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重生)》 1. 第 1 章 《既见君子(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定远三年,一冬无雪,到处又冷又干。 冷硬的青石道上,一个蓝色棉袍小太监跑着,身子好似突然失控了一样,狠狠摔了出去。 好一会儿他才爬起来,顾不得划破的手,继续往前跑去。好在天冷,渗出的血很快就凝住了。 一过第二重宫门,就是再着急,他也不敢跑了,只步子越来越急。 西北风吹在脸上,刀子一样,他却好像毫无感觉。看起来年纪不大,却始终肃重着一张脸,目不斜视,顶着风朝前边坤宁宫疾走。 不远处,有宫人认出了这个小太监。 “那不是坤宁宫的小丁子?皇后娘娘都禁足了,坤宁宫还有人敢出来呢.....” “晦气东西!先前巴上了洛公公,就以为攀上高枝了!” “跟浣衣局比,坤宁宫可不就是高枝。”有宫人道。 “高枝?如今后宫的高枝可只有一处——”说话的人隐晦地往坤宁宫相反的方向一指。 旁边人立即明白了:这是说的祁贵妃——如今已是祁皇贵妃娘娘所在的永寿宫。 半年前,贵妃有孕的消息传出来。祁贵妃娘家都居高位,一门两阁臣,个个举足轻重,富贵至极。所有人都观望着,这次陛下会赏什么。谁也没想到,陛下直接提了祁贵妃娘娘的位分。 皇后尚在,却封皇贵妃,位同副后。个中意味,——可够皇宫内外可劲儿琢磨了。 别的不说,陛下对贵妃娘娘腹中孩子的看重是明晃晃的。 再往深里头琢磨—— 啧! 就是他们这些宫人都知道坤宁宫皇后只怕气数已尽,可都这样了,偏偏皇后还是一味与皇贵妃和皇上作对。 “坤宁宫......”说话的人压低了嗓音,“洛公公说打死就给人打死了,别说高枝了,只怕.....” 以后如何,他说不好。只是阖宫上下都知道,坤宁宫连同坤宁宫的人他们最好远着些。但凡有些本事的,都削尖了脑袋往永寿宫钻,哪怕能在皇贵妃娘娘面前露个脸呢,说不定哪天泼天的富贵就能落在自己头上。 而曾经,这些都是属于坤宁宫的。 果然是风水轮流转。 半个月前坤宁宫皇后禁足,如今整个坤宁宫也快跟冷宫无二了。 跟陛下作对,也不知那位尊贵的娘娘怎么想的。 蓝衣太监已到了坤宁宫门外,立即有人把他引了进去。 近了正殿,小丁子不觉放慢了步子,正了正头上帽子,拉平整身上衣衫,调匀了呼吸,这才跟着人进去。 一入正殿,小丁子并不敢抬头直视上方端坐的皇后娘娘,直接利索跪下,把最新的消息回了: “.....诏狱里的大人们,已动了刑.....” “前次遭到贬谪的几位大人,已有两位死于路上.....” “翰林院那边借着年底开始修先帝文书.....先帝时期,凡称皇考处,都改为、改为皇伯考.....称老献王爷为皇考.....” 无一条好消息,形势越来越严峻。 小太监回完,趴在地上,额头触着坤宁宫冰凉的地面,两手死死按在地面上。他听到消息都觉心寒,不敢想他们年轻的皇后此时该是怎样心情。 娘娘的外祖父是仁宗帝,外祖母是仁宗之妻后来的端肃太后。仁宗唯有一子一女,其女是早逝的华阳公主,正是皇后娘娘的母亲。其子承皇位,是为武宗。武宗亲征,无嗣而亡于沙场,传位于堂弟,令其过继为仁宗之子,承仁宗一脉,是为正昌帝。 谁能想,端肃太后骤然崩殂,大礼之争再次被提起。无论病逝的正昌帝遗诏还是随后即位的太子都铁了心定要尊奉老献王爷为帝祖,重定太庙格局,不再肯承认当年的过继事实。 曾经的老献王妃——先帝的亲母,如今陛下的亲祖母,更是记恨当年不得从京师正门进京城之辱,坚持打压仁宗一脉,甚至提出要动先太后陵寝,迁皇陵,正名分。 如今她已被尊为太皇太后。光禄寺以及内廷二十四局都在为这位太皇太后年后的入京大典忙碌着。到那日,从京城正门正阳门到皇宫午门,一路正门都将为她大开,迎接这位终于肯进京的太皇太后。 这同时意味着皇后娘娘的外祖母——已过逝的端肃太后的尊位将大大下降。 皇后不仅是仁宗嫡系,更是端肃太后一手抚育,却要面对仁宗嗣断,外祖母亡魂不安,皇后娘娘怎能同意! 但陛下至孝,如今大权在握,改嗣统的决心无人能阻。又有祁皇贵妃母家一党,为之摇旗呐喊,借此排除异己。 至今,大礼之争的局势已是一边倒。 皇后这边能够抗衡的,唯有—— “宋大人.....”座上年轻女子始终默默听着,这时终于开口,顿了顿,才问:“尚安否?” 小丁子忙道:“娘娘放心,宋大人乃内阁首辅,平乱改革居功至伟,就是锦衣卫再——,也是断断不敢妄动的。” 提到锦衣卫,回话太监声音愣是没有控制住,一个哆嗦。过去两年,已说不清多少捍卫仁宗嗣统的大臣被投入诏狱,乃至突然暴毙。 小丁子忙敛心神,继续回道:“宋大人让小的回娘娘——” “大人说什么?”一直垂眸听着的年轻皇后豁然抬了眸,落在紫檀木凤座上的手按紧了扶手。 小丁子能感觉到娘娘急切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忙道:“宋大人说,国朝嗣统不可乱,身为大周臣子,他当力阻之,让娘娘勿忧。” 勿忧..... 皇后慕月下听了这话,金丝楠木扶手上霜白的手颤了颤,唇角动了动,脸上画出一个说不出意味的表情。 小丁子本以为娘娘有话给宋大人,最终却只听皇后娘娘轻软的声音道:“下去吧。” 娘娘似又看了他一眼,“你的手,包一包。” 小丁子心头一热,有点想哭,面色却更肃重,头垂得更低,攥了手,磕头谢了娘娘,退出了正殿。 殿外西北风正紧,一阵又一阵,呼啸而过。咔嚓一声响,不知何处枯枝折断在北风中。 小丁子接过了宫人送来的纱布药膏,他一边清理手上凝冷的血迹,一边默默想,要是自己能早些到娘娘身边就好了。 那时不光有洛公公、翠珏姐姐,还有泼辣但最容易心软的璎珞姐姐,听说还有喜欢打磨铜钱的安公公。那时候的娘娘还只是郡主,最是爱笑。洛公公不止一次说过,他们娘娘笑起来,天上仙子都比不上。 洛公公说,皇后娘娘以前呀带着他们烤过红薯,烤过栗子,还烤过那么大一块鹿肉。那时候呀,他们唯一要担心的,不过是娘娘的钗环跟当日的裙子配不配,镯子的玉够不够润够不够翠。 北风又过,吹得廊下小丁子棉袄外的蓝袍子飒飒作响。小丁子攥着药膏子想,他来到娘娘身边的时候,娘娘就已经是娘娘了。虽然他没见过娘娘烤过红薯鹿肉,可是洛公公说的没错,他们娘娘笑起来,只怕天上的仙子也比不过。 只是如今,连说过这话的洛公公都不在了。 * 殿堂内,大丫头翠珏上前扶住了月下,宽慰道:“有宋大人在,总有法子的。” 宋大人连北边那 2. 第 2 章 《既见君子(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大周定远帝萧淮,此时正在皇贵妃的永寿宫用膳。 即使只是拿着汤匙翻搅着碗中粥这样一个动作,被眼前这位帝王做来,都说不出的贵气好看。粥已经从热变冷,可他始终没吃一口,只是轻轻搅动着,俊美逼人的脸微微凝着,似在出神。 四周人俱都屏气凝神,小心翼翼服侍着。 偶有年轻的宫女抬头,目光落在这位年轻的帝王身上,还是会控制不住地微微红了脸。赶忙死死埋头,视线再不敢有一丝偏移。 普天下皆知,他们的帝王容止逼人,擅书法,好音律。从还是太子时,无论是世家子弟,还是士林文人,皆推崇。定远帝尚在潜邸时便好宾客,人人皆为能赴太子府宴为荣。 继承帝位以来,年轻尊贵的帝王威严日重。其人立于王朝之上,尊贵气质加之俊美的容貌,掌天下的威权,越发让这位年轻的帝王在宫人心中如神祇一样。 无人敢轻易直视。 祁皇贵妃挺着六个月的孕肚,站在桌前询问下人给陛下备的汤可好了。汤是皇贵妃的小厨房从半夜就开始熬的。熬时间少了,不入味;熬时间久了,不好喝。这恰恰好的时间,这些年贵妃都精心算着,正如这汤总是备着,不管陛下来或不来。 即使已贵为皇贵妃,内中一味一料,依然是她亲手准备。 熬得正好的汤上来了,安置在桌上,冒着香喷喷的热气。 皇贵妃却还没忙完。一手扶着丫头,一手就要为陛下拂拭袍角,柔声细语道:“下头那些人,明知陛下最好洁,可这差当的还是不仔细。” 帝王明黄的袍角,大约因为走得急了,沾惹了星点微尘。如果不仔细看,很难注意到。 一直沉默的定远帝这才回神,抬手拦住皇贵妃欲要弯下的腰,“阿芷,你安心养胎,别操心这些了。” 定远帝的声音如玉石相击,说不出的好听。 祁皇贵妃温温柔柔一笑,坐在了对面,不动声色瞥了一眼陛下的左肩。 热气氤氲中,重又寂静无声。 皇贵妃抬眼看过去,陛下倒是看到了汤,但舀起后有一下没一下吹着,依然没有一勺靠近嘴边,心不在焉的样子。清俊脸庞在氤氲热气中让人看不分明。 见陛下脸色,祁皇贵妃到了嘴边的试探又压了回去。只像往日一样细心照顾着陛下一饮一食,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 直到送走了陛下,皇贵妃脸上温柔一收,秀气的眉头一蹙,低声似自语似问:“半个月前那晚,坤宁宫到底发生了什么.....” 皇贵妃娘娘的心腹嬷嬷闻言也皱了眉:“只听说见了血了.....” “都说见了血了,到底见了谁的血?!”祁皇贵妃几乎要笑出来。坤宁宫见血,这么大的事儿,她这个皇贵妃百般打探竟得不到任何确凿的消息,未免太可笑了。 她不可思议的语气再次喃喃道:“真是神奇的一夜!竟能瞒得铁桶一样!” 竟还有人说帝后争执,皇后一刀刺伤陛下左臂..... “真是荒唐!如真这样,皇后能只是禁足?”如果皇后让陛下龙体有伤,她和娘家人还用为了废后这么费劲!都不用她哼一声,娘家下头那些御史的帖子就能活埋了慕月下! 可惜一切都是捕风捉影、影影绰绰的据说.....眼看皇后已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高了,越到这时候她和娘家人这边越不能轻举妄动。 想到这里皇贵妃深吸了一口气,手温柔地落在挺起的肚子上,目光看向了坤宁宫方向,温柔的声音压得低若不可闻: “有些人真是命好呀!残花败柳做国母,就够稀奇了!难为她自己竟然分毫不觉羞耻,当了皇后不说藏着躲着,反而还敢一次次跳出来跟本宫作对!此等脸皮,像我们这样正经读着女训闺范、贞洁廉耻长大的,也只能甘拜下风!” 说到这里皇贵妃的目光冷了些,嘴角扯出一个阴冷的笑: “可惜,蠢就是蠢!” 皇贵妃抚摸腹中孩子的手越发温柔,“她哪里知道大礼之争就是陛下龙之逆鳞!” 她们这位徒有其表的皇后娘娘哪里能体察陛下对祖父母的情义,又怎么会清楚这些年来先帝和先皇后在那位太后娘娘面前受了多少屈辱埋下多少不甘,更不会明白一手带大陛下的献太妃多恨太后娘娘呀。 “居然妄图拦陛下之志?”皇贵妃嘴角笑容大了些,“本宫倒是要看看,咱们这位尊贵的皇后娘娘还能在这条作死的路上走多远。” 皇贵妃的心腹奶嬷嬷也笑了,看着皇后肚子,目光慈和,“娘娘宽心,只怕不等小主子落地,一切就都尘埃落定了。咱们小主子呀,是带福的。” 两人相视一笑。 大礼之争一定,就意味着皇后和首辅宋大人倒台。 皇后就不说了,还是皇后的时候都翻不出她的手心,更别说一个倒台的废后了。 至于宋首辅,违逆帝心,一旦进了诏狱,落在锦衣卫手里...... 管你是阁臣首辅还是士林领袖,生死俱都不由己了。 前段时间塞得满满的诏狱,最近可又有地方空出来了。再说,这首辅的位置,她的祖父从先帝时可就等着了,谁承想熬死了一位三朝老臣,后头又杀出这么一位。别说她的祖父已年迈,就是她那与祖父同在内阁的大哥,比这位宋大人还大了半岁,要靠着硬熬可就太不切实际了。只能—— 让他死。 “就怕宋大人回头。”心腹奶嬷嬷低声道。 她可是听家主说了,以宋晋的功勋和威望,一旦惜身,祁党再是使劲儿,只怕也难以撼动这位首辅大人的地位。 就是身处后宅内院的奶嬷嬷都知道,这位建立的功勋,那叫不世之功。就是在史册上,都是要大书特书的。 民间百姓,谁人不知上抗贪官下恤民情的宋荆州。更兼后来国之危难之时,以书生之身北抗烧杀抢掠的俺达贡,东南一战直接平倭患,保了王朝东南太平。 闻言,祁皇贵妃脸色难看了些,“父亲怎么说?” 奶嬷嬷摇了摇头。“国公爷能料天下人心,独独料不准这位。” 想到什么,奶嬷嬷低声:“国公爷不止一次说过,此人多智,着实可怖,近妖。” 贵妃轻轻咬了唇,又慢慢松开,抚摸着腹中孩儿道: “我就不信,真有这么厉害,大道千条,他会看不出——” “他选的是一条——绝路!” * 西北风已经停了,天依然阴沉得厉害。 太阳挂在东南,发出惨淡光亮,并没有给被严寒笼罩的京师带来丝毫暖意,反让人觉得更冷了。 寥寥落落几个臣子跟着前方玄色披风绯袍玉带的男子朝着皇宫正德门走去。 绯袍男子正是当朝首辅——宋晋,宋子礼。 此时他微微抬头,不知是看前方巍峨庞大的宫阙,还是看天边冷然的日头。冰冷惨淡的日光落在他抬起的面上,本就苍白的肤色越发惨白,好像久不见日光的样子。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始终是淡淡的。只低头时压不住的咳从喉头冲出,他抬手握拳掩住了唇。 只有在这时,后头人才能看出宋晋的腿——,被控制不住的咳带出吃力的微微踉跄。但很快,这微不可查的踉跄就住了,这颀长的身影依然稳健地走向前方,每一步都稳稳落在青石地板上。 旁人只要跟着他就好,纵然危难,这位年轻的大人总能拿出主意,正如他无数次做过的一样,带着王朝从危难中重新走出一条路,走出一片新的安稳世道。 即使流血,宋大人也必然有法子,让他们的血流在青史上,不会白流。 后头跟着的人并不怀疑这一点。只是听着首辅大人压不住的咳,后头几个死死跟着的臣子俱都面色一紧,相视的目光中带着不安:大人的身子——..... 其中一人终于忍不住上前,低声道:“大人且回吧,我等必将死谏 3. 第 3 章 《既见君子(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皇后禁足坤宁宫,国朝首辅带文臣跪谏正德门。 乾清宫低气压凝聚。 整个皇宫上上下下都等着这场持续了两年的大礼之争最后的落幕。 “还不知又要死多少人呐.....”有人呢喃。 宫中一处偏殿厢房,是后宫女眷的家人等待觐见的地方。内中有人并不稀奇。可这个时候,内中人递了牌子请见坤宁宫皇后,委实稀奇。 “稀奇什么!哪次觐见日子,这位夫人不递牌子请见?结果,哪次皇后娘娘也没见过!” “京城内外谁不知道,皇后娘娘不待见这位异母姐姐!偏偏这位一直以来怎么就能厚着脸皮往上贴的.....” “一个庶出,没点心机本事能当理国公府大奶奶?这位,我可听说了,不是个瓤茬.....本事手段尽有的,两面三刀,可不是个好惹的.....” “再不好惹如今只怕日子也不好过了!不过话说回来,看着就是个精明人,她怎么没看出来坤宁宫这时候沾不得?这时候还敢挨坤宁宫,不是上赶着给皇贵妃娘娘添堵.....” 屋内门一响,旁边交头接耳的宫人立即闭嘴。 出来的丫头绷着一张脸,提着空水壶对前头两位若无其事的宫人道:“怎的这时候还没热水?” 一个宫人皮笑肉不笑回:“咱们几个只管看屋子,上茶上水的事儿不归咱们管。姐姐想喝茶,得找那管茶的人。” 出来的丫头脸顿时绷得更紧,想说什么,就听身后主子唤她。她狠狠瞪了这帮拜高踩低的宫人一眼,转身进了屋子,狠狠关了门。 眼里的泪都快掉下来了,这天底下果然哪里都一样,到处都是些拜高踩低的势力小人!府里是,宫里也没两样。 把眼泪憋回去,这才转身,摸着自家夫人手里的手炉都不热了,可这次愣是连个火盆都不给。哪里穷,都轮不到皇宫穷。皇宫里从来不缺火盆,只是竟然也有轮不到她们的一天。 以前就是皇后娘娘不待见她们,宫里也无人敢轻慢皇后的娘家姐姐,哪次不是香茶热水的上着。 如今看来,皇后是真的失势了。 看着自家夫人发白的脸,这丫头又想哭了。 她家夫人一向强健的身子被两次小月子折腾得越来越坏了,可府中那些人就没有消停的时候。最近夫人下红就没真正停过,可偏偏连躺都不能好好躺下,府里上下都盯着等着,她们夫人越虚弱,对外却要越发刚强。 不能示弱,一旦示弱,不说二房虎视眈眈的二奶奶,就是他们大房那位受宠的齐姨娘也能把她们正房踩下去。 丫头忍着泪看向抱着冷掉手炉的大奶奶。 始终安静坐着的女子正是皇后慕月下的异母姐姐,她已坐了不知多久,唇上唇脂淡了,露出了苍白的唇色。 一向注重体面的人,此时愣愣的,竟然都忘了补涂唇脂。 丫头不明白自家奶奶为何这次一直等,从日中等到了日落。她们大奶奶与皇后之间——,可没有什么情分可言。皇后娘娘,从来都是不见的。 日头彻底落了,有人来撵人,宫门要下钥了。 慕熹微唇角动了动,看了大丫头一眼。大丫头恨恨地把早已准备好的银子塞到了宫人手里,咬着牙道了扰,搀着自家夫人离开。 她们身后,已有小太监开始上灯。 亮起的灯光都在她们身后。 两边宫墙夹着一条似乎没有尽头的宫道,主仆两人相互扶持,慢慢走着。 慕熹微看着前方长长的宫道,高高的围墙。她一步步走着,好像她一生都在这样的高墙中走着。跟理国公府那些人争了半辈子,斗了半辈子,如今她已山穷水尽,就连入宫的打点都差点拿不出。 天真冷啊。 人活得真累啊。 大丫头终于忍不住道:“明知.....夫人何必一次次上门吃这个挂落!再说,眼下皇后娘娘自己还不知怎样呢!” “她不喜欢我。”慕熹微苍白的唇带出一丝惨淡的笑意,抿住了那丝惨淡,淡声道:“我也不喜欢她。” “可再不喜欢,我与她,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慕熹微又笑了一声,露出了几分凄凉。“可惜她傻,什么都看不明白。” 慕熹微走不动了。停了步子,扶着丫头喘息着。回头看走过的宫道,那么长,幽幽暗暗。 “我怕是熬不到下次进宫的日子了.....这样也好,相看两相厌的人,一面不见也好。” 大丫头紧紧搀着自家主子,泪簌簌而落。天冷,泪渍得脸疼。 她的主子一辈子刚强,却说出这样丧气的话。 丫头搀着的胳膊早已瘦脱了相,可一旦回到理国公府那个大院,还是要打起精神,维持体面。人人都等着,等着看她们主子露出一个庶出女该有的穷酸相。不能低头,一旦露出弱相,数不清的人等着把她们踩到泥里去。 突然,安静的宫道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大丫头正要扶着慕熹微往宫墙根儿避,来人却向着她们过来了。 是个小太监。 夜幕中看不清来人的脸,这人迅速低语一句:“这宫里,以后都别来了。” 说完把一个木匣子往大丫头怀里一塞。丫头木愣愣接住,被木匣子坠得手一沉,慌忙抱紧。 等她回神,来人已走得没影了。 主仆两人打开了木匣子。 丫头被内中东西一闪,眼睛眨了眨才睁大看清。 全都是金玉珠宝,满满一匣子,炫目璀璨,照亮了这一角幽暗。 丫头的心狂跳,惊喜:“夫人!” 有这些,她们就不会那么难了!看那些贵女姨娘谁还能拿头面首饰说事,谁还能拿银子打她们的脸,看她们笑话! 慕熹微却拈起其中一个珠钗,瘦骨嶙峋的手跟苍白的唇一样,抖得厉害: “出事了!娘娘要出事了!” 说完她回身踉跄就往内宫门方向奔,要不是丫头及时扶住,整个人都差点摔在地上。 此时夜色已彻底笼罩天地,内宫门已下了钥。 慕熹微拍着宫门喊,“公公,我是皇后娘娘姐姐,有急事要面见娘娘!” 宫门内传出公事公办的冷漠声音:“凭您是谁,这时都不得进宫。” “公公开恩通报,我是皇后娘娘姐姐,亲姐姐!” 任凭慕熹微再怎么拍门喊人,都再无动静。 丫头完全弄不清到底怎么了,但看主子着急,她也跟着拍门,跟着喊人。 就在这时,冲天的火光从这座庞大的宫城东南方升起,瞬间照亮了整个京师的夜空! 慕熹微扶着门,颤抖问道:“青蒿,你、你看那......那是哪个宫的方向?” 没等丫头回话,里头就响起一片混乱喊声: “走水了!” “坤宁宫走水了!” “快呀!快!找大木,来人!找大木,撞开坤宁宫大门!都去,快!” 慕熹微拼命砸门: “开门!快开门呀!” “那是我、我.....”唯一的亲人了。 冲天的火光越烧越旺,在这个干冷异常的冬天,在这个无风的夜晚,亮得让人恐惧! 慕熹微整个人都跌在了冰冷的宫门前,还在麻木地拍着门,一片混乱中她撕心裂肺地喊出声: “慕月下,你糊涂!你糊涂啊!” 当了她这么久的姐姐,这是慕熹微第一次喊出妹妹的名字。 她的妹妹,乃尊贵的华阳公主所出,甫一出生就封号明珠,以示帝宠。当时的皇帝是她的亲外祖,继任的皇帝是她的亲舅舅。哪一个都视明珠郡 4. 第 4 章 《既见君子(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正昌七年,夏。 巍峨的宫城,矗立在夜幕中。 此时夜已经深了,不见星子。不时有狂风吹过,吹得宫城廊下依然亮着的灯笼乱晃。 这样的天气,值夜的小太监也不敢打瞌睡,悄声说着话,醒着神。 太后娘娘所在的仁寿宫,大半宫殿都已陷入黑暗中。只东南角的院子还有些光亮,仁寿宫的值夜太监到处查过,但凡有不规矩的宫人必然冷脸呵斥,唯独到了这处院子,却满脸堆笑,隔着半开的门关切地叮嘱: “夜深了,小主子可睡好了?”.....“好好好!这都三更天了,小公公们也早些歇,别累着,可不能耽误明儿伺候主子!” “李公公放心,咱们都小心伺候着呢!夜深风大,李公公辛苦。”.....“公公慢走,咱们就不送了!” 院门口回话的年轻太监十五六的年岁,唇红齿白,白皙脸庞俊得女孩子一样。连深宫藏蓝色太监袍服都压不住他眉目之间的艳丽和跳脱,此时目送李公公一行人打着灯笼远去,他一个转身,重又把院门关上。 秀挺的鼻子动了动,嗅着潮湿的空气,往廊下灯光处去了。 廊下地面上摆着一个琉璃灯,一个清秀的丫头正打开灯罩剔灯烛。另一位俏丽的丫头蹲在旁边,用手护着,免得风过吹灭了灯。 旁边还有一个青衣太监靠着廊柱,瞧着比走过来的小太监高半头,瘦长身形,这会儿正低头拿砂纸打磨着什么。 门口回话的年轻太监一过来就道:“是李公公,肯定是放心不下来看看。” 这时清秀大丫头剔好了灯,俏丽丫头忙把琉璃灯罩重新罩了回去,这才起身往栏杆前一坐,苦着脸道:“说了这么大半天,到底怎么办,你们倒是拿个主意出来!” 门口回话的小太监搓着下巴,一听这话,眼皮一垂,把手往怀里一伸,掏出了里面的东西。 一看这东西,两个丫头都盯着他不动了,就是一直专心低头打磨物件的瘦高太监也把目光落在他身上。 唇红齿白的小太监摸了摸鼻子。“看我干什么!郡主让准备的,说是指不定就用上了.....现在这样,是不是该用上了?” 几人目光盯着小太监手上的东西:三尺白绫,荡荡悠悠。 俏丽丫头:“和离而已,用不着这样吧?” 清秀丫头:“到时候一个不好,真伤着郡主怎么办?” 捏着铜钱发愣的瘦高太监:“别看我,协助郡主上吊这样的事儿,我不干。” 攥着白绫的太监不乐意了,一跺脚,“你们不干,我干!郡主心里的想头别人不知道,咱们又不是不知道!如今跟那位宋侍郎绑在一起,郡主难受得人都瘦了,吃不香喝不下的,再这么下去郡主熬得住,咱家看着可受不住了!” 俏丽丫头嘟囔:“所以我就说让郡主绝食嘛.....” 提到绝食这事儿,长廊下几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原本这次进宫,就是来太后娘娘这里绝食的。 太后娘娘疼郡主,他们琢磨着都不用绝食多久,说不得太后一心疼,郡主这和离的想法就成了。 结果..... 他们猜没猜中结果不好说,反正是没猜中过程。 来的马车上郡主为了给接下来的绝食行动做准备,一连吃了好几块点心。马车一到宫门口,郡主把嘴狠狠一擦,也没忘补了一个颜色没有那么鲜艳的唇脂,以向太后证明自己过得不好。 一切都顺利得很,太后也果然看明白了郡主专门换的唇脂,虽未言语,转身时候忧心的叹气,可是被他们都捕捉到了。 可谁能想到呢?还没到饭点,郡主就悄悄喊他们,说是饿了..... 明明比平日还多吃了两块点心,怎么反比平日还饿得早呢?这是捏着铜钱的年轻太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攥着白绫的小太监心道他们郡主到底有骨气,愣是巴巴瞪着眼睛,瞧着满桌子的菜,忍住了晚膳,一口没吃。就是—— “就是睡前叫了宵夜.....”俏丽丫头嘟囔了一声。 “太后娘娘知道了特别高兴,还让小厨房上了一大碗厨娘新想出的百花甜汤.....” “咱们郡主倔强地咬着牙——,一直坚持到最后才抹着眼泪都给喝了.....” 不怪郡主,那汤又好看,又香甜。郡主一向对好看的东西没有抵抗力,要不尝尝,只怕一晚上都睡不着..... 想到这里几人再次狠狠地沉默了。 清秀大丫头忙努力做出解释:“不是郡主不想绝食.....是、是郡主琢磨着她、她别是还要长个,怕、怕饿坏了身子.....” 对于主子这种强行挽尊的说法,几人都是相当熟悉了。此时俱都默默点头,表示郡主担心的有道理。 继而看着白绫,又沉默了。 清秀丫头对攥着白绫的俊秀小太监道: “小洛子,我真怕弄出事儿来,要不咱们跟太后说实话吧?求求娘娘替郡主想想法子,郡主跟宋大人那是真的一天都过不下去呀!” 被叫小洛子的太监立即:“别!郡主不同意,谁也不能说破咱们郡主的打算!”说着对旁边个子高一些的年轻太监道: “尤其是你小安子,我上次可看见太后娘娘私底下问你话呢!” 小安子捏着铜钱的手一滞,清秀丫头忙打圆场:“好了!不说就不说,既然璎珞的主意没成,咱们再替郡主想别的招儿就是了。”说着瞥了一眼白绫,“这个,能不用还是劝着主子别走这一步。” 璎珞一噘嘴,“翠珏姐姐说的轻松,和离的主意哪是那么好想的。这都半年了,真有主意咱们早想出来了.....” 一声惊雷,风一下子大了,吹得院中梧桐树叶哗啦啦响。 几人往外头一看,呦,豆大的雨点子已经砸下来了。 再顾不上商量什么绝食白绫,翠珏立即就往郡主内寝去,唯恐半开的窗子进了风潲了雨,万一郡主又蹬被子,被吹着冷着了可就不好了。 璎珞小心护着被骤起的大风吹得乱晃的灯跟上,小安子和小洛子立即去查看各处窗扇,别有松脱的,吓着郡主。 雨说来就来,不一会儿院子地面就全湿了。风挟着雨吹进了廊下,湿了半边地。 翠珏一到内间,隔着屏风就听到了床上人有了动静,她立即加快脚步转过屏风,还没进纱帐,就听到床上人喊: “疼.....我疼.....” 一听这声气,几人中最稳重的翠珏一下子慌了,几乎是冲进纱帐,来到雕花兰木床前,一见床上人的样子更是大惊失色。 床上女孩白皙的小脸皱成一团,一双雪白的手死死攥着给她搭着肚子的软毯,似乎能把翠色软毯攥出水来。口里不住呻吟着: “疼.....娘,我疼.....外祖母.....我疼.....” “翠珏.....救我.....疼.....” 翠珏已扑上前拿袖子擦着郡主半湿的额发,见郡主这样眼泪都要下来了。 “郡主醒醒,醒醒.....是梦,郡主您是被梦魇着了.....郡主,郡主?” 她的声音又颤又轻,擦着汗的手都在哆嗦。她听老人说,这种情况猝然把人喊起来,只怕会吓掉人的魂儿。郡主不 5. 第 5 章 《既见君子(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郡主别怕,奴才去关窗了,这不就来了?” 闻言月下的泪顺着玉白面颊滚落。 望着身边几个人,月下哭着想,早知道死了还能在一起,她就不会那么怕死了..... 做了鬼的璎珞还是跟以前一样美美的,她的脸,她的脸应该也没有毁容吧?让她哭一会儿,她再要一把阴间的靶镜好好瞧着。 哭着哭着月下突然不动了,此时几人都已拥在了她床前。 隔着一层薄薄的寝衣,月下终于感觉到翠珏落在她后背的手:有温度。 璎珞呜咽着攥着帕子为她楷泪的手碰到了她冰凉的脸:有温度。 月下小心翼翼伸出手,落在了璎珞泪水滑过的脸庞:细腻的,有温度的。 她从众人簇拥中抬起了头,先看到了那张双面绣十二折金丝楠木大屏风,绣的是一只林间展翅的凤,独一无二的江南文绣。 她从外祖母那里要走的时候,周嬷嬷笑着说,“到底是咱们郡主,一眼相中的就是最好的这件!这可是江南文绣,那位姑娘去了以后,再不会有第二件这样的好东西了!”外祖母也笑,点着她额头嗔,“她呀,净会挑好的!” 后来这架屏风当着她的面,被新太后给毁了。从此世间再无这样大的江南文绣。 摇摇烛光下,绣屏上的树林青翠欲滴,仿佛能听到其中草木生发的声音。那只凤正展翅,一眼看去,会让人疑心它会冲出屏风,腾空而去。 月下眨了眨眼睛,再睁开。 视线从这张金丝楠木大屏风移开,扫过整间房间,她说:“开窗。” 翠珏要劝,小洛子却不管这些,郡主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半开的窗被彻底大开,风雨声立即涌入,铺天盖地。 隔窗看去,廊上摇晃的灯笼照亮了院子中那棵她无比熟悉的大梧桐。 小时候,外祖仁宗抱着她说,瞧这梧桐大不大,咱们朏朏就是非梧桐不栖的凤。后来,太后扶着她的手,同她一起看这梧桐,外祖母笑着问她还记得仁宗外祖吗?“他呀,疼你疼得,恨不得能把你举到天上去”。 月下的手把翠绿色的毯子攥得更紧。 她终于认清了自己的所在:不是坤宁宫,是仁寿宫!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月下只觉全身的血一下子翻涌。她猛得一下子揭开了盖毯,赤着脚踩到了地面上,冰凉的地面让她恍惚,也让她清醒。 毫不迟疑,月下冲着门口就奔了出去。 顿时惊呼声一片,月下却什么都听不到,也没有什么能拦住她。 她光着脚就冲入了大雨中,她什么都不听不看,只一径向仁寿宫正院奔去! 她的院子紧挨着太后娘娘的正院,月下来到门前,早已浑身湿透,甚至来不及抹掉脸上的雨水,抬手就拍门! 后头同样冒雨追过来的翠珏等人吓得简直没了人样,此时哪儿还顾得上在仁寿宫里不能大呼小叫,慌慌只知道跟着郡主叫门。 仁寿宫大太监李公公带人打开门的时候,要不是身边两个小太监扶着,差点站不住!哆嗦着嘴唇一叠声道: “这是怎的了.....这是怎的了.....” 谁出事儿都不是大事,可他们明珠郡主要是出事这不是要太后娘娘的命嘛! 娘娘白发人送黑发人,儿女俱都不在了,一辈子就只剩下这么一个心肝肉!平时娘娘就是再努力一碗水端平,人人也都知道这位才是太后娘娘的命根子! 仁寿宫顿时乱了起来,各处灯火点上,亮如白昼。 周嬷嬷扶着早已睡下的太后娘娘起来了,太后娘娘的脸色已经白了,狠狠扶住周嬷嬷才镇定了自己。周嬷嬷更是慌得手都抖了,上次这样大的动静,还是—— 八年前,武宗驾崩的消息传来。 再上次,是十年前,华阳公主病逝的消息夜入深宫。 周嬷嬷搀着太后,硬是要把一件衣服给着急的娘娘披上,一抬头: 天老爷! 她们郡主已经湿淋淋来到了寝房门口,游魂一样看过来。 看到太后,月下一下子安静了,停在原地。身上的水把寝宫地面打湿了一片,她却好似全然不觉,光着一双小脚站在那里,如同一抹孤魂,只是愣愣看着太后,轻声道: “外祖母,朏朏——,朏朏好想你啊!” 说完,整个人陡然昏了过去。 历三代帝王,永远从容平和端庄慈爱的太后娘娘一下子失了从容,乱了总是得体的发,不顾旁边人拦阻,一下子把湿淋淋的外孙女搂入怀中,哭道:“这是怎么了!你要有个好歹,让外祖母怎么活呀!” 至此,夜雨之中,整个皇宫都被惊动了。 正昌帝和皇后也冒雨前来,太医一个接着一个都往仁寿宫来。两位年纪大些的太医,披着蓑笠,夜雨中走得慢了些,仁寿宫李公公心焦如烤,直接一抹脸上雨水,道了声“得罪”,让一旁太监直接背起来往仁寿宫跑。 仁寿宫里,太后已恢复了人前模样,握着外孙女的手,压着心中的不安,看向专门从宫外请来的老太医,温和问道: “张太医,您看?” 张太医半夜被人拍门叫起来,一路上轿子被抬得飞起来一样。这时候他一颗心才彻底放了下来,一直绷着的脸也松了下来,恭谨回话: “太后宽心,郡主是突然大惊大惧,大喜大悲,大——” “要紧不要?”太后问。 “不碍的,不碍的。老朽这里有一副祛寒安神的方子,服了发出汗,好好睡一觉,郡主身子一向康健,一觉就好。” 说到这里张太医略一沉吟,太后忙道:“但说无妨!” 张太医:“老朽看郡主这样,似长时间不安——” 闻言,太后目光落在外孙女苍白的小脸上,把外孙女的手轻轻放入薄毯下,扶着周嬷嬷起了身,亲自送老太医出去。 见到外间的皇帝和皇后,太后含笑道:“这么大的雨,知道你们疼郡主,还专门过来!快快回去歇下吧,陛下明儿还有早朝,可不能熬坏了!” 说着又亲切拍了拍皇后的手,“皇后也是,宫里这么多事,辛苦,快陪着陛下歇吧。” 正昌帝咳了一声,太后立即叮嘱帝王身边的宫人早晚冰糖雪梨汤都要备着,提醒陛下勤喝着。皇后也关切了郡主一番,这才伴着陛下,带着浩浩荡荡的宫人离开了仁寿宫。 太后立在正殿前看着。 端的是一场母慈子孝其乐融融的帝王家图景。 皇帝与皇后出了仁寿宫,簇拥的宫人伺候着帝后上车撵。就听一个宫女哎呦一声,跌了出去,趴倒在大雨中。 铺天盖地的雨声中,那么多宫人跟着,此时连一丝人声都没有。 一盏盏灯笼前是瓢泼的雨线,朦胧的灯笼光照亮了那些还不知发生什么的宫人紧张绷紧的面容。 就听皇后身边的郑嬷嬷代为出声:“连个差都当不好?湿了娘娘鞋面,如伤了娘娘凤体,谁担待的起!娘 6. 第 6 章 《既见君子(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夜更深了。 李公公守着寝宫门口。寝宫内一桌一椅都厚重典雅,青铜博山炉泛着久远岁月的痕迹,静静燃着檀香。此时宫人都已退去,偌大内殿一堂富贵中,只有两位白头老人静静相对。 太后从铺设着锦褥的榻上起身,许是太晚了,一向康健的老人微微一晃。 周嬷嬷忙上前扶住。 太后扶着周嬷嬷的手臂站稳了,轻叹了一声:“到底还是老了,想想曾经比这揪心的时候也不知经了多少,也没说这样的。” 周嬷嬷柔声劝道:“娘娘康健,哪里就说老了.....再说,咱们小郡主还靠着娘娘呢。” 太后拍了拍周嬷嬷的手臂,“你说的是。不敢老啊,不能老。” 有了年头的紫檀木家具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映衬出太后的华贵,却让周嬷嬷心头微微发酸。 两人说话间转入了里间,来到了里头郡主睡着的床边。 太后坐下,抬手摸了摸月下额头脖颈,果然微微有了汗意。丫头又换了干净帕子来,太后直接接过,轻轻给月下擦着。 雕着龙凤的大床宽敞,床上安静的小人靠在一边,抓着毯子蜷缩成小小一团,看得太后心疼。 周嬷嬷劝慰:“张太医最是好脉息,又最是谨慎的性子,既说无事那就是一点事儿都没有。太后宽心。” 才说着,床上人眉头就蹙了蹙,喊“外祖母”。人也睡不安稳,眼看就要哭出来,好像找不到母亲的孩子一样。 太后忙向前伸出手,床上人一抱住了太后伸出的苍老柔软的手,眉头立即就松开了。 莹白的小脸往太后手边蹭了蹭,终于安心了一样,整张脸舒展开来,整个人也慢慢重新睡安稳了。 好似鸟儿归了巢,好似孩儿找到了依靠。 人睡熟了,手还紧紧拽着太后赭黄色寝衣袖口。 太后看着外孙女,向周嬷嬷道:“翠茹,你看看她这个样子,让我怎么能放心。” “郡主是离不开娘娘。” 太后娘娘掖了掖毯子,叹息了一声,凝视着月下安静睡着的小脸。 鸦羽一样长长的睫毛,小巧的鼻头,嘟嘟的红唇。像极了她的娘亲。 太后觉得心里酸软成了一片。 抚着她眉头的手不由得变成了轻点:睡着了就乖得让人心疼,可等赶明儿睁开眼,还不知又要怎么闹呢。 想到外孙女自打跟宋晋成亲以来,顾头不顾尾闹的一出又一出,太后是又恨又疼。忍不住捏了捏月下软乎乎的手背,恨恨道:“哀家一把老骨头了,还得操心你这个小冤家.....” 周嬷嬷见太后说这个话,就知道太后这是放心了,不由笑了,“看着郡主,主子这日子也有过头不是!” 这皇宫里倒是不缺人,可都是人家一大家子的人。说的是母慈子孝,可母不是母,子不是子。人家的亲娘可还赌着一口气好好活着,不知盼着什么呢。 天子之家,又是这样情形,哪里来的什么母慈子孝,还不是全靠着太后百般周全。 周嬷嬷想到这里,看着自己跟了一辈子的主子:从还是没出嫁的小姐,她就跟着。一路走来,这深宫日子都已快过了五十年了。她当年最是爱俏爱美的小小姐,如今已快七十,银发满头了。 富贵尊荣,无过于太后娘娘。 可说不清为何,周嬷嬷看着守着小郡主的太后娘娘,心里却觉酸楚难言。 太后却已恢复了平时模样,温和地看着自己这个小孙女,吩咐道:“翠茹,夜深雨凉,给朏朏换上那条桃花锦薄被吧。” 周嬷嬷哎了一声,取了薄锦被来,帮着太后娘娘重新给郡主盖好,又去查看了窗子有没有关紧。窗子一动,就能听到外头风雨潇潇,雨不但没小,又紧了些。 雨打深宫,长夜漫漫。 “太后娘娘,这里有老奴,您先去歇着吧。” “你去厢房榻上歇一歇,今儿哀家是睡不着了,让我陪着她吧。”说到这里苍老慈爱的声音轻轻笑了,“像她和她娘小时候那样。” * 第二日,大雨夜皇宫急召太医的消息就传了出来。 得到消息人的第一反应都是:是陛下,还是太后? 太后年高,陛下这两年身子骨就没见好利索过..... 等到听说是明珠郡主,不少人家都松了一口气。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也只有这位明珠郡主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了。 京城郡主府旁连通的一个五进院落,有女孩带着两个丫头,提裙穿过一道道门,来到了外院书房。 一进书房就喊道: “哥哥可听说了,郡主病了!” 来人叫宋婉,正是宋晋的妹妹。 提裙而入的少女才过及笄,已出落的花容月貌,纤细轻袅。 她一进书房,见自家大哥这时候还在没完没了写着那些永远写不完翻不尽的公文卷书,急得轻轻一跺脚: “哥哥,郡主都病了,你还写什么呢!” 说到这里嗓子里一声咳没压住,忙握着帕子嗽了两声。 书案前正提笔的青年不动声色拿过旁边一册书,覆在了自己正写的东西上。 他没接宋婉的话,长眉轻轻一蹙,“自己的病还没好利索,又跑出来做什么。” 声音淡淡,如春日檐下吹过的风,说不出的悦耳好听。 随着他抬头看过来,见过的人瞬间明白外头那些传言不是虚言。传言说,郡马宋子礼有状元之才,偏偏容颜太盛,有他在,这探花郎就没法点。 才二十四岁的年纪,就已穿上了绯袍,升迁户部右侍郎,实打实的正三品京官。 二十四岁的正三品,让人瞠目结舌。 多少人熬了一辈子都跨不过正五品的坎儿,眼前这人入京不过四年,先点探花,再入翰林院。正赶上东南不平,国库空虚,东南赋税的差使明摆着是两头得罪,谁也不愿接那烫手的山药。宋晋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人轻飘飘一句话从清贵的翰林院给挖了出来,派到了地方,还是正值多事之秋的东南。哪知道他却转祸为福,再回京就是做郡马,扶摇直上。 而与他同科的翰林院进士,光在正七品的庶吉士这个位置上,少的也足足蹲了三年,才能妄想往别的地方动一动。那等不机灵的,好像嵌在了七品的位子上,不见动弹。 而宋晋如此升迁速度,让这个出身低微的探花郎,平日再是温和儒雅,只要一出现,就是他人或关注,或提防的对象。 有多少人欣赏他,就有多少人打压他。有多少人崇拜他,就有多少人诋毁他。他是多少人心中的指望,就是多少人的肉中刺,眼中钉。 此时,二十四岁的户部右侍郎静静抬头,依然是平时模样,面色温和,神情淡淡。 宋婉见大哥还是这副不急不忙的样子,更着急了,可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对哥哥与郡主当前情形,也实在没法多说。 她低了头,绞着手帕,忍不住嘟囔了一声:“郡主病了哥哥都没表示.....怪不得郡主不喜欢哥哥.....” 声音小的蚊子一样。 外头那些人话都说的多难听了,她不信哥哥一点听不到!人人都知道郡主看不上哥哥,都道是她哥哥处心积虑攀附权 7. 第 7 章 《既见君子(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一夜暴雨过后,好似整个宫城都被洗涤一新。 晴天万里。蔚蓝的天空下,连绵的朱红色城墙和阳光下跳动着晶莹之色的金黄色琉璃瓦都比平时愈发新鲜,也愈发庄严,耸立在繁华京城的中心,巍峨连绵。 昭示着这座皇城的尊贵与威严。 仁寿宫是大周朝历代太后所居殿宇,在一众殿宇中庄严方正,自有其肃穆气象。 今日的仁寿宫比往常更加安静,往来其中的宫人脚步轻巧,就连说话也比平日轻了三分。 鼻端是让人安心的淡淡檀香,月下好似沉睡在一条舒服的河流里。一切烧灼疼痛俱都熄了,她再不用忍耐,不用挣扎,只要偎依着这熟悉的一切,舒展着她疲倦的精神与身体。 熟悉亲切的手落在她的额上,带着常年礼佛的淡淡檀香,月下忍不住想靠过去。 立即有惊喜的声音:“娘娘,郡主醒了!” 月下睫毛颤了颤,睁开了眼睛,看到了坐在她床边的外祖母。 金钩挂起赭黄色床帘,日光从薄如蝉翼的碧色窗纱扑入。高几上青铜香炉里飘出淡如游丝的香烟,伴着旁边汝窑青花大肚瓶里怒放的胭脂色牡丹,牡丹花瓣上还滚动着欲滴的水珠。 太后仔细观察着月下神色变化,这时候轻轻唤了一声:“朏朏?” “外祖母。” 又轻又软的一声,仿佛隔着万水千山。 太后娘娘一颗苍老的心又给这孩子乖乖的一声“外祖母”给喊酸了。她想,真不能怪当年陛下可劲儿宠着这孩子。她这么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你,这么乖乖地喊着你,谁还能记着要给她立规矩。 周嬷嬷已经把月下扶起,月下靠着大靠枕,一对滴溜溜的黑玉一般亮的眼睛望着太后,安静又乖巧。 赭黄色的靠枕让月下黑色的发显得更黑,巴掌大的小脸越发白。 太后伸手,把月下搂入怀里。 “你可把外祖母吓坏了!” 月下呜咽的声音:“外祖母,以后我都乖,都听话。” “你呀你,这时候就知道说好听的!” 太后狠狠一搂怀中的孩子,哪次闯了祸,都这么乖得让人没法子下狠心。 随着郡主醒来,整个仁寿宫一下子活了过来,到处都是轻快的步伐,进进出出都是一张张笑盈盈的脸。 很快阖宫都知道郡主醒了。 永宁宫是祁皇后的居所。按例,大周朝的皇后该是居住在靠近仁寿宫的坤宁宫的,到了祁皇后这里却改了规矩。 当年正昌帝托言坤宁宫需修整,让祁皇后搬进了更靠近正昌帝寝殿的永宁宫,一直到如今。 此时祁皇后正靠在榻上,一个丫头轻轻扇着扇,一个丫头跪在脚踏上给皇后娘娘捏着腿。 美人阖目,长睫低垂。要不是知道当朝太子乃皇后所出,只怕凭谁也很难相信眼前这位美妇人已四十出头。 祁皇后出身祁尚书府。如今的正昌帝当年还是献王世子,祁尚书府把女儿送入王府做世子侧妃,入府没多久就近乎独宠。后来正妃难产而亡,祁皇后得以扶正。 这才是祁皇后好运气的开始。 武宗战场中箭,未能返回京城就死在路上。战场靠近献王封地,当时献王世子已经做了新的献王,正在武宗身边伴驾。 国朝行到中道,变故陡生,武宗已无时间重新选择合适的嗣子过继,经过跟这位堂弟病榻前一番恳切的嘱咐,敲定了献王过继给仁宗的决策。 如此正可兄终弟及,献王作为仁宗的嗣子继皇帝位。 大约当时祁尚书府诸人都没想到,本来只是想攀附皇亲,结果送去做侧妃的女儿居然有一天成了皇后,宠冠六宫!尚书府水涨船高,封了国公,一跃成为京城人人巴结的对象。 郑嬷嬷轻轻进了殿,来到阖目的皇后身侧,接过一旁丫头手中扇子,轻轻为皇后打扇。 祁皇后淡声:“又有新闻了?” 听了郑嬷嬷回话,祁皇后睁开了眼,“又都叫过去了?” 郑嬷嬷回:“可不是!就在刚刚,太医院当值的不当值的都往仁寿宫去了。另外,太后宫中的轿子又去宫外张府去接张太医了。” 说到这里郑嬷嬷跟皇后交换了个视线,皇后抬手让两边下人出去。 郑嬷嬷压低声音道:“郡主这次是不是闹得也太过了一些。” 起身的皇后一面听着,一面掐弄着身旁花瓶里插瓶的牡丹花,闻言哼了一声:“谁不知道郡主就是咱们人人都得捧着的凤凰蛋,可不敢不当心,一个不好摔碎了哪儿再找去!” 郑嬷嬷:“也不怪,太后娘娘心慈,最是疼爱小辈。” 皇后一下子把牡丹花瓣揉碎了,冷笑,“是啊,要不是太后娘娘疼爱小辈,怎么能给我女儿改名珍呢,如珍似宝,多好的名字呀!本宫还得感激涕零,谢太后娘娘赐名呢!” 皇后越说越气,怒道:“今日的花是谁插的,一会儿给本宫撵出去!插的这花看着就腻歪人!” 郑嬷嬷忙给皇后抚背顺气,劝道:“娘娘莫多想,以免伤了凤体。” “多想?本宫从前,就是想的太少了!什么“影里天家桂,光中陆海珍”,想一次本宫就腻歪一次!” 祁皇后说到女儿嘉祥公主当年改名一事,银牙几要咬碎。 当时她女儿都快十岁了,得封公主,她更是登上了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皇后之位。娘家父兄都得封赏,父亲封国公,兄长封侯,正是一门双公侯,富贵至极! 偏偏就在她最得意的时候,这位完全没被她放进眼里的守寡丧子的太后,当着庆贺的众人提笔给她女儿赐了名字。 从此她的女儿由萧玥改名萧珍。 说什么“影里天家桂,光中陆海珍”,嘉祥公主尊贵,正该配一个尊贵的名字.....不就是太后的心肝肉叫月下,太后就不准她女儿带月! 即使已过去七年了,想到当日之辱,祁皇后丰满的胸脯依然剧烈颤动,她一把扯下花朵狠狠扔到地上! 给皇后顺气的郑嬷嬷慢条斯理地劝:“娘娘莫气,咱们且看着!” 阔大正殿中,郑嬷嬷娓娓道来的声音信心十足:“依老奴看,咱们这位郡主是给太后娘娘宠坏了。郡主心高气傲,连咱们公主的强都敢要!偏偏嫁了个出身寒微的探花郎.....老奴依稀听娘娘似乎说过,这位的父亲是个庄稼人不说,还是个颇为不堪的醉汉,赌鬼?” 听到这茬儿,祁皇后明明一肚子火都忍不住笑了。 谁能想到呢,太后千挑万选给他们这位金尊玉贵的明珠郡主挑了个酒鬼赌徒的后人。她是真想看看当时太后听说是什么表情。就是可惜,听说宋晋这个爹死的早,要是没死才叫有热闹看呢。 祁皇后声音依然是当年娇滴滴的腔调:“人呢,出身再尊贵,强不过命。” 郑嬷嬷显然也是一想到这些,一张老脸就笑成菊花一样。“可不是,像娘娘这样好的命天下少有的!” “太后娘娘到底是太后娘娘,把这样的事儿给捂得死死的。” 郑嬷嬷忍着笑道:“当时赐婚的圣旨都下了,不捂死了还能怎样。” 祁皇后一笑,声音越发压低了:“内中还有嬷嬷不知道的呢。” “已如此不堪了,还有!” 明明殿内已无人了,门口也有心腹太监守着,祁皇后还是不由往前头看了一眼,这才附耳对郑嬷嬷说了。 郑嬷嬷惊道:“当真?” 祁皇后笑:“宫里想查一个人,对方祖坟都能刨出来。这是太后和陛下派人查的,嬷嬷说真不真?” 郑嬷嬷拍手笑道:“这可真真是没想到!” “要不是本宫当时劝着陛下先把圣旨下了,嬷嬷以为等这些消息到了,太后能点头同意这门亲事?” “太后娘娘倒是没怨娘 8. 第 8 章 《既见君子(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到这会儿,太后和周嬷嬷就都一下子全明白了。 原来是为这样一个梦! 月下趴在太后怀里,哭得伤心欲绝,泪水浸湿了太后身上穿的明黄色软缎袍。 太后的心都要被怀里的小人哭碎了。“乖乖,都是梦啊!没人比哀家更知道自己的身子,外祖母这把老骨头,多了不敢跟你保证,三年五年的,都不用你担心一点!” 月下抓着太后衣服的手一紧。 这样的话她以前最相信了,可如今却明白了,就是外祖母也有许多做不到的事儿,很多保证不了的东西..... 她憋回了眼泪,拿起帕子狠狠一擦,睁着两只红肿的眼睛,一对乌黑的眸子被泪水洗过,亮得逼人。 月下睁着清澈的杏眸,看着太后娘娘,手把帕子攥得死紧。 前世,宋大人就说过,一切都有迹可循,这个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情;如果有,一定是其中缘故我们还没寻到。 月下想,外祖母的身子定然也如此。绝不可能说不行就不行了,必然有太医没有发现的缘故。太医不行,她就去外头找,一个看不出,她找一百个,一百个还不行,她就找遍天下神医! 太后伸手,抚摸着月下倔强的小脸。“真是小孩子家家,一个梦就这样了?好啦好啦,好孩子,不怕的!”说着长叹了口气:“你都还没真正成人,就是阎王爷站在外祖母床头,外祖母都不能跟着走!” 一句话让才憋住泪的月下,眼中一下子又涌出了泪花。 “瞧瞧!随便一句话又这样!是外祖母说错了,可不许哭了!” 太后的大手,拍抚摸着月下背部。“听话,不许因着一个梦再这样了。把张太医都折腾进宫了,给外头人知道又要说你骄纵。” 话里带着嗔怪,目光里却都是慈爱。 月下吸了吸小鼻子:“知道了。” 太后抚摸着怀里的外孙女,一时间感慨万千。这皇宫里,只怕就剩她怀里的孩子盼着她这个老东西长命百岁。 活,好好活! 为了怀里这个小冤家她也得好好再活十年。至少,至少她也得看着孩子把日子过起来,看着她的孩子有了自己的血脉亲人,当母亲。 一时间屋里安静极了,只有墙角香案上的檀香炉冒着幽幽轻烟。 太后到底抬手要拉出怀里的孩子,让她坐正,该说正事了。 月下却不舍得离开太后的怀抱,跟个赖皮虫一样腻在太后怀里。 想到如今闹得满城风雨的婚事,太后又疼又恨地拍了月下一下: “起来吧!如今知道哀家康健,你造了场雨也没病,该起来继续闹腾了!” 月下不仅没离开太后怀里,反而越发把脸往太后怀里埋,两只胳膊更是紧紧搂着太后。 紧得让太后觉得心酸,落在她背上的手就打不下去了,可语气却越发狠了些:“别打量着这样就没事了,你不是还准备了——” “白绫”两个字太后咽了回去,恨恨道:“你倒是现在就给我闹,不闹到我同意和离你就别停,让我看看你到底还能闹出什么事儿来!这前朝后宫那么多人,都等着看咱们娘俩的笑话,你倒是继续闹给他们看呀!” 说到这里太后语气颓丧了些,落在月下背上的手变成了抚摸,一双老眼含了泪:“儿呀,外祖母老了,心也软了,要是放以前——” 太后咬了牙,却被怀里人立即又软了心肠,无奈道:“外祖母呀,如今是见不得你遭一点罪了。你呀,别闹了,你要是实在跟郡马过不下去,外祖母——,外祖母同意、同意——” 一旁周嬷嬷见太后这个样子,知道太后有多少担心,又要按下多少为难,这时候也忍不住跟着落了泪。 太后眼睛一闭,正要说出“和离”两字,不料她怀中的月下一下子抬起了头,一双被泪洗得发亮的眼睛望着她: “外祖母别为难,我也不会再闹了,我同宋大人——” 说到“宋大人”三个字,月下整个人都轻轻一颤。 这才慢慢吐出后头四个字。 “不和离了。” 太后含着泪一愣:“你说什么?” 周嬷嬷也擦着泪望着郡主。 “我说,我不和离了!” 月下声音软糯,却字字清晰。 太后定定看着外孙女,从她晶亮干净的眸子中看不到小儿女的羞涩,却看出了下定决心的决绝。 她伸手把外孙女往怀里狠狠一搂,眼泪滚了下来。 她哪里不知道外孙女心里的人是太子呢! 这么任性的孩子如今却答应跟郡马过下去,太后这颗心呀是又欣慰又酸楚。 她们娘俩就算在权势富贵的顶峰了,可有些事她依然不能满足自己这唯一的孩子呀! “我的朏朏呀,你——!” 那句“你可算懂事了”,太后却说不出,只能抱着外孙女哭。 月下也抱着祖母哭。 这哭里既有对祖母的担心,又有对宋晋的愧悔。 想到如今宋晋艰难处境,身上脏水.....只怕一多半都是因她的缘故。 那可是——宋大人! 是能以书生之身,着甲上阵,退敌千里的宋大人! 是能扶国朝于将倒,对抗权贵贪官,被百姓口口相传的宋大人! 却被她这样一个除了吃就是睡,什么都不会的郡主这般为难,步履维艰..... 她,她自然不是宋大人的良配。可月下默默想,自己再是什么都不会,也是明珠郡主,自然可以护着宋大人,也可以为宋大人护着他那个念念不忘的青梅。 到那日,大礼有定,权贪皆除,她的外祖母也能安然度过危险,他们就可好好和离。她完全可以求外祖母为宋大人指婚,让他们有情人成眷属,必不会让宋大人像前生一样茕茕孤立,不到三十岁,却鬓生白发,一身病痛。 月下抱着祖母狠狠咬牙:她纵然是无用之人,可只要有宋大人和祖母在,一切就会好起来!她一定要好好护住宋大人和祖母,谁敢伤他们分毫,她就敢要谁的狗命! 此时外头夕阳已落入遥远的群山之后,栖鸟鸣叫着划过天空,消失在远方。 夜幕降临。 离皇城不远的富安坊,是京城贵人宅邸集聚的地方。诸多富贵宅邸中,其中一座格外引人注目,正是明珠郡主府。 明珠郡主府前紧闭的朱红大门被两边高挂的灯笼照亮,府门前一对石狮子用的是类玉的白石,在灯光下显得愈发莹润。这对石狮的形态也与其他有资格立石狮子的府邸不同,莫名多出一抹娇憨之态,又尽显狮的尊严与高贵。 从府门外往里望去,很容易注意到府门左侧突兀耸起的一座高墙,毫不留情地将郡主府两 9. 第 9 章 《既见君子(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外院与里头院子之间是一个穿堂,沈罡风也不看内中摆设,径直穿过穿堂,到了后头院子。前面光亮处,就是宋晋书房。 书房中,宋晋修长的手指捏着笔,落下最后一个字,合上了公文。旁边的亲随时安接过来放好,宋晋已伸手又拿过来一份。 时安看着好高一摞文卷,小声提醒道:“大人,用了饭再继续吧。” 宋晋这才觉察到天色已晚,脖颈发僵,眼睛也紧得很。他放下笔,抬手捏了捏后颈,闭了眼。修长的手按住了发涨的额角,指尖用力揉了揉。清俊冷静的脸上,透出淡淡倦色。 时安见自家大人终于放了笔,正想叫人传饭,就听小厮通报有人来。 又有事! 时安不满得咕哝了嘴,听到来人是沈大人,才收了不满。 宋晋已睁开了眼,起身整衣,脸上倦怠也好似从未出现,往门前去迎老师。 沈罡风一看到宋晋,咬住的牙根再次把瘦脸绷紧,开口就是: “枉你聪明一世,在这件事上真是糊涂!娶谁不好,偏偏娶了这位郡主!如今倒是让那些富贵纨绔、国朝蛀虫看你的笑话,你悔之晚矣!” 劈头盖脸。 一旁时安吓得不敢动。 宋晋伸手扶住老师胳膊,含笑把他引入左首圈椅坐下,一边对时安道:“还不把好茶给老师端来。” 时安忙应了,专门取了柜子里收着的一小罐好茶。平时自家大人都舍不得喝,专门用来招待京城贵人的。 茶一端上来,香气扑鼻。 沈罡风没有别的爱好,只爱茶这一点他能瞒过旁人,却瞒不过自己这个学生。每每闻到好茶鼻尖就忍不住翕动,这时候也是如此,毕竟是在自己学生面前,沈罡风没忍住问了一句:“这是赵阁老赠的茶?” 宋晋含笑点头。 沈罡风深深吸了一口茶香,慢慢啜饮一口,露出了心旷神怡之态,赞道:“果然好茶。” 宋晋对时安道:“既然老师喜欢,你把剩下的包起来给老师带回去喝。” 沈罡风忙摆手。 宋晋笑。“不过一包茶,礼轻心意重,老师收下吧。” 时安下去准备。一边包茶一边觉得自己心都在滴血,不是他不舍得把好东西送给沈大人,而是——这茶,他家大人还没喝过呢..... 他犹豫着,留出了一小撮,小心用油纸包了起来。这才利索地把整罐茶封好,打包。 前头,沈罡风又品了一口香茶。茶是好喝,但这难听的话他还是得说。 “郡主又进宫了?” 宋晋轻轻点头。 “这高墙,郡主是不打算拆了?” 宋晋没有点头,看向老师,没说话。 “你呀!”沈罡风不由站了起来,背着手踱了两圈。 他停在了宋晋面前,一双锋利的眼睛好似能看进人的心里。“我就不信凌霜的心意你是一点不知?” 宋晋低头:“臣非师妹良配。” 沈罡风目光更锋利:“郡主就是你的良配了?” 宋晋长睫垂下,没有说话。 沈罡风长叹一声:“要知道陛下会赐这么一桩婚事,我早就做主给你们俩把事儿办了,哪里还有这些麻烦!”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书房里一时间很静,只有烛光晃动。 还是宋晋开口:“老师,喝茶。” 沈罡风瞪了他一眼,端起了茶杯。 再开口已是公务。 “两湖地区的土地能完成清丈,那是因为咱们是从那里出来的,知根知底。眼下清丈到了两江——,赵阁老怎么说?” “阁老说,慢慢来。” 沈罡风急了:“还慢?如今国朝土地兼并到了什么地步,豪绅巨富土地连绵望不到头,贫者眼看就无立锥之地!再不抓紧改革,病入膏肓,到时候就不光是北边强敌,东南倭寇,还有民乱!民乱了,天下就乱了,懂不懂!” 满腔愤懑不满如同火一样冲着眼前人喷了出来。 宋晋抬起的面容依然温和,回应的声音恭谨:“老师所言,子礼明白。” 明明知道宋晋已经做得很好了,可沈罡风对朝局有多少不满,对自己这个学生就有多少期待,他的语气更急了: “明白你就要多跟阁老说一说,还有你那个看重你的岳丈,你要敢为天下先!你得——” “啪”的一声,旁边一直静静侍立的时安不小心碰掉了一册文书。 沈罡风的话一顿,他目光一转,看到了书案前那一摞摞文卷,小山一样。 他肚子里憋着的火一下子熄了。 沈罡风抬起瘦削的脸看向这个他一生最得意的学生: 刚刚二十四岁的年纪,明月霜雪一样的人才。外头像他这个年龄的公子,日日说的都是琴棋书画,不是推崇魏晋风度诗酒清谈,就是架鹰打马、倚翠偎红。 但眼前这样一个人,通天之才,明明已从贫寒中破茧,就是在这京师繁华地也一鸣惊人、锋芒耀皇城。偏偏还是同他一起下两湖,在田垅地头,茅屋草舍,烈日风雪中,一待又是两年。 携冲天之功,返回京师,连喜怒无常的陛下都夸了好,服绯袍,进三品,可在这样繁华的京城夏夜中,依然守着青灯翻看这些没完没了的公文书册。 此时宋晋低头站着,在沈罡风这个从五品的工部左侍郎面前,恭谨如初。 烛光下,沈罡风的声音如故,可那张瘦削的老脸却是软了神色:“那边还拖着不肯把两江地区田赋资料拿出来?” 宋晋笑:“温大人总要拖一拖的。” 沈罡风的眉头凝得疙瘩一样,枯枝一样的手一指那一摞摞文卷:“这些都是什么?” 宋晋笑得越发温和,声音依然平静如檐下轻风:“不过是温大人看学生年轻,有意磨砺,把一些陈年旧账翻出来让学生理顺归档。” 温大人,户部尚书,他的妻子跟祁国公府有亲,他算是祁国公一党的人,也是宋晋的顶头长官。 沈罡风本就凝着的眉一下子皱得更紧了。这位温尚书有意给宋晋小鞋穿,净是把这些又费工又不得在人前露脸的差使往他这里扔。 10. 第 10 章 《既见君子(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次日正值休沐,京城贵人的马车纷纷涌向了祁国公府。 京城官员及其女眷多接到了祁国公府赏花宴的帖子,多从前一日就开始准备衣裳备好马车,恭恭敬敬来到祁国公府门前。 整个京城接到帖子敢不来的,数来数去,也就是赵阁老赵廷玉这样的三代老臣。再就是庆王妃这样的,娘家往上数个个都是了不得的身份,去不去全看心情,别说祁国公府多炙手可热,就是帝后的宴请,她真不舒坦也敢推辞。 镶金嵌玉的香车、油光锃亮的宝马,身着绫罗的仆妇随从,几乎挤满了祁国公府前这条街。 下人恭敬客气的吆喝“请让一让”“烦劳给个空”,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们执着马鞭远远拱手打招呼,轻掀车帘的女眷隔着马车问候。 好一派熙熙攘攘,繁花似锦的热闹景象。 女人们一开口提到的都是祁国公府今日赏花宴的那盆——“高山雪”。 “今儿咱们可跟着开了眼了!听说统共就那么三盆,两盆在宫里,另一盆就在国公府。” “哎呦呦,这可真叫千金难买!” “千金?就是万金,不是今儿这宴,咱们拿着银子也没地儿见!” “哎呦呦,这可真是!到底是皇后娘娘的娘家!” 男人们吹捧祁国公府最好的角度就是提起两年前为大周牺牲的九爷祁煜。如此才华出众的国公府世子为大周朝抗倭牺牲,真是让人唏嘘感叹。 有人愤慨道:“要是祁部堂还在,这惊才绝艳四个字怎可能随随便便落在旁的人身上!真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这个旁人说的是谁,这帮世家子弟自然彼此心知肚明。 “祁部堂虽不在了,但有祁大公子在眼前,国公府这为国为民的精神后继有人啊!” 说着朝后继有人的这个人——祁国公府孙辈第一人祁青宴一拱手,说话的人继续喷着唾沫星子慨然道: “大公子是咱们世家勋贵的旗帜,可不能容让那等靠着裙带和谄媚上来的——!” 这人话头一刹,闭了嘴。同时就觉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似一静。 只见一辆并不大显眼的马车停了下来,普普通通的靛蓝色车帘,普普通通的马,普普通通的车夫。 车头悬着的木牌一晃,现出一个简简单单的“宋”字。 明明是最普通不过的楷书,偏偏让人过目就忍不住再看:如此简单的字,却透着行云流水,舒展自如。 一下子让这辆普通的马车都不普通起来。 更不要说如今京城因这辆马车的主人,蓝布马车都流行起来。 不过瞬间的安静,人群就重新恢复了谈笑,但众人余光还是忍不住注意那辆马车的动静。 就见那位不起眼的沉默车夫寻了一处空地停下。得亏他们马车小,不然就那么个角落还真停不下..... 一双白皙修长的手落在靛蓝色车帘上,很快那位始终处于话题中心的郡马爷就下了车。他并没有先看四周,而是直接伸手把车内女眷接了下来,送上女眷乘的轿子。 看着轿子进入了府侧门,这才回身同人寒暄。 无论来人是谁,这位郡马爷都是始终含着淡淡笑,既不见逢迎,也不见孤高。不管谁前来与他说话,都能见他含笑倾听。 “少言,每言之,必切中.....”有人望着这位京城风波中心的人物,不觉说出了这句评语。这是四年前首辅赵廷玉对宋晋的评点。 据说当年首辅已生了告老之心,那一年学子的拜帖都不肯多留。即使见了也不过寥寥几句,略作鼓励即以年老乏累送客。 直到礼部尚书慕元直亲自引荐了宋晋。赵首辅本来是勉强相见,谁也没料到,宋晋午后进了首辅府邸,再出来已是满天繁星。 引荐宋晋的慕元直不是旁人,正是仁宗帝唯一嫡女华阳公主的驸马,也就是如今京城声名赫赫的明珠郡主慕月下的父亲。 祁国公府门前已经有人看着这位远去的背影忍不住酸溜溜道:“十年寒窗,不如一张好脸。” 立即有人道:“光长得好还不成,还得会挑,寻个有用的老丈人!” “是呀,看看人家多会选!这才四年,就爬到正三品了!他那位恩师,如今才——” “混了一辈子到老才是个五品官,听说当时还想招这位做女婿?结果怎么样,人家转头就选了郡主!” “选?依我看那是名副其实的攀附!明珠郡主看不上这位,谁人不知!要是换了我,这门婚是怎么都没脸结下去的!难怪我这样的只能仗着祖宗荫庇在五城兵马司混吃等死罢了!” “认命吧,咱们可不比那等底下爬上来的,再是想往上爬都没那个脸皮!就是尚书府有意,可郡主那样大的脾气,就是白给个正三品咱也不要,伺候不起.....” 这几个世家子弟正酸溜溜说得热闹,不提防一辆马车突然动了,高头大马喷出的鼻息差点怼在说话的世家子脸上。他正要发作,回头一看马车是理国公府的,到底咽下了难听的话。 理国公府虽然一日不如一日,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到底是国公府,又跟祁国公府结了亲,不好得罪的。 这位只得一甩袖子,气哼哼让开了马车。 这辆突然往前的马车猩红色锦缎车帘垂着,停在了前头。 上头坐着的女眷揭开了一角车窗帘瞥了一眼后头,摔下车帘子对自己身边丫头哼了一声: “什么叫没那个脸皮,分明是没那么一张好脸!大太阳底下,就敢杵在那做他娘的梦呢!也不打量打量自己那尖嘴猴腮的样儿,长得不咋的倒是什么都敢想!” “主子您这话说的!哪个癞蛤蟆不想吞月亮,谁家白骨精不想吃唐僧肉呀!”一旁伶俐的丫头一边给捏着肩膀一边附和道。 旁边另一个大丫头低声提醒道:“青蒿,说你几次了,有些话主子能说,你能跟着说的?”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外头都是些什么人。外头那些看起来再歪瓜裂枣的公子,不是官家子弟就是世家子弟,哪个都是她们做奴婢的得罪不起的。 “罢了,让青蒿管住她这张嘴才叫从鸡蛋上刮毛,别想了。” 凤眸女子扇了扇手中的帕子,笑了一声。 “轿子来了, 11. 第 11 章 《既见君子(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夫人们聚宴的楼上你来我往,拜高踩低。另一处楼上,闺阁小姐们聚宴的地方,热热闹闹的小姐们也一样围着这场宴会的中心,指望能得到中心人物青目。 人群中央,祁家长房大小姐祁白芷温柔如兰,笑得格外可亲。堂房小姐祁白萱活泼俏丽,笑得欢畅,一口一个“皇后姑姑”,要不然就是“嘉祥公主说了”。 “高山雪这个品级的兰花,保管你们见之忘俗。我跟姐姐求了老太太,就是为了让你们开开眼界!” 祁白萱抬着下巴说话。 旁边贵女们都是一副羡慕的样子,纷纷表达着自己能一睹名花的荣幸。 祁白芷轻轻推了堂妹一把,笑道:“你们可别笑话,我这个妹妹就这么个性子,藏不住事儿!不过,这高山雪也确实难得。但再难得,也是诸位雅致,为了这么盆花肯赏脸来府上坐一坐。” 一席话说得又亲热又好听,顿时又博得一众夸赞声。 宋婉缀在人群后头,不好显得太不合群,又实在拉不下脸来学着其他小姐们说奉承话,便捡了眼下这个位置。别人要嫌她清高,她就可以往那圈子里凑一凑;要是有人说难听话,她就可以装作看花看得出神,什么都没听到..... 她就这么往人群中一混,别人说话她就跟着点头,除了那几个总爱盯着她踩的,也没有招来太多是非。 旁人都盼着今日游园能显出自己,在旁边楼的贵夫人老太太们那里露个脸,或者至少能在祁家两位小姐和公主那里讨个好。 只有宋婉在心里念佛,只求能无功无过顺顺利利熬到宴会结束:哥哥这个郡马已经够惹事了,她可千万不能再丢人了..... 随着人群一静,只见一排粉色缎子衣裙的丫头们进来了,领头的是一位身着青缎的体面嬷嬷,小心翼翼捧着的正是那盆传说中的兰花——高山雪。 高山雪被小心谨慎地放在为公主预留的座位前。 洁白的兰花盛放在青玉雕琢的花盆中,娇嫩花瓣拥成一簇簇,颤巍巍开在枝头,真如一捧雪一样。 这就是除了皇宫寻遍整个大周朝再也找不到第二盆的高山雪呀! 贵女们连说话声都小了,好像生怕声儿大了,惊了这样名贵的花。 名贵的花已就位,就等那位帝后最宠爱的公主殿下到来了。 一时间厅内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是贵女们在各自整理衣裙钗环。 外头通报一叠声响起,嘉祥公主来了! 贵女们屏息以待,嘉祥公主在一片安静中落座。 十六岁的嘉祥公主容光四射,富贵逼人,举手投足间都是高高在上的皇家气派。 随着公主到来,也即将迎来这场赏花宴的高潮。 嘉祥公主将会赐花,贵女们将簪上各自所得赐花游园。向外头夫人老太太们展示这些未出阁小姐的风姿,关于京城贵女们的好些评价往往都是从这样的赏花宴上传出的。 嘉祥公主萧珍随意一抬手,训练有素的宫人们就已把簪花呈到了各位小姐面前。花厅里重又响起此起彼伏的赞叹声: “到底是宫里精心培育的花呢,瞧着就比咱们外头的好看!” “要我说还是公主慧眼,要不怎能每一朵都这么可人心!” 一片热闹中,小姐们簪上了各自拿到的鲜花,你赞我的好看,我赞你的别致。 一片喜气洋洋中却突然传来噗嗤一声笑,笑声一出就止住了,显然是发笑的贵女捂住了嘴。 簪了花越发鲜亮娇艳的贵女们目光逡巡,最后都落在了角落里的宋婉身上。 发笑的正是离她不远处另一个闺秀,同宋婉一样也是外省来的,出身不高,父兄会做人,拿到了国公府赏花宴的请帖。这姑娘正用帕子掩着嘴,目光却忍不住还是落在宋婉面前簪花上。 此时满堂女孩子们都已簪上了鲜花,除了宋婉,乌黑的鬓间依然什么都没有。 她的花还原样不动在她面前的瓷盘中。 满堂安静。 她们的目光或落在面色微微发白的宋婉身上,或落在宋婉面前那朵——枯败的粉芍药上。明显失水的粉芍药,枯干的边缘被瓷盘的光泽衬得格外可怜。 这样一朵花,只怕拿起来都软趴趴的。这要簪到头上,顶着这么一朵花游园—— 过了今日,只怕满京城都知道一片娇艳中有一位残花—— 尤其这还是公主的意思! 各色目光,意味深长,只无人吭一声。有那胆子小的,此时看着宋婉,忍不住微微哆嗦。 明明是夏日,跟着宋婉的丫头云霏却觉得从未这样冷过,冷得她上下牙控制不住打颤。雨落脸色早已白纸一样,甚至控制不住发颤的身体。 她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从未有过的恐惧和绝望。 嘉祥公主赏了两眼前头的高山雪,说话了:“花是本公主看着人为你们挑的,本公主很高兴大家都喜欢。” 那个“都”意味深长的重。 花厅里一静,随即响起一片附和声。然后她们的目光又不由都看向了宋婉。 又是一静。 “喜欢就好。什么人配什么花,本公主的眼光向来不错!”萧珍这才把视线从高山雪上转开,抬眼看向贵女们方向。 宋婉微微发干的唇轻轻颤了颤,攥着帕子的手紧得要命,好像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手中这个帕子。 她的目光抬了起来,却依然不能直视前方的人。那是冒犯,一个像她这样没有根基全凭兄长靠自身走到这些高门大户面前的人,即使再不平,也不能直视前面那个高高在上的少女。 连看过去,都要垂眸,要足够恭敬,足够谦卑。 她只能模糊看到那位公主面前怒放的高山雪,然后收回的目光就落在了她面前盘中枯萎的粉芍药上。 “你,对,就是你!宋——侍郎的妹妹,对吧?你磨蹭什么!” 公主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不悦。 堂中愈发安静。 宋婉僵住。 在场小姐们都觉后背一紧,甚至有人已经开始嫌宋婉惹怒公主,扫了大家的兴。不知是谁伸手,推了宋婉一下。 有人小声:“快些!” 更多人小声:“都等你一个呢 12. 第 12 章 《既见君子(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萧珍忍不住抬手要捂左眼,意识到自己动作,立即放下,恼羞成怒,大声喝道:“慕月下,你敢!” 说话间,目光狠狠往厅下一扫。下首贵女们唰一下垂下了头。只是不少人还是忍不住琢磨:难道公主真是起晚了..... 安静的花厅中是一片垂下的头顶。 唯一不受影响的就是月下,她竖起两根手指,笑嘻嘻对萧珍道:“我第二个意思呢,就是珍珍呀,本郡主本来以为你就是跟我一样脾气坏,但这眼光该是还不错的。” 说到这里月下顿了顿,啧了一声:“可瞧瞧你给人家女孩子挑的那花,那能拿出手?能挑出这样的花赠人,你得多抠啊你!” 萧珍被堵得直接一口气憋在了胸口。 月下已轻盈转身,长裙窣地,到了宋婉面前。 宋婉和两个丫头全身紧绷,视线只敢落在地面上,看到了郡主曳地的翠色长裙,还有露出的大红翘头履。 月下轻扫了宋婉一眼。 宋婉立即把头垂得更低,手把帕子攥得更紧。 月下收回目光,伸手拎起了瓷盘中那朵要死不活的粉芍药。 一直拎到嘉祥公主眼前,甩了甩,嫌弃道: “就这?让外人看见还以为咱们皇族就寒碜成这样,以为咱们宫里御花园不行了呢!那么大一个园子,你就挑不出一朵不丢人的?” 萧珍一张粉脸涨得通红,银牙咬得咯吱响。 吓了月下一跳,她问:“起晚了没吃饭,想吃人?” 萧珍是硬生生按住自己要抬起的手,但凡换个人,她保证已经把眼前人的脸打得稀烂! 打烂了再扔地上踩! 可偏偏是慕月下!是她堂堂公主都不能随意打骂的!萧珍憋得胸口呼呼起伏,可是吵架这事儿,她就从来没赢过慕月下! 这时候嘉祥公主最贴心贴意的伴读祁白萱跳出来了,她张口就道:“公主挑的,自然是好的!” 她不敢针对月下,直接转向角落的宋婉,伸手一指: “宋小姐你来说,这花到底好不好?” 宋婉怎么敢说不好,她也不可能说好。 被人点名,公主视线又逼视着她,宋婉只能垂首提裙越出人群,来到厅前回话。她的脑子飞速转着,思忖这话该怎么回。 月下瞥了一眼穿着杏色罗裙妆饰素净的少女,似乎能透过她表面的镇定看到她轻轻的颤抖。 视线一移,月下黑亮的杏眼一眨,看向了祁白萱。 祁白萱心口一跳,忍不住往萧珍身边靠去。 月下冷笑一声:原来祁家这帮狗东西,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就是这么欺负宋大人家人的! 根本不需宋婉百般为难周旋,月下直接一抬手,把拎着的烂花往祁白萱脸上一砸。冷笑道:“好不好看你瞎呀!你喜欢,你戴!” 随着郡主话落,是软趴趴的芍药啪嗒砸落在地上的声音。 而这之前,这朵花当着众人的面毫不留情地砸上了祁白萱的脸,她一偏头,连头上发钗都跟着歪了下来。 彻底的安静。 一屋子目瞪口呆。 就连祁白萱都目瞪口呆,好像被砸蒙了。 反应过来,她一张脸比她身上的大红衫子还红,呜一声扭身就往外头跑了! 她可是祁国公府的嫡出小姐!她姑姑是陛下独宠的皇后娘娘!她表哥是尊贵的太子殿下!她的祖父是祁国公,是内阁次辅,只等赵老头一咽气就是内阁首辅! 就是陛下,对她说话都是轻声细语。她可是在陛下面前都敢撒娇的名门贵女! 奇耻大辱! 祁白萱哭着跑出去了! 剩下的人都傻了。 萧珍都惊了。“慕月下,你疯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傻愣愣看向了这位一向无法无天的郡主,原来还能比她们听说的更无法无天!这可是直接砸到了祁国公府的脸上! 哪知道郡主却好像没事人一样“哎呦”了一声,笑嘻嘻道:“才说了要以德服人,就不小心失手了!” 漂亮的红唇嘟了嘟:“好妹妹,我是不小心的!我就是生气她好好的姑娘怎么说瞎就瞎了,在咱们皇家人面前玩指鹿为马那一套,是要笑话咱们皇族昏庸?气得我!结果这一气,就失手了.....要不,你把她喊回来,我给她赔个不是!都是好姊妹,别这么小气嘛!” 萧珍气得要炸了。“有本事到了我父皇面前你也这么狡辩!” 一言不合就搬爹,谁让人家是公主。 萧珍握着一旁身子发颤的祁白芷,“表姐放心,我定会让她给你们赔罪!” 月下不仅没慌,反而立时收了笑脸,小脸一下子寒了,微微抬着她精致的下巴。 瞬间,所有人都感觉到了眼前人逼人的气势。 “赔罪?”就见郡主淡启红唇,“公主糊涂了,咱们是谁,她们是谁!我肯说句软话,就是给了国公府面子,可别给脸不要脸。” 她目光落在了一脸委屈的祁白芷脸上,祁白芷一震,只觉冷意从脊椎骨升了上来。 就听月下冷声道:“她们哪来的胆子敢哄着公主,仗势欺负我的人!” 堂下的宋婉心头一热,又是一震。 就听郡主说出了后面的话:“别说砸她一脸,我就是当时给她一巴掌,还得她跪下来谢恩才叫懂规矩!” 明珠郡主声音轻软,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回荡在花厅中。 安静。 月下再次看向了祁白芷,笑着问:“好姐姐,你说是不是?” 月下目光含笑,心道,仗势欺人这一套,当场点名捏软柿子,谁不会呀。虽然她很明白,眼前这个温柔大方的祁家大小姐,可不是软柿子。不过,管他呢,趁她还没硬起来,先捏了再说。 祁白芷身子一颤,慢慢福身恭敬道:“郡主教训的是,是萱儿莽撞了。” 月下看着这位前世的——祁皇贵妃,目光安静。 在眼前这位成为贵妃之前,自己跟在她的身后一声声不知喊了多少个“芷姐姐”“好姐姐”。温柔大方的姐姐,笑起来又好看,谁不喜欢呢。她曾经,也很喜欢。每次去太子府,都要喊着她的芷姐姐。 一旁萧珍拉住祁白芷:“芷姐姐!你跟她赔什么不是,明明是她!” 祁白芷顺着萧珍起了身,看向了月下。 月下面上还是好看的笑,目光却冷得很。 祁白芷很明白公主没懂,但她听明白了,郡主抓住了理。慕月下和萧珍怎么斗,都是皇家的事儿,但祁白萱不该跳出来跟着羞辱宋婉。慕月下这是当众承认了 13. 第 13 章 《既见君子(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夏日的凤掠过祁国公府葱郁的花木,掠过富贵的楼阁台榭。吹入了贵女们此时聚宴的花厅,不知谁身上的环佩叮当一声轻响,但这一声响反而愈发衬出此时花厅里的安静。 安静得能听到花厅外夏日微风吹过树木,树叶轻轻翻动的声音,能听到唧唧啾啾的鸟鸣。 这些出身富贵的贵女们,此时神色各异,又都呆愣愣看着花厅前侧夺目的郡主和那位前一刻还是所有人嘲笑对象的翠竹少女。 明珠郡主那句“配你”一出,贵女们心绪万千,神色复杂地看着衣衫简单、几乎连件像样首饰都没有的宋婉。 宋婉红着脸结巴了:“臣、臣女,谢、谢过郡主。” 花朵落在了她恭敬伸出的两只手中,轻软温柔,淡淡芳香幽幽而出。 月下对宋婉道:“你的丫头呢?让她们给你簪上啊,好看的!” 角落里好像定住了一样的云霏这才解了定身法一样,踩着软绵绵的步子,在各色目光中走上前。每一步都愈发谨慎,生怕在这种时刻给自家姑娘丢人。 雨落之前吓得白透了的脸,此时粉粉一片,她带着自己热乎乎的脸跟上了云霏,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前头来的。 高山雪被巧手的云霏小心翼翼簪到了宋婉鬓间,瞬间点亮了宋婉那张本就格外出众的脸。 宋婉紧紧抿唇,恭恭敬敬站着,甚至不敢抬头多看郡主一眼。 月下仔细打量,不由在心里点了点头:宋婉实美。 可总觉得还缺些什么。乌发白花稍嫌素淡,那些贵妇人们只怕不是那么喜欢。月下抬手拔下自己发上一个花翠,让璎珞为宋婉簪上。 宋婉小脸更红了。 粉色花翠点缀其上,缓和了少女孤傲的气质,添加了明丽娇艳。 芙蓉人面,美不胜收。 这次厅中少女们咬唇的安静,皆是因为此时立在人前的宋婉,实在惊艳。这个没有根基全靠着哥哥得已进入贵女圈子的少女,一下子鹤立鸡群。 萧珍震惊地都忘了反应,此时回过神来喝道: “慕月下,你怎么敢!” 这可是统共只有三盆的高山雪! 她甚至有点怀疑来晚了的慕月下是不是不知道这是高山雪啊? 就听月下轻巧的声音嗤了一声,对震惊的萧珍道:“一朵花而已,有什么敢不敢的,你不敢?咱们身为皇族,来到祁国公府就是给他们天大的颜面,还不能掐他们家一朵花了?” 这特么只是一朵花吗?! 这是高山雪啊! 萧珍真的不知道慕月下是特么真傻还是装傻。 月下朝祁白芷一瞥。 祁白芷就觉得后背再次一紧。 果然,就听郡主道:“你说,来你家掐朵花让不让吧?” 慕月下神情淡淡,问得威仪而傲慢,她以高高在上的明珠郡主之尊,在问她,能不能。 祁白芷从未像此刻一样清晰感觉到身份的碾压。纵然她出身已是高贵,可在眼前这人面前却依然只有俯首回话的份儿。 她向前福身回道:“郡主喜欢,臣女府中自然无有不奉的,只这花是长者所有,晚辈不敢贸然应允。实在是臣女祖母所珍,日日小心照顾,故臣女不敢答。” 这是拿孝道压她。 月下哦了一声,“原来是祁老夫人的花,怎不早说。” 说着还悠悠一叹:“你们不说,本郡主也不知道啊。” 萧珍要疯:不早说?这是人尽皆知的好不好!难道非得在她耳旁敲锣打鼓地说才算数! 月下的话继续让萧珍听得肺管子都疼了。 “摘都摘了,也安不回去了,一会儿我去给老夫人赔个不是吧。” 说着,月下伸出漂亮的指尖戳了戳剩下的千山雪花瓣,“这不是还有好几头,一样赏的。老夫人慈爱,必然不怪。”话一转,“不过你们也知道,我最爱告状!你们刚刚欺负我的人,我正好拜见老夫人的时候讨个说法,让老夫人给我做主。” 这副有恃无恐倒打一耙的样子气得萧珍呼呼大喘气! 月下睁着漂亮的眼睛就看着她气。 萧珍更气了! 垂眸的祁白芷这时候抬眼,不动声色再次打量了月下,眉尖微微一蹙,总觉得眼前这人不一样了。 可分明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傲慢郡主,但—— 祁白芷握着腰间垂下的血玉坠,正要深究的目光一下子撞上了月下突然转过的视线。 她只觉背部一僵,垂下了目光。 月下冷笑了一声,不愿意再看祁白芷那张天天都在琢磨的脸,也不想再看下头那些一个个心眼跟藕眼一样多的贵女们,懒懒一抬手道:“各位当去游园赏花了。” 贵女们闻言,忙行礼出花厅。安静地下了花楼。 她们的视线依然都忍不住落在安静走在一边的主仆三人,只是这次,再也没有之前的轻慢和嘲讽了。 夫人们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人群中的宋婉。 “那是?” “葱绿衫子的那位,那是宋大人之妹!” “原来这就是宋大人的妹妹啊,果然啊!” 另一边得讯的祁老夫人脸色不好看了。 旁人见此脸色都不敢再轻易往窗前看热闹,只有一旁镇北侯府的周老夫人不管这些。这位老夫人本正尝着祁国公府的芙蓉糕不错,这时一听有出众的美人,她立即扶着丫头起身: “让我看看!” 将府出身,即使上了年纪,声音也是中气十足。 周老夫人最喜欢这些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了,还招呼其他几位老夫人一起去看。 与其坐在这里看祁国公府老太太的脸色,肯定不如借机去看花骨朵一样的女孩子了。 “果然是可人心的小姑娘呀!” “这么招人喜欢的小姑娘,以前怎么没听人说起?” “宋大人的妹子,难怪难怪!” “下次咱家宴会一定要请来呀。”周老夫人拉着大儿媳妇的手嘱咐。看着这样好看的脸,周老夫人觉得糟鹌鹑都能多吃两对腿子。 簇拥在窗前的年轻夫人们,看到人群中那位被明珠郡主抬举的少女,议论纷纷。 “到底是姑嫂。”再是不待见,也比旁人强。 这话一出,不少人都看向了慕熹微,暗暗交换着眼神。 慕熹微一时间没有说话,依然是满面笑容。 青桐顺着大奶奶的视线,看到了楼下那位宋家姑娘。她心疼地看着自家夫人微微出神的侧脸。 祁白蓉不肯放过机会,笑道:“好嫂子,下次让郡主也给你一朵戴戴!”说着话,还不忘冲旁边看热闹的几个夫人挤眼睛。 慕熹微转过脸,依然是笑着的,话却不好听:“反正轮不到给你戴。” 说完转身离开了窗子这边,往里头去了。 倒是让其他人吓了一跳,没想到一向爱说笑话爱打圆场的大奶奶怎么突然—— 祁白蓉冷哼了一声,意味深长道:“明珠郡主是谁啊,那是咱们大周朝的明珠,谁敢得罪!咱们大奶奶是明珠郡主的亲姐姐,这脾气呀,自然大得很呢。” * 后面女客是非不断,争奇斗艳,前头男客也不遑多让。 前头两个大花厅是男客聚宴的地方,外头那个给年轻的男客,由祁国公府长孙祁青宴做主人招待。来者不是世家勋贵子弟,就是文人进士,官场新贵。 里头的大花厅则是祁国公坐镇,招待的自然是年纪大、身份更为贵重的来客,除了勋贵宗亲,就是朝廷大员。 每当这时候,宋晋的归属就会引起宴会主人家的踌躇。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847961|1355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凤头拐,迎风站着。她等着,等着看那位总是高高在上的侯府嫡小姐,是个什么了局。 “众星捧月的三小姐,呵.....” * 京师,沧浪园的菖蒲集会还没结束,云岫榭发生的一切已经传遍。 随着菖蒲集会的公子和随从们散入各家,各高门府邸众人一见面快速的寒暄过后必然要转到今日的云岫榭。 天爷!果然就是天变了,他们的明珠郡主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一点没变。 “咱们这位郡主跟郡马怎么回事另说,可郡主抽起祁国公府这位小霸王,啧,真是恍惚又回四年前!” 年轻媳妇压不住的惊叹,“郡主真的敢哎!” 呜呜呜,岁月磨平了多少人的棱角,可就是磨不平明珠郡主的,难道岁月是绕着郡主走的吗..... 老妇人压下的声音,“那有什么不敢!仁宗爷亲赐金鞭,打他都算便宜他!” 呜呜呜,那可是皇后的娘家祁国公府,是太子的外祖家啊!就是赐我金鞭,换个人还打得下去,可是祁国公府的人哎..... 年轻人忍不住询问四年前十三岁郡主爆锤当时十七岁的祁三的故事细节。 “当年郡主带亲卫堵住祁家三少一顿猛抽,真的就为了一个丫头?” “都不算郡主正经的丫头,是郡主府厨房做饭的婆子的表外甥女,听说就给郡主送过一次奶糕.....” “.....真不知道当年祁家三少要是强抢的是郡主身边的丫头会怎样?” “怎样?可能就没今天的事儿了吧....” “啊?” “当年就给打死了呗。” “啊?” “呵,明珠郡主,你永远想不到!” 镇北侯府周老太君总结道:“除了模样,好些地方明明像仁宗爷更多一些。”她笑了一声,“可有时候啊又让人觉得,到底是魏三小姐的孙女!” 一旁的孙媳妇张着嘴:“魏、魏三小姐?” 周老太君淡声道:“咱们的太后娘娘啊。”说着感叹道:“太后娘娘当年风姿,让京城多少儿郎心折!” 孙媳妇眼睛都亮了,果然八卦还是得跟她们府里老太太,真的只要坚持一天八趟不放松,什么都有机会听到! ..... 满京城沸沸扬扬。 郡主府东院这边还好,对他们来说不就是郡主打了个不着调的侯府公子,又不是没打过。 郡主府西院这边却好似煮沸的开水,从第一波消息传回来就再也按捺不住。小厮们一个个眼睛亮得,也不怕热借着外出,搜集各种说法,不管听到啥了都迅速跑回来分享。 一个个比划着讲述当时情景,末了都是“等星远回来就好了,他跟着公子去园子,必然什么都知道!” 时安是一直跟着公子的亲随,星远是公子从外地捡来的书童。 别说这些年纪不大的小厮,就是管事陈叔一边提醒他们谨言慎行,一边都忍不住一次次探头:怎么星远还没回来。 翠竹轩这边,宋婉同丫头们一起听婆子讲述云岫榭的一幕幕,听得她们一张张小脸红扑扑,一双双眼睛放光。 待说到郡主“啪”一鞭子下去的时候,婆子兴奋得嘴角唾沫星子都要喷出来了。 雨落一张小脸亮极了:“郡主就是郡主!” 云霏也忍不住感叹:“多亏郡主啊!” 宋婉轻吁出一口气,攥着帕子捂着胸口,好一会儿才平复了激荡的情绪。她默默思忖良久,抬起那张绝美的脸,看着两个丫头问出了她思忖的结果。 “你们说,郡主是不是为了我?” 云霏和雨落:啊? 就见她们姑娘咬了咬唇,非常肯定道:“郡主必然是为了我!” 云霏和雨落:真、真的吗..... 22. 第 22 章 菖蒲集会早散了,沧浪园中慢慢安静下来。 斜阳照着浓郁翠绿的草木,让满园子绿意都显得温柔下来。 时安和星远静静随在自家公子身后,只是他们与郡主府西院诸位同样亮得出奇的眼睛暴露了他们此时并不平静的内心。 可惜今日公子只让他们在园中等着,没带他们去水榭,不然他们就能亲眼看到那个一向不可一世的祁家三少当众挨打的样子了。 想到祁三,年纪不大的星远就忍不住咬牙。不光这位霸王吓人,就连跟着这位霸王的下人都一个比一个凶恶。很长一段时间只是遇到他们,星远都会做噩梦。这下子可好了,有郡主撑腰,他再也不用怕了! 星远再次长长出了口气,觉得京城的空气吸起来都不一样了。他不觉看向池边安静站着的公子。 公子若有所觉,轻轻回头,对他一笑:“看。” 看什么? 星远跟着公子这么久,从来不明白这里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可每次来沧浪园,公子都会到这一处一站就是半日。 到底在看什么。 这次公子答了他:“看它。” 星远顺着公子视线看到了池中那只——普普通通的水鸭子。 跟他以前见过的水鸭子相比似乎还更傻一点,就那么傻乎乎地在这一方小池子里游过去又游过来..... 星远差点啊出声:这就是公子每次看的东西?他还以为是这片地方契合了五行八卦或者有别的玄妙之处呢..... 所以,这有什么好看的? 星远不明白,看向了一旁的时安。 时安摸了摸鼻子。他也不知道这么一只水鸭子到底有什么好看。要说好看,沧浪园里鸳鸯水鸟,天鹅孔雀,好看的可多呢。 而这,不就是一只水鸭子。 宋晋轻轻一笑,又看了一会儿那只日复一日独自在这里游来游去的野鸭,才对两人道:“该回去了。” 时安立即跟上,星远挠了挠头,忍不住问: “公子,回去.....会见到郡主吗?” 宋晋微微一顿: “我不知。” 他前看去,夕阳洒落,如此温柔。 “走吧。” * 郡主府前两头类白玉石狮子被洒落的夕阳温柔笼罩。 西院这边厨房大娘已备好了公子的晚膳,四个简单清淡的小菜外加一碗米饭。见时安过来,大娘一边装食盒一边问今儿沧浪园的事儿。 一听大娘问,厨房里帮忙的婆子立即围笼过来,一叠声问: “郡主真打了那位?”“你见到郡主没有?”“郡主跟咱们大人说上话了没”..... 时安哪里应付得来,早拎着食盒出了厨房。 外院到内院之间有个穿堂,一共三间。一入夏,时安就做主把公子的饭摆在了中间的大花厅里。 星远好不容易才从人堆里逃出来,早讲得口干舌燥,正喝水呢,见时安过来,忙上前接过食盒,一起把饭菜摆出来。 两人不管是揭食盒还是放碗盘,动作都很轻。他们公子正靠窗坐着,看一卷书。 直到听到时安轻声唤公子,窗边夕阳下的人才抬头笑了笑,收了手中书册。 一旁的乌木盆架上放了黄铜盆,已备好了清水。 宋晋过去洗了手,才接过素白的帕子擦手,就听到外头动静大了起来。 噔噔噔的脚步声直冲这边过来了。 站在门口的星远见到来人,眼睛瞪得铜铃一般:这么慌张的脚步声,他还以为又是哪个忘了规矩的小厮,谁承想竟是他们的门房! 这必然是天大的事儿了! 他们府里最讲体面的除了陈叔就是门房了。府里小厮平时打扮得干干净净站在那里还成,可一遇到些事儿,难免不如其他府里那些精挑细选出来的。毕竟不是像他这样是从倭难中逃出来的,就是逃荒逃出来的。所有见过的世面都是跟着公子见的,再是有陈叔提点,一遇到事儿也容易慌。 但他们门房可是慕尚书给的,用陈叔的话说,“这边府里除了咱们公子姑娘,就属这个门房能代表府里门面了”。 他们府里的门面怎么进来了! 很快星远就不是愣而是惊了,门房还没把气喘匀,星远已经看到院门处进来了好些人。他一眼就注意到了众人簇拥中—— 星远觉得好像眼睁睁看着桃花仙子朝着这边走过来,仙子好似看到了他,朝他轻轻一笑。 那一瞬间,好似夕阳的金色光辉都落在她一人身上,四周一切都模糊成了一片背景。 星远一下子意识到谁来了! 本能让他往里一躲,这才转身结结巴巴道:“公子,是郡、郡主!郡主来了!” 刚倒了铜盆水回来的时安:啥? 宋晋已经放下了擦手的帕子,漆黑安静的眸子看向星远。 一旁星远想着外头耀眼的郡主,看了一眼自家公子这身半旧的青袍,不由紧张道:“公子,要不我们拦着,您先换件衣裳?” 说到“拦”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咬了。 宋晋一顿,抬手轻轻敲在了星远仰起的脑门上。他还是垂目看了一眼自己的青袍,这才抬步迎向门口。 脑子还停留在那一眼震撼中的星远模糊喃喃道:“还好.....公子衣服旧了些,但公子人新.....” 月下已进了院子。她一点都没想到宋晋就在穿堂。 见到一别经年的几棵桃树,月下不由停了步子。 桃树被照顾得很好,枝繁叶茂,蔓延出一片树荫。微风一过,层层叠叠的碧绿叶片好像说话一样簌簌作响。 就是跟这些自己最喜欢的桃树,她也隔着两世,没想到能在这样一切无事的傍晚再次相见。 月下忍不住伸手够了垂下的枝条,攥住摇了摇,又听到了桃树叶子簌簌的声音。她转头正要吩咐自己不进花厅了,就在这里等。 这一转头,笑吟吟的月下一僵。 花厅门口出来的人正抬头看过来。 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捏着桃枝的手骤然攥紧,有一瞬间月下觉得自己简直忘了如何呼吸。夕阳、院落、桃树、从人,好似一切都消失了,月下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人也好像站在一片空白中。 毫无准备的,四目相接。 月下甚至忘了收回自己正攥着桃枝的手,先前想好的种种应对一下子全都找不到了。她努力想挤出一个最为得体的笑容,摆出最为得体的姿势,用来实现重生以来与宋大人的第一次相见。 她通通都想好了的。从再次相见的第一天开始,她就要塑造自己焕然一新的形象,崭新崭新的慕月下,响当当的明珠郡主,无愧前生的宋大人为后党的半生! 可为什么,又好像回到了当年跟着先生念书。明明背了一晚上,还以为自己终于会了,结果先生一问,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谁来帮帮她! 夕阳只剩下最后的余晖,洒在院中桃树上,也洒在呆呆仰头看过来的少女身上。 树下的女孩淡粉色桃花衫,罩着一件白色轻纱衣。下配一条白底撒花罗裙,罗裙上绣着飘落的桃花,同样笼着轻纱裙。 随着她抬手,软罗衫袖水一样滑落,露出了凝脂一般白皙的小臂和轻轻抬起的手。 微风一过,尚未惊动桃树上繁盛的绿叶,先撩动了少女身上纱裙,惊动了其上瓣瓣桃花。<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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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她脑中内容一转变为:我正走在这位注定载入史册的大周名臣身边! 月下悄悄抬起眼睛看过去,颀长的身形,线条流畅又微微收紧的下颌,轮廓清晰的侧脸。 随着月下视线上移,她看到宋大人垂下的睫毛轻轻一颤。 月下立即收回视线。 心道重生一回,乍一相见,她对宋大人的了解就增多了。例如就在刚刚,她才注意到:宋大人睫毛很长。 一直到郡主进入花厅好一会儿,西院这边的下人还是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样愣愣的。 “那就是郡主?”角门边有人悄悄问。 “以后就是咱们主母?”又有人轻声问。 见陈叔过来,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齐刷刷望着他。 “叔啊,是不是以后咱们也都算郡主的人了?” 本来要提醒大家注意规矩的陈叔,被这些火热的视线看得心里一哆嗦。 陈叔目光看向了花厅方向,幽幽道: “那就要看,咱们大人能不能成为......郡主的人了。” 有着急的小厮低声问:“那大人怎么才能呢?” 陈叔高深莫测地竖起一根手指:“首先,不能被休.....” 小厮们啊了一声,很有道理啊! “第二.....” 小厮们聚精会神等着。 陈叔直接抬手挨个拍了过去: “第二,你们再有谁敢往怀里揣包子掉出来给咱们大人丢人,我绝不轻饶!” 23. 第 23 章 花厅中,诸人屏息侍立两边。 夕阳余光落在小半个花厅中,轻轻笼着刚刚迈入花厅的月下,她露出在外的修长脖颈被夕阳轻柔地笼着,此时正睁着水一样的眼睛打量眼前花厅。 宋晋顺着月下视线,落在了花厅中央的乌木圆桌上,四个简单的小菜,青瓷碗盛的米饭。 时安和星远这时候都意识到他们似乎该把圆桌上的饭菜撤下去.....可这会儿正是饭点,该让厨房大娘为郡主备饭吗.....明珠郡主得吃什么样的饭食啊.....他们是不是给大人丢人了..... 星远脸微微红了。 这时两个婆子搬过一个三层朱漆绘金大食盒,郡主身边的两个丫头揭开楠木盖子,一会儿功夫就摆满了中间的乌木大圆桌。 月下交握了双手,转身看向宋晋。 软软的声音带着小心: “大人,我能同您一起用饭吗?” 顿了顿越发乖巧的声音:“您看,我的饭都摆上了。” 宋晋抬眸看过去,正对上月下试探着看过来的眼睛。 微微上扬的眼角,晕染着淡淡的红。眼睑轻掀,看过来的眸子犹如蕴着一汪秋水,笼着波光,轻轻一漾。 宋晋移开目光,落在郡主身后的青石地面上。 门口的霞光后撤,已落在了门外。 “臣之荣幸,受宠若惊。” 八个字,让月下交握的手一用力,感觉到微微的疼。 小洛子已经搬出了桌下乌木圆凳,从袖中抽出帕子擦了擦,引郡主安坐。 宋晋这才抽出自己这边圆凳,落座。 璎珞揭开白绸帕子包裹着的一对乌木筷子和一只白瓷汤匙,递到了月下手中。 宋晋见对面人握了筷,这才拿起自己碗边的筷子。 星远一直分外紧张,见自家公子和郡主都已落座准备用饭,他习惯性就要离开,却被时安扯住了袖子。 时安悄悄冲星远小幅度摇了摇头。虽然往常公子吃饭的时候,他们也该下去吃他们的饭了,星远还经常端着饭碗或者抓着包子就坐在穿堂后头的门口台阶上吃.....只要不被陈叔看见,公子是不会说什么的。 但这会儿时安可不想让郡主府的下人看到他们有人蹲在门口捧着碗吃饭的样子。 宋晋的筷子只落在自己眼前四碟子菜蔬上,花厅里很安静。 突然一个寸许长的饼餤落在了他面前的青瓷碟中。薄如蝉翼的面皮,露出内中包裹的红绿相间的裹料。 宋晋乌木长筷微微一顿,抬目向对面的人。 不带情绪的安静目光。 月下才收回的手一下子攥紧了筷子,不自觉就屏息,咬住了唇内侧。 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看到宋大人的眼睛。修长的眼型,眼尾上扬,铺展出凤尾的形状。当宋大人不笑的时候,总会让月下有种说不出的紧张。 即使重生,好像也并没有改变这种没出息的反应呢..... 月下杏眼如水般颤动了一下,“大人,这个好吃的。” 说完她攥着筷子等着。见到对面人用长筷夹起,月下紧绷的唇角顿时松了,眼中星光点点,雀跃着:他不怪我.....他不怪我.....吧。 宋晋轻轻咬开,夏日时蔬的清香在口中漾开。 安静的厅堂中,宋晋垂眸,吃掉了郡主送过来的食物。 月下又悄悄看了一眼宋晋,放下筷子换上了白瓷勺,拨开汤碗里碧翠的叶片,舀起一粒不大的肉丸。 托着小巧的肉丸,月下顿了顿,左手拂了垂下的袖口。 白勺轻轻一倾,圆溜溜的肉丸滚落在宋晋面前青瓷碗中。 这次宋晋没有迟疑,换了瓷勺,轻轻舀起,放入了口中。 于是接下来月下胆子更大了,直接推过去一碟子小巧的春卷。 宋晋握着筷子顿了顿,默默夹起。 月下又推过去一碟子燕窝鸡丝。 见宋晋并没有拒绝,她抿着的唇角不觉往上翘起。 花厅里不管是时安星远还是翠珏璎珞,就那么愣愣看着。郡主和宋大人好像在玩一个他们提前说好的游戏:你夹我吃..... 月下当然不是玩游戏。她只是清楚记得前世走到后来,一身伤病的宋大人,她曾向太医打听过。听到太医回复的那一刻,月下惊愣,摇了头,只能喃喃说出一句无力的反驳:“可宋大人,还不到三十岁。” 太医说,首辅大人近十年来必是食少事繁,非久寿之相。 想到此,月下再次抿了唇,平复激荡的心。 安静的一餐就在这种诡异的推动盘子中过去了,直到最后宋晋配合得让月下有些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推过去的太多了一些..... 就听到对面人温和悦耳的声音:“郡主,臣够了。” 月下的犹疑顿时得到了答案,完成了她陪宋大人的第一次晚膳。 翠珏带着人把桌上碗碟撤下,璎珞已经带人捧上了漱盂香茶。 已在旁边小厅用过饭的小洛子和小安子过来,接替了翠珏和璎珞。时安和星远看着进进出出无声利落的诸人,迷迷糊糊跟着他们一起退了下去,被翠珏叫住,同往一旁小厅用饭。 厅堂里只剩下了守在两旁的小安子和小洛子,月下捧着茶坐在左首乌木圈椅上。滴溜溜的目光再次在厅里一转,这才重新落回对面端坐的宋晋身上。 茶香氤氲,宋晋低垂的眉眼十分安静。 月下慢慢吞下含在口中的香茶,思索着大约宋大人很忙,陪自己干坐在这里虽面上看不出什么,但心里也许会觉得厌烦..... 前世两人唯一一次共处一室,遥遥对坐。当时宋大人就只沉默喝茶,那时已是皇后的月下没忍住问出了声,问宋大人可是与自己枯坐无话可说。宋大人回,“回娘娘,臣不敢。” 不是“是”或“不是”,而是“不敢”..... 想到这里,月下觉得自己该告辞了。 可最要紧的一句话她还没有说出口呢。她捧着茶盏,不由又喝了一口,不知不觉竟把一杯茶喝光了。 终于想到了打破沉默的合适话题,月下盖上茶盏,轻放在一边,开口道:“宋大人对《大周律》很熟?” 宋晋同样轻轻放下茶杯,抬眸看过来。 月下一凛,坐姿愈发端庄了,恭敬得如同面对夫子的学生。 “郡主想看吗?” “啊?” “《大周律》,臣以为郡主想看呢。” “.....想看。”月下赶紧点头。 宋晋起身,对月下道:“有劳郡主随臣到书房一观。” 月下立即起身应道:“好!” 越发像个恭谨的小学子了。 月下迷迷糊糊跟着宋晋从穿堂后边的门出来,看到宋晋接过下人手中的灯笼,月下才恍然天已经黑了。 一阵风过,院中树叶发出簌簌响声。 月下转头看过去,宋晋手中灯笼也同时朝她看过去的方向举起,照亮了她想看的地方。 院子高墙这边是依然是好几株桃树,茂盛的树冠在夜色下投下一片浓郁的阴影。晕黄的灯光破开了黑暗,照亮了一片黑油油的桃叶。 随着月下收回目光,灯笼光亮重新落在前面的青石地面上,从淡淡夜色中晕出一团温柔的光亮。 一直到宋晋推开书房门,把手中灯笼重新交给下人,月下还觉得犹在梦中。 她就这么到了宋大人的书房? 她要进宋大人书房了! 前世,后来据说祁家人不知安插了多少线人都进不去的书房,宋荆州宋大人的书房! 月下轻轻吞了一口口水。 书房中已有人预先点好了灯烛,月下放眼看过去,只见中间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847963|13552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张乌木大书案,堆着一摞摞文书卷宗。 两旁书架上摆放着不少书册,她不觉抬手抚过一册册书脊。抱着瞻仰的心情,月下轻轻抽出了其中一本,只一看书册上名字月下呼吸就一滞,立即乖乖放了回去。 运气不好,抽到了一本她连书名都没有听过的..... 月下有些慌,很怕宋晋会以为她对此感兴趣,只需要一句话,她恐怕自己的无知就藏不住了..... 怕什么来什么,身旁人果然开了口。 月下犹如心虚的学生听到了夫子的提问,脸颊微微发热,在狼狈遮掩和诚实暴露无知之间挣扎。 “郡主,这边。” “啊?” “郡主不是想看《大周律》?” “对。” 原来宋大人并不是开口进行学术交流,月下顿时放松了。立即离开了这片随便抽出一本都是她不曾听说过的区域,跟着宋晋往另一边去。 停在宋晋身边,月下第一次对宋大人的身高有了更为具体的概念。 以前两人从未离得这般近过。 身高差带来了轻微的压迫感,她正想退开一点,反而是身旁的人先退开了一步。 “郡主身前架子上就是了。” “这些都是?” 月下脱口问出,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她就该做一个美丽的哑巴。这不暴露了自己这个大周郡主竟然不曾仔细了解过《大周律》的事实。 宋晋很自然嗯了一声,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她一句反问中暴露的事实。 月下看着眼前密集排列的一册册书籍,心道知道太.祖了不起,但真没切身体会到太.祖这么了不起,光《大周律》就这么多卷..... 她抽出一册,轻轻翻了翻,是太.祖对服制做出的规定。 看到其中一条,月下不觉笑了,心道太.祖管得可真多。 就在她刚看完这一页的时候,听到宋大人说:“郡主可以拿回去慢慢看。” 并不读书的月下立即点头道:“好。” 烛光下看过来的眸子中如同揉着春水,笼着夏日清晨的云雾,放松下来的声音又娇又软。 宋晋说:“要还的。” “啊?” 宋晋抬手指了指月下手中书:“《大周律》,臣只能借不能赠,请郡主见谅。” 借书给她呀? 月下欣喜点头。暗道难道在宋大人眼中她还是个会读书的人吗?可以,这个印象她得保持住了!月下抱紧了手中书。 宋晋轻轻看了月下一眼,才又微垂视线,落在被她抱在胸前的《大周律》上。 书房里重新恢复了安静,烛光轻轻跳动。 再不能拖下去了!月下了决心一样,一口气说出了在心中转了两日的话: “宋大人!以前都是我不对太后娘娘已经说过我了我都明白了改过了真的都改了宋大人就原谅我吧!” 一串话背诵好的一样一气说了出来。 月下目光落在宋晋青色袍角上,并不敢抬头看宋晋眼睛。 “郡主言重了。”安静的房间中,宋晋的声音很温和。 月下盯着他的袍角,“没有言重,很多很多错误,我都知道!” 说着她豁然抬头,咬唇看向宋晋,目光中有微芒闪动。 “宋大人,咱们.....能不能......先好好过?”一段时间。 月下的脸又红了。 她握着前生握着后来,甚至知道宋晋与青梅的遗憾,可她依然——依然要绑紧她与宋晋,至少——一段时间。 前世最后,“你自私,虚荣,浮华,骄纵,非臣良配。” 可是,今生她不能放他走。 月下垂下的目光中自嘲一笑。 安静的书房中,很轻很轻的声音: “大人,我会对你好的.....” 50-60 第 51 章 明?月高?悬, 郡主府的马车行驶在月色中。 马车内宋晋看书。 远比预料中轻松地解决了太后娘娘提出的任务,月下一下子无事可做,只能看宋大人。 宋晋按下书册,抬眼问:“郡主?” 月下立即回:“大人, 我吵到你了”她既没说话也没乱动啊, “我的眼睛, 吵到你了?” 宋晋唇角再次轻轻一个?小抽动。 烛光下他看过来的眼睛带着隐隐的笑意?:“郡主在?看什么?” 月下还没回答, 就听到宋大人温和问道:“看臣白?” 瞬间,月下莹白的脸浮上?了淡粉,红润的唇张了张, 然后又闭上?。她不是很确定, 宋大人是在?嘲笑她吗?不,必不是,这可是宋大人! 果然再看过去,宋大人已再次就着灯光垂眸看书了。 月下靠到窗边,能感觉到外?头晚风, 同时她不停扇动右手, 借此给自己发烫的脸降降温。 她身后,握着书卷的宋晋目光依然落在?书册上?, 只是唇角却?轻轻一抬。 马车进了郡主府没多久,宋大人要同郡主同住这一消息, 在?燥热的夏日?夜晚,简直如?火燎原,迅速传遍了两边院子。 沐浴出来的月下听着下头回话,表示很满意?, 要的就是这样一个?效果。 坐在?梳妆台前,月下看着窗外?梧桐树投下的影子, 随风轻轻晃动。一旁翠珏正用?软巾慢慢给她擦着长发。 天气越发热了。 沐浴后的月下,上?身穿的是绿色银条纱衣,又称轻容,最是清凉解暑。淡淡绿色纱衫后透出凝脂般的皮肤,也透出了内中樱红色花朵边抹胸,下面是一条大红纱裤,脚上?踩了一双木屐。这木屐,还是洗澡前,她专门让人找出来的。厚重?古朴的木色拖着玉一样白皙小巧的脚,纤细的脚腕上?绕着一缕红绳。 一旁,陈嬷嬷正带着人为临窗的长榻上?重?铺了软席,设了玉枕,置了凉丝被。色色都备好后,陈嬷嬷笑道:“郡主看看,如?此郡马该是能够安歇的。” 说着,陈嬷嬷往内中拔步床看了一眼,她得的指示是努力让郡马安置在?郡主床上?陈嬷嬷知道宫内太后娘娘着急,但?也只能让李公公回话:知道娘娘着急,可先别急,有些事是欲速则不达,不如?静待水到渠成。 梳妆台前,月下听到陈嬷嬷的话,起身过来一一看过,觉得嬷嬷准备的果然没有不妥当的。 陈嬷嬷笑眯眯看着自家郡主轻容纱下透出的雪白肌肤,再看郡主抬起的精致小脸,突然觉得任重?,但?未必就道远。她还没来得及多琢磨,就见小洛子到了郡主面前,抖开了一件碧色大袖轻罗长衫。 月下张开手臂穿上?,一条软罗带拦腰一系,便只见纤腰袅袅。长衫到月下小腿处,只露出内中一小截大红纱裤。 陈嬷嬷心里叹了一声,郡主到底还是没真把郡马当夫婿,面上?却?笑道:“如?今天儿越发热了,郡主又是怕热的,倒是把长衫子寻了出来。” “嬷嬷忘了?这是软雾罗,最是轻薄透气的。”小洛子解释道。 陈嬷嬷横了小洛子一眼:“就你懂的多。” 小洛子:他今儿也没做啥出格的事儿啊,怎么陈嬷嬷突然对他有意?见了 月下这边还展开胳膊转了个?圈给陈嬷嬷,软声道:“嬷嬷看,这样可得体?” 陈嬷嬷心里叹了声,遮得挺严实,笑道:“太得体了。”夫妻之间,倒也不用?这么得体。 月下亲自把陈嬷嬷送出门,对着院中如?水月光,轻轻摇着手中团扇。看着小洛子往西边院子去询问宋大人何时安歇,心道如?此她也可以看着宋大人,免他过于操劳,倒是一举两得。 夜色中,有小丫头们银铃般的笑声,偶尔风过,梧桐叶就发出簌簌响声,投下的树影轻晃。 西边院中,宋晋也已沐浴换了夏日?家常的玉色软袍,半干的头发已用?玉簪束起。听到动静,他于廊下转身看过来。 长身玉立,剑眉入鬓,凤眼生辉,真真面如?冠玉。 谪仙人一样。 小洛子跟着郡主也算见惯了容貌出众的人物,此时也不由生出一种似除了太子之尊,其?他人竟都难以匹敌分毫的感觉。 他忙又上?前两步,行礼回话。 宋晋听完小洛子的话,嘱了时安两句,就随小洛子往东边院子过去了。 后头时安和星远站在?书房廊下目送,半晌才道: “一个?月前,真不敢想啊。” “那谁敢!” 星远压低的声音,“你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就意?味着咱们大人地位稳了?” “什么地位?” “就是郡主总不能宠幸了大人再把人休了吧不能吧?” “宠?宠你个?头!” * 真等到宋大人要进来,已经做好准备的月下还是临时改变了主意?,先进了帐子,爬上?自己的拔步床,探身拉着璎珞的手道:“就说我车马劳顿,实在?困乏,先睡下了!” 璎珞很懂的移开了灯烛。 月下听着宋大人进了正房,门口璎珞小声回话。 过了一会儿,珍珠帘轻轻一响动,宋大人到了长榻边。 月下竖着耳朵听着,一时间不太确定自己此时该是睡熟了,还是隔着纱帘打个?招呼。她心中两个?小人正在?各自拿主意?,就见帘外?灯火一熄,满室一暗。 两个?小人一愣,月下悄咪咪揭开一角纱帘望出去。 月光如?水,透过梳妆台雕花窗格,穿过纱窗洒入室内。照出了拔步床前放下的翠色青纱帐。帐子外?看不分明?,月下握着胸口,也不敢看得太用?力,唯恐给宋大人发现了自己此时偷窥的不雅。 房中角落的冰盆幽幽散发着凉气。 月下悄悄躺下。躺了又躺,睡不着她在?床上?翻了个?身,没一会儿又翻了过来。 她睁着大眼睛瞧着外?头隐约的轻纱帐,想到帐外?不远处宋晋宋大人居然就睡在?她的房间中,月下激动得根本睡不着。她甚至有种想从床上?爬起来,穿过重?重?纱帐,去偷偷观看一下夜间躺在?床上?的宋大人 宋大人睡觉,也跟普通人一样吗 想归想,激动归激动,月下的理智到底还在?。 她控制住了自己的行为,但?似乎控制不住自己此时兴奋的思维。 月下胡思乱想到,前生最后要是真的接受了俺达贡的和亲要求。那两位外?族公主,一个?嫁入皇宫,另一个?点名要嫁给宋大人。这样的夜晚,那位公主要是从床底下拿出一把斧头 她大周不是直接完了 天马行空到月下后怕地再次翻了个?身,抱紧了一旁被她踢开的凉被。 “郡主?” 月下后背一僵,不敢动。过了一会儿,她才试探道:“宋大人,还没睡吗?” 黑暗中宋晋的声音淡淡的,也是好听的。“可是臣扰到了郡主?” 月下赶紧道:“没有。” 宋晋又轻声问:“可需要臣为郡主点起一盏灯,放在?珍珠帘外?的圆桌上??” 以前是这样的,但?为了不扰到宋大人休息,月下特意?叮嘱不必留灯。这时听到宋晋的话,月下才发现自己胡思乱想这么多,可是一点都没有因为黑夜而觉得害怕。原来睡在?帐外?的宋大人,比以前睡在?一旁碧纱橱里的谁都管用?。 月下翻过身,趴在?床上?,掀起床上?纱帐向宋晋方向道:“一点都不用?,有大人在?,一点都不觉得害怕。” 宋晋没说话。 月下道:“没想到宋大人搬过来还有这个?好处。” “什么好处?” “为大周省了蜡烛。” 黑暗中,宋晋轻轻笑了一声。 想到什么,月下趁着没忘赶紧问:“宋大人看过《天魔舞》吗?” “听说过。” “听说不看不是读书人?”月下好奇。 “这个?没听说过。” “听说那位卿月姑娘极美,有大周飞燕之称,大人见过吗?” “大周飞燕吗?臣没听说过这个?说法。”宋晋接着问道:“窗外?是什么香,在?这边都能闻到?” 月下最喜欢为宋大人答疑解惑了,当即忘了自己的好奇心,立刻道:“外?头院子里有凤仙有芍药,就在?梳妆台外?东边墙根处璎珞种下了好多凤仙花,把我的芍药给挤得到处都是。大人,你知道凤仙花吗?” “‘其?花头翅尾足,具翘翘然如?凤状,故以名之’。不过凤仙无香,这味道该是郡主的芍药。芍药有赤、白两类。白者名金芍药,赤者名木芍药” 宋晋轻声说,月下就安静听着。 她并不知道宋晋开始慢慢背《本草纲目》给她听,她只是觉得宋晋的声音好听,让人愿意?一直听下去。好像夜间的风,轻缓徐徐。安抚了月下一切纷乱妄想,慢慢地,月下的眼睛就合上?了,口中的话也含混了。 黑暗中宋晋枕着左臂,借着渺渺月光,看着房间雕梁。 好一会儿没再听到床上?人的动静,宋晋停了念诵,凝视黑夜许久,才闭上?了眼睛。 夜已经很深了,冰都快化尽了。 后半夜 突然睁眼的宋晋听到一旁床上?人翻身的动静,他仔细一听,轻软含糊的声音在?喊人,迷迷糊糊要喝水。 宋晋起身,摸到火绒点亮了灯,他把灯移到自己的榻旁,灯光照亮了内室。 壶中水尚温,宋晋拿起上?次见月下用?过的茶碗倒了半盏水。 目视茶盏,宋晋在?原地顿了顿,长睫低垂。 房间外?的人似乎并不打算进来。 宋晋这才端着茶水,进入纱帐,拔步床前宋晋再次停了下来。 听到月下动静,宋晋隔着床帘静静问了一声:“郡主?” 声音近乎清冽。 他听到她轻软的声音,带着说不清的困意?:“大人,我渴。” 宋晋垂下的长睫轻轻一颤。 门外?异常安静,没有任何人进来。 宋晋不再迟疑,抬手勾起半边轻纱软帐,目光并不看床上?人,“郡主,水。” 没有动静。 他道:“郡主,起来喝水。” 月下含糊应了一声,依然不见其?他动静。 此时是丑时,正是人最困倦的时候。月下一边喊渴,一边却?连眼皮都睁不开,只指望人把水给到她口中,她不要醒,她要睡。 宋晋目光落在?床沿,其?上?嘉纹锦席光泽莹莹。他轻轻坐在?床沿,道了声:“郡主,得罪。”便抬手要把人扶起,几乎立刻就是一滞。 轻软细纱衣,根本遮不住腻滑的皮肤。 短暂而漫长的一滞。 宋晋眸子漆黑,沉静。立即用?了些许力道,稳稳托着,月下迷迷糊糊攀靠。 几乎是瞬间,空气里就仿佛有了热意?。拔步床外?轻纱帐轻动,明?明?有夏夜微凉的风透过半开的窗棂吹入。 宋晋另一手拿起茶碗,靠近臂上?人的唇边。 翠色轻容软纱擦着玉色软袍,在?极安静的深夜里,发出极其?轻微的窣声。 轻容遮不住臂上?人玉白的肩头,隐隐透出其?上?一点胭脂痣。 睡眠的滋润让月下脸庞越发透出粉嫩光泽,吹弹可破。红唇经过水的滋润宛若熟透的樱桃,似乎轻轻一碰,内中就会有香甜汁液透出。 宋晋稳稳地握着茶碗,玉色袍袖因为提起的手臂滑下,露出了小臂绷紧的线条。 透纱而入的隐隐烛光揉着淡淡幽香,越发让这一切旖旎异常,恍惚如?颠倒梦境。 半碗茶水,足以逼出玉面探花郎额际隐隐的汗意?。 宋晋已放下了月下。 她挨着枕头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哼,立即就陷入了沉沉的睡眠里。 宋晋几乎是立刻就离开了纱帐,珍珠帘在?黑夜中碰撞,发出一声脆响。 他移开了灯,来到外?面金丝楠木圆桌旁。重?新翻开一个?茶碗,提起一旁茶壶,慢慢倒水。 夜深了,空气中有淡淡的凉意?,宋晋慢慢吐出一口气。又慢慢把水喝了,熄了灯烛。屋子一暗,只有外?头月光的光亮。 再次倒了半盏茶水。 此时西移的月光照出了圆桌一角,映出了一旁人的半边轮廓,他微微凸起的喉结轻轻滑动,修长有力的手放下了茶盏。 外?面 月光下是三个?人影。 翠珏死死挡着小洛子,璎珞拉着小洛子手臂。 直到屋子里重?新恢复安静,再没听到其?他动静,无声对峙的三人,默契往远处走开。 确定没人能听见,小洛子才气道:“郡主要水!” 翠珏答:“宋大人在?。” “郡主睡时,不爱外?人看着!” “宋大人不是外?人,是郡马。” 小洛子皱紧的眉头并没有松开,瞪着两人道:“可郡主心里的人是是你们明?明?知道!” “我们只知道郡主嫁的人是谁。” 这时璎珞反问:“你就能保证如?今这种情况,殿下还能一心一意?待咱们郡主?” 小洛子默了默,道:“殿下很疼郡主的。” 翠珏:“疼?殿下可以疼很多人。” 小洛子身子一颤:“什么意?思?你们知道什么?” “我们只知道,这世上?一心一意?为郡主好的人是太后,而宋大人是太后为郡主选的人。” 提到太后,几人默默,都看向了皇城方向。 璎珞小声道:“还是宋大人好。别的不说,殿下将来总是要”说着指了指皇城方向,“那里哪里是好呆的,里头人恨不得一个?个?都有八百个?心眼子。除了尊贵如?太后娘娘,其?他人都给圈在?一个?个?小院子里,天天就琢磨着怎么害人。” 说到这里她更?压低了声音,“咱们郡主不当皇后肯定是不行的。可当了皇后,要我看,也没什么好。不说别人,就是祁——” 翠珏:“行了,小心隔墙有耳!” 小洛子:“我不看别人,我只听郡主的意?思!”说着对两人道:“下次晚膳不许哄郡主吃酥肉了!” 郡主每次吃酥肉都会半夜害渴,他这会儿才明?白这两人诡计 恨声道:“不许对郡主使心眼!” 璎珞嘁了一声:“就显着你对郡主好了,我们都不好的!” 小洛子没法反驳。他们四个?跟着郡主这么多年了,很是清楚彼此。 明?月高?悬,银辉满地。 “反正我就听郡主的!郡主想要的,才是好的!” 第 52 章 第二日一醒来 月下睁开眼先扒着床帘往宋晋处看?。 翠珏几人已经过来了, 此时笑道:“郡主?别看?了,宋大人寅时就起?来去书房了。”说着已经挂好了帘账。 月下哦了一声,“也没问问大人睡得好不好?” “大人昨夜给郡主倒的水,郡主?不?知道?” “啊, 原来是真的!” 月下坐在床上, 突然抿嘴一乐。 璎珞笑道:“郡主?高兴什么呢?” 月下摇头。“不?能说?。” 将来要在青史占好几页的人, 为她这个指不?定就在玉碟里留一个名字的倒水喂水了!想到这里, 月下默默点头,没?本事?也没?关?系,她到底还有运气 “郡主?, 咱们一会儿?” “自然是进宫!”她这样听话, 做得这样好,外祖母得夸她。 与此同时,太子府中 秦兴正小心翼翼回话。 “回殿下,奴才已查实了,并非外头乱传。” 回了这句, 秦兴就低头看?脚下地面, 多一句也不?敢说? 书房里一时间很安静。 两面墙上都是极高的紫檀木书架,书架前是一张阔大的紫檀木书案, 书案前一侧紫檀几案上是一大盆白?瓷碗莲。 碗莲被精心养着。莲叶片片遮了水面,一片片都是精心打理的, 碧绿如玉,脉络分?明。烘托着其中一支盛开的莲花,娇嫩的粉色莲花层层叠叠,亭亭玉立。 此时萧淮就站在这碗莲前, 他的指尖轻轻触了触碗莲娇嫩的花瓣。花瓣一颤,上头圆滚滚的水珠便?随着这一颤滑落在碧绿的叶片之上, 颤颤的,晶莹剔透,煞是可爱。 萧淮看?了一会儿,才转身看?向秦兴。“这个宋晋你怎么看??” 秦兴一愣,恭谨回道:“宋大人能干,很得慕尚书和赵首辅看?重,屡次被委以重任,听说?次次都” “我是说?这个人!”萧淮不?耐烦道,“有意思吗?” “这”秦兴不?知道该如何答了。 萧淮伸手轻轻弹了弹身侧碗莲,顿时更多的水珠滚落,他说?:“必然是有点意思咯。” 这时外头又有人来报。 萧淮听了,笑了一声: “准备吧,孤也进宫。” 抬手理了理袖子,笑就变成了冷笑: “她如今谁的话都听,就是不?听孤的话了。” * 碧空如洗,白?云朵朵。 月下坐着她的专属抬辇,正喜滋滋预想太后和周嬷嬷将会怎么高兴、怎么连连夸奖她的时候,突然她发现自己的抬辇停了,她咦了一声: “谁让你们停下的?” “孤。” 随着这道清朗的声音,金冠紫袍的萧淮出现在她抬辇一侧,目光看?向她。 又是这样! 月下好心情一下子没?了,根本不?看?萧淮,对抬舆的几个太监气道:“本郡主?没?有发话,来个人让你们停你们就停,要是让你们把我倒井里去,是不?是这会儿我已经在井底坐着了!” 几个太监吓得脸都白?了,即使这样也是格外谨慎小心放下抬舆,确定抬舆稳稳落地,郡主?不?会惊着,这才一溜跪在一旁。 月下心里本气恼的厉害,在这个皇宫里永远是这样,她跟萧淮,这宫里的人永远都是听萧淮的。 只要萧淮发话,这些人立刻就把她的意愿放在一边,永远这样! “旁人说?停你们就停,真以为本郡主?是个好脾气的!问你们话呢,怎么敢停本郡主?的辇,就不?敢回本郡主?的话!” 月下几乎要冒火的眼睛落在了前头跪着的太监身上,前世?今生积攒的火气顿时一熄。 头里这个小太监,看?起?来年纪也没?比她的小洛子和小安子大多少,此时按在地上的手都在哆嗦。 让月下一下子想到了第一次见到小丁子的时候,小丁子按在地上的手,因为紧张哆嗦得厉害。 最无能的人才拿底下人发脾气呢。月下唇动了动,哼了一声,自问自答: “你们不?回,本郡主?告诉你们!本郡主?就是个好脾气的,我偏偏不?发火!” 这个走向,小洛子倒是一点都不?意外呢。 月下还不?忘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停下就停下,本郡主?坐得腿麻,正好走着!” 说?着就扶着小洛子,下了辇。又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几人,月下一摆手。 小洛子明白?,这是让这些人回去。 几个太监本以为倒霉,遇到上头贵人斗气,还是皇宫里最不?能得罪的两位,个个都白?了脸,只觉得完了!却没?想到郡主?竟然就让他们回去了。他们赶忙磕头谢恩,正垂着头要抬着空辇退开,就听郡主?发话:“慢着。” 几人立即定住,腿肚子都在打颤。 就听郡主?道:“今儿天好,本郡主?高兴,你们赶上了,领个赏再走。记住,本郡主?不?是好说?话,而是今儿天好,你们赶上了!下次要是运气不?好,还敢停本郡主?的辇——” 月下话落,小洛子已经上前给这几个呆若木鸡的小太监发了赏,冷哼了一声,这才让他们走。 萧淮知道,这是月下不?想他们回去领罚。只让郡主?不?高兴了这一条,回去后就有人借机打压。好不?容易熬到能在主?子面前露脸的差,也就算完了。眼下郡主?赏的人,回去自然没?人敢借机生事?了。 萧淮知道月下这个古怪性子,护短。不?管是她的人还是她的东西,都护得厉害。这种护短习性甚至扩展到伺候她的所有人身上,包括眼前这些给她抬轿子的奴才。 这种性子在萧淮看?来未免好笑,但?因是月下,倒也觉得不?失可爱。 只是——通过赏帮下头人避罚的法子,内中曲里拐弯的门道,他的朏朏可是不?该知道的。 萧淮看?着月下,是真的纳闷:“孤不?在这些日子,你到底都学?了些什么?” 月下又哼了一声:“天热,不?想说?话,我要走了。” 萧淮看?着那张就是不?肯看?他一眼的小脸,笑了一声,一抬手,立刻,一顶大伞罩在了月下头顶,把她整个人都笼在伞下阴凉中。 “不?热了,跟孤说?说?。” 月下依然不?看?萧淮,“我没?话想说?。” 萧淮注视着她,摇头,“你有,还不?少。” 说?到这里他再忍不?住,抬手曲起?手指要去敲她那个不?知道装了什么的小脑袋。 月下却直接一躲。 萧淮伸出的手落了空。 他脸上笑敛了,看?着月下,“他们到底往你这里灌了些什么?” 说?着萧淮抬起?修长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月下这次没?有避开萧淮的目光,她直视他,道:“你。” 萧淮挑眉。 月下一字一句道:“你才是那个喜欢把自己的想法硬灌给别人的人!”临到了,还说?都是为她好,真可笑。 “孤?孤都是为你好。” 月下直接笑了,笑得嘲讽。 萧淮的脸色不?好看?了。他看?着她,“孤不?知道旁人跟你说?了什么,孤的你现在不?明白?,早晚会知道的。” 月下简直要给萧淮笑死。 萧淮转了转自己拇指上青玉扳指,断然道:“京郊北山的宅子都收拾出来了,你怕热,该去避暑了。” 又来! 月下再也压不?住火了,“谁怕热谁去,我不?怕,我就要留在京城度夏!” 萧淮也是真的生气了,看?着她压低声音道:“这是咱们说?好的。” “谁跟你说?好了?反正我没?有,我记性不?好,我什么都不?记的。”月下回的理直气壮。 这下子把萧淮气笑了,咬着牙盯着她那张过于精致的脸:“玩赖的?” 翻脸不?认人、说?不?讲理就不?讲理这种事?,确实是月下会做的。 萧淮也一向乐于做月下翻脸不?认人、说?不?讲理就不?讲理的靠山。一直以来,他都乐于纵着她不?讲理。只是怎么都没?想到有一天她跟自己来这一套。 萧淮缓缓舒了口气,还真怪气人的。 月下轻轻哼了一声,“谁赖?反正不?是我。我不?离开京城,我就在郡主?府呆着,哪也不?去。”月下用能气死人的语气郑重告诉萧淮。 “北山离京郊行宫也近,你不?是一直要让七弟回来?有机会能去看?看?他,你也不?愿意去了?”萧淮努力压着气尽量控制脾气跟她好好讲道理。 他很知道,慕月下不?讲理的时候,对方?要是敢跟她发脾气,她只会——更不?讲理。 “我在京城等着,也能见到七皇子。星宿不?利都大半年了,总不?会一直不?利下去!”说?着她直视萧淮,嘲讽道:“还是皇后娘娘厉害到连天上的星星都归她管!” 萧淮面色冷了。“孤说?过,你对旁人多大脾气都没?事?,但?那是孤的母后——”他再次压了压火气,声音温和了些,“朏朏,别惹母后生气了,成不?成?” 月下瞧着萧淮,笑了一声。 这是第一次,萧淮无法从月下眼中看?到她的想法,总好像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东西在她的心里。 月下已懒得再浪费口舌,直接一礼:“殿下,恕我有事?,告退。” 说?完一眼没?多看?,拔腿就走。 萧淮站在原地,好一会儿都没?动。 “殿下?” 温柔的声音让他回了神,萧淮抬头,看?到是祁白?芷。 素白?衣杉,袅袅而来。 萧淮动了动唇角,想对她笑笑,可没?笑出来。 祁白?芷小心翼翼道:“殿下也是要给皇后娘娘请安吗?” 萧淮嗯了一声。 祁白?芷更加小心了:“我也是。” 萧淮见祁白?芷这个样子,不?好再绷着脸,笑道:“做什么这个样子,孤又不?吃人。” 祁白?芷这才抿唇一笑:“我方?才远远瞧见郡主?发了好大脾气,本来想同郡主?说?说?话的,结果我愣是没?敢过来!” 说?着羞涩一笑。 萧淮哼了一声,“她那个脾气,别理她,过一阵子就好了。” “是呀,郡主?毕竟还小,以后就好了。” 萧淮咬牙道:“她还小?她——” 祁白?芷紧张地咬着唇。 萧淮看?到,缓缓吐出一口气,“倒是又把你吓到了。” 祁白?芷摇头,“阿芷倒不?是怕,只是见殿下苦恼”说?着她悄悄看?了萧淮一眼,抿了抿唇又轻轻道:“如今天热,郁气内结,有伤身子。别说?娘娘,就是会担心的。” 一番话说?的甚是温柔,情意绵绵。如同夏日一盏清泉,抚慰人心。偏偏这样的软话,被他捧在手心里的小祖宗也不?知道到底听了什么,好不?容易见上一面,连句话都不?肯好好对他说?了。 萧淮缓缓呼出口气,勉强笑道:“算了,多大点事?,孤不?跟她计较。” 说?着对祁白?芷又一笑:“既同道,不?妨同行?” 萧淮生就一双多情的桃花眼,就是无情时都似含情,更不?要说?他肯对人笑一笑的时候。 祁白?芷粉面一红,垂了头,轻轻嗯了一声,露出了一弯洁白?脖颈。 萧淮所经之处,宫人纷纷往一旁避开,跪下,不?敢目视。直待两人行过很远,宫人们才起?身悄悄道: “传言难道是真的?祁家小姐会是太子妃?” “这还能有假!放眼京城,除了祁家小姐,还有谁配呢” * 日头渐渐升高,临近中午,更是烈日炎炎,烤得地面都发烫了。 小安子眼看?着把宫内淮阳来的一一排查完了,也没?有郡主?要的人。开始怀疑有没?有淮阳籍却没?报上来的,下头负责的大太监为难道:“都在这里了,要不?安公公再请示一下郡主??” 旁边心思活的,已经开始考虑是不?是能借机把自己手下的人送到郡主?跟前。做什么非要淮阳的呢,他们手底下干净漂亮又机灵的孩子多的是。 内廷惜薪司 廊下一个白?胖的太监正喝着茶,一旁有小太监为他打着扇。这时候又一个大太监走了过来,一屁股坐下,端起?茶碗咕咚咕咚几口喝尽了,嘟囔道:“这天儿,越来越热了!” 说?着扯着深蓝衣领呼扇,“您怎么在这儿坐着?” 问完他就醒悟过来,一抬眼,果然就见前头院子里一个瘦巴巴的小太监正抱着堆放的比他头还高的木柴,往新的仓储间里搬。 一身宫中发的深蓝色太监袍子穿在他身上显得晃荡,衣服颜色也早已洗得褪了色,此时混合着灰和汗,脏得没?法看?。 大太阳烤得地面好像能冒出热气来,这个时辰,就是会喘气的狗也早已找阴凉地方?趴着去了。这个小太监却抱着柴火挪动着,用他的侧脸顶着过高的柴火堆,生恐落下来。 才过来的大太监又喝了一碗凉茶,身上热意才算下去了两分?,这才继续道:“我说?你干嘛总跟这么个孩子过不?去?真折腾出什么事?儿来,大热天,也麻烦!” 胖太监冷笑一声:“咱家就是要让他知道,让他喊咱家爹,舔咱家脚,那是他的福气!一个没?人要的东西,也敢嫌咱家!” 对面太监嘿了一声:“您这儿倒霉!好不?容易挑,挑了一个半残的不?说?,还是个硬骨头,丢了人还给您老添了堵!” “谁说?不?是呢!有这毛病,哪个主?子能待见!亏咱家当时费劲巴拉挑了过来,倒是让那帮杂碎看?我笑话了!嘿旁人笑话咱家就算了,这么个狗东西居然还敢嫌上咱家了!咱家不?逼他,咱家就把话放在这,非让这狗东西跪下来求着把咱家这脚舔了,到那时候——”他往地上啐了口浓痰:“咱们惜薪司可不?用残废,这样的也就够往浣衣局给最下等的宫人洗衣服去!” 对面太监又看?了一眼大太阳下那个瘦巴巴的身影,评价了句:“瞅着这样,难!” 如今背地里好些太监下了赌注了,就赌王公公什么时候能让这个进来两年的小太监把脚舔了,据说?赌注加起?来都有好几两银子了。 不?光王公公折腾他,那些下了注的也都开始各种折腾他。 但?凡换个人,这样的日子只怕一天都过不?下去。 对面这位大太监见过的人可不?少,此时冷眼瞅着这孩子,他就是觉得——别看?他不?吭声,这骨头是硬的。越折腾,他牙咬得越紧。只是,这深宫里太监们折腾人的法子,他只怕还是不?够了解。 大太监淡淡瞧着,不?时跟王公公闲话两句。没?有怜悯。这宫里可怜人多了,谁会有心情怜悯一个注定起?不?来的废人。 对面白?胖的王公公已懒得多看?,往前一凑打听到:“安公公,到底在找什么人呢?” “淮阳的,七八岁,八九岁,也可能十几岁听说?是浣衣局的估摸着是哪次出去给主?子送衣服,得了咱们郡主?的眼缘?” 王公公啧了一声:“瞧瞧,这种就叫有造化!” 对面人端着茶碗,这时候哎了一声,朝着前面那个已经进了柴房的背影努了努嘴:“说?是淮阳的都报上去,我怎么记得好像是淮阳的?” 王公公哼了一声:“人家找的是淮阳——人,你瞅他那样!我到时候报上去,上头人过来一看?就这样式的?还以为咱家故意恶心主?子呢!到时候他再当场犯个病,咱家还得跟着丢人担不?是,咱家贱呀!” “这倒也是。” 柴房里,瘦得竹竿一样的小太监正一点点堆放柴火。他已经十二岁了,旁人都叫他小瘸子。他的衣服已被柴钩破了,黄巴巴的瘦脸上嘴唇干裂出了血,一双瘦巴巴的手上也都是血口子,有的干了,有的还是新的。 一堆放好,他就立即起?身,身子一晃,小瘫子脸上露出一个惊恐的表情,赶紧扶住了墙。好在并没?有发病,只是累得狠了,待他一站稳,立即就出了柴房。今天他一个人得把另一个院子中的两大堆木柴都入库。不?能耽误,一旦完不?成—— 被叫小瘫子的小太监木着一张黄瘦的脸,走在太阳下。 月下已经到了仁寿宫。 萧淮和祁白?芷也进了永寿宫。 第 53 章 月下到了仁寿宫, 萧淮和祁白芷到了皇后宫中。 穿过龙凤呈祥的宫门?,一进永寿宫的院子,就见院中跪了好几个宫人。 皇后娘娘就在廊下檀木圈椅上坐着,见儿子和侄女见来了, 懒得再多听下头人废话, 直接道:“一块儿拖下去各打二十板子, 下次再生事, 四?十板子!” 其中两个?宫人还想叫冤,被过去拖人的嬷嬷一巴掌扇到嘴上,一块拉了下去。 很快院子里就?清净下来。 两人向皇后请过安, 就?随着皇后进了正殿。 皇后招手, 祁白芷就?过去坐在了皇后身边。说起刚才受罚的宫人,皇后轻哼了一声?,“两个?年轻的妃子争衣服,宫人直接在尚衣局闹了起来。”说到这里她?笑了一声?:“也不知道那些人怎么眼皮子这么浅,为一件衣裳?” “真是想不到的事儿都有?, 这一件件全都要靠着皇后娘娘裁夺管理, 其中辛苦旁人哪里知道呢。”祁白芷柔柔道。 “可不是!外头有?些人还以为本宫天天享福呢,他们哪里知道这后宫一天天的多少事儿!”说着她?拍了拍祁白芷的手, “这些呀,以后你就?知道了。” 祁白芷羞涩低头。 皇后见侄女这样?子, 笑了声?:“太子府将来打理起来事儿也不少。” 说着皇后就?瞥了一旁一直没说话的萧淮一眼,祁白芷也抬起一张粉面含羞带怯地看过去。 萧淮靠坐在左首圈椅上,长腿懒洋洋伸着,很是闲适的样?子。微微垂着头, 鼻梁高挺优雅,薄唇微抿, 线条分明。一双修长白皙的大手笼着明黄色青花纹茶碗,食指轻轻敲着。 别?说听两人说话了,就?是这会儿两人目光都在他身上,他好像也一无所觉。 祁皇后哼了一声?:“这是过来给本宫请安呢,还是过来气本宫呢!”说着把手头茶碗往桌上一放。 萧淮回神,看向上首,坐直身子笑道:“母后,儿子昨晚睡得迟了些,这会儿没精神,您不说心疼儿子,还怪上儿子了?” “太子府那些人干什么吃的!本宫说了多少遍最要紧的是你的身子,见你不安歇他们就?不知道劝?一个?个?是死的不成!” 萧淮无奈道:“是儿子自己睡不着。” 祁皇后盯紧了萧淮的脸,“为什么睡不着?” “心烦就?睡不着呗。” “谁让你心烦?”皇后逼问。 萧淮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冲皇后笑道:“母后,您管着后宫这么多事,如今连人睡不着都管着了?” 皇后一噎,瞪了太子一眼。 萧淮懒洋洋一笑。 皇后问道:“本宫刚恍惚好像听说你们过来的时候遇到谁了?” 萧淮:“皇宫里就?这么些人,能遇到谁,母后您就?别?明知——” “没问你!”皇后直接一瞪眼,“本宫问阿芷。” 萧淮看了祁白芷一眼。 祁白芷轻声?道:“也没什么,就?是碰到郡主,说了两句话。” 皇后:“郡主又对你大呼小?叫了?” 祁白芷抿了抿唇,道:“这倒没有?,郡主她?、她?对阿芷很好。” 皇后哼了一声?,抬起指尖戳了戳祁白芷白皙的额头:“你呀,也不知道是为了护着谁,连跟姑母都不说实话了!” 说着又瞪了萧淮一眼,萧淮挑了挑眉。 祁白芷已经红了脸,“郡主就?是脾气大了些。”说着抬头对萧淮道:“殿下一会儿过去给郡主说句好话就?好了,免得郡主不高兴。” 祁皇后登时眉头一竖:“她?敢!” 又对萧淮道:“不许去!” 祁白芷一惊,急得泪都下来了:“姑姑别?气,气坏了身子就?是侄女的罪过了!侄女只是觉得郡主还是小?孩子脾气,让殿下过去哄哄她?,这事儿就?过去了——” 祁皇后一听这句“小?孩子脾气”就?气不打一处来!从她?入主后宫,在太后那听得最多的就?是,“郡主还小?,皇后大人大量别?跟她?计较”。 就?连当年打了她?的侄子,都能拿这句话含糊过去!她?侄子她?都不舍得动一指头,那个?有?娘生没娘养的说打就?打了,还不止一次! 这个?恨,跟女儿改名一样?,都是烙在皇后心口上的! 皇后气道:“还小??郡主人都嫁了半年了,如今都跟人圆房指不定明年孩子都生了,还小?——,你做什么去!不许去!” 见太子突然起身,皇后惊问。 萧淮立在那儿,好一会儿没说话。 祁皇后这才注意到儿子确实脸色不好,只怕昨晚是真没睡好,她?心里是又气又担心。 萧淮这次没笑,朝着皇后一礼道:“儿子想去看看父皇。” 祁皇后想说什么,到底碍于侄女在场,只是咬牙看着太子叮嘱道:“你同旁人不一样?,你身上担着的是什么,你不该忘。” 萧淮:“儿子不敢忘。” 祁皇后摆了摆手。 萧淮再次一礼,退行几步,这才转身大步流星离开?了。 面无表情,一口气走出好远,一直到皇宫御湖边再没有?路了,他才突然停下。 秦公公是小?跑着才跟上的,这时候跟着停下来,呼呼喘气。 他试探喊了声?:“殿下?” 萧淮收回落在湖面的目光,淡淡道:“没什么,该去给父皇请安了。” * 月下又在太后宫中待到日头西斜,才带着人离开?仁寿宫。她?心中记着小?丁子,索性直接寻到司礼监旁的院子,小?安子就?在其中帮她?找人。 郡主一到,院子内外的人都忙过来向郡主行礼。见到郡主亲降,愈发好奇到底是什么人,这得多大的福气,让郡主这样?好找。别?说下头的小?太监,就?是上头大太监,此时心中也都艳羡得很。 小?安子早已带人照着名册把宫里淮阳的见了个?遍,把每一张脸都跟按着郡主描述画出来的图对过,并没有?郡主要找的人。此时见郡主亲自过来,他把其中几个?喊过来。 月下一一见了,摆了摆手。 一旁小?洛子给了他们赏,对下头人道:“都想一想可还有?漏下的淮阳那边来的,谁能替郡主找到人,这一份就?是谁的。” 说着把一个?宫内针宫局做的上等?锦缎荷包往桌子上一放,沉甸甸一声?响,就?知道里头赏钱绝对少不了。 同时又把一把碎银子往案上盘子中一洒,“叮叮当当”一阵乱响。 “有?线索的,就?不是咱们要找的人,也可以立即领一份赏。” 下头人顿时眼睛都是一亮,脑子也都迅速动了起来。整个?皇宫里犄角旮旯,连冷宫里去年死过的一个?老太监老家是淮阳的,都有?人报了上来。 桌上碎银子渐少。 可依然没有?月下要找的人。 这时终于有?人想到惜薪司的小?瘸子。之前也不是没人想到,只是知道这人有?病,又被折腾得腌臜极了,把这样?一个?人带到主子面前,这不是讨好是找事呢。 可此时看着桌子上白花花的银子,到底有?小?太监提到了这个?。 此时惜薪司的王公公也在,他白胖的脸一颤,立即堆笑上前:“这孩子进宫的时候年纪小?,根本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淮阳的,再说他那个?样?子,绝不可能是郡主要找的人!” 小?洛子一挑眉:“说不清就?是可能是,可能是就?带过来看看,哪来这么多话!” “洛公公,郡主要找人奴才敢不殷勤着!只那孩子有?古怪病,奴才是怕给主子招晦气!” “什么病?”月下问。 “回郡主的话,那孩子只要一着急,半边身子就?可能动弹不了,就?是走着走着路呢说摔倒就?摔倒,旁人就?叫他小?瘫子。您说说这样?一个?人谁愿意用??也就?是奴才心软,实在不忍,人都在宫里了,也这样?了,总不能再给送出去?奴才就?留在惜薪司养着了。” 月下本来生了希望的心又落了下去。小?丁子在她?身边当差也有?三年时间了,小?丁子可没有?这样?的毛病。 “郡主?”小?安子问。 可再也没有?旁人了,月下还是道: “带过来看看吧。” * 过去带人的两个?太监寻到小?瘫子的时候,他正顶着碗跪在碎瓷片上。 夕阳下,瘦黄的脸上有?凝结的灰渍,嘴唇干得起了白皮,一双眼睛安静得好像不会动一样?。 见有?人来了,他也并没有?任何反应,依然两手扶着碗跪着。 两人一靠近就?忍不住捏了鼻子扭了脸,这味儿! 不用?想也知道,这准是王公公不知又让他干了什么折腾他呢。 其中一个?太监一松开?手,立即抬起胳膊捂着鼻子,瓮声?瓮气道:“这这真能带过去?” 郡主娇贵,宫里谁不知道。这要是带过去,再给郡主熏吐了有?个?好歹,一屋子人也不够罚的。 另一个?也拿袖子挡着鼻子,没办法道:“赶紧拉过去洗吧洗吧!” “让郡主等?着?”脏成这样?咋洗啊。 “你还想烧水慢慢洗啊?让人提水过来!”说着他冲小?瘸子道:“你先起来,一会儿跟着咱们往前头走一趟!” 又喊了后头两个?小?太监去提水。 转头见小?瘸子还跪着,这个?太监急了:“让你起来?你是聋了,还是跪着有?瘾?” 不是小?瘸子不想起来,而是他起不来。 说话的太监让另一个?把人扶起来,自己反而往阴凉里避得更远了。 另一位无法,只能忍着恶心扶,只等?人一起来,他当即甩手跳开?了。 可熏死他了。 小?瘸子似乎还没弄懂到底发生什么,他只知道他可以不用?跪了,至少眼下不用?了。他扶着墙,两条腿打颤,膝盖疼得站不住。 他也知道自己难闻,扶着墙往一边挪了。 这时候水已经提了过来。 阴凉里那位太监一指,这边两个?小?太监合抬起一桶水,兜头浇了下去。 水一激,膝盖更疼,被叫小?瘸子的人站不住靠墙一歪。 小?太监正好把另一桶水也浇了下去。 这下子真正变成落汤鸡一样?。 两个?太监过来,好歹能靠近了。又让小?太监去寻东西给他擦,转头问道:“你新?衣服在哪儿,让他们赶紧给你拿过来换上。” 被叫小?瘫子的抹了脸:“没有?新?衣裳。” 领头的太监啧了一声?,冲小?太监道:“不拘谁的,赶紧去拿一件过来!让郡主等?,一个?个?都不要命了是不是?” 这时候被叫小?瘫子的抬了头,愣愣问:“是、是郡主要见我?” 大周朝不带封号提到郡主,只有?一人,就?是明珠郡主。 明珠郡主盛宠,宫中即便?是他这样?从来没机会走出这片院子的,也并不陌生。 其他太监宫人说话间最常羡慕的甚至不是那些大公公,而是跟着郡主的洛公公。很多人说洛公公在遇到郡主之前,也不过是个?由?人欺负的小?太监,谁能想就?是当年郡主一指,从此这个?受人欺负的小?太监就?一步登天了。 见眼前这个?狼狈的小?太监这么问,对面两个?太监都忍不住笑了。 “怎么,你不会这就?开?始做梦了吧哈哈哈哈”。 笑得他们差点岔气。 谁知旁边这个?小?太监不仅没有?羞恼,反而好像听不见一样?,此时挣扎着过去把木桶倾斜,就?着桶底残余的水搓洗自己的脸和手呢。 见状,两个?太监才停下的笑声?又响了起来。 桶边的人依然没听见一样?,用?力的好像能把手上皮都搓下来。 其中一个?见他到底年纪不大,又是这个?样?子,多少生了一点恻隐之心,对他道:“不是咱家打击你,郡主并不缺人,就?是缺人也不会要——你这样?的。” 木桶边的人一僵,蘸着水又开?始搓耳朵后边。 “郡主是找她?见过的人,你见过郡主吗?” 闻言,水桶边的人一僵。 “让你过去,不过是因为你跟郡主要找的人挨着同一个?地儿你搓也白搓,也就?在门?口一站,给人看一眼就?回来了。” 桶边的小?太监扶着木桶的手紧紧攥着,另一只手还是去够桶底的水。 “得,这就?是个?傻的!” 夕阳西沉,这边院子偏僻又深,已看不见太阳了。 第 54 章 夕阳西沉, 把司礼监旁边院子中的树拉出好长一个影子。 西厢房这边,前头隔扇卸了下来?,郡主端坐上方。一旁桌子上碎银子只剩下两块,可郡主还没有找到她要的人。 廊下站了不少人。此时望一眼上首银子, 有胆子大的看一眼洛公公旁的荷包急得?抓耳挠腮, 可连冷宫来自淮阳的死人都报上去了, 似乎除了那个还没过来?的小瘫子, 再也想不到旁的了。 院中槐树哗啦啦响着,月下静静等着。 “郡主,人带来?了。”一旁小洛子提醒。 月下抬头。 只见两个太?监带着一个孩子过来?了, 就在廊下站着。中间那孩子按照规矩低着头等着, 身上衣服长出一截,袖子整整齐齐挽起两折,才?勉强露出瘦骨嶙峋的手。 王公公在一旁笑道?:“郡主看过就让他回?去吧,免得?他犯病吓着郡主。” 月下注意到他露出的手抖得?厉害。 “抬起头。”她轻声道?。 小洛子立即冲门口道?:“郡主让你抬头!” 小太?监抬了头,依然垂着眼。眼睫控制不住地?颤! 一张黄瘦平常的脸。 其他人却见桌旁的郡主站起了身, 顿时廊下一片抽气声。 月下慢慢来?到了门边, 停在这个被人喊作小瘫子的小太?监面前。 廊下、院中的人都惊呆了,齐齐倒吸了口气, 个个瞪圆了眼看向这个不起眼的小太?监! 他们听到郡主软而清晰地?声音:“抬起眼。” 月下的声音带着轻微的颤。 叫小瘫子的小太?监手已经抖得?好?像不是自己的,艰难地?抬起了眼睛, 看到了这位对他来?说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郡主。 比他无数次听到的还要?美,还要?美好?。 让人不敢直视,他几乎是立即垂下了目光,只觉他这样一个人多看一眼都是冒犯。他不曾见过郡主, 不曾!绝望瞬间在他单薄的胸腔里?呼啸。 就在这一眼之前,他还存有妄想, 也许郡主曾经微服,也许是他不经意撞见过的哪位小太?监或者小宫女。也许,无数妄想,一下子熄灭了。 月下看着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的人,嘴唇动?了动?,却一时间没有说出话来?。 一旁王公公急道?:“郡主,他有病!不能跑不能跳,根本不能使唤!” 叫小瘫子的身子一颤,于绝望中再生妄念。他不顾一切再次抬了眼,哆嗦着声音反驳道?:“奴才?能!郡主,奴才?能跑,能!” 这一声好?似用他整个生命说出来?。也确实是用他整个生命来?说的,逆着王公公说了话,如果郡主不要?他,他就只剩下死了。 月下见到的这双眼睛,多数时候都是安静的,静静地?看着周遭的一切,静静地?听吩咐,静静地?把事情做好?。除了最后一次,他没听她的话。 可此时这双眼睛却如同死灰在燃烧。 没等月下说话,眼前人已立即转身,跑向了院子,围着院子跑:“郡主您看,奴才?能跑!奴才?能!” 一闪即逝的机会?,唯一走出黑暗的可能! 唯一的! 他拼命跑,他要?让郡主看到他能跑,能跑得?很快,很快! 突然,正在奔跑的人像一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摔了出去。好?一会?儿,他都动?弹不了,绝望的眼泪流了一脸。 明?明?都有一年时间没有犯病了,为什么,为什么 他听到王公公的声音:“郡主您看,这?别说给郡主当差,平时就是出院子都不成!” 他没有听到郡主的声音。 他只想爬起来?,可是越紧张越不能动?。他知道?,不紧张,缓缓就好?了,一会?儿就好?了可他的身体却不听使唤。 他紧张到甚至没有听到周围人不可置信的到抽气声。 紧张到甚至没有注意到来?到他身前的郡主。他全部的力量都在告诉自己、命令自己、呵斥自己:不紧张,不许紧张! 夕阳下,树影中,有人温柔俯身,看着他。 “怎么哭了?摔疼了?” 他睁开眼,仿佛已不在这人间一样。 人间绝不会?有这样好?的时候。 他看到郡主就在他面前。没有嫌弃,没有训斥,而是问他——疼不疼。 世界一瞬间陌生地?让他不敢呼吸,他的心在腔子里?几乎不敢跳动?。 “你能起来?的,我知道?。” 月下看着眼前人轻声道?。 地?上的人慢慢爬了起来?,死死垂着头,哆嗦着嘴唇道?:“郡主,奴才?真的能跑!奴才?只是害怕,平时不会?这样的!奴才?什么都能干,不怕苦不怕累,什么都能干!” 他从进宫以后,分明?就没有哭过,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就是控制不住颤抖和哽咽。他明?明?可以表现得?更好?一些?,明?明?可以的! “奴才?真的什么都能干”近乎绝望的低喃。 一片安静中,所有人都听见了郡主的声音: “我知道?。” “小丁字,以后你就叫——小丁子。” 槐树叶子再次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穿着不合身衣裳带着数不清的旧伤瘦骨嶙峋的小丁子,不敢置信地?怔怔抬起了头。 于此同时,王公公膝盖一软,瘫在了地?上。 槐树簌簌,夕阳温柔。 * 仁寿宫中,因皇后气闷,祁白芷就留了下来?。 祁皇后抚着胸口嚷嚷这天能闷死个人,“眼看太?阳都要?落山了,还闷热成这样!” 身后的宫人见皇后说闷,扇扇子的动?作立即就大?了些?。 祁皇后顿时竖眉:“会?不会?扇啊!这么大?力气,扇什么扇子!来?人,给他找个地?方出力去!” 顿时就是扣头求饶的声音。 待到人拖下去,殿里?一清净,祁皇后终于觉得?堵着的心口舒坦了些?。祁白芷接过了扇子,轻轻给皇后扇着,恰到好?处的力道?,带来?恰到好?处的凉风。 祁白芷一面轻轻扇着,一面轻声细语陪皇后说着话。 姑侄两人正说话间,就有人来?回?宫中这件奇闻。 “一个有病的小太?监?”祁皇后凝眉,“这一出又一出,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祁皇后才?舒坦了没一会?儿的胸口又发闷了,这次不止闷,她还胸疼。 这才?多久,慕月下折腾出多少事!关键几乎每一件都精准打击到她娘家?,给她娘家?那边不知添了多少麻烦!她甚至听说,本来?自己大?侄子在户部局面都已经打开了,结果被郡主横插一杠,一下子比过去还不如。 “顺着这个小太?监给本宫查!给本宫把他祖宗十八代都翻出来?查,我就不信果然没有一点关系!” 如此蹊跷,还不知又有什么阴谋诡计。祁皇后决定这次非顺着这个蹊跷的小太?监把明?珠郡主的鬼心思摸出来?不可! 结果这一波回?话的人才?下去,另一波又来?了。 “又怎么了!”祁皇后揉着胸口。 一旁郑嬷嬷给捏着肩膀,祁白芷给皇后捧上了参茶。 听完回?话,祁皇后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庆王妃?庆王妃跟明?珠郡主能有什么话可说?” 在祁皇后看来?,这两个人根本就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那么讨人厌! 回?话人趴在永寿宫擦得?能透出人影的阴凉地?面上,回?话道?:“奴才?们不知,奴才?们就是亲眼看着郡主拦下了庆王妃” “庆王妃能被郡主拦住?” 祁皇后的声音里?都是不信。 “不知道?郡主说了什么,两人就在上了金池亭坐下了” “庆王妃有耐心跟郡主坐着?” 祁皇后更不可思议了。 这个皇宫里?要?说谁还能让庆王妃赏脸坐一阵子,也就仁寿宫里?那个老太?后了。 “去给本宫盯着些?,让下头人都机灵些?!” 回?话人退下后,祁皇后捏着茶碗阴沉着一张美艳的脸。庆王妃仗着出身,不止一次让她这个皇后脸上不好?看。要?不是看在庆王府这会?儿还不能动?,她早就——。 “你说,是不是庆王府跟仁寿宫勾上了?” 祁白芷拿起一旁团扇继续为皇后扇着,柔声道?:“也许就是郡主” “她?她要?是有这个计谋能耐,早上天了!”祁皇后断然道?,“我看她这几次胡闹都是瞎猫碰着死耗子!” 父亲竟还让人带话说郡主可能影响到朝局。就凭她?!就明?珠郡主那个一顿不吃就饿得?找不着北的德行,除了能影响仁寿宫那个老东西,她还能影响谁! 祁白芷道?:“郡主前阵子不是才?找了庆王爷,如今又找上了庆王妃。侄女别的不知道?,但是知道?祖父为了东南费尽心血”说到这里?祁白芷看向了祁皇后:“庆王府可关系着东南呢。” 祁皇后妩媚的眼睛眨了眨:“你是说她搞出这么多事,是为了东南?” 祁白芷道?:“侄女不懂这些?,也不敢说,但侄女瞧着,郡主似乎真的有些?地?方——不一样了。” “不一样?打人、逞凶、斗气、要?吃要?喝要?好?东西,哪一样少了她!真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倒是这些?日?子她不爱摔东西了?” 说到这里?皇后看了一眼郑嬷嬷。 郑嬷嬷忙点头:“这些?日?子仁寿宫都没从器物司更换杯盏。” 皇后哼了一声:“太?后再巴巴教,也就教会?她不摔杯子!咱们这样人家?还怕摔东西,小家?子气!还东南,她这么一个打小连京城都没出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到西山的慈恩寺,每次还是一堆人围着,恨不得?用金屏风把她待的地?方都围起来?!别说外头的人,连外头的风都吹不到她!她还能在乎什么东南大?事,呵!” 祁皇后摆了摆手,表示绝不可能。 “她就是一门心思跟你,跟本宫作对,歪打正着罢了。” 祁白芷忧心道?:“许是侄女多心了。” “不算多心,在这宫里?不多心的人都死了。她就是个绣花枕头,碍了本宫的事儿,本宫也得?撕开看看里?头的瓤子到底是什么!就从这个她巴巴找了那么久的小太?监查起,本宫还真不信这个小太?监身上要?不是牵连着要?命的事儿,她堂堂郡主会?费劲巴拉找这么个东西!” “姑母说的是,确实太?蹊跷了。” 第 55 章 金池亭在?金水湖中央, 只一条白石道与岸边相连。 夏日金水湖莲花盛开。傍晚,荷风阵阵,正是闲坐乘凉的好地?方。 此时月下正与庆王妃坐在亭中石桌旁。月下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捏着吃了一半的荷花糕, 唇边还带着一粒小小的黑芝麻, 她都没顾上, 只呆呆看着庆王妃。 庆王妃慢慢喝了茶, 见月下这个样子?,优雅地翻了个白眼:“什么蠢样子?。得亏你娘把你生得好,要不然就你从小这个缺心眼的样, 还不得把太后?娘娘愁死。” 不是月下呆, 是月下真?的愣住了! 她本来拦住庆王妃,就是为了能说服庆王妃帮着宋大人推动?东南的土地?清丈。她知道很难,已经?做好了长久作战的准备 宋大人忙,她又?不忙,她有?的是时间慢慢磨, 把她前生从宋大人那里听来的道理讲给庆王妃听。一次不行, 两次,两次不行, 三次 三次不行还有?无数次 可她才按照小洛子?教的方式,开始寒暄, 原准备吃完这块点心她就开始用尽全力拍马屁!非得把庆王妃拍高兴了不可! 专门?针对庆王妃的奉承话她都准备了好几套,一套不行上另一套。效果?好了应该就可以切入正题,切入正题要是见庆王妃不耐烦她就送礼,送完礼缓和?了气氛再开始拍马屁, 重新启动?程序 直到她的马屁方案都用完了,她就结束本次作战, 回去继续准备新的方案。下次再来。 结果?她吃点心这一步还没完成,庆王妃直接就说:“为宋大人清丈土地??回去告诉宋大人,我们庆王府自请从我们这里开始丈量。” 第一次认真?做计划准备百折不挠做一件事的月下:计划还没开始,这就完成了? 庆王妃见月下还是那副傻样,终于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又?一阵风过,满亭都是荷花香。王妃身后?是碧绿连绵的荷叶,她笑得随性至极,跟月下见过的任何女人都不一样。她好像一点都不怕笑出眼?角皱纹,也不怕漏出太多牙齿,更不怕声音太大被人笑话没规矩。 月下看得呆了。 “你个呆子?到底在?看什么?”庆王妃笑瞅着月下问。 “王妃,你、你可真?好看!” 月下不由道。 庆王妃忍不住又?笑了,瞥了月下一眼?:“现在?才想?起来拍马屁,是不是晚了点?” 给人戳破原本打算,月下脸一红,急了:“那是另外一套,我还没开始呢,这个不在?里面!” 庆王妃哈哈又?笑了,“哎呦,你可别把我笑死!笑死了我,你家宋大人东南的事儿可就更难办了。” “可,王妃我本来还以为我听人说不管是官员还是地?方士绅大族,尤其封地?在?外的王府,都、都不愿意让清丈土地?”月下小声道。 庆王妃哼了一声:“那为什么你家大人还非要去清?” “地?都给大户占了,百姓都快没地?种了。大户占了地?还各种法子?不缴田赋,反而是百姓就那么点地?也只能老老实实交越来越重的赋税!再这么下去,百姓累死了,饿死了,大周也完了!”这些就是月下本来要慢慢说的道理,也是她前生当了皇后?才开始逐渐明白的道理。 “没有?土地?,就没有?百姓。没有?百姓,我们就是个屁。” 月下认真?总结。 总结完了,才意识到眼?前人是长辈,在?长辈面前不能说“屁”,她再次小脸一绷,立即修正:“没有?百姓,我们就什么也不是。” 庆王妃哼了一声:“客气什么,就是个屁!别说我们,就是永寿宫金銮殿,通通屁都不是!还真?把自己?当盘子?菜了!” 月下捏着荷花糕,看着庆王妃。 庆王妃挑眉,看着月下。 好一会儿亭子?里没人说话,只有?风吹动?两人头上的步摇,发生轻微的脆响。 月下动?了动?唇,小声道:“我知道的,庆王府自请清丈,要得罪很多人。” 庆王妃自嘲一笑:“我是怕得罪人的?再说,得罪再多人,也比不上你们小两口能得罪人!” 月下脸涨红了。 “那庆王爷那边” 庆王妃意味深长地?看着月下,淡淡道:“老实了。” 月下: 庆王妃转头看荷塘,突然道:“还得谢谢你。” 月下摸了摸耳坠,小声道:“我也是机缘巧合才发现的” “不只为了这个。”庆王妃扭回头看向月下,轻声道:“也为了东南。” 月下不明白。 庆王妃看着月下笑了一声,“这天下,也不光只有?你家宋大人愿意替百姓做点事。” 月下迟疑道:“庆王爷也愿意?那我可真?没看出来。” 庆王妃一噎。 看着月下忍不住又?笑了:“我可真?是纳了闷了,你这爱说实话的脾气到底跟谁学的?你娘也不这样啊!” 月下笑了笑,解释道:“庆王爷挺好的,挺好看的王妃跟我娘倒是挺像,都喜欢长得好的” 说到后?头她又?笑了笑,只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是藏不住的黯然。 王妃嘴角动?了动?,最后?还是哼了一声:“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总比找个丑的强。” 月下默了,最后?还是附和?了一句:“我也这么想?。” 庆王妃定定看着她,突然又?笑了起来,这次真?的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落日余晖,荷叶如同洒了金,真?是无限好啊。 庆王妃说:“有?个你这样的女儿也不错。” 这次月下没有?附和?,只是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来。她随着王妃目光,也看眼?前这一片落日熔金笼罩下的荷塘。 临到分别,月下还是送上了礼,倒显得分外不好意思。 庆王妃打开礼盒啧了一声:两块非常罕见的碧血玉。 别的她不知道,她很确定皇后?那里如今都找不到这么好这么大的碧血玉了,这种东西可遇不可求。 她挑眉问道:“大前年就是为了它,你跟嘉祥差点打破头?见血了,我记得。” 那是真?打呀!也不知道谁先动?的手,反正两个姑娘是抱在?一起撕巴起来了。庆王妃非常幸运,亲眼?看到了。 月下脸又?红了,是真?不好解释了。 庆王妃一扣盒子?:“我可真?收下了?” “收、收!” 庆王妃看了月下一眼?,又?笑了:“这真?是下了血本的礼。” 月下的脸顿时红得跟盒子?里的碧血玉一样。 凉风过。 翠珏和?璎珞还能听到王妃的声音: “郡主别走啊,我还有?话呢,重要的话,不听后?悔!我告诉你,这跟人打架的时候不能光护着头发!哎、哎郡主,有?空去我府里,我教你学着用刀刀好使!” 然后?就是王妃的笑声。 跟着王妃的两个丫头也都抿着唇忍不住笑,真?好,王妃好久没这样笑过了。 * 东南的形势突然就变了,对于其他人,尤其是祁国公府的人来说当真?是猝不及防。 对赵首辅这边的人来说,真?是意外之喜! 原本在?东南的土地?清丈就好像推着巨石爬山,不仅移动?地?艰难,一个不小心,石头滚落能把推石头的人直接砸死透透的。 就是赵首辅这边支持土地?改革的人,不少人也根本不敢真?的上手去推。很多人也都是站在?两边,言语支持,或者上前给送口水。都知道直接推石头的就是宋晋、沈罡风和?慕元直。一个不好,砸死的就是这三个。 谁能想?到庆王府突然就自请清丈,直接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这山路一下子?变成了平路:庆王府都让丈量了,剩下的那些以为自己?是谁,凭什么拦着不让! 剩下的人慌了,可到底还咬着牙,看着京城这边的祁国公府。 可祁国公府这块牌子?眼?看着在?东南就不好使了。之前救灾,宋晋出手,收拾了一波倒向祁国公府的官员。东南官场,已不是当年祁煜在?的时候,唯祁国公府马首是瞻的局面早已改变。 眼?下,祁国公府的名声在?百姓眼?里更是一臭到底。 东南地?区的百姓如今吓唬孩子?除了用“不听话?东洋蛮子?把你抓走”,就是用“你不听话,回头国公府就把你抓走关小黑屋给老太君绣花,眼?睛不瞎别想?出来!” 说书的段子?在?东南早已家喻户晓。说什么名贵的绣品不能按银子?算,得按有?没有?瞎过绣娘来算。你家的屏风两千两,算个屁,人家的屏风值一对绣娘的眼?,那才是——名贵! 就连市集上买猪肉的讲价都有?人说:“你这肉再便宜点!没瞎过的肉可不名贵,便宜点!” 祁国公府的屏风就像一个符号,撬动?的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民众情绪,如燎原之火在?东南传开。等到祁国公府听到信的时候,早已禁不了,刹不住。 人人都在?传,人人都在?说,祁国公府再厉害也不能把所有?人都杀了。 眼?看着就从东南扩散开,传到了京城。 结果?老太太就是再喜欢,也只能收了起来。知道这件事的祁皇后?,当晚就病了。堂堂国公府的老太太,她的亲娘,喜欢一架屏风都只能悄悄赏,皇后?怎能不气! 祁国公又?想?儿子?了:要是他的小九还在?,东南形势怎会如此一发不可收拾。 祁国公府老太太见丈夫这个样子?更气了:正经?的儿子?看不见,就知道想?着那个妾生子?!得亏死了,要不然等到那个妾生子?有?了儿子?,祁国公府还有?他们娘儿们立足的地?儿?! 祁白芷这些日子?更是忙得团团转。白日里要去陪着气狠了的皇后?娘娘,晚上回来还得劝着府里的老太太,逮着机会还得去探望太子?表哥送送体贴,一日日陀螺一样停不下来,可谓废寝忘食。 这日阴云密布,天上云黑得跟祁国公府好些人的脸一样。 祁国公的书房里,祁青宴、祁青斌都黑着脸坐着。 幕僚目光从府里两位公子?看到上首的祁国公,冷静道:“国公爷,东南那边还有?咱们的人,如今都在?等您老说话。您老一句话,再有?王府撑腰,这土地?清丈不经?血雨腥风,也丈量不下去!” 祁青斌一瞪眼?:“他想?这么容易,门?都没有?!就是拦不住,也得给他搅和?个天翻地?覆,咱们好不了,谁也别想?好!让他知道知道,东南就不是咱们说了算,也不是他一个穷种地?的说了算的!” 见祁国公始终没说话。 祁青宴喊了一声:“祖父?” 就在?祁国公似要下决心的时候,书房的门?响了,有?下人回话。 “谁来了?你说谁!”祁青斌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户部左侍郎宋大人送上拜帖,请见咱们国公爷。” “他敢来!好呀——”祁青斌眼?珠子?都要红了,就连祁青宴都站了起来。 祁国公看了两个孙子?一眼?,两人又?老老实实坐下了。 “人在?哪儿?” “回老爷,就在?咱们府门?外候着。” 第 56 章 天阴沉得更厉害了, 祁国公府书房里一片安静。 祁青斌、祁青宴老实坐着,连同幕僚一起,等?祁国公发话。祁国公背着手,看着窗外, 对面廊下小厮正挑着点燃的灯笼重新挂上去。 一屋子人?都看向祁国公, 谁也不明?白这个敏感的时候宋晋怎么敢来祁国公府的!他不会以?为, 他能像说动庆王府那样撬动祁国公府吧:这可有些天真得不像赵首辅青眼的学生了。 祁国公垂着眼皮, 半晌,道:“请。” “请哪儿去?”下人?还没?问,祁青斌先问了。 “那我们?”祁青宴问。 祁国公看了长孙一眼:“你要是想, 就?在这儿坐着, 也不是不行。” 那就?是不行 祁青宴终于明?白了,赶紧起身带着祁青斌出去。 只有祁国公最信任的幕僚留在书房里,这时候道:“老爷,宋晋此来?” “自然是为了东南土地清丈。” “他能有什么东西拿出来跟咱们谈?” 幕僚觉得这事儿根本没?有谈的余地。一边坚持要改,一边坚决不能改。 祁国公耷拉着眼皮:“一会儿不就?知道了。” 夜幕降临, 整个祁国公府里明?烛高照, 富贵辉煌。 书房的门已经闭了很久,外头的小厮捶了捶腰, 看了一眼宋大人?那个沉默的亲随,继续垂首等?着。 终于, 门吱一声开了,小厮立即打?起灯笼,候在一边等?着送客。 就?见那位青衣俊朗的大人?含笑出来,冲他们家老大人?行礼。 小厮不敢多看, 打?着灯笼引着来人?往外头去了。 书房的门又闭上了。书房里,祁国公好一会儿都没?说话。突然, 他苍硬的声音发出了一声笑,滋味复杂。 “赵阁老到底眼毒,找到这么一个人?唱这台大戏,老朽还就?只能看着他在东南唱下去。” 一旁的幕僚也暗暗咬牙,他是没?想到宋子礼并没?有摆筹码谈判,而是直接往国公爷心口的疮上敲。 他就?提到了一个佐藤十?三郎。 杀害他们世子爷主谋的佐藤十?三郎。就?这一点,国公爷就?不能坐视东南真的乱了。 国公爷这一辈子最得意?的就?是九爷。九爷之才是有目共睹的,不到四十?岁做到两江总督兼巡盐御史,几?年时间就?让祁国公府的势力?彻底渗透两江,把?两江官场上下关系打?理得铁桶一样。 偏偏死在倭寇手里!祁国公一党痛失一个杰出的接班人?,祁国公丧子并痛失膀臂。他们本来高歌猛进的局面一下子被?迫停了下来,如此才给?了赵党可乘之机。 国公爷怎能不恼怒,不恨! 本来这抗倭不抗倭的,都是可以?用来跟赵党谈判的筹码。世子爷这一死,两党倒是在抗倭上达成了共识 谁能想到宋晋还能在这件事上打?牌! 对于赵党,是一定要抗倭的。 对于祁国公,杀子之仇必须得报。 宋晋就?对如何报这个仇提出了让他们国公爷心动的想法,更是直接指出一个不好,罪魁祸首佐藤十?三郎可就?带着杀了大周封疆大吏的荣誉回去了,这个可能只是可能发生,都让他们国公爷无法忍受。 烛光下幕僚看向沉默的祁国公:宋晋这每一句话说的,不是敲在国公爷的痛处,就?是落在国公爷的痒处!高,真是高啊。 幕僚一时间思?绪万千,不由道:“要是九爷还在就?好了。”如今的大少爷不是不好,只是相比九爷——,他就?——,不能比! 至于跟宋晋,更不能比了。 东南土地清丈,至此已成定局。 “这接下来,不知他们打?算丈哪里?” 祁国公淡淡哼了一声,“看这个样子,他们是打?算从四周往中央推。” 幕僚皱着眉头,“东边,再往南?肯定不会是西南。” 西南蜀地,是祁国公家族盘踞的地方。蜀地三大家族,宋许祁,哪个都不是好惹的。尤其是其中为首的宋家,在南边世代盘踞。这些年祁国公府如日中天,蜀地大族排名也不过变成宋祁许。可见盘踞西南的宋家,是怎样的庞然大物。尤其是宋家如今的家主,宋简—— 只是想到这个人?,幕僚就?不由打?了个冷战。 蜀地远离中原,其中世家又与南方烟瘴蛮地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蜀地自身,关系复杂,三家同气连枝,紧紧抱团。外地官员来了,不跟三大家打?好关系官都坐不住,更不要说推行损害三大族利益的清丈了。 所以?,绝不会是西南。 * 宋晋走出祁国公府,天已彻底黑了。 上了马车,宋晋靠着车背闭上了眼。面上是再无遮掩的疲惫之色,可事情还没?有完。车子驶向了慕尚书府。 步入尚书府,别说同祁国公府比,就?是同外头街市比,都一下子寥落下来。重重院落,但多数地方都是灰暗的。几?处亮灯的地方,灯光也是灰暗寥落的,静悄悄听不到一点动静。 如果说祁国公府富贵堂皇恍若天宫,外头街市就?是人?间热闹,尚书府是什么呢?很难想象,这是这样爱热闹的郡主成长的地方。 一盏灯笼穿过重重灰暗和静寂,宋晋来到了书房。 慕元直穿的依然是洗得发白的素白色棉布袍,一支竹簪束发。书房里只一盏灯,把?他的影子投在一侧素白墙壁上。 见到宋晋进来,他放下了笔,听宋晋把?当前情形都说了。慕元直常年微蹙的眉头松了松,虽没?有露出笑容,但已算表现出高兴。 “明?日我会去见赵老大人?。”说到这里他看着宋晋,“东南能如此顺利,实出乎意?料,你当居首功。” 宋晋迎向慕元直视线,认真回道:“能如此顺利,多是因郡主从中斡旋。” 书房里一时间很安静,连投在墙壁上的影子都是静止的。 慕元直再开口,道:“接下来你以?为该动何地?” 宋晋再抬头的时候,慕元直已经转了身体,拿起灯烛,对着墙壁上挂出的舆图细细看。其上两湖地区以?及东南都已被?圈出,慕元直没?有回头,对着舆图道:“从周边开始逐渐向中央进行的思?路很好,接下来” 烛光照着舆图上大周一十?三行省。 宋晋上前,并拢的食指和中指落在舆图上一处,“臣以?为,这里。” 墙上的影子轻轻一晃。 慕元直转向宋晋,“你是说,西南——” “蜀地。” * 宋晋回到郡主府的时候,已经不早了。 时安跟着近乎疾走。 风呼呼地吹着,吹得两旁阴影处的树叶子飒飒地响。时安脸上一凉,抬手摸了摸,过了一会儿才感觉又一点雨星子落下。 两人?已经进了东边郡主所在的院子。时安还没?说话,就?觉身边公子步子慢了下来,两人?已到了廊下,隔着半个院子,就?是郡主所在的房间。 经历了祁国公府的如履薄冰,还有尚书府说不出的压抑紧绷,回到了郡主府,时安才始终绷着的肩膀才在这一刻彻底放松下来。 黑夜中,那片房间一团温暖的亮光。有丫头出来,静悄悄地,附耳在门边另一个丫头耳边说了些什么,两人?悄悄捂嘴偷笑。 时安跟着宋晋站在远处廊下安静看着,他不知自家公子在想什么,他只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跟着静了下来。 蒙蒙雨丝线一样飘散下来,被?风吹入廊下,扑到人?脸上,凉丝丝的。 “大人?,我去取一把?伞来。”时安轻声道。 “不必。” 宋晋话音才落,人?已经出了廊下,穿过半个院子朝光亮处过去了。 房门处的璎珞见到突然出现的宋晋一讶,宋晋抬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她不要惊扰房中人?。他的目光落在珠帘后榻上,上摆了一张小小榻案,月下趴在小案上睡着了。 隔着晶莹的珠帘,能够看到她的脸颊压在横放的手臂上,一旁还压着一册打?开的书。 一件秋香色软罗袍,落在她单薄的肩头。 璎珞小声道:“郡主非要等?大人?回来” 等?就?等?吧,郡主还要看书等?。郡主要不看书,这时候该还是活蹦乱跳的,这一看书就?瞌睡了嘛。 明?明?平日璎珞觉得宋大人?最是温和,可此时,面对这样的宋大人?,璎珞却觉得充满压迫感,让她多一个字都不敢说。 房外雨突然大了一些。 榻案上的月下惊醒抬头,一眼就?看到了珍珠帘外一人?,长身玉立。 她愣愣看着。 月下眨了眨眼,这才看清是宋晋。 烛火下,绯袍玉带,乌纱帽微微遮住了他额头的一部分,露出的部分与黑色乌纱形成鲜明?对比。 剑眉入鬓,凤眼生威。 璎珞和翠珏已经卷起了珠帘。 “宋大人?” 声音犹带着梦一样,说不出的娇糯乖巧。 月下睡眼朦胧,喃喃轻唤,秋香色软罗衫从她肩头滑落。 一旁璎珞听到,忍不住悄悄抬头看了宋晋方向一眼。 宋晋的乌纱和鬓发上还沾着雨星,在灯光下泛着光,连同他面容上都带着水汽。 随着月下醒来,一旁璎珞就?觉自己?紧绷的身体一松,她发现明?明?宋大人?面上并没?有明?显变化,可刚才的那种压迫感却好似瞬间无了。同方才一样的官服乌纱,璎珞却觉得眼前这位宋大人?正是平日的宋大人?,温润如玉,让人?如沐春风。 宋晋已微微垂目,温和道:“臣怕郡主久等?,故先来道归,扰了郡主了。”说着宋晋微微一礼,就?要离开去沐浴更衣。 翠珏已经把?茶递过去,月下喝了,眼中朦胧睡意?一清,人?也回了神。她当即喊住宋晋,“大人?先别走!” 说着人?已下榻,来到了外间。 月下仰起脸,看向宋晋。 柔软白皙的脸上还有一个压出的微微红印,睡过的皮肤光泽玉润,吹弹可破。 一双星眸蕴着光亮,眸中映出了人?影。 宋晋微微后撤,轻声道:“臣身上尚带水汽。” 月下却不管这些,只是兴冲冲望着宋晋,“大人?,你还没?说呢!我。” 葱尖儿一样的食指指着自己?,月下兴奋道:“我做的好不好?” 宋晋移开的目光重又轻轻落在了月下脸上,道:“好极。” 月下脸上漾出红晕,现出了几?分羞涩,“大人?真的觉得我帮到了大人?吗?” 宋晋漆黑的眸子落在她脸上,点头嗯了一声:“臣不敢想,如无郡主,局势该怎样艰难。” 月下顿时喜笑颜开,神清气爽。她等?了一日,就?为了此刻! 满足了! 外头雨声哗哗,月下只觉得再满足也没?有了。 等?到宋晋沐浴换了衣裳再来的时候,外间圆桌上已经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浓郁香气,一闻就?知是熬了许久的鸡汤煮的面,青绿色葱花点缀其上,被?热汤激出了清香之气,一旁卧着一个圆润的荷包蛋。 “大人?快来呀!时安说你根本没?用过晚饭!” 月下娇软的声音带上了一点不满,犹如外面落在梧桐叶上的雨。 宋晋撩袍坐下,乌木筷子挑起热腾腾的面条。一直到面条入了肚腹,他才觉得确实饿了许久了。 一个静静吃面。 一个就?在旁托腮看着。 氤氲热气中,男子眉目如画。月下心中暗道,怎么有人?连吃碗面都这样好看! 半晌,宋晋放下筷子,抬眸看向对面人?:“郡主,看什么?” 月下觉得宋大人?的唇,可真红啊!但不知为何,明?明?什么都敢说的人?却不敢说出这句实话,她讷讷道:“我就?是觉得大人?辛苦。” 好在,这也是实话。 后头翠珏已带人?重新?铺设了卧榻,外头雨下得更大了,天也显得愈发黑了。 天已二更,已是晚了。 即使晚归的人?,这时候也当歇了。 第 57 章 时日如?流水, 转眼就到了夏天的尾巴。 郡主?府内院廊下,翠珏看了看天,对?璎珞道:“看样子,又是一场大雨要来了。” “可不, 今儿下午天就阴沉得厉害, 一直到这时候都还没动静, 还不知憋着什?么呢!” 正说话?间,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紧接着就?是一声炸雷。把院子里的小丫头们都吓了一跳,璎珞转身就?要往屋里去, 被翠珏扯住了, “快跟我去看看各处窗可都关好!” 璎珞还想说什?么,翠珏一个眼色,璎珞反应过?来了。 西厢房中临窗大炕上,明?晃晃的烛火下,宋晋正靠着炕桌看书, 对?面的月下正摆弄一盒宫作司新制出来的胭脂膏子。 刚刚那一声炸雷, 把满院子的动静都炸了出来。 宋晋放下了书,看向了月下。 月下吓得?胭脂膏子都掉在了炕上, 一双惊魂未定的眼睛看向宋晋。 “古书有云,阴阳相薄为雷, 激扬为电,正常天象。”宋晋声音温和平淡,好似徐缓的水流,能入人心?。 “大人, 你?听过?这么响的雷吗?” “是少见了些。” 月下推开窗户朝外头看去。风起来了,吹得?廊下灯笼乱晃, 院中翠珏几人正带人踩着梯子把灯笼取下。 不知道谁说了一句,“看这雷,这是天老爷又要收什?么人呢!” 听得?月下心?惊肉跳,她转头看宋晋:“大人,古往今来雷都劈死的是什?么人?” 宋晋瞥了月下一眼:“郡主?有真龙福佑,不必担心?。” 月下听懂了,宋大人这话?就?是:反正劈不到她月下默默反驳:难说。 重生有违天道,这雷可别是天老爷派下来劈她的 想到这里,月下有些慌。 她突然想到了小时候周嬷嬷讲过?的一则上天派雷神收人的故事。故事中的妇女?因为不孝顺,就?是这样惊心?动魄的炸雷,一个接着一个,追着她劈。这妇人机智地背起了婆婆,雷神是要收不孝的媳妇,哪儿敢碰着婆婆,一连几声都无法,最后就?放过?了她。 月下滴溜溜的目光落在了宋晋身上:这世上再多人该天打雷劈,肯定都劈不到宋大人这样的救世名臣身上。 于是,她有了主?意。 接下来,宋晋就?发?现?无论?自己做什?么,月下都猫一样轻盈无声地跟在自己身边。 宋晋顿了顿,一转身,就?对?上了一个几乎快贴上来的郡主?。 松挽发?髻低垂,翠色罗衫遮不住肩头。乌发?雪肤,唇红似樱。偏偏一双眸子中是纯然的干净和无辜,轻轻一动,就?如?水波轻漾。 宋晋没动,只轻轻开口:“郡主?,臣只是想为你?倒杯水。” 月下却没有让开的意思,眨了眨漂亮的大眼睛:“你?倒,不用?管我,我只是下来活动一下。” 宋晋抬起目光,不去看她,轻声道:“这里很安全,郡主?不用?怕的。” 月下点头:“我知道这里很安全,我一点都不怕。” 人却没有移开半分。 宋晋的目光只一垂就?立即移开,“郡主?,你?” 月下怀揣着重生的秘密,一门心?思琢磨外面那道响雷,一点也不会想到她早已沐浴换了寝衣,只外披了一件大衫,在腰间松松拦了一条翠带。如?此距离,对?于一个具有身高优势的男子垂目的随意一瞥会看到什?么。 收回看向门外的目光,月下问:“大人,怎么了?” 一盏茶递到了月下面前。“你?喝水。” 同时宋晋拉开了两人的距离,见月下还要跟上来,宋晋道:“郡主?,不会再有第二道雷了,信我。” “大人连天象都算得?准?” “略懂。” 说着宋晋翻开一个茶碗,为自己倒了一茶碗水。 听了宋晋的话?,月下那颗怀揣绝世秘密的心?顿时一轻,往桌边圆凳上一坐,看到宋晋的茶碗,不由道:“大人,这么渴?” 满满一茶碗,再倒就?要溢出来了。 宋晋一顿,轻声道:“对?。” 一股凉风吹进来,很快外头就?哗哗下起大雨来。 房中却安静。 璎珞探了探头,就?见宋大人在默默喝水,郡主?已经放下了茶盏。她和翠珏进来拿出了一床薄被添到郡主?床上,把帘帐也一一放下来,又默默退出了房间。 一直到两人回到西边厢房,璎珞才?呼出一口气。 翠珏看着她:“你?觉不觉得?刚才?,哪里怪怪的?” 璎珞正伸懒腰,闻言看翠珏:“不觉得?啊” “不觉得?你?刚刚怎么大气不敢喘?” 璎珞:“在宋大人面前,你?敢喘气啊?” 翠珏:要这么说,倒也是。 外头天愈发?黑了,雨也下得?愈发?大了。 月下已经进了拔步床,这时候抱着枕头坐在床上,轻轻打了个呵欠。 帐外,宋晋没有像往日那样熄掉烛火,而是把灯烛移到一旁。从碧纱橱取出卧具,宋晋自己铺设好了,便躺下了。 轻纱帐笼着远处烛光,温柔地垂着。再往里拔步床内能看到这恍惚的光线,却又沉在淡淡的昏暗中,正好睡眠。抱着枕头的月下肩膀一松,她也跟着宋晋躺下了。语气里有几分不好意思道:“大人,我并不是怕打雷”她是身负绝世大秘密!真的很担心?老天爷反应过?来,发?现?自己重生错了人 她真的不是胆小,她只是担心?老天爷后悔。 “郡主?无畏,臣知道。” 宋晋的声音在这样的夜晚听起来有些不一样,月下觉得?连窗外的雨声好像都温柔起来了。 “我我也不怕黑” “臣知道。只是在这样黑的夜晚,臣想留一盏灯。” 外面的雨声分明?是愈发?大了,可月下偏偏觉得?这哗哗的雨好像越发?温柔了。 * 雨过?天晴。 经过?一夜雨水的滋润,草木绿得?浓郁,混合着泥土的清香,让行过?的人心?情?都更好了一些。上午太阳一出来,很快就?把湿漉漉的青石地面晒干了,只余下苍翠欲滴的草木提醒着昨夜那场酣畅的大雨。 翠珏和璎珞正坐在脚踏上凑头对?着一个花样子讨论?着,炕上月下正仔细看着炕桌上的一本书——正是昨晚宋晋看的。书脊处已有了磨损,整本书一看就?被人翻过?很多遍,书页都被翻薄了。 “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圣人将动,必有愚色”月下看着书上文字读了出来。 一旁璎珞抬头:“郡主?,什?么意思?” 月下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看她,面无表情?:“你?问我?” 还得?是翠珏,问了个月下能回答的问题:“郡主?,宋大人这是看的什?么书呀?” 月下合上了书,又看了一眼封面,闷闷回道:“《六韬》” 她本想着上午正好无事,她也学着宋晋多读一些书,缩短一下自己与?宋大人的距离。可看了半日,她只觉得?自己与?宋大人的距离更远了 璎珞和翠珏对?视一眼,不明?白为何郡主?这次显得?这么郁闷,什?么六韬五韬的,本来郡主?就?看不懂呀。听府里老人说过?,郡主?当年开蒙读《千家诗》,跟着郡主?的丫头到小厮,最后连奶嬷嬷都背熟了,郡主?都没背会 翠珏起身,把这些日子月下常翻的一本书拿过?来,轻声道:“郡主?还是看这个吧,上头好些郡主?不是都能背下来了。” 是那本曾借给宋婉的《诗义》。 月下默默接过?,没有打开,默默看向翠珏和璎珞,“还有七十八首。” 璎珞和翠珏都围过?来,却不解其意。 月下扁了嘴巴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我本来都能背下来一百三十二首了,现?在只能背下来七十八首了” 做皇后的时候她也是用?过?功的,抱着决不能让人看扁的心?情?苦读诗词,背得?了一百三十二首。哪知道重生了这些日子,她又想起来进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生生忘掉了那么些 难道,这就?是重生的代价? 再看到一旁那本晦涩难懂的《六韬》,月下突然就?想到了前生见过?一次的沈家小姐。那是一年中秋宴,沈家小姐凭借一首诗在一众闺秀中拔得?头筹,当时不仅萧淮看了说好,她听人说一晚没什?么表情?的宋大人见了,也露出了笑。 不知为何,她这会儿突然想起了,攥着《诗义》,呆呆地。 翠珏见状,忙安慰道:“记住了就?会忘,忘了郡主?要是喜欢再记起来也一样的,郡主?又不考状元,不用?跟人比这些!” 璎珞立即附和:“就?是就?是!” 月下巴巴望着两人,真诚求问:“那我该跟人比什?么呢?”月下低了低头:“除了做郡主?以外,我也想有别的可以做得?很好很好的本事” 这个问题 翠珏和璎珞一塞,她们真的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两人瞬间都升起同一个念头:小洛子在就?好了!可惜小洛子带着小丁子出去办差了! “要不郡主?练字吧!郡主?的字不是写得?很好?”璎珞建议道。她想,写字不像背诗,又不用?费脑子,比着画不就?行了,该是适合郡主?的。 月下眼睛一亮:“你?们说,这次我持之以恒,是不是一定会写出很好很好的字?”让人刮目相看,就?像沈大人家那位小姐。 两人都赶紧点头。 月下顿时一扫之前不知因何而起的失落,高兴起来。说干就?干,她立即让人给她铺纸研墨,立志从今日开始每天不写完两篇字绝不结束这一日! 用?过?午膳,歇了午觉,月下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上午写了一半的字给写完。 看着郡主?认真的样子,璎珞瞅了翠珏一眼,有些不妙的感觉。好些年没见郡主?练字,她都忘了,郡主?的字嘶,好像练好字,对?郡主?来说,也不太容易呢。 璎珞放下茶碗,“郡主?喝些水,歇歇吧,一直写胳膊都酸了。” 月下只让放到一边,连水都顾不上喝,还是一笔一划好像雕花一样一个接一个写下去。等到她完成这日的两篇字,日头都已偏西了。 看着自己的两篇字,月下觉得?心?满意足。她才?不浮华呢,她是很有追求,很有底蕴的! 月下正要问宋大人回来没有,就?听人来报说宋晋已经到了西边院子,还带了同僚。 “是大人的同年好友,才?从东南回京的” 听到陈奕这个名字,月下眼睛一下子亮了。 第 58 章 陈奕, 字季玉,有江南神?童之称。十七岁就中?了进?士,跟宋晋关系好到月下这个深宫皇后都有耳闻。 前生大礼之争最为严酷的时候,多少人倒向祁国公一党, 但陈季玉宁可与兄长决裂也始终站在宋晋身边。直到月下死前, 随宋晋跪谏正阳门的寥寥几个臣子中就有这位世家出身的贵公子陈季玉。 对于这?样一位可算与宋晋出生入死的朋友, 月下早就想见一见了!想前生, 他为了东南土地?清丈留了疤,又为了仁宗嗣统进?过诏狱,月下这个皇后也只是远远看过一眼, 甚至都不?能完整想起对方样子。此时听?到他到郡主府, 如何不?惊喜。 西院花厅中?,陈季玉正一脸兴奋跟宋晋说东南土地清丈的事情。 提到马上也要返京的徐律,宋晋含笑点了头。京城中?,都知道同一年中?进?士的三人关系最好,甚至被称为铁三角, 是年轻一辈中?最让祁国公府头疼的三个人。 这?时下人来报, 说郡主将亲来拜会宋大人好友。 闻言,一直含笑倾听?的宋晋微微一愣。 陈季玉更高?兴了。一张俊美逼人的脸愈发生气勃勃, 向宋晋欢喜道:“一进?京城,听?到的都是郡主与?兄长关系和睦, 没想到如今这?样好了?沾兄长的光,下官竟也有能得明珠郡主一见的荣幸!” 说着陈季玉凑到宋晋面前,“哥,郡主如今连你的同僚都愿意屈尊一见了?” 宋晋看着陈季玉神?采飞扬的脸, 慢慢道:“之前,并不?曾。” 陈季玉闻言一张脸更亮了, “如此?,就是郡主知道我是兄长最重要的兄弟咯!”说着忍不?住一笑:“给徐兄知道,不?知他作何感想!” 压低声?音又喊哥,“你不?知道,当年你大婚之前,徐兄就曾私下问我,作为兄弟,是不?是该寻机会拜会郡主才?算得体?!” 两人正到处搜寻合适的礼用?作拜会,结果,大婚当日就有了那道京城闻名的高?墙,两人哪里还敢提登门的事儿。谁能想到东南一趟回来,一切就这?样好了! 陈季玉开心:“我早就知道定会如此?!” 在他心中?,就没有宋晋做不?到的事,天下就不?该有不?喜欢宋晋的人。 陈季玉人已经站起来,让宋晋看看他是不?是得体?,嘴上说的是“可不?能污了郡主的眼”,心里想的却是作为宋晋的娘家?人,可不?能在明珠郡主面前给他哥丢了人。 作为世家?贵族精心培养出的公子,一旦陈季玉收了脸上玩世不?恭的笑,整个人就透出江南世家?涵养出的清贵。修长匀称的身形,精致的五官,白皙的面容,更是走到哪儿都格外招人眼。 也就是跟着宋晋,别人第一眼看到的才?不?是陈季玉,不?然走到哪儿给人看到哪儿,快把?陈季玉烦死了。他自负满腹才?华,天下除了宋晋,再没服过旁人,可偏偏世人只能看见他一张脸 宋晋抬手为他拉了一下衣袍,最后一点褶皱也消失了。 听?到郡主马上就要到了,陈季玉立即敛了脸上最后一点随便,毕恭毕敬站在了宋晋旁边。 一本正经的样子让宋晋轻轻笑了一声?。 月下带人进?了花厅,第一眼先看向宋晋,然后才?转向了他身旁正躬身向她行礼的人。 这?一眼,月下当即就愣住了。 疤呢? 只见垂目的陈季玉,一张干干净净的脸。 月下眼睛睁大,看了又看,可就是一张干净的脸。 陈季玉今生在东南没有遇到匪,也没有留下疤?难道是因为自己可自己重生怎会有这?么大影响,竟然还能影响到在东南的陈季玉是不?是会遇到匪? 月下看愣了。 花厅里一时间安静了。 谁也没有想到郡主竟然看着前面那位宋大人的朋友连话都忘了说了 翠珏和璎珞抬头看过去:这?位陈大人长得好是没错,可 璎珞悄悄动了动,手上玉镯相碰,发出了清脆响动。可是,郡主却好像压根没有听?到 她不?由紧张地?悄悄看了一眼宋大人,很好,果然从宋大人脸上什么都看不?出。 宋晋依然是平日模样,安静站在一边。 反倒是宋晋旁边的陈季玉白皙的面容已经微微发红。他保证自己绝无一丝不?敬的想法。但——救命!被这?样一个夺目逼人的郡主这?样打量,真的控制不?住耳边腾起的热意陈季玉打小就被人各种看,早就习惯了他人注视,这?是他第一次控制不?住自己发热的脸。 他求救地?用?余光看了一眼宋晋。 宋晋安静的目光轻轻一动,重新落在月下身上,轻声?道:“还没谢过郡主专门让人送来的点心。” 往日温和的声?音如玉磬含风。 月下立即回神?,对上了宋晋漆黑的眼睛。 宋晋轻轻笑了一下。 怪好看的,月下不?由多看一眼。 花厅里很快恢复了正常,月下同宋晋坐在一边,听?陈季玉继续讲述东南见闻。 翠珏和璎珞立刻注意到,郡主果然非常注意陈季玉说的话!不?仅听?得比平时认真,郡主她还会很感兴趣地?询问细节! 陈季玉从东南官场民情,一直说到大学之道,月下简直不?放过任何一点细节,一双眼睛更是不?时扫过陈季玉那张格外招人的脸。 这?次连翠珏都忍不?住偷偷看了宋晋一眼。 宋晋面容淡淡,听?到月下说不?清楚的疑问,还会贴心帮月下表述清晰,让陈季玉知道郡主想了解的具体?地?方?。 陈季玉真的没想到,郡主居然会对他们清丈的日常这?么感兴趣!有些地?方?他自己说着都觉得没意思,郡主也都听?得认真。简直让他受宠若惊! 郡主要离开前,居然还特地?关心他在东南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尤其是问他有没有遇到盗匪。 感动的陈季玉立即道:“以前倒还有活不?下去的人聚集其他失地?百姓占山为匪,或者?干脆跑到海上当了海盗,但自从兄、大人主持清丈,从两湖彻底落地?,再到东南,落草为寇的已越来越少。如今东南,安全得很,别说盗匪,就是倭贼都不?敢轻举妄动。” 月下盯着陈季玉又问了一句:“一次都没遇到过?” 陈季玉被这?样一双眼睛如此?认真盯着,又控制不?住微微红了面,赶忙低头拱手道:“臣感念郡主关怀,并不?曾遇到危险。” 问完了自己想知道的问题,月下便告辞了。 花厅里,陈季玉疑惑地?看向宋晋,“哥,郡主这?样关心臣子的?” 宋晋看向陈季玉的脸,默了一会儿,道:“之前,并不?曾。” 陈季玉恍然,“必是哥向郡主提起过我!郡主才?如此?礼贤下士!”他果然是沾了他哥的大光了,让他们大周如此?尊贵的明珠郡主这?般厚待! 这?次,宋晋顿了顿,见陈季玉模样,那句“并不?曾”又咽了回去。宋晋把?一杯重新倒满的茶推到陈季玉面前。 陈季玉讲了这?么多,正觉口渴,当即端起喝了。 这?个话题也就就此?转开,两人开始说起接下来的土地?清丈问题。 * 等到宋晋送走陈季玉,天色已不?早了。他回到书?房,把?陈季玉私下带来的信件资料都一一看过,再抬头时,一个时辰已经过去了。 宋晋捏了捏微微发酸的颈项,对着眼前明亮的灯火,略一出神?。东院那边已有人来,询问宋晋何时过去。 前边人提着灯笼照亮了夜路,空气里还带着雨后的微微湿意。如今时节,到了夜间已经有了淡淡凉意。 一迈上内院房前的石阶,宋晋就看到了正坐在厅内圆桌旁微微出神?的月下。 她抬手轻轻撑着下颌,银红色大袖衫垂落,皓白玉腕上一个青玉镯子落在手腕下。烛火正映出如画的脸庞,泛红的唇,微蹙的眉头,凝脂一样的肌肤。 宋晋不?觉顿住脚步。 任谁都不?该扰到这?样一幅画面。 门边的翠珏一声?“大人来了”,圆桌旁如画的人好似瞬间活过来,转过面容,如同牡丹盛开,绽出一个灿然的笑容。 红唇轻启:“大人!” 娇软信赖。 宋晋含着浅笑进?了房中?,接过了月下递过来的茶碗,问道:“郡主方?才?,在想什么?” “大人,我本以为东南倭寇横行之地?,又曾出过民乱,一定很危险呢。” 宋晋漆黑的眼眸似有波纹,轻轻一漾。他慢慢喝了水,看向月下,温声?道:“郡主这?样挂念东南,是大周百姓之福。” 听?了宋晋的话,月下略有些难为情,心道摊上她这?样什么都不?会的郡主,百姓也不?咋有福。不?过,遇到宋大人这?样的人在世,她大周百姓倒是有福气的。 月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贝齿轻轻咬了咬红唇,随即松开。水润饱满的红唇轻轻一陷,随即恢复,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房间里短暂地?安静了一瞬。 月下疑惑地?看了一眼宋晋。 宋晋的目光却已转开,落在手中?茶碗上,这?时道:“时候不?早了,郡主该歇息了。” 缓慢而沉稳,却好似经历了砂石的磨砺,带着微不?可查的喑哑。 等到月下上了床,宋晋俯身吹熄了灯烛。 窗外月色正好。借着月光,宋晋来到临窗的榻上,依然是仰躺的姿势,枕着自己的手臂。 不?远处,娇软的声?音染上了困意,月下问:“大人,今天给我背什么呢?” 自从两人同住的第一晚,宋晋拿《本草纲目》哄她入睡,月下便习惯听?着宋晋声?音阖目入睡。 宋晋的声?音恢复了安静温和,“郡主想听?什么?” 几乎没有细想,脱口而出:“大学之道。” 是下午说到东南,陈季玉慷慨激昂提起的。 宋晋长睫一颤,好一会儿安静。 夜的安静中?才?响起宋晋同样安静好听?的声?音: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明亮的月光穿过窗棂,穿过重重纱帐,让人疑心是否会落在那张精雕的楠木床上。宋晋右手放在胸口处,几乎有一瞬间,他想转过去看一眼,月光能穿过几重纱帘,到达什么地?方?。 但始终他都是仰面躺着,漆黑的目光落在头顶屋梁上。月色满屋梁,照出了其上彩绘图案。 “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夜色勾勒他的轮廓,剑眉入鬓,鼻梁高?挺,薄唇轻动。 第 59 章 次日, 月下醒来,习惯性先看了一眼宋大人的睡榻处,卧具早已收起,干干净净, 好?像之前不曾有人睡过一样。 月下愣愣看了一会儿, 不由想到在怎样早的时候, 宋大人怎样轻手轻脚起身收起这一切, 又是?怎样安静离开?。 翠珏带着丫头,端着铜盆,捧着帕子进来, 就见?月下坐在床沿发闷。她瞧了一眼?一旁正挂帘帐的璎珞, 璎珞摇了摇头。 好?在郡主乖,听人一唤,她就回神,踩着绣鞋,先用牙粉擦了牙漱了口, 又由翠珏挽袖, 她便俯身去洗脸。 凉水扑到脸上,整个人都好?似清醒过来。之?前心头一种说不清的情绪, 也随之?而去。 月下来到梳妆台前坐下,由着翠珏和璎珞为她梳妆。她默默把重?生以来要做的事情一件件在心里数过, 便数到了宋婉的婚事。 想到这里,月下就不能再?等了,梳妆毕,搬出了自己这些日子准备的京城未婚公子名册, 便往翠竹轩去了。 宋婉早已起来,正懒懒地对着棋谱破残局, 听到月下来了,顿时有了精神。 两?人携手用?过饭,月下便默默地把名册推了过去。 宋婉一打开?就明白了,她看向?了月下。 月下忙道:“你先看一看,挑一挑,如?果有好?的,我好?先帮你盯着呀!” 宋婉捏着手绢,低了头,低声道:“终身大事,但凭兄长和郡主做主。” 月下急了:“那怎么行呢!就是?终身大事,才要自己做主呢!这可是?将来要跟你过一辈子的人”见?宋婉越发紧张,月下立即拍了拍她的手,宽慰道:“当然你要是?半道想换也不是?不行,不过就是?用?到半道,也还是?要自己挑一挑的。” 宋婉抬起秀美的眼?睛,瞅着月下,小声道:“郡主,是?不是?打算半道换掉我哥哥?” 月下一噎,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半晌道:“我同宋大人,不一样的” 宋婉眨了眨眼?睛,歪头看着月下问:“哪里不一样呢?” 闻言,月下耳边又想起宋晋冷淡的语气,“你自私、浮华、虚荣、骄纵,非臣良配”。月下捏着册子,笑了一声,淡淡道:“男女之?间也不是?只有夫妻之?情,还可以有君臣之?义?。” 说到这里月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她直接打开?了名册,说眼?下重?要的事儿:“看一看,挑一挑,又不是?非得?这两?年要。” 说到这里月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宋婉道:“就是?你想再?晚两?年三年四年都可以,但京城的好?男子比银山茶还稀有,给人挑走?一个就少一个就那么一筐桃子,人家把好?的都挑没?了,等你想买的时候就剩下烂桃了!所以咱们就是?不买,也要派人看住了!” 一席话听得?旁边翠珏和璎珞想笑又不敢笑,听得?云霏和雨落睁大了眼?。 “怎、怎么看住?”宋婉睁大凤眼?小心问。 月下轻笑了一声:“你只说你看上谁家公子,把人看住的事儿就交给我!” 宋婉看着月下,轻声道:“郡主对我真好?。” “说了给你当姐姐的,本郡主定然给你当足一辈子的姐姐,今生绝不会让任何人欺侮了你!” 宋婉望着月下笑,眼?圈却红了,低低道:“要是?,要是?郡主发现?婉婉没?那么好?,还会这样喜欢婉婉吗?” 月下答:“你弄错了。我先把你当妹妹,然后才要一辈子对你好?。至于你好?与不好?”月下笑道:“又有什么关系呢。” 宋婉愣愣地。 月下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对上宋婉发愣的漂亮眼?睛,月下朝着册子点点下巴:“看看?” 宋婉轻轻嗯了一声,重?新翻开?。 第一页除了这位公子的姓名、年龄、家世,还有人的小相和特长尤其显眼?的是?左上角一个大大的“×”。 宋婉抬头看月下。 月下低头看了一眼?:“哦这个,我打的。这个不行,别看这张脸长得?清俊温良,人模狗样的,这个有养外室的苗头。”实际是?,前世这位就养了外室,事发后还闹得?沸沸扬扬。为了外室,连亲娘都差点不要了。在月下看来,就是?满脑子只有女人的废物一个。 宋婉又翻开?一页,很好?,旁边打的是?“?”。 月下解释:“单就综合条件来说,这个马马虎虎,勉勉强强能配得?上你,我个人是?觉得?还差点意思” 宋婉眼?睛眨了眨,这位可是?在京城贵女中人气颇高的侯府世子。 一连翻了几页,见?识了郡主的各种符号批注,有圈出家世的,有特别注明后院的,就在宋婉以为不可能再?有让她吃惊的情况的时候,又打开?一页,她再?次惊呆了。 只见?这位公子小相让郡主用?一个大大的圈给圈了出来,然后在旁边打了一个好?大的叉!大到,一旁正给宋婉和月下换茶的云霏手一抖,差点摔了杯子。 “这不是?”云霏看着小相,认出了人。 月下本来就紧紧盯着宋婉,听到云霏的话豁一下抬了头,面色微微发白,一叠声问:“你们见?过?什么时候,在哪里,说话了?” 她不由捂着胸口,一双大眼?睛再?次锁住宋婉:不会已经?芳心暗许了吧?! 眼?下这位不是?旁人,正是?宋婉前生的夫君,锦衣候府三公子也是?如?今的世子孟昭。 云霏忙道:“郡主想到哪里去了,不过是?有次出门,这位公子撞到了我们的马车。” 闻言月下一把抓住宋婉的手:“婉婉,你可是?觉得?这人好?看?我告诉你哦,这人也就一张脸好?看,旁的旁的都不行!他、他心眼?还算不错的,才华也是?有一些,可旁的他母亲不是?好?相与的,还有一个一路照顾他的大丫头婉婉,咱们不要选他好?不好?啊?” 宋婉抽出帕子,给月下擦了擦额头,笑道:“瞧你,急成这样!郡主觉得?他不好?,婉婉定然不会多看这样的人一眼?!” 月下确实急!男女姻缘这个东西,有时候邪门!而且她心情也复杂得?很,前生不管是?宋婉嫁给了孟昭,还是?宋晋同意这桩婚事,一定都是?因?为孟昭的可取之?处 宋婉死后,孟昭也一蹶不振,与家中几乎决裂。 可是?,他让这样柔弱的婉婉,死了。 月下看着宋婉如?此信赖她的眼?神,慢慢道:“婉婉,我并不了解孟昭,但我找高僧算过,你与他八字不合,难以白头。” 宋婉笑道:“郡主算得?定是?准的,明知结局不好?,婉婉才不要。” 当即翻过了这一页。 月下轻轻呼出一口气。 宋婉又翻了几页,居然见?到了一位从郡主手下获得?“√”的。她感兴趣地多看了一眼?,原来是?镇北侯府世子周迟。 “郡主喜欢他?”宋婉伸出食指一指。 月下看了一眼?:“我喜欢他祖母。” 屋子里的人顿时都是?一滞。 “不过这人确实很好?,勉勉强强配得?上吧。” 一旁云霏转过身捂着嘴巴偷笑,怎么这些贵女们嘴里了不得?的世家公子,到了郡主这里不是?给她家小姐提鞋就不配,就是?“也就凑活能看看”,最好?的才得?了一句“勉勉强强配得?上”。 宋婉合上册子,瞧着月下,笑吟吟问了一句:“郡主,太子殿下呢?” 正在喝水的月下顿时呛住,不能喷出来,硬是?闭紧嘴巴咽了下去,然后就是?一顿撕心裂肺地咳,咳得?眼?圈都红了。 宋婉急得?给她拍背。 月下终于止住了咳,按着炕沿回头看向?宋婉:“太子殿下?” 宋婉一吐舌头,“我、我就是?随口一提。” 月下又咳了一声,这才慢慢道:“婉婉,太子殿下是?注定要做皇上的。我娘,还有我外祖母都告诉我,不要往深宫里去。那个地方,一旦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她看着宋婉,明亮的眼?睛里好?似雨后的湖。 宋婉轻声问:“那,郡主会听话吗?” 月下轻轻点头:“要听的。” 房间里静悄悄,风吹动花枝,送来花香阵阵。 两?人一起用?了午饭,凑到一起又玩了半日。 等到月下带人离开?,云霏和雨落陪着宋婉穿过院中竹林往房中去。 暮色降临,碧竹苍苍,在这样的夏末给小院添了凉意。 云霏小声道:“姑娘,孟、公子让他妹妹下的帖子” 宋婉轻抚竹竿,这时转头哦了一声:“郡主不喜欢,烧了就是?。” 云霏应了一声。 雨落天真地问了一句:“姑娘真的想做太子妃吗?” 宋婉笑了一声:“太瞧得?起你家姑娘了,太子妃可不是?谁想做就能做的。” 雨落脆生生道:“可奴婢明明看到,就连好?些侯府世子,郡主都说还配不上姑娘呢。” 这次宋婉的笑温柔真切了,她轻声道:“那是?郡主偏心,才觉得?旁人不配。” 云霏不解:“那姑娘为何偏偏提了太子?” 宋婉转身,瞧着笔直的竹竿,低声道:“我想知道郡主会不会做太子妃。” 风吹过竹林,带起簌簌响声,掩盖了宋婉低低的声音。 “如?今太阳一落,就凉了两?分,姑娘还是?回去吧。今儿一天都高兴,也不曾歇歇,不妨早些歇息。” 宋婉笑了一声:“等着吧,还有人来呢。” “这时候了,谁来?” “哥哥呀。” 雨落不解。大公子很少会来翠竹轩的,就是?有事情也都是?打发人过来说一声。 * 前院 宋晋下了值,沐浴换了家常袍服,听到郡主今日在翠竹轩呆了整整一天。他顿了顿,继续静静理了袖,没?有说什么。 这时前头小厮拿进了拜帖,是?陈季玉送来的,说是?借着明日休沐他再?来拜访。关于西南土地清丈,还有很多问题都需要他们一点点想办法,一步步往前推。 宋晋长睫动了动,抬眸问送帖的人还在吗。 小厮回了。 “让他进来。” 来送帖子的正是?陈季玉的亲随,此时正在外头等着回话呢。 宋晋捏着拜帖,笑道:“回去告诉你家大人,这时节他院子里的那几株玉簪该是?开?了,不妨把小聚地点改在他府里。” 陈季玉亲随当即应是?,欢喜道:“我家少爷知道大人登门定然欢喜。” 宋晋笑了一声:“如?此,甚好?。” 送了来人,宋晋再?次理了理衣袖,垂眸思忖。 过了一会儿,他道:“先去翠竹轩一趟。” 第 60 章 翠竹轩里 云霏、雨落大气都不敢喘, 默默上了?茶水,就?悄悄退了?出去,远远守在院中?。 宋婉亲手奉上了?茶盏,这才坐下端了自己这杯茶喝了?, 俏皮地眨了?眨眼, 明知故问道:“哥哥公务繁忙, 怎这时候有空过?来坐?” 宋晋看了?宋婉一眼, 开门见山:“郡主今日来为何?” 宋婉一摊手道:“这些哪里瞒得住哥哥,不说郡主定然会告诉哥哥——”说到这里宋婉看着自家大哥道:“哥哥想?知道的事儿,只怕都用不了?三句话, 郡主就?傻乎乎说了?。” 宋晋看向宋婉:“好, 那我换个问法?。你又试探郡主什么了??” 宋婉脸上一滞,老实了?些,“我就?是跟郡主闲说话” “你又拿话试探她了?。”这次宋晋是肯定句。 宋婉张了?张嘴,低声道:“我就?是想?知道,郡主心里到底有没有太子?殿下”说到后面, 宋婉视线落在了?宋晋脸上。 然后无趣地收回?。 宋晋神色纹丝不动。 房间?里一时间?很安静。 宋晋起身, 对宋婉道:“她同旁人不同,别试探她。” 宋婉抬头。“哥哥什么意?思?难道以为?全天下只有你对郡主好, 旁人都是算计人的!” 宋晋低了?低头,看了?宋婉一眼, “要是我的话说的不当,我很抱歉。但是婉婉,我知道你聪敏异常,别套她的话, 想?知道什么来问我。” 宋婉眼圈微微发?红,昂首道:“是不是做过?一件坏事, 以后就?再做不得好人了??我不过?是舍不得郡主走,多留了?她一会儿,怎就?一定是我要算计人了?!” “两件。”宋晋淡淡道。 宋婉: 宋晋看向她:“不是一件,是两件。任何一件给人知道,都是骇人听闻。” 天色又暗了?一些。 没有听到吩咐,云霏和雨落不敢靠近上灯,只把院门处的两盏灯笼点了?。两人悄悄向屋门看了?一眼,只能看到宋大人站着?,姑娘坐在圆桌前。门口不远处,时安守着?。 正厅里 宋婉绞着?帕子?,突然抬头,“那哥哥呢?哥哥做过?几?件?” 暗色笼了?宋晋面庞,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听到一声轻笑,淡淡的声音:“如按《大周律》,当是不赦之罪,至于几?件,还重要吗?” 宋晋抬步朝门口走去,临要出门的时候,他?驻了?步子?转身道:“对了?,今日郡主可曾提到季玉?” 灰暗中?沉默的宋婉这时候抬头,借着?门口最后的光亮看清了?大哥转过?的脸。 她笑了?,“原来哥哥不是来问罪。” 宋晋问她:“有没有呢?” 宋婉嘁了?一声:“一个太子?殿下还不够哥哥担心的?哪里轮得到陈季玉。” “那就?是没有了?。” 宋婉趁机道:“哥,听说后儿要在蒹葭楼给徐大哥接风?” “听孟世子?说的?” 宋婉又是一滞,干干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大哥。” 宋晋嗯了?一声,“孟世子?人,倒是不坏。” “郡主烦他?。” “这样,那你再挑挑旁人吧。” 此时正在自家榻上辗转反侧,满心里都想?着?后日赏花宴宋婉会不会来的孟昭,眼前都是那日的惊鸿一瞥。怎么都不会知道就?在这个下午,兄妹两人短短几?句话之间?他?就?没指望了?。 宋婉此时才懒得关心什么世子?侯府呢,她更关心:“这次,大哥肯定得去吧?” “想?问什么,直说。” 宋婉:“就?是怕毕竟等了?许久了?” “这不关你的事。” “哥哥以为?我想?管!我只是怕——有些事给郡主知道,会吓到郡主。”说到这里宋婉压低了?声音:“大哥,难道你就?不怕有一天郡主知道那些,再也不喜欢我们了??”说到这里宋婉的声音都空了?一些,“我很怕。” 宋晋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早些歇着?吧。” 宋婉抬头,看着?大哥的背影很快出了?翠竹轩。降临的夜幕中?,她垂眸看着?自己这双手,好一会儿都没动。 * 两日后的傍晚 蒹葭楼里还没到最热闹的时候,好些姑娘才起来梳妆。虽蒹葭楼的姑娘多是卖艺不卖身,但同醉香楼这些地方一样,也都是越到夜间?越热闹。 傍晚的蒹葭楼更像一个茶楼,多是清贵文人聚饮。因为?这里汇集了?全京城除了?皇宫外最好的乐师舞妓,最好的茶,最好的曲子?。 就?在几?个月前楼里多了?一位卿月姑娘,一舞便享誉京城,蒹葭楼更是名声大噪。 卿月姑娘从来的这一天,就?有自己的规矩。其中?一条就?是只在月中?月末两天跳舞,其他?时候最多就?是肯出来给客人弹一曲琵琶。 所以谁都没想?到这天傍晚,卿月姑娘居然准备一舞助兴。 楼下以屏风相隔,其中?松柏山涛屏风后的一桌正是为?才从东南返京的徐律徐义山接风的陈季玉等人。 徐律瘦高个子?,虽没有陈季玉长?相那样招风,也是很清俊的长?相。与宋晋同出荆州,当年宋晋考入县学的时候,徐律是第一个过?去同他?说话的学子?,两人一见如故,一路走来,有荆州当世卧龙雏凤之称。 有人笑道:“我说,你和宋大人才华相匹就?算了?,怎么越晒越白这一点,你们俩也一样呢!” 还有人抓着?陈季玉问:“宋大人别又不来吧!” 马上有人道:“不能,不能!换了?旁人,宋大人肯定不来了?,但为?了?义山宋大人肯定会来的!” 正说话间?就?见宋晋到了?,席间?顿时越发?热闹。 徐律上前伸出了?手,宋晋用力一握,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两人一路走来的情?义,看得旁边人欷歔不已。贫贱之交,富贵依旧,又志同道合,并肩行在同一条道上,怎能不让人羡慕呢。 这时候陈季玉也往前一伸手,握住,笑道:“两位哥哥,也别忘了?我!” “还有我们!” 诸人都拥上前。他?们都是支持新法?的年轻一代,都围绕在赵首辅和慕尚书周围,共同为?推动大周土地清丈和田赋改革努力。 几?巡酒过?,整个大厅里都热闹了?起来。 就?在这时前方高台上帷幕拉开,铿锵的琵琶声响起,灯光转暗,隔着?一层薄纱,一个曼妙的身影从二楼借着?垂下的红绫飞下。 “卿月姑娘!” “《天魔舞》!” 一片惊叹声中?,原本热闹的大厅都被舞台震住,悄然无声。所有人耳边只有起伏跌宕的琵琶声,还有薄纱后那抹恍如神女飞天的身影。 一舞毕。 琵琶声语袅袅。 众人如醉如痴。 回?神的众人这才发?现舞台已空,飞天不在。 顿时“卿月姑娘”的喊声一片,只盼着?佳人能够再现身让他?们一见。 蒹葭楼的主持者对这种现象早已见惯了?的,自有一套安抚办法?。好酒送上来,好的乐师奏起才得的新曲,新排的霓虹舞也已再次展开。 大厅里再次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二楼的主持者看着?下面锦衣华服的贵公子?们,暗道不知又有多少公子?今夜难眠,从此变成蒹葭楼的常客,心心念念都是为?了?见卿月姑娘一面。 松柏山涛屏风后 有人端着?酒杯,从这一舞开始就?没有放下,一口没喝,直到此时还在喃喃感叹:“一舞能让六道醉,原来不是虚言啊!” 有人碰了?碰陈季玉:“说说,是不是叹为?观止?”陈季玉出身江南大族,于风花雪月之事最懂。 他?点了?点头:“确实能称《天魔舞》,天邪,魔邪,天人也。”说完推了?推徐义山:“还是咱们有眼福,才回?京城就?看上了?!” 徐义山笑了?笑,轻声道:“我不懂这些,子?礼觉得好不好?” 诸人这才发?现宋晋一直在安静地喝茶,这时候见诸人都看他?,宋晋笑道:“最懂的人都说好了?,自然是顶好的。” 一句话重新把众人注意?力引到了?陈季玉身上,众人笑成一片,纷纷让陈季玉懂就?多说一些。 酒酣耳热,诸人谈兴都上来了?,就?当前各种问题展开争论,不少人已争得上了?头。 宋晋同陈季玉和徐律来到一旁。 宋晋先对徐律道:“瘦了?。” 徐律笑了?笑:“子?礼气色倒是比之前好了?些。” 陈季玉立即低声笑道:“那当然,如今宋大哥与郡主是琴瑟和谐——” 宋晋抬手按了?陈季玉腕部?一个穴位,他?哎呦一声,酒就?醒了?一半。 徐律已喝了?不少酒,眼尾泛红,这时候道:“如此,定要上门拜访了?。” 陈季玉嘿嘿笑:“你到时候一看就?明白了?!” 宋晋看了?陈季玉一眼:“行了?,过?去招待大家吧,你是做东的,别再多喝了?。”说着?对徐律道:“你也是,看着?他?些。” 徐律大约喝多了?,微微出神,听到宋晋的话才回?神点头。陈季玉早已连连点头了?。 见宋晋要离开,徐律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首辅大人真的决定下一步清丈要在蜀地展开?” 宋晋轻轻点头。 徐律想?说什么,见宋晋看过?来的目光,他?终于还是一笑道:“罢了?,首辅大人的主意?,定然有他?的考量。千山万水,我随你同行就?是了?。” 宋晋轻轻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先告辞了?。 大厅一片喧嚷,本该离开的宋晋却出现在了?二楼一处房间?中?。 香烟袅袅,精美的屏风桌椅,单琵琶就?好几?把,名贵的古琴也挂了?好几?张。 宋晋负手而立,目光落在其中?一张二十五弦的雅瑟上。 “大人什么时候对瑟感兴趣了??” 随着?这袅袅轻音,一个女子?转过?了?屏风,莲步生花,婀娜多姿,秉绝世姿容,正是让楼下众人为?之疯狂的蒹葭楼头牌——卿月姑娘。 60-70 第 61 章 “宋大人什么时候对瑟感兴趣了??” 进来的人一双眼睛都盯在前面的宋晋身上, 目光流转,似有千言。 宋晋并没有回来人的问话,瞥了?她一眼,淡声道:“你胆子, 倒是不小。” 卿月笑了?一声, 含情脉脉的眸子依然凝视着宋晋, 天生柔媚的嗓音吐出:“胆子不大, 见不到宋大人呀。”说?着她妩媚一笑:“奴家没想到如今大人还肯私下?一见。” 宋晋看向她,直接道:“你得改个名。” 卿月不解,娇声道:“奴家喜欢这?个名字, 天上月, 月下?人。”说?着她烟波一转,靠近一步问道:“宋大哥可知这?天上月是谁,这?仰望明月的人又是谁?” 宋晋不动声色拉开了?距离,淡声道:“既然你不怕,就叫轻描吧。” 卿月仰望着眼前人, 轻声呢喃:“轻描, 轻描”说?着娇嗔一瞥,“宋大人的胆子才是一如既往地大呢。” 宋晋没?有理会。 卿月自己道:“数星灯火认渔村, 淡墨轻描远黛痕。我就当是这?个了??” “你喜欢就行。” 卿月又笑了?一声:“我喜欢?我真喜欢的,大人却不给呀。”说?着话, 一双含情目凝着宋晋。 宋晋依然是淡淡的:“既想留在京城,就好自为之吧。”说?着他已转身。 “慢着!” 卿月上前一步,喊住了?宋晋,她盯着他俊逸的背影, 轻声问:“为何每次你来,连我的茶都?不肯喝一盏?甚至连我这?里的凳子, 都?不肯碰一下?宋大人,可是嫌我脏?” “你想多了?。”宋晋回身,看向轻描,慢慢道:“你不觉得自己脏,就没?有任何人配觉得你脏。” 卿月一顿,又巴巴望着前面的人道:“大人这?次为何肯见我?我不信大人就是为了?让我改个名?”说?到这?里她一凝眉道:“是卿还是月,是——” 宋晋打断道:“既改了?名,就不要再提旧名了?。” 说?完他就推开门离开了?。 卿月愣愣看着已经空了?的门口。她突然向前,奔到窗边,扒着窗棂向下?看去。 京师的夜热闹非凡,到处都?是人。她却一眼就能看到人群中那个青衣背影,一直都?是这?样,明明到处都?是人,可总是让人一眼就看到他。 这?时,卿月的小丫头?进?来了?,放下?给卿月的养颜汤,喊了?两?声却见卿月依然愣愣看着窗外。 小丫头?上前,跟着探头?向外看去,只看到满大街的人。“姑娘,你在看什么?” “看一个人。”卿月对着空荡荡的挤满人的街道回。 小丫头?从未见过这?样的姑娘。她见过的姑娘从来都?是对那些王孙公子不屑一顾,就是再贵重的身份,她家姑娘也是不高兴就不高兴。就是得罪了?那些了?不得的贵公子,她家姑娘一抬头?,一句“要不公子把奴砍了?,反正活着也没?什么劲儿”就能立即让那些公子又不舍得了?。 “小姐呀,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呀?” “什么样?我也说?不清什么样,就是第一眼就觉得他俊,俊得让人看着心窝子都?疼。” “那姑娘以后是不是会随他从良?” 卿月又笑了?,声音轻轻的,轻得让人心疼,“我倒是想呢,可光我自个儿想又有什么用。” 小丫头?不信,“我不信,就是再正经的公子,只要姑娘多看他两?眼,也保管他动心!” 卿月再次看向了?窗外,这?次她看的是那轮天上月,幽幽道:“那你是不知道,这?个人的心,有多冷。” “姑娘”小丫头?轻声叫。 就在这?时候,外头?有人来说?是诚意侯府的公子听说?今日?卿月姑娘有雅兴,送来了?帖子,请一叙。 话落,一张精美?的帖子递上,同时还有一套价值千金的翡翠头?面。 卿月却连看都?懒得看,回道:“我这?会儿乏了?,要睡了?。” 侯府公子的亲随脸色顿时不好看了?,笑也硬了?起来:“姑娘最好看看帖子,搞清楚我家公子的身份!” 卿月哼了?一声,摆了?摆手道:“过来。” 亲随不由就过去了?。 卿月往他身边一近。 亲随就觉身上骨头?都?要酥了?。 卿月冷笑一声:“回去告诉你们家爷,姑奶奶突然来月事了?,身子乏,伺候不了?人了?。” 亲随第一次见有人当着他直说?出月事两?个字,一张脸顿时红涨,一抬头?对上的又是这?样一张倾城芙蓉面,让人连话都?说?不出,更别说?火气?了?。 可偏偏卿月还要笑问:“月事,不懂?那月信,癸水,红潮?总不能我下?面哗哗流,我上头?还得抱着琵琶给你家公子呀呀地弹?” 这?人终于反应过来,身体能动弹了?,当即红涨着脸转身,差点撞在门柱子上,出了?门还走错了?方向,又低着头?返身朝另一边才找到了?楼梯,踉跄的步子,跟喝多了?一样。 卿月笑得花枝乱颤,上前扶着门柱道:“对了?,告诉你家爷,姑奶奶我以后都?叫轻描了?!” 对此蒹葭楼的妈妈已经是见怪不怪了?,这?时候过来也不过是嗔了?两?句,劝道:“好好的名字改它做什么!” 卿月脸上绽出一个幽幽的笑容,迷人又带着说?不出的凄然。 见多识广的妈妈对着这?样一张脸都?觉得晃眼,她这?样楚楚一笑,让自己这?颗老?于人事悲欢的心都?是一软。怪不得那些脾气?一个比一个大的大爷公子再是气?势汹汹来,见到眼前这?人,火气?就都?起不来了?。 对着这?样一张脸,这?样一个人,又见过那样惊艳的舞,谁还能发作得起来呢。 卿月妩媚笑着,幽幽道:“我喜欢呀!” 说?着她收了?笑,淡淡道:“从此,蒹葭楼再无卿月,只有‘数星灯火认渔村,淡墨轻描远黛痕’的轻描。” * 次日?午后 陈季玉和徐律两?人同着拜帖一起来了?,被府里人带入花厅坐下?,没?一会儿星远带着人已经把一摞摞蜀地相关的资料文书都?搬了?过来。 先还嬉笑的陈季玉见正事来了?,顿时敛了?脸上笑色。一旁徐律已经翻开文册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宋晋过来后,几人也不过略一寒暄,就一同整理起西南的情况。 三人好像一下?子又都?回到当年初到京城的时候,他们就是这?样一起围着一张大桌,守着一壶茶,对着满桌的书册研读。 一晃,四年时光就已过去了?。 一晃,这?一日?又到了?夕阳西下?。 徐律从一堆文册中抬头?,看着已经移出花厅的日?影,温和地洒落在院中。傍晚的霞光笼着院中几株葱郁的桃树,墙角的万寿菊热闹地开着,层层叠叠的花瓣,橙黄热闹的颜色,在晚霞下?闪着金色的光芒。 曾经的高墙已被开着圆形隔窗的木制隔断取代,从这?里透过镂刻格窗可以瞧见对面院子隐约而过的身影。 “是不是累了??” 突然的声音让徐律收回落在远处的目光,转脸对宋晋笑道:“眼睛有些酸。” 宋晋让人把书册搬回书房,起身道:“辛苦两?位,晚饭就在这?里用吧,咱们也许久没?有好好聚过了?。” 徐律对着宋晋温和含笑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陈季玉伸了?个懒腰,笑嘻嘻道:“光有饭可不成?,必要酒的!哥是不知道,东南好酒那么多,我愣是没?有一次敢敞开了?喝,就怕被那帮孙子给算计了?!” 宋晋笑了?一声:“今日?让你敞开喝。” 陈季玉顿时兴奋道:“说?定了?,今日?定要不醉不归!” 摆开的晚饭异常丰盛,上好的酒被时安取来。 这?时,东边院子有蓝衣小太监过来,看起来十二三岁的年纪,白白净净一张脸,非常严肃地绷着,让陈季玉和徐律都?不由多看了?一眼。 小太监对宋晋行了?礼,放下?了?一壶酒,“这?是郡主嘱奴才送来的。” 浅青色酒壶上绘着芙蓉花,呈现?玉般温润的质地,被轻轻搁在了?乌木桌上。 陈季玉两?人都?注意到了?小太监伸出的手上有陈年的旧伤,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太监好似根本不曾注意旁人打量,只是认真地呈上酒壶,取下?配套的酒杯。然后再次一礼,安安静静退下?。 “难道这?就是那位,据说?郡主因为见了?一眼,就翻遍整个皇宫一定要找出来的小太监?”陈季玉迟疑着问道,本来要说?的“绝色小太监”,临时吞掉了?“绝色”俩字。 这?是回京城后听到的关于明珠郡主诸多传言中的又一则,年纪倒是对上了?,但传言中有鼻子有眼说?的“绝色”简直是一派胡言,明明就是很普通的长相。要说?特?别,也就是身上的那种认真专注的劲儿,同别人很不一样。怎么就传成?郡主为美?色劳师动众了? 陈季玉一问,连不爱听闲话的徐律都?看了?过来。 宋晋嗯了?一声,亲自执起酒壶倒酒。 陈季玉、徐律忙起身推辞,却被宋晋轻轻按下?,笑道:“东南能取得如今成?果?,你们辛苦了?,该敬的。” 酒液一出,醇香扑鼻。只见莹润的酒杯盛着泛着光泽的酒液,明明是澄澈的,偏偏透着醇厚。 喝惯好酒的陈季玉只一嗅一眼之间?,口腔里就已分泌了?唾液。再顾不得推辞。三人轻轻一碰,各自饮下?。 醇厚的酒感在舌尖唇齿缠绵。 夕阳后退,花厅无声。 陈季玉满足地喟叹了?一句:“真是托兄长的福,不然恐怕我这?个酒鬼这?辈子也喝不到这?样好酒!” 这?是真正的御酒,专供仁寿宫和乾清宫的。听说?也就只有赵阁老?和祁国公在节庆之日?得过赏赐,也不过这?么一壶而已。 宋晋看向徐律:“知你不惯饮酒,快拿菜压一压。” 徐律低头?一笑,“可惜这?样好酒,让我这?么个喝不出酒好的人糟践了?。” “什么糟践不糟践,好酒只要进?了?好人肚子里就不是糟践!”陈季玉笑回,手已经又摸上了?酒壶,“酒过三巡再说?闲话,该我敬两?位兄长一杯了?!” 花厅里弥漫着酒香和笑声。 外头?夜幕已临,灯火已上。 夜铺展开来。 陈季玉一张潘安脸染上了?红,不管说?什么他都?会忍不住笑,举止渐渐放诞,随性靠着,现?出了?他自身的不羁。他以筷为槌,以碗为鼓,敲而歌,“旧日?江湖放诞,欲取鸣琴弹,弦断无人赏”“今日?酒逢知己千杯少,为君长歌且尽欢” 同宋晋一样,徐律的一张脸也是越喝越白。 徐律身上的矜持也松懈了?些,他含着笑侧耳听着,靠着桌案,看着外头?星火点缀的院落,看着天上那轮涌出的明月。 宋晋的眼眸因为酒意,越发深邃,漆黑。他捏着酒杯,静静看着眼前两?人。 再是好的宴,也到了?该散的时候。陈季玉两?人的随从上前,搀扶自家公子。 宋晋把两?人送到院中,就见东边院子来人。 几人抬头?,只见镂刻院墙那边,隐约能见隐隐灯火,很多人影。 宋晋收回目光,漆黑的眸子点了?笑意,对两?人道:“我让时安带人送你们,我、就不远送了?。” 陈季玉嘻嘻笑着,冲徐律使了?个眼色,两?人都?冲宋晋一礼,告辞。 宋晋回礼,看着时安带人安排好,回身越过月洞门,向着院墙那边等待的人而去。 陈季玉和徐律回头?,隔着镂刻的圆形花窗,看到了?远处那对并行的身影。 青衣的男子高大挺拔,说?不出的淡泊俊逸;同行的女子轻盈娇俏,一身红衣如火。随着风起,宽大轻盈的红衣拂过青衣。他们看到那位存在于京城传说?中的高高在上的郡主,踮起脚向着宋晋耳边,不知在说?什么。 即使隔着这?样远,灯火依然照亮了?偏头?的郡主精致的侧脸。 月光流泻,宛如画面。 直到再也看不到这?幅画面,陈季玉才轻轻撞了?撞徐律,带着酒意的低声:“是不是我说?的?我哥和我嫂子,天造地设!” 两?人上了?郡主府备好的马车,陈季玉还在叨叨:“我早说?过,只要接触的机会,郡主定会欢喜子礼兄的!”“有郡主在,那些平日?动不动就仗着祖上功勋为难咱们的,如今都?老?实了?,如此咱们定能实现?、实现?澄清天下?之志” 说?到后来上涌的豪情混合着酒意顶得陈季玉越发昏沉。 徐律被酒精熏染的目光,微微涣散,似乎上涌的酒意让他痛苦,微微蹙着眉,苍白着一张清俊的脸,靠着车壁,轻声道:“我不舒服。” 陈季玉笑了?:“第一次喝多都?是这?样的,忍一忍就好了?。” “忍一忍就好了??”带着含糊的醉意,徐律不确定地问。 陈季玉已经头?一歪,靠着车壁睡着了?。 回到房间?的宋晋端坐在圆桌旁,慢慢喝着一碗茶。 月下?见他样子,忍不住笑:“真是想不到,原来宋大人也会喝多呀!” 宋晋抬眸,漆黑的眼睛看着她,慢慢道:“郡主,你想不到的事儿,多着呢。” 月下?水漾漾的大眼睛一弯:“对呀,比如宋大人的睫毛长,比如宋大人还会改造农具,比如宋大人喝醉居然都?不闹不笑,还是这?么安静,坐得这?么直!” 说?着她绕着宋晋转了?半圈,停在宋晋面前,看着他那双简直看不出任何醉意的眼睛。 这?一次宋晋既没?有转开话题,也没?有垂下?眼睛,他就那么安静地由她看。 也看着她。 第 62 章 光滑细腻的海棠花形陶瓷烛台托着?白蜡, 安静地燃烧着?,放出柔和的光芒。烛火下月下白皙的肌肤瓷白如雪,松松挽起的发髻偏坠在她颈旁,一缕发丝落下。 本来带着?几分好奇探究的目光轻轻一荡, 这次是月下先移开了视线。 随着?她转开的脸庞, 那缕滑落的发丝擦过了她雪白细腻的脖颈。烛火落在她转开的侧脸上, 红润的唇染上了烛火的光泽, 轻轻动了动。 宋晋握着茶盏,垂下了视线,落在?楠木桌上。 一时间房中很安静, 烛火一晃, 一个灯花轻轻爆开。 两人都看?向海棠花烛台。 就在?这时,翠珏轻轻步入,放下托盘。红木托盘上是一个白瓷盘,其上是一块醒酒石。 月下把身前的托盘往宋晋方向推了推。 宋晋垂着?眼睛,左手手掌轻轻按着?额头, 似乎又一波酒意上来了。 “大人?”月下再次推了推托盘。 “嗯?”抬起的眸子中笼上了酒意, 依然?安静。 月下只得?自己?捏起了醒酒石,送到宋晋嘴边。 宋晋看?她。 月下道:“张嘴呀。” 眼前人垂下了眼眸, 薄唇启开,含了月下手中捏着?的醒酒石。月下轻轻一塞, 指尖温润的醒酒石塞入宋晋口中,却疑似有柔软湿热的气息擦过她的指尖。 月下收回?了手,落回?膝头的手,不?由地攥紧了软罗裙面。 宋晋垂下的目光看?到对面光华如水的裙面泛起褶皱, 如同风过水面。纤细的手指攥着?,凝脂般, 却又显得?无助,堪怜。松开的指尖泛着?淡淡的粉,宛如枝头最美的桃花。 烛火又是轻轻一爆。 宋晋垂下的长?睫轻轻一颤。 月下已经站起了身,柔软的裙面水一样滑落。 宋晋听到月下软软的声音在?喊人剪烛花。 翠珏拿了烛剪,从这盏海棠花灯开始剪起。外头璎珞进来,送来了醒酒汤。 这次宋晋伸手端过,静静地喝着?。一旁丫头已经又打开了另一个灯罩,修剪下一盏灯烛。 “原来醒酒石真?的这么管用。”宋大人这会儿都知道自己?喝醒酒汤了。 空气里浮动着?醒酒汤淡淡的酸,翠珏和璎珞已又退了出去。 月下托腮望着?单手端着?青瓷碗慢慢喝汤的宋晋,问:“大人,酸不?酸?” 宋晋看?了她一眼,慢慢嗯了一声。 月下本想着?宋大人醉了,该吩咐人为宋大人铺设床榻,哪知道她沐浴回?来,宋晋早已自己?铺设好了床褥,往后头沐浴去了。 “原来醒酒汤也这么有用。” 月下说?着?,坐在?梳妆台前,偏头垂下长?发,翠珏用棉布裹住,慢慢裹着?她半干的发。周身都已抹过香膏,只剩下头发,随着?翠珏取下裹发的大巾,璎珞上前把玫瑰花油慢慢揉过月下浓密的乌发。 淡淡花香弥漫,不?仅染了月下身上长?衫,还染上了垂下的花罗帐。 一听到外头宋晋回?来的动静,翠珏和璎珞立即垂着?眼睛,退出了房间。 宋晋进来,一眼就看?到坐在?梳妆台前的月下。 乌黑的长?发瀑布一样垂下,转过来的巴掌大一张脸莹白如玉,一双眼睛点着?盈盈的笑意,好像看?见来人是件多么快活的事儿一样。让人疑惑,在?这个平庸的世间,她为何总是能够那么兴致勃勃地活着?。 宋晋进来。 月下望着?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明明跟平时没有两样,月下就是觉得?这时的宋晋沉默得?厉害。 珍珠帘动。月下好像第一次注意到沉默的宋晋显得?异常高?大,让她这挂珍珠帘都显得?小了。他?似乎真?的很累了,坐在?榻上,靠着?身后榻壁,头微微后仰,抬起的左手背遮住了眼睛,隐藏在?衣领下的喉结显出了它的轮廓。 如果不?是因为醉酒,这样的宋晋是月下从不?曾见过的。 夜风轻轻,夜很静。 月下注意到他?用玉簪挽起的发只是半干,滴下的水洇湿了白色的中衣领子。他?却好似浑然?不?觉,只是阖目靠着?,似乎倦得?厉害。月下起身,带落了梳妆台案上的金钗,“叮当”一声,在?这样的夜晚异常清晰。 月下忙看?过去。 只见先还似已阖目睡去的宋晋瞬间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 月下一凛,微微后退了半步。 她从未见过宋大人这样的眼神,漆黑的眸子中好似有她不?明白的东西翻涌,明明安静,却压迫感十足。月下身子抵住了梳妆台,软软道:“大人,我是看?您发尚未干,嬷嬷说?这样睡会头疼的。” 烛火一跳。 宋晋好似清醒了一些,他?坐起身道:“郡主见谅,臣太累了些。” 声音微微沙哑,不?似平日。 月下迟疑着?,抓起手边干发巾送了过去。 扑鼻的香气,是与她身上一样的味道。 宋晋略一顿,接了过来,依然?带着?几分喑哑的声音:“臣谢过郡主。”他?攥着?干发巾,白色衣领中露出的喉结再次轻轻滚动。空出的右手抬起,轻轻扯了扯中衣的衣领,垂下的眼眸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就在?这时一碗温水送到他?的眼前。 纤白如凝脂的手捧着?青花瓷茶盏。 “大人,喝了水早些歇息吧。” 软软糯糯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安抚。在?这样独处的夜晚,没有设防的样子,过于柔弱可欺。 “大人?” 轻轻一动,月下长?衫发出细微的窣地之声。 宋晋线条流畅优美的喉结再次轻轻一动,他?抬起的目光已经显得?安静极了,骨节分明的大手接过了茶碗。“臣谢过郡主。” 依然?微哑的声音里带着?不?可察的克制。 收了茶碗,这次是月下吹熄了珍珠帘外圆桌上的烛火。 “大人,好眠。” 透窗而入的月光中,月下的声音轻软又带着?一丝轻快。除了外祖母,她还是第一次有机会为另一个人倒茶,第一次有机会照顾一个人。 深沉的夜中,一切动静都显得?如此清晰。 她长?衫窸窣的声音,珍珠帘动的声音,新换上的合欢花青罗帐被撩动的声音,然?后是轻轻一声“哎呦”。 长?榻上已经阖目的宋晋立时坐了起来,倏地看?向了垂下的罗帐,长?腿已经落地,脚踩在?了踏板上。 就听帐内月下的声音,“谁把脚踏放在?这里的!”过了一会儿,“好像是我” 听声音人已上了床。 宋晋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问。直到听到帐内再无动静,宋晋才轻轻开口,已听不?出任何醉意,“郡主,今日臣给你背一段《九歌》吧。” “想是想听,不?过大人今日已很劳累了” “郡主想听就好。” 宋晋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帐内黑暗处的月下身体一下子舒展开了,本来睁得?大大的望着?帐顶的眼睛在?黑暗中放松了下来。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沅有茝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在?宋晋徐缓如水的声音中月下早已闭上了眼睛,乘着?轻缓温柔的声音慢慢沉入了梦中。 “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一直到最后一句,宋晋停了下来。帐内的人早已无了一点动静,夜寂静,月高?升。 宋晋漆黑的眼睛静静望着?头顶梁柱,许久,许久。 * 第二日起床的月下,依然?习惯性看?了一眼干干净净的长?榻,才洗漱坐在?梳妆台前梳妆。小洛子正在?一旁跟月下说?小丁子的事儿。 “他?还成吧,在?内书堂不?至于给咱们丢脸。”说?到后来,小洛子还露出了一点骄傲的神色。 内书堂是宫里专门教?太监读书识字的地方。 旁边璎珞噗嗤一笑:“不?是当时嫌弃人家的时候了?” 小洛子漂亮的眼睛一翻:“郡主喜欢的人我都喜欢!” 翠珏道:“聪明不?聪明另说?,小丁子是着?实肯下苦功夫,好几次夜里我碰到他?拿着?树枝在?月亮底下写写画画的,嘴里还念念有词。” 月下转头:“不?是说?字纸蜡烛紧着?他?用吗?” 璎珞回?道:“他?不?舍得?呗!” 月下看?向小洛子:“回?头你好好跟他?说?,喜欢念书是好事儿,字纸这些都是小事。再就是看?着?他?些,晚上也不?能这样熬着?,他?毕竟还小。” 小洛子应了一声,酸溜溜道:“郡主对小丁子真?好” 月下笑了一声:“再好也不?如对你好呀!别说?字纸了,你就是想要宅子收干儿子养老,本郡主都同意!” 小洛子噗嗤笑了,傲娇道:“奴才才不?稀罕那些!” “那你稀罕什么?”月下问得?认真?。 小洛子得?意道:“奴才只要跟着?郡主,想要什么没有!这样好的日子过到老,旁的奴才什么都不?稀罕了!” 月下看?着?他?仰起的得?意洋洋的脸,不?觉心里一酸,捏着?发钗的手不?由紧了。心道,这辈子,谁再敢欺侮你们,我必不?让他?活着?! 这时小安子也打外头进来了。郡主府对外的差事一向都是小安子来办的,找到小丁子以后,他?就开始帮着?小洛子一起找起了神医。 “回?郡主,钟南山和洞庭地区的两位神医都被人护着?往京城来了。只要同意他?们沿途给人看?诊,事后送他?们平安离去,他?们都愿意为太后娘娘进京一趟。” “好!待他?们到京那日,本郡主亲自去迎!” 最大的心事终于有了着?落,月下只觉心头一轻。也有心情关心昨日能让宋大人染上醉意的客人了,她一边看?着?翠珏和璎珞为她梳妆,一边打听除了陈季玉另一位徐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安子回?话:“徐律,同大人一样也是荆州人士,家中有几十亩地,算是薄有微财。祖上也是出过读书人的,听说?曾有一位做到五品,只是后来衰落了。一直到徐大人这里,才再次得?中进士。这位徐大人打小在?乡间就很有名气,一目十行,举一反三?,一直是地方学子中的领头人物。与宋大人在?县学相识,志气相投,一见如故。” 月下认真?听着?,微微有些奇怪,这样一个厉害人物,她前世怎么好像都没见过。论理说?,宋晋做到首辅,这位徐大人也该到一个有资格入宫见驾的高?位才是。 “徐律徐大人徐”月下骤然?转身,惊得?璎珞哎呦一声,差点扯了郡主发。 月下却顾不?上,盯着?小安子问道:“这位徐大人的字是什么?” “回?郡主,义?山。” “他?就是徐义?山!”月下的眼睛都睁大了。 徐义?山,宋晋知交,有伯牙子期之谊。后来宋大人高?居首辅,千头万绪,食少?事繁。总有人感叹,要是徐义?山还在?,宋大人就不?用劳累至此。徐义?山与宋晋同起于微末,志向相同,能力卓越,是挚友,也是左膀右臂。宋大人早失右臂,很多事都要亲力亲为。正是因为徐义?山京郊遇匪,死于非命。 有人说?是匪,有人说?是俺达贡派来的探子,就是匪也是从北地流窜过来的匪。因为箭头,出自北地。 也是因为那次遇匪,与徐义?山同行的宋晋伤了左肩,伤口甚深,据说?但凡再深一寸,只怕左臂就废了。从那以后,但遇阴雨,宋大人左臂便疼痛不?能抬。 便是这个徐律? 月下秀气的眉头凝了起来:但,到底是什么时候? 前世,很长?一段时间别说?她根本不?会注意宋晋的事情,甚至会禁止任何人在?她面前提起宋晋。知道这些,已都是许久以后,那时候宋晋已是首辅了。 所?以,是明年,后年,还是今年? 月下绞尽脑汁地思索,想从她并不?好的记忆中打捞那些她曾毫不?在?意的只言片语。 “郡主?” 一声呼声让月下回?神,这才发现自己?把唇咬得?太紧了,疼。 “小安子,帮我打听着?,京郊京郊是否有匪贼出没?” 宋大人说?了,一切都有迹可循。 月下攥着?发钗,一件事情发生一定是有迹可循的! 第 63 章 接下来这一天, 月下都在焦急等宋晋。 宋晋下值,听到月下在等,他洗了手连官服都没换就过来东边内院。院中正低声跟人说话的璎珞乍然见到宋晋,顿时收声上前, 引宋晋入内。 一直到把?宋晋送入厅中, 退出的璎珞才?夸张地呼出一口?气。宋大人身上本就有说不出的压迫感, 穿着官服的宋大人更是让人不敢直视。 月下慌忙上前, 一顿,才?想起?来该让宋晋坐下说话。 待到宋晋坐下,茶已经上来。 听到宋晋问她何事。 月下突然意识到事情难说得很, 除了京郊, 遇匪,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要是一切发生?在两年后呢,要是跟陈季玉一样,根本不会发生?呢? 她张了张嘴,看?着宋晋缓缓问道:“大人可曾听说, 京郊地区, 好似有悍匪出没?”说着补充了句,“会要人命的那种!” 宋晋放下了茶碗, 看?向月下,“臣并不曾听说, 郡主是听何人所说?” 月下支吾道:“我也就是隐隐约约听到隐隐约约”说到这里她身子不由向前,着急道:“大人,如果真是这样,京郊危险, 没有人保护大人不要去了吧?” 宋晋看?着月下,眼中闪过笑意, 轻声道:“郡主这是担心臣?” 月下拼命点头。担心,可担心了! 宋晋眼中笑意更浓,不由低头,握拳掩住唇轻咳了一声。道:“郡主放心,臣心中有数。” 月下趁机提醒道:“还有大人的朋友,也要注意安全,不要轻往京郊!” 宋晋眼中笑意一凝,抬眸问道:“郡主也担心臣的朋友?” 月下赶紧点头。担心,当然担心!那可是对宋大人来说非常关键的朋友。甚至,对于宋大人来说,徐义山这样的朋友和助力,可比她这个即使重生?该什么都不会还是什么都不会的郡主强多了 宋晋凝视月下,慢慢问:“郡主担心臣的哪个朋友?” “自然是大人最要好的朋友徐大人!” “还有呢?”宋晋问。 “还有”月下思忖,虽前世死的是徐律,今生?可别徐律避过去了,陈奕倒了霉死了从陈奕脸上没了那道疤,月下对于前生?今世就生?出了不确定。“还有陈季玉陈大人!” 宋晋目光逡巡在月下的脸上。 月下恨不得直接握住宋晋的手,让他一定要上心! 可是她不能,她只能无比认真焦灼地看?着宋晋:“大人,听到京郊有危险,真的特别担心,特别特别担心!不管是您,还是您的两位朋友,都是我大周不可缺的人才?,万一——!” 说到这里月下狠狠一咬唇,凝着宋晋。 宋晋看?着她缓缓道:“郡主放心,臣心里有数。” 月下见宋晋知道了京郊的危险,又听到宋晋承诺,放心了些。宋大人有数就好,宋大人对事情的把?握从未出过错。 “郡主今日就是为了跟臣说这件事?” 月下点头,再次强调:“我听说京郊出现会杀人的贼人,真的很担心。” 宋晋这才?笑了笑,“臣放在心上了。” 月下笑了,这才?端起?茶碗喝了两口?。想到什么,又对宋晋道:“大人不妨请他们来府一聚,提点他们注意安全呀!” 宋晋看?着她,点了点头。 月下这才?注意到宋晋穿的是绯色圆领官袍,绯色,格外衬人。 “郡主看?什么?” 月下声音不由都低了:“宋大人穿红,好看?。” 宋晋瞥了月下一眼,轻声道:“可惜那日,郡主都不肯看?一眼” 月下不解。 宋晋一笑,起?身道:“臣先?去换衣,不是还要请臣的好友一聚。” 月下赶紧:“要的!安危大事,不可怠慢!” 宋晋点头,又看?了月下一眼,这才?告辞离开。 夕阳下绯袍颀长的男子背影越发显得高大挺拔,一直到宋晋背影消失,月下才?突然意识到宋晋所说的“那日”该是指他们大婚那日。 月下“呀”了一声,不由抬手捂了脸。 她几乎都忘记了,她同宋大人是大婚过的 不是首辅与皇后。 而是红袍骏马的宋大人,带着浩荡迎亲队伍,伴着她的红轿穿过半个京城。 * 月色才?上的时候,徐律和陈季玉已到了郡主府,与宋晋同聚花厅。 “今日没有酒,只有茶。” 陈季玉闻言,啊了一声,想到什么神神秘秘压低声音:“可是郡主嫌宋兄醉酒?”一双眼睛闪烁着兴致勃勃的八卦光芒。 就连一向对这些不感兴趣的徐义山,闻言也看?向宋晋。 宋晋轻笑。过了一会儿,才?道:“并不曾。” 明明是简简单单三个字,可就是让人听出其中缱绻。 陈季玉学着见过的女孩子握拳捂脸,只露出一双晶亮的眼睛:“好甜啊!” 宋晋笑看?他一眼:“你?好烦。” “天呢!这是我认识的宋子礼宋侍郎吗!”陈季玉越发夸张,“哥,你?要不要看?看?镜子,提到郡主你?嘴角就没有真正?压平过!” 宋晋无奈一笑,不肯再说什么。 陈季玉继续:“兄长这样就承认了!” 宋晋抬手揪了揪陈季玉耳朵:“好了,不要再说这些。” 陈季玉果然老实?了,嘿嘿一笑,端起?茶盏,表示自己闭嘴。 明月高悬,银辉满地,茶香氤氲,花香弥漫。 一时间三人都不再说话,难得有这样安静清闲的夜晚。 徐义山收回目光,看?向宋晋:“本以为子礼让人来请,是尚书大人和赵阁老那里有急事交待。” 宋晋也收回了落在夜幕中月亮上的目光,温声道:“并不,只是觉得这段日子辛苦,故而清茶一聚。” 陈季玉哼了一声:“兄长知道我们辛苦就好东南那边开头半年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还好啊兄长在京城疏通了庆王府这边。” 徐义山跟着道:“听说郡主出面了?” 陈季玉显然也对此非常感兴趣,巴巴望着宋晋。 宋晋轻轻点了点头,并不欲多说,看?向两人:“接下来的蜀地,只怕更艰难,怕不怕?” 陈季玉断然道:“跟着兄长,有什么好怕的!” 对于陈季玉来说,宋晋便是那样一个人,天塌下来,他都会顶着。自己只需要坚定自己的志向,跟定前行的宋晋,便可成?就一番事业,不枉此生?。 徐义山也点头。 宋晋道:“好,此生?得遇两位是我宋晋之?幸。”他漆黑的眸子一一看?向两人,慢慢道:“同心协力,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死不休。” 陈季玉激动,跟着道:“同心协力,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死不休!” 徐义山也一字一句道:“不死不休。” 陈季玉胸怀激荡,不由道:“七年前,我们三人就在东南相遇,月下共饮一壶茶。七年后,还是这样好的清风,明月,这样好的茶!”说到这里他目光晶亮,转向两人:“真希望再七年,再七年,再七年,咱们都能如此安然聚于一桌,守着清风明月,共饮一壶茶!” 宋晋回头看?他,轻声道:“但愿如此。” 徐义山也慢慢道:“但愿如此。” * 于此同时,祁国公府书房中,烛火轻晃。 “真的没想到,他们居然敢从蜀地动手!”高瘦的谋士捋着山羊胡子,打?破了书房里的沉默。 祁国公看?向长孙祁青宴,“你?怎么看??” 祁青宴赶紧道:“青宴认为这根本就是两湖到两江的成?功让宋晋膨胀了!”说到这里他冷笑了一声:“他真的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走?运呢,居然敢把?手伸到蜀地!” 祁国公闻言,看?着祁青宴道:“真的是走?运吗?” 祁青宴立即道:“要不是恰好赶上倭寇作乱,还恰好——九叔”说到这里他一顿,他知道祁煜的死是祖父心中的痛,唯恐有失,不敢不多言,避开继续道:“只怕当时在两湖,宋晋别说保不住官,回不了京,只怕连命都难保!” 祁国公看?着长孙,沉默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祁青宴见祖父摇头,没有认可自己的话,又有谋士在旁边,不由涨红了脸。 山羊胡子谋士忙道:“世子这样说也有道理。宋晋固然有大才?,但也确实?足够走?运。不说两湖,就是两江,谁能想到庆王妃会插手!” 祁国公没有说话。 祁青宴脸色好看?了些,继续道:“蜀地形势更为复杂,没有当地望族的支持,想要推行他那一套根本就不可能!别说清丈土地这么大的事儿,就是朝廷命官到蜀地上任,不跟当地望族打?好关系,官都做不下去!不说别的,没有咱们几大家?族的人帮忙,不管哪个县令知州田赋是一分?都别想收上来!” 祁国公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心里还是有不安宋晋可是到过蜀地的” 祁青宴道:“听说那还是他十七岁时候,也不过是学那一套游学的作风!” “但你?们有没有想过,他怎么敢选蜀地呢?” 祁国公看?向谋士。 山羊胡子谋士也皱了眉,这也是他始终想不明白的。 祁青宴心中不满祖父如此高看?宋晋,这时候道:“二叔祖传来的消息,蜀地的土地清丈确实?寸步难行,祖父宽心,且看?他如何收场!” 见祖父似不满他如此轻敌,祁青宴又道:“不过,祖父滤的是,只宋晋一个就难缠得紧,如今那个徐律和陈奕都回来了,铁三角聚在了京城,着实?棘手,咱们是当更加小心。” 山羊胡子谋士道:“大公子说的是。这两人都不可小觑。尤其是徐律,当年可是与宋晋并称荆州双壁的!几年前,老夫一个友人就曾在荆州会过宋徐两位,他曾说这两人都是能从青萍之?末看?到风起?,从微澜之?间看?到浪来的人,着实?是后生?可畏!偏偏这两人还始终绑在一起?,志同道合,情比金坚,委实?棘手啊!” 祁国公看?着两人,慢慢重复道:“后生?可畏双璧铁三角” 他抬手推开了窗,正?值风起?。 祁国公苍老阴沉的声音响起?: “无需过虑,老夫早已有安排。” 闻言祁青宴看?向山羊胡子谋士。 祁青宴兴奋,暗道一把?筷子不好折,那就一根根折! 黑暗中,大风吹过,只听咔嚓一声,有树枝折断。 第 64 章 每年立秋, 月下都会前往西山大慈恩寺斋戒两日,为?亡母诵经念佛。这一年也不例外,翠珏等人早早就带人准备行装。 这日月下别过宋晋和宋婉,一早就出发了。这些日子她苦苦思索前?生?关于徐律的线索, 结果除了?做到苦苦地, 什么也没思索出来 随着马车驶出城门, 进入京郊地界, 月下望着车窗外连绵的青山,深深呼了口气。只眉头不觉又微微蹙起。 车子沿着两边青山之间的沙石路一路向前?。 车内翠珏轻轻给月下按着额角,小安子安安静静坐在一旁打磨着手里的铜钱。翠珏轻声问月下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月下靠着她点了?点头, 叹了?口气:“翠珏,你还是歇歇吧,哎我?这个头再?怎么按也就?那样了?”好?用不起来了?。 翠珏:“奴婢是让郡主松快一些,解解乏。” 月下:“我?的头就?是太松快了?”松得什么有用的都留不住。 几人正说着话,稳稳当当行驶的车子骤然一停! 月下“哎呦”一声, 翠珏赶紧抱住郡主, 小安子当即一握铜钱,整个身体都绷紧了?, 默默靠向月下。 翠珏稳住月下,带着火气掀开了?车帘:“谁让停的——!” 后头的话一下子噎住。 月下抬头, 对上了?外面看过来的人。 是萧淮。 萧淮一身锦袍,坐在马上,看过来。 两山之间?,清风袭袭。郡主马车内外这么些人, 却都噤声,无一人敢动, 全都垂下了?头,屏息垂手。 山谷里响起了?“哒哒”的马蹄声,萧淮控着□□黑马来到了?月下马车旁,他轻轻一抬手,马车外所有人就?都远远退开。瞬间?就?剩下了?一辆光溜溜的马车,没反应过来的月下,跪在车门旁垂着头没动的翠珏,以及垂着眼睛依然守在月下身边的小安子。 萧淮用马鞭挑开了?车窗,正对上月下转过来的眼睛。 他看得分外仔细,视线逡巡过她的眉眼、小巧的鼻、唇、下颌,线条迷人的脖颈,最后落在她放在身侧不自觉死死攥着的手上。 萧淮脸上肌肉控制不住一抽,一双含情桃花眼凝着月下,压着声音里的怒气道:“怕我??” “哼!”月下用鼻子回?答。 萧淮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喟叹道:“朏朏,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躲着我?的?” “我?为?什么要躲你,我?又?不欠你的。” 萧淮看着她,咬着牙道:“没躲?那怎么如今我?想?见你一面,比登天?还难。” 月下看着萧淮,一笑,“殿下,太子哥哥,我?嫁人了?!麻烦您心里有点数好?吗?” 萧淮凝视月下,闻言咬着后槽牙笑,“所以,什么时候和离呢?” “不关你的事!” 萧淮周身散发着冷气,语气却是好?言好?语的和气,耐心十足的样子:“朏朏,这关系很多人的事儿。例如,宋大人——” 吐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萧淮视线死死锁定月下的反应。 月下骤然紧绷的身体,被?萧淮瞬间?捕捉到,他攥着马鞭的手一下子迸出了?青筋,桃花眼中瞳孔一缩,下颌绷得死紧,再?也维持不住似笑非笑的表情。 萧淮的语气透出了?森冷,凝着月下继续道:“孤,这些日子看他,真的是越来越不顺眼。” 月下起身攀住车窗,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萧淮:“太子哥哥,你也知道宋大人为?我?大周立下汗马功劳,平民乱,稳东南,充盈国库,更换北地军备,对抗俺达贡!你为?我?大周储君,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萧淮仔细观察月下如此?认真的神情,略略觉得能喘过气来了?,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他问:“这些都是太后娘娘告诉你的?” 月下明艳的小脸一绷:“我?就?是再?不学无术,也知道宋大人乃我?大周肱骨!” 萧淮更放松了?一些,驱马靠了?过来:“你就?是为?这个,对他好??” 月下哼了?一声,嘲讽道:“殿下,您该带着祁国公府那帮子扒在我?大周身上吸血的烂东西都对宋大人好?一些!没有宋大人做这些,国公府那帮只知道贪贿争权的就?没戏唱了?!” 怒气烧亮了?月下的眼睛。 萧淮反而?高兴了?一些。他拿马鞭敲了?敲车窗,又?看了?月下两眼,道:“我?想?你也不喜欢他那样的!” 说着就?笑了?,望着月下道:“你真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说着他再?次靠近车窗,低声道:“义正辞严,特别像我?大周的——太子妃。” 闻言,月下连冷笑都挤不出来了?,一双手冷得要命。 “至于母后那边——” 月下打断萧淮的话:“殿下,明天?是我?娘的忌日。今儿我?能不关心您的母后吗?” 萧淮马上敛了?笑,低声道:“别气了?。姑母那里,两个月前?我?就?安排人点灯诵经,七七四十九日的无量功德经,从东都请的珈蓝寺大德,悄悄地。” 萧淮口中的姑母就?是月下的娘亲,华阳公主。 月下转开了?视线,咬住唇,没有说话。 萧淮柔声道:“孤不过就?是”萧淮又?瞥了?月下一眼:“这些以后再?说,孤这就?让路!” 离开前?,萧淮好?似想?起什么来,再?次道:“对了?,宋大人就?该好?好?做他的肱股之臣。如果,有那一天?,他除了?臣,还妄想?别的,孤,不会让他活着。” 说完他最后看了?月下一眼,一勒缰绳调转马头道:“收队,回?府!” 声音清朗,显然心情不错。 郡主府的马车重新沿着砂石路继续向前?。风大了?一些,吹得山林发出萧萧簌簌的响声。马车外护卫队长?看了?一眼阴沉下来的天?空,冲着两边喊了?一声。立即,马车速度就?更快了?。 马车里倒是很安静。 终于,翠珏怯生?生?问道:“郡主,殿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月下冷笑,“什么意思?就?是龌龊!” 只是,她的手却不自觉攥得死紧,死紧。 翠珏不敢说话了?。 小安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守在门边打磨他的铜钱。 * 到了?大慈恩寺,翠珏带着人从马车上搬下来郡主的东西,重新铺设郡主今晚要居住的厢房。小安子始终寸步不离跟着月下,此?时正倚靠着寺院大殿门框,看着天?上云涌。 月下正在殿内为?亡母诵经。 等月下一出来,小安子立即收起了?铜钱,跟上。见郡主不耐烦地甩掉护卫队,独自从寺院一个角门出去,他也并?不多话,只是安静跟着。 一入后山,愈发安静。先前?的风突然停了?,松林静谧,偶尔能听到不知哪里的鸟鸣。 月下沉默得走在山间?,走得很快,走了?许久。直到一处山头,才停了?下来,只见脚下是一望无际的苍翠松林,无论是来时的路还是大慈恩寺都隐没其中,只有松涛阵阵。再?就?是头上一望无际的天?空,她这才狠狠呼出胸中一口郁气。 重峦叠嶂,树木茂盛,绿色遮挡了?一切,掩盖了?一切。 月下眺望,似对小安子说,又?似自言自语:“这样的地方,能藏下多少杀人越货的贼,谋财害命的匪怪不得就?连北地的奸细,要么藏身繁华的街市,要么藏身这西郊广阔的山林。” 小安子:“郡主,奴才叫刘卫他们过来?”每逢月下出城,负责护卫的是皇宫卫队的一支,今日领队的卫队长?叫刘卫。 月下哼了?一声:“我?这会儿宁可遇到贼,都不想?看见他们!” 小安子动了?动腰间?的竹管,这是与卫队的联络信号。这支队伍是专管护卫帝后、公主和郡主等往西山京郊来的,对这片地形无比熟悉,一旦看到信号,就?能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信号发出处。 月下望着眼前?这片看不到头的山林,思绪又?到了?前?世徐律之死上,“死于京郊”,这个京郊总不会是西山吧? 天?边突然滚过一声低低的闷雷,不大,却暗示着将来的风雨。 小安子虽带了?油伞出来,但见山雨欲来的样子,也不能让郡主再?在山间?闲逛了?。“郡主,咱们该回?去了?,再?不回?去刘卫他们就?该铺开来寻了?。” 月下好?似没听见一样,微微凝着眉,有什么随着这个很远很远的雷声涌动。 前?世,暗沉的天?,天?边遥远的闷雷。是谁说了?一句,“白石林” 月下苍白着脸色,一动不动,循着她脆弱的记忆。是璎珞的声音,刻意压低,在吓唬旁边那几个围着她的小宫人,“就?是这样的天?哦,最容易有妖魔鬼怪出来去年秋天?徐大人死宋大人死里逃生?好?大的雷,好?大的雨在丛林掩映的白石林” “白石林白石林!” 天?上乌云开始集聚,山顶的月下一动不动,蠕动的嘴唇吐出这几个字,骤然一惊! 小安子瞧着天?,把后背的油伞取了?下来,听到郡主的话忙回?道:“白石林离这儿不远,不过今日大雨马上来了?,瞧着还有雷,明儿奴才陪郡主去看吧。” 说着他往身后大慈恩寺瞧了?瞧,“刘卫他们再?是不敢违郡主的令,这时候肯定也循着咱们过来了?!” 刘卫这个人精,肯定看出来了?郡主对他们见了?殿下就?不听郡主令的不满,但他更担不起郡主在山间?有损的风险。 一转头,小安子却发现郡主一双漆黑的眼睛直直盯着他。 “你说,白石林就?在这附近?” 小安子点了?点头。 “今日休沐,宋大人出门了??” 小安子点了?点头。 “去哪儿了??” 小安子摇了?摇头。 天?一下子暗了?下来,月下苍白着脸望着天?际酝酿的大雨,一颗心突然砰砰跳了?起来。她一把抓住小安子,盯着他:“带路,去白石林!” 小安子嘴唇动了?动,见郡主神色,一言未发,沿着山路往前?带路。 “快,快!” 月下几乎立即跑在了?小安子的前?面,催促道。 小安子感染了?郡主的不安,脚步更快了?起来。 山风起来,吹动松林发出阵阵呼啸。 两人沿着山顶小路越跑越快。小安子明明听到了?郡主呼呼的喘息声,可郡主的步子却没有一点要慢下来的意思,反而?越发急了?。 他只得加快步子,手已经按到了?腰间?竹筒上。他知道此?时刘卫已经带人搜索而?来,只需要一个信号,他们就?会立即赶到。 前?面只见一块巨大的白石立在山头,小安子停了?下来,“郡主,这一片就?是白石林了?”。 月下扶着白石,呼呼喘气,目光往下一寻,喘息声一滞。 小安子也已看到了?山道间?的人,是宋大人和徐大人! 他大拇指已压住了?竹筒,不知为?何会在这时看到这两位大人,更不知道郡主为?何会知道他们在这里。 月下直起腰,挥动右手正要呼喊。 变故瞬间?发生?。 第 65 章 白?石林上, 月下居高临下,望着山下道间的宋晋和徐律。 此时不知宋晋说了什么,徐律欠身一礼,宋晋正伸手去扶他。 月下已挥动双手, 喊出声, 却突然发现不对! * 就在月下同小安子到达前, 宋晋和徐律两人正步上这段山道。 近日, 京郊地区有匪的?传言四起。只是京郊地广,东西南北。别说藏几个匪,就是藏上几十个, 只怕也?难寻。 除了?巡捕营派出人巡查, 就连兵马司也?增设了?外?城的?巡检,主要还是集中在北山行宫。兵部也?得有所表示,就派了?徐律下来。上头暗示徐律得带上宋晋一起帮忙,毕竟这两位还是县学生的?时候就助当地衙门获过不少盗匪案子。 徐律无法?,只能前往户部喊上宋晋一起, 无论结果如何, 至少得给上头交差。 此时两人行走在山道之间,徐律遥望着远处的?大慈恩寺轻声道:“风雨欲来, 咱们也?只能先往山寺里避上一避。” 说到这里他回头道:“这种事儿谁也?不愿意挨上,把子礼拖进?来实在抱歉。” 宋晋笑?道:“你我何必分彼此。” 山风呼啸。 两人谈话间就说起当年在两湖地区种种, 那是土地清丈开始的?地方,这样一个挑战权贵的?改革,一个不好就是粉身碎骨。 “当年怎么都没想到能走到今天?。”徐律道。 宋晋嗯了?一声。 徐律提到了?最凶险的?那次,几人正面对上了?祁国公府。当时即使是宋晋, 虽为探花郎,在祁国公府这样的?庞然大物眼中, 也?不过是个小人物,说碾死就给碾死了?。 “如果不是九爷死了?,如今如何真?不好说。”说着,徐律看向了?宋晋。 宋晋轻笑?了?一声。 “子礼,九爷的?死,你可曾觉得蹊跷过?” 宋晋看向徐律:“蹊跷?我不曾觉得,倭寇作乱,混乱之中人同蝼蚁,谁都可能死,谁死也?不蹊跷。” 徐律看着宋晋,点了?点头,笑?道:“倒是他这一死,咱们的?危机解了?,也?是时也?命也?。”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步子,敛容正色道:“我永远不会忘记,当年你对我父的?救助之恩,不是你抽丝剥茧查出真?相,当时他们早已屈打成招,死在狱中。” 有时候面对指证,证明自己没有做一件事比证明自己做过什么还要艰难。当年被诬陷的?徐父面临的?就是这种境况。邻家?女指证徐父奸污,作为乡间一直被尊重的?有德之人,这一指证不仅对徐父是灭顶之灾,对整个徐家?都是。 在徐律自己都近乎绝望的?时候,经过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抽丝剥茧的?宋晋找到他,说他能证明徐父的?清白?,他也?确实做到了?,还揪出了?背后?的?诬陷之人。 旧事重提,两人之间弥漫着对旧日时光的?追忆。 宋晋看他:“徐伯父在我幼时曾于?我有一饭之恩,后?来你又为我挚友,该当如此,何必多说。” 徐律笑?了?笑?:“咱们之间的?缘分属实难得,我父乐善好施,谁能想到他当年施过饭食的?人中就有幼年的?宋子礼。” 这也?是宋晋第一次受邀去徐律家?中做客才记起的?事情。从那以后?,冥冥中的?缘分让两人愈发亲近,交流愈多,愈发互为知己。 徐律敛了?笑?容,郑重道:“你我先是旧缘,后?同窗,又同中进?士,同朝为官。子礼,一路走来,我有不是,也?多谢你一次次海涵。” 说着他深深一揖。 山风又起,松林呼啸之声几乎要充满整个天?地。 宋晋抬手扶起徐律,说了?句什么,徐律没有听清。 他看向宋晋,却见山风呼啸中,宋晋的?目光中是无限悲悯。 徐律不解,他笑?问道:“子礼,为何这样看着——” 最后?一个“我”字却没有能够出口。 胸口骤然一冷! 徐律缓缓低头: 是汩汩的?血,涌出! 一支短箭已插入自己胸口! 正在这时,山风停了?,四周一片安静。 徐律耳边却是一片啸响,骤然之间,什么都抓不住,听不清。他茫然的?目光看向宋晋,苍白?的?唇动了?动: “你知、知道了?” 随着这句话,他的?身体再也?没有力量支撑,全然失控,轰然倒地。 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他才听到上方人平静的?声音: “但凡行过,必有痕迹。当年你父被诬,我就说过的?。” 徐律喃喃道:“我、不过是做出了?我的?选择” 宋晋的?声音依然安静,清晰:“我知道。我也?做出了?我的?选择,现在,你知道了?。” 徐律的?身体迅速冷了?下去,快到他什么都来不及抓住! 一瞬间无数场景闪过,可又似乎什么都看不清。他听到一声猝然而止的?呼声,只有一个短促的?“宋”,他却已经听出是郡主的?声音。 是郡主啊。 他努力看过去。生命的?最后?,他只看到了?她?飞扬的?火红色裙角。 无数梦想轰然而起,又轰然湮灭。 徐律攥起的?手一松,睁大的?瞳孔中再无一物。 山风呼啸,突然出现的?月下,让从来都算好一切意外?的?宋晋,意外?地缓缓抬头。 * 就在前一刻 奔至白?石旁的?月下看到欠身的?徐律被宋晋扶起,可几乎是转瞬之间,整个人却骤然往后?倒去,如同一个没有生命力的?麻袋,狠狠砸了?地上。 突然的?变故,让月下挥动的?手骤然一停,一张脸瞬间褪去了?全部血色。只觉耳边一声嗡鸣,她?狠狠抓住小安子。 一时间,她?只能看见小安子开合的?嘴巴。 终于?听清了?: “郡主,是袖箭!” 耳边是小安子的?声音。 月下愣愣转头看向小安子。 小安子一字一句道:“是宋大人左手的?袖箭,直中徐大人左胸!郡主,奴才叫人来了??”说着他的?手撬动了?竹筒,他脸上是让月下陌生的?镇定。 “不!” 月下一把抓紧小安子,整个人抖得厉害,连话好似都是破碎的?,却非常凶狠道:“不要叫人!” 月下嘴唇哆嗦得厉害,她?转头往山下看去。 遥遥地,对上了?宋晋看过来的?目光。 遥遥地。 这个距离,她?觉得自己什么都看不清。 脑海中是错乱的?声音: “如果徐大人还在,宋大人何以艰难至此!”这是朝堂的?声音。 “都知道宋大人已失膀臂,痛丧知己,不然祁国公府早给打得抬不起头来了?!”这是她?身边人的?声音。 “有劳娘娘关心。徐大人,确实才干非常,他之死,臣终身之憾,彻骨之痛也?。”这是宋晋曾亲口说的?话。 “早就说过京郊有贼,徐大人在京郊丧命,宋大人在京郊重伤,可锦衣卫依然无动于?衷!” “京郊有贼,谋财害命,锦衣卫之过也?!” “贼还好说,只怕根本就是俺达贡奸细!” “臣请战北地,肃清近敌,保我大周国土!” 两世种种在月下脑中呼啸翻转。 模糊的?视线中,月下看到宋晋俯身检查徐律鼻息,这才再次向她?看过来。依然是那个清隽轩昂的?宋大人,立在松风山道之上,远远朝她?一礼,同平时一样。 他轻轻抬了?抬手,让自己过去。 山风又起,吹得宋大人青袍猎猎。 吹得月下红裙翻涌。 月下顺着狭窄的?山道就要往下走,尽管此时她?甚至看不清前路。 小安子往前一拦:“郡主!” 月下看着他:“同我下山!” 仿若游魂的?声音,却是坚定地要下山,到宋晋身边。 小安子立即扶住月下,不再说什么,只整个下山过程,他始终用身体挡着月下,余光始终死死盯着宋晋的?动作。 一直到看见宋晋抬手扶住月下,另一手抬起罩在月下头上。 小安子才注意到已有雨点落了?下来。他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位才杀了?人居然还顾得上为郡主遮雨的?宋大人,从容地好似他不是杀人,而是陪同郡主出游 宋晋也?看向了?他。 内中探究,让小安子眼皮一跳。 只有月下明明该是那个掌握最多线索的?人,此时却茫然得好似一无所知!至今她?都无法?清晰认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前生,两人的?伯牙子期之交,月下曾以为也?必然将?会是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听闻宋晋一直都在查找徐律之死的?真?相,一直都在供养徐律的?父亲 真?相? 她?看向宋晋。 干净的?眼睛,让宋晋轻轻避开,向小安子道:“郡主的?护卫队?” “随时都可能出现。” 宋晋略一低头,又抬眸看向月下:“臣没想到,这种天?气郡主会出现,着实棘手了?些。” 小安子安静地看着宋大人:棘手? 他刚刚杀了?那位据说是他患难之交的?知己好友,自断左臂,根本就是!他如此轻描淡写地,说,说棘手? 小安子复杂的?眼神再次看了?一眼宋晋。 月下突然想到什么,抓着宋晋胳膊,问道:“你的?同伙呢?” 宋晋目光落在郡主死死抓着他袖子的?苍白?手指上,轻声回:“臣没有同伙。” “没有?” 月下目光落在宋晋左肩上:那前生差点断了?他左臂、从此落下病根的?那一箭是怎么回事?不是同伙,难道是—— 月下的?目光凝在宋晋脸上。 她?攥着他胳膊的?手,抖得厉害,“没有正好” “委屈郡主了?,臣只能带着郡主逃命了?。”说着宋晋看向了?小安子手始终按着的?竹筒,“你可以准备叫人了?!” 小安子看向月下。 月下紧张得哆嗦,确定道:“现场” “很快,大雨就会掩盖一切。” 明明是非常安静清润的?声音,却让小安子脊椎骨都一寒:一切都是有备而来,连这场大雨都在他的?计算之中。他再次不动声色打量眼前这位宋大人。 听到月下颤抖的?声音:“按大人吩咐。” 宋晋看向了?月下:“郡主,得罪了?!” 随着宋晋的?话落,月下只觉耳间一凉,一边耳坠被宋晋取下,抛落在山根草丛处。 山雨呼啸中,宋晋看向小安子:“看不到我们后?,就发出求援信号!” 转头对月下道:“郡主” 这一声异常温柔。 月下看向宋晋,就见他面色一变道: “有贼,快跑!” 一句话把月下和小安子都带入了?危机感中,小安子几乎要怀疑丛林中真?的?埋伏着贼人。月下早已抓着宋晋,没命一样往前跑。 雨声轰隆。 小安子按着竹筒的?手松开,信号在雨中发出。 他立即朝跟郡主和宋晋相反的?方向跑去。 宋晋护着月下踏上了?逃亡之路,除了?护住月下,他眼中只有一件事:如果贼子杀人,此时他带着郡主该往何处逃命。 逃生的?路线在这设定下无比清晰。 欲要骗过别人,先要自己相信!他要护着他的?郡主逃! 大雨倾盆而下。 随着信号发出,安静的?山林立刻有了?动静!正在搜寻的?众人迅速朝着信号发出的?地点汇集而来。 等到刘卫带人到达徐律尸体处,倾盆的?大雨早已冲刷掉一切痕迹。 刘卫狠狠抹了?一把脸上雨水,认出尸体是徐律,他狠狠松了?口气。至少郡主身边还有她?那个小太?监,虽不顶事,可他不死,郡主就不会先死! 此时一个兵士从草丛中发现了?耳坠,刘卫的?脸瞬间更白?了?。力持镇定的?声音都在发颤:“分开找!” 有人张嘴呼喊“郡主”,被刘卫转身,一巴掌差点把牙打掉。 “蠢货,呼‘安公公’!” 如此,既可告知贼人他们惹到的?是宫中人,后?头是他们惹不起的?人物,又可尽量不从他们这里暴露郡主身份。 大雨中,顿时响起一片呼喊之声。 刘卫抹了?一把脸上雨水,抓住身旁一人吼道:“你,赶紧往城里报信去!” “报,报给谁?!”被抓着的?人疼得哆嗦。 要不是实在紧急,刘卫真?的?抬脚就要踹人了?。 他凶狠道:“太?子府,太?子殿下!” 旁人不知,但刘卫很清楚,他护卫郡主出行,是太?子殿下亲自打过招呼的?!如果郡主出事,他打了?个寒战。 大雨茫茫。 安静的?山间响起着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安公公!”“安公公!” 倾盆大雨,降临的?黑暗,都让这座山变得更加危险。也?让寻人越发艰难。 第 66 章 山林被黑暗笼罩, 夜雨打得头顶树木哗啦啦响成一片。 月下好?似真的快要没命一样向前?跑,向前?跑。山林中横生出的枝条划破她的衣裙,逸出?的树枝划到了她的脖颈。 什么都看不清,月下只记得往前跑。 直到一个力道狠狠扯住了她, 月下脚下一个趔趄, 摔入了一个坚硬的怀抱。黑暗中她听到有人?在她耳边低声道: “郡主, 够了。” 是宋晋的声音。 在这个黑暗的山林间?, 在大雨之中,让月下恍惚。直到感觉到脖颈处火辣辣的疼,她才慢慢找回了自己。 她听到了雨声, 感觉到了黑暗。也感觉到自己身后这副胸膛坚实?, 宽广,明明雨声就在耳边,却好?像再也落不到她身上?。 月下颤得厉害的身体慢慢安静下来。 她听到宋晋在她耳边叹息般轻声道:“别怕郡主,别怕” 有那么一刻,月下甚至觉得在她心中始终如同巍峨高山一样的宋晋, 颤抖了, 他在怕吗? 可怎么会呢,这可是宋晋呀!就是前?面是凶残的俺达贡十万铁骑, 他都不曾怕过。 黑暗中,月下抬起头, 想要看到宋晋的眼睛。 可一只大手却轻轻把她的头按入怀中,宋晋轻声道:“别看。” 他的声音一如往日,温润安静,“现在, 郡主,跟着臣。” 在黑暗的山林中, 宋晋仿佛能看清路一样,带着月下往前?。 这次,不曾有任何一个枝条擦到月下。磅礴的夜雨让山路难行,深一脚浅一脚,每次月下要滑到时,都被落在她肩头的大手稳稳扶住。明明头顶的雨声更大了,落在她身上?的雨却很少。 就这样,不知道走?了多久,月下觉得雨好?似一停,鼻端有干燥的泥土的味道。 仿佛能听到她的疑惑,她听到宋晋静静的声音:“是个山洞。”顿了顿,他说,“现在我们只要等就好?了。” 哗哗的雨声敲击着山林的树木,轰鸣成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弥漫天地,哪里都没有一丝光亮。 月下忍不住往身旁人?方向靠了靠。她一动?,就碰触到宋晋的身体,这才意识到两人?是多么近。 肩头再次被宋晋轻轻一拥,月下听到近在耳边的声音,还是那两个字:“别怕。” 肩头的手离开,月下听到有水落在地上?的声音,是宋晋在拧着什么。 顿了顿,她听到宋晋轻轻的声音:“郡主,把衣服脱下来,臣帮你拧干。” 月下不自觉抓住衣襟:“我不、不冷。” 这样说的时候,她上?下牙轻轻打了个磕绊。 “郡主不也同臣的妹妹一样,怕喝药?拧干了,就好?了。” 宋晋的声音是轻柔徐缓的劝。 此时正好?一阵风过,带进了雨汽,掠过月下身体,带起一阵寒意。 黑暗中,她慢慢解开衣带,先是上?衫。月下攥着递出?去,手上?一轻,被宋晋接过。随之,就响起水落在山洞地面的声音。 “裙子。” 宋晋的声音好?似不带任何情绪,干净,温和。 黑暗中再次有轻轻的窸窣声,直到月下解下,才发现轻盈的裙子此时浸透了水,沉甸甸的。她再次递出?。 月下听到裙中水被拧出?的声音。 感觉到宋晋的再次靠近,有衣物被披在她身上?,是宋晋的披风。 月下这才知道最开始宋晋拧得正是这件披风。 她一动?不敢动?,能感觉到宋晋轻轻在她脖颈下打了结,然后听到宋晋平静的声音:“郡主转身。” 月下转身。 “把里衣脱下来。” 月下不由?攥紧了硕大的披风。披风很长,垂落在地上?,她不敢动?,怕一动?就会踩到。 山洞外的雨声始终哗哗成一片,夹杂着不时掠过整个山林的呼啸的风声。 月下慢吞吞脱下了贴身穿着的上?衣,周身只剩下披风内的肚兜和一条大红纱裤。她脑子里盘旋了太多东西,以至于好?似根本不动?了。她一手拢紧身上?宽大的披风,带着凉意的披风接触到她裸露的皮肤,带起一个轻轻的战栗。离开了那些浸透水的沉甸甸的衣服,又觉得舒服多了。 月下握着衣物,送了出?去。 “大人??” 她轻轻提醒了一声,奇怪为?何这次始终没有接过去。 又过了几瞬,月下才感觉到黑暗中宋晋的手,从她伸出?的手中,取走?了衣服。不同前?面两次,这次宋晋的手擦过了月下的皮肤,让月下一个瑟缩。 她收回手,用披风把自己整个裹了起来。凉凉的披风给她发热的皮肤降了温,月下听着耳边的风雨声,这才慢慢反应过来:宋大人?之所以没接,该是为?了避嫌,内衣轻薄,该是想让她自己拧干里衣。 想到一点,月下才冷却的脸再次腾起了热意。好?在此时天黑如墨,夜雨又大。 她轻轻咽了口?唾沫,听到: “郡主。” 宋晋的声音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是安静的,安静得甚至显得过于冷淡。 月下慌忙伸手,抓了个空。 就感觉到一个温热的力道隔着披风握住了她的手腕,随之就是宋晋的提醒:“别动?,拿稳了。” 随着握住她腕部的手离开,衣物落在了她的手上?。 月下默默穿起来。 山洞黑暗中,沉默得一递一接。 月下重新一件件穿回了自己的衣服,她轻轻呼出?了一口?气,这才觉得好?似耳边的雨声更大了。 脱离了湿冷,月下的脑子才再次苏醒,再次被徐律的死占据。 黑暗中,好?一会儿都没有任何动?静。 这让月下害怕。 她先开口?,“大人?,怎么知道这里有这么一个山洞?” 月下不敢问徐律的死,便捡了最不要紧的来问。 却听到宋晋的声音答道:“杀人?,总要提前?踩点的。” 月下攥着披风的手狠狠一紧,嘴唇哆嗦了两下,想说点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她听到宋晋靠近的声音,轻似叹息道:“郡主,别怕。” 别怕什么?别怕黑,她怕。别怕杀人?,她怕。还是别怕—— 她感觉到宋晋的手落在她的发上?,很轻很轻,还有宋晋很轻的声音:“别怕” 山洞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外头风雨呼啸。 * 城内太子府,明烛高照,照亮了哗哗落下的雨线。能看到大雨在青石地面上?激起的水花,一朵连着一朵。 宫人?撑着油伞,络绎行在府中。即使这样大雨,也是井井有条,各司其事,又都不发出?一点动?静,可见规矩。 书房中一张整个紫檀木雕出?的榻上?,萧淮正斜靠着团花牡丹纹的蓝色大靠枕,还没有褪下靴子的脚搭在榻围上?,一本书册开着,遮在他脸上?。 门口?守着的是秦公公,手里抱着一柄拂尘,听到有脚步声过来,耷拉的眼皮立即一抬,目光中含着警告,看向匆匆而?来的人?。 是前?院的小太监,一向很机灵的,怎么这个时辰到这个地方反倒不稳当起来。秦公公皱了皱眉,空着的手抬起往下压了压。 匆匆而?来的小太监立即放轻了脚步,攥紧了油伞。 秦公公这才往前?几步,站在廊下,又朝身后书房看了一眼,转脸一瞪小太监,压低声音道:“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就这样?” 小太监也跟着压低了声音:“回公公,是外头刘大人?派来的人?,急得很,小的怕误事,这才错了规矩” 秦公公啧了一声,抱着拂尘懒洋洋听着,这时候问道:“哪个刘大人??” 小太监回:“刘卫刘大人?。” 瞬间?就见先还慢条斯理的秦公公一愣,随即一瞪眼,声音一下子更尖细了:“跟着郡主去大慈恩寺的刘卫刘大人??” 秦公公的眼神让小太监全身一绷,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还没说别的,就感觉头上?一疼,是秦公公的拂尘敲了下来,“什么事,还不快说!” 小太监忍着火辣辣的疼回道:“说是郡主遇匪徒,失踪了” 秦公公登时变了脸色,周身一寒,再压不住声音,怒道:“这样要命的事儿,你还不赶紧的!到时候死,你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小太监委屈,他本来就是赶紧的呀还不是公公 “还愣着干什么!去把回话的人?给叫进来!” 小太监哆嗦了一下,不确定看着秦公公:“让那个兵,到这儿?” 这可是太子殿下的内书房! “叫人?进来!”秦公公压着嗓子恶狠狠道,见小太监转身居然还攥着手里的伞不放,他直接一把扯下伞,往雨中一扔,冷声道:“去!” 都这时候了,居然还打伞!之前?白夸他机灵了! 瞬间?,小太监全身就湿了个透,连滚带爬朝着外院去了。 秦公公自己也湿了半边身子,他忙加重了脚步,往书房里去。 书房里听到动?静的萧淮已经坐了起来,此时正一手捏着书册,一手揉着额头,不耐烦看向过来: “又是什么事儿?” 秦公公根本不敢看萧淮,直接扑通跪下了。 萧淮揉着额头的手一顿,面色冷凝。 秦公公发颤的声音:“回殿下,是郡主!郡主遇到匪徒,失踪了!” 他的额头贴紧地面,听到上?首殿下的声音,能冷到人?的骨头里: “给孤起来回话,说清楚,谁,失踪了?” 第 67 章 山林雨大, 把寻人的火把都浇灭了,只能让人回庙里搬来灯笼。 摇晃的灯笼光在大雨中显得微弱,刘卫抹了一把脸上雨水,看着前头无尽的黑暗。一时间无数念头盘旋, 无论?哪一个都让他腿肚子打颤。 有随从拿着一件雨披要给刘卫披上, 被刘卫狠狠推开, 咬牙道:“还披?找不到郡主, 小心你们身上的皮!” “是不是人都出来找了?” “庙里沙弥都出来了!” 刘卫一瞪眼?:“让那些?大和尚也都给我出来找!” 手下为难道:“大慈恩寺毕竟是皇家寺庙小的们不敢” 刘卫一把抓住说话人的领子,狰狞道:“皇家寺庙?我就告诉你,郡主要?有个三长两短, 哼!” 说完把人一扔, 刘卫提着灯笼继续放声大喊:“安公公!” 越来越多的灯笼光散在?这片连绵的山林中,此?起彼伏的喊声,稍微远一些?就被雨声遮盖。 刘卫急得上火! 就在?这时,只?听一处有了动静。刘卫心一下子就到了嗓子眼?,立即带人朝那处奔去。远远地听到有人喊什么“找到了” 他心头一轻, 步子更快了。 到地方?一看, 是跟着郡主的安公公,青白着脸色, 蓝色太监袍服上都是泥,也不知摔了多少跟头。 刘卫找了一圈都没看到郡主的影子, 他的心狠狠一沉,颤声问:“郡主呢?” 小安子的声音在?雨中显得虚弱,“跟宋大人在?一起” 听到郡主是跟宋大人在?一起,刘卫的心多少放下了一些?, 可放下的也不多。毕竟宋晋在?他眼?里就是个读书?人,只?怕杀鸡的胆子都没有, 他很怀疑在?这样险恶的环境中如何护住郡主!但至少,听说宋大人聪明得很。如今刘卫只?能寄希望于宋晋的聪敏。 明知道必然是跑散了,刘卫还是问道: “那宋大人和郡主” “为了引开贼人,分头跑的” “那贼人——” “不知道” 刘卫只?得让人先安置安公公,小安子直接接过?一盏灯笼,沉声道:“我跟你们一起找。” 刘卫点了点头。这位公公跟他一样,生死都在?郡主安危上。 小安子挑着灯笼嘶哑的嗓子一声声喊着“郡主”。 小兵上前问刘卫:“咱们喊什么?” 刘卫一瞪眼?:“都这时候了,还怕郡主身份暴露?你们脑子是不是都灌水了,要?不要?找个地方?倒干净水再当差!” 这团人再次朝着四边散开,这次漫山遍野响起了“郡主”的呼声。 * 此?时,山洞里月下靠着宋晋沉默地坐着。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月下不知道宋晋在?想什么,她?在?想徐律的死。前生今世,她?第一次意识到她?以为的真相未必就是真相。她?从陈季玉脸上消失的疤痕,想到徐律死亡的真相 她?觉得自己的脑子简直不够用 宋晋保持着沉默。 月下努力想说点什么,她?局促得笑了一声,干巴巴的,“如果我也会以为徐徐大人是死于匪贼” 说完月下再次轻轻咽了一口唾液,疑心在?黑暗中过?于清晰,能让宋晋听到。 她?听到身边的宋晋轻声道:“徐大人就是死于匪贼。” 月下一愣,再次吞咽了一口唾液,轻声问:“从什么时候大人决定” 宋晋回:“从郡主说京郊有匪的时候。” “什么?”月下失声。 宋晋的声音却很安静,“那日郡主的话提醒了臣,可以利用京郊有匪。” 说到这里宋晋轻轻笑了一声:“臣算到了一切,只?是没算到郡主会突然出现。” 月下听不清宋晋后头的话,一瞬间她?觉得晕眩的厉害。前生今世,因果循环,她?越发不明白她?的重生到底改变着什么,又影响了什么 她?想不明白。 想到她?的自以为是很可能会坏掉宋大人的计划,月下的脸越发白了,她?的身体轻轻发颤。 雨声哗哗。 她?再次听到宋晋轻声道:“郡主,请别怕” 月下怀疑自己从宋晋的声音中听到了一丝无力感,她?又疑心是自己的错觉。就在?她?想说什么的时候,就听宋晋道: “来了。” 月下一怔。 “郡主,你什么也没看见。把一切交给臣就行。” 随着宋晋这句话落,月下听到了山雨中有人喊“郡主”,有光亮划破黑暗。 月下忙站起来,却不防腿脚一麻,一跌。 整个人被宋晋托住,半搂在?怀里。 似乎一瞬,又似乎好一会儿。 耳边一热,她?听到宋晋在?她?耳边低声道:“有臣。郡主别怕,就行。” 随之宋晋放开了她?,在?月下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听到宋晋回应的声音。 山中喊声一顿,立即更响了,光亮朝着他们涌过?来。 * 一直到刘卫护送着郡主的马车往城里走的时候,刘卫那种劫后重生的激动都没有平复。万幸,万幸!受伤的是宋大人,郡主除了脖处擦伤,都好好的。 万幸! 当时打着灯笼看到郡主和宋大人的时候,刘卫觉得自己全?身的血都停了。 实在?是宋晋身上的血太吓人了,白皙的皮肤更是让他脸上眼?尾处那道伤痕触目惊心,垂下的左手鲜血淋漓。 郡主裹着玄色大斗篷,露出的脖颈处一道鲜红血痕,让刘卫呼吸一滞!很怕斗篷下的郡主有所损伤。直到从小安子口中听到郡主无恙,刘卫始终发凉的脖颈才恢复了正常的温度。 马车终于彻底离开了西?山,踏上了正道。 就在?刘卫狠狠松了一口气的时候,突然听到前方?动静。 马蹄声惊破夜雨,听这动静来人比自己这些?人只?多不少。 此?时已是夜深,想到可能是京城来人,又不能确定。 刘卫立即喝令停下,所有人拔刀把马车护卫在?中间。 雨声中前方?人马压了过?来。尽管猜到可能是京中接应的人,可这番逼人的气势还是让刘卫等人心狠狠提了起来。 直到有人喊了一声:“前方?可是刘卫,太子殿下在?此?,还不速来回话!” 刘卫差点直接从马上跌了下来:居然是太子亲至! 他滚下马鞍。 夜雨中,高头大马更兼身高体壮的跨刀卫兵立在?前方?,黑压压一片。头里一人身着蓑衣,头戴蓑笠,雨水落在?他踩在?马镫上的靴子上,黑色靴筒上缘金绣蟠龙。 再往上是明黄色的锦袍下缘,此?时已湿透,越发显得蟠龙狰狞。 刘卫不敢再看,跪在?地上先回郡主情况,再叩首请罪。 一片安静中,他几乎疑心自己听到了眼?前殿下松了一口气的喘息声 没等他反应,就见眼?前人直接纵马向他身后而去。 朦胧的灯笼光亮中,萧淮直接下马,把斗笠往后一扔。秦公公还来不及说话,就见殿下长腿一迈,已经?上了郡主马车。 大红车帘一抬,秦公公只?来得及看到车内两个人影,车帘立即落下。 夜雨哗哗。 殿下已经?进了马车。 马车外一片安静,只?有雨声哗哗一片,越发响了。 马车内 月下本来正愣愣看着小安子为宋晋处理伤口,随着马车一停,出神的月下回神看向宋晋。 宋晋淡淡道:“是京城来人了。” 他话落没多久,车帘就被掀开,带起一阵凉风。 月下猛然转头,正要?看到底是谁这么大胆,猝然就对上了萧淮那双桃花眼?。 萧淮一进来,目光就锁在?了月下身上,从她?脸上到她?身上拢着的玄色披风。视线在?看到她?脖上血痕的时候一跳。根本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他已经?伸手扯下了月下的披风,月下被带得几乎要?扑入萧淮怀中。 却被一旁伸出的手稳住。 是宋晋。 宋晋稳住月下,让她?重新坐好。这才看向萧淮,站了起来。 虽然月下的马车已是京城有名地阔大,但宋晋高,这时候也只?能尽量躬身站着,恭敬一礼道:“臣见过?殿下。” 两个高大的男人,瞬间让这辆京城最大的马车都显得局促了。 萧淮却好似根本没听见,目光依然看着月下,问道:“别处可有伤着?” 视线顺着月下脖颈,好似要?进入衣领看个分明。 月下恼怒道:“殿下,宋大人在?跟你行礼呢!” 萧淮好似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人,哦了一声,淡淡瞥了宋晋一眼?,“宋大人免礼。” 说完看了月下一眼?,见对方?探身要?去捡地上被他扯落的披风,萧淮直接伸手扯到一边。 他看着月下,“什么好东西?,也值得你捡!” 说着抬手敲了敲车窗,立即一个油布包递了进来。 萧淮抖开,一件绣金大红披风露出,萧淮递过?去,“披这个。” 随着这句话,萧淮看也不看,就把手中玄色披风往车窗外一丢。 月下一愣,怒看向萧淮,根本不去接眼?前这件大红披风。 萧淮也不说话,也不收回,就那么看着她?。 四周一片安静,只?有越下越大的雨声。 月下胸口起伏得厉害。 一旁宋晋依然躬身站着,微微垂着眸,乌黑长睫在?他白皙的下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左眼?尾处才处理好的血痕似乎更深了一些?,让宋晋一向温润的面庞显出了一丝别样的阴沉。 车内气氛好似凝滞。 好一会儿,才响起月下的声音: “翠珏,接过?来。” 萧淮看着月下,攥着锦绣披风的手没动。 冷沉的眸子却在?注意到她?微微发颤的长睫时,一顿。到底他还记着她?是劫后,又带伤,这才松了手,若无其?事道:“夜深了,回去好好养着。” 说到这里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意味深长道:“别让孤太担心。” 说完萧淮最后狠狠看了月下一眼?,挑起车帘出了车门。 车帘落下。 隔着车帘还能听到秦公公的呼声: “哎呦我的殿下,您是伞也不用,斗笠也不用,瞧瞧这淋得!如今郡主无事,您倒是也顾惜自个儿!” 秦公公这话当然是替他的殿下说给郡主听的,一面早让护卫给殿下撑开了伞,一面还瞅着马车方?向,期待郡主说句什么。 就见车帘一动,秦公公一喜,叫道:“殿下,郡主送您呢!” 萧淮唇角也一动,憋闷的胸口才舒服了些?,就听到那个软糯的声音道: “秦公公,把我的披风还给我!” 萧淮的唇角立即压了下去。 夜雨中又出现让人窒息的安静。 一旁护卫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都不敢动,仿佛一个个雨中的雕像。 月下一字一句重复道:“我的披风,给我!” 秦公公悄悄看萧淮。 萧淮身子绷得跟拉满的弓一样,就在?秦公公以为要?爆的时候,就见萧淮咬着牙道:“给她?。” 秦公公忙把那件玄色披风送了上去,没忍住看了月下一眼?。心道也只?有这位,能让他们这位最尊贵的殿下都这样了,还是把气咽了下去。 要?不怎么是他们大周的明珠郡主呢!注定,比所有人都以为的还要?尊贵! 秦公公一个愣神,萧淮已经?大步流星走进了雨中,甩开了撑伞的护卫,根本不管兜头浇下的雨水。 等到他跨上马一看:对面车帘早已放下 萧淮心里顿时堵得死死的!恨不得这会儿立即冲过?去,把慕月下拉出来吵架!他攥着马绳,在?黑暗中沉着脸,好一会儿一动不动。 末了,冷声道:“走!” 话音未落,直接打马,转身奔入夜雨中。 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萧淮的马已经?跑出去好远。把秦公公吓得,声音都变了:“还不跟上!” 夜雨中,所有人立即动了。 郡主府的马车也终于能继续向前了。 第 68 章 马车进了?郡主府, 月下先看到了璎珞那张焦急的脸,然后立即看到一旁的李公公。 李公公袍服下摆都?是湿淋淋的,一看到月下就立即口呼:“先帝保佑,阿弥陀佛, 太上老君慈悲!” 此时已三更时分。 月下这才知道已经惊动了?外祖母, 顾不上收拾自己?, 先打发人立即跟着李公公往皇宫回话, 让外祖母安心。 一切事定,月下这才觉得自己乏累透了。等她再反应过来时,人已经昏昏沉沉坐在了?浴桶里, 翠珏和璎珞正轻手轻脚为她沐浴。 玫瑰花片在她身边轻轻浮动。 一直到这时候, 璎珞嘴里还在念着佛。 水汽氤氲中,月下抬手抹了?一把脸,疲倦问道:“宋大人怎样?” “郡主放心,太医已经看过,说是好险没有?伤到眼睛, 只差那么一点点伤到眼可就坏了?!差了?那么一点点好在郡主洪福齐天, 宋大人是皮外伤,不碍的。除了?伤药, 还给留下了?祛疤膏,说是到时候除了?浅浅一道印子, 不会留下疤的” 一向?爽利的璎珞好像变得絮叨了?。 翠珏一晚上都?没怎么开口,似犹惊魂未定,却执意不肯先去休息。 两人扶着月下出了?浴桶,给她擦了?身, 穿了?裹胸和纱裤,外头直接穿上了?长衫。 璎珞一边给月下抹着药膏, 一边道:“郡主别担心,郡主这里也不会留疤的,太医说了?,到时候准保一点都?看不出” 月下这才想到自己?脖颈处的伤痕,她居然都?忘了?担心是否会留疤。 “璎珞你们说,宋大人他”月下突然攥住璎珞的手。 璎珞一顿,同翠珏一起?看向?月下。 月下话只说了?一半,闭了?嘴。 璎珞小?声?道:“郡主放心,宋大人没事的就是徐大人徐大人遇难,宋大人肯定会难受一段时间”璎珞越说声?音越小?,“奴婢都?能感觉到宋大人跟平日不太一样” 月下身子一颤,问道:“怎么不一样?” 璎珞想了?想:“宋大人他沉默得厉害,痛失挚友,总会” 月下看着地面上带出的水渍,好一会儿?道:“扶我回?去吧,也许睡一觉就好了?” “对对,睡一觉就好了?!睡一觉就什么都?过去了?” 想到什么璎珞怯生生道:“还有?,郡主啊,除了?宫里太后娘娘派来的太医,还有?还有?太子府送过来的太医还等着要给郡主请脉呢” “跟太医说,本?宫累了?,让他回?吧。” “都?打发回?去?”璎珞又小?声?问。 “都??” 璎珞回?道:“太子殿下送过来五五个?” 月下冷笑一声?。 * 卧房内,宋晋已经沐浴完毕,也已上了?药。此时他正靠着窗,跟平时一样,借着烛火看书。 月下进来,见宋晋居然在看书,愣了?。 宋晋掩了?书册,抬眸看来,轻声?道:“郡主。” 他眼角处的伤口被一块长条状药胶布贴着,让他整个?人都?跟平时不一样起?来。 月下心头轻轻一跳,说不出的感觉。 她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可脑子已糊成一团,被太多?东西压着,寻不到合适的话。她含糊应了?一声?,末了?只说了?一句,“宋大人也早些歇息吧。”说着就进了?青罗帐中。 一直到回?到自己?熟悉的床上,月下才深深呼出一口气。 她这才发现自己?心一直跳得厉害。她把枕头抱在胸前,好像希望借此压住那颗不安的心。月下本?以为她根本?睡不着,却没想到一躺下,铺天盖地的疲倦就涌了?上来,抱着枕头就睡了?过去。 翠珏和璎珞早已退出去,帐子外的灯也熄了?。 窗外的雨还在哗哗下着,只是小?了?一些。 宋晋仰面躺在长榻上,偏头看了?看黑暗中垂下的轻罗帐。他张了?张嘴,最后轻声?说:“郡主今日还听书吗” 声?音很轻。 帐中没有?任何反应,耳边只有?雨打梧桐的声?音。 许久,宋晋才闭上了?眼睛。鲜少做梦的人,陷入混乱的梦境,甚至罕见地梦到儿?时场景。在一片血红中,宋晋突然睁开了?眼睛,骤然坐起?。 耳边是哗哗雨声?。 宋晋面容苍白,额上有?汗。 房中熟悉的清香,耳畔雨打梧桐的声?音,让他喘息渐渐平静。 黑暗中,宋晋侧耳听帐中,没有?任何动静,他才慢慢松开了?攥着毯子的手。 雨声?转为淅淅沥沥,终于在四更的时候停了?下来。 突然,拔步床上一声?哭喊。 长榻上的宋晋立即翻身起?来,直入罗帐。外头跟着有?了?动静,灯烛已点了?起?来。璎珞等人看着垂落的帐子守在外头,没敢进去。 帐中,宋晋已入了?拔步床。床上的人一张小?脸面色苍白,看过来的目光惊惶。 他正要出声?—— 腰间一紧。 宋晋整个?人都?一僵。 是月下伸手,一把抱住了?他的腰,扑簌簌的眼泪滚落。一旦哭出来,月下的眼泪就越来越多?,越哭越凶。 宋晋低声?道:“郡主别怕都?过去了?”很低很低的声?音,“是臣不好是臣不好” 月下的泪几乎要湿透宋晋单薄的中衣,烫得他身体发紧。 她终于能开口,说的却不是畏惧,不是怀疑,甚至不是询问,而是:“我差点差点就闯了?大祸” 差一点,就不光是她看到!那些跟着她的护卫队都?会看到。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不巧,任何一个?念头,她都?有?可能带着人,带着很多?人赶去白石林! 前生宋晋完美无缺的局,今生却可能因?为她的重?生反而被毁掉! 听弄明白月下意思,宋晋好一会儿?没说话,他垂落的手因?为克制现出了?青筋。 好一会儿?,他没有?办法发出声?音。 终于能够开口的时候,宋晋努力保持镇定,他轻声?在月下耳边道:“正是因?为郡主,臣才保住了?左臂。郡主不知道,臣本?来是打算用一条手臂来布这个?局的。” 月下知道。 可宋大人却不知道她的恐惧。 方才梦中,她为了?帮宋大人,叫上了?护卫队赶去白石林 想到她的重?生可能会不仅没能帮上忙,反而暴露了?宋大人的布局,月下哭得无助极了?。 怎么有?人连重?生都?不是运筹帷幄,反而差点坏事呢 她可太难过了?! 在宋晋的低声?安抚中,月下慢慢止住了?哭声?。 宋晋这才起?身去为月下倒水。 帘外,璎珞和小?洛子已经准备好了?温茶,这时候都?看着宋晋。宋晋接过,低声?道:“没事了?,留一个?人警惕着。” 随之,他端着茶碗进了?拔步床。 月下就着宋晋的手慢慢喝了?,已经收了?眼泪,还不时抽噎一下。 宋晋放下茶碗,单腿跪在床前的脚踏上,蹲身凝视月下。 “郡主,你还没问我”说到这里,宋晋喉结轻轻滚动一下,顿了?顿:“他为什么会死?” 月下的声?音也很轻,还带着一声?小?小?的抽噎。 “他死,自然是该死。” 房间里很静,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吹过梧桐叶的声?音。 “大人,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月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不知道自己?哪里说的不对了?。 宋大人是好人,宋大人想让他死的人,自然就是坏人。坏人,当然就该死了?。 宋晋漆黑的眼睛凝视月下,突然,他轻轻笑了?一声?。 配着他脸上那道胶条,宋晋整个?人呈现出少有?的——少年气。 月下心头再次一跳。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宋晋,这可是宋大人!重?生以来,在她心中一直都?是那个?国之柱石的宋荆州,国朝首辅。 月下几乎是此时才惊觉,宋晋也才不过二十四岁!比萧淮还小?两个?月! 月下愣愣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外头似乎又落起?了?雨,淅淅沥沥的。 宋晋轻轻咳了?一声?。 月下这才回?神,不知为何,耳根处微微发热。她拉起?腿上的薄毯,挡在身前,低声?道:“明日还有?好些事儿?,大人快些歇吧” 宋晋轻应了?一声?。 月下攥着毯子,再抬头时只见青罗帐轻轻动。 又一会儿?,帐外透进来的灯光一暗。 月下拥着毯子,摸着自己?发热的耳朵,不觉小?小?呼出一口气。 * 第二日,京郊有?匪害死了?徐大人、伤了?宋大人、惊了?明珠郡主就传遍了?整个?京城。顿时说什么的都?有?,有?说确实是山匪的,自家?三爷爷就遇见过,丢过命也有?说,什么匪,肯定是北边鞑子奸细,见朝中大人去查,怕暴露身份索性杀人灭口 还有?说 说什么的都?有?。 祁国公府书房 祁青宴进来的时候掩不住喜色。 一旁的山羊胡子谋士忍不住笑,心道世子爷平日再是稳重?,到底还是年轻,藏不住事儿?。不说一个?朝廷得力能臣遇害,就单是明珠郡主差点遇险,他们国公府的人也不能露出一点喜色。 看看他们国公爷!始终面色凝重?,甚至能看出几分消沉气息,这才该是他们当有?的反应! 想到这里山羊胡子不由暗叹道:他们国公爷这才叫喜怒不形于色。不管心里再惊喜,但是该凝重?的时候就凝重?。姜还是老的辣! 祁青宴已亲手关了?门?,请安后忍不住又喊了?一声?:“祖父!” 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才说荆州双璧难缠,结果双壁之一就遇害了?!铁三角断了?腿,再也稳不住了?!怎么特么这么巧,难道真的是天命在他们! 这么想,祁青宴就忍不住这么说了?:“祖父,真是天助!” 祁国公看着自己?孙子那脸,没忍住,“狗屁的天助!” 山羊胡子正捋须的手一颤,他跟随祁国公日久,最擅察言观色,此时心中已隐隐觉得不对了?。 祁青宴一愣,恍然大悟道: “难道不是匪,是祖父?” 怪不得! 祁青宴觉得自己?看清了?一切。 祁国公看着自己?这个?孙子,再次觉得深深的悲哀,怎么小?九就不在了?呢 “你再想想呢?”祁国公问。 祁青宴再次一愣,他还以为自己?已经猜到了?正确答案,这时候只得道:“不管是人为还是意外,这件事无疑对咱们是天大的好事”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因?为祁国公的脸色不对。 这脸色分明不是好事。 可怎么会不是好事呢! 这时候山羊胡子谋士喊了?一声?:“国公爷?” 猜测让他声?音发了?颤。 祁国公坐了?下来,慢慢道:“你猜对了?。” 祁青宴看了?看祁国公,又看向?了?山羊胡子谋士,只见后者震惊得眼睛都?瞪圆了?。就在祁青宴手足无措时,听到祖父的声?音: “真是飞来横祸。” 祁青宴愣愣道:“祖父?” 祁国公狠狠叹了?口气:“徐律,是我的人。” 一句话让祁青宴眼睛圆了?,不敢置信道:“可他们他们是” 就听祁国公道:“荆州双璧,没有?错。伯牙子期,大约也没有?错。”说到这里他看向?自己?这个?长孙,“但是第一眼,我就看出来,他们绝不会是简单的伯牙子期,分明是既生瑜何生亮的当世瑜亮!” 话落,书房里落针可闻。 祁青宴打了?个?寒颤。 “相比宋晋,徐律家?世更好。在宋晋出现之前,徐律一直都?是荆州神童,众星拱月。宋晋有?什么?穷到饭都?吃不起?,听说徐律父亲当年对他还有?一饭之恩。想想吧,先是自家?门?前的一个?乞儿?,后来是跟自己?同进同出的兄弟,然后有?一天——,他不仅金榜题名,还娶了?大周国朝明珠,那个?对于无数书生来生想到不敢想的——明珠郡主。” 祁国公看行两人。 书房中两人俱都?一颤。 “第一次见,我就知道!他们之间,有?无数缝隙可以进入!在确定了?徐律的大才之后,我就更确定了?!既生瑜,何生亮!更何况,这个?故事里,为瑜的那个?甚至只能仰望小?乔!如果他都?可以,我为什么不行”说到这里祁国公闭了?闭眼睛,嘴角冷酷翘起?:“老夫相信,徐义山一定不止一次这样想过。” 书房再次安静。 就是祁国公也为自己?一步步把徐律变成自己?的一步暗棋心生得意。也许,只有?他的小?九,在这件事上,能比他做得更漂亮了?。 山羊胡子谋士也为祁国公看人入骨的能力再次惊叹。 好不容易接受了?的祁青宴总觉得自己?该说出些什么,说点更离谱更有?见识的一片冷汗中,他只得扯道:“那会不会是宋晋知道徐律是祖父的人,痛下杀手” 说到后头他自己?都?熄了?声?。 果然祁国公狠狠瞪了?他一眼:“做事不能靠猜!你都?不知道他是我的人,宋晋怎么能知道!他是妖啊他!” 祁青宴缩了?缩脖子。 宋晋杀徐律,确实离谱到自己?说出来都?觉得自己?离谱的地步 不过谁让祖父瞒了?这么大一件事! 祁国公又叹了?口气,“不动,才能藏住这枚棋子。本?来我是留有?大用的,结果天不助啊!” 藏了?两年,结果嘎嘣,死了? 山羊胡子谋士意味深长道:“恐怕未必是什么匪吧?” 祁国公目光嗖一下看向?了?谋士。“你是说” 祁青宴也看向?谋士。 山羊胡子道:“世子爷只要想想,这个?时候谁最想让这两位死,又有?实力能做到” 祁青宴眼睛一亮:“蜀地?”又摇了?摇头,“二叔祖必不可能自作主张的” 祁国公看了?他一眼:“蜀地三大家?,宋许两家?几百年的大族,哪一个?没自己?的心思!许家?还听话,宋家?——” 想到宋家?如今的家?主,山羊谋士打了?个?寒噤:“宋家?家?主,那就是个?疯子” 祁国公慢慢接道:“土地清丈,宋晋分明是想分而化之,咬住了?蜀地宋家?!就像你说的,那人可不是好惹的,手黑心狠,连自家?兄弟都?逼疯不止一个?!这两个?月来宋晋步步紧逼,他如何肯白白受着!” 顿了?顿,他冷哼了?一声?:“这属实是一只不好驾驭的蜀中狼!好在眼下,这只蜀中狼瞄准的是推动土地清丈的宋晋!” 说到这里,祁国公咧了?咧布满皱纹的嘴。 祁青宴迟疑道:“太子殿下可是要彻查的” 祁国公眼皮一跳:“彻查?有?郡主口供,是匪!” 值此关键时候,要是踢爆蜀地大族买凶杀人哪怕只是让人把徐律之死跟正在进行的土地清丈联系起?来都?不行! 况且又牵连进了?明珠郡主,仁寿宫如何肯干休!就是太子府,会如何,都?难说呀这不是白白把这两股力量推到改革派那一边去了?! 他眯了?眯老眼,再次道:“只能是匪。” 第 69 章 一场大雨后蔚蓝的天空, 皇宫,永寿宫 一片肃静。 紧闭的房门处,祁皇后信任的大太监守着。门内,也是一样安静, 郑嬷嬷紧张地立着。上首镶宝榻上, 祁皇后冷着?脸沉默着?。 偌大房间内, 亮得能映出人影子的青石上, 萧淮跪着?。 从萧淮进?来,祁皇后就说了两个字“跪下”,萧淮也并无分辨, 直接跪下。母子两人便如此一坐一跪, 相?持至今。 郑嬷嬷努力笑着?,想说?句什么打破母子之间这场僵持,却听到身?旁皇后开口?了,她顿时?闭紧嘴巴。 祁皇后向前微微探身?,询问一样道:“你昨儿夜里, 亲自去了?” 萧淮垂着?头, 这时?回道:“母后都知道,何必再问。” “砰”一声—— 碎瓷乱溅。 一旁郑嬷嬷上前要保住祁皇后胳膊, 已经晚了。一个茶碗已经被祁皇后狠狠砸了出去,差点就?砸到萧淮身?上, 好在还是偏了一分,狠狠砸碎在青石地面上。 力道之狠,把保养得玉一样的青石都砸出一个白痕。 郑嬷嬷绷紧面庞,一时?间不敢说?话, 看着?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太子殿下。 祁皇后已经站起身?,来到了儿子面前, 怒道:“谁让你去的!谁许你去的!储君之贵,不立于围墙,先生的话都白教了!你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你到底知不知道!” 萧淮:“儿子明白。” “明白?”祁皇后更怒了,盯着?儿子道:“明白就?说?出来!” 萧淮抬了头,一双酷似祁皇后的桃花眼轻轻一抬,郑嬷嬷眼皮一跳,果然就?听到他们殿下轻声道: “儿臣乃是国储,她将会是儿子的太子妃。” 一语落,偌大房间静得吓人。 郑嬷嬷一张脸都白了。 祁皇后一瞬间面庞几乎狰狞,盯着?萧淮,慢慢道:“你说?,她是什么?” 郑嬷嬷紧张得看着?萧淮,老眼里都是惶恐:可不敢这么说?!可不敢! 萧淮低了眼尾,淡淡道:“母后都听到了,何必再问。” 再次,落针可闻的死寂。 祁皇后一张保养得宜的脸慢慢靠近儿子耳边,慢慢道:“想清楚再回母后的话。孩子,你得相?信,就?是有那个老东西在,母后——想让一个人死,也有的是法子。” 安静的房间,只有透窗而入的阳光轻轻跳动,落在萧淮跪地的袍角上。 郑嬷嬷整个人都屏息,一动不敢动,紧张望着?这天下最尊贵的母子两人。 就?听萧淮嗤地笑了一声,似玩笑一样道:“那样,儿子就?陪她死呗。” 跳动的光线好似骤然都僵住了,死寂一片。 祁皇后一双酝酿着?爆发的桃花目死死盯着?儿子,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母后没听清,再说?一遍。” 是极致平静的声音。 萧淮抬起同样的眼睛看向他的母后。 寂静的房中,母子二人视线相?对?。 郑嬷嬷呼吸都停了。 萧淮再次噗嗤一笑:“儿子开个玩笑,母后还当?真?了。” 祁皇后慢慢道:“你最好是玩笑。” 萧淮认真?点头:“当?然是玩笑话,不是母后先说?玩笑话的嘛。” 母子二人再次视线相?对?。 无人说?话。 这时?外头公?公?的声音传进?来,打破了这种?让郑嬷嬷心?慌的安静: “陛下使人来问,太子殿下怎的还不过去!” 乾清宫来人,让室内气氛一松。 祁皇后直起身?子,没再看萧淮:“去吧,你父皇等着?你呢。” 萧淮恭恭敬敬给上首的母后磕头,起身?,恭恭敬敬退出房中。临出门前想起什么还不忘向郑嬷嬷道:“母后昨儿没睡好,眼下都青了,嬷嬷让人上安神?汤,让母后白日补眠——” 祁皇后骤然转身?,喝道:“不用你在这儿蝎蝎蜇蜇,给我滚出去!” 萧淮立刻道:“遵命,儿子这就?滚,明儿再给母后请安!” “滚!” * 乾清宫书房中 正昌帝垂眸看着?眼前的折子,撩起眼皮看向对?面的太子,“昨儿夜里,你亲自带亲卫过去了?” 萧淮没吭声,只点了点头。 正昌帝看了儿子好一会儿,才慢慢道:“郡主是你表妹,打小跟在你身?边,你关心?也是该当?的。只是你贵为储君,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该冲动,把自己置身?险地。” 萧淮抬了头,缓声道:“父皇,儿子担心?。” 正昌帝看着?儿子那双毫无掩饰的桃花眼,好些要说?的话一下子就?说?不出来了。他想起了赐婚那日,儿子连夜纵马从京外赶来,来到他面前的时?候,一双摆弄琴棋的手已磨出了血泡,一双两夜没合过的眼睛哪里还有往日样子。 他只喊了一声“父皇”,在这乾清宫书房跪了一天。 正昌帝看着?儿子,声音依然淡淡的,“不该你担心?的事,以后就?少担心?。” 萧淮一滞,没说?话。 正昌帝慢慢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怎么都走不到一起。” 这一刻窗外阳光正好,正昌帝想到了他那位一曲剑舞惊破晨光的发妻。 萧淮近乎保证一样道:“儿子会让她跟儿子站在同一条道上。” 正昌帝嘴唇动了动,声音越发淡了,“你做不到的。” “我不信!”萧淮几乎忘了规矩,脱口?而出。 正昌帝看着?儿子,目光平静,又悲悯。 末了,他只淡淡道:“查案是三法司的事儿,你就?不要插手了。” 萧淮再次一滞,看向正昌帝,慢慢道:“难道是外祖” “是不是的,有什么要紧。赵党这一段日子已够顺风顺水的了。”说?到这里正昌帝探身?盯着?儿子,“绝不能让他们拿这个案子做文章,攀扯祁国公?府。” 正昌帝咳了两声,慢慢靠坐回去,给整件事下了定论?:“朕以为,就?是匪。” 萧淮默然。半晌道:“他们怎么斗都行,不该牵扯无辜——” 正昌帝噗嗤笑了,淡淡的嘲讽,看着?儿子:“无辜?” 笑得他单薄的胸口?起伏。 萧淮沉着?脸,给自己亲爹递茶。 终于平复的正昌帝端着?茶碗,对?儿子道:“记住父皇的话,不够狠,就?什么都得不到。”他搁下茶碗,“天下事都如此,也包括对?——,无辜的人。” 说?到“无辜”,正昌帝又想笑了。当?年他也是萧淮这个年龄吧,在他的父王面前,就?是这样躲躲藏藏地辩解,“她是无辜的” 多好笑啊!笑得正昌帝眼泪都快出来了。 他摆手:“退下吧,有工夫就?多想想正事。” 萧淮原地顿了顿,慢慢躬身?,一礼,离开。 正昌帝透过敞开的窗子,望着?儿子离开的背影,轻声道:“总有一天你会知道,娶了也没用” “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你死我活,而已。” * 萧淮一出乾清宫,就?看到了永寿宫的大太监,拦住了他正要转道的脚步,颤声回皇后病了。 看着?对?着?自己又是着?急又是跪的大太监,萧淮冷笑了一声,对?他道:“最好真?的是母后病了,不然就?该是你病了。” 于此同时?,月下也已进?宫了。 还没到仁寿宫,先遇到挡道的萧珍。 月下急着?见到外祖母,张嘴就?是:“好狗不挡道。” 一句话成功让本就?心?里头不舒服的萧珍立即炸了。“你还有脸到处乱跑,你这个害人精!谁挨上你,谁倒霉!” “那你是欠倒霉,往我跟前凑。” 萧珍心?口?一堵,更尖刻了:“我哪句话说?的不对?了!宋大人娶了你呀,如今不就?倒了大霉了!最好的朋友死了不说?,自己都差点瞎了一只眼!要不是因为你,宋——” 差点就?要脱口?而出的话,被萧珍狠狠咽住。 可月下已经觉察到不对?了,联系前生种?种?,她突然收住了着?急离开的步子。目光在萧珍此时?怒气勃发的脸上逡巡。 她一直以为萧珍是因为自己才针对?宋晋和宋婉。可前生,她都跟宋晋和离了,萧珍还是逮着?机会就?针对?宋晋兄妹。一直到萧珍出嫁、和离、再出嫁、再和离,唯一没变的就?是针对?宋晋兄妹。 月下慢慢道:“要不是为了护着?我,宋大人肯定不会受伤,更不可能连自己的眼都差点伤到只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气成这样?” 说?着?月下看了看日头,“这个时?辰,你就?全妆出门了,起得够早的呀?还是——昨夜就?没睡?” 萧珍脸一下子红了,恼羞成怒,越发凶狠:“谁没睡好!我做什么睡不好!慕月下你把话说?清楚,你要敢平白污本公?主清誉,我定会告诉父皇和母后!” 月下眨了眨眼,“自然是担心?我遇险,还能因为什么呢?” 萧珍心?头一跳,脸更红了,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凶狠地瞪着?慕月下。 月下压低了声音,“嘉祥,我知道你的秘密哦。” 一句话,差点就?让萧珍跳了起来! 想到很可能宋晋把她曾说?过的话告诉慕月下,萧珍悚然一惊,立即不管不顾道:“你别得意了!你真?以为宋大人是什么好的呢!一个酒鬼加赌鬼的儿子,老婆孩子都能卖,这样的人家?也就?你能嫁得下去!还不止呢,他那个爹呀还” 生怕给月下看不起极力撇清的萧珍,还是刹住了话头,只嘴唇还在哆嗦着?。 月下却平静得厉害,“还什么,你怎么不说?了?说?呀!” 骤然拔高的两个字,吓得萧珍一个哆嗦! 月下走过去,一把扯住萧珍的领子,恶狠狠道:“这样的话,你要敢在外头说?一个字,我就?打烂你的水晶宫!” 水晶宫是萧珍最得意最宝贝的地方。 萧珍打小跟慕月下吵过数不清的架,还抱在一起打过,可从没有一次,慕月下让她这样害怕过。 不是慕月下的话,而是她看着?她的目光。 萧珍竟然被震慑住,一句狠话都说?不出来了! 月下凑到她耳边,吐出两个字:“孬种?。” 跟你爹一模一样,孬种?! 说?完一松手,萧珍一个踉跄。 月下再不看她一眼,带着?人往仁寿宫去了。 留下萧珍还在发愣。 听到旁边有人嘀嘀咕咕道:“公?主,咱们快去回皇后娘娘!” 萧珍突然不知哪里来的怒气,直接一巴掌扇到了说?话人的脸上,“都是你们!都是你们!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竖着?耳朵听宋旁人的闲话!” 她整个身?体抖得厉害,从未这样委屈过。委屈到她甚至不知该找谁来说?!她不想听母后再讲那些道理,也不想听父皇给她水晶宫给她天下奇珍 她是大周唯一嫡公?主,可为何她偏偏要不到最想要的! 这不公?平! 明明她都鼓起那么大的勇气跟他说?了如果郡马他都肯当?,为什么不能是驸马呢!如果慕月下都行,为什么不能是她呢! 明明她都跟他说?了,他知道她是鼓起多大勇气才能那样装作漫不经心?说?出口?吗!他为什么不点头,她都鼓起勇气说?了,她都说?了呀! 为何父皇母后就?是不能满足她呢,她愿意呀!明明他们都说?,她是公?主,所有最好的都可以任她挑选! 可她不想要最好的,她就?想要 为什么不行呢。 “为什么就?是不行呢” 巍峨富贵之中,锦绣珠翠满身?,大周帝后最疼爱的公?主萧珍背对?宫人立在原地,阳光落了她一身?,她的肩膀颤抖得厉害。 * 月下一路沉默,到了仁寿宫。 先向太后娘娘请了安,给她看自己完好平安,然后就?坐下来端着?茶碗静静喝水。 翠珏低声把事情?跟周嬷嬷说?了,周嬷嬷把宫人打发出去,她带着?翠珏几人守门。 “说?吧,怎么回事?”太后娘娘看着?外孙女问。 “外祖母,宋大人的父亲真?的是酒鬼和赌鬼吗?”月下轻声问。 第 70 章 仁寿宫中, 檀香袅袅。 “外祖母,宋大人的父亲真的是酒鬼和赌鬼吗?”月下轻声问。 太后端着茶碗的手一滞,看了一眼周嬷嬷,然后慢慢放下了。 她摆了摆手, 月下就乖乖坐到了外祖母身边, 垂着头小声道:“嘉祥一说, 我就知道必是真的了她说还有, 还能有什么呀?” 已是这样糟的父亲,还能怎样糟下去。 太后叹了口气。“宋大人的父亲,确是个很不堪的人。他的母亲, 又身份不明, 只能查到?是跟着逃荒人群到?荆州的。有人说也许是出逃的罪奴,也有人说应该是逃出去的娼优之流”太后一面?低声说着,一面?注意月下神色。 月下很安静。 “这人呀,染上了赌,就必然为了弄钱六亲不认。不光子礼的妹妹, 就连子礼年幼时都曾被他们的父亲卖到?非常不堪的地?方。” 月下身子一颤。 太后搂住她, “宋大人十三岁才正式进?学堂,因为这一年他的父亲终于死了。在此之前, 那?样一个孩子想尽一切办法挣钱,到?处挣钱, 为了”说到?这里?太后顿了顿,“为了让他娘少挨打。一个酒鬼,还是一个不得志的酒鬼,一旦醉了跟个魔鬼也差不多了。” 叹了口气。“这人打起妻子来, 邻人都会关门,不忍听。” 月下面?色发?白, 声音都哆嗦了:“她为什么?不跑呀?” “谁?宋大人,一个小孩子能往哪里?跑呢,何况他的母亲和妹妹都在。” “宋夫人!宋大人的娘亲,为什么?不带着孩子跑呢!” 太后搂了搂怀里?的外孙女,又叹了口气:“一个女人,往哪里?跑。孩子,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一个女人是不可能走出多远的,人,远比你想的,更糟糕。” 房间里?好一会儿都寂静无声。 再次一声叹息,太后道:“别怨外祖母,也别嫌宋大人” 月下苍白着脸抬起头,一双眼睛漆黑,充满光亮,她慢慢道:“这一切跟外祖母有什么?关系呢?跟宋大人也没关系呀!他不过就是摊上了一个坏人父亲,可即便如此,宋大人依然顶天立地?,谁能嫌他!谁配嫌大人呢!” 太后缓缓舒出一口气,看向月下问:“你真的不曾嫌他?” “我?”月下急道:“外祖母,我怎会!” 太后又问:“那?为大婚至今,你为何不肯与宋大人同床?” 太后缓缓问出。 反应过来的月下一张小脸慢慢红了。 为何?因为她,她是皇后,宋大人是宋大人不对,因为 厅内安静,透过窗棂照进?来的阳光中能够看到?跳动的灰尘。 太后端起一旁茶碗喝了两口,这才重新看向外孙女。 月下本?就因为得知宋晋身世?,心?里?激荡得厉害,这时候脸越发?红了,视线落在旁处,喃喃道:“不是外祖母想的那?样很多事?,外祖母不知道” 太后点了点头,慢慢道:“老了,跟不上你们了”说着她目光一凝,问月下:“你同宋大人大婚这样久了,你又这样关心?宋大人身子,可问过宋大人的右手?” 右手? 月下疑惑。 太后嗔怪地?看着月下。“你该不会连宋大人右手掌心?那?么?一道明显的伤疤都不知道吧?” 疤?宋大人右手什么?时候有疤了? 月下不知道啊。一瞬间,她简直怀疑自己到?底知道些什么?。怎么?没重生的外祖母就什么?都知道 “宋大人十岁那?年,以右手为其母拦下其父抡起的烧火棍,赶到?的邻人说当时就闻到?了皮肉烧焦的味道,许久不散” 太后缓缓说着。 月下面?色苍白,身子颤着。 “宋大人这处伤疤,旁人不知,你与他夫妻大半年了,竟也不知?”抬手目光看着月下,慢慢道:“孩子,你到?底有没有给与他作为郡马该有的尊重和关心??” “我”月下目光中含着泪,羞惭地?望着外祖母,“我关心?的” 她很努力关心?宋大人的,保护他,很努力的 可—— 那?样一道疤,在他右掌心?中,该是很明显的。可她真的从未注意到?过。 前生后来,她倚仗宋晋。今生重来,她承诺关心?宋晋。 无数人同她一样指望宋晋。赞宋晋清风朗月,风华无比。所有人都看到?他的风华,他的明朗,他的能干。可就连她这个与他共处一室的人,都不曾留心?到?他的伤疤。 月下不觉攥紧了太后袖子,无助地?喊了一声:“外祖母” 太后见?月下这副样子,赶紧搂住,生怕自己逼得太紧了。 “外祖母,我以为我以为” 月下后头的话没有说出来。 太后摩挲着怀中孩子的肩背,轻声道:“好孩子” 月下想问外祖母,如果两个人并非良配,该当如何。 该当如何?她明明知道的,自然是事?成之后,放他去寻他的良配。早就知道的事?儿,还有什么?可问的呢 想到?前生宋晋的那?句“非臣良配”,月下的心?蓦地?一缩,越发?靠紧了太后。 * 宋晋的过去,突然被揭开,迅速传开。 回府的马车上,月下沉着脸听着小洛子回话。 末了小洛子道:“明显是有人背后推动,郡主你说是不是嘉祥公主?” 月下垂目思?忖。外祖母雷厉风行,知道后就已让人盯住当时在场的宫人,该提醒的提醒,该警告的警告。事?情还是逆着仁寿宫的意思?迅速传了出去,别说萧珍的心?思?,就是她真要做—— 论本?事?手段,月下心?道她自己就是旁人手下败将,就她这样的,都能把萧珍压得死死的。萧珍要有这本?事?,早上天了! 想到?这里?,月下轻轻摇了摇头,“不是她。” 抬起一双水杏眼,顿了顿,问:“宋大人那?边” 小洛子道:“大人在户部办差千步廊那?边都听说了,宋大人肯定?也知道了。” 月下咬住了唇。 马车外暮色已漫上来。 在月下的马车驶入郡主府的时候,皇宫中,萧珍正大发?雷霆。 今日白天在场的宫人一个不缺的跪在殿前,没命一样磕头,个个嘴里?喊冤。有那?年轻胆小的,这时候已经涕泪满脸了,混着额头上滴下的血,狼狈极了。 一旁向嬷嬷抬脚踢道:“擦擦!吓着公主几个命够赔的!” 见?公主不高兴,向嬷嬷提高声音喝道:“都别嚎了!知道的就出来回话,不知道的闭上嘴!” 殿堂一静,跪着的人面?面?相觑,无人出来。 萧珍转过身。 “不说?”萧珍红着眼望着这一地?的人,胸脯剧烈起伏着,“既然都不说,向嬷嬷就把他们都给我拉下去,全割了舌头!” “都给本?宫割了!统统割了!让你们乱说话,让你们乱说话!” 萧珍喊着。 对,都是这些人坏,不是她,不是她! 跪了半个殿的人一静,顿时磕得更响了,哭声震天。 这下子向嬷嬷才觉得事?儿真的大了,再怎么?样,也不能割舌头呀,还是这么?多人的舌头!这要给人知道,于他们公主名声可不好啊!到?那?时候,就该轮到?皇后娘娘要她的命了! 她一个眼色,就有人往永寿宫搬皇后娘娘去了。 祁皇后来到?,只扫了一眼殿里?这些人,哼道:“乌烟瘴气的这是你们伺候主子的规矩! 立即先还哭天抢地?的殿里?就彻底安静下来。 萧珍看见?皇后,更大声了:“我不管!我就要割他们的舌头!” 皇后款款上前,落了座,淡淡道:“既当差不利,惹了公主不高兴,都捆了,一人先四十板子,关在行刑司等候论处就是了。” 说着目光轻飘飘一扫,懒懒道:“有哭喊的,直接打死了事?。” 惊恐的宫人嘴里?求饶的声音还没发?出,就被狠狠按了下去,只剩下一张张或恐惧或木讷或绝望的脸。 在一片安静中,这些人被带了出去,全程没有一点声响。 祁皇后这才看向女儿:“知道母后为何把他们都送进?去?” 萧珍红着眼睛,不说话。 祁皇后轻呵了一声,拉过女儿,哄着:“瞧瞧咱们的嘉祥,嘴巴噘得!你不高兴,要打要罚都是小事?,可你不该让下头人看你笑话。”说到?这里?祁皇后声音沉了沉:“当着下人,你那?是什么?样子?传说去,旁人怎么?嚼说,你受得住?” 说到?后来祁皇后捏了捏女儿小鼻头。 萧珍咬着唇,身子发?颤。突然,她扑通跪了下来,一双红得跟兔子一样的眼睛巴巴看着皇后:“母后,您就让他、让他和离吧。” 这话一出,郑嬷嬷当即一凛,看向殿中唯余的向嬷嬷。 一直镇定?自若的向嬷嬷脸色顿时白了,膝头一软就要跪下去,却被郑嬷嬷拉住,笑道:“咱们往门口站站,主子们说话呢。” 向嬷嬷几乎是硬靠着郑嬷嬷挪过去的。 殿里?明烛亮着,照亮了上首坐着的祁皇后那?张美艳的脸,脸上一直挂着的笑一收,脸色沉了下来。 萧珍哀哀望着皇后:“母后” “闭嘴!” 萧珍委屈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服气道:“母后明明可以的母后明明可以的!”说着声音就大了起来。 祁皇后怒道:“我说了,这件事?再也不许提!” 萧珍起身,一咬唇道:“我求父皇去!” 祁皇后一把扯住她,“你敢!” 祁皇后此时脸色让萧珍一瑟,咬着唇,不敢动了。心?里?却道,她要什么?父皇从来没有不允的,早先她就该求父皇了。要是早去求父皇,也许早就好了。 祁皇后好似知道她所想,一字一句道:“你错了,你要是早求,他早就死了。” 萧珍一个颤抖,浑身软了下来,呜呜哭起来。 * 夜色浓了。 起风了,郡主府内院中的梧桐树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门口处,璎珞往外望了一眼,守在院门处的丫头远远摇了摇手。璎珞转身进?到?屋内,跟翠珏对望了一眼,翠珏就知道宋大人还没回府。 最近这段时日,宋大人一直回来得比较晚。只是今日—— 翠珏望了一眼从宋婉院中回来就一直这样愣愣出神的郡主。 突然,门外有了动静。是守在院门处的小丫头进?来报信,宋晋回来了。 闻言,月下拄着额的胳膊一歪,整个人立即站起身,往门口走了两步,又退了回去,原地?转了两圈。 璎珞心?疼月下因为担心?连茶水都想不起喝了,上前往月下手里?送了茶水:“郡主,先喝些茶。” 月下忙喝了两口,抓着璎珞的手:“可我不会安慰人呀!” 璎珞忙道:“郡主不用会,郡主在,就比什么?都强。” “真的?” 璎珞和翠珏忙点头。 “我第一句话要说什么?呀?”月下慌慌问。 璎珞劝慰道:“郡主放心?,郡主就是什么?都不说,郡主真心?关心?大人,大人一定?也知道的。” 翠珏朝璎珞挤了挤眼,璎珞立即想起来周嬷嬷的嘱咐。 “郡主可以离宋大人近一些,让大人感觉到?郡主发?自内心?的关心?。” “近?”他们已经够近了,月下看了一眼里?头不大的一间屋子,又看向璎珞和翠珏。 两人扭扭捏捏似乎有什么?话不好说。 月下一下子想到?白日里?太后娘娘说的话,目光迅速向半截珍珠帘后的拔步床上一晃。她凑近两人,手朝着身后拔步床方向指了指,压低声音道:“你们也觉得,我让宋大人睡我的床,宋大人会好受一些?” 璎珞和翠珏都觉得这话好像有哪里?不对,但听着毕竟是朝着太后娘娘希望的方向进?展,两人微微红着脸,向郡主点了点头。 “这样,大人就知道郡主不会因为这些嫌弃呢。” “对的对的,宋大人应该会感觉到?郡主的关心?” 两个丫头用蚊子一样小的声音对月下叽叽咕咕道。 月下深思?着点了点头。 翠珏和璎珞正心?中一松,就听到?了郡主的下一句话: “那?我睡哪儿呢?” 翠珏和璎珞都没反应过来。 月下解释道:“我的床给宋大人睡了,我是睡在碧纱橱里?传达的诚意更足,还是睡在榻上传达的关心?更多啊?” 说着月下还往珍珠帘后宋晋睡的那?张长?榻指了指。 一双晶晶亮的漂亮眼睛非常认真地?望着两个心?腹丫头,指望她们给出最佳答案。 70-80 第 71 章 面对郡主非常认真的目光, 璎珞和翠珏都愣了好一会儿。 月下?往黑漆漆的屋外看了一眼,催促道:“快,急!” 璎珞:“我知道郡主很急,可郡主别急。”让她再捋捋, 明明进?展顺利得很, 到底从哪里?开始不太对的。 翠珏试探道:“郡主, 宋大人是您的郡马” 月下?嗯了一声, 很是,不然他再是于国有功,她也不会让出自?己的大床!想到这里?, 月下?看着翠珏, 期待她下?一句指点?。 翠珏一愣,她觉得自?己的话很明白了她毕竟也是未出阁的姑娘,这时候压了压发烫的耳根,继续试探道:“夫妻、夫妻就该睡在?一起的,奴婢听说?” 月下?声音低了些?:“那要最终做不成夫妻, 就不该打大床的主意了吧。”果然, 安慰宋大人还是没有捷径可走?。 翠珏正愣着,璎珞赶紧冲上来, 生怕才有进?展的胜利果实一下?子掉干净。抢救道:“可郡主跟宋大人现?在?就是夫妻呀!郡主却从不曾让宋大人床,如今又出了这些?事儿, 只怕大人更会觉得郡主是嫌弃他呢。” 月下?静静看着两人:“你们?是说?我该同大人同床,即使注定并不能?共枕?” 璎珞有些?着急,一对璧人,怎么就不能?共枕呢!她本想再多说?两句, 又怕这个节骨眼上,可别哪一句说?不好真让郡主下?了什么决心, 别说?同床了,说?不定又想起和离了 想到这些?,不管了,她果断点?头。 翠珏犹豫了下?,也跟着点?头。 月下?微微垂着头,烛火映着她瓷白安静的脸,她突然轻轻笑了一声:“其实我一直都怪自?私的”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轻,璎珞两人并没有听清,正在?这时宋大人来了。 璎珞和翠珏不约而同望了月下?一眼,月下?非常坚定地点?了点?头。 待到宋大人进?去,两人退出房间。 梧桐树下?,借着树叶哗啦啦响动的遮掩,璎珞突然问翠珏:“你说?,是不是郡主还没忘掉太子殿下??” 翠珏默了默,回的却是:“这世上,太后娘娘才是对郡主最好的人。” 夜风又过,梧桐树叶哗哗响成一片。 * 宋晋同往常一样,沐浴换衣后来到房中?,依然是先躬身行礼,然后看向?月下?。 月下?目光不由一躲,意识到不对,立即迎向?宋晋。 宋晋俊朗的面容上露出一个轻轻的笑,他轻声道:“郡主知道了?” 声音中?的平淡和小心,让月下?心头如同针扎一样——疼。 想到他同宋婉曾经经历过的一切,月下?脸色苍白得厉害,几乎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她的目光落在?宋晋垂下?的右手上,那种喘不过气的感觉更强烈了。 她觉得自?己没用的很,她好像连看一眼宋晋右手的勇气都没有。 月下?虚弱得挤出一个笑容,颤着唇说?出了她的第一句话:“大人,你疼不疼呀?” 哪知道,这句话一出,月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顺着她瓷白的脸庞滚落。把她想好的步骤都给打乱了。 月下?抬手胡乱擦着,却越擦越多。她本来希望自?己能?够说?出一些?有用的话告诉宋晋都过去了,可没想到自?己没用到连一句合适的话都没说?就已哭成这个熊样子 月下?哭着,依然继续进?行自?己的安慰,结果一开口却哭得更厉害了。她自?暴自?弃一样,索性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道:“呜呜呜一定很疼跑不了,躲不开钻心地疼呜呜” 宋晋今天?一天?,依然是如常完成所有应该做的事情。可每一个空档,他都忍不住想,他会见到一个怎样的郡主。 他能?猜中?所有人。 唯独眼前?这人的反应,总是让他猜不中?。从当年初见开始,他就猜不中?。 宋晋的手动了动,却最终落在?桌上茶壶上,重新?为郡主倒了茶水。轻声哄道:“郡主把泪擦了,喝点?水吧?” 月下?哭着点?头,用帕子擦着泪,“呜呜我听话这就不哭了” 她擦得特别认真,特别用力。使劲儿憋着眼中?的泪,恨不能?立刻擦出一个能?得体说?出一大段抚慰人心的有用的话的自?己来。 “郡主轻点?擦,没事的,都过去了。”宋晋轻声安抚道。 闻言,月下?再也憋不住了,把帕子一捂脸,呜咽道:“大、大、大人呜呜呜让我再、再哭一会儿” 说?着她直接起身,往珍珠帘内拔步床中?一扑,抱着被子放声大哭。 一边哭一边道:“太坏了太疼了怎么能?、这、这么坏呜呜呜他们?怎么能?、能?这么坏” 门外璎珞已打了温水过来,翠珏已接过了小丫头送过来的帕子,正要进?来的两人正赶上郡主第二波大哭,俱都脚步一煞: 透过敞开的门,两人看到宋晋颀长挺拔的背影,一动不动。 宋大人垂下?的右手握紧,又张开。 整个人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白日里?听到的那些?话。之前?怎么都无法与这位总是春风满面,似乎能?做到一切,掌控一切的大人联系起来 宋大人过于—— 过于光明。 过于伟岸。 让她们?即使听到那些?,也觉得并不十分可信,并没有实感。 只在?这一刻,在?宋大人垂首在?郡主哭声中?的这一刻,璎珞和翠珏才开始觉得,那些?传言也许,可能?,或者?有那么些?,是真的。 烛火下?,宋晋慢慢转身。 璎珞和翠珏立即埋首。 宋晋目光落在?两人手中?的铜盆和巾帕上,静静道:“去吧,让郡主别哭了,哭坏了嗓子,明儿该疼了。” 两人赶紧应是,往珍珠帘内去了。 宋晋听到拔步床内月下?带着哭腔的声音:“别说?话我、我呜呜呜我好了” 过了一会儿,璎珞两人垂首退出。又过了一会,月下?从内中?走?了出来。 宋晋第一时间看向?了她。 那些?泪好似清明时节的雨浸润了地面,让她的脸上皮肤带出了腻滑,闪动着光泽。虽擦去了泪痕,可白皙的脸上眼皮红得格外格外惹眼。 她鼻尖轻轻翕动了一下?。 宋晋立即移开视线,见月下?过来,递上了茶碗:“郡主,喝些?水吧。” 这次月下?注意到了,宋晋递过茶碗用的是左手。 她的心再次轻轻一抽,掩饰地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 还是宋晋轻声提醒:“该歇了,润润嗓子就好了。” 月下?立即停下?,放下?茶碗,目光再次从宋晋微微垂下?的右手擦过。 夜很静,宋晋的声音很轻,带着能?够平息一切、安抚一切的安静。 “郡主,真的都过去了。其实,也并没有郡主想得那么艰难”说?到这里?宋晋顿了顿,“臣本鄙贱,天?幸之,得攀明月,又蒙郡主体恤,已觉万幸之至。” 二十三个字,结束了他所有的过去,依然是臣下?的恭谨。 每一个字都敲在?月下?心头,让她酸楚得要命。她狠狠咬住唇内侧,她已说?了不哭,就不能?再哭了。 宋晋看了月下?一眼,轻声道:“知道郡主不嫌弃臣,臣已心满意足。旧事如尘,郡主以后都不必挂怀。” 说?着他从荷包中?摸出一枚东西,递给月下?,笑道:“郡主要不要闻一闻?” 洁白的左手掌心,是一枚木质圆球。 月下?目光轻轻一颤,看得却不是其东西,而是宋晋左手掌心那道已经淡掉的鞭痕。那样恶狠狠的一鞭子,这些?日子也淡了。宋大人右手的伤,得自?他十岁,距今已十几年,却依然要小心遮掩。 当年,得多可怕的伤啊。 月下?的心再次一痛。却带着笑容俯身凑过去闻了闻。 宋晋顿时一僵,伸出的手一动也敢动。 巴掌大的一张脸凑过来,温热的气息扑在?宋晋掌中?,让他的长睫轻轻一颤。 “这样特别的味道这是什么,我怎不曾见过?”月下?自?问天?下?稀奇的香料,她都是有机会见到的,却并不曾见过这样一味。 “此木名忘忧,长在?极西之地。臣也是儿时从旁人手中?得的,那人说?他见过极西之地的人,那些?人同我们?不一样,都是蓝色的眼睛” 宋晋的声音仿佛有种魔力,月下?渐渐听了进?去,好似一切激荡的情绪都在?宋晋轻声的,关于远方的讲述中?慢慢收拢,平息。 她只用问,“然后呢”。 眼前?人就会告诉她然后,告诉她一切她想知道的答案。 夜深了。 宋晋把月下?送到了已经放下?一半的罗帐前?,轻声道:“郡主睡下?,闭上眼睛,臣可以继续讲给郡主听。” 被极西之地迷住的月下?,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有重要的事儿没有做。 “大人我的你”她语无伦次。 宋晋静静看着她,“郡主还有事?” 月下?脸一红,摇头。心道,她如今给与宋大人的关心,也不需要让出一半大床,宋大人必知她无半点?怠慢和嫌弃,至于世人的看法,管他们?呢!她一定可以找到旁的更好的方法表达她的关心和敬重的,让外头那些?惯会嚼舌根子的人知道,不可轻看宋大人,任何地方,一点?点?都不可以! 这样想着,月下?就自?己慢慢到了床边。 隔着半放的罗帐,她看到宋晋安静地从碧纱橱中?搬出他的卧具,弯腰在?那张白日充当坐具的长榻上铺开。 月下?长睫一颤,想到第二日,每一个第二日—— 在?她还睡着的时候,宋大人又是这样轻而又轻地无声地收拾起来。 月下?心头蓦地又是一疼。 太后的提醒响起在?耳边:“你真的给与他该有的尊重了吗?” 月下?突然站了起来,喊道:“大人!” 宋晋手上动作一停,转身看过来。 站在?拔步床前?的月下?立刻道:“大人,你看我的床” 面对宋晋安静的目光,月下?打着磕绊断然道: “我的床又大又大睡起来很舒服的两个人三个人四个人都睡得下?” 说?到这里?月下?脸一红: “宋大人,你要不要,试一试呀?” 第 72 章 月下说完, 脸已?涨得通红,耳根子烫得她觉得能自个儿把自个儿烤熟了。 房间里安静得厉害。 月下干巴巴笑道:“说出来才觉得确实不太妥当呵呵大?人操劳,大?人睡我的床,我、我睡” “如郡主无有不便, 臣感激郡主关怀。” “啊?” 月下愣愣的。 就见?宋晋已?经卷起了枕头和?薄薄的被子, 抱着来到?了拔步床前, 问?:“郡主, 臣的枕头,放在?哪边?” 月下愣愣朝自己大?床指了指。 “郡主习惯睡外面还是里面?” “里、里面?”月下不太?确定道。 宋晋点了点头,好像刚刚询问?的不是如何同床, 而是早点吃什?么。 自然得让月下觉得她的不自然, 都自然了。 月下视线跟着宋晋的动作,见?他?弯腰把自己枕头放在?了大?床的边上,又见?他?起身。 宋晋直起身子,顿时让月下觉得自己一向?宽敞的拔步床内的格子空间都小了一些,她赶紧往一旁让了让。 就见?宋晋长腿一迈, 到?了外头, 一手提了水壶,一手端了灯。 水壶和?灯放在?床头雕花小几上, 他?已?几下放下了拔步床外另一半帘帐。 垂下的翠色罗帐轻轻一荡,隔断了外部空间。 月下清楚意识到?自己同宋晋两人是真正的共处一帐。 她眨了眨眼。 宋晋已?经来到?了她身旁, “郡主,夜深了,睡吧。” 不知道是空间的缘故,还是夜深月下脑子迷糊了的缘故, 她觉得宋晋此时的声音好听得让耳朵处都微微发痒。 她赶紧上了床,抱着自己的薄被缩在?床的最里头。 小小一团人, 配合着她望过来的眼睛。 宋晋呼吸轻轻一顿。随即用越发安静平淡的声音道:“如此,郡主,臣要熄灯了?” 见?月下抱着被子一点头,他?便俯身吹熄了灯火。 帐内顿时一暗。 黑暗中人的听觉格外灵敏,月下听到?宋大?人躺在?了床外侧。 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借着轻薄罗帐外透进来的月光,她看?清了床边宋大?人仰躺的轮廓。 月下抱紧了被子,此时混沌的脑子才在?黑暗中发出了惊叫: “观世音婆萨佛祖地藏王!我真的让宋大?人躺到?了本宫的床上!” 很快,另一个念头从?月下乱糟糟的脑海中冒了出来:“如果宋大?人青史留名,我的床会不会也在?青史上留一笔呢等我都化成灰以后,后人会不会看?着我的大?床议论‘这是宋荆州睡过的床’” 月下抱着被子,后背靠着床围。这还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大?床的床围,她胡乱想着,滑溜溜的,难道上面没有雕花的黑暗中,她伸手摸来摸去?,终于在?床围栏的一角摸到?了雕花 是祥云的纹路,这个层层叠叠的触感是牡丹吗应该是牡丹吧 “郡主,睡不着吗?” 月下顿时一僵。她也没动,也没说话,就连抬手都是悄悄的,宋大?人是怎么知道她没睡着的!月下轻轻屏住呼吸,考虑自己是承认自己睡不着,还是不做声假装自己其实已?经睡着了,听不见? “郡主不必让出这样?大?的空间,足够的。” 宋晋的声音很轻,让人能想到?他?此时枕着手臂的安静面容。 月下离开了靠着的床围,往中间挪了挪。 黑暗中能听到?轻轻的窸窣声,是被子擦过软罗床单的声音。 她只是轻轻一动,独属于她身上的幽香就好似往夜色中弥漫,在?她的发间,衣衫上,细腻的皮肤上,扰动了微凉的夜色。 这次是宋晋轻轻动了动,明明说空间足够的是他?,可此时再次朝床边轻移的也是他?。 “大?人,你在?想什?么?” 隔着大?床中间被两人刻意空出的距离,月下借着透入罗帐的淡薄光线,瞧着宋晋安静的轮廓小心翼翼问?。 “前人的一首诗。” 是月下熟悉的哄睡她的语气,清凉温润的声音。“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宋晋却没有读出最后一句。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佛家说妄念如同毒龙。《涅槃经》说,“但我住处,有一毒龙,其性暴急,恐相危害”。他?要足够小心,安抚。 一次又一次。 安禅制毒龙。 对此,月下一无所?知。 她不自觉紧张的身体在?熟悉的声音中慢慢放松下来,好似一切也并无大?的不同,同以前很多个夜晚一样?。他?轻声念,她只要放松闭上眼睛,一切交给他?。 一切。 前生有人说过,宋晋此人只一副皮囊是喧嚣的,可其内里寡淡少欲,除澄清天下之志外,竟无有一丝私欲。无论身处蒹葭阁还是醉香楼,无论眼前是多么露骨的歌舞艳色,他?都始终周全,而周全之后就是他?那颗不染人欲的心。 对此,月下前生就深以为然。此生,也不曾改变这个认知。 这可是宋大?人呀,睡在?哪里,身边是谁,也许对大?人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东南,北地,川蜀,是大?周之下黎民,是大?人的登车揽辔、澄清天下之志。 前生她对他?坏,他?稳稳行他?的道。今生她对他?好,他?依然稳稳行他?的道。 黑暗中,月下自嘲地笑了笑。为那些无谓的紧张。还好宋大?人不曾看?见?,不然一定会觉得奇怪,甚至有些好笑。 月下说不清这一刻心中所?想,轻松?却又好像有一股说不清来自何处的闷气压着。 任她如何,身边的宋大?人都安静得好似可以融入夜色中。 月下突然翻身,瞧着床边安安静静的宋晋。 出乎她自己意料的,她直接伸出了手,落在?了宋晋放在?身侧的右手上。 “别动!” 月下小手攥住了宋晋右手拇指。 感觉到?宋晋没有再躲,月下松开了手,指尖落在?了宋晋的右手掌中。就像她认真感受床围镂刻的雕花一样?,她用自己的指尖一点点感受那个贯穿宋晋掌心中的疤痕。 黑暗中,静极了。 月下指尖移动缓慢而温柔。 很难想象,清朗如月的宋大?人掌心中握着这样?的一道疤痕。 即使?时隔十几年,它依然,狰狞。 黑暗中一直很安静的宋晋,静静地偏过了头,看?向?了拔步床外的罗帐。他?落在?身侧的右手果然如同月下要求的,不动,一动都不动。 安禅制毒龙。 直到?月下移开了指尖,好一会儿,宋晋依然一动不动。 然后,突然地收回他?的右手,似无处安放一样?,落在?了淡薄月光也看?不到?的地方,紧紧攥了起来。 紧得整条手臂的线条都绷了起来。 半晌,床内都无人说话。 直到?宋晋能够开口,还是那句,“郡主,知道了。” 声音更低了一些,“臣是怕吓着郡主。” 月下的声音,闷闷的,断然的,“不会。” 她想到?了无数细节,宋晋在?她面前,是刻意掩起他?掌心的疤。正如外祖母所?说,其实无论前生今世,她都是最可能发现这道疤痕的人。可宋晋,似乎并不想让她发现。 皇帝舅舅说,看?一个人与你的距离,你只要看?他?在?你面前暴露多少就可以了。 月下突然想到?了沈家姑娘,那位她只在?前生远远看?过一眼的沈姑娘。她知不知道呢。 宋晋的声音隔着黑暗传来,“不好看?,还好在?掌心。” 话落,是屏息的等待。 闻言,月下倒是一愣:宋大?人还会在?意好不好看??还是宋大?人就真的把她看?得这样?扁,她是肤浅,可也不至于肤浅到?面对旁人这样?疼这样?疼的过往,只在?乎吓不吓人,好不好看?! 月下咬着唇,胸口轻轻起伏着,转身躺平,平复了呼吸才道:“宋大?人,我既不觉得可怕,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看?的。我说过,我会对大?人好。别说大?人手上有道疤,就是大?人脸上身上都是疤,我也并不会去?想好不好看?!” 一股气说出来,觉得自己在?宋晋心中大?约怎么都是肤浅的。月下一顿,被胸腔中闷气冲着,差点脱口而出:“大?约要是——” 还好,最后关头,她狠狠咬住了这句差点脱口而出的“沈姑娘在?这里,大?人就不会怕她觉得不好看?了吧”。 床上一静,好一会儿。 莫名其妙。月下自己都觉得得自己这股气莫名其妙! “郡主?”宋晋不确定的声音。 月下恹恹道:“大?人不必瞒我,我、我也不是那么没有人心的。” 宋晋大?约是怔了怔,轻声道:“臣从?不曾这样?想。” 月下突然转身,再次朝向?宋晋,“大?人不觉得我自私?” 黑暗中一静,月下立时心一抽抽。 听到?宋晋轻声回:“不觉得。” “不觉得我浮华?” 又是短暂的一静,黑暗中月下再次一抽抽。 “不觉得。” “不觉得我虚荣?” “不觉得。” “不觉得我骄纵?” 这次沉默的时间明显长了一些。 宋晋回她:“不是很觉得。” 月下: 她躺平,两手往胸前叠放,“我要睡了。” 宋晋迟疑道:“郡主?” 月下:“郡主睡了。” 宋晋: “郡主不该这样?说自己”宋晋轻声。 月下无声冷哼:这明明都是你说的! “臣给郡主背一段佛经吧。”宋晋试探道。 月下:“我不需要人哄,也睡得着。”她今儿要靠自己的实力入睡! “郡主不需要,是臣需要。”宋晋轻声回。 需要什?么?自己背书哄睡自己?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给孤独园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 如清泉流淌。 月下心中一切喧扰慢慢平静下来,只有耳边他?轻轻的声音。那些说不清来由的繁芜、憋闷、怜惜、委屈,说不清道不明,都慢慢远离了。 “佛告须菩提,莫作是说。如来灭后,后五百岁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她睡了。 乌发散落枕上,微微偏着小脸。翠色薄被盖至胸口处,两条莹润手臂伸出。 宋晋却还睁着眼睛,瞧着顶上。月光西移,床内越发暗了。 “但凡夫之人贪著其事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轻轻停了。 黑暗是实。 熹微的月光是实。 手下柔软细滑的绸面是实。 鼻间的幽香是实。 身边的她,是实。 这一切都在?这一刻,显现。摆脱不去?。 第 73 章 时序入秋, 白日里还是热的,但一早一晚开始有了凉意。 京城贵女贵妇们,接下来期盼的是属于她们的七夕节。七夕作为?乞巧的日子,对?于大周女性来说这“巧”不仅局限在针线女工, 也包括她们的其他才艺, 例如琴棋, 书画, 诗词,歌赋。 七夕当晚的沧浪园乞巧宴,就是展现?她们才华的地方。 对?于这些, 月下一向是不在意的。才华什么的, 看看就好了,反正她也没大有 但这种情况似乎有所改变。 璎珞就先?发现?,他们郡主?最近这段日子以来似乎对?才华这个东西,有了不一样的态度。 “什么态度?”翠珏手中扎着花,问。 璎珞就是说?不清这种感觉, 才拉着翠珏说?道?的。她凑头小声道?:“我觉得, 咱们郡主?是不是也想夺个魁什么的?” 翠珏停了手中针,抬头看向?璎珞, 迟疑道?:“乞巧的魁首,好像不能花银子买的” 沧浪园乞巧宴之所以这么受追捧, 就是因?为?它整个评选过程的严格和公正。 璎珞一怔,立即道?:“瞧你说?的。那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啊,咱们郡主?也不是这样的人啊。”说?着她又加了一句:“翠珏姐姐,魁首不能买, 第二?和第三是不是也不能买啊?” 翠珏: 她放下了手中针线,问:“你真的觉得郡主?这么在?意这些?” 郡主?大了, 尤其是这半年,心思越发难猜。翠珏有时候都摸不清郡主?到底在?想什么,有时候还是得听听璎珞和小洛子的。 璎珞啧了一声,皱着漂亮的眉头道?:“郡主?练字练得我看着都心疼。你什么时候见过郡主?对?读书写字这么上心过!快赶上对?咱们府里的菜单子的热情了!” 听璎珞这么说?,翠珏眉头也皱了。 上次郡主?这么上心,已经遥远得她们不曾见,而是耳闻。听府中从当?年公主?府跟过来的老人说?,郡主?六岁的时候,偷偷摸摸用功。在?被?窝里点灯背书,结果把被?子烧出一个窟窿。被?老爷狠狠训斥,郡主?最后才吞吞吐吐解释说?是为?了看书。可?谁信啊!反正老爷没信。据说?老爷直接罚郡主?面壁以正自身,还说?什么人可?以无能,不能说?谎。 当?年这事儿闹得挺大的,老嬷嬷们说?起来历历在?目,翠珏几人也就因?此知道?了很多细节。每次听到,翠珏几人都心疼坏了,虽然讲故事的嬷嬷都不是很相信郡主?烧了被?子是为?了用功,可?翠珏他们信。 听说?当?年当?着众人老爷亲自考较,其他跟郡主?一起读书的个个都过关,只有郡主?磕磕绊绊才算背了下来。旁人都得了赏,他们郡主?得了老爷一声冷笑。 听到嬷嬷说?到这个结果,翠珏几人就更信了。如果不是半夜三更用功,他们郡主?根本不可?能磕磕绊绊背下来! 天边飘来一抹乌云,天色显得阴沉了些。 坐在?梧桐树下的翠珏和璎珞同?时想到了郡主?六岁用功的结果,不由都沉默了。 默了一会儿,翠珏抬头问:“你瞧着郡主?的字” 璎珞又啧了一声,眉头皱得更紧了:“这就是让我更心疼的了,咱们郡主?这么费劲儿扒拉的写写写,我瞧着还是比婉姑娘——差远了。” 最后三个字璎珞说?的非常小声。 “许是婉姑娘练得年头多了。”翠珏解释道?。 璎珞郁闷道?:“我问过云霏,婉姑娘因?为?身子弱,读书写字一向?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好的时候能写上一刻钟就不错了” 两人又沉默了。 “那你瞧着,比别人呢?”翠珏忍不住又问,她的眉头也蹙紧了。 “别人?谁,宋大人啊?那更没法比了!” 翠珏也啧了一声:“谁说?跟宋大人比了,宋大人的字在?咱们大周都是有名?的我的意思是,贵女们中,总得有” 璎珞:“总得有不如咱们郡主?的?” “你这话说?的,这么不好听!”翠珏低声,好像他们郡主?只能跟差的比一样。 “实话告诉你吧,就是这么不好听的话,我告诉你,依着目前我看见的,没有” 翠珏倒抽了一口气。 梧桐树下又安静了。 璎珞幽幽道?:“你说?,乞巧节怎么就没有一项是比美呢” “没事,还有两天。咱们跟洛洛也说?说?,劝着郡主?这些都是小来小去的,咱们郡主?没必要在?这些事上跟人比较”翠珏迟疑着说?出了个法子,又断然道?:“不能让郡主?拿着自己的短板跟旁人的长板硬碰!” “你说?的对?。得鼓励郡主?用长板面对?人生!” “对?!” 璎珞:“所以,郡主?的长板是什么?” 翠珏:“美?” 她第一次来到郡主?身边,就被?郡主?的美貌震撼了。那时她还只是一个十岁的女孩,只一眼就对?美有了明晰的概念。随着郡主?长大,这种夺人的美貌愈发逼人。 尽管早已熟悉了郡主?的美貌,可?还总会有那么多时刻让他们放轻了呼吸,移不开目光。 她们郡主?的美,是这个世上最无需证明的东西,不会有人看不见,任何人。 “宋大人再是清心寡欲,也不会看不见的。”翠珏声音很轻。比起其他,这才是她最关心的问题。唯恐哪里出了差池,郡主?重新走回太子殿下那条道?上。 血玉佩好像打开了翠珏的眼睛,她越来越多看到横亘在?太子殿下和郡主?之间的东西,比她原本看见的多太多了。 她抬头朝前头看了一眼,转开了话题,“郡主?这时候该见到大小姐了吧。” 翠珏口中的大小姐是慕熹微。今日月下应邀,去理国公府做客。 * 翠珏没猜对?。 月下此时没有在?理国公府,反而在?太子府中。要是翠珏知道?,肯定会担心得坐不下站不住了。 月下一向?爱笑的脸上,此时没有什么表情。 跟在?她身旁的小洛子此时已经是横眉冷对?了,他可?太生气了!他发誓他回去就要把他们郡主?府的车夫给换掉!不,先?狠狠打一顿,打一顿再换掉! 到底什么时候这些人才能知道?他们是郡主?府的人,不是太子府的人!为?什么太子殿下让掉头,他们郡主?府的车夫就掉头了! 要不是当?时郡主?拦住她,小洛子发誓:就是太子在?一旁,他也必然要扑上去咬死那个车夫,他来赶马车! 一旁秦公公笑眯眯拉着小洛子去吃茶。放别人身上,能被?秦公公这样客气招呼,那可?是天大的荣幸。可?小洛子偏偏梗着脖子,死死跟着月下,就是拉不动。 秦公公脸上的笑,僵了僵。 从下了马车任凭萧淮说?什么,始终不肯开口的月下,这时候呼出了一口气,转脸对?小洛子道?:“我跟殿下说?两句话,你跟着秦公公去吃茶。” 说?着,又叮嘱了一句:“少给我得罪人,那是秦公公!” 小洛子一张俊秀的脸立即变了个人一样,对?着秦公公打躬作揖让公公先?请。 月下一路紧绷,这会儿站得腿酸,她直接抬脚上前推开了书房门,捡了最舒服的一张椅子,一屁股坐下,对?萧淮道?:“殿下有话,说?吧。” 萧淮始终噙着笑,纵容地看着她。见她明明累得狠了,可?这会儿即使是负气坐下,腰杆儿却始终挺直。 防备的姿态。 他挑了挑眉,向?她道?:“你就没什么话,对?孤说??” 月下目光嗖一下落在?萧淮脸上,“殿下——” 萧淮的笑已经消失了,打断她:“你要这么说?话,咱们这话没法儿说?了。不把话说?清楚,你别想回去了。” 殿下—— 他不喜欢她这么叫。 他靠着黄檀木桌案,说?完这话随手拿起身旁一个白玉件,用软布擦了擦,又吹了吹。他不着急,他有的是时间。想到这里他又撩起眼皮,看了一眼气呼呼的月下。 萧淮心头舒服了些。尤其是对?着她,他有的是时间。 月下平复了呼吸,慢慢开口:“太子哥哥。” 萧淮停下了擦拭玉件的动作,听她说?话。 月下清晰道?:“你能不能不要干涉我?我的护卫队,我的车夫!还能不能听我的话啦!” 萧淮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说?:“能啊。整个大周,除了孤,他们就只听你的话。”说?到这里萧淮笑了一声,目光不离月下,“就是我太子府的车夫,我太子府的亲卫,除了我,他们也只听你的话。” 明明是好听的情话,月下却气得要命,胃里吃下的点心,又冷又腻,让她难受得皱了皱眉。她觉得自己的手都凉了,眼中简直要喷火: “太子哥哥听不懂人话吗!我有我想做的事,我要做我想做的事!” 这次他们各凭本事,谁胜谁负,看运数天命!前生,她敢赌命,今生她一样敢!她未必,就不能再赢,如果运气好,也许,她就活着赢。不好,不好就不好,总不会更不好了! 月下目光决绝。 萧淮把白玉件往黄檀木桌案上一丢,这才要笑不笑问她:“你想做的事?什么事儿,告诉孤好不好?”说?到这里他额角跳了跳,“不会就是跟宋晋同?床共枕吧?” 书房里一时间安静极了。 月下又感觉到曾经的那种窒息感,又来了。可?这一次不一样了,她已不是前生关在?深宫里的她,除了大吵大闹,别无选择。 重生的慕月下,无所畏惧。 无所畏惧。 她看向?萧淮。 四目相交。 萧淮的心尖儿,小小地疼了一下,猝不及防的,很轻很轻,可?就是那么很突然地一疼。 第一次觉到这种疼的时候,就是在?月下及笄礼那天,她欢欢喜喜转过头看他。当?时屋子里很多人,萧淮本来只是宠溺地看着眼前这个自己宠着长大的小表妹,居然也要学着其他的姑娘挽发了。 她于众人中转头,让他看她的新衣服:“太子哥哥,你看我!” 长发挽起,瓷白的面庞上澄澈干净的眼睛,白玉耳坠轻轻晃荡。 猝不及防地,他心尖儿就轻轻一疼,好似被?谁掐了一下。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不是妹妹。 他决不能让任何人,靠近她! 决不能。 书房外,天色阴沉。 书房内,一片安静。 萧淮看着月下的红唇动了,听到她说?: “我-愿-意。我爹都不能管我,你以为?你是天皇老子,你管我?!” 第 74 章 “我愿意, 我爹都不能管我,你是天皇老子,你管我!” 时隔两年,还是同一张脸, 还是同一张只要不高兴就能气死人的嘴! 萧淮觉得自己明明这两年修炼得差不多了, 可这一刻还是被这人顶得胸口疼。但凡换个人—— 萧淮克制地呼吸。 但?凡换个人!不, 但?凡换个人他都不会给她机会让她这么惹自己。 “拿我跟你爹比?”萧淮咬着牙问。 “你还不如我爹呢!” 很好, 萧淮再次调整呼吸,他就不该顺着她?的话反问!他尝试先?退一步,缓和了语气, “朏朏, 能不能别闹下去了?” 月下痉挛似地攥紧了扶手,有一瞬间她?又有种掉入前生那个走?不出的漩涡的晕眩感。好一会儿,她?才能重新看清眼前的一切。月下扶着椅子起?身?,声音很安静:“我该走?了,我姐姐还在等我呢。” 说到这里她?朝萧淮笑了笑:“还是太子哥哥真的打算——”顿了顿, “我只要不听话, 就这样?控制我,不让我动。好像我不是一个人, 像个——” 月下盯着萧淮:“像祁白芷怀里抱着的那只狗?豆豆,吃肉肉豆豆, 跑圈圈豆豆,捡球球” 她?看着萧淮,学着养狗的妇人小?姐们爱说的话,最后?慢慢道:“豆豆, 别闹了!这样?,不给吃肉肉了看看, 多不乖,罚掉你今天的出门?机会。” 萧淮一愣,反应过来?道:“你胡说什么!” 月下指了指门?口:“不是殿下说的,不让您满意,就不能离开这个门?了?” 书房里静了静。 萧淮顺着月下看了看门?口,确实是他逼停她?的马车,强行让她?的车掉头?,告诉她?哪里该停,哪里可以走?。这次是,上次是。 “以前也是,一直以来?都是。”萧淮望着门?外无限秋光,轻声道:“你不懂的,孤告诉你。你想要的,孤给你拿来?。你不知道怎么办的,孤替你办。” 萧淮收回目光,看向月下:“一直是这样?的,有什么不好呢。” 月下看着他,想笑,胃里却翻涌地厉害。 前生说够了的话,她?不想再说了。她?镇定了自己发颤的手,慢慢道:“这次,我是想去理国公府,而不是来?这里,行不行呢?”她?强调了一句,“我想要的,行不行呢,殿下?” “朏朏,要讲道理。不是你想去理国公府,孤迫你来?这里,而是孤——,见不到你了!”萧淮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你不再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了。” “我想去理国公府啊,我现在告诉你。” 萧淮一噎。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目光却始终看着眼前人。他的朏朏显然?还是在赌气,因为他一眼就能看出她?气得厉害。她?就是这样?的,越是亲近的人伤了她?的心,她?就越是睁着大眼睛气你。 整个人绷得紧紧的,好像一个随时能扑上去咬人的小?兽。其实,都是死撑,转头?人看不见的地方她?就能哭得跟个受足了委屈的孩子一样?。 想到这里,萧淮迟疑了下,视线从月下绷紧的小?脸到她?垂下的衣袖上。他的手动了动,欲抬起?,还是收了回去。可一看眼前人这副小?模样?,萧淮到底叹了口气,还是抬起?了手,想要拉起?月下的袖子。 这算是两人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以前每次月下不高兴闹脾气后?,总是拉一拉他的袖子,既表示道歉,也表示和好。 这是萧淮第一次想要拉起?月下的袖子。 他没?想到他的手才要碰到月下袖口,月下立即躲开:“你做什么!” 一双极美的杏眼中都是防备。 她?拒绝他碰触她?。一分一毫都不行。 萧淮伸出的手僵在一半。 书房里再次陷入死寂。 萧淮慢慢收回手,理了理袖口,看向月下。他似乎想要笑一笑,可他此时的唇角绷得死紧,根本?无法扯出一个他想要的笑容。倒是他的那双桃花眼,依然?是不笑也含情的样?子。 月下已经站到了圈椅后?。 萧淮看着那张被她?当做救命稻草一样?的椅子,他终于能够笑出来?了,唇角勾了勾:“你觉得孤想做什么?孤能做什么?” 他的目光近乎放肆地在她?脸上身?上一扫,继续笑道:“孤男寡女,暮色将临,想做点什么都正常。说到这里,孤倒是好奇,你有没?有问过宋大人,他日日在外,夜夜晚归,到底在做什么呢?” 月下不明白,只是警惕地看着他。 萧淮笑了笑:“你不知道?这些日子下值后?,宋大人都是在沈家。当然?,宋大人是拜会老师,公务在身?。不过,总会见到他的小?师妹的你问孤想做什么,你有没?有问过宋大人,这种时候,他想做什么呢?” 见月下反应,萧淮心中火烧得更炽了。他正徐徐转动左手拇指上青玉扳指的手一顿,声音愈发冷了。 “朏朏,别告诉我,一场大婚,几天同床,你就看上他了。”一字一句好似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月下面色苍白:“跟宋大人有什么关系,别把宋大人扯进来?!” 萧淮捏着扳指的右手几乎能把青玉捏碎,他笑得带出了一丝狞意,“宋大人,宋大人怎么了?”怎么就提不得了。 月下脸已泛红,不知是气的,还是闷的。 “宋大人干净清白一个人,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护着他。 只这一个认知就让萧淮几乎要失去理智,他冷笑道:“清白?孤劝你最好不要相信男人的干净,对着你他也许清白,对着沈家小?姐,他有多少龌龊的想法,那是你永远想不到的。” 月下越发苍白的脸色,让萧淮的话越说越狠。 “宋晋同沈家女的情义,别告诉孤,你一点都不知道?” 他看到她?面色白到近乎透明,整个人有一瞬间的摇摇欲坠。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不管是不是,都已如利箭穿心而过,疼得他瞬间好似失血一样?。 越疼,他越要弄清楚。 “不知道宋大人在床上,是不是也像在外头?一样?——” “住口!” 随着月下一声怒喊,同时飞过去的是月下手边的那盏清瓷茶碗,正正朝着萧淮。 萧淮一偏头?。 茶碗还是砸在他的额角。 砰一声,是茶碗落在地面的声音,碎成好几半。 萧淮抬手摸了一把额,看到了指尖的红。 她?不是个力气大的,这一下一定用了全部?的力气。额头?的疼还在其次,但?想到这一点,却让他疼得脸上骤然?失了血色。 门?口秦兴带着人已经过来?了。 “滚!” 萧淮一声,门?外匆忙的脚步一下子都顿住了。 血顺着萧淮的右脸流下来?,细细一道,但?在萧淮那张白皙俊美的脸上分外触目惊心。 月下嘴唇哆嗦了:“流、流” “闭嘴!” 萧淮一边胡乱拿袖子抹了一把,又找出一块帕子狠狠一按,这才看向月下。 月下一下子没?有了方才的狠劲儿,苍白着小?脸,茫茫然?地站在那里,嘴唇动了动,视线好像都失了焦。 见月下这个样?子,萧淮始终咬着的牙松开了。他再次狠狠一压,血止住了,他随手将无用的帕子往地上一扔。 雪白的帕子,刺眼的血红。 月下茫然?的视线落在上面,顿时一瑟,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更白了。这样?苍白下去,好似能变成一个透明娃娃。 萧淮无法,只能自己弯腰再捡起?来?,往身?上书案的青花笔筒里一塞,再也看不见了。 额角还在隐隐发疼,萧淮看了月下一眼,冷声道:“记住,出了这个门?,什么事儿都没?有。” 月下浑身?一颤。 被她?刻意遗忘的记忆一下子涌现,她?的鼻端顿时都是血腥味。 “别出声!”萧淮的手死死捂住她?的嘴,肩头?的血汩汩冒出来?,明黄色的寝袍被血染透,“记住,今儿什么都没?发生。” 衣服上,床上,都是血。那是月下长?那么大,第一次让一个人流那么多血。 “朏朏朏朏?别怕,你怎么——我说了,没?事!” 萧淮的声音把月下重新拉回了当下。 “放心,母后?不会知道。你只要瞒住太后?,谁也不会知道。”说到这里,萧淮还是忍不住轻嘲一声:“你不是打小?,最会替你爹瞒着。” 月下没?理会他的冷嘲,看着地上碎裂的青瓷茶碗,没?说话。 萧淮喊人。 秦兴带着徒弟进来?了,惊了一下。尤其是秦兴的那个小?徒弟,简直跟见了鬼一样?。上到陛下,到他们殿下,身?体发肤但?有分毫损伤都是天大的事儿,是私事,更是国事,是要命的事儿! 小?太监已经腿肚子打颤了。 萧淮又看了月下一眼,吩咐秦兴:“送郡主去理国公府,这里你们来?收拾,但?有一个字外泄,孤活剐了他!” 说到这里萧淮扫了一眼一旁小?太监。 小?太监腿一软,扑通跪下。 * 一直到坐在马车上,月下都是愣愣的。 太子府森严,小?洛子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小?心翼翼问道:“郡主,出事了?” 月下回神,吐出了一口郁积在心中的气,见小?洛子紧张的样?子,安抚道:“放心吧,不是什么大事。” 小?洛子的心略放了放。 就听月下道:“就是把太子的额头?砸了。” 小?洛子一惊:“谁?有刺客?郡主!”说着就要认真检查月下身?上。 月下忙按住他:“什么刺客进得去太子府,是我砸的。” 小?洛子顿时脸一白!哆嗦着问:“是跟殿下闹别扭,轻轻碰了一下吧?” 不能是砸的!谁能砸当朝太子呢,不能! 月下淡淡道:“砸的。” 小?洛子脸色更白了,“没?、没?见血吧?” “流血了。不过不多,一下子就好了。” 闻言,小?洛子一下子没?蹲住,一屁股坐在马车地上。 月下起?身?要拉起?他。 小?洛子反应过来?赶紧爬起?来?道:“郡主,咱们得快告诉太后?娘娘!” 储君见血,可是天大的事儿!不说陛下,就是皇后?也绝不会放过的! 月下见小?洛子吓成这样?,忙道:“你别怕,他、太子他不会让人知道的。” 小?洛子害怕:“万一呢?” “没?有万一。” 说完,月下又宽慰道:“就一些些血,真的不多。” 小?洛子说不出话来?,太子都见血了!这件事本?身?就够吓人的了! 月下跟小?洛子一样?直接坐在马车地面上,她?不由地抱住了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轻声道:“真的不多” 她?见过更多的血。 “郡主,太子殿下他是太子殿下!” 小?洛子一字一句道。 月下轻轻点了点头?:“是啊” 小?洛子生怕郡主下次再冲动,又提醒了一句:“是未来?的陛下!” 月下轻声:“我知道。” 第 75 章 月下到了理国公府。 理国公府的?戏台子这次搭在靠近大房这边的花园里, 指明了由大奶奶慕熹微主理。接到帖子们的?贵妇贵女们,就是有?别的?想法?,但听说明珠郡主会出席,本?不打算来的?, 都回帖子要参加。 郡主的座位被安排在里头。 戏台子上咿咿呀呀地唱着, 花园里彩灯照出一片祥和热闹。 旁边人见郡主看得?认真, 讨好道:“郡主, 这是梨园新编排的?《续前缘》!” 月下重复:“《续前缘》?” 见郡主搭腔,说话的?妇人面上有?光,愈发兴奋道:“正是!讲得?就是陈清和?同柳如眉这段有?情人再续前缘的?故事, 两人早已有?情, 两家也都有?意,只等陈清和?赶考回来就行聘娶的?。哪知道陈清和?中了状元,被公主看中,圣旨下来,被指为驸马!好好一对有?情人, 就这样被活活拆散了!” 戏台上饰演柳如眉的?花旦唱腔动人, 千里赴京,却正赶上陈清和?骑着高头大马迎娶公主。一对有?情人马上人群中遥遥相望, 柳如眉的?唱段如泣如诉,陈清和?的?唱段充满无奈与隐忍。 旁边已有?心软的?妇人开始擦泪了。 月下愣愣看着。 慕熹微在外头又张罗了一圈, 这时刚巧进来,先看向了坐在人群上首的?月下。她轻轻抿了抿唇角。 戏酒过半,夫人小姐们纷纷起身,更衣补妆。慕熹微直接引着月下到自己院中, 姐妹俩难得?有?机会这样安安静静相对而?坐。 月下透过半开的?窗,借着廊下灯光看着院子中那棵很大的?柿子树。她听人说, 尚书府中慕熹微娘住的?院子中就有?一颗柿子树。 慕熹微顺着月下的?目光看过去,轻声道:“在乡下的?时候”提到过去,她略顿了顿,继续道:“我们村里的?人都爱院子里栽一棵柿子树,夏天能乘凉,年成不好的?时候还能充饥。” 原来是这样。 “你们,我是说你和?你娘,也要靠柿子树充饥吗?”月下轻声问。 慕熹微笑了一声。 月下就没有?再问。姐妹俩同时望着院子中的?柿子树,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似乎是终于?下了决心,慕熹微突然转头看向月下,低声道:“我看见了。” 月下也转头看她。 “太子殿下上了你的?马车。”慕熹微再次压低声音,凝视着月下。 月下长睫颤了颤:“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慕熹微略提高了一点声音,不由按住了月下放在炕桌上的?手,加重语气道:“你是不是是不是跟殿下,有?私情?” 月下望着姐姐,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慕熹微急了:“你糊涂啊!我能看出来,别人就能看出来!” 月下动了动嘴唇:“都是过去的?事了。” 慕熹微摇头:“我看见了!太子殿下看你马车的?样子!” 见月下不说话,慕熹微更急了:“我可听说,祁国公府那位是要做太子妃的?!你这样要如何?了局?一旦给?人知道,宋大人那里,你要如何?收场!” 月下一瑟,辩解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这跟它到底什?么?样没关系,只跟看见的?人怎么?想有?关!你就不该让太子殿下上你的?马车!宋大人清名在外,你这样,给?人知道,岂不落人口实,到时候就会有?不知多少人说你非宋大人良配!” 蓦地,那句“非臣良配”又响起在月下耳边,月下猛得?一下抽出自己的?手。 慕熹微一愣。 就见月下脸上涨红,“你是也要管我的?事吗?” 月下从在太子府中就憋闷的?心,一下子堵得?更厉害,让她简直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连她自己都说不清,为何?姐姐一句实话,就让她恼羞成怒,第一反应就是凶回去。 厢房中一静。 慕熹微道:“是我不自量力了。” 一句话让本?就难受的?月下更难受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话非常不好。可让她跟慕熹微认错,那是不可能的?。月下咬着唇,沉默不语,抬手抠弄着身边的?雕花炕桌,也不喊人,也不说走。 见月下这个?样子,慕熹微心头软了软,她想说两句软话。可想到除了宫中的?太后娘娘,月下身边并没有?能够提点她其中厉害的?知心妇女,她还是一咬牙,决定把话都说了: “这不是小事!即使你贵为郡主,这样的?名声一旦传出来,别的?不说,你与宋大人就很难了!我能看出来,宋大人同旁人不一样,他的?心,是不会因皇权富贵轻转的?!” 月下抠着木头的?手一停,抬头看向慕熹微。 慕熹微试探问道:“你,没有?动过和?离的?念头吧?” 月下一震。她实在没有?想到,这些只有?她身边人才知道的?事,如何?慕熹微这个?远离宫廷深居内院的?人居然都能一说一个?准!那,那旁人还有?谁知道?宋大人宋大人,又知道多少 见自己猜中了,慕熹微悚然一惊,再也顾不得?旁的?了,压着声音道:“你不会觉得?和?离了就能做太子妃吧?你清醒点!中间隔着祁皇后,隔着祁国公府,他们可以抓着你身上任何?一个?短处攻击你!任何?一个?地方,都能阻了你为太子妃之路!光二嫁这一条,就能把你按死在侧妃位上!” 月下愣愣听着,她没想到自己这个?身份,做太子妃会这么?难?她前生,整个?过程中唯一觉得?费劲的?就是和?离,因为外祖母不让。做太子妃,对她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儿,她从未想过有?什?么?难的?。 “殿下允诺你了?”慕熹微急得?要命,“你不能轻易信呀!这不是殿下愿不愿意的?事儿!国朝太子妃从来就不是殿下自己的?私事,往小了说有?皇后陛下的?父母之命,往大了说这关系到整个?朝局!有?无数力量在其中起作用,太子殿下就是果?然这样想,真要给?你太子妃之位,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说到这里慕熹微皱紧了眉头:“更别说,他未必肯逆着所有?这一切推你上位!祁皇后是他亲娘!祁国公府是他外祖,也是殿下最有?力的?支持!” 慕熹微一定要点醒妹妹。 月下从未这样想过问题。 “还有?宋大人!” 月下的?手再次抠紧炕桌,等着姐姐说下去。 “宋大人怎么?想?等到事情闹出来,你既做不成太子妃,也失了宋大人这样好的?良配!你是很好,贵为郡主,又长成这个?样子,只怕没人见了会不心动。”说到这里,慕熹微声音都软了一些:“你,你的?心又软,人又,惹人喜欢。” 月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些优点呢 慕熹微一狠心转而?道:“可宋大人同旁人不一样!宋大人这样的?人,我要没猜错的?话,除非真的?是至亲之人,他该是很凉薄的?人!” 月下一愣。 慕熹微却已下定狠心,慢慢问道:“你觉得?自己是宋大人放在心尖儿上的?至亲之人吗?” 月下没说话。当然不是。她和?宋大人,就像《续前缘》。只不过宋大人是陈清和?,她却不是柳如眉,她该是那个?横插进陈清和?跟柳如眉故事中的?——皇家公主。 “待到那日,宋大人心冷了,你这日子要如何?过下去?”说到这里慕熹微苦涩地笑一笑:“当然,没有?情,也是一样过的?。多少夫妻,不都是这样。” 慕熹微看着月下那张酷似华阳公主的?脸,没说的?话却是,华阳公主过不下去,至于?月下—— “你,你觉得?宋大人的?良配该是怎样的?人?”月下问。 慕熹微看了她一眼?,反问:“你见过员外郎沈大人的?千金吗?” 月下一僵,落在炕桌上的?手不动了。 慕熹微淡淡道:“人长得?美,聪敏内秀,不卑不亢,温和?从容。” 月下抬眼?瞥了慕熹微一眼?。 慕熹微叹了口气:“我只是想提醒你,你不珍惜宋大人,这边和?离,转头宋大人就能寻到旁的?也许对他来说更适合他的?人。” 月下口气不好道:“你怎么?就知道沈小姐适合他?你又不是他!” “你问我,我就说了我的?想法?。” 月下咬唇:“我就不信沈小姐就这好那好,就没有?不好的?地方。” 慕熹微认真想了想,非常客观回道:“依我看来,沈家小姐确实没有?什?么?不好的?。” “她这么?好,怎么?今儿没见你请她?你就该把她请过来在这儿跟你坐着!” 月下心里憋着的?无数东西混合着席间喝下去的?酒,突然好像都化作了委屈!她爹就看着祁白?芷这好那好,反正哪里都比她强。结果?她姐姐居然也说别人好,夸谁不好,非觉得?沈家小姐好!她要有?个?沈小姐那样的?妹妹,只怕不知道多高兴呢吧! 慕熹微没想到月下突然发作—— 她愣了。慕熹微也是个?有?脾气的?,更别说还当着她和?月下两人的?心腹丫头,慕熹微自觉自己怎么?都是做姐姐的?,面上一时间抹不开,语气也强硬了些:“我不过说句实话,你就这个?样?你再是郡主,还容不下旁人说句实话了!” 月下见慕熹微居然还向着对方说话,恼了,一下子郡主脾气就出来了:“实话?什?么?实话,你厉害你敢再说一遍!” 敢? 慕熹微也有?些恼了,“我有?什?么?不敢的?!我就再告诉你一遍,要不是因为你是郡主,未必就能配得?宋大人这样人才,我劝你惜福!” 精准戳到月下心窝子! 月下蹭一下站了起来,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杏眼?里好似要喷出火来。小时候几次被慕熹微戳中心窝子的?感觉一下子都上来了,每次被这个?姐姐一语戳中,月下的?第一反应都是摆出自己郡主的?谱儿,让旁人不敢小看她! 此时她也这么?做了,盛气凌人道:“你再说!” 慕熹微见状,脾气也上来了:“我说,若非圣旨,沈家小姐才是宋大人的?良配,这些我都知道,你不该不知道!本?就如此了,还不收心跟宋大人好好过,你那个?脑子到底在琢磨什?么?!” 月下脸色一下子煞白?,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说不出话来。 一时间耳边都是: “沈家小姐才是宋大人良配” “慕月下,你自私,虚荣,浮华,骄纵,非臣良配” 月下说不出的?难受,却还记得?这是在理国公府做客,是断然不能失态的?。她硬邦邦甩出一句:“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就往外头走,一转眼?人就已经出了院子。 慕熹微见月下目中有?泪,已经后悔话说重了,结果?一愣对方已经跑了,她忙跟了出去。 此时戏台子上已经开始唱下半场。那个?横插在中间的?公主变得?越发多余,所有?人都在为陈清和?跟柳如眉的?悲剧抹泪。 跟老夫人告辞的?月下越发心堵了,偏偏人人都要对戏唏嘘两句,月下觉得?自己真要被烦死了。 她直接沉了脸。 见状那些要跟她说戏的?夫人小姐们终于?都闭嘴了。 月下再次客气地跟老夫人告辞,一转身,脸上硬挤出来的?笑容就一下子收了。 慕熹微想要再说句什?么?,可月下根本?不看她,直接沉着脸径直走过去了。 等到月下上了马车,隔着车窗,看到一旁窘迫站住的?慕熹微,她心里难过,又自觉失态,更觉自己比那个?知书达理的?沈家小姐差得?远了,简直糟糕透了! 青桐和?青蒿都跟着着急,想要拦下郡主的?马车,让两人把话说开了。 慕熹微几次说话,月下都不理人,这时见状,直接低声道:“走,让她走!”一言不合就是这副臭脾气,早晚要吃亏的?! 那些人精一样的?夫人小姐们见郡主这样子,再见匆匆赶来的?慕熹微,一时又是各种猜测。二房这段日子被大房完全?压下去了,这时听到风声的?祁白?蓉,精气神一下子又起来了! 难道这姐妹俩闹掰了!她可一直等着呢。她就不信,不睦了这些年的?姐妹俩能一直和?睦下去!这不就给?她等到机会了! 当着众人,祁白?蓉拦住了面色明显没有?之前那么?好的?慕熹微,笑道:“是不是咱们哪里没做到,郡主这是发脾气了?” 慕熹微顿时细眉一竖:“这是怎么?说话呢!明珠单纯天真,最是好性子的?!不过多喝了几杯,一时觉得?身子有?点不适,还怕怠慢了咱们府,专门过来辞别老夫人,你就是没看见,但凡多问一句也说不出这么?没谱儿的?话!” 祁白?蓉一堵,本?来是想挑拨,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暗恨道,明珠郡主的?脾气谁不知道,她不顺心谁的?面子也不给?,等下次当场打了你的?脸,我倒要看看到时候你如何?自处! 慕熹微趁机向其他人道:“大家看看!私下里多少说明珠脾气大的?,可见这些闲话都是这么?传出来的?!要不是刚才你们都看着,她就是再不适还是规规矩矩跟我们老太太辞别,只怕都要信了那些乱嚼湖沁的?,转头传出去就成了我们明珠不懂规矩了!真是什?么?舌根子都敢嚼,也不怕伤了阴德,烂了舌头!” 说完慕熹微又警告地看了祁白?蓉一眼?。她再气,那都是她跟月下两个?人的?事儿,她决不允许旁人在她面前嚼说她妹妹的?不是! 慕熹微直接当着祁白?蓉的?面把脸一沉,但转身面对其他人立即又是谈笑自若、爽朗周到的?祁家大奶奶。 一直到宴散,慕熹微带着人一一安排妥当,才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一进房中,慕熹微直接坐在了临窗的?炕上,一言不发。 青桐和?青蒿相视一眼?,默默端来热水帕子。 青桐一边用热帕子给?慕熹微擦了手,一边小声劝道:“奶奶这些年,什?么?人没见过,什?么?气没受过郡主一向是那么?个?脾气,奶奶比谁都清楚,怎么?每次跟郡主偏偏就——” 偏偏就一句话都受不得?。 在青桐看来,多难搞的?人奶奶想哄都是手拿把掐的?,言语之间总能搔到对方痒处,怎么?偏偏跟郡主—— 她都能看出来有?些话郡主不爱听,怎么?奶奶反倒糊涂了,就非要说。 慕熹微望着烛火,好一会儿才道:“我也不知道。” 末了,轻轻一咬牙,“我管她呢。” 第 76 章 马车上, 月下靠着车壁闭上了眼睛。 面色苍白。 “郡主,喝些茶醒醒酒吧。”小洛子端过茶碗。 月下接过茶,慢慢喝了一口。 马车进了郡主府,月下进了内院。 璎珞翠珏带人为她卸妆准备沐浴, 就有人来回宋晋今晚在沈大人家, “大人说如?果太晚, 就留宿老师家中, 让郡主不要挂念。” 闻言,月下正抬起要取步摇的?手一顿,望着铜镜中的?自己, 轻声道:“知?道了。” 翠珏和璎珞已经知?道郡主和大小姐闹了脾气, 此?时也不敢把那些家长里短的?闲话拿出来说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 浴房中,水汽氤氲,湘妃竹的?浴桶内浮动着新鲜的?玫瑰花瓣,簇拥着女孩露出水面的?白玉一样的?肩头。左肩处一点灰色的?痣,反衬得凝脂一样的?肌肤越发动人。 桶后的?侍女用水舀子舀起温热的?水, 从月下肩头浇下, 带起浴桶内涟漪,玫瑰花瓣上下浮动。 浴房中静得只能?听到哗啦啦浇下的?水声。 “宋晋同沈家女的?情?分” “对着你他也许清白, 对着沈家小姐,他有多?少——” 身后的?侍女突然惊呼:“郡主!” 桶内静悄悄的?, 只有玫瑰花瓣随波乱颤。 原来月下突然憋气沉入水底。郡主突然的?举动把侍浴的?丫头吓愣了,站在那里不知?该作何反应。 “郡主?”见郡主还不出来,丫头又喊了一声,声音颤了。 只有静静浮动的?玫瑰, 安静得让她心慌。 “哗啦”一声,月下从水下冒出。 湿淋淋的?水从她脸上滚滚而落。玫瑰花片贴在她乌黑的?发上、雪白的?脖颈处。她抬起水淋淋的?手抹了一把脸, 靠着桶壁,大口?喘着气。 丫头抓着水舀子又颤颤唤了一声:“郡主?” 月下这才?睁开眼睛对她轻轻笑?了笑?。 沐浴毕,翠珏取下大沐巾,为月下擦干身体,璎珞为月下抹着香膏。 见月下自打回来就懒懒的?,这时候夜也已经深了,璎珞劝道:“这个时候了,郡主不如?直接歇了吧?” 月下闭上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不,我要练字。” 璎珞没有再劝,与翠珏相视一眼:明儿?就是沧浪园的?七夕宴了。 * 第二日,宋晋直接从沈罡风家中同老师一起上值。 把老师送到工部,宋晋这才?转身朝户部去。 时安担忧地看了一眼自家大人,自打郡主提醒后,大人已经很少像昨晚那般熬夜了,一直到四更才?放下书册,只睡了五更一个更次,便起来了。 再者,他总觉得大人与平时有些不一样。他挠了挠脖颈,仔细想了想,好像大人也没什么不一样 此?时朝阳洒落,晨光下宋晋面容冠玉一般,连那一丝淡淡的?疲倦,也在步入值房的?时候抹去了。 罗荣远一见到宋晋,立即上前嘘寒问暖。见周遭没人,神秘地压低声音道:“子礼,太子殿下问起你呢!” 宋晋始终含笑?的?面容一静,转向罗荣远又含笑?道:“在下并不曾听说。” 罗荣远羡慕地看着宋晋:“郡主跟殿下亲近,子礼进太子府是早晚的?事,到时可不要忘记我等!” 如?今谁人不想攀附太子!奈何太子府哪里是好攀的?,想到这里,罗荣远更羡慕宋晋了。 不过,瞧瞧人家宋大人,也难怪年?纪轻轻,就能?平步青云。即使听到太子垂青,人家依然是淡淡的?。这但凡换个人,别说年?轻人,就是多?少老臣,能?得到殿下的?关注,也都压不住心头的?激荡呀! 罗荣远圆白的?胖脸堆着笑?,甜腻腻探问道:“宋大人,听说今儿?晚上沧浪园的?七夕宴可是热闹得很呢!” 宋晋淡淡一笑?,回他:“沧浪园宴由宫中主持,遍请京城所?有官宦人家,自然盛大热闹。” 罗荣远才?不关心到底请了多?少呢。他凑得更近了:“听说,今晚太子殿下也会出席?” 宋晋哦了一声,“果然?” 罗荣远忙点头。 等到罗荣远拖着肥大的?身子离开的?时候,笑?着笑?着就觉得有些不对了,怎么自己明明是上前打探消息的?,到最后怎么反倒把自己知?道的?都倒了出来 * 天色才?暗,整个沧浪园里就处处点起了灯。光是入门处,就是一溜高?灯戳在两边,把个夜晚照得亮如?白昼。 园门口?处早已停满了马车,人声熙熙攘攘,华服窸窣,香气弥漫。 大户人家都有安排的?专门地方,这时早已入座,彼此?觥筹交错。上了年?纪的?人都坐着说话,这日不管是对下头的?媳妇还是未出阁的?女儿?,规矩都轻松了一些。 理国?公府虽然没落,席位依然是尊贵的?,挨着京城其他几家国?公府。国?公府中占据最好位置的?自然是祁国?公府。 此?时祁白蓉就从上头祁国?公府处过来,一回到理国?公府这边就迎上了其他人热情?的?目光。 杜夫人亲切地拉着祁白蓉的?手:“好孩子,难为来了连坐下喝口?茶的?功夫都没有,就得这样两头跑!”说着就让身边大丫头赶紧把茶端上来,让祁白蓉赶紧润润喉。 看到的?人都夸,看看杜夫人跟小儿?媳这处得哪里像婆媳,分明就是母女一样。 杜夫人向过来打招呼的?人笑?道:“你们是没见,这孩子跟着过来,才?伺候着老太太和我安置下,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祁国?公府那边就来人喊了,真是一刻都不得闲!” 说着摇头笑?。 跟着祁白蓉的?丫头得意地瞅了一眼一旁跟着慕熹微的?青蒿。青蒿低头,暗暗撇了撇嘴。 其他人顿时附和。都在心里盘算着与理国?公府往来的?厚薄处置,理国?公府虽然不行了,下头男丁一个比一个没出息,但至少目前看来,该有的?礼还是不能?少的?。人家两个孙媳妇都是有来头的?。 一个出自祁国?公府,虽不是嫡房,但看样子,祁国?公府是很拿这个女儿?当回事的?。 一个出自公主府,虽是庶出,但毕竟是明珠郡主的?姐姐。那可是明珠郡主,她的?姐姐,谁人敢怠慢。 只是关于这两人的?关系,乱纷纷说什么的?都有。多?数人也都是听说,谁也不曾真的?亲眼见过。这时候很多?目光便都悄悄落在了杜夫人身后的?慕熹微身上。 杜夫人拍着祁白蓉的?手,这时目光也看向了身后的?大儿?媳妇。她笑?道:“知?道你孝顺,从来了不是在里头服侍老太太,就是在外头替我张罗,可这是你们女儿?家的?好日子,你也该到处走动走动了。” 大周的?沧浪园七夕,对于未出阁的?女儿?来说是逛园子,参与各种猜谜竞艺活动。对于出阁的?女儿?,除了这些,主要就是能?借机跟娘家娘儿?们欢欢乐乐聚一聚说说话。 慕尚书府自打公主去世,就从未出席过这类活动,沧浪园里属于公主府的?席位从那以后都是空着的?。这个园子里,慕熹微根本没娘家可走动。 杜夫人这里说的?“走动”自然就是指—— 祁白蓉这时候笑?道:“何止走动,只怕还有好东西呢!我见郡主那边,宋姑娘拿着好大一颗夜明珠照亮呢!好嫂子你快过去看看,那样稀罕的?珠子,也讨一颗过来给我们看个新鲜!” 那样稀罕的?夜明珠,祁白蓉就不相信还能?有第二颗。就是有,她也绝不信明珠郡主舍得给这个隔母的?姐姐! 本来只是决定随便逛一下园子就回来的?慕熹微,脚步微微一顿,看向祁白蓉。 祁白蓉越发笑?吟吟道:“好嫂子,这小姑子都有的?东西总不能?你这个当姐姐的?反而讨不来吧?” 其他人连同杜夫人也都笑?吟吟望着,好像眼前这一幕真是亲亲热热的?妯娌们笑?闹一样。 烛火照亮了这些华服贵妇们一张张妆容精致的?脸,每一张脸上都挂着笑?。 灯树下的?青蒿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她第一次觉得从灯光下看来,这一张张精致笑?脸看过去,有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她不由得往青桐身边靠了靠,两人又都紧紧跟着她们大奶奶。 大奶奶也是笑?着的?。大奶奶这样的?笑?容青桐见得多?了,这一刻她突然有种错觉,大奶奶这样标准的?笑?容此?时好像长在了奶奶脸上。哪怕这会儿?大奶奶受伤冒血呢,她觉得她们家奶奶这个笑?容都不会动一下。 欢声笑?语,你来我往。 青蒿看着她们奶奶一一接招,一一笑?着还回去。 可到底,这世家大族里,女人之间比得不是谁能?干,而是身后的?靠山。就连青蒿都看出来了,祁白蓉这是倚着祁国?公府这棵大树,非要当着人把他们大奶奶和郡主的?关系掂量给人看,借着郡主的?脾气,让人看清楚他们奶奶根本没有娘家人撑腰的?事实。 祁白蓉确实是算准了明珠郡主的?脾气,也确实是比旁人更清楚公主府当年?那些是非恩怨。她料准了那位高?高?在上的?明珠郡主,昨儿?不就闹掰了。那样贵不可言的?人,习惯的?是旁人做小伏低哄着,绝不会先委屈自己。 同样的?,祁白蓉有种莫名的?自信:她就是笃定这位身段柔软的?大嫂,偏偏在郡主面前,软不下身段先低这个头。这么多?年?的?观察汇成?了一种感?觉,她总觉得,当走投无路的?慕熹微在明珠郡主面前低头的?那一刻,这个人就再也不足畏了。 想到这里祁白蓉看着慕熹微的?脸上笑?容更大了。她好似打量一头被她们联手驱赶的?斗兽一样,一步步围剿她,直到看到这头总是挺着腰杆的?兽认清:在这些贵人面前,她本就是山野间出来的?低贱玩意,本就不配在她们面前挺腰子。 呵,一个给人洗衣服的?婆子的?女儿?,居然也人模人样这么些年?了!这段日子,更是狐假虎威,她忍让两分,这位还真就稳稳当当踩着她的?头在理国?公府吆五喝六了! 祁白蓉的?身后,是赫赫扬扬、人数众多?的?祁国?公府女眷,不时地就有人过来同她招呼,同她旁边人嬉笑?寒暄。 可慕熹微身后有谁呢? 祁白蓉笑?得更甜了,亲热挽着过来的?祁国?公府女眷,甜笑?道:“好嫂子,要是郡主当真忙得抽不出空儿?招呼你,要不你跟着妹妹我往国?公府那边走动走动去?” 一句话让祁国?公府过来的?几个婶子大娘小媳妇都跟着笑?了,附和着甜腻腻招呼着。 慕熹微依然挂着她一贯得体的?笑?容对着这帮子女人们。青蒿和青桐站在灯影里,死死攥着帕子。 他们身后花木掩映的?阴影处,月下一张脸彻底沉了。 她本来正踌躇着制造个巧遇,给姐姐个机会让她先跟自己说一句软话的?。就连巧遇时自己该怎么个角度,抬着她桀骜不驯的?下巴颌她都琢磨好了,这会儿?本来正琢磨自己到时候如?何勉为其难同意和好 结果就听到这些。 月下再按捺不住了,直接从花木之间步出,正对着灯火下祁白蓉一众人那一张张腻歪人的?笑?脸。 也不知?道谁先看见的?,面上笑?就是一凝,望着这个从黑影中突然出现的?郡主,只觉得膝盖发软。 她身边的?人还什么都不知?道撞着她的?胳膊肘,“好姐姐,你说是不是?” 见她大气不敢喘的?样子,其他人才?发现不对劲,不约而同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顿时,都不笑?了。 灯火下,慕熹微缓缓转头。 看到了阴影中抬着小下巴站着的?——月下。 月下也不看慕熹微,一双极美的?眼睛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祁白蓉身上。月下这才?缓缓步出,挑了挑秀气的?眉头: “笑?啊?怎么不笑?了,瞧你刚才?笑?得那样!看得我真想捡块砖头把你门牙给你敲下来!” 这下子就连一发现不对立即鹌鹑一样低着头,根本不敢正眼看来人的?小媳妇们也确定了:是明珠郡主! 整个大周,除了那位明珠郡主,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这么开场了。 第 77 章 明烛高?照, 照亮了这一方富贵风流。整个沧浪园里到处都是人声热闹,偏偏这一处安静得很。 慕熹微视线落在月下身上,脸上好似胶粘上去一样的笑容反而淡了。她的唇轻轻翕动了一下,看着月下的目光轻轻颤动。 月下从?一出现就已定位了慕熹微的位置, 更是在对方一看过来的时候就是一动。可她偏偏就要做出一副看不见的样?子, 只死死盯着前方, 绝不转头!她钻出来归钻出来, 可绝不是来服软的! 她慕月下,绝不跟人服软! 这么一想,月下抵御那道不可忽视的视线, 越发抬高?了下巴颌, 更加不可一世。 祁国公府的媳妇见祁白蓉一张脸涨红成了红绸子一样?,笑着要开口说话打个圆场,结果一下子对上了明珠郡主看过来的视线,她笑容一紧,要张开的嘴一下子闭上了。 月下缓缓扫了一圈祁白蓉身边跟着帮腔的这些人?。随着她视线扫过去, 好似风吹过稻草, 一个个把头埋得更低了。 视线再次回到?中央的祁白蓉身上,月下冷笑一声:“我?这么大个郡主府就支在那, 我?姐姐会没地儿走动?要你们国公府出来多事,一个个的, 看不起谁呢!” 祁白蓉脸红一阵白一阵,攥着的手心里长指甲把掌心都掐破了。 偏偏月下还点名:“说话!” 祁白蓉一哆嗦。 月下背着手停在她面前,一张小脸冷笑道:“不欺负人?难受?不摆谱儿不舒服?那你倒是给?我?睁大你的狗眼瞧瞧,眼前人?是你能张嘴取笑的!还是, 你不信本郡主敢敲掉你的门牙?” 祁白蓉直接腿一软,软倒在身旁丫头怀里。主仆两?人?一起哆嗦。 月下又是一声冷笑:就这么芝麻大一点胆子, 也敢学人?家欺负人?! 一旁青蒿和青桐心脏都快把胸腔子胀满了。 月下最后扫了这些人?一眼,哼了一声,甩了甩袖子,带着小洛子趾高?气昂地离开了。 经过慕熹微身前,月下小脸没绷住轻轻一颤,可好在她整个人?不可一世的劲儿绷得非常完美,完美地、无动于衷地经过了慕熹微。 月下轻轻吁出一口气。很好,即使昨儿是她不讲理在先,她也没怂,她郡主的架子一点没塌! 很好,慕月下,坚持住!你可以不讲理,但你绝不可以先示弱! 就是这样?,坚持住!等她来哄你!不然骄傲的郡主绝不可以回头! 果然,慕熹微脚步动了,追上前来,轻轻喊了一声:“明珠。” “你听我?说” “你先别走” 月下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小小哼了一声:这样?就想让我?回心转意,我?堂堂郡主岂是这么好哄的! 突然,月下发现一直追着她的慕熹微好像不追了 她竖起耳朵听着身后动静:她果然不追了!这才追了几步,就不追了,她难道是那么好追的妹妹吗! 月下皱了皱小脸,依然挺直脊背又往前走了两?步:果然不追了,她一点都不追了!月下好气啊,好呀,你不稀罕我?,我?还不稀罕你呢! 这下她可再不给?姐姐机会了,她一下子走快了! 快得停下来扇着手绢的慕熹微一时间想追竟然真的追不上了 月下终于又听到?身后姐姐追来的动静,可她走得越发快了!她慕月下可不是那种旁人?想追就追想停就停的妹妹,这次她绝不会给?姐姐机会啦!一点都不给?了! 这么一想,月下走得更快了。 慕熹微追得火气起来了,也不管是不是有人?看见了,直接对着前头拖着裙子还走得跟阵风一样?的少女喊道:“慕月下,你给?我?站住!” 这话一出,呼哧呼哧喘气跟着的青桐和青蒿俱是心肝儿一颤,先站住了! 于此同?时,随着这一声的是月下突然站住的身影。 站住了好一会儿,月下才回过神:她让我?站住,我?就站住,她以为她是我?的谁呀! 她正要再次狂走,慕熹微已经追到?了月下面前。 月下气呼呼瞪圆了眼睛,正要发火,给?这个敢随便让自己站住的姐姐一点脸色看看。 慕熹微已经抬起了手,轻轻扶正了月下头上的步摇,又把月下鬓边一缕碎发塞到?了她的耳后。 月下愣愣站着。只觉得身前的人?这么温柔,她的手那么轻柔地擦过她的面颊,那样?小心翼翼地为她理了发。 她听到?身前这人?含着一点嗔怪道:“光顾着使性子,发都乱了,给?人?看见,回头你自己又该恼了。”叹息一样?道:“你这一点就炸的脾气,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呀。” 明明很简单的话,月下却?像炸毛的小兽,那满身的炸毛一下子就软了下去。 月下扁了扁嘴,委屈道:“你对我?大声!” 慕熹微看着她,翻了个白眼,“我?不大声,能喊住你?你知不知道你走得多快,我?说你看着娇娇弱弱的,怎么这么能走!” 月下又道:“明明是你先的” 慕熹微:“我?先什么?你跟我?说清楚,你到?底在气什么。”她咬住了后一句:不管是什么,我?改,你别气了。 “我?、我?我?想不起来了”月下晶亮的眼睛里一下子蒙上了水汽,明明自己说不清,可偏偏控诉地看向慕熹微,活似受了好大委屈。 慕熹微本想好好跟月下讲讲道理,但见她这副委屈的样?子,就那么巴巴看着自己慕熹微不由叹了一声,就这么个孩子,谁能忍心跟她讲道理呀。 “你呀!从?小就这样?!”慕熹微的语气一下子彻底软了,还是多说了一句:“看着机灵,其实就是个糊涂孩子!说你笨,还不承认。” 明明说的是狠话,偏偏声音里都是藏不住的心软。 月下只觉得鼻头酸酸的,带着哭腔,梗着脖子道:“谁笨了!你说谁笨!” 慕熹微能怎么办,也只能哄着。“是我?说错话了,不是你,你从?小就聪明”“向着别人??天地良心,没有别人?!”“我?向着谁了?我?就是真偏向,也只有偏向你的” 青桐和青蒿木呆呆看着:他们知道自家大奶奶会说话,可他们从?来不知道自家大奶奶会这样?笑着哄一个人?。 等到?理国公府那边来人?的时候,月下已经被?哄好了。 慕熹微看着这个妹妹,轻声道:“去吧,那里好些灯,猜中就可以取走,都是好玩的,你去玩吧。”说到?这里又小声道:“就是猜不中,也凑个热闹,猜一猜哪个是宋大人?的灯谜也是有意思的。” “谁、你说谁猜不中了。我?、我?很厉害的!” 慕熹微:“对,你厉害,这天底下就找不出比你厉害的” 说着她不由一笑,望着月下道:“去吧!女儿节呢,好好玩去吧。” 一直看着月下带着人?转过花丛再也看不见了,慕熹微才转身。看到?还愣在一旁的青蒿,她抬手捏了捏青蒿耳垂:“还发什么呆呢!” 青蒿看着自家大奶奶,喃喃道:“奴婢是看大奶奶笑得、笑得好看” 烛火下,慕熹微脸上的笑容那样?松弛、自然,唇角都放下了,脸上仿佛还依恋着笑意。 慕熹微不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抿了抿唇,笑道:“好了,知道你嘴甜!那头有事儿了,还不快跟上!” 主仆才到?他们理国公府围起的帐子前,就见杜夫人?带着大丫头和陪房嬷嬷迎了上来,一看见慕熹微,一张端庄的脸顿时都是慈爱的笑容。 慕熹微才一礼,双手就被?杜夫人?托住了,话里都是关?怀:“瞧瞧你,说过多少次,偏偏就你最是知礼讲究,一星半点都不肯含糊的!陪着郡主这么久,累不累,腿酸了吧?老太太那边来人?了,说要见见你呢,不然我?刚刚还跟嬷嬷说等会你回来别忙着张罗,先歇歇才是!周嬷嬷,我?刚刚是不是这么说?” 灯火下,婆慈媳孝,相互握着手,亲亲热热,其乐融融。 * 远处灯火璀璨处,做工精巧的宫灯悬挂成一排排。上头垂下的字条,就是供贵女们猜的灯谜。 出题者俱是前次三甲进?士。由宫内统一誊写,悬挂。猜着谜底的贵女们就可以把灯笼取走,这也是她们今夜荣耀的一部分。 月下徜徉在这一片灯笼和谜题的海洋中,看得她眼花 她不仅猜不出灯谜,还找不到?宋晋的那些灯笼。 这要不是提前说好,她可不信能从?这一大片灯笼中找到?某一个人?的。她悄悄对小洛子道:“你也帮我?找找。” 小洛子挠了挠头:“这怎么找?” 月下一脸就是啊!跟小洛子一起吐槽,明明就不可能找出来嘛!往年?那些找到?家里人?灯笼的,一定都是提前说好的! 小洛子点头:“郡主就该也提前问问宋大人?的灯谜,这样?奴才就能直接寻到?取走了。” 月下倒是也想,她不是昨天没见到?人?吗昨天宋大人?下了值就一直在—— “沈家小姐!” 听到?小洛子的声音,月下立即反驳道:“别乱说哦,明明大人?是同?沈大人?在一起!” 小洛子忙道:“郡主,奴才是说那边那位不就是沈家那位小姐?” 月下顺着小洛子看过去,只见宫灯下一袭霜色衣裙,微微仰起头读着她面前那盏宫灯上的字条。好像她身后一切富贵繁华,都化作她的背景,唯她一人?在众人?之中,分明素淡,却?格外显眼。 让月下一下子就想到?前生?见过的沈凌霜,就是这样?,众人?皆争奇斗艳,只她一身素淡,却?让人?一眼就能看到?。 不由的,她竟觉得自己拖地的泥金大红裙显得笨拙,月下长睫轻轻颤了颤。 眼见沈凌霜带着丫头往她这个方向来了,月下忙低声对小洛子道:“快看我?,我?怎么样?!” 小洛子毫不迟疑:“郡主除了跟仙女一样?完美,再没别的毛病了!” 小洛子说的是实话,他望着自家郡主,心道真有仙女,大约就该长他们郡主这般模样?吧。 朦胧灯火下,月下一张脸精致如一副精心描绘的工笔画。石榴红的裙子越发衬出她雪白的肌肤,乌黑的发,红润润微微嘟着的唇。 漆黑的长睫只是轻轻一颤,就让人?的心跟着一动。 月下装作认真看灯谜样?子:明明每一个字都认识,偏偏合在一起不知道这些人?到?底在胡扯什么东西 瞧瞧这个,什么棋啊剑啊鹤啊山啊的,也不知道谁出的这么个谜面,这让人?怎么猜啊! 正胡乱想着,沈凌霜带着小丫头已来到?了这边。她轻轻一福身,向月下行礼。 月下忽闪着漆黑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女子。 沈罡风沈大人?的一生?既是为大周百姓的一生?,也是捍卫仁宗正统的一生?。月下按下心中那些不可见人?的不舒服,非常努力挤出一个亲和一些的笑容,回应沈凌霜的一礼。 沈凌霜见过礼本要离开的,这时候却?一眼瞥见了月下身前的灯谜,不由抿唇一笑。 月下不知道她笑什么,轻轻咬着红唇,看着她。 沈凌霜笑道:“恭喜郡主,找到?宋大人?的这盏灯了。” 月下愣愣转头,只见眼前一串宫灯,对着自己的也好几盏,她根本不知道沈凌霜说的是哪一个。 灯笼光映出了月下宛若白瓷一样?的脸庞,笼着一层淡如胭脂的红,极美。让人?连呼吸都忍不住为她放轻。 外人?只见极美的郡主。 郡主却?觉得自己耳根的热意已经蔓延到?了脸上,她甚至觉得自己连脖颈都止不住发热。 沈凌霜抬手为月下取下了她面前的灯笼,笑递上前,轻声道:“郡主,您要的灯。” 月下这才看清,就是她先前胡乱看过去的那一盏。 她轻轻吞咽了口唾沫,绷着极美的小脸,带着她外人?面前惯常摆出的淡淡矜持,也带着一丝倨傲,接过了这盏灯。 “郡主,宋大人?这谜面,用的着实妙。” 月下觉得沈凌霜的声音都好似隔着一层,她的目光落在眼前一句一句的宫体黑字上。 妙?哪里妙? 这样?想着,月下矜持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沈凌霜的说法,妙。 见状,沈凌霜不由轻笑道:“这组灯谜是有谜面要求的,要求既出了谜,又要写出余生?所?愿,宋大人?就来了这么漂亮堂皇的颂圣之辞——”说到?这里,似意识到?哪里不对,沈凌霜忙解释道:“大人?固然所?愿是君臣之遇,可郡主一定知道,大人?其实借着回文手法,把真心所?愿藏在其中。郡主看——” 沈凌霜素白手指一点,娓娓道来:“这必是暗指王君那句‘余愿谢时去,西山鸾鹤群’了,这句难道不是点前人?的‘请留磐石上,垂钓将已矣’” 月下装作很懂的样?子,矜持地微微点了点头。她的视线一动,就看到?了沈凌霜身后丫头拿着的卷轴。 月下轻轻咬了咬唇内侧,寒暄一样?问道:“那是沈姑娘准备的字吗?” 沈凌霜见问,当?即点头。 月下犹豫了一下,又问:“我?能看一看吗?” 沈凌霜从?丫头手中接过呈上,小洛子接了过去。 打开卷轴,内里卷着一幅写在生?宣上的字。 月下静静看着,好一会儿没说话。末了,让小洛子仔细收了起来,送还沈凌霜。她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干巴巴道:“沈姑娘的字,很好。” 干巴巴的,依然带着她郡主的矜持。 “郡主谬赞。”沈凌霜依然是她淡然从?容的态度。 “听说,沈姑娘还做得一手好诗?”月下看着眼前人?秀美安静的脸,轻声问。 沈凌霜倒是难得一愣,脱口而?出:“宋大哥还跟郡主提过这些?”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一直淡然的女子微微红了面,忙道:“是臣女失礼了,臣女着实没想到?宋大人?还会跟旁人?提到?臣女。” 她从?未在外人?面前露过诗词,只当?年?还未进?京时请宋晋斧正过,自然想到?是宋晋跟郡主提到?了她。 沈凌霜难得显得不自在了一些,只能就诗词胡乱说了一些,遮掩自己方才在郡主面前的失礼。 月下还停留在那一声“宋大哥”上,根本听不清后头沈凌霜关?于诗词说的那些。好像心尖儿被?一个小小的虫子轻轻咬了一口,猝不及防地,怪疼的。有那么一刻,月下差点转身就走。 可眼前不是旁人?,是沈大人?的女儿。她身为大周郡主,该给?与?他的女儿应得的尊重。 月下很认真去听。 “用典太多,是臣女一直的弊病”“过于匠气,实在不足道” 月下想到?了曾经尝试写诗的自己,还停留在拼命想用上一个典故,好显得自己的诗有学问一些 她轻轻呼吸,认真听。 两?人?之间再无话,沈凌霜婉约一福身,告辞。 等到?沈凌霜一离开,月下提着灯笼也立即转身。朝着人?少灯暗的地方闷头走,一直走到?耳边听不到?人?声了,她才停下脚步,攥着手里的灯笼,低着头一动不动站着。 园子里昂然的绿色簇拥着她,被?手中的灯笼光亮照出一片浓厚的绿。 小洛子轻声道:“郡主?” 月下轻轻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低声道:“洛洛,我?、我?一句都没听懂” 后头的听不懂就算了,她连沈家小姐评说宋晋谜面的那些,都一句没听懂。 莫名地,悲从?中来。 小洛子慌了:“郡主!郡主你别哭呀!” 第 78 章 “郡主!郡主你别哭呀!” 小洛子见月下突然哭了, 直接慌了。 月下攥着灯笼,哽咽道:“我刚才、刚才认真听,我?、我?就想?我?也不能一句、一句都听不懂吧”说到这里?月下抽噎了一下,哭道?:“洛洛, 我?还真的就一句都没听懂!” 被月下攥得紧紧的灯笼随着她的抽泣, 轻轻晃动, 在黑暗中划出一片光影。 洛洛赶紧硬接过灯笼, 放在一旁山石上,这才取出帕子给月下擦着眼泪,着急劝道?:“听不懂听不懂有什么关系!郡主想?知道?什么, 别说沈家?小姐, 就是祁家?大小姐,您一句话,她还不是得站在您面?前低着头用?郡主爱听的话说给郡主听我?的好?郡主,有什么打紧!哪里?值得您难过啦!” “洛洛,你说的对, 可我?” 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就是觉得好?难受。 月下渐渐止了眼泪,垂着眼睛看着前头灯笼。隔着泪, 灯笼光都朦胧起来,小小一圈光芒照出了山石的温润。 她突然就想?到了前生曾见过的宋大人, 挑灯夜行,光亮劈开了四周的黑暗。而他大道?直行,坚定淡然。又想?到了今日灯下见到的沈家?姑娘,只一眼, 她就在她身上看到了同?样的东西,温润而淡然。 月下又抽噎了一下, 她又想?哭了。 却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 月下蹲在石头前,认真瞧着眼前泛着一小圈光亮的灯笼。 灯笼的光给她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圈光辉,大红的华服铺展在地面?。 一旁小洛子也跟着蹲下了,这时候轻声问:“郡主,到底怎么了?” 月下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洛洛,我?不知道?。” 小洛子往四周瞧了一眼,最近的灯光离这里?都远了些,四周黑黢黢的,他们这一团光亮反而显眼。 一阵风来,带来一缕寒意,小洛子赶紧扶着月下起身,哄着他的小郡主道?:“郡主,没什么大不了的,郡主想?知道?的,总会知道?的” 月下轻轻嗯了一声,听劝得很。 两人才转出山石,迎面?就见一盏灯过来。 灯是园中随处可见的纸糊竹骨灯,光亮透过素白的灯纸发出,照出了来人颀长的身体?,温润的眉眼。 夜色铺展。是人持灯而来。 月下的心?轻轻撞了一下。 她愣愣看着走向?她的人,甚至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听到小洛子问安的声音,月下才从偌大的茫然中回神,显得有几分无措。 “宋、宋大人?” 轻软的声音,透着说不出的娇。一听就是哭过了,可她本人对此却一无所?知,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宋晋抬起灯笼,看清了月下那张粉融融的小脸,微微泛红的眼皮,未干的长睫。他凝着她,轻声问:“郡主,怎么了?” 月下支吾了一声,看小洛子。 小洛子啊了一声,赶紧道?:“郡主刚才不小心?扭着脚!” 闻言,宋晋已把手中灯笼递给了小洛子:“我?看看。” 话落,人已半跪,轻轻托起裙尾,口中道?“郡主别怕”,手已落在了月下脚踝处。 轻轻一按。 月下轻轻一瑟,愣愣看着半跪在自己面?前的人。正好?对上身前人仰面?问她:“疼不疼?” 隔着轻薄的红罗纱裤,一只温热的手笼住了她的脚腕。 宋晋抬起的面?容那样干净,清白,漆黑的眸子中都是关心?。 月下摇头。 裙下的手轻轻动了动,换了一处又按了按,宋晋还是问她:“这里?呢,疼不疼?” 月下摇头,一次次。 月下望着他看过来的眼睛,心?里?突然酸楚得厉害,说不清为什么,就是—— 这次,她点了点头,回:“有点,有点疼。” 闻言,圈住她脚腕的手静静地没有动,然后突然抽离。宋晋已经起身,那只手垂在身后,轻声道?:“郡主,一会儿就好?了,不碍事的。” 月下赶忙点头。 宋晋已经取回了自己的灯笼,这次他把灯笼放得很低,他的面?容半隐在黑暗中。 护送月下出了这段小路。前头就是灯火繁华,人声热闹。 宋晋转头,温声道?:“前边即将开宴,臣先告辞了。” 说着他后退一步,欠身一礼,离开前他突然看着月下,半隐在黑暗中的目光漆黑、深邃。 月下轻轻咬了咬唇,心?头蓦地又是一跳。 就听宋晋问她:“郡主,脚踝,还疼吗?” 月下只觉脚踝处再次腾起热意,连带着耳根处都微微发热。她结巴了:“不、不疼了好?像不疼了它、它好?了。” 明?明?看不清眼前人的神色,可月下就是觉得似乎有淡淡的笑意在对方眼中浮动。 她再次咬唇,胡乱转开话题道?:“大人怎知我?和洛洛在那边?” 宋晋温和的声音:“听人说看见郡主往那个方向?去了。” 月下忙哦了一声。 宋晋再次看了她一眼,一礼,这才转身朝着前方大步而去,很快步入了来往喧嚷的人群中。明?明?那么多人,月下却觉得他们家?的宋大人行在其间?仿佛带着光芒,同?周围那么多人都不一样。 直到再也看不见,月下才轻轻吁出一口气,笑道?:“刚才过来的时候,我?是不是该装瘸呀?” 一听出郡主心?情松快了,小洛子也跟着笑。 想?到什么,正含笑的月下突然不笑了,她看向?小洛子:“听人说,你说宋大人听谁说的?” 两人都一下子想?到了沈凌霜。 小洛子不确定道?:“大约是遇到沈姑娘了吧?” 月下轻轻哼了一声,问小洛子:“你说,宋大人和沈姑娘会说些什么?”不等?小洛子回答,她又轻轻哼了一声:“沈姑娘读过那么多书,宋大人肯定能跟人家?谈论诗词歌赋肯定谈得很高兴” 小洛子:“郡主啊,您怎么肯定的?”他怎么不这么肯定呢。 月下咬了咬唇:“肯定的呀。” 前生她就在宫宴上,见过宋晋和沈家?姑娘说话,他还笑呢。说起来,前生的宋大人非常不爱笑,所?以月下对那日远远看到的一笑,印象非常深刻。 * 月下主仆两人一现身,身边很快就聚拢了一群人。 往宫里?替月下送东西的翠珏和璎珞这时候也回来了,两人一到园子很快就找到月下了。都不用?问,人最多最热闹的地方,就是他们郡主在的地方。 璎珞始终记挂着今晚的评比,见郡主带人顺着展览女眷书法的长案正一幅幅看过去。璎珞不急着到郡主身边,先拉着翠珏跟着人流一幅幅看过去,越看脸色越不好?。 一旁翠珏拉了拉她,在她耳边嘱咐:“这么多人,有什么事儿别挂脸上。” 璎珞赶紧恢复脸上表情,恢复了半天?也就弄出个面?无表情,她实在笑不出来。 翠珏没意识到自己也微微蹙着眉,这时候还对璎珞道?:“咱们懂什么,咱们觉得好?的未必就好?,说不定”说不定郡主的字,就是好?的呢。 璎珞面?无表情回:“都是封了姓名的。”意思是没人会因为是郡主的字就多投一票。 翠珏:“至少,至少郡主的字能得宋大人一票吧”旁人没机会见郡主的字,宋大人肯定能认出郡主的字。 璎珞看了翠珏一眼:“人人都看着宋大人把票投给谁,到时候人人都知道?只得了一票的是郡主的字” 说着她朝长案上努了努嘴,“你觉得到时候好?看吗?”所?以,宋大人应该也不会那样投票。 璎珞知道?郡主的字跟旁人差距不小,可她是真没想?到居然这么大! 这些贵女们这是为了今日能赢,都拿出了看家?的本事啊! 璎珞不由嘟囔了一句:“至于嘛,一个个的这是多想?赢啊,没赢过啊” 翠珏挣扎着道?:“也不一定吧,毕竟咱们不懂这些。” 璎珞木木看她一眼:“咱们是不懂,但这还需要懂吗” 那他们郡主的字就没好?到需要懂,才能跟这些精心?选出来的字分好?坏 “不行!我?不能看着郡主丢人!”璎珞一咬牙。她是知道?这段日子月下练字多努力的。他们郡主统共就拼尽全力做了这么一件事,要还是这么个结果,郡主怎么受得住呢! 不待翠珏说话,璎珞已经灵活地一幅幅看过去,她想?把郡主的那一幅取走,决不能让人比较来比较去,还评头论足。 哪知道?她找了一圈,也没看到郡主精心?准备的那幅字。 璎珞皱着眉头着急的时候,翠珏终于跟过来了,一把拉起她,“郡主已经往亭子中去了!你还不跟我?赶紧过去!” 两人一进亭子,就看到安静托腮坐着的月下。 璎珞的脚步一下子慢了下来,轻轻走上前,先看了看月下面?前的茶碗,是满的。 “回来了,外祖母在做什么?” 问过太后娘娘都好?,月下又托着腮开始发呆了。 璎珞朝小洛子挤眉弄眼,想?问她郡主的字怎么回事。为了这么一幅字,郡主可是准备了好?久的。好?不容易写成了一幅自己满意的,一天?拿出来看好?几次,光问她“好?不好?”都问了好?几次。 还还不止一次对她说过,“到时候他们就知道?我?不是不学无术了”“我?也学的,也能学的很好?”“你说,我?会不会一鸣惊人呀” 小洛子也各种?使眼色,又是比划又是挤眼。 璎珞就看懂了一个:让她闭嘴。 可她着急啊。 “你是不是找这个?” 璎珞一怔,立即收回了死盯着小洛子的视线,慢慢转头看向?郡主。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郡主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就已经在看着她了。 “郡主,我?——” 璎珞的话一停,她看到了那幅郡主认真准备了很久的字,一直被郡主当宝贝一样对待的字,这会儿皱皱巴巴摊开在白石桌上。 她见郡主低了头,正用?手仔细展平它。 月下轻声道?:“是我?不小心?,弄皱了,就没有交上去” 璎珞忙道?:“明?年,明?年奴婢一定仔细帮郡主保存,明?年——”璎珞声音一哽,此时郡主的模样让她心?疼得厉害。 月下抬头看着璎珞,轻声问她:“你说,我?还能练好?字吗?” 璎珞还没回答,远处就传来了一片喧嚣声。是魁首评选出来了。 相比其他诸如女工品类的评选,历年沧浪园最受关注的评选就是书法。大周本就重视书法,认为字最能体?现一个人的风骨。 月下都不用?起身,就能听到下头那些热闹的声音,是沈家?姑娘夺了魁首。 “太子亲点,宋大人亲书评语以赠!” “太子殿下还说,沈姑娘书法有宋大人风骨呢!” 滔滔不绝的声音。 有想?跟郡主套近乎的贵妇们,知道?郡主对今夜的书法评选感兴趣,这时候已带着最详尽的消息涌到了郡主亭前。 前来巴结的人本来还想?说,太子殿下当众问宋大人是否有指点过沈姑娘的字,想?到眼前郡主毕竟与宋大人是夫妻,赶忙刹住了后头的话。 月下只觉得这个夜晚一下子吵死了,所?有人都在说“魁首”“宋大人”“沈姑娘”。 好?吵。吵得她头疼。 “璎珞,我?想?回家?。” 一片繁华热闹中,她抓着璎珞的手对她说。 第 79 章 男子的宴席设在沧浪园前头。年轻的臣子、世家公子, 是今日男子宴席的主要宾客。一片富贵风流中,最显眼的当然是上首的太子殿下。 谁也没想到今年?沧浪园夜宴,太子殿下会经手。更没想到今夜的夜宴,太子殿下竟然?会亲临。 此时不管是世家公子还是寒门出身的臣子, 都羡慕得看着上首坐在太子左手边的宋大人?。知道宋大人?这半年?来越发顺风顺水, 但谁能想到已经顺到被太子殿下点名请到上头了。就是再想得开的人?, 此时看着都难免心里头酸溜溜的。 寒门出身。 二十四岁。 正三品。 明珠郡主郡马! 眼下已经入了储君的眼! 对于这位, 这半年?来连为难他的人?都少了。因为嫉妒不满各种小动作?的人?也少了,毕竟郡主护着,谁敢动弹! 再说, 这嫉妒着嫉妒着, 发现自己拍马都追不上了,也就心平气和?了,只剩下羡慕了。也因此,这半年?来,宋晋已隐隐成?了年?轻一辈的领头人?, 年?轻臣子渐渐聚拢在他身旁, 有以他马首是瞻的趋势。 坐在下头的祁青宴往上首灯火璀璨处看了一眼,喝了又一杯酒。本来坐在殿下身旁的人?该是他的, 当时秦兴下来请人?,他都已经放下酒杯了, 谁知道秦兴居然?冲着宋晋过去了! 想到这里祁青宴又喝了一杯,看向身旁侍从,不耐烦道:“倒酒!” 上首座席处,跟在宋晋身旁的时安却?紧张得后背冷汗几次冒出来。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明明看起来一切都很好,殿下不仅把大人?席位移到这里, 还几次主动跟大人?说话。甚至明明该由殿下题写评语,殿下也执意让大人?来。 可时安就是觉得哪里不对,说不出的紧张感和?压抑感。他暗暗宽慰自己,都是自己多心!紧张和?压抑都是正常的,毕竟这可是太子殿下,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谁能不紧张!对,正常的,正常的 这时候有人?来报,原来是郡主已经离开了沧浪园。 秦兴躬身笑着回道:“咱家还专门让人?问了,就怕是有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郡主,郡主说是不曾,就是人?多,烦” 萧淮转了转手中酒杯,对宋晋笑道:“宋大人?莫怪,她就是这个脾气。高兴了,怎么都行?,不高兴了——” 说到这里,萧淮低头笑了一声,慢慢道:“怎么哄都不依。” 时安听到这话,差点直接看向太子。好在及时意识到上面这人?是决不能直视的,他才死死按下抬头看过去的冲动。他就是觉得,殿下这话怎么时安低着头,只盯着身前?公子的袍角。 他听到自家公子淡淡的声音:“臣觉得郡主很好。” 又来了—— 那种让时安心脏绷紧的安静。他总觉得,这时候太子殿下的视线就落在他们这边,时安一动都不敢动,连呼吸都不敢重了。 萧淮手中的酒杯不动了。他侧身坐在三围宝榻上,身子懒懒靠在右手边的扶手上,看不出喜怒的目光,如时安所猜,落在宋晋身上。 灯烛煌煌,灯下的宋晋真正的君子如玉。 萧淮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人?。萧淮的唇角是勾着的,该是含笑的,可偏偏笑意不到眼中,让有资格能瞥见殿下面容的人?都停下了说话声。 宋晋始终安静坐着,微微垂眸。 萧淮轻哼了一声,把手中把玩的空酒杯往身前?桌案上一丢,起身懒洋洋道:“不喝了,没意思。” 秦兴立即扯开嗓门宣告殿下退席。 萧淮离开前?又转身看了宋晋一眼,伸手一指祁青宴:“青宴,你替孤,陪宋大人?多喝几杯,宴不散,不许归!这是咱们大周的能臣,孤,不能怠慢!” 座下祁青宴忙称是。 随即就是众人?跪下,俯首恭送太子殿下离席。 人?群的最前?面,宋晋同样?跪下。 跪在一旁的时安悄悄抬头看向了自家公子,宋晋的面容依然?淡淡的,是平日的温和?,看不出情绪。 * 郡主府中,月下已经沐浴更衣毕,此时正在房中坐着。 房门外,倒水回来的璎珞和?翠珏悄悄透过敞开的房门,看向里头整个过程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的郡主。 廊下,璎珞见小洛子回来,从背后掐了小洛子一把,低声道:“你平日不是话最多?你倒是想个法子哄郡主高兴啊!” 小洛子哎了一声:“郡主今儿?就是不高兴。能不能让郡主不高兴一会儿?!” 璎珞急了:“不能!郡主身子娇弱,闷出病来怎么好呢!”说着抱怨自己道:“都怪我,当日好好的,劝郡主做什么不成?,偏偏劝郡主练字!” 三人?轻手轻脚进去,就见郡主盘腿坐在临窗的榻上,托着腮,望着窗外。 翠珏和?璎珞一面在一旁收拾着郡主衣裳,一面拿眼睛看小洛子,努嘴示意他说话。小洛子凑上前?,轻声道:“郡主想什么呢,能不能跟洛洛说说?” 说着他往前?凑了凑,非常认真道,“洛洛想知道。” 璎珞听到小洛子自称洛洛,第一次没翻白眼,只顾竖着耳朵听郡主愿不愿意说话。 月下收回目光,看向小洛子。迟疑了下,“我在想,沈姑娘说的“西山什么鹤”的。” 小洛子见月下愿意说话,立即高兴点头:“是说过这么一句。” 月下迟疑道:“沈家姑娘说,宋大人?其实真正喜欢的是这些”说到这里月下轻轻咬了咬唇,望着小洛子:“你说她是什么意思?是说,宋大人?喜欢仙鹤吗?” 小洛子啊了声,挠头道:“郡主就在想这个啊。明儿?奴才就给郡主弄两只仙鹤来,咱们养在院子里就是了!到时候郡主问问,就知道宋大人?喜不喜欢了。”小洛子理所当然?地?回。 月下听了,过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小洛子又问:“郡主要等宋大人?回吗?” 月下没说等不等,咬唇道:“我要读书!” 翠珏和?璎珞相视一眼,只能把郡主许久没看的书搬过来,最上头就是那本诗集。璎珞挑了灯,三人?静静陪着月下。 月下沉默地?翻着,一页页认真看,口中还念念有词。 三人?见郡主越翻脸色越不对,不由都跟着担心起来,却?又都不敢说话。 天?儿?越来越晚了,夜色渐渐深重了。 翠珏很想说一句“不早了,郡主睡吧”,可她没说。 突然?,月下一下子合上了书,手按着书册。 三人?齐刷刷看向月下。就见眼泪顺着月下脸颊滚了下来。 “郡主?!” 月下望着三人?抽噎道:“只剩下六十四首了。” 什么? 璎珞却?一下子明白了,忙搂着月下道:“没事的郡主,人?都是会忘事的没事的!” 月下抱着璎珞哭着道:“我好不容易记住的,记了好久好久!好不容易背住一百多首,后来、后来就剩下八十九首了后来、呜呜,这会儿?”月下哭得厉害,话都快说不下去了。 耳边是父亲带着讥嘲的声音,“这就是你说的用?功了?说出去能让夫子羞死!” “听不懂就去学!生?就什么都不如人?,偏偏还好逸恶劳!”“如果不是身为郡主,你还能干什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除了要吃要穿,攀比打扮,你还会什么!” “空耗民脂,作?践绫罗,却?无分毫羞耻之心。你去吧,我没什么好对你说的了。” 是祁皇贵妃的声音,“这是陛下的诗?皇后娘娘不会连陛下的诗都忘了吧?” 还有谁,“别人?都记得住,怎么偏偏你记不住!”“没背本就是错,你还说谎!”“这郡主老朽不才,确实教不了” 最后汇成?了前?生?秋狩猎场宋晋的那句,“慕月下,你自私,虚荣,浮华,骄纵,非臣良配。” 月下突然?推开了璎珞,哭着下了榻。 哭着来到了西厢书案前?,哭着找她的笔墨纸砚。 慌得翠珏几人?忙点灯的点灯,铺纸的铺纸。然?后就看着他们的郡主,哭着拿起笔,哭着蘸墨,哭着开始练字。 月下哭着看着自己写出的字,脑海里浮现了沈凌霜的那幅字。她觉得,自己就是练一辈子,都写不出那样?一幅字来。 写不好的字,记不住的诗词。她不是没努力过,她不是没有!想到这里月下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白白比人?家沈凌霜多活了好几年?,结果—— 月下抹了一把泪,继续写下去,写下去 纸上的字越练越丑,甚至连最基本的工整好像都做不到了,一个比一个丑。隔着眼泪,月下看着—— 突然?,她狠狠一摔手中的笔。 蘸满墨的毛笔哐当落在地?上,正好摔在了此时进来的人?身前?。 毛笔溅出一片墨,溅上了来人?月白色的长袍。 月下这才发现小洛子几人?都退下了,宋晋来了。 她想自己刚刚乱发脾气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宋大人?最不喜欢人?摔东西,重来一次,她还是在他面前?摔了东西。 想到宋大人?才看过沈凌霜那样?一幅博得一片赞叹的字,看到人?家知书达理的样?子。结果,转头回到家里,就看到了自己这样?,还有——,还有她铺展在案上的这笔越练越烂的字! 月下只觉又羞又恼,她死死咬着唇,心道我就是这样?了,就是脾气坏人?又蠢! 就是自私,虚荣,浮华,骄纵! 就是! 我就是这样?! 这样?想着,她死死咬着唇,隔着书案和?半个厢房的距离,看着宋晋!好像此刻,眼前?人?不是宋大人?。 她等着宋大人?教训她,等着宋大人?说出那些道理,然?后—— 月下咬着唇,然?后—— 她也不知道然?后她要怎么做! 反正一切都糟透了,反正怎么都不行?,随她娘的便吧! 这一刻月下好像又变成?了当年?那个小小的她,明明是自己发了脾气,是自己没了理,她却?带着挑衅倔强地?望着前?面的人?。 竖起一身的刺儿?,已经打定主意要跟前?头的人?拼了! 宋晋却?没说话,好像压根没看到自己袍上那么显眼的一块墨迹一样?。他弯腰,伸出修长白皙的手,轻轻为她捡起了地?上的毛笔。 月下看到宋晋弯腰,透过月白色袍服,她好似看到了他始终挺直的脊梁。 可偏偏,却?在以她为代表的皇权面前?,一次次弯下去,弯下去。 一次次,不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意。 眼泪又涌了出来,月下的心疼得厉害。她转过桌案,跑到了宋晋身边,一把从他手中抽出毛笔! “我不要你捡!宋大人?,我不要你捡!不要你捡!” 月下哭得厉害。 这下子毛笔上的墨染脏了宋晋白皙的手。 月下拿起自己的袖子使劲儿?擦着宋晋的手,使劲儿?擦!嘴里还是一遍遍哭道:“我不要你捡!” 宋晋看着眼前?这个哭得肩膀轻颤的女孩,徒劳得要把他的手擦得干干净净。 宋晋隔袖握住了她的手腕,垂眸看着她:“告诉臣,怎么了?” 又轻又温柔,只看着她一个人?。 月下突然?崩溃大哭,呜呜哭道:“我写不好,呜呜呜怎么都写不好,越练越差”她冲宋晋抬起手比着,“就剩下六十四首,六十四越努力越退步呜呜呜不努力的时候,至少不知道自己真的笨诗也不明白,书也看不懂呜呜呜,一看书就困,一会儿?就困,刚睡醒就困” 哭得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忍不住边哭边咳。 宋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哄:“这样?没事的” “郡主,没事的” 一声又一声。 仿佛有无尽的耐心,无尽的温柔。 在一声声轻哄中,月下的哭声渐渐小了。胸腔中无数的情绪好似都随着眼泪流了出来。她哭到发颤的肩慢慢平息了,只剩下不时一声抽噎,轻轻地?,孩子一样?地?。 隔着轻薄的罗衫,她感觉到了宋晋落在她肩头的手,温热的气息,具有能够抚平一切的力量。 他洗了帕子,拧干。 湿润柔软的帕子轻轻落在她挂满眼泪的脸上。 月下就这样?睁开泪朦朦的眼睛看着他。 宋晋轻轻为她擦了脸上泪,很小心很小心地?替她擦了眼角。 月下睁着大眼睛看他。 宋晋握着帕子的手一紧,有一瞬间他顿住。 然?后移开了帕,转开了视线,轻声道:“郡主,好了。” “不哭了,好不好?” 她抽噎了一声,说:“好。” 月下的目光笼着水汽。月下的目光乖巧,干净,迷茫。她看着他。 宋晋偏头看月下投在墙上的影子,他的喉结轻轻动了动,他低声道:“郡主,能不能别——” 月下轻轻“嗯”了一声?在等,等他的话。她会很乖,会听话。 能不能别这样?——看着我。 “能不能别这样?伤心了。” 许久,宋晋低声道。 烛火轻轻晃,有初秋的风吹入。 吹动烛火,吹动宋大人?染了墨痕的袍角,吹动了月下身上的轻罗衫。 墙上的影子随着烛火,轻轻晃。 第 80 章 “好了, 没事的。” 叹息般的声音带着无限的温柔。 月下身上那些炸开的尖刺齐刷刷软了下去,只?剩下一个毫不设防的女孩子在原地。 这一瞬间,她是十七岁歇息底里要和离后突然安静的郡主,是二十二岁被困在坤宁宫走到穷途末路的皇后, 是七岁那个永远不肯离开的月下。 她好像始终都在等?人?, 跟她说一句, “好了, 没事的”。 不要怪她。 不要怪她。 于是,这一瞬间慕月下被彻底解除了一切铠甲,只?剩下她最初的模样。 毫无设防, 无辜, 而又无措。从未学会如何靠着这个笨拙的自己,在这个充满精明人?的世?界,真正地游刃有余。 只?能横冲直撞。 这个世?界从来喧嚣龌龊,充满了人?。她在一片喧嚣中一次次大喊大叫,可是她从不曾改变, 永远清白, 干净,犹如初生?。 只?是, 她自己都不知道。 烛火照亮了她看过来的脸,带着未干的泪痕。她的眼?睛, 在卸除一切防御后,就这样茫然地看向宋晋。 “郡主,好些了?” 月下愣愣地,点了点头。她轻轻眨了眨眼?睛, 清晰地看清了眼?前的这个人?。 看清了宋晋此时所有的温柔。 月下低下头,轻轻咬了咬唇。垂下的视线落在宋晋月白色的袍角上, 上头有一抹墨渍,“大人?,对不起” 宋晋:“为了什么?” 月下咬唇:“我、我乱发?脾气?。” 她听到宋晋轻轻一笑,“郡主只?是有脾气?。” 月下抬头看他?。 宋晋望着她,轻声道:“不是乱发?脾气?。郡主,人?人?都有脾气?,郡主也只?是有自己的脾气?。” 月下微微一怔。从未有人?这样跟她说过。她喃喃道:“可我不讲理”她想今晚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她小?气?,自己写不好字,拿不到表扬,看人?家?写得好就眼?红,还乱发?脾气? 宋晋凝视月下,“不是这样的。” 月下再次怔愣,望着他?。 “人?难过的时候,都可以稍稍地不那么讲理一下。”宋晋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出了一个小?小?的距离,凤眼?看着她,温声道:“郡主,哪有要求一个难过的人?还必须时时刻刻讲道理的呢?这才是不讲理。” 月下眨了眨眼?,“是这样?” 宋晋点头:“当然是这样。所以,不用道歉,郡主什么都没做错。” 月下怔怔看着他?。 宋晋垂眸,看着月下,慢慢道:“郡主,你是我见过的,最不需要道歉的人?。”说完他?笑了一下,“好了,郡主的疑惑解决了。现在请郡主解决臣的疑问了。” “什么?”月下歪头看他?。 哭过的眼?睛如同洗过一样,长长的睫毛还带着水汽。雪白的面,微启的红唇,还带着方才咬过的痕迹。 “郡主,为什么这么难过?” 宋晋的声音微微发?紧。 月下想了想,低声道:“我写不好字。” 好一会儿,房间里静悄悄的。 月下抬头,见宋晋垂眸。 似感觉到月下看过来的视线,宋晋抬眸,轻声道:“原来是为了字” 月下再次咬了唇,下了决心,拿过了自己那张被揉得皱巴巴的参赛作品,递到了宋晋面前。她紧张地盯着他?。 宋晋一看,就知道月下是下了功夫的。 每一个字。 宋晋真诚道:“郡主已经能写出这样认真的字了,怎么还难过?” 月下从宋大人?脸上眼?中没有看出一丝敷衍,他?真的认为她好哎!她心头顿时一亮,只?语气?还显得颓丧:“我写得不好” “谁说的?你写得很?好,将来还会更?好。”宋晋轻轻展了展字纸,对月下道:“郡主,臣从你的字上能看出这一点。” 月下心里一下子更?高兴了,嘴角都忍不住要翘起来,她使劲抿了抿,垂下的手不自觉绞着腰间的翠带,嘟囔道:“大人?哄我,大人?写了话夸、夸旁人?,我看见了” 宋晋的目光从月下的手到她此时微微转开的脸上。他?没有说别的,直接来到了书案前,提笔蘸墨,一气?呵成,不过一会儿功夫,就放下了笔。他?拿起纸来,轻轻吹了吹,来到月下面前。 “给。” 月下望他?。 “臣颁的魁首。” 说到这里宋晋对月下一笑,“旁人?也就得臣一句话的赞,郡主得了臣满满一张纸的赞。” 说着往月下身前一送。 月下怔怔接过。 前生?,人?都说宋大人?一字千金。既是说宋大人?的话,一字千金,千金不易。也是说宋大人?的字,真正的一字千金。 一字千金的宋大人?送了她满满一纸的夸赞。月下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她再次抿了抿唇,往下压住她的唇角。 她听到宋晋轻笑一声,道:“郡主,在臣这里,你是魁首。” 说着宋晋看她,“郡主有没有高兴一些?” 月下高兴极了。早已破涕为笑,再是拼命压着唇角,也压不住了。心里好似有一朵朵花,在一个接一个“噗嗤”“噗嗤”地开。 她收起自己的魁首奖状,最后还是没忍住又多看了一眼?,她的!宋大人?专门颁给她的,旁人?都没有! 宋晋见月下样子,不由也低低笑了。 月下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得到魁首的开心,反而噘嘴道:“是假的” 宋晋笑看她道:“就那么想要那个园子里的?来,我教?你。很?多事,假着假着,就真了。”说到后来,宋晋的语气?罕见地坚定。 “可是,我笨,学不好” 宋晋又笑了,靠近垂头看她。 墙壁上,宋晋高大的身影完全笼住了月下。 “郡主,你夫君是大周字最好的人?。教?得好你。” 月下抬头,正对上宋晋看过来的眉眼?。 她的心蓦地一停。 两人?距离一下子变得很?近。 宋晋轻轻启唇,看着她仰起的脸,轻声道:“不信?” 月下只?觉得耳边一切声音好似都消失了,只?有眼?前这个人?变得无比清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回了什么,一直到身前人?转身去笔架上为她挑笔,月下才再次清醒。 她忍不住轻轻抬手,左胸口刚才几乎完全忘了跳动,此时,在剧烈跳着。 跳得月下惶恐,无措。 宋晋已经把笔递到了她手中,月下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到的书案前。她只?能听到身后宋晋的声音,“郡主写,臣教?。” 月下握着笔的手几乎控制不住轻轻颤,落下的第一笔就带出了抖。就在月下狠狠咬住唇,要拼命控制手中的笔,控制笔下的字的时候,一双大手轻轻握住了她执笔的手。 那一刻,月下再次感觉到了那一瞬间不会跳动的心脏。 身后的人?却好似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微微躬身,握着她的手,带着她一笔一划写出了她的第一个字:晋。 她听到身后人?带着轻笑的声音:“郡主把臣的名,写得这样好。” 月下觉得靠近宋晋那一侧的后脖颈处有细小?的战栗。 她忍不住转头看他?,看到了烛光下宋晋微微低垂的脸庞。 见她看过来,宋晋抬起眼?皮,看向她。 瞬间,月下感觉到了左腔中心脏骤然一静,然后砰砰跳动。 月下的长睫无助地轻轻颤动。 “砰”一声响。 月下一颤。 宋晋的手落在她肩头,“别怕,是风。” 随之就听到院中有人?声:“起风了!”“好一阵大风!” 宋晋已经离开月下身后,探身去关?那扇被风吹动的窗。 好一阵大风,吹得院中的梧桐哗啦啦乱响,吹得好几处窗棂开开合合。月下听到小?洛子的声音,璎珞的声音,翠珏的声音。 一片声音中,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那颗跳动的心的声音: 她她喜欢大人?。 想要大人?永远,永远看向她,只?看向她。 瞬间,一切清晰。 月下看向宋晋。 宋晋已经关?好这边的窗,重新回到书案前。 月下看着他?,问:“大人?,是不是只?要努力,就可以?” “当然。之前郡主怎么练习都写不好,不是郡主的问题,是所有技艺的练习都如此。总有一个阶段,越努力反而看起来越坏,谓之瓶颈。一旦突破,就有无限可能。” 月下握着笔,看着纸上那个“晋”字,幽幽道:“一旦突破,就会有无限可能吗?” 那,一生?中正廉洁、克己寡欲的宋大人?有一天也会喜欢一位自私、虚荣、浮华、骄纵的郡主吗? 宋晋道:“自然会。” 精巧的宫灯映出了月下那张精致的脸,她用笔杆抵着自己的右颊,歪头看着宋晋继续问他?:“就像大人?说的,假的,会变成真的?” 宋晋顿了顿,轻笑了一声,“只?要郡主想。” “我想,就可以?” “对,只?要郡主想。” 小?洛子几人?安顿了各处门窗,这时候雨点子已经下来了。 璎珞赶忙躲进廊下,哎呦道:“牛郎织女又哭开了!” 翠珏已经进了屋子,笑了一声:“一场秋雨一场寒,该把秋装都取出来了。” 雨大了,夜深了。 翠珏提醒道:“郡主,今儿就到这儿吧。大人?还要沐浴换衣裳呢。” 月下立即点头。她看着宋晋出了房门。 她安静地随着翠珏重新洗了手,喝了温水,进了拔步床。 翠色的帐子已经换了下来,换上了秋香色,缀着合欢花纹。 此时宋晋离开,月下越发?明白了自己的心。一旁翠珏已经展开了她的薄被,月下躺倒,压住了被子,她偏头,柔软的脸擦过锦缎被面的花纹。 前方秋香色罗帐轻轻动。 月下突然觉得面孔微微发?热,她不由转过了身,伸直了胳膊,把发?热的面孔埋在身下柔软的被中。 低声呢喃: “是你说的,只?要我想。” “我想。” 80-90 第 81 章 一场秋雨一场凉。 窗外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 撑着油伞从外头进来的翠珏和璎珞粉缎上衣外都加了青缎比甲。两人一过来,就有廊下的小丫头向前接了伞。 “郡主醒了吗?”是低低的声音。 “没听见里头喊人,许是还没?有。” 正说话,就见里头的小洛子出来, 摆摆手。 翠珏和璎珞赶紧掸了掸衣裳, 带着丫头们端着铜盆, 捧着巾帕, 提着热水进去了。珍珠帘内,隔着已?经挂起的罗帐,能看到郡主正抱着枕头坐在?大床上, 一张不大的小脸上微微有两分懊恼神色。 昨夜, 在?等宋大人回来的过程,月下满脑子都是各种激动的想法,却没?想到过于激动,也或是这一天过于疲倦,竟然没?等到大人回来她?就睡着了 她?各种缤纷想法中最先一个就是早起, 她?要?送一送宋大人。 结果—— 月下抬起眼睛看向窗外, 又看翠珏:“大人走?了多久了?” “两个时辰。” 翠珏说着给?月下披上软霞锦的衫子,这才把剩下的一半床帐勾起来, 一面继续道:“大人起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呢, 下了一夜的雨那会儿突然又大了一些,小洛子带人把大人送到前头角门,时安就在?那儿等着,同大人一起往西边书房去了。” 月下听着, 脑子里不由浮现哗哗雨声中宋大人撑着油伞的样子。 翠珏道:“郡主放心,那时候厨房里把热汤都备好?了, 张大娘带着人送过去的。” 月下点了点头,洗漱后坐在?铜镜前,翠珏和璎珞为她?梳妆。 璎珞拿着脂粉盒子,对着月下的脸愣了好?一会儿。 细腻的肌肤仿佛泛着淡淡光晕,一双杏眼含了水一样,一抬眼就是轻轻一荡。 论理说早已?习惯自家郡主美貌的璎珞,还是在?这个雨声潺潺的秋日?清晨,再次被自家郡主恍了神,简直不知自己手中脂粉该施在?何处。 “郡主,好?像又美了?”璎珞不由喃喃道。 月下这才回神,往铜镜中一看,只见内中那个十七岁的自己目光一荡,月下立即就想到了自己的心思,脸庞微微一红。她?胡乱低头,翻检着前头匣子里的钗环,一颗心却噗噗乱跳。 一直到屋子里就剩下月下自己,她?往身?后大靠枕上一歪,偏头把自己总疑心微微发热的脸往冰凉的枕面上一埋。 “怎么办怎么办那可?是宋大人啊” 怎么想,怎么都不好?下手 但凡换个人,她?也不用?苦恼了,大不了先一麻袋套回家,她?再慢慢想法子。可?对宋大人,她?不敢——轻举妄动。 月下自己叽叽咕咕了一会儿,立刻又坐好?,告诉自己稳住,她?得一步步来。首先,第一步,她?得好?好?想想宋大人有没?有可?能也正好?欢喜她?呢。 她?立即想到了沈凌霜。 月下轻轻咬了咬唇,长睫毛如同蝴蝶的翅膀,颤了颤。她?压下前生听说的种种说法,努力从她?与宋大人的蛛丝马迹中寻找宋大人心仪她?的种种可?能性。 例如,宋大人待她?好?,特别好?。 月下不由欢喜。 随即又想到,小洛子翠珏璎珞也都待她?好?,特别好?。等等,她?作为明珠郡主,好?像遇到的人没?人会对她?不好? 月下又轻轻拧了拧眉头。 宋大人会为她?做很多事情?啊一个小小的声音,喜滋滋道。 另一个小小的声音冷冷道:那是因为你是郡主。 前一个声音不同意:会不会因为我是、我是大人的——娘子呢? 另一个冷冷的声音:前生你同大人和离,大人明显不喜你,可?依然待你好?。因为你先是郡主,后是皇后。最重要?的是,你是仁宗帝唯一嫡系血脉。 那个可?怜巴巴的小声音:也许,也许是宋大人在?相处中发现我的好?呢 冷冷的声音:尊贵的郡主殿下,那么你有什么好?呢?或者,跟沈家姑娘比,宋大人有什么理由不再惦念人家,改成欢喜你呢?冷冷的声音慢慢问出?:就因为你是郡主?或者,这一切都是因为那道不管对宋大人还是对沈姑娘来说,除了接受别无?其他选择的——赐婚圣旨? 坐在?长榻上的月下面色一白,手死死扯着身?后的靠枕。 她?使劲一摇头,低声道:“都是胡思乱想不对的” 窗外秋雨淅淅沥沥。 月下咬着的唇一松,她?自己想的许是不对的,她?可?以看看旁人怎么说。月下一下子就想到了前生的那本“毒书”。之所以被斥为毒书,因其内容极其大胆,被一本正经的夫子斥为荒淫无?耻。却屡禁不止,始终在?私底下传播。月下第一次看到它?,就是在?萧珍那儿。谁能想到,祁皇后斥责“毒书”比谁都狠,可?偏偏嘉祥公主就私藏了一本。 当时月下发现后,过于震惊,以至于都忘了自己当时是在?跟萧珍打架。两人面面相觑,长达一盏茶的时间。 当时两人之中月下是第一个开口的,第一句话是:“这这书上说的,准不准?” 这本后来被斥为“下九流”“荒淫无?耻”大“毒书”的小册子,其实并没?有多少内容,而是列出?了九条判断男子对女?子动心的迹象,并且多与男女?之事有关。那本书的作者认为,心不可?见,欲却是藏不住的。 此时想来,确实够毒的。 但急需蛛丝马迹辅助自己进行?判断的月下,迫切需要?再瞧一眼据说精准至极的九条。 小安子外出?办差,小洛子也进宫了,还好?昨儿小丁子回来了,内书堂放假一天。 月下悄悄把人喊了来。 郡主府这几个月的日?子,让小丁子已?完全像换了个人,整个人迅速抽条,长高了。越来越有前生跟在?她?身?边时的样子。 月下附耳把话说了。 小丁子只迟疑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末了却只轻轻点了点头。 月下见小丁子出?去,就放心了。小丁子办事,没?有她?不放心的。 等到月下拿到“毒书”的时候,就更放心了。小丁子不仅悄无?声息地为她?寻来,还非常贴心地为它?换了一个新的封皮。 月下深深呼了一口气,颤抖着手打开。 她?仔细读了第一条,面色微微一红,咬了咬唇,轻轻打下了一个叉。 对不上 月下的视线谨慎地移到第二行?,面色越发红了,颤抖着手打下了第二个叉。 对不上 接下来几条,依然,叉,叉,叉,叉。 月下轻轻呼出?一口气,咬了咬大拇指,这才继续往下看下去,眼角不由得一跳:呦,男子在?面对心动的女?子,内心竟如此龌龊? 伤眼了。 月下第七个叉狠狠打了下去。 她?把书本狠狠一扣,探身?把闭得死死的窗推开了一个缝隙。 窗外雨已?经停了。秋日?雨后的凉意顺着窗缝吹入,让月下发热的脸慢慢凉下来。 她?使劲咬了咬唇,抬手翻过书册,继续往下看。 面无?表情?地打下了第八个叉。 然后面无?表情?地看到最后一条,月下眼皮一跳。这据说被认定荒谬异常的第九条简直好?像为她?量身?定做: “如果他同你躺在?同一张床上,却什么都不曾做过,别想了,你得不到这个男人。” 一阵风过,一片哗啦啦响。 随着就是一个丫头脆生生的哎呦一声,跳了开去。 原来是风过,吹动了院中那棵最大的梧桐,摇落了梧桐叶上积存的雨水。 月下面无?表情?合上这本据说“很灵”的“大毒书”,面无?表情?评价道: “这什么破书!” “我的眼睛,脏了!” “根本一点都不对!破书!” 月下生无?可?恋地往身?后大靠枕上一倒,声音里简直快要?带上了哭腔。 两只手捂着发烫的脸颊,捂着脏掉的眼睛,转身?埋入绣金大红靠枕中,心里头说不出?的难过。不仅仅因为自己看了这么毒的东西,更是因为即使她?冒着被大毒书侵袭长针眼的风险,居然也没?有寻找到一条能够说明宋大人心悦她?的证明。 不是像对待一个尊贵的郡主一样看待她?。 而是像看待 月下再次狠狠往靠枕里一埋,嗷呜一声,伸出?的手拍了一把身?下的锦褥。 怎么就能一条对不上?! 哪怕有一条呢! 等到宋晋下值回来时,院中早已?上了灯。 月下已?经重新调整了心态,呈现出?一种愈挫愈勇的亢奋状态。 她?就是想要?! 重生的慕月下,无?所畏惧。 她?决定发动“投其所好?”攻势。 所以宋晋一踏入东边内院,就听到一声热情?地呼唤:“宋大人!” 宋晋看过去,挽袖的手却一顿,立刻长腿一迈,快步上前,惊呼道:“郡主!” 变故之快,迅雷不及。 不管是一旁跟着月下的翠珏,还是正往房中取东西的璎珞和小洛子,俱都大惊失色,撒腿往月下方向奔来。 只见从来到院子中就一直很安静的仙鹤扑棱着翅膀乱飞,他们的郡主在?其中狼狈地挡脸,另一只手却还拼命乱甩,激起了仙鹤更剧烈地扑棱。 宋晋已?经一把拉过月下,把她?护在?身?后。 翠珏惊慌地按住本来该在?郡主怀中的那只仙鹤,心有余悸看向郡主,眼角一跳,她?终于知道这场突然的变故是如何开始的了。 月下垂下的手还在?乱晃着。 宋晋伸手想要?按照她?,月下直接嗷一声,甩开,整个人都往一旁跳开。 翠珏忙松开仙鹤,来到月下身?边,只一眼就看出?一怔之后的宋大人已?经发现了原因,翠珏眼皮再次轻轻一跳。 宋晋目光已?从月下刻意藏到身?后的手上,落到了地面,轻声道:“郡主受惊。仙鹤爪上难免还有尘土,还是先请郡主去洗漱换衣吧。” 月下如蒙大赦,简直来不及多说什么,立即跟着翠珏往浴房去了。 一进浴房门,月下就哭了:“翠珏,仙鹤拉了我一手!呜呜呜呜,你说宋大人是不是没?看出?来?” 浴室昏黄的灯光下,月下挂着眼泪,巴巴看着翠珏问。 正好?进来的璎珞,一怔,视线往郡主手上一扫,不由“哎呦”了一声:怎么仙鹤这么仙的鹤拉出?的屎也这么屎啊! 湿润的,黏腻的,屎黄色的。 一见璎珞这反应,月下心都凉了。宋大人要?是看见了,心里肯定也是这个反应 月下悲伤地想,她?在?宋大人面前再也做不成小仙女?了 翠珏和璎珞赶紧为月下清理了。 不知道洗了多少遍,玫瑰花澡豆都不知用?去多少。月下还是那句,“再洗洗”。 眼见泡得月下手指肚都泛白起了皱。 翠珏和璎珞再不能让月下这么搓洗下去了,拿话哄着。 月下盯着眼前泛着玫瑰花味的洗手水,抬起泪汪汪的眼睛,还是她?最关心的问题:“你们说,宋大人有没?有看到?” 翠珏嘴唇动了动。 还好?有璎珞,璎珞立即道:“郡主放心,当时乱成那样,奴婢都没?看出?来,宋大人怎么会看出?来!” 月下咬了咬唇,又问:“宋大人离我这么近,他有没?有闻到呀?” 璎珞立即又道:“郡主放心,郡主身?上只有香味的!” 月下惴惴地放了心,这才解衣服,准备重新沐浴。 朦胧的灯光下,月下扁了扁红润的嘴巴,委实没?有想到,她?构思了整个计划,其中包括自己的每一步行?动,甚至构想了宋大人的反应,然后她?当如何趁势而为。 预想中,院中灯火笼罩,朦胧的光透过她?精心选择的轻纱幔灯罩照出?,温柔美好?。梧桐树叶随着秋日?傍晚的风轻轻晃动,雨过天晴的晚上,有星子在?深蓝色的夜幕上闪烁。 她?将温柔抱着仙鹤,问宋大人喜不喜欢。 她?连自己问话的样子都在?脑海中演练了好?几遍! 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中,完美得很。可?她?唯独没?想到这两只仙鹤的反应!倒是确实如小洛子说的,仙鹤乖得很,乖乖给?她?抱着,可?小洛子没?说仙鹤会拉在?她?手上啊!她?当时就慌了,她?怀里的仙鹤更慌了,另一只仙鹤见它?的仙鹤小伙伴慌了它?就直接疯了 想到这里,月下抬起手背捂住了眼睛! 但好?在?,宋大人只看到她?跟仙鹤一起发疯,不知道她?只是一个手上沾了屎的郡主,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吧 不管她?内在?如何浮华、骄纵,至少她?还有一个仙女?一样的外在?。 至少,在?宋大人面前,她?还是那个看起来比较美好?的小仙女?。 如此,不要?沮丧,要?越挫越勇! 重生的慕月下,无?所畏惧! 月下再次调整好?了心态,沐浴换衣后,才知道宋大人也去后边更衣了。 小洛子回了宋晋的话:“大人让告诉郡主,他的衣服被仙鹤爪子勾到,需得换一下。” 月下哦了一声,想到刚才混乱局面,不由再次觉得脸庞发烫。 初战不利,但没?关系—— 重生的慕月下,无?所畏惧。 另一边浴房内,宋晋穿着中衣,正亲手搓着换下来的衣袍腰部。 想到当时情?景,仔细搓着污渍的宋晋不由抬了抬唇角,实在?没?忍住,笑了一声,立即抿住。 确定看不出?脏污痕迹,宋晋这才把换下来的衣服放在?待洗的衣篮中。 仔细洗了手,换上干净的衣服。 浴房里朦胧的灯光下,只有宋晋一人。 一张俊朗非凡的脸低着,线条清晰,染着晕黄灯光,带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安静。薄唇微抿,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正在?仔细束着腰间束带。 只不知想到什么,唇角再次轻轻抬起。 烛火落在?他抬起的眼眸中,漆黑深邃的眸中,掠过一抹笑意。 第 82 章 仙鹤事件过后几?日, 月下没有轻率地行动,她不动声色。不动声色在宋晋一切举动中,寻找蛛丝马迹心动的证明。 除了发现今生的宋大人比前生的宋大人更?爱笑这?一点,苦苦搜寻的月下就没有寻到其?他明显的足以证明宋大人对她动心的证据 又到了一天的最后。 依然没有寻到足够有力的蛛丝马迹的月下, 翻身趴在床上?, 把?身上?秋香色锦被扯过头顶, 盖住自己。 隔着被子, 传出一声小小的软糯糯的:嗷呜。 有点沮丧。 烛火燃着,照亮了室内,香炉静静燃着百合香。 但她愈挫愈勇。 一听到门外有了动静, 月下立即拉下被子, 侧身躺好?。秋香色被子规规矩矩拉到下颌,只露出一张瓷白小脸。 可怎么?都觉得自己如此端端正正躺着非常不自然,月下立即扯开被子坐起了身。因她方才?在被子里一阵翻腾,此时她身上?银朱红寝衣松松穿着,微微倾斜, 左边肩便露出的多一些。 柔软艳丽的红, 雪白的皮肤。 散下的浓密乌黑的发,略显凌乱, 越发给此时坐在床上?的美人揉进了一丝形容不说的暧昧气息。 月下微微睁大了那双水汪汪的杏眼,惊恐发现她好?像忘了自己往日床上?自然的样子是?什么?样子了她越想足够自然, 自然散发她的魅力,越慌,越觉得自己不自然极了。 随着脚步声靠近,月下几?乎已经能感觉到宋晋伸向秋香色帐子的手。 观世音菩萨, 她以前到底是?如何自然地面对即将与她共寝的宋大人的?! 月下脑中一片空白,镇定地慌着。 于是?宋晋掀开秋香帐, 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松垮银朱罗衫,雪白的肩头,女孩抬起看过来的彷佛有秋水晃动的目光。 触目惊心的红唇,微微启开。似乎要说什么?,却又怔愣。 床上?锦被堆叠,她在其?中。 宋晋挑开帐子的手微不可查一紧,立即移开视线,看向一旁紫檀几?上?静静散发着幽幽香气的香炉。轻纱般的烟,袅袅升起,若有似无。淡淡的香气弥漫,如梦似幻。 “大人?” 宋晋听到她软软的声音。他的长睫轻轻一动,松开了攥着帐的手,侧身把?帐幔拉好?。 在月下眼中就是?宋晋的细心了,秋夜渐凉。 月下坐在床褥之间,悄悄观察宋晋。只见他同平时一样,面容平静,甚至可以说透着一丝冷淡,没有其?他的表情。 “大人,我困了。”月下心里微微失望,不过失望的次数多了,她脸上?已经能够不露出来了,只是?声音里还?是?藏不住那一丝丝委屈。 正在移灯的宋晋微微一顿,看了她一眼。 两?人目光隔着半张床相交。 俱都是?心头一颤。 拔步床内越发安静。 月下觉得能够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跳得太快太凶,让她无措。她可怜巴巴看着宋晋,似乎希望什么?,也或者只是?希望无所不能的宋大人帮帮她。 宋晋握紧手中烛台。秋夜格外冰冷的青铜烛台紧紧贴着他温热的掌心,让他能够移开视线,稳稳放下烛台,稳稳道:“郡主,睡下吧,臣准备熄灯了。” 他听到月下轻轻哦了一声。 宋晋喉结轻轻动了一下,他迅速转回视线看向月下。 月下已经拥着被子躺下,朝向内侧,背对着他。 宋晋只能看到锦绣秋香被中小小的一团,她的发拖在枕畔。宋晋把?烛台放好?,探身吹熄了灯。 烛火一灭,人的感官便变得分?外活跃。 月下紧紧扯着被子,听到大床另一边宋晋躺下的声音。她甚至能感觉到另一条被子被宋晋拉开的声音,擦着他们身下共同的锦褥滑过,覆在他的身上?。 月下耳根再次控制不住发热,她一手悄悄在被中抬起,捂住自己露在外面的发烫的耳朵。白日里那些宣称自己无所畏惧的勇气,到了夜间似乎俱都消失了。月下懊恼地发现,只是?要控制她砰砰的心跳就已是?很不容易了。 她简直连出声都不敢,她不敢想象自己此时的声音该会多么?异常,肯定很可笑 挣扎了一阵,她直接躺平: 算了,下一次再叫出那个无所畏惧的慕月下吧,这?会儿让她先歇歇。 似乎好?一会儿,也似乎同往夜一样,月下已经失去了判断。宋晋温和的声音响起,是?接着昨晚的《六朝游记》背下去的。 声音中有潺潺的水声,有晃荡的水草,有渡头歇息的人群有夜航船,在水面上?轻轻晃动,有好?大好?圆的月亮,映在水中的影子也在轻轻晃。 月下慢慢忘了自己噗噗跳动的心跳,在熟悉的哄睡声音中沉入了温柔的睡眠中。 “余值此夜,此江,此舟,此景,思一人朦胧之际,妄贪一晌之欢忽有扑通之声,俄而睁眼,灯火清晰,清江荡漾,明月在天” 宋晋的声音渐渐低了。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借着透帘而入的月光,盯着帐顶。想起白日书?房自己一遍遍写下的: 安禅制毒龙。 内侧有她清浅的呼吸。宋晋几?乎是?不自觉地在脑海中勾勒她此时拥着被子的模样,但立即止住,默默想着白日的字,顺着浓墨一笔笔走?出那五个字的忠告。 许久,许久,宋晋才?轻轻合上?了眼睛。 * 连日无有进展的月下正在苦思办法的时候,接到了慕熹微送来的帖子,请她过去坐坐。原来慕熹微已有身孕。 这?却是?前世没有的好?消息。 月下既替姐姐高?兴的同时,看着帖子,眼睛又一亮。她没有办法,姐姐定然有办法!想到这?里一刻也不愿耽搁,立即带人往理国公?府过去。 理国公?府大房,慕熹微正靠着引枕,听府里管事媳妇回事,核对无误后,她一个眼神,青蒿就把?手中对牌交给了管事媳妇,去支取物品。 管事媳妇恭恭敬敬退出了上?房,到了外头才?敢放松下来。如今大奶奶才?是?真正的管家了,不像以前,如今大奶奶这?里握着府里支取钱物的对牌,自然就握着府中的人心。 另一边青桐从外头回来,拎着食盒。进到西厢房中轻轻揭开,内中不是?点心,却是?白花花的银子。 “大奶奶,上?个季度的出息,一半存在钱庄,这?是?另一半。” 青桐的声音很低。 青蒿不由道:“没给人看见吧?” 慕熹微笑了一声:“还?以为你是?个胆子大的。” 青蒿咽了口唾沫,“奴婢这?不是?怕大爷那边万一知道了” “他知道个屁!”慕熹微一手轻柔地抚摸着腹部,一手翻看着青桐带过来的账册,嗤了一声。 青蒿:“毕竟是?用了大爷的名义” 核对无误,慕熹微让青桐把?银子收起来,冷哼一声:“我嫁给他,不是?图他的银子,难道还?图他心有所属?以前是?没机会,如今有机会了,能用他弄银子为什么?不用?要是?连这?点用都没有,真是?一点用都没有了。” 说到这?里慕熹微一笑,“也不能说一点用都没有,至少能从他那里得个孩子,以后还?能承咱们府里的爵位呢。” 银子她要,这?理国公?府的爵位,她也要。 至于男人,哼—— 慕熹微懒洋洋笑了一声。 青桐这?时放了东西又过来了,低声道:“就怕那边也怀上?了,有大爷捧着,还?不知再惹出什么?事儿来!” 慕熹微轻轻哼笑了一声,挑了挑眼皮,淡淡道:“齐姨娘呀” 轻若不可闻的声音:“怀不上?。” 青桐和青蒿顿时惊,更?加惊醒,生怕隔墙有耳。 慕熹微似笑非笑端起茶碗,陪大爷睡觉成,想给大房生孩子,门都没有。这?大房的孩子只能她来生,这?大房的爵位只能是?她孩子的。 好?似方才?不过随口提了一件很小的小事,不过一句话,就过去了。慕熹微又笑道:“也不知道郡主什么?时候过来。” 话刚落,就有人进来报说郡主来了。 慕熹微顿时脸上?一亮,更?高?兴了,带着人就迎了出去。 大房院子里也热闹起来,茶水茶点络绎上?来,就连老太太和太太房中都有点心送过来。 姐妹俩凑到一起说了半天慕熹微肚子里的孩子,最后不可避免地提到了东院齐姨娘。 旁的月下不知道,却还?是?知道理国公?府这?位大爷一颗心都扑在东院那位齐姨娘身上?。不说前世后来,姐姐同她的这?位夫君完全决裂就是?因为这?个齐姨娘。 就是?今生,姐姐大婚后三天这?位自诩情种的大爷就把?齐姨娘抬进了院子,从那以后就如珠似宝地宠着。 听到月下提起,慕熹微喝了口茶,直接道:“要不是?当年实在艰难,当年我就把?她弄死了。” 吓了月下一跳:“一个大活人,怎么?、怎么?弄死啊?” 慕熹微瞥了月下一眼,低声道:“人,脆着呢。” “脆?多脆?” 慕熹微看着月下:“你想谁死?” 她问得淡淡的,眼神却很认真。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极了。两?人心腹都在门口守着,只有炉香袅袅。 月下忙摆手:“没有没有!” 慕熹微敛了看过去的视线。“我想也是?,别看你脾气大,心却软得很。除非人家真的动了你的命,不然——” 月下杀人? 慕熹微摇了摇头。至于月下的命,慕熹微心道就是?那位皇宫里的太后娘娘了吧。 月下忙道:“这?么?好?的日子,说什么?死呀活呀的,吓着他!”手已经捂住了慕熹微的肚子,好?似生怕肚子里的孩子听见一样。 慕熹微咯咯笑道:“行了,我的孩子什么?都不怕!” 月下收回手,忍不住又问了一声:“那你现在看齐姨娘,不想——”说着手往脖子处比了比。 慕熹微又笑:“有了这?个孩子,又有管家权,我想要的都稳当了。我动她做什么??还?得她陪着我们大爷睡觉呢,动了她,我们大爷不高?兴,我银子都得少挣不少,不划算呀!” 她说得又轻又快。 月下看着她,好?一会儿没说话。 “嗐,甭说他们那些破事了,说说你吧。” “正好?,我有事想问问你。”说着她努力表达自己正在寻找的一个东西,“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你说是?怎么?回事呢?” 月下期待地看着慕熹微。 慕熹微自然道:“费劲却找不到的东西?你确定真的有这?么?个东西?” 月下脸色一下子白了。 慕熹微见状,忙问:“什么?东西这?么?要紧?” 月下吞吞吐吐,最后连“我有一位朋友”都用上?了,努力想说清楚她目前屡屡受挫的试探。 慕熹微默默听着,突然问道:“明珠,你和宋大人,不谐?” 月下圆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姐姐,“你说明白些?” 慕熹微点了点头,明白说道:“你和宋大人床上?的事,不谐?” 月下的脸瞬间通红。 她嘴唇动了动:“倒也,倒也不用这?么?明白。” 第 83 章 “倒也, 倒也不用这么明白。” 月下的脸瞬间通红。 隔着一张黄花梨炕桌,慕熹微瞧着月下反应,不?由皱了皱精心修剪的眉头,“你这眼看大婚没一年也大半年了, 怎么提个?床, 还这个样子?”说到这里她伏在炕桌上, 探身道:“明珠, 你这样子,明显跟宋大人在床上不熟啊!” 月下通红着脸,嘴巴张了张, 在慕熹微洞察一切的视线下她根本说不出话来。 慕熹微又瞧了月下一眼, 这才起身,拿着手边账本敲着手心。 月下吞吞吐吐道:“那该我你觉得哎,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敲着手心的账本一停,慕熹微严肃地看着妹妹:“不?管是不?是我想的这样,你都得赶紧跟宋大人在床上熟起来!夫妻之间, 见?面三分情, 床上还有三分情,这些没有就光剩下个?架子, 没情分了!” 月下眼睛瞅着黄花梨木炕桌雕纹,嘟囔道:“我们不?一样我们好多情分呢。” “多?傻妹妹, 一个?正是色欲勃勃年纪的男人,跟你这样一个?娇滴滴的美人,结婚大半年还没睡熟?你还相信你们之间的情分呢!”说?到这里慕熹微警告道:“说?不?定哪里扑腾咔嚓他?就跟别人看对眼了,像宋大人这种男人, 一旦真跟旁人睡上了,跟你真的就只?剩下夫妻名分了!” “你!他?!”槽多无口, 月下竟然一时间不?知道从哪里反驳起,最后只?有一句:“宋大人跟旁人不?一样!” 说?着月下皱眉了,吐槽道:“还色欲勃勃,什?么脏男人,也配跟宋大人比,宋大人才不?是那样!” 慕熹微看着月下,看得月下有点发毛。她?才慢悠悠道:“不?管你信不?信,男人就是那样,看见?美人脑子里就不?可能没有那些事。” 月下要反驳。 慕熹微忙点头顺着她?的话道:“也许,也许宋大人是例外”不?由又用账册敲着手心,想了想,慕熹微慢慢道:“你还别说?,宋大人真可能是例外。他?要是这个?例外,你跟他?这个?样倒是也正常。” 月下忙道:“真的正常吗?” 慕熹微蹙了蹙眉,非常认真道:“嗯,宋大人这个?人,确实很?难想象他?在床上不?要脸面的样子” 月下:“我、我快不?高兴了,你别乱说?啊!” “我的意思是,都知道宋大人清心寡欲。跟你说?,我可见?过蒹葭阁里的宋大人!那次我和?几位夫人坐二楼,宋大人他?们就坐楼下。” 月下听得仔细,“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蒹葭阁的姑娘多美多会跳啊,我就这么跟你说?吧,那天轻描姑娘跳起来的时候,我坐二楼往下头一看,呵,一个?个?平时人模狗样的那时候稍不?注意口水都能流出来,就是那些一本正经的眼神也是嗖一下亮得,很?难说?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只?有你们家宋大人——” 慕熹微看着月下,慢慢道:“明明坐在蒹葭阁的滚滚红尘中?,偏偏让人觉得他?抽离于所有人,当时我都惊了,那可是最美的姑娘,最媚的舞!宋大人,他?,我只?能说?那时候依然心如止水,恐怕真的就是清心寡欲了。如此少欲——”她?又看了妹妹一眼,“难办。” 月下小?声道:“宋大人是真正的君子,自然同旁人不?一样。” 慕熹微翻了个?白眼:“再是君子,看见?你这样的美人多少都会有些想法!我说?你是真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 月下:“我知道啊,我好看!” 慕熹微摇头:“你不?知道。我告诉你,就你这样的,要不?是郡主身份震着,手中?金鞭护着,应该都想跟你——有点什?么吧。宋大人,就是再不?一样,他?也是男人呀” 月下动了动嘴巴,吞吐道:“要是我是说?假如,假如男子有心仪之人,是不?是就会对旁人没想法了” 她?咬唇看着姐姐。 慕熹微直接道:“不?会啊!”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要不?,我肚子里的孩子怎么来的呢!” 月下:“” “逗逗你,宋大人跟我们大爷可不?一样。”慕熹微抓着月下的手:“他?是不?是心里有人,你试一试就知道了。” “怎么试?” 慕熹微起身,在背后箱笼里摸索半天,摸出一枚东西,放在了月下手中?。 是一枚香囊。 “只?需两杯酒,再有这个?香囊放在帐中?,最是助兴的好东西!”她?悄悄在月下耳边道:“男人,没有不?疯的。” 月下: 她?看了一眼香囊,迅速转开视线看向慕熹微,小?声道:“要是,要是还没用呢” “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了。要么不?行?,要么——就是心有所属,许了旁人。” 外头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 暮色降临,宫门内外开始上灯了。 六部早已下值,六部官员们从千步廊散出,涌向京城各处酒楼茶馆,曼妙烟火处。 户部值房中?,宋晋静静坐在桌案前。 习惯性给宋晋送关怀的罗荣远进来,一嗓子哎呦开:“那帮兔崽子,就会偷懒耍滑,也不?来上灯!” 宋晋这才有了反应,看向来人,“是我没要灯,正准备下值。” 最后的天光透过值房窗格照入,映出了宋晋那张异常安静的脸。形成对比的,是罗荣远那张异常兴奋的脸。 他?神秘地压低声音:“我知道!太子殿下密谈,闲杂人等?不?敢靠近,这才连上灯的小?厮都不?敢过来!” 罗荣远的语气透着压不?住的羡慕:“宋大人,前次殿下赐座沧浪园,这次殿下亲临您的值房,您这!恭喜宋大人了!” 隐约的光线中?,看不?清宋晋的神色,只?能听到他?安静的声音,“罗大人想多了,殿下此来,与公事无关。” 罗荣远顿时更羡慕了:“咱整个?大周有几个?人能与殿下说?上一句私话!大人您呢!恭喜大人了!” 宋晋沉默了瞬间,道:“罗大人,我今日累得很?,不?能陪您说?话了。” “明白!明白,明白!”罗荣远说?着亲自开了值房的门,殷勤陪着宋晋走出去。他?可太明白了,伴君如伴虎!就是太子殿下再是青眼有加,在殿下面前说?话只?有打?点起一千个?精神的,越是看似与公务无关的私话,越要句句小?心,那能不?累嘛!明白! 宋晋沿着青石宫道朝着宫门走去。 巍峨高大的宫墙,揉了墨一样的天穹。一盏盏宫灯亮了起来,照亮的地方?越多,其后的黑暗就越多。 一路沉默无言。 马车上,就连星远都比平日乖巧了不?少。时安不?时抬头看一眼沉默的大人,总觉得大人脸色比平日苍白了几分。 再一次看过去的时候,正好对上了宋晋睁开的眼睛。 时安讷讷道:“大人,可是有为难的事?” 宋晋轻声道:“没有。”他?伸出修长手指,勾起一旁窗帘。街面上灯火璀璨,照亮了宋晋安静俊朗的脸。 青布马车穿越繁华街道,穿越喧嚣热闹的人群。两边街灯的光芒,交汇成一道道光影,在宋晋脸上不?断变幻。 他?的额轻抵着车窗,静静看着窗外。 时安又低低唤了一声:“大人?” 宋晋没有动,依然看着窗外,轻声道:“只?是太累了些,到家——就好了。” 马车一个?转弯,两边人声顿时小?了,就连路面都瞬间更平顺起来。车子驶入了京城最贵且富的富安坊,不?远处,就到家了。 车入府门。 时安靠在廊下,他?觉得今日大人就连沐浴也比平时时间久了些。 听到门声一响,时安忙站直身子,看向自家大人。 廊下灯笼一动不?动,晕黄色灯光洒下。轻袍缓带的公子,挺拔如松柏的身姿,俊朗无双的脸庞。 宋晋抬首,看向前方?天空。 漆黑的天,看不?见?一颗星子。 院中?一丝风也没有,几棵桃树都静静立在黑暗中?。 时安小?声道:“看这样子,恐怕又有一场雨等?着呢。” 宋晋点了点头,“也不?知郡主何时回来。” 说?到这里他?脸上有一个?很?轻很?淡的笑,“她?喜欢下雨,偏偏又最怕湿了鞋袜。” 廊下一时间安静,只?有光静静笼下。 时安小?声提醒道:“大人,花厅里晚膳已经摆上了。” 宋晋却转身去了书房,只?道:“撤了吧。今日还有好些文书要看,我想在郡主回来之前看完。” 时安看着大人背影,只?能听命。暗道还得郡主在家,郡主不?在家,大人餐食上永远不?知道上心。 夜色渐浓,有风起来,吹动院中?桃树叶子,扑簌簌一阵响。只?一阵子,风就过去了,又是纹丝不?动的安静。 宫灯静静悬挂廊下。 宋晋合上了又一本书册,揉了揉发胀的额角,看向了一旁八角琉璃宫灯。他?静静看了一会儿,想到了送这盏灯的人,小?心翼翼亲自点燃了宫灯,歪头问他?:“大人,好不?好看?” 眸光流转似秋水,美人如画倚灯畔。 她?却天真地问他?:好不?好看。 宋晋抬手轻轻撩过宫灯垂下的灯穗,这才重?新转脸,又拿起一本文书打?开,一目十行?,一边翻动一边看。 面色苍白,有淡淡倦色,却无比专注。 夜色更浓。 郡主府外,富安坊安静宽阔的青石大街上驶过明珠郡主招摇的马车。马车经过,不?知多少人家悄悄低声:郡主探亲,这时候才回。如此,又不?知多少家觉得该再次调整跟理国公府的关系。 马车内的月下却不?是外人想象中?的慵懒而归,她?正襟危坐。 一只?手不?由攥着袖口,生怕里头的香囊掉出来。紧张得好一会儿眼睛都不?眨了,一遍遍在心里重?复着自己的说?辞,“良辰美景,大人不?妨与我一同饮一杯秋月白秋月白对,良辰美景” 月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呼出一口气,使劲默念着:“不?紧张不?紧张姐姐说?,就是床、床、床上那点子、事、事儿” 把心一横,至多就是皇后和?大臣上个?床,再说?又没旁人知道! 重?生的慕月下,无所畏惧! 突然车帘一掀,小?洛子探头看过来。 正襟危坐的月下顿时坐得更直了:“怎么?” “郡主,到了。” 到了? 月下立即喊了一声:“洛洛。” 小?洛子哎了一声。 月下紧张道:“我一点都不?紧张。” 小?洛子: 又过了一会儿,他?见?郡主还没有下车的意思,向前探身问道:“郡主,可是还有哪里不?妥?” 月下飞速温习了一遍自己要说?的话,要做的事,连要脱的衣服都复习了一遍 呼出一口气道:“万无一失。” 小?洛子点了点头,等?郡主下车。 又过了一会儿,听到郡主小?声道:“洛洛,万无一失是万无一失,就是我腿软得厉害,你得拉我一把。” 第 84 章 阴云凝聚, 宫灯照亮黑暗。 小洛子扶着月下下了马车,立即有人上前替月下系上一件披风。秋夜寒凉,郡主娇嫩,下头人照顾得越发精心。 月下笼着披风, 穿过重重院落, 进?入内院。 她突然?抓住小洛子的胳膊, 紧张低声:“洛洛, 家里还有秋月白吗?”要是没有,就算了吧,改日, 改日会不会好一些 就听到?小洛子道:“郡主放心, 好几坛子呢。” 月下喃喃道:“放心,我放心。” 一到?房内,她连衣服都没顾上换,先把袖中?香囊往枕头下一塞。这才松了一口气,万无一失的第一步完成了, 接下来都是?小事。 “不慌, 都是?小事。”月下给?自己打气。 卸妆,沐浴, 更?衣。 深呼吸,很好。 乌发松挽, 素白长裙泻下,外加水红色长袍。灯下,露出在外的皮肤雪白,越发显得眉乌唇红。 月下攥着手, 看着桌上青玉酒壶,莹润有光。两边青玉酒杯, 盛着秋月白,酒色醇厚,微微泛着光。 抑制不住怦怦跳动的心脏,月下索性直接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小洛子几人一个没注意,月下已经三杯下肚,看过来的眼睛透着水汽,轻轻波荡。 小洛子不安道:“郡主?” 月下搁下酒杯,冲他眨了眨眼,道:“放心,万无一失。” 小洛子点?头:万无一失! 翠珏和?璎珞拦住出来的小洛子。 “是?不是?你又哄郡主喝酒?” “郡主这是?有什么事儿?” 小洛子神秘道:“不能说。不过,明儿你们?俩就能知道了。” 璎珞还想揪住小洛子问个明白,就听院子里有人报宋大人来了。璎珞不敢造次,当即同?翠珏一起?站好,静迎宋大人。 小洛子已经趁机跑开,一边迎上前带路,一边扯着嗓子报:“大人来了!” 屋内的月下听到?动静,当即攥紧了手,又慢慢松开。迷蒙的目光扫过酒壶酒杯,慢慢安定下来。晕腾腾的脑子里最后清晰形成一句话?: 重生的慕月下无所畏惧! 宋晋进?来。 月下从灯下抬了头。 宋晋脚步一顿。 “大人,你来了。” 芙蓉如?面柳如?眉,看过来的眸光潋滟。 宋晋目光扫过桌上青玉酒壶和?另一边空掉的酒杯,最后再次落在月下望过来的脸上,见她瓷白面容已笼上了淡淡薄红。 他轻抿了唇,来到?金丝楠木圆桌旁,坐下。 月下执壶,醇厚的酒液落入青玉盏,发出清脆的声音,与房中?静谧形成鲜明对比。执壶的手却似比这最好的青玉还要细腻温润,指尖泛着轻红。 “秋月白。”宋晋慢慢道,目光从月下的手上抬起?,看向月下的脸,轻声道:“郡主是?有喜事,还是?有心事?” 月下慢慢放下酒壶。 耳边是?姐姐的声音,“你就说,你要做小姨了,故与大人共饮。” 月下道:“我快要做小姨了,故,与大人共饮。” 闻言,宋晋端起?酒杯,道:“好。恭喜郡主快要做小姨了。” 月下看着宋晋一仰头,白皙脖颈现出喉结的形状,她轻轻咬了唇。随着宋晋放下酒杯,月下立即转开了视线,端起?自己酒杯,再次饮尽。 房中?百合香淡淡,又有淡淡酒香。珍珠帘已经换了流苏帐,此时流苏帐半卷。帐后是?他们?将共寝的拔步床,想到?这里,月下越发觉得脸上发热,她不觉抬起?手摸了摸脸颊。 宋晋垂着眼睫,看着手中?青玉盏。见月下再次执壶,宋晋推过酒盏。 她倒,他就喝。 一连三杯。 月下抿唇,攥着酒壶弯月型的窄润把守,不确定地看向宋晋,目光轻轻荡动:这第二步,该是?,万无一失了吧? 宋晋见月下不再倒酒了,这才看向她,突然?问道:“郡主,可有小字?” 耳边是?太子含笑的声音,“宋大人与郡主成亲这么久,竟不知朏朏,是?她的小字?” 月下看向宋晋,脑子里模糊又清醒。 宋晋见她红唇轻启,吐出两个字:“朏朏。” 他轻轻笑了一笑,点?了点?头,慢慢道:“是?了,月出灿灿,曰朏,正合郡主。” ——“孤闻《山海经》有宝,得之可以忘忧,曰朏朏。宋大人,你觉得这个小字,好不好?” 太子起?身经过宋晋身侧,停住脚步,轻声道:“孤,为她取的。”阴暗的房中?,没有点?灯,两个人群中?同?样高大的男子此时并肩而立,背向而对。 萧淮经过了沉默的宋晋,来到?了窗边,推开窗子。天?光漫入,映出萧淮那张几乎可以称之为秾丽的俊颜,他那双幽深的凤眼看着前方宋晋,轻声一笑,漫不经心地展开了扇子。满意地看到?始终不动如?山的宋大人,看过来的瞬间- 这位永远温和?从容的玉面探花郎,那一瞬间,那张俊脸不受控制地一滞,然?后是?微不可查地——苍白。 房中?百合香静静燃着,宋晋垂着眼睛,看着手中?酒盏。 月下只觉身体中?秋月白好似都化作了涌动的热意,她怀疑自己整个人也许都变成了一个小粉人。小粉人慕月下满脑子都是?第三步:她该怎么让宋大人躺在床上 平日,宋大人是?怎么躺在床上来着? 月下调动自己模糊的头脑,茫茫地盘算。 宋晋看向月下,不光她瓷白的脸,露出在外的皮肤都泛着淡粉。青玉发簪松松挽着她乌黑的发,在烛火下闪着秋水般的青碧之色。他不觉捏紧了酒盏,顿了顿,才道:“郡主酒多了,早些歇吧。” 真是?瞌睡有人送枕头,月下苦思的第三步眼看就要达成了。 她起?身,微一踉跄,便立即扶住了桌案。 没有看到?一旁宋晋伸出又收回的手。 月下轻轻晃了晃头,含着酒意的声音软成了一团,“我好像,真的喝得多了一些。” 一站稳,月下就向着流苏帐后的拔步床过去,耳边是?姐姐的话?,“别?怕喝多,喝多了才好办事!事后还能推说喝多了,喝多的人勾引那叫勾引吗?那就叫喝多了!” 行到?半道,月下身子轻轻一晃。她不好意思地回头,对宋晋一笑。 宋晋漆黑的眼睛,静静看着她。 安静的房中?,只有月下水红色的长袍擦过地面的声音。流苏帐轻轻晃动,宋晋听到?长袍落地的声音。 他静静倒了一碗香茶,慢慢喝了。 烛火晃荡了一下,房外再次起?了风。 月下脱掉长袍,一碰到?冰凉的被褥,酒意醒了三分,心脏又开始突突跳。 她咬了咬唇,第三步她已经完成了一半:她自己到?床上了。 她拉开被子裹住了自己的肩头,坐在床上,不自觉抬起?了手背,咬了一下,渐渐用力?,在手背上留下了一个淡淡咬痕。 突突跳的心略微安静了一些,月下又清醒了两分。身体里的热意没有减少,反而更?热了,就连身上带着秋夜凉意的被子似乎都跟着热了起?来。身体里涌动着说不清的燥热,让月下使劲咬了一下唇。 过了一会儿,帘外有了动静。 月下的脸一下子更?红了,心再次狠狠跳了起?来。她拉住被子,人已经躺下,才发现自己忘记取下发簪。月下半抬起?身子,抬手取下青玉簪,冰凉的乌发垂下,缎子一样。月下把发簪胡乱往枕头底下一塞,一下子碰到?了——那枚香囊。 她顿时想起?这股难以抑制的燥意来源,月下慌忙拿开手,使劲压了压枕头,不知是?否是?她做贼心虚,好似不仅没有压住那股淡淡幽香,反而更?浓郁了。 缕缕幽香与她体内的秋月白似乎绞成一团,在她体内涌动。 月下心慌地想要拿走香囊,可大床内根本无处可藏,就在这时宋晋进?了秋香色帐子。 月下立即躺下,闭眼,死?命压住枕头! 宋晋一抬眼就看到?了拔步床前脚踏上,她水红色的长衫堆放在上。 宋晋进?来,提着小巧的茶壶,一手拎起?她柔软的长衫,挂在了一旁衣服架子上。这才从一旁格子中?取下倒扣的茶盏,倒了半盏茶水。 “郡主,喝一点?水再睡。” 宋晋的声音带着秋夜的微凉。 月下觉得自己此时简直是?一团乱,身子热得要命,根本不敢乱动,唯恐给?宋大人看出端倪!她拉着被子,回:“我、我不要喝水。” 本就软糯的声音好似化开了一样,软中?添了酒意带来的娇。 软媚异常。 床边的宋晋长睫轻颤,握着茶盏的手不觉用了力?。温热的茶水在白瓷茶碗中?轻轻一荡,碧色的茶汤擦过素瓷的白。 过了一会儿,宋晋才开口,是?轻声的哄:“郡主,喝一些,不然?夜里要难过的。” 月下觉得身上发热,嗓子也微微泛干,都不用夜里,她现在就觉得有些难过,想喝水。 她坐起?身,秋香色锦被顺着肩头滑落,露出了她素白柔软的寝衣。不知为何?,衣带半开,寝衣松散,露出她透着粉的皮肤。 她往床边过来,宋晋移开了视线。 只觉随着她一动,幽香阵阵,无处不在。 宋晋握着茶碗的手不觉攥得更?紧了,指节因为用力?泛白。他把茶碗送到?月下唇边,却不知为何?,这些日子做惯的事情,今日却出了岔子。 也不知是?月下乱动,还是?宋晋的手,抖了。 宋晋扣着茶碗的拇指擦过了月下的唇。 柔软温热的触感,让宋晋手一颤,倾斜的茶碗便洒出了水。月下轻轻轻吟了一声,唤道:“大人” 宋晋转过视线,看清了洒出的茶水湿了月下寝衣,透出内中?大红裹胸的上缘,几乎勾勒出了曲线。 呼吸一滞。 他狠狠咬了唇内侧,稳住了手,重新把茶碗送到?月下唇边,低沉的声音:“喝水。” 月下就着宋晋的手,咕咚喝光了茶碗中?的水,心满意足轻吁一声。 宋晋收起?茶碗的动作一顿,接着听到?内中?窸窣声音,床内的人已经重新睡下了。 他的声音更?低了一些,似乎染上了夜的低沉。 “郡主,臣要熄灯了。” 月下软软嗯了一声。 灯灭了。 宋晋缓缓呼出一口气,忍不住抬手扯了扯领口。也许是?一场大雨要来,也许是?今夜的酒,熄灭的灯火并没有带来属于秋夜的清凉。 黑暗中?,他静静立了一会儿,这才缓缓躺下。 鼻端的香气,似乎比往日更?加浓郁。 来自她身上的香味。 第一次,宋晋没有说话?,在漆黑的夜中?一次又一次吐息。终于还是?抬手,再次把领口扯开了一些。 无论如?何?,不该陪着她这样喝酒。 燥意在身体涌动,宋晋轻轻咬着唇内侧,告诫自己。 今夜无月,账内漆黑。 月下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第三步,完成了。 她轻轻吞咽了一下:最后一步。 ——“只要你靠过去,没有男人会拒绝你的!”慕熹微笃定道。“要我说,这香囊都多余!权当为你助兴吧!”“记住我的话?,只要你靠过去,剩下的你都不用管了!” “记住了?” “记住了!” “只要我靠过去” 一个小人又冒出来:“那可是?宋大人啊!” 另一个小人断然?道:“那是?你的宋大人!” 黑暗中?,月下扯开了自己的寝衣,默念道: “靠过去!” 第 85 章 夜色如?墨, 风起来了,吹动院中梧桐树发出簌簌声响。 拔步床内无人说话?,静得能听到外头起风的声音。 燥意随着夜色,在帐中蔓延。 一个心?知是秋月白和香囊, 一个以为是越来越难以克制的欲念涌动。 酒精放大人的?欲望。 这是宋晋最明白的?道理。 黑暗中, 宋晋面容紧绷, 他抬起左手?, 压住自己的?额头,妄图压制那无尽妄念和狂想。闭上眼睛,他一次次调整自己的?呼吸, 一次又一次, 带来的?却是难以压制的?燥动,越来越紧绷的?身体。 风大了,吹得?梧桐哗哗作响。 突然,宋晋睁开了眼睛! 他放在身侧的?右手?被一团柔软裹住,好一会儿他才能分辨出是月下的?手?, 握住了他的?。 柔弱无骨。 宋晋的?呼吸带起了胸膛的?起伏, 所有?模糊的?感官在无尽的?黑暗中都汇集在他身体的?一侧,清晰, 分明。 彷佛他被她握住的?不是手?,而是人身体上最敏感、最柔软的?——心?脏。 黑暗中, 月下靠过去,靠过去。 先是他的?手?,然后是他一侧的?身体,月下紧张地靠过去, 好似一个酒醉的?人无意识寻找一切可?以靠近的?。 月下觉得?自己真的?醉得?厉害,不然她绝不敢这么决绝地——抱住他。 瞬间?, 彷佛天翻地覆。 被她佯装酒醉抱住的?人突然翻身,上下易位。 宋晋把?她笼在了身下。 黑暗中月下觉得?自己心?都不会跳了,宋晋的?身体整个笼罩在她的?上方,她几乎能透过黑暗感受到上方人看?向她的?目光。 灼热得?让她死死闭上了眼睛。 他的?手?几乎是凶狠地把?她的?双手?扣在了头顶。 是上方宋晋的?气?息,也许是晚上的?酒,是枕下的?香囊,月下不知道。她只是发现自己整个人都无力极了,无力到近乎无助,让她想要攀附住什么,不要让自己跌下去。 她渴望—— 月下不知道她渴望什么。 宋大人一定知道,宋大人什么都知道。 她渴望他—— 帮助她。 找到答案。 让她体内那些折磨她的?燥动,软弱,通通安静。 黑暗中,宋晋只用一只手?扣住了月下纤细的?手?腕。身下的?人乖得?要人命。黑暗中,宋晋整个人都绷成了一个拉到最紧的?弓。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在想什么。 他想通过黑暗看?清她的?脸。 明珠郡主,慕月下。 “那位可?是明珠郡主,非王公不能配!” “放眼大周,郡主尊贵,除了太子?殿下,再也没人能匹吧?” 宋晋下颌绷得?死紧。 “宋大人,咱们,能不能先好好过?” “宋大人”“宋大人”“宋大人”是颠倒梦境中,一声又一声。 宋晋慢慢低头,向下,靠近她。 黑暗中,他的?一只手?落在了她身上的?锦被上,擦过了她露出的?柔软的?寝衣。寝衣散开,凌乱在锦被之下。 月下再次闭紧了眼睛,都是宋晋的?气?息,灼热至极,让她无力至极。 宋晋的?手?感受着她散乱的?寝衣,攥着隔开在她与他之间?的?锦被。 明珠郡主,慕月下,小字——朏朏。 宋晋整个人狠狠一滞,落在锦被上的?手?猛得?把?被子?往上一拉,拉到月下下颌处,把?她整个人狠狠一裹! “郡主醉了,睡一觉,就好了。” 黑暗中他的?声音安静得?近乎清冷。 随之就是他翻身而起,同样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臣还有?一事?,需先离开。” 月下愣愣攥着被子?,只觉周身都冷了下来。她听到宋晋离开,离开大床,离开帐子?,离开这个屋子?,离开。 有?光映入,隐隐约约。 他离开前,为她点起了流苏帐外的?灯。 月下攥着裹紧自己的?被子?,整个人都在发颤。 “只要你靠过去,没有?男人会拒绝你的?!” “除非,他——心?有?所属,已有?所许。” “宋大人也不容易,一纸圣旨娶了郡主,青梅别嫁,后又守寡,宋大人几次登门,都被拒之门外” “宋大人的?灯这必是暗指王君那句‘余愿谢时去,西山鸾鹤群’。” “慕月下,你自私,虚荣,浮华,骄纵,非臣良配。” 月下拉起被子?,盖住了自己整个人。泪水顺着紧闭的?眼角滑下,落在唇边,又咸又苦。 屋外圆桌上的?宫灯静静燃着,灯光透过镂刻的?窗格,透过轻轻晃荡的?罗帐。秋香色香帐内,是重?工金丝楠木拔步床。众多精雕细镂的?图案中,寓意百年好合的?合欢纹案在隐约的?光线中暧昧难辨。 拔步床上,安安静静。锦绣被褥中,那样小小的?一团。 没有?一点声音,只有?绣有?合欢的?被面在朦胧的?光线中微弱地起伏,颤抖。 被内的?月下无声,哭得?厉害。 外面一阵狂风过去,天好似被撕裂开了一个口子?,铺天盖地的?雨哗啦啦下来了,瞬间?笼罩了整个世界,整个黑夜。 * 宋晋才走到角门前,一阵狂风而过,黑暗中似乎所有?的?树木都在一起呼啸。大风卷起了他的?袍角衣带,猎猎作响。 几乎同时,哗哗的?大雨从天而降。 宋晋扣住门的?手?没有?推开,反而握紧了冰冷的?门环。他低头,握着门环,任由大雨落下。 正是夜最浓最深的?时候,似乎所有?人都睡了,整个天地间?只有?笼罩万有?的?黑,只有?倾盆冰凉的?雨。 雨水顺着宋晋轮廓分明的?脸流下,沿着他的?下颌汇聚,滚落,落在他散开的?早已湿透的?衣襟。 黑暗中,他扣着门环的?手?突然攥紧。 暮色中萧淮推开了户部值房的?雕镂花窗,最后的?天光映入。萧淮看?向他,不以为意地,然后漫不经心?地打开了他手?中的?折扇。 价值千金的?象牙扇骨,扇面是最好的?泥金纸。 宋晋再次扣紧了门环,秋夜本就冰凉的?门环,此时更是凉意透骨。 扇面上只有?十六个字,对?于一目十行的?宋晋来说一瞥就尽收眼底。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一行笔酣墨饱,遒劲有?力,是被朝中很多人推崇的?魏晋风骨,人人一见而知是太子?萧淮亲笔。 一行稚嫩婉约,可?每一个字都能看?出执笔人的?用心?,每一个字,很用心?。那一刻,宋晋几乎差点就稳不住自己一向的?从容安稳。他说过,他能从她的?每一个字上看?出她的?努力,那晚的?宋晋不是哄月下。 他真的?能。 清清楚楚。 在看?到这八个字的?时候,彼时书写扇面的?月下几乎就在他的?眼前。清晰到他能看?到她因为认真轻抿住的?唇角,她握笔一定很重?,握得?很紧。写到第四个字落下那个小小的?点号时,她一定轻轻松了一口气?,带着小小的?得?意,和,和荡漾的?——柔情。 都在她的?每一个字里。 八个字,留下了太多的?迹象,太多的?线索。 夜雨哗哗,宋晋轻轻推开了角门。不远处一个小小厢房中,有?微弱的?光,守夜的?人许是觉得?这样大雨,不会有?人经过,这时候也许偷偷打着瞌睡。 宋晋行过大雨,来到了廊下。 时安看?到宋晋的?时候先揉了一把?眼睛,再次看?清眼前确实是他们大公子?,时安惊得?一时间?发不出声音。 湿透的?衣衫,皂靴处很快聚集起一片水痕。 越发白的?脸色,越发惊人的?五官线条。 在灯光中,他抬头看?过来。 宛如?一幅惊心?动魄的?画卷。 时安愈发无法发声了。 雨声更大了一些。廊下灯光照出前面青石地板上砸出的?一个个水花,接连不断。 宋晋略带喑哑的?声音,却依然是往日的?清淡,温和,“备水,我需要沐浴。” 雨声哗哗。 时安哎了一声,忙转身要去要水。宋晋伸手?,拉住了他。依然一片茫然的?时安转头,廊下那把?油伞递到了他的?面前。 宋晋轻声道:“夜深雨大,拿好你的?伞。” 时安接过伞立即入了大雨之中,如?果不是怕伞给风掀掉,他几乎快跑起来了。 热水很快送到。 时安守在门口,身后的?浴房内安静极了。他靠着廊柱,望着哗哗的?大雨发呆。 雨,似乎没有?尽头。只是,哗哗,哗哗。透过浴房紧闭的?门窗,涌入。 哗哗,哗哗。 宋晋靠着桶壁,微微后仰。 氤氲热气?中,男子?面如?冠玉,眉目如?画。 “她的?小字,宋大人竟不知吗?”“她呀,待人好起来没个分寸,别说宋大人是我朝栋梁,就是待她那些个下人,有?时候也是掏心?掏肺,做小伏低地哄”“大人可?别轻易被她哄动了” “宋大人,大约觉得?朏朏生起气?来,好哄吧?”说到这里,萧淮一笑,转身看?向了窗外暮色,“这世上,只有?两个人,哪怕说错一句话?,她绝不肯轻易原谅,怎么都不肯原谅呢”。 “一位,大人这样聪明人,该早看?出来了。是慕尚书。打小,那就是她心?里最深处的?疤,动一动,她都能疼得?几天缓不过来。” 说到这里萧淮转过了身,看?向了宋晋,慢慢道:“还有?一位,聪敏异常的?宋大人,该是也发现了吧?” 桃花眼,薄唇,入鬓长眉。这个大周朝最尊贵的?男子?,似笑非笑看?向宋晋。 在安静昏暗的?值房内,轻声地,一字一句地吐出: “孤,惹恼了她,怎么都哄不好呢。” “宋大人,是她敬重?的?人,大人的?话?她该都是听的?。可?孤说错一句话?,她简直要跟孤,天长地久地闹下去。” 宋晋站得?笔直,静静听着。 离开前,萧淮转身,最后一句话?是:“有?时候,孤真的?很羡慕宋大人啊。” 浴房氤氲热气?中,宋晋静静靠着桶壁,仰面,露出最脆弱的?喉骨。 微微凸起的?喉结,线条流畅有?力。 宋晋面前浮现了黑暗中靠过来的?月下,他落在桶壁上的?手?慢慢攥紧。最后,他如?同滑落,整个人都沉入了水中。 没入水前,有?很轻很轻的?声音,从他薄唇中吐出。 “慕月下,我是谁?” 那一刻,你是否知道:我是谁。 浴桶水面安静,只有?波纹轻轻晃荡。 第 86 章 一夜大雨过后, 阳光冲破云层,洒下明媚晨光。 院中梧桐树落了一地树叶。一大早婆子们就拿着家伙,几个人?扫了去。只剩下一棵光着凛然的?枝干,迎接深秋到来的梧桐。 月下已经起床, 面色苍白了些。 翠珏一见, 上前的?脚步就快了, 很怕突然变天, 别是郡主晚上蹬被子受了寒,她上来把温热的手心放在月下额上。 才要放心,就觉腰间一紧。 月下整个人?顺势靠上了翠珏, 伸手搂着她的?腰, 好像依恋母亲怀抱的?孩子一样。 “郡主?”翠珏小声道。 月下闷声道:“好翠珏,给我抱抱。” 翠珏闭嘴了。 璎珞进来,立即凑上前道:“郡主啊,快松开?吧,翠珏很忙的?!不过, 我闲着没事!”就差直说, 让我来! 月下松开?,苍白着小脸, 冲两人?笑了笑。 翠珏和璎珞都?看?出郡主有心事,从昨儿?就很明显。两人?私底下猜了各种原因, 都?觉得?最?有可能的?就是昨儿?跟大小姐又提起了慕尚书。每次郡主都?说老爷怎么看?,她才不在乎呢!郡主也确实每次都?跟老爷反着来。可是,也每次,就是若无其事过去了, 事后某一个时?刻,郡主总是会突然无力?起来。 像现在一样。 两人?服侍月下梳妆, 小心翼翼拿话逗月下开?心。 月下一向很捧场,每次只要她们逗,她就笑。 配合得?让翠珏觉得?不忍心。 璎珞仔细为月下点了胭脂,轻柔匀开?,遮了苍白。梳妆更衣毕,秋日晨光下立在窗前的?郡主,明媚鲜妍。 月下看?着窗外的?梧桐,很轻的?声音喟叹一样:“我的?梧桐,快要什么都?没有了。” 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听得?翠珏和璎珞心里?说不出的?难过。璎珞赶忙拿郡主关心的?事情,想要转开?郡主心绪。 “郡主还不知?道吧?今儿?宋大人?一早上朝去,听那边人?说很是咳了几声。不过大人?说不碍事,只是变天略染了些风寒,很快就会好了大人?还说让咱们多注意郡主,说郡主昨儿?喝了酒,又赶上变天,早起来会不舒服的?” 秋阳漫漫,璎珞絮絮说着。 晨光落在月下极美的?脸上,她安静听着。在翠珏和璎珞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月下的?手死死攥着袖子,轻轻颤。 * 日头?升高,户部 宋晋从前头?内阁值房出来,才到户部这边,就见罗荣远迎了上来。 “宋大人?呦!” 这亲热的?称呼,不知?道的?还以为宋晋是他失散多年的?亲人?。罗荣远满脸堆着笑,“宋大人?不舒服,怎的?不早说!需要跑腿送东西的?,您一句话,下头?人?办不好的?,不还有我!” 罗荣远说着,上前几乎要挤开?宋晋身边的?时?安。跟在后头?的?星远就觉得?眼前一红,只剩下了罗大人?肥大的?身子。 宋晋右手握拳放在唇边,借着两声轻咳,侧身避开?了罗大人?伸过来的?热情的?双手。轻声道:“不过偶感风寒,劳大人?挂念。” 罗荣远的?热情好似不需柴火的?火一样,一旦烧起来就不会结束。他也不管宋晋拒绝与否,他就关心他,就关心他! 嘘寒问暖着同宋晋一起走进了院子,罗荣远见院子中正在等候的?小太监看?过来,他关怀地?语气越发温暖,关心地?浓度再一次急剧攀升! 可算有机会让郡主府的?人?亲眼看?到,在这个波谲云诡的?官场中,私下里?他罗荣远如何排除万难关怀着宋大人?了! 罗荣远心情舒畅,声音都?大了:“大人?您看?,郡主的?人?来了好一会儿?了!” 正借着整理袖口再次避开?罗大人?过于亲切举动的?宋晋,落在袖口上的?手轻轻一顿,礼节性含笑的?唇角微微一凝。 宋晋随手掸了下袖口,这才抬头?看?过去。 是郡主在宫里?寻了好些时?候的?那个小太监,叫小丁子的?。 出落得?青竹一样的?小太监,这时?候上前行?礼,干净的?声音恭敬回道:“大人?,郡主听说您早起咳了两声,让奴才送冰糖雪梨羹给您,大人?想着喝。” 说完,就把手中食盒交到了一旁时?安手中。对着时?安一笑,这才转身再次向两位大人?行?礼,回说:“大人?,奴才还要往内书堂去,先?告辞了!” 宋晋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一旁那个朱红色雕漆食盒上,长睫静静垂着。 直到一旁罗荣远甜腻的?一声宋大人?,宋晋才回神?,看?向对方。 罗荣远低声道:“这就是那位很得?郡主欢心的?小太监?”也看?不出什么来,外头?说什么的?都?有,让他看?刚刚那张脸跟南园那些绝色的?孩子没法比。非要说,也就是白净些。当然,郡主看?上的?,肯定是不一般的?,这通身干净的?气度,倒是着实不同。 啧,做郡主的?人?就是好!内书堂!司礼监好几任秉笔太监,可都?是内书堂出来的?!坊间不少人?都?有一套说法,对应着“非翰林不入内阁”的?就是内宫里?“非内书堂不入司礼监”。 见罗荣远问,宋晋点了点头?,随即拿户部文?书转开?了话题。 * 另一边,小丁子快步穿过皇城往内书堂去的?时?候,正好遇到了进宫的?萧淮。 小丁子忙往道旁站住,躬身垂首,静等殿下过去。 萧淮神?色淡淡的?,不知?在想什么,根本不会注意这些来来往往的?宫人?。一旁秦兴瞥了一眼路旁的?小丁子,凑近,说了句什么。 恭恭敬敬垂首的?小丁子就见本已走过的?殿下,停了步子,转了身。 映入小丁子眼帘的?是一双云锦织就的?玄色靴子,牛皮底,龙腾祥云金绣图案。 他越发低了头?,屏息。 “抬起头?来。” 金石相击一样清朗的?声音,却淡得?很。 小丁子立即抬头?,垂眸。 他能感觉到太子殿下逡巡的?目光,小丁子垂下的?手紧张攥着,一动不敢动。 “去吧。” 来自殿下的?漫不经心的?一声,带着无上的?威仪。 小丁子立即低头?,行?礼,绷着脊背,压着步子沿着道路一旁,离开?。 萧淮却站在原处,好一会儿?都?没有动。那双总似含情带笑的?眼睛,此时?却没了那些情绪。 正在这时?,秦兴的?小太监徒弟过来了。秦兴踩着猫一样的?步子往一旁,听了回话,暗暗叫苦。 “什么事?”萧淮问。 秦兴把话说了。是郡主给宋大人?送汤,这会儿?整个户部都?传遍了。 回完,秦兴就低着头?,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太子停在这里?,无人?敢随意靠近。只有落叶,随着秋风,飘飘扬扬落下,擦过萧淮绣团龙图案的?袍服,落在他的?脚边。 末了,萧淮只说了四个字: “孤,不明白。” 没有人?敢问:他们的?殿下不明白什么。 满园秋色,深黄浅红,该是璀璨而热烈的?。 * 到了这日傍晚,宋晋本还有很多文?书要处理,却硬是被罗大人?送出了户部值房。看?那架势,宋晋要不准时?下值,罗荣远就准备扎在他的?桌案前,能一直絮叨下去,不走了。 时?安和星远抱着没处理完的?公文?,罗荣远口头?又劝了几句。表态过后,也就不拦着了。不是他不想拦,而是有些事他真的?——做不了。宋晋干的?,都?是最?棘手的?工作,他罗荣远有心无力?呀! 回到郡主府,下了马车,宋晋慢慢朝内院走去。 时?安注意到这次大人?没有先?去换朝服。 郡主府内院,月下才从宋婉的?翠竹轩回来。一回来她就往院子中这两只仙鹤处来了,此时?她正看?着这两只优雅的?仙鹤。 原来沈姑娘说的?那句“余亦谢时?去,西山鸾鹤群”不是真说的?仙鹤,而是归隐之意。 可笑,人?家不仅能一眼认出宋大人?的?灯,还能一眼看?出宋大人?谜面中的?谜面,而她,就知?道弄来两只仙鹤。要是给宋大人?知?道这两只仙鹤背后的?故事,只怕宋大人?都?要笑的?吧。 也说不定宋大人?并不觉得?可笑。毕竟—— 月下望着两只仙鹤,默默道,毕竟在宋大人?看?来她本就是个“浮华”的?郡主。 璎珞试探道:“郡主,您看?那只仙鹤,扬着头?,挺着脖,多好看?啊!” 庭院中的?仙鹤挺着修长的?颈项,洁白如雪的?羽毛,黑色细长的?喙,淡然的?目光,闲庭信步一般走着,仪态万千。 月下瞅了一眼:“丑死了。” 璎珞不敢吱声了。 偏偏这只被月下评价为“丑死了”的?仙鹤卖着缓慢矜持的?步伐,来到了月下身前,还在众人?屏息的?视线中轻轻靠了过去。 月下看?着自己搞来的?仙鹤,一肚子火气,这时?候凶狠地?对这只不知?好歹的?仙鹤冷冷道:“走开?!” 仙鹤动了动,矜持地?蹭了蹭月下。 月下:“再不走,我一脚把你踢飞!” 翠珏想上前把这只不会看?人?脸色的?仙鹤推走,璎珞扯住了她,悄悄摆了摆手。 显然这只骄傲又矜持的?仙鹤一点也没有意识到月下的?冷若冰霜,它居然带着矜持把自己修长的?颈项送到月下面前。 眼见着自己愚蠢的?证明偏偏在自己面前晃悠,月下气得?抬手推了仙鹤一把。 翠珏和璎珞屏息。 仙鹤显然被推得?愣住了,那双淡然的?黑眼睛都?不淡然了,慢慢蒙上了水汽。 月下不确定地?看?了看?仙鹤,又看?了看?璎珞和翠珏,不确定道:“它我我是把它打哭了吗” 翠珏正要说郡主想多了,璎珞立即道:“奴婢瞧着像,郡主看?它的?眼睛,快了,快哭出来了!” 翠珏: 月下瞧着仙鹤。 夕阳下优雅立着的?仙鹤也看?着月下。 月下越看?那双圆溜溜豆子一样的?眼睛越觉得?里?头?有水汽,她推璎珞,“你去哄哄它!” 璎珞:她就是看?郡主气闷,逗逗郡主她不会哄鹤呀! 翠珏瞥了璎珞一眼:该!明明知?道郡主爱当真,还就知?道瞎说! 哪知?道,璎珞还没动,夕阳下的?仙鹤先?动了。 它再次矜持地?,慢慢地?,来到了月下面前。 它看?着月下。 月下看?着它。 夕阳静静,庭院无声。 月下突然就读懂了仙鹤的?委屈: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就给人?从宫廷移到了这里?,明明想示好,偏偏又莫名其妙给人?推了一下子 明明是她这个郡主不读书,偏偏赖这个仙鹤来错了地?方。 月下叹了口气,一把抱起了仙鹤,还不忘提醒道:“这次你可别乱拉了再惹我生气,我可是很凶很凶的?!” 内院门口一声通报,宋晋走进来。 夕阳下,抱着仙鹤的?少女转头?看?来,周身好似被染上了一层金色。 宋晋脚步一顿,那一刻几乎忘了呼吸。 直到月下放下了仙鹤,唤:“宋大人?,回来了。” 明明相对,可两人?目光一个落在宋晋面前的?地?面,一个落在月下身侧的?鹤上。 不约而同的?,都?对昨夜的?一切避而不谈。好似昨夜,如同那场风雨一同过去了。 一个以为另一个不愿,一个断定另一个——醉了。 隔着一段距离,宋晋躬身行?礼,这才道:“郡主,臣染了风寒,这几日不便与郡主用膳,还望郡主见谅。” 用膳都?不便,共寝自然更不便了。 月下长睫轻轻颤了颤,“大人?好生修养。” 宋晋再次一礼,转身告退。 月下突然喊住:“大人?!” 宋晋立刻驻足,转身,看?向她。 月下唇动了动,才道:“婉婉也染了风寒,明日锦衣候府赏菊宴,我就自己去了。” 宋晋看?着月下,好一会儿?才道:“好。” 又过了一会儿?,宋晋才转身离开?。他知?道,她要说的?必然不是这件事。可是,他却不知?道,她要说的?到底是什么。猜人?心,可以。可宋晋,好似就是无法猜透——她的?心。 宋晋转身,月下落在地?面上的?目光才抬起,看?向他。 她差点就要说出来,“明日菊花宴,沈家姑娘也要去,大人?知?道不知?道?” 最?后一道夕阳也消失了,暮色再次降临。 树影处,璎珞揪住小洛子:“你不是说今儿?就什么都?知?道了吗?我们到底能知?道什么呀!什么都?不知?道!” 小洛子也纳闷:不是该万无一失吗?怎么什么动静都?没有,所以到底哪里?出问题了! 不由地?,他想到了沧浪园那晚,郡主突然的?委屈和哭声。慢慢地?,他想到了那盏郡主都?认不出却偏偏有人?能认出来的?灯。 越来越多的?信息联系在了一起。 梧桐树影中,小洛子慢慢吐出三个字:“沈姑娘?” 璎珞:“什么!” 小洛子哼了一声:“没什么。” 第 87 章 第二日天气晴好, 万里无云。 锦衣候府的菊花宴热热闹闹开始了。锦衣候府的园子?还是祖上盖的,别致优美。侯夫人带着她几个得力的大丫头,把菊花宴布置安排得井井有?条。 各色菊花摆开在?园中,招待小姐夫人们的桌椅就散布在?菊花丛间。远处弦乐已经奏开, 园子?里丫头们在?一位清秀大丫头的指挥下, 捧着菊花茶、菊花饼还有各色菊花造型的糕点?往各处送。 夫人们坐在?高处, 品茶说话。年轻的小姐们三五一群, 一面赏着开的正好的各色菊花,一面交头接耳或说或笑。 月下带着小洛子?一到,顿时好些人围拢过来。只是见郡主今日?神色淡淡的, 就是再有?心攀附的, 这时候也都不?敢靠近了,还是往别处瞧瞧吧。毕竟,谁也都知道,能?得郡主青眼当然是一步登天;但郡主脾气可不?好,撞在?刀刃上, 就是祁国?公府大小姐都得倒霉, 说抬不?起头来就抬不?起头来,更不?要说她们这些人了。 热闹的人群中, 沈家小姐处格外显眼。 沈家小姐身材修长,打扮清雅素净, 在?一众花红柳绿富贵满身的贵女中自然显眼。再就是,旁人都是三五一群,只有?沈家小姐落单,只跟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小丫头。呆头呆脑的小丫头, 一看就寒酸没见过什么?世面。 自打沈罡风入京,就咬着祁国?公府贪贿不?放, 听?说连陛下私下打圆场都没用。不?少人都说,要不?是有?宋晋从中周旋,就沈罡风这个软硬不?吃、不?知道转弯的脾气,就是不?死,只怕也早该给贬到最南头的琼州种甘蔗去了。 如今沈罡风不?仅没去种甘蔗,还跟诚意侯府结了儿女亲家,已是订了婚事。有?人说是诚意侯府看上了沈家姑娘的人才。沈家姑娘行?事大方,才华出众,在?京城贵女中是有?名?的。也有?人说,这分明是诚意侯府看上了沈罡风后头的宋晋,豪赌一把,妄图翻身重现?祖上荣光。 对沈凌霜的这桩婚事,多数贵女们心里多少都是不?舒服的。工部员外郎在?京城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从五品,关键还穷成那样,偏偏人家眼看着就要嫁入侯府了,还是世子?夫人,以后就是侯夫人! 各色目光似有?若无落在?菊花之中端庄行?过的沈凌霜身上。跟着沈凌霜的小丫头,每逢这样场合都是提心吊胆,生怕一步行?错,给人看了笑话。偏偏怕什么?来什么?,她才要跟上前去,就被人狠狠一撞。 小丫头大惊失色,身体失去平衡,不?受控制往后跌去! 眼看就要摔到一盆名?贵菊花上,小丫头拼命避开,直接摔滚到了一旁。一连好几盆菊花都被撞翻,她也一身狼狈,半天爬不?起来。 那个突然跳出来的人却明显是有?备而来,冲着沈凌霜就去了! 往前扑通一跪,把沈凌霜的去路挡得死死的,张嘴就是: “求小姐慈悲,给奴家一条活路!奴家不?求旁的,只求能?跟在?梁世子?身边伺候,求沈姑娘给条活路!” 这一嗓子?,热闹了! 满院子?的贵女夫人们都看了过来。 沈凌霜冷淡回了句“我不?认识你,请离开”,说完就要抽身走?开。奈何她身后是花木,左右是层层叠叠的菊花,唯一的一条道被来人跪死。 沈凌霜的脸色一下子?白了! 好些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谁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能?看到这位名?满京城的“端庄”“得体”的大才女的热闹!好些人顿时心里明镜一样的,看眼前来人这一撞一跪,一开口就不?是怕事大的样!还是在?锦衣候府的园子?里,这是后头有?人呀!还是锦衣候府都不?敢拦的人! 众人这才发现?,先前在?场的锦衣侯夫人恰恰好去更衣了!这会儿主人家竟没有?一个能?管事的在?现?场! 是真巧,还是真躲? 一时间谁也说不?清,主人家都没人管,其他人更不?会管了。别的都说不?清,但今儿这一场热闹是没跑了! 至于明珠郡主—— 这时候没人敢打量郡主方向。她们可都听?说,沈罡风最早属意的女婿可不?是旁人,就是宋晋! 依明珠郡主这眼里不?揉沙子?的脾气,不?找这位沈姑娘的事儿,那都是郡主慈悲了。这要不?拉开架势看热闹,那就太不?合常理了。 跪地的女子?明显一把好嗓子?,一句三叹,如泣如诉,死死困着沈凌霜。越来越多的人,或远或近,瞧着。 不?远处,漫不?经心听?曲的月下睁开了眼。 一眼就看到了强作镇定的沈凌霜,还有?那个正扯着嗓子?嗷嗷的艳丽女子?。 月下一动,小洛子?就把一碗菊花茶送到了她手中。 小洛子?看着月下:“郡主,慢慢喝茶。” 月下看小洛子?。 小洛子?压低声音清晰道:“那个人,就是这位沈小姐吧!” 月下脸色一白。连小洛子?都看出来了! 小洛子?瞧着郡主刷白的脸色,心疼坏了,声音又柔又狠:“郡主心好,咱们又不?动她!且看着她!” 什么?人淡如菊,什么?才满京城,还不?是秀才遇上兵,只有?当众出丑的份!过了今日?,再提起这位沈小姐,他倒要看看谁还能?想起那晚沧浪园的字,怕不?都是今儿这场笑话吧! 月下放下了茶碗,起了身。 小洛子?扯住了月下的袖子?,委屈重复道:“咱们又不?欺她” 月下望着小洛子?,笑了一下,带着说不?出的涩,笑得小洛子?难过。 她说:“那是沈大人。” 不?是沈小姐,是沈大人。今生是插入祁国?公府的眼中钉,面对陛下也不?改初衷。前世,嗣统之争,沈大人这么?看不?上她这个皇后,可是面对陛下,一步都不?曾退过。 月下轻轻说了第二句话:“本来就不?是他、他的良配,那也、那也不?能?一点?儿都配不?上吧。” 小洛子?一怔,瞬间明白了,拉住郡主袖子?的手一松。沉着一张俊得女孩子?一样的脸,跟着郡主就下了亭子?。 前头沈凌霜处已经乱起来了。显然来人就是准备不?要脸来的,这种情况,只要沈凌霜还要脸,她一个在?别人家里做客的闺阁女儿家,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看热闹的人群过于全神贯注,只有?少数几个发现?了过来的郡主。 场面眼看要失控,月下开口: “堵嘴,扇脸,拖下去。” 一句话,小洛子?带着人一拥而上,立刻拿下。 先还扯着嗓门表演的女人傻眼了! 现?场一片安静,只有?来自宫中太监颇有?章法的扇脸声。 月下一开口,小洛子?当即看过去。 鸦雀无声的人群也立即看过去。 “把侯府这两个婆子?也捆了,交给侯夫人!街头唱戏讹诈的,都能?放进?来?还有?什么?人进?不?来!这里是锦衣候府,不?是南头市场,下一次是不?是连卖大力丸的都给放进?来呀!” 侯府里两个在?旁边只管嚷嚷始终不?动手的婆子?扑通跪倒,抖如筛糠。 两句话,闹腾腾的场子?立即清净了。 这时候不?知跑到哪里更衣去的锦衣侯夫人,还有?侯夫人身边能?干的大丫头,终于赶到了。 侯夫人一到来到月下面前,又是说好听?的话自责扫了郡主的兴,又是表示自己一无所知,“一时不?到,怎么?就出了乱子?”。 前生宋婉的结局,让月下对这位侯夫人是一点?好感都没有?。这时候没好气道: “夫人您就是再厉害,也不?能?让整个侯府就指着您一个人!这您登了个东就能?进?来一个娘们对着您请的客人胡吣?这您要是闭上眼睡一觉,是不?是醒了人家把您这侯府都给您搬走?了?” 听?到郡主把如厕直接摆在?抬面上说,侯府夫人脸色已经不?好看了。再听?到后来,侯夫人脸上已经是红一阵白一阵。 一旁那个被打肿脸的艳丽女子?正瑟瑟,这时候也是一僵:娘们?她最得意的就是自己一张赛西?施的脸,梨园场合,这些贵女贵妇们她见得多了,个个瞧不?上她,可从那一句句“狐狸精”“妖媚无格”里她听?到的是自己晃眼的美貌。这是第一次,有?人提到她,直接用一个——娘、娘们? 侯夫人脸上神色已快稳不?住了。奈何眼前这位,却是万万惹不?得的!如今给她撑腰的不?仅有?宫里的太后娘娘,还有?那位更难惹的庆王妃!太后娘娘还讲规矩听?道理,庆王妃可不?管人是侯夫人还是皇后娘娘,只要她不?高兴,张嘴就让人下不?来台——一点?都下不?来的那种。 侯夫人用帕子?擦着脸,一时间不?好接话。旁边那个一直跟着侯夫人一看就非常能?干的大丫头,这时候笑着上前道:“郡主息怒,这事原是奴婢的不?是——” “她在?跟我说话?”月下只扫了对方一眼,就看向了侯夫人,缓缓问道。 心里却道,这位不?就是前世侯夫人给了锦衣侯世子?孟昭做妾的那位?她有?印象呀! 一个妾逼得宋婉这个妻几次在?侯夫人面前认错服规矩,倒真是本事!怪不?得侯府赏菊宴这么?大的场面,都有?她一个丫头满场子?蹦跶的,能?干呗! 月下这句话一出,园子?里又是一静。侯夫人也愣了,没想到侯府这个最是温柔敦厚的丫头竟如此?不?得郡主眼缘。 月下冷笑一声:“她要不?自称奴婢,我还以为这是夫人您的儿媳妇呢,怎么?哪儿哪儿都有?她!” 这位大丫头立即红了脸,跪下,身子?轻颤。 月下又冷笑:“不?过一句玩笑话,就吓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真跟世子?有?点?什么?呢!” 一句话让这丫头身子?一软,顺势砰砰磕头,分辨道:“夫人只是看奴婢细心稳重,让奴婢照顾世子?起居!” 月下心里已经腻歪死了。照顾?照顾个屁!照顾到一个被窝去了!月下懒得多看一眼,直接向侯夫人道:“至于那个闹事的——” 侯夫人立即看向园子?。 “别找了,捆了。” 侯夫人应是,一边又看向园子?找她的婆子?,一边道:“这样的事儿交给下头婆子?——” “也捆了。” 侯夫人啊了一声,看向郡主。 月下:“你的婆子?,本郡主也给捆了。那么?壮的两个,杵在?那除了瞎嚷嚷,屁用没有?,不?该捆?” 侯夫人立即:“该。” 月下哼了一声:“别说我不?给侯府面子?,现?在?本郡主就把这面子?给夫人您,您这会儿就带着您这个能?干的丫头去给本郡主审。本郡主就在?这园子?里等着。” 侯夫人还能?说啥,带人审去呗。 这时候,月下才扫了一圈众人:一个个放着菊花不?赏,净想着看热闹!泼妇进?来了,这些个个都有?婆子?丫头跟着,却没一个把人拦住!这帮子?贵妇贵女,贵娘的头! 月下扫过她们,慢吞吞道:“事儿了了,没戏唱了。诸位,接着赏花,接着乐。” 郡主发话,园子?里的人跟解了冻一样,动弹了。不?管想什么?,都得先赏起花来。 沈凌霜愣愣看着郡主,袖中冰凉的手还在?抖。 月下不?愿意看见她,没好气道:“看我干什么?,没见过不?讲理的!”说完扭头就要走?,已经转身,她还是停了脚步,原地咬牙半盏茶。 狠狠吐了一口气,重新转身,噔噔噔来到沈凌霜面前,面无表情道: “甭管审出什么?,诚意伯世子?反正不?是个老实的——” 说到这里她住了口。 秋风吹过,吹动两位女孩身上的罗衣绣带。耀眼明媚的红,素雅清淡的蓝。 沈凌霜看着眼前这位郡主。比她的名?声更惊人的,就是她的美貌了。她轻轻攥紧了帕子?,重新恢复了镇定的目光,轻轻一闪。 她听?到这位大名?鼎鼎的郡主说: “你要退婚,我替你做主。” 风过,菊花香。 沈凌霜脸上似是笑,又似是旁的,让人看不?分明。她低声道:“臣女谢过郡主,臣女——不?退婚。” “?” 月下抬头,很想敲敲这位聪敏非常的沈家姑娘的脑壳。她没好气道:“这只是开始。”这个梁世子?在?前世就没老实过,得亏死的早,不?然不?知道还能?弄出多少庶子?女来。 想到这里,月下又啧了一声:“而且,他长着一张体虚活不?长的脸” 一旁清场的小洛子?: 闻言,沈凌霜轻声一笑。 把月下笑懵了。 沈凌霜道:“郡主”她顿了顿,轻声又说了谢。沈凌霜轻轻吸了口气,似乎放松了下来,向月下道:“人寿在?天,非人力所能?决定,臣女也只能?祝祷梁世子?身体康健。” 月下琢磨了一下:人寿在?天,非人力所能?决定意思是?爱死死,不?在?乎! 必是她阴暗,沈姑娘清华端正,必不?可能?是这个意思。那她是什么?意思!最烦这些说话让她听?不?懂的! “郡主放心吧,我的才貌本来也只够换侯府的地位。至于夫君的忠诚,臣女本来也没指望换这么?多。”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低了一些,“贪心就会求不?得,而求不?得,是很苦的。” 说着一笑,“郡主,臣女继续赏花了。”她向月下眨了一下眼:“郡主说的,接着赏花,接着乐。” 经过这样一场乱子?,沈凌霜带着她的小丫头继续赏花,好似根本看不?见旁人的目光。 月下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冷哼一声:爱退不?退,爱咋咋地。 宋大人是圣旨送给我的! 他喜不?喜欢,都是我的! 我的! 可沈凌霜的话却在?她耳边回荡: 贪心就会求不?得,而求不?得,是很苦的。 求不?得,是很苦的 小洛子?小声问:“郡主?” 月下道:“等那头问完话咱就回家,再也不?来他们家赏菊了,把人都赏傻了!” 第 88 章 锦衣候府园子里碰倒的菊花已经重?新换上了新的。 菊花名贵, 茶点精致,到处衣香鬓影。 月下懒洋洋坐在小山头亭子里等着,茶喝了不少,净房都?去了两次了, 这才看到?锦衣候府夫人?带着新的婆子过来了。 月下等她审出来的结果。 听完侯夫人?的回话, 月下慢慢打量了一圈侯夫人?。 侯夫人?给月下目光看得后脖上汗毛都?立起?来了。 月下真的不高兴了:“我憋着一肚子不痛快搁这儿坐半天, 夫人?您就审出来一个才子佳人?始乱终弃的故事?” “这婆子把人?手都?扎烂了, 确实就这么交待的。确实说?是就是她自个儿不服气,自作主张,没有没有主使?。” 侯夫人?小心翼翼解释。 月下没忍住, 翻了个白眼:“她说?她是唱曲的?” 侯夫人?赶紧:“就是个唱曲的, 遭人?欺侮,正走投无路的时候,梁世子救了她,她就跟了世子,本来指着进府却没想到?——” “嗯英雄救美, 郎情妾意?, 逼不得已,始乱终弃。夫人?, 我认真听了。”月下可真怕她再讲一遍。 一旁小洛子心道:瞧瞧他们郡主,四个字四个字的, 多有才华啊!什?么沈姑娘沈小姐的,能这么一口气四个字四个字的讲故事吗! 月下重?复了一遍问题:“她说?她是唱曲的?”盯着侯夫人?慢慢道:“一个唱曲的都?能混进你们侯府了,夫人??一个唱曲的,对着满园子贵人?, 沈姑娘斥退,连个磕巴都?不打就往外头喷话?一个唱曲的, 园子里没人?敢上去拦?您去问问那些夫人?小姐们,她们为?什?么不敢拦!” 小洛子配合冷笑了一声。 正要冷笑的月下冷哼了一声,压了压火气,决定还是得以德服人?,好言好语。她看向侯夫人?:“夫人?,您说?句实话,咱们真心换真心。” 侯夫人?: 月下:“您审出这些来回我在您心里,您是不是觉得我傻?说?真心话!” 亭子里死寂。 侯夫人?委屈道:“万万不敢,郡主我们这是也用了刑了,她就是这么说?的呀!” 月下看了一眼小洛子。 小洛子甜甜一笑道:“好咧,奴才去会会!奴才,就喜欢嘴紧的!” 明?明?是又柔又甜的声音,偏偏听得亭子里除了月下以外的人?个个都?汗毛倒竖。一双双眼睛不由都?看着这位过于俊秀的年轻太监,——这就是明?珠郡主的那位,洛公公? 小洛子话毕,收了笑,眼角一挑,看向一旁锦衣候府的婆子。 很是孔武的婆子一个哆嗦。 小洛子的声音,尖细,客气,疏离: “劳驾,您老跟着一起?吧!” 比侯夫人?那句“还不快跟上洛公公”更快的,是这位婆子已经跟着小洛子下了亭子。 月下看着他们的背影,向侯夫人?道:“夫人?不妨陪本郡主坐坐,夫人?都?不用喝多少茶,小洛子就回来了。” 亭中茶香袅袅,亭外菊香阵阵。 侯夫人?非常不自在地?坐着,看着那位非常自在的郡主懒洋洋吃着自己面前那盘子点心。除了她面前那盘,其他新上来的点心,这位最多看两眼,却是一点都?不动的。 这种出自宫廷的谨慎,让侯夫人?再次紧张地?用帕子拭了拭并没有任何汗的脸,直着腰,干巴巴陪坐着。 直到?见—— 眼前这位拍了拍手,接过旁边丫头递上的湿帕子擦了,笑道:“夫人?,我们家小洛子回来了。您瞧,是不是您连面前这一盏茶都?还没喝完呢。” 锦衣侯夫人?抬头往下一看。 果然,山坡下那位洛公公回来了,后头还跟着她用惯了的婆子。就是看着,王婆子这脸色,色儿怎么不太对? 侯夫人?端坐。 人?上来了。 月下托腮,抬眼:“怎么说??” 小洛子哼了一声:“说?是祁国公府那位三?爷给了银子给了话,还给了她老子娘宅子,只要她闹成这一场!不光银子宅子是她的,祁三?爷还能保着她进诚意?侯府做这个大姨娘!” 一席话,亭子里的锦衣候府夫人?脸上的色儿已经跟一旁那个婆子一样了。 月下轻飘飘来了一句:“记吃不记打的狗!” 锦衣候府夫人?干巴巴咽了口唾沫,甚至理不清郡主这句话到?底是说?谁 她只知道,在他们府里,在她主办的赏菊宴上,拿住了祁国公府的人?! 一想到?权势滔天的祁国公府,想到?宫中那位盛宠在身的皇后娘娘,想到?祁国公府那位霸王一样的祁三?,锦衣候府夫人?全身发凉,嘴唇哆嗦。 “怕?” 月下和蔼地?问。 侯夫人?后背汗毛一竖。 就见郡主露出越发和蔼可亲的笑容,软软的声音对她道:“夫人?别怕——” 说?到?这里月下温柔地?拍了拍吓破了胆的侯夫人?,看着她的眼睛,慢吞吞道:“夫人?要相信,”说?到?这里月下诚挚地?看着侯夫人?,圆润娇嫩的红唇吐出剩下的半句:“我——比他们,更可怕。” 亭子里寂然无声。 安静到?似乎能听到?有人?上下牙相磕的声音。 远处赏菊人?的笑声似乎更加轻飘遥远,远得彷佛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 亭子里的人?就见这位明?珠郡主非常亲切地?对她们夫人?说?:“夫人?,现?在是不是没那么怕他们了?” 亭子: 锦衣候府夫人?白着脸。 月下看着锦衣侯夫人?,明?明?管家理事的能力比她还不如,偏偏人?不行管人?的瘾儿还大!真遇到?点事儿就怂成这样,一点担当都?没有!难为?这么聪明?的婉婉,上辈子怎么在她手底下当了那么几年儿媳妇的!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人?呀,还得多出来走走,多见见外头形形色色的人?。本来觉得自己不行的,见多了这样的人?就会觉得自己又行了。 月下起?身,最后看了一眼侯府夫人?:“锦衣候府到?底是咱们大周赫赫侯府,该有实话实说?的胆识。要是连这点都?做不到?,我大周朝要这样的侯爵,何用!” 风过,菊花香。 月下带着小洛子一行人?离开了锦衣候府。 “郡主,奴才找人?现?在就把这事儿传开?”马车上,小洛子道。 月下立即想到?宋大人?的话:“广而告之?” “对!” 月下点头,道:“把沈姑娘摘出去。” 小洛子:“行吧。” 月下瞪了他一眼。 小洛子委屈地?撇了撇嘴:“不用郡主提醒,奴才做事,什?么时候逆着郡主意?思了!奴才就是再烦她,也不会背着郡主怎样的。” 月下拍了拍小洛子的肩。 小洛子想了想:“把祁三?显出来?” 月下握拳抵着下颌,苦思。她试着去想,如果是宋大人?遇到?这样的事儿会怎么做呢。宋大人?—— 想着想着,月下就觉得有些——想他。 还是小洛子提醒,月下断然道: “不,不提祁三?!” “不提祁三??” 月下看向小洛子,慢慢道:“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祁青斌就是祁国公府那块不怕虱子不愁债的烂肉!这件事不提他,就说?祁国公府!” 小洛子眼睛一亮,明?白了。 随着赏菊宴结束,祁国公府因为?沈大人?几次弹劾,但又证据确凿无言以对,遂雇人?往沈员外郎家泼脏水的说?法不胫而走。 天还没黑,就已经成今日京城各处喜闻乐道的热聊话题了。 一边是整个大周都?有名的穷、有名的廉正耿介的沈大人?,做地?方官的时候沈青天的名声家喻户晓,后来进了京更是以“史上最穷的工部员外郎”“史上骨头最硬的五品京官”名闻京城。 一边是如日中天的祁国公府,出了一位盛宠优渥的皇后娘娘,还会出大周下一任太子妃,既有老谋深算的内阁次辅祁国公,又有当年惊才绝艳、狡如狐、狠如狼的九爷祁煜,更有一位不惹事就过不了日子的京城霸王祁三?。 这两边的对峙和故事,简直期待值拉满! 本来沈罡风几次以贪贿不法弹劾祁国公府,就已经是京城众人?瞩目的谈资。这下子又出来这么一桩事? 不约而同地?,这都?得认为?沈罡风这是弹中要害了? 不然祁国公府怎么恼羞成怒使?黑手了呢! * 才上灯,永寿宫里就开始摔茶碗了。 老规矩,永寿宫的宫人?大气不敢喘,趴在地?上用布巾擦地?板,唯恐遗漏一片稀碎的瓷片。 郑嬷嬷已经在给皇后娘娘拍背抚胸了。 皇后娘娘心疼病已经犯了,太医和陛下已经开始往永寿宫来了。 祁国公府也不消停。祁国公气得差点摔了手中的茶碗,再是老谋深算,这会儿对着两个孙子也提高了声音: “谁让你们这么干的!” 干就干了,但—— “找了这么个不中用的人?,弄了这么一出,拙劣,拙劣至极!” 一旁山羊胡子谋士劝说?道:“国公爷息怒!也不能怪三?爷,那个沈罡风咬着不放,也确实该敲打!” “敲打?是这样敲打的?这是敲打人?家呢,还是往人?家手里递棍子,让人?家往咱们头上抡呢!” 书房里落针可闻。 山羊胡子看着国公府下头这两位爷,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这位三?爷就是这样了,但就是这位未来的接班人?,比当年的九爷也实在差得太多了。 祁国公显然也再次想到?了祁煜,他没有再看祁青宴和祁青斌,摆了摆手:“下去吧!” 待到?人?出去,祁国公重?重?坐在了椅子上,看着烛火,低声道:“如果小九还在小九” 见祁国公这个样子,山羊胡子谋士也跟着叹了,一副要落泪的样子。 祁国公再次摆了摆手,一字一句道:“不能这样下去了。” 山羊谋士赶紧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国公爷的意?思是?” “这大半年,眼睁睁看着国公府声誉日下,宋晋一步步走高宋晋,就是赵廷玉死死熬在内阁里的指望!” 闻言,山羊谋士悚然一惊! 一个近乎疯狂的想法跃入脑海,他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看向祁国公,颤声道: “莫非赵阁老的意?思,竟是要熬着等宋晋攒够资历,扶他入阁,然后、然后——” 后头的猜测他根本说?不出来,这太——不可思议,近乎疯狂。 宋晋才二十?四岁呀! 祁国公哼了一声,接过话继续道:“然后继续熬着扶着,推着他问鼎首辅之位!” “不可能!吧?” 山羊谋士声音都?打颤了。 烛火下,祁国公横亘皱纹的脸狠狠一动,再次哼了一声:“赵廷玉这个人?,老夫了解。要不是存着这个指望,他早就熬不住了!” 山羊谋士白着脸。 二十?四岁呀!赵阁老他熬?怎么熬?熬多久!赵阁老已是快八十?的人?,身子还一直不好!他总不能再熬上二十?年吧?! 灯光下,谋士的嘴角抽动,觉得有点好笑,可又惊心,笑不出来 他看着祁国公,瘦脸再次一抽:“还是还是他以为?以为?大周能出一个不足四十?的首辅?” 他的声音这次哆嗦了。 祁国公皱纹颤动,慢慢看向山羊谋士,一字一句道:“大周不是已经出了一个不足二十?四岁的左侍郎了吗?还是寒门出身,无有倚仗。” 山羊胡子浑身一颤。 是啊,宋晋之前,谁能想象一个二十?四岁的左侍郎!这才多久,他竟觉得理所当然了。 祁国公眼睛死鱼一样,一动不动,只有他布满皱纹的唇角扯动,慢腾腾道:“不能再任由他这么走下去了。” “国公爷的意?思?” 祁国公慢慢吐出三?个字:“大礼议。” 哐当一声—— 是起?风了。 “秋深了,姹紫嫣红了这么久,该降温了。” 祁国公望着窗外,苍老冰冷的气息,慢慢道。 第 89 章 天高气爽, 一片晴好。 京城官场诸人还在小来小去的推拉争斗,一篇《论孝道》的文章横空出世。 文章旗帜鲜明?的主张,孝之始,孝亲也。言辞尖锐地指出, 血脉之亲甚于一切, 禽兽尚且知之, 何以人而不如禽兽乎。 如晴空一声炸雷, 拉开?了后来史称“周·大礼议”的序幕。 慕元直作为礼部尚书,企图把?这篇文章按下去。大礼当议,但绝不是现在!尤其是如今土地清丈正在最关键和?艰难的时候, 而?他们寄予厚望的宋晋, 羽翼未丰,不能在这个时候站到帝王的对立面。 可很快,正昌帝就把?文章直接下发内阁,让内阁议是非,正视听。 帝王的意思, 不言而?喻。 京城的气氛一夜之间绷起来。所有人都看向了仁寿宫, 看向了阁老?赵廷玉,也看向了赵党推行?土地清丈的先锋——大周新贵, 宋子礼。 仁寿宫中 月下拿着抄录的文章,还是懵的! 这篇本该两年后才出现的文章, 怎么这个时候就出来了?! 仁寿宫中,第?一次在郡主来的日?子,这样安静。 后殿中,檀香静静燃着。榻上的太后垂着眼皮, 苍老?的手落在月下身上,无意识地一下下抚着身旁的孩子。 月下终于能说出话了, 第?一句是:“我我不明?白为什么是这时候?是谁?” 是因为她的重生吗?她的重生真的改变了这样多?的事情?她能改变与宋晋的和?离,能改变宋婉的别嫁,甚至让姐姐能抽出手来从里国公府大爷那里得一个孩子养着 她怎么能改变这个注定载在史?册上的大事?! 本该于定远帝期间拉开?的大礼之争,怎么在正昌帝七年就开?始了?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会带来什么,月下不明?白。 错综的关系,种种变故,难以?理清的因果,重重交错,翻腾,让她好似离水的鱼,呼吸都觉得困难。 太后娘娘赶紧抚着身旁的外孙女,周嬷嬷已经拿过了茶。 “孩子?朏朏!” 月下看向外祖母。 老?人目光苍老?却坚定,盯着外孙女一字一句道:“外祖母在,别慌。” 月下点了点头。顺着周嬷嬷的手喝了温热的茶水,觉得肚子里舒服了好些。 太后娘娘这才放心道:“好孩子,别慌!”抱着月下轻轻拍着,“有祖母在,你还有夫君,将来还会有孩子。都会有的,都会有的,不用怕,不用慌。” 月下彻底冷静了下来。 太后把?其中关系掰开?了慢慢讲给月下听。“子礼做得太好了,已经走得很远了。不仅超出了外祖母的预料——”说到这里太后哼了一声,“恐怕,也远远超出了祁国公那边的预料。” “不管是祁国公,还是皇后,都不会看着子礼这样走下去了。这样走下去,让子礼这样走下去,迟早是他们的心腹大患。” 秋日?的阳光中细小的灰尘轻轻跳动。 月下张着嘴看着外祖母,目光中崇拜溢于言表!原来外祖母这时候就能看出宋大人令人震惊的能力了!有一天,宋大人何止是祁皇后和?祁国公的心腹大患!甚至是陛下,都不能轻动! 宋大人是那个扶住大周江山的人! 太后见?月下这个样子,轻轻拍了她一下,“知道宋大人了不起了?” 月下小猫一样哼了一声:“我早就知道了。” “早知道?早还那么闹?”太后又拍了外孙女一下。 月下咬了咬唇,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问:“那,这时候大礼议,好不好呢?” 好一会儿,太后娘娘没?有说话。目光静静看着窗外,好似在看窗外那个璀璨的秋天,又好似在看阳光中跳动的细小微尘。 月下闭紧嘴巴,紧张地等着。 许久,太后道:“能辩赢,就是好事。” “辩?” 太后嗯了一声:“哀家还在这里坐着,陛下不会做什么的。他只?会让下头的人辩,大礼之争的开?始就是大礼辩。” 好一会儿没?人说话。 月下还是不安地问出了口:“那要是,要是辩不赢呢?” “辩不赢这一场——”太后不觉靠着炕桌,撑着额头,慢慢道:“接下来,就难了。” 月下咬唇,前生根本没?有大礼辩。那时候外祖母不在了,赵阁老?也不在了,连——连她爹都不在了。大礼之争一开?始就是萧淮主导,祁国公一党推动,碾压式往前推进。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他们根本不需要辩。 这样看来,还要辩,就是说双方还是可抗衡的? “只?是——”太后的声音略显疲惫。 月下心头一跳,望向太后,两手已经攥紧了太后的袖子:“只?是什么?外祖母告诉我,我去做,我去努力!” 太后看着外孙女,眼睛里有泪光闪烁。她轻轻摸着月下的头,抚摸月下柔软的脸。 月下望着太后。 太后把?月下搂进怀里,低声道:“这样的辩论,本身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坐在上首看似一言不发的陛下,他的立场是所有人都明?白的。如果咱们这边没?有一个能够碾压式赢得辩论的人,咱们就输了。哪怕双方胶着在那里,咱们就输了。” 月下立刻从太后怀里抬头,拉着太后的手:“太后告诉我谁能辩,我去寻!我去——” 太后摇了摇头:“孩子,这不是你能做的事。那些隐世的大儒,不是你一个郡主可以?请动出山的。” 如果被一个富贵的郡主请出来,对于这些大儒来说,就等于自毁名?声。 太后握着月下的手:“别急,还有赵阁老?。赵阁老?是三代老?臣,他去请,会请来的。” 月下回握着太后的手,太后的神色让她有非常不好的预感。 出宫的马车上,月下始终蹙着眉。 小洛子担心,轻声道:“郡主,宋大人一定有法子的!” 月下先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前世,为臣,宋大人被认为治世之能臣。为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可宋大人并不擅长理学之争,也从不在典籍或者清谈辩论上下功夫。甚至到她死为止,宋大人都未曾参加过一次辩理活动。 “更?别说,宋大人出身农家,别说跟太子比,就是跟世家子弟比,宋大人也鲜少?机会接触这些大儒。” 月下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也是为什么明?明?宋大人什么都强出祁青宴不知多?远,但士林隐隐推崇的始终是祁青宴这样的废物!” 小洛子皱眉道:“我明?白了,都是圈子。就好像我们太监,也是彼此抱团,形成一个个圈子。” 月下琢磨了一下:“你说的对。” “那这个圈子里最有号召力的是——” 月下眉头蹙得更?紧了,慢慢道: “当然是太子。自幼书礼,尊崇文士,又是未来的新君。” * 月下心事重重地下了马车,扶着小洛子往内院走去。 才进院门,她就一愣。 梧桐树下,玄色披风的宋晋正负手而?立,抬着头仰望着这棵掉光了叶子的梧桐。 几日?没?见?,第?一眼,月下就觉得宋晋,瘦了。 她疑心是自己的错觉,是知道宋大人染了病,产生的错觉。 听到动静,宋晋转身。 月下努力控制着自己整个人,却控制不住那颗已经开?始砰砰跳的心。在宋晋目光看过来的一瞬,月下疑心自己肯定是抖了。 她几乎是在,屏息。 “郡主,回来了。” 宋晋的声音,温和?如水,如同他此时的目光一样。 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温柔的声音和?目光,都让月下有种想哭的冲动。她咬了咬唇,越发站得笔直,很是艰难地才顺利说出第?一句话: “大人,好些没?有?” 不是错觉,是大人因这一场风寒,清减了。明?明?还是一样温和?含笑的样子,就是有一种月下说不出的萧索。 宋晋笑了笑,轻声道:“已是好些。” 好一会儿,两人之间无话。 院子里其他人也都不敢动,不敢说话。 还是宋晋含笑开?口:“郡主进宫辛苦,想是需要歇息,臣就先告退了。” 从那一晚后,月下面对宋晋本就局促,这时听到对方要走,她根本不敢像从前那样挽留。她已做到那个地步,还被人家推开?了,月下再不容许自己——! 月下立即道:“好。大人慢走,我就不送了。” 宋晋一礼,转身的瞬间脸上的笑就敛了。 她没?有留我 第?一个念头。 待走了一段,宋晋回头,梧桐树下已经没?了月下的影子。 宋晋垂下了眸。 她,在疏远我 第?二个念头。 起风了,吹动宋晋披风,宋晋不由咳了两声。 时安赶紧上前:“大人今天的药还没?吃呢,还是快些回去把?药吃了吧!” 她甚至没?问我,吃没?吃药。 第?三个念头。 宋晋喉头发痒,忍不住又咳了两声。终于克制住喉头痒意,宋晋吩咐:“套车。” 时安:“大人?” 宋晋:“先去尚书府,再去阁老?府。” 大礼议要开?始了。 一直到马车上,宋晋突然轻声道:“也许,她只?是,只?是担心”大礼议。 并不是真的要疏远他。 第 90 章 接下?来的一个?月, 就连京城的平头百姓也感受到了变化。城中儒生士人明显增多,不管茶馆还是酒楼,就连歌舞之处蒹葭阁里,都随处可见争得面红耳赤的士子人臣。 京城城门处, 越来越多各地名儒的马车出现。 开始是祁国公府的马车在城门停驻, 祁国公府世子执弟子礼迎名儒进城。后来连阁老府的马车都出现了, 据守城官说马车内坐着的正是年近八旬的赵阁老! 就在人们议论纷纷, 到底是什么人还需阁老亲迎的时候,城门外等候的车辆里多了太子府的马车! 这意?味着进京儒者的名气是越来越大了。 后来就听说,东南、北地两个?最著名书院早已隐退著书的山长, 分别被两边请进了京城。两位都已是古稀老人, 身子骨一个?比一个?弱,进京路途遥远,一个?不小心就可能病死在路上。 当这两位名儒出现在京城时,朝堂上的大礼议进入了白热化,最后相持不下?。 仁寿宫廊下?, 宫灯发出静寂的光。 周嬷嬷匆匆从殿内出来, 把一件石青色仙鹤纹披风披在了太后娘娘身上。 廊下?的太后转头看向周嬷嬷,“翠茹, 最后的叶子也都落尽了。” 周嬷嬷为太后系好披风,扶着娘娘看向了庭院。院中那棵仁宗帝为华阳公主亲手所植的梧桐已经这样大了, 光秃秃的枝桠伸展在夜幕中。 太后拍了拍周嬷嬷的手:“陪我去看看朏朏的那棵梧桐吧,当年——” 周嬷嬷扶着太后往旁边郡主的小院去,听到太后提起当年,却?并?没有说下?去, 周嬷嬷只觉心中酸涩。 太后抚摸着梧桐的树干,只是说:“老了, 老了,一开口都是当年。翠茹,一转眼,哀家七十一了,当年呀,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也会成为古稀老人的一天。” 说着太后招呼道:“灯笼往下?一些对?,就是这儿!” 原来是当年仁宗爷刻下?的划痕,比着小郡主的身高留的。那天小郡主吃的多了一些,挺着小肚子靠着梧桐树,仁宗爷就一直让小郡主把小肥肚子收一收,小郡主怎么吸气都收不回去最后小郡主快哭了,仁宗爷本来笑得高兴,一看小郡主扁了嘴巴,立即不敢笑了。憋着笑,把小郡主举高,再举高。院子里,都是小郡主快活的笑声,仁宗爷也放声笑了。 那日的一切,彷佛还在眼前?。 太后摸着那道痕迹,笑了:“那年朏朏才多大,两岁有了吧?这么个?小不点,这么小!”笑着笑着,太后的眼睛里就有了泪光。 周嬷嬷鼻子也酸得厉害,还是笑着劝:“这么小也让娘娘团着宠着着长大了,如今郡主多懂事呀!” “翠茹,哀家就是放心不下?她。她像她外祖,不像哀家,这孩子从小心不狠,偏偏脾气还又娇又硬,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 说到这里太后哽了一下?。 周嬷嬷慌慌劝道:“有娘娘看着,什么坎儿郡主过不去!娘娘不也说了,宋大人也很好,又有娘娘在!” 太后已经平静下?来,拍了拍周嬷嬷的手:“老了,心软了,一想到这个?小冤家就话多了。” 周嬷嬷低声道:“娘娘可是忧虑眼下?的大礼辩?” 太后的声音很平静:“辩到眼下?这个?份上,已经辩不下?去了。” “娘娘,如今局面?” “没有赢,就是输了。” 周嬷嬷啊了一声,立即把声音压得更低,“就没有旁的人再可请了?” 太后默然?。许久,她才道:“如今局面,只有大儒王桢出山。” 周嬷嬷立刻道:“那咱们快告诉赵阁老请去,还是还是这人赵阁老请不动?跟阁老关系不睦?”周嬷嬷一口气憋在了嗓子眼。 太后道:“王桢跟阁老是同年的进士,甚有交情?。只一个?选择了涤荡官场,在朝;一个?选择了封印辞官,在野。” 周嬷嬷憋着的这口气一松,喜道:“如此岂不是正好!” 太后摇了摇头,慢慢道:“我还是皇后的时候,见过这人。这是一个?,——聪明人。” 周嬷嬷脸色一白。 太后的声音更低了:“眼下?,最好的结果就是王桢不出山。” “娘娘!”周嬷嬷脸色彻底失了血色。 秋风吹动了廊下?的宫灯,院中树影婆娑。 * 与此同时,太子府灯火通明,正是热闹的时候。 太子萧淮好好文?,好好酒,好好乐。 也因此太子府一旦举宴,便是文?人汇集,好酒满园,弹琴鼓瑟,热闹非凡。 今夜热闹之外,更多了一位京城中人趋之若鹜的人物?——紫薇道人。 紫薇道人卦象之准,早已闻名大周。尤长通过八字,读人命格。只是紫薇道人却?鲜少出山,用他的话说,窥之,损阴德,非不愿,不能也。 今年,紫薇道人出山了,走遍大周,为人观八字。到了今夜,只剩下?最后三个?机会了。此后二十年都将重归山林,重聚修为,不再为之。 一连两副八字读过,只见这两人一个?强笑却?脸色苍白,一个?怔愣许久。无疑,这是都算准了。 只怕,就是太准了。 宴会气氛更热烈了,诸人纷纷围着那两人打听,都在等待紫薇道人的最后一个?推算。 人群热闹中,宋晋依然?是往常的平和、安静。 太子有请,他不能不来。来了见过太子后,便寻了这处亭子,看水中锦鲤。 宋晋所在处,本就是众人余光所在。这时诸人见太子殿下?往宋晋所在亭子过去,众人目光越发投向这一角。 最寂静处,瞬间成了最热闹处。 “是今夜的酒不好,还是舞不美,大人怎的离席来了这里?”萧淮含笑道。 宋晋一礼:“臣酒略多一些,来这里散散。” 萧淮看着他,挑了挑眉。 一时间,亭中无人说话。 萧淮笑道:“宋大人好运气,偶寻到的地方,孤也喜欢得紧。” 一个?明显是大丫头模样的婢女带着人,把太子殿下?酒案移到了亭中。 领头的大丫头,一双素手亲自从一旁托盘上取下?了萧淮的酒壶和酒盏,轻巧而安静地排放在布置好的酒案上。又转身,从下?一个?丫头手捧的托盘中,捧过一方小巧香炉。 亭外已有世家子注意?到了太子府这个?大丫头,这时候轻轻撞了撞身旁的同伴,以?酒盏掩唇低声道:“好一个?肤如凝脂,手如柔荑,螓首蛾眉,美目盼兮” 灯下?,亭中大丫头低垂眉眼,一身翠色的衫裙随着轻渺夜风轻轻飘动,勾出不盈一握的腰肢。 酒案前?的萧淮长腿伸开,坐得非常随意?。手里摆弄着白玉酒盏,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宋晋,话却?是对?案前?正俯身往香炉里添香的大丫头说的: “若芜,你去,给宋大人倒酒。” 酒案前?的丫头立即轻声应是,衣裙袅袅就往宋大人案前?去了。 十指纤纤,执壶倒酒。 周遭好些正笑谈的世家公子,这时候说话声都小了,看着亭中灯下?俊美的公子与袅袅执壶的美人,移不开眼。 宋晋眉眼温和,神色安静。只有足够近,才能感觉到那种?从骨子里散出的冷和淡。却?被掩盖在他从容温和的神色之下?。 这名叫若芜的丫头,此时就忍不住悄悄抬眼看了宋晋一眼。对?方却?好似全无所觉,只在她放下?酒壶的时候,十分温和地道了一声:“有劳。” 若芜退到一旁的时候没忍住,再次抬眼看了一眼这位有名的宋大人。 萧淮的视线始终落在宋晋身上,这时候才慢悠悠道:“宋大人,孤府中这个?丫头,美不美?” 闻言,宋晋抬起垂下?的眼,往一旁的丫头身上仔细看了一眼:“太子府的人,自然?甚美。” 萧淮看着宋晋,哦了一声,接着道:“宋大人如不嫌弃,送给大人如何?” 亭外一静。 不知多少双眼睛从亭中的丫头落到宋晋,又从宋晋身上到亭中丫头身上。 一片安静中,宋晋温和如水的声音:“回殿下?,臣此生许国,只一妻足以?。” 亭外更静了。 这些先还品评美人的文?士和世家子们,一时间竟都闭了嘴。 不仅是为宋晋所说的“此生许国”,这样的漂亮话谁都可以?说的。当然?,因为宋大人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说起来确实更真一些。 但这些个?个?以?风流倜傥自居的文?士和世家子们,却?是惊心于后一句的“只一妻足以?”。 此生,只一妻足以?。 不少人都怀疑宋晋知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在殿下?面前?,又是当着京城几?乎所有有头有脸的同辈人,这位以?信立身的左侍郎,居然?说这一辈子就要?一个?女人? 不少人一瞬间同时闪出一个?念头:郡主居然?管得这样严吗! 萧淮捏着酒杯,看不出情?绪的目光落在宋晋身上,桃花眼尾微微上挑。 亭中静得很。 站在宋晋身后的时安心呯呯直跳。倒不是因为自家大人的拒绝,大人虽拒绝了殿下?的美意?,但却?对?大周表了忠心,并?无任何顶撞与冒犯。让时安心惊的是太子府这位美人,只一眼,时安就看出这人眉眼之间像一个?人! 像,——他们郡主! 为何太子殿下?会把一个?有几?分肖似郡主的人养在身边! 时安一点也不敢往深处想,一点也不敢。 亭中静得让时安有种?透不过气的压抑感,湖面荷风都吹不散亭中凝滞的空气。 好在,这时候小太监来报,紫薇道人已经恢复了精力,可以?来为殿下?观最后一个?八字。 萧淮这才收回了落在宋晋身上的视线,淡淡道:“有请道长。” 紫薇道人缓步而来,衣袂轻飘,仙风道骨。 进了亭子,他向上首殿下?行了一个?道家礼,便请八字。 秦兴将早已写好的八字呈上。 紫薇道人看过,抬头看向上首:“殿下?,此为一女子八字。” 萧淮淡声道:“对?。” 亭外立即好似热油里滴入了水,炸开了。所有人都把耳朵竖起来,心里都在猜测这个?让太子殿下?呈上八字的女子是何方神圣! 紫薇道人对?着八字静看。 突然?,众人就见道长袍与袍带飘起,猎猎作响!好似被一阵大风吹起。 但明明—— 此时只有偶尔拂过的清风,并?无任何大风!与此同时,就连亭中那位美人的衣带也是静静垂着的! 瞬间,好似风过,道长衣带落下?。 亭外已经是一丝人声也没有了,都被刚刚一幕震住。 一片安静中,道长平和而庄严的声音,响起在安静的夜色中: “此人主大富大贵之象。” 亭中萧淮听了,点了点头。 宋晋垂眸,安静听着。 亭外诸人没想到第?一句如此平平无奇 能让太子殿下?送上八字的人,自然?是京城中贵女,自然?有富贵之象。 道人第?二句:“此人之贵,贵不可言。” 亭外诸人依然?觉得好似也正常,这人只怕就是殿下?属意?的太子妃,未来的国母,自然?是贵不可言。 亭中人的反应却?完全不同! 萧淮始终带着隐隐沉郁的脸顿时一亮! 他挺身向前?,几?乎离席,向紫薇道人确定道:“当真——贵不可言?” 始终垂眸的宋晋也抬起了眼睛,看向这位紫薇道人。 道人面色凝重,声音庄严:“确是,——贵不可言。” 萧淮一下?子坐了回去,让秦兴倒酒,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宋晋目光再次逡巡过这位道人。 时安这时候却?不明白了。谁都能看出殿下?高兴,可就是他一个?随从,都觉得这位道长是雷声大雨点小 任凭谁都知道殿下?的太子妃,往贵了说,肯定不会错!哪里值得殿下?这般欢喜 当然?,女子之中也只有皇后之尊,可称“贵不可言”。可殿下?之妻,就是命定的皇后。说句难听点的,哪怕早逝呢,也必会追封皇后,必然?当得起“贵不可言”。 时安觉得就是自己?,不用算都知道。他看向紫薇道人的目光,不觉带上了狐疑。这真的不是,忽悠? 紫薇道人再次行了一个?道家礼,静声道:“三卦已毕,道人这二十年的功德已用尽。还请殿下?准许小道告辞。” 萧淮当即吩咐人依照前?约,立刻送紫薇道人出城,天涯海角随道人往。未来二十年,皇家绝不会再去打扰。 其他人看着由秦兴亲自陪送的紫薇道人,都跟时安有同一种?感觉,这最后专门为殿下?所观的一卦未免太有种?他们上,他们壮着胆子一闯,也能说出这两句的感觉。无非就是赌,赌这个?八字是不是未来太子妃的八字罢了 可话又说回来,还用赌吗?二十年里紫薇道长的最后一卦,殿下?肯定不可能像前?两卦一样,随便写个?八字送上去试一试。 紫薇道人却?好似完全听不见这纷扰人声,径直离开了太子府,登车出了京城。 一直到车子驶出城门,他才出了马车,抬头仰望天上星辰。 童子从未见过师傅这样神色,不觉小声道:“师傅,可是有什么不妥?” 紫薇道人看着天上星子,许久,才道:“还记得端午前?,我们曾于山顶看到的星相吗?” 童子立即道:“客星!客星现世!” 紫薇道人望着写满奥秘的无尽星空,轻声道:“这一趟京城之行,为师看到客星所属之人的八字了。” 童子顿时一惊,看向师傅。 紫薇道人却?只是遥望星空,再无一言。 * 人人都能看出来今夜太子非常高兴。 甚至有人都敢壮着胆子请太子殿下?鼓瑟一曲,让大家开开眼。太子擅乐,尤其擅长鼓瑟,但有福气听过的人却?并?不多。 太子听到,微醺的桃花眼一挑,笑道:“不巧的很,让孤愿鼓瑟以?娱的人,今夜不在!”说到这里他靠着亭中栏杆,看那水中月,一颗心都觉酥软。萧淮抬眼,一挥袖,依然?笑意?熏然?道: “散了吧!” 太子府的宴散了。 青布马车静静驶向富安坊方向。 马车上时安不安道:“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 他总觉得从那位神神道道的道长算了最后一卦之后,大人似乎就—— 时安也不确定,毕竟大人依然?如故,并?看不出什么来。只是他跟着大人太久了,有时候才会产生一些感觉。 宋晋看向时安。 时安一惊,第?一次,他在大人眼中看到了——不确定。 他们大人运筹帷幄,再难的事儿在大人那里总是能寻到解决办法,唯一的区别不过是有几?种?解决办法。 “大人?”时安不安地喊了一声。 宋晋这才定了定神,轻声道:“无事。谶纬之学,本就虚无缥缈。” 马车辘辘,宋晋轻蹙的眉头,却?没有松开。 90-100 第 91 章 青布马车进了郡主府, 宋晋下了马车,不觉就走到了郡主所在的内院前。宋晋抬头,看?着已经安静下来的内院。 落光了叶子的桃树下,宋晋默默站了许久, 这?才转身, 从旁门进了西边院子?。 时安看到大人沐浴过后依然进了书房, 而这?时候天色已晚。他跟了进去, 终于还?是没忍住,劝道?:“大?人本就病才好,正?该养着才是, 可连日来却总是到那么晚, 郡主要是知道会担心的!” 宋晋握着书册的手一顿,抬眼轻声道?:“郡主她说什么了?” 时安赶紧道?:“早上的汤,晚上的羹,都是郡主让人送来的!最近天凉,昨儿郡主还?让人送来了两箱衣裳, 一箱给姑娘, 一箱就是专门给大?人备的!就是看?在郡主关心,大?人也该爱惜身体才是。” 宋晋静静听着。 时安看?了一眼大?人, 一咬牙,道?:“大?人风寒也已好了, 也该,也该回去——”与郡主同住。 宋晋长睫轻轻一颤:“时安——” 时安立即站好,仔细聆听。 宋晋顿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先下去吧。” 时安嘴巴动了动, 应了是,下去了。 书房里, 再次恢复了安静。太安静了一些?。 宋晋略显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疲倦之色。他撑着额头,目光落在眼前八角宫灯上,许久,许久。 夜色愈发?深了, 宋晋收回了目光,重新落在了厚厚的书册上,再抬头的时候,窗外墨蓝的天空已经有一抹淡蓝。 院中慢慢能够看?出桃树的轮廓。 宋晋合上了又一卷书,拿起了下一卷。 放在一边的线装书册上,靛蓝色扉页上写?着《论语王氏学第四卷》。 正?是大?儒王桢为?儒家经典所做的经注。 王桢著书立说,著作等身,其?著旁征博引,很多都深奥难懂。在备受推崇的同时,也被认为?是最难的典籍。就是科举出身的士人,面对如?此多的艰深著作,也鲜少有人完全读下来,更不要说读通了。多不过都是知其?大?概,就够用了。 此时宋晋所看?的就是论语系列,单只针对论语一书的王氏学就有整整九卷。 其?人之博,其?识之深,可想而知。 * 天一亮,宋晋才洗了把?脸,还?没坐下来,就有尚书府的人来请。 宋晋立即就意识到大?礼议的局势有变。 他当即换了衣裳,赶往尚书府。 果然一进书房,就看?见?慕尚书无?比肃重的脸。 慕元直看?到宋晋,立刻道?:“昨夜传来的消息,祁国公府派去的人和阁老府派去的人,王老都没有见?。阁老的亲笔信,王老也没有收。” 意料之中。 宋晋看?着慕元直,等他继续说下去。 慕元直缓缓道?:“今日一早,太子?殿下就带人出城,亲往大?儒王老所在的南山而去。” 这?是储君亲请,就看?王老给不给面子?了。 “不止!太子?已放话说,他将效仿程门立雪,王老一日不见?,他就一日不食不饮,以身请贤。” 七日后在崇政殿将进行最后一场大?礼辩。此去南山,来回四日。殿下有三日时间请动王桢。 王桢敢让一国储君立在门前,三日不眠不休不食不饮吗? 书房中很安静。 宋晋看?着慕尚书,轻声道?:“赵阁老怎么说?” 慕元直:“阁老说,‘王桢,是聪明人’。” 宋晋明白了。 他略一沉吟,正?要开口,一抬头就对上了慕元直无?比深沉的眼睛。 慕元直一字一句道?:“我有办法,让殿下请不到王老。” 对方此时的神色让宋晋有种不祥的预感。 慕元直吐出了一个名字: “月下。” 宋晋骤然抬头。 慕元直慢慢道?:“找人绑了月下,只需藏她三日,甚至都不需要三日,殿下必返。” 宋晋面色骤然一白。 慕元直目光凝着他的脸,继续一字一句道?:“你没听错,我说的是‘必返’。” 宋晋轻声道?:“学生恐怕老师过于、过于——”第一次,宋晋打了磕巴。 他镇定自己,稳住声线,继续道?:“殿下乃献太妃和先献王亲手抚育,大?礼议事关重大?,此一辩,只要定了名分,日后大?礼之争,对于——,将易如?反掌” 宋晋说的都是道?理,可从未有一次像此刻,明明他说的都是道?理,稳定的声音后却是说不出的慌。 慌到他甚至自己都有些?听不清自己说的是什么。 慕元直收回了落在宋晋身上的视线,转身看?向了窗外,缓缓道?:“你说的自然都对。” 宋晋脊背一凛,垂下的手轻轻一颤。 果然,就听前方人平静的声音:“但是,你没有见?过私下里,殿下看?向月下的眼睛。” 说到这?里,慕元直似乎是笑了一声,又似乎没有,他的声音显得渺远,“那样的目光——,呵,我确定,殿下——必返!” 慕元直是个非常谨慎的人,宋晋一直知道?。即使十?足把?握,他也鲜少使用如?此笃定的语气。 宋晋身子?绷得死紧,他的手几?乎就要攥起来,却最终还?是张开,非常用力地张开。 慕元直回身,站在窗前晨光下,看?着他。 宋晋已经放下了紧绷,安静地立在原处,脸色如?常。只有他的下颌,微微发?紧,愈发?显得整张脸的线条刀削斧凿一般。 慕元直审视他,近乎冷酷。 “为?师说过,成大?事者不惜小节。再说,不过是找个地方把?她藏起来,不会伤她分毫,最多就是清誉有损。”说到这?里慕元直冷笑一声:“清誉?不过是他人的闲言碎语,何足道?!” 慕元直身子?往前倾了倾,看?着宋晋,问:“子?礼,以为?呢?” 宋晋垂下的长睫遮住了他的眼眸,瞬间内中闪过无?数复杂情绪。漆黑的眼眸中风起云涌,闪过无?数想法。最终慢慢平静下来,好似风浪过后的海面,异常平静。 他缓声道?:“臣以为?,当三思。” “没有时间给你三思了。明日一早,她将往大?慈恩寺为?她、她——”慕元直顿了顿,呼吸似乎都有瞬间急促,很快继续道?:“往大?慈恩寺上香,就在那条路上绑下人,必须要真!” 说到这?里慕元直又看?了宋晋一眼,“太子?殿下人离开了京城,眼耳身意都在月下身上盯着呢。” 宋晋垂下的手,再次微不可察一个痉挛。 “消息传到殿下耳中还?需要时间,所以,没有三思,必须现在就要着手安排!” 好一会儿,书房里都是一片死寂。 然后响起宋晋的声音:“学生亲自去办。” * 朱三一路都是惴惴的。一直到进了酒楼房间,他的心彻底提到了嗓子?眼。转过屏风,看?到坐在桌前的清俊公子?,他第一句话就赌天发?誓道?: “宋大?人,俺和兄弟们什么都没干!从那次以后,就听大?人的话老老实实走镖,再没抢过人!” 说到这?里他黑脸一抽:“就是郑三那个狗东西,管不住自己的狗爪子?,抢了一票我当天就让人把?他绑起来抽!连人带东西都悄悄给人送回去了!” 朱三脸红脖子?粗,急着解释,一双环眼紧张地望着宋晋,唯恐对方不信。 宋晋敲了敲桌,“坐下说。” 朱三更紧张了:“俺不累,俺不坐!大?人,俺真的改过自新了!” 朱三都快要哭出来了,他这?辈子?做过的最后悔的事儿就是在宋晋二十?岁那年?打劫他。 宋晋抬眼看?他:“老老实实挣钱吃饭,你紧张什么?” 朱三一个哆嗦:“俺不紧张!俺害怕” 一旁时安嘴角抽得差点停不下来。多少年?没见?过朱三这?样魁梧的大?汉一副可怜巴巴的哭腔了,上次见?,还?是大?人二十?岁那年?,在朱三的匪寨里。 想到这?里,时安看?着朱三,嘴角再次一抽。 宋晋温声:“叫你来,是有事要你帮忙。” 一听不是自己哪儿做错了,而是要他帮忙!朱三悬着的心顿时一松,从得了信儿就紧张的肌肉肉眼可见?跟着放松了! 他先拍着胸脯道?:“大?人您说,上刀山下油锅,我朱三要是眨眨眼,我就不算个汉子?!” 时安看?着这?个上刀山下油锅都不怕,在大?人面前却怕成那样的壮汉,眨了眨眼。 宋晋端着茶碗,似在沉思,半晌道?:“坐,喝茶。” 这?次朱三期期艾艾小姑娘一样秀秀气气坐下了,好像生怕自己力气大?,会把?店里圆凳坐塌了一样。 又过了一会儿,宋晋才道?:“明日,西山,为?我——留一个人。” 这?是他的老本行啊! 朱三立即拍着胸脯保证,又问:“什么人?” 宋晋看?着前方透窗而入的阳光,过了一会儿,看?朱三:“什么人,不是你能问的。” 朱三立即坐直,闭嘴。 宋晋收回视线,慢慢道?:“明日,我会同你们一起,到时候你们听吩咐就是了。带上十?三娘她们。” 朱三有点明白了,肯定里头有女眷。但宋大?人不让问的事儿,就是他决不能知道?的事儿。宋大?人的规矩,他晓得。 时安送走了朱三,回来,见?大?人依然坐在原处,似乎一动也没有动过。 “大?人,真的只有这?个办法吗?”时安不安地问。 却听宋晋道?: “当然还?有其?他办法。这?个世上,怎么会有只有一种办法的事。” 时安不明白了! 他犹豫问道?:“那大?人?是其?他办法,很难?” 宋晋望着阳光。 这?时他转面看?过来,阳光都在他的身后,光影的瞬间变化,让他的面容呈现出半明半昧的俊美,宋晋慢慢道?: “很简单。” 时安彻底不明白了! 他看?向宋晋,愣愣地:“那大?人为?何” 后头的话他再也问不出来了。 他家大?人面容完美异常,安静异常,在某一个瞬间,让时安疑心看?到菩萨,又或者——修罗。 第 92 章 通往大慈恩寺的西山, 早已层林尽染,唯有松柏依然长青。 伏在山间的朱三屏息凝神,一双环眼看向山口处。 滚木早已备好,人员也都就位。只等目标车辆一出现, 先截停车辆, 然后下方兄弟制住车外?从人, 十三娘几人上车拿人。 除了不知?道他?们今日目标, 其他?一切准备可?称万全。朱三对兄弟们和十三娘的功夫,向来都是自豪的。自打从刀尖上讨生活,除了在宋大人这里, 还从未失过手。 他?们或是因为反抗得罪豪强, 或是因为一场官司被官府盯上吃干抹净,或是穷到实在活不下去?,聚在了一起?。共同之处都是家中失了地。没有地的农民,还当什么农民,只能当贼。 直到遇到宋晋, 先是收服了他?们, 他?们不得不放弃做贼。后来,短短几?年, 清丈土地轰轰烈烈展开,他?们乡里家人重?新得到了土地。有了赖以?为生?的地, 能好好做人,谁还愿意做贼! 朱三伏在山林中,一动也不敢动。已有两辆贵人的车马过去?了,俱都不是他?们今日的目标。他?不由悄悄往身旁人方向看了一眼, 只见大人安静得几?乎与山林融为一体,只有目光是活的, 安静地看向山口。 从他?身上,你只能感?觉到狩猎的耐心,无尽的耐心。 朱三赶紧收回视线,同样紧紧盯着山口。朱三终于知?道那个把他?们一网打尽的夜晚,宋晋是怎样盯着他?们所在的山头了。 被这样一个既有本事又有耐心的人拿下,朱三从未觉得亏过。心里却道,宋大人要是不读书,当年跟着他?们干,必然能成天下最大的贼!想到这里,立即心里呸呸了几?下,暗道不敬,宋大人是什么人,岂可?如此想! 日头慢慢升高。 随着时间?流逝,朱三越来越切身感?受到:他?身边伏着他?见过的最好的——猎手。 只不知?道,今日,宋大人要猎的是谁。 风过山林,林间?响声阵阵,还有不时一声不知?道什么种类的鸟叫。此外?,整个山林中都是一片安静。 又一车队出?现在了山口。 好家伙! 朱三在心里喝了一声好家伙:江湖打劫这么久,从未见过这么大这么豪华的马车。 时安目光嗖地一亮!握紧了手,看向了身旁的大人。等待着大人抬手,然后就是鸟鸣,滚落的圆木,安排好的人。 宋晋依然安静地伏在山间?,目光落在头里的马车上。 眼看着马车进入设伏圈,时安整个人都紧绷起?来。深秋的天气,依然有汗沁出?。他?倒不怕别的,有大人在,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时安就是怕事后,事后郡主一定会生?气吧?不过因此如真能阻断太子的南山之行,郡主会愿意的吧 大礼辩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郡主这边只能赢不能输。一旦输掉正名分的大礼议,郡主这一边就太难了。 时安轻轻咽了口唾沫,紧张等待着下一个信号。 但—— 下一个信号,一直没发出?。 郡主的马车顺着山道,渐渐消失在时安的视野中。时安睁大了眼睛,看向身旁的大人。 宋晋依然是安静伏着,目光看向山口,好似什么都没发生?。好似刚才出?现的车辆,同之前两辆一样,并不是他?们今日伏击的目标,只是不相干的前去?大慈恩寺上香的京城贵人。 再?往那头,朱三一点异样都没有察觉。一边执行埋伏任务,眼睛看着山口,一边脑子里在盘算家里的地,除了粮食,是不是还可?以?种些别的。有地好啊,有了地,即使在外?头走镖,心里头都觉得踏实。 一直到日头西斜,宋晋才轻轻动了。 朱三历来警觉,还以?为目标出?现,全身肌肉瞬间?绷紧。 就听宋晋道:“人不会来了。” 朱三望着空荡荡的山道,又看向宋晋。睁着环眼,心里都是惊叹:这人到底是谁呀,竟然能让宋大人漏算! 人人都说京城卧虎藏龙,竟然还有宋大人料不准的神人! 这一趟进京没白来,开眼了! 宋晋吩咐时安:“带朱三去?领银子,弟兄们辛苦了。” 朱三立即拒绝:“大人需要兄弟们一句话的事,哪里还需要大人出?银子!更别说事儿还没成——” “事没成是我之过,去?领银子吧。” 说完这句,宋晋朝朱三和他?身后几?人一拱手,转身往山下去?了。 不过两步之间?,朱三眼见着这位先前还让他?联想到最敏捷安静的豹子一样的男人,就变成了儒雅俊朗的书生?,彷佛是从山上赏落日而来。 远远看去?,这样一个人,谁会想到,他?刚刚是同他?们一起?,在准备一场伏击呢。 * 夕阳已经落下,慕尚书府的书房上了灯 小小一盏灯,照出?不大一片亮光。 “计划有误,没能出?手?”慕元直一字字重?复着宋晋的话,一双眼睛落在宋晋身上。 并不明亮的灯光照出?宋晋身形,他?垂首立在书案前,安静极了。 慕元直慢慢道:“你可?知?,这是逆转局势的唯一办法?” “我们还可?以?找到能辩赢他?的人。” “那是大儒王桢!”灯火下慕元直呵斥出?声,胸口剧烈起?伏。 烛火跟着一晃。 宋晋依然稳稳站着,安静低着头,这时道:“请容学生?一试。” 慕元直起?伏的胸口一滞,再?次看向宋晋:“那是大儒王桢。” 书房里一时间?分外?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慕元直才再?次开口道:“据我所知?,不管是治学,还是清谈辩论?,都非你所长。” 这一点士林皆知?。 宋晋轻轻笑了一声:“臣只是不喜欢,从未说过非臣所长。” 慕元直一滞。 他?看着宋晋,再?开口还是同一句:“你可?知?道,那可?是大儒王桢!即使是我,也不能安排你上前,只有赵阁老亲自出?面?。一旦落败——” 不仅仅是大礼之争将呈现一边倒的危局。就是赵阁老,也会因为推荐宋晋一辩,沦为祁党和士林笑话。 至于宋晋自己,更是会被认为狂妄自大、不自量力?那些本就等着踩死宋晋的,更会蜂拥而上,他?的任何小小失误都会被无限放大,用以?嘲讽。 “不行不行!”想到这些,慕元直否了。 宋晋再?次一礼,轻声却坚定道: “请老师容学生?一试。” * 秋天的月,洁白明亮,洒下满地银辉。照着街道上行驶的青布马车,也照出?了马车上轻轻揭开一角车帘的男人近乎完美的下颌。 宋晋从狭小的一角看出?去?,凝视天上那轮明月。 时安靠在一角,不安地看着自家大人。 宋晋收回了揭开车帘的手,车帘一荡,遮住了外?面?的天。车内烛火轻轻晃动,马车平稳往前。 “有问题?”宋晋轻轻看了时安一眼。 时安犹犹豫豫道:“大人,为什么?” 如果大人真的有必赢的办法,如果那个办法真的像大人说的一样“很简单”。大人为何会同意慕大人的主意? 时安是知?道的,大人是下了决心的。昨夜大人几?乎一整夜都没睡,反复推敲整个行动过程,就是要保证一切逼真得发生?,同时又要最大程度降低郡主受到的惊吓。 时安很确定大人是下了决心的。可?为何,当一切就绪的时候,大人却看着郡主的马车过去?? 太多疑惑。 时安是最早跟着宋晋的人,也是宋晋最信任的人。只怕整个京城,只有三人知?道那个能置大人于死地的秘密,除了自家姑娘,只有他?知?道那位蒹葭阁轻描姑娘曾经的身份。连这样致命的秘密大人都不曾瞒着他?,可?这次为什么。 他?自诩最了解大人的心思,可?这一次就连他?都糊涂了。 马车内,晕黄灯光下是宋晋安静的眉眼。他?静静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许久,苍凉一笑,薄唇轻启: “时安你知?道吗?在我大周,二嫁,也许能封后。但——,一个被匪徒绑过的贵女,无论?她如何尊贵,一旦有这样说不清的一日,是绝不可?能做——太子妃的。” 时安望着自家大人,惊诧至极,发不出?一点声音。 烛光轻动,在宋晋半抬起?的脸上投下斑驳光影。 “我,几?乎就要——” 断她后路。 揽明月入怀。 让她从此只能徘徊在属于他?的天幕之上,只属于他?一人。 安静至极的火车中,灯火轻轻一颤,一声自嘲,轻若不可?闻。 时安知?道,今夜大人一定还会拿起?笔,近乎自虐一样一次次书写?同一幅字: 日色冷青松,安禅制毒龙。 时安下颚轻轻颤抖。 而宋晋已经闭上了眼睛,轻轻靠在车壁上。 时安这才注意到大人长睫下淡淡的青色,这一刻大人苍白的脸上,终于透出?了再?也掩不住的疲倦。 马车一停,时安轻轻一颤,立即看向自家大人。 宋晋已经睁开了眼,除了脸色有一分病愈后的苍白,再?也看不到旁的了。 下了马车,就见郡主府的管事亲自持着灯笼,含笑等在一旁。一见到宋晋,立即上前道:“大人辛苦了!厨房里今日顿了燕窝羹,郡主喝了觉得好,吩咐给大人留着,一直在火上温着呢。大人看,您是在花厅用,还是给您送到书房?” 灯影中宋晋抬首,一张含笑温和的脸,他?顿了顿,轻声道: “郡主,可?是已——歇下了?” 管事的忙回:“才见陈嬷嬷从那边院子出?来,估摸这时候还不曾。大人可?是要过去??”说着管事的就要让人往郡主院子里回话。 宋晋的手落在身上垂下的披风上,轻轻摩挲着,闻言他?的手轻轻一顿。 这时候小厮已经来到眼前,管事的见大人并没有拒绝,让人去?回了。自己亲自打着灯笼,给宋晋照着路。 一进内院,宋晋就抬眼看过去?。 灯火温柔处,金丝楠木圆桌旁,如有所感?,正偏头听身边人说话的月下转头朝院中看来。 隔着一整个院子,两人目光相交。 明明该是早有准备,明明是处心积虑。在目光相交的瞬间?,还好似是猝不及防,两颗心都是轻轻一跳。 阴影中,宋晋长腿迈开,微微敛了眼,向着光而去?。 光亮中,月下站起?了身,轻轻咬着唇,看着他?靠近。 房中翠珏几?人备茶倒水,又都悄悄退下。 宋晋进了屋子,依然是轻轻躬身,朝着月下一礼。 月下几?乎是屏息看着宋晋行礼,一颗心跳得好似要从胸口出?来。她再?次用力?咬了唇,宋晋一直起?身子,她就立即松开,干巴巴道:“大人大人,喝茶。” 宋晋谢过,安静垂眸坐下。 月下搁在膝头的手死死绞着腰间?的带子。即使在重?生?一开始,面?对宋晋,她都不曾觉得这样紧张过。她觉得整个人紧绷到,让她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宋晋静静饮了一口茶。“郡主可?是担心之后的大礼辩?” 这时候宋晋抬了头,目光轻轻落在了月下瓷白的脸上,她唇上还有淡淡的咬痕。 自从弄懂了大礼议的危险处境,尽管几?次想问,但月下最终还是没有跟宋晋开口询问过。宋晋已在推着巨石上山,在他?并不擅长的领域,自己何必让他?一同为难。 这时听到宋晋提起?,月下才点了点头。 宋晋见她这样紧张茫然的样子,轻声道:“郡主放心,慕大人已有对策。” 闻言月下眼睛一亮,立即:“他?、我、他?”收拢激荡的心情,月下才完整问出?:“果然有办法?” 一双漂亮的眼睛如落星辰,灼灼有光。 宋晋轻轻移开视线,“是,果然有办法。” 月下顾不得别的了,不觉探身上前,望着宋晋问:“大人,我们真的会赢吗,大礼辩?” 明明知?道宋晋精力?从来不在治学清谈,可?月下就是相信:如果大人说会赢,就会赢。 宋晋转目,看向月下:“可?与一辩,郡主放心。” 月下顿时高兴得甚至忘了问一句这个可?与一辩的人是谁。 反正这些大儒,都看起?来差不多,她一个也不认识,问也白问。她只等那日亲自去?送,到时候就能见到来人了。太后不能公然相送,她可?以?!无论?成败,她定会给足她一个郡主所能给的敬重?。 夜深沉,月寂静,光华满地。 “大人,用过汤羹,要早些歇息呀!” 有瞬间?不可?察的迟疑,然后是轻而温柔的回应:“好。” 第 93 章 大礼辩这日, 天高气朗。碧蓝的天空,万里无云。 巍峨的宫城,朱红色的城墙,金黄色的琉璃瓦, 在晴日闪着耀眼的光辉。 月下早已等在通往崇政殿的汉白玉石阶前。 她的视线顺着这一级级石阶望上去。阳光照出了石阶的温润洁白, 丹陛石上蟠龙出云海, 亮出锋利的五爪。是属于皇权的威严, 也是属于皇权的狰狞。 其上是高大的崇政殿,坐落在?这个皇城最高大的石基之上,凌然于整个皇城。 大礼辩的最后一场, 就将在?那?里进行?。 大儒王桢已于昨日到?达了太子府, 今日将在?太子陪同下?,为血亲之孝乃伦之始,之本,而辩。 月下?绷着脸,轻轻哼了一声。目光往左侧另一座宫殿一移, 顿时一张小脸绷得?更紧了。 那?是大周的奉先殿。前生就是在?那?里, 捍卫仁宗嗣统的宋大人几乎跪废了一双腿。她没有亲见,却听人说, 当陛下?终于准许他离开的时候,宋大人一连三次都没有站起来。 想到?这里, 月下?心头一疼。 就听身旁小洛子惊诧的声音:“宋大人!” 月下?脸上忙现出了笑,转脸看过去,脸上笑容却在?看见宋晋的瞬间一滞。 日光下?,宋晋正?款步行?来。 身上穿的既非日常袍服, 也非官袍玉带,而是一身玄色深衣! 象征着尊崇礼制的深衣! 玄色衣襟向右掩住, 内中白色中衣领口露出,层次分明,庄重异常。腰间是宽幅大带,贴合腰部,勾勒出有力的线条。腰带上垂下?一组象征君子之德的佩玉,随着他稳定的步子,轻轻晃动?。 衣袖宽博,随风轻轻飘动?。他彷佛踏风而来,又彷佛从?月下?所?能想象的最遥远庄重的历史中走出来,来定礼仪,平争乱。 他就是月下?站在?这里等待的人。 是那?个“可与之一辩”的人! 月下?的心怦怦跳着,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 她活了两?世,从?未听说过宋晋参与过任何一次辩论。前世今生,关于宋晋,关于治学、理学、清谈一切士林所?推崇但月下?一点都不懂的东西,月下?听说的都是非宋大人所?长?。 她的脑子乱得?厉害,视线一直死死落在?宋晋身上。 宋晋冲她远远一礼,宽袍大袖,庄重肃穆。 月下?压住了几乎要冲上前的冲动?,她几乎要上前拦住他,问?他可有三思? 可知道?今日一辩,如果失败,对他个人是什么影响? 他本可以?做大周最耀眼?的名臣,即使恨他的人再多,到?最后也得?承认宋大人的“无可攻讦”。 如今这一步迈出,宋晋就再也没有转圜的可能。如果败了,动?手的人不仅有臣,还会有——君。 就像前生,他从?奉先殿出来,月下?偷偷看到?了他在?宫道?上禹禹独行?的背影,带着踉跄。宫道?那?么长?,这个宫城那?么冷漠。她当时很想知道?,他,可有后悔。在?那?个漫长?而冷硬的宫道?上,始终大道?直行?的大人,可曾有片刻的——后悔? 月下?身子轻轻发?颤,目送他一步步登上了通往崇政殿的汉白玉石阶。 经过她身边的那?一瞬间,月下?听到?了宋晋身前玉佩轻轻的一声脆响。 她的目光望着他,发?紧的喉咙:“宋大人。” 宋晋目视前方,唇却动?了动?,留下?一句:“郡主放心,臣会赢。” 很轻。 那?一瞬间,清淡的声音中是笃定的张扬,张扬到?近乎放肆。 可他身穿象征谦逊内敛的深衣,从?他平静的面容到?平稳的步伐,无不恭谨从?容。 日光洒在?月下?抬起的瓷白脸上,她干净的眼?眸中是藏不住的神迷意乱,愣愣追随他沿着石阶而上。 她甚至没有看到?,此时石阶的终点,萧淮已经搀扶着年迈的大儒站在?了那?里。已年近八旬的王桢目光安静,平和,静静看着沿石阶而上的年轻人。 萧淮的目光却落在?石阶下?月下?仰起的脸上。 在?看清她目光的那?一刻,萧淮桃花眼?中浅淡的瞳孔剧烈一缩。 王桢转头,看向他。 萧淮立即收回视线,恭敬道?:“先生,这位就是宋晋——宋子礼。” 太子的声音克制,冷静。 王桢再次轻轻看了这位年轻的太子一眼?,这才重新?转向宋晋。 宋晋登上最后一级石阶,躬身无比恭敬一礼。 萧淮和王桢都看着眼?前人。大周这位被认为风姿最佳的探花郎,一身玄色深衣,愈发?显出他面如冠玉,剑眉星目。 身姿挺拔,目光低垂,端正?行?礼。 萧淮的眼?皮不受控制轻轻一跳。余光中,他注意到?一身红衣的月下?依然站在?丹壁之下?,望着眼?前这人。萧淮唇角轻轻一勾,却没有一丝笑意。 两?边官员纷纷沿着两?侧入场,这场酝酿许久的大礼辩即将开始。 天愈发?蓝,阳光越发?灿烂,崇政殿前越发?空旷。 大太监的声音响起:“陛下?驾到?!” 正?昌帝正?位上首,底下?文武官员分列两?边。不仅祁国公,就连年迈多病的赵阁老也出席了,站在?文官之首,抱着白玉笏板,垂着眼?皮。只在?王桢出现的时候,这位阁老轻轻抬起眼?皮,看了夕日老友一眼?。 祁国公的目光从?宋晋身上到?赵阁老身上,同样抱着笏板,低垂眼?皮。 正?昌帝大袖一抬,大礼辩开始了。 * 永寿宫里,祁皇后一脸不可思议:“你说谁?” “确实是宋晋宋大人,郡主郡马!” “本宫能不知道?宋晋是郡主郡马?!”祁皇后没好气道?,摆了摆手让人下?去,依然一脸不可思议看向郑嬷嬷:“那?边神神叨叨,本宫还以?为又有藏在?哪个山头的老头子给他们挖出来偷偷弄到?京城了,还让人在?京城几个门严防死守,结果就这?” 宋晋? 宋晋在?理学圈子有任何建树吗?在?清谈辩论中赢过任何一场吗? 郑嬷嬷提醒道?:“不是没赢过,是就没有参加过。” “真有本事他会不参加?”祁皇后笑了。尤其是对于宋晋这样出身的学子,她见得?可太多了。但凡能有几分辩才,早就崭露头角了。每年京城酒楼茶馆之中,多少发?出惊人之语的书生,不就是希图自己的高论给上头人听到?,能够敲开京城贵人的门! “当年宋晋来京城,如果不是郡主那?个棒槌死活看上那?头快死的骡子,宋晋连买匹马的银子都没有!我?大周尊崇治学,贵清谈,他真有本事,早有不知多少人家?送上好马了,还用赶着一头掉毛的老骡子进京赶考?还会被国子监学子当成好大的一个笑料?” 国子监里学子非富即贵,要不是当年的宋晋,都没机会见活的骡子。也因此那?些日子,日日都有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相约看骡子。 “必有后手!”祁皇后道?,随之就是一声笑,“好在?父亲提醒了,如今皇城四门就是只苍蝇也别想中途飞进来!” 郑嬷嬷这时也笑道?:“确如皇后娘娘所?言,只是不知道?这位宋大人怎么敢的!” “怎么敢的!这是想立功往上爬想疯了,逮着机会削尖了脑袋也得?往上拼!”说到?这里祁皇后冷笑了一声:“这些下?层出来的人就是这幅样子,本宫见得?多了!” 这时候祁皇后坐下?:“咱们就静静等着,看看这个赵老头子到?底弄的什么诡计!” 同祁国公一样,她认定宋晋是赵阁老推出的烟雾弹,永寿宫连同整个祁国公府都把所?有注意力用在?警惕后招上。 此时的仁寿宫里,一片安静。 太后靠着炕桌坐着,一手始终抚着茶碗。这时候向周嬷嬷道?:“什么时辰了?” 周嬷嬷回了,接道?:“这时候该是已经开始了。” 太后点了点头,又不说话了。 周嬷嬷到?底忍不住,开口道?:“娘娘,您说阁老他老人家?怎么想的?这到?底是什么后手呀?就是需要人拖着,怎么能让宋大人来?” 太后这才端起茶碗慢慢喝了一口,慢慢道?:“别担心,阁老做事,向来都是稳健的,阁老这么做,定然有他的原因。” 这样说着,太后的眉头却是皱着的。 窗外日头又高了一些,透过窗格洒入,落在?太后银白的发?上。 * 皇城内外,所?有人的目光此时都投向崇政殿。 崇正?殿响起了最后的锣声,标志着辩论的结束。 整个殿内都是一静,随即是百官再也压不住的沸腾之声。 阳光洒下?的宫道?上,小太监拼命往后宫跑! 一个跑得?满脸通红,另一个则是白着一张脸。通红脸色的小太监继续往前,几乎是冲进仁寿宫的。宫人扶着周嬷嬷出来,一见来人,周嬷嬷立即快步上前。 白着一张脸的小太监停下?来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这才进了永寿宫,几乎是在?进门的瞬间就是一个踉跄,腿一软差点趴下?去。 迎到?门口的郑嬷嬷,看到?来回话的小太监样子,一张脸已经颤了颤,心里头一跳,暗道?这是出了什么变故! 等到?听完结结巴巴的小太监回了话,郑嬷嬷一张老脸已是一白:千算万算,甚至连这是对方的拖延之计都想到?了,从?京城城门到?皇宫宫门他们都已派了人打了招呼,却怎么也没算到?宋晋不是烟雾弹,就是——后手! “还赢了还赢了”郑嬷嬷一张老脸见了鬼一样白,再百思不得?其解,她也只能先把这个消息带进去。 祁皇后一见郑嬷嬷脸色,就把手里茶杯往桌上狠狠一顿:“说吧,赵老头子到?底使的什么诡计!” 郑嬷嬷一个激灵,望着皇后,声音还是有些发?愣:“没有诡计,就是宋晋,娘娘,就是宋晋!” 说到?后头,郑嬷嬷觉得?自己脊背一寒:这个宋晋,还如此年轻,简直可怕啊! 祁皇后不明白:“就是宋晋?那?是让宋晋使了什么诡计?” “宋晋辩论,然后辩赢了。” “赢了”皇后声音一尖:“赢了谁了?” 郑嬷嬷看着祁皇后:“宋晋辩赢了大儒王桢,满朝名儒学者无一人能敌,最后无一人能有异议!娘娘啊,宋晋辩了王大儒,赢得?明明白白,无人可有异议!” 话毕,整个永寿宫静得?可怕。 静到?能听清祁皇后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殿堂内外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喘。 直到?—— 砰砰砰—— 接连摔茶碗的声音。 殿堂内外的人才敢轻轻喘出了一口气,今日当值的倒霉蛋已经提心吊胆端来了青铜盆,攥着擦地的棉布,在?其他人怜悯的视线中抖着腿肚子进去了。 堂内传来祁皇后暴怒的声音: “本宫不信!叫太子,我?要听太子说!这是从?哪里请来的大儒,请来的什么大儒!” 随着又是祁皇后的声音,改了主意: “慢!让太子也去乾清宫!” 砰一声—— 是铜盆摔在?地上的声音,接着就是宫人砰砰砰的叩头声。一下?下?磕在?青砖地上,听得?殿外的宫人都不敢大声喘气。 “废物!都是废物!” “还不给本宫更衣,去见陛下?!” “误了本宫的事,你们都给本宫死!一群没用的废物!” 而祁皇后着急见到?的太子萧淮,此时正?冷冷站在?丹陛之上,看不出情绪的目光望向前方。一旁的秦兴垂头屏息侍立。 远处红衣的郡主,正?朝着群臣之中,玄色深衣的宋大人招手。 秦兴默默抬头看了一眼?。 阳光下?,郡主看向宋大人的目光,真是扎心呢。 第 94 章 大礼议正了?名分, 再次确定了?正昌帝一脉只能承继仁宗一脉,尊其为父。当称呼已逝献王为叔父,称呼北边封地的献太妃为婶母。 此为凌驾于血统之上的——大礼。 宋晋一战成名。这场精彩至极的大礼辩迅速传遍整个京城,从大周京城向四?周传播开来。但有学堂学子之处, 无不?揣摩大礼辩上大儒王桢和宋晋两分的论点和层层铺陈的论据。其涉及经典之博, 之细致深远, 令人眼?界大开, 也令无数学子击节称叹。 大儒王桢不?仅没有因为此辩失败名声受损,反而迎来了?更多学子的推崇。多数人普遍认为大儒王桢的落败,不?在学识, 而在太子这方?论点的先天不?足。 但对于宋晋的成功, 其他人就不?能不?打心里推崇赞叹了?。 辩论高潮处,大儒王老几乎是?步步紧逼,所引论据有几处就是?在场名儒都觉陌生,可对面宋晋始终娓娓应对,如数家珍。 其博文?广识, 简直令在场人瞠目结舌。尤其是?那些名儒, 他们一辈子治典治学,对于宋晋此人俱是?有所耳闻的, 正因为有所耳闻,才越发震撼。 其能有人如此哉? 真能有人如此也! 京城长亭 太子府的人护送王桢车架出京城, 归南山。送别王桢的人络绎不?绝,很多在道旁朝着车辆行?弟子礼。 长亭内,宋晋转身,向着车辆来处迎去。 辩赢的年轻人前来大礼送别这位大儒, 这是?被大周文?人视作佳话的。 远处那些学子文?人艳羡地看着这两?人:年轻的一代搀扶着年迈的老者,进入早已备好茶水的长亭。 他们远远看着, 都意识到自己正在见证着历史性的一幕。正如昨日那场大礼辩,今日长亭送别一幕,必当被后人书写?。 何其幸哉,他们得以亲睹! 长亭中,宋晋扶着王桢坐下。 王桢看着宋晋,轻轻笑道:“一别经年,你果然从不?曾让老朽失望。” 宋晋也一笑,再次大礼:“再见先生,还不?曾谢过先生当年赠书之恩。” 王桢爽朗的笑声?传出了?长亭。 太子府的从人并无意窥探,这时候也只是?往长亭中看一眼?。其他人尽管听不?清长亭中两?人谈话,却都听见了?王老这郎朗笑声?。好几位已经开始打腹稿,如何记录这长亭中两?代儒者的相见,这都是?后人要考据的。 王桢看着宋晋轻声?道:“分明是?你当年赢了?老朽,破了?我的立论啊。”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当年,那时候他身子骨还强健,正游历蜀地。见到了?十九岁的宋晋,处心积虑,却根本?无意扬名,只为了?他那几本?藏本?。甚至连作他的弟子都不?肯。他游说了?宋晋整整半个月,送出了?半箱子书,这小子就一句话:不?治学。 最后大约是?不?好意思?拿了?他这么多书,才说了?实话:他不?治学,要治天下。 “剜疮去腐,澄清海内。”王桢轻轻吐出这八个字,这就是?当年宋晋的志向。一双老眼?望着宋晋,光彩熠熠。 “曾经,这也是?老朽之志。”说到这里王桢声?音低了?,带出了?沧桑。曾经,他也是?这样?对赵廷玉说的。后来一场风波,让他意识到官场腐败,人心莫测,这根本?就是?一场不?可能的逆行?。京城的一切都让他厌恶,让他彻底灰心。 一阵风过,林木萧瑟。 王桢轻声?道:“老朽没做到的,也许苍天垂怜,老朽可以看到你做到。” 宋晋起身相送,最后再次一礼:“阁老不?便前来送行?,有一问托学生请问先生,还望先生原谅学生冒犯。” 说到这里宋晋垂眸恭敬问道:“阁老想问,如果不?是?知道学生在京,阁老想知道王老这次是?否会进京?” 王桢转脸看向宋晋,最后轻声?一笑:“可你在呀。” 他的目光中依然还有当年的遗憾。眼?前这人有着这样?可怕的记忆力,可怕的理解力,可怕的洞察力。如果治学,那些困扰他的命题,也许在他有生之年都能得到解答。王桢多想能得到解答呀。 可,这人治天下。 王振仰望秋日苍天,这也很好,真的很好。 他在宋晋搀扶下登上了?车,向着归隐的南山而去。他将在南山之上,静等他涤荡污浊,澄清海内。 辘辘前行?的马车上,老者眼?前又现在当年岁月。 “剜疮去腐,澄清海内,乃我辈之志”是?年轻的自己。 “说得好!正值明君在世,我辈当为苍生百姓鞠躬尽瘁!”是?赵廷玉激昂的声?音。 一滴泪从眼?角落下,老泪纵横。 * 于此同时,祁国公府的书房里静得可怕。 祁青宴一直到现在都是?愣愣的,好似从昨日崇政殿上宋晋开口?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祁青宴就彷佛被人抽去魂魄一样?。 他与宋晋,是?这一辈人中同样?受到瞩目的两?人。宋晋再厉害,不?治学,不?擅长学理之论,始终都是?他身上的短板,这也始终是?祁青宴牢牢占据的领域。 如今,在他的领域中,宋晋站了?起来。而他,甚至没有上台的资格。昨日宋晋与王桢的一来一回中,祁青宴就已彻底惨白了?脸色。明明他未登场,却已在他的领域中,一败涂地。 “宋晋——” 突然听到这个名字,祁青宴脸色再次狠狠一白,木楞抬头,目光落在书案前的祖父身上。 祁国公甚至没有看自己这个长孙一眼?,而是?直直看向一旁山羊谋士,慢慢吐出: “此人多智,近乎于妖!” 山羊谋士攒得死紧的眉头一动不?动,一双眼?睛也同样?直直看向祁国公。他已经阅过昨日朝堂大礼辩的所有记录,当时看着那一句句对峙,只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高山仰止。 可其中一位是?年近八旬治学一辈子的大儒,另一位却是?—— 却是?才二?十四?岁的探花郎! 二?十四?岁! 山羊胡子狠狠一战。越是?能看懂其中一次次交锋的人,越能感觉到恐怖。而这种恐怖,此时被祁国公一字字吐出。 此人可怕,近乎妖孽! 窗外,越来越紧的北风吹动枯木,发出呜咽之声?。 祁国公苍老的声?音喃喃道:“如果阿九还在,如果他还在!”说着咳嗽不?止,好似一下子老迈,撑着书案嗽。 祁青宴脸色再次刷白一片,甚至忘了?第一时间上前扶住祖父,直到看到山羊谋士给祖父拍背,他这才反应过来,慌忙上前。 祁国公慢慢止住了?咳,他摆了?摆手。 祁青宴和山羊谋士退回座位前,恭敬地望着祁国公。 祁国公上前,推开了?窗户。 顿时北风呜咽之声?大作,枯枝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祁国公慢慢看向屋内的人,一字一句道: “这样?的人,得死。” 话落,“砰”一声?。 脆弱的枯枝折于北风中。 “国公爷?”山羊谋士上前,眉头依然死死攒着。 宋晋要是?能死,他们早就动手了?。可宋晋不?光是?一个人,他还是?明珠郡主的郡马!他后头站着的是?仁宗帝唯一嫡出血脉明珠郡主,是?仁寿宫太后,是?文?臣之首内阁阁老赵廷玉! 祁国公慢慢笑了?一声?,带着嘶哑,如同山林中的枭。 “任何正常人都不?敢动宋晋,可别忘了?,这世上,还有疯子。” 这日书房议事,他第一次看向了?祁青宴。 祁青宴却茫然得很。他们祁国公府都不?敢杀的人,这世上除了?殿下和陛下,还有谁敢!疯子?谁、谁啊! 祁国公失望地收回视线,看向山羊谋士。 山羊谋士眉头一下子攒得更紧,然后慢慢松开,笑道:“国公爷高见!” 祁国公又咳了?一声?,道:“合祁、许两?家,都按不?住的人,疯起来连自个儿的亲爹亲哥哥都敢杀的人,这样?的人,早就视咱们这位一意推行?土地清丈的宋大人为眼?中钉了?吧?” 山羊谋士笑了?:“千里之遥,他都能如此巧妙做掉徐义山,如果——” 祁国公接话:“如果把他放进京城,会怎样?呢?” “真是?让人期待呀!” * 另一边,宋晋才送了?大儒王桢,就得到消息:陛下宣赵阁老进宫,咨蜀地事。 时安紧张得看向宋晋。 才结束了?大礼议,虽然陛下始终未发一言,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会儿陛下必然心中不?痛快。 今日这样?大风又冷的日子,陛下竟传年近八旬的赵阁老进宫!名义还是?颇为棘手的蜀地土地清丈 蜀地土地清丈的阻力巨大,对抗当地三大家族,他们这边能够依仗的只有陛下的支持。 毕竟陛下再怎么不?喜赵阁老,国库需要银子,东南如果说目下还算平稳,可北地狼王俺达贡的威胁从未减弱过,这些都需要银子。 以前祁国公一党倒也能帮陛下收上来银子,但相应的却是?反民动乱。一度让倭寇坐大,登岸屠杀。一个重要的事实,是?倭寇队伍中一半都是?大周人。 这种情?况一直到宋晋为先锋的赵党接手才好转。这是?情?形才好一些,陛下就好了?疮疤忘了?疼?又开始替祁国公一党,阻挠土地清丈了?? 时安皱眉。 天色阴沉,北风愈发紧了?。 宋晋目光看向宫城方?向,轻声?道:“恐怕今日就会落雪了?,到时候宫道难行?,阁老年迈,我们去接一接吧。” 时安听了?,提醒道:“大人忘了?,阁老三代老臣,在宫里陛下是?会赐辇——” 说到这里时安一停,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家大人。 宋晋依然看着阴沉沉的天空,轻声?道:“咱们快进宫吧。” 乾清宫中 赵廷玉正在御前回话,已有半个时辰之久。 面对三代老臣,正昌帝脸色倒是?和悦。赵廷玉面色也如常,非常恭谨。看起来,倒没有外人猜想的剑拔弩张。 只是?—— 殿门口?的小太监再次张望了?一眼?:赵阁老是?站着的。 赵阁老年迈,从武宗开始,进宫面圣,从来都是?赐座的。乾清宫中就有一个绣凳,就是?为老臣赵廷玉准备的,今日却并没有人搬出来。 上首的正昌帝慢条斯理地问着蜀地土地清丈进程。 下首弓着腰站着的赵廷玉大约耳朵也确实没有那么灵便了?,很多时候不?得不?使?劲探头用自己好使?的那只耳朵努力听清上首陛下的话。 这样?冷的天,他的额上却隐隐有了?汗。尤其是?当正昌帝声?音略低又显得随意含混的时候,赵廷玉的样?子就未免显得狼狈了?一些。 门口?的小太监还不?觉得什么,另一个老太监却低了?头,不?忍再看。 他是?见过当年的赵大人的。一腔热血,言谈潇洒,与仁宗君臣相得。听说仁宗驾崩前,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还拉着赵大人的手含泪看着他。 后来武宗登基,更是?尊敬这位老大人。每逢赵大人进宫,武宗总是?下阶亲迎,甚至几次亲自搀扶。 如今—— 老太监不?由抬眼?又看了?一眼?殿中,只见赵老大人站在那里,官袍都遮不?住他颤颤的双腿,可他却只能顾上偏着头,把右耳努力送上前。 正昌帝这时候慢悠悠看了?赵廷玉一眼?,笑道:“说了?这么久,也忘了?问一问阁老身子如何?朝廷正值多事之秋,朕倒是?一天也离不?开阁老,只是?阁老身子要紧,要是?阁老——,朕就是?再舍不?得,也不?能强留。” 话落,殿内好一会儿没有声?音。 就在正昌帝身边大太监都怀疑是?不?是?赵阁老耳背没听清的时候,听到了?赵廷玉颤巍巍的回话:“臣老迈,如陛下不?嫌弃,臣还想为大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闻言,正昌帝看了?底下的赵廷玉一会儿。慢慢道:“你是?老迈了?,土地清丈这样?大的事儿,就纵着下头人一意孤行?。蜀地归顺至今也不?到五十年,三大家族跟南蛮更是?千丝万缕,一个不?好南边就彻底乱了?!” 听到帝王指责,赵廷玉忙颤颤巍巍要跪下。 殿内并无人发声?。 赵廷玉找不?到扶手,连跪下这个动作都艰难异常,可也总算跪了?下来叩首道:“陛下息怒!” 又就如今土地兼并和蜀地情?形细细陈说。 半晌,正昌帝才道:“阁老心中有数就好!”似乎才发现赵廷玉还跪着,提高声?音道:“朕并无怪罪,阁老快快请起吧!” 赵廷玉面容平静,只是?满布皱纹的脸还是?颤颤。他全部?的力气都在避免在圣驾面前失仪,整个起身的动作更加狼狈了?。 但到底,他起来了?。 面圣终于结束了?。 赵廷玉走出乾清宫,北风正紧,天气阴沉得厉害。 他只觉得两?只腿都不?是?自己的,不?敢在乾清宫前多停留,他抬起老迈的双腿往前。待走出广运门的时候,赵廷玉已喘动如老旧的风箱。 而他前面还有那么远的路要走。 还有那么多阶梯要下啊。 赵廷玉站在原地,扶着一旁栏杆,好一会儿都没动。 两?旁宫人目光不?时投向这位历经三代的阁老,却无人敢上前一扶。 突然—— 赵廷玉觉得脸上一湿,伸手一摸,原来是?下雪了?。 雪粒子还没落地就化了?,青石地板上湿漉漉一片。 赵廷玉再次提起双腿,往前,往前。 第 95 章 老迈的赵廷玉颤颤巍巍独行在漫漫宫道上。 到后头几乎是一步一步朝着下一个?宫门处挪动。雪粒子落在他的头上, 身上,化开的雪水把赵廷玉身上的绯色官袍晕染开一片又一片湿冷的深红。 道路越发湿滑了,赵廷玉走得更?慢了。他早已感觉不到自己的腿,挪出去的每一步都是靠着意志。他在心里跟自己这双陪了自?己一辈子的腿说话: “老家伙, 撑住!撑住, 咱得稳稳地走, 不能到老了, 反给人看了笑话!” 两?旁宫人有人手足无措地看着,有人一待老人走过,立即望向?老人的方向?交头接耳。 有那等没人心就爱看乐子的, 已经开了赌盘, 赌阁老能不能走到宫门,在哪道门前会摔倒。甚至有人要赌阁老会不会跟那些御史一样,哭天抢地。 赵廷玉始终面容平静,在心里跟自?己说话,跟仁宗说话, 跟他当年?的老师说话, 跟曾经的老友王桢说话。 雪粒子滑过他苍老的、布满皱纹的脸,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往前, 往前。 往前一步,就近了一步。 仁寿宫里,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低气压过。 周嬷嬷紧紧抿着唇,担心地看向?从赵阁老进宫就始终一言不发的太后?娘娘。有两?次太后?娘娘放下茶盏,要叫人,周嬷嬷心都提到嗓子眼?。 看着太后?娘娘。 不能。 不能插手。 一旦娘娘插手, 就是干政。正昌帝理直气壮做出任何反应都是可能的,如此?他们便只能陷入被动防御。 “娘娘?” 见太后?娘娘再次握紧了茶碗, 周嬷嬷担忧地提醒道。 太后?慢慢松开了手。 窗外雪粒子下得越发紧了。 就在赵廷玉怀疑自?己也许怎么都走不到下一道宫门的时候,一架轿辇停在了他面前。 老人苍白的睫毛已经挂了雪粒子,好似给冰冷封住了一样。 他艰难抬眼?看过去。 才发现一旁已经跪了一地的人。赵廷玉颤巍巍看向?了前方,好似被冻住了一样的声音艰难道:“老臣老臣见过郡主!” 他当躬身,行上一礼。 用?他这副衰老而僵硬的身体。 赵廷玉才要抬手,就已被一双温热的手托住。 “阁老何必多礼,我?扶阁老上辇。” 赵廷玉枯干的嘴唇颤了颤,看向?前面那架武宗亲赐的轿辇,明黄色帐下绣得是出云海的蟠龙,他忙摆手道:“老臣不敢。” 月下伸手,一旁小洛子忙呈上一物。 一柄通体玉润的如意。 “外祖曾说,无论后?宫还是外廷见此?如意如见他老人家。”郡主一手持玉如意,一手稳稳托住要再次见礼的赵廷玉,软糯的声音清晰道:“本郡主命阁老上辇!” 说着一抬下颌,小洛子等人立即上前,帮着月下把赵阁老扶到了轿辇中。 赵廷玉只觉发僵的腿一软,整个?身体都有了依仗,被稳稳托住。 这时候又一个?小太监把一个?青铜手炉送了上来,温热的手炉熨帖着他已经麻木的双手,热气顺着双手往整个?身体流去。他慢慢能感觉到自?己的腿了,麻木的脸也复苏了,能感觉到北风吹在脸上的冷了。 赵廷玉还没来得及说话,轿辇已经被八个?太监稳稳抬起。 月下冷眼?看着地上跪着的人,冷笑一声:这帮狗东西,看热闹看到当朝首辅身上了!还赌上了! “让人看着,给本郡主跪足两?个?时辰!”说到这里月下笑了一声:“本郡主倒要看看,两?个?时辰后?你们谁的腿脚还这么利索!” 一片鸦雀无声,全都老老实实跪着。 跪地的小太监们早已六神无主,老老实实趴着,瑟瑟发抖。偏偏有人这时候还敢张嘴说话:“敢问郡主,奴才们这是错了哪条宫规,还是犯了何罪?” 呦! 月下抬眼?看去:这样坏的日子,还有不怕死的呢! 一旁小丁子抬眼?扫了这个?胆敢冒头的太监,两?步上前,在月下耳边说了此?人来历。 原来是永寿宫皇后?娘娘用?惯的奴才呀! “我?说怎么有敢的!”月下冷笑,指了指他:“你,不用?跪了。” 那名大太监面似恭谨实则得意一低头,正要谢恩。 就听月下冷冷道:“直接给本郡主拖到行刑司,五十大板,一板子都不许少!” 说到这里,月下看着这个?永寿宫得用?的大太监,冷声慢慢道:“要是行刑司的五十板子都打不残一个?人,那这行刑司改名叫案扤司吧!本郡主到时,就亲自?带人教他们怎么行刑!” 这就是告诉行刑司,敢放水,她明珠郡主绝不会放过他们。谁放水轻了板子,她就要谁替对?方残。 “至于你问本郡主为?何罚——”月下慢腾腾道:“什么时候本郡主收拾人还需要理由了!看你们恶心,所以?罚!” 说完月下转身,一抬手,轿辇启动。她伴在一旁,带着人同坐在轿辇上的赵阁老在风雪中向?前走了。 余下一地罚跪的宫人,从此?记住了一个?道理:就是陛下不喜的人,也轮不到他们跟着看笑话。 小洛子帮月下撑着伞,一行人出了第二道宫门。 雪又大了几分?。 赵阁老不安道:“老臣已歇过来了,雪天路滑,还是请郡主上辇才是!” 月下立即道:“您可别说这话了,就安稳坐着吧!要是我?坐着,让您老在雪天走着,我?怕转头我?外祖就得气得从地底下出来骂我?!” 听了这话,赵廷玉心头一热,鼻子跟着一酸。他忙掩饰,好一会儿没再说话。 却听身旁郡主道:“赵大人,我?是不是说错了话?” 赵廷玉还以?为?自?己的哽咽给郡主听出来,忙要说话,就听郡主又道: “我?外祖不能是从地下爬出来,我?外祖该是在天上住着吧?”说着月下看向?赵廷玉,闪着一双干净的大眼?睛:“老大人您懂得多,我?是说错了吧?” 赵廷玉这一日遭了屈辱,又得了仁宗后?人的护佑,正是种种心绪激荡的时候,这时却听到这样天真的话,又看到郡主这样天真干净的眼?睛。 明明经了这样一天,这时候却忍不住想笑。也不知道仁宗帝知道自?己这个?宝贝孙女问出这样话作何感想。 赵阁老轻轻叹了一声,想到了当年?仁宗帝的样子。把他叫进书房,第一句话说的却是:“赵大人,还没见过朕的郡主吧?朕的郡主那一双眼?睛,最黑的碧玺都比不上!朕打包票,天底下就没有这么漂亮的孩子!” 大约想到了他也有孙子了,仁宗帝还找补了一句,“当然赵大人孙子也机灵好看得很!就是说——”还是得意重复了一句:“朕那个?外孙女,天底下就没有这么好看的孩子!” 如今—— 赵廷玉看向?了一旁的郡主,心里道:陛下,您的小郡主长大了,果?然呢,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孩子。您怎么就没看到呢,老臣看到了,这一点您可比不上老臣了 雪粒子更?紧了,地上开始有了薄薄的一层白。 才过崇政殿,就见前方一片薄白中,犹如挺拔的杨树一样立在雪中的宋晋。 一袭深色披风,安静地立在雪中。 雪粒子擦过他乌黑的发,擦过他白皙如玉的脸庞,擦过他玄色的披风。这时他抬头看过来,先看向?了坐辇上的老大人,躬身一礼。 又看向?坐辇旁的红衣月下。 他漆黑的目光看着她。 那一刻,旁若无人。 月下的心再一次怦然一跳。 就见宋晋已甩开披风,几步来到了坐辇前,如同最恭谨的学?生,伴着轿辇前行。刚才那一眼?好似是月下的错觉,她唯一能确定的只有她此?时还没有平稳下来的心跳。 雪大了,茫茫一片。 一黑一红两?个?背影,一左一右陪在轿辇两?边,在大雪中共同向?前。 * 仁寿宫中 太后?听到回话,一直锁着的眉头终于松开了。 一向?老练的周嬷嬷这次几乎压不住激动,看向?太后?道:“娘娘您看,郡主她长大了,都能给娘娘分?忧了!” 太后?拍了拍周嬷嬷的手,叹了口气。 她扶着周嬷嬷来到殿门前,看着天空飘落的越来越紧的雪。吩咐身旁人道:“让人把厨房里炖的汤给郡主送去,就说天冷雪大,让她当心。” 周嬷嬷立即懂了。 太后?不能干预前朝,但太后?可以?关心外孙女。通过赏赐,对?所有人说她认为?郡主做得好。这也是表示对?阁老的尊重。 周嬷嬷低声道:“这会儿永寿宫又该摔东西了” 太后?望着天,轻轻哼了一声,慢慢道:“小全子是不是好些日子没去京郊行宫看他干爹了?” 周嬷嬷看了门口一眼?,低声道:“小安子倒是常有机会去的,上次还说康公公好着呢,就是还从未这么久都没能给娘娘请安,都是打小跟着仁宗爷和娘娘的老人了,心里惦记着主子呢——” 太后?望着纷纷的雪,好一会儿才道:“都好着就成,有机会回来的,不能急呀” 周嬷嬷笑道:“是不能急。” “阁老夫人当年?陪哀家下棋,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 周嬷嬷抬头看娘娘。 太后?慢慢道:“有时候啊,一子轻动,满盘皆输。” “娘娘说的是。只是这天越来越冷,老奴真是怕这雪越来越大!” “谁说不是呢。” * 宫门口把赵老大人送上了阁老府的马车。今日前来接的是赵阁老的长孙,此?时他朝着两?人深深一礼。 宋晋回礼。 雪中寂静,无人说话,马车轱辘辘动了。 月下和宋晋才再次看向?彼此?。 月下看了宋晋一眼?,提醒道:“雪大了,大人兜帽该戴起来。”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傻,眼?前就是马车,上车就好了 意识到自?己在宋大人面前又犯傻气了,月下不自?在地扯着自?己的披风。 却听宋晋道:“如此?,有劳郡主了。” 他向?前一步,躬身弯腰。 月下一愣,忙上前伸手,拿起宋晋斗篷后?的兜帽,小心为?他戴上。 黑色兜帽低垂,遮住了宋晋白皙的额头,越发显出他下颌的轮廓,抿起的薄唇。 月下的心再次轻轻跳。 她抬起手几乎就要去捂住左胸口,好在克制了自?己,只是攥紧了斗篷。她怀疑自?己得了心跳加速的病不然为?什么最近一段日子,它动不动就噗通乱跳这次的神医进京,也顺便让神医给自?己瞧瞧吧。 宋晋这时抬手,月下一愣。 呆呆把手放在了宋晋抬起的掌心中—— 见宋晋看着她,她才恍然大悟:宋大人是要扶她上马车! 月下脸腾一下红了。当即移开自?己的手,抓住宋晋胳膊,登上了马车,头也不回钻进了车帘中。 这才两?手捧着滚烫的脸颊:她慕月下怎么能当着人做出这样丢人的事! 人家是要扶她上车呀! 是上车! 她到底想到哪里去了! 想到自?己的右手方才搁在了宋大人的掌心中,月下觉得此?时好似宋大人的手碰到了自?己的脸,一下子脸更?烫了,简直想直接把自?己包起来原地打滚离开! 本来还想请宋大人同车的,现在月下也不好意思?了! 马车外,宋晋默了片刻,转身向?自?己的马车走去。 雪中天更?冷了些,他却觉得右手掌心热得厉害。张开也不是,握起也不是。 那一瞬间相触的柔软温热,在这样大雪中,挥之不去。 才回到郡主府,两?人就得到了消息。 太子府宴,太子亲自?下帖,邀郡主郡马同往。 第 96 章 每年?初雪的日子, 太子府都会举办京城第一场冬日宴,拉开整个京城冬日赏雪赏梅宴会的序幕。 郡主府的马车进入太子府坐落的街道。宋婉揭开车帘一角,从纷纷扬扬的雪中望着前方那?座巍峨轩昂的府邸,几乎占了一整条街。 最高的建筑屋脊两端坐落着一对格外惹眼的鸱吻, 龙头鱼身, 昂然向着高空。雪花落入它们张开的大口中, 它们却只是傲然蹲坐最高处, 冷漠地吞噬着一切。 “婉婉,你身子弱,别给风雪扑着。” 听到月下的关心, 宋婉立即放下了?车帘。她挨向了?月下, 看了?一眼对面一路几乎没有开口的大哥,这才笑向月下道:“婉婉才不会怕这点雪呢,婉婉还没谢过郡主肯带着我来呢!” 宋晋看了?宋婉一眼,宋婉努力?无视哥哥的视线,紧紧挨着郡主。看她也没用, 她有郡主撑腰, 谁也不怕! 她就是没见过太子府,想来凑凑热闹, 凭什么?大哥不让她来。再说?,今天还有故人, 她可太想看看这位故人变成什么?样子了?。都说?祁国公府有通天的本事,京城这些人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能认出她来?! 宋婉不亲眼看看,简直好奇得睡不着觉。 宋晋温和的目光看向宋婉,温声提醒道:“太子府不比别?处, 婉婉当谨言慎行。” 宋婉又往月下身边挨了?挨,哥哥温和的目光让她觉得冷 她保证道:“我就看, 什么?话都不说?!”说?到这里宋婉偏头问道:“郡主,听说?太子府的宴,一向是容人随意走动?太子殿下就不怕宾客走到不该去的地方?” 月下心里冷笑了?一声,却没有带出对萧淮的任何情绪:“放心吧。在太子府里,不该去的地方,你就是再随意都走不到。” 宋婉小小惊奇了?一声,又小声询道:“郡主是不是对太子府很熟悉啊?” 感觉到对面人的视线再次落在她身上,宋婉强装镇定?,心里一遍遍道: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月下微微迟疑了?片刻,声音低了?些:“算是吧。” 说?完轻轻抿了?抿唇,抬眼往宋晋方向看了?一眼,正对上宋晋看过来的目光,月下睫毛颤了?颤,补充道:“也没有那?么?那?么?熟我对我对皇宫其实?更熟悉” 宋晋垂眸轻声:“太子开府早,郡主小时候一定?常去,是当熟悉一些。” 月下悄悄松了?口气?。 听到宋晋亲自替郡主姐姐找补,宋婉看了?一眼哥哥。 几句话间,马车已经到了?地方,停了?下来。 周围已经停了?很多贵人的车马。雍容华贵的夫人们,如花似玉的小姐们,锦衣华服的公子们,纷纷在仆人们的服侍下下车、下轿。 本是寒暄不断,语笑嫣然。这时候却都默契地静了?静,不约而同地看向才驶入的这辆马车。 马车前,太子殿下最得用的秦公公亲自撑着油伞,带着人等?着。 伞下笑面虎一样的秦公公依然是往日恭谨带笑的样子,只是心里却叫苦。他一眼就看见宋大人那?辆青布马车没跟着,只领头的郡主的一辆车,后头跟着的是府里下人的马车。 不用说?,这是郡主郡马又同车了?。 马车一停下,秦公公当即把?伞交给身旁的小太监,做好亲自扶郡主下车的准备。哪知道宋大人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第一个下车,转身就扶下了?郡主。还没等?秦公公热情地送上伞,这位宋大人已经单手撑开油伞,为郡主遮了?雪。 始终没能挨上郡主的秦公公: 正要凑上前跟郡主说?话的秦公公,却见郡主转身,居然亲自上前去接了?那?位宋家姑娘!当着这么?些人,郡主亲自抬手,自然地为宋家姑娘紧了?紧兜帽,生怕风雪侵着她。 秦公公人都愣了?:他的个乖乖!他们明珠郡主也会这样照顾人了?!这是真把?自己当人嫂子了??!这得亏殿下没看见,要是看见这一家三口的样子—— 秦兴咽了?口唾沫,不敢想! 结果他这一愣,郡主三人便已经往府中行去了?。 秦公公忙紧着步子跟上去,堆笑道:“奴才见过郡主和大人,也见过宋姑娘!”说?完就向月下道:“殿下专门吩咐奴才给郡主带路!” 月下看了?秦公公一眼:“我认路,公公还是往别?处忙去吧。” 秦公公: 继续堆笑上前凑:“老奴不忙!老奴有些日子没见郡主了?,还是老奴陪着郡主吧!”秦公公笑道:“宋大人和宋姑娘初来乍到,就是宋大人来过一次也不曾白日里逛过,一定?都想先往别?处逛逛,老奴让人带他们——” 却被月下打断了?:“不劳公公了?!他们也认路。” 听郡主声气?,秦公公不敢多话了?,依然笑着,可这笑都不自然了?。他悄悄望了?郡主一眼,却见郡主面上淡淡的。秦公公不禁抬手抹了?抹脸: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殿下想私下里先见郡主一面这样难了?!曾经,这可是最好当的差呀 见他还跟着,月下顿住脚步,没有表情地看了?秦公公一眼。 秦公公立刻不敢再跟了?,绝望地停在了?雪中。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向书房里正等?人的殿下回话。 穿过飘飘扬扬的雪,秦兴来到了?书房前。在廊下跺了?跺脚,整了?整衣裳,才躬着身掀开了?明黄色富贵牡丹的刺绣厚门帘子,顿时温暖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秦兴赶紧进了?书房。 身着明黄圆领袍的萧淮正盘腿坐在榻上,膝上放着一张瑟,二十五根银弦,通体红棕。银弦放着清冷的光,红棕的硬木材质却经岁月泛着温润的光。 萧淮抬手轻轻一拨,铮一声响,他抬眸看过来。 秦兴心头一紧,垂头站着。 “她不肯来?” “回殿下,郡主她,郡主她想先逛逛。” 萧淮笑了?一声。 秦兴又是一颤,头垂得更低了?,不敢看这时殿下的样子。 萧淮调弦。 好一会儿书房里只有银弦冷铮铮的声音,曲不成曲,调不是调。 秦兴额头已经出了?汗。他身侧,一尊精致的铜制火炉烧得正旺,透过镂空的图案,能看到其中烧得通红的炭,不时发出噼啪一声响。混合着书房内冷铮铮的弦声,让人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 太子府园子极多,极大。除了?红梅,还有极其稀罕的墨梅和绿梅,引得好些人流连忘返,是最热闹处。 反而两处红梅园子,相对冷清,少人行。 雨落和云霏紧紧跟着宋婉,在红梅中穿行。越往里去,梅林越密,见宋婉还要往前去,不由劝道:“姑娘,前头都没人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那?不就是人?”见到故人,宋婉笑了?一声。 此时三人正好转过一处山石,雨落和云霏往前一看,顿时呆住了?。 只见前头一个女子正仰头看枝头红梅,一身月白色斗篷,压不住她身形的袅袅,彷佛一阵风来,她就可以乘风而去一样。 一张抬起的侧脸,宛如造化精心雕琢。让看到的人,不由连呼吸都放轻了?。 云霏一时间忘了?说?话,雨落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原来这世?间除了?郡主和他们家姑娘,还有其他女子也能美成这个样子呀。 两人听到宋婉幽幽的声音:“一个人的变化原来真的可以如此之大,这是从杨贵妃直接变成赵飞燕了?” 这下子不管云霏还是雨落都没有听懂宋婉的话。 雨落先问:“姑娘,这是谁?” “这是咱们京城闻名的卿月姑娘。” 这时前方人已经转了?头,看过来。 云霏和雨落的呼吸再次轻轻一滞。 就见前方女子犹如行在水面一样款款而来:“是轻描。” 黄莺一样的声音,眼波从两个丫头身上轻轻一荡,最后看向了?宋婉,红唇轻启:“奴家,名轻描。” “轻——描”宋婉轻轻念着这个名字,笑向来人道:“有人真是敢取,你也真是敢用。” 轻描,苗青。 还真就是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轻轻转了?个个儿。 轻描已经来到了?宋婉身前,轻声道:“我让你来,是想问问你——” 宋婉还真想听听她费劲巴拉递消息想见她一面,到底为了?什么?。 轻描眉眼一荡,声音越发轻了?:“卿月这个名字,怎么?了??” 如果不是为了?让她改个名字,她恐怕他甚至连那?一面都不会见她。想到这里,轻描紧紧看向宋婉。 宋婉一想便知:“这个‘月’犯了?郡主名讳了?。” 闻言,轻描手中红梅一颤,喃喃道:“郡主名讳?可就是郡主名中有‘月’,也没有说?——”不让人叫的道理?。 后头的话没说?出来,轻描一张绝色的脸,已是一白,看着宋婉说?不出话来。 宋婉挑了?挑秀气?的眉:“哥哥这个脾气?,你是知道的,他喜欢的东西,一向护得紧。更别?说?,他——喜欢的人了?。” 轻描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终是无言。 宋婉强调道:“这可跟郡主一点关系都没有!郡主可不是那?种人!谁爱叫什么?郡主才不管,别?说?卿月,别?说?蒹葭阁,就是醉香楼有姑娘叫小月月,郡主听到最多能想起来问一句‘好看吗’,旁的她才不会放在心上!” 轻描看着宋婉,抬了?抬嘴角,想给个笑容却还是没笑出来,“你也喜欢——那?位郡主”她的声音轻轻飘在雪中。 “谁会不喜欢郡主呢。”说?到这里,宋婉压低了?声音:“尤其像咱们这样见透了?烂人,长于黑暗,连自己都染上了?污浊的人,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见郡主——” 宋婉看向轻描:“她一出现,致命的吸引力?。谁会不喜欢呢”说?到这里她轻声对轻描道:“你看见,你也会喜欢的。” 轻描这次轻轻一笑:“不会,我不会。” 说?完她轻轻一福身,彷佛一抹飘逸的流云,离开了?红梅园。 宋婉看着她离开的方向:“会的。”就像最深的黑,注定?在灰蒙蒙的污浊人间一眼看到那?个最亮眼的白。 看了?又看,怎么?能忍不住不靠近,不据为己有呢。 云霏和雨落上前,“姑娘,您怎的会认识这位卿月姑娘?” 宋婉轻声道:“是轻描。” 雨落啊了?一声。 宋婉抬手接天空落下的雪花:“没有卿月,是轻描。” 雨落呆呆问:“这位——轻描姑娘,怎么??”看起来有些伤心哇。这样的大美人,蹙蹙眉头只怕都不知多少人心疼,谁会舍得让她伤心呢。 “她仰望的,始终在仰望月亮。” 早说?过是妄想了?,宋婉不相信她不明白,可她还是答应合作?了?。 杀祁家九爷。 她居然都敢应! 也许成为哥哥的合作?者,是苗青这辈子能离哥哥最近的距离。呵,合作?者。哥哥对合作?者,一向是尊重的。夺了?她的卿月,还她一个足够胆大包天的轻描。 事成之后,宋婉曾问过哥哥,“真的不会有一点点感动吗?” 宋晋当时的反应宋婉永远记得。 他抬眸看过来的瞬间,很惊诧。他说?:“得与失,我俱都清清楚楚告诉她。做与否,都是她的选择。她同意,我就走方案三。她不同意,我还有方案四,方案五,方案六。这里面,哪一点跟感动,有关系?” 宋婉机敏,当时听到这个回答一时间竟无言以对。末了?,她问:“就不怕一个求而不得的女子,鱼死网破?” 宋晋笑了?,只说?了?一句话:“祁家九爷权势滔天,也想我死,结果,你不是看到了??” 雪落纷纷。 想到这里,宋婉看向自己两个丫头,轻声提醒道:“如果不是实?在闲得慌,最好不要爱上男人。” 云霏和雨落顿时脸一红:“姑娘这是说?的什么?疯话!”说?着赶紧往四周看,生怕给人听到。 宋婉拍了?拍手,不以为意道:“不过白提醒你们一句。瞧你们吓得,脸都白了?。” 云霏赶紧道:“眼看姑娘也是快要订亲的人了?,怎么?能!” “啊说?到亲事,周家还真不错!我一眼就能看出来,郡主喜欢周家,郡主看周迟那?家伙也顺眼!” 云霏: 试探问道:“难道姑娘不喜欢?” 宋婉立即点头:“喜欢啊!刚刚,我不是还对周公子笑了?!” 郡主喜欢,她就喜欢!不然真定?了?锦衣候府,就郡主提到侯夫人和孟昭那?个厌烦劲儿,以后肯定?不会经常去看她。镇北侯府就很好,郡主愿意去!做了?镇北侯府世?子夫人,她就可以有更多好东西招待郡主了?! 就为了?这,方才远远看见周迟,宋婉就送上了?含羞带怯的嫣然一笑。郡主看上他和他家了?,她必须得让对方也看上她宋婉! 云霏总觉姑娘说?起这些哪里不太对,不过能问出这么?一句已经是大大出格了?,多的可不敢再问了?。 雪小了?些,两个丫头陪着宋婉往宴会即将开始的地方过去。 远远的看见有人朝着郡主所在地方过去,宋婉放慢了?步子,看了?一会儿。 她偏头问身边的丫头:“你们有没有看出来——” “什么??” “郡主是不是烦对面那?人?” 云霏赶紧嘘:对面那?位可是祁国公府大小姐! 宋婉佯装赏梅,不动声色打量着郡主和祁白芷,过了?会儿,轻声道:“我怎么?觉得” “姑娘您说?什么??” 宋婉声音轻,近处有热闹人声,远处又有丝竹之声。云霏和雨落没有听清宋婉的话。 她又看了?前方两人一会儿,才慢慢道:“我说?,宴快开始了?,咱们快过去吧!” 第 97 章 天上雪飘飘扬扬。人人都道“瑞雪兆丰年”。往年?的初雪可没有像今年?这样, “今年?呢,一看就不一般,必是我大周的祥瑞之年!” 尤其是此时正在太子府参加冬日宴的人,更是人人赞这场纷纷扬扬的雪, 人人口头都挂着祥瑞, 都预言着这一年的“不凡”。 众人宴会席位俱都设在室外雪中。一张张大伞张开, 伞外是飘雪红梅, 伞内就是各府宴饮席位。伞下都有一个精致熏笼,内中既有烧得正旺的炭火,也有调得正好的熏香。旁边又有烧着红罗炭的火盆。 如此别致的冬日宴, 果然还得是太子府。 太子萧淮在众人簇拥下落了座, 诸人同朝上首见了礼,这才纷纷在各自伞下落座。之前热闹的寒暄一下子变成了轻声细语,远处的丝竹声都清楚起来。 丝竹声突然一停,正轻声说话?的诸人也都跟着一起停下。望向前方大雪中搭起的高台之上,红梅怒放。红梅之中, 一袭白色身影格外动人。随着乐声重启, 白色身影随之而动,轻盈缥缈, 如?幻如?仙。 有人已经认出:“是轻描姑娘!” 端着酒杯的月下闻言,顿时也看向了高台, 只见红梅之中,起舞的人翩翩如?仙子临凡。她转头看身旁的宋晋:“这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卿月姑娘?” 宋晋抽出月下手中酒杯,把?自己手中更温热的一盏酒递给她,这才道:“是轻描姑娘。” “轻描?轻描也很?好听!” 一旁宋婉意味深长?地看了宋晋一眼。 宋晋并不理?会, 只轻声对月下道:“室外到底寒凉一些?,别光顾着看, 喝一些?热酒暖暖身子。” 月下听话?,喝了半杯,视线却再没离开高台。宋晋顺手把?剩下的半杯接走了,自己喝了下去,只等她再要酒的时候重新倒热酒给她。 殊不知,这样一个?小小举动,落在多少人眼中。 上首的萧淮突然搁了酒杯,秦兴心头一紧。 祁白芷轻轻抿了抿手中热酒,轻柔搁下,拿帕子擦了擦唇角。 高台上倾城一舞,到了高潮,众人陶醉。 月下看得投入,目光紧紧跟着舞者身影,连方才为了喝酒搁在一旁的手炉都忘了拿起来。还是宋晋拿起手炉,塞到了她手中。月下目光依然跟着高台上起舞的人,手无意识抱紧手炉。 宋晋凑过去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月下摇头。宋晋无奈,垂眸一笑。 萧淮的目光看似也落在红梅高台之上,只是周身气压却是越来越低。一旁侍候的秦兴越发?小心翼翼,紧张地用眼角余光往郡主那边又看了一眼,顿时眼角一跳。 只见宋大人又端起一瓯热酒,送到了郡主唇边。而郡主居然就直接顺着宋大人的手,喝了! 秦兴心头一紧,只觉得身旁的殿下整个?人似乎都绷紧了。 雪花飘飘扬扬,秦兴却觉得自己额头汗津津的,他甚至都不敢抬手擦一把?,只躬身一动也不敢动,规规矩矩侍立在一旁。 听到萧淮淡淡的声音:“酒。” 秦兴赶紧像解了冻一样,躬身取下小火炉上正温着的酒,小心翼翼给殿下倒了。 转眼,才满的酒杯就空了,递了过来。 秦兴赶紧又倒。 又是一饮而尽。 面对着殿下再次伸过来的空酒杯,秦兴觉得这次自己后衣衫都被冷汗浸湿了。 萧淮目光依然望着高台方向,只擎着酒杯的手伸在一旁。 秦兴再次满了杯,见殿下又是一饮而尽,必须劝了:“殿下,宴才开始,这酒当慢慢喝才是。”不然皇后娘娘知道——。 萧淮握着空酒杯,目光冷冷看着高台,微微抬着的下颌,线条优美,透着淡淡倨傲。 高台上顶棚撤去,大雪纷纷落下,在红梅大雪之中,一舞收尾。美人抬了头,半遮面容的轻纱落下,露出了她那张倾城绝色的脸。 满场一静。 眼前一幕,说不出的震撼。 宋婉转了头,见郡主看向舞台的一双眼睛犹如?落了星辰,亮得惊人。 再往郡主身旁一看,宋婉一滞。 只见她家大哥正慢条斯理?往一个?青玉手炉里加炭,每一个?动作都做得非常认真?,末了还不忘擦了擦手炉,这才换下了郡主怀中的手炉。 在这样众人都因为惊艳失声的时刻,他在担心郡主的手炉不够热 一时间,宋婉竟然不知道对此该作何评价。 宋晋抬眸,对上了宋婉盯着他的视线,轻声道:“你的手炉也不热了?” 如?此动人心魄的绝美一舞,谁还能顾上手炉。宋婉也是这会儿才觉出怀中手炉确实没有那么热乎了,她愣愣递了出去。 宋晋接过来,却是一转,把?手炉往后头看呆了的雨落手里一送,轻声道:“你家姑娘要加炭。” 雨落这才回神,忙哦哦接过。 宋婉: 直到高台上美人离开,失神的诸人才慢慢回神,纷纷赞叹刚才的惊天一舞。只这一舞,今年?冬天接下来的宴会,便都注定无法超越了。更不要说还有这样好的酒,这样巧妙的布置。 月下见此一舞,心中激荡。本来要寻另一边的宋婉表达内心惊叹,她还没转头,宋晋简单两句话?,立即让月下亮着眼睛点头,激发?了她蓬勃的表达欲。 宋晋微微倾身,含笑望着她,听得认真?,不时轻轻点头。 月下见自己所感?为宋晋理?解,顿时一双眼睛更亮了。 飘飘扬扬的大雪在下着,伞下两人,一人说,一人听。 四周不少人都悄悄停了说话?声,忍不住看了过去。 祁白芷嘴角含着笑意看着,这时拿起自斟壶,慢慢给自己倒了一杯热酒。端起酒杯,才往上首太子殿下处看过去。 萧淮捏着空酒杯,依然微微抬着下颌,脸上是他惯常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不出别的来。 只有站在萧淮身边的秦兴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离得足够近,能看到殿下捏着酒杯的手指关节处微微泛白。他的目光只敢落在殿下手中的青玉酒杯上,心里愈发?紧张,好像下一秒这个?酒杯就会突然裂开。 殿下几次看过去,郡主根本一点反应都没有,只知道望着宋大人,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多悄悄话?好说! 秦兴终于还是忍不住抬手抹了额头,壮着胆子开口:“殿下——” 青玉酒杯“当”一声被萧淮搁在了青玉案上。 秦兴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大不小的动静,在周围人俱都压低声音的大雪中格外分明。下首所有人都看向了上首萧淮处。 只有—— 秦兴紧张看着不远处还凑在宋大人耳边说着什么的郡主—— 就见宋大人说了句什么,郡主才停了话?,转头看过来。 雪簌簌落着。 隔着大雪,秦兴都能感?觉到郡主看过来的目光,平静,冷淡。 明明站在熏笼旁,身侧还有不止一个?火盆,秦兴却觉得后背再次有冷汗冒出,冰凉一片。 萧淮目光穿过大雪,看向对面人,这才重新看向众人,慢慢道:“难得大雪美酒,诸位好兴致!” 说到“好兴致”,秦兴从中听到了切齿咬牙之声。 “枯饮未免无趣,孤,为诸君——”说到这里,萧淮视线对上了月下的。 薄唇吐出:“鼓瑟助兴!” 说到这里,他朝秦兴一抬手,“取孤的瑟来!” 气氛顿时热烈起来!太子多才,尤擅鼓瑟,世人皆知。但真?正亲耳听过的,却没有几人。谁能想到今日一场冬日宴,竟能听到太子殿下亲自鼓瑟,这是何等福气! 萧淮那张二十五弦的瑟已经被人取来,青玉案被人抬开。 明黄蟠龙大伞下,黑狼皮褥上,一身红色锦绣的太子盘腿而坐,那张名“阳春”的瑟就横在殿下膝头。 萧淮抬手一挥,就是铮铮之音,起手就现?大家风范。 下头众人顿时噤声,唯有雪花飘落的声音。 这次,萧淮没有再看任何人,只看他手中的瑟。他抬手,秦兴端来酒碗。 萧淮昂首,一饮而尽。 滑落的酒水顺着他精致的下颌线滚落,他那双本就惹眼的桃花眼顿时更加潋滟,轻轻一抬,就是动人心魄。 扫过全场,轻轻一瞥端坐的宋晋,最后落在月下身上。 月下正捧着手炉,望着大雪。 萧淮笑了一声,抬手鼓瑟而歌。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是《凤求凰》! 大周太子殿下在人前,鼓瑟而歌的第一首,竟然是《凤求凰》! 雪似乎更大了一些?,整个?太子府已是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 诸人只觉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上首玄色狼皮褥,其上的殿下似乎酒意上涌,红衣飞扬,指尖滔滔之声,吟唱却又有如?泣如?诉之感?。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歌到这里,底下一片安静中不知多少人心中苍茫,有种想要哭的冲动。 可明明上首的殿下眉眼间都是张扬,嘴角是笑着的。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配。” 一曲结束。 歌声停下的同时,铮铮瑟音也同时停止。 只见上首红衣张扬的殿下白如?玉的手一按,彻底收声。殿下垂着眼,无人能看清他此时那双潋滟桃花目中是何种神情。 无人敢探,也无人敢看。 万籁俱寂,只有雪落簌簌。 心神震动。 呆呆望着他们的殿下。 俊美无俦,恍若天人。 庭院中一柄柄大伞如?花开满院,其下人头攒攒,更有宫人仆婢无数,此时却都寂然无声。很?多人此时都升起同一个?感?觉: 今夕何夕,闻此佳音。 今夕何夕。 郡主府的伞盖之下,始终没有再抬头看过去的月下,紧紧抱着她的手炉,似乎还是冷。 冬天,真?的很?冷。 直到桌案下,宋晋温热的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 很?轻,一触即分。 月下抬头,看向宋晋。 宋晋的声音很?轻:“郡主,可是觉得冷了?” 月下摇头,又点头。 后侧,翠珏唇哆嗦,努力控制着颤抖,唯恐给人看出端倪。她脑海中都是郡主及笄那日,宾客散尽,明月高悬。她陪着郡主来到相约的水榭,殿下说有及笄礼送给郡主,需郡主亲自去取。 那夜,殿下为郡主亲自鼓瑟而歌这曲《凤求凰》。 殿下说:“此为定礼。” 郡主问:“定什么?” 殿下说:“你的终生?。” “那我?要瞧上了旁人呢?” “那也没关系。” 殿下笑着道:“朏朏不必苦恼,也无需麻烦,孤来处理?。孤可以让他死呀,一个?死人是没多大意思的。” “朏朏,如?果你贪玩迷了路,听到孤的《凤求凰》就记得回家。别让孤等久了,等久了,会死人的。” 突然,一道视线自上首看过来。 翠珏看到自家郡主轻轻一僵。 上首高台上,太子萧淮再次抬了眼,看向了月下。眸中潋滟有光,唇角轻轻抬起,偏着头于众人中看向她。 什么都没有说,只有他手底的瑟轻轻一声响—— 铮一声。 是《凤求凰》。 第 98 章 雪轻轻飘扬。 随着?殿下指尖琴声再?次铮一响, 诸人好似才从方才天籁余韵中回神。顿时各种赞美?之声响起,萧淮的手依然落在他膝头的瑟上,懒洋洋听着?,只不时拨动一下琴弦。 所有人都拥向高台, 就?连一向端庄的祁白芷, 此时也?染上了酒意, 望着?萧淮的目光拼命遮掩, 但依然控制不住激荡和羞涩。 毕竟,谁能敌过当朝太子一曲《凤求凰》呢。 尤其,不少人都是知道内情的, 心里清楚这位大约就是“凤求凰”中那位注定先太子妃后皇后的“凰”了。贵女们的艳羡之情, 向祁白芷涌去,把她包裹其中。 祁白芷好不容易从各种明里?暗里?的恭维中脱身,来到萧淮身旁,嫣然一笑:“殿下——” 就?见萧淮放下了瑟,起身对她道:“正好你在, 帮孤招待一下客人, 孤有事离开一会儿。” 其他人一听,看向祁白芷的目光越发炽热:替太子待客, 这不正是太子府女主人的职责! 面色愈发羞红的祁白芷矜持地朝着?诸人点头,应酬寒暄, 却在看向郡主府伞盖的瞬间,含笑的脸,一僵。 伞盖下,只有一边的宋晋在慢慢烹茶, 宋婉在另一边看着?炉火。慕月下的位子,是空的! 祁白芷笼在暖套中的手控制不住, 痉挛一样,她再?次看向了身旁已经空了的太子位置,笑容冷了。 祁白芷控制着?自己的表情,重新找回她从容得?体的笑,寒暄穿过热闹的人群,慢慢来到郡主府的伞前。 伞下两人对此好像一无所觉。 宋晋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在眼前小火炉上,他修长的手捏着?小巧的火钳,拨动着?炉中烧熟的炭。长睫低垂,全神贯注。 火光微微映着?他的面庞。炉上小巧的银壶中有了响动,水快开了。 祁白芷第一次这样近的距离看清宋晋。她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嘉祥公主的疯狂。这样一个?人,怪不得?公主当年居然能在圣旨下来时做出?那样的事。竟然偷偷找到宋晋,告诉他,如果他真的那么想做郡马,倒不如考虑给她做驸马。 直截了当地让当时碰巧看见的祁白芷都惊了。接着?,宋晋的回复更让祁白芷震惊,他更为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嘉祥公主。从此,嘉祥对宋晋,恼羞成怒。 祁白芷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人,白狐狸毛暖手袖笼中的手攥紧,指甲几乎入了掌心,让她回了神。 还是身边人提醒,伞下这两人才抬了头,似乎是才发现她过来。祁白芷顿时心情更加复杂了。 宋晋起身,欠身一礼。宋婉也?跟着?福身行了礼。 祁白芷含笑道:“想着?过来跟郡主说两句话,怎这么不巧。” 宋婉眼睛眨了眨,回:“郡主不在。” 一句显而易见的话,让祁白芷接下来的寒暄一下子噎在了喉咙处。 这时银铫子中水一响,沸腾的水顶开了盖子。宋晋道了一声扰,提着?银铫子往一旁冲茶去了,只剩下宋婉笼着?披风,眨着?一双柔美?又不谙世事的眼睛,看着?祁白芷。 祁白芷本想借着?寒暄点出?某些?可能,哪知道根本没有任何机会,看着?一旁宋晋认真沏茶的背影,心里?头是又堵,又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尤其宋婉见她看过去,还热心提醒:“郡主喝茶挑,自从上次喝过哥哥亲手泡的茶,总觉得?旁人泡的不是那个?味。” 祁白芷这才看向了宋婉,心道就?眼前这位的出?身,要不是运气好,只怕一辈子连到她面前回句话的机会都没有。祁白芷含笑慢慢道:“郡主和郡马果然伉俪情深。” 说着?她提高了声音:“茶还是得?趁热喝!宋大人辛辛苦苦泡茶,只不知道郡主这时候去哪里?了?” 本就?是说给宋晋听的话,奈何宋晋好似根本没听见,只一门?心思做他手头的事。 反而是宋婉直接一句话再?次让祁白芷一噎: “郡主更衣,我也?正要去!”说着?还神秘兮兮道:“我听说太子府更衣的地方特别华丽,祁家小姐您要不要一起去呀?” 祁白芷顿时觉得?自己就?是对牛弹琴。这个?宋家姑娘白长了一副好皮囊,其实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农家女!听话听音,她根本什么都听不出?!居然“你呀我呀”的,当众就?提什么更衣,真是粗鄙。 祁白芷维持着?好风度,勉强对她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宋婉这才抬起眼睫看着?祁白芷款款离开的背影。 落雨低声道:“姑娘,祁家小姐是有些?——不高兴?” 宋婉轻声道:“大约吧,估摸嫌你家姑娘——粗鄙。” 落雨:“那姑娘您干嘛——”故意那么说话。 宋婉轻哼了一声:“我就?是听她说话有股子某些?贵女独有的鸡屎味,不想让她说下去了。” 落雨: 这时宋婉看向宋晋。 宋晋已经沏好了茶,轻轻放在了郡主案上。 见宋晋要离席。 宋婉喊了一声:“大哥?” 宋晋看了她一眼,含笑轻声道:“雪大路滑,我去接一下郡主。” 宋婉想说什么,终于还是咽了回去,看着?大哥披上斗篷,迈入了纷纷扬扬的大雪中。 * 红梅园中,梅花落雪,雪压枝头。 月下抬手,摇动眼前梅花枝条,积雪顿时簌簌而落,重新露出?了其上红似燃的梅花。 “愿意见孤了?” 一道清朗声音响起,随着?就?是靴子踩在积雪上的声音,慢慢靠近。 翠珏垂头。眼前这一片梅园因少人来,地上雪白一片彷佛铺了白毯,本来只有她同郡主两行浅浅足印,这时又添上了殿下和秦公公的。 故意的一样,殿下每一步都落在郡主的足印上。 翠珏轻轻一个?瑟缩。 “殿下有话,谁敢不来。”月下转身,看向萧淮,开门?见山。 萧淮深深看着?她:“朏朏一向天不怕地不怕,这是也?,知道怕了?” 说到这里?他似笑非笑的眸子冷了冷:“怕——死人啊?” 月下看着?萧淮,没说话。 萧淮由她看,也?不说话。 一阵风来,吹得?翠珏擎着?的伞一歪,差点脱手。 萧淮抬手,握住了伞柄。 翠珏立即松开。她再?怎么不想松手,也?不敢与太子同握一物。 浅红色油纸伞一下子高了,稳稳撑开在月下头上。 月下看着?萧淮的目光犹如有火在烧:“我不信,你会!” 萧淮轻轻勾起了唇角,看着?月下,露出?了一个?残忍的笑容,声音却温柔至极:“你会,我就?会。” 雪落无声,红梅连绵,白雪茫茫,看不到尽头。 月下抬脚就?往前走,身旁这个?人,头上这柄伞,都让她窒息。 可任凭她走得?多快,萧淮始终稳稳为她撑着?伞,不让一片雪花落在她发上。 一个?沉默往前走,一个?沉默撑着?伞跟着?。 突然,月下停住脚步,伸出?手狠狠一把攥住伞柄。 萧淮看着?她被愤怒点燃的眼睛,不松手。 大雪无声中 一个?夺。 一个?不松。 最?终眼见月下不管不顾,娇嫩的手眼看已经勒出?血痕,她反而更用力去夺。萧淮再?也?握不住了,低声道:“你要,给你就?是。”说着?轻轻松开,稳住力道,防她跌倒。 伞终于到了月下手中。 就?见月下狠狠一收,然后往雪地里?一摔,上去就?踩。 红梅园中更静了,只有愤怒的郡主。 和那柄已经一团糟的红伞。 月下抬头看向萧淮:“我是不是从没跟你说过,你的所作所为让我窒息!让我厌恶!让我无法忍受!是,你厉害,太子嘛!就?因为你是太子,你就?可以强迫任何人!威逼任何人!这就?是你!这才是你!” 始终忍耐地看着?她闹的萧淮,始终稳稳立在一旁,这时却因月下的话控制不住脸色,骤然苍白,身子轻轻一个?踉跄,撞到身后梅枝,顿时枝条上的雪簌簌落下。 扑簌簌的落雪声中,翠珏和秦兴好似都已失去了反应能力。 萧淮几步上前,一把攥住月下的手腕。 月下使劲甩开,却没有成功。 萧淮眼尾发红,唇角上勾,定定看住月下一字一句道: “朏朏,看到没,这才叫强迫!如果孤想,你一刻都别想甩开,这才叫强迫!” 大雪中,月下第一次觉得?看不清萧淮的神情。 她觉得?,下一秒,下一秒她就?会咬死他! 萧淮却笑得?温柔又冷,慢慢俯身,靠近她的耳边:“孤,提醒你,你敢靠近他,孤就?敢让他死。” 用蛮力的月下一僵。 萧淮看着?她,目光更冷了,直起身,慢慢道:“看,这才叫——威逼。” 梅园寂静。 无比轻而温柔的声音: “朏朏,你还是不懂。你没明白,孤想折辱一个?臣子,多容易。” “你太单纯,无法想象一个?被孤厌恶的人,在大周,是什么境地。” “你说孤不让你选。你可以选的,你可以选和离的日?子,可以选太子妃袍服的绣纹,可以选这偌大太子府你想安居的地方,孤都听你的” “可是,朏朏,你得?和离。” 说到这里?,萧淮看着?月下被压抑的怒火燃烧的绝美?的脸,轻声道: “孤的耐心,真的,不多了。” 梅园死寂。 直到有沙沙的声音打破了这一方死一样的凝寂,是靴子踩在雪上的声音,远远过来。 月下透过疏斜梅枝,看到前方有人向着?这里?而来。 是宋晋! 她的心突突跳着?,拼命用左手去掰萧淮攥着?她手腕的手。 下死劲儿! 很快,萧淮的手就?见了血。 一旁秦兴看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却一动不敢动。 触目惊心的血痕,在太子殿下那双养尊处优的手上。 可月下却彷佛根本看不见,如同垂死挣扎的兽,死死掰着?,似乎要撕烂一切,让血痕愈深。 秦兴已经觉得?自己眩晕,死命站在原地。 翠珏在一旁束手无策,整个?人如同风中的树叶,从嘴唇到身体都哆嗦得?厉害。 萧淮却依然只是看着?月下,深深看着?她。 终于,就?在宋晋转过拐角,月下几乎就?要哭出?来的瞬间,萧淮松开了手,在她脱离他的掌控的瞬间,恶魔般低语道:“朏朏,记住孤的话!” 宋晋转过拐角,出?现在几人视野中。 他彷佛没看到呆若木鸡的秦兴、依然抖得?停不下来的翠珏,也?没看到地上一片泥泞的红伞,没看到一切不对劲。 宋晋向前方萧淮行礼,平静的声音:“见过殿下。” 然后在萧淮的目光中,他走向一旁的月下。抬手轻轻为她拂去身上雪花,解下自己身上斗篷,给她披上,温声道:“雪这样大,郡主怎么就?这样出?来了?” 说着?再?次抬手为她拂去头上雪,护着?她的发,轻轻戴上兜帽。 对着?月下轻颤的唇轻声道:“郡主,咱们回家吧。” 宽大的兜帽,遮盖了小小的月下,她的眼中有泪凝聚。她几乎就?要扯下兜帽,牵起他的手,离开这里?! 去哪里?不重要。 只要握紧他的手,离开这里?! 好像,好像真的有海角天涯,可以容他们去一样。 身后,萧淮淡淡的声音:“宴已许久,也?该散了!明珠,再?会!” 顿时月下清醒过来: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她贵为郡主,却既无海角,也?无天涯。 月下攥紧斗篷,轻声道:“大人,咱们走。” 与宋晋,一前一后,离开了梅园。 他们身后,梅园安静。 萧淮静静站在雪中,好一会儿都没动。雪落在他肩头,他垂下的手,有血滴下。落在洁白的雪上,触目惊心。 秦兴再?也?顾不得?了,上前道:“殿下!” 萧淮好似这才回神,一动就?是一个?踉跄,秦兴忙上前扶住。萧淮却甩开了他,向前几步,来到了那把泥泞中的红伞前。 他缓缓俯身,伸出?玉白带血的手,温柔地捡起。抬起袖子擦拭伞上的泥泞,奈何越擦越脏。他目光一动,抓过身后披风,缓慢地,仔细地把红伞上泥泞一点点擦净。 雪下得?更大了。 秦兴整个?人都在打颤。 萧淮却一言不发,安静地,认真地,擦着?一把已经破掉的红伞。 第 99 章 雪停了?。 郡主府的马车行在街道上, 比来的时候还安静。月下挨着宋婉坐着?,宋婉说了?一句什么,月下才回神,询问。 宋婉又说了一遍, 月下点了?点头?。 宋晋安静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 落在她身下的座位上。她挨着宋婉, 过于?近, 超过了?她往常习惯的距离。这是她的身体先于意识,刻意与?他拉开的距离。 宋晋低垂的长睫动了?动,目光上抬。 正与?月下游移的目光相碰。 她避开了?。 宋晋落在身侧的手?蜷起?。 月下越发挨紧了?身旁的宋婉, 四目相碰的那一瞬间, 一个可能攫住了?她:他可能会死!他真的可能会死! 没人比她更明白,萧淮实践自己意志的决心。 一瞬间她再次被喘不过气的压抑窒息住。 马车里更安静了?。 到?了?郡主府,看着?宋婉往翠竹轩去,月下并没有看身旁宋晋,只?轻声道:“大人, 我回去了?。” 她转身往东边院子去, 却见?宋晋同她一起?。 月下唇动了?动,却没说话。 两人并肩往东院而去。道路积雪早已?被扫开, 青石板道湿漉漉的。刮过的北风偶尔带起?路旁瓦檐树梢上积起?的雪,吹过月下脖颈旁竖起?领上的狐狸毛, 扫过她小巧的下颌。她却好似全无所觉。月下脑海中,前生今世翻涌成一片。 一路沉默中,宋晋把月下送到?东院正房前。 月下转身,看向宋晋。 眼前闪过无数画面?。 闪过今生沧浪园轻笑点出?宋晋谜面?的沈凌霜, 闪过那夜他骤然推开她的力道 可是,她想要! 占有, 不松手?! 闪过前生他出?奉先殿的踉跄,秋狩猎场带血的嘴角 她她,不松手? 闪过萧淮的决绝和狠厉 她,不松手? 短暂又?漫长的沉默。 月下轻声道:“有劳大人,回去记得?先把热汤喝了?。” 有时候,关心是挽留。有时候,关心却是送客。 宋晋负在身后的手?蜷缩,握起?。他抬眸,轻轻笑了?笑,慢慢道:“有劳郡主关心,臣的风寒早已?痊愈。” 说完,宋晋负在身后的手?攥得?更紧。 风寒已?愈,分房的理由不再存在。 这?已?是宋晋能说出?的最—— 他为臣,她乃郡主。再多?,就是冒昧了?。她,是这?世上最不可冒犯的。 “如此,甚好。天寒多?变,还望大人保重身子。” 听到?郡主的话,一旁小洛子看了?月下一眼。郡主的声音依然是软的,可当郡主这?样说话的时候,客气中便带上了?天生的贵重。郡主,再怎么和气,她永远是郡主。 宋晋淡淡笑了?笑,躬身一礼致谢,退后两步,这?才转身离去。 眼前的背影,同前生猎场那个转身离去的背影重合,重合。那日的皇后,没有资格挽留。今日的郡主—— 月下突然开口:“宋大人!” 宋晋骤然一停,立即转身看向她。 月下唇动了?动,唇角挤出?一个笑来,望着?他道:“今日厨房做了?暖身甜汤,大人一定记得?喝。” 今日的郡主,没有能力——挽留。至于?资格,她难道真的有? 似乎有被风吹起?的雪扑到?手?背上,骤然一凉。 宋晋点头?。 再次转身时,他的眸子黑得?厉害。 来到?西院书房,宋晋看到?第一张椅子就坐了?下去,好一会儿没动。星远送上火盆,立在一边,一时间有些无措。 厨房已?把炖煮的冬日甜汤送了?上来,星远小心翼翼从食盒中端出?。下头?有炭火煨着?,甜白瓷的汤碗热乎乎的。 宋晋轻轻揭开。 看着?眼前的热汤。 甜香气息氤氲,宋晋张开手?,似乎想要握住。 热气氤氲中,他的眼眸,漆黑。 这?时时安匆匆进来,带来了?一阵寒气。他顾不得?去掉寒气,上前呈上了?急递。 宋晋抬手?接过,撕开了?信件: 蜀地,宋氏族长宋简已?至京外百里处。 宋晋轻轻放下信件。 时安这?时也看到?了?信纸内容,顿时绷紧了?身子: 麻烦来了?! * 随着?宋简进京,京城局势再次动荡起?来。 本已?稳占上风的赵党改革迎来了?最艰难的挑战。蜀地土地清丈已?经停滞,谣言遍地,威胁着?南方边远地区的安定。更南的地区,已?有零星动乱传来。朝廷鞭长莫及,武备与?兵力多?集中在东南沿海和北地,根本没有多?余的力量武力稳定南蛮。唯有安抚,能够依靠的只?有蜀地大氏族。 只?怕南边一乱,北方始终虎视眈眈的俺达贡就会立即动作,东南的倭寇见?状怎么可能不趁机作乱。 南方不能乱。 代表蜀地三大家族进京的宋简,诉求很直接。声称蜀地特殊,请求土地清丈暂缓,待到?时机合适,方可推行。 时机合适?什么时机?什么时候合适? 一旦蜀地土地清丈暂停,只?怕赵党改革就再也推行不下去了?。利益受损的集团都虎视眈眈,只?等有人撕开一个口子,就对改革进行反扑。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即将入京的宋简身上。 永寿宫中 皇后听来人细数宋简种种过往,几次露出?惊诧表情,细细询问。来回话的是蜀地祁国公家族二房派来的,显然对宋简此人了?解甚深。 最后连一旁的郑嬷嬷都忍不住问道:“传言此人有弑父杀兄的嫌疑,可真?” 来人恭敬回道:“自然都是传言,无有任何实据。” 郑嬷嬷感叹道:“老奴就说世上怎可能有如此大逆不道,如有怎可能不受制裁!这?样的传言到?底是什么人传出?来的?” “是宋家长父亲的宠妾,此女已?疯了?。” 皇后讥笑道:“不过是一个走投无路的疯子,除了?说几句疯话还能如何!世人拿强者无可奈何,唯有攀诬,自来如此。” 她显然是又?想到?了?之前的荔枝风波和如今的屏风流言,说得?咬牙切齿。 郑嬷嬷笑道:“娘娘说的是。如今局面?,就得?这?样一个人才能破局呢。” 祁皇后也笑了?:“可不是。恶人还得?恶人磨!” 不仅京城贵人关注宋简此人,就是百姓仆役的话题也绕不开这?位即将进京的宋氏家主。 “人还没来呢,宅子就先买下了?!” “听说里头?拾掇得?仙宫一样?” “那可不!我二姨奶奶家就有人见?过,里头?到?处都铺着?地毯,连花园里都铺,随便一个碗啊盘啊的都不是金的就是银的,就连唾壶都是金镶玉的” 被京城众人关注的中心人物宋简,这?时候正在京城外最大的一家客栈,停留一晚,第二日就能进京了?。 整个客栈都已?被包了?下来。 此时,客栈里静悄悄的。来往仆人俱都轻手?轻脚。 就连客栈掌柜和小二也都学会了?踮着?脚走路,压着?嗓子说话。这?才短短半日,便都知道中间那位客房里的老爷,怕吵。 此时两人都在柜台后,悄咪咪看着?前面?那位蓝衣老者,正是楼上那位老爷的管家。 管家听来人回了?京城最近的风向,点了?点头?。听到?传言说宅子里到?处都铺着?地毯,管家老脸不由微微一笑:多?可笑。 至于?金镶玉的漱盂—— 管家淡淡一笑:“咱们老爷可不用那些。” 说完,管家就转身上楼了?。 进了?客栈最大的那间套房。虽只?住一晚,整个房间也已?完全变了?样,重新铺设一新。 屏风后的人才从床上起?来,管家越发连呼吸都放轻了?。他知道自家老爷晚上常常睡不着?,只?有白日才能勉强睡上一个钟头?,起?床的时候,都是心情最不好的时候。 一行美人轻悄悄捧着?铜盆巾帕和香茶来到?了?屏风后。 管家在一旁等着?。 就见?屏风后的第一个美人奉上了?香茶,然后第二个美人躬了?背。男人用香茶漱了?口,漱口水吐到?了?第二个美人身上。 第三个美人上前跪捧上盆,第四个美人在一旁奉上巾帕。 管家等着?美人们下去,轮到?他上前了?。 洗漱更衣后的男人此时正对着?大开的窗,透着?淡淡厌倦的声音道:“外头?连点绿都看不见?,京城算什么好地方。” 管家应声。 背对他而立的男人依然静静看着?窗外,好一会儿,伸手?把窗子关了?。转身,懒懒道:“说吧,又?都是什么狗屁倒灶的事?儿。” 男子一转身,就是一张让人惊艳的脸,看不出?年?纪。甚至蜀地也没人知道他的具体?年?纪,毕竟是外室子,直到?宋家老爷正式认下他,一直都像鬼一样活在宋家那个庞大的宅子里。在大族里的鬼,不需要年?纪。直到?入族谱,宋老爷随口给了?个年?纪,根据族谱记载,宋简今年?该是四十四岁。 苍白得?厉害,久不见?天日的样子。凤眼轻抬,透着?厌倦,看着?眼前人。 管家一一把最新打听的情况说了?。 宋简轻轻嘁了?一声,淡淡评论道:“无聊透顶。哪里都一样,都是一帮子又?要名声好听又?要钱的玩意” 管家应是,又?道:“那位宋侍郎?” 宋简哼了?一声:“所有不是人的东西中,最烦这?样的。” 管家又?应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连祁国公府都觉得?棘手?呢。” “哦。就是这?样才有意思,我跑上两千里进京,可不是为了?跟废物玩的。”说到?这?里,他轻轻拧了?拧眉,淡淡道:“希望在玩死他之前,还能有旁的值得?人费劲儿的事?儿冒出?来。” 不然,时日漫漫,这?人间真是难熬呀。 管家应是。 这?时房门响了?,进来一个又?高又?壮的年?轻人,小山一样,皮肤黝黑,一看就不是中原人的样子。这?人怀里小心翼翼抱着?一个白瓷罐,这?时恭恭敬敬送上前。 宋简眉眼顿时一柔,指尖轻抚白瓷罐,柔声道:“在在,下午好呀。” 小伙子和老管家便都又?无声退出?。 轻轻关门时,还能听到?屏风后的人语。 “路上颠簸吧?不过这?次,咱们出?了?蜀地了?。” “京城没什么好看的,但你一辈子没出?过蜀地,不看看外头?也怪可惜的。” “这?次的事?儿简单,不用你再等那么久了?。” 第 100 章 第二日是大?朝日。 高坐御座之上的正昌帝明显不高兴。 至于原因, 下?头噤若寒蝉的百官心里也清楚。明面上自然是南边蛮人又乱了,就连蜀地也不太平。再往深处追究,就是大?礼议的结果了。 而这两件事都跟—— 随着正昌帝质问群臣应对之法。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堂上的宋晋。 宋晋正要出列,一前一后却?已有?两人率先站了出来。前头的是文?官之首、老态龙钟的赵廷玉, 后头的是文?官队伍后排的工部员外郎沈罡风。 正昌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个?人。 赵廷玉顶下?了责任, 沈罡风坚持土地清丈利国利民, 不能?妥协。 正昌帝没说话。 祁国公慢慢出列了, 一开口就道:“知道沈大?人心有?百姓,但土地清丈,不是推行的就心系百姓, 不推行的就都?是禄蠹国贼了。归根到底, 还?是要大?局为?重。陛下?之前支持清丈,是心有?百姓。如今局势有?变,不能?再支持了,就不是心有?百姓了吗?当然不是!天下?万民都?在陛下?心中,大?周一十三?省的太平都?在陛下?肩头担着。说到心忧百姓, 谁能?比陛下?更甚!” 一席话让一向迎难而上的沈罡风都?一噎。毕竟眼下?陛下?的意思很明白, 南边没钱打仗,一切安稳为?上, 就差直说土地清丈必须停了。此时被祁国公这样一说,沈罡风确实很难再拿利国利民来要求推行清丈, 还?地于民。 朝堂上顿时一阵低声,多数人都?附和祁国公的说法。毕竟,附和祁国公,就是附和陛下?。 祁国公慢慢道:“再说, 陛下?心忧百姓,百姓也当为?大?周考虑。”说到这里祁国公的老眼看向了宋晋:“之前宋大?人的一些做法, 老夫就不太认同。我大?周南北两边,都?有?蛮人蛮族虎视眈眈,正该大?周百姓戮力齐心的时候,那些在这种时候因为?寸地得失就作乱的民,就是乱民!乱民就该镇压,怎能?反而通过分地与之来安抚呢?” 众人一凛,这是祁国公要在这时候对宋晋发难了。纵容乱民,这个?罪名,可大?可小。 陈季玉额头已沁出冷汗:一旦闹过事的失地百姓被定为?乱民,那不管是两湖还?是两江地区,他们的分地行为?便都?可以?被定为?助纣为?孽了。 祁国公慢却?掷地有?声道,“攘外必先安内,老臣以?为?当务之急,不是清丈土地,而是平定乱民,安定地方,然后再议如何?攘外。” 一句话便彻底否定了土地清丈。 沈罡风额头青筋已经绷起,就连一向稳健的赵廷玉这时也颤巍巍要再次站出来。 但这次,是宋晋先站了出来。 他面色如故,依然是先恭恭敬敬向上首陛下?行礼,好似面对的不是要命的质问,而是户部的日常事务。 就在众人以?为?宋晋会谋求转圜的时候,谁也没想到宋晋开口第一句话就如此凶险: “敢问祁国公,民行乱,于谁责而可乎?” 他居然质问祁国公,民乱,谁之过! 众人一惊!宋晋没有?选择与乱民撇清,反而为?之说话。就连一旁不畏天地的沈罡风都?是一惊:他不怕死,但他太怕自己这个?学生有?失! 陈季玉也是一惊,但很快就明白了宋晋的意图,一双眸子灼灼望着宋晋。 祁国公果然如同其他人预料的,立即抓住宋晋背后意思,大?声质问道:“尔可是为?作乱辩护?尔等何?居心?” 上首正昌帝一动,面前十二硫珠轻晃。 下?面众人立即屏息以?待。 就见宋晋不退,反进道:“臣为?陛下?言!陛下?乃天下?万民的君父,陛下?圣德,子民臣服,哪里有?什么乱民呢!不是民要作乱,而是那等贪婪不足的,巧取豪夺陛下?子民的土地,民失地则乱!罪不在民,而在逼乱陛下?子民的贪婪之徒!” 说着宋晋向上首正昌帝一礼道:“陛下?,正是有?不法之徒在逼乱您的子民!土地清丈就是要对抗这些居心叵测的不法之徒,让陛下?的子民皆有?地可耕,在陛下?庇护下?安居乐业,如此怎会有?乱民?内安,则外不惧,假以?时日,外乱必平!我大?周福祚绵延,千秋万代?。” 金声玉振。 振奋人心。 满堂安静。 仓促之间,祁国公还?不能?当即否认宋晋的说法,一个?不小心就是否定作为?君父的陛下?。他困住沈罡风的,如今同样困住了他。 祁国公到底老辣,立即跳出宋晋言语设置的困境,直接指出当前的现?实问题:“眼下?,蜀地再清丈下?去?,就真的要乱起来了。不过,宋大?人自然有?法子既能?推行土地清丈,又能?不费一兵一卒,稳住南境。” 就是宋晋再擅辩,终归要面对眼下?困境。而这一困境,所有?人都?知道,除了停止清丈,利用蜀地世家大?族,根本就是无?解的。 堂上安静。 正昌帝开口了: “宋爱卿,人人都?道你乃我大?周百年一遇的能?臣,朕也一直这么认为?。眼下?困局,旁人无?法,爱卿必有?两全其美之法。如果连爱卿这种能?辩赢大?儒的人都?没法子,朕就是再想支持赵阁老,这土地清丈也只能?先停下?了。” 闻言,赵廷玉与沈罡风都?同时皱了眉,捏紧了手?中笏板。 宋晋出列,声音清润:“臣,领旨。臣定会亲往宋氏家主处,与之相商,寻到两全其美之法,为?陛下?分忧。” 赵廷玉和沈罡风眉头皱得更紧了。 一旁的祁国公嘴角微不可查一抬。 居高临下?的正昌帝,面前垂着十二硫珠轻轻一晃,无?人能?看清硫珠后帝王的神情。只能?听到他不带情绪的声音: “如此,甚好。朕等你的两全其美。” 这就是说,如不能?两全—— 众臣面色各异,看向俯首垂眸的宋晋。 满堂一静。 帝王起身,百官跪送,山呼万岁。 皇宫前,宋晋把赵阁老送上了马车。沈罡风凝着眉头看着阁老的马车离开,这才转向宋晋,“你——,莫要轻举妄动,让我先去?会会那个?宋简,再做打算。” 宋晋一礼:“天寒,老师当年在东南抗灾落下?了病根,还?是修养为?重。这事儿还?是交给我们年轻人去?做吧。” 陈季玉忙上前点头。 沈罡风凝着眉头正要说话,却?看到后面祁国公一行人出来了,他不想与他们纠缠,冷哼了一声:“今晚到我府里再议,宋简此人行事诡谲异常,非常人所能?料,莫要轻举妄动!”说完转身上了自己那辆破马车离开了。 祁青宴一行人已经簇拥着祁国公过来了。 看到宋晋,祁国公慈祥地笑了笑,用一种长辈对小辈关怀口气道:“年轻人有?想法,是好的。只是,到底该顾全大?局啊!”说着抬手?拍了拍宋晋肩头,越发温声道:“子礼啊,这次,你的祸闯得大?了。” 冷风起,让人身上一寒。 天冷,宋晋开口,带出一团白气:“下?官谢国公爷提醒。” 宋晋静静立着。 除了恭敬温和,祁国公甚至从这个?年轻人脸上看不出一丝其他的情绪变化。他旁边的陈季玉一张脸死死绷着,仔细看,还?能?看出拼命控制的肌肉抽动,这才是一个?年轻人此时面对他,面对当前局面,控制不住的反应。 祁国公拥着身上黑色狐狸毛大?裘,撩着半耷拉的眼皮,盯着宋晋,慢慢道:“一意孤行。要知道,一旦南边真的乱了,你,就是大?周罪人,万劫不复。” 一声落,四面无?声。 祁国公依然死死盯着宋晋。 宋晋恭敬温和朝着国公一礼:“下?官定谨记国公提醒。” 祁青宴再看不得宋晋这副面对祖父依然不动如山的样子,怒站出来:“宋晋你——” “闭嘴!” 后头的话被突然提高音量的祁国公截断。 祁国公最后看了宋晋一眼,温和道:“如此,好自为?之。”说完率先转身,扶着身旁另一人,踩着脚踏登上了马车。 被甩下?的祁青宴一愣,只能?转身跟着祖父上了马车。 祁国公府的马车启动,祁青宴不敢说话。 祁国公看着眼前长孙,慢慢道:“一个?将死之人都?稳得住,你有?什么稳不住的?” 祁青宴分辨:“孙儿就是看不得他那副作态的样子,明明大?祸临头,装什么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 “他能?装,你就不能??!你也知道他大?祸临头,且看他怎么死的就是了,你急什么!” “孙儿没急孙儿就是” 祁国公抬了抬手?,止住了祁青宴要分辨的话。忍不住想到:如果今日跟在他身边的是小九,他会什么表现?。他定然会不动声色之间,顺着自己的话,给足宋晋压力,让宋晋,也让在场诸人看明白:祁国公府的从容清淡,以?及庞大?,不动则已,一动,宋晋就如同以?卵击石的卵。 缓缓吐出一口气,祁国公压下?了失望,淡淡道:“学学他,带着你温和知礼的国公府世子的从容气度,看他怎么死的。” 祁青宴脱口而出:“这次他要是还?死不了呢?” 祁国公合上了眼睛,慢慢道:“这要都?死不了,他就真该死了。” * 京城一处没有?牌子的府邸前,来来去?去?的人都?忍不住探头多看两眼,既想亲眼看看里头是不是像外头传言的,到处铺着大?红地毯,连树都?是用织金的缎子裹着,又忍不住打听为?何?偌大?府邸连个?牌匾都?没有?。 府中后花园,宋简正蹲在冻得硬邦邦的地面上,对着花匠才从暖房里植出的花草,看得无?比专注。 一层层绿草长在花匠好不容易松了的土地上,冻得瑟瑟发抖。 他身旁站着的就是那个?小山一样高壮的年轻人,还?有?蓝衣恭谨的管家,此时正询问府门前挂牌匾的事。 “挂什么牌匾?”宋简抬起落在绿草上的手?拍了:“京城内外还?有?人不知道这是我蜀地宋家的宅子?” 管家应是,笑道:“总要有?块牌匾的。” “挂给谁看呀?给外头那帮子蠢货?”宋简挑了挑长眉,笑了一声,“真是给他们脸了,还?挂牌匾,不挂。” 说到这里他好像一下?子来了兴致,抬头对管家和高壮年轻人道:“你们有?没有?看见,京城街道上来来往往那么多人?” 两人应是。 宋简兴致一下?子好似又没了:“果然是帝都?脚下?,随便一条街聚集的蠢货都?比别处多。来来往往,一个?个?活得还?挺高兴,真有?意思。” 两人应是。 宋简无?聊得抬起指尖又碰了碰绿草:“你去?忙吧,天天对着这些,忠叔不容易。” 被叫忠叔的管家应是,退下?。 清冷的园子里只剩下?年轻人和宋简。 年轻人往手?心呵了口热气,询道:“家主,您从一早就对着这些草看,看出什么?” 宋简见人问,脸上闪过兴奋的红晕,起身道:“阿宽,我想明白一件事。” 被叫阿宽的高壮年轻人憨憨应了一声,等着。 宋简双眸灿然有?光,让他那张本就出色的面容越发夺目,他盯着阿宽一字一句道:“我想明白了!草,是绿的。它们真是绿的,不是假的。” 阿宽啊了一声,挠了挠头。 宋简放光的眸子一下?子暗了,他垂首看着脚下?草丛,喃喃道:“不懂啊,你不懂,你们都?不懂。” 他的声音轻弱如风中游丝: “在在一定懂。” “在在十二岁那年,就对我说,她?觉得草,未必是绿的。她?说,草未必是绿的”说到这里宋简抬起的眼眸重新有?了光,他看着阿宽轻声道:“你没见过,不知道她?多聪明。十几岁的时候,她?已经能?把许家藏书阁所有?的书倒背如流。” 宋简笑了。 一张俊美的脸光华无?限。 “她?偷书,偷不出来的就背给我听”宋简犹如在梦中一样,“我以?为?那是我一生最灰暗的日子现?在想想,阿宽,那是我一生最好的日子此后再也没有?了,只有?无?尽的蠢货,而我只能?看着数不尽的蠢货来来往往,怎么都?死不绝” 宋简眼尾的红向他凤眸中蔓延。 阿宽一见家主这个?样子,立刻道:“家主!主母说的没错,您这里?对,这里!” 宋简立即期待的看向阿宽。 阿宽点着自己左眼下?方眼睑处:“您这里有?一颗灰色的痣,难为?主母怎么发现?的!” 明明是重复过不知多少遍的旧话,可宋简每次都?好像第一次听说一样,眸中有?光,近乎亢奋道: “那是因为?,她?呀,离我足够近。特别近,特别近” 宋简眼眸中红慢慢褪去?,彷佛回到了那个?年轻的夏天。 蜀地的夏天到处都?是绿油油的绿,铺天盖地的绿。 宋简陶醉地闭上了眼。 阿宽松了一口气,一双小牛一样的眼睛,忠诚地望着家主。看着家主的样子,他那颗简单的心,说不出的难过。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这时这个?富有?一切的家主,让他这个?曾经在南蛮为?奴的人,为?他难过。 园中北风吹过,才移植过来的绿草绿树已经慢慢枯萎了。 100-110 第 101 章 转眼, 隆冬。 宋简进京已一个月。京城多数人?甚至没见过这位盘踞蜀地最大世族的家主,只听说?此人畏寒多病不宜出门。但明里暗里,已与支持土地?清丈的改革派数次交锋。如预料的,改革派被压得死死的。 陈季玉顶着寒风下了马车, 进了郡主府西?院, 到了书房, 脱下大氅递给随从, 便安静地?来到宋晋身后。 宋晋手边一盏茶,正对着一盘棋。 黑白子交错,东南角的表面无事, 南边蠢蠢欲动, 北边强敌环绕。 陈季玉的目光迅速锁定了南方的对峙,苦思破局之法,端到手里的热茶都没有顾上喝。可无论走哪一步,好似都无法破局呢,更别奢谈什么两全其美!陈季玉的面容越发绷紧了, 不由看向了宋晋。 却发现宋晋的目光始终凝着北边! 陈季玉不由出声:“兄长, 眼下南边形势已到了我们?必须做出决断的时候,再拖下去只怕真就乱了” 说?到后来, 他的声音轻了。这一个月来他们?每一个人?都熬尽心血,但相比他们?, 宋晋才?是那?个始终走在刀尖,被人?架在火上烤的人?。如果说?以前,因为他的能干,陛下还会保他。大礼议后, 只怕他有任何差池,都会如同祁国公当日所说?——万劫不复。 宋晋已处在一个不能有一点差池的位置。 想?到这里陈季玉不由着急又喊了一声:“兄长!” 宋晋这才?把目光从棋盘收回, 看向陈季玉:“别皱眉了,想?想?好事。” 好事?没有祸事就不错了!还能有啥好事啊! 陈季玉看着宋晋这段时日又清减了的面容,觉得自己简直快要哭出来了。 宋晋让他坐下,点了点棋盘北边对他道:“有的。就在一个月前,北地?的周老?将军催粮饷的折子根本没人?理会,眼下朝廷不就往北地?送了物资?至少北地?军士如今都穿上了棉衣。” 经?宋晋提醒,陈季玉点了点头,这倒确实是个好事。他喝了口热茶,只是——,跟眼前的祸端比起来,微不足道。 宋晋似乎知道他所想?,轻轻摇了摇头:“很重?要。季玉,这不仅仅是一批物资的事。而是朝里有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 陈季玉看着宋晋。 宋晋慢慢道:“他们?看到了俺达贡的野心。” 陈季玉眼前一亮! 面对北地?俺达贡的威胁,祁国公一党一直主和。武宗死在战场,如今的陛下更是不可能御驾亲征。而镇北侯府的周老?将军可是武宗亲手提拔起来的大将,从北地?的周老?将军到京城的镇北侯府,始终没有真正向祁国公府低过头,祁国公根本不可能允许战争发生,让镇北侯府坐大。 这种情?形下,今年?一入冬,俺达贡一封请安信,大周又送去了大量财物帮助他们?过冬。在边境抢了一波的俺达贡收到钱财,立刻就带着人?退兵了。主和的人?更多了。 “可眼下这个月,我想?朝中很多人?都看清了俺达贡的野心:能安抚他的根本不是钱财,而是时机未到。看明白这一点,对将来北方用兵,是难得的好事。” 陈季玉还差点真的要跟着宋晋露出笑容了,才?松了眉头立即意识到自己给对方绕进去了,一张俊脸立即哭丧道:“可重?要的是眼下!眼下你——” 改革一旦被叫停,后头跟着的就是清算。而宋晋,将是正昌帝选择的用以向各地?豪强妥协的祭品。 这一点所有人?都清楚,他就不信宋晋不清楚! 氤氲茶气中,宋晋轻轻笑了一声,只是笑意却不在眼中:“我既选了蜀地?,自然是因为我有办法啊。” 轻飘飘一句话?,让陈季玉整个人?都一僵,愣愣看着宋晋:“你一直这么说?真的不是硬撑?” 这样的话?宋晋说?过,不过陈季玉同其他人?一样,一直都以为是说?给祁国公一党人?听的。 “办法?”陈季玉呢喃:“能有什么办法?宋简那?个人?,那?个人?简直!”陈季玉似乎寻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可脸上神情?却说?明了一切。 “疯子。”宋晋淡淡接声。 陈季玉点头,就特么是一个疯子! 还是一个极其聪明的疯子,一个有权有势有人?盘踞一方的疯子!南蛮那?样的烟瘴之地?,他都敢进去跟人?谈买卖做生意,还把其中一个蛮人?头领的私生子收为义子,他简直! “疯子啊”宋晋淡淡重?复了一声。 陈季玉狠狠一点头,恨不得把宋简做过的那?些事再说?一遍。可怕的不是他做过的所有可怕的事,可怕的是—— 他做过这些事,依然稳稳当着蜀地?宋家的家主!换在任何一个人?身上,这样的人?早被推翻一百次一千次,他却稳稳当当在那?个位置坐了快二十年?了,无可撼动! 想?到这些,陈季玉背后一寒,看着宋晋:“真的会有办法吗?”面对这样一个—— 宋晋慢慢道:“有的。” “如何?”陈季玉双目灼灼,紧张地?问。 宋晋轻声:“我在陛下面前就说?过的,与他协商,找到解决办法。” “哈?” 这个? 宋晋确实说?过,只是所有人?都认为这不过是一个说?法! 陈季玉疑惑至极。 宋晋挑了挑眉,看他:“这是办法。” * 当天?下午,所有人?就注意到宋晋的青布马车停在了宋简宅子前。 一辆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青布马车,甚至没有一点装饰之物;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宅邸,甚至连个牌匾都没有。 宋晋还没有下车,所有人?就已都得了消息。 皇宫中,仁寿宫里 月下正攥着太后娘娘的袖子,仰着头问太后:“会怎样?” 会怎样? 这是很多人?此时问出的话?。 永寿宫中祁皇后噗嗤笑了:“会怎样?当然会有好戏看!要是谈有用的话?,还会到今天?!”清丈与否,是改革派与当地?豪强的根本利益之争。 “宋大人?不会真的天?真到以为这件事还有可以商谈的余地??不会吧?” 祁皇后的口气充满了嘲讽。 一旁祁白芷附和点头,想?到什么眉尖儿还是微微蹙了蹙:“娘娘一眼看到骨子里,确是这样没错。只是祖父谨慎,不到最后,还是担心会有变数。” “变数?怎么变?”祁皇后掩唇笑道:“总不能宋家主跟庆王那?个棒槌一样,突然自请清丈吧?” 这话?说?出来,祁皇后自己都乐了。 “阿芷,回去让家里安心,宋晋是个人?,不是会用妖法的妖!说?起这个宋家主,没有人?比咱们?更了解了。二叔那?样一个人?,还有本宫在后头给他撑腰,这些年?都没从这个宋简手里讨到半分好处!” 这样一个人?! 祁皇后缓缓吐出一口气,“到底是父亲,放出这样一个人?!咱们?祁家只用在旁边左右为难就好了,都不用吭一声,眼看着这老?的小的一块完!” “姑母说?的是呢。” * 天?空阴沉,彤云密布,朔风吹过露出在外的皮肤,已经?是侵肌裂骨的冷。 宋晋已经?下了马车,此时正站在这座被所有人?关注的宅院中。朔风吹动他身上白狐狸毛披风,他一向温和含笑的面容此时没有一点表情?,漠然地?看着眼前的院子。 又一阵风过,已经?等了许久的时安不由一瑟,大毛里靴内的脚已经?冻透了。但越冷,时安越是挺直腰背,不肯露出一点缩手缩脚的样子,唯恐露怯。但他从走进这座宅子的那?一刻,整个人?都毛骨悚然。 不是别的,而是这一院子的绿色。 在京城这样滴水成冰的冬天?,一过二门,迎接他们?的就是铺天?盖地?的绿。在等待的半个时辰中,他眼睁睁看着才?换上的绿草冻死,然后那?些沉默的匠人?立即换上了新的。 时安眼皮子一跳,看到一队匠人?又过来更换一旁的花木了。 他不由看了自家大人?一眼,见宋晋面无表情?,只是静静看着。时安立刻也学自家大人?样子,努力绷出一张无动于衷的脸。 不可察地?,宋晋皮肤轻轻起着栗。他闭了闭眼,突然,好想?她?啊。眼前铺天?盖地?的绿,一下子有了明艳柔软的红,有花开了。他张开眼睛,彷佛能看到月亮。 他的月亮。 皮肤上的栗慢慢消失了,等待重?新变得,可以忍受。 顺着这片绿色往里,再往里。 春意融融的房中,宋简才?从床上起来,披着衣服,慢慢洗手漱口更衣。无声鱼贯而入的美貌婢女,又轻巧无声地?鱼贯而出。 管家这才?上前道:“家主,宋大人?已经?等了快一个时辰了。” 宋简目光温柔地?看着眼前的白瓷罐,闻言不过动了动嘴角:“来了呀。再不来,我都想?回去了。京城没什么好玩的,这个宋晋,玩起来也就那?样吧。”说?到这里他笑了一声:“有点意思,也就有点意思,玩着玩着就腻了。” 说?到这里宋简像孩子一样趴在紫檀木八仙桌上,温润如玉的手轻轻抚着眼前的瓷罐,轻声道:“在在,哪里都没意思,什么都没意思到底该做些什么来忍受这样平庸又漫长的人?生啊” 他的指尖眷恋地?滑过瓷罐。 房间里檀香清幽,花木怒放,绿意昂然。 管家垂首等着。 许久,宋简才?起身,懒洋洋道:“去看看这个让我跑了两千多里地?进京的人?吧。”说?到这里他咧了咧嘴角:“他要有意思,我就把他带回蜀地?,种在我的天?葵兰下面。”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也不知道他配不配得上我的天?葵兰。” 又露出了那?种厌倦的神色:“世人?皆臭,物色了好久,都找不到适合滋养我天?葵兰的人?呢。” 管家应是,还是出声提醒道:“家主,毕竟是朝廷命官,如今又是士林领袖。” 闻言宋简笑了一声:“就是这样才?有资格去配我的天?葵兰呀。” 他慢悠悠道:“忠叔,你只要见过陛下和太子听到这人?——瞬间的反应。对,就是瞬间,无法伪装的完全自然的反应!” 宋简闭眼,在回忆中捕捉那?个瞬间的所有细节,放大,再放大,他睁开眼,确定道:“能让此人?变成花肥的人?,咱们?的陛下嘴上不说?,心里——欢喜。” 冷风呼啸,檀香幽幽。 管家高声: “家主见客!” 宋简低笑: “在在,一会儿见。” 第 102 章 “宋晋进去了!” “宋简见?客了!” 消息通过各种渠道传入京城各大宅院、皇宫。 玄色大氅趁着宋简那张苍白?至极的脸, 他行过的地方俱都是?一片无声。所有人都立即垂头,好?像宋府的下人都有一种本事,能够立即与周围的物件融为一体,在家主经过的地方, 化作一个没有生命力的物件。 宋简眼前除了漫天绿色, 好?像看不到任何人。他带着淡淡的厌倦, 看着这些单调的绿色, 无论他怎样努力,请到多么厉害的匠人,都再也种不出他渴望的那个夏天。 他是时间的囚徒, 是?徒劳的奴隶。 宋简看着眼前的绿, 嘴角自嘲地一勾:好?在这世间的囚徒不止他一个,命运玩弄他,他可以玩弄其他人的命运。不然,真不敢想象要如何熬过这看不到尽头的岁月。 眼下,不就又有一个送上门。 “这个——宋。” “宋晋, 字子礼, 时?年二十四?岁,户部左侍郎。正?昌三年进士, 点探花郎,正?昌四?年”管家一一道来。 宋简面无表情地听着, 最后?吐出两?个字:“无聊。” 模板一样的精彩人生,无聊得让他反胃。 他苍白?的指尖从黑色狐狸毛下抬起,点了点:“叫阿美来,我可能有点想吐” 宋简突然之?间觉得厌倦极了, 只想早点了事。他有些想念蜀地的夏天了,如果不是?为了打发长日漫漫, 根本没有必要见?这个宋晋——二十四?岁的户部左侍郎,二十岁点探花,做郡马。 关于他的一切,此时?都让宋简觉得无趣至极。 “忠叔,你代我去听听他有什么废话要说——” 说到这里宋简停了停,“就说我——反胃,卧床起不来了。这么聪明的人该明白?的,我们蜀人,适应不了京城的干冷,尤其我身子又弱,有病!” 说到这里宋简苍白?的脸上画出一个笑,好?像又找到一点趣味:“就跟他说,我有——大病!” 他突然哈哈笑了起来。 活脱就是?一个疯子。 其他所有人都垂首,屏息。 铺天盖地的绿色。 无声的匠人又开?始更换冻坏了的草木。 这时?候小塔一样高壮的阿宽挠了挠头,憨直道:“家主还是?去见?见?吧,这位宋大人怪好?看的。” 宋简停了笑声,像突然开?始笑一样,突然没了一点笑意,好?像刚才那个笑得厉害的人不是?他一样。他撩起眼皮看阿宽:“你喜欢他?” 阿宽顿了顿,点了点头。 “喜欢他什么?”宋简再次觉得事情有点意思了。 阿宽想说,他觉得这位宋大人像——主母,像极了。那个画像挂满了蜀地宋家整整一栋楼的女子。只是?这样的话,就是?阿宽也知道不能说。 他只低声道:“家主还是?自己看看吧。” 宋简苍白?修长的手拍了拍阿宽:“成吧,看看去。” 阿宽悄悄看了家主一眼,犹豫着点了点头。 宋简大步转过花墙,到了待客的花厅。 他在门口突然停了步子。 跟着他的忠叔也立即停了下来。 花厅里一袭月白?袍的年轻男子正?背对他们而立,显然在看花厅墙上那幅蜀地山水图。 画上烟雾茫茫,到处都是?苍茫湿漉漉的绿。画的是?蜀地山雨后?。 只一个背影,就让人莫名?觉得他前面那幅巨大的蜀地山雨都是?为了衬他。 立在花厅门口的宋简不自觉蹙了蹙眉头,他一面伸手去解身上玄色大氅,一面讥诮开?了口:“有劳左侍郎大人久——” 那个满寒讥诮的“等”突然消了声。 大氅落了地。 正?垂首伸手等着接过大氅的管家疑惑地抬头,惊恐发现?自家大人一张脸—— 他从未想过人的脸可以白?成这样! 他从未想过还有比苍白?更苍白?的脸色! 宋晋在宋简开?口时?转了身,此时?他静静立在蜀地山雨之?中,淡淡看着前方的人,温和的声音也是?淡淡的: “见?过宋家主。” 管家目光从眼前这个年轻男子身上又落回自家家主身上,他顿时?更惊了:家主的唇在颤!不,不,不,家主整个人都在控制不住地轻颤。 “你——” 许久,宋简才无比艰难地挤出一个“你”。 宋晋依然是?没有表情的脸,淡淡的声音:“宋晋,字子礼,户部左侍郎。” 宋简只觉得整个天地在这一瞬间都在翻转,转得让他站不住,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下的。 等到他终于按捺下这种眩晕,重新看清眼前这个人的时?候,他觉得他那颗跟死了一样的心脏在狂跳,他引以为傲地自制力在这种狂跳面前简直好?像一个笑话。 跳得他额际有了冷汗,跳得他手脚冰冷,控制不住哆嗦。 “你——”宋简再次开?口。 宋晋轻声:“晚辈为蜀地土地清丈而来。” 不知哪个字彷佛针一样,扎得宋简整个神经都是?一跳。宋简苍白?的手克制地攥着手边的茶碗,慢慢道:“是?了,土地清丈。” 他看向宋晋,很突兀道:“你怎么不喝茶?” 宋晋并没有动手边的茶碗,答:“晚辈不渴。” 不管是?时?安还是?管家都是?眼皮子一跳。两?人都不约而同看向宋简。 没有想象中的爆发。 宋简脸上画出一个奇怪的表情,他轻声道:“我也是?。”说着他端起茶碗,慢慢喝了一口,才把话说完:“我从不喝别人家的茶。” “晚辈不是?。晚辈只是?,不渴。” 花厅里一时?间静极了。 谁也没有想到安静过后?,宋简的话是?:“你怎么不喝茶?” 时?安: 他终于亲眼见?到这位宋家主发疯呢。 宋简又喝了一口,看向宋晋:“不喝茶,就没有什么可谈的了” 小心翼翼地,试探。 让宋简身后?的管家再次一惊。他没有想到,接下来自己会更震惊。 闻言的宋晋起身,“如此,晚辈告辞。” 说完一礼,竟然真的带着人离开?了。 作为宋简身边的管家,忠叔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此时?看着宋晋离开?的背影,震惊了。 宋简目光始终看着宋晋背影,直到宋晋转过花墙,他突然站起来,快步追出了花厅的门,又骤然停下。 管家抱着大氅跟上。 宋简立在寒风中,苍白?着一张脸。 管家把大氅为家主披上。 宋简开?口了:“你,放下所有事,马上让人去荆州,查——” 说到这里宋简苍白?的面皮都在抖。 “查宋晋的——母亲,事无巨细。” 如同泣血的声音。 管家一凛,立即去办。 宋简始终站在原地,大氅下整个人都在颤抖。 京城所有人都在等这场会谈的结果,虽然都知道注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到底能坏到什么地步,还是?让人期待的。 祁国公府书房里就坐着期待结果的一群人。 此时?听到来人回话,祁青斌直接笑出了声。 “等了快两?个时?辰,进去不到一盏茶就出来了!哈哈哈哈,这真是?今年最好?看的笑话!” 祁青宴也笑向祁国公道:“祖父这下子可以放心了,让孙儿说,祖父也不必这样亲自盯着了,该好?好?歇息才是?。” 祁国公一张深沉的老脸上神色也松了松。 一旁山羊谋士捋着胡子道:“只等蜀地清丈彻底一停,属下就立刻让咱们在两?湖和两?江的人闹起来。” “闹!闹得越大越好?!让他们看看,宋晋这个欺软怕硬的狗东西?,丈量他们的土地多硬气,在宋家主面前就多软!咱们也找会写书的,会作诗的,会——!”祁青斌兴奋地脸都红了,却被祁国公打断: “行了,什么作诗说书,这是?国事!让陛下知道你这个样子,陛下会怎么想!” 祁青斌闭了嘴,还是?忍不住嘟囔道:“陛下还能怎么想?宋晋他们就差直接踩到陛下脸上了,把献太妃都气病了,陛下想他们死,陛下还能怎么想!” 祁国公呵斥:“谨言慎行!说了多少遍就是?记不住!陛下是?盛德君父,爱民如子。赵大人乃三代老臣,为我大周呕心沥血。就是?宋子礼也是?我大周能臣,百姓心中的青天,好?官!陛下怎么会想他们死,说什么疯话!陛下肯定爱重老臣,爱惜能臣,奈何大局为重,就是?有那么一天,也是?陛下无奈,实在保不住了,得给天下一个交代,天下平稳为重!” 铿锵有力。 书房里其他人俱都点头受教。 只祁青斌低头的时?候不以为然撇了撇嘴:皇帝姑父想什么,他比谁都清楚! 祁国公苍老沉稳的声音再次响起:“越到这时?候,咱们越要大局为重。咱们祁家不阻拦清丈,也是?为百姓考虑的,只是?正?因为为百姓考虑才当大局为重!时?机不成熟,一味改革,这不是?作乱作祸吗?哎,待到这件事解决了,咱们祁家正?该站出来,为陛下把这大周一十三省的担子挑起来!” “国公/祖父教导的是?!” 祁国公府里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祥和的空气了,就连脾气不好?的老太太,这些日子脾气都和顺了起来。 接下来的半个月,无事发生。 所有对峙好?似一下子都停了下来。 整个京城都被这种诡异的平静笼罩。 所有人都在等。 风暴的中心是?最安静的。 这种安静正?宣示着最后?风暴的到来。 众人瞩目的蜀地宋家宅子也都在等。 宅子里的人并不知道他们在等什么,只知道他们家主在等。 家主从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哪怕当初在南蛮,他们都未见?过家主这样等过—— 等什么呢? 等一件事?还是?等一个人? 宋简在等。 这日傍晚,跑坏了三匹汗血宝马的信,终于送到了蜀地宋在京城的宅中。 管家拿着封存的资料袋,不安地往内院走去。 内院中 宋简在等。 第 103 章 管家又快又急的脚步, 一直到宋简内院房前,才猛得一停,重?又压着步子,进了房中。 屏风前, 紫檀木桌上放着那个莹润的白瓷罐, 宋简坐在另一边。 闻声?, 他慢慢抬起?眼, 死死盯着管家怀里并不多的资料。 管家小心翼翼把调查回的资料呈上。 宋简的目光轻轻一动。 他整个人却是静止了一样,一种无法喘息的痛。他慢慢伸出他那修长而?苍白的手,在触到油纸袋时轻轻一缩, 然后再也?没有任何迟疑, 打开,取出内中信纸:不足五页,其中有四页还是官府所录其他人的供词。 属于他的在在的,只有不到一页,寥寥数行。 第一条就是关?于她的样子:面有疤, 常年以粗布遮面。 第二条是她的来?历:非当地?人, 乃系大?荒之年流民,随外出做工的宋茂而?归。 第三条就是她的生平:寡言, 不与人交,其婆母甚恶之, 动辄咒骂。其夫每醉,辄辱之,殴之,常年带伤。 宋简看着, 整个人呈现一种去除生命力?的冷静,同时又伴有微不可?查的痉挛。明?明?是一目十行的人, 这短短几行字他却看了很久。 房中线香燃尽,紫檀木上白瓷罐发?着莹润幽幽的光,火盆里的炭火烧得红通通的。宋晋如同一个静止在时间长河中的玉人,管家垂首,静静侍立。房外,冬日夕阳无限,笼罩天地?。 官府的供词是旧年宋茂卖儿子引起?的债务纠纷。村人第一次发?现这个异常沉默的女人会说话,粗麻布后,如果不是那道?蜿蜒过半张脸的疤,真不知道?得是一个多俊的小娘子。她告到官府,说买卖合同违背《大?周律》,根据《大?周律》142条、176条,当判无效。 最终她要回了儿子,时年,宋晋三岁。从此,本就在村中鲜少露面的人,更是连宋家院门都很少出了。 “宋家娘子就是个怪人不过长得确实俊,要不然宋大?茂这么好的后生也?不能领回她来?大?茂是村里的好后生,长得好又能干,可?孝顺!估摸就是这回亲事娶坏了,这么好的小伙子一天不如不天,日子不顺心呀,要是顺心他能喝酒?那不能!” “早听他娘的,好好娶个当地?好姑娘,也?不会闹到这样呀” “也?不能都怪大?茂,俺们都是看着大?茂长起?来?的,可?好一孩子了!又孝顺!那么小就知道?帮他娘干活,可?能干!” “卖儿子?那肯定是有咱们不知道?的谁知道?以前宋家娘子什么来?路,外地?的能有什么好人呀,好人谁背井离乡的,是不是?” 提供供词的邻人不约而?同提到了同一件事:挨打的宋家娘子从来?都不哭,甚至没有一点声?音。这也?是很长时间,他们都以为这个外乡来?的宋家娘子是哑巴的原因。 “打成那样,俺们听着都发?毛,她怎么就能一点都不喊呢” “她为啥不哭她不正常” “见了人也?不看人,平时也?不跟人来?往,她绝对不正常!” “有时候就见她蹲在那里也?不知道?看什么,能蹲着看半天!面前除了草啥也?没有,你说她看啥?要咱们说,她可?能能看见阴物,不正常,她不正常呀!” “她要正常,大?茂能那么个样打她?大?茂是个好孩子,咱们都是看着他长大?的” 屋子里死寂,冬日傍晚的阳光冷冰冰照入窗棂。 管家低着头,静静立在一边。 宋简忽然动了,很轻微地?动了动脖子,慢慢蹲下来?,把寥寥几张字纸送入红通通的炭火上。 “家主?!” 管家一声?惊呼。 原来?是红炭得到字纸,火苗一下子扑上来?老高,几乎笼住了宋简上方的手。 宋简依然是安静的,眉梢都没有动一下,就那么看着红色火苗就着他的手慢慢把字纸吞尽。 管家紧绷着身?子,再不敢开腔。 房中一时间有肌肤撩烧的味道?。 宋简慢慢起?身?,来?到窗边,他推开窗,外头是茫茫的绿。宋简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外头那片绿,日光下他本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手狼狈至极。他轻轻闭上了眼,眼前就都是 蜀地?铺天盖地?的绿。 “看到的就是真的吗?”她凝视许久,对他道?。 “我总觉得,草,未必是绿色的。” 她的声?音真好听,怎么有人有这么好听的声?音。她不爱笑,可?笑起?来?真好看,怎么有人可?以笑起?来?这么温暖。 他身?边所有人都在斗,都在争,只有她只关?心草到底是不是绿的。 她的记性好的吓人,可?偏偏就是记不住路。她能看懂旁人看不懂的星象周易,可?却是一个走路都会不小心踩到裙角的人。在有些事情上笨拙得呀,常常在她离开很久以后,宋简想起?来?都会发?笑。怎么会有人这么笨呀,笨得这么招人喜欢。 所以,她到底怎么从蜀地?走到荆州的。 两千里,她到底怎么走到那里的。 遇到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她该多怕呀——,她是在怎样绝望的情况下接受宋茂——,她—— 她—— “噗” 一口鲜血呕出,宋简再撑不住,扑倒在地?。 往事如流水。 “在在,再等等我。” “再等等。” “不是他死就是我——,如果我败了,你——” “等他一死,我就娶你。” “在在,别怕。”他轻吻她的眉头,却没看到她落在小腹上的手。她等不了了。 蜀地?大?族许家,她的生母生产当日而?亡,她是大?族许家庶第四十九女,生来?的不祥之人,许在在。 往事如烟。散了,就是散了。 如同那个白瓷骨灰罐,砰一声?被狠狠摔碎,里头不知何人的骨灰飞散。 宋简泣血的声?音: “许家,尔敢欺我!” * 这日朝会,太监一声?“宣——”,所有人目光都看向殿门处。 他们即将见到那位自来?京城始终借口养病深居浅出的宋家主?,那个一手掌控蜀地?和南蛮经济动脉的人,让南蛮王都叹服的人。 冬日日光中,宋简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过于俊美。 过于苍白。 很难想象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能只身?入瘴疠之地?,最后让那个凶悍狡诈的南蛮王要结异姓兄弟。 尤其显眼的是他一头被玉簪束起?的白发?,趁着他那张谪仙脸庞,让他愈发?莫测难辨。 君臣见礼,正昌帝非常亲切道?:“宋家主?多病,本当在京城将养,奈何蛮地?动乱,还得劳动宋家主?作为我大?周特使,再入蛮地?。宋家主?于国有功,又深知蜀地?民情,关?于治蜀,愿闻其详。” 满朝人的目光嗖一下都看向了宋简。 宋简的目光却往人群中宋晋身?上轻落。 圆领绯袍,器宇轩昂。 二十岁点探花,二十二岁立功东南,二十四岁正三品右侍郎。 宋简只觉这疮痍满地?面目模糊的人间,他是唯一的亮点,如此璀璨。 祁国公一党已经有人按捺不住,这时站出来?道?:“陛下所言甚是,宋家主?如此孱弱,还要为我大?周奔赴烟瘴毒虫之地?,如此大?功之人,之前却被人屡屡针对,陛下当为宋家主?做主?,惩戒这引起?南地?动乱之人!” 直指宋晋。 气氛顿时紧张。 宋简淡淡瞥了这人一眼。 这人还以为是自己说到了宋简心坎上,愈发?兴奋道?:“臣以为——” 宋简不耐烦了,上前一步打断,出声?: “陛下,臣愿代表蜀地?宋家,自请清丈。” 说着深深一礼。 清清淡淡一句话,普普通通一个恭敬的见礼,却如平地?一声?雷。 好一会儿朝堂上人都没有反应,他们都疑心自己根本没听清,被这一句话给击懵了。 尤其是祁国公一党,这时候好几个都傻愣愣张着嘴,看向宋简,一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样子。 就连祁国公党人的定海神针祁国公,始终老神在在垂着头,听到这话的瞬间也?抬起?了头,先看向了身?边人,似乎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然后才看向了宋简。 “哦?” 正昌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愿闻其详。” 宋简一礼,温声?道?:“陛下圣明?,臣鄙陋,先前短视,为一方私利蒙蔽。经宋——”宋简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声?音都轻了一分,继续道?:“幸有宋大?人耐心开导,方明?白土地?清丈乃利国利民的好事,臣方恍然大?悟,迷途知返。” 听闻这话,朝堂更静了。 这时其他人的目光从宋简到宋晋,又从宋晋到宋简。 耐心开导? 他们好想知道?宋晋到底怎么耐心开导的?! 这简直—— 简直离谱! 离谱给他娘开门的耐心开导! 离谱他爹到家的迷途知返! 就—— 离谱! 祁青宴的脑子已经乱了,他差点当众失态,总觉得脚底下的金砖不平,让他站不稳 别说祁国公一党的人,就是慕元直和沈罡风等人,这时看向宋简的目光也?透着不可?思议 沈罡风冷静地?抽了口气,看着前方那个最让自己骄傲的学生:每当他以为看到了人类的上限的时候,他总能给他刷出新的惊喜。 宋晋低眉顺眼,安静站立。 满朝狐疑的目光,神色各异。那些老谋深算的老狐狸们到底还记得这是在朝堂,尚能稳得住脸色不变。但?年轻一些的,可?个个都变了脸色。其中最显眼的,一是祁青宴瞬间白透了的脸,一是陈奕兴奋得瞬间红光满面的脸! 终于有人想起?来?发?问了:“宋家主?,您这可?是深思?这土地?清丈可?不是小事,当深思,考虑周全,顾全大?局!” 说话的人着急,险些语无伦次。 祁国公一党的人都知宋简行事诡谲,一听这话,不少人都望着宋简,眼巴巴等着宋简话头一转,局势翻转!对,宋简必是这个打算,先予以敌人喘息,然后调转剑锋予以迎头痛击! 很快,他们就知道?自己想多了。 宋简正色回道?:“就是深思过,微臣才自请清丈的。以前微臣局限蜀地?一隅,未能放眼大?局,臣之过也?。好在宋大?人不嫌微臣乃蜀地?一隅鄙陋之人,肯耐心、耐心言说,微臣眼界既开,岂能再顾惜一己、一族、一地?之私利!” 朝堂再次一静。 祁国公一党所有人的脸都黑了! 还特么等翻转?!这是连他们吃饭的碗都端起?来?砸了! 一席话瞬间就把阻拦土地?清丈的都打成是为一己私利的! 这人真是说翻脸就翻脸,狠起?来?连自己都骂上呀! 这是连自己的后路都断呀! 这何止是当场倒戈,这甚至是当场要与一切阻挠土地?清账的你死我活?! 朝堂上静极了。 很多人不是不想说话,是真的傻眼了,蒙了,彻底蒙了都呆呆看着人群中的宋简,不约而?同闪过一个念头: 宋简原来?真是个疯子! 这特么不是形容,是陈述呀! 祁国公再站不住了,他必须出来?了。他看向了宋简,慢慢道?: “敢问宋家主?,此事关?系重?大?,不是家主?一人能决定的吧?”提醒他,也?提醒所有人,蜀地?还有许家,还有他们祁家!他们两家只是旁观,不是死了! 宋简看向祁国公:“国公所在的祁家是赞同清丈的呀!” 语气非常理所当然。 祁国公顿时意识到不好,果然就听宋简慢慢道?:“就是知道?祁家赞成清丈,只是碍于蜀地?复杂,左右为难,故,本家主?作为蜀地?家主?,斗胆站了出来?,免祁家为难,自请清丈,谁敢阻拦,本家主?为陛下料理他。国公爷,如此,您也?不必左右为难了吧?都让晚辈来?!” 再次,祁国公被堵得胸口发?闷,说不出话来?。毕竟之前的漂亮话,都是他们祁家说出去的。但?那也?只是漂亮话!是他们既不想亲自下场,又想挽回一些在百姓心中的口碑本想坐收渔利,谁知道?! 祁国公一口老痰差点当场咳了出来?,死死憋了下去,才能开口道?:“这不是,还有许家!是否当三思再定夺,以免再生乱子?” 只要不当场定下来?,就还有周旋的余地?。 一旦有余地?,结果如何,就未可?知! 两边人都看向宋简。 祁国公老眼也?盯着宋简。 宋简哦了一声?,淡淡道?:“许-家?” 轻而?短促的两个字,却让祁国公一颤,带给他非常不好的预感。 果然,就听宋简道?:“许家,出事了。只怕——自身?-难保,管不了土地?清丈的国事了。” 又是清清淡淡一句话,又如平地?一声?雷。 祁国公乱颤。 众人惊愕。 许家出事了? 没听说呀! 祁国公颤声?问了出来?。 宋简回:“是马上,马上就出事了。” 说着,宋简恭谨向上首陛下一礼,缓声?道?:“陛下,微臣掌握了许家不臣的证据,证据齐全,确凿,已准备呈请陛下过目。此番回蜀地?,定然为陛下清除乱臣,族灭之!” 再次一个惊雷炸开,让其他人彻底失声?。 就连上首的正昌帝眼前琉珠也?是一晃,发?出一声?轻响。 就听宋简慢慢说完:“为陛下为大?周,微臣定不会徇私,不留活口。微臣定当肝脑涂地?,保蜀地?平稳,愿我大?周福祚绵延,千秋万代!” 满朝再次彻底失声?,只能跟着宋简跪下,齐声?道?:“愿我大?周福祚绵延,千秋万代!” 祁国公直到额头碰到冰冷的金砖地?面,才感觉到周身?寒意!宋简这是才小小拂逆了陛下,立即就送上族灭许家的大?礼。曾经为了蜀地?夺权,他们祁家可?是没少在陛下那里给许家下眼药,陛下心里早烦许家了,只是碍于蜀地?复杂,不能如何罢了。也?正是因为陛下撑腰,蜀地?根基最弱的祁家才能越过许家,坐稳蜀地?第二把交椅。论理,他们一直靠拢宋家,踩下许家,跟许家明?争暗斗,他们祁家才是最见不得许家好的?! 可?见不得对方好,也?不是一张嘴就族灭? 蜀地?宗族关?系越复杂,才能越远离大?周朝廷的制约,不是吗?! 人精一样的祁国公已经糊涂了! 宋简真是疯子呀! 就听这位疯子向人群中的宋晋温声?道?: “宋大?人,是不是希望、为人臣者都当如此为我主?效力??” 语气中竟是说不出的挚诚,要不是众人知道?宋简此人,单看眼前,真要以为宋简真的是一心报国无门的忠贞老实人了,如今老实人找到了报国之门,孩童一样诚挚,急着为大?周忘我奉献 人群呆呆看着这位苍白俊美的蜀地?家主?——宋简。 人群呆呆地?看着始终安静低眉的俊美右侍郎——宋晋。 本该斗得你死我说的两个人,此时呈现出一种诡异的—— 诡异的——和谐。 宋晋并没有看宋简,只垂眸道?: “宋家主?忠心为君,正当如此。” 宋简看着人群中的宋晋,宋晋依然如前,垂眸看着他手中的笏板。 冬日的风吹过,大?殿前硕大?青铜香炉的烟被风吹向一边。 大?殿内,众人寂声?。 谁也?没有想到这场刀光剑影的对峙,最终以一个谁也?算不着、料不到的走向——收尾。 祁国公老眼看向宋晋,浑浊的眸中翻涌:眼前一切,是如他所料吗?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个人? 这个人! 祁国公紧紧握着笏板,垂下老眼,眸中云涌,然后慢慢平静: 没关?系,他们还有太子。 第 104 章 一场大朝, 来自蜀地的神秘宋家家主宋简,留下一片震动?,踏上了回程。大周还指望这位莫测的宋家主,为它平稳骚动?的蛮人。 晴好的冬日, 离人的长亭。 归蜀的马车远远行来, 马车上宋简始终微微阖目, 似乎很平静。但深知家主的管家却紧绷着, 目光始终望着车外,紧张地。 直到他看到冬日枯槁背景中,那个挺拔又安静的身影—— 管家紧绷的老脸一松, 还没等他?露出笑?模样, 就?听到马车外一声?呼哨。 是阿宽。 显然,阿宽也看到了长亭中的人。 马车上宋简骤然睁开了眼睛,好一会?儿都没有动?。 管家第一次从?家主看过来的目光中,察觉到紧张、无措,这些属于正常人的情绪。 宋简嘴唇蠕动?, 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忠叔, 你说他?——” 他?什么? 管家恭敬听着,宋简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马车里一下子安静, 紧绷。 马车停了。 宋简低头整理衣服,然后?起身, 手落在车帘上的时候又顿了顿,回头看向一旁的管家:“忠叔,你看我——” 这次忠叔听懂了,点了点头。 宋简这才掀开车帘, 下了车。抬起的目光看向长亭,玄色靴子踩在京城冷硬的土地上, 宋简有一瞬间的恍惚。 长亭中的人抬眸看过来。 宋简脚步狠狠一滞,近乎僵硬地回视。他?自诩有一双能看人心的眼,可?这次,在对方?看过来的目光中,他?什么都看不到。 似乎,只?有平静。 让宋简步履几乎踉跄的平静。 长亭中宋晋长揖。 宋简镇定着自己,可?谁又知道,他?那颗早已死了的心此时撕裂般膨胀跳动?,好似有无数酸涩要从?中满溢出。 他?一步步往前?,靠近。 如同亡灵般活在人群中的宋简,这一次,每一步,都在靠近一个人。 他?知道,这短暂的靠近,也许将是今后?一生?他?距离一个人,最?近的距离。他?目光近乎贪婪地看着长亭中的人,因为这个人的存在,宋简觉得自己不再是这人间一抹亡魂。 宋简看着眼前?年轻人长揖,看着他?直起身,看着他?平静地看过来。 他?清清楚楚看到对方?左眼下眼睑处,那颗小小的淡灰色痣。 看到的瞬间,宋简闭了眼睛,仿佛再也无法承受更多。 好在这是一个冬日,一个足够寒冷,足够让人冷静的时节。 宋简睁开眼,看着宋晋,声?音里依然有他?压不下去的轻颤:“你——” 宋晋开口:“晚辈感激宋家主放弃一己私利,行大义?,为国为民。” 冬日阳光冷冷洒下。 宋简后?头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他?看着他?,也透过他?看到他?的在在。 听到眼前?人说:“晚辈在此,恭送家主离京。” 这就?是送客了。 宋简苍白的唇动?了动?,拼命扯住话头,不让离开马上发生?:“宋大人,你到过蜀地没?蜀地,蜀地到处都是参天古木,连绵的山,连绵的绿,千山万山,充满了子规的啼叫。一夜大雨后?,千山树梢一动?,就?好像千百条泉水从?天而降” 说到后?来,宋简声?音低了一些,目光始终看着宋晋,轻声?问:“你,你见过没有?” “见过。宋家主忘了,晚辈十?九岁那年曾游学蜀地。” 宋简几乎要一把攥住宋晋的手,对方?目光的冷静止住了他?的动?作。宋简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向宋晋道:“是不是她——”他?苍白的唇哆嗦着,“是不是你的、你的母亲,告诉你——” 狠狠一哽,宋简望着宋晋:“你,你才会?去蜀地” 风吹动?枯树枝,嘎吱嘎吱,独属于冬日萧索单调的响声?。 宋晋说:“是。” 宋简的脸上顿时画出一个任由谁也形容不出的表情,那一瞬间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腾起又被压下。 他?是南境的独裁者,是统御自己的暴君。他?从?不放任自己的激动?,他?从?有记忆开始,从?未落过泪,从?未失态过。即使此时,他?最?终也压下所有,不曾失态人前?。 他?不问宋晋为何不去找他?,他?不问宋晋他?的在在。 他?只?轻轻点头,平静道:“好。” 他?看着眼前?人与自己的距离。或许,还可?以逾距多问一句。对世人,他?足够癫狂,但从?未逾距。可?这次,不一样。毕竟,毕竟他?是他?的—— 宋简喉结滚动?,小小纵容了自己。 他?小心又小心地开口,涉及了眼前?年轻人的私事: “你和郡主——”宋简凝视宋晋,慢慢道:“如你有其他?想法,我可?助你另娶。” 话落,看到宋晋抬起目光的瞬间,宋简立刻道:“好,我明白了。” 转而道:“南地宝物无数,听说郡主好奇珍美服——” 宋晋打断了他?的话:“她,什么都有。” 闻言,宋简的心几乎轻轻一疼:他?的儿子,也并没有比他?幸运多少。他?几乎是一瞬间就?读懂了宋晋重?重?自持背后?的无能为力:一个一无所有的年轻人,爱上大周无所不有的明珠。 他?一下子就?好似亲眼看到:入京的宋晋,发现自己心动?的瞬间。那一瞬间,他?的儿子,该是多么——绝望。 宋简再次轻轻闭了闭眼,平稳了呼吸,看向宋晋,愈发小心道:“你想要什么,也都可?以有。郡主喜欢什么,你也都可?以给她。你——,配得上的。” 宋晋看向他?的目光,让宋简的心一紧。 宋晋的目光非常平静,平静到让宋简心慌。 他?第一次觉得,宋晋动?了情绪。对面?人不动?声?色地,克制地,压制骤然而起的情绪。 宋简敏锐地感觉到对方?平静背后?的东西—— 黑暗,庞大。 宋简面?色愈发苍白,看着眼前?人。 在外人看来,亭中两个男人俱都是平静得体的样子。 回头看了一眼的阿宽,放心地收回了目光,坐在路旁的马车前?辕上,放松地伸开了长腿。管家陈叔依然恭敬地侍立一旁,目光不曾旁顾。 好一会?儿,亭子中都很安静。 只?有宋简觉得自己好似牙齿都在打着冷战。 宋晋目光平静到似乎一无所有,他?平静的声?音道:“宋家主真的觉得我配?” 宋简的心剧烈跳动?着,面?色完全苍白。 宋晋看着他?,很轻很轻的声?音平静道:“我杀了他?。” 血脉相连,同样的见微知著,敏感异常。 几乎一瞬间,宋简就?明白了。 他?用尽全部力量挤出一句话,挤出一个虚弱至极的抚慰:“没事的,你知道的,他?不是你的——” 弑父,十?恶之首。 《大周律》中,不赦之罪。 孝道,是大周一切统治的根基,一切德性的根本。这件事,一旦被人知道,就?是世人唾弃。一旦坐实罪名,人人得而诛之。 宋简这次听到了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心,疼得厉害。如同他?不敢去想在在从?蜀地到荆州的两千里,如今,世上又多了一件他?不敢触碰的想象:他?不敢想,当年才十?三岁的宋晋,一路走来,怀揣着怎样的罪恶感和恐惧。 尤其,宋晋与他?不同。在在的儿子,流淌着她干净的血液,在这污浊世间,本该注定清白,温柔,从?容。 宋简艰难强调道:“他?不是——” 宋晋轻轻扯了扯嘴角,第一次对人露出了嘲讽的笑?容,轻声?道:“我杀的时候,他?是。” 狼皮大氅都无法掩盖宋简的颤抖。 他?很小心很小心地问道:“告诉我,你当时没有——”他?的嘴唇抖得如同秋天风中最?后?的树叶:“没有亲眼看着——” 宋晋看着宋简,轻声?回:“我用的锤头,你知道,我那时候没有机会?接触隐秘的毒。” 宋简一颤。 一切却只?是开始,其后?黑暗浓厚异常,陡然扑出,让习惯黑暗的宋简一颗心战栗不已。 宋晋的声?音又轻又淡,好像在说旁人的事:“分尸——” 宋简的瞳孔骤然放大,心缩到极致,几近窒息。 就?听宋晋慢慢道:“是最?困难的。所有的刀都不够锋利,很容易就?,卷刃,你知道。” 砰一声?—— 宋简牙齿几乎都要咬碎了,胸膛中有什么在爆裂。 宋晋的声?音愈发轻了:“我得确保,万无一失。他?已毁掉了我母亲的一生?,我得确保他?的死,绝不能毁掉我的。” 宋简如同溺水般,拼命呼吸,胸膛急剧起伏。 他?用过锤头的,他?太清楚,对方?的血将会?如何涌出,溅射。 他?也——杀过,父亲。 他?太知道,背负弑父,是怎样一种?无法逃脱的罪孽。从?那一天开始,他?就?知道,他?跟别人再也不一样了,甚至他?有时候都不太确定,他?是不是还在人的范畴里。 注定噩梦不断。 注定罪孽缠身。 他?的梦中,他?那个冷漠的父亲一次次对他?温柔笑?着,轻轻点着棋盘,看着他?说:“放在这里,是不是会?好一些?” 唯一一次的温情,唯一一次,从?那以后?,却日日夜夜纠缠他?。 直到他?决定,再也不与人为伍。 人的良知,才放过他?。 宋简慢慢平复着剧烈起伏的胸膛,他?缓缓喘息着。 “你什么时候——”知道他?不是你的父亲。 宋简看着宋晋。 “十?六岁,母亲去世前?一刻。” 宋晋看着宋简,同样苍白的面?容,再次轻轻扯了扯嘴角。 宋简本想说些什么,却一动?就?是一个踉跄,他?扶住长亭廊柱,才重?新稳住身体。他?听到他?儿子问他?: “宋家主,你说,我、我配得上她、她吗?” 从?容如太阳一样的年轻人,此时轻声?问他?。 宋简稳定着声?音,看向儿子,努力道:“没事的,会?过去的” 如影相随的一切。 宋晋哦了一声?,轻声?道:“家主,属于你的,过去了吗?” 轰然一击。 宋简整个人全靠身旁廊柱,才能站立。 宋晋看着宋简,目光安静,冰冷,讥诮。 宋简看向宋晋的目光,几乎是祈求,求他?放过他?自己:“人生?长得很” 如果不放过自己,他?要怎么活。他?才二十?四岁,还有十?年,再十?年,才到他?的年纪 宋晋转头,看空中那轮苍白的日头,慢慢道: “人生?长得很,我选择赎罪赎到哪儿是哪儿” 直到—— 遇到她。 他?从?人间的幽灵变成了人,他?看到了月亮,生?了妄想。 他?想—— 拥有她。 让她只?看向他?。 冬日惨淡的日光落在宋晋抬起的苍白的脸上,他?扯了扯嘴角,轻轻笑?道:“一切,一下子艰难了起来一点都配不上也不能一点都配不上呀” 阳光好似一下子都静默了。 空气好似都静止了。 只?有两个同样俊美静默的男子,苍白在这一刻的长亭中。 宋晋再转头时,已经完全是人前?的温和,平静,与从?容。 他?恭敬一揖,道:“晚辈就?送到这里了。晚辈还有事,告辞了。” 说完,他?再也没有看眼前?人一眼,转身出了长亭,登上了他?的青布马车,离开了。 长亭中宋简望着他?,然后?望着他?的背影,然后?望着他?的马车。直到一切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中,什么都看不到了。 “会?过去的会?过去的”宋简喃喃道。 他?来到马车前?,明明踩着上车凳,偏偏几次都爬不上去。阿宽忙跳下马车上前?,宋简却抬手止住,他?拖着自己软弱颤抖的身体,爬上了马车,进了车内。 马车开动?,沿着离京的大道,向前?。 马车内,宋简清晰地看到了十?三岁的宋晋,看到了溅上他?的血,看到了他?垂下的颤抖的手。 就?像看着记忆中的自己,一样清晰,清楚。 他?轻轻扯了扯嘴角,有东西滑过嘴角。 宋简抬手,触动?了湿湿凉凉的东西。他?把指尖放入唇中,苦涩的,但终归是有味道的。 原来,他?还会?像人一样——流泪。他?身上,还有——人味。 岁月漫长。 他?的心,苏醒了。他?重?新痛楚,也重?新活着。 如今,宋简重?新又有了目标。 宋简慢慢坐直了身子,脸上重?又恢复冷静与清淡从?容,无坚不摧。 他?已深陷污浊,但没关系,他?可?以托起他?的儿子。 “在在,他?还有郡主。” “有欲望,就?能像人一样活。” “在在啊,我们帮他?,得到——光。” 马车向南,越跑越快。 马车上的人被火燎伤的手慢慢撩起车帘,看向这飞速倒退的树木山川。 第 105 章 郡主府中 月下?带着小安子, 送走了他们能寻到的最后一批神医。 翠珏几人俱都安静地望着郡主。 月下?仰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连小洛子都是困惑的。他同翠珏几人一样不知道,听完神医的话, 为?什么每一次郡主都异常沉默。这一年来, 他们请来了大周各地, 他们所能找到的所有的神医。对于太后娘娘, 他们无一例外都给出了几乎差不多的诊断结果?: 保养得宜,身体硬朗,康健。 这, 不是很好吗? 小洛子望着郡主, 先开口?了:“郡主?” 月下?收回落在阴沉天幕上的目光,看向身后的人,喃喃道:“如无意外,该是长寿之相能有什么意外呢?” 说到后来,她的目光落在了陈嬷嬷身上, 希望她能以她一向的可靠和睿智, 给她一个答案。 陈嬷嬷心惊不止,但面色沉静, 她早已看出郡主的忧虑:郡主似乎近乎笃定地认为?,太后娘娘不能久寿。 小洛子不想这么多, 他只一个念头?,回答郡主的问题。这时听到郡主询问,他凭直觉脱口?而?出:“毒?” 月下?皱眉,看向陈嬷嬷。 陈嬷嬷断然?否定:“郡主勿要?多虑。旁的不敢说, 娘娘宫中,不管是接触还是入口?的东西, 都是周嬷嬷亲自把关。别说不可能有问题,就是真?有问题,也必然?在娘娘接触前就现端倪。” 月下?轻轻点了点头?。这也是月下?始终不会往下?毒上联想的原因。而?且,她远比陈嬷嬷知?道的更多。前生祖母——,是张太医带领太医院亲自确认的。月下?看着陈嬷嬷:“嬷嬷,祖母跟我说,张太医是可靠的?” 陈嬷嬷肯定道:“张太医是可靠的。” 月下?再?次轻轻点了点头?。前生张太医带着众多太医诊断得出太后死于心悸,是正常死亡。没有比专门伺候皇族的太医对毒更为?了解的了,可他们排除了毒。 今生所有这些神医,面对她给出的描述,几乎也都是给出同前生的张太医如出一辙的结论:心悸,猝死。可即使在这种可能性下?,他们依然?从当前的外祖母身上探查不出任何异常。 再?次,前生宋晋曾经说过的话响起在耳边,“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是有迹可循的”。 难道一个人的死,真?的竟然?能没有任何迹象和端倪? 心悸? 月下?抬手落在自己心口?处:难道真?的是局限于医术?难道真?的是有什么在外祖母这里发生着,可是他们大周这些最好的大夫竟然?一点端倪都查探不出?难道真?的有一种疾病,可以没有任何端倪的,带走一个人? 月下?轻轻喘息着。 距离明年冬天,只有一年时间了。 月下?再?也无法像重生开始一样乐观了,她面对着的彷佛是一个看不见的对手。所有她能寻到的这个领域最杰出的人,都看不见它! 她的身体轻轻发颤,她垂下?的手却再?次攥得死紧。 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是有迹可循的! 一定——有迹可循! 月下?慢慢道:“继续找,再?找!” 小安子应是,退了下?去?。 这日傍晚,宋婉过来寻月下?说话。 西厢房,火墙火炕把整个暖阁烘得暖洋洋的,催开了暖房培育的兰花,春意融融。 月下?靠着引枕,手里拿着宋婉刺的绣花,心里却始终转着外祖母的种种。 宋婉发现了月下?的心不在焉。 听到宋婉问,月下?开口?道:“是宫里一个嬷嬷的死” 说到“死”,她心口?狠狠一疼,面色几乎是瞬间一白。过了一会儿才能重新开口?:“很是康健的老人,说死就死了,让我心里难受”。 宋婉见月下?样子,心知?必不是无关紧要?的嬷嬷,必然?是郡主非常在乎的人。她不由?多问一句:“怎的就死了?” 月下?苦涩道:“就是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才这样难受。婉婉,人真?的会,说死就死吗?哪怕最厉害的太医,最好的大夫,都看不出一点问题哪怕所有人都觉得没有问题,一个人也会突然?死掉吗?” 听到这里,宋婉长睫扑闪了两下?,垂下?目光,慢慢道:“总有原因的。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死亡。” “心悸。突然?的心悸,难道这就是最终的原因?” 月下?的声音,茫然?得厉害。 一声“哎呦”声,让月下?回神。 原来是跟着宋婉过来的老嬷嬷! 月下?看向她。 这位老嬷嬷赶紧欠身一福,,解释道:“郡主见谅!是郡主的话,让咱想起俺们老太太了!” 这位老嬷嬷本来正盯着云霏和翠珏手里的花样子看,这时候见郡主想听,自家小姐垂着眸,也并没有阻止她多话,赶紧道:“俺们、我们老太太也是这样没的!看着多硬实的老太太,先前人都说谁也比不上的长寿相,结果?还不到六十,就黑里乘凉的时候说了句心口?疼,半夜人就没了!人这命呢,脆得嘞!” 以前这位老婆子是不太敢说话的,但这半年多,她胆子也大了一些,见郡主这边上下?都是怜老惜贫的,有时候听着两个年轻的小姐说话,她也就大着胆子敢接上一句两句的了。 月下?听说,看向宋婉:“就是你们那位——,祖母?” 宋婉长睫静静垂着,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月下?也是后来,才从宋婉处听到了关于她父亲和祖母的一些事。知?道宋婉的这位祖母又凶又刻薄,她伸手握住宋婉的手,安抚地拍了拍。 宋婉这才抬起长睫,神色平静,看向月下?,轻声:“郡主想问,尽管问就是。都是过去?的事了,没什么不能问的。” 月下?这才又看向脚踏处的老嬷嬷:“真?就除了心口?疼,再?没旁的了?” 宋婉漆黑的眼睛也看向这位老嬷嬷。 老嬷嬷见郡主问,忙回话道:“绝没旁的不好!别的事我不敢说,但我们姑娘知?道,我们这位老太太最爱在村里大槐树下?跟人说话唠嗑,身子但凡哪里有一星半点不舒坦,最能张扬!偏偏她老人家这身子骨是村里有名?的好,平时最多嚷嚷个腿疼,连伤风感?冒都少。谁知?道呢,偏偏那晚阎王爷要?她老人家的命?她娘家人个个可都是长寿的,当时为?了这事,她娘家那边还——” 老人说起当年旧事,兴起,不由?就话多了起来。说到这里,老嬷嬷一住嘴,看向宋婉。 宋婉淡淡道:“说就是,没什么不能跟郡主说的。” 老嬷嬷这才又道:“她娘家人厉害,不愿意!非说是给人害死的!又是找大夫又是找官府,连仵作?都来了好几个,结果?什么也没有!血口?喷人!后来俺们村都不让她娘家人上门了!他们闹得过分啊!那时候家里就一老一小,就是俺们婉姑娘,还不到十岁的姑娘!亲娘去?年不在了,大公子去?县学堂念书了,每个月就能回来那么几天!郡主您说,老太太那边娘家人是不是血口?喷人?家里连人都没有,谁能害她呀!把俺们村里人给气的!” 过去?这样久,提到当年这些老嬷嬷还气愤呢:“那闹的!其实,谁不知?道因为?啥呀,俺们婉姑娘没爹没娘了,姑娘的婚事老太太想做主——”说到这里老嬷嬷哎了一声:“老太太也是给娘家侄子哄的,非要?把姑娘订给娘家老表的儿子!那样一个人,嗐,不能细说!老太太能糊涂到什么地步呢——,当时连大公子都不知?会,就要?趁着大公子回来之前让那边下?定!姑娘那时候才十岁啊!老太太就是给人哄迷了!说句不好听的,只怕到最后阎王爷都看不下?去?了” 宋婉垂着漆黑的眼睛,静静听着。 月下?紧紧攥着宋婉的手,正想让老嬷嬷别说了,就听到老嬷嬷说:“仵作?查了半天,什么都查不出来!别说中毒的样子,老太太死了反比活着的时候面皮还嫩,尤其那个眼睛,扒开一看,比活着的时候还亮!都不用仵作?,村里人一看就知?道,哪个中毒喝药死的能这样鲜亮?谁没见过中毒死的,一个个不是青就是紫不拉几,银针一进去?黑半截子” 月下?一双眼睛唰一下?盯住了这位嬷嬷。 宋婉能感?觉到月下?攥着自己的手一紧,她静静垂着长睫,听到月下?发颤的声音慢慢问:“死者的眼睛,亮?” 老嬷嬷点头?:“是呢,不知?道姑娘还记得不?” 说着看向宋婉,宋婉轻声道:“当时,好像听谁提了这么一句。” 老嬷嬷赶紧道:“千真?万确,我当年亲眼见的!姑娘那时候年纪小,身子弱,胆子也小,没在跟前。我当时跟着看了,扒开眼皮,真?跟水洗过一样,我还说就是活着都没觉得这么——亮堂,好看” 说到这里老嬷嬷又向月下?道:“村里人都说能这么死也是有福气了要?是心里不甘,能死得这么安详?” 宋婉握着月下?的手,这时候抬头?看向月下?,轻声问:“郡主,宫里那位嬷嬷,也是这样吗?” 月下?唇轻轻颤着:“听说,只在就寝前提了一句心口?不舒服,半夜就去?了。去?后,宛如生时。尤其是一双眼睛——” 说到这里,月下?觉得周身发寒,慢慢道:“犹如水洗过一样,安详,好看。” 房间里一时间安静极了。 所有人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一位深宫中,一位远在千里乡土中。 竟这样巧? 巧到死后都有一双如同水洗过一样让人印象深刻的眼睛? 月下?只觉无边寒意,漫上来。 她抓着宋婉的手。 等?到人都退下?,宋婉才向月下?轻声道:“郡主,我、我后来遇到一个人。” 月下?紧紧盯着宋婉:“这个人——” 宋婉长睫一颤,咽了口?唾沫,只觉嗓子干得厉害。好一会儿,她才能继续道:“这个人,他、他说,他也见过这样的,他说,他知?道——怎么回事。” 月下?一下?子攥紧了宋婉的手。 宋婉慢慢道:“这个人疯疯癫癫的,天天就想着骗人攒钱,想造大船,满嘴疯话郡主要?是愿意见这样一个人,倒是可让人往荆州一寻。我是不信他的话的,郡主愿不愿意信,就看郡主了。” “他可有名?字?” “张三。” 月下?立即起身,喊小洛子、小丁子,立刻派人往荆州寻人。 一切安排妥当,房间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月下?几乎坐不住一样,整个人都在轻颤。 宋婉悄悄看了月下?一眼,不由?轻声问道:“郡主,你、你要?真?的信了那人说法”她轻轻咽了一口?唾沫,才接着道:“要?真?的有这么一种、毒” 月下?一瑟。 宋婉强笑,歪头?问:“郡主觉得,我祖母,会是,给人害死的吗?” 月下?看向宋婉。 宋婉脸上的笑几乎一滞。 就听月下?道:“婉婉,你身子弱胆子又小,就别想这些事了。” 说着,她握住宋婉冰凉的手,慢慢道:“你祖母怎么死的,管她呢。她做了那些事,怎么死的,都不重要?,死了就行?。” 宋婉看着月下?。 月下?的眼睛,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眼睛。 剔透,干净。 此时更是宛如潭水一样,静静看着她。 月下?轻声道:“我只在乎我欢喜的人,至于我不喜的人,管他们呢。” 宋婉长睫再?次一颤,垂眸的瞬间,嘴角轻轻抬起。 她的手轻轻抠着炕桌。房中温暖,兰花散发静静幽香。 * 皇宫,永寿宫 祁皇后才送走了儿子。就听到月下?的人又往荆州寻人,她蹙着的眉头?一挑,狠狠揉着发涨的太阳穴: “又找神医?荆州有什么神医,本宫怎么一点没听说过?” 祁皇后说完,只觉得头?更疼了。宋晋就够难缠了,如今就连慕月下?一出一出,都弄得她摸不着头?脑!前头?那个叫什么小丁子的,她倒是往死里查了,可查到如今,屁都没查出来!让她简直百思不得其解,一想到就头?疼! 如今慕月下?又开始找人,偏偏还是直奔荆州! 荆州这个地方,可是宋晋出来的地方!难道又有什么诡计? 回话的人不确定道:“卑职打听过了,就连国公府那边都说,不曾听说荆州有什么神医。” “那她往荆州找什么?莫不是,荆州也有淮阳逃难的什么小太监不成!”想到可能又是一个怎么查都查不出头?绪的,祁皇后头?疼道。她狠狠一呼吸,按着额角的手一停,狠狠道:“不管她找什么,这次都给我直接弄死,决不能让人来到京城!” 已经有个怎么查都查不出端倪的小太监了,她不想再?让慕月下?弄来一个他们摸不清头?脑的什么人物?了! 回话的人立即道:“遵命!” 见人退下?,一旁郑嬷嬷上前,给半躺下?的祁皇后轻轻揉着额头?。宽慰道:“娘娘,眼下?国公府的困难都是暂时的——” “暂时的?国公府如今名?声臭的!街头?三岁娃娃都能唱着什么屏风秀女瞎眼睛的童谣嘲!眼下?,就连蜀地也开始失控!” 说到这些,祁皇后哎呦了一声,头?疼,胸口?疼。 郑嬷嬷忙一边揉着,一边道:“只等?殿下?大婚就好了。” 国公府如今时局是艰难了些,等?跟东宫结了亲,立马就能振作?起来!让那些人看清楚,国公府不仅是眼下?的国丈府,也是未来的国丈府!它的地位,绝不容任何人质疑! 闻言,祁皇后胸口?才舒服些,轻哼了一声。 太子府中 萧淮书房里,很安静。 一旁秦兴垂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上首的萧淮,自打从永寿宫回来,好似就没改变过姿势:坐在书房上首的扶手椅中,食指抵着唇,桃花眼低垂,看着空无一物?的紫檀木桌面。 直到—— 有人回:“殿下?,祁小姐来了。” 萧淮这才动了,靠坐在扶手椅上,看向门口?处:“请进来。” 秦兴立即应声。 廊下?等?候的祁白芷,控制不住发烫的脸颊,此时放下?了兜帽,被冷风一吹,才觉得好些。就在今日,祖母明里暗里对她道:皇后要?做主,殿下?该娶妻了。果?然?,很快她就听到太子殿下?进宫的消息。显然?,皇后娘娘寻殿下?也是为?了这桩大事。 殿下?才从宫里出来,就这样着急地要?见她—— 想到这里,祁白芷再?次忍不住羞红了脸,咬了唇。 借着冷风,冷静下?来。 见秦公公亲自来接她进去?,祁白芷顿时更加不好意思了。 秦公公恭谨道:“大小姐请吧,殿下?等?了好一会儿了。” 祁白芷一颗心一荡,努力按捺,温柔地向秦兴一点头?,款款跟着秦兴走向了太子府书房——这个传闻中,外人绝难进入的地方。 走在这至贵之地,祁白芷觉得她每一步都在走向至高之处。 她愈发挺直了腰背,几乎是以俯瞰的姿态,打量着周围垂首侍立两边的下?人,打量着一旁弓腰带路的秦兴。 一直到踏入书房的门槛,那一步迈进去?,她的心高扬。 这是天下?人,何止女子,都向往的地方。 今日,她走入了。 祁白芷带着温柔的笑,轻轻福身,慢慢抬头?,看向上首——大周至高至贵之人。 目光相接的瞬间,难以扼制的激荡,带来瞬间的眩晕之感?。 这是即将登顶的眩晕,如此美妙。 祁白芷轻轻咬了咬唇,镇定自己。 第 106 章 祁白芷努力镇定着她激荡的心。 然而, 萧淮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她激荡的心一滞,顿时彷佛从天下掉在了地上?。 萧淮含笑道:“阿芷,孤许你太子府侧妃之首。” 侧、侧——妃? 一句话,如轰雷掣电, 祁白芷瞬间脸色煞白。 萧淮却好像完全看不见一样, 从扶手椅中站起身, 对?祁白芷继续道:“孤要明珠做孤的太子?妃, 委实棘手了些。好在你又一向聪敏,最是有办法,替孤想想法子?, 好不好?” 说?着, 一双桃花眼笑吟吟看向祁白芷。 祁白芷浑身冰凉,不敢置信地看着萧淮。 萧淮盯着祁白芷,慢慢笑道:“阿芷,孤——心悦明珠,旁人也许不知, 你是早就知道的。” 祁白芷一个哆嗦, 她当然知道。 “既知道,你又一向体贴, 帮帮孤,好不好?” 祁白芷一瑟, 嘴唇蠕动,好不容易才能?发出声?音:“殿下,郡主二嫁之身,即使——, 即使真的和离,只怕也只能?做侧。” 她没有想到?眼前人闻言, 眉头一皱,断然道: “胡说?。朏朏怎能?给人做侧!” 说?着萧淮目光一柔,轻声?道:“她只能?做我萧淮的妻子?。” 祁白芷只觉得全身血都冷了,一瞬间无数话涌上?来,却只能?强笑道:“就不说?天下人,人言可畏,只怕姑母头一个就不会同意,还有太妃她老?人家” 萧淮打断了她的话:“这就要靠你了!不管母后还是太妃,都最喜欢你,你不是最会开解人?你的道理?,她们?都听的。”萧淮目光凝在祁白芷苍白的脸上?,慢慢道:“还是,你不肯帮孤的忙?” 慢悠悠的语气,暖融融的书?房,却让祁白芷后背一紧。 萧淮带了笑:“孤知道,阿芷最识大体。有些话,孤不好跟别人说?,但跟阿芷,孤却愿意说?实话的。” 说?着萧淮靠近,俯身几?乎是贴着祁白芷耳边道: “她若不能?做孤的太子?妃,孤——就没有太子?妃!” 祁白芷全身一战。 萧淮直了身子?,叹了口气:“如到?那一日,只怕谁脸上?都不好看。”他轻轻啧了一声?:“孤就是再不忍,也得伤母后的心了。至于祁国公府,这点事都帮孤办不到?,孤还能?指望什么呀!阿芷,是不是呀?” 祁白芷僵住。 书?房静寂。 门边守着的秦兴垂着头,比书?房里的桌椅还像桌椅。 祁白芷整个身体控制不住轻颤。 萧淮依然视而不见,好商好量的口气:“孤就是再舍不得,也知终有一日父皇会离开我,到?那一日——”萧淮看着祁白芷,慢慢道:“孤,许你贵妃之位。后宫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觉得好不好呢?” 祁白芷张了张嘴,苍白地笑了一声?,看向萧淮,不答反道:“殿下如此真心对?郡主,这莫大的福分,让人艳羡。有殿下这样真心,别说?做侧,就是为奴为婢,只怕天下女子?没有不愿意的。想必,郡主也定?然不会计较名分,为了一个名分,让殿下背逆长辈,如此为难吧?” 哪知萧淮几?乎是不假思?索道: “她会!” 祁白芷一滞,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 更没想到?,萧淮对?此不仅没有丝毫芥蒂,反而含笑道:“天下女子?都能?做侧,但她可不行!她不能?居其他任何女子?之下!”似乎想到?那人,萧淮的笑越发柔了,“她那个脾气,可受不了这份委屈。阿芷,你知道她的,给孤宠坏了,养得人又娇,脾气又大,还缺心眼,孤不把她高高托起来,孤怎么放得了心!你这样聪敏,后宫里再多弯弯绕绕,孤相信你都游刃有余,可朏朏呀——” 萧淮又笑了:“你信不信,就是给孤当太子?妃当皇后,孤都得帮着她宫斗,让她自己来——”苦恼地笑了一声?:“她就不可能?自己来!” 似乎终于有人能?够说?一说?月下,萧淮笑得越发温柔:“就是许了她太子?妃之位,也得孤为她百般筹谋,她呀,哪怕要她费一点劲儿,她都会立即躺平,宁可不要了”萧淮叹气:“孤没法子?了,只能?拜托阿芷了。” 祁白芷的笑僵如浆糊糊上?去的:“皇后娘娘——” 萧淮不给她说?下去的机会,立刻道:“母后那里,确实难办,所以——” 萧淮慢吞吞道:“阿芷要努力啊!” 说?到?这里,萧淮凝视祁白芷,慢慢道:“阿芷会努力的,是不是?” * 祁白芷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祁国公府的。等她再回神?,人已经回到?国公府了。 冬日的风呜呜地吹着。 国公府再是富贵,国公府府里的花木到?了冬日,该掉光的叶子?也掉光了。 祁白芷笼着狐狸毛暖袖,纯白的狐狸毛斗篷裹着她整个人,只露出秀美的眼睛,看着呜呜的风吹动光秃秃的枝桠。 随身的丫头垂着头站着,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很有眼色的一声?不敢吭。没一会儿,丫头垂下的指尖和露在外?头的鼻尖就被冷风吹红了。 天实在是冷。 就在丫头觉得快冻僵的时候,终于看到?自家大小姐动了。原来是她们?后头有人来,一听这乱糟糟的动静,就知道是府里三公子?。 丫头随着祁白芷转身的动作赶紧动弹了身子?,轻轻跺了跺快冻麻了的脚。 只见被心腹随从簇拥着的祁青斌已经到?了眼前。 祁青斌脸色难看,看到?祁白芷这个大妹妹勉强挤出一个笑,问她大冷天站在这里做什么。 祁白芷随便?答了一句,看着祁青斌脸色,问他这是从哪里触了霉头。 果然,跟祁白芷预料的一样,祁青斌顿时脸色更难看了。 旁边随从是个机灵的,立即替主子?回道:“回大小姐的话,这满京城,除了郡主府,还有哪儿的人能?给咱们?霉头触的!”嫌命长不是! 听到?郡主府,祁白芷秀美的脸一瞬间抽动了一下。她慢慢道:“总不会鞭子?抽上?瘾,又拿鞭子?对?着三哥你了?” 祁青斌立即脸一黑,整个人身上?都往外?渗着寒气。 还是随从道:“是郡主府养的那群狗奴才!”说?到?这里随从往地上?啐了一口:“以前就是个给人洗脚的,听说?恨不得求爷爷告奶奶的想舔都赶不上?热乎的,如今——,呵!有郡主撑腰,大小姐您当时是没看见,那狗奴才都敢不把咱们?国公府放眼里了!” 原来,是在皇宫宫门处,祁青斌耍弄几?个小太监玩,末了扔出去一把银子?,几?个小太监趴在地上?满地捡银子?,逗得祁青斌哈哈大笑。偏偏就有一个,站在墙根处,埋着头,不见动。 祁青斌当时就不高兴了。正要发作,眼睛一斜,却见那小太监小白杨一样的身条,一身太监服穿在他身上?都跟穿在旁人身上?不一样。靠近一看,垂下的脖颈,细腻白皙,浑身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干净。 看得祁青斌心里头痒痒的,这怒火就变作了邪火。变着法的找茬去逗弄他,这小太监却始终不卑不亢,不动声?色地保持距离,拒绝一切狎昵。 那清高干净的劲儿—— 祁青斌的劲儿越发上?来了,他就喜欢这种调调。结果正上?头的时候,旁边有人提醒说?这是郡主府的人,祁青斌顿时一僵! 让他火大的不仅是游戏玩不下去了,而是旁人的目光,似乎人人都知道只要这句话一出来,他祁青斌就只能?当缩头王八! 一路回来,祁青斌都是压着火,烧得他整个人都难受极了!从小到?大,他想要的东西就鲜少有得不到?的,不管是女人还是男孩! 仅有的两次,都是因为郡主府!偏偏一次是郡主府烧火婆子?家的丫头,这次是郡主府的一个阉人! 仅有的两次丢人也都是因为郡主! 如今更——,就连宫里那些个贱如蝼蚁的阉人也能?拿郡主压他,看他笑话了! 各种火一起涌动,让祁青斌这时候还黑着脸呼呼喘气,牙齿咬得咯吱作响!祁青斌咬着牙道:“总有一天——” 祁白芷看着祁青斌,秀美的眼睛闪了一下,慢慢道:“总有一天——眼下,一个阉人,都能?把咱们?不放在眼里了,传出去,咱们?倒真成了旁人茶余饭后的乐子?了。” 祁青斌狠狠一攥手,看向祁白芷。 祁白芷眼睛看向祁青斌:“三哥,妹妹心里替你难受。” 祁青斌的牙咬得愈发响了,呼呼喘着气。 祁白芷轻声?道:“郡主有脾气,难道咱们?就该是面人一样不能?有脾气的?欺人太甚!”说?到?这里,她缩在袖筒中的手,指甲几?乎刺破掌心。 祁青斌问:“阿芷,你以为?” 祁白芷柔弱苦笑:“我不敢以为。我在郡主面前除了做小伏低,还能?如何呢。”说?到?这里,祁白芷眼中有泪光闪动:“可就是这样,人家还不满意呢,哪次见了不甩脸子?,就是我的造化了” “欺人太甚!”祁青斌狠狠一咬牙! “郡主欺负人就算了,可一个阉人也能?在咱们?面前显摆清高了?”说?到?这里祁白芷悲怆一笑:“荒唐,可笑!” 祁青斌一跺脚,恨声?道:“她明珠郡主是先?帝亲封,我让她三分!可要容她府里随便?一个玩意都能?在我面前摆架子?,呵,我这小霸王的名头可就真就成京城笑话了!”说?着一甩袖子?,转身就要往回走。 祁白芷忙上?前拦住:“算了吧,三哥!也不是第一回了,咱们?忍忍吧!” 这话让祁青斌顿时更炸了: “忍?忍她明珠一个就算了,如今什么阿猫阿狗都得忍了?!” 再一再二不再三,他一忍再忍,快忍成旁人眼里的王八羔子?了! 见祁白芷还是死死拉着他不让他走,祁青斌转头道:“阿芷,放心,我有数!一个阉人,只要不弄死,郡主她能?怎么着!我倒要看看,这次她是不是又冲着我这张脸抽鞭子?!” 说?到?这里,祁青斌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想到?了墙根处那一低头的白腻,阴沉一笑:“拼着挨了她的鞭子?,我也得让郡主府里的人明白,奴才就是奴才,我祁三爷想动,任他是谁的奴才都不好使!” 说?完,大步流星朝外?走去。 冷风朔朔,天色阴沉。 祁白芷拢了拢身上?的大毛斗篷,慢声?道:“快该上?灯了吧?怪冷的,咱们?回吧。” 丫头忙诺诺应是,扶着祁白芷,往后院去了。 第 107 章 冷风朔朔, 天气?阴沉。 京城的?冬天,到了夜晚,更是侵肌裂骨的冷。 消息传来的?时候,是亥初时分。京城各处, 华灯灿灿。 月下沐浴过, 正在西厢房临窗的?大炕上?, 撑着额头, 对着炕桌上几张纸看着。上面?是自重生以来,历次神医为太后诊断的结果,还有她潦草记下的?自己所有能想到的?前生关于外祖母离世的种种细节。 外头廊下的?灯照亮了半个院子?, 经过的?丫头婆子?都?快步往前, 搓着手,哈着气?。 是真冷啊。 璎珞带着婆子?拎着食盒进来,对着冰冷的?手呵了呵气?,这才从婆子?手中接过食盒。 西厢房中翠珏掀开厚重的?门帘出来,蹙眉低声道?:“看郡主样子?, 只怕又吃不?下了。” 璎珞一着急, 咬到了舌尖,嘶一声。她最近舌尖上?也起了泡, 上?火!别说她,就是翠珏也明显上?火。她们都?能看出郡主越来越不?安, 这不?安跟宫里的?太后娘娘有关,跟宋大人有关。自从今夏那场暴雨后,好?长一段时间郡主都?多梦难眠,后来眼看越来越好?了。可最近, 郡主再次开始做起噩梦来。到了这几日,郡主连胃口都?坏了起来。 “吃不?下也得劝着郡主多少用一些?!”璎珞嘶着着急道?:“多少吃一些?, 润润燥去去火,也能睡得好?一些?。” 翠珏接过食盒,又问了一声:“宋大人还没回来?” 璎珞低声:“大人还在阁老府上?呢,南边土地一开始量开,大人那边更忙了。”说到这里,璎珞把声音压得更低了:“要是大人能搬回来住就好?了有大人陪着,郡主就不?用怕了不?管郡主担心什么,宋大人这么本事,应该能有法子?吧” 闻言,翠珏看着璎珞,动了动嘴唇,最后还是道?:“我想还是得看郡主” 上?次太子?府梅园,只有她跟在郡主身边,她比所有人都?更清楚当前局面?的?复杂。宋大人再厉害,也是臣。而殿下,是君。 如果君要臣死—— 翠珏眼皮一跳,不?敢想下去。她缓缓吐了口气?,重新平息了起伏的?心绪,这才同璎珞一起掀开厚帘子?,进了西间。 月下还在对着那一张张字纸看。 她一手按着字纸,另一手不?自觉抠着炕桌边缘。 翠珏和璎珞一起唤了一声。 月下抬头,望着她们,声音轻轻的?:“要是荆州这个人,还是没有头绪,怎么办呢” 转眼正昌七年就要过去了,正昌八年就快来了。正昌八年的?冬天—— 只是想到,前生得讯后那种锥心刺骨的?疼就让月下止不?住颤抖。 她还小的?时候,仁宗去世。她只记得那晚皇宫的?惶惶,宫人抱着她来到外祖父床前。她甚至都?记不?清外祖父的?样子?,却?始终记得外祖父握着她的?手,很紧,紧得让她害怕。然后突然,外祖父松了手,她还不?知道?发生什么,四周就是一片哭声,墙上?是起伏的?巨大影子?,一片混乱,她怕极了,拼命喊外祖父,外祖父不?应她。她往前扑,她怕,她要外祖父保护她。可旁边人却?抱着她,拦着她,任凭她怎么往前,都?离外祖父越来越远。 七岁那年,母亲去世。那晚她本来正在背书还是不?背书之间犹豫,然后陈嬷嬷来了,抱起她进入黑夜。她伏在陈嬷嬷的?肩膀上?,一个大披风罩在她身上?,头顶。黑暗中,她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一颠一颠的?。陈嬷嬷走得特别急,一直对她说“小郡主,别慌”“别慌”整个世界都?在慌,她耳边只有“别慌”“别慌”。铺天盖地的?白,她跪在那里,看着络绎不?绝的?人影,看着那口黑洞洞的?棺木。不?知道?谁往她嘴里塞了一个什么东西,在她耳边说着什么。下一秒,就是骤然暴怒的?父亲,地上?是她嘴里吐出的?食物,她甚至都?没看清自己到底吃的?什么,人已?经趴了上?去,倒在她的?呕吐物上?。身前是母亲漆黑的?棺木,耳边是父亲的?声音,“母丧之哀,三日不?食,你到底还是不?是你母亲的?女儿!她死了,死了,你还吃得下!畜生不?如,你永远让人失望,让人失望”让人失望。 九岁,特别特别疼她的?舅舅去世。消息传来的?时候,她正跟小洛子?学打?络子?阳光特别好?,蜂飞蝶舞。突然之间,他们告诉她,她那个无所不?能的?舅舅不?在了。月下看着自己手中那个复杂无比的?络子?,是她精心给舅舅准备的?礼物——平安络。舅舅出征前,用来络玉佩的?络子?就旧了,可她就是不?准舅舅换,她正苦练本事,要送给舅舅新的?,可不?能让舅舅换上?旁人的?等到舅舅回来,她看着舅舅垂在腰间的?玉佩,还是离开前那个旧络子?——明明已?经说好?的?,不?哭了,等舅舅回来,就不?能再哭了。月下突然哭得喘不?过气?来。 从那以后,一个恐惧就永远压在她心头:外祖母会不?会也离开她,像他们所有人一样,突然就离开她 烛火下,月下愣愣的?,慢慢道?:“一定有法子?一定有” 璎珞已?经端出了银耳雪梨羹,明知郡主根本没心思吃这些?,还是狠心劝道?:“郡主别担心,先吃一些?羹,慢慢想办法” 月下在火盆里点了手头的?几张字纸,看着它?们化作灰烬,这才接过了翠珏手中的?汤匙。 璎珞见郡主这样,还是听劝地搅动汤羹,不?由心头一酸,不?小心又咬到了舌尖,嘶了一声。 月下舀起一勺,正要放进口中—— “郡主!——” 一阵冷气?扑进来,是小洛子?陡然掀开厚帘子?,带着一身寒气?冲了进来。 璎珞柳眉一竖,正要吵他,就见小洛子?一张脸苍白如鬼。 连进来的?步子?都?是虚的?! 璎珞心头一提,就听 嘡啷一声—— 郡主手中汤匙掉在了汤碗里,她看着小洛子?:“出了什么事?” 小洛子?再也撑不?住,往地下一跪,声音里彷佛含着血气?,望着月下:“郡主,小丁子?——,出事了!” 月下再次攥紧了炕桌沿儿:“谁?什么事?小丁子?现在在哪儿?” “郡主别急——”小洛子?这样说,可却?几乎好?似咬碎了牙,“小丁子?回来了”他抬起的?眼睛含着泪,又几乎要冒出火来,“是祁三,是他!” 说到这里小洛子?似乎再也无法继续说下去。 月下已?经下了炕,翠珏和璎珞忙扶住。 她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小洛子?。 璎珞能感觉到月下的?身子?都?在颤,忙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倒是说呀!” 翠珏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也直愣愣盯着小洛子?,手死死攥着帕子?:如今,祁国?公府本就与赵阁老和宋大人这边势同水火!太子?殿下又——!眼下,两边好?歹维持着表面?的?安稳,就是太子?殿下,也不?能贸贸然就动手做什么! 翠珏可太怕两边万一有点什么,只怕危如累卵的?局面?就一下子?失衡,到时将会如何,她不?敢想! 月下没说话,一双眼睛盯着小洛子?,等他回话。 小洛子?一咬牙哭道?:“小丁子?晚上?从内书堂回来,中途被祁三的?人绑了去,把他——” 说到这里小洛子?把唇都?咬出了血:“奴才带人找到他的?时候,小丁子?下身都?是血!” 翠珏和璎珞还不?明白发生什么的?时候,月下已?经白了一张脸,整个人都?在颤抖:“请大夫没有?请可靠的?人来看。” 小洛子?几乎要哭出来:“郡主放心,请了咱们信得过的?,嘴紧。” 月下一张脸冷白如雪:“他——” 小洛子?哭道?:“郡主,小丁子?说是他不?好?,惹了祸,让郡主别、别担心,会、会好?的?” 月下目光漆黑,问:“祁三,人呢?” 小洛子?哭得更凶了:“都?进了太子?府了!说是醉酒认错了人,犯了错,找太子?请罪去了” 房中安静,只有小洛子?的?哭声。 翠珏和璎珞也跟着白了脸。 月下已?经止住了颤抖的?手,轻声道?:“为我更衣。” 翠珏声音紧绷得发颤:“郡主,已?过了亥时了。” 月下嗯了一声,道?:“更衣,去太子?府。” 说着看向?翠珏:“天色晚了,就不?要惊动旁人了。” 听郡主这样说,翠珏就是再担心,也无话了。 一直到翠珏和璎珞为月下系上?斗篷的?时候,月下的?面?色还是毫无血色的?冷白。 她的?目光漆黑,如同冬日的?夜。 翠珏不?安极了:“郡主?” 月下转过没有血色的?脸,看向?她,轻声道?:“别怕,有我在。” * 太子?府中 哭天抢地的?祁青斌刚刚下去,就剩下一旁的?祁白芷和上?首的?太子?萧淮。 秦兴低着头,抱着拂尘,站在一边。垂下的?脸上?,一副牙疼的?表情。 祁白芷先开口:“殿下?” 萧淮不?耐烦道?:“他既有胆子?做,就自己担着呗。最多一顿抽,又死不?了!大晚上?,往孤这里跑,算怎么回事!” 祁白芷轻声细语道?:“三哥皮糟肉厚,给郡主打?一顿也没什么,也不?是没打?过。只不?过,如今为了下头一个阉人,祁国?公府的?三公子?都?得受鞭子?了,传出去,国?公府的?脸面?——” 萧淮更烦了:“既要脸面?,早干什么去了!京城南园,要什么样的?没有,他脸都?不?要了,随便去挑呗!动谁不?好?,动她的?人?” 祁白芷越发轻声细语了:“殿下这是不?管了?” “孤管不?了!”萧淮啧了一声,“带回去,交给国?公爷,该罚该打?,自有国?公爷做主。” 祁白芷惨然一笑,看向?萧淮,柔声道?:“只怕三哥这会儿出了太子?府,根本到不?了国?公府。” 萧淮嘁了一声:“都?说了皮糙肉厚,依孤看,脸皮也厚得可以!就是当街给抽一顿,放心吧,朏朏那点劲儿,抽不?烂他那身厚皮的?。而且,别看朏朏任性,她心里比谁都?有数,就是为了太后安生,她也不?会真把人怎么样。” “殿下,就一点不?为国?公府的?脸面?——” 萧淮打?断她的?话:“不?是孤不?考虑。是他做出了不?要脸的?事儿,国?公府一再纵容,就得跟着丢脸。” 书房安静。 祁白芷抬了头,看向?萧淮,轻声道?:“为了我呢?” 萧淮看着祁白芷,挑了挑眉。 祁白芷秀美的?脸上?画出一个凄楚的?笑容,眼中泪莹莹的?,却?控制着眼泪不?肯落下: “打?小就是,郡主不?高兴,臣女为殿下哄着。郡主喜欢的?东西,哪怕臣女再喜欢,都?会让出去。郡主跟殿下闹脾气?了,臣女替殿下从中调和,非等郡主再笑了,臣女才放心。人人都?当臣女是未来的?太子?妃,臣女也一直为了当一个合格的?太子?妃努力着,无论?学什么,臣女都?努力学到最好?。可殿下一句话,臣女就要为殿下百般设法,送郡主上?位。”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几乎都?是颤的?:“臣女知道?殿下的?心意,只要殿下高兴,臣女做什么都?愿意。只是——” 她闪着泪光的?眼睛看着萧淮:“殿下,郡主是您的?妹妹,我也是呀。能不?能有一次,只要一次,殿下您站在我这一边。” 祁白芷含泪道?:“臣女不?愿意殿下为难,不?会提出其他过分的?要求,但?对方就是一个奴才,臣女就希望殿下这一次站在臣女这一边,护着臣女的?三哥,就这一次,偏袒臣女一回,都?不?行吗?” 夜色幽深,总是端庄得体的?祁白芷第一次带出了颤抖的?哭腔: “臣女没有郡主的?好?命,注定是那个不?被偏爱的?。” “可是,表哥,至少这一次,也让我知道?,我也能任性一次。”说着祁白芷跪下,伏地叩头,凄楚道?:“殿下,请为臣女,护一护臣女三哥吧。” 烛火跳动。 书房安静。 第 108 章 月下一行人只点了马车头里两个灯笼, 其他人全都无?声缀在马车两边,静静行在已经暗下来的坊间,朝太子府而去。 几乎是郡主府的马车一到,太子府的大门就无?声而开。 太子府下人无?声上前, 秦公公打头, 恭谨地把郡主府的马车和人迎入府中。 显然, 三方?都默契地认同不要惊动更多人。 秦公公一面低头恭恭敬敬笑着, 一面眼?皮乱跳:郡主带来了府卫。 两列黑衣府卫无?声地随着郡主府的马车,竟然连凑上前的机会都不给他。他们腰间的钢刀在无?声的黑夜中散发着幽幽寒气。直到郡主扶着小洛子下了马车,看了秦兴一眼?, 秦兴才得以靠近。 一看到郡主冷凝的脸, 秦兴的眼?皮再次狠狠一跳。 秦兴一边上前,一边在心里头狂转着该如何开口。 月下却没有?给他任何打圆场的机会,直截了当: “人呢?” 秦兴一僵,立即堆笑道:“不知郡主在寻什么人?” 一句话落,下车处顿时无?声, 只有?幽幽的灯光, 此时似乎轻轻一晃。 秦兴身子一瑟,感觉到了深冬夜晚透骨的寒。 月下没有?给他说第二句话的机会。 短暂而又冷寂的安静后?, 她立即带着人往太子府内院去?了。 很快,幽暗的下车处, 就剩下秦兴和太子府的下人,面面相?觑,然后?俱都无?措地看向秦公公。 秦兴眉头一竖:“看咱家做什么!还不快跟上!” 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立即跟了上去?。 秦兴更是急得小跑着上前, 只是眼?皮跳得越发厉害了。 天越发冷了,呵出的热气几乎转瞬就散了。 月下带人进?了内院, 一转过巨大的龙凤呈祥的大理石屏,她就停住了步子。突然的亮光,让她眼?睛一闭,又重新睁开。 一下子从?一路幽暗处来到了灯火煌煌处,月下缓了一下,才看清了院中上首的人。 正中一张扶手椅,两边是青铜大火炉,内中炭火烧得正旺。 椅中整张黑皮褥上坐着萧淮,椅旁站着端庄秀美的祁白?芷,两手笼着银鼠毛暖袖,身上蜜合色窄袄,领上镶滚着同色银鼠毛,暖暖的毛皮拥着她那张不大的鹅蛋脸。一身同色披风静静垂着,如同她此时看过来的眼?睛,静静的,带着说不出的意味,隔着满院灯火看过来,对上了月下看过去?的目光。 看到祁白?芷居然也在太子府,翠珏和璎珞脸色同时一变,不约而同看向月下。 月下目光从?萧淮移到一旁的祁白?芷脸上。 萧淮漆黑的目光始终看着她,这时候抬了手,薄唇动了: “明珠过来,这边暖和。” 滴水成冰的冬日寒夜,萧淮那是火红的炭火,吐出红融融的暖意。 小洛子半垂着眉眼?,站在月下身边。 他的郡主没有?动。 太子殿下的话掉在了地上,院子里顿时更静了,静得几乎能够听到暗处水缸结冰的声音。 一院子人,似乎被冻住了一样,大气没有?。就连匆匆追上来的秦兴一行人,这时候也一下子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祁白?芷看着月下,面上端庄几乎都冷了:这就是明珠郡主呀!整个大周都要俯首的殿下,这人说不高?兴,就可以理都不理。 别说其他人了,就是她祁白?芷,为了让殿下能高?看几分,苦读诗书,苦练琴棋女工。无?论寒冬酷暑,郡主笑闹的时候,她在练习;郡主睡下的时候,她不是在读书就是在绣花。就这样,她成为京城人人称道的千金贵女。眼?前这人,不学无?术,骄纵浮华,除了衣服首饰描眉画脸,还有?什么呢!仗势欺人,娇纵蛮狠,还是嫁了人的旧货,她身上哪一点配跟她比!她有?哪一点,配做大周的太子妃!更遑论有?一日,做这泱泱大周万万人之上的国母! 祁白?芷,只是不服。 真?的不服。 如今这人,更是为了一个卑贱肮脏的阉人,居然兴师动众,夜入太子府! 荒唐可笑到这种地步,她到底凭什么呀! 祁白?芷的目光冷得彷佛燃着火。 萧淮也看着月下,被她公然无?视,萧淮嘴角噙着的笑好?似冻住了一样,幽幽目光瞧着她。 红衣如火,面白?如雪,唇红似血。 眉目如画。 此时冷然看过来的一张小脸,还没有?他一巴掌大。从?什么时候开始,让他碰不到,拢不住的呢。 萧淮的笑更冷了一些,漆黑的眸子更深了。 月下开口,依然是那句: “人呢?” “什么人?”萧淮慢吞吞问道。 闻言,祁白?芷简直要笑出声:看吧,都好?好?看看吧!这就是明珠郡主,为了一个阉人,兴师动众,如此荒唐,可笑! 她有?时候真?是好?奇慕月下那个脑子怎么长的——或者,脑子这种东西,慕月下真?的有?吗? 居然真?的会为了一个阉人大半夜跑到太子府置气?祁白?芷当然不相?信月下真?是为了一个奴才,不就是明珠郡主脾气大谁都碰不得惹不得,好?不容易抓到她祁白?芷的短处,就不依不挠了。说白?了,还是跟她作对,不就那么点事,祁白?芷心中门清。 想到这里,祁白?芷始终紧绷的身体,微不可查地松了松:她不怕她闹,她可太怕她不闹了。眼?下,慕月下没有?让她失望,这不就大动干戈地来了?瞧瞧,郡主府的府卫都带着来了,真?是好?大的威风呢!可吓死她了! 想到这里,祁白?芷唇角抬了抬,看向慕月下的眼?中几乎要溢出笑意。 隔着两边林立的灯火,月下凝着祁白?芷的脸。 月下的眼?睛更黑了。 前世,永寿宫前,她带着人要小洛子,也是这样黑的夜,这样堂皇的灯火,这样的对峙。 祁皇贵妃当时就露出了如同此刻的她,如出一辙的表情。 月下注视着祁白?芷那张脸,慢慢抬手,吐出一个字:“搜!” 闻言,偌大庭院所有?人彷佛都一滞,有?一瞬间彻底的安静。对面灯火下,银鼠毛中祁白?芷微微抬起的嘴角几乎是瞬间一滞:搜?搜什么?——搜,太子府?! 慕月下是真?的太疯,还是真?的太把自己当回事啊! 银鼠毛中祁白?芷的脸有?瞬间的狰狞。 此时,听到郡主令,郡主府的黑衣带甲府卫已经动了。 瞬间,是腰间挎刀因?为迅速移动撞到黑色甲衣上的声音,在黑而冷的夜中分外清晰。 “铛——”一声。 刀剑相?碰。 是太子府卫上前,阻住了郡主府卫的动作。 两边俱都拔出了刀剑,此时两边刀剑相?抵,对峙。 太子府庭院中,顿时剑拔弩张。 “慕月下!” 萧淮不敢置信地瞪视对面的月下,隔着一段距离都能听到他话音中带出的磨牙声音。 月下淡淡看着,一张冷白?的脸分毫不为所动。 一旁反应过来的祁白?芷全身的血都涌动了起来,暖袖中的手掐烂了掌心,因?为兴奋和紧张张大了她那双总是温文尔雅的眼?睛:她知道月下够疯,但没想到月下疯到了这种地步!再向前一步,可就是刀向太子府!就是太后?能保她的性命荣华,她也绝不可能做成这个太子妃了! 绝无?可能! 祁白?芷一双眼?睛死死凝着月下,手抠入掌心血肉中,她却一点都没觉得。只差一点—— 再往前一点! 都不用她做什么,慕月下的太子妃之路就会彻底断—— “收队!” 谁? 为什么要收队?! 只差一点了! 她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别收队,闹下去?呀!就差一点点了! 听到突然的“收队”命令,功亏一篑的懊恼让祁白?芷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反应。反应过来后?,她才意识到声音来自她的身旁! 不是慕月下,是太子殿下! 不是慕月下没有?向前,而是太子殿下退了后?! 祁白?芷发红的脸顿时白?了下去?,愣愣看着身旁的萧淮,暖袖中的手火辣辣疼着,疼得她几乎要控制不住面部的肌肉抽动。 庭院中,太子府卫顿时收了剑,收队退后?。 隔着灯火,萧淮看向月下的桃花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可他再气,都绝不能真?让月下带人对太子府刀兵相?向。 萧淮使劲儿吸了一口冷气,生生咽了下去?。面对月下孤注一掷的决绝,他只能咬着后?槽牙喊了收兵。 声音中的火气让郡主府的府卫们俱都后?背一凛,这时候都看向了月下,不敢轻举妄动。 萧淮咬牙道:“你闹够了没有?!闹够了,就带着你的人回去?!” 月下冷然的目光看向了萧淮:多熟悉的一句话。前生,她听过呀。可前生,她都没回去?,今世没有?找到人,她——回去?? “要回去?的,但,您得把人交出来。” 一字一句。 口中带出的热气瞬间就散了,她的话跟她此时的脸一样冷。 萧淮气极反笑,凝视月下:“真?的没完了?” 月下没有?笑,还是那句: “人呢?” 萧淮的笑慢慢敛了,他静静看着月下:“看在我的面上,别闹了,好?不好??” 祁白?芷又是轻轻一僵,她从?未听过太子殿下用这样的口气说过话。她以为她那颗心已经麻木了,此时却再次狠狠一颤。 月下静静看着萧淮。安静的庭院内,她的声音并不高?,依然带着天生的轻软,却让每一个人都听得分明: “殿下,依《大周律》,无?故凌辱他人者,当刑。祁青斌无?故欺人,您,得把他交出来。” 庭院寂静,火光跃动。 第 109 章 院中一片死寂。 萧淮眉梢动了动, 依然静静看着月下:“孤,要是不愿呢?” 庭院死寂,只有火光跃动。 月下道:“本郡主只能?硬搜了。” 萧淮唇角动了动,望着月下:“你可知, 在太?子府动兵, 是什么罪过?” 月下轻声道:“我只知祁青斌无故欺人, 您得把他交出?来。” 隔着火光, 萧淮和月下目光相触。 天气寒冷,似乎把整个世界都冻住了。黑夜中,火光照亮了人影憧憧, 无声随着灯火晃动。 萧淮桃花目闪动, 咬紧了牙,下颌绷得死紧,看着对面人,终于慢慢松开绷紧的下颌,正?要开口—— 一旁祁白芷转向他, 哀哀唤了一声:“殿下?” 她的眸中都是:一次, 一次都不行吗? 萧淮面色一静,心头一软。 月下看着前方两人, 很轻的一声轻嘲,她道:“如此, 本?郡主先领罪,我郡主府诸人听令——” 听到这里,萧淮再顾不得心软了,只得怒向月下, 吼了一声: “把人给她带过来!” 怒气滔滔。 话落,萧淮轻轻拧了拧脖颈。没?有看月下, 对一脸怔愣的秦兴道:“愣着干什么!没?听到孤的话?把祁三那个狗东西给孤带过来,他惹出?来的事?儿,孤站在这儿冻了半天了,他倒好,是不是还在后院烤着火剥栗子吃呢!” 秦兴立即带人去传话。 祁白芷一张脸顿时煞白,轻轻摇头,哀求道:“殿下?” 萧淮看向祁白芷:“祁三那么大一个人,怕什么呀!躲什么呀,就?出?来!孤倒要看看,咱们大周明珠郡主今儿是不是要当着孤的面,把孤的表弟给活剐了!” 说完,萧淮看向月下,冷笑了一声。 火光中,月下垂着长睫,没?有动。 直到有了响动—— 小洛子顿时绷紧身子,咬紧了牙,看向来人方向。 翠珏和璎珞不觉靠向彼此,也看向来人。 祁青斌一张红光满面的脸,此时一副混不吝的样子,摇摇晃晃,不像领罪,倒像凑热闹来了。 翠珏立即紧张地看向月下。 这一次,翠珏从郡主脸上看不出?她的心思。 一点都看不出?。 月下安静地看着正?走来的祁青斌。 一旁秦公?公?说是把人带过来,更像请过来。 祁青斌带着一身从暖房中走出?的松散劲儿,还有未退的酒意。人来到了,立即对上首的萧淮道:“殿下,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说完转了头,看向月下道:“郡主想抽就?抽吧,不过最好别抽脸了,回头到了宫里,实在不好跟姑母和姑父交待!” 一张有恃无恐的脸。 这时候竟然还笑了笑。 他还笑? 月下目光漆黑,静静看着他,脑海中都是她的小丁子。 前生,他一次次冒险出?宫为她打探。 在无数个黑夜中,陪着她。 最后,陪她葬身火海。 今生,她好不容易找到了他。 他已经吃了那么多苦。 那么多苦。 能?进内书堂,他多高兴啊。 他那么努力地认字,读书。 那么努力。 火光中,祁青斌扬起他那张红润油腻的脸,挑眉道:“怎么?郡主今儿出?门着急,没?带鞭子呀?” 有恃无恐。 她的小丁子那么苦,他还笑! 豁一声——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明珠郡主两步上前—— 一把锃亮耀眼?的匕首已经横到了祁青斌的脖颈上。 脖项一寒,祁青斌顿时一僵,整个人都不敢动了。 从众人的反应中,他立即猜到脖前森森的寒意来自?那柄与金鞭配套的金匕。不用看,他都知道,郡主手中握着的金色镂刻匕柄上刻着同样的六个字: 吾家女,掌上珠。 祁青斌声音都哆嗦了:“我说,郡主你?——,你?可握稳了!你?们,你?们可都别乱动!” 万一谁乱动,惊了郡主,一个不稳,他可就?真完了! 他可听说这是由天下最有名的冯工铸造的,其?刃薄如蝉翼,削铁如泥,吹发?可断。 祁青斌倒不怕别的,就?怕意外!毕竟明珠郡主是脾气大,可不是真傻!杀他?只要不是真傻,就?绝无可能?! 可他是真怕,明珠郡主匕首使得不熟,就?怕万一! 祁青斌越发?连唾沫都不敢咽了,一动都不敢动。玩归玩,闹归闹,可别拿着这柄大周最锋利的匕首开玩笑啊! 上首,萧淮看着执匕的月下,只觉眼?前是一幅极美的画面。怎么有人,连发?脾气,都这么美! 萧淮比谁都放心,谁都可能?杀人,他的朏朏,不会?。 仁宗和武宗给了月下各种特权,唯独不包括杀人。人命关天,对于其?他权贵只是听听,对于他的朏朏,却?是那么认真地当一回事?。认真得,每次想起来,都让萧淮觉得——可爱。 他的朏朏,是绝不可能?杀人的。别看外头那些?大臣们个个口中都是苍生,其?实呀,只有他的朏朏,把人的性?命看得珍贵无比。不是某一个人的,是每一个人的。 想到这里萧淮轻轻一笑,撩起眼?皮,看着前方人。 祁白芷看向月下,不以为然地轻轻一笑。同祁青斌一样,她笃定月下不会?真怎么样,顶天了,就?是一顿鞭子,顶天了。祁白芷柔声劝道:“郡主,为了一个阉人,您真是闹得有些?过了。” 淡淡的语气,好像依然是那个总是包容温柔的姐姐。 闹也闹了,如今刀子都亮了,萧淮也开口劝了:“行了,为了一个奴才,你?这个做主子的做到这个份上也够他们感恩戴德了。” 火光中,月下看着他们一张张脸,稳稳地握着她手中的刀。 她冷笑一声—— 这时人群一动,是郡主府的人抬着小丁子来了。 小丁子显然是得知郡主夜闯太?子府匆匆赶来,此时他半躺在藤椅上,被人抬着,一张苍白的脸直直看向郡主。 月下握紧匕首,看向他。 一旁小洛子几人连呼吸都轻了。 翠珏和璎珞更是大气不敢喘,愣愣看着小丁子,心死死揪起来:祁三到底做了什么!怎么转眼?之间,小丁子虚弱至此!整个人好像都——,好像碎掉的花瓶一样。 苍白破碎的小丁子,不看任何人,只看他的郡主。他轻轻露出?一个笑,喑哑的嗓子轻轻道: “郡主,够了,咱们回去吧。” 月下望着小丁子,眸中有光一闪,她的声音几乎哽咽:“你?——,你?放心,我——” 她知道,她不能?杀祁三。 她看着她的小丁子,身子轻轻颤动。 小丁子惨白的脸上又露出?了笑:“真的够了郡主,奴才,卑贱之人,不值当的。” 真的不值当的。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卑贱之人。 主仆相对,郡主府和太?子府好些?下人动容,一时间更静了,静得可以听见彼此清浅小心的呼吸声。 萧淮扫了一眼?小丁子,勉强道:“还算有自?知之明。行了,以后记着主子的恩德也就?是了。回去好好养着,养好了好好当差,自?然有你?的好。” 小洛子死死垂下的脸紧紧绷着。 太?子开口,就?是恩典了。 小丁子努力从藤椅上趴下道:“奴才,谢殿下恩典。” 没?有灵魂的声音,破碎,又绝对恭敬。 祁青斌轻轻嗤了一声,黑夜中,如此清晰。 小丁子趴下的脊背一动不动。 祁白芷轻柔的声音响起:“这就?是了,如此,也算事?情好好了了。”她的声音柔得几乎发?腻:“多大点事?,看看,让郡主气成这样。” 跟前生一样,尊贵的贵妃娘娘得体道:“不过一个奴才,多大点事?,也值得皇后娘娘这样。” “你?说什么?” 月下转向祁白芷,轻声问。 面对月下居高临下的目光,居高临下的语气,祁白芷第一次傲慢地看了回去,用轻柔的声音不轻不重回道:“郡主,臣女也不过想劝您一句,为了一个阉人,再闹下去,真的有失身份。” 萧淮:“是了,就?是再好,也是个奴才。” 小丁子:“千错万错都是奴才的错,奴才定当谨记。” 说着努力抬起头,看向他的郡主,强笑道:“郡主,咱们回吧,奴才想回了” 一张平凡干净的脸,总是默默跟着她的小丁子,她的小丁子。 “不过一个阉人”“皇后娘娘想清楚,真的要为了一个阉人如此?”“一个阉人,死了就?死了” 黑夜火光中,月下横在祁青斌颈前的匕首慢慢放下。 无声中,大约所有人都觉得该当如此:事?情到这个地步也该收场了,不过一个阉人。 月下的目光对上了小丁子空空的眼?睛,她说:“你?忘了,我说过,今生我绝不会?再让人白白欺侮你?们。” 话落,就?在所有人放下心的同时—— 就?见寒光一闪—— 在所有人都以为事?情结束的时候,变故发?生了。 转头的月下握紧了匕首,朝着一处狠狠落下! 她的脑海中只有庆王妃的话: “确定你?的目标,然后稳准狠!” 在庆王府一次次的练习中,庆王妃一次次道: “不够稳,再来!” “不行,再来!” “说了,要准!” “好,最后,只剩下狠!知道什么是狠吗!” “有点意思了!” “对,就?是这样!” 猝不及防,稳,准,狠。 直到骤然转身的月下匕首落下,众人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一瞬间的安静。 然后是一声嗷嚎,响彻冬日?的黑夜。 直让人毛骨悚然。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发?出?嗷嚎的祁青斌,这骤然的声音几乎不像人声,他骤然一缩,抱着下身,翻滚哀嚎。 他身旁—— 是那把扬起的匕首。 金色银匕,森森冷气中滴下——淋淋鲜血! 握着匕首的——明珠郡主,眉目如画,静静看着她手中滴血的短匕。 第 110 章 黑夜森寒, 火光晃动。 冷森森的刀刃上是鲜红的血,血顺着金色的刀把?滴下,落在明珠郡主雪白的紧紧握着刀柄的手上。 一切发生的太快! 彻底怔愣的人群目光落在嗷嚎的祁青斌上,反应了一会儿, 才意识到?血从哪里来! 祁青斌的下档! 下?下档! 瞬间, 庭院里同时倒抽一口气。 月下握着匕首, 看向祁白芷, 无?邪的语气,认真?道:“阉人?你看,现在他也是阉人了。” 祁白芷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人。 月下歪头, 轻软一笑:“好姐姐, 以后,你再也不会觉得阉人——卑贱了吧?” 瞬间,死一样的寂静。 直到?—— 祁青斌捂着档,再次发出鬼一样的嚎叫,众人才彻底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阉? 阉割! 明珠郡主当场阉割了祁国公府三公子祁青斌! 偌大庭院中, 有那么一瞬间, 没有任何人动弹,彷佛都被冻住了一样。只有祁青斌如同困兽一样的嚎叫, 回荡在烛火晃荡的夜空,莫名诡异。 只是一瞬, 众人瞬间解冻一样慌乱了起来。 萧淮率先上前,一把?抢过旁边人的灯笼往祁青斌下身一照,皱着眉头,也不知到?底看清了没有, 他提灯转身,对上一旁月下匕上的鲜血, 眉头再次狠狠一皱!萧淮把?手?中灯笼往身旁人手?里一送,一面喊着“叫太医”,一面从袖中摸出一件什么东西,往月下怀中一扔,恶声恶气道: “还不赶紧擦擦,手?上都是血,脏死了!” 祁白芷本就浑身冰凉,人已半跪倒在地,恐惧地看着哀嚎的祁青斌。 祁青斌抓着她的手?,带来了黏腻的感觉,想到?血的来处,祁白芷惊慌无?措要躲开,此时她正求助一样看向萧淮,听到?萧淮的话顿时一怔,待看清了萧淮扔过去的东西,一个帕子,祁白芷整个人彻底僵住,失去了发声的能力?。 月下拿着帕子,先把?匕首仔仔细细擦了,还不忘对着烛火仔细检查了匕首,确认它?干干净净,才慢慢插回金色鞘内,递向一边。 翠珏这?才回神,忙伸手?接了,一向伶俐的丫头,此时傻愣愣的。 众人就见?郡主把?染血的帕子往地上一丢,又?取出一条自己的帕子,然后—— 慢条斯理地一根根擦着她的手?指。 从小手?指开始,然后似乎无?名指,中指,食指 闹腾腾的人群莫名又?是一静,擎着的灯笼不约而同一晃。 所有目光都聚集在明珠郡主身上,跟着她慢腾腾擦拭的动作?移动。 就连被拖过来的太医,此时步子都是一个踉跄,有那么一个瞬间,看着火光下少女那张淡然冷漠的脸,看着她仔细擦着手?指的神态,两位太医差点忘了现场发生了什么。 雪白的皮肤,鲜红的血。 柔软的帕子慢慢拂去鲜红。 冬日的夜,是极冷的,可以冻住一切。 彷佛魔咒笼罩。 直到?祁青斌的哀嚎再次响起,祁白芷愤怒的声音刺破诡异:“殿下,如此——如此——!” 愤怒烧红了她的脸,顶得她差点失声,她狠狠一镇定,才重?新说出:“如此伤天害理,如此骇人听闻!苍天在上,殿下,要为我?们做主!” 含着血的悲愤之声,撕心裂肺一般,似乎要化作?利箭,直接射向罪魁。 祁国公府的人立即个个怒发冲冠,怒目而视。 小洛子几人立即围拢向月下。 而此时的小丁子脸上呈现病态的红,让他那张白皙平凡的脸显得光彩夺目,他挣扎着靠向郡主,好像已经忘了自己病体?,整个身体?都迸发出力?量与拱卫郡主的决心。 郡主府的府卫也同时动了,呈现防御捍卫姿态。 气氛顿时绷紧。 月下却轻轻笑了一声,借着一旁烛火仔仔细细打量着自己伸出的手?指,见?它?们干干净净,这?才把?帕子再次往地上一丢。撩起眼皮看向祁白芷,:“多大点事,看看,让芷姐姐气成?这?样!” 依然是她软软的声音,没有一点惊慌失措。 祁白芷几乎要喷出血来:“你做出这?样的——” 却被月下打断:“别你呀我?的,你也配?”歪头向祁白芷道:“好姐姐,除非有一天你有本事爬上皇后之位,不然呢,跟本郡主说话,到?死你都得称臣——女!” 众人就见?不知哪句话似乎让郡主觉得好笑,她忍俊看向上首的太子,轻轻一瞥,收回目光,再次看向祁家大小姐的时候居然真?的就笑了。 众人: 祁白芷整个人都在颤抖。 如此有恃无?恐!如此高高在上!如此恶劣不堪! 祁白芷愤怒至极! 月下微微俯身,先看了一眼祁青斌方向,这?才看向祁白芷:“瞧瞧,不过阉人,也值得你这?样?” 清清楚楚,原话奉还。 众人都是一静。 祁白芷痛呼一声! 祁青斌被怒火撕裂——了伤口,他周围立即乱做一团。太医急得大冬天冒了汗,嘴里都是,“三公子冷静”“三公子你这?样,不行呀”“又?裂了” 听着临时竖起的屏风后的动静,不管是太子府的府卫,还是郡主府的府卫都是一紧。 小洛子紧紧站在郡主身后,沉沉目光看向屏风后混乱的人影。 小丁子正努力?平复激荡的情绪。郡主为他如此,他脑中飞速转着各种方案,如何才能把?对郡主的影响降低到?最小:可以把?他交出去,这?是首先要做的!接下来,就是各方的博弈,但首先把?他交出去,处死,随便什么。 想到?这?里小丁子心头如此安然。 没有人注意到?,郡主那一刀拔出去的瞬间,随着溅出的血,看向了他。 那一瞬间,所有的耻辱与黑暗,被喷涌出的血,洗涤。 他从陷入的没有边际的污浊泥淖中,拔足而出。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是个人。 从不卑贱。 做个人,然后死。 小丁子从未这?样安然,他只是担心郡主受到?牵连。他伸出同样苍白的手?,扯了扯月下的袖子。 月下转头,看向了小丁子。 小丁子正要开口,月下似已知道他要说什么,止住了他:“听话,现在,立刻跟着小洛子回去,好好休息,快点养好身体?好早些过来给我?当差。至于其他的,都不是你该考虑的。” 小丁子望着郡主,发白的唇嗫嚅。 混乱的人群再次一静,所有人都听到?了郡主对这?个小太监的话。 “从此,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欺负你们。” 从小丁子,到?小洛子,到?翠珏,到?璎珞,到?此时闻讯刚刚赶过来的小安子,俱都怔怔看向他们的郡主。 郡主府的每一个人。 此时庭院中的所有人,都看向火光下,那个倾城绝色的女子。 他们看到?她轻轻笑了,用她那软软的声音道: “别忘了,我?早说过的,今生,我?都会护着你们。” 温柔。 这?是所有人的第一个感觉。 原来那个传言中跋扈骄纵的郡主,这?样温柔啊。 他们看到?郡主轻轻抬起了手?,所有人屏息,看到?郡主细白的指尖落在那个小太监额头,轻轻为他拂开散乱的发。她垂首,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 小太监立即绷紧面容,点头。 毋庸置疑,郡主的这?句话让这?个绝路的小太监燃起了活着的斗志。 到?底是怎样一句话呢?不会有人知道,这?世?上,只有眼前这?个看起来苍白清瘦的小太监知道。 所有人屏息。 月下转身,重?新看向对面祁国公府的人:“至于你们,这?次该记住了吧,我?说过的,我?的人,不能动!” 我?的人,不能动。 月下确定,这?一次他们一定会把?这?句话听进去了。 火光照亮了她冷然的脸,动人心魄的美与冷。 又?是一瞬的死寂。 地上还丢着染血的帕子,一旁丫头还捧着那柄金色匕首,旁边还僵着祁国公府脸色惨白的大小姐,屏风后还是无?声的混乱。 没有人怀疑郡主的话。 这?话是对所有人说的:不要再动她身边的人。 萧淮漆黑的目光凝着月下,尽管她从来了很少看向他,可他始终看着她,几乎无?法移开他的目光。他觉得费解,觉得——,他有太多不可理解,可他移不开目光。 好像以前,明明就是一个只知道胡闹的小丫头,偏偏就是一次次让他移不开目光。 她的身上—— 不 是她这?个人 到?底是什么,一次次让他移不开目光。 让他即使怒气冲冲,让他想狠狠骂她一顿,有时候甚至气得咬牙切齿!可就是有什么,让他一次次觉得炫目,震撼。 到?底是什么呢。 萧淮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控制不住,看向她。 异常地安静,直到?—— 有人通传,太子府外?来了人。 萧淮听了,长眉再次一蹙,不动声色看了月下一眼,这?才朝来通报的人点了点头。 没一会儿,就有人匆匆而来。 是宋晋。 远远缀在后头的,还有宋婉。 宋晋来到?,先不动声色扫了月下一圈,然后向上首太子行礼。 萧淮冷冷看着,矜持而漠然地点了点头。 宋晋这?才看了一圈现场,目光扫过地下带血的帕子,到?那个突兀的屏风和慌乱的太医 他来到?月下身旁,温润如水的声音:“郡主,是不是吓着了?” 这?话一出,其他人表情各异。 吓? 宋大人瞎了不成? 就是吓,也是郡主吓着他们了! 始终镇定自若的月下,看到?宋晋来了,好似突然软弱,突然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委屈。她不知道为什么,她移开了目光。好在,如今不管什么场面,只要有外?人在,她都撑得住。 她依然绷着她冷然的脸,矜持地说了一句:“大人来了。” 就见?大周最聪明的宋大人,这?时抬手?为郡主拢紧了披风,依然是温润安稳的声音:“没事了,别怕。” 祁白芷眉都要竖起来了:没事? 什么叫——没事了! 她怎么都没想到?,这?位最聪明的人该是最理智的,夤夜匆匆赶来难道就是为了说这?么两句废话的? 他还真?是! 为郡主紧好披风,还不忘把?郡主冰凉的手?收入暖袖中,宋晋居然就转身开始告辞了: “殿下,郡主身子娇弱,又?受了惊吓,臣恐怕要先送郡主回府。” 祁白芷是彻底懵了。 显然,萧淮也没想到?宋晋是这?个反应。但宋晋的话提醒了他这?是天寒地冻的冬夜,他的朏朏确实娇弱,闹到?如今,她也该尽兴了。 萧淮沉沉地看过去。此时月下站在宋晋身后,整个人又?都给披风笼着,萧淮看不清她的神色。他的目光静静看了对方一会儿,这?才重?新看向宋晋。 宋晋安静垂眸,躬身,无?比恭敬的样子。 萧淮冷冷看了他一眼,咬了咬牙,抬了抬手?。 人群立即动了,让开了路。 祁白芷咬牙,死死看着人群中的慕月下。 月下从兜帽中抬了头,看向灯光处的祁白芷,然后转身带人离开。 郡主府的人簇拥着三人离开。 他们身后,萧淮站在原地,冷冷看着。 一直到?郡主府的人走远了,步入黑暗处,人群中的宋婉才回了头,遥遥看向了灯火璀璨处。 看向了那位银鼠毛的——祁家大小姐。 一旁跟着的云霏不知小姐看什么,忙上前,扯了宋婉一把?。 宋婉轻声道:“没什么,我?就看看。”说着拢住了自己的大毛披风。 宋晋送月下上了马车。 顺便拦下了也要上马车的宋婉。 宋婉: 宋晋:“你坐后头那辆。” 宋婉:“我?觉得,郡主这?时候需要我?。” “那你感觉出了问题。” 宋婉: 宋婉没办法,只能转身上了后头的车。 宋晋目光凝在身前安静垂下的厚重?车帘,然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巍峨森严的太子府,这?才转头一撩袍角,上了郡主的马车。 帘子一动。 月下立即看过来。 灯光下,之前一直表现得冷静异常的月下,此时脸色苍白,死死攥着手?,嘴唇轻颤。 宋晋上前,温声道:“郡主,下雪了。” 下雪了? 月下一怔。 宋晋轻轻一笑,抬手?揭开了一角车帘,对她道:“真?的,下雪了。” 月下转头,车窗外?,朦胧灯光下,雪纷纷而落。 110-120 第 111 章 车窗外, 大雪纷纷而落。 月下目光看向纷纷扬扬落下的雪,然后轻轻移动,落在对面人撩起车帘的修长手指上。 墨绿色的厚重车帘,苍白有力, 骨节分明的手。 月下收回?目光, 长睫轻轻垂了垂, 然后看向了宋晋。 郡主府的马车穿过黑夜大雪, 无声向前?。 月下脑海中早已掠过了这次事情会?带来的所有可能,在?她拔出刀之后。 不是从刀鞘拔出刀后,是从祁青斌脆弱的身体部分中拔出刀后。 此时?, 她静静坐着。 车内温暖, 安静。 她似乎已许久没有离宋大人这样近过了,近得让她安心,近得让她觉得心微微地疼着。 宋晋看她,轻声道:“郡主,别怕。” 月下说:“我不怕。” 宋晋闻言, 很轻地一笑, 立即抿住,抬起?眼皮看向了她。 月下看到了宋晋左眼睑处那颗极小的淡灰色的痣。她的目光轻轻一颤, 看向他?整个人。她的面容安静,可她却觉得自己整个身体内都在?轻轻颤。 因为她如此清楚感觉到:她想?—— 抱住他?。 亲吻他?。 占有他?。 不管他?是宋晋, 还是——宋荆州。 她的体内沸腾着渴望,但她的面容却越发平静。她安静地坐在?那里,看向他?。 在?外人看来,她似乎在?思考。 思考一个有些棘手的问题, 该给它一个如何的收尾。 此时?的月下,不再是今生?的郡主, 好似前?世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后。 带着尊位者本具的距离感,打量下方的人。 宋晋在?她的视线中,垂下了眸,落在?身侧的手,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马车无声地行过风雪,穿过黑暗。 随行的人护卫着这辆无声安静的马车。 “宋大人——” 安静极了的马车内,随着月下启唇,空气仿佛都轻轻一动。 宋晋抬眼,看过去。 “你后悔过吗?” 这次月下的目光没有看向宋晋,而是落在?烛火上。 宋晋看着烛火映衬下她越发细腻如雪的肌肤,慢慢道:“不曾。” 月下转过目光:“任何事?” 宋晋答她:“任何事。”宋晋凝视她,慢慢问道:“郡主呢?” 烛火下,月下的眸子澄净,漆黑。 她慢慢道:“不曾。” 宋晋看她:“任何事?” 月下彷佛叹息,慢慢道:“任何事。” 宋晋沉默,垂下的眼中漆黑一片。 一时?间,车内再次安静。 两?人目光,落在?不同的地方。 “大人没必要赶过来的。我知道,如今阁老那边事情多得很。”月下凝视着烛火,慢慢道。 感觉到宋晋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月下努力露出一个轻松的笑,看向宋晋:“不过阉了一个国公?府的公?子,又不是把国公?府整个阉了。宋大人,别担心,会?没事的。” 宋晋的目光漆黑,几乎显得有些幽暗,这时?慢慢道:“郡主知道,臣会?担心啊?” 月下诧异地看了宋晋一眼,不知道他?为何有些——生?气?月下觉得,宋大人这样,是有些生?气吧。 “大人,是不是也觉得我为了一个奴才,不顾大局?”说到这里月下话更?慢了一些:“让人——失望?” 宋晋看着月下,很轻地笑了一声:“郡主以为,臣是为了大局匆匆而来?” 月下目光碰到了宋晋的,心头轻轻一跳。 这次,宋晋没有避开目光,反是月下受不住一样,先移开了。 她直觉觉得碰触到一个危险的话题,似乎不该再继续下去,这时?道:“如今局势紧张,正是关键的时?候,还有很多事需要大人费心。” 宋晋看着她,好一会?儿没说话。 马车内又恢复了那种微微紧绷的安静,只?有烛火轻轻跳动。 月下咬了咬唇,有些用力,觉得有些疼。 好在?,马车停了,郡主府到了。 宋晋先下了马车,为月下撑开了油伞。 扑簌簌的雪花落在?伞上,好大的雪。 月下才下车站定,就有人来报:“太子殿下进宫了。” 宋晋看向了月下。 朦胧灯光下,月下脸上并没有其他?反应,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所有人都知道,太子这趟进宫是为郡主。 一旁宋婉从下马车就发觉气氛不对,这时?又听到太子夤夜入宫。她再次拢了拢披风,目光扫了一圈,发现?郡主府所有人对太子此举都并不觉意外。她不由挑了挑眉,这样大的事,郡主做了,太子立即跟上收场,居然就连郡主府的下人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宋婉舌尖轻轻顶了顶上颚,看向了前?方大哥,一时?间说不清心中所感:是轻微的怜悯还是——说不清的很细微的一点点——幸灾乐祸? 毕竟,在?这个世上,几乎没有事情是宋晋做不到的,几乎没有人能够让宋晋受挫。 宋婉敏锐地意识到,眼下,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她这位无所不能的大哥该是——会?有些——受挫吧? 如果可以,宋婉可真是想?知道这一刻的大哥,到底在?想?什么。 可惜,如同以前?一样,没有人能从宋晋平静的面容上看出什么。 宋婉惊异地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郡主也是这样了。伞下郡主站着,长睫安静地垂下,遮住了她漆黑干净的眼眸。让宋婉不由心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果郡主不再看向一个人,旁人也便?很难看清郡主所思了。 大雪纷纷。 所有人都安静有序,无声归位。剩下的人侍立在?郡主和宋大人身后,静等吩咐。 硕大的淡青色油伞挡住了黑暗天幕中洒下的雪花,伞下是宋大人颀长的身影,一旁是郡主笼着大毛披风安静立着的娇弱身形。 宋晋修长有力的手稳稳握住伞柄,微微垂下的眸,压着内中所有的翻涌。在?同他?人的棋局上,他?是永远先行的执棋人。可在?与月下的棋盘上,他?永远只?能等待对方落子。想?到这里,宋晋唇角抿了抿,手中的伞柄握得越发紧了。 有太子府的人前?来。 宋晋一眼认出来人正是常跟着秦兴的一个小太监。 对方请安后,略抬了抬头立即又恭谨垂下,没有立刻回?话。 宋晋把手中伞交给了一旁的丫头,含笑向月下颔首,随即后退两?步,转身往一旁去。 太子府的小太监显然同郡主是极为熟稔的,这时?自然上前?,熟稔地在?郡主耳边说着什么。 同宋晋一样,退开等在?一旁的宋婉,隔着纷纷扬扬的雪饶有趣味地看着。即使是她,也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郡主闯祸,殿下善后。这分明是两?府之间,早已心照不宣地模式。 天大的祸事,都有大周这位注定坐拥天下的殿下为她收场。 自来都是这样的。 她瞥了一眼一旁的大哥。 宋晋目光落在?眼前?纷纷飘落的雪上,好像压根不在?意旁的其他?任何事情。 宋婉轻轻嗤了一声。 往常,宋晋该是会?警告地看她一眼,这时?,宋晋却依然没什么反应,依然安静地看着雪落。 这倒是让宋婉有些意外,不由又隔着大雪看向了对面,同时?压低声音对身旁自己这个永远面不改色的大哥幽幽道:“哥哥,都说郡主这些日子与殿下不睦,你怎么看?” 宋晋这时?才轻轻看了宋婉一眼,目光不是人前?的温和,而是不带任何情绪的冷。 宋婉一个激灵。阴沉沉的大雪中,两?人所处的阴暗处,本不该再多话,可宋婉实在?忍不住,愈发压低的声音: “哥哥,我当真羡慕太子。可以从郡主那么小的时?候就宠着她,郡主想?要什么,都可以给她。” 说到这里宋婉一顿,耳边是簌簌的雪落声,远处灯火中,太子府的人已经躬身要告辞。 这次,宋晋抬眸隔着大雪看过去。 他?身边愈发靠近的宋婉也跟着看过去,幽幽道:“十几年的感情,十几年时?间形成的信任和熟稔——” 彷佛鬼魅的声音,轻,却字字诛心。 “哥哥,你,是不是也会?怕呀?” 话落,宋婉立即缩了缩脖子。 宋晋没有动,甚至目光看向的方向都没有动。 可宋婉就是敏感意识到身边这个人周身都骤然一寒。 她悄悄抬头,这才看清雪已经落满了宋晋玄色披风遮盖的肩头和兜帽。这时?,他?抬手拂落肩头落雪,顺手扯下了兜帽,伸手拿过一旁时?安手中的大伞,根本没有理会?宋婉,径直走向了对面的人。 宋婉笼着暖袖,偷偷吐了吐舌头,忙跟上前?去。 果然郡主一看到他?们,就先看向了她。 宋婉软软一笑。 月下道:“婉婉放心,没事的。” 宋婉望着月下,充满信任地软软一点头。 月下目光这才往一旁宋晋看去,与对方的目光一触即分,她静静道:“天寒夜深,宋大人快些送婉婉回?去吧。” 宋婉看到,大哥握着伞柄的手一紧。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大哥如常的声音:“好。”顿了顿,安静的声音:“郡主——” 这次是郡主同样安静的声音:“有太子殿下在?,没有什么不能了的事。” 宋婉立即看了月下一眼,可果然,即使这样近的距离,当郡主不想?的时?候,她的郡主姐姐也已不是旁人可以轻易探看的。 雪夜安静,只?有落雪的簌簌。 明明对身旁另一个人此时?蛛丝马迹的反应好奇得要死,可宋婉已经低了眼睛,微微屏息,一点都不敢再惹宋晋了。 直觉告诉她,一点都不能了。 又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大哥的声音:“如此,臣告退。” 话落,一礼,身旁的人已经转身。宋婉行礼告辞后,前?方的大哥已经走出一段距离,宋婉忙跟上。 路上已经有了一层积雪,踩上去有轻微的响声,好一场大雪。 宋婉带着丫头,好不容易才追上了前?头的人,接下来的路,她就只?敢闷头跟着。之前?挑衅的胆子,此时?是一丝一毫都没有了。 就这样一直到了翠竹轩,宋晋果然就像郡主说的,一直把她送到了正房前?才停了脚步。 宋婉进了廊下,一旁云霏和雨落动作异常轻地收伞,好像唯恐发出一点声音。 廊下的灯在?风中轻轻晃动,宋婉悄悄看了大哥一眼。 宋晋依然立在?风雪中,这时?不过抬头一句:“早些歇吧。” 说完,就要转身离开。 宋婉喊住了他?:“哥哥!” 宋晋停身,没有任何情绪的脸看向她。 宋婉再次狠狠一瑟缩,还是鼓起?勇气道:“哥哥,如果——,你会?怎么办?” 这次她不是惹他?,她是真的想?知道。 大雪纷纷。 宋晋于大雪中抬眸,一字一句道:“如-果,如-果什么?” 宋婉默默咽了口唾沫。 宋晋清冷的声音道:“天不早了,歇息吧。” 说完人已经转身,很快就消失在?夜雪中。 廊下宋婉看着轻轻晃动的灯笼,慢吞吞道:“好想?看一看——” 她见过大周最美的瘦马为情所困。 甚至在?无人的黑暗中,亲眼看着前?一秒还刻薄恶毒的老人,悄无声音咽气。 看见过道貌岸然的男人,无人处急不可耐的丑陋和猥琐。 看见过白日里张牙舞爪的恶人,转瞬沦为一摊没有生?命力的肥肉。 哎,好想?看一看—— 她这个永远克制,永远正确的大哥,爱而不得,会?如何呀。 落雪纷纷,宋婉轻轻伸了个懒腰。 一旁雨落探头道:“姑娘,又在?想?什么呀?” 宋婉望着朦胧的大雪,回?道: “我在?想?,郡主看祁家大小姐的目光。” 雨落啊了一声。 怎么又是这个祁家大小姐,她总觉得自家小姐好像特别关注这个祁家大小姐。 大雪纷纷。 宋婉的声音低了些: “郡主心软,有些事,只?怕再想?,郡主都不会?做呢。” “什么事?” 宋婉一笑: “一些小事。不过没关系,郡主不能做的事,我-能。” 第 112 章 大雪纷纷。 地上的雪很快又积了一层。 宋晋沉默地走在大雪中?, 时安无?声跟着。 夜色中?,一灯如?豆,轻轻晃动,四周寂静, 只有靴子踩在落雪上的声音。眼看过了月洞门?, 就到他们西院这边的书房院子, 宋晋步子却一停, 时安立即也跟着停下。 就在宋晋要转身往东边院子去的时候,黑洞洞的月洞门?处一下子跳出一灯一人。 是星远,见到自家大公子忙道:“公子回来了!郡主?, 郡主?在等您呢!” 宋晋步子狠狠一刹, 停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道:“郡主?她,她此时在哪儿??” 声音带上了一丝喑哑。 时安不由看了自家大公子一眼。灯光低垂,宋晋整个?人几乎都在光后的阴影处。又?大又?深的兜帽更是笼罩了宋晋整张脸,让人什么都看不清。 星远回道:“就在花厅!” 花厅?不是书房。 宋晋一顿。提灯穿过月洞门?, 进了院子, 穿过风雪,到了前头花厅处。宋晋回头, 对时安星远道:“都下去吧。”说到这里他声音低了一些?,“郡主?, 该是有话跟我说。” 时安立即停下步子,目送公子独自向着花厅过去。 通往花厅的石阶上落雪有了厚度,宋晋踏了上去,每一步都异常沉稳。 时安心里异常不安, 他总觉得今夜郡主?和大人—— 他不由向身旁星远问道:“你看郡主?来时神色如?何?” 星远见问,动了动穿着棉鞋的脚, 不安道:“没有什么不对呀” “算了,就是有你也看不出来” 时安又?往花厅处看了一眼,这才扯了星远一把,转身往另一边去。星远踉跄一下,忙跟上,还忍不住扭头往身后看,一面低声问道:“哥,你说这个?时候郡主?为了什么来?总不会为了——” 时安心中?乱糟糟的,就听星远脱口而出道:“跟咱们公子和离吧” 闻言,时安一僵,看向星远。 星远随口一句话,没料到时安如?此反应,顿时整个?人都慌了:“我乱说的呀!”快要哭了一样:“时安哥,到底发生什么!好好的为什么要和离呀!” 时安又?狠狠扯了他一把:“我看你是困糊涂了,好好的胡说什么!” 听到“胡说”,星远还是心慌慌的,隔着大雪,又?往后头花厅处看了一眼。 雪越来越大了。 宋晋已推开了花厅的门?。 融融暖意袭来。 乌木椅上,月下正坐着,微微探身,就着前方火盆烤着手,目光凝在一处,人好似在出神。 听到开门?声,她狠狠一颤,抬眸看过去。 宋晋目光从她伸出的纤长手指,落到她猝然看过来的脸上。 屋中?暖意融化了他发上沾上的雪花,一抹冰凉顺着脖颈滑入,他却没有管,取下斗篷,搁在门?口处椅子上,轻轻掸了掸身上并?没有的东西,这才静静向前,一礼。 月下站了起来,缓缓压下种种情?绪,看着他,慢慢道: “大人,我此来,是有事同大人说。” 宋晋面部肌肉微不可见一绷,这时强笑道:“夜深了,有什么事都不妨明日?再说。” 他的目光凝视月下面前炭火。 月下也慢慢看向了面前这盆火。 她动了动唇,下了决心,道:“白日?里大人忙,我、本郡主?也忙。我与大人之间的私事,还是早些?说定为好。” 宋晋唰一下看向月下。 吹弹可破的皮肤,轻颤低垂的长睫。 却这样——坚定。 月下缓缓抬起长睫,看向了他。 隔着火盆,两人目光相对。 宋晋嘴角抬了抬,该是努力?露出笑容,只是目光中?却黑漆漆的,温声道:“不知郡主?要说什么?” 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凝着她。 月下不由轻轻咽了口唾沫,绷紧了面容。明明她已把所?有的话在心中?准备了一百遍,可此时竟依然觉得说的艰难。她再次低了目光,抬手放在火盆上,做出烤火的样子,慢慢道:“大人,本郡主?考虑再三,觉得我们是时候——” 宋晋一瞬不瞬看着她:低垂的长睫,小巧挺俏的鼻头,殷红的唇。 他看着她花一样红软的唇瓣,吐出两个?字:“和-离。” 那一瞬间,房中?空气彷佛凝结一样。 宋晋清俊的脸有瞬间的痉挛,他温声道:“臣以为,此事还当、从长计议。” 一如?往日?,正是宋大人一贯从容温和的声音。月下无?意识烤火的手轻轻一顿,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觉,她抬起头来,看到了宋晋温和平静的脸。 见她看过来,宋晋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一如?往日?。 月下收了烤火的手,扶了扶头上并?没有歪的发钗,近乎自嘲一笑。她到底为什么会以为这会影响到宋大人这么长时间了,她好像还是那么蠢。就像之前,无?论她提出同住,同床,同——,每一次她都好像一个?烤在火上的小老鼠,开口前径自吱哇乱叫,等到开口才知道在宋大人这里,都是不足道的小事。 她到底何时才会知道在天下事面前,她这个?郡主?,连同她那些?扭扭捏捏的别?扭,都是不足道的小事。 眼前人—— 月下凝视宋晋。 是大周的宋大人,是赫赫宋荆州。 她居然—— 月下轻轻笑了一声。 宋晋看她。 月下把那些?小儿?女的可笑情?怀一收拾,向宋晋:“大人,实话告诉您吧,眼下就是咱们该当和离的时候了。拖下去对当前局势没有任何好处,只怕到时候您仕途都将越发艰难。” 宋晋看她。 月下轻声解释道:“大人该是知道的,你我赐婚,非我所?求。” 炭火发出一声轻轻的爆破声,宋晋面皮再次不可控制地?一个?抽动,这次是他伸出手,借火盆烤火。 他看着火。 “大人不知道的是,我与太子,有白首之约。” 火光映红了宋晋修长有力?的手指,他安静地?“哦”了一声。 异常平静。 在月下看来,这就是表示宋大人虽不知,但也并?不意外。月下再次自嘲一笑,道:“如?今,殿下他希望咱们尽快和离,不然他可就要不高兴了。”说到这里她的声音轻了两分:“也许在大人这样的朝臣看来,殿下他——” 月下踌躇措辞。在朝臣看来,大周太子萧淮尊礼重教,尤其尊重读书人,是最堂皇的储君之姿。甚至有善纳谏言的美誉。 在月下看来都是屁。萧淮固然会笑着听那些?谏言,甚至可能还会给人嘉奖。但等到所?有人都忘了这茬的时候,他必会找机会收拾所?有让他不痛快的人。 “他看起来人好脾气不坏——”末了,月下只能这么说,“但其实他比我脾气可坏多了,说一不二,从来不容人忤逆。” 宋晋依然烤着火,安静地?“哦”了一声。 月下说了这么多,他只听到一个?“他”。她轻软的声音说,“他”。 宋晋克制地?看着火光,慢慢翻动火上的手。 月下道:“如?今,他要我们尽快和离,我们确实尽快和离比较好。如?今本就是多事之秋,也免了节外生枝,给大人惹麻烦。” 宋晋轻轻哦了一声,这时候抬头看向月下:“郡主?,臣不怕麻烦。” 月下看着宋晋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平静的脸,又?轻轻笑了一声: “知道大人不怕麻烦,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是吗?”心里却道,只怕宋大人眼下还是不知萧淮脾气,更不知萧淮那些?恶心人的手段。也是,要不是见识过,谁能想到堂堂大周天子,人人眼中?光风霁月的新君,能那么不要脸地?一次次磋磨一个?为大周立下不世之功的臣子。 宋晋看向月下的目光漆黑,尤其是听到那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把收起的右手负在身后,温声道:“郡主?不必为臣担心,臣自认能妥善处理这些?。” 月下点头:“大人自然是能的。只是思前想后,我觉得——,不值当的。” 不值当的。 她说,不值当的。 宋晋觉得瞬间有什么涌上来,口中?弥漫着血腥之气,他慢慢咽了回去。只脸色略白了些?,并?没有其他任何异样,甚至唇角还能带着他一贯温和的笑。 房中?烛火明亮,火盆中?炭火烧得红通通的。 月下垂下了长睫,静静看着火盆。她说的都是实话。她是顶自私的一个?人,她想——要宋大人。甚至,明知道只要她出手推一把,宋晋和沈凌霜也许就能弥补前世遗憾,有情?人成眷属。可她就不,有本事他们自己在一起,想让她推,门?都没有。她就要占着宋大人,谁也不让!甚至,即使萧淮威胁,她也不怕! 如?果她是沈凌霜,是宋大人的心悦之人,她就是看着宋大人抗旨死,也不会退让。他既心悦她,就该同她一起披荆斩棘在一起,顶多就是两人一起完蛋,完蛋就完蛋,又?不是没完蛋过。 可惜,她不是沈凌霜。她只是一个?自私,虚荣,浮华,骄纵的郡主?。 就是再自私,也该和离了吧。为了她的私心,她的欢喜,为了一个?她想要,就占着宋大人,让他面对来自萧淮的打击与羞辱,不值当的呀。 她自私,到底还没有自私到这个?份上。 不值当的。 沈家姑娘比她又?会作诗,又?会念书,还又?努力?,可也不能得偿所?愿。人人都有想要的,又?有几个?人要到了。她想要,特别?特别?想要,特别?特别?想!可,那又?如?何,也许,想要,本就没有那么重要。 只是,明明把道理自己掰开揉碎了告诉自己,可为什么想到她再也不能堂而皇之的占着宋大人,还是这么难受呀。 月下想到了那日?沈凌霜的话,她说,“贪心就会求不得,而求不得,是很?苦的。” 月下心想,果然是才女,说出的话到最后都是对的。真让人生气啊! 明明想生气,心却只知道疼。 疼得月下觉得,自己想哭。 种种思绪纷纷而起,又?一一而落,活了前世今生,月下发现自己终于能一边疼着,想哭着,一边抬起一张不动声色的脸,看向眼前这个?让她疼的人,她还能笑呢。 月下笑着道: “宋大人,为国为民,注定是我大周肱骨。而我,自私,虚荣,浮华,骄纵,就是一个?只会享乐的郡主?,本来该配的就不是宋大人这样的——” 她轻轻顿了顿,才道: “我与大人,本非良配,早就该和离的。” “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第 113 章 “一别两宽, 各自安好。” 话落,月下轻轻一礼,还不忘拿起一旁披风,胡乱系上?, 一不小心还?打了个死结。月下也不管, 索性死结之上?直接再来一个死结, 总不能给人看出来她此时手都抖了。她好着呢!不就?是和离! 月下本该转头说句告辞, 可她觉得喉间好似堵了东西,鼻子酸得厉害,只怕一开口话没出来, 反而没出息的眼泪先出来了。 她索性也不转身, 打好披风的?死疙瘩之后,直接推开了花厅的前门。 外头风已经停了,雪更大了。 冰冷的?雪扑在脸上?,让她想大哭一场。 也让腰背越发凛然,笔直。 廊灯之下, 一片白茫茫的?地面。不远处那几株桃树, 枯干的?枝条给雪压着,静默低垂。她想到了这?年春末, 桃叶茂盛,她拉着绿油油的?桃树枝条, 一转头就?看到了花厅廊下看向她的?宋大人?。 看向她,只看向她。 要是他能只看向她就?好了。 要是从一开始,她就?不是一个自私,虚荣, 浮华,骄纵的?郡主, 就?好了吧。 这?样想着,月下轻轻哽了一下,越发加快了步子,步入了大雪之中。 她身后,花厅大门敞开。 大雪纷纷。 烛火下是宋晋颀长的?身影,异常安静的?眉眼,始终一动没有动。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白首之约”“他” "思前想后不值当的?" 那年春雨之中,有人?说:“那可是咱们大周明珠,只有帝王将相?王孙贵族才配得”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白首之约” “太子殿下天人?之姿,尊贵无匹” “太子妃之位,京城贵女?谁人?不想?”“至高之处,众生俯首,山呼千岁,是为国母” 最后通通都化作: “我与大人?,本非良配,早就?该和离的?。” “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花厅中,沉默异常。 宋晋负在身后的?手攥得死紧。 他生而卑贱,一生污浊,一路挣扎,才走?到了这?京城富贵之地。 她生而富贵,命格更是贵不可言。 他努力的?终点?,注定是俯首遥望她生而的?起点?。 他与她,本非良配。 要不是一张各方算计和心思浮动下的?赐婚圣旨,他与她,注定是永不可能共处一室之内的?两个人?。 如此,也没有什么不好。 也没有什么不好 宋晋负在身后的?手上?,青筋浮动。 也没有什么不好。 已经很好了。 也没什么不好 宋晋面色苍白异常,一张脸如同刀雕剑塑一样。花厅里静得可以听到炭火燃烧的?声音,可以听到雪落的?声音。 异常安静的?男人?骤然抬头,看向了花厅之外。 洁白大雪之中,她渐行?渐远。 “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这?世间,居然真的?有人?用八个字就?可以让人?痛彻心扉。 第?一次就?是她。 再一次还?是她。 他真的?觉得—— 不好。 宋晋漆黑的?眼睛渐渐染上?了红,松开了负在身后因为克制攥得死紧的?手。 * 身后突然的?脚步声,让月下停了步子,转了头。 看到突然追上?来的?人?,月下甚至没有看清宋晋面容,大毛披风下她整个人?都在颤。始终被她恶狠狠憋住的?泪,差点?就?要滚出眼眶,被她死死憋住。发堵的?嗓子根本发不出声音。 好在,不需要她说话。 这?次,宋晋先开口。 “郡主,能否容臣说几句话。” 朦胧灯光下,宋晋看着眼前人?,露出一个不同的?笑容。 月下不由后退半步,她没有见过宋大人?这?样的?笑,她想要借由后退看清此时眼前的?人?。随着她仰起的?头,大红兜帽落下,雪纷纷落在她挽起的?乌黑的?发上?。 一向格外注意两人?距离的?宋晋,这?次直接上?前,探身为她轻轻拂去雪花,一手挡着,另一手重新提起她的?兜帽,为她戴上?。宋晋凝视她兜帽中巴掌大一张脸:“雪大夜寒,郡主还?要听臣说话,不要冷着才是。” 明明是如同往日一样的?关怀之语,此时的?宋晋说出却?有了不同的?意味。 也许是因为他的?目光。 月下说不清楚,只觉得——心头又慌,又软,又无措。 宋晋看着她,嘴角浮现一抹自嘲的?笑,慢慢道: “郡主,我曾告诉自己?,你自私,虚荣,浮华,骄纵。” 一字一字吐出。 明明前生就?听过,今生再次听到,月下还?是一僵,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她觉得她可算不用憋着眼泪了,可这?么想着,她反而没有哭。她都同意和离了,为什么宋大人?还?要追上?来把实话说了难道她表现得就?那么像一个愿意听实话的?郡主,或者皇后 月下死死看着宋晋。她发誓,他再多?说一句实话,她马上?就?哭!什么都不管了,马上?,立即,大哭一场! 宋晋抬起手,隔着纷纷的?雪,似乎要抚摸她的?脸庞。 月下怔愣,无措地看着眼前人?。 宋晋依然带着那抹不该属于宋大人?的?自嘲的?笑,漆黑的?眼睛凝视着她,内中有什么几乎浓得让月下无法喘息。 宋晋看着她,慢慢道:“郡主一定想不到,曾经有段日子,这?样的?话臣每天,每个夜晚,都在告诉自己?。” “臣必须一遍遍提醒自己?。”说到这?里宋晋的?眼眸更黑了,声音也更轻了,探身,在她耳边道:“一遍又一遍,每一次看见你,臣都在心里说,她就?是一个自私,虚荣,浮华,骄纵的?郡主——”说到这?里宋晋顿了顿,一字一句吐出了后头的?话: “可,我就?是——心悦她。” 隔着兜帽,依然清晰无比。 有什么从月下耳边而入,瞬间穿透她整个身体?,让她止不住战栗。 宋晋的?声音越发低沉,却?能穿透一切: “郡主,臣心悦你。你意外?有什么可意外的?呢,臣心悦你,一直。” “正昌五年,你及笄,臣离京。离开之前,臣从慕大人?看向你,然后收回打量臣的?目光中,窥探到一个可能。郡主,赐婚对?你来说,或许很意外,可对?于臣来说,已经是两年后的?事了。整整两年,臣一次次揣测慕大人?那个眼光,臣一点?点?计算着这?种可能性。” 再次自嘲一笑:“在两湖,臣要对?上?祁家,郡主知道,那一刻臣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吗?” 大雪纷纷,夜深极了,静极了。 宋晋整个人?几乎笼罩了月下。 他慢慢道:“臣想,我不能死,我要活着回京。不是为了见到你,而是,活着回京,我就?可能得到你。这?个诱惑太大了,大到臣什么都敢做。包括,杀祁煜。” 雪落无声。 月下骤然睁大了眼睛。 祁家赫赫的?九爷祁煜—— 竟是宋大人?——杀的?! 当时宋大人?才不到二十二岁,只是一个点?了皇差的?七品呀!而祁煜已经盘踞东南十几年,权势通天! 月下呼吸都停了。 宋晋停了声音。 两人?无声静默在大雪中。 宋晋低头,看她兜帽中的?脸,轻声问她:“冷不冷?” 月下愣愣地摇了摇头。 宋晋:“呼吸。” 月下赶紧呼出憋着的?那口气。 宋晋凝视着她呆愣的?样子,轻轻笑了一声,带着说不出的?苦涩:“就?是冷,郡主也要听臣把话说完。”说到这?里,宋晋又笑了一声,慢慢道:“过了今夜,也许臣就?再也没机会——”他顿了顿,也没有勇气,“说这?些话了。” 见月下轻轻一颤。 宋晋站直身子,退后了半步,轻声道:“郡主别怕。”说着,他又轻轻往后退开了一点?点?,既不舍得离她远了,又唯恐这?样的?自己?让她害怕。 “郡主别怕”近乎呢喃,宋晋自嘲一笑,垂了眸:“臣又何尝不知,臣非郡主良配。故而,臣不敢有一丝一毫逾矩,唯恐惹郡主生厌。” 他轻轻抬起他的?手,更轻的?声音道:“臣这?双手,沾了多?少污秽的?血,都是臣不敢告诉郡主的?。” 他的?右手掌心,是那道狰狞的?疤。 他慢慢道:“臣曾苦心藏起这?道疤痕。可这?道疤痕,不过是罪孽的?开始,臣就?是藏得住一切,可也知道,臣非郡主——良配。” 隔着大雪,他幽深凤眼看向对?面的?人?。 月下愣愣看着他。 他努力对?她露出一个最好看最好看的?笑容:“郡主,你美好,光明,坦荡,无畏。在这?污浊世间,你是臣见过的?最好的?。好到让人?只能骗自己?,不然就?剩下一条路。”说到这?里,宋晋凝视月下,又笑了笑,努力轻松道:“爱上?一个王朝最尊贵最美好的?郡主,这?条路——,郡主相?信臣,这?条路,如果可以拒绝,即使是臣,也不想走?。” “尤其?是臣一直知道,臣非郡主以为的?光明磊落的?——君子。” 过于不配了些,可,又能怎么办呢。 大雪中,宋晋垂下了眸,看着白茫茫的?地面。 最后,他抬起头,望着月下:“郡主,别怕。明日——” 他顿了顿,“明日,臣送上?和离书?。郡主所愿,臣俱知,臣此生,定会为你的?大周——鞠躬尽瘁。” 言罢,隔着纷纷大雪,宋晋躬身,向月下一礼。 如同他们初见,再见,如此恭敬一礼。 可这?次,他不能再看向她了。他早已知道,他也有做不到的?事,例如——,克制对?她的?欲望。 眼下,就?很好了。 他连她眼中的?谦谦君子都不是,她可以离他远一些,更远一些。 一礼起身,宋晋克制住想看向她的?渴望,骤然转身,接受他与她本该如此的?命运。 他已强求太久。 而强求来的?靠近,只不断让他的?欲望愈发成形,愈发庞大,愈发——不可克制。 甚至,他会怕有一天,惊扰到她。 因为她,他先有了欲望。 后来,有了恐惧。 从此,堕入这?人?间,注定——非死不得脱身。 宋晋转身,没有表情的?脸如同大雪中一枚冷玉,走?向没有她的?方向。 大雪纷纷。 冰凉的?雪花一片片擦过他的?脸,一直到最后,宋晋发现自己?空茫的?心中只有一句话: 我心悦她。 明明知道她贵为明珠,可他心悦她。 明明知道两人?截然不同,可他心悦她。 明明知道——配不上?,可他心悦她。 原来一直到最后,心悦她这?件事,都依然无法按捺,无法克制。在整个体?内叫嚣,撕扯。 宋晋冷白的?脸上?却?一片安静,正如他大雪中从容挺拔的?身姿。 他每一步都那样稳,那样从容。 他甚至没有听到身后人?的?足声。 他全部的?力量都用在,离开。 直到—— 腰间骤然一紧! 月下从身后骤然抱住了宋晋。 用她全部的?力量与渴望。 宋晋骤然一僵,不可置信低了头,看见她落在他腰间身前的?手。 永远从容永远波澜不惊的?宋大人?,薄唇颤抖,整个人?都抑制不住战栗。 他听到身后的?人?用他熟悉的?轻软声音道: “可是,宋大人?,我也心悦你呀!” 又软又甜的?声音,落在他轻颤的?心尖上?: “你这?样厉害,怎会不知!” 第 114 章 “可是宋大人, 我也心悦你呀!” “你这样厉害,怎会不知!” 大雪纷纷,腰间拥住他的手如?此真实?,可宋晋第一次产生如在梦中的不真实?感。他丧失了对当下的判断, 是幻是真。是她, 还是根本就是他越界的妄想。 他甚至不敢动, 生怕一动, 这样好的梦一下子就醒了。 如?果妄想如?此真实?,他是否可以?容许自己一刻的沉沦。忘不掉的过去,无法停止跋涉的未来, 它们都浸透了真实?。眼下, 眼下无论是幻是真,他都想停在这一刻,不再向前。 大雪纷纷,夜又静又冷。 宋晋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 月下很用力很用力地抱住他。 宋晋不敢动。 不要动。 他的感官慢慢清晰。他感受到脚下落满雪的青石地面,感受到廊下发出清幽光芒的纱灯, 四周房屋在黑暗中静默, 院中桃树安静地承接落雪,天地寂静, 大雪簌簌,而—— 她。 就在他的身后。 无比近。无声许诺着, 不会离开。 雪轻柔落下。 宋晋长睫轻颤,借着隐隐灯光看着落在他腰间的手:雪白的一双手,很用力很用力地落在他的腰间身前。宋晋抬起手,想要握住。天太冷, 她太娇。 他才抬起的手,凝住。 在梦中, 她会走向他,看向他,甚至这样靠近他。 无限地靠近她。 可即使在梦中,他也?从不敢碰触她。 如?同黑暗不敢碰触光明,犹如?脏污不敢碰触圣洁。犹如?——,被?死死压抑的勃发欲望,不敢越界分毫,唯恐释放盘踞人心深处的毒龙。 大雪纷纷。 很轻很软的声音:“大人?” 她在问他。 不是梦。 宋晋长睫再次一颤,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用全部感官全部生命去听她片语之言,去听她每一瞬间的呼与吸。 就听月下道:“我想要大人,大人真的一点都看不出?” 想-要 轰—— 宋晋耳根迅速——红了,他的喉头轻轻滚动。 垂在身侧因为克制而轻颤的手骤然抬起—— 这时—— 外院传来动静! 院门边有人道:“郡主,有信儿来!” 院中有一瞬间的静寂。 随即是月下提高的声音: “进?来!” 随之,月下立即松开了手。 宋晋转过身。 两人目光相触,瞬间一烫,立即错开。 月下迟疑道:“这时候人来——” 宋晋回:“别怕。” 月下立即:“我才不怕。” 说?着,她低头一笑,仰头向宋晋笑吟吟道: “本郡主如?今心想事成,什么都不怕!” 宋晋望她一眼,一双温静的凤眼立即染上笑意。 大雪飘飘落落,两人看向彼此,明明有无数话要说?,又好像一时间失去了语言,只有眸中笑意。 让充斥天地间的雪也?温柔,缠绵。 院门外人是小安子,此时带着另一人进?来。 月下转脸看向来人,顿时,不笑了。 来人无声上前,一礼,恭敬冰冷的声音道:“明日,还请郡主往尚书府一趟。” 月下死死抿着唇。 来人恭敬躬身,在大雪中一动不动,似乎听不到对面人的回话他可以?就这样静止在雪中。 是慕尚书府的管家,跟着慕元直最久的老人。大雪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落在他洗得泛白的蓝色棉袍上。 “知道了。” 月下回了一句。 来人立即一礼,告辞,离开。 月下盯着地面上的脚印,脑中前生今世,还有病榻上的母亲,缠绕不清。 直到感觉身上一暖,她才愣愣抬头。 是宋晋。已把他身上的玄色披风也?整个裹在了月下身上,一下子把她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 月下动了动,怪沉的,看向宋晋不觉就带了笑:“这样我都快动不了了!” 娇娇软软的声音。 宋晋也?笑:“再这么发愣,可要冻坏了。” 月下这才惊觉天有多?冷。天寒地冻,夜已深了,只有烛火朦胧。月下看向宋晋,轻轻咬了一下唇,道:“大人我、我们回去吧?” 说?完她立即低了头,下颌整个沉入宋晋那件玄色斗篷中。 廊下的灯发出幽幽的光,黑色的斗篷拥着她小小的雪白的脸,鸦黑色的长睫低垂,在她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明明只是这样垂首站着,就让看的人心头软成一片。 宋晋目光注视她。抬起的手克制地落在她的肩头,隔着两层厚重的披风: “郡主现在回去。臣,需出门一趟。” “现在?”月下抬头。 “尚书大人这时候派人过来,并不是大人动怒等不到白日,夤夜就要让人来告知你——”说?到这里?宋晋顿了顿,慕尚书怒气肯定是有的—— 兜帽下月下仰着小小的脸,望着他。 好像无论他说?什么,她都这样认真去听。 想到明日尚书府她定然又会难过的,宋晋望着她的目光一软,一瞬间几乎有种把她藏起的冲动。这样,这世间风刀霜剑,都可以?与她无关?。 宋晋抬手为她轻拢头上兜帽,慢慢道:“慕大人此举,不仅是告诉郡主,也?是告诉臣,眼下事情?已经传出去了,事发了。” 见月下抿紧了唇,一双大眼睛紧张得连眨都不眨了,宋晋另一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笑道:“郡主刚才还说?什么都不怕,这会儿知道怕了?” 月下望着宋晋,委屈道:“方才不怕,是因为不会把你拖进?来呀眼下——,自然就怕了。” 声音小了下去。 大雪纷纷。 宋晋凝视她仰起的脸,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她的一句话,就能让人一颗心瞬间软到无能为力。宋晋不敢想象,如?果这样一个人人是他的对手,他到底能活几天。她要想取他性命,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宋晋缓声道:“郡主别担心。短时间内,一定是宫里?的交锋,还轮不到臣身上。” 月下立即明白了。目前是宫中博弈阶段,宫里?有外祖母,乃大周太后。别说?阉了祁青斌,她只要不阉了陛下,都危及不到外祖母身上。 但?宋晋不一样。 月下屏息问道:“那——,短时间以?后呢?” 这样问的时候,月下想到了那日皇宫被?折辱的赵阁老,想到了前生宋大人被?针对的种种,斗篷下的手死死攥了起来,她的眼中渐有凶光聚拢。 好像一头凶巴巴急着护住家人的小鹿。 她这时的样子。 宋晋想。 宋晋轻笑了一声,凑近月下,声音越发低了:“郡主放心。短时间过去了,待轮到臣的时候,臣已不在京城了。” “你去哪儿!” 月下立即伸出手来攥住了宋晋的胳膊。 宋晋忙把她的手重新塞入斗篷,又里?里?外外把两层斗篷拢紧实?,这才道:“这些,正是臣一会儿外出要定下的。郡主只要记得——”宋晋想到了那位大周至高无上的太子,他顿了顿,看着月下道:“相信臣。” 月下看着他,点头。 宋晋就笑了:“眼下,臣该告辞了。” 月下轻轻点头。 宋晋看着她,好一会儿没动。 大雪落下,轻轻柔柔。 宋晋抬手,轻轻刮了刮月下鼻尖,不待她说?话,便立即转身,走到门边时从等在一旁的人手里?扯过一件黑色斗篷披上,大步流星向外而去。 这时小洛子来到了月下身边:“郡主,快回去吧。” 月下看向空荡荡的院门处,再次点了点头,跟着小洛子转身向内院走去。 这次,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再次拨动了轮盘,加速了一切的发生。 前世,是她死。 今生呢 大雪纷纷,远处黑暗处巍峨的宫城,宫城外连绵的里?坊街道,坊内一座座富贵宅邸,连同郡主府,都被?铺天盖地的雪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白。 月下抬头,望向无际天幕。 天幕漆黑,无言。 夜更?深了,也?更?冷了。 * 第二?日,大雪已停。 宋晋一夜未归。 此时,郡主府的马车已停在了尚书府门前。 翠珏和璎珞为月下披上披风,这才掀开车帘,扶着月下下了马车。马车外,尚书府的管家已等在了一边,像往日一样恭敬而淡漠地行礼,然后就引月下往慕尚书书房走去。 同往常一样,整座府邸都异常安静。唯一有动静的是还在扫雪的下人,发出沙沙的声音。看到郡主,沙沙声一停,恭敬一礼,然后沙沙声继续响起。 璎珞不由跟得更?紧了,每次来尚书府都让她觉得压抑又紧张。任凭她笑出花来,这里?的人也?都好像看不见一样,公事公办,甚至从不与人有任何眼神交流。如?今,她也?习惯了,跟着郡主一进?来,立即绷紧腰背,面无表情?。 来到书房院子,管家一停。 翠珏和璎珞便立即站住了,看向月下。 月下点了点头,解下披风交到两人手中,独自穿过院子向着书房而去。 远远地,翠珏和璎珞看着郡主单薄的背影,俱都说?不出的紧张。 果然,一进?书房门,迎面就是一句: “你做的好事!” 显然,慕元直是气狠了,见人来了,手中书册往桌上狠狠一顿,发出啪一声响。 震得阳光下的灰尘都跟着一动。 月下反而异常镇定,不过脚步一停,便若无其事上前行礼请安。 见月下这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慕元直一张脸更?沉了,盯着女儿:“为了芝麻大点事,一点意气之争,你就敢闯下这样的大祸!你是随心所欲痛快了,从宫中到朝中,多?少人要为你的愚蠢付出代?价!” 慕元直的声音中怒气之盛,几乎让整个书房震动。 月下抬头,看向上首她叫父亲的男人。 眼前人突然抬起的脸,那双——像极了其母的眼睛,让慕元直目光一闪,他立即冷哼一声。 书房短暂地安静了一瞬。 月下用她能气死人的傲慢语气慢慢道:“我自然知道呀。我捅一刀,多?少人就要连夜不眠不休为我奔劳。可,又怎样?爱护我的人就该为我好,视我为大周明珠的人就该为我奔劳!” “你!” 听到对面人居然能用这样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出如?此近乎无耻的话,慕元直一张脸绷得好像下一秒就要整个裂开,他怒道:“膏粱纨绔,无知至此!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女——” “因为你找了我娘呀!” 月下直接截断道。 慕元直怒气好似骤然一阻,整个人几乎都是一瑟,只剩下控制不住起伏的胸膛,还有一双隐隐发红的眼睛。 月下看着眼前人:“您找了天下最大的膏粱富贵女子,她生出了一个小膏粱纨绔。”说?到这里?,月下望着父亲,一双眼睛好似天真无邪:“怎么?父亲才高八斗,博览群书,二?十年前就中了进?士,点了探花,亲迎大周最尊贵的公主,求娶我娘之前,您居然想不到这些?” 慕元直的手彷佛控制不住痉挛一样颤,他艰难挤出两个字:“闭嘴。” 无力至极。 月下讥诮一笑:“从我记事,父亲就讥讽我,教训我,开始我一直是闭嘴的。可我这嘴,也?不会一直闭着。以?前,我一直以?为是自己不好,是我自己太不成器了,太坏了。不然,怎么我这位在别人眼中这么无私这么了不起的爹爹,会如?此厌恶我?” 慕元直的手哆嗦得厉害,好像传染一样,他要张嘴说?话的嘴唇也?控制不住哆嗦。 “您每一次教训我,都让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甚至罪大恶极。直到有一天,有人跟我说?,我是这个天下最不需要道歉的人。”说?到这里?,月下第一次真心地笑了,声音也?轻了一些:“他是个比你更?好更?聪明的人,我就想啊,是不是从一开始,根本从一开始就不是我错了,而是——您错了。” 慕元直咬紧了牙,整个下颌绷得死紧。 月下看着他,慢慢道:“毕竟,一个几岁的孩子,能有多?罪恶呢。” 慕元直一颤。 月下越发凝视眼前这个人:“如?果不是我太坏了,不是您真疯了,那么您从一开始,声讨的那些罪恶——” 慕元直本就苍白的面色顿时煞白。 月下问出:“到底是谁的?” 书房安静,晨光静止。 月下看到她伟岸无私的父亲如?同被?人抽光了血液,立在那里?,慢慢抬头,看向她。 “你在说?什么?” “我说?,父亲,您恬不知耻,停妻再娶,这一生都辜负妻女,到底为的什么?” “吾,为苍生。” 慕元直道。 月下又笑了一声,再次问出了那句:“您的苍生,到底是谁呀?” 她望着父亲道:“我早已知道,我们不是苍生。难道小丁子他们,也?不是?让最下层的百姓能够好好活,不正是您的志向吗?如?果是这样,他无故受人如?此凌辱,欺凌者却?能若无其事照样谈笑风生,这不该是您最不能容忍的吗?” 月下笑着,眼中却?有泪光闪烁:“您怎么能说?出这是芝麻一样的——小事?我为他而争,在您眼里?,就只是——意气之争?” 慕元直坐在椅子中,喃喃道:“大局为重” 月下含泪笑道:“苍生都要活不下去了,还大局呢!” 慕元直呢喃:“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月下定定看着眼前的父亲,突然问道:“父亲,您以?为谁不懂?您真的以?为,娘亲什么都不知道?” 慕元直瞬间看向月下。 隔着一道阳光,隔着阳光中跳动的尘埃。 他听见眼前人一字一句道: “母亲曾对我说?,您不是恨她,您是——爱慕她。” 最后三?个字月下是看着父亲的眼睛说?出来的。 月下眼睁睁看着一句话让她的父亲,跌入身后椅中。 她的目光盯着他,慢慢道:“可我不信。爱慕一个人,怎么会那样折磨她,让她那么难受,好像她罪孽深重。” 慕元直嘴唇颤抖,却?好似再也?找不到声音。他听到他的女儿轻软让人颤抖的声音一点点道出: “很多?人都说?,慕大人是目睹苍生苦难,为了实?践自己的改革之志,不得不隐瞒娶妻的真相,求娶公主。在这个故事里?,就像父亲您自己说?的一样,为了苍生,您能牺牲一切,包括发妻女儿,也?包括一个文人最要紧的名声气节。您那些特别会读书的人,把这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说?到这里?,月下轻笑了一声:“当然,也?有人说?,什么苍生,慕大人根本就是唯利是图,为了往上爬脸都不要。” 慕元直坐在椅中,不再颤抖,静静听着。 “所有的猜测中,我的娘亲贵重,也?最无足轻重。是呀,成大事,建功勋,波谲云诡的斗争,抱负,天下苍生,乃至勃勃野心,哪个都比一个女人重要,哪怕她是公主。好像娘亲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一个可以?被?人踩着向上的台阶。”说?到这里?月下一停,看着父亲道:“可是,娘亲她却?讲了另一个故事。” 书房里?一片死寂。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书案上,慕元直坐在书案后,愣愣看着阳光中跳动的灰尘。 溜出宫的十六岁公主,男扮女装,在街头撞了进?京赶考的书生。她根本没顾上看前方的人,而是一下子蹲了下去,心疼地捡起她掉在地上的冰糖葫芦。为她身子弱,父皇一年可就只许她吃一串街头的糖葫芦。 那日阳光正好。清冷孤傲的书生已经掏出了铜板,甚至没有说?话的打算,也?并不想理论是对方有错在先,只想赶紧赔钱离开。却?在蹲在地上的少年抬头的那一刻,改了主意,再也?——走不了。 阳光洒下,照着对面人小巧的耳垂,上头耳洞清晰可见。如?此拙劣的女扮男装。 她拿着沾满灰的糖葫芦,委屈地,望过来。 望着他。 书房中,慕元直安静地坐着,看着透窗而入的阳光。 月下看着父亲:“母亲说?,她说?——” 慕元直苍白的面容异常安静。 “她说?,您是为了她,再也?做不成一个——好人了。” 月下轻轻问道:“所以?,父亲,您到底为了什么,您自己知道吗?还是一年又一年,您把自己都骗了。” 慕元直很安静,很安静地笑了一声,挑眉看向这个拥有她的眉眼的女儿,苍白的唇笃定吐出:“我,为苍生。” 说?完,他起身,拿起一旁文书,淡淡道:“为父事情?还有很多?,你,可以?出去了。” 月下轻轻笑了,最后打量了一圈这个曾让她敬仰、让她畏惧的书房,目光最后落在椅子中那个好像早已苍老的男人身上。在她最深最深的梦里?,他用骄傲的目光看着她,把她举得好高好高,对她说?“吾儿可嘉,为父以?为傲”。 看着眼前这个人,她无声地自嘲一笑,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手落在书房的门上,推开前,她回头,告诉父亲:“母亲留给我的手记中,说?当她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便注定她不会再像当初那样爱慕您了。” 慕元直已经打开了文书,密密麻麻的字,铺天盖地的工作,他看得很认真,手死死攥着书册。 月下看着书案后的人。 好似久不见天日的苍白,已埋首于没有尽头的案牍之中。 母亲爱慕的是那个清冷孤傲的书生。她从庆王世子那里?就听说?过,国子监新来一个书生,冷得厉害,也?傲得厉害。她从宫学里?的大儒那里?看到了他的文章,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看到的那一刻,华阳公主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轻了。撞见他的这日,她还不知道这就是那个书生,直到他开口同她说?话,报出名姓。华阳公主轻轻啊了一声,看着他,好一会儿没说?话。他们说?了他的种种,却?没有人告诉她他原来这般——好看呀。 她脱口而出:“公子,可有家室?” 彷佛隔了许久,华阳公主才听到对面人回:“元直——,尚未娶妻。” 书房安静。 “还有,娘亲的手记只有我能看到,并且她还不忘嘱我焚掉。娘亲说?,一生都付笑谈,不足为外人道。” “我却?以?为,娘亲没说?实?话。分明是,即使不爱了,她也?生怕阻您远大前程,伤您分毫。” 说?完,月下推开了门,走出,关?上。 她把曾经七岁惴惴不安的自己,把曾经十七岁叛逆倔强的自己,都关?在身后。 月下抬头,望着雪后蔚蓝的天。 那样辽阔,那样干净。 第 115 章 这日的京城, 诡异极了。 世家贵族文武百官,都紧张地竖着耳朵。他们只知道有事发生,最多能打探出?事关:郡主,太子, 祁国公府。但任凭他们使劲浑身解数, 就再也打听不出?更多了。 然后, 他们就惊恐地听到: 太后娘娘出仁寿宫, 往乾清宫去了! 历来只有陛下入仁寿宫给太后娘娘请安的,哪里能劳动太后娘娘出?仁寿宫呢!太后出?仁寿宫亲往乾清宫请见?陛下,这几乎相当于太后明说陛下不孝, 她这个当母亲的只能亲自见?儿?子了! 顿时, 京城气氛更紧张了。所有人都在等?着最后的结果,等?着明了昨夜太子府,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直等?到傍晚,就等?来太子殿下亲自送太后娘娘回了仁寿宫。皇后回了永寿宫,至于陛下, 因为身子不适, 不能亲送太后,依然在乾清宫养病。 宫里对太后娘娘出?仁寿宫这样大事给出?的说法是, 太后担心陛下龙体,出?宫亲探。 原来不是不孝, 却是母子情深。 一时间,无论?是昨晚的太子府发生了什么?,还是今日聚集了太后、陛下、皇后和太子的乾清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各种猜测纷纭。但不管怎么?说, 太子站出?来说昨晚太子府无事,太后也站出?来说仁寿宫无事。扑朔迷离的惊天大事, 似乎就这么?重?重?举起,又轻轻放下了。 对于到底发生了什么?,依然只有各种猜测。甚至有人开始绘声?绘色表示,根本无关郡主府和祁国公?府,而是北方俺达贡间谍,渗透入太子府,这才引得久居深宫的太后娘娘都担心了,才有了今天这么?一出?。这么?一听,别说,也非常有道理啊。 傍晚,天儿?冷飕飕的,仁寿宫正殿前 萧淮扶着太后,一旁周嬷嬷接过?。 太后温和道:“今日多亏太子了,不然这事还真不知该怎么?了。” 萧淮看向太后,慢慢道:“祖母这是什么?话,这本就是孙儿?的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太子殿下这话—— 周嬷嬷轻轻看了一眼太子殿下:祁国公?府是外戚,祁国公?府的事,可谈不上是当朝太子殿下的分?内之事;至于郡主,早已成家,更不是太子殿下的分?内之事了。 太后却好像没听到这句“分?内之事”一样,关心道:“日暮天寒,这太阳一落就更冷了,太子当保重?身体,早些出?宫为是。” 萧淮偏头,目光落在殿内炕桌上一个抱枕上,绣着桃花院落,姹紫嫣红。 周嬷嬷眉头轻轻一蹙,随即就不动声?色放开了:那是郡主用?惯的抱枕。 萧淮听了太后的话,转回头,慢慢道:“祖母是不是觉得称心了?” 周嬷嬷恭敬地垂着头,扶着太后,垂下的眉尖儿?再次蹙了蹙。 太后温和地看着太子。 殿内一时间落针可闻。 萧淮扯了扯嘴角:“孙儿?娶不成朏朏了,祖母是不是放心了?” 太后慢慢道:“你呀就是糊涂了,朏朏早已嫁人,你早晚也会有自己的太子妃。” 闻言,萧淮看着太后,然后慢慢一礼,告辞道:“也是。不过?世事难料,峰回路转,也未可知。” 太后看着他:“哀家只希望,哀家的孩子无痛无灾,婚姻美满,百年好合。” 萧淮扯着唇角一笑:“太后与其相信什么?百年好合,不如相信——有情人终成眷属。” 说完他优雅一礼,转身大步离开了仁寿宫。 屋内,一时间很安静。 周嬷嬷这才蹙眉道:“娘娘?” 太后看着太子离开的方向,轻轻哼了一声?:“只要哀家活着,想都别想!” 此时的永寿宫里 听到太子离宫,祁皇后又一个茶碗摔了出?去,正好砸在了跪地擦着地面的小太监头上。好在,已经连摔好几个,这最后一个力道大不如前,小太监额头只是有了血痕,并没有真的出?血。他趴在地上,听到上头没有怪罪,立即打点起精神,继续无声?地收拾地面。 祁皇后愤怒的声?音:“不是说让他来见?本宫!” 郑嬷嬷忙道:“娘娘息怒,这不是前去通知的人跟殿下走岔了,没把口信带到。” 一听这个“走岔了”,祁皇后恼怒道: “平时都走螽斯门,好端端的今日他怎么?突然改了出?宫的路,这不是摆明了就想气死我?!” 这—— 郑嬷嬷只能使劲儿?安抚。 可这次的事儿?,怎么?可能是能安抚下去的呢。 祁皇后简直就像一个待爆发的火山。奈何,这次堵火山口的是她亲儿?子,一想到这里祁皇后就憋得胸口疼,喘不上气来! 偏偏,祁国公?府又有信儿?递过?来,祁国公?叮嘱接下来大局为重?,谁都不许再动郡主身边的人! 祁皇后只能憋着怒气撤回往荆州的追杀口令,什么?神医太监,不管郡主这次找什么?,她都不能为了舒坦给她宰了。毕竟,昨晚郡主那一刀,就连祁国公?都惊了!这个郡主,为了下头的小虾米,就能直接往天上捅窟窿! 郡主是个疯子,他们可不是。眼下正是关键的时候,可不能再为了那些个屁都不是的奴才秧子出?乱子了。 至于祁青斌,不管祁国公?府还是皇后和陛下,心疼当然是心疼的,愤怒也当然是愤怒的,但大局面前,这种儿?女之情且往后稍稍吧。 来日方长,总有一日—— 想到这里祁皇后狠狠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紧绷的面容慢慢放松。 这时宫人已经送上了新的热茶,祁皇后优雅地接过?,然后—— 狠狠往地上一摔! 碎瓷乱溅。 一旁宫人裙角已湿,死死垂着头,一动不敢动。 * 夜幕降临,郡主府里早已上了灯。 后院里,小洛子正带人打着廊下的冰溜子。 翠珏和璎珞拎着热茶过?来,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这么?冷的天,还敢往嘴里放,这是作死呢!” 立即有人小声?道:“姐姐,我?就是尝尝味!” 小洛子回头看了一眼,见?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太监,吓唬道:“小心舌头黏在冰块上,到时候就只能割舌头了” 闻言,小太监把手中冰溜子一扔,再也不敢乱舔了。 这时,有人来报,宋大人回来了! 院子里立即安静了,丫头们也不看热闹了,忙各忙各的事儿?,还留在院子里的也都低着头,不敢笑闹了。 璎珞忍不住小声?道:“明明宋大人好脾气的样子,瞧瞧她们一个个大气不敢喘的样儿?。” 翠珏同样小声?回了一句:“你不也是这样” 璎珞正要回嘴,看见?院门处宋大人已经进来,立即收声?,低头。直到宋大人穿过?院子,掀开厚门帘,进去,璎珞才轻轻吁出?一口气,看着垂下的门帘放心道:“郡主可算跟大人和好了” 翠珏白了她一眼:“郡主什么?时候跟大人不好了。” 璎珞歪头:“别瞒我?,我?可什么?都知道。” 两人看向静静垂下的门帘,相视一笑。 厚门帘挡住了外头的寒气,内中炭盆烧得正旺,香暖温馨。 宋晋已把厚披风留在外头,进了门帘脚步一顿,往同样垂着厚帘子的西暖阁看了一眼。他原地掸了掸衣裳,搓了搓手,去身上寒气,再进去。 就在这时,西暖阁门帘一掀,露出?一个小脑袋。 月下半跪在炕上,这时掀着帘子,探身伸头笑道:“大人,回来了!” 宋晋动作一顿,向她,缓缓点了点头。 不过?一转眼,宋晋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全身的冷然已尽去,漆黑的眸中染了笑意。 宋晋进了门帘,隔着炕桌,坐下。 一时间,房中安静异常明显。 月下本一直在等?她的宋大人回来,她的!明明一肚子话想说,此时见?他进来,竟然一时间不知该从而说起。 此时她悄悄抬眼看过?去。 宋晋提起一旁茶壶,重?新为月下杯中添了茶。又翻开一个茶碗,慢慢倒水。 安静的房中,只有注水的声?音。 月下托腮看着。果然,宋大人不管做什么?,永远都这么?认真,这么?好看! 放下茶壶,宋晋看向月下。 正对上月下看过?来的目光,微不可查地,轻轻一顿。宋晋忍不住轻笑一声?,这才道:“宫里怎么?说?” “外祖母让我?放心,她并不曾为难。” 宋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搁下道:“想必,太子殿下从中斡旋颇多。” 这样说的时候,宋晋抬起安静的目光,看向了月下。 两人说开后,第一次提到太子,月下微微一僵,不自然道:“本就是他——” “太子殿下。”宋晋轻声?。 月下疑惑看他。 宋晋目光温柔,看着她,轻声?道:“郡主,虽你与太子为表兄妹,但太子是我?大周储君,不可冒犯。郡主提起,该称太子殿下,或呼殿下。”他看着月下,一本正经提醒道:“郡主提到殿下,是不可以用?——‘他’的。” 说到“他”,宋晋温润如水的声?音里彷佛投入一个小小石子,让人疑心起了波澜。可对方明明温润从容,这时徐徐道:“称之,不敬。郡主下次,可改了吧。” 月下愣愣哦了一声?。她看了宋晋一眼,才继续道:“本就是、太子殿下的外祖家为非作歹,他——”月下立即改口,“殿下,太子殿下本就该从中斡旋。” 说完她立即闭上嘴巴。 宋晋见?她这样,又忍不住笑了一声?。 月下看他。 宋晋看见?她圆溜溜的黑眼睛,这样乖乖望过?来,又想笑了。他突然发现,他今日已经太多时候都忍不住想笑了。案牍之外,蓝天白云,树木寒风,就连街头穿得圆滚滚的孩童,揭开锅盖冒出?的腾腾热气,翻滚的汤圆,都让他眼中带笑。 再一次,宋晋不由心道,如果她是他的对手,兵不刃血,就足够让他死不知多少次了。 宋晋轻轻一声?叹息,可就连叹息,都是眸中染笑。 真的是—— 宋晋把月下的茶碗往她手边推了推,见?她喝了热茶,才开口说他的正事:“北边将开战,今日有人提起,我?已顺势请战,明日就要往京郊大营去了。” 这样说的时候,宋晋眼中依然含着笑意,伸手接过?了月下手中茶碗,轻轻搁在一旁,好像他只是顺口提起一件小事。 月下早已瞪大了眼睛,愣愣望着宋晋。 宋晋抬手,顿了顿,克制地弹了一下她光洁的额头,很轻很轻。 “郡主该能看出?来,北边这一仗,不过?是早晚的事。” 月下愣愣道:“可我?没想到这么?早,这么?——” “这么?突然?”宋晋替她说出?疑问。 月下望着他,点头。 宋晋缓声?道:“其实?,从、宋家主进京,北边的战事准备就已开始了。只是对于外人来说,突然了一些。”说到这里宋晋探身向前,低声?道:“突然一些好。” 凝视月下明亮的眼睛,宋晋轻声?解释:“明日进宫,郡主见?到太后娘娘就能明白了。”宋晋声?音更轻了一些:“眼下太后已到了前台,再也不能退回之前的完全防守之势了。”他慢慢道:“对局已经显露,而太后娘娘这边——,需要人——” 更轻的两个字:“掌兵。” 轻到好似一说出?来就无了。 月下一瞬间屏住了呼吸,思绪纷纷。 直到宋晋再次轻声?唤她:“郡主?” 月下回神,看他。 宋晋轻轻一笑,道:“有臣在,别怕。” 月下屏住的那口气,这才轻轻呼出?。 她望着宋晋:“是不是因为我??我?,太冲动,我?这次——” 宋晋一笑:“跟郡主无关,局势如此。总要有一件事,让这一切发生的。” 宋晋说得轻描淡写,但月下心里却知道哪是这样轻松的。 “大人,我?——” 宋晋越发温柔了:“放心,不是因为你。至于昨夜郡主所为——” 月下盯着宋晋,搁在膝上的手攥着帕子。 宋晋又笑了:“郡主做得很好,臣想,整个大周,都再也找不出?另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做得这么?好了。” 月下: 她,怎么?这么?不信呢 “郡主不信臣?” “信。”她不信自己,也信宋大人。 宋晋又笑了。 “还有,臣离开后,郡主要注意一下——小安子。” 月下才担心着北地战事,听到“离开”心中一紧,哪知道一下子又听到了后头的话—— 她瞬间看向宋晋: “为、为什么?,你,你为什么?这么?说?” 小安子,她的小安子—— 为什么?! 第 116 章 为什么! 月下?乌黑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宋晋。 宋晋放缓声音, 安抚道:“放松些,我也只是猜。” “猜?猜什么,你、你猜了什么,为什么要猜, 为什么要猜小安子?” 月下越发攥紧了手中帕子。 宋晋愈发放缓声音:“郡主, 别紧张——” “大人, 我不紧张。”月下?紧张道:“大人是不是觉得他哪里?不对, 是不是提醒我——提防他?” 月下?的?声音里?带上了无助。重?生以来,她?已一次次发现,她?曾以为的?真相未必是真相。可她?从来都没有想过, 这些跟她?一起走过来的?人, 会有她?不知道的?秘密。无论是翠珏、璎珞,还是小安子和小洛子,他们几乎是陪着她?长大的?人。前生,他们—— 想到这里?,月下?面色一白:除了小安子! 小安子, 消失了! 他消失了! 月下?面色更白了。 宋晋忙把温热的?茶水送到她?手边:“喝一口, 冷静,听我说。” 月下?忙抱着茶碗, 喝一口,冷静, 望着宋晋,等他说。 只是她?抱着茶碗的?手因为用力,关节微微泛白。 宋晋收回目光,望着月下?, 缓声道:“郡主,臣只是提醒你, 小安子的?身份,也许没有那么简单。” “身份?他有什么身份呀?他就?是我的?小安子,跟着我七年了!从我十岁,他就?跟着我了!外祖母亲自给我挑的?人,外祖母亲口跟我说,不管去哪里?,都可以带着小安子!”月下?巴巴望着宋晋,巴巴道。 宋晋认真听了,这时道:“如果是这样,臣以为,郡主可以直接问他。” “问什么?” “既是太后信任的?人,想必,他的?秘密该是郡主可以知道的?。” “秘密?”月下?更疑惑了。 宋晋话锋一转:“郡主该知道,臣曾遍览咱们大周历年财政支出?吧?” 月下?一愣,不知正说着小安子怎么突然说到这里?,她?诚实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宋晋 他看着她?诚实的?眼?睛,突然又想笑了。宋晋清了清嗓子,慢慢道:“现在郡主知道了。另外,郡主要知道,任何事,只要行过,就?必然会留下?痕迹。” 月下?一怔,望着宋晋。一时间,眼?前人似与?前生人重?合。夕阳下?,他转头道:“没什么难的?。皇后娘娘只要知道,任何事,只要行过,必然会留下?痕迹。” 前生今世,同样的?人,同样的?话。 可分明又不同。 前生的?宋大人,月下?记忆中,根本就?是不笑的?。眸中,好?似有冰。温和面容后,是淡淡的?冷。 让她?,敬且——,怕。 而眼?前人—— 月下?看着眼?前人,她?的?宋大人,眸中有浅浅笑意。 让她?—— 月下?看着他,轻声道:“大人,我,记住了。” 这次,反而轮到宋晋微微一愣,好?像一下?子不知自己说到了哪里?。 眼?前人极美的?眼?睛里?氤氲着水汽,氤氲着柔情?,信赖,眷恋。好?像,他说什么,她?都会听。很认真很认真地听。认真得,让人——怦然心动。 宋晋拿起一旁茶碗,慢慢喝了两?口,放在一边,这才重?新看向月下?,温和道:“刚才说到——” “只要行过,就?有痕迹。” “对。仁宗时期,宫内种种开支之中,就?有痕迹。” “什么?”月下?向前。 “仁宗养了人。” “什么!”月下?一惊。前生她?可听过太多次这种秘密了:xxx养了人 月下?瞧着宋晋,嘴唇动了动,结巴道:“大、大、大人,有没有可能你猜错了,我外祖父不是那样的?人!” 宋晋一愣,立即明白月下?想岔了: 不怪月下?想歪,实在是仁宗之前好?几个皇帝,都各有癖好?。其中一个,就?特别爱微服出?宫,在宫外养了不少人而仁宗,也有微服出?宫这么个癖好?。 月下?解释道:“我外祖父其实并不喜欢出?宫的?,反而是我外祖母喜欢出?宫。每次微服,其实都是我外祖母闹着要去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宋晋: 月下?:“真的?!” 宋晋又有些想笑了,他实在没忍住,低了头,笑了一声,再次清了嗓子。这才抬头,忍着笑看向月下?:“郡主,臣的?意思是仁宗养了一批人。” 月下?:“多少?!”还一批! “应该不少。很花钱。” 月下?慢慢琢磨过来味了,几乎用气声问道:“什、什么人?” 宋晋也把声音压得极低:“臣猜,是死士吧。” “你是说——”小安子,是死士? 月下?咽了唾沫。 宋晋点了点头:“臣猜。” 月下?好?一会儿没说话。 好?一会儿,月下?抬头望向宋晋:“大人,你,你怎么猜的??”就?通过那些乱七八糟的?开支记录?连后宫哪个殿里?换几个茶杯都记在上头,反而很多别的?,不管是陛下?还是哪个有心人的?灵机一动,就?可能记到别处了。 宋晋喝了口茶,看她?:“就?是,猜。” 月下?:“纯猜呀?” 宋晋又忍不住想笑了,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慢慢道:“那肯定不纯。” 月下?: 慢慢把茶喝了,宋晋才解释道:“钱财流动都是有迹可循的?,一旦想要掩盖,就?会留下?更多痕迹。循着这个迹象往上,就?会慢慢逼近他人的?意图,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发现真相。” 世间事都是如此。只要心虚就?会试图掩盖,一旦掩盖就?会留下?更多迹象。如此,一个人只要想知道,就?可以洞悉一切。唯有—— 宋晋隔着炕桌看向眼?前人。 唯有眼?前人。她?出?现,他就?需要掩盖,别说看清了,她?还未动,他自己已经先乱了。 月下?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宋晋,内中盈满无声的?惊叹和崇拜。 眼?尾轻勾,眸子黑亮,灿然若星辰在其中,又如秋水轻漾。 宋晋实在没忍住,抬手,几乎要触碰她?。最后,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 月下?没动,慢慢红了脸。 屋内,好?一会儿没有声音。 两?人隔着炕桌,相望。 屋内烛火静静燃着,百合香淡淡,却氤氲出?一种莫名?的?紧张。 就?在这时—— 隔着帘子,有人说话: “郡主,小安子来了!” 啪一声—— 灯花轻轻一爆。 彷佛梦醒,两?人俱都移开目光。 俱都去摸茶碗。 月下?端着茶碗,向帘外道:“让他来回话。” 本就?轻软的?声音,此时听来更是让人耳朵微微发痒。 宋晋端起茶碗,已到嘴边,才发现已经空了。他不觉再次轻声一笑,静静搁下?茶碗,才看向月下?,起身道:“正好?,臣正该告辞,为明日去京郊大营做些准备。” 月下?惊觉:北方,打仗,宋大人! 这样大的?事儿,她?还没开始担心,竟然就?被宋大人轻描淡写转开了! “我一会儿,我、我去找你!” 心里?担心,月下?脱口而出?。 说出?口才意识到,已经很晚了。待一会儿,就?更晚了。 夜深人静之时,是不妥吧? 月下?不由看向宋晋,声音低弱了些:“大人觉得,好?不好??” 话落,就?听宋晋轻声道: “好?。” * 厢房中,宋晋已离开好?一会儿了。 月下?望着静静垂下?的?门帘,抬手摸了摸脸。 她?不由一歪身子,把发热的?脸埋入枕中。 好?在,很快,小安子就?到了。 月下?立即坐直身子,重?新为自己斟了茶,慢慢喝了,道:“进来吧。” 帘子一动,小安子进来回话。 把荆州找人的?情?况一一回了,小安子就?静立一边,等郡主说话。 月下?看着他,前生种种,纷纷而过。 她?问:“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 小安子抬起眼?睛,看向郡主。 月下?慢慢道:“关于你的?身份,你为何来到我身边。” 房间里?安静极了。 小安子跪下?,叩头,恭敬回道:“不是奴才隐瞒,是娘娘吩咐,只有郡主自己问起的?时候奴才才可以说。” 原来真的?! 明明有了准备,月下?还是狠狠一惊。 就?听小安子道: “太后娘娘希望郡主顺遂安乐,有些事,知道的?越少越好?。可太后娘娘也说了,如有一日郡主问起,就?到了郡主该知道的?时候了。” 月下?认真听着。 “奴才出?自——血刃。是仁宗爷暗中所?有,后传给武宗。武宗后,留给了太后。血刃之中,太后挑中了奴才,把奴才拨给了郡主。从此,奴才不再领其他命令,只负责一件事,就?是郡主的?安全。” 血刃。 房中一时间没人说话。 小安子跪地,垂着头,静静等着。 月下?攥着茶杯,探身问他:“你可知道,有什么办法能让一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安子一愣。 月下?看着他。 小安子:“郡主所?说,正是血刃的?看家本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听到小安子口中说出?他的?命运,月下?面色一白。急问:“必不会只有你们做得到,是不是有旁人也能做到?” 问毕,月下?死死盯着小安子。 小安子摇头,自豪一笑:“郡主,您是低估了这件事的?难度。奴才可以这样说,一般人再怎么样都会留下?痕迹。但在杀人然后毁尸灭迹这一块,咱们是专业的?!” 月下?面色越发白了,就?听小安子继续道:“我们想让一个人消失,就?能让他消失得干干净净,任凭怎么找,都再也寻不到这人的?任何痕迹!”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低了,他终于发现郡主脸色不对:“郡主?” 月下?已不自觉咬着食指关节,凝着眉头,看着小安子。 小安子不知哪里?不对,不敢吭声。 过了好?一会。 月下?缓缓问道:“还有谁知道你的?身份?” “只有太后娘娘和周嬷嬷。如今,多了郡主。” “血刃之中,没有人知道你?” “血刃之中,都不会以真面目示人。组织里?知道奴才如今身份的?,只有奴才上下?线上的?两?人。” “谁?” “一个是康公公。” “跟着七皇子的?康公公?”想到那个白白胖胖说话慢悠悠异常耐心的?康公公,月下?诧异极了。 小安子点头。 “还有?” “永寿宫的?小全子。” 康公公和小全子。 月下?攥着茶杯,看向小安子: “告诉外祖母,查血刃。” 小安子一惊,愣住了。 “也许,血刃出?了叛徒。我有征兆梦,梦中你突然消失——” 月下?目光好?像看着他,又好?像根本没看他:“任凭我如何寻找,再也不见踪迹。一年又一年,怎么都寻不到,哪里?都寻不到。” 郡主的?语气和目光,让小安子不由狠狠一颤。 上首的?郡主,彷佛不时在说一个梦,彷佛这一切都曾真切发生过。 小安子不由问道:“郡主,梦中可还有别的??” 月下?闭了闭眼?,彷佛在重?新忆那一场梦,她?睁开眼?睛:“梦里?那日,你离开前支领过一笔银子,理由录的?是有故人遇困。” 安静房中,月下?与?小安子相视。 前生,月下?也顺着这条线索查过,可小安子一向沉默寡言,领差办事,多一句话也是不说的?,从不与?人相交。除了她?和她?身边这几人,小安子哪里?有什么旧人。 显然,此时小安子也想到这些。除了小洛子几人外,能让他用一句“故人”的?—— 只有血刃中的?康公公和小全子。 小安子垂了头,默然站立。 一切可能是梦—— 也可能—— 一向极为淡漠的?小安子垂下?的?手,不由轻轻颤了颤。 月下?同样垂了视线,望着桌上茶碗。血刃也许可以让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消失。但一个人这样消失,本身就?是最大的?痕迹,表明这个人的?身份不简单。不然,一个小太监,随便一口井,一根绳子,像对小洛子一样,或者干脆就?像对璎珞一样往井里?一推。前生,小安子的?突然消失,本身就?是最大的?问题。可惜她?眼?瞎心盲,要不是宋大人提醒,她?如今也许都还蒙在鼓里?。 也许今生,小安子还会再次——消失。 想到这里?,月下?一个寒战。又想到什么,她?突然向小安子道:“血刃里?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一个人死得看不出?蹊跷,好?像正常死亡?” 小安子立即回道:“并没有这样的?办法。即使用针,能要人命的?也只有那几处,宫里?太医也能看出?端倪。” “用毒呢?”月下?的?声音发颤。 “血刃并不长于用毒,也正是因为这个世上就?没有无色无味的?毒,毒发身亡后,更会留下?种种迹象,绝无可能逃过太医们的?眼?睛。更不要说,一旦确定毒的?种类,就?可以追查其来路,就?会暴露更多用毒人的?线索。比起毒来,自己打造的?武器,反而更隐蔽。” 例如他,杀人更爱用铜钱镖。自产自用,顺手极了。 月下?攥着的?手一松,轻声道:“去吧,去查。” 小安子一凛,领命而去。 第 117 章 夜又深了些。 小洛子伴月下出来, 院中的灯已经熄了好些。 雪后的夜晚是一种清透凛然的寒冷,清幽夜幕上挂着一轮冷月,洒下一地银辉。照出了积雪的廊檐,院中树木枝条幽幽伸展着。 小洛子在一旁挑着灯笼, 为?月下照着路。 两人?到?了西院书房院中, 月下才一踏上书房前的台阶, 书房的门就?开了。 月下一抬头就?对上了正看过来的宋晋。 深冬的夜格外冷冽。 宋晋两步向前, 一面伸手拢住月下因为?提步散开的披风,一面向小洛子道?:“时安和星远都在旁边厢房里烤火。” 小洛子看向郡主,月下点了点头。 进入书房, 瞬间严寒与深夜好似都被关在身后, 书房里暖光融融。早在月下到?来前,宋晋就?专门多加了炭火。 月下不由往四?周打量。 好些日子没过来,似乎一切如旧。看到?旁边一架子书册,月下一下子想?到?了今生第一次步入宋大人?书房那晚。目光从那一溜《大周律》扫过,月下这才想?起来:“我借大人?的《大周律》, 忘了还?。” 宋晋接过月下披风, 正往一旁乌木架上挂去:“郡主留着就?是了,臣早已记下所有?《大周律》。” “可大人?当?日特别嘱我要还?的?” 宋晋仔细挂好了披风, 闻言,转头, 向月下看了过来。 烛光下,他看过来的眼睛如同轻启的凤尾,眼梢微微上扬,眼眸幽深, 却含着浅笑。 月下心噗一跳,忙转开视线, 往前方桌案看去。 书案上一卷文书似才写了一半,旁边搁着的毛笔上还?蘸着墨。月下不由上前,低头去看。 宋晋见月下关心,解释道?:“是北边的后勤供给和转运方略。” 见月下看过来,宋晋对她?笑了笑:“单论?打仗,镇北侯府镇守北地多年,臣想?,目下有?周世子,北地还?有?周老将军,都是可以请教的。只?物资转运这部分,还?需格外斟酌。” 月下认真听着,目光从宋晋脸上重新落向桌上未干的笔墨。她?脑中已都是北地呼啸,兵戈之声。想?到?舅舅当?年—— 一个冷战,月下猛然?抓住宋晋垂在身侧的手。 突然?的举动,让宋晋一僵,随即就?意识到?月下的手冰凉。 知她?担心,宋晋拉起她?的手,笼在自己掌心之间,轻声道?:“郡主别怕,臣并非仓皇领命,而?是早有?准备。” 宋大人?的声音轻缓温和,能抚慰一切。 月下知他自来都是如此,天大的难事,在他言语中也总是淡淡的。想?到?今生,很?多事都变了,从大礼议到?北地战事曾经发生的,悄然?消失。前世没发生的,却轰然?落地。战场凶险,夺去皇帝舅舅性命的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阴谋,只?需一场突然?变故,一个小小疏忽!而?今生,她?带来了那么多变故—— 他甚至比前生更早踏入战场,他还?会同前生一样好好地归来吗? 想?到?这里,月下眼中涌上了泪。 要是,万一—— “万一,万一天时不利呢”她?虽不曾读兵书,也知战争讲究天时地利。大周对北蛮用兵,本?就?不具地利,她?还?改了天时! 月下抓着宋晋,慌乱道?:“还?有?人?!俺达贡阴险凶狠,不择手段就?是咱们这边,祁国公府处心积虑,一肚子坏水还?有?陛下,还?有?殿下。”提起萧淮,月下攥着宋晋的手抖了:“他——” 想?到?萧淮可能比前世更早动手,而?战场凶险—— 月下一张本?就?雪白的脸顿失血色,唇轻轻哆嗦着。 明?珠郡主有?一双世间最美的眼睛。 此时,这双眼睛隔着泪光望过来—— 望向他。 宋晋漆黑的眼睛看着她?。心里却蓦地浮现一个念头:不要提“他”。 鲜明?,狰狞。宋晋陡然?发现,她?才看向他,属于他的那颗永不餍足的心就?已经在叫嚣着:只?看向他。 月下真的慌了,抓着宋晋,提醒他:“宋大人?,他,他没有?你想?的那么讲道?理的,他,他很?有?可能,他——” 好似不断上涨的汪洋冲毁了堤岸,又彷佛早已一再绷紧的琴弦“铮”一声—— 蹦段。 “郡主?”他安静地唤她?。 “大人??”她?抬头应他。 然?后就?是骤然?的静寂。 烛火轻晃,异常地静。 宋晋俯身,把嘴唇贴在了月下的唇上。 月下整个人?一下子绷紧。 宋晋移开唇,目视她?。 月下已然?失声。 宋晋的目光漆黑,幽深。 搭在椅背上的玄色大氅已铺展在月下身后硕大的书案上。 宋晋落在她?身上的手轻柔而?坚定。 她?顺着他的力道?,于无垠寂静与虚空之中,柔软而?无力。 等她?再次能够思考时,她?的上方是俯身逼近的宋晋。 她?的身下是他那张大毛里子的玄色披风。 宋晋的脸停留在她?上方,很?近很?近的距离,没有?再动。 近到?——呼吸可闻。 是谁的呼吸,又是谁的心跳,在这样安静的夜里,格外分明?。 如此近的距离,月下颤颤的目光对上了——宋晋的。 她?紧张抬起的手,落在了宋晋的腰间。她?急需攀附,在即将到?来的坠落中。 宋晋目光一暗。 月下闭上了眼睛。 无法分辨这天与地,这夜与明?。 她?的身旁是经学义理,是大周律法,是北方军务,是六部文书,是层层叠叠的土地清丈文册。哪一个她?都唯恐碰坏。她?唯一能够且不怕碰乱的,只?有?——只?有?身前这个人?。她?可以肆无忌惮攀附他,抓住他,弄乱他。 他属于她?。 她?生而?富贵,是大周最尊贵的郡主。可这世间一切在她?看来都关联苍生,都是渺小于她?不可轻扰的。唯有?眼前这个人?,属于她?。 苍生指望他。 而?她?,拥有?他。 短暂意乱后,月下毫不迟疑地迎上去,紧紧抓住他,轻轻咬住他。身前人?几乎是狠狠一滞,然?后是再也没有?任何犹疑地压下来,是彻底的意乱,也是彻底的情迷。 八角宫灯静静燃着,房中喘息由轻到?重。 烛火下衣襟散乱,雪白柔腻从女子脖颈往下蔓延,熬红了人?的眼睛。 硕大的乌木桌案,玄色大氅起了皱褶。 彷佛烧着一团火,炽热,难以抑制。 在这个又深又冷的黑夜里,放肆又无法抑制地烧开,烧下去。 突然?—— 宋晋狠狠一抬头,看向书房门,抬起的眼尾染着红。 是笃笃的叩门声。 门外是显然?提高的喊声:“京郊军报!” 宋晋立刻起身,拉人?入怀,拢起月下已然?散乱的衣襟,惯常握笔的手为?她?一点点扣起。 宋晋垂眸,仔细扣着。 如同雕刻一样,克制,认真。 只?宋大人?的衣领微微敞开,露出他线条优美的脖颈。 月下目光如同水波漾荡的湖面,雾气散去。 这时只?是抬头看过来,就?同盘踞湖面的妖,一个目光都是最有?效的引诱。 宋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缓慢为?她?扣肩头最后一粒纽扣。然?后,狠狠把人?按入怀中,宋晋抱着她?,无声克制。 他的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后背,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道?:“没事的,是外头有?信送来” 他安抚怀中的人?,也是安抚他那完全失控的让他此时都觉心惊的欲望。 就?在刚刚,他的郡主让他清清楚楚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宋晋始终隐隐知道?他在,可就?在刚刚,她?放出了他。携卷着滔天的欲望。 烛火下,宋晋闭了眼睛。这才知道?,他始终幽禁的毒龙,是何种模样。 好在,他拥有?她?。 她?在他的怀中,哪里也不会去。 月下在宋晋温柔的轻抚下回神,终于再次看清了自己身处何地。 这次,她?听见了门外的动静。 月下立即挣开,开始手忙脚乱收拾宋大人?的书案。 她?听到?身后人?一声轻笑,月下甚至没敢回头,只?脖颈耳根再次烧起绯红。 宋晋目光落在月下身上,顺手捞起玄色大氅,这才开始整理自己的衣襟。 转瞬间,他已完成了转变。变成那个人?前的宋晋:是温文尔雅的探花,也是克己寡欲的右侍郎。 嘴角含着他惯常的温润的笑,温和而?从容。这时动手扶起倒了的笔架,推回桌角的砚台。 八角宫灯静静燃着,温柔,旖旎。 书房安静。 月下一眼都没有?再看宋晋。 反而?是宋晋,不时瞥一眼身旁人?,有?淡淡笑意掠过眼中。 等到?书房门开,时安进来的时候。 月下已经坐在了八角宫灯下,正全神贯注看着手中书册。 宋晋收回目光,站在乌木书案前,看向来人?。 书房中很?静。 时安低着头,一眼都不敢多看,上前呈送上京郊大营送来的文书,然?后立即往书房门口站去。 宋晋拆开,一目十行看过,看向月下。 月下此时正紧张地看过来。 宋晋温润的声音:“别担心,不过是北地俺达贡动向。” 月下忙点头。她?知道?绝不仅是这些。冬夜急递,从来都不会是小事,北方局势一定更紧急了。 宋晋的声音越发轻缓:“臣需同周小将军同往京郊大营,以备出征。” 月下又点头:“现在?” 宋晋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 月下立即站起来:“需要准备什么?” “别担心。需要的东西,臣早已准备妥当?。” 月下慌乱地点头。 这时又有?人?来报:镇北侯府世子周迟已带人?在府门外等候。 宋晋嗯了一声,星远已经抱过来了宋晋斗篷,外头时安已让人?牵马等候。 无声而?有?序,一切就?绪。 宋晋上前,为?月下扶了扶发上珠钗,目光凝着她?抬起的脸,轻声道?:“郡主,臣先告辞。” 月下点头,不自觉抓住了眼前人?的衣襟,反应过来立即松手。 宋晋垂眸,看着月下纤若无骨的手为?他抚平衣襟。 他垂下的眸中有?暗色涌动:正是眼前这双手抓着他,落在他的腰间,散开的领口—— 立即,宋晋退后一步,垂眸一礼,起身冲月下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大步离开了书房。 直到?步入冰冷的夜风中,朔风拂面,刺骨的冷。 宋晋的步子才重新平缓下来。他没有?转身,一面听着身旁人?回报,一面带人?快速出府,与周迟汇合,迅速上马朝京郊大营策马而?去。 第 118 章 不过几?日时间, 整个京城最关?心的话题都是即将开赴北地的军队。 接下来的半个月,宋晋等人都没有机会再回府,全都在?京郊大营,日夜布局, 操练, 一丝不苟地?为奔赴北地?做准备。 不管是赵党, 还是祁党, 这段时间都安静了下来。 他们的目光都在北地,在?京郊大营。 祁国公的书房中 祁青宴至今都是一脸不可?思议。他至今都没想明白:宋晋为何?会直接应承下来? 太子府阿斌出事后?第二天,正是祁青宴火气最大的时候, 可?皇后?娘娘眼?下都奈何?不了郡主府, 更不要说他。当时皇宫书房正在?议北地?战事,他们祁国公府受了如此大辱,宋晋居然始终没事人一样,还好生生站在?那?里议政。听到宋晋丝毫不乱地?提出对北边战事的各种想法,祁青宴当时就气不打一处来, 直接开口要给宋晋一个下不来台: “宋大人博学多识, 对北地?军务也是知之?甚深,既然宋大人这么懂, 咱们还在?这里讨论什么带兵人选,宋大人不就是现成的人选!” 其?他祁党人自然帮衬他, 纷纷往上?拱。 他正等着宋晋如何?道貌岸然巧言令色地?推托,哪知道宋晋居然直接就请战了。 明明是挤兑宋晋,结果最后?倒让他们目瞪口呆,一时间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祁青宴再次深深喘了口气:那?可?是北境!是杀人如麻的北地?狼王俺达贡!是死人跟死只鸡一样稀松平常的战场! 就是护卫再森严的武宗, 不也说死就死了! 祁青宴真的不明白:宋晋是真不怕死,还是宋晋根本就是想往上?爬想疯了?! “这些草根出身的人真的太可?怕了”为了往上?爬, 真是连命都能不要啊,祁青宴喃喃感叹。 一旁山羊胡子谋士看了这位祁国公府大世?子一眼?,祁国公也看向?了祁青宴。 祁青宴一凛,立即闭嘴,坐得?端直。 一时间,书房里安静异常。 直到祁国公开口:“他敢上?战场,我们国公府里难道就没有敢的了?” 山羊胡子谋士立即看向?了祁青宴。 祁青宴意识到这话居然是点他的,顿时张口结舌。他觉得?,从明珠郡主那?一刀子下去,是不是都疯了? 他可?是读圣贤书的人,他是能打仗的武夫吗!要说以前,他还觉得?只要带足人,就能保证安全,可?武宗的死,让他再也不相信这些了。战场上?,是会真死人的。刀剑无言,可?不管你是一介匹夫,还是王公勋贵。 祁青宴埋了头。 祁国公失望地?收回了目光。别说祁青宴不吭声,就是祁青宴真的请战,他也是不允的。如今,祁国公府能指望的就剩下他这个长?孙了!但祁青宴的表现,再次让他深深失望了,再一次忍不住想到:要是小九还在?,要是他的小九还在? 多少事都会完全不同呀! 可?恨的倭寇! 祁国公只要一想到祁煜的死,就痛彻心扉。尤其?是这一年来,他越来越意识到他的小九的死,不仅仅是让祁国公府痛失最好的接班人。祁煜的死,对整个祁赵两党的对峙格局,对整个朝局,对他们祁氏一族的长?远发展都影响巨大。从此,他们不仅东南无可?用之?人了,南边乱了,他们南边缺人,如今北地?,他们还是面临缺人! 缺一个足以抗衡宋晋的人! 再一次,祁国公不仅心痛祁煜的死,还惋惜地?想起了徐律的死。 谋士捋了捋胡子,打破了书房的僵局,缓缓道:“如果这次,宋晋要是再立功——” 那?,可?就太可?怕了。 祁国公老脸一动,露出一个沉沉的笑:“那?可?是北地?战场。他一个文人,哪有那?么好立的功。” 山羊谋士忙应是,心里却想到了当日大礼辩。那?可?是治学一辈子的大儒王桢,谁能想到,所有人心中唯独不擅治学的宋晋,能赢? 想到这里,山羊谋士还是小心提醒道:“无论如何?,还是当让我们在?北地?的人警醒些” 祁国公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笑了: “北地?乃我边陲重地?,宋大人能立功,于我大周是好事。” 祁青宴诧异地?望向?了祖父,一时间根本分不清祖父是假意还是糊涂了 祁国公挑了挑稀疏的眉头:他这话,是真心的。 只是,他没说的是,宋晋就是立了功,也没事。 太子殿下,不会让他活着回来。 想到这里,祁国公沉沉一笑。 * 时,已入腊月。 夜,明月高悬。 郡主府内院,璎珞和翠珏正陪月下在?西暖阁。 翠珏和璎珞一边打络子,一边不时看一眼?炕桌旁的郡主。 郡主又开始对着那?些写着她们看不懂符号的字纸琢磨了,一会儿圈起来这个,一会儿又提笔加上?那?个。 翠珏看了一眼?时辰,看向?了璎珞。璎珞放下手中活,伸了个懒腰,见郡主没有反应,她又掩着嘴打了一个夸张的哈欠。 月下抬头:“困了?你们先去睡吧。” 翠珏起身道:“时候不早了,郡主也歇着吧?” 月下盯着纸上?关?于前生的种种细节:“我这会儿睡不着” 璎珞见状,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宋大人也是,去了军营这么久了,也不说回来看一眼?” 宋晋入京郊大营已一个月了。 月下叹了口气:“打战是生死攸关?的事情,一点马虎不得?的。” 她抬手推开了紧闭的窗,外头寒气顿时涌入。翠珏忙上?前给月下披上?袄子,月下望着天空那?轮月亮,没有说话。 一时间,几?人都没说话。 璎珞也知道自己抱怨的不是。别说宋大人比别人更需时间准备,就是镇北侯府的世?子打小操练的人,也是自打去了,就没有回来过。 夜愈发深了,外头寒意更深了。 璎珞下去要热水,一出去就哎呦了一声:“外头太冷了,真真能把人的皮都冻破!” 翠珏轻声道:“郡主,关?上?窗吧?” 月下点了点头,看着翠珏探身关?窗,她突然喊了一声:“翠珏——” 吱一声,窗子闭上?。 翠珏看向?郡主。 月下却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她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字纸,抬起头看向?翠珏:“我、我总觉得?会有很?不好很?不好的事情” 翠珏小心道:“什么样的事呢?” 月下抓着翠珏的手:“荆州那?人快到京城了吧?” 翠珏忙道:“没有几?日了。” 见月下这样紧张,翠珏劝道:“郡主,奴婢听说那?人确实疯疯癫癫的,他说的话——”她知道郡主对这人抱很?大希望,虽然她甚至不明白郡主到底想知道什么,可?她知道这一年寻的人都没有给郡主答案。可?来自荆州的消息,让翠珏皱眉,她很?怕郡主这次再失望。到那?时,又要寻谁呢。 月下抓着翠珏,默然不语,目光依然凝在?那?些遍布符号和片言只语的字纸上?。 夜深人静,连打更的人都是匆匆巡过,喊上?两嗓子,就赶紧快步往值夜的房中钻去,里头有热水热酒,还有暖腾腾的火盆。 这天儿,真是冷得?让人在?外头一刻也待不住。 郡主府各处的灯渐渐都熄了,内院里月下已经睡下。 突然惊醒,月下坐起身。 碧纱橱里的璎珞睡得?正熟。 此时已是后?半夜了。 月下掀开被?子,轻手轻脚起了身,披着袄子来到窗边。她轻轻推开一点点,外头月亮已西沉。 她的手不觉攥着袄子的角儿,不知道此时的宋大人是在?睡梦中,还是秉烛看着那?些永远看不完的文书。 如果在?睡中,他会不会梦到她? 如果醒着,他会不会有一刻看这月亮? 月下轻轻关?上?一角窗,转身靠着窗棂,攥着身上?袄子,想念一个人。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到,此时的宋晋,正无声纵马行在?京城的街道上?。 身后?时安紧紧跟着。 这些日子,宋晋不仅白日里要跟着士兵一起操练,日常操练之?外,还要跟着周迟一起练习弓马兵器。晚间,要跟其?他将领一次次商讨北地?军务。天天都要到很?晚,整个京郊大营都睡了,宋大人还要看书。 时安对自家大公子真是佩服得?足足的。大人精力?旺盛,让他自叹弗如! 每夜,大人总会对着营房外的天看上?好一会儿。今夜也是如此。今夜的月亮很?大,很?亮。时安跟着宋晋看了半天,突然,宋晋说他想回城一趟。 然后?,他们就是如今这样了—— 马一掉头,无声入了富安坊,天上?月已西沉了。 时安这才确定,原来自家大人真的只是想念郡主了。 他看着前方疾驰的宋晋,一夹马肚跟上?。 前头宋晋已经下马,人已踏上?郡主府门前的石阶。 时安这才到了,一勒缰,停了马,下来就要上?前去叫门。 宋晋却突然拉住了他。 时安一愣。 宋晋看着大门,好一会儿没动。 时安也就不敢动了。一路来,跑得?浑身火热,此时一下马,顿时觉得?冷风刺骨。时安缩了缩脖子。 月亮斜斜挂在?天边,夜静得?很?,天冷得?厉害。 郡主府大门两边的灯笼照出一片柔光,两边玉白的石狮子静静立着。 时安心里有些着急了,已到家门,不知道大人还在?等什么!距离出战的日子越来越近,不赶紧见上?一面,就只剩下大军出征那?日的城门送行了。眼?下拍门,算来还有两个时辰。这样他们正好能在?大营上?午点兵前赶回去。 “大人?”时安轻唤了一声。 一张嘴,凉气灌了一嗓子。 宋晋长?睫一动,抬眸再次看向?了大门。 他突然转身,上?马,对时安道:“回去吧。” 时安: 宋晋已骑马再次无声进入黑夜。 时安忙跟上?。 一直到再次出了城门,宋晋的马才慢了下来。 时安终于追上?了,喘着粗气,不解道:“大人?” 宋晋回望身后?,轻声道:“出征那?日,就会见的。” 时安不明白,到都家门口了,多见一面不好吗? “一面还是两面,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区别。” 宋晋轻笑了一声,再次策马,向?着京郊大营而去。 没有区别?大人这样的人,从来都是有备而动,怎么会突然回来? 时安不明白。 时安更不明白的是,既然回来了:为何?不见一面。旁的他不知,但大人想见郡主,他是知道的。 宋晋已经再次策马行远了。他说的是,见一面还是两面,都一样。他没有说的是,他害怕,他害怕他像那?晚一样失去自制。 如果她靠近,他根本不相信自己能够——停下来。 宋晋看向?天边月: 如果,如果—— 如果最终,他回不来—— 至少,至少她还可?以—— 做太子妃。 做皇后?。 她的清白,将会让她同——太子之?间,少一些芥蒂。她的路,将会更容易走一些。 到那?一日,没有了他,只要想想她那?个性子,宋晋的心就止不住疼。 如果有那?一日,至少,至少—— 宋晋猛一夹马腹,更快向?前,彻底离开了京城。 快得?时安差点就跟不上?。 要快一点,要离开得?更远一点—— 不然,宋晋真怕自己回转。 直到离得?足够远,他再也没有时间能在?点兵之?前回转见到她,宋晋才放慢了马速。随着速度放慢,他的面上?有汗滑落。 时安终于赶上?了宋晋,喊了一声“大人”。 宋晋这才回头,轻笑道:“辛苦你了。上?午操练后?,中午你不用过来我这边了,好好睡一觉吧。” 说完,他轻扬马鞭,再次向?前。 第 119 章 天渐渐亮了?, 日头渐渐升高。 理国公府,老太太院中,比往日安静了一些。 请安的人已经散了?,老太太只留下了大房的大爷和大奶奶。 慕熹微挺着肚子, 坐在一边。 老太太坐在上首, 下面地上站着理国公府大房那位大爷。 “你决定了??”老太太看向大孙子。 下首男人看了?一眼一旁的慕熹微, 目光在她挺着的肚子上一停, 向着上首跪下道:“孙儿深以?为媳妇说的是?,也许机会只有这么一次,抓不?住就再没有了?。孙儿希望能够建功立业, 重?振我理国公府声威!” 说完叩首。他的额头触着冰冷的地面, 平复了?他体内激荡的血液。机会,对,就是?机会!打?小他也跟着祖父练习弓马,舞刀弄剑,也有过建功立业的愿望!直到一日日的平庸, 让他一日日碌碌无为下去。就在他以?为他的一生, 都将如?此下去,默默无闻, 就像他们理国公府一样,在京城贵族中彻底落寞, 这时,是?他的妻子提醒了?他:他要的机会,就在眼前。 长风八万里,一梦玉门?关。 擅琴棋诗词的齐姨娘念过无数缠绵悱恻的情诗, 也曾一次次让他怦然心动。可春宵帐暖之后,酒意酣畅初醒, 他总觉得怅然若失。直到从他妻子口中听到这一句!妻子问?他,是?一日又一日默默无闻地死,还是?轰轰烈烈地活! 如?果可以?轰轰烈烈地死,谁想像一团烂泥一样默默无闻地活! 理国公府大房嫡长子赵长风目光坚毅。 他不?是?旁人认为的破落公子,只知缠绵悱恻。他是?理国公府的长孙,他的祖父为他的诞生大宴宾客,亲自为他取名——赵长风。 上首老太太看着孙儿,狠狠一顿手中沉香木拐:“好!这才是?我理国公府的好男儿!” 老太太看着孙儿慢慢道:“娶到这样好的媳妇是?你的福气,也是?咱们国公府的福气。咱们理国公府是?兴是?没,端看这一次了?!” 老太太老辣地看到,眼下就是?站队的时候了?。 旁人可以?求稳,可他们理国公府只能铤而走险,赌一把!再不?站队,就彻底边缘化了?。 她的老眼落在了?一旁的慕熹微身上。慕熹微垂着眼睛,轻抚着肚子,温柔而安静。 老太太心中满意地点了?点头,有这样的孙媳妇,有这样的母亲,再有孙儿为国公府博来一个机会,他们理国公府才有将来可言! 站队郡主府和太后一边! 是?赌。 也是?老太太通过长久观察,确定了?一点,即使祁国公府和皇后那边赢了?,他们理国公府跟着也没有多?少?机会。机会只在更险的一边。更不?要说,大孙媳妇将会生下他们国公府的曾嫡长孙。除非彻底放弃这个孙媳妇,不?然他们理国公府要么不?站队,要站队只能站在郡主那边。 显然,老太太已经认定,慕熹微比祁白蓉更可能养育出他们国公府最佳的继承人。 老太太探身向前,盯着长孙道: “到了?军中,你就是?宋大人的人!”她的声音苍老,又坚决:“你活着,宋大人就不?能死。如?果——” 老太太看着孙儿慢慢道:“你能替宋大人——死了?,咱们理国公府就起来了?。” 老人目光凝重?而灼热,燃烧着痛楚,也燃烧着希望。 郡主这个人,记人的情,从不?会亏待她的人。这时老太太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孙子:“去吧!等你儿子出世,会给你信儿的,那时候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振兴国公府!” 地上人叩首:“孙儿谨记!” “起来,去吧。无论结果如?何,你都将是?我国公府最好的继承人!” 赌! 从头到尾都是?赌。 赌太后、郡主和宋大人! 赌这是?个男孩子! 赌这个男孩子能平平安安长大! 在这个充斥着是?非成败的富贵荣华地,对于一个已彻底落败的国公府来说,还有机会赌,就已是?祖上保佑,老天垂怜了?。 慕熹微轻抚着腹部。已不?止一个大夫说过,这将是?一个男孩。 万一不?是?—— 慕熹微轻轻抬了?抬唇角。只要国公府里的人相信是?,就没有万一。她必将诞育国公府下一个嫡长孙,没有万一。 慕熹微垂着眸,目光淡然坚定。她不?知道未来如?何,是?成是?败。谁知道呢!人活着,连父母都指望不?上的时候,就只能指望自己了?! 这世上,只有妹妹是?愿意拉她一把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了?。她注定与她的妹妹荣辱一体,生死与共。她要做的,就是?把整个理国公府绑上她们姐妹所在的战车。眼下,她做到了?。 至于结果,尽人事,听天命。 成了?,她和她的儿子就享有国公府当家人的富贵荣华。 败了?,也有整个理国公府给她们姐妹陪葬。 慕熹微温柔地抚摸腹部,嘴角含着淡淡笑。 * 腊月十四,大军开赴北地。 城楼上旌旗飘扬,太子殿下带领百官为即将往北地战场的将士们送行。 穿着崭新棉衣披上铠甲的士兵们寂然立于城下。为首是?此次领军的镇北侯府世子周迟,以?及众军最前面的——户部侍郎宋晋。在赵、祁两党的角力中,宋晋获封陕甘总督,统领北地军务,作?为此次对俺达贡作?战的最高军事统帅。 这是?可登天的权力,更是?能要人命的责任。 北地战事一旦不?顺,这位朝中崛起的新贵,随时都可能折戟北地。 城墙上,祁国公带着孙儿站在太子身后。此时一双老眼眯起,看着万军前头这位身披黑甲的年轻人。 两边官员也都不?约而同把目光落在宋晋以?及他身后的周迟身上,不?约而同涌起同一个感觉:太年轻了?。而这背后,就是?大周的危机:无大将可用。正?是?因此,才有曾经的武宗亲征。眼下,满朝筛遍,都选不?出一个愿往北地统军的人最后竟真的落在了?时年二十四岁的宋晋身上。 有年迈的官员不?由遥望蔚蓝的天空,年迈的心惶恐不?安:如?果这一战败了?,他们大周—— 下方?有了?动静,这位年迈老官同旁人一样瞬间往下方?看去。 赵阁老出正?阳门?,谨慎沿着侧边道蹒跚向前。今日他作?为大周三代重?臣,代表朝廷,手持符节,走向宋晋。 每一步,赵阁老都走得端重?异常。 现场何止万人,此时一片肃静。 所有人都看向前方?:他们年轻的统帅已经下马,快步向前。 躬身的黑甲年轻人,伸出他修长白皙的手;满头银丝的红袍老者,一双满布皱纹的苍老瘦削的手同样伸出。 老者托着的是?一方?青铜符节,异常郑重?交到了?年轻统军者手中。 冰冷的青铜落在了?宋晋摊开的手心。 压住了?他右手中狰狞的疤痕。 宋晋托住符节,起身看向眼前的赵阁老。 赵廷玉却没有立刻松开手,而是?一手按着符节,一手托着宋晋的右手,用力。 一双已浑浊的老眼,看着他。 九年前,赵廷玉在这里送行他的陛下。也是?这样好的太阳,这样蓝的天,那样勇武、仁孝的年轻陛下。彼时,先帝火热的手握着他,说内事尽托大人,他此去不?退北鞑不?归。 谁能想到一语成谶。 赵廷玉老眼中有水光闪动。再见,就已是?陛下冷透的遗体了?。 眼下,他又将亲自送别他最好的学生。 赵廷用托着宋晋和青桐符节的手再次狠狠用力,浑浊的眼中泪光闪动。 武宗的去世是?对大周的第一次斩首。 此时朝中很多?人都把宋晋看作?一个牺牲,能退敌自然就解了?北地之围,如?不?能,也不?过是?死了?一个臣子。可赵廷玉却深知,如?宋晋在战场有失,这将是?对大周的再一次——斩首。 赵廷玉苍老的手死死握住,浑浊有光的眼睛死死盯住,千言万语:“此一去——” 终至无言。 玄色铠甲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铠甲下的人,剑眉星目,目光安静,此时他道:“阁老放心,学生此去,不?退北鞑,誓死不?归。” 老泪骤然落下,三军面前,赵廷玉哽咽难言。 赵廷玉最后狠狠握住了?宋晋的手,冰冷的青铜符节硌着两双手。赵廷玉终于松开了?手,转身,宋晋俯首恭送。 城墙上首擂鼓,太子殿下向三军敬酒。 城下山呼千岁,山呼守卫大周,大周江山千秋万代。 送军仪式至此已至尾声。 这时赵廷玉已在人的搀扶下来到了?城楼,与祁国公并肩,立在殿下身后。 赵廷玉喘息未定,静静看着下方?。 祁国公看向赵廷玉,低声道:“阁老还在为不?授钺于子礼不?悦呢?” 赵阁老这时才抬起眼皮,看了?祁国公一眼。 祁国公笑道:“阁老年迈力弱,在众人面前持钺,万一有什么闪失,于大军不?详,伤了?阁老更是?我大周的损失。故而,下官认为只授符节,最为妥当。” 大周送军仪式上,除了?能够用于调兵遣将、指挥作?战的符节,还当在三军面前,授予形似大斧的钺,象征着授予统军将领对于统御下的将士完全的生杀大权。 在两党博弈中,赵党争取到了?对宋晋陕甘总督的任命,祁国公却拦下了?三军前的授钺。 “大敌当前,祁国公定会大局为重?。”赵阁老面色淡淡,只淡淡说了?这样一句。他望着前方?,心里却没有表面看起来这样安定。宋晋本就年轻,又在军中没有根基,能依靠的只有镇北侯府周家。但北地可不?只周家,还有不?少?攀附祁党的军队统领。没有三军前授钺,宋晋此去,不?仅要对外?敌,还要花费更多?的心力对内。还没出战,就已开始掣肘。想到此处,赵阁老的头不?受控制地晃了?晃,是?他的老病了?。 老了?,这位三代重?臣老了?。他能喜怒不?形于色,可却控制不?住这颗暴露他内心情绪起伏的晃动的头颅。 一旁祁国公淡淡笑了?一声,心里舒坦了?些。幽幽心道,战功谁都想立,总不?能真的让宋晋说一不?二,让北地的功劳都归宋晋和镇北侯府吧。 突然,城下传来一阵轻呼。 看清城下来人,祁国公老脸上的淡笑一滞,眼皮就是?一跳。 赵阁老瞥见,顿时往下看去。这么一看,苍老的脸上顿时一笑:怎么忘了?呀,他们大周的明?珠。 祁国公不?由道:“这不?是?胡闹!” 赵阁老反驳道:“这怎是?胡闹?郡主乃我大周明?珠,我大周军队出征,郡主还不?配一送?” 这 祁国公当然不?能说不?配。仁宗还在的时候,不?管正?阳门?上送谁,可都是?把这位郡主抱在怀里的。就是?武宗当年出征,也是?专有一节,由这位郡主上前相送的。 前方?,萧淮整个人不?由靠上前,人都已快靠上了?城墙,往前看去。 绣有蟠龙的后背紧绷,此时随着他骤然一动,蟠龙跟着一动,让其他人顿时大气不?敢喘。 一旁秦兴眼皮再次狠狠一跳,那种不?详的预感又来了?!好好的,把人送走就得了?呗。没了?这位宋大人,殿下早晚能心想事成,他们这些跟着当差的这差事也好当了?不?是?!结果,怕什么来什么! 秦兴越发小心翼翼。 此时众人俱看向来人。 第 120 章 朝阳之下, 红衣如火,丽若神女。 其美若此—— 让人失声,让人恍惚。 宋晋已牵马,此时紧紧握着手中缰绳, 看向她。 月下目光始终看向宋晋, 此时来到军前。 就?见她一抬手, 从腰间?取下一柄—— 金鞭! 军中不少人都忍不住翘脚去看:这就?是?仁宗亲赐金鞭! 随着郡主扬起金鞭。 无论城上城下, 尽都俯首。 “见此金鞭,如见朕”—— 俯首的赵阁老眼眶已湿,当年仁宗的话如同就?在耳边, 岁月却已如白云苍狗, 转眼间?他已老迈至此,就?是?想,他也不能为大周上战场杀敌了! 俯首的众人听到郡主郎朗之声: “今日本郡主以金鞭赐我三?军统帅,执此金鞭,上至天者, 将军制之, 下至渊者,将军制之!” 赵阁老老泪纵横。三?军面前, 郡主代表至高皇权,为宋晋授金鞭, 如行了授钺之礼。 以仁宗金鞭,授予他对其下各方将领生杀予夺之权! 郎朗晴空之下,众人听到宋晋克制清朗的声音: “臣,领命, 谢恩。” 蓝天之下,两人目光相对。 俱都无言。 转瞬之间?, 却好似已有千言万语。 城墙之上,传来击鼓之声:众将上马! 是?殿下催行。 鼓声如令,宋晋立即翻身上马。 月下望着他,前世今生犹如天际无声翻涌的云,此一去—— 此一去—— “你?要保重。”她不由向前两步,轻声道。 轻得让马上的宋晋心一疼。 三?军面前,她甚至不敢放声。 旁人都说,明珠郡主骄纵,甚至有说她蛮横。宋晋却知道,他的郡主,其实?最?小心,最?乖了。达官贵人,人前体面规矩,人后一个比一个放荡不堪。唯有他的郡主,始终记着她外祖教导,为大周,恪守一个郡主的本分。 其实?,她很少逾矩,很少很少。 宋晋看她:那样?小小一张脸,那样?纤弱一个人。 一直到这一刻—— 宋晋才发?现,心底最?深处,他怜她。 他一个出身草野的鄙贱之人,对大周这位最?尊贵的郡主,层层爱慕,层层欲望之后,居然?是?止不住的——怜惜。 让他一直都想把她捧在掌心,小心翼翼,为她挡风雨,护她一世无忧。 唯恐她被?人欺,被?人骗。 无数人簇拥她,护卫她。他竟然?,还是?这样?担心她,怜惜她。 宋晋看着她,想对她笑一笑,让她放心。 月下看着宋晋,努力露出她最?好看的笑容。她不哭,她很勇敢! 晴空郎朗,马上黑甲的年轻将军,他们大周最?俊美的探花郎。 马下仰头,红衣灿灿的年轻女孩,他们大周最?尊贵的明珠郡主。 白云无声涌动?,天蔚蓝如水。 城墙上,萧淮眸光暗沉。 太子府兵士上前,抢过了呆愣的鼓手手中的鼓槌。 宋晋一瞥,在第?二阵催行鼓响起之前,他骤然?策马来到了月下身前。 场中一呼,随即寂然?无声。 所有人就?见大周最?克制寡欲最?谨守规矩的宋侍郎——,如今是?三?军统帅、陕甘总督。 在朗朗晴空下,骤然?扬起了披风,他从马上俯身。 披风落下,遮住了众人目光,覆住了马上俯身的男人和马下仰头的女人。 寂然?无声,谁的心跳,噗通,噗通。 极短暂的时间?,就?见马上人直身坐好,系好披风,最?后看了马下女孩一眼,立即策马转身,同时抬手向三?军呼道: “此去,退北鞑,守家园!为我们后方的父母,妻-子,姐妹,兄弟,为我大周,国泰民安!” 清朗的声音,响彻三?军。 蓝天之下三?军齐呼: “退北鞑,守家园!” “为父母,为妻子!” “为姐妹,为兄弟!” “为我大周,国泰民安!” 壮志豪情,呼声震天。 宋晋和周迟纵马向前,带领浩荡大军直向北而去。 怔愣的月下目送他不断向前,向前。 向着北地,义无反顾! 到处都是?震天的呼声,一路向北。 什么时候,呼声停了,再也,听不到了。 好安静啊。 只有蓝天,只有白云,只有升高的日头。 没有他了。 直到小洛子哎呦一声,月下才回神,顿时轻轻嘶了一声,这才觉得唇边微微发?疼。 小洛子小心道:“郡主你?的唇破、破了” 想到方才,月下红了脸: “咱们快些回去吧,别、别给人看见” 一转身,才发?现周边一片安静。 正?阳门前一下子显得空荡。 太子府卫已清场。 小洛子跟紧了郡主,月下看向了来人。 萧淮目光从她脸上一闪而过,落在了她嫣红的唇上。 瞳孔骤然?一缩。 萧淮克制着想要抬手的冲动?,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一遍遍去擦,会?弄伤她。 月下不觉后退一步,萧淮冷笑一声,向她一步步走来。 萧淮停在月下面前,高大的身影遮挡了月下身前的阳光。 月下垂下的手紧紧攥着衣带,不容许自己再向后退,而是?选择直视他。 萧淮阴沉的目光对上了月下看过来的眼睛。 这样?好看的眼睛,这样?干净。 整个大周,除了寥寥可数的几个长辈,眼前人是?唯一一个能够并且会?直视他的人。 即使眼下,她看过来的目光带着提防,带着倔强。 都可以。 她是?他的朏朏,过去是?,现在是?,以后还将一直是?—— 他的朏朏,他的! 萧淮微微偏头,异常专注地凝视她。 妄图彻底收拢她。 一切都已过去,他不会?让他活着踏入京城。 他不会?容许她再一次犯错,看向了别人,用她那双只可以跟随他的眼睛。 萧淮冷漠地注视她,金石玉磬一样?的声音: “腊月二十,孤的生辰——”萧淮看着她,慢慢道:“月升起的时候,为本殿庆生。” 面对月下目光,萧淮选择视而不见,微微探身,低头在月下耳边低而清晰道: “在本殿的——内寝。” 他,二十四岁,她十七岁。正?该是?金风玉露,待月西厢。早该如此! 话落,萧淮直起身,冷而淡漠地注视她。 月下目光分毫不避:“我不想。” 萧淮扯了扯嘴角:“你?要来。” 言罢,他转身,金绣蟠龙的玄色斗篷扫过月下裙角。 阳光下,张牙舞爪的龙腾起,又落下。 是?皇权的至高无上,不容挑战,不容拒绝。 月下静静看着他的背影,垂下的手死死攥着。 直到人已彻底消失。 小洛子低声道:“郡主?” 月下安静道:“回家,咱们回家。” 离开前,月下回望北方。他将在那里为大周,也为她而战。 后方,有她。 月下登车,这时有人匆匆而来,报道:“荆州张三?,已抵,办差的人已与府中小丁公公交接。” 月下攥着车帘的手收紧。 小洛子盯着郡主,虽依然?不知为何,但却意识到这个人知道的事,对郡主来说异常重要。 来人听到郡主温软安静的声音道:“很好,安排见本郡主。” 月下上车,安静坐下。 太阳更高了,天空一片蔚蓝,只有白云翻涌,干净极了。 小洛子在郡主脚边坐着,他只觉得好像有完全无法?由人掌控的异常庞大的东西,正?向他们压来。 马车向着郡主府辘辘前行。 * 理国公府送行的众人已回到府中,众人跟着老太太到了老太太正?院。 这时都望向明显有话说的老太太。这次,与老太太一同走在前面的,不是?杜夫人,而是?挺着肚子的慕熹微。 杜夫人正?用帕子抹着眼泪,面容悲怆哀凄,全靠大丫头扶着。 老太太转头瞥了杜夫人一眼。 杜夫人抽噎一哽,用帕子捂住嘴巴,睁着哀凄的眼睛看向老太太。 “哭两声就?够了!这副样?子给人看到,还以为咱们侯府为大周而惜身,成?什么体统!” 杜夫人狠狠一噎:可那是?她的儿子,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如今就?这样?被?老太太哄着送上了前线!还是?跟着宋大人,她再是?妇道人家,也知道如今局势,宋大人是?要拿命打这一仗的,一个闪失可就?回不来了! 好像看穿了杜夫人所想,老太太沉香木拐稳稳落在公府青砖地面上,看着这个儿媳,一字一句道:“长风,既然?去了,就?是?要拿命打这场仗的!” 闻言,杜夫人从心口?发?生一声哎呦,要不是?有丫头婆子扶着,几乎软倒在地。 老太太冷眼看着儿媳这副样?子。她的目光从软弱无能的儿媳身上,落在了他们身后偌大国公府上。横梁已经泛白,显眼处都已有墙皮剥落。偌大国公府,早已只剩下一个空架子,眼看着这副空架子都维持不下去了!还有心情为了一人的牺牲哭?再不设法?,早晚有一日整个国公府都可能成?为旁人斗争的祭品,说没就?没了! 哭? 到时候就?是?哭死,也没有人理会?! 老太太目光扫过这一圈人,最?后落在中间?哀凄的杜夫人身上,目光一凝,沉声道: “我老了,我瞅着这些年大太太也是?越来越倒三?不着两,处处力不从心。” 众人面色各异,杜夫人面色一白。 就?听老太太缓缓道:“以后,这家里就?要指望你?们年轻一辈了。” 就?见老太太目光,最?后落在人群前头的慕熹微身上。 其他人俱都狠狠一静。 杜夫人握着帕子的手一顿,连哽咽都停下了,一张脸煞白一片。 杜夫人身边的祁白蓉脸色更是?一僵。 老太太继续道:“以后这家,就?交给大孙媳妇管着了——” 杜夫人心里一惊,没想到自己儿子才走,自己儿媳妇就?巴结着老太太踩着自己的头起来了! 她看向身旁的二儿媳妇。祁白蓉早已心肝乱跳,此时见婆母示意,立刻强笑开腔道:“老太太,眼下嫂子怀着孩子——” 老太太一眼,祁白蓉的笑容一僵,闭上了嘴。 老太太拍了拍一旁大孙媳妇的手,道:“二孙媳妇提醒的是?,这也正?是?我要提醒你?们的。眼下熹丫头怀着咱们府里的嫡长,又要管着这么大一个家,你?们万不可气着她,累着她,都要——听话!” “非常关头,不听话的,直接——打死!” 话毕,瞬间?的安静。 “大家以为?”老太太徐徐扫视。 “谨记老太太叮嘱,谨遵大奶奶安排!” 随即响起众人的应是?之声。 老太太看向慕熹微,这是?她品度至今,为他们理国公府选定的当家人。 慕熹微就?着扶着她的丫头,微微欠身,老太太点了点头。慕熹微直起身子,扫向众人的目光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随着慕熹微目光扫去,众人一一低下了头。 祁白蓉再不甘,也在慕熹微看过来的目光中缓缓低下了头。 众人心知,国公府的这场变天,到今日,尘埃落定。 众人散去 ,各自回院。 青桐和青蒿小心扶着慕熹微到了大房院子,正?遇到扶着树踩着山石向北张望的齐姨娘。 陪着姨娘的丫头顿时慌了,齐姨娘显然?也慌了,忙下来,匆匆来给大奶奶请安。 青蒿看着这对主仆,无声地哼了一声。 慕熹微抚着肚子,看向眼前的齐姨娘。 袅袅一束楚腰纤,柳眉细细眼含愁。 连含愁带怯,都是?动?人的楚楚。 慕熹微看着对方,笑了一声。 齐姨娘仓皇抬头,不知对方为何发?笑。 慕熹微对上齐姨娘楚楚的目光,慈爱道:“齐姨娘,大爷走了,以后这大房,就?咱们姊妹了。” 齐姨娘惊惶睁大了眼睛。 慕熹微耐心道:“你?是?咱们大房的人,我必不会?亏待你?。” 齐姨娘已经瑟瑟了。 慕熹微笑:“姨娘好好的跟着我,只要姨娘跟住了,这日子就?还能好好过。” 风过,吹动?了他们身后柿子树枯干的枝条。 姨娘身边叫银红的丫头如风中枯枝,瑟瑟抖动?。 一旁青桐青蒿扶着大奶奶站着,静静看着她们。 慕熹微说话和蔼,慈爱: “姨娘需得明白,这有时候男人,不如女人可靠。” “等?姨娘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姨娘的日子,就?好起来了。” 120-130 第 121 章 郡主府中 东院花厅门窗紧闭, 门口守着小洛子,内里只有翠珏和璎珞。 花厅外,静悄悄的?。经过的?人,不时往紧闭的房门看一眼。 房内, 上首好一会儿没有动静。 地上站着的青年这才悄悄抬头, 往上首望了一眼。 精致的?雕梁, 华贵的?瓶壶香炉, 锦绣屏风,却都掩不过上首圈椅中坐着的?少女—— 张三?不由交换了一下左右脚的?重心?,向来不修边幅不畏天地的?人, 此时竟难得?觉得?有些许局促。 倒不是因?为别的?, 而是圈椅中的?少女太工整太美了一些。好像造化精心?绘制,让人觉得?自己一下子粗糙了。张三?再?不在意这些,他到底也还是个年?轻人,面对这样美的?贵女,也难免多了几分小心?翼翼。其人所?在好似自然成画, 让人唯恐自己的?粗疏, 污了这样美的?一幅画面。 张三?微微屏息,静静等着。 月下的?目光慢慢落在了桌上那小小的?透明琉璃瓶中, 她抬起白皙纤细的?手,捏起, 半瓶透明的?液体在冰凉的?琉璃瓶中轻轻晃动。 无色无味,却可?以要人性命。 这人说,在距离他们这里很远很远的?西方?,隔着大河大洋, 这样的?东西被那里的?皇族用作?宫廷斗争的?密药。 让人身?体麻痹,心?脏痉挛而死。唯一的?迹象就是死后那双如同水洗过一样的?眼睛, 这药也因?此在极西之地有个好听?的?名字—— “美人泪” 月下喃喃唤出?,整个人彷佛真的?成了一幅画,失去了灵魂的?低喃。 轻软,苍凉。 张三?听?得?有些难过,怅怅看了上首一眼,轻声喃道:“是,郡主,正是美人泪。” 上一个见到美人泪的?少女,那一刻眼中迸发出?生的?光,燃烧着渴望。 而这一个见到美人泪的?少女,她的?手同样死死攥着琉璃瓶,可?眼中却光芒尽散,让张三?想到那句“哀莫大于心?死”。 他已交待,这药来自一位异域来客,黄发碧眼。这人沿途被人视做怪物,只?有张三?热情地跟着他,为他跑东跑西。吸引张三?的?不是这人的?怪异长相,而是这人褡裢里那些神奇的?物件。透明的?琉璃,可?以放大蚂蚁的?镜子,可?以自己跳动的?铁皮青蛙 后来留住张三?的?就是那人嘴里另一个神奇的?世界。以及被这个老者称之为“科学”的?东西。张三?如痴如醉地看着老者画出?的?那些符号,模型,听?着老者提到的?那些更?为神奇的?物件。老者甚至说,总有一天人也可?以在天上飞,车子不需要马可?以自己跑 从?那以后,张三?脑海中就想着一件事:造一艘大船,到老人所?说的?极西之地。 长久的?安静后,圈椅中的?郡主终于抬眸,看向来人:“你确定,这样的?东西——,只?有两件?” 张三?立即道:“我——” 被郡主旁边丫头一瞪,张三?立即想起来改口道:“草民确定,我师傅漂洋过海,统共就带来这么两瓶。一瓶他当年?给了一位贵人。另一瓶,师傅死的?时候给了我。” 说到这里张三?心?虚地看了一眼瓶子,其中一半,当年?他给了一个女孩子。这一节,他没有提起,好在郡主似乎也并不好奇,没有追问。 郡主听?后低着头,好似倦怠极了,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花厅安静。 直到郡主的?声音再?次响起:“你的?事,我会放在心?上,一有机会就送你往西。这个——” 张三?立即道:“绝不会再?有第三?人知?晓,否则我永远上不了往西的?船,就是上去也必遭天谴,丧身?鱼腹!” 他赶紧发誓,拼命保证,唯恐郡主收回?成命。 圈椅中的?女子似乎真的?疲倦至极,轻轻摆了摆手。 立即有一个白皙干净的?小公公把张三?引了出?去,带到了郡主府一个隐蔽的?院落中,让他先在这里住下来。 眼看小公公要离开,张三?伸手扯住对方?:“公公,我的?事?” 小丁子轻轻拿开张三?的?手,看着他道:“公子放心?,郡主答应的?事,从?不食言。” 张三?这才发现眼前这位小公公不简单。看过来的?目光,说出?的?话,平淡安静,却带着让人信服的?力量。 张三?不由道:“小公公,我观你面相,将来必是个人物!” 小丁子轻轻一笑:“公子还会相面?” 张三?跟着也笑了:“走南闯北,看人总是会的?。” 小丁子:“如此,就请公子相信在下,耐心?等待。” 张三?一噎,信,他自然信,也只?能信。这是这些年?来,他看到的?唯一的?可?能:去师傅的?故乡,去那极西之地! 花厅中,静极了。 翠珏一转头,顿时大惊失色。 正倒茶的?璎珞闻声,茶壶差点脱手。 她们看到攥着琉璃瓶的?郡主死死低着头,郡主淡粉前襟,淡粉桃花颜色加深,被泪水洇湿。 一滴又一滴! “郡主?!” 翠珏和?璎珞瞬间慌了。 月下抬了头,开口,声音几乎喑哑:“是他。” 那个见过极西之地来客的?贵人,是——萧淮! 她还记得?,萧淮带给她的?无数东西中就曾有会跳的?铁皮青蛙,还有能放大蚂蚁的?琉璃镜她听?他提到过那个来自极西之地的?怪人。对此人,当年?十七岁的?萧淮漫不经心?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看看他还知?道些什么。要是没有别的?,就当杀了”。 当年?十岁的?月下正好奇地看放大的?蚂蚁,闻言赶忙央求萧淮不要。 “他一个人离开家” “你们都这样看着他了,他能做什么坏事呀!” “太子哥哥要是不喜欢他,送他回?家呗!” “太子哥哥,求求你啦!” 也是月下当时央求,保住了这位异乡来客的?一条命。在这样无关大局的?事上,萧淮总是想顺着月下的?。故而,只?是让人看住他。这才有了后头老人借病装疯脱身?。 旧日种种,时隔两世,月下今日重新想起。 记忆中的?自己,久远陌生。 她攥着琉璃瓶,想到了前生,她的?外祖母。 外祖母的?仁寿宫,在周嬷嬷打理下,铁桶一般。 即使是这样验不出?的?毒,也不会直接入外祖母口中,除了试膳太监,还有周嬷嬷。就是出?事,也不会是外祖母。一旦这几人无故猝死,哪怕查不出?死因?,外祖母都会更?警醒。 这铁桶一样的?仁寿宫,唯一一个口子——就是她。 月下攥着瓶子,整个人都在颤抖。 只?有她亲手做的?点心?,从?周嬷嬷到外祖母,都是放心?的?。 而她唯一一次亲手做点心?,就是前生与萧淮大婚之后。 外祖母气她。 她想尽法子想让外祖母消气。 她 让萧淮帮忙,忙了一夜,亲自为外祖母做点心?。 就在她送进点心?的?那夜,外祖母突发心?悸—— 想到这里,圈椅中的?人发出?一声失亲小兽一样的?悲鸣,整个人都痛得?缩成了一团。她甚至分不清此时死死抓着她,抱着她的?人是谁。 唯有的?力量只?够她虚弱呢喃:“别叫人别叫人” * 于此同时 一极隐蔽处,小全子正凝眉查看线索,这时抬头看向身?后的?人,一声“安子哥”还没喊出?,他已发觉不对。 可?已经晚了。 一枚铜钱镖已入他的?胸口。 小全子眼前,只?有汩汩的?血。他愣愣抬头,看向前面这人。 血刃里最出?色的?杀手,一路带着他的?——安子哥。 小安子的?目光平静,看着他。 他射出?的?铜钱镖,微微偏了一点,就那么一点点。毫厘之偏,是留给他死前看明白的?机会。 这已是他对他最大的?情分。 小安子静静看着这个从?初见就一直喊他哥的?人。 血刃行动,没有犹疑,没有情分。 他与小全子从?小一起受训,相识十几年?。在组织中,这样的?情分也只?够他让毙命的?凶器偏那么一毫。 小全子已经明白了。 他的?嘴唇迅速苍白如纸,喃喃道:“安、安子哥我、我不能不管她” 小安子睫毛微动,原来小全子与那个莽莽撞撞的?小宫女的?故事,不像他说的?“就这样然后?没有然后”。 而是,有了然后,有了后文。 血汩汩涌出?,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带走小全子的?生命。 小全子挣扎着拉住了小安子的?手,一双眼睛死死看着他:“你能能告诉她别、别等了” 小安子盯着小全子哀求的?眼睛,轻声道:“如果是你,你会告诉我的?郡主,别寻我了吗?” 当然不会。 血刃杀人,不能留有任何痕迹,是真正的?彻底的?——消失。 小全子死死攥着对方?衣角的?手一松,他的?目光迅速涣散下去。 小安子抬手,缓缓合上了小安子依然大睁的?眼睛。 在这一刻,他看着的?明明是小全子,却又彷佛—— 看见了自己。 * 同一时刻的?太子府 一人匆匆入府,直接进了太子书房。不一会儿又从?中出?来。 来人已经解下了腰间绣春刀,只?剩下手中一柄细刃窄刀,日光下一闪,锋利无比。 一旁秦兴送他出?来,这时低声笑道:“陈兄弟,咱家给你透个准话,待这差事办成那日,就是兄弟你高升之时!” “哦?” “到那时候,咱家恐怕要叫兄弟一声指挥使大人了。” 来人正是锦衣卫千户陈青,闻言感兴趣地抬了头,死人一样苍白的?脸上有兴奋的?浮红。杀人,让他兴奋。更?何况杀的?还是这样有价值的?一个人。 秦兴意味深长地冲陈青点了点头。 陈青一收手中刀:“公公放心?,殿下的?差事,卑职敢不尽心?。” 从?今日起,他就是开赴北地增援队伍中一无名小卒。只?待战事已定的?时候—— 杀宋晋。 想到这里,他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牙。 第 122 章 腊月十九。 大周朝堂封印, 整个大周上至达官贵人,下到贩夫走卒,都停下工作,进入过年时期。 因星宿不利被送往行宫的七皇子, 在太后娘娘的坚持下, 终于获准回皇宫过年。 年前最后一次后宫觐见, 祁国公府老夫人带着祁白芷请见皇后, 永寿宫的暖轿从宫门下车处把?老太太娘俩接了进去。 见了祖母,祁皇后强收了火气,迎了上来。 一盏茶过后, 老太太开?口?:“这是谁又让娘娘不痛快了?” 祖母关怀的语气, 让祁皇后心里?集聚已久的委屈一下子都涌上来了:“还不是因为七皇子!大过年的,这么些好孩子还不够太后她老人?家疼的,非把?那孩子弄进宫里?!不知道的还当她老人?家真是疼孩子呢,其实呢,就?是找由头让本宫不痛快, 下本宫的脸!” 祁皇后越说越气。 老太太凑头, 低声道:“算了,太后娘娘的意思, 咱们谁敢说什么!再说,那样一个孩子, 要是没人?提,陛下都想不起来。别说在行宫,就?是眼下进了宫,娘娘您看陛下眼里?有?他没有?!” 祁皇后:“我就?是气不过!” 老太太道:“咱们的好娘娘, 心且宽些,这些都是小事!眼下放着自家孩子现成的大事不管, 管他们鸡毛蒜皮的小事做甚?” 说着,老太太拉过了一旁祁白芷的手,向祁皇后道:“咱们太子都这个年纪了,就?是之前有?高?僧说他不能早娶,一拖这些年也不像话了!明儿一过,咱们殿下足岁都二?十四奔二?十五了,别说跟老百姓家的孩子比,就?是在京城大家子里?头这个年纪还不娶妻的,可?也没有?了!娘娘您再是就?着殿下,也不能由着殿下这么下去了!” 想到太子,祁皇后狠狠叹了口?气。她垂下眼睛,面色凝重,攥着帕子,咬牙下了决心,果断抬头向祁老太太道: “祖母放心!这个年的头等大事就?是把?太子婚事定下来!一色大婚东西都是这些年就?备好的,只?等年一过,就?给太子把?大婚办了!” 一旁祁白芷早已在老太太开?口?提到太子年纪的时候,挣开?老太太的手,借口?离开?了。 这时她已行到门口?处,听到殿外妃子们前来请安,祁白芷跟着郑嬷嬷出去,看着郑嬷嬷三言两?语就?把?她们打发了。 祁白芷笼着暖袖,看着。 放在外头,这些宫妃们也都是富贵出身。 富贵,美貌,又如何! 冰天?雪地的日子,就?是再不愿意出门,就?是明知今日皇后娘娘没有?心思见她们,她们也得老老实实踩着残雪过来。冻了一遭,再感恩戴德回去。 其中最美最张扬的那个,听说皇后娘娘一巴掌就?把?她打老实了。从此?一靠近永寿宫,就?缩肩低头,脚底打颤,眼都不敢抬,哪里?还有?当日美艳张扬的模样。 祁白芷静静看着,似乎看得颇有?趣味。 一旁郑嬷嬷陪着她往回走,闲话道:“明儿锦衣候府的寻梅宴,姑娘也是要去的吧?” “自然是要去的。” “锦衣侯府也是有?意思,上次赏菊宴闹出这么些糟心事,侯夫人?倒是还有?兴致寻什么梅。还敢往咱们国公府递帖子,倒真是有?意思。” 祁白芷一笑:“跟理国公府比起来,到底还是锦衣候府明事理,这点面子总要给他们的。” 提到理国公府,两?人?都明显不悦。眼下看来,他们那位堂房二?小姐算是白嫁过去了,给人?压得死死的不说,还一点用没有?。如今理国公府简直就?像郡主?府养的一条疯狗,死活都不顾了,就?盯着他们祁国公府咬。 郑嬷嬷笑道:“到底还是姑娘有?气度,如此?才能走得高?远。”话头一转道:“先娘娘还担心殿下伤了姑娘的心,老奴就?说了,咱们芷姑娘可?不是外头那等轻浮张狂的。姑娘——”郑嬷嬷语重心长道:“听老奴一句话,这人?心呀,是会变的。这男人?的心,他也是肉长的。一头捂着,一头寒着,天?长日久,就?偏过来了。” 祁白芷低头,轻轻嗯了一声。 郑嬷嬷慈爱道:“要紧的是正?妻之位。这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祁白芷点了点头,轻声:“是呀,这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她们面前是富丽堂皇的永寿宫,是埋头大气不敢喘的听话的宫人?,是只?敢远远请安的后宫嫔妃。 祁白芷垂下的目光闪了闪:来日方长! * 另一边,月下在仁寿宫看过了太后,正?往后头七皇子住的梧桐殿去。 她身后,周嬷嬷还在嘱咐人?把?炭火暖炉都带足了,“这一段路冷着呢”。 前头早已看不见人?影了,太后才扶着周嬷嬷进去。见太后娘娘坐下没有?说话,周嬷嬷忙道:“娘娘别担心,我看郡主?就?是担心宋大人?,毕竟战场——” 说到战场,周嬷嬷话一顿,太后娘娘神色一暗。 时隔八年了,坚忍如太后,就?是提起“北境”“战场”,还是受不住。 周嬷嬷赶紧道:“郡主?这样,也是难免的。” 太后抬手揉了揉额角,目光落在了炕桌上那盘子动都没动的梅花奶糕上,慢慢道:“我总觉得孩子心里?装着事,还是不小的事” 周嬷嬷劝道:“太后多虑了。再说,如今郡主?大了——”压低了声音:“连血刃的事,都能知道了。” “血刃”两?个字更是低到只?剩下口?型。 “娘娘您也少操些心,咱们郡主?能为娘娘您分担好些了。” 太后叹了一声:“哎,到底还小呢什么事不能跟哀家说呀,自己闷着,哀家担心” 厢房里?静幽幽的,只?有?檀香静静燃着。 * 梧桐殿前 青石地面上,蹲着一个锦绣华服的男孩子,头上勒着一个小小的金冠,一望而知就?是宫里?人?人?讳莫如深的七皇子。 七皇子该是九岁了,可?让人?一看起来还好像是个孩童。 即使冬日外袍里?穿着棉袄,此?时蹲在那里?,看起来还是小小一团。 偶尔一阵北风过,吹得人?露在外头的脸针扎一样疼。跟着七皇子的两?个太监这时都在门廊下躲着,只?不时提着嗓门喊一声:“天?冷,七殿下进屋吧”“殿下冷不冷,要不要喝口?热茶”“好殿下,咱们回吧,奴才求求您了” 两?个太监就?这么躲在廊下避风一边玩着色子,不时就?抽空喊上这么两?声,嗓门倒是不小,就?是眼睛还盯在碗里?乱转的色子上呢。 七殿下也好像根本听不见,只?是蹲在那里?,始终低着头,摆弄着青石地面上的石子。 门廊下的太监又输了一把?,扫兴道:“今儿运气不好,不来了!” 另一个太监喜滋滋收起银子和色子,这才有?空往外头看了一眼:“七殿下把?行宫的石子都带来了?” “可?不。就?那么一堆石子,天?天?摆来看去,跟宝贝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里?头裹着金子呢!” 已经?揣好了东西的太监一吸鼻子一边低声道:“要不然是傻子呢” 旁边人?赶忙往四周看,只?见空荡荡的夹道。也是,这么冷的天?,谁往这么个住着傻子的僻静宫殿来。就?是这殿里?的奴才,这会儿都不知道往哪里?赌钱烤火去了,谁没事出来受这份冻。这人?跺了跺棉鞋,放下心来,提醒了一声:“管管你那张嘴吧。”再傻,也不是他们能说的。 另一个太监不以为然道:“就?你小心!就?是康公公有?时候还抱怨呢,咱们说两?句谁会管!” 跺脚的太监动作一停:“这时候了,康公公还屋里?躺着呢?” “谁知道他老人?家昨晚又干什么去了!这么冷的天?,我要是能做主?我也被窝里?不起来!” “你倒是先学会康公公那一套,两?头巴结着,两?头讨好了,就?不用跟着出来受冻了!”康公公这个老油条,那是一边讨好着永寿宫,一边也不怠慢仁寿宫。 “我呸!有?屁用!还不是跟咱们一样只?能跟着这么个主?子,不是在鸟不拉屎的行宫就?是在鸟屎都没有?的梧桐殿!别说贵人?了,一年到头连点多余的油水都摸不着!要咱家说,咱们真是瞎了狗眼,跟了这么没用的老胖子,白白叫了这些日子的干爹——” 旁边人?一撞。 这人?立即住嘴,往身后看去:白白胖胖摇摇晃晃眯缝着一双才醒的睡眼走过来的,可?不就?是康公公。 这太监哈着腰小碎步忙迎上前,一开?口?就?是一句“干爹”,能腻掉人?的牙。“我的亲干爹呦!您老怎么来了!瞧瞧,这外头多冷!别吹着干爹您哎!” 康公公人?到了门口?,往前看了一眼,目光闪过了七皇子冻得皲红的手:“咱们主?子搁儿蹲多久了?” “没多久!” “屁!手都快冻裂了,你们两?个小兔崽子还想着偷懒呢,也不知道哄着主?子进去暖和着!” “哎呦干爹!瞧您这话说的,咱们怎么不哄!咱们刚刚一直围着主?子又哄又劝的,您瞧我这嘴皮子都磨破了!可?咱们小主?子您老也知道!咱们总不能硬来吧!” 康公公白了他们一眼,推开?两?人?,来到了七皇子身边,蹲下来,笑眯眯劝道:“殿下,天?冷,进去吧?进去暖和!” 蹲在地上的孩子依然好似一点都听不见一样,一手抱着膝盖,一手摆弄着地上的石子。 两?个小太监顿时看向康公公:“您老看看,就?这样” 康公公又轻声细语劝了两?句,见一点用没有?,就?要动手把?七殿下抱进去。 哪知道才抱到门口?,七殿下就?伸手扒拉住了门柱子,死活不肯再往里?。 眼看硬来,七殿下一双小手都要挣裂了,康公公赶忙松了劲儿。七殿下立即从康公公怀里?挣开?,重新跑到了夹道正?中央蹲着。 两?个小太监立即又是那副:公公您看!七殿下傻病犯了,您都没法子,咱们更没法子了! 康公公哎了一声,嘟囔道:“殿下心里?还是知道点事儿的” 两?个小太监立即向前:“干爹您老说啥?” 康公公:“我说,你们两?个混球!” 两?个太监: 死老胖子哪里?不顺当了,起来就?骂人? 声音更乖巧更委屈了:“干爹!” 正?在这时,前方夹道有?了动静,三人?往前望了一眼,就?见蹲在地上的七殿下这时候呼一下抬了头,露出了他那张冻红了的清秀小脸。 原来是浣衣局的人?经?过,往其他殿里?送衣裳的。 七殿下已经?迅速地又低了头,用冻得发红的手继续摆弄地上的石子。 康公公又哎了一声。 其中一个太监赶紧讨好道:“干爹,您是有?啥愁心事,说给儿子们听听?” 康公公收回视线:“咱家就?是愁养了你们这帮子没用的狗东西” 两?个太监: 突然前面又有?了响动,这次两?个太监已经?懒得再去看了。这地方,不是浣衣局就?是薪炭司的奴才,就?是这些地方的奴才,眼睛里?也看不见他们梧桐殿。跟着这样的主?子,真是晦气! “哎呦”! 突然被踹了一脚,疼得靠近康公公的那个太监龇牙咧嘴,他一抬头,直接就?忘了疼,扑通就?跪下了!眨巴着一双眼睛想看得更明白! 再明白没有?了,前方来的是明珠郡主?! 转眼间,月下带着小洛子和小丁子已到了几人?眼前。 就?见始终低着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的七殿下,这时候抬了头,看着眼前的人?。 那张被北风吹得泛红的小脸上,露出了一个安静的笑容。 月下蹲下身看着他:“小七,你是不是在这里?等朏朏?” 被叫小七的七殿下笑着点了点头,想到什么,抬手往身上摸去,掏了半天?,掏出了东西,他伸出手捧到了月下面前。 灰扑扑泛红的手上是两?颗松子糖。 月下看着眼前快一年没见的孩子,伸出手先接过了松子糖。 小七顿时就?又笑了,带着甜丝丝的笑容仔细看着月下把?糖收到了荷包里?。 月下拉紧了荷包袋子,冲他晃了晃,七殿下就?又笑了。 月下这才拉起他的手,轻声道:“这里?冷,不要在这里?,跟着朏朏进去,好不好?” 七殿下点头,顺从地拉着月下的手站了起来,才一动,又站住了脚。 月下看他。 他站在冷风里?,转头去看身后。 青石地面上是他的那堆小石子。他似乎不太确定是不是应该把?它拿起来。 月下看到,立即看了一眼旁边的太监:“还不把?殿下的东西拿过来!” 发愣的太监立即爬过去,恭恭敬敬地如同对待宝石一样,恨不得仔仔细细一颗颗地捡。 月下顺手扯下腰间另一个荷包,把?香料倒了出来,直接拿来装这一堆小石子。 上好蜀锦绣金的荷包,一下子装满了脏兮兮的石子,鼓鼓囊囊的。 月下往七殿下腰间一系。 鼓囔囔的荷包立即垂在了七殿下的腰间,扯着他的腰带都往下一沉。 七殿下低头看着,抬手摸了摸,又抬头看向月下,又笑了。 “走?” 七殿下带着笑点了点头,拉着月下的手进了梧桐殿。 剩在后头的小太监抹了一把?脖子上的冷汗,悻悻道:“都一年了,七殿下还认得郡主?呢” 另一个道:“谁说不是呢,七殿下要能认得咱们,咱们这差也不算白当”奈何,他们不管做什么,七殿下都好像看不见一样。这傻子伺候久了,再好性的人?也得不耐烦。 康公公又踹了两?人?一脚:“当年七殿下掉河里?的时候,别说你们没看见,就?是看见了能像郡主?那样大冷天?就?往河里?捞去!” 那一年七殿下三岁,郡主?才刚十岁多一点。 要不是郡主?,只?怕早就?没有?什么七殿下了。 殿内早已升起了火盆,烧得暖和和的。 装着热水的铜盆和滚热的茶水点心络绎不绝送进去。 康公公抱着拂尘,晒着太阳,守在门口?。他知道郡主?从来都不喜他,所以每次郡主?来,他也就?识趣得不往上靠。 往日死气沉沉的殿内,今日充满了人?气。康公公抱着拂尘听着。 “小七,跟你说过几次了,要慢慢吃!” “看我,这样,慢-慢吃!” “啊?让我看看。” “对,要多嚼,这样嘎吱嘎吱” “不是怪你!你做得很好!” “特别好!朏朏的小七最好了!天?下前三好!” “我知道,你是想朏朏了,一直在等朏朏对不对?” 只?有?郡主?一个人?的声音。 康公公抱着拂尘听着,郡主?的小字,是他们七殿下唯一能听懂的名字了。 “哎” 安静的暖阳下,谁的叹息。 也许惋惜的是这个落寞的梧桐殿,也许惋惜的是曾经?那个最聪明的小殿下。 殿堂里?的宫人?被打发了出来,跟着郡主?的小洛子和小丁子也跟着出来守在了门口?。 康公公正?要离开?,却被小洛子叫住:“公公是这里?的大主?管,哪儿能跟那些下头的一样,留在这里?就?是了。” 康公公一怔,一双小眼睛内眸光一闪,立即笑呵呵听令。 殿堂内,七殿下已经?焕然一新,正?乖乖坐在月下身旁吃点心。 月下抽出帕子,七殿下立即仰头,把?下巴送上前,乖乖地。 月下轻轻用帕子为他擦了嘴角粘着着的点心屑。 七殿下笑。 月下看着他,没有?笑。 七殿下慢慢不笑了,用一双漆黑干净的眼睛看着月下。 月下的声音很轻很轻,七殿下很努力很努力地去听。 “小七,你来做皇帝,好不好?” 小七不懂,歪着头看她。 小七慌了,连点心都没有?放下,就?跪起身,抬起袖子擦着月下的脸。 他的姐姐哭了。 小七也想哭了。 月下低声道:“没事的没事的” “别怕。小七,别怕。朏朏只?是,眼睛进了小虫子” 小七举起好吃的点心,想要安慰伤心的姐姐。 月下小声告诉他:“小七,我不能吃点心了。” 小七还是举着,他知道姐姐爱吃点心的。 月下声音很轻:“我不能吃点心了。” “我,吃了药。” 第 123 章 腊月二十? 北境战局早已开始。原本打算在大周北边肆意抢掠一番好带着财富和女人返回?部族好好过一个肥年的蛮鞑, 没想到这一次大周还手了! 猝不及防,让他们损失惨重!这些生?于草原,长于马背,习惯了掠夺的蛮人顿时愤怒了:肥羊竟敢对狼群挥蹄子?他们还以为除了那位与整个大周气质格格不入的武皇帝, 再也不会有其他人了! 草原骑兵迅速集结, 聚合在草原狼王俺达贡的旗下。 火光中?充斥着烤肉和烈酒的香气, 高大彪悍的蛮人想到了大周的丝绸、瓷器, 还有比大周丝绸、瓷器触感更光滑的女人,情绪再次上?顶,发出嗷嗷的狂叫。 中?央的帐子中?, 其他部族首领围绕着狼王, 个个脸上?带着狂喜,为可能的一切。 他们将兵分两路,一路吸引大周主力,另一路只需要从西北防线撕开一道口子,就可以奔京城而去。 “只要兵围大周京城, 都不用咱们费力, 里头那些贪生?怕死的臣子还有那个病歪歪更怕死的皇帝,就会立刻让北线停止作战, 千方百计跟咱们议和!” “到那时——” “到那时,退不退兵, 怎么退兵都是咱们说了算!里头就是一群怂羊,看到咱们的强弩大刀,就软了腿,破了胆了!” 帐篷里顿时一片哈哈大笑。 “唯一棘手的, 就是周青烈”那个胡子都白了的镇北侯府老将军,镇守北地多?年。 提到他的名字, 帐篷里张狂的笑声倒是小了些。 俺达贡大手一挥: “再勇武的将军,也拦不住贪生?怕死的大臣和皇帝!他周青烈再厉害也就他一个,整个大周也就剩下他一把老骨头了,他哪里顾得来两边!等咱们下了京城,一道圣旨,周清烈就动弹不得!” 气氛立即又热烈起来。 “再两年,周青烈就连弓都拉不动了哈哈哈哈!就是拉得动,只一张大弓,面对?我数不胜数的俺达勇士,又有何用!更不要说,软绵绵的周人最擅长窝里斗,都不用咱们动手,周青烈这样的也早晚给人斗下去!” “哈哈哈哈哈” 北地极寒,朔风呼啸。 对?于早已习惯这一切的北蛮来说,凛冽的风都是小意思,他们渴望奔抢,渴望火与血。严寒与匮乏,迅速燃烧着他们的渴望,让他们每一个都如出圈的兽,向大周那些温顺的子民扑来。 北蛮骑兵所过之处,要不只有呼啸的朔风,要不就是边民们惊惧的哭喊声。 火光映出狼群凶残嗜血的狂笑,映出马下小民们哭喊惊恐的脸。 大刀劈下,滚热的血液溅上?冰冷的钢刀,哭喊寂然。 天寒地冻,只有呼啸的朔风,兴奋的狼群,继续向前。 * 京城,是另一番完全?不同的景象,到处洋溢着年底的安逸与热闹。 锦衣候府中?更是一派忙乱景象,整个侯府的下人都在为晚上?的宴会做准备。 侯夫人这次更是亲自盯着下人,上?次赏梅宴本想露脸,结果倒给人打了脸,更差点同时得罪了郡主府和祁国公府。这次侯府可是为了让这两府的年轻小姐们能玩得尽兴,花了大本钱,下了大功夫的,势必要借这次机会让这两府来的娇客满意! 侯夫人忙得脚不沾地,这时得空问身旁大丫头知暖:“世子那边还没拿来?” 大丫头知暖正是颇被侯夫人看重拨去伺候世子的那位,这时忙道:“世子爷说就好了!” “你快些回?去催催他,让他到底上?心些!” 这次宴会叫寻梅宴,正是这个大丫头的主意。既是应和侯府冬日绽放的满园子腊梅,也是藏了今晚宴会的主要取乐方式“寻枚”。 侯府把寓意祥瑞的物?件藏在这个园子各处,让贵女们三三两两一组,根据获得的提示线索,寻到“枚”。 侯夫人当日一听,就眼前一亮。婆母还活着的时候就嫌她笨嘴拙舌,侯爷更是喜欢有巧思的女子,为此府里李姨娘格外得侯爷青眼,侯夫人再是慈悲,心里也早恨死了这种局面。今日她就要借着这场宴,让京城贵人也让府里人都知道,她也是有一颗玲珑心的,平日里只是她懒得操办,她要真的上?心定能办出让人称道的晚宴。 为此她还特地通过娘家人砸钱请到了蒹葭阁的轻描姑娘。 想到这里侯夫人得意的扶了扶头上?发钗:什?么轻描姑娘,传言这人多?清傲,说什?么除了太子府就少?有府邸能请动她上?门,她不就请到了!还姑娘,不过是个给男人跳舞弹琴的婊子罢了。把自己?搭得那么高,还不是为了钱,钱到位了,这人不就来了!想到轻描现?身的那一刻,那些贵妇们看着她惊诧的嘴脸,侯夫人心里禁不住暗暗得意,把自己?到时候该有的淡淡的反应都准备好了。 她低调地淡淡一笑。 这还只是开胃菜!等她这场精心准备的寻枚夜一过,她相信明日整个京城都会谈论她的这场宴!就是比不上?初雪那日太子府的宴,也必然能跟那一场相提并论了。 这半个月来,每每想到自己?这场宴会将成为接下来京城贵妇贵女们年底的话题,侯夫人就止不住心口发热,干劲儿更足了! “园子里的屋子都熏好了?火盆都要放得足足的!” “再去一间间检查过!这么多?屋子,平日咱们又都不用,务必确保都给我熏得香暖舒适!” 有婆子提到是不是锁上?一半,“这园子大,屋子又多?,倒是每一处都整理好了,可到时候前头也有宴这后头也有宴,园子里咱们也没有那么多?人呀!” 这一点侯夫人早就想到了,还是知暖想的到位:只要把各处收拾妥当,小姐太太们打开哪里的房门都是舒舒服服的,坐也可,寻也妥,跟着的人少?才觉得好玩呢。 侯夫人懒得跟这些没有雅趣的婆子多?解释,只一句这些不用你们管就打发婆子下去干活了。 婆子出来跟另外两个婆子一挤眼:既然侯夫人不分派她们跟着,那到时候人一散到园子里,她们正好往僻静处一躲烤火吃酒多?好。等快结束的时候,她们再出来往贵人们面前献个好,往人堆里一混,谁能知道她们没当差,想想就美。 另一头,知暖已经到了世子的院子,正要往前头世子书?房过去,却见?一个小丫头迎了上?来。 笑嘻嘻道:“知暖姐姐,世子爷刚刚还到处找您呢!” 知暖一笑:“我这不是回?来了。夫人那里正忙着,只怕一会儿也要找呢。世子那边的寻枚线索写得如何了?” 知暖笑得无奈,没办法?,哪里都离不得她。 小丫头见?问忙笑道:“就快好了!一会儿就能拿过去了!” “还没好?”知暖有些着急了,上?前道:“我去看看!” 世子爷不耐烦这些,只怕没她盯着,就不上?心呀。 小丫头一把托住她的手:“好姐姐,世子就怕你催!世子爷说这都是需要花心思的,越催越不得呢!爷要姐姐亲手给他泡一壶九香玉露酒,要姐姐到时候拿酒换字签!” 一听这话知暖就笑了:“真真琐碎死了,怎么就这时候非要?就非得要我亲手泡的才行,难不成我这手上?有蜜不成!” 小丫头笑嘻嘻道:“爷只爱喝姐姐的,姐姐还是快去吧!” 知暖无法?,这酒工序又多?,可世子爷要喝,就是再忙她也得先去备着了。 她往紧闭的书?房门看了一眼,想到上?次世子爷酒后—— 知暖脸一红。这次世子爷该不会,又想了吧 知暖心头一热,扭身往另一头去了。 书?房门紧闭,炭火烧得正旺。 一个小厮打扮的纤细身影正扒着窗往外看。 她身后,孟昭握着笔,却是呆呆看着她。 这人见?那个碍事的大丫头走了,这才放了心。 一转身,不是别人,却是宋婉。 见?宋婉回?头,孟昭脸一红,忙低头,对?上?了层层叠叠铺满一张桌子的字签。 从听到她来,到她被带进来,一直到方才,她的手点在字签上?一会儿一个好玩的点子,他写着字脑子都是木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写了些什?么。 一直到这会儿,孟昭的脑子都是木的。 母命难违,他本来正烦躁地胡乱写着这些闺阁游戏。 然后她就来了,低头走过来的模样,活脱一个格外伶俐的小厮。 猝不及防地抬头,一双他见?过后就再也不曾忘过的睡凤眼,一把他听过就一次次出现?在他梦里的嗓子。 对?着他直言道:“三公子,以后别再给我递东西写信了。” 孟昭顿时脸就一红,明白了她借着今日晚宴冒险前来,就是为了制止他这段日子近乎失去理智的孟浪行径。 说完这话,她转身就要离开。 还是孟昭拦住了她。晚宴还没开始,进来已是冒险,万一出去的路上?给人识破—— 孟昭的担心盖过了他的羞涩:“你,你去哪儿?” 对?方转身轻声道:“三公子别担心。贵府园子大得很,我随便?找个山洞子,只要我老老实?实?趴着,肯定不会给人发现?!” 说着她还特别认真地拍了拍怀里抱着的包袱:“时辰一到,我换上?衣裳就能见?人了!” 趴?山洞子?这得藏多?久啊! 天寒地冻,只是听到宋婉这样的打算,孟昭一颗心就已心疼得不得了。就再是男女授受不亲,也不能放她离开了。 宋婉就这么藏在了他的书?房里,看着他写字签,很快就藏不住她爱玩机灵的本性,忍不住低声指手画脚。 孟昭恪守礼教大防,只是低头写字。实?则早已鼻尖冒汗,情迷意乱。 一直到这会儿,签字写完,又拿言语支走了知暖,也到了宋婉必须离开的时候了。 宋婉从窗前转身,凤眼一挑,格外认真叮嘱:“公子切记我的话,也不枉我这一趟。待北地战事平复,周公子一归,我、我就要嫁人的。这些给人知道,我可真就百死莫辩!” 说完深深看了他一眼,就像领了命的小厮,抱着东西,趁着没人的空档溜出去了。 孟昭追到门边,只能看到她轻盈的身影一闪,就已消失不见?了。 等到知暖过来,孟昭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无力抬手指了指桌案,让她把东西拿去。 夜幕降临 锦衣候府早已各处点灯,锦绣华服的丽人在华灯初上?的园中?款步交谈。 看到宋婉一身素雅华服过来,云霏一颗咚咚乱跳的心才平息下来。她忙上?前去,低声道: “姑娘,跟三公子都说清楚了?”三公子可不能再递什?么诗词物?件了,他们姑娘可是要嫁人的! 宋婉正扶着落雨,慢悠悠打量着园子,闻言道:“我跟他有什?么可说的。” 云霏一怔,她们这次冒这么大风险,“姑娘,您——” 宋婉目光从园子和来人身上?收回?,哦了一声,“放心吧,都说清了。” 园中?彩灯灿烂,高台之上?轻歌曼舞,仙乐飘飘。 有人道:“看,那不就是轻描姑娘!” 云霏和落雨忙跟着看过去。 宋婉也看了过去。 不远处,已更衣准备登台的轻描披着一件轻柔保暖的大氅,这时正抬头朝这边看过来。 目光与宋婉一对?。 宋婉看到轻描落在紫色大氅上?秀美的手,把垂下的锦带轻巧打了个节。 节成。 轻描一双含情美目,再次轻飘飘看了宋婉一眼。 宋婉唇角翘起,露出了同旁边人一样的兴致和欢喜,转头对?翘首以待的云霏和落雨道: “好戏要开始了。” 旁边立即有人道:“可不是!侯夫人好手段,真的请来轻描姑娘开场!” 宋婉笑道:“是呢。” 不远处慕府大奶奶身边正热闹,这时慕熹微从寒暄中?抬头,与宋婉目光一碰,迅速分开。 宋婉目光穿过人群,看到了远处贵女中?间的祁家大小姐——祁白芷。 灯火璀璨处,祁家大小姐笑得矜持而端庄。 不少?人都已听说,不用等过年,太子府的婚事就将定下来。 故而,祁白芷身边奉承讨好的人更多?了。好些人纷纷道,真希望一会儿的寻枚能有福气跟祁家大小姐分在一起。 “芷姐姐的气运,定能寻到最好的!” 祁白芷淡淡笑着:“借大家吉言。不过彩头罢了,玩得尽兴最重要。” 心里她却格外需要这份彩头,格外留心即将拿到的线索。她需要今夜的祥瑞,用以证明她拥有足够的智慧和幸运。 对?此,不光祁白芷想,其他年轻姑娘们也都想。她们不能去抢最好的,但总希望自己?不落空。 就好像除夕夜包裹着铜钱的饺子,足以证明她们的福气。而这样的福气,对?于待嫁的姑娘,正是最好的修饰。 此时,贵女们已经开始紧张即将到来的线索了。 宋婉收回?了目光,对?看向自己?的云霏道: “看我做什?么,好好、看戏。” * 锦衣候府灯火璀璨,热闹异常。无人注意处,一轮明月悄悄升起。 郡主府的马车悄然进了太子府,马车上?很安静。 确切点说,是紧绷。 月下静静坐着。 小洛子和小丁子也都跟着静静坐着。 两人面上?没什?么表情,是过度紧张的表现?。 马车一停,两人目光瞬间看向了郡主。 月下一路都攥得死紧的手一松,被攥得紧紧的帕子松展开,露出上?面绣的桃花,正跟月下裙上?绣花是一套的。 小丁子目不转睛,脸上?依然没有表情。 小洛子轻轻咽了口唾沫,看着郡主。 月下松开了帕子,轻轻掸了掸衣裙,向两人露出一个笑:“到了,扶我下车吧。” 小洛子忙上?前,最后还是忍不住喊了一声:“郡主?” 月下轻轻拍了拍他发紧的胳膊:“松快些。” 小洛子立即哎了一声,低头动了动身子,挂上?了自然的笑。 月下看向小丁子,小丁子也跟着笑了笑。 “很好。” 月下静静道。 她静静地下了马车。 静静地走向太子府内院。 静静地来到了——萧淮的内寝门前。 她住了脚步,一抬眼。 始终紧紧跟着的秦兴立即带着小徒弟站远了些。 小丁子和小洛子垂头,停在了廊下门边。 月下推开了门。 门才关上?。 外头人就听到了里头传来的琴瑟之声。 是那首曾惊艳半个京城的《凤求凰》。 大周太子萧淮的《凤求凰》。 小洛子和小丁子垂头站着。 远一些,秦兴带着徒弟也垂头站着。 室内,香暖异常。 碗莲正开着,增了春意。 萧淮身上?穿的是明黄寝衣,领口散开着,坐在那张整檀木抠出的榻上?,膝头搁着他的瑟。 一曲罢,他抬头,看向站在门边不肯再往前的月下,轻声道: “朏朏,你来了。” 月下面前,紫檀八仙桌上?放着一壶两盏。 其后高几上?,燃烧着龙凤——红烛。 第 124 章 锦衣候府寻枚游戏已经开始。 园中灯烛高照, 人影憧憧,更兼远处高台上不时有戏子擂鼓,越发添了寻枚的迫切和紧张感。 宋婉带着雨落顺着字签上线索往前?,才到腊梅林子, 就听到身后远处高台上鼓声又响, 呼声一片, 这是又有人寻到了。 雨落越发着急, 紧张地跟着自家姑娘,唯恐到最后旁人家小姐都得了,他们家姑娘反落了空!旁人不说是同她们姑娘抽到一组的祁家大小姐耍心眼, 只怕反而会说她们姑娘孤僻不得人。 一路行来, 她们线索倒是寻到不少,兜兜转转,眼看着越走越静,偏偏就是不见谜底所?在?。 见自家姑娘往前?看去?,雨落忙催道:“姑娘, 这提示是再往哪去??” “梅林之后。” 雨落哎了一声:更偏了。 主仆两行过梅林, 身后人声一下子更渺远了,远得好像在?另一个世界。 只有树上悬着的灯隐约亮着。 雨落提了提手中灯笼向前?照去?, 她眼尖,只见小径再一转, 前?头就有一处小楼,周遭松柏掩映,露出的檐角上挂着一串风铃,瞧着可不就跟字签谜面旁边的画面彷佛。 雨落心头一跳, 血流都快了,忙拉了拉自家姑娘, 兴奋道: “姑娘,您看是不是?” 宋婉望着远处树影掩映处,轻轻点了点头,慢慢道:“但愿吧,不然?这些?日子都白费劲儿了。”后头半句声音越发低了。 雨落信心满满道:“必有的!姑娘看,这树,这铃儿,这画儿!” 说着雨落就要催着自家姑娘赶紧,就在?这时,却听到另一条小径上有了动静,她转头一看:前?方有灯光,明显有人过来! 离着还有一段距离,雨落的心噗噗直跳,也?不知道是跟他们姑娘抽到同一谜面的祁家大小姐,还是另外一组跟她们抽到不同谜面但指向同一谜底的那两位小姐。 不管是谁,雨落都想?装没看见,赶紧拖着自家姑娘往前?,先?把东西拿到再说! 哪怕来人是祁家大小姐,雨落也?不觉得她们有必须要等的情分?!明明是同一组,说什么两条路都有可能,要分?开来走,还不是觉得她们主仆不顶用,随便寻个路口就把她们打发了! 雨落身子挡着灯笼,正要趁着对方还没有发现俯身吹熄灯笼——,然?后拉着姑娘撒腿就跑—— 结果她太紧张,灯笼一晃,被她们姑娘拿走了。 宋婉举着灯笼往前?照去?,看清了来人,轻声细语询道: “是不是崴了脚了?” 随着灯笼挑起,雨落也?看清了:是祁家大小姐!她一人挑着灯笼走在?前?头,她的丫头蹒跚缀在?后头。 祁白芷也?已把灯笼抬高,看到了这边的人,步子更快了一些?。 祁白芷到了眼前?,微微气喘,一定神,显然?也?看清了前?头小楼就是谜底所?在?。她把手中灯笼往雨落手里一递,柔声道:“也?没什么,就是刚刚一段路光暗了些?,不防有人跟我那丫头撞了一下子,丫头崴了脚。” 宋婉看了一眼雨落。 雨落拎着灯笼正不明所?以。 就听祁家大小姐道:“还有劳姑娘的人过去?照应着,我同宋姑娘前?去?寻谜底。” 雨落瘪了瘪嘴,不愿意跟自家姑娘分?开,见宋婉向她点了点头,又见后头小路上那个一瘸一拐的丫头实在?可怜,点了点头。挑着灯笼,领命过去?。到了祁家丫头身边,雨落回头,再次瘪了瘪嘴巴。 前?头那团光亮处,自家姑娘打着灯,那位祁家大小姐轻轻巧巧走在?一边。 “宋姑娘果然?先?到了一步。当时我就觉得那条路可能更对一些?”是祁家大小姐温温柔柔的声音。 “是祁姐姐体谅小妹,把好走的路让给妹妹了”是自家姑娘轻弱的声音。 “该如?此的,咱们能抽到一组本就有缘” 声音越来越远,雨落慢慢听不见了,只能远远看着那团灯光没入那片松柏林中。 另一头,灯笼光沿着松柏之间的夹道,到了小楼前?。 祁白芷两步上前?,从廊下寻到了另一提示,不仅确定了就是这里,而且内中所?藏确实就是今日最?大的彩头!她面上一喜,就听“哎呦”一声。祁白芷回身,只见宋婉提着的灯笼熄了。 小楼前?顿时一暗。只有二层映出的烛光幽幽照出人影。 祁白芷看着没有点灯的一层,又看向笨手笨脚连个灯笼都打不好的宋婉,皱了眉头,语气却是轻柔:“宋妹妹,没事吧?” 宋婉哭腔道:“怎么办?我的脚好像也?崴了” 祁白芷轻轻松开了眉头:“要不妹妹在?这里等一下,我先?把东西取了。” 宋婉抹泪道:“里头黑漆漆的,瞧着怪吓人的,姐姐还是扶着我一块去?吧!” 她一动又是一声哎呦,祁白芷又是一皱眉。 就听宋婉道:“要不咱们喊个人吧!这附近保管有巡值的婆子,咱们叫过来吧!” 祁白芷心道这附近不仅有巡值的婆子,只怕还有李家和赵家的姑娘,一嗓子全喊过来,废了一晚上劲儿,最?后这彩头算谁的!她劝阻道:“你且等等,我进去?点了灯,把东西取回,咱们再喊人也?不迟!” “那我还是跟姐姐一起吧,我好像还能走动——” 祁白芷已有些?不耐烦了,越发柔声道:“你在?后头慢慢来,我先?进去?看看。” 说着不待宋婉回话,祁白芷已经转身,迈上了台阶,轻轻推开了房门。 她身后,暗处的宋婉随着推门声站起了身子,整个人显得都格外高挑了起来。 祁白芷推开门,顿觉一暖,屋内浓郁的熏香扑面而来。二楼灯火隐隐,越发显得一层处黑黢黢的。祁白芷才转过屏风,正摸到屏风后八仙桌上的火绒,弯腰要去?点灯—— 她的身后,一个高大的黑影上前?,一把从背后拦腰抱住了她。 祁白芷全身汗毛炸起,整个人因为惊恐已空白一片,等她反应过来,对方已抬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祁白芷眼中都是泪,只觉得全身绵软无力,呜呜咽咽地挣扎,却好似柔弱无骨的推就。 身后人俯身靠在?她耳边:“卿卿,是我。” 陌生男子的声音。 祁白芷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挣,眼前?人显然?并没有用蛮力,这时手一滑,祁白芷立即咬住。 黑暗中这人道:“是我!卿月你——” 砰一声—— 男人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恐惧至极的祁白芷听到宋婉的声音:“祁姐姐别怕,是我!我这就喊人来——” 颤抖的祁白芷立即一把攥住宋婉:“别!” 宋婉一停。 祁白芷颤声道:“先?别喊人!” 给人看见,她就说不清了。她是要做太子妃的人,绝不能有任何瑕疵在?身,尤其是关系闺誉。 一时间无数想?法从祁白芷脑中掠过,她死?死?攥着宋婉:“你先?看看这人,是死?是活?” 确定宋婉足够听话,祁白芷松开了手。 宋婉听话地蹲下身,阴影中,祁白芷努力镇定着自己,想?着办法。 就听宋婉慌道:“他他死?、死?了” 祁白芷定睛,向宋婉:“你确定?” “好像我好怕呀呜呜呜” 祁白芷不耐烦道:“你检查仔细!” 黑暗中,屋角的炭火发出幽幽红光,好像怪兽的眼睛。 屋内熏香,浓郁异常。 祁白芷撑着点亮了桌上的灯,看向了宋婉。 宋婉可怜巴巴地蹲在?一旁,再次颤颤伸出手去?试对方鼻息,狠狠一哆嗦:“祁姐姐,他真没气了!咱们怎么办呀!” 祁白芷看着宋婉,慢慢道:“是你。” “什么?” “你杀了人,是你该怎么办。” 宋婉一张小脸煞白,不会说话了。 祁白芷慢慢道:“不过别怕,我会帮你。”尽管身子依然?无力,但祁白芷已想?清楚自己如?何从中脱身,这时耐心道: “你只需要按我说的做,按我说的说,不然?——” 她盯着宋婉一字一句道:“在?大周,杀人是要偿命的,尤其是杀人者?为女性。” 屋外起风,松柏呼啸。 祁白芷靠着桌子站着,不知为何,这时候她依然?浑身没有力气,她轻轻晃了晃昏沉的头,再次看向了宋婉: 今夜注定要有一个牺牲者?。 灯火晃动,宋婉慢慢站起了身。 祁白芷觉得哪里不对,她再次轻轻晃了晃头,想?要让视线更清晰一些?:她怎么觉得宋婉好像——好像高了不少 这时宋婉已到了祁白芷面前?,脸颊边还挂着楚楚可怜的泪珠子,轻声道:“祁姐姐,我好怕呀!你一定要帮我!” 屋里混合着血腥味的熏香,浓得让祁白芷想?吐,她想?动,偏偏身子还没力气。不过好在?,眼前?这个蠢货已经乱了阵脚,归她摆布了。 祁白芷再次晃了晃头,压下反胃感:“你只要听我的话——” 宋婉道:“好,我听你的。” “别打断我的话!”摊上这样?的破事,又是在?锦衣候府这个蠢地方,祁白芷本就恶心难受,这时愈发不耐烦道:“听着,首先?你要——” 她骤然?睁大了眼睛。不确定地低了头—— 一柄匕首深深地插在?她的胸口! 祁白芷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呼喊,就在?对方转动匕首的动作中没了声息。 生命的最?后,她只听到身前?人冷漠地“啧”了一声: “天时地利,偏偏手生了好在?还有人和” 小楼内烛火轻晃。 宋婉轻轻一推,祁白芷软绵绵倒在?地。 屋外北风起来了,松柏呼啸。 不远处已有人听到了这处好像有人呼喊,偷酒吃的婆子闻声忙往这边来。今日园子里可都是贵人,偷懒归偷懒,万万不能真有人出事!值守这边的几个婆子推开了门,呼啦啦都出来了。 “你们听清了?” “我听得真真的,那喊声可有些?瘆人!” “咱们这可是锦衣候府,都是贵人小姐们,能有什么事儿!” 领头的婆子突然?就想?到了赏菊宴那日明珠郡主的话,“街头唱戏讹诈的,都能放进来?还有什么人进不来!这里是锦衣候府,不是南头市场,下一次是不是连卖大力丸的都给放进来呀!”这么一想?,再加上冷风一激,她的酒一下子醒了。 就在?这时,几人又听到了喊声。 “那儿!” 婆子们立即呼啦啦朝着喊声的方向去?了! 原来是理国公府的大奶奶! 就听扶着大奶奶的丫头慌道:“快些?!是我们大奶奶,不小心闪了一下,这会儿有些?不舒服!” 怪不得慌成这样?! 连婆子们都知道如?今这位大奶奶肚子揣着的可是理国公府的金疙瘩! 婆子们赶忙呼喊着扶着慕熹微往暖和的厢房中去?。 安顿下来,大夫检查无碍后,虚惊一场的慕熹微虚弱道:“都怪我,好好坐着才是,偏也?想?凑这个热闹!要不说,到底是侯夫人这心思?巧,布置得这样?有意思?,看得我一个大肚子的都坐不住!” 几乎所?有人都围拢了过来,这时候也?都跟着一松,笑开了。 尤其是锦衣侯夫人,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上次就是郡主,这次郡主不在?,郡主的亲姐姐要是在?她这里出了事! 不敢想?。 侯夫人这才隐隐觉得这场闺阁之内的寻枚,尽管准备了许久,似乎也?没有那么万全 一旁大丫头知暖笑道:“夫人放心,各处都是奴婢带人检查过的,不过是小姐夫人们之间玩耍,又在?一个园子里,能有什么事!”说着压低声音:“就是理国公府大奶奶,咱们也?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人坐着看热闹就好,人偏要凑热闹,别说没事,就是真有事也?不能真怪咱们呀!” 大着肚子自己乱跑,这要有点闪失也?赖他们,这可真是冤枉死?人了! 侯夫人看着知暖那双含着笑意的落落大方的眼睛,也?想?明白了,拍着她的手点了点头:“到底还是你妥当,有你帮着安排着,再不会有旁的事” 主仆两人轻声细语,活似一对亲母女一样?,看得府里旁的婆子丫头羡慕不已。 只等这一场寻枚宴过去?,知暖在?侯夫人面前?就更有分?量了!有婆子酸溜溜道,这样?下去?,嫁进来的少夫人要是容不下知暖,不管在?世子面前?,还是婆婆面前?,只怕都难呢 此时,事发的腊梅林那一片地方,早就没了动静,只有风过腊梅树,带起梅香阵阵。 再远一些?,松柏飒飒而动。 不远处雨落跺了跺脚:“咱们姑娘们怎的还不出来?” 跟着祁白芷的丫头道:“可恨我这脚,这会儿是一点都动不了了!” 雨落忙道:“再等等吧。姑娘说了,大彩头不好拿呢!” “可不是!” 小楼里,宋婉已取下脚下增高木,恢复了正常身高。这时她俯身检查了两人鼻息,确定都死?透了。这才从地上男子身上寻到了字纸,看了一眼,撇了撇嘴:卿月的字这些?年了也?没有长进。 不过这魅惑人心的本事,倒是一年比一年渐长。 英雄难过美人关,祁家九爷是这样?,这个朝廷重金悬赏的江南大盗也?是这样?。用卿月的话来说,这世间的男人只有她想?不想?,没有她得不到的。后来,这句话多了半句注脚,“除了你大哥”。 字纸被丢进了一旁炭火盆内,火苗一窜,彻底吞灭。 宋婉环视屋内,静静检视了每一处。同时,她再次舒展了握刀的左手,因为用力,这时疼得很。 杀人者?是左撇子,又是有力道的男人,她这一刀必须足够狠。为此,她练习了快一个月的左手。 杀人者?还是一个高大的男人,身高差会影响匕首插入的角度。 宋婉轻轻闭眼,一切迅速在?头脑中呈现、检视,以大周三司和仵作的视角。 最?后,她来到地上男人前?方一个角度站定,整个格局再次清晰呈现,宋婉站在?了那个恰恰好的位置。然?后,轻轻抛出一个石子,触发了一个简易机关。 一柄飞出的匕首径直插入宋婉左肩胛处。 宋婉脸色骤然?一白,身子一个踉跄,拼命往前?逃去?,拼着力气推开了门: “来人!救命!” “救、命!” 至此,她的故事已经成型。 觊觎祁白芷美貌的贼人,在?祁家大小姐反抗中残忍杀害了对方,赶到的宋婉以为砸晕了贼人,却在?要逃的时候被贼人用最?后的力气所?伤。至于这个小小的机关,好用得很。是大哥设计的诸多机关中的一个。 一旦明白原理,布置起来简单,不着痕迹。 所?需要的,只是一点点时间。 而理国公府大奶奶,答应为她争取时间。 松柏呼啸,呼喊声惊动了园中人。 倒下的宋婉心道:一切都很顺利,就是——,好疼,真的好疼! 郡主姐姐,你不喜欢的,我帮你清除掉。 可你一定要喜欢我。 一直,一直疼我。 * 当宋婉在?锦衣候府拿到寻枚线索的时候,太子府的《凤求凰》落下了最?后一个音。 龙凤红烛静静燃着,碗莲静静开着。 萧淮抬眸,静静看向月下,轻声道: “朏朏,你来了。” 月下抬头,看向萧淮。 萧淮笑了笑,目示四周,缓缓道:“这些?,都是我亲自布置的,还喜欢吗?后头大红桃花帐,我亲自挂的。帐子备了好久了,总算能挂出来了。我记得你说过,想?要漫天桃花帐?大婚的红配粉色桃花,好些?匠人都说不合适,可你想?要,孤就让他们调整了材质,不用重缎,换大红轻纱配淡粉桃花,既有了大婚的喜庆,又有了你喜欢的桃花,做出来还不错,你觉得呢?” 萧淮声音轻,说得细致,认真。他想?让她知道,这是一场他精心准备的大婚。 两人身后,紫檀木明月轻纱屏风映出其后重工拔步床,其上大红轻纱帐已整个放了下来,桃花点点,好似随时就会随轻风飘起。 “还有这对龙凤红烛,也?是我亲手制,亲手点的!你怕黑,可在?这里不用怕了,这对红烛正正好能烧到天明,添了你最?爱点的百合香,闻到没?” 萧淮温柔地问。 月下不答,萧淮并不以为意,见月下目光茫然?失魂地落在?她身前?酒壶上。 萧淮马上道:“这酒也?是我亲自跟人学着酿的,我早就想?着了,咱们的交杯酒孤会亲自酿。你总嫌酒辣和苦,这酒我加了花蜜,添了合欢,嬷嬷也?说很好,寓意咱们以后的日子——” 月下手落在?酒壶上的手轻颤,此时似再也?无法忍耐:“开窗!” “胐胐,外头冷得很——” 月下抬头,脸色苍白极了,让萧淮一怔。 月下苍白着脸,道:“开窗,马上。”突然?提高声音,狠狠喊道:“你,这间屋子,都让我闯不过气,我说——开窗!” 她落在?桌案上的手死?死?按着,整个人都苍白虚弱,似乎再多一刻她就要窒息。 萧淮起身,取下窗棂上扣死?的销子,狠狠推开了紧闭的窗子。 “再开!” 萧淮立即狠狠拔下另一扇窗的销子,狠狠推开。 “再开!” 再下一扇。 刺骨寒气涌入。 月下扶着桌子,胸口起伏,好像一个被逼得太紧困得太狠的人终于得已喘息。 院中秦兴等人听到动静,立即向前?看来,被萧淮恶狠狠的目光一瞪,秦兴师徒立即低头垂目,往更远的角落站着去?了。 夜幕之上,明月皎洁,洒下清辉。 萧淮身上只穿了明黄色寝衣,此时寒风猎猎吹入,迅速吹冷了一室香暖,吹动了他身上柔软的寝衣。他好像全无所?觉,在?冷风中转身,挺直的身体近乎僵硬,一双漆黑的桃花眼看向月下。 寒冷似乎让他裸露在?外的皮肤更白了,让他的眼睛更黑了。 他看着她,慢慢道:“够了吗?” 冷风吹动一室大红的色彩,他们身后轻纱在?骤然?而入的风中晃动,光影愈发暧昧交错。 月下垂着视线,这时轻轻一个瑟缩,大约真的太冷了。 萧淮看着寒气中越发显得单薄的月下,再也?压不住怒气,一个转身狠狠一拉木窗,力气大得似乎能把整个窗子卸下来。 “哐当——哐当——哐当——” 一扇扇窗重新被死?死?关上。 院中的人越发往角落站去?,更不敢靠近了。 直到最?后一扇窗子关上,萧淮落在?窗棂上的手死?死?扣紧,他闭上了眼睛,狠狠压下胸中乱撞的怒气。手几乎要抠烂雕花木头。 好一会儿,萧淮就那么攥着窗棂没有动,僵直的脊背微微弯着,都是克制。 直到屋中重新又聚拢了温热的气息。 萧淮这才慢慢松开了手,睁开的眼中阴暗涌动,第?一个念头就是:宋晋该死?! 他慢慢转身,苍白的脸上重新带出笑,轻声道: “胐胐,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不要闹了,好不好?至少,今夜,不要闹了。” 萧淮看着她:“今夜,你的每一点不愿意,都让孤觉得——他,罪该万死?!” 看着月下明显一瑟,萧淮的心疼得让他一张俊脸几乎都狰狞了。 他越发努力笑道:“胐胐乖,听话一点。” 第 125 章 “孤, 真的不想做出太过分的事。” “咱们说好的,你十七岁这年,孤娶你。” 萧淮注视月下的?桃花眼?中几乎是悲怆:“明明说好的——” 他来到了紫檀木圆桌前,坐了?下来。执壶倒酒。 月下低垂的?目光看?到莹润的?酒液注满她面前青玉酒杯, 然后是萧淮的?。 他的?酒杯慢慢满了?。 月下的?目光看?着酒液, 整个?人似乎都是一片空白。 萧淮端起酒杯, 含着笑看?月下。 月下目光看?着莹润的?酒液, 没有动。 烛光安静,红帐低垂,满室安静。 萧淮的?笑越发僵硬: “胐胐?” 是克制的?——提醒。 他看?到月下伸出了?手?, 端起了?青玉杯。 萧淮松了?一口气, 心又疼又悲伤。 月下漆黑的?眼?睛看?向了?萧淮。 萧淮的?手?绕过月下安静端着酒杯的?手?,他看?着她。 一滴泪顺着月下莹白的?脸颊滑落。 她殷红的?唇靠近了?青玉酒盏。 * 北地,朔风呼啸,枯枝乱颤,地上枯草被?冷风吹得起伏不断。 北风吹动乌云, 遮了?天上明月。 夜一下子变成了?墨一样的?黑, 伸手?不见五指。 马蹄裹着厚厚的?布条,嘴里衔着橛子, 兵士口中衔枚,在?黑夜中绕过北地一个?个?关卡, 一路往前。 大周关卡旁,冷风中困倦异常的?年轻小兵,一个?呵欠还没打出来,一声呜咽, 血涌出,身子就软绵绵倒在?了?地上。 黑暗中, 北蛮人一咧嘴。 一行人借着黑夜掩盖,再次飞速向前。 过了?前面的?守关,就进入了?大周关内,他们也不必这样偷偷摸摸,铁骑大刀就可以一路坎过去,直向大周京城而去!直到京城城池前,再也没有什么能拦住他们脚步的?了?! 想到这里,这行人身上血液都热了?,沸腾着杀戮与掠夺的?渴望。 就在?他们如法炮制,马上就要绕过这最后一道?城池的?时候,前方骤然一乱,一片呼喊哀嚎。 后头跟着的?人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已经一下子摔了?下去,跟前头地上乱做一团的?人撞成一片,人仰马翻。 “绊马索!” 一路行来,大周战力显然都被?正面战场牵制,一关又一关的?顺利让北蛮自觉胜券在?握,就在?他们放松警惕,只等一声号角就可长驱直入的?时候,遭遇了?突然的?伏击! 北蛮兵将还没弄清到底怎么回事,就见四面八方都是火光,喊声震天。 似有无数人,从四面八方扑来! 冰冷的?空气中顿时充满了?血腥味,滚烫的?血液乱溅。乱了?手?脚的?北蛮人在?他们最没有准备的?侧面战场遭遇了?一场大败。 突围京城的?计划一夜落空。 消息传来时,正面战场两方正激战。 狼王俺达贡亲自率领的?北蛮部队让人丧胆,全?靠着周老将军带着周家子弟冲在?最前面,才让后头的?大周士兵没有退缩。寒冷中,周老将军压着喉头上涌的?血寸步不退,他一边胳膊已经皮开肉绽,他却一眼?都没看?。 寸步不能退! 他知道?,他一旦退了?,身后大军就乱了?。 无论?如何,不能退! 就在?这时,一对乌骑携着大胜北蛮的?消息,也携着一身冲杀后的?血腥气驰援而来! 大周兵将士气骤然高涨,眼?前高大凶残的?北蛮兵一下子就没有那么可怕了?。 原来,这些高大强悍的?北蛮铁骑并非不可战胜的?! 被?压着摇摇欲坠的?大周士气顿时一振。 本来已呈劣势的?局面开始逆转。 火把下狼王俺达贡转头,面容狰狞,带血的?牙缝里挤出:“领兵的?是谁?” “宋晋!咱们先前提到的?那个?依靠裙带关系扶摇直上的?白面探花郎宋晋!” 回话的?铁塔一样的?北蛮将军提到这个?名?字时狠狠一颤,他亲眼?看?到火光下那个?黑甲白面的?年轻人,一刀砍下一个?马上骑兵的?头!稳,准,狠! 喷涌出的?血溅到了?黑甲中间他那张极其清俊的?脸上,而那人,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那一刻,北蛮这个?铁塔一样的?将军,觉得他看?着的?不是一个?人,是一匹来自雪山的?狼。 一刀刀砍下去,他的?眼?中彷佛没有任何波动! 只有对手?脆弱的?动脉,只有他手?中那柄削铁如泥的?刀! 狼王俺达贡望向前方奔来的?大周铁骑。 据说,探花郎都是大周最俊的?男人。 俺达贡犀利的?眼?睛瞬间锁定了?——宋晋! 大周的?一个?书生,竟然阻断了?他们兵围京城的?计划! 晃动的?血红光亮下,狼王咧嘴:“原来大周,不是只有一个?周青烈。” 此时,他还不知道?,他即将遇到他这一生最硬的?硬茬子,阻断的?何止是他兵围京城的?大计。 * 京城,太子府 寒冷的?夜色中,前院有人匆匆而来。 来人到了?秦公公面前附耳低语: “若芜姑娘那边,有了?动静” 秦兴一听,顿时面色一绷。他往前方紧闭的?房中看?了?一眼?,叮嘱徒弟道?:“咱们盯着的?雀儿行动了?,咱家带人盯着那边,这边你候着就是了?” 说着特别嘱咐道?:“今儿是殿下的?好?日子,除非天塌了?,不然不许扰了?殿下和郡主!” 小太监忙点?头。 秦兴立即带人往前头去了?。 廊下阴影中站着的?小洛子和小丁子这时候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注意到了?对方控制不住的?紧张,彼此又都慢慢努力松弛下紧绷的?身体,继续守在?黑夜中,等着。 红通通的?炭火重新烘暖了?寝房。龙凤红烛晕染出幽幽百合香气,暧昧的?烛火笼罩满屋,轻纱桃花帐静静低垂,铺展出撩动人心的?迷离。处处无言,处处勾勒出同一句意味:这间精美尊贵的?寝房,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一场春宵帐暖。 月下的?唇几乎就要碰到青玉酒瓯。 两人的?脸庞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 近到萧淮能够看?到月下脸上那层细腻的?绒毛,能够嗅到此时她脸颊上滚落的?泪水的?味道?。 那滴泪——咸涩异常。萧淮几乎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它——滚过他开裂的?心口,疼得要命。 窗外?的?天冷得要命,到处都是准备过年的?欢喜人群,萧淮一瞬不瞬地凝着眼?前这个?人,这张脸,他在?想:一年时间,原来就可以让那个?数着日子等着嫁给他的?女孩,为了?另一个?男人,以绝望而屈辱地姿态,饮下这盏同他的?交杯酒。 萧淮从未这样恨过时光。 恨那个?没有拦下赐婚圣旨的?自己。 甚至,恨她。 都道?故人心易变。 不知道?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向了?别人,徒留他在?这间红烛高烧的?房间中,徒劳地奏那曲《凤求凰》。 萧淮捏着酒瓯的?手?紧了?又紧,落在?月下身上的?目光却没有分毫转移。 萧淮温柔地凝视她,一瞬不瞬。暧昧的?百合香中,他在?思考一个?问题:待与她同饮下这杯象征结合的?交杯酒后,他是不是应该狠狠咬死她。 任凭她到时候怎么哭,他都不会放开她。 莹润的?酒液碰到月下嫣红的?唇。 萧淮的?薄唇靠向酒杯,目光依然看?着她。 大周太子亲酿的?合欢酒同时经过两人唇边,滑过两人喉间。 酒入喉中的?那一刻,萧淮就改了?主意:他怎么舍得咬死她。 搁下酒杯,一室安静中,萧淮抬起他修长的?手?,目视月下,落在?了?她下颌处第一颗扣子上。 解开。 然后是第二颗。 烛火照亮满室,映出萧淮漆黑的?眸子。 映出她白皙柔腻的?脖颈,优美的?线条向下。 萧淮绷紧面容,指尖落在?第三颗扣子上。 月下骤然抬手?狠狠甩开了?萧淮的?手?。 异样的?红浮现?在?她瓷白的?脸上,她的?眸中终于有了?情绪。 萧淮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始终憋着的?那口气也终于吐出。 月下的?反应,让萧淮眼?中终于带上了?一丝笑意,他用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放松姿态看?着她,目中带上了?宠溺。 月下却没有管她已经散开的?领子,而是直接起身。狠狠推开碍事的?凳子,一手?捞起一旁酒壶,倒酒,然后一仰而尽。 一连三杯。 露出醉态,捞着酒壶,偏过头,一双秋水一样的?眼?睛看?着萧淮。 烛火下,肤如凝脂,乌发如云,唇红似丹。 酒液染在?她红润的?唇上,滴落在?她凝脂一样的?脖颈。 萧淮胸口轻轻起伏着,看?着她。 月下眼?中似有泪光一闪,她随即一手?伸出,狠狠搂过萧淮,另一手?扯着酒壶就往萧淮嘴里灌。 “别光我喝呀,你也喝!” “你不是就想喝,今儿就喝个?够!” 月下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和颤抖,这让本想制止月下胡闹的?萧淮心头一软,他要推开她的?手?一顿,顺势滑落,轻轻揽住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萧淮仰面靠在?她身前,任凭她灌酒。 莹润的?酒液乱溅,顺着萧淮下颌滑落,湿了?他露出的?线体优美的?颈部,洇湿了?一旁散开的?轻软的?明黄寝袍。 月下看?着更多的?酒液顺着萧淮薄唇灌入。 他狼狈但含笑,望着她的?目光里都是她熟悉的?纵容。 闹可以,他陪着她闹。 只别不理?人。 一向都是这样的?。 酒壶空了?,月下一手?轻轻搁下酒壶,一手?依然搂着他。 这样温柔。 温柔得让萧淮恍惚,彷佛回到旧日时光。 萧淮桃花眼?中都是笑,靠着月下,带着浅浅醉意,轻轻笑着。 月下两手?抱住了?萧淮。 萧淮又笑了?一声,启了?薄唇,开口道?:“朏——” 他立即意识到不对。 身后的?人已经收紧了?她的?双手?,紧紧捂住了?他的?嘴。 鲜红的?血顺着月下雪白的?指间涌出。 萧淮抬起手?,落在?月下捂着他的?手?上,用力,要去掰开她的?手?。 月下紧紧搂着他,扑簌簌的?眼?泪滚滚而下,砸在?萧淮脸上,她在?他耳边哀求: “太子哥哥,别这样用力,我疼” 说着她手?上越发使劲,用她全?身的?力气死死捂着萧淮的?嘴巴。 “太子哥哥,别叫人,好?不好?” 月下滚烫的?泪落在?萧淮睁开的?眼?角,他看?到有同样的?鲜血从月下唇角涌出。 萧淮挣扎的?动作一滞,月下趁势越发整个?人都抱紧了?他。她的?脸庞落在?他的?脸侧,哭着道?:“太子哥哥,乖一些,一会儿就好?了?” “太子哥哥,不疼的?” “一会儿就好?了?” 目光朦胧,一切都像笼着一层轻纱,再一层,再一层。 一层层轻纱覆下。 慢慢地,萧淮连近在?眼?前的?月下都看?不清了?。 好?温柔的?轻纱呀,朦胧了?整个?世界。 原来,这就是美人泪。 她知道?了?。 萧淮心道?。 “你怎么可以那是我的?外?祖母那是我的?外?祖母呀” “太子哥哥,你怎么可以” “你说过会一直疼我,很疼我你怎么可以” 萧淮扣住月下手?腕的?手?,松开了?。 房内红烛高烧,暖香氤氲。 房外?天寒地冻。 小洛子已经与小丁子站在?了?一起,两人的?脸一个?比一个?绷得紧。 房中已经安静好?一会儿了?。 安静。 太安静了?。 小洛子再次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压低声音道?:“太久了?,是不是太久了??我要喊一声郡主!”他拼命压着的?声音已慌得要命。 小丁子一把攥住了?他,力道?大得让小洛子一个?机灵,就听耳边人低声道?:“郡主说,摔杯为号。” 小洛子心慌极了?:“万一不对呢万一” 万一药量那个?张三记错了?呢。万一提前服用的?解毒丸根本不管用呢。万一郡主没力气摔杯呢。只要任何一个?地方出了?问题—— “郡主会死的?!” 压抑的?低声中小洛子整个?人都是哆嗦的?。 北风呼啸,吹动了?太子府一数数光秃秃的?桃枝。 小丁子绷着一张惨白的?脸,死死攥着小洛子,同样压抑的?低声: “郡主说,摔杯为号。” 他们要听话。 郡主说了?的?,摔杯子,他们才能进去! 小洛子松了?力气。 小丁子放开了?手?,眼?中有了?泪。 呼啸的?北风,紧闭的?房门。 龙凤红烛燃着,滚下一滴红色的?蜡泪,凝结在?合欢烛台上。 萧淮松开了?扣着月下的?手?,月下搂着他呜咽出声。 萧淮口中涌出的?血湿了?他半个?胸膛。 他用最后的?力气挣扎着抬起了?指尖,然后,轻轻扯了?扯月下的?袖角。 这算是两人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以前每次月下不高兴闹脾气后,总是拉一拉他的?袖子,既表示道?歉,也表示和好?。 这是萧淮第二次尝试拉起月下的?袖子。 扯一扯。 再扯一扯。 用他这一生最后的?力气。 朏朏。 月下慢慢松开了?萧淮。 萧淮的?声音已气若游丝。 “朏、朏这药不、不是这么用的?” 他似乎想抬手?,想去够她的?脸庞,可他够不到了?。 月下俯身。 他的?手?终于落在?她的?脸上,摸索着,落在?她的?唇角,为她抹去嘴角涌出的?血。 他说:“朏朏我——” 萧淮努力睁开的?眼?中犹如水洗过一样—— 大周人都知道?,他们的?太子殿下有一双异常迷人的?桃花眼?。 萧淮抬起的?手?猝然滑落,整个?人都靠在?了?月下的?怀中。 月下轻轻搂着他,轻轻地。 “太子哥哥,疼不疼” 滔滔岁月中,她的?身边一直有他。 “朏朏别怕。” “你不懂的?,孤告诉你。你想要的?,孤给你拿来。你不知道?怎么办的?,孤替你办。” “现?在?,告诉孤,谁让你不高兴了??” “花也掐了?,脾气也发了?,人也打了?,你的?气还没消?” “《凤求凰》都听不出,以后怎么做太子妃?” “朏朏,做孤的?太子妃。” “朏朏别怕,孤在?。” 一次又一次。 从她那么小开始,到她长大。 从前世,到今生。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这个?世上会再也没有萧淮。 他就是,一直在?啊。 无论?她爱着,还是恨着。 一片朦胧的?痛楚中,月下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就活在?这样的?一天。 萧淮真的?死了?。 她的?手?已经握住了?酒杯,却软得好?似拿不起。有一瞬间,她几乎就要松开握着酒杯的?手?。 口中有血再次涌出。 一片朦胧中,她似听到了?北地的?号角。 他—— 在?北地—— 为大周,为她。 月下握住酒杯,用尽所有力气,狠狠砸在?了?地上。 泪,滚滚而下。 第 126 章 正昌九年, 春天 沙漠连绵起伏,看不到尽头。阳光倾泻而下,照在没有变化的黄沙上,映出一片明晃晃的绝望, 除了沙子, 还是沙子。 在这一片广袤的沙漠中, 有一处, 乌压压一片。 是一个沉默的军队。 此时披甲的士兵一个挨着一个坐在黄沙之中?,或沉默地?啃着他?们手中?的干粮,或沉默地?擦着他?们的刀。 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兵小心翼翼打开他?的水囊, 还没靠近嘴边, 就被一双干裂的大手按住。 小兵看了身?旁这个沉默的老兵一眼,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又小心翼翼盖上了水囊。他?轻轻摇晃了一下,水囊中?激荡的声音让他?西安。小兵把自己的水囊挂回了腰间,继续沉默坐着, 等?待前方来自他?们将军的下一个指令。 他?稚嫩的眼中?燃烧着热情, 望着前方那?片没有边际的沙漠。 他?身?旁的老兵默默嚼着嘴里的干粮,狠狠咽了下去?, 同样小心翼翼地?收起干粮。同这个年轻士兵一样,看向?前方。 这是一队大周的士兵。 这是他?们深入沙漠的第十二?天。 这是一支异常沉默的军队, 也异常顽强,凶悍。这一年来,他?们跟着他?们的将军走到今天,成为北地?新的战无不克的军队。他?们出现之处, 让那?些曾经无所畏惧的北蛮骑兵胆寒。 北地?战争已经进行了一年多,如今, 攻守易势。 大周军队已经把北蛮打出了他?们的国土。 如今,这支精锐队伍正在追击俺达贡。 俺达贡却跟他?们玩起了捉迷藏。沙漠广袤,越往北往西,大周的补给越不可能。这一队精锐,自带补给,深入沙漠。随着他?们越深入,他?们的粮水就越少,如果在水耗尽之前还找不到俺达贡的队伍,他?们很可能会渴死在这片沙漠中?。而这片看不到尽头的广袤沙漠中?,俺达贡的队伍却可能藏在任何一处。 歼灭俺达贡,似乎成为一个不可能的任务。 但这支沉默的队伍依然?满怀信心,每一个人的目光中?都闪动着必胜的信心。这不仅仅因为过去?一年的胜利,更因为他?们相信他?们的主帅,将带领他?们获得?下一场胜利,建立彪炳史册的功勋。 队伍最前方,一片高出的沙丘之上。 身?披黑甲的高大身?影正看向?远方。 目光所及,都是黄沙。 他?身?后?,是另一个披甲年轻将军,此时抱着头盔,静静看着这人,等?他?最后?的决定?。 是返回,还是继续向?前。 返回,携当前战功,对他?们而言已足矣。 但保留了精锐力量的俺达贡,早晚会卷土重来。也许三年,也许五年,北地?必将再起战火。 年轻将军抿了抿同样干涩起皮的唇,看着他?的主帅——宋晋。 他?们携带的水和粮最多还能撑七天。而此处,距离出沙漠已经是十二?天的路程。从这里返回,再加上后?勤接应,他?们还可以带领大军活着回去?。继续向?前,如果在十天之内他?们找不到俺达贡的队伍,不能歼灭他?们获得?补给,他?们都将死在这片沙漠中?。 周迟随着宋晋的视线看向?无边的沙漠,轻轻打了一个冷战:也许俺达贡就在等?着他?们往前,等?着他?们断水断粮的时候,反杀他?们。 日光冷冷照耀着连绵黄沙,等?待他?们的到底是什么,此时的周迟不知道。他?只?是像其他?所有人一样,等?待宋晋做出抉择。 宋晋目视苍茫的天空,许久没有说话。 日头冷冷地?照着,冰冷地?日光落在宋晋黑色的铠甲上,上面遍布干涸的血迹。他?扶着腰间的长刀,转过身?来。 周迟视线立即看向?宋晋。 于此同时,乌压压的一片缓慢升起,是坐在黄沙上的士兵们站了起来。背着他?们仅有的干粮和水囊,同样握着他?们腰间的刀,同时看向?了他?们的主帅。 一双双眼睛,沉默地?看向?宋晋。 无论他?做出何种抉择,他?们都将义无反顾跟从他?,去?赢,或者去?死。 同所有人一样,宋晋的唇也因为沙漠的干涩和夜晚的寒冷,起了皮,有裂开的口子。他?那?双握着长刀的手,早已不是当年握笔杆的模样,大大小小的裂口,还有一道深深的伤痕向?被衣甲覆盖的手臂处蜿蜒。一年多的风霜与征战,让他?一张脸越发棱角分明。随着他?转身?,他?的目光所到之处,都带着无言地?力量,让下方的兵士们越发握紧了刀挺直了脊背。 整个沙漠寂然?无声。 宋晋开口,往日如水的声音如同砂砾打磨,越发低沉,带着微微的沙。一如既往地?清晰,坚定?。 “将士们——” 将士们望着宋晋,等?待着。 “我意继续向?前,剿灭北蛮主力,诛杀俺达贡。” 再一次,宋晋是那?个承担一切的决策者。成,他?将带领他?们一起建立不世功勋。败,他?将与他?们埋骨黄沙之中?。他?与他?们生死与共,并以他?的决策,承受后?世无尽褒贬。 宋晋坚定?道:“为了大周北境百姓的安宁,毕其功于一役。从此,诸位同我,以及我们的兄弟亲人,还有未来我们的孩子——” “儿子,不必像我们一样再次经历残酷的战火,在冰天雪地?中?厮杀,在绝境中?负重前行。” “女儿,也不必像我们的妻子姐妹一样,在动荡中?惶惶不安,在绝望中?无可奈何。” 宋晋的声音几乎温柔:“我们有机会为他?们创造一个太平盛世,让他?们远离战火,远离蛮人的威胁与欺侮,让他?们生活在一个更值得?期许的王土中?。” 每一双看向?宋晋的眼睛都雪亮。 宋晋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缓缓拔出了他?的长刀,高高举起: “为大周!为亲故!为后?人!” 瞬间是无数拔刀的声音,无数把刀高高举起: “为大周!” “为亲故!” “为后?人!” 这支沉默而顽强的队伍,跟随着他?们同样沉默而顽强的主帅,向?着万里黄沙继续前进。没有辎重,让他?们行踪莫测,行动迅速。 六天后?的深夜 在广袤沙漠中?的某一处营地?,篝火燃着,上头烤着的羊肉滋滋冒着油光。 放松了警惕的北蛮士兵早已卸了甲,觥筹交错,大口大口吃肉,大碗大碗喝酒。 如果说北地?连绵的山是大周对北蛮的屏障,这片连绵的沙漠,就是北蛮对大周的天然?屏障。在深入沙漠的那?一日,他?们就已觉到了久违的安全。 上首的俺达贡端着酒碗,不自觉地?凝着眉头。 一旁一位将军声若洪钟:“此次不利,但来日方长!周青烈当年难道不勇猛?还不是被大周朝廷提防,差点整个镇北侯府都被牵连。眼下宋晋那?小子携大功而归——”这位北将军一饮而尽,抬手抹了一把嘴,冷笑道:“大王以为,大周上下能容他?多久!” 到那?时,他?们的机会多着呢。 “总有一日,那?些两脚羊会成为我们的奴隶,整个大周都会成为我们的牧场,一雪今日之耻!” 说着他?端起大碗跟狼王一碰。 俺达贡总觉有不祥预感,却又觉得?是此番失利让他?患得?患失。想到这里,他?一饮而尽,重新加入了部下的饮酒中?。 这里可是他?们的卡兹塔沙漠! 卡兹塔,被大周人译做——“绝望之境”。 在狼王的家乡,它的意思是——“母亲”。 篝火渐渐低暗,酒碗渐渐空了。只?有美酒和烤肉的余香还在,酒酣肉足的北蛮将士渐渐入睡。 半夜,一个北蛮兵离开营地?,迷迷糊糊半闭着眼睛往前走出了好一段,他?想要出恭。 沙漠夜晚的寒气激得?他?一下子睁开了眼睛,然?后?他?就像见了鬼一样,再也动不了了。 被黑暗笼罩的沙漠,无声地?冒出一群灰扑扑地?士兵!此时他?们沉默漆黑的眼睛看向?了他?! 这个北蛮兵一认出他?们身?上的甲衣,就已腿软了。 是大周的兵! 大周这支由宋晋带领的精锐,展开了对北蛮的剿杀,就从这个北蛮兵开始! 最后?时刻,北蛮那?位铁塔一样的将军再次眼睁睁看着纵马的宋晋长刀举起。 只?不过这次,他?割掉的是这位铁塔一样的北蛮将军的头颅。滚落在地?的头颅,似乎还能看见马上的宋晋,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周迟的刀与狼王俺达贡的弯刀碰撞在了一起。 狼王很快意识到了眼前这个年轻人的难缠!彷佛看见了当年的周青烈。当时,父亲就说,这人会成为他?们的心腹大患。 后?来证明,英明睿智的父亲也有出错的时候。大周自己就替他?们按住了周青烈,打断了他?的脊梁,整整近十年,让他?如同一只?只?能趴在地?上的狗。 唯一可惜的是,不管是他?还是他?的父亲,都没能在战场上击败那?人。那?人就已被大周朝廷磋磨得?老迈不堪了。 俺达贡眯细了眼睛,这次他?要亲手斩杀周青烈的后?代! 狡猾的狼王敏锐地?看到了关键一击的机会:这次,他?将在战场上让周家人变成废人,一只?再也站不起来的狗! 就在狼王朝着周迟左胸狠狠挥刀的时候,一支羽箭正中?他?的额头。 真正的一击毙命。 狼王甚至没有机会转头看向?射出这一箭的人,就轰然?落马。 死前最后?一刻,他?想到了宋晋。再一次,他?还是低估了他?。明明那?人已经取得?了一场又一场胜利,可俺达贡却还是只?把他?当成一个足智多煤的文人。他?以为只?有周家的刀在战场上要他?的命,却没想到,那?个探花郎,不仅能够挫败他?的大计,阻挠他?的前进,甚至击退他?的战队,还能用一支箭——要了他?的命。 一年前,他?甚至没注意过这个名字。 宋晋。 周迟大刀割下了狼王的头颅,高高举起。 北蛮彻底溃败。 火把中?大周士兵欢呼一片。 篝火重燃,一坛坛酒重新被搬了出来! 兴奋的周迟看向?身?旁的主帅,忍不住道:“大人还没告诉我,您这一手箭法到底怎么练的?”这个问?题,他?在京郊大营的时候就想问?了。 “为了吃肉。” “啥?” 宋晋已收了弓,看向?未来的妹婿: “就是你?听到的。” 荒年,山上的野鸡和兔子但凡能活下来的,都机敏无比。为了让母亲和妹妹不饿死,九岁的宋晋伏在冰冷的山头,早已一次次考虑过手中?的弓与箭的关系,箭与猎物的关系。风向?的变化,空气的阻力,被盯上的猎物瞬间的反应,都在他?的计算中?。 久而久之,射人就变成了一件非常简单的事。 “人,可比荒年的兔子庞大笨拙得?多。” 马上的宋晋说完这句,就没有再说话。他?看向?前方欢乐的将士,久久看着。 篝火,美酒,食物。 喜气洋洋的老兵,黑瘦的脸上褶子清晰无比。 大笑的小兵,喝到烈酒后?龇牙咧嘴。 许久,许久。 周迟问?:“大人,您在想什么?” 宋晋答:“我在想,京城的草,该绿了。” 提到京城,周迟便?也没再说话了。 离开京城一年多了,京城的草,绿了。京城的人呢。 宋晋等?人一出沙漠,时安就送上了京城来信。 众军士就见鲜少表情的主帅,在拿到信的一瞬间唇角有笑意掠过。 宋晋进了帅帐,一洗了手,就拆开了信。 时安难得?见大人——,不由道:“可是京城?” 宋晋仔细收起了信,才回:“不是。是郡主让我小心一个人,锦衣卫千户陈青。” 时安正色,表示立即去?查。 出了帐子,挠了挠头,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觉得?大人怅然?若失。 账内,宋晋已又展开了信。 灯下,他?的指尖轻轻抚过她的字迹。 轻轻叹笑了一声: “每一次都是正事呀” 无力而温柔地?喟叹: “真的就没有别的跟我说我的长公主。” 烛火轻轻晃,似乎连灯光都朦胧无力了。 人们管这样无力柔软的感觉,叫—— 思念。 * 正昌九年,春,京城 京城的树木抽芽,草已绿成一片。 过去?一年的变化,说是翻天覆地?也不为过。 谁也没想到,正昌七年的腊月,大周的太子薨了,大周的明珠郡主九死一生。 那?一夜,整个京城都陷入惊骇之中?。 年迈的太后?这些年来第一次出了皇宫,其模样让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所有人都惶惶然?想起当年华阳公主去?世,武宗驾崩,这已是第三次夜传噩耗。 宫门夜开。 皇后?几近疯狂,陛下当场吐血晕厥。 而这一切被查实是太子府的一位宫女所为。原来这位宫女,正是当年东南盛家唯一存活的后?人。当年,为给祁国公府老太太贺寿,祁家九爷看上了一幅古画。购画的任务被当地?官员安排到了盛家头上。盛家当年是东南巨富,辗转购得?此画献上,祁家大悦。结果却在老太太寿辰那?日,被人当场指出此乃赝品。这件事没过多久,盛家就因勾结倭寇意图谋反被族灭。族灭当日,盛家喊冤之声不绝。盛家老爷子更指天泣血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日诬害盛家之人必不得?善终!” 谁也没有想到盛家活下来一位小姐。这人还进了宫,做了宫女,后?又入了太子府,甚得?太子宠信。 事发当夜,此女就自戕,留书在屋墙之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此事掀起了民间对祁国公府多年来贪贿不法行为的控诉。祁国公府接连出事,先是祁国公突然?病逝,后?又祁国公世子祁青宴意外坠马身?亡。 蜀地?祁家也事乱不断。 越来越多的人觉得?,这是当年蒙冤的盛家冤魂的复仇,祁家遭了报应。 就连当年祁煜之死也再次被人翻出,这就是报应的开始!不然?再是倭乱,死谁也死不到高高在上的祁家九爷呀!原来那?时候,冤魂的复仇就开始了! 天网恢恢,报应不爽! 正昌九年的春天,正昌帝驾崩。 这一日,是正昌帝唯一子嗣第七皇子登基的日子。 天空蔚蓝,万里无云。 皇城朱红色的城墙,明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分明。 百官肃立两边,望向?通往崇政殿的御道。 汉白?玉铺就的道路向?高处延伸。 不少人今日都是第一次见到那?位幽居深宫的七皇子,而但凡见过七皇子的臣子都捏着一把冷汗,唯恐今日登基大典闹出笑话。 鼓乐声后?,百官视野中?出现了新帝的身?影。 百官噤声。 他?们先看到的是身?着玄色绣金拖地?长袍的明珠郡主。 汉白?玉道上玄色裙摆铺展,上绣一条腾飞的金凤。 她的手牵着新帝。 姐弟一起出现在这条登基的宫道之上。 身?穿玄色冕服头戴十二?旒天子冠的新帝,显然?不习惯这样的场合,他?始终紧紧握着郡主的手,目光一次都没有看向?群臣,而是始终盯着郡主垂下的九凤佩带。 鼓乐一响,他?的脚步明显一停,越发靠向?了月下。 百官紧张。 月下目视前方,握着七皇子的手轻轻动了动,轻声道: “小七,别怕,跟着朏朏。” 新帝再次动了,跟着大周明珠往至高之处走去?。 登基大典继续进行。 内阁几位臣子长长舒了一口气。 为首的赵阁老抬起眼睛,浑浊的老眼跟随着前方两人,慢慢含了泪光。 崇政殿内,御座之上,第一次坐下了两个人。 一个十岁的皇子,一个十九岁的——,从这一日起,已不再是明珠郡主,而是抚国长公主。 新朝第一件事,就是北地?捷报。 众人看到,那?位始终绷着面容的长公主,轻轻笑了。 “宣!” 轻软的声音此时想起在这座巍峨的殿堂,带了无上的威严。 仁寿宫中? 太后?扶着周嬷嬷的手,听了小安子的回话,露出了笑容。 摆手让人都下去?,周嬷嬷扶着太后?坐了下来。 太后?笑道:“快去?,快去?让小厨房把点心备好,一会儿下朝了,咱们的长公主又该闹着要吃的了!” 一旁等?着的翠珏和璎珞立即笑着应声,往后?头小厨房去?了。 一出门,璎珞就对一旁的小安子道:“可看见小洛子了?能跟着咱们主子上朝,他?如今可神?气了!” 小安子笑了一声。 翠珏道:“要说神?气,还是小丁子吧。” 小丁子在一年前就已被送到了七殿下身?边,如今他?同康公公不仅是新帝最得?用的大太监,他?还已经开始在司礼监秉笔。 天蓝蓝的,梧桐树抽出了一片绿。 檀香静静燃着,这样安好的日子呀。 前边已下朝。 月下起身?,随着北地?公文送上的还有一封信。 一看到信封上的字,月下就笑了。 新帝咬着刚才袖中?掏出的点心,歪头看她。 月下也学着他?的样子歪头: “小七,他?要回来了。” “他?会帮着小七和朏朏,守护大周的江山。” “有他?在,咱们谁都不用怕。” 小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还是歪着头看月下。 一双明亮的眼睛在问?:他?是谁。 月下轻声道:“朏朏的郡马,宋晋宋大人。” 好像两个分享秘密的孩子,月下附耳对小七说: “以后?,咱们三个人的名字都会在史书上,永永远远存在着。” 她拉开小七的手,吹了吹他?手上的点心渣子,用指尖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下三个名字: 萧洛 “是你?。” 慕月下 “是我。” 宋晋 “是他?。” 宋晋将归。 大周一段崭新的历史即将拉开。 (正文完结) 第127 章 番外-1 正昌九年, 春末夏初 沧浪园,傍晚 一场雨后,整个沧浪园好似复苏一样, 原本初露的绿芽顿时长?成一片密密匝匝的绿,率先?宣告属于京城的夏来了。 沧浪园这处,鲜少人至。花木掩映下,平平无?奇的亭子,平平无?奇的湖泊。 小?洛子四人静静立在月下身后, 看?着眼前的水面, 倒映着岸边的树影。 突然树影微动,水面起了涟漪。 小?洛子和璎珞率先?惊喜地喊出声:“殿下,看?!” 一只野鸭慢悠悠从密林深处游出。 月下望着它, 轻声道?:“是。” 它在如镜一样澄碧的湖面静静游着, 偶尔把头扎入水面下, 带起涟漪一片,它再次抬起, 带着属于它自己的安宁和快活。 月下看?得出神?。她那双极美的眼睛温柔而安静。 它游过来又游过去。湖面波光粼粼,偶尔一阵风过,带起涟漪一片。柳枝温柔地垂着, 一片片草木温柔地绿着。这么多事?情都变了, 这么多人来了又走了,可是它们还是这样静静的。 静静地孤独地游着。 静静地孤独地绿着。 月下的这只小?鸭子,在这一方世?界中, 好像逃脱出世?事?的纷乱,好像可以?一直这样游下去, 天荒地老。 月下看?着,就像两年前的这个时候, 她重生?归来,安静地站在湖边。那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将?无?所畏惧,自己将?改变她在乎的一切人的命运。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这一切将?如何被改变。 月下想,很好,她终究是,赢了。 无?论前生?还是今世?,原来终究都是一场注定你死我活的争斗。 这一次,她活了。 月下看?着她的小?鸭子,慢慢蹲下身来,下巴轻轻搁在膝头。像她七岁的时候,常常做的那样。她身上十二幅天水碧的罗裙铺展开,越发显得这位大周最尊贵的长?公主那样小?。霜白色的衫子裹着她略显单薄的肩头,趁着她那张小?小?的雪白的脸。 小?洛子几人越发安静了,有那么一会儿,他们突然觉得说不?出任何话来。水中的那只小?鸭子,和他们的殿下,到底谁更?让人觉得孤单。 沧浪园一处,暗中警卫的人在验证了来人身份后依然恍惚,此时他们愣愣看?着前方那个大步流星的身影。 只是一个背影,就让他们觉得肃杀,不?由得倒退。 那是来自一个杀场统帅从血与?火中淬炼出的东西,让人不?敢直视,无?法靠近。 前方的人影已?经消失在一片苍翠之后,后头几人还愣愣目视空无?一人的小?径。 “那是咱们的郡马?” “嗯,那是射杀草原狼王的人。” “是我们大周的靖北王。” 随同北地捷报到达京城的,还有朝廷的封赏,大周有了第一个异姓王。 一阵风过,小?径安静,草木轻颤。 犹怔愣的守卫愣愣抬手,然后抬头看?向天。 啪嗒一声—— 他确定了,是雨点子,砸在他的鼻尖。 宋晋步子很大,转过一片苍翠,继续向前。 一次次挥起的长?刀,溅落的血。 无?数鲜活的生?命甚至来不?及呼喊一声,就沦为地上残破的尸骸。 马蹄冷漠地踏过。 宋晋向前,无?数个瞬间,他都不?太确定。 这人间,到底是什么。 他到底还存在与?否? 他为苍生?而战,可当一次次面无?表情地杀戮之后,他会淡忘苍生?的模样。驱动他的,只有挥刀,毁灭。向前,活下来。不?再有具体的人,就如同此时,他明明走在草木青石之中,可他又似乎游离在它们之外。如果不?努力提醒自己,他感觉自己好像滑过这一切。草木与?他,很难说,到底哪一个,并不?存在。 他如同亡灵。 一两点雨星落下,宋晋毫无?所觉,继续大步往前。 就像在战场,往前,才有出路。 此时他只知道?一件事?,向前,找到她。 宋晋脚步一停。 找到了。 自从上了战场,他始终鲜少?表情的脸,轻轻动了动。 湖边的人抱膝蹲在一片铺展开的青绿中,她望向湖边的侧脸美得如梦如幻。 却又如此真实地——脆弱,孤单。 宋晋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长?睫一动不?动。 在他看?到她的瞬间,变化发生?。 他眼睁睁看?着整个世?界以?她为中心落地,形成。先?是她铺展开的裙摆,是天水碧的罗裙,柔软而密实,绣着梨花瓣瓣。然后是她发上垂下的步摇,随着风过轻轻晃动。继而是这草地、湖泊,亭子,还有——他们的小?鸭子。 好像就在他眼前,围绕着她,铺展开它们本有的颜色。 然后是天地间的凤。 是雨。 宋晋恍然,下雨了。 很细小?的雨点,很零星。落在脸上,清凉,温柔,实在。 他看?着她,回归了人间。 他看?着她,就看?见了苍生?。 苍生?就是她,她就是苍生?。 无?尽的形象迅速清晰,有了血肉。他们或立或蹲,或哭或笑,沉默,或挣扎。在这天地之间,顽强,又脆弱。需要彼此。 不?知谁的一声惊呼。 宋晋长?睫一颤。 月下转头。 他们四目相对。 宋晋就见月下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然后—— 她静静转头向她身后的人轻声道?:“你们看?,那边是不?是有个人?” 撑伞的小?洛子: 一旁正打磨铜钱的小?安子: 同样撑着油伞挨着的璎珞和翠珏: 好几个嘴角同时抽动。 宋晋唇角翘了翘,眼中掠过了笑意。他一手握拳,掩唇,轻轻咳了一声。 周遭安静。 这声轻咳便格外明显。 月下转头冲他生?硬地笑了笑,面色平静地打了声招呼:“宋大人,回来了。” 好像两人之间不?是隔着一年,而是早上才见过。好像宋晋不?是从九死一生?的战场回来,而是下朝回来。 宋晋望着她,又轻轻笑了,一礼:“臣见过长?公主殿下。” 小?洛子四人一时间面目呈现同一种惊愣,昨儿郡主还算着大军归来的日子。按日子是后儿,郡主早已?开始各种准备了。怎么这会儿,不?太对呀,想象中的郡主提裙飞奔向前,扑入大人怀中 郡主不?如此,简直古怪! 月下镇定地点了点头,镇定地重新看?向水面。 突然,月下就突然地哭了。 在她的镇定面前,这哭委实猝不?及防。 月下哭着看?向宋晋: “怎么办我腿又软又麻,根本起不?来”哭着冲小?洛子几人道?:“你们几个,就没一个想着扶我起来” 她设想了无?数遍的与?宋大人的相见。 早已?设想了无?数遍。 每一个想象中,她都是端庄而优雅,即使激动都是美好的 她一定要让归来的宋大人看?到,她已?非旧日的她。 真正的浴火重生?—— 如今她是大周的抚国长?公主·慕月下! 就在刚刚,她第一反应就是起身,轻盈又优雅地扑向他。 裙摆飞扬,想象中的一切简直完美。 直到发现她根本起不?来,只要一动就会“哎呦麻麻麻” 根本没有给小?洛子几人扶起月下的机会,宋晋早已?大步到了眼前—— 月下只觉身子一轻。 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又轻又高。 她的手不?由圈住了宋晋的脖颈,她的头埋了下去,滚滚的泪水落在他颈部?的皮肤上。 正如同方才整个世?界围绕着他的郡主重构,此时,宋晋感觉到他这个人从她的泪开始,重新有了清晰的五感。 他的肌肤重新恢复了最细微的感受,能感受到她滚烫的泪顺着他的脖颈往下。能感受到她落在他皮肤上的手,柔软而温暖。能感受到她此时紧紧靠着他,她的每一声哭每一声笑都如此清晰,彷佛能直接到达他左胸那颗跳动的心。 宋晋深深地拥抱她。 她似比他战场握着的长?刀还要轻盈。 如此轻软。 可偏偏在他怀中,让他感受到这个世?界所有的温暖与?重量。 他的唇几乎贴在她的耳边。 宋晋呼出的温热的气息,让月下莹白的耳朵瞬间红了。她觉得自己皮肤每一处都在轻颤。 他们身后,小?洛子本还要上前给月下和大人撑伞,被翠珏和璎珞一扯。 璎珞压低声道?:“就显着你了” 小?洛子这才发现他们几个都已?往后退开,他撑着伞,也退了过去。 眼看?雨丝密了起来,小?洛子发愁,旧日称呼都出来了:“郡主上次之后,身子弱——” 他话一顿。 就见宋大人早已?把身后披风一扬。 一抬手,便用披风为郡主撑开一方空间。 很快宋晋高大的身影便遮住了几人的视线。 披风之下,宋晋低头,终于做了他方才就忍不?住想要做的事?。 他含住了她小?巧的耳垂。 他听到她口中逸出的低而轻软的一声。 就像一片羽毛落在他最敏感的心尖上。 那一刻,宋晋失控地轻轻咬了她一下。 月下落在他身上的手一下子抓紧。 抬起的眼睛如水似雾,轻轻瞥过他。 宋晋不?由一声喟叹。 轻而又轻。 他重重地把她整个人狠狠抱在怀里。 狠狠圈住她。 深深呼吸一口,这才重新冷静下来。 才能重新说出话来。 温润如水的声音,在月下的耳边: “长?公主殿下,白日已?尽,夜要来了,我们-回家。” 四周静谧,翠色欲滴,这是春日的最后一场雨,也是夏日的第一场雨,如雾如丝,缠缠绵绵,笼罩整个天地。快活的小?鸭子在湖泊中轻轻转动,这时候在层层涟漪之中,向着密林深处而去。 回家。 大周又一个生?机勃勃的夏,来了。 第128 章 番外-2 夜幕低垂, 雨大了起来。 廊下灯笼静静垂着,柔而细腻的灯光透过薄薄的纸面洒落下来,映出了廊前亮闪闪的?雨丝。这时候雨丝已经变成了粗粗的雨线, 在廊下青石地面上接连不断地砸起一个又一个水花。大颗大颗的密集的雨点子砸在院中那株硕大的?梧桐树上,梧桐树翠绿青嫩的树叶承受着雨点。雨打梧桐叶,声音由轻柔转向急促。 翠色绣合欢花的?帐子?一半低垂,另一半甚至没来得及从玉钩上取下。 钗环坠地,衣袍散落。 谁的?喘息在夜色雨声中起伏。 他安抚她?轻轻蹙起的?眉尖儿, 在她?耳边一声声轻轻地哄。 她?唤他大人, 声音喑哑,轻软的?声音让他“慢一些”。 雨打梧桐,梧桐叶在越来越大的?雨声中舒展也轻颤。 夜越发深了, 雨终于小了一些。 慢慢收了。 有破晓的?光, 透过?天?际云层, 驱散了夜幕。微弱的?晨曦照出了郡主府院落的?轮廓,照出了院中经历一夜雨打风吹的?梧桐。 院中好静啊。 紧闭的?房门?中, 八仙桌上的?灯烛早已熄了,腻白素瓷的?烛台上凝着厚厚的?烛蜡。水晶帘静静垂着,重工雕花的?拔步床中重新有了动?静, 有人轻轻下了床, 捡起地上的?衣袍披上。窸窣的?衣袍声在这样?安静的?夜雨后?,在这样?安静的?内室,分外清晰。 穿衣的?人很小心, 唯恐惊扰床上人的?熟睡。 熹微的?晨光好似试探一样?轻缓地透入窗棂,映出了屋中正俯身的?高大的?背影。 他正小心捡起地上她?的?衣衫, 小心放在一旁香木架上。 最后?拾起落在一旁的?步摇,越发小心, 唯恐步摇轻晃,惊动?了床上正沉睡的?人。 步摇被轻轻放下,压在月下归家沐浴后?换上的?轻软罗衫上。 宋晋直起身,拔步床内这方空间顿时显得狭小了。 他停在床边,半跪在脚踏上,借着熹微薄弱的?光线,凝视床上人熟睡的?样?子?。 他的?目光从她?垂下的?长长睫毛,顺着她?小巧的?鼻头滑落,落在她?饱满嫣红的?唇上。 乌黑的?发拖在枕畔,莹白的?皮肤近乎吹弹可破,此时泛着莹润的?光泽。她?偏头压着鸳鸯枕,鸳鸯衾被宋晋轻轻往上提了提,遮了她?圆润光滑的?肩头。长睫上似还有未干的?泪痕,宋晋目光一颤,不由想到当时—— 她?说疼。 他的?肩头还留有她?当时咬下的?齿痕,此时痒酥酥疼着。 那一瞬间,他几近失控。 微薄晨曦中,宋晋轻轻抿了抿唇角,几乎要抬起手轻抚她?熟睡的?眉眼。 破晓的?微光中,他的?心中全是柔情。 似乎只是看着她?,就够了。 可只是看着她?,怎么能够呢。 似乎拥有她?,就已圆满。 可离开她?,他将再也无法完全。 后?日?才是大军入城的?时候,他该离开了。入城前,还有很多事要做。 这一夕的?相?见,已是他处心积虑算来的?。 其实可以等的?,等到后?日?,从容地相?见,他将拥有与她?的?无数个日?夜。 不过?两日?时间,是可以等的?。 可没有人知道,在这一年?多时间里,他曾一次次想起那夜。那夜他从京郊大营纵马而归,却没有扣响郡主府的?大门?。在战与火中,在无尽的?拼杀中,在他也曾有过?恐惧的?黄沙中,在主帅的?军帐灯火下,在北境满天?的?星辰下,在最黑最黑的?黑暗中,他总会?想起那一夜。 一次次扣响门?环。 一次次穿过?郡主府的?庭院,穿过?花厅,经过?内院那棵硕大的?梧桐,迈入内寝。 一次又一次。 抱她?。 亲吻她?。 拥有她?。 一次又一次。 此时,宋晋凝视眼前的?人,再一次确定,这一切都真实发生着。她?就在眼前,他可以听到她?清浅的?呼吸,他可以嗅到她?身上独有的?香气。 他可以—— 宋晋轻轻笑了一下。 静静站起,整衣冠,最后?穿起靴子?,安静地离开了房间。 一直到房门?在他身后?紧紧合上,宋晋抬头看院中雨后?的?梧桐。 有那么一刹那,他几乎就要转身,再多看她?一眼,再重新确定一次。 几乎。 宋晋再次轻轻笑了一声。 没有转身,甚至没有回头,直向郡主府饲马处。 他当在天?彻底破晓前,离开京城。 * 月下醒来的?时候,已快到晌午。 她?睁开眼,身边已经没了人。但一动?,身体的?感觉让昨日?一切瞬间清晰。 是翠珏的?声音:“今儿不是上朝日?,殿下要不要再多睡一会?儿?” 月下朦胧着眼睛,看已经亮起来的?天?,哼了一声:“该起了。” 一直到璎珞和翠珏已收拾妥当,重重帘帐都被银钩挂起,月下人起来了,却还是懒懒的?。 着了霜白色淡绣衫子?,淡黄色轻罗裙,浓黑长发披在身后?,月下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皮肤异常清透,一双眼睛彷佛含着水。 璎珞轻轻为她?梳发,不时透过?铜镜看一眼异常粉嫩的?殿下,真正的?吹弹可破。 一旁翠珏已推开了窗。 窗外莺啼阵阵,偶还有虫鸣。 乌发盘起,步摇轻颤。 月下起身,来到窗边。 一眼便看到院中夜雨洗过?的?梧桐树,碧绿的?树叶在阳光下闪着光,夏日?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月下面上的?笑便更开了。 她?笑着看这雨后?新晴的?世界,然后?脸上笑轻轻一顿,她?的?目光落在远处。 记忆中似还是光秃秃的?树干,只一夜之间—— 月下凝视那一片枝头淡粉,轻声道: “桃花开了。” 正昌九年?的?桃花,开了。 璎珞立即点头,欢快道:“是呢,桃花开了!” 似比往年?开得更早,更好。 小洛子?上前,哼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挤开璎珞,也不管璎珞翻得大大的?白眼,小洛子?上前附耳对?月下道:“殿下,宋大人走时吩咐奴婢跟殿下说——不用?担心。” 月下疑惑看他,如今还有什么需她?担心的?。 小洛子?再次清了清嗓子?,附耳低声道:“大人说,药,大人来之前,喝过?了。” “药?” 小洛子?立即用?口型。 月下当即明白了:避子?! 如今严格来说,还在先帝的?孝期内。 夏风吹入,吹散了月下脸上涌起的?热意,她?一本正经道:“知道了。” 一旁璎珞纳闷,撅着嘴道:“小洛子?又跟殿下叽叽咕咕,神神秘秘的?!” 小洛子?得意地一挥怀中抱着的?拂尘。 月下抬手捏了捏璎珞鼻尖:“你们以后?就知道了。” 说完,月下再次看向窗外,看向远处粉云一样?盛开的?桃花,看向这个热烈到来的?夏日?。 她?突然想到,以后?上朝的?日?子?,她?再也不用?独自挣扎着起来了! 以后?每一个上朝的?日?子?,都有宋大人陪着她?一起早起。 “后?日?快些到呀” 夏风中,靠着窗的?月下轻声道。 * 时日?如流水,快活的?日?子?好似总是过?得更快一些。 转眼,就到了仲夏时节。 白日?里,蝉鸣不断。一声声叫着,“热啊”,“热啊”。 不用?上朝的?日?子?,月下与宋晋即便白日?里在宫中,傍晚也总是回到坊中府邸。 天?才黑,外头就噼里啪里落下雨来。闷热的?空气一扫而空,院子?里好些快活的?呼声。别说热了好些日?子?的?人了,就连那两只一向优雅的?仙鹤,这时候也活泼了起来。 房中璎珞和翠珏已经下去了,只有小洛子?在一旁,这时透过?半开的?窗看到撑伞大步而来的?宋大人,伞下的?人显然已换了外袍,沐浴过?了,小洛子?就知道这里不用?自己?伺候了。检查了房中热茶热水都已备好,一等大人进来廊下,小洛子?行了礼,便也退下了。 宋晋一进来,月下立即作出更加认真读书的?样?子?,煞有介事。 宋晋过?去,坐在她?身旁。 月下忙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挪。她?、她?腰这会?儿还有点酸呢 宋晋看了她?一眼,轻笑了一声。 安静的?房中,有时候只是一声轻笑,就让空气不一样?起来。 月下清了清嗓子?,表示:“我今晚要认真读书。” 这样?正经的?话,不知为何说出来似乎总有些不太对?头,月下脸微微红了一下。 宋晋嗯了一声:“我陪你。” 月下分不清是宋晋有意还是她?太敏感,总觉得宋晋声音就扑在她?耳边,总带着一点让她?想歪的?意味 纤长手指轻轻按了按书页,月下又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嘟囔了一声:“天?热” 宋晋抬手推了推窗,顿时一阵携着雨意的?清风扑入,吹动?两人身上轻软的?寝袍,带来舒爽的?凉意。 意有所指:“今晚,不热。” 月下脱口而出:“昨儿放了那么多冰,屋子?里比这时候还凉快,结果、结果还是弄出一身的?汗”声音不由小了,几乎被雨声压了下去:“我说停,你也不听” 宋晋轻声:“我听了。” “好一会?儿才听的?” “那今晚,你一说,我就听。” 月下动?了动?唇,不是,她?不是这个意思。怎么说着说着,好像就要定下来了 “我听嬷嬷说是药三分毒,你总喝那药,也不好的?。”这其实才是月下心里的?话。 “那怎么办?”宋晋轻声。 “就,等一等嘛” 宋晋在月下耳边低声道:“我的?意思是,我来之前已经喝了。” 顿了顿,“总不能浪费吧?” 月下: 夜深了,外头哗哗一片,雨越发紧了,盖过?了其他的?声音。 只有铺天?盖地的?雨声。 突然,一道闪电掠过?,瞬间照亮了漆黑的?房间。 照亮了轻纱帐后?交叠的?身影。 瞬间,一切又归于黑暗。 只有大雨哗哗,笼罩天?地。 帐内,有汗顺着脖颈滑落,砸在光滑的?锦褥上。 第129 章 番外-3 正昌九年, 秋 当京城进入姹紫嫣红的秋天时,北地的树木早已落叶纷纷。 北地献王府名贵的树木落叶簌簌,小?皇宫一样华丽的王府, 因?为安静,让这富丽堂皇越发显得?阴沉,肃杀。 一早,王府管家陈茂带着京城最新的消息穿过重重院门,早已是气喘吁吁。他平息了一下喘息, 跨过又一重门, 来到了通往内院的夹道。只觉越发静了,他提了提神,目光往前一寻, 果然就见那个身影正在忙碌。 陈管家面上一动, 定睛一看, 上前的脚步一顿,面色微变。陈茂放缓了步子, 往前几步,停在了一个正抱着扫帚垂头立在墙根的女子面前。 这女子四十出头,一看就是极安静温婉的人?, 人?称施姑姑。大约因?为性子平和, 已四十多岁的年纪,看起来却是三十出头样子。一双侍弄花木的巧手,在王府里是出了名的。但?来到王府这些年, 虽一直替王府照亮那些娇贵的花木,却不得?太妃喜欢, 除了照料花木外,始终做着?粗使?婆子的差使?。 无论冬夏, 这王府的院子都要她来扫。至于原因?,王府里的人?也清楚得?很:这位施姑姑曾是为太后娘娘料理花草的人?。献太妃一句话,正昌帝亲自开口跟太后要人?,太后再是不愿,也只?能笑着?点头。就这样,施姑姑就来了献王府。算到如今,已在献王府中七八个年头了。 京城但?凡有什?么?飞吹草动,太妃心?里但?有一点不舒服,除了眼前人?,就是这位干粗使?活计的施姑姑,必会受牵连。只?,无论太妃脾气来了如何磋磨,施姑姑只?默默受着?,继续扫她的院子。为这,在太后跟前伺候的人?也慢慢愿意跟施姑姑亲近一二。再加上,她待人?和气,手又巧,自己处境如此艰难,能帮人?时总会多帮一把。 除了太妃,王府上下也从之前的提防,慢慢变得?怜悯,尤其是陈管家。 此时陈管家的目光就落在了施姑姑握着?扫帚的手上。 施姑姑有双极美的手,即使?遍布细碎的伤痕,也无损她那一双手的美好。尤其是看着?她用这样一双手侍弄花木的时候,是一种?享受。看着?她做活,总是让人?觉得?异常安宁。 可这会儿,施姑姑的手上却血淋淋的。 陈管家低声询问?:“你这手?” 施姑姑紧紧攥着?扫帚,陈管家看得?眼皮一跳。 垂头的人?这时抬眸温婉一笑:“不碍事。是奴婢当差不仔细,让太妃不快。” 一旁一起扫落叶的小?丫头知道陈管家对施姑姑另眼相看,这时赶紧低声道:“哪里是嬷嬷不仔细呢,实在是这落叶咱们夜里都起来两次,天还没亮又起来扫。可偏偏太妃出来的时候,又有叶子落了——”说到这里她瘪了瘪嘴,忍了眼里的泪。 施姑姑却没说什?么?,已轻轻点了点头,往一旁清理落叶去了。 一阵风过,陈管家眼见才?扫过的地方又有落叶簌簌飘下。 施姑姑便静静地重新?回头,用她血淋淋的手抱着?扫帚,重头再扫。 单这一条长长的夹道,便不知要扫到何时才?是个头。 陈管家抬头看向墙头两边一排排的树木,摇曳着?随时可能落下的树叶。他咬了咬牙,几步上前,一把夺过了施姑姑手中扫帚:“别扫了,根本没个头!” 秋天才?开始!就是以后叶子掉光了,入了冬,是不是还得?没日没夜扫雪?是不是只?要下雪,人?就得?抱着?扫帚在雪地里不能离开! 施姑姑低着?头抢过了扫帚,低声道:“别这样。给太妃知道,连、连你也得?受牵连。” 说着?仓皇一抬头,看了陈茂一眼,立即低了头去,抱着?扫帚扫了起来。 陈茂被那一眼看得?心?一跳,又酸又涩。 他转而?道:“我那边正巧有些药膏子,你过去先把手包起来吧。这边我让人?过来看着?,保管太妃她老人?家看到的时候——一片落叶都没有。” 施姑姑安静一笑,把扫起来的枯叶装入袋中,这才?道:“不必了。”顿了顿她声音更低了:“太妃她老人?家,不让。” 陈茂一默,过了会,强笑了一声:“这样——,我先进?去回话了。” 施姑姑这才?抬眸看了他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一如往日,温婉如水,无怨无嗔。 陈茂大步向前,入了内院,步子沉重异常。才?转过大理石院屏,就再次脚步一顿—— 内里传来茶杯狠狠砸碎在地上的声音。 陈茂眼皮都没动,听到太妃怒斥的高声: “这样的茶也敢端上来?哀家往日漱口是用这样的茶吗!” 就听大宫女懦懦的声音:“回、回太妃的话往年的银山茶都、都用完了” 先是太子薨,又是陛下驾崩。这银山茶就是有,也不可能再往这北地王府里送了。别说顶级的银山茶,如今他们连山下头那些银山茶都见不到了,更别说太妃还想用银山茶漱口了 献太妃已从紫檀木香榻上坐了起来,此时她死死盯着?前头跪在茶汤碎瓷里的大丫头。 大丫头额头贴着?湿漉漉的地面,膝盖正好跪在碎瓷上,疼得?她肩膀都在发颤,她惨白?着?脸,死死咬住牙。 上首献太妃干冷瘆人?的声音幽幽道: “这是——连你这贱婢都能看哀家的笑话了?” 大丫头立即砰砰磕头:“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白?皙的额头很快渗出了血。 “嘴里说着?不敢,心?里在看哀家的乐子吧?昨儿傍晚,你跟院子里那几个贱婢叽叽咕咕在笑什?么??别以为哀家老糊涂了,你们这些贱奴,一个个拜高踩低,哀家清楚着?呢!” 大丫头只?能不住磕头。昨日傍晚,不过是闲话几句,她甚至自己都想不起来自己笑了吗 献太妃扶着?她手中凤头翡翠拐,挂着?阴森森了然的笑看着?,眼前大丫头额头上的血顺着?她惨白?的脸流了下来。献太妃攥着?凤头,咬着?牙。 多可恨呀,这些奴才?! 她又想起了当年寄周家篱下的日子!随便一个梳头丫头都敢给她脸色看,背地里一口一个“落魄”“装什?么?千金大小?姐” 她只?能咬碎了牙忍着?,忍着?。再见了人?,对着?周府里的丫头都得?含笑姐姐长姐姐短地喊着?。 她面对下人?百般为难的时候,她那个京城人?人?称赞的好表姐在干什?么?呢?在荡秋千,在嘻嘻哈哈扑蝴蝶,在跟京城贵公子眉来眼去! 京城人?都说她那个表姐心?善,去哪里都带着?她这个孤女!还装模作样罚了那个丫头!人?人?都夸呀,人?人?都告诉她要记周府的恩情?,要记得?周三小?姐的深情?厚谊! 只?有她知道,什?么?帮衬,不过是周家三小?姐一句话的事!动动嘴巴,就能踩着?她博一番好名声!打得?好算盘啊! 人?,多坏啊! 她是尽知的。 这不,她这里才?失势,这些贱婢就又开始了!居然都敢拿茶叶说事直接拿话来堵她的嘴?还有外头那个贱婢,一个扫院子的,居然还敢还嘴了! 一个个这是还当她是当年那个无依无靠傻乎乎的十六岁孤女呢! 都——该——死! 大丫头只?觉身上一寒。自打先帝驾崩,王府已无故打死不知多少下人?了,难道今儿终于轮到她了! 还好这时陈管家进?来回话,大丫头只?觉全身一松,甚至听不清陈管家说了什?么?,她就软着?膝盖被人?半扶半拖了下去。 一出阴沉的房间,大丫头眼泪混着?血就下来了:好歹今日,她活了下来。 献太妃重新?坐在她的紫檀木宝榻上,一双老眼阴沉地看着?陈管家。 满堂富贵中,两边侍立的嬷嬷和丫头一个个都跟木头人?一样,大气不敢出。 陈茂谨慎地斟酌言语,垂着?头慢慢回禀京城当下的情?况。 献太妃骤然攥紧凤头翡翠拐,慢慢重复道:“驳—回—彻—查?” 说着?她好似突然想明白?了什?么?,骤然提高了声音: “她是心?虚!是她谋害了太子,谋害了陛下!不然她为什?么?驳回彻查!” 越说献太妃越觉得?自己发现了真相,面目都狰狞了: “是她杀了太子杀了陛下!” “是她!哀家就知道是那个贱人?!” 整个厅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扑通跪下,恨不得?爹娘没给自己长耳朵。 不管这个“她”是谁,都不是他们能听的! 如果传到京城,不管是对当今太皇太后心?怀怨怼还是对当今抚国长公主,都是大不敬之罪!一个不好,他们整个王府都可能跟着?陪葬! 满屋子的下人?瑟瑟发抖。 陈茂只?能顶着?上头人?冲天的怒气小?心?翼翼开口,提醒道:“太妃娘娘,不是当今不彻查,这、这是先帝当时就下旨撤回了彻查呀!” 太子骤然薨了,当时明珠郡主也是九死一生。出了这样的事儿,怎么?可能不彻查! 可这一查不要紧,谁能想到,一下子就牵连出了东南盛家上下一百多口的灭族惨案。 这案子一暴露,立即激起民愤!而?盛家只?是其中一家,接连牵扯出这近十年来,祁国公府一党上下敛财造下的不少天怒人?怨的惨案。在祁煜任两江总督期间,甚至出现只?是给祁国公府办事的买办,靠着?巴结祁国公府的管家,就可以强抢民女,逼得?一个地方两户中等富贵的人?家家破人?亡。 京城祁国公府这边正乱起,蜀地祁家本家造下的冤案也迅速浮出水面。听说蜀地控诉祁家的状纸,就整整装了三大箱子!准备送往京城三司的证人?就不下百人?! 面对这种?局面,先帝怎么?还敢往下查!结果,先帝彻查的旨意下来还不到十日,就令三司匆匆结案。这要再查下去,只?怕祁国公府不抄家灭族就不足以平民愤了。 陈茂一提醒,献太妃顿时更恨了: “都是皇后这个扫把星!都是她娘家胡作非为!抄家就抄家,就是抄了他们祁家,也得?彻查到底!” 陈茂只?得?再次提醒:“太妃娘娘,这是先帝结的案子这还在先帝孝期,新?帝就是想彻查也决不能的呀!” “想?她们根本就不想!一定是!一定是这样的” 唯恐献太妃再说出对当今太皇太后对今上不敬的话,陈茂忙提醒道:“太妃娘娘就是信不过旁人?,也得?相信先帝的决断呀!” 献太妃激愤道:“先帝?那个不孝子!” 陈茂扑通扣头。 提起正昌帝,献太妃越发激动:“那个没用的!跟他那个爹一样没用!都是没用的东西,一遇到女人?就糊涂了的糊涂种?子!” 献太妃已陷入旧日种?种?,满腔悲愤:“他爹是这样,他也是这样!带累的我一手养大的乖孙也这样!根上就没用啊!当年就是,要不是哀家做主,那个糊涂东西只?怕就被他那个狐媚的王妃哄得?晕了头!祁家那个侧妃,哀家当时看她还以为是个中用的,哀家好心?好意帮了她一把,谁能想到也是个不中用的!都不中用,不中用!枉费哀家这些年的心?血!都不中用!” 献太妃近乎疯魔:“到头来,还是输给了周冰夏那个贱人?!明明她都断子绝孙了,明明她连个儿子都没有了!一个断子绝孙的贱人?——!苍天待我不公!” 下头人?死死趴着?,一时间不知道太妃口中这个“周冰夏”是何许人?。 “苍天厚待她薄待我呀!” “装模作样的周三小?姐,蒙蔽了所有人?,只?有哀家看她看到骨子里!只?有哀家看清了她的道貌岸然,狐媚本性!一口一个“太子殿下”,靠着?狐媚当了太子妃——” 陈茂顿时反应过来,“周冰夏”何许人?! 乃是如今太皇太后的闺名! 如同轰雷掣电,陈茂顿时脸色惨白?!身体先于意识让他瞬间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捂住了太妃的嘴! 再说下去,就是抄家的罪过! 辱骂当今太皇太后!他们这些听到的人?,一个都别想活了! 眼下临朝的可是太皇太后一手抚养长大的亲外孙女!权倾朝野的靖北王,正是太皇太后的亲外孙女婿! 献太妃被人?堵嘴,骤然清醒,一双眼睛爆睁,要怒斥放肆,反了! 一开口却只?能发出呜呜声音。 对方一反抗,陈茂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的手一松—— 献太妃嘶哑暴怒的声音:“找死——呜呜呜呜”。 “死”发出的瞬间,陈茂铁钳一样的大手再次狠狠捂住了献太妃的嘴!这次他再无迟疑,一不做二不休!跟着?这样的主子早晚也是个死,说不定京城还没治罪,施姑姑就已被这个老东西磋磨死了! 陈茂手上使?了劲儿,太阳穴青筋迸出,向下头人?喊道: “太妃疯了!还不找绳子把人?捆起来,找东西堵住嘴巴!太妃辱骂的可是当今太皇太后!一旦给人?听到,咱们都得?陪葬!” 听到前头下头人?还迟疑,听到后头,下头人?顿时再也不迟疑了,立即找抹布的找抹布,找绳子的找绳子。 恶向胆边生。 很快被认为疯了的太妃就被堵住了嘴,捆在了床上。 太妃寝宫的帐子放了下来,所有人?看着?安静低垂的帐子,又都看向了陈管家,个个脸色惨白?,心?有余悸。 “陈管家,接下来要怎么?办?” 陈茂同样面色惨白?,心?慌不已。 这时,他抬起的目光看到了站在人?群最后头的施姑姑。 她温婉安静的眸子注视着?他。 陈茂狂跳的心?渐渐静了,慢慢道:“太妃疯了,谁知道她还会说出什?么?话来。到时候太妃是个疯子,可咱们这些人?可都长着?耳朵,谁也逃不了。” 一片安静,只?有咚咚咚的心?跳声。 所有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一起看向陈茂。 陈茂沉声道:“咱们是王府的奴才?,更是大周的奴才?。咱们可以为主子死,可咱们不能看着?疯了的主子不敬我大周太皇太后呀!” 安静的人?群默默附和地点头。 陈茂慢慢道:“无论如何,都绝不能再让太妃说出任何疯话了。” 此时,外头阴沉沉的,又大又深邃的寝宫里更加阴沉。 第130 章 番外-4 一入冬月, 朝廷就收到?了来自北地献王封地的丧报:献太妃薨了。 这个消息送上来的时候,月下挑了挑眉。前世,这位献太妃可比她还能活, 蹦跶得那叫一个欢。今生随着正昌帝驾崩,她有太多东西要学?,太多事要忙,一时间没顾上这位,结果她还没抽出时间, 这位就死了。 太皇太后的反应跟宋大人一样:既死了, 就派人去北地治丧。 至于派谁,太皇太后当时正在修剪腊梅,抬头提了一句:“就派康公公去吧。” 月下自然点头了。 心中翻涌着种种, 忍不住抱着太皇太后的胳膊就想往她老人家怀里蹭, 结果直接被太皇太后按住了头: “多大的人了!也不看看自己?如今什?么身份, 临朝的抚国长?公主这个样子,让人看见, 万一传出去你如何立威!” 月下立即坐正,安静地扯着外祖母的袖子。 前生种种,随着献太妃的死再次翻涌上来。 太皇太后把?插好的腊梅交给?周嬷嬷, 两人都看了一眼旁边出神?的月下, 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 周嬷嬷:娘娘,您最?近对殿下要求可太严了些。 太后娘娘叹了一声:她如今,不一样了呀。 周嬷嬷把?腊梅往一旁高几放去, 顺便?把?房里下人带出去。 太后娘娘这才?把?月下搂入怀里,心肝肉地拍着。 月下让外祖母抱着, 只?觉又踏实又安心,哼唧道:“外祖母不是说再也不能抱抱了” 听着这样孩子气的抱怨, 太皇太后噗嗤笑了,低头点着怀里外孙女?的额头:“人人都说,咱们长?公主威仪十足。上次阁老夫人进?宫,还跟哀家说,阁老夸长?公主处事端重?,颇有章法!才?夸了你,如今又这个样!” 太皇太后拍着月下,话里是又骄傲又感慨。 月下道:“阁老上了折子,要回乡养老。”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阁老八十一了,多少年了,就等着这一天呢,就准了吧。” 月下点了点头。 * 北地 康公公看着棺木里躺着的献太妃,好一会儿没吱声:哎呀,这到?底是谁动的手呀,这活可太糙了一些,难为阿施怎么看得下去 陈茂等人俱都垂头安静等着,在这位京城来的公公面前,他们可都是大气不敢喘。这时不少人后背冷汗都出来了。就连老成的陈茂,鬓角也有汗溢出。 雪白的灵堂里,寂然无声。 就听康公公清了清嗓子,众人顿时越发屏住呼吸。 终于,康公公吐出了两个字:“盖——棺!” 众人的心随着合上的棺木声都狠狠一松。 康公公巡视了一眼灵堂里一个比一个紧张的献王府下人,目光在其中一个身上轻轻一飘,就移开了。 站在人群最?后头的施姑姑垂着头,安静的目光轻轻一动。 随着康公公一声令下,整个献王府活了过来,投入了热火朝天的置办丧事中。到?处挂白,下人们哭得一个比一个大声,简直比死了爹娘哭得还要死要活。呈现出一派热闹的哭丧景象。 抽空,陈茂来到?施姑姑面前,低声道:“以后,你都不用担心了。” 再也不会有人欺侮你了。 施姑姑细巧的脖颈一抬,轻轻嗯了一声。 一双眼睛婉转安静。 让人看着就觉心头舒服,安宁。 陈茂如饮美酒,大步流星离开,监看各处治丧安排。 一直到?后半夜,整个王府才?重?新安静下来。 哭的呼天抢地的众人都睡熟了,就连守灵的下人也靠着棺木呼呼睡着了。 更不要说这些日子一直提心吊胆的陈茂,睡得更香。 安静的王府一角,阴影中如同鬼魅一般出现了两个身影。 “主子怎么说?” “太平日子来了,以后只?蛰伏。” 女?子的声音一叹,惋惜道:“我这刀都还没怎么用呢,就要收起来了?” 轻而尖细的声音:“你呐,杀人哪里需要用刀了。” 女?子啧了一声:“老了。这要是年轻的时候,还用这么费劲!”她话头一转,“主子没说让我回去拜见一下咱们小主子?” “且有机会呢。” “咱们小主子——”顿了顿,“还那么爱哭鼻子?” 另一道声音立即道:“那哪儿能!回头你就知道了,可有临朝抚国的气派了,行事做派跟咱们仁宗爷一样一样的!” “多少年没见了,真想亲自看看!” 那个小郡主呀,自己?脸上的眼泪还没干呢,就问她手怎么破了,可是有人欺负你,“你放心大胆地说,我给?你做主”“你是不是不敢说?姑姑,你可别小看我!说出我的名字吓你一跳!我可是明?珠郡主!你只?管说,要是有人欺侮你,我让我舅舅把?他关起来!” “有机会的。” “呦下雪了!” “到?底是北边,这雪下得早!” 这时前头有了动静,阴影处一静。 如同鬼魅般出现的人影又鬼魅一样消失了。 一会儿,前头灵堂处揉着眼睛添灯油的丫头哎了一声:“施姑姑您还没歇着呢?” 温柔安静的施姑姑接过了丫头手中的油壶,温婉一笑:“我来吧。上了年纪,不爱困了,你们小孩子家才?该多睡呢!” 小丫头感激地笑着,去后头睡了。 * 京城 接连变故让嘉祥公主大受打击,她只?觉得好像一夕之间整个世界就都变了。 一场又一场丧事,从哥哥到?父皇,后来又到?外祖父、大表哥 她身边的亲人好像染上了霉运,一个接一个的死。到?了她外祖家,简直传染病一样地死。不仅京城祁家,就连蜀地祁家也难逃厄运。一个比一个死法离谱。 京城大表哥能从马背上掉下来摔死?蜀地祁家的表舅,更吓人了,出门的时候被愚民围着扔菜叶,其中居然有人趁机扔刀子,结果当场给?插死了 更不要说叔外祖,传来报丧,说是逛园子的时候被蜀地特有的毒虫咬死的 还有那些她甚至没见过的蜀地祁家表兄,一个比一个死法稀奇 接连不断的丧报,让本就塌了天的嘉祥公主简直如同失了魂,丧失了对外界一切变化的感知。 只?有哭。 她甚至像其他人一样,也开始相信这都是盛家的鬼魂作乱。 是盛家人索命。 尤其是听说九舅舅送给?她的那挂价值连城的珍珠帘,正是盛家大小姐房中的东西! 从此嘉祥公主更是吃不下睡不好,总觉得盛家的冤魂在她的公主府出没。 好几次她坚持说她看到?那个盛家大小姐了!她来要她的珍珠帘子了! 可珍珠帘子早在嘉祥公主听说是个死鬼的东西的时候,吩咐人砸得稀巴烂了! 从小娇生惯养的皇族公主,这一生真正不如意的事只?有一件求不得,就这么一件每每想起来都是天塌了一样的痛苦。剩下的,不过是跟人争锋斗气。她就是要天上的星星,都有人搭梯子给?她摘去,摘不来?拖下去打板子就是了!转头就又有人拿来好东西哄得娇娇女?儿忘了星星,有了新的玩意了。她受了委屈,跺跺脚,父皇就能直接用国库为她盖一座水晶宫。 长?这么大,嘉祥公主哪里经过这样大的连番变故。 她的人,早已六神?无主,只?知道没日没夜的哭。 她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不明?白上天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们! 到?最?后她甚至不明?白盛家为什?么就盯上了他们!要不是盛家自己?献了假画,怎么会有后头那些事呢!盛家冤枉,嘉祥公主哭肿了眼睛,她觉得她才?是世上最?冤的! 在一桩桩她怎么都理?解不了,怎么都不肯接受的变故中,哭得浑浑噩噩。 直到?她突然发现—— 她已经很久都见不到?自己?的母后了! 准确点说,是她连永寿宫都进?不去了! 嘉祥公主这才?真正惊觉:天,彻底变了。 除了她还是嘉祥公主,似乎什?么都不一样了。 站在永寿宫前,面对着客气又冷漠的陌生宫人,无论?她是大喊大叫,还是要打要杀,对方都只?一句淡淡的:“公主请回吧,皇后娘娘需要静养。” 嘉祥公主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宫人口中依然称的是“皇后”。 看着油盐不进?的宫人,嘉祥公主第一次觉得这个皇宫陌生极了,这还是她的家吗? 她死死攥着手,看着宫人,恶狠狠道: “你给?本殿等着——” 说到?这里,嘉祥公主才?陡然发现,那些能给?她撑腰的人一个个都不在了。 嘉祥转身,望着高高的宫墙廊檐,有种欲哭无泪的恐慌。 她顺着宫道往外跑去,也不管身后跟着的嬷嬷,只?是发疯一样跑! 这时候,她想到?的第一个人是—— 嘉祥攥紧手,咬着唇。 蹲在汉白玉栏杆后死死等着。 直到?—— 她看到?了他的身影。 他缓缓走出来,同以前一样。 明?明?那么些人,却让人只?能看到?他。 夕阳的余晖彷佛为他镀上一层淡淡金辉,依然是不急不缓的步子,温和?淡漠的笑容。 彷佛整个世界都变了样子,可他一如曾经。 那一瞬间,嘉祥公主的泪一下子涌上了眼眶。 夕阳下,前方高大挺拔的男子正从容跟几位大人说话,送别了几位大人,这人转了身。 看到?他那张俊美如昔的脸,嘉祥公主的泪顿时滚出眼眶。 “他?公主还不知道呀,宋子礼,慕尚书的得意门生,听说连阁老都对他刮目相看!” 宋晋,宋子礼。 那日第一次见,骄傲如嘉祥公主也控制不住红了面容,攥紧了手中帕子,只?能越发做出不屑一顾的样子。 时光匆匆,转眼一切都变了。 嘉祥从栏后跑出,挡在了宋晋面前。 宋晋正要往后头乾清宫书房去,他家长?公主这会儿该是已经在那里看折子,等着他了。想到?这里,他唇角不由扬了扬,手一握,攥紧了掌心一枚骰子。 突然窜出的人让他脚步一顿,握着骰子的手负在身后。 宋晋停在距离来人两步远的地方。 时安也上前拦住了突然窜出的人,惊诧道:“公主殿下” 宋晋捏着骰子,淡淡一礼,温声道:“臣见过公主。” 眼见嘉祥公主一脸泪,委屈地咬着唇,一双大眼睛盯着自家大人,时安赶紧上前问话:“殿下,不知您——” 却被宋晋清润温和?的声音打断:“是公主。” 时安啊了一声。 宋晋向他温声道:“是嘉祥公主。” 时安顿时哦了一声,一下子明?白了。没想到?自家大人自打对长?公主使?用“殿下”这个称呼后,就听不得旁人被这样称呼了时安唇角不由抽动,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宋晋已向嘉祥公主道:“臣还有事,公主容臣告退。” 闻言,嘉祥眼泪掉得越发凶了: “宋晋!你都不问一句本公主为何而来!我、我在这里等了这样久——” 想到?自己?为了见他一面,偷偷摸摸藏在这里,嘉祥公主委屈极了,倔强地死死咬着唇,轻轻抽动着单薄的肩膀。 望着宋晋的眼睛泪汪汪的,无限委屈道:“他们、他们不让我见母后了!本、本、我不知道还能找谁” 嘉祥公主望着宋晋,高傲地抬着她小巧的下颌,可目光里,声音里,都是脆弱与委屈。 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从嘉祥公主白皙精致的面容滚滚而落,第一次见到?这位天潢贵胄的公主如此,时安顿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很有些手足无措。 一扭头,却见自家大人依然面色淡淡:“后宫之事,非臣子当过问。” 时安一愣,再回神?自家大人已脚步一转,走出好远了。 时安顿时顾不得什?么梨花带雨的公主了,忙上前跟上。 只?留下嘉祥公主一人,完全不敢相信宋晋这个人,到?了如今,居然依然对她没有分毫怜悯之心! 再一次,他拒绝她拒绝得没有任何余地! 不管是当日,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颐指气使?要求他。 还是今日,她被小人欺侮,走投无路来寻他。 嘉祥公主整个人都在打颤,泪流满面:没有道理?,没有道理? 如果当日被赐婚圣旨绑在一起的是她和?他呢,是否今日一切都完全不同。 嘉祥公主颤抖着肩膀,想到?这种可能,哭得越发绝望。 另一边 时安追上宋晋期期艾艾道:“大人,公主她还在那里哭呢” 宋晋转头,非常自然回道:“那自然是她想哭。” 时安结巴:“毕竟是公主大、大冷天一个人站在那里哭” 宋晋看时安,真诚道:“可这些,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呢?” 时安一噎,心道跟他自然没关系,但那位公主哭成这样,跟大人有没有关系真的很难说 宋晋:“众生平等,想哭就哭”。 世人想哭就哭,跟他有什?么关系。 时安: 大人这么说,好像也对。 宋晋看了他一眼:“这世上也就是还有一个宋婉——”宋晋冷笑了一声,“本事不大,胆子不小。我倒是也不想管,没有办法罢了。” 到?底是他一母的妹妹,他答应母亲要照顾她,总不能看着她找死。至于其他人—— 宋晋是真的不明?白,为何这些人会以为他会在乎。 时安赶紧找补:“大人说的是,还有咱们长?公主殿下!” 时安端正思想,立马表明?立场。 宋晋再次疑惑看他:“她怎能一样。” 时安: 宋晋轻轻一低头,转了转手中骰子:“她是我的——妻子,怎能跟世人并论?。” 吐出“我的”“妻子”,他握紧了手中玲珑的色子,清淡的眸中顿时有了温度,声音都不觉低了两分,带出了不经意的——温存。 她是我的——妻子。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每次说出来,都是说不出的美妙。 这深秋的夕阳顿时都温柔了。 宋晋轻轻眯了眯眼,看西方沉下的巨大落日,笑道: “快些吧。” 她在等他呢。 每一个日出,她都在他身边熟睡。 每一个日落,他都可以再次见到?她。 这壮丽的日落。 这大好山河。 如此醉人。 130-136 第131 章 番外-5 永寿宫的大门紧闭着。 这时才到傍晚, 秋日的夕阳洒下,偌大永寿宫一半在夕阳中,一半陷在?阴影里。 夕阳中的小太监靠着廊柱打着瞌睡, 另一个小太监眼睛也好像睁不开一样,手里摸着的骨牌啪嗒掉了,他才重新睁开了眼睛,嘟囔了一句: “你?说怪不怪,永寿宫这地儿!” 旁边打瞌睡的小太监这时候揉着眼睛, 无精打采地问了一句:“什么怪?” “以前?就是经过这片地, 全?身筋骨都是狠狠一提,别说瞌睡了,就是最困的夜里, 只要经过这地儿咱们大伙儿哪个不是一个比一个精神, 眼睛一个比一个睁的开。怎的如今, 往这里一坐,大白日里都都让人昏昏欲睡。” 另一个小太监哼笑了一声:“都是永寿宫, 可再也不是一个地咯。” 正?在?这时,外?头?传来叩门的声音。 先头?那个小太监动都没动,重新理好了骨牌:“又是嘉祥公主?还没完了!” 另一个到底更机灵一些, 这时候骨碌站起来, 侧耳一听,一边提鞋一边道:“必不是公主!公主会这么叩门?!” 前?头?那个小太监也已经站起来了:如果是公主,这时候确实已经该扯着嗓子大喊大叫了。 叩门声却清晰, 节制。不急不缓,耐心十足。 两人打开一看, 顿时一惊:是仁寿宫的李公公! 立刻一个比一个清醒! 麻溜请安,都不敢抬眼再往后头?看。 李公公躬身, 后头?周嬷嬷扶着太皇太后进来了。 眼前?明黄色的袍角一顿,旁边小太监立即全?身筋骨一提,竖着耳朵等着回话。 上方?人的声音很是和蔼:“皇后,日日都这个闹法?” 两人听着远处殿内传来的又砸又喊的声音忙道:“回老祖宗的话,每日总要闹上一阵子,喊着要见老祖宗,要见公主。” 就听上首太皇太后越发和蔼道:“祁皇后自来脾气不好,倒是难为你?们下头?这些伺候的孩子了。” 两个小太监顿时感激涕零,跪下谢恩。 明黄袍角向着里头?去了。李公公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两个小太监:“老祖宗发话了,回头?你?们就去前?头?领赏,好好当你?们的差。”提醒过,李公公赶紧往前?去了。 来到殿前?,李公公立刻躬身上前?,接替了周嬷嬷,搀着太皇太后。周嬷嬷往太皇太后另一边跟着。 此时,殿内喊声停了。 太皇太后看着这宏大华贵的永寿宫,夕阳投下的光后退,更多地方?陷入阴影中。 太皇太后对周嬷嬷道:“看看这些窗棂廊柱,这才一年没重新油过吧,就已经不鲜亮了。” 周嬷嬷笑道:“可不,宫里就是这样。再等两年,就没法看了。” 太皇太后拍了拍周嬷嬷的手,两个在?宫中待了大半辈子的老人一个摇了头?,一个含笑点头?。 永寿宫大殿的门被?推开了。 吱呀一声,傍晚的光线涌入,让殿内此时靠在?宝榻上的祁皇后愕然地抬了头?,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只看到前?方?门口处三个人影,背光而站。 慢慢地,她看清了来人,一下子跳了起来,目中一下子好似烧起了一团火,马上就要喷涌而出。 却听到门口中央仪态万千的老人淡淡开口:“皇后,别撒泼。你?要是好好的,哀家就听你?说说话。不然——,哀家老了,不爱看人撒泼。” 祁皇后正?要喷出的火气一下子就被?这样一句话按住。 她呼呼起伏着胸脯,却再也不敢有丝毫放肆。她太怕独自在?这个空荡荡的大殿中,任凭她怎么喊,怎么闹,都无人回应,无人搭理。自从郑嬷嬷给人带走后,更是只剩下她一个人。 祁皇后胸口剧烈起伏着,然后,慢慢屈膝,请安。 李公公这才一抬手,有宫人来上了灯。 好似久不见光,在?灯光靠近的一瞬间,祁皇后抬手挡住了脸,往后退了两步,抵靠着身后的扶手椅。 不到一年的时间,这位以美貌著称的皇后已面?容憔悴,蛰伏的苍老好像一下子扑了上来,迅速带走了她全?部的光彩。 柔和的灯光照亮了这间同样迅速灰暗下来的殿堂,李公公铺了椅搭椅垫,太皇太后款款坐了下来。 “坐吧。”太皇太后语气慈蔼,向着祁皇后道。 祁皇后控制不住身体的轻颤,死死站着,但?到底她还是在?对面?坐了下来。 “说吧。说完了想?说的话,以后就好好的,别闹了。也免得下头?当差的为难。”太皇太后依然是往日说话的样子,好似对面?依旧是那个尊贵的皇后,好似一切都没有变。 祁皇后断了指甲的手死死抠着身旁的桌案。 喑哑的嗓子,开了口:“献太妃,没了?” 祁皇后是在?献太妃死后好些日子才听说,这时她垂着头?,讽刺一笑:“你?们真是一个也不放过。” 说完,她瞬间抬头?,箭一样的目光盯在?对面?人脸上。 太皇太后却还是之前?的模样,神色没有一丝变化,温和道:“到了我们这个岁数,什么都怕,最怕不顺心。这不,一不顺心,人就躺下了,这一躺下就起不来了。” “太后的意思是,献太妃是自己病死的?”祁皇后脸上讽刺越发明显。 李公公正?要呵斥,太皇太后摆了摆手,含笑温和问道:“不然呢,皇后以为?” 祁皇后脸上讽刺一静,死死盯着太皇太后这张没有任何变化的脸,慢慢道:“先帝,也是病死的?” 太皇太后更加温和了:“这就更该问皇后你?了。” 祁皇后悚然一惊,目中露出了不确定,她不确定对面?的人到底知道些什么。不,她绝不可能知道以前?的事! 可太皇太后的话却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先帝身子骨本就一般,这些年来皇后还给陛下乱吃了那么些东西,为了邀宠,为了防止再有皇子诞生。到后头?,那些绝嗣的凉性东西,长年累月,先帝哪里受得住。” 祁皇后脸色骤白:“你?!” 不可能有人知道!那些东西,都是蜀地特有的。单看起来,没有任何坏处,还有好处。只有经年累月用着,日久天长,慢慢寒了男子身子,最坏也不过是让男子无后罢了! 太皇太后笑了:“这些年,皇后真是把哀家当成老糊涂了。这后宫里,皇后才做了几?年皇后,连先帝都有本事瞒过去了。皇后忘了,哀家在?这后宫,可是做了几?十年主了。” 祁皇后后背发冷:“你?诈我!你?要真知道什么,早就把我置之死地了!” 太皇太后摇了摇头?,温和道:“弄死你?有什么用呢?祁家很快就会送进来一个新皇后,保不住就是你?那个绵里藏针的外?甥女。”说到这里太皇太后轻笑道:“这皇后的位置总会坐着一个祁家人,与其重新了解一个新人,不如旧人好,知根知底,好打交道。” 祁皇后整个人都剧烈一颤,她一直以为她与太后是针锋相对,甚至很多时候她都更占优势。不过一个徒有尊称的老寡妇,除了一个没什么用场的外?孙女,这皇宫里还有她什么人呀!丈夫儿子都死了,陛下是她的男人,未来的陛下是她的儿子!却没想?到,这些年来,对方?甚至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过! 太皇太后越发温和道:“其实,只要你?不动哀家的孩子,哀家都能容你?。不就是一个皇后,这后宫够大,多少女人容不下?就是蹦跶些日子,总有蹦跶不动的时候,多大点事。” 祁皇后整个人都在?摇头?:“本宫不信!你?就是看本宫不顺眼!本宫什么都有,什么都有!要不是那个贱婢害死本宫的儿子!你?能有今天!” 说到“贱婢”,祁皇后眼都红了。 “可那孩子,要不是皇后赏脸,她也不过老死宫中罢了。” 太皇太后轻飘飘一句话让祁皇后眸中又是狠狠一震,她如梦初醒般盯着太后道: “原来是你?!是你?设计让那贱婢去了太子府!” 一切似乎都串了起来。 先是那年夏天,对那年夏天!好大的雨,偏偏明珠郡主折腾,又是闹又是病,她和陛下被?人从帐中叫起来,她才那么大的脾气。因为对太后不满,她才借着在?仁寿宫外?责打宫女给仁寿宫看。后来,那个宫女偏偏就被?调到仁寿宫当差,偏偏还在?她面?前?撞上了太子!让她以为是太后故意抬举这贱婢,就是为了恶心她!她为了还击,为了狠狠打太后的脸,硬是要了这个跟慕月下长相有三分相似的宫女,就是要让太后看看,太后看上的人、跟慕月下相似的人,也就配给她儿子暖个床,顶天了做个通房丫头?! 一幕幕浮现,祁皇后一双眼睛烧得通红,巨大的恨意让她的话都哆嗦了: “你?、你?一直都知道从一开始你?就知道,那个贱人是盛家的人!你?知道!你?眼睁睁看着她被?送到太子身边,不,是你?设计!” 祁皇后狠狠喘着气,狠狠红着眼,目光淬了毒一样看着太皇太后: “那也是你?的孙子,你?好毒啊!” 烛火透过轻薄的纱灯,朦胧而温柔,照亮了这座冰冷的宫殿。 太皇太后脸上闪过悲凄,慢慢道:“是哀家的孙子。可哀家的孙子,想?要哀家的命啊。” 祁皇后看着太皇太后,发出怪笑: “就是想?要你?这个老东西的命!棋差一着!本宫几?次催促,可太子他非说再等等,说什么要万无一失!结果倒让你?这个老毒物先下手了!哈哈哈哈棋差一着,还是本宫的孩儿不够狠啊!” 听到这里,太皇太后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她知道了她想?知道的事。 她慢慢起身,没有再看依然癫狂的皇后,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道:“皇后疯了,这永寿宫封了吧。” 说完她扶着周嬷嬷转身。 已半疯的皇后扑上来,被?李公公轻轻巧巧拿住,不过一抬手,面?目扭曲的皇后就如同一片风筝飞了出去,又迅速落下,重重摔在?她的宝榻下,一口接一口吐血。 永寿宫的殿门闭上前?,太皇太后淡淡道:“告诉她,好好的,别闹了。毕竟,没了儿子,她还有个女儿在?外?头?呢。” 满嘴血腥,皇后狰狞睁开的嘴又慢慢无声闭上了。 犹如离水的鱼。 在?肮脏的血污中无声痉挛。 永寿宫的殿门关上,一重重宫门封合。 太皇太后扶着周嬷嬷回到了仁寿宫,来到了一旁小院。 一阵风过,院中梧桐树落叶纷纷。 周嬷嬷为太皇太后紧了紧披风。 太皇太后伸手,轻轻抚摸着梧桐树上的划痕。 周嬷嬷低声道:“郡主是为了娘娘您呀。” 这世上,除了太后,就是周嬷嬷最了解月下了。打小看大的孩子,杀人?更不要说是太子殿下。什么大局之争,什么威胁,任何原因,她们的郡主会拼命,甚至可能杀死自己,但?绝不可能杀人,更不可能杀萧淮!哪怕对方?辜负她,非律法当死,她也不会杀他的。只有一个可能—— 他触碰了她的底线,伤害了她最在?意的娘娘! 她整个成长的过程,伴随着最亲最亲的亲人,一次次离世。到最后,只剩下娘娘陪着她。欺侮她,她会朝对方?恶狠狠挥舞鞭子。但?要有人胆敢动她最亲最亲的亲人,她会—— 周嬷嬷彻底明白了这一切。 太皇太后声音悲凄:“那些日子,我的明珠,心里得多难受啊。” 她从小就欢喜着信赖着的太子哥哥,要杀抚育她长大的外?祖母。 太皇太后轻轻闭上了眼睛,唇颤着:“翠茹啊,你?说,她想?到那夜发生的一切,会不会背着咱们,一个人哭啊?” 就像她小时候一样。她父亲伤了她的心,她表面?上一点都不在?乎,可没有人看见的时候,她就躲在?大床的帐子里咬着被?子哭,生怕给人听到声音。那么小小一个人,“她——” 泪水顺着太后满布皱纹的眼角横流。 周嬷嬷泣道:“娘娘别这么想?,郡主大了,不是小时候了” “翠茹,我那么娇生惯养的孩子,为了我这么个老东西,亲手——亲手——” 太皇太后泣不成声。 周嬷嬷搀着她:“娘娘!您这样让咱们长公主知道怎么受得住!” “我只怕午夜梦回我的孩子——” 周嬷嬷断然道:“午夜梦回,还有宋大人!” 周嬷嬷抚着太皇太后颤抖的肩膀,一遍遍道:“娘娘,还有宋大人!除了您,还有宋大人呀小主子她不是一个人您忘了,她身边还有宋大人” 太皇太后慢慢平复。 周嬷嬷已许久未见过太皇太后如此失控了。这时候,她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太皇太后一遍遍抚摸着梧桐树上的刻痕: “他说,这孩子随他,心软,不聪明。”说到这里太皇太后含着泪笑了:“他最想?当的从来不是皇帝,而是富贵闲人。他说这世上好东西那么多,山川日月,大江大河,春有花开秋有月,山寺烹茶与人叙,醉卧乌篷听雨声,多好!能做个富贵闲人,是多大的福气呀。他是当不了了,他儿子也没这份福气。他就希望自己的女儿,自己女儿的女儿可以。我们给她们富贵,让她们尽可以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什么样的日子都行。干干净净的,长大,然后干干净净地,慢慢变老。” 说到这里太皇太后泪再次滚下,噙着笑道:“哀家这一辈子,再吃斋念佛,也干净不了。翠茹,当个什么都知道的人,哪里好了?你?我最知道,聪明人哪里好了!难得糊涂,才是好命!哀家就希望哀家的女儿,哀家的孙女——” 太皇太后哽咽。 周嬷嬷唤道:“娘娘!”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华阳就喜欢花花草草,她就可以一辈子侍弄花花草草。明珠这孩子,从小就喜欢鲜亮的衣裳华美的首饰,哀家就想?她生在?富贵中,喜欢这个也正?正?好。哀家就给她找个好夫婿,她就像她外?祖父希望的,做个快活的富贵闲人。有什么风雨,哀家活着哀家给她挡。哀家死了,还有她的夫婿,还有太子。哀家也不知道,哀家当年纵容她与太子亲近,是不是做错了?那时候哀家想?着,有太子这样一个兄长护着,她以后风雨无忧。太子那一家子,都是聪明人,怎么都不可能看上哀家的明珠做太子妃的。祁国公那一大家子,恨不得打太子刚知道人事的时候,就让自家的女孩使尽手段。” “一场争斗总是难免的,可得等哀家把哀家的小孙女安排好,送得远远的,远远的。有太子跟她这份打小的情?分在?,她又是个无用的女孩子,是别人家的人了,这风波怎么都不会牵连到她身上。谁能想?到太子对明珠,情?根深种,执念如此之深” 说到这里太皇太后轻轻咳了一声。 周嬷嬷忙上前?道:“娘娘,运命惟所遇,世事本就难料!天下父母尊长,大半都对孩子有着最好的期许。处心积虑无过于娘娘您,为之计长远,可即便如此,到最后,也总不能如愿。”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是啊,哀家这个又笨又懒的孩子,终究做不成富贵闲人了。” 黄灿灿的梧桐叶随风摇曳。 周嬷嬷道:“另一条路,也未尝不好呀!娘娘宽心才是!” 周嬷嬷擦了泪,又拿帕子替太皇太后拭干泪痕。 她笑着道:“娘娘,如今不是一切都好着呢!等孝期一过,说不定来年秋天,咱们小主子就能再多一个血脉亲人了。到那时候,这世上有娘娘疼着,有宋大人护着,还有小主子自己的孩子保护着她这个娘亲!” 一阵风过,梧桐树发出簌簌响声,好像在?附和周嬷嬷的话。 太皇太后仰头?,看这梧桐。 好像又看到了仁宗,看到他抱着怀里的孩子举得高高的。 他说:“芸娘,瞧这孩子一双眼睛真像你?啊,叫朕不知该如何疼惜!” 周家第三女,周冰夏,小字阿芸。年十七,嫁东宫,后为后。帝甚爱之,私,唤其芸娘。一生情?笃。 山陵崩那夜,他握着她的手,说:“芸娘,别哭你?一哭,我就” 她赶紧就笑了,也不知道他看见没。 梧桐树叶沙沙摇曳。 太皇太后轻轻笑了:“是啊,多好啊!” 陛下,臣妾会等到那一天,看看咱们明珠的孩子,有一双怎样的眼睛。 你?一定,很想?知道吧。 第132 章 番外-6 正?昌九年, 腊月。 在迎接腊八的爆竹声中,祁皇后疯了?这个消息,也不过就像一声啪嗒的爆竹响, 很快淹没在噼里啪里的爆竹声中。淹没在正昌九年一件件大事中,光是?北境这一场大胜仗,就足以压下一切对新朝的质疑。 那些反对长公主临朝的声音,很快就平息了?。 无他,立下赫赫功勋的靖北王, 如今的内阁第一人, 旗帜鲜明地站在当今陛下和长公主一边。 大周的将士不相信那些迂腐的说法,他们相信这位曾与他们同生共死?的主帅。至于清高的文官集团,年轻一代的学?子文人们, 早已把?宋大人视作士林领袖。更不要说, 就连隐居南山的大儒王桢也对新朝表示了?期待, 赞长公主“仁孝之仪,有乃祖之风”。这提醒了?所有人, 临朝的长公主,除了?是?个女?人,她更是仁宗一脉唯一的嫡系血脉, 说起来, 人家才?是?真正?的帝统。 这将是?“正?昌”这个年号下的最后一个年了?,来年将正?式启用年号“建元”。元享利贞,唯正?唯德, 苍生顺遂,光明灿烂。一切都将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大周上下, 抱着对未来太?平的渴望,抱着对光明灿烂的未来的渴望, 进入了?过年的准备中,共同迎接新一年的到?来。 朝廷腊月二十封印,眼下才?刚过了?腊月初十,民间已开?始准备过年,朝廷上下还正?是?最忙的时候。 这日郡主府马车驶出皇宫的时候,虽比前些日子都早一些,但也早已入夜。 夜幕暗沉沉压着,天冷得厉害。 小?洛子几人都挤在后头跟着的马车上,烤着火吃着烤栗子。后头马车车帘不时有人撩开?,往前头车辆看一眼。 璎珞剥开?栗子咬了?一口,舒服地叹了?口气?,对正?扒着帘子往前头瞅的翠珏道?:“有咱们家大人在,殿下才?不要旁人呢。” 翠珏放下帘子,掖了?掖,搓搓手伸到?火盆上烤着:“我不过白担心,怕殿下有要人使唤的地方。” “要人使唤,也有咱们家大人。上次殿下手上沾了?墨喊人,我嗖一下冲上前,被大人看了?一眼,我又?嗖一下往后退开?了?”璎珞啃着栗子道?:“大人那一眼,淡淡的,也怪温和的,就是?让我觉得自己怪碍事的” 马车上火光烤红了?几人的脸,几人相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前头长公主那辆马车,行驶在漆黑的夜中。 月下才?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就被一旁的宋晋拉过了?双手,提醒道?:“大衣服都没穿,也敢往外头凑。” 说着拿过她的手,握在手里,靠近熏笼,烘着。 宋晋目光还在书上,手却轻轻搓弄着月下的手。 月下转身坐过来,得意到?:“还没下雪呢。” 闻言,宋晋从书中抬头,含笑看她一眼:“会下的。” “咱们可说好的,到?咱们下车,这雪还没下来,可就算我赢了?。”说到?赢了?,月下脸微微一红,睨了?宋晋一眼,"你可说话算话。" 首辅大人谨言慎行,从不轻易许诺,一旦有诺,千金不易。 所以,越发让人好奇,两人这是?赌了?什么,长公主殿下竟还会担心宋大人耍赖。 马车中,宋晋翻过一页书,轻笑一声:“愿赌服输,殿下到?时候别赖就是?了?。” 月下哼了?一声,继续看自己的折子。 两人一人翻着书,一人翻着折子。 宋晋的另一手始终轻轻握着月下放在他掌心中的手。 马车内灯光温柔,炭火暖融融烧着。 过了?一会儿,月下合上折子,宋晋便合上了?书。 月下轻轻敲了?一下桌案。 宋晋回了?两声。 这就是?到?了?两人的教学?时间了?。 月下正?襟危坐,好似面对夫子一样,认真询问今日不懂的政务: “修水利是?好事,国库正?好也有钱,为何?青州这份请修水利的折子却要驳回呢?” 宋晋握着月下的手,轻轻往唇边一放,慢慢道?:“这样的工程,殿下考虑是?允还是?驳,除了?这件事要不要做,还要考虑有没有合适的人去?做。有合适的人,好事就大概能做成好事。如果没有合适的人,好事也是?坏事。尤其是?这样大的工程——” 说着宋晋空着的手执笔,月下立即默契地展开?案上的白纸。 宋晋几笔勾勒出这段河道?,迅速说清楚需要调动?的民工,需要的材料。一个又?一个环节,任何?地方都可能产生贪腐,轻轻巧巧地就可能产生几十万两乃至上百万银子的差。 “这里”宋晋一圈。 月下立即看过去?。 一个人认真讲,另一个认真听。 马车在漆黑的夜中辘辘向前。 “一层层下去?,没有朝廷信任的且懂内中门道?的人——” 宋晋一处处圈起,看着月下。 月下怔怔道?:“这样大的好事,原来竟可能坏到?这种地步。” 宋晋点头,握着月下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碰,肯定道?:“所以要先有合适的人,才?能做事。” “没有这么多好的人,就做不了?事了??” 宋晋对月下提问表示赞许:“没有这么多好的人,殿下,就需要一套能够用于实践的章程,让那些没有那么好的人互相制约,导向我们的目的。” 说着他一笑:“这也是?最近内阁在做的章程,待初稿形成,便会呈上。” 月下立即想到?另一份折子:“虽尚无完备章程,蜀地水利工程内阁就准了?,是?因为宋家主是?那个合适的人吗?” 宋晋唇角轻轻一抿,望着月下,慢慢道?:“宋家主他——,只要他想,就有能力替朝廷做好这样大的工程。他能洞悉内中门道?,又?足够心狠,手辣,震慑不法。” “我舅舅曾说过,蜀地虽归顺许久,但当地世族盘踞,从来优先考虑的都是?当地世族利益,而非朝廷利益。”蜀地和北地一样,一直也都是?舅舅心头的忧患所在,“我知道?宋家主很厉害,非常厉害——” 这时候宋晋轻轻插了?一句:“倒也没那么厉害。” 月下一顿,笑了?,摇了?摇被宋大人握着的手:“自然?不能跟我的宋大人比咯!” 宋晋矜持地笑了?笑。 月下忍不住笑得要倒在宋晋身上,好不容易正?色道?:“大人您是?觉得宋大人是?朝廷可以信任的人吗?” 宋晋看着月下,几乎有一瞬间,他想把?所有的事都对她一一说出。 所有的事。包括他的父亲,他的母亲。 相应的,是?他经历的所有不堪,做过的所有—— 烛火下,月下望着他的眼睛。 那样干净,那样明亮。 想到?,如果这双眼睛看向他的时候,带上了?迟疑—— 如果她—— 避开?他。 只是?这么一想,宋晋就觉胸中一痛,几不可忍受。 他一下子握紧了?月下的手,见月下微微一蹙眉,又?立即松开?: “是?不是?我太?用力?疼不疼?” 宋晋低头看着。 掌心中她的手白皙细嫩,柔弱无骨。 他但凡一用力,就会留下红痕。 她是?人间富贵,是?世间清白。 是?一切。 宋晋垂眸看着掌中她纤细柔弱的手,睫毛颤得厉害。 这次是?月下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很紧。 宋晋抬头,看她。 月下轻声道?:“大人有秘密。” 宋晋心一提,正?要开?口。 月下摇了?摇头,继续道?:“我也有。” 说着她一笑:“可我不想说。” 她声音轻软,笑容动?人。 “大人,我想人都可以有秘密的。”她笑了?笑:“我们只是?——,人。是?不是??” 宋晋一震,凝视她。 她的目光从来干净,近乎通透。 在这世间,哪个人的想象不美好,却一次次发现,那么多不尽如人意。到?最后,月下终于明白,尽如人意,这四个字本就荒唐。她与众生一样,只是?一个——人。 宋晋握着她的手,又?被她握住。 她软软的声音,轻轻道?:“未来的日子长着呢,总有一天,有一个时候,我们会觉得说出藏在我们心里最深最深处的秘密,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到?那时候,再说就是?了?。” 说着她抬头望他:“说不定那日我也像外祖母一样,银发满头。都不用喝小?酒,只是?同大人一起坐在梧桐树下,看着那又?蓝又?远的星空,我就会用自己漏风的嘴巴说,‘大人,要不要听一个故事呀’” 月下模仿老了?的自己,慢腾腾煞有介事。 宋晋笑了?,笑着笑着,他就想拥抱她。 宋晋抱着他,听她继续道?:“也不知道?五十年,六十年后的夜晚,跟如今有没有不同。那时的夏日会不会更热?不过在坐在竹椅上,在满天的星星下,喝着大人的花草茶,听大人讲天上的星星——” 宋晋忍不住笑:“听了?五十年,六十年,殿下还听不够?” 月下在宋晋怀中摇头,蹭得宋晋心头都酥痒。 “天上有那么多星星,讲一辈子哪里够呢。” 宋晋抱紧了?她。 一时间,马车上安静极了?。 一辈子,哪里够呢。 还是?月下打破安静。 “所以?”月下仰头看向宋晋,带着狡黠。 哪知宋晋反应很快,立即回她:“所以,宋家主,可信。” 顿时回到?了?最开?始的问题上。 月下又?忍不住想笑了?。 忍不住歪头看他:“大人,是?不是?这世间真的没有事能难住你呀!” 明明是?问句,偏偏语气?里都是?骄傲。 都是?:看呢,我的! 宋晋看着她此时模样 想—— 狠狠咬她一口。 末了?,他只能狠狠抱她在怀里。 月下缩在宋晋怀里,继续问下一个她不明白的折子。 宋晋抱着她,一点点给她掰开?揉碎了?讲。 马车辘辘向前。 终于在郡主府门前停住了?。 月下还没出帘子,就听到?外头有人喊道?:“下雪了?,小?心脚底,仔细伺候!” 月下身子一僵,忙掀开?帘子一看:果然?窗外落雪纷纷,鹅毛一样。 她转头。 宋晋凝着她,意味深长地一声轻笑。 月下立即就红了?面。 宋晋替她放下车帘,这才?下了?马车,敲了?敲车窗。 月下咬了?咬唇,准备下车。 就见一片纷纷落雪中,宋晋抬眸,笑向她伸出手来: “长公主殿下,请下车。” 月下轻轻哼了?一声,矜持地伸出了?手,一脸矜持地下了?车。 宋晋却狠狠一握她落下的手,为她戴起兜帽的时候,在她耳边低声道?: “殿下,愿赌服输。” 第133 章 番外-7 月下不自在地瞪了他一眼:“你!还在外头呢” 宋晋笑了一声, 正色道:“从这里到内院,还够臣给殿下讲明白户部下设的度支司的?。” 月下清了清嗓子,嗯了一声。 一行人便提着灯笼, 随着前方的殿下和大人往内院走去。 纷纷扬扬的?雪,在郡主府一盏盏灯笼下,飘飘落落。 果然?迈上内院廊下的?时?候,宋晋正好讲完当前户部度支司的?现状。 解下披风,两人进了房间。 月下目光没有看宋晋, 哼了一声:“我要先去沐浴。” 正要走开, 却?被?宋晋一扯。 月下脸顿时?又红了。 宋晋一手拉着她,一手摊开给她看: 是那枚玲珑通透的?水晶色子。 “你?说了,我再偷偷喝, 都不算数的?。沐浴前, 先把色子掷了?” 说着宋晋已把色子放入骰蛊中?, 看着月下:“要大,还是小?” 自打月下再不同意宋晋频繁吃那些避子药, 提出两人等到孝期过了再—— 宋晋就?提出这个办法,谁赢了就?对方吃药,两人分担着来。 月下立即同意了。 此时?月下咬唇:“大?” “确定?” “小” 宋晋: 月下确定:“就?小!” 宋晋点了点头, 抬手摇动骰蛊, 最后轻轻往桌上一放,揭开。 “到底是有真龙庇护,殿下运气真的?很好。”宋晋对月下道。 灯下, 透明骰子上是一个圆润的?红点。 月下拿起色子,看了半天?:“我运气真这么——好?”月下心中?, 五味杂陈,一时?间, 简直不知道该说是自己运气太好,还是太不好 一连四日,都是她赢! 就?连月下都忍不住想,难道真是因为她有龙气 宋晋一本正经点了点头:“天?命如?此,郡主自己也看见了。” 月下愣愣放下色子。 宋晋附耳低声道:“别担心,方子是张太医给的?,臣也很确定,没什么不好的?。” “可但凡是药,再好也不能这样吃法” 宋晋声音更低,扑在月下耳边,痒痒的?。 “回头东西做好,咱们试试?就?不用吃药了” 月下脸一红,立即跳开,道:“我要沐浴了!” 说着立刻喊人,噔噔噔就?往浴房去了。 宋晋看着她落荒而逃的?样子,捡起色子,抛了抛,收入袖中?。 浴房内,热气氤氲。 月下一张脸始终红扑扑的?。 尤其想到接下来—— 她与宋晋打赌的?内容。 说到底还是她自作孽,被?宋晋逮到她偷看姐姐给的?妖精打架的?小册子 还正好是一个颇为新?鲜的?姿势—— 慌不择路,三言两语,最后就?变成一场赌:以到府为时?限,赌是否会下雪。 输了,她依他?。 天?已阴沉两日,哪里那么容易下雪了。 月下还耍了点小聪明,没有在宫中?把折子都看完,带了几本在马车上看,比平时?回府时?间提前好些。 谁知道,偏偏就?在他?们下车前,这雪就?下来了。 想到这里,月下把泡着干玫瑰花的?水往脸上一扑。 自作孽,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她以后再也不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了! 检讨完毕,月下起身。 擦了身体乳膏,更衣完,璎珞取来一个厚厚的?大氅给她裹住。 才?出浴房,就?听一旁璎珞道: “殿下,今儿是想看什么?” 月下:“什么?” 璎珞:“咱们回府的?马车绕了好大的?圈子,不是殿下吩咐的??” 月下: “多大?”月下问。 璎珞想了想:“很大。” 一旁翠珏道:“绕到下雪,估计怕路滑,这才?赶紧往府里走。” 月下: 原来,不是老天?看不下去呀 她立即噔噔噔回了房,一掀厚门帘进去。 就?见宋晋已沐浴过,正在灯下看书。 听到动静,含笑看过来:“来了,冷不冷?” 目如?朗星,面如?冠玉。 月下的?第一个念头不是质问,而是:宋大人,真好看 月下赶紧绷住,质问:“你?、你?耍赖!” 宋晋合了书册,看着她:“可殿下也并?没有说不可以绕路?” 月下一噎,轻轻哼了一声:“也没有说可以呀!” 宋晋缓缓道:“这样——” 月下赶紧接道:“这样,这赌就?不能算了。” 宋晋起身,来到月下身边,轻轻拉起她的?手,低声道: “怎么办?” 月下: 不好的?预感。 果然?,就?听宋晋道:“药,都已经喝了。” 月下: 宋晋人已来到月下身后,拥住了她。 月下轻轻一瑟。 越发轻的?声音,拂过月下耳边,麻酥酥的?: “殿下,还是不要浪费吧?” 低沉至极的?声音,简直不像宋大人。 炭火正好,烛火轻轻晃。 帐幔低垂,夜,正长。 他?从身后扣住她的?手。 落于鸳鸯枕侧。 窗外大雪纷纷,慢慢压了梧桐枝头。 窗内灯火渐弱,有灯火轻轻爆开。 是谁的?低声,如?带轻泣:“我怕” 又是谁压抑的?低哄:“臣在别怕” 正昌九年京城的?第一场雪,越发大了。 * 瑞雪兆丰年。 这一年的?初雪来得迟了些,到底来了。 干冷的?冬日好似被?唤醒,朝廷封印这日,又一场雪落下了。 冬日天?黑得早,这时?候外头早已是漆黑一片。皇宫各处早已点了大红灯笼,灯笼光下是纷纷扬扬的?大雪。 穿过大雪的?宫人,进入暖和的?房中?,一边靠近火盆扑着身上的?雪,一边乐呵呵道:“瑞雪兆丰年!” 旁边有年纪不大的?小太监凑过来问:“听说,年底都会发赏,真不真?” 才?进来的?大太监哼了一声,笑道:“兔崽子,一个个耳朵倒是灵得很!不过呢,咱们洛公公漏过口风,再真没有了!好好当差,以后呀,这好日子,多着呢!” 顿时?厢房里一片热闹。 乾清宫书房里暖洋洋的?,这时?候反而是宫里最安静的?地方。 翠珏和璎珞轻手轻脚地送了一壶新?沏的?茶过来,抱着拂尘守在门口的?小洛子点了点头,接了过来。同样轻手轻脚地掀起了明黄色厚帘子,送了进去,低着头又静静退了出来。 璎珞低声道:“下头衙门里都封印了,咱们殿下和大人怎的?还有看不完的?折子?” 小洛子轻轻啧了一声,低声道:“以后你?们就?知道了,咱们大周那么大的?地方,不是这里有事就?是那里有事,哪有清闲的?时?候” 说着往前凑头道:“就?这,还多亏了大人看折子够快,嗖一下嗖一下——”他?嗖了两下,舔了舔嘴唇道:“要是就?靠着咱们殿下,嗯——” 璎珞和翠珏都懂。要就?靠着他?们殿下,只怕这时?候还在看头一个月的?折子呢 小洛子立即替他?们殿下辩解:“你?们问问小丁子就?知道了,折子好些明明都是内阁里看过的?,要咱家?说他?们给个意见就?得了呗,他?们不,本来折子字就?多,他?们还往上哗啦——加一大片字,有时?候密密麻麻我瞅一眼都麻” 小洛子抬起的?目光很明白?:更别说他?们从小看到字多就?先麻了的?郡主了 "啊"要这么说,璎珞更懂了。 “好在咱们陛下乖,安安静静的?,从来不闹。”不然?殿下又要看折子,还要哄着陛下,岂不是更忙不完了。 不管宋晋和月下一起看多久的?折子,萧洛永远在旁边安安静静玩他?的?石子,如?今是棋子了。月下把库房里各种棋子都找出来送给了萧洛,什么暖玉冰玉的?,应有尽有,可把萧洛高兴坏了。有时?候玩起来,甚至点心来了他?都顾不上。 “你?们说,陛下摆来摆去,到底在摆什么呀”璎珞怪纳闷的?。 “就?跟咱们小时?候一样呗,一块木头片子都能玩好久。”翠珏理解道。听张太医的?意思,只怕殿下永远都长不大了。 “就?是再久,也不会像咱们陛下这么久呀。陛下光摆弄这些棋子,这得摆了快——”璎珞抬眼算了算,“快小十个月了吧。” 小洛子摇了摇头,神秘道:“非也非也。” 璎珞确认道:“从咱们搬过来,没有一次陛下不是在摆棋子的?。”除了吃点心喝茶,靠着殿下发呆,剩下的?时?间都在摆! “我的?意思是,不是小十个月,只怕是小十年”小洛子低声道:“一年前,我问小丁子七殿下的?差事好不好当,小丁子回说好当,殿下吃饱睡好以后,有石子就?行。小安子也说,康公公说的?,这些年殿下都是摆石子。” 听得翠珏和璎珞目瞪口呆。 所以,那些石子到底有什么神奇的?地方,能够让一个人一年接着一年摆弄下去。 难道人傻了,就?不知道腻了? 门帘内 宋晋和月下分别坐在炕桌两边。 俱都伏案,认真工作。 宋晋一边看折子,一边把折子分类,有需要月下看的?,搁在一边。需要送司礼监的?,就?交给一旁伺候的?小丁子,由他?整理统一送往司礼监。 月下拿着蘸了朱墨的?笔,一行行仔仔细细看每一个交到她手中?的?折子。很多她觉得不好理解的?地方,旁边都会有小小字签,是宋晋临时?贴上去的?,做出说明。月下看了,凝着的?眉尖儿顿时?松开了,露出了然?的?样子。 月下身后,萧洛盘腿坐着,面前同样摆了一张不大的?炕桌,上面是一堆黑黑白?白?的?棋子。他?安安静静推来摆去,好像永远不会厌烦。 炕下一张小桌子,小丁子在那里进行抄录和分类工作。不时?,他?起身往上首,关心一下陛下需不需要喝水,也注意一下殿下和大人是否需要添茶。 几处高烛把整间小书房照得十分亮堂,紧闭的?窗外是黑下来的?天?,纷纷扬扬的?大雪。 屋内安静,能听到落笔的?沙沙声,纸张翻动的?轻微声音。 偶尔,宋晋会抬起头,静静看着对面人。 蹙眉,抿唇,噘嘴 有时?候还会听到她闷头嘟囔:“不说人话气死个人” 可再抱怨,她还是会咬着笔杆,一个字一个字读下去,甚至有时?候会读出声来。 这时?候,宋晋就?知道,必然?是上折子的?人又引经据典了。 月下又咬笔杆了。 宋晋看着她,有些想笑。 此时?,窗外大雪飘落,宋晋看向她。 既看她微微蹙起的?眉尖儿,也看她轻咬笔杆的?红唇。 他?轻轻推过去茶碗,看着她眼睛还在折子上,伸出手—— 宋晋把茶碗送到她手里,看她喝了,再抬手帮她接过来。 整个过程下来,月下甚至都没意识到是宋晋,整个人全?在跟折子上那些东西较劲。 宋晋这才?再次低头,翻开又一份折子。 案头的?折子渐渐少了。 收起最后一份,宋晋看了一眼低头的?月下,这才?起身,往萧洛身前的?桌面看去。 黑子和白?子分得到处都是,显然?没有任何关系。 宋晋看着这些凌乱的?黑白?子,很难想象在萧洛的?世界,黑白?阵营到底是如?何划分的?。 突然?,宋晋端起茶碗的?动作一顿—— 没有喝茶,宋晋放下茶碗,重新?看了过去。 如?果—— 不分黑白?呢。 如?果眼前摆的?从来都不是阵营,而是—— “陛下,您摆的?是九宫图吗?” 宋晋轻声问。 第134 章 番外-8 一旁月下已下了朱批, 正合上折子,闻言,她转身看过来。 紫檀木小炕桌上还是那一堆堆密密麻麻的棋子, 她一点?也?看不出像什么图 萧洛依然像听不见一样继续摆他的。 随着月下转身,萧洛的世界好似才有动静。他才放下了棋子,抬了头。 “小七,大人问你摆的是不是九宫图?” 萧洛看着她,显然不明白。 月下同样不明白地看向宋晋。 宋晋目光再次扫过紫檀木桌面, 抬手一礼道:“陛下, 臣斗胆——” 说着他轻轻移动了几?处棋子。 萧洛立即皱了眉,立刻从一旁棋盒里重新掏出棋子,迅速补了回?去。 宋晋看着他的动作。 这次宋晋不仅是移动棋子, 而是完全改变了每一堆的数量, 他看着萧洛。 萧洛根本没?看他, 只凝眉看着自己面前?的棋子。 房间里静悄悄的,小丁子立在一旁。 月下怪纳闷的。 她轻轻扯了扯宋晋的袖子, 低声道:“干嘛动小七的棋子” 她虽然不知道小七摆的是什么,却知道这是对小七非常重要的东西。她曾有一阵子喜欢用木棍搭房子,萧、有人就抽走了其中几?根, 改了位置一下子把她的房子变得?更结实好看了, 把她气坏了。自己搭起来的房子,再破,也?是自己的。 垂下的袖中, 宋晋安抚地握了握月下小手,一边凝视着紫檀木桌案。 就见萧洛已经伸手从棋盘里拿棋子了。 月下轻声问宋晋:“小七是要恢复原样吗?” 宋晋看着萧洛一连放下三颗, 再次抬手取棋子,静静道:“不, 他是要构成一幅新的九宫图。” 果然,萧洛很快重新摆完了棋子,跟之前?的完全不一样,但他显然心满意?足了。 好似终于安心了,萧洛再次回?到?了棋子外的世界。他抬头,看向月下,等她说话。 月下拍手:“小七,摆得?又快又好看!”说完,她看宋晋:“宋大人,是不是?” 宋晋轻轻点?头:“是,又快又好。” 月下笑了。 小七也?笑。 月下问他渴不渴,小七点?头,月下端茶碗给他。小七正要接,却见紫檀木桌上的棋子又不对了,他立即就忘记了茶碗,显得?有些不安,手已经伸向了棋盒,抓出了棋子,他一愣。 混乱很快消失,神奇动人的世界再次出现! 萧洛抓着棋子,目光从桌面抬起,看向了宋晋。 这一次,萧洛澄澈到?近乎一无所?有的目光中有了人影。 他看到?了宋晋。 在这个世上,萧洛再次看到?了一个人。 漆黑的漩涡中,他不断沉下去,他只能看到?那个伸手拉住他的女孩,她说:“小七,千万别松手!”他拉住了她的手,从此,没?有再下沉。这次,他再次看到?了人。 另一个人。 萧洛看着宋晋。 宋晋轻声道:“殿下喜欢这些?” 萧洛点?了点?头。 小丁子一惊:陛下听到?了宋大人说话! 月下一把攥紧宋晋的手,兴奋道:“小七听见了!他听见了!” 宋晋冲月下笑了笑,袖下捏了捏她的手,再次看向萧洛,慢慢道:“陛下,这样的,还有很多很多——” 萧洛的眼睛唰一下——亮了。 宋晋继续道:“以后,臣一点?点?摆给您看。” 萧洛点?了点?头,笑了。 月下抓着宋晋,一会儿看小七,一会儿看宋晋。 宋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道:“是数量。” 他抬手点?了点?桌面上的棋子堆,月下嗖一下看过去。 “不是阵营,是数量。殿下方才摆的九宫图,就是以五为中心,构成的方图,无论怎么变化,每一列相?加都是等量的。” 宋晋再次摆出了九宫图,然后变幻。 萧洛再次看向宋晋,笑了。 宋晋慢慢道:“臣想,这就是殿下一直依靠的秩序。不管怎么变化,排列多么不均衡,可每一列始终都等量,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外面的世界有多不可靠,人有多不可靠,数字就有多可靠,连同数字构成的世界,稳定,可靠,永远值得?信赖。”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既不会说谎,也?不会害人。 宋晋看着桌面上散布开的棋子,慢慢道。 书房里很安静,好一会儿没?有人说话。 就听宋晋慢慢道:“现在,臣终于能够想象以前?的小殿下是多么聪慧了。”当他的一切被人刻意?毁坏后,一片混沌中,他依然找到?了自己的秩序。“殿下对数字有着异乎常人的敏锐。” 小丁子:大人是不是在夸——陛下聪敏? 月下已经问出来了:“大人,小七也?会成为很厉害的人,是不是?” 宋晋郑重地点?头:“只要轻轻推开那扇门。尤其陛下不仅有对数字有天赋的敏感,还有——” 月下和?小丁子都看向了宋晋,萧洛已经再次沉入让他惊喜的棋子的世界了。 宋晋看着此时的萧洛:“陛下有旁人没?有的能力。正因为缺失了跟世间所?有人对话的能力,陛下把所?有的时间,把整个的自己,都灌注在唯一能看到?的——他的天赋所?在。”这时宋晋转向了月下,慢慢道:“殿下,假以时日?,你会看到?这将带来多么惊人的成就。” 月下激动得?脸都红了,转向萧洛。 直到?萧洛抬头,歪头看月下。 月下:“小七!” 萧洛等着。 月下抓着他道:“小七呀,你好好弄你的数字,以后你在青史?上说不定就能占更大一块地方了!” 本来还说她要给小七挣地方,如?今看来小七靠自己就能比她强了 青史?青史?! 萧洛听懂了。是非常重要的东西。朏朏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让这个东西写满他们?的名字! 萧洛握了握月下的手,望着她,非常用力地点?了点?头。 月下看懂了,开心转达:“小七的意?思是他一定会很努力!” 萧洛点?头,望着月下。 拉了拉月下的袖子。 目光闪亮,如?同在说话。 小丁子在一旁小声道:“郡主,陛下又说了什么?” 月下不好意?思道:“小七的意?思是,他会努力,然后把挣到?的地盘都写上我的名字,是不是?” 萧洛高兴了,点?头。 就是这个意?思! 他能够的!为朏朏在青史?上挣来一大片地方,都写上“朏朏”。 月下摆了摆手:“也?不用全部,让出一半给朏朏就行!” 萧洛坚定:要的,都给你! 月下不好意?思:“如?果你坚持的话” 两姐弟欢喜地好像一切已经是板上钉钉了一样,就快要直接庆祝了。 宋晋: 小丁子: 还是宋晋清了清嗓子,提醒道:“戌时了。” 月下立即从青史?留满名的美梦中清醒,向外喊人准备,该去仁寿宫找太皇太后吃宵夜了。 厚重的棉布门帘立即被掀了起来,小洛子几?人抱着手炉披风等出门要用的物件进来。 小丁子已经带人为萧洛穿戴起来,萧洛看着月下和?宋晋方向笑。 月下回?头冲他们?道:“仔细些,不要把陛下聪敏的小脑袋冻坏了!” 萧洛笑。 其他人也?忍不住跟着抿嘴笑。 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小丁子都抿唇笑了。 “站好。”宋晋已经把大毛披风给月下围上,这时要给她系领下带子。 月下忙收回?视线,转头看向宋晋,配合得?抬起下颌。 看着宋晋的目光里都是依赖和?笑意?。 宋晋慢条斯理为她打了一个漂亮的结。 月下正要跑过去再跟萧洛说什么,一下子被宋晋扯了回?来,没?跑动。 她抬头看宋晋。 一双乌黑澄澈的眼睛水汪汪的,干净,动人。 宋晋抬手正了正月下头上发钗,轻声道:“殿下,陛下不是小孩子了。” “知道知道!”月下表示自己以后都会端正态度,再也?不把萧洛当小孩子看了,“以后我都把小七看成会青史?留一大片名的大人物!”她的小七才不是只会吃点?心摆石子的傻子,有宋大人的帮助,她的小七将来一定会做出很厉害很厉害的事情?! 九宫图哎,她都不会!她家小七随随便便就摆出来了! 与有荣焉的月下想到?这里就按捺不住心中的骄傲,想要赶紧过去带着小七让外祖母和?周嬷嬷好好看看! 却被宋晋再次轻轻一扯。 月下哎了一声,立即站住,这次终于能够安静下来看宋晋了。 宋晋两手拢了拢月下披风,把她轻轻往自己身前?带了带,望着她黑亮干净的眼睛,轻声道:“殿下,臣的意?思是,陛下如?今已快十一岁了。” 月下点?头:她知道!是快十一了,小七十一岁的生辰礼物送点?什么好呢 宋晋抬手,轻轻弹了一下月下额头。 月下赶紧聚精会神看宋晋。 宋晋一边为她理着发钗,一边轻声道:“男女七岁不同席,殿下忘了?” 说着宋晋手向下,握住月下的手,看着她: “像这样,异性之间,除了夫妻,都最好不要的。” 月下琢磨了一下,看了看宋晋占有欲十足地握着她的手,又看了看宋晋:“大人,你是——” 宋晋轻轻咳了一声,果断道:“不是。臣只是迂腐,恪守礼教。” 月下: 她怎么这么不信呢。 宋晋再次轻弹了一下她白皙的额头,自己也?笑了:“时辰到?了,走吧。” 月下点?头,立即向后道:“小七,走啦!” 出了暖阁,只见外面大雪纷纷,越下越大。 廊檐石栏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 宋晋为月下戴起兜帽。 兜帽下,月下抬头向宋晋笑,冲他眨了眨眼睛。 宋晋再次忍不住笑了。 大雪中有月下轻软的声音提醒道:“让陛下抱好手炉!” 隔着落雪,小丁子哎了一声。 一行人向着仁寿宫踏雪而去。 月下与宋晋并?行,她不好好走路,偏偏往一旁雪多的地方踩去。 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宋晋无法,只能紧紧握住她的手。 月下抬起靴子扬起一片小小的雪粒子。 宋晋笑道:“不怕湿了鞋袜?” 月下望着他笑:“不怕!” 说着笑道:“慕月下,无所?畏惧!” 宋晋又忍不住笑了。 就见月下往他身边一靠,抓住他的胳膊,踮脚在他耳边道: “大人,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大雪纷纷。 再一次,怦然心动。 第135章 番外-9 定远二年, 春 锦衣候府,园中一亭,建在高?坡之上?, 往下一览能见其下百花盛开,蜂飞蝶舞,霎是?热闹。 亭中却显得格外寂寥。 隐约能见一美人背影,靠着廊柱,握着团扇, 微微低首, 坐着,已许久。 彷佛定格成了一幅画。 “少奶奶,您在想什么??” 沉寂被打破, 画面动了。 旁边一个大丫头模样的人这时上?前, 小心看向自家姑娘, 更加小心地?轻声询问。 靠着廊柱的美人这才好像活过来一样,抬了头。 一双勾魂摄魄的睡凤眼, 轻轻看过来。 好美的一张脸。 正是?嫁入锦衣候府的宋婉。 明?明?是?春光烂漫,美人如玉。 她慢吞吞道:“我在想,我娘, 为什么?不?哭呢。” 贴身丫头云霏闻言咬了咬唇, 似想要劝慰,又无从说起。似乎说什么?姑娘都不?会高?兴。云霏再次感觉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近来, 姑娘似乎越来越多地?想起她的娘亲。至少就云霏了解的,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傍晚的风带着花香, 轻轻吹动宋婉轻软的衣袍。 她自问自答:“不?对,也?是?哭过的, 只有一次。” 那?次是?半夜,村里的夜可黑了。她醒来,找不?到娘亲,怕极了。黑暗中什么?都可能发生,例如离家说是?去给人家干活的父亲,可能突然醉醺醺回来,突然在黑暗中把娘亲拖下床。也?或者,睡在东屋的祖母可能突然一阵咳嗽,睡不?着了,就开始又哭又骂他们都是?丧门星。也?有可能,突然破门而入的人,突然亮起来的火把,涌进这个本就没剩下多少东西的家,让他们还?钱,没钱还?东西,没东西用人抵账也?行。两年半前,大哥就是?这样在契纸上?按下了手印,卖给地?主家使唤三年。当?时,她的大哥,九岁。 小小的宋婉好怕呀,她要找到娘亲。 好在那?晚有月亮,院子?里很亮。 宋婉如今还?能想到那?夜的院子?,她光着脚踩在冰凉的泥土上?,只觉得?整个夜一下子?亮得?让人害怕。她好怕祖母突然醒来,隔着窗看到她。祖母打人,不?像父亲那?么?可怕,但好疼啊。 好在很快,她在院子?里泥挑起来的那?间屋子?里找到了母亲。 那?间屋子?堆着家里的柴火,也?是?大哥的屋子?。十二岁的大哥那?一年开始长个子?,又瘦又高?,眼神冷漠,异常沉默。 只要父亲活着,他们的一切都不?属于自己。 宋婉冷漠地?勾了勾唇角:那?时候大哥一定已经在考虑了,三年期满,父亲又会把他卖给谁呢。一旦没有大哥,也?许就轮到娘亲了,下一个也?许就是?她。她不?知道,因为大哥从未逃过。他不?喜欢他们,他谁都不?喜欢,可他从未离开过。宋婉有记忆以来,几乎从未在白日里见到过兄长,他总是?在外头给人家干活。只有突然醒来的夜里,如果恰好有月亮,宋婉有机会见到兄长,隔着西厢不?大的窗,宋婉看到大哥靠坐在院中老槐树下,仰头看着天上?。 宋婉曾经悄悄靠近过,站在院子?里看着他。可大哥从来不?回头,周身都是?漠然,他只是?看着他的月亮。 那?一次,在那?间破败的茅屋里,借着隐约的月光,她看到母亲坐在大哥床前,沉默地?看着熟睡的哥哥。 母亲从未那?样看过她,从未那?样看过任何人。她就那?样久久看着,好一会儿宋婉才发现?,母亲在哭,哭得?很凶,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那?一次,宋婉才知道,原来哥哥,对母亲是?不?一样的。人前,尤其是?在父亲和祖母面前,母亲从未表现?出过这种不?一样。她常常都觉得?早已漠然麻木的母亲,原来在默默地?,默默地?,心疼着她唯一的儿子?,为他忍受着一切,为他活着。 想到这里宋婉靠着廊柱,嗤笑?了一声:“有什么?用呢。” 一阵风过,吹动满园灿烂的花。一个婆子?分花拂柳,朝着她们这边过来。 一看清是?侯夫人那?边的费嬷嬷,云霏脸一白,赶紧道:“少奶奶,夫人让人来找了!” 宋婉眼皮都没动:“爱找就找吧,还?不?就那?点事?。”说着她看了云霏一眼:“敲打的是?我,又不?是?你,你把耳朵一闭,就当?听不?见。” 云霏苦笑?:怎么?能当?听不?见呢。那?些细碎的无处不?在的规矩、言语,如同针一样,一次次扎向她们,偏偏都藏在夫人还?有她身边那?些丫头婆子?那?一张张贵气规矩的面具下。 宋婉轻轻一笑?:“怎么?不?能。再说,她说我上?不?得?台面就上?不?得?了?她以为她是?谁?这些日子?,我倒是?彻底看清楚了她是?谁。” 云霏愣了。 宋婉摆摆手,云霏探身过去。 宋婉在她耳边道:“我告诉你,咱们侯夫人就是?个蠢货。” 满嘴慈悲礼数大家体面,脑中只有那?三瓜两枣。 云霏惊了,她愣愣看着自家姑娘,越发确定姑娘从这个春天开始就越来越不?对劲了。以前,以前姑娘不?这样的,更不?可能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宋婉眨了眨眼,见云霏这个样子?,她一甩帕子?,重新靠了回去:“看吧。就知道,在你们人间,不?能说实话。” 云霏: 惊恐地?看着宋婉。 宋婉叹了一声:“在你们人间,再蠢,托生得?好,也?能人模狗样地?喝茶训话讲些她自己都不?——” “姑娘!” 云霏眼看费嬷嬷就要上?来了,一着急,把旧日称呼又喊了出来。 费嬷嬷上?来,用帕子?沾了沾唇角,又掸了掸衣裳,用眼角一瞥这主仆俩,正了正银绣小竖领,这才慢条斯理开了口:“论理这话不?该老奴说,少奶奶嫁进来日子?也?不?少了,这下头的人还?姑娘姑娘地?喊着,给人听见,还?当?咱们侯府里的下人都是?这么?没规矩的——” “规矩”两个字才说出来。 宋婉已经站起了身,越过费嬷嬷沿着石阶下去了。 下,下去了? 费嬷嬷和云霏大眼瞪小眼。 云霏反应过来,忙怯怯讨好一笑?,再也?不?敢看费嬷嬷那?张依然抽动的老脸,立即一福身,也?跟着下去了。 剩下费嬷嬷彻底愣了,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阖府里谁不?知道他们这个少奶奶就是?个美人灯,最是?软弱好拿捏。除了有个兄长,在这京城里啥也?没有。宋大人是?厉害,问题就是?太厉害了!功劳大过了天,天,都不?高?兴了。眼下谁不?知道,除了虎视眈眈的祁国公府,就连陛下眼看着也?容不?下宋大人了。 再说,宋大人没有内院家室,再厉害,也?进不?来这侯府后宅。这位草根出身的少奶奶,完全是?侯爷做主,世子?要娶的。 偏偏他们侯夫人,一辈子?最厌烦这种长得?跟病西施一样的女子?。 别说夫人面前,别说夫人的心腹嬷嬷,费嬷嬷作为锦衣侯夫人得?力的嬷嬷,哪次见到这位少奶奶都能教?导两句。回头,夫人喜欢。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这一次居然?! 跟着的小丫头此时低着头,要笑?不?敢笑?的,小丫头也?没想到费嬷嬷拿腔作势的说话,结果他们这位少奶奶抬起脚就走了? 回过神来的费嬷嬷羞恼成怒,找个由头狠狠训斥了小丫头,立刻往夫人院子?里去了。她必须得?马上?告诉夫人,少奶奶必须得?好好管管了!这乡屯里出来的就是?不?行,这才嫁进来多长时间,就现?原形了! 费嬷嬷跟踩了风火轮一样奔着侯夫人的房中去了,偏偏遇上?老爷有正经事?跟侯夫人说话,把等在外头的费嬷嬷急得?呀,团团转。 但老爷平时本就不?爱去夫人房中,难得?来的时候,下头要是?有人打扰,夫人可不?会轻饶! 费嬷嬷只能按捺着要立大功的焦急等着。 另一边世子?院子?中 宋婉已经在靠窗的榻上?懒洋洋躺下了。 云霏急得?呀,终于忍不?住了,劝道:“姑、奶奶,咱们还?是?先去夫人房中,跟夫人解释一下吧!”费嬷嬷必然添油加醋,到时候! 宋婉抬了抬眼皮,说的却是?别的:“云霏,我这次可能真的病了。” 云霏一惊,立即上?前探手查看,也?顾不?上?劝说别的了。 她手落在宋婉冰凉的额头上?,就听她们姑娘幽幽道: “我那?个看着他们高?兴我心里就不?舒坦的病,犯了。” 云霏手一顿,愣住。 就听宋婉声音轻渺飘无:“装模作样这种事?,也?不?是?不?能装,总得?图点啥吧?近来我越来越发现?,这锦衣候府也?没啥可让我图的。” 说着宋婉睁开了眼:“这么?一想,我先前在他们府里规规矩矩做了这么?久的人,我可亏大了。” 云霏微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宋婉翻了个身道:“我劝你趁我还?没彻底现?原形的时候,跟雨落一样,嫁人出去吧。” 云霏更不?知该作何回应。 宋婉懒得?再说话了。人呢,有时候,突然间就活腻了呢。 宋婉直接睡了。 侯府上?灯的时候,费嬷嬷终于见到侯夫人了。 很快,刚回府的世子?孟昭就被侯夫人让人拦住了。 也?不?知孟昭怎么?跟亲娘说的,好歹按住了侯夫人没有立刻发作。 孟昭匆匆赶回房中。 一进院子?,就遇到了打着灯笼等在门口的大丫头知暖。 “世子?回来了?累了吧?”说着就抬手拿帕子?为孟昭擦着额头鼻尖的汗,“怎么?急成这样?” 说着知暖仔细去看孟昭神色,试探道:“可是?夫人那?边?” 孟昭一顿,看向知暖:“你也?知道了?” “我能知道什么?!世子?还?不?知道我,最烦打听这些事?,今儿一天也?顾不?得?别的,闷着头给你绣那?件袍子?呢,昨儿不?是?说明?儿出去想穿那?件?也?就刚刚,实在绣得?脖子?酸了,灯也?不?亮,我这眼也?疼了,才出来,恍惚听了一耳朵,说是?夫人那?边生了好大的气。”说着,知暖小心道:“夫人前些日子?还?喝着汤药呢,大夫说最怕气了,今儿到底是?为了什么??” 孟昭摆了摆手,“没什么?,左不?过就是?那?些事?罢了。” 知暖咬了咬唇,轻声道:“该不?会又是?为了少奶奶?” 孟昭一把抓住了知暖的手:“又?母亲常跟她这样生气吗?” 知暖赶忙摇头:“哪里的话,夫人最是?好性子?,少奶奶她、少奶奶就是?有些不?爱搭理人的脾气,世子?也?是?知道的。” 说着知暖一笑?:“除了这脾气,少奶奶旁的再好没有了。就是?身子?弱了些——”说到这里声音一低:“夫人羡慕理国公府杜夫人从儿媳妇那?里得?的一双绣兰花的鞋,是?他们家大少奶奶亲手做的,世子?也?知道咱们夫人不?在乎东西贵贱,最看重人的心意。可咱们少奶奶,哪里是?能做鞋的人呢,一直到这会儿,一双鞋还?没做出一半来咱们当?然知道少奶奶有心孝敬,只是?懒怠动弹,可夫人难免觉得?少奶奶是?不?是?心里没有她,这心里难免就更” “好了好了!”孟昭不?耐烦道:“不?过就是?一双鞋,谁不?能做,非得?让她做才行?” 一听这话知暖面皮一僵,立即话锋一转,笑?道:“我也?是?这么?说的。前儿,我悄悄做了,给夫人送过去了,说是?少奶奶做的。” 听到这里,孟昭凝着的眉头这才松了松,轻轻捏了捏知暖的手:“还?好有你。” 说着凑到她耳边:“母亲规矩大,婉婉又不?大懂这些,你多多替婉婉周全。回头,我谢你。” 知暖一扭身,抽出手来,睨了孟昭一眼:“人家早就这样做了,还?用你说,更不?稀罕你谢!” 孟昭一笑?,这才觉得?心里敞快了些,大步朝屋中去了。 屋内,云霏早扒着窗户咬牙了:“果然又是?被她拦下了,不?知道又拿什么?话哄咱们这位糊涂的世子?爷呢!” 只是?气归气,知暖伺候世子?七八年了,又是?夫人给的。这一院子?的丫头婆子?,都是?被知暖拿下马的人。她又是?夫人得?意的人,其他人跟她抱团的抱团,要不?就是?生怕这位大丫头不?高?兴谁,她们那?个偏听偏信的侯夫人自然也?就不?喜欢了。 “姑娘多少拿出些手段,也?震慑一下这屋里的人才好!”云霏咬牙。 “也?不?是?收拾不?了,只你得?替我想想,我图啥,就图孟三那?个给知暖睡烂了的货?” 宋婉打着呵欠轻声细语道。 再一次,云霏一脸震惊,目光看到院子?里人已过来,忙提醒道:“姑娘!” 隔着帘子?就听孟昭笑?道:“都一年多了,还?姑娘呢?” 宋婉冷笑?一声。 云霏大气不?敢喘。 孟昭轻掀帘子?进来,先看向宋婉。 宋婉扶了扶睡歪了的钗,一双眼睛钩子?一样瞟了孟昭一眼。 灯下新醒的美人,慵懒,娇媚。 孟昭顿时把那?些话都忘了,人不?觉已到了榻边,坐下拿起了炕桌上?的茶碗,也?不?管谁的,先喝了。 知暖跟着进来,这时候笑?道:“少奶奶今儿一天都没精神,还?是?奴婢叫人伺候世子?爷更衣沐浴吧。” 世子?爷不?在的时候没精神,世子?爷来了就有精神了,这传出去可不?是?什么?好话。 云霏脸一红,要说点什么?。 孟昭已经起身了。 宋婉却抬手一拉孟昭的手,孟昭顿时脸上?露出喜色,回看她。 宋婉轻轻一拉,孟昭就又坐下了。她滴水的眼睛瞅着孟昭,一双红酥手把孟昭大手往自己腰间一放,哼了一声:“不?舒服,给我揉揉。” 孟昭鲜少见宋婉这个样子?,人已酥了半边,哪有不?依的。 知暖见自己的话没人搭理,少奶奶居然又是?这副做派,简直,简直让人没眼看!果然下头出来的,这跟青楼女子?有什么?两样!知暖深以为耻,咬了唇,脸一红。 她把从世子?那?里接过来的扇子?往桌上?一搁,看了世子?一眼。 孟昭此时眼中只有宋婉,哪里能看到旁人。 倒是?宋婉看到了她。 知暖压下心中不?齿,镇定地?笑?了笑?,就要先退下。 宋婉却喊住了她:“给我倒杯水。” 知暖一僵。 虽说作为大丫头该给少奶奶倒水的,可这样的活儿她从来没干过。她以为少奶奶知道,她是?世子?的丫头,不?是?少奶奶的。她一直以为少奶奶是?个明?白人,明?白人就该知道,最好不?要惹夫君院子?里她这样的房里人。就是?再看不?惯,至少也?等生了孩子?,把这少奶奶的位置坐稳了再说旁的。 知暖轻轻看了宋婉一眼:宋婉该是?个明?白人的。 宋婉一推杯子?:“去呀!” 知暖忍辱接过了杯子?。 却听宋婉又道:“云霏你也?跟着,别让人往我茶里吐唾沫。” 孟昭正轻轻给宋婉揉着腰肢的手一顿。 宋婉睁着她很美的眼,用她那?张倾城绝世的脸,眨了眨长睫,很可爱的样子?,问孟昭:“怎么?,你想喝唾沫呀?” 孟昭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捏她一下,还?是?说些什么?。 知暖已经含泪悲怆道:“少奶奶的意思是?以为奴婢竟会——竟会——” 委屈到几乎说不?出话来。 宋婉软绵绵道:“知暖的贤名,府里谁不?知道呀!就是?上?回我吃的茶里飘着口痰,也?不?知道谁吐的,故而多吩咐一句,你别多心” 说着宋婉呕了一声,似乎只是?想起当?时的场景,就忍不?住了。她一把推开孟昭,扶着床沿就开始干呕。 呕得?翻天覆地?。 孟昭立刻让知暖:“还?愣着干什么?,拿盆来!倒水去!” 慌道:“婉婉,婉婉!别想了,别想了,乖!” 宋婉几乎要把肠肺都呕出来,因为没吃东西,胆汁都吐出来了。 孟昭一向是?个最好脾气的主子?,这次真的发火了! 到底是?谁! 这是?知道母亲不?喜婉婉,跟着作践人呢! 还?有—— “少奶奶这是?什么?东西都没吃?” 云霏见宋婉这个样子?,也?彻底慌了,此时白着脸忙乱里点了点头。 孟昭彻底怒了。 云霏一面拍着纤弱的姑娘,一面哭道:“从早上?就伺候夫人用膳,一直到中午根本顾不?上?吃什么?,总算能歇歇,累得?少奶奶根本吃不?下什么?” 说到这里云霏一咬牙,顺着宋婉的话道:“尤其上?次茶里喝出脏、脏东西少奶奶更是?想起来就吃不?下” 孟昭一张俊脸已经黑了。 正好有丫头上?前,他看也?没看,一脚踹了上?去。 就听哎呦一声。 原来是?知暖。 知暖毕竟是?从小照顾他的人,又是?他第一个女人,孟昭一时间有些歉意,但一看一旁一脸苍白的宋婉,这点歉意也?就顾不?上?了。 从来爱惜丫头的孟昭,这一次发了狠了。 院子?里,丫头婆子?站了一院子?,就连被踹了的知暖也?只能熬着疼,在那?里站着。 房中,云霏正端着燕窝羹一勺勺喂着宋婉。 这时候偷偷道:“姑娘,真的有人往您杯子?里——” 宋婉眨了眨眼:“谁敢。那?是?真的想死了。” 云霏:“那?您刚刚”吐得?太真了,太真了,都快把她吓死了! 宋婉哼了一声:“一看到他那?副情意绵绵的样子?,再想到他跟那?个装模作样的丫头白花花的身子?搞来搞去就有些干哕——” 说着她一推碗:“又来了” 云霏忙喊姑娘。 孟昭一听,冷冷看了一眼院中人,转身就往房中来。 “婉婉,到底怎么?了!” 宋婉苍白着小脸,虚弱地?躺在孟昭怀里:“真的不?能想,一想就想吐” 孟昭咬牙心疼道:“这次我绝不?姑息!大不?了,这一院子?的人都给你换了!到时你亲自挑人!” 他以前也?听其他人说过奴大欺主,却没想到这一切会发生在他的院子?里。 就听宋婉柔弱的声音:“算了吧,说到底,我算什么?正经主子?,不?过一个乡屯里出来的穷丫头哪里配使唤人了” 一席话说得?孟昭心都疼了,更恨那?些拿大的下人了! 他紧紧抱着怀中纤弱的人,清清楚楚意识到就连知暖还?有父母,还?有本家。可他的婉婉,除了一个兄长,再没有任何亲人了。而离开兄长出嫁,在这偌大侯府中,她只有他一个人了。 越想越心疼,越心疼越愤怒:“我自来不?拿她们当?奴才,却没想到倒纵得?她们欺侮你!” 宋婉虚弱的声音:“别生气,婉婉不?舍得?世子?生气。婉婉不?过是?个薄命之人,外头好些都是?伺候世子?多少年的老人,真的不?值得?为了婉婉——” “别说了!我决心已定!” 宋婉下巴搁在孟昭肩头,双手紧紧抓着孟昭。 声音柔弱无助,句句含泪动情。 一张绝美的脸上?,却只有淡漠,静静看着远处雕花什锦格子?。 夜深了,事?情还?没完。 这只是?开始。 从此,这侯府内院注定再无宁日。 宋婉将一直玩下去。直到—— 她想玩的心,再也?压不?住她对这一切的厌恶。 这龌龊,虚伪,肮脏,腐朽的一切。 她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让谁杀了她。 那?时,孩子?早已胎死腹中。 上?天看样子?也?不?希望她这么?一个人做母亲。 苍天总算开了回眼。 挺好的。 宋婉想。 她在挑选她的掘墓人。 在为她掘墓的同时,也?将埋葬她们自己。 许久没动手了,手都生了。 宋婉希望。 希望 最后这桩一尸两命的活儿,她希望做得?漂亮些。 最后的绝唱,总该 在这富贵侯府, 余韵绵长。 第136章 番外-10 定远三年, 秋 高?台上看去,阴沉沉的天空下,只见皇宫层层叠叠的黄色琉璃屋顶, 一重压着一重。 月下静静看着,轻声道?:“小丁子,我好像已经忘了,皇宫外是什么样了” 闻言,小丁子抿住唇。娘娘怎么会忘呢, 娘娘曾经就?是?宫外最快活的明珠郡主, 娘娘只是——。尤其是?这一年,本就?是?多事?之秋,璎珞姑姑和洛公公又接连没了。娘娘是?, 是?难受得?—— 小丁子本就?是?不善言辞的人, 尤其是?这种时候, 他只恨自己不像洛公公。洛公公总是有话能够劝慰娘娘,不管再艰难, 他总有办法让娘娘还愿意笑一笑。实在没有法子的时候,洛公公也会说,“娘娘, 吃一点吧, 就?当为了洛洛”“娘娘,笑?一笑?吧,就?当为了奴才” 小丁子松开了绷紧的唇, 末了也只说出一句:“娘娘——,站了这许久, 您冷不冷?” “本宫不冷,这才到哪儿?, 还有冬天呢。” 月下看着远处,声音依然很轻。 阴沉沉的天有雨丝落了下来,青石道?渐渐变得?湿漉漉的,朱红色的宫墙也慢慢地被雨水浸润得?越发深红。 小丁子怕冷着娘娘,正要再劝皇后娘娘回,就?见坤宁宫的一个小宫女上来了:“娘娘,翠珏姑姑让奴婢给您送一件厚些?的披风。” 小丁子忙接过,给娘娘披上。 给娘娘系前?面的锦带时,小丁子屏着呼吸,手?指微微轻颤。他来到娘娘身边伺候才一年,贴身伺候娘娘以前?都是?洛公公,他接过来并没有多少时间?。 “慢慢来,系坏了就?重新系,又?没什么大不了。”月下并没有看身边的小丁子,她的目光依然落在前?方,看着秋雨沿着廊檐滴落,顺着深红色的城墙滚下。 小丁子紧绷的身体微微一松,僵硬的手?指也觉得?灵活了一些?。 终于为娘娘系好了披风,小丁子躬身拢好,静静立在一旁,陪着娘娘看这场萧瑟的秋雨。 就?听娘娘道?:“要是?,我也能重新来过就?好了” 小丁子略感茫然地低头,并不知道?娘娘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再一次觉得?自己笨极了,要是?洛公公还在多好,娘娘的心思洛公公总是?很明白。 月下并不在意有没有人回应她的话,她只是?很想跟人说话。自打璎珞和小洛子出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跟人好好说过话了。 “小安子到底去了哪儿?,为什么都不跟我们说一声” “外祖母也没有跟我说一声” “他们都是?这样的,一声不说,就?怎么都找不着了” 皇后的声音又?轻,又?安静,如果不是?小丁子站得?足够近,如果不是?他努力听,娘娘轻软的声音就?轻轻消失在雨中了。 突然,月下声音一停,往前?两步,扶着镶珠嵌宝的栏杆向前?看去。 秋雨如丝,被风一吹就?偏了,扑到脸上轻濛濛的,凉丝丝的。 小丁子喊了一声“娘娘”,月下却依然往前?探身看去。 前?方宫城的青石道?上出现了一个颀长的人影,缓缓走在安静的宫道?上。 “小丁子,你看看那是?不是?宋大人?” 即使这样远,只是?一个遥遥的背影,但有资格服绯,又?能把绯红色官袍也穿得?这样好看的—— 小丁子立即点了头。 月下转身,取了一旁宫人手?中的油纸伞送到小丁子手?中:“去把伞给大人,虽说雨不大,但——,毕竟秋雨寒凉,还请大人保重身体。” 宋大人身子如今不比从前?,本就?旧伤在身,又?有崇政殿—— 小丁子忙接了伞,迅速往前?方青石道?赶去。 小丁子动作很快,很快,月下就?看到小丁子追上了宋大人。 意识到远处宋大人看过来,月下第一反应就?想往后退。明明隔着这样远,宋大人根本看不清,可月下还是?心虚,拢着披风,硬按着自己才没有动,轻轻点了点头,做出平常样子。但其实她的手?攥得?关节和指尖都已血色褪去。 她是?无颜面对宋大人的。 落在远处人的眼中,便是?金碧辉煌的高?台之上,高?高?在上的皇后体恤臣子,淡淡颔首。 宋晋握着冰冷的竹骨伞柄,垂下了眸,掩住了眸中淡淡的自嘲。 那一刻他到底想看到什么。 他甚至,没有资格看清—— 大周尊贵的皇后。 宋晋不禁咳了两声,忙抬手?掩住,压下喉中痒意,对娘娘身边这个小太监点了点头,再次恭谨而温和地谢恩。 宋晋握着油伞,行走在长长的宫道?上,走在连绵的秋雨中。 他走得?格外沉稳,每一步。 不一会儿?,宋晋额角便有冷汗渗出。 膝盖早已针扎一样疼。 可他既不想停下来等着时安来迎,也不想露出任何踉跄不雅之态。 汗终于凝成一滴,落下,挂在他微微垂下的长睫上,有部分进入眼中,刺得?眼睛微微发疼。 可宋晋没有管它,只是?沉着地握着油伞,一步步走下去。 “会不会说话,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 那是?他初入京城的时候,因为得?到主持国子监的慕尚书?青眼,便遭到国子监好些?世族学?子的排斥和嘲笑?。那时候他还没有完全摸透京城规矩,大约从地方来的他和他那匹青骡确实可笑?了,不然很难想象那么一群人能笑?得?那么大声。其中一位,用折扇指着他和他的骡子,三言两语,逗得?其他人哄堂大笑?。其实对那些?,他一点感觉都没有。那算什么呀,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的恶作剧,嘲讽,仅此而已。他只是?挂着他习惯性?的温和,等着,等他们笑?够了,觉得?没意思了自然就?散了。 直到她突然出现。 “你一把不值几个钱的破扇子指谁呢?还说人家?不懂规矩,你懂?懂规矩会指着人说话!你这么大的规矩,可别把本郡主笑?死!” “还有这头骡子,是?我的了!敢笑?我的青骡?” 立刻那帮人都不笑?了,面面相觑。 她灿然一笑?:“对,就?是?这样,都给本郡主憋住了!谁笑?本郡主敲掉谁的牙!” 她转身,抬手?摸了摸他那匹老得?皮包骨头的青骡,这才看向他: “你开个价,这骡子归我了!你,你往高?了要,我、我不差银子的!” 宋晋此时都能想起来她当时轻轻咬了咬唇的样子,藏不住想法的干净的眼睛,一个不谙世事?的小郡主。面对他这样一个地方来的贫寒学?子,面对他这匹老掉牙的骡子,她居然还会有强买的羞赧,藏在她故作的骄纵下。 那时候,宋晋只觉得?有趣。 明珠郡主。 原来就?是?她。 他看着她的目光带着温和,带着恭敬,却藏着淡淡的轻嘲,同他对所有人一样。 她同其他所有人的区别,如果有的话,也不过是?看起来缺了一点世人惯有的精明—— 都一样。 他一直是?这样以为的。 他以为他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后来,他越来越得?慕尚书?器重,甚至得?已入住尚书?府。常常能在尚书?府遇到她。 偶尔他们也会说两句话。 偶尔他也要替慕尚书?去寻一寻她,免得?她冲动骑马出去真?的出危险。 他觉得?自己发现了这个小郡主更多的缺点,他漫不经心地一条条细数着她的缺点。 直到她及笄那日,一早她站在高?台之上,换上了大红的轻罗裙,提前?偷偷挽了发,快活地转着圈给她那些?个宫人看。 几个人一个比一个能吹捧,大约古往今来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都不如他们郡主。当时正在坡下靠着山石读书?的自己,听得?只想笑?。他听到她那标志性?轻软的声音:“你们等着,我必要找天下最厉害的儿?郎,给你们当郡马!” 更好笑?了。 秋雨中,宋晋攥着竹骨伞柄,不由道?:如果那日她没发现他,他没抬头,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呢? 可惜没有如果。 她发现了他,他抬了头。 她以一个十分可笑?的姿势攀下来,一个没抓紧,挂在了雕栏上,几乎是?倒悬在那儿?。 她垂下的脸离他的脸,非常近。 近到他在她惊慌睁大的眸子中看清了自己。 她说:“嘘!别喊,求你了!” 她太紧张了,甚至没注意到,有一个瞬间?,她的唇,擦过了他的额头。 他安静地看着她。 那一刻,心,疼得?要命。 秋雨中,再一次,宋晋自嘲一笑?。 很可笑?。 一无所有的贫寒士子。 尊贵无比的王朝明珠。 真?的很可笑?啊。 越发紧的秋雨中,已经贵为首辅的宋晋轻轻笑?了。 他的手?再次狠狠攥紧了伞柄,静静闭了闭眼睛,再睁开。 然后,他还是?回了头。 望向了身后很远很远的高?台之上。 可那里,早已空荡荡的,没了人影。 宋晋再次,轻轻笑?了。 真?的,好疼啊。 腿。 宋晋告诉自己,是?腿,真?的有些?疼。 * 慈宁宫中,一派其乐融融。 祁贵妃正拿着亲手?绣的一个小巧精致肚兜跟祁太后一起看,旁边贵妃的奶嬷嬷笑?得?花一样正跟郑嬷嬷一唱一和捧着,话里不是?贵妃贤惠就?是?太后娘娘有福气,瞧着还这样年轻就?眼看着要当祖母了。祁太后笑?得?多少有了两分和蔼,瞅着小肚兜道?:“这都多少年了,哀家?都快忘了刚出生的孩子这么小?瞧着就?让人心里疼得?慌!” 祁贵妃轻轻抚摸着尚未显怀的肚子,笑?道?:“阿芷都羡慕他,还没出生,母后就?开始偏心了,什么好东西都拿出来给他了!” 祁太后指着贵妃笑?:“你们倒是?看看哀家?这个外甥女,眼看着要当娘的了,反而越发像个孩子,倒抱怨起哀家?偏心了!” 顿时笑?声一片,其乐融融。 融洽的气氛随着定远帝来请安的通报声,一顿。 祁太后把肚兜往旁边一搁,面色一沉。 祁贵妃忙笑?:“好母后,太医才说了您这身子最怕气,多大的事?可都不如母后您的身子要紧,就?是?不看旁的,也看在您这小孙子的份上!” 太后拍了拍贵妃的手?:“还好这宫里有你,不然哀家?非给皇帝呕死!” 正说话,定远帝萧淮就?到了。 祁太后立即冷着脸,端起一旁茶碗喝茶。 贵妃扶着腰起身,嘴里早关心道?:“外头下雨了,冷不冷?快把热茶给陛下端过去,先暖和一下身子!”说着就?要亲自过去操办,被太后一按:“你坐下!怀着身子呢,还心里眼里只有这个不长心的!听母后的,别管他,坐下!” 贵妃只能坐下了。 定远帝规规矩矩请了安,也坐下了。也不知道?这一路怎么过来的,一张脸上扑着水汽,鬓角还挂着雨丝。 秦兴已经接过了宫人送上来的帕子,呈了过去,陛下却没有一点反应,一手?握着茶碗,愣愣坐着。 眼看陛下这副样子让太后火气上来了。 秦兴忙提醒:“陛下?” 萧淮这才嗯了一声,回了神,把手?边的茶碗端到了唇边。 见陛下这时候还没完全回神,秦兴举着帕子,头皮一麻。 果然,太后发作了。 “这副样子给哀家?请安?皇帝是?生怕哀家?这段日子病得?不够呀!” 萧淮这才看向上首,道?:“儿?臣最烦下雨天,母后又?不是?不知道??今日事?情又?多,儿?臣精神差了些?,母后何苦挑剔儿?子。” 祁太后冷笑?:“皇帝为什么精神差你自己清楚,不用在哀家?这里替她遮掩。” 萧淮搁下了茶碗:“儿?臣就?是?心烦,跟皇后有什么关系。” “北地俺达贡退了,东南乱子也平了,惹出这些?乱子的土地清丈也叫停了。眼下阿芷也怀孕了,眼看咱们大周就?有新的皇太子了,就?是?你祖母都表示愿意进京了,还有什么让皇帝心烦的?皇帝不妨说说,啊?” 祁太后看着儿?子,没好气道?。 萧淮紧紧抿着唇,靠着椅背,面上的湿气几乎朦胧了他整张脸。 “别到哀家?这里做出这副样子给哀家?看!”太后更气了,狠狠一顿手?边茶碗。 萧淮立即收起长腿,站了起来,微微垂首:“儿?臣恭请母后以身体为重,不要生气。” “你也知道?哀家?生气啊!别的不说,皇后私联臣子,干涉朝政,多少弹劾的折子,皇帝是?看不见吗?这后宫规矩,还要不要了!”祁太后逼视儿?子。 “那帮子御史天天闲的,不是?弹劾这个就?是?弹劾那个,还有他们不弹劾的?母后别忘了,当年御史不也噼里啪啦上折子弹劾您,也口口声声说您作为皇后这不好那不好,父皇他不也——” “你!”祁太后暴怒,噌一下站了起来。 萧淮立即跪下。 旁边祁贵妃连同宫人也都一起跪下。 恭请圣皇太后息怒。 祁太后颤声道?:“皇帝竟然拿那样一个骄纵蛮横一无所长的——,跟哀家?相提并论!别忘了,哀家?是?你的母亲!” 萧淮叩首请罪,帝王修长的手?死死按在地面上,额头缓缓叩下。 祁太后一言不发看着他。 萧淮慢慢立起上半身,看向自己的母亲,面上几乎没了表情,望着母亲道?:““母亲生养大恩,儿?臣片刻不敢忘,誓以天下养。” 跪地的祁白芷听到身前?帝王的声音一字一句道?: “母后,您是?儿?臣的母亲,可她、她是?儿?臣的妻子。夫为妻纲,她若有错,就?是?儿?臣有错,是?儿?臣举措失当,是?儿?臣未能做好夫君。儿?臣——,儿?臣恳请母后不要再为难她了。” 祁白芷怔愣看向他。 她的陛下,她腹中孩子的父亲—— 俯身,重重叩地。 祁太后的怒气在看到萧淮再次望过来的目光时,狠狠一颤。 祁太后的怒气在看到萧淮此时望过来的目光时,狠狠一颤。 她的儿?子,生而尊贵,打出生就?被寄予厚望。随着他才华外露,更是?被所有人捧着,天之骄子,正是?如此。他像她一样骄傲,傲视众人,乃至于常常显得?漫不经心。可此时,他看向她的目光露出了无声的——恳求。放下了他惯有的骄傲,以一个儿?子的哀恳,恳求她这个母亲。 祁太后沉默地看着儿?子,垂在袖中的手?已经攥了起来。 最后这场被祁党掀起的铺天盖地的废后,无声地平息了。很快,身怀龙嗣的祁贵妃晋位皇贵妃,算是?给祁太后、给祁家?一个交代。 当然这是?后头的事?,此时慈宁宫中,这对天下最尊贵的母子静静对视。 即使是?至亲的母子,也要不断妥协。 就?像之前?,定远帝亲自动手?喂皇后喝了绝嗣药,太后收了手?,意味着这后宫中不会再有人去动皇后的身子。 这日慈宁宫中,无论对视时母子俩作何想法,最后依然是?各退一步,母慈子孝。 萧淮离开前?,祁太后起身去送,喊了儿?子的小名:“寄奴——” 萧淮转身,看向母亲。 祁太后亲自抬手?用帕子给儿?子擦了脸,仔细端详着儿?子,语重心长道?:“听母后一句话,与其去暖一块暖不热的石头,不如怜取眼前?人。”说着,太后把身边贵妃的手?交到了萧淮手?中。 她深切地看着儿?子,希望他能明白她的苦心。 她是?为他好。 秋雨潺潺。 萧淮安抚地拍了拍贵妃的手?,把贵妃交给了一旁的嬷嬷,吩咐用自己的步辇送贵妃回宫,给足了体面。 祁白芷扶着腰缓缓躬身,谢恩,扶着嬷嬷转身的瞬间?咬了咬唇,随即就?换上了最得?体的淡淡笑?容。 秋雨潺潺。 祁太后语重心长:“孩子,听母后的,好不好?” 萧淮望着母亲,轻声道?:“阿娘,儿?子、儿?子不能没有她。” 说完,萧淮深深一礼,告辞太后。 随着他转身,祁太后慈爱的脸狠狠一沉。 * 这场秋雨一直下到掌灯时分,还是?淅淅沥沥,不见变大,也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整个天地好似都湿淋淋的。 萧淮合上了折子,对着眼前?的灯,愣了一会儿?。 秦兴小心翼翼上前?,小心翼翼道?:“陛下,永寿宫贵妃娘娘让人送来了新下来的桂花做的紫蕊桂花糕,还说永寿宫炖着陛下爱喝的汤。” 萧淮望着灯,胡乱点了点头,突然看向秦兴:“坤宁宫——” 秦兴愈发小心道?:“坤宁宫上灯的时候就?闭了宫门,说是?皇后娘娘歇息了。” 秦兴埋首,好一会儿?没听到上头动静。 突然萧淮狠狠起身,大步朝外走去,秦兴忙跟上。 萧淮才走到廊下,骤然一停,好一会儿?对着秋雨没有动。 最后,他转身,回了书?房,颓然靠坐在雕龙檀木扶手?椅上,低声道?: “朕不明白只是?一个宫女和小太监,就?为了朕不严惩贵妃,她就?能连门都不让朕进”说着他抬起头,看向秦兴,似在问他,又?似在自语:“只是?两个奴才朕都说了,后宫的宫女和太监随便她挑,她想要谁都行” 秦兴低头。在他看来,皇后生这么大的气,肯定不会是?为了两个奴才,还是?跟永寿宫娘娘过不去呗。他斟酌着话,慢慢把这个意思说了。 萧淮默默听着。 突然,定远帝抬了头: “你说,如果朕以后都不在永寿宫留宿,皇后她会不会——” 秦兴一惊。 萧淮好似终于找到了好办法,起身兴奋地转了个圈,一边自语道?: “对!就?是?这样!” “她呀!就?是?太霸道?了她这个性?子,一时半会儿?是?改不了了,朕得?先顺着她” “只能这样了!” 说着他定住,吩咐秦兴:“让人好好给朕看好贵妃这一胎,不能有一点点闪失!” “很快就?是?秋狩了,正好让她出去散散心!她松散惯了,这宫里,待久了憋闷!” 萧淮越说越兴奋。 离开皇宫,也许一切就?会慢慢好起来。 他有的是?时间?慢慢让朏朏消气。 天长地久,他可以慢慢哄她。 这时候,萧淮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打算。 秋雨潺潺,没有任何停下的迹象。 【全文完】 第137章 番外-11 定远四年, 春 陛下?久病,祁国公一党越发权势熏天。先首辅宋晋已于去年自请贬谪,名义?是请往蜀地?监督水利修建, 实则相当于被流放。他一离京,国公府的人就已跟上,寻找时机,最好能让这位声名显赫的前首辅大人病死途中。曾经推行的土地清丈,一下?子遭到?反扑, 越来越多的人被地?方权贵打为乱民。明明大雪缓解了干旱, 该是能有希望的一年。地?方上却越来越多的人失去土地?,土地?兼并愈演愈烈。 万物复苏,大周最高处的皇宫却好似还?停留在定远三年的冬天, 处处挂白。 病了许久的定远帝到最后简直见不得?任何?花开树绿, 拔掉, 通通砍掉! 甚至皇子的诞生,也并没有给这座沉闷至极的皇宫带来任何?改变。 端庄大气的祁皇贵妃依然没有从产子后?的虚弱状态中恢复。永寿宫里也到?处都是压抑的白色, 人人蹑手蹑脚,不敢吭一声,皇贵妃娘娘的脾气越来越莫测, 已经?到?了令下?头宫人恐惧的地?步。整个永寿宫, 都是阴沉的,甚至成为了这座皇宫里最阴沉的地?方。 偶尔窃语的宫人,说的都是皇贵妃娘娘自从产子后?简直就跟变了个人一样 就连那些从皇贵妃姑娘时候就跟着的老?人, 也产生了这样的疑问:永远得?体?,永远含笑的娘娘, 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随便一句话,都能让她突然阴沉下?来, 这时候就必须有人遭殃了。不管他们说什么?,好像一张嘴就会错,每天每天都有人因为各种原因被拖下?去。 慢慢地?,后?宫里开始流传这么?个说法?:是皇后?的诅咒。 这后?宫,落入了皇后?的诅咒。 宫人想起那日坤宁宫的大火,个个噤声,心有余悸。 简直无法?想象皇后?到?底对自己做了什么?,火起得?这样决绝,把自己烧得?这样彻底。 那样一个娇气的皇后?呀! 大周皇宫内一处极其偏僻的宫殿。 一个看起来不大的男孩,蹲在空荡荡的殿里,摆弄着他那一堆小石子。一张分外清秀的小脸,早已脏乎乎的,只一双眼?睛依然干干净净,干净得?近乎一无所?有。 大周曾经?的七殿下?,已经?越来越少的人还?记得?他的年纪了,时光好像在他身上停住了,总也不见长大。 一个胖乎乎的老?太监这时候过来了,旁边人纷纷喊着“康公公”。 这殿里下?头人人都懒,带头的就是康公公最懒。 康公公吩咐人都下?去,其他人就都笑着下?去了。都知道康公公以前仁寿宫和永寿宫两头巴结,眼?下?只能可着祁太后?所?在的慈宁宫可着劲儿巴结了。 这会儿,还?不知道又想起什么?,回头好往慈宁宫卖好去。 两个小太监揉着鼻子退下?。 一个道:“这都三年了,也不知道干爹他老?人家到?底什么?时候能走通慈宁宫的门路,好歹也把咱俩给捎出?去!这鬼地?方再待下?去,咱们这一辈子算是完了!” 另一个道:“悬!我听人说——” 说着附耳叽叽咕咕一阵子。 “真的?”头一个问。 另一个朝正殿方向撇了撇嘴:“别看在咱们面前人五人六的,在慈宁宫里见个人恨不得?都能喊爹!这两年,倒是也能在太后?娘娘面前说上话,也就跟个狗一样吧,给太后?添个乐子,太后?如今还?愿意看两眼?等哪天太后?看腻歪了,只怕咱们这位康公公就是趴下?满慈宁宫汪汪叫也白搭了” 头里那个太监龇牙咧嘴道:“到?底是干爹,咱们就是再——,这尝屎尝尿的事儿,啧,还?是张不开这个嘴啊!” 另一个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小声点!”说着好像自己嘴里都有味了,往地?上狠狠淬了一口,低声道:“还?干爹呢,咱喊他干爹,都跟喊慈宁宫守门的干爷爷一样!” “嘶,这么?大年纪,康公公他老?人家倒是真喊得?出?口呀!” 闭合的殿门内。 胖乎乎的康公公蹲下?,瞅着七殿下?。 “殿下??” 七殿下?听不见一样,摆着石子。 康公公叹了一声,从袖中掏出?帕子给七殿下?仔仔细细擦了脸。 七殿下?一无所?觉,只盯着他的石子。 康公公慢腾腾收起帕子,一双老?眼?静静地?看着地?上一堆堆石子。 摆吧,摆吧。 至少能活着不是。 一老?一小,就这样蹲在这个空荡荡的殿中。 最后?,康公公起了身,仔仔细细理了自己新换上的衣裳,白胖的脸露出?一个笑,又唤了一声:“殿下?。” 这次他喊完,康公公恭恭敬敬跪了下?来。 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望着眼?前的男孩,道: “殿下?,老?奴这是最后?一遭伺候您了,以后?——” 康公公默了默,慢慢起身,慢慢道: “殿下?,老?奴告退了。” 他前面的男孩依然蹲在那里,推动着他眼?前的石子,好像活在另一个世界。 康公公推开了殿门,离开前吩咐了一声:“好好照顾咱们殿下?。” 两个太监立即热情道:“瞧干爹这话说得?,咱们什么?时候不上心了!只不过就殿下?这个蠢——” 康公公停住步子,转头,看向两人。 两个太监一愣,不知为何?,总觉得?康公公这一眼?异常瘆人。 没等他们再说什么?,康公公已经?走远了。 一看就是往慈宁宫方向。 回过神?的一个太监呸了一口:“也就剩下?在咱们面前充爹了,还?不是赶着给人家当孙子去!” 不过半个时辰,两个太监正懒洋洋靠着殿门晒太阳,就见一个宫人见了鬼一样,白着一张瘆人的脸跌跌撞撞进来了,一张嘴,惊恐至极: “康公公,康公公他!” “怎么?了?”嘴里问着,心道难道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去了,终于惹了太后?厌烦了 两人也有些慌。 就听来人狠狠一个大喘气,这才把话说完: “康公公刺杀圣皇太后?!已当场射杀!” 两个太监啊了一声,等这句话在脑中又转了一遍,两人腿一软:“谁?刺杀!康公公?” 那个好吃懒做的康公公? 那个为了往上爬连圣皇太后?的屎尿都上赶着去尝的康公公? 他们殿里的——康公公? 好不容找到?声音,其中一个扒着对方哆嗦着问:“康公公刺杀谁呀?” 刺杀慈宁宫那个守门的同公公? 来人一脸惨白道:“圣皇太后?!” “康公公刺杀圣皇太后?!” 天地?顿时变色。 鬼一样的人一下?子变成了三个,三张惨白的鬼一样的脸。 就在不久前 慈宁宫“有刺客”的呼喊声一片,彻底乱成一团。 谁也没想到?一直小丑一样拼命讨好太后?的公公,骤然动了手,灵活得?完全不像一个胖子。 像一只骤然起飞的大鸟。 一个优美的弧线,人就已扑倒了宝座上的太后?! 随之就是汩汩的鲜血从他身下?涌出?! 炸开的慈宁宫里慌乱成一片。 康公公抽出?了刀子,一下?子跃开好远,手起刀落,郑嬷嬷就随之倒下?。 他们这才意识到?七殿下?那个偏僻的殿里,藏了身手如此可怕的一个人! 宫人呼啦啦就往外头跑! 康公公不仅没趁乱逃,反而上前拿刀扫开了还?围着太后?的人,探手向太后?颈动脉处。 这时候禁卫军已经?拥了进来! 灯火惶惶中,康公公直起身,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 他挑了挑眉,慢慢看向其他人。 手中的刀鲜血淋淋。 他肥大的身子一动。 箭矢如雨。 康公公发出?鸮鸟一样的怪笑声,很快变成了一只刺猬,怪笑着倒下?了。 * 同样是这一夜 北地?,献王府 虽已到?了春天,太阳一落还?是冷得?厉害。 献王府后?院阴影处,管家陈茂握着施姑姑的手,低声道:“我去说,就说你病了,起不来!” 他们都知道自从去年冬天,太皇太后?变太妃,准备了大半年的进京,一下?子搁置了。太妃情绪越来越不好,王府下?人日子不好过,其中最不好过的就是施姑姑。 这时候施姑姑抬手掩住了陈茂的嘴:“别!别为了我,让太妃对你也起了嫌隙!” 陈茂用力握着她的手,最后?也只能亲自送她进去。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让陈茂目瞪口呆,忘了反应。 施姑姑进去,礼行了一半,就突然动了! 心气不顺的献太妃还?没反应过来,一柄窄刀就横到?了她的脖间,轻轻一划。 跟杀鸡一样。 鲜血涌出?,落在施姑姑那双极美的手上。 献太妃呕呕叫了两声—— 施姑姑漂亮的手一推,献太妃脖子一歪,圆睁着一双不甘的眼?睛,再也没了声息。 一直到?王府府卫的长剑穿透施姑姑的身体?,陈茂都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片鲜血中,他看向十年来王府这个最谦卑最温婉的女人。 她的目光看向东南方向—— 京城所?在的方向。 陈茂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只知道一直到?死她都没看他一眼?。 又一剑穿入。 陈茂看着这个温柔纤弱的女人,挣扎着,朝向东南,倒下?。 始终睁着眼?睛,嘴角却带着笑。 * 同一夜,西?南宋家一处府邸中。 叫忠叔的管家,各处查看过,来到?了这一处。门口小山一样的年轻人看到?他顿时一笑,他摆了摆手,阿宽忙捂住嘴巴,表示他懂。 阿宽蹑手蹑脚过来,这么?壮大的一个人这么?走路,看起来怪好笑的。 忠叔轻轻哼了一声,低声问:“少主还?没睡?” 阿宽回:“没。” “在做什么??” “擦刀。” 闻言,忠叔上前几步来到?廊下?,透过开着的房门,看到?了灯下?的少主。 坐在一张金丝楠木桌前,安静地?擦着一把长刀。 不远处一挂珍珠帘静静垂着。 春夜的风吹动了珍珠帘,金丝楠木圆桌前的人抬了头。 他看到?珍珠帘后?有人走过来,这人笑了一声,又轻又软,隔着珍珠帘看向他。 宋晋握着白色棉布帕子,落在刀上的手轻颤。 他不敢动,只是静静看着她。 忠叔见宋晋看得?认真,不由也顺着看过去: 只有一挂珍珠帘,轻轻随着夜风晃动。 当啷一声—— 长刀掉在了地?上,忠叔就见少主已经?起身,冲向前。 他一惊,忙喊了一声。 宋晋好像骤然回神?,重?新回到?金丝楠木桌前,弯腰捡起了自己的长刀,静静道:“忠叔。” 忠叔不安地?打量了看起来一切正常的少主:“家主吩咐老?奴来看看。” 宋晋嗯了一声。 忠叔最后?还?是小心翼翼问了一句:“少主您,刚才是看到?什么?了?” 宋晋顿了顿,重?新拿起一旁棉布,淡声道:“没什么?。” 忠叔行礼退下?。 宋晋重?新擦刀。 刚刚,她突然说:“大人,我疼!” 夜深了,宋晋擦着手中长刀。 夜风吹动珍珠帘,宋晋听到?帘子轻动,有轻软的笑声。 他抬了头。 看到?她在向他走来,却不肯靠近,停在了珍珠帘后?。 “嘘!别喊人,求你了!” 宋晋安静地?看着她,轻轻笑了。 好,不喊人。 别怕。 郡主,别怕。 定远三年夏,各地?雨水不断,一直到?入秋,饥荒再起。 定远四年,春。 八百里加急敲开了深夜的皇城,一个消息迅速震惊整个京城: 前首辅宋晋,联北地?旧部?,从蜀地?举兵,清君侧! 已连下?九城,正向京城逼来! 各地?受到?祁党剥削镇压的失地?农民纷纷揭竿而起,从四面八方朝着宋晋的起义?军靠拢。 大周皇权,摇摇欲坠。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