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娇》
1.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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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飘雪,金雕玉砌的玉芙宫地龙烧得火热,暖意酥人骨头。
皇帝踏进宫殿,荣禄熟练的替他解下大氅,抖了抖上头的雪。
他走得急,太监们撑伞疾行,愣是跟不上这位年轻陛下的步伐,以至衣领、眉睫、发尾都沾上还未消融的白雪,好在陛下素来是个性子淡的主,并不苛刻计较他们的失职,只双眼习惯性的朝殿内看去。
荣禄暗骂了声那群小兔崽子没用,十几条腿竟跟不上陛下,刚要给皇帝扫发尾的雪,就被他抬手止住:“她今日用过膳了吗,进了多少?”
甫一进殿,浑身的雪,自己还没用膳呢,就先问起那位她来了。荣禄知道他在问谁了,天上地下,陛下心尖只有一个人。
循着皇帝的眼神看向重重帷幔的内殿,荣禄讨喜的脸上堆起的肉褶子都苦涩许多:“夫人今日进了半碗粥,不肯再吃其他的。”
原本神情淡淡的皇帝听得皱起眉头,走到薰笼前烤火,“让御膳房和太医院一起想法子,做开胃的菜来,总这么不吃东西,不是办法。”
荣禄道是,紧接着小心翼翼觑了眼皇帝,见他已经烤化身上的雪,正要去内殿,忙说:“陛下,夫人已经歇下了,不过醒时留了话,说她病容憔悴,无力起身,自觉无颜面见陛下,斗胆效仿李夫人避见君王,望陛下莫要沾染了她的病气。”
荣禄知道玉芙夫人的性子,她哪里会怕过给陛下病气,她是不想见陛下。
荣禄知道,姜献当然也知道。
头顶无声。
荣禄低着头,良久才听到皇帝慢慢笑了声,“退下吧。”
众人道是,门被徐徐关上,荣禄瞧见陛下的身影消失在帷幔中,隐约可见他修长身影伫立床榻前,抬手欲掀床幔,眼睫微垂,冰雪消融。
外间的动静,穗穗听得见。
她闭着眼,谁也不理。
穗穗已经病了很久很久。
她从前是公主,老皇帝在时不受宠,住着偏僻的宫殿,一年分不着几件新衣,老皇帝驾崩后,她倒成了新皇最疼爱的人,食邑一度越过了新帝的亲生胞妹仪华公主。
却不是以妹妹的身份。
帝王的疼爱,自然也有其他的疼法。
她是无福之人,消受不了帝王的雨露君恩,很快病倒了。
从病倒的第一天,搜罗来的名贵药材和天下遍寻的名医被源源不断的送进她的宫殿,本该活不过两年的病,被天家的威严手段生生拖到第四年。
真是度日如年。
穗穗厌倦了和姜献在一起的日子,她或许本来就不是公主,但也有成为一个普通女子的可能,也好过如今连个正经封号都没有,只是因为姜献为她修建了奢靡华丽的玉芙宫,阖宫上下,朝野内外,都称她为玉芙宫夫人。只要提及她,一个个都会露出讳莫如深的古怪表情。
也是,一个公主,在及笄礼上被人揭发并非皇室血脉,匆匆成婚,新帝登基后又被以公主之礼迎回后宫……
穗穗心气儿高,前两年总被外边的流言蜚语气得血气上涌,纤弱的身躯轻颤,久病的面容依然漂亮的不像话。
健康的穗穗像雪白荼靡花旁的红樱桃,那么生病的穗穗就像夏日冰碗里浮动的紫葡萄和白荔枝,水珠巍巍颤颤,像极她腮边的眼泪。
姜献站在床畔,抬手正要掀开床幔,想到什么般收了回去,他重新走回薰笼旁,翻烤骨节分明的双手。
身上沾的雪化得快,手掌浸透了外面寒气,冻得微僵,他不惯用手炉,手掌总是凉得厉害。
穗穗之前就为此闹过,她怕热也怕冷,像个一年四季都要温着的玉珠子,嫌他手冷,热起来时又太烫,死活不让他碰。
如今病了,人更娇气。
“怎么不吃饭?穗穗,要吃饭。”
他像寻常人家的兄长,含着关心询问穗穗。
穗穗背对他卧着,小小一团。
明黄纱帐上绣满宝相花纹。
宝相花是吉利富丽的花样子,宫廷织造,那花纹更加繁重华贵,盛得要开出明黄的纱幔,将穗穗单薄的人牢牢压进花的影子里。
穗穗听见姜献走过来。
他的手掌已经烤热了,撩起纱幔坐进来,把她搂进怀里,他脱了外衣,发尾仍有些湿。
他们交颈依偎的时候,发尾扫过她敏柔的脖子,很痒,她讨厌这种感觉。
她就知道,这出“李夫人不欲见帝”的把戏对姜献不管用。
她不愿见姜献,却拦不住姜献,他是皇帝,想去哪里,想幸谁,谁也拦不住。
穗穗不说话,姜献也不急,低头亲了亲她的鼻尖,穗穗实在也没有力气挣扎。
过了一会儿,姜献又低声叮嘱她要按时吃饭。
吵的要命。
不想再听他说话,穗穗贴近姜献的脖颈,因为没有力气抬头,只吻到他的下巴。
姜献顿了顿,将她抱得更紧。
兄妹十载,伴驾两年,深夜被汗濡湿的眼睫和唇边交渡的气息,世上再没有比他们还要更熟悉彼此的人,穗穗深知让他安静下来的办法,代价是她仰透脖子,脚尖绷直,泪水打湿锦枕。
姜献从她绣满芙蓉的裙摆下抬头,轻声说对不起,惹她哭了,自然是要道歉的。
他替她擦拭更衣,又简单收拾自己,叫荣禄传膳,撬开她的唇齿喂进热粥。
粥里有药,哪怕加入了山珍海味的食材,也挡不住炖化的药味。
穗穗任他摆布。
她和一个疯子有什么好说的,至于粥,吃就吃啦。
反正她也快死了,无非早晚。
姜献之所以逼她用膳,起因是她在被姜献宠幸的第二年,日益嗜睡消瘦,姜献以为她有喜,召来太医。
太医却说她大限将至,是死兆。
至于大限将至的原因,无非是她天生体质比别人差些,又积郁良久,已成心病,无药可治……
姜献勃然大怒,穗穗却笑出了声,一改小心谨顺的态度,愈发放肆任性。
她不肯再喝药,不愿再接受太医的诊治,珍贵美丽的面容如褪色的珍珠迅速黯寂下去。
姜献为此和她大发雷霆,穗穗不甘示弱,在一次争吵中怒急攻心,哇的吐出一大口鲜血,含泪栽倒下去。
姜献那一刻的眼神又惊又惧,从此再不强求她接受太医的诊治,只费尽心机的在她日常膳食中加入吊命的药材,好悬把她的命留到今日。
姜献不想她死,她知道的,可她不想要姜献了。
宫外的人羡慕妒忌她的恩宠,不知道她自戕根本不需要勇气,只差一个时机。
姜献如影随形的目光和占有,四年如一日的压迫都让她日益憔悴,不过是她生病之后,姜献才装得好像斯文温柔了起来……
但那也只是表象。
病发那日。
她咳血不止,血染红了大半张脸,还有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她素来爱漂亮
2.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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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闹的人,是南府的四姑娘,南洵美,半月前和穗穗起了争执,一起掉进湖里的。
南洵美天生嗓音洪亮,中气十足,听上去就知道身子骨结实。
明明是一起掉下水的,嘉穗病了半个月还未痊愈,南洵美两日就生龙活虎起来了。
导致她看上去像故意陷害妹妹落水的始作俑者,被祖母狠狠责罚一顿,在祠堂罚跪三日,让她等嘉穗病好后登门道歉。
南家,是清贵之流。
已故的老祖父官至大学士,门生无数,膝下有三个儿子,又分别生了六女三男,人丁兴旺,最看重的就是名声和家风,怎能容下姐妹不睦的事。
听说嘉穗病好的差不多,就是嗜睡,南洵美千般不愿,还是被祖母督促着上门给六妹妹道歉。
不想嘉穗实在很能睡,让人在外头等了半个时辰。
南盈禾手中扇子一顿,清丽的面庞露出一丝不满,伸手捂住嘉穗的耳朵:“这个洵美,明明是她做错了事,差点害得你落下病根,还大吵大闹不知悔改,祖母真是罚轻了,穗穗你睡吧,我出去会会她。”
南洵美在祠堂跪了三日,出来时腿一瘸一拐。
南盈禾和这个二房的四妹素来不亲近,但还是派人送去药油,如今想来,真是大错特错。
她放着自己亲生的宝贝妹妹不关心,关心一个欺负她妹妹的人,真是不应该。
“诶阿姐,你别去,我醒了。”
嘉穗抓住她柔软的衣袖,忍不住摸了两把。
阿姐的袖子真软,和阿姐这个人一样,又香又甜,要不是南洵美打搅,她真想在阿姐怀里睡个天昏地暗。
“你这下睡够了?”南盈禾笑着打趣她。
嘉穗一边揉眼睛,一边趿脚踏上的木屐,“才没有,但怕我再睡会儿,南洵美冲进来掐我的脖子。”
时值盛夏,嘉穗夏日贪凉,冬日贪暖,再轻薄的云丝绣鞋也觉得闷脚。
从前在皇宫里,五月底的光景就派人换上玉屐,舒服得她整个人眯眼仰颈。
她走路时步伐轻快,玉屐踏向地面,会随之发出嗒嗒的叩击声,十分悦耳。
取悦姜献时,她也这样穿,初夏荷风阵阵,她在画舫上起舞,不用任何琵琶琴曲,仅仅是随舞姿传来的玉屐声,就足以让姜献眼神幽沉。
南家崇俭,不至于在衣食住行过分苛刻损失体面,但也不会特地用上好的玉石打造玉屐来穿。
毕竟南家是贤臣,姜献却是“昏君”,御史台当年参姜献大造玉芙宫奢靡的折子堆成了山,也不知道如今可少了些?
听闻嘉穗要穿木屐,南家人惊讶,但没有驳斥她的请求。
南家长房,也就是南嘉穗和南盈禾的父亲,性情敦厚寡言,事工部侍郎,特地找来娴熟的工匠,为穗穗做了一双小木屐。
木屐是上好的棠木做的,质地舒适,没有玉石凉爽,却轻便不少。
嘉穗很喜欢,又央求现在的母亲邹氏为木屐周围一圈画上金红色的赤鳞小鱼,和蓝白相连的浪花,邹氏擅画,画得栩栩如生。
送给嘉穗的前夕,南盈禾端详这双木屐,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又在木屐前端的锦帛上缝上一对小金铃,于是这双宛如掌上珍宝的木屐就出世了!
嘉穗爱不释脚,比前世姜献替她打造的玉屐还喜欢一万倍,每天踏着这双木屐跑来跑去,病殃殃的身体都灵活不少。
外间。
南洵美满头大汗坐下,痛饮了三四杯冷茶,才看见南盈禾搀着南嘉穗走出,她愤愤咬紧嘴唇,晒红的脸不停滚落汗珠。
“喂南嘉穗,你的病不是已经好了吗,干嘛每天装得病殃殃的,害祖母他们以为我怎么你了,当初一起落水的可是我们两个人!”
言下之意,好似她被冤枉了。
南嘉穗慢吞吞坐下,身旁南盈禾听不惯二房横冲直撞的语气,板着脸想拿出做姐姐的气势教训南洵美,被穗穗拉住。
二夫人出身商户,以南家的地位,原本不容许娶商户女子过门。
奈何二爷铁了心要娶,婚后二夫人行事干脆泼辣,操持家务倒是一把好手,缺点就是嗓门太大,别的也没什么,一家子也就和和气气过下去了。
南洵美遗传了二夫人的嗓门,却没有遗传到二夫人的机敏,每天火急火燎仿佛有干不完的急事。
大房的子女性子都慢,自然天生和二房的和不来。
嘉穗不急着说话,等南洵美又喝了一壶茶,才笑眯眯的开口:“四姐姐分明是被祖母叫来向我道歉的,可我听着怎么像来兴师问罪的?是,我是有错,错在不该和四姐姐争那盆牡丹花,既然四姐姐要,那就让给你好了。不过我可没忘记,那天确实是四姐姐冲动推了我一把,我慌张中才拉着四姐姐一起落水的。”
嘉穗说的再明白不过了。
她成为南嘉穗,自然也有记忆,清楚记得那日是南洵美脾气火爆,受不了“南嘉穗”慢慢吞吞讲道理的性子,偏生又说不过南嘉穗说的:先来后到,那套死理。
仗着姐姐的身份,想让南嘉穗让出牡丹花,南嘉穗不让,她一气之下推了南嘉穗。
那下不算重,但南嘉穗全无防备,湖边石头又滑,没站稳倒了下去。
南洵美也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想拉妹妹,被南嘉穗抓住衣袖,两个人抱着掉进了水里。
真正让“南嘉穗”丧命的,是她不幸在水下磕到了石头,当场毙命。
嘉穗到现在头上还包着一圈白帛,日日涂抹药油,等脑袋里的淤血散去。
搞不好她日日梦见姜献,就是后脑勺的伤口搞的。
南洵美被她的话堵的哑口无言,她自己做的亏心事,她当然清楚。
她隐约觉得嘉穗的口齿伶俐不少,没有多想,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道:“……我知道错了!当时是我气盛欺负了你,现在我也受罚了,膝盖都肿得老高,走路都难,你满意了吧?”
顿了顿,她忍不住还是抬起头,眼底闪过一丝希冀:“你说的那盆牡丹,你真肯让给我?”
没两句话,又绕到牡丹上了。
嘉穗看出她实在想要那盆牡丹,慢慢点头,做出忍痛割爱的模样:“祖母说了,姐妹间更应相亲相爱,怎么能大打出手?既然四姐姐实在喜欢,那我做妹妹的理应让给你。”
她招招手,让婢女青青取出那盆搅弄出腥风血雨的牡丹花,亲手交给南洵美:“四姐姐喜欢,就拿去吧,好好养起来,也不枉费我的一片心意。”
南洵美接过花的手颤了颤,脸色被娇嫩的牡丹花映的红润莹白。
她一扫来时的愤怒和不甘,喜笑颜开的冲嘉穗道:“六妹妹,真是多谢你了,我另外还带来一些补品,对身体大有益处,之前的确是我不好,我以后对你一定疼爱照顾,比对我自
3.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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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家人一脉相承的温润和睦,平日里吃颗梨子都要互相谦让再三,除了二房,脾气火爆,会时常吵几句嘴。
嘉穗很快适应了现在的生活。
晨起和邹氏、姐姐一道给祖母请安,请安后陪祖母礼佛吃茶,被问上几句功课,就和姊妹们一起听祖母和几位夫人聊天。
二夫人秦氏很喜欢新奇的东西,对时下的流行了如指掌,未出阁时常随父亲走商,把外面的事说给妯娌们听。
平日不怎么出门的邹氏和三夫人宋氏听得一愣一愣。
每到这时,南洵美就会露出骄傲的神情,挺胸抬头,像只小孔雀骄矜坐在母亲的身旁。
嘉穗和姐姐也听得入了迷,祖母给的杏仁酥,俩人吃了一半,就听得忘了吃。
嘴角沾着碎屑,瞪大乌黑的眼睛听秦氏描绘走商时遇上山匪的险境,嘉穗吓得哇哇大叫,差点把杏仁酥丢在南洵美的脸上。
祖母哈哈大笑,搂过嘉穗帮她擦嘴,慈爱的说她像只偷吃的小花猫。
嘉穗一开始还不好意思,慢慢就“厚颜无耻”起来。
被祖母说了,还咧嘴一笑,粉扑扑的脸蛋神采飞扬。
祖母笑过她以后,总会搂着她,叫林妈妈端来冰凉凉的酥酪给她吃。
午后嘉穗和姊妹们或是逛园子乘凉,或是和母亲学画,等父亲放衙回府,陪会儿母亲,她和阿姐就一起上母亲房里用晚食。
南父平日除了养养花,还在书房后开了块小菜圃,种上时令果蔬。
产量不多,只为野趣。
晚食桌上时常有一碟鲜嫩的炒北瓜或拌莴菜,都是南父自己种的,吃起来很爽口。
至于桌上的鹿腿鱼腹,菜心笋尖这些最好吃的,通常都落到嘉穗的碗里。
父亲母亲还有阿姐看向她的眼神,永远温柔的像浸泡着蜜浆。
“傻丫头,看什么,快吃,冷了就不好吃了。”
嘉穗低头扒饭,都舍不得咽嘴里青嫩的莴菜,生怕这是一场梦。
梦醒后,她又回到十四岁。
太皇太后、先皇和太后娘娘高高在上,隐在珠帘后的脸庞模糊而漠然,看她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替母妃求情。
或者是十五岁,她小心翼翼等来及笄婚嫁之年,秀美的云鬓初初挽起,就被先皇削去长发。
精美的花冠骨碌碌滚落到她的眼前,花瓣零落一地,她以额触地,眼眶里的泪珠惊恐到不敢落下。
先皇怒斥她“混淆皇室血脉,有欺君之罪!”
她咬破嘴唇,也不敢再叫一声“父皇。”
抑或者是,十六岁。
她成为姜献的金丝雀的第一年。
那是姜献留宿后的第二日清晨,她被从床榻上拽起时还困得眼睫湿润,娥眉低垂。
昨夜衣衫尽毁,拾起来没有一件能穿的,她正心痛那上好的蝉丝蜀锦,姜献径自用他昨日穿的那件龙袍裹住她,抱她放在膝上。
他要吻她,被穗穗捂住嘴巴,姜献抬眸,看见穗穗又惊又恐,抖得像一株雨中的小梨花树,小声提醒他:“这是龙袍。”
姜献握住她的双手,“我知道啊。”
他似乎很钟爱效仿民间夫妻之间的桥段,穗穗都要困死了,还被他捉着手掌,为他系衣扣。
扣着扣着,他又俯身过来,热气渡到她的唇边,穗穗连眼睛都不敢睁。
临上朝时,姜献攥着她的手腕说她太瘦了,让她多吃一点。
她身上的龙袍宽松的随时都要掉下来,双腿软的快要折断,不过靠姜献半搀半抱,才勉强没有失态。
穗穗有气无力的谢恩。
姜献走后,就有锦衣玉食如流水般送到她面前。
和锦衣玉食一起奉上的,是一对金镯般的足环。
她脚腕纤细,足环戴上,大小正合适。
穗穗愣愣看着,嘴角轻轻一撇,眼泪夺眶而出。
……
吃过饭,南父去看书,邹氏坐在西窗下绣花。
盈禾带嘉穗去院子里荡秋千。
秋千上缠绕着南父种的紫藤花,簇簇拥拥开在静谧的夏夜里,凉风徐徐,父亲和母亲低柔的细语模糊遥远。
嘉穗耳的碎发被吹上眉梢,她觉得痒痒,忍不住用手指摸了一下,又一下。
南盈禾也舒服地眯起眼,有一搭没一搭的道:“听说太后已经下旨,来年开春,便要选秀了。”
啪嗒。
南盈禾循着动静看去,嘉穗居然从秋千上掉了下来。
怔怔的,玉白小脸透着迷茫。
她弯腰哭笑不得地扶起妹妹,用扇柄敲她脑门:“怕什么,家里不打算送你入宫。”
嘉穗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坐回秋千上的动作灵活许多:“阿姐知道我在想什么。”她突然露出担忧的神色,吞吞吐吐的问:“那阿姐你,该不会……”
“放心,我也不去。”南盈禾哭笑不得。
嘉穗大大松了口气。
她好不容易从皇宫逃出来的,再也不想回到那个金丝笼里去。
她也不想姐姐去。
她亲眼见过,先皇去世后,没有子嗣的妃嫔被下令陪葬。
那个常常塞给她零嘴吃的许美人,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玉珠,嘴上有颗小痣。
昨日还活生生的人,拉着她的手哀求她帮忙说情,可没等到她求来的恩旨,就被一条白绫夺走了性命。
有子嗣的妃嫔处境好些,也不过是被挪去偏远的宫殿,几十年如一日了无指望的等死。
她惧怕那样,她不要那样。
嘉穗到如今夜里睡觉翻身还小心翼翼,不敢熟睡,怕赤金的足环硌的脚腕疼,怕姜献夜里突如其来的造访让她难以应付,次日连起身请安的力气都没有,被太后训斥无礼。
风光在外的宠妃过成这样……说出去也没有人会相信的。
她实在是古往今来的宠妃中最没出息的一个。
南家显然没有送女入宫的功利之心,且大雍朝为防外戚干政,后妃也多采自民间,南盈禾说起此事,不过是顺嘴一提。
“这还是陛下登基后第一回选秀,不知道是什么光景呢。”
南盈禾忽然想起什么,用扇子掩唇,神神秘秘道:“穗穗,你还记得玉芙夫人吗?”
嘉穗猛的被叫起那个久违的名号,身子一僵,摸来碟子里的酥饼胡乱咬了一口,眼睫垂得低低的,“知道呀。”
夜色重重,盈禾没看出妹妹奇怪的神情,好奇道:“陛下因为玉芙夫人,至今不曾立后。一眨眼夫人都过世三年了,不知道开春会不会立后。”
不止是南盈禾,朝野内外都盯着立后一事,这几年群臣请皇帝立后的奏折只多不少。
“选秀三年一回,按理,陛下登基那年就该选
4.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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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父、二爷和三爷各有公务在身,大房长子南少溪已领官职,颇得重用,二房三房的公子尚在念书,秦氏留京操持家务。
故而这次返乡,只有南老祖母、邹氏、宋氏,和穗穗几个姐妹。
十五日车马,十日水路,终于入了平州的地界。
众人都因路途遥远,露出疲态。
唯有嘉穗,还兴奋的和第一日出门似得。
趴在车窗上怎么看都看不够外面的风景,但凡逮着能下马车的时机,便跳下来采路边的野花野草,摸河里漂亮的卵石。
途经一地,把当地的特色美食连吃带揣才肯走。
南盈禾和嘉穗坐一辆马车。
瞧着一趟下来几乎被填满的马车,连人坐的地方都要没有了。
嘉穗把座位让给姐姐,也不嫌地上硌,盘腿坐着。
膝盖上摊着一块淡蓝色的绢帕,绢帕中放着十来颗大小、光泽、形状不一的鹅卵石,嘉穗捏在手里把玩。
南盈禾凑过去看了眼,看不明白,“一堆石头,你怎么还当个宝了?”
她实在不知这堆石头有什么可看的,偏嘉穗当个宝。
嘉穗轻哼:“阿姐,你不懂。”
岂止是石头,就是路上经过的一缕风,她都想留在怀中。
前世她自幼在皇宫长大,从未离开过皇城。
及笄那年陡生变故,她被剥夺公主尊荣,赶出宫去,也一直被养在东宫别苑,先皇死后,她再度被姜献召回宫中,到死都没能再踏出皇宫半步。
天下九州,风光旖旎,她却看了十九年的红墙。
穗穗听人说,平州有天底下最美的明月,平州临海,明月皎皎,潮水粼粼。
她到死也想看一眼,却至死未能如愿。
南盈禾温柔瞧着她,宠溺的道:“罢了,你喜欢就好。”
“只要我们穗穗喜欢,就是天下第一大事。”
离真正抵达南氏老宅还有两日路程,这日众人歇够了刚要出发,就听见身后官道上传来马蹄疾奔声。
轰隆隆的动静,把南家妇孺都惊得不敢贸然前行。
等人近前来,为首骑在马背上的年青人翻身下马,快步来到南老夫人车前,抱拳执礼,唤了声“祖母。”
南老夫人撩起帘子,还当自己年迈眼花了:“溪哥儿,怎么是你?”
“正是孙儿。”南少溪含笑道。
来人是南少溪,南父和邹氏的长子。
南老夫人问他为何在此,南少溪只道有公务在身,需得去平州一趟,听闻祖母和两位伯母携姊妹们返乡,便想着顺路一道。
嘉穗坐在马车里,悄悄留意外面的动静。
南少溪前阵子才回京不久,身上公务繁多,嘉穗落水后,南少溪赶回家,等妹妹无恙,又回衙门忙去了。
严格来说,他们兄妹二人这才算见了第二面。
嘉穗心如擂鼓。
倒不是因为怕生,而是因为前世,她和南少溪关系就很一般。
南少溪是太子侍读,出身高贵,姜献登基后委以重用,为人刚正。
而她呢,恰好是满朝文武的眼中钉,媚惑圣上的玉芙夫人。
他们都是御书房的常客。
穗穗还记得有一回,她自御书房被宫女搀出,鬓发凌乱,衣裙潮湿,累得眉眼难抬,撞上来御书房述职的南少溪。
她的云鬓本就挽得松松垮垮,玉钗径自从发间滑下,掉在地上,穗穗下意识去捡,失去支撑的长发刹那间散落双肩。
南少溪只冷冷看了她一眼,抬脚面无表情的走了过去。
擦肩而过,她听见南少溪沉声冷语:“妖妖娆娆,祸水之态。”
打那以后,穗穗就自觉避开南少溪。
听闻他也参过她狐媚惑主的折子,如果他有一日知道,自己的妹妹居然成为了他最痛恨的那个妖妃,会是什么心情?
会杀了她?还是会找来道士做法,逼她把妹妹还给他?
嘉穗正想着,车帘被人轻轻揭起,南少溪的面容出现在眼前,他眉眼温和的注视着嘉穗,和三年前那个横眉冷对她的年青人判若俩人:“躲在车上干什么,知道哥哥来了,也不出来叫人?”
他递来一枚硕大的青果,擦得干干净净,果皮都能泛光,“林间采的,尝尝甜吗?”
原来他还有这么平易近人的一面,嘉穗接过青果,露出一个甜美乖巧的笑容,青果要她两只手才堪堪包住,她一口咬下去,嗯,水灵甜脆!
“哥哥!”
“乖。”南少溪拍了拍她的头,拉下车帘子,让车队继续前行。
嘉穗推窗看去,才发觉南少溪身后是一支二十轻骑组成的队伍,包围着一辆漆红宽大的马车。
马车朴素未曾过多装饰,但建造所用的木材原料一看就不普通,拉车的马匹高大威猛,皮毛亮滑,寻常人家可养不起这样好的马。
那马车的帘子拉得严严实实,竹帘外还拢着一层锦帐,看不出里面坐的是谁。
两支车队并行,有二十轻骑护送,南家妇孺松快不少,三房的二姑娘皙竹、三姑娘兰裳和五姑娘绣薇,也开始学着穗穗的模样,掀起车帘,怡然赏看沿途风景。
南老夫人叫来长孙:“溪哥儿,那马车里坐的是?”
南少溪会意,淡淡一笑:“京城贵客,有要事在身,需得借住咱们南府几日,您不用管。”
“也好,那代我向贵客问好。”南老夫人点到为止,没有多问。
长孙素来沉稳,有其祖父之风,他说没事,自然就和她们一行妇孺无关。
南少溪是天子近臣,他说是贵客,想必不是王公就是重臣,人家贵客都免去他们的礼数了,南老夫人也犯不着凑上去客套。
终于抵达南家祖宅,女眷们疲惫交加,简单用过餐食,便都歇下。
嘉穗好不容易来到平州,向往辽阔的大海已久,一进屋,就从行李中翻出沿途买的鱼篓、网兜和小木桶,兴冲冲去找阿姐。
“阿姐,你陪我去赶海好不好,我刚才听女使说,这会儿正是退潮的时候,现在去,能捡到不少好东西,什么海货都有!”
南盈禾颠簸一路,落脚后也顾不上世家淑女的得体,吃着东西都险些睡去,哪儿还有力气陪穗穗赶海。
她吃惊于妹妹异于常人的精力和兴致,招招手,命人找来南少溪。
“让你哥哥带你去,我要睡觉,谁也别烦我。”
说着,将门一关,留下嘉穗左手拎小木桶,右手揣小渔网,怯怯站在走廊上,和南少溪大眼瞪小眼。
说起来,她和这个兄长实在不算熟,之前还有过节。
如果不是这张脸——
她很怀疑南少溪会不会立刻掏出佩剑给她来一下。
越想越慌张,嘉穗绞了绞手指,忽然觉得这海,也不是非赶不可了,“哥哥,我突然不是很想……”
“再不去,天色可就晚了,到时
5.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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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少溪轻轻叹了口气,含笑说:“穗穗,别闹。”
他还当她是他不懂事的小妹。
南少溪的后背温暖宽阔,步伐稳健,踩在松软的沙子上也如履平地。
他并非那种手无缚鸡之力,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文人。
听闻他骑术出众,更有百步穿杨的本事,在做侍读时曾为姜献护驾,胸前落下两指长的伤疤,因此姜献特许他御前带刀。
那时姜献尚未登基,嘉穗被困在他的东宫别苑哪里都去不了。
夜里,姜献带着一身血气回来,脸色阴鸷,浑身却找不到伤口,嘉穗握着药瓶不知所措。
姜献的吻血腥又压抑,夜色重重压得嘉穗喘不过气,好像他们只活这一晚。
后来嘉穗才知道,那晚姜献衣服和脸上的血迹,是南少溪的。
回过神,嘉穗有些遗憾的松开手,南少溪那一缕饱受摧残的长发终于解脱,随风扬起。
嘉穗回头瞥见岸上那辆熟悉的马车。
那马车的主人和南少溪的关系还真是好,连他和妹妹外出都要跟着。
她趴到南少溪的耳边,嘴乖且甜,“哥哥,那马车里坐的到底是哪位贵人?”
南少溪身为天子心腹,和朝中众人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
嘉穗实在是想不出,满朝臣子,王公勋贵,还有谁能和南少溪这样亲近。
嘴上说着有公务在身,到了平州,竟还有闲暇不急不忙陪她赶海。
南少溪走到一处礁石前,他将嘉穗放在上面,让她能在高处俯视他,语气温和地道:“不该问的不要多问,若有危险,兄长自会护着你。”
穗穗撇嘴。
她低头看了眼脚下高高的礁石,南少溪很有心,找的这块礁石平坦宽大,她就算在上面打滚也不会掉下来。
南少溪笑着说:“这样就不怕沙子粘在脚上了。”
他接过嘉穗的两只绣鞋,用手掌拍去上面的砂砾,女孩子的绣鞋还不足他一掌宽大,绣着碧翠的荷叶和露蕊的初荷,他淡淡一笑,如同摆放公文书卷般,细心地将绣鞋并排摆放在嘉穗脚边。
“穿上,海边风大,免得着凉。”
平心而论,作为兄长,南少溪实在挑不出一丝不好。
他是个绝佳的好兄长。
但嘉穗不是他的妹妹。
嘉穗慢慢的蹲下身,视线和南少溪持平,可这样的姿势好累。
她把双腿折起,垫在身下,这样一来,她又比南少溪矮了,不得不抬头仰视他,眼若秋水。
“你把我放在这里,我还怎么赶海?”
南少溪挑眉,瞳孔被落日余晖照出琥珀的色泽,“你认真的?”
他还以为穗穗一时兴起,见到沙子自会打退堂鼓,顶多在这里看看晚霞,看够便回去了。
嘉穗露出饱满的笑容,她一笑,就有几分稚气未脱的天然,“当然。”
她将那双绣鞋踢开,拎起裙角,露出未染尘埃的蚕丝袜,“我要哥哥背着我,我来挖。”
颐指气使的,真是被宠坏了。
她掩饰的再好,神情中还是流露出一丝傲气,从前的南嘉穗是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的。
是祖母教她女子自尊,还是母亲让她要自矜身份,她似乎长大了一点,隐约有盛开的张扬姿态。
瞬间的陌生感让南少溪愣了愣,但他很快欣慰的笑起来,说起来,他也有许久没有和穗穗朝夕相处过,他知道女孩子大多是忽然间就长大了。
如果穗穗长大,也并非是坏事。
这意味着她很快就要拥有自己的生活和世界,不必围绕他们,永远做个听话乖巧的小孩子。
“好啊,兄长背你。”
嘉穗眼尖,她指挥南少溪,每到一处,南少溪轻轻把她放下,让她自己挖,挖不到的他才帮忙,很快挖满一桶鱼虾扇贝。
嘉穗手生,所以大半都是南少溪帮忙的。
南少溪由衷的夸赞,“穗穗的运气真好。”
嘉穗瞥了他一眼,发觉这人对妹妹实在是过于宠溺了!
……宠溺的有些虚伪了。
嘉穗脸不红心不跳受了他的吹捧,她低头看手中的木桶,呀了声。
南少溪:“怎么了?”
嘉穗皱眉,“没有捉到螃蟹。”她盯着南少溪:“我答应过五姐姐,要捉只螃蟹带回去给她养的。”
南少溪挑眉,“一定要?”
“我答应她了。”嘉穗道。
南少溪点头:“好吧。”
夕阳已尽,天色被大片的暗蓝吞噬,海边的风愈发大了,吹得穗穗长裙缭乱飞舞,她单薄的立在那里,身影模糊,纤瘦的细颈和双肩像画瓶中的玉枝,一对湿润的墨眼,巴巴看着他。
南少溪明明可以呵斥她胡闹,把她抱起,不由分说扔到马上带回家。
可他还是自觉陪妹妹的时间太短,不愿让她失望而归。
他把穗穗放回礁石上,轻握她的手,低声道:“那你先穿上鞋,哥哥去帮你找螃蟹,一会儿就回来。”
他犹豫了会儿,看向岸上的马车:“若是害怕,便上那辆马车等我。”
嘉穗的嘴唇被冷风吹得发白,快速看了那马车一眼,她只来得及看见马车主人放下帘子的手掌,宽大修长,肤色苍白,骨节如锋利的薄刀,看着就很有薄情寡恩的味道,难怪“见”了两次,也依然不愿露面。
穗穗还是第一回由一双手,联想出一个人。
她对这人莫名没有好感,收回视线,轻声敷衍南少溪:“我知道了,我会的。”
南少溪转身的时候,嘉穗拉住他的衣袖。
“哥哥,我冷。”她轻舔被风吹得干软的嘴唇,她的面庞苍白娇弱,眉睫颤颤,看向他身上干净的暗紫色外衫——
“我冷得厉害。”
……
片刻后,嘉穗披着南少溪的紫色外衫,抱膝坐在礁石上等待。
女使梅子本来陪伴她左右,嘉穗说她渴了,让梅子去取水袋。
岸上离海边有段距离。
嘉穗漠然瞧着上涨的潮水,眨眼间就吞噬了刚才她走过的沙地。
她试着放下脚,踩进水里,看海水漫过脚背,涨到小腿。
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原来海里的水,和太液池的水,没有什么不同。
没过身躯的时候,一样冰冷沉重,又抗拒般试图将她轻盈的身体托起。
天然的浪潮一重重淹没她的口鼻,打湿的睫毛模糊了视线,耳朵灌入海水,嘉穗只能听见闷隆的雾声洗刷了其他一切声音。
没有手强硬按住她的头,她不必激烈的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她终于可以选择,自由地沉下去。
不再有任何声音,头顶没有讥笑和谩骂,隔着水面,那些狞笑嫌恶的面孔消失了。
嘉穗只能看见一轮明月,清白无暇挂在那
6.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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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过去三日,嘉穗身体无恙,恢复如初。
南家上下,自南老夫人到看门的细犬都松了口气。
前去上香的早晨,嘉穗梳妆,听见敲门声,青青去开门。
门开了,却不见人。
只有门边上放着一只小木桶,青青拎桶走进来。
嘉穗抬目看去:“里面装了什么?”
青青道:“水,还有……一只螃蟹。”
嘉穗缓缓扬起秀丽的眉弯,她扶簪走过去,水桶的水光如一面澄澈的镜子,倒映出她明艳雪白的面容。
水桶的底部,静静趴着一只青壳小螃蟹,大拇指节那么大,细看,前面的蟹腮还在轻轻抽动。
这小蟹应该被养了几日了,穗穗看见桶底还有几段没吃完的虾肉。
青青是土生土长的北地人,从未见过活螃蟹,稀奇的趴在水桶边盯着瞧,“姑娘,咱们要把它吃了吗?”
“我们吃它干什么?”嘉穗坐回梳妆台,嘴角轻翘,“送去山芳居,给五姐姐,是吃是养,由她。”
顿了顿,她问:“哥哥今日和我们一起去上香吗?”
青青不舍得将木桶交给门外的小丫鬟,回头道:“大公子方才一大早就出门了。”
嘉穗拖长声调哦了声,没有再问。
……
法灵寺是平州名寺,久负盛名,听闻求身体康健和男女姻缘最为灵验。
嘉穗一路上山,遇见数名信众,一步一叩首。
磕的额头青紫,破皮出血的大有人在,但他们顶着满头泥土血污,还是念念有词,虔诚的向山顶的神明祈祷,或还愿。
她缓缓放下车帘,闭上双眼,默默合十双手,朝山顶的方向敬一敬。
南盈禾在旁边看得稀奇,“你从前不是不信这些,什么时候也学着祖母,遇见漫山神佛都要一一去敬了?”
嘉穗慢慢睁开双眼,眼睫颤了两下,眼神茫然。
她今日妆容清淡,头顶还戴了遮尘的幂篱,雪纱挽在鬓角,露出纯黑的长发,和白净如瓷的脸颊,乍一看,像极供桌上敬置的小观音像。
她抬头遥遥看向山顶的方向,声音轻细:“我也不知道,许是……忽然就想了吧。”
她总以为人死如灯灭,闭眼时心中未尝没有怨恨和遗憾。
幼时总听宫里的老嬷嬷说,人死后要经过黄泉路、望乡台、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再投胎做人,便和前尘往事,断得干干净净。
她以为她也会是这样,想不到……什么也没有,只是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昏昏睡了一场,便成为了另外一个人。
除了神佛庇佑,她找不到第二个理由。
一定是老天都看不过去她的前世,才让她重活一次。
南盈禾从没有见过嘉穗这样,茫然又脆弱,好像攥在手中的雪花,即刻要融化了。
她没由来的觉得心疼,“穗穗……”
“阿姐,我跟你说笑呢。”
刚才还神情淡淡的嘉穗忽然眯眼,笑得像狡猾的小狐狸,她凑过来搂住南盈禾的胳膊,嗓音又细又甜:“我这不是为了成全祖母的一片心意嘛。她带我来法灵寺上香,是为了我的身子康健,我若是不诚心,岂不是浪费祖母的一片苦心?”
南盈禾舒了口气,无奈轻抚嘉穗的长发,“你知道就好,只要你能健健康康开开心心的,我们就开心。”
“知道了,阿姐。”嘉穗依偎着她,轻声答。
南盈禾不知道,嘉穗却记得。
她前世重病的一个中秋,明月皎洁,照在地上像覆了层白霜。
宫中召开中秋宴,姜献和群臣共度,嘉穗不想让太监宫女中秋还守着她这个病弱的主子,挥挥手让他们过节去了。
她一个人拖着沉重的狐裘,气喘吁吁走出玉芙宫。
周围没有一个人,她却前所未有感到轻松和愉悦,她双脚并拢跪在月光下,两手合十,虔诚的向天上的月亮祈祷。
希望月神赐给她和睦疼爱的家人,让她有家可归,有人惦念。
让她可以像个寻常人家的小娘子,春读书,夏泛舟,秋采梧桐,冬雪煮酒。
她不是贪心的人,想要的只有这么多。
那时她的病已经很重,姜献回来的时候,她倒在地上睡着了,有狐裘裹着,不算冷。
姜献自然很生气,不许宫女再离开她半步,她去世时窗外飘雪,纷纷扬扬的雪花近在咫尺。
她做公主时不得宠,尚且可以伸手去接雪花,做了万人羡妒的宠妃,却连握雪的资格都没有了。
所以能像现在这样,和家人一起,和乐融融,伸手可以接住这世上每一缕风和每一滴雨雪,让她觉得很自在。
嘉穗至此,无不感激。
南老夫人和法灵寺的主持净华大师相熟。
未举家搬迁京城时,南老夫人就是法灵寺的常客,这些年净华大师云游四方,二人隔了半辈子再见面,依然相谈甚欢。
南家两位夫人带着五位姑娘,和主持一一见礼,南老夫人搂过嘉穗,眼中的疼爱显而易见。
“这是我家小六,穗穗,见过净华大师。”
嘉穗上前执礼,“净华大师。”
净华大师年过六旬,清瘦矍铄,他看向嘉穗,目光平和幽长。
兴许是注视的太久,南老夫人略有担忧的问:“净华大师,怎么了?可是这孩子……”
“无妨,六姑娘不必多礼,六姑娘钟灵毓秀,实乃人中龙凤,难免多看几眼。”净华大师笑呵呵的道,转身做出请的手势:“老夫人今日不是来讨教佛法?禅房茶点已经备下,老夫人随我来。”
“也好,其实我今日来,也是想为这孩子看看前程,她今年两度落水,险些要了她的性命,我实在担忧,加上年岁将近,家中已经在商议给她说亲的事……”
南老夫人和净华大师边说边走远,邹氏和宋氏带着小辈们去小佛堂听经。
嘉穗和南盈禾跪坐在最后一排,听得心不在焉,小沙弥给她们一人发了一串古朴的琥珀佛珠,听一句经文便拨动一下珠子。
佛堂檀香袅袅,旁人的佛珠都不紧不慢的拨动,唯有嘉穗,漫不经心,半晌才拇指轻按,拨动一下。
南盈禾的声音压得很低,“这会儿又不诚心了?听的心不在焉,莫不是想出去玩?”
她知道嘉穗的性子,遇上喜欢的,待上几个时辰不动,变成石人都愿意,遇上没兴趣的,度秒如年。
嘉穗偷瞄了一眼前面颂经的和尚,见没发觉她在走神,才慢慢松了口气,悄悄把膝盖下的蒲团往阿姐身边挪了挪。
“阿姐~”
她嘴一张,南盈禾就能猜到她想说什么,“去吧去吧,不想听就不听了,我听着也觉得乏味枯燥,但我得陪着娘,一会儿
7.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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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元悯错愕。
“你认识我?”
可他几时有过这样的表亲?
还是一个……这样漂亮灵动的姑娘。
细弱的猫叫传来。
裴元悯垂眸,瞧见小猫舔舐着嘴巴,重新缩回幼小的身体,尾巴翘起,四肢巍巍颤颤爬向他的胳膊。
“裴表哥,别走神,小心别让它摔了。”
嘉穗温声提醒,裴元悯这才反应过来,两只手接住幼猫绵软温热的身体,往怀中带去。
他从未养过狸猫,动作生疏,却知道往心口搂。
小猫趴在他怀里不动了,睁着黑珍珠般的眼睛,好奇看着嘉穗。
裴元悯怕失礼,实在想不出她是谁,迟疑的道:“你是——”
“你不记得我啦?”
嘉穗伸出两根手指轻挠小猫下巴,猫儿舒服的很快呼噜呼噜起来。
但在小猫摇头晃脑想去蹭她的手指时,嘉穗忽然缩手,背在身后,看小猫扑了个空,和裴元悯如出一辙的茫然表情。
她轻笑出声。
“是裴表哥的表妹太多,不记得我了。还是表妹太少,才压根不记得,自己竟还有哪门子表妹了?”
嘉穗认识裴元悯,还得多亏了南盈禾。
昨日她午后小憩,南盈禾揣一幅画卷就来了,神神秘秘摊开,叫她来看她。
画卷上画着文秀俊朗的年轻公子。
南盈禾道:“这是家里为你相看的人,平州裴氏的三公子裴元悯,祖母今早旁人把他的画卷给母亲看,我从旁瞄了一眼,听说他文采出众,品行端正,祖母和母亲都很满意,我也觉得不错。”
嘉穗浅浅看了一眼,接过梅子递来的荷花,往甜白釉花瓶中插去。
藕腕白皙,翡翠双镯挂在纤纤玉腕上,捧着淡粉清雅的荷花,俨然一副夏荷图。
“这就是阿姐说的那位裴表哥?这画卷是怎么到你手中的。”
“这不是怕你相不中,我特地等母亲午睡,从她那儿借来的,一会还得还回去。说起来这次祖母来平州并非临时起意,一是想让你散散心,二就是为你相看。”
南盈禾端详她的神情,“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
嘉穗漫不经心拈起荷花轻嗅,还是外面的花好,闻起来都比皇宫的清甜。
“好与不好,要见了人才知道,画卷上看,终究肤浅了些。”
她又不是色令智昏的好色之徒,若因一张好看的画像就答应和一人长相厮守,白头偕老,那也太冒昧了。
“说的也是。”南盈禾气定神闲的起身,收起画卷,“我去还画了,你明日早些起来,好好收拾一番,你要见的人,明日就在法灵寺上。”
她又轻声自言自语,“不过我妹妹生得这么好,便是不收拾,也没有谁家儿郎会拒绝的吧?”
听上去,隐隐带有炫耀的味道。
嘉穗哑然失笑。
南家五个姑娘都已定亲。
清誉在外,家中的女孩子也素有美名,南氏女并不愁嫁。
二房和三房的姑娘都许了几州的官宦清流世家,南盈禾自幼和镇守西北的万将军长子万戎机有婚约,只等万戎机回京完婚。
南老夫人和南父邹氏再三相看,最后相中了老家平州裴氏的三公子,原还怕嘉穗生在京城,不习惯平州的风土人情,见嘉穗在平州如鱼得水,每日欢喜,才放下心来。
见过裴元悯后,嘉穗便知道为何南家众人都会对他满意了。
听闻南裴两家是世交,曾有过姻亲,嘉穗的太姑姑,就嫁给了裴元悯的祖父。
家境殷实,家风严明,两家知根知底,嘉穗嫁过去,就不怕被欺负。
裴元悯腹有诗书,还知情趣,温润心善,生得芝兰玉树,即便没有情爱只过日子,嘉穗也不算吃亏。
细细想来,世上确实没有比这更般配的婚事了。
“六姑娘,老夫人叫你过去呢。”梅子匆匆跑来,身后竹林哗然,似有山雨欲来。
自从上回在海边帮嘉穗取水喝,转身就发现自家姑娘溺了水,梅子就格外留意姑娘的行踪,有水的地方,那是万万不能去的,姑娘不通水性。
“好,我知道了。”
回过神,嘉穗对这位准未婚夫浅浅一笑,抬手放下幂篱,垂眸施礼,“裴表哥现在知道我是谁了吗?”
她眼带促狭,转身跟上梅子,清纤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竹林间。
天上转眼下起小雨,怀中小猫被雨水打了脑袋,喵呜一声,伸爪在半空中乱挠一通。
裴元悯顾不上猫儿闹腾,愕然清醒。
他望着嘉穗消失的地方,喉结轻动,有大片的红晕爬上耳根。
那婢女叫她六姑娘。
整个平州,能唤他表哥的六姑娘,只有一人。
父亲说过,他弱冠在即,家里正为他相看未来的妻子。
南家的六姑娘就很好,聪明文秀,闺名嘉穗。
南嘉穗。
……
“小祖宗,你可算回来了,跑哪儿去了,我们都要下山了。”
南老夫人见到嘉穗,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拉着她的手,走下台阶。
旁边的宋氏笑道:“老夫人这么疼六姑娘,日后嫁了人可怎么好。”
嘉穗搂住南老夫人的胳膊,回眸笑道:“嫁了人,我也要带着祖母的,不光祖母,娘亲,三叔母,还有姐姐们,我一个都舍不得,我都要带着嫁人。”
南家人笑成一团。
“晚辈见过南老夫人。”
一道清越的男声传来。
嘉穗微愣,搂着祖母看去。
见裴元悯青衫落拓,风仪潇潇站在那里,沉眉敛目地行礼。
目不斜视,竟没有看她。
他倒是知礼数,南老夫人,邹氏、宋氏、南盈禾、二姑娘至五姑娘一一见礼,终于到她。
“见过六姑娘。”
他抬眸,嘉穗看到一双温润清澈的眼睛,颇有疏疏竹林的朗阔。
嘉穗学着姐姐的样子还礼,她看向他的怀中,挑眉。
“猫呢?”她无声问。
裴元悯抖抖衣袖。
一只毛茸茸的脑袋钻了出来,小猫睡得东倒西歪,看见嘉穗,它想叫,被裴元悯轻轻捂嘴。
裴元悯轻抚它颈脖上的绒毛,把它揣了回去。
“放心。”他亦无声回答嘉穗。
裴夫人眉眼柔和,穿着稳重的石青色,点缀不多,但鬓间的金钗,脖上的玉髓,看着都质地不俗。
“南老夫人,许久未见,您身子可还好?”
又是一阵寒暄,裴夫人含蓄,没单独拉着嘉穗说话,倒是和邹氏相谈甚欢。
两家人一起下山。
到了山脚下,目送南家女眷上车,裴夫人含笑问:“六姑娘笑脸盈盈的,看着就让人心里喜欢,悯儿,你觉得如何?”
裴元悯抿唇,“儿子觉得……很好。”
裴夫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满脸是笑,“好,好。”
等她回府,再派人打听打听南六姑娘的意思,若是人家姑娘也有意,等来年开春就把亲事给定下。
远处。
嘉穗坐的马车刚要走,一个裴家的小厮气喘吁吁跑过来,“南六姑娘,我家公子有件事想要问您。”
马车被一只纤细雪白的手掀起,露出嘉穗明丽娇美的面容,她温声道:“裴表哥有什么事?”
“是这个。”
小厮伸出手,手掌赫然躺着一只小猫,“公子让我跟姑娘说,姑娘若是喜欢小猫,可以带回家去
8.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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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醒来后的第二日,嘉穗就做好了选择。
她要悄悄地活着,离皇宫和京城远远的,如果可以的话,最好一生一世都不要回来,杜绝重蹈上一世命运的可能。
她罗列了几种能永远离开京城的办法,其中最稳妥的,就是听从家中的安排嫁人。
只要离开京城,去往外州,天大地大,她便可以只做南嘉穗。
所以她默许了南家替她相看议亲,配合着去了解裴元悯,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唯独,南少溪这里出了点例外。
腕骨传来潮湿的痛意,嘉穗的眼底蓄起一层薄泪,她轻轻抽动鼻尖,大颗的眼泪夺眶而出,砸在南少溪宽大的手背上。
“哥哥是在怪我吗?”
嘉穗哽咽道:“我不通水性,哥哥把我一个人放在礁石上,涨潮的水越来越高,我从来没有来过海边,我哪里知道深浅?我只是害怕,所以才想跳下去跑上岸,没想到脚下的泥沙吃重,摔了一跤,被带到了水里……”
“哥哥不问我害不害怕,夜里会不会做噩梦,反而质问我为什么贪玩下水,是我不认得哥哥了吗,为什么你现在变得如此陌生?”
她素来眼泪多,说哭就哭。
姜献曾嘲笑她像蚌肉,嫩生生的,稍一挤压就能吐出大股大股的水液,能打湿两个人从里到外的衣服。
换了具身体,也不例外。
温热的泪水湿哒哒的流入南少溪的指弯,南少溪像被烫手般放开嘉穗,皱眉别开脸,不去看少女被泪水糊满的脸,“都是半个大人了,怎么哭成这样?真丑。”
南少溪无奈,心中已放下怀疑。
嘉穗长这么大第一次出京城,对一切都怯生生的,别说是她,就连他第一次见到海都害怕,湛蓝无垠,犹如深渊。
何况嘉穗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他浑身上下找不到一条干净的绢布,男人不用这个南少溪他弱冠后连汗巾都不怎么用了,就抽出嘉穗衣襟上别的手帕,用力蒙住她的脸,狠狠一擦。
“好了,是我错了,不许再哭了。”
嘉穗差点尖叫。
她打掉南少溪的手,既庆幸南少溪好像信了她的话,又悲痛南少溪居然说她丑。
她自十四岁长开,被人说过风华绝代,倾城国色,从未被用过丑字描述,南少溪一定是患有眼疾。
不是眼疾,也是心疾。
“你诬陷我,还不允许我哭了吗,是哥哥就可以这么霸道了?”嘉穗抽噎着,脸上的胭脂被泪晕开,耳朵尖粉的要滴血,整个人看上去可怜可爱。
南少溪明知她有七成是装的,却骂不出来,眼前的人是他的妹妹,又受了委屈,这委屈还是他让她受的。
他尴尬抬起手掌,在嘉穗的背上拍了拍,“……哥哥以后不会再这样说你了,也不会再让你身处险境,好吗?”
嘉穗的眼泪慢慢止住。
她抓过南少溪的手,用他质地柔软的衣袖,小心翼翼擦掉混着眼泪的胭脂,仰起头,“真的吗?”
南少溪:“……”
他轻轻抽气,把被嘉穗弄脏的衣袖攥进手里,挤出一个还算温和的笑容,“当然是真的,穗穗,我可是你的哥哥,长兄如父。”
“你不如父亲太多了!”嘉穗嘀咕。
南少溪来不及翻脸,她就像扇动翅膀的雀鸟扑进他怀里,两只手绕到南少溪身后,够不到他的后背,就抓住他束腰的蹀躞,可怜巴巴的,“你也不要生气了,我以后一定听你的话,家中已经在为我相看那位姓裴的公子,等我嫁了人,留在平州,日后和哥哥再难见面,到时哥哥就算想训我也训不到了。”
听着嘉穗的话,南少溪抿唇,一言不发。
他轻拍嘉穗的动作,慢慢变成抚摸她的后颈,喉结轻动,“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何况我哪儿去不了?就算你嫁了人,几道府门也拦不住我,我想见你,不过快马加鞭的事。”
“倒是那姓裴的……你喜欢?”
嘉穗一心一意想留在平州,喜不喜欢,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喜欢的。”
“哼。”
南少溪扯扯嘴角,抚了抚嘉穗鬓边碎发,帮她用手指梳到耳后,“才看了一次,就喜欢了?他想娶你可没那么容易,祖母答应了还有父亲,父亲答应了还有我,别高兴的太早。”
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小妹就要嫁人,做兄长的心里难免吃味。
轻叹一声,南少溪拉开嘉穗,“不是累了吗,回房休息吧,日后和裴三再见面,切记不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身边的女使嬷嬷通通带上,不能让那姓裴的占了便宜……”
南少溪皱眉教育,嘉穗听得头晕,捂住耳朵噔噔噔往屋里跑,身后裙尾扬起一道柔软的虹霓。
“知道啦!”
她跑得倒快,眨眼没了影,让人担心会不会被石头绊了脚,被野玫瑰刮烂身上的衣裙,可他终不能担心嘉穗一辈子,她也要学着摇摇晃晃站起来。
南少溪只好站在原地,看着嘉穗消失的地方,心脏悬沉,如泊海之舟。
东苑。
檀香阵阵,催人心静。
南少溪脚步微顿,弯腰拾起地上断裂的刀片,端详上面参差不齐的缺口。
他用布帛包起刀片,走到书案前,放下腰间的长剑行礼。
这已经第十六把刀,用废的木料更不知多少。
世上最上乘的楠木,被做成乌沉沉的牌位,在姜献掌中握出温度,尚未雕完字迹的最后一笔,就被掷落在地。
南少溪依稀能辨认出牌位上的字。
吾妻……小穗。
字字力道深刻。
牌位上精雕细琢的花纹和字迹,足以看出握刀之人的心血。
玉芙夫人无姓,她不是皇室中人,便不能从公主的字辈,所以只留下穗穗这个小名。
嘉穗的名字,也包含了一个穗字。
一个是妖妃,一个是自己的亲妹妹。
南少溪不愿让妹妹沾染了妖妃的气息,皱了皱眉,挪开视线,看向上首刻字的人:“刀凿无眼,陛下仔细伤了手。”
袅袅紫烟熏满昏沉的内室,姜献一手捧着小小的牌位,一手握刀,神情平静,他的双眼垂视黑暗处,令人看不清神色。
修长的指尖抚过字迹,停留在牌位空空的右上角,姜献锋利的眉骨往上抬了抬,慵懒垂询的语气,“这儿空了些,她素来爱漂亮,不若在这儿也雕上
9.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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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起,各房照常给老夫人请安。
南盈禾扶邹氏在前,南少溪今日无事,在后面和嘉穗并肩走着。
嘉穗还没睡醒,三步打两个哈欠,南少溪看得微微皱眉,“一会儿见了祖母,不许这么失礼。”
嘉穗捂住嫣红的嘴巴,委屈地瞪了他一眼,“祖母不会怪罪我的,而且自从落水以后,我夜里总是做噩梦,夜夜不得安眠,早晨睡不醒不说,还时常觉得头疼……唉,头疼……”
她翘起手指,抵住额头,露出一副可怜劲儿,整个人还往南少溪的方向靠去。
她就不信南少溪能无动于衷,她落水的事,南少溪得负三分之一的责任,起码他心里肯定是这么觉得的。
她一定要让南少溪内疚,更内疚。
但南少溪毕竟是经历过朝堂明刀暗箭无数的重臣,嘉穗动动眼珠子他都能猜到她的算盘。
南少溪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的,“哦?当真病得厉害,那这安你也别请了,哥哥这就去请大夫,一定要找出你头疼的病灶。”
在做哥哥这条路上,南少溪从未失职,甚至做到了极致,就是有点不通人情了些。
“……”
嘉穗啧了声,见没糊弄住南少溪,她歪倒的身子直了回来,浓密纤长的羽睫轻颤,“似乎……也没有那么痛了,兴许是大好了,哥哥真是神医,一见到哥哥,我什么病都好了。”
嘉穗说违心的话也脸不红心不跳,笑容甜美秾艳,像郁郁丛丛的粉夹竹桃。
听了她的话,南少溪抿唇,“用不着跟我甜嘴蜜舌的。”
嘉穗嘟哝,“我才没有。”
南少溪的眼眸看不出情绪,他别过脸去看长廊外的景色,恰好被开得更靡丽的夹竹桃吸引住视线。
因为踩着木屐,嘉穗步伐比旁人更为缓慢优雅,南少溪则大步流星,她很快落后南少溪。
嘉穗小跑了两步,幸好南少溪止住步伐,她才追上,“就不能等等我吗?”
南少溪的视线从盛放的夹竹桃挪到她脚下的木屐上,轻嘲,“谁让你偏要穿这个?哒哒哒哒的,鹅都比你走得快。”
嘉穗气结,“你拿你漂亮聪明的妹妹和鹅比?”
“怎么,不可以?”
两个人拌了一路嘴,邹氏和南盈禾频频回头,都被气笑了。
南盈禾悄悄打了南少溪一下,瞪他:“你就非要欺负穗穗,嘴上让她几句都不肯?”
嘉穗躲在阿姐身后冲他做鬼脸。
南少溪扫了她一眼,薄唇翘起。
“懒得和她一般见识。”
……
“人还没来呢,就先听见你们的笑声了,穗穗这是有什么开心的事,也告诉祖母,让祖母开心开心。”
南老夫人乐呵呵的看着孙儿们。
大房三房的小辈们互相请安落座,南老夫人招招手,嘉穗自觉坐到她身旁,年纪最小的孩子总是有特殊优待的。
“还不是哥哥!哥哥他笑我穿木屐走得慢,说我像鹅!”
“噗嗤!”南老夫人笑出了声,见嘉穗满脸委屈,眼眶都红了,连忙拉住孙女的手安抚:“真是不像话,怎么能这么说我的穗穗,这小木屐多好看!灵动清凉,声音也好听,祖母正想夸夸穗穗呢,小脑瓜怎么这么聪明,能想出穿木屐避暑,又凉快又别致。”
嘉穗的眼泪憋了回去,破涕为笑,抱住南老夫人,心里酸溜溜的,“我就知道祖母待我最好了。”
那酸意无止境的弥漫开来,涌上眼眶、鼻腔,前世她穿玉屐起舞,宫中的太皇太后斥她无德,前朝的大臣参她,连侍奉的小宫女都轻视她,无论她做什么,都是狐媚惑主。
她只想翩翩自在,却被众口铄金架上了祸国殃民的高台。
南老夫人轻抚嘉穗的长发,笑呵呵的安慰:“都是你哥哥嘴笨,说不出好听的话,你用不着和他计较。”
嘉穗趴在她膝盖上,舒服得眯起眼睛,“我听您的,祖母。”
南少溪被她告了状也不恼,气定神闲的喝茶。
众人聊天喝茶,五姑娘绣薇悄悄走到嘉穗身旁,对她道:“穗穗,谢谢你上回带给我的螃蟹,我养的可好了,每日喂五六顿,那螃蟹眼看着壮实不少。”
嘉穗虽没养过螃蟹,但也觉得五六顿有点太补了,委婉的提醒她:“仔细螃蟹撑死。那螃蟹不是我带回来的,是哥哥亲自去抓的,你要谢,就谢他吧。”
她指着南少溪,绣薇轻轻摇摇头,不好意思去跟大哥道谢,她不像嘉穗性子活泼,南少溪也并非她的亲哥哥,她对这个清正明肃的堂兄,向来不敢接近。
嘉穗倒也可以理解,毕竟她前世也不太想搭理南少溪,人冷漠说话还难听,如果不是当了他的妹妹,嘉穗只想吐他唾沫。
陪南老夫人用了午饭,老夫人要歇息,众人散去,老夫人想起什么似的,叫住嘉穗和南少溪吩咐:“如今穗穗也大好了,礼数不可忘,溪哥儿带她去东苑,贵人救了她的命,她该去亲自谢一声。”
提及东苑,南少溪沉默了一下,南老夫人看出他神情不对,忙问:“怎么了溪哥儿,可是贵人他……”
“无妨。”南少溪不想让祖母担心,他淡声道:“我带穗穗去。”
离开老夫人的怡寿堂,南少溪发觉嘉穗静默着,不说话。
他以为嘉穗不愿去东苑,顿住步伐,低声温和道:“那贵人不重礼数,那日救了你也是偶然,你用不着放在心上。”
他想起昨日姜献问他的那句,疯妹妹,隐约有点头痛。
还是不要让二人见面的好。
“你不想去,那就不去了,祖母那里,我自会解释。”
嘉穗愣了愣,她仰起头,少女的面庞清丽秀致,鬓角的珠花随步伐颤出优美的弧度。
米珠点缀在她的纤长的眼尾,衬得她双眼更加雪亮。
“可是哥哥,我想去。”
南少溪怔住。
怕南少溪察觉到什么,嘉穗快速蜷起手掌,露出柔和单纯的笑容,“我们南家人最知礼了,他救了我的命,别说他是贵人,哪怕他是街头的乞丐,我也一样会亲自谢过救命之恩,哥哥别多想,我没有不愿意。”
这番话也没什么问题,知恩图报,换做是谁都会这么做,南少溪想着他兴许是误会了嘉穗,点头道:“那就好,一会儿到了东苑,哥哥先进去,等哥哥叫你了,你再进去。”
陛下性子沉静,不喜被人打扰。
他一会儿禀明来意,带嘉穗在屏风后谢救命之恩,想必陛下也不会叫嘉穗上前,他再让嘉穗退下就是。
只是怕陛下的身份……就瞒不住了。
南少溪轻叹,好在姜献这次出京来到平州,并未强调必须对南家人隐瞒身份,只是南少溪谨慎,并未对家人透露姜献的身份。
南家都是心思纯良的妇孺,家风严谨,下人的口风也紧
10.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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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如刀,打湿的裙裳像重茧裹得嘉穗透不过气。
远远从雨幕之外,传来姐姐们院中的丝竹笙音,想必是她们午歇后觉得大雨无趣,凑在一起弹琴鼓瑟。
她们并不知道嘉穗在这里。
还有哥哥,他分明说只去一会儿的,为什么还不回来,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原来已是初秋了。
时间过得这样快。
嘉穗眼皮发烫,含着一包泪。
她以为换一具身体就会忘却过去所有的不堪和痛苦,但事实当她站在姜献面前,她又变成了那个脚戴金枷,幽居宫廷见不得光的帝王禁宠。
雨水浸透鞋袜,双脚冷得厉害,犹如赤足,明明没有任何配饰和枷锁,为何也吃重得厉害。
让嘉穗沉重得连抬脚的力气都没有。
……
嘉穗被送入玉芙宫那日,日光斜照,秋色满目。
她爱花,东宫的荷花开得正好,姜献带她乘舟夜游。
嘉穗长长的衣袖如浮锦飘在水上,小舟摇曳,她双手无处着力,不慎折断探出水面的荷花。
怕被岸上的人听见声音,她张嘴咬花覆口,青涩的花汁哺入喉咙,很快被姜献分去大半。
那夜嘉穗都是枕着荷花入睡的。
翌日姜献抱她上岸,她身上染透芙蕖清香,熟睡的面庞娇红欲滴,姜献边吻她边问,就这么喜欢吗?
他问她是不是喜欢荷花,嘉穗却以为他问是否喜欢他,她昏昏沉沉点头,敷衍地说喜欢。
姜献笑着说好。
后来玉芙宫建成,本该满池残荷的深秋,风清白露,明月高悬,池中种满大片潋滟芙蕖,一如盛夏光景。
嘉穗常常坐在池边发怔,满院荷风,莲红水绿。
姜献以为她会很高兴,却再也没有见过比那夜更美的芙蕖夜放。
二人的心跳如鼓声擂在雨中,嘉穗面色苍白,手腕痛到连声音都说不清晰,“放开我,我不是……”
雨声盖住她低低的抽气声。
姜献一眼不眨地盯着她,抬手去摸嘉穗的脸,回廊突然传来人声。
“六姑娘,你在哪里,六姑娘?”
是梅子的声音!
梅子一直守在东苑门口,见大公子出来了,姑娘却迟迟不见人影,担心得进来寻人。
嘉穗宛如见了救星,眼睛一亮就想去找梅子,身后伸出一只修长冰冷的大手,猛然捂住她的口鼻,将她拖进内室。
“我在……唔!”
姜献一手虎口掐住嘉穗的粉腮,一手扣住她伸向门的手,扯了回来。
眼睫微垂,神情平静,手中动作却迅猛干脆。
门轰然闭合。
他从来不给嘉穗一丝一毫逃走的可能,从他第一回见她开始。
在他做高高在上皎洁贵重的太子做腻了,选择在嘉穗面前露出他最卑劣不堪的一面起,他们就注定共沉沦了。
嘉穗被他抵在木门背后,难过得整个人都要蜷起来了。
他衣服上的檀香好浓,呛得她要流泪。
滚落的泪珠全都流进姜献的手掌,湿哒哒黏答答,他钳制的手不见松动。
她推姜献,姜献抓她抓得更紧,他低头逼近嘉穗的脸,看着她似曾相识的眼睛,嘴角想扬起,但狂喜后紧接着的狂怒,如电流滑过他的脊柱。
“抬起头!”
他想她真是有本事,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无声无息逃出三年,让满朝文武天下百姓守孝,三年间大雍不闻喜事,不见嫁娶,满宫素缟,没有人敢提起她的名号——
让他才做上姘夫又沦为鳏夫。
“这三年你去哪儿了,当初是谁帮你逃出去的,是南少溪?”姜献俯身,意图看清她的眼睛,嘉穗躲闪,他就捏嘉穗腻滑的脸颊。
手感盈润,不再削瘦单薄,她这三年活得很不错,病是否也好了?
南少溪是他最忠心的臣子,为何要帮她出逃,如果不是南少溪,那她为何身在南府。
种种谜团,只有眼前的嘉穗知道了。
纵使心中巨浪滔天,姜献垂眼的动作依然优雅平静,他轻叹着微笑,“不管怎么样,回来了就好。穗穗,我很想你,你既回来了,我就不用将你留在平州,平州多雨,对你的身体不好。你先前不是闹着要泡温泉?麓山上的温泉行宫也建好了,宫里住不惯,我就陪你住去行宫——”
他最后那句“好不好”还未说出,声音就戛然而止。
姜献松开了手。
嘉穗泪涟涟的眼睛,小巧挺翘的鼻尖,圆润如瓣的嘴唇,除了那双眼睛,除了同样的美丽、凄然、委屈,完全是两张截然不同的脸。
姜献猛地推开嘉穗,修长高大的身影半边都笼罩在黑暗中,他居高临下看着嘉穗,气息沉重,“是你?”
他见过嘉穗,那日在海边,她险些死了。
嘉穗跌落在地,她双腿软地无法直立,如溺水之人大口大口地喘息。
听见姜献的声音,她艰难地并拢双腿,呈跪拜姿,双手抬上眉眼,深深俯叩下去。
柔软的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地面,劫后余生的侥幸如烟花炸开在脑后。
“臣女南嘉穗,见过陛下,陛下方才……可是认错了人?”
……
嘉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东苑出来的。
她浑身湿透,匍匐跪倒在冷硬的地面,姜献弯腰捏起她的脸,指尖修长如刀,从她颈侧划过,让她不许对外透露半个字。
她承诺会守口如瓶,匆忙整理凌乱的衣裙,逃命一样跑了出来。
嘉穗走在雨中,被到处找人的梅子看见,梅子撑伞跑了过来。
“姑娘,你怎么在这儿淋雨?奴婢上上下下找不到你,你去哪里了?”
嘉穗脸色苍白,瞧着下一秒就要晕过去一样,梅子连忙脱下外衫给嘉穗披上,带她回屋。
泡了热水澡,又围上厚厚的锦被,嘉穗将青青端来的热姜汤一饮而尽,僵冷的身体总算缓过来。
她指了指不远处的镜子,“青青。”
青青拿来镜子,忧心忡忡想问她为何淋雨回来的事,被梅子拉住。
姑娘不愿说,想必有隐情。
那东苑实在古怪,也不见有仆人伺候,听闻住的是身份贵重的男客,好在姑娘衣衫俱在,除了头发凌乱些,并无不妥之处。
嘉穗看镜子中的人。
她没什么照镜
11.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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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少溪回来,未在东苑瞧见嘉穗,东苑的下人说,她已回了瞰碧轩。
原以为出去就几句话的功夫,没想到事情有些棘手,多耽搁了会儿,南少溪无奈的道:“那就下回吧。”
许是这丫头等得无聊了,先行回房了也说不准。
南少溪抬脚欲回书房,跟着他的小厮洗砚低声说:“公子,六姑娘似乎是见着东苑的贵人了,我方才打听了一嘴,东苑的人说,听见房里似有争吵的动静,六姑娘跑出来时也一副吓坏的模样。”
南少溪心一紧。
吓坏了?
他想起皇帝素来孤僻的性子,担心嘉穗是不是有所冒犯,被皇帝苛责。
南少溪脚下调转方向,往瞰碧轩去,沉声:“我去看看她。”
瞰碧轩静悄悄的,雨打的芭蕉叶间吐露着美人蕉的尖尖红蕊,连满目绿意都生出几分艳色。
梅子端着空碗出来,瞧见往这边走的南少溪,连忙行礼:“大公子……”
南少溪望着她手中散发浓重姜味的空碗,皱起眉头,伸出两根手指贴了贴碗边,还烫手。
“她淋雨了?”
要不然为何要喝姜汤驱寒。
大公子是最体贴姑娘的人之一,梅子下意识就要将嘉穗回来后的异样告诉南少溪,忽然想起嘉穗之前的嘱咐。
姑娘说,她没事。
那样苍白可怜的神情,比往日任何一个瞬间都令人动容心挽,梅子甚至觉得她的姑娘,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悄悄吃了不少苦。
可是南家金尊玉贵养着,姑娘从不离开她们眼皮子底下,又能吃什么苦呢?
犹豫一番,梅子到底没有背叛姑娘,嗫嚅着道:“是,姑娘回来时淋了些雨……”
“我进去看看她。”南少溪并未多问,撩帘走了进去。
屋内姜味浮动,青青蹲在窗边点香,姑娘觉得姜味熏人,让点清香来祛味,她点了姑娘最喜欢的茶香,幽幽轻扬的气味,清冷冷的。
盖上香炉,转身,青青才看到南少溪已经站了有一会儿了,她连忙行礼,南少溪却说:“不必。”
他大步走过来,捻起替换下来的香末子闻了闻,神色不明:“我记得,嘉穗不是最喜欢花果香?她嫌檀麝厚重,茶香太清冽。”
青青不知所措,“姑娘不久前又嫌花香有脂粉味,果香太甜腻,让换了茶香。”
南少溪用干净的布帛擦了手,点头道:“我知道了。”
嘉穗年纪小,心思变换的快,今日喜欢这个明日喜欢那个,也是常有的。
南少溪抬起头,见内室帷幔垂地,嘉穗一手垫在脸下,一手伸出床幔,垂在半空,正趴着睡。
她伸出来的手,半握着一卷书。
南少溪走过去,捡起来翻看,是一本山川游记,夹杂天下奇闻轶事的,他轻轻吸了口气,眉头自进屋后就没有松开。
嘉穗的学识,是父兄所授,父亲公务繁忙,大部分时间,是他这个做长兄的在她下了家学后帮她温书的。
嘉穗爱读什么看什么,瞒不过他这个夫子。
她过去从不看这类文典。
见南少溪站在姑娘床榻前久久不动,青青担忧地问:“大公子,您怎么了?”
南少溪合上手中游记,垂眸伸手进床幔,碰了碰嘉穗光洁白皙的额头。
嘉穗喝过姜汤就睡下,闷了一身汗,脸颊红润,沾着温热的汗珠,体温倒是恢复正常了。
南少溪收回手,侧头道:“无碍,你们退下吧,我在这儿等她睡醒。”
有大公子在,青青梅子岂有不放心的,都放轻脚步走了出去。
南少溪靠坐在窗前的卧榻上,翻看手中“收缴”来的游记,此书叫《辍耕北游记》,记录前朝一位年迈老者辞官后北上游历的沿途见闻。
时人多向往南地的湿润和繁华,故而此书知道的人甚少,窗外雨势渐弱,南少溪掀过一页,心思却全然不在书上。
他知道还有一人读过此书,只是那人已经过世了。
六年前,玉芙夫人那时还未被揭穿公主身份,圣上赐下的封号是淑和公主。
那时他从尚是太子的姜献身边调离,任大理寺少卿,下朝时撞见内宫跑出来一个鬼鬼祟祟的小太监。
连夜审讯囚犯,未曾合眼的他神经紧绷,怀疑小太监有异,上前捉住审问。
小太监生得异常清秀,唇红齿白,眼泪涟涟叫他南大人,双手裹着胸脯不肯松。
南少溪从他怀中搜出一本《辍耕北游记》,又意外发现了他居然是女儿身……那时尚是淑和公主的玉芙夫人受了惊吓,哭着蹲在他脚边,说她只是想买些书回来看,内宫无趣,她只能用这种办法消遣。
弄得南少溪站不是弯腰不是,很尴尬。
他到底把淑和扶起,又退三步行礼,将书还给他,说自己无礼,未能认出公主。
淑和睁着泪眼,颤颤问他不把书收走吗?
南少溪哑然失笑,公主读的是游记又不是檄文,他为何要收?
淑和破涕为笑,抱着书向他道谢,南少溪避眼不敢直视,心想公主哪里需要道谢,他冒犯公主搜身,公主不怪罪,已是饶恕他。
后来他常常在附近碰到扮成小太监的淑和,她或是开心或是低落,南少溪就知道她今日有没有买到自己心宜的书卷。
后来见得多了,淑和也会大着胆子央求他,买来她搜不到的书籍,起初南少溪拒绝,前朝后宫不可私相授受,但抵不过淑和时而塞块点心,时而关怀慰问,南少溪终是无奈答应。
先帝有十几位公主,淑和的生母身份低微,是最不起眼的那个,这也使得她能比其他的公主更能自在地游走在宫廷之中,如敏捷美丽的彩狸,顷刻能带着一身艳丽的皮毛消失在檐铃脊兽中。
最后见到淑和,她身染重病,成了朝野人人避讳的玉芙夫人。
他远远行臣礼,玉芙夫人平静遥远的看了他一眼,又继续低头翻书。
她美丽无双,如一件珍贵易碎的瓷器,连温柔的春风拂过,都令人心悸是否会吹倒她。
行过礼后,南少溪往前走去,二人隔着溪水和楼台擦肩而过,玉芙夫人眼睫低垂,视线落在书上,忽然侧目,带有些许遗憾和感念地问:“本宫遍寻一卷书册未果,南大人奉命修书,才华斐然,少时便有才名,可否替本宫找到它?”
南少溪顿住脚步,不曾转身:“娘娘说笑了,您深受陛下宠爱,天下书籍莫不收录在陛下书库中,娘娘想要什么,陛下自会命人寻来。”
玉芙夫人愣了愣,她皱眉一笑,“是我忘了,叨扰大人了。”
“娘娘不必多礼。”
此后他因公务前往西北,倒是见到了许多游记中所描述的景色,时隔一年再回京,听闻的便是她的死讯。
雨息云开,月上树梢。
嘉穗睡得不安稳,醒过来仍有几分懵懂恹恹,她撑起胳膊,身上锦被自肩滑落,露出柔顺蓬松的黑发。
12.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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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穗垂眼,“知道了,哥哥。”
窗外雨歇,只闻檐上滴水打叶声,有风经过,沙沙作响。
其实早在那日回平州的路上,见到那辆马车时,她就猜到会是姜献。
她认得那双手。
对彼此身体再熟悉不过的人,只需她站在那里,不发一言,不露分寸肌肤,也能眼眶发热地认出来。
所以她跳入海中,又坚决要去东苑,不过是为了引出姜献,验证自己的猜想。
还真是他。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若是姜献无情些,这时间足够他娶三宫六院,勤快点孩子都有几个了。
可他偏偏还是个鳏夫模样。
想到此,嘉穗就忍不住发抖。
这就怪不得她要逃了。
而且要逃得远远的,天宽海阔,姜献休想再找到她。
南少溪叮嘱了几句便要离开,嘉穗起身,快走两步,在门前拉住他的衣袖。
南少溪回头:“怎么?”
“兄长,我近日睡得不安稳,又屡屡生病,只怕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听闻法灵寺要为贫户施粥,劳烦哥哥代我同祖母说一声,能否让我也跟着去,也好借法灵寺的佛光驱一驱晦气。”
嘉穗说话间捂住胸口,怕南少溪不信,佯装轻咳两声。
其实那碗姜汤很有效果,热腾腾喝下去睡一觉,醒来已觉得浑身松快,并无大碍。
南少溪目光落在她衣着单薄的肩膀上,蹙眉道:“多穿两件衣服,比什么都有用,信这些不如找个大夫来把脉。”
嘉穗不甘心,“哥哥……”
门外南少溪的身影一顿,“我会同祖母说的,外头冷,赶紧进去。”
松了口气,嘉穗眉眼弯弯,露出粲然笑靥,“多谢兄长。”
……
离开瞰碧轩,南少溪回到东苑,东苑极静,案上的刻刀和灵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来自京城的密报。
南少溪眼皮轻轻一跳,面色如常的行礼,“陛下,家妹不知礼数,今日冲撞了陛下,还望陛下恕罪。”
“你的确要好好教教她的礼数。”
姜献并未抬头,指骨轻叩密报,问的却是和密报毫不相干的事,“你素来说你妹妹性情安静,怎么却和你说得不一样?”
“许是之前落水磕到头受了惊,苏醒后性情便有所变化,但胜在身体康健,家中也就惯着她了。”南少溪垂眼道。
这些事,随意找个南家的下人都能问出,瞒不过皇帝。
“何时落的水?”
“回平州前半个月,那时祖母还特地入宫求了太后娘娘,请来御医,多亏御医诊治,才将家妹救回。”
姜献记得似有此事。
那时南少溪父子在外,不能及时回京,快马加鞭赶回。
南老夫人求到太后跟前,太后迟迟未允,是他听闻此事后派去太医救治。
等南少溪父子回京,南嘉穗已安然无恙。
太医自南府回宫后,似有事要禀,但那时他忙于政务,挥手让太医退下。
皇帝久久不曾说话,南少溪思虑良久,退后一步,拱手施礼。
往日总是挺拔如松的背脊弯下,“陛下,小妹已至适婚之龄,家中长辈也说了门当户对的亲事,她性情莽撞,若是入勋贵之家,只怕于她的性子是大祸临头……”
尚未说完,被姜献打断:“这般贬低自己的妹妹,怕朕纳你的妹妹入宫?”
南少溪抿唇,“臣不敢。”
做了皇帝十年侍读,七年近臣,南少溪清楚皇帝自少时起,对女色近乎淡漠,除却玉芙夫人,从未垂询过任何一位女子。
夫人故去后,太皇太后年年都会诏门第显赫的世家贵女入宫陪伴,实则是为了让皇帝相看纳妃,可皇帝连抬眼都不曾。
却忽然过问嘉穗的事。
身为兄长,南少溪难免警觉。
“朕不会纳你的妹妹,大可放宽心,至于你上回提的事,朕答应你,会亲自为你妹妹赐婚。”
姜献的目光重新落回密报,南少溪骤然松了口气,跪地领旨谢恩。
“臣派出查探地形的人已传来消息,平州多山,其中有一汨山风景极好,风水绝佳,适合做夫人的安乐之地。”
他抽出怀中图纸奉上,姜献并未接过。
南少溪忍不住抬头,“陛下?”
姜献居高临下望着那描绘山形的图纸,眼中有淡淡笑意散开,“少溪,你当真觉得,朕来平州,是为了安葬玉芙,让她离开朕的身边?”
南少溪整个人怔住,“陛下。”
他呼吸微紧,忽然想起玉芙夫人过世时,皇帝力排众议将其陪葬皇陵,又怎么可能突然之间改变主意,要将她葬在平州?
平州临海,对面就是虎视眈眈的东番人,海边百姓苦东番人骚扰久矣,朝中一直传言承王和东番人有所勾结,承王狡猾,并无实证。
不久前皇帝假意为承王刺客所伤,隐瞒身份前往平州养伤,又放出消息,要将玉芙夫人移葬平州,实则一直在暗中搜集承王谋反的证据。
直到昨日,平州都还有承王探子,谁料昨夜承王中了他们留在京城的埋伏,重伤濒危,一早,所有探子都撤走赶往京城。
所以陛下从未想过要放过玉芙夫人,到死都不会。
南少溪微微阖眼,一时不知该说陛下演得太真,还是他对玉芙夫人太过偏执。
夫人已过世三个春秋。
陛下却还留在她过世的那天。
满身白雪,似共白头。
……
有南少溪游说,嘉穗终于得到祖母的允准,前往法灵寺施粥。
平州当地的名门望族一起设斋棚施粥,其中以裴家为首,这也是嘉穗为何要来施粥的缘故。
她需要机会,和裴元悯接触。
清早,抵达法灵寺,其他几家斋棚都设了三间,唯有裴家设了五间,除当家主母裴夫人外,几位裴小姐,和年纪轻的公子也都来了,裴元悯也在其中。
嘉穗来的时候,他正没什么架子的帮一个吃粥蹭了满脸的孩子擦脸。
他动作轻柔,不急不忙,细致的连着耳廓和面部一起擦拭干净,才松开手递给年幼的孩子一枚馒头,“慢点吃,别噎着。”
嘉穗在旁边悄悄观察了一会儿,裴元悯起身擦手的时候,不经意看见她,白皙的脸庞骤然变红。
“六妹妹。”
“裴表哥。”嘉穗施礼。
她微微一笑,自然的走上前接过粥勺,给排队的贫民舀粥,“裴伯母让我来帮衬你。”
她看向裴夫人处,裴夫人对二人含笑点头,嘉穗回礼。
她今日特地穿了素净的蓝裳,极淡的蓝,如水如雾,衬得人清冷柔丽,露出的一截玉白纤细的手腕。
热腾腾的粥汤雾气染上手背,将她白皙的手指浸上浅浅的蔷薇色,嘉穗很快忙出一层薄汗,眼睫似要沁出水珠来。
过了一会儿,裴家的仆人上来轮替,嘉穗和裴元悯这才休息片刻。
她自粥棚走出,听见身后裴元悯的小厮惊呼,“公子的手都烫红了,怎么一声不吭,这要是落了疤可怎么好?”
“不过烫了一下,哪里值得大呼小叫?”裴元悯蹙眉,低声安抚一惊一乍的小厮。
见嘉穗走了过来,裴元悯下意识将手藏在背后,“六妹妹辛苦了,可是有什么事?”
嘉穗摇头,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掌,温柔的道:“把手给我。”
“六妹妹?”裴元悯微愣。
嘉穗伸手碰了碰他藏在身后的胳膊,裴元悯没想到没藏住,有些尴尬的放下手。
嘉穗以为他说的是真的,等他伸出手,才发现裴元悯胳膊上烫出一指长的伤口。
嘉穗秀气的眉皱起,她笑着好看,皱眉也好看,裴元悯移开视线,不敢直视嘉穗容光。
“并无大碍,六妹妹不必担心。”
“这叫并无大碍?”嘉穗挑眉,指着那触目惊心的烫伤问。
严重处已起了水泡,若是就这么捂一天到家,第二日必得溃烂。
她从袖中掏出去痕膏,轻轻均匀涂抹在裴元悯的患处。
去痕膏质地清凉,涂上瞬间火辣辣的痛感不再,裴元悯脸色微红:“六妹妹这是什么药膏,比我过去用的都要好。”
嘉穗微微一顿,她低头,状若无意道:“家中秘方,裴表哥觉得有用就好。”
她嫌药味重,就照记忆中,宫里木芙蓉入药的去痕膏方子,抄录了一份给医馆,让他们做了出来。
这药方的来处,自然是不可告诉旁人的。
裴元悯知趣没有再问,旁边忽然一道黑影闪过,朝嘉穗扑来。
他眼疾手快护住嘉穗,“六妹妹小心!”
嘉穗回过头,发现地上跌坐着一个年轻女子。
女子身上衣衫打满补丁,似是饥饿许久,端着粥碗,却路都走不稳。
这一摔,满碗的粥汤砸碎在地,女子匍匐在地呜呜哭着,被烫红的双手还想捞捡残羹,被嘉穗蹲身抱住手。
女子目露惊恐,挣扎着想推开嘉穗,嘉穗轻声哄她:“不怕,不怕,我不是要抢你的,粥还有的。”
等安抚好女子,嘉穗捧起她的手细细吹了吹,扭头让梅子重新盛来粥汤,等晾凉了再给她。
附近没有医馆,这烫伤容不得等,否则撑一日非得溃烂不可,好在烫的不重,涂药膏即可。
“我替你涂药,会有些疼,你且忍忍,你的手又细又长很漂亮,若是被烫坏了留疤,就可惜了。”
嘉穗从怀中掏出去痕膏,不吝惜地挖出一大块,替女子患处仔仔细细涂抹一遍,又用帕子裹住。
裴元悯怔怔看着,他家中也有姐妹,端庄的长姐,活泼的幼妹,可都和嘉穗不一样。
嘉穗连垂眸的神情都温柔似水,他原以为,嘉穗只会为他一人这么细腻的上药,原来不是,原来换做任何一人,嘉穗都有这样的耐性和柔意。
不曾在意裴元悯眼中稍纵即逝的失落,嘉穗将女子的手慢慢放下,声音又轻又柔,
13.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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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元悯和嘉穗走到阴凉处坐下,他端来温水给她饮,情窦初开的少年郎低垂眼睫,眼中只盛得下眼前窈窕纤丽的少女。
他想嘉穗人生得娇小,说话声音又轻,喉咙想必也很柔软,不像他耐渴,若是被太阳晒得嗓子干燥,想必会很难受。
“六妹妹忙了这么久,想必也渴了。我在水里加了润喉的梨浆,梨汁性寒,用姜、枣、百合等温热食材中和做成梨浆,再用温水化开,很解渴,你尝尝。”
他心细,还配上梨木质地的小勺,适合嘉穗这样出身世家的女子在外小口饮服,不至于失了仪态。
嘉穗惊讶,“裴表哥还懂医药学问?”
裴元悯有些不好意思,含笑道:“我外祖出身杏林,我并不精通,只学了点皮毛。”
梨浆饮温热甘甜,嘉穗用小勺浅浅的吞咽,喝得很秀气,还不忘用舌尖扫去唇边沾染的甜汁,轻声夸赞裴元悯:“裴表哥真厉害。”
她垂眼想,裴元悯的确是最适宜成亲的人选。
他懂医术,就知道烫伤不能等,他依然不愿惊动旁人,可见有耐性,也愿意吃苦。日后若是他们有机会外出游历,路上有个大夫相伴,也要方便些。
思及此,嘉穗放下浆碗,细指挽起耳边碎发,从袖中掏出一只绣白鹤的香囊,递给裴元悯。
“之前看你佩戴的香囊有些旧了,今日又浸了粥汤,想必不能再用了。正巧我前日练手绣了只香囊,裴表哥若是不嫌弃,便拿去吧。”
白鹤栩栩如生,确实是她一针一线绣的,不过她准备的并非这一只香囊。
她房中有一匣子的香囊、罗帕、同心结、玉连环。
嘉穗想过了,若是裴表哥不成,她还可以送给谢表哥、林表哥、李郎、段郎——这世上姓有百家,两条腿的男人多的是,她总有办法找到能和她相敬如宾的正常丈夫。
想来她运气还算不错,这一匣子的东西没了用武之地,日后只能用在裴元悯身上了。
少女洁白的面庞宛如细瓷,眼皮因羞涩,泛起淡淡浅粉,没有人能想到,她此刻正冷静温和的算计着她的婚事和未来。
女子送男子香囊,意义再明显不过。
裴元悯怔怔接过,他的脸比嘉穗还要红,“嘉穗。”他唤她的名字,声音郑重,“我绝不会辜负你。”
嘉穗温柔的回答:“好啊,那我等你。”她意料之外的从容平静。
同样的神情,她在姜献的脸上也看到过。
她第一次主动向姜献示好的时候,亲吻他微硬的喉结,她唤他皇兄,姜献不动,她便改口唤他夫君,她伏在他的膝上,柔软的脸颊轻蹭他华美冰冷的锦袍,软弱无骨的身体像水融化在姜献的怀里。
她以为姜献当真能坐怀不乱,仰起头,却看见他目光迷离,脸红的要滴血,昳丽的面容充满情/欲和迷恋,下一秒,掐起她的后颈将她托起。
在金丝绣牡丹的屏风后,嘉穗才知道姜献真的那么喜欢她,她根本用不着费尽心机的勾引他,只需站在那里,泪涟涟喊一声皇兄,他就可以为她去死。
鼻尖还残留着少女衣袖上的木芙蓉香,幽幽淡淡,裴元悯轻握香囊,在心中许诺要将他此生所有奉献给嘉穗,他不知道嘉穗出神的在想另一个人。
“小睡还在我的马车上,它很黏我,我怕它惧生,就没让它下来。六妹妹,你要去看看它吗?”裴元悯抬起干净的褐色眼眸,“……它应该很想你。”
“啊……好。”嘉穗回过神,轻轻按了按头,诧异自己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想起姜献。
小睡,那只小猫吗?
它的名字还是她取的。
嘉穗欣然答应,跟随裴元悯来到他的车架前,她听见小猫的叫声,心软成一片。
她撩起车帘,正要上车,那小东西已扑了过来,粉嫩的绒爪抱住她的拇指,柔软温热的身体发出稚嫩的呼噜声。
呼噜噜……呼噜噜,真像幼小的孩子。
嘉穗忍不住抱紧它,用脸颊轻蹭,好软啊。
姜献一碰猫狗,就会犯风疹,好在也不是很严重,只是会鼻子瓮起,头痛,咳嗽,面颊泛红,太医说他不能碰动物的绒毛,她便一直没有养上一只心悦的爱宠。
有一次波斯进贡来非常漂亮的异瞳白猫,波斯使者并不知道中原的皇帝有这样的隐疾,朝堂哗然要处死那小猫,她舍不得,抱住猫哀求姜献饶恕。
姜献皱着眉,只是让波斯使者将猫带回,夜里抓着她的手用汤药仔细冲洗,连指缝都不漏,翌日果然龙体抱恙,姜献咬牙切齿的将她拖回床榻,要她在旁侍疾直到他好起来为止。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一个眼生的南家下人对嘉穗道:“六姑娘,法灵寺主持净华大师有请,说是上回还有些事忘了交代六姑娘,望六姑娘代为转告老夫人。”
嘉穗将猫放回马车,提起裙摆从马车走下,“我知道了,带我过去吧。”
她扭头,“裴表哥……”
裴元悯笑道:“我会照顾好小睡,六妹妹去吧。”
嘉穗点头,跟下人来到法灵寺后山一处禅院。
院中空无一人,栽满未开的昙花,幽香阵阵,下人道:“六姑娘在此稍等,净华大师稍后就来。”
“好。”嘉穗不疑有他。
等下人离开,她回身端详一丛丛的昙花。
前世她沉迷昙花绽放的绝丽,问遍能工巧匠,栽培大能,终于学到一个能让昙花瞬间盛开的秘诀。
但也得昙花已在待放的时刻,她弯下腰,指尖轻抚昙花柔冷的花瓣,终于寻到一株即开的,她用前世工匠教授的方法,屈指轻轻一敲,力道振出,昙花在她指尖悄然盛放,清香四溢,美不胜收。
嘉穗一眼不眨的看着眼前美景,身后忽然传来男子的脚步声。
她收回手,整理沾染了昙香的衣袖,转身正要行礼,整个人却僵住。
来人不是净华大师,是姜献。
不知是否因为他自比鳏夫,神情都比三年前更苍白,也更冷肃,皇权的浸染让他眉眼恹恹,只有周身威压不减,更胜往昔,压得嘉穗喘不过气来。
姜氏皇族素有美仪,故去的先皇后更是世上少有的美人,姜献自少时起,就有着风神秀异的美名。
嘉穗还在做公主的时候,也曾仰慕着这位明珠朗然的太子兄长。
14.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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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穗的脖颈被姜献抬得酸痛紧绷,窄润的嘴唇也被抻到极致,口津控制不住地沿着嘴角流淌。
她刚饮过梨浆,嘴唇散发出梨肉的清甜,被过分蹂躏的唇瓣显现出如血的绝艳。
一想到她在姜献面前露出这样脆弱的样子,嘉穗又被气得哭出来她,她闭上眼,眼泪从睫毛和眼列的空隙中涌出。
姜献分开她两腿的动作顿了顿,幽幽的道:“睁眼,看着我。”
嘉穗怕自己睁开眼就想咬死他,她抗拒的扭过头,姜献掰她的下巴,她甩开,滑腻的像带水的小鱼。
两个人咬着牙关搏斗较劲了几个回合,都带出一身薄汗,最终嘉穗不敌,败下阵来,怒睁着一双泪眼看他,黑漆漆的眼睛哀婉凄迷。
“陛下真的要在此处幸我吗?”
她现在的表情和过去太像了,让姜献可以忽略那张不一样的脸。
失而复得的喜悦在血液里流窜的发痒,姜献勾起嘴角,他有太多事情想对她做,积攒了三年的情绪和渴求……让他怀疑若他真的动手,以嘉穗的单薄和娇弱是否能承受得住。
他按捺大噪的心弦,耳边还是疯狂涌蹿着血液沸腾的鼓噪,他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脸,宽大微冷的手掌,很轻很慢蹭着她脸颊微不可见的细绒毛。
声音沙哑:“怎么,朕不可以吗?”
他强调朕,他是皇帝,有着至高无上的统治权。
可嘉穗从来不吃他这套,姜献没有继续下去的动作给了她休养生息的机会。
她紊乱的气息逐渐平静下来,轻咽柔弱的呼吸,摇头,一字一句的说:“不可以。我是臣子之女,我的父亲是工部侍郎,兄长亦在朝为官,陛下若是真的喜欢我,应该以礼相待,拟诏书,择吉日,告知太皇太后和太后娘娘,由宫中礼官迎我入宫,再行敦伦之礼,而非在此佛门重地……无媒苟合。”
最后两个字,她紧紧皱着眉头,说得又快又利。
姜献愣了下,低头皱眉看身下的人。
嘉穗身体半侧,蜷在白昙花中,哭泣后湿润的鼻子微微抽动,她很疲惫,又不敢完全对他卸下防备,浑身连紧绷的头发丝都写着抗拒。
“无媒苟合……”姜献念叨这两个字,冷笑说:“你倒是对宫里的事很了解?”
对封妃的流程礼节,倒背如流。
嘉穗愣了下,索性低下头装死,露出莹莹藕节一样的后脖,让人想咬一口尝尝清甜。
到现在还不肯承认她是谁吗?
姜献冷笑着想她欣然答应裴元悯上车的样子,孤男寡女,共上一车,那和苟合又有什么差别?
才不过三年,如果当初死的是他,那她至今还在孝期,鬓别白花,做哭红眼眶的小寡妇——但偏偏是她死了,转身换副皮囊抛弃他投入他人怀抱,却用条条框框的礼节来约束他这个为她守孝的鳏夫。
真绝啊,姜穗。
她原来应该姓姜的。
他们做兄妹时,就是她的绝情逼他不顾史官笔伐强行囚她。
她那时也是同样冷静无情,决绝的要嫁给他人为妻,甚至当着他的面请父皇赐婚,以此告诉他,他们绝无可能。
向来风光霁月的太子头一回忤逆皇帝,以东宫储君的身份强行截人,将本该送入驸马府的嘉穗掠入东宫。
那是姜献唯一犯下的一次错误,他并不在意父皇的暴怒和百官的攻诘,他只记得在东宫安静的夜里,他擦去嘉穗的眼泪,以同样决绝的态度告诉她,你以后是我的。
他怒气上涌,手上用了点劲,掐得嘉穗挣扎起来,他眯起眼睛凑近她的脸庞:“朕有说过喜欢你吗?”
“不喜欢?”嘉穗泪盈盈望着他,糯软的样子,可语气很硬,“不喜欢臣女,那就是陛下在有意羞辱我了。臣女出身清白,平白受此屈辱,实在没有颜面苟活于世。”
姜献本来冷冷看着她做戏,看见她眼中一闪而逝的决绝,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嘉穗的动作轻捷快速,等他反应过来,一把尖锐的匕首已经横在她雪白的脖子上,压出一条血痕。
“臣女唯有一死了。”嘉穗轻轻的说,手下用力抹刀。
眼前一道黑影闪过,嘉穗手腕吃痛,手中的匕首应声落地,被姜献强大的力道碎成两截。
她捂着脖子上的血痕,一眼不眨看着地上的匕首……那把匕首是哥哥送她的,镶嵌了胡人引以为傲的碧溪石,翠绿盈然,她一直很爱惜,却就这么毁了。
其实这把匕首她想过用来杀姜献,但她太清楚自身的力道和体型不足以伤到姜献一分,情急之下她只能这样演下去。
姜献拽开她的手,确认她只是伤及皮肉,没有鲜血再渗出,他难堪的神色才有所松动,紧盯着嘉穗,薄唇僵硬扯了扯,“南嘉穗,你很好,你好得很。”
一言不合就抹脖子,何时变得这样贞烈?
她自幼就擅长苦肉计,两分委屈要说成八分,被人欺负了眼泪汪汪扑进他怀里痛哭,转头对旁人做鬼脸,伶俐的让人可恨。
可这么会苦肉计,病的快死的时候痛到难以呼吸,也咬牙不肯叫一声疼,他
15. 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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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松开嘉穗的腰,嘉穗柔软的身体无力往下坠去,姜献伸手接住她,拥入怀中,心底那块空洞三年而不得填满的酸软处像被鹅绒填满。
鹅绒絮拂得他心头沸烫,触之酸胀,令他整个人酸烫的颤栗起来。
“不躲了?”他问她,却并不再急于得到她的回答。
他手中攥着嘉穗的一角罗裙,他修长的指腹一点点卷紧,将裙边羸弱的樱草花绣绞入掌中,嘉穗想跑,长长的裙带是最大的妨碍,她毫无意外会被裙边的樱草裹挟着落入他手心。
嘉穗用额头抵着他的肩,温热细微的呼吸时不时拂触他的耳垂,她像没有力气再挣扎,头低着,眼闭着,像一块滑腻香软的丝绸覆在他胸前。
她惯会装死,狡猾如兔。
每每受不住便将脸埋入长发中,遮掩极态尽妍的肌容,对他不理不睬,以求让他迅速退减热情,不要再折腾她。
姜献看见她歪头,就知道她已到极限,挑挑眉放她一马。
她便以为装死有用,每每故技重施,姜献心中发笑,又憎恨她的狡猾,总要捉住她亲亲她潮湿的眼皮,才留恋不舍的放开她。
此刻柔婉如她,姜献知道她的手段,没有被她片刻的温顺迷惑,他低头贴近她泛红的耳朵,以确保声音能一字不落传入她的耳中,“嘉穗,抱住朕。”
嘉穗不理,他便将她抱得更紧,直等到嘉穗被他搂的双手无处摆放,不得不抬起玉腕搭住他肩膀,姜献低低笑了声,托起她两条纤细的腿,扯下身上玄色的披衣兜头罩住她。
他抱她走出禅院,嘉穗的心终于死了,蜷缩在他的衣服下一动不动。
玄衣滚边的锦绣和檀香构织成一张网,她坠了进去,昏昏睁开眼,看着姜献胸前露出的一寸包裹伤口的白布,暗暗地想,难怪有人想杀他啊。
如果她那把匕首没有碎,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她会从袖中掏出匕首,稳准狠扎入他胸前的伤口,在他自以为得到她的时候,放松警惕的时候,用力贯穿他的心脏。
幸而她也不止这一把武器,她悄然拔下头上的玉簪,这也是南少溪送给她的,可惜簪尖太钝,玉石的硬度也不够。
可如果她使出全部的力气……全部的力气的话——会否有全力一搏的可能?
她全身都被姜献的大手锢住,唯有两只手尚能活动,她轻轻将玉簪放在姜献胸前比划。
嘉穗没见过他的伤口,不知具体多大,清晰的位置又在何处,但恨意操控着她无论如何也要去莽一莽,她于是剥开姜献的衣襟,鼻尖贴近他的肌肤,嗅白布下血腥最浓处,那一定是伤口所在。
然后定睛凝神,手中玉簪微微扬起一点高度,借力朝她选中的位置刺去——
眼前倏地亮起,她的手腕被姜献用力捏住,手中玉簪也被他拖着抵到右边的位置,他皱着眉,语气仍然是舒缓从容的:“穗穗,你挑的位置不对,伤口在这儿。”
嘉穗整个人僵住,姜献又拖着她的手,将玉簪指向他脖子右侧,他生得白,颈部的脉络便呈郁蓝色,如汝窑瓷天然的纹脉。
她以前也沉迷过一段时间磁州上贡的玉薄胎瓷瓶,乳白玲珑,堪比羊脂。
宫中长日无聊,她只能效仿前代的宠妃沉醉于精美的器物、书画、花草和贵族游戏,例如投壶、骑射、焚香,她渐渐被晕染出一身娇奢靡艳的气息,如胭脂放肆晕染在苍白的肌肤上。
姜献纵容她的一切爱好,给嘉穗一种如若可以,他希望自己成为嘉穗最心爱的玩具的那种感觉。
她不止一次撒娇时咬他的脖子,她称赞他颈生得修长漂亮,连上面清晰可见的蓝色脉络都如此诱人。
姜献抱着她的身子,指着他最脆弱,顷刻可夺去他性命的位置,以此哄她欢心:“喜欢吗?可以咬。”
一如现在——
他握住她的手,指向他的颈脉。
他平静的让嘉穗颤抖:“不如刺这里,嘉穗,你用力一点,我保证再也不能纠缠你。但是你舍得吗?”
他眼睛上扬,在笑,斯文的样子,只有靠近她时才残忍,“你舍得让南家一起陪葬吗?”
嘉穗如惊弓之鸟松开了手,玉簪随之掉落在草窠里。
他住在东苑,身边围绕着耳目和暗卫,她在南家过得有多高兴他一定心知肚明,就像暂时放出笼的鸟儿围绕着田野发出雀鸣。
笼子却还在身后啊。
姜献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他拾起玉簪,细细吹去上面的灰尘,替她簪在头上,“玉质坚硬,是好玉。少溪送给你的?他倒是心诚。”
说着,他笑了笑,端详她漂亮的脸,和头顶玉色,“如果你刚才真的刺下去,说不定真的有五分胜算。”
嘉穗火冒三丈,觉得自己就像他掌中的顽雀被他戏耍,他把她放出笼子,却淋湿她的羽毛,害她不能振翅起飞。
察觉她愤怒的情绪,姜献隐去笑容,抱紧她,拍拍她的背,“好了嘉穗,你乖一点,我们得抓紧时间下山了。”
嘉穗僵硬的身体不动,良久,她拽起姜献的玄色外袍,举过头顶,盖住了身体。
姜献隔着袍子吻她的脸,“好聪明。”
施粥接近尾声,人群渐渐散去不少,只剩零星几个流民,各家的家仆收拾东西,家眷正在棚中休息闲谈,其中就有裴元悯。
他心不在焉的回应姊妹们的话语,时不时翘首看向下山的石阶,久久看不见他期待的人,失落低下头,过了会儿,又倔强的重新抬起搜寻他要找的人。
姜献从山道时走下时,站在青苔覆裹的石阶上,冷冷盯了他一会儿。
裴元悯没有注意他太久,他要找的人显然是一位美丽娇小的女子,而非看上去就高大冷肃的男人。
姜献若有所思的低下头,伸手去揭嘉穗头上的衣服,戏谑地问:“不看看你的情郎?他在等你。”
嘉穗扭过头不应,姜献的手顿了顿,轻勾嘴角,将衣服又覆在她头顶,这次,把她透气的空隙都塞住了,“不想看就不看,你不看,也不能让他占了便宜。”
“……”
嘉穗真想对他说滚。
来到马车前,南家的仆人正因为找不到嘉穗急得团团转,看见姜献回来,都咽了咽口水,惶然上前询问:“
16. 腥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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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她又如蚌肉要哺出水来,姜献发笑,一手擦去她腮边水痕,一边捂她口鼻。
待把她惊恐至不成腔调的泣声尽数拢入掌心,姜献欺身贴近她耳边,半是疑惑的含笑,“嘉穗,原来我在你心中是如此知节守礼的人,我心甚慰。只是……外面人多,便不能做了吗?”
他像真的因为疑惑才问嘉穗,面庞衔着淡淡的笑意,从容的让人难以联想他正轻言慢语着一桩下流情/事。
嘉穗惊恐的眼神逐渐变得惶惑,她觉得姜献就是个疯子!
因哭泣堵塞的鼻腔透不过气,加上情绪激烈对冲产生的缺氧,令她难受的快晕过去。
她想不清姜献是一直这么疯,还是如今变得更疯了。
她说不出话,只能微微张口,半闭着眼,借姜献指缝中流动的空气喘息。
檀口中呼出的热气,因为呼吸的凌乱,不均匀的喷洒在姜献手心,凝结成一层细腻的湿雾。
他却舍不得挪开手。
任由她身体中的水分全部浸湿他的手。
唯有这样,像这样将她微弱的呼吸拢在手心里,他才忍不住微笑着想。
她还活着。
太好了。
“嘉穗?”久久等不到她的回应,姜献唤她的名字。
他看见嘉穗抹胸上绣有荼靡的白花,她身体算不得健朗,惊喘之下身子有细微的轻搐,荼靡随肌肤颤成一片,犹如盛放,美得他呼吸都窒了窒。
脖子上的伤口血已凝住,只剩一脉细细的血痕,像绕颈的红线。
姜献俯身,想吻她胸脯及伤口之间的那段肌肤。
唇刚沾上微凉的体温,耳边传来脆响,随之而来的,是右脸近乎麻木的刺痛感。
嘉穗打了他。
她打了皇帝。
这种死罪,接下来姜献会怎么弄死她她都不意外,但她不想再忍了。
姜献顿了顿,先是抬起头,没什么表情的看了一眼蜷缩在车内一角,浑身颤抖的嘉穗,然后慢条斯理的,用指腹揩去嘴角渗出的血。
第一句话,他问:“穗穗,手疼吗?”
他看见她的手抖得很厉害,应该不仅仅是因为害怕导致的。
掌心原本沾了她的眼泪,被他擦血时沾到了嘴唇上。
他浅浅尝到一点。
眼泪带有轻微稠软的质地,从她雾蒙蒙的眼眶里热热滚落,又萦在她尖尖的下颌上好一会儿,凉透了才被他抹去。
从她身体中泌出的液体,像青嫩小桃渗出的汁水一样的滋味,微涩的,没有甜味,尝起来给他一种像良药的错觉。
嘴角有点疼,所以他想多尝一点。
于是第二句话,他说:“没关系,我不怪你。”
他盯着她脸颊边未干的泪痕,嘴角凝起一点弧度,貌似礼貌的问她:“我能再亲亲那儿吗?”
嘉穗呆住了。
她被姜献抱起时忘了挣扎,挣扎也没有用。
他的体温灼热的透过华贵的袍衣传来,他擒起她的脸,让她舒服的靠在车壁上,亲得又细又慢,像要把她的呼吸都卷入腹中一一拆解。
嘉穗被他吻得有点迷糊想死的时候,车外传来暗卫的声音:“主子,时候差不多了。”
姜献淡淡嗯了声,继续他的动作,低头亲嘉穗的下巴,徐徐往下,来到他刚刚才被拒绝的地方。
他像求知欲旺盛,无论如何也要伐掘掌控他未知未解的领域。
“……不行。”
嘉穗一惊,睁眼。
她抵触的力道,让拽着他衣袖的指节都发了白,最后姜献只是吻了吻她抹胸上绣满的荼靡花。
姜献把她放下,嘉穗看出他似是有事要出去,她黯淡的眼中亮起两簇清亮的焰火,忍不住在他耳边问:“你要去哪里?”
她不知道她现在的样子有多可爱,仰着头,眼巴巴,目光明亮,在满怀希望盼望着什么。
姜献弯腰取剑,忍着不去看她的眼:“你是想问我,去多久,远不远,时间够不够你逃跑,是吗?”
“那我告诉你,不够。”
嘉穗小脸一白,她后腰无力塌坐在地上,姜献将她颓然的样子尽收眼底,全盘接收她的绝望和失落,含笑大步往马车外走出。
他在外留了很多人,嘉穗便是生十对羽翼也绝跑不出他精心布置的围场,正因自信她已是掌中之物,他的神态从容冷静,边走边忽然想到什么,回过头,昳丽的面容衔起一笑,“嘉穗,如果你这次还想跑,最好不要表现得太明显,起码不能在今天。我的忍耐一向有限度,方才我已忍耐得够久。”
他指她刚才那一巴掌,笑意渐深,“你再跑,我真的会做死你。”
帘帐质地轻软,徐徐落下盖住姜献的身影,他留下的话语却像刀锋一样横在门前,绝了嘉穗此刻逃跑的心思。
她现在又能跑到哪里去。
嘉穗眼睛眨了眨,用力瞪到酸涩的程度,才疲软得垂下眼睛,抱着膝盖,蜷缩在羊毛毯上。
她若有若无的闻到他身上的檀香,起初以为是马车内的熏香,慢慢才发现是从她的长发、衣袖和裙摆上传来的。
他热衷于在她身上留下他的味道。
浓郁的檀香腥甜如血,嘉穗解开如瀑的长发,她皱眉,用手一点点梳理长发上沾染的檀香,哪怕没什么用。
不知道姜献还能耐着性子陪她演多久,他的确比常人更有耐性,但对她从来不是。
他必须时时刻刻,确保她被他占有着,才会像喝了安神汤一样温驯。
马车外传来大片的嘈杂和打杀之声。
嘉穗惊了惊,想到刚才姜献的离开,她确信法灵寺附近一定出了什么乱子,幸好南家家眷只有她一人来了,祖母姐姐她们都在家中待着,可还有裴元悯和裴家的女眷在。
嘉穗撩起车帘,不等她看清外面的景象,一个清秀的宦官笑眯眯走上前,挡住了她的视野:“六姑娘切莫着急,可是想家了?也是,天色将晚,是时候归家了,等大人回来,立即送您回家。”
嘉穗不理他,扭头再看,很快又被人挡住,她苍白的小脸滞了滞,正过来,皱眉看着那宦官。
“公公,请让开。”
见她
17. 服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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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穗双手低垂,提起的裙摆复又落下,不能逃跑,这个动作就全无意义。
她手扶车门,目光闪烁的看着一步步走近的姜献,她看得见他眼中的志得意满,那是一种姜献从不会对外、只会对她露出的神情。
每一次捉住她的时候,他都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身体像被抽干力气一样绵软,嘉穗浅浅勾了下嘴角,在姜献朝她伸出手的时候,她灵巧的避开,俯身行了一礼。
“陛下说笑了,臣女盼望陛下得胜而归还来不及,怎么会失望?只是陛下真的……一点儿都没有受伤吗?”
她清涟涟的目光忍不住把姜献打量一遍,从他的肩、腰、宽阔修长的身躯甚至足靴,用前所未有的灼热视线把他全身游走一遍,确认没有任何伤痕后,她眼皮有些无力的垂下,眸中神采也黯然无踪。
如果是前世,她有胆量敢当着姜献的面,直视他的眼睛问他为何没有死。
可她现在做不到。
她如今是南嘉穗,她有年老慈爱的祖母,恩爱宽厚的爹娘,兄弟姐妹,她受过南家的恩惠,就不能再自私的以这副身躯做筹码激怒姜献。
她已经不是孤家寡人了,却也变得更加脆弱。
乌黑眼仁里泛起的水光出卖了她的心情,嘉穗低头想接下来要怎么办,要以什么样的手段和姿态应对姜献。
她婉转低垂的螓首,因郁郁之色变得忧愁凄艳。
姜献的手悬在半空中,他不急着放下,饶有兴致等嘉穗的头垂下去。
起初的怒意散去,他开始变得有耐性,像兔子巢穴边的猎豹,他有足够的精力和时间等待嘉穗消沉颓废,再梳洗整理,主动送进他的手掌心里。
“外面风大,我扶你上车?”缱绻时他就不用朕自称,贴近她白皙的脸颊,他眼睫低出好看的弧度,以指腹揉搓她圆润的耳垂问。
他自幼习武,骑射弄剑将他指腹磨磋出薄茧,力道兼容占有欲,一下一下,揉得嘉穗耳垂发烫发痛。
让嘉穗想起第一世嬷嬷帮她穿戴耳坠,便用这样的力道将她耳垂的血肉捏薄,再以银针穿过,微凉的刺痛以后,又是绵延不绝的灼烧之痛。
却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被痛楚牵引出阵阵的心悸和战栗。
这具身体还没有习惯姜献的对待。
她强忍着推开姜献的冲动,眼中不知何时蓄起一层薄泪,仰起头看他,“既然祸事已平,臣女可否自行坐南家的马车回家?”
南家的家仆和马车,都遥遥跟在远处,惶恐的不敢抬头。
回到南家,他们,还有她,要如何自处?
嘉穗想都不敢想。
姜献一愣,松开手替她擦眼泪,“又哭啊。”
他像少年时初见她那样,对她全无办法,一边皱眉安慰,一边又冷静漠然的告诉她:“绝无可能。”
他攥住嘉穗的手,带她上车,不容许她离开身侧哪怕一息。
嘉穗不肯,他就拦腰抱起她,嘉穗挣扎中踢了他胸口一脚,锦鞋不慎脱落,掉在地上。
她脚上没力,踩下去也软绵绵的,姜献的脸沉了下来,他箍住她纤细柔曼的腰肢,快速弯腰登上马车。
忽然觉得有阻力,低头一看,见嘉穗用手抓住车门。
她的力气能有多大,细的可怜的腕子令人担忧有扯断的风险,肌肤更是白得透出玉色。
他蹙眉裹住她的手,一根根将她手指和车门分离开,揉在掌心里,头也不回地迅速命令:“回程!”
“陛下。”
门外传来宦官怯怯的呼唤。
将嘉穗放在柔软的羊绒毯上,姜献发觉她右脚的绣鞋掉了一只,露出干净柔白的绸袜,浅浅兜着脚。
他皱着眉,转身走下马车,门外的宦官连忙双手托起一只绣鞋,小心翼翼的道:“六姑娘方才遗落的……”
姜献的嘴角这才略微扬了扬,抓起绣鞋淡淡道了句赏,身体却倏然顿住。
他抬起下颌,沉静的目光以居高临下的态度落在面前清俊的少年身上,隐晦的厌恶被秘密压纳在他低垂的眼睫中。
半晌,姜献才漫不经心扯起冷弧,手掌一点一点收拢了其中的锦鞋,缚于袖中,“裴元悯?”
他冷眼打量裴元悯,上位者的审视冰冷不带有温度。
裴元悯亦在打量他,他的衣着和神情俱都狼狈,在姜献近乎压迫性的目光下,他咬紧腮帮,硬是没有躲闪回避他的目光,而是擦拭额角污渍,有礼有节的拱手行礼。
“您认得我?”裴元悯分辨不出他的身份,却知道对方一定出身高贵,甚至更甚于裴家。
裴家是平州的名门望族,眼前这个男人显然不是平州人士,他的音调清正,不带任何的口音,是清晰动听的官话,语调简洁有力,仿若来自军中,或者更规矩严谨之处。
方才法灵寺忽然生变,流民中不知为何混入一群东番倭寇,劫掠众姓家眷,裴元悯带家仆勉强和倭寇打了平手,将母亲和姐妹们送至安全处,便一直在找嘉穗。
山下没有,他便去山上,手臂因此负伤,好在不算严重,鲜血打湿的衣袖看上去狼狈些,裴元悯只能在心中苦笑今日诸事不宜,总是受伤,连嘉穗都找不到。
山上遍寻不着,他抄小路跑下山,却意外在法灵寺后门山脚下,撞见姜献强行抱嘉穗上车的一幕。
他认得嘉穗的兄长,不是姜献的模样。
如果不是因为马车远处还跟着南家的仆从,他简直要以为嘉穗被人劫掠!
裴元悯强稳住呼吸,姜献并未理会他的话,裴元悯紧紧盯住他手中绣鞋,心如擂鼓——这是嘉穗的鞋子,他今早见过,她的鞋子上绣有银珠,在日光中闪烁着滟目的光泽,车上的女子正是嘉穗无疑!
察觉他冒犯的目光,姜献不悦得捏紧手中绣鞋,鞋面细腻的缎子犹如女子肌肤,轻柔蹭过他的手腕,令他愈发想念嘉穗身体的每一寸。
扫兴的是,眼前的裴元悯,也正觊觎着她。
裴元悯要更卑微,恐怕只能觊觎嘉穗丢给他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一次呼吸。
18. 羸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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掀开这层纱帘,她在裴元悯面前苦心经营的表妹形象,就会倏然崩塌。
一个裴元悯固然没什么,只要她想,她可以成为所有待婚适龄儿郎心目中贤良温善,又无可替代的“南家表妹”。
但嘉穗不想用这么惨烈的方式。
她正枕着姜献清劲有力的小臂。
前来施粥所穿的缥碧色半臂短衫,于挣扎中被姜献随手除去,孤零零搭在角落的螺钿箱子上。
满头长发成了她临时的外衣,遮掩她酥酪凝脂般的肌肤。
梅腮上的两滴泪就是点睛之笔,看上去就令人想入非非,成了她被姜献胁迫的证据。
纵使他们之间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人会相信。
到那时,嘉穗毁去名声不能再嫁给裴元悯事小。
如果姜献不做人,他大可以站出来宣告他皇帝陛下的身份,以至高无上的权势封住悠悠众口,顺理成章向南家下聘——
纳嘉穗为妃。
可能都不是妃。
他恨她,兴许只会让她做个美人或才人,以煞她对他的蛮横,却能名正言顺的拥有她。
“想好了吗,嘉穗?这纱帘是掀还是不掀,朕的手举得有些酸了。”
他均匀低沉的呼吸声落在嘉穗的耳畔。
分明近得可以随时吻住她,却偏偏保守冗赘的礼节。
大手箍着她的腰,他想解开她的衣带都可以,却只是缠绕在指尖把玩。
像真的只是单纯欣赏她的慧黠和美丽。
如果不是姜献眼中对她全然不加掩饰的嗜欲,嘉穗可能就信了。
“陛下想听嘉穗说什么?”
嘉穗微微撑起身体,仰头,以湿润哀愁的目光看他。
前世缠绵病榻,今生这具身体十多年都是在闺阁度过,腰肢纤瘦细薄。
她花了点力气,也没能从姜献身下彻底坐起。
姜献忍不住用手掌托了一下,指腹贴住她窄腰的软骨。
和男子的精瘦挺拔不同,嘉穗像一枝傍在他指尖的马蹄莲,水汪汪,雾绵绵。
他眼睛里含起薄薄笑意:“怎么连骨头都这么软?”
顿了顿,他低声道:“我想听你求我。”
嘉穗别过脸,“臣女方才求过陛下了。”
她方才说,不要掀开,陛下,不要掀。
姜献恍若未闻,“是吗?朕没听见。”
他低头哄她,“你再说一遍,声调软些。”
她总是寒声寒气同他说话,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扯的很远。
姜献便忍不住要将她抓回来,哪怕她就在眼前,她像美人画轴自矜自持,他就撕了画轴将她逮出。
嘉穗身子颤了颤,她在姜献笑意脉脉的眼神中抬起头,冷冷吐出三个字:“你做梦!”
姜献一愣,笑容淡去。
就趁他这一愣的功夫,嘉穗抓过半臂短衫往身上套,飞快系上衣带,那短衫被姜献揉过,落下一道道深浅不一的褶子。
嘉穗却管不得这么多了,她骤然掀起纱帘,唤了声“裴表哥!”。
那雪指还在微微颤抖。
扬起的纱帘刹那有清风钻入,带起她耳畔碎发,日光照亮她清艳绝丽的雪面。
十六岁的少女,正如花瓣间露珠一样饱满剔透,美丽不可方物,任何人见了都忍不住驻足生出据为己有的阴暗心思。
何况她美得如此有神气,灵动的眼波扭向姜献,她柔嫩的唇瓣弯起可人的弧度,狡黠又骄傲的神态仿佛在说:你慢了,你输了。
姜献勾唇。
他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手肘随意搭在膝上,冷眼旁观。
他当然不至于愣这么久,只是看她系衣带的手那么抖,忍不住含笑多看了两眼,给了她自作主张的机会。
车下。
名唤葫芦的小宦官,正是方才拦嘉穗视野的那个,紧张的盯着马车前清挑的年轻公子。
这裴三郎莫不是疯了,竟和他家陛下抢女人。
听闻尚未定亲,八字还没一撇,就扒着南六姑娘不撒手,婚前就这么霸道,婚后岂不是要囚着南姑娘不让她出门!?
他家陛下简直就是天降圣人,前来解救南六姑娘于水火之中!
俨然忘记,他家陛下更是八字没一撇的人物。
葫芦想好了,只等裴三郎闯上车,或是强行掀开纱帘,坏了陛下的事,他就带人冲上去,把裴三郎的腰带靴子都给扒下来!
啐,好好的世家子不干人事,尽在这儿偷窥他家陛下和南姑娘。
要在京城,裴元悯敢这么直勾勾看着,非得被扣出眼珠子不可。
然而不等葫芦上前,马车的纱帘便被掀开。
葫芦赶忙伸长脖子去看,咦,这掀帘子的人怎么是南六姑娘,不是陛下?
“嘉穗!”
眼前殊色,迎光而来。
裴元悯眼睛一亮,上前一步,被侍卫带刀拦住。
看着那些侍卫拔出刀鞘一截的刀锋,裴元悯咬紧牙关,“嘉穗,你怎么样了?”
嘉穗藏住发颤的指尖,身体微侧,不想让裴元悯看到她胸前因忙乱系错的衣带,“我很好,裴表哥不用担心。”
落在裴元悯眼中,就成了佳人委屈靠壁而坐,粉面朝内,不知道在忧惧的看着谁,一副被胁迫的样子。
他攥紧手中的剑,“嘉穗,你不用怕,有我在这里,无论如何也能安全护送你回家,你下来,到我这里来。”
他伸出手,坚定的看着嘉穗。
嘉穗迟疑了下。
“哎哟,我说裴三公子!”葫芦看不下去了,扯着嘴角道:“山下还有东番流寇逃窜,论跑,你自己一个人都够呛,还想带六姑娘,是嫌我们六姑娘不够吓的?我们这光护卫、随从,能看到的就有大几十,不比跟着你安全多了?”
葫芦轻哼。
这还只是能看到的。
正往山上赶的,山上正逮流寇的,还不知有多少。
裴元悯,年少鲁莽,竟然敢在他家陛下跟前说这番话。
不自量力!
姜献就坐在嘉穗身后,恰好被拢起的纱帘遮住,他挑起嘉穗一丝长发,细嗅。
“他对你似是真心。”
听不出喜怒的话语,让嘉穗薄背的肌肤上浮起一层寒气。
她再低头看向裴元悯,这是她亲自选中的未婚夫啊,年青英俊,博学多识,清正儒雅,怎么会不好呢?
原本她应该继承南嘉穗的人生,和这样清隽的郎君在平州月下共度余生。
嘉穗再开口,眼中多了几分不忍,“裴表哥,我……唔!”
脚踝忽然被滚烫的大掌握住。
血热隔着她薄肌玉骨,源源不断透进她的体内,嘉穗惊得僵住,恼怒看向姜献。
以眼神问他:你干什么!
姜献被她看得笑了。
他喜欢被她这么全神贯注的盯着,令他自深处昂扬起一股愉悦,是含情脉脉也好,是愤怒瞪着也罢。
她这对漂亮的眼珠子里,只允许,也只能装下他一个人的身影。
“别这么瞪我,嘉穗。”姜献微笑,“我看你这只脚没穿鞋,怕你冷,我用手帮你捂捂。”
嘉穗气得笑起来,好不知羞耻的嘴脸!
她整个人都快坐在姜献小腹上,他体温高得吓人,上面下面都透过薄薄的衣衫传过来,她会冷?
她后脖子都要被姜献贴出汗了。
19. 红烛
孩子?
嘉穗的身体僵住。
察觉到她的僵硬,姜献顿了顿,抚上她平坦的小腹,贴近她耳畔:“怎么,吓到你了?”
马车四平八稳的行驶着,从法灵寺山脚下驶入城内。
落日余晖透过纱帘,投在马车的厢壁上。
愈近平州城内,商贩走卒的叫卖声愈清晰。
视线变得晦暗不清,遥远处有街巷灯笼次第点亮,却也只凝聚成一团又一团虚无的光晕。
嘉穗几乎是被他以抱孩子的姿势环住,他温热的眼皮贴在她脸颊上,轻轻的,细密的吻她的耳垂。
他低声的道:“朕年逾廿四,后宫虚设,未置一人。至今,不曾立后,若是你愿意……”
嘉穗一愣。
只觉得这番话好熟悉呢。
隐约是六年前罢。
她刚被挪进东宫,雨后于凉亭承幸,事后乏得一根指头都抬不动,昏昏然搂着他脖颈,被他抱进殿中。
他握着她的足,替她清理身子。
他生来是万民敬仰的太子,少时不过一次午后更衣,都有十二名内侍前后侍奉。
如今捏着她的掌,放在膝上,不在意被她腿间秽物打湿的衣袍尚是父皇新赐,不过才穿过一回。
清理完了,他俯身自身后环住她,埋在她肩窝里,沉静如玉:“穗娘,我已拒了父皇赐婚的旨意,我此生清白,未有婚约,东宫亦未纳一侍一妾,若你愿意……”
她当然知道他的清白。
起初连她的衣带都解不开,生生撕裂了她最喜欢的那条琅玕紫裙。
男人于此事上的天赋远胜过女人,后来不过磨合两回,他就无师自通般掌控了她的所有要领。
知道了她衣带的独特系法,知道她抱腹从颈后解开更方便,然后攻城略地,破军杀将,攻无不克——
逼她不得不呜咽出声,抽抽噎噎的讨饶。
余韵尚在二人鬓间厮磨,嘉穗胸口起伏着,轻轻的道:“我不愿。”
姜献怎么磨她,弄得她泪水涟涟,鲜嫩孤立的花朵被催折□□,渗出青涩的露汁,溺满他的手掌,她都不肯松口。
问来问去,只有三个字:“我不愿。”
……
“我不愿。”
嘉穗的声音如夜悬的灯笼,摇曳,微弱,却仍坚定的亮着。
姜献瞬目,看她。
良久,他箍紧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放在腿上坐住,冷冷的,“由不得你不愿意。”
马车经过南府后门,又往前跑去。
这会儿南家一干人等,都在大门口等着嘉穗回家,谁会想到嘉穗在后门的马车里。
眼睁睁看着离南府越来越远,一股不祥的预感生出。
嘉穗挣开姜献的怀抱,冲到窗前:“你想带我去哪儿?”
姜献猝不及防被她一推,索性松开手任由她在逼仄的车厢横冲直撞。
她跑不掉了。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你既不愿做皇后,朕也不介意和你在民间做一对寻常夫妻。只要能白首齐眉,长相厮守,是做皇后还是做朕的妻子,也没什么不同,对吗?”
嘉穗瞪大眼睛,姜献的眼里不再有平时的怜惜,他嘴角微沉,眉头皱起,这是下定决心的样子。
他想做嘉穗的丈夫。
无论以如何卑鄙的手段,都要和她行周公之礼,缔嬿婉之欢。
他不会再给她机会了。
马车行得愈发快,轧过青石板的声音一重接着一重,嘉穗心跳如雷。
等行到最繁华的街市,她再不犹豫,扭头就往下跳。
恍惚中只看到灯影憧憧,火树荧花。
从这么高的马车上摔下去,想也知道必定会磕破头。
嘉穗咬牙忍着即将到来的痛苦,心中盘算着这街巷中哪条小路最错综复杂,又最隐蔽能藏人。
等她一落地,只要不是摔断腿,她要立刻跑起来!
坐在马夫身旁的葫芦吓坏了,站起来疾声道:“六姑娘,诶、诶,不可!”
这跳下去,轻则也要伤筋动骨的呀!
嘉穗终没能跳下去。
她被姜献攥住衣袖拽了回去,车帘被男人挥手扯下。
葫芦惊魂不定的抬起头,只看见六姑娘被陛下按在怀中,煞白的小脸的被陛下掐着。
陛下亦是一脸郁怒痛心的样子,他逼近六姑娘的脸,似要把姑娘活活吞了。
再想看,帘子已经全然垂落,无声无息盖住了里面的动静。
马车行到一处深巷宅院前停下。
嘉穗逃跑失利,被蒙住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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睛抱下车。
她的手脚都被布条缚住,什么都看不清,只觉姜献走了好一会儿。
身后传来门闭合的声音,风声变得微弱,她被扔在一张绵软的床榻上,脸朝里躺着,她试图爬起来,被姜献从身后握住腰。
嘉穗颤了颤,唤他:“陛下。”
姜献没应声。
他拇指沿着她纤细的腰线下滑,感受她在掌中战栗的弧度。
弯唇。
“穗穗,叫夫君。”
眼前骤然亮起,绑带被随意丢至一旁。
嘉穗被过于明亮的烛火刺痛了眼睛,下意识偏过头。
她缓了缓,再睁眼,被眼前的一切吓住。
双脚被绑紧,她只能跪坐在床边。
入目是大片的红。
两柄红烛左右并立,看上去刚点燃不久,殷红的蜡油刚刚溢出几滴。
床沿以红绸点缀,绣着百子多福的图案,家具一应都是红木,房中的红灯笼尤其亮,照的嘉穗眼角都泛起红潮。
房间内外用屏风隔开,内室幽红一片,衬得其中的嘉穗和姜献二人尤其苍白。
是典型的平州富贵人家的内院模样,没有宫内的奢华森严,胜在清雅别致,西窗半开,隐约还能望见梢头的月亮。
嘉穗怔怔,塌下腰,听见“咔嚓”一声。
低头看见满床的花生、红枣、桂圆。
她压坏了一枚桂圆,露出里面饱满暗红的干果肉。
头顶传来一声低笑。
姜献拈起那枚桂圆,慢慢剥去残留的果壳,将果肉含进嘴里。
如蜜般甜。
他眯了眯眼,又剥一颗,喂到嘉穗嘴里。
见她被甜得发苦,扭头要吐出,他掐住她柔软的唇腮,低声:“咽下去。”
等嘉穗咽下去了,他轻抚嘉穗的薄背,拇指顶起她的下颌,含笑:“来得匆忙,来不及准备更多,但也够了。红烛、合卺酒、凤冠霞帔,一应俱全,嘉穗——”
他俯身,贴近她的面庞,睫毛落下的阴影悬在她挺翘的鼻梁前,“今夜我们就在这里做夫妻,也不算辱没了你。”
他呼出的气息滚烫,熨进细软的毛孔里,嘉穗不寒而栗,她太知道这种处境会发生的后果。
——她无一例外的被他伐透了。
20. 狐狸
南府。
邹氏和宋氏一左一右扶着南老夫人,南盈禾率一干姊妹,无数仆从,在门前翘首以盼。
门头两盏描了“南”字的灯笼,在夜色中分外醒目。
邹氏的身体还没好利索,被初秋的晚风呛得一阵咳嗽,南老夫人忧愁的道:“你先回屋去,仔细再受了凉,有我在这儿等嘉穗,待她回来,让她去给你报平安。”
邹氏摇头,“法灵寺闯入那好些东番人,我得知消息,坐立难安,不亲眼见到嘉穗无碍,我实在放不下心来。”
她膝下三个子女,嘉穗年龄最小,没有长兄的沉着,也没有长姐的从容,是最要长辈多看顾关照的。
何况法灵寺有贼人作乱,她的小女儿嘉穗才十六岁,自幼养在闺中,若真出了什么意外……
邹氏捶胸。
她只恨怎么就轻易放嘉穗一人去寺里,就算去,她做母亲的也该陪着才是,事发时也好护着她。
一旁的三夫人宋氏,看长嫂眼里噙着泪花,心里也不好受,上前握住邹氏的手:“大嫂再等等,兴许嘉穗一会儿就回来了呢?裴家的人不是递了口信来,说嘉穗安全下山了?可惜少溪一大早就出门了,咱们几个女眷尚需要人保护,没法子亲自去接嘉穗。”
裴府的人回府后,也没忘了给南家递信。
只说嘉穗安然无恙,早早被家仆护着离开了。
既是早早,为何天黑了还不曾回来?
嘉穗出门时,是带了护卫和仆从出门的,按理说便是遇到危险,也有自保的能力。
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
秋夜里的风愈发萧寒,衬得天边弯月冷峭无边。
南盈禾再也等不了,一抖披风,朝府中的马厩冲去。
“再等,等到什么时候?娘和三婶、妹妹们不会骑马,我会,我带上家仆护卫去法灵寺接嘉穗,免得她路上遇到什么难处,绊住脚了!”
她少时机敏,被养在祖父膝下,是姐妹中唯一一个被祖父亲自带着教骑马的。
邹氏大惊:“派出去寻嘉穗的护卫还没回来,你又跑出去,是嫌我还不够操心吗?”
“这都派出去快两个时辰了,天都黑了,还不见有人回来,不就是没找着?我是嘉穗的亲姐姐,比旁人都熟悉她,找得也比旁人快些!”南盈禾坚定的道。
“还不快拦住大姑娘!?”南老夫人急急拉住孙女的手,“不是不让你去找,眼下天黑了,你一个女子出去不安全,嘉穗如今情况未卜,不好再叫你出事了。”
她扭头吩咐家仆,一向身体健康的南老夫人,声音中多了急促的喘意:“再多派些人出去找,直到找到六小姐为止,去呀!”
南府乱成一团,三房几个小姑娘默默流泪,哭成一团,生怕嘉穗出了什么事,又庆幸今日幸好被母亲拦着,没一道去法灵寺游玩。
听说那东番人常年在海上游荡,凶狠暴虐,见人就杀,比山里的流痞土匪还要可怕。
六妹妹这么钟灵毓秀的人,这下怕是凶多吉、吉少了……
远远有马蹄踏穿夜幕奔来。
听着,不止一二人。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白日陪嘉穗一同上山的仆从护卫,竟都回来了,后面还缀着一辆马车。
那马车正是嘉穗出门时乘坐的!
一行人看着神色疲惫,但衣冠整齐,想来是没有遭受攻击的。
“阿弥陀佛,真是老天保佑,叫我的穗穗回来了!”南老夫人拍着心口。
一群女眷喜不自胜迎上去。
南盈禾速度最快,马车还没停稳,她就冲上去,一把掀开锦帘。
“嘉穗!”
可里面空空如也,哪里有嘉穗的身影!
“怎么回事,六小姐呢?”
南盈禾急得逼问马夫。
一旁钻出一个身量清瘦的随从,看着眼生,笑盈盈的给南盈禾行礼。
“大姑娘,您放心,六姑娘好着呢。是法灵寺的净华大师说,有些事忘了和六姑娘交代,留她宿在山上。您也知道这东番人狡猾,府衙的人虽清剿的差不多了,但总有流寇乱逃的,净华大师怕六姑娘孤身一人,下山不方便,这才留下她。”
这番话也合情合理,只是眼前这人面生得很,南盈禾盯着他:“你又是谁,你不是我们南家的人。”
“大姑娘眼尖,奴是东院贵人的仆从,贵人今日正巧想去法灵寺上香,遇到东番人作乱,带护卫护下了六姑娘,六姑娘毫发未损,今夜,贵人也陪着六姑娘在法灵寺住宿呢。”
葫芦生得一张巧嘴,能言会道,脸上时时刻刻挂着讨喜的笑容,很能让人放松警惕,信任他的话。
“这不,我家主子特地派我,带青青姑娘回来,给几位夫人姑娘报平安,主子身旁有护卫数十人,定会将六姑娘照顾的妥妥当当。”
他话音刚落,嘉穗的婢女,青青,走上前来。
她鬓发微乱,但气息平和,妆容整洁。
只是神色有些僵硬,
她弱弱的看了葫芦一眼,像有所忌惮。
葫芦不动声色的点头,含笑。
青青只好走上前,低头细声细气的回禀:“……天色已晚,净华大师怕六姑娘下山遇匪,的确留了六姑娘住下,梅子留在山上伺候姑娘,我赶回来给老夫人、夫人和姑娘们报信。”
青青是自小跟着嘉穗一起长大的婢女,情同姐妹。
她都这么说了,众人虽有浅浅疑虑,但很快被葫芦灵巧的言语掩盖过去了。
南盈禾看了一眼深沉夜色,微微咬唇,下定决心:“明日一早,天一亮我就上山去接嘉穗,她素来胆小,只怕经此一遭要吓坏了。”
邹氏宋氏扶着老夫人去休息,众人散去。
葫芦恭恭敬敬送众人进了门,转过身,忽然变了脸色,冷冷的道:“刚才嘱咐你们的事,都清楚了吗?我家主子的身份你们也知道了,六姑娘在我家主人那里一切无恙。若是此事被你们任何一人透出,被老夫人和夫人们知晓……你们可就要掂量自己的项上人头了!”
跟随嘉穗出门的一干随从护卫,都提前被葫芦打点吩咐过,不能在南家人面前泄露消息。
谁曾想东苑那位贵人,竟会是当今天子。
一个个吓得脸色煞白,忙不迭应声:“奴们知道了。”
葫芦挥手让他们散了,快步走到低头不语的青青面前,笑眯眯的,“青青姑娘,你是六姑娘跟前的人,更知道这事若是传出去,只会让夫人们忧心,你是个聪明的,若是夫人姑娘们再问起,知道怎么回话吧?”
青青仰起脸,露出一张泪水打湿的薄面,她强忍着惊惧,“我知道了,葫芦……公公。”
葫芦抿嘴微笑,“我最喜欢聪明人。”
安顿好南家这里,他就要回陛下的宅院,听陛下差遣了。
他抬脚刚要上车,青青忽然拽住他的衣角,跪了下去。
“青青姑娘,你这是……”
青青哭得双肩都在抖:“我家姑娘体弱,经不得吓,还望陛下不要吓着姑娘,姑娘一身清白,万望陛下怜惜。”
葫芦站在木阶上,款款笑了,神色在夜幕下晦暗不清。
“姑娘这说的是什么话?这样的话,日后可不许说了。”
他顿了顿,叹息般道:“陛下倾慕六姑娘已久,眼下,千娇万宠都来不及呢。”
……
红烛窈窕,视线昏暗。
嘉穗被人捂住眼睛,艰难吞咽着那人渡来的空气。
她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连挣扎都做不到。
就这样被姜献抱在膝上,被他扶着后脑勺亲吻。
她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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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素衣,不像个新嫁娘,倒像是个误入的,被姜献这个新郎官摁在怀中将错就错了。
拭去她唇边胭脂,姜献看着她露出本真裸色的唇瓣,低声道:“穗娘,我是不是太心急了?”
她天然的唇色就很好看。
淡淡的红,如压碎石榴挤出的汁水颜色,衬得她嘴唇饱满浑圆。
让人想吻一下,再一下。
嘉穗终于被他松开,狼狈的低头喘息。
她静了静,料到今天是无论如何也逃不出这里了。
“陛下得到我后,打算如何安置?”
声线轻软,不难听出在微微发颤。
她被蒙住眼,看不见姜献的人,只能感到他灼热的气息萦绕鼻尖,虎视眈眈。
“自古皇帝立后,百官朝贺,朕有梓潼贤德如你,是天下之福。”
“我说过我不愿!”她声音猛地抬高。
姜献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重重往下压,压得嘉穗动弹不得。
“皇后体弱,自入宫后深居简出,迁平州行宫疗养,直至生下皇嗣为止。”
他俯身看嘉穗被红布遮住的眼睛。
“你若喜欢平州,大婚后朕会在平州建一座行宫供你居住,只有一点,若你诞下孩子,还得回到朕的身边去。”
“皇子公主年幼,身为母后理应陪伴照拂……否则小小年纪就没有母后常伴安抚,岂非太过可怜?”
嘉穗简直被这人的无耻惊到。
她用力咬住嘴唇,强忍着没有骂他滚,让他去死。
他想的这么长远,原来连她几时生子,生皇子还是公主都想好了。
甚至想用孩子将她捆在身边,做他禁宫中表面光鲜,实为脔宠的皇后。
过往的诸般记忆纷沓而来,嘉穗脸色苍白:“你所谓的平州行宫,就是再建一座玉芙宫吗?”
然后把她囚在其中,日日夜夜,为他所幸,为他所宠。
姜献微顿,没有否认:“只会比玉芙宫更加精美绝伦。”
嘉穗再也忍不住,滚烫的泪水潸然而下,她想不通这世上竟有人欺负她至此。
幼年受辱,也不过一顿打,一顿饿,忍气吞声也就过去了。
可姜献,他像盯上肉的狼,要把她含在嘴里吞进肚里,他要她的一切都为他所控制,要她的眼泪和呻/吟都因他而失控,他要她死也要记着他是如何于无尽彻夜中拥有她的。
嘉穗抽噎着,终于痛哭出声:“谁要给你生孩子,姜献,你个王八蛋!”
“是你啊,穗娘。”
姜献垂下好看的眼睫,温柔的看着她,他清楚她的眼泪来自于痛苦,而痛苦的根源是他。
但那又如何?
从嘉穗十七岁那年扑进他怀中,拙劣又狡猾的勾引他时,他就想过会有这一天。
他想起少时围猎逃窜的小红狐狸,它那么美丽和矫健,他已下令,只许活捉。
若得到它,他会以世上最精美昂贵的金笼养之。
它负了伤,依然发了狠的想逃,捉回来时,尖利的牙齿咬伤他的手,他阴沉着脸,却也并未处罚,仍然好生养着。
只可惜,翌日就看见它死在笼中。
它嘴角衔血,金丝笼被它咬出几处残缺,仍紧紧囚着它,最后大抵是觉得没有办法,宁死也不愿失去自由,沦为权贵的掌中宠玩,狐狸一头撞死在金丝笼上。
姜献为此伤心许久,命人好生安葬了。
他弯下腰,轻抚嘉穗柔软的嘴唇,他当然不是用对那狐狸的喜欢对她,他爱她,胜过性命。可嘉穗那温热的地方,怎么说的出这样冰冷彻骨的话语?
“好,好,朕是王八蛋,朕禽兽不如,你怎样说都可以。”
姜献哄着她,平静的道:“但穗娘,朕的孩子,只能从你的肚子里生出来。”
21. 母妃
“公主,我用咱们绣的帕子,在大殿那儿换了一盏冰酥酪,听说解渴的很,眼下还没化呢,公主快和两位娘娘尝尝!”
小宫女凝霜,端着一碗晶莹剔透的冰酥酪,冲进狭小偏僻的翠微宫。
她步伐飞快,走得却很稳当,碗里边满满的酥酪,一滴都没漏出来。
奶冻宛如月华浇灌,在青瓷碗里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穗穗本在墙角浣衣,听见动静,两只搓得发红的手掌,在腰上擦了两下,像跳脱的兔子蹦进宫里。
瞧见微弱的烛光中,莹莹淡黄的冰酥酪,穗穗开心得眼睛都眯成了月牙:“哇,凝霜,你好厉害!”
她虽是公主,因生母俞才人身份低微,自出生起便不被人看重。
父皇膝下有几十位皇子公主,名门贵女所生的不在少数,穗穗理所当然的被淹没在人海里。
宫女尚有内务府登记造册,有姑姑教着,主子护着。
她一个不受宠,母家卑贱的公主,连寻常宫女都不如,粗茶淡饭糊口便不错了。
穗穗平日混的最熟的便是豆芽、白菜,乳白豆腐老三样。
清淡不管饱,还刮肚里的油水。
像这宫中御膳房大厨炮制给贵人娘娘们吃的金贵点心,例如樱桃煎、滴酥鲍螺、荔枝膏、冰雪冷元子啦,穗穗久闻盛名,却吃都没吃过。
她唯一吃过的,是年节给皇后娘娘请安,在坤宁宫吃到的酥琼叶,裹上蜜浆,吃起来咔嚓咔嚓,酥酥脆脆,老天,神仙滋味。
不过让穗穗选,她还是宁愿吃一盅炖肉。
点心虽香,却不饱腹,吃了容易馋,回去干不动活。
这会儿,大殿正为从边关凯旋的万将军办贺宴。
平时穗穗和母妃带着凝霜就会绣帕子香囊,托交好的内官带出宫卖。
母妃心灵手巧,绣工又好,绣出来的花样总是不愁卖。
换来的银钱,拿去打点御膳房或内务府,好换来一道肉菜,或是一匹质地尚可的新布,又或是冬日一盆炭火。
凝霜机灵,知道看守大殿的大宫女碧珠心气高傲,衣食物件都要用好的,和别人不同的,仅次于主子们。
便用俞才人绣的一块荔枝花手帕,和碧珠换来一碗冰酥酪,给穗穗和才人尝尝鲜。
烛火幽微,清风沐沐。
穗穗小心翼翼的护着短短一截即将耗尽的烛台。
内务府总是克扣,入夜后几人节省,连蜡烛也不敢点太久。
穗穗和凝霜两人四只眼睛,看了酥酪半晌,谁也不舍得先吃。
还是穗穗捧起碗,跑进翠微宫的正殿,小心翼翼把冰酥酪放在桌上。
掌心沾上碗壁冰凉的水汽,都舍不得挪开。
内务府不会给她们拨冰鉴,夏夜闷热,都是母妃给她扇蒲扇熬过去的。
“淑娘娘,母妃,凝霜换了冰酥酪,快来吃,不然要化了!”
穗穗年纪虽然小,但很孝顺,知道母亲的不易,有什么好东西都紧着母妃吃。
穿的衣服,更是拣母妃的旧衣,裁成小块缝起来,做成合身的裙子,权当给自己做了件新衣裳。
俞才人不忍心女儿小小年纪连新衣裳都没有,换来的新布匹悄悄给穗穗裁衣裳。
多出的布料,也给凝霜做件神气的小坎肩。
她心善,可在宫里过日子,是最忌心善的。
听见她的呼唤,两个三十出头的女子相携着从内室走出。
一个面色苍白,有病入沉疴之相,一个鬓角已有白发,面露疲态,但都不难看出曾经的美丽。
那个生病的,便是淑嫔,鬓有白发的,是俞才人。
淑嫔曾位列四妃,只是后来父亲犯错被罢官,牵连了族人,母族式微,她的性情又内敛木讷,不为皇帝所宠爱。
又因被人陷害,在宴会上误穿了和萧贵妃同色的裙子,被萧贵妃打压。
皇帝借了个由头,将她从淑妃贬为淑嫔。
淑嫔曾有个女儿,俞才人就是她女儿的乳母,一次皇帝探望刚出生的女儿,见她殊色动人,便临幸了。
没成想这一次让俞才人怀有身孕,被太后知晓,和夫家断了往来,充入后宫。
淑嫔并不曾怪过她,但她的性情和淑嫔一样含蓄温婉,在美人如云的后宫中,这种逆来顺受的性格毫不起眼,很快被皇帝抛诸脑后。
淑嫔遭到皇帝的厌弃后,刚出生的女儿被新的乳母怠慢,呛奶窒息而亡,她终日以泪洗面,很快也生了郁病。
而俞才人在无人理睬的僻静宫院,生下了穗穗。
冰冷的皇宫里,没有皇帝的宠爱和过硬的家世,只有互相取暖,日子才没那么难熬。
淑嫔思念夭折的女儿,常常去探望俞才人和穗穗。
一来二去,二人便一同抚养了穗穗。
皇后忙于对付萧贵妃,摆摆手就准了二人挪居翠微宫的事。
“你们两个小丫头吃就行了,娘娘不饿。”淑嫔被俞才人扶着坐下,温柔的注视着穗穗和凝霜。
俞才人坐在一旁,取出簸箩中的针线,借烛光做活,对穗穗摇头:“娘也不吃,穗穗吃。”
两个小丫头,头挨着头,谁也不肯先动筷。
翠微宫年久失修,如今就住着淑嫔和俞才人,之前还有十几个宫女伺候,见二人长日无宠,都各自寻了出路跑了。
只留下淑嫔陪嫁的老嬷嬷,和年纪幼小的凝霜。
老嬷嬷身子骨比淑嫔还差点,卧病难起,所以平日里杂活都是几人一起干。
淑嫔从来不自矜身份,她若是哪天身子觉得好些了,一样和她们一起浆洗衣物,为庭院除草。
只是无事的时候,常常捧着闺中旧书反复研读,望着天边的云霞出神。
穗穗启蒙的知识,就是淑嫔一字一句教的。
夏夜里炎热散去,树荫下凉风习习,穗穗只觉得比用了冰鉴还舒服呢。
她和凝霜对视一眼,一人抄起一把小勺,挖出一大块酥酪,喂到淑嫔和俞才人嘴边。
坚决要她们吃。
两个大人拗不过孩子,被迫张嘴吃了。
穗穗和凝霜这才鼻尖沁汗,小口挖了送到自己嘴里,冰冰凉凉,甜甜奶奶,好吃死了。
四个人在烛光月色下分着吃完了一碗冰酥酪。
俞才人摇着蒲扇,神情柔婉含笑。
听穗穗讲,她白天偷偷跑去宫内教坊,在窗边学了她们的新舞蹈,她体态轻盈,纤细柔软,跳得可不比那领头的舞姬差呢。
说着说着,穗穗捧着冰碗,软软的道:“要是能天天吃着酥酪就好了,想吃什么便吃什么,淑娘娘和母妃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们,那该多好。”
淑嫔笑着摇头:“连盛宠优渥的萧贵妃都做不到随心所欲,或许皇后可以吧……和陛下夫妻一体,共受朝拜,想要什么,便都触手可及。”
年幼的穗穗笑得娇憨,“那我长大了不要做贵妃,我要做皇后!”
淑嫔笑得前俯后仰,“傻丫头,你是公主,未来天子的亲妹妹,怎么可能做贵妃,做皇后,这是有悖伦常的。”
穗穗听不懂什么是伦常。
她只看到俞才人眼睫低垂,轻咬着唇。
她那时还不知道母妃为何不笑,后来才知道,原来她并非皇帝的女儿。
幼时稚嫩清脆的童声尚在耳畔回荡,穗穗却皱紧眉头,一个字,也不愿去回忆了。
——她要做皇后。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多风光啊。
那样就能护住母妃,护住凝霜了!
可太晚了。
等她为姜献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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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妃和凝霜都已经不在了,连淑嫔娘娘都苟延残喘。
她被姜献按在榻上,承受那盛不住,直往外溢到脚踝的泼天宠爱时,含泪想,原来做皇后也并非那么痛快。
她吃到了御厨为她烹制的,精致又美丽的点心,太医院三班轮换不休,只因她前日不小心咳嗽了声。
她被姜献手把手教投壶骑射,焚香点茶。
一日要更衣三次,每一件衣裳都是不同的,需要上百绣娘同时缝绣几日几夜。
她实在不忍,看着那些精美的华服,总想到母妃去世前的夜晚,还在挑灯熬夜,为她缝小衣。
自此她甚少穿精工细作的衣袍,以随性为美,不想京中女眷竟以为风尚,纷纷效仿她薄纱挽肩的随性之风,风靡一时。
真是讽刺。
不做皇后,又能做什么?
起初穗穗也不知道。
后来她在淑嫔的书里找到了答案。
她想去母妃的故乡扬州看接天莲叶,去淑嫔的故乡荆州看明湖秋色,随胡商深入沙漠腹地的西域小国吃蜜瓤甜瓜,或是一路北上等寒雪漠漠,看北国的雪花是否真的像书里写的一样,有鹅毛这么大。
在她已经不再贪恋荣华权势的时候,姜献用绫罗绸缎,翠玉明珠,和无上的权势,缚住了她。
他们相识的时间,彼此都有些太迟了。
……
平州的明月真大,大的占了半边天。
看着,竟像是要垂到院子里一样。
嘉穗微微侧头,用脸庞将碎发推到肩上,露出光洁柔和的杏腮。
她的眼神有着超出常人的冷静,如湃了冰块的葡萄汁,水汪汪香萦萦,却镇的人牙关发痛。
姜献隐隐觉得牙酸,他和嘉穗周旋了一个又一个回合,不怕她流泪,只怕她流不出眼泪。
他伸手,以手背触碰嘉穗的脸。
却碰到一片冰冷。
嘉穗竟仰起头,看着他,微微笑了。
她生得稠艳,连先皇都吃惊,他最美丽无双的女儿竟然是一个小小才人所生。
聪明秀美,能歌会舞,哪里像被养在落魄宫殿中的孩子?
说艳压群芳,也不为过。
“陛下。”嘉穗垂下浓密的睫毛,用脸颊轻轻蹭了蹭姜献温热的手。
她弯弯眼睛笑起来,清丽稚纯的面容竟显出几分妖冶,眼含秋露,绚目的让人移不开眼。
“嗯?”
姜献微微吸气,哑声回应,他珍惜嘉穗任何一个反应。
“我从前听宫里的宫人说,前朝嫔妃有吞金自沉者,也未曾亲自试过,不知吞金是否真的能死,但想来那么硬那么大的金子吃进肚子里,也是活不久的。”嘉穗柔声说。
姜献的咽喉似被凉刀抵住,呼吸间都是森然寒意。
他们都是聪明人,太知道嘉穗这番话的用意。
她有死意。
姜献强忍着后脑勺及脊柱末炸开的惊恸,一把掐住嘉穗纤细白皙的脖子,咬牙切齿。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嘉穗被他掐得摁在红彤彤的床榻上,柔弱的身躯几乎没有反抗的能力。
她咽着喉头稀薄的空气,眼角渐渐被逼出红色,她仍保持着冷静的微笑,冷眼看姜献被激怒,却束手无策的样子。
甚至抬高脖颈,好让姜献掐得再深、再狠一点。
最好直接拧断她的脖子!
让她不用再忧惧应付他无度的索求。
嘉穗声音细碎,不响,却足够摄人。
她断断续续的嗓音,飘浮在红蜡氤氲的婚房中。
“陛下不给我刀和剑,我就用金子和白绫,不给我金子和白绫,我就绝食不碰一米一水,再不济,我还有牙齿,我可以决定我的性命。但姜献,你留不住我。”
22. 吻痕
姜献愣了下,心头似被人剜去一块肉。
痛得竟连呼吸都慢了。
他的手掌缓缓松开,垂在嘉穗脸庞边,贴着她的脸,指尖颤抖着。
迎着她寒冰般的视线,他想到的竟是嘉穗十七岁那年,蜷在他怀中呢喃的样子。
她也并非没有依恋过他。
“若我的父亲也是皇帝,我是你的亲妹妹,皇兄,你又该如何?”
姜献吻着她的鬓角,毫不犹豫的道:“我会杀光知道这件事的人。”
自此,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再也无人可以阻拦他们。
嘉穗柔柔的笑了笑,哀愁的眼神,她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
以至她最后重病要离开他的时候,他开口欲挽留她,却只是攥住她的腕子,视线沉沉,一言不发。
她想离开他,一直都想。
但他永远不会放过她。
说与不说,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就如眼下,她说她不愿,他就听了吗?
慢慢来。
姜献劝自己,慢慢来。
他已经找到了嘉穗,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头。
他们还年轻,也不再是过去枷锁沉沉的身份,他还会有很多时间,陪嘉穗适应夫妻之间的日子。
做一对恩爱夫妻,而非离憎的怨偶,原本就是很难的事。
嘉穗性子柔软,可被逼急了,兔子也是会咬人的。
“好,我不迫你。”
姜献起身,走向桌前。
他从太子做到皇帝,学帝王心术,习制衡之法,二十四年未有不顺心的事,唯一的变故,就是嘉穗。
他认栽了。
眉目间的阴鸷一闪而逝,姜献执起桌上,头部用红线相连的匏瓜。
“你同朕喝了这合卺酒,朕今夜就放过你。”
他端着盛酒的匏瓜,来到嘉穗面前。
酒杯中倒映着红烛跳跃的光芒,光华滟滟,散发着馨甜的香气。
嘉穗静静看着他,不动。
她眼角还噙着被他逼出来的生理性泪水,圆唇抿着他留下的痕迹,肩上薄薄的短衫一半挂在手臂上,露出雪白的肩膀。
她以沉默倔强的拒绝着,姜献看她如临大敌的样子,觉得好笑,薄唇上挑了下。
“你不信?”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幽沉:“不信也要喝的。”
他们之前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还未有过婚礼。
她如今活过来,不先想着和他拜堂成亲,却急着去做旁人的新娘。
他已是很能忍,换做以往的脾气,他会把她和那奸夫一同拎回来,把那奸夫吊在房梁上,看他和她夫妻对拜。
怕吓着她,他饶了那姓裴的小子。
姜献盯着盏中如血的合卺酒,心想,这次是无论如何,也绝不能让她和别人拜了堂,甜甜蜜蜜喝了这酒的。
他和穗娘的合卺酒,便是苦的,他也喝了。
嘉穗瞳孔轻缩,她看着姜献擒着匏瓜酒盏,喝了一杯……两杯。
他转身面色沉沉的走来。
然后擒起她的下颌,咬住她的唇珠。
嘉穗吃痛,下意识张开嘴。
他顺势将酒水送了进来,连同她软滑的舌尖一起,一滴不漏,全部分进他们二人的腹中。
合卺酒本是谷物酿出的酒酿,甜味更重。
不知是她太久没饮酒,或是太久没被姜献这样仔细又专注的掠夺,入喉的酒水像火星子一下燎了起来。
从她的喉咙一路烧到胸口和小腹。
她鼻尖渗出薄汗,舌尖被强硬的吮吸逗弄,逃到齿后都能被姜献捉到,这吻沾上酒酿独有的甜腻,不再像之前那样生硬疼痛,和难以接受。
嘉穗想,她一定是有点醉了,不然怎么连呼吸都是酒酿的甜味。
又想,她不过刚被姜献找到,已经被他吻了三回、还是四回?
他重欲,又于此事天赋异禀,她气喘吁吁再练千百回也不是敌手。
姜献身上的袍子精工重绣,摩擦着嘉穗肩颈处滑腻的雪肤,疼的像火烧,她下意识抱住肩膀,往床的内里躲。
他以为她要逃,握住她的大腿将她拖回来,解了外边的衣袍,一边解一边低头吻住她。
等腾出手,他两只手捧住嘉穗的脸,让她抬头,指尖插入她的黑发里,握着她的后脖颈吻。
这吻又密又重,偶尔松开嘉穗,给她换气的时间,不过两秒又擒着她继续,等合卺酒的郁香都从唇齿间散去,那股腥甜的檀香又席卷而来。
嘉穗像离水的鱼,躺在榻上小口小口的喘气,胸脯剧烈的起伏。
红烛似被他们二人的动静惊到,又或者夜半风大,熄灭了。
她眼前一片黑暗,朦胧中只能看见姜献高大的身影,他亲昵的用指腹摩了摩她的唇角,身影伏了下去。
看不见他的身影,于黑暗中反而更害怕,嘉穗的两条腿被一双大手掰开时,她整个人抖成了一片月下的琼花雪浪。
姜献滚烫的呼吸喷洒在她腿弯,嘉穗想起身又直不起腰,她重重吸气:“不——”
“你答应我的……喝了酒,就放过我。”
被吻过后的鼻音瓮瓮的,不知是不是沾上了他的体温,不再是冰冷如霜的样子,煞是可爱。
“但那是我喂你的,不是你自愿喝的。”姜献漫不经心的逗弄她。
“那我也喝了!”嘉穗强撑着说。
“我喝了,你就不能食言。”
隐隐能听见她委屈到吸鼻子的声音。
姜献忍不住笑了,“好,行,你喝了,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自愿喝的合卺酒,不是我逼你的。”
那就是愿意和他结为夫妻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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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了。
听出姜献的言外之意,嘉穗躺在榻上,又一动不动了。
不理他,不回答。
姜献冷笑,又装死。
他嘴上不言语,指尖却沿着嘉穗的小腿肚子划上大腿腹。
她现在有了点肉,手感也盈软,他指尖在雪白的腿根打转时,轻轻一按,居然能微微凹下去。
这是一具很健康的身体,代表不会再那么快的离开他。
“别,别碰……”她在黑暗中发抖。
还是一样的不经碰啊。
“你以前,这儿有颗红痣。”姜献借月色,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的腿根,眼中没有丝毫贪念之色。
眯着眼,像在回忆和怀念。
嘉穗咬唇,“你喜欢,我给你也点一个。”
省得老亲她的。
姜献一愣,笑出声来,他腾出一只手捏嘉穗的脸,把她嘴巴捏得嘟起,“会同我开玩笑了,不怕了?”
嘉穗后背一层薄汗,整个人像沙子里的泥鳅,她怕有什么用,已经被摁在“洞房”接吻,她也并不是未经人事过。
这个情形,她怕也无用,就算姜献真的想继续下去,她喊救命杀人也会被他捂嘴行刑,她只能寄托于姜献守诺重信。
他心情好一点,对她也并非坏处……
嘉穗嘴巴被他捏着,说不清楚话,“你说过的……喝酒……就放……”
嘴巴被捂住了。
剩下的话都成了呜呜咽咽。
“不要说这些败兴的,我怕我不高兴,一不高兴,我就忍不住了,穗娘。”姜献摇头,嘉穗果然不再挣扎。
他低头看着她的腿腹,若有所思的道:“不如我为你点痣?洞房花烛夜,总要有个合宜的收尾。”
嘉穗愣了愣,湿漉漉的眼睛不解的看着他。
下一秒,她就明白了姜献的意思。
腿肚子被咬住的痛楚,足以让她痛得叫出声,抬脚去踢姜献的肩膀。
姜献被她踢,身影也纹丝不动,如猛兽伏于帐中,一手握住她的腿,一手掐住她的脚踝。
重重的,用最亲密的唇齿,在她腿肚留下齿印。
他松开唇,起身打量那处红,淡淡一笑,“穗娘,这是你今夜欠我的,我咬了你,算两不相欠了。”
嘉穗痛得抱住软枕饮泣,她也不是什么心智坚硬到折磨捶打也不动摇的人。
尚有理智的情况下,一点点痛,一点点折磨她都会叫苦叫疼。
姜献持来帐外唯一一盏还亮着的烛台,撩起嘉穗的裙摆,照向他留痕的地方。
怕嘉穗看不到,他甚至托起嘉穗的腰,将她抱在怀中,让她去看自己白皙的腿腹。
那里多了一个齿印。
如鲜红梅花飘零,于雪地之中分外扎眼。
姜献笑了笑,贴向嘉穗的耳后肌肤:“穗娘,好看吗?”
23. 夫人
不知被缠到几时,嘉穗只记得,到天边隐约有了鱼肚白色,她才被抱着睡去。
姜献并不做别的,却也并非什么都不做。
他时而吻一吻她的耳朵,拉起她的手指咬一咬,问她是否想他。
她困极了嫌烦,说不想,姜献脸色微沉问她为什么不想,是否在想别人。
她只好改口说想,姜献声音柔下来,问她如何想的,哪里想,是心想,还是小小穗想。
嘉穗要是个鬼也被他烦死了。
她推他,故意骗他说,她之前都在做鬼,想他的话,他不怕吗?
姜献撑着头,含笑说不怕,他很高兴。
嘉穗真是怕了。
她哪里做过鬼,只觉得闭上眼睛又活过来了,就好像飘走的一魄又回来了。
她对姜献的憎怨还未消散,就要面临他比三年前更浓烈的感情和占有。
到后来姜献一遍遍叫她的名字,穗穗,小穗,穗娘……最后才叫她嘉穗。
他抱着她,呼吸好烫,烫的嘉穗要垂泪。
他生涩的唇适应着她的新名字,这就是他们潦草的洞房花烛了。
再醒过来,身边已经空了。
锦缎软滑冰凉,不知姜献起来了多久,外面艳阳高照,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两扇窗半开着,廊下有几株金桂零零散散开了,米粒般大,还不算满,但飘香阵阵。
她的随从婢女也不知道被姜献送哪里去了,好在嘉穗也不是个衣来伸手的,她见枕边放着一套新衣,上衣淡淡的湖蓝,下裳是芙蕖初绽的金粉,料子细腻柔软,摸起来很舒服。
她于屏风后轻慢的更衣,目光微滞,茫然的看着屏风上的花鸟鱼虫,心里不知今日要陪姜献去做什么,或是被他关到几时。
家中知道她的消息了吗,有没有派人来找,会找到吗?
她心里不禁升起一丝小小的期望。
外面传来开门声,嘉穗忙整理衣裳走出去,就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扑了过来,趴在她腿上哭了出来。
“六姑娘,你没事就好,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梅子突然想到什么,胡乱抹了把脸,紧张的握住嘉穗纤白的手,“姑娘,他没对你做什么吧,他有没有……”
看梅子涨红了脸,快要哭出来,嘉穗俯身扶她起来,手指缓缓拭去她的泪痕,温声说:“没有的,他待我……很好,没有做那件事。”
确实没有做到底,但也进行的七七八八。
她大腿根部的那个牙印,到现在还疼着。
嘉穗想,告诉梅子又有什么用,平白让她听了害怕忧心,她抱住梅子轻声的安抚,“你怎么会在这里,青青呢?”
“青青被他们送回府了,大家都回去了,那个叫葫芦的阉人说,让我留下陪姑娘,却不让我来见姑娘,我听见他们说昨晚什么洞房花烛的,把我吓坏了,可他们把我关在屋子里不让我出去……”
梅子的眼圈又红了,“姑娘你没事就好,我没保护好姑娘,我百死莫赎。姑娘你放心,青青回府了,夫人和大公子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来救姑娘的!”
她哪里会想到东苑的贵人是天子,又虎视眈眈盯上他们姑娘。
眼下梅子悔得肠子都青了,只恨之前姑娘和东苑贵人接触的时候,她没能未卜先知的拦着,让姑娘置身险境。
她打量着姑娘身后的床榻,见虽是喜床布置,但未有杂乱。
姑娘换下的衣裳也是齐整的,屋里没有糜腥的气味,想来姑娘说的是真的,陛下未曾动她。
梅子狠狠松了口气。
嘉穗用手指堵住梅子的唇,“隔墙有耳,不敬的话不能说。”
她现在连救自己都做不到,她怕护不住梅子。
“姑娘不怕!”梅子眼神坚定的捏了捏她的手掌,“听说陛下生病了,忽然卧床不起,是葫芦告诉我的,正院这会儿忙疯了,没空来管咱们。”
“病了?”嘉穗愕然。
隐隐约约想到她昨日抱了裴元悯的猫,小家伙叫小睡。
然后为了报复,将猫毛都蹭在了姜献身上。
姜献素来碰不得猫,沾了这样多的猫毛……确实得小病一回。
嘉穗浅浅垂眼,起身前去洗漱,然后坐在书桌前,提笔写一封信。
她递给梅子,“你看看有没有法子,将这封信送出去,交给……裴元悯。”
她不再叫裴表哥,提起那个生涩的名字,眼睫一颤,心中只余愧疚。
若早知道这么快被认出来,她就不会拖裴元悯下水,如今亦是害了他。
梅子一喜,“姑娘是想让裴公子来搭救?”
“我是让他撇清关系,斩断和我的情愫,自保为重。”嘉穗飞速封上信纸,塞到梅子怀中。
她的信上,清清楚楚,写了她和裴元悯无缘,日后隔别,死生不见,她自知有愧,无论他提什么要求,她都可以答应。
“姑娘!?”梅子惊呼,她噙着泪花,不相信嘉穗就这样放弃了。
她们都以为裴三郎会是未来的姑爷,青青还同她说,虽然裴三郎和姑娘认识不久,但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姑娘,陛下此举于理不合,他富有四海,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为什么非得是姑娘。姑娘性情柔和,却也不能委屈在这里,陛下到底想做什么,将姑娘置于这处宅子,无名无分,还是要纳姑娘为妃,受宫里的搓磨!?”
梅子的语气越来越激动。
南家清正,往上数三代都没把女儿送进宫里过,嫁的也都是知书达理的门第。
老祖宗们眼光长远,嫁出去的小姐和姑爷们夫妻和睦,未有不合者。
他们姑娘也该这样,嫁一个自己喜欢,身家清白的郎君,相守以沫一生。
“好了,梅子。”
如今说再多也无用,嘉穗只盼着家里的老祖母不要因为找不到她而着急。
祖母年纪大了,还要为她这个小辈操碎了心,她真不应该。
“快去吧,趁着他们还没发现,快去快回。”嘉穗轻声催促道。
这是民宅,左邻右舍都住着人,姜献不可能大肆命护卫明目张胆的驻卫。
府里也有其他的婢女,梅子一个丫头跑出去,没那么扎眼。
梅子知道事情已无转机,委屈的抹了抹眼睛:“我知道了,姑娘,我这就去,姑娘等我答复。”
她身影飞快,伶俐的奔着后门而去。
嘉穗垂着头,想梅子就算被捉住了,也不怕。
她信中恨不得将裴元悯写作陌生人,不愿再有一丝接触,就算这封信真的承到姜献面前,姜献也不会发火的。
在房中坐了一会儿,嘉穗漫无目的的目光,触及昨夜还没换下来的红枕红缎红蜡,大腿根又隐隐一痛。
她脸色微红,等送早膳的婢女进来,她轻声道:“劳驾,帮我把这房中的物件换了,红色的,都不要了。”
婢女吃了一惊,她显然不知道这座宅邸主人的真实身份,还当是外地来的富商。
可这婚礼办的也太匆忙了,没有宾客,没有拜堂,一场洞房花烛就结束了。
婢女小心翼翼瞅着嘉穗的脸,一时难以猜测她的身份。
说是外室,嘉穗一看就是被教养的好人家的女儿,气度举止非富即贵,不会给人做妾。
若是正室,又不像寻常人家娶亲八抬大轿十里红妆。
奇怪。
婢女收回目光,捧着碧梗粥端到她面前,“全都要换了吗?夫人才是新婚第二日,寻常人家讨个吉利,这红被褥是不用换的。”
嘉穗坚定,“都换了。”
“是,夫人。”
嘉穗被那一句句夫人唤得心堵,前世她未入妃嫔之列,众人也叫她夫人。
都是不堪回忆的过往,嘉穗轻轻闭了闭眼,“不要唤我夫人,就唤我姑娘吧。”
婢女更吃惊了,这都成亲了,还不改口,仍唤闺中的称呼。
想到这宅邸处处不同寻常的地方,婢女选择了闭嘴不多问,“……是,姑娘。”
粥用过两口,葫芦就来了。
进门先是一阵春风拂面的和气,见到嘉穗,他更是身子都快低到尘埃里。
“六姑娘,您吃好了吗?”
他进门前就听见嘉穗和婢女的对话,自觉对嘉穗用了姑娘的称呼。
嘉穗放下调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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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
她雪肤墨眉,蹙眉看着葫芦,葫芦不敢直视,讷讷的道:“陛下身子有些不适,惦念姑娘的很,让奴伺候姑娘用完早膳,送姑娘去正房。”
本以为嘉穗不会答应,没想到她爽快的茶水漱口,用帕子拭了拭唇,起身说:“走吧。”
葫芦:“诶?……诶、诶!”
他脸上一团喜气,“奴给姑娘带路,院子里石阶多,姑娘小心脚下。”
看来六姑娘对陛下也不算无情,这不,听说陛下病了,面上虽冷,还是愿意去陪陛下的。
葫芦喜不自胜,殊不知嘉穗只是怕麻烦。
她现在不去,姜献也会不断派人三催四请,直到“请”得动她为止。
来到正房,葫芦迫不及待推开门,侧身让嘉穗进去,“奴就在门外,姑娘有什么事就叫我。”
嘉穗轻轻嗯了声,走进去,正房布置得简洁,唯独书案上垒了不少文书。
嘉穗在御书房见过,多是来自各地官员,也有京城飞书,姜献不在京城,但朝堂之事一日不曾落下。
书案的右边,摆放着一块奇怪的黑檀木板,不像砚台不像镇纸。
嘉穗莫名被吸引住,她悄悄往内室看了一眼,纱幔垂地。
她便拽起裙角,鬼使神差的走上前,拾起那块黑檀木板。
四周刻着一朵朵盛开的芙蕖,中间几个苍白的字迹,看得嘉穗一愣。
吾妻穗娘之位。
这是、这是她的灵位啊。
她想起姜献那双修长的手上,莫名布满细小伤痕,和灵位旁那只细长的刻刀,心头一震。
这是姜献亲手为她刻的,手刻坏了,带着血也要刻……
难怪那旁边的一朵朵芙蕖花的刻痕是红的,她以为是用红漆描绘,不想是用他的血染的。
身后一道凉风袭来,嘉穗来不及回神,被一双强劲有力的胳膊拦腰抱起。
她下意识搂住那人的脖子,映入一双噙笑的眼眸里,“姜献。”
她喃喃唤他的名字,姜献嗯了声,看向她手中的灵位,眉头下意识皱起,抽出灵位掷在案上,大步朝内室走去。
“你既没死,这东西便不能要了,不吉利。”
他精心雕刻的,就这样随手丢了。
“你若是感动,如今你年纪比我小,死的想必也比我晚,等我死了,你再亲手给我刻一个,嗯?”
姜献将她压到床上,捉起她嫩白的手仔细打量,这么细柔软弱,真握起刻刀,真怕她削去半截手指。
他笑着摇了摇头,“算了,可不要你断指为我陪葬。”
嘉穗脸一红,扭头不看他:“谁感动了?”
姜献但笑不语,伸手去解嘉穗的裙带。
嘉穗抓住他的大手,“你干什么?”
他都病了,还有心思想那事?
看出她眼中满满的警惕,姜献神情冷了冷,反手将她纤手摁回被子里,“朕看看你的伤口,把腿抬起来。”
他嘴上要嘉穗抬腿,其实动作更快,利索解开她藕粉色的下裙,掰起她一条腿。
昨夜被咬的患处,就这么清晰的展现在他的眼前。
雪白的腿根处,齿印红肿。
他隐约记得昨晚飘摇的烛火中,嘉穗咬着软枕,小声的抽泣。
渗出的一滴血顺着她的腿根滑下,挂在腿肚子上要滴不滴,艳得有些妖异。
他伸手覆上去,掌心灼热的温度贴上未愈合的伤口,他明显感到身下的人颤了颤。
“疼吗?”姜献哑声,抬眸看嘉穗。
嘉穗觉得自己才像那个病了的人,姜献除了唇色苍白,偶尔咳嗽一声外,并无大碍。
“不痛。”她闷声说,只想快点结束这尴尬又暧昧的“问诊。”
“不痛啊,那我再咬深一点好不好?”姜献逗她。
“不行!”嘉穗拔高了声音。
“那就是痛了,”姜献取来药膏,用指腹蘸取,均匀涂抹在嘉穗的患处。
温热的指尖裹着冰凉的药膏,随着一圈圈打转摩擦,逐渐变烫。
“痛才好,痛才有记性。”
“才不会时时刻刻想着离开朕。”
24. 关心
上完药,姜献似困了,揽着她的腰躺下。
耳边渐渐没了声音,只余低沉的呼吸。
嘉穗轻轻咬住指尖,看向窗外金灿灿的秋光。
她以为姜献睡着了,不曾想他闭着眼,冷不丁问:“我们二人如今这样,像不像民间寻常的夫妻?”
嘉穗一颤,想起从前和姜献吵架,他问她究竟要什么,才肯对他笑一笑。
恰好那时他们在行宫避暑,她指着山上农庄的寻常夫妇,道她就想像那般,而非做一个玩物。
一个受尽恩宠的孤女,被皇帝如珠似宝的疼爱着,到头来居然羡慕一对贫贱夫妻。
想也知道,那时姜献该有多生气。
他看着眼泪不要钱往下掉的嘉穗,心想她是否真是水做的,吵几句嘴就能哭得稀里哗啦。
赐给她的珠宝华服摆满清凉的宫殿,宫女宦官不敢听他们争执,避退殿外。
姜献被她气得够呛,寒着脸掐住她的下颌,带到窗前,指着那对夫妻让她看:“玩物?你知道什么叫做玩物?你看惯了他们斯文楚楚的样子,没见过他们私下何其残忍,你以为逃到山中当农妇就能逃过一劫了?那些春登山秋围猎的权贵只要有一个对你动了念头你都能生不如死!若只是在山中一夜之欢已是好运气,若掳你进府,让你日日夜夜看人脸色受人羞辱,你岂不是要一头撞死在柱子上?穗娘,你在皇宫长大,不该如此天真!”
“你知道衙门一天要处理多少宗奸/淫掳掠的案子,就说递到朕面前的,御史台弹劾皇室宗亲,官员亲眷强抢民女的折子,你知道朕看了多少,又要株连多少?你若流落在外,被人弄大肚子都找不到孩子的亲爹是谁,穗娘,我保证,若你真想找个寻常农户过日子,那窝囊废一定保不住你。”
就连她当初还是公主时,跃跃欲试想做她驸马之人,心思不正的也不在少数。
他背着她,一个个亲手料理了,到头来,她竟说她是他的玩物。
“朕会在意一个玩物夜里渴不渴,需不需要喂水,受不住时疼不疼,她喊停便强忍着停下,安抚着哄着,她吃进柳絮嗓子痒痒,咳嗽一声,就令太医院三班颠倒每隔两个时辰把脉问安吗?穗娘,你又知道该怎么做一个玩物吗?”
他自后握着她修长的颈子,冷静半晌,再去看她模糊的泪眼,其实心已软下来。
他松开手,嘉穗从他掌中滑落。
姜献叹息着抱住她,将脸埋入她颈窝中,低低的道:“日后不要再说如此让我心痛的话了。”
嘉穗搂着他的脖子抽泣,泪珠打湿二人衣襟。
她没告诉姜献,其实她手指的并非那对农户夫妻,而是他们身后南飞的雁鸟。
姜献让她做普天之下最尊贵的女人,却无法放她做出笼的雀鸟。
帝王之家,也并非什么都唾手可得。
夜里,嘉穗回房。
梅子早就回来了,主仆二人小心翼翼掩上门,嘉穗轻声:“信送给他了吗?”
“我去时,恰逢裴公子不在府中,我便将信交给了门房,想来裴公子回来就能看见了。”梅子伺候她更衣。
剥去外头的罩衫,嘉穗如同红荔脱壳,肌肤裸露,烛光下竟有透明的质感。
梅子一眼就瞅见她后颈暧昧的红印。
未经人事的小丫头脸色唰的红了,眼神躲闪。
“那就好,看了信,他就明白我的意思……而今只有远离我,才最安全。”
嘉穗说着,见梅子滚烫脸颊,不解,“你脸怎么这样红?”
“……定是天太热了,我伺候小姐沐浴吧。”
梅子哪里敢指着红印嚷嚷。
姑娘素来温和腼腆,碰上这种事,说不好早就悄悄哭了不知道多少回,面上还得强装镇定。
她若是指出来,姑娘脸皮薄,一定伤心死了。
嘉穗听见要去盥室,神情空白一瞬。
她脚步顿了顿,揪紧衣角,“不必了,我自己沐浴即可,你在外面等我吧。”
说着,她率先步入盥室,掩了门。
不敢回忆梅子诧异的眼神,嘉穗背靠木门,轻轻提起裙摆,忐忑地打量腿根处的牙印。
抹了药,已经不再红肿,但还是扎眼的很。
“姜献,真是属狗的……”
她恨恨嘀咕了句,轻手轻脚解开衣带,踩着漆足凳走进浴桶。
坐进去了,才发觉无人伺候,她有些不习惯。
寻常都是婢女浣发沐身,逢上事后她害羞,不愿被人瞧见身上的痕迹,便是姜献抱着她,替她清洗。
她腿肚子软的像缺了骨头,站不住,总是滑进水里,姜献不厌其烦得将她捞出来,握她的腰,让她趴在浴桶边缘。
氤氲水汽沁入二人眼眸,嘉穗不敢看他含雾的眼睛,唯恐一次对瞥,会招来君王不早朝的祸患。
从沐盘中取出澡豆,嘉穗轻轻在掌心打转,摩擦出细腻的沫子,鬼使神差想起姜献今日问她的话——
“我们二人如今这样,像不像民间寻常的夫妻?”
没有宫规铁律,没有流言蜚语,就这么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恩爱时同床共枕,吵嘴时各自回房,孤枕凉月,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平静安宁。
有什么不好呢?
可姜献是皇帝啊。
陪她过家家也就罢了,不可能一辈子留在平州和她做平头百姓,嘉穗不傻,不会将他偶然的垂怜和耐性,当做她后半生的支柱和追忆。
她将脸埋进水面,任由濒死的窒息感涌入鼻腔,不想了。
一连三日,嘉穗都在正房度过。
但入夜后哪怕姜献挽留,她还是拂一拂衣袖,飘然离去。
府里的新婢女都忍不住跟梅子打听,这位夫人到底什么来头。
从未见过女子对夫婿这般无情狠心的,夫婿病了,恳请她夜里留下陪伴,她都不予理睬,我行我素。
梅子呵斥她:“干好你分内的事,主子的事也是你能打听编排的?”
婢女悻悻闭上嘴。
没两日,就听闻她因犯了错,被葫芦赶出去了。
这些事嘉穗并不知道,她掐着日子,自己“失踪”已有五日,家中不可能不焦急。
也不知姜献用了什么法子糊弄住了南家人,她派梅子出去打听,居然没听说南家找人的消息。
嘉穗略觉头疼。
这日她早早前往正房,想试试能否从姜献口中多套几句话。
她昨日偶然瞥见他书桌上的京城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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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他似乎决定五日后就启程回京。
届时,他一定会带上她。
若是真的跟姜献一道回京,她就再无转圜余地了。
嘉穗心事沉沉的走进正院。
“陛下愁眉不展,是有什么心事吗?六姑娘这几日天天都来陪伴陛下,还特地询问了奴药方和膳食,很是关心陛下。”
葫芦跪坐在姜献脚边,奉上热茶。
陛下体质强健,其实病好得七不离八了,还瞒着不让告诉六姑娘,葫芦知道,陛下是不想失了六姑娘这份关心在意。
“不会。”姜献啜着热茶,翻手中案牍,“她问你朕的药方和膳食,无非是想看看能否钻空子从中下药,好让朕病得更重一点,无暇搭理她。”
昨日嘉穗盯着他桌上的书信看了许久,走时失魂落魄。
他并未失明,自然看得见。
葫芦笑容一僵,抹了抹额上凉汗:“六姑娘可真是、真是……”
他竟夸不出口了。
姜献笑而不语。
他囚了嘉穗五日,眼睁睁看着她从宁死不屈到如今的委曲求全,甚至主动侍疾。
话里话外,却在打听南家的事,要么,就是试图说动他不要带她回京。
姜献轻哂,对她那点手段心知肚明。
她几时真心从过他?从来,都是他巧取豪夺。
“还有几日就要回京,朕看她被关得憋闷,不如挑一日带她出去逛逛,省得她心里埋怨朕。”
葫芦笑道:“陛下英明,那奴这就去准备马车。”
姜献嗯了声,指腹对捏,轻轻揉搓。
他已飞书京城,命人备下皇后冠服,只等他们抵京,一切尘埃落定。
届时他会执起她的手,迎受百官万民的朝拜,让她坐他身旁最尊贵的位子。
不会太久的。
窗外倒映出女子纤细窈窕的身影,葫芦忙站起来,推门而出,对走来的嘉穗拱手:“六姑娘今日这么早就来了。”
嘉穗嗯了声,“陛下起身了吗?”
“尚未。”葫芦作愁苦状,小心翼翼打量嘉穗的神色,“大夫说病得有些严重。”
嘉穗诧异了下,从前姜献得风疹,不过三四日就痊愈了,今天都第四日了,他还卧床不起,莫非……她真的过分了?
“我进去瞧瞧。”
房中安静,隐隐约约能看到垂幔后的床榻上躺着人,嘉穗轻手轻脚走过去,隔着帐子,打量姜献的睡容。
他鼻骨挺拔,唇生得却薄。
一双眼深邃漆黑,经常攫得她心中瑟缩。
现在闭着眼,那股与生俱来的压迫感,似乎被他鬓边凌乱的碎发冲淡少许。
嘉穗才发现他居然长胡茬了。
他以往总是一丝不乱,举止矜重,从容的连衣裳都没有一丝褶皱。
这几日病着,未曾修面,下颌的青色胡茬冒了出来,倒显得他没有以往那般难以接近。
嘉穗的手伸进帐中,迟疑地,摸上他的下巴,如意料之中的粗糙扎手,柔嫩的肌肤经不住胡茬的磨刺,她想缩回手。
然而没来得及。
帐中伸出一只大手,扣住她细弱的腕子。
连同她整个人,被拽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