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也在画里捞钱》
1. 剥皮剔骨
这是一条扭曲的巷子。
巷子里似乎是才下过雨,草木微湿,青砖黛瓦,石板路上有一小滩一小滩的水凼,抬头能见到一户户的飞檐与瓦当,天很高,一片空茫,一眼望不到头,本该是一派宁静温馨的模样。
如果它们都不是线条与色块的话。
迎风微动的青草是几笔青绿的线条,已经干透的颜料组成块块水墨青砖和石板,飞檐与瓦当是鲜艳的红,没干透的墨正向下滴着,在石板上留下一摊血色。
祝芙小心地踏着这青石板,仔细注意着身边的动静。
她穿着淡粉色竖领长衫,下配月白色裙子,墨发用一根木簪子浅浅绾着,弯眉凤眸,在画中倒是不显得突兀。
祝芙其实很紧张。
方才,她正在屋里点香磨墨,仔细对着本月的账本,突然眼前一阵发白,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便来到了这诡异之处。
她细细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微微蹙眉。
“点墨,藏锋,皴法,”她有些犹豫道,“这是……画里?”
“叮咚”,祝芙一时不察,踢到了一颗深绿的石子,那石子在淡墨绘成的青石板上滚了滚,最后在墙角处停了下来。
祝芙循着石子滚动的轨迹看去,蓦地瞪大眼睛。
那墙根处,落着大块的石绿和石青!
那石绿颜色艳丽,色泽清亮,纹带清晰,一块块一颗颗,往那水墨画筑造的巷子里不断绵延,竟是一眼望不到头。祝芙一瞧便知那是上乘中的上乘,她许久没见过如此品相的石绿了。
可惜,事出反常必有妖。祝芙警惕着周围的动静,心疼地别过脸去,不去看那价值连城的石绿。
想要取财,那也得有命花,祝芙深谙此道。
果不其然,不多时,她便听到了一个孩童的歌声。
“少爷呀,寻衣穿,寻到池子边。
边上呀,铃铛响,响到月亮前。
月下呀,有条河,水凉不上岸。
岸头呀,锣鼓掉,地上滚一圈。
少爷呀,寻衣穿……”
祝芙寻声过去,看见一个穿着水红绫袄、梳着两个小辫的小女孩,背对着她拍皮球,嘴里哼着那听起来有些诡异的歌。
旁边的草木无风自动。
“小妹妹,”祝芙弯腰,温声道:“你可知这是何处?”
“啪。”
皮球掉在地上,咕噜咕噜朝前滚了两圈,撞在墙上,留下一抹墨印子。
小姑娘背对着祝芙,一言不发。
祝芙直觉有些不对,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转身就想离开。
“大姐姐,你是在问我吗?”小女孩猛地转过头,对祝芙咧嘴笑起来。
祝芙脑袋“嗡”地一下炸开。
在她面前的是一张完整的面皮和一张开开合合的嘴。
这小女孩,没有其他五官。
求生欲让祝芙几乎是下意识做出了反应,祝芙感觉自己心脏在那一刻停了两秒,掉转头用尽全身力气,飞快地跑起来。
可还没跑出几步,她就被一股大力死死扯住,身体还在向前倾,祝芙控制不住身体摔在了地上,五脏六腑在触碰地面的那一刻几乎要移位。面前大颗的石绿泛着光,给她的脸上投下了绿印子。祝芙疼得冷汗直冒,耳畔却又响起了那无脸小女孩的声音。
“大姐姐,你在问我吗?”小女孩扯着祝芙的荷叶边裙摆,蹲在地上歪着头,嘴角翘起问道。
祝芙动了动嘴唇,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小女孩见祝芙不回答,一遍遍地问着。
“大姐姐,你刚才是在问我吗?”
“大姐姐,你刚刚是在问我吗?”
“姐姐!你刚刚是不是在问我!是不是!”
没有丝毫预兆地,小女孩突然开始惊叫起来,她放开祝芙的衣摆,手脚并用着以一个扭曲的姿势爬到祝芙跟前来,把自己的脸凑到祝芙眼前。祝芙瞪大眼睛,看到了小姑娘用胭脂水墨绘制的皮肤,和她那开开合合的,惊叫着的红唇。
“是……”小女孩实在是凑得太近,祝芙拼命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字,整个人都寒毛倒立。
“咯咯咯咯,”小女孩很开心地笑起来,她起身去捡回她的球,蹲下来看在地上回魂的祝芙,“姐姐你是第一个同我说话的人,小柳告诉你,这里是喜鹊巷哦。”
她把球递到祝芙跟前儿来,语气期待:“小柳是喜鹊巷最乖的孩子,姐姐你陪我玩球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祝芙从地上坐起身,看着面前咧着的那一张嘴,头皮发麻。
她正待说些什么,一个中年男子的怒喊突然传来,伴随着砸碎东西的声音:“小柳!下贱东西,酒呢,我的酒呢?!!去给我打一壶酒来!”
小柳咧着的嘴一点点收了回去,她默不作声地转身,再没看祝芙一眼,慢慢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
祝芙一直盯着小女孩的背影,在她的身影消失的一瞬间整个人瘫坐在地上,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这个画中的世界……似乎已经超出了她能理解的范围。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祝芙定了定神,抚着胸口顺气。她望着小女孩消失的方向,纠结了一会儿后还是跟了过去。
未知之处,意味着危险,也意味着破局的线索。
而祝芙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另外……
她眼疾手快地拣了两颗石绿揣在怀里,心里这才舒坦,雁过拔毛才是她祝掌柜的作风。
她循着吵闹和怒骂的声音找去,在一扇破柴门前停了下来。
祝芙观察着这扇门,柴门用墨水几笔勾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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锋用笔,墨迹上浓下淡,上粗下细,是作画时惯用的手法。
寻常百姓家。祝芙心道。
但此时这百姓家,却也不那么寻常。
“张二!你再去赌咱们就没法活了!我这就带着孩子回娘家!”一个妇人在院中凄厉地哭喊着,然后就是陶碗被摔碎的声音。
“妇道人家!你懂些什么!”张二带着醉意骂骂咧咧道,“滚开!别又逼我抽你!”
“你不能拿走这些钱!你不能!”妇人厉声尖叫起来,“这些是我给柳儿备的嫁妆,你个畜生!”
“啪!”“娘!”清脆的巴掌声与小女孩的哭声一起响起,祝芙立刻躲开藏到拐角,见到一个带着屠刀的男人手里拿着酒壶,歪歪倒倒地冲出门,向自己的方向走来。
自己在一条岔路的右侧,祝芙立刻向后退,却见身后是一条死胡同!
她顺势躲到胡同角落的阴影处贴着墙,听着男人粗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拼命屏住呼吸,觉得自己的心跳都是如此地吵。
她刚刚看见,男人的屠刀上似乎在往下滴着血,红色的粘稠颜料粘在刀锋处,格外锃亮。而那血液里,似乎还有点别的东西。
祝芙希望自己看错了。
她看见了搅在一起的人的长发。
此时此刻,一个很有可能是杀人犯的人正一步步向自己靠近,祝芙死死扣着身后墙壁的色块,颜料嵌进了指甲缝里,而冷汗似乎再次把墙壁干涸的颜料浸得湿润。
男人在岔路口停了下来,祝芙看见了男人的鞋,是用工笔画出的草鞋。
男人停了许久都没有再动作。祝芙死死地盯着那双草鞋,祈祷着男人能够直接左转。
但是盯着盯着,她仿佛感受到了一股视线,投向了自己的头顶。
祝芙心中慌得发紧,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揪住了她的心脏,使劲拧作一团,又堵住了她的双耳,让她飞快的心跳在心中无限放大。
突然,她的脚步微微挪动,一小颗石绿恰巧被她碰到,从她身后的大石块上落了下来。
一阵叮当响。
在那一刻,她浑身都僵硬起来,巨大的恐惧侵蚀了她的四肢百骸。祝芙的眼珠一点点向上移动,见到了她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场景。
那男人的头颅歪在上方,贴着岔路口的墙面,方才还正常的眼瞳此时已然变得猩红,向下淌着红色的泪。
他嘴角一直咧到耳后,眼睛直直地盯着祝芙。而属于他的那双草鞋,离他的头颅有足足两尺的距离。
身为画师,祝芙很清楚,正常人根本无法做到。
也就是说,这个男人的头颅与他的身体……是分开的!
祝芙慢慢张大嘴就要惊叫出声,却被一只手蓦地捂住嘴,随后被一股大力往墙壁的方向扯去!
我钱庄的钱还没取出来……这是祝芙晕过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2. 少年白衣
“姑娘?姑娘?”感觉到有人拍着自己的脸,祝芙猛地睁开眼睛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让姑娘受惊是在抱歉,我也是无奈之举。”耳边传来一个少年人的声音,祝芙扭头看去,见到一个"正常"的公子坐她在旁边,双手合十,面露歉意。
少年人的长发高高束起,他穿着鎏金暗纹竖领白袍,腰佩白玉之环,细眉杏目,眼尾翘起,一枚泪痣点在他的左眼下方,给温和的长相平添了丝风情。
但是方才经历了那般情形,祝芙对此人实在是亲切不起来。她迅速起身,眼前一阵发黑,脚步虚浮。即使如此,她也躲开那少年伸过来的手,自己撑着桌子挪到墙角,与那白衣少年保持着最远的距离。
“你是谁?”祝芙警惕道。
那少年人悻悻收回手,作揖温声道,“事出突然,我也自知唐突了。”
祝芙捏着怀里的两块石绿,观察着房间。屋里装横古朴,却很精致,檀香木桌,太师椅,扶手上雕着两只仙鹤,似欲腾云而去。桌上摆着一个雕花香炉,此时尚未点香。
画中世界已然进入黑夜,夜色的墨用得浓,黏稠得仿佛破不开,天上的月亮是留白而来,边缘还有点点墨迹。整个夜幕都给人浓浓的压迫感,让人喘不过气来。
“你是谁?这是何处?我当如何回去?”祝芙再次问道,满脸担忧。
明日本该是轩玉楼进墨的日子,若自己不守着,那墨商指不定又要为难楼里的小姑娘……
“姑娘莫怪,非我故意不说,”那白衣公子叹了口气,抚着旁边的工笔刻花木床,上面的墨迹清晰可见,“如姑娘所见,这里是一幅画中的世界。”
“我同姑娘一样,醒来后便在此处,”他道,“这已是我在画中的第七日,也是我目睹凶杀的第七日。”
“凶杀?”祝芙脸色蓦地煞白,脑海中那把沾着发丝的屠刀愈发清晰。
脑中的场景陡然开始快速闪回,带血的屠刀,灰色调的青石板巷,杀人的屠夫,玩球的小姑娘;腐烂发臭的女人,叠在一起的尸体,重山天幕的大火,木棍下溅起的血色……
祝芙捂住嘴,使劲摁住自己的胃部干呕起来。
她呕得厉害,脸部比那月亮还要白,像是一张画纸。摁着小腹的手很用力,而另一只手死死捏着怀里的石绿,棱角差点把自己戳出伤来。
祝芙终于明白了这是哪一副画中的世界。
几日前,她在画室里发现了一叠诡异的画作。
每一副画作都描绘了恐怖又血腥的凶案场景,而此处,便是那顶上的第一幅。
在那幅画里,三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被丢在青石巷的排水沟里,剥皮剔骨,死状凄惨,血水混着肉渣,流了一地。而在尸身的不远处,是一个皮球。
小柳手中拿着的那个。
“姑娘,你没事吧?”白衣公子见那瘦弱的女孩突然发作,蹙着眉头上前扶着祝芙,“要不要歇息一会儿?那张床还是挺……”
“别碰我!”祝芙狠狠把那少年的手掰开,凤眸里全是戒备与狠劲儿。
“告诉我,我要如何回去?”她死死地瞪着少年,苍白的脸色在浓稠的浓墨夜色下如同鬼魅。
她不断重复着:“放我回去,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姑娘,你先冷静一下。现在正是凶杀之时,是此方世界最危险的时候……”
像是证实少年人的话语那般,一声沉闷的“噗嗤”声响划开浓稠的夜幕,刺进了祝芙的耳朵里。
祝芙惊悚地看着“噗呲”声不断传来的方向。
那一声声沉闷而有力的剁肉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祝芙拼命捂着嘴,强忍住反胃的冲动。
好近。她想道,好近。
屠刀“刺啦”一声撕开衣物,贴着骨头划过时有着清脆的磨刀声响。极度恐惧的状态会放大一个人的感官,祝芙听到了小声的,绝望的呻吟,像是小兽的呜咽。
像是人发出的声音,又不像是,那声音很是凄厉,伴有深深的绝望感。
祝芙听过这种声音,在很小很小的时候。
发出声音的人,被割掉了舌头。
“这是个凶案现场。”白衣少年几步上前,扶着祝芙发抖的肩膀道,“姑娘,我认为我们要在此方世界找出所有线索,查清真相才能出画……”
祝芙使劲挥开那少年的手,差点把牙咬碎。
她这一生机关算计,还是算不过这般命运弄人!
祝芙抚摸着怀中的石绿,想着这两块颜料的价值,最终还是财胆包天,下定决心。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白衣少年身旁,把自己有些松散的头发全数挽了起来,“要不要合作?”
她要把石绿带出画来!
这条巷子里面似乎没有别的居民,一切都静得可怕,静得反常,连风声都半点也无,只有不远处的凶杀传来的不祥声响。
祝芙屏气凝神,缓缓走到巷口。
难闻的血腥味直冲鼻腔,胃在那一刹开始翻江倒海。祝芙强忍住干呕,观察着青石板路。
那白衣公子走在祝芙身后,见祝芙吓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也依旧向前走着,心里隐隐生了些佩服。
上面有着一道道血迹,纵横交错着,看得出受害者是在剧烈挣扎后被拖到了死胡同里。
血迹的绘制用的是焦墨,血红色铺了一地,不少溅到了旁边的绿矿石上。祝芙慢慢蹲下身,察看笔触的用笔痕迹,发现转弯的墙角处也沾上了小块血迹。与地上的血迹不同,那块血迹墨法用的是重墨而非焦墨,在离地面六尺左右,看形状,像是不小心蹭上去的。
“看这里,”祝芙回头对白衣少年小声道,“这不像是三名死者的血迹,我觉着很可能是张二的。”
白衣少年凑近看着,点头道:“还是姑娘心思细,我来这儿七日了,还未曾发现过。”
祝芙向后退了几步,始终与白衣公子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抬眼问道:“那公子发现了什么?”
少年思索了一会儿,在怀里摸了摸,拿出一纸文书来:“这个成吗?”
他指着顶头的文字,一字一字念道:“典女契,本镇张二久欠沈鸣、陆言、宋在三位公子赌债三十两未还,自愿将小女典作三人妾室,期间所育子女归三位公子所有……”
“赌徒,畜生,”祝芙听不下去了,啐了一口道,“那小姑娘才多大?”
“沈鸣,陆言,宋在。”她琢磨了一下,抬头看白衣人,“这是三位死者?”
“八成,”少年把典女契收了回去,“这是我今日才得的,尚未求证。”
“今日?”祝芙起身,放轻脚步向前走。
“是,”白衣少年道,“我刚从张二屋子里出来,就遇见你了。”
巷子里的动静越发清晰,两人对视一眼不再交流,踮着脚贴着墙根挪动。
在拐角处他们停了下来。
凶杀现场,就在他们一个转身的位置!
腥味愈发浓烈,直冲口鼻,不断有血迹飞溅到巷口外,在地上留下红色的墨迹。砍刀声、呜咽声里似乎还夹杂着张二的喃喃自语。祝芙低头定了定神,仔细辨别着张二的话。
“都怪你们……都怪你们……”
“杀了你们,杀了你们我就不用还钱了,嘿嘿,去死,都给我去死……”
“别怪我,别怪我,呜呜呜……”
张二又笑又哭,整个人都变得疯魔起来,不知疲惫似地不断挥舞着手中的屠刀。
祝芙见到此番情景,还是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却好像踩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吓得她差点跳了起来。
白衣少年及时按住她,从她的脚下拿出那物什摊开,祝芙看去,是一张丝帕。
即使丝帕上全是狰狞的血迹,也掩不住它的华贵。丝帕是柔软的蚕丝织成,上面用金线绣着喜鹊,祝芙辅一看便认了出来。
“赌坊。”她用口型对少年人说着,示意他把手帕收好。
金线富贵,喜鹊报喜,青楼赌坊销金窟。
这手帕是京城里最大的赌坊——喜鹊金楼的信物。
这恐怕就是张二去的赌坊。祝芙对白衣人无声说道。
几尺远的位置外,张二的屠刀还在挥舞着,被拔了舌头的小公子只能绝望地呜咽,被迫承受着痛苦,渐渐没了动静。
“啪。”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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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球落地的声音打破了岔路拐角处微妙的平衡。
祝芙与白衣人皆是一惊,他们向另一条巷子看去,却见是白日里见过的无脸小女孩正在巷口里呆呆地站着,张大嘴巴看着前方。而她脚边的皮球正咕噜噜地滚动着。
“阿……爹?”她的喉咙动了动,艰难地唤了一声。
左边巷子的剁肉声停了下来,“扑通”一声,重物落地,张二的屠刀蹭着墙,缓慢地,一步步朝前挪了过来。
走!快走!白衣人率先做出反应,拉上祝芙飞速后退。
祝芙被少年扯着向后跑,却看见那小姑娘只是浅浅后退了一步,有些害怕地喊了一声:“阿爹……你在干什么?”
“干,什,么……”张二的嗓音嘶哑得可怕,几乎与屠刀划墙的声音融为了一体。他停了一会儿,笑起来:“小柳啊,你说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嘿嘿,那就别怪爹……”
不好!祝芙看着张二的身形就要走出左边的巷子,她一边飞快奔跑,一边扭头大喊:“小柳!快跑!”
小柳像是终于回过神似地,看清了在地上血肉模糊的尸体和全身沾满鲜血的父亲,尖叫一声,转身拼命跑走。
但是祝芙的那一声呼喊也暴露了她和白衣少年的位置,张二发现了他们,气急败坏地追了上来,嘴角几乎要咧到而后,眼里不断涌出血泪:“杀了你们!嘿嘿,都给我死!”
白衣少年力气很大,拉着祝芙也跑得飞快,但那张二也不是善茬,紧紧地跟在他们身后挥着屠刀,好几次都差点看到祝芙的裙角。
待到又一处岔路口时,祝芙眼神瞥到旁边摆着的一车水墨瓜果,当即把向前跑着的少年人向左边的巷口拉去,自己朝着那推车狠狠踢了一脚!
推车顺着下坡滚去,瓜果散落一地,正巧在后方的张二来不及反应,就被沉重的推车直直撞得后退了两步。
待他转过巷口,那两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啊啊啊啊!!”他歇斯底里地用屠刀砍着墙面,整个人已经失去了理智,“我要杀了你们!”
“姑娘好身手。”两人躲到一处较为隐蔽的小巷子歇息,祝芙平日里不爱走动,此时喘得厉害,而那白衣少年看起来像个读书人,却游刃有余得多。
“公子谬赞,”祝芙擦了擦额间的汗,听着不远处张二疯癫的声音,担忧道,“现如今我们怎么办?长夜漫漫,难道我们要一直躲着那疯子?”
“不用,”白衣人笑笑,将手放在墙壁上,祝芙正疑惑着,变化突生!
水墨色块组成的墙壁以白衣少年的手掌为中心,像是被掺了水般,混成了一团墨水,慢慢旋转。白衣人将自己的手臂伸进那漩涡里,直直穿了过去,消失在墙壁中。
“先前那次姑娘受了惊吓,这次我可要尽地主之谊,”他将自己的手收回,修长的手指不染尘埃,作揖道,“姑娘,请进。”
祝芙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身长玉立,神情温柔的少年人,又出了一身的冷汗。
在那一刻,与白衣少年人相处的点滴陡然清晰起来。
“让姑娘受惊是在抱歉,我也是无奈之举。”
“这是我在这画中的第七日。”
“这次我可要尽地主之谊。”
地主之谊……
祝芙连连后退,再次看向白衣少年时,眼中带着的全是冰冷的戒备与审视:“你不是被拉进画里的,你是画中人?”
白衣少年正抬脚准备穿过漩涡,闻言顿了顿,收回脚望向祝芙,神色有些无奈:“姑娘,此事说来话长,现下可不是说这话的好时机。”
祝芙捏着袖口,大脑飞速转动。
白衣少年虽说来历可疑,却也是实打实地在帮着她。
在这种情形下,暂时可信。
正在她犹豫之时,张二突然出现在巷口,以极快的速度直直冲了过来!
“去死!!!哈哈,去死!!”他表情狰狞,屠刀朝着祝芙直直砍下。
不好!电石火花之间,白衣少年和祝芙对视一眼同时伸出手,两人默契十足,祝芙就着力道跌进少年怀中,而白衣人顺势向后倒去——
两人就这样消失在了漩涡里。
3. 墨与石绿
“扑通!”
两人同时侧倒在地。白衣少年在落地的瞬间顺手把祝芙揽在怀里,借着势在地上滚了一圈。
祝芙挣脱不开,在少年人的胸前梗着脖子,鼻尖萦绕着一阵淡淡的墨水味,带着一点乌木的微苦,像是雪山上干涸的枯枝。
待两人终于平稳落地,祝芙立刻推开少年人,捂着吃痛的的左手跳到一边,凤眸上挑,瞪着那白衣少年。
少年无辜地睁大眼睛,把双手摊开举起,眼神无辜。
祝芙脸颊微红地别开眼,决定不看他,打量起屋子里的陈设来。
檀香木桌,雕鹤太师椅,工笔刻画木床。桌上点了个镂花香炉,这次点起了香,飘飘渺渺的笔触从香炉中向上蒸腾,像是一条流动的河。而香炉旁多了一个通体乳白色的瓷瓶,里面插了一枝红梅,正艳艳地开着。
祝芙语气凉飕飕的:“此处是我今日醒来的地方?”
白衣人悻悻地笑着,凑到祝芙跟前来解释道:“没错,此处是我在画中的栖居之所。我似乎可以随时唤它出来,倒是方便得紧。”
他弯腰作揖,杏目微垂,端的是温文尔雅,道骨仙风:“此前瞒着姑娘,却有苦衷。只因我醒来时便处在此方世界,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也不知改去往何处。”
他抬眼苦笑道:“能遇见姑娘,实我之幸。待我助姑娘逃出这画中世界,不知姑娘能否帮助我恢复记忆?”
祝芙道:“公子却也是抬举我了,如此说来,公子也是如我这般意外入画的可怜人,只是这屋子,不知当如何解释?”
少年抚着椅子扶手,轻轻摇头:“说来惭愧,我确实不知缘由,只是觉得这屋子很是熟悉……应当与我丢失的记忆有关吧。”
“那么,我该如何相信公子呢?”祝芙道,“公子说可助我离开,可有何筹码?”
白衣人摊开桌上的宣纸,一边挥毫一边道:“姑娘莫急,且听我细细道来。”
祝芙凑过去,低头观察白衣少年人的字。
笔走龙蛇,一气呵成,一派少年气。
“第一日,我醒来后白日里并没有遇见小柳,在夜里遇见了张二行凶,他并没有发现我的行踪,”白衣人在纸上写下“张二”二字,在旁边标出“凶手”,“后来我发现,此方世界会无限循环凶案那一天。于是二三日我都在凶杀现场观察,发现时间开始是在凶杀的三个时辰之前。”
“在第四日,我遇见了三位死者。”
“什么?”祝芙大惊,看向白衣人,“你碰见了死者。”
“是的,”白衣人在宣纸上画下三个火柴人,在旁边打上一个大大的叉,“他们去了赌坊。”
“三位公子,来了啊!可把我想死了,来,快坐。”水墨画几笔勾勒出的赌妓扭着腰肢去揽住青衣公子的手,许是已知晓了三人的结局,画中世界也稍显敷衍,只用线条寥寥勾出了三人的轮廓,隐隐能看出三人衣物颜色的区别。
“今儿个没带那穷酸人来,我这心里舒坦着。”青衣同那赌妓调笑道。
一旁的紫衣殷勤地凑上去耳语:“大哥,那张二莫不是看出些什么了?”
“拉倒吧,他一个粗人,能看出什么来?”白衣浑不在意地嗤笑道,“你呀,就好好享受吧。”
三人同凑上来的赌妓搂搂抱抱着,向赌坊内走去。
而在隐蔽处观察着的少年人见那死者也一身白衣,突然觉着晦气得紧。
“我怀疑,这三人出老千,狠狠坑了那张二一把。”少年从张二处画了一道箭头指向三位死者,“正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祝芙看着宣纸,若有所思道:“接下来呢?”
“接下来的两日,”少年人轻笑,在张二旁画了个圆滚滚的皮球,标上小柳的名字,“我遇见了小柳,跟她聊了一会儿。”
扎着辫子的小姑娘带着打回来的酒,蹲在墙角里拍着皮球,一边哼着歌。
“少爷呀,寻衣穿,寻到池子边……”
突然,她手里的皮球落到了另一只手里,她抬眸,看见一个长得很是好看的大哥哥。
“大哥哥,你要陪我玩球吗?”她咧着嘴笑,在只有皮肤的五官上显得格外阴森可怖。
“我有比玩球更好玩的事,”少年蹲下身,从兜里摸出一把奶糖在小柳跟前儿晃了晃,“小妹妹,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小柳告诉我,张二是个十足的赌棍,经常在家里打骂母女俩,”他在小柳旁写下目击二字,“而这小姑娘,在每一晚凶案就是目击者。”
“哦,”他好像想起来什么似地,朝桌上的点心碟子抬了抬下巴,“那还有好多奶糖呢,想吃自己抓。”
祝芙无奈地看着用月白色墨水画出的奶糖,表示这东西她实在不敢吃。
“最后,就是第七日,”他在留白处写下“借契”,“我利用这屋子的便利去到了张二的家里,把借契偷了出来,然后就遇到了你。”
祝芙用手指抵着下巴,接过少年手中的笔,在宣纸上唰唰写道:“墙上的血迹,捡到的手巾。”
她屏气凝神看了一会儿,突然松了口气道:“我明白了。”
祝芙抽出一张新的宣纸,画了一条时间轴:“三位死者出老千害得张二欠下高额赌债,在这一天出于某种原因被张二知晓,张二怒而杀人。”
“而张二与死者发生了争执,自己也受了伤,留下了血迹。”
她的手指划着宣纸道:“借契,血迹,手巾,还有小柳的目击,都是可以证据。”
“但是不应该啊,”祝芙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思考着,“为何画中世界还不放我们离开?难道线索还没有找完整?”
少年提示道:“其实线索还差两点。”
“第一,张二是如何知晓三位死者出老千的?”
“第二,你忘了一个重要的线索。”
少年人的手指敲着张二的名字:“张二是屠夫,有一样东西足以证明他的身份。”
祝芙恍然大悟道:“凶器!”
那把滴血的、带着头发的屠刀!
“这画中世界里,每一天的物件都会恢复原样,”少年道,“只有那把屠刀,会越用越旧。”
两人正说着,天边的乳白色已然破开了那浓稠的黑,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晨钟声叫醒了寂静的夜。时光开始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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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回到了生命尚未消逝之时。只是那把屠刀,定然又多蒙上了一层血色。
画中世界的第八日,开始了。
“清晰了不少,”祝芙收起桌上的宣纸,“我觉着今日就可破局。”
说完后,祝芙抬眼,就见那白衣少年有些忿忿地看着自己。
“宽心吧,我没忘,”她抖抖裙摆上的灰尘,福身行了个礼道,“我乃京城轩玉楼掌柜,名唤祝芙。”
“公子的请求,我会记着的。”她轻轻碰了碰发间的木簪子,“毕竟我不是个爱欠人情的人。”
祝芙浅浅地笑着,看起来人畜无害,诚意满满。
但若是了解她的人,一旦她露出这种笑容,就是要算计人了。
这少年带着一个可以移动的空间。光是想想,祝芙就心花怒放,脸上的笑都差点撑不住。
这房间,不知能放上多上石绿!
“祝姑娘。”白衣少年尚且不知自己的屋子已然被祝芙当成了仓库,眉开眼笑回礼,“那我就宽心了。”
“只是,现下当如何称呼公子呢?”祝芙迈步走到房门处,带着浅笑回头看那白衣公子,逆着晨光,像是镀上了一层白边。
不待白衣少年回答,她便又看到了桌上那只如血般鲜红的梅,又想起来那似乌木的墨香,想起来京城旁的瑶山上,那终年不化的雪。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鬼使神差地,她做出了一个十分不合礼数的决定,“公子若不嫌弃,我唤你‘续春’可好?’”
说完这句话,祝芙自己都是一惊。
她正要讲点玩笑话搪塞过去,却见那少年人浅笑起来,抬手行礼,脸上的泪痣随着笑容颤了颤:“续春见过祝姑娘。”
两人这次一清早就来到了张二家门前,躲在拐角的柴垛处,进可直接跟随,退可进入那一方小空间,可谓进可攻,退可守。
不多时,她们便看见小柳抱着个皮球,腰间系了个酒壶,在柴门同她娘道别。
“阿娘!我出去打酒了!”
“嘘,小崽子轻声些!吵醒你爹怎么办?”妇人略有些粗哑的嗓音响起,一个农妇的剪影出现在柴门处。
之所以说是剪影,是因为那妇人就是一团乌黑的墨,色块堆出了隐隐的轮廓。她倚在门边,碰过的地方都留下了黑色的墨印子。
小柳一蹦一跳地消失在拐角处,而那妇人身形佝偻,行动迟缓,有着与年龄不符合的苍老感。
又过了一会儿,屋子里传来吵闹声。
“臭婆娘,倒还管起我来了!滚开!”
“张二!你别再去赌了!没结果的,咱们好生过日子不行吗……啊!”
一阵东西倾倒的哗啦声,夹杂着妇女的啜泣。
“都是你个臭婆娘!要不是你我早就飞黄腾达了!滚!”
“张二!!”妇人的声音陡然尖厉起来,“你才是蠢货!被人坑了还上赶着数钱呢!”
来了!祝芙与续春对视一眼,继续听着屋子里的动静。
“什么意思?”里面传来张二困惑的声音。
“还不懂吗!”妇人哭喊着,捶胸顿足道,“你被人出千了!”
4. 喜鹊金楼
“你被人出千了!”
短短七个字,却仿佛平地惊雷,把张二的心炸得粉碎。
他的声音瞬间嘶哑狰狞起来,像是一头嗜血的野兽:“你放屁!你胡说!”
妇人已经完全破罐子破摔,她不断尖叫着向外爬,祝芙看见一团漆黑的手突然搭在门槛上,又猛地被一股大力拖回院内,留下一片黑色的墨痕。
“哈哈哈,你个蠢货!你被骗了!哈哈哈……啊!”
妇人的声音从疯癫的狂笑又变回了尖叫声,随后没了动静。
而张二则是不停念叨着“不可能”,一步一晃地向一条巷子走去。他流着血泪,眼白消失,整个眼睛是无神的黑色。
祝芙立刻拉上续春:“跟上。”
路过张家小院的时候,祝芙往里看了一眼。见那团漆黑的墨此时已然维持不住人性,化成一滩在地上艰难地蠕动着。那漆墨是浓稠的黑,仿佛有了黏性一般,一阵滚动后,又重新黏成了一位妇人的模样。
“我要走,我要走,我要带小柳走……”那妇人喃喃自语着,在院子里一步一步地转圈,一圈接着一圈。
“我要走,我要走……”
“走了。”在祝芙看得出神之时,续春轻轻拉了她一把,“快跟不上那屠夫了。”
祝芙猛然回过神来,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她快步走上前去,对续春道:“好险,方才我似乎是被魇住了。”
“画中世界,我们只能任人宰割,还是要小心行事。”续春的话很严肃,但是表情却是浅笑着的,杏目弯弯,泪痣上挑。他趁祝芙仰头之时,别了个物什在祝芙耳梢。
祝福拿下来,发现是一枝鲜艳似血的红梅。
“鲜花配美人,聊以慰倾心,”续春嘴角微微上扬道,“送给你。”
两人跟着丢了魂的张二在喜鹊巷里不断穿行着,当他们拐过一个弯,四周陡然空旷起来。
原本只容得下三人并行的道路豁然变成了宽敞的大道,道路两旁的房屋不再是青石巷里的住家院子,而是一间间临街商铺,酒楼、药店、茶馆、卦棚,应有尽有,道尽京城富贵相。
当然,是在它们不是色块的情况下。
绘制商铺的墨似乎掺多了水,用色极淡。色彩杂乱的色块无序地排列着,底部几乎没有任何着色,整条街道仿佛处在浓浓的雾气当中。
祝芙踩在仅有几根线条的道路上,有踏在空中的不真实感。
而张二似乎目标明确,看也不看这些商铺,径直来到道路尽头。
一看见那楼,祝芙就知道,到地方了。
那栋楼尽数采用工笔刻画,线条细致入微,用色恢弘和谐。仰头看去,梁柱采用朱砂色,上有牡丹富贵花;斗拱则采用了明亮的彩绘,各个花鸟图栩栩如生;屋顶是石青用色,配上雕得细致的各色窗棂,连身为京城第一画师的祝芙都连连赞叹。
正门的牌匾上,金色的四个大字肆意张扬:喜鹊金楼。
“这是赌坊?”续春有些惊讶道,“也太奢靡了些。”
“一物生来白如雪,能买江山能买月,”祝芙道,“买栋楼又算什么。”
几句话的功夫,张二已然走到了喜鹊金楼前。
两人对视一眼,快步跟了上去。
只见赌坊里人声鼎沸,许多穿金戴银的公子哥聚在一起,互相起哄着玩各种游戏:牌九,六博,斗鸡,摇摊……空气中弥漫着酒气和烟草的混合气息,伴随着骰子在瓷碗中滚动的清脆声响,以及赌徒们兴奋的叫喊。
“开!开!开!”
“买定离手——”
“诶,张二,你都欠多少银子了,还来赌啊?”门口拉客的赌妓扭着用线条几笔勾勒出的杨柳腰,五官粗略却身韵犹在,她甩甩手,指着张二调笑道,“快快离去吧,等会儿输了可就不好了。”
“滚开!还轮不到你跟爷爷说话!”张二却是气急,用力把那赌妓推开,大步迈了进去。
那赌妓一时没站稳,跌在地上,身上的线条似乎不太稳固,这一跌直接把五官都跌歪了几分。
“啊!我的脸!我的脸!”她一时愣住,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而后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祝芙又被吓了一跳,拉着续春快步走开。
“这画中世界当真有趣,总能给人惊喜。”续春碰了碰祝芙发鬓的那枝梅道。
“若是惊喜,那未免也太过了些。”祝芙苦笑,注意着张二的动静。
“喏,在那呢。”续春朝一个方向虚虚指了指,“三个死者。”
祝芙看去,见三个轮廓模糊、能浅浅瞧出人形的影子在一张赌桌前,死死盯着桌上的骰子。
“开——”
“大!又是大!”
三人似乎押准了,登时雀跃起来,大叫着把赌桌上的碎银都揽到自己怀里。那青衣公子又从怀里摸出几块银元掷到桌上,喊着“再来!”
而一旁的紫衣眼珠一转,一下瞥见了在他们身后站着、一言不发的张二。
“张二!”他一惊,用手摩挲着胸口,“你这是作甚!吓得我!”
随着他这一声喊,赌坊里的气氛刹那间发生了变化。
原本明亮的光线消失,只有那一张赌桌周围的烛火还摇摇曳曳地亮着。赌坊里的所有人齐刷刷转头,无论是站着的,趴着的,还是叫着的,喊着的,都用千篇一律的眼瞳直直地盯着赌桌前的四人,笔法粗糙,连瞳仁都没有。他们顿了几秒后,又突然有节奏地笑起来。
“哈,哈,哈,哈……”
所有人一齐笑着,又像是所有人一齐哭着。
祝芙同续春躲到暗处,瞧着这般诡异的场景,只觉寒毛倒立。
“来一局。”张二不搭理紫衣,径自走到赌桌前,眼神死死地缠着他们。
三人的脸都转了一下,面向对方。祝芙觉得这是他们对视了一眼。
“你可想好?”白衣摇了摇手中并未画出来的扇子道,“别忘了,你可欠了我们三……”
“来一局。”张二重复道,把一袋沉甸甸的银子丢到了赌桌上。
“哟,这是发达了啊。”白衣还想说些什么,青衣抬手打断他,坐到赌桌前,示意一旁的庄家,“庄家,劳烦?”
这边一开局,四周的观众们就像是听了号令,抬着僵硬的双腿,慢慢围到桌边,祝福他们躲在角落,只能听个响。
“大。”
“再来。”
“大。”
“再来。”
“小。”
“再来。”
……
好一会儿,人群中终于破开了一条缝。
祝芙抬眼,见张二垂着眼眸,默不作声地慢慢挪了出来。他那袋银两在青衣的手里,三人正乐呵呵地分着,大把大把的银子被他们抱在怀里,掷在空中。
人群再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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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头,死死地盯着张二的背影。终于,那赌桌旁仅存的几盏灯烛也开始逐个熄灭,一盏接着一盏。
续春意识到不对,拉着祝芙向大门跑:“快走,不对劲。”
踏过门槛的那一刻,祝芙心念一动,蓦地回头。
她看见张二就这样一步步从烛光里踏入阴影,只有身后的一双双眼睛还闪着光。
“去死。”他们笑道。
“去死。”
“轰”地一声,整座赌坊像是不堪重负般开始坍塌,无数的砖瓦木梁如山般倾泻而下,带起无数尘土飞扬。续春身手极快,扑向祝芙滚了几圈,堪堪躲过落下的砖瓦。
天旋地转中,祝芙还听到了里面人笑着的低吟。
“去死。”
“去死。”
“呸,你才死,”祝芙灰头土脸地从续春怀里爬起来,一边扶着头上的木簪子和耳边的红梅,一边回敬道,“一群小鬼,还带咒人的。”
续春躺在地上,见着眼前叉腰的少女,乐得笑出了声,泪痣随着翘起的眼尾抖了抖。
“笑什么,”祝芙见他乐不可支,自己也莫名得被勾起了点笑意来,后半句的语气都拐了个弯,“好了,别笑了,快起身吧。”
两人拾掇了会儿,总算是看起来没那般狼狈。祝芙看着塌掉的喜鹊金楼,捡起块石子掷过去愁道:“现下这般情景,我们只有返回巷子了。”
她话音刚落,眼前的残砖败瓦就猛地动了起来!
像是掺了水调色一般,那些色块慢慢地开始搅动,不停地旋转着,旋转着,最后浑作一团,成了深深的灰。
就像是有人执笔作画,在道路的两侧抹着,灰色的水墨色一块块有序拼接,彼此之间用和谐的线条相连,筑起了两面高高的墙。随后,它们又落到地面,绘就青石板的模样。那支笔似乎很注重细节,还为青砖石板画上了高光。
而这新延申的巷子后,就是那长长的喜鹊巷。
“喜鹊巷……”祝芙看着这匪夷所思的场景,突然有了一个诡异的猜测。
续春显然同她想到了一块去,两人对视,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了惊悚。
那长长的喜鹊巷,不知是多少坍塌的喜鹊金楼绘成的。
“这就是循环啊……”续春敲着蓝田玉佩叹道。
“无事,”祝芙摇摇头笑,“就让这场闹剧,在今天结束吧。”
于是乎,两人又躲了起来,不过这次是躲在了去往凶案现场的必经之路上。
“梳理一下,”祝芙蹲在柴垛后,对着续春比比划划,“妇人透露张二被骗的消息,所以他才去赌坊求证。”
“或许他早已心有怀疑,只是这次才被坐实了而已。”续春接话,“就是因为如此,他才起了杀心。”
“现在线索还差那把屠刀。”祝芙道,“张二行凶后,一定会把屠刀处理掉,我们能寻到那凶器的位置就好。”
两人正说着,三位死者的说笑声毫无征兆地在巷口响起,仿佛凭空出现般。
“大哥,你说那张二是不是蠢?送上来的银两!”
“这一笔赚得香!”
“大哥,下次我们再去拜会拜会师傅,你说他会不会教我些新招……”
祝芙立刻收声,微微探出头观察着巷口的动静。
三位色块模糊的人慢慢挪出,粗略的线条仿佛支撑不住他们的身体,流着一地的颜料,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5. 凶杀对峙
三名死者的线条本就粗糙,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线条似乎也褪去了本身的硬度,变得绵软无力,框不住的墨水不断地从他们身上流出,就像是流出黏稠的血。
但是他们的声音却依旧清晰自然,带着一丝丝得意,与他们残破的身体有着强烈的割裂感。
祝芙与续春躲在另一条巷子的拐角旁,屏住呼吸听着巷口的动静。
浓稠的夜色再次降临,留白的月洒下的月光也异常吝啬,将将照亮喜鹊巷里模糊的人影。
今夜注定不平静。
“来了。”续春突然把祝芙探出的半个脑袋摁下去,整个人压过来,确保两人的身形被柴垛完全挡住。
天空压迫的黑几乎让人丢了视觉,于是其他感官无限放大。祝芙又嗅到了那缠绕在自己周围的乌木水墨的香气,竟让她的心稍稍安定下来。
同时放大的还有听觉,在三人朗声的高谈阔论中,祝芙听到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咚,咚,咚……”
不紧不慢的步调,像是催命符,逐渐与祝芙的心跳同频。
“我再去买点酒菜,今日咱不醉不……”
话还没说完,那声音便戛然而止,仿佛燃烧着的香火被人拦腰截断般,再无法点燃。
“张二,你在这干什么?”
祝芙听到有人问。
“呵,干什么,”张二不带什么情绪地笑了声,屠刀在墙上划着,划出金属刺耳的声响,“来索你们的命。”
说完,他猛地发力,向面前的三人冲了过来!
祝芙轻轻推开续春,探出头来,注意着面前岔路口的动静。
张二此时已经全然疯魔,挥着屠刀大力砍了上去。三个本就不堪重负的人形框架拼了命地向前蠕动着,线条扭作一团,手臂、肩膀和胸部的线条已然完全错位。突然,跑在最后的白衣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直直倒了下去。
屠刀径直贯穿了他的胸部,一瞬间,鲜红的墨汁喷溅而出,渗入白色的的颜料,落下一地的粉红。
张二没有停留,拔出刀划向前面的紫衣,手起刀过,露出一条血红的口子。
最前面的青衣早就吓破了胆,见身后的两人相继倒下,也被逼出些狠劲儿来,从怀里摸出把精巧的匕首,转身向张二狠狠刺了过去!
青衣的这一下发了狠,在他的视线里,张二流着血泪的狰狞面孔离自己越来越近,他正欣喜着,却见张二的嘴角慢慢地咧开,连枯黄的牙齿都清晰可见。
“轰——”
一阵白光闪过,张二的身形在白光下变成了黑色的影子,像是白纸上剪出的人形剪影。青衣心中鼓起的那点劲儿刹那间泄了个干净,握着匕首的双手也蓦地失了力气,刺进了张二的左臂。
下一刻,剧痛从腹部传来,蔓延到全身,他“哇”地一口,吐出团色块来。
他低头,看见了屠刀的刀柄。
“啪嗒。”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顷刻间,大雨倾盆而至。
粘稠的黑夜终于开始无序地滚动,淡淡的灰破了浓浓的黑,滴滴掺了水的墨淡墨从天幕上落下,滴到青石板上。
雨越来越密,伴随着突然用极快的笔锋绘就的白色闪电,照亮了这条巷口的一场残忍凶杀。
三人尽数倒下,在地上抽出挣扎着,他们的手脚被折出巨大的弧度,摆出各种诡异的姿势。他们身下流出的墨里,红色愈来愈深,仿佛是一条流动的红河,又被天上落下的墨点冲洗,混了点黑,看起来可怖又诡谲。
一旁的祝芙与续春没有丝毫准备,被淋了个正着。
“看来线索越多,这画中世界就越还原现场,”祝芙抹了抹脸上的墨水,小声道,“凶杀当天,应当是下了雷雨。”
雷声震耳欲聋,足以掩盖一切罪恶和哀嚎。
又过了大概两柱香的时间,小柳出现在巷口,然后尖叫着跑开。
张二看着面前跌跌撞撞跑着的小女孩,站在血泊中沉默着,随后扭头,踩着地上混着血青石板,一步步离开了那条巷子。
祝芙看着那道染着血染着墨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心里生出些悲哀来。
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终是落了个妻离子散的下场。
“他要去处理凶器了,咱们跟上。”续春提醒道。
祝芙点点头,猫着身子同续春一起走出柴垛。青石板路上全是被墨雨冲刷在着的不明液体,在路上缓缓流动,像是有生命的怪物。
雨滴敲打着祝芙鬓间的那枝红梅,花朵仍是鲜艳欲滴的红,比那地上的血迹还要艳丽。
两人经过时都格外小心,不发出一点声响,聊以慰藉逝去的魂灵。
张二一步一个血脚印,一直延伸到一处柴门前。
粗糙的线条,简陋的装饰,这是他的家。
续春把祝芙挡在身后,微微探头。原本还算整洁的院子里此时一片狼藉,桌椅还有茶盏倒了一地,有的线条已然乱作一团,看不出原样。雨水落下,整个屋子都在不断地褪色,混了水的墨在地上流淌着,沾了蹲在地上的张二满身。
四下里瞧不见那妇人的影子。
而张二浑人不觉,他蹲在地上,挖着院里的泥土,满是脏污的手时不时拍打着,像是在庆祝什么。
“嘿嘿,都结束了,都结束了……”
而他挖出的坑洞里,隐隐有那屠刀柄的影子。雨幕模糊了画中世界的模样,但是至此,一切都明晰起来。
“刀埋在他自家的院子里,”续春回头对祝芙道,"这下线索便都齐……"
他正说着,便见眼前的女孩瞳孔陡然放大,然后猛地把他往下拉!
一阵劲风从他的发顶呼啸而过,血腥味直冲口鼻,“铿”地一声,屠刀在水墨墙上砍出道印子,有墨水从那道口里涌出。
几乎是随着身体的本能,续春弓着身子转过头,眼神微眯。在他眼中一切都开始放慢,而双手举着屠刀挥砍、门户大开的张二破绽百出!
他抬脚发力,后腿踢向张二的腹部,随后找准机会侧身劈向张二的手腕处,雨滴随着他的动作溅起二尺高,在他的白衣上落下点点墨梅。张二只觉手臂发软,握着屠刀的力道蓦地一松,手中的刀便到了续春的手里。他大怒,嘶吼着扑过去,却又被续春灵巧躲开。
不待张二再次做出反应,续春便反身上前绕到张二身后,反手把屠刀便横在了他的脖颈。
“这位壮士,承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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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续春笑道。
“还真瞧不出来,”祝福走上前来,颇感新奇,“你居然还会功夫。”
续春耸耸肩:“我也是方才知道的。”
祝芙嘴里的话一时噎住。
她看向张二,正想问些什么,却见张二开始抖了起来。
不是如常人那般轻轻颤抖,而是整个人开始剧烈地颤动,他一面抖着,组成关节的线条都开始松散,还一面笑着。
“嘿嘿。”这是张二的笑声。
“嘿嘿。”这是巷口的回声。
那回声不是张二的声音,而是很多人低声的嘶吼。他们的声调没有任何起伏,让祝芙想起来僧人们低吟的经。
就像是喜鹊金楼里那群皮偶般的人。
她蓦地拉住续春道:“不对劲,我们快……”
走。
话还没说完,张二便大笑起来,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来笑,笑得弯了腰,笑得咳嗽,笑得流出泪来,笑得流出血来。正当两人疑惑之时,他突然朝着续春手里的屠刀直直撞了上去!
续春一惊,登时松开手,可张二的速度太快,喋血的刀刃划开他颈部的动脉,屠刀随着他的主人一起撞到青石板上,溅起巨大的水花,又淋了续春满身。
续春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在血泊里挣扎着的张二,他在地上不断抽搐着,然后从底部开始融化。
是的,融化,先是躯干化为黏稠的血水,再是四肢,最后是那张咧着嘴笑的脸部。
在嘴巴完全消逝之前,张二都在一直笑着。
“嘿嘿。”这是张二的笑声。
“嘿嘿。”这是巷子里的回声。
续春觉得自己的手在发抖,他看着最后化成了脓水的张二,脑子一片空白。
是我杀了他吗?是……我吗?
我没想杀了他的,我只是想吓吓他,我……
“续春,续春,续春!”突然,续春觉着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脑袋一下子清明起来。他心中一惊,抬眼看见祝芙甩着手,即使身上已然湿透,瞪着他的凤眸也露出几分狠劲儿来,“你别被魇住了!”
续春扶了扶额头,苦笑道:“可恶,方才脑子不甚清楚,我居然把这会化成水的怪物当人看。”
冰冷的雨水敲在脸上,两相对比之下脸颊更是烫得厉害。他的目光挪到祝芙的手上,有些不确定地问:“你……是扇了我?”
祝芙看着少年白皙的脸上多出的巴掌印,心虚地碰了碰鬓边的红梅,挪开眼道:“事态紧急,我觉着续春公子不会计较的。”
那化成了浓水的怪物见没有得逞,愤怒地尖啸起来!
刺耳的吼声像是一把匕首插入耳膜,给人带来脑袋被搅碎般的疼痛,两人本能地捂住耳朵,甚至出现了短暂的失聪现象。
那尖啸仿佛是一个信号,顷刻间,整个喜鹊巷都开始慢慢倾塌,那些绘出砖瓦的水墨色块从顶部开始缓缓向下流淌,落到地面时变成了鲜艳的红。整个画中世界像是调墨时的色盘,逐渐开始扭曲起来:巷子里的墙愈来愈矮,青石板路上的红墨却汇成了红色的河,慢慢吞噬着眼前的一切。
祝芙抬眼,见到红河的尽头有一个血红的人影,拖着一把屠刀步步向他们走来。
6. 不择手段
巷子融化后,露出了身后苍茫的白。青石板路遥遥地悬在空中,底下便是苍茫的无尽深渊。
无数石绿与石青被那红色的墨水河流冲刷后吞噬,发出阵阵嗡鸣。空气中升腾起血红色的雾气,每一次呼吸,腥味都充斥着鼻腔,像是被人逼着喝下了一碗干生的血。
红河尽头的那个血红色的人形瞧着是张二的轮廓,只是没有线条,看起来像是一个黏稠的血块。他拿着,或者说是插着一把巨大的屠刀,是原来那把的两倍大,散发着腐肉的臭味。
祝芙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强压着翻上来的胃酸,扯了一下续春,然后拔腿就跑:“快走!”
她可不想就这样交代在这里!
青石板路在祝芙踏出脚的那一瞬间陡然发生变化,变得绵软起来,每踩一脚都散发出刺鼻的酸臭味。祝芙终于撑不住,“哇”地一下吐出来,那青石板路却蠕动了一会,将呕吐物尽数吞了进去。
续春来扶住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的祝芙,额间满是冷汗,细眉紧紧皱着:“祝姑娘,你可还好?”
祝芙回头,见那红色的人影正一步步向他们走来,它好像很有耐心,走得极慢。
这让祝芙想起来轩玉楼里养的那只小猫。
小猫每次捉到老鼠,都会在爪间玩弄一番:它先让老鼠逃一段路,然后再把老鼠抓回来,再逃,再抓。当老鼠以为自己终于逃出生天之时,它便会一口咬断老鼠的脖颈。
绝对的实力碾压,无处可逃的猎物。
祝芙绝不想做老鼠,她扭头对续春道:“背我,你跑得快些。”
续春愣了一下,却也不会在生死关头讨论男女大妨的问题。他揽住祝芙的腿弯,将人背起来,向前跑去。
祝芙比他想象得还要轻,方才被墨雨淋过后,身上散发着墨香,却有比墨香多了点冷冽味。
续春跑得很快,身旁的场景飞速变换着。祝芙一直回头死死盯着那红色的人影,却见他们并没有拉开距离,无论他们跑多远,血影都是那般大小。
突然,眼前的场景在祝芙眼前放慢。
她看见那红影右手甩了甩,然后缓缓抬起了屠刀,无数红色的碎屑随着它的动作抖落。
又有一块石绿矿被血河吞没。
一阵寒意瞬间爬上祝芙是脊背,她立刻出声,摁住续春的脑袋道:“弯腰!”
续春下意识照做,在他弯腰的瞬间,一阵带着血气的劲风擦过祝芙的发丝,祝芙双眼瞪大,那血影几乎是眨眼间就来到了他们身后,屠刀贴着祝芙的头发砍了过去!
血腥气越来越浓,组成那血影的是真正的血液,在它的身体里飞速涌动着,时不时勾勒出三位受害者的人脸,他们面露痛苦,五官挤作一团。一击不成,血影立刻转变方向,挥刀砍下!
祝芙揪着续春的左肩膀,将身子向左倒去,续春会意,双腿一蹬往左侧扑。两人在地上滚了两圈,那屠刀砍进柔软的青石板路,青石板路发出一声尖厉的惨叫,涌出暗黄色的黏稠酸水。
不待那血影做出反应,两人便迅速爬起身,向前跑去。
血雾愈来愈浓,渐渐模糊了视线,身旁续春的身影也若隐若现,最后消失在视野中。祝芙微微眯起眼,正想唤一声,却见不远处有一个拍着皮球的人影。
小柳!
她还在拍着手中的皮球,唱歌的声调是前所未有的欢快:“少爷呀,寻衣穿,寻到池子边……”
“祝姑娘,去拉住小柳!我们应该就能出去!”越来越浓稠的血雾中,祝芙听到续春喊道。
祝芙一愣,看着小柳的眼神陡然凌厉起来。
血影紧紧地跟在他们身后,输在行动不如他们敏捷。它再次朝着祝芙举起屠刀,挥下的那一刻,祝芙闪身一躲,在地上滚了几圈。血影立刻转变方向,贴着青石板把刀刃侧过去,想要直接把祝芙分成两半!
不好!危急关头,祝芙前所未有的冷静。她蹬腿扑向血影身后,血影转身不及,再次扑了个空。
祝芙落地的瞬间,血河猛地开始兴奋地翻涌,一个巨浪猛地掀起,朝祝芙快速涌过来!
她立刻爬起身向前跑,身后,血影转身完毕,再次举起屠刀,而血河也掀起两人高的巨浪,飞速涌动着。
祝芙眼见来不及,直接用尽全力跳起来,喊道:“续春!”
“这!”血雾里,周围的景物看不真切。一双修长的手猛地拉住祝芙,将她向身后扯去!
落地的瞬间,巨浪已至,血影躲闪不及,竟是被巨浪给吞了进去!
屠刀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嘻嘻,真好玩,你好蠢!”小柳在不远处看到,指着那在血河中蠕动的人影,毫不留情地拍手嘲笑着。
而祝芙摔得晕头转向,左手臂更是撕裂般的疼。她一刻也不敢耽搁,呲牙咧嘴地爬起身,一点也不温柔地一下把续春从地上扯起来,然后拉着他向小柳跑去。
“你确定小柳是出口?”祝芙喘着气确认道。
“八成。”浓稠的血雾中,祝芙看不见续春的脸,却能拉住续春的手,听得清他的声音,“小柳是‘目击者’的身份,又是个小女孩,在画中代表的是纯粹的善。”
两人离小柳越来越近。
小女孩抱着皮球,看见眼前的向她跑来的大哥哥大姐姐,有些开心地伸出手:“哥哥姐姐,阿爹阿娘小柳都找不到了,你们要陪小柳玩皮球吗?”
祝芙欣喜,与续春一起伸出手——
突然,血影猛地出现在续春身侧,以极快的速度向续春抓了过去!
续春再怎么样也是个读书人,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瞬间丢到空中。
“祝姑娘!”他下意识求救,声音里满是惶恐。
而这边,祝芙已经离小柳很近,只消伸出手去,就能抓住小柳。
感受到一股强力拉扯,她下意识把手松开,就听见了续春的呼喊。
“祝姑娘!”
“祝姑娘!”
“小芙!”
少年人的呼唤与记忆里的求救声毫无预兆地重合,祝芙脸色陡然变白,紧紧咬着下唇,凤眸里尽是凄冷与恨意。
“续春公子,”她凛声道,“你知道坊间怎么传的吗?”
没等续春回答,她便笑道:“轩玉楼掌柜祝芙,面若观音,心如蛇蝎,未达目的,不择手段。”
“遇事保全自身,这是我幼时便懂的道理。”
她不再犹豫,一把抓住小柳的手,无脸小女孩咧开嘴,猛地冲上前抱住祝芙,仰头道:“姐姐,我喜欢你!下次要来玩哦!”
整个空间开始扭曲起来,一阵天旋地转中,她似乎听到了续春的尖叫,又仿佛听到了他的浅笑声。
浅笑?
“哼”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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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很小,听起来并不真切。祝芙还没来得急细想,就晕了过去。
此时,京城永兴坊,轩玉楼内。
“山果姐姐,姑娘的晚膳已然备好了。”穿着青绿色缎袄、梳着两个圆髻的小丫头把食盒交给眼前的大丫鬟。
大丫鬟是个十九岁左右的姑娘,圆脸圆眼柳叶眉,举止从容得体,说话温柔,很受小丫头们的喜欢。
“我知晓了,姑娘正在房里对账,我一会儿送过去。”山果接过食盒,从怀里摸出几颗糖来,“玩去吧,今晚应该不用当值了。”
小丫头欢天喜地地跑走了。
山果转身,去账房里寻祝芙。
她先经过一条长廊,廊边挂着各式的花鸟画,翠鸟腾林,鸳鸯戏水,头上一顶红的仙鹤在云中盘旋。
再往左拐,便是一处大堂,一座座雕花木屏风将大堂隔开,左边是茶屋,是平日里祝芙的待客之处,桌上泡着御赐的清茶;右边则是祝芙平日里作画之处,笔墨纸砚、各色矿石一应俱全。大堂里挂着的是各种人物画,将军引弓,贵妃醉酒,仕女簪花,状元踏马,道的是盛世富贵。
大堂的左侧,有一扇红色漆门,里面便是账房。
她看见祝芙拿着账本,不知何时在桌上睡了过去。
“姑娘,姑娘,”山果把食盒放在桌上,走过去轻轻唤着。
祝芙养的白色小猫卧在她脚底下,“喵喵”地细声叫,用头蹭着祝芙的腿弯。
“姑娘,该醒醒了。”
是谁?
“姑娘,姑娘……”
祝芙猛地睁开眼,从桌上弹起来,瞪大双眼盯着四周。
她动作太大,山果和小猫均是吓了一跳。小猫“喵”了一声从祝芙的脚边钻出去,跳上桌子躺下,露出自己白花花的肚皮去蹭祝芙的手。
“掌柜的,”山果见祝芙突然出了一身的冷汗,皱起眉轻轻拍着祝芙的背,“身子不舒服吗?可是又做恶梦了?”
熟悉的人,熟悉的环境,熟悉的猫。
没有尸山血海,没有黏稠的血液,也没有穿着白衣的少年。
她这是……回来了?
祝芙看见桌上白花花的小猫肚皮,下意识伸手揉了揉,小猫很舒服,眯起蓝色的眼睛在桌上打滚。
"山果姐姐,"她捏了捏眉心平复着心情,“现在是几日几时?”
“八月初四,酉时。”山果用帕子给祝芙擦着汗,温声安慰,“掌柜的可是做噩梦了?晚些时候要不要我给姑娘熬点安神汤,或者今晚我陪着姑娘……”
“姐姐,我不是小孩子了。”祝芙惨白着脸笑道,把小猫抱进怀里唤,“雪雪,你好呀——”
雪雪又“喵”了一声。
山果去一旁布菜,夕阳烧了半边天,在屋里落下橘黄色的影子,今日厨娘烧了祝芙爱吃的丸子,食盒打开,香气便扑了满身。
原来……是梦啊。
没有凶杀案,也没有死人,她也没有……再害死人。
她笑笑,抱着小猫走过去。
一切如常,真好。
她刚坐下,山果便“咦”了一声,虚虚指了指祝芙的鬓边:“姑娘,现下是初秋,你从哪里寻来的梅花?”
祝芙脸上的笑容登时僵住,寒意逐渐从腰部爬了上来。
怀里的小猫挣扎着跑出去,到桌上定定地望着她。
7. 画与现实
祝芙让山果退下,把那枝红梅捏在掌心。
鲜艳的五瓣梅红得像血,而内里的花蕊是浅浅的黄,初秋的风带着凉意拂过,花瓣轻轻晃动,手上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幽香。
“鲜花配美人,聊以慰倾心,送给你。”
白衣少年眉眼温柔笑着的模样又浮现在脑海中,祝芙心烦意乱,手微微用力,把本就细细的梅枝直接折断,拳头收紧,花瓣被她揉成了一团。
她起身抬手,冷着眼把红梅扔出窗外。皱成一团的梅花在地上滚了滚,沾满了尘土,颤颤巍巍地落下两片花瓣来。
祝芙不再看那花瓣,关窗回屋。
她摸了摸自己衣襟里的袋子,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笑。
祝芙拿出手,手里赫然是她在画中世界捡的两块石绿。
“果然,梅花能带出来,石绿也可以。”她美滋滋地把石绿放进柜子里,想着休息几天就用石绿做一幅画,扭头就看见雪雪叼着一枝梅花,歪着头卧在它的小猫窝里。
见祝芙注意到了她,雪雪跳出猫窝,昂着脑袋不紧不慢地走到祝芙脚边,把梅花放在了地上。
祝芙看着那只红梅,觉得心脏都要炸开。
她立刻弯腰把红梅捡起来,拔掉所有的花瓣,又丢了出去。
随后不久,祝芙又在账本旁发现了它,红梅完好无损,似乎比方才还要艳几分,隐隐有些嘲讽的意味在。
祝芙又把它丢了出去。
这次红梅直接给自己找了个好位置。祝芙一转眼,便见它在画案上的花瓶里垂着头,若是祝芙在此处作画,红梅便在砚台的正上方。
祝芙终于妥协,她瞪大眼睛盯着那枝红梅,觉着自己是被缠上了。
“成,我们就瞧瞧是你这死鬼能耐,还是我这活人厉害。”祝芙狠狠横了那红梅一眼,抱着猫回房歇息。
于是第二天山果来服侍祝芙洗漱的时候,就看见了祝芙深深的黑眼圈。
“姑娘!”山果惊呼一声,心疼地用帕子沾了热水温着祝芙的眼眶,“怎么了这是?晚上没睡好?”
她眉毛都扭做了一团,担忧道:“我今日还是给姑娘熬点安神汤……”
“真不用了山果姐姐,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祝芙仰着头闭起眼,感受着温热的帕子捂住眼睛的暖意,一直胀痛的眼睛终于好上几分。
等帕子有些凉了,山果放下手,把祝芙拉到梳妆镜前仔仔细细地替祝芙梳着发:“在我这,姑娘还是小孩子呢。”
她语气怀念:“当初我来的时候,姑娘才那般大……”
“山果姐姐,你只比我大两岁,”祝芙苦笑不得,看着镜子里自己大大的黑眼圈,叹了口气打断道:“今日墨商几时来?”
“巳时三刻。”山果道,“等姑娘用完早膳,时间将将好。”
“嗯,”祝芙心不在焉地拨着桌上的木簪子,“跟墨商谈好后,我要出门一趟,午膳和晚膳都不用等我了。”
午间的时候,祝芙换了身衣服,径直向喜鹊金楼走去。
她身着淡青色交领襦裙,荷叶状的裙摆跟随着少女的裙摆轻轻晃动。今日山果为祝芙带了个翡翠簪子,白纱掩面,只露出一双凤眸,惹人遐想。
街上的小贩们奋力地叫卖。包子出笼,茶盏轻碰,带着面具的杂技师喷出火焰,引来一阵叫好。买糖块的老奶奶见祝芙走过去,朗声招呼道:“小娘子,要不要买糖块啊?很甜哦!”
祝芙看着金黄的糖块,想了一会笑道:“阿婆,麻烦帮我包一块。”
于是,祝芙揣着糖块,来到喜鹊金楼前。
她站在楼底向上看去,楼有三层高,在现实中看起来比画里还要奢华。每一扇窗户都由巧匠雕出了各色花鸟,栩栩如生;朱砂色的门廊旁,杨柳细腰、面容姣好的赌妓扬着手招呼调笑着;斗拱层层叠起,飞檐瓦当的顶部,五只神兽蹲坐其上,起镇宅之用。
祝芙绿裙白纱,气质不俗,又是个姑娘,在廊旁倚门站着的赌妓对视一眼,正正神色上前笑道:“这位小娘子,这里是赌坊,你可是来寻人的?”
“姐姐们午安,”祝芙浅浅笑着,凤眸弯弯,瞧着让人心生怜爱,“不瞒你们讲,我确实是来寻人的。”
“不知姐姐们可识得沈鸣?”
听到“沈鸣”二字,那两名赌妓笑脸一僵,她们看看彼此,其中一位把祝芙拉到边上去,敛着神色道:“小娘子,那沈鸣是你什么人?”
祝芙听到这话,双眸含泪,那袖子虚虚地遮着脸,凄凄地哭了起来:“他是我表哥,一直杳无音信,我没办法才找来这里……”
说着,她摸出块银子来,塞到那赌妓手里:“姐姐们就行行好,可怜可怜我吧。”
赌妓手里拿着沉甸甸的银元,往四下里看了看,叹了口气道:“小娘子啊,本来这话不当我说,只是看你可怜,我们偷偷说与你。”
“你那表哥啊,三年前就被人给杀了,死得可惨了。”
从喜鹊金楼出来后,祝芙收起神色,沉思着用手帕捂了捂哭红的眼角。
三年前,喜鹊金楼的常客沈鸣、陆言、宋在被发现死在了楼后的喜鹊巷中,死状可怖,至今未能找出凶手。
当现实与画中世界交织,周围熟悉的街道似乎也不真实起来,祝芙一晃神,仿佛又看见了那流淌着的血河。
她转过墙角,突然听到了“啪”的一声响。
祝芙立刻停下脚步,心道,找到了。
拍皮球的声音。
“啪,啪,啪……”皮球一下下敲打着喜鹊巷里真真切切的青石板路,发出有规律的声响。
祝芙循声走过去,又看到了那个穿着水红绫袄、梳着两个小辫的小姑娘。
小姑娘不再是画中无脸的模样,两只圆眼瞪得大大的,眉毛弯弯,鼻子高挺,瞧着是个美人坯子。此时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甚至还不如画里的生动些。
“小柳,”祝芙走到一旁微微弯腰唤道,“你还记得我吗?”
“啪!”球再次落地。
小柳去把球捡起来后转身凑近,细细地打量着祝芙,随后摇摇头,突然扭头跑开。
“欸!”祝芙赶快提起裙子追了上去。
小柳七拐八拐,跑出了喜鹊巷,来到了京城宽阔的大道上。
而此时,一辆马车失去了控制,车夫使劲勒着马控制方向,刚一转弯,一个姑娘便从旁边的路口里直直地冲了过来!
四周的人爆发出一阵惊呼,那车夫躲闪不及,焦急大喊道:“丫头,快闪开!”
而小柳像是被吓懵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奔跑的两匹马离自己越来越近,马上就要撞上,小柳害怕地闭起眼,却感觉到一股大力把自己往旁边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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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自己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祝芙拼命扑过去,把小柳护在怀里后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摔得全身疼。脸上的面纱被风掀起,随着她的动作落下。
落地后,她看向怀里的小姑娘,急道:“没事吧?”
小柳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天仙似的姐姐,下意识摇摇头。
众人先是安静了一瞬,蓦地开始欢呼起来。
“这姑娘身手不俗啊!”
“哎呀呀,可真真是吓死人,还好两人都无事,阿弥陀佛……”
“小丫头命大,快回去找你娘吧!”
“小娘子生得真好看,人美心善。”
“欸,这不是轩玉楼的祝掌柜吗……”
见有人把自己认出来,祝芙赶快起身,拿出一张崭新的面纱遮住脸,然后把小柳抱到怀里。
“柳儿!”一个妇人高声喊着,挤过人群急急地向她们跑来。
妇人穿着粗布麻衣,上面还有几个补丁,头上盘着的头发里有几根银丝夹杂,瞧着很是贫苦。她来到祝芙面前连连道谢:“谢谢姑娘,谢谢姑娘……”
祝芙放下小柳,见小女孩默默挪过去揪着妇人的衣服,问道:“你是她娘?”
“是,是,”妇人擦擦脸上的汗水,露出皱纹笑道,“姑娘身上也脏了,若是不嫌弃,要不去我家洗把脸?”
祝芙勾起唇角,微微福身:“那我就叨扰了。”
妇人与小柳从喜鹊巷里搬了出来。在回去的路上,妇人似乎很久没有与人聊过天,喋喋不休道:“哎哟,我这姑娘自从三年前开始就再没开口说过话,看了多少郎中大夫都没用……”
“她爹呢?”祝芙问。
“她爹?我当她爹死了。”妇人冷哼一声,“现下还在原来那屋里烂着。”
妇人告诉祝芙,三年前,她便趁她那赌鬼男人出门的时候,偷偷带着女儿搬了出来。本来觉着自己肯定会被抓回去,没想到却就这样安顿了下来。
“可能是菩萨保佑吧。”妇人道。
小柳在妇人怀里抱着皮球一言不发,睫毛轻微动了动。
母女俩住的小院里陈设简单,却很干净。屋内有三间房,一间卧室一间大堂一间厨房。大堂墙上挂着小女孩喜欢的各种小玩意:风铃、泥人、纸鸢,还有些剪贴画。而另一边的桌子上摆着许多刺绣,应当是妇人做的女工。
小柳安安静静地坐在台阶上滚皮球玩,妇人则是去打了一盆水,拿了张干净的帕子来让祝芙擦脸。
她看了看坐在门前沉默的女儿,眼眶微红地叹了口气:“这孩子小时候也挺活泼,怎么就害了这怪病呢,你说我命怎么这么苦……”
祝芙看着小柳,小女孩逆着午间的烈阳,像是在阳光中剪下的黑色影子,永远困在黑夜。
她斟酌着,缓缓开口:“小柳,会不会是在三年前看见了什么东西?”
“啪。”
皮球再次落地。
“血。”
“什么?”妇人听到小柳的声音,立马扑过去抓住小柳的肩膀急道,“柳儿,你告诉娘,你在说什么?”
小柳整个人僵直地坐起来,空洞的眼神里满是惊惶和恐惧,她看着妇人,却又像是在看着记忆里的某人。
毫无征兆地,小柳突然抱着头,惊声叫起来。
“血——”
8. 立个牌位
小柳坐在台阶上厉声尖叫,把妇人吓得不轻。
“阿娘——”小姑娘满脸泪水,死死地抱住妇人,哭得眼睛都肿了,“血,好多血,好多血——”
“柳儿,哪里有血啊,”妇人手足无措地安慰着怀里的女儿,“你告诉娘,你告诉娘啊。”
小柳拼命摇着头,哭了好一会儿,才在妇人的怀里重新安静了下来。
祝芙站在屋里,午后的阳光照过树梢,在她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妇人见女儿好不容易恢复正常,哪还有心思去招待客人,她抱起小柳,悻悻笑道:“姑娘,实在抱歉,我家柳儿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
“无碍,”祝芙摇摇头笑道,“孩子病了,你也不容易。”
她从钱袋里摸出块银子来,放在妇人掌心,盯着妇人的眼睛道:“小女子乃轩玉楼祝芙,若是有需要,可以到楼中找我。”
“毕竟,令爱的病,我瞧着可能是心病。”她微眯起眼,笑了笑。
那绿裙姑娘走后,妇人兀自锁了柴门,然后去卧房里守着女儿。
小柳坐在床边抱着自己的皮球一言不发,还一抽一抽地落着泪。妇人挨着小柳坐下,小心翼翼地瞧着女儿,细细思忖着今日小柳不寻常的动静。
三年前,柳儿到底看到了什么,会被吓成这样?
“柳儿,来。”妇人把小柳揽到怀里,小柳下意识地蹭蹭她的胸口,伸出小手抱住她。
“柳儿,别怕。”妇人温声安慰道,“娘能从你爹手里把你带出来,也能保护你,”
她轻轻拍着小柳的背,温声道:“我家姑娘不想说就不说,你若是一辈子说不出话,那阿娘就护着你一辈子。”
“若是有一天阿娘去了,阿娘也会在身边守着你,替你挡住所有的牛鬼蛇神。”
“我的女儿只要平安快乐就好,啊。”
妇人捏捏小柳的脸道:“我家柳儿还是这般俊,大家都说你是坊间最俊的姑娘了,你想不想玩球啊,来,阿娘陪你……”
她还没说完,就陡然愣住。
因为她看见小柳微微抬起头,很小声很小声地喊了句,阿娘。
祝芙回到轩玉楼时,山果正同一群小丫头逗着雪雪玩。
一群穿红带绿的小女孩围着一直雪白的小猫,一人手里拿着一枝孔雀羽制成的逗猫棒,雪雪昂着头伸出前面的小爪子抓着晃动的羽毛,不时“喵喵”地叫两声。
看见祝芙,山果先放下手中的物什,凑上来迎接道:“掌柜的,不是说晚膳后才回吗?”
“出了点意外。”祝芙取下面纱放到山果手里,“时辰快到了,先去备饭吧。”
“欸,”山果喜滋滋地答应着,“今日厨娘说了,我们到院里吃火锅。”
闻言,逗着猫的小丫头们欢呼起来。
祝芙正待说什么,门口的小丫头就忙不第地跑过来对祝芙道:“姑娘,门口有个大娘说要寻你。”
这么快?祝芙有些意外,她回答:“知晓了,你把人领到堂屋去,我去换身衣服就来。”
换衣服的时候,山果不情不愿地念叨着:“谁人这么没有眼力见,掌柜的你将将回来就找上来了,等会又不知什么时候能用晚膳……”
“山果姐姐,”祝芙苦笑不得,“就是个可怜人,耽误不了多少的。”
换好衣服后,祝芙去到堂屋,瞧见那妇人坐在堂屋的檀香木椅上,手不知该如何放,有些局促的交错握在身前。
祝芙挑了一条鹅黄色的襦裙,京城入了秋,已经有些凉意,山果给她塞了个暖炉让她暖手,配着临近傍晚的斜阳,显得亲切慵懒。
妇人见到祝芙,立刻起身胡乱行了个礼:“姑娘……”
“大娘可别,快起来,”祝芙把她扶起来拉到椅子上坐下,笑道,“你年岁比我长,行礼可是折煞我了。”
“姑娘,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妇人垂泪道,“我家柳儿,终于开口说话了。”
她凄凄厉厉地哭着,蓦地对祝芙跪了下来:“姑娘,此事只有你能帮我了。”
没等祝芙反应,她便重重地磕了下去:
“请姑娘,替我去告官!”
半月后,大理寺来人闯入张二家,彼时的张二喝得烂醉,还没看清楚来人,就被人绑了去。
“干什么!还有没有王法了!”张二大喊着挣扎,浑身酒气地瞪着眼前穿着暗红色立领官服的人。
“王法?”为首之人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一脚揣在张二的腹部,“有人状告,你在三年前杀了人。”
“你说,我们有没有依王法?”
张二脸色蓦地煞白,而一旁的小吏灰头土脸地跑到那人面前,躬身道:“卫大人,院子里果然挖出了一把带血的屠刀。”
卫显再也不看吓得瘫软在地的张二一眼,大步踏出远门:“带走!”
“慢走啊大娘。”而此时的山果刚把在堂屋里磕头作揖的妇人送走。
“掌柜的,你去哪认识的这人,怪可怜见的。”祝芙正在案前写写画画,山果凑近问道。
“今日偶然瞧见的,”祝芙正好落笔,她把信纸好好封起来,交予山果道,“明日你差人去大理寺一趟,把这状书递上去,就说是轩玉楼送的,他们自会处理。”
“姑娘怎么还做起讼师来了,”山果收起信纸调侃道。
“日行一善,也算是给我积了笔功德。”祝芙又从抽屉里拿了块牌子出来,磨着墨道,“行了,你快去吃火锅吧,我还得写点东西。”
“姑娘,你又不用晚膳,”山果不太赞同,“我还是给姑娘留一份,你什么时候想吃了唤我一声。”
“知道了山果姐姐,”祝芙把人推出去,“我自会唤你的,快去吧。”
山果不情不愿地走了。
院子里的火锅已经搭了起来,轩玉楼的厨娘们抡着膀子风风火火地上着菜,小丫头们架上灯笼就着月色,簇拥着山果围成一桌。祝芙不许她们吃酒,山果便去要了些果汁来,大家就着果汁行起了酒令,在兴头上还吟诗作对起来。雪雪喜静,懒洋洋地窝在房里看祝芙行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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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烛火摇摇曳曳地晃着,投下橘色的暖光。花瓶里的那枝梅花依然艳丽,花瓣无风自动,轻轻地摇晃。祝芙扶着那牌子,一笔一划写下:“故友续春之灵位。”
写完,她长舒一口气,把那牌位悄悄塞在怀里,带上那枝梅花趁院子里的众人不注意,弓着身子偷偷溜到了后院里。
祝芙把牌位藏在一个隐蔽的角落,又刨了个坑,把梅花埋进去,虔诚地点了炷香,闭着眼双手合十道:“续春公子,现下这案子已然解决,张二终会伏法,你应该了无牵挂了吧。”
她苦口婆心劝道:“你且听我一言,人死不能复生,现下你要紧的应是早日踏入轮回道,我觉着你气质不凡,下一世应当会投个好人家……”
后院里前院隔了一整个轩玉楼的距离,此处更是偏僻,丝毫听不见众人的吵闹。
院里没有挂灯,只有淡淡的月色投在四周,给周围蒙上了一层模糊感,看不真切。恍惚间,祝芙甚至觉着自己还在画里。
她嘴里念叨着,没听见寂静的后院里,蓦然响起的脚步声。
“啪,啪,啪。”
一下,两下,三下。
一阵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树的影子也在朦胧的月光下轻轻晃动,不知什么鸟雀发出“咕咕”的叫声,猛地腾空,把祝芙吓了一跳。
在她扭头的那一刻,院里的脚步声也陡然停了下来。
“是小鸟啊。”祝芙有些头疼,捏了捏眉心,觉得自己最近是紧张过度了。
在画中世界的经历,就当作是一场梦吧,至此,一切都结束……
“祝姑娘。”
“祝姑娘。”
突然,祝芙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少年说起话来还是那般温和有礼,这两声呼唤都不带任何恶意,仿佛在呼唤着多年未见的旧友。可就是这样的两声,却让祝芙整个人都僵硬起来。
院里的温度在那少年出声的瞬间陡然降低,透骨的寒凉从脚部开始慢慢向上爬,逐渐满溢到祝芙的四肢百骸。祝芙瞪大双眼不敢回头,鸡皮疙瘩倒是起了满身。
风继续轻轻吹着,似乎还在祝芙身边绕了两圈。寂静昏暗的后院里,祝芙似乎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
“祝姑娘。”
“咚咚。”
“祝姑娘。”
像是共鸣一般,祝芙的心跳一下,身后那人便浅浅地唤一声,耐心得紧。
祝芙拼命忍住腿软趴下的冲动,在心中默念道。
“三,二,一!”
祝芙双腿猛地发力,头也不回地朝院门窜了过去!
俗话说得好,遇鬼莫回头,凡是保小命要紧。
可祝芙还没跑多远,就被拦了下来。
眼前的少年人并非祝芙想象中的那般鲜血淋漓、青面獠牙,他依旧穿着那身鎏金暗纹白衣,只是头发有些散乱,衣服也脏了,瞧着有些狼狈。
“祝姑娘,”他拦在祝芙面前,有些无奈道,“祝姑娘莫怕,我不是鬼怪。”
9. “向善向好”
明月高悬,天朗气清,少年人神色温柔,被月色镀上层白边,瞧着像是天上的仙人。
但是在祝芙的眼里,他笑得越无害,越像是地狱里出来吃人的鬼魅。
“续春公子,”祝芙急道,“我知晓你死不瞑目,但是当时那般情景,我也实属无奈……”
“我觉着你还是早日入轮回为好……”
续春见祝芙还在叭叭地讲,只好走上前去,虚虚地握住祝芙的手臂:“祝姑娘,你瞧,我还能触碰到你,我不是鬼……”
祝芙脸色悲戚:“你都化形了!怨气这么重吗!”
续春有些无奈,正要开口解释,不料山果此时寻了过来,站在院门口喊道:“姑娘!掌柜的!你怎么不在房中啊……”
她话音未落,就见院里不仅站着她家如花似玉的姑娘,还站着一个少年。
山果的话一下子就梗在了喉咙里,说不出来吞不下去,呛得她直咳嗽。
那少年还向她微微点头,作揖行礼:“这位姑娘,夜里拜访,叨扰了。”
“你……你你!”山果跑到祝芙跟前儿来把祝芙护在身后,指着续春语无伦次道,“你是怎么进来的?夜半三更私闯女子后院,我明天就去告官!”
她抄起后院里放着的扫帚,扬手就向续春招呼了过去,嘴里还不忘嘱咐道:“姑娘别怕,有我在呢!这登徒子必伤不了你!”
续春不想跟女孩子动手,只得左右躲闪着,被扑了满身的灰。祝芙连忙过去拉住山果道:“山果姐姐你误会了!这位……是我朋友!”
山果的扫帚举了一半,闻言扭头,脸上出现了一瞬的空白。
夜半三更,孤男寡女,花前月下,还是朋友……
她眼珠子一转,灵光一现,心下明白了。
这少年,定是倾慕于我家姑娘,却不得回应,爱而不得,才私闯民宅,想要强取豪夺……
山果看向续春的目光登时犀利了起来。
祝芙瞧着这眼神,觉得山果肯定在脑海里排了场大戏。
好不容易劝走了一步三回头、一副操心样的山果,祝芙这才转身,看看天看看地,就是不看眼前人:“哈哈,山果能看到你,看来是我误会了。”
续春揪着发丝里插着的树叶子,半皱着眉苦笑道:“无事,祝姑娘的反应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不知,祝姑娘可否方便,让我沐浴一番?”
于是,祝芙把续春带到客房,吩咐人去烧了水,就退了出去。
她来到后院,又把那牌位和梅花挖了出来揣在怀里,鬼鬼祟祟地回到画室,把牌位锁在匣子里,又仔仔细细地清理了那梅花的泥土,插回花瓶。
办完这一切,她摊回画室里的美人塌,把雪雪抱在怀里,觉着心里前所未有的轻松。
“雪雪啊,”她揉揉怀里小猫的肚皮,把小猫揉得直打呼噜,“我可不想真的再背负杀孽了。”
“他还活着。”祝芙嘴角勾起,凤眸里是少有的真诚笑意,“挺好的。”
祝芙撸猫撸得正起劲,房门突然被敲响,传来续春的声音:“祝姑娘,我能进来吗?”
“进。”
门被打开一条缝,雪雪从祝芙怀里跳下去,两三步跳到门口昂起脑袋,蓝色的眼睛打量着眼前的人。
祝芙扭头,定定地看着,好一会儿才笑起来道:“我寻的这衣服倒是合身。”
续春穿着金色圆领色织提花缎面袍,袖口绣了两只盘云仙鹤,头戴红玉抹额,而他一直随身带着的蓝田玉配系在腰间,瞧着像是个富贵小公子。
祝芙身为画师,对于美丽的事物总是不吝夸奖。她起身围着续春转了圈,微微欠身调笑道:“续春公子生得可真好。”
续春脸颊有些红,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微微别过头不看祝芙作揖道:“祝姑娘……”
“好了,”祝芙浅笑了一声,弯腰重新把雪雪抱在怀里,雪雪伸出爪子挠了挠续春腰间的穗子,“真不禁逗。”
她重新摊回美人塌上,虚虚指了指面前的椅子:“坐。”
续春点点头,打量着屋里的陈设。
雕花屏风一座接着一座,工艺精致,一看便是上等。桌案上摆着各色画材画框,纸张有些散,看得出主人平日里过得随性,不是板正的人。炉火里烧着安神香,有助眠之用,画室里墨水味很浓,倒不让人讨厌。
祝芙穿着鹅黄色襦裙,头上的簪子衔着一朵玉桂花,懒懒地倚在塌里,有种惰怠的秋意。
与在画中世界艰难求生的女孩完全不同。
画室里,才是祝芙的主场。
他在椅子上坐下,看着用手指逗着猫的少女,斟酌着开口道:“原来祝姑娘是画师,怪不得在画里能有这般敏锐。”
“可别,”祝芙摸着猫笑道,“我在画里可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得亏续春公子在。”
“只是不知,那日我出画后,续春公子是如何脱险的?”
续春摇了摇头,手指轻敲着桌案回忆道:“当时,我被那血影抓走后便晕了过去,醒来便到了此处,中间发生了什么,我却没有任何印象。”
祝芙听着这没有丝毫说服力的理由,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微微勾了勾嘴角道:“原来如此,那续春公子真真是好运气了。”
见祝芙语气有些揶揄,续春起身又行礼:“我所言均属实,还请祝姑娘相信……”
“欸别别别,”祝芙连忙摆摆手,“你们读书人就是麻烦,动不动就行礼作揖的,累不累啊。”
“孔圣人推崇以礼治天下,这是我等奉行之道,”续春笑了笑,“祝姑娘此般随性生活,倒也让人向往。”
“孔圣人还说要心怀仁心呢,”祝芙调侃,眼神里满是戏谑,“读书人,你在我这儿可得重新习惯习惯。”
续春被祝芙请到客房的时候还在琢磨着这句话,但是到第二天,他就明白了祝芙这句话的涵义。
清晨,续春是被小丫头们的吆喝声吵醒的。
“号外号外!我家掌柜又执笔作新画了!”一个小丫头卖力地喊着,“上乘石绿绘制,泼墨山水,保千年不腐万年不褪!”
昨日就接到消息的京城权贵们早已派人在轩玉楼前等候,见小丫头们出来,纷纷挤着到跟前儿来巴巴地问道:
“石绿山水画!祝掌柜多久没画过了!”
“这幅画有人定吗?没定的话我家老爷要了!”
“起开,你是哪门子老爷,我们世子爷早就吩咐过了!”
“谁不知道轩玉楼从来不提前定画,都是当场拍卖,无论贫贱价高者得!你们不懂行就别来掺和!”
“祝掌柜大概要多久……”
面前的一团人挤来挤去吵吵嚷嚷,见终于有人问了有价值的问题,小丫头道:“本月廿二日,二楼大堂拍卖。”
她微微行了个礼,甜甜笑着:“到时候,欢迎各位老爷大驾光临哦~”
一窝蜂地,家仆们纷纷跑回去报信。
而续春站在一旁,目睹了全过程,瞠目结舌。
这祝姑娘的画,当真如此受欢迎?
而此时的祝芙,正在房里哼着歌,准备开始磨颜料,她屏退了笨手笨脚的小丫鬟们,只留下山果打下手。
山果把两块清洗好的石绿原材送入铜臼中轻轻捣碎至豌豆粒大小,随后倒进锅里煮沸,一边撇着浮沫一边喜道:“许久没有磨过石绿了,都手生了。”
祝芙拿来一个大盘,闻言笑着说:“这活计可不轻松,你倒是清闲不下。”
“那可不是,”山果晃了晃手中的勺,“咱能挣一点是一点嘛。”
两人默契配合,研磨水飞,晾晒黏膜,过筛装瓶,分出头绿、二绿、三绿、四绿后,祝芙抬抬眼,见天色已然是暗了下去。
“差不多了。”祝芙把最后一点颜料筛出,桌上的四种颜料不含一丝杂质,依次变淡。她把颜料交给一个小丫头,让她交予炉房烤制。
等两人收拾洗漱完,已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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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用膳的时间。
“姑娘又是一天没用饭了,”山果道,“要不要去传膳?”
祝芙还未回答,就见一个小丫头提着食盒,噔噔噔跑了过来:“掌柜的,厨房里温了菜,现在还热乎着呢!”
“哦,”祝芙也觉得饿得厉害,眉开眼笑地看着山果接过食盒,“山果姐姐,这是你安排的?”
“我可不敢邀功,”山果摸摸鼻子,"今日我还没想到这处呢。"
“不是山果姐姐!”那小丫头从怀里摸出块梨膏糖来,“是住在那客房的公子提点着的,他还给了我一块梨膏糖!”
续春?祝芙与山果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丝惊讶。
山果更是愤愤道:“他就是来做个客,倒还做起主人来了!”
这些都是小把戏,我家姑娘才不会上当!
她陪着祝芙用晚饭,正要服侍祝芙回房休息,却见祝芙捂捂嘴,慢条斯理说:“我去客房瞧瞧,山果姐姐你先回房休息吧。”
山果大惊失色地看着祝芙头也不回地离开。
师傅在上!她双手合十忏悔道,是我没有看好姑娘,让那登徒子得了逞。
这厢,祝芙丝毫不知山果心里的惊涛骇浪,她独自提了盏灯笼,走在轩玉楼的长廊里。
秋意渐浓,白日里是艳阳天,晚上却升起些凉意来。院里,不知什么小虫在声声鸣叫着。今夜的月光很亮,伴着点点繁星,把祝芙的影子也拉得老长。
续春住的客房里点着灯,从窗里看去,只能看见一个伏案的人影,执着笔正写着什么。
祝芙站在窗前瞧了一会儿,迈步走到房门处敲了敲:“续春公子?”
房里传来搁笔起身的声响,祝芙向后退一步,续春正好将房门打开,作揖道:“祝姑娘。”
“我来叨扰。”祝芙晃了晃手中的小灯笼,笑着调侃,“没打扰到你研究孔圣人的学术吧?”
“哪儿的话,”续春无奈地让开道,“更深露重,姑娘请进。”
祝芙踏过门槛,自顾自地在桌边坐下等续春给她斟茶,看着桌上摊着的书册,好奇道:“在看什么?”
续春倒茶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后答道:“《论语》。”
祝芙乐了,“噗嗤”笑出声:“还真在研究孔圣人啊?”
续春脸色有些囧,他把茶递到祝芙跟前,祝芙接过后才道:“姑娘的客房里,只有《论语》,我也没别的看。”
祝芙差点被喝入口的茶呛到,拍着胸口咳嗽了几声。
“不过,半部论语知天下,”续春无所谓地拿起书放回架子,“今日倒也看出些新的感悟来。”
“哦?”祝芙撑着脸好奇道,“说来听听。”
“例如,”续春转过身,盯着祝芙,一字一顿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祝芙依旧笑着看续春,可眼里却不见丝毫笑意。
她很清楚,书房内不只有《论语》。
续春的那句话,实则是说给她听。
“我倒觉着,这世间,有钱能使鬼推磨。”她捧茶喝了一口,慢慢回答,“世道上苦的,只有穷人,不是吗?”
“恕我直言,续春公子管得太宽了些。”
“祝姑娘,我并无责备之意,”续春摇摇头,“只是这画中世界太过诡谲,我们都无法确定,其中的画材是否对这现实世界有影响……”
还不待续春说完,祝芙便打断道。
“那你呢?”
续春一愣:“什么?”
“你也是画中之人。”祝芙虽然坐着,但气势不弱半分。她看着续春的眼睛:“那你呢?”
祝芙话音刚落,变化突生!
四周的空间陡然扭曲起来,窗户被挤成一团,地板也向上扭曲,书架上的书落了一地。
祝芙觉得头晕目眩,像是被人搅着脑袋似地疼,直直地从椅子上滑了下去。
失去意识之前,她看见了续春向自己扑过来的身影。
10. 我名招娣
窒息感。
一片黑暗里,祝芙的呼吸陡然间急促起来。
她无助地睁大眼睛,嘴徒劳地张着,大口大口地想要呼吸,却在张开口的一瞬间呛进了水。
黑暗里,水从四面八方包裹住了她。
带着腥味的液体从她的耳朵、鼻子、嘴巴里不断涌进来。祝芙拼命挥舞着双手,想要从四周的黑暗里抓住点什么,却都扑了个空。不断有水灌进她的肺里,她终是忍不住,猛烈地咳嗽起来。鼻腔里像是出血了一般,带着浓浓的血腥味,酸涩的痛感让祝芙感到一阵眩晕。
她努力睁开眼,却还是只看见了一片昏暗。在水流动的声音里,她听见了一个女人疯魔般的低语,隔着水面,似乎很远,也似乎很近。
“灾星……你就是个灾星……”
“都怪你!都是你害了我的明儿,去死……”
“去死……”
“去死!!”最后这一声像是贴着祝芙的耳畔,狠狠刺入她的耳膜。妇人惨叫声十分凄厉,像是被活活剥了皮一般。祝芙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再有意识的时候,她正摇摇欲坠地站在大堂里。
眼前突然出现一阵白光,祝芙头晕目眩,还没做出反应,就被一股大力扇飞了出去。
“还敢跟我顶嘴!”
祝芙重重摔在地上,全身都疼得厉害,狠狠发着抖。这疼不是甩出来的,而是如同伤口撕裂了一般,是被人生生刮开皮肉般的疼痛。
剧烈的疼痛让祝芙猛地清醒了过来,她睁开眼,待看清四周后,怔在了原地。
她正躺在一个大宅子的抄手游廊上。
工笔刻画出的靛青色栏杆横平竖直、用笔极细,棕黑色的廊柱外,是一处水光潋滟的荷花池,群青绘成的水池里,橘红色的鱼慢慢游动着。那鱼与荷花都绘得有些粗糙,只堪堪描了个形出来。
而她面前,赫然立着一只手。
是的,一只手。那手瞧着是一个女人的手,温养得极好,肤如凝脂,手指修长,带着上好的翡翠镶金手镯和金丝护甲。
此时,那只手在祝芙跟前立着,它的断口处不断渗出暗红的血。血越来越多,越来越多,那手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
从珠圆玉润,变成了干尸般瘪下去的残肢。
但那手却似乎毫无所觉,手指拈成兰花状指着祝芙,方才的嗓音又从空气里传来:“愣着干什么,难道我还打你不得了?”
祝芙觉得眼前一阵阵发白,冷汗跟着伤口的鲜血一起不断渗出来,带着她流失的体温。
但是这都不足眼前的场景可怕。
她,又进画里了。
眼看那手臂青筋暴起,干瘪的皮撑不住血管,就要从那皮下裂开。祝芙心被这么一下,简直是快要直接跳出胸口。她不顾伤口撕裂的疼痛,猛地磕了下去:“奴婢知错。”
血好像又渗得多了些,不知是那手臂的,还是祝芙自己的。
“哼,”空气中的那声音冷哼一声,“还不快去拾掇拾掇自己,今天是明儿的生辰。若是再有人护着那小贱蹄子,我唯你们是问!”
随着那声音语调的高昂,那只手的手指也微微动了动。
“别忘了,在这侯府里,我能掌控一切。”
那声音刚说完,断手便倒在地上向前滚走,留下了一地黏稠的血肉。
断手刚消失在视线里,祝芙便捂着胸口开始干呕。
她双手撑着地板,在浓郁的血腥味中吐得昏天暗地,每次张口都能吐出一口血来。
身体还在不断渗血,祝芙低头看去,瞳孔却蓦地睁大。
自己穿着月白色半袖袄子,腰系银铃,显然是个小丫鬟的服饰。此时,那月白色的袄子早就被她的血液染得通红,像浸了次染缸。
而那在廊上的血却在一点点消失,像是被地板全然给吞了似的,以极快地速度浸进了那干涸棕黑色快绘出的地板里,再也看不出一丝痕迹。
连带着那手臂留下的血肉,一起消失不见。
祝芙立刻忍着疼,离那处走远了些。
当务之急是先处理伤口,然后……找到续春。
她没记错的话,当时,续春应当是和自己一同进了画里。
自己重伤入画,那续春呢?他去哪里了?
祝芙扶着墙,一步步挪着,每走一步都是锥心的痛。
“啪嗒。”
是一颗石子撞在栏杆上的声响。
祝芙循声看去,却见一个小姑娘躲在院里的假山后面,应当是怯怯地看着她。
之所以是“应当”,是因为那小姑娘的脸像是混了水的色盘,眼睛鼻子嘴巴全然糊在了一处,看不清丝毫原本的模样。她整个人都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发间的、脸上的、手上的、衣服上的,身上的每一处都在往下滴滴答答落着墨。
落下的墨又糊成了一团,就像那小姑娘的脸一样。
“姐姐,”她位于整张脸正中央的嘴巴开口道,“姐姐,你快从那廊里出来。”
“你快从那廊里出来!”
一面是也许会吃人血肉的走廊,一面是糊了脸的小姑娘。祝芙心一横,一手撑住栏杆翻了出去。
落地的瞬间,祝芙身上的血色全然消失不见,月白色的裙摆在微风的吹拂下轻微晃动。而她身上的伤口也恢复如初,甚至惨白的脸色也恢复了正常,丝毫瞧不出一点方才重伤的模样。
她惊讶地回头,盯着那幽深的宅院。
朱红色的宅院里光线黑暗,雕花木门大开着,里面却是一片朦胧,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色的纱。
“祝姐姐!”小姑娘像是认识祝芙一般,亲切地跑过来抱住祝芙的胳膊,喜道,“谢谢你给我的生辰礼,铃铛我很喜欢!”
她跑过来的时候,又留下了一路的水渍。
这小姑娘究竟是谁?跟那只手的主人有什么关系?
眼前实在有太多疑点,显然不是暴露的好时机。祝芙定定心神,强忍着不适憋出一抹笑来:“你喜欢便好。”
“祝姐姐送的东西我都喜欢!”她跳了跳,把铃铛别在腰间,发出一阵叮铃叮铃的响,“只有祝姐姐记着我的生辰,大家都更喜欢弟弟一些,只有姐姐更喜欢招娣。”
“招……娣?”
“是啊,”那小姑娘似乎不甚在意,她用几乎快要融掉的手扯着祝芙的衣服,“但是祝姐姐,你下次别在娘亲面前提我了,她老打你,我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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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像是怕祝芙没听懂似的,招娣用在下巴处的眼睛死死盯着祝芙,又阴恻恻地重复道:“我不喜欢。”
眼看招娣抓着祝芙的手越来越用力,祝芙连忙点头:“姐姐知晓了。”
招娣这才满意,牵着祝芙的手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面,说要给祝芙回礼。
祝芙被那诡异的小女孩拉着,脑筋飞速转动。
现下里,有这么几个线索:
诡异的手,像是一直在水里泡着的“招娣”,吞人血肉的宅院,还有自己似乎是个“丫鬟”的身份。
她看向那小女孩,眼里流露出几分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怜悯。
结合她醒来前的幻觉,这叫招娣的小姑娘,很有可能是死者。
明儿,弟弟,招娣,姐姐。
这是个血脉传承的悲剧。
只是不知道,续春现下如何了……
续春扑向灶台,一把抓起上面的菜刀向身后掷了过去!
菜刀向着身后的手砍过去,瞬间把那手砍成了两半。
“啊!!!!”空气里猝不及防响起了女人尖锐又凄厉的惨叫声,那声音仿佛是从四面八方涌来,“你竟敢伤我!我要你死!我要你死!”
续春更加确定自己怀里的信纸是重要的线索,一刻也不停留,趁那手还未完全恢复,翻窗跳了出去。
方才,他将将醒来,就见自己躺在一个软榻上。
软榻上有着浓郁的墨水味,续春起身,却被那用淡墨绘出的帷幔糊了一脸。
他起身下床,见到的是熟悉的工笔手法,熟悉的昂贵矿石颜料,和熟悉的色块。
他,又入画了。
此时的屋内没有鬼怪,尚且安全,只有桌上点着的香吐着飘飘渺渺的烟。屋子很大,墙上是古琴古画,架子里摆放的也是名贵的古书,应当是个富贵人家。
只是,若是富贵人家,四下里也太安静了些,没有丝毫声响。
既来之则安之。续春走到桌前,瞧见那桌上摆着几封信纸。
他拿起信纸,尚未来得及看那信纸上的内容,一只断手便歇斯底里地叫着,向他扑了过来。
续春翻窗落地后观察四周,觉着自己应当是来到了内院正门处。
画中世界无风自动,淡棕色墨水随意敷衍出的内仪门看起来摇摇欲坠。门前的路亦是脏乱不堪,一笔笔细细线条绘出的杂草密密地长着,若是仔细看去,能在其中看见白花花的骨节。
是的,骨节。
一根根月白色的骨头横七竖八地躺在草丛里,有腿骨、有指骨、亦有……头骨。那头骨大张着嘴,像是在无声惊叫。还有的碎骨片瞧不出部位,像是被人生生嚼烂。
“铿”,“铿”,“铿”。
内仪门的那边,蓦地传来凿东西的声响。
“铿”,“铿”,“铿”。
一下又一下,像是有人拿着铁凿子有规律地敲着。执器的人是个熟手,每一下都很响,像是在奏着乐章。
续春起身,一步步缓缓向内仪门走进。
那人究竟在凿什么?
这满地的人骨,又从何而来?
他把手放在内仪门上,微微推开一条缝,侧着身子向里看了过去。
11. 来躲猫猫
祝芙拿着凿子,用力凿着眼前的青金石。
眼前的矿石色相如天,颜色纯正,是为上乘。祝芙蹲在地上,一边凿一边跟旁边蹲着的小姑娘唠嗑:“这可真是好东西,我许久没见过这么好的青金石矿了。”
小姑娘只蹲在祝芙旁边,浅浅地弯嘴角笑着。
“铿”,“铿”,“铿”。
凿着凿着,祝芙突然感觉到了一股幽幽的视线。
她扬起的手顿了顿,循着视线看去,就看见了续春站在旁边的内仪门旁,看她的眼神有种莫名的怨怼。
“续春啊,”祝芙见续春平安无恙,一下子笑得明媚。她把凿子一扔拍拍衣服,起身向续春快步走去:“太好了!你没事!”
续春一时有些无奈,不知说什么好。
“看来是我杞人忧天了,”他指指旁边的青金石,语气酸酸的,“我瞧着,祝姑娘凿石头凿得可开心,许是已经忘了我吧。”
“哪的话,”祝芙自知理亏,笑得讨好,“我记着你呢,这不是没找着你吗。”
她把手上的矿石塞到续春手里:“你别生气。”
续春刚要开口,就看见了在旁边啪嗒啪嗒滴水的小女孩。
小女孩似乎很怕生,揪着衣服躲在祝芙身后。虽然身上糊成一团,看不太清衣物的细节,但是小女孩穿着的形制看起来很是讲究,应当是个富贵人家的姑娘。
这是……被溺死的?
续春一直打量着她,小女孩无意识地发着抖,扯着祝芙的手越来越紧。
“别看我,”她小声喃喃道,“别看我,别看我……”
祝芙意识到小女孩的不对劲,给续春递了个眼色,续春会意,挪开视线指了指那青金石:“祝姑娘这是在?”
“凿矿石,”祝芙兴奋地摸了摸那大块的青金石,“这画中世界还真是个宝库,这可都是些可遇而不可求的画材,在这居然拐个弯就遇见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把凿下的青金石塞到续春手里:“先借你那屋一用,啊。合作愉快。”
续春只好翻翻手,那矿石就这样凭空消失在他掌心。
那小姑娘说是怕人,但眼神还是直勾勾地盯着续春,不带着恶意。
续春见状蹲下,手腕一翻就拿出个奶糖来:“小姑娘,吃糖吗?”
小姑娘一愣,犹豫了一会儿后,伸手接过糖塞进怀里。
她的手拂过续春掌心的时候,留下了一手的水渍。
续春看着掌心的水,若有所思。
突然,一阵刺耳的铃声蓦地响起!
铃声叮叮当当,响得清脆,在整个宅邸盘旋着。那铃声仿佛就是在耳畔响起,就像是有人拿着铃铛,在三人的旁边轻轻摇晃着。
祝芙不自觉地后退一步,腰间的银铃也发出一声清脆的响,汇入那铃声的洪流之中。
“来了……”招娣猛地瞪大眼睛,仅仅能看出些轮廓的眼睛徒然防空,盯着空中的某个方向,语气发着抖,“来了……”
“什么?”祝芙转身看她,“什么来了?”
招娣似乎没有听到祝芙的话,只盯着那空洞洞的宅邸,不断重复着:“来了,他们来了……”
“嘘。”祝芙还想说些什么,就猛地被续春捂着口鼻,向那大块的青金石后躲去。
祝芙疑惑地看向续春,就见续春给了她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后指了指那走廊的方向。
祝芙看去,登时瞪大了眼睛。
只见几个穿着月白色半袖袄子的侍女抬着一个步辇,慢慢地挪了过来。
与其说是挪了过来,倒不如说是“飘了过来”。那些侍女没有任何五官,连之前小柳的那张嘴也没有,她们的脸部粗糙,像是用粗麻布缝出的人偶。
而那步辇之上,坐着一个男孩,或者说,坐着一个婴儿。
那婴儿身上全是白花花的肥肉,险些把身上穿着的衣服撑破。祝芙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婴儿,他好像有一个成年人那么高,身上的肥肉堆着,像是一座小山。那婴儿在那步辇上趴着,嘴里不断流着口水,手上、脚上、脖子上,都挂着银色的铃铛。
他一翻身,就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铃铛响。
祝芙眯起眼看去,在那婴儿旁边,又看见了那只手。
那只手与在祝芙面前时全然不同。她温柔地抚摸着那个小山般的婴儿,空气中传来那女人疯魔般的语言:“明儿,我的明儿,今日是你的生辰……”
“阿娘会给你最好的……”
那婴儿却丝毫不领情,抓起那只手,就往地上砸去!
祝芙跟续春俱是一惊。
那只手在地上咕咕噜噜滚了滚,青筋陡然暴起,有血水重新从它的血管里面渗了出来。
而那无形的声音却全然不复咒骂祝芙时的那般狠厉,相反,她的声音是纯粹的溺爱与惶恐:“明儿,怎么了,是妈妈惹你生气了吗?对不起,我家明儿不生气,不生气啊……”
她的明儿却并不领情,朗声哭了起来。
随着那婴儿的哭声,整个环境开始陡然变化!
原本明朗的天色蓦地黯淡了下来。天青色的颜料以极快的速度变深,最后变成了一片黏稠的黑,祝芙看出来,那用的是深深的焦墨,有的地方甚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干涸,仿佛轻轻一扣就可以剥脱。光亮也被那黑暗全部吞噬,四周仿佛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那婴儿的哭声和那妇人的哀嚎越发清晰。
祝芙下意识揪住续春的衣服。
“来了,”一直躲在祝芙身后的招娣像是怕极了,整个人抖若筛糠,拖着脚步一点点往后退,“来了,快跑,来了……”
祝芙正要转头看她,腰间的铃铛突然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她腰间的铃铛一响,那婴儿跟那妇人的声音都戛然而止,诺大的院落里只有祝芙那铃铛的响声。
不好!
续春率先反应过来,拉着祝芙向后倒去。
祝芙只感觉到一阵劲风堪堪刮过她的鼻梁,还带着浓稠的血腥味。她背部着地后迅速起身转过头,拿起青金石快就向扑往招娣的那只断手砸了过去!
“啊!”
断手被砸了个正着,吃痛滚到一边。续春找准时机,搬起一块大一点的青金石狠狠的压了下去!
断手登时爆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声,被压在青金石下逃脱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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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个指头徒劳地不断抓着泥土滴,留下一地的抓痕。
而步辇上巨大的婴儿见此情景,哭得更伤心了。
随着他哭得越来越久,空气中阴冷的气息也越来越重。
“明儿!”空气中的女声是前所未有的慌乱,“别哭了,别哭了啊,娘亲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姐姐,祝姐姐!”而招娣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她使劲扯着祝芙和续春的衣服向后拉,“我们快走!”
两人对视一眼,一刻也不敢耽搁,跨过内仪门,跟着招娣向里面的厢房跑去。
身后的院落里,依旧响彻着那婴儿的哭声。
三人跑进了一间厢房内关上门,隔绝了那扇门外震耳欲聋的声响。
烛火摇曳着,不一会儿,四周终于安静了下来。
祝芙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当婴儿的哭声终于消失的时候,她长舒一口气转身,与续春对视一眼,一齐向那小姑娘望了过去。
经此一役,那小姑娘身上的颜料似乎变得更加浑浊了。原本还能模模糊糊看出些色块的衣裳此时已经完全混成了一团,从她身上滴下来的水已经变成了黯淡的灰色。所幸小姑娘的五官经过颠簸后似乎还好了些,比祝芙刚见到她时要周正不少。
此时的招娣正忙着吹灭屋内的蜡烛,并把桌子、椅子等东西都往那门口堵去。
祝芙有些疑惑地问道:“招娣,你这是在……?”
“祝姐姐,大哥哥,你们听我说。”招娣正正神色道,“等会明儿弟弟会来跟我们玩捉迷藏,记住,千万不可以出声,千万不可以被他找到。”
像是觉得不够似的,招娣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又重复了一遍,“不可以出声,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声。”
她的样子很是认真,连带着祝芙也一起紧张起来。
而续春悄悄把窗户推开一条缝,一直盯着窗外内仪门的方向。
他看见那内仪门外,似乎有一道影子,在缓缓蠕动着。
是的,蠕动。那一团黑色的墨水就像是一只黑色的蠕虫,在地上一下一下蠕动着前进。如小山般的黑影在爬行时却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无声地接近着他们。
“嘻嘻。”
续春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嘻嘻。”
祝芙也听到了。
她瞪大双眼看向续春,用口型问道:你有没有听到一个,小孩子的笑声?
招娣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更加惨白,她拉着祝芙和续春躲到屋内最大的衣柜里面,拼命捂着嘴巴摇头。
别出声。她无意识地流着泪摇头,用口型一遍遍强调。
即使它在我们面前,也一定一定,不要出声!
漆黑的衣柜里,静得只有三个人的呼吸。
祝芙用手捂住嘴闭着眼,整个人缩到续春的怀里。
高度紧张的神经使她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
好像看过的话本里……躲进衣柜的人,最后都会被鬼怪找到?
祝芙正想着,就听见“吱呀”一声,登时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那是门被推开的声音。
12. 来找姐姐
“吱呀——”
木门被轻轻推开,撞到抵住门的桌椅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咦?”
推门的人,或者说是推门的“东西”显然没有料到这种情况,他有些困惑地又推了推门,这才确认门被桌椅死死堵住。
“姐姐——”
他似乎有些委屈,趴在门口一声声地嚷着。
“姐姐——”
招娣死死捂住嘴摇头,有流水从她的双眼里流下。
祝芙强压下心中深深的不安,做着深呼吸平稳自己的心跳声,尽全力听着外面的动静。
又是一阵哐铛响,本来堆叠在一起的重物一时间倒塌,发出巨响,祝芙感觉自己的身子都跟着抖了抖。
随之而来的,就是有东西在地上爬行的声音。
刷,刷,刷,刷……
一下又一下,从左边爬到右边,又从右边爬到左边。
一边爬着,那东西还一边尖尖地叫着,笑着。
“姐姐,明儿来找你啦,你在哪呀?”
“你在哪呀?”
怪物左右爬动着,手掌不断拍打着地板,“啪啪”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越发清晰。
过了好一会儿,那怪物似乎放弃了,屋内又再次安静了下来。
祝芙正要松口气,转头看向续春正要开口,却在张嘴的瞬间被续春死死捂住摁到怀里!
与此同时,整个柜子都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
“姐姐,姐姐,你是不是在柜子里啊?是不是?”那怪物咯咯地笑着,声音离祝芙他们是前所未有的近,掌心拍打木柜的声音仿佛就响在祝芙的耳畔。
那怪物,正在柜子的正上方!
祝芙一下子用力揪住续春的衣服,咬住下唇,把本能溢出的一声惊呼生生吞了下去。
柜子被怪物摇得左右晃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并且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大,三人被困在柜子里,晃得晕头转向。
突然,柜子仿佛被那怪物推动,整个大柜子都向后直直栽了下去!
不好!
祝芙的手立马上移,一手捂住续春的嘴,一手堪堪护住续春的后脑勺,两人就这么跟着柜子向后倒去。
“砰”的一声,柜子应声落地,两个人的重量在落地的那一瞬间全部压在了祝芙的左手上,疼得祝芙在续春的怀里呲牙咧嘴。
幸好伤的是左手,不是作画的右手……
随着柜子落地,本就关得不甚坚固的柜子门在震动中打开,屋内没有点蜡烛,却也黑得有些不正常。
而那柜子上方的角落里,有一团肉色的东西在那里缓缓蠕动着。
祝芙深吸一口气,把自己的眼珠子一点点往那团东西的方向看去。
借着模模糊糊的月光,祝芙终于看清了那怪物的真面目。
是在那歩辇上的婴儿。
那婴儿长大着嘴嘻嘻地笑着,他的脸大的出奇,像是个堆满了烂肉的圆盘子。此时他咧着嘴,把整个脑袋凑近柜子里面,一边说着,一边还拼命流着口水。
“姐姐……”他还咯咯地笑着,念着,“姐姐,你怎么不陪我玩啊……”
他猛地凑近,扒着柜子边缘的手用力,似乎要把它白净的皮也一起撑破。
招娣瞪大眼睛死死掐着祝芙,眼神里面全是带着恐惧的警示。
她一点点给祝芙做着口型:姐姐,千万,不能出声。
他,看不见。
祝芙一愣,这才发现本该是那婴儿眼珠的地方已经完全退化,变成了一个凹凸不平的坑洞。
祝芙悄悄挠了挠续春的手心,见续春看向她,她的眼神往那婴儿眼窝的位置瞥了瞥。
续春会意,用食指在她的掌心里点了点。
两人很谨慎,尽全力放缓自己的呼吸声,几不可闻。
那婴儿在柜子上趴了会儿,似乎没有发现什么,这才不甘心地从柜子上爬下去,手脚并用着,一点一点爬出了房门。
待到那婴儿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后,祝芙才慢慢动了动,以最慢的速度从那柜子里坐起身子。
续春也扶着她,两人对视一眼,招娣也扶着边框从柜子里爬出来。
招娣,他走了吗?
祝芙用口型问那小姑娘。
“姐姐,他走了。”招娣似乎也还没有完全习惯,回答时也压低声音,“出来吧。”
续春和祝芙这才慢慢从柜子里爬出来。
“祝姑娘,”续春有些着急,目光盯着祝芙的左手,皱起眉头面露担忧,“你的手没事吧?”
祝芙借着月光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有些微微的肿胀。
她不动声色地把手揣到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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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笑着摇头:“无事。”
“招娣,”祝芙转身看着站在阴影中的小姑娘,“这婴儿到底是谁?”
招娣正在默不作声地收拾着屋子里面的一片狼藉。听到这话,她搬着椅子的手微微顿了顿。
“啪嗒。”
她裙摆开始继续向下滴水。
停滞了一会儿后,她才缓缓开口:“他是我弟弟。”
“是我一母同胞的双生子弟弟哦。”
果然如此。
祝芙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那……那宅子里面的声音,”祝芙走过去蹲下身,看着那小姑娘被挤到额头位置的眼睛,“是你的母亲?”
招娣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亲生母亲?”续春显然有些惊讶,“你可是她的亲生骨肉……”
“没事呀!”招娣脸部左下角的嘴巴咧起来,无所谓般摇摇头,“我早就习惯啦。”
两人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双双沉默着,帮招娣去把东西都摆放好。
这时候,祝芙才有时间细细打量起这个屋子来。
屋子的陈设很是单一,顶天了说,也就一张床榻,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个书架。
书架上摆这些小姑娘喜欢的小玩意:泥人,竹蜻蜓,纸鸢,还有剪纸等。
屋子的窗台处摆着几盆小绿植,养得很好,在不是很耀眼的月光下,小绒毛也泛着细细的光。看得出来这里的主人是会苦中作乐的,即使住在简陋的环境里,也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祝芙去摸了摸那绿植的叶子,那叶子无风自动,随着祝芙的动作轻轻抖了抖。
“这是你的房间?”祝芙转头,对着招娣问道。
招娣点了点头道:“我从小就一个人住在这里啦。”
“这里挺好的。”
看着招娣的脸,不知怎的,祝芙想起了刚进入画时自己听到的声音。
“灾星……你就是个灾星……”
“都怪你!都是你害了我的明儿,去死……”
“去死……”
突然,祝芙有了心里蓦地出现了一个念头。
招娣……莫不是被那妇人,被自己的母亲,亲手溺死的?
祝芙正要开口,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声。
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