望见飞雪,哪怕昔日同行之人早已不在身旁,此刻她心中仍觉得有几分甜意。
楼若记不清这是入狱的第几日了。
被十六年来朝夕相伴、并肩同行的人亲手送进大理寺狱,她的心志已被磨得血痕累累。大理寺狱内,更是无人审讯她,无人愿意同她说上一句话。
她最怕这样的时刻。
这就如同十六年前一般,为了躲避叛军追杀,她被父兄藏在漆黑不见五指的甬道中,周遭只有青梅竹马沈弃。他几乎是毫不留情地点醒了她:“殿下,从今以后,皇宫不会再是你的家了。”
字字诛心。
那时她想,能说出这般刺耳之话的人,定是冷心无情的。
可后来,却是沈弃,一路同她从长陵回到上京,从四处逃命走到权力之巅。那时她又想,他待她总有几分真心。
但今时今日,又是沈弃亲手送她入狱。
如今再想,简直是自己瞎了眼,始终没能看透这个人。
“楼若呢?我奉陛下之命前来,你竟敢阻拦我?”尖锐的女声突然在此时响起。
楼若听得出来,是那位钟王之女清平郡主。数年前,流落在外,沈弃收留了她。那时沈弃说:“殿下,她的身份对我们来说是助益,钟王如今占据上京,我们要复国,必须要收服他。”
楼若不可置否,当年家国俱亡之时,钟王亲手剿灭叛军,盘踞上京。为安臣民、保声誉,他没有自立为帝,反而一步步拉拢民心。
若不是楼若这个自称端惠太子的宗正之子,恐怕此时,那位钟王早已登上九五至尊之位。
可这样好的谋略,哪是为她呢。
一朝入京,清平却依仗钟王,向天下人揭发她的女子身份,声称她是假冒端惠太子的无耻之徒。钟王更是转而投靠沈弃,亲手将他扶上帝位。
而沈弃,登位的第一日,就是将她打入大理寺狱。
万般凌辱、孤寂,何尝不是拜他所赐。
那一刻,楼若才幡然醒悟,沈弃所谓的携助、谋划,都是在拿她做幌子,拿前朝宗正之子的名义做幌子,收拢天下谋士,只是为了他自己的野心。
如今,前朝没了遗孤,他自然也能名正言顺坐上帝位。
这样天衣无缝的局,又怎么会允许出现披露。他命清平前来,楼若不用想也知道,是为了杀她灭口。
毕竟,她虽不是人人口中的宗正之子,可她总归是前朝皇室仅存的血脉,她的父兄无一不是前朝皇室最尊贵之人。若未亡国,她早已是有封号的公主。
这样的身份,沈弃不会让她活着。
半刻间,楼若见到了清平。她依旧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凌厉的目光扫视过后,她道:“大理寺一帮废物,竟然不敢对你用刑。”
眼见无人回应,她又继续道:“楼若,你可知道,明日便是我的封后之日。陛下虽可怜你,但无论如何,你也不会活过今日了。”神色之间,全是得意。
死期将至,楼若心中却没什么大的波澜。
只是她始终想不明白,“你为什么如此恨我?”
“你不知道吗?若不是你父皇,我怎么会流落在外,平白受那几年的提心吊胆?他命我和母亲二人与父亲分离,前往藩地,途中又派人追杀,我差点死在荒郊野外。”
“这些,我该向谁讨还?自然是向你了。”
这些话,清平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心中的恨意宣泄出来,良久,她又轻微叹了口气。
“不过你也是可怜,将全部真心托付给一个蒙骗你的人,身为女子,我也是很不忍心呢。”言罢,却令站在一旁的人取了刑酒和刑具来,眼中全是狠色:“上刑。”
清平向来如此,昔日身处长陵营中便是这样。明明前一刻还是嬉笑神色,下一刻便能要了你的命。
钻心的疼痛席卷全身,楼若的额间逐渐渗出汗水,她不受控地想要抓住手边的铁架,却被清平一把按住,她眼中似有滔天的恨意。
“楼若,要怪就怪你自己吧。那么愚蠢、那么天真,整个长陵营的人跟了你,也只是自取灭亡。”
长陵营……
楼若想起舅舅临终前将整个长陵营托付给她,声声恳切:“阿若,长陵营是我毕生心血,这一路上诸多艰难,让他们跟着你……”
如今,却成了让他们跟着她受殃。
她如何受得了这些,哪怕声音已经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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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无比,她还是吼出了声:“你们想干什么?”
她在问清平,更是在问沈弃。
可没人回答她。
长久的沉默让她本决绝的心恨不得撕裂开来,她痛恨自己,痛恨这十六年间自己轻信沈弃,痛恨自己怯懦逃避入上京城后的每一次凌辱。
她以为,他们要的只是她的命。所以她无畏,这条本该十六年前就被夺走的命,他们想要便拿走罢了。可他们还要将整个长陵营拖入这场无妄之灾里,将舅舅的毕生心血折辱在她的手里。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
她却只有去求清平:“我求你,求你让沈弃不要……”
楼若没有办法,只能抓住眼前这一根浮木,哪怕随时自己会因此溺水,可这是她唯一的希望。
“今日只要你死了,我定会保下他们。毕竟,当年我在长陵营中待了那么久,终究还是不忍心的。”清平退了几步,看着满身伤痕的楼若,下了令:“了结了吧。”
或许是可怜她,楼若竟看到清平眼中掠过一丝苦涩。
长陵营若能不被她所累,黄泉之下,她也有脸去见舅舅。只是,终究没能亲手夺回属于楼氏的天下。她恨沈弃,恨清平,更恨自己。她太蠢了,被人蒙骗;也太怯懦,不敢直面所有的欺辱。
这样的结局,她虽不甘,却已无力改变。
也许她这一生,原本就该在十六年前结束。
狱吏得了令,将杯中刑酒尽数灌入楼若口中。她没再挣扎,唯有眼中有闪闪泪光。
*
撕裂的疼痛之后,楼若再有意识时,整个人仿佛置身于十六年前那个狭窄又阴暗的甬道。
皇兄还在前面紧紧拉着她的手。
耳边是嘈杂无序的阵阵风声,她听见他说:“阿若,快!没有时间了,从这里一直走下去……”
前路一片漆黑,唯独在转角处,有一玄衣少年而立。她看不清他的脸,却在意识里无比清楚,这是沈弃。
皇兄毫不犹豫地将她交在沈弃手里,更是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去。
她在挣扎,在反抗。
可一切,都无法改变。
她亲眼看着皇兄走向茫茫火海,看着他的身影一点点隐匿在黑暗中,她无力,只是心底一遍遍地嘶喊:
“皇兄,不要……”
2. 第 2 章
“皇兄……不要……”
千汀宫的宫女轻苓守夜时,被她们娘娘这突如其来的呓语吓了一跳。
恰逢中元鬼节,身后的人又突然惊醒。轻苓无奈之下,只得收敛了神情,掀开帐幔,安抚道:“娘娘,可是被梦魇吓到了?小人为您点上安神香吧。”
不同以往的冷漠,她欲走之时,眼前人竟然冷不丁地拉住了她:“这是哪……”
声音也是从没有过的轻和。
轻苓虽诧异,却还是不敢多言,只本分地回答:“千汀宫。”
千汀宫……
一时惊醒的楼若只觉得头昏欲涨,千汀宫这个地方她从未听过,眼前这个宫女她也从未见过。
看来,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境。
那她竟还活着吗?
身上此前被鞭压的伤已找不到一点痕迹,大理寺狱的刑服也换作了锦衣,眼前的千汀宫更是繁华至极。
能办到这些的,她只想到一人。
沈弃……
楼若永远不会忘记,被最信任的人亲自送进大理寺狱是什么滋味。初入上京,被一路同行的清平郡主暴露了身份,她从人人捧高的宗正之子到人人践踏的无耻之徒,只在顷刻间。
一时,所有的人都背弃了她。
包括沈弃。
明明他什么都知道,知道这一切都只是他们的权衡之计。知道只有假冒皇兄,他们才能更快地收复河山,统一天下。
但在那一夜,他还是毫不留情地推开了她:“殿下,我们没有机会了,这一步棋到如今,已是死路。”
“如今只剩你我,若在此时,将你公主的身份公诸于众,十六年前的叛贼残军定会卷土重来。现今,最重要的是你的性命。”
活下去,又再次成了她的第一要紧事。
那一夜,她依旧选择相信沈弃。
可她不会想到,逃避、怯懦等来的是更大的耻辱。一夜之间,风云忽变。在京城最具威名的钟王改投靠沈弃,拥立他为新帝。
而沈弃登基后的第一道旨意,就是将楼若打入大理寺狱候审。
因而今时,她本不想再见到他。
可二人之间总要把话说清楚,于是她叫住了宫女:“沈……”又想起如今自己身在宫中,便改了称谓:“陛下在哪儿?”
“今日中元节,陛下依惯例是在皇陵。”
中元节?
楼若清楚地记着在大理寺失去意识之前,正值上元日,正月十五。一场梦醒,就已过去这么久了吗?
难怪这殿中的气息更像是炎炎夏日过后的清凉。
只是,沈弃为何会在皇陵?她记得,中元鬼神之说沈弃是最不信的,又因着亲缘淡薄,他几乎从不参与祭拜之行。
众多反常让楼若心中隐隐不安起来。
恰在此时,轻苓唤了一声:“静娘娘。”
见楼若没有反应,她又向前了几步,放大了声音:“静娘娘……夜深了,娘娘还是早些入睡吧。”怀着试探的意味。
楼若也终于意识到轻苓的这声“静娘娘”是在叫她。
可她明明不是。
于是,她问轻苓:“你说,我——是——谁?”
许是楼若一字一句的语气吓到了她,她竟忽得径直跪了下去,“娘娘就是……静妃娘娘啊,也是晋阳公府的嫡小姐……”
这一刻,长夜漫漫,楼若只觉得心跳得格外快。大梦初醒,一切都成了空。借尸还魂这样的传说竟真的会发生,她在阴曹地府都走了一遭,却还能再回到这世间。
微微抬眼,殿外月色朦胧,榆树影落在糊了纸的花窗之上,通过窗下的铜镜,楼若清楚地看到了这位静妃的脸。
眉眼之间,竟与她有几分相像。
她不知这具身体的主人此前经历了什么,但凭着她这些年生死时刻的直觉,这位静妃的悄然离世定是与眼前这个战战兢兢的宫女有关。
怕主子绝不是这么个怕法。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楼若便装作不经意地开口,目光却不停地上下打量。
眼前人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只是支支吾吾地答道:“小人……轻苓,是侧殿的洒扫宫女。”
“一个洒扫宫女,谁给你的胆子入本宫寝殿?”
“娘娘息怒,小人,小人是替……”
见轻苓半天说不出所以然来,楼若乘机追问:“你受何人指使谋害本宫?若非你今日未得逞,不然待陛下回来,你真觉得你还能保住性命吗?”
楼若自小也是在后宫中养过的,这些陷害、争宠的把戏她没少见。但她觉得一个洒扫宫女就是撑破了胆子也不敢害死主子,幕后之人到底意欲何为,只能等轻苓自己开口。
但跪着的人没再说一句话。
她在不知何时就已服了毒,大口大口鲜血吐出的同时,楼若看见了她眼角的泪痕。
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拉住了楼若的衣袖,“娘娘,别再与皇后娘娘争了……您争不过她的……”
楼若一瞬间怔在原地。
不知是不是这么多年刀头舐血惯了,楼若从没想过轻苓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这就像一向静无波澜的水中起了涟漪,她也在那一刻,动了恻隐之心。
可她根本不是真正的静妃,谈何资格原谅轻苓。
她更无力。
她只能亲眼看着,看着又一条鲜活的生命走向死亡。
楼若第一次觉得,夏夜竟如此地黑、如此地长,叫她孤身一人等了这么久都没等到天光熹微。
后来,尚宫局的掌事前来带走轻苓。
言辞间滴水不漏:“这小婢子做错了事,娘娘处置是应该的。只是今日污了娘娘的寝殿,皇后娘娘特请您暂居别宫,只待小人们清洗干净,再迎娘娘。”
见楼若不动声色,那位掌事慌了一阵,但随即又定下神来:“娘娘不必等陛下前来。陛下一向最厌恶草芥人命之事,若今日事传到陛下耳中,陛下只会认为是娘娘……”
她话没说完便被楼若打断了。
“本宫走便是。”
楼若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今中宫这位的手段。颠倒黑白、一言蔽之,足以让人辩解不清。况且,还有一个不分是非的沈弃袒护她。
当年,整个长陵营都没人敢惹清平。如今后宫中,她只会更无法无天。
所有的账楼若总要与她算清,只是今时今日还不是时候。
如今,楼若也算是一身轻。就连面上这层身份,都不是她自己的。当年长陵营中,她的大多亲信更像是沈弃的人,唯一例外的,可能就是罗锦。
可自入了大理寺狱,她没再见过罗锦。
但幸而清平无意中给了她机会。
别宫僻远,当年罗锦的探子进不了皇宫,却留了不少在别宫中。虽不知如今是否还在,但她尚可一试。
且一路随行之人寥寥无几,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至少别宫中,行动起来也不会太被束缚。
但她仍不觉得,清平会就此放手,这没几个人的随侍中,也定会有清平的耳目。
她只能步步谨慎,处处留心。
上苍眷顾,给她再活一次的机会。这一次,哪怕独行,她也绝不会再做任何人的手中线。
*
别宫南苑。
秋分日,红衰翠减,已是一片橙黄景。
距离楼若来到别宫已过去一月有余,但常年在此的宫女侍卫没一人能对上她的暗号。
她已经快要渐渐放弃联系罗锦的想法。
毕竟,这已是景和四年的秋天了。
在千汀宫醒来时,她以为轻苓口中的中元节是景和元年的中元节。但移居别宫后才知道,今年已是景和四年。
她的那一场大梦,竟然足足做了三年多时间。
世人眼中,或许早就不记得还有她这样一个人了,罗锦不在,也是情理之中。
要纠查往事,便只能从别宫这些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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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的人中提拔一些凑合着用了。但此事让楼若头疼极了,且不说清平的人她还没揪出来,光是别宫中沈弃的人,她觉得就有不少。
这些人的作风,太像沈弃栽培出来的了。
之前她探查罗锦安插的那些探子,已经有些打草惊蛇。如今要暗暗培植自己的亲信,只怕更会引起怀疑。
就在楼若一筹莫展之际,殿外的宫女已经火急火燎地进了内殿,惊声失色地打断了她的思绪:“娘娘!快……”
还没等她从卧榻上完全拾起身来,就又被宫女接下来的话吓瘫了回去。
“陛下来了!”
楼若只觉得两眼一黑,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这是兴师问罪啊。
她不知该如何向沈弃解释这一切,十六年的信任一夕崩塌,他们早已不是同路之人,她也早已不想同他再有任何纠葛了。
可她无处可避,只得硬着头皮上。
沈弃正在别宫的兰园赏花,见楼若前来,他只轻微抬了抬眼,神色依旧:“你来了。”
语气也是格外地淡。
楼若从没见过这样的沈弃,好像万事万物于他而言都只是过眼云烟,也都不曾真正地入过他的眼。
“妾,拜见陛下。”她第一次向他行礼。
好像也是从这一刻起,她真正意识到自己早已不是当年需要时时刻刻被沈弃保护的楼若,那个从前只属于她的沈弃,早已离她远去。
“起来吧。”
“朕记得你与皇后素来不对付,怎么这次……”沈弃的声音在看到楼若的脸时明显顿了一下,“肯轻易妥协?”
他的目光带有很明显的审视意味。
这让她心里忍不住发怵,只有低着头遮掩神色,试图寻回一些胆量。
想起之前种种传闻,她约莫清楚,这静妃与清平是天生的死敌。从家世到才情,两人都是一等一的好。可入了宫,一个做了皇后,一个只能屈居妃位。
此后,明争暗斗,互不相让。
可这次不同。
清平已经下了毒手,要置静妃于死地。
她不相信,沈弃会全然不知。如今前来试探,不过是替清平圆场子罢了。
只是他不知道,真正的静妃早已命赴黄泉,此时他的眼前人,是被他背弃在大理寺狱中的楼若。
她理好思绪,不得不开口:“妾怕了,生死之间,妾实在是怕。”
她这话,没掺半点假。
试问谁人能做到不惧生死?三年前大理寺狱的楼若怕,千汀宫的静妃更会怕,她们心中都有放不下的结。
沈弃没再追问,只是开始不停地用手轻捻兰花,眼神逐渐飘向远处。半晌,才悠悠问道:“你不想回宫吗?别宫这般清冷,你向来不喜,宫中热闹些。”
对上他那一双深邃的眼眸,这话竟在此刻,显得有些真心。
楼若只好避开沈弃的目光,向满园的兰花走近些。
她想起长陵也有这样的兰花,盛放时,满庭芳香都不为过。这里虽不及长陵,却也总是沁人心脾的。
是以,她更想留在这里。
待到时机成熟,或许她也能真正离开。
于是,她向沈弃拜别:“生死一瞬,妾想明白了很多事,留在别宫也挺好的。”楼若始终低垂着头,生怕沈弃看出异样来。
但欲走之时,他还是叫住了她:“苑静。”
她也为这个本不属于她的名字停住了脚步。
“是我对不住你。”
那样的灼灼目光落在楼若的身上,让她忍不住打了颤。如此情真意切的沈弃,其实她并不陌生。
从长陵到上京城途中的无数个时刻,沈弃都曾如此地深情过。可到头来,却不过是一场伪装,那场伪装更是让她将命都搭在了他手里。
如今,再面对这样的目光,她心中只觉得寒意阵阵。
“陛下言重了。”
楼若没再回头,兀自远去。
3. 第 3 章
景和四年的冬很快就来了,没什么征兆。
别宫中本就没什么人,飞雪落入南苑时,楼若正缩在卧榻上取暖。愈发重的寒气逼得几乎所有人都不再出门,整座别宫只见一地雪白。
罗锦就是在这样冷的夜孤身一人来了别宫。
昔日她从凄冷的冬夜里将奄奄一息的罗锦安置在长陵营,给予她了一点光亮。如今,她亲眼看着她从这一点光亮里风尘仆仆地赶来,却又很快被黑夜笼罩。
楼若替她拂去了外袍的一身寒意,眼见着她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冰冰凉凉地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她心疼极了。
印象中,罗锦从没有如此失态过,面对什么事向来都是淡然置之,连自己当初抛下她决心回到上京城时,她都是一笑了之。
如今,她竟然哭了。
“我的好罗锦,别哭,是我的错……”楼若轻轻用衣袖擦拭掉她的泪痕,试图劝慰她。
可眼前人好似铁了心般不停地落泪。
积攒了三年之久的思念发泄而出,罗锦的心仍旧止不住地抽痛。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三年前那个上元夜。
她一听说沈弃那个负心汉背弃了殿下,便马不停蹄地从长陵往上京城赶。那时心中只有一个念想,到了上京,她一定要带殿下离开。
什么复仇、什么阴私,这些和殿下的性命相比起来算什么东西。
她什么都不要了,只想她的殿下好好的。
可老天偏生在此时与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等她夜以继日地赶到大理寺外时,却被常禄告知她已与她的殿下阴阳两隔。
自那一刻,她再没了撑下去的支柱,长久地游离在长陵的每一山每一水中,成了人人口中的疯魔之人。
无人知她冷暖,无人怜她孤寂,更无人愿意替她理一理衣袍。
没了殿下的罗锦,早就成了一缕孤魂。
如今,她终于又找回了栖息之地,找回了她的殿下。她的泪,是喜极而泣的泪。
罗锦也渐渐平复下来,望着满脸忧心忡忡的楼若,摇摇头,道:“属下没事,属下是太高兴了。”
在带着罗锦来到内殿坐下后,楼若还是忍不住问:“别宫中还有咱们的人吗?”
罗锦摇头。
她记得,已经全让沈弃带走了。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大约半月前,属下收到一封信,信中是如此说的。”收到信的当下,她毫不犹豫地往这赶,便也没来得及追究这信的来历。
罗锦从衣缝处掏出了信,递给楼若。
澄心堂纸之上,赫然写着:“殿下在上京别宫。”
她心下虽狐疑,却没一点头绪。反而是罗锦猜道:“许是别宫中有之前藏下来的暗卫,识出了殿下的身份。但他既然选择递信给属下,想必没什么坏心思。”
当年长陵营的人靠着暗号对接消息,如今这人只靠着暗号便能察觉到她的身份,恐怕不是寻常的暗卫。
可他为何不来找她?是有什么顾虑吗?
一时间,楼若心乱如麻。
只有怏怏地点头:“希望如此。”
罗锦察觉到她的异样,轻声安抚道:“殿下莫要太担心,现在当务之急是我们要离开这里,那个人,我们以后再找。”
可楼若没有要起身的打算。
罗锦一下子有些心急,语气也不免重了几分:“难道殿下不想走?宫中如此危险,难道要让属下再看着您受此磋磨吗?”
她如何忍心。
“当年的许多事,我总得要找到答案……”说这话时楼若在刻意地避开罗锦的目光,她不愿让自己的惆怅、不甘成为越来越紧的束缚罗锦的枷锁。
所有的这些负面情绪,她一个人承受就够了。
“……还有清平。和她的账,我必须要一笔一笔地清算回来。”
提到清平,楼若能明显感觉到身旁人愣了一阵,才缓缓开口:“殿下,清平真的变成那样了吗?”
在罗锦眼中,清平虽刁蛮任性,但绝不会做出害人性命的事来。她有傲人的才识和不俗的家世,却仍愿意在整个长陵营最落魄时伸以援手。
人人都说那是伪装,可罗锦总存了一丝念想,想着她是不是不得已而为之。
楼若知道这些,知道罗锦对清平有些别样的情愫。
若非自己亲身处之,她也不愿相信自己会被昔日的同行之人亲手杀死。
清平,早已不是当年挡在她们身前,要保护好整个长陵营的小郡主了。
现今身处中宫的清平,于她们而言,更多的是仇敌。
因此,面对罗锦,她也只有点头称是,不得不蒙灭掉她的那一点念想。
“殿下,为何人都变得如此快?沈弃,沈弃那混小子……他怎么敢的啊?当年若不是将军赏识他,我早就将他扔出长陵了……”
罗锦此刻言辞间更像一个小孩子的情态。
“还有那个常禄……也是狼心狗肺,殿下当初在长陵救他时,他是怎么说的啊,说什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都是屁话!……”
楼若就这么看着她一句句从沈弃骂到常禄,从常禄又骂回沈弃,她知道,这些话憋在罗锦心里只会让她更难受,如今说出来,反倒会畅快许多。
最后,罗锦沉沉靠在她身上时,她听见她说:
“还有我,都怪我……那时候,怎么偏偏要和你怄气,让你跟着他们一群骗子来了这地方。若不是我,殿下此时定会好好的,又怎么会受他们的欺负?都怪我……”
楼若扯了一抹淡淡的笑,试图宽慰她:“我现在不是在这好好的嘛……”
话音未落,就被罗锦打断了。
“不一样的,不一样的……”她自顾自地重复着,却没注意到楼若此时眼角一闪而过晶莹的泪光。
好像自从长陵一别,楼若就再也没体会过这样的温暖。人人只当她是宗正之子,不该惧怕、不该退缩、更不该委屈。他们一步步将她捧到万人之上、无人之巅。
又亲手将她重重地摔下来。
她的痛楚、害怕、孤寂,无人在意。只有远在千里之外的罗锦,说她受了欺负,说她要带她离开。
那么多孤冷的日子,她一个人熬过来的时候,都没有此时此刻觉得委屈。
她竟然也开始想,是不是罗锦来得太晚了。
冬夜总是格外漫长的,等第一缕晨光透过糊了纸的窗照在楼若身上时,罗锦已经悄无声息地走了。
只留下一纸花笺,上面写着她会在上京落脚,此后楼若有任何需要便遣宫女晋珍来找她。
说到晋珍,楼若竟然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别宫中的宫女她此前都一一摸过底,都不甚机灵。是以她惆怅了许久,不知该提拔哪个出来。而这个晋珍,她大抵是根本没见过的。
恰逢初晴,天也疏朗。楼若打算去后院转转,那是一众宫女的住所。
绕过兰园,途径□□,她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伴随着稚童的哭声,她忍不住停下脚步向前探了探。
映入眼帘的确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可楼若问他姓名,这小孩只字未吭。
问他因何在此,他还是只字未吭。
眼瞅着楼若没了耐心,身后的宫女开了口:“娘娘,这小孩怕是不会说话。”
可他的眼睛就那样紧紧盯着楼若,透过他清亮的眸子,她能明显感觉到他有很多话要说。
可无奈,他是个哑巴。
楼若不禁有些动容,想要同他说点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临了,便只吩咐了宫女好好照看。
“你说,这小孩是谁?”行至路尽水穷时,她冷不丁地问了这么一句。
“听说是前朝哪个宫殿遗弃下来的,不久前才从宫中送到别宫来。”
前朝……
听到“前朝”二字,楼若心中一颤。她的故园,是真的早已归去了。
脑海中又忍不住浮现那小孩的一双眼睛,这让她几乎乱了心神,莫名地感到心痛。
寒风几近逼着她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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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还放晴的天此刻已被乌云掩住了大半,楼若心中强烈的不安感让她不得不转身朝回走。
而□□处已不见了那孩子,刚才听命留下的宫女也不见了踪影。楼若心下着了急,只能遣周遭所有人前去寻。
宫女在一旁劝慰:“娘娘不必太过担心,这孩子总是乱跑,许是眼见要变天了,回去了吧。”
她的话点醒了楼若。
“他住处在哪儿?我们去那儿。”
宫女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含糊其辞地回道:“许是后院……或是侍卫所,这个,小人实在不清楚。”
可在心中却忍不住腹诽,这孩子自从送到别宫,哪有人为他安排住所,尤其入了冬,天这样冷,大家都是能避则避。毕竟,炭火和床褥总共就那么些,若分些给了他,大家必将会因此挨了冻。
这些事,主子们又怎会明白?
楼若听出她的意思,良久没再开口。
她只好一路顺着去侍卫所的路找那孩子,天色渐晚,她的棉靴将雪地踩得“咯吱咯吱”作响,而不远的光亮处,那孩子竟赤足站着。
他面上没什么情绪,只是把小脸冻得通红。
楼若卸了斗篷,包裹住他小小的身躯,想要将他带回南苑。可突如其来的风雪挡住了她的去路,楼若只好背着他在近处的亭子里坐下。
望着他尽是冻疮的足面,楼若忍不住心疼地问:“午后照看你的宫女姐姐呢?你的鞋袜去哪儿了?”
话问出口她才想起来,他不会说话。
两人就这么静坐了许久,等到风雪渐小,楼若才拾起身来准备背着他继续走下去。
可她不曾想到,那孩子竟在此时抓住了她的衣角,仰着头,炯炯目光落在她的肩上,开口说了话。
“你要带我回家吗?”
那是一句让楼若心中酸涩许久的话,因为在她过去十几年间的无数次梦里,她都在幻想有人能拉过她的手,告诉她:“我带你回家。”
过去的十六年她未曾等到。
如今,面对眼前的稚童,她不免起了怜悯之心。
透过那双清亮的眸子,她仿佛能看到十六年前的自己。若有人真心相伴,便能倾尽所有。
在微弱的烛光下,楼若拉住了那孩子的手,拉住了曾在迷雾里久久不前的自己,告诉他:”我带你回家。”
也同样告诉自己。
*
回了南苑,温暖的烛火让人不禁颤了颤。
楼若遣走了侍女,四下无人时,那孩子好似才放下了所有的戒心。
“你有名字吗?”
他摇头。
楼若便只好先替他处理赤足时锐石留下的伤口,将本该刺痛的伤药轻轻敷在足面。
他还是没发出一点声响。
但额间不断冒出的细汗能让楼若一眼察觉到,他在强忍。
她想起宫女此前说起这孩子是前朝遗弃下来的,那时她没有多想。如今细细想来,故国覆灭已是十九年前,这孩子不过五六岁的模样,绝不可能是前朝所遗弃。
沈弃未称帝时,楼若记得,普通百姓家过得是尤为艰苦的。她一路从长陵走到上京,没少见有人家靠啃食树皮充饥,更有可怜人,活活被饿死。
故国一朝覆灭,叛军被钟王绞杀。各方政权混起,杀生打伐成了常事。她本以为,钟王盘踞的上京,百姓不至于为生计堪忧。可未曾想到,繁城之下不为斗米折腰,却有更甚于刀尖之上的危险,随时随地都能让人封喉而死。
楼若一入上京,便知钟王恶行,欺压百姓,掠夺人子,培养暗卫。而如今这孩子大抵是,父母有心将他放在无人的宫墙里以求避过钟王的魔爪。
可却没能再带他回家。
亲眼目睹钟王的恶果,楼若心中唯有愤恨,恨不得立时杀了他。
心中久久不平时,握着伤药的手也不忍抖了几分。望着眼前瘦削得仿佛只剩下骨头的孩子,她眼中渐渐充盈了泪意:“以后跟着我,我叫你安予好不好?”
希望予你平安。
4. 第 4 章
此刻,窗外的风声渐平,可楼若的心绪却久久不得静。若沈弃与钟王真是一丘之貉,天下百姓的日子只会更加难熬。
天子不仁,万民受殃。
她的那些私心与此相比,微不足道。留在别宫,查出当年的真相又如何?那些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不会因此饱腹无虑,更不会因此脱离苦海。
她或许,要走出去。
于是在宫女晋珍入了内殿后,楼若才堪堪抬眼,甚至没究极细问她为何在此,只道:“我想出宫,有法子吗?”
晋珍好似没听清,“娘娘要去哪儿?小人可陪您?是要见……”
“不,我是要回长陵。”
闻此,晋珍才反应过来。望了眼正熟睡在榻上的安予,神色隐晦不明,“殿下,从别宫走怕是不行。”
这话点醒了楼若。从来别宫的第一日起,她就隐隐感受到这里的守卫作风并不像是宫中的巡防营,倒更像沈弃亲手栽培的亲兵。
她猜,大抵是为了万一时防范钟王。
正因此,整座别宫恐怕逃不过沈弃的掌心,任何风吹草动恐都会惊扰他,从这里走,只会比宫中还难。
“我明白,所以我得想法子回宫。只是不知当年的紫云殿是否还在,若在,我便从内里的暗道出宫;若不在,只能另寻时机了。”
紫云殿是父皇在她满月之时便为她定下的寝宫,那时天下太平,她不知父皇怎么会心血来潮在殿内修那暗道,还曾与皇兄调侃:“父皇建此,是为了阿若以后能更好地溜出宫去吧?宫中烦闷,宫外才最广阔呢。”
可后来,却是这暗道,保住了她的一条命。
或许从那时修建算起,父皇早已预见未来的万分凶险。
如今,这条暗道也给了她最大的希望,“眼下可有宫宴?”顺着宫宴回宫,才不算太突兀。继而抬眼看向晋珍,这时才发觉她脸上那条长而深的疤痕。
可谓触目惊心。
许是发觉了落在自己疤痕上的目光,晋珍不自觉地低下了头,“小人粗貌鄙面,会污殿下的眼。”
她这样的一张脸,本不该出现在主子面前。只是此时无人可用,罗锦大人才不得不派她。在别宫里浑浑噩噩了三五年,早没人记得,她曾也是个暗卫,她曾也有匡扶天下的愿景。
只当她是无用之人,人人见了她只会避之不及。
可此刻楼若却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问:“现在……”指尖碰上微微发痒的伤疤,“这里还会疼吗?”
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了颤,抬眼对上楼若似水的眸子,心中久不见光亮的荒芜地好像有了生气。滞了许久,才摇头,“经年已久,很少再疼了。”
晋珍印象中那是前朝锦绣十三年,她奉太子令从尚书府救当时尚是公子的陛下。尚书府那一夜,几近举家亡绝,只剩陛下一人被她带走。
可一出府门,便有长刀袭来,生生在她左脸留下了这道疤痕。
先太子仁厚,本令她休养。可一朝叛军入城,血洗皇宫,她拼了命向当时驻扎在城外的钟王求援,途中不敢耽搁一刻。
但却还是去晚了。
晋珍彼时未曾多想,只怪自己脚程太慢赶不及支援。可在上京这十数年,她终于看透钟王忠善皮囊之下的谋算和野心。
他不是来不及,他是根本没想去救。
念此,她被楼若握着的手不免紧了几分,“钟王奸诈,殿下一定要小心。眼下除夕家宴将至,皇后念在公府面子上也会请殿下回宫。”
“静妃稍有些骄纵,殿下适时无礼便能遮掩过去。”
晋珍虽在别宫,却对宫内之事并不陌生,这让楼若安心不少。
“晋阳公是……?”她想起这具身体的主人静妃的母家,心下好奇,便问晋珍。
她的神色却有些闪烁,刻意回避开了楼若的目光,才开口:“晋阳公此前是钟王党羽,说起来,殿下应该是认识的。将军还在时,他曾投靠过长陵营,但当时……有人奉殿下之命回绝了他。”
“他是单崔?”
楼若记得是有这么一件事。
那时她刚刚接手长陵营不久,营内各方资力都紧缺,她也与沈弃商量过:“单崔毕竟曾当过郡丞,若是诚心投靠,对我们是百般助益。”
可沈弃却不肯,几乎是不留余地地让她打消这个念头,“不行!且不说他是钟王幕僚,就凭着他如今敢背弃旧主,未来保不齐也会背弃我们。阿若,不可心急。”
因而她对这个单崔没什么好印象。
只是没想到,沈弃如今竟会重用他。与之前告诫她的,完全相悖。
真是没一句真心话。
于是在看到晋珍点头后,楼若不由得冷笑了一声,“果真是一丘之貉啊。”仿佛是在验证此前自己的猜想。
*
不入腊八,皇后果然派了那位尚宫局的掌事前来。
她一入殿便开始不经意地扫视眼前的一切,看到殿内并不富足的炭火,只是轻微地点了点头。在察觉到上方凌厉的目光后,又略显心虚地低了低头。
直到行礼抬眼时,望见楼若身旁站着的安予,她的面色才变得有些难看,甚至来不及遮掩。
“娘娘,这孩子……”支支吾吾地不知要说些什么。
楼若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却还是装傻问道:“怎么?掌事不知道此事?本宫还以为他们是奉了掌事之命送这孩子来的别宫呢。”
语毕,那掌事便径直跪了下去,面上的恐慌一览无余。
“娘娘恕罪。”
楼若不听,继续道:“掌事何错之有啊?”
“这孩子尚小,做不了什么活,是以小人本打算请示了皇后娘娘后将他送出宫去,找个好人家。可不知怎么的,他竟偷偷跑出来了。是小人失察,平白为娘娘添了烦。”又是近乎滴水不漏的话术。
楼若竟一时没反应过来。
沉默许久,才抓住这番话里唯一的反常之处,“你是说,这孩子此前在后宫这么久,你才想起来怎么安置他吗?”
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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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此事坐实,这掌事绝不只是失察之责。追究深了,她或许会因此丢了这掌事位。楼若也能趁尚宫局掌事换人之际,寻找良机出宫。
可她仍将此事一股脑推向安予,“娘娘有所不知啊,这孩子总是乱跑,整个尚宫局寻了好几次也常常寻不到人。小人愚笨刻板,只想着等找到人后,带着他请示皇后娘娘出宫之事,才算合规矩啊。”
“是吗?”楼若听此,几不可闻地反问了一句。
转眼便看到安予不停地摇头,眼泪似要夺眶而出,他想说话,却因长久的惧怕使然,说不出话来。
那一刻,楼若心中没了太多弯弯绕绕,一股脑只有一个念头,“掌事既无能,那还有什么资格做这个尚宫局的掌事?”
显然,下方人并没有想到楼若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顿了半天,才想起来拿皇后压她,:“小人有没有资格,静娘娘您说了不算。皇后娘娘掌管后宫,这一切都……”
只是她话音未落,便因楼若手中的信纸愣住了。
她比谁都清楚,那张写着她的名讳的信纸上,曾被用来包住了什么。
“那小蹄子竟没烧它?!”
楼若一步步朝她走去,开始念那纸上没几行的字:“自行了结——纪德。”
那张纸,是她那晚从轻苓身上发现的。轻苓服的毒,就被包裹在其中。她本想着等与清平算账之时,为轻苓和死去的静妃讨几分说法回来。可如今,看着眼前如此无赖之人,她实在忍不住。
“本宫没记错的话,掌事你就叫纪德吧?”不等她回应,楼若便深深压向了她的左肩,“你怎么配得上自己的名字?无故欺压残害宫女,难道也是请了皇后的旨意吗?”
“那宫女是犯了什么错?”
她更想问,静妃是犯了什么错,要平白无故丢掉性命?可她也知道,这些,恐怕不是一个尚宫局掌事能知道的。
果不其然,纪德只将一切罪责推向自己,“是小人恶毒,因那宫女出言不逊,便怀恨在心。小人有罪,不再辩解。”
“只是今日,小人是奉皇后娘娘之命请娘娘回宫,除夕宫宴将至,尚宫局人手不足,一切等宫宴结束,小人定会向皇后娘娘请罪,届时,任凭娘娘处置。”
这看似是最好的结果了。
可楼若仍觉得愤懑不平。恃强凌弱、尊卑分明,仿佛早已成了这世间的常态。民生之间如此,宫中更难避免,害死低位之人的罪责,远不比烦扰高位之人所受到的刑罚重。
她所求的公道,在这样的强权之下是求不来的。
所以她也不会求,因为这样的强权,终会倒台,她只会做那个推翻之人。
随着纪德离开,楼若渐渐平复心绪后,安予才抓着她的衣角解释:“我没有乱跑,是她们抓了我,把我扔在这的。求求你,别丢下我不管,我会很乖的……”
泪珠顺着他发红发烫的脸颊流下时,楼若的心都在揪着痛。只有使劲点头,“我都知道。我不会丢下你的,别怕。”
“别怕……”
5. 第 5 章
翌日午后,天大晴。
楼若在回宫的宫道撞上了沈弃的銮驾,隔着帘子她虽瞧不清他的神色,但透过他幽微的声音能明显察觉到他很虚弱。
“这孩子怎么跑你那儿了?”
看到安予,才勉强撑起了一点身子,望向楼若的眼里多了几分狐疑。
他竟全知道。
对上沈弃不解的目光,楼若心中莫名不大舒服,语气也无意中呛了些,“这孩子可怜,妾欲托个好人家好好待他。陛下万忙,妾这些小事,怎敢叨扰?”
座上之人没再开口,只挥了挥手示意一众侍从继续前行。
看着远去的銮驾,楼若探了探前方引路内侍的口风,“陛下何时病的?怎么看起来病得有些重?”
内侍低着头悄声细语:“娘娘不知,陛下自从钟王爷领兵去了淮州后,心疾之症频发不止,何况如今宫中也不大安宁。”
“你知道得还挺多。”连钟王领兵之事,后宫中一个小小内侍都能传得有鼻子有眼。
“除夕家宴将至,钟王不回京吗?”
见楼若询问到事情的根本处,内侍更是压低了声音:“要不说呢,正是因为钟王爷不回京,陛下这病情才愈发严重呢……”
是么。她心中不由冷笑一声。
这还真是一场君臣情深的好戏码。
她一下子没了心思听小内侍再讲下去,随机打发了他:“你去吧。接下来的路,不必用你了。”
待他走后,楼若才看向身后的晋珍,“你不觉得怪吗?钟王在上京势力根深蒂固,何苦要领兵去往淮州?哪怕是万不得已,可除夕家宴这样顺理成章的回宫机会,他竟也能坐视不理?”
一切都极为反常。
更有沈弃,他一向身强体壮,怎么就有了心疾?还将一切病症之因全算在钟王头上。
她隐隐不安,觉得宫宴定有大事发生。
晋珍也提议:“娘娘莫不如拜了皇后之后,去找找紫云殿罢。暗道若在,今夜离开或是良机。”
她不可置否,若有大乱,置身事外才是上策。
但她心中总有一股难以言说的乱麻之感。哪怕她自认为看清了前路,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被脚下的荆棘所绊。
蠢笨没用的善心,总让她不得全身而退。
*
后宫宫殿不在少数,凭着楼若幼时的记忆,她也只是摸清了紫云殿大致的方位。
所幸,那一片唯有一处还挂着匾额。
又幸而匾额之上,正是“紫云殿”三个大字。
巧合众多,但她来不及作多思考,因巡防的侍卫半刻便会轮换,她只能趁机领着安予赶紧推门而入。
入了内,宫院之景全然在她意料之外。
一切仿佛都没有变,还是十九年前她印象中的样子。没有残破衰败,更无杂草丛生。
不远处,顺着月色,有身影落在疏落无序的藤蔓之上。皎洁明月之下的人正坐在窗边石凳上,神色不明地望向楼若。
清冷无光。
那个身影她再熟悉不过,不正是白日里虚弱得只撑得住一口气的沈弃。
“你要走了。”
语气也几乎没什么波澜。就像曾经很多个出行的日夜一样,在作简单的告别。
他的周遭空无一人,楼若却还是心存戒备,“陛下何意?妾随意逛逛,走错了地。就不扰陛下了。”
言罢立马拔腿便走。
可沈弃叫住了她,“阿若。”
楼若一时间怔在了原地,久久恍惚不已,她有太久没听到这样的称呼了,况且还是从沈弃嘴里。
更要命的是,在他眼中她不早是一个死人了吗。
“陛下是在说梦话吗?妾可不是什么阿若,妾是您钦点的静妃啊。”
旁人或许听不出楼若此番话中的讽刺,可沈弃自幼便陪着她,她一字一句每一刻的情绪他都很容易捉摸得透。
“你是在怪我吗?”
见沈弃走近了几步,楼若便随即后退了一番,“别……陛下是天子,妾不敢怪您。”心中更是翻涌了千百个来回,硬是没想到自己是哪里漏了马脚,竟叫沈弃这么快识觉了出来。
她知道,今日想要无端糊弄过去怕是行不通的。
但闻沈弃一身酒气,看着也不甚清醒,踉踉跄跄地将要倒在她怀里。
便干脆改了口承认道:“你杀了我,我能不怪你吗。”那可是生死之仇啊。
沈弃闻言又强行站起来,目光穿过楼若看向院墙角落,自顾自地开口:“我记得,你最喜欢这里的秋千了。”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数年前那架秋千早已无影踪了。如今剩下的,只有置好的木架,和周围散落一地的木材。
沈弃还在自言自语:“我本想做一架一模一样的,但想了好久,却发觉自己竟然已经忘记那架秋千的样子了。于是,我试着找,哪怕与它有一点相似也好……”
“你既来了,快告诉我,那架秋千是何模样?”
听到这里,她便意识到全是醉话了。
也就没再理会沈弃。
只想着抓紧时间找到暗道,逃离宫中,一把将他安置在石凳上,抓住安予的手入了内殿。
径直离开。
若她曾回头,便能看到身后之人面上不曾流露出的伤情,和在黑夜之中一闪而过的晶莹泪光。这一面,在他看来,好似已是诀别。
*
殿内没有烛火,楼若只靠着记忆逐步摸索。
过去这十数年,她从无一日敢忘记这里的一切,梦里更是无数次梦见殿内的每一处布置,甚至每一砖每一瓦。
她太熟悉了。
几乎是毫不费力地寻到了玄机开关处。
随着“吱呀”一声,眼前的一片漆黑瞬时被暗道里微弱的光亮所替代。当年,初入暗道,她觉得这里太昏暗、太逼仄了。
如今却觉得,与一路夜行相比,这里已算得上是难得的鲜亮地了。
行至尽头。
出了暗道,便是京郊皇陵。
楼若在那儿,发现了自己的墓碑。亡国时,她没有封号,甚至只有个乳名。彼时身边人都唤她阿若,渐渐地,都将“楼若”当作了她的姓名。
可此地的墓碑之上,却赫然在目,“永宁公主楼若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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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有封号的。
长乐永宁。很像父皇的意思。
罗锦站在远处,鼻尖红得厉害,“这封号,是他们亲自选好的。早在殿下出世前,便写了信与将军商量。”
只是依照律法,这封号,还没来得及昭示天下。
楼若看向罗锦,强忍着心痛,一字一句地问道:“所以,舅舅也是知道的吗?”
起初楼若见到舅舅,他面上冷得很,不愿同她说话。在她多次受了伤时,他才会主动来见她,可开口却没什么好听的话,“你这丫头,蠢得很,护不好家人,怎得也护不好自己?”
那时她以为,舅舅不怎么喜欢她,也不怎么看重她。
但他还是将整个长陵营交在她手里。
到了此刻,楼若才意识到,原来在她未出世前,舅舅便给予了不曾说出口的爱意。他曾也认真想过、纠结过,要为自己未出世的外甥女选一个怎么好寓意的封号。
也真正明白了,他说的那番话:“本想着你平安喜乐就好,可这样重的担子压在你身上,风雪欲催之,躲不过去。我们这一辈,竟完完全全辜负了你。”
早已朝着原本的永乐安宁之意相背而去了。
这一切,全是因谋逆者而起。
她怎么会甘心,又如何能甘心。
她的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时隔数年,她的恨意不消反增。人人都说叛贼已死,可她知道帮凶未亡,终有一日,她会亲自送他们归西。
长久的沉默后,最终还是罗锦开口劝道:“殿下,我们该走了。上京城多待一日,就会有一日的风险,我已命晋珍前往长陵了。”
隔岸观火,才能洞悉全局。
这是沈弃教她的。
如今,她也算学以致用,“走吧,去周城看看。”
罗锦惊疑,“殿下要在周城停留吗?那儿可不是什么安全地,兵马粮草均由此地运往各边陲之地,恐乱得很。”
“正因如此,我们才要去。”
罗锦不知晓钟王之事,楼若便又多解释了几句:“去看看,可有异常?钟王去了淮州驻城,更是久久不回京,我猜,他免不了要折腾一下。”
“殿下是说,钟王要……”
后面的话罗锦没说出口,但在场两人都不约而同点了点头。
“真没想到,沈弃当年在长陵营那样好的谋略,如今,连一个钟王都解决不了。犹疑不决的,保不齐哪天就被人家篡位了。”罗锦嘴上自是没忘了讽刺沈弃几句。
楼若却仍觉得,沈弃那一场心疾,怕是来得不简单。
出宫前,还是晋珍提醒了她:“陛下突发病症,不知是有心之人恶意为之,还是众人无意中被布局者诱导了,这算得上是个谜团。”
但与晋珍不同的是,在楼若看来,这两种情况都不会出现在沈弃的棋局之下。他那病,只会装给特定的人看。
至于为何宫中人人都知晓,那便要问身处中宫的那位了。
所以她虽猜不到此时此刻沈弃到底意欲何为。
但总之,接下来会是一场不容错失的君臣大戏。她可要找好绝佳的位置,静观其变。
6. 第 6 章
一路向西,风雪愈大。
至周城,已是除夕夜。却没有预料之中的万家灯火,只有来往匆匆的兵马石车。
罗锦询问欲要闭门谢客的商户,他们也只道:“王军将至,姑娘们还带着孩子,能躲便躲吧。”
王军?
“您可知率领王军的首将是谁?”
“这我们哪知道啊。”商户二人对视一眼后,上下打量着楼若一行人,“你们打听这做什么?管他首将是谁,统归是钟王爷麾下。”
闻此,楼若没再开口。
转身同罗锦一道往城南方向走,途中偶然瞥见石车之上的旌旗,罗锦没忍住道:“什么时候王军成了钟王统辖,不一向是天子……”
楼若拉住了她的手,摇头示意她别再说下去。
人多耳杂,保不齐哪一句被有心之人听到,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她和罗锦这三年间离上京城太远了,现今局势如何,她们都不甚明朗。现在看,只能确定,钟王和沈弃之争比她们此前预想到的要复杂。
就在她思绪如潮之时,身后却传来一声:“单小姐……”
楼若当下回了头,意识到是在叫她。静妃的名讳便是单苑静。
映入眼帘的是一携刀持枪的少年。
他脸上还有未曾褪去的稚气,声音也清亮得很,“你怎会在这儿?今日除夕,没在公府同伯父伯母守岁吗?”
楼若慌了神。
心下当即反应过来,这位恐是那位与静妃相熟的痴情人,赵清屿。
当时晋珍告诉她时,楼若还不以为意。如今却是帮了大忙了。
破解此局的关键之处在于,眼下赵清屿还不知道自己的心上人早已入宫为妃。他十四岁就离京随父出征,赵家满门忠烈,到如今,也就剩他一人了。
“赵公子可还安好?”她笑着致意,眼神不经意间盯上了他腰间系着的令牌,长史参将。
可不是个小将。
赵清屿只顾着点头,全然忘记了前言,“我好,我都好。就是不知,你好不好?再过几天我便能回到上京了,到时我们可要聚聚?”
“赵公子,这怕不是说话的地,我们……”
见楼若目光闪躲,神色也不太自然,赵清屿连忙道:“是是是……这会正是将士入城的时候,确实太乱了。”
听他说到紧要处,楼若忙不迭接了话:“今日除夕,怎么这会儿急匆匆地要入城?”
赵清屿面上顿时不太对劲。
“陛下急召。钟王爷令王军先行,我是临时受命领先行军探探城内情况。”转眼目光落在楼若身上,“你是偷偷溜出来的吗?”
这目光盯得楼若有些发怵,看来这赵清屿也不太好对付,至少不是面上看着的这么单纯。
“我……不是……”楼若不得不拉出安予来作借口,“是他乱跑,我是来抓他回府的。”
安予:?
怎么出了宫还没逃过当挡箭牌的宿命吗?
话已出口,没了回转的余地。赵清屿却在昏暗的光线下轻笑起来,一改此前的愁容。
“好啦我知道了……”笑意不减,只是语气变得有些严肃,“只是此地不宜久留,你先在府衙待上一晚,明日我派……”
转身向身后的随从招了招手,“……七元护送你们回府。”
交代好一切后,才匆忙离开。
*
楼若一行人跟着七元进入府衙,他寻了一间最里的屋子,“单小姐,入夜后府衙内有任何动静,你们都不要出来。七元会在屋外守着,你们有需要告诉我就行。”
“好。”楼若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待七元关上房门后,她提着的心才稍微放下来。又将安予安置好后,想起赵清屿此前的一番话,看着罗锦道:“看样子,和我们所料的一致。”
钟王已经按捺不住要起兵造反了。
只是她们没想到,钟王手中竟握着统领王军的兵权。这几乎已经胜券在握了。
仅凭上京城的巡防营,和沈弃养在别宫的那一点兵力,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这看起来像是必死之局。
“那沈弃,不会被钟王就这么拉下皇位吧?这不像……”罗锦没想到,自己竟会一语成谶。
沈弃绝不是无能之辈,这局势怎么就变成如今这样了?
楼若也同样不解,如果起初她以为是沈弃在请君入瓮,可如今看钟王是一头声震四野、号令八方的猛虎,请这样一头猛虎入京,只会被逼至绝路。
如罗锦所说,这不像沈弃做出来的事。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楼若心中只觉一团乱麻,她只知道,再静观其变只怕就要变天了。若钟王登位,她和长陵营的处境只会比沈弃在位时更糟糕。
为了自保,她现下也不能走。
可她们该如何做才能阻止这一切。
楼若想到了赵清屿。
忠善将门之后,也该是忠君纯善之辈,她眼下只能赌一赌了。
唤了七元进门,他神情却不似此前那般镇静,反倒眉头紧锁,和他说话也不见回应。
楼若只得走进了些,“怎么了?可是出什么事了?”
七元抬眼,眼中尽是焦灼,“奉参将之命守在府衙的人全退了出去,不知是不是参将出了事?我……”泪水更是直在眼眶里打转。
“我和你出去看看。”闻此,楼若即刻拉着七元出了门,顺着安慰道:“不必太担心,你家参将吉人自有天相。况且守兵退出去,也有可能是有其他任务呢。”
可七元却使劲地摇头,不听她的劝慰,只想着是赵清屿出了事。
楼若无法,只得和他走快些。
到了城中上街,看见尽头处一群人围在一起,边上像是大夫提着药箱。
赵清屿被人抬在担架之上,楼若看不清他的脸,他早已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身上是命中腰腹的箭伤,周遭衣物已被浸得血红一片。
和数刻前判若云泥。
七元拉住那大夫,问道:“参将怎么样了?”
大夫只说:“未中要害,但还是致了重伤。恐怕近日还醒不了,需得好好静养。”
兵将中已乱得一团糟,人人都在自责:“若非我当时不叫住参将,参将也不会回头,分了心,才叫那小人得了逞……”
“怪我,我当时就在参将旁边,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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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护住……”
“是我偷了懒,没去检查城墙上的情况……”
唯有七元没说话。
但楼若能明显感受到,他心里的难过和悔恨。
哪怕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早已隐匿离开了,众人根本寻不到他的踪迹。七元还是不愿放弃,“他定还在城中,就算他出了城,我也不会放过他的。”
可黑夜中,寒意正浓时,七元寻了大半夜,也没摸到一点痕迹。那人来无影去无踪,就这么消失了。
*
翌日清晨。
城内一片寂静,城门处,守兵们都站得笔直,没一刻敢倦怠。
罗锦道:“赵清屿确乃良将,他虽出了事,可手下却没因此忘了职责。”
人人都依令继续守在城中。只有昨夜,慌乱了一阵。
楼若心中的敬意油然而生。可转念,又心中酸涩,这样好的将领、这样好的一群兵,竟自始至终被他们的首将蒙在鼓里。
他们以为是受天子之命回京,可到头来,却成了谋乱者的助力,成了杀死天子的帮凶。
这一切,何其荒谬。
直至风雪中有黑影闪过,只一眼,她便方寸大乱。
楼若静悄悄地跟了上去,不敢惊扰城中的守卫。罗锦在身后,不经意地加快了脚步。
途中声音低沉地问道,“殿下,是谁?”
是谁……楼若不能确信,也不敢确信。
若真是他,这场风雪怕是会愈来愈烈了。
终于路至尽头,楼若得见玄衣之下的面庞。他神色自若,甚至嘴角处有隐隐笑意。
真是个疯子。
沈弃,你真是个疯子。
楼若心中暗骂,可看着他,却不知怎么开口。她不知道,在他眼中,她到底是谁。
直到他开口:“朕的静妃,是什么时候跑到这来的?不和朕解释解释吗?”
“还有你身边这个,朕怎么从没在你宫中见过,是你从哪里找来的?”他一字一句都像是在调笑。
可风雪之间,他的眼神却像淬了冰一般地冷。
楼若知道,他心中如明镜一般。哪怕此刻他口口声声唤着的是“静妃”,可神色里全是刻骨的恨意。
这是对着她的。
罗锦在身旁,无所顾忌地骂道:“沈弃!你混蛋!三年前,杀了殿下一次,如今还想再杀第二次吗?”
等来的只有他的冷笑,“殿下?谁是殿下……永宁公主不早已死了吗?眼前这位,是朕的爱妃,朕前来是接她回宫的。”
听到“永宁”二字,楼若不自觉地抬了头,对上沈弃清冷的目光,却又觉得自己真是轻贱,竟会心存幻想。
“静妃,还不赶紧随朕回宫。难不成,真如传言所说,你心中真有那个赵清屿,甚至冒着杀身之罪也要来见他?”
“可惜,他已经被朕一箭重伤了。”
楼若没再相忍,一巴掌呼了过去,“你真不配他们这些将领为你冲锋陷阵,你守不住皇位真是咎由自取!”
“啪”的响声过后,沈弃滞了许久。
在最后看向楼若的神情中,竟多了几分笑意。
随即便转身离去。
7. 第 7 章
耳边呼啸而过的寒风刺得楼若无比清醒。
巡防的将士闻声已经匆匆赶来,为首的看着眼前二人,神色不解,“单小姐可曾遇到可疑之人?看您这脸色不大好看。”
楼若只得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待他们走后,才敢对上屋顶沈弃疏离又不屑的目光。
掌心还在因为刚刚不受控的一巴掌隐隐作痛,她不知沈弃何时变成如今这样,黑白不分又孤注一掷。
还是说,他本来就是这样。
相伴的十数年间,站在她身旁的沈弃,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楼若已经无处可寻。
而如今窥得的到底是面具之下真实的沈弃,还是又一层面具之上的伪装。她更无从得知。
相视无言。
最后还是楼若俯了俯礼,拉过罗锦朝着风雪之中的周城内走去了。她面上没了之前愤恨的情绪,唯握着罗锦的手愈发寒冷。
“殿下……沈弃他……”罗锦变得犹疑不止,不知该不该开口。
可楼若却镇静得可怕,一字一句分析着。
“他这招虽险,却是良计。将钟王的先行军暂且打压至此,他在上京的处境倒不会太被动……”想到某处,楼若又补充道:“何况,他手里还有最大的筹码。”
罗锦立即明白过来,“殿下是说,清平……”
钟王待清平这个女儿是极好的,又因年幼时受他牵连,平白吃了不少苦,钟王心中对清平还有不少的愧疚。
沈弃若真要以清平来威胁钟王,他也能暂得喘息之机。
可他当下,最大的困境不是没有时间,而是沈弃手上连为他冲锋的人都没有。
不然他便不会,亲自来周城一箭中伤赵清屿。
如此拖延时间,他到底在等谁。
*
赵清屿清醒得比所有人预料的都快。
大夫正为他调剂最后一副方子,上一刻口中还在叮嘱七元:“切记要以此为引!切记……”
下一刻便听到榻上之人微弱地呼唤:“七元……”
他觉得口干得紧,“水……”
七元便立刻倒了水前来,替他一点点润在口齿处。嘴上还在不停地道:“参将,你醒了真是太好了!……”
“快!将此事告诉单小姐……”
只是还未等他说完,赵清屿便一把打断了他,“单小姐……我不是命你送她回府了吗?你为何没去……”更是踉跄地支起身子,止不住地咳了几声。
“咳……咳咳……”
七元连忙解释,“您都伤成这样了,单小姐哪里忍心离开啊。”
可赵清屿的语气越来越重,“你是不知道此后的凶险吗?万一我们出了事,她怎么办?你叫我如何……”
要是放在以往,两人争论至此,七元便不会再惹赵清屿生气了。可今日他不知怎么了,硬是又顶了嘴,“单小姐回了上京城便会安全吗?晋阳公站在哪边,参将又不是不知道。”
赵清屿被堵得没了后文。
楼若进门时恰好就见这两人赌气的模样,虽不知因何而起,她还是试图劝道:“这是怎么了?平安醒来是好事,怎么……”
话音未落,七元便撒腿跑了出去。
只留下楼若和赵清屿相对而望。
终还是楼若开了口,“我看最近天气阴沉,你的伤势正是关键时候,要保持心情舒畅,便不要与七元置气了吧?”
可赵清屿没有回应。反倒将话题扯向了另一边,“单小姐,现下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这儿吗?”语气认真又严肃。
一双眼睛紧盯着她。
楼若被盯得心中发麻,思索该如何将真相告知他。
心上人早已入宫为妃,还在宫中被人害得丢了性命。她是借尸还魂来的前朝公主,此行是为了……
这想法当下便被她否决了。
若真如此告诉赵清屿,他只怕要晕过去。
思量之际,赵清屿却道:“重逢时,我便觉得你和从前大不一样了。那会儿我以为是公府中的规矩多,束缚了你。可你的眼神,我想不通……”
全无爱意。
“或许是我多想,可我还是想听一句实话。”
静默良久,整个内室仿佛落针可闻。
“我确实不是你口中的单小姐。”楼若心知无法避过他,只能直视他的目光,将一切有关静妃的实情告诉了他。
实情残忍得让赵清屿难以接受。
他几乎是强行要坐起来,全然不顾腹部的伤痛,坚持向楼若靠近了些,苦笑着一遍遍问:“你是说,她已经死了吗?”
前几日还意气风发、无边潇洒的少年将军,此刻身心交瘁。眼眶含泪时,心中想着的全是逝去的一幕幕过往。
他和单苑静初识在京郊怀柔。
也是这样一个冬日。但彼时,她还不是公府的小姐,他也没做成什么将军。乱世中,只有浮萍。
他听闻端惠太子不日将重返上京,再立新朝。他满腔热忱也算有了可报之处,便急着赶回去。可风雪太大挡住了他的去路,他便只得在一处荒庙落脚。
入了庙,只见一女子,便是单苑静。
她目光凌厉得很,说话也不曾客套,只揪着他问:“入城的是新天子吗?若不是新天子,你眼巴巴地跑去作甚!上京可是吃人的地方。”
那时他确信,“端惠太子是前朝宗正子,怎会不是新天子?”
可第二日便被打了脸。
人人都传,那位入京的端慧太子是个冒牌货,还是个女子。他气愤极了,要去讨说法,又被单苑静拉住,“我跟你说了,上京城是吃人的地方,你怎么就不听呢。”
那时他没明白这话的含义。
直到传来钟王拥立那位一直蛰伏在假太子旁,颇负惊世之名的谋士沈弃为新帝,直到那位新帝将假太子赐了死。
他才堪堪意识到,上京城真是个吃人的地方。
位高权重之地,哪一处不在吃人。
他听了她的话没再入京。可她却无法再逍遥自在。
因为晋阳公府的人来了。
他们说单苑静是晋阳公流落在外的嫡女、贵女,要接她回家。那么多人羡慕她、捧着她,只有他知道,她才不愿意回去。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想他只有入了京拜新帝,请求新帝赐予他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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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有了功名,他娶了她,才能同她远离上京。
但他的功名来得太晚了。
他还是将她留在了那个吃人之地。
少年的泪一点一滴落在他的伤处,刺痛着他的心。赵清屿已经泣不成声,“全怪我……怪我没带她走。”
*
楼若不知道自己后来怎么走出来的。
只记得是罗锦来报,“晋珍来信,长陵出了事。”
她才不得不回过神来,听罗锦继续说:“沈弃派了人去招安,命长陵营即刻出发支援上京。”
“现下营内都在等殿下的意思。”
招安?
亏得沈弃能想出来。
楼若立下决定启程,“回长陵,告诉晋珍拖住沈弃的人。”
长陵营无论如何绝不能如此光明正大地卷入沈弃与钟王之争,支援上京的良机,也绝不是此刻。
要快马回长陵,安予怕是不能带在身边。楼若只好又去找赵清屿,麻烦他代她照看安予。
他看着没什么气色,却还是点了头,叫她放心。
楼若向他辞别之后,便与罗锦一道经洛河回长陵,途中不敢耽搁一刻,赶了足足一天一夜。
到长陵时,天便暖了许多。
也无甚风霜,与北向的上京城天壤之别。
晋珍在外相迎,“殿下,上京来的这位怕是您没法见。有什么事,还是让罗锦大人转述吧。”
“是谁?”
“晋阳公。”
这下还真是没法见。
楼若便与之隔了一道屏风,屏风外晋阳公已经有些不耐烦:“不知座上是营内哪位将军?我奉陛下之命前来,你怎肯如此傲慢无礼?”
“这是我们首将。在长陵境内,可没什么陛下。”
罗锦一语就将他噎得哑了口。
毕竟,长陵确实不受天子辖制。可单参心知,自从长陵那位殿下死在大理寺狱后,长陵营哪来的什么首将,不过是个空壳。
这空壳能维持住百姓生计已然不错了,心气儿怎么还和三年前一样高呢。
他本不欲给什么好脸色,但受命前来,总不能空手而归。语气便软了几分,“首将,支援一事您看……”
楼若摇头。
罗锦见此,转述道:“我们首将说了,不支援!阁下请回吧。”
这下单参真有些着急。
他此次这差事若是办不好,哪还有活路啊。于是又退了一步,央求道:“这样,您看长陵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我,我报之陛下,定会满足。只求这一次,您能率众随我回京。”
“天子危在旦夕啊!”
这下还没等楼若指示,罗锦便已回怼道:“单参你怕是忘了,我们殿下是被谁害死的?如今,还想让我们去救仇人,你们真是痴心妄想!”
“我我我……”
他顿时讲不出话来。
楼若见此只得示意罗锦适可而止,毕竟她们并不是真的不帮。只是,不能如此正大光明地帮。
罗锦得了令,又将话圆了回来,“好了好了!单参你听着,我们首将今日不计前嫌,且帮一回。”
“不过,我们有三个条件。”
8. 第 8 章
“第一,我们需得秘密行军。”
罗锦开始慢条斯理地同单参道,“至少在抵达上京前,长陵营行迹不能暴露。”
楼若心知,如今能留在长陵营中的将领,全是当年随舅舅征战四方的心腹。他们愿意替舅舅守住长陵,还愿意听她调令,已是她最大的荣幸。
所以此行,她必须要确保万无一失。
“其次,长陵营将领不听你们天子调遣。”见单参并未多言,罗锦转而继续道。
“这……怕是……”
见他犹疑不决,罗锦挑了挑眉,“怎么?不行?”
单参此刻终于意识到自己进得哪是长陵营,这分明是能食人的虎穴。他现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但一想起此行目的,他又只得咬牙应下:“行。”
“粮草马匹也请你们天子想办法。”
最后的条件说出口,罗锦便站回了屏风后,等单参的答复。
他倒是不再扭捏,反而很爽快,“这没问题。我单参今日便应下了,还望长陵营即刻整装出发。”
“不得延缓。”最后几字咬得格外重。
随即便出了门。
晋珍在一旁,眉间却紧皱皱的,不曾舒展开来。看着单参远去,她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
*
是日入夜,长陵营内灯火通明。
楼若去见年事已高的的通军齐老将军,代整个长陵营向他辞别。屋内烛光昏暗,照得他面上的皱纹更深了。
“阿若拜见老将军。”久违的问候。
齐呈守着长陵已经守得心力交瘁。
十九年前,皇室覆灭,他随着大将军来到长陵,替楼氏皇族驻守这最后一方净土。后又听闻阿若公主活着,大将军将长陵营交予她,欲助力公主兴复故国。
可一朝惊变,斯人已逝,独留他这把老骨头还在苦苦支撑。
“殿下……”他太累了,真想就这样睡过去。
楼若连忙应声,只是她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齐老将军,阿若回来了,阿若没事。”
她三年前离开长陵时,齐呈年岁虽高但身子骨硬朗得很,他还曾同舅舅请过令要领着长陵军去漠北,再打一场酣畅淋漓的仗。
可如今微光之下,只剩一个强撑病态的老人。
“刚回来就要走啊?”齐呈还能听得见外面的声响,他行军打仗,耳力总要比同龄人好一些。
见楼若点了头,他又强撑着坐起来,“什么计划?”
楼若不好再遮掩。
“我想,直攻淮州。”
这是她想了很久的。
王军已经先行一步,淮州此刻定是兵力稀疏之时。借此良机,攻下淮州,作为长陵军最大的退路。
“然后呢?”齐呈继续追问。
可楼若不想再说下去。将军已经垂暮,她不想让他再为她劳心费神。
“你不愿说?那我替你说。”
“攻下淮州,却不准备入上京,对吗?”齐呈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泪光。
他的心绪更是久久难以平复下来,“殿下!不让长陵营入上京,你会死在淮州的!”
无论是钟王还是沈弃哪一方赢得此局,长陵营身在淮州便有最大的生机。可殿下不一样,她的身份,只会让她无路可退。
她硬要孤身一人,便是彻底的死局。
齐呈的声音颤得厉害,手上紧攥着长陵营的军印。
此行若如他所言,他不会将军印交予殿下,他不会再有所求,他宁愿让整个长陵营就这样一直稀里糊涂地走下去,他宁愿将领们不再拾起刀剑,不再打一场仗。
至少这样,殿下还能好好活着。
可楼若偏要一意孤行,“不能入上京。我带他们入京,定难以全身而退。齐老将军,阿若求您,就听阿若一次吧。”
这是她第二次真正地求齐呈。
这一次他没有像第一次一样,疾言厉色地回绝她。
可能是因为他真的老了,愁绪硬要抢走他的理智,连语气也变得沉重不堪:“你叫我黄泉之下,如何向你舅舅交代?他将长陵营交到你手里,所求从来不是你要护好他们,而是他们要护好你。”
“你不欠长陵营任何,但我、乃至整个长陵营都欠你舅舅一条命。”长陵军营中,谁不是被大将军从战场上拼死护下来的。
他们无妻无子,只有一腔孤勇,要报这个恩。
楼若知道这些,“可你们不欠我什么,我没有资格让所有人陪着我去冒这样的险。钟王沈弃之争,若能攻下淮州除掉钟王,沈弃或许会放过长陵。”
“但若沈弃倒台,不入上京,钟王没有理由诛杀长陵军,他们便还有一条活路啊。”
“要这样的活路,有何用?”齐呈知道,他拦不住她了。
也知道,在这样的乱局之中,想要保全所有人,已然是妄想。
楼若偏要在风雪之中去赴这样一场死局,是长陵营中人毕生之幸。
在长久的静默之后,齐呈还是将军印交到了楼若手中,“去吧。”
楼若起身跪别,“阿若告辞。”
他们都知道,这或许是最后一面了。
*
军营整顿之后,便要即刻启程。
单参命人将行军图交到楼若手中,还言之凿凿地确信,“这条路,是最快、最隐秘的一条路。”
可晋珍当即否决了,“殿下,不可。”
“为什么?”楼若不解。
按照行军图所示,这确是一条近道。况且途径淮州,正合她意。
晋珍说不出所以然来,只一个劲地摇头,“殿下,真的不能走这里。”
楼若察觉到了她的异常,随即遣走了底下的众人,轻声询问道:“是你发现什么了吗?”
晋珍却“扑通”一声地跪在了地上。
“小人对不住殿下,欺瞒了殿下。但那个单参,他不是陛下的人。他以陛下之名任命长陵营,一定别有企图啊!”她的声音此刻在空荡的殿内格外响亮。
楼若字字句句都听得清楚。
她反复去看晋珍,可晋珍始终心虚地低着头,不肯抬头与她对视。
那一刻,她全明白了。
为什么晋珍在别宫,却能那么清楚宫中、甚至后宫中的事?
“你是沈弃的人?”
楼若心中顿觉压了一块巨石,沉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在等晋珍的回答,等她摇头,等她说一句自己冤枉。
可她始终没有说,只是将头抵在地上,带着哭腔承认道:“是,晋珍是陛下的人。锦绣十三年,晋珍奉端惠太子之命从漫天火光的尚书府救走陛下,伤了脸,因此深受陛下信任。”
“为什么现在才说?为什么早早知道单参不是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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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的人,却偏偏等长陵军已经整顿好了才告诉我?”楼若彼时感觉自己耳中鸣声不止,头“嗡嗡”地疼。
她在强行保持镇静。
“沈弃到底还有何谋划?若你还要蒙骗我,我就当我们从未见过。你回上京城去吧。”
晋珍听此瞬时抬起了头,“殿下……”
她迟疑了许久,才选择继续道:“陛下本来只是想让殿下回到长陵,不再干涉他与钟王之争。是晋珍自作主张,心存妄想,企图让殿下率长陵营前去上京救陛下一次。”
“钟王来势汹汹,陛下现在在上京几乎是背水一战,殿下真的要眼看……”
楼若没再听下去,径直打断道:“是!我是要冷眼旁观!”
三年前,沈弃亲手将她送进大理寺狱,为了他的皇权不惜杀死她。难道今时今日,她还要恬着脸去救他?
这到底是什么道理。
她没亲手向他得报她的生死之仇,已经是她心太软了。
如今,还要让她搭上所有长陵营将士的性命去救沈弃一人,凭什么?
可晋珍却跪在地上不停地恳求她,甚至不惜一遍遍将头嗑在硬得发冷的石板上,“殿下,晋珍求您……求您了……”
锦绣十三年她救了一次沈弃,此后次次,她都无法作壁上观。
她额间已经隐隐渗出血迹,楼若最终还是不忍心将她扶了起来。
“我确实不愿救沈弃。但当下,为了长陵日后的安宁,我还是会去攻打淮州,若至此钟王仍势如破竹,我亦无法。我不能让众多将士将命搭在其中。”
语毕,她将手帕寄给晋珍:“擦擦吧。我只能做到这一步,再近,只会是徒劳。”
“希望你能谅解我。”
她已经仁至义尽。
晋珍何尝不明白这一切,“小人知道,殿下能愿意出兵,晋珍已经很知足了。”
楼若没再说话,见罗锦走进来,也没提起精神。
直到她忽然想到单参这个大麻烦。
若长陵军此行要直攻淮州,定然不能再带上单参,他所提供的行军图也必须要作罢。
“殿下打算走哪条路?”罗锦问道。
楼若想起一件往事来。
彼时是她和沈弃刚从皇陵的甬道逃出生天,外面天地广阔,万千条路,那会儿她同样不知道,该走哪条。
是沈弃一步步引着她。
“殿下要去哪儿?”第一问。
她答:“长陵。”舅舅在长陵,她只剩舅舅一个亲人了,那时只想和舅舅相聚。
“殿下想遇到怎么样的风景?见到怎样的人?”第二问。
这难住了她。思索良久,才试探性地回道:“天高地广,高空悬日晴朗无云的风景。见到……不要见到人。”
那时她以为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答案。
毕竟,这样的路也有很多条。
但沈弃又问道:“殿下要同谁一道?”
她毫不犹豫地指向沈弃,“你。”
是以,万千条路,便只剩下了一条。因为那条路,是沈弃要走的路。她选择同他一道,便等同于选择了那条路。
他明明同他一般年岁,懂的却总比她多。楼若涉世后的很多道理,都是沈弃教的。
如今,重回到当下的选择里。
她想她心中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9. 第 9 章
“行军图呢?”
按行军图所示,绕过赤水河经蓝关道,第一个落脚点在逶迤山。这一路山重水复,看起来确实很适合做埋伏。
楼若问道:“单参人呢?”
“在外面候着,正嚷嚷着问殿下,准备何时出发呢?”
“让他进来。”
隔着屏风,单参扫视了一通,最终还是将目光落在罗锦身上,“你家首将何意?既应了天子,为何此时还按兵不动?”
楼若接了他的话,“晋阳公确定是受天子之命前来的吗?我怎么一直记得你是钟王的人啊?”
座下之人明显愣了愣。
但随即反驳道:“新朝已立,单参食得是天子俸禄,自然是为天子做事。不知首将为何无缘无故诬陷于我?”
他的神情自若,认定了楼若没有证据。
她确实是没有证据,但她这人也不认证据。单参既要这么不要脸地演下去,她不介意同他这么快就撕破脸。毕竟,她不算一个有耐心的人。
“来人!将他绑了!”
一声令下,营外的守将即刻入了内,反手将单参绑在柱子上。他挣扎不得,只得嘴上使尽了力气,“你们竟敢绑朝廷命官,长陵营真以为自己还是当年的长陵营呢?楼若都死了,你们还以为……”
话音未落,便被罗锦一掌打蒙了。
“你个小丫头片子竟敢打我?”
单参急得面红耳赤,他此刻心里怒火中烧,早没了理智。
又见屏风后的人走出,他差点瘫在地上,“苑静,你……”
被他送入了宫的女儿此刻就站在他眼前,单参看着她一步步走近,“单参,久不见,你还是这么不要脸。”
直到她缓缓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他又惊又吓,单苑静虽也蛮横,但绝没那个胆子逃出宫,更不可能逃到长陵营。眼前这人,虽与她一般模样,但绝不是他的女儿。
“你是谁?”他强压着心中的慌乱,问道。
但上方之人久不回应,让他不由得想起六年前的一幕来。
那时他听说楼若是从皇宫叛乱中逃脱的端惠太子,正在尽揽天下名士,以期复国。他早知道钟王不看重他,便孤身前来投靠长陵营。
可那一夜,他在长陵等到天光大亮,也没等到楼若召见他。
反倒见到了楼若身边那位名声极好的谋士,沈弃。他没想到,他竟会冷冷回绝了他:“请回吧。我家殿下无心见你。”
关乎沈弃的传闻,他听的不少,无非就是身负惊世之才,却甘愿屈于人下。
天下为他惋惜之人不在少数。
可他好似从不在意这些。
单参那时没忍住质问沈弃,殿下为何不见他。可沈弃却没再开口,只静静地扫视他,那眼神带了几分不屑一顾的轻蔑。
他瞧不起他。
正如现在,站在他眼前的这个人,也同样瞧不起他。
他心里顿时有了猜想,可这猜想太荒谬了,他不敢相信。但除了这一种可能,他想不到其他。
“你是楼若……?”
单参从没见过楼若真正的面容,经年已久,他也只是见过一眼曾女扮男装的楼若,甚至,连她的脸都没有看清。
但这样睥睨一切的神色他想不到还有谁。
天下女子中,唯有楼若。
“你竟然没死?不可能……当时人人都说你死了,况且你的尸身就葬在皇陵里。”
他记得很清,就在三年前的那个上元夜。
漫天风雪间他亲眼看见沈弃从大理寺狱中出来,怀中抱着一女子,人群中争论声不断,但都确信,那女子是此前入狱的楼若。
她被白布盖着,周遭已没了一点生气。
如今,又怎么会完好地出现在此呢?
“是,苍天有眼,能让我再活过来。”楼若的一字一句都掷地有声。
闻此,单参眼中明显多了几分别样的情绪,连带着声音也有些哑:“我女儿呢?你为何与她一般模样?”
楼若将事情往来告知于他。
可单参,却突地大笑,笑声诡异又阴森。他不信,“借尸还魂乃志怪之说,你也能拿来唬我?哈哈哈哈哈哈……”
苍白又无力。
他倒在地上,口中还在不停地呢喃:“明明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
帐外,天色突变。
已然落了好大一场雨。
雨声淅沥,衬得天色愈加阴沉沉的,叫人心里堵得厉害。楼若在雨中,听得金鼓阵鸣,目得一片火光。
为首的将领她认得,是齐老将军的幼子,齐元叙。
齐元叙见了楼若,连忙赶到她跟前,请示道:“殿下,可是要出发?”
见楼若摇头,他又道:“殿下放心,单参的人已被我压下,现今正绑在狱牢内,等候殿下发落。”
他自从听闻殿下要长陵营随她打回淮州,便兴奋地整宿难以入睡。脑子里全想的是如何将那钟王打得落花流水,好解一解这三年来郁结在胸口的愁绪,过一过打仗杀敌的瘾。
眼看着即将启程,他更是激动得紧。
楼若想起尚在帐内的单参,“还有里面那个,也一并压了。钟王既要如此赶尽杀绝,我们也不好辜负了他的‘美意’。”
齐元叙不明其意,“殿下是要按着行军图出发吗?蓝关道建在山峦之上,虽然近,确不好走啊。”
他虽然心思不细,却也通些谋略,直入虎穴,算不上妙计,总要担些风险。
罗锦在一旁继而问:“兵分两路呢?”
“是,是得兵分两路。我领一路走蓝关道,齐将军领一路绕行,行包抄之势。”楼若肯定了罗锦所说。
随即向齐元叙作揖手礼,“还望齐将军即刻出发,绕行路程远,可能得齐将军脚程快一些,提前赶至逶迤山下,做好埋伏。”
这是眼前她能想到的最具胜算的第一步。
提前歼灭了钟王的人,才能为他们争取更多的时间,才能暂保钟王不起疑心。
齐元叙回礼,“殿下放心。我现在有的是力气,恨不得早日擒了钟王那老贼!”
待他走后,罗锦不禁笑了笑,感叹道:“这孩子还是年轻,冲劲儿足得很!”
楼若却笑不起来。
“三年前的时候,他还小,长陵营谁不把他当个孩子看。如今,领兵冲锋的重担却不得不压在他身上。况且今时的风雪更甚,他们途中也只会更艰难。”
她始终忧心忡忡,生怕自己行差踏错一步,生怕长陵营的退路被封死。
她不得不作最充分的准备,“罗锦,还请你和齐将军他们一道。万一时若无法全身而退,便不要冲锋。”泪意四涌,她只能别过脸不再看罗锦。
“殿下!”
罗锦心中顿时被揪得生疼。
她从来不怕此行是否能全身而退,长陵营众人也从来没为自己想过退路。他们都知道,此行万分凶险,或会九死一生。
当初殿下和沈弃决然要入上京,将他们留在长陵,求一个退路。如今,难道要再为了所谓的全身而退,让她亲眼看着殿下与他们生生分离吗?
决计不行。
“我们不会退的。”
罗锦撂下这么一句便转身离去。
唯剩下楼若待在原地,久久缓不过神来。长陵营众人对她越好,她越怕。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早已不怕死。唯独怕辜负大家,辜负大家一腔赤诚,辜负大家毫无保留的信任。
所以她犹疑不决。总想着,将这计划做得天衣无缝,将一切都牢牢把握在她手中。
可她总有疏漏。
疏漏一旦被撕扯开,便会让整个长陵陷入劫难中。
届时,唯有身后方的退路,能救他们。
*
天光大亮时,齐元叙和罗锦已然出发了。
晋珍依旧在帐外等着,不肯挪一步。面上的汗珠依稀可见,整个人更是哆嗦不止。
见状,楼若为她披上了斗篷,示意她回去,“风霜露重,不必等在这了。若是沈弃有令,也无需向我打招呼了,你便直接走吧。”
“殿下作何打算?”
楼若不想再同她多说,直接没好气地反问:“长陵营的事情你们陛下也要打听吗?”
晋珍被她一句话噎住了。
低着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跪了下去。
又想起昨日罗锦所说,她整个人提心吊胆,哪里还能放任殿下独自涉险,而自己离开。
“殿下,就让晋珍跟在身后吧,远远地跟在身后,绝不会擅自靠近。蓝关道离我的家乡近,若遇阻隔,我们也能尽快解决。”
她知道,她得做一个有用之人。
这是一个暗卫最基本的要求。
楼若没有说话,心中早已乱麻一团。她想不明白,沈弃是从何时得知她的身份。
起初,她以为是在她逃出宫后,在周城,沈弃见到她身旁的罗锦,才后知后觉的。
可现今看来,怕是在别宫她的身份便已被他识破。
她这人有个绝大的毛病,只要是身边的人,她全会无条件地给予信任。晋珍在她这,始终和个谜团没什么区别。她若要信任她,总得了解她。
思索良久,她才开口:“你是什么时候奉的沈弃之命?”
晋珍眉头一紧,迟疑半晌才答道:“殿下刚到别宫不久,我便受到陛下召见。”
果不其然。
“传给罗锦的那封信也是你写的?”
晋珍点了点头,“是。陛下有意让殿下速速离宫,回到长陵。”
沈弃确实算得很好,“可安予呢?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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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予?是殿下身边那个小孩吗?”晋珍问道。
见楼若称是,她随即摇了摇头,“这个孩子应该不是陛下授意。”想起某处,又继续说:“因为我当时还想过,如何说服殿下回长陵。”
可后面进了别宫,楼若见她的第一面,便直言自己要回长陵。
闻此,楼若心下了然。
也便不再追问,只一遍遍回想她和沈弃的过往种种。
锦绣十年,她第一次见沈弃,是在皇兄的书房。他捧着一摞书,向皇兄举荐。
皇兄笑着将那摞书全送给了她,还向沈弃解释:“她喜欢读书,总从本宫这儿抢。今日好了,有人专门送一趟,正合她意。沈弃你不会介意吧?”
他自然不敢说介意,只浅笑着摇头。
锦绣十一年,父皇要将沈弃指给她作伴读,并赐了一箱书给他。那时宫中人人都传,沈弃以后会成为她的驸马。
锦绣十三年,尚书府被贼人所灭,沈弃成了无家之人。她的紫云殿,成了他唯一的去处。
那时,楼若曾真心实意地同他说,会一直陪着他走下去。
可隔年便是那一场大乱,叛军血洗皇宫,沈弃和她被皇兄送入暗道,顺着那儿他们逃出生天。
此后便一直同行,再没分离过。
直到他们再入上京。
她亲眼看到沈弃退了一步,便再没与她并肩。
所以她一直以为她和他也就走到那儿,不会再有任何瓜葛。
可今日她第一次起了疑心,是否三年前,他并未想过要将她赶尽杀绝。不然在知道她还活着时,他为何要放她回长陵,为何还派了晋珍一路同行。
这一切,她说不清道不明。
只有见了沈弃,才能知道答案。
*
三日后。
蓝关道曲折不停,站在那儿,才能体会到万一。
楼若在前方滞了许久,看着眼前重山峻谷,还是下了令命将士们停下休整。
她则下了马去找晋珍。
晋珍此刻在行军队伍最后,刚抿了一口水。见楼若前来,立马起了身,“殿下……”
楼若示意她坐下后,才问道:“再往下,便是你说的那个地方了?”她眼神落在深谷处,雾气四弥,叫她根本看不清底下的情况。
晋珍点头。
蓝关道之所以险峻,便是因为要向前绕过眼前的梨花谷。这梨花谷并不深,是以很有可能藏人,加上近日下了雨,此刻这样大的雾气,无疑是雪上加霜。
一旦绕到梨花谷前方,便十分危险了。
钟王的人随时会伺机而动。
“不知罗锦那边如何了……”楼若话里满满的忧心,让晋珍不免察觉到,觉得周遭的蒙蒙雾气更深了。
她站起身来安慰道:“殿下要相信罗锦大人,相信整个长陵营不是吗?”
多年的默契使然,这一场仗注定会赢得漂亮。
她相信,楼若也相信。
休整过后,因为她们出发时比单参预计的晚了一日,为了不让钟王的人瞧出端倪,整个行军速度刻意放缓了些。
是时周遭雾气不消,反倒更大了些。
楼若便更为警惕,却尽量不露声色。
直至,一阵“杀”声此起彼伏在谷底响起。顺着雾气最深处,依稀瞧见乌泱泱一团黑影。
楼若迫使着所有人后退,欲将谷底这些人全往蓝关道上引。而他们一看见楼若和长陵军旗,便早没了戒心,只一股脑向前冲。
声声入耳皆为嘶鸣。
尽数引入蓝关道后,楼若抢了先问:“不知阁下何人,为何要在此处埋伏我等?”
他们为首之人却只字不答,只发号施令,“上!少和他们废话,且将那军旗挑了下来送给王爷!”言罢,又瞥了眼楼若,神色不屑,“长陵营也不过如此嘛,首将竟还是个娘儿们!”
说完便是一场哄笑。
楼若实在忍不了,一枪中的,让他下了马,“女子又如何?何况是对付你们这种废物男人,女子只会更强。”
眼瞅着自家首将下了马,疼得喊爹喊娘,对面众人卯足了劲便要冲锋,唯剩末尾一人见机要逃。
不等楼若发觉,远处罗锦和齐元叙已经取了他的性命。
齐元叙看着倒下去的人,讽刺道:“不战便逃,果真如殿下所说,是个废物!”
眼下雾色渐散,随着楼若一声号下,夹击之下的众多钟王兵将已然没了活路。
前不得进,后不得退。
便只能杵在中间。其中有识相者,已经卸甲求饶:“放过我们吧,我们也是逼不得已……求这位将军……”
只是未等他们说完,人群中便有不服者羞辱贱骂,最后,更是让他们被一剑封喉而死。
不战而降,同样没有活路。
10. 第 10 章
暮色四合。
一行人到了逶迤山。
逶迤山下只有一处不大的村落,依稀错落的几屋人家。其中耕布浣衣的女子们见了楼若,都纷纷侧目,议论声不止:
“那儿马背上的竟是个姑娘?可瞧清了?”
“瞧清了!真厉害啊!”
……
唯有赤水河畔上一披头散发、周身凌乱的女子呆在原地,紧紧盯着远处。
她目光涣散,却在看清长陵军旗后顿时瞪大了眼睛,直愣愣地向楼若她们跑来,嘴里还在不停地喊道:“救殿下!救殿下啊!……”
但随即便被人捂住了嘴。
是个老妇人。
她一边向楼若道歉致意,“姑娘莫怪,这是我家孙媳。失了夫君,精神上不太好。莫怪莫怪,扰了诸位……”
一边替孙媳理好衣袖,整好裙角,准备拉着她离开。
眼前人散落的头发叫楼若看不清她的脸,可这声音,她总觉得在记忆里常常听起。
殿下?
救殿下?
她心中顿时涌出不好的预感来,生生被扯着,让她无法呼吸。
周旋良久,她才喊出那句:“皇嫂……”
会是你吗?
但没有人回头,老妇人牵着孙媳已然愈行愈远。
她知道是她想多了。当年亡国夜,漫天火光里,东宫烧得几近粉碎,皇嫂根本无法逃脱。
罗锦也在此时唤回了她的思绪:“殿下……”
顺着她的目光,楼若看见了站在对岸的人,是长州刺史,裴寂。
或者说,是当年长陵营中不可多得的将才之一。只不过,在入上京时,裴寂失踪过,自那以后楼若再也没听到过他的消息。
直至在周城时,听赵清屿提及。
裴寂依旧深受沈弃重用。唯一反常的,是他受任长州刺史三年,不曾回京述职。哪怕沈弃下了令,他也坚持一直留在长州。
“这个裴刺史与钟王爷关系也不甚好,”赵清屿想及某处,还是摇了摇头,“其实也不是。我入官这几年,根本没听说过裴刺史与谁关系密切。他这人太怪了。”
既不奉上,也不与同朝官员交心。
唯独对百姓极好,将长州治理得也算井井有条。
那时楼若问:“仅仅只是井井有条?”
“井井有条便已很不错了。毕竟十六年乱世,人人过得胆战心惊,如今要让百姓踏实下来,属实不易。”
何况,裴寂是个武将。
今日楼若一见,他却已没了当年长陵营中挺拔的身姿,鬓角处不知何时多了几丝白发。叫他整个人看起来,苍老了许多。突然,也像个文臣。
隔岸相望,他向她行礼。
楼若微微点了点头,看向一旁的罗锦,“他怎么知道我们会途径此?”
罗锦也不知。
长州城据此数里,楼若本不打算入城,但裴寂此举,又让她不得不与之一叙。
她一人过了河,对岸也只有裴寂一人。
她问道:“不知裴刺史在此有何贵干?”
他不动声色地避开了这一问,只缓缓开口:“殿下何时回来的?怎么会变成……”眼神更是游离不定,不曾直视楼若。
“死过一次了,但老天不收。”楼若耸了耸肩,毫无波澜地说出这一句来。
裴寂点头,却没了后文。
“裴刺史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
见他答不上来,楼若也没再追问,只道:“那便不打扰了。只是有一请求,还望刺史相允。”
裴寂突地庄重起来,“殿下请说。”
“你既知道我们此行途径此处,便也知此行目的何在。还望刺史保密,勿要告知他人。你不愿说是谁告诉你此事,我猜,大抵是营中的人。”
“可裴刺史,你已不是长陵军的将领了,还请你与我们划清界限,省得日后诸多麻烦牵累于你。”
楼若字字句句说得疏离,不愿再与裴寂有所交际。
可裴寂此人,偏生不在乎这些。
他依然能镇静下来,“殿下既知此,便也该明白,营中人能将殿下此行告知于我,自然也能告知他人。这么久了,殿下还是不曾长记性吗?”
“殿下要防的从不是外敌,而是内奸。”
他在揭她的伤疤。
楼若感慨,裴寂什么时候,也变成了这样了?诛心之论张口便来,像个十足的谋士。
“所以呢?刺史何意?”她挑逗似地反问。
对付裴寂这样忠厚刻板之人,她同他讲再多考量思虑也没用,反正到头来,她总是说不过他的。
昔日长陵营中用兵之法,一向都是裴寂说了算。他谋略至深,唯独少了些果敢,总是要思前顾后许久。如今做了刺史,怕是更难直断。
他有话却不愿直说,这是裴寂最大的毛病。
她干脆趁机追问:“难道刺史想要告密吗?那是谁将行踪暴露的呢?”
裴寂果然有些着急。
“殿下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何意?”
“我……”他还是踌躇了一会儿,才解释道:“殿下此行,若入局得当,便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可若反之,便是和今日钟王的人一般,虎狼夹击,难有退路。”
楼若点头,“我明白。所以我才让……”
长陵军止步淮州,不入上京。话未说完,楼若便想到,这些,裴寂尚不知晓。告诉他,他也定会阻拦。
见楼若没了后话,裴寂有些意外,“怎么了?”
“无事。你说得对,时机确实不好把控。”
见楼若不可置否,裴寂继而问:“殿下对当下时局了解多少?钟王手上有多少兵马,而沈弃手上又有多少?”
“钟王手上不下三十万。沈弃?沈弃我不了解,但巡防营加上他在别宫中的人,怕是连三万也……”
她对沈弃现今的处境全靠猜测。
毕竟,若真如赵清屿所说,连以天子为令的王军都被钟王收入麾下。那么,又有多少人会追随沈弃?他怕早已是孤掌难鸣。
可裴寂却直摇头。
“殿下错了。现今局面,怕是反过来的。”见楼若惊讶万分,他便直言:“现今,应当是沈弃手握王军、巡防营,包括钟王最信任的淮州军。而钟王,只有孤身犯险,拼死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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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今日,设陷阱谋害殿下的,不会是这区区数十人。”
他的目光落在对岸的逶迤山上,楼若一行人,刚从逶迤山后的蓝关道行至此处。他们以为这是取胜的关键一步,可不曾料到,这一步,已然错了子。
楼若听此,顿感不可思议。
“不会……在周城,我亲眼看见,他孤身一人,要射杀……”楼若念此,突然发觉了不对劲。
“射杀谁?”
她恍然抬了头,“赵清屿。”
她终于意识到了,此间所有的疏漏。沈弃这种人,一旦出手,只会是致命一击。可赵清屿,非但在他手中活了下来,而且伤愈、清醒的速度出奇地快。
况且,那日沈弃已经得了手,却到了第二天还未离开。他不是在试探什么,而是在等赵清屿醒来,好谋划下一步。
此前所有的谜团也在此刻迎刃而解。
唯有一点她始终不明白,“可静妃是……”
若赵清屿一直在为沈弃效力,那他所钟爱之人怎会入宫为妃?
“这要问晋阳公了。”
裴寂苦笑,“静妃是晋阳公府捡回来的,号称公府的嫡小姐,只是为了让她替公府夫人的幼女入宫为质。”
“你该知道沈弃的性子,他宫中那些妃子哪个不是为了牵制朝臣。可晋阳公不同,他是实打实的钟王的人,他怎么会愿意自己的女儿落在沈弃手中。自然千瞒万瞒,选了静妃入宫。”
言罢,二人都静默良久。
楼若心中更是憋闷至极,她不曾想到,此间竟会有如此多的阴差阳错。
“裴寂。”
她忽地唤了一声。
裴寂便立刻应道:“属下在。”
哪怕她知道,裴寂早已不是长陵营中人。哪怕裴寂自己无比清楚,相对而立,他和她的出发点早已不同。
在那一刻好像一切,还和三年前别无二致。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楼若对上他的目光。
“殿下此行既是为了杀钟王,为何不与沈弃合谋?”他此前种种,都是为这一句话作伏。
“谁告诉你我是为了杀钟王?”她看着他紧蹙的眉间,顿觉可笑,追问道:“裴寂,你怎知我不是为了夺权?为了夺权,沈弃我也不会放过。”
她说的轻巧。
裴寂顿觉诧异,“殿下,你当世人、当沈弃都是傻子吗?”
“长陵军这三年没有主心骨,早成了废军。何况后备不足,首将有勇无谋,这些你当沈弃他不知道吗?你拿什么和他争,拿什么从他手里夺权?”
他试图敲醒她。可他不知道,此刻没人比她更清醒了。
见她并不上心,裴寂还在一字一句地劝道:“殿下,我知道你心中有恨,亲手杀钟王并不能消减你心中的恨意。可乘胜追击,恐会落入沈弃的圈套之中……”
话音未落,便被楼若一把打断,“裴刺史,你还记得你是谁的人吗?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说这些话,是大逆。”
她的笑意很冷。
叫裴寂久久没能反应过来。
还是到了最后,楼若将要离开之际,他才悠悠回道:“我这些年,大逆之事做得还少吗?”
11. 第 11 章
“你……”
楼若怔了许久,想起此前的种种传闻,“你为什么要留在长州?为什么和沈弃……”
她明明记得,昔日长陵营中,他们二人也算共患难的挚交。如今,却被天下人议论纷纷,君臣离心。
裴寂的视线落在低处,轻声叹了口气。
“因为你。”
随后又望向对岸,此刻正因凛冽的风而猎猎作响的,长陵军旗。
“营中没人能忘记,三年前那个上元夜。”他的目光恍惚间游离不定,“我也是。”
“殿下,便听我一次吧。”
可他的声音却深厚又庄重。
让楼若的思绪不禁飘回到过往中,每一次大的抉择前,她好像真的很少采用裴寂的建议。
或许是,彼时有沈弃在;或许是,她对他总是有偏见的,认为他太木讷;或许是,裴寂太谨慎,而她太心急。
但总之,他们每一次的想法几乎都是背道而驰。
这一次,也不例外。
她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对不起。”
这一次,她还是不能听他的。与虎谋皮,哪怕能争得一时之胜,但迟早会反噬其身。她无法让长陵军同她冒这个险,更无法让自己做到全身而退。
也许一开始,她就已经陷进泥潭了,越是试图挣扎,越是陷得更深。
明月高悬,天已越发黑了。
裴寂沉默了许久,才极力扯了一抹苦笑,“至少,今夜留在城中吧。他们都疲累至极,至少,休息好再出发。”
见楼若点了头,他也终于转过身,上了一旁的马。
马鞍还是长陵军的样式。
那一刻,好像一切都没有变。
*
长州城内。
罗锦似是踌躇了许久,“殿下,裴寂……”
“这三年,你未曾和他联系过吗?”却不料楼若反问道。
她一下子慌了神,而后低垂着头,故作镇定地答道:“他早成了沈弃的幕下之宾,我如何会和他联系?”
“是吗?”
极讽刺的笑。
叫罗锦心中顿时没了底气,她知道,她不该瞒着殿下。可出发的前夜,殿下最后的那番话,一直是她心中的刺。
全身而退?她做不到。
她怎么能抛下殿下,自己全身而退呢?
“殿下,若是能得到裴寂的助力,我们胜算会更大。无论钟王还是沈弃,我们都能与之一搏。”
她还是要坚持陪殿下走下去。哪怕胜算渺茫,哪怕九死一生。
楼若看着她,“你告诉他,他只会阻止。你又不是不知道裴寂的作风,这样冒险的事在他看来,无疑是送死。”
“既然裴寂也觉得此行艰难,殿下,何不放弃?”
“若是大将军还在,也定不会让殿下如此辛苦。已经十九年了,殿下是不是应该放下了。”
罗锦的声音那么轻,一字一句却让楼若的心被锥得生疼。
所有人都可以放下,唯独她不行。
若是仇恨、病痛、不甘能够因时间流逝而被消亡,世间又怎会有那么多的执念。
她过去十数年,都是靠着执念而活。
“我放不下。”
楼若望向远处万家灯火,那么近那么温暖,可始终,不曾属于她。十九年前,她便知道,这一切只会是奢望。
“罗锦,你知道当年在大理寺狱里,我每天想得最多的一件事是什么吗?”静默间,楼若问道。
罗锦摇头。
“我每天都在想,我要杀了沈弃。”她的目光逐渐飘向远处,思绪仿若真的回到了三年前,回到了阴暗潮湿的狱牢内。
她继续道:“我想,只要他来,哪怕同归于尽,我也不会让他如意。”
那一刻,她的嘴角还带着很浅的笑意。直到看向罗锦,她才变得了无波澜,“可是他,始终没有来。”
“派了一个清平便把我打发了。”
“是不是很可恨?”
罗锦想要点头,却不料楼若已经走远了。
明明她们之间相隔这么近,心却离得那么远。那一刻,罗锦终于有所顿悟,她好像,一直都不曾真正了解过殿下,一直都不曾知道她心中最大的执念。
或许,根本不是亡国之恨。
而她想要追问,却发现已经无从开口。
但在黑夜中,她还是忍不住呢喃道:“殿下,若是连罗锦也不曾懂你,那还有谁,能真正走进你呢。”
*
翌日天光熹微时,楼若在城门处欲与裴寂道别。
他不知何时换了一身戎装,站在不远处,身边还有昨日的那匹马。
见一行人整装待发,他也牵着马向她走来。
“你做什么?”
楼若眉头紧锁,看着他分外不解。
“我本就是长陵营中人,此行理应有我。”他说得轻巧,连语气也不曾有半点波动。
这让楼若不禁质问道:“你既记着你是长陵营中人,那也不该忘记,现今你是长州刺史!城中百姓将身家性命交付到你手中,你怎么能……”
看着眼前人依旧毫无波澜,她改了口:“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一点也不像她印象中的裴寂。
“殿下,人都是会变的。”
“我三年前到长州时,这里土地贫瘠荒芜。那时我想不明白,明明数里外便是赤水河,为何大家却不愿意引水入城。”
他的神色不明,“后来我才知道,数年前叛军在赤水河投毒,致使长州人人受害。他们一直害怕,怕河里还有余毒。”
“若非我上任,百姓此时还活在忧惧之中。殿下,我已经竭尽所能了。长州从不是我裴寂一人的长州,我的辞呈递交给天子整整一年,却了无回音,试问他心中,可曾装过长州百姓?”
那一刻,裴寂好似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在质问天子,质问己身。没人能想到,曾经誓要为生民立天地的沈弃,会变得漠然世外。
而裴寂一个曾经一心杀伐的武将,被沈弃逼至长州。担了三年刺史之位,从始至终,上不愧于天子,下不负于百姓,尽忠职守。
如今,他真的累了。
想从心地活一次。
想回到他日日魂牵梦萦的长陵营,回到殿下身边,再做一回真正的裴寂。
“离开这,便是错了吗?”
那一刻,他竟像个稚童般,在寻求她的答案。
可楼若真的不知道,她心中一团乱麻,说不清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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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此时此刻的心情。
或许裴寂没有错,可长州的百姓该如何?没了刺史,若是战乱再度波及这里,他们该如何?
她看着城中繁盛的景象,不知该如何开口。
直到裴寂向她颔首道:“殿下要为天下百姓挣一个清平盛世,牺牲是在所难免的。”
听罢,她惊了许久。
“裴寂,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为万民求生机,却是要踩着他们的血泪而上,这是什么道理?”她理解他的苦衷,但无法接受他的选择。
“从古至今,哪一次破旧立新,脚下不是尸骨累累。殿下,功成骨枯,这是你无论再怎么深谋远虑,也无法避免的。”
裴寂的声音刺透了她的防线。
她知道,他说得没错。
可是她心中仍然有一点妄想,“非要有人为此而付出生命吗?我会很慎重的,我不会再像以前一样了,裴寂……”
不会再那么心急了。
但裴寂没有给她想要的答案。
这是她长久以来第一次,落了泪。
也是从那一刻起,她孤身入京的决心更盛了。
*
裴寂还是离开了长州。
在这样一个无人察觉的清晨。
同楼若一行人,向着淮州方向而去。这是他的抉择,后来某日,楼若回想起这一天,才惊觉自己对裴寂的误解竟这么深。他所谓的牺牲,根本不是她预想的那般。
她总是先入为主地妄下定论,而裴寂,总是木讷地不曾为自己辩白。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彼时楼若一行人距淮州甚远,尚在昼夜赶路。
自与裴寂同行,上京城中的消息报得越发频繁,连晋珍都比之不及。
“殿下,天寿节,钟王未至。”
”殿下,宫中相传,帝后似有不合。”
“殿下,赵清屿的先行军已经入了京。”
……
裴寂报了一日又一日,直到抵达淮州的前夜。
那一夜,风声鹤唳。
“里面什么情况?”楼若站在城外空亭,无法安心下来。
罗锦答道:“据探子来报,钟王这些日子警惕万分,几乎用所有兵马将城中围得水泄不通。”
“所有兵马?有多少?”
“没多少,几百人而已。”
她心中隐隐不安,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怎么会只有几百人呢?”
若是钟王只有区区几百兵将,那沈弃,为何还在犹豫不决?他又在等什么?
而今距她离开周城已有半月,钟王还不曾有所行动?他会在等什么?
疑点众多,叫她理不出所以然来。
“那个探子呢?”只得从眼下着手,顺一顺此间所有的关连。
“喏,在那儿。”
顺着罗锦的目光看去,亭下确实低着头站着一人。夜色朦胧,他向楼若行礼:“殿下。”
那一刻,楼若真觉得,自己疯了。
她竟会一瞬间看走了眼。
竟会有一瞬间,觉得亭下那道身影与记忆中的某个人一模一样。
她真是疯了。
他怎么会来呢?他怎么敢来呢?
12. 第 12 章
阶下人一身玄衣,蒙着面,走至楼若跟前时,身上有很淡的酒气。
她看着他,恍惚间走了神。
但片刻便反应过来,“你……来这儿做什么?”
“为殿下谋最后一程。”
他的声音清亮,在这样阴霾遍布的夜里,格外让人心静。与四年前入上京城的那一夜,那么相似。
总让她难以分辨。
可迎面而来的风很快吹醒了她,叫她无比清楚,这一夜,是景和五年的春夜。
她和沈弃之间,隔着生死之仇。
“沈弃……”楼若一把扯下了他用来蒙面的黑布,看着眼前这张无比熟悉的脸,忍不住冷笑出声。
“你是忘记了自己做过什么吗?为什么你竟能如此恬不知耻地出现在我面前?”她的质问声中多了几分沙哑感。
可等来的却只有长久的静默。
沈弃不动声色地转过了身去,面向远处的光亮,“淮州已然大乱,殿下在等什么?”
“不该问陛下在等什么吗?”楼若反问。
还未等到回答,便又道:“等长陵军入了城,陛下好一网打尽吗?还是等着支援钟王?”
闻此,沈弃明显顿了顿。
“殿下总要这样揣测别人吗?我说了,我为殿下此行所谋,殿下为何不信呢?”他将目光又落回楼若身上,神色间多了些不解。
这人又在装傻充愣。
楼若瞬时无言,停了半晌才道:“是,我就是要这样揣测你。之前不就是因为太信你,所以才连命都没了吗?”
相对而立,她想不明白,沈弃到底要做什么?
更想不通钟王因何按兵不动,此时又是否真如沈弃所说,城中已然大乱,而钟王一党已是强弩之末。
她心中的无力感越来越重。
沈弃仿佛早有所料,看着愁容满面的楼若,道:“殿下心里合该明白,现下局势,你没有别的选择了,只能信我。”
言罢,嘴角勾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他在一步步给她引路。
哪怕她知道前面或许会有万丈深渊,但她无法,她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毕竟,她太心急了。
沈弃不经意间瞥了眼裴寂,“你们既想着要一击致命,便不要再犹豫了。”
“此时便是最好的机会。”
太过慎重,不是什么好事情。
“若是再举棋不定,我劝殿下,还是回长陵吧。这盘棋,你没有再入局的可能了。”
听此嘲弄,楼若一下子有些窝火。
她确实心急,急着杀了钟王。所以才在无意间,掉入了沈弃的圈套之中,不得不在此时,听从他的安排。
可她也绝不会就此认输。
*
沈弃走后,楼若即刻唤了裴寂和齐元叙来。
“准备入城。”
齐元叙有些困惑,“殿下,不是说城中被围得水泄不通吗?咱们如何寻求突破口?”
楼若只得摇头,称是谎报。
裴寂却察觉到不对劲之处,“谎报的人呢?怎么就稀里糊涂地认为城中戒备森严呢?”
见楼若紧蹙着眉,他的疑心更甚了,“难道是军中有……”
“不是。”楼若打断了他,“是沈弃故意为之。”
在场皆惊。
裴寂脸色大变,“沈弃来了?他要做什么?”
“裴寂,是我太心急了。”
“自周城始,我便该察觉到沈弃的目的。他不止是要杀了钟王,更是要借长陵营之手杀了钟王。这样,才不会受世人非议,令朝臣惊惶。”
他这盘棋,下得确实妙。
他也知道,在这样的时局下,楼若和长陵营承受不起在退一步的代价。只有淮州这一战大捷,才能争得回旋的余地。
裴寂听罢,心中很不是滋味。
他早该想到,当年钟王将唾手可得的皇位捧给沈弃,他们二人在世人面前做了那么久君臣一心的戏码。如今,沈弃怎么会不顾名声地除掉钟王?
他早该想到的。
况且这样一来,长陵营很快便会成为众矢之的。一举两得。
念及此,裴寂道:“殿下可有想好,入城之后,长陵军该当如何?”
“守在淮州。”
楼若看向营中众人,目光柔和,“你说得对,长陵军无法与沈弃抗衡,我不能带着他们冒这个险。”
她看似妥协了。
裴寂因此心安了许多,“殿下明白便好。沈弃既要借长陵营之手除掉钟王,便保证了我们这一仗不会输。只要此后不与之相抗,我们便有机会寻到退路。”
楼若点了点头,没再开口。
反而是一旁的齐元叙冷不丁地问道:“可那时,沈弃还会放过长陵营吗?”
裴寂哑了口。
唯剩楼若,她道:“会的。”
届时,她一定会为长陵营寻好退路,让所有人全身而退。
*
裴寂和齐元叙领军攻城之际,晋珍找到了楼若。
“殿下,为何要瞒着大家?”
她开口,便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意味。连神色,也与往日不同,平添了几分严肃。
楼若失笑,“你在说什么?”试图遮掩此时内心的不安。
可晋珍仍在追问:“殿下入城之后,便不打算离开了吧?陛下怎么会放你离开呢?你为何……”
“晋珍。”
楼若叫住了她,“我在宫中醒来的时候,一心要杀钟王,杀沈弃,一心要为自己讨公道。于是,我回到长陵,想利用长陵军助我一臂之力,助我报仇。”
“我这么自私的一个人,有什么资格让他们为我冲锋陷阵。行路至此,已是恩情难报,下面的路,该我一个人走了。”
她微微颔首,似是告别。
天快要亮了。
攻下淮州的速度比她预料的要快一些。是以楼若见到钟王时,他已经变得颇不耐烦,看着长陵军旗,大骂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本王不曾想到,有朝一日竟会被区区长陵营……”
只是他话未说完,便被楼若打断了:
“长陵营怎么了?如今,钟王爷不还是要死在长陵军手中。”
见到楼若,钟王顿时瞪大了眼,“静妃?……”
“不……静妃怎么会和长陵有所勾结?你……到底是谁?”
“或许你该记得,紫云殿有位公主。她的亲人死在你的刀剑之下,如今,她只是来讨还这一笔账。”楼若面不改色,无比镇静地看向钟王。
他终于意识到,“你是楼若?”
“不可能!你不是已经死了吗?四年前,我亲眼所见……”
钟王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还在试图回避这一切。可架在脖颈之上的剑离血肉越来越近,叫他不得不清醒。
“苍天有眼,叫我再活一次,好亲自来索你的命!”楼若此时眼中已经有些猩红,看向钟王的目光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
钟王一下子跪倒在了地上,却还在试图辩驳:“不是我,当年杀死他们的不是我……那些叛贼残军,我已经替你除掉了啊……”
听此,楼若心中恨意更甚。
这便是钟王此人最阴毒之处,看似没有行任何僭越之举,看似没有任何争权之心,最后却是他坐收渔翁之利。
这样的好时机,怎么就偏偏落在他身上呢。
当年他明明就驻守在城外,却迟迟不肯入宫支援。楼若不相信,他会全然不知、全然不晓,无非是想在两败俱伤之际将楼氏皇族与叛军一网打尽。踩着无数人的尸骨上位,宣扬自己是救世之人。
驻守上京城后,更是欺压百姓、掠夺人子,将天下万民皆作为他可随意杀戮之人。
她不会饶过他。
楼若没再开口,只夺过了齐元叙手中的剑,亲手刺穿了钟王的身体。
他倒在她脚下,血流不止。
那一刻,楼若只觉得身体周遭都轻盈许多。他的鲜血溅了她一身,她却只觉得痛快。
瞬时连春光也变得明媚万分。
直到她看见远处乌泱泱的一片,为首之人,她看得很清,是沈弃。
他换了一身赤红色的外袍,孤身一步步朝楼若走来。
裴寂在她身后,谨慎万分,“殿下,退后,我们……”
他像是要挡在她身前,可楼若已经先一步行动,更是压制住了他欲拔剑的手,“别动。”
随即又大声喝令:“都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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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闻此,长陵军皆后退数步。
楼若一人挡在了他们身前,向沈弃行礼:“拜见陛下。”
相对而立,他却抚上她的额间,轻声道:“这里有很脏的血。”他替她擦掉了。
他又唤她,“阿若。”
“该回家了。”看似无比温和的一句话,却让楼若心中寒意阵阵。
她的家早没了。
或许,她曾经是幻想过的,待到一切终了,她会和沈弃有一个家。但这个家,也早已被他亲手撕毁了。
见楼若久久不回应,沈弃终是敛了温柔神色,“阿若,让我听听你的计划吧。杀了钟王,下一步,到谁了?”
她看着他冷笑:“当然……是你。”
“是么?”
看似毫不在意的沈弃忽地紧紧拉住了她,目光游离在后方的长陵营中,“要杀我?靠长陵营是不行的,得靠你自己,知道么?”
他的声音很轻。
只有楼若能听得清。
她对上他的目光,提了最后一个要求,“放了他们,我和你走。”
“好。”
沈弃放开了她的手,“马车在城外,我在那儿等你。”随即又想起什么,加了一句,“淮州,送给你了。”
待他走后,楼若紧绷的身体才终于有所缓解,她站在这儿,真的有些累了。
身后的将士们蜂拥而上,皆惊惶不已。但看着楼若面色苍白,又忍了忍没开口。
裴寂扶着她,问道:“沈弃说什么?”
她抬头看向高处,接了他的话,“他说,淮州是我们的了。”
天高地阔。
闻此,将士们又惊又喜。
可裴寂能感觉到,楼若并不高兴,反而眼中一直含着泪。
她轻唤了一声,“齐元叙。”
“代我向齐老将军问安,告诉他这件喜事。”就连说这些话时,也没有丝毫笑意。
裴寂顿时慌了神,“沈弃还说了什么?”
他看着楼若神色不明,看着她道:“代我照顾好长陵营,我不能再这么自私下去了。”
“殿下!”
他试图叫住她,所有人都试图叫住她。
可楼若全然不听,只自顾自地向远处走去,直到相隔甚远时,才深深地向所有人躬身行礼,口中似有千言万语,到最后,也只剩一句,“对不起。”
真的拖累大家了。
*
马车上。
沈弃道:“安予一直在找你呢。”
“你把他扔在周城,他心里难过了很久。要不是我哄着他,他……”
“沈弃。”楼若冷不丁地开了口,语气淡漠,“你怎么能装作若无其事,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呢?”
甚至此时此刻,连看向她的目光,都和以前别无二致。
四年前,将她送进大理寺狱,又下旨让她死在那儿。如今,怎么做到毫无波澜地面对她,甚至连一句解释和辩白都没有。
沈弃笑道:“那我该如何?阿若,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你待我之心,还会和从前一样吗?”
“所以,我只恪己,至少我待你之心,还和从前一样,便够了。”
他还是不愿多说。
只继续道:“安予在紫云殿,你回去便能见到他了。”又恢复了适才的神情。
“紫云殿?”
“是。那儿还和从前一样,我做好了那架秋千,你看见肯定会喜欢的。”他眼中多了些光亮。
可楼若却毫无波澜,眼神呆滞,冷冷地接着他的话,“是吗?”
沈弃依旧答道:“是。”
马车一路颠簸,他们也渐渐没了话说。直到恍惚间,楼若好像听到马车外传来一声:
“陛下!”
是皇后清平。
她掀开了一点帘子,看见清平正站在宫门处,她身上竟很单薄,春寒料峭,她连一件外袍也没有。
见沈弃下了马车,楼若很识相地坐在原位。
随即便听到清平的声音,“陛下,我爹爹怎么样了?那长陵叛贼残军可抓住了?有没有严惩?”
她等在此处,便是为了等一个答案。
可沈弃只轻描淡写地回道:“他死了。”
13. 第 13 章
这样的答案让清平痛苦不已,她几乎是一瞬间跌倒在原地,一旁侍奉的人急着要搀扶,也被她回绝了。
是从未有过的狼狈。
那一刻,透着丝丝凉意的风吹起帘子一角,楼若与清平打了个照面。她看着她撕心裂肺地痛哭,看着她发疯似地质问沈弃,“叛贼呢?陛下为何不杀了他们……”
她心下只觉得她太傻了。
在宫中三年,竟已全然忘记,借刀杀人,是沈弃惯用的手段。他早已容不下钟王。
而作为棋子的长陵营,迟早有一日,也会被他逼至绝境。
她想起钟王最后倒下时,所说的一句,“沈弃比你我都精明,这个江山,他早坐稳了。”
可她始终相信自己亲眼所见,行路至泾阳时,百姓与乱世时一样,还是食不果腹,还是面黄肌瘦之态。
他们不曾认为有了天子,便有了生机。
这是沈弃最大的弱点。
至少在泾阳、在长州,他不得民心,生民不曾真正信服他、拥护他、爱戴他。
而他身边真正以济民救世为己任的将领、文臣,也同样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与之完全决裂。
可惜的是,这些能臣此刻还尚被蔽目。而楼若入京,唯一要做的,便是掀了这荫蔽,让身处上京之人看清天下万民的苦楚,看清高高在上的天子空有执掌风云的谋略,而无爱民济民的仁善之心。
他根本不配坐在这个位子上。
念此,楼若心中久久不平。
直到上了马车的沈弃猛然抓住她的手,声音清冽又急促,“你怎么了?”
她看着眼前人一阵慌乱,不动声色地甩开了他,“无事。”
“陛下不先处理好自己的家务事吗?”
她的眼神飘向另一边,身形却僵持着。
“皇后性情乖戾,胡言乱语罢了。”沈弃摆正了姿态,毫无波澜地说了这么一句。
楼若惊觉他话中蹊跷,疑惑不解,“钟王死了,你准备如何向天下人交代?难道不是将……”长陵营推出来做靶子吗?
后半句,她没说出口,但他心知肚明。
“将一切推向长陵营?你觉得世人会信吗?连你都能想明白的道理,朝堂上的那些人会不清楚吗?”
一个皇亲贵胄,死在了自己的藩地,还是死在了堪称废军的长陵军手里。而当今天子率领的援军,却恰好姗姗来迟了。
“我要将这样的托辞摆在百官面前,我怕是不想要这个皇位了。”
楼若滞住了。
可她想不到,沈弃如今,还能用什么样的借口堪堪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
“那你如何交代?”她忍不住问道。
沈弃没由来地轻笑了一声,“当然是将他的罪行公诸于众?要让世人皆知,天子是在除佞臣,而非杀忠良。”
他的目光在那一刻竟显得分外坚定。
她有些恍惚,却又不得不很快回过神,“那你为何,偏偏还要将长陵营拉入此局?明明,你可以……”
楼若能感受到自己的声音变得沙哑无比,“你可以杀了他。”
“因为我知道,亲手报仇雪恨,对你而言很重要。”
数年前,人人都说楼若的亡国之恨,在叛贼被钟王绞杀之际已经得报。她作为那场浩劫之中唯一的幸存之人,连为亲人报仇的执念都不能有。
直到得知钟王恶行之时,她才觉得自己活着是有用的。
至少,她的仇人还没有杀尽。她要亲手杀了他。
终于走到了今时今日,终于等到了这个时机,终于大仇得报。可此刻,却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因沈弃所得。
其实她自己,一无所有。还像数年前一样,依附于他,被他一路相引相携,才走到这一步。
她所谓的艰难之路,竟是他早已铺就好的。
楼若无法呼吸,深觉无力,踉踉跄跄地下了马车。
入目便是淅淅沥沥的春雨,落在她身上,竟然如此寒冷,叫她禁不住哆嗦了下。
见状,沈弃撑着纸伞想要为她遮一遮这雨。
可却被她推开了,她退了一步向他颔首,“陛下请回吧。我认得路,请不要再为我引路了。”
或许她是无法再相信一个背叛自己的人;或许是她从万民中来,深深感受到,沈弃与她根本不是同路之人;或许是,她想真正地摆脱他。
总之那一夜,她就那么孤身一人走在红墙内,孤身一人与沈弃渐行渐远。
*
楼若回到了紫云殿。
殿内烛光昏暗,安予已经入睡。
他被照顾得很好,哪怕冻得通红的小脸此时微微发烫,嘴角还是有淡淡的笑意。
看着像是一场好梦。
楼若安心下来,转身离开。一场春雨过后,借着微弱的月光,她的目光还是忍不住落在那架秋千上。
幼时,她确实很喜欢那架秋千。不是因为它有多么牢固,不然当年它不会被叛军撞翻;也不是因为它有多么漂亮,毕竟它连漆液也没有涂。
只是因为,那是皇兄亲手做的。
做的时候磕磕绊绊,还因此被皇嫂嫌弃过。
可她就是很喜欢。
而如今眼前的,与之决然不同。她看得出来,这是沈弃所做,他做得很好,格外紧致。
想必坐上去,也不会“吱呀”作响。可她,却谈不上喜欢。
只在一旁静静地望着。
直到她绕了绕路,走到那棵新叶渐生的桂花树下。她才猛然想起,皇兄曾说过,他在庭下为她种了一些兰花种子,待兰花新盛,将满庭芳香。
旁边还藏着他送给皇嫂的信,“希望阿若等兰花谢了,将信转达给你嫂嫂。”
可他们终究没等到兰花凋谢,甚至,没等到兰花盛放。
如今,等她刨开泥土,看到木盒之上是当年东宫特制的暗纹,看到泛黄的八行笺上,写着竟是她的名字。
她的眼泪扑簌而下。
“阿若:
是岁该为锦绣十六年了。皇兄即行,奉命驻守燕云十六州。不敢当面向你告别,只得以此信告之。
也还是请你,转达给你嫂嫂。
万望阿若,喜乐安宁。”
这是一封间隔了数年,她才看到的信。锦绣年间,没有十六年;燕云十六州,在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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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家亡时,便被西域各国侵占;皇嫂消匿在东宫大火中。
他的一字一句,都变成了一场幻梦。
楼若坐在泥泞中,不停地摩挲手上的八行笺,哪怕她知道,这信早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可她仍然珍惜无比,因为,这是皇兄留给她唯一的东西了。
明明从前,偌大的紫云殿,从殿内陈设到庭下花草都是他精心准备的。可如今,她翻来找去,竟然,只剩下这一封信了。
还是一封,她本该在锦绣十六年启读的信。
不知坐了多久。
天光微亮,楼若才缓缓起了身,朝着殿内走去。
安予早早坐了起来,见到她,却赌气似地别过脸,紧紧盯着被子一角。
楼若无奈,向他解释道:“对不起啊,当时情况紧急,我实在无法……”
她确有难处,却不愿将其告知安予。只是打心里认为,他还是一个孩子,孩子不应该懂得这些,他只需要平安快乐就够了。
或许幼时,她的父兄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他们哪怕有所预料,哪怕在紫云殿修了暗道,也没有告诉她,当时他们处境艰难,或有危险。
此后她日日自责、痛苦。
可至少,她活了下来。
此时的安予闻此,转过目光,却满眼通红地看向她,声音哽咽,“可是你说了,让我跟着你;也说了,你不会丢下我的……”
“你说话不算数。”
他没有听她的解释,只是自顾自地呢喃:“你说了,不会丢下我的……”
楼若低着头,不知该怎么办,最后沉默了良久,选择将他搂入怀中,轻声安抚道:“是我的错。以后一定不会了。”
她知道,安予曾被生身父母抛弃,哪怕他们有所苦衷,但对他来说,那是难以忘却和抚平的伤疤。是以他很怕,怕自己再一次被丢下。
她曾轻言承诺,如今也该郑重践诺。
*
翌日是难得的好天气,春光明媚,杨柳依依。
楼若带着安予去花殿,她想取一些兰花种子,种在紫云殿。
途中经东宫。
朱门紧闭,连匾额之上的铜块都变得锈迹斑斑。
她只能透过一丝缝隙,去望内里的情况。虽见杂草丛生,却毫无生机可言。
她看得出了神。
直到安予拉住她的衣袖,打断了她,“你可是在想我爹爹?其实我也有些想他了……”
楼若回过神来,不以为意,只问道:“安予的爹爹?”
“是啊……他说,我爹爹是这儿的主人。”安予向着那道朱门走进了些,视线落在那把落了的锁上,“为什么被锁住了?”
“你……说什么?”却不见身后的楼若,已经瞠目结舌。
东宫的主人……
数年过去,能称得上是东宫主人的人,她想不到还有谁。
可楼若无法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于是只有一遍遍问道:“安予,你说你爹爹是谁?”
可等来的是更明确的答案。
“端惠皇太子。”
沈弃出现在她身后,“他是你皇兄的孩子。”
14. 第 14 章
那一瞬,楼若整个人仿佛呆傻了一般。
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没了支撑,将将要倒下去。唯有抓住一旁沈弃的手,“你说什么?”才能勉强保持镇静。
“你在说笑吗?我皇兄早就已经……”
她的视线落在安予身上,心中不以为然,他才六岁,怎么可能会和皇兄有关?又怎么可能是皇兄的孩子?
可沈弃却道:“端惠皇太子还活着,至少四年前是。”
“阿若……”他试图在此时唤回她的理智,“当年之事,绝不像我们所设想的那样。”
十数年间,他们所选择之路,或许从一开始,便走错了。
楼若不可置信地摇头,“你在胡说什么?”她无法接受这样的说辞,只一个劲地否认,“这不可能,不可能……”
她从无一刻敢忘记,亡国之时,皇兄将她送至暗道,而自己转身离开,不顾一切闯入冲天火光的那一幕。日日被噩梦惊醒时,她心中总是充满着愧疚和自责。
是为了救她,皇兄才不得不与叛军周旋。
可沈弃如今却在一步步逼迫她打翻这些,“你还记得四年前裴寂曾在入上京城时,失踪了。那时,他便是去见端惠皇太子的。”
“也是那时,他将安予交到我手中。”
“至少在四年前,你皇兄他还活着。”他说到此,便命人将安予带走,转而继续道:“只是如今,我无法确定。”
楼若很轻地皱了皱眉,眼眶里却早已蓄满了泪水,“可是明明……那时候,他是怎么活下来的?那么多叛军,那样大的火……”
她无法想像,更无力想像。
在那样的处境下,皇兄要如何才能逃出生天?而他,又为何不来找她?为何要销声匿迹十数年?
叫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世间。
可沈弃只道:“如今无人知晓他们是怎么逃出来的,连太子妃也什么都不记得了。”
一听他提到皇嫂,楼若立即反应过来,“皇嫂还活着……是不是长州城外……”
那一日,她明明听见了那样熟悉的声音,但却因一念之间的犹疑,而选择了离开。
“是。”沈弃点头。
四年前他见到太子妃时,她便近乎疯魔。彼时楼若尚在大理寺狱,钟王一党虎视眈眈,他无法将太子妃安置在京城,只能托裴寂去往长州照顾她。
一晃数年,她依旧神志不清。
沈弃有所猜测,大概,端惠皇太子已经不在人世。不然,他不会放任妻儿流离在外,不会让楼若孤身入龙潭虎穴一般的上京城。
他曾经确实在那场谋逆中活下来了,但最终却没能一直活下去。
他想,楼若也是明白的。
但她不愿相信,心中存着一丝幻想。在这样明媚的午后,她说:“我要去找皇兄和皇嫂。”
“沈弃,你放我走吧。”
那一刻,她甚至听得清自己的心跳。
或许,她从来不是一个深明大义的人,在挽救黎民和举家团圆中,她打心里,还是想选择后者。
她太想念他们了。
无数个午夜梦回,她都在想,如果没有那场叛乱,如果父兄都活下来,如果一切不曾改变,她会是这世间最幸福的人。
可是,终究没有如果。
于是她怀着恨意一步步走至今天。可一路上,看着那么多流离失所的百姓,当亲眼目睹他们的苦楚时,她又在不知不觉中,想要拼尽全力为他们求一个生机、为他们寻一处庇护。
但此时,请原谅她无法继续向前。
沈弃在一旁怔了许久,才道:“你去了能如何?一个已经不认得你,一个……”
他不愿蒙灭她的那一点念想。
可他不能看着她再离开。他能深深感知到,除了皇宫,危险无处不在。
不然,当年端惠皇太子因何隐世,他们夫妻二人和安予又为何会走到如今这地步来。
全是谜题。
看似波澜不惊的时局下,一定暗藏危机。哪怕他将所有心力都放在此,四年过去,他依旧一无所获。
这绝非楼若一人可以应对的,“再等等好吗?等我查明一切,我和你一起去见他们……”
可她当即放开了他的手,神色不明,“我等不了。”
她什么都明白,“沈弃,若我还算了解你,从四年前你便应该在调查此事,如今到底是毫无头绪还是刻意隐瞒,我无心知道。可总归,他叫你都束手无策,我不敢想象如果他知道……”
“知道皇嫂还活着,知道安予在宫中,他们会有多大的危险?我怎么能一直等,我怎么能让皇嫂一人在长州城外受苦……”
她最终还是没能将话说完,便已泣不成声。
沈弃跟着落了泪,可他不得不保持镇静,越是在这样的时刻,他越不能放任她被感情所控。
他们都必须明白,“那人隐匿这么久,我们对他却一无所知。就算你去到了长州,便能确保能护住太子妃吗?”
“可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她的抽噎声渐渐平复,看着远处在花池旁玩得正开心的安予,她心中无限酸涩。
皇兄不见踪迹、皇嫂神志不清,独留他们的孩子在深宫之中,却也是过得如履薄冰。她怎么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沈弃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眼中也多了几分柔软,“至少现在,你保护好了安予,不是吗?”
“你第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神色游离间,楼若冷不丁地问道。
沈弃回头,欲言又止,他不知该怎么开口。思索良久,才道:“景和元年,上元夜。”
那一夜,宫中设宴。他在昭明殿见到了久不见踪影的裴寂,他一路从暗道而来,风尘仆仆。
身边站着一女子和稚童。
待他看清时,才发觉那女子便是端惠皇太子的太子妃,她怀中抱着的,裴寂说:“这孩子,是他们的孩子。”
那时他觉得又惊又喜。
惊于他们竟能从当年之乱中活下来,喜于幸好他们活下来了。
他一路向宫外大理寺而去,一心要将这好消息告诉楼若,便暂且将他们安置宫中。
可等他到了大理寺,到了狱牢内,却只见毫无生机的她,她那双平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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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透亮的眼紧闭着,静静地躺在大理寺冷得发硬的刑板之上。
他动了怒,“常禄!你们大理寺都是一群死人吗?连一个女人也拦不住!”
周遭无人敢辩解,只有此起彼伏的求饶声。
那时他差点就提刀杀了清平。
也差点就随她而去。
他知道那一夜,永远会是横在他们二人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或许有一日,会被消解,但那也是最后的最后了。
此时此刻,他只能选择逃避,“安予来的时候,特别小,大概只有这么一点。”
见他用手比划着,楼若又问道:“他在宫中,为什么会过得那么艰难?”
她忘不了,风雪之间,他赤足站着,脸被冻得通红的样子。
明明沈弃是天子,可安予在宫中,却未收到他的庇佑,反而叫人随意欺辱,被人差点逐出宫去。
她不相信,沈弃会全然不知。
他强扯了一抹笑,解释道:“这是你皇兄的意思。”
那时,他借钟王之力登基,世人皆知。同裴寂一起而来的,除了太子妃和安予,还有端惠皇太子的一封信。
信中所道,寥寥几行,最情真意切的一句,便是托他照顾安予,“勿要让他做襁褓之婴,若有幸,请他备尝艰苦。”
他不解,但只能应下。
因为他知道,这可能是端惠皇太子的最后一言。
只是他虽遵从其意,但暗中也在尽量保护安予。直到那一日,在别宫的兰园中。
他去见与皇后大闹一场的静妃。
可抬了眼,眼前的静妃全然像另一个人,她的眼神、姿态,都像极了他的殿下。
于是他开始试探,“别宫清冷,你向来不喜。”
真正的静妃自从入宫最喜幽静,而殿下,向来最怕孤寂,最喜热闹。
果然她没有否认。
天知道,他那一瞬,有多高兴。
可看着那样疏离的目光,他又想,他有何资格再多奢望。他知道,她总有一日要离开,所以,将安予送到了别宫。
至少,她应该知道,他的存在。
可此刻,在听闻皇兄之托后,她的眼泪不受控地滚落下来,“他们连乳名也不曾留给他,那时竟一心想要他吃尽苦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皇兄要这样做……”
父母爱子,却不为其求平稳,而是将他送到满是陷阱和算计的宫中来;更不为其求平安,反而托人要他身处危险和逆境之中。
也从没为他求过未来。
她知道,这其中定有诸多隐情。
“沈弃,我必须要见裴寂一面。”沉默了良久,楼若终于镇静下来。
裴寂是此间唯一一个见过皇兄的人,或许也是唯一一个知道隐情、实情的人。
但沈弃却摇了摇头,满是愁色,“当年,我问过他,可他不肯多说,只说,他们是在燕云十六州的营帐内见的面。”
裴寂入京之前,接到太子令,从上京赶到燕云十六州的边境。一入境,便被蒙了面带到了营帐。
燕云十六州?
楼若反复回想,终于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