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你就这点出息?》 1. 第 1 章 《魔尊你就这点出息?》全本免费阅读 “哎,她又睡着啦。” “年纪轻轻,怎么睡得着的嘛!” “最近她不练剑啦,还总往藏书阁跑。” “她变了,她不给我带练剑坪的果子啦,她是不是有别的鸟?藏书阁的野鸟羽毛比我们漂亮吗?还是唱歌比我们好听?” “臭野鸟!负心人!” …… 靠着树睡觉的少女睁开眼睛,用手挡了挡刺目的阳光。 手指缝隙,两只嘁嘁喳喳的鸟儿尴尬互相对视一眼,扑棱翅膀飞起。 迟逢雪往兜里一掏,拿出块饼子。 她抬起脸,阳光照亮瓷白面容,细长的眉毛下,杏眼弯起,“诺,给你们吃。” 肥嘟嘟的雀儿扇动翅膀,飞到她的掌心,小脑袋一上一下,轻啄她掌心的面饼。 “阿雪我喜欢你!” 小雀吃得肚子鼓鼓,细嫩如柳叶的爪子抓住少女的食指,并排站在她的手上,嘁嘁喳喳歌功颂德。 “喜欢阿雪。” “喜欢阿雪。” 逢雪笑了笑,指腹挨个摸过小鸟的脑袋,随后手一扬,“走吧。” 两只灰色的山雀扬起翅膀飞远。 迟逢雪站起,望着它们飞向青山,远处,高山隐入云海中,道宫翘起的檐角若隐若现。 宛若神仙宫阙。 到了做功课的时辰,青钟晃动,钟声透过云雾,滚滚而来,一声接一声。 清风迎面,万壑松风。 直到这时,逢雪仍旧有几分恍若隔世。毕竟,她上一刻还在鬼国,身边是奇形怪状的魑魅魍魉。 沧澜仙君的剑气锋利无匹,割裂天地,将所有一切都绞成碎片。 热血喷溅而出,有她的,也有别人的。 重重叠叠的尸体伏在地上,目光所触及,都是断臂残肢。风吹起,浓重的血腥味抵在肺腑。 她被压在一具凶兽尸体下,动弹不得,仰天看着漆黑如墨天空。 一道剑气贯穿天空。 魔气往两侧翻涌,露出线湛湛天光。 天上剑仙御剑飞来,白衣不染尘。 逢雪想要向他求救一声,但目光落在他身旁的少女。 听说这是沧澜仙君的夫人,是他鸾交凤俦的道侣。 天上忽然落下一片又一片薄薄雪片。 雪片在风中飞旋,掉在她的身上。 逢雪接住一片雪花,雪片落在掌中,很凉。她看着自己的手掌随雪花一起交融,忽然意识到,这是沈玉京的剑气啊。 四周所有的污秽邪恶都在铺天盖地的剑气之中消融,绞碎成碎片。 她也要死了。 被沈玉京的剑气绞死。 她仰头望向天空,魔气翻涌中,沈玉京在与魔尊进行最后决战,旁边扶柳仙子抚琴助阵。 他们是玄门魁首,是高天月,而她马上要被绞杀成一滩血泥。 逢雪死死盯着沈玉京。 那曾是她的师兄,是她的未婚夫,是她曾日夜思慕的少年人。 她大抵是死了的,只是一睁眼,不知怎么,居然回到了百年以前,还在青溟山学道的时候。 逢雪抚上胸口,仿佛摸到那个血洞,听见里面空洞的风声。 若是重生得再早些就好了。 前世,她在青溟山上的处境十分尴尬。她少时和沈玉京有一段姻亲,后来沈家破败,天上仙人找到沈玉京,说他天生道骨,正适合寻仙问道,求无上大道。 那时逢雪对沈玉京十分爱慕,便非要同他一起去修道。托着沈玉京的关系,她也来到巍巍仙府,拜到凌云真人门下,成为有名无实的亲传弟子。 青溟山,道宗之首。 师凌云,人间金仙。 青溟山弟子上千人,都仰着脖子想成为师凌云的亲传。可凌云真人眼光如何挑剔,五位亲传,皆是人中龙凤,天赋超群。 一直到他的第六个弟子,也就是迟逢雪出现。 逢雪天赋不好。 比起她那些师兄师姐,她犹如鱼目混珠,实在是不堪入目。她和沈玉京一同修道,沈玉京三日便能领悟符篆之道,画成威力非凡的雷符,不到百日,便炼成极为难得的掌()心()雷。 而直到现在,逢雪画符能不能成也全靠运气。 天才们修炼一日千里,她是老驴拉磨,原地转圈。 对比太惨烈,导致山中传出风言风语,说她是靠沈玉京,才能成为凌云真人的亲传。 事实本就如此,逢雪也没有底气反驳。 她最开始是喜欢沈玉京,才和他一起来到清苦山中修炼。可听到这些话后,她努力修炼,只是为了证明自己配得上凌云真人亲传弟子的身份。 然而她在修行上,确实没什么天赋。 逢雪只好勤练剑术,一日复一日,拔剑挥剑,千次万次,从晨曦初生,到月上中霄。她练出迅捷的身法,极快的剑术,可这些凡俗剑道,不能入修炼之人的眼。 她驾驭不了飞剑,连剑仙都做不成,最多,只能做个人间的一流剑客。 仙与客,一字之差,如同云泥。 她本该这样,苦练剑法,最后不甘不愿承认自己的平庸,放弃习道,回家侍奉父母,或者在山中苦熬,熬到白发苍苍,而曾经爱慕的少年容颜不改,依旧年少。 一个庸才的一生。 可悲可叹。 可她的命运却在一次除妖委托后急转直下。 一座小镇上有邪物作祟,沈玉京带着同门前去查探,她缠着沈玉京,也跟去了。到了地点,却见十里长街都被浓郁的鬼气吞噬,其间百姓都被恶鬼所吃,长街到处是食人的鬼和妖。 为了防止妖魔逃窜,伤害周围村镇,他们设下一座封印阵,封印住这座鬼镇。 逢雪也留在镇中,奋力与妖魔厮杀。 好不容易杀完一茬,他们来不及休整,又有妖魔从鬼雾冲出。 怎么杀也杀不完。 她的法力最为微末,胜在剑术极好,在同门灵力干涸,使不出道法时,她却剑如飞龙,如鱼得水,杀出一条通往鬼镇中心的路。 他们发现,十里镇上有个缺口,正通万魔窟—— 传说里镇着千万妖魔鬼怪的可怖之地。 无数妖魔从缝隙爬出,要把人间撕成碎片。 少年们被眼前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谁也未曾料到,一桩简单的除妖修行,居然会变成危及千万生灵的大灾祸。 封印摇摇欲坠,出去求救的师兄师姐也相继惨死。 身边同门一个接一个倒下,滚热的血染红她的靛青的衣袍 2. 第 2 章 《魔尊你就这点出息?》全本免费阅读 “我不记得了。” 少年卧在竹榻上,神情淡漠,黑发拢在身后。他昏迷了一些时日,脸色苍白,消瘦许多,嶙峋病骨撑起玄色大氅,越发显得清癯灵秀,气质清朗。 掌教真人坐在竹榻旁,旁边立着几位青袍的仙长,再往下,又站十多位穿着靛蓝道袍的师姐师姐。 听到这句话,几位年轻的师兄师姐不由望了眼逢雪。 逢雪脸上没什么表情。 前世,她满腔期待,等沈玉京醒来,为自己证明。可等到的,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不记得了”。 她听见这句话,委屈得眼圈通红,立即高声质问沈玉京。 他为何能忘?他怎么敢忘? 就算不记得他们并肩作战,不记得同门炽热又冰凉的血,就算他不记得,是谁把他背出恐怖魔渊…… 难道他也以为,是风扶柳救了他吗? 时过境迁,心境已变,逢雪听到这句意料之中的答案,没有当年那样的愤慨难平,委屈得忍不住哽咽质问。 现在想起,她只觉得,当着这么多人哭鼻子,真是……太难堪了。 逢雪能察觉到几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有了然、同情,也有不屑。 同门们肯定以为,她是个说谎揽功劳的骗子吧。 “不记得也好,”逢雪神情坦荡,抬起清凌凌的眼,望向榻上的少年,“反正也没什么好事。” 她的目光转向旁边的掌教真人,“师伯,神雷劈下后,十里街塌毁,但我担心还有妖魔逃窜,恐它们伤害周围百姓,能否请师伯派人去查探?” 掌教真人是一个严肃的老头子,白发白须,不苟言笑。他听到这话,偏头看了眼少女,朝她轻轻颔首,“魔窟裂缝已消失,我已派人下山,去搜寻逃逸的妖魔,你们做得很好。” 逢雪微低下头,掩去眼中流光,前世她听见沈玉京的话,便委屈得当堂质问,场面乱成一团,掌教真人拂袖而去,也没有同她说过这样的安慰宽抚之语。 他们确实做到自己所能做的最好。 她想起被潮水般的恶鬼围住,她和同门背靠背,缩成小小的一个圈子。最开始进入镇中时,是她被护在后面,而这时她剑如飞凤,杀出漫天血雨,为他们劈开道路。 有个同行的弟子,叫作葛春生。 在山上时,他一直看不惯逢雪,总对她冷言嘲讽,知道逢雪跟他们一起行动,他抓着自己符笔,冷笑道:“别给我们拖后腿,到时候我可不会救你。” 他被鬼雾中的妖鬼卷去,逢雪杀出去,找到他时,少年躺在青石板上,胸膛起伏微弱。 他看着逢雪,声音虚弱,有些不敢置信地说:“迟、迟师妹……你来救我啦……” 逢雪攥紧了长剑。 少年断断续续地说道:“师妹,我以前……山上,多有冒犯,抱歉。”他喘了几口气,脸色白得近乎透明,“被师父捡上山前,我本是荆州人,那年,贵人看上我家的土地,他们抢走田地,打死我的父亲,我娘带我去官衙告状,可敲碎了门口的冤鼓,也无人敢为我们伸冤。” “他们说,贵人是天,我们是地,差别如云泥,他愿意买我们的田地,是我们的福分。我们如何敢,敢冲撞他的眼呢?” 一滴清泪顺着少年惨白的面庞滑下。 “可是我觉得不公平。” “我娘衙门口悬梁……想要个公平。” “师妹……之前,我那样……也是觉得你拜入凌云真人门下,不公平。”他苦笑了下,“我错啦,师妹你莫……” 他忽然直起身,转动手里符笔,一道金色符篆飞出,将逢雪身后的恶鬼打成碎片。 做完这个动作,少年已经用尽全部力气,重新栽倒。 逢雪及时抱住了他。 少年望着天空,灰色的瞳孔逐渐放大,豆大泪珠从瘦削下巴滴落。 他没有意识地呢喃:“娘,娘,疼咧。” 泪珠滴在地上,没有溅起一丝尘埃。 他死了。 逢雪替他合上了眼睛,将只剩半截的少年轻轻放在了路边。 若是同行的师兄师姐,能听见掌教真人的肯定,会很开心吧。逢雪忽然想到此事,心中酸涩不已。她是知道的,神雷之下,一切化作齑粉,后来她再去十里街,在断壁残垣间,找不到一截残骨。 只有青溟山中,十几个衣冠冢,和碑上寥寥几字,记录他们何时入山寻道,陨于何年。 若是能重生得再早一些、再早一些…… “师伯,魔窟与十里街,我已经同您说过了,若无事,我先出去了。” 掌教真人点头。 逢雪转身就走,走了没两步,忽然听见有人小声说:“看吧,我就说,她一直在说谎,她根本没有进入十里街,不然,以她的本领,怎么可能活下来?” 她停下脚步,偏头望去。 说话的少女也瞪了她一眼。 少女叫长孙荷月,君王最宠爱的小女儿,是身份高贵的帝姬。她从拜入青溟山开始,就攒着劲想成为凌云真人的亲传,所以素来不喜欢逢雪。 掌教真人冷了脸色,“荷月,不许妄言。” 长孙荷月是千宠万爱的小帝姬,身后有王朝撑腰,在青溟山上,没怕过谁,也算面对掌教,也敢大声回怼。 她听见这话,不服气地说:“我哪里说错啦?她说自己救了沈师兄,说她靠着凡俗剑术,就带沈师兄走出魔窟,这不是痴人做梦嘛,那样的地方,世上有几个人能全身而退?” 小帝姬扁扁嘴,轻哼一声,“沈师兄是忘了吗?说不定是不忍拆穿她。” 沈玉京皱了皱眉。 “毕竟她总是自称,是沈师兄的未婚妻呢。” 说到此,小帝姬面上露出鄙夷神色,看不惯逢雪从前“为爱痴狂”的做派,“师兄又看不上她,上赶着贴上去,真丢人。” 逢雪点头,认真说道:“帝姬说得对。” 在座的人都疑惑地看着她。 沈玉京神情依旧淡漠。 逢雪嘶哑地笑了声,说:“我同沈师兄,在人间时,确实有一段婚约。” “只是,那是我们襁褓之中,父母订下的亲事,并非两情相许,真心实意。这样的婚约,本就是强加禁锢,如今我们都上山习道,它更是我们修行路上的阻碍。” 她一字一句说着,眼前却浮现,阴森可怖的魔窟里,她背着少年,踉踉跄跄在黑暗中行走。 身后的人气息微弱,好像一声叹息,“师妹,放下我吧。” 少女眼前咬着牙,反手一剑,刺穿扑过来的妖魔。血溅进了眼睛里,疼得她嘶了一声,眼前暗下来,血珠滚落,如同行殷红血泪。 她手脚发软,半跪在地上,眼前一阵阵发黑,半晌,才撑剑摇摇欲坠重新站起。 “阿雪,”少年唤起旧时称呼, 3. 第 3 章 《魔尊你就这点出息?》全本免费阅读 师凌云声音清越,威压天成,缓缓在静室响起。 “我收迟逢雪为徒,和沈玉京没有干系。” 如同春雷炸起。 逢雪张大了眼睛,惊讶地望着男人。 师凌云缓步走近,身后的光逐渐消散,一张年轻的面容映入众人的眼帘。他朝逢雪点了点头,目光越过众人,看向掌教,“师兄。” 他们同门百年,掌教李玄微明白,这是有重要之事要同他说了。 想来还是万魔窟的事。 人人都知道,魔窟里镇压着无数妖魔恶鬼,若是恶鬼出世,将是一场人间浩劫。可鲜少有人去想,这些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是从何处生来? 它们是因人而生。 人可以成仙、造神,也能化妖变鬼,催生一方大魔。 这些年头,世道逐渐乱了起来,人间不太平,有大旱、饥荒、兵乱、匪祸,民不聊生,饿殍遍地。 死的人多,人间的怨念重了,各种魑魅魍魉、妖魔鬼怪,就跟着出来了。 极重的怨气冤屈,可以让人变成厉鬼,让神堕为邪魔。 曾经有一条河中盘旋的水蛇,修炼五百年成蛟,得了两岸百姓的供奉,受了香火,成为本地的“河神”。 它护佑一方平安,过了千年,即将化龙时,人间正遭逢兵乱。敌军攻破了城门,开始屠城,河水被鲜血染红,河面上火光明灭,漂浮一具具残缺的尸体。 那条大蛇便发了疯。 它在信徒们的血与死亡中飞升,变成一条让天地变色的孽龙,杀完屠城士兵后,又造下无数杀孽,为乱世添上抹浓重的血色。 听说现在有一邪修帮派,自称白花教,在人间大肆拉拢信徒,炼妖炼鬼。 十里街上出现的魔窟缝隙,会是他们打开的吗? 听见逢雪他们的经历,李玄微无暇去关注弟子们讨论的八卦消息,在乎“沈玉京到底是谁所救”、“谁是沈玉京心上人”这种让老道士头疼的问题。 他颔首,对师凌云说:“师弟,我们出去说。” 两个人走出静室,其他人问候两句沈玉京,也陆续离开。小帝姬被师凌云的威压吓得战战兢兢,缓过神来后,狠狠剜了逢雪一眼,吐出“你等着吧,我才不会输给你”的豪言壮志,也飞快地跑了。 房中只剩逢雪与沈玉京相对无言。 沈玉京支起了身体,掩唇,轻咳几声,一脸倦容。 逢雪:“沈师兄,好好休养。” 沈玉京放下手,低声说:“师妹,我真的不记得了……” 逢雪打断了他,笑道:“那就不记得吧,我说过,那不是些什么好事,忘掉也好。” 沈玉京看向她,“阿雪,你在生气吗?” 若是以前他喊一声阿雪,少女便会喜笑颜开,笑着扑过来。 但现在,她往后退了步,眉眼低垂,礼貌又疏离地说:“师兄,多休息,我就不打扰你了。” 沈玉京默然看着她干脆转身,离开。 在走出门后,她站在栏前,望着满山云雾,停了一瞬。 山风忽地吹起,鼓满少女青色的袖袍。 这一刻,沈玉京突然觉得,她像只自由的飞鸟。 他的心被什么东西重重扯了扯,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 ****** 逢雪退婚后,心里好似放下块石头,无比轻松,走路都快了几分。 山道湿滑,苔痕新绿,澄澈的阳光透过如纱薄雾,洒在她的身上。她提气纵跃,影子在山壁一起一落。 心情美妙。 直到和几个人不期而遇,狭路相逢。 前方是一截只容一人通过的栈道,旁边是万仞悬崖。云雾被风扯动,让栈道在雾中翻涌。 一位白衣少女立在栈道那头,衣带当风,飘渺如仙。在她身边,还有两位高大雄壮少年,护卫两侧。 修行之人目力不差,逢雪认出,对面是风扶柳和她的两个“护卫”。 护卫是一对兄弟,名易求一、易存二。 风扶柳果然每日都辛苦攀上险峰,来照顾沈玉京。 啧。 逢雪见他们不过来,就抄着手,信步走过栈道。 走到路中间,那对“护卫”兄弟,也踏上了栈道。他们一面走,一面高声说:“哎哟,哥,我最近听说了一个故事。” 易求一捧哏般,说:“哦?什么故事?” “听说有个傻子,天天跟人囔囔,说自己凭着一把剑,救人走出了魔窟。” 易求一嗤笑一声,“嘿,介不是在搞笑嘛。” “可不,你猜为什么她要说谎?” “为嘛?” “因为她喜欢那个人,以为要是对小郎君有救命之恩,就能跟人间话本里一样,以身相许呐。” “噗嗤——” “你笑嘛?你笑嘛?” “哥啊,我想,介不是犯傻嘛?那小郎君可不是人间的花心书生,他呐,是山里的道士!介不是抛媚眼给瞎子看,自作多情嘛。” “哈哈,况且,早就有天上的仙子,救下了道士。人家郎才女貌,天生一对,道士怎么会看得上说谎的丑角呢?” 逢雪走到了他们面前。 两个少年马上绷紧了身体,如顽石挡住了她的路。 逢雪挑了下眉,“不让?” 易求一心里奇怪,要是以前,少女听见他们这么冷嘲热讽,早就气不过拔剑冲过来了。她气性大,本领小,每次都打不过,但每次都会拔剑。 百战百败,百败百战。 不知是孤勇,还是愚蠢。 但今天,她竟没有直接出手。 易求一被少女明亮的眼睛看着,竟有几分不好意思,别开脸。 易存二气道:“你还听不明白吗?明明是扶柳师妹救了沈师兄,要不是她耗费灵力为师兄续命,师兄压根撑不到青溟山,所以你还是不要自作多情……” 逢雪:“所以,你们不让路吗?” 少年愣在原地,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她握住剑柄,忽然纵身跃起,青袍被风吹动,如一只青翠的碧鸟。 他们只见一道碧色残影袭来,山风冷冽,紧接着后脑勺剧痛,眼前一黑。 逢雪熟练地跃起,挥剑,剑鞘砸向拦路顽石的后脑勺,再翻身一蹬,在他们屁股上留下两个整齐黄泥脚印。 两人身体不由自主往前踉跄,从栈道翻下去,跌下万丈深渊。 云雾扑面而来,少年吓得“啊啊啊”大叫。 闭上眼睛以为要摔成肉泥时,后颈的衣领却被一只手轻巧提住。 逢雪把两个人整齐挂在悬崖上。 “啊啊啊——” 惊恐的声音在山崖回旋。 逢雪看向栈道那头的少女,快步走了过去。 风扶柳下意识后退,身体微微颤抖。 她后背抵在冰冷崖石上,眼圈泛红,轻声细语求情:“逢雪师姐,你快把他们放下来吧。他们莽撞不懂事,你大人有大量,别同他们计较。” “大人有大量?”逢雪弯起嘴角,笑容玩味,“师妹,我可不是大人。” 她作势要抽出剑柄。 吊在崖上的少年大喊:“呔,不许伤害风师妹!” 逢雪:…… 她轻描淡写抽出剑,剑刃却没有透出一丝锋芒。 这是把普通的木剑。 “我的断剑早就不慎遗落,”她抖了抖桃木剑,朝风扶柳呲牙一笑,自以为笑容和蔼,“师妹其实,见过的吧?” 她杀了无数妖魔的断剑,在她跌落山崖前遗失,应该就丢在昏迷沈玉京的旁边。奇怪的是,前世她翻遍了深山老林,甚至用了寻物之术,都没能找到那把断剑。 风扶柳身体微颤,她咬了下发白的唇,颤声说:“我真的没有。” 逢雪往前一步,眼神冰冷地审视着她。 < 4. 第 4 章 《魔尊你就这点出息?》全本免费阅读 山中云雾如潮,随风飘拂。 易求一易存二看不见云海里的身影,只能听见白雾中传来师妹伤心的啜泣。 他们焦心如焚。 从认识到现在,师妹从来没有这么失态地哭泣过。 蛮不讲理的迟逢雪又怎么欺负扶柳师妹了? 他们扭动身体,试图从捆住自己的藤蔓脱身,可那位原本打不过他们的平庸师姐,不知何时修成这么快的身法,他们连符咒都来不及掏出,就被捆得严严实实了。 可恶的迟逢雪! 两个人大声说:“迟逢雪,你别欺负师妹,有本事冲着我们来!” 不知哪里飞出两只灰扑扑的山雀,在他们头顶盘旋两圈。 “啪叽。” 不明物体准确地掉入他们张开的口中。 少年连忙“呸呸呸”,吐出鸟屎后,紧闭上嘴巴,狠狠瞪着雀儿。 好在雀儿扑棱翅膀飞了圈就走了。 可恶的鸟! 他们怒吼:“你们等着,等会我就把你们宰了,蘸上蜂蜜,做烤鸟吃。” 没多久雀儿去而复返,还招朋引伴,带了一群灰扑扑的山鸟。 鸟群在他们头顶盘旋。 顿时,白雨倾盆。 两个少年神情呆滞而恍惚,顶着满头鸟屎,一句狠话都不敢再说了。 这是他们上山以来,最难忘的一天。 待到风扶柳转身走出云雾,来到栈道上,看见满地鸟屎,和挂在悬崖上的两个“屎人”,也呆住了。 “求一,存二?” 少年僵硬地望向她,清泪落下,冲走脸上两行鸟屎。 “呜呜呜哇哇哇——” 嚎啕大哭声在山谷响起、回旋不散。 逢雪听到山中的哭声,扶了下额头,两只山雀在她身边飞来飞去,似在邀功。 “好啦好啦,”逢雪摸出颗果子喂给它们,“别太欺负人家。” 雀儿嘁嘁喳喳叫:“喜欢阿雪喜欢阿雪。” 逢雪嘴角上扬,指腹摩挲鸟儿柔软的头顶。 身后的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凉委屈。 逢雪失笑,又想起了方才风扶柳忽然落泪。 美人眼圈通红,迎风落泪,我见犹怜。 除了长孙荷月这样的高贵帝姬,山上也有很多孤苦的孩子。他们在动荡的世道失去双亲,流浪无依,被下山历练的道人捡回了山。 葛春生是如此,风扶柳也是如此。 虽说“天道无情,视万物如刍狗”,但玄门还流传一句话——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修士下山行走游历,斩妖除魔,看见路边快要饿死的孩子,终究无法冷眼旁观,视之如刍狗。 近年来人间多灾厄,于是青溟山的弟子便多了起来,每一个人心中,都藏着段伤心过往。 她刚才说的话,应是触动了风扶柳的心事,让素来镇定心机颇深的少女,能在瞬间泪珠滚落,泣不成声。 若非乱世,其实没多少父母愿意把孩子送到清苦的山上修道的。 逢雪在心中默念:仙道贵生,无量度人。 “迟逢雪你等着,”少年边哭边喊:“呜呜呜你等着。” 迟早也要你尝尝屎到临头的痛苦。 逢雪扬眉一笑,转了转手里的扶危剑,朝云雾那边大喊:“好啊,我等着!” 她心情大好,如飞鸟般张开双臂,山风呼呼作响,山中乳白云岚骤然被吹散。 这是她会使的法术之一,御风。 青溟山高耸如云,山路险峻,但弟子们却轻易不使用术法,习惯用双脚爬过险峻的高峰,如猿猴在林中穿行。 这是千百年来流传下的规矩—— 一是新弟子灵府浅,妄用术法,容易受伤; 二是勉励弟子,脚踏实地,不可妄想一步登天; 三则是前辈们认为,世间灵气、阳光雨露,皆属于万物生灵。 修行之人虽可取用灵气施展术法,但人若用一分灵气,草木鸟兽便少一分。修士参悟天道,不该与生灵争利。 故而,弟子们为了山间的花花草草、鸟兽虫鱼,还是多身体力行,走动走动吧。 当然也有很多弟子们不愿受身体劳累之苦,宁可偷用术法赶路,然后被师长发现用竹藤重重打屁股。 此刻逢雪却不想管这么多了。 山风托起她轻盈的身体,林中的雀儿环绕她而飞,白蒙蒙的雾气淹没山峦,青翠的松林、险峻的悬崖、时隐时现的道宫飞快晃过,如一副写意风流的泼墨丹青。 御气绝云,逍遥天地。她与鸟群一起飞过山脉,冲破茫茫云雾,只觉蓝天澄澈,海阔天高。 心中积压的郁气,似也在此刻烟消云散,只剩快意潇洒。 前生她一叶障目,不见青天。 今生只想冲开云雾,看见广阔的天地。 逢雪乘风而飞,掠过山野,看道宫没入云海里,开始为今生做打算。 青溟山是人间难得的清净地,只可惜她不能久留了。 在魔窟里,她已经沾染魔气,日后会慢慢变成妖魔。 唉…… 逢雪对青溟山感情很复杂。在山上再不懂事的少年,下山后也记得“除魔卫道”,看见有人受难,宁死也要相救。 但在青溟山的传统教育里,妖魔不算人。 就算是人形、能交谈、通情达理的妖魔也不行。 在山中习道有所得后,很多弟子会选择下山游历。游历过程中,他们与恶鬼妖魔相斗,用血与性命总结出一些套验之谈,编纂成册,名叫《云游记册》。 书中详尽描写如何杀妖剥皮炼丹,又或是把恶鬼打得魂飞魄散,主打就是一个冷酷无情,异常凶残。 前生她变成妖魔后,混得相当凄惨,是人是狗都要来踹一脚,踹得最狠的,就是除魔卫道的诸位仙长。 逢雪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半吊子的御风诀适时失效,环绕四周的山风随之消失。 “啐——” 她吐出嘴里的杂草,拍拍身上泥巴,庆幸地想,好在现在有魔气加持,皮糙肉厚,耐摔。 正好摔到一座碧绿山坡上,青草如茵,草中扭动几点雪白。 几只大屁股羊在缓慢吃草。 在翠绿山坡下有一座小城,名叫井泉。 井泉城有口香甜泉水,用泉水酿的酒,入口绵香,回味清甜,颇有名气。 逢雪深吸一口春风,吹来的风中,似也带着柔和的酒香。 来酒泉买酒的商队、远道而来的酒客、白衣的书生,在城门口排成长龙,次第进入这座酒城。 前生逢雪在山上时,每日辛苦练剑,心无旁骛,压根没有注意山脚有座酒城,只知道有一段山路险峻,经常有师兄师姐下山买酒,喝得醉醺醺回来,在那段路上啪地一下摔断腿。 那段路便叫做断腿崖。 后来她在人间行走,不知为何,也开始好喝这壶中之物。那时酒泉的美酒也逐渐有名,只可惜她已经人人喊打,天下之大,唯独不敢靠近这座巍峨仙山之下的小酒城,就着美酒,吃一口新蒸的酒酿糕。 她砸下来的动静太大,哐当一声响,也许是惊吓到羊群,牧羊的老丈默不作声地挥赶羊群,把羊往旁边的树林赶。 逢雪眯了眯眼睛,笑道:“老丈,不好意思,你让羊就在这吃草吧,我要去喝酒啦!” 老丈草帽下拉遮住半张脸,点点头。 逢雪走了过去,问:“老丈,你是本地人吗?可曾知道井泉哪家的美酒最正宗?” 老丈声音低沉,低着头说:“我是外来人,并不知道……” 逢雪笑容真诚,“老丈,我刚刚惊吓到你的羊,我请你去城里吃口酒,好不好?” 老丈摆摆手,推辞自己不喝酒,赶着羊便想离开。 一只手按在他的肩头。 对面少女声音清脆,容颜俏丽,好似不经意问道:“老丈,你的羊,眼睛为什么是圆瞳呀?” 他面目狰狞抬头,眼中是霜白如雪的银白剑光。 这世上有青溟山这种立志斩妖除魔的正道,便也有 5. 第 5 章 《魔尊你就这点出息?》全本免费阅读 这人面狗,逢雪也略有知晓,其制作过程异常残忍。 施术者将人后背割出道伤口,再把一张经过特殊处理的狗皮,贴在那人鲜血淋漓还热乎的血肉上。 待一段时日,狗皮上逐渐新生出毛发,人也变成了狗。 逢雪见过胆大妄为的邪修,没见过胆子这么大的,居然敢在青溟山脚、大庭广众之下,公然用人面狗来赚取银钱。 她眼中闪过一抹冷意,紧跟着那少年,提气在屋檐间纵掠。 撞歪书生高举的酒杯,惊醒屋顶酣睡的猫咪。 在一片喵喵喵喵的骂声里,逢雪终于追上了少年。 她用剑尖挑起屋顶的碎瓦。 “哐当。” 少年猛地刹住,瓦片堪堪砸在他的脚边。他抬起脸,望着立在屋檐上的少女,大声喊:“不卖不卖,这条狗我不卖。” 逢雪冷哼:“卖不卖可由不得你。” “你这小姑娘真是刁蛮,都说了不卖……”少年一脸肉疼从怀里掏出张符,贴在了鞋上。 这符逢雪也熟得很,叫作神行甲马,贴在脚上可身法迅捷,日行百里。甲马制作方法简单,便于携带,实乃居家旅行跑路必备好物。 少年抱着人面黄狗,朝逢雪挥挥手,笑道:“小姑娘,有缘再见啦。我不是坏人,你别——” 逢雪也施施然掏出张符,贴在自己脚上。 少年:…… 他不再多话,纵身一跃,翻过高墙,往城外狂奔。 逢雪紧随其后,也一跃至半空,跟着追过去。 两个人你追我赶,像两只蚱蜢,在城墙间跳来跳去。 喝醉的酒客揉了揉眼睛,笑道:“娘子,快出来看蚱蜢妖啦。” …… 少年直冲城郊一座小院而去。 难道那儿就是人牙子的窝点? 逢雪跟在他身后,用脚踹开木门,一手提剑,另一只手负在身后,捏着张黄符。 小院是座废弃的庙宇,矮矮土墙后,一株桃花开得正好。 花树下有张四角方桌,桌子中间放着个罐罐。 旁边围几个年轻人,眼神阴沉地盯着罐子。 炼蛊? 逢雪捏紧了土遁符。 那几个人听见木门被踢开的声响,抬起头,花影中传来一道慵懒而清朗的声音:“阿要,不是让你赚钱吗?怎么灰头土脸回来了?” 叫阿要的少年苦着脸,“大师兄,别说,我被母老虎盯上啦。” 大师兄轻笑一声,“什么母老虎?明明是青溟山除魔卫道的仙人。” 逢雪听他的声音,仿佛有几分耳熟,提剑走近。 阿要抱着人面犬躲到一旁,大喊“师兄救我”,可俏面凝霜的少女看都没看他,快步越过他,走到花树下。 阿要抱着狗往角落挪了挪。 逢雪走近,在树影下,见着一张熟悉的面孔。 阿要的大师兄是个肤色极白而眉眼极黑的昳丽少年。少年穿着身鲜艳红衣,衣上似堆满锦绣,大袖绣几朵绽开的水芙蓉,颇像诗歌里“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的神君。 但他衣袍精致华贵,头发却只简单扎了个发髻,松松斜斜一根木赞固定,几缕碎发落在精致的眉眼间,看起来漂亮又随性风流。 他一只手托着下巴,望着逢雪笑:“青溟山的小仙姑?” 逢雪与他对视片刻,心中低念:“叶蓬舟。” 将来与沈玉京云巅决战的魔尊。 逢雪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进叶蓬舟的麾下了,她前世在人间流亡,偶然听说云梦生了一位大魔,大魔庇佑四方妖魔,独创一方鬼国。 作为一个,并不是很强,也不愿习邪法的“妖魔”,逢雪也跑到了云梦鬼国。 那是她下山后,过得最舒心的日子,尽管身边都是魑魅魍魉、奇形怪状的妖魔。 人们需要英雄,妖魔也想要有自己的庇护者。 逢雪抿紧了唇,目光从少年雪白面孔移开,扫过桌旁的另外两人。一个脸上有道疤、腰间佩刀的冷面少女,另一个则是看起来五六岁,脸颊粉嫩的小女孩。 她想起叶蓬舟刚才那声“阿要”,又扫了眼抱狗缩在墙角的少年。 脑中闪过几个熟悉的人名。 陆沅、叶星月、江要? 她记得这几个人,和叶蓬舟一样,在后来都是可怕的恶鬼。 逢雪目光落在桌上乌黑的罐子上,眼神陡然深沉起来。 这几个大恶人聚在一起,炼造畜之法,还用罐子养蛊? 叶蓬舟手中拿着把黑色的飞刀,苍白修长的手指按住刀柄,飞刀在指间随意转动,薄而锋利的刀刃擦过指腹。 鬼哭刀。 以后吞噬上万阴魂的恐怖邪器。 逢雪下意识按紧了剑柄,头皮有些发麻。但她还是按着剑,冷声质问:“你们在青溟山脚下,用造畜之法?” 叶蓬舟懒懒散散拖长了尾音:“冤枉啊——仙姑——” 他把鬼哭刀往陶罐中一挖,挖出一抹殷红。 “血?”逢雪精神紧绷。 叶蓬舟笑了起来,“辣椒酱,我们特意从云梦带过来的,要吃吗?” 叶星月举起手里的馒头,“先给我先给我,这里的菜一点辣都没有,嘴巴里好淡咧,要淡出鸟。” 陆沅默默拿出自己的馒头。 江要抱着狗大喊:“给我留点撒,莫要全吃啦。” “晓得晓得。”叶星月清脆回答,随即看向逢雪,笑着问:“漂亮阿姐,你要来吃一点嘛,好吃的撒。” 逢雪轻轻摇头,放在剑柄的手也逐渐松开。 随后,她从几人七嘴八舌中,凑出事情原委。 叶蓬舟一行人从云梦远道而来,来参加玄门罗天大醮。在路上,他们抓住了偷小孩炼制人面狗的邪修。 他们正缺路费,便依照造畜之法,把那邪修炼成了一条人面狗,让他每日去街上表演算数跳舞,赚些银钱。 叶星月啃着蘸辣椒的馒头,说道:“漂亮阿姐,你别信这坏狗的话,他害了好多个小孩咧。” 逢雪手指点在眉心,开了天眼,再望向黄狗时,景象有了不同。 狗皮上密密麻麻,挤满怨鬼的面孔。 他们七窍流血,大片眼白泛红,没有眼珠。 再仔细看,不是没有瞳孔,而是他们的瞳孔都偏向一侧,只露出半个角,好似都在恶毒地望着那个被做成狗的男人。 逢雪心中有了计较,点点头,“我知道了。”她望向墙角的阿要,“误会你,抱歉。” 阿要摆手,笑着说:“没事没事,女侠……奥不,仙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相当佩服!仙姑,那、那,”他有些不好意思,搓了搓手,“你们青溟山的修士,画个神行符肯定不在话下吧。” 他一脸期待地望着逢雪。 逢雪:“……咳咳,我就一耍剑的,”她声音渐小,略有些心虚,“哪懂画符呀?” 不过,虽不懂画符,她随身带着好些符咒。 阿要听到这话,面露失望之色,小声说:“那张甲马可花了我八十文钱呢,可以买十八个烧饼了。” “嘶——”陆沅面无表情地嘶了声,咬馒头的力度大了几分。 叶星月伸出手指算了算,“都可以买十个糖葫芦哩。” 阿要搓搓手,面色发红,扭扭捏捏地说:“小、小仙姑,你还有神行符……”他一捂脸,很不好意思地说:“算了!就当我没说过!” 逢雪拿出张神行符,说道:“我误会你,才害你用掉一张符,本就该再还给你一张。” 她手里的神行甲马是山上某位修为颇深的师叔画的,贴上后效果翻倍,比阿要从云游方士那买的要好许多。 阿要喜笑颜开,伸出手去接。 “嗤。” 拿着飞刀的少年嘴角衔起轻笑,“没出息。阿要,一张神行符你也这么惦记?” 阿要哭丧着脸,“大师兄!我们连馒头都快吃不上了,你就别死鸭子嘴硬吧!” 逢雪大为震撼。 她又摸出两张符,刚拿出符,就见几个人的眼睛蹭地亮了起来。她的脑子冒过一个不太靠谱又合情合理的猜测—— 这几个大恶人最后入魔,该不会是穷的吧? 逢雪把符纸塞在阿要手里,“别推辞,你们远道而来,我本该招待,我带你们上山吧。” 阿要兴高采烈,“小仙姑果然侠肝义胆,人美心善!” 叶蓬舟转了转飞刀,站起来,朝逢雪拱手,“小仙姑,我们把这条狗,这个邪修一路送来,本也是想交给青溟山处置。既然你来了,它就交给你吧。” 逢雪看了眼那条人面狗。 黄犬以为她会救自己,一被阿要松开,就跑到逢雪的脚边。它仰起似人似狗的脑袋,尾巴不停晃动,脸上居然出现谄媚的神色。 逢雪俯下身,摸了摸那张半人半狗的诡异面孔。 黄狗讨好地咧开嘴,似乎想舔她的手,吐出半截被割掉的 6. 第 6 章 《魔尊你就这点出息?》全本免费阅读 逢雪没料到,自己只是剥了个皮,就把日后声名赫赫的魔头吓吐了。 最开始她以为阿要身体不适,走近关切询问。 阿要吓得大喊:“你不要过来啊——” 逢雪脚步顿住,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位日后杀名显赫的魔,是在怕自己?她低头看手上的血腥,手指在黄狗皮上抹过,鲜血擦去,抹开一抹深红。 浓重的铁锈味在鼻腔漫开。 她垂着眼眸,心想,自己知晓未来,才会把眼前几位少年当作妖魔。现在看,他们年少的时候,似乎并没以后那么恐怖嗜血。 世间邪法众多,剥皮挖心,只是寻常事。 就算是对青溟山的修士而言,杀个妖剥皮炼丹也并不困难。 阿要却吐得昏天暗地。 陆沅默默放下了馒头。 叶蓬舟神情变幻几分,脸上懒散的笑意敛去,看向少女的眼神带几分探究。他捏紧鬼哭刀柄,问:“小仙姑,素闻青溟山仙师济世救人,为何出手如此狠绝?” 逢雪嗤一声笑出来,“济世救人,”她抬脚想把旁边尸体踢走,抬起腿,怕弄脏自己的鞋子,又默默收回来,一张火符丢了过去,“可用人畜之法的,能算人吗?” 几个云梦来的少年不约而同打个寒颤。 他们也用了人畜之法…… 火符爆开白色火花,尸体如柴,燃起通红的火焰。 一股肉被炙烤的味道漫开。 阿要吐得更厉害了。 逢雪注意到他们的异状,说:“诸位客人是以恶制恶,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很好,算个人。” 叶蓬舟看她许久,眼睛如黑曜石明亮,他眸中亮起一丝奇异的光,神采飞扬地笑了起来,“小仙姑,你可真有趣!” 随即双手一拱,像戏里的书生一样笑着拜道:“多谢仙姑赞美。” 逢雪不太习惯,“唔”了声。 等了一会,地上的尸体烧成灰烬,阿要也吐完了,软手软脚撑花树站着。 逢雪对打扰他们吃饭深感抱歉,便提出请他们去城中吃饭。 叶星月高兴地蹦过来,牵住逢雪染血的手,“好呀好呀,漂亮阿姐,我要吃糖葫芦!” 逢雪笑笑,告知自己的姓名,“我叫迟逢雪。” 几位少年也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逢雪。 和逢雪最开始想的不差,就是那几个日后能止小儿夜啼的魔头名字。 逢雪心中闪过许多念头,最后轻轻牵住叶星月,带他们去往酒楼。她身上袍子淋了血,变成一身暗红,幸好酒泉的百姓见惯了除妖归来一身是血的青溟弟子,并没有直接去报官。 但这身血袍挂在身上,总有些不爽利,走在路上,也容易吓到小孩。 逢雪算着兜里几两银钱,请完客后,还能不能再添件新的衣服去。 青溟山的弟子大多是没钱的,洗衣、打水、烧菜……山中一切活计,都要他们亲自去做。一日三餐粗茶淡饭,一件袍子洗得发白,好些补丁也舍不得扔。 逢雪家里是商户,颇有些家资,她上山时就带了挺多银子,每年父母还会给她寄一些银钱,本算是阔绰了。 可正如风扶柳说得那样,她性格刚强,争强好胜,明明自己法术微末,却总喜欢去接一些难的除妖除魔委托。 买符要钱、买伤药要钱、被妖怪抓烂的袍子换新的也要钱。 消耗颇多,于是手头也没那么宽裕了。 走到一半,他们忽然被一群人围住。 阿要捂着鼻子,担忧地说:“不会是来抓我们的吧。” 血腥味顺着风飘过来,他又干呕了几声,但早已吐得胃里空空,喉中只涌上一股酸水。 扶住他的陆沅摇头,“应当不是,他们拿着好多东西。” 来的人是那些羊小孩的父母亲人。 近日来其他乡镇频频传来孩童丢失的消息,孩童在大庭广众之下突然失踪,大人们找来找去也抓不到人贩子。 于是便有传言,说孩子晚上哭闹,惹夜婆婆生气,被抓到山上喂大虫,也有人说,是天上的仙君娶亲,把孩子们唤到天上,当龙凤车撵前的花童。 但无论是哪种传闻,都把附近的大人们吓得不轻。 井泉的大人们战战兢兢的,把小孩看得很紧,就算这样,也还是有好几个孩子失踪。 城中卖炸豆腐的宋大娘,丈夫前年被征壮丁抓走,至今未归,和家里六岁的女儿蔻儿相依为命。 蔻儿懂事,每日早上走街串巷卖新摘的梨花。 近些时日不太平,宋大娘不许她出去,她就乖乖站在店门口,帮母亲吆喝客人。 日出时分,街上陆续来了客人。 宋大娘转身炸豆腐,将小豆腐放进滚热的油锅里,待炸得金黄酥脆,再用自己家特制的蘸料泡制,便是一道极佳的下酒小吃。 “宋家特色炸豆腐,十文一碗,好吃不贵咧,大家快来尝尝吧。” 女童声音清脆,穿透清晨薄雾,传到宋大娘耳边。 她用长筷子拨弄油锅里刚浮起的小豆腐,看炸得肥嘟嘟如小胖子的豆腐在锅里翻滚,耳畔是油炸的滋滋声,和女儿稚嫩的童音。 一滴热油溅在长满老茧的手上。 她的嘴角却噙起丝幸福的微笑,“蔻儿,别喊了,这一碗新炸的豆腐你先尝尝,看味儿对不对?” 女儿懂事,若不这样说,是不肯吃能卖钱的炸豆腐的。 蔻儿没有回应她。 她愕然回头,只见晨曦淡金,落满长街,街上人影零星,唯独看不见小马扎上小小身影。 只有牧羊老丈赶一群羊出城。 “啪。” 鞭子打在小羊的屁股上。 它倔强看着女人,竟不肯迈步往前。 …… “姐姐,”小女孩举着一碗金黄酥脆的豆腐块,“我娘刚炸的小豆腐,很好吃的。” 宋大娘眼睛红肿,不停抹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逢雪摸摸女孩的头,接过了碗,道:“多谢。” 又有老乡送来新袍子、一篮鸡蛋、刚蒸的酒酿糕、家里挖出的老酒。 逢雪选了几样可以用到的物品,道谢接过,至于银钱,她望了眼他们手中攒了不知多久的碎银,摆了摆手。 看少女被围在中心,阿要原本对她的看法又有了些变化。 “小仙姑身上都是血,他们倒不怕咧。”他小声道。 陆沅挑眉,“怕什么?身上的血,都是坏人的。你信不信,若人贩子被这些人抓到,下场不会比剥皮好到哪里去。” 江要打了个寒颤,心里知道陆沅说得不假。 乡野之间对人贩子深恶痛绝,对于这群歹人,民间流行私刑。 人贩子被抓到后,衙役还没来,就会被义愤填膺的大人们折磨致死,死状凄惨,有的地方是用“石刑”,一人一块石头,把他活活砸死,有的是用“水刑”,把一张张被水打湿的纸盖在人贩子的面上,让他在恐惧绝望里窒息而亡。 官差们来时,分不清到底是谁处死了人贩子,再加上有意偏袒,大多不了了之。 “但是她……”阿要心情很复杂。 陆沅扬了扬眉,“迟姑娘不像山中清修的玄士,倒像个刀口舔血的江湖豪侠。” 江要连忙点头,“我正是如此想的!” 陆沅又道:“大师兄肯定起了结交的心了。” 江要又点头,“我也觉如此!” 他偏头望去,叶蓬舟手中鬼哭化作一柄折扇模样,眼中含笑,正目光灼灼地盯着 7. 第 7 章 《魔尊你就这点出息?》全本免费阅读 青溟山险峰林立,云遮雾绕。 几个云梦过来的少年左右张望,啧啧称奇,像好奇的猫儿。 叶星月瞪圆了眼睛,“这儿的山好高!还有好多雾。” 逢雪刻意放缓脚步,让他们欣赏四周的景致。她牵着叶星月的手—— 也不知为何,小女孩格外黏她,倒是阿要,远远落在后面,恨不得离她再远一些。 “逢雪姐姐,”叶星月仰起小脑袋,问:“你见过云梦的山吗?” 逢雪在人间流亡时,走过很多地方。云梦是水乡,遍地江河湖泊,那儿的山低缓而秀丽,隆起的幅度柔和,却连绵不绝,一山接一山,望不见青山的尽头。 叶星月:“我们那的山,像一个个包子呢。” 叶蓬舟笑,“我看你是想吃包子了。” 叶星月:“我要吃辣椒馅的!逢雪姐姐,山上有辣椒馅的包子吗?” 逢雪早在看见人往酒酿糕上抹辣椒时,就深感恐怖如斯,现在听见辣椒馅的包子,倒也接受良好。她笑了笑,说:“没有,只有些清淡的饮食,你们若吃不惯,可以告诉接引弟子,让做饭的时候,给你们的菜里单独加些辣椒。” 云梦泽国多水,湿气重,故而人们喜食辛辣,去体内寒气,再有云梦偏僻,被视作蛮夷之地,缺少调料盐巴,辣椒作为一味山中常见的调味,很得人们的喜欢。 各地的饮食,总和当地气候地理脱不了关系。 走到断腿崖时,逢雪抱住叶星月,提气纵身一跃,轻巧地跳过了断崖。她转身回望,云梦几个人身手不错,就算是吐得软手软脚的阿要,也助跑跳过了断崖。 只剩叶蓬舟站在对面,神色奇怪。 逢雪问:“叶道友?” 叶蓬舟嘴角挑起笑,折扇转动,敲了敲自己的眉心,说:“小仙姑,你带他们先走吧。我忽然想起,还要去井泉打一壶酒……” 叶星月捂着嘴吃吃笑起来。 逢雪看着他,眼神澄澈。 叶蓬舟脸上笑容逐渐消失,有丝泄气,“好吧,我有些,”他扫了眼脚下的云雾,脸色发白,艰难地说:“我有些畏高。” 逢雪重新跳到他身边,道:“我来助你。” 不等人反应,她一手拎起少年的腰带,如飞鸟般灵巧地跳了过去。 松开手后,叶蓬舟身体微晃,靠在山壁上。 他的脸色和云雾一般苍白,深黑眉目似带着云梦的山水灵气。 逢雪:“没事吧?” 叶蓬舟定定看了逢雪一会,忽然笑了起来,“多谢。” 逢雪转身,思索了下前面的路程。 前面有一段路,险峻非常,垂直的山崖上,人力凿出一段只堪堪容一人通过的小路。 通过时,人必须后背紧贴山壁,面对深不见底的悬崖。 山中多云雾,白茫茫的雾气,几乎涌到了脚边。稍有不慎,便会跌落深渊。 奇怪的是,断腿崖这座小山崖,经常有弟子摔断腿,但在最危险的路上,却没出过什么事。 逢雪看了看畏高的少年“魔尊”,说:“我让师兄用仙鹤载你们上山吧,后面的路更险峻。” 叶蓬舟握紧了折扇,苍白着脸微笑:“小仙姑,你平时也是走上去的吗?” 逢雪点头,“我们习惯了用脚力。” 叶蓬舟:“那便不必顾及我了。” 逢雪:“……山,很高很陡。” “岂能因为畏高,错过奇崛的风景呢?”少年快步走过她身边,折扇轻摇,红衣被风吹得鼓起,袖上的水芙蓉在风中摆动,生动鲜活。 叶星月朝他背影做了个鬼脸,“略略略,没用的大师兄。” 阿要垂头丧气地走着,说:“其实我也有点畏高。这儿的山也太高太陡了,脚一滑,就会掉下去吧?摔死过不少人吧?” 逢雪点了点头,“祖师爷在此开宗立派前,经常有书生游子为了美景,攀登险峰高山,总是免不了摔死一些人的。后来前辈高人在山中布置阵法,灵气托起坠崖的人,让他们不至于粉身碎骨——不过,皮肉伤少不了。” 阿要拍拍胸口,“那就好那就好。摔不死就行!” 叶蓬舟最开始气定神闲地走在前方,但没走多远,就慢了下来,拖到了队伍的最后。 但总算没落得太后。 走到最险峻的峭壁山道时,叶星月蹦蹦跳跳在崖间跑,丝毫不受影响,陆沅和阿要手牵着手,紧贴崖壁,一步一步走得缓慢而坚定。 逢雪回头看了眼叶蓬舟。 他抿了抿嘴角。 逢雪对畏高的少年魔头伸出手,“来吗?” 叶蓬舟与她对视片刻,笑着握住了她,“那便多谢小仙姑了。” 逢雪:“不必如此客气。” 靠得近了,她牵住少年冰凉的手心,闻见他身上淡淡的香气,像云梦泽冰凉泛着莲香的水雾。 日暮,太阳逐渐落下,霞光万里,天空呈现瑰丽的淡紫深蓝,雾气也被照得绮丽。 几个少年停下脚步,紧贴崖壁,在小小的一隅立足之地,欣赏世上最奇崛瑰丽的美景。 ****** 来到山上时,已经到了夜晚。 山阶旁朦胧的石灯引路,前方,深山道宫轮廓若隐若现,挂在檐角的铜铃摇晃,发出古老的铃声。 逢雪手提风灯,踏上几级山阶,就听“喝”地一声,两个少年跳到她面前,拦住了道路。 易求一易存二换了身干净衣服,大喝:“终于等到你了!” 逢雪扫了眼他们,似笑非笑,“洗干净了吗?” 少年嘴一撇,差点又掉下泪来。 易存二憋住泪,气道:“迟逢雪,我说过要你等着瞧的。白天我们没有准备好,被你偷袭,才受此奇辱。现在我们做好了准备,必要你屎债屎还!” 逢雪双手抱着,说:“你该去找山上的鸟儿,找我做什么?” 易求一:“那些鸟肯定是受你的指使!” 逢雪便道:“那先让我送几位参加罗天大醮的道友去休息吧。夜深,山路难走。” 两人闻言望过去,在模糊的夜色里,他们只能看见逢雪身后跟着几道人影,却看不清几人的容颜。 他们对视一眼,收了木剑,“来了客人?” 却见阴影中的几位少年走近,披一身古怪红袍,脚上却都穿着双草鞋。 易存二皱眉,“打扮古里古怪的,是哪里来的客人?” 江要:“你长这么大吃的米白吃的嘛,没看出我们从云梦走过来的?” 叶星月嘻嘻笑:“可能他是个瞎子吧。” 易存二心中不快,冷哼:“云梦来的乡蛮子?迟逢雪,他们到底是远道而来的客人,还是趁机混入罗天大醮的恶徒?” 逢雪沉默了片刻,忽然丢掉手中风灯,抽出自己的桃木剑。 风灯轻飘飘落下,在地上滚动,照亮一线红光。 也照亮了漆黑夜色里,那抹灰白的布衣。 逢雪的剑在这时出手,直逼向两个拦路的少年。 易求一易存二对今早的惨败耿耿于怀,早就做足了准备。他们知道逢雪苦练剑术,剑法极快,却对术法没什么天赋,便打算给她一个教训。 再快的剑,也是凡俗之剑,怎能和术法相比? 易求一快步退至一旁,丢过去几张符。 符咒悬在半空,发出淡淡荧光,照亮一隅。 易存二在自己手脚贴上两张符,一张是力士符,一张是神行符。 力拔山兮气盖世。力士符可以让施术者力气倍增,摧枯拉朽,如力士附身。 而神行符能让他身法更加迅捷。 旁边看戏的少年笑了起来,“实力不够,符咒来凑?” 易存二瞪他一眼,只分了下神,桃木剑就已至面前。他不敢再松懈,全力迎击。 天空符咒如星照亮山阶,破开黑暗一角。 这里如同舞台,云梦几人站在台下,在看少女挥剑而舞。 有了力士符神行符,易存二动作又快,力气又大,挥剑时有风雷之声,比得上人间武艺高强的剑客。 可少女的动作比他更快。她不直接与易存二交手,动作轻盈,只有一道道残影。 阿要道:“不妙呀,迟道友看起来力气不及这个人。” 叶星月哼了声,奶声奶气地说:“谁让他作弊!这么大个人了,找别人打架还作弊,我六岁都不作弊。” 陆沅下意识望向叶蓬舟。 叶蓬舟只轻摇折扇,神情悠闲。 易存二连续刺了好几下,连逢雪的衣角都没有碰到,不由心浮气躁,反复数下后,力气有些不济。 他虽能靠符咒,强行将速度提快、力量变大,可身体却跟不上,再加上逢雪不与他正面相击,只是转来转去,消耗他的体力。 好似在耍他玩。 又一剑刺空,易存二喘了几口气,眼前阵阵发黑,忽然感觉剑上一沉,耳畔响起兄长焦急的提醒。 昏沉间,他抬起头。 天上月光穿透了乌云,结成银霜落在千山之间。 少女足尖轻踮,点在他的剑上,布衣在风中翻飞。她手腕一抖,刺出一剑,剑势一改之前退让,如同分山劈海,朝他刺了过来。 剑尖快刺 8. 第 8 章 《魔尊你就这点出息?》全本免费阅读 “下山?” 紫云真人诧异地看着少女。 逢雪点头,重复道:“我想要下山游历。” 青溟山的弟子修炼有成后,便能选择手持度牒,下山游走历练。出世入世,皆是修行。 但人间多妖鬼。 妖魔鬼怪凶残嗜血,弟子修炼不够,空有一腔热血,就是送上门的好肉。 故而如若弟子想下山,必须单独完成一项除妖或除鬼的委托,来证明自己学有小成,可独当一面。 逢雪从紫云真人眼中看出了不赞成。 昨夜,听到她要下山,许霞鹜也是不赞同的。 青年眉头皱得更深,“下山?你?” 逢雪:“下山。我。” 许霞鹜深吸一口山上清凉的夜风,缓缓吐出浊气,沉声说:“你可知,人间那些恶鬼大妖,可不是你在山里和弟子们小打小闹能比得上的。” 逢雪又点头,神情平静,“我知道。” 许霞鹜挽起袖子,在他苍白手臂上,有一道长长的伤。伤口血肉翻涌,肉微微泛黑,有的地方烂掉了,散发淡淡腐臭味。 逢雪:“师兄遇到了尸妖?” 许霞鹜点头,重新把袖放下,说道:“我经常下山,稍有不慎,也会受伤。山下越来越不太平,不仅有吃人的妖魔恶鬼,还有兵乱匪祸,山上这样的清净地,已经很少了。” 逢雪:“但我还是要下山。” 许霞鹜看了她一会,见她眼神坚定,不会轻易改变,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直到现在,他也再没和逢雪说过一句话。 逢雪看着紫云真人,说道:“所以,我想要完成一项除妖鬼的委托。” 紫云真人是位面目慈祥、头发花白的女冠,管理弟子们的诸多事宜。 她听见逢雪的话,柔声问:“为何想下山呢?近年山下可不太好,还是待在山上吧。” 她笑了笑,“听说你昨夜把那两个易小娃儿打了顿,他们以后肯定不敢再烦你。” 紫云真人对小弟子们之间的爱恨情仇,也略有所闻,以为逢雪是不胜其烦,或者受到情伤,才忽然生了想要下山的念头。 可山下何其凶险,每年下山的弟子,全须全尾回来的,不过一半。有的是贪恋人间繁华,但有些,则是永远也回不来了。 紫云真人想到逢雪微末的法术,不免忧心,有意卡着她,说:“你本领还未没学成,不妨在山中多留留。” 逢雪:“我可以单独完成一项除妖除鬼的委托。” 紫云真人摇摇头,走到长案之后,在桌上几个木盒,盒中放着数张带官印的信纸。 人间有奇诡之事,若官衙无法解决,便会求助于附近灵寺道观,求助于修行之人。 青溟山接到的求助,则不止附近官衙送来的。 其他寺庙道观若还是解决不了的妖鬼,便再往上求助,一直到青溟山、万法寺或是镇厄司。 逢雪扫了眼桌案,在紫云真人的左手边,是附近乡镇城市递来的求助信,一般是家宅不宁、坟墓闹鬼、头七诈尸之类的小事,零零散散堆满了篮子;而她的右手边,则是一层层递上的求助,有关大妖、邪魔、恶鬼,大多已经死了不少人了。 紫云真人坐在中间,在两边盒子里挑选,过了会,她拿起了右边盒中的一张信件,说:“你四师兄半月前下山,去除掉青山道上作祟的尸妖,被尸妖抓伤,伤口感染尸气,必须每日刮去腐肉,用山间灵泉清洗,忍受刮骨除肉的痛苦,半年方可痊愈。你可知道?” 逢雪“嗯”了声,“昨夜我看见了师兄的伤口。” 紫云真人又说:“你师兄算山中小辈中最为出色的孩子,符篆术法天文剑术,都属一流。那尸妖也并非特别厉害,但他一时不慎,受了尸气,便要忍受日日刮肉的痛楚。” 她顿了一顿,目光柔和地望着少女,期望看到她知难而退。 逢雪却忽然问:“紫云师叔,如若感染了魔气,有办法治愈吗?” 紫云微微一怔,说道:“魔气嘛,比尸气要麻烦很多,但也有办法。如果时间不超过一盏茶,把受伤的部位直接割掉,伤在手足,便斩断手足……也许可以解决。” 逢雪心里叹了口气。 紫云真人诧异问:“为何忽然担心是这个?难道是十里街……”她想到牺牲的十余名小弟子,面上浮现一丝黯然,温声安抚:“不必担心,你身上没有感染魔气。” 逢雪颔首,“师叔,请将委托给我吧。” 紫云真人依旧握着那封信,说了几句劝逢雪的话,见她心意坚定,不为所动,便忍不住严厉起来。 “我手中这件委托,害死了十余名同道,上百的百姓,被害人都人首分离,死状凄惨。你真下定了决心?” 逢雪点了点头。 紫云真人目光严厉地看她一会,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强撑起的严厉消失,变成无奈之色。 “我不能答应你,我不能放你去送死。小雪,人间不太平,妖鬼为祸,人命如草,留在山上吧,青溟山能护你一世平安。” 逢雪攥了攥掌心,低声说:“人间不太平,正因如此,我才想下山,回家看看。” 紫云真人微怔,又叹了口气,“原来如此。山中多是孤苦的孩子,我倒忘了,你同我们毕竟不一样。” 她把信件依旧放入右手边的盒中,从左手边拿起封信,说道:“不远的宁镇,有一户人家,梦见死去的老员外在梦中哭泣。看上去不太凶,忘记供奉祖先,祖坟出了点问题,都有可能。” 这点小事,压根用不着请动青溟山,稍微知点玄术的先生,就能妥善办好。 逢雪心里知道,这是紫云真人给她通融。 她接过薄薄信纸,真诚致谢。 紫云真人如同不放心的母亲,细细嘱咐道:“我知晓你性子刚强倔强,若在山中,与弟子们打斗,也就算了。但与世上妖鬼邪魔,和那些邪修们相斗,一味刚强并不可取。切记,性命只有一条,若遇到什么难事,尽力就好,不必以性命相博。” 逢雪点头说好。 紫云真人又说:“那就去吧,解决此事,便回我这儿拿度牒和令牌。” 她坐在桌案旁,枯灯一盏,照亮苍苍白发。 “早日回家吧。” 逢雪行礼告别,转身走到门口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如同叹息的呢喃。 “我也很久没有回家了,不知道家门口的桂花树,还在不在。” 逢雪回头问:“师叔,可要我顺路去看看?” 紫云真人和蔼地笑了笑,说:“不必了。” 和小妹一起摇落桂花,帮娘亲端出刚蒸好的桂花糕……月夜桂树婆娑的影,香甜的花香,这些她都记得很清楚,但都已是,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逢雪走前,把身上大部分钱都换了符咒丹药。 山上的符咒威力强,价钱还便宜,丹药也是自家炼的,弟子们若想用钱买,比山下划算许多。 她也可以用凌云真人给她的桃木牌去免费拿。 可她不喜欢如此。 她不愿沾别人的光,或许这样能活得轻松一些,她前生就知道,但她不喜欢。 逢雪术法不行,也画不好符篆,便在山上做足准备,她把符篆放进布包,丹药 9. 第 9 章 《魔尊你就这点出息?》全本免费阅读 夜雨滂沱。 “吱呀”一声长响,木门被缓缓推开。 逢雪走入这间破旧的小庙。 小庙废弃已久,布满蛛网灰尘,神龛里神像面目也模糊不清,身上铺了厚厚一层灰。 在放置神像的石台上,摆着几个有缺口的破碗。碗里没有供奉,只有一碗清水,接着屋顶漏下的夜雨。 逢雪朝着神像客气一拱手,说道:“外面下雨,我在这儿暂住一夜,叨扰啦。” 她清理了下供桌,把酒葫芦中的美酒倒进瓷碗里,又放上一块酒酿糕,当作贡品。 墙角有一些干的木柴。 逢雪烧起柴火,靠在石台,把贴在脚上的甲马拿下。 看着被雨水浸泡的甲马,她暗叹一声,把符咒丢进了火中。 她虽不打算再回青溟山,可还是准备先去宁镇,帮人解决事情。一路用甲马疾驰,谁想到经过这山头时,遇见场大雨。 符咒被雨水一泡,彻底失效,她不能像个蚱蜢一样蹦来蹦去,半吊子御风诀也用不出来,只好硬着头皮雨中赶路。 好在遇见这间破庙,暂供歇脚。 逢雪把湿透的道袍脱下,搭在石台上烤干,双剑也靠在旁边,自己环抱双臂,垂眸看着摇曳的火光。 不知是何时入梦的。 总之她又梦见了前生。 从魔窟回来后,她的心口便隐隐作痛,行事更加暴躁乖张,惹得人厌狗嫌。 她执着于证明是自己带沈玉京走出魔窟,可若论其中发生什么,其实她也记不太清。 在日复一日的愤怒与求不得中,人逐渐变得面目可憎。 一日,山中下起暴雨,闪电划破长夜。 煌煌惨白电光里,她擦拭长剑,在剑刃上,看见了张妖魔的面孔。 …… 两世的雷电与雨声交织在一起,响个不停。 木门再次发出“吱呀”长响,又一个浑身是雨的旅人走进了小庙。 逢雪看了她一眼。 是个女子,身上的裙裾被雨水打湿,染上泥土灰尘,辨不出颜色。她低着眉眼,眼角几条皱纹如花树绽开,挽起的发髻掠过一片银丝。 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 逢雪默不作声地拿起剑,挑了挑火。 深山老林破庙,恰逢夜雨,遇上的鬼魅精怪,比人多。 “姑娘从何处来?”妇人坐在火堆旁,主动和她搭话。 逢雪笑了笑,“从来处来。” 妇人也笑:“若我问姑娘要去何处,只怕姑娘要答,到去处去了。” 逢雪点头。 妇人靠近火堆,火光照在她的面上。 逢雪用剑随意挑着火苗。 “簌簌。” 火焰爆开细微的声音。 透过霜白剑刃,她悄悄打量妇人,却发现,无论如何,自己也看不清她的面容。 就好像隔了层厚厚的灰。 妇人忽然开口,说道:“姑娘身上穿的,是山上的道袍,是从山上来的吧?” 逢雪没有说话,漫不经心挑动火焰。 妇人又道:“青溟山是人间难得的清净地,姑娘为何要下山呢?” 逢雪抿了抿嘴角,黝黑的眸凝视通红火焰,半晌,才说:“我的家乡在沧州,极北之地,时常有蛮夷侵扰,我担心家人,故而下山。” 妇人笑道:“既上了山,隔绝俗世,清心修行,为何还挂念俗世中的事?” 逢雪默了一会,才说:“大抵,我只是个俗人吧。” 上辈子,发现自己正在变成妖魔后,她逃离了青溟山。 逢雪在山上藏书阁中翻了许多书,又从长老口中,旁敲侧击得到答案,猜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异变是为何。 她在魔窟里,不知为何,感染上了一丝魔气。 那魔气盘旋在心口,教她偏执痴妄,日夜痛苦,除非挖心破肚,无法可解。 一般来说,正常人心生邪念、被魔气感染,很快就会变成妖魔。 她的情况有些特殊。 那时,她发现自己无药可治后,便下山了。 害怕被剖心挖肚,被同门当成妖魔对待,或是关在山中囚禁百年,再不能与亲人相见。 她想着,在变成妖魔之前,再见亲人一面。 回家以后,才发现家乡刚遭逢兵祸,战火肆虐,焦骨遍地,家人不知所踪。 后来很多年,她一直在寻找他们。 …… “家人?”妇人轻叹一声,“我家遭逢战乱,从荆北一路逃亡至此,举家搬迁,到如今只剩我一人了。” 逢雪心中一动,“倒没听说过荆北有战乱。” 妇人苦笑,“何止呢?先是匪祸,后来又兵荒马乱的,之后又遭了饥荒,唉,我们一路走过来,河里飘着的,比路上走着的多。我们遇上强梁,又遭逢鬼魅精怪,到后面,只余我独自一人深山独行。所幸最后,倒也寻到一安身之地,逐渐平稳下来,只是偶尔还是会思念仍在路上的家人。” 逢雪心想,深山雨夜独行,你也未必是个人。 但对方既然和蔼拉着她说话,她也没有拆穿对方—— 鬼魅精怪,有时未必心怀恶意,或许只是寂寞了,要同人聊聊天。 “小仙姑既然舍不得家人,”妇人又抹了抹雨水,做出一副要扯家常的模样,说道:“真是的,怎么烤也烤不热乎。”她笑道:“为何又要上山呢?” 火焰映照在逢雪凛然的眉眼上。 她眼里仿佛浮着层碎冰,在火光里闪耀粼粼冷光。 逢雪凝视通红火焰,低声说:“犯蠢吧,不过也没后悔过。青溟山是个好地方,教会我许多。” 她其实挺喜欢青溟山的。 在山上时,她觉得委屈、不甘、不服,时常听见闲言碎语,时常和同伴打架,但在日后的日子,再回想起来,觉得那段活蹦乱跳的少年时光,也颇有趣。 同门不喜欢她,但到底不会真正伤害她。 看不顺眼,大家互相用木剑打一架,也就好了。 有些师姐还会怜惜她“痴恋不得”,平时多塞她一些丹药。 现在她还知道了,原来师尊也会为了她的面子说谎,说“收她不是因为沈玉京”,四师兄也没有记忆里那么凶神恶煞,冷淡态度,是埋怨她痴迷情爱,不认真修道。 连扶柳师妹,都赠了她一把好剑。 除了沈玉京,大家都挺好的。 只是她不能再留在山上了。 她不愿再说这个话题,便说道:“青溟山脚下,或许能有一片安宁之地。” 就是在前生乱世,她知道的安宁地,就有三个。 一个是青溟山,一个是万法寺,还有一个,便是镇厄司坐镇的京城。 妇人抹了把面上的雨水,她烤火挺久了,身上却依旧是湿漉漉的。 “我们本就想往青溟山走呢,只是路途遥远,千山万水,大泽多水鬼,山里又多食人的妖怪,不好走啊。” 逢雪问:“不过荆北离万法寺更近一些,为何不去哪里?” 妇人诧异道:“万法寺?那是什么地方,我从未听过。” 逢雪便沉默了。万法寺建寺千年,从本朝开始,八百年间声名显赫,如日中天。 虽然建寺的时间晚于青溟山,但在声势上,隐隐有超过的势头。 这和本朝几百年崇佛有关,也和青溟山隔绝尘世有关。 青溟山不许弟子依靠道法获取名利钱财,她那个名义上的大师兄,当上本朝权臣后,就被逐出了师门,永远不能再回到山上。 至于万法寺,则颇会经营。周围良田万顷,都是寺庙的私产,附近数个村庄的村民,皆被他们雇佣种地,是寺 10. 第 10 章 《魔尊你就这点出息?》全本免费阅读 逢雪只会一些粗浅的术法,道行比不过山下三流术士。 她赖以为生的剑术,遇上妖鬼精魅,用起来也十分艰难。 山上的那些弟子说得对,她只会一些凡俗的剑术。凡俗剑术,再好也是有极限的,无法分海劈山,不能上天入地。 前世她和鬼魅精怪相斗,几乎每一次都是生死搏斗。吃人的妖怪恶鬼,山路杀人如麻的强盗、兵匪,可都不会同人讲道理,一出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本事不济,苟着本也无恙。 偏偏她这个人……争强好胜,爱多管闲事。就算在人间,也常常打架。 无数次战斗中,她积累了许多经验。术法有术法的便捷,剑术有剑术的长处,她千万次挥剑,战斗成为本能,对方刚出手,她就能依靠它的动作眼神,预判到下一步的动作,同时挥动长剑。 看上去就像她只是随意挥剑,而敌人主动把脖子递到她的剑刃上一般。 硕鼠压根没将她放在眼里,粗壮的尾巴一甩,石板崩裂,碎片乱飞。 逢雪早就躲开,静候一旁,鼠尾落下时,她恰好把扶危剑放下砍。 只在瞬息之间,长剑就砍在了鼠尾上。 仿佛巨鼠把尾巴递到她的剑下。 “哐当”一声巨响。 扶危剑是把刃如秋水的好剑,砍在尾巴上,迸出火星,砍出细细一条红线。 逢雪右手震得发麻,虎口鲜血漫出。她嘶了声,没想到这老鼠妖的皮这么厚,用全力一击,只把它尾巴砍出一条小伤口。 回眸对上双碗口大的血红眼睛。 硕鼠不再掉以轻心,放下了血肉模糊的妇人,森冷地盯着逢雪,露出的啮齿上,还沾着丝丝血肉。 逢雪一击不成,便往后退,撤到安全距离。 硕鼠体型巨大,身形却十分灵活,直接朝逢雪冲了过来。 转瞬之间,他们交手数次。 硕鼠速度快,少女却总比它快上一份。破庙里剑华如雪,她每一次出手都极其精准,剑看似随意地一递,便削去硕鼠一块皮毛。 一次、两次、三次…… 硕鼠身上小伤口越来越多,也变得越发急躁残虐。尾巴一甩,便甩碎几块地砖,爪子一钩,就在墙上留下深深的抓痕。 但凡稍微被它碰上,不是少块肉,就是断根骨头。 忽然,逢雪身子一转,直接转到了神台后面,绕着台子转圈。她无意瞥了眼神台,上面空空如也。 上面供奉的那尊神像呢? 像硕鼠一样的妖怪,不仅动作快、力气大、皮糙肉厚,体力也极好。 逢雪无法像对付易家兄弟般,左右腾转消耗它的体力。她转了两圈后,忽然掏出张黄符贴在身上,接着往门口跳去。 这一套行云流水,如同许多掏出神行符就跑的三流术士。 “赫赫——” 硕鼠似是在冷笑,却不肯放过她,眼中红光幽黯,紧跟着一跃。 它跳得更快,更高,锋利的爪子如钩蜷起,扑向少女的后背。 耳后腥风骤起,逢雪却突然转身,柔软腰肢往后仰,横剑于胸前。 锋利的剑刃划在硕鼠的肚皮上,噗嗤一声。 硕鼠想扭转身体,然而它巨大的身形跃至空中,难以像逢雪般马上转开身体,只能眼睁睁看着肚皮送到逢雪的剑刃之上。 “嗤——” 宝剑入肉三分,腥血当头淋下,打湿她的衣袍,和贴在手肘的力士符。扶危剑从肚皮划至硕鼠的尾巴,在力气消失前,逢雪双手握住剑柄,剑势一转,顺着自己最先砍出的伤口,狠狠劈下。 “轰隆隆——” 雷声滚滚,惊雷闪烁,整个小庙被电光照得惨白一片。 硕鼠发出“吱”一声惨叫,大半条尾巴被直直切断,掉在地上,鲜血喷涌而出。它伏在地上,眼睛紧盯逢雪。 逢雪执剑,血珠顺着霜白剑刃滴落,她浑身被血打湿,一双眼睛却冷若寒星。 与硕鼠对视。 她冷声呵斥:“孽畜,还敢留在这儿?!” 说着,转了转长剑,闪电映出森冷的寒光。 硕鼠血红的眼睛闪过一丝畏惧,终是不情不愿地退入黑暗之中。 无尽的疲惫与酸痛从身体涌来。 逢雪咬了下唇,依旧守在庙门口,站得很直。 有些狡诈的妖鬼战败后,并不会直接离去,而是在黑暗中悄悄窥伺,若露出疲态,它们便会去而复返,开始更凶狠残忍地报复。 这些鬼魅妖怪,你弱它便强,你强它便弱。 只有一直展露强者之态,才能让它们畏惧退却。 等了许久,冰凉的雨被冷风吹来,浇了她一身,血与雨水让道袍湿漉漉的,吸满了雨水,沉甸甸地压在身上。 逢雪忽然一恍惚—— 这件道袍,她不是早就脱下来放在旁边烤的吗? 又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四野,她看见硕鼠转身离开,跑入山林的背影,心中冷笑。 这畜生果然一直在黑暗里等着,就等她露出疲态。 她虎口发裂,渗出一丝丝血,手臂也酸软得几乎握不住剑。尽管身体脱力,她依旧挺直腰杆,从容坐在火堆前,凝视剑尖滚落的血珠。 凡俗的剑术有上限,但上限是如何,她不要别人说,她想自己来定。 庙中血腥味很浓,地上铺满鲜红的血液,外面雷电交织。 逢雪坐在火堆前,横剑膝盖,垂着眉眼。 明日再来安葬妇人吧…… 她看向血泊中的妇人,却看不清妇人的面孔。 …… “轰隆——” 一声惊雷炸起。 逢雪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睛,面前的火已经快熄了,只剩几块黑炭烧着莹红的光,散发温暖热量。 她环顾四周,哪有什么成精的硕鼠、被咬得血肉模糊的妇人,依旧是荒村老庙,暗暗灯火,豆豆雨声。 而自己的道袍依旧靠在石台上,已经快被火烘干,只有一些雨中赶路留下的泥点,毫无血迹。 她的身体也依旧干净清爽,没有伤口。 难道刚才从妇人进庙开始,就在做梦? 逢雪笑笑,“真是个怪梦。” 她站起身,活动筋骨,目光随意扫了四周,忽然凝在了案台上。 石台面不知何时多了一片鲜红的血渍,伸手一抹,血还未干。 在血迹旁边,有一物,捏起来细看,竟是条细细的老鼠尾巴。 逢雪借着昏暗的光,望了会老鼠尾巴,抬眼再看向面目模糊的神像。她抽出扶危剑,霜白剑刃上,果然有几点血迹。 甚至剑刃还有个小小缺口,是砍鼠尾那会留下。 “你陪我进入梦中?”她对扶危剑喃喃,心中又在想,或许此刻,依旧在梦中呢? 逢雪忽然笑了笑,拱手朝神像一拜,重新坐了下来。 剑尖挑几下炭火,又加上几根木柴,让火焰重新升了起来。 “仙长。”妇人的声音再次传来,只是这次,是从神像口中发出。 她从石台走下,恭敬地朝逢雪行了个礼,“多谢仙长,使我免遭鼠啮。” 逢雪靠在石台,看着人妇人,心中了然。 难怪打架时神像不知所踪,原来在这呢。妇人进来时,她是背靠石台的,也许那时一回头,便会发现,石台上供奉的神像早就不见了。 也难怪妇人面孔总是看不清,模模糊糊,身上的雨水也烤不干。小庙废弃太久,石像的面上蒙了层厚厚的灰,而上方屋顶恰好一个破洞,冰凉的夜雨滴在石像的肩头。 逢雪起身回礼,“敢问尊驾大名?” 妇人笑道:“叫我云婆婆便好啦。” 逢雪在记忆里找不到这个名字。但这也正常,每朝每代都有许多被供奉的神祇,改朝换代后,说不定又换另外一批,能被册封塑像、又被所有人记得,形成长久供奉信仰的,只有少数神明。 说是少数,算来也有几百个。 但既然有神像,以前受过供奉,身上总有些神性,天生高妖一等,像普通的鬼魅妖怪,是不敢冒犯的。像云婆婆这般混得这么惨,逢雪活了两生,还是头一次见。 她拱拱手,问道:“尊驾既是山神,为何会连只鼠妖敢冒犯?” 云婆婆叹了口气,“说来话长……” 云婆婆不是天生神祇,而是和许多后天神一般,由人变成。她生在乱世,从家乡逃难,来到此地时,只剩她一人,所幸战乱平息,足以安身。 她以前是个技艺精湛的绣娘,来到这儿后,便传授孤女们织锦技艺,改善 11. 第 11 章 《魔尊你就这点出息?》全本免费阅读 夜雨未歇,雨水滴答。 破庙,篝火暗红。 少女盘膝而坐,中衣半褪,露出光洁白皙的上半身。 云婆婆佝偻身体,布满皲裂的手捏着枚细细的银针,慢慢靠近逢雪,银针快要刺破雪白肌肤。 火光下,少女的身体白得几乎发亮。 “小仙姑,”云婆婆捏着银针,“我要开胸了,你不要动。” 逢雪点头。 银针刺入逢雪肌肤,然后再挑起,如同给针拆线一般,在她的皮肤上游走。她整个胸口的皮肤似乎变成一张晶莹剔透的白布,被针拆了线后,伸手就能掀开。 逢雪垂眸,看着皮肤被掀开,隐隐露出里面殷红的血肉。 可惜,看不见肉里的东西。 云婆婆凑到她胸腔被打开之处,往里看去,定定看了一会,忽然,她轻“啊”一声,面上露出诧色,往后退了数步。 逢雪问:“怎么了?” 云婆婆手指微微颤抖,惊疑未定地望着逢雪的面孔。 少女眼神澄澈明净,透出一丝疑惑,不解地望过来。她的胸口还耷拉着一块破布般的皮,清晰可见里面血肉。 云婆婆视线越过她,落在她身后的石台。 台上还放有一块冷却的酒酿糕,和一条沾血的鼠尾。 云婆婆似是思忖什么,过了片刻,她重新走上前,默不作声地给逢雪把胸前的皮缝好。 逢雪低头再看,皮肤光滑如旧,没有一点伤痕。 绣工真好。 云婆婆坐在逢雪的对面,伸手一挥,破庙再次变成云蒸霞蔚的山顶。只是此刻,她皱起眉头,头发似乎又添了些花白。 逢雪问:“婆婆,你看到了什么?” 云婆婆低声道:“小仙姑,若不是相信你为人,我差点以为,你就是邪祟了。” 逢雪皱紧眉,她原以为,自己只是被魔气感染,心里还抱着云婆婆能开胸为她祛除魔气的想法。可看云婆婆如此失态,似乎并非如此。 云婆婆脸色发白,看着她,轻轻说:“孩子,你的心里,有一座庙。” “庙?” 云婆婆点了点头。 逢雪微拧着眉,轻声说:“我只听说过五脏庙之说。” 民间常把吃饭戏称作祭五脏庙,五脏藏神说认为心藏神、肺藏魄、肝藏魂、脾藏意、肾藏志。这种“庙”神乎其神,不存在实体。 她在青溟山上修行时,听师长说过,世上似乎有一门修炼五脏庙的功法,淬炼五脏,强身健体,养气延年。 但云婆婆所说的,似乎并不是这种玄乎的庙,而是一座具体的庙宇。 “它并不大,和我的小庙差不多大小,白墙黑瓦,庙门紧闭,檐上没有挂牌匾名字,有一丝魔气从其中漏出。”云婆婆看着少女,神色担忧,“小仙姑,那应该不是你们玄门信奉的三清吧?” 逢雪抚上自己胸口,忽然想起,自己前生在受剑气穿胸,临死之前,似乎看见了什么。 她抿紧了唇,实在想不起来,心中却有了大概猜测—— 两世为人,难道是与这一心庙有关? “婆婆,能否再为我开胸,”逢雪说道:“拿面镜子,我自己看看。” 云婆婆摆手,“我可不敢再看了,小仙姑……”她欲言又止,但还是忍不住开口:“那座庙门虽紧闭,我却仍能感受到里面东西的邪异,真是闻所未闻,你的心中,居然供着一个邪神。” 逢雪摇头,“我没有供过它。” 她活了两世,第一次知道自己心口有这东西,实在讽刺。但这样想,上辈子她遭受的许多追杀,也许不只是因为她变成妖魔。 云婆婆轻轻点头,“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硕鼠比你强横,你却肯为了一句诺言出手,可是孩子,你能一直坚守自己的内心,不被邪念侵蚀吗?” 逢雪想了想,面色平静,眼神坚定,说道:“可以。” 上一辈子她的身上逐渐发生异变,但最终维持住了清醒,没有被魔气控制,变成只知道滥杀嗜血的妖魔。 上一世能做到,这辈子自然也能做到。 云婆婆叹了口气,把银针放在她的掌心,“不要被其他人发现你的秘密。” 她疼惜地说:“孩子,你以后的路,可不好走啦。” …… 醒来时,夜雨已歇,天光乍破,曙色耿耿。 一场雨后,天空透出青蓝的颜色,澄澈如洗。 面前的火早就熄灭,只剩一地黑色的木炭灰烬。 逢雪却并没有感到寒冷。她身上多了块轻柔的锦,灿若云霞,薄如烟云,布料化作红袍,披在她的肩头。 她缓缓伸开手,掌心出现一根细细的银针。 梦里云婆婆说自己道行微末,不敢再替她开胸再看一次,便把银针和穿针引线之法传授给她。 逢雪身上没有带着镜子,就将扶危剑放在石台上,霜白剑刃当作明镜,映出她肃然的面容。她调整到合适的位置,褪下上衣,银针刺向胸口,像云婆婆梦中施展的神通一样,开始穿针引线。 云婆婆手艺精湛,银针在魂魄上施展,不会伤到血肉。逢雪第一次干这个,动作粗糙生涩,没办法直接在魂体上施展,只能先拆开皮肉,再刺入魂魄。 她面不改色地一针针插在胸口,穿入皮肉,滚热的血染红了白皙指尖。这事关她的两生,她不会因为一点疼痛退却。 掀开血红的皮肉,银针终于深入魂体。 直到把薄薄那层皮掀开,借着宝剑映出的寒辉,她往胸口血洞中望去。 血肉又是一重天。 一座小小的庙宇就藏在胸口。 小庙和云婆婆描述得几乎一模一样,庙门紧闭,单看外表,就觉非常邪异。 逢雪凑近细看。 可惜触摸不到小庙……她想把庙门推开,去看看里面供得到底是哪尊神,为何要盘旋在她的心口。 如果可以,她都想把心挖出来再看看了。 剑光映出的景象朦胧模糊,逢雪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有什么。除了自己心口变成了座庙,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嗯……倒也还是可以接受。 12. 第 12 章 《魔尊你就这点出息?》全本免费阅读 青溟山一如既往藏在云雾里。 逢雪住的小木屋前伫立着道清瘦的人影。他轻袍缓带,白衣垂地,伸手抚过门口那株梅树。 清冬已经过去,梅花早就谢了,梅枝遒劲向天生长,不像桃花娇艳,却有自己的风骨。 在树干上有几道划痕。 似乎是练剑时不小心磕碰到的。 她总是在这练剑的。 沈玉京心想。 山中云雾如纱飘拂,他打量这间朴素的小屋,不知不觉,走到了门前。 木门紧闭。 以前沈玉京几乎不会来这里。 因为这里有迟逢雪。 但他却记得,自己来过一次,是前两年,听掌教的令,喊师妹去听课。那时天空下了点新雪,云雾与青山融于一体,远远就看见在白茫茫的天地里,有一树火红。 是她门口的梅。 红得耀目,红得热烈,仿佛不屈的火焰。 少女就在梅树下练剑。她呵气成白,流转的剑光凛冽,薄薄的雪片落在她的发丝、眉眼,又飞快被炽热的体温融化,变成丝丝白雾。 沈玉京驻足,看入了神。他不知让自己看入神的是梅花、是新雪、是凛冽的剑光,还是雪中舞剑时,少女明亮坚定的眼神。 她穿的是山中最朴素的青蓝衣袍,却璀璨如火焰、如腊梅,是鲜艳的、不屈的、生生不息的。 云雾如潮,薄雪飘来飘去,如水墨画的山峦里,囚住了一树鲜红人间花。 不知为何,沈玉京看着一树谢了的梅,忽然想到了那天。他定定在屋前站了会,转身欲走,余光却瞥见抹鲜红。 猛地回头,撞见的却是个红衣少年郎。 少年一双桃花眼弯着,面如冠玉,鲜艳如火的红衣披在他身上不显奇怪,越发衬得他风流俊美。 红衣少年笑弯眼,朝他打招呼,“嘿,瞎子?” 沈玉京的目光落在他肩头两只灰扑扑雀儿上。 是山间不起眼的鸟雀。 沈玉京微微皱了下眉,没来由,想起一直跟在少女身边的两只山雀。 他就算在养病,也听过叶蓬舟的名字。 云梦来的少年,来到山里没几天,就把一切搅得天翻地覆—— 说要与君共饮一觞,然后灌醉了掌教真人心爱的仙鹤;嫌弃山上伙食清淡,就去掏黑瞎子珍藏的蜂蜜,被熊追得乱窜;听课时和长老顶嘴,下课后与弟子打架…… 偏偏他生得俊俏,英英玉立,笑起来神采飞扬,肆意潇洒。做坏事也不惹人恨。 “叶道友。”沈玉京上身微俯,左手抱右手,朝叶蓬舟行了个拱手礼。 玄门同辈之间,多行此礼,以表谦卑。 叶蓬舟也回了个礼,然后笑吟吟地跟在他后面,“终于见到你本尊啦。听说你天纵奇才,功力深厚,要不过两招?” 沈玉京加快了脚步,低念:“无量天尊,山中规矩,不得斗狠比武。” 叶蓬舟双手别在脑后,红袖被风鼓起,悠闲跟在沈玉京身后,懒散道:“这里要讲规矩,那里要讲规矩,真没意思,难怪小仙姑要下山喽。” 沈玉京脚步一顿。 忽然,他双手捏诀,不顾风度,催动灵气,御风离开。山风萦绕在身侧,递来山间清凉潮湿的云雾,也递来身后云梦少年清朗的笑声。 “哈哈哈。”叶蓬舟笑了会,直起身子望了眼雾里青山,轻轻摇头,“没意思,”他的眼睛倏尔一亮,把酒葫芦往空中一抛,“下山喝酒去!” ****** 宁镇是个青山环绕的小城,四周都是秀挺陡峭的高山。 本是交通堵塞贫瘠之地,却以锦绣闻名天下。每年都有商队跋山涉水而来,采购上好的布料与锦绣。 在小镇的中间,有一老店,名【织云坊】。 织云坊掌柜厚道,价格实惠,质量上乘,每日来买布料的人都络绎不绝。 今天,织云坊大门紧闭,门前围了许多人。 “为何闭店了呢?” “我预定了几匹花布给娘子做新衣裳呢!” “掌柜的呢?” “听说掌柜的家里有事。” 议论声中,忽然插进一道清脆的声音,“闹鬼?” “太平盛世,哪有什么鬼?他家三公子将远行做官,可不得摆宴送行庆祝一番。” 布商笑着回头望去,目光落在说话人身上时,忽然凝住,而后眼中迸出极其明亮的光彩,“姑娘请留步!” 少女打扮利落,外披红袍,身后背着两把剑,腰间挂一大一小两个葫芦。 一副活脱脱江湖游侠的打扮。 可她身上那件红袍不知是用什么布料织成,绚丽华贵,行动间有灿烂金色透出,似将无数金线织入其中,可又异常柔软轻薄,像一片纱、一抹云。 好似是裁了天上一块晚霞做成的红衣,衬得少女越发明丽,容色摄人。 “姑娘的衣服,”布商神情激动,“布料是何处得来?是哪位绣娘所织?” 逢雪:“织布的人已经仙去,这件衣是孤品了。” 布商斩钉截铁地说:“我欲以百金酬之!” 周围一片哗然。 逢雪却摇了摇头,问到掌柜家宅方向后,转身离去,阳光之下,她的红衣风中飘拂,泛着粼粼的金光。 布商快步追上去,大声喊:“我愿以千金酬之!” 逢雪纵身一跃,跳到屋顶上,几个纵跃,身影消失在了众人视线里。 只留下布商痴痴望着她离去方向,喃喃:“真天衣也,若是献上去……” 听到他的话,书生打扮的青年摇了摇折扇,忽然森然一笑,狭长如柳叶的眼睛弯起,透出一抹春水般的盈盈碧色。 “哇啊啊——” 还没赶到张家,就听见哭丧的声音。 逢雪暗道不好,加快速度,几个纵跃,跳到张府前。 张家宅子在青山绿水边,白墙青瓦,颇有韵味。 大门半敞,推门而入,院中整齐放着三口棺材。 几个妇人缟素,正掩面哭泣。 正在办丧事,四周都是白的,逢雪一身红衣,非常显目。 她有些诧异,按照信上描述,这本不是什么太凶的事,况且闹的东西是张家的先人。 先人就 13. 第 13 章 《魔尊你就这点出息?》全本免费阅读 老太爷不再像梦中那般可怜。他身披锦衣,荣光焕发,与生前一模一样,胖乎乎的,满脸福相,精神矍铄。 大家看见他走进家门,最先很是畏惧。 但老太爷却面带微笑,说前段时间门口哭泣,只因为思念家人。 众人见老太爷举止如常,和善又客气,便放下心中恐惧,开始同他交谈起来。 老太爷说,自己生前行善,寿终正寝,死后又得小辈孝心供奉,成为家仙,守护家宅安宁,这些年,他不仅保佑张家,还暗暗做了很多好事,庇佑附近人家,积攒许多功德。 天上帝君看他兢兢业业,便准备提携他到仙界,做一散仙。天帝还准许他带几个亲眷随行。 逢雪简直不知该说什么。 成仙哪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就算她师尊凌云真人,被认定半步就能登仙,却在那半步上一直卡着呢。 还能带亲眷登仙,这得多大脸呢? “所以你们就答应了?” 张荇之叹气,“倒也不是。只有二哥性格鲁莽,醉酒失言,答应要去仙界。之后老太爷要我们去参加他的登仙宴,大哥打马虎眼,应付过去。晚上我又做了个梦,梦里老太爷还是瘦骨嶙峋衣不蔽体的样子,他看着我默默流泪,可是这次,流的是血泪。” “梦中惊醒,我去找大哥商议,却发现了他的尸首。” 说到这里,张荇之声音哽咽,有点说不下去了。 逢雪:“看来,昨天晚上你们宴会上见到的,不是真的老太爷,而是冒用他身份的鬼魅。他抢走了香火供奉,又变成你们老太爷的模样来骗你们。” 至于他们真正的老爷子,也怪可怜的,香火被人抢走,预示到了灾祸来提醒子孙,却最终没能让子孙避免灾祸。 张荇之神色黯然,大概也猜得差不多。 他双手合起,跪在地上,五体投地,朝逢雪行了个大礼,哀求道:“仙长,能否救回我的亲人?” 逢雪围着棺材转了几圈,“有点难。他们的魂魄都被拘走了,谁知道拘哪去了?” 张荇之说:“我听说有招魂之法,书上有记载,曾有人经过大江时,不小心被风浪卷入水里,不幸遇难,尸骨沉入江水中。捞尸人打捞数日无果,其母来到后,在江边哀泣时,江水中却飘来了那旅人的尸体。书上还说小儿受惊得失魂之症,家人在他经过的路上叫魂,能将魂魄喊回。” 逢雪瞥他一眼,说道:“要不你也哭一哭?” 张荇之还没开口说话,旁边的妇人掩面,扑到第一具棺材上,哀哀哭起来。 “这是大嫂,”张荇之眼圈泛红,“大哥与嫂子素来鹣鲽情深,两个孩子也还年幼,也不知日后要怎么办。” 两个穿丧服的孩子跟在妇人身边,乖巧地扯着娘亲衣袖。他们不过四五岁的模样,神色迷茫,并不能理解发生何事,娘亲为何如此悲痛。 “阿娘,”女孩单纯地说:“阿娘为何哭泣呢?爹爹只是随爷爷一起去了,过不了多久,爷爷还会来接我们咧!” 妇人低头惊恐地问:“囡囡,你说什么?” 女孩笑道:“老爷爷说他要去天上当神仙啦,正差一对引路童子,在路上为他撒花。等会爷爷还会来接我和弟弟呢!” 妇人身子一晃,喉咙里发出声绝望的哀鸣后,猝然倒地。 张荇之连忙扶起她,让丫鬟把夫人送回房间休息。 忙活完后,他愁苦地看着逢雪,“小仙姑,眼下……该如何办呢?那鬼怪似乎盯上了我大哥的遗孤。” 逢雪安慰道:“这也正常。你家惹上的鬼怪听起来颇有本事,一般来说惹上恶鬼,灭门也不稀奇。” 张荇之身体微微晃了下,面孔苍白。 隔了会,他颤抖着说:“我倒是不惜此命,但我大哥的遗孀遗孤……万望仙长能保住他们的性命。”他想到一事,眼神骤然明亮,“仙长,你说我身上有清气护体,能否将清气送给他们?” 逢雪坐在棺材盖上,怀中抱剑,下巴抵在剑柄上,颇无奈看着他。 “我在这呢。那鬼怪真要上来,反而是好事,正愁找不到它呢。” 张荇之:“是了,有仙长在呢。可是……只恐那恶鬼不会轻易露头,而且两个孩子,不会像我大哥他们一般,悄无声息地出事吧?” 逢雪笑了笑,“真要做什么引路童子去什么鬼地方,我来代小姑娘,不就行了?” 张荇之:“可是他们找的不是阿枝阿蔓吗?” 逢雪拿出两张黄符,“隐藏气息的,让那两个小娃娃带在身上,鬼就找不到他们。” 张荇之松了口气,总算露出几分笑意,“原来如此。只是这两娃娃调皮得很,让他们乖乖拿着符别乱跑,还真有点难。” 但总算是有了保护他们的办法。 张荇之又问:“可是仙长,你要如何代他们呢?” 逢雪下巴抵着剑柄,“给我一缕他们的头发,一件他们贴身衣物,我再用个小术法伪装一番。这样恶鬼循着气味找,只会找到我。只是……恶鬼点了名要两个孩子……” “可是仙长只有一人,”张荇之神情坚决,“那便由我来代替阿枝,和仙长同行!” 逢雪:“你不行。” 张荇之挺直胸膛,“我为何不行?仙长,我虽不懂法术,可我并不怕那些鬼魅,书上说,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我、我一身浩然正气,可不怕恶鬼,不仅不怕,我还要打鬼!为我至亲报仇雪恨,古语云,父之雠,弗与共戴天;兄弟之雠,不反兵;交游之雠,不同国……哎?仙长,你人呢?” …… 逢雪来拿出从山上买的符咒,折成小三角,在小丫鬟的指引下,走进了夫人住厢房。 她顺势和小丫鬟谈了会,得知张荇之说得不假,张家确实是有名的厚道人家,老太爷生前更是出名的仁善。有一年 14. 第 14 章 《魔尊你就这点出息?》全本免费阅读 “小仙姑,我们去喝酒吧!” “砰——” 逢雪面无表情合上木窗,走出房间,对守在门口的几位丫鬟仆从嘱咐几句。 张家并非大户人家,家中仆从不多,丫鬟、厨娘、杂役拢共十人。 知道恶鬼闹事后,张荇之便拿出银钱,让这些人回家,不必再留在这儿。恶鬼杀人不眨眼,普通人何必留在这儿白送性命。 但张家待仆从素来宽厚,大部分人感念其恩情,选择留了下来。 厨娘赵大婶一手拿锅,一手握着锅盖,孙奶娘把扫帚横在胸前,两人一左一右,凛然如门神。 “小仙姑,我们一定把小少爷小小姐照看好!”她们肃然说:“你就放心吧。” 逢雪又各自给她们一张防身的符咒,走出房间。 叶蓬舟朝她招手,再次盛情邀约:“小仙姑,喝酒去吗?” 逢雪:“正事还没做完,喝什么酒?” 叶蓬舟听她训斥,缩了缩脖子,说道:“那就先办正事嘛,小仙姑,正事是什么?” 逢雪:“死人了。” 叶蓬舟:“嚯,死人了?死人在哪?” 逢雪:“……你坐着呢。” 叶蓬舟低头看了眼坐着的棺材,跳了下来,笑着朝棺材拱手,说了句:“有怪莫怪。” 张荇之从树后钻了出来,说:“小仙姑,这是口空棺,是我为自己准备的。没关系,小仙长想坐就坐吧。” 叶蓬舟马上跳到上面,盘腿坐起,朝逢雪耸肩,“你瞧,是他让我坐的。” 逢雪没再搭理他,转身和张荇之嘱咐两句,让他去购买一些办法事的东西。 “那恶鬼差一对引路童子,我来当童女,缺了个童男子,只能用纸人代替,你去纸扎店,让老师傅扎个童男来。买那种现扎的。” 只是真正的纸人,需要师傅用好几个时辰全神贯注才能做出。纸人倾注了手艺人的心血,故而有灵。 “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来得及!” 逢雪转身。 红衣少年坐在棺材上,潇洒笑道:“还要扎什么纸人?既然小仙姑当了童女,我来当童男子不就行了?” 逢雪面无表情地说:“你以为是什么好事?你替了那孩子,恶鬼便会来找你。我是奉师门之令才来帮忙,你又为什么要冒险?” 虽说日后叶蓬舟会有一番奇遇,变成人人畏惧的大魔,但按她现在来看,对方也只不过是个和她一般大的少年。 叶蓬舟想了想,手指拍着棺椁,“那我……那我便是奉酒友之命了!小仙姑,我们去把那恶鬼抓来下酒吃!” 逢雪嘴角不自觉往上扬了扬,但马上又沉了脸色,继续安排要准备的事宜。 …… “我在夫人房间旁布好阵法。” 逢雪掂量自己轻了许多的袋子,心疼地对张家几人说:“你们待在里面,恶鬼应注意不到你们。无论如何,别轻易走出来。” 张荇之往前迈了一步。 逢雪看向他。 青年咳嗽了声,“小仙姑,让我在外面帮你们照看照看吧。你不是说我有清气护体吗?或许我能帮上什么忙。” 逢雪:“你不会术法,不出来就是在帮忙了,还是待在里面吧。” 张荇之唉了口气:“小仙姑,我只是……”他的眼圈微微泛红,面上添抹悲伤之色,“我只是想看一看,夺去我至亲的恶鬼到底是什么模样。若是有可能,我想亲自为他们报仇!血海深仇,就算是死,我也不怕,只怕死得不明不白,只怕在阎君面前告状,都不知状告何人。” 叶蓬舟一把拍在他的肩上,“好胆气!这才是壮士,来,我敬你一杯!” 逢雪冷哼了声,“反正,到时候要拖后腿的话,我可不会救你。” 张荇之被劝几杯酒下肚,越发热血上涌,在叶蓬舟几句话的煽动下,甚至跑到厨房拿了把菜刀,囔着要和恶鬼拼命。 叶蓬舟:“好兄弟,我支持你!” 逢雪扶住了额头,心想,不愧是日后的大魔头,在煽动人心方面,确实有一套的。 入夜。 夜色格外沉重,覆盖在宁镇上空。小镇静谧无声,连狗吠虫鸣都不闻,张家门口挂着的两个惨白灯笼,在风中微微晃动。 小路边石头庭灯晕开一角朦胧的光。 赵厨娘和孙奶娘守在门口,四处观察动静,互相给对方打气。 两个小孩缩在床角,紧贴着母亲温暖的身体,捏紧掌心的黄符。 “呼、呼……” 冷风刮过庭院,吹得树枝摇动,映在窗上,如同鬼魅飘摇的影子。 灵棚外丧幡被风吹得高高飘起,四架漆黑棺材,整整齐齐摆在新搭的棚子里。 张荇之坐在四四方方的太师椅上,怀里抱着祖宗灵位,旁边架着一张四方桌子,桌上摆一盏防风油灯。 灯罩笼着团煌煌的光,照在青年的面上。 他在灵棚外,静候恶鬼上门。 逢雪望着青年的背影,心中暗暗叹服。作为一个不会术法的普通人,张荇之表现得确实挺有骨气。 “小仙姑。”棺材里传来少年人清亮声音。 逢雪回头望了眼,棺材盖半开,叶蓬舟从棺材里坐起身,和她笑道:“这里面躺着挺舒服,你要进来睡一会吗?” “不用!” 叶蓬舟跳了出来,说道:“你放心,我决计不趁你睡着,把你偷偷埋起来。” 逢雪:“那我要谢谢你?” 叶蓬舟微笑,“大可不必。” 逢雪转过身,不搭理他,看着自己映在灵棚上的影子,不禁微微皱起眉。 她握紧了手里的剑,忽然拔剑出鞘,在灯下细细擦拭宝剑,心绪不宁地想,这世上唯一能信任依仗的,唯有手中的剑。 叶蓬舟也凑过来,瞥见霜白如皎月的剑刃上映出双冷厉的眼眸。他摸了摸嘴角,不觉笑了出来,“小仙姑,你干嘛总绷着脸,杀气腾腾的模样?青溟山不是讲究清静无为,怎么教出你这么一个杀星?” 逢雪杏眼圆圆,瞪他一眼。 叶蓬舟笑意更盛,跳到身后棺材坐着,抱臂说道:“小仙姑,我在山上瞧见你那未婚夫了。” 逢雪冷声反驳:“他可不是我未婚夫,再者,你这次坐的棺材里面有人了。” 叶蓬舟拍拍棺材,“没事,他不会介意的,兄弟,你要是介意,就起来说两句啊。” 逢雪扭过脸,把剑收回了鞘中,倒没想那么多了。 以前她和叶蓬舟没什么交集。 偶尔瞥见几次,在幽黯的大泽前,水雾弥漫,水面暗黑,一道人影立在水雾里,带着腥味的风吹过来,鼓满了他血红的衣袍。 逢雪远远只能看见他的侧影。 一个阴郁惨白的血衣人,符合世人对魔头所有想象。 哪知他现在这么跳脱飞扬,放浪不羁……没副正经的模 15. 第 15 章 《魔尊你就这点出息?》全本免费阅读 但毕竟是没什么灵智的鬼物,只靠气息来辨人。它的眼睛是画出来的两个瞳仁,漆黑无光,并不能像人一样真正视物。 它退了回去,说:“恭请两位仙童上轿。” 叶蓬舟说:“这要是个纸糊的轿子,我们两个人可坐不得。” 逢雪:“你没看见吗?它们只扛了个棺材,所谓轿子,估计就是那口黑棺。” 叶蓬舟抱住双臂,笑道:“不愧是些阴间的东西。” 他们坦然穿过众鬼魅,要上棺材前,少年回头看她,“小……”他转了转折扇,敲了下脑袋,“姐姐,你先上轿吗?” 逢雪点头,率先跳入棺材中。棺材并不大,毕竟这是给幼童准备的“轿子”。 她侧躺下来,后背靠在棺材壁上。 叶蓬舟也跟着跳进棺材,侧卧其中。 几个抬轿的纸人晃了晃。 那老妇纸人尖声说:“两位仙童缘何如此沉重?” 叶蓬舟笑着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只吃得多了些而已。” 大抵他说话的语气太平常,纸人又几乎没有灵智,便轻松糊弄过去。纸人把棺材盖盖上,叶蓬舟悄悄伸出一根手指,让棺材留了小条缝隙。 狭窄的棺材里,他们离得很近。 纸人将棺材抬起,他们躺在其中,只觉摇摇晃晃。 叶蓬舟压低声音,用只二人听得到的音量说道:“早知道睡张家那个棺材了,那棺材又大又宽敞,躺着真舒服。” 逢雪不知说什么,便沉默着,心中在想蔓山君实力如何,若是他们打不过,她或许能用针线把胸口打开,与心庙里的邪祟交易。 只是当众打开心庙,万一暴露自己身上的异常,说不定处境会比前世更加糟糕。 若使用此法,代价不会小。 这是她最后的保命手段。 她想到以后,不禁有些忧愁。 云婆婆让坚守内心,不要变成妖魔……真的守得住吗? 棺材又小又黑,侧躺肩膀就能碰到冰凉的盖子,眼前漆黑一片,两世的惆怅迷惘如同潮水朝她压了过来。 虽说活了两世,但上辈子,自下山后,为了压制心里的邪念,她清醒的时日太少,大部分时间都浑浑噩噩,只是虚长了年岁。 逢雪轻叹了口气。 “为何要叹气?”少年人轻快的声音响起。 逢雪一惊,回过神,意识到棺材里并非只有她一人。叶蓬舟身上莲香飘了过来,总让她想起过去的云梦。 她到云梦时,大泽上没有了莲花,只是数以万计的水鬼。 她收敛了心神,说:“没有什么,想到一些事。” 叶蓬舟问:“又在想你那未婚夫?” “没有!” 叶蓬舟笑道:“我见过他了,他不行。” 逢雪倒是有些奇怪,人人看见沈玉京,都要赞叹惊才绝艳,叶蓬舟为何觉得不行? 难道他猜到了日后他们的命运,会驶向不同的两个极端? 又或是仙魔天生对立? “为何不行?” 叶蓬舟:“长得倒不错,可惜了,是个瞎子。” 逢雪问:“怎么瞎了?” 叶蓬舟笑道:“小仙姑你这么好,他都瞧不上眼,不是瞎子是什么?” 逢雪扯了下嘴角,又马上绷紧,冷声说:“我好勇斗狠,术法天赋也差,哪里好了?” 叶蓬舟声音含笑,“我看青溟山上上下下,只有你最好,你别怨我瞎说,满山的鸟儿是这样告诉我的。” 逢雪问:“你也能听懂鸟儿的话?” 叶蓬舟:“略通一二。哈哈,多亏了那些鸟儿,带我去偷黑瞎子的蜂蜜酒喝!” 此时乌云被风揉破一角,泠泠的冷光从天空洒落,穿透暗夜,透过棺盖的缝隙,斜斜照进这方小小的天地。 月光照在少女眉眼之间,照得她秀美灵动,肤白胜雪。 叶蓬舟面上懒散笑意逐渐收敛,呆呆望着逢雪。 逢雪的五感素来敏锐,立马察觉到了,柳眉一竖,杏眼瞪圆,“你在看什么?” 叶蓬舟痴痴看她,说:“小仙姑,你生得真好看。” 逢雪白了他一眼,拿起扶危剑,用剑柄狠狠顶在他的肚腹间。 叶蓬舟轻轻痛呼一声。 纸人听见痛呼声,尖声问:“两位仙童,可有什么事?” “哼。”逢雪道:“被狗咬了。” 叶蓬舟不甘示弱,“被猫挠了!” 纸人:“真是奇怪,轿子里怎会来了猫狗?” 猫狗对视一眼,轻哼一声,彼此把脸扭向另外一边。 ****** 棺材摇摇晃晃,时上时下,时而往左斜,时而往右歪。 “应是在上山了。”逢雪心中想。 上山又走了一段路后,棺材重重砸在了地上。纸人们吹拉弹唱声停止,尖声说请到了童男女。 逢雪握紧长剑,本以为会和邪祟打个照面,未曾想他们把棺材丢在地上后,就没有什么动静了。 管弦丝乐穿透厚重棺材,闷闷飘入棺中。 叶蓬舟把手搭在棺盖上,语气微变,“棺盖变沉了,打不开。” 逢雪也试着推了推。棺盖似乎压着一块巨石,无比沉重,两个人合力也无法推开。 纸人尖锐的声音再响起:“接引仙童请上路。” 叶蓬舟问:“上路?上什么路?” 逢雪:“你说呢,当然是黄泉路。” 棺材再次被抬起,摇晃往前行。棺盖无法打开,只能靠那一线之前故意留下的缝隙看见外面。 逢雪心急,支起身体,把叶蓬舟压在身下,脑袋凑到缝隙前,往外看去。 叶蓬舟:“怎么啦?外面是什么?” 一座巨大的丹炉伫立在巨石前。丹炉金光熠熠,华贵精美。 逢雪一时被灿烂的金光晃了眼,轻声说:“金子。” “金子?!”叶蓬舟也想坐起来看。但他刚卧起,就闻见逢雪身上浅淡的香气,脸一热,便又乖乖躺下来了。 逢雪眨了眨眼睛,“好多金子……不是,是丹炉。” 两个身披道袍的人影在丹炉前,使劲煽火。 “快些快些把轿子抬过来。” “得在月中时炼好这一颗丹,缺了仙童金丹便练不成了。” “你们这些痴愚的纸人,还不走得快一点,道爷我还急着去前面吃宴呢。” …… “道爷?” 叶蓬舟小声道:“你们青溟山的?” 16. 第 16 章 《魔尊你就这点出息?》全本免费阅读 “何事?”另一个道人听见动静,急忙转头,只看见个少女立在血泊里,手里提着个覆满黄毛的脑袋,冷笑:“我以为是什么邪道人呢,原来是两只黄皮子。” 两只黄皮子还未修成人形,只是他们穿着道袍,背对他们,看背影人模人样,才让逢雪错认。 冰冷月光照在一方庭院中。 拿蒲扇的道人扭过头,脑袋长满黄毛,长颈尖嘴,凶狠看着她。 什么道人? 一只坐在矮凳上的黄皮子罢了。 被逢雪戳破,它的尾巴从宽大道袍底下钻了出来,晃来晃去。 逢雪把手中头颅抛给它,“听闻你们黄皮子自称黄仙,最是护短,死的是你兄弟吗?” “你兄弟也太臭了吧。” 黄皮子直立而起,有两个逢雪那么高,影子长长。它听到两人几句挑衅,浑身黄毛炸起,一根根犹如长针。 逢雪横剑于胸前,长剑猛地刺向它的双目。 叶蓬舟手里的鬼哭刀甩出,在黄皮子身上割出一道长长伤口,复而回到他的手里,变成大刀模样。他双手握住刀柄,朝那条深黄大尾巴劈了下去。 刀剑齐鸣。 脑袋与尾巴应声而落。 逢雪行动速度,在血红飞溅前,扯去黄皮子身上的道袍,一具大黄鼠狼便躺在了血中。妖气外泄,尸体越来越小,变成普通黄皮子的模样,无头无尾,可怜兮兮躺在血里。 她垂眸看着两头血中的小黄鼠狼,忽然心想,她的前生死状,是否也是这幅模样? 来不及惆怅,一声痛苦低吟从身侧传来。 叶蓬舟捂着鼻子,用手挥风,雪白的面孔毫无血色,虚弱道:“太……臭了吧……小仙姑,你为何没事?” 逢雪看他一眼,说:“我提前封住了自己的嗅觉。” 叶蓬舟拱手,心悦诚服地拜拜她,“小仙姑实在厉害。” 他解下腰间酒葫芦,喝了口酒,烈酒入喉,这才感觉活了下来,“小仙姑,我们把这两只畜生丢进丹炉吧!” 逢雪正好这么想。 他们把两只黄皮子残破的尸体丢进了丹炉。本是赤红的烈焰,在投入妖物的尸体后,多了抹暗绿的颜色。 “这能炼成丹吗?”叶蓬舟好奇道。 逢雪:“就算是炼成了,也不是那枚能让他成仙的丹了。” 不过,左右是个邪祟,所谓的成仙,定然也是邪法。 叶蓬舟笑容更甚,“他既然这么想成仙,我们不如帮他一把,再加点东西进去?” 逢雪与他对视,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桃木百鬼畏惧,不如在炉里添上一枝; 香灰带着愿力与清正之气,是极好的驱鬼之物,不如在炉中来上一把; 朱砂可以布阵驱邪,也正好添入炉中…… 叶蓬舟蹲在地上煽火,边可惜道:“若是带了黑狗血就好了。” 逢雪看着自己的存货越来越少,心中不由抽痛,没好气道:“你放点血不就行了?” 叶蓬舟一怔,随即笑了起来,“小仙姑,你怎么又骂我?” 逢雪不再搭理他,让他照看着火,就打量从黄皮子身上剥下的道袍。他们出剑极快,衣服剥得也及时,上面没沾上太多血。 又多了两件衣服。 别说,黄皮子本领不多,道袍倒做得挺精致,细看之下,袍子还比青溟山的要做工精细很多。 她把道袍往身上一披。 叶蓬舟看了眼天空,“它们说月中丹才成,时间还早,要不我们去吃一吃馒头?” 逢雪:“走吧。” 叶蓬舟:“我们身上沾了黄皮子的味道,可以骗过那些鬼魅。小仙姑,你帮我化化形,变成黄皮子的模样吧。” 逢雪脚步一顿,“化形?” 叶蓬舟点头,“化形之术不是青溟山的绝活吗?” 逢雪:“……我不会。” 叶蓬舟微怔,“怎会?你可是凌云真人的亲传。”他话音刚落,素来刚强的少女抿紧了唇,愤然看了他一眼,别过了脸,冷声冷气地回:“我就是不会!你有本事自己去变。” “啪。”叶蓬舟自觉失言,拍了自己一巴掌,笑道:“自然,谁说凌云真人的亲传便要精通术法呢?我看小仙姑剑术通神,何须去使术法,分明是逍遥人间的剑仙!” 逢雪心中激荡的热血逐渐平息,雪白脸颊漫上羞红。她意识到是自己反应过激,想到两世了,还为这件事置气,不由心中羞愧。 她垂下眉眼,低声说:“是我语气不好。” 叶蓬舟不知从哪里掏出枝笔,“正巧,我也不会变形之法。但妖怪嘛,总要有副妖怪的模样,小仙姑,我来给你画几撇胡子上去。以前我同阿要他们行酒令,谁输了,便要在谁的面上画胡子猪鼻王八蛋,别说,我画得还挺好!” 几笔过后,两人雪白的面上多了几撇胡子。 逢雪看他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说:“我怎么看着像猫呢?” 叶蓬舟看着她,也忍不住笑道:“管他阿猫阿狗,不是人样就行!” 两人褪去身上外袍,换上被黄皮子味浸透的道袍,又记住此处后,走出炼丹院子。 这是个富丽堂皇的大院,花园花开锦簇,绿树如茵,亭台楼阁,错落有致。 他们藏在暗处,见许多小妖怪端着各种蔬果美酒,在林中穿梭。小妖们穿着人的衣服,脸上俱戴着一个遮住面容的纱笠。 逢雪摸了摸脸,明白过来,“它们想修炼成人,学着人走路和穿衣,还故意用纱笠遮住了面容。” 这有可能是宴会主人故意附庸风雅穷讲究。 毕竟就算戴着斗笠,这些小妖怪也看上去妖模妖样奇形怪状,有的裙子下露出两个蹄子,有的举木托的手长满了毛,有的则扭来扭去根没骨头似的。 连形都没有化好、走路都不会的小妖怪,说不定全是被强抓来的。 倒方便了他们。 逢雪利落打晕两个小妖怪,和叶蓬舟一人一个斗笠,从容混进妖精队伍里。 “看来胡子是白画了。”叶蓬舟小声说。 逢雪“嗯”了声,“幸好你就画了几笔。” 叶蓬舟:“但……” “但什么?” 叶蓬舟想起少女画着猫须杏眼圆圆看他的模样,脸上一热,“没、没什么。” 逢雪:“扭扭捏捏。” 两人混入妖怪队伍,这些小妖他们并不在意,只在意那位馒头山君。盛宴摆好,明亮的月色里,几只鸟精在娉婷起舞,身形清灵,彩带飘飞。 一个头戴黑纱斗笠,比院墙高出一个头的妖怪走了出来。 看他露出的蹄子,是只野猪精。 它大声道:“宴席备好,宾客入座。” 逢雪循声回头望去,拧了拧眉毛,心想,好重的妖气。 ****** 马上要举行玄门盛会,青溟山的弟子们俱忙碌起来,除了每日的功课,还要招待宾客、交流道理、每日洒扫…… 圆月悬在夜空。 夜深,弟子们多结束一日忙碌,在疲乏中进入梦乡。 易求一易存二前两天山中斗殴,被戒律堂罚打了几十竹棒,又被罚来扫山阶。 他们一瘸一拐从山脚扫到门前,肩膀上几点白,是鸟儿留下的痕迹。 “哥,我的手脚都麻了。”易存二苦着脸埋怨。 易求一拿着扫帚,慢慢爬上山阶,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 山阶上玉人静立,微风几许,吹得她鬓发拂动。 她眉目秀美,如同一 17. 第 17 章 《魔尊你就这点出息?》全本免费阅读 来赴宴的妖怪,比被山君掳来做活的小妖精们厉害不少。 走在第一位的,是位身披白纱的美人。 美人双目半阖,长发如云,步履轻盈,轻飘过花园小道,进入月亮门中。 叶蓬舟小声说:“小仙姑,打个赌,猜猜这是个什么妖精?” 逢雪看女妖走路轻盈,好似不在走,而是在飞,便道:“虫子吧,蜘蛛。” 叶蓬舟:“我猜是只白骨精。” “为何?” “红粉骷髅嘛。” 轻风拂过,恰好吹起美人的白裙,白纱飘扬,露出底下的八条黑黢黢长满纤毛的节肢。 叶蓬舟笑道:“还是小仙姑你厉害!” 逢雪嘴角扬了扬。 蜘蛛精迈动八条腿,优雅走入月亮门,选了个位置坐下。 又有一白发白须,身材佝偻的老者拄拐行来。 叶蓬舟挑眉,问:“这个你猜是什么?” 逢雪:“树妖?” 叶蓬舟笑:“这个我知道,是人参精,你看,他的手腕上缠着根红线呢。哪家药房的千年参成精跑出来啦?” 之后陆续有妖怪鬼物加入宴席。 逢雪上一世见过不少妖怪,叶蓬舟也见多识广,两人猜妖怪的原型,能猜个七七八八。 尽管周围都是些魑魅魍魉,他们倒也没有多怕。 逢雪嘴角翘了翘,身子稍从一对斑鸠姐妹身后探出,好奇往月亮门里望去。 宾客来得差不多了,那位蔓山君也该现身了吧。 这儿离青溟山并不算太远,居然能集结这么多妖物。 她心中不免有些惊讶。 山中弟子接到求助,便下山斩妖除魔,可是妖魔,好似怎么杀也杀不完。 这世间到底有多少妖魔鬼怪? “宾客入座,”野猪精两个前蹄合在一起,声音洪亮,大喊:“送上美酒佳……佳有……” “呵呵。”老人参精抚须笑道:“是佳肴。你这小猪仔,别学山下那帮人文绉绉的模样,快送上酒肉,干脆一些。” 野猪精便不再磕磕绊绊念词,猪蹄一挥,让月亮门外的小妖怪们送上酒水肉菜。 逢雪他们前后的小妖怪便托着木盘鱼贯走入了月亮门。他们二人也带着纱幕,拿起手里装蔬果的托盘,跟在妖怪队伍后,往那头行去。 野猪精如铁塔威风凛凛立在门口。 逢雪前面的是对性情活波的斑鸠姐妹。她们应是和猪妖关系好,路过时,猪妖特意提醒道:“你们进去时,离黑衣的男人远一些,它爱吃鸟。” 斑鸠姐妹吓得瑟瑟发抖,说:“谢谢猪哥哥。” 猪哥哥? 逢雪嘴角上翘,有些想笑。她是忍住了,但身后却响起一声低笑。 “谁在笑?”野猪妖耳朵一抖,耳披稀疏黑毛如钢针立起。 只剩逢雪和叶蓬舟跟在队伍末,想浑水摸鱼都难。 野猪低头,看着他们两人。 猪妖体型高大,二人只到他的腰侧。 “你们这两个小妖精,”野猪说话时喘出腥臭气,如镰刀的獠牙跟着起落,“怎么生得这么矮小?你们是什么妖?” 那双又黑又大的蹄子朝逢雪伸了过来。 逢雪刚要动作,叶蓬舟却往前走一步,笑嘻嘻地说:“猪哥哥,你闻不出来我们的味道?” 他说话的声音,同死掉的黄皮子很像。 野猪妖又嗅了几下,“是黄十三黄十四吗?你们身上怎么有股人的香气?” 叶蓬舟笑道:“这不是刚丢了两个香喷喷的娃儿进丹炉嘛。” 野猪妖:“是了,山君让你两去炼丹,你们干嘛到这来了?快回去,误了山君好事,就算你们祖奶奶来了,也保不住你俩,山君非得把你们丢进丹炉里不可!” 逢雪心想,这倒不必,小黄皮子早就被丢进丹炉里了。 叶蓬舟显然是信口瞎诌的好手,说道:“月中丹才成呢,我们看着时辰的,等到点了马上回去。猪哥哥,让我们进去看看热闹吧。” 野猪妖思忖片刻,点了点头,铁塔身躯稍转过去,让出道路。 逢雪叶蓬舟坦然走入月亮门。 刚进门,猪妖又喊住了他们,“你们怎么变得这么矮小了?” 逢雪身形一顿。 叶蓬舟从容地说:“这不是变得更像人了嘛。在各位大王面前给山君长个脸。” 妖怪们吃人,但也执着于修炼变成人。 但凡有些道行,就要将自己捯饬个人样。长得更像人的妖,在妖怪界总更受欢迎。 猪妖笑得赫赫作响,“就你两知道偷奸耍滑。” 它忽然道:“快掀开帘子,让我瞧瞧你们变得几分像人样。” 逢雪和叶蓬舟僵住了。 逢雪偏头,看向旁边的少年,她不知道叶蓬舟在怎么想,但此刻,她将手放在袖中,捏紧一张土遁符。 猪妖蹄子朝他们伸过来,要拽他们脸上的纱幕。 叶蓬舟侧身一躲,躲开那只猪蹄,不等猪妖起疑,他转身把袍子一撩,笑道:“你这老猪,和你说好话你磨磨唧唧的,想我给你放个屁吗?” 猪妖应是吃过屁亏,马上捂住鼻子闪到一边,“敢现在放屁,山君得剥了你的皮。” 叶蓬舟哈哈大笑,拉住逢雪的手,走入宴席里,闪到角落静静观察。 逢雪:“你可真能糊弄。” 叶蓬舟剥好盘中瓜子,丢入口中,笑着说:“是这些妖怪太蠢了些,好糊弄。” 两人交谈间,忽见一道薄薄的黑雾从远方楼阁升腾而起。雾气里又有一缕缕幽黯的绿、紫之色,很是诡异。 雾气只一股,但转瞬便散开了。 逢雪心中微凛。每当有大妖大魔出世时,便会发生天地异象,天裂、地动、山崩…… 馒头山君出来,能冒出一缕黑雾,说明它实力强大,也算举手能覆灭一座村庄的厉害妖魔了。 但是看这缕雾气,又像尸气又像鬼气妖气,看不出山君到底是尸是鬼还是妖。 叶蓬舟继续磕瓜子,“邪门的玩意,小仙姑,要吃瓜子吗?” 逢雪摇头,“你吃得下妖怪的东西?” 叶蓬舟:“这有什么吃不下的。” 逢雪低声说:“你没听过一个故事吗?” “什么故事?” 逢雪压低了声音,徐徐讲述:“以前在北境,有一对姐弟,同外婆一起住在偏僻的山上。某日,外婆下山走亲戚,嘱咐姐弟关好门窗,莫让歹人进来。” “到晚上,敲门声响起。阿姐到门口问,是谁在敲门?” “门外声音回道:是你外婆咧。” “阿姐却道不对:外婆,你的声音为何变哑了?” “门外回:是吃沧州的面饼刮着嗓子了。” “阿姐打开门,看见果然是外婆。当天晚上,他们睡在了一起。晚上阿姐迷迷糊糊,听见有嘎吱嘎吱的声音,便问:‘外婆外婆,你吃的是什么咧?’” “外婆回:是沧州的面饼子。” “阿姐问:吃面饼子为何会这么响?” “外婆:沧州的面饼吃起来像石头一样咧。” “阿姐央求:外婆,给我一点吃吧。” “窸窸窣窣声音响起后,外婆递给了阿姐一小片面饼子。阿姐用手一摸,果然硬硬邦邦,只是为何这么湿呢?此时月光移动,穿透木窗缝隙,照在阿姐的手上。她这才看清,手里的不是什么面饼,是弟弟带血的手指头,回头望去,床上的哪是什么外婆,是只穿着外婆衣衫的老狼。” 逢雪说完,望向叶蓬舟。 少年果然没有再吃了,把手里的瓜子放进木盘里。过了片刻,他咂摸出来不对劲,“你这个故事……结局是什么?” 逢雪唇角扬了扬,说:“阿姐把 18. 第 18 章 逢雪绷紧了身体。 硕鼠鼻翼翕张,尖尖鼠鼻仔细分辨空气里的味道。 宴席上妖怪多,妖怪又不爱干净,一年难得洗一次澡。每一个妖物身上都有腥臭骚味,种种气味掺杂在一起,极难辨认。 硕鼠嗅了几下,摸了摸面上胡须,笑道:“应是我闻错了吧。” 逢雪松了口气。 幸好换上黄皮子的衣袍,不然,多半会被硕鼠闻出来。 忽而一阵轻风吹过。 夜风微凉,摇落杏花,几片雪白的杏花落在逢雪的肩上。 本是极寻常舒适的晚风,可本放弃嗅味的硕鼠却忽然扭过了脸。它放下装百年醉的大酒瓮,身体伏在地上,不停嗅来嗅去。 众妖的注意力也被它吸引。 “有剑客混入我们之中了?” “哈哈哈快抓出来,给我下酒吃,我要一口吞了他!” “一口吞掉多可惜,如此盛宴,此景此景,应当剥掉他的皮,一块肉一块肉片下来,见者有份哟。” …… 硕鼠离逢雪愈来愈近。 妖怪们贪婪的视线也跟着移动。 硕鼠嗅到旁边端盘子的小妖怪这儿。 左闻闻、右嗅嗅。 一时用爪子扯扯小妖的裙子,一时又摸摸它的尾巴。 小妖怪们害怕得不停发抖,害怕得无法直立,伏在地上四肢着地,或是扭动身体缠在树上。 穿着纱裙头戴面纱的小侍女忽而身形一抖,衣袍轻飘飘落下,一只圆滚滚的竹鼠从蓬松的衣物里钻了出来,就要往外跑。 一束白白的丝线如冷电蹿出,瞬间将竹鼠穿透。 小竹鼠爪子还在蜷动,低声哀嚎,被白线拉扯着,在地上拖出长长血痕。 丝线把它拉到蜘蛛妖的面前。 蜘蛛美人头颅依旧双目半阖,眉眼低垂,如同寺庙里慈悲的神祇。蛛丝往里轻扯,还在挣扎的小竹鼠就被抛入蜘蛛张开的嘴巴里,嘎吱嘎吱声里,嚼成了碎末。 有了血腥气,妖怪们更加激动了,拍打桌案,嬉笑吵闹,声如潮涌。 逢雪攥紧土遁符,偏头看向叶蓬舟,准备塞给他一张遁符。 她拍了下少年的肩膀,手指刚碰上,就感到对方身体在不停颤抖。 再可怕的妖魔,此刻,也只是个没经过什么风浪的少年。 她心中有些歉疚,把人家扯入如此险境中,便低声问:“你害怕吗?” 那人面纱微晃,发出一声轻柔的声音,“啾?” 逢雪:…… 她垂眸,看见宽敞袖子下小截鸟翅膀,面无表情抬起头,继续在妖群中寻找叶蓬舟的身影。 入座宴席蛇鼠虫鸟都是禽兽模样,找不到个像人的。而那些戴着面纱的小妖,则藏在暗处,白袍晃动,纱幕覆面,一时难以辨认。 她目光快速扫过四周,而硕鼠已经依次嗅过她身边的小妖,快嗅到她的裙裾。 逢雪犹豫片刻,松开手中遁符,抓住藏在衣袍下的剑柄,默默按紧。 她平静地看着越爬越近的硕鼠,准备在它靠近时,一剑斩断它的脑袋,等找到叶蓬舟后,再做打算。 “是了是了是了。” 硕鼠胡须颤动,眼中血光闪亮,啮齿不由冒了出来,激动地低声说:“是这个味道,没错,就是这个味道……” 忽然,一股浓浓的酒香在夜色里漫开。 酒味极其香浓,有些冲鼻子,许多小妖精闻见冲鼻酒味,登时软倒在地,醉醺醺变出原型。 逢雪抬头望去。 堂中装百年醉的酒瓮,不知何时破了个口子。一个戴着面纱的小妖软手软脚冲向了酒瓮,一副醉鬼模样,高声喊:“酒、好香的酒啊!” 野猪妖铁蹄一挥,把小妖怪拍在地上。 但经此变故,硕鼠用力一吸,只闻见股浓烈的酒香。他摇了摇脑袋,闻着酒气,有几分醉了,晕头转向在原地转圈。 妖怪本性放纵自由,之前畏惧蔓山君,才维持着宴会的礼仪,此刻闻见美酒,又看见鲜血,体内的兽性便激了出来,将剑客抛到脑后,争着去抢地上的美酒。 一个小女孩低头舔了头地上酒水,忽而化作头白色狸花猫,在地上打滚;又有鸟妖尝了口酒,尖啸一声变成原型,飞入云空,刚飞至一半,却被条黑色的大蟒蛇一口吞下…… 眨眼睛,宴席上充斥酒香与血腥,众妖扯掉衣袍,显出自己禽兽本相,一片片带血的羽毛从空中旋转飞下。 “小仙姑。”灰头土脸的少年重新回到逢雪身边,“我回来啦。” 逢雪担忧问:“刚刚没受伤吧。” 制造混乱的小妖一出现,她就认出那是叶蓬舟了,心中不免感激。 她刚刚看清楚了,野猪妖猪蹄挥下,还没碰到少年的胸口,他就已经躺下。躺得非常熟练,如同易碎瓷器,还没碰到,就摔在了地上。 野猪妖被“碰瓷”弄得一愣,还抬起爪子看了看。 逢雪不担心他被野猪拍伤,只怕刚才百妖攒动,他被挤在其中,难免受些皮肉之苦。 叶蓬舟嘻嘻笑道:“没事,我躺得可熟练,那老猪没碰到我。小仙姑,我干得漂亮吧!” 逢雪轻轻“嗯”了声。 叶蓬舟:“你就不能认真夸夸我吗?” 逢雪:“出去了,请你去喝酒。” 叶蓬舟这才笑了起来,“一言为定!” 天上乌云遮住了明月,昏沉夜色里,花园早不复开始时盛宴的模样。桌子翻倒,众妖乱舞,妖魔乱象。 逢雪抬头望去,坐在首座的蔓山君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也对。 自己的宴会弄成这样,不论是人是妖,都会生气。 宴会上乱象没有维持太久。 蔓山君终于出手。 “乌云蔽月,”他笑着说:“我来赠大家一轮明月,为大家助兴。” 他拿出剪刀,随手裁下一片白纸,桌上便升起一轮盈盈玉盘。 玉盘飞入云中,化作明月,月辉盈盈,光鉴毫芒。 众妖忘却喝酒,大声称赞。 蔓山君笑道:“有酒有月,而无佳人作伴,岂不是一憾事?天女下凡,来为我们助兴。” 他又伸手一点,明月飞下一个个彩带飘飞的仙子。 仙子只有巴掌大小,怀抱琵琶长琴,边弹边跳,仙乐飘飘。 蔓山君举起空酒杯,“诸位,良宵美景,不如共饮。” 桌案恢复原样,案上的空酒杯逐渐溢出酒水,而洒落在地上的、酒瓮里的酒缓缓消失。 逢雪垂眸望去,地上掺杂血液的酒液如同一条绮丽的虹带,在明亮月色照耀下,闪烁血光。 倾而虹带往后流出,重新流入酒瓮之中。 众妖不再喧闹,坐在自己座位,举起杯中美酒。 月光盈洁,酒液清凉,妖鬼共饮一觞。 实在是人间怪景。 蔓山君笑呵呵地说:“这百年来,承蒙诸位照顾,今晚我修行有成,马上要被天君召去做官,永登极乐,便设宴款待,感念这百年的邻里之谊。” 黑袍男人不耐烦道:“别学人这么文文绉绉,我们大家来这里,只是想知道一件事。到底怎么做神仙的?” 众妖神情激动,看向坐在首座的老者。 对于他们而言,修炼成人已是千难万难,摇身一变当上神仙,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蔓山君用的邪术,其实很简单,是一个“偷”字。 人间常有偷命换命之说。 世人笃信,命有贵贱。有人生来家财万贯,有人生来本为草芥。命贵之人,就算暂时贫贱,也终会一飞冲天,命贱之人,坐卧金山银山,到头终是一场空。 但“命”是可以被偷走的。 富贵的命,被人用邪法偷了后,便会贫困凄凉,而偷了好命的人,自然是锦衣富贵,一生好运。 所以人们的生辰八字,总不肯轻易说出,就把自己的命,被邪道人偷走了。 蔓山君偷的也是命。但他偷的,是死人的“命”。 张家的老太爷仁善,百年前救济无数灾民,身死后又护佑一方,积攒许多功德。 后来蔓山君来到此地,发现老太爷后,便想到了一法。 他挖开老太爷的棺材,将自己封进棺中,魂魄俯身在老太爷的尸身上,窃取阴德,吸收张家供奉上的香火。 他生前是有些本领的邪修,又持之以恒,经营了数十年,到如今取而代之。 功德圆满的是张老太爷,将作神仙的也是老太爷。 但蔓山君偷梁换柱,取代老太爷的位置。 现在只差服下金丹这一步,他便能一跃飞天,功德圆满,去当神仙了。<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2871134|13593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蔓山君举杯畅饮,面上不免得色,“告诉你们便也无妨,只是我这法子,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若你们能效仿,也是你们的机缘。” 黑袍蛇妖吃完斑鸠妹妹,吐着蛇信,笑道:“我常听说,人间有‘偷人’一说,没想到你这老鬼玩得更花,连鬼都偷。” 蜘蛛妖声音尖细,似是在刻意模仿人间少女清脆的嗓音,可发出来的声音却极其古怪刺耳,矫揉造作,“嘻嘻,我们可做不到呢。原来要升仙,先得做人,做人就已经够难了,就别指望升仙啦。” 蔓山君笑着勉励道:“你们好好修行,先修炼成人,再努力为仙。” 蜘蛛妖嘎吱嘎吱嚼着桌上肉食,边道:“当了人以后,我可不愿为仙,还是当人自在一些。” “是啊是啊,这年头死的人越来越多,”妖怪们对人世的变迁更加敏锐一些,“世道快乱了,到我们出山的时候。” 蔓山君问:“诸位有何打算?” 硕鼠道:“我准备买个官当当,尝尝当人上人的滋味。不过得离得远一些,青溟山附近我可不敢待了。” 一个鸦精说道:“我将去北方,听说那儿在打仗,地上堆满尸体。” 它的眼睛红光冒出,语气憧憬,“都是些难得的美味呀。” “还不如去景州,那边遭了大旱,死的人更多。” 鸦精“呸”了声,“都饿得只剩一把骨头了,吃起来有什么味儿?嚼起来硬如金石,小心把牙崩了咧。” 众妖哄然大笑。 妖怪们说起人肉的滋味,不由群情激昂,有妖说老人的肉枯柴,但嚼起来另有一番滋味,适合下酒;汉子的肉紧实,妇人的肉软嫩,婴孩的肉自不必说,是世上难得的美味…… “都怪青溟山!”忽有一妖咬牙切齿地说:“若不是这群小道人,我何必吃个人都躲躲藏藏,只敢找些深山老林的人吃?” 其他妖物纷纷附和。 一个健壮的狼妖大声道:“好不讲理的道人!我才吃了几个人,他们就要剥我的皮,那砍头的刽子手,砍过的脑袋成百上千,他们为何不去杀?坐在衙门里那些老爷,偷偷贪了给灾民的粮食,饿死的人成千上万,他们为何不去杀?只是欺我一个妖怪,生得柔弱罢了!” “没错没错,就是欺负俺们妖怪柔弱。” “人食我,我食人,本是天道,青溟山凭啥子要逆天而行?他们逆天而行,迟早会遭报应!” 又有一个妖怪埋怨:“是了,他们那么穷酸,衣服上好几个破补丁,不想着去赚钱,反而来抓我们。有一次我看见一位妖兄为活命宁交出万两白银,结果他们把妖兄拿去炼丹了,人间说有钱不赚王八蛋,我看青溟山的人都是群王八蛋。” “大家莫急,”蛇妖笑着说:“天命将至,就算是青溟山,也改不了天命,马上便是我们的天下了,到时候,大家敞开肚皮,吃个痛快!” 众妖更加激动,笑声犹如浪潮,一波接一波,震得地面隆隆,酒液摇动。朦胧洁莹的月色,也蒙上层晦暗诡异的妖气。 忽然有一妖高声道:“山君,好没意思,有酒有月,却无肉可吃!” 它说的肉,自然不是桌上摆的“肉”。 蔓山君笑着说:“有酒岂能无肉?早为大家准备好了。” 他屈指点了点桌面。 几个纸人端着一个大盘子走过来。盘子上红布掀开的那刻,逢雪忍不住别开了脸。 只听那蔓山君笑道:“听闻在南越有一道名菜,叫做烤乳猪,今夜我们不妨来试一试烤乳人。” 妖怪狂笑起来,喧嚣吵闹,分食盘中之人,宛若炼狱。 逢雪走出了宴会。 重新回到炼丹的院子,她掀开面纱,闻见清凉夜风,才压住反胃与不适。 世上的妖魔鬼怪,大多是如此,好吃人、凶狠、嗜血…… 《云游手册》中记录下的种种杀妖灭鬼,剥皮炼丹的方法并非残忍,而是不这样做的弟子,早就被妖物吃掉了。 若有一日,她也会变成这些东西的同类吗? 逢雪想起前生,一时恍惚,直到听见叶蓬舟的声音,才回过神,偏头望去。 月色空濛,少年人面孔苍白如纸,眼睛却十分明亮,“小仙姑,我有个大胆的想法。” 逢雪与他对视片刻,忽然扬眉笑了起来,“好巧,我也有个危险的想法。” 19. 第 19 章 “小仙姑,你说,馒头君真的能当神仙吗?” 逢雪摇头,“当然不能,法分三乘,仙有五等,天仙、神仙、人仙、地仙、鬼仙。像张老太爷这种,生前只是个毫无修为的凡人,但行善积德,死后护佑一方,或许哪个地方缺阴神,会召他过去,让他做个地府小吏、一方土地。” “总之,馒头君……蔓山君口里的得道飞升、超脱物外的天仙,想都不用想,根本不可能。但凡他在青溟山学几年,就知道修行这事走不了歪道,用旁门法术,就算一时瞒天过海,也迟早会遭到天谴。” 叶蓬舟笑呵呵地说:“看来馒头君是输在读书太少了,若是他像小仙姑这样,见多识广、博闻强识……” “打住,”逢雪叫停他的恭维,“别嬉皮笑脸了。你当真下定决心?” 她不知此时叶蓬舟的实力如何,但看上去不比她强多少。 而她与一只硕鼠相斗,都显艰难。 宴席上的大妖都比硕鼠强大凶残,他们与之相斗,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逢雪在山下时,只想保住张家两个孩子的性命,趁机领教下所谓蔓山君的本领,可是,听见那些妖鬼交谈,目睹他们食人凶残相,她的意识到一件事。 今夜以后,众妖各自离开,去其他地方兴风作浪,若是放它们自由离去,不知会死多少无辜百姓。 索性,把它们全杀了。 时间只有一夜,回青溟山求助是来不及了。逢雪咬了下唇,颇为心疼地拿出腰间木牌。 凌云真人所赠的桃木牌来自千年桃木精。 他年轻时外出游历,梦中斩妖,救下一棵老树精。树精为了表达感谢,便取出自己一截木心,送给真人。 木牌佩在身侧,对人有颇多好处,但对于邪异妖鬼而言,却天生克制压抑,是极佳的灭邪之物。 前生逢雪的木牌在一次生死搏斗中丢失,她本想今生好好带在身上,当作怀念。 但…… 逢雪抬手,木牌落向丹炉,木牌将被火焰吞噬时,一只修长雪白的手接住了它。 “仙道贵生,无量度人。”叶蓬舟念着牌上刻字,问道:“小仙姑,这木牌看起来挺不错的,留着吧。” 他眨了眨眼睛,“我有办法!” 逢雪问:“什么办法?” 叶蓬舟从怀里掏出个褐色小陶罐,说道:“我这儿有药。”他拿出一颗丹药,“大泽上的水鬼胡子——哈哈哈当然不是真水鬼胡子,我给它瞎取的名字罢了。” 水鬼胡子名叫阴露草、鬼泣草,长在鬼气浓厚之处,草上露珠盈盈,是极好克制妖鬼的药草。 叶蓬舟又说了几味药,皆对妖鬼有不错的克制作用。 逢雪看向他手里那颗平平无奇的小黑丸,“所以,你有这东西,为什么一早不拿出来用?” 叶蓬舟一怔,哈哈笑了几声,企图蒙混过关。 逢雪“哼”了声,“把牌子还我。” 叶蓬舟莞尔,拿起木牌在她眼前晃了几下,在她伸手去接时,忽然把木牌转到掌心,紧紧握住。 逢雪:“还给我。” 叶蓬舟笑着说:“小仙姑,若是重要之物,可别这样轻易舍去了。下次,我可不轻易还你。” 逢雪接过木牌,一言不发地放在胸口,闷闷说:“谢谢。” 叶蓬舟听后,桃花眼弯了弯。 两个人蹲在丹炉旁,看着在火焰的炙烤下,里面各色药材逐渐融化,不多时,一缕金色的液体在炉中凝结。 金液中又隐隐有血红、深黑、惨绿的颜色。 “还真被他炼成了丹。”叶蓬舟啧啧称奇,“小仙姑,你见过这模样的丹吗?” 逢雪摇头,“没见过。” 她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的细碎声音,连忙把手按在剑柄上,戴上面纱,不动声色地转身往后走,来到一丛灌木前,拔剑便刺。 “仙姑饶命!” 长剑离男人的面孔只有一寸。 张荇之苍白着脸,举起手,从杂草里爬了出来,小声说:“是我。” 逢雪:“你怎么过来了?” 张荇之心虚地看她一眼,又飞快垂下眼睛,说道:“我看纸人把你们抬起来了,便悄悄跟在后面,本想跟着你们的,结果白雾散了后,便找不到你们了。” 逢雪问:“那你怎么寻到此处?” 张荇之讪讪笑,“蔓山君……不就是我家祖坟的那座山嘛。我便想来祖坟看看……” 逢雪又气又叹服,“你胆子是真不小。” 叶蓬舟拉住张荇之的手,笑着说:“壮士,你来得正好!我们刚好缺了人手。” 张荇之:“两位仙君但请吩咐!” 叶蓬舟道:“这里面妖怪凑一起吃酒,正好把他们一网打尽。我们要你去外面,围着这边,放一把山火。” 逢雪:“只是火烧起来,其他地方或许来得及灭火,你们祖坟肯定会被烧毁。”<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2xs|n|shop|12871135|13593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张荇之握了握拳,“无妨!若是一举剿灭妖鬼,太爷爷他们肯定也不会怪罪。到时候,我再为他们择一风水好的埋骨地就是了!” 叶蓬舟解下腰间的葫芦,里面有烈酒,可以助燃。 这座花园亭台,不过是幻象变成,看着广阔,实际不过是一座荒山,几个坟头。 逢雪拿出扶危剑,“你有清气庇身,小妖精伤害不了你。但待会火中兴许会逃出大妖怪,它们吃人不眨眼,你拿着剑防身。” 张荇之摆手拒绝,俯身在灌木丛中摸索,拿出一把菜刀,一把柴刀。 他左手拿菜刀,右手执柴刀,乱七八糟挥舞几下,“小仙姑,你看,我有准备的!” 叶蓬舟拱手,夸赞道:“真是壮士,要是你没被大蟒一口吞了,小仙姑请你去喝酒。” “多谢!”张荇之把酒囊挂在腰上,又收下逢雪递过去的力士符、金甲符、神行符、土遁符,回礼拱手长长一拜,“我去了。” 逢雪一下又损失四张符咒,不免有些心痛。她摸了摸空掉一半的布袋,深呼吸几口气,丢给叶蓬舟两张符。 金甲符,身披金甲,刀枪不入。 土遁符,借土而遁,藏踪匿迹。 都是她花重金买来的上好符咒。 叶蓬舟笑吟吟地道谢,把遁符还给她,“这便不用了。” 逢雪把土遁符收回来,“别人求我,我还不一定给呢。还有,你请张荇之喝酒就请,干嘛报我的名字?” “哼——” 她扭头注视着丹炉里的火焰。 随着金液流出、金丹凝成,火焰缓缓变小,从鲜红绚烂,变得黯淡无光,只剩下小片炭黑的骨。 金丹骨碌碌在炉中旋转。 逢雪低声说:“你没有遁符,等会遇见危险,可没有退路了。” 叶蓬舟笑道:“我这人,只知道往前,不知道后退,小仙姑,你呢?” 逢雪回头看他一眼,“你不怕?还是自信自己不会死?” 叶蓬舟转了转飞刀,俊美面容带着玩世不恭的微笑,“自信……自然是没有的。哈哈哈,怕什么?人总要死的,若能和小仙姑一起,死了也做一对鬼酒友——” 逢雪瞪圆眼睛,没好气白他一眼,“不许胡说,你死了我都不会死。” 叶蓬舟莞尔:“自然自然。小仙姑是修行之人,会长生不老,我呢,还没尝尽世上的美酒,也不肯引颈受戮。我们都不死,那死的,便是它们了。” 20. 第 20 章 一阵沉重脚步声再次响起。 野猪妖匆匆跑来,肚腹上层叠的肥肉如浪翻滚,每一步都震得地面隆隆震动,好似一座黑色铁塔,朝他们笔直撞来。 难道被发现了? 逢雪默不作声地按紧了剑柄。 “黄十三黄十四!”野猪妖猪蹄一蹬,停在丹炉面前,费力弯下肥肉层叠的腰,嘴里嚼着一根细细的手。 那手只剩骨头,被他叼在嘴中,当成牙签般嚼动。 “你们怎么走得这么快?我还以为你两要偷吃几口肉呢。” 叶蓬舟掐着嗓子,用黄皮子的声音,回道:“还要帮山君看着炉火呢。” 野猪妖:“丹快好了吧。” “快了快了。” 野猪妖看着逐渐成型的金丹,赫赫笑道:“快去宴上吧,这儿我来看着就行。山君喊你们去吃肉呢。” “我们在这看着炉火便行。” 野猪妖一把坐了下来,“快去快去,真羡慕你们有太奶奶撑腰,这么多大妖怪,还能分到一块肉,不像我孤孤单单,唉……” 它伸出肥大的舌头,仔细舔着那截细细的人骨,涎水滴答落在了胸前和地上。 逢雪被恶心得皱了下眉,听它埋怨,又好笑地心想,原来妖里也讲人情……妖情世故。黄皮子后面有妖撑腰,便能分到人肉,猪妖山林野猪,没有靠山,就算是蔓山君手下大将,也只能分到一截骨头。 叶蓬舟倒是很懂,笑道:“那便辛苦猪哥哥了,到时候,偷偷给你留两块肉。” 野猪妖涎水滴得更快,黏腻地从獠牙滴落,“还是你有良心,走吧,一会我把丹药送过去。” …… 这边不用看着炉火是好事。 逢雪得以有了时间,围着宴席的院子贴上一圈符,做个粗糙的“封印阵”。 她把镇妖符贴在了隐秘角落,忽然想起了十里长街上,她与同门也布过一个类似的阵法,封印住万千妖魔。 那时布阵的人是沈玉京,又有同门相助、符咒法宝数件,才能一时半会封住了妖魔。 而现在符咒不足、人手不够,她亦不是沈玉京。 若是沈玉京在这儿,事情就好办了。 逢雪抿紧了唇。 心中再不情不愿,她也不得不承认,沈玉京天赋比她强多了,术法也极其精妙。但她最羡慕的,不是沈玉京的术法,而是他一手请神的本领。 凡间以为请神之术多么精妙,其实也没有。术士开坛做法,踏罡步、捏法诀,烧上呈表,将自己的请求上达天听,请来诸位天神助阵。 照本宣科的仪式,便称做科仪。 在她粗浅的认知里,就跟小时候打架,大吼一声:“我身后有人!” 然后喊来一二三四……诸位大人助阵一般。 但不一定做全套仪式、烧了呈表,天就会听到请求的声音。上天钟爱的人,心念一动,便能上达天听,神灵感应,有求皆灵。 她是不为上天钟爱的那种人。 雷部众神最为克制妖邪,天雷之下,妖魔魂飞魄散,若是此刻能如沈玉京一般,请到一道天雷,何必用掉这么多符咒? 逢雪咬了下唇,捏了下只剩一小半的符咒布袋,愤愤把袋子收进袖中。以前她还幻想过,师尊大人飞升以后,成为天上的金仙,她头顶有神了,说不定写的呈表上天就能听见,遇见妖魔,其他神请不来,请个师尊,大概是可以的吧? 后来她堕为妖魔,就没有再这么不切实际地想过了。若真能请一道天雷下凡,第一个劈的大概是她自己吧。 堕为妖魔……她也无颜拜真仙。 “小仙姑,”叶蓬舟走了过来,兴致勃勃说道:“我丢了几枚驱邪丸进酒瓮里,我们去赴宴吧,或许还能分得几樽酒呢!” 宴上正在上演食人宴。被杀害的人烹好放在桌上,被妖魔大口咀嚼。 逢雪不忍看,便摇了摇头,“留在里面未免凶险,等妖怪们喝酒毒发,蔓山君也服下那颗‘金丹’,我们再潜入其中,挑起它们之间猜忌矛盾,最好不要暴露身份,让它们自相残杀。” 叶蓬舟抚掌笑道:“妙啊!杀妖焉用宝剑?” 逢雪拿几块石头垫脚,和叶蓬舟在墙后暗中观察。 驱邪丸融入酒中后,许多小妖怪倒在地上,露出一些禽兽本相。但它们似乎并未察觉不对劲,只以为是酒力强劲,仍在纵情饮酒欢宴。 “烤乳人”只是这场恐怖盛宴的序章,桌上摆满残肢断臂。逢雪一眼扫过,暗暗攥紧了剑,心中涌上一股怒火。 “山君杀了不少人吧?”蜘蛛精问:“如此大张旗鼓,就不怕青溟山找上门来?” 蔓山君抚须笑道:“今夜我便走马上任,青溟山的小道遇见我,也要恭恭敬敬喊一声神君咧。” “那日后相见,有请山君照拂了。”妖怪们欢笑道:“我们也上面有人啦。” 逢雪心中啐道:呸呸呸,我上面都没有人呢。 一群妖怪,不识天高地厚! “真恶心!”叶蓬舟压低声音,看着一只妖怪啃着条粗壮手臂,啃得肉沫飞溅、鲜血直流,骂道:“一帮妖魔鬼怪,实在……实在是该死。” 逢雪“嗯”了声,紧皱眉头。人间的惨象,她也见多了,每次见到,都忍不住心中郁郁,愤恨难平。 “你不喜欢杀人?”她忽而对叶蓬舟生了兴趣。 叶蓬舟下意识说:“自然,谁喜欢杀人?” 说着,却想到了少女坐在血泊里,淡定剥去人面狗皮的可怖场景。他心中一颤,偏头望向旁边少女。 恰好这时,逢雪也在看着他。 两人四目相对,眼神皆带几分探究。 逢雪轻声说:“我也不喜欢杀人。” 叶蓬舟看她片刻,笑了起来,顾盼神飞,乌黑眼睛无比明亮,窄长的双眼皮线条流丽如刀,“但小仙姑说得对,邪魔外道,不能算人,禽兽都不如。你看这位馒头君,明明生前是人,却不干一件人事,比堂上的禽兽更加残忍。” 逢雪颔首,表示赞同。 叶蓬舟凑近她的耳畔,笑道:“你说,对着馒头君一般的邪修禽兽,应当如何?” 逢雪:“该杀。” 叶蓬舟:“小仙姑的剑是极快的,我的刀也不差!”他趴在院墙,歪头看墙头少女,“等会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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蔓山君不理他们,笑道:“只是这道菜,有一难处,要用极快的刀法,剥开肚皮,活取出婴孩。取出时,婴孩气息未绝,还能活上好一会,不知在场诸位,有谁有这样的刀法呢?” 妖怪们嘻嘻作笑,流出的口水快滴到地上。 “山君,”蛇妖不耐烦地拍着桌子,“让我来!” 蔓山君摇头,“你这个巨蟒,放你过来一步,你就会一口把好肉独吞。” 妖怪们笑声更大。 蜘蛛精也主动请缨。 蔓山君依旧拒绝,“蜘娘娘,只怕你的身上的毒,会损伤了肉质。” 妖声鼎沸,众妖急不可耐,拍桌声此起彼伏。 蔓山君摇了摇头,选中一个腰间配大刀的狼妖,“还是你来吧,砍的时候仔细点,别把她砍成两段。” 狼妖应声而起,流着涎水朝女人走去,拔出了长刀。 这时,一道清越的声音骤然响起,“我来。” 众妖回头望去,院墙幽暗处,缓步行来一位戴着纱幕,身披道袍的女子。她手中执剑,剑光如雪,“要什么刀?我的剑更加锋利。” 50-60 第051章 第 51 章 小雨逐渐停了, 一轮明月从乌云里探出头。 被雨水冲刷过的道路干净如洗,落满破碎的月光。 四下静谧无声,只有两个少年, 踩在月辉之中,相互搀扶, 慢慢往前行。 逢雪低声道:“你也真敢要。” 叶蓬舟大腿被黄皮子咬了几个洞, 走路一瘸一拐, 笑得却很开心,“城隍大气!” 逢雪想到揣在怀里的令牌, 心情也跟着雀跃起来。 连山上的真人也不一定能有调动阴兵的本事,这可是再精通术法也无法做到的事情。 城隍果然慷慨大气! 逢雪说:“那你还对城隍无状, 若是个小心眼的神, 别说给你这么多东西, 说不定还要揍你一顿呢。” 叶蓬舟笑笑,“这不是他还没揍嘛!等揍了再说。”他弯了下嘴角,“我们刚替他杀了那么大一妖怪,应当不至于揍吧?再说, 若是城隍要揍我, 有小仙姑替我说情不是?” 逢雪停下脚步,微微侧过脸, 望着他。 少年眨巴眨巴眼睛, “小仙姑?” 逢雪轻声道:“你这个人真奇怪, 看见猫儿都恭恭敬敬,怎么对着庙里神祇,如此无礼呢?” 叶蓬舟与她对视片刻, 忽地一笑,“小仙姑, 你也真奇怪!你对猫婆婆那么尊敬,怎么一出手,就把太守给杀了呢?那可是百姓父母官,一城之主。” 逢雪冷哼一声,“德不配位,也算叫父母官?”她怔了下,“你不信城隍?” “以前是不大信的。”叶蓬舟摸了摸挂在腰间的葫芦,笑道:“现在看,廉州城隍老爷,可真是个大善人啊!” 逢雪也下意识摸了下自己袖中令牌,点头,深表赞同。 “我也觉得哦!” 一道清脆稚嫩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他们垂下眼睛,便见小玄猫蹲在了地上,仰起小脑袋,轻轻喵了声。 逢雪微怔,“小猫?是你在说话吗?” 小玄猫:“是我哦!” 小猫的声音稚嫩,分不清男女,像个小孩子。它不觉有什么不对,跳到逢雪身上,趴在她怀里,舔自己湿润的爪子。 逢雪抱着猫,愣了片刻,才想明白,这应是城隍给猫儿的“奖励”。 灵兽要增长灵智,是件极其困难的事情,需要漫长的时光,和足够的运气。这次,是猫儿们的机缘。 它们变聪明一些了。 她转过身,其他狸奴跟在了她的身后。驱逐走黄皮子,猫儿们也付出一些代价,玄将军漂亮的尾巴被咬掉了一小截,垂在身后,梨花的前腿被咬了一个血洞,白毛染血,毛发一绺一绺,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它们停在了猫婆婆的门口,喉中发出轻轻的呜咽声。 今天晚上,猫儿离开了狸花巷,那婆婆…… 逢雪心中一怔,也看向了那扇半阖的木门 婆婆还在吗? 玄将军小脑袋一拱,虚掩的门便被它拱出一条小缝,它率先走入了黑暗的小院,其他猫儿跟在了后面。 只有小玄猫,趴在逢雪的怀里,继续专心舔自己的爪子。 逢雪收回目光,迈着疲惫的步伐,回到了自己家里。 院中众鬼凑了过来,看见他们一身血染,伤痕累累,连忙关切询问,但他们失血过多,又累又困,懒得回答,摆摆手让鬼自己干自己的事去。 “哎呀,”赵铁牛拦在前面,“两位小仙师这是做什么去了?怎么血里泡了一遭似的,我记得城东有个神医,可灵了,快去看看吧!” 逢雪:“不必,睡睡就好。” 她皮糙肉厚,伤也好得快。至于叶蓬舟,大抵也和她差不多。 “这怎么能呢?!”赵铁牛连忙又迎过去,肿胀惨白的一张脸挤出殷勤笑容,“要不我去买点药?哎,我出不了这间院子,要不小郎君,你去给小仙姑买点药?” 叶蓬舟靠着墙,受伤的那条腿支着,双手抱臂,笑道:“好啊。” 逢雪:“胡闹!你瘸着条腿,还到处跑做什么?” 叶蓬舟便笑得更加肆意,一扬下巴,得意道:“你看,小仙姑舍不得让我跑腿。” 逢雪瞪了他一眼。 赵铁牛如此扭扭捏捏,他们都察觉到不对劲。于是逢雪不顾劝阻,径直推开了木门。 “啪。” 门板倒在了地上。 屋内一片狼藉,唯一完好的,是倒在地上的这块门板。 她看向了赵铁牛,目光平静。 但众鬼瞥见她手里利剑,齐齐打个寒战。赵铁牛作为宅中旧鬼,资历最老,此刻也很有担当地走了出来,硬着头皮说道:“两位仙师,真不怪我们,实在是今夜的雷太、太可怕了!” 说起来狼狈。 对于城中普通百姓,这只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暴雨,要提前将衣物收好、门窗闭上,酣睡时被惊雷吓醒,翻个身就可以继续去和周公相会。 但对于宅中众鬼,今夜可十分难熬。 天雷惊起时,整个小院的鬼都炸锅了,就连一直在上吊,谁也不理的女鬼,也吓得丢掉了手里的白绫,蹲在角落发抖。 其他鬼更不用说,蹿到房梁上的、五体伏地的、钻到橱柜里的、一窝蜂钻床底下的,很快就把这小房子不多的几件家具,全都霍霍了个干净。 三道天雷劈下来,屋子里已经没有几件好的物件。 连碗都被摔成了粉末。 “嘶——”叶蓬舟心疼道:“我熏的那篮鱼干也全没了?” 赵铁牛浑身冒水,快哭出来了。 逢雪摆手,“这也不怪你们,我说,”她蹙了蹙眉,“你们还想滞留在阳世吗?若是想去阴司,我去找无常说一说。” 不过,无常每夜经过这儿,怎么会不知晓呢? 赵铁牛脸色惨白,脚下冒出一小滩水,“仙师,仙师,你看我们给你干活,每日砍柴烧火,干什么都成,别让无常来拘魂成不?” 逢雪心中想,困在宅院之中,只见四方天地,为何不直接去阴司,说不定运气好,还能投个好胎呢? 但她此刻已经没什么力气说话,让鬼魂们自己干自己的事情去,扭头想把门闭上。 嗷。 只有一块门板了。 逢雪靠墙而坐,淋湿的袍子黏在身上,有些发冷。她把云衣脱了下来,珍重叠好,身上只有件浸满血与雨的布衣,夜风一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门窗都被众鬼砸了,屋顶都弄出几个破洞。 现在小破屋没有一处可以遮风挡雨之地,清凉夜风拂来,如冰刃刺骨。此时此刻,要是能有一瓮热酒、一桶热水,和一片柔软温暖的被窝就好了。 冷月清辉,静静洒落。 逢雪垂下眼眸,瞥见自己脚边的影子,慢慢掀起眼皮。 叶蓬舟站在门口望着她。 月光将少年的影子拖得很长,他的身影峻峭如孤峰,一双眼睛却很亮。 对视了一会,逢雪开口,打破沉默,“不回你自己的房间?” 叶蓬舟笑了起来,拖着瘸腿靠近,一屁股坐到逢雪旁边,“小仙姑,你想去喝口热酒,洗个热水澡,再在暖和的被窝里睡一宿吗?” 逢雪搓搓冰冷的脸,搓掉脸上血垢,说:“半夜三更,哪有这样的地方?” 他们这番一身是血的模样,没有哪家客栈敢放他们进来。邻居倒是好心,会迎他们进门,班头家好像灯还是亮的来着? 这想着,叶蓬舟朝她眨眼,邀请道:“小仙姑,随我去桃花源吗?” 逢雪抿了下嘴角,“不去。” 叶蓬舟叹口气,“好嘛,桃花源有美酒佳肴,有热腾腾的汤,还有小鱼干……” “小鱼干!” 逢雪的怀里钻出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此刻,它方才还在睡梦中,听见“鱼干”骤然醒来,眼睛瞪得很圆,重复道:“小鱼干!” 叶蓬舟点头,笑道:“对啊,桃花源有小鱼干,小猫想不想去桃花源?” 小玄猫便说:“小猫想去桃花源。” 叶蓬舟努了下嘴,“和我说可没用,你得和小仙姑说。” 小玄猫便望向了逢雪,“小猫想去桃花源。” 逢雪:…… ****** 雷雨来得快,也消失得很快。深夜的阒静没有持续多久,便被一声惊呼打破。 班头慌张起身,和衙役们一起去太守府邸查看。街坊被吵醒,次第亮起烛火,好奇往外张望。 倒是这间素来闹鬼、鸡犬不宁的小院,却难得平静。 没有龙虎斗,也没有鬼闹腾。 众鬼在院子里飘来飘去,无事可干。 满院月色如水,摇动的竹影似荇。 赵铁牛在月色里,仰头望着月亮。 “铁牛哥,你刚刚咋不停仙师的话,不让她告诉无常呢?” 赵铁牛瞪那死鬼一眼,“你想去阴司你自己去,别拉上我!” “铁牛大哥。”一个病怏怏的死鬼飘到他的面前,“尘世千万苦,若到彼岸,也许能得解脱,你为何愿意在这样一个油锅里煎熬呢?” 赵铁牛叹道:“不成、不成,都说到了阴司,要喝孟婆汤忘情水,我可不能喝那东西。” 他瞥了眼眼前死鬼。 是个苍白文弱的青年,一脸菜色,五官倒是生得端正。 “嗯?”赵铁牛觉得他面生,“你新来的?” 青年点点头,“正是。大哥难不成还会为情所困?” 赵铁牛甩甩手,叹气道:“哎呀,怎么我就不能为情所困啦?” 旁边几个相熟的鬼笑着调侃:“赵铁牛,你死这么久,你媳妇肯定改嫁不要你了,别想着做对鬼鸳鸯,快投胎吧!” 赵铁牛狠狠瞪他们一眼,“胡说八道!我还没娶媳妇呢!我就的惦念我家阿黄……” 众鬼笑得更大声了。 赵铁牛丢了面子,便把怒火洒在刚来的新鬼身上,“你叫什么名字?怎么死的?今年多大?籍贯何处?” 说着,他的鼻子耸动几下,靠近青年,忽地大笑道:“你该不会是被狗儿撒尿臭死的吧?怎么身上这样重的狗尿味?” 众鬼便忘却赵铁牛那一茬,跟着笑了起来。作为滞留在此地,又不愿去投胎的鬼,生活实在没什么乐子,每有新来的鬼,探究他们的死法,大声嘲笑他们,便是难得的趣味了。 那青年的神情却微微一变,眯起了眼。 赵铁牛嘻嘻笑:“兄弟,别介意,咱们都是被笑过来的。你叫啥名字?啥时候死的啊?不会真是摔到狗屎堆里吧?” 青年道:“小生姓行,排行老六,铁牛哥叫我行六郎便是。”他瞥了眼窗洞,里面黑黢黢的,“两位仙师在休息?” 赵铁牛点头,“是呐,伤得那么重,就跟血池里打滚一样,那个小公子,腿都断了,啧啧。” 行六附和道:“真是可惜。要成了个瘸子,以后可怎么办?” 赵铁牛瞪大眼睛,“这两位高人很厉害的!别看他们年轻,本事可不小,那三道天雷说不定都是他们劈下来的,你说他们会不会是天上星君下凡。星君会当瘸子吗?当然不会!” 其他鬼纷纷点头称是。 有个鬼突发奇想:“他们要真是天上星君,那我们算什么?” “我帮高人烧过火,那我就是星君烧火杂役!” “我是星君跑腿。” “咱们也能到天上去看看吗?俺能去月宫看一看恒娥吗?” “呸,你个色鬼!” …… 行六不理会这群嘁嘁喳喳吹牛的鬼,来到窗边,往里面望去。 屋内空荡,一地狼藉。 “两位仙师呢?” 赵铁牛过来一看,震惊道:“哎,不在这儿吗?刚才还在呢。也许他们又去其他地方了吧,高人总是神出鬼没的!” 行六立在窗洞前,片刻,嘴角噙起一丝笑,望向了面前的汉子。 赵铁牛被他看得发憷,“看、看我干啥?” 行六把手搭在了水鬼的肩头,轻声道:“你运气不错。” “啊?” 直到青年转身离开,赵铁牛也没明白怎么回事。 “啊?他不是个鬼啊?怎么能走出去呢?” 他用力眨眼,“可是,他也没有影子啊!” ****** 逢雪对外面发生的事浑然不觉。 桃花纷飞,和风拂面,她泡在温泉中,温暖的水流淌过冰冷的肌肤,拂走身上的疲惫。 叶蓬舟竟把她拉到了一处温泉。 泡在温泉水里,抬头是飘飞的粉红粉白花瓣,灿若云霞。 她闭上眼睛,脑中闪过许多念头——一时在想以后行事隐秘些,免得白花教的人再来寻仇,一时又想,借道阴间后,星夜便能回家,也不知道阿父阿母如今可还好?阿兄如今娶妻了没?弟妹又长高了多少? 还有黄太奶奶的尸身,或许可以拿着给心庙里的那尊邪神,说不定还能学到一招两式。不过,那得找个寂静无人安全之地,再去打开心庙…… 想着想着,不知何时便坠入黑甜梦乡,再醒来时,景色如旧,桃花漫天,美得如梦如幻。 这样绮丽的景象,却是在提醒她,所处的并非桃源,而是身在一副鬼图中。 逢雪跳出温泉,水珠落地无痕,衣物干净而干燥。 走过几颗桃树,便是一片绿草如茵的山坡。翠绿的野草有膝盖高,小猫的身影几乎被野草淹没,只隐约能看见翘起的小黑尾巴。 草地里,还有米粒般的野花,白的、紫的、黄的、蓝的,为草地添上星星点点的点缀。 少年便是躺在这样一片山坡上,双手垫在脑后,口里叼着根狗尾巴草。 逢雪坐到他的旁边,往下望去,屋舍俨然,田地青青,农人低头田间劳作,妇人相约河边洗衣,稚童在路上嬉闹游戏,还有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村口,笑着唠嗑,说些趣事。 一副岁月安好的景象。 只是游戏的稚童,脑袋少了半个,耕作的农人,弯腰时除草时,经常脑袋骨碌一下便从脖子滚了下来,还有河边浣衣的妇人,洗着洗着衣服,自己的手跟水一起飘走了,还要费半天功夫去捞手。 逢雪扶了下额头。 就,挺奇怪的。 草地里有草有花,小玄猫却只玩了一会,便纵身一跃,跳到了叶蓬舟的胸口,仰头看着逢雪。 逢雪摸摸它的脑袋,“小猫,你怎么不玩了?” 小玄猫歪歪头,“没有虫子——”它娇声娇气地说:“小猫想玩虫子。” 逢雪笑了笑,“和我说可没有用。” 她指向躺地上的人,说:“得和他说。” 小玄猫便望向了少年,“小猫想玩虫子。” 叶蓬舟笑了,“小仙姑,你还真是……学得可真快啊。” 小玄猫咬他的袖子,“小猫想玩虫子。” 但是桃花源里没有虫子。莫说虫子,一声鸟叫虫鸣都听不见,没有生命的迹象。 逢雪回头望去,桃花乱落如红雨,绮丽又诡异。 叶蓬舟起身坐起来,说:“走!咱们进村去。” “小猫想玩虫子。” “想吃鱼干吗?进村给你吃鱼干成不?” “好!小猫想吃鱼干,小猫想玩虫子。” 第052章 第 52 章 “是哥哥姐姐来啦!” 在花树下玩九连环的女孩最先发现他们, 高兴跑过来,半面脸上挂起乖巧的微笑。 另外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童也跑了过来。 这是桃花源的“原住民”吧。 逢雪扫了眼小小少年,他也抬起眉眼, 悄悄打量着她。目光相对,小童丢下手中九连环, 扭头往村里跑。 “我看上去很凶神恶煞吗?”她心中想着, 颇有些尴尬, 低头看眼身上衣袍,也没血了吧? 冬棉转身, 双手捧成喇叭状,凑到嘴边, 喊:“秋生——快回来——姐姐他们不是坏人!” 小童溜得更快, 兔子似的, 眨眼蹿到树后,没了踪影。 逢雪摸摸下巴,心想,这样显得他们更像坏人了。 她摸摸冬棉的脑袋, 问:“住在这儿还好吗?” 冬棉用力点头, “这儿可好啦。没有妖怪,还有人陪我玩!”她的眼睛忽然落到逢雪怀里, “哇, 猫子!” 小玄猫继续舔自己的爪子。 冬棉蹦蹦跳跳走在前面带路。 逢雪和叶蓬舟跟在后面。 少年找了根桃木当拐杖, 一瘸一拐走,居然也走得很快。 逢雪瞥眼他健步如飞的模样,心中暗笑, 原来魔尊瘸了腿,也这么能闹腾。她仔细打量四周景致—— 一条小径曲折往前, 两侧是大片平坦而肥沃的农田。路边野草疯长,几株牵牛花开得恣意,架好的藤上爬满丝瓜、黄瓜之类的瓜果,几个金黄的肥南瓜坠在了地上。 丰饶、美丽,却不合常理。 小玄猫:“没有虫子,这里没有虫子,小猫想玩虫子!” 逢雪摸摸它的脑袋,“到外面去玩。” 顺着道路往前,走入村口,每家每户都有人好奇探出头张望。那黄云岭上的老村长率先走出,身后跟着众村民,她弯下腰,想要对着少年一拜。 却被小道人拉住。 “别总这样,”逢雪神情冷凝,“拜我们做什么?” “拜仙姑比拜庙里的神明更有用咧。” 一个青年回道。 逢雪也不知道说什么,把老村长拉起来,板着脸严肃道:“总之……不要拜我。” 叶蓬舟笑吟吟地说:“听见了吧,还不快起来?这儿有什么好吃好喝的没,快端上来!” 小玄猫:“小猫要吃小鱼干!” 村口很快架起几架长桌,桌上摆满从各户拿出来的蔬果菜肴,还有酿好的米酒。 众人笑意盈盈,人声如沸,让逢雪又想起黄云岭上那场夜宴。 不过他们自不必再担心鼠啮之苦。 村民们热情而殷勤,簇拥两位少年,非让他们坐在首席。 叶蓬舟从酒瓮里勺了一葫芦酒,倒到她面前的碗中,“桃花酿的酒,”他拿起葫芦嗅了嗅,笑道:“这至少有十年了吧?” 白头的老者回:“我们在这儿,不知年岁,也不知多少年了。只是你从不带人进来……” 另一位婶子高声道:“这一带啊,就是带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姑娘进来。咱们不得开瓮最好的酒,来欢迎欢迎啊。” 逢雪悄悄踩上叶蓬舟的脚背,狠狠一碾。 叶蓬舟面孔发白,凑到她耳畔,低笑道:“小仙姑,好歹给我留条好腿吧?不然我就只能躺轮椅上啦。” 逢雪哼了声。 她也试着吃了口鬼酒。 喝起来没有黄云岭那般可怕,就是寻常的米酒,味道醇厚,甜滋滋的,还有一丝花香。 又试着夹了一筷子其他蔬果。 俱是清甜爽口,难得美味。 叶蓬舟拿了个竹篮过来,篮子里装的是一些雪白软糯的饼子。 “小仙姑,这不是沧州的面饼子,尽可放心吃!” 东西虽然可口,可是吃完并不会有饱腹感,只是过个嘴瘾。 正如桃花源里的温泉,打不湿衣服一般。 不过是在画中,鬼自然也无需东西填饱肚子。 逢雪夹了几筷子,看见几人手背在身后,匆匆离去,席至中途,离开的人越来越多。她不由好奇问起此事。 老村长赧然道:“他们的手脚容易掉落,怕惊扰到恩人。” 逢雪抿了抿嘴角,片刻,说道:“让我来试试吧。” 于是桃花源中出现了奇异的一幕。 村口排起一条长龙,排队的人形状各异,缺腿少脚、半个脑袋、身体残损。而坐在最前,替他们问诊看病的少女,也不用望闻问切,开药写方,她的动作简单粗暴,拿起根细细绣花针,像个绣娘般,帮他们断处缝合起来。 缝合也不甚精致,但总比一低头脑袋就掉下来要好很多,众鬼欢欣雀跃,无比感激。 连续给数鬼缝合完伤口,逢雪轻呼出一口气。黄云岭上的村民被黄皮子啃得不成人形,缝起来颇费些功夫,倒是桃花源的原住民,死得干净利落,致命伤不是在胸口,便是在脖子,很快便能缝合完。 他们是如何死的呢? 既然魂魄完整,又为何要滞留在鬼图中,不肯入轮回,转世为人呢? 逢雪想到桃花源中百草丰茂,树木丛生之景,再想想外面,心道,也对,在这儿做个逍遥自在的鬼,比外面当人要舒服多了,宁为太平鬼,不做离乱人。 她想着,忽而闻见股馥郁花香,偏头一看。 少年坐在旁边的花树下,地上堆着摊碎花杂草,小猫在他脚边扑被风吹动的叶片。 他看着逢雪,嘴角微微扬起,眼里落满细碎斑驳的光。 逢雪忽然觉得,在这儿一直待着,也挺好的。 有了这么多鬼练手,她用织魂之术愈来愈熟练,针如剑飞,一个个给鬼织完脑袋。 众鬼又想跪下来感谢她。 逢雪把针和小猫往怀里一揣,跳到屋顶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着。金黄的太阳悬在头顶,明亮却不刺眼,阳光洒在身上,也不会让人有丝毫的暖意。 此处终究不是人间。 若是自己做了鬼,在这儿住着,倒也不错。 她漫无目的地想着。 “小仙姑、小仙姑。”底下有人喊她。 逢雪嘴角微翘,往下一看,瘸了条腿的少年在下面蹦蹦跶跶。 “小仙姑,”叶蓬舟仰起脸,弯起桃花眼,说道:“你拉我一把呗。” 春光洒在少年人鲜妍明媚的面孔上。逢雪从屋顶捡起一颗小石子,丢了下去,掷在他的眉心。 他摸了摸额头,笑道:“小仙姑,你好不讲道理。” 逢雪盘腿坐在屋顶,回:“我就是不讲道理,你又能如何?有本事跳上来啊。” 叶蓬舟难得吃瘪,也不恼,笑道:“好啊,你等着。” 他拄着拐,身残志坚地在地上一蹦一跳,试了数次后,居然真让他跳上来了。 逢雪撩起眼皮,歪头看他靠近。 叶蓬舟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 逢雪问:“你不是让我等着吗?” “是啊,”他笑吟吟地拿出一个花环,戴在逢雪的头上,“小仙姑吃我一环!” 叶蓬舟又拿出一个稍小的花环,戴在小玄猫头顶,“小猫也吃我一环。” 小猫摇头晃脑,把花环晃下来,伸出爪子,揪出几朵细碎的小花,玩得不亦乐乎。 逢雪也把花环取下,放在膝头,静静望着桃花纷飞,流水蜿蜒。 世间浮云流散,只有此处永恒。 ****** 桃花源虽好,却非人间,不能久留。 两人泡了个澡,吃了顿饭,便到要离开的时候。离开的方法也简单,她跟在叶蓬舟身后,在桃花林里走,走了没一会,四周忽然暗了下来,路越来越窄,好似走入一个山洞间。 摸黑在洞里前行,百多步后,前方出现一线亮光,便重新来到人世。 刚出桃花源,劲风骤起,逢雪往旁边一滚,拔出长剑,“降……” 剑尖停在半空,霜白剑刃微颤。 攻击她的是一个的厉鬼。 厉鬼面孔浮肿惨白,一滴滴冰凉的水珠从他的脸颊滚落,地下积起小摊浑浊的泥沙水。他嘶吼一声,又扑杀上来。 逢雪往旁边闪去,始终没有出剑。 其实只是普通的恶鬼,一道雷符便能劈个魂飞魄散。 叶蓬舟皱眉,面覆寒霜,低声道:“是赵铁牛。” 逢雪点了点头。 面对失控的恶鬼,若是从前,早就在赵铁牛扑过来时,剑就已经把他捅个对穿,但现在,她叹了口气,从所剩无几的包裹里翻找半晌,找出张定身符,拍在恶鬼的脑门。 “定!” 赵铁牛浑身滴水,定在原地,表情狰狞。 逢雪推门往外看,其他鬼都缩在了角落,瑟瑟发抖,不敢吱声。 “怎么回事?” 看见他们过来,这些鬼才敢冒出头,七嘴八舌地说:“不知道,赵铁牛突然就变恶鬼啦。他还打我们,串儿和程锈想拦住他,结果被他吃掉了!好可怕!” 逢雪扫了眼,发现确实少了几个鬼。 忽然,后背蹿起阵凉风。她闪身躲开,掀起眼帘,叶蓬舟立在她身后,鬼哭已经森然出鞘。 刀风掀起的气浪瞬间把扑来的恶鬼掀翻。 赵铁牛在地上翻滚,一滴滴散发腐臭味道的水从他的身体里渗了出来,他的身影也愈发单薄。 “铁牛哥,”其他鬼凑了过去,把他围在一起,又不敢太靠近,远远喊道:“你清醒一点!” 赵铁牛面孔狰狞,还想爬起来攻击他们,却被叶蓬舟一脚踩在了胸口。他不停抽搐,脸上表情剧烈变幻,一时是兴奋,一时癫狂,一时又抱住少年的腿,哀求道:“求求你们救救我。” 逢雪翻出一张定身符和一张安神符,正要拍到他的脑门。 赵铁牛忽然抽搐几下,双眼瞪大,眼珠几要撑开眼眶,一线细细的血红从他眼角流了下来,大张着嘴巴,狂热喊道:“万里无人收白骨,灭世白花将开来!白花娘娘降世啦!” 逢雪啪地一下把两张符拍在他额头。 逢雪和叶蓬舟对视一眼,表情沉凝,找到屋里其他鬼,询问得知,赵铁牛只和一个书生模样的新鬼交谈过。 那新鬼聊了几句后,便离开了小院。他们也试着往门口走,无一例外,都被弹了回来。 逢雪问:“你们怎么知道他是鬼?” 其他鬼理所当然回:“他在月光下没有影子呀!” “是白花教的邪法,叫离魂。”叶蓬舟神色肃然,“我还以为他跑了就跑了,没想到还敢回来寻仇。” “这事还没完。” 第053章 第 53 章 他们拿赵铁牛毫无办法, 只好去求城隍。 逢雪跑到庙中,带着无常回家,远远看见叶蓬舟靠在门口, 眉眼低着。 “现在怎么了?” 叶蓬舟看了她一眼,转身带她来到房间。 地上赵铁牛不见踪影, 只有朵惨白的白花。 “白花教的妖人?”无常悚然大惊。 逢雪摇头, “不是。是个普通的鬼, 忽然变成恶鬼,还喊白花教的口号。” 但回想和赵铁牛的相处, 她能确定,那只是个有些心眼子的普通人罢了。活着是普通人, 死后是普通鬼, 做的唯一有些过分的事, 便是变成鬼后惊扰租客。 无常摇头,“那便是被白花教迷惑了。”他捡起地上白花,“我带回阴司去看看。” 逢雪朝他拱手,“多谢, 若能将他救回, 引渡他去轮回,感激不尽。” “不用客气。”无常摆摆手, “咱们都过命交情了。再说, 这本就是我分内的事。” 他举步欲走, 屋内其他鬼钻了出来,求他顺路带着他们回阴司。 这些鬼看见赵铁牛如此惨状,都不敢再留在院子里, 生怕白花教的妖人再找上门。 无常瞥了眼他们,倒也没奇怪怎么冒出这么多鬼, 点点头,勾魂索一勾,捆住众鬼的双手,让他们一个接一个,排队跟在他的后面。 逢雪好奇问:“你知道这儿一直有阴魂不散,为何不过来勾魂呢?” 无常笑了笑,“小仙师有所不知。这间宅子,本就属于阴司的地界,他们执念不散,想待在这儿,那就待着吧,反正也走不出去。” 众鬼跟在无常身后,深一脚浅一脚飘过庭院。 逢雪看着他们,忽而唤道:“你们可还有什么遗愿,或是什么遗言想说与亲人,我可以代劳。” 鬼魂们齐齐望向她,眼睛迸出光亮。 “小仙师,小的叫张柱,西门长治街第三户,劳烦你跟俺媳妇说一句,家中瓦片下还有几吊铜钱……” “小的叫赵绢,城中屠夫李大欠下我三两银钱,劳烦仙师告知我的家人,欠条藏在我枕头里。再跟他们说一声,孩儿不孝。” …… 他们生前都是小人物,遗愿也无非是哪里藏了私房钱,怕家人找不见,又或是谁谁欠了自己几贯银钱,或是还挂念妻儿父母,放心不下。 逢雪拿着纸笔,一一将他们的名字愿望记下来。 一直到最后一鬼。 这个鬼穿着长衫,看模样,生前是个贫穷落魄的书生,面容沧桑,头发斑白。 他不好意思地朝逢雪笑笑,“我生前孑然一身,也没什么想要留的遗言。” 逢雪点头,“好。那你去阴司吧。” 老书生面色微变,“哎,小仙师……”他搓搓手,面露赧然之色,“小仙师,某虽孑然,生前困苦,但滞留于此,肯定是有未尽的心事的。说起来不怕你耻笑,我生前欠下了一些银钱。” 他数着手指,一笔账一笔账算起来,欠下酒馆一贯钱,欠下房东两贯钱,欠下街坊数笔,死后还劳烦街坊帮忙丧葬,又欠下一笔费用,居然算出了十两银子。 叶蓬舟瞪大了眼睛,“你不会是想让我们给你还吧?” 老书生拱手一拜,“嘿嘿,劳烦二位帮忙付一付,某在下面感激不尽,来生愿为犬马,报答你们的恩情!” 逢雪想了下自己行囊的银钱,反正她借道阴间,马上便要回家,原先准备的路费便可省下一大笔,正好能给老书生偿还完债务,便点了点头,说道:“行。” 老书生俯身又朝她拜道:“小仙师高义。” 逢雪:“正巧我有笔多余的钱而已。” 老书生笑道:“小仙师这么好心,倒让老朽有些不大好意思了。” 叶蓬舟抱臂倚墙而立,“老先生,我看你挺好意思的。” 老书生讪笑两声,摆了摆手,“说笑说笑。小仙师仗义慷慨,老朽无以为报,这样,”他压低了声音,“老朽确有一件宝贝。” 把两个少年带到旁边偏僻角落。 他才低声说出自己的宝贝,“仙师可曾听说过蠹鱼?” “书虫?” 老书生手抚白须,笑道:“正是。” 蠹鱼是一种喜食纸张的小虫,无翅,经常藏在书页中,啃噬文字,连山上的道经都免不了这小虫的啃噬,每到山中放晴,阳光明朗之时,弟子们时常把道经从藏书阁里挪出来,放在太阳底下,翻开,边晒书边翻找其中的小虫。 老书生却给他们讲了与蠹鱼有关的另一个传说。 说是蠹鱼若在书中吃到“神仙”二字,一连吃三个后,就会变成蠹鱼仙,名作“脉望”。要是遇见脉望,星夜手执,便会有星君下凡,赠一颗仙丹,服下便能成仙。 “老生那本书呐,是三十年前从旧摊上买到的。”老书生伸出两根手指,“你们看,这是什么?” 逢雪:…… 叶蓬舟嘴角翘起,笑着说:“花了两文钱?” “呸!”老书生鄙夷道:“是书卷里藏着一个蠹虫,已经吃了两个‘神仙’字了,只要再吃一个‘神仙’,就能变成脉望。到时候,便能服下金丹,得到飞升啊!” “也亏老生博学多识,”老书生洋洋得意,“若是其他人,未曾读过此桩典故,岂不是错过一个成仙的机缘。” 叶蓬舟便笑:“老先生,你得了机缘,也没成仙啊。” “你这小子!”老书生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缓了会,才看向逢雪,“只可惜老生我寿数不够,罢罢罢,看来注定是成不了仙。小仙师你人好,便替我取走那本古书吧,等蠹虫吃掉第三个神仙,就静等星君下凡赠丹,若是成了神仙,能记得老生,照拂照拂老生的来世,和我那群街坊便好了。” 他瞥眼叶蓬舟,又把逢雪拉到旁边,耳语几句,告诉她藏古籍之处,还提点道:“只有一颗仙丹,小仙师,你得仔细点那少年,小心他夺你机缘啊。” 逢雪摇了摇头,“无事,他不会如此。” “小仙师何以如此信他?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逢雪微微一怔。 何以如此信他? “知人知面不知心,”逢雪轻声道:“老先生又何以将机缘赠我呢?” 老书生叹了口气,“你也开始学那小子伶牙俐齿了。” 叶蓬舟高声说:“老先生,你还在磨蹭什么呢?是想你书里的蠹虫吃了第三个‘神仙’,变成脉望来救你吗?” 老书生瞪了他一眼,“你小子!”他气得扭过脸,“哼,不与你一般计较!老生投胎去也!” 逢雪送他出门,至门口时,低声道:“老先生,很抱歉。” 老书生回头看她,诧异道:“小仙师何出此言?” 逢雪抿了下嘴角,“误你成仙。” 她是不信蠹鱼食三个‘神仙’便能成仙的,然而,若不是白花教前来寻仇,小院里的众鬼本可以一直在这儿待下去,闲聊逗趣,坐观龙虎斗。 老先生愣住,片刻后,抚了抚稀疏白须,笑道:“小仙师,若非遇见的是你,哪怕只是个稍有本事的法师过来,我们这群鬼也早就灰飞烟灭、魂飞魄散了。以前老生以为,生而辛苦,为鬼以后,无需挨饿受冻,总比活着好一些。” 他摇头叹息,“现在老生算明白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们这些人,生时是鱼肉,死了也是鱼肉。生死有何差别?还不如早去阴司,喝下孟婆汤忘情水,至少能忘却一世的烦忧。” 他俯身朝逢雪一拜。 逢雪拱手回礼。 无常招手,“快些快些。” 一队鬼跟在无常后面,缓慢地飘过小巷。逢雪推开门,快步走出去送他们。 经过猫婆婆门口时,她脚步一顿,下意识偏头望去。 若是婆婆日后不在了,那些猫儿该怎么办呢? 似乎是听见她的脚步声,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个毛茸茸的白团子从里面钻出来,坐在门口,朝她喵了一声。 “早上好。” 逢雪勾了下嘴角,朝梨花打招呼,“早上好。” “早上好早上好早上好。”猫儿们从院子里跑出来,嘁嘁喳喳朝她打招呼。 鬼魂们是听不懂兽语的,只听见喵声一片,回头看见猫儿跑了出来,便挥手同猫儿告别。 “溶溶,日后多吃一些!你是最胖的!” “梨花啊,你身上被谁咬一口了啊?快好起来,你最漂亮了。” “日后我们不能给你们提醒喝彩,你们龙虎斗时,也莫要轻敌啊!” …… 猫儿纷纷跑了出来,跟在他们身后,“喵~” “你们看,这些猫儿好像真能听懂我们的话,在送我们离开呢!” “梨花、乌云,你们都去哪儿?”猫婆婆的脑袋从门后探出,看见逢雪,她笑了开来,“原来是小雪啊。” 逢雪愣了片刻,重重点头,笑道:“婆婆!” “小雪,喊上蓬舟,来婆婆家吃包子吗?”婆婆照例热情拉他们来吃饭。 逢雪嘴角上翘,这次却答应了,说去街上买些油饼子豆腐脑回来一起吃。她跑到巷口,追上无常的脚步,“日后还有龙虎斗?” 无常叫苦道:“我那同僚,看见狸奴行军,就知道大事不好,连忙抛下勾魂事务,跑到下面紧急求援了。唉,这个呆子,便是要喊城隍,也先把眼前的魂勾完嘛,省得我们日后还要夜夜来……” ****** 之后一段日子,他们留在小院边养伤,边等白花教上门寻仇。 猫婆婆还送了叶蓬舟一根拐杖,少年撑着拐杖,哒哒哒跑得飞快。 逢雪和他一起去城中,按照鬼魂遗愿的顺序,一一替他们完成心愿。中间有人哭泣,有人感激,也有人叉腰破口大骂死鬼居然还敢藏这么多私房钱。 最后一处是老书生千叮万嘱的古书。 逢雪自称是老人的远方亲戚,替他给街坊们还完欠账。 街坊们接过钱,无比唏嘘,说着老书生也曾是个青年俊杰,后来不知为何,沉湎于修仙之事,日日幻想有人能度他成仙,荒废了学业,败光了家产,耗费了青春,穷困潦倒而死。 “连人都做不明白,还想要一步登天去当神仙,说出去笑掉人的大牙。”邻家大姐就是老先生生前的房东,刀子嘴豆腐心,话虽如此,老头身死后,她出的丧葬费最多。 逢雪把钱算好,多数了一吊铜钱,递给了大姐,多谢她平日照拂。 大姐摆摆手,“也没什么,他死在我那,我还嫌晦气呢,他那人……”她叹口气,“算了,人死万事消,他也没留下什么东西,就几个箱子,你们要拿吗?” 逢雪点头,“多谢。” 老先生死前几乎把所有东西都变卖了,几个大箱子里,除却一两件薄薄衣物外,其他全是书。 叶蓬舟挠头,“完了。” 逢雪看着几箱书,面无表情地说:“忘记问他蠹虫藏在哪一本书里了。” “总之,先推回去再说吧!” 他们从房东那儿借了一个推车,把几箱书放在车上,推了回去。回到小院,一本一本翻看。 这是个大工程,一整个下午,逢雪和叶蓬舟就坐在自家小院的长凳上,在一片墨香,和浮动飞扬的微尘间,寻找让老书生执着半生的仙缘。 叶蓬舟找了几本,便不耐烦了,凑到逢雪身边,看她低头认真翻找的模样,问道:“小仙姑,你真信蠹鱼能变成什么望、旺财,来让我们成仙吗?” “是脉望。” “好吧!”他侧着脸,“真的吗?” 逢雪:“不信。成仙哪有这样容易?” 叶蓬舟嘴角微翘,“那你为何翻找得这样仔细?” 逢雪低声说:“总归是老先生执着了半生之物,也算是替他完成念想。” 叶蓬舟把书一丢,“这要找到什么时候?干脆一把火,全烧给他吧,让他去地底下继续守着蠹虫成仙。” 逢雪仔细想了想这个主意,“这样的话,他更有可能气得从地底下爬起来揍我们。” 叶蓬舟笑嘻嘻,振振有词地说:“反正他打不过我们。” 逢雪歪头问:“你不想成仙?” “成仙?”少年怔了片刻,神采飞扬地说:“成仙有什么好的?能自由自在喝酒吗?” 逢雪道:“有琼浆玉液,胜人间美酒千倍。” 叶蓬舟一腿支着,手托着腮,“光有酒怎么够?能无拘无束,见天地广阔吗?” 逢雪:“朝游北海暮苍梧,天地宽阔,须臾遍至。” 叶蓬舟笑了下,“那成仙确实挺好的,不怪那老头这么执着。那天上有小仙姑吗?” 逢雪板着脸,问:“有我便如何?无我又如何?” 俊美夺目的一张脸逼近,风流桃花眼弯起,少年笑吟吟说道:“没有小仙姑,仙境又有什么意思?有小仙姑,地府也算是桃源啦。” “不过小仙姑这般好,一定是天上下来的……” 逢雪恼怒地把书卷起,敲在他的脑袋上,打断他的吹捧,“闭嘴!你以后再乱说,”她咬了下唇,赧然道:“我就拿剑戳你!” 叶蓬舟翘了下嘴角,“好嘛,我不乱说,你别生气。消消火,我去煮锅绿豆汤如何?” 逢雪抿紧嘴唇,等他拄着拐哒哒跑进厨房,才抬起手,怔怔摸了下自己的面颊。 也许是日光太灼人吧。 她心烦意乱地想。 “咚咚。” 门外响起敲门声。她放下书卷,走过去打开门,是宋家两兄妹。 他们的伤也好了大半,能下地走动,便迫不及待地跑过来拜访。 “迟道友!”宋雨停高声打招呼。 叶蓬舟听见声音,也从厨房走了出来。 宋风停:“哇,小叶道友,你的腿瘸了!能好吗?不会瘸一辈子吧?” 宋雨停使劲拧他手臂,“闭嘴吧,不说话能憋死你!” 叶蓬舟眨眨眼,“放心放心,我拄着拐跑挺快的。” 宋风停松了口气,“那便好。” 叶蓬舟拄着拐哒哒跑过来端上茶水和自己做的一些零嘴,打了声招呼,又继续研究他的消火绿豆汤去了。 逢雪给两位少年倒了杯茶,“请用。” 宋雨停拉起兄长,长身一拜,“多谢道友救命之恩!” 逢雪:“不必客气,请坐吧。” 宋雨停笑了笑,也不再客气,坐了下来,边剥瓜子边同逢雪聊天。她活泼又有趣,说话带着风,宋风停在旁边插嘴,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把那夜惊险之处活灵活现复述出来。 逢雪细细听着,嘴角噙起淡笑,慢慢喝茶,偶尔附和两句。 “迟道友,”宋雨停忽而问,“你修的是剑仙之道吗?” 逢雪撩起眼帘,“剑仙?我只是普通的剑术。” “普通剑术?你也太自谦了!我们都看见了,那夜你拿着剑,杀妖怪跟切瓜砍菜一样。” 宋风停在旁边舞动手刃相和,“就像这样,刷刷刷刷刷。” “若是普通剑术,怎么能轻易砍倒妖怪?黄皮子它们皮糙肉厚的,砍一刀都要卷刃呢。” 逢雪笑了笑,“可我最后用的不是山上真人画的一道雷符吗?” “是,但是……”宋雨停仍不愿相信,“迟道友,我能看看你的剑吗?” 逢雪把扶危递给她。 长剑出鞘,剑华如霜。 宋雨停被寒芒所摄,下意识眯了眯眼睛,拿起剑左看右看。 最终,她不得不承认,这只是一柄普通的剑,并无什么神通。 “怎么会呢?”她嘟囔道。 逢雪自然不会对她说出降妖剑式,便道:“我在除妖前,用了力士符。力士附身,力大无穷,所以能砍伤它们。” 这也不算完全撒谎。以前她确用此法去对抗妖魔。 宋雨停并未用过这种笨办法,只好信了她的说辞,放下了扶危,“迟道友,你想修成剑仙吗?” 逢雪一怔,放下茶盏,看着面前的少女,“宋道友知晓修成剑仙之法?” 宋雨停点头,“略听家兄说过一二。” 宋风停跟着点头,“这个我也知道。” 两人目光齐齐望过来。 他一拍大腿,“想成为剑仙,你先要有把仙剑啊!” 第054章 第 54 章 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宋风停挠头, “不是吗?” “你不是说了句废话嘛!”宋雨停揉了揉眉心,不理会他,继续道:“不过他说得也没错, 我大哥曾跟我说过,要成为剑仙, 需要一把飞剑。迟道友, 你可曾听过炼剑之法?” 逢雪:“略有耳闻。” 宋雨停道:“古书中有写, 把活人投入熔炉中,便能炼成神兵。” 逢雪蹙了下眉。 宋雨停又说:“还有, 战场上饮过血的刀刃,饮血越多, 凶煞之气便越重。迟道友, ”她抬起眼帘看了逢雪一下, 压低了声音,“为何不找个人,为宝剑开刃?” 逢雪沉默了。 宋雨停:“你只需找一个恶人,或是从囚牢里找个死囚, 把他和长剑一起投入熔炉中, 这样,他的魂魄便会被困在剑上, 为你驱使, 剑不就从普通一块铁, 变成了有灵之物吗?” 逢雪垂眸,拔起插在地上的长剑,手腕翻转, 剑光翻飞。冰凉如雪的光芒从她眉眼间一掠而过,显得那双清凌凌的, 也冷极了。 “宋道友,不必试探,有话直说吧。” 宋雨停被她直接戳破,面上微热,尴尬地挠了挠头,“哎,我也不是试探的意思……迟道友是青溟山门人,侠肝义胆,肯定不会害人性命。” 逢雪摇头,“我已经杀了挺多人了,也不在乎多几个。” 宋雨停打了个寒颤,瞪大眼睛,看着她。暗红的夕阳透过树隙洒在了少女身上,她似是披了层朦胧的血光。 好像是从尸山血海中走来。 迟道友当真是青溟山的门人吗? 青溟山有这样的杀星么? “但是恶人魂魄炼剑,我怕脏了自己的剑。再者,背信弃义无恶不作之人,生前不可信,死后如何敢当他当自己的剑?对于剑客而言,在对敌之时,唯一能信任的只有自己的剑。” 她说着,停了片刻。前生是如此,但今生每次遇到妖鬼,身边都会多一个人…… “好吧,迟道友性情爽快,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 宋雨停对上她明镜般的眼眸,怔了片刻,不由自主开口:“我年少时,听闻剑仙的传说,也曾心驰神摇,很是向往,想要丢下家传的术法,去学着当所谓的剑仙,寻找能带我上天入地、逍遥四海的飞剑。” “后来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叹了口气,“迟道友你说得对,生人魂魄炼剑之法不可用,要是随意杀个人,岂不是变成邪魔外道?” 宋风停嘟嘟囔囔:“恶人也不行啊。” “所以大哥要我去杀一个妖怪,用妖魂炼剑。妖怪可比人厉害多了!故事里那把千里转瞬飞至的仙剑,说不定不是剑,是一条蛟龙呢!” 逢雪:“妖怪便可信?” 宋雨停笑笑,“自然也是不能信的,但是咱吕山派,多的是拘妖镇压的法术。管它愿不愿意甘不甘心,直接结成契约便好了。” 逢雪“嗯”了声,心中总觉不大对。妖怪凶残更甚,强行拘押,又能信吗? 吕山派自然有拘妖抓鬼,让协助自己作战的本事,但对逢雪而言,手中剑是永远的战友。 她不希望生死之间,战友调转攻势,反而刺向自己。 “可惜那只黄皮子被阴司弄得魂都散了。”宋雨停感觉有些遗憾,“不然迟道友现在便可有一把飞剑了!” 逢雪笑了笑,“让那只黄皮子给我做剑灵?我可不敢。” 宋雨停:“那也算不上剑灵,应该说是剑奴。让它为你的奴仆,驱使一世。”她双手抓头,把头发抓得乱糟糟的,“不过眼下也没有办法,只能再抓个妖怪了。” “两位道友来灵石城,也是为了抓妖炼魂?” 宋雨停腼腆笑了笑,“自然是存着这个想法的。道行那么深的黄皮子,若是抓成了,别的不说,族人岂不是要对我们刮目相看?” 宋风停重重点头,“没错。正是如此。” “不然我们两个,还真没必要为了娇杏他们几句话,去和一只老妖怪对上。这世道吃人的妖怪还少?被吃的人还少?” 宋雨停抿了下嘴角,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虽同情那些被鼠啮的人,但想要她为此去和大妖怪生死相斗,舍命复仇,她还是做不到。 逢雪问:“既然如此,为何说要将黄太奶奶给我炼魂?” 宋雨停揉两把脸,笑着说:“当然是迟道友侠肝义胆!我们去除妖,多少有自己的私心,但迟道友出剑,却是为了大义苍生!令我叹服!” 宋风停:“因为迟道友是凌天师的弟子。” 逢雪:…… “原来如此。” 宋雨停瞪了宋风停一眼。 青年还没意识到什么,把一捧剥好的瓜子递给她,但在妹妹不善的眼光里,默默收回剥瓜子的爪子,“不吃就不吃嘛,这么凶干嘛。” “唉……”宋雨停平复心情,假装无事,继续笑着邀请道:“迟道友,我们吕山派有一镇妖塔,其中藏有不少妖怪,若你来我们那做客,我大哥一定愿意抽几个妖魂,来助你炼剑!” 逢雪摇头,“不必,世间那么多妖怪,若真想需要妖怪,何必去镇妖塔里取?” 宋雨停却以为她看不起镇妖塔中抓着的那些妖怪,想了片刻,说:“关在镇妖塔里的,倒也有一些本事强横的,但肯定是入不了迟道友眼的。我倒知道一个地界,有一口深潭,名为潜蛟潭。据说潭深千尺,其中藏着条大蛟蛇,不知何日,便能得道化龙。若是迟道友有空来吕山派做客,我便带你去潭边捉蛟炼剑!” 逢雪心中想,老蛟藏在深潭里,若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何必去抽它的魂魄。但见宋雨停一派殷勤之色,便也点头,“以后再说。” 叶蓬舟端出一些吃食,少年们一边吃东西一边闲聊。年纪相仿,意气相投,又有过生死患难之时,聊得又颇为投缘,距离不自觉便拉近。 “道友,青溟山是什么模样?” 逢雪道:“云遮雾绕。” 叶蓬舟:“山很高。” “那云梦呢?”宋风停好奇道:“我还没去过云梦呢,听说那儿山水灵气丰沛,多妖、多鬼、多精魅。” 叶蓬舟笑道:“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水特别多而已。再过两三个月,川泽之间开满荷花,莲子成熟,就有甘甜新鲜的莲子吃。” “我们正想去五湖四海游历呢。两位道友,何不同游?我们先去云梦赏莲花吃莲子,再顺着箦江南下,去潜蛟潭降蛟龙!” “好!” 宋风停在旁边喝彩。 “我要回沧州,时局不定,战乱频生,我想将家人接至安全之所。” “沧州?”宋风停:“那我们随迟道友一起去!” 逢雪注意到对面少女神色微变,便摇头,“不必了,” 宋雨停松了口气的模样,“沧州也太冷了,听说九月就开始飘雪。面饼子梆硬,硬得能把牙给硌断,而且,出来游历时,我大哥还说近来连年战乱,那地界尸气冲天,让我们游历时避着一些。” 逢雪抿紧唇角。 既然多了两个人,他们便拉着宋家兄妹,帮忙一起寻找蠹虫。一听成仙,两个海边来的少年也生了兴趣,蹲在一堆堆古书里,寻找那卷被吃了两个神仙字的古籍。 金乌西坠,皓月当空。 “是不是这本!”宋风停忽地拿起一本发黄小册,“这里有个奇怪的东西。” 几个人凑了过去。书已经放了许久,纸张发黄发脆,上面印着三个字,瀛洲志。 书里记载的多是些海上飘渺的传说,字迹残损不全,而宋风停所指的那一页,有团乌黑的发卷。 “这不是头发吗?”宋雨停撇嘴,“蠹虫不长这样吧。” 宋风停:“它会动的!” 话刚说完,那发卷竟真的舒展曳动,如水中藻荇。 “难道在老先生死后这段日子,蠹虫吃了三个神仙字,变成了脉望?”叶蓬舟拿鬼刀挑起发圈,左看右看,看不出什么稀奇。 脉望上忽然涌出一股清水,顺着刀刃往下淌。 他们连忙拿碗将水接住。 清水很快从碗中溢了出来,只好换成更大的瓮,最后又拿了墙角的空水缸。 不多不少,正好接满了一缸。 清液映着月辉,水波潋滟生辉。 逢雪回想老书生教她的仪式——拿着脉望,在星夜下向天空祈愿,就会有星君下凡而来,授仙丹,再用脉望所生的水服用,顷刻便可成仙。 但是现在他们有四个人,星君下凡,要发四枚仙丹,不知道会不会下来。 她把方法告诉其他几人,拿着手里的茶碗,摇晃着碗,看里面银液微晃。 宋风停忽地低头,舔了口勺起来的银液,“好像没什么味道啊,有点酒味。” 宋雨停:“你怎么什么东西都瞎吃!” 宋风停傻笑两声,“我有些渴嘛。星星上下凡的使者呢?仙丹呢?” 他刚说完,身影忽地消失。 逢雪一怔,拔剑立起,四下张望,空空如也。暗中用“降妖”剑式试探,也找不到宋风停的踪影。 人呢? 宋雨停惶急喊他的名字。 只有夜风拂落叶片,落在了水缸中。 叶蓬舟用小刀轻敲水缸,笑道:“想要找他,不正有个好办法吗?”他勺了一碗清液,递过去,“谁先来?” 宋停雨犹豫片刻,接过茶碗,眼泪汪汪地说:“道友,若我们一直没有回来,劳烦帮我去吕山传个信,就说、就说……” 她酝酿半日遗言,回过神时,庭院空空,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两位道友,等等我啊!” 第055章 第 55 章 海客谈瀛洲, 烟波微茫信难求。 眼前是这样一片飘渺无际的大海,微风拂过,银液般的水面泛起微澜。 逢雪喝了蠹虫的水后, 便凭空落在大海上,幸好下坠时, 她眼尖瞥见一片扁舟, 轻点水面, 跳到小舟上,才免去湿衣之苦。 但宋停风显然没有这样好运。 他浑身湿漉漉地趴在另一条小舟上, 表情惊恐,嘴唇苍白。看见逢雪, 他一下便来了精神, 招手大声道:“迟道友、迟道友, 我在这儿!” 逢雪颔首,“没事吧。” 宋停风拍拍胸口,“方才差点淹死了。” 不多时,叶蓬舟和宋停雨也出现在他们视线中。叶蓬舟瞥了眼海面飘荡的浮舟, 几下纵跃, 跳到逢雪同一舟上。 浮舟容纳一人正好,挤上两人, 不由晃动起来, 几许水液流入舟中。 少年非要挤过来, 恬不知耻地说:“小仙姑,给我让些地方呗。” 逢雪瞪他一眼。 “这儿是哪儿呀!”宋停风惊慌问道,“喝了什么水, 不是有星君送仙丹吗?仙丹呢?神仙呢?怎么就我掉海里了?” 宋停雨气得大骂:“不都怪你这呆瓜,乱吃东西!” “瀛洲志?”逢雪想起那本书的名字, “瀛洲在海上,莫非我们来到了瀛洲?” “那不是神仙所在之地吗?” 可眼下只有一片浩渺无际的海面,和几片悠悠飘荡的浮舟。 瀛洲又在何处呢? 少年抬起头,四处张望,寻求瀛洲的痕迹。这座传说中海上飘渺无定的仙山,曾有帝王派三千使者寻找它的踪迹而无果,勾起无数人美妙的遐想。 宋风停忽然指向前方,那儿隐隐有一片暗影,如同蛰伏在海上的岛屿。 “莫非在那儿?” “我们快过去看看!” 宋家兄妹连忙划动水面,驱动小舟游往“瀛洲”的方向。 而逢雪未动,叶蓬舟也未动。 两人目光相对,片刻,叶蓬舟轻轻勾起嘴角,“小仙姑,你不想去瀛洲吗?” 逢雪目光投向那片连绵的阴影,“去了又怎样?留在仙岛上,当世外仙人?”她摇了摇头,“我还有许多事要去做。” 叶蓬舟定定看着她,“小仙姑若是送家人至安全之所,又想去做什么呢?” 逢雪想了会,“守着他们吧,安安稳稳过一辈子,挺好的。闲云野鹤,富贵闲人。”她掀起眼帘,偏头望向少年,“你呢?” 叶蓬舟笑了起来,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海上的明月格外大而亮,挂满了夜空。 “我也不知道啊。就这样,坐在浮舟之上,江河湖海,自在逍遥,也是一大乐事。小仙姑若来到舟上,与我痛饮,哈哈,”他笑道:“那让我去做神仙,我也不去做了。” “真没有出息。” “出息?三皇五帝归何处,历代公卿在何方?”叶蓬舟拿出一个酒葫芦,递给逢雪,“人生在世,当浮一大白!小仙姑,来喝一杯!” 酒是井泉打的醇酒,滋味醇厚,回味悠久。 浮舟悠悠在海上飘荡,海面落在月光,染成一片烂银色。 忽有一只巨大的怪虫飞至,压倒好几条浮舟,眼看怪虫挥动双翅,飞向他们所在的小船,尖锐的嘴器如长枪,凛然散发寒芒。 逢雪摸向腰侧,摸了个空,怔怔之际,怪虫已至眼前。 叶蓬舟高声喊:“鬼哭!” 转瞬之间,海面汹涌如沸,银色水液往外排开,被刀风劈开一条空隙。 小舟瞬间被海水掀翻,两个人狼狈地在水中沉沉浮浮。 逢雪不擅水性,僵硬地双臂划动水液,她忽而动作一滞,隔着层水幕,月光朦朦胧胧,模糊如隔着层飘渺的薄雾,整片海面都似被月华照亮,璨璨发光。 她的腰被轻轻托起,身子往上浮,离月亮越来越近。哗啦一声,水液四溅,叶蓬舟带她破水而出。 逢雪抬起脸。 银色的水珠顺着少年深黑眉眼往下滴落,坠在如羽长睫上,微微一颤。他垂眸看过来,身后是万顷粼粼的月光。 两人又爬到另一片浮舟之上。 海面重归平静,只有断成两段的巨虫尸体。仔细看,虫子生得倒不奇怪,只是…… “我还以为是鬼哭有劈海之势呢。”叶蓬舟讪讪道。 逢雪扫了眼海面漂浮的蚊子,低声说:“原来此处便是瀛洲。” 巨大的月亮逐渐下落,那口“脉望”水也失去效果。 二人重新立在地上,身在一方小院,眼前是一个空涸的酒瓮,瓮底下躺着几片落叶,还有断成两截的蚊子尸体。 宋停风宋停雨也从海上回来,兴奋地述说他们惊险的经历。 瀛洲虽未至,但他们路上遇见了海水翻滚,看见天上飞过把遮天蔽日的漆黑神兵,又听见远处瀛洲响起神兽怪叫,两点幽绿的光芒闪闪发亮,如同夜空中又多了两轮满月。 总之无比神奇。 逢雪抚着小黑猫,叶蓬舟转动鬼哭刀,相视一笑,并不戳破。 宋家兄妹感慨一番,奈何肚腹空空,聊了几句后,便与他们辞别。 “对了,迟道友。” 临别之际,宋雨停扭过头,说道:“我大哥说过,想要炼成惊世之剑,除非……” 她面露踟蹰之色。 “除非什么?” “除非,流血漂橹,饮血千万,苍生为祭。” 逢雪看出她眼中的关切,“我不会那样。” “是……迟道友如此心肠,自然不会成为那样的魔。”宋停雨拱手一揖,“有缘再见。” “来吕山找我们玩啊!” ****** 脉望成仙只是空谈,但这一夜的经历也颇为有趣。 逢雪心想,若是以后能回山上见到师尊,或许问他脉望之事。听闻师尊也曾在山河之间游历,千山万水,一一踏遍,斩过无数妖魔,经历过无数奇诡之事。 他可曾到过海上,去过瀛洲? 叶蓬舟却对那本破破烂烂的《瀛洲志》很感兴趣。断腿的日子,他比平时消停一点,最开始还能与巷子里的猫儿吵架斗嘴,到街坊家里唠一唠。 然而到后面,一条长街的狸奴都吵不过他,看见他就骂骂咧咧骂脏话跑开。 他便只好窝在小院的长椅上,看天、看树、看逢雪练剑,看那本发黄的《瀛洲志》。 太守之死掀起轰然大波,市民们议论纷纷,但没过几日,尘嚣平息,大家还是平平淡淡过自己的日子,只是多了一桩谈资而已。 娇杏与哥哥憨树也来拿着许多东西,来谢过他们,辞别过去的仇恨痛苦,他们也要开始自己的生活。 逢雪一臂被黄条子抓伤,肩头被咬了口,后背也有几处伤,但她依旧坚持自己山上的习惯,每日晨起开始练剑,或者去街头接几个灵石城居民的委托,在和与妖怪对战中变强。 可惜灵石城原来有个“地头鼠”称王称霸,便没什么其他厉害的妖怪。她为一个所谓“吃人妖魔”的流言跑到城外,奔波几日,结果发现那只是个小兔子精,看见人吓得扭头就跑,和吃人扯不上什么干系,逃跑本领却是一流。 但伤毕竟是好得差不多了。 她背着剑回家,走过青阳坊,想给某个断腿的人带一点羊腿回去。 刚走入店里,就听见一阵咿咿呀呀的歌声。 她差点当场把长剑拔出来。 但仔细看,只是老板请了个歌女,在那唱着曲儿给食客听而已。 “唱得可真不错。”她听人谈论。 “只是不如当年,”另一位商贾模样的男人夹着酒花生,感叹道:“以前我行商时,路过青州城时,有幸听过一位花魁的歌声。那歌声,真是绕梁三日,那长相,真是如花似玉。” “哦?竟有这样的人间尤物?” “我还为她在青州滞留个把月呢。那花魁自视甚高,看不起我们这些商贾,只喜欢那些捏酸诗的书生,资助那些穷书生上京赶考,就盼着有个中举后,能回来娶她,让她做状元夫人呢。” “哈哈哈,莫不是把话本故事当真了?若真当上状元,怎么还会看得上她?” “正是嘛,唉,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样的出身……真是可惜了。” …… 逢雪拎着碎羊肉,推开院门,回到家中,见细碎阳光满地,没骨头般瘫在竹椅的少年放下手中书卷,朝她懒散一笑,“回来了呀。” 逢雪脚步一顿,“嗯”了声。 “回来啦。”小猫跑到她的脚边,仰头看着她,“小仙姑回来啦。” 逢雪把它抱起来,“你学他做什么?不许喊我小仙姑。” 小猫歪歪脑袋,眼睛瞪得很圆。 也许是这儿有小鱼干和鱼汤吃,小猫似乎把这当成是家了。猫婆婆倒不介意,还打趣道,兴许它把他们当成了爹娘。 “喊我……”逢雪抿了抿嘴角,轻叹口气,“罢了,随你吧。” 小猫“喵”了声,跳下去,被一只蝴蝶吸引,去扑草中的蝴蝶。 逢雪把剑放在桌上,坐到椅子上,看向叶蓬舟。 叶蓬舟站起来,笑着说:“累不累?想吃什么不?我刚做好一锅……” 逢雪打断他,“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叶蓬舟一怔。 逢雪:“我准备和城隍说一声,让他带我回沧州了。” 叶蓬舟挑了下眉,笑道:“好呀!沧州的酒和面饼子,我可想尝尝了。” 逢雪微微拧起眉,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过了会,她望向了少年,单刀直入,径直问道:“可是你为何要和我回去呢?” 少年愣了片刻,笑着说:“沧州有世上最好的葡萄酒,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早就听说葡萄美酒之美味了!此生若不就着夜光杯喝上一杯,岂不可惜?” 逢雪问:“真的吗?” “小仙姑不信?” 逢雪默了片刻,没有说话。 叶蓬舟弯下腰,微微歪着头,凑到逢雪的面前。 迎面一双姣好桃花眼弯起,细碎阳光将长睫染成淡金,在春光无限好里,逢雪听见他带笑的声音:“小仙姑既然不信,不妨猜一猜,我为何非要去沧州?” 少年姿容如玉,立在暖融融的淡金阳光中,满怀期待地望着她。 逢雪咬了下唇,别开了脸。 “唉……”他低声叹了口气,“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第056章 第 56 章 淡阳星星点点, 曳动如悄无声息的火焰。 空气变得有些燥热。 逢雪身子稍稍后倾,和他拉开距离,“不是因为沧州的葡萄酒吗?” 错落阳光中, 俊美的少年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星眸含笑, “葡萄酒怎么比得上美人手?” “小仙姑, ”他眨了眨眼, “你说呢?” 逢雪攥紧扶危剑柄,掌心黏腻湿滑, 义正严词地说:“我是个剑客。” “巧了,我偏偏喜欢剑客。” “剑客只喜欢手里的剑。” 叶蓬舟身子倾了过来, 清凉荷风迎面, 他的眼睫如莲叶微颤, 一双眼睛明丽璀璨,又十分柔和动人。 “小仙姑,”他哑着声,微微发颤, “你看我, 配不配得上,做你的剑呢?” 逢雪移开目光, 躲避他的视线, 他的眼神太炽热了, 灼灼如榴火,好似能把人灼伤。 她的面上不由有些发烫。 喜欢这种心情,如何不明白呢?想当年她在山上…… 想到沈玉京, 她的脸色瞬间苍白,如沸的热血也冷了下来。 自从下山以来, 和少年一起斩妖除魔,好似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沈玉京。然而每想起,一股屈辱与寒意不由涌上心头,让她全身发冷。 叶蓬舟看见她苍白的面孔,紧张地眨了眨眼,低声问:“小仙姑……你不愿意吗?” “我也,”他红着脸颤声道:“我若为剑,也未必、未必比不上扶危。扶危能斩妖除魔,我也能,扶危能除皮烤肉,我也能,我还能为仙姑沏茶煮酒,为仙姑扫地做饭。” 他厚着脸皮自夸自擂,“总之,我能做的事,可多着呢!” 逢雪抿紧嘴角,忍不住抬眸看他一眼。 少年一见她望过来,眼睛便弯了起来,只是眼尾微微发红,“小仙姑,你觉得,我这样天下第一的宝剑,配不配得上天下第一的美人?” 逢雪心被轻轻扯动,慌张垂下眼眸,但呼吸毕竟是乱了,耳根也浮现一抹薄红,低声说:“你这样天下第一的宝剑,自然配得上天下第一的佳人。祝你日后觅得佳偶……” “何必要日后去寻觅呢?小仙姑,你不要装傻。” 逢雪咬了下唇,按紧剑柄,垂眸看着地上斑驳的阳光,和晃动的影。少年挨得她很近,身上独特的,独属于他的水乡荷风温柔拂来,让她想起昨夜的万顷月华,想起云梦摇曳交叠的荷花,和血海尸山里,那道独立在水边的血色身影。 叶蓬舟,这一世你的命运会驶向何方? 她心中悄悄问道。 而她只是想给魔尊打个下手,报答当年恩情,日后若为妖魔,也好在鬼国混个好职位,不至于被剑气贯穿,悄无声息死在泥地里。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她的脑子发懵,有些晕乎乎的。 叶蓬舟却凑得更近了些,挺直的鼻尖快要触碰到她的鼻尖,温热呼吸纠缠在一起,“小仙姑,你愿不愿意呢?” 他长长眼睫颤动,眼尾红着,似乎逢雪拒绝,下一瞬就要哭出来的可怜模样。 逢雪望着这张眉眼如画、欺骗性极强的面孔,怔了片刻,眼睛睁大,“不”在嘴边徘徊。 “咚咚咚——” 气氛旖旎,春光烂漫时,木门忽被敲得震天响。 “咚咚咚——” 叶蓬舟不想理会,但逢雪如梦初醒,身子后撤一大步,“我去看看。” “别管外面。”叶蓬舟拉住她的袖子,哀求道:“别管外面,小仙姑,我能有幸,做你的剑吗?” “大师兄,大师兄,你在里面吗?快开开门,我们来找你啦!”阿要清亮的嗓音冲破院墙的封锁,撞入他们耳中。 逢雪偏头望去,“是阿要他们。来找你的。” “别管他们。” “大师兄,你有本事偷溜出来,你有本事开门啊!你别躲在里面不出声,我知道你在家!” “咚咚咚——” 几只猫儿跳上院墙,好奇望着这几个不速之客。 江要扯着嗓子,正要继续喊时,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大师兄站在里面,目光幽怨地盯着他们。 陆沅后退了半步。 叶星月扯着陆沅的袖子,也跟着往后退了一小步。 江要乐呵呵地说:“大师兄!终于找到你啦!哈哈哈灵石城太守暴毙,我们一猜就是你做的!” 叶蓬舟俊面覆霜,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你们怎么来了?” 江要:“当然要来啊,我们都没路费回去了!大师兄你居然还租了个小院子,煮饭了没有,我都三天没吃饭了。” 叶蓬舟没有让路的意思,他身后却响起清脆的女声。 “快进来吧,刚买了两斤碎羊肉。” “羊肉!”江要嗷地叫了声,像饿狼般,撒丫子往院里冲。 小院之中支起了一方木桌,桌上放着一盘油乎乎、香喷喷的碎羊肉。 肉! 肥瘦相间的碎羊肉! 皮炖得软烂顺滑的碎羊肉! 阿要眼睛紧紧盯着那盘肉,咽了好几口口水,听见陆沅一声“道友”,才艰难将视线移开,望向立在桌旁放碗筷的俏丽少女。 “迟道友,是你!原来你是从犯!”他大声囔囔。 逢雪不解问道:“什么从犯?先来吃饭吧。” 瞧把这几个孩子饿得。 几个孩子坐在桌子前,大口干饭。把碎羊肉拌入刚煮好的松软白米饭里,羊油滋润了每一粒米,让米饭增添醇厚的香味,再加上点葱花、酱菜,便是道人间美味。 而在旁边,还有几盘叶蓬舟为逢雪做好的小吃,干炸小鱼、熬得乳白的鱼汤,清甜软糯的陈皮红豆汤,米糕…… 江要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大口干饭,边往嘴里塞着饭,边含含糊糊地说:“大师兄,你的手艺,还是、还是这么好!” 不过叶星月没怎么被饿到。小姑娘吃饱后,便乖乖坐着,大眼睛骨碌碌转动,眼神在逢雪和叶蓬舟之间转来转去。 逢雪找出几颗麻花糖,递给了她。 叶星月笑了起来,“谢谢姐姐。姐姐,你怎么和我师兄在一起呀?” “对啊对啊,”阿要边塞饭边望着这边,“这是怎么回事?” 逢雪:“顺路而已。” “顺路还住在一起啊?” 逢雪:“……省钱而已。” 这个理由似乎他们都很能接受。阿要点头,嘟囔声“果然如此”后,便继续埋头吃饭。 饭很香,可他吃着,总觉得有道阴森的目光幽怨地望着自己,抬头望去时,却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有自己大师兄手撑着下巴,坐在那儿,垂眸转动手里的小刀。 “难道你们租的是一间闹鬼的凶宅?”江要问。 逢雪微怔,“你怎么知道?” 江要嘻嘻笑道:“我总感觉凉飕飕的。既然是凶宅,我就不害怕了。” 陆沅只低头吃饭,毫不关心其他事情。 家里存好几日的粮食全都被他们扫荡一空。等他们吃得肚子鼓起,打个饱嗝,才停了下来,开始讲述这一路艰辛经历。 一直到盛会结束,几个少年在山上蹲着,没有等到叶蓬舟回来,便想着下山来找他。 他们找人的方法也很简单,听说哪儿乱起来,就往哪儿走。 反正大师兄不是安分的人,肯定会搞什么乱子出来。 逢雪瞥了眼叶蓬舟,心中想,这办法倒也很实用。 然而最开始,他们只在梁州境内寻找,直到听说蔓山君和那场妖鬼盛宴,才赶到廉州,而后又听人提起灵石城太守暴毙身亡,连忙赶过来。 他们出发时没带什么行李,只从山上顺了几个馒头花卷,随身还带着一罐剁辣椒。 没有人面狗后,这一路也不知怎么赚钱,过得紧巴巴的,叶星月还是个孩子,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自然不能让她饿着。江要和陆沅只好把裤腰带勒紧再勒紧。 说到这儿,江要泪眼婆娑,掬了把伤心泪,“大师兄你好狠的心,来这边吃羊肉,也不知道喊一喊我们。” 叶蓬舟揉捏眉骨,叹了口气,“你们……你们就不知道耍戏法弄点钱吗?我们这一路到青溟山,不都是这样的吗?” 江要可怜巴巴地说:“不行啊大师兄,没有你我们不敢支起摊子。”他双腿夹紧,拇指指腹捏着自己的虎口,扭扭捏捏的模样,“我害羞。” 陆沅默默点头。 叶星月笑嘻嘻地吐了下舌头,“我不害羞,但我也不饿。” 逢雪想到他们日后的恶名,沉默了。 “行吧,吃完就回去吧,”叶蓬舟从袖子里拿出一些钱,“这些当做路费应当足够了。” 江要把铜钱一枚枚数好,珍惜地贴身放好,“那好,师兄,我们一起回去吧。” 叶蓬舟打了个哈哈,“我就不走了吧,”他望了眼逢雪,笑道:“我还想去沧州玩玩呢。” “师兄为何要去沧州?” “沧州葡萄酒素有美名,我想去浅酌一杯。给你们也带些回来,如何?” “好啊,多谢师兄!” “是葡萄酒吗?”叶星月捂住嘴偷笑,“阿要,你真是个大笨蛋。” 阿要挠头,“你这小鬼,为何又骂我?” 陆沅擦了擦嘴角的油渍,表情冷冽,看着叶蓬舟,说道:“大师兄,你要回去了。” 叶蓬舟跳到院墙上,怀里搂着小黑猫,“为何?” “师父要回来了。” 叶蓬舟笑着说:“那也不要紧,你们和师父说一声呗,等个一年半载,我带几瓮酒……”他望向逢雪,笑意盈盈,“和一片关外的白雪回来呢。” “要是白雪到我们云梦,早就融化了吧。”阿要茫然道。 陆沅也跟着望了眼逢雪,嘴角轻抿,神色意味不明,“师兄,你用过那张图了?” 叶蓬舟脸色微变。 陆沅:“大师兄,你还是回去吧。不然,你想吓到迟道友吗?” 逢雪微微皱了下眉,心想,她可没有这么容易被吓到。不过陆沅所指是什么意思?难道使用那张鬼图,当真会有什么代价? 她不由又悄悄瞥了下坐在墙上的少年。 少年抱猫坐在烂漫春光中,风流俊美,意气风发,一双桃花眼神采飞扬,似乎装满了世上的快活与潇洒,不见丝毫阴霾。 但听见陆沅的话后,他的眼里,竟似出现一丝迟疑。 云梦几个人凑在一起,嘁嘁喳喳讨论了会,准备要启程回去。 “小仙姑,”叶蓬舟恋恋不舍地望着她,“我再去沧州找你。” 逢雪摇头,“那时我不在沧州了。” “那,小仙姑来找我,可好?等到夏日,来我们那避暑,看荷花,我给你剥莲子吃。” 逢雪含糊不清地“唔”了声。 怕她走错地方,叶蓬舟把地址说了好几次,还在拿笔在纸上写好,“就算小仙姑不来,能写封信过来也是好的。” 逢雪又“唔”了声。 叶蓬舟提起笔,弯起眼睛,笑道:“若你连信也不肯寄来,我只好去找你啦。山高水远,天涯浩荡,”他声音低了些,凑到逢雪耳畔,轻声许下誓言:“我总会追到你。” ****** “你在想念他?” 房屋遽然空荡,没有众鬼,也没有闹腾的少年。 逢雪终于有机会,拿出那具风干的老黄皮子尸体,针线拆开自己胸口,将黄太奶奶当作贡品,送给心庙中的无名邪神。 庙门打开,黄皮子的尸体被雾气包裹,缩入庙中,再出现时,只剩一张雪白的皮。 那瘦高的人影立在石台上,说出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逢雪下意识反驳:“没有。” “没有吗?” “我只是……空了下来,有些不习惯。” 人影骤然飘到她的面前。 这只是个由密密麻麻的萤虫组成的一片人影雾气。萤虫翅膀扇动,嗡嗡作响,逢雪拔剑一劈,虫群纷纷散开,如飘渺的雾气,无定的流水。 “直接来吧。我要学第二式。” “啧,真不讨人喜欢。” 第二式叫做退魔。 雾气翻涌,逢雪执剑而立,紧张四处张望。 但浓雾之中,却没有如上次那样的妖怪冲出来,只是响起了声银铃般的清脆笑声。 雾气似乎变得淡了些,她发现自己还是站在小院中。 “从心庙里出来了吗?” 不对。 这儿不对劲。 虽还是狸花巷上这方小院,但没有她和叶蓬舟布置的家当,依旧是他们初来时,桌椅翻倒、布满灰尘的狼藉模样。 她谨慎推开门。 “吱呀——” 木门拖出长长声响,看见外面的景象时,逢雪神色瞬间冷了下来,眸中漫过抹杀意。 熟悉的小巷里堆满了尸体。 猫儿的尸体、街坊邻居的尸体,横七竖八倒在地上。 有热情的班头夫妇,喜欢给她送鸡蛋的婶子,老是喊她去吃包子的婆婆……他们仰面朝上,肚腹破开,肌肤开始腐烂,一些蝇虫在空中嗡嗡飞舞。 逢雪仔细辨认一张张面孔,四肢因冰冷而微微颤抖。’ 如坠冰窟。 这是心庙雾气所化的幻觉,并非真实之境。在现实,婆婆刚给她包好一碗馄饨,喊她过去吃呢。 她只能在心中一次又一次提醒自己,但在看见熟悉的人失去生命的面孔时,她还是忍不住攥紧剑柄。 蝇虫嗡嗡如雾,在长街尽头,坐着个小女孩。 女童两三岁的模样,生得玉雪可爱,笑起来眼睛弯弯。她和普通小孩并没什么差别,头上扎着双髻,手里拿一个拨浪鼓,正朝逢雪微微笑着。 逢雪提剑迈过尸体,朝她走去。 “姐姐,你是来陪我玩的吗?”女童甜甜笑问,晃了晃手里的拨浪鼓。 手里拨浪鼓是用柔软的皮肤制成,两面都是美人的面孔,一面的美人在笑,一面的却在哭。 逢雪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小女孩眉眼漂亮精致,颇像她的娘亲。 冰冷剑光如月光掠过女孩的眉眼,剑尖穿胸而过。 女童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穿胸的长剑,怔了片刻后,忽地爆发出一阵刺耳尖锐的啼哭声,边摇动自己手里的拨浪鼓。 转瞬,地上腐烂生蛆的尸身,全都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第057章 第 57 章 长剑戳破一具又一具爬起来扑向她的活尸, 毫不迟疑,就算他们有着熟悉的面容。 她的剑很快,也很果决, 化作道电光残影。 女童嘻嘻笑开,晃动拨浪鼓。 鼓声如同惊雷炸开, 雾气汹涌, 整座城中的活尸、妖尸, 密密麻麻,全都聚集过来。 立在高处, 只能看见街巷中挤满了腐烂的活尸,一片蠕动的漆黑仿佛蚁群过境。 她心中忽然冒出个奇怪的念头。 莫非此处, 是魔婴出世后的灵石城吗? 在活尸堆中, 还有一些道人方士的血迹斑斑的尸体, 魔婴出世后,来此处试图降服它的术士道人也全都惨遭屠戮,灵石城已变作一座鬼城。 后来她是一剑又一剑,把城中所有活尸劈倒, 揪出藏在其中的魔婴, 抬起剑时,“退魔”二字脱口而出。 魔婴被她捅穿, 但生命力顽强, 还在挣扎, 晃动手中拨浪鼓,发出能让生灵胆颤战栗的魔啼。 然而逢雪为了免受拨浪鼓声干扰,早把自己的耳朵戳聋, 自然听不见魔婴啼哭。被长剑戳破的魔,七窍飞快涌出黑色的雾气, 身体缩小,人皮之上浮现无数张扭曲的人面。 最后,它变成猫儿大小,吊在剑上,肤色青紫。 “哇哇——” 魔婴大声呜哇啼哭。 地面像海浪一样翻滚,散落的尸体滚来滚去。 天崩地裂,无数尸体被席卷在一起,隆起如座小山,在魔婴的啼哭声中,遮天蔽日、由千万人尸体组成的巨车朝她滚滚碾来。 半座城市化作废墟。 少女静静看着尸山,一手拎着魔婴,一手持剑。 剑光霹雳,分山破海,把轰隆驶来的巨车斩成两段。 她拎着魔婴,跃上滂沱的尸雨,跳到尸山最高处,俯瞰这座熟悉而陌生的坟城。 “你在这儿花了十年,还变成了一个聋子。” 逢雪微微蹙起眉,此刻万籁俱寂,她听不见任何声音,耳朵流出的血将发丝黏在了一起。 但邪神的话是在心中突兀响起。 一层层黏稠的血液粘住她的眼睫,眨眼时,血屑飞落。她把剑插在尸堆中,坐了下来,神色自若,眼眸清亮,“只是心庙幻境而已。” “幻境。不错,”邪神顿了顿,“只是幻境而已。” 逢雪心想,宋停雨说,想要炼成一把惊世之剑,除非流血漂橹,饮血千万,苍生为祭。 现实中想要做到如此,断无可能。 但在幻境里,她却可以一次次挥剑,在无数次实战中,领悟自己的剑道。 胸口这座心庙与神秘“剑仙”,带给她的,究竟是福,还是祸? 她眺望化为废墟的城市,和堆垒在一起的尸山。 若魔婴出世,灵石城便是如此人间炼狱。 妖魔横行,人间当真能寻到桃源吗? …… 无论如何,学到这一剑后,逢雪便收拾好行装,准备回家了。她从灵石城买了些特产,后背背着一个大包裹,和猫婆婆辞别。 “婆婆,这些日子多谢照拂。那间宅院不会再闹鬼了。只是,”她面露惭色,“猫儿半夜仍会叫,我让它们小声一些。它们不会有危险,您放心。” 婆婆仍是和蔼慈祥的容颜,笑道:“不打紧的。怎么不继续住下去了?” “归家心切。” 婆婆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篮酥脆的炸麻花,“既然这样,也不好多留你。这是婆婆新炸的,带着路上吃。” 逢雪接住篮子,谢过了她。 喝了口茶,走出婆婆的房间,院子里玩耍的猫儿依旧在玩耍,酣睡的猫儿依旧瘫在太阳底下露出雪白肚皮,睡得正香。 只有小玄猫,颠颠跑了过来,尾巴翘起,一脸期待地望着她。 逢雪蹲下来,摸了摸它的脑袋,“我要走啦。” 小玄猫长大了一圈,颇有些像玄将军了,“要走啦?” 逢雪:“恩,要走了。” “去哪里?去抓耗子吗?” 逢雪嘴角微翘,“不是的,去很远的地方。” “有多远,是去西坊抓耗子吗?” 西坊要猫儿走一个晚上才能回来,那可真够远了。 逢雪温声细语,耐心陪它说话:“是更远些的地方。” 小玄猫瞪圆了眼睛,“是去城外吗?小猫从来没有去过城外,听说城外有很多耗子吃。” 逢雪弯了弯嘴角,“是更远些的地方。” 小猫歪歪脑袋,表情疑惑,“那小仙姑什么时候回来呢?” 逢雪挠着它的耳朵根,“我也不知道,两三年之内,可能回来看看吧。” 小猫问:“两三年是多少天呢?” 逢雪:“一千多天。” 小猫的眼睛瞬间瞪得更圆了,尾巴微微张开,露出截粉红的小舌头。它呆滞地愣了会,才说:“一千多天,要好久呢。” “是要好久。等我回来时,小猫就成了玄将军那样的大猫了。” “小猫想和小仙姑一起走。” 逢雪微微一怔,“和我一起走?” 小玄猫认真地点头。 逢雪笑道:“那可不行,和我一起,天天要对着妖魔鬼怪,它们就和那天的黄皮子一样,可凶啦。” “小猫不害怕!” 逢雪又说:“可是我在路上,风餐露宿,没有鱼干喂小猫吃。” “小猫可以给小仙姑抓耗子。”小猫站得笔直,骄傲地说:“小猫来养小仙姑。” 逢雪忍俊不禁,“小猫这么厉害吗?” “小猫就是这么厉害!” 但前路迢迢,充满变数,猫儿在灵石城与同伴一起嬉戏打闹,抓耗子吃小鱼干,趴在屋顶上晒太阳,便很好了。 “小猫不想和玄将军它们一起玩吗?不想陪着婆婆吗?” 小猫被问住了,定在原地。 逢雪笑笑,站起身,走出了门。在去城隍庙前,她还想去一个地方。 ****** 青峰披绿,山道上香客如织。 太守暴毙,人心浮动,来上香的人似乎更多了一些。寺庙前停着台精致的小轿,几个熟悉的面孔坐在阶上聊天。 “夫人上完这次香,是要回都城了吧。” “是啊,太守都已经……幸好我们那晚命大,遇见了几个活神仙。” 正说着,却见背着大包小包的少女从山道那头走来。 这几个太守府惊魂夜幸存下来的守卫登时立了起来。 “就说是神仙呢,这不说来就来了!” 少女穿着洗得灰白的布衣,身材高挑清瘦,背脊却挺拔。她不似太守府中的那些涂脂抹粉的美貌姬妾,通身并无华美的首饰,唯一称得上饰品的,是扎住长发的一根褚色发带。 她打扮朴素又干净,像个利落的江湖游侠。 但几个人都见过她拔剑时的风姿,和霹雳雷霆般的剑法。他们连忙迎过去,把少女围在一起,“仙师,您怎么来这儿了?” “仙师不是个道士吗?也来上香?” “上次还没来得及好好感谢您……”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嘁嘁喳喳在耳畔吵,把逢雪吵得头晕。她只好找个空隙,问:“你们怎么在这里?” 管事的也在那晚幸存下来,说道:“夫人马上要离开灵石城了,等上完香,就要带着我们一干人回去呢。唉,是要上上香,路上那么远,万一又遇见妖怪可怎么办?” 逢雪颔首,纵身一跃,在众人惊呼声中,脚踩岩壁,蹬了几步后,翻身一转,轻巧落地,跳开了他们的包围圈。 “仙师身手真好!” “仙师,能否跟你求一张符呢?” 逢雪加快了脚步,绕开了人群,来到后山灵石前。来此,她只是想起了决战之时 ,恰好一块石头坠下,堵住了魔婴第一声啼哭,才让他们侥幸获胜。 若非如此,就算诛杀妖魔,最后也会死不少人,心庙雾气所化之景,怕是会成真。 她在灵石城住的这段时日,也听说过灵石的传说,但一次也没有上山来拜过这块据说从天上飞来的石头。 灵石灵石,石头当真会有灵吗? 娇杏同她说过,她便是在这座山中认识大块头。那时候她得知兄长不日便被问斩,神思恍惚之际,来到了一座奇怪的庙宇中。 那庙宇不大,有些奇怪,似是整间屋舍都用石头砌成,四周长满翠绿的树木。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坐在庙门口。 她走入庙中,哭泣之时,从神像后钻出来个锃亮的大光头,如同天上罗汉降世。 但自从大块头入狱后,娇杏想再来石头庙里送点香火钱,找遍了山上十多座寺庙,也未曾发现那样一座寺庙。 “也许当真是罗汉降世呢。”娇杏和她说道。 逢雪手扶着栏杆,立在条僻静的小道上,隔着婆娑树影,凝视那座被锁链围起,锁链上挂着无数红布条的巨石。 怎么看都看不出有何灵异之处。 天下之大,奇闻众多,前生她走过许多地方,过得混混沌沌,昏昏沉沉,如今回想,却记不起什么了。 日后有机会游历天下,多拜访名山,增长见识,也是修行吧。 “我夫君在时,曾在石边遇见一位老僧。” 妇人的声音唤醒她的思绪,她偏头望去,华服妇人朝她行礼拜谢,“上次仓促之中,还未来得及感谢恩人救命之恩。” 逢雪看了眼这位美貌温柔,气质典雅的夫人,心中猜到她的身份,“夫人,不必客气。” 太守夫人抿唇微笑,弯起的眼眸里却并无笑意,充满了惆怅与哀思。 “那天晚上,每每想起,仍旧惊魂未定。”她轻叹了口气,虽然已过数日,想起那夜,还是变得面色苍白,“多谢有仙师救命,我几次差人来寻恩人,却没有找到你,还未来得及请教恩人的姓名?” “青溟山,迟逢雪。” “原来是青溟山的高人,难怪如此年少不凡,如同天神降世。” 逢雪问:“夫人方才说,太守遇见了一位高僧,却是什么事?” 太守夫人便轻声将奇怪老僧赠石之事说出,只是当时那块石头未起效用,太守便把老僧当作是妖言惑众的妖僧,还让官差去缉拿。 然而找遍整个灵石城,也不曾找到老僧。 “可是,最后我被妖怪追杀时,那块石头确实救了我的性命。”夫人微蹙起眉,“也许我取走灵石,反倒害相公为沈妹……恶鬼所害。” 逢雪摇头,“夫人不必歉疚,你相公早就被鬼吃得肚腹空空,就算不拿走石头,也救不了他,反倒送了自己的性命。” “他管理灵石城,也算政通人和,何以至此呢?” 逢雪想了想,“……私德有亏?” 夫人沉默了。 逢雪抱臂,手摩挲下巴,“也许僧人送那块灵石,本意并非是为了保护太守,而是为了护住夫人你呢?” 太守以为和尚是妖僧,但夫人却笃定他是高僧,所以对于二人而言,一块是毫无作用的顽石,一块却是能辟邪救命的灵石。 夫人听后,默然半晌,终于勾唇微笑,“也许一切都是命数吧。迟仙师,”她从身上拿出块令牌,“救命之恩,不知何以为报,日后仙师但有用得上太渊王氏的时候,尽管吩咐。” 逢雪接过令牌,望了眼上面的古朴浑厚的刻字,心想,太渊王氏似乎是个了不得的世家贵族。 权势面前,真心算什么?难怪太守当了负心汉了。 夫人朝她盈盈一拜,又望了眼灵石,轻叹了口气,坐上了华贵的轿子,将要离开此处。 逢雪问:“夫人是要回太渊吗?” 夫人掀开轿帘,望向了她,“仙师,我先会去一趟青州……沈妹死得凄凉,我想先送她们回故乡,好歹一起姐妹相称这么多年。” 逢雪提醒道:“这年头,路上怕不太平。” 夫人抿唇微笑,“无妨的,有镇厄司的高人护送。” 逢雪蹙了下眉,“小心。” “仙师珍重。” …… 山上转悠一圈,没有寻到娇杏说的石头庙,她也没有多么失望,转身往山下行去。 行至半山腰,她坐在地上歇脚,抬头忽然看见垂下青萝见透出张含笑的人面。 逢雪把手按在剑上,挑开青萝。 石壁上刻着一位和眉善目的老僧。经年的水滴风蚀,壁上刻像有些模糊,爬满大片的青苔,前面又有青萝遮挡,很难发现。 她看了下石壁下刻着的小子,说这位是前朝隐居此地的一位住持,名叫照潭,佛法精通,便被后来的和尚刻在了石上。 除了他外,这条路上的石壁上也刻着历代的名僧。 逢雪垂眸,见地上散落许多碎石头,又望着这漫山遍野的石头,半晌,她俯下身,朝石壁拱手一拜。 面覆青苔的老僧依旧嘴角含笑,目送少女离开。 下山后已是夜深,她便直奔城隍庙,熟练地翻过庙墙,进入庙中,“无常?” 无常没有回应,倒是坐在高台上的城隍睁开双眼,笑问:“准备回家了?” 逢雪点头,“嗯。” 城隍站了起来,“便来吧,我为仙师引路。” 他转过身,身后的墙壁上,竟出现了个黢黑的洞口,寒风自洞口飘来,让人不寒而栗。 “小友请随我来。” 逢雪纵身一跃,跳至台上,从地府吹来的阴风刮在面上,如钢刃拂面,风中还有哀哀切切的鬼哭声。 她正要踏入阴间,忽然听见焦急的声音。 “小仙姑。小仙姑。” 回过头,不由睁大了眼睛。 一只小黑脑袋艰难顶开庙门缝隙,跳过高高门槛,望向了她。 看见逢雪,它翘起尾巴,颠颠跑了过来,“小仙姑。我要和你走。” “婆婆有很多猫,小仙姑只要小猫,小猫要和小仙姑一起走。” 小黑猫在供台前起跳,跳了几次前爪终于勾到台子,爬上了供台,在台上留下几个梅花爪印。 它跑到逢雪的脚边,仰头看着少女,“小猫喜欢小仙姑。” 它顿了顿,“最喜欢小仙姑。” 第058章 第 58 章 “城隍, 请稍等。”逢雪从包裹里拿出那件云衣,做成个窝,让小玄猫睡在其中。 云衣柔软温暖, 小猫趴在其中,没一会便沉沉睡着。 毕竟从狸花巷到城隍庙, 对于一只小猫, 确实是好长好长的一段路了。 逢雪怀里抱着猫, 在昏暗的阴间行走,在身侧, 有条长长的河流,河水浑浊暗沉, 便是世人所说的黄泉。 阴间的罡风吹得衣袍猎猎, 四野空旷无际, 荒凉而没有尽头,时不时有阴吏从他们身边经过,勾魂索上拖着一长串的孤魂野鬼。 黄泉缓缓流入黑暗深处,千年万年皆是如此。 走了很久, 四周的景色未有什么变化, 但从他们身边飘过的鬼差,却更加多了。 鬼差们勾着魂魄, 忙碌而麻木。 显然, 他们比灵石城天天和猫儿打架的鬼差更忙碌。 “上面是全州。”城隍抬头, 看了眼灰茫茫的天空,声音轻得仿佛一声叹息。 逢雪望向前方,忽而眼皮一跳。 黄泉中央, 一具尸体伏在水中沉沉浮浮。他的衣衫破破烂烂,打扮像个农户, 就那样泡在冰凉而浑浊的水间。 逢雪蹙眉,定住脚步。 一具又一具尸体从身畔漂浮而过,如初春河中融化的冰凌,彼此相撞又分开,在水中起起伏伏。 “全州发生战乱了吗?还是瘟疫?”她忍不住问:“怎么死了这么多人?” “是白花教作乱,煽动百姓,现在官兵在上面剿匪。” 逢雪垂眸,低声问:“他们是匪吗?” “谁知道呢?”城隍也停了下来,与她一起立在黄泉边上,看着尸体无声飘过漆黑河水,“他们已经不会说话了。” “只怕说出来,也没人会听吧。”逢雪阖上眼睛,想起了蔓山宴上的人肉宴,想起鸡棚里污垢覆满的尸骸,黄云岭上遍地的白骨,和黄皮子读书时随手放在嘴里啃的指头—— 无论面对是妖魔,强人,还是官兵,普通人唯一能发出的,大概只有死时那一声微弱的低吟。 然而除了草木,谁会听见呢? 两人继续赶路。 河中漂浮的尸首也静静流淌。 一路无言。 走了不知多久,怀中的猫儿醒来了,云衣里拱出一个小脑袋。它眼睛瞪得圆圆,好奇往外张望,“小仙姑,这是在哪里?” “在地下。” 小猫眼睛瞪得更大,“地下?!” 逢雪点头,“是的,阴间地府,死后魂魄去往之地。” “小猫死了吗?” “没有死。” “小仙姑死了吗?” “也没有死。” 小猫歪头看了她一会,忽然张开嘴,嗷呜咬在逢雪的指头上。小奶猫倒也没有多少力气,肌肤只浮现米粒般浅浅几个牙印。 “小仙姑没有死!”小猫高兴地又舔了她好几下。它随即歪头,好奇问:“小仙姑没有死,为什么会来地府呢?” 逢雪抿了下嘴角,低声道:“借个路。” “奥——”小猫长长应了声,也不知道懂了没有。它扭动身体,在云衣里扭来扭去,“小仙姑,我要下来。” 逢雪摸摸它的脑袋,“不可以。” “我要下来我要下来。”小猫倔强地扭动身体,企图挣脱她的桎梏。 逢雪感到一丝头疼。 毕竟平时她只负责摸猫,带孩子这种事,是叶蓬舟来做的。 她想了想,从挂在腰上的小布袋里,翻出条熏好的小鱼干,递过去后,小猫抱住鱼干啃了起来,一时嘴巴被堵住,倒也没有再闹腾着要下来。 逢雪心中松了口气,回头对上双温和的眼眸。 城隍看着她怀中小猫,笑着说:“我们府君座下,也有这样一只玄猫。” 逢雪笑笑,“听无常说起过。” “玄猫有灵,能通鬼神,它愿意跟随仙师,也是一段难得的缘分。” 说到此处,逢雪不由好奇问:“灵石城那位……”她忽然蹙了下眉,不再说什么。 虽好奇婆婆到底是用什么法子,养出这么多有灵性的狸奴,但提及以后,若是城隍起了兴致,跑到狸花巷中,亲自收一趟猫婆婆的魂呢? 那些狸奴可打不过城隍老爷。 城隍却像猜到她心中所想,“那位养猫的婆婆?” 逢雪:“啊……不是。” “小仙师,”城隍微微笑了起来,他此刻身着白衣,未穿官袍,看起来是个脾气不错的中年文士,“你实在是不适合撒谎。” “唔……” 城隍抿嘴一笑,“那位老婆婆叫作程灵袖,还小的时候,人们都喊她作袖袖,我还记得她少时,跟着父母来我庙中供上香火的模样。”他抚摸下颌几缕稀疏的青须,“那真是很久了,世道也不曾像如今。啊,是我说远了,她救了许多猫儿,那只玄猫是受了伤,自己上门找上她,其他猫儿,大抵也是如此,聚在了她的身边。” “连狸奴也知报恩,万物皆有灵性,仙师,你说呢?” 逢雪点头,“没想到城隍连婆婆小时候都记得。既然如此,”她不解问道:“为何还要遣阴差去抓她呢?” 城隍轻咳两声,“职责在身嘛。” 逢雪:“但大可不必忙活这一遭……” 话未说完,便见城隍扭头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目微睁,一目闭合。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么。 逢雪大声称赞:“城隍老爷和无常鬼差果然尽忠职守,令人叹服!” “哈哈,小仙师果然不擅于说谎。不像你身边那位小叶道友,他没和你一起走吗?” 逢雪“嗯”了声,腼腆移开的目光,“他也要回他的故乡了。” 小猫舔了舔自己爪子上的小鱼干屑,抬头看着逢雪,“小叶道友的故乡是哪里?” “云梦。”逢雪轻弹了下它漆黑的小鼻头,“怎么能喊他小叶道友?” “因为他也喊小叶道友。”小猫不满嘟囔:“小猫是跟他学的。” 逢雪:“……城隍老爷可以喊,你不能喊。” “为什么城隍老爷可以喊,小猫不能喊?” “城隍老爷是长辈,小猫是晚辈。” 小玄猫睁大了眼睛,忽地望向旁边的文士,“为什么城隍是老爷?你很老吗?” 城隍抚须,笑道:“我有一千多岁了。” “你好老!”小猫嫌弃道,“比小叶还老。” 城隍面露微笑。 小猫扫了他一眼,“也没有小叶好看。小仙姑,”它仰起小脑袋望着逢雪,“为什么你要和他一起回家?” 逢雪叹口气,回道:“城隍老爷在护送我们,不然阴间赶路,会迷路,回不去的。” “为什么要城隍老爷护送我们?小叶不能护送我们吗?小猫喜欢小叶……” 逢雪递给它第二条小鱼干,成功堵住它的嘴。 城隍笑道:“真是只活泼的小猫啊。” ****** 一路前行,来到了沧州的地界。 逢雪的家乡在沧州偏北的一座小城上,叫作雁回城。此地严寒,据说是连北飞的大雁来了也要扭头飞走的地方。 雁回城没有城隍庙,城隍便将她送到了沧州州府平山城中。 平山城的城隍是武将模样的神官,凤目长须,不怒自威。 不过他此刻似乎不在这儿,庙内只有两位无常鬼看守。 这儿的无常与灵石城又有不同——他们都披铠执槊,威风凛凛,仿佛将军阵前的护卫。 廉州城隍似乎是此处熟客,朝两位无常点头,温声道:“不必去唤敬仁兄,我只是来送一位小友返乡。这位是青溟山的仙师,凌云真人的徒弟,别看她年少,她除掉了一只妖魔一只大妖,救下灵石城不少百姓,可是我们廉州的大恩人啊。” 两位无常朝逢雪握拳,行的是武将之礼,“闻名不如见面,虚的咱不会说,仙师既于宰相有恩,就是我们的恩人,日后但有用得上我们王家兄弟的地方,尽管差遣!” 逢雪亦躬身回礼。 廉州城隍和沧州城隍都是前朝之人,生前同朝为官,死战不退,死后又同为阴吏,在府君手下任职,情谊非同寻常。 王家兄弟身前则是将军的护卫亲兵,死后亦追随在他的身侧。两个人身后背着的长槊长枪长戟若干武器,看着比灵石城那位的木棒要能打很多。 说了几句,礼貌告别,无常重新回到庙上,化作银铠护身的威武小将,廉州城隍则朝她拱手一拜,笑着说:“小友,前路漫漫,千万小心。” 逢雪回礼,“多谢城隍一路护送。”她顿了顿,抿了下嘴角,犹豫片刻,轻声问:“若我还想回去,可否能再借用阴路?” 城隍笑了笑,“沧州地界不归我管。到时候,仙师同敬仁说吧。”他摆摆手,似乎怕逢雪跟叶蓬舟一样再讹他什么,在墙上开了条阴间小道,转身走了进去,背影竟显得有些急促仓皇。 “我也不会讹人……讹神嘛,跑得这样快。”逢雪小声嘀咕。 雁回城离平山城还有两天的路程。 虽是春日,北境依旧寒风彻骨,有的时候,还会飘起薄薄的雪片。平山城来往的人们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袄,若是富贵些的人家,外面则是皮衣貂裘。 逢雪许多年不曾回过家乡,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她轻阖上眼睛,寒风迎面吹来,拂动她鬓边散落的碎发。 “我回来了。”她心中念道。 没有立马出发去雁回城,而是去市坊买了匹骡子。 小时候,父亲带她来平山城做生意时,坐的就是骡子。沧州特产的骡子耐力好,能拉动几千斤的货物,性格温顺乖巧,是行走山路、拉动货物最实用的坐骑。 平山城卖螺马牲畜的市坊在西面,她记得小时候,父亲带她来过一次。马市上人来人往,摩肩擦踵,一匹匹高头大马像威风俊美的将军,皮毛闪闪发亮,旁边的骡、驴各色牲口也有很多,讲价还价声混杂着牲畜身上燥热的马厩味,热闹的红尘喧嚣止也止不住扑面而来。 然而她这次去马市,记忆里热热闹闹的场景不见踪影,只有几个瘦弱的小贩,牵着几匹骡子驴子,斜靠在栏杆上磕瓜子。 逢雪在市坊转了圈,没看到什么好骡子,稍高大些的骡子,上前一问价格,便被劝退了。 “我记得,”她低声道:“以前螺马并未有这样贵的。” 那赶骡子的伙计扫了她一眼,笑着说:“那是以前了,我瞧仙师也不是沧州人,赶路来时没听说过吗?市面螺马大多被官府征收走去打仗啦,价钱自然就贵了起来。再等些时日吧,说不定太平些了,价格又下去了呢。哎哟——你这只猫儿生得真俊俏,我能摸一把吗?” 小玄猫高傲地把头扭开。 “哟,脾气还真坏!” ****** 小猫跳到逢雪肩头,喋喋不休地告状:“他骂小猫。” 逢雪耐心解释,“他没有骂你。” “他说小猫脾气坏!” 逢雪走过街头,扫了眼长街上的各色摊贩,眸光微动。 小猫气呼呼地抱怨:“他的身上很臭,有马粪的味道,小猫不喜欢被他摸头。” 逢雪笑笑:“那就不给他摸头。” “可是他说小猫脾气坏!” 逢雪学着叶蓬舟的模样,安抚炸毛的小猫,“小猫好,是好猫,他不该说小猫。” “他坏!”小猫气呼呼说完,又问:“小猫应该让他摸头吗?” 逢雪道:“小猫喜欢让他摸就让他摸,不喜欢就不让他摸,没有应该不应该,小猫有自己选择的自由。” 小猫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小猫喜欢让小仙姑摸!” 逢雪嘴角弯了弯,把买来的酥油渣用油纸包好,想了想,又打开挂在腰间的小布袋,拿了十来条小鱼干,一起放在纸包里。 小猫直愣愣地看着油纸包。 逢雪朝它笑笑,走到一个写字的老先生摊位前,“能否劳您写一纸聘书?” “聘书?”老先生看见她街头的小猫,露出了笑容,“聘猫儿吗?得用红纸,喜庆。” 他取出一张红纸,提笔在纸上画只个漆黑的小猫,旁边写道:“一只猫儿名……” 笔尖顿住,“小猫叫什么名字?” 逢雪还没开口,旁边的小猫喵喵叫起来,“小猫没有名字!” 老先生听不懂兽语,逢雪便微笑着给它当译官,“小猫还没有名字。” “好吧,先空置吧,小猫是何时生的?” “喵喵喵。” 小猫是婆婆煮饺子的时候生的! 逢雪笑道:“大抵是年关时。” “长得可真好,这么小,骨架便这样大,日后一定是只会抓老鼠的大猫。” 老先生说的话让小猫很开心,仰起了脑袋,“小猫现在就会抓老鼠了!” 最后,老先生在纸的左右两侧写下:“东王公证,见南不去,西王母证,见北不游。” 逢雪把聘书收好,折叠起来,放在油纸包上,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认真将聘礼递给小猫。 “这是我的聘礼。” 小猫抬起一只爪子,搭在聘书上,问:“收了聘礼,猫就是小仙姑的猫了吗?” 逢雪想了想,摇头,“不是,小猫是自己的猫。” “自己的猫是什么意思?” 逢雪道:“小猫喜欢被人摸,就可以让人摸,喜欢跟在我身边,就可以跟着我,不喜欢跟着我了,或者想婆婆了,想去其他地方了,也尽可离去。小猫永远可以选择做一只怎样的小猫。” 小猫认真听她说完,露出似懂非懂的模样,“那聘礼里的小鱼干是小猫的了吗?” 逢雪点头,“全是你的。” 小猫这下高兴了,翘起尾巴,围着油纸包走了圈,又用爪子在地上刨,企图把纸包埋起来。 “我可以帮小猫保管。”逢雪道:“我不会偷吃的。” 小猫看了她一会,“小仙姑好,小猫的鱼干可以给小仙姑吃,小猫还要给小仙姑抓耗子吃。” 逢雪把纸包收好,拿出块金黄酥脆的肉渣,先让馋嘴的猫儿吃个痛快,“耗子就不用了,我不吃耗子。” “耗子好吃的!” “呃……” “小猫喜欢吃耗子!小猫也喜欢小叶,小仙姑能带小猫去找小叶吗?” “我们还是聊抓耗子的事吧。我家耗子可多了,小猫可以吃个饱。” …… 薄薄白雪覆盖动土,荒草山道之间,亮起一团暗红的篝火。 火光映在围坐的几人冻得红紫的面庞上。 “这鬼天气,都春天了,还这么冷。”行商模样的男人搓了搓手,呼出口冷气,“烤火都烤不热乎。” 其他几位和他差不多打扮的人也纷纷附和,抱怨苦寒的天气,说起生意越发难做起来,不知日后该如何。 “听说边疆马上要下禁令了,不许互通买卖,偷运都不行,唉……日子真难过啊。” “就算没有禁令,也不好过啊,最近在闹僵,行人都不敢出来,也只有咱为了口饭吃,冒着风雪出来讨生活。” “闹僵是什么?”忽然有人问道。 几个人扭过脸望过去。 说话的是一位穿红衣的少女,肤色白皙,容色秀美,头发用一根褚色发带扎起,身后背着把长剑。 火光摇动,在几人紫色的面孔明灭。 打扮像个游侠的少女却没有看他们,而是垂着眼睛,专注地望着火焰,纤长睫毛微颤。 默然半晌,四周只有寒风呼呼席卷天地之声。 “咦,你是新来的?”那商贾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竟没有听说过闹僵。那你赶路可得小心一些,左家坡那附近啊,在闹僵尸,听说害死许多行人了。” “哦?几位能否细说?” “啧,最先死去的,是个赶路的行商,他是南方人,带着一车的茶叶绫罗丝绸赶来关外,想要卖个好价钱,那真是好远一段路啊,但做成一单,就能吃上半年,给女儿攒笔嫁妆钱。” 商人带着几个护卫,来到了这荒山野岭,天空忽然飘起大雪,日头很快便暗了下来,山中传来狼群的嚎叫。 冰天雪地,又有狼群环伺左右,他们急着找个安身之所,哪怕是一间破庙,一个废弃的猎人小屋也好。 “正此时,眼尖的护卫看见了山坡透出一线光亮,走过去一看,竟是一间屋舍。” “咚咚咚。” 敲门几声后,门打开了一条窄窄的缝,白发的老伯藏在暗处,望着他们。 “老人家。”商人欣喜上前,客气打招呼,“能否借助一晚?” “家中新丧,停着灵柩,怕吓到客人。” “不碍事的!外面风雪交加,又有狼嚎,若是我们在外头,恐遭遇狼群,劳烦老人家伸手相助!” “罢罢,那便进来吧。” “……那商人走进门,院子里竟停着一排棺材。他心中犯怵,也不敢问,被老人家带到唯一一间空房里,那竟是一间喜房!” 空房窗上贴着喜字,桌上有凝结的红烛,床上铺着红布,红艳艳的绸缎绣着交颈鸳鸯。 商人心中渗得慌,窗上红字鲜艳,说明这户人家新有喜事,可院子里怎会有这么多棺材呢? 新娘子在何处?新郎官在何处? 他不敢多想,也不敢睡那张血红的床,在靠窗的位置打了个地铺,勉强睡下。 两个人高马大的护卫倒不在乎这个,赶路一天颇为劳累,在床上倒头就睡。 没有星月的夜晚格外黑,像一团黏腻的墨汁,糊在了天与地之中。 护卫此起彼伏的鼾声从黑暗中传来,商人翻来覆去,迟迟无法入睡。 “刺啦——” 鼾声中多了些其他声音,商人揉揉眼睛,侧耳细听,察觉到声音是从院子发出时,惊出一声冷汗。 他悄悄挪到窗下,把耳朵贴在墙边,听了片刻,用指头在油纸上捅了个洞,往外望去。 两个惨白的灯笼在风中晃动。 棺材盖子已经打开了一半,一道僵硬的身影从棺材里弹坐而起。他穿着红色的喜服,面孔青白,一次次试着从棺材里跳起来,幸好棺材盖还在,压住了他的双腿,尸体腿脚僵硬,一时出来不得。 商人吓得后背冷汗直流。他看了眼砰砰撞棺材的僵尸,偷偷摸到床边,想唤醒自己两个护卫。 屋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他只能按照记忆,摸向了床边。 伸手一摸。 掌下冰凉而僵硬,硬邦邦的。 是木窗的栏杆吗? 商人伸手往下摸,摸到柔软冰冷的布料,应是系在喜窗上的红绸。 红绸之下探出一物,冷冰冰的,冻得他打了个激灵。 是木料吧?他顺着冰冷的木料继续摸,摸过一根根僵硬的手指,和如钩的指甲。 大风吹开乌云,惨白的月光照在地上。 商人望着自己握住的那只僵硬的手,愣愣抬起头,对上张面无表情的青紫面孔。 他忽然记起,方才院子里的棺材,似是空了一具。 原来摸到的是新娘的手啊。 第059章 第 59 章 商人的话说完了。 几个人围坐在篝火前, 沉默地望着篝火。 火光摇曳,照在每个人的面上,一双双眼睛暗沉沉地盯着火焰。 少女问道:“那商贩活下来了吗?” 另一名游侠模样的男人赫赫笑了两声, “若没有活下来,这个故事怎么会被我们知晓呢?” 众人又默了下来, 风声呼呼, 好似呜咽。 “我也知道一个闹僵的事, 不过不是左家坡,是翻过这座山岭, 在往前一点,有个叫伏龙村的地方。” 伏龙村这个地名, 听起来很厉害, 仿佛真有潜龙在渊, 然而历数整个大殷,叫这名字的村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正如像王柳这般无所事事整天拿着剑想行侠仗义的青年,每个地方总有那么几个人。 说得好是游侠儿, 但在大多数人口中, 他们只是些不务正业的二赖子,市井无赖之辈。 王柳家中有些薄产, 不必为生计担忧, 偶尔进城几趟, 从说书先生那儿听闻剑仙斩妖除魔,千里飞剑,异常向往, 便花许多钱从高人那买了把据说能斩妖魔的剑。 剑插在了特制的剑鞘里,高人说, 这是把出鞘必见血的宝剑,只有面对妖魔时,才能拔出宝剑。 否则,神剑神光会消失,还恐伤及他人,惹上人命官司。 但若面对妖魔,它可削铁如泥,无往不胜。 王柳信了高人的话,成天抱着剑鞘在乡里游荡,旁人都笑他,他只恨没有一只妖魔鬼怪出现,让长剑饮血试刃,给他练练手。 所以,在听说山岭之间闹僵,他背着自己心爱的剑,跟着官差跑了过去。 闹僵的地方是在一片荒山,山中有几座枯坟。 前阵子,几个外来的商旅死在了冢旁,死状凄惨,据说是被掏心挖肺,捏碎颈骨而死。最惨的那个,下半截停在了坟边,肠子拖出半里地,上半截却怎么也找不着。 说到此处,先前讲述的商户面孔铁青,往火里添了把雪白的柴。 火焰染上了丝诡异的青绿,照得几人的脸色发绿。 游侠打扮的男人继续说:“王柳便来到了坟边,差爷们去清理尸体,他便抱剑守在坟旁边……” 其实王柳心中已生退意。 他没有走,也不是想要拿剑斩妖除魔,而是看见这几具死状凄惨狰狞的尸体,吓得腿软,走不动道。 几个差爷担着尸体,招呼他一起离开。 王柳看了眼他们担着的尸体,扭头就吐。 几个官差大笑着走了,只剩王柳抱紧木剑,瑟瑟发抖坐在荒坟间。 沧州冬日的白天很短,日头眼看就要落了下来。 王柳扶着剑,慢慢站起身,软手软脚往山下走。 僵尸……说不定今天不会出来呢?日后再来斩妖除魔也不错。 他有神剑护身,他不害怕! 路边草丛摇动,他吓了一跳,瘫坐在地上,神剑也摔在了地上。 窸窸窣窣之声传来,杂草轻轻摇动,上面覆盖的碎雪簌簌落下。 王柳颤抖地去捡神剑,手指勾剑柄,几次都没有成功。 草丛里传来了一阵哀切的哭声。 呜咽幽幽入耳。 王柳腿软得站不起来,颤抖着问:“谁、是谁在哭?” 哭声一顿,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传出,“我是路过此地的旅人,山中行走时,不慎丢了贵重的东西,害怕回不来家乡,因而哭泣,可有吓到公子?” 王柳听他客套的回答,心中松了口气,“天色快暗下来了,你快些回去吧,这儿不太平,刚差爷还担着几个人下去了呢。看起来也像是外来的商人……你丢了什么东西?怎么下不去山了?不妨我也来帮你找找吧!” 草丛中沉默了片刻。男人回道:“不必劳烦公子了,我自己找寻便可,既然不太平,趁着太阳还未落下,公子快快下山吧!” 王柳捡起神剑,又开始逞游侠之勇,“无妨!我有神剑在手,我们两个人下山,还能有个照应,我还可以保护你!你丢了什么,快说说。” 男人默然片刻,叹息一声,紧接着,白雪纷飞,荒草中伸出一只手。 那手颜色惨白,几乎与地上白雪融为一体。 王柳面上血色骤然消失,直勾勾望着草丛,“兄台,你、你别吓我?” 毫无血色的手掌拨开草丛,一张七窍流血的面孔在荒草间盯着他,“公子,我丢的……是我的腿啊……你可有见过?” 半截身体从荒草里爬了出来,身后还拖着长长一截肠子。 王柳吓得手脚发软,眼看半截尸体离自己越来越近,腿却跟面条似的,软得走不动道。 是了。他还有神剑,神剑在手,妖魔鬼怪无往不利。 他连忙去拔剑。 剑却纹丝不动,好似黏在鞘中似的。 那尸体七窍流血,爬到了他的脚边,惊慌之下,王柳力气如泉涌,大叫一声拔出了神剑。 睁目望去,手中握着的哪是什么神剑? 一截斑斑锈迹的烂铁而已。 …… “王柳死了?”少女神色淡淡,问道。 说话的游侠笑了声,“嘿嘿,若他死了,谁又知道这段经历呢?” 少女无视他的话,“被先前那个鬼所杀?” “我看是吓死的。”先头的商贾说着,又往火焰里添了把柴。 长木棍闪烁森白的冷光,放进去的瞬间,火焰变成了惨淡的绿色。 逢雪垂眸,看着白骨垒起的鬼火,摸了摸缩在云衣里睡觉的小猫。 “你呢?”几个人扭过头,齐齐望向她。 惨绿鬼火映得他们面容诡异,双瞳黯淡无光,眼角淌下细细的血丝。 少女抱着小猫,神态自若,低声说:“我嘛……生在北地,葬在南方,从山上来,死在水乡。” “倒也是个可怜人。” 他们嘟囔几句,继续专注地烤火,埋怨道:“这火,怎么烤也烤不暖和呢?” 这时,山道那头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 围坐在篝火前烤火的几人回头望去。 是个穿着黄色道袍的小术士跑了出来。天气微寒,他却跑得满头大汗,望向了这头,“几位,可有看过……” 看见烤火的几人,小术士面色一变,扭头就跑。 烤火的人也未有起身的意思,只不停添柴火,抱怨好冷。话少的少女却站了起来,往小术士的方向走去。 “你你别过来!”小术士吓得加快脚步,不留神,一脚踩上薄雪,哎哟一声滚下山道。 下坠之势骤缓,她被人提住后领,拎了上来。 “你好像误会了。我不是鬼。”逢雪道。 小术士头发散在两颊,歪头看了她一会,突然伸手摸了把她的脸。 “哇,软的!原来你真是个人!” 逢雪沉默了。 小术士也意识不妥,连忙拱手谢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我并非有意轻薄,还请姑娘见谅。” 逢雪摇头,“无妨,也不必刻意压嗓子了,反正一眼就能看出,你是个女孩子。” 小术士瞪圆眼睛,呆呆看了她半晌,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两颗雪白的小虎牙,“姐姐好厉害!” 小姑娘叫师野,模样清秀,穿上黄袍,刻意压低嗓子,便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 她看着年轻稚嫩,做的事情却不简单,是一门祖传的手艺——赶尸。 赶尸要走南闯北,走过荒山野村,若是女子装束,难免会遇见许多麻烦。 “我本是赶着尸体回乡的。”师野坐在地上,捡起木簪,挽了个道士的发髻,边说:“可准备借宿时,忽然丢失了几具尸体。我还以为是被豺狼偷偷叼走了呢,连忙去找,谁知道刚才看见……” 她的面色发白,攥了攥掌心,“看见他们几个和姐姐坐在一起烤火,我还以为,姐姐你也是尸体咧!” “借宿?你要去哪里借宿?” 师野指了指身后,“那儿呢,本来我们这行不能找地方借宿的,可天气太冷了,老伯也招呼我去吃饭。哎——”她懊恼地叹口气,“我就想把尸体放在外面,自己去睡一晚上,谁知道扭头就丢了几具尸。” 她呵出口热气,搓了搓掌心,打开布袋,翻出一叠黄符糯米铁屑,“姐姐不怕,等到天亮,我就去降了他们。我一点都不怕!” 她一抬头,却见剑客已经走远。 薄雪翻飞,少女红衣如霞,手执长剑,独自走在覆雪的山道上。 师野连忙跟上去,“姐姐,你也想去住宿吗?反正尸丢了也丢了,让他们烤烤火吧,”她乐观地表示,“等天亮了再说,我们先去睡一晚上!” 然而走到记忆中的山坡,哪有什么热情人家,避雪屋舍,只有几个馒头似的土包在地表隆起,旁边倒着数具师野受委托赶的尸体。 师野茫然地挠了挠头,“那户人家呢?怎么不见了?” 逢雪低声说:“你该感谢他们。” “感谢谁?” 逢雪不说话,走到坟前,甩了几张符上去,随着她默念咒语,泥土飞起,地上炸出大坑。 “姐姐,你在干什么?” “炸坟。” 师野瞪大了眼睛,恍然道:“你是盗墓贼!” 坑里露出四具漆黑的棺材。逢雪在每个棺材板上都拍了张泰山符,转身往林中走。 “姐姐,”师野好奇跟着她,“你不去盗墓,去林子里做什么?” 逢雪:“找柴火。你会驭尸之法?” 师野点点头,“会一些粗浅的术法。” “劳烦,”逢雪指了指地上横七竖八的几具尸,“麻烦他们,去林子里搬些柴火过来。” “啊?为何呢?” 逢雪盘坐在坑前,垂眸看了眼棺材。 棺材里传来“砰砰”声,厚重的板子也在颤动。 师野想到什么,面色一白,指挥几具尸僵硬起身,去林子里搬运柴火。尸体动作僵滞迟缓,好在不知疲惫,捡拾一个晚上,终于用干柴把大坑给填满了。 远处传来一声鸡鸣,天下大白,众尸停下了动作,僵立左右。 逢雪起身,往坑里升起一把火。 火光融融,一切化作了灰烬。 师野看见,在大火之中,似还有几道扭曲狰狞的身影。 大火一直烧到了中午才熄灭。 中途,逢雪从油纸包里拿出条小鱼和几块肉渣,喂饱了小猫,自己则借着大火,烤了个饼子吃。 “你吃吗?”她回头问师野。 师野笑着从怀里掏出个馒头,“我也准备了馒头。姐姐,你挖开他们的墓,是因为他们闹僵吗?” “是。不仅闹僵,还能闹出幻境害人,假以时日,怕会成气候。” 师野有些后怕,“那我晚上遇见的人家,是他们变出来的?那天若我住进去了……” 她呼出口气,拍了拍胸膛,“幸好幸好那几具尸丢了。姐姐说得对,我该谢谢他们呢!只是还得去找他们,咦?” 那几具烤火夜谈的尸,不知何时,回到了大队伍里。他们的怀里抱着大束的柴火,维持着往坑中丢掷的动作,似乎想再为这大火添一束干柴。 而通红热烈的火光照在他们的面上,无神的眼瞳似有了光亮,嘴角也微微翘起,衔起一抹笑意。 “他们怎么在笑呢?”师野后背发凉,“怪渗人的,之前可没有笑。” 逢雪轻声说:“怕是因为这把火,终于暖和了起来吧。” 把棺材烧得只剩一把灰,逢雪细细搜索,确定不会再有闹僵之患后,捏诀御风,一把大风把骨灰吹得干干净净。 挫骨扬灰,应算妥当。 旁边跑着玩的小玄猫从黑灰里跳了出来,嘴里叼着根骨头放在雪地里,用爪子拍着玩。 雪地里多出几个乌黑的脚印。 逢雪瞥了眼乌漆嘛黑的小猫,只觉它好像更黑了。 第060章 第 60 章 “叮铃铃叮铃铃。” 师野晃动手中铃铛, 脆声说:“叮铃铃叮铃铃,尸宜起尸宜行。” 一具具僵硬的尸体迈动着脚步,迟缓行动。 “叮铃铃, 叮铃铃,禽兽不扰, 虫鼠不侵。” “赤水娘娘代照看, 四方土地引路忙。” “叮铃铃, 叮铃铃,千山万水路遥长, 魂兮魂兮归故乡。” 她念完赶尸口诀,尸体摇摇晃晃, 排成一条长串, 跟在了她的身后。 逢雪和师野有一段路同行, 便并排走在一起。 少女嘁嘁喳喳问:“姐姐,你是御剑飞过来的吗?” “不是。” “可我听人说,青溟山的仙师能御剑而飞,缩地成寸, 千里转瞬即至!” “假的。” “好吧, ”师野失落了片刻,手里铃铛晃得都没那么欢快了, “姐姐, 你从山上来, 能给我使两手术法看看吗?” 她转过身,倒退着往后走,眼睛亮亮望着逢雪, “一两个简单的小术法便可,我好回去同人炫耀!” 逢雪:“……我不会什么术法。” 师野扁了下嘴, 以为她是不愿意出手,“好嘛,我不是想麻烦姐姐,只是总听人说,青溟山的仙术分山劈海,缩地成寸,是极高的术法,不像我们这样驭尸的活,又脏又累又危险,还总是被人看不起。” “世间百道,无分高下,我观你方才施法,驭尸也极精妙,你能同我说说如何驭尸吗?” 一说起这个,师野又高兴起来,“当然!” 驭尸并非看见一具尸体,便能上前差遣使唤,而是异地惨死他乡之人,思念家乡,魂魄滞留尸内不去。 赶尸人便用秘法封魂,保持尸身不腐,助其完成心愿,回到家乡。 相当于双方达成一个契约。 赶尸人和护卫镖师差不多,只是护送的东西有些特殊。 “除了受家人委托赶的尸,还有些是自己主动找上门来的。”师野指了指商户的尸,“譬如这种客死他乡的旅人,执念不消思念家乡,有时候会主动来找我们赶尸匠。” 逢雪扫了眼,“接下来你要送他回故里?那在南方,不在沧州吧。” “姐姐好厉害!这都知晓。不过我要先去伏龙村,把一个小伙子尸首送到,然后回到我师父那儿,让他把几个商户尸体修补修补,若不这样,怕是走不到南方。不过要是我能顺利赶完这一单,我就是个正儿八经的赶尸匠了!” 沧州气候寒冷干燥,尸体难以腐败,故常有闹僵的传说,也方便赶尸匠们活动,但到了南边,潮湿温热,又有虫啮鼠咬,若不提前做到准备,赶回家乡时,尸体腐败到只剩下一把骨架了。 两人聊了会,走至岔道口。 师野指着下方一个小乡村,回头笑着说:“我要下去送他们了。” 逢雪:“我还要再走一会。” “今日看见姐姐,才知道说书先生讲的剑仙并非虚假。”少女从后背的大布袋里,拿出一束柚子叶,在逢雪四周扫了扫,“我们这行当,别人看见,难免有些晦气,我用柚叶扫完晦气,姐姐安心回家啦,早些回去,一路平安!” 逢雪拱手,“多谢。” 小赶尸匠朝她挥手拜别,晃动手中铃铛,继续脆声念着口诀,“叮铃铃,叮铃铃,千山万水路遥长,魂兮魂兮归故乡……” 一队人影步伐僵硬,踩过覆着薄雪的山道,薄薄的雪片落在冰冷的面孔、无神的眼睛上。 溪涧里融化的冰块叮当相撞,阳光洒在冰凌上,折射出五彩而绚烂的光。 “魂兮魂兮归故乡……” 山道口站着两道相互扶持的苍老人影。妇人冲向尸队,拂去尸体面上的白雪,哀嚎声摇落了树上的白雪。 白纸漫天飞扬。 铃铛声清脆地摇动。 “归故乡啊——” ****** 故乡没有多少的变化。 只是城门口的门卫从记忆里的两个身强力壮的大叔,变成了鬓角霜白的老大爷。 他们手里一人执着一根长槊,立在两侧,还有个面色黝黑的壮实小伙子,站在中间,面容严厉地盘查着进城人员。 “从哪儿来的?来雁回城干什么?” …… 来城里的多是些熟面孔,带着些白菜活鸡来城中交易。饶是这样,青年也认真盘问,在纸上记下他们的姓名,才放他们进入。 至于新面孔,更是要盘问许久,才肯放行。 逢雪站在排成长龙的队伍中,静听乡音,嘴角微翘。 “喂,你是哪儿来的?来城里做什么?” 不知不觉,已经轮到了她。 “从梁州来,返乡。” “梁州?”逮到一个外乡人,小伙子冷哼一声,狐疑打量着她,“那么远过来的?叫什么名字,返乡投奔亲戚,你亲戚是谁?” 逢雪一一报上名字。 “迟逢雪……逢雪……”青年笔尖顿住,又抬起眼皮望向她,目光扫过她的五官、长剑,脚上踩着的十方鞋,不可置信瞪大了双眼,“我的天爷,扛把子!你回来了!” 逢雪:…… 她忽然想起,自己小的时候,自称雁回城杠把子,身后跟着一群穿漏裆裤的小弟,天天招猫惹狗,人厌狗嫌。 队伍里的人们都望了过来。 逢雪默默抠脚趾,攥紧袖子里的遁地符,想直接遁入地中。 “你不记得我了吗?”青年高兴囔囔,“我苏彘啊,野猪,小黑猪!记起来了没?” 逢雪扶了下额头。 雁回城就那么大,迟家在镇上扎根多年,做小本生意,很多人都熟识。队伍里的街坊老人很快就认出她,七嘴八舌地讨论。 “是迟家的大姑娘吗?不是去仙山学艺,怎么回来了?” “哟,这么大了啊。” “仙山果然养人,瞧姑娘出落得多漂亮。” “我还记得她小时候捡牛屎粑粑扔着玩呢。” “我也记得,她还着一群小崽子,把鞭炮挂在牛尾巴上。” …… 邻人嘁嘁喳喳历数她的“罪状”。 逢雪垂着脸,听得面红耳赤,心中暗暗庆幸——幸好这次没有带叶蓬舟回来,否则,就凭他那张嘴,日后还不知道要怎么取笑自己。 “扛把子!你先回去,等我干完活,就来请你喝酒吃肉。”苏彘笑着送了几步,忽而问:“对了,你来城中这一路上,可有遇见什么奇怪的人吗?” “只有一个叫师野的赶尸匠在赶尸。” “师野?师老爷子的乖孙是吧,我也认识他,没想到他能自己赶尸了。”苏彘搓了搓指节上的冻疮,解释道:“最近打仗嘛,官府盘查得紧,又怕有敌国奸细,又怕有白花教的妖人,唉……” 他很快又爽朗笑了起来,“回家可莫要喝得太多,等会我拎着酒肉去找你!” 逢雪点点头,举步往城中走。 城中和以前的变化也没有太大。 道路两侧的树木长得更高大了一些,梅花还未落,桃花便已悄悄绽开,一边粉红嫣然,一边素白如雪。 街上推着油炸大麻花的小摊香飘十里,摊主她还眼熟,长相和前任摊主有几分相似。 扛着冰糖葫芦走街串巷的老伯,在她的记忆里是个嗓门洪亮的中年人,每次一嗓子“冰糖葫芦,三文一串,好吃便宜”,响彻一条街,引来整条街上的小馋虫。 现在老伯嗓音依旧洪亮,身后也跟着一串馋嘴的小童,只是换了波人而已。 逢雪停在老伯的面前。 “姑娘,要串糖葫芦吗?” 逢雪点头,从口袋拿出些铜钱,看了眼后面跟着那群馋得流口水的小童,“给他们一人一根吧。” “好咧!” 小孩子得了糖葫芦,雀跃不已,朝她甜甜笑开,喊着“谢谢姐姐”。 小猫从逢雪怀中钻了出来,望着红亮的糖葫芦,“小仙姑,这个是什么吗?” “是糖葫芦。” “看上去很好吃哎。” “外面是甜的,里面是酸的。” “那是什么味道?” 逢雪嘴角弯了弯,又从老伯那买了串糖葫芦,“小猫可以咬一口,若是不喜欢吃,不吃便可。” 小猫重重咬了口,被山楂的味道酸得眯起眼睛,生气地说:“不好吃!”它舔着爪子,重复道:“好难吃,还是耗子好吃。” “小仙姑,我给你抓耗子吃!” 逢雪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咳咳……不必,我不吃耗子。” 小猫贴心地说:“小仙姑可以先咬一口,若是不喜欢,不吃便好!” 逢雪摸摸它的脑袋,一口把带着小猫牙印的冰糖葫芦咬进嘴里。甜滋滋的糖壳酥脆轻薄,咬在嘴里嘎吱作响,里面的山楂酸软多汁。 是记忆中的味道。 “噔噔”的马蹄声从长街传来。 逢雪咬着糖葫芦让至一边,望过去,是一头矮小敦实的红鬃马拉着车,往这边跑了过来。 小红马腿不长,攒开四蹄奔得倒是挺快的。 后面拖着的车厢帘子卷起,里面两个小童探出脑袋,朝外面张望。 能坐上马车,应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吧。 她嚼着糖葫芦,漫不经心地想。 马车后面,还跟着个圆墩墩的中年人。男人圆头圆脑,模样憨厚,手指着前方,一颠一颠跑动,边大声喊:“喂——你们等等我啊!两个小屁孩,要是把爹累坏了,谁给你们买饴糖吃?” 旁边人笑:“迟老板,又被你家小子丢下车了?” 迟争渡叹了口气,“这两崽子,就说我会压坏他们的小马驹,非要把我赶下车,真是没有他们阿姐万分之一的可爱!” 他跑了几步便没了力气,累得弯下腰,撑着自己的膝盖呼呼喘气。 一道身影立在了他身前,挡住他的道路。 迟争渡挥了挥手,“劳烦让个道路,我急着去接我的女儿……” 人影依旧不动。 迟争渡诧异地抬起脸,“你——阿雪!” 逢雪“嗯”了声,嘴角翘起,“阿父,我回来了。” 迟老板掐了把自己的大腿,倒吸一口凉气,傻呵呵笑了起来,“回来啦,回来啦好,我本想去接你的。”看见她身上的衣衫,他眼眶一热,脱下自己身上的貂裘盖在逢雪身上,“大冷天的,怎么还穿得这样单薄?别修道了,和爹爹在一起吧,爹给你貂穿。” 逢雪把貂裘重新披到他身上,“不必了。我不冷。” “这如何成?对了,”迟争渡又往前跑了几步,朝街头大喊,“游星飞月,你俩别跑了,你姐回来了!就在这!” 矮脚小马跑得飞快,已经带着两个小童跑到了街尾,迟老板的声音亦不如卖糖葫芦的老伯响亮,于是一通大喊后,无事发生,马车跑得更远了。 逢雪本欲去拦马车,却被一把拉住了手。 “无事无事,让街坊传个话便好。” 街坊大声喊:“迟家两小子,快回头吧,你家大姐回来啦,跟你爹一起唠呢。” 卖豆腐的大姐手作喇叭状,笑着喊:“阿雪回来了,迟家小子快快回来吧!” 炸麻花的大哥把毛巾往肩上一搭,“啊?快下雪了,迟家小子快回来,你爹喊你回家啦!” 最后是扛冰糖葫芦的大爷一嗓子响彻市坊,“马上就要下雪,小子们速速回家吧!” …… 迟争渡擦擦面上汗珠,笑着说:“哎,又是这样,哪是要下雪了啊,是我家阿雪回来了。” 大爷听后,马上又改口:“迟家阿雪回来了,就在这呢——在这呢——” 浑厚的声音如同炸雷,地面都好似震了三震。 小红马扭转了个头,又哒哒地跑回来。车还未停下,两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童从车里跳下来,“阿姐阿姐!” 逢雪的一对弟妹叫迟游星迟飞月,八九岁的年纪。 她离家时,他们尚在襁褓之中,而现在已经能跑能跳,被养得肥嘟嘟的,玉雪可爱。 “阿姐真好看,和天上仙人一样。”飞月抓住她的手,仰起头看着她,笑弯双眼睛。 迟老板挺直胸膛,骄傲道:“那可不,随我!” “阿姐,外面冷,”游星热情招呼,“我们去车上吧。” 迟老板:“我我我也要进去。” “爹,”飞月义正严词拒绝,“娘说要让你多跑动跑动,不许你再坐车。再说,你这样重,会把小红马压坏的。” “忤逆!不孝……当着你们阿姐,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嘛。” “嘿嘿。” 逢雪摸摸他们的脑袋,“你们先回去吧,我随着爹一起慢慢走。” “可是……”飞月握着她的手不肯放。 游星把女孩拉开,朝逢雪做了个揖,“那就听阿姐的,我们先回去,也嘱咐家里备好饭菜。” 逢雪喊住他们,从身后打着补丁的布袋上翻捡半天,找到两块成色很好的平安扣,递给小小少年。 “谢谢阿姐!阿姐,这是里面装有仙人的仙玉吗?” 逢雪:“……不是。” 她在灵石城许多委托,才攒够钱买到这两枚平安扣。 “好吧。”小少年看起来有些失落,但旋而又马上笑了起来,“阿姐,我们回家等你!” 目送小红马哒哒跑远。 逢雪和迟老板缓慢走在记忆里的老街上。 “爹,”逢雪轻声说:“你变了些。” 迟老板笑了笑,“家里来了个厨娘,做的饭可好吃了,再加上岁数上来了……倒是你,在青溟山过得不好吗?怎么这样瘦?” 逢雪弯弯嘴角,“挺好的。同门和睦,师长慈蔼。” 迟老板摇头,叹气:“连衣服上都打着补丁。爹每年给你寄的那些钱呢?总够你吃穿用度吧?” “买些符咒灵药,便用掉了。” 迟老板露出心疼的神色,“你这孩子,钱不够大可和家里说,我们再寄一些来便是了。干嘛克扣自己呢?来,爹给你去置办一身新衣裳!” 逢雪说自己穿着云衣就挺暖和的,但父亲作为一个老沧州人,还是觉得全身裹得严丝合缝,最好穿貂。 于是一刻钟后,她裹得严严实实走了出来。 小猫窝在暖和的毛里,一个劲往怀中拱。 父女两经年未见,迟老板絮絮叨叨说着话,边同街坊热情打招呼,看见一个人便拉着逢雪上前,高兴地炫耀,“看见没,这是我闺女,她刚回来。走了可远的路呢,从青溟山回来的!” 逢雪则是礼貌同人点点头,在一旁静听。 忽然,迟老板停下脚步,“阿雪。” “嗯?” “你是……”迟老板嘟囔道:“修道的缘故吗?怎么现在如此不活泼了?” 逢雪眨了眨眼睛,“不活泼吗?” “是啊是啊,你以前可有劲了,跟头小牛犊似的。”迟老板想到过去,浮现笑意,“天天带着帮小子在街上跑来跑去,也不肯服输,狗朝你叫一声你都要吵赢!” 逢雪:“也没有和狗吵架吧。” “有呢有呢,就卖豆腐家的阿黄,你和它对叫了一下午,回来的时候嗓子都哑了,不记得啦?” 逢雪:“……这种事也没有必要记得吧!” 迟老板嘿嘿笑道:“爹可全记着呢,还有你四岁的时候,赵大狗欺负你年纪小,你带着你的一帮小弟,往他身上丢狗屎,还有六岁的时候,玩弹弓朝着鸡屁股射,街上的鸡看见你就绕着走,还有……” “停!”逢雪打断老父亲的回忆,“爹,我们回去再说。” 父亲不这么回忆一通,她都不记得自己在雁回城时有多么人厌狗嫌,是人们口中苍蝇飞过都要挨一巴掌的混世魔王了。 幸好没带叶蓬舟回来。 迟老板又笑笑,“不挺好的嘛,多有朝气!多么活泼!”他扫了眼少女清瘦面庞,手背结痂的疤痕,身上布袋上的补丁,忽然长长叹息,“都说仙缘难求,那时候要是知道如此,怎么肯放你去修仙呢?” 逢雪垂下眼睛,掩住眸中流光,嘴角努力翘起,“修仙挺好的呀,我只是太久没有回来了。太久了。” 60-70 第061章 第 61 章 逢雪的母亲叫芸娘。 二十多年前, 关外异族入侵,在边境烧杀掳掠,许多小村庄遭此大劫, 尸体堆积成山。 侥幸未死的人们,失了家乡, 只能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民。 芸娘那时候只有七八岁, 跟在一堆衣衫褴褛的流民中, 进了雁回城,挤在城中贫民窟生活。 迟家老太爷可怜流民, 施粥救济。 但雁回城朔冬酷寒,还是有许多人熬不过去, 路旁倒满僵硬的冻死骨。 小姑娘冻僵了, 扑倒在路旁, 被官差拿草席一裹,丢到装尸的推车上。 迟老太爷路过,偶然瞥见草席外露着的手指动了动,把她从推车抱下来, 敞开裘衣, 用体温焐热小孩僵硬的四肢。 等回到家中,小姑娘便睁开了眼睛。 芸娘在迟家住了下来, 早早显露出聪慧。 老太爷看她聪明, 便开始让她和自己儿子一起识字读书, 再后来,手把手教她算账,厘清财物, 教她如何进货记账,经商之道。 爷爷病故后, 芸娘便成为迟家实际的当家人。 至于“迟老板”,只是给媳妇打打下手,抄手乐呵呵在柜台卖货而已。 在逢雪的记忆里,母亲是个很奇怪的人。 她精明强干,性格冷淡,也不爱笑,身材纤细瘦弱,拿着账本查账的时候,家里那些结实有力的帮工,却个个在她面前低下了头。 逢雪小时候成天惹是生非,带着群露裤【】裆在街上皮,到处闯祸时,母亲也不怎么训斥惩戒过她,只是淡淡看她一眼,说一声“知道了”,然后仍由迟争渡揪着她去街上挨家挨户道歉。 在她想要去青溟山修仙,家里人放心不下,不愿意让她去清寒山中苦修,也不愿好好养大的闺女,一转眼去做了断绝尘缘的修士,下次见面或许已隔数十年。 但母亲却罕见地表了态,支持她去仙山。 迟争渡素来是听芸娘的,见芸娘发话,心中再不舍得,便也答应了。 这次回来,逢雪心中有些忐忑。 她上山数年,一事无成,也没学会什么术法,辜负母亲的期望,母亲见到她,是否会失望呢? 推开院门,一道披着斗篷的清瘦人影倚在月亮洞前,手里拿本账册,低头看着账。 一株白梅花开在她的前面。 “芸娘!”迟争渡高兴地喊道:“快来看,阿雪回来了。” 妇人神色淡淡地望过来,目光在逢雪手背疤痕停留了片刻。 逢雪把手背在身后。 芸娘“嗯”了声,“饭做好了,来吃饭吧。” 游星飞月已在桌前坐好。 这是属于他们一家人的家宴,桌上的四菜两汤,都是逢雪喜欢的口味。 其实在山里啃了数年的馒头,逢雪现在吃什么都觉挺好吃的,但家中饭菜,似又比外面好吃许多。 “阿姐阿姐,你吃这个!” “阿雪,来夹块肉吃,瞧瞧都瘦成什么模样了?” “阿姐,仙山是什么样子的,有很多像你这样漂亮的仙人吗?你会飞吗?能带我飞到天上去看看吗?” 芸娘把碗放在桌上,“食不言寝不语。” 两个缠着的小小只便乖巧地低下头,扒拉碗里的饭。 迟老板乐呵呵笑:“阿雪你看,和以前一模一样,你和你哥在饭桌嘁嘁喳喳叫,你娘一发话,你们就老实了。” 芸娘看了他一眼。 迟老板低下脑袋,小声嘟囔:“我也老实了。” …… 饭桌上并未见到阿兄的身影。 吃完饭后,芸娘让两个小不点出去玩,阖上屋门,静静望着逢雪。 屋内光线昏暗,芸娘坐在窗边,朦胧的光透过油纸,洒在她的发上,几根乌黑里藏着的银丝轻颤。 “坐下吧,阿雪。” 逢雪点头,“娘……” “你的信,前段时日我已经收到了,你说得很有道理,边关战事不宁,日后也不知会不会好,不如早点……” 话未说完,迟争渡端着两碗乳茶和一些糕点过来,放在她们面前,笑着说:“阿雪还刚回来呢,就说这些事干嘛。阿雪来尝口乳茶,这是爹新研究出来的口味,放了小搓盐和炒米,吃过的都说好!” “娘子你也来吃口烤乳饼,热乎的咧,你最近劳累了,得多补补。我帮你按按肩可好?” 芸娘扫他一眼,“你在旁边站着。” “奥——”迟老板不情不愿地走到旁边。 芸娘:“拿几块点心吃,一盘只许拿一块。” “好咧!” 逢雪低头,悄悄喝口乳茶,拧了下眉头,悄悄把茶盏放下。 “近些日子,我一直在清点账目,”芸娘也喝了口茶润润嗓子,神色如常,说道:“只是若要举家搬走,铺子田宅要卖,仓库囤积的货物需尽快处置,还有很多账目得收回来,要费些时间。” 迟争渡在旁边囔囔:“为什么要举家搬走啊?阿雪,你尽管放心,战火势决计烧不到我们雁回城的!爹在这住了大半辈子了,爹可以跟你打包票,以前打过多少仗啊,没有哪一次能到咋这的,雁回城安全得很!” 逢雪看向他,说:“爹,我知道你舍不得。” 迟争渡一下子哑住,把糕点塞嘴巴里,干嚼两下,含糊说:“我……我当然舍得……对了,街上有家麻花甚是好吃,爹给你买点回来。” 等人走了,屋里只剩母女娘。 芸娘摩挲着茶盏,低下眉眼,看着乳茶上浮动的脆米,“迟家世代居住于此,祖坟也在此处,我自幼孤苦,不在乎这些,但你爹毕竟和我不一样。”她顿了顿,问:“阿雪,真到该走不可的时候吗?” 逢雪点头。 芸娘并没有问她为何,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那好,我尽快变卖家中资产,等你阿兄回来,我们便一起离开。” 逢雪松了口气,面上露出丝笑意,身子斜靠在桌上。 芸娘看着她,微微眯起眼睛,眼里闪过道锋利的锐芒。 逢雪马上坐直了。 “在青溟山过得不好?” 逢雪笑笑,“怎么会呢?” “这种事,你写一封书信回来便可,何必自己亲自过来?别耽误修行。” 逢雪轻声解释:“如今世道艰难,妖鬼横行,若是放阿娘你们独自赶路,我放不下心。” 芸娘似是不以为意,说:“世道再艰难,有再多的妖鬼,官道之上总是有许多人行走的。” 逢雪不服气囔囔:“若是万一呢?” 芸娘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若是万一真有什么,也是我们的命数。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是修道之人,应舍弃尘缘,看得更加透彻。” 逢雪扁嘴,有些委屈又难过地说:“我看得不透彻!” 芸娘看着她,薄唇微抿,素来没什么情绪的眼里,闪过一缕极淡的笑意,“柜子里有药膏,白瓷盒装的,给手上擦擦。” 逢雪起身把瓷盒拿出来,准备自己擦擦,芸娘却改变了主意,“我来给你擦吧。” “其实已经快要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伤。” 芸娘用指尖剜了点药膏,在她手背抹开,“是老鼠咬的?” “黄皮子。” “……青溟山有黄皮子?” “倒也不是,在路上的时候被咬的。”逢雪摸了摸鼻子,轻描淡写地说:“住了个黑店,里面闹老鼠黄皮子,把我给咬一口。” 芸娘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那就好,我还以为是遇见了妖怪呢。” 逢雪尴尬地笑笑,“娘亲,阿兄到哪里去了?怎么还没回来?” “收到你的信之前,他便带着商队去北面进货。”芸娘合上瓷盒,把其搁置在旁边,“算是日程,差不多要回来了。” 逢雪站起身,“阿兄是从哪条道回来,我去接他!” 芸娘摇头,“不必担心,我们时常走那条道上,战火也没烧得这么快。难得回来一趟,该好好歇息……你先去跟你爹去看看你祖父吧。” …… 迟家的祖坟要从北城门出发,顺着蜿蜒小路往上,在一片颇为平缓的小山坡上。隆起的小丘覆着层薄雪,石碑前供着的贡品还很新鲜,白雪上残留鲜红的纸屑,是祭拜时鞭炮留下的痕迹。 倒也不是什么正式的祭拜。 迟争渡把逢雪带至老太爷的墓前,打了个招呼,“爹娘,你看,咱阿雪回来了!” 逢雪跪在蒲团上,朝着墓碑磕了三个头。 迟争渡笑眯眯地说:“阿雪有出息了,咱们家终于出了个神仙,光宗耀祖了,你们两在地底下也别笑出声来。” “爹,”逢雪纠正道:“我只是在山上修行,不是当神仙。” “差不多嘛差不多嘛。”迟争渡很快活地捋了把自己的胡子,“当了神仙,阿雪还记挂着咱们,走了那么远的路,回来看咱呢。都说孩子去修道,一去不返,阿雪就不一样了,这孩子有孝心!你老跟沈叔吵架时,也能吵过他了。” “对了,”他看向逢雪,“沈家那小子在山上怎么样?” “挺好的。他……”逢雪起身,拂去身上尘与雪,“他天资高,师长们都很喜欢他。” 迟争渡靠在墓碑上,从袖子里拿出个油纸包,里面包着一些弄碎的金黄炸麻花。他把自己的小零嘴递给逢雪,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那你们……怎么样?” 逢雪垂下眉眼,面上没什么表情,“没怎样。” 迟争渡笑着说:“我可一直等着他做我女婿呢,沈家小子小时候就长得好看,整个沧州,也只有他配得上我家阿雪。” 逢雪:“爹,我和他只是同门。” 迟争渡笑:“师兄师妹嘛,距离一近,感情不就来了,就像你爹当年追你娘,呸呸呸,是你娘追我,水到渠成的事。” 他正回忆青春年少时,忽然瞥见少女面上的神情,意识到了什么,瞪大双眼,“那小子对不起你?” “也没有,只是我想认真修行,他也想如此,所以……” 迟争渡手里的麻花捏得粉碎,好半晌,才咬牙切齿地说:“那小子,我早瞧他獐目鼠眼,猥琐至极!连看城门的苏阿猪都比他好,阿雪,你别放在心上,他给你提鞋都不配!” “爹,你刚才可不是这样说的。” 迟争渡气呼呼地说:“那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嘛,其实爹老早就看不惯他了,一整天憋不出半个屁,比你爹当年差远了,阿雪你等着,爹一定给你找个全沧州,不,全天下最好的儿郎!” 逢雪从他的零嘴堆里捏了个小麻花,放在嘴里,咬得咯吱咯吱响,嘴角也翘起,笑着说:“我是方外之人,才不要什么儿郎呢,等我变成天下第一的剑仙,就带着老爹你们去天上玩。” “我闺女果然有出息!” 第062章 第 62 章 到了傍晚。 苏彘拎着酒肉, 带过去一帮朋友,来到了迟家。 少时的伙伴现在俱已经长大,有了各自事业, 有人成了木工,有人成了瓦匠, 还有人继承家中的小店, 带了些烧酒烤肉过来。 大家在桌上聚会, 说起年幼时的糗事,不由哈哈大笑。 “我还记得, 杠把子带我们玩弹弓,拿弹弓射鸡屁股, 一射一个准!” “还有上树掏鸟蛋, 下水捞螃蟹。嘶——咱们把鸟蛋螃蟹炖了一锅汤, 你们还记得那味道吗?” …… 逢雪剥着花生,小猫在桌上跑来跑去,追逐桌面晃动的影子。 “对了,阿雪这次回来, 是为了什么啊?探望家人吗?” 逢雪停了下, “雁回城不安全,战火不知何时烧到此处, 我要带着父母家人离开。” 围坐在桌前的青年愣了一瞬, 过了会, 他们轰然笑开,纷纷劝道:“你这就多虑了,从太祖开始, 战事就没有烧到过雁回城。” “咱们大殷的铁骑,还怕北面那些蛮子啊?” “有将军守着呢, 安全得很!再说了,雁回城是我们祖祖辈辈的家,根就扎在这儿了,还能走到哪儿去呢?世上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 “南方闹水鬼,山里有妖怪,还是咱这好!” 逢雪听他们的意思,也没反驳什么。她垂眸想了片刻,低声说:“若不是有足够的理由,我也不会跋山涉水,从山上走到沧州。” 四周岑寂了片刻,白壁上人影闪烁。 有人闷了口酒,惆怅道:“我们又没什么本事,离开家,就是无根浮萍,留在这儿,好歹是叶落归根。” “哈哈,”苏彘干笑两声,“不说这些,大家来喝酒!杠把子,你从青溟山走到沧州,有遇见什么新奇事没?快说给我们听听!” …… 逢雪只选了灵石城几件不危险的委托说了,还提及左家岗上的闹僵一事。 众人就着花生烧酒熟牛肉,听得津津有味。 一时惊呼,一时悚然。 好似摆脱小城平凡的生活,跟故事里的人一样,深夜独上乱葬岗,抓鬼伏妖烧僵尸。 说者神情平淡,听者直呼刺激。 说到烧完僵尸,夜已深沉,少年们仍没有听尽兴。 “杠把子如今是有大能耐的人了,不妨露两手给我们瞧瞧!” 逢雪扫了说话的那人一眼,“王四,你也想挨我的剑?” 叫王四的少年怂了下脖子,笑嘻嘻地说:“不敢不敢,小时候挨你的大挨够了!小时候我就念叨一句那小子,你把我的裤子拖了,追了我三条街,咱杠把子从小就是鬼见愁,别说僵尸了,谁见了你都愁!” 众人哄堂大笑。 逢雪挠了挠脸颊,觉得不大好意思——托他们的福,她遗失在漫长前世的记忆,变得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觉得,自己以前确实挺……人见狗嫌鬼见愁的。 王四嘿嘿笑了几声,“不过杠把子性格确乎温柔许多,现在还没揍我,这是修道的缘故吗?不知俺家小翠能不能去学学道法?” 小翠丢了颗花生在他面上,一拍桌子,“王四!你有种再说一遍!” 王四抱住脑袋,钻到了桌子底下,又引起众人大笑。他抱头面壁一会,忽然想到什么,脑袋钻出来,说:“苏阿猪,你那不是有个稀奇古怪的案子吗?正巧杠把子回来了,让她看看呗!” 苏彘喝了数杯烧酒,喝得有些晕乎乎的。他把酒杯往桌上一放,说:“没错!那我们现在就去看看吧!” 半夜三更,打更更夫在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一干喝了酒的少年,走在漆黑的长街,打算去存放尸体的义庄。 冷风直往领子里钻,王四清醒了不少,心生退意,正想去抓他家小翠的手,转头一看,小翠快贴到逢雪身上了。 他只能假装无事发生,悄悄往苏彘身边靠了靠。 苏彘:“咋,你害怕咧?” “怎么可能?!我一点都不怕。” “哈哈哈鸭子都没你嘴巴硬。” …… 夜深本是宵禁的时候,但大家都是雁回城的熟人,苏彘又在官府当差,更夫瞧见他们,便没训斥,只念叨两句,让他们早些回去。 义庄在城中偏僻一角,是几间废弃的宅子空置下来,被官府拨去当停放尸体的义庄。 在几十年前,这儿是流民聚集之所,冻死过不少人。 逢雪往眉心一抹,悄悄开了天眼,在阴冷街道之间,果然发现一些漂浮而过的暗影。 但也称不上是鬼,只是些过重凝结不散的阴气而已。 每个城市都会有这样的角落。 在走来的路上,她听苏彘说起这桩奇怪的事。 雁回城新近死了三个人。死人倒也不算稀奇事,但他们两个死状都有些奇怪。 第一个死的人是城中的屠夫,最爱出门打猎。有一天清早,他死在自己家中。 死得很惨,像是遭野兽啃噬,肉都碎成一块块,不成人形。 但他的家人都说,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屋中也没有野兽闯入的痕迹。 此事只能不了了之,由于还未查出结果,尸体只能停在义庄。 第二个死的是一个老酒鬼,也无什么亲人,平生最喜欢到小酒馆喝口烧酒,从早喝到晚犹嫌不够,还要打二两酒回去慢慢喝。 他是死在城里的小沟渠里,应是喝醉后,一头栽倒掉下去的。 然而小沟渠里早就没有水了,酒鬼却跟在水里泡了一宿似的,浑身肿大苍白,皮肤里湿漉漉渗出水,而仵作剖开他尸体,发现他肺里也全是水,很明显是溺亡。 “至于第三个人……” “烧死的?” 苏彘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杠把子,你听迟老板说起过?” 逢雪摇头,“无火之处却烧成焦炭,我在书中见过这样的事情。” 小翠露出抹微笑,“阿雪果然学有所成,有阿雪在,就不必担心什么啊啊啊啊啊啊!” 尖锐的叫声打破寂静,她面孔苍白,手指向前方。 几个人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过去。 小巷的尽头有一道僵硬的人影,在前方迟缓地走着,拐进一扇门里,便看不见了。 “他进的是义庄啊。”王四哆嗦嘴皮子,颤抖说。 “管他是谁!我们人多,过去瞅瞅!” 王四却不挪步,“我就待在小翠这,我保护小翠。” 几个人啐了他一口,快步冲到义庄,大喝道:“是谁?这里的尸上没有钱财,好歹积点阴德,别想着连这些可怜尸骨都偷!” 那人置若罔闻,依旧迈着迟缓的脚步往前走。 苏彘他们正想要把这无耻小偷给抓起来,却被逢雪拦住。 逢雪走了过去,那人步伐缓慢,她很快就追上了人,望了眼他炭黑的面容后,从怀里拿出张符咒,贴在他的身上。 其他几个人跟着跑来,看清男人的脸后,双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 走在路上的,是具烧成焦炭的尸体。 第三具离奇身亡的人,是个拾荒的老头。 老头就住在这附近一间废弃的屋子里,每日出去,乞讨捡垃圾为生,相作伴的,唯有一群老鸹子。 有时候天冷,他会烧些枯叶子取暖。 前几日,老鸹天天叫得惹人心烦,街坊不堪忍受,走过去一看,才发现了老头的尸体。 他死在自己家中,是烧死的,家中却没有丝毫起火的痕迹。老头捡来的那堆枯叶就堆在旁边,竟没有点燃。 老鸹在屋顶飞旋,嚎叫不止。 “闹鬼啦!不对,闹僵了!”一人大声喊道。 苏彘稍微镇定,“这不是没动了嘛,别大呼小叫。”他偏头看向逢雪,“杠把子,他怎么起来了?是有人在捣鬼吗?” 逢雪扫了眼尸体。 尸体烧成了焦炭,但衣物却保存完整。衣衫褴褛,口袋打着补丁,依稀漏出几粒捏成碎末的馒头屑。 “老头以前一直喂老鸹呢,”苏彘说:“也真是可怜,没儿没女的,脏兮兮的,只有些老鸹子肯陪他。” 逢雪看了眼老人,说:“以后老鸹我们帮你喂,安息吧。” 老人攥紧的手掌打开,半块碎馒头掉在了地上。 苏彘一怔,半晌没说出话来。 “哇——哇——” 嘶哑的叫声从暗夜传来,又吓到几个人。 逢雪偏头一看,是只老鸹站在屋檐上,歪头看着她。相对片刻,老鸹飞了下来,站在尸体的肩膀上。 小猫从逢雪的衣领里钻出来,跃跃欲试想要去扑鸟,被逢雪按住了。 逢雪按着猫脑袋,低声说:“不要扑小鸟。” “小猫不是想扑小鸟,小猫想和小鸟说话。” “小鸟在说什么?” 小猫歪头认真听了会,“小鸟说,爷爷对它很好,我说,婆婆对小猫也很好!” 一猫一鸟,一个在“喵喵喵”,一个在“哇哇哇”,中间还有逢雪偶尔插嘴几句。 众人看愣了,茫然站在旁边。 乌鸦哇哇几声,忽地振翅飞起,逢雪跟在其后,说:“走。” “走?去哪?” “找凶手!” …… 在《云游记册》中,记载过一个故事。 某位弟子下山游历,途径一座城市,其中正发生一起不同寻常的案子。 一位老板死在家中,四周窗户紧闭,却是雷击而亡。 他察觉到此事不简单,询问衙役,才知非同寻常之事不止一遭。 有无水却溺亡的娼妓,也有无火却烧成焦炭的乞儿,只是前几次死的人身份低贱,才没有声息。 弟子便随衙役一起追查,正好遇见有死了一个人。由于是刚死,死者魂魄还未被勾走,也未消散。 他便用法术,让死者说出害人者是谁。 答案让众人都很震惊。 制造一串凶案的凶手,是城中一位卖馄饨的老人。老人老实淳朴,做馄饨一流,在城里卖了大半辈子的馄饨了,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惊奇之处。 衙役和那弟子找到老人独居的小破屋子。 进去的时候,老头还在擀面皮,做肉馅,为明日的馄饨做准备。 官差们都不信他是凶手,奈何道士坚持,于是把老头抓入狱中。 老头也没反抗,老实让他们抓走。 当天夜里,两名在牢房看守犯人的狱卒离奇暴毙。 一个血肉模糊,如被野兽啃噬,一个尸体干枯,只剩个干瘪皮囊。 而关在牢房中的老人也死去了。 死状极其安详,嘴角衔起笑意。 笔记后有那名弟子的心得:“风灾、兽灾、火灾、雷灾、水灾,五灾已过,恐尸解成仙矣。” 逢雪在路上和同伴说了这个故事。某个流派修行有成仙需经五灾一说,所以有人动了歪脑筋,让别人来代替自己经历劫难,而自己得以成仙。 “但是,”小翠紧挨着她,不解问道:“那老头不是已经死了吗?” 苏彘懂得多一些,回:“我听说书先生说过,尸解的最后一步便是抛却肉身吧?真成仙了?” 王四也悄悄靠近逢雪,插嘴道:“那不是鬼了嘛。” 逢雪:“差不多吧。” 道藏中有说,鬼仙虽曰仙,其实鬼也。修行中的人不悟大道,急于速成,以为自己超脱形体桎梏就能成仙,靠夺舍苟延残喘,其实和鬼有什么区别? 但无论何时,人们急求速成之道。 这种歪门邪道,倒也有不少人去选。 老鸹把他们带至一个胡同中。同行有好几个少年脸色变了——他们的家便在其中。 当经过自己家门口,他们长舒一口气,才恢复轻松的神色。 但当走到老鸹停着的那户时,少年们还是露出不可置信的模样。 “这老鸹带错了路吧?” “张叔是个老实人,大家都知道的啊。” “是啊是啊。杠把子,你记得吗,小时候你还带我们砸过他家的水缸,他要是会邪法,不早把我们给杀啦。” 议论时,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一张和善的面孔。他似是有些惊讶,“小子们,大半夜不睡觉,来我这里做什么?” 苏彘不大好意思,“张叔,那个……” 逢雪径直说道:“你想成仙是吧。” 男人眼皮抽动一下,笑着说:“哈哈,谁不想成仙呢?小姑娘,你看着眼熟,咦,你是迟家的那位姑娘,迟老板竟有你这样标志的女儿,真是了不得啊。” 他笑了笑,“若不是夜深不方便,真想请你们进屋呢。” “挺方便的。” 逢雪的话又让他一梗。他把手按在门板上不妨,脸上笑容几乎要僵硬了,“大半夜的,不大好吧?就算你是迟老板的女儿,也不能私闯民宅呀。” 忽然之间,老鸹子叫了数声,从树上俯冲而下。 只见一道漆黑的残影掠过。 老鸹扑棱翅膀,利爪在男人面上抓出几道血痕。男人猝不及防中招,正想反抗,小猫也从逢雪怀中跳了下来,对着他的脸就是几爪子。 趁这个机会,逢雪往前一步,正欲踏入院中。 男人大喊:“老祖救我!” 还有人? 一阵劲风刮过,逢雪拔剑出鞘,往前一劈,“退魔。” 第063章 第 63 章 其他人并没有看见剑。 他们只见仿佛一道惊雷劈过, 整座小院都被电光照亮,情不自禁眯起了双眼。 那一剑如雷霆、似冷电,却悄无声息。 等少年们再睁开眼睛, 只见逢雪已经走入小院,抬起一只脚, 踩在了张老全的胸口。 这位他们喊了十多年的张叔, 素来被当成老实憨厚代表的男人, 表情变得极其狰狞可怕,眼睛瞪得几乎要跃出了眼眶。 而在庭院的中间, 有一滩乌黑的血液。 “抓住他!”苏彘大声喊。 其他人也回过神来,冲过去把男人围起来。几个人看守他, 其余几人进屋搜查一番, 拎出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 其中最为醒目的, 是几个草人。 一个草人是在水缸中发现的,已经泡得稻草发白腐烂,一个是在火中发现,外面被烧得焦黑, 还有一个, 被拆得七零八碎的,要小心翼翼拢着, 才让它不至于散开。 草人的模样, 和几位死者的死状几乎一样。 “果然是你!”苏彘紧皱眉头, 问道:“张叔,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张老全咧开嘴,露出一嘴漆黑的牙齿, “嘿嘿,谁不想得道成仙呢?摆脱形役之苦, 长生不死!”他望着逢雪,“小姑娘穿开裆裤时我还记得呢,一眨眼长大了,去青溟山果然学了些本领。” 逢雪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张老全笑着说:“你们打算怎么办呢?把我关入牢狱?” 逢雪垂眸,问:“刚才你在朝谁喊救命?” 张老全嘻嘻不语。 苏彘眉头拧紧,“你笑什么笑,以前装得还挺好,没觉得你这么面目可憎。” 张老全不理会他,紧盯着逢雪,慈爱得像个邻家大叔,“闺女,你想成仙吗?” “青溟山可不会教你成仙之术。”他又望向苏彘他们,说:“你们这些连青溟山都进不去的人,想要成仙吗?” 几个少年眼神闪烁。 苏彘破口大骂:“我们当人当得好好的,成仙做什么?” 男人嘴角勾起嘲讽笑容,“苏阿猪,你父辈都是雁回城里的差役,吃官家饭,当人自然快活。这位迟家大小姐,富甲一方,又拜入仙山,当人也快活,嘿嘿,你们身后那群人呢?” “你们扪心自问,当人快活吗?”他直勾勾地看向苏彘的身后。 苏彘冷哼一声,“就算当人不快活,就算当仙好,我也决计不会用你这样龌龊丑恶的方法去成仙!绝不会伤害无辜者的性命……”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觉脑后飘来一阵冷风,扭头望去,不由汗毛倒竖。 方才还在身后的同伴,不知何时拿起菜刀与铁锹,朝他后背猛地劈下。 但还未劈下来,他们便被一脚踢飞,身体凌空飞出去,摔出了院墙。 院墙外很快响起“哎哟哎哟”的痛呼声。 苏彘愕然地看向逢雪,脸色发白,“杠把子,这……” 逢雪:“他们中了邪术,你也先出去,小心中招。” 苏彘点头,走出了院子,出门时还把院门合上。 逢雪垂眸,看着躺在地上的男人,缓缓拔出长剑,低声说:“可惜。” 躺地上的,是个连杀三人的恶徒,但竟被她的眼神看得后脊发凉,不由问:“可惜什么?” “若是我的一位朋友在这儿,肯定有更多有趣的办法,不像我木讷无趣,只能想到最简单的办法。” “什么办法?” 长剑一扬,血花四溅,一截断指飞落。 逢雪:“喏。” …… 那几个被蛊惑了心神的少年,挨了痛后也清醒过来,立在门外瑟瑟发抖。 院里发出一声接一声凄厉的惨叫。 “杠把子在里面究竟干什么?”他们听得全身发冷,“不会把张叔,呸,那歹徒大卸八块了吧。” “大卸八块也没这样惨吧。” 王四手抚着胸口,不停喊疼,“杠把子那一脚踢得可真够狠的。” 苏彘白了他一眼,冷笑:“不然呢?你的刀快劈到我脑袋上了!你是不是恨我,我注意到了,你们几个人里,就你小子劈得格外带劲!” 王四马上闭嘴了,但听见里面越来越凄惨的痛吟,他低声嘟囔:“等会杠把子不会也这样对咱们吧?” 其他少年不禁打了个寒颤。 王四双手揣在袖子里,转身就往巷子里走,“我看我们还是快跑吧,方才我们中邪了,万一杠把子怕咱还中邪,把咱给凌迟了呢。你们听这声音——” 院子里的声音已经变得虚弱低哑,断断续续,如同濒死之人的绝望的悲鸣。 少年们被王四鼓动,跃跃欲试想要跑。 忽地,小翠大声喊:“王四你这个瘪三,你袖子里藏着什么东西?” 王四拔腿就跑。 苏彘和其他几人追上他,把他按倒在地。 王四抱着身体,像虾一样蜷在地上,“哎哟哎哟,你们弄疼我了。放我起来,我上交还不行嘛。” 苏彘从王四袖里摸出一对杯子,又从他怀里一对碗。 碗具杯筷皆是骨制,乳白如玉,用金丝镶嵌,在烛火下,晕出柔和朦胧的光泽。 “这绝对是象牙做的!”王四眼睛发光,“瞧上面的金子,卖掉能赚大钱,到时候我们平分怎么样?” 苏彘气道:“瞧你这没出息的模样。我就说你怎么一脸心虚的模样呢?还有什么藏着的吧,全拿出来,交给逢雪看看。” 王四撇嘴,“裤衩子都被你搜了,还有啥能藏的地方?”他从地上爬起来,嘟囔道:“迟家都那么有钱的,不缺这几个象牙杯,干嘛这么老实交上去啊。” 小翠咬着唇,气得浑身发颤,翘起手指指着王四的脑门,“你你你——” 其他人跟着起哄,要把王四收押进监狱,治他一个偷鸡摸狗罪。 嬉闹之际,木门忽地打开,逢雪从其中走了出来。 瞬间鸦雀无声。 她一步一个血脚印,腰间配着的长剑微微晃动,玉白面孔毫无表情,像一尊精致的玉偶。 昔日玩伴,两小无猜,在少年们的心中,从青溟山归来的少女,依旧是过去那个带着他们皮天皮地,招猫惹狗的女孩。 然而此刻之间,他们之间却仿佛出现一条无形的鸿沟。 少女佩剑信步走来,血腥气在清凉夜风中漫开,在她身后,是片粘稠得几乎滴水的黑暗。 其他人不由心中瑟瑟。 苏彘拿起那几个杯碗,说道:“杠把子,你看,方才搜他家的时候发现了这个。” 逢雪瞥了眼,微蹙起眉,“给我吧。” 王四小声道:“这是大家一起找出来的,卖了后好歹给我们分些钱。” 逢雪看他,“你以为这是什么?” “象牙碗啊!我听说书先生说起过,那些富贵人家用的碗筷都是象牙做的,上面还有黄金装饰,一个碗可以卖百两银子呢!” 逢雪“哦”了声,把碗丢给他,“你喜欢你就拿着呗。” 王四兴高采烈地接过骨碗,喜笑颜开,“还是咱杠把子慷慨,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不像苏阿猪,刚才还要揍我一顿呢!” 苏彘在旁边气得直瞪眼。 逢雪边往前走,边说:“只要你不怕冤魂索命。” “冤魂索命?”王四茫然地望着她,“什么意思?我又没做什么坏事,为什么会有冤魂找我索命?” 逢雪回头,嘴角衔起抹冷笑,“你手里拿着人家的头盖骨,不找你索命,找谁索命?” “头盖骨?” 王四愣了片刻,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骨碗,忽然惨叫一声,把骨碗丢到空中,对着四周拱手求饶,“大爷,不知道哪位大爷,饶了我吧,不是我杀的你啊。” 苏彘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帮骨头埋了,没事多去拜拜吧。”他看向逢雪,问:“阿雪,张老全他……” 本想问他无事吗?但想想听见的惨叫声,怎么听也不是无事的模样。 于是苏彘摸摸嘴角,问:“他还能收监吗?” 逢雪认真想了想,说:“也不是不行,就是碎得有些厉害,拿起来颇费劲。” 苏彘心惊胆战,再问:“碎得厉害,是什么意思?” 少女只笑不语,微抬起下巴,意思显而易见——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若想知道,自己亲自去看看不就行? 苏彘素来胆大,此刻望着那道矮矮门槛,竟不敢上前。 这样用邪法害人的凶徒,留在雁回城毕竟是隐患,然而,按照大殷律,杀人者应押入大牢,审讯后,由县官来定刑罚,所涉罪行属何级,律条中便有相应的刑罚对应。 刺字、发配、羁押、死刑……若是死刑,则要慎重再慎重,把犯案之人的罪行写成折子往上呈,上达天听,等京城批下,方可执行。 因此,就算是罪恶深重的杀人犯,若是关入狱里,从审讯到问斩,至少有半年的时间。 然而张老全会邪法,若是半年间,他自己逃了出去呢?若是在此期间,他又害人性命了呢? 苏彘想来想去,拍了拍脑袋,苦笑一声,多想无益,庸人自扰之而已。 他跟上逢雪,问道:“杠把子,你的剑怎么这么快?” 逢雪:“练多了便快了。” “那,你杀人时,”他顿了顿,谨慎问道:“就不会犹豫一下吗?刽子手砍头也要先喝口酒壮胆呢。” 逢雪回头看他一眼,笑了笑,“杀多了就不犹豫了。” 闻言的少年打了个寒战。 逢雪逼问苏老全半晌,从他口中问出了一些东西。 苏老全年轻时,在野外打猎时,遇见一位扑倒在雪地里的老者。 沧州野外,时常见到冻死之人,他也不害怕,想从老头身上摸些东西,未曾想老者并未死去,突然睁开了双眼。 老者以为他是打算救自己,便抓住他的袖子,要传授他长生成仙之法。 便是这杀人代劫的邪法。 后来他拜老者为师,学习邪术,初期心性浮躁不定,时常想用邪法去牟利报复。 被师父教训数次后,也老实下来,开始专心修习成仙之术。 至于为何要杀那三个人,他有自己的一套说辞。 那遭受牲刑的屠夫,是打猎的一把好手,杀的飞禽走兽、鸡鸭猪狗不计其数; 受水刑的酒鬼,生时碌碌,毫无建树,每日虚度光阴,活着也是浪费世间的美酒。 至于受火刑的老者,无子无女,孑然一身,每日都在受罪,何不帮他早早解脱,永归温暖家乡。 这样的歪理,他却深信不疑。 在死前,张老全忽地大笑起来,说道:“迟家小子,你回来得可是时候,你可知晓,若按照顺序,第五个历劫的人是谁?”他大叫道:“腰缠万贯,天打雷劈!堆金积玉,天打雷劈!荣华富贵,天打雷劈!小子啊,你断了你爹的仙缘啊哈哈哈——” …… 宴会便如此散去。 逢雪回到了家,毫无睡意,在后花园练剑。 长剑飒飒,剑光如同一抹摇动的银鱼,从院子里一曳而过。 张老全临死前的笑声犹在耳畔回荡。 若是今生她来得正好,那么,前世呢? 逢雪手微抖,竟有些握不稳剑。她扬动长剑,眼前蒙上层血红的雾气,心庙里的妖魔全都涌了出来,在旁边舞动。 于是便按照那一式式剑法,长剑翻飞,刺、挑、撩,将心魔幻影一个个戳成了碎片。 等到力竭,才收了剑,缓缓坐下。 “至少你这次来得不迟。”心庙中响起了一道声音。 逢雪忽然想和心庙中的这尊无名邪神交谈。 她坐在桃树下,看着天上冰冷的月亮,轻声说:“但是差一点、差一点就迟了。” 若是再晚一些…… “我下青溟山后,就该直接回家的。” 心庙传来声音,“那你要放灵石城成千上万的百姓无辜死去?” 逢雪攥紧剑柄,飞快说:“我不在乎!” 她说着,眼前闪过街坊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声音便逐渐低了下来,“我以为,能够……就算世道再乱,护佑自己家人平安,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若是你没有去灵石城,便要经过全州。”邪神居然在安慰她,“不能借道阴间,走起来会比如今更慢得多。” 逢雪听它这样说,抿了下嘴角,心中释然不少。 全州白花妖人作乱,若真走那边,就算她一门心思只赶路,回来得也会比现在更迟吧。 “再者,迟老板是厚德之人,长命百岁,逢凶化吉,就算你不回来,他也未必会出事呢。” 逢雪轻叹口气,靠着树,“你说得对。我只是忍不住想,手里的剑到底要有多快,才能护住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呢?” “那是你自己的路了。” …… 夜深,对月惆怅的不止逢雪一人。 千里之外的廉州,一座荒山郊外,云梦几位少年升起团篝火,坐在火堆前烤馒头。 江要把一块馒头烤得外皮金黄焦脆,再蘸了点通红的辣椒酱,抬头望向旁边大树,“大师兄,馒头烤好啦,快下来吃点吧。” 树影郁郁葱葱密密层层,在最高处的树枝上,隐约有道暗色的影子。 江要晃动馒头,“喷香的,我蘸了好多辣椒酱!” 清风徐徐,树影婆娑。 叶星月撇嘴,“你别喊了,大师兄已经死掉了!” 江要瞪大眼睛,震惊道:“什么?大师兄死了?” 叶星月认真点头,“没错!” 江要:“那不行啊,应该还能抢救一下吧?” 陆沅咬着馒头,望向上空,“大师兄不是最畏高嘛,爬这么高,等会下得来吗?” 叶星月粲然一笑,朝他们眨了下眼睛,“我有办法。” 她仰起小脸,朝前方惊奇喊:“迟姐姐,你怎么过来了呀~” 树叶里忽地传来一阵窸窣响声,少年脚踩着树枝,翩然飞下,理了理自己的衣袍,“小仙姑?!” 荒郊野外,除了他们四个,哪有什么别的人影? 他瞬间垮下来,板着脸走到火前,拿起阿要手里的馒头,剜了一大勺辣椒,放在嘴里啃。 阿要:“大师兄,一下子蘸这么多,你不嫌辣啊?” 叶蓬舟盘腿而坐,一只手托着腮帮子,看着眼前摇曳火苗,郁闷地说:“别和我说话,我已经死掉了。” 第064章 第 64 章 在赶路回云梦的途中, 叶蓬舟带着师弟师妹,重操旧业,在市井耍戏法赚路费。 很快, 他就发现不对劲。 每次出摊时,总有些人来找茬, 在旅店借宿, 掀开被褥, 便有毒虫涌出,打开茶壶, 拿银针一探,就能看见银针染成漆黑。 “大师兄, 你这是惹上了谁?” 云梦来的少年, 从小和毒虫毒物打交道, 躺在毒蛇堆里也能安之若素,根本不将这些下毒手段放在眼里。 江要捏着一条毒蛇,缠在脖子上,问道。 “白花教。” “白花教?!”江要瞬间来了精神, “厉害啊!怎么惹上的?” 陆沅皱起眉, “师父嘱咐过我们,阎王易躲, 小鬼难防, 白花教极擅煽动人心, 不知有多少信徒,惹上他们,可就意味着无止无休的麻烦。” 她难得一次说了这么长的话, 有些口渴,挑开浮在水面的小蝎, 喝口茶水。 江要坐在床上,笑着说:“那不正好给我们添些乐子嘛!” 陆沅:“不妥,师父嘱咐过……” 两个人舌枪唇战,互怼半日,最后齐齐看向叶蓬舟。 往常意见不合时,总是由大师兄拍板决定。而按照少年跳脱飞扬的性子,自然是乐子越多越好。 江要都已经想好怎么整那些白花教的信徒了。 没想到大师兄却“唔”了声,漫不经心地说:“那便改走山路吧。” 于是这几日,他们避开繁华的城镇,改道荒山野岭,风餐露宿,行程快了不少。 很快就甩开了白花教的骚扰,代价是一路上,他们只能啃点馒头大饼。 江要想到这儿,觉得口中馒头格外涩,跟空口嚼木屑似的。他瞥了眼一脸郁郁的少年,说:“大师兄,我们应该已经甩开白花教了,这附近有座小镇子,要不进去赚点路费呗?” 陆沅没好气回:“你少吃点,路费不就省下来啦?” 江要瞪她,“我在和大师兄说话,你干嘛插嘴?”他忽然想到什么,笑了起来,露出雪白的虎牙,“论起来,我入门比你早咧,我也是你师兄!师兄说话,师妹不要插嘴。” 陆沅冷哼:“我们是同一年被师兄捡回去的,那年除夕师父才回来,我们一起拜入师父门下,何来早晚?” 江要:“我先被师兄捡回去的!” 陆沅不服气,“自然要以拜入师父门下为准。” “你蛮不讲理!” “你才蛮不讲理。” …… 叶星月捂住耳朵,大喊:“你们好幼稚!吵死啦吵死啦,师兄你管管他们!” 叶蓬舟却无精打采地望着火苗,尽职尽责扮演一个死人。 山间升起薄薄的白雾,雾里有诡异声响。 如同山鬼哀泣,又似杜鹃悲歌。 少年们早已拢衣躺下,陷入酣然睡乡。叶星月贴着陆沅,陆沅伸出一只手,把小女孩抱入怀中,江要则躺在另一面,嘴里嘟囔着:“就是师兄就是师兄。” 只有叶蓬舟独自坐在火堆前,一手撑着脸,嘴里叼着片树叶,无精打采望着火焰,时不时拨弄两下干柴,让焰火烧得更旺。 山雾不知何时,变得更加浓重,如同翻滚的潮水,四面八方涌来。 “呜呜”的哀泣声愈来愈近,浓雾里飘过一道道暗黑的影子,好似有无数冤魂在雾里悲鸣,他们逐渐靠近,紧盯着阴冷黑夜里,唯一一束火光。 叶蓬舟垂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不知哪位鬼兄过来了?酒在我师弟身上的葫芦里,想喝酒自己喝去。” 雾气翻滚,哀泣声却越来越大了。 叶蓬舟懒懒抬起眼帘。 苍白冷雾里出现了道漆黑的影子。那影子瘦长,几有旁边的树木高,仿佛被夜风吹动,缓缓望这边飘来。 夜风阴冷,树叶沙沙。 雾气黏稠阴冷,黑影诡谲森然。 叶蓬舟微翘起嘴角,“既然这位白花教的兄弟不愿过来喝酒,那我便要送客了。” 白花教不知是哪个朝代便开始了。每朝每代都在作乱,无止无休,也聚集一番能人异士,邪魔外道。 “山鬼”便是其中一人。 他本是山中某个小观修行的修士,领悟天地变化,坐观云起云落。修行中出了岔子,横生心魔,杀死数位同门后,逃入大山之中。 擅长鬼魅变幻之法,喜欢招来雾气,雾中杀人。 后来被白花教请去,做了一方坛主。 少年眉眼弯了弯,盯着飘来的瘦长黑影,“我说的是也不是?” 四面八方的鬼魅哀鸣戛然而止。 “小子还算有点见识。”黑影里传来道沙哑的声音。 叶蓬舟笑笑,“我师父跟我提起过你,说这位山鬼,是白花教里难得的大英雄、大豪杰,振臂一呼,千万从者云集!” 黑影微微颤动,山鬼被他夸得通体愉悦,不由低笑起来。 他的笑声极为刺耳难听,呕哑嘲哳,不堪入耳。 “小子挺会说话,若不是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实在不想杀你。” 叶蓬舟问:“哦?我得罪了谁?” “呵呵。”山鬼冷笑两声,“谁都得罪了,圣女下令,整个白花教,到处都在缉你的命啊。” 叶蓬舟瞪大眼睛,“那个被我关起来的男人是你们圣女?啊呀,你们圣女原来是个男的呀!” “一派胡言!你这嘴……难怪能得罪这么多人。” 叶蓬舟哈哈大笑,笑声极其畅快,“过奖过奖。” “死到临头,为何发笑?” 叶蓬舟晃动酒葫芦,慢悠悠地说:“只是想起我师父的话。我师父说,山鬼振臂一呼,云集者千万,不过全是一群被他役使的鸟儿,连山里的野狗也不肯和他走。” “你!”巨影气得发抖。 叶蓬舟又道:“我师父还说,白花教人手段狠毒,行事疯癫,遇见哪儿发生惨案,就算不是自己做的,别人把罪名甩给他们时,他们高兴得不得了,唯恐自己身上恶名少了些,罪行轻了些。” 他话锋一转,“唯有这位山鬼呀,胆子小得很,出来时驱动大雾,虚张声势,恨不得把罪名甩给山中雾鬼,如此高风亮节,不愧是白花教里难得的正义之辈,英雄豪杰!” 山鬼浑身发抖,只想冲上去,把小子的嘴巴撕烂。 当了这么久的邪魔外道,谁看见他不是悚然而逃,就算是有些本领的道人,遇见后直接开打,哪有这么多气人的废话? 雾气如沸,巨影如山倾倒,“小子拿命来!” 坐在火堆前的少年凛然不惧,微微笑着说:“你在白花教内排名,也就只到第九十六位,怎么有胆子到我面前来?” 他摸摸下巴,“莫非是我没有和小仙姑在一起?觉得我很好对付?” 说到这里,少年桃花眼弯着,玉白面孔浮现赧然微笑,“我家小仙姑是很厉害,你们倒是有眼光。” 雾气凝成成水珠,缀在他乌黑的眼睫上。 他眨了眨眼睛,水珠便从面上滑了下来,“但我也不是好欺负的。” 巨影忽地僵滞。 转瞬之间,无数怨魂鸟振翅飞起,往四方逃窜,漆黑羽毛飞落如雨。 叶蓬舟起身,口哼歌谣,走到树下,垂眸看着地上的尸体。 所谓的山鬼,以前素来是驭使无数的怨魂鸟,躲在雾中虚张声势,此刻,他终于脱去了鸟儿的“衣裳”,露出本来面目。 一个五官普通的中年男人躺在地上,七窍流血,心窝插着一把匕首似的小刀。 他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叶蓬舟笑了笑,俯身拔去他心窝的鬼哭,用树叶擦掉刀上血珠。 “原来那天遇见的婆娘是白花教的圣女,”他转动小刀,喃喃自语,“应该告诉小仙姑。” “没错,这可是关乎白花教的大事,得尽快才是!” 第065章 第 65 章 一队老骡拉着的车队缓缓在山岭间前行。 四周山石裸露, 石壁间,依稀几株松枝冒出头,露出清透的绿意。 面容稚嫩的少年骋马扬鞭, 频频看向坐在车头的少女。 他一扬鞭子,马鞭打在红鬃马屁股上, 惊起马儿一声嘶鸣。 虽然他身下的, 不是银鞍白马, 也非高头大马,只是匹瘦弱矮小的劣等红鬃马。 但少年人朝气蓬勃, 似勃勃长成青松,意气风发, 神采飞扬。 刚腾起的意气, 就在一声怒吼里被浇个干净。 “孽障!谁许你打大红儿的?还不快从红儿身上下来!” 叫徐玉章的少年便似霜打的茄子, 瞬间没了精神,蔫头蔫脑地应了声,从红鬃马上跳了下来。 徐大姐跑过来,巴掌高高扬起, 想揍又下不去手, 指着他骂道:“咱家里就剩几匹马了,骑骑便好了, 你居然还敢打她, 要是红儿跑了, 老娘揍死你!” 少年垂着脑袋,不服气地嘟囔:“不就是一匹马嘛。” 徐大姐一个巴掌拍下去,“马, 什么叫不就是一匹马!以后它就是你的红儿妈!” 徐玉章捂住通红的左脸,小声说:“以后我喊它做妈, 喊你做什么?” “啪!” 一声响亮巴掌声响起,少年两边脸都红了,红得很匀称。 徐玉章捂住脸颊,悄悄瞥了眼少女,只觉脸上烧得更厉害了。 “小仙姑,”小猫从云衣里钻出来,问道:“他为什么总是看你?” 逢雪:“不知道。” 小猫“奥”了声,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外面的世界,“哇,好多石头!这儿的山都没有穿衣服,光秃秃的……” 小猫在耳畔唠唠叨叨。 逢雪则垂眸,凝视放在膝上的长剑。 那夜,和心庙无名神祇说了会话,她便回到聚会的房间。 还是他们离开的狼藉景象,地上散着花生瓜子壳,桌上几杯残酒已冷。 逢雪收拾了下,坐回自己的位子,继续喝酒。 沧州的酒都是入口呛喉咙的烈性酒,一杯酒入肚,身子暖滋滋的,能抵御沧州经年不变的风雪与寒风。 逢雪肚子暖暖的,头脑也有些昏沉。 她伏在桌上,一只手指戳着小猫的胡子。 小猫下意识呲牙,扭头一看是她,马上把嘴巴合上,圆溜溜的眼睛睁得大大,委屈地喵了声。 逢雪嘴角翘起,也和它喵了声。 一人一猫,嬉闹争吵,外面长风冰雨,也与她无关。 朦朦胧胧中,意识逐渐昏沉。 木门哐当一声打开,冷风灌入,烛火摇曳,墙上的影子跟着晃动。 披着厚重斗篷的青年立在门边,漆黑的毛滚边衬得他面孔苍白如雪。 逢雪揉了揉眼睛,看清来人后,欣喜道:“阿兄!” 阿兄叫迟露白,上一任的【雁回城杠把子】就是他。但随着年纪渐长,少年逐渐长大,听爹娘说,现在已经成为一个能独当一面做生意的大人了。 逢雪跑过去,走到门边,仰头望着青年端肃的面容。虽说时隔多年,她还是一眼便认出来自己的兄长。 迟露白朝她微笑,“阿雪回来啦。” 逢雪点头,“嗯。刚回来。” “瘦了些,青溟山过得不好?” 逢雪有些疑惑,怎么家人一看见她,就说她在青溟山过得不好。她挠了下脸颊,“还好啦,他们都打不过我!阿兄,你去哪里了,怎么这样晚才回来?” 迟露白笑着摇头,“阿雪,我没有回来。” 一阵寒风吹过,青年的身体像纸片一样飘了起来,眨眼之间,便如断线纸鸢,飞至夜空上。 “阿兄你在哪里!” “夜……梦……山。” …… 逢雪猛地从梦中惊醒,惊起一身冷汗。 展目四望,室内空荡,薄酒冰冷。 小猫盘起来,脑袋垫在尾巴尖上,睡在她的手边。 还是她朦胧睡去时候的场景。 小猫睁开眼睛望着她。 逢雪问:“小猫睡着了吗?刚才有什么人来过吗?” “小猫睡得很浅,刚才没有人来过,但是有一只老鸹子飞过去了。” 逢雪揉了揉眉心,拿起挂在墙上的剑,往外面走去。 小猫也跟着起身,伸了个懒腰,舔了舔爪子,问:“小仙姑要出去抓耗子吗?” 逢雪:“不是的。” “抓妖怪?” “去找人。” “要去找谁?”小猫跟在她身后,好奇地问来问去。 逢雪把小猫捞起来,放在衣襟里,小猫熟练地找了个合适位置躺好,冒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来到书房,母亲果然还未睡下,正在灯下清点账本。 炭盆里烧着几块炭火,给书房添上融融暖意。 “喝完了酒?”芸娘望向她,“可要再送些糕点酒肉过去。” 逢雪摇头,“娘,夜梦山在哪里?” 芸娘微微蹙眉,“夜梦山?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逢雪低声道:“娘,我梦见了阿兄,他说他在夜梦山。” 芸娘猛地站起了身,怔怔看着她。但妇人也只怔了片刻,她走到门前,找来几个本地的帮佣,询问他们夜梦山。 帮佣们纷纷摇头,说从小生长在沧州,并未听说过这个地方。 不管怎样,逢雪让芸娘告知她商队路线,便决定出门去找人了。 她提剑走至门口,芸娘忽然唤住了她。 逢雪回头,看向妇人,“娘?” 芸娘走过来,把桌上香酥点心用油纸包好,“路上吃。天冷,多穿些衣服出门。” “嗯!” “不要逞强,有什么事,顾全自身。”芸娘解开自己身上厚厚的斗篷,披到少女肩头,认真系好结扣,“阿雪,夜深风重,注意脚下,早些回来。” 逢雪朝她笑笑,“娘你放心,我一定带着阿兄回来!” “不……若你阿兄真有什么事,那是他自己的命数。”芸娘眼睛转向屋外漆黑冷夜,面无表情,无情说道:“生死有命,你不用顾及他。” 逢雪看了眼她袖下微颤的手,抿了抿嘴角,“娘,无论吉凶,我都会把阿兄带回来,不必担心。” …… 这一条道叫作茶马道,千百年前便有了,关外多草原,马匹一辆辆膘肥体壮,外面的马运进来,中原富庶,生产的丝绸、茶叶、米粮,源源不断交易出去。 两地互通往来,也和乐融融。 如今朝堂下了禁令,早买不到什么马了,但还能买到些牲口、棉布、乳酪。因此,古道虽不及过去繁华,但也有不少商队徐徐而行。 逢雪沿着古道,一路询问,遇见集市小镇,便进去寻找,在赶路途中,遇见了徐大姐的商队。 徐大姐是个热情爽朗、精明能干的妇人,自从丈夫意外辞世后,她独自拉扯儿子长大,组起一支商队,在路上走商。 看见逢雪,她热情拉逢雪一起同行,听逢雪说要寻人,她更是拍拍胸膛保证,整个沧州没有她不知道的地方。 只是连沧州每一片土地都踏遍的徐大姐,也没有听说过夜梦山的名字。 这个酒后梦中含糊出现的字眼,仿佛如它名字一般,只存在于梦中。 连逢雪都有一丝怀疑,是否那只是场无稽梦境呢,或许,再等些时日,阿兄便能平安归来。 她在来古道前,写好奏表,通知本地阴司鬼仙之事,劳烦阴差多照看她的家人,免遭鬼仙报复。 但若是阴差没照看到呢? 逢雪心中沉重,面色也不免冷峻。 徐大姐心疼摸了摸红儿,安抚心爱的马儿,回头瞥见少女脸上的神色。行商多年,她也是人精,一眼把少女心中担忧猜个七七八八,拍了下徐玉章的后背,给他使个眼色。 “你干嘛呀?” 不成器的蠢儿子捂着脸生闷气。 徐大姐心头火气,骂道:“你真是头蠢驴!” “那是那是,毕竟红儿是我妈呢。” “啪啪啪啪!” 四声响亮的巴掌声再次响起,少年捂着肿高的脸,呜咽一声跑开。 徐大姐叹口气,从煮得咕噜起白烟的茶壶里倒出碗红亮的滚烫茶水,放一小搓盐巴、一小搓糖,又从罐子里剜了片乳白酥油。 等她走到逢雪身边时,茶里的酥油已经融化。 “姑娘,来喝口茶吧。”徐大姐笑着说,“喝了身上就有劲儿了。” 逢雪笑了笑,说声感谢后,喝过油茶喝了一小口。 这东西没有尝过的人第一口很难喝习惯,逢雪砸吧一下,却觉得味道厚重,意外还不错。 在青溟山清茶淡饭,在山下颠沛流离,她对吃的是一点都不挑了。 小猫也好奇味道,逢雪便用勺子勺出一点,冷了后让它舔一舔。它只舔了一口,就吐了出来,“小仙姑,耗子比这个好吃的!” 逢雪:…… 这只小猫,怎么孜孜不倦总想让她吃耗子。 徐大姐笑道:“以前别人喝这个,不是说太腻,就是说味道怪,小姑娘,你是第一个能喝完的。” 逢雪眨了下眼睛,“还好,有油,喝了抗饿,不冷。” 徐大姐爽朗的笑声响了起来,“哈哈哈,说得在理!以前我家那死鬼刚死的时候,家里分文不剩,只剩下他留下的一罐酥油,我一个人带儿子,为了活下去,只好去走街串巷卖东西。沧州的冬天,可真难熬啊、真难熬。” “幸好有点油水吃,才熬了下来。”她摇了摇头,从随身的小皮袋里拿出块切成方块的酥油块,放在嘴巴里干嚼,“我家那小子,总吃不惯,嫌这口油太腻了,他吃福吃习惯了,哪里知道油水多重要呢。小姑娘,你以前也吃了不少苦吧?” 逢雪抿了下嘴角,沉默片刻,才说:“还好,不算苦。” 徐大姐哈哈笑了两声,拍拍她的肩膀,“小妹是豁达的人!苦,这人间的苦哪里吃得尽呢?我小时候,父母就被蛮族给杀了,嫁给死鬼,他染疫病没了,养个儿子,养成头蠢驴!” 这个五大三粗的妇人,仰头看着沧州灰蓝的天幕,“小妹,你说,活在世上,受这么多苦,到底是为了什么?” 逢雪想了想,“不知道,我只想让家人平安。有他们在,无论何时,都不觉辛苦。” 若无他们……尘世艰辛,每一刻,都如在苦海泛舟,沸锅浮沉。 徐大姐笑道:“你父母多有福啊,有你这样一个孝顺的闺女,不似我家蠢小子。啊,快看!” 妇人忽然指向前方,“小妹你看,那儿就是阿爷山和阿姐山了。” 沧州虽没有夜梦山,却有一个爷姐山。 逢雪顺着她所指方向望去,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两座山峰并立,如同爷爷带着孙女。 路过的人们称其为“爷山”和“姐山”。 阿兄必经之路正要经过爷姐山,考虑到梦中模糊,只能听见几个音,她决定去爷姐山附近去找找。 与徐大姐他们分别时,大姐拿出一小罐酥油,送给了逢雪,“妹子,拿着这个!” 逢雪推辞道:“不必了,我带了干粮。” 徐大姐把酥油硬是推给她,“不许客气!这是好东西啊,有了一口油水,就能多活下去一刻,”妇人顿了片刻,笑着说:“不管发生什么,就为了一口油水,也要咬着牙过下去。” 逢雪犹豫着,大姐已经把小罐子推到她怀里,朝她挥挥手,“小妹,再会!早日找到你阿兄吧。” 徐玉章两脸红红,“迟姑娘,那个……边境有好些有趣的东西,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我回来途中给你带回雁回城。” 徐大姐重重拍一下少年的后背,骂道:“臭小子,对你娘你都没这么孝顺呢。” 母子娘吵吵闹闹,继续上路。 逢雪站在路口,目送他们离开,骡队慢悠悠前行,银铃声悠悠荡荡,转入一道弯儿后,便不再看见了。 她转身,望着前方两座山峰,信步往前。 天色已暮,逢雪找了块山石,靠在石上,拢衣休息。她拿出块熏肉干,喂小玄猫。 小猫蹲在石头上,吃完后,舔了舔爪子,说:“小猫想吃小鱼干。” 逢雪:“等下次遇见城镇,我去买些小鱼。” “小猫想吃灵石城的鱼,小猫想吃小叶做的鱼。” 逢雪摸摸它的脑袋。 小猫抬头蹭了蹭她的指腹,“小仙姑,小猫想小叶和婆婆啦,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呀?” 逢雪道:“等我办完事情,就带小猫回去。” 小猫“嗯”了声,忽而被一只蹿过的沙鼠吸引注意,匍匐在地,专注地盯着沙鼠,找准时机,忽地像利箭一般蹿了出去。 片刻,小猫叼着只小沙鼠回来,放在逢雪面前,期待地看着她,“小仙姑,你吃。” 逢雪:“……不用,我不吃耗子。” 小猫信誓旦旦保证,“好吃的!” 逢雪:“你吃吧。” 小猫也不饿,一松爪子,沙鼠嗖一下溜掉,它便继续去练习捕猎。 逢雪看它扑来扑去捕猎,微微翘起嘴角,半靠在石上,以云衣取暖,休憩片刻。 朦胧之中,忽听一阵清脆铃声。 她从石头探出脑袋,往外望去,竟是徐大姐母子去而复返。 “哎,妹子!”徐莹大声朝她打招呼,“果然又见面了!” 逢雪站在夜色里,不解问:“大姐为何来这儿?” 徐大姐一拍脑袋,“我忘记个事了!正好路过枌城,可以采购些美酒。妹子,我们又顺路了,来坐上姐的车吧。” “枌城?” 徐大姐:“是啊,枌酒如此出名,妹子没听说过?” 逢雪回忆许久,在记忆深处,似乎确有这样一座以烈酒闻名的小城。只是正好在阿爷山下的酒城,阿娘为何没和她提及呢? 不管许多,还是先进城吧。 逢雪重新揣着小猫坐上骡车。 骡儿慢悠悠走,铃声悠悠荡荡。 徐玉章牵着绳儿,频频回头,又马上转过头去。 小猫说:“他又在看你啦。” 逢雪“嗯”了声。 小猫歪歪脑袋,“他为什么总是看小仙姑?就跟我看耗子一样。” 小猫瞪大眼睛,“他想吃掉小仙姑!” 逢雪:…… 小猫凶狠呲牙,“我去咬死他!” 第066章 第 66 章 夜色已深, 高山沉沉,一座小城出现在山的影子下,城墙写两个大字—— 玢城。 城上几盏火光晃动。 此时这是宵禁的时候, 城门紧闭,闲杂人等不能入城, 只能等明日天亮, 再由守卫核对身份, 放入城中。 正是战争之时,禁令理应更加严厉。 城墙上探出个脑袋, “来人是谁?” 徐大姐仰起头,高声喊道:“可是宋之宋小哥。” “你怎地知道我?” 徐大姐笑着说:“我是徐莹啊, 随相公来过此处, 我相公是章文殊。” “是章夫人呀, 许久不见,章老板身子可好?” “那死鬼啊?坟头草都比碑高了!” “哈哈哈。” 城墙上传来爽朗笑声,“夫人脾气还是一如当年呐!” 寒暄两句,城门缓缓打开。 玢城映入眼帘。 …… 夜色漆黑如墨, 时辰已晚, 人们大多已经睡去,只有零星几盏灯亮着。 岑寂的街道上, 骡车铃铛铃铛作响。 逢雪问道:“徐大姐, 你有许多年不曾来枌城了吗?” 徐大姐恍惚了片刻, 笑答:“是啊,记得上次过来,还是那死鬼带着我来的, 他是个酒鬼,就贪一口酒, 守卫的官爷都知道他。哎,那次他还在城里给我买了盒胭脂。” 她念了几句,笑着骂:“那个死鬼,其他都挺好的,就是命短了点。” 逢雪心中想,许多年不曾来枌城,是怕睹物思人吗?不过那位宋小哥记性当真不错,时隔这么多年,竟还记得当年的故人。 “前面便是旅店呢,你看,还亮着灯火。上次过来,我和死鬼也是睡的这家店。妹子,我们一起去住店吧?” 逢雪点了点头。 牵马的少年回头看她,神色雀跃,“迟姑娘,今日好好歇一晚,等明早大家都起来了,我带你去寻你的兄长!” “多谢,但不必了,我自己去寻便可。” 徐玉章嘴角瞬间耸了下来,蔫蔫应一声,转头继续牵马,“咦,他们在做什么?” 在道路前方,出现了一干奇怪的人。 他们全身上下用黑布裹得严严实实,也未擎火把,如一条长龙,悄无声息地穿过长街小巷。 在经过路口时,便停下来,拿出些什么东西烧掉。 “好奇怪,”徐玉章皱起眉,“这群人鬼鬼祟祟,做什么呢,莫不是小偷?” 徐大姐啐了他一口,“什么小偷?大抵是他们家有人生病,这叫烧晦,把晦气给烧了,快走,隔他们远一些,别染到了晦气!” 路过这些人时,逢雪垂眸,看了他们一眼。 摇曳的火光照在一张张惨白的面容上,家属拿出病人的贴身衣物,放入火中,企图烧掉衣上所沾染的晦病之气,让亲人早日好起来。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火光照不暖麻木憔悴的面容,也照不亮他们的暗沉沉如鬼魅般的眼睛。 烧完晦气,这群黑布缠身的人便转身离开,悄无声息离开,幽然如鬼魅。 长街鬼气森森,一轮苍白的冷月明晃晃挂在夜空中,月光寒彻,照耀孤城。 逢雪仰头看着月亮,微微眯起眼。 小猫也跟着她看月亮,“好大的太阳。” 逢雪笑笑,“是月亮。” 小猫似懂非懂,“哦,是月亮。” 但到白日,红日升起后,街上却是一副截然相反的热闹光景。 “哟,热乎的包子哟,香喷喷的肉包子。” “枌酒,热枌酒。” “炸油条、炸麻花,各种炸货。” 还未睁开眼睛,热热闹闹的吆喝声便成群结队挤入耳中。逢雪揉揉眼睛,翻身坐起,打了好几个哈欠。 “咚咚。”门外传来徐玉章欢快的声音,“迟姑娘、迟姑娘,你醒了吗?” 打开门,少年捧着麻团包子,另一手拿碗滚热豆浆,朝她傻笑,“早点吃点吗?” “多谢,我自己买便可。” “我都买好了,”徐玉章红着脸,支吾着说:“是娘嘱咐我的,她让我带你去市集找你阿兄。” 逢雪侧过身,让他进来。 徐玉章身上是套崭新的靛青棉袍,脖子上围了圈雪白兔毛领,打扮得又精神又暖和。 他自己是吃过了的,就立在旁边,几分局促。 小猫从被窝里钻出来,看了少年一眼。 徐玉章朝它打招呼,“小猫,咪咪,过来。” 小猫炸毛,朝他凶狠地哈气。 徐玉章连忙把手指缩回棉袍里,讪讪笑,“迟姑娘,这只猫叫什么名字呀?” 逢雪:“还没有名字,就叫小猫。” “咦,不给它起名字吗?那日后大了,不就成了大猫?” “日后大了,它自己会给自己取名。” 小猫跳到逢雪身边,仰起脑袋,骄傲地说:“没错!小猫会给自己取名字!” 徐玉章:“哟,它还叫呢,真神气。” “小猫就是这样神气!” …… 枌城繁华,让逢雪想起了青溟山下的井泉。同样是以酒闻名的小城,也同样热闹熙攘。 只是枌城有一处别样的风景——院墙屋顶,攀附大片绿色的小花。这种叫秎梦花的植物,加入酒中,能增添酒的风味,使普通的酒口感清甜,回味悠长。 徐玉章带着逢雪走过大街小巷,来到一家酒坊。 酒坊名叫【章氏酒坊】,牌匾老旧,门口人群络绎不绝。 “俺娘说,这是城中最著名的酒坊,要是阿兄新来城中,必定会来这儿买酒。老板叫包打听,好记性,消息灵通,什么事问他就是了。” 说话间,那位小眼睛圆头圆脑的老板便过来了,笑问:“两位想买酒吗?” “劳驾,打听个事,可有个雁回城的年轻商人来买过酒?” 老板笑呵呵地说:“来我家买酒的商人可多了去啦,咱们家的酒名声响彻沧州,十里八乡谁不知道?哪个路过的行商不过来买几瓮酒?” 徐玉章:“我就不知道。” 老板上的笑容便有些挂不住了。 徐玉章急匆匆问:“你就说有没有看见这个人吧。” 老板挠了挠脸颊,“客官别急,南来北往这么多人,我也不能个个都记清楚呀。” 逢雪开口道:“打一壶酒,再上点酱牛肉,一碟酒酿花生,再切些水煮鸡肉,撕成条,不必放盐。” 老板当即喜笑颜开,“哎!好咧。” 端盘子送菜来时,他忽然道:“这不一端菜的功夫,正好就想起来了,确有一个年轻人来这买过酒呢。雁回城的,个挺高,人俊朗,”他弯起嘴角,看眼逢雪,“和这位姑娘眉眼几分相像呢。” 逢雪连忙问:“他在何处?” 老板嘿嘿笑了两声,笑容揶揄,“妹子,那公子是你亲人吧?” “正是阿兄。兄长久不回家,我来寻他回去。” “哈哈哈,我一猜便是如此,妹子还是先别找他了,再待一段时日,说不定你就要多个嫂子了。” 逢雪瞪大眼睛,呆呆地“啊”了声。 “你阿兄啊,这几天跟在陆娘子身边,鞍前马后,那叫一个殷勤!” 逢雪:“陆娘子?” “就是新来开医馆的小娘子,可会治病了,生得也清秀。喏,她开的医馆就在那条离离巷里,你过去闻陆娘子,会有人跟你指路的。” 逢雪颔首,喊了声“多谢”,起身便欲去医馆。 老板拦住她,笑道:“姑娘别着急,这阵子不是天冷,有许多人风寒嘛,这个点儿,小陆娘子总在外面义诊,你家阿兄估计在给她背药箱,还是在我们店吃些东西再去吧。” 阿兄迟迟不回家,居然是有了心上人。 逢雪心中又气又好笑,不过,兄长这个年纪,倒也是时候给她找个嫂子了。 小陆娘子医术高超,心地善良,也不知能不能看得上阿兄。 逢雪无心酒菜,手支着下巴,想到阿兄沉迷美色,留在枌城,竟一封书信也不回,心中不免埋怨。 但转念又想起前生的糊涂事,不免赧然。 还是二哥莫说大哥吧。 “迟姑娘,你吃些。”徐玉章劝酒。 逢雪:“不必,我不饿。” 徐玉章殷勤问:“迟姑娘喝些酒吗?他家的酒枌酒好喝,”他想要说些形容酒味醇厚美味的词语,想破了脑袋,也只能讷讷道:“真的挺好喝的,也不烈,有股花香,你试试?” 逢雪笑了笑,轻轻摇头。 徐玉章放下酒杯,呆呆说:“原来姑娘是不好酒的人。” 不,她是好酒之人。 逢雪转头,望着酒楼人影错落,心中却有一丝怅然若失。 只是酒友不在身边而已。 ****** 酒花参差,大片攀在院墙上,日光清如水,在花叶间流淌。 枌花花瓣是浅绿色,嫩若春江,花叶则是墨绿色,浓如青山。深深浅浅重重叠叠的大片绿交缠在一起,浓郁又清新,好似早春暮春相撞,团团绿色的火焰在阳光里曳动。 楼下忽地传来喧嚣。 逢雪往下看去,见街巷人头涌动,路人挤满了道路,翘首张望,似是在期待什么。 喧闹声越来越大,如蹦腾的潮水,翻腾不休,人们交头接耳,神秘兮兮。忽然之间,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闹市静可听见针声。 一队衙役押着个犯人,缓缓走来。 她顿时明白过来,这是要押人去问斩。 要被砍头的是个妇人,也不知犯什么天大的罪行,戴着沉重的镣铐脚铐,被铁链拖着,垂着脑袋,头发干枯如蓬草,遮住了脸。 自她出现后,诡异的寂静只持续了片刻,平静的湖水再次汹涌起来。臭鸡蛋、烂菜叶从人群里抛掷出,纷飞如雨,噼里啪啦,砸了过去。 徐玉章探出身子,好奇张望,“一个弱女子,是犯什么罪行,怎么他们一个个这样恨她?” 老板端着小盘花生,也凑在栏杆看戏,闻言笑道:“柔弱女子?哈哈,她可不柔弱,这女人心毒得很!幸好她落网了,你小子遇见她,怕是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女子身形清瘦,行动时几分弱柳扶风之感,体态袅娜,亭亭玉立。 徐玉章只看她的背影,便忍不住心生怜惜,不由反驳道:“怎么可能?一介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我岂会怕她?” 周围的酒客纷纷笑起来。 “这女人,手底下百来条人命呢。” 徐玉章一惊,“百来条人命?怎么可能,她……” 马上要被砍头的女子,叫作宋婉娘,以前在街头支馄饨摊卖馄饨的。她家的馄饨,可口美味,汤底极为醇厚,肉馅又滑嫩,和酒楼的酒,并列为玢城二绝。 直到有人从她的馄饨里吃出一块手指甲。 徐玉章一脸要吐出来的表情,不敢再看那女人一眼,问老板,“那你吃过她的馄饨吗?” 老板脸色立马变了,手里的花生子也吃不下去,低骂几句,把整盘花生都朝女人丢去。 女子低着的头动了动。 逢雪微蹙起眉,看见她别在发上的一朵白花。 白花教? 也是,一位柔弱女子,煮了这么多年“馄饨”才被发觉,大抵是会些邪法的。 小猫在桌上,吃鸡肉吃得正欢,装鸡肉的小盘子却被拿了起来。它瞪大眼睛,看着抢走饭碗的人,“喵”了声,“小仙姑也要吃鸡肉?” 逢雪摇头,把鸡肉用油纸包好,付完账后,准备离开。 “迟姑娘要去医馆了吗?”徐玉章也跟着起身,说道:“此刻人太多,道路水泄不通,不妨再等一会吧。” “不必,我不走下面。” “啊?” 红影越过栏杆,飞虹一跃而过,轻盈像只翠鸟,转身便飞至对面的屋顶之上。 徐玉章微微张大嘴。 酒肆传来一阵叫好声,老板抚掌而笑,“原来这姑娘是位侠女啊!” 逢雪避开人群,在屋顶找个位置,和小猫一起看行刑。 刀光一闪,血花四溅,人头落地。 场面不免血腥,看客不由掩面。 逢雪撕下一条鸡肉,放到小猫嘴边,看着人群散去,尸首被捡起,并无异常出现,才转身离开。 离离巷里的医馆很好找。 墙上没有青翠的枌花,也没有妖艳的藤萝,院子前几个竹筐,摆满了晾晒的药材。 一位小童在低头翻检药材。 见逢雪进门,她迎过来,清脆地说:“是来看病的吗?娘子出去了,要傍晚再回来,若你信得过,我帮你瞧瞧也成!” “你会看病?” 小女孩点头,期待地望着她,“姐姐刚教过我一些呢!” 只是逢雪身上并无病痛,不能让她练手,“我是来寻人的。请问你见过一位姓迟的公子吗?” “呀,那个讨厌鬼?”小女孩神情警觉,“你是他什么人?” 逢雪苦笑,摸了摸嘴角,“他是我的兄长,我特意来寻他。” “哦。”女孩圆溜溜大眼睛上下扫了她几眼,拦在门口,双手紧紧握着扫帚。 看来阿兄在这儿,人缘不是很好。 逢雪暗自腹诽,想了想,朝她说道:“他是去陪小陆娘子一起出去了吗?” 女童哼了声,“他就知道缠着陆姐姐,讨厌鬼!” “那我傍晚再来寻他。”逢雪想了想,从口袋里拿出几粒花生糖,“辛苦你啦。” 女童神情依旧警惕,“我不吃……”她扫了眼糖,嘴角抿起,咽了口口水,小声说:“我一点都不想吃,陆姐姐会给我们熬甘草糖吃。” “好吧。”逢雪把糖收回了小口袋,朝她拱手,“叨扰了。” 转身离开医馆,她却也找不到该去何处,便抱剑靠在墙上,望着天空发呆。 若是找到阿兄,该说些什么呢?上一世阿兄可曾遇见小陆娘子,小陆娘子成了她的嫂子吗? 她思来想去,觉得不能空手而来,便转身去热闹集市,打算买些珠钗首饰当作见面礼。 琅玉轩中,花香鬓影,美人如云,珠玉琳琅满目。 回家后,爹娘给了她不少银钱,逢雪的钱袋子重新鼓了起来。 她倚靠在柜台上,环顾四周,微微皱起眉。 如今流行的妆容,是在面上敷一层霜白的粉,嘴唇涂得殷红如血,显得肤白如雪,唇红齿白。 倒是挺美的。 但为何美人的眼睛,都有些发红呢?这又是什么流行的妆容。 逢雪在山上多年,注定和打扮无缘,只是想着要给小陆娘子准备礼物,便忍不住多看琅玉轩里的美人几眼。 大抵是她们肤色白皙,一双赤眸便尤为明显。 逢雪垂下眼睛,犹豫了片刻,望向倚在旁边招呼客人的掌柜,走来走去的小二。 仔细看,他们的眼睛也沁出一丝血色。 “姑娘,你要这根簪子吗?” 逢雪“嗯”了声,付好银钱,拿起簪子走出门外。 迎面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每一个人,都有一双赤红的眼眸,如深埋地下的恶鬼。 烈日当头,逢雪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后背却发凉。她终于想起,多餐人肉双眼赤,这一双双赤眸,是食人之相。 看来掌柜所言不虚,那位婉娘的馄饨摊,当真受欢迎,人人都吃过啊。 ****** 春日阳光灿烂,照在身上,却寒冷如冰。 逢雪回到离离巷时,医馆门前却聚集起了一些人。 小童立在门口,无措地说:“小陆娘子不在家,傍晚才回来。” 嗷,原来是来看病的。 然而来人却不管这些,围在门口,非要小童将大夫叫出来。 小女孩急得跺脚,“可是小陆娘子当真不在这儿,她出门去啦,如今生病的人那么多,有些都已经动都动不了,只能她亲自去看,你们若是要找她,须得提前过来。” 来人道:“我是赵老爷的管家,你便告诉我们,陆娘子在何处看病,我们去寻便是了。” “我也不知道!”女孩欲合上门,那人却用手抵住了门板。 “不知道也无妨。我们已经把病人带过来了。”管家使了个眼色,几个壮汉抬着顶青色的小轿,堵在门口。 轿帘掀开,一只惨白如纸的手从中伸出,家丁拉住手,将一名瘦骨嶙峋的青年扶了出来。 “好吧,”女童见此,便松了口,“你们便在这儿等小陆娘子吧。” 赵公子病恹恹的,几乎走不动道,身子靠在家丁身上,听见女童开口,他忽而抬起脸,直勾勾地望过来,不着痕迹咽了口口水。 女童侧过身子,让开门,“进来吧。” 异变突起。 青年忽地朝她扑了过去。几位壮实的家丁连忙去拉,却拉不住一个重病之人,还有一个惨叫一声,手臂瞬间鲜血淋漓,被咬掉了大块肉。 女孩被吓傻了,呆立原地。 一只脚伸到赵公子脚下,把他绊倒在地。 几人惊魂未定,只见红衣少女轻巧一拧,咔嚓几声响起,便把赵公子的关节脱臼,再往前一送,青年靠着墙壁,缓缓软倒在地。 他红着眼睛,死死看着面前人,通红涎水从口中流出,低声喃喃:“让我吃、让我吃……” 逢雪问:“你要吃什么?” 赵公子呵呵傻笑起来,牙齿上挂着血丝,咀嚼了两下,把咬掉的那块肉吞进腹中,“我要吃馄饨。” 第067章 第 67 章 医馆的女童叫做秦百穗。 家中贫苦, 娘亲不久前得病去世,将她托付给心善的小陆娘子。 小姑娘人机灵,平素胆大心细, 精明强干,厉害无比。 逢雪初次来访, 便被她拿着扫帚扫地出门, 然而此刻, 她却双眼红红,扯着逢雪的衣角不放, 吓得不轻。 那颗花生糖重新回到她的嘴里,甜滋滋的味道, 如潺潺春流抚过。百穗吸了吸鼻子, 抽抽搭搭地看着递糖给自己的少女, “姐姐。” 逢雪摸摸她的头,“不用怕,他不会再来咬你了。” 百穗呜咽着“嗯”了声,却不敢放开她的衣袖。 “多谢姑娘出手。”赵管家同样惊魂未定, 拱手拜谢。 逢雪看他眼中的血色, “你家公子吃了不少婉娘馄饨吧?” 赵管家诧异道:“姑娘怎么知道?” 逢雪:“你也没少吃。” 赵管家面上血色霎时消失,怔了片刻, 身子如脱力般坐了下来, 滑倒在椅子上。 赵公子缩在墙角, 双眼赤红,涎水流淌,痴痴傻笑。 这时又有人来求诊。 是个焦急的老妇人, 身形佝偻,白发颤颤。她一进门, 看见这么多人,往后退了半步,嘴唇颤动,诺诺不敢出声。 百穗拿出小主人的模样,问:“婆婆,你是来问诊的吗?小陆娘子出去了,要到晚上才回来,要不你跟他们一样,在这儿等着吧。” 老妇人“奥”了声,“那、那我之后再来吧。” 逢雪:“是家人生病了?” 老妇人擦了擦眼角,自述是孙儿生病,高烧不退,她出门时,孩子的脸色已经发青,口吐白沫了。 左右也寻不到其他大夫,只好来找小陆娘子。 逢雪饶是不懂医理,听她描述,也知情况十分危急,便主动道:“我去吧。” “你会医术?”百穗惊讶地看着她。 逢雪摸摸下巴,“大概会一点吧?总比让他等死强,是吧?” “那我也跟你去,我也会一点。” 百穗紧拽着逢雪的衣角,又望眼坐在旁边傻笑的赵公子,改口:“会两点!” 赵管家对她们离开也没什么意见,坐在这儿继续等小陆娘子。 老妇人在前面带路,逢雪一手拎着医箱,一手牵着小孩,跟在她的身后。 趁着小孩如今还亲近她,她顺便和百穗套套近乎,“你跟小陆娘子多久了?” “也没多久,一个多月吧。” “小陆娘子平素待你好吗?” 百穗连连点头,“当然啦,她是世上最好的人。她教我医术,让我读书,还会给我煮甘草糖吃。” 逢雪嘴角翘起,“那你……为何这样讨厌我阿兄?他得罪你了吗?” 百穗哼了声,跺跺脚,“他就是很讨厌嘛!总是想和我抢小陆娘子。” “好嘛。小陆娘子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珠钗?” 百穗看她一眼,犹豫片刻,看在她救命之恩的份上,还是告知道:“小陆娘子朴素,也不戴首饰,但她衣物有了补丁,可以找绣娘去置办一身新衣了。” 逢雪笑道:“多谢,你要一身新衣吗?” 百穗朝她做个鬼脸。 老妇人的家在城外,走出城墙后,逾往前,四周愈发荒凉。荒草齐腰,野树垂腾,几只老鸹在树上梳羽。 “老人家,村落在何方?” 老妇人指了指前方,“快到了、快到了。” 逢雪环顾四周,此时已行到山坳,四周密林掩护,树影幢幢。 日光被茂密树木挡住,零星光柱穿透树叶,洒落在她的脚边。 她停了下来,把百穗牵至身后。 老妇人回头,问:“姑娘怎地不往前行了?” 逢雪道:“这是个好地方。” “荒郊野外,渺无人烟,怎么称得上好地方?” “荒郊野外,宜杀人、劫财、藏尸,如何不算好地方。” 话音未落,光柱中扬起浮尘,几支羽箭从林中飞出。逢雪把药箱放在地上,抱住百穗,一手拿着剑鞘,把羽箭挑开,退至路边。 几个汉子从林中钻出来,“小姑娘身手倒不错。” 逢雪扫了他们一眼,轻皱起眉,“你们是匪?为财而来?” 男人们哈哈笑开。 逢雪注意到他们的眼睛,心中一冷,“为肉而来?” 汉子面上凶相毕露,赤目露出凶光,手里自制的长戟锄头朝她砸来。逢雪低头,对小姑娘说了句:“闭上眼睛。” 长剑珵一声出鞘,剑光如雪,刺破了晦暗。 几声惨叫接连而起,血花四溅,匪徒连剑也未曾看清,便一剑穿胸,抽搐倒地。 只剩一个引他们前来的老妇人。 老妇尖叫一声,扑向其中一名死者,“儿啊!”她伸手,试图堵住汩汩冒出热血的血洞。 然而只是徒然。 血如泉涌,布满皱纹的老手瞬间被血浸透,老妇痛声哀啼,老泪纵横,一双眼睛殷红如血,好似食人无数的恶魔。 她忽地用力捡起地上的镰刀,哭嚎着跑过来。 噗嗤一声。 剑尖穿胸而过。 逢雪拎起药箱,牵住百穗,转身往回走,走了十来步,轻声说:“可以睁开眼睛了。” 女孩表情呆滞,又走了一段路后,她低头,不经意瞥见裙摆上渐的血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 城中最近失踪好几个大夫了。 大抵是人肉馄饨太过鲜嫩,几个游手好闲的青年吃过后,念念不忘,便诱骗人出城杀害,就地煮肉烧汤吃。 逢雪从周围找到一口架好的锅,汤烧开里,里面还有一截腿骨。 她心中叹气,带百穗回城,来到城中最好的裁缝铺。 裁缝铺的年轻绣娘绣工精湛,皮肤白皙,柳叶眉,左颊有个深深的酒窝。 她笑着说:“是百穗呀,小陆娘子可好?正好我刚做好条褶裙,你试试?” 逢雪给小姑娘买了条裙子,又为小陆娘子置办一条清新典雅的马面褶裙。 绣娘手巧,针线转动,便是百蝶穿花,千丝垂柳。 “过两日来取便好啦。”她朝逢雪笑着说,日光照在白皙讨喜的面庞上,左颊的酒窝深深,盛满了和煦温暖的金阳。 回到医馆,金乌西坠,日光沉沉。 小陆娘子还未归来,赵家的人大约久等她不至,便已经离开,桌上还放着几块碎银。 两个人坐在堂屋中,百穗等小陆娘子,逢雪在等她的阿兄。 等到夜色深沉,四周岑寂,街道传来打更声。 女孩困倦,小脑袋一点一点下沉,坠到一半又猛地惊醒,惊恐环顾四周,看见逢雪还在后,才松了口气,往她身边靠了靠。 “小陆娘子平日也这样晚回来吗?” 百穗摇头。 逢雪握住她冰冷的小手,“睡一会吧,我在旁边守着。” 小女孩揉了揉眼睛,倔强地说:“我不困!” 但逢雪再回头时,她已经趴在了桌上,睡得香甜。 逢雪脱下云衣,盖在小孩的肩膀,望着门外烂银般的月光,默然不语。 小猫在月光下跑来跑去抓小虫子,玩了一会后,重新跑到逢雪身边,跳上她的大腿,两只前爪在她身上踩来踩去。 逢雪瞥了眼睡熟的女孩,压低声音,问:“小猫在做什么?” 小黑猫抬起头,“小猫在踩小仙姑。” 小猫的爪子透过的薄薄的衣物,踩在身上,还怪疼的。 逢雪扶额苦笑,“小猫不开心吗?为什么要踩我?” “小猫很开心,所以想踩小仙姑!” 踩了会后,小猫在她身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趴着,“小仙姑,这里好奇怪。” 逢雪问:“怎么奇怪了?” 小猫歪着脑袋,想了好久,“这里有好多虫子。” 逢雪笑道:“虫子多不好吗?小猫可以玩虫子。” “可是……好多人身上都有虫子!” ****** 玢城,锦绣坊。 夜色如墨,明月高悬。 阮织云揉了揉发疼的眼睛,放下针线,起身关掉店门。 这么晚,不会再有客人来了。今日收获不错,那姑娘出手阔绰,一下子便拿出十两银子。 她身上的那件红衣灿若霞云,旖旎灿烂,一看便价值不菲,不知是如何织成的,若是下次贵人来取货时,说不定能打听打听。 阮织云心里盘算,边提着灯火往家走,走到一半,腹中忽而咕咕叫起来。 她下意识望向街尾。 那儿黑漆漆的一片,空空荡荡。 以前宋婉娘的羊肉馄饨摊便开在此处。 结束一天疲惫后,阮织云总喜欢去那吃一碗馄饨。那馄饨,汤底醇厚,皮薄肉嫩,一口咬下,带着奇异肉香的汁水在嘴中爆开。 她咽了口口水,想到馄饨是用什么做的后,又不免反胃。 羊肉馄饨……羊肉……如此好吃吗? 正低头往前走,街那头忽然缓缓走来一个人。 两边高墙挡住了月光,那人的面容模糊不清,身量格外矮小,只到普通女子的肩膀处。她身戴着厚而黑的披风,头戴斗笠,拦住了阮织云的去路。 披风里传来女子嘶哑的声音,“阮姑娘是城中最好的绣娘,能否帮我绣个东西?” 阮织云为难道:“夜色已深,我打算回家了。” “愿出百金。” 阮织云瞪大了眼睛。 这位出手阔绰的客人,却有一个奇怪的要求——要她缝制之时,用布蒙住眼睛。 缝的东西,触手冰凉、僵硬,似乎也不是普通的布料。 但想到百金的报酬,阮织云还是坐下,一针一线,耐心缝制。 四周死寂无比,只能听见烛火噼啪爆开的声音。 手下的活终于织好。 “客人可曾满意?”她照例问道。 “满意!满意!”客人含笑回答,拿出的口袋里金子叮当晃动。 阮织云松了口气,“客人的声音好耳熟。” “嘻嘻。”那女人笑了一声,“我的脖子断了,阮姑娘便听不出我的声音了吗?” 第068章 第 68 章 百褶裙整齐地叠着, 鸳鸯戏水的刺绣栩栩如生。 两只小鸳鸯头对着头,绒毛清晰可见,一池碧水涟漪。 将鸳鸯碧水绣于布上的绣娘正摆着褶裙上, 嘴角咧得很开,几乎到嘴角, 似乎遇见什么不可思议的美事, 喜笑颜开。 逢雪早上来取褶裙时, 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人们将小小的裁缝店围在一起,“织云多好的一个姑娘啊, 怎么遇见歹人?” “谁这样歹毒,把她的脑袋都砍下来了, 天爷啊, 官爷快把凶手抓出来, 不然夜里都不敢熄灯了。” “哎哟可别说了,怪渗人的。” …… 众人挤在门口,神情好奇又惊惧,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几个衙役在四周贴封条, 搜查小店, 各自忙碌。 逢雪皱起眉,攥紧剑柄。 绣娘左颊的梨涡隐隐, 笑容一如昨日那么甜美, 只是双瞳涣散, 失去神采,白皙粉红的面色,被一层青灰覆盖。 “好了好了, ”衙役挥手驱赶人群,“散去吧, 凶徒跑不了多远的,过几日便追捕归案了。” 逢雪暗暗使一式降妖。 没有感应到妖气。 她走上前,垂眸观察人头。 衙役过来赶她,“姑娘,你干嘛呢?看见人头不害怕,反而凑过来?” 逢雪道:“你看她的脖子,脖颈血肉参差,不像是刀剑劈砍,倒像是被人硬生生拔下来的。” “说、说什么呢?胡说八道!” 周围人被她一句话弄得惶惶然,忍不住又去看那颗表情诡异人头,血淋淋的脖子下露出的小截白骨。 忽而有人高声道:“我见过她,昨天傍晚,她还在和织云娘子说话呢。” “她是个生面孔,以前没看见咧。” “还配着剑,说不定她就是凶手,不然何以知道得如此清楚。”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看她的眼神顿时带上几分畏惧。 连衙役也变幻了神色,开始一一盘问,从何处来,为何到这里,身上背着剑,可是游侠? 当听说她来自雁回城迟家,衙役们神情缓和许多,“我听说过你家老爷子,上次兵灾,还是老爷子开仓放粮,救了不少人。” “只是没听说过你。” 逢雪道:“过去一直在青溟山修行。” 衙役顿时肃然,拱手,“原来是山上来的道爷。”他求教道:“这桩案子诡异得很,绣娘的脑袋还在这 ,身子却怎么都找不着了。仙师你看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有东西作祟,也有可能是人为。” “仙师能否随我去一趟衙门?” 邀请她同行的衙役名为武蝠,是位年轻魁梧的武士。 “最近因为那事儿嘛,城中人心惶惶,”武蝠叹气,“太平年间,怎地连出这么些事?” “太平年间?” 武蝠苦笑了声,招呼其他人抬起尸体,检验证物,用封条将裁缝店封住。 忙完这些,他们便回到衙门。 老仵作经验丰富,端详人头断处的伤痕,得出结论:“确实不似刀斧劈砍,更似是被拔出来的。” “拔?” 衙役们面面相觑。 得有多大的力气,才能凭空将一个人的脑袋从身体拔下来? 若非鬼神,岂有这样的怪力? 再说她的头颅仍在,身体又去了哪里呢?凶手犯案之后,把头颅丢在原地,却背着一具无头的尸体到处跑,他能将身体藏于何处呢? “世上岂有这么多奇诡之事?”颇有资历的老差爷不屑一顾,“我看是蛮族奸细作乱,织云发现奸细,他便杀人灭口,还试图将事情拐到妖魔鬼怪上,弄得人心惶惶。” 武蝠问:“那尸体去了哪儿?” 老差爷振振有词道:“听说有一种化尸水,尸体便被化去了呗。” “我看老高你啊,就是怕鬼!” “呸呸呸,胡说八道!小子太年轻了,鬼哪里比得上蛮族可怕?” …… 他们争吵半日,吵不出头绪,武蝠忽地看向逢雪,“仙师你看呢?” 叫老高的衙役哼了声,“什么仙师?说不定她就是细作,我可从未听说,迟老爷子有这么一号后辈。” 逢雪没有在乎他的言语,看着绣娘的脑袋,说:“为何她在笑呢?” 如若是凶杀,看见凶手行凶的刹那,死者最后凝成的表情,应是恐惧惊讶,而不该是这样,面露微笑,神情安详。 她闭目回忆云游记册的内容,脑中闪过一个词。 白花教。 “宋婉娘的尸身可还在?”逢雪偏头望向仵作,问道。 “在咧在咧,无人给她收尸,尸体就在义庄放着,过段时间若还无人认领,就要把她丢到乱葬岗去。” 每座小城的义庄大抵都是差不多的。 昏暗偏僻的狭窄长巷,曲折回环,旁边是老树枯藤,老鸹在树上哇鸣。 推开门,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灰尘在空气里飞扬。 “就在这儿呢。”武蝠指着一截染血的白布,说道:“昨天我刚放这的。” 老高不停拂去扬动的飞尘,“破地方有什么好来的,尸首不还在嘛。这女人作恶多端,若是尸首真丢了,也是被人拿去喂狗了。” 逢雪俯下身,掀开白布。 一具无头女尸静静躺在地上,双手合起。 “这不是在这嘛。” 武蝠蹲下来,“不对劲。她穿的可不是囚服,身形也和宋婉娘对不上。” 他拿起女尸的手,端详许久,确定道:“是阮姑娘。” “难道是有人把她害了,故意抛尸在义庄里。埋尸时我们不会细看,定会将她误以为是宋婉娘,丢到乱葬岗。到时候野狗啃食,她的尸体残缺不齐,日后更找不着了,若非小仙师带我们来此,我们怕永远也找不到她的身体了。” 逢雪的目光却落在女尸虚虚合起的掌心。 掌心有一朵小小的白花。 老高瞪大了眼睛,叫道:“见了鬼,这不是宋婉娘头上戴的吗?死前她不要断头饭,只要人给她摘一朵白色的花。我给她摘一朵白茶花,她还朝我笑咧。” 武蝠:“……这等食人魔,她提要求你就答应了?” 老高嘟囔:“人之将死嘛,再者,只是摘花而已,女人死前爱美一下,也情有可原。” 武蝠冷笑,“我看你是色迷心窍,之前她开馄饨摊时,你总拉着我们过去,不就是为了多看老板娘一眼?” 老高移开目光,“谁知道她这么丧心病狂。不对,既然织云尸身在这儿,宋婉娘呢?” 他的脸色刷白,“她脑袋都被砍断,总不会自己跑了吧?” 两人齐齐望向逢雪。 逢雪摇头,坦陈道:“说不准。” 世上邪法众多,她也不擅法术,若真是白花妖人作祟…… 她轻叹一声,“先把阮姑娘好生安葬吧。你们这可设有镇厄司?请镇厄司的人来解决。” “镇厄司?”两位官差不解道:“那是什么?” 逢雪蹙眉,“你们吃公家饭,连这都不知道。近年奇诡之事频发,官衙专设镇厄司,招天下奇能异士,与邪魔外道、妖魔鬼怪对抗。” 武蝠和老高不约而同挠了挠头,异口同声道:“不曾听闻!” 逢雪沉默了。 “仙师既是山上的高人,也会术法吧?”衙役期待地望着她。 逢雪按住腰间长剑,“我……尽力为之。” 老高抹了把脸上冷汗,“仙师,能求张符吗?”他不好意思地说:“我胆子有些小。” 于她而言,只是帮衙役跑腿,但周围的人见她跟差爷一起走,一传十十传百,传来传去,就变成“绣娘凄惨身亡,行凶歹徒被当场抓住。” 当逢雪还在衙门,被想求平安符的衙役们围住,被迫喝茶时,门外响起女童熟悉的声音。 “呜呜,小陆娘子,你快救救姐姐吧。她要被衙门抓去砍脑袋了!” 逢雪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百穗哭哭啼啼跑进来,看见她脖子上的脑袋,愣住了。 逢雪勾起嘴角,朝她笑了下,“我的脑袋还在,不必担心。” 她的视线往后,移到随百穗一起走来的女子身上。 和酒馆老板说得无差。 小陆娘子是位清瘦秀气的年轻女子,淡青上衫扎在月白长裙中,长发用一根木簪挽起,衣着朴素,气质出尘。 她阿兄就跟在小陆娘子身边,乐呵呵笑得像个傻子,“阿雪!” 逢雪轻哼一声,不理会他,拱手朝小陆娘子行礼,“我阿兄莽撞,多谢姑娘收留,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小陆娘子微微笑道:“不曾。近日出门看诊,迟公子帮了我许多。” 迟露白掩唇咳嗽了声,“也还好吧。”他挺直腰板,端出兄长的姿态,“阿雪,你何时回来的?百穗这丫头和我说起你,我还以为在做梦,你怎地瘦了这么多,在青溟山过得不好?沈家小子欺负你啦?” “不……我过得挺好的。” 小陆娘子眼中闪过一抹诧色,“迟姑娘从青溟山来?” 逢雪颔首。 迟露白笑道:“紫翘,我还没同你说过吧,我阿妹从小便去了青溟山,在山上修行。” 小陆娘子问:“迟姑娘的师父是谁?” 逢雪有些惭愧,“我学艺不精,说出师尊名号,恐辱没他的名声。紫翘姑娘,哎——” 她怔了片刻。 陆紫翘? “三师姐?” 第069章 第 69 章 三师姐名作陆紫翘。 与她的其他师兄师姐一般, 逢雪素来只听说过她的名字。 听说三师姐心地仁善,极擅炼丹之道,弟子们从断腿崖摔下, 排队去找师姐医治。 她妙手回春,宅心仁厚, 性子又温柔可亲, 很受人喜欢。 然而她下山游历多年, 渺无音讯,在许多人眼里, 她已经如其他未归的弟子一般,葬身某个妖魔的腹中。 陆紫翘面上挂清浅笑意, “是五师妹吗?” 逢雪摇头, “师姐下山后, 师尊又收了两位弟子。我排第六。” “原来是小师妹。” 他乡遇故知,两人皆心生欢喜,一路交谈。 陆紫翘下山以后,便四处游历, 先是听闻江南有一种奇怪的病症, 跑到那边,又听闻云梦有疫, 便转去水乡。 天下之大, 病症之多, 她辗转各地,救死扶伤。有时想回山上探望师长,然而总是遇见病危之人, 抽不开身,只好作罢。 “师姐可知白花教作祟?” 陆紫翘颔首, “宋婉娘是白花教之人。” 逢雪偏头看向她,“宋婉娘被发现,是师姐动的手?” 陆紫翘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二人相谈甚欢,把百穗和迟露白丢在旁边。 小丫头眼珠子转来转去。 迟露白朝她眨了下眼睛,“想吃糖葫芦?” 百穗一扬下巴,小跑到陆紫翘的身边,紧贴着女子,高声道:“你怎么被衙役抓过去啦?我还以为你要被砍脑袋咧。” 逢雪笑笑,“遇见一桩奇怪的凶案。师姐,世上可有断头复生之法?” 陆紫翘思忖片刻,说道:“白花教邪门的法术有许多,若是真断头复生,”她顿了片刻,“我倒想起来了一个人。” 那是白花教的一位护法,名作千面,顾名思义,千变万化,男女不辨,未有窥见真容者。 “听说他断手断脚都能长出来,说不定断头也能呢?” “便是妖怪,也未有如此能耐的吧?” 陆紫翘摇头一笑,“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她眼中毫无笑意,“也不知他是否还会出来作祟。白花教宣扬救苍生于水火,解万民于倒悬,却总是给百姓带来灾祸。” 逢雪提剑,冷声道:“有师姐在此,若再遇见他们,杀了便是!” 陆紫翘欣然点头,“师妹来了,让我安心不少。” “哟,新鲜的糖葫芦。” 鲜亮的糖葫芦从她们眼前一曳而过,冰糖红亮清脆的外壳锃光瓦亮。 青年扬了扬手里三根糖葫芦,“来一根吗?” 陆紫翘摇头,“我不吃,百穗吃吧。” 百穗:“小陆娘子不吃我也不吃!” 逢雪拒绝:“没有胃口。” “你们三……”迟露白苦笑,“我也没在里面下毒啊。” 回到医馆,逢雪想到惨死的绣娘,便向陆紫翘再打听千面之事。然而白花教神秘莫测,种种邪修手段阴狠,见过他们的人大多已不能再开口,陆紫翘在游历途中,听一位荒山老观的观主提及过白花教。 老观主年岁颇大,卧病在床,听闻路过的医女医术高超,特意差遣两个童子前来请她过去看病。 陆紫翘过去时已至深夜。 老者靠在床上,白纱垂落,一只枯朽瘦长,褶皱横生的手从帘幕里伸出。 陆紫翘坐在床外,为他诊脉。 老者脉象奇特,陆紫翘凝神把脉许久,正奇怪时,忽而有客至。 客人是位白衣的书生,面容清癯,有双温和的眼睛。他手里提一壶酒,道:“大寒时节,冬雪纷飞,听闻观主有恙,小生特带一壶药酒,来为观主进补。” 后来又陆续来了几位客人。 有一身粉红面若桃李的美丽少女,名作芳菲,自言是观主的邻居,平日多蒙老观主的照拂,冬日寒彻,便带来一个花囊,以期春日早日到来,观主身体无恙。 又有浑身裹素,面如冰霜的清冷女子,自号玉仙,送上泡茶佳品,梅蕊之雪。 姓乌的耕夫身材壮硕,个头高大,扛一箱草饼和糍粑,来拜见老观主。 陆紫翘把好脉,在旁边写丹方,默默磨药粉,听老观主与几位客人夜谈。 几人把陆紫翘当作普通的医者,并无避讳,烹茶吃饼,秉烛夜谈。 芳菲抱怨天气寒凉,大雪纷飞,希望春日早早到来,万物复苏,春暖花开,去年飞走的燕儿早早飞回来。 玉仙却不喜春天,讨厌虫害。 壮汉抱怨工作辛劳,身子沉重,纵有一把子力气,也劳累不堪,想要脱身劳役,却不知何时才得解脱。 老观主深居寒山中,世事通透,谈吐不凡,不知不觉,他们便说到白花作祟,挑动民愤,怂恿人们造反,新近让朝廷头疼的云梦水匪,便有邪魔外道的手笔。 朝廷诛匪无数,血染大泽,却只能抓着普通的百姓屠戮,还有一些地方官吏,抓不到匪徒和邪魔,便冤杀百姓,冒领功劳。 反正那些被砍掉的脑袋无法开口,不能诉说自己的冤屈,不能诉说,自己从小生长于这片土地,男耕女织,兢兢业业缴纳赋税,不曾惫懒,从不偷盗,缘何被官爷砍断了头颅? 人便像地里的野草,割了一茬,再被割一茬,匪过如梳,兵过如蓖,官过如剃,侥幸逃过一波,便会有下一波更锋锐的刀刃等着他们。 “人间实在凶险。”乌耕夫长叹一声,“至少你我,还能投身山野之间,我埋怨人们奴隶我,他们也被其他人奴役,与你我并无区别。” 芳菲道:“你比我好,好歹能逃跑,我和玉仙却只怕别人来烧我们咧,上次有人想要折断我的腰,砍断我的头,幸有老观主庇佑,使了个障眼法,让我才得以保全。” 客人再次感谢老观主。 观主摆手,“不过举手之劳,若是遇见乡野无知鲁莽的小子还好,只若遇见人间有修行的修者,我们也只能避让。” “听闻青溟山的道人出手如雷霆,心若钢铁!” 老观主摇头,“只要我们不曾沾上人血,这些正派的修士也不会找上门来,只怕——白花教那些妖人咧,剥皮抽筋,终身奴役,全凭他们心情。” 客人们打了个寒颤,微微颤抖。 玉仙道:“老观主神通广大,应是不怕他们吧?” 老观主苦笑,“怎会不怕呢?但凡投身为人,便比你我天生高了三分,何况是此等有修行的道人。白花教里遍布天下的坛主,犹可应付,然而几位护法,却颇有道行,杀人如麻,看见他们,能跑则跑,跑不掉便尽早了断吧。” “哪几位护法?” “我只知道,其中一位是尸仙,一位是鬼仙,堪比山上真人。还有他们的圣女……” “圣女想必更厉害了。” 老观主摇头,“若只论道行,倒不足为惧,然而她们身上,都藏着一个可怕的妖魔,活着无惧,死了才可怕。还是莫要沾染。” 也是在这场夜谈里,陆紫翘才知晓一些关于白花教的秘事。她为老观主开好丹方,研磨药粉,如对待平常病人一般,嘱咐他平时注意事项,多晒太阳,少卧阴凉之处。 宾客纷纷夸赞她素手仁心。 到天明,宾客一一离开,老观主感谢陆紫翘的诊治,自述平生贫寒,无以为报,只能送她一盆兰花。 也许是因名字的缘故,陆紫翘素来是喜欢兰花的,便欣然答应。 老观主拿出来的兰花香气馥郁凛冽,花色浓郁。 陆紫翘走出破旧道观,正好山下雄鸡唱响,曙色成霞。她抱着兰花回头望去,哪有什么破旧道观? 一只老鹿窝在青石上,旁边一株桃花、一株梅花。 …… 逢雪听这段奇缘,又看见陆紫翘拿出的兰花。 这盆兰花也不知是什么品种,经年不谢,气味清幽浓郁,蓝紫色的花瓣好似美人扬起的裙摆。 她笑了,“那几个精怪,若是知晓师姐身份,怕不会吓破胆。” 陆紫翘不禁莞尔,“世间害人的妖魔太多,同门们斩妖除魔,难免背上些杀名,惹得小精怪见着我们,跑出十里地外。我要想医治它们,还得追着跑。” 逢雪伸出手想摸摸兰花,但花朵柔嫩,仿佛一碰便会落下。她便重新抱住了剑,说:“师姐准备在此留多久?我打算把父母他们送往青溟山下,找到了条近路,到时候我们一起回去如何?” “好呀。我也常常想念师尊他们。师尊可好?” “容颜不改,依旧青春。倒是紫云真人和掌教逐渐老了,紫云师叔常常关节痛,上台阶时总要缓一会,才能行走。” 陆紫翘微蹙起眉,“那我得赶紧回去了。师叔年轻时去大泽斩蛟,在冰冷潭水里泡了几宿,寒气入侵腿脚,落了病根,我下山时明明给她留了许多丹药,难道全都吃完了吗?” “也许吧。” “师妹,你等我几天,待此间怪病解决,我便同你一起回山上。” 迟露白高兴道:“好呀,先去我们家坐坐吧。紫翘,你以后会长留在山上吗?” 陆紫翘笑了笑,“先待一段时间,治好师叔的老寒腿吧。” 迟露白:“好啊!” 逢雪嫌弃看他一眼,“我和师姐说话,你说什么话呀?” 迟露白微微笑起来,不说话时,倒有张端方可靠的面容。他朝逢雪眨了眨眼睛,“好吧,我先不打扰你们同门相聚了,紫翘,你想吃些什么?今日宜庆祝,我去酒楼买些菜来。” 陆紫翘道:“都好。” “百穗,你想吃什么呢?糖葫芦?” 百穗扭脸,哼了声,“不吃!” 迟露白笑了笑,“那我就随意买点了。” 逢雪瞪大眼睛,“你还没问我呢。” “傻妹妹,我怎么会不记得你喜欢吃什么?” 第070章 第 70 章 陆紫翘想炼出能医治怪病的丹药再离开玢城。 许久之前, 怪病便在这座小城中蔓延。患者先是脾气暴躁,眼睛有些发红,到后期, 浑身抽搐,口吐白沫, 双目赤红, 发病时力大无穷, 会伤到周边的人。 “是吃了那些馄饨?” 陆紫翘揉揉眉心,“多半如此。食人之病, 闻所未闻,按理来说不至于此……” “白花教煮这么多年馄饨, 总要有所图谋。”逢雪好奇道:“师姐, 既然都死了这么多人, 难道就没人报官? “枌城人来人往,俱是远道而来的客商。死在这儿也无人知晓,以这些邪魔外道的本事,出手无声无息杀人, 并不困难。只是可怜那些斧钺之下、汤镬之中的行商, 和远在他乡等他们回来的人。” “好啦好啦。”迟露白把茶煮好,放到桌上, 又拿出盘炸得嘎嘣脆的蜜糖小麻花, 边啃麻花边道:“人各有命嘛, 真遇见妖魔鬼怪,也没有办法,要我说, 在外行走,便早做好了死在他乡的准备, 左右不过是个死嘛。阿雪,你回来时路过全州吧?听说那儿最近乱得很,是不是?” 逢雪:“我没有经过全州,不过,确实是死了不少人。” “去岁有个张老头,全州那边来的商人,托我去给他进些货,今岁来取。过了约定时间好一段时间了,他都没有过来,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逢雪并无心情领略枌城的风土人情。她想着尽快带阿兄和师姐回家,便提出帮师姐一起出诊。 但她不通医理,能做的也不多,只能帮着晾晒药材,研磨药粉。兰花的香气沁人心脾,驱散一天的疲惫。 徐玉章打听到陆紫翘的医馆,便常常来找她。 迟露白最开始还揶揄打趣,支使徐玉章去给他们送糕点来,被逢雪揍了好几次。 夜深,结束一日忙碌,陆紫翘在屋中翻阅古籍,配制丹方,百穗睡得正香,逢雪则躺在屋顶,抱住剑看月亮。 迟露白搬了块石头垫脚,艰难爬到屋顶上,挪到她的身边,递过来一盘酥脆的小麻花,“阿雪,在想什么呢?” “想早些带你回家。” 迟露白笑了笑,“快了快了,等紫翘把丹药配好。” 逢雪想到白花作祟,心中漫过一丝担忧,但转念想到,师姐仍在此处,便安下心来。 师尊的几位弟子,除了她,其他俱是惊才绝艳。三师姐虽主修丹道,但术法也颇精通,如若白花教的人再出现,她与师姐联手,纵是所谓的护法在此,也无所畏惧。 她更关心的是阿兄的心事,“怎地,你喜欢我师姐?” 迟露白笑容里添上几分腼腆,“说什么呢?似紫翘这样蕙质兰心温柔善良的女子,谁会不喜欢?” 逢雪凉凉提醒他:“我师姐是方外之人。” “你不也是方外之人,还对沈家小子念念不忘?” 逢雪:“我现在忘记了。” 迟露白手撑着瓦片,望向天空,“这几日的月亮可真亮啊,明晃晃的。你说,要不我也去青溟山修行怎么样?或者到山脚下开个小药铺,如今的世道,开药铺也能赚钱吧。” 逢雪扶了下额头。 迟露白:“阿雪,你以前见过你师姐吗?” “不曾。” 迟露白:“我总觉得也许我见过她呢。也许当年青溟山的人来接你们的时候,她也在其中。” 逢雪:“阿兄,我上山的时候,师姐早就下山游历了。我都不曾见过,你怎会见过?” 迟露白讪笑,“我的记性素来是很好的!” 逢雪问:“阿兄,你如何到枌城的,怎么遇见我师姐的,也是来打酒?” 迟露白挠了挠头,“其实,我也记不大清了,好似是被人追赶,摔下山崖,正巧被紫翘救下来吧。” “可有受伤?” “嘿嘿,你阿兄皮糙肉厚,哪会有什么伤?只是那些货物尽数散了,还有随行的几个人,也在逃跑途中散开了,不知他们有没有事。” 迟露白看着月亮,银晃晃一轮圆盘挂在漆黑的幕布上,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回去的时候,我们带几坛枌酒,好些年没喝过枌酒啦。” “等等!”逢雪忽而张大眼睛,问:“好些年没喝过枌酒?多少年?” 迟露白挠头,“想不起来了,怎么?” “既然枌酒如此出名,我们家又是做买卖的,难道不曾卖过枌酒?你来这边,不是为了打酒?” 迟露白面露迷惘之色,“不是吧……我记不大清啦,素日我也不怎么喝酒。” 逢雪拧紧眉,低声道:“不对劲。” “有什么不对劲的?”迟露白爽朗地笑:“咱一直做的是螺马生意,家里人又不好喝酒。哎,阿雪,你身上穿得这么单薄,不冷吗?明日我们去买几件貂穿吧!” “都快夏天了,买什么貂啊!” 说话时,一声凄厉的惨叫忽地划破了长夜。 迟露白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自家妹妹如离弦之箭,倏地飞出,只余一道残影。 “哎——”他张开手,还只喊了声妹妹的名字,人便已经不见踪影了。 讪讪放下手,摸了摸嘴角,笑道:“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点都没变,看见什么事,都想去管一管。” …… 更夫躲在一旁,抱住脑袋,瑟瑟发抖。 在他的上空,一个美人头悬在夜空里,眉眼弯弯,嘴角上翘,灰色的嘴唇开合。 他的脑袋一片空白,跪倒在地,砰砰砰磕头,哭泣道:“织云娘子,不是我杀的你啊!你别来找我,不是我杀你的啊!” 头磕在地上,声音清脆。 而人头幽幽靠近,似笑非笑。 更夫听不见她在说什么,转身便跑,跑到一个漆黑的小巷里。远远走来一个人,他边跑边求救,“救命!闹鬼啦!” 那人摇摇晃晃走了过来,越来越近。 看衣着是个妇人,怎地在外面走? 更夫连忙改口:“赶紧跑!快跑!闹鬼啦!” 人影依旧靠近。 更夫也渐渐看清,肩膀之上,那截汩汩冒血骨刺惨白的脖子。 “啊——”他惨叫一声,软倒在地,抱住了脑袋,抖得像个筛子。 人头和无头尸体摇摇晃晃靠近,左右都无法逃跑。 正当更夫以为命休矣时,忽见虹光一闪,冷电般的剑影从头顶掠过。 再回神,鬼影如雾消失,只有红衣少女执剑立在街巷口。 听到声响的人们从屋里跑了出来,火光闪烁,照得那身柔软红衣璨若霞云,隐隐散着金色的光芒。 “没事吧?” 更夫怔怔看着她,“仙师!女侠!”恐惧的泪水从男人的眼眶中流下,他的嘴唇不住颤抖,哆嗦着说:“你、你看到了吧?织云娘子,她回来了!” 听见他的话,周围一片哗然,每个人的面上都添上惊慌之色,人心惶惶。 更夫去报了官,然而衙役们不过普通人,不会术法,无法降妖除魔,只好答应百姓,尽早寻到杀害绣娘的凶徒,再去寻几个有本事的高人来做法事,以抚慰织云娘子的在天之灵,让她得以安息。 …… 除了闹鬼之外,城中的怪症并未停止,反而在继续蔓延。 白日里,逢雪跟着三师姐在城里替人治病,到了晚上,她带着小猫巡逻,看见作祟的鬼魅,便一剑刺过去。 只是剑还未至,那些鬼魅的幻影便化作雾气消失。 枌城的气氛越来越古怪,白日里街道行走的人更加稀少了。 逢雪几日没见过徐玉章,心中猜测他们应已离开,毕竟他们只是路过此地,来买些枌酒的客商,如今城中人心躁动,按照徐大姐的精明性格,理应早早带着儿子离开。 但她毕竟放心不下,便前去投宿的旅店看看。 “迟姑娘!”徐玉章在窗户边上看见她,连忙挥手打招呼,“我在这呢。” 逢雪蹙眉,“你怎么还在?” 徐玉章:“我娘她腰病犯了,须得在床上静养。” 逢雪上来,来到房中,徐大姐躺在床上,面色苍白,不复初见时精神抖擞。 “小妹。”徐大姐后背垫着几个枕头,坐了起来,苦笑道:“我本是想离开的,可是腰病忽而犯了,年轻的时候……落下了这毛病。哎呀,这枌城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请不到大夫。” 大夫大多都已经被那些山匪吃掉了,还活着的,不是闭门自保,便是被富贵人家请去诊治。 至于陆紫翘,每天从早忙到晚,寻她的病人能排出三里地。 徐大姐他们一个外地人,若非开出高价,实难寻到大夫。 “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徐大姐也并未放在心上,“贴副膏药卧床休息几日便好,我以前犯病时,躺一会缓缓便好,小妹不用担心,你阿兄可好?” 逢雪颔首,“即使如此……大姐先休养休养,晚上我喊小陆娘子来替你瞧瞧。如今城中颇不太平,若是好一些了,尽早离开吧。” 徐大姐靠在床头,笑道:“便劳烦迟姑娘了,什么不太平,是闹鬼的事吗?若是闹鬼,其实无足畏惧,枌城人这么多,人气总压鬼气一截,我看再过几日,那女鬼怨气消散,便会自行离开。大姐见多了这种事,莫说区区一个鬼了,连妖魔都惧人三分呢。” 逢雪摇头,“不只是鬼怪作祟。还有城中的怪病。” 徐大姐变了神色,“什么?是疫病吗?” “不知,但许多人已经得了。” 徐大姐撑着床,呆呆看她一会,忽地似脱力般,重新倒在枕头上,面色苍白如纸。 徐玉章连忙给她倒了杯热水,“娘,不就是有人生病吗?那病我瞧了,像是被疯狗咬了。” 徐大姐喝了口水,说:“你知道个屁!鬼有什么可怕的,疫病才最凶险。迟姑娘,”她望向了逢雪,“你可曾知,沧州曾有过一场大疫?” 70-80 第071章 第 71 章 那疫病不知从何地开始, 来势汹汹,席卷整个沧州。 最开始,只有零星几人发病, 家人们夜晚烧去他们贴身衣物,企图烧掉附着其上的疫鬼与晦气。 空气里的焦糊味越来越浓, 每隔几步, 地上都会有团焦黑炭渣。 到后来, 烧晦的人便没有多少了,取而代之的, 是官差们推车在街上巡逻,将门敲得砰砰响, 看见无人应答的屋子, 便破门而入, 没多久,再拉出一具或几具尸体出来。 “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家死鬼就是因大疫而亡,那时候迟姑娘也还小吧。” “确实没有印象。” 徐大姐笑了笑, “算来迟姑娘就三岁多的年纪, 自然不会有印象,大疫时死的人堆积成山, 公家直接把人拖出去烧掉, 那青烟卷起来, 遮了半面天。” 徐玉章脸色发白,喃喃:“还有这种时候啊?” “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蠢驴。”徐大姐照例骂他几句, “当年、当年……若是你爹还在。” 女人嘴唇蠕动几下,眼神忽然变得悠远, 也许是想起新婚眷侣,也许是想到遮天蔽日的青烟,或是天寒地冻里,那勺滚热的酥油茶。 逢雪道:“我没听爹娘说起过。” 徐大姐回神,大声道:“那当然,谁也不想提起当年的事啦!死了多少人啊!说不定你也有家人……哎呀我这张破嘴,听说雁回那边还好还好,死的人不算多咧,小妹你家定是没什么事的!” 逢雪“嗯”了声。 初入枌城看见黑衣人烧晦时,她觉似曾相识,也许很多年前,沧州大疫,雁回城也未能幸免,自己跟着父母身边,见过这样的场景。 但那既是多年前的事情,如今亲人尚在,想必当年他们没有染上病。 “后来是官府派大夫来了吗?” “官府的那些郎中,”徐大姐嗤了声,“只管官爷豪绅,哪里管我们这些草民的死活。后来还是来了位医术高明的大夫过来,想出丹方,将炼制好的草药在街上发给我们,才让疫情逐渐平息。” “民间自有神医在。” 徐大姐点点头,“是啊,若非那位医仙,可不止死这么多人,整个沧州,都听不见几声鸡鸣了吧。只是可惜,还未来得及和他道一声谢,他便神龙见首不见尾,飘然而去。” 大姐知道疫病的可怕之处,既然城中生了这样的怪病,她纵腰疼,也不愿再待下去,便让徐玉章去准备骡车,打算白日便坐车离开。 徐玉章备好车,把大姐抱到骡车上,一路推到城外。 逢雪也送他们至山林道路。 到分别之际,徐玉章回头看着逢雪,期待问:“迟姑娘,既然城中不安宁,你也随我们一起离去吧。” 逢雪摇头,“我还要再待一段时日。” “可是——” 徐大姐拉住他,“迟姑娘是有本事的人,岂能如你我这般?但是,”她话锋一转,望着逢雪,担忧嘱咐:“妹子,疫病凶险,要小心。” 逢雪点头,“我会注意。” “对了!”徐大姐指了指一个包裹,让徐玉章翻出个皮袋,又从皮袋里,拿出一个老旧的荷包。 荷包外面的布已经泛黄,上面没有刺绣,朴素至极,但拿出来的瞬间,仍有淡淡花药香气飘来。 “这是当年那位神医赠给我们的荷包,里面装的是祛疫的药材,名字叫作无病囊。这个还是我家那口子花重金买过来的,只弄到一个,他让我贴身戴着。妹子,你留在城中,那就把无病囊带着吧。” 逢雪摇头,“既然如此珍贵,大姐自己戴着。” 徐大姐笑道:“哎呀,可别客气啦!都过十多年,里面的药材大抵没什么用,戴着也就图个吉利。反正我和玉章马上就要离开,我们到时候跑远一些,疫病也追不上,拿着它也没什么用。再说啦,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姐一看见你,就觉得亲切!” 逢雪推脱不掉,只好收下荷包。她抿了下嘴角,从包裹里拿出一叠符咒,折成三角形状,递给大姐,“带着可以防鬼。” 徐玉章伸手去拿,指尖碰触到三角黄符,跟触电了般,飞快缩了回去,笑道:“这玩意还有些烫手呢。” 逢雪定定看着他。 少年被看得不大好意思,低下头悄悄望她,目光对视的瞬间,又飞快垂下眼帘,苍白的脸颊露出赧然的神色,“迟姑娘?” 逢雪把符咒收回,朝他伸出手,“把手给我。” 徐玉章更不好意思了,“你怎么突然这般、这般……” 逢雪握住他的手,又牵起徐大姐的手。 母子娘的手俱是冰凉又僵硬。 她默念口诀,打开天眼,再望过去,少年面孔惨白,嘴唇青灰,系在脖子上的毛领被血染透,一绺一绺沾着漆黑的血渍,而妇人何止是腰疼呢? 坐在骡车上的身体,只剩下了半截。 逢雪拧眉不语。 徐玉章:“迟姑娘?” 徐大姐关切问:“妹子,想起什么心事吗?怎么一副要哭的模样?” 逢雪阖眸,眼睫轻颤,片刻后,她睁开眼睛,低声问:“你们是从何地掉转回来,想到枌城的?” “到转马岗上吧。”徐玉章朝她笑道:“怎么啦?” 转马岗……瞧他们的伤口,似是大刀斩断,多半是遇见了拦路的匪徒强盗。 “没什么。” 逢雪尝试勾了下嘴角,朝他淡淡一笑,“待会我说一句,你能否跟着我念一句。” 少年看见她笑,脑袋晕乎乎的,“好呀。” “大姐,你可以也跟着一起念吗?” 徐大姐笑:“好啊,不过这是有什么讲究吗?” “……是,”逢雪停顿片刻,轻声说:“是我们山上,在送友人远行时,诵念的祝词。祝人一路平安,未来顺遂,再无灾痛。” “若是能成真便好了!迟姑娘,你念罢。” “十方诸天尊。” “十方诸天尊——” “其数如沙尘。” “其数如沙尘——” “化形十方界。” “化形十方界——” “普济度世人。” “普济度世人——” …… 默念着超度的经文,母子两神情逐渐清明。 周围迷障逐渐散去,再次对望彼此,原来此处已非人间。 “我想起来了,我们在回马岗上,遇到了拦路的强盗,他们想抢货物,我被砍断了脑袋,阿娘被斩断了身子。” “臭小子,死前还记得护住娘,没白养你这一场!可怜我的红儿,被强人给抢走了。” “多谢妹子啊,要不是你,咱们还做了个糊涂鬼。” 逢雪“嗯”一声,面上没什么表情,眼里却有些湿漉。 母子娘推搡笑骂往前。 徐玉章忽然停下来,回头看了眼逢雪,跑到她身边。少年把手背在身后,扭捏地说:“迟姑娘。” “嗯” “我有样东西,还没来得及送给你。”他慢慢伸开五指,掌心一朵揉皱的桃花,恰似少年还未来得及宣之于口的心意,“迟姑娘,人间的路不好走,小心些。” “好。” 逢雪接过桃花,垂眸看着花瓣上的几点血渍,眼睫轻颤,抬眸时,少年笑容释然,跑到娘亲身边,朝她挥手告别。 “妹子。”徐大姐高声道:“我想起一事。” “十五年前沧州的大疫,便是从枌城而始啊!” …… 逢雪贴身戴着无病囊,转身走向了枌城。 来到城墙下,墙皮老旧而斑驳,上面爬满了绿色的枌花。 她拿起荷包,放在鼻尖轻嗅。 除却药材的气味,还有一段若隐若现的幽香,香气烈而不俗,宛若高洁君子。 逢雪走入城里。 白昼阳光明媚,浅绿深绿的酒花攀满院墙,与生机勃勃的花叶相反,是人影渺然的长街。 因为疫情,街上没什么人,冷冷清清的,与初入枌城的繁华熙攘截然相反。 酒楼前几日还坐满了酒客,今朝便只有零星几人在打酒。 掌柜殷勤迎客,笑吟吟地说:“客官,要打些酒吗?咱们家的酒,可是响彻整个沧州!” “嗯。一壶枌酒。” “好咧。” 逢雪靠在柜台上,望着小二忙碌的身影,扫了圈酒楼的人影,说:“比起我上次来,客少了许多。” “可不是嘛。”掌柜抱怨道:“出了织云娘子那般的事,又有许多人生病,大家都窝在家里,不敢出来啦。” 逢雪:“来买酒的商人也少了许多吗?” “是啊。最近进城的,就几个人,他们应该听见咱这有病的消息,不敢过来,真是群胆小鬼。无妨,过段时日就好了,又不是什么大病,每年开春,不都有许多人风寒么?” 逢雪问:“今岁的病,比起十五年前那一场大疫,如何?” 掌柜听后瞪大了眼睛,本来就凸出的两只眼更突了,好似一只被扼住脖子的田鸡。他的腮帮子鼓了鼓,挠下脑袋,疑惑道:“十五年前的大疫,有这样一回事吗?” 逢雪皱紧眉,心中隐隐约约的疑惑又涌了上来,还想再追问,忽然清风拂过,满城酒花摇动,空气中复又飘来淡淡的花香。 她一恍惚,话顿在了嘴边。 “客官,你的酒打好啦。”掌柜笑吟吟地说,“怎么?还要什么吗?” “劳烦……一碟熟牛肉。” “好咧!” 把牛肉撕成一条条,喂给肩头的小黑猫。 小猫又大了些,昂首挺胸坐在她的左肩上。 “小猫。” “嗯!”小猫嚼着牛肉干,大声喵道:“小仙姑。” “换一边肩膀坐。这边有点麻了。” “嗷。” …… 两道飘渺的影子飘过山林。 “娘。我来背你一程吧。” “臭小子,嫌弃我走得慢?” “只是看你不大方便。”少年背起妇人,“小时候,你也这样背着我。” “我才没有呢,是用背篓背着你的,你还在我背上拉粑粑,臭小子。” “娘。”少年垂下眼,“你说迟姑娘会平安吗?真有大疫,她不会生病吧?要不我们回去帮帮她吧?” “都要走轮回道了,还记着你的迟姑娘。小子看见姑娘就忘记娘,白给你把屎把尿了,下辈子我可不当你娘。” “下辈子我当你娘,为你把屎把尿好吧?” “呸!” 春山披绿,草木葳蕤,山涧里融化的冰块奏着欢快小曲,叮当作响。春风送暖,清溪石涧旁,骤然出现一树淡粉的桃花。 花树下的青石苔痕青青,一道划痕突兀又清晰。 是不久前,少年攀上石涧,想要摘花时,不慎滑倒,摔了一跤,在苔上留下莽撞的痕迹。 徐玉章停下脚步,仰头望着花瓣飘飞,落入旁边流水中。 “迟姑娘。”他低声喃喃。 “妹子和我们不一样,会平安的。”素来大喇喇的娘亲安慰着儿子,“我想起来了。初次见面,我便对她倍感亲切,是因为她脚上的那双鞋。” “十方鞋?” “是啊,十五年前,那位来沧州的小医仙,脚上穿的,不正是一双相同的十方鞋吗?” 第072章 第 72 章 城中开始死人了。 和徐大姐说得一般, 衙役们推着推车,在街道上巡逻,遇见紧闭的门, 便上前重重敲门。 有人应答还好,若无人应答, 他们神色一凛, 破门而入, 没多久,就拖出一具软趴趴的尸体来。 有的时候, 一家人皆去了,大大小小叠在车上, 令人望之沉默。 来寻陆紫翘看病的人更多, 挤在了巷口, 一个个双目赤红。拥挤之间,难免生出口角,好几次都差点打起来。 但逢雪执剑守在这儿,轻哼一声, 那几个刺头便不敢再动, 皆老老实实排起长队。 院子里支起一口大锅,锅里头药材翻滚, 漆黑药汤咕噜冒泡, 苦涩醇厚的药味浸透了医馆每寸角落。 甚至连兰花香都被压过了一截。 陆紫翘替人问诊, 迟露白则在锅前,用匏瓢勺大半勺汤药,发给来求诊的病人。 逢雪当作护卫, 守在门口,把牛肉干撕成一条条, 喂给肩头的小猫吃。 一块牛肉干喂完了,她伸手向腰间的小布袋,不经意碰到了一物。 拿起来看,是个朴素的小荷包,荷包上有淡淡药香。 逢雪盯着荷包出了会神。 身上什么时候多了这个东西? 把荷包凑到鼻尖看,用力一吸。 清苦药味中藏着丝丝缕缕的幽香,沁人心脾。 难道是佳人所赠? 她闻着荷包,想起了一点。 好像是徐大姐送她的,叫作无病囊……无病囊,听名字是个好东西,她本不该收的。 她皮糙肉厚,身体素来康健,也不曾生过什么病,要无病囊有何用呢? 徐大姐好像用不上药包了。 为何用不上了呢? 快要拨开迷雾窥见青天时,人群里忽然响起一声惨叫。 逢雪把无病囊放入怀里,提剑快步走过去。 是一个妇人被扑倒在地上,哀嚎惨叫。 伏在她身上的男人指甲暴起,双目凸出,红得几乎滴血,尖锐的牙齿似犬牙突出,咬破妇人的喉管,大口吞咽飚溅的血液。 逢雪一剑刺过去。 利刃穿胸而过,男人猛然扭转脑袋,毛发如茅草粗糙稀疏,他咧嘴一笑,露出稀疏尖锐的牙齿,血红涎水滴答滴落,口中吐出青色的雾气。 青面赤目獠牙,一副恶鬼像。 人群里传来惊呼,惊号惨叫着往外逃窜。 逢雪被人群裹挟,不便行动,只好跳出人群,踩在屋檐上,拔剑刺向男人。 男人张口吐出口青雾。 她撤身避过,长剑脱手而出。 左臂直直被斩断,飞向半空,鲜血四溅,男人痛呼一声,转身奔逃,挤入人群里,飞快跑得没影。 “阿雪,没事吧!”迟露白跑出来,焦急问。 逢雪摇头,“我无事,但她……” 地上妇人面孔惨白,瞳孔散开,脖子咬得只剩一半,汩汩冒出血。 陆紫翘矮身在她的身边,尝试堵住脖颈血洞,半晌后,轻叹口气,合上妇人的眼睛,轻念超度的咒语。 “是人魈。”她抬起脸,望向逢雪。 几点血溅在了女子素雅雪白的面庞上,幽兰般的眼睛没什么情绪。 “食人者化作魈。” 陆紫翘从地上捡起那截被斩断的手臂,手臂上长出层山魈般血红又稀疏的毛发,指甲漆黑粗长,堪比利刃。 显然已不是人的手臂。 “我尽快寻到它。”逢雪提剑往外走。 迟露白:“阿雪,先去报官吧,那玩意多凶,你一个人怎么应付得来呢?” 陆紫翘颔首,“师妹,能否尽量活捉?我只在书中见过这种妖怪,若是能带回来,说不定能研制出解药。” “好。” 逢雪提剑转头便走。 “师妹!” 她回头,“嗯?” 陆紫翘从怀中拿出一方素白的手帕,擦掉她面上的血痕,微微笑道:“不能活捉也不要紧,不必勉强自己,须以自身为重。” 逢雪“嗯”了声。 迟露白抱臂在旁边附和,“是啊是啊,若是你敢带一些伤回来,我们可饶不了你!” ****** 夜色如墨,一轮银月高悬。 如水的月光洒落在古旧的城墙上,夜风吹得绿藤花叶拂动,沙沙作响。 月下花前,本是好时候。 可惜近日晚上闹鬼,白日疫病,弄得人心惶惶,家家户户门扉紧闭。 白日人魈不知逃到何处去了,官衙通知人们关好门窗,莫让它闯入。 人魈喜食人肉,到晚上,受不了腹中饥饿之苦,便自会出来觅食。 官差们三三两两组成小队,执火把破锣在路上巡逻。 武蝠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拿着木棍,警惕地到处张望。老高抱着锣,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 “我看那个小姑娘太唬人了,哪有什么人魈?这都大半夜了,怎会有什么妖怪?” 老高小声埋怨,“让我们大晚上跑出来,她咋那么多事呢?” 武蝠看他一眼,“白天那么多人报官,都看见了妖怪。两位姑娘皆是修行的高人,不听她们的听谁的,听你的吗?” 老高:“你怎么说话呢?我资历可比你老!” 武蝠嗤了声,执着火把继续往前走,“你要是怕了,自己回去便是。不过待会若是人魈藏在你家被子里……” 老高打个激灵,连忙跑到他身边,“我才不怕咧。我在枌城当了多少年的差?连蛮族人都见过,岂会怕区区一个妖怪!” “不过。”他顿了顿,“你咋肯定那两姑娘是高人咧?万一她们是邪魔外道,你说她们没来之前,一切都好好的,咋来了以后,什么怪事都出来了。” 武蝠翻个白眼,“没来之前好?你忘了自己肚里多少碗馄饨。” 老高一下子哑了声。 在长街巡逻一圈,街道寂寂无人。 “既然无人,还是回去罢。”老高抱紧锣,想起遇见飞头的更夫,“若遇见织云娘子的怨鬼……” 武蝠停下来,偏头看向一旁。 是条暗黑的小巷,阒然无声,黑幽幽的。 老高:“这里怎会有人呢?不用查了吧?” 武蝠道:“义庄存着很多具尸体。” 每天他们都把疫病而亡的尸身放在车上,拉入义庄里。存放一两日后,若无人来领,便草席一卷,埋到乱葬岗里。 不等老高说话,他举起火把,快步走入小巷里。 老高站在巷口,冷风直往衣领里吹,左右张望,月夜清辉下,摇动的酒花上烂银流动,诡异无比。 枌城的酒花有这样繁盛吗? 老高无端起了身冷汗,抱着锣小跑过去,“你等等我。小子轻狂,好歹我也是你前辈,还不慢一些。” “嘘——” 武蝠转头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义庄。 存放死人之地,竟传来窸窣声响。 老高浑身冰凉,脑子闪过被妖怪咬破喉咙的画面,神情凄怆,苦涩地想,天可怜见,这辈子他还没娶上婆娘呢。 都怪这臭小子,非要拉他到义庄来!死后若变成鬼,他定要痛揍臭小子一次! 武蝠使个眼色,让老高敲响铜锣。 老高反而瞪他一眼,一副恨得咬牙切齿的模样。 武蝠摸不着头脑,神色忽而凛然。 窸窣声已经到了门边。 他咬牙,拿起火把冲进其中,高高扬起杀威棒,“区区人魈,也敢放肆,吃我一棒!” 但人魈似乎并没有想象中凶猛,被他一棍子掀翻在地,抱住头哎呀哎呀惨叫。 老高一看这样子,也飞快冲过来,抬脚狠踹“人魈”。 “哎哟哎呀,轻一些!轻一些!” 人魈不停惨叫。 老高踹得更用力,“妖怪是吧,人魈是吧!吃吃爷的杀威脚!” 是武蝠回过神把他给拉住。 老高还喋喋骂个不休。 火把凑近,火光照射下,坐在地上灰头土脸的,哪是什么妖怪? “赵管家?!” 赵管家苦笑,“两位爷的杀威脚可真厉害啊。” 赵家是枌城的富户,管家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武蝠连忙把他扶起来,问:“管家为何出现在此处?” 管家神色犹疑,嗫嚅难言。 老高狐疑道:“就算认领尸体,也不至于半夜出来,你不知道闹鬼吗?” 余光不经意瞥过地面,凑近一看,惊得冷汗滚落。 一具青灰的妇人尸体便躺在旁边,僵卧不动。 “你偷尸!”武蝠按住管家,“和我去官府……” 话未说完,一声又一声急促的锣声从街头传来。这是其他衙役遇见人魈了。 两人对视一眼,押着管家,急冲冲跑了过去。 到街头时,打斗已经结束。 一剑从人魈身前穿过,把它钉在墙上。它鼓起赤红双眼,死死瞪着众人。 摇动的火光晃过似人非人的面孔。 衙役们害怕得往后缩。 逢雪走近。 人魈畏惧地往后缩了缩,复而又低低嘶嚎痛吟。 逢雪喊了声他的名字,见他没有反应,轻蹙下眉,拿张符将其定住。 这时,武蝠他们也跑了过来,“仙师!” 逢雪“嗯”一声,看见被他们押着的男人,略吃惊问:“赵管家,何以如此狼狈?” 初见时赵管家和他家公子给她印象太深,想来,赵公子那时便已发病,如今没见他们来请过师姐了。 他是死了吗? 赵管家长长叹口气,“仙师……求求你把我家公子降了吧!” ****** 赵公子是家中独苗。 夫人和老爷求遍无数神佛,才在老年得此一子,素来视作珍宝。 所以,在他染上疫病,天天张口喊饿时,才会心生不忍。 最开始是给他喂活鸡活鸭,后来鸡鸭无法填饱他的肚子,又变成猪狗牛羊。 但无论如何,儿子只是一声声喊饿。 一次,送活鸡的侍女接近卧房时,不慎被拽入其中。 那一天,赵公子终于发出餍足的声音。 …… “饿啊、饿啊。” 如魔咒般萦绕在赵夫人的耳畔,她心乱如麻,老泪纵横,一抬头,看见的是露出同样表情的老伴。 “管家怎地还未回来?他再不回来,儿子该饿坏了。” 赵老爷沉沉叹息,默不作声。 “幸好如今城中不缺尸体。”夫人擎起烛火,火苗照在苍老疲惫的面孔上,“他再不回来,儿子就该饿坏了。饿坏怎么办呢?家里已无肉可吃了。” 夫人秉烛,喃喃自语着,走向儿子的卧房。 卧房的门被一把铜锁锁住,里面传来声声哀吟。 夫人从门缝往里望去。 吃了肉后,儿子已经变了许多。他长得极为高大,斗大的脑袋几乎抵到屋顶,腹部凸出,垂至地面,青灰色的面孔肿胀变形,两个如海碗般的赤红眼睛鼓出,浑身上下,长满了稀疏粗硬的红毛。 “饿啊。”儿子痛苦低吟。 夫人眼里泪光浮动,“儿啊。” “饿啊。” “儿啊。” “饿啊,饿啊。” “咔嗤——” 门锁掉了下来。 第073章 第 73 章 “老爷他们, 舍不得少爷啊。” “为人父母……怎么忍心让孩子挨饿呢?” “最开始的小莲,福分浅薄,不慎被少爷给……后来, 我便每天夜里出去,从义庄偷尸体出来。人已经死了, 只剩一具皮囊, 埋在土里也是喂野狗虫蚁, 何不来填饱活人的肚肠?” 赵管家喋喋说道。 武蝠一瞪眼,愤怒道:“你这是、这是亵渎尸体!知法犯法!为虎作伥!” 赵管家愁眉苦脸, “我也不想如此,可是老爷于我有救命之恩, 少爷是我看着长大的。之后押入大狱我也认了, 只求仙师出手相助。” 逢雪问:“你们喂你家少爷吃了多少人?” 赵管家抿嘴, 默然不语。 逢雪便换了种问法,“你们少爷,现在是个什么东西?” 赵管家涩声道:“他被关在卧房,我只隔着门缝瞥过一眼。他的形容比方才妖怪更加可怖。” 老高哆嗦一下, “这你们都敢留着?” “他变成了妖怪, 可他毕竟是少爷啊。” …… 方至赵家门口,便有浓浓腥风飘来。 逢雪神情凛然, 快步走进院落, 院子中间趴着赵老爷的尸体。他双目瞪圆, 捂住胸口,似是惊惧而亡。 在卧房门口,则躺着赵夫人残缺不全的尸身。 管家悲怆地喊了声老爷, 逢雪快步走到房中,屋里腐烂的臭味让她紧缩眉头, 泛起一股呕意。 赵公子已不在此处。 用了下降妖,长剑毫无反应。 房中布满各种骸骨,鸡狗牛羊,还有人。逢雪环顾四周,大略算了算,竟有二三十具,堆成小山。 墙壁地面皆覆盖层青绿色的粘液,味道刺鼻,空气里有毒雾流淌,熏得衙役不敢靠近。 逢雪停顿片刻,顺着地上的黏液往外追寻。 然而天空不作美,刚追到街上,头顶雷声滚滚,不多时,暴雨倾盆而下。 逢雪只好先带人魈回到街上,把它交给师姐研究。 巷口,迟露白打着把伞,与陆紫翘一起在雨中张望。雨水如注,伞面水珠飞溅,升起朦胧的烟雾。 伞面稍倾斜,完全遮住了女子,青年却有一大半身体落入雨中,肩头衣物湿透。 陆紫翘看了眼他的肩头,手指触碰伞柄,稍稍将伞移过去一些。 迟露白嘴角微翘,又将伞面倾斜。 反复几次,陆紫翘叹口气,也就由他。 “阿雪怎么还未回来呢?”迟露白翘首张望,“这都什么时候了,她也未来伞,回来的时候该淋成落汤鸡。以前她小的时候,出门玩从不带伞,泥猴一样回来。” 陆紫翘微微笑道:“我离山门太久,不曾见过师弟师妹拜入师门,也没来得及准备见面礼,实在有愧她喊一声师姐。” “这么客气干嘛!”迟露白眉眼弯弯,俊朗面上挂满快活的笑意,“阿雪可不在意这些。” 陆紫翘道:“作为师姐,总是要照拂师弟师妹的。以前我师兄师姐在的时候……” 她垂下眼睛,忽而沉默。 “在的时候怎地?” “那时候,”陆紫翘嘴角翘起,露出浅淡笑容,“太平年岁,青春韶华,好似一切都是正好的时候。” 迟露白道:“什么时候都是好时候,反正,来日——方长嘛!等回到青溟山,你就能去探望你同门了,我打算在青溟山脚下开个小医馆,紫翘要是手痒想治病了,便常来医馆看看。” “来日方长。”陆紫翘轻声念道。 “是啊是啊。”迟露白瞥见雨中疾行的身影,眼睛一亮,“阿雪!” 少女并未打伞,水珠快要打湿红衣时,飞溅而开,织成道细密的雨帘,为她挡住如注大雨。 远远看,仿佛灿烂云霞托起水雾,仙人行在霞云彩雾中。 “阿雪果真有仙人的气派了。”迟露白多少有些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 逢雪伸手拖着人魈,“外面雨大,进去吧。” 迟露白笑道:“还担心你许久没有回来,被雨淋透呢。快回去,医馆热好了驱寒汤。” 人魈被五花大绑,定在长桌上。 陆紫翘垂眸,从药盒中取出一粒药丸,塞入人魈口中。 药丸入口,人魈昏昏沉沉,不再嘶鸣。 陆紫翘低念超度咒语,拿出一个布包,布包打开,里面九枚银针,数把小刀,一应俱全。 锋利刀刃割开人魈的肌肤,青色的血涌了出来。 人魈身上长出的毛发粗糙,好似刚刺,皮也比人的皮肤要厚了很多。 “原来人也能变成妖怪吗?”迟露白在旁边打下手,看见这样的画面,皱紧皱眉,“这实在是太……” “人本是万物之灵,往上成仙封神,往下化妖堕魔,皆有可能。” 逢雪看着师姐面无表情解剖人魈,默默往后退半步,想起自己前生时,也这样变成妖魔。 幸好没落到师姐手里。 “我也能变成妖魔鬼怪吗?”迟露白兴致勃勃。 逢雪没忍住瞪他,“怎么,你还想当妖怪?” 迟露白讪讪笑,“阿雪,你别生气嘛,我只是在想,要是可以变成妖怪,以后走商的时候,就不用怕遇见拦路悍匪了耶!” 逢雪:“你真是个大聪明。” “是吧?” 陆紫翘轻轻摇头,“莫这样想。那样就变不成人了,丧失神智,沦为邪魔,连至亲至爱都认不出,留在世间,只是祸害他人。” 迟露白笑笑,“我只是随口说说,我可不会变成妖魔,不然阿雪和紫翘一起来追杀我,可吃不消!” 逢雪直勾勾看着陆紫翘。 她的目光太灼热,陆紫翘不由侧过脸,看向她,“师妹?” “三师姐剖过很多妖魔?” “还好,只有百来个。” “三师姐,”她眼睛亮了起来,“如若有这么一个人,不知为何,沾染上了魔气,被迫沦为妖魔,但她现在还没有变,是否还有救呢?” 陆紫翘听后,问道:“……师妹,你说的是谁?” 逢雪怔了片刻,含糊其辞,“我只是问问。” 陆紫翘莞尔,“我没有遇见过这种人,若是师妹遇见了,把他抓过来,让我剖一下,说不定便能找出诊治之法。” 逢雪瞥了眼她手里柳叶般锋锐的小刀,默默又往后退了半步。 人魈被开膛破肚。 陆紫翘割开它的胃袋,从里面找到没有消化完的指头。 看来他最近也曾偷吃过人。 逢雪心中感觉不大妙。 城中有多少人忘不掉“馄饨”的美味?又会生出多少个人魈? 逃走的赵公子吃了这么多人,最后又会变成什么样的怪物? 逢雪看向陆紫翘。 陆紫翘神色凝重,秀眉紧拧,“白花教想要造出这么多人魈,散播疫病,是想要他们互相吞食,最后养出一个法力通天的邪魔吗?” 逢雪想到赵公子,心中一凛,“怕是已经成功大半了。” 陆紫翘:“师妹,你带着迟公子和小百穗先行离开枌城吧。” “师姐,那你呢?” “我自然是要留在这儿的。人魈已经抓到,或许再过几日,就能找到祛除疫病的办法。” 逢雪摇头,“那我也要留下来。” 陆紫翘笑了起来,眉眼弯如弦月,“不必担心我,我可是凌云真人的徒弟,是你师姐。” 逢雪反问:“难道我便不是师尊的徒弟了吗?”她看向迟露白,“阿兄,你带着百穗先回家,爹娘他们等你等急了。” 百穗抓住陆紫翘的衣角,“我才不要和他走!我要和小陆娘子在一起。” 迟露白气笑,“哼,你们不走,我岂能走?我可是,”他清了清嗓子,“凌云真人他徒弟——的阿兄。” 陆紫翘眼里漫过笑意,“何其有幸,能够遇见你们。” …… 翌日天亮,风雨仍未停,阴云晦暗,沉沉堆在天空。 陆紫翘将雄黄和数种药材研磨成粉,炼制成丹药,放入一个个素净的小袋子里,分发给城中的百姓。 布袋恰似一个荷包,正好可以佩在腰间,或是揣入怀中。 有许多卧病在床,无法起身的人,领不到药袋。逢雪便和兄长背着大筐小药袋,挨个敲响每一户紧闭的门,进入其中,喂他们服下汤药,配好药袋。 若是遇见了尸体,便要通知衙差,把尸体焚烧,免得沦为人魈的口中食,或是喂出新的人魈出来。 武蝠陪在他们身边,一并统计人口,最后算来,城中竟失踪有百来口人失踪。 “他们都成了人魈的口粮?还是变成了妖怪?” 百来只人魈,藏在水渠里、泥潭下、城中各个阴暗的角落。白日里隐忍不发,到晚上,腹中饥饿,便会一拥而上。 而它们若逃出了城呢? 逢雪神情不大好看。 脸颊忽地被拍了一下,她猛地扭过头,按住剑柄,喝道:“谁?” 迟露白左右张望,“没人啊?” 逢雪轻蹙起眉,“不知道,好像有东西碰了碰我。” “可别是生病了吧。”武蝠忧心忡忡。 “呸呸呸。”迟露白连啐好几口,“说什么呢,阿雪可是修行之人,怎么会生病?” 说着,却不由抬起手,放在她的额头。 察觉无异常后,才长舒一口气,对武蝠道:“你看吧,就说修行人不会生病,下次你再乌鸦嘴咒人,我可和你不客气!” 武蝠被他一通说,委屈巴巴,“我只是担心嘛。只一夜,衙差们就病倒了不少,连老高都起不来了。” “来来。”迟露白从筐里翻出几个药袋,“这儿正好还剩几个药袋,我们都随身戴着。” 他最先发给逢雪。 逢雪接过药袋,往怀里放去,手指触碰到一物,取出来后,不由蹙眉。 武蝠笑道:“原来小仙师早就戴着药袋了。” “看来紫翘最疼你这个师妹。”迟露白语气酸溜溜的,“是她先头就给你的吧?” “不是师姐给我的。”逢雪把药袋凑到鼻尖,沉郁幽香丝丝缕缕浮动,“是……徐大姐。” 迟露白问:“徐大姐?徐大姐是谁?” “啪啪啪。” 逢雪的脸又被拍了几下,她低下头,对上双圆溜溜的眼睛。 “小仙姑!”小猫抬起的爪子悬在半空。 “小猫?你在打我的脸?” 小猫尴尬地舔了几下爪子,舔了两下后,又仰起小脑袋,理直气壮地说:“因为小仙姑不理我!” 逢雪攥紧无病囊,看向迟露白。 迟露白很是担心地望着她,“阿雪?你怎么愣住啦?” “我……”话到嘴边,却又顿住。 她环顾四周,枌城密密麻麻的酒花招摇,攀满城墙,好似层峦叠嶂的青峰。 每当她意识到不对劲时,风中的酒花香便让她陷入恍惚,对显而易见的异常视若罔闻,到后来竟连小玄猫也忽视。 幸好有徐大姐送她无病囊,能让她短暂清醒。 “小猫。” “嗯!” “若是我再有不对劲,提醒我。” “好!” “你可以咬我。” 小猫瞪圆眼睛,“不要!” 逢雪摸了摸它的脑袋,望向雨雾中的长街。 且看一看,枌城到底有何玄妙。 第074章 第 74 章 想到还有百来个人魈藏在暗处, 逢雪便决定,不能让人们待在屋里等死。 武蝠和衙役们将百姓召集起来,将病重之人抬入医馆, 一齐住在离离巷里,再在小巷墙壁贴满桃符。 若是人魈来袭, 只需守住这一条小巷。 陆紫翘还绘制了许多护身符, 让他们佩在身上。 她又要画符, 又要熬药治病,几日不曾休息, 颇为憔悴。 百穗则围在她身边,捧着药汤端给病人, 跑来跑去, 像一个忙碌的小陀螺。 逢雪回到医馆, 看见陆紫翘伏在桌前,一手扶着下巴,一手捏着符笔,眼睛半阖, 半寐半醒。 瞥见她眼下的青黑, 逢雪步伐放轻。 画符本是一件极其耗费心力的事情,何况是想再这么短的时间, 绘制这么多符咒。 师姐还要炼丹、熬药、治病救人, 若是换成其他人, 早就心力交瘁了。 迟露白拿起一块毛领披风,轻手轻脚走过去。 还未走到桌前,百穗便急冲冲跑过来, 脆声喊:“小陆娘子!” 符笔落在地上,丹砂溅起红花。 陆紫翘揉了揉眼睛, “怎么?” 百穗意识到什么,捂住嘴巴,跺跺脚,转身就跑,“没什么!你多休息!” 陆紫翘按住眉心,欲捡起符笔,迟露白已俯身将笔捡起,搁在笔山上,劝道:“你也休息一下。” “无妨。” 迟露白摇头,把披风搭在椅背上,出去继续给人烧汤药了。 逢雪走上前,瞥了眼桌面绘制一半的符。 唔。 果然不会。 “师妹,你辛苦一天了,趁着还没天黑,赶紧去睡一会,待会到了晚上,又是一场硬仗呢。” 逢雪:“没事,我不累。师姐,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陆紫翘莞尔,“你就好好歇歇,养精蓄锐。” 逢雪靠着桌,拿起张符咒,上面绘制的神将与她印象中的不同。 披甲胄,佩长剑,背插彩旗,威风凛凛。 然而,他们的面孔却与恶鬼相同,一个个青面獠牙,赤红双目,蓬草般的乱发,毫无神将的威严朗正。 “这是?” “是五瘟神和他们的部将。” “瘟神?” 瘟神这名字不大好,人们素来对其避而远之,就跟扫把星一样,基本吃不到什么香火。 难怪一个个长得怒发冲冠,怨气冲霄。 逢雪不由腹诽几句。 陆紫翘:“师妹别瞧他们形容可怖,据说以前,天子失德,战乱频发,白骨遍野,上天震怒,降下天罚,派一使者带着疫种下凡,以瘟疫灭世。” 然而使者心生不忍,一面是无辜众生,一面是天意难违,为难之间,他只好自己服下疫种,被疫病感染,化作恶鬼的模样。 人们感念他的恩德,就把他抬入庙宇,称其为瘟神,掌管天下的瘟疫疾病。 后来又有许多为救人而死的壮士被抬入庙中,和瘟神放在一起,成仙成神。 不过经年累月,桑田沧海,千年百年晃眼而过。 人们闻瘟变色,倒没几个人记得,这些形容可怖,堪比恶鬼的神祇,是如何成为瘟神,受到册封。 “师姐想要请瘟神部将来帮忙?” 陆紫翘笑笑,“瘟神常年与疫病为伍,性情怪谑,也不知道能不能请来。但世间只有他们,能吸走天地的疫气。” 枌城死的人太多,疫气凝聚不散,长久滞留其间,只会让越来越多的人染病。 就算用汤药治好人们身上的疾病,疫气不散,也难以让他们完全康健。 “瘟神吸走疫气,是吸到他们自己身上?”逢雪闻言,微蹙起眉,“那他们可不见得会下凡来帮忙。” “是啊。总之,先试试嘛。汤药和无病囊已经在起效,人魈也不是什么难对付的妖怪,”陆紫翘语气轻松,眼里含笑,“何况还有师妹在这儿助我。” 逢雪点了下头,抱剑站在窗口,偏头看窗外。 阴云沉沉,天光晦暝。 其实若只有人魈,于她们而言,倒不是什么大事。 然而,只有人魈吗? …… 入夜,冷风穿堂,一盏灯火颤动。 白壁上的影子随风而动,好似活灵活现的皮影。 百穗坐在小马扎上,双手撑着脸,盯着墙壁上晃动的影子,想起皮影班子来到枌城时的热闹景象。 街上挤满了人,到晚上,黄澄澄的烛光落在白纱布上,一张张羊皮雕镂的彩色小人也印了上去。 三尺生绡作戏台,全凭十指逞诙谐。 操纵影偶的老人十指如飞,戏台上的影子有模有样动了起来。 先是出来个巧舌如簧的妇人,打扫橱窗,转来转去。 后又走来一个书生,风尘仆仆,精疲力尽。 两人相对一拜,热热闹闹对唱起来。 百穗听不大懂戏词,但看得津津有味。她坐在娘亲的膝头,手里拿着串酸甜红亮糖葫芦。 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聚在了街头,开开心心看着皮影,每个人脸上俱是快活的神情。 大人捧着碗热乎的馄饨,或是拿一杯枌酒。 有好事者,还用筷子蘸点酒水,凑到她的面前,“小百穗,要不要尝一口枌酒啊?” 妇人把她抱到旁边,啐道:“再欺负我女儿,我可就挠你了!” 周围笑声一片。 往事历历在目,百穗眼里忽而湿润,她悄悄抹了下眼睛,想起娘亲瘦骨如柴躺在榻上,似一把枯朽的柴火,被子里伸出的腕子只有薄薄一层皮覆在骨头上,紧紧抓住她的手,把她托付给小陆娘子。 百穗又抹了抹眼睛。 日后她要跟着小陆娘子学习医术,做一个救死扶伤的郎中,她救不了自己的娘亲了,至少可以去救别人的娘亲。 …… 墙壁上忽地飞过一只鸟的影子。 小鸟站在树枝上,梳理羽毛,又左右张望,啾啾鸣叫。 百穗瞪大双眸,偏头看去,是迟露白蹲在旁边,十指灵活摇动,映在墙上的影子便化作各种各样的小动物。 有鸟儿展翅、狗子讨食、螃蟹横走。 一瞬间,周围的哀泣、低吟消失不见,她似乎又回到那个时候,坐在娘亲温暖怀里,聚精会神看栩栩如生的皮影。 迟露白朝她眨了眨眼睛,“怎么样?我的手影戏还不错吧。” 百穗轻轻“哼”一声。 讨厌鬼也没这么面目可憎了。 “以前阿雪小的时候,我们一起在灯下玩手影,猫抓鸟,狗撵猫,”他眉眼带笑,“可惜后来她去了山上,山上有什么好呢?” 青年边给小孩表演手影,边絮絮叨叨念着过去的事。 “还是山下好玩。小百穗,我家还藏着一套皮影,当年花重金买的,等我们回到雁回城,我给你们唱皮影戏。” “对了,”他眨了下眼,小心翼翼地问:“小陆娘子她喜欢看皮影戏吗?” 百穗腮帮子鼓了起来。 迟露白:“你怎么瞪我啦?” 百穗:“讨厌鬼!” 女孩把脑袋一转,脸扭向另一边,气鼓鼓的模样。 迟露白挠了下后脑勺,“怎么又生气啦?小女孩心思可真难猜。不似我家阿雪,”他弯了弯嘴角,“从小就是个爽快的孩子。” 妖怪凄厉的嚎叫穿透风雨,从四面八方涌来。 百穗吓得哆嗦,抱住自己的膝盖,怯怯抬起头张望。 一阵冷风穿堂而过,烛火倏忽熄灭,如潮水般的黑暗包围住人们。风雨迷离,人魈叫声凄厉。 不知是谁惊惧地叫了一声,堂屋内便乱了起来。 “有妖怪啊!” “救命!!” “妖怪进来啦,快逃啊!!” 践踏、惨叫、哀嚎、撕扯。 妖怪还没进门,人们就已经害怕得慌不择路,互相拉扯纠缠。 “别闹了!肃静!肃静!”武蝠高声喊道。 然而这儿并非明镜高悬的衙门,一声“肃静”压不住惊慌失措害怕妖怪的百姓。 直到火苗嘶嘶升起,红亮的光照亮青年的眉眼,也驱散了黑暗中不断攀升的恐惧。 武蝠扫了眼这群吓得涕泗横流的人,没好气地骂:“瞧你们这点出息!仙师在外面守着呢,别人魈没进来吃人,你们倒自己把自己给吓死了!” 迟露白拢起手掌,护住烛火,“哎哟,大家别害怕啊,也别让她们分心。这样,我给大家表演手影戏吧。” 白壁一面,巧手两只。 便化蝴蝶翩翩,鸟儿展翅,猫狗相嬉。 一个小童率先清脆地笑起来,指着墙壁,高兴地喊:“鸟!小鸟!” 于是人们也不禁露出笑容。 …… 屋里其乐融融。屋外,逢雪执剑立在巷口,水珠顺着剑刃滴落。 “滴答。” 一只人魈扑了过来。 “降妖。” 如霜明亮的剑刃划破寒夜,青血飞溅,断肢滚落。 人魈痛呼一声,恐惧地盯着她。 陆紫翘笑夸:“师妹好剑法!我们青溟山,这是出了一位剑仙啊?” 逢雪抵着她的后背,不大好意思抿了下嘴角,“我只会杀妖魔,不会其他……师姐,让我看看你的神通。” 陆紫翘眉眼弯弯,温柔地说:“好呀,我可不能让师妹小觑。” 话音刚落,素手转动,捏诀念咒,一道明亮的火光骤起,瞬间包裹住还想再往前冲的人魈。 大雨连绵,这火却越烧越烈,把人魈烧成灰烬才停止。 逢雪诧异地望了眼陆紫翘,心中想,这位看起来温柔如水的三师姐,修的居然是最为刚烈悍勇的火法。 “师妹,”陆紫翘朝着她微微扬了下眉,“来比试一番,谁杀的妖怪更多,如何?” “师姐,请指教。” 凄迷夜雨之中,时而剑影翻飞,时而火莲飘动。 两人身影飘忽,在人魈丛中自在穿梭,出手便惊起数声惨叫。 青色血液被雨水冲刷,整片地面仿佛都被染成青绿。 “啊啊啊!” 逢雪一剑戳在人魈的眼眶,听它凄厉叫声,心中却隐隐不安——真这么好应付吗? 火星如萤从眼前飞过,迅速吞没她身边的一只人魈。 “师妹,可别走神!” 第075章 第 75 章 地上青液沸腾, 化作青雾,升腾而起。 逢雪被雾气裹挟,触碰毒雾处, 肌肤炽痛发麻。 在瘴气尽头,两点灯笼般的红光晃动, 小山般的巨大身影逐渐露出轮廓。 是个三丈多高, 肚腹垂地, 面孔青灰肿胀的“人魈”。他动作迟缓,钢针般的毛发刮落旁边的砖瓦。 逢雪后脊蹿起一股凉气。 她也见过如黄太奶奶那般修炼千年的老妖, 也见过刚出世的魔婴。 但是无论曾经哪种妖魔,都没有给她这种诡异恶心之感。 “赵公子吗?”她盯着恶鬼般的脸, 轻声说道。 看起来未免也太…… 笨拙丑陋的人魈拖着笨重身体, 缓缓行来, 所过之处,留下粘稠刺鼻的青液。 逢雪提剑几个纵跃冲过去,“降妖”剑式下,长剑闪烁冷光, 如一道冷电, 劈开垂地的肚腹。 人魈应声倒地,肚子裂开一个口子。 逢雪踩在院墙上, 皱紧眉头, 瞥了眼下面。 巨大身体挤满整条长街, 肚腹水球般爆开,几具纠缠的躯体滚了出来。 就这? 逢雪等了片刻,确定他不再动弹, 心中松了口气,回头朝陆紫翘说:“师姐, 劳烦你烧一把火,把它给烧干净。” 陆紫翘微笑,双手掐诀,火焰从巨妖脚边腾起,如火莲般绽开。 火光摇曳,青黑烟雾腾起,直通云天。 逢雪收回剑,跳到陆紫翘的身边,“总算解决……” 话音未落,她忽然望向火焰,眼眸微微睁大。 尸体燃烧的烟雾在空中慢慢凝结,聚成一个巨大的黑影。左右两侧阿爷山阿姐山巍峨高耸,而黑影横插其中,仿佛第三座伫立的高峰。 那一张与“赵公子”相似,却大了无数倍的恶鬼面孔悬在夜空,神情呆滞,呢喃声里似有许多人痛苦的哀嚎。 逢雪愣住,“这是什么东西?” “疫鬼。” …… 上次提及这种诡异的妖怪,还是在灵石城。 班头得病,肚腹疼痛不止,宋嫂找遍大夫,也寻不到良方,便疑心是疫鬼上身。 逢雪开解她,让她不必担心——若真是疫鬼,怎么可能只是肚子疼呢? 一城的人怕是早就死绝了。 疫鬼并非寻常鬼怪,过境之处,生灵绝迹。就连供奉神佛的寺庙,也无法幸免,死尸相枕,阖户无一幸存。 要是把这东西放出去,死的何止是枌城?整个沧州都会遭一场大劫,生灵涂炭。 逢雪攥紧手中长剑,与陆紫翘对视一眼。 两人目光相对,转瞬,身影便倏忽飞出。凭虚御风,大风吹起她的衣袍,她心中默念御风诀,飞到疫鬼的手臂前。 五根手指好似巨木,隆起的手掌仿佛山丘。 “降妖!” 剑影如飞,白光炽盛,刺入疫鬼的手指。 这一剑仿佛刺入柔软的气体中,雾气倏地散开,又猛然聚拢,把她裹在其中。逢雪只好捏诀,踩在风上,抬手甩出道雷符,顺风飞出疫鬼的身体。 疫鬼抬起巨大的手掌,朝她压下。 “师妹小心!” 火焰燎过疫鬼的手背,巨手停顿片刻。 逢雪趁此机会,御风从手指缝隙冲了出去。她飘在半空,单手掐诀,勉强在风中维持平衡。 陆紫翘瞧出她御风诀使得不怎么好,喊道:“师妹,你不必分神御风,只往前冲便可。” 逢雪缓缓松开手掌,身体迅速下坠,片刻,一股暖风从脚下吹来,托起她的身体。 是一簇火焰烧开,气浪往上,化为暖风。 每往前行一步,便有火焰在脚下绽开,仿若步步生莲,如履平地。 逢雪嘴角上扬,高声道:“多谢师姐!” 陆紫翘道:“只凭我二人之力,难抗疫鬼,师妹,我要设法坛,请神将,劳烦你……” 不等她说完,逢雪便答:“师姐尽管准备,我来为师姐护法!” 她不再需要分神使用自己拙劣的术法,双手握住剑柄,仰头望向与山峰齐高的疫鬼。 长剑光芒炽盛,仿佛灿烂夺目的日光。 逢雪脚踩红莲炽火,头顶无垠翰夜,周围是连绵的阴云。 长风鼓动她的衣袍,火焰在脚下绽放。她忽觉畅快,天地广阔,往上一跃,衣袍鼓起,扶摇九天之上。 剑气扬起大风,披风斩浪,冲向高耸的巨鬼。 “退魔!” 底下的人往上看,只能望见阴云沉郁,一只巨大的恶鬼浮在云层之上,如神佛般垂首,蔑然看着世人。 而雷云里,时不时爆开红亮的火花,剑华劈开青黑的疫气,少女如只赤鸟振翼飞出,又迅速被无处不在的疫气与阴云合拢。 纵然有短暂光明,也马上就被吞没。 如若说烛火熄灭,人魈声四起时,人们还能自持,但当不知谁往窗外一瞥,望见云层上巨大的恶鬼时,所有的冷静都荡然无存。 绝望的哀嚎、尖叫四起,武蝠迟露白尽力想维持秩序,却迅速被奔逃的人群冲散。 除却病重得跑不动道的人,其他人皆凭本能往外跑,后面扑倒前面,惨叫哀嚎,企图逃出恶鬼的视线。 “别跑啊!外面有妖怪!”武蝠高声喊,拉住一个逃跑的人。 那人扭头,面容熟悉,原来是刚才抱病在床,一直哎哟哎哟叫唤的老高。 老高啐他一口,“你想死别拉上我!” 武蝠:“仙师还在上面和妖魔斗法呢,此时我们怎能逃?而且外面便安全了吗?” 老高奋力把袖子扯回来,“你小子脑袋是木头做的,没看见那——么——大一个妖怪悬在天上,我看连神仙都没这么大,两个女娃娃,怎么能对付得了。你也快逃吧!” 说罢他便不再管武蝠,双手抱头,疾步匆出,口里喊道:“跑吧跑吧!枌城完了、沧州完了啊!” 若是还有人魈在,大抵能吓退一些人。 偏偏刚刚吃人的人魈被杀得差不多了,武蝠迟露白他们只能无奈地望着人群拥挤着冲向了长街。 拥挤之下,还有一些人受伤,躺在地上哀嚎。 迟露白也冲了出去,不过是跑到陆紫翘身边,大声喊:“紫翘,可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 陆紫翘:“外面危险,你们——” 他抹了把面上的雨水,又高声道:“可别让我回去待着了!我妹妹在天上和妖魔相斗啊,我总要做点什么吧!” 陆紫翘对上他的目光,怔了片刻,“好,我要准备法坛,劳烦帮我搜寻材料。” …… 开法坛需要准备详尽,但仓促之间,难以找到这么多的东西。 幸好除了迟露白外,武蝠带着一干衙役,还有些因家人重病卧床不愿离开的青年冲了出来。 “桌子?好!我们去把酒坊的桌子搬来。” “红布?” “我家刚扯一匹红布!” “灯烛香案?” “秦老太是虔诚居士,她家一定有!” …… 在大家齐心协力下,一座三人高、六张长桌垒成的简易法坛便平地而起。 陆紫翘跃至法坛上,红布盖住桌案,迅速从随身布袋里拿出香炉、几支沉香,一杯清水,几件法器,祖师牌位。 又将锣鼓丢给护卫旁边的青年,让他们充当开路的将领。 “弟子青溟山第六十三代弟子,陆紫翘拜上祖师,敬奉天地。” 她素衣被风吹得高高扬起,脚踩的十方鞋轻盈转动,踏行天罡星辰之步。 火焰扬起,符咒烧成的灰融入水中。拂尘将符灰水一甩,散落在案台上。 “今疫鬼现世,为害苍生,弟子道行微末,恐苍生造祸,求请祖师,部将急临,宝剑生光,杀斩妖魔!解苍生之祸!” “轰隆——” 一道银白的电光劈开了黑夜。 雷声从天边滚滚而来,似有千军万马,在雷云中疾驰。 武蝠用力抱住锣鼓,饶他是城中胆大著称的壮士,此刻也难免双脚发软,站都站不稳了。 更别提其他人,在雷霆威压下,东歪西倒,委顿在地。 只有迟露白,紧紧盯着天空,连闪电破空、雨水流入眼里,也不曾眨一下眼。 武蝠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厚重如山的雷云之上,是青烟瘴气凝聚的恶鬼。恶鬼占据半边天空,堪比神佛,面孔狰狞可怖,只看了一眼,他便浑身僵硬,几乎丧失了勇气。 “你就不怕吗?”他低声问迟露白。 明明只是个商户,也未有什么仙师的神通,何以能直视妖魔? “怕?”迟露白嗤了声,“我妹妹还在天上呢,我岂能害怕?!诺,你看。” 武蝠鼓起勇气,抬头又看一眼。 他目力不错,但也只能看见雷云之中,有道红色的光点若隐若现。 有时光亮劈开阴云,又马上被吞没。 仿若一片小小的浮舟,在惊涛骇浪的大海上起起伏伏。 至于那光点是不是仙师,他是一点都看不出来。 武蝠愈看愈心惊,愈看愈胆寒,抹把面上冰凉的雨水,心也凉透了。 人力之微茫,何以能战胜这样的妖魔呢?譬如海上的浮舟,能从惊涛中幸存已是神恩浩荡,何曾能指望它,去除掉宽阔无垠的大海呢? 但“浮舟”可没有这么多杂七杂八的念头。 “退魔”剑式下,剑气肆意纵横,逢雪踏风而行,在云层中穿梭,跳到疫鬼的巨大的肚腹上。 肚腹青色的肉层层叠叠,好似起伏的山峦。 这妖魔上半身有实体,下半身却是半透明的烟雾疫气。云衣能稍抵抗疫气的侵蚀,但其上的颜色还是黯淡了许多。 疫鬼随手拍来,好似在驱赶一只烦人的蚊虫。 手掌扬起的大风让逢雪的衣袍剧烈鼓动,身子差点飞出。她纵跃而起,瞅准手掌上皮肤薄弱之处,剑气呼啸而出。 “退魔!” …… 不管前面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 无论敌人是恶匪凶徒,还是妖魔鬼怪。 她执剑时,从来不考虑太多,不想自己能否应对,不去想是否以卵击石,或是不自量力。 她横剑于前,脑中只有二字—— 杀敌。 疫鬼集结枌城的疫气,似乎又远不止于此。逢雪身上云衣宝光黯淡,被疫气所染,肌肤逐渐染上青色,动作也慢了些,躲避不及,被巨手擦过。 只是擦身而过,但扬起的飓风还是让她的身子飞了出去,吐出一口黑血。 她仰头望去。 如山般的阴影倾覆,那只巨手当头拍下。 正此时。 雷霆骤起,狂风大作。 云层中雷蛇滋滋游动,无数道电光劈向疫鬼。逢雪眯起眼,甚至能看见,一道道雷部将帅虚渺的影子奔腾而过,在疫鬼身上纵横。 她回头望了眼巨鬼,嘴角微翘,朝着云层一跃而下。 快至地面时,接连纵跳,数簇火焰脚下轻盈爆开,仿佛步步生莲,踩在地面。 “阿雪!”迟露白担忧道:“可有受伤?” 逢雪摇头。 迟露白自豪道:“真了不得啊!” “师妹,辛苦了。”陆紫翘朝她微笑。 逢雪看眼,法坛已经设好,师姐请下雷部神将,诛妖除魔,无往不利。 雷法至刚至强,克制天下妖邪,而且,于青溟山的弟子,请雷部神将是个比较容易点事—— 毕竟他们祖师爷现在就在雷部当值。 逢雪看师姐一边维持法坛,请神劈雷,一面还能分心同自己说话,不由心中生出憧憬与羡艳。 师尊的弟子,除却她,其他果真个个天赋超群,惊才绝艳。 不过此刻,她的心中毫无嫉妒不甘,只有庆幸。 幸好师姐如此出色,才能解决沧州疫鬼之患。而她也并非毫无用处,至少,她能为师姐护法,阻拦疫鬼一时片刻。 然而,天雷不停劈下,电密如帘,陆紫翘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她双手捏诀,忽地张口,“师妹,雷部法坛劳烦你来主持。” 逢雪本执剑立在旁边,闻言愣住,“啊?” “天雷劈不散疫气,疫气不散,疫鬼难除。”陆紫翘道:“我要请瘟神,师妹你来劈雷。” 逢雪神情呆滞,“啊?” 陆紫翘把她拉到法坛上,将拂尘往她手里一塞,又拿出画好的五瘟画像,铺在桌上,摆陈法具,快速念道:“弟子青溟山第六十三代弟子,陆紫翘拜见五瘟……” 无人护持,天上雷霆顿时停歇。 劈散的疫气重新聚拢,化作青面獠牙的巨大恶鬼。硕大的两只血红眼珠在空中转动,找到法坛所在,恶毒眼神死死盯着他们。 一只能覆盖整座枌城的大手当空拍下,阴影覆盖住每一个人。 “师妹?何不快点呼唤雷霆?” “仙师,手快拍下来,把我们都拍扁啦!” “阿雪阿雪,别心急。” …… 众人声音在耳畔纷杂响起。 逢雪捏着拂尘,一手拿起铜铃,手微微颤抖,尝试用自己从未成功、也不敢指望的请神之法。 “弟子迟逢雪,青溟山六十三代弟子,请召雷部众神……” 天空乌云卷动,却无一声雷响,甚至有几分风清云散之象。 逢雪面孔苍白,拿着符篆,雨水从后领滴落,身体凉若寒冰。 疫鬼近在眼前。 难道因她无能,沧州都要遭一场疫鬼之祸吗? 她心乱如麻,越想静下心,手越是颤抖,连带铜铃也发出急促的铃声。 目光瞥见符篆,忽地愣住。 等等。 她注意到了符篆的落款——靖贞八年,陆紫翘。 靖贞二十三年,如何能请来十五年前的神雷? 鬓边忽地一阵刺痛,小猫跳到她的肩膀,咬住她的发丝,“小仙姑!你为什么要弄伤自己?” 逢雪放下铜铃与拂尘,拿出无病囊,深吸一口,在众人诧异的目光里,看向陆紫翘。 “师妹?这是做什么?疫鬼快来了……” 逢雪打断她,轻声问道:“敢问师姐,今夕是何年?” 陆紫翘微微睁大了眼睛。 第076章 第 76 章 疫鬼的巨手悬在逢雪的头顶。 只要往下一点, 便能把这座小城碾压成齑粉。 时间似乎凝滞在此刻。 巨掌悬在天空,飞扬的尘埃、下坠的雨点,都停在了半空。 枌城开得热热闹闹、无处不在的枌花忽地尽数凋零, 枯叶残枝之下,城墙黑色的焦痕逐渐展露。 这是一座被烈火焚烧过的小城。 身前女子面目全非, 白皙肌肤变成焦黑, 如云乌发卷曲如草, 只有一双眼睛,依旧温柔而善良, 柔和得几乎能滴出水。 逢雪眼中酸涩,低声道:“师姐, 如今是靖贞二十三年, 距离当年沧州大疫, 已过十五载。” 她来到的,是十五年前的枌城。 难怪如今城池戒备森严,枌城却没有宵禁,夜晚也能进入; 难怪徐大姐说枌酒闻名沧州, 她却从未尝过; 难怪师姐说给紫云师叔留了足够的膏药, 可师叔的腿病却越来越严重; 难怪小猫说,这儿的人身上都有虫子跳动…… 其实她早该发现异常, 只是枌城中还有其他玄妙, 置身其中, 便难以察觉端倪。 “十五载啊。”陆紫翘轻声道:“真是转瞬即逝。” 十五年前,沧州大疫,尸横遍野。 本打算回山的医女听闻此讯, 调转方向,风尘仆仆来到沧州, 熬汤药、制药袋,救人无数。 从平山到雁回,从雁回到枌城。 沧州大疫由此而始,沧州疫气聚集其间。 那时大疫肆虐已久,疫鬼已快形成。陆紫翘面对的,除却人魈疫鬼,还有白花教捣乱作祟。 而她的身边,没有师妹,也没有迟露白。 她开坛设法,请来雷霆,却发现雷霆劈散疫鬼后,疫气重新凝聚,疫鬼复而又生。 于是她想到了传说里的瘟神。 人们对瘟神敬而远之,连山上的典籍里,也鲜少有瘟神的记载。 她摆设好法坛,请神念咒,瘟神迟迟不来。 疫气重新聚拢,遮天蔽日。 陆紫翘想起瘟神最初服食疫种的传说,燃香祷告,“弟子陆紫翘……愿将疫气引渡自身,以解沧州大疫之祸,生民倒悬之苦。” 云外传来凤鸟高鸣。 瘟神终有回音。 “枌城已是坟城。”陆紫翘看着逢雪,被疫气感染的狰狞面容上,露出温柔的神情,“只有魂魄才能进入其间,师妹何以至此?” 逢雪攥紧掌心,“我……坐两个鬼魂的马车进来。” “那我送师妹出去吧。” 逢雪没有动,而是转过脸,定定望着迟露白。 青年还顿在原地,微皱着眉,却不是在担心马上便要将他们碾压成齑粉的人魈,而是在安慰她,让她不要太心急。 若她是坐上死人的车辆才至坟城。 阿兄,又何以至此呢? …… 掉落的枌花复而又开出嫩叶枝桠,悬滞空中的雨珠逐渐往上飞。好似时间开始倒流,枌城被火烧的痕迹被翠绿的草叶遮掩,又露出繁华熙攘的景色来。 逢雪攥紧剑柄,心中想,既然她还是生魂,却能进入枌城,说不定阿兄也无事。 他定然会无事! 就算真有什么,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师妹,快走吧,一会阵法运转,又出不去了。” 逢雪“嗯”了声,回头看她。 师姐面上的灼痕逐渐淡去,疫气感染而成的脓疱缓缓消失,恢复最初遇见时蓝裙白衣清雅容颜。 “师姐……若我找到阿兄,劳烦师姐放他出来。” “这是自然。” “师姐,我再来看你。” 陆紫翘朝她微笑,“能遇见师妹,已是我意想不到的好事。”抬起手,一朵红莲炽火从白皙掌心飞出,飘到逢雪身边,“遇见已是万幸,师妹但往前行,我送你一程。” 火焰拥起暖风,落到逢雪脚下。 她跳到风中,朝陆紫翘拱手,从上往下看,满城酒花招摇,城池小道交错纵横,组成一个颇为熟悉的阵法。 “师姐。”她愕然问:“这座困阵是谁布下?” “困阵?”陆紫翘笑道:“师妹阵法学得不熟练嘛。这是座安魂阵。” 逢雪挠了挠头。 她的术法水平皆是一塌糊涂,符法阵法也不精通,“安魂?” “能举手之间,将一城纳入阵中。”陆紫翘面上依旧带着清浅而温柔的笑意,双眸中却隐隐有水光闪烁,“除了师尊,世上还有何人?只是弟子不孝……不孝啊” …… 大火点燃整座枌城。火光冲天,遮天恶鬼身形逐渐稀薄,疫气从它身躯流散,飘至法坛上的单薄身影。 于是,雪白的肌肤鼓起脓包,素雅面庞化作恶鬼。 她效仿从前的瘟神,以身为容器,吸收漫天疫气,一跃跳入火中。 然而事情却远没有这样完结。 …… 千面又做了那个梦。 十五年前,他和教内另一面护法,争夺教主之位。白花教谁能当上教主,也要各凭本事。 这本事,并非两人决斗,比试本领,而是他们择两个地方,想方设法搅起动乱,为祸苍生。 谁杀的人更多,弄出的乱子越大,谁便更能让教众信服。 他特意动用教内的法宝——收藏许久的疫气,又在枌城经营多年,饲养出一只妖魔。 只需疫鬼现世,沧州定会伏尸百万,百里无鸡鸣,变成一片死地! 到时何尝教主之位不到手? 可惜偏偏遇上一个青溟山的小术士。 偏偏这个术士,还精通医道,一路救死扶伤,熬制汤药,救人无数。 若只做到如此,她也只能算个神医,不足以影响大局。 可她偏偏又不怕死,来到枌城。 那时的枌城,夜晚鬼怪肆虐,街上处处是躺倒哀吟的病人,疫气浓郁,人争相食。 连他自己也不敢久待。 也自然不会把一个看似柔弱的医女放在心上。 直到雷部部将乘闪电轰然而至,漫天雷鸣,照亮天空,又有传说里的瘟神助阵,堪比恶鬼的可怖神将驱散疫气。 他才知晓,来的并非什么弱不禁风的医女。 她是青溟山第六十三代弟子,彼时刚下山游历,初出茅庐,才声名不显。 疫鬼被灭,沧州大疫的计划化作泡沫。而他的对手,却在云梦那边策划了一场极为漂亮的惨案,弄得大泽里浮尸相枕,水里挤满了不能轮回的水鬼。 千面功亏一篑,却不甘就此罢休。 他见医女身体里凝聚许多疫气,便想把她炼制成一个新的疫鬼。 但他不知,原来山上的真人,人间的金仙,居然会亲自找上门来。 那是个面色苍白,身量修长的年轻人,青蓝道袍垂地,宛若一座巍然而立的雪峰。 沧州白花教的总坛,聚集无数奇人异士,邪魔外道。每个人手头都血债累累,拉出去,皆是杀名赫赫的魔头。 他却通通无视,好似那只是些地上的蝼蚁。 周围邪修群起攻之。 青年双手捏诀,摆了个简单的咒诀。 泰山诀。 千面自然认得这个玄门无人不知的手诀,只想嘲笑:敢闯到白花教分舵来,竟只会这样简单的术法吗? 面上笑意忽地凝滞。 青年信步往前,快要刺穿他胸口的邪器以及执器的主人,在转瞬之间,化作肉泥。 血花四溅,却不染他青色的长袍。 仿佛真有泰山从天而降,把地上的人压作齑粉。 千面身体颤抖,牙齿打颤,咯噔作响。他素来自视甚高,以为自己修为高超,修炼成鬼仙,可以肆意妄为。 原来鬼仙与真仙,判若云泥。 他盯着杀神般的人,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逃! …… “啊!” 老人从噩梦中惊醒。 马上有年轻弟子殷切问候,又有红袖添香,为他擦拭面上冷汗。 千面摒退侍女,不愿在人面前露出颓态,但想起往事,身体隐隐作痛,心里也恨得想吐血。 那一年师凌云找上门,大开杀戒,只用泰山诀,便毁去白花教沧州总坛。 所有人都被碾作肉泥,只有他因修行之法特殊,侥幸逃脱,却也重伤濒死,倒在雪中,正好被雁回城一个游手好闲的泼皮所救。 泼皮张老全帮他治病,他便教授泼皮“长生”之法。 如是多年,本来张老全马上便可以杀人代劫,尸解成仙,这个节骨点上,又来了个青溟山的修士。 青溟山青溟山。 千面默念这个名字,恨得牙痒。 最恨的不是那小道人杀了他的徒弟,而是,在面对她的剑时,他满脑子居然只有逃跑的念头。 只是个刚下山的小道人而已!又不是师凌云。 世上有几个师凌云? 师凌云那次大开杀戒,几乎入魔,此后不再下山,肯定心境出了问题,修为说不定还倒退了许多呢。 他何至于害怕一个青溟山刚下山的小道人。 想到此处,千面坐直了身体。 “师父,张师弟惨死,可不能就这样算了!”说话的白衣青年是他最疼爱的弟子,素日也知道怎么讨他的欢心,“不过一个小术士,也敢来惹上我们白花教,欺师父无能吗?” 千面身上剑痕隐隐作疼,却不能说什么,只好瞪他。 弟子见他面色不渝,料想自己师父睚眦必报的性格,便投他所喜,说道:“师父您是白花教护法,放眼整个沧州,谁敢这样对您不敬?不过是个小道人而已,我这就过去,把她抓来给师父出气。” 千面睨了眼他,“小道人剑法高超,你敢只身过去?” 青年面上便挂起讨好微笑,“谁让她得罪师父?身为徒弟,纵然身受百戮,也不肯让师父受半点气的。” “你倒挺会说话。”千面摆手,“把圣女带过来。” 说是圣女,但几个教徒带过来的,却是一个被木笼关住的女子。 女子抱住膝盖,身形单薄,杂草般的乱发覆住面孔。 “护法,要放圣女出去?” 千面盯着木笼里的女子,许久,低声道:“不知这个青溟山的道人医术如何。疫鬼只有这一只了,还是留着吧。” “那要如何对付她?” 老者扯动嘴角,冷笑:“她不是回来探亲吗,不知她的家人,可有她这样厉害的剑法,通天的神通。” 第077章 第 77 章 雪山下有一座酒馆。 茅草搭成小酒店正在茶马古道之上, 看着简朴,店主却有一手极精妙的酿酒手艺,酒香远飘十里。 纵如今古道不比过去繁华, 但来往的客商路过时,总要在此歇脚片刻, 喝一壶热酒, 就着花生慢慢吃。 酒馆坐着两三桌客商, 店主肩搭白巾,上好酒菜后, 便倚在柜前和人闲聊。 “若是你们路过那边,”店主遥遥一指, “切记走官道啊, 别想着抄近路, 走转马岗那条路,那儿可怕得很。” “转马岗?”捏着花生的汉子笑道:“只是路陡峭了些,有面悬崖,我以前可常常走呢, 夜里仔细些, 小心别掉下悬崖就好了,哪有什么可怕的?” “呸。”店主啐他一口, “谁跟你说没什么的, 你不曾听说过, 那儿最近闹赤目食人鬼嘛。” “食人鬼?哈哈哈。”汉子放声大笑,“我可是个武艺人,身子硬得很, 它若想来吃我,只怕要蹦了他的牙咧。” 八字硬阳气足的武士, 在鬼怪眼里,如同炽烈的太阳,它们唯恐避之而不及,更不会主动招惹。 汉子自夸道:“我从小就在坟地睡觉,也不曾见过什么鬼!” 店主却不以为然,“谁和你说,赤目食人鬼便一定是鬼了?” “店家,你的意思,难道他们还是人吗?” 店主瞥了眼出声的角落。 那是个坐在阴影里的少女,背脊挺直,手握长剑。 他讪笑了声,“哎呀,这我就不知道啦。不过这世上吃人的,可不只是妖魔鬼怪啊。” “店家一直在这儿,”少女从暗处走出,一双眼睛清凌凌的,锐利又干净,“前几日可有见过一位去转马岗的行商。他长方脸,高个头,约莫二十来岁,身边跟着两位随行的伙计。” 老板仔细想了想,“有倒是有的。我告诉了他那儿闹食人鬼,他偏说自己急着回家,非要抄小路走。” 说着忍不住摇头,“又是一个不怕死的。” 逢雪点头,说了声“多谢”,拿出几枚铜钱付账。 “不需付酒钱。”老板朝她挤眉弄眼,“只需姑娘跟我拜拜馨烈候。” 他弯下身,从橱柜下方,搬出一方黑布笼着的小神龛,放在桌上。又拿出几根自制的信香,递给逢雪。 “馨烈候?” 见多识广的客商提醒道:“姑娘你可别拜,我从未听过什么馨烈侯,说不定是这店东家整出的邪淫野祠,骗人香火的咧。” 店主瞪他一眼,“胡说八道!你是外地来的,自然不知晓,馨烈候……馨烈候在不远山上都有庙呢。” “那你说说,这位侯爷有什么神通功绩?拜他能给我什么好处?” “好处?好处就是喝我的酒不用给钱。” “那我还不如拜你咧。” 店主冷哼,作势要把神龛抱下去。 逢雪却拦住了他,接过他手里的几根信香,“我拜。” 朝无名神祇一拱手,将点燃的信香插入香炉,袅袅青烟升起,燃烧的香气朴实沉郁,令人心安。 “小姑娘年纪轻,不知道野神不能乱拜吗?”其他人嘀嘀咕咕,“万一遇见个妖怪邪神呢。一炷香下去,被缠上可有苦头吃啦。” “说不准说不准。万一她是真遇见什么事想求一求,只要能满足心愿,遇见妖怪也不在意呢。” 店主兴高采烈地在账上记今日又添几柱香火,抬头姑娘已经转身离开。他连忙高声道:“小姑娘,阿爷山梦淮峰有个馨烈候庙,记得去拜一拜啊,很灵的!” 喊罢,愣了下神,又大声道:“姑娘,你走错道了,那条路是通转马岗的!” …… 天空如碧,两座高耸的山峰似宝剑直插云霄,山顶白雪皑皑,而随着春暖花开时节到来,山峰积雪化开,大片雪块随着山涧溪水叮当流下,唱响欢快歌谣。 一条雪线清晰可见。 逢雪手里牵着一匹螺子,后面拖着辆载满货物的骡车。 这是她连车带货,特意从行商手头买下来的。 走至一处山坳,她停了下来,环顾四周树林,找了块石头,从皮袋拿出鸡肉干,撕成条喂小猫。 小猫又长大好多,前爪趴在她的膝盖上,仰起脑袋吃鸡肉。它的耳后往后动了动,机敏地扭过头,看向树林某处。 逢雪摸摸它的脑袋,“好好吃饭,不会有事的。” 小猫歪歪头,“小仙姑,我知道你不会有事的!只是小猫觉得,其他人要有事啦!” 林木中传来大笑,几个拿各色武器的汉子走了出来。 逢雪垂眸,依旧慢条斯理地把鸡肉撕成条,喂小猫吃饭。 “哪里来的小娘子,居然敢只身上山,运送货物?胆子真够大呢。” 逢雪喂完小猫,把猫放在肩膀上,这才淡淡瞥过去。 这些男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唯一相同之处,便是都有双赤红的眼睛,头顶杂草般的乱发。 “长得还真标致呢,细皮嫩肉的。”说话的人咽了口口水,“好久没有看见这般细嫩的皮肉了。” 逢雪站了起来,“货物给你们。” “哈哈哈。”他们却以为少女害怕,主动交出货物,求得性命无虞——这样的行商,可见得太多了。 这样细皮嫩肉的小娘子,轻易遇不见,怎会放过呢? 众人不由大笑。 逢雪:“你们抬着我走。” 笑声一滞,几人面面相觑,随后,笑得更大声了。 “小娘子是想做压寨夫人吗?还要人抬?” “嘿嘿,也不是不成,你喊我们一声哥……”轻挑的青年把刀搭在肩上,摇摇晃晃靠近。 话还未说完,他忽而感觉胸口空荡荡的。 好似有风从胸前漏过,液体喷涌而出,飚在了他的面上。 滚热又腥甜。 他低下头,往下看了眼,最后一眼。 匪寇们纷纷拔出兵器,将她围在中间。 逢雪转了下剑柄,血珠从剑刃抖落,露出森白的剑光。 …… “砰砰”几声响起,兵器落了一地。 逢雪只留了一个人的性命,把剑别在他的脖子上。 那匪徒被吓破了胆,跪在地上,浑身发抖,哀嚎着让她留她一命。 逢雪:“你们之前有劫过一个迟家商队吗?” 匪徒哀嚎道:“饶了我吧!我刚跟着他们混,还不曾杀过人。” 逢雪把剑往他肉里递了递,他马上吓得惨叫连连。 “我不想说第二次,”她皱了下眉,“你们之前有劫过一个雁回城的商队吗?” 匪徒吓得魂飞魄散,还是她使用一通记忆恢复术,才想了起来。 这伙人聚啸山林,专门劫持路过的行商。不过这条道偏僻,路过的商队不多。 前阵子确劫过一个小商队,带头的是个高挑俊朗的青年。 两个伙计被砍死,那青年逃跑途中,跌落山崖,也没了动静。 逢雪攥紧长剑,剑刃没入肉里,吓得匪徒哎哟哎哟直叫。 她轻声问道:“那尸体呢?” “尸体被捞起来了,放在我们寨子里。” “寨子在何方?” 匪徒哆哆嗦嗦给她指路,末了,央求道:“你会放过我的吧?” 逢雪垂眸,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 扫了眼一地尸体,逢雪把骡子拖货的缰绳松开,牵着骡子,走向了树林深处。 她走得不快不慢,脸上没有什么神情。 她以为自己会痛不欲生,或是愤恨如焚。但是,这些都没有,她只是很平静地在想,若是阿兄还活着,便去救他。 若是死了。 便带他回家。 走了许久,她停下脚步,望向前方。 转马岗上的山寨没有名字,却建得颇气派。松木扎成的尖刺栅栏成排,一座三丈多高的瞭望塔耸立,塔上还有人在巡视。 竟有模有样的,不似乌合之众。 逢雪藏在树林里,仔细观察。灵石城之战后,许是城隍赐福,她的耳力比从前好上不少,于是寨子里的一些嘈杂的声音便随风飘入耳中。 …… “赵柱他们怎地还没回来?” “说不定在哪偷懒呗。晚饭便不等他们了。” “晚饭吃什么,我想喝一口肉汤。” “嘿,别说了,上次刀快,把那老娘们小崽子给砍了,你们倒是有肉汤喝,苦了我,被大哥罚在这儿站岗。” “三哥你别急。到时候我把汤端出来孝敬你,不过,除了那几只肉羊,大哥为何不许我们损坏其他羊的身体呢?譬如前阵子那个跳崖的,还要特地爬到悬崖下面,把他给捞上来。” 三哥是个左眉有疤,模样凶狠的男人。他冷哼一声,“那些羊,自然有其他的用处。” “什么用处?” “刚进来别这样好奇,这不是你该问的!” …… 刀疤脸忽然止住声,望着山寨前方,瞪直了眼。 是个漂亮的红衣少女走了过来。 山郊野岭,鲜少见到如此姝色,不由看得呆住。 少女走到他们面前,没有说话,直接出剑。剑刃划破刀疤脸的喉管,鲜血飞溅而出。 山贼们倾巢而出,将她团团围住。 最后出来的是汉子,身材高大,一件皮裘半敞,露出布满伤疤的胸口。他的双眼赤红,满脸横肉,与酒店店主所说的赤目食人鬼倒是相像。 他出来后,看了眼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人,脸色变了几遭,挂上副笑,“姑娘是何处来的高人?来找上我们这无名小寨,可是有什么事?” 逢雪看着他,抖了下剑上的血珠,“杀人。” 杀这群山贼,倒不是什么难事,但有一些山贼功夫了得,配合无间,似乎是战场征战过的老兵。 赤目鬼要更厉害一些,在翻飞如电、势若雷霆的剑术下撑了十来个回合。 尸体在地上堆垒,一层复一层。 鲜血染透了地面,也染湿了少女脚下那双柔软干净的布鞋。 剑尖抵着胸口,于是悍匪那张不可一世的凶狠面孔添上了新的表情。 他脸上的横肉抽动,嘴角不自觉抽搐,问:“我可以许你千金,不,万金!只求壮士能饶我性命!” 剑尖从他脖颈挪开。 赤目鬼松了口气。 气还没松完,却见剑光一闪,手臂传来一阵剧痛。 男人捂住断臂,额头青筋迸出,疼得浑身颤抖。但他也没有像普通山贼一般哀嚎惨叫,而是迅速从怀中拿出一物打开。 “簇——” 一束烟花在空中爆开。 逢雪挑了下眉,剑光如电,砍断他的另一臂。 他自知必死,不再反抗,赤红眼睛死死瞪着逢雪,“你到底是为何而来?” “为很多人而来。” …… 尸横遍野。 逢雪收剑,踢开拦路的尸体,来到山寨之中。 寨子里还有一些杂役侍女,纷纷躲了起来,藏在桌下、帘后、角落里。 他们瑟瑟发抖,不敢出声,也不敢逃离。山寨的大王已经够可怕了,何况这个把大王们屠尽的剑客呢? 逢雪也没有理会他们,径直往后厨走去,路上看见被绑着的人,便用剑把他们身上绳索挑开。 来到厨房,她找到了徐家母子。掰开少年僵硬的手掌,那片揉皱的桃花瓣落了下来。 逢雪又在山寨细细搜寻,包括土灶上的大锅。 却没有找到阿兄。 她心中舒了口气,用符咒在山上爆出一个大坑,把厨房里能找到的身体都放入坑中。 想了想,又从怀里拿出一小罐酥油,放入其间。 把坑填上,她坐在旁边,默念超度口诀。 睁开眼睛,旁边多了一个人。 是个年轻女子,模样美丽。 “多谢女侠救了我们。”女子跪下感谢。 逢雪看她,问:“你是谁?” “奴家本是随阿父一起去平山的,遇上这群山贼,他们见我伶俐,便留了我性命,让我服侍他们。” “在这多久了?” “两月有余。” “那……”逢雪踟蹰片刻,却犹疑着,不敢问出心中的问题。 女子却开口,如同倾诉一般,将自己知道的,尽数告知她。 她叫作周采青,平山城人,父亲是个商户,做些小本生意。她喜欢读书、跳舞,经常跟着父亲出门行商,增长见识。 这条道路以前走过,没听说有什么山贼。 不曾想遇见了这群比山贼更可怕的恶鬼。 父亲惨死刀下,她忍着恨意,给山贼们跳舞唱歌,换来活下去的机会。这些时日,每天都想着逃跑报仇,便仔细观察着山贼们的动静。 这伙山贼并非乌合之众,更像是经过训练的老兵,打劫不是为了财物,而是为了人。 “他们把人喊作是羊,吃的是肉羊,还有一些,叫做夏羊。肉羊就地解决,夏羊便要灌入药水,贴上符咒,运往其他地方。” 逢雪眉毛一跳,“何地?” 周采青摇头,“我亦不知。” “那夏羊……”逢雪忽觉口干,涩声问道:“是死是活?数日前,那个跌下山崖的人,你记得吗?他是生是死?” 第078章 第 78 章 也许是她目光格外凌厉, 周采青往后退了半步,思忖一会,说道:“那公子我还记得。他栽倒在山崖下, 没被斧钺所伤,带回来后, 是我为他灌入汤药。” 一只漆黑小猫忽地从衣领蹿了出来, 趴在逢雪膝盖, 歪头看着周采青。 周采青脸上浮现淡淡笑意,“呀, 小猫。” 她抬起手,似乎想要摸一摸小猫。 小猫嗅了嗅她的手指, 忽地把头扭到旁边, 冲着逢雪喵喵叫了几声。 逢雪摸摸它的头, “既然能灌入汤药,是还有口气吧?” 周采青:“……他们都以为公子已死,但我灌汤药的时候,看他眼睫颤了一下。” 逢雪:“知道了, 多谢。那他被送到了何方?” 周采青思忖片刻, 摇头,“我亦不知。” 逢雪道了声“无妨”, 来到寨子前。 山贼们尸体堆垒, 赤目鬼被削成残废, 却用符咒定住,续了口气,仍然未死。 周采青愕然:“他还未死?” 逢雪“嗯”了声, 特意留他一命,便是想逼问他更多消息。 但赤目鬼也是个嘴硬的, 至少比张老全要硬气很多,咬紧牙关,不肯泄露半句。 逢雪便拖了条凳子过来,坐在凳上,耐心与他说话:“瞧你的出招,以前是个老兵?” 赤目鬼哼了声。 “身上伤痕也不少吧,料想在战场上,也曾是个骁勇之辈。说不定还是百夫长。” 他依旧不出声,但神情却露出几分不屑。 逢雪生硬地“啊”了声,“难道是个千夫长吗?建功立业的英雄,却做了拦路吃人的山匪,”她摇头,“岂不让人耻笑?” 赤目鬼瞪大通红眼睛,“小子懂什么?你以为只有山贼吃人吗?” “靖贞八年,沧州大疫,军中也不能幸免。没有军粮送到,将军带我们坚守孤城,三月有余,你以为是怎么撑过来的?” 他放声大笑,双目红得几欲滴血,“当此世道,不是吃人!便是被吃!不想吃人,就要被人所食!” “吃人!吃人!吃人!” …… 最终赤目鬼也没说出“羊肉”到底供往何方。 周采青拿着把剔骨刀跑过来,恨恨望了眼地上癫狂的男人,啐他一口。 “恶贼,你也有今日!” “女侠,”她央求道:“能否让我手刃此贼,为父亲报仇雪恨?” 赤目鬼笑声忽然顿住,死死瞪着女人。 逢雪没有说什么。 周采青便当她是默认,双手握住刀柄,咬牙切齿、神情狰狞劈向地上男人。 刀刃却被剑鞘架住。 她愕然望着逢雪,“女侠?” 逢雪:“杀了他也太便宜他了,此等恶贼,需要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方才解我心头愤恨。” 周采青道:“可是……” 逢雪环顾四周,看着那些藏在暗处的杂役们,高声道:“谁想报仇?” 他们只是害怕地盯着她,无人敢应答。 逢雪对周采青道:“从你开始割第一刀吧,记得避开要害。” 周采青神情僵滞,拿刀的手微颤。 “怎么不开始?” 周采青忽地烫手一般把剔骨刀丢开,跪在地上,额头贴地,哽咽道:“求女侠给阿父一个痛快,我愿什么都告诉你。” 赤目鬼闭上了眼睛,眼角沁出颗水珠。 这位山寨大小姐伏倒在地,低声哀求。方才和逢雪说的话,都是她随口捏造的故事——至于平山城来的父女,原是有的,只是早就做了锅中之物。 她哭得梨花带雨,逢雪却只是冷冷看着她。 “我们并不知道羊……公子被送到何处。每过一段时间,便有使者到这儿来,把人给带走。” 赤目鬼嘴角流出细细血线,脸色青灰,怒目圆睁。 逢雪心道不好,扼住他的下巴。 但是太晚——他把自己的舌头咬断,断舌堵住气管,已然气绝身亡。 周采青惊叫一声,呆坐在地。只呆了片刻,她便如梦初醒,抹去面上泪水,捡起地上的剔骨刀,抵在自己脖子上。 她是个聪明人,知道就算利刃在手,也伤害不了眼前的剑客,便横刀脖颈,只求速死。 但死前她仍有话要说。 “阿父曾是守卫沧州的老兵,沙场征战,伤痕累累,沧州能有今日,有他一份功劳!” 逢雪“奥”了声。 周采青眼含热泪,又道:“食人非他本意!当年城中没有粮草,若非人争相食,沧州早就被异族攻破,谁也不能幸免!” “奥。” “你这样的人,自以为正义,其实什么都不懂!如此世道,不吃人怎能活下来?世族大家、坐在官府里的大人,哪个不吃人?你没本事杀他们,却杀我们这等弱小之辈……” 逢雪掀起眼皮,忽然问:“你知道徐莹吗?” 周采青一怔,“徐莹?” 逢雪忽然很累,不想说话了。 小猫朝她喵道:“小猫知道徐莹!是给小仙姑酥油的大姐!” 逢雪摸摸它,夸赞:“小猫真聪明。” “小猫就是很聪明!”小猫扬起脑袋,让逢雪的手指从它耳后滑到下巴,自给自足地把下巴挠了几下,“小猫还知道,大姐有个儿子,她儿子总是看小仙姑,想吃掉小仙姑!” 逢雪笑笑,“他不会吃掉我啦。” 小猫瞪圆眼睛,想了想,“那下次遇见,我给他抓耗子吃!” “遇不见了。” “为什么遇不见?” “他已经死了。” “死了?”小猫歪头,“就再也遇不见了吗?” “嗯。” “那小仙姑不要死,好不好?小猫想一直和小仙姑在一起。” 逢雪捏了捏它肉肉的小爪子。 周采青横刀脖颈,心中已然明了,低声说:“我懂了。” 四周传来的视线紧紧锁在她的身上,那些藏在水缸里,台阶后,树影中的人们害怕得不敢出来,但她明白,只要有第一个人出来,其他人便会接踵而至。 “你杀了我们,也未必不会死在别人手上。”她眼眶发红,扫过地上的烟花信号,恶狠狠地放话。 “我知道。”剑客抚摸怀中小猫,平静地说:“我在等他们。” …… 夜晚,暴雨如注。 若是往常,寨子里早就四处亮起明如昼的灯火,山贼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听掳来的女人唱歌跳舞,好不热闹。 但是今夜,此时此刻,一切都荡然无存。 寨子死寂黑暗,暴雨冲刷走地面,雨水汇聚成束,流入一旁沟渠,染红了小溪。 偌大山寨,只有一间房是亮着的。 有人正坐在窗边,陪猫咪嬉戏。 木窗如画,画上猫儿活泼地跳来跳去。 寨子外,数十人冒雨前行,将房屋围得水泄不通。他们身上披覆黑笠,行动悄无声息,如一群黑色的老鸹子,从雨帘里骤然钻出,凝视着雨夜散发温暖烛火的小窗。 为首之人无声抬手。 滂沱大雨遮掩了弩机运转之声,转瞬,万箭齐发,射向坐在窗边之人。 小猫毛炸开,蹿地一下溜到墙角。 那人身中数箭,被刺成筛子,猛地栽倒。 房间的烛火也被箭射灭,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你先进去?” “不,你先进去。” 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停在门口,却开始互相推诿,争着让对方立这个头功。原因无他,实在是刚来到寨子里时,满地堆成小山的尸体太过骇人。 “呲。” 一个青年嗤笑了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手打把白伞,伞面温润,面容温文和雅,与周围山贼匪寇格格不入。 他抬起手,直接推开了木门。 “嘎吱——” 木门悠悠打开,马上有火把高举,把屋内照亮。 众人愕然惊呼。 屋内到处是箭矢,扑倒在地上,被箭矢插成筛子的,不是旁人,正是寨子原来的主人,赤目鬼。 赤目鬼被削成人棍,看起来才颇为身形单薄。 “他跑了?” “可恶。白跑这一趟了。” 小黑猫跳到桌子上,颇为凶狠地朝他们哈气。不过,谁也没将它放在眼里。 倒是那举着白伞的青年,饶有兴致想伸手逗一逗猫,却被狠狠挠了一爪子。 “嘶——倒是只脾气大的狸奴。” 他却像突然改了主意,指向了猫儿,“这只猫我瞧着喜欢,给我抓过来,抓到有赏。” 小猫哈气,浑身毛都炸了起来。 闻言贼匪们大喜,抓只小猫,可比抓个剑术出神入化,能荡平整个山寨的剑客要容易得多…… 是吧? 好像也不是这么一回事。 猫儿身手灵活,上蹿下跳,又不在乎什么“胯下之辱”,时而从他们□□钻过,让他们不得不俯身去捞。但快要抓住的时候,它又如离弦之箭,嗖地飞出,跳到他们脑袋上,几爪子挠下来,登时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小猫如同战神附体,把屋里的十来个壮汉,溜得人仰马翻,惨叫连连。 偏偏它又是通体乌黑,无一丝杂色,往阴影里一钻,就算他们瞪大眼睛,也根本找不出来。 青年舔掉手掌上的血珠,眼睛越来越亮,笑道:“像是只有灵性的猫儿。” 此时。 屋外传来声清脆哨响。 小猫身影如电,冲了出去。几个汉子跟在它后面,刚跑到门口,忽而不约而同顿住。 原来还围在门外的人消失不见,地上层层尸体相枕,而在山寨门口,只有一人站着。 “轰隆——” 电闪雷鸣,闪电撕扯过黑夜,苍白电光中,少女身影单薄,执剑而立。 这些杀过无数人、刀口舔血的贼匪们,居然忍不住开始颤抖。 小猫跳过尸体,一跃至她的肩头,骄傲地仰起脑袋,“小仙姑,我厉害吧!” 逢雪甩了甩剑上血珠,嘴角微翘,夸道:“厉害,可有受伤?” “没有!”小猫不屑道:“他们太慢啦。” 逢雪:“待会给你喂小鱼干。” “喵!” …… 众匪挤在小屋里,畏葸不敢上前。 攻守易型,他们被堵在了这间插满箭矢的房间中,而对面的女子,只有一人、一剑、一猫。 逢雪趁着雨夜,匪徒们注意被木屋景象吸引,偷偷潜入他们之后,长剑悄无声息钻出,把他们如一茬岔韭菜般斩倒。 竟颇为顺畅,比之前和山贼打斗更加容易。 她转了转手腕,正欲提剑往前,却见那屋里走出一人。 青年打着白伞,笑容温和,“果然是你。” 逢雪蹙眉,“你知道我?” 他勾起嘴角,“你新近杀了我师弟,虽说,那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但死得毕竟太惨……” 逢雪想了想新近杀的人,但数量太多,实在不懂他说的是谁,便道:“那你师弟肯定不是个好东西。” 小猫在旁边喵喵叫帮腔,“他也不是个好东西!他想要抓小猫!” 青年微微一笑,并不畏惧她长剑锋芒,而是点了点她的脚下,“小仙师,不止你会用空城计。” 逢雪垂眸望了眼。 地上哪是什么黑笠贼寇的尸体,冰冷雨水中,一张张泡得白皱的纸人扯着嘴角,朝她冷笑。 第079章 第 79 章 而在寨子外面, 又摇动无数火把。 一干人从黑暗里走出,而这批人,除却悍勇的匪徒恶贼, 还有许多穿着奇装异服的邪修。 譬如那个懒懒躺在靠椅上的大肚和尚,左手一个大鸡腿, 右手一个大蹄髈, 体大如牛, 要八个人抬着轿子,才能将他抬起。 他吃得油光满面, 还在大口把荤菜往嘴里狂塞。 又或是满头珠钗,涂脂抹粉, 衣香鬓影的七尺大汉。 …… 逢雪前世行走人间, 或多或少听说过一些邪魔外道的名字。 眼下看来, 群魔乱舞,似乎成为别人的瓮中之鳖。 她挽了个剑花,另一只手摸向符咒袋,面无表情地说:“白花教。” 能聚集起这么多邪魔外道, 她只能想到白花教。 然而得罪白花教是在廉州的事情。她是阴间借道才赶回沧州, 白花教的人总不至于这样快? 逢雪想起来了一人——张老全。 杀人代劫、尸解成仙,原来雁回城里的血案, 也与白花教相关。 一想到张老全择定的最后一个代劫人, 逢雪脸色冷了下来, 挽了个剑花。 前世今生,账一起算罢! 不再废话,也不问太多, 长剑如电,刺向最左边不男不女的修士。 他转动水袖, 娇嗔一声,朝逢雪抛个媚眼。 见道人毫不理会,长剑快戳到面门,大汉只能从自己彩裙下掏出两把大锤,瓮声瓮气地说:“好不解风情的道人。” 大锤破空,与宝剑相击,发出金石之声。 道人却没有再刺过来,而是借他之力,身子如鸟展翅飞起,刺向另一个骑在驴上的侏儒。 侏儒抬手,把旁边的教众扯过来当了挡箭牌。 长剑穿胸而过,溅起一捧血花,侏儒便低下头,在血洞上面尽情吮吸。 少女身影灵活,在兵刃之间穿梭,如只赤色的鸟儿,金铁叮当作响,却惊不落一片羽翼。 “啪啪。” 掌声悠悠飘来。 却是那撑伞的青年倚在门框,含笑鼓掌,“瞧你这剑法,不似青溟山的道人,怎么,青溟山不教术法,只教人些凡间的剑术啦?诸位,”他高声道:“不必留下全尸,都使出全力来吧。” “公子,”坐在驴背上的侏儒把随从的血吸干净,只剩张白惨惨的人皮抛掷在地上,通红的眼睛盯着少女,“倒不是我们不肯出力,实在是这小道人剑术厉害得紧。” 其他人也哈哈大笑,袖手旁观,并无出手之意——小道人剑术厉害虽厉害,却也只属人间剑法,她只甩出几张符咒,连术法都未用出,能有多厉害? 然而邪魔外道,为利而来,若非许点好处,怎肯往锋锐的剑刃上靠。 青年也深知此理,微微一笑,说道:“谁能活捉此人,沧州宝库,任君采撷!” 响起一片嬉笑声。 他又高声道:“若能斩下她的头颅,除沧州宝库任君采撷外,新来的美人大家若是看上,尽可享用。” 起哄声更大。 “若是将其碎尸万段,美人、财宝、名利权势、丹药法宝……” 他还来不及说完,倒坐驴背的侏儒便猛地出手。 侏儒尖嘴猴腮,四肢着地,如只干瘦的老鼠,越过人群,冲向了被围攻的少女。 请妖灵上身,让妖灵为自己作战,也并非少见。在北方,便有请大仙的传统。 狐黄白柳灰,五大仙家,灰属最末。 观侏儒的形貌动作,他身上的正是只老鼠。 硕鼠? 逢雪冷笑一声,她剑下斩过的妖怪也不少了。前不久,不还刚杀过只成了气候的黄太奶奶吗? 她忽地从袋中扯出一物,朝侏儒丢去。 不是别的,正是黄太奶奶燃烧干净,剩的一小撮毛灰。秉承勤俭致富的原则,逢雪也把其收集起来。 刚扔出去,侏儒探在地上,鼻翼翕张,嗅了几下。忽地,他全身毛发炸开,四肢扭曲,蠕动着往外转。 侏儒表情变得奇怪,怒喝:“灰仙!孽畜!快回来!” 但附在他体内的耗子嗅到危险,丝毫不管他在众邪修跟前的面子,最后更是肢体僵硬,往地上一扑,开始装死了。 惹得众人哈哈大笑,笑声此起彼伏,翻涌如浪。 侏儒压制身上附着的耗子,从泥水里灰头土脸爬起来,不等再施展,一剑破空而来。 “降妖!” 无头尸体僵卧扑地。 笑声戛然而止。 眼前剑客绝不只会些凡间的二流剑法的江湖人。众人神色微变,纷纷认真起来,使出各自本领。 然而如今的剑客,早不是刚下山时,那个和硕鼠相斗都会受伤的少女。 长剑好似游龙飞凤,在众邪修之间穿梭,一撩一刺,便带起血肉翻飞。 几个电闪雷鸣之间,地上多了数具尸体。 但逢雪手臂也有些脱力,微微喘息,从怀里掏出张力士符,贴在臂上。 忽然脚下一沉,低头望去,竟是几个小纸人黏在了腿上。 纸人嘴角翘起,笑容灿烂,双臂环住她的脚。 竟似真人般。 而它们也好像有真人的重量,只几个纸人贴着,逢雪便觉脚下似有千斤之重。 行动也不由变得缓慢。 地上的纸人却一个接一个朝她扑来,黏在她身上,她身子不由往下坠,以剑撑住,才没有倒入泥水中。 只这么个瞬间。 又有雪花般的小纸人扑过来,压在她的后背,头顶,手臂。 纸人片片,似乎是人皮制成,上面还有浓重的铁锈味。 逢雪身上被纸人覆盖,仿佛陷入尸山血海中,压得她喘不过气,动弹不得。 那些邪修们却抓住机会,刀剑斧钺,齐齐劈向半跪在血泥污水里的剑客。 忽地。 一道刺目白光骤然而起,压过天上雷霆。朵朵火花在黑暗中爆开,撑地的长剑往上一挑,拨开面前的巨锤大斧,斩落快刺到身上的刀剑。 “噼里啪啦”。 邪修手里的武器纷纷脱手。 少女执剑重新立了起来,地上的纸人被火光包裹,哀嚎打滚。大雨如注,却浇不灭那奇异的火焰,火莲朵朵浮在水面,美丽而灿烂。 逢雪心中想,若是下次遇见师姐,得朝她再说一声谢了。 剑光再次绽开,却比先前凌厉许多,似有分山劈海之力,雷霆千钧之势。 “退魔。” 连妖魔都不得不在此剑面前退让,何况是这些没有名号的乌合之众? 邪修们眼见不妙,被剑撵得四散奔逃,丝毫没有最开始的势头。 逢雪不管这些人,长剑直直冲向门口执伞的青年。 青年却不急,拿出一物。 剑尖悬在他眉心,只差分毫,却不能再往前进一寸。 逢雪眼睛漫过抹血色,死死盯着他的掌心。 那是块雪白的羊脂玉佩,她在灵石城接了许多单,才攒够钱从店里买下,送给弟妹,愿他们平安。 “嘿,”白花教的青年微笑,“认识这个不?” 逢雪举剑,道:“不过一块平安扣。” “小仙师,你剑举不稳啦。” 他笃定逢雪不会在此时杀他,手指轻动,把剑尖从眉心移开,朝她露出个和善的笑容,“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行四,如此良宵美景,能否与仙师把酒言欢?” “不妨把兵刃放下吧?” 逢雪目光冰冷地看着他,他却毫不在意,只是微笑着张开手。 平安扣往地上坠去,眼看就要落地,四分五裂,却被一根红绳挂住。 红绳绕在青年的中指上,随他动作,平安扣不停晃动。 逢雪看着摇摇欲坠的玉佩,犹豫片刻,依旧举着剑,问:“你们做了什么?” “也没做什么,只是找上雁回城最有钱的富贵人家,进屋浅酌几杯,而已。” 狂风大作,暴雨如帘,那些被剑招杀出退意的邪修们,见此形势,不由又往这边聚拢。 雨珠顺着逢雪的脸往下滴落,冰冷刺骨。 她面色苍白,唯有双暗黑的眼睛,仿佛深渊里藏着冻火。 行四不在意她能杀人的眼神,笑道:“都说商人重利,我看却不是如此。至少那户人家,是淳朴好客之人,对远道而来的客人,也毫无戒心,敞开怀抱迎接。” 逢雪攥紧剑柄,沉默地看着他。 小猫从她的衣领里钻出个毛茸茸的漆黑脑袋,眼睛瞪得圆圆。 行四:“不妨把兵刃放下吧。” “你先告诉我,你们做了什么?” “不是告诉仙师了吗?”他讶然道:“难道你没听得明白?还是我没说清楚呢?我倒有意细细说,只是刀剑相向,心中怯然,想说的话也顿在嘴边,让我想想——” “他们敞开家门,欢迎远客,之后呢?” 之后呢? 行四笑弯双眼睛,戏谑地望着逢雪。 剑客的剑再锋锐又如何?只要把握住她的软肋,剑也只是摆设而已。 周围邪修虎视眈眈,各种法宝武器握在手中,只要她放下剑,他们一定会一拥而上,把她撕成碎片。 但若不放下剑,又不知白花教对父母弟妹他们做了什么。 为难之际,行四却无畏宝剑之锋,往前一步,双指捏住扶危的剑刃,柔声笑道:“仙师杀气为何这样重呢?放下兵刃,我细细同你说,如何?” 逢雪蹙起眉,紧盯着他的面孔。 此时,雨中忽地响起另一道声音,“不消麻烦你,我会同小仙姑细细说!” 话语响起的瞬间,长剑一转,两根断指飞落。 行四面色大变,却非断指之痛,而是想起几日前,在雁回城的经历。 他同逢雪所言并非虚假。 迟家是厚道老实的人家,迟老板是赤忱好客之人。 于是,不用使用什么计谋,只走到铺子里,同他说几句话,老板便热情拉他去家中吃饭。 搞定这样一家毫无防备、又全无术法的普通人家,本是件极其容易的事情。 然而敲开门,里面钻出的,却是个眉目如画,英英玉立的少年郎。 “迟老爹,回来啦!”少年郎自然地接过迟老板手中货物,“我刚想去打一壶酒来呢。” “小叶!”迟老板似乎很喜欢这个少年,“你是客人嘛,哪用得着你去忙活,朝老张他们打个招呼就行!” “好咧。”少年转过脸,上下打量他们这一行人几眼,笑问:“老爹,这是谁?” “嗷,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和你一样远道而来,人生地不熟的,还饿着肚子,我就带他们回家吃饭。小叶,我买了条大黑鱼。” 迟老板眼巴巴地看着少年。 少年笑道:“老爹,想喝鱼汤还是别的口味?” “哎呀,小叶你做什么样子的都好吃!你们是客,按照你们口味来吧,”迟老板搓搓手,“真是太麻烦你了。” “何必客气?老爹喜欢便是我喜欢,”少年话说得好听,漆黑眼珠子一转,睨向旁边的“行商”,“几位,进罢?” 第080章 第 80 章 之后的事情, 行四不大愿意回想了。 反正他头一次遇见比白花教还恶劣难缠的魔头。 他堪堪从几个魔头手里脱身,随行的同伴却被羁留在了那儿。但幸运的是,他从两个小孩手里弄到块平安扣。 谁曾想……那人竟也追了过来。 还来得这样及时。 “云梦来的蛮子。”他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捏诀遁入水中,身影化为透明, 瞬间融入泥水里, 只有水面有细微隆起的起伏, 泛起轻轻涟漪。 逢雪不会遁术,瞥见水面起伏, 把扶危往那儿掷去。 泥水中漫开一抹暗红。 云梦来的蛮子轻巧跃过人群,跳到她的身边。他不在乎周围的刀光剑影, 只笑吟吟地望着逢雪, 身上也不似原来清凉打扮, 而是玄色外袍绣一圈白狐毛领,显得人如玉立,人模人样。 “小仙姑,”他眼里似乎只装着逢雪, “好久不见。” 逢雪呆呆看着他。 疾风骤雨, 电闪雷鸣,这些倏尔远去, 似化作和风细雨, 春风拂面。 “小叶!”小猫从衣领中钻出来, 高兴喵喵。 叶蓬舟眨了下眼,挂在浓密乌黑睫毛上的雨珠坠落。他目光移向小猫,笑道:“啊, 谁许你叫我小叶?没大没小。” “小仙姑许的!” “小仙姑许的?那便没办法了,叫吧叫吧。” 逢雪问:“你如何到这边?” 叶蓬舟弯着双桃花眼, “说来——话可就长了!” 逢雪俏面一冷,长剑翻飞,刺中旁边一个邪修,哼道:“那就不说。” “别呀别呀。其实也没多长。”他笑得眉眼弯弯,鬼哭从空中飞过,追得一干人鬼哭狼嚎,“我就是……” “就是如何?” “就是想喝沧州的酒,不对,就是想来和小仙姑说一声,注意点白花教,咱们灵石城那一会,可上他们的缉命名单了。”他耸了下肩,接住飞回的鬼哭,“不过看眼下的景象,是不必说了。” 逢雪提剑刺穿纸人,说:“这批白花教,是我新惹的。” 叶蓬舟微微睁大了眼睛。 过了会,他忍俊不禁,笑道:“不愧是小仙姑。” 四周的邪修见势不妙,如鸟兽轰然散去。逢雪眼盯着水面的血迹痕迹,去追行四,但雨点激起一层层涟漪,雨珠乱飞,行四得以藏身水中,逃出生天。 叶蓬舟却把刀横在一个邪修脖子上,抓了个人来问话。 正是身高七尺,手抡双锤,头上戴花的娇滴滴汉子。他闷声道:“好汉,我都同你们说,别扯坏我的裙子!” 汉子叫俏金刚,平常爱好,无外乎涂脂抹粉,杀人放火,有了点名头后,便跟着些邪魔外道混。 他不在白花教之中,知道的也不多,这次只是被朋友拉扯过来。 不过俏金刚也提供一些有用的信息。 譬如那叫行四的青年,是白花教护法的徒弟,在教中的地位非同小可。 白花教在沧州势力深厚,甚至勾结了一些地方官员,和本地的豪强帮派。 逢雪又抓了几个人,问出的也同俏金刚说的大差不差。 至于人羊与山寨,他们一概不知。 绕了一圈,却还是不知兄长下落,逢雪不由有些挫败。她坐在小马扎上,檐下雨珠如帘,寨里尸堆如山。 她的手臂微微发麻,酸痛不已。 叶蓬舟坐在她身边,偏头看她一眼,又悄悄把马扎挪近一些,待两人快要挨上时,小猫忽然从云衣里钻出,跳到少年膝盖上。 “小猫!”叶蓬舟抱住它,甩干净手上雨水,屈指挠它的下巴。 小猫惬意地眯起眼睛,好一会,才控诉:“小叶,你的手好冰!”它聪明地说:“小仙姑怀里暖和,你可以像小猫一样,把手伸进去。” 叶蓬舟一怔,抬眸看了眼逢雪。 逢雪把脸扭开。 叶蓬舟笑道:“只怕不行。” “为什么不行?”小猫不理解,“小猫冷的时候,就是睡在小仙姑怀里的,小仙姑怀里暖和,柔软,还香香的。” 叶蓬舟神情复杂,叹了口气,“小猫你可别说了,你再说,我便要嫉妒你啦。” “嫉妒是什么?”小猫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就是……茸茸抢你小鱼干时,你心里会怎么想?” “小猫想打它!”小猫抬起前爪,在空中挥舞两下,又沮丧地说:“可是小猫打不过大肥猫。” 叶蓬舟笑道:“无事,日后就能打得过了。你跟着小仙姑,迟早能习得一身本领。小仙姑这么厉害,是不?” “嗷。”小猫懵懵懂懂点头,“小仙姑是很厉害!” 但它仍旧好奇,“可是你为什么会嫉妒我呢?我没有抢小叶的小鱼干!” 叶蓬舟摸了摸嘴角,只好苦笑,不知该如何朝它解释。 带孩子自古以来,便不是个轻松的活,就算是巧舌如簧的少年,也会有词穷之时。 他只好托腮望向逢雪,“小仙姑?” 逢雪“嗯”了声,垂下眼睛。 “你来同小猫解释呗?” 逢雪睫毛轻颤,却无心谈笑,把小猫重新抱回怀中,“你在我家遇见白花教的人?” “是,”叶蓬舟低声劝慰,“你别担心,我师弟师妹在照看老爹他们。” “老爹?” “迟老爹。” 逢雪抿了抿嘴角,沉默片刻,轻轻说:“多谢……若非你过来,我不知……”她的眼睫轻颤,低下脸,掩盖面上一闪而过的脆弱。 叶蓬舟知道她想说什么,故意笑道:“可别这样说,就算我不来,老爹也不会有事呀,当地阴差帮忙照看着呢,是你拜托他们的罢,小仙姑果然能掐会算,未卜先知,不愧是青溟山……” 他正将逢雪一通胡夸,夸得天花乱坠,忽而瞥见少女咬着唇,眼睛里晶莹闪烁。 仿佛浮动碎冰的河面,倒映漫天柔软的星河。 他的声音一滞,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嘴边,从最花言巧语的狡猾少年,变得拙嘴笨舌,呆头呆脑。 好半晌,才讷讷道:“但是我过来了呀。” “只要小仙姑在这,我总会过来的。” 逢雪低声道:“油嘴滑舌。” 少年懒懒坐在马扎上,双手撑着一角,仰头望着天空,几点雨丝飘在他苍白的脸上。他嘴角翘起,星眸含笑,“好嘛,小仙姑说什么就是什么,就当我油嘴滑舌吧。” …… 逢雪同他说了兄长的事。 好不容易寻到线索,眼下又断去,她竭力让自己冷静,却仍静不下来,心乱如麻。 叶蓬舟却心思活泛,转了转眼珠子,说道:“小仙姑,既然按照山寨的人所言,经常要运这么多人出去,那么,不能总是翻山越岭,总会有人瞧见吧?” 逢雪眼睛一亮。 这么多的人,带走总不可能悄无声息。她以前杀过的邪修,是用邪法把小孩变作小羊,他们再伪装成羊倌,赶着一群羊,经过家门,家人也无法认出自家小童。 而在沧州,除了赶羊,还有一个颇具地方特色的行当。 …… 赤水村。 少年摇着铃铛,蹦蹦跳跳从河畔经过,身后跟着动作僵硬、摇摇晃晃的“人”。 “叮铃铃,叮铃铃,回家喽!咦?” 地上七零八落,倒着一地尸体。 乍看上去,怪唬人的。 赤水村风景秀丽,披翠山岭下,一条小河如绿带蜿蜒,旁边几许茅屋错落。 仿佛世外桃源。 这样一个山灵水秀的宝地,却鲜有人过来。附近乡邻,也对此唯恐避之而不及——只因它是沧州赫赫有名的赶尸村。 赶尸行当特殊,赶尸人为其他人排挤害怕,为了不吓到旁人,他们便聚集在一起,建成这一座小村。 赶尸匠常年外出,害怕东西被盗,便将村落里布置僵尸护卫巡逻守护。 每当有外人闯进,看见几个身体僵硬,面色铁青的僵尸朝自己冲过来,不是吓得当场晕厥,就是屁滚尿流。 但无论如何,都不该是这种情景。 每个僵尸胸口都贴张黄符。符纸轻飘飘,力大无穷的僵尸护卫却如泰山压顶,动弹不得。 师野神情变幻,却在看见立在尸群中的红衣人时,化作欣喜。 她招手,高兴喊:“姐姐!” “姐姐?” 逢雪回头,望见熟悉人影,收了长剑,朝她拱手,“抱歉,情急之下,失礼了。” “无妨无妨。”师野把铃铛挂在腰边,跑过来,笑问:“姐姐怎么来我们这呢?” 逢雪:“有事相求。” 说着,却听耳畔响起轻哼,偏头望去,少年却把脸扭到了另外一边。 师野:“先进去再说吧,姐姐,你是青溟山下来的仙师,怠慢不得,我喊我爷爷出来!” 不等逢雪开口,她把尸体丢到一旁,扭头就往村中跑。 逢雪跟着走出数步,发觉旁边空落,便停步往后望去。 少年揣猫,慢腾腾拖在后面。 逢雪:“……” 叶蓬舟摸摸小猫的脑袋,语气古怪,“小猫小猫,你到底有几个好弟弟?” 小猫愣愣地看着他,“小猫没有弟弟!” 叶蓬舟便拿出条小鱼干喂它,“小猫没有弟弟,是好猫。” 逢雪又气又恼,瞥眼师野远去的背影,压低声音,说:“你是瞎子吗?看不出她是个姑娘?” “啧,小猫小猫,你到底有几个好妹妹?” “小猫没有妹妹!小猫妈妈只生了小猫一个。”小黑猫仰起脸,期待地望着他,“小猫是好猫!” 80-90 第081章 第 81 章 没到草屋, 小猫却突然从叶蓬舟怀里跃出,翘起尾巴在路边蹦跶,跳了几下后, 跃入草里,只一根漆黑的尾巴尖尖, 在绿草里晃动。 “小猫, ”叶蓬舟呼唤, “别扑虫子,快回来。” 小猫忽地从草丛中钻出个猫猫头, 叼了只小虫子,放到叶蓬舟的脚下, “小叶, 送给你。” 叶蓬舟忍俊不禁, 拱手拜道:“多谢小猫。” “不用谢!小猫喜欢小叶!” 小猫又钻到草丛里,旗杆般的尾巴尖晃动两下,又咬出一物,颠颠跑到逢雪脚下, 仰起小脑袋, “这是给小仙姑的。” 逢雪莞尔,“谢谢……” “小猫”二字还未说出口, 她却不由蹙起眉。 小猫咬出的东西不是别的, 正是一截素白的香烛。 “你这只小猫, ”叶蓬舟笑着摇头,“送我一只虫子,却送小仙姑敬神的香烛, 未免区别也太大了吧。” 逢雪走到方才猫儿跳动的草丛,转到一颗树后, 石头垒成的简易小庙跃入眼帘。 庙子只齐膝高,与土地庙相仿,庙前供奉两个江米团。一边的团子上插截香烛,而另外一边江米团只剩个小洞,里面插的香烛已经被咬出来了。 瞧这庙的模样,倒与她心口的邪庙相仿,都属标准淫祠野庙。 逢雪蹲下身,试图去瞧瞧里面供的是哪尊野神。 “是赤水娘娘。” 逢雪扭过头,看见一位精神矍铄的白发寸头老者,含笑望着她。 “赤水娘娘?” 老人道:“她还有另外一个名字,魃。” 逢雪微怔,脱口而出:“旱妖?” “旱妖?”老人面露不快,冷哼一声,重新从袖里拿出支香烛,插在米团上。 逢雪在青溟山修行多年,对《云游手册》背得滚瓜烂熟,秉承着看见妖魔不是赶尽杀绝就是斩草除根的优良传统,对旱妖女魃这样的大妖魔,从来都是敬而远之,也不曾有心思去探究妖魔背后的故事。 师野扯了扯老人的袖子,“外公,你别这样小气嘛,迟姐姐又没有说错,人们说起赤水娘娘,本就只会想到她招旱灾的本事。” 她扭过来,朝逢雪笑道:“姐姐,你不知道咧,女魃本来是一位美丽的天仙!” 只是当年,仙魔大战,为了击败魔物,她身死魂消,尸体被魔气所染,如云长发脱落,美丽容颜凋零,从九天之上的仙子,变成人人畏惧的旱妖。 她本居住在天际赤水之畔,化作旱妖后,无法回到家乡,所过之处,赤地千里,人人喊打,只能在人世漫无目的游荡。 赶尸祖师爷与魃的缘分便由此而始。 祖师爷想要解决旱魃之患,也颇会些术法,便无惧魃的恐怖,来到她面前。 眼前不再是昔日云端的美丽仙子,而是一具面目全非的干尸。 “走吧,我带你回家。” 也不消使用什么术法,只拿着铃铛,晃动两下,喊道:“魂兮魂兮归故乡。” 魃便会跟在她的身后。 她们沿着沧江一路往西,最后,来到了沧州雪山之下,江河的起源。据说天河便从此处流向人间。 魃长眠在雪山下,离家最近的地方。 而祖师爷也留下来,开始了赶尸的行当。 逢雪听后,神色淡淡,却不由想起了三师姐。三师姐也很想回山上吧? “所以,”师野热情介绍,“虽在别地,赤水娘娘被视作妖魔,可是在咱赶尸匠眼里,她可是我们的守护神咧。” “多谢。” 师野一怔,“什么?” 逢雪认真道:“多谢你们送她回家。” 她拿出身上自制的香线,插在石头庙前。沉香袅袅,香气古朴。 这香被她带在身上,每每看见神庙,总要插上三柱。拜过四方土地,城隍阎罗,拜过乡野间被遗忘的旧神,也随她上过人间仙山,拜过山上的三清正神。 但还是第一次插在“妖魔”的庙前。 此举让师老爷子颜色好了许多,“是个懂礼数的小姑娘。” 师野拽他袖子,“外公!姐姐是青溟山的高人,你怎能说她小姑娘呢?那可是青溟山啊!有仙人在的青溟山!” “哼,青溟山又如何?”老爷子不屑道:“他们拜他们的正神,咱们有咱们的赤水娘娘。” “世间百道,本就无分高下。” 逢雪想起了自己的师尊,心中涌过一阵暖流,微微抬了抬下巴,“青溟山是有仙人。但我也只是个学艺不精的普通人,此次前来,是有事相求。” 师老爷子看在三柱香的份上,转过身,“先进来说吧。” ———— 说来话长。 那夜离开山寨后,他们下山,又路过那个小酒店。 小酒馆恰在山道与大道接壤之处,四通八达,耳目灵通。 来时已是深夜,酒馆烛火黯黯,掌柜擦洗桌椅,正准备关门睡觉。 深夜,两人骤然从大雨里冒出来,把老板吓得当场跌坐在地,还以为是来了什么贼寇。 幸好他还记得逢雪。 买上一壶酒,叶蓬舟急不可耐嗅口酒味,大声道:“好酒!” 尝了口,他咂摸味道,“香而不烈,回味悠然,果然是好酒!只是,好似少了点什么。” “少侠是会喝酒的。”老板炒好盘花生,放在这桌,顺势坐下来,笑呵呵地说:“比起以前,确实少了点料呢,不过也取不到了。” 两个人就此攀谈起来,没多久,便聊得越来越投缘。 叶蓬舟敬一杯酒过去,问道:“老板,你怎么知道赤目食人鬼呢?” 老板几杯酒下肚,面色微醺,轻叹口气,“怎么不知道呢?以前咱们食人可见多了……” 逢雪闻言,微拧起眉,仔细打量他的面孔。 圆头圆脑,眼睛微凸,模样憨厚又有几分机灵劲。 怎地越看越眼熟? 她轻声道:“章老板?” 老板睁大眼睛,“姑娘怎么认识我?” 逢雪:“我在枌城见过你的……当年章氏酒坊的掌柜,喝过一壶酒。” “小姑娘莫开玩笑,十五年前你才几岁呢,怎么就去过枌城?” 逢雪拿出一个酒葫芦,把酒液倒入空碗里。 酒液清亮,倒映烛火摇曳,刚倾倒出,便有扑鼻酒香在漫开。 “好酒哇!” 叶蓬舟脱口夸道,想要拿起尝一口,忽地手背被筷子戳了下,便委屈缩回手。 老板死死盯着酒液,“这真是枌城的酒!姑娘从何处弄来?” 逢雪:“我进入其中,自己亲自打的。” “不可能!枌城明明已经……” “枌城已成坟城,我知道。”逢雪看向他,目光平静,“我自有自己的办法。” 老板双手捧起酒碗,手不停颤抖,酒液颤动,几点酒洒在了擦得光亮的桌上。他低头喝了口酒,顷刻间,泪如雨下。 “是这个味道!当年阿父阿娘酿的酒,正是这个味道!” “当年,”逢雪望着闪烁的烛火,轻声说:“那位进入城里的医女,你们喊的小陆娘子,是我三师姐。” “枌城?”叶蓬舟悄悄凑到逢雪耳畔,小声问道:“那是什么地方?枌酒很好喝嘛,咱三师姐也在那儿?” 逢雪白他一眼。 什么叫咱三师姐? 她想这样说,但想到自己大抵是说不过少年的,便抿紧唇不搭理他。 野店酒馆的老板,正是当年枌城章氏酒坊掌柜的孩子。当年枌城妖鬼肆虐,他被父母保护,侥幸逃出,在这山野之间,建了座小酒馆,以家传的酒艺为生。 毕竟少了枌花,枌酒失去独特的风味,变得泯然众酒。 老板转到柜台后,拿出他宝贝的神龛。 扯去其上黑布,神龛里供奉的馨烈候出现在他们眼中。 与逢雪想的不差,馨烈候并非是战场征战建功立业的将军,而是位怀抱兰花,背着药篓的年轻女子。 “小陆娘子是个好人。”老板抹了把眼睛,“我还记得,她沿街给我们治病,若是药太苦,还会送一块甘草糖。小百穗跟在她身旁,跑来跑去的。” 得知逢雪与小陆娘子出自同一个师门,老板便没什么顾忌了。 “后来我们侥幸逃出了枌城,朝廷来人了嘛,把路给封上,不许我们回枌城看看,也不许我们说出这事,只是同我们说,若是想早些回去,便要多拜一拜馨烈候。” 这是用人们的香火,驱散疫气与怨气。 逢雪心中默默点头。 然而让朝廷建一座庙宇,收集人们的香火,本不是一件容易事。 “就算朝廷不吩咐,我们也是要拜的,小陆娘子救了那么多人呐。”老板摆摆手,“说起赤目鬼,唉。” 他叹了口气,“逃出来的人里,也有一些,想要再吃口馄饨,慢慢就误入歧途,当了拦路的强盗,他们眼睛越来越红……我在这儿,提醒着路过的行商,那些人看在过去的情分上,也不至于对我下手。” “若是小陆娘子知晓,怕是会后悔,救下这么多食人恶鬼。” 逢雪摇头,“也未必。” 这些事她想不大明白,便不再陪老板一道唏嘘,而是径直问起人羊之事。 老板自然知无不言。 说到这个,他正好想到一事,“是有一个奇怪的赶尸匠。” 赶尸匠在沧州不算稀奇,老板经历枌城之变,也不像其他人一般,将赶尸匠视作晦气。 相反,这些年看见赶尸匠,他都会招待一下,在酒馆外放张桌椅,供他们歇脚休息。 “赶尸匠不外乎赤水村那帮子人嘛,我都认得七七八八。只是这个赶尸匠,我并不曾见过,似乎是新入行的。” 逢雪问:“那些尸体,你可见过?” 老板连忙摇头,“那肯定没见过。不过他每每路过,身后都跟着不少尸……死了这么多人,世道真是乱了。” “他赶着尸体前往何方?” 老板指了个方向,“那儿,上一次他路过,还是十几天前,肯定是追不上了。正好赤水村在附近,姑娘若想找他,何不去问问师老爷子?” “师老爷子?” “是那赶尸村的村长,听说他能通尸语,但凡在沧州的尸体,没有他不知道的!” 言到此处,逢雪便起身,朝老板道谢告别。 “不用谢不用谢!”老板转身却给他们打了一葫芦酒,又切上数块肉,和油炸花生一通包起,递给他们。 “不必。”逢雪往后退了步。 老板殷勤相送,一个劲把东西往这边递,“要的要的,您可是恩人的师妹。” 叶蓬舟笑着提过酒,“掌柜,客套话你可别提了,说吧,想要我们做什么?” 老板搓搓手,“也没什么,只是两位高人,若能再去一次枌城,能否帮个小忙?” “去给你带些枌花出来酿酒?” “当然不是,只是想托高人带个话,若是再去枌城,去章氏酒坊,看见我爹娘,劳烦同他们说一声,小子如今一起都好,不必挂怀。” …… 夜雨初歇,山路泥泞不堪。 逢雪的红鬃马是从山寨牵出来的。山寨有许多好马,在马厩里,她一眼却看中了徐大姐原来的爱马。 叶蓬舟坐的马也是一匹小矮腿的红鬃马。 马蹄踏踏,踩在泥水道上,两人不快不慢,并排而行。 路上,逢雪和叶蓬舟说了枌城之事。 说到师姐,神情不免黯然。 “以前在山上的时候,有一次,紫云师叔坐在椅子上捶腿,我替她拿了条毯子,盖在腿上,她瞧见我手背练御风诀摔的伤,忽然说起三师姐。” 逢雪鲜少从长辈口中听说自己师门这些师兄师姐,因此记忆深刻。 紫云师叔道:“我们年轻的时候,同你们一样斩妖除魔,身上落下不少伤病,以前你三师姐在山上的时候,每旬都会炼好丹药,给我们送过来。” “三师姐?” 紫云真人朝她笑笑,“是啊。你师尊曲高和寡,天生悟道之人,却不怎么会教徒弟。若是你三师姐在,肯定不会让你身上添这么多伤了。” “三师姐道行高深,一定会早些回山上的!” 紫云真人面上浮现一丝怅然,摇了摇头,“紫翘外柔内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握住逢雪的手,为她涂上药膏,“人间凶险,身为师长,真不愿你们这些孩子下山。” 但山上的少年总会下山。 逢雪听出她语气中的惆怅,便道:“待我下山遇见了师姐,便带她回来。” 紫云真人微怔了片刻,朝她笑了笑,“阿雪,谢谢你呀。” 想到此处,逢雪心中刺痛,仰头望向天空。 雨后的天乌云密布,无星无月。 “师叔那时应已经知道师姐的事,但她没有告诉我,也许心里仍抱着一丝希望。只要不说,师姐终究会回来的吧?” 就像如今的她,心中未尝没有相同的想法。 只要不说,不去想,找到阿兄时,他一定会平安无事吧。 “小仙姑,既然三师姐在受香火供奉,假以时日,肯定能回去的。”叶蓬舟语气笃定,好似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不仅能回去,我看成仙成圣,也指日可待!” 逢雪心情好了些,点点头,“没错,不过,白花教如此强横,十几年前竟就弄出场大疫,也不知这次又要搞什么鬼?” “哈哈,管它搞什么鬼,反正我们就在这呢!有小仙姑的剑,有我的刀,世上还有什么事值得发愁吗?” 逢雪:“你倒自信,白花教这么厉害,你也不怕?” 叶蓬舟道:“白花教?他们可不厉害。”他嘴角弯着,俊美的面庞带着笑,眼里却没什么笑意,“他们只是卑鄙,所以,总是对普通人下手、对无辜者下手,正面对决,他们是不敢的,跟见不得光的耗子似的。” “只要知道他们的手段,比他们心更狠,手更辣,他们反而便会怕你了。” 逢雪攥了下缰绳,红儿嘶鸣一声。 她侧过脸看向少年,“所以你要做让恶人也畏惧的人?” 叶蓬舟懒懒散散笑着,漆黑眉眼却透出几分凌厉,“以前是这样想的。” “现在呢?” “现在?”他眉眼弯弯,笑意更深,“现在只想跟在小仙姑的身旁。” 第082章 第 82 章 “天地之气有清有浊, 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沉为地,人生之时, 清气凝聚魂魄,浊气瓷实身体, 人灭之时, 清气消散于天, 浊气重归大地。” 清茶袅袅,柚叶拂动, 空气中弥漫湿润的泥土与草叶香。 老爷子喝着柚皮茶,将赶尸的道理徐徐说来。 在逢雪看来, 这与青溟山阴阳相生相和的大道有些契合。 但她毕竟忧心阿兄, 有些心急, 坐得笔直,几次开口询问,却被老爷子给挡了回来。 眼睛频频往旁瞟。 叶蓬舟撑着下巴,似听得津津有味。 逢雪抿抿嘴角, 轻咳一声。 他如梦初醒, 看了过来,目光相对, 朝逢雪眨了下眼睛, 好像在说——听不耐烦啦? 逢雪移开脸, 看向侃侃而谈的老爷子,说道:“老爷子,我……” “小子无礼!”老爷子把眼一瞪, 茶杯重重摔在桌上。 师野连忙道:“姐姐你别在意,我外公他古怪了些。” 忽闻一声重响, 是叶蓬舟把手里的杯子也摔在桌上,更用力瞪回去,“无礼便无礼,我们人命关天,来寻你帮忙,你这样啰啰嗦嗦,岂不是浪费时间?” “你你……”老爷子指着他,气得胡子发颤。 叶蓬舟靠着椅背,抱臂而笑,“再者,我听赶尸也不是什么精妙的术法嘛,我们都听会了。” 逢雪侧过脸看他。 ……啊? 世人看见赶尸匠,便远远避开。师老爷子赶了一辈子尸,性情孤僻古怪,离群索居,不怎么同人打过交道,更不曾见过这般伶牙俐齿狡黠少年。 于是气得不行,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只好道:“胡说八道、一派胡言。” 叶蓬舟拉起逢雪,“小仙姑,我们不同他啰嗦。左右坏的也是他们赶尸的名声,日后追查起来,与匪寇勾结的,也不是我们,要被抓去砍脑袋的,诛九族的,更与我们无关。” 师野吓得花容失色,煞白一张小脸,“外公外公,怎么办,朝廷要来抓我们啦?” “我可不怕那些官兵。”老爷子吹胡子瞪眼,气道。 “我怕啊外公。”师野扯着袖子,弱弱说道。 逢雪忍俊不禁,拿着茶盏,掩去上扬的嘴角。 “你说,”师老爷子忽然望向他们二人,“你们听我说赶尸,听都听会了?既然如此,如果你们能听得懂尸语,我便帮你们。” 逢雪捏碎了杯子。 无论听不听得懂,也只好赶鸭子上架。 师老爷子把他们带到一具尸体前。尸体靠墙僵立,掀开盖在其上的布,熟悉的铁青面容便映入眼帘。 好巧,这不是那位与她一起烤过火的行商吗? “这是小野刚带回,让我补好的尸,你能听懂他的话吗?” 逢雪开口:“他是南方人。” 老爷子不屑道:“一看这长相,便知是南方人了。” 逢雪:“遭遇闹僵而死。” 老爷子白眉毛抖了抖,掀起左眼眼皮,悄悄看他一眼,又马上移开目光,嘟囔道:“看他都被撕成这么多块,也瞧得出来。” “他来沧州,是为了给女儿购置一份嫁妆。” 老爷子猛然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她。 师野也愣住,“姐姐,你真能听见尸语啊?” 这傻姑娘完全忘记逢雪曾同尸体同坐烤火,两眼发亮,仿佛逢雪是赶尸的绝世奇才,“你也太厉害了吧!” 逢雪面上发热,“……过誉。” 老爷子重重咳嗽,鼓起眼睛瞪了眼师野,问:“还有呢?” “还有?”逢雪微怔。 老爷子狐疑道:“你刚才是瞎蒙的吧?” “小仙姑自然听出来了,他还说,”叶蓬舟顿了顿,微眯起桃花眼,偏头望着逢雪,“生在北地,葬在南方,从山上来,死在水乡,为何又还了阳” 逢雪心中讶异。她知晓商人的故事,是因提前和商人见过面,然而叶蓬舟总不至于见过行商,更无从得知他们之间的对话。 莫非他说的不是假话,短短时间,他真学会尸语? 老爷子打量他们两,过了会,叹息一声,“行吧,既然你们听得懂尸语,接下来就容易多了。” 他随手摘下挂在墙上的柚叶,在尸体面上扫了几下,扫出团灰黑色的雾气。 大手把雾气像捏面团般捏来捏去,揉成拳头大小。 黑色的小“面团”被老爷子揉搓几下,竟似有了生命,从他掌心跳到了桌板上,在地上乱窜。 小猫从逢雪怀里跳出来,追赶小黑团子,兴奋得喵喵叫。 “耗子耗子耗子!” 师老爷子听不懂小猫在喊什么,朝逢雪他们说道:“这是地气所化,我们喊他作黑老爷。要找的那人,有他的贴身之物吗?” 逢雪拿出阿兄的衣物。 黑老爷到衣服上蹿了圈,小猫趴在地上,顺势一扑。 黑团散成黑气,复而又重新凝聚。 小猫瞪大了眼睛,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奇怪的耗子,讶然片刻,又高高兴兴跑过去追着它扑。 “黑老爷能带你们去找人,不过,你们得喂它。”师老爷子抚了抚白须,高兴地说:“若是不伺候好它,它可不会听你们的话,说不定,还会呼朋唤友来戏耍你们呢。” “敢问老先生,该如何伺候黑老爷?”逢雪认真问。 老爷子哈哈笑了起来,“要用尸体上的尸气喂!你们这一路赶过去,每走十里路,就要杀一个人,供黑老爷吃。” 师野想要说什么,老爷子一把扯住她,阴阳怪气地说:“一个人十里地,要走远了,说不定还要杀五六个呢。” “只要五六个?”逢雪松了口气。 师野:“只要五六个?姐姐,你真要去杀人啊?” 逢雪摇头,“刚杀了一些,应是够的。” “一些,多少?” “大约有百来个吧。” 师野往后退了步,“百、百来个啊?” “嗯,荡平了一个山寨。” 师野脸色发白,青溟山下来的漂亮姐姐原来是杀人如麻的杀神,给她的冲击力有些大。她强笑道:“姐姐,果然身手不凡。” “那山寨是何处?” “转马岗。” 师老爷子眼皮一跳,“你荡平了转马岗上那伙盗匪?” 逢雪点头。 “乌合之众而已。” 老爷子头一次和颜悦色起来,“我没到那去过,但听不少尸说过,那地方的人坏得很,小子不错啊,我原来以为,你们山上的修士,就嘴巴喊得厉害呢。” 叶蓬舟忍俊不禁,笑道:“小仙姑只有嘴巴最不厉害。” 逢雪瞪他一眼。 “既如此,”老爷子拍拍手,“我把赶尸之术也传给你们吧,那些尸体正好可以当黑老爷的移动干粮。” 老爷子教他们摇铃铛,念口诀,与尸沟通。 逢雪听不懂尸语,抱剑立在旁边,看叶蓬舟只拿起铃铛摇了摇,屋子里的尸体便开始晃动起来。 ……天赋这玩意,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她抿紧唇,心里叹了口气。 许是知道她怎么想的,离开赤水村的路上,叶蓬舟纵马到她旁边,“小仙姑?” 逢雪“嗯”了声。 “你知道为何你听不到尸语吗?” 逢雪幽怨瞥他一眼,“我天生驽钝,毫无天赋,行了吧?” 叶蓬舟却摇头晃脑,“非也非也。” “方才老爷子不是说了嘛。天地之气有清有浊,清为天、浊为地,小仙姑身上清气太重,该修的是剑仙大道,不似我满身污浊,适合这些歪门邪道。” 逢雪被他逗笑了,“歪理。你不必说这些,我一直在山上,从第一次学画符,学了好久,都画不好一张符咒开始,我就已经习惯了……没天赋就没天赋吧,” 叶蓬舟歪头看着她,忽地倾身凑过来,半截身子斜着,快坠下马的模样。 逢雪:“好好骑马!” 叶蓬舟展眉笑开,如玉容颜侬艳胜过春花,“我在想,谁若是敢说小仙姑没天赋,那一定是天下第一号大笨蛋。” 他纵身倒坐在马上,双手抱着后脑,笑吟吟地看过来,“是吧?” 逢雪垂下眼皮,抿了下嘴角。 叶蓬舟问:“小仙姑,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逢雪看向他,毫不客气回敬:“谁说你只适合歪门邪道,那一定也是世上第一号有眼无珠的大笨蛋。” 叶蓬舟闻言,神情恍惚了片刻,眉眼弯弯,“小仙姑,你怎么变得这样伶牙俐齿?”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而已。” 叶蓬舟笑了半天,忽然很轻地喊了声“小仙姑”。 逢雪看过去,坐在马背上的少年歪着脑袋,定定望着她,一改往日佯狂,认真说道:“小仙姑,终有一日,你能如鹏鸟振翅飞到九天之上。” 这是很久前,她无意泄露的心声。 没想到他还记得。 逢雪仰头看天,想起以前扶摇直上云霄的志气,眸中浮过一丝恍惚。在枌城,她也曾飞上过云天,脚踏烈火,身御长风,与遮天蔽日的疫鬼相斗。 然而。只是一场幻境。 能登上云霄又如何?似师姐这般的人物,也死在了邪魔外道的算计下。枌城乌云滚滚,何日能见青天? 罢了,不去多想,但往前行罢! 如今她的手里有剑,旁边还有一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 “不过,”叶蓬舟似笑非笑,黑眸微眯,“方才那尸体所说,在北地,葬在南方,从山上来,死在水乡……到底是什么意思?能否请仙姑赐教?” 逢雪有些心虚,便把脸一扭,“不知。” …… 骑马到半途,身后后铃铛清脆响,传来熟悉的呼唤声。 “姐姐、姐姐!等等我吧。” 穿着黄袍的少女身背布包,骑在驴背上,一颠一颠追赶他们。 大青驴赶了一夜的路,刚一停下,就累得吐出舌头,呼呼喘气。 驴背上的少女挠了挠脑袋,笑嘻嘻地说:“我想随你们一起去追那坏人!” 逢雪问:“师老爷子让你来的?” 师野眼珠子转了转,“是、是的!外公让我一起来,帮着那么赶尸,还有,”她挠了下手背,“要找到那个败坏咱们赶尸名声的赶尸匠,把他抓起来,清理门户,为民除害!” 她确定地点点头,“没错,正是如此!” 逢雪沉默片刻才开口,径直揭穿她,“……别撒谎,你自己偷跑出来的吧。” 师野瞪大眼睛,震惊道:“姐姐,这你都能算出来?青溟山可真神!” 这小姑娘,心虚都写在脸上了。逢雪揉了揉眉心,心里不着痕迹叹了口气,“看出来的。你这诓人的功夫,比起别人……”说着,她不自觉瞟了眼旁边的少年,“可还差得远。” 叶蓬舟摸了下嘴角,“是啊,只比小仙姑强了那么一点。” 第083章 第 83 章 转马岗依旧是离开时的模样。 酒旗高飘, 掌柜抄手坐在门槛上,仰头看着头顶聚散的流云。 坐在大青驴上的少女好奇地打量四周。 无论是独自赶尸,还是跟随外公出门, 她只能远远看着人群,不敢靠近。只有等到深夜, 才可以敲响酒肆茶馆的门, 买些茶水吃食。 赶尸匠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离群索居,为人厌憎, 与尸体为伍。 “你不想赶尸?”逢雪问。 师野目光落在酒肆上,怔了片刻, 才轻声说:“我就是想, 能够不用总避着人群。而且赶尸说出去也怪……” 怪丢人的。 她小声嘟囔。 逢雪:“那你直接和师老爷子说便是, 不用偷跑出来跟着我们。” “姐姐。”虽是少年郎的打扮,师野却是撒娇的一把好手,开口姐姐长姐姐短,把逢雪喊得神色稍霁, 把叶蓬舟喊得面容铁青。 “可是姐姐是我遇见最有能耐的人啦!是青溟山下凡的剑仙, 我想和姐姐学剑仙之术。” 逢雪挑了下眉,“你真想?” 师野认真点头。 逢雪:“去找一株桃树, 自己削把桃木剑, 每日挥剑三千次, 如是重复三千天,能跟得上妖怪的速度,刺破他们的坚皮锐甲, 便算入门。” 师野眼睛瞪得圆圆,愣住了, “什么?” 逢雪道:“这是我的办法,用不着旁人指点,也不消跟着哪位‘剑仙’去学,若你想学剑,就去练吧。” 见师野不可置信的模样,她转过脸,对叶蓬舟说:“我说的方法很难吗?” 叶蓬舟抱臂而笑,“小仙姑的法子,只有小仙姑才能走,所以世上只会有一个剑仙,不会有旁人啦。” 小猫趴在他的肩膀,爪子扒拉他的头发,听见他这样说,歪了歪脑袋,问:“是因为小仙姑特别厉害吗?” 叶蓬舟莞尔,“是呀,我们小仙姑就是特别厉害。” 小猫高兴地“喵喵”叫了几声,“小猫每天抓三千只耗子,可以成为小猫仙吗?” 叶蓬舟揉揉它的脑袋。 “每天三千只耗子,每个时辰是、是……”小猫伸出前爪,爪爪开了花,也算不出具体要抓多少。它震惊道:“两百多只,小猫抓不完!” 叶蓬舟忍不住笑,“要是你能抓完,那你就叫耗子见愁仙猫。” “小猫抓不完!” 它算了下,要每个时辰抓这么多耗子,就算能抓完,也太辛苦了。 “成仙好难哦!难怪小仙姑这么厉害。”小猫歪歪头,又问:“当了仙,有很多好处吗?” “当了仙,本事更大,就能抓更多的耗子。” 小猫呆了好一会,喃喃道:“天下有这么多的耗子吗?” 叶蓬舟微笑,“大约是有的吧。” “可是这么多耗子,小猫吃不完,小猫最多能吃两只耗子,饱了就不想去抓啦。” 少年弯起桃花眼,看向逢雪,轻声细语同小猫说:“所以这就是小仙姑能成为剑仙,小猫却不能做小猫仙的缘故。” 小猫耳朵动了动,眼睛圆溜溜的,努力在思索他的话。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大明白,便继续趴在他肩头玩头发。 玩了会,它抬起脑袋,说:“那小猫就不做小猫仙了,小猫和小仙姑小叶一直在一起。要是以后小猫能抓三千只耗子了,我们三个都分一千只!” 逢雪扶了下额头。 叶蓬舟神情一滞,瞥眼逢雪,嘴角上扬,“你先抓三千只再说吧。” 逢雪:“你就不怕小猫当真?” “这话我可听多啦。”叶蓬舟眉眼弯弯,笑着说:“以前我带阿要阿沅的时候,他们都情真意切地发誓,等长大后一定要赚钱发财做土财主,给师兄买衣买马买田宅……咳咳,你看如今我们这穷酸样?” 逢雪颔首,“原来如此。” 春风送暖,淋过场雨,青山格外青翠,绿意浓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师野从酒肆买了些干粮回来,坐在大青驴背上,边嚼花生边看四周草木。不用摇铃铛与尸体为伍,她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分外新奇。 连草木里偶尔钻出的春花,都比寻常要红。 直到空气中飘来股淡淡的气味。 她吸了吸鼻子,皱起眉,身下的大青驴叫了一声。 这气味,她和大青驴都极其熟悉——是尸体身上淡淡的腐臭味。 沧州天寒地冻,尸体不易腐烂,能有这样冲鼻的气味……不是腐烂许久,便是堆积了许多的尸体。 钻过树林,山寨突兀出现。 经过雨水冲刷,地上并无多少血迹。但一走入寨子,尸横四野,堆积成山。 师野僵在了门口,冷汗直冒。 连她祖传的驴兄,随外公走南闯北见惯尸体的大青驴,也焦躁嘶鸣,甩头扬蹄。 一具具惨白的尸体倒在地上,与泡得惨白的纸人混作一起。 幸运的是,他们身上的伤极为利落干净,大多只有脖子上道血痕,或是胸口个黑色的血窟窿。 师野跟随外祖父,其实见过许多死状凄厉的尸体。 有被水泡得肿胀的腐尸,也有被妖鬼盗匪所杀,大卸八块,拼半天凑不起一个人的残尸。 比较起那个遇到闹僵,被连腰斩断的行商,如今寨子里的人可谓走得体面。 但师野还是忍不住发抖。 只因比起寻常她见过的尸体,这里的死人一个个都人高马大,凶狠悍勇,如狼似虎。 她赶过的尸体,不是死在路上的客商,便是病死他乡的游子。 这样的悍匪,存在于那些尸体的噩梦之中,是杀害他们的凶手,此刻却躺落一地,死寂惨白,与其他人并无不同。 能杀死这么多凶徒的……定是比他们更加凶悍可怕的人吧? 师野下意识望向了逢雪。 少女来到尸堆前,神色淡淡,“先把黑老爷喂饱吧。” 黑老爷开心得在尸体间打滚,享用粘稠的尸气。小猫看见黑老爷,也从叶蓬舟的肩膀跳下,翘起尾巴去追“耗子”。 在寨子里滚了一遭,黑老爷拳头大小,变得有小猫那样大。 小猫吓得呆住,尾巴炸毛,缩到逢雪身后,说:“小仙姑,耗子变大啦。” 说话间,黑老爷又大了些,这次是变得有狗子那么大。 小猫哈了几声,看见它不仅越来越大,还望自己这边跳,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像只毛茸茸的蓬松松鼠。 一只手把它从地上捞了起来。 叶蓬舟笑道:“你还说要抓三千只耗子呢,一只耗子就把你吓成这样?” “小猫才不害怕!” …… “黑老爷不能再吃了。”师野回过神,急冲冲跑来,拿起柚叶,把黑老爷往旁边赶。 那狗子大小的黑老爷被柚叶驱赶至一旁,跳来跳去,依旧跃跃欲试,想要往尸堆上冲。师野手忙脚乱去挡,嘴里念叨着,“完了,黑老爷吸太多尸气,不听话了。” 一道黑影冲了过来,朝黑老爷挥了挥爪子,“小猫来看着它!” 师野不知道小猫在说什么,但见它冲过去,几次挥爪,把黑老爷逼到角落。黑老爷试了几次都被挡回来后,只好委屈地缩在阴影里,不再动弹。 “这只小猫真了不得,”师野惊喜地喊道:“还能帮我们看着黑老爷咧。” 小猫仰起脑袋,“喵喵喵!” “它还应我呢。”师野笑了。 逢雪道:“小猫说,你应该对它说谢谢。” “呀,”少女拱起双手,认认真真地朝小猫一拜,“多谢小猫,劳烦你帮我们看着黑老爷。” 小猫:“不客气!” …… 逢雪垂眸,看着尽职尽责守在黑老爷旁边的小猫,嘴角漾起一丝微笑。 “叮铃铃、叮铃铃。” 清脆铃声从身后传来,一扭头,原是叶蓬舟信手拿着铃铛,随意晃动。 师野连忙跑过来拦他,告诫道:“这个不能胡乱晃的,否则尸体不会动……” 还没说完,就见地上几具尸摇摇晃晃立了起来。 师野目瞪口呆。 叶蓬舟扬了下眉,“赶尸也没多难嘛。”说话时却看向逢雪,眼睛如星子璀璨,眉眼飞扬。 不知为何,逢雪想起,以前在山上时,看见她就振翅飞过来,刻意掐着嗓子鸣叫,等待夸奖投喂的鸟儿。 她扭过脸,假装没看到。 叶蓬舟眼神黯了黯,胡乱甩几下铃铛。 铃声毫无章法地响着,叮当叮铃,尸体跟着胡乱摆动,像蚱蜢般跳来跳去。 师野饶是口口声声说不想赶尸,但听他这样说,还是生了不服之意,“你说赶尸容易,能把这山寨里所有的尸体都赶起来吗?” 叶蓬舟微微一笑,“这有何难?” 师野自然不信,“这当然不可能,”她将赶尸的道理细细掰碎,解释道:“就算你听得懂尸语,能与他们沟通又怎么样?赶尸本来就讲究你情我愿,你要驭尸,也消他们愿意。难道他们都愿意吗?” 叶蓬舟莞尔,“可用不着他们愿意,只消借小仙姑一用。” 逢雪愣住,“要我作什么?” “只要小仙姑站在这儿便可。” 叶蓬舟潦草地晃动铃铛,也没多认真用驭尸之法,那满地的尸体,竟都听他的号令,摇晃着立了起来。 师野呆若木石,喃喃:“怎么可能……” 便是她学了这么多年的驭尸,也不能驭尸这么多尸体,可一个刚入门的人,何以这样厉害? 她咬了下唇,有些挫败。 逢雪安慰道:“别同他认真比,他的心眼可多着呢。” “小仙姑,可不要拆台。”叶蓬舟摇头,含笑看她,眉眼风流,“我只是沾了笑仙姑的光,同他们说,若是他们不听我的话,小仙姑便会拿起剑,把他们再剁成肉泥。” 这一地的凶徒都是他们两杀的。 就连尸体,也对他们,尤其是对逢雪,残存畏惧。 一听这话,马上支棱起来了。 师野若有所思,“原来还有这样的办法。” “我就说他心眼子多吧。” …… 尸体在他们的带领下,跟随铃声,僵硬地挥动四肢,排队往外行走。 师野坐在大青驴背上,垂着小脸,心事重重的模样。 逢雪过去,问:“怎么?” 师野凑到她耳畔,小声说:“姐姐,你同这位公子,是好友吗?” 逢雪想了想,点头,“是又如何?” “没什么。”师野张了张口,又垂下脸,欲言又止,“就是……” “不用顾忌,直言便可。” 师野咬了下唇,压低声音,道:“他和姐姐并不相同,姐姐一身清正之气,才听不见尸语,浊气不敢近你的身。可是你看他的模样……” 逢雪顺理成章接道:“好似天生邪魔外道?” 师野嗫嚅道:“是有些像。” 逢雪展眉一笑,“纵他是邪魔外道,但我看起来像什么很好的人吗?” 师野怔了片刻,目光从满山寨的尸体上掠过,忽然想起这些凶徒都是眼前的剑客杀的。 但她还是笃定地点点头,“姐姐看起来,就是很好的人呀。” 说话间。 风声骤起,一支羽箭破空而来。 第084章 第 84 章 羽箭转瞬便至面前。 白花教在埋伏? 逢雪拔剑, “琤”地一声,将箭挑至一旁。 虎口微微发麻,看来射箭之人, 没石饮羽,力气极大。 “小心些, 回屋里藏着。”她嘱咐完师野, 纵身跃起, 往射箭的方向望去。 草叶簌颤,又是一箭破空而来。 力透金石的羽箭呼啸划破空气, 好似道飒沓的流星。 逢雪侧身,飞箭擦身而过, 射入身后的巨石, 箭簇完全没入石中, 白羽轻颤。 “好箭法!”叶蓬舟高声道:“不知是哪位壮士?” 山寨四周密林深深,神射手藏身其中,不好辨别他的方位。 逢雪暗中用了用降妖退魔,长剑没有动静, 说明藏在林中的人, 并非妖邪。 剩下的匪寇?竟还留在林中,想要为赤目鬼他们报仇雪恨么? 又几箭接连射来, 逼得她往后退了半步。她蹙了下眉, 看了眼身上的云衣, 不再闪避,迎着羽箭往前,身形化作残影。 “琤琤”数声声响, 被箭斩落的箭枝掉在地上。 如一道虹光刺破茂密丛林,箭手察觉不对, 想要后退,然而已经太晚。 那人的身影竟比他的羽箭还要快。 带起的疾风刮起落叶,昏暗的密林里,他只见一道锋锐如虹的剑光刺破了晦暗天光,仓皇抬起脸,满眼都是明亮夺目的剑光。 他不由微眯起眼,将弓箭举至胸口。 但冰冷的剑刃并未穿心而过,在剑光后,他对上了双剑客锋利的眼睛,比沧州隆冬的飞雪更要凛冽冰冷。 美人如玉剑如虹。 剑客冷冷看了他一眼,慢慢撤回了剑,审视着他。 逢雪也未想到,在密林中埋伏她的神射手,居然是面容稚嫩的绿眸少年。 少年眉眼深邃,瞧来有几分似异族人,一双绿眼睛警惕又机敏,像草原上游荡的凶狠古孤狼。 她放下剑,正欲盘问,忽闻身后响起答答马蹄声。 又是无数羽箭从林外射来。 马蹄震得地面隆隆响动。逢雪剑光一抖,羽箭簌簌落下,再扭头望去,那少年往林里一钻,失去踪影。 山寨传来师野的惊呼。 她便放下去追少年的念头,飞身掠过密林,跳到山寨前。 竟是一支重甲骑兵,纵马飞驰而来。 “士兵?” 白花教如此势大,能调遣士兵来杀她? 逢雪心中隐隐觉得不对,赤目鬼他们虽也做过兵,但到底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可眼前这支军队,兵强马壮,甲胄闪着寒光,显然是队精良的骑兵。 “等……” 但士兵们并不多言,前面的队列举起弓箭,顷刻间,箭落如雨。 饶是逢雪身披云衣,也不得不躲在矮墙后,避其锋芒。 每次刚想冒头,就有无数飞箭破空而来。 逢雪掏出遁地符,发现无效后,也并不意外——军队在外征伐,杀人饮血,煞气极重,别说等闲符咒邪术对其无用,就算是普通妖魔,也不敢靠近。 御风术也许能行,但要是顺风飞出……大抵会被箭射成筛子。 叶蓬舟忽地喊了声“小仙姑”,摇晃铃铛,数具插满羽箭的尸体朝她走了过来。 是了。 他们可以用尸体做掩护。 叶蓬舟摇铃驭尸,尸体开路,挡住羽箭,逢雪紧随其后。 士兵们见射成刺猬的尸体们步步紧逼,也未曾露出怯色。随着远方大个子一挥令旗,队伍迅速变幻阵列,射手退后,骑兵纵马往前,拿起长刀,朝尸体砍去。 如同割砍麦草。 刷刷刷。 尸体倒了一排。 刷刷刷。 又倒了一排。 身后传来敲锣声,令旗一挥,骑兵们纷纷退去,唯有个年轻的带队小将不肯撤退,拿起长刀砍瓜切菜般砍着山贼。 锣声愈急。 他面露不屑,砍飞一个尸体的脑袋后,笑着回头:“我瞧这匪寨的人,只会些歪门邪道,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干嘛这样畏首畏尾……” 话未说完,成排的尸体后,忽地钻出一道冷厉的剑光。 白袍小将错愕之际,提刀砍去。 但那人影比他要敏捷数倍,剑光一闪,却不是朝他而来,而是反手提剑,剑柄敲击马腹。 马儿受惊,仰头嘶鸣,前蹄扬起,白袍小将猝不及防被摔下马来。他在空中变幻身形,踉跄落地,还没站稳,便又是一剑迎面刺来。 小将横刀挡住剑锋。 “珵。” 刀剑相击,火星四溅。 小将手臂被震得生疼,长刀脱手而出,掉在地上。他也是沙场征战,臂力过人,竟在转瞬间,被击落手中长刀。 他心中惊骇,甚至没看清出剑的剑客是何人。 马蹄答答,去而复返。数骑骑兵纵马返回,来为小将掩护。但剑客之剑出神入化,在长刀之间游刃有余,剑影闪烁,剑刃递向小将的面门。 小将跌坐在地,也不顾风度,往旁边一滚。 却不料正好撞在扬起的马蹄上。 眼看马蹄落下,要把他的脑袋如西瓜一样踩碎,他面色惨白,骇然喊道:“少将军救我——” 后颈却被拉住,那剑客竟腾出只手,把他拖了出来。 一两百斤的汉子,她拖着像拖个麻袋简单。 但就这么一小会,马刀已近在眼前。 “停下。” 长刀顿住,那些包围她的骑兵纷纷散开,一个身披银铠的少年将军纵马靠近,垂眸看着她。 逢雪仰头看去。 阳光从后投射在他烂银铠甲上,照得甲胄明亮如雪,衬得少年英武不凡,仿佛天兵神将。 明亮甲光后,少年年轻的容颜逐渐清晰,英姿勃发,绿眸幽邃。 “正牙将李璋,奉命讨贼,剿杀恶匪,你们又是谁?” …… 不怪这些士兵误会,他们赶到山寨时,远远就看见里面人头攒动,一个个匪贼在寨子里走来走去,有的还像蚱蜢似的乱跳。 别说有多嚣张。 于是二话不说,直接引弓射箭。看见匪贼顶着羽箭过来,还以为是身怀妖法邪术的恶徒。 误会几句话便解开。 骑兵们纷纷称奇,“女娃子剑术这么了得,出神入化,差点把薛靖平给削成棍子喽。” 叫薛靖平的小将红着脸瞪了眼说话的士兵,“就你话多!” 李璋道:“还不去道谢,要不是人家出手,你脑袋被踩扁了。” 薛靖平涨红了脸,低头到逢雪面前,拱手一拜,不情不愿地说:“多谢……”说话间,不由抬眸往上看了眼,却没有想到,那剑术入神,一度把自己逼到绝境的剑客,竟是位极其年轻秀美的红衣姑娘。 脸涨得更红了。 “哈哈哈。”四周响起欢快的笑声。 在这片笑声中,竟还遇见了故人。 “两位恩人!”人群中钻出个大块头。 众骑兵中只有他不曾骑马,但立起来时,几乎有骑马的士兵一般高,好似一座铁塔。 是黄云岭上有过一面之缘的石大块头。 大块头本是被发配来充军,可他天赋过人,力气奇大无比,皮糙肉厚,身材高大,很快就被提拔,做了军中的旗手。 “恩人来了沧州,又在行侠仗义,剿灭恶贼,你们要去哪里?我……嘿嘿,我招待招待两位,我家有人做饭可好吃了。” “哟,大块头,还成家啦?”叶蓬舟奇道,“这样快?” 大块头憨憨笑起来,“不是成家,还没呢。” 逢雪:“日后若有机会,再去找你叙旧。” “好好!恩人来榆阳镇找我便是!” …… 虽然有误会一场,但逢雪对李将军的部属依旧十分有好感。身在沧州,谁都知道李煦将军英明神武,心系百姓,屡次击退犯疆烧杀的异族。 不过眼下时间紧急,来不及说太多,她朝士兵们拱了拱手,要走几具尸体,当作黑老爷的“干粮”。 三人正准备离开。 “侠士。” 逢雪转身,马上的少年将军望着她,绿眸晶亮,“敢问姑娘姓名,何方学艺?” “青溟山上无名无姓一道人而已。” …… 士兵们在山寨清点匪贼尸身。 逢雪骑马,跟随黑老爷往前,师野的大青驴迈动四蹄,费力追在他们身后,大舌头帅来甩去,呼呼喘气。 黑老爷在前面蹦跶,像一只负责的狗子,每当到岔路口,它便会停下来,仔细在路上嗅闻。 这时,铃铛清脆,大青驴呼呼追上来,刚追上来,还未来得及喘口气,黑老爷便又开始动了。 于是两匹枣红马四蹄攒动,马蹄声答答,两个少年长袖鼓风,绝尘而去。 大青驴:呼呼呼—— 师野摸摸它的脑袋,“驴兄,快追上去吧,我知道你可以!等到了地方,我给你吃萝卜。” 大青驴:“嘶——” …… 一路纵马往前,等到黑老爷怠工时,便让它吃一些尸体上的尸气。 被黑老爷吸完尸气后,尸体的腐烂之气少了许多,腐烂的速度也减缓了一些。几日赶路,依旧保存完好。 这大抵是赶尸匠们能走过千山万水,把尸体完好送回家的秘密了。 他们赶了一夜的路,从如墨夜色,走到天光将曙。青蓝色的天空仿佛一匹青花棉布,几颗晨星坠在疏云间。 黑老爷忽地往前一扑,化作雾气散开。 紧接着,一座高大威严的城墙,出现在朦胧的曙光中。 这是座万人居住的大城,里面有驻军无数,也是北拒蛮族,护卫沧州的咽喉之地。 数百年前,皇帝在北面设立七座军事要塞,以守天下。 榆阳镇便是其中一座。 大殷的城镇都有相应布置,防止邪修偷摸入城,搅动风云。尤其是在榆阳这样的重要边塞,建设之时便有高人指点,想用法术提前进城希望渺茫。 饶是心急如焚,也只能等在城门外,等待时辰到后,城门打开。 逢雪忽然想到了枌城。 那时无知无觉,便魂魄离体,误入了鬼城……现在应不会如此,但还是确认自己仍是血肉之躯尾为好。 她扭过脸,面无表情地看向叶蓬舟,“你把手伸出来。” 叶蓬舟不解其意,伸出手掌,五指修长,指节分明。 逢雪飞快伸手,在他手背揪了一下,抬眸看着他。 叶蓬舟眨眨眼。 逢雪也眨眨眼,“疼吗?” 若是疼的话,至少能确定他是个活人,不会重蹈误入枌城的覆辙。 如脂白美玉的肌肤上多了一点淡淡的殷红,叶蓬舟垂眸瞥了眼手背,嘴角含笑,猜到她的意思,“我也需确认一下。” 逢雪坦然伸手,“那你用鬼哭割一下也成。” 叶蓬舟握住她的手,忽地曲起手指,在她左手掌心轻轻挠了挠。 逢雪飞快抽出手,被挠的地方麻麻痒痒的,血液从接触的掌心涌到了脸上,她死死攥紧掌心,那儿却依旧悸动未消。 忍不住瞪向始作俑者。 天光微熹里,那人却微微笑着说:“小仙姑,原来你怕痒啊——” 第085章 第 85 章 在门外站了会, 陆续有人推着车过来。 跟雁回城清晨城外排队的人差不多,他们大多都是附近的农户,来城里贩卖早上采摘下来的新鲜蔬果。 卖菜的、卖果的、卖花的、卖鸡鸭鱼的, 给城里商行运肉的……大家把手插进袖子里,排成长龙, 熟悉的、不熟悉的, 都能说上几句, 呵出的白汽、嘈嘈的絮语,驱散了沧州清晨的严寒肃穆。 逢雪带着几具尸体, 因此,饶是后面的队伍很挤, 他们的周边还是隔开了一圈空地。 逢雪尝试找人问问, 一靠近, 那人便马上往旁边挪,几次都是如此——也属正常,毕竟他们风尘仆仆,身上血迹斑斑, 旁边还有几具尸体守着。 看上去又不好惹又晦气。 好在有叶蓬舟在这儿。 他提着酒去队伍里转了一圈, 回来的时候,脖子上多了圈面饼子, 手里拿着包热腾腾的黄米包, 把该打听的消息全打听到了。 榆阳镇守卫森严, 要进城免不了一番搜寻,赶尸匠带着尸体是不许入内的。 若是有死者家在城中,须得把尸存放在二里地外的义庄, 自己进入城中通知死者亲眷。 人大多就埋在了义庄附近。 毕竟城里也没这么多的地来埋人。 逢雪听罢,面露思忖之色, 黑老爷跟到城墙边,说明阿兄是进入了城中,没有被放在义庄掩埋,这说明阿兄多半还活着。 但他是怎么进榆阳镇的呢?难道,那些妖人还有别的方法来押人? 叶蓬舟把黄米包递给她,“小仙姑,先吃些东西吧。” “你在哪儿买的?” 叶蓬舟笑道:“大娘送给我的。” 包子是用黄米做的,外皮黄澄澄的,里面是豆馅,外皮柔软粘牙,馅香甜可口。 大青驴鼻孔翕动,直勾勾看着豆包,口水滴在地上,使劲撅蹄子。 师野无奈,只好也给这只馋嘴的驴兄买了豆包。 卖豆包的大娘旁边聚拢了好些人,她打开推车上装满豆包的木桶,白汽顿时升腾而起,香味勾得人们肚子里馋虫直叫。 师野跑过去,买了两个的大豆包回来,一个给驴兄,一个给自己,吃得津津有味。 自己的豆包只啃了小半,驴兄已经囫囵咽下去了,眼巴巴地瞅着她。 师野:……养驴可真难啊。 但想到驴兄一路辛苦,她摸摸口袋的零钱,重新跑到大娘的推车前,“劳烦,再给我两个豆包。” “哎!好!” 逢雪也走了过来。 通常时候,小猫是很嫌弃他们吃的东西的,但今日的豆包太香甜,它尝了小块后,舔了舔爪子,说:“小仙姑,小猫还想要。” 小猫长身体,饭量也变大了。 逢雪便过来买豆包。 大娘利落掀开盖在木桶上的白布,刚拿出两个热腾腾的豆包,旁边响起一声怪叫。 吓得手一抖,豆包重新掉在了桶里。 逢雪挑了下眉,侧目望去。 “嘿嘿,嘿嘿。”一个傻里傻气的疯姑娘站在她旁边,手指含在嘴里,对着她笑。 姑娘衣衫凌乱,头发乱糟糟的,杂草般堆在脑袋上,而她身上布满灼痕,面目全非,瞧来痴痴傻傻的。 “你要吃豆包吗?”逢雪问。 她只看着逢雪,眼睛在少女身上转来转去,忽然往她脚边一指,又抚掌大笑起来。 人群里钻出个老汉,头上顶着白色汗巾,低头把傻姑娘牵住,嘴里念着道歉的话。 “是羊老汉那傻女儿,可怜哟,”大娘把豆包递给逢雪,“小时候就栽进炭火盆里,烧伤了脸,又是个傻子。他养着几只羊,伺候得跟宝贝一样,就指望年关时能卖些钱,治女儿的疯症,谁知道流行起兽疫,羊病死好几只,新近羊肉价钱也跌了,那傻妞也疯得更厉害喽。” …… 世道如此,人人都不容易。 逢雪把豆包掰成小片,放凉一些后,喂给小猫吃。 小猫吃得很开心。 她望了眼蹲在羊旁边,傻呵呵笑的姑娘,脚步在空中顿了顿,落地时,脚尖却调转了个方向。 傻姑娘仿佛认识她,又或许是因为痴傻,蹲在地上,眼睛直勾勾望着她。 见她走近,傻姑娘抬起脸,眼睛弯起,绽开笑容。 逢雪把多买的一份豆包递给她,“你要吃吗?” 她瞪大眼睛,愣愣摇头,又抬起手指着她。 逢雪垂眸。 傻姑娘的手枯瘦,指甲尖长,里面黑漆漆的,手背大片被火燎过的痕迹,指节长着青紫发裂的冻疮,但完好的肌肤却是雪白的。 她不明白傻姑娘的意思,难道是过去认识的人? 但她也没来过榆阳镇,何以见过羊老汉父女? 又或许女人随手一指,其实并无什么意思,毕竟她只是个魂魄不全神智受损的疯傻之人。 羊老汉刚把女儿带到羊旁边,还没歇口气,扭头就见她指着逢雪,连忙过来低声下气道歉。 也许是常年低头劳作,他是个驼背,后背上好似背了口大锅,人也总是低着头,一副老实又可怜的模样。 “是我想同她聊聊天。” 逢雪也蹲了下去,与傻姑娘平视,问:“你想同我说什么?” “哎,她是个傻子,”羊老汉低声下气地说:“姑娘,你同她说话,她听不懂的。” 周围人也笑着说:“哎呀,和傻子说话,这小姑娘莫非也是个傻子不成?” 逢雪只看着傻姑娘的眼睛,问:“你想同我说什么吗?” 傻姑娘与她对视,眨了眨眼睛,忽然咧开嘴,黑瘦指甲朝她抓来。 却不是挠她。 逢雪后退一步,站起身,才发现腰上系着的无病囊已经被傻姑娘夺去了。 “快还给人家!”羊老汉连忙去夺。 傻姑娘把无病囊贴着脸颊,嘻嘻笑着跑远。 羊老汉连忙去追她,“你怎能抢人家的东西?快些还回来!” “嘻嘻。” 傻姑娘把无病囊当成什么稀罕的宝贝,紧紧贴在脸颊,边笑边跑,时不时回头看他们一眼。 人们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 忽然。 马蹄声嗒嗒而来。 骏马飞驰,一道黑色的影子从路上疾驰,横冲直撞不避不让,丝毫不顾忌城门前的人群。 于是人群顿时骚乱起来。 鸡笼翻了,狗绳掉了,上演一出真实的鸡飞狗跳。 而羊老汉的傻姑娘还在痴痴傻傻地笑,朝飞驰来的骏马跑去。 马上的人挥舞鞭子,怒斥:“滚开些!” 鞭子还没落到傻姑娘身上,骏马嘶鸣一声,两只蹄子往上扬,搅得上面的骑士不得不抱住马脖子,才勉强没被摔下马去。 他气急败坏一看。 竟是个红衣剑客立在路上,只拔了下剑,便把骏马吓得不敢往前。 少女伸手,牵住傻姑娘,把她带到身后,冷冷地望了眼他,扶着傻姑娘转身走开。 坐在马上的是城中大户出门办事的骄奴,素来跋扈,见剑客离开,怒从心中起,扬起马鞭朝她的背影挥去。 马鞭划破空气,若是打在人身上,登时便会皮开肉绽。 他脸上已露出得意的笑容。 抡起的胳膊猛地落下,鞭子眼看就要落在剑客的后背。 咦?手里的鞭子呢? “啪。” 鞭响竟从路边传来。 他扭头望去,一个极其英俊昳丽的少年倒坐在红鬃马上,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拎着长鞭,正朝他笑。 少年笑起来时,勾魂摄魄的桃花眼弯起,恣意潇洒,好似天下没有什么值得忧愁的事情。 见着他笑容的人,也会情不自禁露出微笑,忘却尘世的烦忧。 但骑士眼下却笑不出来——自己手里的鞭子,怎地跑到了少年手上? “啪。” 少年扬鞭,毫不客气地甩了过来。 骑士的脸上登时便多了道血痕。 他还来不及反应,那鞭子便接二连三打了过来,好似密集的鼓点。 骑士跌下马,抱头鼠窜,在地上打滚,发出一声声的惨叫。 “妖人!你竟敢打我,可知我——啊啊啊!” “啊啊!轻一点!壮士轻一些!” “救命!救命!” …… 周围人群默契退开一圈空地。 城墙上的守卫瞧见这边骚动,大声喊道:“不许喧闹!” 叶蓬舟扬起脸,笑着说:“并无什么大事,我不过在与这位兄弟切磋武艺。” 方才不可一世的骑士,现如今灰头土脸,被鞭子打得脸上血痕纵横交错,仿佛顶着张血红的棋盘。 他蜷在地上哀吟,抱住脑袋发抖,连反驳的力气也没有。 逢雪带傻姑娘走至路边,羊老汉马上过来了。 “还不快把东西还与人家!”羊老汉出口却并非担忧女儿,而是勒令她将无病囊还给逢雪。 傻姑娘完全不懂他的话,死死把无病囊死死攥在掌心。 逢雪犹豫片刻,说道:“让她拿着吧。” 反正她魔气沾身,不惧疫病,带在身上只是纪念徐大姐和师姐他们。但就算没有无病囊,那些过去的人,也一直在她的心中,不曾离开。 不如让这傻姑娘拿着吧。 “那谢谢姑娘了。”羊老汉咧开嘴,皱纹扯动出一个客气的笑容,攥住傻姑娘的手臂将她牵走。 逢雪这才转身,看向鞭打骑士的少年,“好了吗?” 叶蓬舟把马鞭卷起,鞭子上的血迹点点沾在雪白的手上,雪地红梅般,显得有些晃眼。 周围人对他唯恐避之而不及,纷纷让开条大道。 唯有那卖豆包的大娘好心提醒,“姑娘,公子,小心些,孙爷是都尉府当差,厉害着呢。” 都尉是个大官,但凡和都尉府扯上些关系,在寻常百姓看来,就是了不得的爷了。 逢雪不动声色,“无妨。” 叶蓬舟笑道:“小仙姑平生最喜欢把这些爷打成孙子,是不?” 逢雪冷哼,“我看你更喜欢。” “咱们意气相投嘛,多么难得!” …… 然而孙虎在都尉府当差,在守城卫军面前也说得上话。 等到了时辰,城门大开时,他一溜烟地跑到最先,躲在卫军后面,指着逢雪和叶蓬舟,“这两是妖人,快把他们拿下!” 卫兵们面面相觑,愣了一下,但还是举起手里的长枪,把逢雪他们围住。 逢雪叹口气,抬眸看向那位孙爷。 孙爷身子一抖,转身就往城里跑,一溜烟便跑了个没影。 他们同守卫说清方才之事,也有几个路人出来仗义执言,为他们作证。 卫兵们放下枪,让其他人通行,却独独留他们继续盘问,不肯轻易放他们进去。 在榆阳,青溟山的通牒也不大好使。 逢雪瞥了眼城墙上,有道人影藏在暗处,她眼尖才瞥见了。榆阳要塞,防备森严,外设禁制,内有阵法,就连城墙上,也会有通晓道法的高人驻守,强行闯城难度太大。 她按捺在性子,手却不由自主摸到剑柄。 摸上去,又放下。 放下来,又摸上。 小猫瞪大眼睛,“小仙姑又想杀人啦。” 逢雪手一顿,怀疑自己平时表现多凶残才让小猫误会。她将指腹摩挲了下剑柄,默默放下来,“没,我就擦擦剑。” 她本以为,凭借叶蓬舟的巧舌如簧,打理好守卫,进入城中不是难事。没想到在交际方面无往不胜的少年,居然铩羽而归,灰溜溜地回来了,闷闷喝了口手里的酒。 “怎么?” 叶蓬舟苦恼道:“没办法,他们就跟聋子哑巴一样,根本不接话。要不然,我拖住他们,你们先进去。榆阳镇人那么多,混入人群里,他们很难找到。” “那你呢?” “人命为重,管不了这么多啦。”叶蓬舟拔出鬼哭刀,指腹抵着飞刀刀背,笑道:“小仙姑是在担心我?” “自作多情。”逢雪攥紧剑柄,往上看去。 也许是察觉到他们的战意,站在城墙上的人往前一步,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第086章 第 86 章 走出来的, 却是青衣僧侣。 清凉的日光透过朝云,洒落在他的身后,照得那个光头, 锃光瓦亮的。 逢雪一怔,手里的剑又收回鞘中。 怎么同和尚打架? 难不成他要念经念死自己吗? 上一辈子, 逢雪魔气缠身, 逐渐变成邪魔, 看见和尚就绕着道走,着实没有多少经验。 只记得金灿灿的佛光照在身上时, 漆黑魔气似雪在烈日上融化,如被烈日炙烤, 怪疼的。 那僧人年轻清俊, 合起双手, 朝她微微俯身,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逢雪下意识回礼,“福生无量天尊。” ……这要怎么打? 最终还是没有打起来。 地面隆隆震动,又有数骑骑兵纵马而来。正是剿匪归来的李璋少将军。 每个人的马鞍上都捆着一捆惨白的人头, 回来领功行赏。 百姓欢呼, 欢迎骁勇将士,城门为之大敞。 少年将军一骑绝尘, 马蹄踏风, 路过逢雪时, 忽然停住,看向了她。 逢雪上前一步,拱手将原委说出。 李璋哼了声, “又是都尉府的狗奴才,”他睨向看门的守兵, “让他们进去。” “是是。”守兵忙不迭答应。 骑兵和他们打招呼,纵马飞驰而去,马蹄扬起灰尘扑扑,大块头灰头土脸扛着令旗跑在最后面。 “恩人,我们一起进城吧!” 逢雪他们骑着马,大块头跟在后面,大步流星,竟完全能跟上他们。 “大块头,”叶蓬舟问:“你怎么不骑马呢?他们不给你马?” 大块头面上露出赧然的神色,不好意思道:“是我太重,压坏三匹马儿,可把少将军心疼坏了。嘿嘿,我不骑马也不碍事,反正我能追得上他们。” 叶蓬舟:“厉害!” 逢雪也觉得他挺厉害的,如此天赋异凛,怕不是能手撕妖魔。 不过,娇杏在石头庙里遇见的大块头……被老僧收养,从小在石头庙中长大的大块头,又是什么呢? 她瞥了眼大块头。 大块头憨厚地朝她笑,“恩人,榆阳镇我熟,可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逢雪摇头,“你先回去复命吧。” 叶蓬舟笑道:“到时候再找你喝酒!” 大块头扛着沉重的军旗,继续大步奔跑,跟上同僚的马蹄。 榆阳镇人口众多,熙熙攘攘,每过十步,都有卫军看守,一切都显得井然有条。 他们追着黑老爷转了好几个地方。 先是菜市场,又是珠玉轩,又到酒楼茶肆……跑到守军频频侧目,投来怀疑目光 最后,黑老爷停在了一间肉铺旁边。 半只羊挂在铁钩上,雪白卷曲的睫毛掩着涣散的瞳孔,无神地望过来. 逢雪心狂跳,脚步停驻,不敢往前. 肉铺生意不大行,屠夫见他们停在摊前,拿起刀,笑问:“姑娘,可要割些肉?” 叶蓬舟笑笑:“好啊,两斤羊肉,切成薄片,待会我们要涮锅吃。”他走到铺子前,仔细观察着半只羊,眼睛对上羊的瞳孔,对视片刻,仿佛想从羊的眼里找到什么。 “新鲜的肉咧。” 叶蓬舟收回目光,说道:“再来一只羊腿。”他到逢雪耳畔,轻声说:“小仙姑,确是只新鲜的肥羊。不是什么人畜之法变的。” 逢雪也已回过神,世上哪有这样多的人畜呢? 她松了口气,曲起手指,揉了揉眉心。 师野一拍脑袋,“不成,这儿人太多了,地气浑浊,各种气息混在一起,黑老爷可能不大能分出来。” 逢雪瞥眼跳来跳去无头苍蝇似的黑老爷,拧眉深思——无论是巧合,还是此处真有阿兄的气息,黑老爷都给了她提醒。 不消她行动,叶蓬舟有同样的想法,走上前和屠夫攀谈起来。 “这羊肉看上去挺肥的。” “那可不!我精心挑选的,无论涮肉还是烧烤,都杠杠好吃。” “听说最近闹兽疫……” 屠夫登时变了脸色,把肉抖了两抖,“公子可别这样说,你看这颜色、这纹理,决计不是病肉啊!我老胡开了大半辈子肉铺,绝不干这丧德事!” 叶蓬舟连忙拱手道歉,夸老板眼光毒,几句话说下来,将胡屠夫说得心花怒放。 他话锋一转,忽然问起,不知这样好的羊,老板是从何处买来? 胡屠夫笑眯眯地说:“那自然是我每日从行会那儿精挑细选来的,不是俺自夸,俺挑的羊……” 每个城市都有行会,算是半官方的组织。大商行获取官方许可后,负责一行事宜,每一个想入行的商户,都需要在行会上拜帖,拜码头,才能批准开业入行。 榆阳镇也有自己的屠宰行会,是由一家云记商会牵头。 商会负责将牲畜运至城内,统一豢养,按照牲畜种类不同,分管在不同的仓库。 胡屠每日便是从城西仓库挑选的新鲜牲畜。 “我同你们说,选畜生时,可别一味看它体型,有的畜生痴肥,白长一身肉,但看起来痴痴傻傻的,没一点精神气,这样的肉也是不紧实的,不好吃。”胡屠拿荷叶把片好的羊肉包起来,边热心传授经验,“羊嘛,这玩意聪明,就要选灵一些的,譬如前阵子,商行进了批羊,有小牛犊子大一个,偏偏都傻得很!” 逢雪往前一步,问:“那些羊在哪里?被……宰了吗?” “当然被宰了!” 逢雪攥紧手,指甲死死掐着掌心。 胡屠却没注意到她的脸色,依旧乐呵呵地说:“就算此刻不宰,过阵子也是要宰的,羊嘛,不就是用来宰着吃肉的嘛,养着养着不忍心吃了,岂不是可笑嘛,不吃它,我吃啥?” 说完瞟了眼后面帮他数铜钱的妇人。 妇人听后,把眼睛一瞪,几枚铜钱子摔在地上,气呼呼地掀起布帘,走进内屋了。 胡屠气道:“从未见过如此蛮不讲理的妇人!” 地上的黑老爷却忽地跳了起来,在地上蹦跳,跟随妇人一并进入帘子里。 逢雪与叶蓬舟对视一眼。 叶蓬舟接过荷叶,却不急着离开,笑道:“胡屠,怎地这样说嫂夫人?” 胡屠说起这个,便是一肚子的气。 “就说这羊吧,真是一种聪明的畜生。杀它的时候,你不能看它的眼睛,它会骗人,会装可怜,就说前几日,我带媳妇去仓库选羊,她不知从哪牵来一只大肥羊。” “那些大肥羊据说是阿爷雪山上养的,喝雪水长大,一个个又大又肥,是给都尉大人准备的。”他笑了几声,补充自己的看法,“不过我看不咋滴,蠢得很,肉太肥也不好吃,看来大人的口味也不行呐。” 逢雪问:“那只羊呢?” 胡屠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上油腻,“对对,说起那只羊……那些肥羊本是不卖给我们散户的,可媳妇喜欢,有什么办法?好在看仓库的小五子和我熟识,我许诺等宰了这只羊请他吃顿大肉,让他当当‘都尉’,他才弄些猫腻,让我把羊牵回来。我想媳妇养几天就养几天,腻了再杀就成?谁知道这婆娘,非要精心伺候着,不许我宰杀。” 他气愤道:“世上岂有不让屠户杀羊的道理?” 大手用力拍拍案板,又颓然放下,胡屠叹口气,“但是婆娘喜欢,又有什么办法?!可是那头羊实在奇怪,像人不说,怪俊的,跟成了精似的,带回家后,我媳妇一口一个羊郎,好生伺候着它!岂有此理!她都不曾喊过我胡郎!” “我牵它想偷摸宰了,它蹄子刨地,嗷嗷叫,我媳妇出来就给我一巴掌,骂我无情无义……” 胡屠絮絮叨叨,把案板拍得啪啪作响,两百多斤的汉子,委屈得像个包子。 逢雪问:“能否让我们瞧瞧那只羊?” 胡屠颔首,“这有何妨,就在后院栓着呢,不过,”他腼腆笑了笑,“咱们得从外面翻墙进去,不然婆娘发现,又得找我的麻烦。这决计不是我怕她!只是……” 叶蓬舟笑:“只是大哥疼嫂夫人。大哥不愧是吾辈楷模。” “没错,正是如此!” 胡屠带他们来到自家的矮墙前,墙角却早放着一叠石块。 路人见惯不惯,笑:“胡屠,又被娘子赶出家啦?” 胡屠涨红脸,“胡说八道!” “哈哈哈……” “小声些!别让我婆娘听见!” “哈!哈!哈!” 胡屠熟练地踩在垫脚石上,攀着墙,右腿抬起,勾住墙沿,浑身绷紧用力,麻利翻过了墙。 “几位跟我一样爬过来……”话还没说完,他一回头,就见那几人鹞子翻身,轻巧跳过来。 “呵呵,年轻真好啊。” 他羡慕道。 那只大肥羊就被养在后院里,正悠闲地嚼着墙角的嫩草。 胡屠说得不错。这确实是有小牛犊大的肥羊,毛发雪白,姿态悠然。 黑老爷在它身前跳来跳去。 逢雪走过去,慢慢蹲下身子,对上羊的眼睛。 雪白长睫下掩着双圆圆的黑瞳。 “这只羊眼睛确实有点像人咧。”胡屠低声说。 白羊望着逢雪,迟缓地眨了下眼睛,嘴里嚼着青草,慢慢凑过来,在逢雪面上嗅着。 胡屠骂道:“呸,这只淫羊!” 叶蓬舟把早上买的豆包放到白羊嘴边,说:“既然嫂夫人不许杀了它,留着它的性命却伤了一家和气,何不把它卖给我们?” “不成,俺婆娘会杀了我的!” 逢雪解下腰间的口袋,沉默地递给他。 胡屠打开袋子,瞥见里面白花花一片,改口道:“好吧,既然二位喜欢,那我就舍命相陪吧!” …… 逢雪摸摸羊头,“跟我走吧。” 不用再牵绳,白羊乖乖跟在她身后,走之前,还不忘把地上的豆包、竹筐里晒着的萝卜干,边嚼着菜叶萝卜豆包,边哒哒跑着。 听见蹄声,屋里传来妇人的声音,“羊郎?” 白羊嘴里塞满了吃食,发不出声音,便用角撞了下门。 妇人急冲冲跑出来,看见这样子,不用多说便心下明了,拿起墙角的扫把挥舞,“胡老屠,你出息了啊,居然敢卖我的羊!” 胡屠抱头鼠窜,“可是他们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见如此情景,逢雪连忙带着羊跑到墙边,叶蓬舟喊了声得罪,把白羊扛在肩膀上。 三个人撒丫子就跑。 “我的羊!羊郎!”妇人跑过来,大声喊:“还给我!” 他们扛着羊跑得更快了。 妇人追到外面,叉腰大喊:“偷羊了,偷羊了!” 榆阳镇十步便有一卫兵,纪律严明,治安极好。这还是头一次看见如此猖狂的盗贼。 百姓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卫兵抄起家伙就追,胡屠在后面追赶解释,屠夫娘子揪住他的耳朵破口大骂。 而三个少年,一个肩头扛羊,一个手提羊腿,还有一个翻身骑上大青驴,哒哒绝尘而去,像个兔子似的一溜烟跑得没影。 三人跑了好远,却发现了困难——榆阳不同其他城镇,除开人特别多后,它还很热闹,几乎没有偏僻的地方。 眼见后面卫兵越来越多,在转过个弯暂且甩开他们后,逢雪与叶蓬舟看了眼旁边的院墙,翻身一跳,进入墙内。 师野为难看着高墙。让她爬起去容易,可让她扛着驴兄进去实在是太难。 她伸手去攀墙,袖子被大青驴一把咬住。 大青驴眼巴巴看着她,“阿呃啊呃。” 师野安慰几句驴兄,让它自己找地方先跑,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自己没偷没抢,骑的也是自己的驴,突然就要被人追着赶了。 这就是剑侠的日子吗? 好生刺激! 但斩妖除魔暂且放后面,眼下难题是,驴兄咬着她的袖子阿呃叫个不停,卫兵马上就要转到这条街上。 忽地一道人影跳了出来,扛起大青驴,纵身跃入墙内。 师野看呆了,“姐姐……好臂力!” …… 这似乎是一座不对外开放的寺庙。 红墙外,卫兵们脚步声逐渐远去。 庙子里没有人,叶蓬舟轻轻把白羊放在地上。他的动作很小心,生怕伤到白羊,“抱歉,方才情急,小子失礼了。” 逢雪奇怪瞥了眼他。 别说失礼了,认识这么久,她头一次看见少年这样讲礼数。 白羊一放下,就跑到墙角的嫩草前,埋头嚼着翠绿柔嫩的草叶。 逢雪蹙眉,此刻反而犹豫——这真的是自己的阿兄吗? 人畜之法,久了以后,人会真的变成羊,不能再变回去了,所以…… 她阖了下眸,再睁眼时,神情坚定。 逢雪口念符咒,扯着羊皮,白羊四蹄刨地,凄惨嘶鸣,她捂住羊的嘴,一臂环住羊身,手继续毫不留情地继续脱拽羊皮, 豆大泪珠顺着羊的眼睛往下滴。 师野见这样惨状,于心不忍,小声道:“未必没有其他办法,这样……若是寻错了,它真是一只羊,不是很可怜嘛。” 但没多久她便闭嘴不再说话。 因为随着羊皮往下扯开,竟真露出个血淋淋的人来。 第087章 第 87 章 迟露白从徐记酒坊买了一壶枌酒, 几盘下酒菜,路过扛着糖葫芦叫卖的老头时,还停下来买了四串糖葫芦。 “小百穗一串。” “紫翘一串。” “我一串。” 咦? 青年诧然望着手里晶亮的糖葫芦, “怎么多出来一串?漏掉谁了吗?” “小百穗、紫翘,我。唔, ”他很快便笑起来, “那我多吃一串吧。” 撕开糯米纸, 把糖葫芦放入嘴中,晶莹轻薄的糖壳在嘴中碎开, 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迟露白含着糖葫芦,想起了小的时候。他年长游星飞月太多, 虽对他们也疼爱有加, 但到底缺了几分亲昵。 他喃喃:“若是阿雪在这里就好了……” 说完不由笑着摇头, “阿雪去仙山修道,如何会出现在这儿?” “修仙有什么好的呢?凡尘几十年,快快活活,痴痴愚愚过一生, 岂不美哉?” 拿着大包小包, 回到离离巷的医馆。 小百穗依旧在院子里晒药材,看见他后, 瞪他一眼, 扭过小脸。 迟露白把糖葫芦在她面前晃了晃, “吃不吃?” “不吃!”女孩鼓起腮帮子,气道。 迟露白也不恼,把糖葫芦放到旁边, “那我可就放这啦,若是它被小猫小狗叼走,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小百穗忍不住瞥了眼糖葫芦,正对上迟露白笑吟吟的眼睛。她飞快扭过头,更大声地说:“就算被小猫小狗叼走,我也不会吃的。” “好嘛好嘛。”迟露白心情不错,问道:“紫翘呢?” 小百穗:“不!知!道!” “不说便不说,这样生气干嘛。” 迟露白走入屋内,隔着垂下的竹帘,里面的景象如蒙了层纱幕,朦朦胧胧。 素雅的女子立在百眼柜前,正低头调配药材。 沉郁的兰草与药材香安静柔和地漫开,微尘在淡金的空气里扬动。 阳光从敞开的窗里照入,明静如水,铺了一地淡金,医女神情沉静,亭亭而立,仿佛一株深谷幽然的兰花。 迟露白停下脚步,隔着竹帘,静静凝望医女。 医女转过身,从百眼柜中拿去药材,拿到最高的小抽屉时,踮起双脚,动作颇为费力。 迟露白这才轻掀开竹帘,为她拿出忍冬藤。 “多谢。”陆紫翘笑道。 迟露白耳根发红,赧然道:“不用这样客气。”他瞥见桌上药材,“快要将药配出来了吗?” 陆紫翘轻轻摇头,“枌城疫气太重,与沧州其他地方不同。” “紫翘还去沧州其他地界看过病?” 陆紫翘莞尔,“我从雁回城来的。” 迟露白微微睁大双目,“雁回?那正是我的家乡,紫翘赶来时,可有听说过……咳咳,听说过我们迟家?” 陆紫翘将下巴抵在书卷上,思忖了一会,眼里忽然掠过片清凌凌的光。她微微歪起头,打量着眼前玉树临风的俊朗青年,轻声道:“是听说过,都说迟老爷子心善,是了不得的善人。” 迟露白微微一笑,“那是我祖父。他确实是个好人。” “只可惜被疫所染,不幸辞世。” 迟露白面上笑容凝滞,诧然道:“紫翘是否听错了?我祖父已经辞世十多年了。” “我还听说,迟家一对兄妹,是出了名的孩子王,雁回两霸。” “游星飞月是吧,他两是挺闹腾的,不过比起我和阿雪小时候,终是略逊一筹!” 陆紫翘:“他们也喊那个女孩叫阿雪,男孩叫阿白。” 迟露白蹙起眉,“怎么会呢?阿雪早去山上修行去了,难道她偷摸下山……不对不对,她也早过了欺负小屁孩的年纪吧,”他越说越迷惘,脑中好似塞团乱麻,只得求助地望向陆紫翘,“紫翘,你听错了,是吧?” 陆紫翘轻轻摇头,“没有听错。” 迟露白勉强笑了笑,“可是,阿雪早就上山,我也不再是孩童,怎地会在雁回城里称王称霸呢?岂有这样古怪的事?” “世事本就怪诞玄妙,不然,我怎能在枌城再遇见你呢?” 好似一声棒喝,醍醐灌顶。 迟露白瞪大双眼,怔怔看着眼前的女人。 兰香沉郁的幽静药房,眨眼便成烧焦的废墟,蛛网密布,灰尘厚厚,四周弥漫腐烂的气味。 废墟中站着面目全非的恶鬼。 “恶鬼”静静凝望他,一双眼睛沉静如水。 …… 迟露白猛地睁开眼睛。 天旋地转,上一瞬,还在枌城废墟,这一刻,睁眼却青天高阔,最思念的妹妹正蹲在他身边。 “阿雪?” 逢雪抹掉迟露白面上血迹,把一颗丹药塞入他的嘴里。塞的时候不免带了些怨气,指腹狠狠在他唇瓣上一按。 “叫你抄近路。” 迟露白起身坐起,浑身火辣辣的疼,春风拂过,冻得他打了个寒颤。 一位俊美少年脱下身上裘衣,盖在他肩头。 “多谢多谢。”迟露白揉了揉眉心,脑袋懵懵的,“阿雪,你如何在这里?刚才紫翘还同我说起你……紫翘……” 他皱起眉头,那段奇特的经历,再回忆起来时,竟然有些陌生。 布满城池的灿烂枌花,酱香浓郁的枌酒,和亭亭若兰的医女,很快就要从记忆里淡去。 迟露白翻身而起,左右张望,瞥见叶蓬舟腰上挂着的小刀时,眼前一亮,冲过去夺来,“得罪啦兄弟!” 叶蓬舟看向逢雪,神情无辜。 逢雪低声道:“阿兄,你做什么?!” 迟露白攥紧小刀,在手臂上飞快划字。 写完一个字,他怔怔拿起小刀,莫名其妙地看着手臂上的血字,喃喃:“我在做什么?” 在枌城的记忆像春日的潮水,须臾而来,须臾散去,来时温柔,去时沉寂无声。 但不知为何,眼中却一片潮湿。 眨了眨眼睛,一颗水珠坠落在地。 “是啊,”师野茫然地问:“你在做什么啊?姐姐,该不会是被邪法害了,脑袋弄出病来了吧?” 逢雪擦掉阿兄手上血迹,捡起旁边的鬼哭刀,轻柔擦拭干净,还给叶蓬舟。 叶蓬舟笑了笑,转动小刀,须臾,手中出现把漆黑的折扇。他把折扇别在腰上,“迟兄可还好?” 迟露白呆了好一会。 忽地蛙鸣四起,他揉了揉自己的肚子,扭头看向那只羊腿,“阿雪,我好饿啊!!!” ****** 外面士兵仍在追捕逃犯,里面的人却已生好篝火,架起羊腿。 大羊腿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肉香四溢。 院子角落菩提树下,有一尊石佛雕像,菩萨盘腿而坐。石佛前干净,石垫光滑,似是被人勤勤尘埃,常常拜诵。 师野看了眼羊腿,又望了眼烤得金黄的羊腿。 香气直往她鼻子里钻,她咽了口口水,小声道:“这样是不是不大好?” 迟露白吃了大半月的草,饿得眼发黑,面黄肌瘦,“我觉得挺好的。” 师野指了指石像,“我总觉得,他在看着我们,毕竟这儿是法门清净地,我们过来不上香就罢了,还当着祂的面吃烤肉,这未免……” 未免太不好啦。 她望向逢雪,“姐姐,你是修行中人,你也觉得如此,对吧?” 逢雪“啊”了声,下意识看向石佛。 佛像垂眸,面容慈悲。 她又望望羊腿。 叶蓬舟手艺是没得说,羊腿外皮脆香,油脂从皮上沁出,落在火里就会随着火花爆开一阵肉香。 旁边还有瓶瓶罐罐装的各种佐料、蜂蜜、豆包,和美酒。 逢雪认真道:“没事,三清和祖师爷都不会怪罪的。” 师野一阵无语,心想,三清当然不会怪罪,又不是在他们的庙前烤羊腿! 叶蓬舟用刀把羊腿割下小块,放到叶片上,撒上云梦特制佐料。 霎时间,肉香四溢。 他笑着把烤肉递给饿狠了的青年,道:“我佛慈悲,祂不会怪罪的。” 迟露白忙不迭吃一口,烤羊腿肉外酥里嫩,咬下去咔嚓脆响的皮碎开,滚烫鲜嫩的肉汁在唇齿之间漫开。 “太香了!小兄弟你手艺真好。” 叶蓬舟微微一笑,又照例递给逢雪一份。 师野眼巴巴看着他。 叶蓬舟连皮带肉割了块肉,却自己埋头吃了。 师野扁嘴,大青驴附和地嘶鸣一声,蹄子使劲刨地。 于是逢雪把自己那份肉给了师野。隔着腾腾火焰,与油光喷香的烤肉,她正好对上了石像似笑非笑的眼睛。 逢雪犹豫片刻,走上前,朝着石像拱手拜了拜,插上三柱自制道香,然后把石像转了个方向,让它面对树根。 这样便不会觉得奇怪了。 四人一驴风卷残云,很快把羊腿吃得只剩一截腿骨,趁着小庙主人还未回来,便把东西都归位,地上篝火烟灰打扫干净。 逢雪又捏诀御风,将肉香吹走。 见院落干净整洁如故,他们才翻墙而出,扬长而去。 …… 夜色如水,长街寂静。 年轻的僧人推开门,独自走入庙中。 打水、吃饭、洒扫庭院。 院子里有棵菩提树,每日晚上回来,地上都会落几片叶子,但今日小院格外整洁,落叶也被清扫干净。 僧人来到石佛前,盘坐在佛前打坐,闭目修禅。 头顶银月如钩,菩提叶轻摇,沙沙作响。 他静坐参禅,夜风清凉,拂过庭院。风垂在面上,卷起一丝淡淡的香。 隔了有一会,香气已经变得很淡,但依旧丝丝缕缕萦绕在空气中。并非寺庙上香时常见的浓烈檀香,是一种凛冽而幽深淡雅的味道。 好似高山之上的古老道观,遗世独立。 僧人在地上找到一点残存的香灰,放在鼻尖一嗅,嘴角微微扬起。 原是有道友来访。 捏香微笑时,城西忽地烧起明亮的火光。 和尚抬头望去,心想,怕还是个爱惹麻烦的道友。 第088章 第 88 章 大块头背着半扇猪肉, 回到自己住的地方。 想到白日再见到恩人故友,他不由嘴角上翘,步履也变得轻盈, 自言自语道:“今日领了半扇猪肉,可以包好多饺子, 不知两位小友喜欢酸菜饺子, 还是白菜饺子, 肥肉饺也挺带劲。要不都包了吧!” 猪头肉可以放在卤水里,慢慢熬煮, 等到肥油浮出,肉炖得软香, 用筷子一戳里面的透明的肉汁便溢出来, 一波弄皮便脱骨, 便是正好。 这时候就可以捞出来,放在一旁,待其冷却,皮韧肉烂, 就着沧州烈酒喝, 再好不过。 还有猪骨头炖成的高汤里,可以放入酸菜, 放七分肥三分瘦的五花, 放冻了一夜的豆腐…… 大块头不停咽口水, 脑子里飞快过了一遍猪肉的吃法。 心中默念“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在走出石庙前,他可从不知道肉还能这么好吃。 真是罪过。 若是以后能回灵石城见师傅, 给他背一只猪上去! 大块头嘴角上翘,喜气洋洋, 觉得出庙后,见人间哪哪都好。 周围的街坊也喜欢这个力大无穷朴实憨厚的大块头,和他打招呼:“石校尉,又立功了呀。” “石校尉果真英武不凡,神兵天降。” 大块头挠了挠头,笑得憨厚,“待会我家包饺子,大家来吃饺子哈。” “我家正好做好酸菜,待会娇杏娘子要搭把手吗?” …… 大块头笑眯眯地同各家打着招呼,刚走到家门口,忽地听见远方一阵喧闹声。 “走——水——啦——” 大块头把猪肉往地上一丢,循着发出呼喊的地方,大步跑去。每一步虎虎生风,震得地面隆隆颤抖。 走水的是城西一个放羊的仓库。 看守仓库的倪小五哭丧着脸,拎起水桶往火苗上泼。 仓库里的羊群焦躁不安嘶鸣,长方形的瞳孔里映着一线赤红的火光。 走水的是旁边堆着的草料。 沧州气候干燥,草料堆在一起,走水也属寻常。 但倪小五为难的是,这个圈里关着十几头为都尉府特供的大肥羊,若是肥羊变成烤肥羊,他准得吃不了兜着走。 “我来!” 一声大喝如雷响起,铁塔般的巨汉一手扛着一个大水缸,风驰电掣跑来。 “哐当!” 两个水缸齐齐飞向干料堆,发出一声巨响,水缸四分五裂,大水汩汩冒出,将蹿起的火苗浇得只剩缕黑烟。 “石校尉,神勇啊!”倪小五朝大块头竖起大拇指。 “嘿嘿。”大块头挠头傻笑。 但还未来得及松懈,两个从草料堆砸下的水缸碎片摔入圈中,吓得群羊骚动,不知哪一只羊嘶鸣一声,高高跃起,竟跳出圈外,其他羊纷纷效仿。 顿时,白花花的羊到处乱窜。 “羊!快去抓羊!” 幸有街坊邻居帮忙,大块头抓羊也一抓一个准,跟拎小鸡似的,把跑丢的羊一个个丢进圈里。 这时,又有其他地方相继起火,火光烧亮半边天。 “怎么到处走水?” “该不会是蛮族人攻进城了吧。” 人心惶惶,人们面露惊慌之色,窃窃私语。一声“让开”炸起,大个头大步生风,继续朝火光中奔去,他的背影高大,步履坚定,仿佛能撑起天空的巨人。 “随我去救火!” 如一根定海神针掷入如沸的人心中,街坊顿时安下心来,跟在他的后面,随他一起前去救火。 人群跑走后没多久,仓库前又来了另一伙人。 “大人。”倪小五擦掉面上的黑灰,挂起笑容前去迎接。 来的人他认识,是都尉府的管事大人。 “羊都还好吗?” “还好还好!这可是给都尉大人的羊,就算是我烧成灰,也不能让它们受一点惊吓啊。” 管事拿鞭子打了他一下,笑骂:“你这奴才挺会说话的,快把给都尉的羊牵过来,爷要清点清点,都带回府里去。” 倪小五的脸瞬间便白了,“全带会去啊?这么多羊,都尉家要大办宴席吗?” 又一鞭子挥过来。 “蠢奴才,这是你能问的?还不快牵羊,少一只,拿你的命来填!” 倪小五吓得哆哆嗦嗦去牵羊,边牵边数,“一只、两只……” 越数他的心中越冷。 前几日,胡屠可是说尽好话,从他这牵走了一头肥羊。 都怪他贪那两口酒,酒劲上头,被胡屠吹捧几句,真以为自己是个大人了。 想着把羊送出去,也不一定会发现,大不了他偷摸再喂肥一头羊,这又是多大的事? 可管事大人怎么突然来查羊的数目了? 倪小五颤颤巍巍地数到后面,“十八……” 咦? “十九。” 他目瞪口呆看着角落两只肥羊,掰着手指,又把羊圈的羊重新数一遍,竟果真有十九只羊,不仅没少,还多了一只! 这可真是怪事! 但脖子上的脑袋倒可以保住了。 十几只肥羊一溜儿牵出来,个个都有牛犊大小,只最后一个,个头稍微瘦小一些。 管事矮下身,盯着羊的眼睛瞥一眼,确认是自己的羊后,便命人把羊赶到后面。数到最后一只羊,他诧然道:“怎地数目不对?” 倪小五讪讪笑,“送过来的就是这些,我可没有私藏!” “私藏?哼。”管事冷哼,若是少了一只,大抵是这小子偷摸藏起来,但多了一只,应是送来的时候,那伙人弄错了吧。 他从怀里拿出块碎银,丢在了地上羊屎蛋里。倪小五连忙捡起,擦了擦,朝他千恩万谢。 “给都尉做事,好处少不了你。” 倪小五满面是笑,连忙应好,看着管事大摇大摆离开,他总觉得不对劲,不过钱已经到手,那一丝不对劲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把银子擦得锃亮,忍不住亲了又亲。 同一条街上。 管事带着下人们,把这十几只羊赶回府上。 羊温顺听话,跟着领头的那个走,只要牵住一头羊在前面,其他便会乖乖地跟在后面,不会乱走。 之前他们也一直是这样赶的羊。 但今夜的羊,有些过分活泼了。 忽地一只羊冲了出来,成了头羊,它浑身雪白,眼神炯炯,格外有精神,往这跑一段,往那又跑一段。 羊群都跟在它的后面,跟着它上蹿下跳。 忙得管事和几个伙计跟在后面跑着追羊,左边跑一截,右边跑一截,制住了这个,那个又乱窜。 “可恶!”管事忍无可忍,从怀里拿出张黄符,贴在羊的身上。 被贴过黄符的羊马上便安静了下来,乖乖跟在他们后面。 一行人带着贴符的羊迅速从长街离开。 “是安魂符。”师野一眼便认出这张符咒,“赶尸也常用类似的符咒,我还会画咧。” 迟露白趴在屋顶上,忧心忡忡往下望,“阿雪也被贴了张符,她不会有事吧?糟了,万一他们饿了,也想着要做烤肥羊怎么办?” 师野安慰他,“没关系,就算是烤全羊,也不一定会选到姐姐。姐姐可是最瘦的那一只。” 迟露白:“哎哟,肥瘦相间才好吃!” 小黑猫突然跳到他的肩膀,抬起爪子,啪啪甩了他几巴掌。 迟露白连忙拱手求饶,“我这不担心嘛,咱们要不跟着羊,进去看看?” 师野犹豫了,她只会一些粗浅的赶尸法术,对面不过是个刚从虎口脱险,身上缠满绷带的伤患。 又不似姐姐和那位叶公子,有那么大的本事,哪里敢去闯龙潭虎穴? 迟露白却跃跃欲试。 师野瞥了他一眼,想问,他缘何来的这么大的胆子? 可是话还没说出口,一道黑色残影从眼前掠过。 是小猫冲了出去。 迟露白紧随其后,轻手轻脚地从房顶跳了下来,他身上毕竟有伤,身手比不上逢雪他们,跳到地上时一个趔趄,差点崴了脚。 但他也没发出声音,一瘸一拐地跑了上去。 见他们都上了,师野揉两把自己的脸颊,悄悄地跟在都尉府一行人身后。 …… 没有这么多顾忌,混在羊群中的二人却颇怡然自得。 逢雪迈开四蹄蹦跶,感觉异常熟悉——在上一世,她为了压制身上妖魔化的速度,也曾披上过羊皮。 其实当羊挺自在的。 叶蓬舟是第一次当羊,最开始东歪西倒乱走,后来初得趣味,又开始乱蹦乱跳,带着羊群一起疯跑。 雪白的羊臀在自己前边扭啊扭,又嘚瑟又风骚。 逢雪蓄力几步,忽冲过去,一角撞在它身上。 白羊瞬间弹跳起来,“咩咩咩”叫好几声。 等管事掏出黄符,所有的羊都安静下来,他们也装成老实的模样,并排走在一起。 叶蓬舟小声道:“咩咩咩。” 逢雪:“咩咩咩。” “咩咩咩咩咩!” “咩咩。” 白羊眨了下雪白纤长的睫毛,眼里流露出一抹笑意,悄悄靠近她,说:“小仙姑,你干嘛用角撞我?” 逢雪并不想交流所以选择装羊:“咩。” 叶蓬舟轻轻笑了一声。 旁边管事忽地狐疑地往四周看,“谁在笑?” “我没笑。” “我也没有笑啊。” 管事自言自语:“莫非是我听错了?”想到白日见到的可恶小子,他打了个寒颤,“等再见到,我定要、定要……” “罢了!还是不同这小子一般计较了!” …… 逢雪跟着都尉府的管事,七绕八绕,走后门来到了都尉的别院里。 都尉平日要游乐围猎,因此,纵然榆阳镇人口众多,许多百姓被迫挤在窝棚里,都尉的别院却格外大。 院子里桃红柳绿,入眼是长桥矮墙,假山重峦叠嶂,楼台错落有致,两侧绿荫里孔雀开屏,仙鹤梳翎,还有许多奇珍异兽。 一个都尉……居然豪奢至此。 逢雪心中暗暗吃惊。她也去过灵石城太守的家,甚至亲自拆过那座富丽堂皇的高塔,自以为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没想到都尉府,却比灵石城太守的宅子要更加富贵。 但这样的富贵不是给他们一群“羊”享用的。 “这些羊带到了,”孙虎管事小声道:“把他们的皮都剥了去。” 几个人把他们带到一个小的偏院里。 院子里头架起一口大锅,锅里开水煮得咕噜冒泡,白汽升腾。 有人在大锅前磨刀。 “刷刷”几声,刀刃被磨得又快又利。 这是要把他们煮成“羊汤”? 逢雪蹲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用呆滞的眼神默默观察四周。若都尉是个好吃“羊”之人,才运这么多“羊”进来? 那他得吃成什么样子了? 一只神情温顺的肥羊被抓到那人的面前。 他把刀浸在开水里,烫了烫后,一手按住羊脖子,刀刃滑入它的脖颈。 羊没有太多挣扎,微弱地甩了几下头,被狠狠按在地上。 鲜血在地面漫开,溅入泥土里,把土地染成暗红。 他却并没有杀死羊,而是动作麻利地把皮剥下。 被染红的羊皮被随意丢在旁边,羊皮底下鲜血淋漓的人也露了出来。 羊头人身,鲜血淋漓,痛苦蜷在旁边。 “放在棺材里封着,”那人拎起刀,目光扫过四周,刀尖一转,指向逢雪,“把那只羊给我提过来。” “这羊可小咧,做成尸兵估计也不厉害。”孙虎蹙眉指点道。 拿屠刀的男人咧嘴一笑,“爷饿了,爷要吃了它。” 第089章 第 89 章 “这只羊?” 管事斜眼睨了眼, 干瘪嘴巴上扬,露出口稀疏发黄的牙齿,笑道:“这只羊长得漂亮, 却小得很,怕是个银样镴枪头, 不中用, 倒不如煮一锅吃去, 填饱金刚大人的肚肠。” 提刀的大汉直立而起,举步走来, 每一步都踏得石板微颤。 他来到逢雪面前,蒲扇般的大手拍下。 热风已至眼前, 小羊眨了下眼, 忽然矮身一闪, 躲开他的大手。 这时又一只羊蹿了出来。 这只白羊体型匀称,白得发光,眼尾似藏着钩子——实在是漂亮得不像话。 它的动作也很不像话。 往大汉胯kx下一钻,接着, 仰起头, 用自己黑亮尖锐的长角往上一顶。 孙虎瞪大眼睛,情不自禁捂住自己的裤kd裆。 他知金刚大爷有了不得的道行, 身体如铜墙铁壁, 刀枪不入, 只暗暗期盼着,大爷那儿也如铜墙铁壁才是。 但显然并不是。 红雨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刚才还提刀剥皮, 威风凛凛的大汉,转眼面色惨白, 虚汗直冒,在发出声杀猪似的哀嚎后,蜷在地上痛得打滚。 两只白羊趁此机会一跃而起,在人群中横冲直撞。 羊角的威力方才大家都见识过。见血淋淋的羊角刺来,不管什么人高马大的护院,或是武艺高强的武夫,都连连后退,仿佛面前不再是任人宰割、温驯无害的羊,而是两头洪水猛兽。 杀羊金刚仰起惨白的脸,把屠刀往这边一丢。 逢雪侧身闪过。 屠刀却在空中转了个圈,朝她凌空劈来。 浓重血腥味飘来。 刀尖磨得雪亮,薄薄的,似一张亮白的纸,从空气里钻出,刀刃未至,刀风先行,割破她头上一缕碎发。 雪白羊毛轻飘飘坠地。 居然是把有灵之刀。 逢雪轻巧闪开屠刀,屠刀却又追来,刀越来越急躁凶猛,不饮血不罢休。 饶是她身法轻盈,羊皮上也被划了一道,身子从破洞中钻了出来。 “她不是抓来的人!”孙虎怪叫。 扶危不在身边,逢雪便夺走护院腰上长剑,把他往旁一踹,反手挡住飞来的屠刀。 “哐当”。 长剑瞬间断成两半,摔落在地。 屠刀马上便至眼前。 这时,院落忽然响起一道奇怪的啸声。似龙吟虎啸,清越振耳。 一把漆黑的刀从空中飞来,仿佛条黑色的蛟龙。 刀锋不停颤动,嗡嗡作响。 逢雪虽不用刀,却能感觉到,鬼哭此刻与寻常不同。 蹲在锅边的少年嘻嘻哈哈:“好久没见鬼哭这般生气啦。” 两刀在空中相遇,如两虎相见,各不退让,凶悍无匹地往前冲。 没有过多的招式,只是往前冲,猛地撞在一起。 疾风骤然而生,尖锐的啸声划破空气,刺入耳中。不少人捂住了耳朵,面露痛色。 两刀飞快又分开,继续争斗,斗得难舍难分。 那柄屠刀不知是金刚从哪儿弄来的法器,饮血无数,凶悍难驯,不仅不往后退,反而激动得刀身轻颤,越来越悍勇,劈在缸上,大缸裂成碎片,劈在树上,巨木一刀两断。 叶蓬舟道:“刀里那只妖,不知被他喂了多少人血了,这么疯?” 逢雪“嗯”了声。 鬼哭和这把屠刀,皆非用正宗炼器之法炼出的法器,而是走的野路子,把妖魂封于刀中,拘妖作到刀灵,为自己所用。 食血越多,妖灵越凶狠癫狂,法器自然也越厉害。 然而终非正道。 “鬼哭里藏着的是什么妖怪?” 一出口,她便觉得有些唐突——这个问题,关乎对方致命弱点。 叶蓬舟却满不在乎,笑着凑到她耳畔,压低声音,说:“是云梦的河神。” 逢雪瞪大眼睛,“河神?” 不是妖怪吗? 叶蓬舟从地上捡了个石头,像扔水漂般掷去,石头在空中划出条弧线,越过院墙,砸出一声脆响。 “哎哟!” 逢雪立即跃过墙,把想偷摸溜走的孙虎扔了进来,秀目一瞪,道斥:“不许走,都对着墙,蹲下来,听我们问话。” 除却金刚和他手里的妖刀,其他人似只是些力气大的健奴,或是略通拳脚的武师。 他们被白羊那一顶吓破胆子,实在怕断子绝孙,立马捂住裆蹲了下来。 逢雪蹙眉扫他们一眼,把孙虎丢在地上。 叶蓬舟看向与妖刀打得难舍难分的鬼哭,“你如今这样不济事啦?连一把普通的刀都打不过?” 鬼哭嗡嗡震动,仿佛在不满地反驳:若是叫它日日饮血,夜夜杀人,莫说是把妖刀,就算有神兵利器在此,它也能一刀斩断! 叶蓬舟侧耳听了下,笑道:“吃了太久素是吧?好嘛,那这一次,让你敞开肚子吃个饱!” 鬼哭嗡鸣更甚,携雷霆之势,一刀斩落。 一声巨响。 妖刀断成数截,汩汩鲜血从断刃处流出。血液流不尽似的,把地面染成深红。 刀已经解决,该解决人了。 逢雪垂眸,看向倒地的孙虎。 孙虎头上肿起个大包,双目紧闭,昏迷不醒。 逢雪冷笑:“我看他那东西也碍眼得很,刚才那一顶顶得挺好,不如抓只羊过来,再……” 话还没说完,孙虎蹭地一下便爬了起来,伸手捂住自己的命根子。 叶蓬舟笑眼望向她,眼睛弯成桃花形状,“小仙姑,你学坏啦。” 逢雪:“不过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哈哈哈!” 孙虎跪在地上求饶,“哎哟哎哟,求求二位大侠,放过我的命根子吧,我上有老下有……呸,下无小,家中两老只盼着能含饴弄孙……” 叶蓬舟抱着双臂,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眼睛冷冰冰的,笑道:“那你可得老实交代,你们把人变成羊,是要做什么?” “这……”孙虎脸色苍白,嗫嚅半天,想要推辞,却见少女俯身捡拾地上断刀,磨得亮白的薄薄刀刃淅沥往下滴血。 “滴答。” 血花在眼前渐开。 孙虎吓得一个激灵,冷不丁想起金刚惨状。说出实话,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落在这两个凶神手里,只怕当场便要见阎王。他搓着手掌,面色犹疑不定。 “你可要小心,”长得尤为俊美的少年弯起桃花眼,用温柔语气说道:“若是说谎,哈哈,”他低笑一声,忽然问道:“你吃过李庄白肉吗?” “那是用肥瘦参半的二刀肉,冷水下锅,煮熟后,再切成薄片,加上佐料拌制即可。这道菜最考验刀工,切的肉片要薄如纸,能透光,不巧,小仙姑会,我也会。” 孙虎听得冷汗涔涔,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瘫软在地上,没有一丝力气,“我都说,我都说,二位大侠饶了我吧,千万别把我做成白肉,我的肉老,不好切。” …… 话要从几个月前说起。 都尉外出游猎时,射杀了一只狐狸,夜晚做梦,梦见一位老人抱住少女的尸体,哀身恸哭。 他上前为其缘由。 老者自述女儿千娇百媚,养在深闺,听说有大人至,按捺不住好奇心,跑出来想见一见大人。 谁知却被一箭射穿,芳魂远去,实在凄凉。 他恳请都尉,看在闺女如此可怜的份上,能答应为她操持葬礼,祈福守灵。 都尉见那卧倒在地的少女容色惊人,不免起了怜香之心,又暗暗后悔,再见老者神情哀戚,语气恳求,便在梦中同意了他的请求。 一阵阴冷的风吹过。 老者阴恻恻地勾起嘴角,眼角淌下血泪,地上白烛烛光变成幽绿,幢幢的影子晃动。 都尉从梦中惊醒。 他梦中答应得爽快,越琢磨这个梦,越觉不对劲,便到处找高人询问。 得出的结果却不尽人意。 都尉有官符在身,妖鬼难以靠近,然而,既然已经答应人家,一诺千金,自然要应诺。就算帝王,也要如此,曾经有龙鬼跟毁诺的帝王寻仇,何况他一小小都尉。 都尉无可奈何,只好按照梦中所言,寻到白狐尸体,为其收敛尸体,安棺入葬。 在战利品中四处寻找,却找不到那只狐狸的尸体。都尉正焦急之际,听旁边人提醒,忽然想起,那只狐狸通体雪白,异常美丽,一箭又正好射穿它的眼睛,没有损伤到皮毛,于是他便随意用鞭子指了指,吩咐人把皮剥下来,给自己做一条毛领子。 若他梦醒以后,马上按照梦中诺言行动,应是来得及的,但都尉找高人卜算,平白花费一个白日,等去找到白狐,饭已成粥,狐已成一条雪白的毛领。 当夜,都尉又做一个梦。 这次是噩梦。 梦中那老者立在灵堂中,两侧素布晃动,中间一口漆黑的棺材。桌上烛火腾起绿焰,惨绿的脸慢慢转过来,眼下血泪涟涟,张口便质问:“公既许诺?为何食言?” 都尉吓破了胆,转身便跑,但无论如何,也逃不出这间灵堂。 老者只冰冷看着他。 此后连续数日,都尉都被噩梦所缠,变得精神萎靡,魂不守舍。 他自然知晓自己是被妖鬼缠上,到处求仙问神,寻找所谓高人。 缠上他的,是山上修行几百年的狐妖,他又把妖怪一箭杀死又剥皮,造孽又毁诺。狐妖复仇,合乎情理,都尉连找几位高人,人或是遁于深山,或是称病不出,或是外出游历。 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也有许多人各自施展本事,有郎中开安神汤药,有游侠执剑护卫左右,也有一些奇人异士,画符绘阵,各显神通,结果不是惨死,便是吓疯,谁也救不了都尉。 梦中灵堂中的棺材一日复一日在变化,每天棺材就会多打开一线。都尉已经能看清,在棺材之中,一具尸骨鲜血淋漓,美人无皮,利爪狰狞。 等棺材盖开,无皮的美人从棺中爬出…… 都尉大难临头,等镇厄司的人也来不及了,正绝望时,突然出现了一位年轻人。 他自称行四。 “行四?”逢雪挑了下眉。 孙虎的妹妹是都尉心仪的美人,自己也混成了都尉心腹,对此事知之甚详,闻言连连点头,“没错,行法师告诉都尉,狐妖尸体仍在,被炼制成了尸妖,等到梦中棺材打开,就是尸妖上门,取他性命时。” …… 事情已然明了。 行四冒充法师高人,替都尉解决狐妖寻仇之患,成功成为都尉的心腹,借着都尉之权,干这些掠杀商旅的行当。 但他既然如此猖狂,都尉必然同样知情。 “刚才你们说,把剥皮的人羊丢到棺材里去,”叶蓬舟踩着他的脑袋,笑眯眯地问:“为什么呢?这么多羊肉,浪费多可惜啊,何不直接把他们丢到锅里……咦,你们难不成想做荷叶羊?” 孙虎被踩得脸贴着地面,粗粝的小石子磨得他的面皮出血,火辣辣疼,靴上力度不停加大,他毫不怀疑,自己的脑袋会像个西瓜般,被逐渐踩得稀巴烂,红的白的流一地。 于是也不敢欺瞒,扭曲着五官,挤出实话:“是、是都尉大人,想要炼一支自己的护卫咧。” “什么样的护卫要这么弄?” “尸兵,是尸兵!” 第090章 第 90 章 都尉府很大。 孙虎在前面带路, 七弯八转,在园林中穿梭。 叶蓬舟抱臂跟在后面,大摇大摆, 步伐嚣张。 每当遇见仆役兵士,孙虎满头大汗, 叶蓬舟却不慌不忙, 含笑点头, 派头大得仿佛是哪个王孙贵族。 而逢雪则是面无表情,直视前方, 谁也不管。 奇怪的三人凑在一起,竟也没什么人阻拦, 在都尉府中走了半个时辰, 方到一片广阔的空地。 孙虎擦了擦面上虚汗, 呼出一口气,“总算到了。幸好这些日子府中来了不少奇人异士,才免去盘查,”他顺势吹捧, “两位一看便有高人风范!” 逢雪冷笑了声。 所谓的高人, 都是白花教那帮子邪魔外道,孙虎这话奉承, 听上去倒像是夸他们很有邪魔风范。 孙虎听她冷笑, 搓了搓掌心。 逢雪:“都尉府这样大?” 孙虎连连点头, “是咧,都尉喜欢游猎,圈了老大一块地方当猎场。城里这座别院还算小的, 城外,他还圈了百亩地作庄园。” 逢雪蹙了下眉。 孙虎抹抹汗水, “这年头,谁不圈几块地,何况都尉还是节度使大人的干儿子,节度使是贵妃的干儿子,那他大约也算贵妃干孙子,和王亲国戚沾亲带戚,多几个庄园,也并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逢雪哼了声。 孙虎马上改口:“但自然是不好的,为此,都尉与军营那边还闹过许多龃龉不快,圈这样多地,多么豪奢浪费,我早就看不过去了!” “你这狗东西,改口改得挺快。”叶蓬舟笑道:“别虚情假意了,这便是你说的养尸地?” “没错!便是这儿,棺材都埋在了地下。” 逢雪俯身,拿起一把泥土,放在鼻尖嗅了嗅。 “有尸臭。”叶蓬舟道 逢雪点头,“阴气很重,和我之前烧的那个僵尸窝很像。” 除此之外,还有一股淡淡的腥味。 她瞥了眼四周,在旁边就堆着许多铁锹,应是仆役们埋棺材时所用。 逢雪拿起一把铁锹,找到块站着嗖嗖冒冷气的地方,开始挖土。 叶蓬舟也拿了把铁锹,一腿踢在孙虎屁股上。 孙虎垂头丧气地干活,没挖几下,忽地一声怪叫,跌坐在地上。 泥土冒出一层湿红,他颤抖地伸出手。 薄薄浮土下,隐约看见一副隆起的轮廓。 叶蓬舟笑道:“怎么?吃人的时候不怕,看见死人倒怕啦?” “不、不是!”孙虎抖得像个筛子,好似看见极为可怕的东西,“埋的时候,分明是把他们放棺材里的,他们爬出来了!” 一只惨白僵硬的手从土中钻了出来。 孙虎惨叫一声,跌跌撞撞往回跑,但方才还干燥平整的猎场,变得十分泥泞,一步一个脚印。 又没下雨,何以如此泥泞? 他来不及想太多,费劲往回跑,快至门口时,忽地一个趔趄,被块石头绊倒在地。 猎场宽阔,何来绊脚石? 孙虎脸色惨白地往下望去。 绊倒他的,并不是石头,而是一只伸出的惨白手掌。 五指向上,上面浮着层雪白的毛,晃眼望去,好似只羊蹄子。 “噗”一声。 暗红色的液体如泉水汩汩冒出。 一只又一只“羊手”破开泥土,如雨后的春笋冒出头。 孙虎脸色惨白,嘴唇哆嗦,一双手扯住了他的脚,一双手扯住了他的手,还有一双手,轻轻拖出了他的脑袋。 他肝胆俱裂,几乎能想到,“撕拉”一声时,自己脑袋分家,四分五裂的惨状。 “救我!” “可别动了,”逢雪冷声提醒:“不然,等会做了尸兵的养料。” 她笔直站着,不动时,地上的血手也僵滞不动。 养尸地应被布置一方法阵,他们的动作,激活法阵,唤醒了其中尸兵。若再等些时候,白花教的歹人也要赶来了。 一只又一只手嶙峋而立,仿佛一片用血肉浇灌出的茂密的林。 鬼哭从少年指尖飞出,在空中旋转,血手依旧死寂僵滞。 逢雪与叶蓬舟对视一眼,心中明了——这些尸兵只能感受到地面震动。 她缓慢移动双手,捏成法诀,嘴唇轻动。、 “御风。” 清风骤起,少女踏风而行,伸出手。 血手猛地抓过来,只扑到一个空。 叶蓬舟往上一跃,抓住了她的手。 逢雪又伸出另一只手,拎起孙虎的脑袋。 孙虎:“啊啊啊!” 大风吹起他们的衣袖,少年乘着清风,扶摇直上云空。叶蓬舟夸赞道:“好一股清风,送我上青云!小仙姑不愧是青溟山的高徒!” “小仙姑,落在那边屋顶便可,我们可以趁机看看尸兵的变化。” “小仙姑,是否有些太高了?” “小仙姑……” 风骤然消散,几人的身体又急速坠下,砸在了草料堆里。逢雪吐出根稻草,抿了下嘴角,“你看,我的御风术学得并不好。” 叶蓬舟头上插着几根茅草,看了她半晌,忽然弯起桃花眼,哈哈大笑。他笑得越来越快活,甚至捂住肚子,倒在柔软的草料中。 逢雪脸热,“你笑什么笑?” “小仙姑,你可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逢雪冷哼,扭头去看旁边的孙虎,孙虎不似他们体魄强健,皮糙肉厚,早摔得七荤八素,四肢轻轻抽搐。 叶蓬舟踢他一脚,“别装死。” 孙虎口吐白沫。 叶蓬舟笑着说:“再装,就把你命根子割下来下酒啦。” 孙虎翻身而起,揉着脑袋,神情茫然,“我不是在天上吗?怎么落地了,我的头好痛,”他四下张望,看见逢雪,面露喜色,“高人,你也在这儿!方才高人救了我,我孙虎铭感五内,这恩情我先记住了!” 逢雪黑眼睛清凌凌的,好似一面明镜,“不必感谢,留你性命,只是你还有用。” 孙虎干笑两声,默默挪动身体,离他们远了些。 “小仙姑,”叶蓬舟叼着根草,望向养尸地的方向,“尸兵快成了,不如?” 逢雪:“好。” 叶蓬舟拿出葫芦,仰头喝口酒水,笑吟吟道:“可惜。” 逢雪瞥向他,歪了歪头,“无妨。再给你买。” 孙虎:“……啊?” 是在说人话吧,他怎么就听不懂了呢! 叶蓬舟站起来,“我想要枌城的酒。” “狮子大开口。” “小仙姑,你答应过我的,可不许毁诺。”他眨了下眼睛,“都尉便是毁诺,才被狐妖缠上的。” 逢雪立在他身边,问道:“你是在威胁我?” “可不敢。”他低低笑了声,“不过我倒是可以效仿狐妖,纠缠不放手,夜夜入梦来。” …… 孙虎很快便明白,两人的谜语是什么意思。 鬼哭挑着酒葫芦,葫芦口酒水倾洒,好似天公降下场滂沱大雨。 酒液浇落在灰白手上,众手胡乱挥舞,深红湿土翻滚,仿佛一副地府的图景。 “饮一觞美酒,好去上路吧。” 逢雪丢出一张火符,双手捏诀。 火焰借风而起,借酒更烈,整片坟场,眨眼化作焰海。 烈焰掀起灼人气浪,气浪里却并没有飞灰,火焰里的手依旧在胡乱舞动,泥土松动,里面的东西快要破土而出。 逢雪表情凝重,“看来普通的火对它们没用。” 叶蓬舟懊恼地扶着额头,“可惜我这葫芦美酒。” 闹出这样大的动静,都尉府中的精兵也一拥而出,将他们团团围住。 逢雪把抢来的剑刃别在孙虎脖子上,问:“都尉在哪呢?” 孙虎战战兢兢地望了眼围住他们的兵士,以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小声道:“这个时候,大人通常在后花园琼苑游乐。”他猛然拔高声音,凛然道:“你们杀了我吧!” 他看向兵士们,眼睛通红,“就算是杀了我,我也绝不泄露都尉大人的行踪!” 逢雪心想,还挺会演。 她侧过身,小声问:“后花园在哪?” 孙虎:“东边呢。”他顿了顿,很上道地说:“你们先去另一边,可以甩开他们。花园很好认,都尉府那儿最暖和,有许多花儿鸟儿,很多美人儿为都尉献歌舞。高人可要……怜香惜玉些。” 逢雪把人一丢,纵身跳到屋顶上,叶蓬舟抱臂笑道:“看你挺讲义气,我们白花教最爱忠心的汉子,留着你的命,下次再来杀。” 两人行如疾风,掠过屋檐,飞快冲向后苑。 孙虎摔得鼻青脸肿,从地上爬起来,推开搀扶他的兵士,大声喊:“没关系,我不要紧,快杀了这两个小贼,快去保护大人啊!” …… 就算已至春日,沧州依旧严寒,冰雪初融,春风料峭。 但当逢雪闯入后苑时,明知此时此刻情况危急,还是不由恍惚片刻——眼前桃花层叠,灿若烟霭,珍禽在树上梳羽,异兽在池边嬉戏。 还有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仿佛此处不是粗粝冰冷的沧州,而是温暖精致,百花盛开的南方。 “这都尉还挺会享受。”叶蓬舟不知多少次羡慕地感叹,“屋顶捡一片瓦,路上抠一块砖,都能卖不少钱。小仙姑,等会我们跑的时候,能抠几块砖走不?” 逢雪一言难尽地看他一眼。 叶蓬舟摸了摸嘴角,笑道:“仙姑见谅,我们云梦小门小户,没见过什么世面。” “抠砖不如去抓鸟。”逢雪指了指盘栖在树枝上,尾巴垂至地面的大鸟,“那只青鸟落下的一片羽毛都值二两银子。” “若是阿要他们赶路的时候能有二两银子,也不至于饿这么久的肚子,”叶蓬舟嗤地一下笑出声,昳丽的眉眼弯弯,“看来他们三个,还比不上都尉府一根鸟毛呢。” “难怪这些人……啧,真是神仙也不换啊。” 逢雪心想,山上的神仙,啃馒头吃白菜衣缀补丁,比起人间的府邸,可差得远了。 不过,眼前花团锦簇,富丽堂皇,她却觉得,山上的闲云野鹤,青松烟霭,要好得多。 暖风融融,花香盈面,一阵乐声从繁华深处飘来。 怀抱美人,坐在花中赏花喝酒的都尉,却并不觉得自己过的是什么神仙日子。 靠在檀木男人身材矮小,表情沉凝,几个美丽的侍妾正为他捶腿揉肩。 身着彩衣的舞女身形窈窕,衣袖翻飞,柔嫩的腰肢好似四月的杨柳丝。 歌舞响彻,美不胜收,却驱不散都尉眉间的阴霾。 一颗浑圆剔透的荔枝剥好皮,递到他的嘴边。 荔枝从万里之外送来,刚从冰里取出,仍在丝丝凉意。 都尉轻嘶一声,“沧州这个鬼地方,连荔枝送过来都不甜了。” 如电的剑光从花树后劈出,侍女们发出惊呼,果盘叮当摔下,万里之遥送来的荔枝在地上滚动,染上了泥土。 一只手捡起荔枝,擦擦灰尘,剥掉通红的壳,看见晶莹剔透的果肉,他赞叹:“都尉府里的果子都和外面不同,多好看,小仙姑,你要不要尝一口?” 小仙姑长剑已经出鞘,直逼座上的男人。 “也罢,我先试试毒吧,”少年笑吟吟把荔枝往嘴里一丢,手中漆黑小刀猛地变大,气势如虹,“小仙姑等等我!” 90-100 第091章 第 91 章 都尉并未露出惊慌神色, 拉过身边的侍妾,挡在自己面前。 “嗤——” 剑尖刺破轻盈布料,彩衣委地, 雪白的肌肤被剑气刺破,慢慢沁出一点红。 但剑没有再往前, 转而勾起地上的衣裳, 往上一挑。 衣衫飘落, 盖在侍女瘦削的肩头。 少女感激地看了眼刺客,抱住衣袍飞快跑开。 只片刻功夫, 马上涌出许多人,把他们围在当中。逢雪执剑扫了眼这些人, 比之刚才见到的兵士, 他们动作迅捷, 似是江湖人。 “谁指使你们过来的?李熙,还是李璋那小鬼?” “为转马岗上的亡魂。” 都尉却没听过转马岗这个名字,露出丝茫然,“转马岗?”他问侍从, “我去过这个地方吗?” 侍从低头, 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都尉恍然大悟,笑道:“你们两个英雄年少, 武艺高强, 何必为这点小事, 白白抛掷性命?” “小事?”逢雪蹙紧眉,“你把人当成羊……” 都尉打断她,高声说:“这些人同羊牲有何区别?” 区别可大了去! 徐大姐有匹红儿的爱马, 喜欢喝味道醇厚的酥油茶,徐玉章是个容易脸红的少年, 素日总和母亲斗嘴,遇到危难时却格外靠谱。 还有她的阿兄,万般的好,许多人都在等他回家。 他们是羊吗? 生时默默无闻,温驯柔顺,从生至死,沉默地被人取奶剃毛剥皮吃肉,至多只有临死时,发出声濒死的痛吟。 在都尉眼里,或许和羊无甚区别吧。 都尉见他们手上招式不停,冷笑:“敬酒不吃,那便吃罚酒吧。” 与逢雪交手的十来个人,动作如风,力大无穷,每一招都震得她虎口发麻。 逢雪试着使用伏妖剑式,长剑纹丝不动——这些人并非邪魔外道,只是武艺高强,配合无间,也不知都尉从哪里找来这些高手。 放在前生,这时她的剑术在人间也只是二流高手,但前段时日诛妖杀鬼,又在心魔幻境中磨砺,就算不用术法,剑术也早已超凡入圣。 长剑一挑。 “叮当”声中,兵器落了一地。 黑衣武士手筋被挑断,面上露出诧色。他们苦练武艺几十年,闻名天下已久,不曾想在此处竟败给了模样稚嫩的年轻剑客。 而那一边,叶蓬舟也解决了拦住他的人。 鬼哭割开喉管,饮到滚热鲜血,兴奋嗡嗡鸣叫。 见此情景,都尉面色微变,快步往前,已走至桃林中。 “吃这么多,该你出力了。”叶蓬舟转了转手里的飞刀。 鬼哭嗡嗡飞出,直逼都尉的后心。 都尉此时顾不得风范,小跑躲至一棵桃树下,大喊:“还不快出来!” “大人莫急嘛。” 白面书生从树后转出,笑吟吟地朝逢雪作揖:“又见面了,青溟山的小仙姑。” “青溟山?你们是青溟山的臭道人?!” 逢雪冷声道:“放干净嘴巴,你也配喊青溟山的名字。” 叶蓬舟:“放干净嘴巴,你也配喊小仙姑?” 逢雪偏头看了他一眼。 少年眉飞色舞朝她眨了眨眼睛。 行四却没有上次那么声势浩大,只独自站在桃花树下,“大人何不解释一番尸兵之用,免得青溟山的仙师误会呢?” “少废话。” 逢雪不爱磨磨唧唧,长剑脱手而出,好似条雪白银练,刺向了行四的眉心。 行四不闪不避。 一只手挡在了他的面前。 那是只瘦长的手,手臂上长满一层灰白色的长毛,漆黑指甲长而弯。 五指如钩,抓住了锋利的剑,手指收紧,只听“咔嚓”声起,剑刃四分五裂,碎片散落一地。 逢雪冷了神色。这把剑是她刚才从武士手中抢的,是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却被直接给捏碎了。 幸好碎的不是扶危…… 树后的尸兵挡在行四身前,羊头人身,扭曲的灰白羊毛中,藏着双暗红的眼睛。 妖?尸?人? 逢雪分辨不清,抬脚勾起地上散落兵器,握在手中,横剑胸前。 凡俗的兵刃破不了尸兵的甲,不知其他法器如何。 她正想着,鬼哭呼啸而出。 方饮过热血的飞刀嗡鸣作响,好似云霄龙吟,煞气凝结成黑红雾气覆盖其上,锋锐无匹。 “真是把好刀。”行四赞叹,“不知你的凶煞,可破得了我的尸僵?” 尸兵往前一撞。 鬼哭直直没入它的胸口,在胸前留下一个血洞,尸兵伸出两只漆黑爪子,抓住鬼哭,刀刃寒光闪过,竟没有挣脱尸爪的束缚。 这时逢雪与叶蓬舟也未停下来,一人去追都尉,一人拦行四。 逢雪纵身跃起,足尖轻点桃枝,桃花微颤。 都尉面色出现一抹慌张,往树后闪,大声喝:“你想干什么?行四,快过来护我!” 行四弯起眼睛,轻摇折扇,“莫急嘛都尉,青溟山是人间仙山,您是一地父母官,山上的仙师怎么会对您出手呢?这岂不是没把朝廷放在眼里?” 是在用青溟山威胁她? 逢雪不曾有片刻迟疑,跳到都尉面前,长剑一扫,斩落桃花,都尉拔出腰间宝刀,接住她这一剑,被震得往后退了半步。 他手里的刀刀柄缀满宝石,刀刃寒光四射,末端勾状,是把饮血开刃的胡刀。 “道人好大胆!”都尉脸色涨紫,斥道:“我可是朝廷命官。” 朝廷命官?她的剑上早就沾过朝廷命官的血了,倒也不怕再多一点。 不过都尉眼下还杀不得,须得活抓住他,问出白花教勾当,和养尸地破解之法。 逢雪心中想着,手里却招招都是凛冽杀招。 都尉又勉力接她一剑。 “哐当”声响,他的宝刀被震得脱手而出,眼见剑光扫来,下意识把身子一缩。 剑刃贴着头皮而过,给都尉剃了个秃瓢。原来还有几分官威的男人,眼下看去,头两边发散着,中间光亮亮的,好似个刚从卤水里捞出的卤蛋。 叶蓬舟哈哈大笑,“好剑法!” “大师!”都尉喝道:“莫要旁观了。” 一阵带着桃花香的清风拂过,清风中,有声轻轻的叹息。 在桃树下打坐的僧人双手合十,轻念佛号,柔和金光如罩,罩住桃树下的小小天地。 都尉翻身一滚,滚至金光罩中。 刀剑击在金光上,只发出清脆声响,仿佛击在金铁之上。 都尉坐在金光罩中,神色稍霁,抹了把头顶,那儿凉飕飕的,还刮掉半块头皮,一抹一手是血。 他是世家子弟出身,后来又认了权势滔天的节度使做干爹,也跟着鸡犬升天,仕途一路顺畅,从没有过这样狼狈之时。 于是看向少年剑客,心中也不由升起怒火。 看见她劈不破金光,都尉松了口气,死死盯着她,“青溟山素来不插手俗务,你为何要来?就算……哼,刺杀朝廷要员,青溟山也未必护得住你!” “朝廷要员?你枉顾人命,还有理了?” “就为了那几条人命?” 逢雪见破不开金光,瞥了眼光头和尚,轻哼一声,扭身去对付行四和尸兵。 白毛尸兵已经被鬼哭切成五段,断开的四肢和头颅依旧在地上弹动。但左右又涌上好几个尸兵。 逢雪一脚踢开羊头,“这里我来,”她对叶蓬舟说:“你去试试那边,万法寺的佛光,我破不了。” “好咧。” 左右各两个白毛尸兵,尸兵外是武艺精良的江湖高手,还有白花教的邪魔外道,都尉府的精兵良将,把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人越来越多,只能先试着把都尉抓住,擒贼先擒王。 逢雪默念“降妖”,兵刃闪过银光,举剑刺出,尸兵身上那层比坚铁更硬的白毛便如棉絮飞落。 行四眼神闪烁,诧异地“咦”了声。 这几个炼出的尸兵力大无穷,钢筋铁骨,动作迅敏,比普通僵尸要厉害许多。好在它们本质属于邪祟,也与妖物无甚区别,降妖银光一闪,尸兵的身上便多了一个漆黑的窟窿眼。 都尉看见此景,按捺不住,大声问:“行四,你说的尸兵,也就这点本事吗?” 行四拱手笑道:“大人莫急。”他笑吟吟走近躲在树后发抖的美丽少女,扶起她,温声问:“吓着了吧?” 这些本跳舞唱歌给都尉助兴的侍妾舞女,早在刺杀时便到处四散逃开,但四周来人把桃林合围,邪魔外道打斗起来可不顾她们的性命,她们无处可逃,只好瑟瑟躲在树后。 少女抬眼望着面前儒雅的书生,眼中感激的光闪过,倏地,她的双目微微睁大,张开嘴角,唇瓣淌下一线殷红。 纸扇穿透她的胸口,从后背刺出。 行四把软软的躯体往场中一抛,鲜血刺激了尸兵,它们身体削掉的白毛迅速长出,凶悍难当。 都尉大声喝彩:“好!好!好!这才是我战无不胜的大殷神兵啊!” 白毛尸兵越来越多。 逢雪一手执剑,一手捏诀,借风而起,在尸群中周旋,雷符甩飞,雷电噼里啪啦作响,尸兵动作滞缓片刻。 叶蓬舟趁此机会,杀出条血路,身上难免添几处伤口,但还是顺遂地来到都尉前。 双手握刀,漆黑大刀猛地劈向金光罩。 “咚——” 一声巨响,好似古刹摇动的钟声,神圣庄严,在众人耳畔响起。 逢雪本在十来个白毛尸兵利爪飞扑下腾挪身形,但在钟声响起时,她的动作不由一滞。 漆黑的利爪伸至面前,土腥味、血味、腐臭味充斥鼻中。 爪子快勾到她的眼皮,只差一点便能勾出她的眼珠,竟也停在了空中。 逢雪很快回过神,小心后退,打量四周,尸兵好似被定住,身形僵滞。倒是普通人,似乎没受太多影响。 僧人看着年轻,但应是万法寺的高僧,金色的佛光作金钟法罩,妖魔鬼怪不得入内。 而鬼哭方才饮过不少血,被妖刀激发起凶性,正是凶悍时。 她偏头望向叶蓬舟。 少年脸色苍白,气浪掀起大风,鼓起他的衣袍。他双眼盯着金钟法罩,嘴角紧抿,鬼哭周围萦绕的黑红煞气在空中凝成三丈大刀,朝法罩当头劈下。 “咚——” 又一声巨响,地面晃动,法罩上金光黯了黯,上面出现数条裂缝。 都尉色变,缩到僧人后,“高僧救我!” 僧人脸色发白,嘴角淌过血线,神情不变,抬头淡淡看了叶蓬舟一眼,眼神悲悯,轻叹一声,又念起经文。 叶蓬舟身子晃了晃,吐出口血,漆黑的眉蹙起,嘴角噙起抹冷笑,再次拔刀。 煞气凝成黑红大刀骤然暴涨,好似乌云蔽日,凝在人们头顶。 逢雪心中担忧,往他那边走去,但四周的精兵马上涌来,她长剑连出,刺破数人的手腕,有了一线空隙,忍不住喊:“不必出全力,顾惜点自己!” 大风骤起,刮得桃花纷飞,尘土飞扬,拔刀的少年闻言转过脸,秾丽眉眼间煞气如白雪迅速融化,化作春日柔和的水,他弯了弯眉眼,“遵小仙姑的令。” 第092章 第 92 章 “咚——” 地动山摇, 大风刮得桃花凌乱,人们东倒西歪。 空中煞气猛地消散,那层金光仿佛蛋壳破碎, 中间的几人也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逢雪发狠, 手中长剑疾出, 接连刺破数人的招子, 一张火符脱手,纵身掠过火焰, 来到打破的金光法罩之处。 花树折断,碎叶枯枝散落, 一地狼藉。 叶蓬舟伏在地上, 漆黑的发遮住惨白的脸。 逢雪把他扶起, 摸到他的手,心中一惊,又伸指探向他的鼻下。 空当间,那年轻的僧人已爬了起来, 盘坐地上, 又要张口念诵经文。 一柄寒光四射的宝剑指向了他。 僧人抬眸看着剑客,眸光无悲无喜, 神情无所畏惧。 周围的兵士如潮水涌来, 把此地挤个水泄不通。 逢雪:“把都尉交出来。” 僧人双手合十, 轻叹了声。 逢雪拱手飞快说道:“都尉私炼尸兵,祸害百姓,附近不知有多少人遭他的毒手, 大师慈悲为怀,请把都尉交给我。” 僧人闭上眼睛, “师命难违,明澄不能。” “真是个善恶不分的瞎和尚。” 眼见追兵围上,和尚念诵经文,金光法罩又起。逢雪回头看眼和尚和吓尿的都尉,御风纵跃而起。 密密麻麻羽箭铺天盖地射来。 逢雪捏诀,疾风把羽箭吹散,冲出了都尉府。 “喵!”小黑猫冲到她面前,仰起脑袋朝她喵喵叫。 迟露白跟着追来,“阿雪,可有受伤?” 逢雪摇头,“我无事。 迟露白注意到伏在她肩头的人,“小叶呢?” “应该没死。” “我们去引开追兵,阿雪,你快去找个安全之所!” 逢雪摇头,把人丢给他,“阿兄,你替我照看一下他,我去引走那些人。” 迟露白揽住少年,刚触碰到他,便是眼皮一跳,低头望去,少年面孔惨白,嘴角紫黑,冷意透过衣物沁了过来。 他颤颤巍巍地摸了下脉搏,发出声惊呼,“妹妹啊,这——” 逢雪:“你们到庙里躲着,那秃驴也受了伤,若是他回来,”她脸上闪过怒意,“把他一闷棍打翻!” 迟露白点了点头,“好,但是阿雪,小叶他……” “他没死。” 迟露白见她如此笃定,把人往肩上一背,“行!到时候会和。” 小黑猫却跳到了逢雪的肩膀上,逢雪摸摸它的脑袋,正欲往另一个放下跑去引开追兵。 身后风声骤起。她抬手接住,望眼手中长剑,“多谢。” 师野:“仙师,小心些!” …… 迟露白背着人,越背心中越冷。 后背的人身体冰凉,仿佛一座冰山,背着时,能明显感觉到他越来越冷,越来越沉。 他转入条暗巷。 铁甲晃动叮当声响,兵士们追着少女去往另一个方向。他把少年放在地上,俯身贴在胸口,抬起脸时,神情凝重。 师野小心翼翼地说:“叶公子这是……死了吧?” 暗巷光线昏暗,一张惨白的脸格外显目,素来飞扬的眼睛紧闭,胸口没有一丝起伏,仿佛座美丽而无生息的精致冰雕。 师野和尸体打过这么多交道,自然一眼能认出,这是一具新死的尸体。 然而小叶公子身上毫无伤痕,不知遭遇什么。 迟露白:“没有心跳。” 师野脸一白,“果然,那迟姐姐为什么说他还活着?”她惊讶地睁大眼睛,“是不愿意承认吗?” 她上看下看,地上的人也是具保存完好的尸体,顶多算好看的尸体。 人死如灯灭,都已经失去心跳脉搏了,怎么算活着呢? 迟露白沉声道:“既然阿雪这样说,自然有她的道理。我们先把小叶送到安全的地方。” 大股追兵追着逢雪跑过,也有一些开始搜查左右的小巷。迟露白背着人飞快在蛛网般九转十八弯的胡同里穿行。 不知是否是错觉,后背背着的人越来越冰、越来越沉。 冷风直往他的后脖里灌,汗毛倒竖。 “嘻嘻。” 耳畔响起一声阴冷的笑。 迟露白停下脚步,愕然地望向四周。巷子黑黢黢的,狭窄阴暗,铺着的石板湿漉,缝隙渗出冰凉的污水。 “你在笑?”他问师野。 师野愕然看他,“什么?迟大哥,快走吧,马上就要搜到这边了。” 迟露白却没有动。 “迟大哥?”师野回头,看见几个兵士打扮的人钻了进来,急得去推迟露白,“快些,他们快来了。” 那几个兵也看见了他们两,大喝:“你们是谁?鬼鬼祟祟作什么?” 师野急得用力推青年,使出全身力气,人却纹丝不动。 “你怎么……快动一动啊!” 迟露白额角冒出冷汗,“不是我不想动,我动不了,后背,就像压着一座山。” 几个兵士已经离他们只差十来步的距离。 最开始,这些都尉府的武士也没起疑心,但见他们反应奇怪,不由放慢脚步,拿起兵器,喝道:“你们是何人,快转过身!” 见没有反应,最前的武士双手握住沉重的长枪,慢慢往前,每往前一步,心中的压力便重了一分。 方才那两个少年刺客如何厉害,把都尉身边的高人杀个七零八落,他们都瞧见了,若这几个是刺客的同伙,不知该如何厉害? 师野同样也很慌张。毕竟她除却赶尸,没什么本事。 赶尸……? 师野瞥向迟露白的肩头,心中一动,手摸向了怀中的铃铛。 此处,不正有一具现成的尸体吗? 几个武士对视,一咬牙,长枪往前刺。师野灵活闪到旁边,迟露白心急如焚,却被压得无法动弹。 他只听见“噗嗤”一声,似是布料被刺破的声音。 “怎么刺不进去?!”武士愕然喊道。 枪头好似抵在了铜墙铁壁之上,无法更入一寸。其他几人举起手中武器,刀枪剑锤,挥舞向巷子最中的迟露白。 迟露白学着乌龟,把脑袋往下一缩。 又是数声惊呼。 他背着的人僵硬如尸,刀劈不坏,□□不烂。但方才背起时,分明还是具柔软的身体。短短时间,怎会变得这般僵硬? 武士也发现这点,“不对,他背着的好像是个死人,别管,先把他们两个杀了!” 他们目光落在了师野身上。 师野扭头就跑。 训练有素的武人飞快追上少女,一脚踹翻她,手里高举大刀,当头劈下。 “嘻嘻。” 这次不只是迟露白听见了。 小巷中卷起一阵阴冷的风,风起旋,糜烂又沉醉的香气如潮水涌来。 兵士的刀偏了点,劈在了师野的身边,在地砖砍出道白痕。 砖块松动,腥臭脏水洒在师野的面庞,却马上被糜烂的香味遮住。 师野瞪大了眼睛。 是桃花的香气,但太浓了,仿佛密密麻麻的桃花瓣堆在地上,在春日里缓慢腐烂。 武士们回过头,神情恐惧。 ****** “啊!!!” 长剑翻转,解决完最后一个追兵,逢雪靠在墙壁上,轻轻喘气。最开始她还能克制手里招数,只刺中追兵的手筋,让他们丢掉兵器,或是一剑穿心,给个痛快。 但杀到后面,双臂沉重发麻,下手难免更狠辣了些。 地上尸体层叠,有的被削去双手,有的被刺破眼睛。 杀完这一茬人,她脱掉身上鲜艳的云衣,把里面布衣割断部分,变化装扮,走入人口密集的街上。 榆阳镇人很多,熙熙攘攘。都尉府的家兵纵马而过,在街头搜查巡逻。 不少百姓探出脑袋,好奇张望,就为一个看热闹。 一队又一队人马从街上穿过,撞倒不少行夫走卒。装满蔬果的推车被撞翻,大白菜滚落一地,被马蹄踩烂,推车老汉骂骂咧咧,旁人纷纷俯身哄抢。 刺耳的叫声飘来,几只漆黑的怪鸟从头顶掠过。 逢雪俯身去捡附近白菜,躲开雀鸟的搜查后,把菜放到推车上,走入另一个临路的店铺,在中间买了顶竹篾斗笠,戴在头顶。 坦然穿街过巷,重新回到路上,翻过小庙院墙,跳到庙中。 扫视一圈。 却并没看见阿兄他们的身影。 难道路上遇见了搜查的兵士? 逢雪猛地抬头。 暗红的暮色里,陆续飞过十来只漆黑的雀鸟,飞往同一个方向。 这种鸟名字叫虫瘿,本长在南方茂密山岭中,后来被镇厄司的人拿出来训练成搜查目标的“眼睛”。 她和叶蓬舟刺杀都尉时,也不见得有虫瘿飞过。 镇厄司的人出手了? ******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蒙蒙细雨。 本就昏暗逼仄的小巷愈发黯淡无光,伸手不见五指。 巷子里堆着十数具尸体,死状极惨,穿肠破肚,脏器流淌一地。 师野吓得瘫坐在地上,早说不出一句话。 四周飘起了朦胧的雾气,仿佛不在气候干燥的沧州,而是在一片潮湿粘稠,水波摇动的水畔。 鼻尖涌入的,是潮湿阴冷的水汽,眼里看见的,是摇曳纠缠的水草。 小巷上下都被兵士围住,举起的火把晃动,隔着层朦胧的水雾,一切都模糊不清。 但无人敢靠近。 靠近的人都已变成水里漂浮的尸体。 师野抬头,恐惧地看向迟露白。那片莫名出现的湿冷水域,便是从他的脚下漫开。 水已经淹没了他的膝盖。 一只又一只虫瘿鸟在天空盘旋,发出刺耳的叫声。 兵将们堵住巷头巷尾,却不敢往前近一步,只敢把人给堵住。 迟露白只觉自己背着座冷飕飕的冰山,脚下的地也很变得柔软,仿佛是河底的泥沙,水草拂过他的腿,冷意透过布料,冻得他打个哆嗦。 他吐出口白汽,不看水底,问:“小兄弟,你还好吧?” 自然无人答应。 迟露白叹口气,“真想把你给丢下。但阿雪这样在乎你,我这个做大舅子的,也不好让她伤心。不过……你真的不正常一些吗?” 后背上的人没说话,可师野却发出声短促的惊呼,她清楚地看见,伏在迟露白肩头的尸,忽然睁开漆黑的眼睛。 “诈尸咧!” 第093章 第 93 章 身后重压忽地一松。 迟露白也不由自主松了口气。后背的人逐渐有了温度、气息, 垂在胸口的手臂微微一动。 骨节分明的手指蜷了蜷,关节透出冷玉般的森冷质感。 迟露白长舒口气,“你可算活过来了, 阿雪说得果然不错。” 后面的少年轻笑了笑,声音微微嘶哑, “多谢。” “说什么谢谢呢, 你还救过我呢。”身子可以动弹, 迟露白就举步往前走,水波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说, 小叶啊,”迟露白好奇问:“你刚才是怎么回事?我听说书的说, 有一门叫龟息的本领, 莫不是你也会?” 叶蓬舟只是笑了笑。 这片森冷的水域逐渐变往回流, 两边追兵也谨慎靠近,一步步接近,最先的武士拉起长弓,箭指巷中三人。 师野暗道:完了。 小巷如羊肠, 避无可避, 被箭射成筛子只是片刻的事。她又不是如仙姑那般的高人,不会御风而风, 没有钢筋铁骨。 小姑娘嘴一撇, 几乎能看见自己的尸体在地上蹦跶, 听别人摇铃唤魂,魂兮魂兮归故乡了。 她有些想外祖父了。 “小叶,”迟露白倒没有想太多, 看着火把渐近,一个个壮汉拉动长弓, 试探性地问:“要不你还是变成尸体吧,我看你那时候还蛮硬的,好歹还能拿你挡一下。” 叶蓬舟笑了声,手指曲起,“大舅子,劳烦,给我拿一下酒葫芦。” “这都生死关头还喝酒,你和阿雪在一起时也这般……”迟露白迟钝地“嗯”了声,“啥?大舅子?” “好吧,大舅子就大舅子,等会你别当着阿雪喊,她面皮薄。” 酒水入喉,少年扬起脸,雪白面孔浮现一丝红,浓密如扇的睫毛轻扬,露出双漆黑的眼睛。他弯起眉眼,笑道:“畅快!” “别畅快啦!”师野道:“我们快变被射成刺猬啦。” 叶蓬舟笑嘻嘻地说:“莫急莫急,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师野:“路呢?” 左右都是坚壁,路在何方? 叶蓬舟:“你可听说过穿墙术?” 师野频频回头,神情焦灼,飘渺的水雾逐渐淡去,她听见机括转动的声音,那些人竟搬来一座连弩车。六十支弩箭插在车上,麻绳绷紧,蓄势待发。 “什么穿墙术?我只会赶尸啊!” 叶蓬舟笑笑,不急不慢地摇动酒葫芦,“这种术法简单得很,只要心诚便灵。你坚信自己可以穿墙,就能过去了。” 师野怀疑望他,“当真?” “待会小心别卡在里头。” 师野摸上旁边坚硬光滑的墙壁,“那,咒语是什么呢?” “咒语,”叶蓬舟摸了摸嘴角,笑道:“就叫我能穿墙吧。” “小叶,你这听着就很不靠谱。”迟露白压低声音,“真的假的哦?” 但师野已经信了,闭上眼睛,默念“我能穿墙我能穿墙”,扭头就往墙壁走去。脑袋快撞到墙时,她忽然听见了“呲”地一声。 是弩箭发射的声音。 不再犹豫,一头钻进墙壁。 “砰。” 她捂住额头,痛骂:“你骗我!” 叶蓬舟摇头叹气,“看来穿墙术是行不通,只能换个法子了。” 师野额头肿起个包,“你要试穿墙术干嘛诓我,怎么不让他去穿墙?!”她抬起手,指向迟露白。 迟露白眨了下眼睛,“哈?”他忍俊不禁,“小叶才不会让我撞墙呢,我们两谁和谁,再说,他这样讲我也不会信呐!” “无耻!” “两位可通水性?” “略通一二。” “那就好,烦请,咳咳,”他曲起手指,掩唇轻咳两声,沙哑道:“可要拉紧了。” 指腹往按一按,葫芦塞子掉在地上。 …… 站在巷口的兵士叫高栓,在都尉府里任个教头。他抬手,弩机转动,弓弦绷紧。 “你们若不自己出来,待会弩箭可要射出来了,到时候被射成筛子,到地底下要怨就怨自己吧。” 话早已说了一套,但水中的三人依旧不为所动。 高栓神色凝重,不怪他觉得邪性,明明是在平地巷子里,忽地涌出这么多水,升起朦胧的水汽。鬼知道这些人会什么邪法呢? 他只想着再拖一拖,拖到都尉府上的高人赶来。 手逐渐往下放,弩机转动,蓄势待发,巷子里忽地涌来一股湍急的水流。 仿佛沧州雪融时,山上裹挟冰块崩腾而来的洪水,因为巷子狭窄,水流显得格外湍急,有两人高,气势汹汹。 骤然出现的洪水把一切冲得人仰马翻,东歪西倒,连沉重的弩机也被冲翻,射出的箭枝半空被水冲散,一枝一枝在激流中倒飞而出,把挤在巷边的不少兵士擦伤。 而被包围的少年,趁此机会,脚踩湍急洪水,灵活得像游鱼,乘水而出。 叶蓬舟一边拉一个人,跳到街上,冲向另一条羊肠小巷。 头顶数只长相奇怪的黑色怪鸟穷追不舍。 “这鸟一直在跟着我们吗?”师野问。 叶蓬舟甩出飞刀,鬼哭划破长空,片刻,乌黑鸟羽坠地,砸开几团血雾。 暂时甩开追兵,他靠墙缓缓坐下,“镇厄司的招子也出来了。小仙姑呢?” 话语刚落,长巷忽地走入一人。 斜阳在她身后,影子拉得瘦长,落在叶蓬舟的脚边。 师野以为是追兵,吓得身子一弹,跳到迟露白的身后。 迟露白先是一惊,看见人走近后,嘴角露出笑容。 …… 叶蓬舟靠墙着墙,微卷曲的长发从肩头散落,仰起头看着逢雪,嘴角勾起懒散笑意,神情毫不意外,“小仙姑,你来啦。” “镇厄司的招子,我已经弄掉了。我们先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小雪,到处都在抓捕我们,”迟露白探头往外望了眼,见一队又一队的兵士跑过,吓得赶忙把脑袋缩回来,“他们搜得很仔细,安全之所恐怕不好找啊。” 师野试探性问:“要不?我们先跑出榆阳镇再说?” 逢雪垂眸,看着叶蓬舟,少年面孔苍白,睫毛沾着水珠,桃花眼里藏着迷濛水汽,唇瓣粉红湿润。 他仰起脸,眉眼如画,昳丽而脆弱。 逢雪心头软了软,“还好吗?” 叶蓬舟笑嘻嘻地说:“好,有酒喝,有小仙姑在,还有大舅子……” “大舅子?” 迟露白:“咳咳咳!” 叶蓬舟笑道:“我岂会不好呢?” 逢雪伸出手,“来,我们出去,我找到一个地方。” “哪儿?城隍庙?榆阳镇有城隍庙吗?” “故人收留。” 叶蓬舟把手搭了上来。逢雪微蹙起眉,只觉被一块冰握住,她五指攥紧,一用力,把他给拉了上来。 少年像条没有骨头的蛇,倚靠在她身上,紧紧贴着她,吐出的冰凉气息让逢雪脖颈肌肤不自觉战栗。 她瞪圆眼睛,“你自己不能走?” 叶蓬舟垂着眉眼,嘴角微翘,虚弱地轻咳几声,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 逢雪脸一热,偏头看向阿兄和师野。 师野飞快转开脸,迟露白指了指前方,“外面追兵走了吧,我去看看。” 见他们往前走开,逢雪低声骂:“当着人,你就不能要点脸?” “要脸作什么?”厚颜无耻的某人从不反省自己,低笑着,振振有词回。他伸出手,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颗圆滚滚的荔枝。 逢雪一怔,呆呆“啊”了声。 叶蓬舟剥好荔枝,塞到她的嘴边,笑着说:“刚才顺手拿的,稀罕玩意,挺好吃的。” 逢雪咬着荔枝,嘴中甘甜滋味漫开,她忍不住问:“你到底,刚才,怎么回事?” 叶蓬舟沉默片刻,轻笑了声,声音稍稍沙哑,不似以前清亮,倒有点缱绻的味道。 逢雪微抬起头看他。 隔得很近,对方的如羽般的长睫轻扫,眼尾弯起个小钩子,面色苍白到病弱,却没有丝毫荏弱之态,依旧带着轻松的笑意。 他垂眸看逢雪。 湿发落下一颗冰凉水珠,滑过冷白的脸颊,落在逢雪眉心。 “小仙姑,”顿了下,叶蓬舟在她耳畔低声道:“我是棺生子。” 眉心冰冰凉凉,逢雪恍惚片刻,听见他的声音,忽地惊醒,“棺生子……” 棺生子,顾名思义,是在棺材中生出的小孩。在民间,还有种称呼,叫做鬼生子。 传说这样的孩子,天生通阴阳,半人半鬼,是修邪道的好料子。 命格极差,生来不祥。 逢雪不自觉攥紧掌心。 “我还未出生时,父母遭遇流寇,被人抹掉脖子,身上财物被寇贼搜刮走,无法辨清身份,好心人便把他们草草掩盖在乱葬岗。几日后幸好有人路过,听见哭声,挖开坟土,才发现娘亲已经在棺中诞下了我。” …… 他的声音低而缓,徐徐诉说自己身世。 棺生子晦气,生下来又无父无母,侥幸遇见个好心人把他给挖出来,世道艰辛,谁肯多养个累赘呢? 但他运气毕竟不错。有只失子的山魈,听见婴孩啼哭,找了过来…… 山魈人面长臂,黑身有毛,面孔似笑非笑,喜好以人为食。这只山魈却没有吃掉他,而是喂了他一些奶水吃。 于是便在荒野长大,以坟茔作床,拜鬼魅山精为母,寂寞时,捡起被雨水冲出的骷髅当球玩,无人说话,便跑到水边扯水鬼的头发。 倒也这样全须全尾长大了。 …… 逢雪心道:难怪他这样,喜欢同些妖魔鬼怪打交道。 “难怪那次……” “什么?” 逢雪抿了下嘴角,“没什么。” 只是想起了那次,他对黄皮子一念心慈,那时她还义正严词叱责过他,现在想想,不由赧然。 “抱歉。” 叶蓬舟微微一怔,见她小脸板着,忍不住嘴贱,调笑道:“小仙姑说什么呢,就是你杀了我,也不必道歉啊,咱们谁跟谁……” 逢雪默默拿起剑,剑柄往他腹部一撞。 叶蓬舟小声道:“好嘛,这么别扭干嘛,我跟你就是了。” 走至路旁,迟露白停下脚步,正往外看情况,忽地面色一变。 一位身材高大、身披甲胄的大汉正往他的方向望来。 第094章 第 94 章 那兵士身材高大, 站着就仿佛一座铁塔,比旁边人要大半截。 迟露白心中一惊,缩回脑袋。 但是迟了, 兵士已经看见他,大步走来, 一人便把巷子堵得严严实实, 伸出个巨熊一样硕大的脑袋, 低头看着他们。 非常有压迫感。 师野大惊失色,“这人怎么长得跟座小山似的。” 迎来的并非山崩地裂。小山看了他们, 片刻,上面开出一朵小花, 绽开灿烂的笑意。 叶蓬舟:“哟, 大块头, 又见面啦。” 石大块头,如今是榆阳镇西六街人人喜欢的石校尉。他异常灵活,带着人在巷子里左转右转,若是遇见追兵, 挡在前边, 便能把后面四人遮得严严实实。 “到了。”他松口气。 眼前是比离离巷更宽阔平整些的小路,路边每家每户都带着一间院子。其他院门紧闭, 唯有眼前的门半开, 隔着门缝, 能望见里面纤细的人影。 还未入门,浓烈的肉香便扑面而来。 女子听见声响回头,绽开笑颜, “回来啦。” 师野怯怯从大块头身后探出身。 “咦,还带了一位客人?” 迟露白也走出来, “打搅。” 大块头挠挠后脑,“嘿嘿,不止一个呢,带了四个人来。肉可有煮够?” 女子愣了片刻,“够是够了,但……” 但还未说话,就见大块头那藏得严严实实的身后,又走出两位熟悉的少年。 逢雪抱了抱拳,“娇杏,好久不见。” 叶蓬舟拱手,“石夫人,打搅打搅。” 面前年轻女子清瘦,眉眼疏淡,正是灵石城中,曾有过一段交集的娇杏。 娇杏脸颊泛红,“恩人,莫打趣了,快进屋吧,菜刚做好。” 屋里支起一口火锅,锅里酸菜骨头汤咕噜冒泡,放进新鲜切好的五花肉,薄薄的肉片在汤里翻滚。 肉香扑鼻,师野不自觉咽了口口水。 娇杏为几人倒好酒,拿出一盘刚炸好的玉米浆包。炸好的浆包外酥里嫩,咬开炸得脆香干脆的外壳,嘎擦声后,玉米的香甜在嘴中爆开,软糯的米浆里夹杂着玉米的细小颗粒,舌齿留香。 师野咬着浆包,牙齿都被黏在一起了,含糊说:“好吃、好吃!” 娇杏莞尔,“恩公喜欢便好。” …… 自娇杏拜别逢雪他们后,便离开灵石城,北上寻找大块头。 追到大块头,便一路跟随,把他当作恩公侍奉。 一直到沧州。侥幸大块头天生神力,没多久,就被少将军赏识,从充军的罪犯,变成将军亲随,也在榆阳镇,租了间自己的小院。 两人就此安顿了下来。 路上艰辛不足道,娇杏面上笑容淡淡,“来到此处,只愿这样安稳的日子能久一些。” 逢雪想起都尉府里的尸兵,心中沉了沉。 “恩人,”娇杏给她夹了块切得薄薄的五花肉,问:“两位又为何来榆阳镇呢?” 叶蓬舟喝着小酒,苍白的脸上漫开薄红,笑着说:“娇杏娘子你是知道我们的,小仙姑的剑,只为降妖除魔来。” 娇杏惊道:“又有妖怪?” “岂止是妖怪咧!”师野瞪圆眼睛,心有戚戚,“可比妖怪凶多了!” 娇杏面色白了白,轻轻皱了下眉,很快又恢复寻常神色,喝口米酒,道:“世道越来越乱了。” 迟露白摇头,也喝了杯,“人都可以变成羊,路上都是寇贼,日后生意可不好做喽。” 师野:“死人的生意却好做了。尸都赶不过来了,还好我溜得快。” 大块头轻松拿起一口沉重的大石缸,“娇杏娘子新做的酱菜你们吃不,配五花肉有滋有味的。我说呢,管这些干什么,有妖怪就杀呗。” 叶蓬舟嗤一声笑道:“还是石兄豁达,你不是个和尚吗?怎么开了荤。” 大块头:“酒肉穿肠过,师傅心中留。念经哪有吃肉快活!” “若是世间的秃驴都似石兄就好。” 逢雪掀起眼帘看他一眼。 少年笑着改口:“我便尊称他们大师了。” “什么大师秃驴,都是虚名,”石大块头不觉他失礼,憨厚笑道:“小叶想喊什么便喊什么,秃驴是我,大师也是我,校尉还是我!” 叶蓬舟和他聊得投缘,拿酒相劝,你来我往。 逢雪吃个七分饱,就起身离开,走到窗前,仰头望向天空。 乌云密布,镇厄司的鸟又在头顶盘旋,赤红眼睛俯视着整座城市,追踪他们的踪迹。 镇厄司怎么同都尉白花教扯上关系? 她抱着剑,忧心忡忡,却听那头传来爽朗的笑声。人微侧过身,循声望去,见火锅烧起白气喷香,水雾里少年举杯相撞,酒水几滴洒在桌上。 外面凄风苦雨,里面却有火炉、热汤、好酒,和生动的少年。 “小仙姑,想什么呢?来!死里逃生,故友重逢,共饮一杯!” …… “诸位英雄!” 杜都尉魂不守舍坐着,面孔发白,“可有抓到贼人?” 在大厅两侧,却有两拨人对坐。 一拨黑衣佩刀,神色冷峻,肩膀上栖着只黑色的大鸟,一拨却穿得奇形怪状,唯一相似之处,肩膀系条白布。 白花教和镇厄司,臭名昭著的邪魔外道,和朝廷专设,用力铲除邪魔外道的刀,居然同坐一堂,泾渭分明。 “简直无法无天!”都尉想起两个刺客,气得牙痒痒,“这么多人,还能让他们生出翅膀跑了不成?” 行四转动折扇,露出双狐狸般的狭长笑眼,“大人莫急,有镇厄司的诸位同僚在……” “哼。”干瘦老者冷哼,“我们可不是你的同僚。” “那是那是,”行四拱手道歉,“小辈失礼。” 但白花教教徒中却传来嗤地一声笑。白花教的人,说好听些,是散漫自由,说难听点,便是一个个平日粪水不离嘴,狗嘴吐不出象牙。 “狗屎的,这老登还挺装,真是屁股上描眉画眼——好大的面子哟。” 老者神情阴冷,面如黑铁,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出声的人。 “葛千户大人莫怪。”行四又拱手一拜,“我们乡野之徒,不曾受过教化,说话难听了些,大人有大量,何必和他计较。” 葛千户冷笑。 出口成脏的汉子可不在乎他是什么镇厄司的千户万户,从怀里摸出一面小铜镜,对镜贴花黄,给黝黑的脸颊擦上两团不伦不类的胭脂,说出的话却变成尖锐的女声,“四娘我呀,最讨厌装腔作势的人啦。” 葛千户冷声道:“张四娘,原名张思道,是远州青阴县人士,因为妻妾争吵,不胜其烦,把全家上下,全部杀害,包括父母妻妾,弟弟弟妹,还有四名家中仆役,一个襁褓中的婴孩,一名四岁孩童。” 镇厄司的人面色微变,投以鄙夷的眼神。毕竟一点小事,把全家都杀了,实在是个穷凶极恶的歹徒。 若说家人和他平素有龃龉也罢,襁褓中的婴孩,四岁的小童,怎会招惹到他呢? 连婴童都杀,可谓毫无人性。 但张四娘听后,反而嘻嘻笑出来,洋洋自得。 白花教的其他人也哈哈大笑,“没想到啊,你小子是这样的人才。” 仿佛这不是什么恶行,而是值得夸耀的大好事。 镇厄司已经有人按捺不住,拔刀出鞘。 剑拔弩张之际,是都尉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诸位,不要为一点小事生出龃龉,大家如今同坐一堂,都为朝廷出力,该勠力同心,先把那几个小贼抓住才是。” 葛千户哼了声,手下几人才不情不愿把刀收回。 “据我所知,”行四不急不慢摇动纸扇,“镇厄司养的鹰鸟,在天空盘旋,秋毫之末,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有虫瘿鸟在,何愁找不见刺客呢?” 都尉:“快快,那你们赶紧把什么鸟都放出去。” 葛千户说起这个便来气,虫瘿鸟得一只不易,每入司中,镇厄卫便得一只鹰鸟,但就在昨日,鸟儿就死了十来只,可让他心疼坏了。 “早放出去了,刚放出就被那伙小贼察觉到,杀了好些。” 行四笑容温和,不以为意,“千户太谦虚的,放出那些只是普通的虫瘿鸟,我听说司内还有一种鹰鸟,经过指挥使大人亲手调教,千里之遥,也能望得一清二楚,翅若金羽,眼似炬火,声如凤鸣,若是放出此鸟,何愁找不到小贼?” “是啊。”都尉意动,望向葛千户,“千户大人有这样的宝贝,何不早点拿出来?” 葛千户:“大人,这种鸟很是珍贵,沧州也就只有两只。” 都尉面色微变,不满道:“千户是舍不得拿出来?” 葛千户摇头,苦笑:“怎么会?只是金羽凤素来是一对,有雌有雄,雌鹰被人偷走,我们手里只剩只雄鸟。” “有一只不就够了?” 葛千户叹气,“大人有所不知。金羽痴情得很,若是雄鸟放出,怕是会不听我们的话,只追着雌鸟飞远了。” 话语刚落,厅中先是静默片刻,而后爆发出哄堂大笑。 白花教徒们捂住肚子,哈哈大笑,好似听见一个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什么?鸟也有妻管严,莫不是千户自家也有个母老虎,才瞎诌出这么好笑的笑话。” “哈哈哈,这话骗骗小孩也就罢了,谁信呐。” “雌鸟没了,那雄鸟岂不更快活啦。都尉后花园不是养了好多鸟儿嘛,拿几只出来,让雄鸟见见世面,它便不会再傻愣愣地去找自己婆娘喽。” 都尉不由也笑,“是也是也,不过是一只鸟而已。拿几只漂亮的鸟儿让它长些见识就好了,再不济,镇厄司总有手段对付一只鸟吧?” 葛千户脸上神情几番变幻,想说什么,但抿了抿嘴角,沉默片刻,说:“我们出力,那你们呢?还有那个少年,他那手本领,可别说和你们白花教脱不了干系。” 行四笑眯眯摇扇,“我们自然也会为大人效力,大人请放心,我们护法已经潜伏在了榆阳镇,只待小贼冒出头……” …… 葛千户率弟兄离开都尉府,临别,回头看眼里头乌烟瘴气的景象,不由嗤了声,从心底瞧不起这些邪魔外道。 “千户,我们当真和他们一起?”跟在他后面的少年名叫许立业,年纪还小,眉眼犹有稚嫩懵懂之色,很不理解他的做法,“那可是白花教,一群万死不足惜的恶徒,和他们在一起,实在是……” 他神情屈辱,低骂:“让人心里窝气得很!” 葛千户道:“事可从轻,亦可从权。这只是权宜之计。” “江远道逃了出去,若他去了京城……” “那便让他逃不出去。” “可若后面指挥使大人知道了……” 葛千户双眸微动,眼中闪过一丝惧色,沉默半晌,才低声说:“只盼到时候,都尉和节度使大人为我们美言几句,好让指挥使能明白我们的苦心。” …… 榆阳镇上空盘旋的鹰鸟越来越多。 兵士开始挨家挨户搜查,把榆阳镇搜了个底朝天,恨不得掘地三尺,说要搜查“奸细”,还将“奸细”的图像画出,放在榜上,重金悬赏。 “哟,这两个奸细,怎么长得这么俊呐。” 大家围在悬赏榜前,看着贴出的两张纸,议论纷纷。 “年纪轻轻的,咋就当了奸细呢。” “听说不是奸细,是刺客。我大舅的二姨的三大妈在都尉家做厨娘,听她说……” “哟,石校尉!” 大块头比周围人高出一大截,站在人群中,鹤立鸡群,不用像别人般费力踮脚伸脖子,就能把悬赏看得清清楚楚。 他力气大,经常帮街坊干活,认识他的人便打着招呼,“石校尉还没回军营啊。” 大块头乐呵呵笑道:“在家里多待几天。” “陪娇杏娘子是吧。你肩膀背得麻袋鼓鼓囊囊装着什么呢?” 大块头不好意思地挠头,扛起大麻袋,笑着说:“我刚买的吃的咧。” 他肩膀上的麻袋几乎能装得下一个人。 有人惊讶问:“你能吃这么多啊?十几口人也吃不了这么多吧?” 大块头还没解释,旁边左邻右舍便帮他说话,“咱们石校尉天生神力,一头猪都吃得下!” “是啊是啊,你是没见过石校尉吃饭,那真是,狼吞虎咽啊!” 家里添上四口人,口粮自然会变多,引人怀疑。但在大块头这儿,都不算什么事。 他的饭量太惊人,一日能干掉十几个人的饭,还是没放开腰带吃。 每日买的食材多些,街坊邻居只当他军饷发下来了,便吃得多了点,无人生疑。 再说,有人进过他家院子,也没看见他家中多了人。 只是新养了几只羊而已。 第095章 第 95 章 门吱呀一声打开。 大块头弯腰进入门里, 把大麻袋放在桌上。 懒懒窝在墙角的两只白羊看见他,兴奋地跑了过来。 大块头从口袋掏出两块糖,递给他们吃, 抬头望眼天空,“鸟儿飞回去了, 可以把羊皮脱下来了。” 变成羊虽可混淆耳目, 但披着羊皮的时间长了, 人便会逐渐和羊皮黏合在一起,最后连自己也弄不清自己到底是人还是畜生, 就再也变不成人了。 大块头自从知道这件事后,便很是认真地算着时辰, 提醒他们按时脱下羊皮。 刚说完, 他便见少女身着朴素灰袍, 从屋里走了出来,“路上有遇见搜查的人吗?” 大块头乐呵呵地笑:“没有呢,咱这住的都是少将军底下的人,上次他们来搜查一趟, 气得小将军找都尉闹了次, 我看有几天不会来人搜啦。” 不过没有士兵明目张胆搜查,并不意味着安全。 除开白日头顶盘旋的鹰鸟, 到夜晚时, 吸血蝙蝠会从暮色里钻出来, 穿街过巷,每家每户探查—— 这是白花教的“眼睛”。 好在有猫儿守在树上替他们警戒。猫儿不仅能警戒,还呼朋唤友, 招来一群狸奴朋友,帮了他们大忙。 小猫从屋檐跳了下来, 正好落在少年的肩膀。 叶蓬舟肩膀一沉,屈指弹了下它的鼻子,“真沉,如今不能叫你小猫,你是一只大猫了。” “瞎说,”逢雪反驳,伸出手,小猫抬头蹭蹭她的指腹,“它还不到半岁呢,就是只小猫。” “啧,半岁这么敦实?” 小猫仰起头,骄傲地说:“小猫就是这么厉害!小猫吃了好多蝙蝠。” 叶蓬舟:“那你可得小心点,别吃坏肚子喽。” “小猫才不会吃坏肚子!” 看他们一人一猫在那斗嘴,逢雪嘴角微翘,噙起淡笑,抱剑靠墙,下巴抵在剑上。 这几日榆阳镇被封锁起来。 她夜晚偷偷与叶蓬舟出去几次,却发现都尉府已经围成一个铁桶,里一圈外一圈的,连苍蝇都飞不进去。 想到里面还有个会念经的和尚,他们便选择暂避锋芒。 然而留在这儿也不是解决之法。 逢雪目光不自觉掠过天空,面色忽而一凝。 夕阳烧红天空,在都尉府的方向,红云堆砌,异常鲜艳夺目,瑰丽异常,如蒙层血雾。 心忽地跳了跳,不自觉皱起眉。 “这几日夕阳真好看。”迟露白从羊皮里爬出来,就这样盘坐在地上,望着天空,笑道:“很久没在沧州见着这样漂亮的晚霞了。上一次,还是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逢雪望向他。 血红的光透过绮丽云彩,洒在每个人的脸上。 “十五年前,”迟露白手抚上额头,“那时候你还小,我也还是雁回城杠把子。你记得不,以前沈家小子傻愣愣的,就张脸长得好看,总是被欺负,你就和苏阿猪他们打架,最开始还打不过。” 逢雪愣了下,悄悄瞥眼叶蓬舟,侧过脸,“不记得了。” 叶蓬舟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哦,还有这样的事?”他抚掌,夸赞:“看来小仙姑从小便侠肝义胆,锄强扶弱。” 逢雪听着他的话,总觉得有些古怪,又不知说什么,偏过脸,手摸过剑身,又摸了摸凑过来的小猫。 叶蓬舟弯着桃花眼,含笑望向她,“只是不知道,原来小仙姑和沈仙师,还有这样的往事?” 迟露白诧异:“你不知道吗?” “烦请迟大哥同我说一说。” “那说来可就话长了……” “阿兄!”逢雪蹙起眉,生硬打断他。 迟露白笑笑:“好嘛我不说啦,这不是小叶先问的嘛,可不是我要提。小叶,你有啥好奇,直接问阿雪呗。” 逢雪垂下脸,执剑立在旁边,夕阳透过树影,斑驳落她一身。叶蓬舟同站在树下,转动手里漆黑折扇,半边身子被阴影笼罩,只双眼睛亮得出奇。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弯着桃花眼,声音没有笑意,“话本上都听惯了,我不好奇。” 逢雪不知说什么,便“奥”了声。 叶蓬舟猛地合上扇子,微眯起眼,抿紧嘴角,一副快气死的模样。 逢雪:“……” 这个人好别扭。 入夜。暮色披覆天地,天空逐渐暗了下来,一只只漆黑的蝙蝠从暗处飞出,在黑夜中穿梭,倒挂在屋檐上,黄黑交错的绒毛覆在小小耳朵上,四面八方的动静,便皆数传入耳中。 屋檐下这户人家正在家中烤火,依偎一起窃窃私语。 “搜查动静闹得越来越大了,那些军士,把家里搜个底朝天,砸坏不少东西,也不知道搜到奸细没有。” “幸好我把钱收在炕下,不然也被他们抢走了。” “唉……不知奸细藏在哪儿了,怎么一直都找不见呢。” “有没有奸细都不一定呢。” 夫妇围在火前,低声说着话,没有注意到,在身后的窗边,蝙蝠后趾抓着树枝,暗红的小眼睛在黑夜里发光。 与此同时,也有双幽绿眼睛,透过春枝绿叶,专注盯着它。 稍倾,一道黄色影子闪过。 血花溅开,吱呀的叫声响了声,一切归于平静。 “什么声音?”妇人神色惊惶,以为又是官差前来搜查。 汉子走到窗前张望,脸上露出笑意,“是黄丫头呢。不知从哪里叼来这么大的耗子。” 一只黄色的猫儿,口里叼着蝙蝠,慢悠悠从墙根走过。 看见他们,它放下蝙蝠,礼貌地“喵”了声回应。 …… 这样的场景在榆阳镇各个角落都有上演。 刺客没找着,城里的猫儿却一个个都胖了一大圈,变得毛茸茸圆滚滚。 都尉气得想下令灭猫,但猫儿灵活矫健,想杀它们可比杀刺客难得多。加上沧州以前闹鼠患,多亏有狸奴出手,才让耗子不至于泛滥成灾。 百姓们不在乎什么刺客奸细,也不在乎都尉大人,但对这群毛茸茸的狸奴,却是喜爱非常。 他们会为每只小猫取名字,黄丫头、黑柱、小梨花……仿佛猫儿是自己的好友、孩子、街坊邻居般。 狸奴大爷在城里大摇大摆,连都尉都没有办法。 多亏了猫儿,逢雪他们不用在晚上也披上羊皮。她坐在窗前,也无睡意,警惕地听着动静。 “小仙姑?”叶蓬舟坐到旁边,把从都尉府顺出的一盘荔枝放在她面前,“想什么呢?” 逢雪低声道:“在想孙虎。” 孙虎可不是什么好人,竟帮忙隐瞒了他们也有变羊之法,真是稀奇。 莫非是怕他们报复? 叶蓬舟拿起一颗荔枝,慢慢剥去外皮,目光盯着洁莹的果肉。屋内没有点灯,天上也无月光,屋内屋外,皆是如墨般浓重的夜色。 他把剥好的荔枝递给逢雪,却说:“如此良宵如此月,小仙姑想他做什么?” “不然想什么?”逢雪咬破荔枝,甘甜的汁水在唇齿间迸开。 叶蓬舟曲起食指,抵着鬼哭,扇柄不轻不重敲在桌面,一声又一声。 两人对坐,静默着,许久,他才轻轻问:“想你的青梅竹马?” 逢雪哼了声,“有什么好想的?都是过去的事了。” 叶蓬舟沉默半晌,才轻轻叹口气。 “叹气做什么?” 叶蓬舟道:“我在想,若是自己小时候,生在沧州就好了。” 逢雪心中一动,垂下眼睛,轻声说:“那你就,没有这么多水鬼朋友。” 叶蓬舟笑了声,“但我会多好些僵尸朋友。” “总和妖魔鬼怪脱不了干系是吧!”她说着,噗嗤一声,忍不住也笑了出来,捂住嘴巴,回头望了眼。 幸亏没有惊醒其他人。 忽地。一阵飓风骤然而起。 逢雪敛去笑意,拔剑轻巧翻出窗外,把窗户轻轻阖上。刚站定,头顶便传来破空声。 叶蓬舟拔刀挡在她的身前。 刀身与什么坚硬的东西相击,发出宛若金石相撞的清脆声响。 逢雪侧身到旁边,丢出道火符。火焰蹿起燎开黑夜,借着一线火光,她终于看清突然来袭的是何物。 一只体型巨大的鹰。 鹰鸟的翅膀张开,羽毛里藏着线灿烂的金色,在火光映照下,如同有金光流溢。 巨鹰扶摇直上,冲上天空,转瞬,它又从云层中冲出,俯冲而下,利爪如钩,扑向地上的人。 扶危出鞘,青锋一闪,鹰爪与锋刃相击。 逢雪被巨力震得后退几步,手臂酸痛发麻,虎口火烧般的疼。 “好畜生。” 大鸟双翅能直击云霄,振动金羽双翼,小院便刮起大风。 逢雪捏诀御风,借着大鸟扇出的风,踏风而行,快要靠近时,轻启唇,“斩妖。” 青锋冒起白光,剑刃劈过罡风,斩向大鸟的翅膀。 大鸟猛地飞起,一片带着金光的羽毛轻飘飘落下。 叶蓬舟捡起羽毛,在刀上碰了碰,羽毛坚硬如同金铁。他仰头看着大鸟,大鸟振翅盘旋一圈,竟又俯冲下来。 逢雪皱紧眉,怕动静惊扰到旁人,“找死。” 剑锋白光更炽,便要迎风,刺向不知死活的金毛畜生。 “小仙姑,且慢。” 逢雪停下剑,回头看他。 叶蓬舟往前一步,伸出手,大鸟尖锐的指爪悬在他的手上。 稍一用力便能让人皮开肉绽的利爪蜷起,抓住他的手臂,停在他的手上。 逢雪也看明白了,大鸟没有恶意,好似有什么想告诉他们。 …… 金雕振翅,飞上云霄,如钩的利爪上,抓着两个人。 叶蓬舟像没骨头的蛇紧紧缠在逢雪身上。 逢雪:“……你能不能松开些?” “不行啊小仙姑,你知道的,”他可怜兮兮,“我畏高。” 逢雪闭上眼睛,单手握住鹰爪,只能忍了。夜空冰凉的风刮得脸发麻,几要冻僵,沧州的夜风凛冽刺骨,比刀子更刮人,在这样的寒冷中,肌肤相触的温暖格外明显。 比起沧州如刀子般的夜风,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是少年抱住她的腰,把头埋在她的颈侧,吐息时,微热的呼吸拂过肌肤,皮肉发痒。 她稍稍把脖子往后仰。 叶蓬舟马上追上来,凑到她的耳畔,低声问:“小仙姑。” “嗯?” “你和沈仙师一起长大啊?” 逢雪气得一滞,剑柄重重撞在他的腹部,“你不是说你不好奇嘛!” 叶蓬舟哼了声,目光移开,瞥眼下面高空后,又飞快把脸转了回来,视线落在少女纤长睫毛上,“我不好奇。” “不好奇就别问了。” 叶蓬舟不情不愿“奥”了声。 逢雪攥住金雕,垂眸望向身下。金雕带着他们飞上云霄,地上的榆阳镇隐没在黑暗中,只余都尉府的方向,有零星灯火闪烁。 又往上飞了些,冲破乌云,地上的一切也看不见了,银白的月光粼粼洒在云层上。 逢雪无端想起了那缸载满酒液的瀛洲。 金雕带着他们飞了一阵,猛地往下俯冲,落在了一处荒地。 此处与人口众多的繁华城镇截然相反,一具具草草掩埋的薄棺被雨水冲刷得从土里冒出头,破烂的草席随意倒在坟头,从里面露出溃烂的手脚。 乱葬岗的前方,有一棵柳树。 柳树吸取尸首的养分,长得格外高大,树皮皱巴巴,上面长满了酷似人面的树瘤。稀疏的枝条垂下,在风中飘荡。 一间破败的屋舍,便藏在柳树的后面。 “义庄。”逢雪按剑,面无表情地说,“进去吧。” “嗯,进去吧。” 逢雪:“……你能不能松开我?” 叶蓬舟这才松开手,翘起嘴角,朝她拱手,笑道:“失礼失礼。” 逢雪瞪他一眼,按剑走入义庄。 风拂过,柳丝摇动,露出里面一双双红色眼睛,死死盯着他们的背影。 逢雪走入院中,没走几步,后面的少年追了上来。 不知有意无意,他走在逢雪前面一些,赶在她之前,率先踹开了义庄的门。 蛛网灰尘扑扑落下,逢雪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 然后便听见旁边传来声轻笑。 她转动剑鞘,要去抽人,那人却灵活地一躲,钻进义庄的黑暗中。 逢雪提剑赶上去,“你等着!” 快步追上黑暗中的背影,她把手按在对方肩膀,手下冰凉僵硬的触感让她怔了片刻。 “小仙姑?”叶蓬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珵——” 扶危出鞘,剑刃亮起白光,照亮她前方的面孔。 那是张腐烂青紫的人面。 这具尸体生前似乎有点本事,死后也比普通僵尸矫健。逢雪一脚踹在他胸口,叶蓬舟跳到她旁边,鬼哭甩动,把扑过来的两只僵硬手臂劈断。 片刻之间,地上倒了好些尸首。 “谁在装神弄鬼?”逢雪冷声问。 “咳咳——”黑暗中传来古怪而沙哑的声音,“可是……青溟山的人?” 叶蓬舟冷笑,“阁下派金雕把我们请来,就是为了在这装腔作势?若有诚意,至少要先通报姓名吧。” 一块牌子从暗处掷出,落在他们脚边。 “镇厄司,江远道。” 第096章 第 96 章 “呲——” 暗红火舌摇曳, 烛火撑开黑夜,照出一隅光亮。 身着黑衣的青年靠坐在墙边一摞稻草上,手捂住唇, 低声咳嗽。他拿起烛台,烛火照亮他的面容。 叫江远道的镇厄卫瞧着年纪不大, 左颊有道深长疤痕, 几乎劈开整张脸, 翻开的皮肉里,可见白森森的骨头。 “镇厄司的人, 不都是在都尉府里吗?” 江远道扯了下嘴角,扯动皮开肉绽的伤口, 更显狰狞。 “那些狗东西, 不配叫镇厄司, 他们早和白花教沆瀣一气,被那群狗官收买。” 逢雪拿出山上带来的灵药,丢给他。 江远道接过药瓶,“青溟山的药?我见指挥使拿出来过。”他并未抹药, 把瓷瓶放在一旁, “两位在榆阳镇掀起如此大的风波,可有发现什么?” 逢雪言简意赅, “尸兵。” 本只是想找寻阿兄, 却牵扯到白花教、误入故枌城、惹上都尉府, 她想要的也并不多,只是把亲人接到安全之所,一家人稳稳当当过日子而已。 谁曾想会这样难? “阁下是镇厄卫, 又何以至此?” 江远道苦笑几声,“说来话可就长了。咱们本是阿爷山下, 馨烈候祠旁边的人,奉指挥使命,监视枌城的动向。金雕在空中盘旋,发现榆阳天空尸气堆积,前来查探,都尉设宴迎接,我们不曾设防,却遭了白花教的暗算。” 他掩唇咳嗽,声音沙哑。 叶蓬舟点起了挂在墙上的火炬,火光灿烂,浓稠如墨的黑暗如流水从屋中泄出。 逢雪瞳孔微缩。 地上横七竖八,倒满了镇厄卫的尸首。他们死状各异,有的胸腔被掏空,有的手脚截断,露出森白骨头。一张张青灰色的面孔,眉眼却都显得很年轻。 江远道盯着地上的人,半晌,他垂下了眼,低声说:“我们皆受过指挥使大人的恩泽教诲,这次来沧州,本该小心些……” “不怪你们。”逢雪道:“都是那些邪魔外道作祟。” 江远道望向她,眼神露出丝感激,似乎逢雪这一句“不怪”,便让他素日来的折磨消减许多。 “只可惜,折损这么多弟兄。” 叶蓬舟道:“江兄弟,与其后悔,不如想想怎么杀了那群人,替弟兄报仇。你是镇厄司的人,见多识广,可有什么高见?”他顿了片刻,低声说:“上次我们去,地底下那些尸兵快成了。” “露出多少?” 逢雪:“养尸地的那些能露出双手,除此外,都尉府还藏着十几只成型的尸兵。那些东西不好对付。” 江远道看向逢雪,问:“青溟山,来了多少人?” 逢雪:“只我一人。” 他看向旁边少年,“那你呢?” 叶蓬舟道:“我只是伺候小仙姑的小厮,比不上山上仙师,只会些入不得眼的旁门左道。” 江远道神情萧索,“只你们二人?”他叹了口气,“白花教的贼人便已穷凶极恶,何况还有都尉权势滔天,两位如此年轻,我怎能让你们白白抛掷了性命。” “咳咳咳……” 他说完,捂唇又一阵猛烈的咳嗦,咳出一团漆黑粘稠的血液,里面隐隐有碎布屑般的脏器碎片。 逢雪道:“人多也没什么,我可不怕他们。”她咬了下唇,眼神锐利而倔强,“一群乌合之众,没什么可怕的!” 江远道笑笑,“青溟山的仙师,果然,咳咳,一个个都如指挥使一般……我已经传信回京,但怕是来不及了,若要剿灭白花,只有一个办法。两位在沧州,可曾听过,有一座坟城?” …… 夜风拂过,沙沙作响,仿佛深绿浅绿的酒花摇动。 逢雪轻呼出口气,摇曳的烛火映在白壁上,竟浮现一座繁华小酒城的剪影。 影子里人来人往,螺马上载满酒瓮,沿街酒旗高飘,卖糖葫芦的老人后,跟着一串小跟屁虫。 剪影生动,好似皮影戏,让逢雪想起自己去过的酒城,在枌城还未成为坟城的时候。 “坟城,咳咳,”江远道嘶哑道:“有馨烈候。馨烈候可……” 话未说完,金羽雕忽地振翅飞起,翅膀扬起大风,倏地吹灭了他手里的烛火。 房间陷入一片粘稠黑暗。 “小九?”江远道问。 方才乖顺待在墙角的金羽雕变得异常躁动,不安地扇动翅膀。 窗外黑暗中传来声穿云尖啸,如同在回应它。 听见啸声,江远道面色一变,“不好,他们找上来了。” “白花教?” “不,是镇厄司……那些叛徒。”江远道面露愧色,“若非我放出小九,也不会连累你们被找见。” 逢雪攥紧剑,与叶蓬舟对了个眼神,转身来到门口。 江远道低声说:“金雕一雌一雄,阿生在给小九传信。如今包围应还未成,你们趁此机会,赶紧逃吧。” 叶蓬舟走到窗前,透过缝隙往外看了眼,“来的人可真不少。” “他们是为杀我而来。”江远道靠着墙,没有动,“我来拖住他们。” “只怕难……”逢雪话还未说完,忽然听见嗡嗡之声。 自从她与黄太奶奶一战后,耳力便变得极好,这才能听清,那嗡鸣由轻至重,藏在沙沙风声里,几不可闻。 “降妖。” 青锋冷光闪过,扑来的虫雾散开,一地蛊虫尸体噼啪如雨落下。 蛊虫藏在黑暗中,若非她听见了声响,只怕三人都会不知不觉中招。 叶蓬舟低笑:“都说镇厄司的司卫一个个心狠手辣,没想到对付起同僚,倒也同样不手软。” 江远道露出苦笑。 被劈散的蛊虫复聚集成黑雾,扑向了地上的人。 逢雪想再出手,却被江远道喊住,“仙师顾好自己,莫要受伤。” 只刹那间,蛊虫就把他淹没,虫子从他的嘴唇鼻孔耳朵钻入,空气中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咀嚼声。 片刻。 咀嚼声骤止,一层虫尸落在地上。 青年的面皮几被蛊虫撕咬干净,血肉翻滚,白骨森森。他笑道:“如两位所见,我早是死去的人,残尸一具,无惧虫啮。” 但外面的人似乎不知他的境况。 “江远道,”一道低沉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你大势已过,还要负隅顽抗到什么时候?” 不知他用什么传音之法,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逐渐逼近,如同阴云密布的天空,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你们现在只怕不剩几个人了吧?” 江远道不理会他,拿出一个铜铃,铃铛中心被蜡泪封死,无法发出声响。 “尸魂铃。镇厄司的法器。” 外面人又道:“不如将金羽雕交出,我们一同为都尉大人效力,有都尉替我们说话,功名利禄,唾手可得,也是为朝廷出力。” “指挥使给你的不过是些蝇头小利,公何必为了小利损伤自身?若得都尉器重,为朝廷重用,我们不必与妖魔生死相斗,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江远道曲起惨白手指,把封住铃铛的蜡取出,晃动铃铛。他按住铃铛,说:“弟兄们死前,魂魄封于铜铃里,摇动铃铛,他们便会起来……只是,恐会伤到二位。” 叶蓬舟面上玩世不恭一扫而空,定定看着地上的青年。 逢雪抿紧嘴唇,神情敬畏。 黑衣青年脸上血肉翻飞,骨茬森白,面目全非,唯有一双眼睛,死去多时,却依旧透出飞扬的神采。 “我们会驭尸之术。” 江远道“啊”了声,微微笑道:“那真是太好啦。”他双手捧起铜铃,手举高过头顶,“镇厄司鹰扬卫十二人,愿以残躯,为君驱使。” 第097章 第 97 章 夜色漆黑。 柳丝垂下, 在风中乱晃,数只乌鸦受惊,从柳树上飞起, 哇哇的叫声刺破乱葬岗死一般的宁静。 今晚的乱葬岗很热闹。 除了地上草席卷着的尸骨,还多了许多活人。 虫瘿鸟飞回葛千户的左臂上, 他冷哼一声, “不知好歹。” 行四折扇轻摇, 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对方既非俊杰, 也非英豪,千户何必多费唇舌?交给我们便是了。” 葛千户微微侧过身子, 面无表情。镇厄司内务, 他本不欲让白花教的贼子过来, 奈何,同僚相残,不能放在明面上,自己手下的司卫, 对上同僚也难免会心慈手软。 还是让白花教这群穷凶极恶的歹徒动手更方便。 他们声名狼藉, 本就是把再好不好的尖刀。 想到此处,他稍一颔首, 让到旁边。 折扇下, 行四勾起嘴角。 早就听说, 鹰扬卫是指挥使教出的一把好刀。 “让我领教一番镇厄司的手段吧。” 他还未出手,白花教那些教徒便按捺不住了。比起都尉府那日,他们人数又多了许多, 都是白花教内的高手,沧州各地有名的魔头。 骑在巨熊上的女童手执雪白笛子, 看着只有七八岁,但若是当真被她皮相蛊惑,对她卸下心房,便会变成她手里一截新的骨笛。 荒骨童姆,最喜欢取走人的骨头。 四个纸人抬着一辆纸轿,轿前纸马开路。纸轿单薄,隐隐透出里面干瘦的人影。 那是四阴门中的高手,扎出的纸人惟妙惟肖,点上眼睛,还能走动,与常人无异。 纸人眼珠子转动,忽地瞧了过来。 葛千户移开打量的目光,望向旁边人。 同属四阴门的,还有纸轿旁边立着的男人。他生得温柔俊美,嘴角微翘,只是面色惨白,身子微弓,后背背一个女人。 远远望去,如同恩爱眷侣。 但若仔细看,便会发现,公子惨白的肌肤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细小针孔。透明的细线穿过针孔,他的手脚、嘴角,面上的五官,都被针线操纵,玩弄于女人的十指之中。 注意到葛千户的目光,公子求助地看着他,眼里水光闪烁,但转瞬,他的头便被牵扯着,僵硬地扭向了另一个方向,绝望的泪水从眼角滑落坠地。 后面的女人侧过脸,靠在他的肩头,朝葛千户柔柔一笑。 葛千户微眯起眼,在镇厄司的通缉榜上,早见过这位的大名。她自号缝尸仙子,最爱玩弄年轻俊俏的青年,属于二皮匠、逢尸人阴行中的翘楚。 这些邪魔,他在卷宗上大多都见过,闭眼就能背出他们犯下的罪行、制造的血案。 乌云移动,明月露出一角,银浆般的月光倾泻洒于大地,乱葬岗上群魔乱舞。 在群魔中,葛千户却注意到两个人。 看着像一对父女,老汉穿着破旧的羊皮袄,手里卷起皮鞭,老实巴交地站着,少女披头散发,蹲在地上他,把脸贴在一个素色的香囊上,时不时发出傻笑。 他们与周围的群魔格格不入,魔头们也与他们隔开一段距离。 附近便空了下来。 老汉显得有些局促,搓着手,可怜巴巴的模样,仿佛是被哪个魔头拎过来当挡箭牌的。 他挤动五官,朝葛千户露出个讨好的笑容。 葛千户皱了下眉,移开了目光。 这些妖魔鬼怪,张开利爪,扑向义庄。 先出手的是坐在纸轿中的扎纸匠。轿前八匹大马冲向了义庄,马上坐着八个身披银甲、手执长槊、威风凛凛的小将。 小将还未靠近义庄,只接近柳树时,柳丝下传来鹰啸。 数只虫瘿鸟从柳条底下飞出,利爪如钩,转瞬之间,纸马纸将扑倒在地,变成纷飞的雪白纸屑。 葛千户眼神微紧。 每个人在进入镇厄司时,除却佩刀、制服、还有一个鸟蛋。 这种长在南方山林里的鸟,似鹰非鹰,毛发长着虫蛀的树瘤般圆形的斑点,眼神锐利,刚破壳后,便会认破壳后见到的第一人为父母。 它们虽是妖怪,却不一定非要吃肉,也以蔬果为食。 镇厄卫们入门学的不是术法,而是如何孵一个蛋、拉扯大一只幼鸟。 有人甚至把蛋塞在被窝里,学老母鸡,天天捂着。 鸟蛋裂开一个口子,没有毛、丑兮兮、粉红色的小东西啄开壳,从里面钻了出来。它张开嘴巴,嗷嗷待哺,稍大点,就跌跌撞撞跟在人后面。 鸟与人的情感便是这样培养出来的。 对于许多镇厄卫,它们不是一只鸟,而是自己的同伴,亲手养大的孩子;对于鸟而言,亦是如此。 所以,在鹰鸟飞出时,葛千户只是皱了下眉,并无意外。 但虫瘿鸟是种擅于搜查追踪的鸟,在对战之上并不擅长。 突然袭击,暴起用利爪撕碎纸人后,一根根丝线悄无声息射出,把一只鸟儿射成了筛子,从高空跌落。 纸轿打开条缝隙,一片片薄薄的纸片,从缝隙飘了出来。 落地的瞬间,纸片迅速立起,竟是一只只巨大的罗刹恶鬼,青面獠牙,赤目乱发,漂浮半空。 若是有鸟来啄,它们便伸出簸箕大的利爪,拍向空中的鸟儿。 带血的羽毛飘飞。 葛千户盯着义庄紧闭的门窗,面色稍霁,眼见虫瘿鸟死了这么多,也无动于衷,看来他们果然受伤不轻。 他吹个口哨。 肩膀上的鹰鸟飞起,与天空中虫瘿鸟厮杀在一起。 “多谢千户大人。”行四拱手,客客气气地笑拜。 葛千户冷脸道:“几只鸟没什么大不了的,要紧的是除掉屋里那些人,为都尉解决心腹大患才是。” “也为千户大人的仕途解决一大患。”行四摇扇,笑眯眯地说。 葛千户扭过脸,重重吐出口浊气,忽然,他见木窗露出的小缝间,隐隐透出线暗红的火星。 还未来得及反应,四周骤然而起大风。 风吹迷人眼,扬起烟尘,那火星忽地化作条红色的火箭,借风而起,如若虹光,射向了纸轿。 轿子燃起大火,纸人在地上打滚,裂开嘴角,无声哀嚎,很快被火焰烧成漆黑的灰烬。 一个灰扑扑的人影从轿子里栽出来,打几个滚,才消掉身上的火焰。 “快死的兔子咬人可真疼!”长得有点不堪入目的侏儒骂道。 黑暗中。 少年低低笑了声,“小仙姑,御风用得越来越好啦。” 逢雪哼声,“下次争取不把你丢到地上。” 叶蓬舟手扶噬魂铃,轻摇,清脆的铃声叮当响起。 地上倒着的尸体僵硬地立了起来,每立起一具,江远道便会默默唤一声他们的名字。 “左丘时、赵菁明、安念……” 声音低而轻,从腐烂的喉头发出,好比一声叹息。 最后一个是他自己。他朝逢雪笑了笑,把贴在胸口的黄符撕下,眼神变得浑浊,循着铃声,立了起来,拔出悬在腰间的刀。 金雕守在主人身畔,哀啸一声,轻蹭他僵硬的脸颊。 …… 义庄老旧的木窗里亮起黄澄澄的烛火。 数道影子映在纸窗上,窗里的人影正举杯相敬,作敬酒之态。 觥筹交错,姿态闲适,仿佛此时此刻,是花前月下,有无限风流雅兴。 葛千户眉头一皱,陡然起了疑心。他细数映在窗上的人影,竟不多不少,有十二个人。 难道鹰扬卫这群人一个都没折损? 不对。 他确信那时好几个人都身受重伤,断了手脚,如何还能活着? 难道有人救下了他们? 他的心头闪过一个人的名字,忽地冷了半截,萌生一丝退意。惊疑不定时,他的耳畔响起一阵笑声。 行四攥紧折扇,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 行四笑得直不起腰,“千户有所不知,上次,我就差点被这出空城计骗了。” “什么意思?” “里面只怕,不过几个纸人而已。他们怕是自知不敌,盘算着吓退我们呢。” 葛千户恍然,再看那些人的身影,动作僵硬,异常违和。他松了口气,“原来如此,差点着了道。” 既然如此,也不再犹豫,一行邪魔外道冲进屋内。 刚进门的依旧是坐在纸马上的扎纸匠。老头白须白眉被火烧得光溜溜,像个光头,誓要给这几个镇厄卫点颜色看看。 满屋灯火骤然熄灭,纸马被长刀劈断四蹄。 在义庄里等着他的,并非奄奄一息,被迫演空城计的镇厄卫,而是十二名手执长刀,身披黑袍,悍不畏死的义士。 他们藏在黑暗中,只有冷厉的刀光,如清清冷冷的月华,滑过门口与窗楹。 铃声轻摇,四面八方飘来。声音愈疾,如密集的雨点,似崩腾的海浪。 随着铃声,这些镇厄卫的动作也越来越快,长刀舞得虎虎生风。 他们似乎并不畏惧受伤,被刺中劈中也毫无反应,逢尸人的针、纸扎匠的纸兵纸马、童姆摄魂心魄的骨笛,都阻拦不了他们。 饶是白花教人多,做足了准备,对上他们,心中也不由生出惧意——这群人,难道一点都不畏死的吗? 腐臭的味道冲入鼻中,挤满屋子。 但白花教中,多的是整天与尸体为伍的旁门左道,身上的味道可谓五花八门,没人察觉到这一丝诡异。 惨叫与兴奋的喊声四起,小小屋舍,鲜血四溅,纸人被劈得七零八碎,浸泡在血水之中。 行四与葛千户信步往前走,边走边夸赞:“不愧是镇厄司中的精良,一个个如此悍勇,以一敌百。不过,再怎么也是强弩之末而已。” 葛千户却疑惑皱起眉,“空城计……我怎么瞧着不太像呢。就算他们未受伤时,也未见得有这样厉害。” 行四笑道:“千户又不曾与他们真正交过手,如何知道他们的实力?” 葛千户脸一红,如果不是用了些卑鄙手段,未必能那么简单收拾从都城来的年轻司卫。 “他们毕竟是指挥使亲自调教的,”葛千户冷哼一声,“我们普通司卫怎比得上?说是绝不使用青溟山的术法,可谁知道呢?” “青溟山,”行四勾起嘴角,“仙山素来避世,倒出了指挥使这么一个出世之人。” “不对。” 他转动折扇,点了点自己的眉心,想起不久前曾见过的少女,“应是两个。” “师凌云啊,”青年轻叹一声,“凌云真人的徒弟,果然一个个都非同凡响。不知他本人又该如何……” 葛千户想到山上的仙人,不由打了个哆嗦。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颤抖,但人间有这样的人在,譬如日月悬于苍穹,让人不由心生畏惧。 而刚做完背刺同僚的事后,他尤其畏惧。 “据说真人已经一百多岁,容貌依旧很年轻,”他的声音又压低了些,“我原以为长生不老是虚妄之言,可自我第一次见指挥使,到上次回京述职,中间隔十多年,他却一直是那般模样,不差分毫。” “真人的徒弟都已至此,不知真人又该如何……”葛千户顿了顿,感叹:“真是如日如月啊。” “日月?”行四抚掌大笑,“修为再深,神通再强,也是凡人,舍不掉爱恨嗔痴,七情六欲。千户可知,强如凌云真人,十五年前也差点折在沧州。” “怎么可能?” 行四笑眯起眼,忽然凑到葛千户的面前,“千户不信否?” 葛千户无端吓了一跳,往后退半步。 行四笑着转了转折扇,“所以,千户何必烦忧呢?” 已至义庄门口。 葛千户鼻子抽动,闻见了股再熟悉不过的味道。血的腥甜,汗的酸臭,还有一股腐烂的味道。 他推门而入,想要点燃烛火,迎面而来,却是一道冷厉的剑光。 剑光从黑暗中刺出,快若闪电。 葛千户是司内好手,本能往后一闪,这才没有被直接刺中心脏。他后背蹿起一丝凉意,好似条冰凉的蛇爬过脖子,伸入衣领中。 “叮铃铃——” 铃声贴着耳朵,在脑中炸开。 数道刀光笔直劈下。 葛千户被迫拔出刀,进入一片漆黑的战局中,屋内挤着好些人,他冷哼一声,转动手里长刀,劈向迎面而来的巨大黑影。 刀劈下去,却是异常坚硬的触感。 他默念法诀,浑身涌上劈山之力,握紧刀柄,奋力劈下。 滚热的血洒在了面上,什么东西落地,闷地一声巨响。 “呜嗷——” 奇怪的哭嚎声响起,葛千户不及细想,脑后又有冷风骤起。他横刀转身,背抵墙角。 忽地,一束微弱的烛火亮了起来,驱散屋中的黑暗。 葛千户这才看清,自己劈刀砍断的,并非什么敌人,而是童姆身下巨熊的熊爪。 巨熊嗷嗷叫着。 童姆拿起骨笛,怒目而视。 昏暗的角落,缓缓走来一人。黑袍,长刀,面孔青紫,宛若阴曹爬上来的恶鬼。 葛千户盯着那张面孔,不自觉发抖。 那人面无表情,骷髅上挂着几丝肉,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长相。但是,葛千户却认出了他手里的刀,颤抖着说:“江远道。” “原来是走尸了,难怪这么难对付。”行四捧着手里的白烛,素烛散发幽幽的光芒,下一瞬,诡异的阴风骤起,烛火剧烈摇摆。 在火焰中,隐约有一线黑色的烟雾飘了出来。 素烛散发的火焰从红转绿,绿惨惨的光,照得四周鬼气森森。 “鬼烛。”葛千户看见他手中蜡烛,愕然道。他知道这种鬼烛是要活剥皮,生取脂。瞧这只素烛色若白雪,好似凝脂美玉,应是杀了许多二八少女才制成。 如他所想,黑色雾气凝成一个模糊的人影。她抬起手臂,指向了头顶。 众人视线转向上空。 手执铜铃的少年懒懒散散坐在横梁上,一腿支起,手撑着膝盖上,垂眸望着他们。 见他们终于抬头,他翘起嘴角,露出孩子般天真而愉悦的微笑,好似在为自己藏了这么久而骄傲。 刹那间,纸人、逢尸线、骨笛齐齐飞向屋顶。 逢尸线先扎穿少年的胸膛,密密麻麻的纸人飞去,扑上去啃噬他的血肉,骨笛挑起他的皮肉,意图挑出他的骨头。 那少年被纸人扑倒,栽在地上。 葛千户松了口气,“原来是那两个小鬼刺客,他们竟是江远道派过来的。不过到底年轻,居然敢这样冒出头,真是轻率。只是这赶尸的手法精妙,难道赤水村那伙赶尸匠也掺和了一手?” “天地自然秽炁分散。” 葛千户一怔,“什么声音?” 是道女声,清脆婉转,声如凤鸣,快似夏日迅疾的雨点,念道:“……八方威神,使我自然,灵宝符命,普告九天。” 万箭穿心的“少年”坐了起来,嘻嘻笑着。 什么俊美少年郎? 不过是个描眉画眼的纸人而已。 纸人坐在地上,抚掌大笑,鹦鹉学嘴似重复:“小仙姑真了不得!小仙姑真了不得!” 那念咒声音一顿,更快速念道:“斩妖缚邪,杀鬼万千!” 第098章 第 98 章 飘飘的雨丝慢慢落了下来。 雨丝散发柔和的白光, 仿佛一场除去污秽的春雨,将天地都洗濯清明。 但葛千户看见的,确实和春雨迷濛美景毫不相关的一幕。 细密的雨丝仿佛千丝万丝的利箭, 笔直坠下。 行四手里的素烛被射穿,掉在地上, 而他本人, 却不见了踪影。 “净天地神咒!”葛千户面色大变, 一咬牙,在身上贴了张护体符, 纵身跳向半空的窗口。 窗外却猛地挥来一道雪亮刀光。 他被迫后撤,铜铃声又起, 十二具残尸拔刀相向。 葛千户神情凝重, 抬起手, 吹了声口哨。 远处传来一身鹰啸。 他拿出一个金光闪闪的大钵。金色的法罩出现在头顶上空,这是镇厄司内存放的珍贵法器,曾是万法寺高僧游历时所带的金铂,日夜聆听佛音, 于防护上的神通, 独一无二。 法罩笼于头顶,挡住了死亡雨丝。 葛千户这才有空打量其他人。 白花教这次带出来的都是一些好手, 在净天地神咒下, 各有各的保命手段。 扎纸匠身上披着层纸铠甲。薄薄白纸, 却能让刀枪不入。 逢尸仙子把身子一扭,似蜘蛛一样趴在地上,用自己的情郎来抵挡千万利箭。 男子望着坠下的箭雨, 露出解脱的笑意。 荒骨童姆则是往巨熊身下一缩,用巨熊的皮毛之锐, 来挡住符咒的神光。 看着那只拱起来把童姆护在身下的巨熊,葛千户心想,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找来这么忠心的畜生。 他知道这道神咒厉害。这怕是江远道他们从京城带来的宝贝,幸好念咒人的修为也不高,未发挥神咒三成之功,但饶是如此,也够他们掉一层皮了。 好在神咒快至尾声,以他的金钵法罩,能挡住这一击。 正想着,忽然听见一声惨叫。 竟是那少年披着红衣,执刀跳入屋内,悄无声息地靠近逢尸仙子。 他手里的长刀通体漆黑,融于黑暗之中,一刀劈下。 寒芒闪过,伴随一声惨叫,杀人无数的魔头鲜血淋漓,后背背着的人则被劈成了两段。 少年笑了起来,双手握刀,弯起眼睛,望向屋里的魔头,边点着数:“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 刀光从黑暗中掠过,溅起血花朵朵,五颗头颅飞起。 “啧,老虎打不着,打到小松鼠,”他眉眼弯弯,“松鼠有几只?” “让我数一数。” “一二三四五。” 每念一句,便是一个人头落地。 这些白花教的杂兵被杀得七七八八,只剩十来个高手警惕地望着他。 血珠从少年的长发滴落,他立在神咒的范围内,红色云衣上飘起层柔和的白光。 手里的刀却漆黑滴血,不停冒着煞气。 “打完小松鼠,”他嘻嘻笑起来,长刀指向葛千户,“开始打老虎。” …… 倒也没有什么白花教徒挡在葛千户面前。相反,他们迅速让开了一条路。 隔着薄薄的金光法罩,葛千户冷冷望着眼前的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他看起来玩世不恭,却认真地回答了,“云梦。”顿了顿,“江要。” “云梦,江要。”葛千户拔出腰间佩刀,“我记住你了。” “记住不记住也不要紧。”叶蓬舟摸了摸嘴角,笑道:“我本不是什么出名的人。” 葛千户站在金光法罩中,泰然看着他,似乎在问:“我身在佛光笼罩中,你又能奈我何?” 少年不慌不忙,摇动铜铃。 “叮铃——” 黑暗中的残躯拔刀而起。 葛千户目眦尽裂。 一张张青灰色的面孔凑到他的面前,只隔着层薄薄的法罩。金光照在他们的面上,他能清楚看清,青灰腐肉下惨白的骨茬,浑浊眼珠里扭动的蛆虫。 如同恶鬼索命。 葛千户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 被他下手害死的同僚化身恶鬼,举起长刀,当头劈下。 “当——” 法罩上出现一道深深的凿痕。金光照在一具具死去的面孔上,好似烈火灼烧,他们被燎起烧痕,漆黑如炭,黑色的雾气从七窍钻出。 却依旧拔刀往前,一刀刀劈在法罩上。 葛千户不由再退,心慌意乱,大声说:“可不是我要杀你们!是你们自己不识抬举,自取灭亡!” “都尉有心赏识,谁叫你们油盐不进,杀几个平民怎么了?你又不认识他们!” “你们自毁前途,若真想寻仇,何不去寻都尉?” 那些人却依旧奋力劈砍着法罩,尽管身上被佛光灼烧得焦黑。 生前不通机变,不识好歹,死后也这般固执。 葛千户气得破口大骂,无端发抖,竟是恐惧悄然爬上,攥上心头。 金色的佛光最克制邪祟恶鬼。鬼卫们的残躯被灼得焦黑,几成焦炭,每一次动作,都有漆黑碎屑絮絮掉落。 威猛如舞斧的刑天,执着如衔木的精卫。 “不可理喻!”葛千户颤抖着继续退,竟没办法握好手里的刀,“再这样下去,你们可要魂飞魄散的!” “咔嚓。” 金光上裂开一道细小的裂缝。 葛千户面色大变,丢出手上缠绕的菩提珠,“定!” 珠子滚落,果然阻了片刻尸卫步伐。他们被钉在原地,骨架撑不起焦黑的身躯,马上要在金光照耀中灰飞烟灭,化为齑粉。 葛千户重重吐出口浊气。 “好走罢。你们现在的结局,也是咎由自取……” 话还未说完,一只苍白的手忽然钻过了裂缝,伸手往外一扯。 那双手顿时鲜血淋漓,法罩也被生硬地扯开。 葛千户大惊,拔出腰间的佩刀。他随身携带的有两把刀,一把长且宽,是镇厄卫对敌时常用,而另外一把小刀,只有一掌长,两指宽,刀身旋转,会冒出数根尖锐的钢针。 钢针淬毒,绿惨惨的。 此刀用来近身对敌,出其不意致人死地最是方便。 他猛地出手,数枚钢针如雨飞出。 刀刃劈开一道惨绿的光。 却停在了半空。 一只焦黑的手握住了淬毒的刀。 葛千户愕然抬头,看见法罩金光噼啪断裂,在散落的佛光里,一只又一只焦黑的手抓住他的刀、他的手、他的脚、他的头。 …… “凶晦消散,道炁长存。” 神咒最后一句结束,神光炽盛,白茫茫照亮了整间屋,又迅速地黯淡了下来。 逢雪垂眸,往下望了眼。 白花教的高手纵有保命手段,也少不了受点伤、脱层皮,至于葛千户…… 嗯,七零八碎了。 (′з(′ω`*)轻(灬 ε灬)吻(ω)最(* ̄3 ̄)╭甜(ε)∫羽( -_-)ε`*)毛(*≧з)(ε≦*)整(*  ̄3)(ε ̄ *)理(ˊˋ*) 化为行尸的镇厄卫们也被佛光烧灼焦黑,江远道缓缓抬起脸,在一片逐渐黯淡的白光中,朝逢雪勾起嘴角。 从那张脸上看出表情变化有些难。但逢雪心想,他应是在笑的。 她不自觉双手合十,轻念超生法咒。 下一瞬,鹰扬卫们的身体化作黑灰,悄然无声溃散。 净天地神咒,既能杀鬼万千,也能赦鬼万千,本是祛除邪秽,致天地清明的宝物。 江远道给他们的神咒,据说是镇厄司指挥使亲手所绘。 那位指挥使,逢雪也知道,按照辈分,算是她的大师兄。不过后来师兄投靠朝廷,被斥作朝廷鹰爪,与本门祖训相悖,被逐出了青溟山。 前世今生,他们之间素无交集。 连素来慈霭温柔的紫云师叔,也不曾同她说过关于大师兄的事。 不过,能画出这张神符,大师兄的本领也很了不得。 眼见底下白花教还没缓过来,逢雪吹了声口哨,金雕振翅飞起,飞到她的面前。 逢雪欲握住小九的爪子飞离,却忽然皱了下眉。 金雕的指爪断了小截。 她摸了摸小九的伤处,望向它飞来的方向。 乱葬岗上,还囚着一只金雕。 叫阿生的金雕是雄鸟,比小九体型更大一些,本该威风凛凛,振翅云霄。然而它的爪子却被条铁索系住,囚于地上,羽毛金光黯淡。 它奋力啄着爪上的铁索,每啄一下,铁索上就有道黑光闪过,把它刺得鲜血淋漓。 小九爪子上的伤,也是方才帮它啄锁链来的。 “那是你的丈夫?” 小九应了声。 逢雪笑笑,“我去把它救出来。” 小九高兴蹭了蹭她的脸,羽毛刮得她痒痒的。 她抓住鹰爪,借风飞至乱葬岗,提剑刺向锁链。 这锁链是用特殊方法炼成的宝器,当她用扶危刺下时,忽地有一道黑光蹿出。 手背顿时被划破,缓缓淌出条鲜红的血线。 逢雪抿唇,挥剑再刺。等黑光蹿起,她出手如电,猛地抓住了它。 是一条小蛇,被她扼住了七寸,张开嘴,凶狠地伸出獠牙。 锁链上封了一条妖蛇的魂。 逢雪嘴角上扬,若真是其他方法制的法宝,一时半会她或许劈不开,但是,妖怪么…… “降妖!” 锁链应声而断,阿生扇动翅膀,直冲云霄,小九跟在它的身边,两只鸟畅快地在夜空飞翔,时而钻入阴云中,时而冲出云朵,沐浴月光下。 兴奋的鹰啸声此起彼伏。 逢雪抬头望着他们,长舒一口气,转而将目光望向义庄。 叶蓬舟为何还没出来? 她是不担心少年会似江远道他们一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他最狡黠通机变,懂得随机应变。 如今他们神咒用完,白花教的人也回过神来,该往后撤了。 她提剑往义庄走,忽地,一道人影从坟地蹿过来。 “啊——啊——” 披头散发的毁容女人挥动手里的无病囊,咿咿呀呀朝她傻笑着。 逢雪一怔,诧异道:“羊……姑娘?” 不正是在榆阳镇城门口,她遇见的傻姑娘吗? 她记得这拿走无病囊的姑娘,目光越过痴傻的少女,望向她的身后。 羊老汉穿着破袄子,老实巴交地站在坟堆里,堆满皱纹的脸上,浮现愁苦的表情。 “老伯,”逢雪神色惊讶,“你们缘何在此?” 羊老汉愁眉苦脸地说:“姑娘,我们出城,想着在义庄凑合住一晚上,结果遇到这群稀奇古怪的人咧。他们可古怪了,还有人想把我的皮给剥下来,不成,我得回去报官。” “无事,报官,”逢雪顿了顿,无奈道:“是不管用的,老伯,你可有受伤?” 羊老汉挠了挠头,“被推搡着摔了一下。” 逢雪快步走去,关切问道:“伤到了哪?我这儿有药……降妖!” 剑刃穿胸而过。 羊老汉张大嘴唇,神情惊惧。 傻姑娘在旁抚掌大笑:“死啦!死啦!” 逢雪收回剑,羊老汉的身体却未倒下。他的心口被戳出一个洞,眼睛死死盯着逢雪,嘴角上扬,扯出诡异的笑容。 傻姑娘继续哈哈大笑,围着他们打转,挥舞手里无病囊,“吃人!吃人!” “不愧是师凌云的徒弟。”羊老汉把手指伸进胸口的洞里,勾了勾,扯出点暗红的血。他将染血的手指放在嘴里,笑道:“倒也警觉。” 逢雪皱紧眉,透过羊老汉胸口的洞,能望见他身后的墓碑。她对自己的剑法有自信,一剑穿心,是断不能活了,但见羊老汉的模样,却不似有事。 眼皮一跳,她心中涌上不安。 “又见面了,小道人。” 逢雪:“你是……是你!” 攥紧剑柄,一剑刺向羊老汉的双目,老汉却不闪不躲,反而迎了上来,仍由剑尖刺破眼珠,从脑后刺出。 他嘻嘻笑着,曲起手指,点在逢雪的手上。 逢雪被冻得打了个寒颤,一股剧痛骤然炸开。她是惯于忍痛的,山上学艺、山下游历,早已习惯鼻青脸肿,受伤无数,但这轻轻一点,却让她痛得几乎握不住剑。 这痛楚并非普通的皮肉之痛,而是刺在魂魄上。 阴寒的痛意从手上往上蹿,她的魂魄好似在一寸寸被挤出躯壳。 但那痛意快到胸口时,猛地一顿,迅速消散。 羊老汉愕然看着她,“你——” 这次,不等他说话,逢雪连刺数下后,甩出张黄符,撤开一段距离。 眼前的老汉,怕就是张老全的师父,那位指点他渡劫成“仙”的老者。擅长的么,自然是夺舍之术。 逢雪再出剑时,却警惕了许多,与他拉开段距离。 老汉被剑刺成蜂窝,依旧行动如常。 她剑术洒脱,防守严密,在身前挥舞起一道如雨的剑幕。 羊老汉一时近身不得,便换了个方式,跳到旁边坟头,拿起腰边卷起的鞭子。 鞭子化作条黑色的龙朝她扑来。 龙吟一声,震得耳中隆隆作响。 逢雪攥紧剑柄,长剑闪起白光,手握长剑,斩向黑龙的头。 快要触到龙首时,黑龙忽地张开巨口,吐出口毒烟。 逢雪把云衣丢给叶蓬舟穿了,此刻身上只有简单的布衣,情知毒雾了不得,却躲闪不及,只能捏诀御风。 风只把毒雾吹散片刻,下一瞬,黑绿烟雾如潮水,眨眼将少女身影淹没。 两只金雕焦急飞来,扇动翅膀,亮出利爪,与黑龙相斗。 但等毒烟散去,少女的身影却不见了。 羊老汉扯了下嘴角。这毒厉害得紧,只怕小道人被毒烟腐蚀成一滩烂泥。 只是可惜她的好皮囊。 对于夺舍之术,人之皮囊便是衣裳。于他们,夺舍如换衣裳那么简单。 他这身老汉衣裳穿腻了,若是换上小道人的衣裳,到青溟山上走一遭,不知山上那些人会是什么反应。 那场景,想一想,便叫人无比激动。 傻姑在旁边抚掌笑着喊:“换衣裳、换衣裳。” 羊老汉摇头,可惜叹了口气,“小道人本事不行,换不成衣裳啦。” 忽地。 一声痛吟如惊雷响起。 他抬头望去,面色微变。 天空中的那条“龙”扭动身体,似极痛苦,金雕一左一右,在它身上留下道道血痕,带血的黑鳞片片飞落。 龙腹出现一条细细的银光。 片刻,银光越来越炽烈,几乎要照亮天空。剑光透过了龙腹,黑龙哀吟一声,腹部破开个大口子,一道身影从其中跃出。 顿时血流如注,倾盆如雨。 少女跳出龙腹,跃至黑龙的头顶,长剑往前一递,两根尖锐的龙角应声而落,化作两把尖刀坠地。 黑龙哀嚎一声,身躯化作两段,跟着从半空坠落,身形越来越小,至落到地上时,已变成一条碗口粗的大蛇。 小道人踩着蛇头,足下用力,将血肉模糊的蛇首踩入坟土中。 血从她冷厉的眉眼滴落。她低笑了声,“山野里的野蛇,也敢扮龙,还以为今日真要屠龙呢。” 傻姑哈哈笑,“活过来啦!活过来啦!” “好道人!”羊老汉大笑,“倒有些本事。” 逢雪不语,拔剑刺去,既然戳他的要害拿他没办法,便把他当成尸兵,削去他的四肢头颅,倒看他还能不能动弹。 羊老汉这次却往后面退了退,直至背抵在碑上,他伸出手,抓住傻姑的后心。 傻姑被他拉在了前面挡着,剑尖递到脸前,还乐呵呵地笑着。 逢雪剑一滞。 傻姑的笑容凝滞在面上,剑尖停在她面前,但一只漆黑的爪子,却从她的后心穿过。 那只手还在她的体内搅了搅。 傻姑微微张大嘴巴,怔怔望着逢雪,面上痴傻的笑意消失不见,而化作一种复杂而难过的神情。 既有解脱,也有悲痛。 “疼啊……小……娘子。” 她的身躯突然到底,半睁的眼睛失去神采,鲜血从胸口涌出,浸湿了衣裳。 逢雪手攥紧,傻姑不是如羊老汉那样的活尸,胸口这么大一个血洞,自然活不成了。她心中蹿起股怒火,望向羊老汉。 这傻姑娘与他不是父女,只是一个邪道准备的牺牲品。 但他杀了傻姑做什么? 老汉蹲在一座坟头,脸上挂起诡异的微笑。 逢雪提剑过去,他却没有倒,反而双膝触地,噗通一下,跪了下来。 逢雪愣住。 羊老汉五体投地,重重磕了个头,声音拖长,“恭迎——圣女——” 一股阴寒的气息从身后升起。 逢雪汗毛倒竖,缓缓回头。 傻姑的尸体倒在地上,无神眼眸半阖,挂着一颗要落不落的泪珠,而一缕缕黑绿的雾气从她胸口的血洞飘了起来,往上升高,在月光下,凝成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四周翠绿茂盛的杂草好似被火烧过,变得枯萎发黄。 “嘿嘿,这可是老夫几十年来收集的疫气,”羊老汉跪在地上,仰头看着黑绿烟雾,神情沉醉骄傲,“先是从岭南闹疫的村里找到疫种,再一点点把疫种散开,一共送到几十个村镇,嘻嘻,从死人的口里再把它吸出来。可是个费力活呀。” “可惜……”他的话锋一转,面上添抹戾色,沉声道:“它本该更加厉害,若非十五年前,哼!” “青溟山坏我大事!” 逢雪挑起一块石头,堵住傻姑胸口的血洞,又试着御风吹散、雷劈火烧。 但一丝效果也无。 “圣女……白花教的圣女,”她垂眸,低声道:“原来这就是圣女?” 并非在教内地位神圣的女子,而只是,被用来储存疫气的皮囊。 羊老汉嘻嘻笑道:“人活着不可怕,死了才可怕咧,世间妖魔,不都是由人而生嘛。小道人,待我杀了你,就把你奉作圣女可好?” 逢雪:“你想得美。” 就算她答应了,盘踞在她胸口的邪神也未必答应。 不过,傻姑的身体被用来装疫鬼,而她的身体,难道是为那位不知名的“邪神”准备的吗? 眼见疫鬼快成型,逢雪吹动口哨,纵身一跃,单手抓住鹰爪。 小九带她飞上半空。 羊老汉也不急,只跪在地上,朝空气中的飘渺身影跪拜,拖长古怪的声音,高声喊:“恭迎圣女——” 逢雪跳到义庄屋顶上,瞥了眼,喊道:“走了。” 叶蓬舟自包围中抬起脸,笑着说:“好咧。” 他很有默契地往上一跃,拉住逢雪的手,抱住她的腰。 逢雪:“……那还有一只雕。” “可是我畏高嘛。” 逢雪沉默了。 叶蓬舟蹭了蹭她,闻见她身上的血珠,蹙起墨黑的眉,问:“蛇血?” “你倒见多识广。” 少年望了眼乱葬岗,看见那只飘浮的疫鬼,“嚯”了声,“那东西看着可邪性。” “不能让它靠近人住的地方。它会招来疫病。” 虽说眼前这只疫鬼,比不上当年沧州那只,也不会发生席卷整个沧州的大疫。 但若感染疫病,对于每家每户,都是灭顶之灾。 世上已无三师姐。 榆阳镇还在义庄旁边,想到城镇那么多人,还有不少保家卫国的精兵良将,若是疫鬼进城,后果不堪设想。 逢雪与叶蓬舟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金雕扶摇而起,带着他们往前飞。 一个手缠白布的大力士拿出身后的弓,拉开长弓。 飞箭破空,笔直追着金雕而去,箭矢擦着小九的翅膀飞过。 阿生尖啸一声,扭头去啄神射手。但一人打开葫芦,无数蛊虫汇聚成黑压压的雾,铺天盖地。 就这样,两人依仗金雕之能,在前奔逃,白花教的邪魔穷追不舍。 中间难免交战了几场。 激战中,阿生被蛊虫所咬,左翼羽毛大片脱落,小九则是被一箭贯穿翅膀,跌入山岭中。 逢雪为它们把伤处处理好,撒上灵药,“我们引开他们,”她摸摸金雕的羽毛,“在这好好养伤。” 两只金雕依恋地望着她,轻轻哼了声,彼此依偎在一起。 茂密的树林里响起杂乱的脚步声。逢雪靠在树上,从随身的皮袋里拿出两张神行符。 “喏。” 叶蓬舟贴上符,纵身跃至树梢高处,轻“啧”一声。 逢雪也跳到他身边,往外看去,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山林分成两种颜色。一边是披绿的青山,青翠葳蕤,而另一面,是枯黄、黯淡、落叶飘飘,仿佛一边在春日,一边在秋日。 而春秋的交界线,在逐渐往这边移动。 这自然不是季节变更缘故,方才坠下来时,她还记得入目是翠绿的青山。 那些死去的树木,枯黄的树、稀疏枝干,是被疫气所染。 而疫鬼似乎也更大了。 它的脑袋高过树梢,冒出个青黑、长满脓包的肿胀面容。 那硕大的脑袋扭头望过来。 逢雪拉起叶蓬舟的手,“走!” …… 一路奔逃,逃了一昼一夜。 身后白花教,如同咬上肉不肯撒口的毒蛇,对他们穷追不舍。 神行符已经用完,也与率先追来的白花教徒交手,受了点伤。 当然,也留下了许多尸体。 夜幕降临,今夜无星无月。逢雪刚杀了个用蛊的好手,有些虚脱,伸手推了推旁边人,“月露酒呢,给我一口。” 叶蓬舟苦笑着晃了晃空荡荡的酒葫芦,“小仙姑,月露酒已经喝完了。” 逢雪懊恼道:“可惜,该多从黑老爷那儿弄些过来的。” 叶蓬舟低笑,“那时你还怪我欺负小花仙。” 逢雪瞪他一眼,“我哪知道……”她哼了声,“我被你带坏了。” “是是是。”叶蓬舟弯起眼睛,忍着笑意,“都怨我把小仙姑带坏了,下次咱们多带些蜂蜜、小糖饼,到黑老爷那诓点好东西过来。” “好!” “那时小仙姑可又怜惜花仙,别拆我的台,我们先这般这般,再……” 夜色漆黑如墨,粘稠且浓重,阴冷的风凄厉嚎叫。 两个脱力的少年坐在地上,肩膀相靠,悄悄说着如何从妖怪手里骗点酒来。 说着说着,相对一眼,不由绽开笑意,抬手抹了把面上干涸的血。 明明是在被人追杀,身后还有只骇人的恶鬼,但逢雪却忍不住翘起嘴角。 她休憩片刻,有了丝力气,撑着剑站起来,伸出手,拉起地上的人。 “走吧。” “好!” 逢雪听他的声音,忍不住偏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她却好似能看见少年生动的容颜,快活的眼睛。 她心中不由想:“有你跟在身边,世上还有什么值得担忧发愁的呢?” “小仙姑,”那人侧脸望来,眼神灼灼,仿佛能在黑暗中烧出两个洞,“你在看我么?” “哼,自作多情!”逢雪按剑便走,没走几步,她抬起头,露出丝笑意:“到了。” …… 树上挂着好几具尸体,像吊死鬼般,在风里摇摆。 “两个小兔崽子可真厉害。”逢尸仙子失掉了自己最近最爱的玩具,心中憋了股气,低头看向自己的腰。 腰上密密麻麻布满了针孔。 那一刀差点把她劈成两段,幸好她及时用针线把自己给缝起来。她咬紧牙,怒道:“我要把他们缝起来!谁也别和我抢。” “不和你抢,”赶尸匠冷冷道:“小兔崽子跑得越来越慢,身上也挨好几刀,该是强弩之末了。待抓到他们,你玩腻后,便把他们交给我,我要把他们的皮剥下来做纸人。” “护法,追吗?” 羊老汉脚步顿了顿,眼神阴冷,“追!” 第099章 第 99 章 扎纸匠骑上自己的纸马, 越过灌木,顺着地上血迹,纵马往前。 清凉夜风拂开, 丝丝血味飘来。 两个小兔崽子已经受了重伤,又为了不让疫鬼祸及乡邻, 故意挑深山野林乱窜, 能逃多远? 扎纸匠骑着高头大马, 在灌木丛生的山岭如履平地。他身下的白马虽是纸扎,却比寻常骏马更要轻巧灵活。 攒蹄一跃, 便能轻松跳出十来步,越过多刺的荆棘。 纵然是在难行的山道上, 他还是能遥遥领先, 甩开身后的人。 不过之前他一直藏拙, 刻意混入人群中,跟在护法身边。 两个小崽子牙尖嘴利,不注意被咬一口,嘶, 那可疼得很。 一路追赶, 被他们两也杀了许多高手。 但是眼下,明眼人都能看清, 他们只是强弩之末, 撑不了太久。 他看上两人的皮了。雪白的皮, 殷红的肉,正适合慢慢剥下来,做个漂亮的“纸人”呀。 道路逐渐变得平坦, 只是路上杂草疯长,绿藤垂地。 这似乎不是陡峭偏僻的山道, 而是条废弃的官道。 纸扎匠脑中无端闪过这念头。 “嘶——” 他听见一声螺马的嘶鸣,不由回头望去。 月光明澈,洒在地上,天地清明如水。水底摇曳着许多影子。 有牵马的游子,有螺马拖车的商队,还有倒骑毛驴的酒客。 他们谈笑风声,在道上行走。 杂草疯长的道路,不知何时,也变成一条宽阔的官道。 纸扎匠遍地发凉,回头望去。 两座雪峰如同尖刀插向云空,银白月光明晃晃,两山之间,一座繁华城池巍然而立。 城门刻二字。 “枌城。” …… 明明是夜晚,明月当空,城中却许多人走动。沿街站满摆摊的商贩,楼上探出许多个脑袋,好奇地望着来人。 月光照在一张张惨白的脸上。 扎纸匠浑身冰凉,后脊蹿起凉气——他意识到不对时,已经不能回头,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走。 “哟,客官,来口酒吗?” 扎纸匠闻声望去。 是个笑眯眯的掌柜倚靠柜台,抄着手,说道:“我们家的枌酒,试问沧州谁不知道,来往的客商都要尝上一口。尝一口,疲惫祛,第二口,百病消,客官,您来试试吗?” 扎纸匠本想拒绝。 但老板却从柜台走了出来,殷勤迎客,“来嘛来嘛,不喝口咱们家的酒馆,怎说能到过枌城?” “沙沙——” 夜风吹过,满城绿叶飘摇。月光如银色的轻纱,在满城深绿浅绿的酒花上流泻。 “是枌花。咱就靠这酿酒呢。”老板把毛巾往肩膀一搭,笑面迎客,“客官请进。一壶枌酒!” “好咧!” 伙计高声吆喝,“一壶枌酒,马上就上,客官且选个位置坐坐!” 扎纸匠扫了眼四周。 这家叫章氏酒坊的酒楼生意确实不错,大厅八张桌子,其中有四张已经坐了人。 他找个角落靠近门的位置坐着,打量酒楼的动静。 章氏酒坊看上去平平无奇,似乎只是间生意好的小酒楼。坐在其中喝酒的几桌,一桌是白发老人,长指甲剥着花生衣,慢条斯理地吃下酒花生,偶尔才酌一口小酒。 一桌是落拓的书生,醉得不清,趴在桌上,嘴里呢喃着什么“山月不知心底事,水风空落眼前花”。 还有一桌。 是一家三口,精明能干的妇人,留着山羊胡的商贾,还有个坐在凳子上晃动双腿的小童。 至于剩下的最后一桌。 扎纸匠眼神闪烁,把随身背着的黑色包裹放在桌上,摊开包裹皮,里面装着一叠纸人纸马,还有根细细的毛笔。 他拿起毛笔,自顾自给那些纸人点上眼睛。 倒也没人来拦他。 “客官,你的酒到啦。”小二跑过来,弯腰把酒放在桌上,笑着说:“还温着呢,慢用,客官还要些下酒菜吗?” 扎纸匠低头继续认真点睛,没有理会他。 小二凑近,又问:“不要些下酒菜吗?” 阴冷的气息吹在脸上,扎纸匠手里的毛笔微微顿了顿,笔尖的墨痕晕开一个小点。 他手里的纸人声音僵冷:“不要。” 小二可惜地“啧”了声,转身继续在酒楼忙活。 扎纸匠呼出口白汽,身体微微颤抖,如何看不出,这客栈里的人、乃至整座枌城,都是恶鬼所化。 他是阴行翘楚,对付一两只恶鬼不成问题,十来只,也勉强可以一战,但若这一城的鬼…… “客官!” 点睛的笔抖了抖。 脸色泛青的小二朝他咧开嘴角,热情笑道:“有酒怎么能没下酒菜呢?这是掌柜的送您的下酒菜,您且拿着慢慢吃吧。” 一碟带血的眼珠送到他的面前。眼珠子新鲜,冒着热气。 其中一颗眼珠子掉出了盘子,在桌上骨碌碌转动,转到他的面前。 “客官,怎么不吃呢?是不和您的胃口吗?” 小二立在旁边,殷勤问道。 扎纸匠浑身冰凉,酒楼里每个人都扭过头,死死盯着他,好似他是一个异类。 他拿起刚点好的纸人,不由一怔。 每个纸人的眼珠子不见了。 “客官,”小二的脸凑过来,青绿粘液从他面上脓包滴落,酸臭的气味传来扎纸匠鼻中,“不喜欢吗?” “怎么不吃呢?” “是啊。”掌柜从柜台走出,满面阴沉,双眼鼓起,皮肤密密麻麻长满黄绿的脓包,让他看起来似一只赖皮□□成了精,“不合客官的口味吗?” 扎纸匠心中冰凉,颤抖地拿起旁边筷子,夹起一颗颤动的眼珠。 黏腻在嘴中爆开。 他面无表情地说:“好吃。” “哈哈哈!” 欢快的笑声从旁边桌传来。少年郎撑着头,兴致勃勃地瞥来,他旁边的剑客举起酒杯,将酒液一饮而尽,苍白唇瓣添上一抹殷红。 “小二,既然他觉得好吃,再给他添上一盘,”少年捻起盘子里一颗眼珠子,屈指一弹,张口接住,砸吧砸吧嚼着,笑着说:“小爷来买单。” “好咧。” 扎纸匠抿紧嘴唇,望着那对少年。他们面不改色吃着酒楼里的“酒食”,仿佛那是什么美味珍肴。 而他嘴巴里的那颗眼珠子,在舌尖滋溜溜转动,他试着用牙齿去咬,眼珠子却从舌头溜进喉咙里,笔直滑了下去,在肠胃间横冲直撞。 他捂住喉咙,面色大变。 小二嘻嘻笑起来,露出开心的神色,“看来我们店里的酒菜让客人很满意。” …… 门外传来一声杂乱的脚步声。 “哟,又有新客来啦?” 小二甩着血红毛巾,笑吟吟上前迎客。 一众白花教教徒走入其中,所遭遇的,和赶尸匠并无差别。追杀两个陷入绝境的少年,结果在丛林深处,看见一座熙熙攘攘的小城。 小城人来人往,明晃晃的月光挂在夜幕,银白月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沙沙——” 酒花摇动,如梦似幻。 “你们听说过枌城吗?”逢尸仙子问旁人。 “倒是耳熟,想不起来哪儿听过了。” “管他的呢!先去把小兔崽子给抓了,谁来拦我们便杀了谁!” 只有羊老汉环顾四周,神色凝重。 “客官——”圆脸的掌柜站在柜台后,两只眼睛完成一条缝,笑眯眯地问:“可要来一口枌酒?我们章氏酒坊的枌酒,可是枌城里头最好的酒了。” 白花教众人面面相觑。 他们满头是血,穷凶极恶,一看就绝非善类。平时人们遇见,莫不是见他们便躲开,唯恐不小心惹这些大爷不快,徒劳失了性命。 但这掌柜的,瞧见他们,不仅不避开,反而笑眯眯地迎客,真不知死活吗? “掌柜的,”童姆坐在巨熊肩膀,生着稚童般天真可爱的面容,说出的话却很唬人,“你让我们进去,就不怕请神容易送神难吗?” 掌柜抄着袖子,笑着回道:“客官您这话说得,南来北往都是客,我只怕你们不来咧。” 童姆蹙起眉,腮帮子鼓了下,配上她孩子般的模样,竟显得很可爱。她很难为情地说:“掌柜这么好客,那么我的一点小小要求,你也会答应吧。” “我的马熊饿了,掌柜能否亲自填饱它的肚肠?” 平常人若是听见这话,再看一眼那凶态毕露的食人恶熊,早吓得扭头便跑。但掌柜不退反进,走到巨熊跟前,笑着说:“那是自然,”他含笑扯下自己的手臂,送了过去,“够了吗?不够还有。” 小二道:“咱们掌柜的,最是热情好客啦!” 街道上来往的行人纷纷扭过脸,银色月光刀子似的落下,照得他们的脸惨白如纸,布满了狰狞的疤痕。 阴森的鬼笑声在街道响起,此起彼伏,满城的枌花不停摇动。 月光照着的地空空荡荡,一个影子也没有。 掌柜握住了童姆纤细小巧的手腕,“客官,快来吧,”他笑着轻声说:“我等了这么多年,只怕你们不来呢。” 第100章 第 100 章 “烤全羊来喽!” 小二把热腾腾的“羊”丢到桌上。 白花教众人面色大变。 桌上的哪是什么羊, 分明是扎纸匠的尸体。他捂住脖子,瞪大双目,神情痛苦。 扎纸匠也是教中一把好手了, 还有许多纸人替身保其无恙,却在短短时间里, 如此凄惨死去。 “烤全羊烤全羊。”小二大声吆喝:“今日掌柜儿子来信了, 大家鼓掌!” 街上的人聚在酒坊之前, 把酒楼围得水泄不通。 想要逃离的教众看见这么多鬼,头皮发麻, 连忙把腿缩回来,聚在酒楼一隅。 “咱们掌柜儿子子承父业, 也开了一家酒坊!更是喜得明珠, 给家中添一新丁!” 鬼魂们露出羡慕的神色, 大声叫好。 掌柜抚着下巴的山羊胡,笑得眼睛只有一条缝。 “为了庆祝,咱们掌柜特意烤了只上好的肥羊,大家敬请享用。” 小二声音一落, 那些鬼蜂拥而上, 扑倒扎纸匠的身上。 尸体顿时被鬼潮淹没。 白花教众只见恶鬼贪婪地推搡挤在一起,人的断肢残臂被他们哄抢。 一颗人头在争抢中飞起。 扎纸匠那颗光溜溜的脑袋弹了几下, 掉在他们的面前。 他面上凝聚着惊惧至极的表情, 张大的嘴巴, 似乎想要朝他们大声呼救。 荒骨童姆吓得尖叫一声,缩到自己巨熊的后面。 白花教众都是些血债累累,穷凶极恶之徒, 见惯血腥恐怖之状。但今时非同往日,想到被屠戮的会是自己, 他们神情不由浮现几分惊惧,往角落缩了缩。 一双手捧起纸扎匠的脑袋,把他抛入鬼潮中。 “只是一个脑袋,”羊老汉冷笑,“被你们砍过头的人还少了吗?被脑袋吓成这样,也配当我白花教的人。” 童姆冷哼:“护法,这地方古怪得很,你有办法?” 羊老汉不回答,只是偏过头,望向酒楼一角。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他们追杀的小贼,正悠哉悠哉坐在那儿。 少年盘腿而坐,把碟子里的眼珠子往上抛,再抬头张嘴接住,玩得不亦乐乎,而那一脸寒霜的小剑客,从酒壶里倒出一杯殷红血液,从容饮下。 童姆面色一变,“他们和这群鬼是一伙的?” 羊老汉:“先抓住他们再说。” 逢尸仙子摸了摸腰上的针孔,目光在叶蓬舟面孔几番流连。 这实在是个俊俏至极的少年郎,让人又爱又恨。 她轻移莲步,走到桌前,手搭在桌面,娇声问道:“郎君,你带人家来的是什么鬼地方?” 叶蓬舟捏起一颗血淋淋的眼珠子,歪了歪脑袋,看着她笑道:“大娘,这么大年纪,就不要掐着嗓子说话了,真是叫人听着怪恶心的。” 缝尸仙子娇躯发抖,眼前发黑,死死咬住下唇,好半晌,才冷笑道:“小郎君,你生得真好看,要是不长嘴巴,那就更好看了。” 叶蓬舟弯起桃花眼,容貌绮丽,明朗得如春日和煦的春风,他翘起嘴角,笑道:“大娘——你生得不好看,话也不好听,却挺爱说话的哈。” “珵。” 空气中银光闪过,而后爆开几点火星。 几枚细如毫毛的银针落地。 缝尸仙子见偷袭不成,便不再伪装,手中数枚银针如雨射向少年,誓要把他这讨人厌的嘴巴给缝上。 又是一声剑鸣。 针线齐齐割断,剑客掀起眼帘,看了她一眼,手里的剑收回鞘中。 缝尸仙子嘴角微翘。 还有几根比蛛丝更细的线,趁剑客拔剑时,没入了她的酒杯中。 等线钻进她的肚肠…… 她正想着如何收拾小鬼,却见两个少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在望着她。 后背蹿起股凉气。 仿佛瞬间被沧州隆冬的冷风从上到下吹了个透心凉。 她慢慢转过头。 一张惨白的面孔贴在她的面上。 “两位是贵客,”小二吐出的气息冰凉,青绿烟雾从他七窍飘出,被缝尸娘子吸入口鼻,“莫要惊扰了贵客。” 缝尸娘子手脚发软,咬破舌尖,数十银针齐齐飞出。 却穿过了小二的身体,徒劳掉在地上。 咀嚼声顿时停下来,疯抢纸扎匠尸体的人们抬起脸,幽幽望过来。 涎水顺着小二裂开的嘴巴滴落,他笑着说:“我怎么没看清呢,原来这也是一只烤好的小羊呀。” “啊!” 惨叫只一声便戛然而止。 众鬼托起女人,高高兴兴地跑开,小二嘴角咧到耳根,用毛巾擦干净桌椅上的血,“贵客,可有受到惊吓?” 叶蓬舟捏起颗花生米丢入嘴里,“给我们再上壶酒来罢!” …… 眼见缝尸仙子下场,白花教众人不敢再轻举妄动,而是选了个角落坐下,只想等门前厉鬼散去,再寻办法。 但掌柜却不想这样放过他们。 一只血淋淋的臂膀被丢到桌上。 掌柜笑问:“客官,来尝尝我们店里的烤羊腿吗?” 没有人动。就连平日食人无数的恶徒,此刻也面色惨白,冷汗涔涔,瘫坐在地上。 掌柜俯身,轻声问:“客官真的不吃吗?” 屋里的鬼幽幽望来。 “客官莫非不是人吗?”他细细打量众人,摘出自己眼珠子,擦了几下,“莫非我看错了,客官不是人,是要做成馄饨的羊吗?” “滴滴答答——” 一滴滴涎水从众鬼的嘴角滴落,他们眼睛发红,露出垂涎三尺的馋相。 “我受不了了!”一个壮汉拔刀立起,朝掌柜砍去,他的刀饮过许多人血,凶煞难当,普通鬼怪不敢靠近。 与此同时,另一个沉默的黄袍术士丢出几张符咒,身形如水波消失,眨眼便迈出去十来步,直奔门口行去。 屋里响起声好似塞子拧出瓶盖的声音,波的一声轻响后,壮汉的脑袋被拧下来,身躯却依旧往前跑了好几步,才轰然倒地。 鲜血如注冲上了屋顶。 而黄袍术士则是使出浑身解数,往门口逃去。趁着众鬼注意力被吸引,他飞快遁走,心中暗暗后悔来趟这么一趟浑水。 哪里知道这两个小贼还有这样的底牌,身后居然立着一座鬼城? 他的面色一变。 门口蹲着几只小鬼,在舔地上的血。小鬼抬起青紫的脸,歪头看着他。 黄衣术士手中捏诀,身形顿时隐去,往前踏出一步,再出现时,已到了街上。 他见小鬼没有找他,继续趴在地上舔血,心中松了口气,想着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一扭头。 满街的行人都扭过脑袋,看着他,笑问:“你要去哪儿呀?” …… 客栈外又传来声惨叫。 掌柜把眼珠子安回眼睛,“让我仔细看看,客官是人,还是羊肉馄饨呢?” 羊老汉拿起那只犹温热柔软的手臂,撕咬着上面的肉,咬得一嘴是血。 掌柜笑嘻嘻地说:“原来客官是人呀。” 他慢条斯理地转过身,回到自己柜台前。 白花教的人这才松口气。 忽然,那掌柜的脑袋又整个扭过来,道:“其他人怎么不吃呢?” 待每个人都啃了口“羊肉”,他才满意地回头,继续靠在柜台,晒着明亮的月光,轻哼欢快的歌谣。 经此一遭,白花教教众不敢再动弹。有人被吓傻,呆呆坐着,有人使劲扣喉咙,想把肉呕出来,而更多的教众看向了羊老汉。 身为沧州总坛坛主,白花教护法,他就算不能带着他们拿下小贼,冲出鬼城,也能全身而退,有自己的办法吧。 但羊老汉咀嚼嘴里的肉,低念“枌城”二字,眼神迷茫。 “我说咱们可真倒霉,”一个癞头假和尚抱怨道:“为了镇厄司那档子事,结果到这么一个鬼地方,早知如此,我可不过来帮忙了。” “哼,”童姆冷冷道:“来之前就你叫得最欢。” “行四那家伙跑哪儿去了?” …… 众人你埋怨我,我抱怨你,吵了起来,但有缝尸仙子那一遭,无人敢再去找两个少年的麻烦,唯恐惹怒这满城的恶鬼。 羊老汉喃喃自语半晌,放下手里的臂膀。 臂膀布满他的牙印,被他咬得见了白骨。 他咧了咧嘴,笑了起来,“原来这儿有一座迷阵,让我差点忘了,嘿嘿,枌城,可是我的得意作啊。” “护法可有后手?” “后手?”羊老汉环顾四周,明亮月光透过窗照在地上,一桌一椅俱是熟悉模样,柜台前圆脸掌柜含笑迎客,酒楼里年轻小二托起酒盘到处转动。 “枌城,让你们看看枌城的真容吧。”他把杯子里的酒泼出,酒液凝聚空中,化作一面透明的镜子。透过水镜,热闹的小酒楼化作烧毁的废墟,烧焦断壁间,翠绿杂草疯长。 至于好客掌柜,年轻小二,嗜酒酒客,不过是废墟间半截漆黑的残骨。 “瞧你们这点出息。”他嗤笑,毫不在乎众鬼投来的幽怨眼神,“不过是群死鬼,他们活着时你们杀得开心,死了,又有什么好怕的。” “大不了,再杀第二次罢了。” “可是护法,”童姆打了个寒颤,望向旁边,似乎是被羊老汉这番话激怒,四周的鬼露出死时的狰狞模样,齐刷刷扭头看来,酒楼愈来愈冷,落在地上的月光结了冰似的,她张口吐出口白汽,“这里的鬼也太多了。” “无妨。只是这座阵法厉害些罢了,”羊老汉走到门口,仰头看着天空,“待我破了安魂阵,教这些恶鬼重见天日,嘿,灰飞烟灭!” 枌城的上空,月光照耀里,一个青色的巨大鬼影慢慢飘过。 所过出,城池倾塌,枌花枯萎。 连城中恶鬼也畏惧它散发的可怕气息,纷纷跑到另一头,惊惧地望着庞大大物。 “鬼嘛,老夫也有。” …… 疫鬼重新出现在枌城的上空。 遮天蔽日,摧枯拉朽,不可阻拦。 它的影子覆盖住整座枌城,阴影下的众鬼挤在一起,仰头看它,面露恐惧。 疫鬼每往前一步,他们便后退一步,直至挤在章氏酒坊门口。 羊老汉欣赏地看着荒城断壁,废墟枯骨,仿佛在看一件精雕细琢的宝物。 目光在杂草间扫过,最后,他扭头看向一堆焦黑废墟。 疯长杂草唯独那儿空出一圈,在空地中心,长着一朵花色浓郁、香气凛冽的兰花。 “那儿是阵眼,把花给拔了!” 羊老汉一声令下,白花教众拿出看家本领,朝兰花冲去。 厉鬼们展露凶戾本相,拦住他们。 逢雪和叶蓬舟也亮出武器,刀剑配合,杀入战局中。 但天空中巨大的鬼影越来越近了。 逢雪抿紧唇,心中想着十五年前师姐对付疫鬼的办法。 啧。 这可麻烦了。她那三流的本领,连雷部将帅都未必能请来,何况是传说中的瘟神呢。 再说,如今仓促之间,也未必能找齐法坛的材料。 脑中想着对策,她手里的剑却不曾停下,戳穿一个凶徒的背心。 叶蓬舟顺势砍掉那人的脑袋,抹了把溅在面上的血,抬头看着疫鬼,忽然说:“小仙姑,待会你离我远些吧。” 逢雪蹙眉,“为何?” 他笑了笑,“我想试个办法。” 逢雪眉怔了片刻,马上意识到他在指什么,眉头皱得更紧,“不许。” 叶蓬舟偏头看她笑,“为什么不许?” 逢雪抿唇,眼皮垂着,想了片刻,说:“你不是总说要遵我的令吗?我说不许就不许。” “小仙姑,”叶蓬舟摇了摇头,“你可太霸道啦。” 逢雪情攥紧扶危剑柄,用力戳进白花教众的胸口,滚热的血溅在她的手背上,把她烫了下,她猛地抽出剑,隔着胸口破开的血洞,对上少年清亮的眼睛。 尸体轰地倒下。 叶蓬舟含笑看着她,手里浮现一张合拢的卷轴。 比起上次所见,卷轴多了淡淡的血色。 逢雪神情冷凝,紧紧握着手里的剑,手背滚热的血一点点凉下来,冻成血渍。 冷风如刀,吹起二人浸满血的衣袍。 她眼神如冰,沉了声音,“叶蓬舟,你不许再用这个邪器。” 叶蓬舟微笑解释:“其实这没什么……” 逢雪俏面凝霜,再喊了声他的名字,“叶蓬舟,你听不听我的话了!” 叶蓬舟轻轻叹息一声,敛去散漫笑意,露出一丝难过的神情,“小仙姑,你对我这样凶,我听着总是很伤心。” 逢雪心里气得很,见他手里的图如流光消散,才转动剑鞘,气得砍了他好几下。 叶蓬舟捂住胸口,可怜兮兮地说:“更伤心了。” 疫鬼已经近在眼前,身后长街坍塌成断壁残垣。 “杀了他们!”羊老汉兴奋喊道。 逢雪偏过脸,看着少年苍白的面孔,轻声说:“不必如此,我还提得动剑。” 使用鬼图能使他们绝境翻盘,但代价必然不小。 所以不必如此。 她还提得动剑,还能站在所有人的身前。 她没有再多说,也不必多说。他们本就只一个眼神,就心意相通。 叶蓬舟微微怔了片刻,眉眼轻弯,低低回道:“小仙姑……你这么好,叫人怎么受得住呀。” 100-110 第101章 第 101 章 逢雪面上一热, 佯装没听见他的轻挑话语,执剑望向天空中的疫鬼,微微眯起眼睛。 “御……” 法诀还未捏完, 那巨大的恶鬼身体突然剧烈颤抖,青绿疫气从它的身上散开。 青色的浓雾如同滚滚的潮水, 淹没了整条长街。 一只手忽地伸过来, 捂住了逢雪的口鼻。她瞪圆眼睛, 淡淡莲香飘来,仿佛不是在荒芜鬼城, 疫气连天,而是清凉夏夜, 荷花十里, 泛舟湖上, 月光在水雾里游移。 如同两只鸟惊起,他们纵跃跳出疫雾之外,来到城楼之上,望着浓雾中巨大的黑影。 疫气从恶鬼七窍钻出, 四周杂草枌花尽数枯萎。 唯有那朵兰花, 亭亭而立,迎风怒放。 羊老汉拿出面皮质小鼓。皮面黄白, 好似从谁身上剥下来的。 晃动小鼓, 疫鬼张开大嘴, 用力一吸。 街上挤在一起的众鬼被风席卷而起,眼看就要落入它的嘴中。 这时,清风拂过, 药香飘来。 疫鬼身子猛地颤抖。 “百穗。” 幽兰生长之处,一道纤细的人影悄然独立。青绿色的疫气从疫鬼七窍钻出, 不断飘往兰花盛开的花瓣里,成为滋养兰花的养分。 疫鬼巨大的身体宛如泄气的水球,迅速变小。 羊老汉脸上的笑意消失,用力晃动手里小鼓,讶然道:“怎么可能……” 如幽兰般的人影走向了巨大的疫鬼。 疫鬼颤抖着缓缓俯下身,伏倒在她的脚下。 “百穗,”女人声音清润柔和,抬手轻抚它肿胀可怖的面容,“这些年,你受苦了。” 狂风骤起,吹散迷雾。 明朗的月光洒落在地上,一个女孩扑向了那抹幽魂似的人影。 “小陆娘子!” 陆紫翘俯身,抱住飞扑来的女孩。 百穗将头埋在她的肩膀,紧紧抱住女人,哽咽道:“小陆娘子!” 两人紧紧相拥,与十五年前相同。 …… “这不可能!明明被炼成疫鬼,怎么可能还会有神智?” 羊老汉摇动小鼓,发现无用,逐渐消散的青色疫气里,两人已紧抱在一起。 他面色大变,转身便捏诀遁走。 手刚刚曲起,胸口忽然一痛。 左胸口透出半截银白的剑刃。 眼前劈开一道漆黑的刀光,羊老汉的脑袋飞落,被众鬼争夺。 白花教的其他人见状想跑,满城的厉鬼却已围了上来,直勾勾望着他们,逐渐逼近。 惨叫声不绝,地上血一滩又一滩。 而杂草丛生的荒芜城墙中,忽然爬过一只漆黑的小鼠。 耗子伏在地上,猩红眼珠机敏打量周围,从厉鬼的脚边飞快蹿出。 跑了十来步,它僵卧在地,失去动静。 枌城荒废十数年,废墟间草木葳蕤,早已是虫鼠飞鸟的家园。不远的树上,一只老鸹被惊起,哇哇大叫,倏地飞起。 底下血肉飞溅,惨叫连连。 老鸹扬起漆黑的翅膀,没入黑暗中,化作道残影,马上便要飞出枌城。 一道劲风劈来。 鬼哭从老鸹翅膀穿过,它只发出一声惨叫,便失去了动静。 顷刻后。又一只蜻蜓翅膀微动,停在草叶上。 千面寄生在蜻蜓上,寻找着逃离的机会。 连续好几次夺舍,他的眼前一片昏黑,耳畔嗡嗡作响,翅膀萎靡垂下来,如两片透明薄翼挂着。 好在白花教众各自使出自己看家的保命本事,阻住了恶鬼,为他逃命争取机会。 他望着街道尽头,兰花开处两道依偎的人影,心中尤为不甘。 那女孩十五年前被他们抓到,用了这么多年,终于炼成疫鬼。 堪比神魔的疫鬼,就这么简单地被一声呼唤唤醒? 就算她蒙受过陆紫翘的恩泽,但这本也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他们白花教的看家本领是把人变成妖魔,千年都不曾出过差错,也怪他太自信,如今算栽一跟头了。 千面凝视白衣青裙的清雅女子,在森然鬼气幢幢鬼影里,女人身上有层朦胧的白光,立在如水月华里,如同凛冽不肯侵的神像。 居然是神光? 千面心头一惊。 她受过谁的香火,谁在偷偷祭拜她? 都怪师凌云那一次害他重创,想到凌云真人,便吓得魂飞魄散,更不愿意靠近枌城,这些年,他居然不知这座鬼城的变化。 但眼下来不及想这么多了,他抓准机会,扇动蜻蜓翅膀,轻轻飞过摇动的草叶。 一只蜻蜓,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方才被刀气所伤,一定是意外! 他摇摇晃晃飞过茂密的灌木,心中却想起十多年前,在师凌云的追杀下逃跑。 连凌云真人都杀不死他,这几个小鬼又有多大的能耐想找到他? 待他另择一身体,召集尸兵,再卷土重来。 千面飞了半天,低头一看,不由目眦尽裂。 他还是在原来的位置,一根丝线不知何时探出,缠绕住蜻蜓足上的钩器。 他挂在丝线上飘飘荡荡,望去,果然是那臭小子手里牵线,把他当风筝一样在放。 叶蓬舟弯起唇角,对逢雪说道:“云梦夏日的午后,蜻蜓飞得很低。” 他勾起手指,把丝线一点点往回拉,看着那只蜻蜓徒劳扇动翅膀,“山下人人都有风筝放,我就缠着我的山魈娘要风筝,起先它是为我抓了只大鸟,但是太大了,大鸟翅膀一飞,反倒把我给提起来了。” 逢雪忍俊不禁:“所以你就是这样畏高的?” 叶蓬舟笑眯眯收回丝线,捏起蜻蜓,“后来山魈娘给我去山下偷鸡,鸡扑棱翅膀,给我头上插了几根鸡毛。我便自己抓蜻蜓玩,玩了没一会,”他曲起手指,抓住蜻蜓两片翅膀,“山魈娘就捏去它的脑袋,把它丢嘴里当小零嘴吃了,诺,像这样。” 蜻蜓翅膀一抖,垂倒在他手心,没了动静。 叶蓬舟晃了晃它,“这就被吓破了胆?胆子可真小啊。” 千面又移到了乱石里另外一只肥耗子上。 短时间夺舍数次,让他几乎没有力气在动弹,只能藏在草丛里,期盼着不会两个小贼发现。 “小仙姑,要不咱抓几只耗子回去喂小猫吧?哟,这只耗子可真肥。” 饶是千面对自己夺舍之法再自信,也察觉到端倪。 小子不知用什么方法,竟能看穿他的魂魄所在,却不拆穿他,而是像猫玩耗子般,想要慢慢将他逼入绝境。 他眼中闪过杀意,不再退让,往前一跃。 魂魄从耗子身上跃出,钻入少年体内。 一进入其中,千面便愣住了。 眼前是片绵绵无际的桃花林,粉红桃花层层叠叠,铺满道路。桃花尽头,是一座静谧安然的小山村。 千面怔住,他明明是夺舍,怎么到了这地方? 但到底是逃出枌城了吧。 他快步走到路边,两侧农田里,埋头耕作的农人抬起脸看来。 村口板凳上剥瓜子聊天的老人也纷纷转过头。 所有人都静静看着他,却没有说话,四周极其安静,静得只有他的脚步声。 他忍受不了这样古怪的气氛,正巧看见两个小童聚在一起游戏,便开口问道:“小娃娃,这儿是哪?” 女孩抬起小脸,看着他笑,脆生生地说:“是桃花源呀。” 桃花源? 四周忽地暗了下来,头顶铺满暗红的夕阳,天地蒙上层朦朦胧胧的血色。 女孩的眼珠子从眼眶掉落,挂在裂开的嘴角,扭曲的蛆虫从肉里翻了出来。 千面骇得往后退,脚边却响起哗啦水声。 低头看,冰凉的湖水已经淹没到脚脖子,水面泛起涟漪,漆黑的水草从湖底划过。 湖水飞快上涨,两岸桃花变成飘零的血色,在水面起起伏伏。 岸上的小村庄离他越来越远,他迈步往前跑,但脚却被水草缠住,差点一个趔趄摔在水里。 千面用手拨开水草,水草却越来越多,缠绕纠结,他用刀割开一团漆黑,水草散开,昏暗的湖水里,隐隐约约透出张惨白浮肿的面孔。 他神情惊惧,愕然道:“这不是桃花源,是……” 话未说完,冰凉的湖水翻涌,淹没了他的胸口,一双双惨白的手臂从水草中探出,紧拥住他的身体。 隔着湖水,模糊而血红的天幕上,似乎摇晃许多七彩斑斓的影子,仿佛无数鸟惊起,飞在白云间。 “咕噜咕噜。” 水面复归平静,只有一串血红的小水泡冒出头。 …… 叶蓬舟脚步微顿,停了片刻,抬头,一轮霜月照雪山。 月光照得他的肌肤冷白,眉眼漆黑。 逢雪侧过脸,望着他,轻声问:“怎么了?” 叶蓬舟笑了笑:“想起很久以前的事了,一个叫巧手张鸢的大爷,世世代代都是做纸鸢的,他扎的蝴蝶、燕子、蜈蚣,个个都五彩斑斓,精神得很。他还送了我一只燕子纸鸢,可比我自己抓得蜻蜓要飞得高多了。” 逢雪也想起小时候,春风吹起时,她和阿兄一起嬉笑奔跑,看风把纸鸢吹高,天空五彩斑斓,好似无数鸟儿在云中穿梭来去。 “若是有机会,我也去他那买两个纸鸢给游星飞月他们玩。” 叶蓬舟手里飞刀一顿,笑道:“没有机会了。” “啊?” “他死了。当年和我放风筝的人也全死了,那只燕子也被毁坏,怎么也修不好了。” 逢雪轻轻“啊”了声。 叶蓬舟摇了摇头,语气颇为失落,“可惜我还没学成他的本领,不然便能给小仙姑扎个蝴蝶了。” 逢雪扭头,垂眸不语。 …… 枌城的屠杀已近尾声。 鲜血浸透入土里,为丛生杂草又添一份养料。 陆紫翘牵着百穗的手走来,朝逢雪微微笑道:“师妹,这次又要多谢你。” 逢雪:“是我该谢谢师姐伸手相助。” 她垂眸,目光扫向了百穗。 小百穗吓得后退半步,大眼睛圆溜溜的,神情紧张不安,紧攥住陆紫翘的手。 逢雪勾起嘴角,尝试露出友好笑容。 但……此刻她面上血迹斑斑,勾起嘴角,几片结壳的血屑飘落,显然不能讨女孩的欢心。 小百穗身子一抖,兔子一样缩到陆紫翘身后。 “如今仇怨已消,”陆紫翘扭头,看着月光下大口啃噬仇人血肉的鬼,神情悲悯,“他们也放下一心结,也该自在一些了。” 鬼魂们仰头望月,吐出鬼气,朦胧白雾升起,在众人共同编织的回忆里,一座开满枌花的繁华城池,重新出现在明亮的月光中。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路人喧笑,每个人的面上都挂着灿烂的笑容。 “嗖——” 不知谁爬到城墙,点起一簇烟花。 烟花无声绽开,化作星雨坠落。 “小百穗回来了呀,”章氏酒坊的掌柜笑眯眯地说:“快进来,今日枌酒不要钱,大家好吃好喝,吃个痛快!” …… 酒楼角落,四人重新坐下,小二飞快跑来,给他们上了壶上好的枌酒。 百穗在凳子上扭动身体,不安地打量四周,时隔十数年再回到枌城,一切都显得陌生又熟悉。 她好似只雏鸟,紧挨着陆紫翘。 陆紫翘握了握女孩的手,道:“我以为百穗逃出了枌城。” 逢雪也有一丝恍然,想起城墙前遇见,傻姑娘直奔无病囊而来,可惜对面不相识,百穗容貌被毁,神智痴傻,她没能将其认出。 “白花教,”逢雪吐出口浊气,低低念着这三个字,冷声道:“该死。” 十五年前也有许多人在烈火中逃出了枌城,可百穗被抓到,封入疫气,炼制成所谓的“圣女”。 其中受过多少折磨,不能细想。 陆紫翘摸了摸女孩的头,眼神怜惜,眼里清凌凌的,有水光闪动。她轻声问:“疼不疼?” 百穗仰起头,痴痴望着她的脸,半晌,绽开一个天真的微笑,“多少痛我都不怕,只要能回到小陆娘子身旁。” 陆紫翘阖上眼睛,羽睫轻颤,泪珠几要夺眶而出。 第102章 第 102 章 “小百穗, ”叶蓬舟抛着蚕豆,问:“你还记得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吗?” 百穗神色逐渐痛苦,面孔变成青紫, 肌肤浮现火烧过后一块又一块斑驳的疤。 “我记得,”她瞪大双目, 轻声道:“一座庙。” 逢雪霍地抬起眼, “什么庙?” “很小, 四四方方的,没有窗户。” 叶蓬舟笑了, “小百穗,你这听起来不像庙宇, 反倒像个棺材。” 百穗摇了摇头, 认真说:“是庙, 庙里有供桌,供桌上是血。” 陆紫翘神色凝重,“以血为食,淫祠野庙。” “既然是庙, ”叶蓬舟越发好奇, 问道:“里面拜的是什么神呢?” 逢雪也望过去,心悬在半空。她心中也有一座庙, 庙里有个不知名的邪神。 “是一个穿着白衣的娘娘。” 百穗坐在凳上, 慢慢道:“我记不太起来了, 只记得那一座庙,庙里有个穿白衣的娘娘。” “白花娘娘。” 小百穗扁了扁嘴,“白衣娘娘有些可怕。她出来后, 我便记不清事啦。” 陆紫翘摸摸她的头。 “白花娘娘神秘莫测,在白花教的教义里, 教徒们死后,便能被白花娘娘带到一个安宁美好的乐土。” 叶蓬舟嗤了声,把蚕豆抛到嘴里,咬得嘎嘣响。 他们都知道白花教的教义是屁话,纯粹糊弄人的。但当真有不少人对此深信不疑,做出种种惨绝人寰之事。 历朝历代这么多年,白花教都是致力于祸乱世道,蛊惑人心的邪魔外道,有时被打压几近消亡,但只要稍微乱一些,便又重新出现,短短几年就能搅得人心动荡,天翻地覆。 “白花教能利用所谓白花娘娘,将人变成妖魔?”陆紫翘蹙起蛾眉,清瘦面容浮现淡淡愁思,“在山上时,师长们反复叮嘱,仙道贵生,世间唯生灵最重,而人尤其贵重,上可成仙成神,下能堕为邪魔,祸害苍生。” 满城恶鬼在活着时,也不过是普通布衣百姓,所念无非一日三餐,衣食饱暖。 小百穗以前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女孩。 但白花教确有手段,把人变成恶鬼,炼作妖魔。 “我近日观天象,灾星又起,青黑云彩铺在晨雾消散的天空,似乎是有尸乱之象。” 逢雪颔首,“白花教教唆都尉,欲炼尸兵。但是,”她话锋一转,呼出口气,“白花教已除,待我们回去,把都尉给抓了,就能把这件事给解决啦,师姐务须顾虑。” “辛苦师妹了。” 逢雪:“本就是我应做之事。” 陆紫翘敬她一杯酒,笑道:“可惜我死得太早,与师妹遇见太迟,若是我们同在山上修行,那该是件多么好的事。” 逢雪抿了抿唇,沉默片刻,轻声说:“若无师姐……挺身而出,世上应已无我。” 酒杯轻撞,酒液与月光一起入喉。 两人相视一笑。 “师妹,”在送逢雪离开时,陆紫翘从废墟里翻出一方匣子,木匣是用沉香木雕成,入手沉甸,香气幽然,“若是师妹回到山上,能否帮我把这盒药送给紫云师叔。她的腿脚不好,没有药,该一直疼着了。” 逢雪犹豫片刻,“我或许还要等很久才回山上。” 陆紫翘微笑,“无妨,丹药能保存很长时间。” 逢雪抿了下嘴角。 陆紫翘看她表情细微变化,问:“师妹?” 逢雪接过木匣,淡淡道:“没什么。有机会的话,我托人去送给紫云师叔。” 陆紫翘又翻出几十个瓶瓶罐罐,里面装的是她过去炼的丹药,大部分已经失效,只有几瓶保存完好。 “师妹拿着,可惜这儿不长药草,只有过去的一些丹药还存着,”她微微笑着说:“师妹,若受什么伤需要医治,便来我这儿吧。” 逢雪拱手,“多谢师姐。”摸摸空空如也的符咒袋,她面上露出赧然神色,“师姐……可还有符咒吗?” 陆紫翘忍俊不禁,“我给师妹画几张便是。” 从陆紫翘这儿顺了好些丹药、符咒回去,逢雪腰间的符咒袋重新鼓鼓囊囊。 她心情大好,心中想,在山上时,紫云师叔总夸三师姐,看来三师姐名副其实,果真是个顶顶大好人。 当了鬼也是个慷慨温柔的顶顶大好鬼! 不似某人…… 她微微侧目,望向旁边的少年。 少年人眉眼带笑,满面春风,身披着月色,衣袍当风,越发显得俊美风流。 看起来心情极好。 可不好嘛。 方才喝完掌柜送的那壶酒,他将枌酒夸了又夸,然后叹了口气,露出怅惋之色。 掌柜问:“郎君为何叹气?” 叶蓬舟愁容满面,“尝了您家的酒,别的酒便只是白水了,想到日后只能喝白水解忧,我怎么笑得出来?” “这有何妨!小郎君带一些出去便是!” 他解开腰上小小葫芦,递过去,“劳烦掌柜将我这葫芦装满便好。” “这么小的葫芦能装多少酒?拿大一些的酒囊装吧。” “无妨,一葫芦足矣。” 掌柜勺了好几瓢,再一晃葫芦,里面酒液哗啦作响,似乎只装了个半满。他笑道:“难怪只要一葫芦呢,原来小郎君的葫芦内有乾坤哩。” 又几瓢酒液进葫芦,依旧是半满。 几大瓮酒进去,还只是半满。 到后面,掌柜脸上的笑容消失,神色幽怨。 店里的酒空了一大半,这葫芦竟还未满。 逢雪看不过去,瞥眼少年弯弯的眉眼,桌底下脚一抬,然后,重重踩下。 叶蓬舟接蚕豆的手一顿,蚕豆掉在了地上,咕噜噜转动。 “呀!”后面传来掌柜兴奋的声音,“满了满了!终于满了!” …… “连鬼都欺负。”逢雪没好气道。 叶蓬舟言辞凿凿,“小仙姑,你答应过我不拆我台的。” “那是……”她声音低了下来,语气有些心虚,“说好的是去骗黑老爷的月露酒。” “骗妖怪和骗鬼不是一回事?” 逢雪说不过他,扭过脸。 叶蓬舟便拱手求饶,笑吟吟地说:“小仙姑毕竟是仙山下凡,见不得我们这种下作手段……” 逢雪拧眉,面色薄怒,这次是真有些生气了,“谁说你是下作手段?” 叶蓬舟微微一怔。 逢雪抿了抿嘴角,轻声说:“不许你这样说自己。” 叶蓬舟托着下巴歪头看她,眉眼逐渐弯起,笑问:“为何不许呢?” 逢雪垂下眼睛,盯着地上两人斜长的影,身在闹市,周围人来来去去,唯有他们在地上留下自己的影子。 风吹云动,月弄花影。 她撩起眼皮,飞快望了眼旁边的少年,“因为你很好。” 大风吹起少年的红衣黑发,他弯着如画眉眼,绽开微笑,低声说:“小仙姑,你才是……” 逢雪认真听他的话,但等来的只有清风拂弄草叶的絮絮私语,不由问:“才是什么?” 叶蓬舟攥着折扇,手指关节透出冷玉般苍白的颜色,他轻叹一声,“尘世如苦海泛舟,小仙姑你啊,”声音顿了顿,他的目光飞快掠过这座烧焦的城池,最后微微抬起头,望着天空银白皎洁的月轮,“却像能照亮苦海的月亮。” 逢雪听见他奇妙的比喻,怔了片刻,与他同看明月,“那你是什么?” “我是个,”他转动折扇,忽地做了个鬼脸,“大马猴!” 逢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瞧他俊俏的面孔,心想,大马猴想长这样还挺不容易的。 “小仙姑知道为何吗?” 逢雪:“你有自知之明?” 叶蓬舟往前一步,生动的笑颜凑了过来,热气擦过逢雪的耳廓,“因为猴子想去海底捞月亮。” 逢雪耳朵发热,热气烧得脸颊绯红,身体不由酥麻片刻。她默念清心咒,往后退半步,把扶危横在两人之间,“走吧,阿兄还在等我们。” …… 踏出枌城的瞬息,白墙黑瓦,热闹城池,变成荒芜的废墟。 城门被烧得漆黑,大开着,黑洞洞的,阴冷刺骨的风从里面呼呼吹出。 而外面天已大白,晨雾将消,一颗寒星坠在枝头。 门口横七竖八倒着白花教徒们凄惨的尸体。 逢雪用剑挑开一个教众的身体,他翻身,露出扎纸匠那张惨白的脸。 扎纸匠身体倒是无损,神情无比惊惧。 在城中被众鬼分而食之的,莫非是他的魂魄? 逢雪偏头望了眼枌城,晨光熹微,两座一高一矮的雪山巍然而立,烧焦的荒城伏在阴影里,黑洞的城门如张开的巨口,将白花教徒吞下,嚼烂消化后,再一一吐出尸首。 留他们的尸首在城里喂狗都不肯。 冷眼扫过地上的尸体,她收回长剑,面上没什么表情,道:“其实我想不明白。” “怎么?” “枌城百姓只是想好好活着,但这些人非要把他们逼成索命的恶鬼,如今他们成了厉鬼要报仇,这时候,始作俑者反而怕了?早知如此,当时为何要作恶?” 叶蓬舟转了转手里的折扇,“小仙姑,你想错啦。” “唔?” 市井中长大的少年,对世事人心看得更加通透。他笑道:“若不是你们,枌城死绝便死绝,里头的人便是化作鬼又怎样?” 生前不过芥子,死后也不过微尘。 变成鬼,也和黄云岭上被妖所拘的魂魄无甚区别。 “他们为恶时,怎么会想到,世上岂会有为萍水相逢的普通人抛掷性命的傻子?”他声音停顿片刻,语气莫名,“就连我,在遇见小仙姑之前,也以为所谓巍巍仙山,不过都是群沽名钓誉之徒。” 逢雪想到三师姐,轻叹一声,“是啊……世上岂会有这样傻的人。” 回首。 云淡如烟,霜天欲曙。 …… 榆阳镇里。 都尉府禁卫愈发森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手执长矛的护卫肃然而立,与琼楼玉宇、桃红柳绿的华美花苑格格不入。 空气中似都带几抹肃杀之气。 苦了都尉的娇妻美妾。平日的歌舞欢宴不再,也不能随意出去买胭脂水粉,去趟花苑还要看人脸色。 几个年轻按捺不住寂寞的少女聚在花园池塘边,窃窃私语。 “那孙虎真可恶,上次说要给我带包水粉来的,结果好几日不见他人了,白骗我二两银子。” “就是就是。还有答应我的蝶儿簪,也迟迟没送来。害我只能每日早早起来,摘新鲜花儿插在头上。” 有一位稍微年长些的年轻女子瞥眼外面的护卫,压低声音,说:“孙虎当然不会来啦,那日莺儿……”她将手刀放在脖颈旁,比了个姿势,“他妹子没了,他还来干嘛?” 众人静默半晌。 “莺儿是被刺客所杀?” 女子摇了摇脑袋,“是都尉请的那些高人。” “我最讨厌那些人了,奇形怪状的,”少女扁了扁嘴,托腮望向天空,“不知道琼玉轩又进什么漂亮首饰呢?” “等什么时候抓住刺客,我们再去那儿看看首饰。” 说着难免抱怨起两个刺客,扰乱了她们宁静的生活。 “可恶的小刺客,”少女折下一枝桃花,把揉皱的花瓣丢到水里,搅乱一池春水,“都尉英明神武,干嘛要刺杀他,惹得我们都不能戴新首饰啦。” “但是两个小刺客生得真好看。尤其是那个小郎君,比画上的人还俊……” 说到这个,少女们立马打起精神,嘁嘁喳喳,捂嘴轻笑。笑声清脆如铃,回荡在温暖春风中。 连冷面的护卫们也不由频频偏头看来。 “他们是一对吧,可真般配啊。” “刺客能生得多俊,哼,若下次他们再来,我可要瞧一瞧。若真是长得俊,那我便……便不喊他们可恶的小刺客了!” 姑娘们不禁掩唇笑了起来。 忽地。 一个人影从树丛里钻出,避开周围护卫的视线,骤然从阴影里冒出来。 姑娘们惊呼还未出口,便认出来人。 他头顶草叶碎屑,身上沾了泥灰,几天不见,人瘦了半圈,一双三角眼布满血丝,熬得通红。 不是她们刚才提到的【可恶的孙虎】又是谁? “孙虎,你怎么弄成这模样?” 也有姑娘伸手讨要,“说好给我买的蝶儿簪呢?快给我。” “快跑吧,姐姐妹妹们。”孙虎声音沙哑,急切催促:“都尉要杀你们咧。” “胡说八道!”少女瞪大眼睛,“都尉干嘛要杀我们?他前几日还夸我歌唱得好听。” 孙虎低声道:“都尉急着炼僵尸,要很多很多人血!尤其是、尤其是你们女人的血!” 怕她们不信,他压低声音耐心解释,“高人说你们的血更香,肉更嫩,能刺激尸兵出世,我知道一条隐秘小道,那边巡逻护卫少一些,快随我出去!” 第103章 第 103 章 “啊——” 一声声惨叫在猎场响彻。 血肉横飞里, 一排排惨白的手臂便如破土之笋,飞快钻出地面,节节往上攀升。 坐在太师椅上的都尉兴奋道:“果然成了, 行四,还是你有本事!你师父磨磨唧唧, 说要在土里埋足七七四十九天, 我看未必嘛。” 他打量着羊头人身的尸兵, 见他们势如破竹,拔地而起, 不由大为高兴。 行四抚扇微笑,“师父是想稳妥行事, 若没有那两个刺客, 等四十九日瓜熟蒂落, 也是一样的,都尉的美妾们便不必受苦了。” “无妨,女人哪里都有。只是,”都尉目光在一张熟悉的面孔停顿了片刻, “她的曲儿唱得不错。” 但他想不起这美人叫什么名字了, “她叫雀儿?莺儿?” 都尉哈哈笑道:“算了,管她雀儿莺儿, 还没我后院养的那几只鸟名贵。能为朝廷献力, 也算是她们的福气。孙虎。” “哎, ”孙虎躬着腰,笑着说:“大人英明神武,威武不凡, 天下的姑娘都想要和大人亲近亲近了,听说翡翠屋来了个胡姬, 跟天仙似的,那声音,就像出谷黄莺,明日我就把她请进来,给大人天天唱曲子。” “还是你小子机灵。” 都尉负手,围着猎场转一圈。他也不敢太过靠近,只远远望着。 泥土里散发出浓重血腥味,一排排长满白毛的僵尸整齐肃立。 好似一支军容肃穆的神兵。 都尉哈哈大笑,“李熙无能,区区北蛮而已,这么多年也没打过一场像样的胜仗,有了这支神兵,必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到时候,你便是朝廷的大功臣啊。” 行四垂头,很是恭敬谦逊,说:“为大人效力,理所应当。” 都尉拍拍他的肩膀。 经过刺杀一事,都尉身边知晓炼尸的心腹死了许多,孙虎地位扶摇直上,成为都尉跟前伺候的红人。 待都尉行四二人走后,孙虎留在围场,继续守着这片养尸地。 见左右无人,他叹口气,从怀里掏出根簪子。 银鎏金的蝴蝶蝶翼轻巧,一串米粒珍珠流苏晃荡。 “小翠啊,你要的蝶儿簪带过来了。” 孙虎叹了口气,把簪子埋入土里。 那日他想带少女们逃跑,但是没有一个人信他。 自然是不会信的,炼僵尸这种事,听上去便是无稽之谈。 姑娘们不信,还啐道:“孙虎,你这泼皮,再胡说,我可告诉都尉大人啦。” 倒有个叫芸儿的姑娘没有怪他,只说:“离开都尉府,我们又能去哪儿呢?” “你们如今可该信我了吧。” 人这一生能有舍生忘死勇气的时候并不多,孙虎自认只是个胆小怕事的普通人,顶多怜香惜玉些,和后院美人关系好些,记得她们的名字而已。 那次不过是想起惨死的妹子,脑中一热,便跑过来通风报信,但若让他再来一次,他也不敢了。 他定是不敢的。 他烧了点纸钱,伺候着这片养尸地,忽而注意到角落有片不同寻常之处。 尸兵如林,林地之间,却有了几个坑洞。 那儿也是埋僵尸的地方吧?怎么没有炼出尸兵,反而多了个洞? 孙虎皱起眉,仔细看。 暗红发黑的地面,好像也落了一些浮土。 顺着浮土的方向,孙虎往前走着,走到灌木丛中。 他忽然瞪大眼睛,冷汗直流。 地上多了数个血红的泥脚印,杂乱无章,脚尖朝外。 …… 月明星稀,天幕青白。 山野乡道上,一行人影僵硬跳动。走在最前头的人手晃银铃,念:“叮铃铃叮铃铃,尸宜起尸宜行。” 是个寂寞的赶尸人。 他避开大道,故意找了条偏僻的山道,昼夜兼程。 见天色微微发白,他靠在石上,和衣打盹。 刚合上眼,却听身后响起马嘶声,连忙回头,薄薄的白雾里,隐约透出高头大马的影子。 只是怎么听不见答答马蹄声呢? 赶尸人急忙摇动铃铛,招呼尸体往旁靠,还未来得及将道路让出,那匹高大的骏马悄无声息跃出薄雾,飞驰而来。 竟是头轻飘飘的纸马。 纸马通体雪白,四肢剪得歪歪扭扭,唯有眼眶里一点漆黑点睛,宛若神来之笔,让纸马顿时有了飞扬的精神。 纵马的骑士是两个少年,迎风纵马,衣袖翻飞。 他们快靠近行尸时,一人捏诀御风,一人纵马而起。 纸马便乘着清风,攒蹄而飞,跳出十来步,从众尸头顶跃过。 赶尸匠本怕冲撞到高人,见此情景,不由松了口气。 马上的少年回过头,伸手抛来一物。 赶尸匠伸手接过,竟是一碗清酒。 纸碗带着缺口,里头陈酿散发沉醉芬芳。 “惊扰了!”鲜衣怒马的少年笑道:“且共饮一杯!” 赶尸匠也笑,仰头将酒液一饮而尽,浓烈的酒香在嘴里漫开。他大笑:“好酒!” …… 逢雪微抬起脸,见他衣领半敞,锁骨分明,下颚线线条分明,如尖锐长刀,一双眼睛弯如桃花,格外俊逸飞扬。 回来路上,他嫌弃赶路太累,便学了扎纸匠的点睛之法,捡起地上的纸马,为它点睛,不多时,死物便活转过来,英姿勃勃,一跃数步。 逢雪还想让他再点一匹马,他甩了甩手臂,又捡起一张纸马,再点睛时,怎么也点不成了。 两人只好同乘一骑。 于是身后的少年便眉飞色舞,宛若一只开屏的孔雀,看见谁都要共饮一杯。 酒水打湿他略显苍白的唇瓣,他把酒水一饮而尽,抛去手中酒碗,双手握紧缰绳,合起的双臂拢住了坐在前方的少女。 逢雪幽幽道:“你笑什么?” 叶蓬舟敛了笑意,但没多久,嘴角又忍不住往上扬,“我见春光明媚,心里便高兴,如何?” 逢雪:“不如何。” 她定定望着前方想迎的明媚春山,“我也觉得春色很好。” 但想到师姐再看不见如此春色,心中难免难过。 她嘴角轻抿,又想,叶蓬舟在术法上,果真天赋异凛,看扎纸匠点睛,便能学个七七八八。 又或是他本来就会呢? 他从哪里学来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叶蓬舟歪过脸,微微侧目,眼睫垂下,专注地盯着逢雪。 她抿着嘴,不知在想什么,腮肉微微鼓起,阳光照得雪白皮肉沁出粉红,平日杀人不眨眼的剑客,如今显出一丝少女般的娇憨可爱。 叶蓬舟无端想起都尉府里那些如鸟雀般嘁嘁喳喳的少女。 她们身上穿着绫罗绸缎,头戴漂亮首饰,如云发髻上,还插着一朵朵从花园里新摘下的花卉。 有桃花有芙蓉也有杜鹃。 他忽然也想给小仙姑插上满头的花。 唔。 但想了想,若这样做,自己大抵会被打出满头的包。 逢雪声音冰冷,“你猜得一点也不错。” 叶蓬舟摸了摸嘴角,才发现自己无意识说出心声,笑容讪讪。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路踏花而行。 昼夜疾行,城池已近在眼前。 蒙蒙亮的天光中,榆阳伏在地上,宛若一只蛰伏的巨兽。 “总算到……”逢雪敛去面上笑意,仰头望着天空,微微蹙起眉。 她在青溟山功课学得并没有多出色,但也能清楚看见,天空中蒙上层青绿之气,显得诡异妖邪。 是师姐所说的尸气。 …… 倪小五在城西看守仓库。 他买了一盘蚕豆,坐在门口矮凳子上,借着月光,咂摸着豆子,好像能咂出些肉味。 夜深已深,城中人尽入眠,万籁俱寂,隐约能听见门后牲畜们嘶嘶的叫声。 倪小五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粒碎银子,放在嘴边亲了又亲。 只要替都尉看好这些大肥羊,日后吃香喝辣,可少不了。他已经离家三载了,等拿到钱,这个年关便能买齐年货,回家过年,给娘买身貂皮衣裳,也教乡亲们看看他,倪家小五算出息了。 想到未来,他不由乐开花,把宝贝碎银亲了几口,仿佛这是什么如花似玉的姑娘。 “天干地燥,小心火烛——” 满城皆已入睡,也只有打更更夫,和他一起醒着。 倪小五赶忙把银子收起,抄手等更夫过来喝杯。 更夫每喊一句“小心火烛”,便敲一下自己的梆子,声音越来越近。 倪小五倒满酒坐等着老兄弟。 但那声在临街响了一声,紧随而至的梆子声却没有再响起了。 倪小五等了又等,依旧没等到人来,连脚步声也不曾响起,他侧耳细听,却听见一道古怪的声音。 “嘎吱嘎吱——” 好像在啃着什么骨头。 “这老更夫,”他笑骂:“偷懒便算了,这是藏着只烧鸡,怕到我这时被我吃去吧。” “这把年纪,还护食呢。”想到有烧鸡,倪小五咽了口口水,拿起那盘炒蚕豆,走了出去,“老更……” 话停在了喉头。 巷子狭长,老更夫倒在地上,梆子被血浸透。 一个高大人影伏在他的脖子处,“嘎吱”声便是由此发出。 倪小五双腿抖若筛糠,碟子啪地摔成碎片,蚕豆滚落一地。 听见动静,那人慢慢扭过头,露出自己长满白毛的面孔,和竖起的红瞳。 他起身,双手抬起,一蹦一跳,便有十步之远。 倪小五看了眼老更夫半边脖子被啃掉的凄惨模样,吓得转身便跑,大喊:“来人啊!救命啊!闹白毛僵尸啦!” 可惜此地大片仓库相连,又是深夜,等不见人来救。 白毛僵尸一起一落,阴冷风骤起,倪小五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看见一棵树,扑到树后面。 僵尸跟着扑过来。 两个人绕着树打转。 幸好倪小五人一向机灵,身材矮小又灵活,看见僵尸往左跳,他也往左跑,看见僵尸往右跳,他便也往右跑。 饶是僵尸力大无穷,一跳十步,也一时奈何不了他。 倪小五便抓紧时间,大喊求救。 忽然之间,一只惨白的手透过树干,冲到他的面前。 锋利如刀的漆黑指甲就在他的脖子前,只差一点,就能把他的脖子割断。 木屑飞在倪小五脸上,他紧闭双目,吓得脑中一片空白,过往种种,走马观花似的从眼前浮现。 但是等了半晌,想象中的疼痛还未传来。 倪小五悄悄把眼皮掀开一条缝隙,一看,傻住了。 白毛僵尸的手还停在他面前,沾满血的尖锐指甲不停划拉,却始终差了半寸。 再一看,他乐了。 嚯,僵尸急着来杀他,结果手臂卡在树里头了。 倪小五瘫软在地,□□一片湿热。 木茬刷刷掉落,铺了层木屑。白毛僵尸抬起另外一只手臂,锋利的指甲刷刷挠木头,很快就把树干挠出个坑,卡住的手臂松动了些,又能往前一点了。 倪小五忙爬起来,哭爹喊娘往回跑。 白毛僵尸猛地抽出手臂,一蹦一跳往回追。 听见身后风声又起,倪小五晃了神,一个不留神,被石头绊倒,摔在地上。 僵尸飞身往前一扑。 倪小五哭嚎着大喊,眼见白毛僵尸张开血盆大口,獠牙上还挂着丝丝血肉,腐臭的涎水一滴滴落在他的脸上,臭得他眼冒金星。 但转瞬,倪小五就陷入狂喜。 他正好摔在了臭水沟里,瘦小的身形,恰恰好嵌在其中。 白毛僵尸扑立几次,始终无法碰到他,在旁边蹲了许久后,蹦蹦跳跳离开了。 倪小五瘫在臭水沟里,浑身都没了力气,等许久不见僵尸回来,便想起身离开。 起来前他长了个心眼,把耳朵贴在地面,听着外面的动静。 僵尸脚步沉重,越来越远,但离开的方向,却让他的心越来越沉。 倪小五探出身体,看着高大僵硬的身体一蹦一跳,飞身一扑,把两扇木门撞开,扑入装满肥羊的仓库。 下一瞬,火光冲天而起。 第104章 第 104 章 浓烟滚滚, 火光撕裂夜空。 栅栏里牲畜们凄厉哀嚎,嘶声震天。 火势借妖风而起,整片仓库都升起熊熊烈火, 照亮漆黑的夜空。 倪小五满面红光,目瞪口呆。 白毛僵尸是馋羊肉那一口了, 跑来烤全羊了? 但冲天的火势, 比他的叫声更引人注目, 瞬间唤醒大半个城池。 熟睡的人们从梦中惊醒,尚未穿上衣裳, 便赤足奔走,大喊“走水啦走水啦”。 走水可是稍有不慎, 便能祸及全城的人祸。于是无论是在睡觉、干活、看月亮, 人们纷纷起身, 或是拿起水桶救火,或是赶紧把家中值钱家当背出来。 杂乱的脚步声四面八方而来,如同小溪汇成河流,蹦腾向火红的烈焰。 “倪小五!你怎么看仓库的!” 红光照在倪小五的脸上, 他木然扭过头, 望着赶来救火的街坊,嘴唇颤抖, 神情呆滞。 “倪小五, 你还在臭水沟里躺着呢?仓库都快给烧完了。” “小五哥, 怎么不说话,不会是傻了吧?” 直到一个高大如铁塔的身影冲出人群,“闪开!” 人们纷纷让开, 为他让出一条道。 大块头手里提着两口大缸,从人群飞出, 抬手一掷,两口人高的大缸便如飞燕从众人头顶掠过,砸向火海。 火焰稍熄,一缕青黑烟气笔直上升。 “火场里可有人困住?” 雄浑呼喊如惊雷炸起,在耳畔隆隆回响。 倪小五嘴唇哆嗦着,混着黑灰的眼泪夺眶而出,哭嚎道:“石校尉!闹僵啦,有白毛僵尸吃人啦!” …… 闹僵是沧州祖传鬼故事。 哪个孩童晚上哭泣时,没有被娘亲吓唬过,再哭就会有白毛僵尸循声而至,哐哐把门窗砸响。 它们力大无穷,铜筋铁骨,一蹦有三丈高,一跳有十步远,最爱吃深夜啼哭的婴童。 只有庙宇前高高的门槛,才能拦得住僵尸。 倪小五话语一落,四周一片静默。 火焰烧得噼啪作响,浓烟掩住半边天。 好半晌,不知是谁先笑开,随即笑声便如烈焰,迅速散开。 “倪小五!你便是扯谎,也好歹扯个像模像样的!” 倪小五哭丧着脸,抽抽搭搭。 火焰借风而起,愈演愈烈。饶是大块头神勇,也无法让火势浇灭。 幸好此地只做仓储,众人齐心协力,在附近挖出一条深长的壕沟,不多时,马蹄答答,是城中驻兵纵马疾驰,来帮忙灭火。 一车又一车土被挖出,深长壕沟隔绝烈焰,城里专业的灭火水局运来水龙车,皮带喷出如龙水柱,浇熄扑来的火舌。 热浪灼得人们面孔焦黑,头发发卷,还有人哎哟一声,被火星子溅到,在地上打滚爬起来后,摸了摸脑袋,发现自己头上的毛全被烧掉了。 火势冲天,黑烟滚滚。 一城之人努力,勉强将火势压在一隅,使其不再往外扩散。但一片又一片相连的房屋,却被烧成焦黑废土。 许多人焦黑着脸匆忙跑出。 许多义士纵身扑入火海,拉出受困的人们。 大块头数次冲进焰海中,背出一个个被烟呛晕的人,来不及说一句话,就转身冲回去。 “石校尉,”有人拦住他,“火越来越大,还是别进去了,娇杏娘子还在家等着你呢。” 大块头抹了把面上的黑灰,咧嘴一笑,露出排雪白的牙齿。他说:“娇杏才没有在家等着我呢,娇杏在那呢,你瞧。” 娇杏揽起袖子,与师野一起,用湿毛巾给昏迷之人擦浴,包裹伤者的创口。 热焰灼起她的头发,似乎是听见他们的对话,她抬起脸,望向了大块头。 目光相对,女人微微笑开,火光照在平日苍白清瘦的一张脸上,那对眼睛里有火焰在摇曳。 “娇杏,我进去了啊。” 娇杏点了下头,“好。” 但这次大块头只身扑进火海,许久没有出来。妖风又起,本已转小的火苗忽又冲天而起,通红的火舌舔舐夜空,滚滚黑烟遮蔽了明月。 眼见石校尉久久不出来,人群中难免窃窃私语。 “火势又大了,石校尉进去快一盏茶功夫了。” “就算石校尉神勇,这么大的火,也……” 两人交头接耳,瞟向低头给伤者递凉茶的女人,“可惜娇杏小娘子。” “听说她家不在这边,跟随石校尉千山万水来到沧州,要是石校尉出什么事,小娘子一个人在沧州,可怎么办哟?” 人群中流言蜚语,落到了师野的耳朵里。少女瞪了眼那些乱嚼舌根的人,心中难免忧愁,那些人说得不错,大火烧了这么久,大块头还没出来。 就算是神仙,也在火海里撑不了这么久吧。 她心烦意乱,手里那碗药汤洒了大半。 娇杏接过那碗药汤,喂给受伤低吟的患者,轻声说:“不必担心。” “娇杏姐姐,你不担心吗?”师野瞪圆眼睛,蹲在她的身边,歪头望着她。 娇杏摇头,神情平静,“石大哥可比天神,英勇无敌,一定会无事。” 师野见她神色从容,也定了定心,继续跟在人群中,帮忙为烧伤的人敷药擦身。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火焰烧得噼里啪啦作响,空气中蔓延开烧焦的气味。 挖好了沟渠,处置好伤者,人们终于从忙命的奔波救火中得空,望着熊熊火焰,有时间忧愁了。 有坐在地上嗷嗷啼哭的婴孩。 有所有财产都被付之一炬满面木然的商贾。 也有庆幸火焰吞噬的大部分是仓库,没有蔓延到自己家的人。 一道身影越过深沟,从火海跳了出来。 师野急忙拿着条浸水的冰帕子迎上去。 那人脸被烟熏得黑漆漆的,大喊:“快拿点水过来。” 娇杏双手递来碗冷水。 “迟大哥,”师野惊声问:“你什么时候也跑进去啦?” 迟露白没有说话,一口把冷水喝完,坐倒在地上。 “幸好你没事,不然怎么像迟姐姐交代。”师野惊魂未定,拿凉帕子给他擦脸,擦到眉眼时,忽然愣住。 男人左边眉毛被烧掉半截,本来是个英俊俊挺的潇洒青年,现在显得怪滑稽的。 师野吐了吐舌头,“迟大哥,你破了相啊。” “破相就破相吧,我又没有心上人。”迟露白满不在乎,望向娇杏,面上忽带几分愧色,“我方才去找大块头了。” 他顿了片刻,“抱歉,没有找到他。” 娇杏沉默半晌,神情没变,只是双手攥得紧了紧。她看着通红火焰,火苗噼里啪啦响,带着火星的黑烟直上云霄,好似能将天空烧出一个口子。 就算天神转世,在这样的火势里待上半个时辰,怕也是凶多吉少。 迟露白抿紧唇角,神情沮丧。 娇杏低头,朝他一拜叩谢,“多谢迟大哥。” 迟露白连忙摆手,“别这么客气,我也没找出他来。唉,里头火太大,烧裂的柱子往下掉,再往里就进不去了。” 他摸摸鼻子,心想,整片相连的屋舍都垮下来,大块头估摸着也…… 连他也差点被压倒,一命呜呼。 他吸吸鼻子,迟疑地左右张望,喃喃:“奇怪。” “奇怪什么?” “谁家种了兰花吗?怎么闻见了花香。” …… 话语间,一道金光法罩如钟落下,罩住了大火。 火势不再随风往外蔓延,燃烧许久后,天空下起绵绵细雨,火焰终于越来越小。 透过熊熊火光,可见里面坍塌的街道房屋相连,化作漆黑一片废墟。 天将明时,大火终于熄灭,城中响起不绝的欢呼声。 年轻僧人低叹一声,松开紧合的双手。 “明澄法师,”行四摇动折扇,笑问:“费这么大劲救一群刁民,他们又不知晓,更不会心生感激,岂不是白费功夫?” 明澄轻转动手腕的佛珠,垂眸不语。 “法师修为精深,我自然比不上,”行四笑着转了转折扇,“只是,别为刁民劳力费心,等贼子来犯,没修为再为都尉大人撑起一方金光法罩,千条万条的贱命,也抵不过都尉身上的一根汗毛。” 他这般的话,显然很让都尉欢喜。 都尉笑道:“行四,明澄法师是万法寺得道高僧,慈悲为怀,济世救人,见不得有人在他面前死,是吧?只是,”他话锋一转,“法师,行四的考虑也不无道理,你是派来保护本官的,孰轻孰重,可要看得分明。” 明澄沉默不语,手指捻动佛珠,神色苍白而肃穆,宛若一尊石雕的佛像。 行四也笑:“高僧果然非同寻常,菩萨心肠,不似我,心中只挂念着大人。” 都尉越发喜欢这个能言善辩的青年,“行四,你这张嘴呐,在白花教里真是屈才了,等日后我们一起见节度使,我举荐你做个官试试!” “多谢大人!” 都尉的好心情一直维持到官兵来禀告走水发生在藏羊之地,一把火烧完所有装羊的仓库。 他面色骤变,勃然大怒。 马上便有官兵拿下倪小五,捆至都尉面前。 倪小五自知犯了大错,哭成大花脸,跪在地上磕头,大声喊:“大人,冤枉啊!” 都尉冷笑,并不说话,旁边的管事替他大声训斥:“冤枉?你纵火烧城,害得城中多人伤亡,损失惨重,还敢说冤枉?” 倪小五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哆哆嗦嗦地回:“不是、不是小人纵的火,是闹僵啊!真的有僵尸,白毛僵尸放的火!” 都尉面色微变,“僵尸?” 倪小五用力点头,“没错!大人明鉴,僵尸还把老更夫给咬死啦。” “什么样的僵尸?” 倪小五认真想了片刻,“身上长满白毛,脸也长满毛,晃眼望过去,瞧着像顶着个羊脑袋。” 都尉猛地沉下脸。 倪小五被吓得脸色惨白,连连磕头。 一位面容温和,看起来脾气很好的白衣青年走过来,温声问:“你说得当真?” 倪小五赌咒发誓,“您看我脸上的臭水,是僵尸流的口水,对了!还有街上那棵树,被僵尸抓了一个洞。”他眼睛亮了起来,似乎绝境中寻到生机,“那棵树还在的!请大人跟我去看,树干上的洞就是白毛僵尸掏出来的,小人若是撒谎,天打雷劈!” 青年微微笑道:“看你也不像会撒谎的,若真有僵尸作祟,那真是一桩大事,你上报有功,该赏才是。” 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金元宝递过去。 倪小五愣愣接过金子,还有些回不过神,下意识把金子放在嘴边咬了口。 青年拍拍他的肩膀,“走吧。” 倪小五看着金子上的牙印,又哭又笑,跪在地上磕头,对不追究他过错,还大方打赏的大人感激涕零。 “行了,”都尉甩手,“走吧。” “好好。”倪小五跪在地上膝行数步,才起身高高兴兴往回跑。跑了每几步,他的脚步顿住,双足如有千斤重,迈不动步子。 低下头,肚子不知何时破开,白花花的肠子淌了出来。 他不可置信张大眼睛,嘴唇蠕动好几次,才委屈又不甘地说:“大人,我……没有撒谎啊……” …… 行四低头。 尸兵茂如林,走入其中,却有几处空洞。杂草掩埋的土地上,却有许多个泥脚印。 泥巴印干燥,手一撮,如血的红色泥屑簌簌掉落。 看来是有僵尸跑出去了。 虽被炼成尸兵,却还残存有一些人的记忆,所以跑出去第一件事,就是把那间让自己化作肥羊的“囚牢”烧掉? 那么。 第二件事呢? 报仇?还是化作妖魔,滥杀无辜? 都尉同样想到此节,脸色苍白,“他们会来寻我报仇吗?” 行四折扇轻点掌心,笑道:“他们至死都不曾见过大人,便是寻仇,也寻不到大人的身上。再者,大人身边有高僧护法,妖魔难近,何况是几个小小的僵尸。” 都尉听后,神色稍缓。 行四指挥人把倪小五的尸体也丢进养尸地里。 尸体刚被抛入地里,尸兵便将其撕成了碎片。 “虽说男人的血肉不如女人美味,却也不用浪费了。”行四摇动折扇,望着密密麻麻的尸兵,低声道:“我倒想看看,几只螳螂,如何挡车呢?” …… 逢雪回到榆阳,面对的便是大火方歇的城池。 也许是夜晚去救火,守城的兵士们面色疲惫,眼下青黑,衣袍有烟火燎过的痕迹。 他们两披上羊皮,混在一队进城的牲畜中,大摇大摆走入城中,顺便听见大家议论,夜晚突然冲起的火光,和看仓库的伙计所谓的闹僵一说。 起火的地方在城西,离大块头住的街巷还有一段距离。听见大火没有蔓延开,她心中多少松了口气。 赶羊人拿着鞭子,同街头几人说起那场大火,不曾注意到,两只小羊蹦蹦跶跶跑出羊群,钻到街角昏暗的巷子里去了。 羊皮抖落,两个戴着斗笠的少年施施然从小巷走出。 他们直奔大块头的院落,却发现院门大开,无人在其中。 逢雪蹙紧眉,“怎么没人?” 她顿时有些心烦意乱,难道是阿兄他们被都尉寻上了?还是遇见什么危险? “小仙姑,你关心则乱啦。”叶蓬舟倒了杯凉茶递给她,“这么大的火,现在火灭了,也少不得忙活,我看他们是在火场那边帮忙。” 逢雪眉头舒展,吐出口郁气,“应是如此。” “火场人多眼杂,我们又被通缉,我看还是在这儿等着吧,忙活了一晚上,”他伸了个懒腰,“你也该累了,快去歇歇,等会想吃什么?我去做饭。” 逢雪还没开口,一道声音抢先答:“要吃鱼!” 他们齐齐低下头。 这才看见,桌子底下的阴影中,一直有两颗圆圆的眼睛,在闪闪发光。 圆眼睛冒出幽幽绿光,重复:“要吃鱼!” 第105章 第 105 章 小猫如今长成一只黝黑的小猫, 悄无声息蹲在黑暗里,自成一道阴影。 连逢雪都没发现它。 她弯腰把小猫抱起来,怀里沉甸甸的重量让意识到, 小猫已经长大了很多,变得圆鼓鼓, 黑不溜秋, 像一块毛茸茸的炭球。 小猫说:“小仙姑, 昨天晚上起火啦!” 逢雪摸摸它的脑袋,“没有吓到你吧。” 小猫跳出她的怀抱, 在桌子上伸了个懒腰,“人怕火, 小猫不怕!” 叶蓬舟弯着桃花眼, 笑说:“那小猫岂不是好厉害?” 小猫骄傲地仰起脑袋, “小猫就是这么厉害!” 家里没有新鲜的鱼,若想吃鱼,还得去市场买,或是河里捞。如今逢雪他们被满城通缉, 不便招摇, 只好同小猫商量,能否换换口味。 好在小猫非常通情达理, 表示只要是肉便行, 如若他们不方便, 它还可以去抓新鲜的耗子来。 逢雪忍俊不禁,“你真体贴,不过, 耗子就不用啦。” 小猫叹口气,雪白胡须微微颤动, 似乎在为他们坚持不吃耗子感到可惜,“耗子很好吃的,黄姑也喜欢吃耗子。” 逢雪微微一怔,“黄姑是谁?” “黄姑就是黄姑呀。”见逢雪依旧神色茫然,小猫回头,朝窗外喵喵叫了几声。 片刻,一个头顶黄毛的小脑袋怯怯从窗户探了出来,瞧见逢雪他们,它又飞快地缩了回去,细声细气地“喵喵”叫。 “它就是黄姑。”小猫道。 看着小猫介绍开心介绍好朋友,逢雪心中多少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 小猫跳出窗户,和黄姑玩耍。叶蓬舟生起炊火,下面煮热汤,上面蒸玉米饼子。 汤煮的咕噜噜响,雪白的水汽蒸腾,香气飘过敞开的窗,四处飘荡。 逢雪找了个小马扎,坐在火前,用钳子拨弄柴火,说:“被白花教追了这么一路,刚回来就忙,不累?” “我命贱,”叶蓬舟在案板切菜,指节曲起按着刀背,几下就把土豆切成了细丝,边切菜边回头同她说话,“天生闲不下来。” 逢雪皱了下眉,“你小心些。” “放心,”叶蓬舟勾起嘴角,转动菜刀,“我玩刀你还信不过?说起来,以前师父让我选学什么时,我本也想学剑的。后来转念又想,要给师弟师妹做饭,还是学刀吧,方便一些。” 他停了下来,忽而语气惆怅,“若早知道小仙姑学剑,当年我便也要选剑了,咱们双剑合璧,多好!” 逢雪仰起脸,望着他轮廓分明的侧颜,问:“刀剑合璧不好吗?” 叶蓬舟猛地扭过脸,睁大了眼睛,怔了片刻后,垂下眼睛,长睫遮住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轻颤了几下后,笑着说:“好啊。只要你觉得好……刀剑合璧,自然也是好的。” 柴火在噼里啪啦燃烧。 烧到一截木头时,呛人的烟气升了起来。 烟辣得眼睛疼,逢雪拿起火筴,想把木头夹出来,但两根筷子一样的钳,看着简单,用起来却不容易。 一用力,木柴反而骨碌从钳底滚走。 她抿紧嘴唇,和那根木柴较上劲,结果不仅没成功,自己反而被烟熏得直咳嗽。 青黑烟雾弥漫。 一只冰凉的手接过滚热的火钳,于是烟火气里,多了段朦胧的莲香。 少年轻笑一声,“没做过这些事吧,我的大小姐?” “我可不是什么大小姐!”逢雪瞪圆了眼睛,马上反驳,但稍倾,她回过神,火焰烧得面颊绯红,声音低了低,“谁是你的大小姐?” 叶蓬舟熟练地摆弄几下,木柴重新滚入火中,他像是做惯这样事情的,摆好木柴的位置后,柴火没有再升起呛人的青烟。 逢雪坐在小马扎上,出神地望着土灶里的火焰。 “你还不算大小姐啊?”叶蓬舟看着她笑,“雁回每个人都说,迟家的大小姐,从小,那可是出了名的……” 逢雪气恼道:“不许说了!” 谁知道街坊邻居都对他说什么,有没有把她过去成堆的糗事给说出来。若是叶蓬舟知道了,按他这张嘴,能把她损到下辈子去。 “夸你嘛,怎么又害羞啦?” 见对方重新转身切菜,逢雪松了口气,不自觉将手抚上胸口,按住里面隆隆不歇的春雷。 …… 等到猫吃完肉,人喝完汤,玉米饼子热了又凉。 大块头他们却依旧没有回来。 逢雪透过门缝,见去火场帮忙的街坊陆续归来,却迟迟等不到阿兄,心中难免焦灼。 叶蓬舟知道她在担忧什么,摸了摸下巴,便有了主意,走到窗前,学着猫儿,喵喵几声。 他学得惟妙惟肖,逢雪没瞧见时,还以为是小猫回来了。 好几个猫猫头从窗户探出来,鬼鬼祟祟往里张望。 叶蓬舟掰了点玉米饼子,又送上一碟肉干,“喵喵喵。” “喵喵?” “喵呜——” 似乎达成某种协议,猫儿们叼走肉干,四下散开。又等了一会,更多的狸奴从四面八方角落里钻出来吃肉干,也带来大块头们的消息。 大火虽歇,但被火焰烧毁之地需重建,被烧伤之人需医治,还有烧成焦炭的死者,也需收敛入棺。 然而,眼前被火海烧成一片焦黑的废墟,大火之中,房屋倾颓,梁柱倒下,曾经的屋舍化作断壁残垣。 妇人跪在尚有余热的地上哭泣,双手挖掘灰烬,试图从其中找出自己的孩子。 许多人和她一样,冲入火场找亲人,挖得双手鲜血淋漓,手指白骨森森,也不肯放弃。 受灾后的土地上响起哀哀的哭泣声。 师野扁起嘴巴。 “怎么啦?”迟露白察觉到她的异常,问道:“见不得这场景?想哭?” “怎么会!好歹我也是个赶尸匠,这场面我可见多了。”师野马上反驳,“什么场面我没见过?我只是……” 她顿了半晌,小声说:“有些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迟大哥来给你解惑!” “你说这么大的火,”师野坐在焦黑的地上,手托着腮帮子,困惑又苦恼:“不可能有人再生还啦,困在火海里的人,早就被烧得跟焦炭一样。这些人肯定也知道,看见也是徒增伤心,为什么还非要找到尸首呢?” 迟露白一愣,“不然总不能让他们一直被压在底下吧?” “为何不能?反正都是埋在地里面,烂在地里,坟地是地,其他地方不也是地?” 迟露白挠了挠脑袋,“你这丫头,说得怪有道理的。但是,如果我死了,我也不想一个人躺在地底下。” 师野:“咋,你还想带走几个人陪你?” 迟露白笑了,“那倒不是。就是,想埋在离家近一点的地方啊。”他抬头望天,笑眯眯地把脸上的黑灰擦掉,“说起来,好久没有回家了。也不知道家里两熊孩子想不想我。” 两人昼夜忙碌,精疲力尽,便不顾脏污,席地而坐。 一场大火后,上升的焰流化作了绵绵细雨,冰凉雨丝洒在少女迷惘的脸上。 “我也想爷爷。”她低声说。 “那就快点回去吧。” 师野:“不成,我想跟着迟姐姐当剑仙的。” 迟露白笑着摇头,“傻姑娘。当剑仙有什么好的。”他想到妹妹满身的伤痕,静默半晌,吐出口浊气,低声道:“当剑仙……怪让人心疼的。” …… 人们挖掘遗骨,哀声哭泣。 师野咬紧唇,却在人群中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娇杏。年轻的女人同样忙碌了一整夜,脸色苍白,面容憔悴,却依旧在烧焦的废墟上左右张望,寻找大块头的踪迹。 师野心知大块头肯定是没了。 不过,他生得那么魁梧高大,尸首应比其他人更好辨认。 看着神色各异的众人,她拧紧眉毛,手摸向别在腰边的布袋,自言自语:“也许我能帮一帮他们。” …… “叮铃铃叮铃铃——” 清脆铃声响起。 焦黑的尸体掀开横梁砖瓦。 “魂归来兮——” 一只只漆黑手臂从废墟里伸出,爬向人间。 “魂归来兮——” 人们欣喜拨开砖瓦,握紧废墟里伸出的手,喜极而泣。 生人与死人相拥,哭声和铃声交织。 师野把尸体赶至一处,方便亲人辨认,但在一众尸体里,却没有找到大块头的尸身。 旁边也有人小声议论:“石校尉个头那么大,比普通人高一截,怎么没有看见他?”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般掉着,真是让人着急。” “哪有什么活要见人?火这么大,说不定都烧成灰了。” “石校尉是个大好人呀,他那么神勇,假以时日,肯定能建功立业,结果却折在了这儿。” “唉,只是可惜了娇杏娘子。” 人们低声说着,神情哀切,看向女人的目光不免同情。相熟的几位街坊,陪在娇杏的身边,怕她想不开。 娇杏神情平静,转身走入烧焦的废墟,从第一间烧榻的屋舍开始,翻开木板与石头,一一细心寻找。 师野跟在她后面,低声说:“娇杏姐姐,抱歉,我找不到石校尉。” 娇杏朝她笑了笑,“没事,法术找不到,翻开这些砖块,总能找见的。” 师野展目望去,一大片街区化作了焦土,她还记得来抢羊时,白日这儿热热闹闹的样子,转眼却变成废墟。 想要把这么大片区域用手挖开,谈何容易?分明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她心里这般想着,却没有说什么,跟在娇杏身边,陪她捡拾砖石。 细雨蒙蒙,黑灰沾水,变得泥泞不堪。 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群狸奴,泥地上立马留下许多梅花爪印。 “喵喵喵。” “喵喵!” 毛茸茸的猫儿灵巧地在坍塌的屋舍间跳动,低头闻嗅,有时抬头呼叫。跑到片倒下屋顶时,狸奴炸了毛,叫声凄厉,尾巴毛茸茸炸开,飞快地跑走了。 迟露白来到废墟前,“奇怪,它们像是受惊了。”他皱紧眉头,打量四周,“这儿有些眼熟。” 师野道:“迟大哥,你不当人的时候来过这儿。” 迟露白:“骂我作甚?我什么时候不当人过?” 好吧。他却有一段不当人的日子。 “云记仓库。” 云记仓库烧榻的废墟足有一人多高,堆成一座小山。迟露白抬头望着焦黑砖瓦,脑中模糊记忆闪过,那时群羊攒动,腥臭扑鼻,头顶的“天空”格外漆黑而高远。 忽然之间,一块砖瓦掉下,废墟之中,突然伸出只焦黑的手。 师野惊呼:“有人还活着?石大哥?” 娇杏连忙跑过去,费劲搬开一块块砖瓦。听闻有人活着,街坊们也齐聚过来,合力搬动沉重的巨梁。 一筐筐断瓦被挑走,一车车泥土被推开。 在焦黑的泥土里,挖出许多截白森森的骨头,这些骨头纠缠相连,被雨水冲刷出漆黑灰烬,格外刺目。 “奇了怪,”有人疑惑问道:“我记得这儿是放羊的仓库,夜里只有倪小五守着吧,怎么烧出这么多人骨头?也没听说过这底下原来是乱葬岗啊。” 眼下来不及疑惑,救人最重要。 那只从废墟底下探出的手,偶尔还在抽动。 娇杏拿出手帕,替那人擦去手上的黑泥。 师野鼓励道:“石大哥,你再坚持坚持,马上就能出来啦!” 娇杏垂眸,眼里的光熄灭,“不是石大哥。” 她细心擦拭干净这只伸出的手臂,手上黑泥被擦掉,露出纠缠的寒毛,和漆黑如刀的指甲。 “哎嘿呀——” 数个年轻力壮的青年一起用劲,把最后一根梁柱挪开,压在底下的人,便也露出了真容。 青面獠牙,红瞳竖直,哪里是大火里侥幸生还的人,分明是一只自地府而来的恶鬼。 第106章 第 106 章 “是僵尸!” 人们骇得连连后退。 混着黑灰的雨珠滚落, 僵尸白毛成绺,眼冒凶光,张嘴嘶吼, 嘴里伸出的獠牙尖锐。 与儿时梦魇中出现的食人僵尸一模一样。 榆阳人马上回忆起被童年鬼故事支配的恐惧,大惊失色, 吓得扭头便跑。几个胆大的跑了会, 见僵尸没有追上, 小心扭过头。 白毛僵尸还在躺在原地,仰面朝天, 面目狰狞。 它的双腿往下被一块巨石压住,动弹不得。 迟露白抱臂, 啧啧惊叹, “倪小五说得不假, 还真有僵尸啊。” “僵尸在这的话……”师野蹙紧眉,担忧地望着娇杏,心中想,“那石大哥又在哪儿呢?” 如何解决这只僵尸是个大问题。 被火烧了一夜, 它依旧生龙活虎, 看来传言中用火烧的办法是没用了。 人们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 忽有一人灵机一动, 想到个办法, “青菩寺里有一位佛法精通的高僧,我们请他过来帮忙吧!” 青菩寺的高僧模样年轻,却很了不得, 据说是从万法寺而来。 最开始人们并没在意这年轻和尚。 直到有天夜里,街上卖豆腐的施二娘日夜闻见婴啼, 精神日益萎靡,喝许多药皆无用,病急乱投医,到青梧寺去上香拜佛,正好遇见在做功课的和尚。 和尚说她被婴鬼缠上,为她诵经驱邪。 翌日施二娘病症全消,健步如飞,满面红光,身体比平日更康健,成为青菩寺忠实的香客。 “但高僧经常出入都尉大人府邸,不会理我们这些小民吧?” 迟露白:“管他呢,先去问问!” …… 不多时。 一行人簇拥着年轻僧侣来到烧焦的废墟前。 看见长街化作焦黑废墟,僧侣面孔苍白,合上双目,轻念一声佛号。 迟露白迎上去。他已从众人口中得知和尚法号,尊敬道:“明澄法师,您跟我来。” 将和尚带到云记仓库的残垣前,被巨石压住的白毛僵尸挣扎越发厉害,猩红双瞳几要跃出眼眶,“吼吼”嘶喊。 明澄无惧它的利爪獠牙,俯身往下,用手覆在僵尸的双目上,“施主,你辛苦了。小僧送你一程。” 往生咒宁静庄严,飘荡在废墟上空。 僵尸疯狂挣扎着,但渐渐,他的挣扎幅度变小,嘶吼变低,嘴唇一张一合,从充满愤怒的吼声,变成声声低弱的呢喃。 和尚诵经声似有某种抚慰人心的本领。 在废街上哭泣的人们泪痕未干,神色却慢慢平静。 待他放开手,僵尸眼里凶戾的血色褪去,变成漆黑,眼里水光闪动。他看着落雨的天空,嘴唇颤了颤,一滴水珠混在雨水里,从眼角滴落,倒也无人注意。 “可以将他好生安葬了。”明澄起身,双手合十,说道。 迟露白问:“不用将尸体烧毁吗?” “他已不会再醒来,何必损坏他的肉身?” “大师慈悲。” 明澄微微一怔,掀起眼皮,看向众人。人们一夜救火,身上狼狈不堪,面前的青年更甚,眉毛烧掉半截,衣袍破烂,手上被火焰燎出一串水泡。 他垂眸,微微俯身,“我是假慈悲,诸位,才是真佛陀。” …… 僵尸被拖走,迟露白他们也累极,商量回家休息。 娇杏依旧在雨中找寻大块头的踪迹,师野劝好一会无果,被迟露白给拉走。 “我回去做饭,你去睡睡,我们养精蓄锐,等娇杏累了,再来接班。”他早已安排妥当,“我托人看着娇杏的,别担心。” 师野一晚上没睡,也再支撑不住,脚步虚软,脑袋昏沉,便不再逞强,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泞路上。 “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石大哥。”师野揉着眉心,心中纠结。找不见怕娇杏姐姐伤心,找见了,便怕她更伤心。 她絮絮说着自己的担心,等不到迟露白回应,偏头望去。 迟露白皱着眉,神情凝重。 师野问:“迟大哥,怎么了?” 迟露白:“我在想那个和尚。” 师野也想起那位年轻的僧人。清隽僧人立在雨中,白衣不染纤尘,遗世独立,与狼狈的人们差别如同云泥,他却朝他们俯下身,说什么“假慈悲,真佛陀。” “他真是……”师野顿了顿,点评道:“长得怪好看的。” 迟露白瞥向她,似笑非笑。 “当然比不上迟姐姐和叶大哥啦!”师野吐了下舌头,“迟大哥你要是没烧掉眉毛,也能和他不分上下。” 迟露白:“谬赞。” 师野嘻嘻笑两声,转瞬,想到大块头,不免惆怅,喃喃自语:“石大哥去哪儿了呢,他该不会遇见僵尸了吧,不过这僵尸怎么出来的……”她瞪大眼睛,低声说:“都尉府里跑出来的?” 迟露白神色迟疑,好半晌,才斟酌开口:“那僵尸……” “怎么?” “和尚念往生咒后,他嘴巴开合,说着的话,我离得近,听见了。” 师野忙问:“他说什么?说自己仇家是谁?为何化僵吗?” 迟露白摇了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在喊娘啊。” 两人沉默下来,一路无言,走回院落,推门而入,忽然闻见菜香。迟露白弯起嘴角,露出喜色,快步走进屋中。 “阿雪,你们终于回来了。” 逢雪从少年身上挪开视线,望向自己烧掉半条眉毛的兄长,神色变得古怪,嘴巴张了张又合上,欲言又止。 迟露白问:“去哪儿了?” “城外。”逢雪等了等,不见有人再进来,“大块头他们呢?” 迟露白面露难色,将一切说出。 但妹妹的关注点并不在火场失踪的大块头身上。 逢雪蹙眉,问:“有一块大石头压住了僵尸?” 师野点头,“正是呢。也幸好有那块石头,不然僵尸跳起来咬人怎么办?” 叶蓬舟从厨房走出,抱臂倚门,“那块石头呢?” “石头……似乎被法师带走了。” 逢雪与叶蓬舟对视一眼,片刻,她按剑起身,往外面走,“橱柜有菜,记得吃。” “阿雪,你们要去哪儿?” 逢雪抿了抿嘴角,没有说话,叶蓬舟回过身,转动手里鬼哭,笑着说:“抢石头。” 师野茫然地看着二人离去,嘟囔道:“那块石头是什么宝贝吗?为什么要同一个和尚抢石头?我赶尸的时候看见好多漂亮石头,若是迟姐姐喜欢,下次遇见我给她带一些。” “下次?你不是不赶尸了,要去做剑仙嘛。”迟露白从橱柜端出饭菜,鲜香肉汤混着玉米饼子吃,菜式朴素简单,却能抚慰饥肠辘辘的肚子,“快吃饭,吃完去睡觉。” 师野听话坐下,拿起个玉米饼子,又不由喃喃:“迟大哥,你说姐姐他们去抢石头做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 师野问:“你不好奇吗?不担心他们吗?” 迟露白手一顿,抬起脸,看着师野,无奈笑了下,“阿雪他们有自己的事要做,我顾好自己,别给他们添乱子,这样便好了。” 师野:“再怎么说,你也是剑仙的阿兄,怎么说的话这么生疏……” 迟露白叹了口气,想到了往事,沉吟道:“当年阿雪随道人上山,我原以为,今生再也见不着她了。” “迟姐姐这不是回来了嘛!还成为了这么了不得的剑仙,可以保护你们啦。” 迟露白微微一怔,放下筷子,垂眸看着阳光透过窗花在桌上烙刻斑驳的影子,低声嘟囔了句什么话。 师野没有听清,便问:“你说的是什么?” 迟露白掀起眼帘,扯了下嘴角,“当剑仙就一定要护着别人吗?” 师野“啊”了声,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阿雪小时候,失踪过一段时间。” “哎?是跑丢了吗?” “那时我在生着病,并不太清楚,只知道前一天晚上,她还好好在家,第二天便消失不见了。翻遍整座雁回城,也不见踪影。” 师野瞪大眼睛,“难道是被人牙子给偷走了?” 迟露白摇头,“沈家小子也和她一起不见了,那孩子从小就……有些奇特,那时沧州大疫,阿爹阿娘要照看生病的我,还要找寻阿雪,十分难熬。后来有一日,阿雪他们被一个道人送回来了。” 师野好奇追问:“青溟山的仙人?是什么样子?” 迟露白“嗯”了声,“仙师很年轻,模样嘛,我倒记不清了,只记得抱着阿雪回来的时候,娘都快哭了,你不知道我娘的性子,天塌下来都不能让她掉一滴泪的。后来阿雪要去山上学道,我们都舍不得她,只有我娘,执意要她去山上修行,其实,她心里最疼爱阿雪了,也不在乎阿雪能修成什么剑仙,只是那样无能为力的煎熬心情,她不愿再体验第二次了吧。” …… 菩叶青翠,阳光透过树叶斑驳洒落,一尊石佛立在树根,佛前白衣僧人盘坐,背影清癯。 逢雪趴在屋顶上,扫了圈庙里,没有找到阿兄口中的巨石。 石头被和尚藏到哪里去了? 想到和尚几次阻扰他们,还弄伤了叶蓬舟,逢雪微微眯起眼睛,攥紧剑柄,心里盘算着怎么快速制住他。 和尚是万法寺的人,会手了不得的金光法罩,护卫在都尉身边,等会他们去找都尉算账,他少不得要来捣乱。 趁着他念经投入,悄悄潜入,在他的秃瓢上狠狠来几棍子,把他当木鱼抽。 或者在他吃的饭粒下一些巴豆。 马上便入夜,趁着他睡觉,把他一剑抽晕。 逢雪心思百转,闪过很多念头,死死盯着和尚的背影。忽然冷不丁,听见耳畔响起声低笑。 “小仙姑,他很好看么?” 第107章 第 107 章 逢雪在苦心筹谋怎么击倒和尚, 没想到他却不务正业,东想西想,不禁冷笑一声。 “是啊。和尚长得真好看, 那……” 那光头锃光瓦亮,格外好看, 夜里可以照明, 看着便让人手痒, 很想敲几下。 话还没说完,叶蓬舟抿了抿嘴角, 轻哼了声,鬼哭脱手而出, 化作黑电, 直取僧人头颅。 逢雪瞪大眼睛, “你疯了不成?” 叶蓬舟:“你居然为他说我疯了?” 逢雪皱了下眉,“你真是不可理喻。” 虽是这么说,她的剑却已出鞘,跟在鬼哭后, 直冲向念经的和尚。 和尚背影纹丝不动, 只低念经文。 刀剑悬在了半空,便停在离他光亮脑袋半寸的地方。 叶蓬舟眼中闪过一抹戾色, 双手握住刀柄, 煞气凝成崩山劈海的利刃, 空气里飘动的叶子眨眼断成碎片,碎屑般飘落。 逢雪蹙了下眉头,瞧出他无端动了杀心。 她不明白缘由, 但还是跟在鬼哭之后,剑刃闪过青光, 降妖伏魔剑式呼啸而出。 可惜和尚既非妖邪也非邪魔,如同烈日般的金光,彰显他刚正不阿,扶正祛邪的法力。 正要一触即发。 “答答”脚步声骤起,一个高大的人影从树后转出,急忙来拦,“小叶,小雪,你们怎么同高僧打了起来。” 看见大块头完好无损,逢雪展眉,剑刃往旁边一递,挡住了刀锋。 “琤”一声轻响,火星飞溅如萤。 戾气轰然消散,叶蓬舟看了逢雪一眼,收回刀,鬼哭化作把漆黑铁扇,被他别在腰间。 逢雪呼出口气,“大块头,没什么事吧?” 大块头身上并无什么伤痕,憨厚傻笑,“我没事呀。刚才我还在这儿,听高僧讲佛法呢。”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跟我师父一样,听着听着,我就睡觉了。” 僧人起身,微微俯身,“小僧明澄,有幸见两位仙师。” 叶蓬舟冷笑一声,“我们可不幸见到你。” 明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片刻,说:“施主,背负三障,很辛苦吧?” 叶蓬舟:“什么狗屁三章?” 逢雪用剑柄戳了戳他,“别这样。” 叶蓬舟扭过脸,冷哼一声,却没有再说什么。 佛门所谓的三障,逢雪也略有知晓,是烦恼障,所知障,和业障。人人都有烦恼,凡人亦有许多无知之处,并非全知全能,前两障倒也说得过去。 然而因造恶业而生的业障,又从何说起。 日后会堕为妖魔的少年,身上背着业障本也不算奇怪。可她偏偏觉得,不应如此。 逢雪被自己心中的想法弄得一惊,出神了片刻,追问:“什么业障?可有化解之法?” 澄明又望向她,轻叹了声,“施主,你亦业障缠身。” 叶蓬舟猛地出刀,刀锋劈向和尚的脸,这次没有金光护持,刀风刮破他的额头,一丝殷红的血顺着眉心滴落。他冷声说:“你找死吗?” 大块头急忙推他的刀刃,劝道:“小叶,快放下刀。” 叶蓬舟偏脸,眉眼闪过戾色,“臭石头,你再拦我,我把你粉尸碎骨。” 大块头愣了愣,也犯犟脾气,“就算粉尸碎骨,我也不能让你滥杀无辜!” 看他们两僵持,逢雪蹙了下眉,抓住叶蓬舟的手腕,“别闹。” 她的手掌微微用力,触碰到少年凸起的腕骨,坚实手臂,隔着布料,冷意沁过来,冻得她皱了下眉。 他的身子冷得像冰一样。 逢雪心中闪过这念头,掌上用力,强硬地把他的手带下来。 叶蓬舟倒是听她的话,看她一眼,抿起嘴角,神色有几分委屈。 “秃驴再胡说八道,”虽收了刀,嘴上仍不停,“仔细点自己的舌头。小仙姑行善无数,功德无量,怎么背的业债?” 逢雪怔了怔,心想,原来他是为这个动怒? 但……之前他不老是说她杀心重嘛。她杀了那么多人,单是转马岗上,便血债盈盈,说是背着业障,也属正常。 何必这样动气? 她嘴角轻轻扬了下,又马上绷紧,不露端倪。 “还有你这大块头,”叶蓬舟气得放着狠话,“再向着外人,我把你丢茅坑里,让你做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大块头脾气挺好,听他这样说,反倒宽厚笑起来,“我这么重,你丢不下去的。小叶,还是小雪能制得住你。” 叶蓬舟狠话到嘴边,听见此言,下意识望向逢雪。 逢雪挑眉,忍着笑意,“气消啦?” 叶蓬舟别开眼睛,低声道:“我没有生气,只是,讨厌秃驴。” 明澄和尚涵养好,听见一声声秃驴,也未曾置气。逢雪对大块头说娇杏还在火场寻他,也有一昼夜不曾合过眼,他马上辞别,火急火燎跑出寺庙,去寻娇杏了。 “石施主是从何处来?” 逢雪:“他?”她想了想,回道:“以前偶然遇见,我亦不知他的来历,法师知晓?” 明澄引他们来石桌前坐下,桌上有几个翠绿剔透的翡翠杯,杯中茶水盈盈,清香扑鼻,日光照在杯上,翡光流转,翠色如波。 逢雪看了眼杯子,心想,不愧是在都尉府当差的人,果然豪奢,一个杯子在外面,够抵普通人家吃上十年了。 这法师看起来不像太坏,投靠都尉和朝廷,莫不是为了这场泼天富贵? “施主请坐。” 明澄双手合十,自顾自说道:“施主可曾听过‘顽石点头’的故事。曾经禅宗有一位高僧苦修,坐在山丘,每日设坛说法,荒山偏僻无人。一日,有人进山,看见他独坐山中,讲法布道,所说佛法精妙,却无一人听法,便劝他去城中热闹些的地方讲法,深山又无听众,佛法再精妙,有谁能听见呢?” “禅师便指着山岗,说,此处便有信徒千万,何必他处寻觅。那人顺着他所指方向看去,见山上众石纷纷点头,如附和状。” “石头本属无情众生,能点化石头,”明澄望着大块头离开方向,叹道:“纵是在万法寺,也不曾遇见佛法如此高深的法师,若是施主得见此人,能否告诉小僧他在何方?” 逢雪蹙眉,心想,他是不是弄错一件事。他们方才打过一架,他跟着都尉助纣为虐,也好意思来求她? 还没开口,叶蓬舟冷笑一声,先帮她把话说了,“秃驴脑袋没几个毛,就以为自己真是高僧啦?” 逢雪:…… 这张嘴。 她站在叶蓬舟旁边,神情冰冷,说:“法师在都尉府中助纣为虐,坐观都尉残害百姓,炼制尸兵,可与慈悲并不相关。就算我告知那位禅师所在,只怕他也不愿见你吧。” 明澄垂眸,低声说:“施主所言极是。” 逢雪走近一步,追问:“既然法师明知不对,为何还要站在都尉一边呢?” 明澄张了张嘴,似想说些什么,半晌,却化作一声叹息。 逢雪:“法师仍要执意保护都尉吗?” 明澄:“身在尘世中,虽时时拂拭,也难免染上尘埃。施主,我……” 话音未落,他见对面的少女微微眯起眼,嘴角噙起抹淡笑,直接打断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只能换一种说话方式了。” 明澄微怔,“什么方式?” 逢雪忽而靠近,从怀里掏出本书,“今日我得一本佛经,不解其意,请法师解惑。” 明澄笑着点头。 逢雪打开书,两张书页翻开,凑到僧人眼前。 上面不是什么佛经法言,也并非妙音真谛,而是数个赤条条的身子纠缠在一起,在花园野合。 自小在寺庙长大的青年哪见过这个,瞪大眼睛,玉白面容浮现明显的羞红,连连后退,仿佛受到重击。 忽然。 他的后脑勺一痛,眼前发黑,栽倒在地。 “你是不是用的力气太大了?”逢雪问。 刚刚“哐当”那一声巨响,不知道的人听见,还以为是在敲梆子呢。多少带些泄愤的情绪吧。 叶蓬舟用脚踢了踢地上人事不省的和尚,“放心,死不了。”他翘起嘴角,眉眼弯弯,抬起桃花眼,笑吟吟地说:“小仙姑,你可真坏啊。” 逢雪看了眼自己手里的《妙法莲宗欢喜禅》,把书卷起来,低声道:“还说,不是你出的主意?” 这本书还挺不好找的。 这人也是,一肚子坏水,坏透了,能想出这缺德主意,把春宫图怼到和尚眼前,害他惊愕之下放松警惕,失去护体金光,再来一棍子打翻。 不过此举,有失光明正大。 逢雪想了想光明正大打起来会有多费劲,“啧”了声,心道,幸好他们俩不是什么君子好人,不必光明正大。 两人熟练地把昏睡的和尚披上羊皮,装麻袋扛回家,只说是捡到一只肥羊,让迟露白他们好好养着。 “哇,”迟露白拍了下羊臀,“这只羊不错,够肥,我们有口福了。” 叶蓬舟笑着说:“迟大哥喜欢怎么吃?烤全羊、清蒸羊腿、爆炒羊肚?” 迟露白咽了口口水,“小叶的手艺,做什么都好吃,你随意安排,我不挑!” 逢雪:“这羊你们可吃不得。”她拨开羊的眼皮,“哥,你还想吃吗?” 迟露白瞥见那双圆瞳,胃里一阵翻滚,“这是谁?” 逢雪把绳子递到他手中,“阿兄,你看好他,别让大块头靠近。我怕大块头发现,给放了他。” 迟露白点头,“行。就是,”他顿了一顿,皱眉狐疑看着两人,“我怎么觉得你两没干好事呢?” 逢雪讪笑了下,“哪有?” 叶蓬舟笑问:“迟兄,你不吃烤羊腿了吗?” 迟露白打了个寒颤,落一层鸡皮疙瘩,“小叶你莫开玩笑。这怎么吃嘛。” “怎么不能吃?架火上烤得金黄酥脆……” 迟露白哇地一声捂住嘴,脸色难看,一副再说便要吐出来的模样。 逢雪心疼阿兄,瞪向少年。 叶蓬舟却垂眸,踢了脚羊臀,“小仙姑一家都心善,倒让你捡回条狗命。” 羊晕晕晃了晃脑袋,“咩”了一声。 迟露白不知这羊是谁,瞧他模样可怜,把他牵到后院吃饼。 小院只剩下逢雪二人。 逢雪坐在桌上,把扶危抽出,银白剑刃倒映出她墨黑眼睛。她却不自觉瞥向剑刃中,自己身后那人。 “你怎么回事?” 少年靠着墙,黑衣佩刀,面孔苍白,立在阳光底下,却像一抹苍白的游魂。 他懒懒抬起眸,笑问:“小仙姑在关心我?” 逢雪抿唇沉默了片刻,才说:“你怎么突然对和尚起了杀心?这不像你。” 叶蓬舟转了转飞刀,“哦——”他拖长声音,点了点头,“原来在小仙姑心中,我是如此良善之辈?” 逢雪:“……那倒没有。谁能和你比坏心眼?” 第108章 第 108 章 “你到底怎么回事?” 逢雪矮下身, 在磨刀石上磨剑。 “刷刷。” 清水照得剑刃霜白明亮,如同月华雪光。 叶蓬舟走过来,拿一瓢水, 帮着她把水洒在剑上。 “我就是讨厌和尚。”他小声嘟囔。 “为什么?和尚得罪你啦?”逢雪道:“他们吃斋念佛,按理说, 不会得罪你吧?” 叶蓬舟沉默片刻才开口, “他们虚伪, 口口声声说什么慈悲为怀,实际上, 哼,个个肥肠满肚, 道路倒满饿殍, 佛像上还贴满金子。” 逢雪摇头, “并非所有和尚都是这样,只是……万法寺和朝廷关系密切,”她想到一事,抬起脸, “所以你不讨厌我, 是因为我们青溟山太穷了?” 叶蓬舟弯起嘴角,低笑道:“怎么会呢?就算小仙姑腰缠万贯, 我也决计不会讨厌你。” 逢雪又气又好笑, 埋头刷刷磨剑。 过了会, 又听他幽幽怨怨地感叹:“不过,原来青溟山这般穷,幸好当年没去当道人。” 逢雪:“叶蓬舟!你找死吗!” “不敢不敢。” 叶蓬舟忍着笑意, 盯着她生动的怒容,嘴角忍不住弯了又弯。 “滴答。” 一滴乌黑液体滴在霜刃上。 他脸上的笑容骤然而止, 垂眸,手里一瓢清水不知何时化作乌红。 所拿的,也并不是瓢,而是一个光溜溜的脑袋。 脑袋睁开眼睛,嘴巴一开一合,说:“施主,可否把头还给贫僧?” 污血里倒映出道僵直的人影,是个无头的僧人,污血汩汩如泉,从断颈冒出。 叶蓬舟抬起头。 一道又一道无头的人影挤满了院子,齐齐俯下身,如同庙中的神佛般俯视着他,稍倾,这些庄严的头颅如熟了的瓜似的滚落,只剩一个个冒着乌红的断颈。 他冷笑了声。 “怎么?”磨剑的少女看向他。 叶蓬舟垂下眼睛,手里又变成一瓢清水。他微笑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一些事。” 逢雪手顿了顿,“刷刷”磨剑声顿时停歇,四周变得安静,清风摇动树叶沙沙。 “你要是有什么,”她放缓声音,轻轻说:“可以同我说。” 叶蓬舟歪了歪脸,日光照着明媚笑意,含笑问:“小仙姑想知道?” 逢雪心想,她只是有些放不下心。 明知他未来会走向何方……鬼国的主人,血泽的魔尊,掀起血雨腥风,世人想到他便会恐惧发抖,是千万人的噩梦。 她早知如此,初见时,本也毫不关心。反正魔尊再怎么可怕,最后也成为妖魔之中的最强者,总比她像臭虫一样死在烂泥里好。 但是,但是…… 逢雪抿了抿嘴角,眉头微蹙,神情有些苦恼。她心中暗骂自己,泥菩萨过江,偏要担心别人,一边又忍不住感到焦躁。 听到和尚的话,她睫毛轻轻颤,抬眼看向叶蓬舟,“我想和你一起分担。” 叶蓬舟睁大双眸,怔了片刻,忽而道:“小仙姑。” “嗯?” “你这样好,我忍不住想亲你,可怎么办?” “叶蓬舟,你找死吗?” …… 月明星稀,清霜满地。 逢雪换上黑衣,悄悄潜入夜色中。一街之隔,都尉府灯火通明,人影闪动。 白毛僵尸是从都尉府中跑来的,这点毋庸置疑,但他为何而来,又为什么要烧掉装满人羊的仓库? 都尉的命令? 又或者是,他为了复仇,自己跑出,来烧掉仓库? 守仓库的倪小五目击全程,本应知道很多,可惜救火时人们无暇顾及他,想再找他时,他已不见踪影。人们便猜,他是怕被抓着问责,连夜收拾铺盖逃跑了。 逢雪觉得不是如此。也许他目击到僵尸,被都尉抓去杀人灭口。 人已不见,一切猜测并不重要。 她抬头望了眼天空。 夜空格外明朗,皎月如银盘。 白花教损失惨重,最难对付的和尚也被他们抓住,正在后院乖乖吃草,如今都尉身边,应已没多少可用之人。 尸兵难对付,但还差一段时日才能炼成。 夜长梦多,今夜,他们磨好刀剑,穿上黑衣,悄悄翻过长街,跳上屋檐。 …… 都尉府中。 火光明亮,巡逻兵士手执火把,在黑暗的园林中穿梭,森严的守卫将府邸围城一个苍蝇都飞不进的铁桶。 走在最前头的魁伟兵士张甲提着长刀,大步往前,忽见黑暗中跃出道屋檐高巨大人影,当即停下脚步,心重重一跳。 靠近,那人影的模样逐渐清晰。 是一座手握金刚杵怒目圆瞪的金刚铜像。 “这是都尉听高人的话,从法寺里新搬来的护法金刚。”知道内情的人靠近,低声说。 魁伟兵士吐出口气,“吓我一跳。”他抬起头,金刚力士怒目张口,肌肉紧绷,抬手握紧的金刚杵似要当头落下,显得异常凶悍,“从庙里搬过来,这不大好吧?” “听说要镇压什么东西。” “闹鬼?” “谁知道呢?这可不是我们每月几个钱该管的事。” 张甲心想,金刚力士是菩萨的护法神,搬走了力士,谁去保护菩萨呢。 但这也不是他该管的事。 他举起火把,打量这尊雕刻精细的金刚力士像,月光明亮鉴毫,力士轮廓深刻,浑身绷紧如弓,怒张有力的肌肉成团凝结,刚健有力。 雕刻最为出神的,是那双瞪圆的眼睛,仿佛有火焰从其中喷射而出,怒视着人间一切罪恶。 凝视久了,他觉得金刚力士的眼睛越来越生动,似乎活转过来,怒视着他。 力士眼睛瞪得越来越圆,嘴巴长得越来越大,怒气滔天。 “喝——” 恍惚中,他听见一声惊雷般的暴喝。 他入梦初醒,这才惊觉,自己仍立在力士像下,只是跟在旁边的队伍,只剩他一人。 浓烈的腥气迎风飘来…… 草叶簌簌作响,黑暗中,“踏踏”脚步声渐远,有人正在离开。 “张全福,赵顺财,是你们吗?”他喊出同伴名字。 那声音果然止住。 张甲松了口气,擦了把冷汗,快步赶上去,“你们怎么抛下我先跑了,也太不厚道了,我说……” 人影停在前方,静立不动等着他。 张甲离得越近,越觉四周阴寒刺骨,而空气中翻滚的腥味,更加明显。 “什么味道?”他摸了摸鼻子,“怎么一股子泥腥味。赵顺财,你去玩泥巴啦?” 那人缓缓回过头。 张甲忽然愣住,浑身发抖。 他对上一双猩红双眸。 僵尸露出獠牙,一跃十步,泥腥与血腥在风中飘来。 “喝——” 又一声暴喝。 僵尸栽倒在地,如受重击。 张甲趁机跑到金刚力士像下,大口喘气,半晌才回神,软倒在地,浑身冷汗涔涔,仿佛从冰窟中捞出,心也跳到嗓子眼,连呼救都忘了。 “谢谢金刚老爷,谢谢金刚菩萨。” 他跪在地上对着金刚像连连磕头。 幸好有一座金刚力士像在这儿,区区僵尸,怎么能敌得过力士呢。 想到僵尸栽倒的模样,他松了口气,晃了晃脑袋,准备呼救喊人,都尉府太大,近日又少了许多人,若是喊不来人,他便在力士像下蹲一个晚上。 反正白毛僵尸不敢上来。 打定主意,他正好扯开嗓子,却见黑暗中的树影中,一点又一点红光闪现。 倒地的白毛僵尸重新跳了起来,低吼一声,扑向那尊高大的力士像。 还没碰到力士,它的身体被金光弹开,栽在地上。 但又有一只僵尸从泥泞里飞扑而起。 …… 力士像轰然倒塌,压垮几棵桃树。 张甲看着那群围上来的僵尸,嘴唇颤抖,心想,原来它们并不怕神佛。 一声急促尖锐的惨叫在树林里响起,马上又被黑暗淹没。 …… 逢雪踩在屋檐上,脚步轻灵,如狸奴般,没露出半点声响。 大了一圈的小猫蹲在她的肩头,一身黑暗皮毛在月光下光滑流动,圆圆的绿色眼睛瞪大,好奇往下张望。 都尉府今夜灯火通明。 火把连成条条首尾相连的长龙,将都尉护在中心。 而在四面,各有尊高大的金刚力士像。 逢雪低声道:“他倒惜命,弄这么大阵仗,他知道我们要过来?” 叶蓬舟嘴角勾起,“那他们可真是神机妙算,咦,他们想跑不成?” 看见火龙缓慢移动,四尊威猛的金刚力士怒目圆睁,被众人抬着,在月光下行走,如同天兵下凡,月下行军。 但所行的方向,却并非大门,而是养尸地。 逢雪忽而觉得不大妙。 两人对视一眼,改变主意,轻巧地跃入人群之中,打晕两个护卫,换上他们的衣着,混入其中。 准备走入人群时,叶蓬舟忽然拉住逢雪。 “小仙姑。” 逢雪回头看他,“怎么?” 月光下,少女一张脸莹白如雪,秀美娇俏,睁着的杏眼圆圆,眼睛明亮澄澈。 叶蓬舟笑了笑,“你这幅模样,谁会看不出来?” 逢雪摸向自己的脸。 最近杀人杀多了,脑中冒出念头居然是,反正要厮杀一场,被认出来也不要紧。 她想了想,说:“在脸上抹点灰?” 叶蓬舟摇头,“小仙姑生得这样好看,抹灰也遮不住光彩。” 逢雪心跳了跳,抬眼看他,低声道:“不许这样轻浮。你自己才是……” 就算灰头土脸,也遮不住一双流光溢彩神采飞扬的眼睛。 叶蓬舟叹了口气,“说真话是轻浮,说假话是……可真是难办。” “是什么?” 他从怀里拿出一支笔,笔杆白骨制成,笔尖是柔软的白毛。 这支笔是从缝尸仙子那处得来。四阴门中缝尸一行,是在遇见损毁严重,惨不忍睹的尸首时,将断肢处缝合,为其整理仪容,使尸体下葬时,外貌与寻常无太大区别。 缝尸仙子珍藏的这支笔,也有一些神通。 逢雪可不在乎笔以前是画死人的,仰起脸,任由柔软的毛笔尖拂过面颊,拂过眼下时,她觉得麻痒,眨了几下眼睛。 再望向剑刃中的自己时,竟换了个人。 五官倒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脸色略略苍白,变得不怎么惹人注目。 叶蓬舟转了转笔,满意地看着她,笑道:“我不对小仙姑说假话。” 逢雪:“哼。你又说谎。” “真的,骗你我是大王八。” 逢雪抢过他的笔,蘸了点灰,在他左脸颊画了个大王八。 叶蓬舟噗嗤一声笑了,摸了下脸,瞥见指尖黑灰,笑说:“哎呀,这我可怎么见人。” 逢雪才不管他,扭头就走,手举混入队伍之中。 不多时,叶蓬舟也挤过来。 逢雪瞧他模样,乐了。 他在自己左颊贴了个狗皮膏药。 第109章 第 109 章 “这金刚力士像好生威风!”叶蓬舟抓了个人便开始聊起来。 他站在阴影里, 模样瞧不分明,只一双眼睛,映着火光, 格外明亮璀璨。 逢雪知道他迷惑人的本事,但瞥见他的眼睛, 不由出神片刻, 被后边人推搡, 才回过神。 她轻咳一声,听那人回道:“可不是, 都尉大人特意从法寺里搬来。” “搬这个作甚?” “还不是……不对,我同你说干嘛!”那人狐疑看他一眼。 叶蓬舟笑了笑, 桃花眼轻眨, “我知道, 是要镇住什么东西,是不是?” …… 逢雪按住剑柄,混入人群,悄无声息转了圈后, 倒也发现一个熟人。 孙虎站在离都尉车辇很近的位置, 已然混成都尉面前的红人。有时他也离开车辇,配着长鞭, 到处巡查, 找到个机会, 逢雪悄无声息来到他身后,把剑抵住他的后背。 “好巧。” 孙虎能混成都尉亲信,也是个聪明人, 知道她手里的剑有多快。 他马上歇了脾气,面上不露端倪, 悄悄跟逢雪走到暗处,张口便要求饶。 逢雪问:“你们这样兴师动众,是知道我要来,故意埋伏?” 孙虎苦笑,“少侠,你先把剑放下,我什么都同你说。” 原来他那日发现地上血泥脚印后,便猜到有僵尸偷跑出去,只是他不敢同都尉说,怕都尉一怒之下,把他丢到泥地里喂僵尸。 但他隐约觉得,这是一件大事。 “原来真有僵尸跑出去,把仓库一把火给烧了。”孙虎心有余悸,“都尉大人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但是……烧仓库的只有一只僵尸,那地上的泥巴脚印,可不止一双。” “一共有多少只?” 孙虎低声道:“我瞧脚印,至少有十来只僵尸跑出来咧。” 逢雪蹙眉,炼制尸兵实属邪法,失控并不稀奇。尤其是白花教死了,都尉又用偏激办法,试图用人命刺激尸兵早点破土。 又是侍妾被分食,又是把尸体丢到养尸地中。 血腥固然会刺激尸兵,但谁说又不会生出其他变故呢? 这不,生出了十几只满怀仇恨又不受控制的僵尸。 “今天晚上,府里一支巡逻队不见了。连带着,都尉从寺里请回来的力士像,被推倒在地上,”他的声音低了低,“碎成好多块,沾满血。” “那你们背着这四座铜像,要去做什么?” 孙虎贴近,手挡着脸,小声道:“只差这一夜,尸兵就要成了,高人说要把四力士搬去东南西北,镇住那些跑出的僵尸呢。” 逢雪紧皱眉,按了按眉心。金刚力士受香火已久,显然有了些神通,镇住普通僵尸不成问题。 但…… 心思转动间,忽听一声惨叫。 一位拖车的壮汉被黑暗里蹿出的僵尸扑倒在地,喉咙咬破,片刻,汩汩冒出热血,只能发出嘶哑的低吟。 人群霎时静了下来。 白毛僵尸扑倒一人后,飞快蹿入旁边黑暗里。 而天空中,不知何时生起一缕青绿尸气,缓缓遮向明月。 “闹僵啊——” 不知谁怪叫着扯一嗓子,声音极惊慌。 逢雪会意,双手捏诀,轻念“赦”,大风骤然而起,吹得火把摇动,顿时人影幢幢,鬼气森森。 马上有人丢下肩头麻绳,想往后逃。 但又冲出几只白毛尸兵,扑向逃跑的人。它们口里嚼着断肢,鲜血滴答流在地上,一双赤红似羊的横瞳,紧紧盯着人群。 “继续走。” 车辇上的人一抬手。 方才乱起来的阵型重新整齐,四尊金刚力士怒目圆睁,愤怒地盯着脚下,被人们拖着,在黑暗里缓缓移动。 逢雪默默回到叶蓬舟的身边,“奇怪。” 叶蓬舟懂她的意思,“这些跑出来的僵尸想要拦住金刚力士吗?” 逢雪道:“它们想阻止尸兵,是不愿尸兵炼成?” 她挠了挠脑袋,想不通,瞥了眼车上的人,决定跟在人群里,伺机而动。 同样的场景又出现一次。 惨叫声中,拖铜像的汉子捂住脖子倒地,模样凄惨。那只白毛僵尸一击便成,却忍住嗜血本性,纵身跃起,想藏入黑暗中。 但这次它并未得逞。 只见一线金光刺破黑暗,青绿色的液体飞溅而出,僵尸扑倒在地,胸口出现一个大洞。 逢雪微微眯起眼。 那线金光又飞回车辇之上。 都尉膝上放着个一尺左右的木匣,匣门开出一线,金光便是由其中飞出。等金光飞入,他紧紧合住木匣,面孔苍白,大吼:“还不快点!” 又有几次僵尸袭来,却被木匣中的金光一击毙命。 逢雪也瞧明白,那线金光,是把一掌大小的小剑。 剑虽小,却有劈山分海,摧金断玉之势,一出必见血,才肯飞回匣中。 她略微带些羡艳地望了眼剑匣,垂眸收回目光,心中暗暗思索,这些白毛僵尸明知不敌,为何还要上来阻拦? 变炼成邪祟,他们心中自然愤恨冤屈,所以要扑过来食人,食人后却按捺凶性,转身就跑,又是因何? 她回忆自己杀过的妖魔,没见过这样奇怪的,与其说是在复仇,不如说,这些僵尸好似一个接一个,想要做成什么事。 什么事呢? 她蹙紧眉,微微侧过脸,看向旁边少年,目光相对的一刹,忽然心中一动,拉起他的手,“走!” 叶蓬舟还饶有兴致地打量那方剑匣,一时不备,被她拖着踉跄了一下。他反手握住逢雪的手腕,问:“去哪儿?” 逢雪:“炼尸地。” ———— 银白一轮皎月已经被青绿烟雾遮掩大半。 月光朦朦胧胧透过烟雾,绿惨惨的光照在大地上。 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屋顶,影子被绿色月光拖得很长。天上云雾被风吹来,月光照在他的脸上,那双无神的瞳孔,冷漠盯着底下。 他僵硬地抬起双臂,一块血肉从空中抛下。 地上的尸兵齐齐扭过脸,渴望地望着他手中血肉,血眸殷红,几要滴出血液。 男人扯起嘴角,从屋顶飞下,破烂衣袍风中翻滚,殷红血珠从衣上滚落。 沾满新鲜血气的僵尸走入了尸林中,尸兵们整齐而立,目光紧紧追随他,猩红横瞳凶光闪现,却不敢扑向前去。 男人手中拖着一具残尸。 尸体身上还穿着巡逻兵的甲胄,甲胄血迹斑斑,在地上拖行时,发出金属碰撞哐当冷硬之声。 除了这声音,四周死寂,再无其他声音。 拖行几步,男人拆掉尸体的手臂、腿脚,最后把那颗凝聚惊惧绝望的新鲜头颅捧在手中,当空一抛。 尸兵被血气刺激,争夺那些残肢,只眨眼功夫,残肢血肉被撕咬干净,最后剩惨白骨渣飞落。 男人嘴角咧开,僵硬面容挤出大笑的表情,腐朽已久的喉咙,只能发出嘶嘶的气音。 他张开双臂,望着天空皎洁银白的月盘,缓缓张嘴,一缕青黑烟雾从口中吐出。 身旁的僵尸也慢慢抬起头,对着月亮,吐出青绿的尸气。 尸气浓密,几要遮天。 ———— “一般来说,只凭本能的僵尸,就算想复仇,也不会这样。” 妖魔鬼怪和人同样畏死。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夷死为微,微死无形。 无论人还是鬼,抑或妖与魔,害怕死亡出于本能。 尤其是这些已经死过一次的僵尸,应比正常的邪祟更加畏死。它们在看见人多时便不敢靠近,在看见飞剑时,便应该逃窜。 而现在的情况,恰恰相反。 “小仙姑以为如何?” 逢雪抿了下嘴角,看他一眼,说:“我觉得,是有东西在指挥它们。” 叶蓬舟长眉轻挑,“白花教?” 逢雪摇头,“未必。白花教用这么多邪法来炼尸,出什么问题都有可能。万一僵尸中,有一天赋异凛,仇恨极深的人,意外有尸王的本领,能指挥群尸。” 所以先是指挥僵尸烧毁仓库,再杀人拖延时间。 至于他想做什么,还得去炼尸地见了才能做决断。 靠近炼尸地,青绿色的雾气更浓,四周朦朦胧胧看不分明。 叶蓬舟拉住逢雪,从葫芦里掏出颗黑色丹药,“避毒丸。” 云梦多瘴气毒虫,生在水泽的人们,总随身携带避毒的药丸。逢雪拿起黑丸,直接丢到嘴里,苦涩的草药味让她蹙了下眉。 叶蓬舟偏脸看着她的神情,忍俊不禁,嘴角噙起笑意。 逢雪问:“你笑什么?” 叶蓬舟弯着眼睛,声音欢快,“小仙姑,你就不怕我在里面下毒?” 逢雪怔了怔,眼睛瞪得圆圆,“啊?” 叶蓬舟曲起手指,在她眉心弹了下,“笨蛋。” 逢雪提剑便刺,“你说谁呢?” 叶蓬舟身子一弯躲开她的剑鞘,“嘿,小仙姑你剑法怎么失了准头,是手下留情了吗?” 逢雪追着他跳入青绿瘴雾中,两人身影纵跃起伏,影子在月光下跳动。 叶蓬舟停下脚步,忽地转过身。 逢雪来不及撤剑,剑尖抵在他的胸口,她心中一紧,想到剑套着层木鞘,真戳到也不疼,便抿了抿唇,轻哼一声。 叶蓬舟笑道:“再如何厉害,也只是个刚埋到土里的僵尸,成不了什么气候,小仙姑,待会打完僵尸,咱们去做些什么?” 逢雪问:“你想做什么?” 他双手垫在脑后,道:“先去枌城再满酒——” “得了吧,老板看见你,都不想开门了。你现在是活脱脱的鬼见愁。” 叶蓬舟骄傲道:“那我从小就是鬼见愁,等打满酒,咱们回来同大块头娇杏吃几顿酒肉,好好告个别,再去赤水村,给老爷子送些酒,就回城里吧。迟大叔他们等你许久啦。” 逢雪愣了片刻,嘴角微微翘起,“嗯,我们回家。” “家?”叶蓬舟眉眼弯弯,眼中波光流动,在月华里显得很是温柔动人,“一起回家。” “好。” …… 逢雪悄无声息地跃上屋顶,俯瞰炼尸地。 这儿瘴雾极浓,青黑雾气弥漫,连月光都无法投入。尸气有毒,只身在其中,她的眼睛便胀得生疼,面上刺痛,如同无数细密尖刺刺着肌肤。 不过这样的疼痛她惯会忍受,便紧抿唇角,专注看着养尸地的变化。 忽然身上刺痛一轻。 叶蓬舟把云衣披在她肩头,轻声道:“待会还要打场硬仗呢。小心些总没错。” 逢雪问:“那你呢?” 叶蓬舟微笑,“我皮糙肉厚……” 话没说完,见逢雪蹙起眉,手搭在肩头,似要把云衣脱下让给他,他心中悄无声息叹口气,知道自己的小仙姑要强又善良,总是想站在别人身前。 他按住了逢雪的手,敛去笑意,神情认真,“小仙姑。” “嗯?” 叶蓬舟稍稍倾过身,凑到她耳畔,低声问:“我可以亲你一口吗?” 逢雪瞪大眼睛,没想到大敌当前,他还有闲情说这样的话。她刚想开口骂他孟浪轻浮,毫不正经,却闻见莲香飘来,热气洒在耳畔,耳垂被冰凉又柔软地拂过,登时烧了起来,人也软了半截,竟有些握不稳剑。 她又羞又恼,垂下眼睛,不敢看眼前人。 好半晌,才平复如擂鼓般的心跳,瞪向叶蓬舟。 叶蓬舟素来苍白的脸上也浮现一抹薄红,朝她腼腆笑了笑,手指将她乱发拨至耳后,“小仙姑莫怪,方才情不自禁……”他顿了顿,低声说:“你知道,我最轻浮啦。” 逢雪哼了声,“之后再找你算账。” “如何算账?亲回来吗?” 逢雪猛地挥剑,剑抵在少年的脖子上,她瞪圆眼睛,气道:“你再这样,我就——” 叶蓬舟歪了歪脸,反而往剑上靠,笑意盈盈,反问:“就如何呀?” 逢雪:“就……” “就杀了你”这几个字实在说不出口。 就算说出口,她如今连剑都没出鞘,说这话实在显得色厉内荏,外强中干。 她瞧叶蓬舟眉眼弯弯,那双桃花眼弯起,透出春光灿烂的笑意,似乎看透她的心虚,骂道:“叶蓬舟,你可真该死啊。” 叶蓬舟伸出两指,夹住她的剑,笑道:“祸害遗千年嘛。” ———— 浓绿尸气如沸翻滚,传来诡异嘶吼。 逢雪面色一变,来不及去想是否打草惊蛇,双手捏诀,大风骤起,吹散了浓雾。 她也由此看清其中景象。 都尉府仆役尸体堆积成一座小山,坐在最上的僵尸被众尸簇拥,仿佛其中王者。 月光冷冷照在他的身上。 这僵尸和其他白毛僵尸并不相同。他的脸色漆黑发紫,身上无长毛,身材极其高大,普通白僵只到他的腰侧。 逢雪心中一沉,“果然被养出了个尸王。” 第110章 第 110 章 幸好这尸王再厉害, 也只是个被埋入土中不到一年的新尸,成不了什么气候。 浓雾被吹开,泠泠月光里, 尸王抬起脸,张开嘴, 绿雾喷吐。 其他僵尸也纷纷效仿它的动作, 双臂张开, 对月而拜。 拜月—— 逢雪看着月光,今夜月光皎洁银白, 在道书上,这样好的月色, 月亮上可流淌月之精气, 名帝流浆。 尸王带着众尸拜月, 是想吸收月亮流淌下的帝流浆。 这新生的僵尸不仅厉害,还很聪明。 它们吐出的尸气凝成张青黑的网,将月光网住,银白月华顺着网滴落, 如浆般精华, 滴入一片卷成碗状的叶子上,顺着树叶脉络, 掉进尸王大开的口中。 一滴入喉, 他轻叹一声, 露出餍足神情。 逢雪提剑欲上前,却被拉住,叶蓬舟看着她, 轻轻摇头。 她远远瞥见,黑暗中火烛闪烁, 是都尉府兵带着四尊金刚力士来了。若是此时动手,先撞上尸兵尸王,再被府兵围攻,只怕讨不了好。 不如坐等鹬蚌相争,伺机而动。 心思转动只在瞬息间,尸王却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尸气,望了过来。 逢雪脚往前迈半步,下意识挡在少年身前。下一瞬,她的手腕被重重一拉,人也不禁跟着往后,靠在了叶蓬舟的胸口。 “砰砰。” 她听见隆隆的心跳,怔忪片刻,一时不知是自己的,还是他的。 “小仙姑,”叶蓬舟揽住她的腰,“你知道吗?纵是懦弱无能之辈,在心上人面前,也想逞一把匹夫之勇,做一次盖世豪杰。” 逢雪面上发烫,被带着莲香的体温熏得晕乎乎的,轻轻问:“什么意思?” 叶蓬舟轻叹一声,“小仙姑是笨蛋。” 逢雪还没说话,小猫从她的怀里冒出个毛茸茸小脑袋,一爪子拍在他的脸上,“不许说小仙姑是笨蛋。” 叶蓬舟摸了摸脸颊,嘴角微翘,“你这只小猫,怎么老向着小仙姑?平日是谁给你煮小鱼的?” 小猫理不直气也壮,又在他脸上拍了一巴掌。 逢雪回过神,把他推开,忽闻一声尖利破空声,把剑横在胸前,却见金色飞剑穿过青绿尸气,直奔尸王而去。 …… 这把飞剑颇有来头。 民间有一则极其有名的传说。 一位赶考书生,在荒废寺庙借宿,夜晚遇见绝色少女敲门求见。 书生不近美色,严词拒绝。 美貌少女为他气节所折,自言身世,说自己已是鬼魅,骸骨埋在寺旁,被一妖物控制,被迫害人,叮嘱郎君小心,妖物恐上门取他性命。 夜晚妖物果来,书生命悬一线时,幸好有剑仙路过。 剑仙打开破皮袋,袋中飞出把寸长晶莹的小剑,小剑围绕老妖飞一圈,老妖瞬息便被斩杀。 故事里的剑仙早已入土,但飞剑还是当年的飞剑,偶然被镇厄司所得,成为司内重宝。 江远道把飞剑从京城带到沧州,后来又被都尉所得。 都尉抱紧剑匣,想起葛千户的叮嘱——此剑斩妖除魔,凶戾异常,出鞘必见血,若是食血过多,反会嗜主,成无主凶器。 但眼下顾不了太多。 他看见滚滚青雾,脸白了半截,“行四,你不是说不会出岔子吗?” 行四手里捏着根细细的针,笑着说:“大人莫怕,不过几只僵尸,大人若是害怕飞剑嗜主,把剑交给我,让我来用便是。” ——哼。多好的算盘。若是把飞剑给他,他转头就跑怎么办? 都尉心中冷笑一声,嘴中却道:“如今你是我的左右臂膀,可不能有半点闪失。行四,快想个办法,把我的尸兵给弄出来。” 瘴雾浓稠,遮天蔽月。 都尉面孔发白,只觉靠近瘴雾,身上也有些不适,似乎每吸入一口,便折寿三年。 他想起了朝廷中每有官员被贬,若是被贬至吕州云梦这些瘴气浓重的地方,就当是被判了死刑。不出两年,必有死讯传来。 听说这些地方瘴气中含有剧毒,摧毁脏器,死时五脏腐烂,七窍流血,极其可怕。 行四他们说炼尸兵,可没说会弄出这么大片的毒雾。 若是瘴雾被风吹开…… 等带走尸兵,他便马上离开榆阳镇。有这支神兵在手中,区区一个榆阳镇,也不算什么。 都尉心中打定主意,手指攥紧,在木匣掐出个指甲印,催促:“快些把尸兵弄出来,我们离开榆阳,见到节度使后,荣华富贵少不了你的。” 行四微微一笑,“多谢大人。这是避毒之药,大人若担心尸气损毁身体,可以吃一枚。” 都尉看着他手里的药丸,皱眉不语。 行四笑了笑,拉过来旁边一个拉车的力士,把药丸分给众人。 见众人服下药丸无事后,都尉才接过一枚避毒丸,放入口中。 府兵吃了避毒丸,不再害怕翻滚尸气,便在行四指挥下,把四尊金刚力士像以东西南北四尊方位摆放好。 看着威风凛凛,宛若天神的力士,众人精神大为振奋。 连都尉面上也浮现几分喜色,这一路再没什么僵尸跑出来。 “行四,我想已经可以开始把尸兵唤醒了。那些僵尸肯定被飞剑给杀了!” “大人,飞剑呢?” 都尉一怔,愕然望向剑匣。匣中空荡,那把出鞘便能降妖伏魔的神剑,却还没有飞回匣中。 “哐当。” 一截断肢掉在了地上。 众人抬头往上看。 月夜幽森,青绿尸气翻滚,一个小山般高大的人影立在屋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 …… 惨叫声自障雾里飘来。 逢雪微微皱起眉,浓重的血腥气直冲鼻尖,那些府兵刀剑虽利,也是个中好手,但对上刀枪不入的僵尸,只怕凶多吉少。 白花教和镇厄司精锐大半死在枌城中,如今都尉身边并无多少高手。或许他还有如飞剑这样的后手,却肯定不会为普通小卒使用。 想要围剿尸王,只能用人命来填。 此刻她却无意参与障雾之中的生死争斗。她轻巧一跃,踩在鬼哭刀上,在尸兵中纵跃,身形轻灵,如一只赤红的鸟儿。 尸兵感受到生人气息,纷纷伸出手,想要撕碎这新鲜血肉。 但冰冷手臂快触碰到她的衣袂时,刀光一闪,坚硬如石的手便断成两截。 逢雪跳到尸王原来站的地方。 在头顶,尸气堆如绿云,月光从云中漏出一道光柱,恰好落在叶碗中。 此刻已经碗里已盛满盈盈一碗银白的帝流浆。 逢雪纵身往上一跃,把叶碗摘下来,碗中银白灵气轻轻晃动。 她扭头就跑,跳到叶蓬舟旁边。 叶子碗卷起来只有拇指大小,里面恰滴了三滴帝流浆。 逢雪喝了一滴,把碗递给叶蓬舟,叶蓬舟低头抿一小口后,把碗伸到小猫的面前。 小猫伸出舌头,把帝流浆卷入口中,歪头愣了愣,点评:“好喝,像耗子。” 逢雪的手抖了抖。 她喝的帝流浆味道微甜,入喉清凉,让她想起在山上练剑时,每日山中翻滚、伴随鸟鸣松涛扑入唇喉的山岚云雾。 而叶蓬舟摸了摸嘴角,狐疑道:“咦,耗子是酒的味道?我怎么喝着有股辣味。” 逢雪心中一紧,怕他真想去抓只耗子尝尝,便说:“每个人尝到的味道都不相同吧。原来这就是帝流浆……” 和黑老爷的月露酒差不多,都是天地灵气凝结,喝完让人神清气爽。 好像也没其他的妙处。 她低声问:“你们感觉有什么不同吗?” 小猫认真道:“小猫好像变聪明了一点!” 叶蓬舟忍俊不禁,曲起手指,弹了下它的鼻头,“小猫本来就很聪明了。小猫,你这么聪明,快给我们解惑,这么多的僵尸,我们该怎么打呀?” 小猫眼睛瞪得圆圆,望着瘴气里密密麻麻的尸兵。 尸兵只剩双足陷在土中,不出一炷香,便能破土而出。 就算不是尸兵,这么多兵出现在榆阳镇上,也是一场流血漂橹的兵灾。 小猫:“我感觉打不过,还是快跑吧!” “可是我们小仙姑,光明磊落,只知道往前,可不会退的。” 逢雪瞪他一眼,“少给我戴高帽。” 小猫听后,又认真想了想,忽而它想到什么,眼睛亮亮的,说:“要一千多岁的老爷爷来帮忙!” 逢雪微微怔了片刻,才意识到它说的是城隍老爷。 然而按她和城隍打交道来看,这些阴司官吏实在是有些不靠谱。此事也并非他们管辖,不知能否把神请得过来。 叶蓬舟倒想好对策,把小猫放在地上,“那就快把老爷爷搬过来吧。若是他们不肯来,”他微微一笑,“把他搬过来。” …… 打斗声愈来愈近,浓重血腥味刺激着尸兵们。 忽而,半截躯干越过瘴气,当空抛下,溅起一片血花。 马上便有几只尸兵冲破土地束缚,跃然而起,争夺新鲜血肉。 “叮铃铃——” 铃声又疾又快,如密集的鼓点。 地里的尸兵好似被唤醒,一个个睁开了眼睛。 与此同时,又响起一声沉闷的嘶吼。 惨绿的雾气如潮翻滚,僵尸们从地里们爬了出来,双臂举起,嘴里发出悚人的叫声。 它们扑向了高大的尸王,随即又被其他尸兵给扑倒。 场面失去控制,尸兵们彼此残杀在一起,互相撕扯纠缠,肢体被扯下,白骨森然,宛若失去所有神智,只剩厮杀本能。 逢雪执剑而立,心中有些愕然。 此刻尸兵被分成两派,互相残杀,一派被尸王操纵,一派则被都尉他们控制。 无论让哪一方得胜,情况都不会好转。 尸王张开嘴,低沉嘶吼穿透脑中,震得府兵们脑中嗡嗡作响,许多人手中兵器落在了地上。 他的身上被飞剑戳出几个血洞,露出漆黑的骨头,飞剑在空中盘旋,嗡嗡作响,流光四溢的剑刃被一层乌黑血肉覆盖,神光大减。 而在群尸中,人宛若蝼蚁,被僵尸撕咬,撕裂四肢。 逢雪皱紧眉,咬紧后槽牙,在人群中看见一个熟悉身影。她跳入瘴气里,拎起孙虎的后领,把他带到旁边。 再展目往下望。 那些府兵被一边倒屠杀,却失去神智般,双目赤红,不知死活与僵尸相斗。 她喃喃低语:“他们怎么不跑?” 总不可能是因为对都尉的忠诚吧。 “是药!”孙虎从怀里掏出颗漆黑的药丸,“高人让我们吃了这个药,说是吃了就不会怕瘴气了。” 就他长了个心眼,没有马上吞服。 叶蓬舟捏起药丸,冷笑了声,“你倒机灵,”他双指一捏,药丸外壳脱落,露出里面蜡封的圆丸,透过白蜡,里面一只触角蜷起、被甲艳丽的小虫若隐若现。 “尸虫?”逢雪了然,“这可不是什么避毒的药丸。幸亏你没有吃,不然……” 孙虎面白如纸,倒吸一口凉气,望了眼底下,士兵们被僵尸屠杀,血肉横飞,模样凄惨,车辇之上,都尉颤抖抱紧剑匣,行四却老神常在,从容摇动铃铛。 “呸!我早知这恶贼不是个好人!” 逢雪默不作声看他一眼。 孙虎见风使舵,惨白脸上挂起讨好微笑,嘴里奉承少侠神威盖世,发誓自己这次一定弃暗投明,不再为都尉效力,愿为两位少侠鞍前马后,万死不辞。 “不过眼下这么多僵尸做乱,我看我们还是先撤罢?” 逢雪知道这种人嘴里没几句真话,没搭理他。 孙虎害怕被丢下,改了话术,抹了把脸上水珠,哭诉:“我死了不要紧,只可怜我家那八十岁的奶奶,和八岁的小妹啊——” 他拖长声音呜呜咽咽,却没等来好心少侠的宽慰,稍稍移开手掌,却见那两位少年如一抹虹光,义无反顾冲向翻涌的青绿尸气。 男人双腿一软,瘫坐在地,喃喃:“完了、完了。” 在他眼中,底下是成百上千的尸潮,而这边,只有两个年轻尚轻的少年。怎么想都毫无胜算,无异于以卵击石、螳臂挡车。 孙虎擦掉满脸冷汗,试探地把脚往下伸,想跳下房顶,趁机逃跑。 脚刚探下去,一双长满白毛的手臂扑了过来。 他连忙把腿缩了回去。 环顾四周,那些青面獠牙的僵尸,都曾是一只只被他驱赶,活埋棺中的肥羊。 “造孽啊……” …… 在血腥屠杀里,尸气涌动,浓稠几乎滴水。 恍惚之间,逢雪好似看见了一汪惨绿的深潭,水面泛起涟漪,缓缓往四周涌去,却在触及金刚力士雕像时,猛地被拦了回来。 四尊金刚怒目而视,锁住了剧毒尸气,和其中无数的僵尸。 逢雪足尖点过僵尸脑袋,飞身掠起,扑向车架,欲擒住始作俑者。 剑气还未至,车架上亮起一层金光,仔细看,木轮车辇上密密麻麻,写满了金色的经文。 “臭和尚。”她咬牙,心中后悔,没早把和尚当烤全羊烤了算了。 “仙师。”行四手执铃铛,站在车架上,白衣飘飘,高声说:“情况紧急,若让僵尸出府,满城百姓将会有一场血光之灾,不如你我联手,先把这僵尸给除掉,如何?” 逢雪没有理会他的话,长剑划出道锋锐白光,劈破障雾,执刀朝她劈来的僵尸便碎成两段。 滚热的血洒在面上,烫得她眼睫轻颤,这才意识到,对面并非僵尸,而是一只被尸虫控制的府兵。 抬睫望向四周。 是人是妖是魔已难分辨,一片血肉残骸抛洒,地面化作粘稠血海。 逢雪心中叹了口气,收起眸里一抹一掠而过的悲悯。 她横剑胸前,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 那道高大身影破开翻滚尸气,一步地面便一颤,慢慢走过来。 110-120 第111章 第 111 章 尸王胸口被飞剑刺出好几个黑洞, 黑洞冒出浓浓煞气。 不过此地血肉皆可以成为他的养分,尸气钻入窟窿,修补他的伤口。 于是在逢雪的面前的尸王, 铁青着一张脸,好似只庞大的妖兽, 步伐僵硬, 身躯似乎比刚才更大了一些。 惨绿月光照在尸王的身上, 照亮他方正面孔,下颌胡子挂着的血肉。 逢雪看清他的模样, 微微一怔,总觉得尸王有几分眼熟。 他的模样, 竟有几分威严, 不似寻常武夫。 难道是前辈高人, 或是军中将领,一时不察在山上被害,才含恨做了僵尸? 不及想太多,尸王巨掌当空拍下。 逢雪翻身闪躲, 避开他漆黑指甲, 这僵尸浑身是尸毒,若不小心被伤到……刚下山时, 四师兄的惨状她还记着呢。 她将长剑往前一递。 “琤”地一声响中, 竟有火花飞溅而出。 剑尖挑开腐烂破布, 里面一层锈迹斑斑的龙鳞甲。 长剑顺着麟甲往下滑,陷入其中,一时抽不出来, 此时,掌风冰凉, 带着尸毒的指甲已近在眼前。 逢雪低念“退魔”,被污血侵蚀的剑刃一点点亮起白光,猛地抽出,带起如木屑僵死血肉。 刀光劈来,架住了尸王的利爪。 叶蓬舟道:“小仙姑,你瞧他铠甲的模样。” 逢雪再次凝神望去。那身铠甲爬满绿锈,泥灰结块,好似在土里埋了许多年,而这样的龙鳞甲,只有军中颇有地位的将军才够格穿。 是哪位将军? 不对。 她转了转手腕,拉起叶蓬舟,御风而起,跳到旁边高处,“是前朝的将军。” 尸将军见他们飞走,无意来追,继续前行。 车辇上,都尉面白如纸,缩成一团,扯着行四的袖子,大声道:“行四,快些想个办法!” 行四甩开袖子,退到车中,笑着说:“大人莫急,有法师留下的金光法罩在,就算是一只普通僵尸,也未必能破开。” 都尉嘴唇哆嗦,回头看向靠近的尸将军,看他残败铁铠,青紫面容,看着高大身影穿过瘴气,大手一掌拍飞车旁护卫的尸兵。 尸将军宛若地府爬来的罗刹恶鬼,一步一步前来索命。 都尉瞳孔紧缩,颤抖着说:“但是他、他不是一般僵尸,他可是庙里那位……忠烈大将军!” …… “那不是普通的僵尸。”孙虎瘫坐在屋顶,双眼放空,“都尉说只有杂兵不成军队,想要成就一支压过李将军、抵御北蛮、军功卓著的尸兵,一定要有一位镇得住群尸的将军。” “于是他派人挖了好几座大墓,在挖到忠烈将军墓时,发现时隔数百年,忠烈将军尸首没有腐烂,就命人把棺材拖了回来。” “不过把棺材运回来路上,也发生不少蹊跷事。都说是那将军怨愤而死,怨气深重,煞气冲宵。他身上被钉了九根锁骨钉,埋在最底下,原是要当这支尸兵的统率,可如今……” 孙虎面无人色,低声说:“可出了大问题。” 逢雪眼神冰冷,“我看是你们自作自受,自取灭亡。” 他们被尸兵生吞活剥实属活该,然而,若放僵尸出去,祸害的却要添上一城无辜之人。 逢雪垂眸。 她也曾听说过那位忠烈将军的故事。前朝驻守边疆的大将军,战功赫赫,却因君王的猜忌革职入狱。 后来朝代更迭,昏庸的王朝眨眼便被推翻。 因他在民间威望很高,朝廷为了安抚百姓,将他封为忠烈将军,成为忠臣良将的典范。 既是忠烈将军,应当很好说话吧。逢雪思索着,小声对叶蓬舟说:“等他报完仇,我们试着劝他回去?” 叶蓬舟笑了笑,“只怕他还要找我们报仇咧。” 逢雪疑惑:“为何?我们又不曾得罪他。” 叶蓬舟稍稍倾身,凑近她的耳朵,热气洒在逢雪粉嫩耳垂上,低笑道:“小仙姑你忘啦,我们刚偷喝完他的帝流浆呢。” 逢雪眼睛瞪圆,轻“啊”一声,懊恼地说:“早知道不喝啦。要不我们和他说说,日后再还给他?要不你上去说,你口才好,万一他和黑老爷一样,不和我们计较呢。” “万一他和黑老爷一样,瞧着我们讨他喜欢,非要我们去棺材里陪他呢?” 逢雪想了片刻,慢慢说:“那就只好,用别的方式商量啦。” 叶蓬舟嘟囔:“我倒觉得挺好。不过三个人太挤,要把他给丢出去,只我们两个人挤在棺材里便好了。” …… 尸将军还记得自己被从棺材里拖出,头顶插下锁骨钉的仇恨,笔直朝都尉奔去。 快要触碰到车辇时,一道金光从车上冒出。 尸将军被挡在金光外,身体冒出青烟,好几步才停稳。仇家的面容近在眼前,他又伸手去抓,手掌被金光笼罩,登时如烈焰焚烧,燃起焦黑青烟。 都尉后背抵着车,见他不曾得手,脸色才好了一些。 看着死后依旧神勇的尸体,他呼出口气,颤抖劝道:“将军神功盖世,赤胆忠心,与其在地里腐朽,为何不跟着我们,一起重振当年雄风,建功立业!” 尸将停下脚步,无神双瞳锁在他的面上。 都尉觉得有戏,大声说:“将军当永垂不朽!” 一番吹捧后,尸将果然停了手,转身往回奔去。他来到接帝流浆之处,张开双臂揽月,却抱了一个空,那杯盛满帝流浆的酒杯不见踪影。 “吼——” 他愤怒嘶吼。 两个站在屋顶的少年心虚地对视一眼,把身子藏进瘴气里。 “不就一杯帝流浆,”叶蓬舟小声说:“这大将军也恁小气了。” 逢雪深以为然,转念脸上一热,低骂:“你也恁不要脸了。” 偷喝人家的酒,还埋怨上了人。可怕的是,她摸了摸烧红的脸,心中想,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像他这样……近墨者黑,果然如此。 叶蓬舟笑弯眼睛,“有小仙姑在身边,还要脸做什么?” 逢雪哼了声,“说得就算没有我在身边,你就要脸一样。” 叶蓬舟忽而肃然,偏过脸,桃花眼盈盈,认真说:“若没有小仙姑在身边,我连命都不想要,还要脸做什么?” 逢雪微怔片刻,雪白面上烧起绯红,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啐道:“反正左右都是不要脸呗。”、 尸将扭头,奔向了他们。 逢雪攥紧剑,以为他要来寻仇,结果他却忽略了他们,直奔金刚力士而去,一头撞向力士。 “轰——” 力士身子一晃,身上冒出金光。 但尸将身上也披上层银白光辉,如同秘银铠甲。 是帝流浆的光辉。 两两相撞,金刚力士竟轰然倒地。 青绿尸气与厮杀的僵尸好似找到出口,从缺口泄出。 逢雪心道不妙,身子几个纵跃,来到了力士倒下的地方。 原来尸将是用月亮的精华来抵抗金刚力士之威。 不过幸好他们把帝流浆给偷走。尸将只喝一滴帝流浆,气势便拔高一层,若再让他喝上几滴,四尊力士像都被撞翻,瘴气与僵尸四下散开,纵是他们有三头六臂,只怕也无可奈何。 逢雪一剑戳穿扑来的僵尸。 长剑贯脑,抽出后,喷出红白血浆的是人,喷出乌黑泥浆的是尸。 已无什么分别。 彻底杀死僵尸和服下尸虫的人,需要斩断他们四肢,让其无法再动弹。 于是不多时,他们的身边便堆起小山般的血肉。 逢雪手臂发麻,隐约感觉不对劲,僵尸一个又一个扑来,让她无暇多想,只能与叶蓬舟后背相抵,如同一叶孤舟立在尸潮中,将这些怪物封在一隅。 “琤——” 当空一把生锈长刀劈来。 刀剑相交,逢雪竟没有接住,虎口登时震出了血。 叶蓬舟劈向尸将,逼得他后撤一步,那把沉重有力的斩1马1刀在空中划过半个圈,带起冰凉而腐朽的风。 逢雪顺势把剑尖往前递,退魔剑式下,剑刃亮起幽微冷光,戳向尸将没有被铠甲覆盖的手臂,再丢出一张雷符。 青黑手臂蹿起银白电光,雷火烧过长剑砍出的伤痕,把伤口烧得皮焦肉绽。 尸将怒吼一声,再次攻来。 不愧是戎马一生的大将军,他的招式大开大合,沉稳有力,把沉重长刀舞得虎虎生风,远非寻常士兵能比拟。 但逢雪与叶蓬舟配合无间,刀剑翻飞,在尸将身上留下许多伤痕。 叶蓬舟架住他的长刀,逢雪趁机翻身往前,左手捏诀,右手执剑,跳至半空,剑尖刺向那双无光的虎目。 这时,脑后风声骤起。 叶蓬舟喝道:“小心!” 逢雪扭过脸,那把飞剑穿透瘴雾,笔直飞来,已至眼前。 她御风在空中,躲避不及,电光火石间,几点滚热的血洒在了眼里。 逢雪眨了眨眼睛。 眼前一切变得极为缓慢。 少年纵身跃起,竟伸手去抓那把削金断铁,锋锐异常的飞剑,剑刃瞬间割开他的手掌,血肉卷起,白骨外露。 飞剑卡在了骨头里,停在逢雪眉间。 几滴血溅在面上。她的剑早已杀过无数人,鲜活热血洒在面上,却未有一刻有这样炽热,烫得让她在瞬息间红了眼眶。 “小仙姑,发什么呆?”叶蓬舟攥紧嗡嗡作响的飞剑,鬼哭往前一劈,挡住挥来的长刀。 逢雪心中发紧,想骂他不自量力,竟用手去接飞剑,就不怕整只手掌被削下来吗,又想拉着他的手仔细瞧一瞧,上好伤药,免得日后落下病根,还想让他赶紧把飞剑给丢下去…… 但生死关头,千言万语,都只能憋在心里。 她深深望了眼叶蓬舟,挥出长剑,剑尖从尸将左眼刺入,后脑刺出,收剑时,挑出一颗浑浊的眼珠。 丢出一张黄符,她拉起叶蓬舟的手跳至一旁,往旁飞剑飞来的方向望去。 “哎呀。”行四转动折扇,拱手一拜,“不好意思,飞剑本是想去帮仙师除尸的,奈何失了点准头。” 逢雪抿紧唇角,攥剑的手背青筋迸起。 “小仙师,”行四坐在车上,慢悠悠地说:“那边有僵尸快跑出去了,你可不能放它们出去呀,若是跑出一只僵尸……” 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像是想到极有趣的事,“那榆阳的百姓,可就遭了大灾。” “若是他们到地府告状,告到仙师身上,恶鬼戴上阴司令旗,来找仙师索命,可就不大好啦。” 明明杀人炼僵的是他,掘墓毁尸的也是他,他却情真意切地说道:“仙师若不拦住这些僵尸,榆阳遭劫,可全怪你喽。” 四周尸气翻涌,一个个僵尸踩着金刚力士坍塌的雕像跃起。 尸将摆脱泰山府,手挥长刀,朝他们劈来。 逢雪一手攥紧剑,环顾四方,看着如大海呼啸而来的肉块尸潮,心中有些茫然。 而另一只手,忽被轻轻牵起,落入一个淌着赤红鲜血的滚热掌心。 叶蓬舟牵紧她的手,并肩看着冲过来的尸潮。 生死之间,他反而轻轻笑了一声。 逢雪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叶蓬舟低声道:“小仙姑你分明是喜欢我,不然怎么会看到我受伤,一下子就红了眼睛。”他顿了顿,忽而有些不确定,问:“是吧?” 第112章 第 112 章 尸兵如潮, 瘴气似海。 在汹涌的海潮间,逢雪红衣飘摇,身影单薄, 仿佛一叶小舟。 她面色肃然,手执长剑, 身也像剑一样挺拔。 无论前世今生, 这样的场景已有过太多次, 以微薄之力,面对强横的妖魔鬼怪, 不知下一瞬,自己是生是死。 只是以前, 她的身边只有长剑作伴。 而这次, 身边多了一个人。手被紧紧握住, 炽热的血液在指缝间流淌,她甚至还能摸到那截玉白的骨。 这样牵着手不方便用剑。 但逢雪忍不住攥紧掌心,十指交缠,握得再紧了一些。 剑光如电, 上下翻飞, 拦住飞扑而来的僵尸。可尸将拖着长刀劈开,逢雪执剑回挡, 几只僵尸便越过了他们, 冲入黑暗之中。 “糟了。” 逢雪暗道不好, 甩手把剑丢出,长剑把两只僵尸钉在一起,却还有一只白毛僵尸躲开剑气, 一跃十步,跳向万籁俱寂的宁静长街。 正此时。 “叮铃铃——” 清脆铃声响起, 师野摇晃赶尸铃,面色苍白地拦在僵尸身前。 迟露白骑在大青驴身上,大喊:“闪开。” 师野身子一晃,大青驴“嘶”一声长啸,一头把白僵撞翻,前蹄踩在僵尸胸口,让他无法起身。 僵尸伸出手臂在空中胡乱抓。 大青驴嘶嘶叫着,左右横跳,上下蹦跶。 迟露白抱紧它的脖子,在驴背上被颠得骨头散架,碎碎念道:“驴兄,轻点蹦,再蹦僵尸还没死呢,我就散架了。” 驴兄长鸣一声,唾沫星子乱飞,眼神嫌弃。 在蹄子无情践踏下,僵尸胸口塌陷,踩成黑泥,手无力挥舞两下,也逐渐落下。 迟露白呼出口气,抬脸看向逢雪,朝她咧嘴笑开,“阿雪,尽管去做你的事,这儿交给哥哥!” 逢雪嘴唇微微动了动,想喊他回去。 阿兄不过是个普通人,不曾学过术法,白僵指爪锋锐,皮糙肉厚,杀人如麻,若他有什么损伤…… 她怎么跟爹娘交代? 但转瞬间,又想起了枌城。 人魈泛滥,疫鬼来袭时,阿兄也不曾逃,许多人都选择留在枌城,不愿离开,让道人独对满城的妖魔。 纵使他们能做的不多。 阿兄便是这样的人。 “哈。”行四笑了,“真是的。”他转动折扇,点了点额头,“怎么还有人过来送死?” 逢雪松开了叶蓬舟的手,偏头看着他,声音柔和,轻轻说:“不许再犯傻啦。” 叶蓬舟看着她,桃花眼弯了起来,抬起手指,在逢雪眉心点上一点鲜红。少女眉心点痣,宛若仙宫道童。 他心中想:“一见小仙姑,便神魂颠倒,哪还有什么神智呢?” 逢雪身形纵跃,抽出自己的长剑,毫不留情把那两只僵尸脑袋砍下,而后踩在白僵身上,看向车辇上的人。 “送死?”她眼神冷若寒冰。 也许是她的眼睛太亮,人也像把锋利异常的宝剑,都尉心生退意,对行四说:“我们带着尸兵先走吧。我看这女人面目可憎,可怕得很!” 话未说完。 剑光若虹,劈开了黑夜。如潮水般的瘴气被劈成两半,白僵尸块七零八落飞落。 “轰——” 剑尖刺在金光法罩上,车辇猛地摇晃。 都尉从一边晃至另一边,紧紧抓着车架,害怕被颠了下去。他仓皇抬起眼,那把比日光更炽烈的长剑已至面前,暗红血珠顺着霜白剑刃淅沥滴落。 剑光之后,是双比剑更冷的眼睛。 都尉:“你、你……”他的话说不大利索了,“我可以给你荣华富贵、高官厚禄!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少女却冷笑一声,抬手丢来一张黄符。 黄符入不了金光法罩,她也没往车上丢,而是贴在了没有刻字的车轮之上。 车轮登时便陷入泥里,如有千钧之重。 都尉挥动鞭子,可无论怎么驱赶,四个尸兵齐用力,怎么也拉不动车辆。 他看着涌来的僵尸,心中感觉到害怕。 少女原是想要将他留在尸潮里,再慢慢处置。 等到法光黯淡,金光法罩失效,僵尸扑过来时,他会如何? 念及此处,他的眼瞳紧缩,目光掠过地上散落的残肢白骨,一想到自己或许也会成为其中一员,被群尸啃噬,冷汗便涔涔滚落。 “你到底、到底怎样才开心!” 都尉大声喊道。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见世人皆争名逐利,头一次遇见这样的人。 “你不想要富贵,你的家人不要吗?只要我活着,就能保你的家族,绵延昌盛,让你父母亲人享尽荣华!” 都尉咽了口口水,不信她不动心,“世道不好,人命如草,纵你有一身武艺,通神剑术,难道你的父母亲属便都有能耐吗?你就不怕他们路上遭逢盗贼,遇见妖魔,不怕几代以后,子孙潦倒落魄,饿死街头?就算你不为自己谋求,不为自己的亲朋想一想吗?” 少女偏头,脸颊细碎发丝摇动,沾满血与泥的面孔神情难辨,只是眼睛依旧明亮干净,犹如天上寒星。 “怎样才能开心?” 她顿了顿,低声说:“没有你们,我就很开心。” …… 师野拼命摇晃铃铛,叮铃铃声急促晃动。 一股腥风飘过,她矮下身,头顶飞过一只血淋淋的臂膀,臂膀在地上跳动,带着尸毒的漆黑指甲挥舞,扯住了她的裤腿。 她面白如纸,使劲踹,才把断手给踹走,嘴里喃喃念:“赤水娘娘保佑。” 也许真是赤水娘娘保佑。她祖传的赶尸之法,应对白毛僵尸上竟有些作用,赶尸铃的声音也能让僵尸动作僵滞,变得缓慢一些。 有时候,她若是福至心灵,还能驱动白僵,给自己挡一招二式。 师野这时懊恼没好好学外祖父教的赶尸法了,她踉跄闪开白僵,仓皇望向四周—— 尸兵面孔狰狞,看见新鲜血肉,便发狂扑上去撕咬。 不是与她日夜相伴,那些沉默寡言又可靠的尸兄。 少女也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迟姐姐说得不错,赶尸之法也能如此厉害,连青溟山来的剑仙,面对这么多的僵尸,也左支右绌,添了许多伤痕。 但师野死死咬住下唇,咬得唇瓣发白,心想,她却并不喜欢这样“厉害”。 “小师野,犯什么傻呢?” 师野听见声音,回神,一张长满白毛的腐烂面孔已凑到眼前。 白僵大张着口,獠牙上挂着鲜红肉丝,腐臭冰凉的气息扑来,洒在她的面上。 师野愣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连躲避都忘记。 迟露白骑着大青驴,一头撞翻那只白僵,把傻愣住的少女提上驴背,“傻丫头,这时候了,怎么还发呆呢?” 师野不知为何,眼睛忽而酸胀不已。滚热的泪珠顺着脸颊滴落,她吸了吸鼻子,轻声说:“我想我外公啦。” 迟露白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就别在外面飘了,光阴不等人,早点回家吧。” 师野望见障雾里攒动的尸影,低声说:“还不知道能不能回去,呜……要是我变成尸体被人赶回去,外公肯定会难过的。” “想开点,”迟露白安慰道:“你看这么多僵尸,我们多半是被咬得干干净净,能有几根骨头算不错啦,你还想留全尸呢?” 师野嘴巴一撇,眼泪淌得很凶。 驴兄神勇,撞翻好几头僵尸,可毕竟敌众我寡,僵尸又极难彻底杀死。 不多时,他们与驴便被团团围住。 迟露白望了眼前方,障雾翻滚,他看见妹妹他们在与那只骁勇的尸将、凶戾的飞剑相斗,刀光剑影,形势凶险。 师野擦了擦眼角。 迟露白把袖子揽起,手臂刻下的伤口已经结疤,他心里叹口气,拍了拍驴头。 “迟大哥,”师野攥紧赶尸铃,问:“如果要死了,你害怕吗?” “不怕。” 迟露白答得干脆,毫不迟疑。 师野又擦了擦脸,掌心湿透,瓮声瓮气地问:“为什么?” 迟露白笑起来,“因为……怎么说呢,我总觉得,就算死了,在死后的地方,我能遇见一个人。” “谁?” 大青驴猛地跃起,双蹄上扬,蹬飞一只白僵。迟露白把师野肩膀下压,将她护在身下,手里丢出几张黄符,阻住两侧冲来的尸兵。 “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血雨腥风,鬼影幢幢。 但是稍一恍惚,他好像看见满地落满霜的洁白月光,看见了双幽兰般温柔双目。 大青驴被另一只白僵扑倒,驴背上两个人翻倒在地上。 迟露白护住了少女,手垫在她的后脑勺,在粘腻血腥的地面滚了几圈。 一抬头,正对上夜空明亮的月轮。 清辉透过青黑尸气,洒向人间,照亮世间黑暗。 青年满面血泥,却有一时痴怔,低声说:“但我知道,她就在这里。” 在天上。在他的心里。 第113章 第 113 章 师野可听不懂他的话。 她只知道, 白僵马上扑来,獠牙近在眼前,再不来人, 自己小命呜呼,马上要去见阎王。 “迟大哥, 你说的那人在哪里?” 迟大哥这样念叨, 难道他心上的那个人也是个了不得的剑仙?剑仙躲在暗处观察动静, 见他们势弱,马上就会出来, 一剑把僵尸捅穿? 师野等了等。 僵尸扑过来,黏糊糊的恶心涎水滴在她的脸上, 腐臭味冲得她喉头蠕动, 一阵反胃。 师野下意识望向逢雪, 张口想喊“姐姐救命”。 可话到嘴边又顿住。生怕自己一呼喊,姐姐就分了神,被尸将给伤到。 她来这里,是给迟姐姐帮忙, 可不是要拖后腿的! 师野默默咬紧嘴唇, 微弱的哽咽却从嘴角漏出,温热泪水在眼前蒙上一层水雾。 纵然心中什么道理都懂, 但还是忍不住害怕啊。 忽地。 师野朦胧的视野里亮起一点白光。 一支离弦之箭破空而来, 贯穿近在咫尺的白僵, 银白箭尖堪堪停在半空,离两人只有半寸,劲力未消, 雪白尾羽微微颤动。 地面开始颤动。 轰隆隆若春雷响起。 师野偏头望去,眼睛亮了起来, “迟大哥,你看!” 马蹄答答,震得地面隆隆作响。 大块头举起旗帜,跑在最前,身后烟尘扬起,寒光照亮铁衣。 手执长弓,眼眸幽绿的少年略一抬手,顷刻乱箭如雨,飞来的羽箭将僵尸射穿。 “是石大哥带着少将军他们过来了!” 逢雪听见声响回头,见到此景,微微睁大眼睛。 “小雪、小叶!”大块头扬动旗杆,军旗猎猎,“我们来啦!” 在逢雪他们磨刀霍霍,决定夜闯都尉府,做个了断时,家里的几人却没有如他们所想,安心待在屋里头休息。 “阿雪肯定不愿意让我们去冒险,”迟露白知道自己妹妹的倔强性子,“虽说我们是普通人,能做的到底不多,也杀不死僵尸,除不了妖魔,但毕竟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人多些总是好的。” “可我们又不是剑仙,不会法术,迟姐姐都不能做到的事情,我们又能帮上什么忙呢?”师野叹了口气,神情挫败。 迟露白望向面容稚嫩的少女,“这世上有剑仙做的事情,也有凡人能做到的事情嘛。” 他眼珠子一转,有了主意,“大块头,你不是军中校尉嘛,何不把闹僵的事禀告给你家将军。” 大块头听后重重点头,“好!我马上去!” 师野拉住他,“可是这种事情说出去,将军也不会信吧。而且就算他信了,难道就能带兵来榆阳了吗?而且军营距城里这么远,就算骑马,也要明日才能到得了,来得及吗?” 迟露白笑到:“小师野,像你一样想这么多,世上便什么也做不成啦。只要有一点办法,总要去试试!” 大块头附和道:“是啊是啊。少将军人很好,他一定会信的,大不了我扛着那具僵尸尸体跑过去。” 其实师野所忧虑不无道理。军营在榆阳镇百里之外,就算骑上飞驰的骏马,也要几个时辰才能赶来,若再加上阐明情况,说服统帅这些时间,少不得等到明天白天。 到那时,黄花菜都凉了。 但大块头竟这么快把救兵给带到。 他居然真的做到了。 白僵被箭雨冲散,师野他们躲在一具倒下的白僵后,终于能喘口气。她高兴地扯着迟露白的袖子,“迟大哥,你快看,石大哥他们真的来啦!” 迟露白从恍惚里回过神,微微笑了起来。 “不过迟大哥,”师野左右张望,“你说的人在哪里?” 她悄悄探出脑袋,想找到一道幽然倩影,但马蹄答答,只有一个个喊打喊杀的彪形大汉从眼前飞奔而过。 “迟大哥的心上人……”师野眨了眨眼睛,震惊道:“老天爷,迟大哥,你居然还有这样的爱好?” 迟露白:“啊哈?” …… 军士常年沙场征战,马革裹尸,精忠报国,便有煞气护体,能震慑妖魔。 他们对面目狰狞的白僵,也毫无惧色,按素日演练,先是弓箭手拉弓射箭,箭落如雨,最前的僵尸一个个被射成筛子,如麦子成排倒下。 盾兵举起藤牌,稳步往前,纵是僵尸獠牙尖锐,皮糙肉厚,也拿盾牌组成的铜墙铁壁毫无办法。 一个士兵或许只能成为僵尸嘴里的食物,但上百个士兵组成军阵,却能阻拦住这些恐怖嗜血的怪物。 有了军中将士相助,逢雪的压力骤减。 她执剑望回去,看见士兵们变换军阵,竟能拦住滚滚的尸潮。 骑在马上的少年将军对上她的视线,轻轻点了下头。 逢雪本以为,譬如僵尸这样的妖魔,有修行术法的道人才能对抗,面对尸兵之患,她身边能依靠的,除却手中的剑,唯有身边的少年。 眼前发生的一切却让她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她朝少年将军拱手,“多谢。” 李璋嘴角上扬,又飞快绷紧,冷着脸说:“护卫沧州安宁是我军分内之事,倒是你,哼,你该早些同我说的。” “是我错了。” 逢雪笑了起来,重复道:“错得离谱。” 而都尉想要用僵尸炼成尸兵,却更加离谱。 僵尸毫无神智,凭本能嗜血杀戮,放在一起,不互相残杀便是万幸。 但人组成的军阵,若是训练有素,骑兵步兵盾兵相互配合,如臂所指,万众一心,便能势如破竹,无往不胜。 连妖魔亦不可挡! 不啻微芒,造炬成阳,世上唯有人能如此。 都尉面色大变,委顿在地,身形佝偻,一瞬之间,好似苍老了十多岁。 “怎么会?”他喃喃自语:“明明之前试过,一只尸兵,就能尽胜府中好手,这么多尸兵在一次,李璋这小子怎么还能阻拦?” 他目光闪烁,“他们不过血肉之躯,怎能挡得住我的尸兵?” 见士兵们挥舞长戟,在尸群中纵横穿插,有人被僵尸扑倒,咬破喉管,身后的人却不曾害怕后退,举起武器,把僵尸与逝去的同袍一起扎穿,钉在地上。 地上又添许多血腥。 都尉看着那些面无表情的士兵,脑中冒出一个念头—— 他们不知道害怕吗? 正常人看见狰狞僵尸,难道不会吓得双腿发软,扭头就跑吗?就算是训练有素的军士,也不过是血肉之躯的凡人,对上这些不知疼痛,残忍嗜血的死人,怎么还能握紧武器毫不退让,士气怎还会如此高涨? “行四,我原来以为,死人不会疼痛,所以不会后退,会战无不胜,”都尉声音沙哑,“原来我错了。哈哈,辛苦一场,竟是白费功夫。” 行四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握住都尉的手,“大人,不用担心,胜负犹未可知。” “犹未可知?是了,若不是这两个小贼捣乱,有尸将在手,他替我操练尸兵,假以时日,未必不能炼成一支神兵!只要给我一些时间……” 都尉神情惨淡,无色的嘴唇微微颤抖,紧抓住青年,“行四,我们先离开榆阳,再去别的地方试试吧。你放心,我决计不会亏待了你!” 行四叹了口气,“大人,你看如今的场景,想要全头全尾跑出去,可不容易呢。” 车辇被符篆定在尸潮之间,外边有尸将白僵,还有和他素来不对付的兵将。 更别提,少年剑客执剑守在缺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都尉此生没有见过这样快的神剑,也没有见过似她这样,比剑更加锋利的女人。 他知如今大势已去,尸兵挡不住驰骋沙场的神兵,更挡不住降妖伏魔的神剑。 “只要你能送我安全出去,”他许诺道:“我什么都能给你。” “什么都能给我?”白花教的青年笑了起来,“有都尉如此许诺,事情便好办多了。不过行四什么都不求,只要侍奉在大人身边,足矣。” 都尉松口气,没想到这邪魔外道的人在生死关头,竟有如此忠心。 只要能逃出这片装满僵尸的府邸,他依旧还是位高权重的大人。僵尸在城里肆虐,大不了死几个平头百姓,他的本意是为朝廷办事,有干爹帮他美言,有家族运作,就算被罚上几年俸禄,过段时日也就好了。 总比在这儿丢了性命强! 可是放眼望去,杀机重重,少女红衣摇动,剑光闪烁,在尸将身上戳了好几个窟窿。 如何才能逃脱? 行四拿出一个葫芦,拧开葫芦,一只漆黑的小虫子爬了出来。 虫子越来越多,乌压压聚成黑水,爬过车身,将车轮上的黄符吞噬。 黄符闪过微光,噼啪声响,地上落了层虫尸,但转瞬之间,更多的虫子涌上来。 几个瞬息,符篆轻飘飘落入地上血泥中。 都尉大喜:“还是你有办法,等到了平山城,我一定要把这几个反贼上报给朝廷。若非他们从中作梗……”还没说完,他后脊泛起凉意,一抬头,竟是执剑的少女隔着尸山血海,冷冷望了过来。 “快走!快走!” 来不及再想日后要怎么对付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他的脑中空白,连声催促。 行四站在法车上,摇晃铃铛,车轮转动,在血泥地面留下两条深长的车印。 金光笼罩车架,僵尸无法靠近这辆刻满经文的法车。 于是法车载着二人,一路在尸群里横冲直撞,直奔出口而去。 李璋眉头一皱,也发现了他们,抬手喝道:“拉弓。” “尔敢!”都尉大声喊:“我是朝廷命官,官职在你之上,李璋小儿,你敢犯上?” 少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手悬在半空。 等到车辇进入射程,他把手放下,“射箭。” 飞箭似暴雨当头浇落。都尉连忙把头伸回车厢里,听见箭尖打在木板上,啪嗒作响,一支羽箭甚至穿透了木板,锋利的箭尖就停在了眼前。 不用想,外面的车厢大抵被射成了一个刺猬。 若是他没及时缩回车厢,怕是也被射成了筛子。 “他疯了不成,竟然帮这两个刺客,真敢对我动手,难道刺客是他派出来的?” 纵他心中百般猜疑,万种打算,此刻也无法做什么。只能独坐在车厢中,听箭簇击打木板,等至箭雨稍歇,笼在金光里的车架也冲出了尸潮。 行四转动手腕,铃铛声响,尸兵飞扑,冲向军阵,天空又有乌泱泱一片蛊虫组成黑云,从士兵七窍钻入,啃噬血肉,不多时,只剩一张惨白的皮坠地。 纵是逢雪马上捏诀唤来大风,吹散蛊虫,军阵还是被冲出一个缺口。 都尉从窗缝悄悄往外望,见马上要逃出生天,不由面露喜色,嘴角刚刚扬起,他忽然浑身发抖,听见一声沉闷如龙吟的声响。 这声响他再熟悉不过。 长剑嗡鸣,好似虎啸龙吟,威风异常,但在都尉的耳中,这就像阎王的催命符。 “想逃?” 剑客身形一闪,快若流星,挡在车架之前。剑气与金光相撞,轰隆一声巨响,车辆猛地摇晃。 车里的人也身形晃动,差点从车里掉了出来,仓皇喊道:“行四,快救我!” 逢雪攥紧剑柄,丝丝殷红从虎口渗出,染湿了掌心。她站在车前,红袍被风鼓起。 都尉往外望去,只见蛊虫嗡鸣,如乌云席卷,转瞬把剑客的身影淹没。 黑漆漆一片虫雾,再看不清那道红色的笔直身影。 蛊虫的厉害他是见过的,它们成群结队,蜂拥而上,能在几个瞬息之间,就钻入人的身体,把人咬得只剩一张皮。地上许多空荡染血铠甲,便是士兵的血肉被蛊虫啮噬殆尽后,剩下的残骸。 看着少女被虫雾淹没,都尉心想,她应该死了吧? 但是他又冒出一个想法——她怎会这么轻易就死了呢? 果然。 漆黑虫雾里亮起一线冷白如月的剑光。 噼啪声中,蛊虫尸体落满地面,与血泥混作一起。 少女面无表情,鼓动的红袍外,覆盖了层淡淡黑气凝成的铠甲。 “阴铠?”行四诧异地挑了挑眉头,“阴司的东西,没想到仙师也能弄到。仙师果然厉害。” 他拱了拱手,嘴角扬起抹笑,“不过,就算阴司铠甲能挡得住僵尸虫蛊,又能挡住地下的那位吗?” 地面猛地一颤。 逢雪皱紧眉头,眸中闪过诧色。 白花教的青年哈哈笑了起来,大笑:“仙师,你可知道,地底下埋着什么?” 逢雪没有说话。 但她清楚看见,地面像一片血肉凝成的海洋,泛起波浪,残肢断臂汇聚成巨浪翻滚。 轰隆—— 轰隆隆—— 地面之下响起惊雷,土地颤动间,裂开条深长缝隙,青绿尸气从缝隙中喷涌而出。 遮天蔽月,浓雾从都尉府漫开,往四周扩散。 地上的肉块残肢有生命般蠕动,无论人和尸,都仿佛大海上的一叶小舟,将被巨浪吞噬。 唯有行四早做准备,坐在金光法罩笼罩的车上,笑道:“仙师在青溟山学艺不精嘛,难道不知道,沧州的地下,埋着哪一尊妖魔?” 白花教作为一个延绵千年的邪魔外道,不信神祇,却崇妖魔,对古往今来的妖魔,研究颇为深刻。 看见少女微蹙起眉,面上闪过一丝迷惘,行四的笑容越发灿烂,饶有兴致打量剑客。似乎在她身上看见这样的表情,将人逼入绝境,让他如沐春风,心情舒畅。 他转动折扇,拱手谢道:“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仙师,带这么多新鲜血肉过来,替我唤醒女魃。” 师野听见这两个字,眼睛瞪圆,“赤水娘娘?” 第114章 第 114 章 赤水娘娘是赶尸匠的守护神, 也是赶尸一行产生的原因。 天上神女为了击败魔物,被魔气所染,化作人人畏惧的旱妖, 容颜枯萎,乌发垂落, 溃烂的尸体在人间四处飘荡, 遵循本能想寻找家的方向, 回到云端赤水之畔。 所过之处,旱地千里, 人人唯恐避之不及。 只有赶尸的祖师爷走到她的面前,说要带她回家。 一人在前面走, 摇晃铃铛, 喊“魂兮魂兮归故乡”;一尸在后面跟随, 听见铃铛声响,迈动僵硬步伐。 神女堕为妖魔,自然是再回不去天上了。 于是她们来到沧州雪山之下,天河流淌向人间之处, 魃枕着雪山, 在离家最近的地方安息。 而如今,千万年的安眠被惊扰, 地底长眠的赤水娘娘也有苏醒之状。 地面化作片赤色的海洋, 裂缝冲出青黑尸气。 尸兵们在尸雾里咆哮, 身形陡然增大,血淋淋的尸块弹跳蠕动,化作一只只狰狞怪物。 这些怪物是由断臂残肢拼凑而成, 三头六臂,挥舞鲜血淋漓的臂膀, 把附近一切拖入血海里。 形势登时逆转。 骑兵们身下的骏马哀鸣,跪坐在地,挪不动步子。 李璋面色大变,翻身下马,在地上一滚。 只听一声绝望嘶鸣。 陪他征战沙场的良骏天狼便被一截十来只断臂组成的触手拉入血海里。 他弯弓,来不及射箭,只能眼睁睁看着天狼被数条触手撕成了碎片。 李璋掉转方向,射穿一条臂膀,飞身过去,把陷入血海的同袍战士拉了出来。 “少将军……” 那兵士嘴唇颤抖,面色苍白,不再如之前对战僵尸时骁勇无畏。 再如何勇敢,他们也不过是血肉之躯,眼前场景远比僵尸惊悚恐怖,超出凡人想象的极限。 让人看见后毫无反抗的念头,只想着扭头便跑。 “少将军,”兵士眼中浮泪,颤抖着说:“怎么会这样啊……这些到底是什么怪物?” 李璋抿紧嘴唇,没有说话,试着弯弓,射向一个个血肉拼成的怪物。 只见少年在血海里踩着尸体跳动,衣袍鼓动,救出好几个士兵,丢到了李璋身边,说:“你们快点跑吧,这儿你们已经救不了了。” 李璋看着他,问:“能跑到哪里?” 叶蓬舟微微一怔,想到什么,笑道:“这可不知道啦,要真是魃,那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吧,整个沧州都不知道能不能好了。你们有骏马,说不定真能跑掉呢?” 李璋抓紧手里的长弓,又问:“榆阳的百姓,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他们没有骏马,拖家带口,莫说跑过僵尸了,只怕许多人宁愿死在这儿,也不愿抛弃一生辛劳打拼来的家业。 李璋俊面绷紧,皱紧眉头,看着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见他踩在尸块上,黑色衣袂飘飘,神情自若,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 “你们若要跑,可要快些,不然待会,就算骑上日行八百里的好马,也跑不脱了。” 李璋问:“你呢?你不跑?” 他不是宣誓要为国效忠、马革裹尸的将士,家乡也不在沧州。 甚至,少年瞧上去俊美妖异,不太像个好人。 既然所谓妖魔如此恐怖,他又为何要留在这血海翻腾、妖魔重重的炼狱? 叶蓬舟如画眉眼弯起,下意识望向血海深处,血雨腥风,尸气如障,时不时亮起道明亮剑光,劈开了血腥。 “明月在此,我为何要逃?” “啧,”他上下打量一眼李璋,嘴角衔起散漫笑容,“毛都没张全的屁大小子,不懂吧?” 说罢便拔出长刀,脚踩尸块,径直跳入血海里,衣袍高高飘起,似乎真是逐月而去。 “少将军。”士兵们聚在李璋身边,“我们听他的,赶紧跑吧。” “你来骑我的马!” 有人把他缰绳塞到他的手里。 李璋环顾四周,神情迷惘。 饶是沙场上骁勇善战,兵士都喊他少将军,铠甲下沾血的面容仍过分年轻,眉眼显得有几分稚嫩。 他看着冲天而起的黑气,瘴雾里咆哮的僵尸怪物,和簇拥在自己身边的同袍,沉默片刻,似下定某种决心,松开了缰绳,重新攥紧长弓,“我不走。” “少将军!你还年轻,不能折在这儿。”一位老兵说:“我为你断后,你快些上马,不然我们怎么和将军交代。” 李璋摇头,倔强地说:“大家逃吧,我不能走。” “主帅不走,我们岂能当逃兵?这是死罪!” “今日军令不做数,想离开谋求生路的,不算逃兵。” 李璋拉弓,射穿一只僵尸,“我来为你们断后。” “我也不走!”一个中年男人苦笑一声,“我的婆娘孩子都在榆阳,婆娘身子不好,一双娃儿年幼,跑肯定跑不远,若是抛妻弃子,那还算个人吗?” “那我也跟将军一起。”年轻的士兵擦干脸上血泪,“我家人都被北蛮杀死,无牵无挂,不过几个大一点的僵尸,和北蛮有什么区别!若是榆阳有变,北蛮入侵,到处烧杀抢掠,我死去的家人会在地下骂我咧!” 许多士兵神色变了。 他们中有不少人将家安在了榆阳,父母衰老,妻子弱小。 有人亲眷都被蛮族杀死,怀揣一腔怒火与仇恨才参军,势要人头做酒杯,痛饮仇雠血。 也有人年纪轻,血犹热,心志比天高,还记得自己从军时,许下保家卫国的誓言。 “我说,”薛靖平嘶地笑了一声,声音沙哑,“我们是少将军的部下,打了这么多场仗,难道咱还怕死吗?” 一些将士拿刀戟拍动盾牌,“不怕!不怕!” “沧州百姓视我们如英雄,给咱送花送馒头的,还有大娘瞧咱衣裳破了,偷偷给咱补好的。难道咱还要把他们抛在这里,让他们被僵尸给咬死吗?” 更多的士兵眼中含泪,拍着自己胸铠,铠甲哐当作响,“不能!不能!” “值此世道,就算咱跑了,能跑出多远?躲过了僵尸,能躲得过北蛮吗?躲过了北蛮,能躲得过盗贼吗?逃一辈子,能逃得过地底祖宗的眼睛,能逃得过自己的良心吗?” 群情激奋。 士兵们面容坚毅,眼睛通红,大声喊:“不逃!不逃!” 大块头站在众人中,望着这群只到自己腰间的士兵,怔了片刻,他刚从军,对沧州情感不深,又是孤儿,记事起唯一相伴的老师父远在灵石城。 他想,自己可不怕僵尸怪物,但他又为何而战呢? 来不及想太多。 他看见少将军拔出长剑,便高举手里的军旗,冲在最前。 军旗飘飘。 他听见自己的同袍大声喊:“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兴于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战!” …… 一轮羽箭密集飞来。 兵士们的怒吼比从前更甚。 连逢雪也听见声响,不可置信地回头望去,看着一个个士兵往前,倒下,身后的士兵踩着同袍尸体,继续往前。 她愣住,“他们怎么不跑?” 这样的妖魔,已非兵士能对付,就算他们死战,至多也只能拖上一时半刻。 叶蓬舟微微阖上双目,再睁开眼时,脸上添了几分认真,低声道:“小仙姑,原来像你们这样的傻子,世上竟有这么多。” 逢雪看他,“你不也在这儿?” 叶蓬舟慢慢弯起嘴角,“我可不傻,我算得可精啦。” “你算什么?” 长刀转动,劈开一只白僵。 “我算计天上的无瑕皓月。” 足尖轻点,飞掠过几座崎岖的尸山。 “算计海底的无价明珠。” 鬼哭嗡鸣,砍断蠕动血红的触手。 “算计高山的皑皑白雪。” 他砍翻几个僵尸,脚踩血海,来到逢雪的身旁,认真望着她,柔声说:“小仙姑,我算计了这样多,你说,我可一点都不傻吧。” 逢雪微微笑了起来,眼里似蒙上层水雾,少年俊美的面容也隐隐约约看不分明。 她轻轻回:“我看,世上没有比你更笨的人了。” …… “啧,少在这儿打情骂俏。”行四忽然觉得看这两人很不顺眼。 尸气和血腥引动了地底的女魃,眼前妖魔即将出世,城镇即将化作一片血海。 他的筹谋计算马上要成功,正要好好欣赏自己的杰作,赏这一出血腥盛宴。 可他看到什么? 为何这些人竟没有痛苦哀嚎,在绝望里死去,反而死战不退,一个个宁死不屈? 期待已久的杀戮发生,却听不见死前绝望的嚎叫,看不见他们恐惧溃退,然后被妖魔啃噬杀死的场景,这实在没什么意思,就好像等待了很久的一盘好菜,明明颜色鲜妍,入口才发现毫无味道,味同嚼蜡。 更别提还有两个碍眼的少年刀剑合璧,所向披靡。 行四感到一阵胃疼。 他失望地叹了口气,兴致缺缺,“真没意思,真没意思。以为自己能当拯救沧州的大英雄?可笑,再多人留在这儿,也不过是给魃添一点口粮。” 好戏没什么意思,也是他要离开的时候了。 他摇动铃铛,金光笼罩下,车架越过尸潮怪物,安然往前。 逢雪拔剑追上,却被几个高如小山的尸山阻拦,她劈开尸山,宁可身上添几道伤,也要拦在车轮之前。 血肉触手猛地刺向她。 刀光转动,断肢尸块如雨坠落。 行四摇头,“你们拦得住一时,难道能一直拦住吗?仙师你看,你阿兄好似要被僵尸给咬了呢。” …… 士兵有铠甲武器,逢雪他们有刀剑术法。 但迟露白和师野两个普通人,夹在僵尸和箭矢里,骑着驴左挪右躲。 好在大青驴动作轻盈,走位灵活,在夹缝里左右横跳,竟没损伤一根驴毛。 然而裂缝出现后,僵尸强了数倍,还出现了尸块组成的血肉怪物。 驴兄嘶嘶叫着,愁掉几根驴毛。 “你刚刚喊了声赤水娘娘,”迟露白不会术法,不通武功,只能坐在驴背上,苦思对策,“你知道地底下的东西?” 师野抽抽搭搭,擦了擦眼角泪水,哽咽道:“我当然知道,赤水娘娘就是赤水娘娘啊。我天天拜她,我们赶尸,信的就是赤水娘娘?” 迟露白:“你们信这么邪的玩意?” 师野摇头,“不是的,赤水娘娘是天上的神女,她为了救人间,死后的尸体才变成的妖魔。” “那你快和她说说,让她别出来了呗?” 师野扁了扁嘴角,哭着说:“赤水娘娘也不想醒来的,肯定是这个坏人,把她给闹得不得安宁。” “尸体、闹僵、安宁……”迟露白眼前一亮,忽然有了办法。 “阿雪!”他高声喊:“你再拖上一时半刻,我试试一个法子!” 看见妹妹面上的血,他皱起眉头,大声喊:“小心些,小叶,别让她受了伤。” …… 两人骑着驴兄跑到一处染血的灌木丛。 迟露白嘴里念着“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边往灌木里掏,抓出一只肥羊。 这只羊比寻常的羊大上一圈,眼神温和,瞳孔浑圆。 在师野诧异目光里,迟露白手起刀落,劈开羊腹。 羊皮劈开,从其中滚出一个带血的锃亮光头。 “大师,”迟露白抓着法师的光头摇晃,“快醒醒!” 明澄被他用力摇醒,茫然打量四周,“这是……” 迟露白急切道:“你之前不是超度了一个僵尸吗?这儿地底下又有一个僵尸,就是岁数大了些,怨气重了点,你看你能不能给她超度掉。” 师野抹泪,呜呜咽咽,“不要超度掉赤水娘娘啊,她不想害人的,可以让她继续睡觉嘛。” “赤水娘娘?”明澄神色震惊,“魃?” 了解原委,和尚神色惨淡,“没想到我听命行事,只是要保护都尉,却造成这样的祸端,我……” 脑门一声脆响。 迟露白一棍子把他敲醒,“大师,情况紧急,你快想想有何补救办法吧。” 明澄目光越过尸潮,看向尸气里挺立的金刚力士像。 “金刚力士护持四周,我在其中念安神咒,也许能让女魃重新安眠,至于里面的僵尸怪物,有劳诸位帮忙。” “好咧!” 终于有了可以一试的办法,迟露白总算松口气。 明澄双手合上,正要念咒,忽地锁起眉头,又放下了手。 “法师,又出什么岔子了?” “金刚力士……”明澄面色惨白,颓然道:“缺了一位。” 第115章 第 115 章 四尊金刚力士, 拱卫四方,可偏偏其中一尊,被尸将撞倒在地。 缺了一个口子, 封锁不住尸气,也让明澄的护持法阵失去作用。 迟露白:“那我去把它给弄起来!” 明澄摇头, 萎靡不振, “无用的, 力士像已被毁坏。” 迟露白眼珠子转了转,“还有三尊力士, 你看,也不一定非要四角, 弄成个三角法阵, 说不定也有用呢。” 明澄继续摇头。 迟露白又道:“那我去庙里背回来一尊雕像行不?” “施主, ”明澄沙哑着嗓音,说:“唯有受香火、聆佛法,产生佛性的石像才有用,整个榆阳, 也不过只有这三尊力士了。” “可是、可是……”迟露白眼睛一亮, “大师,榆阳镇还有座城隍庙, 我把城隍老爷、土地公公、无常判官都给搬过来, 怎么样?虽说他们可能不懂佛法吧, 但说不定有用呢……” 看着明澄的神情,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来,喃喃:“万一有用呢, 总要试试。但凡有一点办法,也总要试一试的, 对吧?希望本是拼出来的,石校尉不也这么快就把官兵带过来了。石校尉、大块头!” 大块头把军旗一挥,掀翻好几只僵尸,大步跑过来。 听到迟露白的话,他愣了下,把军旗交给同袍,“去搬石像?好啊好啊,我可以一次搬三尊!” 明澄忽然抬起头,定定看着他,目光灼灼。 大块头被他看得有些茫然,“大师?” 明澄眼中布满殷红血丝,低声说:“常聆佛法,诞生灵性的石像……榆阳还有最后一尊。” 迟露白连忙问:“在何处?” “便在此处。” “此处?”迟露白左右张望,抻着脖子到处找寻。 但大块头的神色却变了。 “石施主……”明澄哀声唤道,“你可曾、可曾想起。” 大块头拉住迟露白,“迟小兄弟,不必找了。” 迟露白抬头看去,“石大哥,你知道那尊石像在哪儿?那正好,我们快去搬过来,阿雪他们快撑不了多久了。” 大块头挠了挠脑袋,笑容憨厚,“不用找,就在这。” “在哪里?” 不仅迟露白不明白,师野也找不到所谓石像。 大块头双手合十,朝明澄轻轻点头,低声说:“那尊石像,就是我啊。” …… 从灵石城下来时,他想起过去,总是想不明白,自己记忆里的和尚庙到底在哪呢? 娇杏说找遍山头,也再寻不到他们初见时的那座小庙。 是了……那座庙,她本就寻不到的。 那座庙石头垒成,庙中只有一位老僧,老僧说法,群山默然。 他记起来了。 那座石庙在山道绿萝之后,长满了苔藓绿藤,来往之人若是拨开藤萝,便能看见刻在石壁上的过往高僧。 但他们不会发现那座庙。 他想起来了。 他无聊坐在庙里,抬头看云卷云舒,听善男信女路过山道时絮絮低语,千种万种许愿。 许愿富贵、许愿姻缘、许愿子嗣……他们对着传说中能满足心愿的灵石恳求,而大块头听着听着,常常睡过去。 他想不明白,这么多奇怪的愿望,便是高坐莲台的神像,也难以满足吧。何况是一块石头呢? 直到有一日。 他听见一阵轻柔的啜泣声。 跟随太守夫人上山的少女,却连进灵石寺上香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蹲在山道上,掩面哭泣。她哭着被黄皮子啃咬杀害的族人,哭报仇无路含冤入狱的兄长,哭凄凉的世道,甚至连养在身边,为救她被黄皮咬死的大黄狗,她都要哭上一嗓子。 却没有为自己求些什么。 大块头听得心烦气躁,难以入眠,忍不住探出头望去。 少女恰好放开掩面的手,婆娑泪目望来,看见了垂下绿藤后,那座石头小庙的入口。 “哭什么呢?对谁号丧!” 比庙里金刚更雄壮的大块头怒目圆睁,声若洪钟,“庙里的泥像能帮得上你吗?不如同我说!” …… 他还记起来。 那是更久之前的事情。 灵石城传说,曾经有妖怪埋伏在山间,伤害来往行人。直到罗汉化身经过,从指甲里戳出一粒泥丸,喊:“来。” 泥丸化作一块小山般的巨石,把妖怪压成肉饼。 天上飞来之石便是有灵之石,对着灵石许愿,什么愿望都能实现。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那时战乱年间,到处兵荒马乱,贼寇遍地。一次剿匪后,山头被鲜血染红。 他就诞生在期间,渐渐生了灵智,血气滋养出的怪物,遵循本能伤害来往路人。 后来他遇见一位云游的法师。 那位法师似乎叫“照潭”。 法师修为高超,出手将他制服,却没有杀他,而是开坛讲法,要成“点化无情众生”的宏愿。 时光流逝,沧海桑田,他立在山间,静听佛音,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直到哀哀哭泣声响起,少女哭得肝肠寸断,幽幽怨怨,他忍不住从庙里探出头,隔着青萝藤蔓,看见她面上的泪痕。 他的心猛地一颤。 照潭说:“顽石,你听法千年,终于生了一颗慧心,切记,一入红尘,便难回头了。” …… 如梦初醒。 过往种种从脑中掠过,大块头环顾四周,心脏隆隆作响。 “石大哥,你说什么啊?”师野不明白他的意思,“什么石像是你?” 迟露白蹙起眉头,似乎想到什么,“石大哥,你……” 大块头朝他们笑了笑,转身走向金刚力士倒下的地方。 地面血与泥混在一起,每一步,便多了一个血红的脚印。 脚印越来越深,仿佛男人的身体越来越重。迟露白跟在他身后,喊:“石校尉,大块头,你想做什么?不要冲动,我们再慢慢想办法!” 大块头挥出手,飞扑来的僵尸被他拍飞,他张开双臂,把一只血肉触手撕成碎片。 被肉块压在下面的士兵爬出来,擦掉脸上的血泥,笑道:“多谢你啦,大石头!” 大块头朝同袍也笑了笑。 一路走过危险重重的尸山血海,最后,他站在了力士身前,扶起倒在污泥肉块里的金刚雕像,双手合十,站立不动。 血腥冲入鼻中,他俯视血海,看着残尸断臂,想起许多年前,自己暴戾不堪,也曾尝过人血人肉的滋味,为了一口血食,在路上杀人无数。 记忆里的人血很是甘甜。 他舔了舔掌心沾染的血肉,腥臭直冲肺腑。 妖喜欢人肉鲜血,但是他如今却觉得反胃恶心。 “大块头!你忘记娇杏了吗?”迟露白看见他的双足逐渐攀上漆黑石料,不由骇然。 大块头嘴角含起一抹笑容,“小迟兄弟,我只是,什么都想起来了。” 那时人们不会喊他“大块头”、“石大哥”、“石校尉”,他们用恐惧地眼神望着他,喊他“吃人的妖怪”“石妖”。 后来他被修为高超的法师驯服,日夜听禅师说法,却依旧愚昧痴蛮,不修善果。 直到那一日,天空湛蓝,浮云如缕,与平常也没什么不同。 几声悲泣,一双泪眼,却让石头的心长出血肉,把他带到了人间。 师父说得不错,红尘滚滚,一入便难回头了。他变成大块头、石大哥、石校尉,有了共同征战的同袍,有了意气相投一起喝酒的好友,还有一位跟随在他身边,将他视作金刚下凡的少女。 他哪里是什么威武的金刚,下凡的神佛? 不过是人间一块顽石,一只吃过人的石妖。 方才心中闪过的疑惑有了答案,他的心澄明安宁,如一面无垢的明镜。明镜里是千万般颜色的红尘,是死战不退的战友,风流鲜活的酒友,嬉笑怒骂的街坊。 镜中还照出了他自己。 进红尘后,秃驴是他、贼子是他、校尉是他、石妖也是他。 耳畔响起一声如怨如诉的叹息——“石大哥。” 大块头胸口重重一跳,涌上奇异之感,仿佛冷硬的石间,开出一朵柔软的花。 他…… 怎么心脏跳动,好似长出了血肉呢? 大块头轻叹一声,缓缓闭上了眼睛。 石桥禅里,阿难尊者说,我愿化身石桥,忍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她从桥上走过。 而他恰好相反。直到她从山道走过,方知,五百年风吹、日晒、雨淋,不过是为了这一刻而已。 一块巨石巍然立在血泥中。 师野面色惨白,喃喃:“石大哥……” 这块巨石她之前分明见过——不正是火场之中,压在僵尸身上的石头吗? 这是……石大哥? 她跑到巨石之前仔细打量,黑色巨石宛若威武的巨人,威武不凡,比旁边的金刚力士更加魁伟伟岸。 石上隐约浮现一张人面,五官与大块头相同,只是双目微垂,神情悲悯,却不像金刚那样怒目圆睁,怒视人间。 金刚怒目,菩萨低眉,他静坐在血泥里,像一尊慈悲的石佛。 “石大哥?”师野伸手,触感冰冷僵硬,瞬息间,她想明白很多事。难怪大火之中,石大哥能安然无恙,难怪他天生神力,刀枪不入,能徒手轰退僵尸。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师野忍不住又啪嗒掉落,哭着说:“石大哥,你变成石头,娇杏姐姐怎么办?你要丢下她了吗?” 迟露白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别哭了,娇杏,”他顿了顿,低声说:“娇杏从来不会拦着石大哥的,无论石大哥的选择是什么。” 师野肩膀颤动,滚热泪珠从脏兮兮的脸颊滑落。 迟露白望向明澄,沉声道:“法师,如今,可以了吧?” 明澄盘坐在地,闭上眼睛。 第116章 第 116 章 诵经声飘荡在尸山血海之上。 如一场温柔春风拂过满目疮痍的土地, 抚平僵尸心中的怨恨。 若只有明澄一人,诵经声马上会被刀剑相撞的乒乓声淹没。但是浓浓瘴气里,似有另外四道浑厚声音相和。 庄严的诵经声在四方飘荡, 如同一波又一波海浪,在不断翻涌间, 越来越大。 天地似乎都被庄严梵音充斥。 刀兵声渐停, 僵尸怪物动作僵滞, 神情挣扎,好似陷入场虚渺的大梦里。 士兵们见此机会, 马上提刀砍去,把这些恍惚的尸兵砍翻。 唯一一个不受影响的僵尸, 却是那手提长刀, 身若小山的尸将。他大吼一声, 见唤不醒尸兵们的杀性,便提刀直奔坐在尸山里念经的和尚而去。 迟露白两股战战,咽了口口水。 看着身披铠甲的尸将提刀奔来,他本能想扭头就跑。可是身后念经的法师可无什么自保本领, 若他走了, 尸将把和尚脑袋砍下,无人超度地底的魃, 全城的脑袋都不保。 不止全城, 榆阳和雁回离得又不远, 僵尸跑到雁回城怎么办? 娘亲体弱,爹呢,一身赘肉, 怕是也跑不远。游星飞月两个小屁孩,只能给僵尸打打牙祭。 阿雪也要伤心了。 迟露白脑中飞过许多念头, 望着几步跃来的尸将,眼神变得坚毅。 管你什么前朝将军,绝世僵尸,想毁我家园,伤我亲人,就是不行! 尸将奔着和尚而来,只消把身子往旁边一闪,便能够躲开。 但身后便是家园,他早已无路可退。 迟露白抓紧手里生锈柴刀,大吼一声,挡在和尚身前。 尸将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甚至没抬起手里沉重的砍1马长刀,而是笔直撞过来。 一撞能有千钧之力,可以把不知死活的人撞飞。 青年面无惧色,攥紧柴刀。 腥风扑面,青紫狰狞的面孔充斥满视线,生锈的盔甲叮当作响,斩1马1刀在地上划出深长的血痕。 死亡离得如此近,迟露白咬紧牙关,脚往地上一瞪,不退反进,朝尸将扑过去。 “迟大哥!”师野面孔发白,本来闪到旁边了,看见迟露白往前,擦擦脸上的泪珠,也跟在后面,朝尸将大喊:“赤水娘娘保佑,我跟你拼啦!” 快要被尸将撞飞前一瞬,迟露白忽地变换动作,从最开始英勇无畏往前冲,变成矮下身体,以非常不雅观的姿势,往尸将胯kua下一钻。 尸将异常高大,胯kua下也很好钻。 师野愣住了,“啊?” 迟露白滚到尸将身后,掏出一张黄符,啪地贴在尸将的后背。 尸将的身体霎时顿住,定在原地。 迟露白呼出口气,喃喃:“还是阿雪给的符咒有用。”见师野瞪圆眼睛,见鬼似地望着他,他擦了擦脸上滚落的汗珠,问:“怎么啦?” 师野:“……我还以为你真会冲上去和他打。” “我又不蠢,”迟露白笑了起来,“他的刀那么长,我的刀那么短,一碰上,那我不得像个瓜啪地分两半?” 师野嘟囔:“但也太不酷啦。” 她看着那个义无反顾冲向尸将的背影,九死无悔、一腔孤勇,只觉又悲壮又帅气。 但迟露白一矮身从尸将胯1下滚下去,显得既不孤勇、又不悲壮,还不帅气! 白掉了她几滴眼泪。 迟露白扬起半拉眉毛,颇为自得,“因为我聪明。大丈夫能屈能伸,钻个僵尸裤1裆怎么啦?这老小子还是前朝将军呢,在土里埋了这么些年,脑袋里都烂完了吧,这么笨?” 还没说完。 只听见咔嚓一声,地上斩1马1刀缓缓抬起。 再回头望去。 尸将不知何时扭过头,双瞳幽暗,青紫面孔浮现一丝恼怒神情。 迟露白下意识把脖子一缩,脑顶凉风飘过,森寒长刀擦着头皮割过。 阿雪说这泰山符贴在妖邪身上,能有万斤之重,仿佛泰山压顶。 没想到这尸将能把泰山给扛起来啊。 他被尸将来了个剃头,但一番欠揍的话,也将尸将的仇恨吸引。尸将双目如喷火,举起1斩1马1刀,又一刀挥落。 森寒长刀当头劈落。 这时,迟露白双足却陷入了血泥里,趔趄了一下,没及时躲开。 眼见长刀斩下,他望向澄明,见他盘坐在地,闭目念经,稍安了安心,冷不丁闪过个念头,“幸好和尚还在这,可以顺便给他超度了。” 被自己这个想法逗乐,迟露白不合时宜笑了一声。 “哈哈。” 他又听见一声快活的笑意。 哐当声响,火星四溅,一把漆黑的刀悬在头顶,挡住了斩马长刀。 叶蓬舟转动鬼哭,笑道:“迟兄,干得漂亮!” 迟露白拍拍胸口,忽觉头上一凉,摸了摸自己头顶,一摸一手温热的红。 脑袋上后知后觉开始火辣辣疼了起来,他甩了下掌上的血珠,“这下破相啦。” 叶蓬舟劈得尸将后退两步,“你这剃头师傅,”鬼哭与长刀相撞,飞起几颗火星,他手里刀法刚猛,嘴上也不依不饶,“手法可差得很,放在我们云梦,开个剃头匠都不够格,是要被人骂的。” 迟露白深以为然,“放在沧州也会被骂的。” 尸将气得嘶吼一声,却不再与他们纠缠,选择转过身,挥刀劈向近在咫尺的和尚。 和尚闭目念经,纵长刀斩下,也一动不动,如同尊静默的石像。 但雪亮的剑光却挡在了他之前。 冰凉刀风吹动少女脸颊的发丝,她面无表情瞥了眼脑袋滋滋冒血的阿兄,冷声说:“你竟还笑得出来?” 迟露白讪讪笑了下,忽而担忧:“阿雪,你小心些!” 他被毁容无所谓,可他家阿雪貌美如花,别被剃头师傅剃成个尼姑脑袋。 逢雪冷哼一声,沉着脸,“让开些。” 剑刃亮起白光。 梵音在空中回响,四道威猛声音相和,庄严空灵,一声声相连,深远宏大。金色的佛光在尸山血海里明灭,如朵朵金莲开放。 这是万法寺最擅长的超度之法,金光中仿佛有人乘莲台而止,将苦海里挣扎的世人引渡至彼岸。 但逢雪不修来生,不信彼岸。作为青溟山的弟子,她有自己的办法。 长剑劈开黑暗。 “哼,不愿意被和尚超度是吧,那让道人的剑来渡你。” …… 梵唱声声,天地安定。 地底冲出的裂缝不再有黑气冲出,但裂缝依旧在那儿,漆黑、深长,好似地面龟裂的狰狞伤口。 迟露白蹲在旁边,紧张地望着妹妹与尸将打斗。 逢雪的剑又快又利,然而尸将被地底尸气所染,变得更加凶煞,甚至有了别种神通。 她忽地捏诀,乘风而起,跳到尸将身后,红衣鼓动,身形轻灵。 迟露白这时倒有几分庆幸,还好当年送阿雪去学道了,不然她一个漂亮闺女,若只能像他般钻尸将裤()裆,也不太合适。 他一时为妹妹担忧,一时瞟向妹妹旁边少年,见他长刀密如网,将逢雪护得周全,心中暗想,小子不错,生得好看,把阿雪放在心上,可比从前沈家那小子好多啦。 反正他挺喜欢。 他看得入神,却听师野喃喃:“赤水娘娘还没消气吗?” 迟露白一怔,“不是已经解决了……”话还未说完,他面色大变,“阿雪,小心!” 逢雪正与尸将缠斗,闻言,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哀怨的哭声自脑后响起。 几块血肉被刀光斩落坠地。 叶蓬舟跳到她身后,嬉笑之色敛去,低声道:“原来死了这么多人。” 逢雪回头望去。 一条暗红的藤蔓从裂缝钻了出来,藤蔓柔软,用断肢肉块拼成,上面缀满了脑袋。 惨白的人头挂在碎肉上,双眼流血,凄然歌唱。 她们生前或许颜色娇妍,青春活泼,到了春日,喜欢戴满头明媚的春花。现在却面色凄然,披头散发,连鲜花也染上鲜血,枯萎挂在人头。 逢雪攥紧剑柄,顿时明白—— 除却埋在地里的尸兵,为了“养”这些僵尸,都尉还杀了许多无辜人。 他们满怀怨恨,埋在地底,被僵尸啃噬殆尽,成为滋养尸兵的养料,但如今,地裂天崩,魃的怨气唤醒了他们,让满怀怨愤、不肯瞑目的血泥肉块聚于一起,组成这样一条尸之树。 以怨气为食,白骨为枝,断肢为叶,人头做花。 道书中没有记载过类似的怪物,但世间妖魔,本就千变万化,似此等血气滋养,逆天而生之物,都有一个笼统的名字。 魔。 尸魔。 逢雪目光从一颗颗惨白的头颅上扫过,目光变得复杂,最终,她垂眸,低念一声:“无量天尊。” 还是选择攥紧手里长剑,“退魔!” ———— “莺儿,是莺儿在唱歌!” 都尉大声喊道。 他不记得那个女孩叫莺儿还是鸟儿了。 只记得是个伶俐姑娘,被他买进府里,声音清脆悦耳,叫人沉醉。 他便取了个鸟儿的名字,当鸟一样,养在金丝笼里。 但莺儿不是已经死了吗?鸟儿的性命能值几钱?早在尸兵需要提前出世时,她就被赶入了尸林里,被撕成碎片。 都尉悄悄回头望了眼。 黑暗的天空里,一颗血肉攒成的瘦长大树拔地而起,树枝挂满无数惨白的人头。 只看了一眼,他就头皮发麻,瘫软在地,脑中一片空白。 “这、这是什么……” “是大人杀的人呀。” 行四挑了下眉,“魃不愧是天下僵尸之首,怨气一冲,居然还能让残肢肉块化作尸魔。”他轻叹一声,“可惜她不愿意醒来,不然便更好玩了。” 都尉的注意力却放在那一颗颗惨然人头上。 “是她们?她们要来找我报仇吗?” “哈哈哈。”行四抚掌笑了起来,“大人不怕活人,却怕死人?” “活人有什么好怕的?”都尉不停擦面上冷汗,素来爱惜保养的脸上沾几块污泥也浑然不觉,“你早该告诉我还有这样的祸患!若早知道还有这样的祸患,当时我可不会听你的。” 射杀一只狐狸,就会引来狐妖索命,现在弄出只尸魔,不会又有妖魔梦中索命罢? 都尉嘴唇哆嗦,“狐妖索命就够可怕了,行四,万一这尸魔找上来,你可要帮我。” 行四坐在他对面,手执扇搭在膝头,面容和善,饶有兴致地望着天空的尸魔。 车厢顶已经被一剑削掉了,空空如也,能一眼望见招摇的残肢肉块。 这是被少女一剑削掉的,但紧要关头,他们看见亲朋命悬一线,放弃缠斗,选择转身去救人。 法车才得以前行,冲出了血海。 行四微笑,“大人,这样怨气不散化作的妖魔,早已无神智,要杀也只会杀旁边的人,我们离得远一些便是了。” 都尉大声反驳,“怎么会?那只狐妖就对我一直纠缠不休!” 行四轻摇折扇,笑眯眯“哦”了一声。 都尉声音忽止,神情惊疑不定,自狐妖梦中索命后,他求救无门,命悬一线,恰逢遇见白花教的人,才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他们。 现在想来疑点颇多,那只索命的狐妖……不会是他们弄出来的吧? 但无论真相为何,如今他身边可以依仗的,也只有眼前这个邪魔外道。 都尉咬了咬牙,挤出一抹笑,重复自己的承诺,“我若平安,日后荣华富贵,少不得你。” 行四目光从尸魔身上移开,瞟了他一眼,“大人放心,我一定尽力保你平安,毕竟,我最喜欢大人啦。” 都尉皱眉,“最喜欢……我?” “是呀,”青年慢悠悠地说:“没有如您这样的大人,世间的妖魔怎会变多呢?似我这样的邪魔外道,日子怎会这般好过呢?” 都尉脸上一阵燥热,神情恼怒,摩挲掉手掌干涸的血泥。 总之,无论行四是在骂还是在夸,他们确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死死绑在了一起。 榆阳已非善地,先离开这儿,日后再从长商议。 地面忽然颤动,法车也跟着剧烈摇晃了一下,都尉紧抓住车窗,才不至于被晃了出去。 他惊恐望着窗外。 地面的震动越来越明显,好似地底有一面沉闷的鼓,牵扯着整片榆阳的土地。都尉府的亭台楼阁,在鼓声里摇晃,砖瓦坠地,花园豢养的奇珍异兽四散奔逃,剪去翅羽的鸟儿成片从地上跑过。 “榆阳要完了。”都尉面无人色。 行四仍紧紧望着尸魔,“若是有整座榆阳血肉做养料,这尸魔会变成只载入史册的绝世妖魔吧,大人你说,世上妖魔这样多,动辄屠村灭城,为何人还会有这样多,如同原上野草,永不灭绝呢?” 想起少女黑白分明的眼睛,他折扇一顿,“世上傻子可真多啊。” 非要为无辜之人抛掷性命。 他心中暗想,可这样的傻子,再厉害又能如何?她在乎的太多,总是为别人分神,如何同他斗呢? 都尉双目发直,愣愣看着前方,“我们也要完了。” 行四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面色一变。 第117章 第 117 章 拉着法车的尸兵, 不知何时被换成了几个纸人。 纸人拉车,扭过头,露出张浓墨重彩的面孔, 惨白纸上,两腮腮红秾艳。 它们弯起眼睛, 嘴角裂到腮边。 “嘻嘻。” “嘻嘻嘻嘻。” 阴森的笑声响起, 如若有许多怨鬼, 在耳畔笑个不停。 都尉冷汗淋漓,身后那颗尸骨拼成的大树上, 惨白人头扭动,泣血而歌。 那些幽怨的、满怀仇恨的目光如根根羽箭, 刺在他的后背。 她们是来索命的吗? 她们定是来找自己报仇索命! 都尉吓破了胆, 嘴唇颤动, 仿佛全身骨头被抽掉,软趴趴瘫坐在车上。 纸人扭过脸,嘻嘻笑着,步步往前逼。 行四甩了甩纸扇, 扇中飞出几团黑烟, 纸人瞬间被火焰覆盖,挣扎几下扑地, 化作团青黑灰烬。 纸人不难对付, 但拉车的尸兵什么时候被换成了纸人? 行四抓紧纸扇, 神情有些恼火,地面又一晃,尸魔齐齐笑了起来, 魔音贯耳,刺得他耳朵里生疼。 地面摇晃, 砖石飞落,车轮陷入血泥里。 他回头瞥眼尸魔。 尸山血雨,鬼哭魔笑,天地被漆黑浓雾遮盖,雾气里,金莲明灭,刀光剑影。 哼——原来剑客撤剑,并非想放他们离开,而是早已有了其他办法。 譬如神不知鬼不觉把拉车的僵尸换成纸人。 行四转了转折扇,忽而冷笑一声,喃喃:“不是青溟山下来的仙师吗?竟对这些邪术如此精通。” 素闻青溟山的仙师法术刚猛,嫉恶如仇,可他怎么瞧着……并非如此。 如今可不好办了,尸兵被换成纸人,变成一抔灰烬。 离开这辆刻满经文的法车,谁知道那两个少年会不会冒出来? 都尉催促:“行四,车、车陷进去了,你快想个办法啊。” 行四看向了都尉,眼神阴冷。 都尉打个哆嗦,“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行四做了个请的手势,“劳烦都尉下车。” 都尉一怔,“你要我拉车?” 大人身子娇贵得很,素日出行,不是坐车便是坐轿,怎么能如骡马一般,给人拉车呢? 他像虾子般弓起腰,呼哧喘气,没走两步,便软下了身子,彻底走不动了。 后背传来剧痛。 他哎哟一声弹起,往后一摸,手心沾满黏糊的血。 行四坐在车上,手里卷着根马鞭,神情温和地催促:“大人,您要快一些啊。” 都尉想开口骂他无情无义,可嘴巴却似被黏住,已经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行四晃了晃手里铃铛。 都尉身子忽地不听使唤,不受控制迈动僵硬的双足。 “啧。没用的东西。”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听见青年冷冷地说:“变成僵尸也比别人走得慢。” …… 惨白人头悬于树枝,双目里没有瞳孔,只剩一片深深的黑。若仔细看,还能望见里面蠕动的血丝肉块。 逢雪让叶蓬舟守着和尚,去对付尸将,自己独自捏诀,御风而起,冲向尸魔。 雷符脱手,甩向人头树。 人头齐齐扭转,直勾勾望着她,双目涌出黑红液体——却并不是血,而是暗红的泥浆。 他们张开嘴,笑了出来,尖锐的声音如海潮扑面涌来,逢雪动作一滞,双耳剧痛,脑中嗡嗡作响。 魔声仿佛把钢锯,当头劈下,把她一分为二。 在心庙中,她曾经对战过灵石城的魔婴,但那毕竟只是心庙幻象,死了无数次也可以复生,而这一次,她对上的是真正的妖魔。 逢雪摸下耳朵,鲜血从耳中流出,血黏住了发丝。 天地归于岑寂,只余满目猩红。 眼前树上挂满人头,人面一个个瞪大眼睛,眼角流血,面孔因恐惧而扭曲。吸收死人怨气长出的人面果,表情也凝在了逝者最后一刻。 若只看头,模样甚至有些可怜。 但逢雪知道,他们早不是那些无辜可怜的被害者,只是被怨念尸气催生,凭本能杀戮的妖魔。 尸魔毫无神智,若再让其肆意生长,榆阳将会化作一片废墟。 还有更可怕的……魃的苏醒。 逢雪蹙紧眉头,看着惨然人头,双指并起,拭过长剑。 剑尖轻颤,血珠被少女指尖擦尽,冷白一截剑锋,映出剑客悲悯而坚定的眼睛。 “贫道送你们上路。” …… 亮起冷光的剑刃劈开了黑暗,斩断束缚人头的断肢,每挥出一剑,便有一颗人头坠落地上。 尸魔察觉到威胁,千百根血红的“手臂”张开,在黑暗的天空里招摇,一齐刺向了逢雪。 少女衣袍风中鼓动,像一只红色的小鸟,又像一点幽微的烛火。 时而振翅飞起,时而又被触手围攻,陷入血海。 迟露白蹲在地上,紧盯天空,纵他目力不差,在翻飞的瘴气里,也只能望见一片雪亮的光。 他搓了搓手,掌心血渍干涸,一搓就有血屑簌簌往下落。 这边和尚依旧闭目念经,金色的流沙从他的身边淌过,佛光里金莲盛开,又在魔吼里黯淡。 尸将骑着一匹肉块拼成的巨马,坐在马上,挥舞长刀,颇有几分生前征战沙场的英姿。尸兵摆脱金莲束缚,跟在他的身后,有些竟知道拿起地上散落的兵器。 他挥动长刀,一刀更比一刀快。 叶蓬舟挡在和尚身前,鬼哭与长刀相接,忽地,他一脚踹在巨马上,翻身飞起,丢给迟露白他们一物,“迟兄,你们把耳朵堵住。” 迟露白接过他丢来了几粒黑丸,和师野分好,塞入耳中。 下一瞬。 尸魔张口,人头狞笑,地面震动。 迟露白胸口发闷,眼前一黑,手撑着地面,好半晌才缓过来。师野的情况不比他好到哪里去,惨白着脸倒在地上,双目无神望着天空。 士兵们东歪西倒,被波浪掀翻。 迟露白来不及喘气,马上往上看,心中想,他离得这样远,耳中还塞着药丸,都遭不住魔音,可妹妹离得那样近,首当其冲,又该如何? 气浪掀起少女的身体,他望见她的身子如飞鸟般跃起,劈开眼前的触手,但却有一条触手从暗处钻出,笔直冲向了她,触手顶端的惨白人头大张着嘴,露出尖锐牙齿。 “阿雪!”迟露白大声喊。 音浪震得逢雪脑袋嗡嗡,什么声音早已听不清,妖魔变得更加癫狂,一根根血肉藤蔓触手朝她刺来,那些人头张开嘴巴,嘴里全是一排排细密的牙齿。 她的手臂早已麻木,好在过往练剑练得勤,挥剑已成本能,身子在触手间跳动,斩断那些狰狞的人头,把他们“渡”到彼岸。 但小腿忽地传来一阵剧痛。 低头看。 一颗人头从下方飞来,死死咬住她的小腿,钻心剧痛从腿上传来,温热鲜血马上沁湿了裤脚。 剑光一闪,触手被斩断。但人头依旧直勾勾看着她,猩红从嘴角滴落,死死咬住她的腿不放。 牙似乎穿透皮肉,钉在了腿骨上。 逢雪几剑把人头斩成两半,见它依旧不松口,旁边又围绕上千百个惨白狞笑的人头。 剑影翻飞,斩断十几颗头颅,小腿一阵剧痛,身子被巨力往下一扯。 仓皇之间,只好提剑往下刺。 忽有一根触手飞来,趁着剑客分神之际,重重击在她的后背。 逢雪眼前暗了下来。 身上红衣亮起层柔和的光,云婆婆用百年香火织成的法衣,又在关键时刻救了她一命。尸魔的触手没能刺破云衣,将她撕成碎片,然而这一下依旧撞得不轻。 她的身子登时便飞了出去,吐出一口鲜血,五脏六腑好似都被轰移了位。 逢雪脑子嗡嗡作响,身子疲乏沉重,她在空中被撞飞,本能伸手捏诀,干涸的经脉却传来涩痛,而右手掌心被鲜血浸得滑腻无比,扶危从掌心滑落。 她想攥紧剑柄。 但刚遭重击,身体无力,连手都握不紧。 扶危便滑过掌间,笔直往下坠,掉进尸山里。 剑客失去了手里的剑,还有什么可依靠? 逢雪脸颊惨白如纸,大风吹动发丝,昏暗的视线逐渐清晰,黑暗里那一张张惨白的面孔挤满眼帘,它们张开长满利齿的嘴巴,五官扭曲,有的脸在大哭,有的脸在大笑。 大风席卷,天地昏暗无光,妖魔露出千万般恶相。 …… “滴哒——” “滴答——” 水声淅沥,天空飘起蒙蒙细雨。 逢雪站在雨中,面上冷厉之色渐褪,显得几分茫然。 她眨了眨眼睛,雨珠顺着眼睫滚落,洗去脸颊的血泥。 不是在榆阳厮杀吗? 有尸兵、尸将,有一个逆天而生的妖魔,地底下,还有马上便要苏醒的上古妖魔。 怎么来到这里? 逢雪神情更加警惕,毕竟,妖魔也能将人拉入幻象里。若不能及时脱身,只消分神一瞬,她就会被外面那些人头啃得渣都不剩吧。 可是放眼望去,看不见半点血腥。 四周是一片茫茫的水泽,水汽迷濛,雨点打在水面上,涟漪相连,层层叠叠。 她坐在条小舟上,泛舟湖海。 逢雪此刻却无泛舟湖上的雅兴,她攥紧掌心,却发现手中无剑,只能仔细回想,自己什么时候被拖入幻境里。 想到什么,她微蹙起眉,手抚上自己胸口,问:“是你?” 小舟轻晃,水面里出现道模糊身影。 “你的剑丢了。” 它的话很不好听,逢雪面无表情,“那又如何?” 不过,攥紧的掌心却悄悄松开了。 她心里多少松了口气——按照以往经验,心庙时间与外面并不相同,她在心庙待个一两年,于外面,也只是短短一瞬。 只要尽快离开心庙,及时回去,便好了。 “剑客,失去手里的剑,还有什么呢?” 雨点密集,邪神水里的影子模糊不清。 逢雪打量着它的身影。这是她第一次在亮处看见它,虽然对方只是水里一抹游魂般的影。 它身影瘦长削瘦,头上带着顶轻纱斗笠,一眼望去,像个纤细的姑娘。 对方此时出来,大抵是她如今正命悬一线。若是她死了,它想再找个人供奉心庙,怕不容易。 孤舟漂泊在如镜般的水泽上,舟上的人垂下眼睛,默然望着水里的影子。 果然,如逢雪所想,邪神开出了自己的条件。 “我会送你离开。” “为何?” “你便是有剑,也打不过尸魔,何况是失掉手里的剑呢?” 逢雪“哦”了声,“那送我吧。” “你想去哪儿?” “榆阳。” 邪神沉默片刻,没有说话,只是雨点又密又疾打了下来,水面掀起波浪。 过了会,它嗓音柔和,轻声说:“你不是想带亲人离开吗?我会让你带着你阿兄回到雁回城,若你愿意,还有那姓师的小姑娘,和云梦的蛮子,之后,你带着亲眷去青溟山脚下,在乱世给他们寻一处安宁净土,不正是你心之所愿吗?” 逢雪抿紧嘴角。 不愧是邪神,能看透人心深处的欲念,邪神嗓音清润,如清泉拂过心底。 眼前浮现带着家人回到青溟山下,全家团聚、和乐融融的景象。 前生漂泊,所求不就是如此吗? “可若你留在这儿……” 留在这里,九死一生,不小心送了死,徒让亲人流泪,再不能保护他们。 乱世人贱如草,命似飘蓬。妖魔横行,她所念之人,也许变成黄云岭上的残骨,也许变作转马岗里的肉羊。 也许应她心中所想,水泽里飘起几具胀白的尸体。尸体浮在水里,面朝水背朝天。 逢雪瞧着熟悉身形,紧皱眉头,就算是幻象……也实在太过真实。 “只是看见幻影,你便生气啦?”邪神絮絮低语,好似阴冷毒蛇吐出湿滑的信子,“若是他们当真死了呢?” 一边是家人团聚,一室生春,一面是胀得发白的尸体,在水里沉沉浮浮。 甚至不用动脑筋去选。 逢雪垂眸看着浮尸,水波轻漾,一具小小的尸体随水飘到船边,惨白发胀的小手轻轻碰着冷硬船板。 她自认不是一个品德高尚之人,做不到舍小家为大家。若是有办法护好家人安宁,何必留在这儿抛掷性命…… 是吧? 邪神啊。 果然厉害。 都尉许诺了那么多,她只当耳旁风,但邪神只说几句话,便搅得她心乱如麻。 雨下得更厉害了。雨点飞溅,白雨跳珠,水面激荡。 小舟摇摇晃晃。 逢雪俯下身,伸出手,想把水中尸体拉上船,指尖刚触碰到浮尸,尸体便消失了。她对此也并无意外,盯着水面里的影子。 斗笠晃动,白纱吹起,邪神露出双赤红的眼瞳,隔着水与她对望。 “让亲人一世平安,还是看他们化作浮尸白骨,你想要怎样呢?” 逢雪问:“你会向我许诺吗?” 邪神嘻嘻笑了声,“自然,只要……” 话至一半,它听少女冷声说:“你的承诺,算个屁啊。” …… 都尉世家出身,身居高位,说的什么功名富贵,逢雪全当狗屁。 何况是一个无名邪神? 说的倒好听,但……傻子才信它能做到呢。 …… 逢雪睁开眼睛。 身子如一叶小舟,被狂风吹得旋转,衣袍猎猎鼓动。 千百个人头环绕周围,吐出细细肉刺,魔音重重。 她面无表情地望着妖魔恶相,嘴角轻扯,流下一线殷红。 “吵死了。” 剑客仿佛一片薄薄的飞絮,被大风高高吹起,风停时她扭转身体,跳到一根触手上,五指如钳,扯掉那个五官扭曲眼神恶毒的人头,从血肉里抽出一截惨白的脊骨。 她手攥紧脊骨,站在尸山上,红色的衣袍、漆黑的发丝在风中乱舞,唯有身子笔直,站着便像把不屈的长剑。 “我自然是想家人平安。” 她扯着苍白嘴角,嗓子干涩,铁锈味从喉咙里往上涌,“所以我才站在这里。” 也不知道心庙的邪神能不能听见。 第118章 第 118 章 地面。 伴随尸魔出世, 暗红泥浆从裂缝喷涌而出。 金光顿时黯淡一截,和尚吐出口血,面色灰败。 尸魔吼出的音浪霎时将士兵们掀翻。他们马上爬起来, 把血泥搓成丸,塞入自己耳中, 也顾不得日后还能不能将泥丸取出来了。 但魔音还是能穿透耳膜, 带来撕裂神魂的痛苦。 士兵们听不见长官的号令, 扛着大旗挥动的大块头也不见踪影,只有一根旗杆插在血海里。 战旗染血, 猎猎飞扬。 他们再听不见击鼓鸣金,不知该如何变换军阵, 什么时候该前进和后退。但这也不重要了, 只记住一件事, 抓紧手里的兵刃,往前冲便是,滚热鲜血浸透铠甲,洒在面上, 阴冷血水晃动, 水里漂浮的血肉断肢从眼前飘过。 “杀!!!” 他们听不见声音,奋力挥动兵刃, 大声嘶吼, 扑向僵尸。 地面被鲜血浸透, 时不时如同地动般剧烈摇晃。金刚力士的身影也跟着摇摇欲坠,仿佛马上要倒下。 迟露白一下子就蹦起来,冲向一尊力士像, 死死抵住他。力士精铜铸成,异常沉重, 他肩膀抵得酸痛,却阻止不了力士的身体往下倾倒。 只能眼睁睁望着它如山压下,马上要把他压成一张肉饼。 可迟露白却不想退。 师野也跑过来,用自己稚嫩的肩头,托起倾倒的神像。 这次她咬紧牙关,脸憋得通红,肩膀磨得破皮,却一次后退的念头也不曾生起,一声痛呼也没有喊出。 眼看力士沉重的神像就要往两人压来,旁边又多了一道身影。 叫薛靖平的小兵跑过来,帮他们一起托起金刚。 “兄弟——谢谢你啊——” 迟露白大声喊。 小兵也张开嘴巴,大声回:“不用谢——” 方才遭魔音贯耳,两个人耳朵里塞了泥块,你吼一句我吼一句,但其实一句都听不清。 无妨!可以意会,意思到了便行。 迟露白咧开嘴角,沾满血泥的脸上,露出排雪白牙齿。薛靖平回之爽朗大笑。 陆续又聚来几个士兵,一起抵住倾倒的力士,将它重新扶正。 迟露白放眼望去,其他几尊力士像也被兵士们托举起,唯有大块头化作的石佛,岿然立在血海里,神情沉静,不动如山。 他目光在石像上停顿片刻,又默默移开,看向尸将。 尸将的两只手被鬼哭刀劈断,沉重的斩马长刀落入血水里,激起水花四溅。 “漂亮!”迟露白放下心,继续去天上找寻妹妹的身影。 黑色的刀刃飞了一圈,被少年握在掌心。它激动嗡鸣不止,叶蓬舟弯起眼睛,跳到尸将身上,正欲将他的头颅一刀斩落。 却听迟露白喝道:“阿雪!” 叶蓬舟刀一顿,不禁往上望去。 尸将断臂处涌出两条缸粗的暗红触手,触手又一分二二分四,悄无声息地捡起地上散落的兵刃,趁着少年分神的刹那,一一往他身上劈。 “噗嗤。” 布帛碎裂,他的后背被劈了一刀。 又被砍了一剑。 最后一把丈八长矛如电钻出,从后背到胸前,把少年身体戳了个对穿。 迟露白是听见师野的惊呼,才扭头看过来,一望见这情景,三魂丢了七魄。 叶蓬舟身体被长矛高高挑飞,又像个破布袋般落下。发丝散落飘飞,眼睛紧盯云中。 直到少女一跃而起,跳到尸魔头上,拔掉人头,抽出一把骨剑。 无色的嘴角轻轻勾起。此时此刻,叶蓬舟却忍不住笑一下,他这才注意到穿胸而过长矛,眼珠子往下瞟,嘴角弯得更深,露出点讥诮笑意。 …… 逢雪以骨剑迎敌,耳边邪神还在喋喋。 漫天血肉触手飞舞,惨白人头猛地往前冲,嘴中竟吐出青黑尸气。 逢雪体内法力干涸,不能再肆意御风,往后退了两步,脚跟抵住蠕动的肉块。 “如此弱小!”邪神声音讥讽,“连一把飞剑也无,也想要对上上古妖魔?” 下一瞬。逢雪足尖点地,一跃而起,依仗身形灵活,跳到另一根触手上。 她伸手,直接把人头拧下,拔出脊骨,给自己换一把骨剑。 邪神冷笑一声,语气不屑:“这就是你全部本事?” 逢雪不理会它恶毒轻慢的声音,把骨剑横斜胸前,一面躲开触手肉刺,一面寻找下一条方便攀爬的触手。 “嗤——” 她跳至长蛇般的蠕动触手上,将骨剑切入腐肉中,身子下跃,以自身重量牵引,拉着骨剑往下坠。 骨剑上尖茬同样刺入肉里,掌心早已磨得鲜血淋漓。 “哼。”邪神发现讥讽无用,便开始换了种说法,“若是沈玉京在这儿,开坛设法,请下神雷,只一道,便能把尸魔打得魂消魄散吧。” “你瞧你可怜的样子,弄得这么灰头土脸,狼狈不堪,拿剑都能把手心刺破,可真不像青溟山的弟子。若世人知道,凌云真人收了你这么一个愚笨不堪的徒弟,只怕会忍不住耻笑他呢。” 逢雪一言不发,身子坠到一半,骨剑横斜,卡在尸魔之中,身子悬在半空,摇摇欲坠,身下是瘴雾深深,尸山血海。 她仰起头。 乌云中,一张张面孔扭曲纠缠,自上而下俯视着她,恍惚如漫天的神佛。 邪神的声音挑起心中隐痛。 瞬间,这些面孔千变万化,俱露出鄙夷轻慢神色,嘴中吐出恶言。 “连术法都学不会,怎配拜入真人门下?” “粗浅人间剑术,能有多快?” “学个御风诀都摔得一身是伤,摔断腿两次,浪费好多灵药。” “性子还这般不讨喜,非争强好胜,爱去抓鬼除妖,弄得一身是伤。抓个鼠妖都费劲,何必每次都不自量力往前?” “真给真人丢脸。” …… 他们喋喋不休。 模糊视线里,这些面孔千变万化。 却都在一句句嘲讽少女的愚蠢:如此微茫、如此拙笨、如此自不量力。 别人轻而易举便能做到的事情,她摔个鼻青脸肿,以命相搏,也难以达成。 逢雪攥紧骨剑,鲜红血珠渗出指缝,滴在她苍白脸上。 “若是沈玉京在这儿……” 逢雪垂下眼,眼神黯淡,邪神絮絮呢喃挑起心中遗憾不甘,她本已早就承认,自己不是沈玉京那样天赋卓然的人,粗笨倔强,徒惹人耻笑。 目光掠过地面。 地动山摇,金刚力士剧烈晃动,往下倒去。 金光黯淡,超度的法阵也马上要破裂。 要失败了吗? 如此弱小、不自量力……他们的全部本事拿出来,在上古妖魔之前,也不过是如蝼蚁般弱小,似螳臂当车,显得可笑。 她找寻阿兄与叶蓬舟的踪影,却听一声气壮山河的喝声。 再一看,是兵士们围在金刚力士身边,用肩膀撑起沉重的铜像。 天崩地裂,是人托起了神。 逢雪把剑柄握得更紧一些,尖刺钻入肉里。 千百张面孔齐齐嘶吼,音浪如汹涌的海潮,罡风阵阵,纤薄的身体登时被卷入风浪里。 “可笑!可笑!可笑!” “去死!去死!去死!” …… 如果沈玉京在这里…… 漆黑如墨的天空好似被剑气劈开,露出湛湛天光,天空中下起薄薄雪片。 仙人御剑乘风,白衣不染纤尘。 那是前生所见到的最后一幕。 她躺在血泥里,仰头看着天空,看劈开黑夜的剑光,心里多少会不甘。 是因为沈玉京忘记了过往婚约吗? 还是因为他旁边多了风扶柳吗? 直至今日,逢雪才明白,她所有的遗憾不甘,与所谓的情爱毫无关系。 她只是……也想像沈玉京一样,扶摇九天之上,一剑荡破漫天的阴云。 也想像扶柳师妹一般,坐在云端,捏诀施法,对八方妖魔。 也想不堕青溟之名,不给师尊丢脸,成为真人身上唯一的污垢。 世间术法如此玄妙,此间天地如此浩大。 见识过青天广袤,却只能摔入泥淖,如寒蝉小雀,腾跃屋檐,翱翔蓬蒿。 怎会甘心呢? 但她生来就是如此,天赋拙笨,不通术法,做不了九天之上的鲲鹏,逍遥人间的剑仙。 但她…… “咕隆。” 她的身子好似从高空坠入了水中,四肢冰凉,无数阴冷的水草从四面八方涌来,要将她拖入漆黑的深渊。 这时。 逢雪却听见了另一个声音。 那声音有时轻佻,散漫癫狂,有时低哑缱绻,尾音上扬,风流旖旎。 但总是很快活。 仿佛有一杯薄酒,就能浇灭世上所有的忧愁。 他总是说些半真半假,轻薄无状的话语,什么天上的明月、海底的东珠、高山的白雪。 逢雪心中一动,不知为何,想起当年晦暗无光的鬼国,那一道泽边独立的惨白影子。 血衣青年面孔苍白,如道游魂,立在布满水鬼的大泽前,身影不免寂寥。 她忽然想,若是那时走上前,和魔尊说上一句话,就好了。 …… 天地黯淡无光 ,青黑瘴雾深深,尸魔舞动触手,影子几要遮天。 妖魔一声怒吼,地动山摇,金碧辉煌的府邸化作一片废墟。整片榆阳的地面跟着震动,街巷砖瓦飞落,人们从屋里钻出,以为发生地动,惊呼奔逃,争相呼唤。 对比庞大如山的尸魔,地面上的人显得渺小如蚁。 忽地,一只惨白的手攀上了血肉砌成的巨山。逢雪抓着垂下的肉丝,从触手爬了上来,站在肉山之上。 人面齐齐低头看过来。 脸上竟浮现不可思议之色。 俄尔。它们又大笑起来,笑得地面隆隆震动,瘴雾如潮翻滚。 逢雪七窍流血,倔强抬起惨白的脸,浑身骨头好似被车碾过一轮,哪里都疼。她也跟着扯起嘴角,嘶声说:“这么好笑吗?” 如果沈玉京在这里…… 那又如何? 站在这里的,是她迟逢雪,可不是沈玉京。 剑客猛地跃入空中,剑光闪烁,一剑更比一剑快,好似疾风骤雨。 她砍掉一颗又一颗人头,腥臭的血溅在面上,阴冷罡风吹得衣袖翻飞。天地间充斥的絮絮恶语,记忆里浮动的怅恨不甘,跟不上比雷霆更快的剑势,便也归于岑寂。 心中一汪沸腾的湖水逐渐平息,变成明镜一般。 镜中照出的是幻影重重。青溟山上天赋低劣被同门嘲笑的少女,游走人间自不量力弄得伤痕累累的剑客,还有死在污臭血泥里的妖魔。 “这些……尽是我,又如何?” 比不上沈玉京,又如何? 天赋低劣,自不量力,堕为妖魔,又如何? 她红衣翻飞,如赤鸟飞起,冰冷剑光在滚滚黑雾里掠过,快若一道雷霆,斩断十几个人头。肩膀上贴着的力士符被鲜血浸透,她掀起眼眸,眸光冰凉。 红衣血水淅沥滴落,剑客仿佛从血海里爬出,浑身滴血,只有背脊依旧挺拔,眼神依旧冷冽。 尸魔竟也感受到一丝畏惧,人头往后缩,不敢再靠近一身是血的杀神。 她弯起嘴角,笑容讥诮,“也不过如此。” 力士符带来的神力在飞快流逝,逢雪眼前阵阵发黑,勉力在晃动的肉山站稳。她低头,望向被砍掉脑袋的一根触手。 触手上人头削落,只剩截水缸粗的断颈,汩汩冒出乌黑血泥。 人头已被削了一大半,落入底下金光中,便被佛光渡化。尸魔是由死者的怨恨而生,在逢雪的剑“超度”下,力量削减不少。 但还不够。 逢雪早发现,地底的魃,才是让怨气肉块变成妖魔的根源。想要彻底了解尸魔,得要把它连根切断。 不过尸魔一根触角便有水缸粗,拔地而起之处,堪比山峰雄壮。 想要一人一剑,斩断魔身,有如登天。 何况此刻,她手里只有一把白骨嶙峋的剑。 逢雪横剑不语,罡风剧烈,人如飘摇的烛火。 心庙邪神气急骂道:“你实在是不识天高地厚!” 逢雪又拿出张神行符,贴在脚上,一张力士符,贴在胸口。这么强行催用符咒,身体早已吃不消,抬起剑,她听见自己心脏不胜负荷的跳动,手臂因麻木僵硬,微微颤抖。 “是啊,我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素来驽钝,不善言辞的少女,也许是近墨者黑,嘴巴竟变利了不少。她颤抖地提起骨剑,乘着刮骨的罡风,走向高山般的妖魔。 她法术粗浅、天资愚钝,只会凡间剑术。 本领不济,偏心高气傲,争强好胜,想要扶摇九天。 有人看轻她,把她当成孱弱的燕雀,有人看重她,把她当作海底的明珠。 但这些不过是别人眼里的她。她不是燕雀,亦不是明珠。 “我只是迟逢雪而已。” 逢雪霍然开朗,如拨开云雾,看见浩荡的青天。她乘风前行,身子越来越快,化作一道亮红的影子,一抹鲜艳的虹光。 蚍蜉撼树也好,螳臂当车也罢。 就让这天地,听听她的声音! “退魔!” 白骨剑刃青光大涨,骨剑刺入尸魔体内,她咬紧牙关,用全身力气,一头扎进尸魔的身体里。 尸魔身体便是由血和泥组成,她以身为剑,锐不可当地往前冲,在血浆泥块里,劈出一条长长的断口。 妖魔察觉到致命危险,疯狂扭动身体。人头齐齐嘶吼,魔音灌入逢雪耳中。 她七窍流血,整张脸被鲜血糊住,死死咬住牙,紧握骨剑往前推。 只要再往前一点。 再往前一点…… 手上忽然一空,逢雪怔怔看向掌心。这把剑是抽取一截尸体脊骨而成,并不算把正经的长剑,挨不住退魔之威,不知不觉,已被磨损殆尽。 张开手,苍白骨渣飘落。 尸魔低下头颅,千百张面孔露出仇恨神情,目光阴冷恶毒。 难道天命如此? 身边血肉簇成触手,击在少女的胸口,她吐出口血,身子被击飞。 不等落地,血肉墙壁上又有生出无数触手,猛地击来,她一人深入尸魔身体里,自己劈出的血肉甬道,如今更像是为自己而造的墓地。 触手接二连三地在她的身上,她的身体便如一片残絮,转瞬之间击飞数十次,连双足落地的机会都没有。 也没什么力气了。 身上浮现一层黑色的阴气,但十几次后,阴铠碎裂。而后云衣上虹光微亮,挨了十来次后,法衣最后一丝神光黯淡,飘摇的烛火倏尔熄灭。 逢雪呕出一口血,被重重击飞出血肉甬道。 眼前暗下前,她听见心庙邪神叹息一声,“迟逢雪,你怎么总是这样倔强啊。” …… 迟露白瞥见妹妹从尸魔的身体里飞出。 但这次,她并未再御风而起,而是扑地砸入血水里。 血花四溅,复归平静。 迟露白不顾僵尸妖魔,跳入血水里,拨开水面浮动的断肢残躯,一颗颗年轻戴着铸铁盔的脑袋从眼前飘过。 他俯下身,捡起一条断臂,又捞出半截残躯。 迟露白嘴唇发抖,跪在下水里,指缝被尖锐兵刃残片割破,流出鲜红血水。摸索半晌,他终于捞出一具柔软而冰凉的身体。 妹妹眼眸半睁,瞳孔涣散,惨白一张小脸没有半点血色。 她身上被血浸透,胸口很明显凹陷下一块,没有半点起伏。 “阿雪……”迟露白瞪大双眸,轻轻摇晃少女身体。 但不敢太用力,她看起来全身的骨头都好像碎了,宛若一具裂开的白瓷,稍不小心,便会散成碎片。 水珠掉在少女冰凉的面上。 迟露白眼里漫起一片水雾,把脸贴在妹妹毫无生气的脸颊上,沙哑着声音,轻轻唤:“阿雪。” 他早知道,阿雪从小就是个很犟的孩子。 小时候,沈家的小子灵智未开,痴愚粗笨,年纪相仿的孩童喜欢欺负他,把他围在其中,拿小石子砸他。 他带着妹妹路过,看见一群半大小子围住了如小兽般可怜的孩子,要往他的嘴里塞泥巴。他还未训斥,妹妹已如一道闪电,冲向为首的那个顽劣少年。 妹妹小时候身量也不大,比少年小了一圈。 但她毫不畏惧地扑上去,对少年连抓带揍,直到坐在顽劣少年身上,把泥巴塞他嘴里,看他举手求饶,发誓再也不欺负沈玉京才罢休。 迟露白替妹妹擦掉脸上泥土,看她小手上的青紫——虽是锤别人锤出来的,也难免心疼。 “你喜欢沈家小子?干嘛非为他出头?”他心疼不已。 妹妹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认真说:“我才不喜欢他!我只是见不得有人欺负别人!”她握紧小拳头,“他们仗着自己人多年纪大就欺负人,我见不惯这样!” 妹妹从小就是这样。 看见不平就要出手,不管敌人有多强横。可那时他怎么会想到,有朝一日,她冲向的不是街头小混混,而是贼寇、恶鬼、漫天妖魔呢? 迟露白双目布满血丝,肩头轻轻颤抖,想起妹妹跟随道人远行修行时,娘亲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素来清冷淡漠的眼里闪过水光。 她不信神佛,却忍不住低声祈祷:“只愿阿雪能学成护好自己的本领,一生平安无虞。” 迟露白紧紧抱住毫无生息的纤弱身体,泪水夺眶而出,身边僵尸妖魔全都忘记,只是想,当年送阿雪上山,是想她一生平安。 可是他们都错啦。 她这样的性子,如何肯独善其身呢? …… 逢雪站在血红花林里,神情怔忪,眼神发愣。 直到一声轻笑,把她从发呆中唤醒。 她抬眼望去,少年坐在花树上,溅满血的桃花洒在他的肩头,他弯着眼笑,容颜比染血桃花还要靡艳昳丽。 “小仙姑,你死啦。” 逢雪一怔,“我死了?” 她马上便明白过来,她被尸魔所杀,魂魄便自然被叶蓬舟身上的鬼图吸引,飘入“桃花源”里。 只要能抓紧时间从桃花源出去,说不定就能还阳! 灵石城里的小豆苗,不正是由桃花源图复生的吗? 她面上一喜,“快送我出去!” 叶蓬舟歪头看着她,一片染血桃花悠悠飘落,落在他散开的乌发上。他跳下花树,慢慢走过来。 逢雪这才发现,此处桃花源和上次见到有些不一样。 桃花上溅满了鲜血,呈现不祥的颜色,空气里飘来浓重的铁锈味。 少年踩着浸透血的桃花,朝她慢慢走来,双瞳犹如惨白雪地里的两点漆黑,幽森而无暖意,“小仙姑,你累啦。” 逢雪:“我才不累。” 她往前一步朝叶蓬舟走去,刚迈动步子,一阵剧痛传来,四肢五骸、五脏六腑、无一处不疼,恢复意识时,已经被少年抱在怀里。 叶蓬舟垂眸凝视着她,神情复杂,低声问:“小仙姑,便是还阳到人间,你的身体四肢被打断,骨头碎了一半,法力干涸,别说同尸魔斗了,又要如何站起来呢?” “可是、可是阿兄还在外面,再待一会,女魃出世,榆阳都会变成尸国,可是……” “可是你累了。”叶蓬舟握紧她的手。 逢雪闻见他身上带着血腥味的莲香,怔了片刻,慢慢回握住少年冰冷的手,神情不再倔强不甘,好似融化在清凉莲香里。她情不自禁露出一丝脆弱,轻轻问:“我是不是……很没用啊?” 第119章 第 119 章 逢雪忍不住挫败。 她本来以为那一剑可以劈断尸魔的。 可是又败了, 输得这么狼狈。就像以前学御风诀时,一次次栽下山崖,摔个头破血流腿断骨折一样。 山崖下有师尊的阵法托着, 倒是摔不死,但重新爬上山崖, 比掉下来要难得多。 印象最深是摔断腿那次。 狭窄陡峭山道, 寻常就难爬, 何况她摔得这样惨。其实只要在山崖下静等,同门便会前来寻找 , 把她抬上山。 可是她非要自己一瘸一拐,往山上爬。断腿垂在地面, 血珠滴在草叶上, 拖出一条长长暗红。 两只小雀飞在她身边, 焦急扇动翅膀,嘁嘁喳喳叫着,无非是在说:“阿雪真笨!” “阿雪真犟!” “我是不聪明。”逢雪忍不住和鸟儿还嘴,“我哪里犟啦?” 小雀气得在她脑袋扑棱飞了好几圈, “阿雪每根骨头都犟!” 那一段山路, 她爬了很久。 有鸟儿陪伴,倒也不觉无聊。 后来险峻之处, 脚下一滑, 差点滚下山, 幸有一道柔和的清风拂来,吹散身体疲倦,托起她的身子。 逢雪心想, 一定是祖师爷庇佑。 她回头看,看见远处松树林里藏着道修长的影子。 她往前走, 影子便往前走,她停下来,影子也停下来。 是过去摔死在这儿的游子,趁月色在山中赏景吧? 青溟山上,有许多这样的游魂。 为了领略世上最奇崛的美景,不惜摔死在险峻山崖,死后也要跑出来看风景……倒和她差不多,是个天生的犟种了。 那一夜。逢雪有游魂作伴,鸟雀相陪,走至立在悬崖上的栈道时,正好天明。 她坐在栈道上,看云蒸霞蔚,山风满袖。 后来又摔几次,慢慢学会了御风诀,虽然偶尔还会摔,但摔着摔着,也逐渐掌握纯熟。 比起山中许多害怕摔跤,不敢御风的同门,至少她能乘风而起,领略险峰风景。 逢雪以为,世上诸多事,都与学御风术一般,只要再刻苦一些,一次不成,再试一次,总会成功的。 可惜后来她才明白,自己能学会御风诀,不是因为性情倔强,不肯服输。只是因为每次从高空坠落,总有法阵运转,清风托起身体,让她不至于与山中游魂一样,早早摔成肉饼。 那一道法阵,是青溟山师长前辈为他们所设下。 师长照拂,前辈托举,才能让少年一跃飞上蓝天。 可是下了山,便离开了师长羽翼,再也不会有一次又一次试错的机会。一次失败,便坠下山崖,轻则断腿,重则殒命。 哪有什么再试一次的机会呢? 想到过去,逢雪扯了下嘴角,感觉自己那点拙劣天赋,无用本领,显得格外好笑。 她自小争强好胜,喜欢逞强,任凭心中邪神嘲笑,漫天人面讥讽,也不肯低下头颅。 可如今躺在少年怀里,腿脚砸断,骨头碎裂,四肢没有一处不疼的,再闻见他身上那点清浅温柔的莲花香。 不知道为什么,眼里很是酸胀。 她低声说:“叶蓬舟,我感觉自己已经尽力了,可是,为什么……”她的鼻子好像堵住了,声音闷闷的,“还是这样了呢?” 叶蓬舟手臂微微用力,沉默许久,才说:“小仙姑,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逢雪苦笑一声,闭上眼睛。 她感到自己被抱了起来,不由偏过脸,把头埋进叶蓬舟的胸口,深吸满怀花香。 她也不知道是自己出于什么心情。 “小仙姑,”叶蓬舟声音含笑,“我很好闻吗?” 逢雪闷闷“嗯”了声。 “一身血腥味,哪儿好闻啦?” “不一样。”她顿了顿,脸上有些热,湿润冰冷的发丝拂过滚烫面颊,淡淡水汽花香在鼻尖氤氲,“总之,把我送回去吧。” 叶蓬舟没有说话。 隔了许久,逢雪才听见他嗓音清凉,低声说:“如若我不肯呢?” 自认识以来,少年就没反抗过她。他总是言笑晏晏跟在她后面,不是说“尊小仙姑的令”,就是说“我跟你我跟你”。 逢雪一怔,掀起眼帘,正对上双幽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睛。 叶蓬舟伸出手指,抚过逢雪嘴上的血渍,指腹在冰凉柔软的唇瓣上按了按。 逢雪瞪圆眼睛,腮肉微鼓,显得有些生气。 但一看见他眉眼秾丽,雪肤乌发,在染血桃林里,仿佛一只美丽的艳鬼。 心头的气无端消了几分。逢雪扭过脸,心中唾骂自己总为色相所困,所谓色相皮囊,终归枯骨,然而……然而…… 实在好看。 她吐出口郁气,挪开目光,视线扫过桃林。 叶蓬舟把她抱到山岗,山岭上种满血红的桃花,远处是条长河,河水连着望不见边的大泽。 日光清冷,大泽水波泠泠。 逢雪察觉到不对劲,想要撑起身体,却没力气,只好依旧靠在他的胸口,低声问:“这儿不是桃花源吗?” 桃花源她也来过。收容百鬼的图卷,却不曾有半分鬼气,桃花纷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是一处人间难寻的安宁之地。 但放眼望去,桃花染血,空气血腥浓重,小乡村没有犬吠鸡鸣,也无炊烟袅袅,四周陷入不祥的死寂里,连远处大泽,也漆黑一片,日光照在水面上,水草浮动。 她忽然注意到,河水里白鱼摇曳,便微眯起眼,凝神望去,忍不住皱起眉。 浮动的不是白鱼,而是一具具惨白的尸体。 而大泽里交缠的亦不是水草,是漆黑纠缠的头发。 这样的场景她在鬼国见过无数次,但如今并非那么多年以后。她不由自主攥了下掌心,却握住了冰凉的手。 少年身体冰凉,冷意从苍白肌肤沁出来,他轻笑一声,“小仙姑,你怎么牵我呀?” 逢雪垂下眼睛,少年五指骨节分明,仿佛冷玉雕成,手背一点血渍,好似雪里梅花。她睫毛微颤,忽而不想放开手。 “小仙姑。” 逢雪“唔”了一声。 叶蓬舟把她的手握在掌心,指腹摩挲的手背,从每寸肌肤抚过,动作不重,却弄得逢雪痒痒的。 他垂眸,端详剑客的手,看着许多交错的细小伤痕——有的淡粉,是许久之前的,有的艳红,是刚掉痂的,还有一些硬硬的黑痂。 逢雪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想把手挣出。 挣了两下,他反而握得更紧。 半晌,叶蓬舟低下头,在逢雪手背轻轻落下一个吻,动作珍重,如同面对绝世珍宝。 “你……” “小仙姑,留在桃花源,不好吗?”他抬起眼,浓密睫毛下眼眸幽邃,“你想要什么,我都能变给你。” 他伸出手,掌心出现一支金镶珠玉点翠簪,插在少女的发髻上,又有珍珠嵌翡翠蝴蝶耳坠,金丝翡翠手镯。 不多时,逢雪身上被他戴满了叮当珠翠。 逢雪:“……” 隔着珠帘,她定定看着少年,问:“可这儿不是桃花源吧。” “就是。”叶蓬舟倔强道,歪头看她,兴许是觉得她唇色浅淡,便把自己手指放在唇边,用虎牙咬了下。 指腹沁出血珠,他在逢雪的唇瓣轻轻抹过。 逢雪没忍住,笑了一下,骂道:“怎么跟狗一样。” “小仙姑怎么骂我都行。”叶蓬舟低头专注看着她,“不要出去了吧。” 少年面孔霜白,眼神痴缠,皎如明月,灿若春华。 逢雪微微一怔,几乎陷入他的眼神里。她想,自己已经死了一遍,倾尽全力,也不曾改变结果,也许就只能这样了,就算到外面,骨头都折了,也失了剑,她还能做什么呢? 大不了。 等阿兄也被尸魔杀了,把亲人都接进来。 就和黄云岭上众鬼一样,在这没有战乱、纷争、妖魔的地方,安稳度日。 反正世道烂成这样,活着反而遭罪,是人是鬼有什么区别,在一起就好了。 何况。 还有一个眉眼如画,昳丽精致的少年,这样期待地望着她。 逢雪目光落在少年魔尊的面孔上,凝视许久,轻轻叹口气,“但这儿不是桃花源。” 她难得刻意放柔声音,拿起柔和姿态,说出的话语却如一轮轮温柔的刀。 “之前我便生疑,这么多鬼聚集的地方,怎么会叫做桃花源?里面看着漂亮,可一点生气都没有。现在看这里,才知道,原来的桃花只是假象,这里才是鬼图真正的样子吧。” 叶蓬舟低着眉眼,长睫微颤,精致苍白的面容显得有些落寞脆弱。 逢雪心生不忍,侧过脸,“这么一个鬼气聚集的地方,怎么能叫做桃花源呢?” “我知道小仙姑瞧不上这儿。”叶蓬舟声音沙哑,“可我也只能,造出这一方天地了。如今我受了点伤,等养好伤,这里能变得更好看,除了桃花源,都尉府里的玉楼金阙,奇珍异兽,都可以造出来,还有新鲜的荔枝……” 他观察逢雪的神色,声音逐渐低了下来,“小仙姑,仍然不愿意留下吗?” 逢雪眼中动摇消失,“可是我不愿意生在假象里,而且,我还想试试。” 就跟学习御风诀的时候相同,只要有一点机会,她总想再试一试。 叶蓬舟怔了片刻,嘴角慢慢弯起,好像早料到如此,“小仙姑啊,”他把逢雪放在花树下,自己坐在旁边,看着染血的山岭,浮尸摇曳的水面,“我自然知道,这儿配不上小仙姑,可看见小仙姑受伤,总是很……” 总是会生起一股毁灭的欲望,觉得这破烂人间,全都死绝算了。 就像他偶尔会想,先把人杀了,再把他们的魂魄拉进桃花源,这样,他们就不用再畏惧天灾人祸。 说不定还要感谢他呢。 叶蓬舟嗤笑了一声,压住心中隐秘的暗火,低声道:“可是小仙姑喜欢人间。” 他声音很低,仿佛在说给自己听,“小仙姑不喜欢这里,总不能让她不开心。” 逢雪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见他苍白的唇动了几下,自言自语说了几句话后,桃花眼弯起,笑吟吟地看过来,“好嘛,可是小仙姑,让我先把你身上的伤治好吧。” “怎么治?” 叶蓬舟似笑非笑靠了过来,清清冷冷的冷香随之飘来。 少年肤若凝脂,眼若点漆,秀美照人,拉下自己一截衣领,仿佛月下的妖怪,雪里的艳鬼。 逢雪想往后躲,可惜避无可避,她双颊若烧,有些紧张,“你、你要做什么?” “小仙姑还会后退啊?”叶蓬舟歪着脸,语气莫名,笑道:“我还以为,小仙姑一往无前,从不知道退呢。我要做什么?” 他忽地靠近,嘴角挑起恶劣笑意,“自然是,双修。” 第120章 第 120 章 在青溟山修行的时候, 山上的小弟子们也接触过“双修法门”。 虽然听上去挺不正经的,但这在道书里,却是一门正儿八经的学问。 毕竟他们不像和尚一样, 一入此门,四大皆空, 必须严守戒律, 断绝红尘。山上鼓励弟子入世修行, 回山的时候再带回来一个道侣,也并无不可。 伴侣若是性情纯善, 可以拜入山中,若是不愿修行, 亦可在山下定居。 简而言之, 青溟山规矩并不严苛。 但弟子们从上到下, 从老到少,没几个能找到伴的。 但也不妨碍,“双修”课程开放时,门里门外挤满了好奇面孔, 闪亮的眼睛。 逢雪被莲香熏得晕陶陶, 有些恍惚地望着月下的少年,心中回忆师叔教授的学问, 要清心静气, 盘坐在地, 双手相抵,引气淌过经脉…… 叶蓬舟靠得越来越近了。 逢雪平常只觉得他好看,笑时神采飞扬, 英俊风流,但离得这么近, 她却发现,少年的睫毛浓密,垂眼时,小片影子在雪白肌肤上轻颤,像游鱼从银浪里曳过。 注意到她的目光,他弯起眉眼,笑了起来,眼尾像个小钩子。 逢雪暗念:“清心静气清心静气。” 可他哪里知道要怎么双修的? 他的师父也教过他吗? 师叔说过,不能轻易与人双修,若真双修后,也要负起责来,带他回山上见过师长。 虽说叶蓬舟也去过青溟山,可上次她把人带到,便径直下了山,还没正经带着他去见过师父他们。 不对不对。 她已经暗暗发誓,不再上山了的。 逢雪越想清心凝神,心思越浮躁不定,猛地回神,那张灼如桃花的面庞,已经近在眼前。 叶蓬舟眨了眨眼睛,不满她出神,手捧住她的脸颊,捏了把腮肉,“小仙姑,如今你浑身无力,就不怕我趁虚而入?” 逢雪愣了一下,“为何要怕?” 她反客为主,说:“双修法门你记得清楚吗?师叔教过我们口诀,我方才心中念了念,发现有些难。” 难在第一步,总静不下心来。 这次是叶蓬舟怔住了。 他微微睁大眼睛,身上的聪明灵秀似乎都没了,惊讶过度,显得有些呆愣,“口诀?” 逢雪点头,“你师父没教授过你口诀吗?不然是如何呢?” 叶蓬舟想了想,说:“我们乡野小门派,不似青溟山玄门正统,我们的双修法门,有口无诀。” “有口无诀?” 世上法术,总要有口诀的吧,初学时用口诀才方便掌握,到了后面,像她师尊那般的程度,自然心念通达,千万种神通一念间。 但她自问离师尊的境界,犹如云泥,她连御风的时候,心里都要暗暗念一通法诀复习呢。 逢雪侧过脸,一缕散落的碎发,垂在雪白耳边,她微蹙起眉,轻声问:“世上哪有这样神奇的术法?” 叶蓬舟把那缕碎发给她捋好,“世上便有这样神奇的术法,也不消学,小仙姑只要闭上眼睛,便会了。”他捏了捏少女柔嫩的耳垂,低声说:“欢喜禅、合欢道、风月无边万法门,我们邪魔外道的法子多了去啦,小仙姑……” 逢雪这才意识到不妙,瞪圆了眼睛,空气里似有无形暗火灼烧,倏地热浪袭来。她心中羞愤,“你——” 她如今手足无力,也丢了剑,身在鬼图中,自然反抗不能。 但…… 她咬紧下唇,身子簌簌颤抖。 对面少年弯起嘴角,低笑着问:“小仙姑这是……怕了?”他慢慢放下手,眉眼笑意越深,“别生气。” 他眨了下眼睛,“逗你玩的嘛。” 逢雪咬牙切齿,喊:“叶、蓬、舟!” 叶蓬舟:“我又不是什么玄门弟子,哪懂什么双修法门,不过,”他话锋一转,“我看小仙姑倒懂得很,不如教与我?” 逢雪把手里的桃花攥成粉末。 叶蓬舟只怕自己再说,小仙姑要气炸了,便不再信口胡诌,“不过,小仙姑还是先闭上眼睛吧。” 话说完,逢雪的眼睛睁得更大了,神情警惕。 叶蓬舟苦笑一声,“我不是个好人,也没有这样卑劣。” 虽这样说着,他的手却摸索过来,握住少女的腰带。 逢雪紧皱眉头,死死看着他。 叶蓬舟道:“小仙姑是不是在想把我千刀万剐?” 衣料窸窣掉落,逢雪闭上眼睛,睫毛颤抖,咬紧嘴唇,唇瓣沁出血珠。 她听见叶蓬舟低低叹了口气,指腹拂去下唇,扼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松开口。趁此机会,她张嘴,咬住了少年的虎口。 叶蓬舟“嘶”了声,低笑:“还说我像狗。” 逢雪骂道:“你厚颜无耻!” 但一张嘴,他便把手给抽了出来,苍白如纸的手上,一个齿印显目,沁出丝丝殷红。 逢雪暗道后悔,却见叶蓬舟把手伸进她的袖子里,冰凉手指游鱼般滑过手腕。她又气又恼,刚要骂,叶蓬舟却把手收了回来,拿出她袖里藏着的一个小皮袋,从里面翻出根细如毫毛的银针。 她顿时明白了,灵石城里,他们也给许多被魔婴啃掉脏腑的衙役换过肚肠,叶蓬舟天资聪颖,跟在她身边打下手,看过几次,便明白如何施针,如何救治。 眼下,他也想用此法来治伤。 逢雪讷讷道:“你怎么不早说……但是,我坏掉的脏腑骨头,你用什么来换呢?” “这还不简单!”少年眉眼弯弯,高兴道:“不还有我的骨头嘛。” …… 迟露白抱紧妹妹冰凉身体,跪在血水里。 师野跑过来,见到此景,也愣住了,“迟姐姐?” 她以为高不可攀的青溟弟子,传说里千步之外取妖魔首级的剑仙,居然也有不敌妖魔的时候,居然也会,如血水里飘过的尸首一样,变得冰凉而无生息。 她的目光从逢雪灰白面容,涣散眼瞳扫过,落在她胸口凹陷处。 赶尸这么多次,师野也见过不少死状凄凉的尸体,一眼便看出,那儿是连胸骨也被砸碎了,突兀地凹了下去。 该有多疼? 师野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眼里噙满泪水,望着状若疯癫的迟露白,又抬头,看向尸魔。 尸魔被最后一剑伤得不轻,底下血肉大半被斩断,但那儿肉块蠕动,正在缓慢愈合。 她知道,若是尸魔愈合,整个榆阳都要完了。 师野想哭,扁扁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细碎的呜咽声。 “赤水娘娘、赤水娘娘,”她跌坐在血泥里,抹掉眼角滚落泪珠,哽咽道:“看在我小时候天天拜您的份上,您能不能不要生气了呀。” 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一道修长的影子。 血腥泥泞、妖魔僵尸,似全都远去。 少女抬起脸,怔怔看着那影子。 世人口中的魃,是所过之处、旱地千里的妖怪、亦是肌肤皲裂、面目全非的干尸。 但在师野的心里,赤水娘娘是长眠在人间的神女。 她攥紧掌心,鼻间酸胀,用力眨了眨眼睛,模糊视线逐渐清晰,站在血海里的,是一位身着青衣的女子。 女子面孔像蒙了层云雾,教人看不分明。 师野却笃定,她神姿高彻,郎若日月,正是自己心中的神女。 身后的飘零尸骨、腥风血雨,似也化作琼林玉树,蔚蔚霞光。 她激动地落下泪来,跪在地上,恳求道:“赤水娘娘,求求你,救一救迟姐姐和石大哥吧。” 青衣女子在霞光里缓缓走来,俯身将她扶起,低声说:“小师野,我已经快支撑不住了。” 师野愣住,本以为找到救星,一听她的话,脑中一片空白,“可是……” “这片土地战乱频发,被鲜血浸透,地里埋的尸骨、积攒的怨气越来越多。你们要尽快除掉尸魔,否则,沧州沉积千年的怨气尽被它吸走,它的力量会越来越大。” 赤水娘娘嗓音柔和,说的话却让师野心中冰凉。 师野哽咽道:“可是娘娘,连迟姐姐都被杀了,我也什么都不会,什么忙也帮不上……哪还有什么办法呢?” 赤水娘娘摸了摸她的脑袋,“小师野,你能帮得上忙的。每次赶尸时候,你唱的歌谣,忘记了吗?” “自然还记得。” 那首歌她从牙牙学语时便会唱了。外祖父说,这是祖师爷第一次遇见赤水娘娘时唱的歌,引领着人间第一位僵尸走向安宁之地。 是尸和人的古老契约。 但这只是赶尸的口诀,也有用吗? 师野抹了把泪珠,再抬眸时,青衣女子的虚渺影子消失不见,四周又恢复成尸山血海的人间炼狱。她用指甲掐着掌心,含泪扫过四周,看向染血的石像、摇摇欲坠的佛光,还有跪在血水里的青年。 脑中忽而闪过一个念头—— 叶大哥呢? 但在望向逢雪时,她忽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喊:“迟姐姐!迟姐姐活过来啦!” 少女胸口的凹陷不知何时恢复如常,有了缓慢的起伏。 在师野的惊呼声里,逢雪猛地睁开眼睛。 迟露白惊喜交加,“阿雪?” 他声音沙哑,双目通红,想要伸手摸一摸妹妹的脸。 却被逢雪一把推开。 逢雪无情推开兄长,挣扎着从血水里爬起来,走了几步,俯身从血海里捞出一个人来。 血水从少年脸上流下,露出他苍白而昳丽的面孔。 他睁开眼睛,看着逢雪微笑。 逢雪狠狠拽住他的衣领,把他拉到身前,凝视他片刻,忽在众人目光之中,低头亲在他冰凉的唇上。 入口满嘴腥甜。 她只如蜻蜓点水,浅浅点了一下,但叶蓬舟的眼睛却亮了起来。 迟露白张大了嘴,欲言又止。 “等解决此事,”逢雪顿了顿,认真承诺,“我带你回山上,见师长。” 120-130 第121章 第 121 章 鹰啸尖锐划破长空。 两道金色影子如流星点破长夜, 击向尸魔。 金羽雕翅若流金,爪如利刃,震动羽翼, 每一次俯冲,都带起尸魔身上一块腐烂的血肉。 逢雪抬头看眼两只金羽雕, 道声“多谢。” 她从尸骨堆里翻找, 找出一截兵刃, 砍倒几个僵尸后,剑刃便断成两截。 大概是承受不住降魔之威了。 逢雪在血水里继续前行, 散落兵器泡在血里,叮当作响。她换了好几次剑, 没用几次, 手中兵刃便碎开。 尸魔的血有极强的腐蚀性, 泡在血水里,精铁飞快生锈,变得脆软,不再耐用。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 逢雪不再贸然冲上前, 她翻找几次,想要找到扶危, 却忽而想到, 扶危本也是一把凡剑, 掉入血里,多半也不能再用。 如今最大的问题,竟变成找不到一把合适兵刃。 不知不觉, 已来到尸魔面前。 尸魔头颅甩动,被两只金雕紧追不舍, 竟没发现,浑身骨头砸碎,气息断绝的少女,不知何时又站了起来,悄无声息地走到它的身下。 逢雪抬起头。 面前是一具具尸体扭曲交缠在一起。尸魔似变得更高大了些,一堵肉壁横在视野中,发丝、肉块、血浆,和土里的碎石杂草挤压在一起,荒石黑土间,时不时钻出张扭曲变形的面孔。 在这儿死去的人,会变成喂养尸魔的饲料,让它变得更加强大。 又一截肉壁拔地而起。 这截肉壁里,埋着的是纠缠的干尸白骨。 逢雪明白。过往深埋地里的枯骨血腥,都会助长尸魔气焰。 榆阳是古来兵家必争之地,谁知道地底下埋着多少荒骨、曾有过多少血腥。 不能再拖下去了。 她拿起插在血水里的一把长剑,剑刃锈迹斑驳,暗黑血浆粘稠地滑过剑尖。正欲捏诀,耳畔响起风声。 逢雪侧身。 一道雪亮虹光飞来,插在她的脚边,血水盈盈晃动。 “仙师,”少年将军膝盖浸在血水里,凤翅兜鍪歪斜,面孔苍白染血,看着她喊道:“用我这把剑吧。此剑是名师所铸,名止戈,陪我父亲征战沙场多年,是把好剑!” 逢雪抽出剑,血珠滴落,露出一泓秋水般霜白明亮的剑刃。 “多谢。” 她双手握紧剑柄,低念“退魔”,剑身嗡鸣作响,浮现淡淡星光。 剑客立在高耸如山的尸魔前,衣袍被风鼓起,周围的兵刃亦被剑气牵引,嗡鸣不止。 一道人影跃至她的身边。 逢雪微微侧过脸,有些担忧地蹙起眉,“你还能站起来?” 叶蓬舟挑了下眉,转动手里鬼哭,“小仙姑在这儿,死了我也要从冥府爬出来,是不是?” “花言巧语,巧言令色。” 逢雪微微翘起嘴角。 她抬起脸,目光如电,穿透浓雾,钉在尸魔身上。 那尸魔也察觉到她锐利眸光,先是血肉触手从天空垂落,一颗惨白的头颅悬在半空,打量着逢雪。 它被泥浆糊满的眼睛微微睁大,露出惊讶的神情。 随即。 一颗又一颗头颅垂下,居高临下地望着逢雪,仿佛在打量地上的一只蝼蚁。 但这只蝼蚁,死而复生,一次又一次爬起来,实在叫魔不解。 人头歪歪扭扭。有的倒过来,发如蓬草,有的歪着脸,泥浆从孔窍涌出,有的则咧开嘴角,仿佛大笑。 千百张妖魔面孔,教人看着实在反胃。 逢雪与叶蓬舟后背相抵,站在尸魔前,衣袍鼓动,犹如烛火飘摇于长夜,小舟颠簸于怒浪。 举目四周皆妖魔。 逢雪心却澄明如镜,既无害怕,也无迷惘。 四周散落残兵察觉到剑气,嗡嗡震动,竟有脱离泥泞迹象。 “琤。” 一把剑从血泥里飞起。 又一支长戟冲出尸山,悬至半空,戟上还插着半只僵尸的手掌。 …… 师野揉了揉眼睛。 浸透在血里的残兵一把又一把飞起,悬于长空,嗡鸣不止。 “这才是剑仙啊。”师野喃喃。 一道雪亮的雷霆冲向了尸山,其他刀剑残兵跟随其后,一道道虹光刺破了黑夜,从他们头顶飞过。 师野记起赤水娘娘的叮嘱,从腰间悬挂的皮袋里翻出黄铜铃铛。 晃动铃铛,少女清脆的声音在妖魔嘶吼中悠悠响起。 “叮铃铃叮铃铃。” 一团团粘稠血肉被剑气劈断,摔落在地,血泥里的人头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哀嚎声。 铃铛声轻晃。 赶尸的少女闭上眼睛,仿佛回到沧州晨雾弥漫的山岭上。 月明星稀,天色微微发白。 怕惊扰到行人,他们赶尸匠只能夜晚出发,白日休息。 外祖父牵着大青驴,她倒坐在驴背上,看身后一串僵尸跟随铃声,僵硬跳动。 明明他们已经死去,只是一具僵硬冰凉的躯壳,本该烂在泥土里,被虫蚁啃噬,最后连骨头也腐朽凋零。 驴背上的女孩夺过老人手里的铃铛,手往上一举,便见尸体也齐齐往上一蹦,队列整齐。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外外,他们好笨哦。” 外祖父摸了下她的脑袋,“他们是逗你玩呢,你笑他们,他们也在笑你。” 女孩望着那些跳动尸体。 一具具僵尸面孔青紫,紧闭双眸。 “可是他们没有说话,他们不是死了吗?” 外祖父眯起眼睛,“尸体也会说话的,你要仔细听,用心去听。” “禽兽不扰,虫鼠不侵……” 人头哀嚎,肉块蠕动。 天上剑光闪烁,一颗又一颗人头如烂透的果子,坠在地上,血泥四溅。暗红的泥浆从他们眼里喷涌而出,那些心中的怅恨与遗憾,化作一声声哀嚎怒吼,震得血海如沸,地动山摇。 师野却第一次,听见土地的哭泣。 但在被剑客斩落时,人头发出哀泣,说的竟是一声“谢谢”。 …… 逢雪在血浪里穿梭。 叶蓬舟做她的护卫,为她挡住左右飞来的触手。 她提剑往前,顺着尸魔身上的巨大深长裂口,执剑一劈。 剑华如雪。 尸魔身体剧烈晃动,垂死挣扎,挂在触手上的人头同时张大嘴,发出痛苦的哀吟。 师野的耳朵涌出鲜血,痛得捂住双耳,跪倒在地,嘴里却依旧念着古老的口诀。 地面摇晃,掀起一波又一波的巨浪,浪涛滚向了深不见底的裂缝。 许多人被血浪冲倒,卷入浪里,被血浪扯着,往深渊跌去。 师野也卷入浪中,正要以为一命呜呼时,一只手拉住了她。 是迟露白。 又有一个小兵拉住了迟露白。 在血红浪潮里,人们手牵着手,组成了一堵肉墙,与血浪抗衡。 但地裂里传来无形巨力,将人慢慢拖入其中。 就在师野快被掉进深渊时。 金色的莲花开放,血海上佛光点点,托起了浪潮里的人们。漂浮残尸肉块的浪潮尽数流入裂缝,稍倾,裂缝慢慢合上。 师野听见一声叹气。 她望向裂缝,最后一缕青黑烟雾飘出,好似青衣女子高挑的背影。 青衣女子朝她挥挥手,重新沉没入地底。 裂缝合了起来。 地上的人们东歪西倒,衣袍被血浸透,惊魂未定之际,忽听一声巨响。 他们不禁抬头望去。 巨大如山的妖魔发出了震天的咆哮。 瘴气被气浪卷走,明月照在了它的身上,那残尸、白骨、断肢、肉块组成的庞大身体露在月光下,格外狰狞恐怖。 一线白色的光从尸魔的身体里发出。 银光越来越炽烈,连皎月都显得黯然失色。 巨大的妖魔被银光淹没,人头肉块、土石残肢,不停从尸魔身上剥落,还没有坠地,就在银光里绞成齑粉。 逆天而生的妖魔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长啸。 “吼————” 下一瞬。 一切都平静了下来。 瘴雾消散于天地间,随风飘走。只有银色的剑光,如纱如雾,照亮了夜空。 天清月明,明月剪裁出两个依偎在一起的人影。 逢雪捏诀御风,慢慢乘风而下,腰肢却被搂得紧紧的。 她低头,对上一双双好奇的眼睛。 士兵们瘫坐在地上,脸上溅满血泥,只有眼睛被月亮照着,亮得惊人。 无一例外。 全在看着他们。 她的手抖了下,差点没御好风,当空跌下去。 面颊发烫,她咬了下唇,低声说:“你离我远一些。” “我又不会御风,”叶蓬舟垂着脸玩她的头发,声音低低的,“小仙姑难道想让我摔成肉泥吗?” 逢雪连忙道:“当然不是,但……你别靠得这样近,成何体统?” 叶蓬舟笑了下,浑身似没有骨头般,非要贴着她,“可是我骨头断了,并无一丝力气。” 逢雪心中想,方才见你砍怪如切菜,明明很有力气。但正要开口,却想到,桃花源图里,少年为她拆下断肢,换好碎骨。 心无端软了软,仿佛软成一汪春水。 她暗暗想,未来的魔尊,怎么会是这样一个笨蛋呀? “随便你。” 逢雪已经无法再拒绝他了。 她御风而下,双足刚落地,迟露白便迎上来,紧张来探她的鼻息。 “阿雪,”迟露白把妹妹左右打量,却瞧不见那些明显的伤痕,“你方才……” 逢雪安慰他,“没什么,我们修行之人,不会轻易死掉的。” 迟露白眼睛泛红,朝她挤出一个笑,“以后不许再这样了,若你真出什么事,叫我怎么办?” 亲自捞出妹妹尸体,这种肝胆俱裂、撕心裂肺的感觉,他可不想再体验一次了。 逢雪毫不客气瞪他一眼,“你还好意思说我?我跑到榆阳是为了谁?” 迟露白举起手,“都是哥哥不好。” “也不怪你。”逢雪嘟囔:“幸好来了榆阳,若是没来,还不一定发生什么事呢。” 若是没来,也许正如上辈子一般,都尉成功炼成尸兵,遭致更大的灾祸。 前世沧州的兵乱之祸,说不定便由此而生。 眼下尸兵已除,尸魔被灭,应当无事了吧。 逢雪松了口气,浑身都软了,一头栽倒在地。 迟露白连忙去扶,然而叶蓬舟比他更快一步,把少女抱在怀里。 这小子—— 迟露白“啧”了声,想到妹妹死而复生时,第一时间便无情把自己推开,丝毫不顾他会不会伤心。 此时此刻,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瞥了眼两个凑在一起呢喃低语的人,心里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罢了罢了想开些,天要下雨,妹子要嫁人。 随她去吧! 逢雪倒在叶蓬舟胸口,听见他轻嘶一声,想起他一身碎骨,连忙问:“怎么样?没有弄疼你吧?” 叶蓬舟微微笑道:“我恨不得小仙姑把我弄得更疼一些。” 逢雪一时无语,心中百感交集,“……你就不能正经一些?” 他忽然敛去笑意,目光幽森,显得苍白阴郁,似一尊精致玉像。 逢雪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反思自己是不是语气重了些。他身上想必疼得很,又被这样说,难道是伤心了? 她有些懊恼,自己脾气不该这样坏的。 正要开口,对面的少年却正襟危坐,神情严肃地说:“好吧,我正经一些,小仙姑方才亲了我一口,”他眨了下眼,露出狡黠笑意,“可以再来一次吗?” 逢雪抿紧唇,陷入沉默。 “若是你不愿意,我来也可,咱们就算两清啦。”叶蓬舟知道少女面皮薄得很,口吐完狂言,便坐等小仙姑气得拿剑来劈他。 此时他全身有如刀劈剑砍,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断骨,面色苍白如纸,身体忍不住颤抖,却故意说出一番欠揍狂言,微笑看着逢雪。 但逢雪却没有拔剑。 也没有揍他。 少女目光明净如水,一眨不眨望着他,轻声说:“可我不想同你两清啦。” 叶蓬舟怔住。 也许是全身伤处疼得太厉害,他一时琢磨不出逢雪话中之意,脑子飞快转动—— 这是在拒绝他吗? 可是…… 还不及他想明白,却听见一道沉重风声自身后响起。 第122章 第 122 章 一把沉重的斩马长刀深深插入泥土里。 被斩成数段的肉块蠕动着, 慢慢拼凑在一起,暗黑的血丝将肉块缝合。 尸将再站起来时,已经不成人形, 而变成一块块碎肉组成的怪物。 脑袋两边耳朵的地方,却有两根手臂在招摇, 本该是眼睛处, 却变成一蓬乱糟糟的头发。至于眼睛, 一只长在肚脐,一只长在左乳。 仿佛随意从不同人身上随意裁出断肢器官, 拼成这样一个怪物。 它蠕动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四条手臂四条断腿撑着肉山般的上半身, 唯有一只青紫壮硕的手臂, 从肉山里伸出, 死死抓住那把森寒长刀,劈向背对着它的少年。 逢雪瞳孔微缩,骂道:“找死!” 但不等她出剑,长刀却停在了半空中。 “喵喵~” 她听见熟悉的声音。 明亮月光中, 一队人马摇摇晃晃走来。 两尊高大的神将走在最前。 他们身披五色铠甲, 手执宝剑,后背负着各色兵器, 威风凛凛。 好似刚从战场厮杀回来的将士。 只是神将的步伐有些奇怪, 先往前走几步, 又往后退一步,摇摇晃晃,仿佛正在戏台上走着戏步。 而后面是个左手执判官笔, 右手拿生死簿的书生。书生面孔铁青,铁面无情, 手肘处还悬着一条细细的锁链。 紧跟其后的,却是两个让人异常眼熟的神官。 一位全身披白,一位全身戴黑,背挂哭丧棒,手提勾魂索。 恍惚间,逢雪还以为阴司出巡。 再一细看。倒是她看走眼了。 小黑猫从神像底下钻了出来,回头喵一声,几座神官轰然落地,底下溜出许多只毛团。 有猫子、狗子、还有成团的鼠子。 小猫喵喵邀功:“小猫不知道搬哪个救兵才有用,所以让大家把庙子全搬空啦!” 这些毛团子,大抵都是小猫的朋友。它们放下神官,便嗖地跑到旁边躲起来,一双双圆溜溜的眼睛藏在暗处,好奇打量着众人。 逢雪伸出手,插入小猫肋下,把它提了起来。 小猫虽说是小猫,但已经比其他正常的猫儿大了一个圈,抱在手里沉甸甸的。 她把猫丢在自己肩头,以免它被尸将给伤到,提剑望向尸将。 却发现了一丝不对。 先前她看见尸将时,觉得它气势威严,不似寻常僵尸,后来听见孙虎吐出盗墓掘尸,用前朝将军的尸身来当统领尸兵的将帅,便未再多想。 而现在,她望向城隍庙中抬出的神像,心中豁然开朗。 初至沧州时,她便听廉州城隍说过,本地的阴司城隍过去曾与他同朝为官。两人一文一武,共同辅佐社稷,精贯白日,死后被泰山帝君欣赏,同在阴司任职。 生前死后,同进同退,也算难得缘分。 前朝武官,功勋赫赫,赤血丹心,种种都与所谓的忠烈大将军合上了。 仔细想来,尸将眉目英挺,与庙里的城隍确有几分相似。 不同的是,城隍任阴官多年,受人间香火,身上的戾气血腥被洗去,变得温和沉静。与坟墓里挖出来的,满身血腥戾气,怒火滔天的僵尸截然不同。 一神一尸,静默对望。 小猫脑袋转了转,高兴喊:“小叶!” 随即纵身一跃,跳到叶蓬舟的胸口,那儿瞬间便响起骨碎的咔嚓声。 叶蓬舟嘶了声,有气无力地笑道:“你想要杀了我吗?小猫?” 小猫伸出前爪,在他胸前踩了踩,忽地把缩回去,颇为尴尬地舔着爪上血迹,假装自己很忙。舔了几下爪子,它“喵”一声,扭头优雅地跳到地上,伸了个懒腰。 叶蓬舟笑:“没给妖魔杀掉,差点死在你手里。” 小猫扭过脸,避开他的目光,继续低头舔爪子掩饰尴尬。 逢雪:“那小猫岂不是比妖魔还厉害?” 小猫的耳朵往后面抖,尾巴高兴地甩了两下,悄悄勾住她的脚踝。 气浪忽地扬起。 面对城隍,尸将仍旧挣扎着拔起长刀,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吼,身上肉块颤动,冲向了高高在上的神官。 两个护卫在城隍身边的神官显出形来,拦在它之前。 但他们生前亦是跟随在忠烈将军左右的小兵。看见前主尸身,他们并不敢动手,只扬起枪戟,挡住长刀,劝道:“将军!已过千年,江山迭代,为何还不瞑目?” “赫赫——” 尸将仿佛听见什么可笑的话,肉山般的身体颤抖,一块块碎肉簌簌掉落。 它的笑声低沉,腐烂的风从喉咙里穿过,声音嘶哑,好似鬼哭狼嚎。 “赫赫——” 笑声越来越大,肉山摇动,声音凄厉。 “可笑!可笑!” 它舞动长刀,大声喝道:“王从龙王从虎,尔等明明发誓忠诚于我,誓死守护江山,如今却受敌国香火,卑鄙无耻!当年看错了你!” 王氏兄弟对视一眼,心中俱叹口气。 他们以前确实许过誓言,宁死不降,无论敌军给出怎样的许诺,都誓死效忠国家,和将军一起战死沙场。 结果也确实如此。 兜鍪折断,铠甲染血,身中百箭而亡。 但毕竟那已经是千年前的往事了。如今时过境迁,再听尸将提起,他们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仿佛真是自己做错了一般。 “背信弃义,卑鄙无耻!” 尸将破口大骂。 王氏兄弟被骂得低下头颅,嚅嚅不敢回嘴。 逢雪有些看不过去了,攥紧剑柄,眸中闪过杀意,“前朝早亡了这么久,还放不下?哼。” 管它什么生前是忠烈将军,如今已经变成僵尸,平白弄出这么大的麻烦。 若它还在执迷不悟,她也不吝于,再用一次自己的“超度”之法。 “所以它是僵尸嘛。”叶蓬舟目光转动,拉着她坐下,从怀里摸出一颗荔枝,“既然阴司来人了,总不该我们继续出力,来,且歇息歇息。” 逢雪看他一眼,松开手,将剑插至地上。 琤地一声。 宝剑剑刃微颤,陷入血泥里。 逢雪坐了下来,犹豫片刻,慢慢靠在少年的肩头。 叶蓬舟眼里闪过一丝极其柔和的笑意,曲起手指,攥紧垂至掌心的冰凉发丝。 小猫歪头看着他们一会,跑到他们中间,选了条没骨折的腿挤上去,继续舔爪上踩到的泥泞鲜血。 逢雪摸摸小猫柔软的毛,曲指从它脑袋一直滑到尾脊,把它摸得软倒在地,翻起了肚皮。 她低下脸,悄悄勾起嘴角。 尸将依旧愤怒,气极反笑,笑得血泥翻滚,声音如浪。 若是从前,逢雪早就提剑而上,但她偏头看了眼旁边轻颤的剑刃,忽然不想起身了。 月华泠泠,剑似寒江,江水中倒映出她模糊的侧脸。 她小声说:“我好像变得软弱一些。” 明明以前同妖魔相斗时,就算砸断手脚也能重新站起来,然而现在她断骨处分明被接好,只是法力干涸有点疲倦而已,为何身子却软了,一步都不想动,连剑都不想再提呢? 她想不明白。 叶蓬舟低声问:“小仙姑不喜欢这样吗?” 逢雪闻言抿紧唇,陷入沉思。 …… 地面的残尸肉块如雨点跳了起来。 剑刃也颤动不已。 尸将握紧手里的长刀,做殊死一搏,青黑的瘴气从它身上溢出,在月光下,幻化成一匹匹高大战马,一个个骁勇战士。 座上神官塑像,不知何时化为人形。 凤目黑髭,不怒自威,沉稳而威严。 “千年已过,何苦还要执着?” “哈哈哈——” 尸将仰天大笑,“同一世为人,你却背信弃义!忘记国仇家恨,坐享香火!我不服!” “时过境迁,千年已过,”神官平视着自己的尸体,徐徐说道:“如今百姓安居乐业,难道你要因一己之私,再起兵火,为苍生带来灾祸?何以配得上忠烈二字?你只记得保家卫国的誓言,忘记也曾立誓,要保护百姓免遭刀兵之苦吗?” 尸将怒斥:“虚伪!伪善!” “如今江山,非当日之江山,如今百姓,非我立誓守护的百姓!他们死活与我何干?你们这等虚伪之徒,”它冷声喝道:“口口声声百姓苍生,又何尝在意过世人辛苦。” “说什么百姓?” “为一己私欲,杀行商、盗尸首、炼尸兵的人,却自称百姓父母官,坐享富贵,权势滔天。” “说什么苍生?”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终年劳碌之人,衣不蔽体,大腹便便之辈,遍身罗绮,哪朝哪代,不是如此?” “说什么正道?” “你们受尽百姓香火,怎么冷眼旁观?高高在上,又何尝走下神台?妖魔出世,危害苍生,死的怎么还是布衣百姓,牺牲的是无辜兵士,满天神佛又在哪里?” 他将长刀指向面无表情的神官,“世人敬你为神,我看你们豕犬之徒,背信之辈,还不如我!” 尸气化作千军万马,霎时间,雾气如沸,万马奔腾。 逢雪一只手摸着小猫,一只手被人紧握住,坐看尸将刀指苍天,最后一搏。 “我觉得,”叶蓬舟玩着她的头发,低声说:“这僵尸说得还挺有道理。” 逢雪拧着眉,继续在思索,闷闷“唔”了声。 “大人高居庙堂,神佛冷眼旁观。”少年嗤笑一声,霜白面孔浮现玩味神情,眼神露出几分愤恨。 他抬睫望去。 月光下烟尘滚滚,除却尸气幻化成的骷髅兵马,还立着一具又一具苍白肿胀的尸体。 河水滴答从它们身上滚落,那些被泡大变形的面孔扭转过来,静静望着他。 瞬息间,他呼吸一滞,面白如霜。 叶蓬舟冷笑,“我看嘛,这些神佛和妖魔也没什么区别,不过徒有虚名,平白受香火祭祀,还不如把供果给我们吃呢。” 他这番话,把天上的神佛都骂了一通,可谓狂妄。“狂妄”完,他把脑袋一缩,等着青溟山下凡的小仙姑来骂自己。 然而等了等,却不见逢雪训斥。 叶蓬舟侧过脸,打量着少女,却见她微蹙眉头,神情茫然,好似遇见难以想通的难题。 他悄悄凑近一些,问:“小仙姑?” 逢雪恍然入梦初醒,轻“嗯”了声,偏头看着他,“我想通了,我喜欢这样。” 少年纤长浓密的睫毛轻轻一颤,飞扬的桃花眼霎时明亮起来。 逢雪低声说:“我也想不明白……明明以前我不会放下剑的。” 也不知道为何,听见他的话,便放下了剑,坐了下来。 好像不用再拼个头破血流、粉身碎骨,也可以被看见、被认可。 于是筋也软了骨也酥了,就像泡在了温暖春水里,浑身被泡得懒洋洋的。 “但我想,我是喜欢这样的。” 叶蓬舟慢慢勾起嘴角,眼里的戾气散去,变得异常温柔。 “小仙姑,”他轻笑了起来,脉脉的眼波,宛若春水泛起微澜,眼里只映出逢雪的模样,“我也喜欢你。” 第123章 第 123 章 “轰——” 音浪震荡, 千军万马,化作烟尘随风而去。 尸山身上一块块残肢肉块掉落,只有那只握紧长刀的手, 如铁钳般死死攥紧刀柄。 “我不服!” 它仰天长啸,身体化作肉块溃烂, 在天地间留下最后的声音。 尘埃落定。 叶蓬舟站起来, 一瘸一拐走到肉山前, 从其中抽出截残损的兵刃。他甩了甩上面的血水,那截残刃便露出秋水般明冽光芒。 是那把飞剑。 逢雪皱紧眉, 不满他瘸个腿到处跑,刚想开口, 便从剑刃从看见自己的脸。 未免太过严肃、未免太过冷峻。 不够温柔解意, 体贴动人。 想到了在山中时, 风师妹体贴入微、柔弱如柳的姿态,逢雪痛苦闭上眼睛。 “小仙姑。”叶蓬舟瘸着腿跳过来,把飞剑擦拭干净,献宝一样献给她, “这把剑丢到铸炉里, 重新炼一炼,说不定能给你炼成把好剑呢。” 逢雪“嗯”了声, 挤出抹温柔微笑, “多谢。” 叶蓬舟眉眼弯弯, 靠她身边坐下,把玩着掌心薄薄的剑刃。 逢雪注意到,他的掌心本被割得皮开肉绽, 可见白骨,然而, 此刻那儿竟已愈合,只剩一条浅浅的淡粉痕迹。 以为是自己记错,她翻开叶蓬舟的另一只手掌,在上面并未看见伤痕。 逢雪又不禁蹙起眉。 不等她开口说话,却听叮当环佩摇动,抬起脸,看见玉带朱袍的城隍已至面前。 城隍没有说话,俯身朝她长作一揖。 逢雪本想起来回礼,却被叶蓬舟给缠住。少年懒懒靠着她,眼珠子转了转,似笑非笑地说:“难怪大家都喜欢拜城隍呢,果然急人之难,扶危济世,来得正是时候。” 话语中讥讽之意让王氏兄弟变了脸色,张口训斥这无礼的小子,“城隍日理万机,岂能事事亲临?你可知……” 城隍摆手,让他们不必再说下去。 叶蓬舟冷笑一声,本要还嘴,逢雪在他手背轻轻按了下。 他马上便老实地闭了嘴。 逢雪站起身,双手抱拳,客气行礼。 “有你们这样的仙师,是人间之幸。我是个粗人,也不大会说什么话,仙师平定尸魔有功,可有什么想要的?” 逢雪想了想,“并无什么——” 还没说完,身后传来热闹的喵喵叫声,“小猫要一条鱼!” 逢雪嘴角轻轻弯起。 小猫的朋友也凑了过来,猫叫狗吠,此起彼伏。 “要一根肉骨头!” “要吃耗子……” 黑耗子毛都炸起来,像煤灰般四下散开。 …… 地上的尸骸大多都被血浪席卷,掉入了裂缝里,剩下的也是些残肢肉块,难以辨别身份。 士兵们本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但望见同伴尸体,不由心情低落下来,想向阴司给同伴们求个光明的转世。 “让小柳子下辈子生到屠夫家里去吧,他就馋一口猪下水。” “那王五行这个小子不要生到养鸡大户家里去,鸡屁股管够!” …… 四尊力士像倒在地上。 石佛漆黑的面上陡然生出无数条细微裂缝,咔嚓声轻轻响起,倏忽之间,石佛轰然裂开。 乱石崩裂,四处翻滚。 一只苍白的手捡起了石头。 这块石头在一众黑石里尤为醒目。 石头摸上去滚热,上面有红色血丝交错,竟像一颗通红心脏。过了会,石头逐渐冷了下来,但还是有淡淡余温萦绕。 “阿雪,你早就知道石大哥的身份吗?”迟露白在旁问道。 逢雪握着鸡卵大小的暖石,点点头,“我是在灵石城遇见的他,城里有高僧为石说法的传说。后来我去山上找了圈,看见山壁上刻得石僧,心里猜到一些。” 至于后来听见火场里镇住僵尸的石头,则是确定了心中猜想。 世上精怪妖魅众多,按青溟山的传统,该将妖怪斩草除根、剥皮炼丹。然而她见大块头并无害人之心,又很讲义气,便佯作不知而已。 只是没想到,结局会是如此。 她瞥了眼掌心,慢慢攥紧了手。 如大块头这般的精魅没有魂魄,死后不入轮回,阴司便管不着。石头裂开,灵气散掉,只怕连神佛也无可奈何。 …… 沧州城隍也许是真的事务繁忙,不像廉州城隍爷,有空陪她说说话,亲自送她返乡。 等逢雪拿着石头一愣神的功夫,神官塑像已无灵气,恢复成泥塑人偶,只留下一句话—— “仙师,还有一件礼物,我想你会喜欢。” 看着月光下逐渐清晰的影子,逢雪一把抓起剑柄,心想,这礼物她确实喜欢。 法车金光黯淡,形如普通马车,轿厢顶被一剑削去。最前拉车的,不是骡马,却是一个眼熟至极的人影。 逢雪执剑走近,在都尉铁青的面容上看见了惊惧之色。想来都尉吃尸虫才变成如今形如僵尸的模样,但意识还未完全失去。 也正好。 若让他轻易死去,岂不便宜了他? 周围兵士已经围了上来,静静将法车围住。逢雪不理都尉,剑尖挑开帘幕,往里面望去。 青年身上的白衣灰败,强撑着靠在车壁,朝她挤出微笑,“仙师果然厉害。唉,”他轻轻叹了口气,“没想到你连尸魔都能杀死,实在我真是想不通你。” 逢雪不等他说完,长剑如电,猛地刺穿青年身体。 一个惨白纸人轻飘飘坠地,嘴里咧开,叹了口气,“仙师,你真是不讲礼数。” 逢雪捏诀跳起,对士兵们道:“让开些。” 一只只漆黑蛊虫从车底嗡嗡飞起,扑向逢雪,但长剑戳入,它们便四下散开,奔着旁边的兵士飞去。 羊老汉会夺舍之法,能把魂魄寄居在人身上,行四多半也会一些变换夺舍之术。 蛊虫成千上万,如雾如如丝,缥缈不定。饶是逢雪剑法快如迅电,也无法在瞬息间找到万只蛊虫中行四变换的那一只。 她丢出张黄符。火焰蹿起,噼里啪啦间,虫尸坠落如雨。 但蛊虫还是太多了。 火焰燃起瞬间,便有几百只蛊虫扑向了躲避不及的兵士。 逢雪手指曲起,捏诀御风——大风能吹散虫群,可行四显然也会借此机会逃跑,然而,人命危在旦夕,顾不得这么多了! 大风猛地吹起,漆黑虫雾被吹散,无数蛊虫乘风而起,四散飞开。 两只金雕在天空里飞来飞去,吃了个尽兴。 叶蓬舟仰头望着散开的虫子,笑问:“小仙姑,就让他这样跑了?” 逢雪执剑而立,“也没其他办法,总不能看蛊虫杀人吧。这世上少了个行四,还有行一行二行六……白花教可真行。” 上次抓了个行六还跑掉了。 白花教这么多行字辈的,不知行这个姓,在教内意味着什么。 逢雪垂眸沉思之际,却听叶蓬舟笑了声,“管他们什么行一二三四五六,遇见一个就杀一个,”他伸出手,双指捻着一只米粒大小的黑虫,“除恶务尽嘛。” “世上坏人这么多,杀得尽吗?” 叶蓬舟松开手指,蛊虫倏地飞起。 这次不等他出手,剑光如电,森寒剑刃径直劈向蛊虫。 黑色虫蛊化作一道人形,为避锋芒,在地上滚了圈,不等爬起来,剑锋又至眼前。 行四转动折扇,扇子张开,骨制扇面异常坚硬,剑尖点在其上,只留下一个小点。他滚了几圈,却见剑客没有再走过来,心中又惊又喜,一转身,却对上无数双血红的眼睛。 …… 逢雪冷眼看着士兵们发泄仇恨,一刀刀一枪枪毫无章法、全靠蛮力,往青年身上使劲戳。 行四使不出神通,也不过是肉体凡胎,在刀枪间抱头鼠窜。 此刻兵士十不存九,力气不济,才让青年左右腾转,躲开了几次杀招。但行四身上免不了添很多伤,白衣染血又染泥,显得非常狼狈。 逢雪问:“你怎么知道哪个是他变的?” 叶蓬舟勾起嘴角,坦诚相告,“我能闻出来。” “闻出来?” “他这样的人,身上血债重,一堆鬼在后面索命,自然很好认。” 逢雪笑了笑,骂:“狗鼻子。” 行四忽地抬起脸,直勾勾地望向他们。逢雪冷哼一声,按剑往前走了半步。 “仙师!”他身子趔趄,后背挨了一刀,血肉绽开,可见白骨,“我知道许多白花教的秘密,若仙师能饶我一命……” 一把长枪戳入他的肩头。 行四摔倒在地,正要开口,一只染血长靴,踩在他的脸上。 少年垂眸,眼里似笑非笑,“我也挺熟白花教的,用不着你来给小仙姑当狗。” 行四的面孔被踩得变形,嘴唇里涌出鲜血,伸手抓住长靴,袖里白光一闪。 一条银环蛇被剑钉在地上。 叶蓬舟笑了起来,神色颇为自得,“你瞧,你当狗小仙姑都瞧不上。” 逢雪看他一眼,“他当什么我都瞧不上。”她提剑,剑尖抵在行四眉心,“他活着有人找他报仇,他死了有鬼找他索命,阴司那边,这样罪孽深重之人,也还有大笔阴债要偿,只怕轮不上给我当狗。” 宝剑寒光四射,剑客清冷如雪。 行四侧脸望着她,忽然笑了一下,“仙师想不想知道,十五年前的旧事。” 逢雪蹙眉,“让枌城变成坟城?哼,我早就知道了。” “非也非也。当年白花教两位护法斗法,北边枌城有你们青溟山的仙师出马,还劳驾真人下凡,免遭疫鬼之灾,可南边就没有那么幸运了,真是流血漂橹,水里的尸体一具连着一具,把大河都堵住了。哈哈……”他笑了几声,呕出口暗红的血,眼珠子一转,瞟向面无表情的少年,龇开血红的牙,笑问:“那场景你见过的,是吧?” 第124章 第 124 章 逢雪回头看了叶蓬舟一眼。 少年背光而立, 眼睛弯着,里面没有笑意,森寒如冰。 行四笑容愈深, 声音像条毒蛇,嘶嘶吐着信子, “浮尸满道, 阻塞长河, 你也见过那场景吧,毕竟你身上还背着云梦的冤魂, 哈哈,魔心既起, 何不同我一般, 堕入魔道……” 话还没说完。 刀光一闪而过。 血花飞溅, 青年的脑袋飞了起来,面上还挂着诡异笑意。人头落地后,他的脑袋竟还未死,嘴巴一开一合, 说:“一个是沧州大疫, 一个是云梦水匪,哈哈, 果然天生一对!” “你们迟早如我一般, 永堕妖魔道, 永堕妖魔!” 他的身体还在扭动,挣扎着爬起来,朝人头摸去, 似乎想把脑袋接回。 逢雪吹了声口哨。 金雕飞了下来,双爪如钩, 抓起他的头颅,便往天空飞走。 无头身体扑了个空,倒在地上,踌躇两下,失去了生息。 逢雪丢张火符上,亲眼望着尸体烧成灰烬,她回头看眼叶蓬舟,道:“走吧。” 叶蓬舟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逢雪拉起他的手,慢慢往前走。 夜空月色如洗,照在被震成废墟的断壁残垣之上,兵士们神情疲惫,麻木坐地,师野俯身拼接尸骸,动作麻利,而小猫的朋友们,见人过来,喵呜叫了声,扭头就跑。 血海褪去,地上只余两排长长血红脚印。 脚印踏过金玉、花草、废墟,并肩向远方延伸。 逢雪捏诀御风,除去身上血气,纵身一跃跳至高处,想起少年腿还瘸,伸出只手拉他。 两个人并肩坐在翻倒的屋顶。 叶蓬舟顺势往她身上一倒,倚在她的身上。 逢雪仰头望着天空,两只金鹰飞旋玩耍,行四的人头如球一般,被它们在空中抛来抛去。 桃花源她进去过两次。一次桃花纷飞,美如仙境,美中透着几分诡异,而最新一次,大抵是除去粉饰后,所谓桃花源本来的模样。 河里渡满浮尸,土地被血浸透。 和她最开始预想不差,这确实是张彻底的鬼图,邪魔之物。 “我记得,”逢雪轻皱起眉,声音放缓,低声说:“在灵石城的时候,你对小豆苗说,人间无路向桃源。” 叶蓬舟微微一怔,随即展眉笑道:“过去这么久,小仙姑还记得我的话呀?” 逢雪“嗯”了声。 她不擅言辞,也不似山中师妹温柔解意,师长耐心开导,平素若有什么难决断之事,她惯常用剑开导。 然而。 逢雪掀起眼帘,看了眼旁边少年,他笑吟吟弯起眼睛,面色却白得吓人。 她的心轻轻揪了下,好似被山里的雀儿啄了一口。 便飞快垂下眼睛,继续绞尽脑汁斟酌措辞,“但我觉得,人间也有路去桃源,书上说,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叶蓬舟侧过脸望着她。 天空飘起蒙蒙的细雨,绵针般的雨丝飘飘扬扬洒下来。细密雨珠挂在少女脸上,那一层浅浅柔软的绒毛与雨珠,洗去她身上的血腥杀气,露出一些未经世事的明净稚气。 叶蓬舟忍不住轻笑了声。 逢雪忽然掀起眼帘,问:“你在听我说话吗?” 叶蓬舟:“听着呢听着呢。” 逢雪哼了声,看他似笑非笑,一副漫不经心的懒散模样,忍不住攥紧剑柄,有种想敲他的冲动,“那你说,我方才在说什么?” 叶蓬舟转了转眼珠子,笑道:“唔,小仙姑在说,大道无情,常养猪狗,大道……哎痛。” 逢雪拿起剑鞘,把他的脑瓜子敲得哐哐响。 少年抱头求饶,连声道歉,眼里却止不住笑。 逢雪忽然想起在山上修行时,自己学不好术法,每日勤学剑术,因此上术法道法课时,常常忍不住瞌睡,惹得师长生气训斥。 想来如今被气,也不过是一报还一报。 哼。 她瞪了眼叶蓬舟,放下手里剑,把剑横在膝上,清清嗓子,正欲开口:“道书上说,大道……” 还没说完,便对上双弯弯的眼睛。 逢雪话梗在嘴边,不知道为何,突然也很想笑。她悄悄弯起嘴角,又马上绷紧,有些忧愁地想,这可怎么办,自己也变得不正经了起来。 明明是件很严肃的事情。 “小仙姑。”叶蓬舟眨了眨眼睛,瞳如点墨,漆黑幽邃,“你在介意行四说的那些话?” 他微微一笑,“小仙姑想要知道,直接问我便好了,何必扯什么大道小道,天道地道?” 逢雪抿了抿嘴角,犹豫片刻,低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叶蓬舟看着她,出神片刻才移开目光,垂眸瞥了眼地面,“十五年前,我年纪不大,不过,也算记得过去的事。” 不止是记得。 地面上漫上层暗红的血水,一道道湿漉漉的亡魂就浸泡在水里,抬起头,静静地望着他。 “呜呜。” 哀怨鬼哭回荡在夜空里。 但除了他,四周无人察觉。兵士们席地休息,师野弯腰拾骨,迟露白在碎石堆前转来转去,一抬头往这边看,正好看见他们两,露出抹促狭笑意。 “好可怜呀。”一个肿胀的妇人掩面在水中恸哭,“好可怜啊。” “嘻嘻。” 她松开双手,露出缝尸娘娘那张惨白肿胀的面孔,朝着他笑起来,“好可怜啊,好可怜啊。你永远也摆脱不了我们啦。” 又传来一阵笑声。 叶蓬舟稍微侧过脸,冰冷目光中,一张裂到耳根的诡异笑脸从水里浮上来。 羊老汉的身体在水里浮动,哈哈笑道:“小仙姑可不知道你身上的秘密吧,嘻嘻,人家是青溟山上的仙人,怎么瞧得上你这棺材里爬出来的鬼小孩?” “嘻嘻,他还不敢同仙师说实话咧。” 叶蓬舟闭上了眼睛。 逢雪专注地望着他,却并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见少年漆黑眼瞳凝视地面,沉默半晌,忽然阖上双目,太阳穴处跳动,脸色变得苍白如纸。 仿佛在尽力忍耐什么。 逢雪拧了下眉,“你若不愿,就不必说了。” 叶蓬舟低叹,“我怎么会不愿说呢。小仙姑,十五年前是大乱之年,除了沧州有大疫,其他地方也有灾荒。” 大乱之年,各地都不太平。 北有瘟疫大旱战乱,南有洪水饥荒贼匪。 饿殍满地,肚子饿得太狠,便生了水匪与盗贼。 盗贼寄居在江湖之间,倚靠地形,打劫路过行商,势头甚至压过了官府。 人们说那是“云梦匪国”,匪寨里的每个头领,皆是地底妖魔爬出,三头六臂,吃人无数。 “当真是妖魔?”逢雪瞪大眼睛,好奇问道。 叶蓬舟笑了下,视线转向一角。 那儿有站着十来个瘦长惨白的汉子。 “也没什么特别的吧,只是身体精壮一些。”叶蓬舟点评道:“有农户、有商贩,也有手艺人,原先可以吃上饭,后面过不下去,就入草为寇。” 也许嘛,能有口饭填填肚肠,就不会成为反民。 逢雪也见过许多这样的贼寇,前生,她的剑下亦斩过无数盗贼。她想,其中肯定有走投无路被迫入伙的,但无论他们苦衷为何、理由为何,她的剑并未迟疑过一分一毫。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心中微惊。 难道叶蓬舟和这些水匪有关?或许,他是被水匪养大的,受过他们恩情,才养成这样一幅没心没肺、厌官憎佛的性情,难道他所说的宁静村庄,漫天风筝,却是在杀人如麻的匪寨中? “小仙姑,你是不是在想,”叶蓬舟突然开口,弯起好看的眉眼,勾着嘴角,“我是水匪堆里长大的,所以才一身匪气、人厌鬼嫌?” 逢雪微微怔住。 叶蓬舟噙起抹笑。 白花教的恶鬼已经爬上了屋顶,抓住他的脚踝,吊在他身上。他感受不到他们的重量,但阴冷沁过布料,如水蛇在肌肤游走。 他们在耳畔喋喋咒骂,愤怒诅咒,骂得非常难听。 什么腌臜玩意,狗屁东西,狗娘养的。 邪魔外道不仅手段肮脏,骂起人来也异常生猛。若是个面皮薄的书生,听到这些污言秽语,怕是会羞愤得当场自绝,无颜于世间。 但叶蓬舟生来脸皮便厚得很,若不是逢雪在身边,他甚至有与鬼对骂上三天三夜的兴致。 但是小仙姑在身边。 叶蓬舟咬紧牙根,挤出抹微笑。 就算心中装着无数恶鬼,他也要收起丑陋模样,如画皮里的鬼怪一般,为自己精心描绘一张艳丽的皮囊。 如此才能勾动情人的心肠。 他绽开抹微笑,继续徐徐道:“但我并不认识他们。” 逢雪:“不认识?” 叶蓬舟点头,“小仙姑不信?” “不……”逢雪只是想起自己在水里看见的那些浮尸,还有桃花源中,与叶蓬舟相识的淳朴村民。初次见面,她发现他们的死法不一,有的断手有的断脚,有的拦腰断成两截,但无一例外,脖子上都有一条暗黑的血线。 杀死贼寇后,割下人头,去官府领赏,是朝廷的传统。 逢雪按了按眉心,沉默片刻,道:“我信你。” 叶蓬舟微微笑起来,指尖触碰少女冰凉染血的发丝,血渍干涸,把头发也黏在了一起。逢雪蹙了下眉,想到自己如今身上又是血又是泥,模样大概很狼狈,可对面少年乌发如绸,雪肤红唇,俊美无方。 她抿了抿嘴角,问:“之后呢?” 叶蓬舟垂眸,望着千万恶鬼,“之后,我再慢慢同小仙姑说,反正,来日方长嘛!” 逢雪“嗯”了声,顺着少年的目光往下望去,却什么都没望见。 她多少明白一些。十五年前,天下不太平,白花教趁此机会,制造不少血案,北有沧州大疫,南边则与云梦的匪乱相关。 也许真如行四所言。 她和叶蓬舟,都不过是邪魔外道为祸世间的祭品。 不过,她有父母亲人,又遇见青溟山舍生取义的医仙,才侥幸从大疫里活下来。叶蓬舟遇见的又是什么呢? 逢雪见他出神,问:“你在看什么?” 叶蓬舟默了半晌,笑道:“不过是地府的图景。” 逢雪皱了皱眉,忽地瞥见一人,跳下屋顶,快步走过去。 …… 尸魔出世时,街上许多百姓跑了出来。 先前地动山摇,他们以为地动,纷纷带着随身细软,家里值钱的鸡鸭狗猪跑出,于是整条街巷都被牲畜填满。 鸡在跳狗在叫,猪羊到处跑。 风一吹,空气里便充满了汗臭、猪骚、鸡屎的复杂气味。鲜活的人气扑面而来,冲散了都尉府久久不去的血腥。 只有一个年轻女子什么都没带,挤在人群里,焦急地望着里头。 她频频抚摸自己的颈侧。那儿垂着条草绳串成的犬牙项链,犬牙颜色淡黄,被手指常常摩挲,呈现玉一般半透明温润质感。 恍惚间,娇杏好像又听见汪汪犬叫。 有时候她会想起过去的事。 黄云岭上,大家以打猎为生,养了很多只猎犬。有身子瘦长,步若疾风的细犬,也有体型高大,威风凛凛的熊犬。 但她最喜欢的阿黄,只是条普通的柴狗。 柴狗长得憨厚,嘴钝脸圆,常歪着脑袋,用黝黑眼睛望着人们。 长得一副不大聪明的模样,就被人笑称作笨犬。 阿黄和她同年生,比她年长几天,听祖母说,小时候他们还吃过一样的奶,挤过同一张包带布。 但当她还牙牙学语,懵懂不知世事的时候,阿黄已经长成一条稳重可靠的狗子了。 有一次它的牙咬猎物时断开,深深嵌入野猪紧实后腿里。祖母将犬牙挑出,用麻叶搓成绳子,将犬牙和磨圆的五彩石头配饰串起,做成一条粗糙的犬牙项链。 “阿黄已经是条老狗了。”祖母把项链系在女孩的脖子上,“但是它会永远陪在你身边,保护着你。” 后来黄皮子来屠村,大家都血淋淋倒在妖怪口里。素日帮助村民捕猎的狗儿,面对比它们强大无数倍的妖怪,也不曾逃开,英勇地冲向了妖怪。 阿黄鲜血淋漓,瘸着条腿,跑向吓呆的女孩,惶急叼住她的衣领,喉咙里发出如泣般的叫声。 …… 果真如祖母所言,阿黄永远都与她在一起,一直在默默保护她。 娇杏摸着犬牙项链,心忽而跳得很快。 地面猛地晃动,鸡飞狗跳,不少人被跌倒在地,啊哟叫唤。唯独娇杏抬头望天,天空浓重的乌云与瘴气被大风刮走一瞬,惨白月光下,她看见了一条长满无数人头、堪比山高的怪物。 “汪汪——” 耳畔又响起焦急的犬吠声。 每次她遇见危险时,阿黄的声音便会出现,提醒着她赶紧逃离。 不需阿黄出声,乌云后的怪物,只看一眼便让她心惊胆战,比过去的黄妖更要恐怖惊悚。 娇杏身子晃动,再望去时,天空乌云合拢,看不见妖魔踪影。 人群争相往外奔逃,她独独逆流而上。 “汪汪——” 犬吠声越来越急,是阿黄在叫她快些离开。 娇杏心想,那一定是个很厉害的妖怪。 可是,这样厉害的妖魔,和过去的黄皮子,对他们而言也没什么区别——都能轻易取了他们的性命。 小时候,娇杏经常蹲在地上,玩草叶里钻过的碌碌黑蚁。它们很忙碌,成天到晚搬运食物,却不知是为谁而忙,又很脆弱,一阵风、一点水、顽童的一次戏弄,便能让它们粉身碎骨。 她原以为那是蚂蚁。 后来才知道,蚂蚁就是她自己。 衣上传来后拽力,小狗死死咬住她的衣角,不许她再往前。 就跟以前一般。 娇杏低声说:“但我不能再逃了。” 她走入黑暗的都尉府,繁华府邸已在震动中化作废墟,穿越浓雾,看见一地残尸肉块,妖魔鬼怪。 娇杏俯身,捡起一把浸血的长刀,长刀沉重,她的手臂微微颤抖,却尽力握住刀。 白毛僵尸扑倒,一道黄影从她身边蹿出,将僵尸绊倒在地。 娇杏趁机举起长刀,一刀斩落,僵尸的脖子被劈出一处缺口,却仍未死,挣扎着爬起来。 她连忙踩在僵尸身上,用尽所有力气,胡乱挥砍。砍得手臂发麻,虎口剧痛才停下,眼前的黑雾逐渐散去,她望着身下血肉翻开,被砍得白骨森森的僵尸,泪珠悄然滑过脸颊。 擦掉泪珠,眼神却变得坚定起来。 …… 逢雪瞥见躺在地上的女人,面色微变,快步走上前,将她扶了起来。 “娇杏,”她拧紧眉头,问:“你怎么在这?受伤了没?” 娇杏擦掉脸上干涸的血泥,露出微笑,摸着脖子上的犬牙项链,“我无事,有阿黄护着我。恩人,石大哥呢?我没有找到他。” 逢雪陷入沉默,下意识望向旁边。 娇杏跟着看过去,却看见一堆散落的碎石。 …… 迟露白艰难地和娇杏讲述了大块头化石之事。 “也许不是变石,”迟露白想方设法安慰她,“只是石大哥变成自己原来的模样。再过一段时间,说不定他又变回来了。” 但看着碎石满地,他的安慰愈发无力。 娇杏面无表情地看着碎石,半晌,她弯下腰,捡起一块石头,擦了擦上面的尘泥血渍,放入袖中。 “你拿这块吧。”逢雪把原先捡起的那块灵石送给她。 娇杏愣了下,伸手碰了碰石头,指尖感受其上传来的淡淡暖意,眼里漫起层水雾。她收回了手,却并未接过灵石,轻轻摇了摇头。 她忽地跪在地上,朝逢雪磕了个头。 逢雪每次看见有人朝自己跪,就感到一阵头疼,心中叹口气,把她给拉起来,“这是干嘛?让我折寿?” 娇杏:“我……不知何日才能再见恩人了,也报答不了你的恩情。” “你要离开榆阳?” 也对。大块头不再,她也没有留在边陲小镇的理由。 逢雪想了想,说:“世道不太平,我想带家人去青溟山,那儿会安全很多。要不你与我们同去?” 娇杏笑笑,“我想要去找我阿兄。” “憨树?他进了四海盟,四海为家,恐不好找。” 而且世道这样乱,一路走过去,不知有多少吃人妖魔,拦路盗匪。娇杏身为女子,独自前行,不知会遇见多少危险。 但她已下定决心,执意要走。 娇杏朝逢雪深深一拜,“恩人,山高路遥,也许再无相见之日,惟愿几位恩人身体康健,平安顺遂。” 逢雪朝她抱拳。但看着女子纤细背影,忍不住开口提醒:“前路凶险。” 娇杏回头,眼里泪光浮动,微微笑道:“再凶险也要走下去,不是吗?” 逢雪嘴唇张了张,到底没再说什么。 她望着娇杏逐渐远去,忽然想起在山上时,紫云师叔知道她要走时说的话。看着年轻弟子下山,明知前路艰辛,也许再也回不来,但对于他们选择的道路,她也无法阻拦。 那时师叔心情恐怕如她现在一般。 担忧又无奈,只能将祝愿藏在心底。 逢雪轻轻叹了口气。 她很想念师叔他们了。 …… “将军。”转身看见李璋,逢雪走过去将长剑送还,“你的剑。” 可惜长剑被尸魔的血侵蚀,剑刃多了许多细小缺口,不负最初光芒四射。 李璋看她一眼,“不必,日后你拿着吧。”他挥了挥手,“你们要去哪?我送你们一程,来上马……” 他下意识去牵缰绳,却牵个空,愣了下,才想起别说是马了,自己手底下的部将十不存一。少年面上浮现一丝伤感,马上绷紧了面孔,装成肃穆庄严的老成模样,瓮声瓮气地说:“你们先在榆阳养养伤,待我事了,再来找你们。” 逢雪握住止戈,情不自禁挽了个剑花。 剑刃银光流转,嗡嗡作响,虽有缺痕,不损其光。 这是一把实打实的好剑,比扶危要锋利许多。但逢雪把剑收回鞘中,走入血泥里摸索,依旧想找到遗失的扶危剑。 扶危是师妹送予她的剑,也曾是风娘子随身携带的佩剑,意义非凡。 大家都帮她寻找半晌,依旧不曾找到断刃。 多半是被血水裹挟,冲进了地缝里,总不能去女魃身边把剑拿回来吧。 逢雪笑笑,选择了放弃。 “阿雪。”迟露白拍拍她的肩膀,“回去吧。” 逢雪点了点头。 …… 他们并未直接回去,而是在大块头的院子里休息几日。 一是养伤,二是观察事态发展,以免还有僵尸作乱。 好在那一场夜战,将邪祟解决了个干净。第二日,榆阳便恢复往日的繁华。 一墙之隔,街外商贩大声叫卖,街坊嬉笑,孩童打闹。 院子里却显得有些寂静。 逢雪坐在小马扎上,刷刷磨剑,把剑刃磨得光亮了些。 门突然被敲响,她走到门边,从缝隙往外望了眼,见脸熟后,便打开门。 “咦,娇杏娘子不在吗?”来的少年圆头圆脑,笑嘻嘻地说:“我娘新做了些葱花烙饼,让我来给娇杏娘子送过来。” 逢雪:“嗯,她不在家。” 少年好奇地打量她一圈,瞥见她手里的长剑,打个激灵,把盖着花布的篮子放在地上,转身就跑。 逢雪想了想,提起篮子,回到房间。花布下烙饼滚热,外脆内软,咀嚼几下,香甜的麦香在嘴里漫开。 想来大块头娇杏平日与街坊关系很好,邻居都记挂着他们,就和她住在狸花巷时一样。 她拎起篮子,回到昏暗的房间。 房里并没有点灯,黯淡无光,少年倚靠在床边,用鬼哭雕小木人。 逢雪心想,这样暗,他竟也看得清? 想着,她便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 明亮的日光洒进窗楹,驱散黑暗,叶蓬舟轻轻咳了声,放下手里的木人。 逢雪:“外面没有风,透透气吧,你怎么样啦?” 叶蓬舟微微笑道:“好多了,多谢小仙姑关照。” 逢雪心中一紧,盯着他苍白的脸,不知该说什么。她总觉得叶蓬舟变了很多——他怎么会乖乖躺在床上养伤呢?又为何要对她这样客气,显得有些生疏。 他本来就不是多客气的人。 最主要的是,在床上躺这么久,被闷在小小的一间房里,他居然一直没囔囔着要喝酒。 叶蓬舟怎么能没有酒呢? 他这样安静沉郁,倒不像叶蓬舟,反而有点像山上的仙人。 逢雪把篮子放在床头,“新烙的麦饼,味道不错。” 叶蓬舟便放下了小木人。 逢雪瞥了眼床头木人,嘴角微微翘了下,想起他曾经给自己雕的小剑客。 她骂他不务正业,但想想,那个小木人剑客呆头呆脑,还挺有意思。 当把木人拿在手中,逢雪打量了片刻,却失去笑意,喃喃:“黄太爷爷?” 木人盘坐在地,身材壮硕,有男人的身体,却有个豺狼的脑袋。 她心中有些失落,又想,他本没必要给自己雕小木人。 叶蓬舟笑了下,凑过来,下巴抵在她的肩头,懒懒说:“是佛陀。” 逢雪板着脸,下意识斥道:“胡闹,怎能这样不敬神佛?” 叶蓬舟声音有些哑,“他们的头掉下来了,我只是给他补上。他还要谢谢我呢。” 逢雪被他给堵得沉默片刻,把玩着手里状若妖魔的“佛陀”,玩了会,问:“叶蓬舟,你怎么这样讨厌佛门?” 叶蓬舟歪头想了想,看向逢雪身边。 湿透的无头僧人便站在那儿,脖颈汩汩涌出乌黑血浆,血液滴在少女的发梢。 自从使用几次桃花源图后,这样的场景便越来越多,抬眼便是满屋怨鬼。鬼魂们阴气森森挤满了屋,纠缠不休,时而大声咒骂,时而鬼哭狼嚎。 看着污血快碰到逢雪,叶蓬舟眼神暗了暗。 “唔,我想想。”他突然翻身坐过来,把逢雪挤到旁边,自己坐在她原来的位置。 逢雪蹙眉,“你干嘛挤我。” “小仙姑,腾个地儿嘛。”叶蓬舟声音拖得长长,“我就是讨厌和尚,大概是他们秃瓢反光,”他庆幸地笑了下,“幸好你不是尼姑。” 逢雪白了他一眼,“我是尼姑,可不会理你啦。” 叶蓬舟嘻嘻笑道:“小仙姑若是皈依佛门,哈哈,那便不能叫你小仙姑,得叫你小尼姑、小师太啦。” 逢雪翻个白眼。 叶蓬舟却一改之前安静,凑到她身边,仔细打量她。半晌,他叹气,“坏了。” 逢雪:“坏什么了?” 叶蓬舟道:“坏了,若小仙姑变成小尼姑,恐怕我会觉得秃瓢也好看。” 逢雪哼一声,扭过脸,“不正经,谁稀罕你喜欢啦。” “你不稀罕啊?” 逢雪抿紧唇,拿起一个麦饼塞他嘴巴里,将他强制“禁言”。少年假装不能说话,“唔唔”叫了几声,两人对视片刻,皆笑了起来。 见他惨白面颊终于有点血色,逢雪弯起嘴角,觉得心情愉悦,如春风拂面。 叶蓬舟倚在床头,边咬麦饼,边说:“这饼不错,不过比起我的手艺,可差得远啦。” “啧,王婆卖瓜。” 叶蓬舟揽起袖子,“我这就去露一手。” 逢雪扯着他把他重新拉回来,“瘸着个腿到处跑做什么?”她的声音低了低,悄悄从袖里拿出银针,“你坐下。” “小仙姑?” 逢雪:“我把骨头还给你。” 叶蓬舟慢慢敛去了笑意。 满屋的恶鬼仍在喋喋不休,白花教的那几只鬼更是笑容刺耳。 “看吧看吧,仙师瞧不上你,根本不愿和这狗娘养的小子扯上关系。” 鬼哭忽地飞出,劈向床榻,刀气凛冽,厚实木板瞬间断成两截,坐在床上的少女倒没掉一根头发。 她低头看了眼劈塌的床榻,站了起来,平静地看向叶蓬舟。 少年面上一闪而过的狠戾如潮水般涌去,他如梦初醒,显得有些慌张,解释道:“小仙姑,我……” 逢雪往前走了一步。 叶蓬舟便忍不住往后面退,直到退无可退,后背抵上冰凉的墙壁。 逢雪抬头看着他。 叶蓬舟侧过脸,眉眼垂着,避开她的目光。 逢雪问:“你为什么要躲?”等不到回答,她扼住少年的下巴,强制他把脸转过来,声音沉了沉,“叶蓬舟。” 叶蓬舟看她一眼,神情显得有些委屈。 逢雪心想,你拿刀劈我,自己倒还委屈上了? 但触手肌肤太冷,冷得像块冰,吸走她指腹的热度,也吸走了她的脾气。 她轻叹口气,“你到底怎么了?” 叶蓬舟垂眸,神情寂寥,“小仙姑,你是不是对我感到嫌恶厌憎?” 逢雪愣了愣:“啊?” 叶蓬舟黑眸幽森,显得煞气而俊美:“为何不肯要我的骨头,是嫌脏了你的仙身吗?” 逢雪还以为他又在说笑,等了等,见他拧紧眉,面色如冰,似乎对这个结论深信不疑。 “叶蓬舟!”她忍无可忍,“你的脑子里装的全是水吗?” 第125章 第 125 章 满屋恶鬼哄然大笑, 笑他不自量力,活该惹人嫌弃。 叶蓬舟心中郁结,神色便愈发阴郁, 竭力忍住拔刀的冲动。于是心中那点委屈,便沸沸扬扬、浩浩汤汤奔了过来。 他暗暗想, 若是沈玉京在这里, 她必定不会嫌弃他的骨头。 逢雪不知他在想什么, 只觉得他的话实在无头无脑。她和尸魔搏斗,斗得四肢俱断, 如今站在这儿,不过是依仗叶蓬舟身上的骨。 现在尸魔既除, 她便该把骨换回来。总不能让别人替她遭罪。 然而一番解释, 叶蓬舟却没怎么听进去, 反而抓住一个词,冷笑:“别人?” “原来我在小仙姑心中,不过算是别人。” 逢雪气笑了。她抓住叶蓬舟的衣领,狠狠把他拽下。 肌肤相抵, 冰凉清香在鼻尖相缠。她凝视着叶蓬舟的眼睛, 桃花眼张大了,浓密睫毛如蝶轻颤, 漆黑色瞳孔里, 倒映出自己身影。 逢雪微微怔住, 面颊微热。 叶蓬舟俯身,手托住她的后脑勺,更近一步。 她不由闭上了眼睛, 清凉又温柔的荷花碰上了嘴唇,又慢慢移开, 在唇瓣上游动。 她情不自禁地微微张开唇,有一尾灵活的银鱼飞快穿过唇瓣,在带有花香水汽氤氲的川泽中,冰凉的小鱼摆动尾巴,游曳过荷花。 半晌。 叶蓬舟笑了起来,“小仙姑。” 逢雪推开他,没好气看他一眼,眸中水蒙蒙的,如同笼了层水雾。 叶蓬舟看得心动,什么都不顾,屋子里的恶鬼也悉数不见,心情畅快无比,笑着说:“小仙姑,你好甜啊。” 逢雪恼羞成怒,“你找死!” 叶蓬舟揉了揉嘴角,嘴唇红艳,衬得肌肤白如凝脂。他懒懒靠着墙,弯着眼睛,手指点唇,无声地看着逢雪微笑。 逢雪忽然有些口干舌燥。 她扭过脸,冷声说:“你爱要不要,我懒得管。” 说罢扭头就走,听到后面一瘸一拐脚步声,她翘起嘴角,故意放慢步伐。但那人似乎没有再追过来,而是掉转方向,朝床榻走去。 逢雪冷哼一声,脸色霎时沉下来,快步走出了房间。 迟露白坐在院子里石凳上啃饼,看见她,高兴打招呼,“阿雪,小叶怎么样,好些了吧。” 逢雪没好气地说:“他死了!” 迟露白哈哈笑:“死了……啊?”他的笑容凝滞在脸上,“死了?” …… 当天下午,叶蓬舟便拄着拐身残志坚地跳了出来,非要露一手自己的厨艺。 他从小就在江河湖海间漂泊长大,烹饪河鱼最有一手,但做出面点来,口味竟也不差。 把迟露白高兴得,搭着他的肩膀便喊兄弟。 又过几日。 李璋敲响了他们的家门,送上几匹上好的骏马。马是沧州马和北蛮马混合品种,个头高大,膘肥体壮,在市面上根本买不到。 将行李搭至马背,逢雪几人翻身上马。 叶蓬舟却没有上马,而是靠在墙边,木拐敲地。 逢雪自然知道,别说是断了条腿,就算四肢残废,他也有的是办法上马。她把脸往旁边一扭,视若不见。 迟露白笑道:“阿雪,你看小叶这么可怜,就拉他上马呗。” 逢雪哼一声,“你是谁的阿兄,怎么帮着别人说话?” 迟露白哈哈大笑,双腿夹了夹,骏马四蹄翻腾,很快就从二人身边穿过。 嗒嗒马蹄声渐远,路上只余他们两人。 叶蓬舟长吁短叹,拿起木拐,“拐兄,看来我只能与你走回去啦。” 他把木拐放到耳边,“你说什么?路途遥远,要走到海枯石烂?” 少年长长叹口气,“那也没办法,谁让小仙姑心肠比冰玉还冷,比石头还要硬……” 话未说完,逢雪拎起他的后领,把他一把拉到马背上,“闭嘴吧你!” 叶蓬舟粲然笑开,“原来小仙姑心肠比豆腐还要软,比菩萨还要好。”他把木拐一丢,抱住少女的细腰,笑吟吟地侧过脸,亲了亲她飞扬的发丝,“我说庙里供什么菩萨呢,把小仙姑放上去,不就好啦。” 逢雪骂:“一天到晚,就你话多!” 不过,比他前几日安静的模样要好多了。 骏马四蹄如飞,长鬃飞扬,迎面清风吹来,鼓起他们的衣袍。 逢雪往后一靠,靠在少年坚实的胸膛,叶蓬舟自然接过缰绳,把她揽入怀中,微微低头,一眨不眨地望着怀中的少女,嘴角噙起淡笑。 身边的魑魅魍魉、血雨腥风,全都隐去。他抬眼,见天地广阔,山水相伴,阳光洒在前路上,忽然希望时间永远停在此刻。 到大路口,李璋骑马等在那儿。 逢雪看他,诧异道:“将军?” 李璋:“我来送送你们。” 但这位少年将军也是寡言之人,一路只跟在他们身边,一句话都不说。 逢雪却不得不板正腰杆,坐得笔直,挣脱少年的怀抱,重新拿起缰绳。 叶蓬舟频频看向李璋,好几次说:“将军,便送到这儿吧。” 李璋摇头,严肃地说:“不,我再送送。” “这儿可以了,够远了。” “无妨,我再送一程。” “将军离开军营这么久,不怕有紧急军情要处理?” 李璋沉声回道:“无妨,我已安排妥当。” 几番问答,奈何对面油盐不进。 逢雪听见,身后的少年气得低笑,不由感到几分好笑——这次不是他去气人,换成别人来气他了。 走至山岭一个小酒馆,酒旗飘扬,迟露白师野下马,候在那儿。 逢雪便邀请道:“将军,一起去喝口酒?” 李璋沉默地点点头,翻身下马,走至酒馆里。他没有穿铠甲,身着便衣,一双与蛮人无异的幽绿眼瞳,引得酒客频频张望。 酒馆老板看见逢雪,露出笑容,连忙迎上来,“仙师,还是要一壶枌酒?” 逢雪颔首。 “枌酒?”迟露白摸摸下巴,“我来沧州这么久,怎么没听过这名字。”他喝了口酒液,醇厚的酒水在唇齿间漫开,不由高声喝彩:“好酒!” 老板笑:“当然是好酒。客人您还年轻,不知十几年前,枌酒可是沧州最有名的酒。” 迟露白眼睛一亮,心中便有去采购几瓮枌酒,回去售卖的念头,“掌柜,既然枌酒如此有名,哪儿最正宗,我想买一些回去给家人尝尝。” 掌柜的神色却显得有些黯然,摆摆手,“正宗的可别想了,喝不上了。” 迟露白正欲追问,一直沉默的李璋突然开口,“是枌城。” “枌城?” 枌城卖枌酒,再自然不过。 但迟露白在沧州二十多年,竟没听过这个名字。 “不对,”他皱起眉头,挠了挠长出黑茬的眉毛,“我好像听过这座城。” 李璋道:“十几年前,一场疫病自枌城而起,席卷沧州。后来其他地方疫病陆续消失,只有枌城家家户户几乎死绝。怕疫病复生,朝廷便派人把城封死,进城道路尽数阻断,现在谁也进不去枌城了。” 迟露白可惜地叹了气,若有所思地凝视杯中晃动酒液。 “我也听说过枌城的事。”一个商旅打扮的中年人拿起酒杯,“惨喽,全城人病死了,后来又烧起大火,没几个跑出来的。” 众人一阵唏嘘。 “听说那儿每天晚上都能听见鬼哭,有时候,还能望见一些奇怪影子,凶得很。” “可不是嘛,死一个人就会闹凶,这还是死了一城人,我说官府做得对,就该把路给堵住,不然,谁知道那些恶鬼会不会冲出来索命?” 众人又齐齐打个寒颤,恨不得赶路时,离枌城的方向更远一些。 只有迟露白说:“怕什么?鬼以前不还是人?只可惜枌酒就此失传了。” 掌柜又拿出黑布覆盖的雕像,热情向酒客介绍起馨烈侯。 然而酒客都笑他信野神邪祟,怕不是会遭报应。 “什么邪祟!”掌柜涨红一张脸,“你们瞎说!不拜就不拜,干嘛说这等胡话。” “如若不是邪神,怎么黑布覆面,不肯见人呢?” 掌柜抱着神像骂骂咧咧便往回走。 迟露白追过去,笑着说:“我拜,可是掌柜,能否打开黑布,让我一睹馨烈侯的芳容?” 说完他便怔了下。 【馨烈侯】三字,听着像是驰骋沙场的将军,就算不是,他也不该对神祇吐出如此轻慢之言。 好在掌柜并不追究,看他一眼,招呼他走近些,“你不许叫出声。” “为什么要……” 黑布被一把掀开,迟露白愣在原地。 神像女子装束,身形纤弱,气质出尘,而被刻意遮掩的面孔,却肿胀丑陋,长满脓包。 迟露白如遭雷击,呆呆望着神像。 掌柜以为他被吓住了,用黑布将神像重新盖上,解释:“虽然馨烈侯……这般模样,但她不是邪祟,算了算了,”他摆摆手,懒得再解释,“反正你们不懂。” 迟露白却直勾勾看着神像,目光灼灼,仿佛穿透黑布。 “被吓傻了?” “掌柜,”迟露白道:“劳烦给我几根信香,我想去庙里拜一拜。” 掌柜心想,这人真是怪得很,看见馨烈侯的模样,不仅没被吓到,还想去庙里上香。除却他们枌城旧人,附近没有人敢到馨烈侯的庙宇里去—— 原因无他。 这幅被疫气感染的容貌,实在太过吓人。 掌柜想起了十几年前,那位温柔和善,清丽出尘的医仙,眼眶湿热,悄悄揉了揉眼睛。 就算是有朝廷旨意,也没几个人敢信这位突然冒出的神。 这也无可奈何,疫神自古有之,但几个人敢去疫神庙里拜拜呢? 他记起那位仙师说过,只要每日给馨烈侯上香,人间的香火多一柱,她所承受的疫气侵蚀便少一分。日积月累,千年百年,父死子继,也许总有一日,状若恶鬼的馨烈侯,会变成原来笑容盈盈的医仙模样吧? 掌柜扫了眼面前青年。 能给馨烈侯多拉一个信徒,多一柱香火,他自然高兴,便抬起手,给他指了指前往庙宇的道路。 迟露白也不多犹豫,和逢雪打个招呼,“阿雪,我走了啊!” 逢雪应了声,目送青年翻身上马,纵马离开。 …… 李璋也放下了酒杯,说:“那日的事,多谢。” 逢雪摇头,“将军不用客气。” “父亲让我来送送你们,你们可有什么想要的?”他从怀里拿出一枚古玉,“这是父亲信物,拿着,可以到将军府领钱。” 顿了顿,他补充:“很多钱。” 逢雪与叶蓬舟对视一眼,也不客气,收下了古玉,笑道:“那就多谢将军了。尸兵已除,边疆该安宁一段时间了吧?” 李璋沉默半晌,面无表情地开口:“不太好。” “不好?” 李璋“嗯”了声,“朝局复杂,”他慢慢攥紧酒杯,声音放低,“有人,欲炼阴兵,征妖魔,为己所用。” “阴兵?”逢雪一怔,“尸兵不是已经除掉了吗?” 但她转瞬便明白。 人的欲望永无止境,无论尸兵,还是阴兵,死再多的人,牺牲的只是百姓的性命。 百姓的性命,只是野草、浮尘、一个数字。 那些贵人并不会放在眼里。 逢雪不自觉攥紧了剑柄。 李璋放下酒杯,朝她抱了抱拳,“几位,父亲让我告诉你们,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路艰难,千万小心。” …… 不到半个时辰,迟露白便来到山脚下。 山道石阶砌成,杂草被打理干净,两侧开满了山花。 “倒挺好看的,”他拾级而上,打量左右风景,心中想:“看这么干净的模样,好像经常有人来打扫,没听说过馨烈侯的名字,足以见她并不闻名,但这无名小神,信徒倒是怪虔诚的。” 石阶漫长,走着走着,他想起酒馆中行商说的话,模糊记忆逐渐变得清晰。 十五年前的疫病,他还记得一些。 那时阿雪四岁,他十岁,正是顽劣年纪。出去玩一遭,回来便病倒,烧得一塌糊涂。 最开始,阿爹阿娘以为是风寒,可周围的人陆续都病倒,疫病的消息飞快散开。为了给他治病,家中请许多郎中,求遍医馆,后来医馆药材缺乏,爹还跑到荒山悬崖上,亲自采药。 见医药无效,他们又信上了其他方子,夜晚都烧他的贴身衣物,希望能烧去疫气,又去各路仙神庙里上香,祈愿哪一位好心的神能垂怜父母拳拳之心,治好孩子的疾病。 然而求仙问神也没有用。 高高在上的神佛垂眸,神情悲悯,却不肯走下高台,拉世人离开苦海。 就算有好心的神,大疫席卷沧州,死的人数以万计,他们也无暇顾及这座小小城池里,一对普通父母的祈求。 迟露白对那段往事记得并不是很清楚。那时他病得太沉,每日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喉咙里仿佛有火在烧,每一次呼吸,都如吞吐着滚炭。 妹妹眼睛红红,站在床头,像个小兔子般望着他。 他想抬起手摸摸她,却已经无能为力。 又过几日。 身上的疼痛稍缓,他感觉自己仿佛飘了起来,像一阵轻盈的风,能看见父母面上的愁容与眼泪。 他也看见了自己。 面色惨白的少年躺在床上,眼睛紧闭,嘴唇干枯,一副濒死之相。 “咦,阿雪呢?” 他心中想着,双足往地上一蹬,便飞得更高,想要去找到妹妹。 快要飞出窗户时,一只素白的手却牵住了他的手腕。 迟露白回头,对上双温柔如水的眼睛。 年轻女子形容憔悴清瘦,衣着朴素,脚上的十方鞋灰尘扑扑。 “姐姐。”少年被她笑得飘飘然,在屋里飞了圈,看她走向床榻,拿出银针,对着榻上毫无生息的躯体施针诊断。 他飞过去,“你在做什么,给我治病吗?” 女子垂眸,一言不发地施针。 迟露白瞥了眼父母,爹和娘都守在床榻前,神情忧虑,眼里布满血丝。他想说几句话安慰安慰他们,他们却好像看不见他。 少年忽然意识到不对劲,看着自己飘离地面的双腿,伸出手,去摸床头烛台。 手直接穿过了烛台。 他难道是死了?变成鬼了吗? 他还没享受过大好人生,还没给父母尽孝,不曾花团锦簇,穿金戴玉。 甚至没有讨到过媳妇! 这就要死了? 少年急得上蹿下跳,一时蹿上房梁,一时又跳到地上,围着屋子转圈。转了几圈后,他将目光投向床边施针的医者。 方才,她明明是看得见他的! “姐姐,”迟露白飞到她身前,伸手在她眼前晃,“你理我一下。” 然而医者神情不变,垂眸施针,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迟露白不甘心,凑到她耳边,大声喊:“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理理我理理我理理我理理我——” 并没什么用。 迟露白并不会轻言放弃,他用尽力气,凑到医者的耳畔,嘴唇快贴到她耳垂,大声喊:“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医者的手抖了一抖。 “陆姑娘,”迟争渡焦急问:“可出什么事?” 医者无奈笑了笑,摇头,“没有什么。” 她扭过脸,看向呆住的少年,伸出一根手指,别在唇边,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一阵幽兰芳香袭来,迟露白呆呆看着她,真的安静了下来。 施针结束,医者又写下药方,从布包里拿出药材。 父母连连感谢,飞快跑出去熬药。 屋里只剩下少年与医女。 迟露白讪讪一笑,坐到医女旁边,幽兰香馥郁清香。 “听说迟家兄妹是出了名的孩子王,雁回两霸,很是顽皮,”医女轻轻笑道:“果然名不虚传。” 少年扭捏扭动身体,“姐姐,我是死了吗?” 他看着床榻上躺着的“自己”,心中想起听过的故事,身死以后,魂魄便会飘离身体,被无常勾走。 他四下张望,“无常要来勾我的魂吗?” 医女微微弯了弯眉眼,明明是柔弱模样,说出的话却异常霸气,“不用怕,有我在这儿,阎王都不会来勾你的魂。” 迟露白张大眼睛,“姐姐真厉害。”他笃定这句话,便跟在医女的身边,对她寸步不离。 “你可以回屋里。”医女神色无奈。 “不要。”迟露白摇头,“我要跟着姐姐。” 跟着她,连阎王都不敢来索命,他岂不是能一直活下去? 医女叹息一声,也就由了这个小霸王。 迟露白便飘在她身后,见她奔走各家,救治如他一般病重之人,又在城中街道分发药汤,制作药囊。 没几日,本就清减的身体越发消瘦,衣带渐宽。 有一天,她制作药袋时,忽而睡了过去。就瘫坐在古旧的木椅上,头微微歪着,手垂了下来,药袋无声坠地。 迟露白忽然很想为她轻轻盖上一条貂裘。 …… 医女妙手回春,治好许多病人,很快雁回的疫病逐渐消失。 迟露白的身体也好了起来,惨白面颊有了血色,体温恢复正常,呼吸也变得平稳。与前几日病入膏肓的模样截然不同。 只是迟迟不醒。 医女收拾好行囊,又来到迟家,憔悴的夫妇殷勤相迎,探问儿子病情。 “陆姑娘,大家都醒了过来,怎么我家小子还没有醒?”迟争渡声音沙哑,“他该不会……一直醒不过来了吧。” 医女摇了摇头,说:“他马上就会醒过来。” 她来到少年病房,阖上了门,偏过脸,说:“你该回到身体里了。” 迟露白问:“回去后,无常不会来索我的命吧?” 医女无奈笑道:“如今你身体康健,谁也不会来勾你。”她见少年神色犹疑,按住了突突发疼的太阳穴,忍不住揶揄:“无常爷很忙的,不会总惦记你一人,快回去吧。” 迟露白却依旧不想回去。 半大的少年,并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只是想起医女歪头睡去的模样,问:“那姐姐会留在这儿吗?” 医女摇头,“沧州疫病未除,我要去别的地方了。” 少年拧紧了眉头,“可是……” 医女告诉他如何进入身体,转身便往外走,走了几步,少年的魂魄又飘了上来。 她很无奈,保证:“无常真的不会来勾你的魂了。” 真是个惜命的孩子。 迟露白望着她,说:“可是会很累的。你已经很多天不曾休息过了。” “有许多人危在旦夕,”医女温和笑道:“我不能休息,何况,只是累一些而已,我是修道之人,身子康健无比,不会有事的。” 迟露白抿了抿嘴,犹豫片刻,说:“我能帮一帮你吗我看了下,我虽然不懂医理,但可以磨药粉、晒药材、熬汤药、制药袋,这些简单的活我都能做的!” 他还想自夸一下。 学堂师父总说他挺聪明的,学得也快,说不定很快就能学会医术,能帮不小的忙! 医女微微怔住,而后,缓缓露出一个微笑。她伸出手,虚虚摸了摸少年的脑袋,“等你长大一些,再来帮我吧。你大病初愈,还需要静养,快回去,别让父母担心了。” 迟露白想起父母布满血丝的双眼,双足蹬地,飘往自己的床榻。 钻进身体前,他回头往后望。 医女背对着他,正抬起脚踏出门槛,去往另一座城池,医治更多的人。 阳光斜斜洒进,裁出她清瘦身影,瘦削的双肩上,似乎托着无数的生灵。 “姐姐——”他大声提醒,“别忘了回来看我啊。” 医女脚步一顿,轻笑着回:“知道了。” …… 幽兰香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 迟露白揉了揉眼睛,从树底下爬了起来。他走了一会,便觉困倦,在树下沉沉睡去,竟梦见这样一桩往事。 也不知睡了多久,阿雪该等急了吧,早点给馨烈侯上完香,早些回去! 好在馨烈侯庙就在眼前。 推开庙门,迈入门槛,女子削瘦的身影便撞入眼帘。 迟露白抬起头,从可怖面容上,望见双温柔慈悲的眼睛。他凝视许久,忽而低低笑了声,“姐姐,你失约了。不过不要紧,我找到你了。” 兰花香越发浓烈,清雅动人。 迟露白从怀中拿出三支信香,沉郁的香气缓缓燃起。 他双手执香,俯下身,深深拜了三次。 将信香插入铜炉里,他最后望了眼台上的神祇。 此刻日暮西山,光线晦暗,神祇面孔不分明,宽袍缓带,依稀似故人。 该到要离开的时候了。 迟露白转身离开,走至山阶上,似有所感,回身望去。 庙门深深,兰香清浅,台上神祇已然不见。 只剩一个清瘦年轻的女子站在门口,牵着个半大的女孩,朝他轻轻抿唇微笑。 满山花叶摇曳,沙沙作响,仿佛挥手作别。 隔着十五年时光,终了未尽之约。 第126章 第 126 章 落日熔金, 暮云合璧。 夕阳洒在蜿蜒河水上,水面泛起金色的粼粼波光。 赤水之畔,小村庄已升起了炊烟。 师野朝几人告别:“迟姐姐、两位大哥, 我要回去了。” 她知道几人归心似箭,便也没出口留客。 叶蓬舟笑笑, 打趣道:“怎么, 不要当剑仙啦?” 师野面上一红, “我还是先当个赶尸匠吧。等我拿好工具,回去把士兵们尸体补好, 送他们回家后,再想要不要当剑仙。” 逢雪道:“那我便在青溟山等你。” 师野又想起一事, 从行囊里拿出一小截铁片, 铁片锈迹斑斑, 上有许多缺口。 叶蓬舟与迟露白皆不解其意,只有逢雪一看便明白,愕然道:“扶危?” 师野一怔,“真是扶危?我们准备离开榆阳的前夜, 我做了个梦, 梦见赤水娘娘。醒来后,就发现桌子上多了一截铁片。我还以为是自己梦游捡到的呢。” 但扶危已经算不得一把剑了, 只是片看不出本来模样的残刃。 逢雪把残刃认真用布包好, “多谢。” “都是赤水娘娘保佑!” 师野朝他们挥手作别后, 骑着大青驴,走上回家的道路。 大青驴摇头晃脑,嘶嘶叫着, 蹄声答答,欢快奔向家乡。 告别师野, 一行人又往前行。 叶蓬舟说,他的师弟妹把迟家老小护送到了平山城,平山是沧州州府,人口稠密,人气旺盛,既有城隍坐镇,神佛庙宇众多,暗地也不知藏着多少隐世高人。 在平山城,不用太担心白花教作祟。 马蹄踏着春光,两侧荒山冒出新绿。想到来时心情凝重,几乎以为要重蹈前世覆辙,后来虽历尽艰辛,终于在无常天命里救下了阿兄。 也认识了从未见面的三师姐。 春光明媚,马蹄轻摇。逢雪放下心中巨石,坐在摇晃的马背上,春光照得浑身暖洋洋的,她仿佛被泡在一汪温暖春水里,头慢慢往下垂,不知不觉,便昏昏欲睡。 手里缰绳被人拿走,少女微微翘起嘴角,放心倒入一个冰凉而坚实的怀抱里。 等睁开眼睛,天已经黑了。 睡了这么久? 逢雪忽然意识到不对劲。天色晦暗阴沉,残阳如血,天空黑与红交织在一起,似血渍斑斑的残破铠甲。 她仰头望着天空,低叹一声,“你真是……一点都不肯让我休息啊。” 心庙中的试炼又开始了。 她横剑,等待妖魔鬼怪冲来,按照以前经验,心庙中出现的妖魔与现实相仿,不过要更加强大。 尤其是灵石城中出世的魔婴,一嗓子哭几乎把她的耳朵给哭聋。 榆阳镇里又有僵尸又有尸魔,还有个地缝之下的赤水娘娘。 不知道会幻化出惊天的妖魔。 横剑胸前,她耐心等待。 天上乌云翻滚,四周瘴气如沸,比尸魔出世时异象更甚。 浓雾中,依稀一道影子走来。 逢雪握紧剑柄,等这位了不得的妖魔。 影子逐渐靠近,露出消瘦身形。 难道是赤水娘娘? 逢雪一声苦笑,对上上古时代的妖魔,啧,这位庙里邪神还真是不给她活路。 不等邪魔走出雾气,她的剑刃便劈了过去。剑光似雪,劈破长夜,锋锐剑尖直指邪魔。 “琤。” 浓雾里爆开一道清亮的剑鸣。 火星四溅,两把剑相交,撞在了一起。 这邪魔……居然也会使剑? 逢雪心中惊诧,手里长剑不停,一送一递,双刃相交数次。溅起火星如萤,照亮了邪魔的眉眼。 与她想的一样。 这确实是个邪祟——明明是人身,却顶着个羊头,竖起的双瞳静静看着她。 逢雪后脊发凉,冒起一身冷汗,眼前邪祟不过和她一般高,瘦骨嶙峋,衣衫残破,连脖颈上顶着的羊头,也比普通羊娇小一些。 若论形貌,它比不过普通尸兵威风。 逢雪回想自己两次心庙历练:第一次遇见死而复生的大妖与馒头君,学成了降妖,第二次,遇见化作妖魔出世的魔婴,死了无数次,学会剑式退魔。 而这第三次…… “琤琤——” 数声剑鸣,羊头人身影忽地往后飘,踩在了一堆尸山上。 它脚下尸骨相枕,堆积成山,而身后,更有无数尸体堆垒成高峰拔地而起,直指苍天。 逢雪竟一眼望不见尸山的尽头。她扫了眼,发现尸山竟全是邪祟妖魔尸体堆成,一条挂着上千个人头的大“树”从高山折下,毫无生息倒在地上,惨白的人头七窍流血,在风中微微晃动。 “迟逢雪。” 站在尸山上的羊头人开口,声音熟悉。 逢雪微微一怔,仰头望着它,“是你?” 这是她第一次看清心庙邪神的模样,忍不住多打量两眼。她对《云游记册》熟记在心,世间妖魔邪神,多少都听到过一些,却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奇怪的邪祟。 竟然还会用剑。 大抵和她想的一样,邪祟以前也是个剑仙吧。 “你找我有事?”她心中却想,第三招剑式还没教我呢。 邪神:“你倒求知若渴。” 逢雪:“……” 顿时有种被人窥破心思的尴尬。 “第三招无需我再教你,你已经会用了,不是吗?”邪神顿了顿,“迟逢雪,你比我想象中天赋更高。” 逢雪心情复杂。夸她“天赋高”这种词,居然是从邪神口中说出,世事真是玄妙。 但从桃花源图出来后,她挥剑之间,居然能唤起散落残兵,千万长剑,如臂所指,万剑如雨,齐刺向尸魔。 想来这就是第三式。 “第三式是我自己用出的,我要给它取个名字。” “随便你。” 逢雪想了想,“斩尸。” 邪神:“……还以为你能想出多厉害的名字呢。” 逢雪顿时汗颜,降妖、伏魔、斩尸,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她哼了声,“那我先走了。” “慢着。迟逢雪……”邪神低低叹口气,“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逢雪心中一沉,暗道,来了。 邪祟找上门,必定有所谋求。然而,邪神说出的话,却让她心中一惊。 ****** 迟露白甩动马鞭,飞奔下山岗,笑道:“哈哈哈,回家咱们喝酒吃肉,好好吃一顿去!” 逢雪纵马跟在其后。马蹄答答,踩着柔软绿草,如离弦之箭,冲向了威严城池。 “啊——啊——” 还没冲到官道,一阵吆喝声便拦住马蹄。 逢雪勒马垂眸,见道路上有个约莫三寸的小泥人。小泥人焦急跳来跳去,差点被马蹄踩成摊烂泥。 叶蓬舟笑了声,捡起泥人,毫不留情将它的脑袋拧下来,从空荡腹腔里取出一只翠绿青蛙。 指腹戳动青蛙肚子,青蛙张开嘴,口吐人言:“呱呱——大师兄。” 逢雪听出江要清亮声音,心中不由感到有些好笑:他们师门联络的方法,也算独具一格。 叶蓬舟挑了下眉,“呱呱师弟,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青蛙的声音更加嘹亮:“呱呱呱呱——师兄!你回来啦!” 又传来小童稚嫩焦急声音:“阿兄阿姐,你们回来了吗?” 逢雪微微笑道:“都回来了。” “呱呱——阿姐阿姐!”游星追月两个小崽子嘁嘁喳喳叫,“我们好想你!” 叶蓬舟低笑:“小仙姑,瞧,你也当了呱呱阿姐啦。咱们两只呱呱,岂不是天生一对?俗话说得好,两个黄鹂鸣翠柳,两只呱呱对船眠。” 逢雪没好气瞪他一眼,不知他又从哪里瞎诌来这俗话。 “呱呱——师兄师兄!你又去搞什么乱子啦,前两天我见北方,尸气冲天,天空青黑,是你弄的吗?” “呱呱——大师兄,”这次是叶星月的声音,“我和阿要打赌,你变成僵尸王啦,快说,你是不是变僵尸啦。” 叶蓬舟笑:“你们几个就没盼我好,我哪有这样的能耐。等我回来再同你们说。” “呱呱——师兄,你还是别回来好!” “为何?” “你们还不知道吗?!”江要大声喊:“你们被通缉啦!!!” 逢雪微微一怔,还没开口说话,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扭头望去,几个菜农推着车,慢慢走来。 他们打扮与平常菜农并无不同,车上也装的尽是蔬果,似乎刚从城中卖菜归来。 迟露白骋马掠过菜农,几要跑到城门下,才发现两人未跟来,他回头笑道:“阿雪,你怎么停下了?快随我来,我们回家去!” 逢雪微微一笑,“阿兄,你先走,我还有些事未做。” 说完,她拨转马头,骋马向另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李璋送的良骏可日行千里,马蹄飞扬,如疾风迅电,身后的城门很快便不见踪影。 但几个推车的菜农,却依旧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身后。 良骏已行十里,他们以脚力行走,动作悠闲,竟永远跟在骏马十步之后。 逢雪冷笑了声,勒马回头,“几位是何方神圣?” 几个“菜农”见她停下,也停住,朝她泛起微笑,“监天司。” 监天司?听上去也是朝廷的人。 不等逢雪细想,菜农往前走来,破烂粗糙的麻布里,露出一双洁白细腻、保养得当的双手。他从怀里拿出一张卷轴,声音尖锐:“迟逢雪,下马接旨。” 半晌过去。 马上两个少年一动不动,垂眸望着他们。 这菜农肤色白腻,嗓音尖细,见他们不动,催促道:“还不跪下接旨?” 逢雪打量着他手里的卷轴,两侧黄金铸成龙头,中间是块颜色苍白质感柔和,不知是何质地的白布。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圣旨? 真是奇了。 她松开缰绳,默默摸上腰间,说:“几位,不用客气,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是啊是啊。”叶蓬舟在旁边帮腔,笑道:“宣个什么旨嘛,干嘛跪下呢,不过你非要跪,我们也不拦着。” 男人嘴角抽了下,不再强求,慢慢打开卷轴。 晴空迅速变暗,乌云之后,滚过几声闷雷。 第127章 第 127 章 白纸慢慢展开。 监天司的人嗓音兀地奸细, “……尔杀黄妖、诛尸魔,有功于社稷。” 他的声音尖得刺耳,突兀钻入耳中, 逢雪对旨意并不在乎,抬起头, 望向天空, 乌云滚动, 雷声沉闷。 方才还是晴空万里,为何忽然起了惊雷? “然。” 话锋一转。 手执“圣旨”的人面孔变形, 尖声道:“先杀太守后刺都尉,视王法于无物乎?若愿戴罪立功……” 不等他说完, 剑光已至眼前。 那人的身子如白蜡般融化, 变作黏糊一团掉在地上。而卷轴从他手里落下, 瞬间滚开。 逢雪低头望。 哪是什么圣旨,只是张白纸,纸上画着堆满乌云的如墨天空。 忽地,乌云中蹿出一道灿烂金光, 朝她飞扑而来。 逢雪执剑回挡, 那金光一击不成,飞快遁入乌云里。乌云浓厚, 一鳞半爪隐隐从云层里漏出。 观其鳞爪, 她有些愕然:“龙?” 乌云翻滚, 巨龙翻云搅雾,偶尔撕破阴云,露出金色鳞片。 角似鹿, 头似驼,眼似兔, 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 与书中描述分毫不差,竟是一头五爪金龙。 但真龙怎会甘心为人所役呢? 水族素来凶猛不羁,不肯被人驱使。紫云师叔曾说,她年轻的时候,遇见一条搅弄风雨,卷翻行船的恶蛟。 那条蛟性情顽劣,埋伏水中,见行船游来,就把它们打翻,溺死许多人命,搅得渔民不敢出去捕鱼,商船也无法从中经过,两岸百姓叫苦连天,饿得面黄肌瘦。 它却不为吃人,只是因为好玩。 紫云师叔费了大功夫,才把恶蛟降服。 怜惜它修炼不易,又并非故意造下杀孽,她有意饶它一条性命,若恶蛟愿意为青溟山驱使,戴罪立功,便放过它。 但恶蛟不仅不低头,还想过来咬她。 无奈,她只能斩下恶蛟头颅,鲜血瞬间将大江染成红色。 恶蛟都如此不驯,宁死不肯为人所拘使,何况是真龙? 她来不及分辨金龙真伪,那颗巨大如屋的头颅已拨开云雾,朝她俯冲而来,暗红眼睛如一面血色琉璃壁,映出她的身形。 逢雪默念剑诀,御风而上,冲向巨龙。 剑尖快碰上金鳞时,天空传来一声巨雷。 巨龙的身体顿在半空,沙土覆上了龙头,迅速往鳞尾延伸,变成了一条沙龙。剑尖穿透沙目,顷刻,沙龙身子寸寸断裂,如山崩断,黄沙飞扬。 云开雨霁,天空晴明。 “哈哈哈。” 爽朗笑声从地面传来。逢雪乘风落地,执剑望去,一个形容落拓的中年人缓步走来。 他看起来像个江湖人。 很穷酸的江湖人。 高大挺拔的身上披着黑衣半敞,露出洗得发白的里衣,袖上还有几个补丁,后背背着把红缨枪,缨穗颜色暗沉,枪头钝锈。 他左手提着顶破破烂烂的草帽,右手却提着几个头颅。 不多不少,正好三个。头颅鲜血淅沥滴落,表情惊恐,正是三个追踪他们的监天司吏。 逢雪扫了圈男人,微微蹙起眉。 男人双鬓灰白,剑眉星目,就算头发蓬乱,满面风霜,却依旧有副难以形容的气度。 他哈哈笑着,瞧着很快活,“青溟山居然出了一位这样年轻的剑仙,实在是令人欣慰。” 逢雪撤剑,神情依旧警惕,“阁下是?” 男人却不答,笑了声,“你下山没多久吧,真了不得,闯出这样的名声,监天司这帮狗腿子都盯紧你们啦!” 逢雪问:“阁下知道监天司?” “知道知道。”男人扫了眼坐在马上的少年,问:“这位也是青溟山的人?” “他不是。” “奥,”他点点头,“我瞧着也不太像。青溟山弟子哪有穿貂的?” 逢雪回头看了眼。 少年坐在马上,穿的是他从迟家带过来的那身衣裳。玄色外袍,白毛滚边,衬得他肌肤如玉,通身贵气,似个王孙公子。 只是他头顶顶着只肥美的黑猫,黑猫居高临下看着他们一会,又低下头,继续用爪子扒拉少年的头发,动作高贵得仿佛在宠信自己的奴才。 逢雪看叶蓬舟艰难和小猫打架,嘴角微微弯了下,说:“怎么,不好看吗?” 男人哈哈大笑,笑声爽朗。他把红缨枪丢在地上,往草地一坐,几个人头随意丢到路旁,从腰间扯下个酒葫芦,“要不要喝口酒?” 浓烈酒香漫开,叶蓬舟意动,下意识望向逢雪,见她不动,也没有动,只把小猫从头顶扯下来,理好被它扯乱的头发。 男人也不在乎,席地而坐,喝口烈酒,笑道:“今日天色不错。” 逢雪问:“你是谁?为何替我解决监天司的人?他们为什么要盯上我?” 男人抬起眼,打量执剑少女半晌,忽而弯起了眼睛,眼角皱纹丛生,笑道:“你怎么老是板着一副脸,这性子,难怪会学剑了。师凌云是个道法呆子,可不会剑术,怎么教你的?” “琤。” 长剑出鞘,剑尖直指男人眉心。 少女绷紧张脸,厉色道:“谁许你这样说我师尊?” 男人不仅不退,反而还将脸往前凑,剑尖却往后移,退了一步又一步。 逢雪把剑往地上一插,“你到底想怎样?” “哎——你这丫头,”他仰头喝口酒水,苦笑:“我也没说什么,这样大的火气做什么?那你要怎么样?我给师凌云认个错,在地上磕个头,喊一声凌云尊上凌云真人凌云活神仙,快饶了我吧。” 几句话把逢雪弄得心头火起,又不知该说什么。 忽然听见旁边传来一声低笑。 她马上扭头望过去,“你是不是笑了?” 叶蓬舟绷紧面孔,“没有。” 小猫被他抱在怀里,喵喵告状:“他笑了他偷笑了喵呜。” 叶蓬舟抓出条鱼干,堵住了它的嘴。 逢雪:“你嘲笑我?” 叶蓬舟把小猫放到旁边,翻身下马,笑吟吟走近,“我怎么敢呢?借我十个胆子,鼠胆牛胆虎胆兔胆龙胆蛇胆马胆羊胆胆猴胆鸡胆狗胆猪胆,我也不敢笑小仙姑。” “你这有十二个胆子了,”逢雪瞪他一眼,“胆子倒挺多,难怪这么无法无天。” 叶蓬舟便望着她笑,从地上捡起那张卷轴,卷轴徐徐展开。 上面墨色浓烈,黑云翻腾,风云变幻,浓云中有电光飘忽闪烁。 “这里面少了条龙。”男人道。 逢雪看向他,“真是龙?” “是啊,你没瞧见吗?鹿角鱼鳞,五爪真龙。” 逢雪心中疑惑,“可是,龙怎么会出现在这儿?而且这样容易便没了。” 男人只笑不语。 “别听他的。”叶蓬舟扬动卷轴,“什么真龙,一口龙气而已。” 男人“咦”了声,“你小子倒有些见识。这东西叫飞龙旨,是监天司弄出的东西,虽是一口龙气,也够叫人好受的了。”不等逢雪开口,他问道:“若是下次再遇见他们,你想怎么办?” 逢雪对上他期待眼神,明白他想要的答案必定不是提剑就上,便思忖道:“世间之物必有所克法,既然里面飞龙是画在纸上,找到机会把卷轴烧掉?” 就跟他们对付纸人相同。 饶是纸人再强大,剪成什么罗刹恶鬼,只消一点火星,转眼就能化作黑烬。 逢雪心想,若是这样,监天司也不难对付。 但叶蓬舟却道:“只怕不行,小仙姑,”他把卷轴递给逢雪,“你摸摸。” 入手质感细腻光滑,逢雪变了神色,冷声道:“人皮。”她心中无端生起怒意,走过去踢了脚人头,“监天司不是朝廷的人,也搞这些邪魔外道?不对,你还没告诉我,监天司到底是什么,和镇厄司有关系吗?” “你先说说,若遇见监天司,要怎么对付?” 这人,怎么像在考她一样? 逢雪皱眉,“拿剑把他们给砍了。” 话说完,又听见旁边传来声低笑,她面无表情转动长剑,剑鞘往后一扫。 “嘶——” 低笑化作了抽气声。 男人笑了,“你这脾性……罢了。” 他丢给逢雪一物,逢雪下意识接住,低头看,却是一枚小巧铃铛。 “他们靠近时,这东西会响,避着就行。” 逢雪轻轻“啊”了声。 “怎么着,觉得逃跑很丢脸?这些人惯会邪门歪道,稍不小心,便着了他们的道。不要逞一时之用,何必同野狗一般计较?早日回到青溟山上去为好。” 逢雪摇头,“难道一直躲在山上吗?”她双手将铃铛奉还,“感谢阁下好心,逢雪不敢收下。” 男人并未接,于是她的手,便悬在半空,“小姑娘,”他看着逢雪,轻叹一声,说:“你这样逞强,怕是要吃苦头吧?” 说着,他的眼神闪烁,叹息道:“何苦。” 逢雪眼睛明亮,“我不觉得苦。”她下巴稍稍抬起,“我走我自己的道,与旁人有什么关系,阁下不肯说就罢了,何必置喙?” 男人又笑了声,无奈地说:“我只是想起了我的一个师妹。” “哦?” “她也是如你一般性子,总是喜欢逞强,以前我和她师姐老是劝她,若遇强敌,扭头就跑。世上的妖魔你杀不尽,世上的人你也救不完,尽力就行,何苦强求?” “唉——” 一声长长叹息后,男人低声道:“可惜她总是不听……这次来沧州,我也是想去看看她。”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扫兴的话,平山城的狗腿子我帮你清理掉了,你可以径直进城,不必顾忌他们。” 逢雪心中微热,抱拳感谢,只是不知这个素不相识的男人,为什么要出手帮她? 难道因为她的性子像他师妹? “你的剑术很强,但若想对付这些魑魅魍魉妖魔鬼怪,还差在了剑上。普通的剑,用不了几次就废了吧?拿着。” 男人把后背的包裹丢给她,“回山上去,让师凌云给你炼把厉害些的剑去。” 包裹沉甸甸的,拎在手中,直直往下坠。逢雪拨开布,往里瞟了眼,一些珠光宝气的奇宝晃得她眼前一花。 她依稀认得几样,似乎是炼器的宝材。 这人穿得如此简朴,却背着稀世珍宝招摇过市,还随手送给她。 真是奇怪。 晃神间,男人已经背起红缨枪,转身往前走去。 “前辈!” 她连忙追上男人,拱手行礼,“请问阁下到底是谁?” 男人转动草笠,戴在头上,伸手丢出张黄纸,风声骤起,无数白鹤簌簌扇动翅膀,从他们身边穿过。 他纵身一跃,跳到鹤背上,长风如浪,鹤羽飘扬,暗红长缨风中晃动。 男人盘腿坐下,枪尖一挑,酒葫芦落入手中。他仰头喝口烈酒,笑道:“小师妹,有缘再见。” 第128章 第 128 章 大师兄? 逢雪微微张大眼睛, 伸手接住一片鹤羽,须臾,鹤羽变作白纸, 人已乘风而去。 “是那位镇厄司指挥使?”叶蓬舟走上前,观漫天鹤影飘忽, “果然了不得!他带的酒闻着好香……小仙姑, 你在想什么?” 逢雪把白纸折好, 收入袖中,提起师兄赠予的行囊, 说:“只是在想,大师兄天下闻名, 位高权重, 没想到, 依旧这么……寒酸。” 然而,说是寒酸,举手就把奇珍相送。 前生她亦不曾见过大师兄——就算见过,入魔后常年神智昏沉, 记忆不甚清晰, 也记不起来了。 手里的行囊沉甸甸的,这样多的奇珍异宝, 就算是身居高位, 怕也不是一朝一夕之间能集齐。 师兄他难道……早就准备好了吗? 果如季峋所言, 一路再无什么阻拦,他们两当通缉犯当惯了,稍作准备, 改变行装,便轻松进入城中。 看见他们, 迟掌柜喜笑颜开,高兴得像只陀螺乱转,两个小不点也左右牵着她叫。 芸娘消瘦憔悴许多,定定望着逢雪,眼尾漫上点红意,片刻,她垂下眼睛,神色平静地说:“回来就好。” 家中虽好,却不能久留,师兄说为她除去藏在暗处的爪牙,但这些人何时再找上门来可说不准。 她惹上的麻烦够多了。 逢雪揉了揉眉心,坐在桌前,游星追月跑来给她揉腿按手。 “阿姐阿姐。”他们叫得一声比一声甜。 “你们两个。”迟露白愤愤:“我也死里逃生刚回来呢?怎么就不见得给我来捶捶腿?” 游星朝他吐舌,“阿兄变成了丑八怪。” “丑八怪丑八怪。”女孩在旁边帮腔。 迟露白摸了摸自己的半截眉毛,“你们懂什么,这叫功勋!” “哪有这样丑的功勋?” 几个人嘁嘁喳喳斗起嘴来。 逢雪揉了揉眉心,起身回到自己房间,拿出纸笔,开始写给城隍拜帖。 刚解决尸兵,城隍大抵会卖她人情,愿意他们借道阴间。她就不信,那帮人再厉害,能追到冥府来。 写完,她提笔呼出口气,甩了甩拜帖,走至窗前晾干。 到窗边,却听见了两人的对话声。 他们刻意压低声音,但自从和黄太奶奶一战后,逢雪听觉更为敏锐,于是人声便随风飘入她的耳中。 她下意识转身便走。 偷听人说话,不大礼貌。 可听见熟悉声音,脚步不由停了下来。 …… “大师兄。” 一把长刀拦在了叶蓬舟的面前。 他顺势靠在树上,抱起双臂,笑道:“怎么?趁我腿瘸,阿沅想同师兄比划比划?” 陆沅面无表情,声音冷硬,“师兄,我让迟老板他们改变名姓,藏于闹市,就算是白花教,一时也找不到。” 叶蓬舟:“不错不错。” 陆沅又道:“如今小仙师回来,带家人借道阴间,回青溟山去,师兄,你还要留在这儿做什么?” 良久沉默。 逢雪悄无声息来到窗前,透过窄窄一条缝隙,往外望去。 外面春光明媚,草木葳蕤。少年斜靠着树,长身玉立,半身隐没入树影里。 她不由自主放轻了吐息,仿佛要与阳光中扬动的浮尘融为一体。 半晌。 才听见声低笑,“可我就是想留在这儿。不仅如此,我还要去青溟山。” “青溟山?现在?师兄你疯啦!” “我没疯,清醒得很。” 陆沅脸色涨红,胸口剧烈起伏,“师兄你如今频频用那东西,被邪气侵蚀心智,就算常人看不出不对劲,青溟山的人难道看不出吗?” “青溟山对付邪魔外道的手段多凶狠,就算这些道人表面互称道友,装个人模人样,若知你是妖邪,马上就会翻脸,将你剥皮取髓炼丹,你又不是不知道!师父让我们来青溟山长长见识,你一过来,就被迟姑娘勾走了魂!” 叶蓬舟笑了起来,笑声散漫,“你怎么知道我被勾走了魂?” 陆沅气得话一顿,恨恨说:“人家可是真仙弟子,干嘛要和你一起,还带你回山上去,谁知道是不是要骗你上去,剥了你的皮!” 叶蓬舟眼中的笑逐渐冷了下来,眼中几能凝结成冰。 正午阳光照在身上,陆沅却不由打了个哆嗦,阴冷的水汽从袖中钻入,像条冰凉水蛇,贴着肌肤蜿蜒往上游。 她惊惶地喊了声“师兄。” 阴冷之感霎时消失不见。 叶蓬舟面孔苍白,揉了揉眉心,低声说:“有些吵。”他垂下眼睛,睫毛轻颤,在苍白肌肤拓下小片影子,“阿沅啊,不要这样恶意揣度他人,小仙姑不会这样。” 耳畔鬼音嘈杂,叫嚣谩骂,声音如千百根钢针扎入脑中,吵得他头痛欲绝,心浮气躁。 他揉碎一片叶子,垂眸看绿色汁液染湿惨白指尖,低声说:“就算她这样待我,我也甘之如饴。我自己的选择,旁人无须置喙。” “师兄,你真是变了。” 陆沅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失望。 叶蓬舟微微笑道:“人若一成不变,该多么无趣。阿沅,方才吓到你了,是不是?” 陆沅:“师父知道后会生气的。” “好阿沅,你不告诉他就行了。” …… 逢雪在窗前慢慢站了会,等拜帖墨干,将纸折成三角,转身离开家门,丢进城隍庙前焚香的等人高铜铸香炉里。 看着黄纸化作一抹青烟,她等了等,不见人来,便回到家中。 家里已备好了热腾腾的菜——乳白色的新鲜鱼汤鲜香滑嫩,肥鸡烤得焦黄酥脆,炖牛肉软烂入味,还有数盘当季美味,和从枌城带回家的美酒。 算是一顿为他们接风洗尘的大餐。 逢雪扫了圈,烤肥鸡是阿爹的拿手好菜,清淡时蔬、精致糕点是阿娘的手艺,至于那大盆鲜得叫人垂涎三尺的大鱼…… 她嘴角微微弯起。 一盘盘菜从热火朝天的后厨端上来,阿爹坐在桌前跃跃欲试想偷吃,给阿娘给敲好几下脑袋。 江要和阿兄聊得兴起,将枌酒喝了一杯又一杯。 两个小孩则围着叶星月打转,一口一个“星月妹妹”,将叶星月烦得不胜其烦。 她明明比游星追月还要小几岁,却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嘴里塞着个糖葫芦,对两人爱答不理。 “星月妹妹,你待会想玩什么呀?” “星月妹妹,你还能再变个纸人玩吗?” “星月妹妹……” 叶星月吞下嘴里的糖葫芦,正要发火,一颗晶莹的酥糖便递到她面前。 追月道:“星月妹妹,你再尝尝这个,娘亲做的花生酥糖,很好吃的。” 叶星月:“……” 她接过酥糖,塞到嘴里,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白纸,和一把小剪刀,嘟起嘴不情不愿给两个小孩剪起小纸人。 只有陆沅抱着刀坐在角落,神情落寞。 逢雪注意到她的眼角有些红。 她走到陆沅身前。 陆沅抬起脸,看她一眼,扭过头去,闷闷打了个招呼。 逢雪打量着眼前少女,回想前生,模糊记忆里,只记得刚到鬼国时,她只是个最普通的小妖魔,和陆沅没什么交集。 只是听说她和江要叶星月相同,都堕为可怕的恶鬼邪魔。 “多谢。”逢雪道。 陆沅:“没什么,迟老板也给我们很多报酬。” 报酬比他们一路卖艺赚的钱要多了好多。夜里她和江要算过,如果在街头卖艺,得卖四百年,才能赚得迟老板随手送的珠宝。 想到这里,陆沅心里的气消掉了不少,“何况还有师兄的命令。” 逢雪坐到她身边,“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该怎么说,“他……那张桃花源……” 陆沅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桃花源?你进去过?” 逢雪“啊”了声,有些懵,点了点头。 在地上玩耍的小猫跳到她的膝头,喵喵叫:“小猫也进去过。” 陆沅张大嘴巴,跟见了鬼似的。 “怎么了?”逢雪一时不明白。 好半晌,陆沅才恢复表情,没好气说:“我都没带我们进去过。迟姑娘,那里面是什么模样?” 逢雪想了想,“桃花纷飞,和世人传说的桃花源没什么不同。” “但是没有虫子。”小猫严肃补充。 逢雪摸摸小猫的脑袋,“但是,鬼气太重,有伤天和。” “天和是什么?”陆沅皱起眉,“我们没读过书,不懂这些。” 逢雪想了想,“譬如夏雨雪,冬雷震,总之便是与天道相悖,不大好。” 陆沅听后,沉默半晌,才开口:“迟姑娘,你们青溟山参的是天道,天道是什么?” 逢雪摸了下嘴角,这样的问题,问山上的师长,他们也未必能说清。 不等她开口,陆沅又继续说:“我是被师兄捡到的。” 逢雪知道这回事,叶蓬舟的几个师弟妹,都是被他捡回来的。不过,捡到江要陆沅的时候,他自己年纪也没有多大吧。 “采生折割,迟姑娘听说过吧?” 逢雪看了她一眼,轻轻点头。 “我被爹娘卖给了一伙江湖卖艺人,他们会的杂耍很多,钻火圈、走钢丝、转碟耍坛子,这些烂大街,没什么人看了,也赚不到什么银钱。班主不知道从哪里又学会一些邪术,人面狗、小鬼搬财,花瓶美人……” 她挽起一截袖子,清瘦的手腕,有道清晰的血线。 “花瓶美人,是要趁着女童年纪小,砍断她们的手脚,塞入花瓶里。我被卖进去的时候,班子里有一个花瓶美人,是个比我大一些的姐姐。她很漂亮,性子也好,可惜总是无精打采。” 逢雪心想,这种邪术异常残忍,随着女童年纪增长,身子被挤在小小一个花瓶里,五脏挤压扭曲,又能有什么精神气呢? 陆沅陷入回忆,“他们最先没想把我塞进花瓶里,我不听话,生得又不漂亮,年纪也大了些。但是姐姐死了,又试几次做花瓶都失败,就挑上了我,还告诉我进了花瓶,就不必再饿肚子了。但我自然知道他们骗我,想方设法从刀口逃跑,快被抓住斩断手脚时,幸好遇见了师兄。” 逢雪松了口气,问“那伙人死了吧?” 陆沅点点头。 逢雪这才松开按剑的手,垂眸,指尖因充血而通红。 “阿要是被做成了一条小狗。”陆沅陷入回忆,“他是条机灵的小狗,总对人汪汪叫摇尾巴,你瞧他现在这德性。” 江要还在乐呵呵和迟露白喝酒,丝毫不知道自己老底被掀了个干净。 逢雪不知怎么安慰,低叹:“你们受苦了。” 陆沅笑了下,“也不算,我们运气不错,还能有一条命,又能遇见师父他们,只是迟姑娘运气更好,又有疼爱你的亲人,又有师门做靠山。迟姑娘,你们青溟山参悟天道,你说,天就只看着我们被做成花瓶,被做成小狗吗?我们命里合该如此吗?” “迟姑娘,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逢雪垂眸,低声说:“我只是想……” 话未说完。 迟露白一声吆喝,打断了她的话,“哟,阿雪,回来啦!” 游星追月马上放下小纸人,跑到逢雪面前,拉她去饭桌前吃饭。 逢雪再看向陆沅,她已经面无表情起身,走到其他地方,神色恢复如常,眼里那点红,依稀是错觉。 …… 夜色如墨,月照中庭。 月光照不进的屋檐下,漆黑的影子悄然从地上爬了起来,幽幽立在门前。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少女提剑,面无表情看着鬼影。 她还没动作,鬼影便被吓得一激灵,“是迟仙师吧?城隍有令,让我来引路。” …… 这是个吊死鬼。 生前应是个妇人,嗓音轻柔婉转,怕吓到小孩,还特意扯了截黑布遮住脸。 只是一截长长的舌头从黑布垂下,随着走动轻轻晃动,让人不敢再看第二眼。 好在两个小孩已经睡下,天塌不惊。若是他们醒来,就会发现,自己正躺在暗黑戎车上。四匹骨马拉车,马蹄踏地,悄然无声。 一个无头鬼充当马夫,御马从黄泉旁奔过。 冥车行驶得异常平稳而安静。 迟家积累数代,颇有些家资,但决定要走后,芸娘就将家产悉数变卖,处理不掉、带不走的,都送给左右街坊,店里的伙计,家中帮忙做工的佣人。 他们大张旗鼓通知街坊,本是想让大家一起搬走。 然而谁愿意轻易离开家乡,还要走得如此仓促。 迟老板几次回头看来时方向,芸娘看出他心中所想,主动握住他的手,“日后战乱平息,还能再回去的。” 迟老板笑笑:“一家人在一起,在哪儿都好。” 鬼车风驰电掣,已经驶离沧州地界。 逢雪是通过河中漂浮的尸体判断的。她瞥眼河面,说:“死的人少了些。” 黑布下传来一声低笑,吊死的女鬼笑道:“人都快死光啦,浮尸自然就少了很多。” 逢雪微怔,“死光?” 女鬼:“冥府都快挤满啦,全州阴吏人手不够,抽调附近州郡阴吏,冥府人手缺得厉害呢。我本不是阴吏,只因此才有幸坐在这儿,为仙师引路。” 或许是女鬼不是阴吏,对她很小心惶恐,知无不答。 逢雪便趁机问起:“全州发生什么事啦,为何会死这样多的人?” 女鬼歪头想了想,“听新死的鬼说,有人在扯旗造反吧?自古只有叛乱打仗,死的人才能把冥河堵住咧。上次这阵仗,还是很多年前了呢。” 逢雪撇过脸,望了眼后面。 叶蓬舟在另一架鬼车上,怀里抱着小猫,无聊地到处张望。 她声音放轻了些,“是云梦吧?” “云梦?”女鬼的舌头晃了晃,“是吧?我也记不清啦。”她笑了下,不好意思地说:“人死太久,记性总不大好。” “无妨。” 逢雪忽然侧过身。 叶蓬舟正在看着她,黑眸幽邃,见她望过来,他缓缓笑了起来,淡色的唇轻启,无声喊出三个字。 “小仙姑。” 逢雪朝他点了点头,继续望向前方。 鬼车一路疾行,冥府没有日月,逢雪单指搭在腕间,数着脉息计算时辰。约三四个时辰后,女鬼跳下鬼车,“仙师,到地方啦。” 第129章 第 129 章 天光微曦, 一轮晓月逐渐从天空淡去。 几声雄鸡唱响,人间城池还未苏醒,山上云雾翻滚如浪, 晓钟敲响,两道人影在山阶上扫拾落叶。 这活本不必轮到易家两兄弟。 然而自上次同逢雪打架后, 他们被罚了几十杖, 还要苦哈哈扫半年的山道。 若只是扫山道就罢了, 偏偏每日早晨,山上乌泱泱飞过大片鸟儿, 如乌云席卷,云过后, 两个少年身上落了一身的黑的、白的、灰的鸟粪。 易家兄弟无奈, 只好早起扫地时, 披上蓑衣,把身上裹得严严实实的。 看见鸟儿过来,便拿起扫把,严阵以待, 如临大敌。 “这鸟儿也恁记仇了。”易存二嘟囔。 “小声些!你想让它们听见吗?” 易求二连忙压低声音, 左右张望,生怕让那群报复心极重的山雀听见。 否则, 可不止是每天早晨淋他们一身鸟粪了。 但还是不免憋屈, “咱学了一身术法, 偏要挨臭鸟的鸟粪,真没意思。这鸟真奇怪,迟逢雪不过喂它们吃几个饼子果子, 我也喂了,为啥它们吃完, 还要在我手里拉一坨呢?” 易求一:“它们就跟迟逢雪一样,身上每一根毛都是犟的!” “犟种和犟鸟交朋友。”易存二说着说着就乐了,咧开嘴笑了起来。 “说起来,”他挥动扫帚,拂去山阶落叶,“迟逢雪下山好几个月啦。” 易求一“嗯”了声,“三四个月吧,她下山的时候,山上桃花还没开,现在桃花落了,栀子香正浓。” “难道她真的不回来了吗?”易存二有些心虚,“我也没想把她欺负走啊。” 易求一暗暗翻个白眼,心想,也不知道是谁欺负谁。被挂在悬崖上乱晃滋哇儿乱叫的惨痛经历,傻弟弟全忘记了,还以为迟逢雪是以前那个迟逢雪。 下山后,她先杀鬼修,又诛黄妖,消息都传到了山上。 吕山派还特意呈上书信感谢她救了自家两个小孩性命。 如今人人都知道,青溟山上出了个了不得的剑仙。百里之外,妖魔辟易,无人敢试其锋芒。 然而,她之前明明没这样厉害。 她是从十里街回来,才变得如此厉害,难道是在那儿获得什么机缘?应不是什么不好的东西吧,不然师长不至于瞧不出来。 易存二没想这样多,挥舞扫帚虎虎生风,边说:“哥啊,你说那时候,她说的是不是真事。她变得这样厉害,说不定真的是她把师兄给救回来了呢。” 易求一沉默了。 易存二继续大喇喇说:“不过要真是她救了师兄,怎么后面把师兄捡回来的是风师妹?想不通——” 他挠了挠自己的脑袋,感觉脑子不够用了,“风师妹总不会骗我们吧?” “师妹才不会说谎!” “那当然。”易求二倒也没怀疑这个,“就算撒谎,也不会和咱们撒呀,我们可是一起逃难一起讨饭的情分。不过风师妹以前就很有自己的主意……” 他喃喃说着往事,忽地,听见一阵簌簌振动声,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更快一步,扑倒在地,拿蓑衣盖住全身。 “哥!鸟来了!” 群鸟振动翅膀,掠过浓雾,飞过头顶。两兄弟缩成乌龟,等鸟儿飞过。 然而这次,雀鸟却在空中盘旋得格外久,清脆的啾鸣一声接一声,婉转悠扬。 等半晌,“粪雨”迟迟没有淋头。 两兄弟贴在地上,听见了脚步声。他们将斗笠露出条缝,往外望去。 白雾深深,山岚聚散,鸟儿簇拥一道提剑的人影缓缓靠近。 踩在地上的十方鞋轻软,悬在腰间的长剑微晃,年轻剑客面色如霜,却在看见他们二人时,微微挑下眉,露出丝惑色来。 别说。 逢雪在山下砍了这么多妖魔,也没见过这阵仗。 易家兄弟俩瞬间从地上弹跳而起,震惊道:“你回来啦!” 逢雪看着满山的鸟雀,噙起淡笑,“是啊,倒也不用五体投地来欢迎,我又不是你们的祖宗。” “迟逢雪——”易存二气得大叫,又不知怎么反驳。他心想,下山的时候,明明迟逢雪不善言辞,怎么一回来,嘴巴变得这样毒? 逢雪:“没领到红包,你生气啦?” 易存二气得跳脚,“呸,我又不是你孙子,要红包做什么?” “原来不是啊,”逢雪松了口气,“瞧你们匍匐在地上,我还以为自己多了两个龟孙子呢。” 易存二被连番讽刺,却不知道怎么回嘴,急得抓耳挠腮,面色通红。好半晌,才挤出一句:“迟逢雪,你怎么变得这样、这样……你是不是被夺舍了?” 易求一把弟弟拉到旁边,朝逢雪拱手,“山上正在早课,早些进去,兴许还能赶得上一顿早饭。” 逢雪颔首,越过他们径直往前走,走了几步,挥手丢来一物。 易存二还以为是暗器,吓得闪到一旁,低头看,却是个油纸包,他好奇捡起,打开纸包,煎肉包子炸得金黄酥脆,香气扑鼻而来。 自从被罚早上天不亮扫山道,他们就没吃过一顿热乎饭,每日风师妹会送些包子馒头来。但包子早就凉了,里面有陷也是没滋没味的素野菜,怎么抵得过这样热乎、油滋滋、冒着肉香的大肉包子? 他的肚子马上咕咕叫起来,“哥,这包砸不会有毒吧?我们吃不吃?” 易求一握紧扫帚,努力不瞥向油包子,“别忘了迟逢雪记仇着呢,放毒不至于,万一她下巴豆呢?” 易存二咽了口口水,仔细一想,确实大有可能。他们之前见面说不上几句话就火气上涌,忍不住揽起袖子打架,打得鼻青脸肿。 按照迟逢雪记仇的性子,在包子里放什么东西,真是太正常了。若真是个肉包子,才不对劲。 少年努力把视线从肉包子上扯开,但香气还是直钻他的脑门,肚子仿佛藏着一田的蛙,叫得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真是……”他吞下口水,艰难道:“用心歹毒!如斯恐怖!” ———— 逢雪不知道,喂鸟剩下的几个包子,能让两个少年胡思乱想。 她快步走回山上,初晨阳光穿透山岚洒落,古老的道宫沐浴的阳光里,呈现淡金的光辉。古松沙沙,仙鹤梳翎,宛若神仙宫阙。 山上的早课刚结束,弟子们冲向斋堂,声势浩大,抢饭抢出蝗虫过境的气势。 逢雪避开人潮,纵身跃上屋顶,几个轻盈纵跃,便如山间的白鹤般,掠过翘起檐角,晃动铜铃,跃至半空,身子忽地一沉,仿佛是被人扯住了双脚。 她翻身落地,刚站定,便听见一声笑,“你这孩子,地上的路不走,非学猴儿在屋顶翻跟头。” 逢雪搓了搓被山风吹红的脸,露出讪笑,喊了声“师叔”。 毕竟下山时,还斩钉截铁说过,再也不回山上,这还不到一年,就重新上来了。 自然是有很多理由——要禀告师长白花作祟之事,要给三师姐传信,要为紫云师叔疼痛的腿送上灵药…… 但归根究底,她知道只有一个原因。 “师叔。”逢雪弯起嘴角,走进堂内。紫云真人方讲完早课,一盏昏黄的灯火照出她闪烁银光的白发,她卷起道书,面上的皱纹似更深了,人也瞧着有些疲惫。 “安置好家人了吧。”张紫云起身想将书卷放回架子上,刚站直,就因脚上传来剧痛,不由趔趄了下,下一瞬,白影从眼前闪过,一阵冷风飘来,她被双有力的手扶好,对上了少女明亮干净的眼神。 张紫云微怔片刻,而后笑了笑。 逢雪把她扶好,拿起书卷,放到架子上。 山上有许多活计,整理书架上被弄乱的古籍便是一项,以前她常来这边给紫云真人帮忙,师叔脾气好,人也慷慨,每次都会送她不少符咒丹药,或是为她开小灶,耐心讲解她听不懂的道法。 虽说有师父给的牌子,她能随意取用法宝符咒,但她还是更喜欢干活去换来“报酬”。 逢雪抿嘴,将书卷整理好,又扫去架子上的落灰。 张紫云锤着老腿,笑道:“阿雪做事还是这样认真。 ” 这孩子做事细心认真,她素来很喜欢,不过以前想到她一门心思撞南墙,心中可惜,如今看她剑道有成,又舍了旧情,在山下闯出一番威名,不由觉得欣慰,嘴角弯起的弧度愈深。 “先前你杀那鬼修,听说你们是给他的丹炉里下了药?” 逢雪颔首,蹲下来给她揉腿,边说:“蔓山君为飞升喜极忘形,开宴请附近妖怪喝酒,我们先给酒里偷摸下了点料,等他们喝得晕乎乎的时候,把朱砂之类的辟邪之物都倒进了丹炉里。” 张紫云听得大笑,“你这孩子,什么时候这样机灵了?” 逢雪小声嘟囔:“倒也不是我这样机灵。” 张紫云笑了半天,又问:“那灵石城的黄妖呢?听吕山派的人说,黄妖自称黄太奶奶,有一堆子孙,同当地的太守勾结在一起,还有个身负阴司旗令、术法奈何不了的女鬼和魔婴。” 这样的错综复杂的情势,就算是他们在,也未必能轻易解决。 黄太奶奶好对付,可无论阴司,还是官衙,同哪一个扯上关系,都会让原本简单的降妖除魔变得异常复杂。 张紫云垂眸,望着眼前的少女,剑客的手轻柔地按揉她松弛的肌肉,僵硬冷涩的血液重新在老迈的血管里流通。 逢雪道:“也并非我一人之力,女鬼被太守害死,奉命来讨债,把太守先杀了,人死债消,再有什么扯不清的要去阴司算了,她身上的令旗自然也无用。杀死那黄妖,还要多亏了师叔给我的雷符。紫府天雷劈下来,邪祟烟消云散。” 腿上隐疼稍缓,张紫云轻叹一声,“小雪,在山下,你受苦了。” 逢雪翘起嘴角,笑着说:“我不觉得苦,师叔,你知道的,我就喜欢自讨苦吃。” 张紫云一时哭笑不得。 逢雪给师叔揉了会腿,见她心情不错,便问:“师叔,我在山上,遇见了一个奇怪的事。” “是什么?” “有个人死了,无常来勾魂,却找不到她的魂魄。” “大抵是被邪祟吃掉了魂魄,或者被邪修拘使,藏了起来,以施展什么邪法。阿雪,”紫云真人不忘叮嘱道:“这般拘役魂魄的邪修罪大恶极,心思狠毒,遇见后,不必多说什么,直接杀了便是,你心地单纯,容易被骗。” 逢雪垂眸,眼睫轻轻一颤,说:“师叔,万一他是好人呢?” 张紫云轻轻笑了下,“小雪,好人怎会拘使别人的魂魄?” “比如,我遇见一个残魂,马上要魂飞魄散,可我不愿让他消散,便用法子留住他,滋养魂魄,这样也算邪修吗?” 沉默许久,紫云真人才说道:“……魂飞魄散,也不过复归天地间,浊气沉于地,清气散于天,何必过于执着呢?” 逢雪哼了声,嘴快反问:“那师父在枌城设大阵又是为什么?说到底,设阵不也是拘使魂魄,不让他们消散吗?” 紫云真人沉默了,清晨昼光透过窗,洒在她的下半身,而上半身依旧隐没在昏黑里,白发垂落,皱纹深刻,一双浑浊的眼定定望着蹲在阳光里的少女。 逢雪心中暗暗后悔,在山上时,师叔就慈蔼宽容,待她很好,师叔这样说,也不过是为了她好。 紫云真人此时出声,声音似一个老旧风箱沙哑疲惫,“你见过你三师姐啦?” 逢雪默默拿出瓷瓶,放在桌上,“三师姐让我带给师叔的药。” 第130章 第 130 章 “师叔, 你同我说说师兄师姐他们的事吧。” 紫云真人陷入漫长的沉默。 以前,山上的人鲜少提及她那几位同门,饶是赞一句“人中龙凤”, 后面又接着声沉沉叹息。 逢雪原不明白为什么,直到去了一趟枌城。 紫云真人默然良久, 才说:“他们都是好孩子。你三师姐……你也见过了, 那傻姑娘, 明明可以全身而退,非想救下所有的人, 把自己折在沧州。她请出瘟神,击散疫鬼, 为了不让流散的疫气感染附近百姓, 甚至以身为容器, 封锁这些疫气,但白花教还不肯放过她,盗出她的尸首,拘炼她的魂魄, 想将她炼成妖魔。” “最开始, 山上并不知道紫翘的遭遇,快至年关, 弟子们陆续归来, 连昭儿都回来了, 大家包好饺子,只等她一人。” 陆紫翘是个心肠软的小姑娘,往年, 她早早便回到山上,冬日严寒, 师叔的老寒腿又开始疼,她要早些回来制药,年关事多,她也要帮忙扫山道、除旧尘,备好给大家的新年礼物。 “要是你三师姐在这儿,”紫云真人默默逢雪的脑袋,“你无论和谁打架,都不必怕受伤啦。她一定很喜欢你。” 师凌云算出弟子生死未卜,下山前往沧州寻找,但就算查清发生何事,将邪魔外道诛杀干净,留给他的,也不是当年聪慧善良的徒弟。 疫气难消,他想将疫气渡到自己身上,将徒弟送往轮回。 李玄微和张紫云虽不赞同,却也无可奈何,只能闭上眼睛,紧闭殿门,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施法当日,师凌云却被自己的徒弟刺了一枪。 季峋刺伤师父,夺过师妹魂魄,长孙昭提弓去追,射出三箭,一箭射中他的肩膀,一箭射中他的左臂,还有一箭,射在他的腿上。 鲜血滴了一路,却没有留住他。 他仍旧跑掉了,投身朝廷,和朝廷达成某种协定。 于是朝廷为陆紫翘塑像立庙,让身死异乡的野鬼,一跃成为记录在册,能受正经香火的神祇。 紫云真人说起往事,不禁唏嘘,“日后,你师兄师姐就再没回来过啦。” 逢雪:“师父……伤得重吗?” 紫云真人笑笑,“不算什么重伤,师兄去沧州一次,修为大损,心神不稳,才被小狼崽子抓住机会。不然,他怎么能伤得了你师父呢?” 不过师凌云本来就沉默,此事后变得更加寡言,像一株沉默的老松,立在悬崖凝视云霭。 张紫云并不懂他。 他们活到这个年纪,在人间坟前草早就几丈高了。 随着逐渐苍老,她能很明显感受身体的变化,年轻时泡在冷水里十几天斩孽蛟落下的病根,近年来越发疼了起来,血液冰冷,肌肉僵硬,动一下便如千根针扎。 昔日跑在师兄前面,蹦蹦跳跳上山阶的女孩,变成如今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歇一歇的老妪。 更别提松动的牙齿、斑白的头发、满面的皱纹。 如果她是一把剑,现在已经锈死在匣中。 苍老让她觉得疲惫,记性变差,很多事情也逐渐看淡了,可凌云师兄却不曾老去,依旧很年轻。 至少外表很年轻,记性也很好。 张紫云不懂依旧年轻的师兄,是否能如她这个百岁老人一样轻易看开、放下。 或许这些事让他对自己的教徒本领并无信心,他和后面两个徒弟之间,显得有些生疏。 尤其是对着这个学不会术法的倔强小徒弟。 只是每次少女学御剑诀,摔得头破血流,趁夜爬上山时,她看见师兄就藏在旁边的松林里,如一道山间的幽魂。 小徒弟往前走,他也往前走,徒弟停下来,他也停下来。 隔着月夜朦胧的山雾,和沙沙作响的松涛,他藏在阴影里,却没有再往前一步。 …… 日头逐渐升起,云雾淡去,山风吹拂过扫得一尘不染的石阶。 两个少年蹲在“断腿崖”旁,嘴巴吃得油滋滋。 “哥,这包子真好吃!” “嗯。” “里面还没给我们加料,迟逢雪人蛮好的咧。” “嗯。” …… 包子外壳炸得酥脆,内里松软,油浸透暄软面皮,里面的肉馅鲜嫩多汁,一口下去,香得能让人吞掉舌头! 易家兄弟捧着油包子,吃得满嘴是油。 山上清苦,钱囊空荡,他们已经很多天没吃过这么香的东西了。 吃人家嘴软,回想最开始还恶意揣测过包子里加了料,他们心中有些愧疚,对逢雪的称呼也从直呼其名,变成喊一声迟师姐。 “哥,你说,迟师姐这次为什么要回来?” 易求一:“她不回来又去哪儿?我们两下了山,最后肯定也要回来的,不然没地方去了,迟逢……师姐,”他喊得有些别扭,“自然也是这样。” “不一样!”易存二道:“师姐她可和咱们不一样,咱当年是无家可归,逃难跑到这边,要是离开青溟山,能到哪儿去?可是迟师姐,她还有家咧。” 而且她的家人视她如明珠,在山上时,总给她寄来银钱。 除却那位高贵的王朝公主,逢雪算是山里最有钱的人了。只是她的钱总去买剑、买丹药、符咒,让自己能单凭剑术抗衡妖魔。 “何必呢?”易存二不解:“我要是有这样好的爹娘,可不会回来了。我要回家里去,和爹娘阿妹一起,天天吃肉包子。” “啧,瞧你这点出息!” “没有肉包子,菜包子也行,再不济,叫我饿肚子也行!我去抓鬼给他们买肉包子。哥,”他突然沉默了一小会,“咱小妹走的时候,都不知道肉包子是什么味呢。” …… 风扶柳走来,见两个少年背对她蹲着,肩膀不停耸动。 一阵肉香随风飘来。 她喊了声,少年惊慌扭过头,嘴巴上沾着油渍和一点雪白包子屑,眼睛也有些红。 “风师妹!”易存二下意识把啃了一半的包子藏在身后,但面上心虚太明显,他默默把肉包子拿出来,“太香了,没忍住把留给你的啃掉了一半。” 易求一骂了他一句,把揣在怀里的包子拿出来,“师妹,我还留着个。” 包子被他放在胸口,还冒些热气。 风扶柳笑着摇头,“我不爱吃荤腥,易大哥,这包子你偷跑到山下买的?” “我可没有偷懒,再说,哪有钱呢?是迟师姐上山送给我们的。” “迟师姐?”风扶柳微微眯起眼睛,“逢雪师姐?” “啊……师妹你放心,若是日后她再欺负你,我们保护你!不过,”砸吧下嘴里的肉香,他忍不住为逢雪说话,“我瞧迟师姐性子变好了许多。” “逢雪师姐一个人回来的?” 易家兄弟连连点头,“山上的鸟儿全围着她飞,幸好她来了,今天没有鸟粪淋头。” 风扶柳颔首,把竹篮递给他们,靠在崖边,凝视云雾,露出深思之色。 “师妹,你在想什么?” “迟师姐瞧着没什么变化?” 易存二咬着馒头,嘟囔着回:“嘴巴变厉害了点,损死人不偿命,但不爱动手了。” “我还以为我们会打一架呢!” 风扶柳蹙起柳眉,“说了让你们少招惹逢雪师姐。只有这些?”她不自觉咬上小指,面色疑惑。 “迟师姐她,”易存二面色微赧,“她变好看了些。” 易求一反驳:“不对,她原本就长这个样子的。” “真的吗?” “你就吃了两个肉包子,就开始觉得她好看了。” 易存二讪讪笑了笑,以前天天和人打架,再说,少女成天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鼻青脸肿,谁能注意到她的容貌。 他见来送饭的师妹已经离开,便感叹道:“真羡慕沈师兄啊,人人都喜欢他。哥你说,迟师姐忽然回山上,是不是想来找沈师兄的?如今她把家人安置好,父母之命在,差个媒妁之言,他们就能成亲啦。” “不会吧?她不是说放下和师兄的婚约了嘛。” “那肯定只是说说嘛。她那么喜欢沈师兄。” 易求一咬口包子,想了想,点头道:“也对,她那样喜欢师兄,怎么轻易放得下?” 说话间,他们又听见阵羽翼振动声。 以为是鸟儿卷土重来,他们连忙钻到旁边树下,探出脑袋往外张望。 云遮雾绕,松风如浪,两只小雀啾啾带路,身后跟着个眉目如画、肤色苍白的少年。 “咦?”易家兄弟隐约觉得他眼熟,便从树下跑出,行礼道:“请问是何方道友?” 少年弯起墨黑眼睛,浅淡的唇往上翘,眼里不见半点笑意。他掩唇轻咳几声,却不答自己是谁,反问:“你们方才说,她那样喜欢沈玉京,”他顿了顿,低声问:“是哪样喜欢?” …… “阿雪,你好像变了。” 紫云真人摩挲瓷瓶,看着正翻阅古籍的逢雪,少女身姿笔挺站在书架里,阳光透过架子斜斜照在她灰白的布衣上,她垂下眼睛,睫毛轻颤,眼珠子转了下,握书的手攥紧。 这儿书架上放的都是些幽微高深的道法,和一些晦涩的古籍。 “师叔,我哪儿变啦?” 紫云真人笑了笑,“以前你就跟绷紧的弦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断,现在却放松了下来。阿雪,你要找什么书,同我说就好了。” 逢雪:“没什么,只是随意看看。” 紫云真人“哦”了声,以前的逢雪可不会翻这些晦涩的古籍,但她这个年纪,没有精力操心太多,小弟子想多读书,总归是好事。 “阿雪,你怎么进的枌城?” 逢雪飞快翻动泛黄书页,边和师叔说起沧州之事。紫云真人原还是嘴角含笑,神情和霭,听着听着,不由蹙起了眉,面色大变。 抓人羊、炼尸兵、盗将尸、化尸魔。 甚至牵动了地底长眠的旱妖。 逢雪垂眸翻书,平静讲述,听者却暗暗心惊,几度频频看向她。 若是别人这样说,张紫云定会觉得是小弟子逞强乱说,只当笑谈,但逢雪的品行,她再清楚不过。 张紫云拿起张纸,丢至空中,白纸化作纸鹤,从敞开的木窗飞出,振翅飞入云雾里。 稍倾。 一道脚步声从门口传来。 逢雪回头往前,透过书架,门口立着道修长影子。她张了张嘴,听见自己喉咙滚出极轻的声音:“师父。” 门口青年颔首,缓步走进房间,看了她一眼。 目光温和,却让逢雪脑海空白一瞬,拿书的手抖了抖,只觉自己魂魄都被一眼看穿。 “阿雪,”师凌云坐了下来,温声说:“此次回山上,是想做什么?” 逢雪抿紧嘴角。 张紫云笑着打圆场:“师兄你这话说的,阿雪本来就是山上的,回来看看怎么啦,不能是她想我们几个老东西啦?” 逢雪放下古籍,走到师父面前,朝他行了个礼,再抬头时,眼角微微泛红,“师父,我……想要救一个人。” 130-140 第131章 第 131 章 师凌云的目光透过光柱中浮动的尘埃, 凝视着自己的小徒弟。 隔了许久,他低声说:“这是你第一次有求于我。” 紫云真人也好奇问道:“能让阿雪开口的人,是谁?” 逢雪还未张口, 却听匆匆脚步声起,易存二的叫声飘过来, “不好啦不好啦, 山门口打起来啦。” 她想到什么, 面色微变,转身就走。 是沈玉京和叶蓬舟在打。 山道狭窄, 悬崖陡峭如壁,叶蓬舟手里拿着根竹枝, 足尖轻点长在崖边的古松, 松叶轻颤, 云雾浮动,阳光透过薄雾,散成绮光,落在他的身上。 周围已经聚了一圈紧张围观的弟子们。 逢雪第一眼就落在叶蓬舟身上, 晃神片刻, 才看向沈玉京。 沈玉京捏诀御风,狂风大作, 地上人吹得东歪西倒, 叶蓬舟手里的那根嫩柳枝也剧烈晃动。 但他挂起冷笑, 柳枝化作绿芒,劈开了疾风。 一声脆响。 沈玉京身上浮现层金光,捏诀的手也迅速变幻, 化作金光咒。 叶蓬舟翘起嘴角,眼里闪过阴戾, 正欲出招时,瞥见了道熟悉人影。 少女站在人群里,一身最朴素的灰白布衣,却好像聚着全世间的光。 闪闪发亮,教他一眼便望见。 她微抬起头,目光正在看着他们……正在看着,沈玉京。 叶蓬舟面孔发白,眼中猩红,闪过抹杀意。 这抹血色只有离得近的沈玉京瞧见,于是他抬起手,掌心闪过电光。 “掌心雷!”有人惊呼。 叶蓬舟对上雷霆,眼珠子一转,却丢掉了手里的柳枝。 金光灿灿,雷霆煌煌,就在惊雷要击中少年时,逢雪出手了。 弟子们只觉眼前一花,明亮的剑光击退雷霆,似乎也将云雾山风一起斩断。于是四周变得悄然,山风停歇,云雾散开,天地清明。 回过神时,剑已收回鞘中。 沈玉京面孔苍白,一抹殷红从嘴角滑落。 逢雪没有看他,转过身,担忧望着少年,“受伤了吗?” 叶蓬舟掩起淡色的唇,装模作样咳嗽两声,唇角却忍不住上扬,“腿疼。” 逢雪低骂:“腿疼还打架?你不是畏高吗?” 叶蓬舟垂下眼帘,含笑望她,“我所思兮在青溟,欲往从之山太高。” 四周好奇目光灼热,逢雪面孔浮上层霞红,瞪了他一眼,“不许胡言乱语。” “美人赠我,一眼刀,何以还之?” “小黑猫。” 小玄猫配合地从山阶跑上来,“喵!” 逢雪嘴角弯了弯,想到同门都在旁边看着,又不由羞恼,气得提起剑柄,在他肚子上一戳。 少年马上捂住腹部,虚弱低吟,往她身上一靠,苍白如玉的面上弯着双漆黑的笑眼。 逢雪这才望向沈玉京。 沈玉京抹掉嘴角的血痕,静静看着她,眼神沉沉,“师妹,你回来了。” 逢雪“嗯”了声,把剑挂在腰间,拱手一拜,“情急之下,多有得罪,望师兄海涵。” 小猫直起前肢,学着她的模样,朝沈玉京拜了拜,“喵喵喵喵喵喵。” 叶蓬舟俯身把它给捞起来,捏了下它的耳朵。 隔了许久,沈玉京才开口:“无妨。这位道友身上鬼气太重,我认成了妖魔。” 听见妖魔二字,弟子们神色大变,不由窃窃低语,不消沈玉京说,稍有些道行的人,都能看出少年通身的邪气。 他来时山雾本快消散,可此时,浓雾翻涌,山阶草叶水汽浮动。 少年面色雪白,眉眼漆黑,俊美妖异,如一只披着美丽皮囊的邪魔,故事里让人一见倾心的水妖。 逢雪站在叶蓬舟身前,反驳:“可他不是妖魔。”她攥紧掌心,神色平静,“现在不是,日后也不是。” “师兄,将别人错认成妖魔,还出手相向,难道不该道歉吗?” 沈玉京目光落在她的面上,嘴唇微微动了动。 逢雪毫不客气回望,袖子被人轻扯,身后少年气息虚弱,“小仙姑,没什么,我没什么事。” 逢雪:“……” 她毫不客气剜叶蓬舟一眼,凑到他耳畔,用只二人听见的声音说:“我知道你没什么事!少给我装!” 叶蓬舟眉眼弯了弯,抓住她的手,指尖轻掻,“小仙姑果然厉害。” 手背传来瘙痒,逢雪心里的怒火渐消。 “迟师姐,”易存二被方才一剑弄得有些愣,瞧他们剑拔弩张之状,才想起上来解释:“不是沈师兄先动手的。呃,说不清谁先谁后。” 两个人目光一撞,就动上手了,电光火石轰雷掣电,叫人猝不及防。 逢雪神色微缓,不再说什么,拉起叶蓬舟,越过众人,往道宫走去。 与沈玉京擦肩而过时,她听见了一声很轻的“抱歉”。 偏头,少年垂着眼睛,叹息般的道歉,更像是说给她听的。 逢雪微微一怔。 握住她的手用了些力,叶蓬舟往前一步,挤到她和沈玉京之间,咬着牙冷笑:“客气了。” …… 小猫匍匐在地,肉垫悄无声息踩过碎叶,忽地,它纵身跃起,化作道漆黑的影子。 山雀惊飞,吓掉两根羽毛,啾啾叫骂:“臭猫!臭猫!” “小猫不臭!” 小猫大声反驳。 山雀有灵,小猫聪明,于是一鸟一猫,一个飞在空中,一个蹲在地上,互相对骂。 “臭猫。” “傻鸟。” “臭猫。” “笨鸟。” “臭猫。” 小猫嫌弃地看它一眼,低头舔自己的爪子,舔了会,它又低下头,扑杂草上爬过的虫子。 对于小猫,青溟山上有无尽的乐趣,草叶松针、虫丝鼠迹、蜂飞蝶舞,这些在猫儿眼里,都无比有趣。 它一时扑蝶,一时去追蜂,尾巴立成笔直旗杆,在草丛中来回。 山雀停在高高树枝,歪头看着它,试探性叫了声,见它不理自己,便试着飞得低了些。 但小猫不搭理它。 山雀啾啾问:“你不吃我吗?” 小猫扑花的爪子一顿,歪过圆圆的脸。它年纪虽不足一岁,却比普通的猫大了一圈,阳光洒在身上,漆黑的毛发流金淌动。 一双幽绿眼里瞳孔竖起,很是威严。 它一屁股坐在草叶上,尾巴圈起身体,“小猫不会吃你。” “为什么?” “小猫不饿。” 山雀:“你饿了就会吃我吗?” 小猫伸出舌头,舔了舔爪子,“那可说不准!” 山雀又吓掉几根羽毛,但山上开了灵智的鸟儿毕竟太少,大多数时候,它是寂寞的,如今遇上只能和自己说话,又暂且不饿的小猫,它不免有些兴奋。 “小猫,你从哪里来?” 小猫歪头想了想,“小猫的家在灵石城,后来跟小仙姑去了北边,好多地方。” “你好厉害!北方很远吧?听说大雁都要飞一两个月呢。” “小猫不知道,小仙姑带小猫走的地下的路,很快就到了!” “小仙姑是阿雪吗?” 小猫眼睛亮了起来,大声说:“小仙姑就是阿雪!” 发现都认识逢雪,山雀和猫儿关系骤然亲密起来。 “你下来吧。小猫就算饿了,也不吃你啦。你认识小仙姑,就是小猫的朋友!” 山雀先落在离它远一点的地方,见猫儿真的不动,便慢慢靠近,最后腾地飞起,停在小猫的脑袋上,嫩柳叶般的爪子,陷入漆黑柔软、被阳光照得滚热的毛发里。 “你真不吃我呀?” “小猫不是人,不会撒谎!” “人会撒谎吗?可是阿雪不撒谎。” 小猫歪着脑袋,头顶山雀,定定望着一只花间翩跹的蝴蝶。想了很久,它才说:“根据我观察,山下的人和小仙姑,就跟小猫和小鸟、小猫和蝴蝶一样,是两个物种。” “他们也有翅膀,也会飞吗?” “不对!”小猫蹭了蹭旁边一株绿枝,将灌木蹭得轻颤,留下自己的气息,“他们会撒谎,还会吃人。” …… 逢雪拉着叶蓬舟,本欲直接去见师父的。 但刚至门口,就想到叶蓬舟如今身上鬼气过重,连沈玉京都能瞧出不对劲了。 青溟山素来对妖魔深恶痛绝,对付妖魔的手段也异常凶残,剥皮、拆骨、剜肉、炼丹……若是师父他们一见叶蓬舟,就突然出手怎么办? 她深知这样的可能微乎其微,却依旧忍不住担心。 她没有信心,自己能像挡住沈玉京一样挡住师父。 于是停住脚步,松开握紧的手。 叶蓬舟:“小仙姑?” 逢雪:“你在这等我片刻,我先进去说一下。” 她匆匆推门而入,进入后还重新合上门,木门厚重,隔绝里面的人声。 望着紧闭的殿门,叶蓬舟慢慢敛去笑意。 逢雪一走,四周的鬼又开始闹腾,“青溟山的道人凶狠,小子再不逃,马上就要被剥皮喽。” “狗娘养的小兔崽子,带老子来道宫,老子最讨厌道士!” 众鬼大声咒骂,把幽深道宫弄得乌烟瘴气。 叶蓬舟早已习惯,若是搭理这些恶鬼,他们反闹腾更厉害。他无视群鬼,望着山间流动的云雾发呆。 这时,却听见不知谁说了句:“方才那小子是小仙姑的未婚夫吧,果然般配,比这狗娘养的小畜生般配多啦。” 叶蓬舟霍地攥紧掌心,漆黑的眼珠子定定望向前方。 见他终于有了反应,众鬼仿佛抓住他的弱点,喋喋不休,“人家郎才女貌,天生一对,你一个棺材里爬出来的半人半鬼,也想要插足?” “你有一个真仙师父吗?你能修成无上道法吗?” “小仙姑追她师兄的时候多执着多用心啊,哪像和你在一起,对你挥之即来呼之即去,这是在使唤狗奴才呢。” 相比他们从前的污言秽语,这次的鬼话说不上难听,甚至像是长辈的循循善诱,真心劝导。 “小子可怜啊,好好的人不做,非要跑过来当狗。” “若我是你,现在就找个悬崖跳下去,死了算球。何必惹人厌烦?” “还有个法子,你把咱们放出来,把青溟山杀个精光,连那小子一起杀了,你的小仙姑,不就是你一个人的吗?” 这些鬼都是邪魔外道,主意也多,“你若怕小仙姑对你拔剑,折断她的手脚,挑断她的经脉,教她离不开你,日子久了,不也眼里只有你了吗?” 叶蓬舟不理会他们的嘈杂,慢慢攥紧手,指节透出苍冷的颜色。 “你……你到底是谁?” 他转了转眸子,瞥向不知何时靠近的少年。 是个青溟山的小弟子,不知什么时候跑来,壮起胆子问他。 其实青溟山有不少人还记得大会时,那个英俊飞扬、招熊惹鸟的少年,但云梦来的人并不是记录在册、有些名气的法脉宗门,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别的东西冒充的? 小弟子仰头望着眼前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俊美少年。 山风拂动他的衣袍与乌发,他没有说话,白皙修长的手,握住一把漆黑折扇,竟有几分神姿高彻。 小弟子心想,也许是仙鹤成精吧。 少年弯起嘴角,漆黑桃花眼直直望着他,眼里没有半分笑意,显得妖异而美丽,“你没看出来吗?我是……一只狐狸精。” “最爱拆散眷侣,吃人心肠的那种。” 第132章 第 132 章 逢雪出门的时候, 山中关于叶蓬舟的身份,已经从“狐狸精”、“画皮鬼”、“山间精魅”、“海中水妖”里换了好几轮。 她看见叶蓬舟正侃侃而谈。 “我是谁?” “这都没瞧出来,我是一只鬼。十九岁那年患病身亡, 葬在废寺旁,老妖用我的尸骨威胁, 让我给他诱拐年轻漂亮的少女, 吸食她们的精血。但哪个姑娘会到荒野废庙来, 我左等右等,等到了一个携剑而来的小仙姑。” “我便敲响小仙姑的门, 想同她颠倒鸾凤,哈, 倒没倒?你去问小仙姑呗。” 又或者。 “我是水里的鲛人, 泪珠可以化作珍珠, 死后会化作泡沫,我们一族只有遇见心上人,尾巴才能变成双腿,从海里走上岸来追她。那夜月照沧海, 我搅动风浪想翻几个船玩, 结果一出水,就遇见了站在商船上的小仙姑。你想要珍珠?啧, 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啦。” …… 总之, 他编的答案五花八门, 换一个人来问,便换一种身份。 逢雪津津有味听了会。 少年忽地抬起脸,望了过来, 云雾翻腾,好似叠浪, 明净的昼光透过松树,如浮动波光,落满他欣长身体。他看着逢雪,露出浅淡笑意,眼波温柔如水。 传说中蛊惑商船的美丽鲛人,也不过如是。 逢雪朝他伸出手。 鲛人便一跃飞过叠叠白浪,浮光跃金,跳到她身边,牵住了她,笑吟吟地喊了声“小仙姑。” 逢雪:“我带你去见我师父。” 叶蓬舟面色微变,垂下眼帘,片刻,他弯了弯眼睛,望着逢雪。 饶是耳畔恶鬼喋喋不休,提醒着他,里面坐的是玄门真仙,如日如月,冷酷无情,见不得人间污秽邪恶。 他这般的“污秽”,踏入门中,就会像污雪,融化在炽烈日光里,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但他稍一犹疑,看着逢雪的眼睛,便微微笑起来,牵住她的手,道:“只要跟在小仙姑身旁,刀山火海,哪里都好。” 逢雪瞪他一眼,无语道:“什么刀山火海?只是见我师父!” 叶蓬舟噙起淡笑。 围在他身边的恶鬼气得骂骂咧咧:“臭小子的脑子里全是女人,没救了!” 不理会他们,他牵紧逢雪,“好呀。” 推开殿门,逢雪带少年来到三位师长身前。 如今山上真人只余三位,师凌云与他的两位师兄师妹。 古旧的香炉里插着枝烧了一半的沉香,香气幽然若水。 坐在木椅上,张紫云打量两个并肩站着的少年一会,又望向他们紧牵在一起的手。她轻轻笑了声,“站着做什么?坐下吧。” 逢雪便拉着叶蓬舟坐下,只是仍牵住他的手。 其实在师父面前,盯着师长审视目光,她是想守规矩些,正襟危坐,做个玄门术士应有的样子。 但是叶蓬舟的手很冰凉,握着像一块冰。这次一进殿门时,他的手就松开了,他们之间的勾连,就在她攥紧的指间。 若她松开手,他们就彻底分开了。 逢雪心想,师伯性情刚猛,憎恶妖魔,若是他突然出手,她拉着少年的手,就能第一时间把他拉到身后。 但她想象中的事情没有发生。 三位真人只是静静看着他们,并没有出手,也没有开口,沉香烧得只剩拇指长短的一小截,空气里充斥着幽沉的道香。 殿里没有点灯,也不像人间传说里那样,点满鲛烛明珠,金碧辉煌。 昼光透过木窗斜斜射了进来,金色的光柱里浮尘飞扬,落在了真人苍蓝色的道袍上。 叶蓬舟盯着那个光斑发呆,直到逢雪握了下她的手,才恍惚回神。 逢雪不懂他这时候走神做什么,明明他口才很好,能从黑老爷那骗到月露酒,与妖怪把酒言欢,与水鬼痛饮一樽,面对城隍,也不曾露出什么怯色。 这紧要时候,怎么变笨了? 紫云真人笑了笑,又温声问了遍:“小叶,你从云梦来的,你的师父是谁?” 叶蓬舟猛地掀起眼帘,目光扫过三位真人,又偏过脸,漆黑的眼睛像浸润在水里的黑珍珠,定定看着逢雪。 逢雪不明白他的意思,说:“你师父是谁?怎么不回师叔的话?” 叶蓬舟神情古怪,扯了下嘴角,忽地站了起来,扯出自己的手,转身往外走。走至门口,他转过身,朝真人拱手俯身拜了拜,才踏过高高门槛,雪白身影没入门外的浮光与白云里。 一切发生得太快,逢雪不明白为什么,她睁大眼睛,愣愣看着空荡的掌心,回过神时,叶蓬舟已经走到了门外。 她拔腿想去追,连坐在椅上,自己最尊敬景仰的师父也未曾顾上。 可是刚提起腿,就听师叔说:“阿雪,这个孩子,日后恐怕会变成妖魔的。” 逢雪脚步顿住,回头看她,沉香幽静如水,她仿佛被水淹没,呼吸一滞,“可是……” 李玄微道:“若不是你先说了声,我还以为从地府爬了只恶鬼上来,身上阴气这般重,弄得殿里湿漉漉的。” 紫云真人扶颌点头。 逢雪攥紧掌心,说:“但是如今还早。比起……只要他把邪器交上来,就会变好吧?” 就跟从人面狗身上剥下来的皮一样,狗皮上束缚很多小孩的冤魂,这半年黄皮被供奉在道宫,清气洗濯其上的怨恨,她回来再去殿里时,很多冤魂已被超度,度往轮回。 逢雪于术法上并不精通,她原以为,叶蓬舟的鬼图,也不过是如此。 只是鬼图里束缚的魂魄更多而已。 只要放在殿里供奉,总会修补残魂身体,让他们心愿了去,超度其去往往生。 再不然,师父他们总有办法。 但此刻,掌教真人却道:“没瞧出来吗?他身上没有邪器,他自己便是邪器。” …… 山上的弟子们聚在一起,热切交流小道消息。 师姐回山,还带个身份可疑的俊俏少年,和曾经是未婚夫打了一架这种事,简直像烟花,瞬间划破清苦无聊的修炼生活,在天上砰砰爆开绚烂花朵。 “师姐带了个人皮鬼回来,这鬼身上披着的人皮,连杀十三家世家公子,凑成一张最好看的皮,师姐原是追查血案,提剑去杀他的,没想到剑挑开灯花,悬在鬼的眉心,却被鬼身上的皮囊所惑!把他禁锢在身边,有的时候,师姐还自己拿着笔,给这只鬼画眉点唇呢。” “呸,师姐怎么会对人皮鬼心慈手软,我听到的版本分明是这样的:师姐为情所伤,提剑下山,醉卧松石间。一只小狐狸从山里溜出,偷喝她壶里的酒,被师姐抓个正着。师姐怎么容得了妖怪,正要动手宰了狐狸时,狐妖忽然变成人形,倒在师姐怀里,衣衫不整,香肩半露……” 故事总以仙姑提剑降妖除魔开始。 总以她被妖魔色相所惑,把恶鬼邪妖拘在身边结束。 弟子们为哪一个故事为真争论不休,“你那个肯定假的!我可是顶着被狐妖掏心肝的风险,亲口去问的那只狐狸。” “我也是不惜被恶鬼剥去人皮,亲自去问的啊,他笑的时候,我后背都湿透了,你看我衣服。” “不对啊,我这个故事也是他自己说的啊。” …… 弟子们嘁嘁喳喳一对,终于发现自己被骗。 什么月下相逢,剑挑灯花,全是假的。 能确定的,是少年和精魅鬼怪相同,虽披美丽皮囊,却是满嘴谎话,只会骗人的骗子。 还有迟师姐,果然色迷心窍,总是偏爱好看的人。 “你看师姐以前喜欢沈师兄,如今带着个漂亮的妖怪上来,马上就对师兄移情别恋啦。不过我觉得还是师兄好一些,妖怪毕竟是妖怪,这么爱骗人,说不定连师姐也一起骗了。” 少年说完,就听同伴紧闭嘴巴,朝他不停眨眼。 他慢慢回头,就见“妖怪”从云雾里走来。 好在妖怪并不会大庭广众之下掏人心肝,只越过众人,独自往山下走。他的腿似乎有疾,走过险峻栈道,背影摇摇欲坠,瞬间被涌动的白雾淹没。 蹲在地上聊天的弟子沉默半晌。 过了会,那好事又多嘴的小弟子才揉揉吓僵的脸,说:“妖怪爱撒谎,但看起来脾气倒不差。不对,这是青溟山上,他肯定不敢动手……哎,你们说,师姐把他带回来,是不是刺激一下师兄,话本上不都是这样讲的吗?” “哎,你们怎么又不说话了?” “啪”地一声脆响,小弟子脑袋一痛,被揍得捂住头,“迟师姐!” 逢雪冷笑了声,“爱嚼舌根是吧?去找长老领罚。还有。” 走上栈道,她忽然想到什么,转过身。 山上云雾翻涌,少女站在狭窄栈道上,旁边是不见底的深渊。她的头顶有一棵老松,枝干瘦黑,松针稀疏,从仞立千丈的峭壁迸石而出,姿态孤傲。 风拂松针轻摇,师姐的衣摆也在轻晃。 她也像那株遒劲又枯瘦的松一样,破石而出,插在悬崖上,天地间。 “他不是妖怪,不是恶鬼,他是人,是我领上山,见过师长的人。” 第133章 第 133 章 逢雪在半山腰就追到了叶蓬舟。 他一个半跛的人, 又没有施法,下山的速度并不快。 逢雪一把拉住他的袖子,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叶蓬舟停下来, 但没有转身。 四周云雾流动,山风呼啸, 好半晌, 逢雪才说:“有什么事你不想同师父他们说, 和我说就好了。” “没什么要说的。” 叶蓬舟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哑,扯了扯袖子, 这次却没扯出来,“小仙姑不肯放我走?青溟山便是这样的待客之道?” “你好好说话, 不要扯到青溟山上面。”逢雪素来刚硬, 跟自己的剑一样, 硬梆梆的不讨人喜欢,若是别人这样辱她师门,她早就忍不住拔剑,但对着叶蓬舟, 却软了脾气, 讷讷解释:“师叔她又没说什么,只是问了句……” 她一时哑然, 忽然想到了什么。 叶蓬舟又抬手, 扯了扯袖子, 依旧没有扯出来。他低低笑了声,声音嘶哑,“只是问了句我的师门, 然后真人斩妖除魔,要除恶务尽, 将我的师门一网打尽,是不是如此?” 逢雪喃喃:“你别这样想,师叔他们不是这样的人。” “对着普通人,真人是天上仙人,慈悲渡世,可对我们邪魔外道,未必是这样。小仙姑,你心中清楚得很,不是吗?” 说完他举步要走。 声音低哑:“我原在想,小仙姑带我回山上,是要做什么。” 四周水汽越浓,云雾浮动,山阶结起薄薄一层冰霜。 “是我自作多情了。” 逢雪解释道:“我带你回山上,只是想让师父他们看看你。” 之前在尸魔面前,生死之间,他明明答应过的,不是吗? 然而这一点轻浅的声音,转瞬就被恶鬼们喋喋不休的谩骂淹没。 叶蓬舟忽地捂住耳朵,脸色苍白如雪,“别吵了。” 逢雪微微一怔,“我……很吵吗?” 她便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扯着叶蓬舟的袖子,抿紧嘴唇。 云雾浓得几要滴下水,水汽氤氲,阴冷入骨。 她见叶蓬舟举步要走,忽地往前一步,环住了他的腰,脸贴在少年瘦削的后背。阴冷透过了布料,冻得她血液几要凝结。 叶蓬舟微怔,身体僵住,垂眸,看着白霜上浮现的脚印。 “小心!”他转身把逢雪推开。 但还是迟了点。 一抹鲜艳的红,顺着少女的左颊往下滴,如同雪地绽开的梅花。 逢雪抬手,擦了擦脸上的血,心生迷惑。 叶蓬舟手里拿出了一瓶药,往前走了两步又顿住,伸手递给逢雪。 逢雪问:“怎么回事?” 她竟然察觉不到是什么弄伤了自己。 就好像,叶蓬舟的衣服下面,藏着把尖刀,靠近就会被刺一下。 她脸上皮开肉绽,很快,半边脸就被血染红,血液淅沥滴在衣上,但这只是皮外伤,并不算什么。 逢雪没觉得疼,只是抿紧唇,想不通为什么。 叶蓬舟指尖抑制不住颤抖,把她拉到旁边,熟练地抹上灵药。 血很快就止住,逢雪摸了摸脸颊,那个伤口只有一个指头大小,不再流血后,便只有殷红血肉。 像是被什么东西无端咬了一口。 她歪头望着叶蓬舟。 少年身体绷得很紧,手掌攥着药瓶,指尖惨白,他整个人也像从刚从水里捞出来,苍白恍惚,失魂落魄。 “喂。”逢雪喊了声。 浓密睫毛微颤,一双被水汽浸透的黑珍珠定定望了过来。 恍惚间,逢雪想起了那位魔尊,但他们前世也没什么交集吧,怎么突然就想到了他?她手指点在脸颊破皮的地方,又问:“怎么回事?” 叶蓬舟怔了怔,才低声说:“桃花,咬了你一口。” 桃花? 逢雪愣了下,“鬼图?” 听见鬼图这两个字,叶蓬舟扯起嘴角,笑容苦涩,他的指尖悬在衣领,勾起手指,将衣袍往下拉,逐渐露出喉结、锁骨、肩头…… 逢雪冷不丁瞧见一点殷红,像血红的桃花,又像是被咬开的血肉。 阴冷潮湿的鬼气扑面而来,她仿佛不是在青溟山,而是身在幽冥,身畔是挤满浮尸的黄泉。 黄泉载着不肯瞑目的尸体,缓缓流向未知黑暗。 一具又一具无声尸骨相撞,如同沧州雪融时,水面漂浮碰撞的浮冰。 她缓缓眨了下眼睛。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瞬息间。 金光劈开浓重鬼雾,一声厉喝从山阶响起,“妖孽!” 逢雪来不及拔剑,叶蓬舟就已拉起她跳到一旁,而后他松开手,偏头往山阶望去。 道人面色冷峻,单手捏诀,咬牙切齿地骂:“什么妖魔鬼怪,也敢来青溟山撒野?” “四师兄!” 许霞鹜听见逢雪声音,瞧见她,略为诧异,“咦,师妹你回来啦,快来助我杀了这妖孽。” 他还没说完,便双手捏诀。 山风骤然而起,鸟雀惊飞,风中裹挟的碎枝化作一根根尖锐长箭,许霞鹜又一扬手,符纸飞扬,无数有着利爪尖牙的雕鸟从风中俯冲而下。 许霞鹜术法自然是学得很好的,木箭纸鹰眨眼便至眼前。 逢雪去摸腰间的剑,摸了个空。她不可置信地往前看,叶蓬舟转了转剑鞘,朝她笑了笑。 他也没有躲,任由木箭、纸鹰、金光从身上穿过,瞬息间,雪白衣袍被血浸透,沉甸甸滴出暗红。他抬手擦了下嘴角的血,身子晃了晃,忽然往旁一摔,跌向滚滚的云雾。 许霞鹜刚上山,快步走来,“咦”了声,“这什么妖魔,怎么上山来的?师妹,你被他伤到了?” 逢雪没有说话,垂眸看着脚底翻腾云海。 “我听说你在山下闯出不小名声,”许霞鹜看着少女面颊那点破皮血肉,“这样不错,我早说过吧,断情绝爱,修炼才快!师妹,你听我说话没,你盯着山崖底下看做什么呢?” 说完,他便见自己这位性格刚强的师妹慢腾腾抬起眼。 “师兄,为什么你觉得他是妖魔?”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他身上阴气这样重,还把你弄伤了,还……”许霞鹜闭上嘴,看见素来头破血流也不肯流泪的师妹,眼尾慢慢洇上一点红。 “师妹?” 方才隔得远,许霞鹜没看清“妖魔”模样,只见他通身邪气,师妹又一身是血立在旁边,情急之下便认定了他的身份。 可是如今,他有些迷惑了,“他是谁?” 逢雪抿了下唇,没有说话,纵身跳下了翻滚的云海。 …… 白云从眼前卷过,就跟以前很多次,她练御风诀失败,跌下山崖时一样,快落地时,雾气中迸出丝丝缕缕交织如网的金光——是长辈在此设立的阵法,让新学飞的幼鸟不至于摔得粉身碎骨。 但逢雪早已不是当年那只拙笨的幼鸟。 快至地面,她单手捏诀,便有清风徐徐,吹起衣袍。 双足踩在地面,逢雪打量四周,目光在地面血迹停了片刻,便提腿顺着石上血迹往前走,悄然拨开杂草,山下草木茂盛,日光透过树隙,斑斑点点落在地上,少年背对着她,衣袍褪去,露出苍白的后背。 惨白肌肤上开满血红的桃花,他咬住自己的头发,手里拿着薄薄刀刃,后背肩胛骨如一只蝴蝶振翅欲飞。 小刀折射日光,让逢雪微微眯起眼。 等再睁开眼时,少年后背的皮被削掉了一块,鲜血直流,他面上倒没有什么表情,拿起刀又想割。 “够了。”逢雪喊道。 叶蓬舟转过身,微微张大眼睛,望着走来的人,神情迷惘。 逢雪垂眸看着他,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难怪师伯说,他自己就是邪器…… 原来桃花源图,就刺在他的后背上。 “小仙姑,别哭了。”叶蓬舟声音沙哑。 逢雪微微一怔,摸向自己的脸,才迟钝地发现,面上一片湿润。泪珠顺着下颌往下滴,她轻声说:“你……信我,师父不会把你当成妖魔的,不会对你出手,他们……” 她惶惶然解释,越解释,心绪越杂乱。 可是师叔说得不错,眼前的少年,才是真正的邪器。 可是桃花源为什么会刻在他的身上呢? 可是……她还是很想救他。 叶蓬舟站起来,小心翼翼避开刺桃花的地方,伸手把她抱入怀里,“我知道,我信你。小仙姑,我一直是信你的。” 逢雪靠在他胸口,胡乱擦了擦脸,平复心绪,才闷声说:“胡说,你刚才,明明就不信我,我都带你去见师父了,你转身就走,你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她要壮起多大的胆子,才敢和师父说一句话啊。 叶蓬舟笑笑,“我知道。” “你不知道!你还怨我,还说我吵。”逢雪心里不是滋味,但还是把他检查了番,发现他身上没什么伤口,就连刚才削去的皮肉,很快也长全了。 他身上的伤总是好得很快。 后背上的桃花颜色刺目,逢雪不由多看几眼,如果桃花会“咬人”,平日他也会很疼吗? “我只是——” 叶蓬舟垂下眼睛,专注望着逢雪,细碎的光落在她的发顶,乌黑发丝镀上层淡金。 进入殿里,沉香袅袅,山上的真人和光同尘,如日之升,如月之恒。 他盯着真人衣上光斑,忽然想到,小仙姑本也该这样。若不是他来招惹,她或许也会成为山上真人,如云端明月,高山白雪。 何必为了揽明月入怀,非将她拉下云端? “这次是你自己跳下来的。”他小声嘟囔。 逢雪没有听清,“什么?” 叶蓬舟懒散一笑,摸摸她的脸,“逗你玩的嘛。小仙姑见我这样,不嫌弃吗?” 情况确实比逢雪原先预计的复杂很多。她牵紧叶蓬舟的手,垂眸想了想,“要是师父没有办法,要是他们逼你,大不了,你变魔尊后,我也当个小妖魔,给你去当下手。” 反正她原本就是这样想的。 叶蓬舟扬眉,“我才不要当魔尊。若咱们真变妖魔,”他弯起桃花眼,轻笑道:“当然要奉小仙姑为尊,我嘛,要当魔尊的……面首?” 逢雪气得拧了把他的手背,“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 逢雪还是把他带回了山上。叶蓬舟也没再闹别扭,安安静静跟在她身边,一起又拜见了山上的真人。 在走上山的时候,逢雪也想明白一些事——很早以前,她应当就见过桃花源了。 蔓山君夜宴时,行六突然出手,劈破叶蓬舟的后背。 恍惚间,她好像闻见桃花香。 想来就是那个时候,鬼图出于护主的本能,第一次出现。 但她也没有怀疑过,真正的桃花源原来刺在少年后背。 人皮本就是最好的邪器材料,尤其是一张半人半鬼的皮,当属至阴邪器。 “真是歹毒。”李玄微气得拍桌,“这些邪魔外道,真是……丧心病狂。” “好啦好啦。”张紫云拄拐站起,翻出一瓶药,“师兄你都一大把年纪了,别动肝火,你们两个不省心的孩子,出去一小会就把自己弄得血淋淋的,来擦点药。” 李玄微负手在屋里走动,冷哼:“我就说当年云梦的事吊诡得很,只是几个水匪搅事,怎么最后死了这么多人?死的人也没有进地府,原来魂魄都被人拘住了,都藏在这呢!可惜咱那时候被沧州的事牵扯,没顾得上那儿。哼,是白花教的人在你身上刺的图吧?” 叶蓬舟抿唇不语。 李玄微是个暴躁老头,等了片刻,又继续大骂:“白花教歹人,果然阴狠毒辣,如今你都知道他们不是好人,还不改邪归正?快把你知道的事都说出来!” 逢雪想替他说话,师凌云却提前开口。 真人轻咳一声,缓缓走过来,瞥了眼刻在后背上的图。 桃花纷飞,如同血雨,既美丽又诡谲。 “这本不是桃花源图,它应刺的是九域妖魔,千万恶鬼,苦海众生。背负鬼图的痛世上没几人能忍受,你身在炼狱,心向桃源,才让妖魔恶鬼化作一方桃源,可见心中赤忱。但是,你心中清楚,桃源只是幻影,终有一日,恶鬼会破图而出,届时……” “届时恶鬼出世,人间变成鬼域,”叶蓬舟嘶了声,属于仙人的气息让他身上的桃花开合,撕咬血肉,不由冷汗涔涔,却扯起苍白唇角,露出抹满不在乎的笑,“真人不妨提前杀了我?” 逢雪下意识把他拉到身后。 师凌云看着紧张兮兮的小徒弟,忽然笑了笑,“我会尽力救你。不用你说什么、做什么。” 他伸出手,想摸摸少女的头,但手悬在了半空,又慢慢收回来,心中想,毕竟,这是阿雪对师父的第一个请求。 第134章 第 134 章 但拔除恶业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鬼图中积累的怨恨太过深重, 一笔一划,都藏着生民血泪。 于是叶蓬舟便和逢雪一起,留在青溟山, 他们并未住在山上,而是在山脚井泉镇上, 租了个院子, 每日她陪叶蓬舟去山上, 等师父替他拔除完一笔鬼气,再随他一起下山, 给爹娘搭手帮忙。 在山脚,爹娘盘下一个饭馆, 准备重新开始做生意。 趁着叶蓬舟随师父入殿的空当, 逢雪会转到师叔的殿里, 听她讲课。 她在术法上依旧驽笨,学习起来格外艰难,可再听那些晦涩的玄门之理,心中有了不同的体会。 十方诸天尊, 其数如沙尘, 化形十方界,普济度天人。 她望着窗外翻滚的雾气, 会想起山下鸡棚里的白骨, 想起掰开少年僵冷的手指, 露出那朵揉皱的桃花。 前世这样的景象,她应是见得更多,可惜那时入了魔, 心中被杂念塞满,记忆模糊。 连与魔尊有何交集都记不大起来。 逢雪抚摸上胸口, 心想,前世这个时候,她已经受到魔气影响,性格变得偏执古怪。但今生,好像还没有这的表现。 难道是因为她和心庙邪神有了交流? 几只雀儿飞过来,逢雪从布袋里拿出几颗玉米粒,喂给它们吃。 小猫顶着一只山雀跑过来,喵地大叫一声,其他雀鸟簌簌惊飞,唯有它头顶那只小雀,慢条斯理飞过来,独享逢雪手中的干粮。 “你倒聪明。”逢雪摸摸雀鸟的脑袋。 小鸟低头啄食,小猫又在扑草里的虫子,逢雪候在殿外,看着云潮翻滚,心中的想法,慢慢从苍生苦海、妖魔炼狱,飘到了青溟山脚下,小小的院子里。 如今世道越来越乱,外面妖鬼横行,芸娘不放心再让阿兄他们远游行商,但坐吃山空,立吃地陷,不事生产总让人坐立不安。 思来想去,芸娘准备在井泉开个小馆子。 但他们是从沧州来的,当地口味拿捏不定,便让逢雪和叶蓬舟早些下山,当菜式试吃官。 逢雪只管吃。 她对吃的研究不深,在青溟山啃了这么多年馒头,吃什么都觉美妙。饿得很的时候,啃几口草,都觉得草鲜嫩多汁,味道甚好。 因此她只负责吃饭叫好。 品鉴菜式这活得交给叶蓬舟。 山河湖海漂泊,吃百家饭长大的少年,大抵是吃得样式够多,对做菜颇有心得。 做市井菜,能把猪头肉煮得软烂油香,捞出就脱骨,让吃客大快朵颐,油光满面。 也能做高雅的菜式,什么凤尾鱼翅,琼脂燕窝,一道道菜点造型精美,让人不忍破坏。 逢雪想着,今日下山阿娘会做什么好吃的呢?早上哥哥去买了点排骨回来,是做糖醋小排还是排骨汤? 她的鼻尖仿佛飘来浓浓肉香,肚子也应景地叫了几声。 她从怀里拿出烙饼,咬了几口,又想到等会还要回去吃排骨,就不再多吃了。 日光清澈,山风拂面,逢雪靠在松树下,望着透过树隙细碎的阳光,慢慢勾起嘴角。 那些在山下血泪,心中不平,逐渐被阳光、肉香填满。一直以来,她想要的也不多,小小一间院子,平安无虞的家人,如今,院子里还多了一个俊俏的少年,一只圆圆的小猫。 再好不过。 “师妹。” 逢雪侧过脸,“师兄?有事吗?” 沈玉京站在树下,道:“前日我下山,遇见了迟叔叔。” 逢雪笑起来,“爹没和我说呢,啊,”她不大好意思,“他没说什么吧?” 按照爹护犊子的劲儿,说不定还会揍沈玉京一顿。 她又瞟了两眼沈玉京,在少年玉白的额头,瞥见了点未褪去的淤青。 爹不会真把人打了顿吧? 但她转念又想,小时候两家交好,她爹也算沈玉京半个爹,打他一顿只算“长辈的关怀”,合情合理。 “你的额头,”逢雪指了指,“要药吗?” 沈玉京摇头,“不必……”他停顿半晌,指尖摩挲常年执笔磨出的茧子,低声说:“迟叔叔和我说了一些事。” 逢雪蹙起眉,“什么?” “我们小时候的事。” ———— 小时候,沈玉京灵窍未开,是个漂亮的小傻子。 逢雪第一次见他,是看见几个少年把他围在中间,粉雕玉琢的小少年被推到在地,头磕破了块,血顺着眼睛往下滴。 他神情迷惘,不哭不闹,左手拳头攥紧,放在胸前。 像一只迷途的、可怜兮兮的小狗。 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逢雪年纪也小,但初见的场景,依稀如昨日。 她赶走那些人,把漂亮又痴傻的小孩护在身后,自觉担任起保护者的身份。 那时她见不惯的事情就很多——见不惯恃强凌弱、见不惯仗势欺人,见不惯顽童欺负小猫小狗。 也包括小傻子。 小傻子缄默寡言,被保护几次后,跟她走得越来越近。他总攥紧左手,从不松开,听人说,他亲眼看着娘亲被流寇杀死,受到刺激,左手便一直攥紧,不曾松开过。 或许是想攥紧娘亲的手,让她不被凶神恶煞的流寇拖走;或者是攥紧的拳头里,藏着生母留给他的遗物,一个价值连城的玉扳指。 谣言传得越来越离谱,那些善恶混沌,心智不成熟的小孩,越发想知道他左手藏着什么,因此总是欺负他。 逢雪也有点好奇,但她不会去逼他松开手。他左手握紧不方便,她就牵住他的右手,两个人一起走过雁回城的长街短巷。 半年后,一天她跟苏彘他们打架。苏彘小时候又高又胖,壮得像一块厚门板,逢雪被他按在了地上揍。 这时,平日乖顺当挂件的小傻子忽然冲了过来给她帮忙。 结果无济于事,还是被按在地上打。 等这伙人走了,两个人灰头土脸爬了起来。逢雪愤愤表示,下次一定要在苏阿猪上茅厕的时候,给里面丢一串炮竹进去,好让他知道自己的厉害。 小傻子歪头看了会她,伸出手。 攥紧的左手慢慢松开,雪白掌心,有一颗暗红的圆滚滚的花生粒。 他把攥了半年的花生递过来,“阿雪,吃。” 逢雪没有吃那颗花生,她带沈玉京挖个坑,把花生埋进泥土里,说:“第二年长出花生树,就能有很多花生吃,可以我们两个分着吃了。” 那时她不知道,炒熟的花生是不会变出树的。 小傻子抬起雪白面孔,眼睛沉静,问:“埋进地里的人会再长出来吗?” 逢雪愣了下,不太确定,“会吧?” “奥。”他安静了好久,露出个浅浅的笑,“那阿娘明年就能起来啦。” 之后他们一起去坟前等待,给坟地浇水,等到冰化雪融,万物复苏,坟头上长出了短短的绿芽。 逢雪欢呼雀跃,觉得坟里躺着的人一定会醒来。看沈玉京的模样,就知道他的娘亲是位白玉般的美人,她翘首等待,总盼着坟头裂开,从里面爬出个瓷白美人来。 等了一个春天,孤坟依旧独立,清明时分,碑旁多了一堆烧尽的纸钱。 逢雪终于忍不住问阿娘,才知道人死了就是死了,不会像地里的庄稼、菜苗一样再长出来。她和沈玉京说,小傻子却很固执,依旧每日都在坟头等待。 她便也陪着他。 等了几个春秋,花生没有长出绿芽,坟里躺着的人不曾再醒来。 他们之间也渐行渐远。 ———— 逢雪瞥了眼沈玉京垂下的左手。 手指修长苍白,指侧有薄薄的茧,能挥笔画符,也能曲指结印。 但不会再张开掌心,递来一颗珍贵的花生粒,也不会和她牵着,在雁回城的街道疯跑。 云雾淡淡,清风吹起树叶沙沙,宛若一声叹息。 “灵窍开后,我忘记很多事,阿雪……” 逢雪打断了他,“师兄,能忘记是件好事,许多人求也求不来。”她弯起嘴角,笑着说:“你别管我爹我哥他们怎么说,我回去同他们说明白就好啦。” 沈玉京:“是我对不起你。” 逢雪微微怔了怔,虚浮的目光扫过流动山岚,梳翎仙鹤,泠泠池水,她用力咬了下下唇,脸转向另一侧,低声说:“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沈玉京,我们早就……” 她攥紧掌心,眼前云雾更浓,几要看不清前方,“……都过去了。师兄何必再提?” 沈玉京垂眼,袖下指尖微颤,莫名酸涩爬上胸腔。但他不擅言辞,不知要怎么安慰师妹,就像以前,不知道要怎么拒绝她。 逢雪转过了身,任清风卷过眼睛,忽然问:“师兄当年选择来山上修行,是想让死者复生吗?” 沈玉京摇头,“人死不能复生,无须执着于此。” 逢雪沉默地想,明明过去是你总枯坐坟头,等人从地里“长”出来。但那段往事,他估计也不记得了。 毕竟是很久很久的事了。 沈玉京声音沉稳:“了却俗世尘念,坐看白云青山,我觉得很好。” 逢雪揉了揉眉心,有点想笑,“你真是天生修行圣体,活该一直待在山上。” “师妹又要走?” 逢雪:“我和师兄不一样,我是个俗人。” 她忽然有点明白自己为什么学不好术法了。她执念太深,太过偏执,和沈玉京是两模两样。天命无常,天道无情,人如刍狗,她心里明知如此,却做不到冷眼旁观。 说话间,偶然瞥见殿门已经打开。 叶蓬舟倚栏而立,漆黑眼睛望着她,不知道在那儿站了多久,眼神幽静。 逢雪心中的阴云一荡而空,朝他伸出手。 他“啧”了声,脸色雪白,跛着脚,慢慢走过来,“打扰你们师兄师妹叙旧啦?” 逢雪:“你好好说话。” 叶蓬舟一把牵住她,牵得很紧,依旧是站在她和沈玉京之间,把他们隔开,“小仙姑和我这个跛子下山,还是继续留在这儿,同你师兄叙旧?” 话虽如此,他却没有松开手。 逢雪看了看他的腿,欲言又止。 沈玉京无情戳破,道:“道友,你上次断的不是这条腿。” 逢雪轻笑了声。 叶蓬舟脚下一个趔趄,这下脚不跛了,拉着逢雪健步如飞往下走。转过山道,他回头看逢雪,黑亮眼里,委屈几乎要化成水溢出来,“你为了他笑我。” “我就是笑你,和他有什么关系,你别信口喷人。” 如今逢雪嘴巴也变利了不少,能和他有来有回。她轻笑着问:“哎,你的腿早好了,干嘛装瘸啊?” 她早就奇怪,叶蓬舟身上的伤好得这样快,为何独独腿一直没有好。 叶蓬舟更委屈了,“我若是腿好了,小仙姑把我往山道上一丢,去陪你师兄了,我该怎么办?” 逢雪无奈:“你干嘛老是说起他。” “我哪敢同他比?”叶蓬舟想起两人并肩而立的情景,攥紧鬼哭,指节白里透青,“你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还没说完,少女忽然往前一步,环住了他的腰。 叶蓬舟身子僵住,话顿在嘴边,唇角忍不住上扬。 “我饿了。”逢雪说。 叶蓬舟弯起桃花眼,笑着说:“下山吃排骨去。” “好。” 漫山翠色,明亮昼光透过葳蕤草木,落了一地明媚烂银。满目春光,鸟雀啾鸣,慢慢的,春光渐淡,翠绿转成灿烂的火红,又逐渐变作萧瑟叶子,随风卷走。 这条路,他们一起从春夏,走到了隆冬。 时间一晃眼过去大半年。 年关将至,青溟山下起了淡淡的雪。雪如飞絮,飘洒秀逸,清清冷冷洒向人间。 和沧州雪花大如席的模样截然不同。 迟老板双手插在袖子里,笑眯眯地说:“活这么大,第一次看见这样秀气的雪花。” “爹,”小姑娘从屋里冒出头,“娘喊你去买点麻油,待会包饺子吃。” “好咧。”他戴上兔毛帽,走出院门,看见街坊便笑着打招呼,“吃饭了没?” “吃了吃了,迟老板你呢?” “我还要等阿雪他们回来,一起下饺子吃咧。我娘子包的酸菜馅,配上滚热的井泉酒,那叫一个字,美滴很!” “哈哈哈。迟老板真是有福啦。” 时过半年,迟家的小饭馆支了起来,也同街坊们打理好关系,邻里之间一派和气融融。 雪片越来越大,街坊和他寒暄几句,问道:“迟老板,你们家阿雪的婚事什么时候定啊?” 迟老板哈哈笑起来,眼睛笑得眯起,只有一条缝,“哎呀,这种事情哪说得准呢。他们小年轻的事,让他们自己去定吧。” “到时候办喜酒,记得请我!” “一定一定!” 迟老板满面春风,从街上转悠一圈回来,左手提了瓶新打好的麻油,右手提一个剃完毛雪白的大蹄膀,站在巷口喊:“小子,快给爹来搬东西!” 迟露白从门里钻出来,手里还沾着面粉,小跑过去拉巷口的小推车。 “爹,你又买这么多东西。” “快过年了嘛,总要备点年货,要给大家置办一身新衣裳,游星追月的糖葫芦麻酥饼,你娘的首饰,阿雪和小叶的貂裘。” “爹,我呢?” 迟老板说:“你都是大男人了,还想要新年礼物?知不知羞。” 迟露白推着小车,回道:“你都给小叶准备貂裘了,怎么我就不配?嚯,这酒也是给他买的吧?你不要太偏心!就我是大男人,他是黄花大闺女。” “小叶身子不好嘛。再说,”迟老板眯起眼睛,笑道:“他迟早也是要嫁过来的。人家没爹没娘的,别委屈了他。” 迟露白:“不是?爹,你真把他当小姑娘了啊?” “啪——” 五彩烟花在夜空爆开绚烂花朵。 家家户户都贴上红色的倒福字,小童双手捂住耳朵,把炮竹丢到雪坑里。 迟露白抬头望着天空,面上绽开笑容,“就等他们回来了。” ———— 山道积了薄薄的雪,岩石间隙,松枝挤满白雪,偶尔被山风抖落一些簌簌雪花。 放眼望去,月照寒山,雪积银峰。 到年关,山上的事务渐多,逢雪便会在山上多待一会,帮忙做完活才下来。 于是便换叶蓬舟等她了。 下山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幸有雪光如昼,山林发白。 叶蓬舟递给她一个小火炉,“暖暖手。” 逢雪摇头,“不要,你拿着吧,你的手比我冷多了。” 叶蓬舟笑着举起沉甸甸的黑猫,“我有它暖手。” 小猫“喵”了声,不满满山风雪,又钻进他的披风里,连头也埋了进去。 逢雪莞尔,用火炉将手焐热,再去牵他的手,滚烫的掌心触到一点冰寒,她心里叹口气,慢慢牵紧。 叶蓬舟低声道:“我的手冰。” 逢雪:“我不怕冰。” 叶蓬舟笑了笑,回握住她,“累不累?要不要背你?” 逢雪白他一眼,“我哪有这样弱?” 两个人并排在山阶上走,松雪簌簌落在肩头。 “师叔好像突然老了。”逢雪垂眸说道。 衰老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她离开山上时,紫云师叔虽偶尔旧疾复发,脚疼得立不起来,但也还算精神矍铄。 就只在回来这短短半年,师叔便开始记不大住事了。有时候,她浑浊的双目望着虚空,一发呆就是许久,还会经常将人错认。 今日晨时逢雪去看她,师叔看她咧嘴笑了,喊的却是别人的名字。 “连师叔都会老啊。”逢雪抿了下唇角,“不知道我老了,会不会也这样忘事。” 叶蓬舟笑道:“小仙姑老了,也是世上最好看的小仙姑。” 逢雪:“花言巧语!我要是老了,就是老仙姑了。” 啧,想想这个称呼,她就感到鸡皮疙瘩起了一身,“那时候不许这样喊我了!” “那时候自然不会是喊你小仙姑,该喊老婆……婆啦。” 逢雪气得哼了声,又说:“掌教真人让我开一门剑术课,教弟子们剑法。” 叶蓬舟叹口气,“老婆婆又要忙起来,我这个老公公,只能独守空房。” “那我就不教了。反正他们也学不会。” 她的剑术都是生死厮杀中学来的,她倒想同门永远都用不着学会。 叶蓬舟轻轻握了下她的手,“小仙姑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我总会在旁边等你。” 逢雪心中微动,抬眸看他,“你……好些了吗?” “好些啦,小仙姑不必担心。” 逢雪咬了下唇,“别总这样,叶蓬舟,背着鬼图,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叶蓬舟怔了片刻,仔细想了想,“也没什么,就是总有恶鬼在旁边吵个不停,总是莫名地像他们一样,对所有的东西都憎恨厌恶,想要毁灭世上的一切……” 逢雪忽然问:“也厌憎我吗?” 已经走到山脚,夜空绽开盛大的烟花。烟花绚烂的光照在青年清透的眼睛里,他一眨不眨盯着逢雪,眼里是控制不住的汹涌爱意,说:“我爱你” 第135章 第 135 章 天地银装素裹, 雪花飘飞。 白皑皑的天地间人烟稀少,山岭披覆白雪,苍翠的竹枝被雪压弯, 像一片沉甸甸的雪白麦穗。 肥斑鸠在地上跳来跳去,寻找雪下的种子, 爪子扒开白雪, 一个白惨惨的骷髅半埋在雪地里。它伸进骷髅漆黑的眼洞里, 叼出条小虫,忽地, 它飞到树梢,咕咕叫了几声, 歪头盯着树下。 一只圆滚滚的黑猫坐在雪地上, 仰头看着它, “喵呜。” 肥斑鸠警惕地望着它,不肯飞下来。 黑猫和它对峙一会,无聊地甩了甩尾巴,转身离开, 在雪地留下行梅花脚印。 它钻过灌木, 在冰雪雕成的寂静山林间,却有一团通红的火焰, 噼啪冒出细小灿烂的飞星。 小猫在温暖的火焰前趴下, 翻了个滚, 露出柔软的肚皮,“刚刚小猫遇到了一只听不懂喵话的蠢鸟,鸟儿笨, 没有山上的鸟聪明。” 逢雪微微一笑,翻弄手里的竹筒, 竹筒茶水滚热,她捧着茶,慢慢抿着。 四周丛林暗暗,斜枝痩骨的树,像一个个形销骨立的幽魂。 不知何时起了灰色的大雾,雾气翻涌,鬼影幢幢。 小猫翻转身体,趴伏在地,尾巴炸开。 一只惨白的手从雾里伸出,手掌骨瘦如柴,若目力好,还能在探出的手臂上看见鼠啮虫咬之痕。 手掌如柔嫩的柳枝,缓慢招摇,令人头皮发麻的哀怨低泣从雾里飘来。 “过来呀、过来呀。” 面孔青白的少女立在枯树下,僵硬招手。 逢雪起身想走过去。 “姑娘,别去!” 逢雪转身望去,是个端庄美丽的妇人,悄无声息地立在火苗旁。 妇人伸出根手指抵在唇边,“是鬼雾,他们想拉姑娘去当替死鬼呢。” “替死鬼?” 妇人坐在火苗前,揉了揉冻僵的耳朵,呵出口白汽,笑道:“这不是前阵子官兵来平乱嘛,虽是把乱子平下去,死的人也不少,鬼哭响彻山野荒原,夏日的时候,苍蝇聚啸如黑云,连地都被尸水浸透啦,长出的野麦,剥开麦麸,你猜里面是什么?” 逢雪继续看向那片飘动的灰雾。 挥手唤不来替死鬼,少女转身,没入浓雾里,身影与雾融为一体,变作雾里一道暗色的影子。 雾气在山林飘拂,无数飘渺暗影在雾里飘过,哀哀哭声汇成川河,从火焰旁淌过。 那端庄妇人自顾自继续说:“牙齿!麦里长出的全是细细小小的牙齿,跟婴儿刚长出来的小牙差不多,麦杆折断,便飙出红血,腥臭难闻。” 她掩唇轻笑起来,“人死了这么多,倒养活一群畜生,你瞧这只猫,生得好胖啊。” 小猫气得炸毛,抬爪拍过去。 夫人手臂登时多了道血红的抓痕。她嘶了声,“真厉害的畜生。” “小猫不喜欢别人说它胖。”逢雪转身坐下,把小猫捞入怀里。 “胖点不是挺好嘛,”夫人上下打量她,火光映照少女如玉面孔。 她坐在一方木匣上,继续烤竹筒茶,茶水沸腾,茶叶上下漂浮,她从怀里拿出颗橙黄色方糖,丢入茶水里,说:“这些鬼哭得怪渗人的。” 夫人弯起狭长眼睛,笑意更深,“只是鬼哭倒还好,他们只会勾魂寻替身,不被蛊惑,自然无虞。若姑娘听见鬼笑……”她忽然不笑了,身子抖了抖。 少女反而好奇,瞪圆一双杏眼,问:“鬼笑又如何?” “这鬼哭啊,雾里都是些流民游魂,成不了气候。鬼笑雾里,可是死去的兵爷贼匪,他们生前凶狠,死后戾气更重,大雾远远卷来,无一生灵幸免。连我……连妖怪都怕咧。” 似乎是怕招惹来鬼笑,她的声音不由压得很低,盯着烤火的少女,强调:“可怕得很!” 少女垂眸,火光照亮她盈盈的眼睛,她面无表情地从灰里翻出两颗外皮烤焦黑的山芋,说:“阴司不管吗?” “阴司?”夫人叹气:“死的人这样多,阴司哪管得过来呢?每逢乱世,都是这样。” 剥开山芋烤焦的皮,里面流心黄金甘甜,喷香扑鼻。 夫人咽口口水,问:“姑娘为何雪夜来这荒山野岭呢?” 逢雪拿起山芋和热茶,转身向马车走去,“返乡。” ———— 过完年后,某个飘雪的寻常一天,山上的紫云真人忽然消失不见。 逢雪他们找了大半日,最后在官道上找到了她。 老人拥着厚重的鹤氅,一瘸一拐,慢吞吞在结满冰凌的路上走。她的头发花白,远远望去,与漫天素白连成一体。 “师叔啊。”易存二跑过去,“您这是要到哪里去?” 老人目光浑浊,拢紧身上披风,眼神错开风雪,似落在很远的地方。等弟子叫她好几声,她才恍惚地笑了下,干瘪嘴唇上扬,牵动满面皱纹,“天黑了,我要回家吃饭。” “嘘——你听,我娘在喊我呢。” …… 透过昏暗光线,逢雪神色复杂地望着坐在车厢里的老人。 师叔已经完全不记事了,神智回到童年时,若看她此时垂垂老矣的模样,谁能想到真人斩蛟的风采? 师叔执着地回到故乡,好几次从山上跑下来,往家的方向走。 逢雪心中不忍,便想来带她回家乡看看。 不过师叔记不清自己家乡在哪,百年已过,物换星移,只能模糊顺着山岭前行。 烤火的夫人顺着打开的车帘瞟向里面,“是送你祖母回去吗?年纪这样大,赶路要当心……啊。”她忽然轻轻叫了声,捂住嘴唇,面颊染上薄红,“这是你的兄长吗?” 姿容如玉的青年弯起眼,声音慵懒:“兄长?” 逢雪:“不是。” 夫人又问:“是相公?” 逢雪“唔”了声,停顿片刻,面颊有些发烫,“不算。” “总之,”那夫人立在火旁,狭长眼睛笑弯,旁边不知何时多了四位仆从,“外面寒冷,又有妖鬼,正好我家就在附近,姑娘何不带着家眷前去歇息呢?老人年迈,在外风餐露宿总不太好。” 逢雪歪头想了想,“好吧。” ———— 马车缓缓前行,在雪地里碾出两条长长车辙。 逢雪钻进车厢里照顾师叔,叶蓬舟坐在前头御马。 带着仆从的夫人没有马车,只能徒步行走在雪地里。她频频偏头,望着车上的人,薄薄雪片洒落,青年线条锋锐,俊眉修目,不笑时清冷出尘,一笑起来,一双桃花眼弯起,显得秾丽又多情。 她自持见过许多好容貌,却没有见过这样俊美的郎君,不由放软声音,娇腻地问:“小郎君是从哪里来的?” “小郎君口渴吗?” “外边寒冷,小郎君不请奴家到车上坐?” 连问几声,没等到一个回应,夫人气哼:“小郎君是聋子罢?” 青年垂眸看她一眼,嗤笑了声,捂住鼻子,“啧,好大的骚味。” “你——” 小郎君貌美,说话却实在让人生气。 几个健仆似感觉到主人生气,围了过来,夫人瞟了两眼青年,挥手让他们散开,继续跟在车后,气闷地想:“但又实在貌美。” 车逐渐驶入密林里。 松柏幽深,道路崎岖,马蹄悄然踏在雪地上,异常平稳。四周逐渐暗下,钻出密林,眼前忽然出现一座壮阔宅院,朱门大户。 门前团团惨白的灯笼晃动,晃眼望去,仿佛悬着颗颗人头。 两座人面兽身的石像盘踞在门前,石上爬满了青苔。 “这地方有些年头了吧。”青年道。 夫人笑眯眯地回:“是呀,几十年前奴从别人手里买下它,之后便隐居于此。小郎君,快快进来,莫负良宵。” …… 他们随这位夫人进了古宅,宅院飞阁流丹,幽深僻静。 房间里虽然冷清,但总算有个可以歇脚睡觉的宽敞地方。 逢雪扶着师叔歇息好,偏头看见叶蓬舟站在窗前,不由道:“狐狸精没瞧够?” 叶蓬舟微微侧过身,雪光照在他的脸上,映得眼睛幽黑。他笑着说:“我怎么闻见一股子醋味?” 逢雪瞪他一眼,坐在石凳上,拿出张粗糙地图研究,正瞧着,眼前一亮。 叶蓬舟点了盏烛火走过来,为她秉烛,道:“天暗不要看东西,小心伤到眼睛。” 烛火柔和的光洒在图上,逢雪抬眸看他一眼,忍不住笑了一下。 这张图是师叔以前手绘的图,听掌教说,她的家乡在关山脚下,一个叫古碑村的地方。 然而他们一路走来,却没有打听到这地方,只能慢慢找。 也因去岁全州大乱,死的人堆积成山,在路上走,遇见的妖怪鬼魅,比人多。 譬如哭泣的鬼雾,譬如眼前美丽的夫人。 夫人身边依旧跟着四位随从。仆从钻入房间,给他们摆好酒菜,点上香薰,放置暖炉。 “招待不周,二位见笑啦。”夫人扶着发髻金簪,笑吟吟地说:“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逢雪偏头看了眼桌上丰盛的酒菜,“什么请求?” “请二位来参加奴家的喜宴。” 院落里不知何时挂满了通红的灯笼,红光照在冰凉的石板上。 院子里张灯结彩,却依旧暗沉阴冷,树下黑暗如凝成冰墙,一点点侵来。 逢雪盯着夫人,慢慢问:“夫人要办喜宴?谁要成亲?” 夫人弯起狭长眼睛,瞟了眼逢雪身后盏灯的青年,笑道:“自然是奴家同小郎君……” 逢雪的手放在了木匣上。 “还有姑娘你的。” 逢雪手一顿,有些茫然,“还有我?” 夫人颔首,瞥眼打开一线的木匣,匣里不知装着何物,透出的青光令她浑身难受。她用长指甲挠了挠脸颊,“呲呲”声中,钢针般的褐毛钻出皮肤。 她却浑然未觉,让随从搬来两个箱子。箱里装的是两套华贵嫁衣,绣满珠玉,灯下流动熠熠光彩,令人目眩神迷。 “二位既是一对佳偶,我怎忍拆散?不如我们三人成亲,共结良缘。正巧长辈也在,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如何?” 夫人捂唇低笑,衣领上一颗狐狸脑袋微微低下,爪子掩住瘦长凸出的尖吻。 逢雪默默把木匣合上,狐狸又变作端方美人。 叶蓬舟执灯走来,“这嫁衣倒漂亮,不过,三个人成亲,不大好吧?” 狐狸夫人笑弯眼,“怎地不好?你唤她夫人,她唤我夫人,不就好啦。若是你们不愿意三人同行,”她舔了舔长指甲,露出白森森牙齿,笑道:“死一个便是了。” “虽然妾是女身,喜好男色,但化作男身,同姑娘交好,也未尝不可。” 说话间,四个面无表情的仆从慢慢走来,影子投射在墙上,却是崎岖诡异的形状。 庭院红灯笼剧烈摇晃,狐狸夫人眼瞳森然,笑问:“两位想谁死?谁活?” “还是打算共赴黄泉,做一对苦命的鸳鸯。” 第136章 第 136 章 狐夫人出去觅食一趟, 不曾想遇见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人。 它咧嘴低笑,偏要装成婉转模样,用袖子半遮尖吻, 等待一个答案。 美人会吓得花容失色吧?若他们性情坚贞,不肯就范, 说不定还会殉情而死。 白白浪费一身好皮囊。 不过让鬼雾又多两个痴情的鬼。 但两位的反应却出乎它的意料。少女把手搭在木匣上, 沉吟片刻, 问:“这种事你经常做吗?” 狐夫人愣了下,才笑着说:“怎么会呢?能让我看上的皮囊可不多, ”她翘起玉指,舔了舔指尖, “两位生得这般美貌, 荒野独行, 不啻于稚子怀千金于闹市之上,岂不惹人觊觎?” “与其便宜雾里野鬼、吃人妖怪,不如同奴家一起,共赴极乐, 同享快活。” 叶蓬舟低笑着问:“快活过后, 你便不吃我们了吗?” 狐夫人被他笑得意乱情迷,捧出胸口, 抛了个媚眼, “奴家在床上吃人, 会不会被吃掉,得看郎君的本事啦。” 叶蓬舟嗤地笑了声,马上又化作声轻轻痛呼。 逢雪拿手肘撞他一下, 冷声说:“你很开心?” 青年如画眉眼弯弯,正要说话, 那狐妖便心疼地喊:“我的夫人,你别打我的相公啦!” 错综复杂的关系让逢雪陷入了沉默。 狐妖认真说:“我们既为夫妻,夫妻一体,理应和睦才是!” 逢雪:“……” 叶蓬舟牵住逢雪的手,眼珠子一转,笑道:“谁要和你当夫妻?” 狐妖瞳孔缩成针尖一点,如刀利齿撞出嘴角,“你们是想一起走上黄泉路?” 叶蓬舟摇头,“非也非也。”他秉烛,烛光照在俊美无俦的面上,桃花眼里盈满温柔笑意,“成亲是大事,岂能轻慢?难道你喊一声夫人相公,我们便是夫妻了?便是放在人间,这也太过随便。我倒不要紧,可……” 他垂眸看着逢雪,微微勾起嘴角,“我们夫人,身家清白,地位尊贵,犹如皓月,你想娶到她,哪有这样容易?” 狐狸咬了咬手指,“成亲这样多规矩吗?我并不懂。那你们说吧,你们想要什么?” “自然是高朋满座,座无虚席,鼓乐齐鸣,鲜花铺地。” 狐狸被他笑得神魂颠倒,连连点头,“你说得也有道理。但是若请来宾客……它们并不如我文雅,俱是凶狠之徒,怕惊吓到你们。” 听见这句话,逢雪反而笑了,手指抚摸木匣,“那正好,我最喜欢凶恶的妖怪。” 狐夫人让他们梳妆打扮,为成亲做好准备,自己转身离开,去宴请宾客。怕他们逃跑,两个健仆守在了门外。 逢雪一转身,叶蓬舟已经自顾自穿上那件喜袍。 红衣墨发,长身玉立。 逢雪怔了怔。 这狐狸不知从哪座墓里弄来的喜袍,款式古朴沉稳,朱衣垂地,玉带金丝,异常华贵。 比起初见时秾丽多情美若明珠的模样,青年轮廓越发深邃凌厉,如雕琢好的金石冷玉,喜袍下的身体挺拔欣长。 只一双桃花眼,望向逢雪时,依旧脉脉,柔软得如同四月的春水。 逢雪呼吸一滞,听见自己杂乱无章的心跳声。 突突—— 突突—— 她心中把清心诀念了一遍又一遍,热意却依旧从心底麻麻痒痒爬上来,烧红了双颊。 “小仙姑,”秉烛的青年微微笑道:“你怎么不敢看我?” 逢雪瞪过去,“我怎么不敢——” 抬眼却对上双温柔眼眸,漆黑幽邃,映着摇曳的烛光。 青年低头,如玉面孔挤满她的眼帘,热气轻滚过眉间。 她面红耳赤咬住下唇,话也堵在喉间。 叶蓬舟轻笑,低声道:“我真想自己是只狐狸精,能对小仙姑强抢豪夺,想成亲时便成亲,想快活时便快活。” 逢雪抬眸看他,好半晌,才回:“狐狸精怎么比得上你啊?” 床上忽地传来咳嗽声。逢雪连忙往后退一步,走出旖旎的烛光,“师叔,怎么了,着凉了吗?” 紫云师叔身上披着层厚实的棉披风,坐在床上,古宅寒气重,天地风雪侵,她掩唇咳嗽数声,才缓过来。 逢雪轻拍她的后背,递上皮袋里的温热茶水,“师叔,喝些水。” 张紫云捧着竹筒,看好一会才认出她,“阿雪?” 逢雪心中高兴,师叔清醒的时候并不多,大部分时间都是安静地发着呆,能同她说上几句话的时候并不多。 “是我。” “阿雪,我们还有多久回家呀?” 逢雪握住师叔布满皱纹的手,“还要找一找。” “过去这么多年啦,也不知道家乡现在是什么模样了。我记得有一条很长的河,阿姐会用竹竿点水,像鸟儿一样从河面滑过……”老人眼神逐渐浑浊,似慢慢沉入过去那场温柔旧梦,沧桑的面上,露出年轻的笑意。 眼前仿佛出现一条翠绿长带,带子上响起鸟儿般清脆歌声。 “你听,他们在唱歌——” 逢雪侧耳细听,只听见呼呼冷风,风中掺杂妖祟鬼魅的低吟。 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叶蓬舟把她拉到桌前,手里拿起石黛,“小仙姑,让我替你画眉吧。” 逢雪糊里糊涂看他给自己打扮。 镜子里的少女嘴唇被胭脂染红,眼睛明亮如星。两瓣红唇轻启,问道:“你怎么这样熟练?又为谁画过眉点过唇?” 叶蓬舟手指挽住青丝,低笑:“那可多了去了。” 镜中少女抿了抿唇角,腮肉微微鼓起。 “上次我给描眉的姑娘,身子可真轻盈,能做掌上舞,”瞧逢雪的神色,他弯起眉眼,不再逗弄,“可惜了,有些怕火。” 逢雪愣了下,“纸人是吧?哼,你——”她瞥见叶蓬舟因鬼气而苍白的面孔,埋怨梗在嘴边,“这边鬼气太重,你不该和我一起过来的。” 大半年过去,他身上的鬼图也只是堪堪被控制住,不再阴气肆虐。 他和鬼图早已融合一体,相当于行走在人间的幽冥,恶鬼会不受控制被他吸引而来。 最好的办法,是他永远留在青溟山上修行,但…… 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叶蓬舟道:“那这有什么意思,我还不如去当和尚!” 逢雪认真想了想,“万法寺的佛光在超度亡魂,牵制鬼气上有奇效,若……”话没说完,脸颊却被捏了一下。 青年难得露出恼火神色,“你还真舍得让我去当和尚啊?” 逢雪看了眼他的脸,心头小鹿乱撞,连忙垂下眼帘。 ———— 狐妖修行了四百年,在附近百里,算叫得上姓名的大妖怪了。 它来到这座山头,赶走老鬼,占山为王,也有不少年头,按理来说,美人说提的“高朋满座座无虚席”并不难。 然而去岁天灾人祸叠在一起,尸骸如林,骨积成山,山野间的精魅多半都避祸早早跑远,独留它一只狐狸守在山头。 无奈。 只能找点鬼过来滥竽充数。 一道道惨白的影子挤满张灯结彩的古宅,但它们只能在院外徘徊,为喜宴添上几分鬼气森森的热闹。 小童裹着兜帽,小心避开这些冰凉的野鬼,院落前,一个狭长眼睛的侍女正请宾客入座。 它打开兜帽,露出一对毛茸茸的耳朵,橘、黑、白三个色块在面上均匀分布,组成张圆眼粉鼻的三花猫脸。 作为化形不利索的小妖,它本没有资格成为狐狸夫人的座上宾。然而附近妖怪稀少,美人又点名想办场热闹的喜宴,它便被“请”来了这里。 小三花猫扯紧兜帽,害怕惊吓到新人,惹怒狐狸夫人。 进入内院,别有一番天地。 院落宽敞,十几张桌子整齐分列左右,桌上金樽玉箸,摆满蔬果酒菜。 彩衣侍女在桌前穿梭,手执黄金壶,为宾客添上醉人佳酿。 处处张灯结彩,挂满通红灯笼,明亮的月光从上空洒落,银辉在地面流动。 咿咿呀呀,喜乐奏响。狐狸不知从哪找来一队鬼戏班,飘渺的鬼影在台上飞旋,彩带水袖飘飞。 离喜堂近的妖怪更厉害一些,小三花瞥了眼那几只眼睛通红的嗜血野猪,身子微微颤抖,在最角落找了个位置悄悄坐下。 离得近的大妖怪,桌子上是整条牛腿、烤全羊之类的硬菜,轮到小三花这桌,却只有些肥鸡肥鱼。 但小三花最喜欢鸡鱼。 它伸出手几下把整鸡拆开,刚想吃,就听见身边黑暗传来声响:“我也想吃。” 小三花瞪大眼睛,身子抖三抖,尾巴炸开毛,还以为是哪个大妖怪跑过来。再一看,“黑暗”跳上桌子,打翻酒盏,在檀木桌面留下个油腻腻的爪印。 是只圆滚滚的黑猫。 黑猫在它拆好的鸡肉间挑选,说:“这儿的鸡和外面不一样。” 妖怪不讲究什么烹饪技法,鸡是选的肥鸡,直接丢进沸水里滚了一遭。鸡皮雪白,两根鸡爪蜷起来,仿佛两个小小的手掌蜷于胸前。 三花道:“鸡吃了那种像牙齿的麦子,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吧。” 总有几分像人。听其他妖怪说,是死的人太多,怨气浸透土地,影响到了庄稼。 小猫挑了根撕成条的鸡肉,吃得慢条斯理。 三花看见同族,不由好奇,“小猫,你也是妖怪吗?你修炼多少年啦?” 小猫想了想,“修炼?小猫快一岁了。” “你才一岁就能说话啦,”三花瞪大眼睛,“真是好聪明一猫。” 小猫被夸得飘飘然,尾巴甩来甩去。 三花又问:“小猫,你叫什么名字呢?” 不到一岁的小猫瞪圆眼睛,“小猫还没有名字呢。” “为什么呢?你妈妈没有给你取名字吗?” “唔……小猫的妈妈……她让小猫自己给自己想名字。” “那你该给早些给自己取个名字。要是没有名字,天底下黑猫那么多,谁能分得清你和旁猫不同?你就泯然一猫啦。就算是修炼,我们妖怪,也要早点给自己取个名字,这样才能更像人,修炼更快。” 小猫舔了舔自己油腻的爪子,把爪子舔得干干净净,“漂亮的三花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小三花瞪圆眼睛,气呼呼地看着它,好半晌,兜帽里飘来气得发抖,却依旧细细小小的嗓音:“你喊谁姐姐呢?我明明是公的!” 小猫“喵”了声,变成一块呆呆的石头。 锣鼓声起,炮竹噼里啪啦声里,新人业已入场。 三花好奇地透过兜帽往外看。 月若流银,鲜花铺地。 在群妖乱舞,鬼魅丛生的古墓,明珠如星,鲛灯垂泪。 一对手执同心结的玉人缓步行来。 第137章 第 137 章 饶是红烛高烧, 鲜花铺地,当新人走来时,小三花还是眼前一亮, 只觉满室的宝气珠光,都被他们压了下去。 它是只猫, 说不出什么赞美的话, 只觉一对玉人凑成对, 很是般配。 青年手牵系同心结的红绸,微微侧过脸, 含笑看着新娘。 新娘也没有戴红盖头,露出张秀美又英气的面庞。 至于狐狸—— 小三花这才注意到, 前面还有一只狐狸。 啧, 好碍眼的狐狸。 它情不自禁冒出这个念头。 逢雪自然不是真与这妖怪成亲的, 她环顾四周,附近的妖怪都被狐妖“请”过来了,正好一网打尽。 木匣从袖里滑落,被她握在掌心, 刚要动作, 手里的红绸却被轻轻扯了下。 她偏头,对上青年如画眉眼, 忽然微微一怔。 他们马上要拜堂了啊。 纵然身在幽深阴冷的古墓, 宾客是野鬼妖魅, 但台上的戏班在咿咿呀呀唱着喜乐,明珠点灯鲛人滴烛,有皇天后土在上, 有师叔亲自见证,如何不算成亲呢? 她一怔住, 绣鞋踩在曳地的裙摆上,人也不由随之一晃,却被一双手扶住。 “娘子,要当心些。” 逢雪脸颊滚热,不敢抬头往上看,眼前只有片热烈的红。 周围传来妖怪们起哄的笑声。 她咬紧下唇,无端生出几分羞恼,平日穿轻便布衣惯了,谁知道漂亮衣裳穿起来这样麻烦?头上金冠垂落的珠串摇晃,叮当响个不停,搅得人心乱如麻。 她不由挺直脊背,由叶蓬舟牵着,在妖怪拖长的礼颂声里,走入喜堂。 人晕乎乎的,一步步如踩在云端。 正要拜天地高堂。 忽听堂上巨响,长桌掀翻,野猪精大声喊:“骚狐狸,你办个酒,准备得也太寒碜啦!” 狐狸正想着拜堂结束同美人洞房,却被野猪打断了仪式。它瞪了眼野猪妖,想到对方同样修行百年,便压住怒火,抬手让仆从又扛来一条牛腿。 “我不吃牛。” 通红眼珠子紧盯着两个鲜活人类,涎水顺着野猪突出的獠牙往上滴,“这小娘子细皮嫩肉的,不如宰了请大家吃一顿罢!” 逢雪面无表情瞥了猪妖一眼。 妖怪们纷纷起哄,狐妖大声道:“我娘子生得如此美貌,怎能做你这蠢猪的口中食?他们要同我在床上快活的咧。” 一只蛇头人身的怪物嘶嘶吐舌,笑着说:“等和骚狐狸在床上几天,两个小美人只剩一副枯柴了罢,到时候留给我,我囫囵吞下,不似蠢猪挑食,非要吃肉。” 猪妖前蹄拍动地面,震得地板滚雷阵阵,“饿啊——饿啊——” 周围小妖怪吓得缩到旁边,瑟瑟发抖。 猪妖伸出蹄子,随手一揽,在戏台跳舞的野鬼就被它揽入怀中,眼看便要落入那张血盆大口中。 不知从何地跑来只黑猫,嗖地蹿到它的脸上,对着那颗拳头大的血红眼珠来了一爪子。 “嘶——哪里来的猫?”猪妖双蹄挥舞,黑猫却灵活躲开,还抓了几把他的毛发。 它皮糙肉厚,那小小的爪子挥上去,一丝白印也不会留。然而猪眼下意识闭上,再睁眼时,怀里的野鬼尽数逃开,飘往四方。 偏偏黑猫灵活得很,上蹿下跳,在各桌间跳来跳去。 猪妖化作了原型,变成一头堪比屋舍的黑猪,如镰刀的獠牙外翻,轰隆隆撞飞不知多少妖怪。 喜宴乱作一团,狐狸夫人却不在乎,扯着红绸,催促道:“拜完堂该去洞房啦,快随我去吧,我们好好快活一番。” 逢雪心中想:“明明还没有拜呢,洞什么房?” 不对,就算对拜完,也不能洞房。 乱糟糟之际,蛇妖悄悄露出了本相。一条比廊柱齐粗的巨蛇悄无声息爬上了屋顶,盯着头发花白的老妇人。 妖怪可没什么尊老爱幼的习性,美人被狐狸牵走,野猪被猫吸引,这个坐在高堂之上,双手捧着热茶,满面皱纹的老妪,自然就被它给盯上了。 老妪满面皱纹,皮皱巴巴的,吃起来恐没什么味道,像干瘪的蚕豆。 好在它吃食并不挑,囫囵一口吞下,也不管什么肉老肉嫩了。 有口人肉的味道咂摸一下也好。 巨蛇张开巨嘴,血红的信子如红绸垂了下来,与屋里挂着的红融为一体。 阴影覆盖住老人瘦小的身体,她轻轻给热茶呵了口气。 巨蛇猛地闭上嘴巴。 …… 野猪把桌椅撞得东翻西倒,地上被它的尖牙犁出两条长长泥道。黑猫一跃跳上院墙,回头看它一眼,慢慢坐下来,舔了舔自己的皮毛。 “呼——呼——” 它被气得双目赤红一片,忽地扭过脸,望向角落。 “喵?”小三花全身毛都炸了起来,身体僵硬。 猪妖低吼,獠牙上还挂着一只躲避不及的貉子。尖牙从貉子后背钻出,它的鲜血早已流干,像个破口袋,随猪妖动作摇摆。 小三花几乎能想到,自己也被挂在尖牙上的凄惨模样,耳朵不由贴在脑袋上,身体僵硬如石。 它明知此刻必须逃跑,却因身体的本能,僵硬趴伏于地,无法动弹。 这时,一道黑影跳到它的面前,毫不畏惧地朝猪妖嘶吼。 但它们实在太过渺小,眼看猪妖如小山般的身体便要将小猫压扁。 它却突然顿住了。 这幅肥硕、健壮、犹如小山的妖身突兀停顿,尖牙抵着小猫柔软的胸口。刀枪不入的坚硬猪皮像碎瓷裂开,青光从肉里透出。 “砰”地一声巨响,猪妖四分五裂,血涌如泉。 小三花瞪圆猫儿眼,已经吓傻了。猪妖的腥血扑面飞来,把它浇得浑身湿透。 青光渐淡,一道如虹的飞剑从肉山里飞出。 剑刃如秋水明丽,像抹银白的月光,从妖怪中一曳而过。 妖怪们纷纷闪开,吓得丑态毕现,无一敢撞其锋芒。 招摇飞了一圈后,剑被穿嫁衣的少女握在了手中。 “小仙姑。”小猫高兴喊。 逢雪点头,甩去剑上血珠,偏头看向狐狸。 狐狸化作原型,已经跑到了门口,却被叶蓬舟提起半截尾巴,给拎了回来。 四个壮硕的仆从显出獠牙,飞扑过来救主。 逢雪挥出一剑,剑尖自健仆后背透出,轻巧一转,健仆身体断开,化作两截毛茸茸尾巴坠地。 狐妖心疼地喊:“我的尾巴!” 四个仆从俱是它的尾巴化成,每条尾巴需要它修炼百年。 它尖声喊:“别打了别打了,青溟山的剑仙在此,你们就算舍命也打不过!” “是剑仙!” “那位青溟山的剑仙?” 妖怪们嘁嘁喳喳,惊恐不已,生怕被剑仙给剁了,纷纷显出本相,一窝蜂挤往外面。 然而,一把煞气浓重的刀却悬在了门口,低低嗡鸣。 “跑什么呀?”叶蓬舟抱臂,笑着说:“大家不是参加喜宴的吗?一起奏乐,一起舞啊。” 妖怪们挤在一团,颤抖不已,哪还有吃酒的兴致。 少女手里飞剑细长,清光四射,照得它们四肢发凉,难受地在地上打滚。 飞剑出鞘的锋芒便足以让这些小妖们吃上一壶。 离得妖怪况且如此,更别提离得近的狐狸。它心中叫苦不迭,暗道后悔,它消息灵通,知道青溟山出了个了不得的剑仙,剑仙剑术通神,斩妖除魔如砍瓜切菜,很是凶残。 下山不到半年功夫,就已名震天下,妖鬼闻风丧胆。 可谁知道自己这么倒霉,掳来的美人,竟是青溟山的剑仙呢? 剑仙难道不该一人一剑,千里独行,潇洒出尘嘛。她却好,拖家带口,带个情郎带个老妪,还带了只猫,蹲在火边烤山芋吃。 谁能想到她会是剑仙? 狐妖只能自认倒霉,挤出谄媚笑意,“剑仙……大驾光临,可有什么事要差遣小的?” 逢雪冷哼一声,扫了圈被一剑震慑的群妖。妖怪们活得久,消息通达,百年前的小地方,询问它们应当能得到答案。 手里红绸却被轻扯了下。 叶蓬舟笑着说,“小仙姑,我们还没拜完堂呢。” 逢雪一怔,面上不由又热了起来,这才惊觉,自己纵使拔剑,也没有松开握红绸的手。 她抿了下唇,右手提剑,剑刃血珠滴落,而左手牵着红绸,垂眸慢慢走过溅满血水的石板。 叶蓬舟五指攥紧红绸,笑容款款,还记得旁边的狐狸,掐着它的脖子温声问道:“你还要和我们一起拜堂吗?” 狐妖眼前一阵发黑,毫不怀疑,自己要是说声“要”,颈椎当即便会被捏成齑粉。 它用爪子捧住脖子,看着眼前俊美风流的郎君,颤抖着回:“我、我不敢,我给二位点烛焚香,放炮奏乐,我来当礼生……” 青年这才松开手,把它丢到一旁。 狐妖滚到旁边,咳嗽数声,后悔自己贪图美色,带回来两个祖宗。它为图活命,拼命表现,指挥自己的尾巴侍从撒花点烛,尖声道:“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逢雪望向高堂,“师叔,你在做什么?” 老人手里拿着条小蛇,往茶壶里塞,听见逢雪声音,她不好意思笑了笑,“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条小蛇,我想做一壶蛇酒。蛇酒可以驱寒,阿雪,你喝吗?” 逢雪还未回答,手里的红绸又紧了紧。 似乎是在埋怨她的分神。 狐狸尖声喊:“夫妻对拜——” 逢雪转过身,与叶蓬舟手牵同心结,面对彼此。她听见对方轻笑了一声,又恍惚是错觉,见青年先躬下了身子,她连忙跟着躬身,两个人的脑袋顿时撞在了一起。 发髻珠钗叮当,流苏缠住了叶蓬舟微卷的长发。 逢雪轻“啊”一声,伸手去解被发钗卷住的发丝,然而越解,两个人的长发越纠缠不休。 “送入洞房——” 狐狸急冲冲地喊。 第138章 第 138 章 “什么洞房?” 木匣撞到狐妖脑袋, 它不敢躲闪,“哎哟”惨叫连连,叫出惨绝妖寰的气势, 心中只期盼这剑仙大发慈悲,能放过自己。 剑仙大马金刀坐下, 不耐烦地扯落发髻上金簪, 连带扯下几缕碎发, 满头的乌发也散落在肩头,衬得雪白小脸只巴掌大, 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干净又锐利。 叶蓬舟俯身, 捡起被她丢在地上的金簪, 擦掉上面的尘土。 他看了逢雪一眼, 把簪子上纠缠的发丝慢慢梳下,攥在掌心。 逢雪将剑匣放在膝上,飞剑化作一掌大小,不情不愿钻入匣中。 以扶危残刃作剑胚, 辅以这一路收集来和师兄赠予的宝材, 师父为她炼了这把飞剑。剑是在月圆之夜出炉,吸食帝流浆的灵气, 剑刃清辉流动, 雪光凛冽。 又因添了截老桂树心, 剑光飞扬时,总有暗香浮动。 然而炼剑之材中,也有止戈这样饮过万人血的凶器, 因此她这把剑吧,有些凶狠好斗, 出鞘便不肯飞回。 逢雪把剑匣合拢,问:“你们知道一个叫古碑村的地方吗?” 妖怪们面面相觑,但鬼哭在它们头顶转了一圈,它们抖若筛糠,咬着手指头苦想。 “古碑村?没听过。” 妖怪的脑袋素来不怎么灵光,记性也不甚好,“我知道一个鼓鼓村。” “我知道一个碑子村。” 嘁嘁喳喳吵半天,还是那只小三花喵喵叫,嗓音细细地说:“我听爷爷说过一座古碑。在好远的地方。” 好远的地方是猫儿的感觉,在它看来,隔了一座山,便够远的了。 逢雪微微一笑,“谢谢你,小三花。劳烦你为我们带路。” 叶蓬舟剪出纸马纸车,凭空一吹,车马便俱备。逢雪扶紫云真人上车坐好,小三花也变作一只小猫,瑟瑟发抖地伏在车上。 小猫用爪子按住三花的背,低头一点点给它舔毛,带着细刺的舌头卷走腥臭的猪血,没多久,小三花就被舔得浑身湿漉漉的。 叶蓬舟坐在车前,侧过脸,瞥眼挤在一团的妖怪。 鬼哭还未撤去,在它们头顶一圈又一圈打转,刀刃嗡鸣不已,发出嗜血的低鸣。 牵动逢雪膝头的剑匣也开始晃动不休,急着出鞘。 逢雪望了眼叶蓬舟,埋怨道:“你的刀把我的剑带坏了。” 叶蓬舟弯起嘴角,“小仙姑,你好不讲道理——”话未说完,他剑眉微蹙,侧过脸,声音低了低,“小仙姑,你听。” 妖怪们忽地狂躁怪叫,“来了!它来了!” 它们无惧鬼哭之威,变成原形,鸟雀惊飞,一只只飞禽走兽蜂拥往门口挤去。 挤不过门的,就跳墙翻窗钻狗洞。 一片狼藉吵闹声里,黑雾如潮水般从身边滚过,雾气深处,传来一声惨笑。 小三花四肢僵硬,趴在地上,颤抖着说:“是它们、它们来了。” “它们?”逢雪抱剑匣走出马车,灰黑雾气在身边翻滚。 浓雾里笑声越来越大,一声接一声,狂笑不止。 “轰隆隆——” 地面震动,似有千军万马,呼啸而来。 逢雪跃到车顶,拔出长剑,寒芒照彻黑雾。 她也看清,藏在雾气里狂笑的东西—— 是兽头人身,獠牙突出的巨大怪物。他们骑在马上,手里提刀,脸上挤满癫狂大笑,嘴里大喊:“杀!” “砍下脑袋,回去领功!” “杀杀杀!” 看来狐狸说得不错,不怕听鬼哭,只怕闻鬼笑。哭是游民百姓在哭,笑的嘛…… 《云游记册》里有写,这是杀气凝成的怪物,常在行军后的尸山血海里出现,名字叫“野狗子”,喜食人脑。 但野狗成堆出现,这还是头一次听说。 剑光劈开鬼潮,雾气往两侧排开,野狗子从马车旁奔驰而过,不敢触碰飞剑锋芒。聪明的妖怪拼命往马车靠拢,那些不聪明的、腿脚不够快的,被雾气卷入后,惨叫一声,再无其他声音传来。 雾气渐散,地上只剩一些鸟毛兽皮。 狐狸只剩下一条尾巴,手捧断尾,痛心疾首地说:“平日让你们多锻炼锻炼,跑快一些,你们怎么就不听呢?呜呼哀哉,我的尾巴!” ———— 马车一路往前驶,田园荒芜,民生凋敝,道路杂草疯涨,皑皑白雪下,偶尔凸出截嶙峋的骨头。 逢雪探头往外看了眼,萧杀的冬景与凛冽被风扑面卷来,带着漫天寒意。 师叔低低咳嗽两声。 她连忙关上窗户,又把在外面御马的人给拉了进来。 车厢里炭炉热茶,一室春光。 小三花身上的毛已经干成一绺一绺,全是小猫口水的味道。它蜷成一团,被按着舔毛,不敢怒也不敢言。 “三花,你怎么修炼成精的?”逢雪对三花很好奇。飞禽走兽修炼成精也有难易之分,譬如乌龟,活得岁数太长,慢慢吸收日月精华,便很好修炼成精。 只要慢慢活着,熬死其他人就好了。 那些凶狠的走兽,误食人血,也容易开启灵智,变作妖怪。 但猫想开启灵智可不太容易,它们活得寿数太短,比之虎狼雕鹰,实力太过弱小,能填饱肚子就很艰难。尤其是三花这只猫,嗓音细细的,体型也不大,看着不大像能自己修炼成精。 除非……有人点化? 小三花声音细细地说:“我也不知道。” 逢雪问:“有人给你取名字了吗?” 小三花“喵”了声,轻轻地回:“是爷爷把我接了回来,给我取名……”它犹豫了下,低低说:“月姑。” 逢雪轻笑,“月亮神女?看来老先生觉得月姑是只漂亮的小猫。” 小三花慢吞吞说:“但是、但是月姑是公猫。” 那老先生也将三花认成了母猫,毕竟三花多是小母猫。他贫困潦倒,在街头算命,一日赚不到几文钱,还接了个夜晚帮忙看粮仓的活,住在仓房里。 仓房耗子多,他便攒了几个月的钱,去聘了只小猫回来,细心养着,自己吃糠腌菜,给小猫煮滚热的肉汤。 本指望月姑再给自己生几窝小猫,治一治泛滥的耗子。 可等了又等,不见月姑揣崽。 老先生把猫后腿扒开,用昏花老眼瞅了半晌,才在短短绒毛间,看见两粒瓜子大小的卵蛋。 带回来的竟是只“天阉”。 这只小猫胆子小,别说抓耗子了,经常被乱窜的耗子吓得浑身炸毛,跳到老先生的膝上。 揣不上猫崽子,也捉不了耗子,还经常被其他猫揍得喵喵叫。若放在外边,活不了多久,老先生只好把它养在身边,依旧细心伺候着。他是算命先生,没有子女亲朋,到晚上,经常把铜钱往桌上一排,边磕蚕豆,边摸猫头,给月姑讲着术数易理。 他也没指望猫能听懂,只是长夜漫漫,聊以藉慰,可是猫儿却在一日又一日的“夜课”里,慢慢增长了灵智,有了成精的契机。 三花低声说:“但是月姑很久没见过爷爷了。” 小猫跳到逢雪身前,“小仙姑,小猫也想要个名字。” 逢雪“呃”了声,揉下眉心,“你自己取嘛。” 她可没什么取名的天赋,给剑招取名都简单粗暴,和心庙邪神风格相仿。若她给小猫想名字,大抵只能想出“小黑”“煤炉”这般的俗名。 叶蓬舟一腿曲着,一腿放直,手支着颏,笑道:“怎么突然想要个名字?” 小猫说:“天下的猫很多,要是我没有名字,小仙姑和小叶就认不出我啦。” 叶蓬舟微笑:“那可难办咯,到时候,万一抱错一只猫回去……” 小猫急得前爪搭在逢雪膝盖上,身体伸直,喵喵叫道:“不要,不要。” 逢雪把它抱到怀里,“别听他乱说,他逗你呢。就算没有名字,我也不会认错。” “为什么呢?” “因为,”她垂眸想了想,认真说:“小猫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小猫。” 纸马拉车,飞快驶过寂寥荒原,不知过了多久,车外传来絮絮人声。 逢雪原以为是野鬼低语,可那些细碎的声音,却越来越大,越来越热闹。 叶蓬舟掀开车帘,她也跟着凑到窗前,往外一看。 绵延山脉下,一条玉带从群山流出,在原野迤逦而过。楼阁鳞次栉比,屋舍连甍接栋,河流上的乌篷船与竹筏如飞燕点水,百蝶穿花,争相追逐。 方才还是白雪皑皑,死寂荒废之地,掀开车帘,面前却变成座依山傍水,人口稠密的城池。 仿佛误入桃花源。 逢雪掐了下手背,确认不是幻觉,和叶蓬舟对视一眼后,跳出马车,与路人攀谈起来。 才知道自去岁大乱,全州尸骨如林,十室九空,为了尽快恢复,让百姓休养生息,官衙颁布政令,让百姓迁入这座未被战乱涉及的富庶小城。 于是古城顿时迸发勃勃生机,游人往来,纷错如织。 在一片死寂的全州,如同一轮明月,缓缓升起,给战乱中流离失所的人们一丝希望。 逢雪仰头望着城墙上悬挂的牌匾,“云螭县。” 师叔不知何时下了马车,目光落在青翠的河水上,低声叹:“回家了啊。” ———— 一入云螭,师叔便如同识路般,笔直往前走。 逢雪跟在旁边,努力在人群里挤出条道。 小城人太多,熙熙攘攘的红尘气息扑面而来,满耳都被街旁小贩叫卖声填满。师叔年老力衰,骨头脆弱,不能被人群挤到。 她使个眼色,让叶蓬舟照看另一边,小心扶着师叔,心想,师叔的家乡在古碑村,怎么变成这座小城了? 时隔百年,世事变迁,变化如此大吗? 紫云师叔走过几条熙攘街道,最后站定,指了指前面,“回家啦。” 逢雪抬眼一看。 古旧牌匾上,【云螭县衙】四个大字明正威严。 竟走到了县衙前。 “师叔,不大对吧,”逢雪拉住老人,“这儿是官衙。” 她有些惆怅 ——也不知道自己的通缉令还在不在,若在的话,在衙门口招摇过市,未免太过嚣张。 师叔站在衙门口不肯离开,表情茫然,喃喃:“你没听见吗?我娘在喊我回家吃饭了。” 他们一老一少在官衙门口拉扯,引起了当差衙役的注意。 一个年轻的圆脸衙役走过来,问:“干什么呢?是有案子要报吗?” 叶蓬舟笑了笑,“祖母年纪大了,有些糊涂,非要进衙门看看。差爷,能否让她进去看一眼,她心满意足,也就走了。” 衙役:“衙门重地,无事不得入,你们以为是自己家门口呢?” 叶蓬舟掏出一锭碎银递过去。 圆脸衙役怔了片刻,“还想贿赂官差?哼……”他不动声色接过银子,“但看你们是有孝心的,进去瞅瞅也无妨。以前没见过你们,也是新来咱云魑的吗?” “正是。祖母牵念故乡,便带她回来看看。” “也算难得的孝心了。对了。”衙役收了银钱,好心提醒道:“我瞧你们不是僧道术士,但还是记住,在咱们云魑,千万别同这些人扯到一起,也别弄些花里胡哨的把戏出来。” 逢雪眼神微动,好奇道:“为何?” “还不是妖道猖獗,煽动民心,掀起大乱子。如今上面有令,若是看见来历不明的术士,”衙役声音渐低,只用手刀在脖子上拉了拉,“斩。” 话音刚落。 皱着眉头喃喃要回家的紫云真人忽然伸手捏了诀,原地消失不见。 刚才还眉飞色舞说话的衙役瞪大了眼睛,望了望空地,又望了望逢雪他们,猛地抽出腰间长刀,喝道:“来人!拿下他们!” 第139章 第 139 章 逢雪冷哼, 把木匣丢过去。 “啪”地一声脆响,衙役被砸得“唉哟”惨叫,左颊肿起。他扬起大刀, 恶狠狠地说:“宰了他们!” 十来个高大衙役从门里钻出来,将他们齐齐围住。 逢雪以匣代剑, 扫了眼他们, 心中哀叹——又要上通缉榜了。 杀了太守灭了都尉, 再闹个县衙,倒也不算什么。 她低声嘱咐叶蓬舟:“我来应付他们, 你去找师叔。” 尸兵都宰过,应付几个衙役并不难。 但交上手后, 她才意识到自己轻敌。这些衙役身手灵活, 力大如牛, 竟个个都是好手,比都尉府里那些江湖客还难对付。 如今衙役这样厉害了? 还是她沉湎美色,疏于练剑,身手不如以前? 衙役们也叫苦连天。 眼前少女瞧着年轻, 手中木匣笨重, 并非刀剑之类的伤人利器。但木匣在她手里,有如一把灵活的长剑, 一递一送, 便架开劈来的刀刃, 四两拨千斤,几把刀登时撞在一起,衙役们也撞翻一片。 但还没有完。 趁着他们队形凌乱之际, 少女手里木匣猛然弹出,如一只蛰伏已久, 一击致命的猛虎,对他们紧咬不放。 “啪。” 木匣拍在脑门,一名衙役捂着脑袋躺下。 “啪!” 木匣后撤,击打肚腹,又一个衙役捂着肚子惨叫打滚。 不多时,地上躺了一圈的差役。而其他人畏惧地看着她,不敢靠近。 逢雪目光凛冽扫视四周。 “你、你有种别跑!”圆脸衙役扯着嗓子,朝衙门里大喊:“虎班头!” 逢雪提着木匣一翻身,撞翻几个衙役。 她单手捏诀,御风而起,“我可没有种。” 告辞! 但御风诀念了几遍,只有清风微拂,撩起她的碎发。 逢雪愣住了,她的御风诀已使用熟练,不该出现这种掉链子的情况啊。 衙门里跑出个彪形大汉:“谁敢在衙门口闹事?” 大汉个头高大,赤着上身,肌肉虬扎,圆脸上一双虎目透出精光。 他也不多说话,暴喝一声,双手提铜锤砸来。 如此神勇,让逢雪想起了大块头。她心中叹息,木匣翻转,从铜锤侧面翻过,砸在大汉的胸口。 “好身手!”虎班头往后退半步,却没如其他衙役般倒下,而是扬起双臂,将铜锤舞得虎虎生风。 “好狠的妖道。”圆脸衙役鼻青脸肿,吐出口带血的唾沫,冷笑:“他奶奶的,身手倒是不错!打掉我两颗牙。” 他提起刀站起来,带人将逢雪围住。 忽地。 圆脸衙役脑袋一痛,后脑勺被石子击中,他正要骂娘,低头却见地上的“石子”银光闪烁,竟是亮闪闪的碎银。 碎银一颗又一颗噼里啪啦如雨点坠落。 衙役们顾不上抓贼,纷纷俯身捡拾碎银,动作急切,像一条条瞧见骨头的饿犬。 逢雪趁此机会跳出重围,纵身跃到屋顶,瞧见在漫天撒钱的青年,“我师叔呢?” 叶蓬舟摊手,“我偷偷去里面找了圈,没找到。” 逢雪蹙眉,看师叔方才的手势,应是用了遁地诀,就是不知到她遁到了哪儿。就算神智混沌,师叔毕竟是修为高深的真人,术法熟记于心,天上地下,谁能拦得住她?一遁遁出十里地,也不无可能。 可她要怎么去找? “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逢雪摸了摸自己空瘪的口袋,里面零星有几两碎银。 叶蓬舟弯起嘴角,“说了你可不许骂我。” 逢雪:“……” 她轻哼了声,“纸钱是吧?我干嘛骂你,我有这样凶吗?” 叶蓬舟捏了捏她的脸,“不凶不凶,我娘子温柔体贴,宽宏大度。” 逢雪面无表情挥动木匣,砸了他一板。她环顾四周,长街人来人往,独独不见白发苍苍的师叔。 她师叔呢?那么大一个师叔呢? 她目光又扫了圈四周,忽然落在了衙门口,神色变得有些古怪。 衙役们把银两塞得口袋鼓鼓,还俯身在地上摸索。 虎班头看得气起,一脚踹向他们屁q股,好几个衙役凌空飞起,屁q股落地,唉哟惨叫。 “睁开你们的狗眼瞧瞧,这是银子吗?” 满地碎银变成一地纸屑树叶,他们这才惊觉被骗,骂骂咧咧地爬起来,“无耻小贼。” “他奶奶的,银子啥时候被废纸了?” “下次叫我看见他们……狗日的!这老虔婆怎么半截埋地里啊,怪唬人的!” 面目慈祥的老人上半身钻出地面,下半身埋在土里,仰头看着差役,“啊……我忘记怎么出来了,你们能帮帮我吗?” 衙役们瞠目结舌,活这么久,头一次见半截入土来自投罗网的。 “阿雪。”老人看向他们身后,眼睛弯弯,眼角的细纹都露出欢喜。 衙役回头,见大闹县衙把他们痛揍一顿的少女,竟去而复返,缓缓靠近。他们拔出刀,但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差爷别误会。”逢雪把木匣丢到地上,“我也是来自投罗网的。只是劳烦,让我先把祖母扶出来。” …… 锒铛入狱的滋味,逢雪头一次体验。 双手锁着锁链,她跟随衙役走进了地牢。云螭城的地牢就在县衙底下,窄长的石砌过道昏暗潮湿,阴冷入骨,空气浑浊。 但逢雪吸了吸,只有一股沉闷的尘土味,没有想象中血、泥、汗和排泄物混杂在一起发酵的臭味。 倒也可以忍受。 他们被锁在一间独立的牢房中,里面很干净,薄薄稻草铺在地上,旁边有一个装半桶水的木桶。 师叔年迈,便没有上枷,坐在稻草上,打量四方,好奇地问:“阿雪,我们在哪里呀?” 逢雪苦笑,“在地牢里。” “地牢?”紫云真人眨了眨眼睛,“地牢真奇怪。” “哐当”一声轻响,叶蓬舟已经把自己的枷锁解开,走来给逢雪也除掉了铁链,笑着说:“师叔,您遁地去哪儿了?” 紫云真人砸吧下嘴巴,“我回家吃了个饭啊。” 逢雪皱了下眉,古碑村变成了云螭城,师叔的家应当早已不在了。就算故人还在……不对,故人也不可能还在。 叶蓬舟拿出盒药膏,为逢雪擦被铁链勒出的红痕,边笑道:“吃的是什么?” “一些家常菜,我岁数上来了,也只能喝喝稀粥。” 他们一问一答,好像真有其事似的。 “下次把我们带过去呗,让我露一手。” 紫云真人笑道:“好啊好啊,小叶的手艺,连师兄都夸赞的。唉,”她又轻轻叹了口气,“我本以为回家能见到娘亲,没想到只有阿姐在。” “哦?奶奶没有在家,出去走亲戚了吗?” “你这孩子……我都这把年纪了,双亲自然也都不在世上了,这次回去,看见家里空荡荡的,只剩下阿姐还在那儿等我。阿姐倒很年轻,身子骨比我还硬朗。” 紫云真人絮絮叨叨说着话,昏黄的烛火洒在她的面上,她翘起嘴角,露出幸福的微笑。 逢雪本想说什么,看见她的笑,心软了软,也同叶蓬舟一样,陪她说话。 “对啦。”紫云真人手伸向怀中,“阿雪,小叶,你们饿了吧,我还带了几个馒头回来。” 逢雪看到她的衣下,隐约有几个像馒头形状的东西。 难道师叔真回家吃了趟饭? 还是去哪家馒头店顺手拿了几个馒头过来? 紫云真人从衣襟摸了摸,拿出三块灰黑的圆石,递过来,慈爱地说:“快吃吧。” 逢雪沉默地抿了下嘴角,接过石头。 左边的牢房传来声低笑:“哈哈,你们两个小孩是疯子吗?明知道她老糊涂了在说胡话,还陪着她玩?” 又一道更低的声音响起:“倒是很有孝心。” “唉——若我有两个这么孝顺的孙儿孙女就好了。” “呸,什么儿女?明明是孙儿孙媳。” “不对,我瞧着是外孙女和外孙女婿。” 窸窸窣窣声音越来越多,烛火摇曳,一道道影子从黑暗牢房里钻了出来,映在墙上,如幢幢鬼影。 都是些被囚在牢里的人。 “姑娘是犯什么事进来的?” “在县衙门口和衙役打了一架。” “了不得啊!” 逢雪好奇问:“你们呢?也是‘妖道’?” “妖道”这个词让他们嘻嘻笑了起来。笑声一波接一波,笑了好半晌,他们才停下来,说:“自然,我们就是妖道!咱们还没见见,小姑娘长什么样子呢?” 逢雪:“可惜牢狱黑暗。” “无妨!” 不知是谁裁了一轮明月,薄薄纸片往上飞起,悬于半空,月亮的清辉便洒满了牢狱。 “臭老三,又摆弄你这破剪纸的本事。”一个年轻女子翻了个白眼,“不过是剪几张纸。” 她旁边监牢的八字胡笑道:“张琦,你瞧不上我剪的纸,你给新人露一手呀。” 叫张琦的女人抬手,指尖出现一缕火红的烛光,“明月怎敌过旭日东升,霞光万丈?” 火光传来一声清脆凤鸣,化作只赤红凤凰,冲向明月。月亮被火烧成灰烬,黑灰点点洒落,一轮赤红的太阳取而代之,挂在了监牢上空,将幽暗地牢,照得煌煌灼目。 八字胡看向逢雪,微笑道:“妹子,方才打了一架,身上疲惫得很吧。我送你一壶仙界琼浆——” 稻草上多了一壶佳酿。 张琦不甘示弱,“你也太吝啬了,三个人你送一壶酒?我送妹子三个天界蟠桃。” 方才紫云真人拿出的石头,不知何时变成三颗皮薄肉嫩的大桃子。 两个人斗法斗得你来我往,什么金乌皓月,仙酿蟠桃,其实只是障眼法搬运术之类的小术法罢了。 其他人在旁边纷纷起哄叫好。 逢雪也为他们叫好——虽说是杂耍班常用的小法术,但能练到这样程度,也属不易。 这时,一只瘦长老手从狭窄木栅栏里伸过来,“姑娘,麻烦给我一点水。” 不知是否偶然,“日光”正巧照在逢雪与那人的牢房之间。光止步于此,木栅栏后是一片漆黑。 这人似乎很不受欢迎,在他伸手的同时,就有人高声喊:“别搭理这老骗子!你一理他,他又要开始胡言乱语了。” 但逢雪还是拿碗勺了点水递过去。 那人猴急地抢过碗,待他咕噜咕噜喝完水后,笑着说:“多谢你啊,小姑娘,我瞧你眉心发黑,不如让我给你算一卦吧,只用三文钱。” “你这老骗子,又恩将仇报了,是吧?” 逢雪笑笑:“我不算命。” “唉——真是可惜了。咦?这猫儿……” 小三花悄悄从包裹布里钻了出来,眼睛瞪得圆圆,“爷爷?” 第140章 第 140 章 三花猫伏在地上, 仰头看着黑暗,身体微微发抖。 它并不是只胆子很大的猫,就算偶得灵智, 修炼化形,也素来避着人群, 独自在山沟野地里抓虫子耗子之类的果腹。 四周目光有如一支支无形利箭, 射在它的身上。它害怕得发抖, 尾巴也炸开毛,却依旧望着栅栏, 又喊了声“爷爷。” “喵呜。” “这只猫儿怎么老对着我叫唤?” 逢雪捏诀,清风将太阳往旁移了三寸, 日光驱散黑暗, 坐在牢里的人便显露出来。 他是个模样潦倒的老者, 灰白头发杂乱如草,用木枝松松簪起,但也掩不住头顶大片斑秃。 老者披身黑得油光发亮的黄衣,笑着打量小三花, “我以前也养过一只这模样的三花猫咧, 不过是只公猫,卵蛋小得跟瓜子壳似的。” “公三花?”八字胡老三怪笑:“那不是天阉?” 张琦损道:“这么清楚, 你卵蛋也像瓜子?” 旁人哄堂大笑, 八字胡恼道:“你好好一个姑娘, 说这种污言秽语,真是……” 三花猫尾巴摇晃,匍匐在地, 慢慢靠近监牢。老人伸出手,在它头顶摸了摸, “别说,还真像我以前养的那只猫儿。” 监牢栅栏狭窄,三花的胡子先碰了碰栅栏,低头顺滑钻了过去,在老人的怀里寻了个合适的位置,盘好身体,低低喵呜一声。 小猫想过去找它玩,脑袋倒是过去了,挤了挤,前腿也钻过栅栏,但是再往前,肉卡在肚子上,努力几次,也没能挤过去,气得在外面喵喵叫。 叶蓬舟把它捞起,说:“平日让你少吃一点吧,你瞧瞧别的猫。” “喵——”小猫骂骂咧咧。 “好好好,我们小猫不是胖,只是骨架大。” “喵!” 逢雪侧过脸,假装没听见它难听的骂声。 监牢里关着十来个“妖道”,以赵三浪和张琦为首。这两人是戏法班子的班主,之前便不对付,挤在了一座狭窄牢房里,更加水火不容。 你说你会猴子捞月,我便来一招蟾宫折桂。 斗得你来我往,不亦乐乎。 逢雪瞧他们的模样,心中有了计较。 这些街头表演术法的江湖人,惯会骗术,性格油滑。 什么仙界佳酿,王母蟠桃,说得唬人,其实是方才进屋时,衙役们喝了一半的酒水、啃了几口的油桃。 她眸光微冷,侧头看了眼放在叶蓬舟旁边的包裹,包裹皮微微耸动。 忽地,一声惨叫从地牢角落响起,“什么东西咬我?” 叶蓬舟招招手,一条黑蛇从包裹里游了出来,爬到他的手腕。他笑问:“哪位仁兄被咬了一口?我们隔得这样远,总不是我的蛇儿咬的罢?” “哎,我这蛇儿七步断肠,俗称阎王笑,若是被咬一口,啧……” “没解药吗?”一个瘦小的少年面无人色,捂着左手手背,喃喃问道。 “当然没——” 逢雪抬手敲了下他的脑袋,“别唬人了。” 黑蛇化作一把折扇,被青年提在掌心,他眉眼弯弯,“尊仙姑令。” 少年惴惴不安,“真没毒吗?” 逢雪看他,面无表情地说:“你若总手脚不干净,总会遇见一条毒蛇。” 少年扁了下嘴,显得有点委屈,又有些不甘。他是赵三浪手底下的,如今被人教训,自然眼巴巴将目光投向赵三浪,期盼着班主为自己做主。 但赵三浪朝逢雪拱了拱手,笑道:“我家这小子轻狂,仗着自己练成无影手,看见人家鼓囊囊的包裹,总想着去摸一摸,姑娘教训得对,”他指着少年的脑门,“司猴儿,你不管管自己的手,下次可不只是被咬一口的事啦,说不定被人砍掉手了。” 司猴儿扁嘴,更加委屈,“班主,我被人欺负了,你还跟着吓唬我。我、我瞧见包儿,手痒痒,心也痒痒,就好像有千万只跳蚤在心里跳来跳去,哪里忍得住咧?” 赵三浪啐他一口,“瞧你这没出息的模样。” 和逢雪想象中不差,这些人表面是戏耍班子,实际上都是些妙手空空儿。 若是平常,逢雪瞧见他们用术法敛财,都会径直揭穿,将其扭送官府。、 可如今…… 大家都是牢友。 她不理会张三浪的搭讪,伸手捏诀,尝试遁地离开,但试了几次,竟纹丝不动。 张三浪提醒道:“小姑娘,云螭被高人布置过,可不许我们这些人来去自如。” 逢雪想起用失败的御风诀,点了点头,只怕在云螭,上天入地没这样容易。 师叔的遁地,和她的遁地,毕竟不太一样。一个是遁地术,一个叫泥里爬。 不过遁地术用不出来也没多大关系,她的依仗本就不是术法。 地牢寒气重,师叔腿脚不好,恐怕承受不住寒气,早些离开为好。 逢雪摸了下头发,转身来到师叔身边,轻声问:“师叔,你能再用一次遁术吗?” 紫云师叔眨了眨眼睛,“炖树?树也可以炖汤嘛,好呀好呀,我也想喝。” 逢雪叹口气,“算了。” 她摸向头发上的簪子,银白一根发簪,光华盈盈,压过了火红的“太阳”。 这班江湖人看得意动,司猴儿捂着自己的手,“完了完了,我的手又开始痒了。” 赵三浪笑着说:“姑娘,你也别太急,在这儿有酒有肉,神仙也比不上咱呢!再说,过不了多久,官衙就会把咱给放了,他们总不能一直关着我们。” 张琦冷哼:“臭老三,别热脸贴冷屁股啦。没看出来吗?这位姑娘师承名门,可不愿同我们这等三教九流混迹在一起。” 逢雪拔出发簪,乌发散落肩头。 发簪在她指间,迅速变成一柄三尺左右的细剑。 她提剑一挥,木栏轰地碎开,变得畅通无阻。 蹲牢的江湖人没瞧过这样暴力拆监狱的,直愣愣看着她。赵三浪好心提醒:“姑娘,你……你这样出来,会被通缉的。” 逢雪:“也不差这一次了。”她看向这些人,问:“你们要出去吗?” “这——”他们显得有些犹疑。 逢雪又看向旁边,“月姑,你要和我们走吗?” 小三花在老人怀里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喵唔”一声回应。 逢雪点头,“好。” 她抬手,飞剑笔直冲向石墙,轰地一声,尘土飞扬,阳光斜斜洒入,浮尘扬动。 叶蓬舟扶着紫云真人走到墙边,想到什么,微微一笑,从怀里拿出两个小木人。 木人落地,便化作他们二人的模样。一个冷面小剑客坐得笔直,一个嬉皮笑脸的酒鬼懒散靠墙。 还差一个老人一只小猫。 叶蓬舟眼珠子一转,拿出张白纸,在纸上画了几笔。 白纸飘飘坠地,头发斑白的老人便低头坐在稻草上。 “小猫呢小猫呢?”小猫期待地问。 叶蓬舟笑道:“你哪里用得着画哦。直接拿墨洒几个点就是了。” 小猫气得喵呜一声咬在他的手上。 又用障眼法把出口遮掩一番,逢雪朝牢友拱手,道:“诸君来去随意,我们先走了。” …… 望着少女施施然离开,牢里的人目瞪口呆。 “还真是高人咧。”赵三浪啐了口,“还是牢里好,卧虎藏龙的。小猴儿,要不是人家心善,你的手早就没了。” 司猴儿打量手背伤口。小小的两个血洞,与蛇咬出的伤一模一样。 “谁知道他们包裹里竟放一条蛇?谁把蛇放包里?”他不情不愿嘟囔,却免不得手痒,把没动的那壶酒液偷了过来。 这招“妙手空空无影手”练成可不容易。 虽说登不上大雅之堂,但……很是实用。 将酒液倒入喉中,他美滋滋地说:“这些狗衙役,又喝上杏花春了,在外面赚钱累死累活,还不如直接在这儿躺着呢。” 看守监牢的衙役蠢笨如猪,饭量又大,被偷走酒菜浑然不觉。 赵三浪提醒:“喝几口就还回去,别让他们发现了。” “晓得晓得,让我看看,狗衙役今天吃的是什么?”司猴儿把手一抓,抓到一根骨头,便笑:“还真是猡儿,又在吃。” 骨头雪白细长一根,没有多少肉,被舔得干干净净。 司猴儿舔了舔,骂了声:“舔得这么干净,一点儿肉味都没有。我再捞一个。” 这次有肉了。 他惊叫一声,骇然看着地上被啃掉的半边手掌。 …… 一墙之隔,墙内是漆黑监牢,墙外是车水马龙。 从地牢缺口走出来,往外走了十来步,便到阳光明媚、人来人往的长街。 他们弄出的动静不小,好在街道热闹繁华,各色商贩叫卖声此起彼伏,没有引起旁人注意。 逢雪温声问老人,“师叔,如今你回家看一趟了,还有哪儿想去的?” 紫云师叔想了会,道:“我想去吃小白豆腐脑。” 小白豆腐脑? “小白家做的豆腐和别家滋味不一样,豆味醇厚,滑嫩香甜。以前每次过节,阿娘都会带我们去吃一小碗。”紫云真人眯起眼睛,嘴角翘着,“刚刚阿姐还同我说起,说他家的豆浆依旧是过去滋味,阿雪,我带你们去吃。” 逢雪心想,这么多年了,村庄变成城池,昔日小小的豆浆铺,怎会还在? 还真在。 师叔熟练地带他们走过街巷,来到了一座酒楼前。昔日的豆浆铺,变成了繁华酒楼,小二看见这样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扶着手杖,慢悠悠地走近,连忙迎了上去,“老人家,您小心些,别摔着了。” 张紫云眯起眼打量会他,问:“你是白四文他儿子吗?” 小二愣了好半晌,才笑着说:“儿子?老婆婆,你说的是我曾曾祖父啦。” “啊……”张紫云喃喃:“过去这样久啦。我离开时,他还光着屁1股到处跑呢。” “您这话说得,我瞧您最多不过古稀,您出生的时候,我曾曾祖父估计早埋土里了,您怎么见他光屁股蛋。” 老人笑眯眯地说:“古稀?先翻个倍吧。” 她年纪上来,吃不了太多东西,只点一碗雪白豆腐乳,添上一撮虾干,一点姜丝酱油,沿碗边慢慢喝着。 逢雪垂眸望着窗外。 一条碧带穿过城池,绿水里渔舟飞梭,风翻白浪。里面还有不少人赤着膊在游泳,往水里一扎,便抱起一条肥硕的鱼儿来。 “鱼倒是挺多。”逢雪笑了笑。 全州地界一路走来都是萧瑟倾颓之景,乍钻进这座热闹又生机勃勃的城池,仿佛进入另一片天地。 叶蓬舟撑着下巴,笑着说:“鱼儿也很肥,去岁一场大乱,应是喂饱了它们。” 逢雪想到什么,抿紧嘴角。 小二正端上来一盘清蒸鲈鱼,油香铺在银白鱼鳞上,柔嫩的鱼肉被汁水浸透。 若是平常,逢雪早拿起了筷子。 她忍住反胃,瞪了叶蓬舟一眼,“就你话多。” 140-150 第141章 第 141 章 “哈哈哈。”叶蓬舟大笑, 拿起一壶酒,倒到窗外,酒水如玉珠, 倾落河中,与水鬼游鱼共饮一樽。 “天生万物以养人, 人无一物可报天。只有这七尺长躯, 死后复归天地, 为鸟兽虫鱼啄食,养肥河里的鱼, 滋润地里的草。”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雪白鱼肉, 放进嘴里, 笑道:“我吃了鱼, 鱼为什么不能吃我呢?小仙姑,你说是不是?” 逢雪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青年眉眼弯弯,坐在阳光底下,肌肤白得发亮, 漆黑的眼睛里弯起, 看似在快活的笑,眸里却掠过一丝藏得极深的忧愁。 逢雪嘟囔:“你也只是看着豁达。” 叶蓬舟怔了片刻, 忍不住又笑, “当然比不上小仙姑。” 逢雪“哼”一声, “我也不豁达。” 百年大小枯荣事,过眼浑如一梦中。山上修行时,师长告诉她, 天地无穷,日月亘古, 人之一生渺小如蜉蝣,富贵不过烟云,王权亦是一梦。 天道至公,视众生如刍狗。若想得道长生,以游无穷,需忘却俗世,舍下执念,心与天相通,行与天合辙。 但她却做不到这点。 功名她一点儿都不在乎,富贵也还好,可若有人在她面前哭……她胸中血便开始沸腾,匣里的剑也忍不住嗡鸣。 唉。心中气不平,难成大道。 逢雪托着腮帮子,“算了,修不成道就修不成呗,我也不要活师叔这么久。” 叶蓬舟笑道:“我倒想看看小仙姑白发苍苍的模样。” “不要!”逢雪抿紧唇角,“那有什么好看的?不许看。” 叶蓬舟为她倒满茶,“那我想瞧瞧我娘子白发苍苍的模样,行了吧?” “不许!” “小仙姑好霸道呀。”他一手执着酒壶,一手撑着桌子,微微俯身,呵出的气带着酒与花的香,垂眸看着逢雪,“我瞧我夫人,你也管?” 逢雪往后靠了靠,瞥向师叔。 老人小口抿着豆腐脑,两耳不闻窗外事。 逢雪这才放心,低声骂:“当着师叔的面呢,收起你的轻狂样子。” 叶蓬舟笑道:“无妨,师叔才不会在乎呢,这种事师叔可见多了,是吧师叔?” 老人抬起头,露出微笑:“是啊,我可见多啦。在以前,你们这般模样,娃儿都能在地上爬啦。” 叶蓬舟道:“师叔,我和阿雪的娃也能在地上爬呀。” 逢雪:“你、你别瞎说?谁和你有娃?” 叶蓬舟转动折扇,敲了敲桌子,“小猫是谁的小猫?” 趴在栏杆晒太阳的小猫转过脸,喵喵大叫:“是小仙姑和小叶的小猫!” 叶蓬舟微微抬了抬下巴,得意洋洋。 逢雪沉默一会,招招手,小猫便轻巧一跃,跳到她的怀里。她摸着小猫油光发亮,被阳光照得滚热的毛,说:“别听他乱说,小猫只属于自己,不是谁的猫。” 小猫歪了歪脑袋,“小猫不是一直跟着小仙姑和小叶吗?” 逢雪点头,“是的。” “小仙姑和小叶给我吃小鱼干和鸡肉条。” 逢雪又点头,“没错。” “跟在小仙姑身边,还不用挨冻,冬天有暖暖的炕睡,小仙姑的怀里也很暖和。小猫喜欢温暖的地方。” 逢雪嘴角翘起,“是呀。” “那为什么小猫不是小仙姑的猫呢?”小猫很苦恼,声音都焦急了一些,“难道小仙姑不喜欢小猫吗?” 逢雪:“不是的。我喜欢你,但是……小猫并不属于我。”她轻轻拧起眉毛,不知该怎么说:“小猫只属于自己,想离开时,随时都可以离开,不必成为我的猫,或者他的猫。” “但是小猫不想离开。”小猫蹭了蹭她的指尖,“小猫喜欢小仙姑!” 逢雪弯起了嘴角,手指陷入它柔软温热的毛发里。 她望着楼下的滔滔大河,水面阳光粼粼,那句话藏在舌唇间,并未吐出口。 当着师叔的面,说出来未免显得轻狂。 但她心中恰是这样想的——天生万物养我,可我不属于天地;父母生我育我,我亦不属于亲眷;青溟山教我道法、使我明辨善恶是非,赠我本领,但我亦不是青溟山的迟逢雪。 终此一生,她只属于她自己,和身边这把长剑。 和尸魔相斗,生死之间,她忽然明悟自己的道途。 “有一天,”逢雪揉了揉猫耳朵,“小猫会明白的。你是一只很聪明的猫儿。” 师叔捧着热豆腐脑,笑眯眯地说:“阿雪也是很聪明的小人。” 逢雪:“师叔!” “小人儿。”老人慢悠悠补充。 逢雪悄悄踩了脚叶蓬舟,“都怪你。跟你在一起,小猫学坏了,师叔也学坏了。” 都开始揶揄人了。 “啧,真不讲道理啊。” ———— 酒足饭饱,师叔便要去楼下的河边看看。 清凉江风迎面,鼓动白帆,波光粼粼。 明明是冬日,吹在身上的风竟不让人觉得冷,柔软若春风,让人通体舒畅。 “一百多年啊。”老人颤巍巍走到河边,掬起一捧江水,低头看去,水里映出头发霜白、满面皱纹的衰朽之人。 还记得小时在河边嬉戏,脚踩白浪的时光;也记得稍大一些,水里捡到条半死不活的鱼,兴致勃勃提回家被阿娘夸奖的时候。 恍惚间。 江河不变,水里的人却从垂髫幼童,变成满面风霜、一身伤痛,半条腿踏入坟墓的老妪。 死气沉沉、即将入土。 是缘何从河边抓鱼的渔女,跑到青溟山上修炼呢?她脑中混沌,竟有些想不起来了。 老人没有怨憎岁月的无情,只掬一捧水,看着水里的自己,笑眯眯地说:“瞧你这模样,你啊,变成一个老婆子啦。” 语气熟稔,仿佛在说与久别重逢的友人。 将水洒入河中,老人锤锤僵滞的腿,慢慢站了起来,身体如僵滞腐烂的门,关节里“吱吱呀呀”响了起来,她身子一晃,要往水里倒去。 逢雪快步往前,扶住了她,“师叔小心。” 河面传来一阵惊呼声,竟是无风起浪,掀翻好几条渔船。浪涛冲向她们,逢雪揽住师叔,纵身跳到旁边,波涛拍打在岸上,溅起浪花如雪,不情不愿地退去。 把老人往叶蓬舟手里一放,她叮嘱:“照看好我师叔。” 说话间,剑已出鞘。 银练般的剑光一闪而过,少女站在剑上,飞至江面上,抬手便把水里挣扎的人给捞了上来,送到岸上。 一来一回,岸上聚了不少人。 “剑仙!” “没想到世上真的有剑仙!” “多谢剑仙、多谢剑仙救命之恩!” 逢雪立在剑上,俯视滔滔江水,河水碧绿,里面条条银鱼成群,在波光粼粼的水下若隐若现,确认没有溺水之人后,她便御剑飞回岸上,扶起一个跪拜的渔夫,“跪什么跪,我又不是神仙?水这样冷,还不快去换身干净衣服,是想得风寒吗?” 渔夫湿漉漉地爬起来,“剑仙说得对!” 人连忙披起旁边人丢过来的干净袄子,搓了搓冻僵惨白的脸,哆哆嗦嗦暖和身体。 逢雪扫了圈旁边人,“站起来。” 那些跪在地上喊剑仙的人便爬了起来,但看她的眼神,依旧又敬又畏。 逢雪转过身,看向师叔,面色微变。 燕颔虎颈的虎班头站在了师叔旁边。 她攥紧手里的剑柄,让嗡鸣不止的长剑不至于冲出伤人。 班头诧异地看着她,“你不是在狱中……”他拱手一拜,“原是真高人,请恕小子先头冒犯。” 逢雪“哦”了声,“云螭不是不许用术法?一用术法,就要将人关到监狱里去吗?” 班头笑着摸了摸脑袋,“那是怕邪修用术法,扰乱咱城里的秩序。您看我们云螭这般繁荣的模样,不容易啊!如今世道,术法杂多,用的人也五花八门,人心藏暗鬼,用术偷钱、□□、杀人,这些还算轻的,最怕是煽动民心,搅动叛乱。咱们城主有远见,索性把术法全禁了,免得那些心怀叵测之人以此谋利。” 逢雪蹙了下眉,察觉一丝不对。但对于城中的律令,她并不想插手,便也拱手,“班头大可放心,我们也不会在云螭久留,等我陪师叔游一游故地,便自行离开,不会做扰乱秩序之人。” “姑娘!仙师!”班头换了几个称呼,“别走啊。你见义勇为,这般高义,肯定不是那些邪修士了,之前是俺误会你啦。仙师在哪儿落榻?城里再来客栈不错,我……” 逢雪打断他,“班头有事,不妨直说。” 班头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们衙役选的都是些好手,功夫高,也不怕邪道恶鬼。但我们毕竟没学过什么术法,遇见鬼神之事,也束手无策,城里有个地方闹鬼——” 逢雪:“那走吧。” 班头愣了下,“现在走?不用准备准备,买些朱砂狗血糯米之类?” 逢雪:“不必。” 班头高高兴兴“哎”了声,“仙师是个爽快人!” “师叔,”逢雪转过身,低声说:“你腿脚不好,现在客栈等等我,好吗?”她又看向叶蓬舟,“你留下来照顾师叔。” 老人乖巧地点点头,笑道:“你们去吧。不用小叶陪着我。” 逢雪温声道:“不成,师叔,让他待着吧,”她担忧师叔身体,想了想,说:“他的腿也不好,得歇着。” 叶蓬舟低低笑了声。 张紫云想了半晌,“好吧……但是,我想和我的老友说说话,小叶不会受惊吧?” “师叔的老友,是谁?” 老人扯起干瘪嘴角,笑着说:“阿雪不是看见了吗?它便是那个浪花啊。” 第142章 第 142 章 日头逐渐下移, 夜色笼在长河上,岸边一盏鱼灯飘摇。 渔夫从船里矮身钻出,背一篓银鱼, 回到自己的住所。 家里炉火正旺,火上烧着炉热汤, 妇人坐在火旁, 就着火光缝补旧衣。 “怎么才回来?”她用舌头抿了抿细线, 低声问道。 渔夫瞧了眼门帘,“孩子们都睡下啦?”他掀开鱼篓上的黑布, “你瞧。” 妇人瞪大眼睛,“这样多的鱼?” “明天可以煮一锅鱼汤, 给你们补补身子。” “补什么?放水盆里去, 明日我拖去市场卖了。” “今日可不得了。”渔夫拉起板凳坐下, 接过妇人递来的米汤,狼吞虎咽吞入腹中,“今日我在河上,遇见一位剑仙!” “剑仙?”妇人咬着针线, 低笑:“世上哪有什么剑仙?” “当真!”渔夫信誓旦旦, 声音提高一些,黑布帘后传来窸窣声响, 他想到熟睡孩儿, 便又压低音量, “俺可从不撒谎的,真是剑仙。河神老爷不知怎地发了火,无风起浪搅翻好几艘船, 俺以为要没命了呢,那剑仙一剑就嗖地飞过来, 把我提到岸上。” “等到岸上翻几个跟头站稳,她又飞到了江面,我眯着眼看好一会,才看清她踩在了一把剑上,你说这不是剑仙是什么?” “我后来悄悄跟在她后面听,才知道剑仙和河神老爷是朋友咧。那一个浪,就是河神在给他们打招呼。平日河神保佑,风平浪静,我说怎地突然起了浪?河神剑仙显灵,我掐指一算,今日渔获肯定少不了,娘子你看——我算得没错吧。” 妇人被他逗得捂嘴笑了起来,“你也能掐会算?” 渔夫摸着胡子,摇头晃脑,“让我为夫人算一卦。” “算吧。”妇人忍着笑晲过来,“你算出什么了?” “我算出夫人面露红光,”他说着便放下碗,搂住妇人的腰,“必是将我思念得紧。” “呸,你这个不正经的死鬼!”妇人笑着啐他,“咦?死鬼,你的身子怎地这样冷?” 汉子并不作答,只是揽住她的腰,脸贴在她的胸口。 妇人又戳了戳他。 冰凉的水透过衣物,黏在她的手指,手底下触感冰冷僵硬,像从水底捞出来的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 “滴答、滴答。” 冰凉的河水从渔夫的身上不停滴落。 “当家的!”妇人急忙伸手去摸他的脸,但只能摸到一手粘稠冰凉。 渔夫慢慢抬起头,昏暗屋里只有一堆柴火噼啪响,他的脸上缀满水珠,惨白如纸,青紫的双唇微颤,“娘子,河神要带我走……” “噼啪——” 爆开的火星让妇人从梦中惊醒,她揉了揉眼睛,水壶烧开,咕噜吐出白雾,布帘后传来孩童梦中的呓语。 “做了个噩梦吗?”她心神不宁地放下针线,“只是当家的为何还没回来?” 妇人走到门边。 惨白月光下,一筐装满鱼的鱼篓安静放在门口。鱼篓旁还有行湿漉漉的脚印,从家一直延伸到河里。 …… 月华泠泠,水面泛起银色微澜。 逢雪坐在窗前,望着楼下大河,一颗剥好的花生送到她面前。 花生炒得焦香,被捻去黑红外皮,只露出雪白的心。捏着花生粒的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 逢雪垂眸瞟了眼,张嘴咬住花生粒,说:“我瞧不出来那宅子有什么闹鬼的地方。” 白日里,虎班头把她带去的地方叫“哭宅”。 哭宅颇为气派,四合四进的院子,结构严谨,房屋紧凑。 据班头说,自从全州大乱后,流民纷纷挤入云螭。为了装下巨量人口,城里空余的房子都被填满。 按理来说,这样一座地段不错的院子,断不可能空置。 那些逃亡来的商户,身上揣着不少银钱,为了置家安宅,不惜一掷千金。然而附近房屋皆住满,只有这一间宅子空了下来。 因为这间宅院会“哭”。 最先买下这间宅子的是一位携家带口来到云螭的商户。 商人的父母睡在东屋,老人家眠轻,到半夜时分,突然听见一阵幽怨哭声。他们起来寻找哭声来源,却到处都找不见,只听见哀哀怨怨的哭声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 老夫妇吓得不轻。老夫人腿脚不方便,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老员外连忙跑出去,去叫醒其他人。 等人们拿着火把来到最深的院子里看时,哭声已经停止,老夫人也不见了踪影。 石砖沁出一层水,水汽湿漉,仿佛房屋在水里泡过一遭。 商户被吓得不轻,但购置新宅子需要一大笔钱,云螭住房又拥挤,仓促之间难以买到新房,只好让家人聚在一起,门前贴上门神,窗户贴着黄符,又请师傅办场法事,勉强度日。 然而每到晚上,都能听见哭声,还有滋滋水声,等到白天,墙上的符纸、门神像都已经被水湿透,墨迹晕开,不能再用了。 等到老妇人失踪的第七日。 一家人挤在堂屋里,忽听门外响起极轻的脚步声。 脚步声从门口移至窗前,围着房屋打转。与此同时,滋滋水声又响了起来。 家里人瑟瑟发抖,不敢动作。老员外却突然喊着妻子回来找他了,冲过去打开窗户。 窗外正是老夫人。她全身肿胀,像块泡开的海参,七窍往外喷水,水流滋到老员外脸上,老人当即扑倒在地,失去了生息。 自此,哪管什么房价贵,商户他们是一刻也不敢在宅子里待了,连夜嗷嗷哭着跑了出去。第二日来给老员外捡拾尸骨,却怎么也找不见他的尸体。 于是人们便传,这座宅子建在乱葬岗上,怨气深重,半夜会哭,还会吃人。 后来有年轻胆壮的青年试着住进去过,不到一日,不是被哭声吓得屁滚尿流跑出来,就是在深宅失踪,再不见下落。 “但我去看了圈,”逢雪蹙眉说道:“找不见鬼气,只觉得那儿湿气重了点。若想探明究竟……” 她垂眸看向横在桌上的剑。 飞剑化作两尺大小,盈盈流动月华。 叶蓬舟拿起剑,双手递到她面前,“明月星稀,正是宝剑出鞘的好时候。剑仙娘子,不如一起走上一遭?” …… 头顶明月如银盘。 今夜月光很好,光可鉴毫,城里却有很多角落一丝光也透不进去,被黑暗占满。 哭宅便是其一。 宅子黑黢黢的,蛛网密布,枯草丛生。 逢雪走入其中,便感到里边比外面冷了许多,呵出的气也变成白色。城中其他地方已瞧不见多少雪,这儿的白雪却还没有融化的迹象。 虎班头说这间鬼宅凶名在外,荒废已久,但走进第一道门,便有细碎人声钻入耳朵。 她与叶蓬舟对视一眼,悄悄拔出了剑。 剑光劈开黑暗,几声惊呼骤起,一只吊睛白额大虫咆哮扑来。 逢雪冷哼,只听说过宅子闹鬼,可没听说过闹大虫。她不闪不避,也没有驱动降妖,剑尖迎向气势摄人的猛虎。 “呲”地一声轻响。 剑尖触碰上猛虎的瞬间,巨虎身上冒出股青烟,便如一个漏水的皮袋,飞快的缩了下去,只剩一块斑驳虎皮掉在地上。 “好剑法!” 黑暗中响起一声喝彩,一个青面獠牙、头抵房梁的恶鬼从青烟里钻出。恶鬼张开如簸大爪,还未挥下,就被一刀斩断,轻飘飘坠地。 叶蓬舟手里执着灯盏,点燃油灯,暗红火蛇幽幽摇晃,在白壁照出许多晃动的人影。 他笑道:“诸位,又见面了。” 哭宅的不速之客不止他们两。牢狱里的那伙戏班子也跑了出来,挤在了屋里。 逢雪执剑望过去,“你们怎么在这?” 赵三浪苦笑:“我们从牢里跑出来,能去哪儿呢?听说这里空出来一间大宅子,就挤在这儿,聊且凑合过几天。” 逢雪:“你们不知这儿闹鬼?” “我们也会些江湖术法,虽然比不得两位高人,但降几只鬼应是无妨。” 叶蓬舟转着折扇,笑道:“牢狱不是挺好的吗?不愁吃不愁喝,有蟠桃美酒,可以遮风避雨,比这闹鬼凶宅好上不少,几位怎么出来了呢?” “监狱没有鬼,可有吃人的妖怪!”司猴儿大声说。 逢雪看向他,“吃人的妖怪?” 赵三浪挡在少年身前,笑眯眯摸着八字胡,“小孩子受到惊吓,胡乱说的话,天师不必当真。” 逢雪蹙了蹙眉,正想继续问,一阵幽怨的哭声忽然贴着她的耳朵炸开。 “呜呜——” 寒气从慢慢爬上来,水从砖缝里沁出。 逢雪被牵住手腕,往后走了几步,原来站的地方,几滴阴冷的水珠滴答落下,寒气逼人。 哭声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一滴滴冰冷黑水从屋顶滴落,滴得越来越急、越来越密。先前只有零星几滴从一角洒落,如今就像是屋顶四面漏雨,雨点如麻,淅沥不觉。 “下雨了?”一个侏儒抹了把面上雨水。 赵三浪侧耳细听,“外面没有下雨啊,再说,”他看向头顶,“屋顶也没有漏,哪里来的水?” “管它呢!”侏儒脱下衣服,“正好在牢里待这么久,浑身都臭了,趁下雨洗个澡呗!” 张琦骂:“找死吗?赶紧穿上衣服。” 侏儒嘻嘻笑,满不在乎,“琦娘子,你不敢看啊?” 戏班人见他肆意玩水疯笑,紧张的情绪缓和不少。但没有几个人敢向侏儒一样,跑到水底下玩。 “熊大胆,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吧,这水也敢拿来洗?” “胆子不大我能叫大胆嘛?”侏儒朝他们招手,“猴儿,班主,来一起玩啊。” 逢雪立在没水的地方,扫过屋子每个角落。每块砖石都沁出冰冷的水汽,不多时,整间屋子就像泡在水里,屋里的人影晃动,一个个面孔惨白,像水底的溺鬼。 外面没有下雨,里面却淅沥滴水,幽怨哭声无处不在。 就好像是这座房屋在哭。 叶蓬舟低声道:“难怪叫做哭宅。” 逢雪点点头,抬手飞出长剑,把司猴儿推向旁边。 “你推我作甚?” “小心别碰到水。”逢雪提醒。 “哈哈哈,”侏儒大笑,“你们胆子也太小了,碰见水又怎么啦?你瞧我!”他掬起一把水,洒在自己惨白的脸上,“我一点事都没有。” 见众人神情晦暗,反而悄悄离他更远,侏儒脸上笑容逐渐褪去,“你们怎么往外走?” “快过来啊!”他焦急喊,捧起水往司猴儿身上泼去,大吼:“快来陪我啊!!” 剑光转动,挡住水珠。 逢雪冷声道:“你没瞧见自己是什么模样吗?” 第143章 第 143 章 侏儒停下脚步。 他看不见自己的模样, 却望见了自己映在白壁上的影子。 影子在慢慢拔高、胀大。 水从七窍挤入,他像个装满水的皮袋一样胀了起来,皮肤撑得越来越薄, 青紫的经脉在皮肤纵横交错。 他张开嘴,黑水喷涌而出, 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哭声, “呜呜——救我——” 侏儒肿大的身体扑倒在地。 杂技班子大喊他的名字, 担忧地跑向他,却被漫来的水逼退。侏儒被水淹没, 他们不敢靠近这些诡异的液体。 逢雪:“先出去吧。” 杂耍班子的人连忙点头,可走到门口, 却听见门外响起滋滋喷水声。 一道肿大的身影立在门边, 嘴里喷水, 滋在门上。 进退两难之际,一道虹光从眼前飞过。 “轰”地巨响,门板被劈成两半倒地。 他们一个接一个踩在门板跑出了漏水的屋子,回头看, 门板下伸出只惨白肿胀的手, 深色液体慢慢往旁淌开。 四面的房屋都在往外渗水,独独院子中央月光澄澈, 照着一片干燥的空地。 一干人挤到空地, “什么鬼?” “是水鬼!我见过溺死的人, 和大胆一模一样,都给水泡大泡亮了。水鬼要来找替身啦?” “水鬼找替身也是在水里找,怎么会跑到岸上来?” 他们嘁嘁喳喳争论不休, 逢雪提剑把门板掀开,底下的东西却消失不见。 地面只剩下一个人形的湿痕, 又过片刻,湿痕也被地砖吸收,干燥如初。 哭声从更深的院里传来。 逢雪提剑往里走,走了几步,身后传来惊呼声。 “大胆被房子吃掉了!” 赵三浪放心不下熊大胆,便画了个水镜,这叫月镜术,能借水镜查探动向。熊大胆的尸身只隔他们十几步,水镜上画面清晰,照出屋内景象。 水已经没过肿胀尸身,侏儒脸朝着地,后脑勺散开长发微晃。 他的身体开始往下沉,陷入地里,不过一个眨眼,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房子会吃人!”司猴儿面色惨白,骇然道。 逢雪瞧出点端倪,“不是吃人,是有人作祟。” …… 青砖一块块往外丢,地上掘出一人深的坑洞。 晚上安好的宅院,如今被衙役们挖得乱七八糟,到处是泥洞。 “妖怪真在底下?咱们快把宅子给翻了个遍,也什么都没瞧见。”说话的圆脸衙役擦了把脸上灰土,怀疑地看着站在院中的少女。 逢雪抿了下嘴角,“再挖。” 圆脸衙役叫钱狗儿,脸上被剑匣揍出的红肿还未消,高高一片,像嘴里咬着个鸡蛋。他嘟囔道:“半大姑娘,连掐算都不会,装什么高人?” 一脚狠狠踹在他的屁股上。 虎班头大骂:“好好干活!” 钱狗儿捂住屁股被踹得踉跄几步,正好踏进挖好的坑洞里,脸朝下倒在地上。他双手撑地,指尖陷入泥里,只听声水球爆开的轻呲,泥水冲在面上。 一张惨白肿胀的面孔从泥土下浮现。 “啊啊啊!” 钱狗儿双眼一黑。 …… 哭宅底下挖出十几具湿尸,俱是以前失踪在院里的人。 奇怪的是,这些尸体明明是从土里挖出来的,却好像在水里泡了很久,肿胀惨白,湿漉渗水。 见此情景,人心浮动,衙役们低头接耳议论,不敢触碰这些诡异的湿尸。 “太渗人了。” “当差这么多年,头一次遇见这种怪事!莫非是水鬼作祟?” “听说溺死鬼入不了轮回,只能在水里找替身。他们死了就六亲不认嘛,会最先找上熟悉的人。这水鬼我是不敢碰了,万一晚上他们找上门来寻我呢?” 其他衙役听了,也都不敢碰湿尸,并向昏迷中的钱狗儿投以同情目光。 刚才那一下,他可是和尸体来了个激情湿吻。 要是水鬼索命,肯定第一个找上他! 这倒霉孩子。 “天师,你觉得呢?”虎班头看向少女。 逢雪揉了揉眉心,坦然道:“我术法不行,瞧不出来什么,只能看出背后作祟的人擅长五行之法。” 虎班头想到什么,重重哼道:“肯定是邪术士作乱,我知道是谁了!昨日监牢里正好走丢了一批江湖杂耍人,我早瞧他们不顺眼,油滑市侩,奸诈狡猾,肯定是他们弄的。” 逢雪:“不是他们。” 虎班头疑惑:“天师为何要维护这些偷儿骗子?” 叶蓬舟笑着转了转扇子,说:“班头,这伙人被抓入狱中时,哭宅还在闹鬼吧?” “这倒是。但他们说不定能从牢里跑出来,这些偷儿可奸诈了,经常偷狱卒吃食,逃跑前还把栅栏拆个七零八碎,监牢墙上给轰出个大洞。” 逢雪:“洞是我劈的。” 虎班头迟钝地望着她,“啊?” “牢也是我拆的。” 叶蓬舟微笑道:“小仙姑真是能干。” 逢雪习惯他的夸奖,“还成吧。” 虎班头神情已然呆滞,好半晌,才尴尬咳嗽几声,抖了抖唇上髭须。 “所以,”叶蓬舟笑道:“班头不妨免去他们的罪责,这伙人会些小法术,混迹街头,消息灵通,能为衙门的眼线。” 班头眼前一亮,也想清楚了,如果继续搜捕他们,至多把他们抓入监狱,和从前一样。这伙人又会术法,滑不溜和河里的鱼儿一般,抓捕起来很费劲,途中还会惹出不少事端。 与其如此,还不如让他们帮官府做事,抓出藏在暗处的恶术士 “多谢高人指点,小的省得了。” 逢雪在这忙了一夜,牵挂客栈师叔,便向班头告辞。反正凶宅失踪的尸体已经寻到,后面衙门要怎样处理,是他们要为难的事。 这间宅子邪性得很,就算是白日,也显得阴森诡异,令人不愿多留。 “对了,”逢雪提醒道:“那邪修恐怕会继续用邪术害人,若还有这样诡异的案子,不妨留意一下。” “好,再有案子,我便来找仙师!” 逢雪沉默下来。 虎班头察言观色,讪笑着说:“要是能抓住歹徒,维护城中安定,咱们大人肯定有重赏。”想到眼前人是方外之人,或许瞧不上银鱼,他又补充:“再过些日子,云螭有个祭河神龙王的节日,很有趣,还能放漂亮的花灯呢!” 眼前的少女剑术通神,神情冷肃,但瞧着年纪还小,说不定喜欢这些呢。 他悄悄打量,见说到花灯时,少女眸光一亮,神色稍缓,便松了口气,偷偷笑了下。 逢雪点头,“那我再留几天。” 并肩在路上走了段路,路过家小摊,摊上新烙的煎饼香气扑鼻。 逢雪停下脚步,看着摊主把面糊往锅上一甩,行云流水摊成大圆饼,抹上鸡蛋酱料,洒点酱菜、碎油条。 香气热气挤入嘴里,她咽了口口水。 买下三个煎饼,两个他们吃,一个带回去给师叔吃。 “小仙姑不想在云螭久留?”叶蓬舟偏头问她。 逢雪怔了怔,摇头,“不是的。” 自从把父母接到青溟山脚下后,她心中的重担便已卸下,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山中虽清静,但她还是更喜欢在山下的时候,斩妖除魔,云游十方。她的剑招,只有在厮杀的生死之间,才能有新体悟。 索性这次兜里银钱还有些,便是陪师叔在故乡多待待,抓几个滥用术法的小蟊贼,也没什么。 只是…… 逢雪觉得口里的煎饼也味同嚼蜡,“我只是,有些担心。” 世道不好,人间处处见妖鬼,他身上背着副鬼图,容易更鬼气影响,应该留在山上的。 叶蓬舟伸手,指腹从她嘴角擦过,带走一粒黑芝麻,笑着说:“不必担心,只要和阿雪在一起,于我而言,人间也是桃源。更何况——” 他面上的笑意褪去,“云螭不对劲。” “不对劲?”逢雪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青山带水,烟雾淡淡,云螭车水马龙,宛若一副如画的泼墨长卷。 比起枌城随处可见的不祥,这儿繁荣安稳,疫病的影子都瞧不见,也不见什么战乱纷争。 换而言之,活人比死人多,人气压过鬼气,妖邪鬼魅便永远只存在于黑暗的角落里,只能在暗中作乱,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 鬼魅本是由人所生,若是人气稠密,人人安居乐业,鬼便惧人三分。按照虎班头所说,最开始流民挤入云螭,人心不稳,曾发生过一些诡异之事,但后来城里百姓安定下来,恢复繁荣景象,那些鬼魅便自己消失不见了。 逢雪听他的语气,心中一紧,想起一路走来所见的萧索之景。全州刚遭大劫,百姓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歇身之地,在此处休养生息,重建家园。 他们经不起新的变故了。 她攥了攥掌心,“你瞧出来什么?” 叶蓬舟道:“等等吧,马上会有新的事找上门来了。对啦,”他停下来,左手支颌,沉思道:“小仙姑?” 逢雪心中沉重,“嗯”了声。 “明日吃煎饼吗?我做的比他好吃。” 逢雪:“你怎么在想这种事?!” “不然呢?”他粲然笑开,曲指弹了下她的眉心,“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吃不吃?” 逢雪对上双弯起的笑眼,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要多加一个蛋。” “别说八个蛋,加个老母鸡都行。” “呸,那还叫煎饼吗?” 逢雪嘴角忍不住往上翘,心中再多的苦闷也抛之脑后,“班头说过阵子有花灯放呢,我们可以一起放花灯,那一定很漂亮。” 叶蓬舟一眨不眨盯着她,见少女双眸闪闪发亮,便笑道:“是啊,真是漂亮极了。” …… 但逢雪没想到,“事”这样快找上她。 一进入客栈,便有个妇人直直朝她跪了下来,“求剑仙替我做主!” 妇人叫乌有珠,是河畔一户人家,丈夫是个普通渔夫。 昨日夜里,她坐在火前缝补旧衣,梦见丈夫归来哭诉,说被河神拘走。跑到河边看,丈夫的渔船孤零零在江心打转,里面空空荡荡,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妇人捂脸哭道:“当家的梦里特意提起您,我来求您为我做主!” 逢雪将她扶起,“水鬼托梦,被河神抓走?” 客栈围了一圈人,听见妇人这么说,连忙反驳:“河神怎么可能抓人?剑仙您别听她乱说,我们这的河神护佑一方,如果祂要抓人,肯定是她家汉子干的坏事,河神替天行道!” “你胡说!”妇人气得发颤,通红一双眼死死盯着人,“他就是一个渔夫,能干什么坏事!?” “谁说得准呢?渔夫才好行凶呢,杀了人往河里一丢喂鱼,只有天知地知,河龙王知。” “你……”乌妇人哭了起来,泪珠从红肿双眼涌出,“我汉子是什么品性我不清楚吗?他最忠厚老实。” 那人便回呛:“龙王爷什么品性我们不清楚吗?千百年来,祂一直庇护着我们,只有对大奸大恶的水匪恶霸,龙王爷才会出手。祭典马上要开始,你可别瞎说,惹得龙王不快!” 乌妇人的街坊出来替她说话,“龙王爷?我来云螭这样久,还未见过龙王显灵呢。” “哼,龙王若不显灵,云螭早就遭了灾,你们还能挤得进来?” 所谓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全州各地流民挤入云螭,与扎根在古城的本地人有许多冲突,特别是在对河神的态度上。 对于本地人,河神是威严强壮的父亲,替他们抵御灾祸,也是温柔和蔼的母亲,容他们跳入水里戏耍,给他们鱼虾填饱肚腹。 但对于外地人,河神只是个以前没听说过的野神罢了。 天下的野神还少吗?他们为斧钺杀戮时,哪个神佛显灵了呢? 听见此言,外地人冷笑:“只是你们运气好,兵灾没到这儿罢了,还以为你们的河神真有用呢?” 这番大不敬的话,让本地人勃然大怒,揽起袖子就想冲上去揍人,“早瞧不上你们外地崽了,来云螭讨口饭吃,连个房都买不起,还真以为自己是人物呢?连河神爷都敢冒犯。” “买不起房”这四个字让许多人心头隐痛,“官府让我来云螭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不就住的久一些,有多了不起?你以为我不想回家?” 双方人马以乌妇人坐得桌子为界线,双方大将唾沫横飞,各自招揽人手,招兵买马,混战一触即发。 一把剑丢在了桌子上。 少女冷冰冰地说:“别吵了。” “奥奥,好的,好的。” 河神摸不着边,但剑仙御剑江上,来去自如,实打实被许多人瞧见。 无论本地人还是外地人,都不敢在剑仙面前造次,于是唾沫横飞一触即发的战场,马上便变得安静祥和。 逢雪看向妇人,“你想要我怎么替你主持公道?把河神揪出来揍一顿?” 妇人哽咽道:“不敢,只是想求剑仙同河神爷说一声,让祂宽宏大量,把我汉子放回来。家里还有一对孩童要养活,若没有他,生计难以维持。” 逢雪问:“若是他……已经不在世上呢?” 妇人掩面沉默良久,低声说:“请河神爷将尸体放还。” 逢雪点头,“行,今夜子时,去河边叫魂吧,我陪你一起。” 妇人听出她眼下之意,身体一颤,满目凄惶地望着她,眼里泪光浮动。 闪烁的泪珠比刀剑更锋利,让逢雪微微偏过脸,不愿面对她的愁容。她放缓声音,劝慰道:“也不一定。说不定他去了别的地方……叫魂先试一试。” 妇人低低应了声,朝逢雪跪地长拜。 逢雪扶她起来,她的身体却像没有骨头似的,一个劲往地上坠。 “有珠,”认识的人安慰道:“你家还有两个娃儿,振作点。” 乌妇人如梦初醒,神色恍惚立了半晌,喃喃:“我还要先去市场卖鱼呢……”她慢慢擦掉脸上的泪珠,朝逢雪道:“多谢剑仙出手,我还要先去市场卖鱼,待晚上时,我再来找您。” 看着妇人失魂落魄离开,逢雪拿起剑,面无表情地往房间走。 手背被碰了下,她听见一声轻轻的“小仙姑。” 逢雪站在门前,揉了揉脸,闷声说:“没什么。” 叶蓬舟握住她的手,缓慢又强硬地掰开她几要陷入掌心的指甲,轻叹口气。 逢雪垂着脸,“我没什么,这些事,都见多了。” 但每次瞧见人们面上的眼泪,心中总忍不住生起几分难过。 叶蓬舟对着掐出几个月牙的掌心轻呵一口气,用指腹揉了揉,叹息道:“我的小仙姑,心怎么这样软呀?” 逢雪往前一步,环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胸口,陷入一片温柔的荷香里。 半晌,她揉了下脸颊,换上轻快笑意,提着温热的煎饼,走入房内,“师叔我买了煎饼……师叔呢?” 第144章 第 144 章 师叔又不见了。 床上被褥叠得整齐, 像块豆腐放在铺平的床上。 屋里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花生壳扫入簸箕里。 紫云真人却不见踪影。 逢雪摸了摸鼻子, 估计师叔是醒来后,叠好被子, 打扫房屋, 然后跑出去了。 又回家吃饭去了? 她倒不担心师叔出事……哪个歹人不要命去惹青溟山的真人?要是歹徒见师叔年老体弱, 真的找上门来,倒也是一桩好事——免得他们费尽心思去抓。 她只担心师叔在外面摔倒, 磕碰到哪里,又或者吃坏了肚子。 “煎饼快凉啦。”逢雪把饼放在桌上, 刚坐下来, 猛地又站起来, “坏了,师叔不会又把自己卡地里头去吧。” 还是得出去找她。 师叔的“家”在衙门里头,这次他们直奔县衙而去。衙役们还在哭宅挖土,看守县衙的换了个粗壮的汉子来接班。 汉子是个好吃的狱卒, 挺着大肚, 似一座魁梧的肉山。 他嘴里叼着个鸡腿,吃得油光满面, 连骨头上的肉丝, 也伸出舌头细细舔, 末了在把骨头往嘴里一丢,嘎吱嘎吱几口咬成碎末,吞入肚中。 逢雪瞧他的模样, 便猜到班头他们的“蟠桃佳酿”是从何处偷来。 “哟,剑仙小姑娘!”狱卒笑着打招呼, “您来有什么事?” 逢雪将来意告知。 “老太太吗?没瞧见啊,莫不是像上次那样,卡地里头了?仙师,等看到了她,我就通知你!”狱卒又从怀里掏出个手臂粗的馒头,吧唧又吃了起来,吃得馒头屑乱飞,玩笑道:“仙师放心吧,我不吃老人。” 逢雪扫了一眼这个吃相不大好的狱卒,“劳烦。” 除了“回家吃饭”,师叔还有可能去河边,探望一下她的老友。 沿河的长街是云螭最繁荣之处,叫玉带街,一旁便是玉带般的长河。 逢雪还没走近,就听见铜锣敲得咚咚响。 “大家快来瞧一瞧,看一看,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咱们万戏班重新开业啦,万种戏法,任君观赏。” 是监狱里那伙杂耍班子,被衙门赦免后,便在玉带街支起摊子,准备重新开业。 然而戏台前驻足的人却零星。 人们都知道,云螭禁戏法,连带马戏杂耍也一并禁止,便只当他们是一伙新进城不懂规矩的杂耍班子,待会就会被官府抓进牢里。 要是抓人的时候,连看客一并抓了怎么办? 官差们可不同斗升小民讲道理。 因此,他们不仅不敢凑过来看戏法,反而绕着戏台子走。司猴儿吆喝半天,给台子周围吆喝出一圈空地,不由神情沮丧。 “万戏班?”逢雪走到台前。 叶蓬舟接话道:“好大的口气!” 敲锣的少年循声看向他们,顿时喜笑颜开,想打声招呼,叶蓬舟拦住他,高声喝:“一个杂耍班子,也敢叫自己万戏班?你们会些什么戏法?” 司猴儿嘴一撇,心想,糟,这是要来砸场子的。 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剑仙相公。 他是个伶俐性子,脑筋转得快,马上接道:“绳技、竿技、口技、马戏,咱都会!” 叶蓬舟抱臂,挑剔道:“这些都是最基础的杂耍,连戏法都算不上吧,也配叫自己万法班吗?” 司猴儿委屈地看他,嘴巴噼啪响,如报菜名般报出一大串名字:“咱还会仙人摘豆、三仙归洞、巧变飞鸽、空碗变鱼。” 叶蓬舟:“那便来个变鱼吧。” 这样一唱一和,许多行人不禁停下来,偷偷瞟过来。 司猴儿一见来了客,不由大喜,变鱼是个小戏法,连他也会使。他放下铜锣,拿出个空碗,围着台子转一圈,倒扣着碗,“大家看,这可是空碗。我把它翻过来,也没水滴下来吧。” 抽出条丝带,在碗上一拂。 再将碗翻转过来时,一碗清水盈盈,里面赤红的小金鱼摇头摆尾,“给大家变条鱼,祝大家年年有余。” 看台下传来一阵惊呼声,几个小童跑到台子下。 司猴儿将盛鱼的碗递给他们。 清水下小鱼色若黄金,小童将手指放入水里,轻抚它光滑鳞片,惊喜道:“是活鱼哩!” 司猴儿下巴扬起,显出几分少年气,“自然是活的。” 叶蓬舟却非要扫他的兴致,“你说是空碗就空碗,谁知道你们在里面动了什么机关?” 司猴儿气道:“碗给你,你自己来检查呗!” 叶蓬舟微微笑了起来,“不成,得换一个碗。”他转身走到旁边一个面摊前,朝摊主借个瓷碗。 青年长身玉立,生得清贵俊美,却偏要跳上台子,当个拆台的促狭鬼。 他把瓷碗递给司猴儿,“你就用这个碗变,我在旁边看着你。” 周围不觉吸引来一圈人。 比戏法更好看的,是看人破戏法,拆台子。衙门或许不许人看戏法,但总不至于不许人看砸场子罢? 司猴儿紧张咽了口口水,夺过他手里空碗,“变就变。” 碗是盛过无数清水面的普通瓷碗,碗沿还有几道磕出来的小缺口。 少年拿起碗,照例在台子上走了圈,将碗倒扣,确认里面没有水。他从怀里抽出条彩带,正要变出鱼儿时,忽地被人抓住了手腕。 叶蓬舟似笑非笑,说:“就这样把碗翻过来吧。” 司猴儿身体僵住,额头汗珠滚落,抽了抽手,却没有抽出。 再一看,瓷碗不知何时落到青年的手里。碗上盖着块木板,底下藏有水和鱼。 原来他绕台子一周后,在木桌站定时,悄悄从底下的水桶里勺了一勺水上来,再将水用木板拦住。 于是最后把瓷碗倒扣时,水被木盖拦住,自然流不出来,仿佛依旧是空碗。 再用彩带一挥,趁着彩带吸引看客注意,飞快将木板抽走。 道理其实很简单,但想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迅速加水添鱼、抽出木板而不被发觉,却是件需要日以继夜练习的苦功夫。 台下哄然大笑。 司猴儿眼圈泛红,要哭出来的模样。 逢雪扫了圈越来越多的看客,暗暗摇头,就算是……未免太恶劣了。 “你再变个戏法呗,变一个,我便来拆一个,也好教大家瞧瞧,所谓的戏法,只是些骗人的把戏。” “好!”堂下一片叫好声。 司猴儿红着眼,大喊:“剑仙相公,我又不曾得罪过你!你干嘛来拆台?” “剑仙相公?”叶蓬舟挑了下眉,桃花眼里漫过抹笑意,偏头看向逢雪。 逢雪站在拥挤人潮里,朝他做个鬼脸。 叶蓬舟嘴角笑意更深,放过可怜兮兮的少年。他拍拍司猴儿肩膀,小声说:“哭什么?你看,看客不是来了嘛。” 司猴儿眼圈更红,肩膀微颤。 “哎,莫哭莫哭,待会我教给你一个好玩的戏法,成吧?你再哭,小仙姑便要怪我了。” 司猴儿“唔”了声,潦草擦过脸上泪珠,用只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回道:“你可不许反悔!” 两个人偷摸达成约定,开始一唱一和。 司猴儿拿出自己的本领,什么空手摘桃、仙人指路,眼花缭乱的戏法教人看得目不暇接,直呼过瘾。 手一扬,便摘一朵鲜嫩的桃花。 这叫仙人献花。 袖一抖,蝴蝶翩翩,绕花飞舞,这叫百蝶穿花。 台底下惊艳声连成一片。 逢雪也仰起头,兴致勃勃看着,这个杂耍班子会一些术法,但表演的大部分戏法,都是需要实打实需要勤练的苦功夫,靠的是手快。 “你表演的戏法我虽瞧不出来怎么回事,但也不足让我服气!” 赵三浪拿着根木烟斗,笑眯眯走上前,“客官想看什么戏法?” 叶蓬舟想了想,“我听说有一种失传已久的戏法,叫作神仙索,能顺着绳索爬到天宫之上,偷来王母的蟠桃、玉帝的仙酒、太乙的真丹,这我才算心服口服。” 此话一出,就连台下起哄的观众也看不下去了。 “你这也太欺负人啦!哪个戏法能爬到天上去?” 还有为万戏班叫不平,丢过去几枚铜钱,“不必理会他,你们尽管表演,爷爱看。” 赵三浪深吸一口烟雾,朝众人拱了拱手,“多谢大家抬爱,这位公子说得不错,确有这门失传戏法,我嘛,正好会一点,只是各位有所不知,去天宫路途遥远,还有天兵天将把守,艰险万分,一不小心,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今日为了让大家看个过瘾,我便舍命来陪!只求大家能打赏一二。” 司猴儿把铜锣平举,在底下走一圈,再上台时,锣里有了浅浅一层铜钱,还有几颗闪亮的碎银。 赵三浪拱手,“多谢大家赏脸,”他闭了闭眼,语气悲壮,“就算被天兵砍掉脑袋,我也非要为大伙儿上这一次天宫,偷这一趟蟠桃。猴儿,拿索来!” “慢着,”张琦拿着根普通的麻绳,走上台子,“我来。” 赵三浪面色微变,“师妹,不可!此法太过凶险。” 张琦哼了声,将绳子一抖,麻绳便立了起来,不断往上攀高。 台下的人看直了眼,发出阵阵惊呼。 “师妹,你别上去。”赵三浪扯住琦娘子的袖子,“让我来。” 张琦把袖子扯出,“爹把班子传给你,哼,我未必不如你!这神仙索,我也会得。” 她双手握住绳索,身子往上一跃,便如猴儿上树,蹬蹬往上爬。 众人仰起脖子往上看。 只见她越爬越高、越爬越高,最后化作一个小黑点,没入云海里。 “好!”锣里又添一层铜板,司猴儿咧嘴偷笑。 赵三浪吐出烟圈,一时说“师妹这会该过南天门了”,一时说“坏了,这么久没消息,不会被天兵抓住了吧。” 把人们唬得一愣一愣的。 忽地,天上掉了个桃子下来,砸中他的脑袋。 赵三浪大喜,道:“师妹这怕是到了桃园,偷到王母的蟠桃呢。” 司猴儿忙拿起桃子,去台下请赏。 又一个酒壶从天上掉下来。 赵三浪笑道:“这是玉皇的仙酿呢。”他抬起酒壶往嘴里倒,一入嘴,连忙把酒水喷出来,“呸呸呸!这不是仙酒,是哮天犬的狗尿,臭狗儿,跑哪儿尿不好,非要尿壶里。” 引得众人哄笑连连,打赏又多了许多。 “我猜猜,下一个该是老君炉里的仙丹了,”赵三浪搓手,仰头看天,面露期盼,“这仙丹可不得了,一颗就能原地飞升成仙,若能得一颗,我哪还用得着在这耍戏法啊?” 人们也纷纷抻着脖子,一眨不眨望着天空。 不多时,云里果然坠下一物。 黑点越来越大,却不是人们期望中“仙丹。” “啪。” 一截断手掉在地上。 又几下,“张琦”七零八碎全掉了下来。 赵三浪身体一晃,烟斗掉在地上,惨然大喊:“师妹啊。” 第145章 第 145 章 “应是师妹一时不慎, 偷仙丹时,被天兵发现。” 赵三浪捧着女人的头颅,大哭道:“师妹啊师妹, 我们一同学艺数十载,师兄对你早就情根深种, 还想着赚够了钱, 和你回去造娃娃呢。可是师兄无用, 如今你罹难,师兄连葬你的钱都筹不起。” “只求诸位大人心好, 打发一些,让我给师妹买一副棺椁。” 他说得凄惨, 好心人纷纷拿出钱财打赏, 铜锣早就满了, 司猴儿举个新的蔑盆出来,哭道:“打发点吧,呜呜,琦娘子——琦娘子你死得好惨!” 铜钱碎银撞得叮当响。 少年以袖掩面, 拖长的嗓子哭。他正值变声的年纪, 嗓音粗粝,哭起来像一只公鸭扯着嗓子叫唤。 有点吵人。 逢雪掂了掂袋里的银钱, 拿出块碎银子捧场, 要给出时, 她犹豫片刻,又选了个更小一些银鱼。 “多谢剑仙娘子!”司猴儿挪开袖子,露出张笑脸, 见旁人看过来,他马上捂住脸, 继续只打雷不下雨嗷嗷大哭。 逢雪嘴角往上扬了扬,看眼天空——也该到下一场戏开始时了。 果不其然。 云中传来雷声滚滚,疾风骤起,风云变幻,众人大惊失色时,琦娘子脚踩一条黑蛟,腾龙而下。 她跳下蛟背,朝众人拱手,“多谢大家打赏,天君瞧大家颇为喜爱我,便饶恕我偷丹之罪,让我还阳来啦。” 花瓣飘飞,似天女撒花。 黑蛟围着戏台盘旋一圈,飞向天空,渺然无踪。 众人被震住,好半晌,才纷纷喝彩,掌声如雷,打赏的银钱雨点般掷向戏台。 司猴儿被银子打到好几次脑袋,边捂头边捡钱,笑得合不拢嘴。 万戏班一战成名,至于之前挑事的人,早已不在台上。 逢雪骑在黑蛟背上,手抚冰凉鳞片,长风呼啸而过。黑蛟腾空而起,在云中穿梭,一时俯冲而下,一时乘风直上九天。 头顶广阔无垠的蓝天,身下是雄壮的蛟龙,底下人群化作漆黑的小点。 逢雪心中无比畅快,双手捏诀,一道大风荡开白云,蛟龙兴奋长吟一声,乘着长风,扶摇而上! 直到肩头微沉,她被抱入怀中。 叶蓬舟将头靠在她的肩上,闭着眼,低笑:“你们倒是玩得开心。” 逢雪见他双眼紧闭,长睫如扇轻颤,不由心中好笑。魔尊明明能御龙扶摇上九霄,谁知道他竟畏高呢? 后来九霄决战时,他与沈玉京对上时,若往下瞥一眼,不会吓得魂飞丧胆,从天上掉下来吗? 她歪着脸,想到此处,忍不住笑了声。 “小仙姑,你笑什么?” 逢雪:“没什么。” “你在笑我吗?” 逢雪抿了下嘴,才说:“没有。” 然而刚说完,青年便睁开双目,幽怨望着她,“小仙姑,你实在不会撒谎。”他叹了口气,认真为自己辩解:“我生在水乡,畏高也不奇怪吧,我又不畏水。” 逢雪道:“我又不是笑话你,畏高也没什么。” 叶蓬舟不依不饶,“那你为何要笑?” 逢雪:“……” 总不能说,她觉得畏高的魔尊,也十分可爱吧。 “我笑,”她顿了下,“方才那个戏法,真不错。” “我也会,”叶蓬舟面白如纸,却听不得她夸奖别人,强撑着精神,说:“待会我爬给你看。” 逢雪忍不住又翘了下嘴角,说:“你都能飞到天上了,还用神仙索吗?再说,你不是畏高吗?还不让它飞下去。” 蛟龙俯冲到寂静河岸边,化作把折扇,被青年握在掌心。 “原来鬼哭里有条蛟魂。”逢雪语气唏嘘,难怪鬼哭日后能叫万鬼夜哭,但一想到鬼哭被他用了挖辣椒酱、烤鱼烤肉、切菜剥皮,她心中便涌上几分复杂情绪,同情地望了眼鬼哭刀。 “蛟性倨傲,怎么愿意做你的刀?” 叶蓬舟微微笑着偏头看她,“自然是我以德服人。” 逢雪哼了声。 方才看客们所见的蛟龙雄壮威严,但只是用了点障眼法。其实黑蛟折角断爪,鳞片黯淡,瞧着颇为可怜。 而且它个头不大,头顶的角像个有肉感的鼓包,应是年岁不大,刚修炼成蛟,就不知怎么经历一场鏖战惨死,被封入刀中。 动物修炼不易,劫难重重,蛇在万兽中算得天独厚,但要修成龙也千难万难,稍一不慎,便死在某次劫难里。 “我是小时候认识它的。” 逢雪侧过脸,看向旁边人。 浮光跃金,河面波光洒在青年的眼里,长睫染上淡金,底下眼波也似河水波光粼粼。他望着逢雪,笑道:“它是条馋酒的蛇儿。我往河里倒酒,喂给水鬼吃,结果把它引过来了。” 逢雪不禁莞尔,“几杯酒就钓到一条蛟龙?这可不亏。” 叶蓬舟笑了笑,“那时我当它是条水蛇。我坐在岸边,它藏在水里,莫名其妙,便交上了朋友” “后来突然来了很多人,要抓它走,天翻地覆,连下了十几天的大雨,水面被血染红,沸腾不休,一片一片比盆还大的鳞片从水底飘了上来。我很担心它,就跳到鳞片上,以鳞作舟,往大泽中心游去。” 逢雪摇头,“太危险了。” “小仙姑在担心我?”青年笑得弯起眼睛,喜不自胜的模样,却佯狂说道:“这算什么?我水乡长大,别说个八百里水泽,就算是九万里江河湖海,也淹不死我!再说,还有舟呢。” 他还记挂被笑话的事,“若我在青溟山再待些时日,肯定不会畏高了。” 逢雪被他逗得笑了起来,“都说方才我不是笑话你了,你跳上鳞片,之后呢?” 她心中不禁好奇:是谁来抓云梦的蛟龙?除却青溟山,谁还有降龙的本事? 又是白花教在作祟吗? 叶蓬舟转了转扇子,眼珠子一转,“自然是如神兵下凡,把那些坏人打得落花流水,小蛟瞧我神勇,大为叹服,当即决定奉我为主……哎,小蛟,你咬我作甚?” 魔尊四岁半是吧? 逢雪心想着,不禁莞尔。 “也不知道河里这个河龙王,和小蛟相比,又怎么样?” 逢雪:“自然是小蛟厉害。” 鬼哭听见她的赞美,身体微震,似乎如它的主人一般,喜笑颜开。 逢雪又道:“毕竟不是哪条蛟都能切菜切得这般利落。” “小蛟,”叶蓬舟无奈提起紧紧夹住自己手指的折扇,“是小仙姑说你,你又咬我作甚么?” …… 这次真人没有让他们找很久。 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河边,手里拿根筷子,筷上系一根细绳子,绳垂入水里。 竟是在钓鱼。 她的细绳上没有饵料,也无挂钩,小鱼却一条又一条“钓”上来。 有些小鱼还嫌被钓得太慢,在水面蹦跳而起,似乎争相要涌入师叔脚边木盆里。 “哇!”旁边围了一圈小童,见此情景,看得呆住。 逢雪也看愣了——这和戏法相比,也一样好看。 “够了够了,”老人把最后一条鱼放进桶里,对着大河道:“明日我再来。” 河面复归平静,鱼群竟自顾自散去了。 “奶奶好厉害。”小童们瞪大眼睛,“奶奶是在和龙王老爷说话吗?” 紫云真人眯起眼睛,笑容慈祥,走到木盆前,看着里面拥挤鱼群,“是和他们说话呀。” 木盆是客栈房间用来盥洗的盆,普通规格,不大不小,盆里挤满了白条。白条只手指那么长,是江河湖泽里最常见的小鱼,密密麻麻挤在盆里,晃眼望去,只见鱼,见不到多少水。 “奶奶,可以给我几条鱼吗?”一个胆子大的小童仰起脸,期待问道。 张紫云笑着答应,“好好,不过娃娃们,要先等一等,我要同鱼儿说几句话。” 她对着水盆,低念几句话,小童们不解其意,乖乖等待。 逢雪听着,心头掀起巨浪,惊讶望向老人。 “奶奶是对白条施法吗?这样明日白条会来得更多吗?”小童们嘁嘁喳喳地问。 老人笑着说:“只是让它们去自己该去的地方,来,娃娃们,拿几条鱼回去吃吧,记得留一些,让我回去喂狸儿。” 小童们一拥而上争抢盆里的白条。 逢雪走过去,轻声问:“师叔为何对白条念超生咒呢?” 真人笑眯眯地说:“因为他们想回家呀。” “是大乱时鱼啄了人肉,身上有鬼气残留?”逢雪瞟了眼盆里的鱼,起一身鸡皮疙瘩,这鱼她是一点都不想吃了。 “师叔,要是你出来想去哪儿,同我们说一声,我陪你一起,你方才在这儿钓鱼吗?” 老人垂下脸,做错事了般,心虚地说:“我在和朝朝说话。” “朝朝?” “你忘记朝朝了吗?” 逢雪沉思苦想,“什么……”她还没想出来,自己认识哪个朝朝,就见师叔一脸慈爱看着自己,说:“师父的记性怎么比我还差啦?你以前最喜欢朝朝的呀。” 逢雪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轻叹口气。 罢了。师叔开心就行。 “师叔,我们回去吧。” 紫云真人眯起眼,打量她半晌,似乎这次认出她来了,“是阿雪啊。”她拉住逢雪的手,指向河面,“阿雪,你看,这是朝朝。” 逢雪勉强勾起抹笑,对河面轻点头,“朝朝你好。” “不对不对,你不能喊她朝朝。”紫云真人皱起眉,却想不明白,也说不清楚,只好叹气,“罢了。朝朝,明日我再来看你。” 逢雪望向河面,玉带环绕青山,水面如一面明镜,倒映青山白云。 她也对长河打了声招呼:“朝朝,明日再见。” 清风拂过,水面掀起金色微澜,如同对她的回答。 ———— “明日再见!”朝朝高兴道。 “你在同谁说话?”一只大手按住她的肩膀。 朝朝:“一个老奶奶,和一个漂亮的小姐姐。” 身后人“嗯”了声,脚步声渐远。 朝朝继续趴在水池边。 水面平滑如镜,无数银鱼在水下穿梭,游来游去,一座飞甍相连,鳞次栉比的城池,在水下若隐若现。 屋舍拥挤,道路狭窄,最气派的高楼,也不过拳头大。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若仔细望,里面县衙、酒楼、客栈、港口,一应俱全。 芝麻粒般的砖、面条般的路,一幢幢楼,一间间屋,江条在房屋道路间穿梭,时而聚成云,时而散成烟。 城门口的牌匾上,写有米粒般大小的两个字。 “云螭。” 朝朝伸手轻轻碰了碰水面,涟漪荡开,水下城池扭曲变形,如云雾般缓缓消失。 第146章 第 145 章 逢雪带师叔回到房间, 又从包裹拿出《云游记册》,把招魂的步骤又温习一遍。 招魂是个常见的术法,不难。 只需手执铃铛, 带家属来到出事的地方,摇晃铃铛, 让家属呼喊逝者姓名, 逝者若牵挂家人, 自会魂归来兮。 就算她是个术法笨蛋,应该也不会失败。 还有个万全之法—— 逢雪看眼天色, 临出门前,把自己脚上的十方鞋换成普通布鞋, 这样就算失败了, 也不至于给青溟山丢脸。 她轻呼出口气, 把扶危用布包好,背在身后。 叶蓬舟坐在床边,支腿看她笑,问:“小仙姑, 不过招个魂, 你带扶危去做什么?”他长眉一挑,“若是河神不肯放人, 拔剑把河神砍了?” 逢雪被看透心思, 又羞又恼, 瞪他一眼,“就你话多!” 她转身就走,身后传来爽朗笑声。 青年跟上来, 勾着她的袖子,笑道:“小仙姑, 你别生气嘛。” 逢雪扯出袖子,轻哼了声。 叶蓬舟又拉,“别气别气,如若招不来尸,说明这河神不通人情,咱们一起把它砍了,让小蛟去当河神。” 鬼哭激动嗡鸣,赞同连连。 逢雪低骂:“胡闹!” 但她不必担心给青溟山丢脸了——到了楼下,乌姓妇人容光满面来报喜,说丈夫方才全须全尾回到家里,不必再去找河龙王了。 逢雪心中惊讶,“回来了?” 乌妇人眼睛还有点红肿,嘴角却止不住上扬,“是啊,这死鬼昨夜喝多酒,怕被我念叨,跑到桥墩子底下睡着了,一觉睡到现在,刚才回来。死鬼,看我不揪掉他的耳朵!” 周围人高声笑道:“说了罢,你汉子若不做坏事,河神可不会扣他。我说你那么一通哭,得罪了龙王爷,该去河神庙里赔罪吧。” 乌妇人赧然笑起来,“自然,”她朝逢雪一拜,“多谢剑仙,明日我给您送一尾鱼来。” 逢雪:“我并没帮上什么。” 乌妇人道:“但剑仙愿意出手,已经是莫大的恩情。” 逢雪看着她远去背影,心中松了口气,不管如何,人没死,总归好事一桩。 转身欲回房间,却碰见几个熟人。 “剑仙娘子!”司猴儿朝她乐呵呵傻笑。 赵三浪走上前拱手,“今日多谢两位高人,我们万戏班一战成名,赚了不少钱,我想请几位喝杯薄酒,以表谢意。” 张琦嫌弃地看他一眼,说:“你一个没读过书的,学人文绉绉的干嘛?”她望向逢雪,笑着说:“妹子,今天多谢你们啦,我们在馔玉楼开了两桌,吃一顿去?” 司猴儿:“剑仙娘子,馔玉楼的菜可好吃啦,好酒好肉,胜过监牢里的‘蟠桃仙酿’!” 逢雪听见有好酒,眼里闪过极浅的笑,点了点头。 馔玉楼在玉带河旁,江风拂帘,山清水秀。 楼门挂一副有趣楹联:“东不管,西不管,酒管;兴也罢,衰也罢,喝罢。” 逢雪多看两眼,此刻大乱初定,百废俱兴,人们虽逢灾难,却不减对生活的热情。这一副楹联,十分合适。 酒楼临水而立,最拿手的菜式自然是河鱼虾蟹。 乳白鱼羹、水煮鱼汤、油炸白条、清蒸鲈鱼…… 逢雪拿起筷子,捡着没有鱼的菜式吃,小猫从她的膝盖二连跳,跳到桌上,叼起一条油炸小鱼。 “剑仙的猫儿怎么养得这样肥,比公三花都大一圈呢。”司猴儿伸手去摸小猫,却被小猫几个甩头躲开。 小猫生气“喵”了声,说它肥还想摸它! 再说了,小叶都说啦,它不是肥,只是骨架有点大。 “这样圆滚滚,是贪嘴贪的吧?” 逢雪摸了摸小猫,“它抓耗子很厉害。” 小猫听见逢雪夸奖,炸开的毛瞬间被抚平,蹭着她的手指呼噜噜地晃尾巴。 “咦,”赵三浪奇道:“这只猫儿听得懂人话?” 见逢雪点头,他连声赞叹:“不愧是剑仙的猫儿,竟这样聪明。” 逢雪认真替小猫辩驳:“小猫一直这么聪明,在认识我之前就这样了。” 小猫“喵喵”叫:“没错,就是如此!” 逢雪又道:“不必叫我剑仙,我姓迟,名逢雪,朋友惯常喊我阿雪。” 张琦:“我不会那些客套,阿雪,这次我们开张,一共赚得二十两银子,分你们十两。” “这么多?” 赵三浪笑:“不多不多,若无二位帮忙揽客,莫说坐在这儿喝酒吃肉了,恐怕我们只能回牢里,才不至于饿肚子咧。” 司猴儿听见要回监牢,大叫:“我才不要回牢里。” “不回?就只能去闹鬼的宅子里了。” “那、那我宁可睡大觉,当乞儿。” “牢房有何不好?也有酒水蟠桃,味道或许差些,但胜在不用花费自己兜里的银钱,岂不妙哉?” 司猴儿直勾勾看着青年,“剑仙相公,我同你说,牢里有妖怪,吃人的妖怪!” “吃人的妖怪?”逢雪一听这个,便来了兴趣,“请细说。” 赵三浪便将那日猴儿手痒,继续偷狱卒吃食,偷出一截手臂细细说来。也是因此,他们才不感在地牢久留,生怕被狱卒发现,当了他的口中食。 “我早瞧那朱大肚不对劲!”司猴儿道:“瞧他那样大的肚子,每天跟肥猪一样就知道埋头吃,烂桃子、臭酒水、霉山芋,什么都能入口,还没被毒死,这不是妖怪是什么?” 逢雪敛眉沉思,“口说无凭,可有证据?” “有有。”赵三浪拿出一个布包,“我把那截断臂包起来了,本想着出来就埋了的,结果忘记了。” 张琦往外挪几步,“带这么个恶心的东西,你都能忘?” 赵三浪讪笑,“这不是……它也不臭嘛。” 包裹皮打开,一截惨白映入众人眼帘。 叶蓬舟笑了起来,捏起莲藕,莲藕上有几个齿痕,放了几日,齿痕泛紫,晃眼望去,像一条啃掉一半的断臂。 “竟是莲藕吗?” 牢狱光线昏暗,将藕看错成断臂,也很有可能。不过这么多人一齐看错…… 逢雪眸光微凝,盯着莲藕不说话。 眼见是虚惊一场,众人不禁笑了起来,“哈哈,没想到我们一起眼瘸了。” “呼——多谢这一截藕,若非如此,我们还在监牢里吃大肚的残羹剩饭呢,哪想到咱万戏班也有名震云螭的一天。” “还没闯出名声呢,可别自满,若要谢,还是得谢咱们剑仙娘子剑仙相公。来,阿雪,我敬你一杯。” 举杯共饮,阵阵欢声笑语。 窗外映着月华,长河波光粼粼,山清水秀,美不胜收。 小猫吃了个肚子滚滚,趴在一张方桌上,它的腿很长,睡觉时长腿伸直,脸抵着桌,一只猫占据一整张方桌,尾巴尖轻晃。 月姑则可怜地窝在旁边的椅面,把自己盘成一个圈。 喝到后面,众人皆有几分沉醉。 “马上就要庙会,到时候可热闹了,趁着人多,我们要整个大的。” 庙会便是不久后的花灯会,届时官衙与河神庙一起举办庆典,白日去庙里烧香,晚上在河边放灯。届时信徒云集,热闹非凡,人多好赚钱,正是做生意的好时候。 如今官衙对戏法禁令方解除,城中的杂耍班就他们一家,不愁没人看。若是好好干上一场,附近十里八乡,都能打下名声。 说不定他们能成为全州第一的杂耍班! 赵三浪摸了摸八字胡,喜笑颜开,好像看着银鱼一条条游入怀里,化作碎银无数,:“神仙索定要来一场,龙王生辰若能再来场龙吟,那可真是……妙不可言。” 但他们戏班子可没能耐变出一条蛟龙。 赵三浪望向逢雪,发出邀请:“阿雪,你们入伙咱万戏班,如何?” 不等逢雪说话,他继续说:“二位世外高人,视金钱如粪土,然而人生在世,总也要用这银白之物的时候。我知道一家医馆,医者叫钱三块,膏药灵得不行,可就是钻到钱眼里了,但凡到他那看病的,别管性命多危急了,不排三块碎银到台子上,人家不肯出诊。就算是江湖好汉,有时候也难倒在这三块银上,你说是吧?” 逢雪心中一动,下意识望向旁边小口抿着稀饭的老人。 师姐给的药已不多,若云螭能寻到良药,减轻师叔身上疼痛,自是再好不过。 “二位是高人,自然不能似我们一般登台表演,也不需要您做些什么。只稍微指点我们一二便行了,但凡我们赚到的银钱,愿五五分之。” “好,但我不会什么……”她答应完,才意识到自己只会拔剑砍妖,那些奇妙绚烂的术法,天马行空的奇思,都来自另一人。 她看向叶蓬舟。 赵三浪也望过去,“叶公子,你看呢?” 青年坐在酒楼窗口,一只腿支起,提着酒壶,酒液如银珠滚落。他垂着眼睛,头也没抬,笑道:“我娘子同意便行,问我做什么?” 赵三浪哈哈笑两声,露出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逢雪微低下头,酒气上涌成脸颊的热意,她不禁咬了下唇,感觉自己有几分沉醉。 “对了,”赵三浪悄悄摸了把小猫顺滑的毛,“剑仙的猫儿也聪明,不知到时是否能登台表演呢?” 耍猴常有,耍猫可不常有。 逢雪微笑,“你要问它。” 赵三浪便拿起条干炸小鱼干,摆在小猫面前,又问一遍,还伸出手,想摸摸小猫的耳朵。 “啪!” 小猫一爪拍在他的手上,看了看鱼干,叼了起来。 吃了鱼干,自然代表承接此事,猫儿虽小,却知道“吃人嘴短”的道理。 逢雪微笑:“看来小猫答应你了。” 忽地。 楼下传来一阵喧闹声。他们探出脑袋往下望,便见许多人排成一条长龙,担着一筐筐蔬果、酒肉、鱼鲜沿街走过去。 “喵。”小猫在拥挤队列中,一眼便瞧见了那条大鱼。 那鱼头尾被绳子系在扁担上,把担子压出一个深深的弧度,两个青壮的汉子才能挑得动它。 “大鱼。”小猫挪不开眼,嘴里的鱼干掉在地上。 “是富户给河神庙送的供品吧,”赵三浪笑道:“马上要庙会了,人人都争着上香送供,河神老爷收到的供品可真是数也数不尽啦。” 小猫嘴角的毛被哈喇子打湿,喃喃:“好大的鱼。” 逢雪心中好笑,摸了摸它的脑袋。 “为什么河神能吃这么大的鱼,这么多的东西?”小猫问。 逢雪:“这些都是别人送给他的供品。” 小猫又问:“供品是什么?” “是人们给自己崇敬喜爱的神祇一些瓜果鲜花,以供他们享用。” 小猫想了想,叼起掉在地上的鱼干,还到赵三浪面前。它仰起小脑袋看着逢雪,认真宣布:“小猫也想成神,当小猫神老爷。” 第147章 第 147 章 “小猫抓到了十只耗子!” “小猫还赶走三只乱叫的蛤ha蟆!” “小猫咬断一条毒蛇的喉咙!” “小仙姑, 小猫什么时候才能成神呢?” …… 暂居的客栈叫此时天。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逢雪躺在软榻,剑放在旁边, 听小猫窝在枕边喵喵叫,真有几分神仙般的悠闲快活。 小猫在成神这件事上很认真, 在知道成神必须要做好事后, 当晚就带着月姑在云螭巡逻, 回来向逢雪汇报进度。 但是小猫巡逻一整晚,也只走完一条街道。 整座云螭城对它而言, 还是太大了。 “要是小猫把云螭的耗子都抓完,小猫可以成神吗?” 逢雪笑着摸了摸它的脑袋, 指尖滑过柔软有光泽的毛发, “恐怕不行。” 小猫沮丧地叹口气, 胡子微颤,将脑袋窝在逢雪的颈侧,“要是把全天下的耗子都抓完,小猫可以成神吗?” 叶蓬舟揉了把它的屁股, “耗子又没得罪你, 你干嘛要把它们都吃光?” “可是小猫生来就是要吃耗子的!” “可是你把所有的耗子吃了,其他小猫便要饿死了。” 小猫愣了愣, “是哦。” 它苦恼道:“成神好难哦。” 叶蓬舟拖了条椅子坐过来, 笑着说:“非要成神做什么?你想吃大鱼, 等会我就去河里抓给你吃。” “可是小猫还想活得久一点。” “神仙老爷能活很久吧,地底下那个城隍老爷,有一千多岁呢。要是小猫活久一点, 就能一直和小仙姑小叶在一起了。” 叶蓬舟翘起嘴角,“小猫, 你一定比我活得久。” “不要。我们要一起活很久。” 逢雪翻身而起,把猫抱到膝盖上,说:“要想成神,先要得到别人的供奉。” 人成神成仙的办法,或者如云婆婆师姐那般,做了大好事,被百姓认可,被朝廷册封,抬入庙堂,受人间的香火,或者如师父那样,潜心修道,做方外之人,忽有一日顿悟飞升,从此扶摇九天,成为云外散仙。 但无论哪种,皆非易事。 人成神都如此艰难,何况一只猫儿呢? 动物修炼,亦分难易,所谓风从龙云从虎,虎是山君,蛇为泽主,虎蛇若能修炼得道,便比其他妖怪要强横许多,还有狐黄白柳灰,天性狡黠聪明,也更容易觅得自己的修炼之途。 但是猫儿…… 逢雪细细回忆山上听过的万兽修炼办法,想到的唯一一例狸奴成精的事,是《云游记册》里,一位师姐经过郁州时,听闻某条道上有山君拦路,要行人交上几条肉干,才肯放行。 师姐便只身来到道上,本欲斩妖除魔。 雾气霏霏,幽林郁郁,来到古道,正如商贾所说,林中忽然传来一声低吼。 吼声威风凛凛,仿佛虎啸山林,教百兽辟易。 然而,吼声能骗过商贾,却骗不过走南闯北的道人。师姐侧耳细听,听出一丝不对劲,对着密林怒喝:“出来!” “吼——”吼声继续,却比之前少了些气势。 “若不出来,我便要出手了,虎骨酒在市场能卖不少钱吧?” “吼——呜。” 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从草丛里钻了出来。脑袋中心也有几条白纹,却不是威风山君,而是一只猫猫祟祟的狸奴。 狸奴不知怎么想到的办法,把虎吼学个像模像样,专门骗路人吓得丢来的肉干。此刻被人揭穿,它趴在地上,耳朵后飞,瑟瑟发抖扮着可怜,“喵呜。” 饶是青溟山冷血无情、对妖怪从不心慈手软的道人,对着狸奴也无可奈何。 师姐与狸奴相对而坐,同它讲了许久的道理。 用这样的小聪明来骗肉干,终非长久之计,若来的是其他术士,恐怕它此刻早就小命不保。不消术士出手,只要被骗商贾请附近一些精壮汉子,设下陷阱,就能把它给抓起来。 对于小狸奴,尘世太危险,不如远遁山林,以溪水野鼠为食,吸日月精华,说不定日后能修炼成精。 不过就算成了精怪,它也还是个弱小的妖精,可能被山君拍一爪子就死了,遇见强大妖怪、厉害术士,还是得避着走。 小猫连连点头。 教了许久小狸奴道理后,师姐从怀里拿出一块干粮,摸摸它的脑袋,放它回到山野。但接下来几日,她风餐露宿,每每醒来,身边不是出现个死耗子,就是几只死小虫子。 直到她离开山林,来到城中,小狸奴送的礼物才未曾再出现过。 逢雪仔细想着办法,打量自家小猫。 猫儿是抓耗子一把好手,可天生弱小,想要成精就很难,成神更是有如登天。 倒是听说过泰山府君膝下有只黑猫,威风凛凛,很得府君喜爱,然而府君是天生神祇,与天地同寿,祂的猫儿自然也不凡。 她忽然有些都怪自己无能,让小猫进不了神庙的愧疚了。 谁会供奉一只抓耗子厉害的小猫? 逢雪喃喃:“抓耗子……” 叶蓬舟塞把剥好的瓜子递来,“抓耗子多好呀,不如咱们自己家供个牌子,把小猫供起来吧?让小猫当我们的保家仙。” 逢雪摇头,“这样未免有投机取巧之嫌,”她耐心解释:“我们并未被耗子困恼,供奉的香火也对小猫无用,帮不了它。” “那小猫帮人抓耗子,他们就会供奉小猫吗?” 逢雪摸摸它,“先试试吧。” “成神好难哦。”小猫气馁叹气,马上又振奋起精神,“天黑了我就去找月姑,我们继续去抓耗子。” 逢雪微笑,“月姑呢?” “它去牢里陪爷爷啦。” “咦,那位老先生还没从监牢出来?” ****** 牢狱昏暗,挂在墙上的几个火把光线微弱,如黑暗中几点暗红的荧光。 老人坐在地上,把几枚铜钱往地上一排。 铜钱被手指常年摩挲,蒙上层金黄光亮,在火把下泛着油光。 “不对啊。”他喃喃自语。 一只瘦小的三花猫轻松挤过栅栏,把条炸鱼干放在他身前,坐端正仰头看着他,“喵。” “你这只小猫,”老先生笑了,“还给我带东西吃呀?” “喵。” 老先生:“我可没什么能喂你。你长得真像以前我那只猫儿,不过比它厉害一些,它连耗子都不会抓呢。” 三花烦躁地甩了甩尾巴,又轻轻“喵”了声。 黑暗中传来一阵咀嚼声,是那位大肚的狱卒又摆好酒菜,大快朵颐。 三花猫微微颤抖,贴近老人。 “胆子也像它一样,这么小。”老先生盘坐下来,拍拍自己的腿,三花熟练地跳到他的膝盖,找了个合适的位置躺下,头抬着,露出毛茸茸的下巴。 当那只手曲起挠到下巴上时,它发出了久违的咕噜声。 ………… 乌妇人发现丈夫和往常有点不一样。 他的身子变得很冰,脱下的衣物湿漉粘稠,有股萦绕不散的鱼腥味;他的眼睛无神,眼白增多,蒙上层模糊的霾雾;他的表情总维持着一个僵硬的幅度,嘴角微微往上咧开,似笑非笑。 “娘。”姐姐阿鲤指了指墙,“家里发霉咧。” 乌妇人扭头看过去,墙面爬上大片青黑霉点。 “娘,”弟弟泥鳅望向头顶,“屋顶滴水咧。” 屋子不知哪里受潮,不仅长出点点霉斑,屋顶还漏水。 她催促两个娃儿早点睡觉,丈夫也回屋睡觉了。 乌妇人拿个盆放在漏水处,听滴答水声,搅得心乱如麻。若是往常,丈夫早就去屋顶修补干活,哪会这样干脆地直接回屋睡觉? “怎么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该不会是中邪了吧?” 明日送鱼的时候,问问剑仙娘子吧,剑仙娘子那般厉害,心地也好,肯定愿意出手相助的。 心烦意乱,手头针差了准数,刺在手指上,殷红血珠沁了出来。 她把指头伸进嘴里,抿去血珠,一抬头,睡下的丈夫悄无声息站在不远处。 他嘴角咧开,保持似笑非笑的幅度,那双死鱼般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 她吓了一跳,“你怎么起来了?” 丈夫声音阴沉,“你身上的味道,好香。” …… 寂静的夜里,两只小猫并排走过曲折小巷。 胡同深深,羊肠般的巷子平日一个人通过都狭窄,对两只猫儿却很宽敞。 小猫昂首挺胸,轻巧越过水洼,水花溅湿了爪子上的毛,它甩了甩爪子,回头喵呜催促。 月姑低着脑袋,从水洼旁绕过来。 越往前走,地上的水越多,铺路的石砖蒙上层阴冷的水汽,一步一个梅花小爪印。 小猫走一步便要甩一下爪子。 三花猫微弱“喵”两声,“还要往前走吗?” “要抓耗子,”小猫信念坚定,“把云螭的耗子全抓了,咬破喉咙!” 月姑被它吓得微微一颤,碍于它的猫威,垂头继续跟在玄猫身后。 巷子九曲回环,两侧是密密麻麻的人家。 靠近长河,附近住的大多是渔户,依水而生,靠水生活。 水汽越来越重,猫的毛上都打湿成绺,乱糟糟的。 小猫快走完这条巷子,依旧没找到耗子的踪迹,再往前,就是月华下银波荡漾的长河。 它停下脚步,正欲离开,耳朵却动了动。 “嘎吱、嘎吱。” 细细的咀嚼声在寂静的夜色中飘来。 它歪过脑袋,看着旁边紧闭的门,高兴道:“有耗子。” 这户人家也是靠水而生的渔户,门外便支着张渔网,鱼腥味浓重,搅得猫儿舔了好几下嘴巴。 小猫撞不开紧闭的门,就顺着渔网往上爬,从窗户跳到屋里。 鱼腥味更浓。 小猫舔舔嘴角,抬头一看。 它短促“喵”了声,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第148章 第 148 章 屋里没有点烛, 只一堆残火,黑灰余烬里点点暗红火星。 一个惨白的人影背对着它,大口咀嚼一截残躯。 女人还未死, 听见猫叫,脑袋转过来, 抬眼望向垂落门帘, 眼角淌下滴泪珠。 她的瞳孔渐散开, 脑袋一垂,再无生息。 小猫认得这张面孔, 之前妇人还说要给它吃鱼的呢。它的毛炸开,紧盯着怪物, 喉咙发出警告的低吼。 怪物慢慢扭过头, 眼睛翻白, 嘴角上咧,肌肤上覆盖一层鳞片,下颌上两块腮肉张开,里面密密麻麻暗红色的腮丝, 像条直立的鱼。 小猫“喵呜”大叫, 身体伏低。 月姑吓得趴在窗台颤抖,不敢跳下来。 男人的嘴慢慢往上咧, 喉咙里发出咯咯声音。 小猫身体有如离弦之箭, 忽地弹出, 跳到他的肩上,抬爪重重挥下。 “呲。” 鱼鳞上滑腻腻的,指甲滑下, 无一丝痕迹。 小猫吃过很多鱼,对着这样大一条鱼, 却无从下口。 怪物吐掉嘴里骨头,张嘴咬来,小猫扭身一跳,被突然蹿出的水草绊住了脚。 水草缠住它的后腿,它凄厉大叫一声,被拖入地面积水中,舔得发亮的皮毛被冰冷液体打湿。 “喵呜!” 小猫前爪刨地,水声哗啦,可水草依旧不断收紧,把它往后拉。 男人像鱼一样躺在地上,下巴贴地,嘴巴大张,被水草缠住的小猫眼看就要被囫囵吞入口中。 月姑急得喵喵叫。 忽地,寒意从它头顶穿过,尖锐呼啸声冲破黑夜。冷光如电劈开寒夜,地上的水痕升腾蒸成水汽,水草应声而断,四分五裂。 “小仙姑!”小猫跳到旁边,高兴叫道。 鱼人双足在地上啪嗒,水花四溅,还未溅到人身上,就被剑气绞成雪白水雾。 剑尖劈开鳞甲,把鱼人双足剁下。 “嘶啊——”鱼人惨叫一声。 逢雪提剑欲插入它大张的嘴里。 “小仙姑,等一下。” 剑尖劈破鳞片,里面泛白的肉翻开,悬在鱼人头顶。 “是水鬼吗?”叶蓬舟蹲在地上,抬起水鬼的下巴,从他眼角摸到点漆黑,“七窍被水底淤泥堵住了,和一般的水鬼不一样。” 逢雪“嗯”了声,水鬼通常都藏在江河里,拉人下水当替身,没见过上岸还能活蹦乱跳,回家吃人的。 叶蓬舟把江泥放在鼻下嗅了嗅,面色变得很难看,“一股子鱼腥味。鱼妖?” 逢雪摇头,“也不大像。” 叶蓬舟扼住似鱼非鱼的诡异面孔,在鱼人悚人的叫声里,把它左颊一块腮直接扯了下来。 “喂,你是什么东西?” 男人嘴边的腮剧烈开合,身体一拱一供,不停扑通,鳞片张开,爬出一只只白色卵形的虫子。 虫子聚成云,嗡嗡涌来。 逢雪捞起小猫跳到房梁上,掷出飞剑。剑光明灭,被虫子淹没。 “鱼虱。”叶蓬舟长在江湖间,马上认出这种东西,“小仙姑稍等片刻。” 鱼虱仿佛无穷无尽,从张开的鳞片底下爬出来,如潮水爬过地面,顺着墙壁往上攀爬。 爬过的桌椅、盆里的活鱼、桌上的菜蔬,皆在一拥而上的虱群里,被啃得只剩几堆齑粉。 月姑喵叫一声,夹起尾巴就跑。 逢雪蹲在房梁,四周被虱群包围,飞剑劈砍,剑光在虫雾里晃动。 房梁被鱼虱咬断,轰隆一声,房顶倾倒,逢雪抱着小猫从窗户跃出,却听见身后传来惊呼,她面色微变,挥剑重新跳入虫群里。 房里竟还有活人。 掀开布帘,对上两双惊恐的眼睛。 她一手提一个小孩,跃出两步,却发现四周皆是鱼虱,已无处落脚。 这时,一片白色粉末飞来。 “御风。” 云螭城被高人布置过,在城里,她的御风诀威力大减,无法御风扶摇而起,但唤来道疾风还是不难。 风将粉末吹向虫群,鱼虱如遇克星,大片大片扑地。 逢雪趁着空当抱起两个娃娃,跳到窗外,把他们放至空地。 屋里男人还在挣扎,张大的嘴巴里喷出一口又一口黑水。 地上的水积了层鱼虱的尸体。 “刚才的粉末是什么东西?符灰?” 叶蓬舟笑了笑,指向墙壁,“墙皮。” 逢雪怔住,“墙皮?” “治鱼虱墙皮最灵。”叶蓬舟拉住逢雪的手,躲开飞溅的水花。 “啪。啪。” 男人的头和腿抬高又落下,一次次拍打着水面,黑色液体猛地蹿起。 垂死弹跳几次后,人消失不见,水液也渗入土中,地面躺着条被斩断尾巴的大鱼。 逢雪蹙眉看着死鱼,提剑走上前,剑尖在雪白的鱼腹划过。 “哗啦”声响,一堆白骨从鱼肚子里掉了出来。 ———— “仙师你说,犯案的是这条鱼?” 虎班头瞪大眼睛,指着被开膛破肚的大鱼,满脸不可思议。 逢雪:“正是如此。” 虎班头显然有些不信,其他衙役面色疑色更浓。 说闯进屋的盗匪、回魂的水鬼、吃人的妖怪,这些他们都信,但是一条鱼能有多厉害? “就算是鱼……”虎班头迟疑地道:“鱼妖作祟,怎么也不见尸首呢?全被鱼给吃啦?” 他望向屋内的白骨,捧起颅骨端详半晌,“可是高人,这应是男人的骨头。” “就算是鱼吃了人肉,幻化成她丈夫的模样,回家作祟。但,乌家妇人哪去了呢?” 钱猴儿趴在地上,将屋里仔仔细细嗅了个来回,“班头,只有鱼腥味,没有血腥味。乌家妇人当真遇害啦?会不会她跑脱了,现在在哪躲着。” 逢雪心中希望如此,然而小猫叫个不停,“小猫看见了,她已经死掉了!就在这儿被吃掉的!” 小猫跑到角落。 逢雪跟过去,在一片狼藉里,捡起根惨白的、被啃咬掉一半的藕。 她想不出眉目,留在这儿也无益,跟衙役告别后,离开了小巷。 人一走,钱狗儿马上凑过来,“班头,你不觉得奇怪吗?剑仙没出现前,咱们云螭好好的,哪出现过什么妖怪吃人?” 虎班头晲他,“那你想怎么样?” 钱狗儿咧嘴笑开,舌头斯哈斯哈喘气,“不如把她抓进去。” 虎班头揪起他的耳朵,“你还记仇是吧?我只知道,她进城的时候,宁愿进牢狱,也不愿对人用出飞剑,但见人陷入江上,生死垂危,飞剑马上便出鞘了。再说了,人家剑术通神,你抓得住她,就算抓住了,你困得住她?” “哎呀哎呀,”钱狗儿嗷嗷叫,“班头,别揪了,疼……疼……汪呜。” 虎班头大笑,骂道:“就你这狗样。”他走到墙边,从废墟里也揪出断藕,奇道:“奇怪,又不是九月,哪儿来的这样多藕?” …… 巷旁便是长河。 逢雪站在河边,水面平静,群群银鱼游过。 她慢慢蹲下身子,思索此事,仍觉有许多疑点。譬如,妇人的尸骨为何会变成藕呢? 那牢中狱卒吃的又是藕还是人? 鱼若食人肉会化作水鬼回家,云螭临水,不可能没溺死过人,怎地第一次出现这样的事? 不对。 也许不是第一次。 逢雪将手伸进水里,许多细小的白条在水下啄着她的手指,麻麻痒痒的。她垂眸看着鱼群,忽觉不寒而栗。 “是你吗?”她望着河面,轻声唤:“朝朝。” 平静的河面忽然荡开金色微澜,随后,江风徐徐吹来。 先有涟漪,后来的江风? 逢雪蹙了下眉,又喊了声“朝朝。” 这次她等了很久,却不再有江风拂面,涟漪轻摇。 眼前又是青山绿水,如画长卷,仿佛一切都是错觉。 …… 朝朝伸出的手,还未碰到水面,便被捏住了手腕。 她吃痛地喊了一声。 “不要碰它。”身后的人说。 “可是有人在叫我。喊我的名字。” “是谁?” 朝朝瞥了眼水面,手指在水上点来点去,“是这条鱼儿、不对,是这条,啊,它游走啦!” 那人把她扶起,“我们离远些,别惊扰了龙 王。” 朝朝扯了扯,没能把手扯出来,她几番回头,恋恋不舍地看向身后,“我想看鱼儿。” “几条鱼而已,何必在乎?你曾立誓守龙脉五十年,还有七日,便能江山永固,国祚万年,你就自由了。”那人回头看来,“殿下,你为何不笑呢?” …… 还有七日,就到祭龙神的日子了。 虽没到庙会,街上显然热闹起来,路旁左右挤满各式各样的小摊。 “好!”一阵喝彩声传来。 是万戏班在那儿表演幻术,彩烟里巧手翻飞,变出一只只飞鸟,一条条游鱼。 逢雪站着看了会,挤在人群里,听人们欢声笑语,看花瓣飘飞。 戏法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热闹红尘扑面而来。 司猴儿见她在台下,做几个鬼脸,表演更加卖力,惹来一片叫好。 逢雪微微笑,丢出几枚铜板,转身走到街上,默默往前走。 前方,一队人抬着祭品,往龙王庙里走去。 她买了个烧饼,边吃饼,边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去庙里上香的香客很多。一个大婶提篮,笑问:“姑娘,你也去上香呐。” 逢雪“唔”了声。 “姑娘带什么供品了不?买香了没?” “供品?”她看了下手里被咬了个缺口的饼子,“这个可以吗?” 大婶的面色变了,“你怎么能这样呢?龙王爷会发怒的。” 逢雪继续吃饼。 “大婶这有香,一铜板一支,买不买?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大婶追上来,“姑娘,你去一趟庙里,都香都不买,龙王爷真的会发怒的。” 逢雪又“哦”声,把最后一口饼子塞入嘴里,擦了擦手上的油渍,“不要紧,我还带的别的供品。” “什么?”大婶狐疑盯着她,不见她身上像带什么的模样。 少女伸手摸向发间,青丝散落,一把剑被她提在手中,“我的剑。” 第149章 第 149 章 龙王庙在一座小山上, 来往香客,络绎不绝。 在香客中,提剑的少女显得格格不入。 行人纷纷侧目, 纵有人想上来阻拦,却被她冷肃神情所摄, 不敢靠近。 逢雪拾级而上, 脚踏青石台阶, 风声穿林,树叶沙沙。 香客们的声音静了下来, 点点细雨迎风洒落。 不听穿林打叶,只闻自己平稳的脚步声, 冰凉雨点打在面上, 衣物渐湿, 寒意透过布袍,粘稠贴在身上。 她紧握手中剑,一步一步走到龙王庙前。 石阶之上是三层大殿,十二根朱红柱子擎住大殿, 碧瓦朱甍, 雕梁画栋,仿佛贝阙珠宫。 看来香火不曾断过, 常年受到供奉。 逢雪冷哼一声, 抬步迈过庙门, 一道人影背对她,立在萧萧风雨里,旁边是等人高的石雕香炉, 石雕模糊,刻满岁月痕迹, 清淡幽远的道香从炉中漫开。 她不由多看两眼,想起了山上古老的道宫。 “阁下不是来上香的吧?” “来问个问题。” “什么?” “若不能庇佑一方,反而纵容妖邪,何以称神?” 风雨中的人轻笑了声,“若是求到的答案不如你愿呢?” 逢雪默不作声转动手腕,甩了甩剑上雨珠。 “好一个霸道的剑客。”那人回头看向她。 霎时间,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如云雾风雨崩腾而来,风声雨声、香客们的声音、竹林沙沙作响之声,一同贯入耳中。 逢雪张大眼睛,怔怔望着她,手里的剑不知何时收了起来,“三师姐?” 不对。 这是个年轻的女冠,头发束起,面庞白皙,与陆紫翘有七分相似。但也只是很相似罢了,女冠比三师姐要高一些,身子瘦长,脸眉眼更深邃锐利。 但这样相似,难道和三师姐沾亲带故? “这样瞧我作什么?” 逢雪垂下眼睛,“没什么,想起一位故人。” 女冠字号子禾山人,素日居于庙中,代管河神庙香火。 “依你描述,那怪物应是江伥。” “江伥?”逢雪蹙眉,喃喃:“我只听说过伥鬼。” 人死于虎,鬼魂为虎所役,死后化作伥鬼,常常出现在山岭,引诱他人被老虎吃掉。为虎作伥便来于此。 生前亲近之人,越容易为伥鬼引诱。 “江中也有伥鬼?” 子禾山人颔首,“姑娘细想,水鬼从河中爬出,旁的地方不去,偏去勾亲人的魂,不与伥鬼无异吗?” “既是江伥,”逢雪抬眸,目光越过她,看向身后大殿里玉带朱袍执笏的龙王,“为谁指使?” 子禾山人:“你以为是龙王不成?” 逢雪抿了下嘴角,心想,既为一地守护神,受百姓香火,总要担起些责任。 子禾忽然甩了甩袖子,往后院走去,“姑娘,此为妖鬼之事,你一个剑客,为何要来?” 逢雪跟在后面,“为了讨个公道。” “公道?”子禾脚步一顿,“为谁讨公道。” “一对惨死夫妇。” “他们是你亲友?” “不是,只有一面之缘。” 子禾回头看她,“一面之缘?若真是龙神放伥鬼害人,你还要为了两个一面之缘的普通人,把龙王庙掀了吗?” “有何不可?” 子禾嘴角微翘,似笑非笑,“年少轻狂嘛,不错。” 她来到一间静室,招呼逢雪进屋,为她倒上一杯茶。 窗外雨急风骤,雨珠连成一串,自檐角滑落,滴答不休。 两人相对而坐,一个闲散山人,一个江湖剑客。 “最近,许多人涌来云螭,”子禾轻叹口气,“城里看着安定,实际藏有多少魑魅魍魉犹未可知,依你所言,江伥怕不止一个,只是第一次被发现。” 逢雪“嗯”了声。 “城中原来是三万两千人,新近挤进来六万八千人,这十万人中,你说多少是人,多少是鬼,多少是妖?”她将茶盏推向逢雪。 逢雪被茶具吸引住目光。她见过太守府里的黄金杯,也见过都尉府里的碧玉盏,但两者皆不及面前这盏茶杯。 阴云密布,天光晦暗,盈盈如翡的一盏小杯,晕出柔和的光泽,水中的酒液也似在发光,犹如帝流浆般熠熠生辉。 见她多看几眼,子禾轻弯唇角,“是夜光杯。” 逢雪点头,不着痕迹又扫了眼四周,屋里东西不多,瞧着朴素,无一不是珍品。眼前的女冠穿的道袍也是如此,素绸纱绫,长垂及履,外披一层绣有云鹤松烟的轻纱,华贵而雅正。 都在修炼,怎地人家那么有钱? 香火收的不少吧。 子禾拿起清茶,轻抿一口,动作从容。 逢雪却无品茶兴致,问:“城里江伥作乱,山人有何打算?” 子禾摇头,“城中十万人,不知里面藏有多少伥鬼,如今要提防的是江伥继续害人。既然有江伥为害,不如我们今夜去城中搜寻,再抓一只伥鬼来问问。不过得先做好准备才是,敢问少侠师承何处?” 逢雪:“我从青溟山来。” 子禾眼睛一亮,“原来是同道中人,术法一定很好吧。” “……不说平平无奇吧,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子禾怔了片刻,忍不住低笑,“道友真是诙谐。”她曲起手指,轻敲木桌,“玄门之首,当属青溟,谁不知晓青溟山的厉害?” “有道友在此,我便安心许多。”她起身打开一个抽屉,取出一叠黄纸,“道友会画符吧?” 逢雪:“……” 她废些口舌,才让子禾山人接受她不会画符,只会剑术的事实。子禾山人只能拿起朱笔,独自画符,为晚上抓伥鬼而做准备。 逢雪立在旁边看她画符,确实是玄门正经的抓鬼除妖符咒。 “山人又是从哪里学来的本领?” 朱笔在符纸上一颤,留下点触目惊心的红痕。 子禾把符纸揉成团丢出窗外,“山人闲云野鹤,拜云作师,以鹤为友,哪有什么师门?道友,你拿叠符篆防身吧。” 逢雪心想,这人倒是慷慨。 “我有剑术防身,不用符篆。” 子禾将符篆塞到她手中,“云螭城挤人稠,夜里只凭我们二人之力不成,不如把符咒多给几个人,让他们来一起帮忙。” 逢雪便接下符篆,告辞离开。 门外雨潺潺,山雾飘满袖,子禾山人放下笔,问:“道友拿把伞走吧。” 逢雪目光穿过檐下雨帘,嘴角翘起,“不用,有人在等我。” 矮身钻入伞下,雨伞马上倾斜过来,遮住她的身体。雨水顺着伞面滚落,银珠一颗颗如珍珠倾泻。 逢雪偏头看珠帘下的人。 雨打湿他的半截肩膀,天地浸在苍茫水汽里,他也像浸在水里。 “两个小孩处置好了吧?” 叶蓬舟“嗯”了声,“送到他们亲戚那了。” 逢雪松口气,“瞧见那样的景象,他们日后可怎么办……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叶蓬舟弯了弯眉眼,“小仙姑在这儿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只奇怪——”他偏头看眼逢雪,欲言又止。 “奇怪什么?” “奇怪龙王庙没有缺砖少瓦。龙王爷今日运气不错,竟是躲过一劫了吗?” “哼,在你心里,我是一言不合就拔剑的粗鲁之辈?” “我可没这个胆子。” …… 夜深。 一场大雨后,云螭地面积水,老街青砖松动,一脚下去,带着鱼腥味的臭水溅在行人的裤脚上。 “哎哟。”钱狗儿捂着鼻子,连连抱怨,“真臭啊,头儿,你真信有什么吃人的鱼啊,就算有,咱们凡夫俗子,也奈何不了妖怪,大半夜不躺被窝,跑出来巡逻做什么?” 虎班头揪住他的耳朵,骂道:“你被窝里又没姑娘,要睡这么久干嘛?我有老婆都爬起来巡逻了!” 钱狗儿嘟囔:“谁不知道嫂子是头母老虎……哎痛痛,别揍我啦,嫂子最温柔最体贴……” “班头,”逢雪拿出白日里子禾画的辟邪符,“劳烦你们了。” “不必客气,”班头把辟邪符分给衙役们,“这本就是咱云螭的事,庙会过几天就开始了,可不能出什么差池。我们去巡逻去了,若有什么发现,”他掏出烟筒,“我就给你放信号。” 云螭人多屋密,道路复杂。 衙役们继续巡逻,转过道弯,便看不见他们手中晃动的火把了。 逢雪则是来到了乌妇人的屋子。 半边屋顶坍塌的屋舍不再有从前的温暖,在雨后苍白月光下,阴冷荒芜,仿佛一具冰冷残尸。 刚下一场雨,屋子潮湿,积水折射粼粼冷光。 这间屋里的水比其他地方更多,靠近时,阴寒冷意沁入骨髓。 乌妇人的家有两间房,外面一间房平素吃饭活动,里面一间则是他们一家四口睡觉的地方。 横梁被鱼虱咬掉一半,房子也只塌了一半,卧房仍然完好。 逢雪从窗口往卧房望去。 “滴答。” 一滴阴冷的水在地砖溅开。 屋里水声淅淅沥沥,好似夜雨未歇,青砖潮湿,白墙发霉,空气中有种古怪的陈腐味。 如此情景,似曾相识。 奇怪,闹鬼以后,房子也变成了哭宅? 初来云螭,只觉这座城池人多屋挤,繁华热闹。然而,日光底下总有阴影,繁闹城池,处处暗藏鬼魅。 云螭古怪之处太多,逢雪站在窗边,立了会,理不出头绪,便继续往前走,来到漆黑的长河边。 玉带河水缓缓流淌。 子禾山人头戴竹笠,身披蓑衣,一身钓叟打扮。她的手中提着个竹篓,另一只手拿着钓竿,“来啦。” 逢雪:“这是要做什么?” 子禾山人足尖轻点,跳到江水上,水面漫开涟漪,一叶扁舟轻晃。 渔舟前挂一盏灯火,火光摇曳。 子禾站在小舟上,拿起舟上棹竿,“道友可敢随我去江上,钓只水鬼上来?” “有何不敢。” 第150章 第 150 章 一轮半圆的月亮挂在水里。 漆黑江河一叶扁舟, 一灯渔火,颇有诗情画意。然而舟上二人,钓的不是鱼虾河味, 也不是一川风月,而是人们闻之色变的水鬼。 逢雪坐在舟上, 手握钓竿, 垂眸看着水面。 舟慢慢前行, 在月色与江波上划开一道长长涟漪,宛若刻在雪上的剑痕。 子禾慢悠悠划着浆, 说:“道友来自青溟山,肯定听说过祖师被真仙点化, 黄粱一梦堪破红尘, 从此入道的故事。” 逢雪“嗯”了声。 “梦中多好, 享不尽的富贵,弄不完的权,花团锦簇,富丽堂皇, 我常常在想, 若是祖师可以选择,会不会选择长留在梦里?” 逢雪:“我不是祖师, 猜不出答案。” “若是你呢?道友, 梦里富贵, 醒来清苦,梦里快活,醒来痛苦, 你想留在黄粱梦中吗?” 逢雪看着手里的鱼竿,鱼线垂入水里, 没有惊起一丝波澜。 她没有想多久,便说:“不愿意。” “为何?” “若我想要富贵,就去赚钱求富贵,想要快活,就让自己变快活,为什么非要去梦里?” 山人轻叹息,拿出一盏渔火,挂在船头。 渔火幽幽闪烁,照亮漆黑河面,水下惨白的鱼群游过。 “道友是意志坚定之辈,只要现实安稳,不求梦里的桃源。然而,如你这样的人可不多。” 她从怀里拿出块漆黑的方块,放在石钵里,慢慢碾墨,奇异的幽香在空气里浮动。 “这是什么?” “犀角。点燃以后,就能见到鬼了。” 逢雪“嚯”了声,“这东西很贵吧?” 她都没怎么见过这样的好东西。 子禾听她没见识的话,微怔片刻,冷漠神情有丝松动,过了片刻,才说:“还好。你若喜欢,我那还有一些。” “不用。”逢雪摸摸鼻子,有些尴尬:“开天眼后,我见得着鬼……只是问问。” 子禾摇头,“云螭不一样,只有燃犀,才能见鬼。” “为何不一样,被高人布置过?”逢雪单手提竹竿,往水里看一眼,银波荡漾,水草摇曳,白鱼从河里游过,弯月随水波轻漾,美不胜收。 “高人布置的时候,就没想过妖鬼作祟的事,还是以为有河神坐镇,不敢有邪祟闹事呢?那高人……” 逢雪掀起眼帘,“不会是你吧?” 子禾将犀角粉吹入渔火里,通红火焰一颤,飞快变作青绿。惨绿光中,女人拿出一根红线,线上挂满铃铛,围绕渔舟挂了一圈。 “死人随水流进了云螭,”子禾蹲在船头,将线系在一起,铃铛摇晃,没有发出声音,“他们都想要到岸上来,当一个活人,过上普通的日子。” 逢雪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但是……” “但是他们已经死了,就算上岸,也不能再变成人?”子禾轻轻摇头,“道友,在云螭,没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浮舟行至江心。 几点冰凉雨珠洒在江中,江面荡开一圈圈密集的涟漪。 雾气慢慢从江上生起,不知不觉,船陷入浓浓水雾里,岸上景象影影绰绰,如同隔了一层水幕。 “怎么还是没有鱼上钩?”逢雪提了提竿,心中无端生起燥意。 “鱼钩无饵,如何引鱼上钩?”子禾慢慢走近,脱下身上蓑衣,盖在逢雪肩头。 逢雪肩上一沉,问:“饵在何处?” “饵,不正是阁下吗?” 子禾山人站在舟旁,眼里闪过丝狡黠,“吓到了吧?” 逢雪把渔刀放下,“这玩笑可不好笑。” “你我便是饵。”子禾指了指江面,“水鬼想要爬上岸,就必须寻找替身,你听,他们过来了。” “叮铃铃——” 满船铃铛晃动。 鱼线忽地沉了下去,一股巨力自竹竿传来,差点把逢雪从船上给拽下去。 “来了!”她紧抓钓竿,被拽得踉跄几步,半截身体拖出船外,竹竿直直坠入水里,几乎弯成两段。 子禾在她手上贴张黄符,念咒道:“北帝之宫,主帅天蓬。力士使者,借尔神通。” 逢雪稳住身体,无尽的力气从黄符涌上全身。 此刻莫说是让她钓只水鬼了,就算是让她和妖怪掰掰手腕子,也不是不行。 “山人居然能借来北帝四圣之力?” 子禾微笑:“雕虫小技罢了。” 逢雪站在船上,用力一拉,被折成两段的竹竿猛然弹起,一片巨大的阴影覆盖住小舟。 是条大鱼从书中一跃而起。 大鱼肚皮鱼鳞惨白,被撑得大如圆鼓,薄薄层鱼皮下,一张张惨白肿胀的人面泡在鱼腹里,死死盯着逢雪。 渔刀抵在鱼腹上,刀尖没入肚中。 哗啦一声。 冰凉水液洒满全身,她折下腰,手伸入鱼肚中,抓住一只滑腻的水鬼,用力往下一拽。 “噗通。” 大鱼又掉入水里,卷起的大浪将小舟颠簸不止。逢雪被水波荡至船边,船板上,一只水鬼被她从鱼腹里拽了出来。 水鬼往水中扑去,碰到红线,发出声嘶吼,惨白肌肤上立刻出现道漆黑灼痕。 “叮铃铃——” 水花四溅,满船铃铛不停摇晃。 水鬼挣扎翻滚,把小舟弄得颠簸不止,几次差点翻入水中。逢雪看眼子禾,见她打着伞,并无出手之意,便快步走向水鬼,手里渔刀转动,寒刃抵上水鬼的喉咙,逼问:“你……” 刚开口,忽地一阵巨浪打来,小舟剧烈晃动,几乎翻了过来。逢雪瞬间被晃到船头,手抓着红线,才没坠入江中。 渔火绿油油地照亮江水,水下,一条条纠缠交错的水草,仿佛变成一团团黑色的头发,发丝里露出的雪白,也不是群群银鱼,而是一具又一具肿大的浮尸。 逢雪怔住了。 怎么这么多的水鬼? 一只素白手掌抵在她的后背。 小舟摇晃不止,舟上溅满滑腻液体,她悬在红线上,身体摇摇欲坠,稍有不慎,就要滑向塞满水鬼的冰冷河水里。 这时,后背那只手开始用力,将她往江下推。 “是你……”逢雪抓着红线,回头望去。 子禾山人一手撑伞,身上纤尘不染,眼神幽邃,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红线迸裂,铃铛乱晃。 “叮铃铃——” 少女的身体翻下渔舟,被漆黑的浪涛淹没。 水鬼也纵身一跃,跳入江水里。 天上浓云密布,四周被黑暗淹没,子禾执伞听了片刻,眉头微微蹙起。 “噗通。” 她只听见一道落水声。 等了等,她走到舟头,往下看了眼,依旧是漆黑不见底的黑水。幽绿渔火下,水中鬼影闪动。 “哪去了?”子禾双手放在胸口,正欲捏诀,身子忽然僵住。 一只手抵在她的后背。 与此同时,霜白的剑刃从她眼前闪过,割开了黑暗,悬在她的脖子上。 “你不会以为,”年轻剑客冰冷的声音穿透风雨浪潮,洒在她的耳畔,“我的剑出鞘,只会杀一条鱼吧?” …… 女人被五花大绑,丢在渔船上。 逢雪把剑悬在她眉心,问道:“你是谁?水鬼是受你指使的吧?为什么要害我?” 剑尖悬于头顶,子禾山人却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害你?” 她轻轻摇头,“我不是在害你,而是在救你。” “把我骗到江里去喂水鬼,是为了救我?”逢雪坐在船头,任小舟江中摇摆,渔火晃动,并没打算先去岸上,“那等会我也把你丢到江里‘救’你,行不行?” “行啊。” 逢雪话顿在嘴边,被梗得怔了片刻。 子禾被绑得严严实实,依旧在黏稠渔舟里滚了两下,找了个干净点的地方舒服窝着,“不过把我丢到水里大抵没什么用了。” 逢雪蹙着眉打量她,半晌,才问:“你认识陆紫翘?” 子禾脸色微变。 “姊妹?亲戚?” 逢雪蹙紧眉,顾念这层干系,剑尖在女人身上乱点,迟迟没戳到她身上。 子禾愣了愣,微低下头,嘴角忍不住往上弯。 “很好笑吗?” “你是青溟山第几代弟子?” 逢雪:“问这个做什么?” “瞧你模样,紫翘还在山上的时候,你应当还没来山中,怎么认识这张脸?还是说……她回山上了?不,这绝无可能了。” 剑客神情如霜,剑尖直指女人喉头,“你到底是谁?” 子禾抬起脸,“青溟山游历弟子,孙萤,应担得起你一声师姐。” 逢雪狐疑地望着她,依旧没有放下手中剑,“我可没听过这个名字。” “我下山时,你还没进山门。” “孙师姐,”逢雪微眯起眼,“既然师出同门,为何要害我?” 孙萤:“师妹,云螭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她目光望向江面,“有的话,我不能说明白。你瞧。” 江水上泛起一个又一个旋涡,小舟也在水波里不停打转,被水流拖拽,往旋涡中心游去。 “刚才可以掉进水里,但是现在,”孙萤站了起来,把她绑得严严实实的麻绳不知何时脱落,被她握在手里,“它过来了,我们不能被旋涡给吃进去。” 江面挤满大大小小的漩涡,大的漩涡吞噬小的,小的又吞噬更小的。汹涌水流仿佛发怒的毒蛇,在江中翻滚打转,吞噬江面一切。 小舟自然被卷入其中,在旋涡里旋转,舟上渔火疯摇,独独两道人影屹然不动。 渔舟不能再留了。 逢雪拿出剑,朝孙萤伸出手。 孙萤却把绳子丢给她。 逢雪拽住绳子,跳到飞剑上,“怕我丢下你?” 孙萤:“如果我是你,会先把飞剑藏起来。”对上少女疑惑的眼神,她轻声说:“在云螭,是不能有剑仙的。” 话音刚落。 脚下腾空的飞剑变成一只雪白大鸟,扑棱几下翅膀,便被她的重量压得坠在船上,哇哇乱叫。 孙萤把绳子一抖,麻绳往上腾起,穿入云里。她把绳子系在腰上,看向逢雪,“抓住我。” 逢雪没有动,手拎着白鹤,左右打量。 白鹤倒悬空中,徒劳扇动翅膀,如镰刀般的尖嘴啄动船板,嗒嗒作响。 她的飞剑怎么变成了一只鹤? 就像城里的尸体突然化作了一堆藕一样。 飞剑是师父亲手为她炼制,里面既有扶危残刃,又有饮过万人血的止戈剑,就算无人驱动,飞剑也能辟邪除妖,令妖魔鬼怪胆寒。 世上再厉害的幻术,也不能将飞剑变成仙鹤,除非,这本不是她的剑。可她竟想不出来,扶危什么时候被人换走了呢? 逢雪抬手一掷,把仙鹤丢到渔舟外,仙鹤尖啸一声,变成尾银白长鱼跃入水中。 “我们在幻阵里?”她若有所思,喃喃:“这不像普通幻阵,光怪陆离,像是……” 孙萤变了神色,“糟了。快上来!” 水面猛地沸腾起来,旋涡迅速转动,眨眼将渔舟吞噬。 150-160 第151章 第 151 章 江河宛若活物, 沸腾不休,吞噬一切。 狂风大作,浓云密布, 一个巨大旋涡从江面升起。 只眨眼功夫,小舟就被旋涡吞噬。在瞬息间, 逢雪腾空而起, 将身体挂在麻绳上, 在狂风中晃荡。 绳子垂在水面上,一只苍白的手破水而出, 抓住了麻绳。 是水鬼。 仿佛溺死时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水鬼一个个从冰凉漆黑的江水里跃了出来, 顺着麻绳往上爬。 除了跟孙萤往上, 逢雪没有其他选择。 麻绳如神仙索般不断往上攀升, 没入乌黑浓厚的云层中,她爬到一半,往下看了眼。 脚下不远处,水鬼密密麻麻挤着往上爬, 仿佛一座惨白的岛屿, 又像尸体组成的陡峭高峰。 山峰越来越高,惨白湿漉的手掌快要触碰到逢雪的脚踝。 她甩了张黄符下去, 噼啪电声响起, 水鬼倒下一片, 但又有无数水鬼从水里钻了出来,蜂拥而上。 孙萤道:“抓紧绳子。倒。” 笔直立起的麻绳瞬间倒了下去,仿佛根笔直木桥, 悬于江河之上。 两人顺着木桥跳到岸,水鬼紧随其后, 奔向岸边。 逢雪一刀斩断麻绳。 水花四溅,无数水鬼坠入江河里,化作雪白的鱼群,在水中散开。 逢雪转动刀锋,指向女人。 “真是个心狠手辣的小师妹,”孙萤伸出双手,任由她又取一根更坚实的麻绳捆住手腕,“你是哪位长老门下的,道法学得这样差,剑术倒不错,该不会是温青老师父的弟子吧?” 逢雪拖着她往前走,闻言,脚步一顿,回头看眼女人,“温青师伯已故去十年了。夜还很长,不妨和我说说,你知道些什么。” “师妹听说过海市蜃楼吗?” 逢雪点头。 “传说海上有妖兽,名蜃,蜃吞吐雾气,能化作海市蜃楼。在大海里出航的渔船,经常看见海上小岛,岛上珠光宝气,人影绰绰,有时还有丝弦歌乐从中飘来,如果被其吸引,卷入蜃气里,便再也回不来了。” 逢雪听她说话,不觉皱起了眉,蜃妖只出现在海上,她又不曾出海。 孙萤:“我是追逐蜃妖而来到此处。” “蜃妖在海上,你追它做什么?” 孙萤苦笑一声,“自然是为了救人。” “救人?” ———— 东海之畔,有个叫月海村的小村落,人们出海捕鱼,以海为生。 除了捕鱼,还有一种赚钱之法——采珠。 东海明月湾的珍珠光泽莹润,犹如天上皓月,京城贵人爱珍珠,朝廷便设采珠户,强制每年征收珍珠,若达不成规定的数量,举家收押治罪。 然而珍珠是海中的珍宝,鲛人的眼泪,岂是凡人能轻易得到的? 海上有旋涡,水里有吃人的大鱼,稍有不慎,便葬身海中,就算不死,经年采珠,也会让人患上恶疾,重病缠身,最后全身溃烂,不治而亡。 这是个无解的难题——采珠人为了给家人治病,必须潜入海底,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去采珠,但久而久之,他们也会染上怪病,缠绵病榻,于是稚嫩的孩子便接过生活重担,被迫进入海中。 周而复始,代代循环。 月海村就是这样一个采珠村落,世代采珠,在东海之畔还颇有名气。他们研究出一套采珠的办法,譬如特制的采珠船,船身宽且圆,方便躲避海上旋涡,又或是有挂钩的长麻绳,能挂在人身上直通海底,方便钩开老蚌壳,取出蚌中珍珠。 本来朝廷每年征收的珍珠不多,日子还能过得下去。可近些年,宫中流行起一种新的妆容,在颊畔点珠,米粒珍珠似点点泪光,额心大的东珠仿佛海上明月,衬得美人面庞愈发清丽淡雅,惹人怜爱。 据说珍珠妆是贵妃发明的,娇香淡梁胭脂雪,愁春细画弯弯月,愈是细看愈发美丽,引得京城爱美丽人疯狂效仿,珍珠顿时供不应求。 海边珠农无法理解贵人们时髦风向的变化,只知道压在肩头的担子越来越重,为了卧病在床,肌肤溃烂的父母,为了形销骨立的妻子,嗷嗷待哺的孩儿,他们必须要早早乘船出海,背负重石跳入惊涛骇浪里,去搜寻海里的明珠。 朝廷还设“媚川都”,置兵十万,专以采珠为事。 有诗人云:“君不见媚川都,浪如屋。 风日号,鬼夜哭。 老蚌放光射太微,小蛇学作苍龙飞。 生灵十万化鱼鳖,裸形入水寻珠玑。 十无一二返,往往饱鲸鲵。” 海上采珠船来往如梭,若是真有海底龙宫,怕龙宫都被搜刮干净了一层。 月海村采珠经验丰富,但如此重压之下,人们也过得苦不堪言,每日都有回不来溺死水中的青壮人,夜夜都能听见压低的悲泣声。 忽有一日,海上宝气冲天,半边天空被照亮。 高人掐算后,算出有颗千年明珠出世。 消息传得很快,连州中太守也知晓此事,下令让人势必取得这颗明珠,好献给宫中。 然而明珠出世之地风急浪高,内藏礁石,水中还有吃人的大鱼,是片有死无生的海域。 无数船翻在寻宝的浪潮里,最后就算朝廷下重金悬赏,也无人敢应征。 这时候,月海村中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揭了榜。 少年叫乌环,父亲前阵子出海时被大鱼叼走,溺死海中,失去顶梁柱后,家里卧病的祖母很快病逝。 如今他孑然一身,已无亲人在世上。他愿意为官府寻珠,也不要赏金,只想捞得千年明珠后,官府能少征一些珍珠,好让人们喘口气。 他是个聪明伶俐的少年,自小跟随父亲出海,学得一身本领。 当他驾驶渔船,斩开长风、劈破恶浪,来到宝光冲天的海面,看见的,却并非所谓千年珍珠。 海面雾气迷蒙,隐约能听见絮絮人声。 小舟移入雾里,他看见行人熙攘,车马如流,商铺林立。 那些行人,竟都是溺死海上尸骨无存的渔民。 ———— “蜃气?” “是啊,”孙萤长长吐出一口气,“哪有什么千年明珠现世,是海上鬼气淤积,生了头千年的蜃妖。所谓照亮半边天空的宝光,是蜃妖炼成了一颗内丹,在海上吞吐蜃丹。” “朝廷逼迫珠农来采这颗并不存在的‘千年明珠’,反而给蜃妖送去足够多的口粮。珠农死在海上,化作伥鬼,变幻成蜃气里一部分,吸引更多人葬身于此。” “这该叫海伥,还是蜃伥?” “哈哈,谁知道呢,世上伥鬼多了去了,逼人捞珠的小吏、送珠宫里的高官,谁又不是伥鬼?给他们取个名字,该叫什么,人伥?伥人?” 逢雪:“……你说蜃妖吃人太多,已成邪魔,你为了救人才到海上,却误入蜃楼,到了云螭?” “正是。” “你说谎。” “哦?师妹何出此言?” 逢雪握紧麻绳,“云螭背靠关山,临水而建,和海边隔了十万八千里。就算蜃雾变幻莫测,能在海上变出一座繁华的内陆城池来,但决计不可能让蜃雾飘到陆地上来。我带祖母回乡探亲,可不是去海面除妖。” 孙萤苦笑,“谁知道呢?我被困在雾里,也不清楚外面怎么样。” 逢雪犹豫了片刻,说:“媚川都被废,如今已不流行珍珠妆了,官府也不再强征珍珠。” 孙萤眼睛一亮,“竟有此事?难道真有人采到那颗‘千年明珠’?” 逢雪摇头,“并非如此。只是有位贵人路过东海时,看见珠农惨状,一怒之下斩了几十个官的脑袋,废弃媚川都,免渔民徭役赋税,请人为他们治病。如今应该不会再有十万生灵化鱼鳖的惨状。” 孙萤怔了好半晌,摸两下嘴角,神情复杂,“活菩萨嘛,贵人里竟有这样的好人,不对,哪个人能有这样的本事,大人的脑袋说砍就砍?皇亲国戚?” 逢雪“嗯”了声,“长公主。” “是……”孙萤想了想,“山上那位长公主?” 逢雪点头,“长孙昭。” ———— 二师姐长孙昭,是先帝最受宠爱的女儿,也是如今皇帝的姐姐,地位尊隆。 自负气下山后,她再未回到青溟山,不知是回宫里去了,还是云游四海。 逢雪对她知之甚少,只听师叔含糊说过几句,和三师姐温柔似水相反,这位二师姐脾气不大好,像个炮竹,一点就着。 “我们肯定不是在海上。” 不过孙萤所说的话也许并非是假,人变藕、剑化鹤,如此神奇真实,真像在海市蜃楼中。 “云螭……”逢雪低念这两个字,心想,如若身陷蜃气幻象里,要如何才能出去呢? 云螭这极近真实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城里熙攘热闹的人群,难道都是假的吗? 白日里生动活泼的人,是被困在其中的居民,是蜃气所化的幻象,还是……飘荡在海面、尸骨无存的水鬼呢? 沉思之际,忽听“簇”一声尖锐哨响。 漆黑如墨的夜空爆开一簇暗红光箭。 是班头发现放的信号。 他们肯定遇见什么危险了。 逢雪当即往前追去,纵身而起,跃至一半,却被手里的绳子给拽了下来。 “师妹,我没你这样好的身手,你放开我吧。” 逢雪蹙眉打量着女人。 “我又不会跑。再说,我什么都告诉你了,同是青溟山弟子,难道你还不信我吗?” 逢雪走到女人身前,在她期待目光中,把绳子在她身上又绕了几圈,然后将人往身上一扛,纵身而起,几下便跃过屋檐院墙,来到发出信号的长街。 地上溅满鲜血。 虎班头上半身数道深可见骨的抓痕,看见她,大喜道:“高人,在这……小心!” 第152章 第 152 章 虎班头双腿往地上一蹬, 便如离弦之箭,扑向逢雪后方。 “砰!” 他双臂肌肉绷紧,爆发巨力, 抱住扑来的恶兽,滚到旁边地上, 撕打在一起。 是一头有水牛大小的犬妖, 被班头推到地上, 呼哧呼哧喘气,嘴角涎水四溅。 旁边衙役愣住, 不敢上前。 逢雪夺过一个人手中的火把,火把猛地刺向犬妖。 皮毛滋滋冒烟, 在犬妖嘶吼里, 火把如锐利长剑, 穿透它坚硬皮毛,径直将其钉在地上。 虎班头被溅一身血,惊魂未定从犬妖身下跑出来,“高人……” “怎么回事?” “方才我们正在街上巡逻呢, 狗儿说要到旁边放水, 我们迟迟不见他回来,回去找他, 路上突然蹿出这条恶犬, 把小图给咬死了。云螭安宁, 哪里会冒出妖怪来?” 被咬死的青年脖子破洞,汩汩冒血,横尸街头。 虎班头往巷里张望, 不见钱狗儿身影,“只怕狗儿也变成狗妖的口中食了。” 他蹲在地上, 探了探同僚的鼻息,半晌,长叹了一声。 逢雪围着犬妖转动一圈,忽然皱起眉头,“都头,借用一下刀。” 长刀劈开犬妖腹部,从里面掉出个被血染透的木盒,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截头发、一张泛黄符咒。 “这妖物是被人驱使的?” 逢雪点头,“多半如此。估计和哭宅里作祟害人的邪修有关。” 虎班头想到一事,“对啊,咱们是不是挖掉哭宅,被那邪道人给盯上了,便蓄意报复咱们。” “狗儿还和湿尸来了个嘴对嘴呢。”旁边衙役补充。 众人面孔煞白,越发确定,肯定是他们捣毁邪修的巢穴,才惨遭他的报复。 “还有一事。”逢雪垂眸,瞟向地上散落的衣服碎片,从犬妖身上捏出张被血浸透的黄符。 “这不是……高人先前赠我们的那张防身符吗?”班头神情灰败,“符咒不管用,狗儿当真被这妖怪吃掉了。” 逢雪“嗯”了声,转了转刀,抵还给虎班头。 虎班头:“高人,您看……” 逢雪:“快天亮了,鬼魅邪祟不会再出来,”她瞧出众人面上仍有惧色,便取下腰间布袋,将从山上带来的符咒送给他们,“先前护身符是你们龙王庙里的庙祝画的,要不放心,再拿几张我的符。” “庙祝?”虎班头愣住,笑道:“那个老头子还会画符啊?” 逢雪一怔,回头望去。 手里麻绳空荡,孙萤不知不觉,又消失了踪影。 她对这个结果并无意外,一根绳索自然拦不住这位神秘莫测的山人。 “你们瞧见没有,被我绑住的那人往哪儿跑了?” “高人莫要说笑,您分明是自己一个人赶过来的呀!” …… 逢雪带着犬妖身上掏出的木盒回到客栈。 推开门,烛光微暖,青年抱着小猫坐在灯下,手支着头,如锦长发披落肩侧。 他抬起眼,眼里马上露出了笑。 逢雪悄悄捏诀,清风吹散身上血腥,才步入温暖如春的室中,“师叔睡下啦?” 叶蓬舟点了点头。 小猫从他膝盖上跳了下个,伸个长长懒腰,尾巴翘成旗杆,走到逢雪面前,围着她蹭了一圈。 逢雪俯身,摸摸它的脑袋。 床帐中响起闷闷咳声,白头老人从帘里钻出来,“阿雪?” “师叔,吵到你了吗?” 紫云真人笑着摇头,“年纪大了,觉浅。你从山上练剑回来吗?” 既然师叔已醒,逢雪便不再顾忌,打开木盒,拿出黄符与头发,“师叔,你认得这是什么符咒吗?” 紫云真人拿起符,眯眼打量半晌。她虽年迈昏沉,对道法却还本能熟悉,没多久便认出,这是邪魔外道常用来御鬼控妖的法符。 世上妖鬼邪祟千奇百怪,千种万种,有杀人的妖怪,有化作美人诱人精元的妖怪,也有专门偷取钱财的精怪。 青溟山对邪祟的态度素来冷酷,宁杀勿纵,但其他流派却不尽如此。 那些邪魔外道更是养鬼拘妖,使其为己所用。 “符咒是在犬妖肚中发现,难道有人在背后驱动妖怪吃人?”逢雪接过叶蓬舟递来的温热茶水,浅抿一口,身上疲倦被清风吹散,“师叔,我们山上真有孙萤这个人吗?” 紫云真人想了半晌,“孙萤,小萤火虫?”她笑得弯起眼睛,干瘪嘴角上扬,“有呀。” 逢雪一怔,“还真有?” 紫云真人点头,披着厚厚棉服坐在床头,目光越过摇曳烛火,落在白壁摇曳的人影上,“夏天的时候,山林里有很多萤火虫飞来飞去,师父还给我抓过一网兜,做了盏小灯。她说把灯挂在腰上,萤火虫就能带我找到回家的路啦。” 逢雪无奈弯了弯嘴角,蹲在老人身前,轻轻为她揉捏僵硬的腿脚,“师叔,我说的不是青溟山的流萤,是一个叫孙萤的弟子,你还记得吗?” 紫云真人摸摸她的脑袋,“记得呀。” “咱们山上真有这么一个人?她什么时候下山的?” “我想想,她离开青溟山,大概二三十年了吧,若是再遇见,你还要喊她一声师姐。” 逢雪抿紧唇,眉头微蹙。 叶蓬舟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待师叔再睡下,他拉着她走到门外边,轻声问:“遇见这位孙师姐了?” 逢雪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差不多吧。你觉得云螭有什么不对劲吗?” 叶蓬舟:“妖怪吃人、水鬼作祟、河神作祟?” 逢雪抬眸看他,“你怎么知道?” “无外乎这几样了。”他轻扯逢雪衣袖,“别为妖魔鬼怪伤神啦,小仙姑,你该去歇一歇了。等明天天亮,咱们提着刀剑,大不了去把那龙王剁了。” “就你狂!”逢雪握住他的手,指尖从冰冷如玉手背滑过,“还有一件事。” 她抿了下嘴角,“我弄丢了我的剑。” ———— 上一次弄丢剑,还是从十里街魔窟回来。 在山道上,她昏迷过去,醒来时,师兄不见了,自己手里的长剑也消失无踪。 她九死一生,回到师门,迎来的却是一道道怀疑的目光。 前世这件事成为她的心结,让她在痛苦中辗转反侧,寝食难安。刚重生时,她握紧手里的剑,心想,世上除了手中的剑,无人可以依靠。 但不知不觉间,过往苦痛迷惘如烟云消散,就算飞剑不知去了哪儿,她也只是笑了笑,想着要不把桌子腿拆下来,让叶蓬舟给她削把木剑出来,先凑合着用。 “弄丢?” “扑扑”声响起,一只白鹤扇动翅膀,飞到逢雪头顶。 “也许没有弄丢,只是它被蜃气变成了一只鹤,跟变戏法一样。”逢雪抓住鹤脚,试着挽个剑花,把剑给变回来。 白鹤扭动身体,扑扑扇动翅膀,掉了一地鸟毛。 叶蓬舟不禁莞尔,低笑着捏去她肩头鹤羽,“听说青溟山真人能御鹤,不曾想是这样御的。” 逢雪听出他揶揄之意,掉转鹤头,白鹤很配合地抬起尖嘴,在青年脑袋上嗒嗒啄来啄去。 倒是很趁手。 夜深,窗外银月当空,月光浮动,似乎江上的疾风骤雨只是一场梦。 “小仙姑不吃不喝不睡,只用吸食帝流浆,难道真是天外飞仙?” 逢雪侧过身,“我睡不着。”她垂眸又望着月下城池,“我没接触过蜃妖,妖精变幻,总会有迹可循。但云螭,”她摸了摸粗粝的墙皮,“我寻不出端倪。” 叶蓬舟走到她身旁,为她披上大氅,说:“如果我是蜃妖,我肯定不会变一个云螭城出来。” “为何?” “蜃妖是海妖,云螭人们信的却是河龙王,这不奇怪吗?” “蜃妖取代龙王,意图窃取人们香火?” “管他什么蜃妖龙王,我们去龙王庙再走一遭就是了。这一次,”他眼神幽邃,声音沉了沉,“小仙姑带我一个吧,别一个人悄悄走了。” 逢雪眼睫微颤,“我……” 她想说并非总故意丢他一个人,又想解释担忧他身上的鬼图,但对上青年恳切目光,所有的话都堵在嘴中。 逢雪抬起脸,“你过来些。” 叶蓬舟走出阴影,身姿挺拔,肃若松风,来到月光底下。 逢雪踮起足尖,勾住他修长的脖子,蹭了下他冰冷的肌肤,“好。” 叶蓬舟没有说话,喉结滚了一滚。 ———— 天将亮时,天色尤为黑暗。街坊还在梦中,四周一片寂静,唯有一盏昏黄油灯从窗格透过。 虎班头打了个哆嗦,悄悄把门推开条缝。 “啪!” 得亏他关门关得快,鞋垫子才没甩脸上。 妇人大马金刀坐在炕边,怒目圆睁,一言不发。 虎班头哪有在外面的虎威,战战兢兢地小步挪进屋,“夫人啊,这么早就醒了?” “夫人,我是去巡逻,真是去巡逻了啊。” “皮痒痒是吧?云螭素来安宁,哪用得着你半夜出去巡逻?你说!”她把鸡毛掸子一扬,吓得旁边九尺昂藏男儿一个激灵,“是不是出去偷吃了?身上这么大一股腥味儿。” “吃什么了?” 妇人站起来,竟比九尺的班头矮不了多少,在他身上乱嗅,“牛?狗肉?家里的孩子还饿着肚子,你竟还有脸跑出去偷吃?” 班头把衣衫脱下,露出虎背熊腰的上身,紧实肌肉被犬妖咬得皮开肉绽,伤口被逢雪缝合起来,随着动作,沁出暗红的血珠。 “是我被恶犬咬了咧。”他委委屈屈说道。 妇人的眼神变了,手抚上班头胸口,低头嗅来嗅去,“是哪家养的恶犬不长眼敢咬我家相公?我去把它给宰了。” “不用不用。”听见夫人心疼的话,班头心中雀跃,笑着说:“是头妖怪呢,已经被高人斩杀了。” 他低头,笑容凝滞在脸上。 一截长满倒刺的红舌头从夫人嘴里掉出,舌尖轻卷,卷走他胸口的血珠。 第153章 第 153 章 龙王庙里的庙祝是个头发斑白的老头。 “子禾山人?”老头摸着白胡子, “我不认识啊。昨日我出去同城里几位员外商讨庙会之事,并不在庙中。” 逢雪走向昨日喝茶的房间,到尽头, 只看见一堵白墙。 竟是条死路。 她想了想,拱手问庙祝, “能否告诉我河神的来历?” “仙师客气了。河神爷庇护云螭已有千年……” 曾经玉带河流水湍急, 风急浪高, 每逢夏日,不少人溺死于此, 玉带水鬼变成附近百姓口口相传的鬼故事。 若是在河边看见肚皮翻白的大鱼,可千万不要贪一口鱼肉, 下水去捞。 这肯定是水鬼化形, 引诱人下去呢。 官衙请人来做过数次法, 水鬼易除,可此处水情凶险,总有新的水鬼出现。 直到一位老僧云游天下,路过此处。 他没有什么降妖除鬼的本事, 便用彩纸柳木扎成花灯, 夜夜在河边放灯、念诵经文,以期能超度满江亡魂。 念诵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 水鬼没有变少, 不过因他坐在河边念经, 看见贪凉想进水避暑之人, 也会上前劝阻,溺死的人倒没那样多了。 某日僧人念经时,瞧见一个小女孩提着花灯, 半截身子站在水里。 他招呼小女孩上岸,女孩却摇了摇头, 说她愿意留在玉带河里,镇压肆虐水鬼,保护江上行船。 再醒来时,不见女孩踪影,只见一条粗大水蛇头顶花灯,在河里游动。 此后,惊涛怒浪果然平息,拉人下水的水鬼也不再肆虐。 人们最初把水蛇唤作小蛇姑娘,知道她喜欢看花灯,便学着僧人,将扎成莲花的花灯放入水中。 百年晃眼而过,花灯有了各种各样形状,荷花、兔子、月亮……小蛇姑娘也变成大蛇姑娘。 再过许多年,大蛇修炼成大蛟,盘踞在河底,护佑一地风调雨顺。 云螭建城时,人们为它搭建河神庙,庙里香火不绝。后来人们做梦,梦见大蛇穿着衣冠,感谢这些年的香火,多亏这些香火,它修炼有成,或许能得正道,飞升成龙。 它本是为了好看的花灯才留在玉带河,治河镇鬼是随手为之,不曾想却受百姓的供奉香火,成蛟化龙,快证成自己的大道了。 但无论是大蛇,还是龙王,它始终是玉带河神。 “仙师,”庙祝拿起三柱香,朝河神拜了拜,插入炉中,说道:“千年情谊深重,河神一直庇佑云螭百姓,必不可能指使水鬼作祟。” “河神马上要飞升,修炼作真龙了,也许这是最后一个庙会。若真有妖鬼作祟,烦请仙师一定在庙会前抓住真凶,好让我们给河神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庙会。” 逢雪抬头,看着头戴冠冕的龙王塑像。 她伸向自己的腰间,却并非拔剑,而是拿出自制的信香,点燃信香,草木的悠远味道沉水般缓缓升起。 少女走上前,认真拜了三拜。 庙祝看她的动作,手抚白须,笑得眯起眼。 “龙神在上,”她执香而立,心中问道:“若你当真庇佑云螭千年,此刻,为何坐视妖鬼作祟,无动于衷呢?” 一阵冰凉的清风拂过,她抬头,见龙王头上旒珠轻晃,影子错落,遮住它点漆双目。 逢雪将信香插入炉中,“庙祝,河神就住在水底下?” ———— 既然河神是马上要化龙的大蛟,就住在玉带河之下,那便试着同它谈谈。 小舟浮于江河上,逢雪探头往舟下望去,镜子般的水面照出自己的脸。 如镜水面上,鱼在云中游,鸟在水里水,不知天在水还是水在天。 分明美景如画,她却想起夜晚满河翻腾的水鬼,起一身鸡皮疙瘩。 出神时,叶蓬舟已经给自己腰间系上了绳索,把绳子挂在渔船上。 “小仙姑,我下去啦。” 逢雪点头,忍不住叮嘱:“小心。白日里应该不会太危险,若有事,扯下绳索,我拉你上来。” 叶蓬舟弯起桃花眼,“别担心。”他把鬼哭放在船头,换了把趁手渔刀,别在腰间,纵身一跃跳入水里。 逢雪坐在船头,心悬半空,紧盯着平静的河面。 小猫把头钻出船外,试着用爪子勾水里的鱼。游鱼近在咫尺,它凑得越来越近,却突然浑身炸毛,弹跳飞起,钻到逢雪怀里。 “小仙姑,水里有一只猫!” 逢雪摸摸它的脑袋,嘴角微弯,“水里是小猫的倒影。” 小猫走到船边,犹豫片刻,悄悄往水里一望。 那颗毛茸茸的脑袋马上也钻了出来,正在水里打量它。 “是小猫自己?”它瞧了半晌,忽然气馁叹口气,心中想,原来小猫长得一点都不像小仙姑,也不像小叶。 小猫黑不溜秋,身上长满了毛,可是小仙姑白白的,只有头上有毛。 不知道为什么,它觉得有些失望。 逢雪不懂小猫的愁绪万千,垂眸望平静的江水,等叶蓬舟上来。水面平滑安静,绳子垂入水中,如泥牛入海,没有一丝动静。 她站起又坐下,最后跟小猫一样,蹲在船边等待。 渔舟一艘艘从身边穿过,水里白云舒卷,忽然,白云流动愈来愈快,化作水里的白浪,小舟剧烈摆动。 渔民们招呼道:“姑娘,快上岸吧,要变天了。” 小舟飞燕般掠过河面,奔向岸边,一眨眼功夫,江河只剩她一人。 逢雪拿起鬼哭刀,鬼哭马上按她习惯,化作细长利刃。她执刀,低念“降妖”,往河中一劈。 水花飞溅,鱼群乱游,水面劈开条裂缝。 往底下一瞧,却看不见江河的底,泛开水浪仿佛悬崖峭壁,接着深不见底的深渊。 水波被剑气劈开,又猛地往中间合拢,小舟忽而抛起,忽而落下。 眼看裂缝越来越小。 逢雪不再犹豫,跃入江心裂缝中。 江水冰凉刺骨,刚一跳进去,涌起的水花就把她给拍了回来。她狼狈地吐出口冰冷河水,“小蛟。” 鬼哭嗡鸣一声,化作大蛇冲入江中。逢雪抓住小蛟头顶肉角,随它潜入深水里。 玉带河深不见底,潜游许久,终于见到了底下密密麻麻的水草。 昏黑河水裹挟泥沙冲刷身体,河底水草招摇,缠住手脚,要用小刀割破,才能继续往底下游。 寻常水草长不过一丈,但这儿的水草,却不断往下延伸,见不到底。 她水性一般,快要憋不住气,小水泡咕噜钻出。 在昏黑的水草林里,忽有一点光飞过。 逢雪眨了眨眼,以为是自己憋气眼冒金星,但很快又有一点萤火从眼前掠过。 点点萤光竟在黑暗的河底亮起,照亮围绕她的乌黑发丝。 她在萤火里瞧见一点熟悉的影子,伸手一抓。 光亮在眼前迸开,剑客被刺得微微眯起眼。 视线逐渐暗淡,再睁眼时,她竟重新站在了岸边。 眼前是一片无尽的血红水域,怒浪连天,血海翻腾。 大雨如注 ,天地浸在迷濛雨雾中。她最先以为自己被水又拍到了河岸上,但眯起眼又望了望,发觉不对劲—— 这儿是云梦大泽。 一片又一片带血的鳞片漂浮在大泽上,在浪涛中起伏。鳞片有水盆大小,不知是何种巨兽,才能有此庞大鳞片。 她微眯起眼,忽然注意到其中一片。漆黑鳞片上,坐着个小小的身影。 难怪迟迟不上岸,原来是跑这儿来了。 逢雪抿了下嘴角,纵身而起,足尖点在鳞片上,几个纵跃,便越过汹涌水面,赶在小孩被巨浪淹没前,把他捞到了怀中。 这孩子很瘦,衣衫褴褛,被水打湿微卷起的发散在脸侧,左颊一道被鳞片割出的伤,血早就被水冲走,只剩泛白的皮肉。 他抬起冻得惨白的脸,黑亮瞳仁定定看着逢雪。 过了会,扬起青紫嘴角,朝她笑了一下,弯弯的眼睛像昳丽的桃花。 逢雪明知这是过去的事,却忍不住一阵心酸。她板起脸,揉了把小孩的脑袋,恶狠狠地说:“你不是说自己神兵下凡,把坏人打得落花流水,让小蛟拜你为主吗?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又骗我。大骗子,”她看着小孩可怜兮兮的模样,嘴边的话一顿,嘟囔:“……小骗子。” “如今我们应是在蜃妖吞吐的幻境中,还是快点出去吧,现实里人还在水里泡着呢。” 再泡下去,人都快泡发了。 小孩却抬手遮住左颊伤口,好像有些羞赧的模样,垂下眼睛,又忍不住悄悄瞧她。 他一抬手,逢雪便瞧见他五指发红肿胀,手背肌肤皲裂,是未愈合的冻伤。 瞧幻境中的景致,应是初春,白雪刚刚融化。 这时候,年幼的她会窝在滚热的暖炕上,和阿兄打闹,就算出门,也要裹得严严实实,穿厚实的貂裘,戴毛茸茸的兔毛帽,双手塞入暖融融的毛手笼里。 她总嫌弃热得慌,偷偷把帽子解下,刚露出耳朵,阿爹就会开始念叨,边念叨边把她的帽子戴好,唯恐她吹风生病。 一样的季节,一样的年纪。 小孩哆哆嗦嗦站在大雨里,如此瘦小稚弱,伤痕累累。 逢雪心脏蜷起一阵酸涩,试图从稚童身上找到一二神采飞扬、狂放不羁的影子。 也许她的目光太专注,小童捂紧左颊,怯怯往后退了半步。 堪堪在怒浪里浮动的鳞舟登时失去平衡,人也往浪涛中坠去。 逢雪反应过来时,已经拉住了他,跳到另一片蛟鳞上。 眼前景象是蜃气所化的幻境,应和梦魇差不多,只消让做梦的人醒来就好了。 至于怎么让人醒来——让他做个噩梦,譬如失足跌落水中,挣扎几下爬不上岸,大部分人便会在溺死的惊恐中惊醒。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看见叶蓬舟陷入险境,她的身体便快于理智,把他拉出了险境。 她脱下外袍,盖在小童单薄的肩头,握住他冰凉的手指,“你想去救小蛟吗?” 叶蓬舟点了点头。 逢雪:“好,我带你去。它在哪儿?” 皲裂青紫的小手抬起,为她指明方向。 方才的疾风骤雨已经小了很多,雨点打在水面,溅起层层涟漪。 逢雪看了眼瘦小的孩子,揉揉他的脑袋,“牵紧我的手。” 原来小时候的叶蓬舟并不聒噪,也不好动,他乖乖趴在逢雪的胸口,脸色灰败,像只被打湿了羽翼、濒死的雏鸟。 逢雪以水面漂浮的鱼鳞做舟,拢住轻如浮羽的稚童,在风雨肆虐的水面穿梭。 从前叶蓬舟划船去湖心救小蛟,肯定废了许多功夫。疾风骤雨中,他只有一片蛟鳞,年纪这样小,在汹涌水涛中,能让鳞片不翻,让自己不至于葬身鱼腹,便已经是九死一生的难事了。 更别提要横渡千里宽阔、澹澹如海的大泽。 逢雪衣袂翻飞,如只轻灵水鸟,飞快从风雨中穿过。大雨倾盆,十步之外便难以分辨方向,每每立在水上,迷失方向时,怀中的幼童总无声抬起手,为她指明道路。 不知过去多久。 雨点打得脸颊发麻,身上衣袍吸饱雨珠,沉甸甸往下坠。 逢雪停在一片蛟鳞上。鳞片在浪涛中晃荡,她必须要小心维持平衡,才不至于掉入水里。她不由又垂眸,看了眼安静的小孩,实在想不通,年少时的他要怎样趴在鳞片上,涉过千里的大泽。 “你怎么不和我说话?日后不是挺能说的嘛。”她捏了下小孩没几块肉的颊。 小孩细瘦的手指微微蜷了蜷,伸手指向前方。 逢雪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烟波连天,一座狭长的江心洲骤然出现,但大洲竟随水波,在轻轻摇晃。 待又跳过几枚鳞片,她才看清,哪是什么江心大洲,分明是一具巨大的蛟尸。 蛟尸浮在江上,肚皮翻白,皮开肉绽,一块块鳞片剥落,露出惨白的血肉,鲜血染红大江。 逢雪第一时间遮住小孩的眼睛,但温热的水珠还是打湿了她的指缝。 她心里叹口气,正想如何才能从幻境中离开时,忽然在蛟尸上看见几个小点。 风急雨骤,看不分明,她抱着小孩,跳上浮洲,躲在翻开鳞片后,悄悄往后看。 是一队黄袍术士。 他们便是猎杀蛟龙的人? 她这次肯定比叶蓬舟年幼时赶来得快,所以才正好碰上这群人并未走。 “这条蛟倒是硬气,宁死也不肯低头,为我们所用。”为首之人的话穿透风雨,落入她的耳中。 “可惜,天下有化龙潜质的蛇蛟又少一条。” “也不可惜,若留它在这儿,日后被道人拘作猖将,被白花教炼成心庙,都是祸患。再说,这条蛟年纪尚小,化龙还要千年,龙脉将颓,只怕等不了这样久了。” “监正,下一条蛟在吕山派地盘,他们可不好惹。我们如若贸然动作,恐被玄门察觉端倪。” “你想如何?” “再等一段时日,殿下去海上猎蜃,待她取得蜃珠,说不定就能消弭孽龙心中怨愤,让它心甘情愿化作龙脉,延续大殷国祚。” …… 逢雪后背抵在竖起鳞片上,听他们对话,心中掀起惊涛。 她看了眼怀中的孩子,把他静静放在蛟尸冰冷的身上,抽出怀中鬼哭。 刀刃悄无声息从雨帘中钻出,割破一位术士的喉咙,血水飞溅而出。 待前面的人反应过来,身后已是尸山血海。 “轰隆——” 天空被惨白天光照亮,提刀少女立在尸山前,面容霜白,宛若罗刹厉鬼。 她挽剑花似的抖了抖长刀上的血珠,问:“你们是监天司的人?” “你是何人?监天司办事,尔敢——” 话音未落,刀刃已至眼前。 水面如沸,雨点悬止,地上的尸体变成点点萤火,消失在风雨里。天地开始分崩离析,逢雪奔到稚童身前,看着他安静垂着眼帘,也像四周景象一般,点点消散。 她不自觉攥紧了掌心。 这儿不是叶蓬舟的回忆,而是鬼哭的回忆。 如今小蛟梦醒,那叶蓬舟身在何处,被困在哪一场梦里? ———— “哥哥,你是来救……” 少年忽然捂住脖子,眼睛瞪得圆圆,不可思议望着眼前的青年。 “还不走?让我把你的手脚也拆下来吗?” 叶蓬舟不耐地甩了甩刀上血珠,踩过地上层层叠叠的尸体,一步一个黏稠的血红脚印。 每一具尸体俱与他有相似的眉目。 进入水里后,越靠近河底,蜃气所化的幻象便越真实。不过是杀死“自己”,并不算什么难事。 蜃妖是迷惑人心的妖怪,若是能堪破幻觉,不被迷惑,自然不会被它影响。 他嘴角微翘,踩着自己尸体往前走,心想,蜃妖变幻这样多幻象,看来河底确实像藏着什么,越往前,离真相便越近。 地上尸体猛地睁开双目,怒视着他,口中喋喋不休诅咒。 这场景于其他人或许是噩梦,但自从背上鬼图,他日夜听见恶鬼咒骂,闻言摇头笑道:“就你这骂街的水平,也想让人生气?真是抬不上台面。” 随便从鬼图里拽出一个鬼,都能把它给骂趴下吧。 尸体们幽幽看着他,见他无动于衷,便闭了嘴。 四周安静无比,只有潺潺流水声从头顶淌过。 叶蓬舟嘴角上翘,把渔刀当成折扇,在指尖转来转去,满心想着待会把蜃妖宰了,怎么上去同小仙姑邀功。 忽地。 昏暗的地底亮起一片冷亮剑芒,“琤”地一声,刀剑撞在一起,火星飞溅。 对面的少年剑客双目清冷,神情倔强。 叶蓬舟弯起嘴角,“小仙……” “是个新的妖魔,待我先杀了他。”少女冷漠望来,眸光如冰,嗓音却十分柔和,“师兄,我们一定能走出这魔窟的。” 叶蓬舟的笑容凝在了脸上。 快而利的剑如秋风扫落叶疾刺而来,他只好提刀招架,心中没什么反击的念头,还忍不住十分委屈。 第154章 第 154 章 叶蓬舟知道, 他应是来到逢雪的梦中。 难道小仙姑也下水了吗?都怪自己在水里待得太久,水里危险,她定是心中担忧, 坐不住,才跳了下来。 她担忧我哎。 这念头让他嘴角止不住上扬, 刀法也慢下来, 缱绻痴缠。 若是对方有心, 能一起来一出“情意绵绵剑”。 然而对面是个冷酷无情心狠手辣的剑客,只当他显出破绽, 剑尖一撩一划,差点削掉他的半截手指。 叶蓬舟“嘶”了声, 忍不住笑:“小仙姑的剑可真快, 一点都不留情。” 剑客提剑悬在他眉心, 杏眼瞪圆,不掩杀意,“你能说人话。” 叶蓬舟只笑吟吟望着她。 分明和初见时年纪相仿,眼前的剑客却似乎和他记忆里不尽相同。她眉尖微蹙, 杏眼黑白分明, 神情警惕,脸颊腥血点点, 却难掩眉眼稚嫩。 像只机敏又天真的小兽。 叶蓬舟道:“仙姑在上, 我可不是妖魔。” 少女便停了剑, 狐疑地看着他,问:“你不是妖魔,为何来了这魔窟?” 若是他认识的逢雪, 可没这样好糊弄。 叶蓬舟已知道这蜃梦是何时候了——他在青溟山上时,就听弟子们说起过十里街除魔之事。 只是那时, 无人肯信逢雪坠入魔窟之话。 他如今站在蜃气所化的魔窟底下,窥见少女心中藏得最深的一角,心中却没有欢喜,只觉苦涩。 为何无人肯信她? 凡俗之剑怎么就不能走出魔窟了。他的小仙姑,本就是光华璀璨,如此厉害。 叶蓬舟垂眸掩去情绪,想了想,便笑着说:“仙姑,我是从十里街掉下来的。” 少女歪头打量他许久,“你过来些。” 叶蓬舟往前走了几步,边道:“我躲得好好的呢,地上怎么突然裂开条缝呢?” 逢雪果然抿了下嘴角,露出心虚神情,“是……是有妖魔作祟,师兄请天雷封印魔窟,我们便都掉下来了。” 叶蓬舟叹口气,声音哀怨,“看来我坠入魔窟的原因找到了。” 逢雪面上惭色更浓,“抱歉。” 叶蓬舟嘴角弯了又弯,“也没什么,一起走上去呗,小仙姑剑法如此厉害,定能带我走出这魔窟吧。” 逢雪垂下眸,眼睫轻颤,半晌,才说:“我会尽力。你等一等,我师兄受伤了,我把他扶过来。” 叶蓬舟瞬间垮了脸,捏紧手里渔刀,冷笑:“又是师兄。” 可蜃梦里的剑客却不搭理他,转身走入昏茫黑暗中。 叶蓬舟站定,凝视她的背影,四周黑雾飘散,响起妖魔鬼怪的嚎叫。这是依照逢雪记忆编织而成的幻境,对方似乎想用蜃梦困住他们。 如何才能让小仙姑醒来? 把她师兄给砍了? 叶蓬舟承认这想法多少携带些私愤,谁叫她做梦的时候也要梦见沈玉京?左一个师兄右一个师兄,师兄有这般好嘛。 黑雾中的咆哮越来越近,他回头看了眼,蹙了下眉,跟在逢雪身后,大声说:“小仙姑,等等我啊——” ———— “师兄你看,这就是我方才遇见的人。” 逢雪凑到“师兄”耳畔,轻声说道:“他说自己从十里镇掉下来,我想,应是地裂时,他跟着一起坠下。” 叶蓬舟抱臂气闷地坐在旁边,盯着蜃气变幻出的沈玉京,眼神不善。 沈玉京声音很浅地说了一句话。 逢雪听后,怔了怔,转头打量叶蓬舟。魔窟中突然冒出的人确实奇怪,十里街本就没有人生还,普通人坠入魔窟,有死无生,怎么安然走到现在? 叶蓬舟瞧出她眸中的猜忌,心里骂了句沈玉京,“仙姑,你若是不信,靠近一些,来看我是否是妖魔。”他的手搭在腰带上,笑道:“要宽衣解带,仔细查看吗?” “不必。” 叶蓬舟可惜地叹口气。 逢雪微眯起眼,“你说自己是从十里街掉下来的,必然知道那儿发生什么事吧。” “自然。” ———— 他是个好奇心重的人,早在青溟山上时,就把这段事打听得清楚。 十里街是青水滨临水而生的一座小镇,大约几百户人家。 城里的张生有妻,性情刚烈,回家撞见丈夫和邻人私通,当晚便身着红衣,悬梁自尽,死后化作厉鬼,回魂杀人。 张生死状极其凄惨,肚腹被破开,肠子在房梁绕了几个圈,把自己给吊死了。与他私通的女子几日后也惨死。 但厉鬼杀过人后,凶性大增,不肯就此罢休,于是城里相继有人惨死。 厉鬼狡猾,普通术士奈何不了,逢雪他们来此便是为了抓住这个恶鬼。 然而赶到时,附近已成死地,全城百姓惨死,城镇被浓郁的鬼气覆盖。 普通恶鬼还魂显然不至于此,可此刻他们来不及查明真相,只能拔剑与妖魔恶鬼战至最后。 叶蓬舟知晓原委,为自己捏了个身份,东扯几句西扯几句,就见对面的少女神色松动,似已信了几分。 他揉了揉脸,让嘴角上翘的幅度不至于太明显,靠近少女,问:“小仙姑,我们这是在哪呀?” “魔窟。” 逢雪攥紧手中剑,轻声回道,神情凝重,望着眼前无尽的黑暗。 “十里街的底下真是魔窟?”叶蓬舟抬头往上看,眼前是沉沉一片压顶的黑,“若是挖个洞下来,让妖魔爬上去,岂不是要灭世?” 逢雪摇了摇头,“不是的,魔窟飘忽不定,据传世间所有的妖魔都沉眠其中,我原以为,它是不属于世间之物,在另一方世界里。” “那小仙姑打算怎么回去?” 少女表情闪过迷惘,又很快变得坚定,“地裂还未合上,神雷之威还未褪去,妖魔上不去,但我们可以顺着缺口爬上去。” “遇见妖魔呢?” “杀了。”她抿了下嘴角,偏头看着重伤的少年,眉宇忧愁,“但我并无把握,我不会什么术法,以我的本事……” “我看小仙姑的本事高得很!” 少女的目光终于从沈玉京身上挪开,看向了他,“你怎么知道?” 叶蓬舟弯起嘴角,“我就是知道,我还知道,未来我会是小仙姑的夫婿……” 剑芒刺破黑暗,他在地上打了个滚,才不至于被戳上一剑。 “再胡说,削掉你的舌头!” “小仙姑,你若真刺下去,日后要成为个寡妇喽。” “你找死——” 剑尖悬在俊美无俦的脸上,她厉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是魔窟底下的妖魔?” 也许真是妖魔,才能幻化出这样迷惑人心的皮囊。 “小仙姑,我并非妖魔,只是你在梦中。” “胡说八道。” “不信?”叶蓬舟挑了下眉,手里渔刀飞出。 飞刀如电,劈向幻境中重伤无法动弹的“沈师兄”。若在现实中,这一刀能斩去沈玉京的头颅,逢雪受到刺激,惊惧之下,应也醒了。 但叶蓬舟错算了一件事。 此处不是现实,而是在逢雪的梦中。梦境依照做梦之人心意变动,到沈玉京脖子上时,竟变成了条毛茸茸的围脖。 叶蓬舟:“……” 逢雪:“……你怕我师兄着凉?”她忍不住笑了下,“没想到,你人还怪好的。” 叶蓬舟心中郁闷,又无可奈何,“看在我是个好人的份上,仙姑便信我一回吧。” 少女果然撤了剑,但凶狠地警告他,“不许胡说八道!你再这样轻薄,我真把你的舌头削下来了。” 叶蓬舟眉眼弯弯,“我只是瞧小仙姑貌美,生了爱慕之心。你便是削掉我的舌头有什么用,我还是会忍不住看你。” “那我刺瞎你的眼睛。” “若是变成瞎子哑巴,我便跟在仙姑身后。” 逢雪面颊泛起薄红,气得瞪他,“我师兄是我未婚夫,我们从小就有婚约的,你不要痴心妄想了!” 话说完,她便瞧见对面的人安静了下来。 面孔苍白的青年敛起嬉笑之色,桃花眼幽邃,看了眼她,又瞟向被她护在身后的人,如扇长睫轻轻眨了眨,“我知道的。” 逢雪咬了下唇,放下手中剑,“总之,你跟着我吧,我会尽力把你带出这儿。若你有什么歹心思的话,”她眸光转冷,轻哼一声,“便来试试我的剑利不利。” 其实她的剑早就不利了,杀的妖怪太多,又被妖魔的血侵蚀,上有豁口卷刃,锈迹斑斑。 叶蓬舟扫了眼,“小仙姑的剑我早就领教过了,自然是锋利无匹。” 逢雪反而挂不住脸,别别扭扭转过脸,“你也不必……这样哄着我。” 说完她自己也怔了怔,这话太过亲昵,以他们的熟稔程度,不应从她口中说出来。她转身,扶起重伤的师兄,拖着他往前走。 叶蓬舟跟在她后面,越瞧她与沈玉京靠在一起的模样,越看不顺眼。但他手里的刀早就变成一截毛领,挂在情敌的脖子上,只好忍辱负重,主动接过搀扶情敌的活。 动作还不能太粗暴。 否则,前面的少女便来递来一眼刀。 叶蓬舟凝视少女倔强的背影,她自己也受了许多伤,身上袍子被血浸透,走路难免踉跄,却依旧握紧手里剑,要走在人前头,努力保护身后的人。 他顾不上醋海翻腾,只是心头苦涩,忍不住心疼。 但是,如何才能让她醒来呢? 他们此刻在河底下,若不能快点醒来,只怕会悄无声息溺死在水底。 ———— “快到了!” 逢雪兴奋地望着前方一点光亮。 手上溅满妖魔的血,她也不知道自己撞什么大运,才快走出这死地。 她回头看着青年,抹了把面上污血,杏眼弯了弯,“我们要走出来了,待会你要和我去山上,见我师父他们。” 叶蓬舟:“见师长?这么快吗?” 剑客气得剑在乱晃,“你、你还想不想要自己的舌头?” 叶蓬舟不禁莞尔,正要逗她几句,忽见前方走来一道修长人影。他丢掉手里的蜃影,纵身跃到逢雪身前,“小心。” “什么?” 逢雪往前望去。 是个白袍人缓步走了过来。他满头白发,却只是个中年人的模样,模样文雅。 “哦,还有两个活人?”白袍人目光越过叶蓬舟,扫在逢雪的身上。 逢雪攥紧剑,问:“你是谁?” “青溟山的弟子?”他信步往前走,并不在意那截卷刃的残剑。 逢雪咬牙,抬起酸痛手臂,拔剑刺去,但剑悬在空中,无法再往前更近一步。 她的身子顿在原地,仿佛手足被无数无形丝线捆住,动弹不得,“奸人,你用了什么妖法!” 男人弯起嘴角,取出一个圆卵,薄薄卵壳随指尖捏动变幻,挤出张扭曲的面孔。 “这叫妒神,世上人无论是否承认,心中总暗藏嫉妒,丑陋年迈之人,嫉妒别人青春貌美,穷困潦倒之人,嫉妒别人锦衣富贵,阴郁孤僻之人,嫉妒别人高朋满座……妻子嫉妒丈夫,爷爷嫉妒孙子,世人真有趣,你说是不是?” 逢雪抿紧唇角,手背青筋迸出,却依旧无法更近一步。 “嫉妒啊,能叫人变得面目全非,堕为妖魔。” 逢雪忽然明白过来,“十里街惨案,是你弄的?” “小姑娘,纵你在山上修行,也舍不掉这凡尘欲望吧,你会嫉妒谁呢?”男人笑了起来,打量她一圈,目光又望向倒在地上的人。 “别伤我师兄!” “我给你一个选择。”他转过身,站在逢雪与沈玉京的身前,含笑问道:“这一尊妒神,你想种在谁的心间?” “什么叫……种妒神?” 男人耐心解释:“我有一种秘法,可以为你种上间心庙,庙里供奉上妒神,慢慢,你会被它替代,变作披着人皮的妖魔。不用害怕,直视自己心中的欲望不好吗?” 他慢慢走近,手里的圆卵几度变幻,上面涌出密密麻麻的面孔。 每一张脸都极近扭曲,舌头分为两刃,吐出心中的怨恨不甘。 “凭什么,明明是兄弟,凭什么他能混得风生水起,我却要一贫如洗?真想把他给杀了啊。” “小孙子拉屎撒尿,他们却不嫌弃,我把尿溅在床上,儿子却骂我老东西还不死。我也年轻过啊!若我再年轻一点……” “啐,媳妇嫁过来后把我儿子魂都勾走了,以前我受那么多罪,她凭什么这样快活?看我不刁难她,给她点苦受。” …… “若心里种入妒神,我也会变得嫉妒,像他们一样?” 男人摇头:“不是变得嫉妒,小姑娘,你心中本就藏着许多不甘嫉妒。你会更厉害,瞧谁不顺眼,就杀了他……” “呸。妖言惑众,拜邪神能有什么好下场?” “好吧,若你不愿意,”他弯起唇角,“只好把妒神种在你师兄心里了。” 这并不是一个难以选择的问题。 至少对于逢雪而言,并不难选择。她咬了下唇,正要喊住那人,却感到一点滚热洒在了面上。 钝剑插入青年胸膛,卷刃撕扯一片血肉。 逢雪愕然张大双目。 青年面孔如雪,又往前走了步,漂亮眼睛弯了弯,挤出抹惨白笑容,“都过去了。小仙姑,快点醒来吧。” 第155章 第 155 章 四周光景剧烈摇晃脱落。 逢雪跳入蜃影中, 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叶蓬舟抬头看她,又看看面前的剑客,恍然过来, 忍不住摸着嘴角,笑了一下。 “笑!你还笑得出来!”逢雪哆嗦着手把他伤口缝合。 侥幸是她来得快, 钝刃刚卷开皮肉。 叶蓬舟“嘶”了声, 笑道:“这妖怪真够聪明的。” 逢雪白了他一眼。 方才蜃梦中的剑客并不是她, 而是一个幻象。 蜃妖用她的记忆来困住叶蓬舟,用小蛟的记忆困住她。他们并不会沉湎在自己的美梦里, 但若牵涉到对方,难免会碍手碍脚, 有所顾及。 真是个狡猾的妖怪。 “你遇见什么, 弄成这样子?” 叶蓬舟笑了笑, “当然是瞧见小仙姑,不过,你待我很凶,眼里只有你的好师兄。” “魔窟?”逢雪垂眸, 为他敷好药, “你应当直接杀了我,这样就能从蜃梦里醒来。” “不成。”他忽然神色严肃, “若真是你呢。蜃妖让人辨不清真假, 会教我们自相残杀。” 只是想了下剑插入逢雪的胸膛, 他的心便忍不住一颤。 “那你就杀了沈玉京呗。” 叶蓬舟嘴角弯了一下,“我倒是试过,可是……” 他闭上嘴, 心想,若蜃梦是自己操纵的, 那渔刀变成毛领,实在怪不到小仙姑身上。 “下次不要这样了。”逢雪面无表情地望着幻境崩塌。 满身血泪的少年剑客站在阴冷魔窟里,手里提着那把破破烂烂的剑,神情凄惶绝望。 显得有些陌生。 她心想,自己应不会有这样绝望的时候了。但比起曾经的自己,幻境中另外一人吸引她的注意。 “他是谁?”逢雪喃喃,“白花教的?” 她的记忆里找不出这样一个人,可既然白发男人出现在幻境中,说明这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只是用禁术被强行遮掩,让她遗忘。 看来在魔窟中失忆的不止沈玉京,他们两个变成前生模样,也并非巧合。 逢雪问:“你方才看见了什么?” 叶蓬舟抿了下唇角,沉默半晌,才说:“他要给你心间种上一位妒神,应是白花教种心庙造邪神的手段。” “十里街的祸事怕是早就有白花教掺和在里面,他们挑唆人们心里头的嫉妒,为的就是弄出一位妒神?” 逢雪抚上自己胸口,心想,庙里那位羊头人身的邪神,名字难道就是妒神? 难怪自己前生那么嫉妒不甘,看见师妹和师兄走在一起,心里恨得发疼,仿佛有一只兽潜伏在心间,将胸腔啮咬得鲜血淋漓。 年少时的喜欢,本不该这样扭曲,就算沈玉京不喜欢她,喜欢上别人,她也不至于变得那般丑陋嘴脸。 若前生不是沾染到魔气,而是被白花教种上妒神,一切都说得通了。 前尘已远。 “先去会会蜃妖吧。” 叶蓬舟忽然拉住她的袖子。 逢雪回头,不解看他。 “小仙姑……抱歉。” 逢雪微微笑了起来,回握住他冰凉的手,“我们之间,何必说这个?再说了,要不是我贸然跳入水里,说不定你就不必受伤了。” 说着,她自己心中反而生起歉疚。 “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叶蓬舟沉默半晌,才说:“没什么,只是让小仙姑担忧了。” 逢雪蹙了下眉,想到在小蛟回忆中望见的事,“你不对我说真话……随便你。但是,别总让自己受伤,我不喜欢这样。” 叶蓬舟弯了弯眉眼,“遵命。”他跟上逢雪脚步,忽而问:“小仙姑,我有个问题想请教。” “你说。” “若我和你师兄同时掉进魔窟里,你会救谁……” “闭嘴!” ———— 幻境崩塌,河水从头顶流过,抬头看,漆黑的长河悬于头顶,似夜空倒悬。 河底下果然藏着另一片天地。 “但是……” 逢雪蹙紧眉,以为自己还身在幻境中,“另一片云螭城?” 眼前同样是一座城池,城中飞甍相连,鳞次栉比。 竟是座泡在水中的城池。 逢雪从皮袋里拿出几张符咒,却发现符咒湿漉漉的,仿佛被水泡了几天,朱砂模糊,显然不能再用。 比起云螭繁荣,这座城死寂无声,漆黑一片,宛若死城。 或者说,本就是死城。 踏上阴冷湿透的长街,每一幢宅子都在淅沥滴水。叶蓬舟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到某户窗前,用手指将纸窗戳出一个小洞。 里头有人。 幽暗滴水的房间里,两道人影背对他们,坐在桌前,许久没有动作。 逢雪与叶蓬舟对视一眼,又走至另一间房里,往里看去。 一间又一间相连的屋,都相差无几,同样是滴水的屋,屋里装着几个死气沉沉的鬼。 天地死寂,在黑暗的死城里,好像只有他们两个活人。 逢雪站在长街,街道不断往前延伸,一间间房屋相连,她却没有再一一查看的想法。 自己这是来到了幽冥吗? “小仙姑。”叶蓬舟悄无声息来到她身边,“你看前面,是不是有点光?” 逢雪微眯起眼,被黑暗笼罩的荒芜鬼城,隐约出现一点幽绿的光点。 鬼火摇曳不定,若隐若现。 “也许是陷阱。”在安静到极致的压抑中,逢雪也不自觉压低了声音。 话刚说完,她的面色微变。 又一盏鬼火从不远处亮了起来,幽绿的光透过纸窗,洒在湿漉地砖上。 而这户人家,她很熟悉。 乌妇人的家。 不消多言,两个人同时走了过去。逢雪握紧他的手,另一只手拿着鬼哭,但她想了想,又把鬼哭塞在叶蓬舟的手里。 叶蓬舟摇头,“你拿着,我有刀。” 逢雪不管,径直塞他掌心,“没事,我再找一把……哎?” 她摸到了飞剑的剑柄。 有剑在手,逢雪再无顾忌,剑光化作冷电,劈开门板。 “降……” “剑仙!”被水泡白的面上浮现又惊又喜的表情,男人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剑仙,饶、饶命!” 飞剑悬在男人的头顶。 逢雪打量着这张憨厚的脸,总觉得有几分眼熟,像是那天她在江上救下的渔夫。不过渔夫活着时,天天风吹日晒,肌肤黑紫,如今他的面孔比敷粉的妇人更惨白,毫无血色,浑身不停往下滴水。 “你死了,哪里来的命教人饶?” 叶蓬舟拽着他的衣领,把他拉了起来,甩了甩手上冰冷刺骨的水珠。 飞剑飞回逢雪身边,她望着面色惨白的水鬼,问道:“这是哪儿?你为何会在这里?” “这儿是龙王的行宫啊。” 叶蓬舟转了转鬼哭,“别扯鬼话了,哪有这样的行宫?比地府还要阴间。” 龙宫就算没有世人心中的琉璃瓦白玉墙,满地的金银珠宝,也不该这样直通地府吧? 但渔夫很确定,喃喃重复:“这儿就是龙王的行宫。” 逢雪问:“你见过龙王?” 渔夫摇头。 “那如何知道的?” “我、我一进来,自然而然就知道了,龙王要带我走。” 说到这里时,他面上迷惘之色更浓,身形飘忽不定,“我要跟龙王走……” 逢雪打断他继续呓语,“你是怎么死的?夜晚捕鱼时,被龙王拖入水中害死的?” 渔夫怔怔看着他们,半晌,他抬起手,把自己脑袋摘了下来,脖颈伤口被水泡发,像死鱼肚子一样泛白。 瞧这死状,显然不是溺亡。 “剑仙大人,我早就死了咧。” “遇见水匪,还是……” 渔夫脖子忽地汩汩冒出水,像喷涌的泉,水飚至屋顶,冲飞几块黑瓦。 “我早就死了咧。”放在桌上的人头喃喃,双目淌出水液。 瓦片落地,四分五裂。 声音并不大,却好像惊醒了这座荒芜的死城。 “吱呀——”老旧的木门转动声一声接一声。窸窸窣窣脚步声踏破死寂长夜,从屋外传来。 逢雪握紧剑柄,警惕打量四周。 叶蓬舟用鬼哭一挑,渔夫脑袋从桌上飞起,重新接在他的脖子上。 一装上脑袋,渔夫便恢复正常,摸了摸脖子,“咋回事咧?我脖子怎么有点凉?” “滴答。” 水滴在他的手背,他往上望去,眼睛外凸,发出一声惨叫,“啊,什么鬼!” 一张雪白湿漉的脸悬在屋顶,死鱼般的眼珠静静凝视着他们。 “降妖!” 剑光撕开长夜,整片屋顶被剑气划破,钻块飞瓦哗啦啦骤雨似的打落。 渔夫撅臀钻到桌子底下,抖若筛糠,抱头大喊:“鬼啊、有鬼啊……” “你自己不就是个鬼嘛。”叶蓬舟拔刀跳上屋顶,站在逢雪身边,“嚯”了声,挑眉笑道:“真热闹啊。” 逢雪“嗯”了声,“这些鬼已无神智,变作江伥。” 水鬼仰起长满鱼鳞的脸,下颌腮肉翻开,一双双惨白的眼珠子从畸形脸上凸起,无神瞪着他们。 他们的动作也很奇怪,忽地一跃而起,身子笔直地飞起,鱼一般在空气中游动起来。 一只又一只江伥从拥挤的屋舍涌出,密密麻麻,挤满街道,从四面八方飘来,仿佛一尾尾在水里游动的银鱼。 逢雪纵身一跃而起,“先去龙王庙看看。” 身子刚腾空,听见底下渔夫惨叫,她转身跳下去,把水鬼给拎起来,一扭头,十几只江伥双腿游动,堵在她的身前,咧至腮根的嘴里探出锯齿般的尖牙。 一剑削得鳞片乱飞。 江伥不知疼痛,又蜂拥围起,聚若乌云。 逢雪提剑欲又用一招剑法,忽地,一滴水落在她的肩头。阴森寒意沁过衣物,整条手臂顿时酸麻僵滞。 “小仙姑。” 一拥而上的江伥疾风吹得四下散开,她抬头看去,一条威武黑蛟甩动长长尾巴,在夜空游动,从头顶摇曳而过。 第156章 第 156 章 逢雪纵身一跃, 牵住垂下的手,挂在黑蛟背上。 坐在蛟头,俯瞰整座城池。 “龙王行宫?” 江伥成群结队追了上来, 仿佛一团惨白的云,跟在黑蛟身后, 紧咬不放。 水鬼自然不会飞的。 如今的情景只有一种可能——他们仍在水中。 逢雪下意识拔剑, 右臂一阵酸麻, 差点从蛟背上栽倒。 叶蓬舟一把把她拉入怀里,手揉开肩上寒意。 逢雪靠在他胸口, 嗅着他身上清浅莲香,喃喃:“真是奇怪。” 在云螭时, 她怎么也找不见飞剑。一进入水里这座死城, 才知道飞剑分明在自己身边。 “河下的城没有受蜃气影响。” 叶蓬舟垂眸, 长睫轻颤,“有两座城,两个妖怪。” 逢雪接道:“蜃妖和龙王以河为界限,划分地盘。” 这在妖怪间也是常有的事情。 两只强大的妖怪, 相争两败俱伤, 出于本能,它们并不会愿意直接接触, 便各自占地为王。 云螭是蜃妖的地盘, 水底的云螭, 则是龙王地盘。 然而这样依旧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 譬如分明蜃妖是海上妖怪,河神是江河霸主,两只大妖风马牛不相及, 为何偏在一座云螭城中撞见? 逢雪忽然定定看向叶蓬舟。 青年剑眉轻挑,弯起桃花眼, 笑吟吟问:“怎么偷看我?” “我没偷看,我光明正大看的!”逢雪拽了下他的头发,“就是在想,你小时候,在……大泽上,看见了那些猎蛟的术士吗?” “猎蛟术士?”他轻轻摇头,“我到湖心时,小蛟已成浮岛,除了它散落的鳞片,什么都不剩了。” 逢雪心猜也是如此,那时他年岁太小,赶到蛟尸上时,比幻境中的她要慢上几日功夫。 “我在小蛟回忆里,瞧见一些术士,似乎是监天司的人。从十几年前开始,监天司就开始猎蛟龙。小蛟不肯向他们低头,也因此被猎杀。” 叶蓬舟眼神冷了下来,“小蛟生在大泽,又不曾得罪过他们,也没做过毁坏商船、害人性命的事。” 蛟蛇性烈,尤其是有化龙潜质的蛟,更是桀骜,宁死也不肯为人驱使。 十几年前,监天司就开始谋划,废这么大功夫,却是为了什么。 逢雪心中思绪万千,将手抚过黑蛟冰凉的鳞片,“他们交谈时,还提到过,公主出海猎蜃,夺取蜃珠之事。云螭的河神也是蛟龙,甚至是马上要化龙的大蛟,身披千年香火,如若监天司有所谋求,云螭的河神,应是一个比小蛟更适合的对象。” 叶蓬舟问:“他们要一条蛟龙作什么?” 逢雪想到幻境听到的话,“龙脉将颓,他们想龙神化为地脉,延续大殷气数。” …… 近年来妖魔频出,盗匪遍地。 除此之外,天灾人祸不断,卖官鬻爵成风。 王朝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硬撑着一口气未倒。 人人都说世道不好了。对于老百姓,日子过得这样艰难,换一片天也无所谓,但作为王孙贵族,肯定想千岁万岁,想自己的统治永存。 “监天司想要造一条新的龙脉出来。”逢雪神色凝重,若真是监天司从几十年、或者更加久远之时便开始布局之事,云螭形势之严峻复杂远超出想象。 关乎国家社稷,天下苍生。 这样的大事,应该回禀师门,不宜轻举妄动。 然而,如今她自己便被困在云螭,师叔也神智不清…… 叶蓬舟忽然冷哼道:“这些人怎么什么都想要,要踩在百姓脑袋上,要敲骨吸髓,如今还想一直吸下去。真是不知满足,就算恶狗猛虎,传说里的饕餮,也比不过他们吧。” 逢雪偏头看他,“你待要如何?” 叶蓬舟微抬下巴,眉眼锋锐,带着捅破天也浑然不怕的锐气,“先杀蜃妖,再抓龙王,逼监天司这些老鳖冒头。” 逢雪抿唇,陷入沉默。 “小仙姑,”叶蓬舟不解道:“你有什么顾忌之事吗?” “我……”逢雪轻轻皱眉,“没什么,只是在想,敌暗我明,连蜃妖我们都没摸到,蜃妖狡猾,神通多变,龙神有香火庇护,监天司根本没冒出头,河底下还有满城的水鬼,只怕这次,比尸魔还难对付。” “这有什么?”叶蓬舟从怀里又掏出一葫芦酒,“有我的刀在,有小仙姑的剑在。” 逢雪不自觉弯起嘴角,接过他递来的酒,道:“世上本没什么值得忧愁。” 酒液入喉,化作豪气涌上心头。 她靠在青年胸口,眼睛微眯起,漫上层泠泠水光。 只在几句笑谈中,鬼城化作水底龙宫,水波摇曳,跟在黑蛟后千万水鬼,仿佛化作一团团银白的鱼群。 饶是天崩地陷,也没什么值得害怕的。 但逢雪害怕的并非妖魔鬼怪,而是监天司口中提到的一个人。 小蛟回忆里,监天司说过,长公主出海猎蜃……能有法术猎杀海上大妖的公主,大殷只有一位。 猎蜃的长公主、废魅川都、救下万千珠农的长公主。 她那位地位高贵、只存在于师叔口中的二师姐。 长孙昭。 …… 水中的城池与岸上云螭一模一样。龙神庙也在江畔山坡上,俯瞰整座云螭。 只是每家每户都游出水鬼,四周的江伥越来越多。 逢雪手臂被阴寒水汽伤到,好似冻僵一般,一时半会动弹不了,无法用出剑招。 鬼哭虽利,也挡不住这样多的伥鬼。 方才话虽放得漂亮,可他们此刻,手里无剑也无刀。 一条水鬼爬上了黑蛟的尾巴,被小蛟甩尾甩出,无数伥鬼抓住空当,爬了出来。 蛟尾被水鬼淹没,小蛟痛吟着从半空坠下,化作漆黑刀刃,从水鬼中钻出。 它落在河神庙附近。 窄窄山道往上,便是河神庙。 叶蓬舟拉着她从水鬼里劈出一条道路,执刀挡在前头,“你先走,我断后。” 两个人对视一眼,不消多言,心意便相通。 逢雪:“小心点。” 叶蓬舟朝她笑了笑,下一瞬,密密麻麻的江伥汇聚成云,将他的身影淹没。 河神庙附近没有人家,也就没有装水鬼的屋子,一路往上,并未再有水鬼扑来。 水鬼似乎全被叶蓬舟吸引,堵在山脚,往下一瞥,里三层外三层的水鬼,堆成一座鬼山。 别说叶蓬舟的身影,连一丝刀光也看不见了。 逢雪左手抓着飞剑,踩在青石阶上,身体纵掠而起,像一只白鸟,飞快从竹林里掠过。 白日里,她来过云螭的龙神庙。 这座庙和龙神庙布局一模一样,只是青石台阶湿滑,攀满青苔水草。竹叶沙沙作响,冰冷的水珠滴答坠落,仿佛风雨潇潇。 河神庙死气沉沉,没有白日里比肩接踵来的香客。幽远的道香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奇怪的香味。 十二根朱红柱子擎起的大殿好似只庞大巨兽尸体,匍匐在竹林尽头。碧瓦朱甍挂满水草青苔,雕梁画栋被水汽浸透,大片墙皮剥落。 什么贝宫朱阙、水底龙宫。 分明是阴曹地府。 剑客面上毫无惧色,左手提剑,跳入地府大张的口中。 飞剑风驰电掣飞入庙宇,轰开庙门,掀起一片朱瓦。 龙神庙里阴森森的,死寂无声,大殿之内,坐在神台之上的,却并非龙神塑像。 而是一口竖棺。 在大殷的风俗中,把棺材竖放是一种忌讳。棺材横放,逝者入土为安,陷入长久安眠,而竖放棺材则反其道而行之,葬于其中之人不得安息。 眼前的竖棺立在水底的龙王庙中,比之普通的丧葬更加奇怪。 逢雪走近,打量棺材。 一缕细腻清幽的香味飘来。 棺材木质温润细腻,光洁如玉,木里有千万缕金色丝线,光华璀璨。 她听说过这种极为名贵的木头—— 木有异香,藏于深谷,坚如铁石,盛生肉数年再启而色不变。 传说中的帝王木。 棺材浑然一体,应是掏空一棵巨木,才做成这口棺材。但是帝王木极为珍贵难得,传说百年才能长出几寸,既然做成棺材,缘何竖着放,教人不得安息呢? 逢雪无端想起另一种说法。 市井中也流传“先人竖葬,后人必旺”之说。献祭祖先,后辈发财,被囚禁在竖棺里的鬼不得安息,如每日身在深水烈火中,痛苦万分,后人却可以趁此机会,飞黄腾达,运势亨通。 她拿起剑,剑尖抵在棺材盖的金钉上。 “叮当——” 七寸长的金钉落地。 竖棺猛地一晃,地动山摇,整座大殿摇晃起来。 “砰砰。” 棺材里传来沉闷声响,一下接一下,敲击厚重的棺材板。 逢雪靠近棺材,“有人?” 敲击声一顿。 里面传来道含糊的人声,隔着厚厚棺材板,听起来有些模糊。 逢雪将脸贴在冰冷的棺材盖上。 人声微弱,似是濒死轻吟,被木材截断,更难听清。 “……” “……快……” “快逃……” 逢雪猛然回头,冰凉水液不知不觉漫上台阶,眨眼之间,四周化作一片无边的大海。 海下水鬼游动,成群结队,怎么也找不见叶蓬舟的身影。 巨浪如山,接天而起,朝她当空拍下。 一道身影从洪涛钻出,拉住她的手,“走!” 逢雪看了眼竖棺,转瞬她就被水冲开,与棺材隔得越来越远,情急之下,只能捡起附近的金钉,和叶蓬舟一起跳入水中,游出神庙。 巨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黑蛟迅若闪电,飞快在水中游动,身后的浪涛一波接一波,穷追不舍。 逢雪坐在滑腻的鳞片上,被波浪荡得差点飞出去。 渔夫抱住蛟角,吓得啊啊大叫。 叶蓬舟拉住逢雪,把她按在怀里。 逢雪还没说话,又一道接天巨浪拍下,冰冷的水把人淋个湿透,落汤鸡似的。她的耳朵嗡嗡作响,晃了晃脑袋,心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抬头看去,天空暗沉,不见月光。 他们是挤开漆黑水草、破开重重幻境,从天上掉下来的。 玉带河水就在头顶。若想要出去,难道要直接飞上天空吗? 但是浪涛就在身后紧咬不放,小蛟用力往前游,才堪堪能比浪潮快上一点。 逢雪从摇晃蛟背勉强站定,甩了甩酸麻右手,把冻得僵硬的五指掰弯,双手握紧剑柄。 “小蛟,掉头。” 黑蛟犹豫了一下,身后巨浪紧追不休,浪涛中千万水鬼蜂拥游来。 稍一停顿,它的尾巴就被水鬼扑上,咬掉一层皮肉。 黑蛟痛吟一声,用力摆尾,甩开群鬼,更快游向前方。 叶蓬舟道:“小蛟,听小仙姑的话,掉头。” 黑蛟叫了声,不情不愿转头,冲向巨浪水鬼的口中。 逢雪仰头望着如山的浪潮,浪拔得越来越高,遮住天空,底下的他们仿佛一只马上要拍成齑粉的蝼蚁。 她挥剑,剑光冷电一闪而过,将浪潮大海一分为二。 “御风。” 黑蛟从被剑气斩断的海浪中冲出,乘风扶摇而起,直上九天。 第157章 第 157 章 “诸君早上好啊!岁值甲子, 天下大吉,我们是新开张的万戏班,会弹唱、会跳圈、会吞剑、会钻火、会登云, 不知看官有什么喜欢的,您看这西王母栽的蟠桃, 您看这七仙女采的鲜花……” 河畔长街热热闹闹挤着一圈人。司猴儿边念着贯口, 纵身一跃, 如猴儿般灵巧攀上十丈高的细竹竿 ,在几根竹竿间跳跃, 引来一片叫好声。 万戏班开张,万种把戏, 让观众看得目不暇接, 打赏银钱投掷如雨, 喝彩掌声如春雷滚动。 白日里云螭热闹繁茂,丝毫看不出异常。 逢雪立在客栈窗边,垂眸看着城下来往的人群,热热闹闹的戏班。 “小仙姑, 伸出手。” 她侧过身, 把袖子上挽,雪白手臂上五彩斑斓, 一块块青的紫的, 像点上去的彩墨。 浪潮的威力非同小可, 一道巨浪击落跟被山石砸到相仿,能叫人四肢俱断,五脏六腑移位。他们侥幸乘蛟躲避及时, 但被余波击中,还是免不了被磕得青青紫紫。 叶蓬舟轻叹一声, 把药膏抹匀,给她涂上。 紫云师叔叼着包子,好奇地望过来,“小雪,昨夜你去练御风诀了吗?又从山崖摔下来啦?疼不疼?” 逢雪弯了弯嘴角,“不碍事的。” “你这个孩子,总爱逞强,把自己弄得青青紫紫的。”紫云师叔轻摇头,“师兄收的几个徒弟,都是这样倔强的性子,也不知道像谁。” 逢雪忽而问:“师叔,二师姐……她是个好人吗?” 紫云真人弯起嘴角,笑着说:“昭昭?她和荷月一样,是个本性不错的孩子。” 想到长孙荷月的公主做派,逢雪心中默默摇头。 “二师姐这些年下山,再没消息传回山上吗?” 紫云师叔却被其他东西吸引走目光,趴在窗口,往戏法方向张望。 如今知道云螭有妖作祟,逢雪自然不敢再放师叔独自待在客栈,但她决意要查清云螭真相,想了想,决定把师叔先送到官衙,让衙役们帮忙照看一二。 师叔待在那边,说不上是谁保护谁,反正妖邪是不敢靠近了。 紫云师叔一听要去衙门,便高兴得如回家一样,怀里揣着几块酒楼热腾的糕,说一会要带回去让姊妹一起尝尝。 老人拄着拐,把装糕的布袋紧紧抱在怀里,嘴里哼着渔歌,从长河边走过。 浮光跃金,青山倒映在江河中,无数乌篷渔船燕子般从他们身边经过。 “奶奶奶奶。” 在河边玩耍的小孩子们赤足飞奔而来,“今日要来钓鱼吗?” “娃娃们又想吃白条啦?” 小孩们嘻嘻笑道:“我们想同奶奶学钓鱼的本领!” 他们江河边长大,才不会稀罕几口白条。可是老人钓鱼的手段实在神秘高超,一根筷子一条线,满江鲫鲤入盘中,比戏法还精彩。 “不成不成。”紫云真人摇头,“我还要回家吃饭呢。” 这些小童听她拒绝,做个鬼脸,你推我搡跑远。 紫云真人眯起眼睛,笑着说:“真是些活泼的孩子。” 逢雪“嗯”了声,偏头看着河面,波光粼粼,长河如带。 “昭昭?”她轻轻喊了声。 河水依旧平静,偶尔江风拂过,泛起微澜。 难道那日江河回应,只是错觉? 逢雪按捺下心中失落,“师叔,你知道昭昭去哪儿了吗?” 师叔低着头,“昭昭下山十五年了,没有再回来过。” 逢雪回头看了眼她,师叔白发苍苍,眼睛浑浊,神智仿佛陷入混沌的海里,难得清醒。她牵起师叔的手,轻声说:“无妨,我……我会尽力找到师姐,带她来见你。” 紫云真人干瘪的嘴角轻轻扬起,浑浊眼中闪过一抹光,但她眼里的神采像江上夕阳,飞快地逝去。 “阿雪啊,其实……” 逢雪等了等,没等到她继续说话,便问:“其实什么?” 紫云真人挠了挠头上白发,“其实……我忘了刚刚想说什么……阿雪,你想吃馒头吗? ”她慢吞吞从袖子里拿出块圆圆的石头,“刚刚我从包子铺上买的,这家馒头很香咧,快吃吧,一会就冷啦。” “……不了师叔,我怕硌了牙。” “那我自己吃吧。” 看着师叔把石头往嘴里塞,逢雪连忙拉住她的手腕,生怕师叔不剩几颗的牙被磕着了。她叹口气,把石头塞到袖里,“我、我一会拿回去给叶蓬舟吃。” 师叔笑眯起眼睛,“你们两个小娃娃呀,怎么一个馒头还要一起吃?” 逢雪:“……他牙口好。” 来到衙门,虎班头配刀站在大门口,神情惆怅,一会在左边的石狮子摸摸,一会又在右边的石狮子看看。 “你在做什么?” 虎班头唉声叹气:“这公狮子日夜对着母狮子,是不是太可怜啦,我想把它们搬远一些。” 逢雪蹙眉,“石狮子在衙门口待得好好的,你挪它们干什么?你……” 班头转过脸,面上毫无血色,失魂落魄,仿佛一道游魂。 逢雪:“你遇见妖怪了?” 班头苦笑,“若是妖怪就好了……仙师不知道,家里的婆娘比妖怪还凶狠……”他突然噤声,想到对面的仙师其实也不过是个小姑娘,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仙师莫当真,我胡言乱语咧。您来这有什么事,是昨夜妖怪作祟有了头绪?” 逢雪把师叔带进衙门,师叔如年幼孩童,好奇四下张望,一时摸摸地上的台阶,一时又摸摸杀威棒。 “仙师,这是您要看的县志。” 逢雪接过班头递来的陈旧卷宗,“多谢。” 打开卷宗,云螭的过往从飞扬的金色尘埃中浮现。 这儿本是一座小渔村,得河神庇佑,龙王护航,人们生活安定,规模日益扩大,最后依水而建,造起这座城池。 起名“云螭”也为纪念龙神护航之功。 至于山上的龙神庙,几经改造,是由城里的百姓,一砖一石搬上山,慢慢建成。 至于原来那座渔村,名叫“大河村。” 师叔的故乡叫作大河村? 逢雪抬头,看着蹲在地上的老人,“师叔,你的故乡叫什么名字来着?” 老人低头,手捏着一根树枝,在玩地上蚂蚁,头也不抬,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 逢雪揉揉眉心,她隐约觉得自己应记得这名字,记忆却蒙上层水雾,依稀看不分明。 不尽快抓到蜃妖,他们的记忆只怕会无端被修改,最后记不清自己为何入城来。 “仙师,来喝口茶。”虎班头端来杯茶水,殷勤问道:“找到什么了吗?昨日的犬妖是何处来的?咦!” 他瞪大眼睛,愤怒地盯着逢雪手腕青紫,“你家汉子也揍你啦?” “真是岂有此理!怎么能欺负女人,我最瞧不起揍婆娘的畜生,那小子看上去人模人样的,没想到也如此骄横,他在哪儿,我帮你过去教训他!” 逢雪瞥了眼手腕,又掀起眼帘,将勃然大怒的班头上下打量一圈。 班头反应太剧烈了吧…… 她想着,在他的身上果然发现了许多异常,譬如脖子上结痂的爪痕,胸口衣衫隐约透出的淡淡血色,还有惨白脸颊异样巴掌印,怎么看怎么凄惨。 逢雪:“你夫人揍你啦?” 班头愤怒的叱责堵在嘴边,猛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哪有!我夫人最温柔贤淑,在家里,我说一她不敢说二,她怎么敢对我动手?” 逢雪:“你胸口血迹?” “抓犬妖时伤到的!” “脖子抓痕?” “搓泥时指甲刮的。” “脸上的巴掌印呢?” 班头苦笑,摸着肿起的脸颊,说:“我、我半夜被蚊子咬,一巴掌扇自己脸上了。” “如今季节,就有蚊子啦?” 班头挂不住脸,“哎——我夫人是有些怪力。” “尊夫人真是神勇。”逢雪放下卷宗,问:“班头,你家世代住在云螭吗?这儿以前叫什么名字?” 虎班头愣了愣,“我们全家是后来才搬来的。” 逢雪“咦”了声,“衙门里有原住民吗?我想问一些事情。” “我去问问!” 然而虎班头跑了一圈回来,给出的答案却让逢雪更加奇怪。 云螭县衙二十来号衙役,竟全是全州各地调来的,无一人原来住在这头。 全州各地遭逢兵乱,独独云螭安宁,人们才挤入其中。但若云螭一直安宁,县衙原来那些人又去哪儿了? 衙役们七嘴八舌,嘁嘁喳喳说个不休:“俺们来云螭也不短了咧,但还真没有一直住这的,想来是这些云螭人身手不好,没有被县衙挑上,当不了捕快。” 逢雪问:“你们在云螭这样久,可有发生过什么异常?” 衙役连连摇头,“云螭好得很,这辈子我们才遇见一次妖怪,就是那头恶犬。素日里别说妖怪,连打架都没有。” “对了,”班头拖出一个白发扫地老头,“我来的时候,古老爷子就在这儿扫地了,老爷子,你是什么时候来云螭的?” 老爷子满头白发,脸皱得像树皮,佝偻身子,只到虎班头的腰侧。他有点耳背,仰起头,“啊?” 虎班头弯下腰,凑到他耳朵边,大声说:“你是什么时候来云螭的!云螭以前叫个啥名字。” 老爷子又“啊”一声,“你——说——什——么?” “这老爷子,”虎班头笑道:“莫不是个聋子。” 逢雪站起来,让老爷子坐下。这卷卷宗只是上册,记载的是云螭建城之初的事情,应该还有其他几册。 然而衙役们找了半天却没有找见。 看时候不早,逢雪劳烦他们照看师叔,转身准备先离开。 “师叔,我待会来接你,你要好好吃饭休息。” 老人置若罔闻,低头,拿小棍子划拉蚂蚁。 逢雪心中轻轻叹口气,摘去落在她头上的树叶。 古老爷子忽然开口,嘟囔道:“小丫头现在还爱玩蚂蚁咧。” 逢雪问:“老爷子,你认识我师叔?” 师叔年纪可有百多岁,在人间是罕见的长寿,若老爷子喊一声师叔“小丫头”,那他的年纪得有多大。 老爷子揉了揉耳朵,没有说话,连虎班头凑到他耳畔大喊都无一丝反应。 看来是真的耳背,听不清什么。 逢雪只好作罢,朝衙役们抱拳,“若有什么发现,劳烦告知我。” “一定一定!” ———— “客官客官,您可爱这九天的仙酒,您可爱这海底的明……” 人还没到,少年活泼清亮的声音便飘了过来。司猴儿手里拿着八枚铜板,双手挥动又抛出,八枚铜板上下翻飞,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抛球在杂耍中是基础功。 先入门时是三球轮转,双手接住一只球的同时,有一个球飞在空中。练习一段时日,球的数目逐渐增加,每加一个球,难度便递增一倍。 说起来容易,实际上都是要苦练的硬功夫。 司猴儿边抛铜板还能边蹦蹦跳跳走路,又引来一片惊呼叫好声。 赵三浪披着宽大袍子,拱手笑着同路人打招呼。 绮娘子手提银枪,招呼班子里其他人拿好行头,跟在队伍后面。 万戏班新客不断,赚得盆满钵满。但从早演到晚看客难免厌烦,他们每日下午会在河边排练,决意在庙会上闯出名头,名头打响后,日后走南闯北谋生时便容易许多。 “仙师,”赵三浪笑着从袖里拿出一包碎银,“这是这几日给您的分成。” “不急。”逢雪站在河边,“我找你们,是想学个戏法。” 赵三浪惊讶道:“仙师找我们学戏法?” 司猴儿呆了下,一时没接住铜板,八枚铜板叮当落地。他瞪大眼睛,愣愣地说:“仙师您自己不就会那么厉害的法术吗?又能飞,又能变龙,又能降妖除魔,为啥要跟我们学?” “是啊,我们的戏法只是些不入流的障眼法,有些连障眼法都算不上,只是靠着手快唬人。和仙师您的真本事是天壤之别,”赵三浪见左右没有外人,打开自己身上宽大罩袍,露出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玉帝仙酒,王母蟠桃,“都是些假把戏。” 逢雪神色认真,“我要学得正是这样的功夫。” ———— 半夜。 月明如水,水天相映。 逢雪与叶蓬舟对视一眼,再次乘蛟跃入水中。 刚穿过水草,冲入死城,无数条江伥严阵以待,马上围了上来。 黑蛟怒吼一声,甩动尾巴,长尾甩飞一片江伥。 水鬼张开双手,手指间有层薄膜,如蹼一般。他们依靠手蹼,飞快靠近黑蛟,抓在它尖锐鳞片上。 顷刻之间,蛟龙被水鬼包围,鳞片飘离。 蛟龙巨大的身躯从半空坠落,掀翻屋舍,撞毁大街,翻滚着把身上的水鬼甩下,待甩开身上水鬼,它长吟一声,拔地而起,飞往天空。 成群结队的水鬼跟在后面,紧追不舍。 水鬼没有注意,在巨蛟翻滚时,两道人影悄无声息从蛟背跳下,藏在旁边废墟中。 待水鬼被小蛟吸引走,逢雪探出头,往外看了眼。 河水已经淹到了岸上,靠河边的屋舍半面墙都泡在水里。更远处高一些的地方则还安好,没有被洪水淹没。 但靠河的这边,素日步行长街,连片拥挤房屋,都已成水城。 走动间难免水声哗哗,弄出动静,好在小蛟方才那一番翻滚,吸引走满城的鬼怪。 逢雪轻巧跳上屋顶,扫了圈四周,在另一片屋顶上,看见道熟悉的人影。 渔夫抱着件妇人旧衣,坐在房顶,抬头看着群鬼逐蛟,神情呆滞。 一看见逢雪,他忍不住抹了抹眼睛,声音有几分哽咽,“仙师!” 渔夫心中惆怅,几天前,他的生活平静安好,日子清苦但有家人作伴,谁曾想在自己最熟悉的江河里丢了性命。 丢了命后,也没有进入传说中的阴曹地府,而是来到这个鬼地方。 这儿一切与云螭城相仿,也有自己的家,可家里阴森冷寂,没有人声,周围的街坊也尽数变成长满鱼鳞的怪物。 连他自己,就算坐在黑蛟身上,也飞不出这方鬼域。 “仙师要小心些。”渔夫在这儿多待几日,对鬼城了解更多,“昨夜你们离开后,水便漫了上来,除却那些鱼一样的妖怪,还出现别的怪物。” “什么怪物?” 渔夫想了想,“像更大些的鱼,就像大鱼吃小鱼,它也会吃我们。不过它们方才也被龙老爷吸引走了,应该暂时不会到地上来。” 逢雪见他瘫坐屋顶,“你要和我们一起吗?或者找个别的地方藏着?” 渔夫摇头,神情惨淡,身子不停往下淌水。 昨夜乘蛟破空,又重重从高空坠下,已让这个男人失去斗志。 “不成,我、我是出不去了。我已经死了,死人怎么能爬到活人地盘去呢,龙王老爷也不肯放我。再说,我这幅样子,就算回去,也会吓到他们……”他无神望着天空,青紫嘴唇颤动,喃喃自语。 叶蓬舟忽而问:“你在阴间这样久,没有遇见你娘子吗?” 渔夫霍然望过来,“什么?我娘子活得好好的,我当然不会遇见她。” “你夫人姓乌是吧?她前天夜里,被伪装成你的水鬼吃掉了。” 渔夫瞪大双目,脸上白得近乎透明,身影剧烈晃动,“怎、怎么会呢?” “若你夫人没来阴间和你团聚,难道被妖怪所吃,进不了鬼城?别忘了,你还有一对小崽子,说不定他们也会被妖怪盯上。” 渔夫慢慢直起身子,“仙师,每天晚上,县衙都方向会冒出一道金光。水鬼妖怪不敢靠近金光,我看着光,心里也会害怕。” 逢雪点头,“多谢告知。你要去哪儿?” “水淹上来,”他指了指江河方向,水面上许多渔舟飘荡,“我去把自己的船开过来。” 第158章 第 158 章 水还未淹到屋顶。 剑客在屋檐间跳跃, 来到县衙门前。 县衙门口乱石滚地,两尊石狮子身上挂满水草。 逢雪发现狮子位置不对。 叶蓬舟将水草扯落,“谁在狮子胸口割一刀?” 公狮子胸前裂开道三寸深的口子, 伤口从前胸到腹部,几乎裂成两段。母狮子也好不到哪去, 左爪碎裂, 已成地上一堆乱石, 总被它压在爪下憨态可掬的小狮子,却不见了踪影。 “石狮子怎么弄成这样?谁没事闲得慌来炸狮子?” “似是有一场恶战。” 逢雪转了圈, 在地上碎石堆后,找见了小狮子。小狮子身披厚厚青苔, 被一块石头压在身下。 她搬开石头, 除去小石狮子身上的水草, 将它放在母狮子身边。 叶蓬舟蹲在县衙门口石阶,“有东西进来过。” 那东西定是十分巨大,周身长满水草,石阶上有它留下的痕迹, 大门门框被挤得变形, 四周留下许多滑腻的粘液。 石狮子如此凄惨模样,恐怕是和这个东西搏斗所致。 是蜃妖吗? 不对, 云螭才是蜃妖地盘, 这不是龙王地界吗? 难道他们之前的猜想错了? 眼见为实, 逢雪攥紧长剑,和叶蓬舟对视一眼。 “进去看看。” 县衙的地上湿滑无比,随处可见青绿涕液般恶心的粘液。檐角、树梢挂着粘液结成的团, 里面有一颗颗半透的果子。 逢雪仰头看着粘液,正想用剑尖挑下果子细看, 却听衙门深处响起哀泣声。 她提剑快步走入。 一个女子半身隐没在黑暗中,只露出张模糊雪白的面孔,似蹲在石像后面,低低啜泣。 逢雪:“你是谁?” “奴家是八带夫人。”妇人声音凄楚。 “为何出现在此?” 八带夫人道:“奴家为躲避一对贼夫妇,匆忙跑入县衙,不慎被巨石砸落,压住了身子。” 叶蓬舟提灯走来,模糊鬼火闪烁,照亮一隅。 逢雪这才看清,妇人的上半身躺在地上,下半身被一块巨石压住,藕荷色长裙裙摆散开,溅满幽蓝血迹。 压住她的石头也并非普通石头,而是一块磨盘大的龟形石像。 八带夫人捧起一捧珠宝,金银闪耀,明珠夺目。 “奴家身上略有财物,若二位助我脱身,我还有更多宝贝,愿意送予二位。” 叶蓬舟嗤地笑了声。 “郎君为何发笑?” 逢雪垂眸看着她,“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夫人非人,人间的道理却懂得不少。” 话音刚落。 她一侧身,转动长剑。 只听“珵”一声。 剑光闪动,蓝血四溅。 她转身,一截肉块在地上跳动,肉块张着碗大的圆盘,与她从前见过的妖怪并不相同。 长满圆盘的触手从八带夫人藕荷色裙摆中钻出。 触手黏液滴落,吸盘张合。 逢雪忽然听见砖瓦摔落声,抬头望去。 比巨木粗壮的触手柔软地从屋顶垂下,吸盘攀附在屋顶,所过处,便留下一行黏液。 吸盘吐出几颗被黏液包裹、腐蚀得只剩白骨的头颅。头颅咕噜噜滚到他们脚边,柔软的触手像蛇一样,一圈又一圈将剑客包围。 八带夫人冷笑:“小崽子,若不愿意帮我搬走老龟,就来当我孩儿的食粮吧。” 逢雪横剑胸前,“降妖。” 剑刃闪过白光,映照剑客无畏的眼睛。 ———— 触手裂成数块,轰然倒地,蓝色的血飞溅。 八带夫人脸上笑容僵滞,咿咿呀呀哭得更凄惨。 八条触手只剩三条,忙不迭钻入它的裙底下,藕荷色布料被撑高,蠕动不止。 逢雪甩掉剑上血,心想,这妖怪的血液竟是蓝色的。 她可没见过这样奇怪的妖。 八带夫人挣扎间衣物布料迸裂,一个雪白的美人头下没有脖子和身躯,取而代之的是几条柔软无骨的触手。 触手蠕动,沙土飞扬,仿佛想挖出条生路。 可惜石龟压在它最大的一根触手上,它便只能徒劳挣扎。 “我听说,”叶蓬舟提灯绕它转了圈,“海上有种美味的生鲜,有八爪,肉肥美甘甜。你是从海上来的吧?” 逢雪恍然,“海上的妖怪?难怪长得这样奇怪。你怎么来的这边?” 八带夫人沉默不开口。 地上的几截触手还有生命般在跳动。 叶蓬舟拿渔刀割下块肉,问:“小仙姑,河鲜吃不惯,你想试试这海鲜吗?” 逢雪哼了声,“瞧着怪倒胃口的。不过,把它带回去,说不定小猫会喜欢。” 八带夫人幽怨抬起脑袋,触手遮住脸,作出美人拭泪之态。 “好无情的剑客。”八带夫人啜泣道:“我确是海上妖怪,不慎才来到这里。” “怎么过来的?” “是……许多年前,我被蜃妖吞食,勉强脱身时,才发现自己已离开海上,来到了此处。”八带夫人幽怨道:“此处离海上那样远,我怕惊动蜃妖,只好找个地方躲藏。谁知道被只老鳖压住。” 逢雪问:“蜃妖在哪儿?” 八带夫人:“便在此处。” 逢雪微微蹙眉。 八带夫人:“我不知道它具体在哪,只能感觉到它就在附近。剑客不知,蜃妖几乎从不现身,我亦不曾见过它。” 叶蓬舟问:“你既没见过它,怎么成它口中食的?” 八带夫人仰头看着他们,说道:“蜃妖捕食和其他妖怪不同,先是海面生起一片白雾,待我回神时,便已被它吞入腹中,困在它编织的蜃楼中。若非腹中剧痛唤醒我,只怕我会一直睡下去,不知不觉梦中衰竭而死,成为它的养分。” 逢雪问:“如何逼蜃妖现身?” “剑客说笑了,我躲着蜃妖还来不及,怎会知道如何逼它现身。再说,就算它现身又如何呢?你们两个小东西,怎能敌得过它呀,就算你的剑再利,也挡不住无形的蜃气。” 逢雪冷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挡不住?” 八带夫人勾起嘴角,“剑客可知蜃妖是如何诞生?” “请夫人直说。” “溺死在海上的人,死后变作水鬼,被大海禁锢,无法到岸上。千年万年间,溺死在海上的水鬼何止千万?他们被浪潮打得魂飞魄散,唯一留在世上的,是心中藏得最深的执念。蜃妖便在此中诞生。” 在行舟在海上,遇见海市蜃楼的传说中,蜃楼里往往人声鼎沸,宝光闪烁,美人倚楼掷花,有时还能在其中,遇见千里之外的家人,朝他们微笑招手。 然而离开蜃雾后,所有的声音消失不见,满船香花异宝,也变成湿漉水藻、惨白的骷髅头。 蜃气本是死在海上的人死前虚妄一梦,可笑竟有许多人相信海市中藏着不死仙丹、金银珠宝的传说,舍弃近在咫尺的故乡与家人,乘舟前往海上。 结局嘛,不过化作蜃楼中的一角而已。 蜃妖这样厉害,却只是被动诞生,生下来凭本能吞吐雾气,引人上钩。如若行船抵得住诱惑,避开蜃雾,它也无可奈何,并不会做什么。 然而,采珠之事兴起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死在海中的人数急遽上升,贪婪、绝望、愤恨、悲伤……这些死前的执念不断滋养海上的怪物。 妖怪食到人肉,越发凶戾疯狂。 蜃妖也发生了变化——它似乎诞生神智,变得十分狡猾,居然能想到变出冲天宝光,引贪婪的人上钩。 许多采珠船被它囫囵吞入腹中,蜃妖实力大增,也更加贪婪,开始吞食附近海上的妖怪。 八带夫人便是外出捕猎时,被蜃妖一口吞入腹中。 “剑客,蜃气无形,悄无声息就能把人吃成空壳,你的剑再厉害,能斩断人心中的贪婪欲求吗?” 逢雪:“如何破开蜃楼?” 八带夫人扬起嘴角,吃吃笑起来,“只怕我的办法,你们用不了。奴家被蜃妖吞入时,便已有了身孕,腹中剧痛,孩儿们提醒,才让我从梦中醒来。你们嘛,”它的眼睛咕噜噜转动,“生个娃娃出来?” 逢雪冷了眉眼,正欲开口,八带夫人轻吟着扭动触角,脸色苍白如纸。 它身下的触角也疯狂扭动,甩开断肢的血肉,颜色从粉红变成惨白,蓝血与肉块飞溅。 “我的孩儿们马上要出世啦,”它低笑,“你们来做我孩儿的养料,可好?” “不好。” 四周响起扑扑声。那些挂在树梢檐角的果子坠地,汁液爆开,一条条触须粘液里钻出,小的妖怪破壳而出,在母亲的血肉滋养下,迅速变大。 眨眼之间。 衙门变成了妖魔的巢穴。 逢雪与叶蓬舟后背相抵,严阵以待。 八带夫人已死,惨白的怪鱼瞪着无神眼睛,触须汩汩流出蓝血,吸引小妖怪靠近。 但衙门的金光还未出现。 熟透的“果子”扑扑倒落,空气中漫开一种奇怪的黏腻气味。逢雪四肢酸软,马上堵住鼻子,“有毒。” 毒素并不强烈,不致命,却能教人四肢麻痹,身体酸软。 八带夫人将毒藏在自身的血液里,触角将血甩开,让四周形成一团毒雾。 外面的妖怪伤害不了它的孩儿,里面的人也被麻痹,能成为它孩儿的养料。 叶蓬舟从葫芦里拿出两颗解毒丹。 服下后,两人的症状却并未消减,素日灵验非常的避毒丸,竟然分毫不起作用。 八带夫人是海中妖怪,避毒丸只治陆上毒物。 想到此处,逢雪靠着石龟,轻笑了声。 “看来陆地妖怪和海上妖怪不是一种毒,回去得把避毒丸再改进改进,”叶蓬舟听见她的笑声,偏头问:“小仙姑,你笑什么?” 逢雪抿了下唇,“我想到了蔓山君。” 妖卵扑扑坠落,妖怪成群结队,如潮水涌来。 她却想起蔓山孤坟,月色盈盈,酒香浮动。 少年红衣翻飞,对酒当歌。 叶蓬舟显然也想到那时,如画眉眼弯了弯。 两人对视,会心一笑。 逢雪道:“你再唱首歌给我听听呗。” 叶蓬舟笑了笑,索性靠着石龟坐下,用渔刀敲在鬼背。如今他的嗓音低沉,不似少年时清亮疏狂,他望着剑客肃然背影,低声唱:“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长风荡走毒雾,剑光自长夜倏地亮起,所过之处,妖血四溅。 青年低垂眉眼,眸中似藏许多愁绪,“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咦……”他忽然注意一事,渔刀敲击龟背时,水草滑落,隐约露出字迹。 他便用渔刀细细刮擦龟背。 背上青苔水草擦净,显出行刻在石上的字迹。 飞剑从逢雪手中飞出,如虹光霹雳,兀自在妖怪间横冲直撞。逢雪跳到石龟前,与叶蓬舟一起望着上面的刻字。 “景仁三年,河为虐,人谓河妖为祟,太守白命沉龟与降魔碑于江。石龟负碑,以镇河妖。” 上面刻着石龟出现在河底的原因。 但逢雪转到另一边,石龟背上,本应背负降魔碑的地方,只有一截断痕。 “降魔碑……”她眼睛一亮,猛然想起,“师叔的故乡,叫古碑村。这儿本该有一座降魔碑。” 说起来,这降魔碑与青溟山还有段渊源。 掌教真人同他们说过一段往事。 曾经有条水蛇,修炼千年,得两地百姓供奉,成为本地河神。 即将化龙之际,人间正逢战乱,城门被攻破,敌军屠戮百姓,河水被鲜血染红,河面火光明灭,挤满残缺尸体。 天地变色,河神堕魔,化作孽龙。 孽龙造下无数杀孽,后来被青溟山先祖镇压,以石碑镇于水底。 每每提及此事,真人面上总露出几分憾色。 然而石碑镇魔,已是前朝之事,距今千年。 云螭……又是哪年哪岁建成的城池? 降魔碑消失不见,被镇压的孽龙,又去了哪里? 第159章 第 159 章 八带鱼妖越来越多。 小妖怪一个接一个扑在飞剑上, 圆盘紧紧吸附剑刃,柔软的触手覆上锋锐剑刃,吐出切割不断的粘液。 锋锐无双的剑刃被吸盘紧紧吸住, 难以发挥万分之一的威力。 逢雪手捏剑诀,召回扶危。 飞剑陷入粘液中, 被条条触角吸住, 有心飞回却动弹不得, 急得嗡嗡作响。 无奈,逢雪只好跳入妖潮。 柔软触手舞动, 无数鱼妖聚集一起,变成座座魁梧肉山。 肉山之上, 千只眼睛骨碌碌转动, 万条手臂挥舞。 唬人得很。 叶蓬舟拦住逢雪, 轻啧一声,嫌弃道:“海上的妖怪生得都这样寒碜?” 他率先一步踏入妖潮中,俯身捡起被黏液裹住的剑柄。 饶是小心躲避,依旧有触手弹出, 缠住青年修长手腕。 两人跳到龟背上, 逢雪来不及想脱身之法,半蹲下身, 打量他的手腕。 一截软舌般的触手被斩断, 离开肉山后, 依旧死死紧咬不放,吸盘伸出密密麻麻的细白尖牙,深入肉中。 殷红鲜血顺着雪白的手腕往下滑, 从指尖滴落。 异常刺目。 逢雪心尖微颤,尝试柔和地把触手取下, 可每碰一次,触手咬得更紧,鲜血汩汩流出。 “看来没什么别的办法。”叶蓬舟笑了笑,挥动渔刀,轻描淡写把整块肉削下。 几点殷红的血溅在逢雪面上,她眼睛发酸,忍不住别过脸去。 叶蓬舟熟门熟路把手腕伤口包扎好,“这东西一个不厉害,但这么千万个堆在一起,稍不注意便会被咬上口。咬住可不得了,小仙姑,你在想什么,发呆吗?” 逢雪声音闷闷,“没什么。” 叶蓬舟捏了捏她的脸颊,“别生我的气嘛,这点伤算什么?咱们斗蔓山君、打黄皮子和僵尸的时候,没断几根骨脱几层皮啊,我们两个,就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对铜豌豆,是落了牙、歪了嘴、瘸了腿、折了手也不肯罢休的一对野鸳鸯。” 逢雪心中酸涩,嘴角却微弯,“谁和你是野鸳鸯?” “是了,咱们分明拜过天地,敬过高堂,不算野鸳鸯,是吧?” 几句话把逢雪心中苦闷一荡而空。逢雪瞪他一眼,又想揍他,又心疼他,最后选择抬起脸,封住他苍白的唇。 八爪鱼妖聚成一座座肉山,零散的鱼妖,则在四周飞舞。 他们仿佛身陷在海底,四周无数鱼妖舞动触须,逐渐靠近,空气中的毒雾越发粘稠,几形成实质,地上落着层滑腻的黏液。 周围响起轰隆声。 是屋舍被妖怪压垮,梁柱折断,砖瓦砸落,噼里啪啦坠地,唤醒更多的妖怪。 八带夫人也不知一次生了多少妖怪,到处都是它的卵。 “小仙姑,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叶蓬舟仿佛听见她腹诽,苦笑道:“我听说,八带鱼一次产卵……” “产卵多少?” “十万。” 两人同时沉默,天地悄然,只听见妖卵不断坠地,汁液爆开之声。 每一颗果子爆开,就有一个妖怪爬出来。 难怪八带夫人死前面上带着微笑,故意将自己的触手甩开,如春泥护花,滋养她的子嗣。 也难怪它这样自信,笃定剑客会被孩儿们吃个干净。 十万只妖怪,就算互相撕咬,十不存一,也足够骇人。 所幸这些是海上妖怪,离开海洋,应是活不了多久。然而,就算只活上一盏茶,也够它们如蝗虫过境,别说活人了,方圆百里都草皮都能吃个干净。 逢雪忽然很想说句脏话。 “狗日的海上妖怪,”叶蓬舟先她一步骂出口,“怎么这么能生?” 逢雪嘴里的脏话憋了回去,“……按八带夫人所说,蜃妖在海上吞食捕猎,蜃气不知困住千万只海上妖怪。这些妖怪如今困在蜃楼里,然而……”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所想不言而喻。 原以为要对付蜃妖龙王两只大妖,现在,则要加上蜃楼藏着的成千上万只海妖。 若每个海妖都像八带夫人这样能生,一次产下十万个卵,那……它们只用一个白昼,就能把千里之地吃得干干净净,白骨遍野,寸草不生。 “小仙姑,喝酒吗?” 没头没尾,叶蓬舟忽而晃了晃酒葫芦。葫芦里装着今岁从黑老爷拿蜂蜜新换的月露酒。 逢雪颔首,接过葫芦,甘甜清亮酒液淌入喉中。她把葫芦丢给叶蓬舟,青年仰头,喉结滚了一滚,“好酒!” 逢雪一手捏诀,疾风吹散毒雾,两人衣袍猎猎,在风中剧烈摆动。 叶蓬舟的刀先出手。鬼哭飞到天上吸引走江伥,此刻他手里的刀是从渔船上拿的一把普通渔刀,刀形如柳叶,只一掌大,平素被渔民用来剖鱼腹刮鱼鳞。 渔刀刀柄缠上根透明鱼线,被他当成飞刀使用,在妖怪间掠过雪亮刀光。 逢雪也握紧剑柄,轻念降妖,剑光闪动间,蓝血溅落,地面多了一条蠕动触手。 但妖怪实在太多。 肉块堆积成山,黏液裹满刀剑。逢雪的剑慢了下来,听见扑扑的妖卵爆开,鱼妖越来越多,心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况且毒雾渐浓,手足麻痹之感越发明显,再过不了多久,他们便会全身失去力气,倒地不起,成为八带鱼的口粮。 倒是能趁着手脚齐全,逃出生天,但放妖怪在这儿自行繁衍,若它们冲出玉带河,涌入云螭,恐怕瞬间就将云螭吃个干净。 叶蓬舟手中飞刀连发,“小仙姑不必担心,海妖或许过不了玉带河。” 逢雪微微一怔,“为何?” “海水与陆地之水并非同属,海鱼难在淡水中生存,这些妖怪应该也差不多。” 逢雪:“所以,玉带河水便是一道天然屏障,困住这些海妖?” 叶蓬舟点头,“淡水对它们有剧毒,就算能过河,它们也活不了多久。” 当然。这么多妖怪,也不用活多久,就能把云螭吃得白骨遍地。 连接渔刀的丝线被触手割断,刀瞬间陷入肉山中,被妖怪咀嚼吞食。叶蓬舟微微蹙眉,甩出数张纸人。 纸人身形飘忽,变成罗刹恶鬼模样,簸箕大的爪子挥舞,扯断空气中密密麻麻的出手。 然而此地空气太过潮湿,不便纸人施展手脚。 不多时,纸人点墨五官化开,浸满了水汽,被触手绞成碎片。 逢雪一剑把肉山劈开,回头看他,担忧道:“你小心些,到……” 话未说完。 肉山肚腹一鼓,千万触手张开,无数八带鱼妖同时吐出一股漆黑水墨。 霎时间,天地仿佛陷入浓墨中,伸手不见五指。 逢雪马上屏住呼吸,捏起御风诀。 但她握了握左手,手指竟无法弯曲。 浓墨碰触之地,肌肤麻痹,四肢不听使唤,僵滞原地,动弹不得。 视线受阻,她抬眼只见一片漆黑浓墨,墨中簌簌有声,无数触手从墨中探出,吸盘探出尖牙,要将剑客咬成碎片。 浓墨中传来一阵锣鼓声。 几个纸人敲锣打鼓跑来,抬起她的手脚就往回跑,欢天喜地大喊:“抢亲喽抢亲喽。” 跑到一半,纸人被墨水泡开,轻飘飘坠地,逢雪身子再次往前摔去。 这次落到熟悉的怀中,莲香浮动,温柔清冷。 叶蓬舟抱起她跳到龟背上,赧然地摸了摸嘴角,解释道:“只剩这几个以前剪着玩的纸人了。” 逢雪:“要抢谁的亲?” 叶蓬舟弯起嘴角,“这都生死关头,你还在意这个啊?” 逢雪侧过脸,麻痹之感渐重,她想咬舌头清醒一下,却发现想要闭紧下颌,动动舌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身体里仿佛在冰窟窿里泡了几天,又沉又冷。海上妖怪吐得毒雾这么厉害,叶蓬舟怎么没事? 逢雪听见滴答声,眼珠子转动,余光瞟去。 鲜血顺着他的手指滴落,在石龟背上溅开。 逢雪明白了,心中唤来扶危,让飞剑削去自己手背一块皮,鲜血溅出,剧痛刺激下,身体从麻痹中唤醒,她瞬间直起脊梁,捏起御风诀。 四面八方浓墨翻涌,疾风骤起,却只把毒雾吹得更加汹涌。 一根惨白的触手,仿佛女人柔软的手臂,从浓墨中垂了下来。触手上十来个吸盘,吸盘中嵌着的人脸幽幽望着他们。 触手绕着石龟一圈,圆盘紧吸龟壳,往上一拉。 连人带着石龟,一齐被巨力拉往天空,抛入无尽黑暗中。 一点一点亮火从黑夜中亮起,如同密集的星辰。 巨兽张开所有的触手,吸盘星罗棋盘、漫天遍野,黑暗中似生起无数轮洁白的满月。 这场景震撼又梦幻。 逢雪下半身的麻痹未消减,盘坐在石龟上,握紧剑柄,逐渐靠近千万满月最中心的位置。 也是巨兽大张的嘴巴。 倏尔。一道金光贯穿天地。 巨兽身形巨震,满月轰然散开,变作无数摇曳的小八带鱼。 失去触手托举,石龟猛地坠下,重重砸在地上,砸出一个大坑。 两个人灰头土脸从坑里爬出。 “是降魔碑。”逢雪刚张嘴说一句话,毒墨就直往她嘴里钻,她只好闭上嘴,四下张望,寻找降魔碑的踪迹。 然而浓墨遮天蔽日,金光只短暂出现一瞬,又被黑墨遮住,不再现身。 眼见妖怪又围过来。 忽听一声怒啸,地面隆隆震动。 两头威武狮子冲开浓墨,把八带鱼踩得汁液四溅,跑到他们面前。石狮身子伏低,偏头望着他们。 一头石狮头顶顶着只圆圆的小狮子。小狮子滚下母亲头顶,咬住逢雪衣角,将她往狮背拽。 逢雪和叶蓬舟一人坐在一头石狮背上。 待他们坐稳,石狮猛然跃起,风驰电掣冲出妖潮,撞向连绵而起的肉山。 肉山被它们撞出一道缺口。 冲出毒墨,逢雪回头看眼涌出的鱼妖,开口道:“把小蛟唤回来吧。” 叶蓬舟笑了起来,拍拍手掌,蛟龙从天空俯冲而下,后面带着成千上万的江伥。 江伥撞见海妖,不消多言,彼此纠缠在了一起。 “不知这海上的妖怪厉害,还是江里的水鬼更强。” 逢雪扫了眼,八带鱼数量虽众,但到底是刚出生不久的小妖,又畏惧淡水,在与江伥相斗中落了下乘。 她乘石狮扭头冲回已成妖巢的衙门,找寻一圈,并未见降魔碑踪影。 潮水逐渐往上涌。有了江水,江伥如鱼得水,更占上风,十万只小妖怪成为它们口中盛宴,水面被染成幽蓝,随处可见蠕动触手。 江伥一个个咧嘴,尖牙撕咬触手,吃得吧唧有声。 逢雪道:“水快漫上来了,我们先去河神庙里……你在干嘛?” 叶蓬舟擦了擦嘴角的蓝血,朝她弯了弯眼睛,“我瞧这些水鬼吃得很香,忽然想尝一尝八带鱼的滋味。书上说得不错,这鱼生吃也肥美甘甜,小仙姑,你要来一块吗?” “小仙姑,别丢下我啊!” …… 衙门大宅前,常有一对石狮子。 狮子与老虎同是兽中之王,霸气四溢,威武雄壮,用以镇宅辟邪。在民间,人们尊称它们为“少师”“太师”。 也许因蜃气所致,逢雪身下的石狮拖着沉重身体,跑动起来却异常迅捷。石狮奔上山坡,每一步踏得碎石飞溅,留下一行威武脚印。 身后风雷作响,浪潮追逐,紧追他们漫上山坡。 石狮停在河神庙前。 逢雪翻身而下,拱手谢过石狮,“多谢少师。” 来不及再多感谢,江水已漫上了台阶,她冲入庙中,看见竖棺仍在,心中松口气。 也不多言,抬剑直接撬走一枚金钉。 这长钉与普通钉子也迥然有别。钉子通身刻满鳞片,鳞爪俱全,仿佛一条威武金龙。 竖棺被七条金龙紧紧钉死,逢雪撬动金钉时,恍惚觉得金龙的眼珠子转了一转。 棺中再次传来声响,声音比昨夜微弱许多。 河水漫进大殿,飞快涨到小腿肚。 逢雪贴近棺材,大声问:“你是谁?” 里面的人并未回答,轻声呓语着“快逃”,指甲刮过棺材板,长长的刮擦声尖锐地撕扯耳朵。 眼见时间不多,逢雪将双臂贴上力士符,试图搬起竖棺,可棺材底端固定在神台上,纵有力士附身,也无法移动分毫。 她只好自报家门:“在下青溟山第六十三代弟子,凌云真人座下,迟逢雪。敢问阁下可是青溟故人?” 棺材里所有声音消失不见,只余死一般的安静。 冰凉的水液转瞬淹没逢雪的腰。叶蓬舟涉水踏入殿内,抓住她的手,沉声说:“江伥们吃饱了,比昨天更凶,我们得赶紧离开。” 逢雪看着棺材,高声问:“是二师姐吗?” 第160章 第 160 章 “砰砰——” 棺中猛地传来重重拍击声, 竖棺剧烈摇晃,连钉在棺上的金龙钉也松动几分,隐约有脱落迹象。 管不得漫上的水液, 疯狂的江伥。 剑尖如电,迅速自棺盖点过, 几枚本就松动的钉子飞出棺盖。 一抹虹光自棺盖罅隙中钻出。 是支羽箭, 箭头黄金铸成, 尾羽雪白晶莹。 倏地一声,羽箭刺破长空, 笔直贯穿逢雪胸口。 她张大眼睛,意识恍惚, 四周云雾翻涌, 似变了一番模样。 高山耸立, 云遮雾绕,仙鹤舒展翎羽,向天飞去。 “长孙昭!你要把整座山上的仙鹤都拔秃才肯罢休吗!” 一声暴喝惊得群鸟飞起。 逢雪回头望去,一个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小老头手提竹竿, 从山阶上急急跑来。 她恍然:这应是师姐的回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全天下都是我家的, 我拔几只仙鹤的毛怎么了?我宰了它们吃肉都成。” 少女声音清脆, 狂妄道:“你这个老东西, 别以为自己修行就多了不起,啊啊啊,不许揪我的头发!” 逢雪心中好笑: 师伯在她心中, 一直是不苟言笑、天塌不惊的掌教,没想到还能被气成这样。 云雾翻滚。 一时是小女孩牵着她的衣袖, 温温柔柔地喊:“师姐,这是我新炼的丹药,还未知疗效,你能帮我先试试吗?” 又或者是少年飞扬跳脱,枪尖挑着一个酒葫芦,摇摇晃晃走在万丈峭壁上,“昭儿,我去井泉新打一葫芦酒,你要来口嘛,可千万别跟师叔告状,嗝——我真没醉!” 忽地白昼转成黑夜。 雷蛇游走,满山风雨。 前面的人在奔逃,后面的人在追赶。 簇地一声。 羽箭撕破夜空,射在奔逃者的肩头,鲜血洇湿布袍。 他的脚步只是顿了一顿。 少女手中长弓弯成满月,厉声喝道:“季峋,你停下来。你怎能刺伤师父?” 大师兄停在悬崖栈道,疾风卷起灰袍,他手提着一杆长枪,枪尖红缨摆动,暗红血珠从雪亮枪尖滚落,让红缨更添一分暗沉。 曾经山上不知愁,云中与鹤共逍遥的少年立在如刃悬崖,背影孤绝,嗓音嘶哑,“昭儿,我要下山,你别拦我。” “不然呢,你也要刺死我吗?季峋,你好大的狗胆子,这么多年的道书白念了,还不快随我回去,在师父门外跪一个月。” 见那人依旧不为所动。 她声音低了低,“师父说了能消去紫翘身上的疫气,让她重入轮回,你是想让紫翘永世不得解脱吗?” “……就算是疫气引渡到师父身上,师父修为深厚,不会有事的。你在担心师父吗?师父说他不会有事的。” “我可不担心师凌云,”季峋回头看她一眼,眼神寂寥,“他是山上真人,人间金仙,指不定哪一日就得道飞升,云游方外,担心他做什么?” “季峋!” “昭儿,世上有几个师凌云?” “师父如日之升,如月之恒,世上自然只有一位师父。” 季峋嘴角扯起抹笑,“凌云真人的徒弟为歹人所害,能有人为她报仇,疫气缠身,便能为她引渡疫气。可世上不止一个陆紫翘。” 他难掩眸中痛苦,声声啼血,“昭儿,枌城那一个个为疫鬼所害的人,沧州千千万万死在疫病里的人……他们该怎么办呢?” “师父、师父总有办法!”、 风雨满袖,山风鼓起季峋的袖袍,他看着长孙昭,眼神软了软,“昭儿,苍生倒悬,人世火宅,我下山找自己的办法,你莫拦我了。” “昭儿,你待在山上,若……我再回来,有句话,其实我一直想同你说。” …… 青溟山的仙鹤云中飞走,昔人已乘鹤而去。 海石耸立,惊涛拍案,浪花化作雪沫四下飞散。 一艘百丈宝船如巨鲸匍匐岸边。 船上千人小如蚁,忙碌不休。 逢雪看见了一个背影慢慢走上船头。 这也是二师姐,不过是离开了青溟山的长孙昭,是戴上华服金冠长公主。 她穿上华贵紫袍,衣袍被海风鼓起,霞帔披帛飞扬,织金绣凤,流光溢彩。 紫云师叔说过,那夜疾风骤雨,大师兄下山后,二师姐也并未再回去。 难道季峋的话给了她触动? 逢雪瞧巨浪连天的模样,心知这大抵是二师姐出海猎蜃前。 许多小渔船簇拥在宝舟附近,如众星拱月,为宝船护航引路。 船上之人衣不蔽体,衣衫褴褛,脸色晒得黝黑。 瞧船的模样,舟头宽圆,应是专用来采珠的船只。 船头的人,被海上烈阳灼得黝黑、被风霜巨浪拍打得佝偻。 但他们嘴角上扬,喜气洋洋。 那年二师姐为了猎蜃来到海边,看见珠农惨状,怒从心起,砍掉几个狗官脑袋,废除魅川都,放无数珠农自由。 珠农为报答,自愿簇拥宝船前,为公主引航。 海面被通天宝光照彻,灼目的光彩,几乎将整片大海照亮。海面晕出柔和的光,透过宝石般剔透的海水,依稀能望见里面闪出五光十色,目眩神迷的光彩。 难怪那么多人疯了似的去追寻“千年珍珠”,瞧大海的模样,谁会不信,传说中白玉为船金作马的龙宫,就藏在这片海域之下呢。 海面雾气逐渐浓了起来。 前方浓雾里宝气冲天,依稀有轻歌软语,动人丝弦飘来。 只听那些柔软歌声,便教人魂不守舍,能想到唱歌的美人如何身姿曼妙,倾国倾城。 只看那闪烁的宝光,就能叫人目不暇接,想到雾气中遍地金银珍珠翻滚。 龙宫玉阙,不过如是。 船头公主一挥手,护航的珠船纷纷散开。 宝船十二帆拉满,乘长风破巨浪,驶入翻滚的浓雾。 —————— 又是雾气翻涌。 不过这次不是在海上,而是来到了江边。 玉带河水缓缓流淌,碧波荡漾,河畔茅草屋升起袅袅炊烟。 村口几个老人闲坐,手拿蒲扇,纳凉吹风,驱赶成团的飞蚊。 一座界碑立在旁边,上面刻着“古碑村。” 逢雪跟随长孙昭的视线,一路往前行,穿过淳朴村庄,来到河畔石头垒成的庙里。 既是古碑村,自然有一座古碑。真正的降魔碑与石龟一起沉入河中,镇压河妖,留在庙里的,只有片片石板壁画。 第一幅画,城门沦陷,官兵屠城,浮尸堵塞江河。 第二幅画,孽龙出世,水漫大地,附近百里洪水肆虐,百姓流离失所,争相逃离这片死地。 第三幅画,女子手捏法诀,呼风引雷,与巨龙在云间缠斗。 第四幅画,巨龙沉入水中。 洪水褪去,昔日繁华城池被淤泥淹没,只余一片荒地。十几年过去后,昔日被杀得几乎绝迹的土地,又迎来一伙牵家带口的流民。 流民们发现,此处土地肥沃,依山傍水,河中鱼肥虾多,便停了下来,在此休养生息。 岁月变迁,沧海桑田。河道几度变迁,人们走了又聚,云螭的往事鲜有人记得,古城随他们的龙王沉入江底,埋入厚厚河泥中。 后来这儿因真人降龙的故事,变成降龙村,又过百年,无人记得真人降龙、降魔碑为何出现,记载往事的古碑上覆满青苔,偶尔有孩童调皮地在拿着小石,在古碑上画画写写。 降龙村变成了古碑村。 又过多年,河水肆虐,附近官吏听说有座石碑可降魔,命人将石碑铸在石龟背上,一同沉入江中。 江水果然平静不少。 这座专为古碑而建的小小庙宇也就此空荡。或许再过许多年,古碑村又会变成大河村、小河村。 岁月变迁,人事轮换,唯有日月长在,江河永恒。 这些年世道渐乱,民生凋敝,村庄的青壮年或被拉壮丁拉走,或为了躲避兵役,逃往他乡,逐渐,村庄越发荒废,剩下的,大多是一些黄发老人。 直到女人来到古碑庙里。 长孙昭拿着一方玉匣进入其中。随从清理走庙中淤泥,石上青苔,记载往昔的壁画从岁月的罅隙里漏了出来。 她专注望过片片壁画,唏嘘叹气,打开了玉匣。 匣中有颗宝珠,珠光闪烁,打开的瞬间,千万种绮丽的雾气便在匣中翻滚。 逢雪心想,这应是师姐猎来的蜃妖内丹。 长孙昭怀抱玉匣,迟迟未动,目光依旧在壁画上扫来扫去,踌躇未定,难以下定某种决心。 角落摆有几块石头,垒成神台模样。 她取出三枝沉香,插在神台上,袅袅的幽香自废庙升起。 “蜃珠已猎到,若能借此降服龙神,消它身上戾气,也算一件好事。但是……” 忽然,她的眸光闪烁,停下动作。 石台之后,被人用粗劣的笔画又添几笔。 笔画稚嫩粗糙,画的似乎是一条大蛇,蛇头上顶着一朵鲜花。 “有人偷偷在祭拜龙王?” 于是她便回到村口,向村中老人询问缘由。 老人一个个年纪都大了,问起此事纷纷摇头,说古碑庙荒废百年,被水漫过几次,淤泥及膝,长满荒草,里面藏着许多毒蛇虫子,应是不会有人过去了。 或许曾有顽童喜欢去庙里玩耍,刻刻画画,用石头游戏,躲在碑后玩捉迷藏,但这都是百多年前的事了。 唯有一位牙都落光的老人,咂着嘴巴,含糊念起一件旧事。 “我姥姥以前给我讲过很多水鬼害人的故事。其中有个故事,就发生在她身边。” “她有一个孩童好友,父亲捕鱼时,不慎跌落江中,被鱼妖一口吞下。当天晚上,她娘便梦见父亲归来,要带他们一起离开。等到头七那日,除了她,他们一家都飘在了水里。” “她被吓成疯子,逢人便说,有条戴花的大蛇救了她的性命。她没事就往庙里跑,那个小石台子,说不定就是她搭的。” “再后来,一个道人来到这里,说疯丫头是被吓得丢了一魄,把她带走治病去了。我姥姥死去快六十年了,她儿时的伙伴,应也早就入土了吧。至于她说的大蛇,”老人摇了摇头,蒲扇拍走聚集蚊虫,嘟囔道:“我可从没见过,但是,自那件事后,就没什么水鬼害人的事了,也许真的有戴花大蛇在庇护我们?” “谁知道呢,”她喃喃:“别说水鬼,连人都不剩几个了。啊……” 老人浑浊的目光闪动,“大人,我和我姥姥说的道人,穿的是一样的鞋呢,上面这么多个洞洞。” “老人家,”长孙昭低声问:“敢问你姥姥的好友,叫什么名字?” “这我哪记得?”老人笑了起来,“但石板上也许留着她的名字呢。听姥姥说,以前他们喜欢在那儿玩耍,刻字画画,老被大人训斥。” …… 拂去石板上的青苔绿藓。 歪歪扭扭刻着三个字——张紫云。 160-170 第161章 第 161 章 衙门烛火暗沉。 张紫云坐在台阶上, 身披厚厚的棉袍,头伏在膝盖上。 虎班头只看见她头顶灰白的碎发,在风中微微颤抖。 无端地, 他想起山林里开满白花的竹子。 “天这样黑了,若是待会回去晚, 夫人又要发火……呸, 担忧我。老人家, 你饿不饿,要不随我一同回去吃顿饭, 有你在,夫人总不至于生气。” 张紫云摇头, “我要等阿雪。” “两位仙师还没回来。”虎班头坐在老人旁边, 望着沉沉夜色, 白日城池陷入黑夜里,一片寂静,阒然无声,“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去了哪儿。” “去了云螭。” 虎班头笑道:“当然是在云螭, 不消老人家您说, 这我肯定知道。难莫两位仙师还能日行百里,几个时辰就跑到其他地方?云螭这样大。” “云螭可不大。只有……”老人用手比划着, “这样大, 一个水缸差不多。” 虎班头哈哈大笑。 若是从前, 他可不会听这老太太的疯言疯语。可今日左右无事,在阶前等仙师等得无聊,虎班头便有一句没一句与老太太聊起天来, “老人家,你说水缸装得下我不?” 老人抬起浑浊双目, 上下打量他,“装不下吧?你有点肥,都赶得上我家阿黄了。” “什么肥!我这是一身腱子肉!哎,不和你计较!” 老人咧开嘴角,干瘪的嘴角扬起,“一沙一世界,水缸之中,也能装得下天地。小虎,你抬头看看。” 虎班头心知她在胡言,却不由听着她的话,抬起头往上看。 夜色沉沉,黑夜浓如水。 世界是否是一方囚笼,天外又是怎样? 那些悬在夜空,闪烁的星星,是真是假? 他脑中闪过许多念头,无端有些恍惚,眼中的点点繁星似水一般流动起来,汇成星河漩涡,将他的意识吸走抽离。 “答——” 额头突然一疼,虎班头从与群星同游的状态惊醒,他捂住脑袋,“老太太,你干嘛用木棒打我!” 老人笑了笑,把木棒放在膝盖上,“小虎,你没听过当头棒喝吗?不过那是和尚的叫法,”她摇头,砸了下嘴巴,“魂魄被迷走的时候,当头打一帮子,就能把魄给吓得缩回来。以前我师父就是这样治我的。” 虎班头揉着额头红肿,“你这个老人家,若不是看你年迈,看你是仙师的奶奶,我真想把你抓进牢里,和那成天说疯话的老东西凑一对,你们真是老糊涂啦!” 忽然。 一声急促的猫叫声遽然响起。 三花小猫浑身毛炸开,像个刺猬球,连滚带爬跳到两人身前,大声喵叫。 “哎哟,哪儿来的小猫?” 三花浑身颤抖:“喵喵!” “小猫,你叫唤什么呢?饿了?我这只有馍吃。” 馍掰成小块,丢到地上。三花猫视若无物,昂起小脑袋,“喵呜”叫几声,见他表情茫然,跑来咬他的衣角。 虎班头岿然不动如山,挠了挠头,“你咬我衣服作甚?要是衣服破了,夫人又要揍我……咳咳,费心替我缝补了,快走开。” 蒲扇般的大手把小三花推走。 三花“喵呜”大叫,声音若泣,见他无动于衷,它扭头望向监牢,牢门漆黑,如同巨兽大张的口。 小猫的毛炸开,尾巴毛绒绒,像松鼠的尾巴。 这是猫害怕的模样。 它大叫几声后,回头跑向了牢门。 “怎么回事咧?”虎班头看看衣角没被抓破,才放下心来,“哪儿来的狸奴?差点把我衣衫挠破。” 老人抄着袖子,回道:“小三花说,你们牢里有妖怪,妖怪要害人咧。” “怎么可能?我们云螭素来安定和……坏了!” 忽然想到惨死的同僚,发狂的狗妖。 又想到监牢里,还有一位年迈的囚徒,一位看守牢房的狱卒。 虎班头提起大刀,快步冲入牢狱。 牢狱昏暗,一盏油灯洒下昏黄的光。 油灯放在方木桌上,素日木桌总堆着如山的食物,酒肉、饭菜、面点……只因这位看守牢房的,是个贪嘴至极的狱卒。 狱卒每日便守在木桌前,大快朵颐,吃着桌上的酒食。 食物太多,偶尔被牢里的犯人偷走一二,他也丝毫不在意。只要填饱肚子,他便是天下第一和气大肚的人。 他的桌上总积满饭菜,若是木桌空了,他会如何…… 和气的、大肚的朱狱卒,该不会饿得吃人吧? 班头心中忽而闪过这念头,悚然大惊,后脊滚落冷汗。但他随即便放下心来,桌上依旧堆着小山般的一座食物。 舔得油腻腻的盘子到处都是,腐烂发霉的果子堆积成山,其中夹杂着梆硬泛青的面饼、变味的酒水、啃了大半的鸡腿…… 一截腊火腿滚到班头脚边,腐烂的肉里可见几条白蛆扭动。 伴随极其刺激的臭味冲入鼻中,班头捂住鼻子,嘴里泛上酸水。 “我说老朱,你平日就吃这个?你真是啥都能吃,一点都不挑食啊。” 朱狱卒就在腐臭食山之后,低头吃着什么,咀嚼声响亮。 灯火昏暗,只能瞧见,食山后一顶刚硬稀疏针毛的脑袋耸动。 班头慢慢走近,“老朱,别吃这些了,吃坏肚子要闹腹泻的,等会咱带你下馆子去。瞧你吃的这些东西,要是被别人瞧见,还以为咱们衙门拖欠你薪水呢。” 那长满针毛的脑袋忽地不动了。 食山之后,掉出来一截腿。 班头愣住,眨了眨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那确实是一截人腿,穿着衙门当差的皂衣,裤腿肥大,靴子底很厚。 是衙役的腿。 他呆立原地,放轻呼吸。 食山之后猛地伸出一截蹄子,蹄子拖走了人腿,片刻,呼哧的咀嚼声又在死寂的监牢里响了起来。 班头握紧长刀刀柄,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往后退。 没走两步。 “呼哧”之声停下,一道人影从食山后立了起来。它极其高大,磨盘般的脑袋抵住了房顶,饶是虎班头从来自诩身高九尺,此刻也只能仰头望着它。 怪物长着硕大的猪头,如剑的獠牙挺立,寒芒闪烁,长舌从嘴里探出,把剩下的腿嘎吱咬入嘴中。 猪妖双目圆睁,闪烁凶狠光芒,“呼哧——你要带我吃什么?” 班头早已面如土色,正想要不要同这怪物殊死一搏,忽听细细小小的喵呜声。 猪妖喘了口气,眸中贪色更浓,“不如,你把自己送我吃吧。” 巨山般的身影猛地倾倒,粗壮的双臂朝他扑来。 班头在地上一滚,从它腋下滚出,冲到三花猫所在的牢房。牢门虚掩,他瞬间冲入门中,但来不及合上门,后背就飘来腥冷的风。 黏腻的水从上空掉在脖子里。 猪妖速度奇快,只瞬息间,就出现在他身后。尖锐的爪子刮破夫人给他缝的新衣,张大的嘴巴里流出一串晶莹的涎水。 涎水滴答滴答往下掉,仿佛他的催命符。 但猪妖竟慢慢收回了爪子,忍住吃人冲动,重新坐回到食山前,大口咀嚼腐肉烂果。 班头回过神,冷汗早已浸透衣襟,他转身打算把锁给合上,旁边冷不丁响起道声音:“不必锁。它暂时还忍得住,不会走进牢里。” 黑暗中钻出个邋遢的秃顶老人。老人身上黄袍油光发亮,摸着下颌稀疏的白胡,试图展现几分高人气质。 可惜胡子油成一绺一绺,形容有些猥琐。 班头精神紧绷,长刀一抖,老头马上举起手,“大人,你忘记我了?我是你亲手捉进来的。” 仔细打量老头模样,班头总算松口气,“我记得你,你是那个算命的老骗子,叫、叫什么来着?” “老朽姓孔,大人叫我孔一贯便好。一贯一贯,神机妙算。” “呸,收起你那些骗子话术,快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孔一贯脱下破洞的鞋,把油黑布鞋抖了抖,抖出枚铜板。他笑问:“大人可要算一卦?一贯一卦。” “要钱没有,要刀有一把,你要来一刀吗?” 小三花跑到虎班头前,猫毛炸开,低声“呜呜”,妄图用小小的身体挡在孔一贯身前。 孔一贯缩了缩脖子,伸手把小猫抱到旁边,讪笑道:“大人莫怪莫怪,这是我们行当的规矩嘛……什么规矩不规矩,哪有大人高兴重要?您能把刀拿下来了吗?” 班头冷哼了声,“这猪妖是哪儿来的?它吃了朱狱卒?” 孔一贯摇头,“非也非也。猪妖便是朱狱卒,朱狱卒也是猪妖。” “胡说八道——” 老滑头般的术士早跑到牢房另一边,身形极其灵活。 虎班头怒道:“休要妖言惑众,我分明瞧见,猪妖吃掉了朱狱卒!” 孔一贯继续摇头,“非也非也,大人,它吃掉的只是自己的一张人皮。朱狱卒就是猪妖,不然,他何以这样喜欢吃东西?成天到晚除了吃便是睡,什么东西也不挑,连烂果子都能入口,这不是一头蠢笨贪食的猪,又是什么?” 虎班头冷哼,“一派胡言。贪食的人那样多,依你所言,天底下所有肚子大的人,都是猪妖所化?我瞧更像是你施展妖法,把猪妖召来,害了朱狱卒。” 孔一贯大呼冤枉,“大人,我若有这样的能耐,哪用得着一直待在这儿?早就逃跑了。” “这倒也不错。”虎班头把刀一插,恶狠狠瞧着猪妖的背影,“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孔一贯伸出手,枯瘦手指比出个一的手势。 班头被他气笑了——这财迷,生死关头,还记着他那一贯钱呢。 “你说,说得对,我给你钱。” 孔一贯盘坐在地,指甲闹着猫儿的下巴,道:“大人,我一生穷苦,唯有狸奴相伴,其他事情上不成功,唯有在术数之上,有些研究,可我算来算去,总有一事算不出来。” “何事?” “云螭将有血光之灾,我算了九卦,皆是十死无生的卦象,算到第十卦,终于算出一线生机,藏在县衙之中。于是那日,戏法班子的人尽数离开,我却独自留在了这儿。” 班头狐疑问道:“你留在牢房,是为了这个?” 瞧这老头为一贯钱卑躬屈膝的猥琐模样,实在很难想到,他留下来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为云螭城找一线生机。 孔一贯点头,肃然:“正是如此!” 他翘起长指甲,从胡子里抓出一只虱子,放在嘴里嘎嘣吃了,讪笑:“左右我出去后找不到地方睡觉。还不如在牢里待着咧。” “你个老骗子,就话说得唬人,云螭风调雨顺,和睦有序,就算有几只妖怪,也有剑仙坐镇呢,有什么好怕的?” 孔一贯嗤地笑了声。 猪妖囫囵吞下木桌上所有的食物,巨大的影子照在灰白墙壁,宛若条被子,遮住他们。 “好饿好饿好饿。”猪妖喃喃自语,涎水滴答溅在地上。 他直起身体,行走时,地面微颤。 猪妖无视他们,低下腰,匍匐通过门,念着“好饿”,走出了牢房。 “剑仙坐镇,剑仙又在何处?” “坏了!”班头拔刀,急匆匆往外跑。 剑仙在何处他不知晓,可在这牢狱外,还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太太,和一城需要他保护的百姓呢。 ———— 逢雪依旧在长孙昭的梦中。 瞧见这一幕幕,她恍然——云螭城就在古碑村之下。 昔日古城被河水与淤泥淹没,唯有地势最高的龙神庙,被冲垮后又重建,存留下来。 千年以后,一个女孩以石头垒成神台,再次将大蛇姑娘送上供台。 又过百年,女孩的师侄来到废庙中,看见师叔孩童时留下的稚嫩字迹。 逢雪不知道长孙昭在想什么。 她背对着逢雪,又在石台插上三枝道香,灰白烟气笔直飘向破烂的屋顶,袅袅沉香在废旧神殿里漫开。 “龙神,”长孙昭席地而坐,“你救过我师叔,既然仍有护佑百姓之心,说明你还不是孽龙,仍旧是昔日那个被百姓供奉的龙神吧。” 她叹口气,“如今龙脉衰颓,龙气渐稀,也许快到王朝末年。可是每逢乱世,妖魔乱舞,百姓遭殃,你也见过战争,看过浮尸堵塞江水、白骨露野、千里无鸡鸣的惨状,也会不忍那样的事情再发生。” “我和你做一场交易,如何?” 她拿出杯筊,“我让你回到昔日的古城,做一场不会醒来的美梦。至于我要的。” 顿了一顿。 长孙昭抛掷杯筊,“只是一口给王朝续命、让天下太平的龙气。” 筊杯落地。 长孙昭深吸口气,才低头往下看,看见筊杯一正一反,便长舒口气,声音欢喜:“我就当你答应了!” 逢雪沉默地望着师姐的背影,在她抛掷筊杯时,壁画上的孽龙,眼珠子转了一转。 师姐……成功了吗? 逢雪想到河底满江水鬼,暗暗摇头。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想要用这种办法,强行延龙脉、续国祚,显然是逆天而行。 长孙昭背对她,驱动匣中蜃珠,彩色霞雾在破旧神庙里漫开。 如水一般,被雾淹没之地,青苔褪去,化作雕栏画栋。 “龙神庙是什么模样呢?” 长孙昭笑了笑,“给你盖个气派点的房子吧。” 于是三层朱楼拔地而起,腐朽的木柱变成雕花绘彩的梁柱,破旧屋顶变成闪闪发光的琉璃瓦。 雾气涌至庙外空地。 “是不是要有个上香的地方?香炉?我们山上以前就有一个香炉。” 等人高的古老石雕立在庭院,炉上石雕模糊,千年岁月留下斑驳痕迹,其中几束点燃的道香,香气幽远。 逢雪闻着道香,仿佛清凉山风拂面,身在古老的道宫。 她心想,难怪第一次去龙神庙时,她就觉得这香炉眼熟至极了。 不过—— 二师姐啊二师姐,这座废庙分明不过一楼,只是座普通的小庙,你怎么给龙神的房子多盖两层楼,给它装了个富丽堂皇的新家? “云螭又是什么样的呢?”长孙昭忽然犯了难,随手唤来侍从,“先把附近的村庄迁走,好好安置。” 接下的时日,她一直待在新建神庙里,为龙神建一场长睡不醒的美梦。 “云螭繁盛,既是靠河而生的城池,主要干道应在河边吧。” 她洒下一碗清水面,拨动柔软的面条。 于是便有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街道,靠近河边方向,面条黏糊成团,街道便密集拥挤。 “听说古城热闹非凡,应该也有很多房子,给每户人家都盖一座房吧,不过拥挤了一点。” 随手洒落一把米粒。 米粒落地,变成排排挤在一起的木屋。 用完一碗米粒,尤嫌屋子太少,怕不够人住,她又洒下一把黄豆。 黄豆滚落,化作更大些的宅院。 长孙昭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把石子。 “酒楼应是什么模样呢?井泉的酒楼我去过,京城的酒我也尝过,不过若放井泉的酒馆、凤阙的琼楼,那就不是龙神的梦,是我长孙昭的梦了。”她抛掷石头,选了块三角石,“听师叔念叨过,她住的地方,有家小白豆腐脑很好吃,滑嫩香甜,味道醇厚,我一直想去尝尝。” 然而古碑村的小白豆浆铺早就成了废墟,昔日光·屁·股到处跑的顽童,只余一方长满荒草的坟茔。 “就当你后人仍在,豆浆铺越开越大,兴建起一座繁华酒楼吧。” 蜃雾随她心意而动,石头变成精致的酒楼,上面飘的揽客招牌,却是“小白豆腐脑。” 等到房屋建好,道路铺成,她望着空荡的城池,又陷入了为难之处。 城池已经建好,却空空荡荡,宛若鬼城,毫无人气。 若无人,哪里来的龙神,又怎么会是云螭城? 长孙昭烦恼之际,走到了河边。 见河水滔滔,河中白条成群结队,从水中一跃而起,银鳞闪烁光芒。 她心中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群群白条蜂拥,时而聚起,时而散开,雾气滚动,江中白条变成一道道人影,在米屋面路间游动。 “龙王,你的云螭是这般模样吗?” 第162章 第 162 章 这座“云螭城”只维持了半个时辰。 幻境轰然溃散, 鱼儿一拥而上,把屋舍道路啄了个干净。 第一座云螭城只是浅尝辄止的实验,长孙昭挫败片刻, 又振起精神,着手建立第二座云螭城。 拿米屋面点建城实在太过敷衍, 也难怪龙神不肯收。 于是第二座云螭城比之前规模更大, 更为繁荣富庶, 通城匠人用木雕雕成,一砖一瓦无不精致, 连门楼上米粒大小的云螭二字,也给刻了出来。 精致辉煌, 栩栩如生。 里头走动的人影, 也换成扎纸匠裁好的纸人—— 给纸人双目点睛, 它们便如生人般,有了些灵智。虽说不是真人,但扮演起云螭故人,还是游刃有余。 蜃气铺开, 云螭城的幻影从雾气中钻出, 人影幢幢,车水马龙, 车流声、叫卖声、孩童嬉戏声……声音汇聚成川流, 从雾里飘来。 若非早知这是梦, 逢雪也会以为,云雾之中当真藏了座热闹城池。 她暗暗摇头,心想, 这城池足够精致逼真,但……终究不是云螭。 不出所料。 精心布置也只堪堪多坚持一盏茶的功夫。 纸人被骤然升起的水汽泡发, 面上水墨糊成团,软趴趴趴在木雕间。至于精致绝伦的木雕城池,只在转瞬间,就长满点点霉斑。 长孙昭多少还是有公主的骄纵,见自己精心准备的大礼被毁,不由恼羞成怒,骂道:“别给脸不要脸!若不答应,早说就好,这般让我白费心思,哼,等明儿直接把你从河底抓上来,再镇你一次!” 河水掀起浪涛,波光潋滟。 长孙昭蹲在河边,气馁半天,又站起来。 她命人迁移走附近百姓,清理淤泥,一点点将掩埋千年的古城挖掘。 城池被泡在河泥中千年,梁木腐烂,石砖倾颓,只剩片废墟。 挖着挖着,从淤泥中挖出连片的枯骨。 枯骨有老有少,肢体不全,横放在河畔。 然而,露出水面的城池不过是云螭的一小角,更大片的古城,早被江河淹没。总不能为了复原古城,将江水抽空。 逢雪思索着一剑截断江河之际,便见长孙昭身影在河边徘徊。 她望着连绵的枯骨,又望向潋滟江河,忽然往前走向大江,双臂伸展,飞鸟般投入水中。 河水淹没女人的双足、脚踝、胸口,只眨眼间,女人便消失不见。 逢雪愕然片刻,见河底流出的宝光,便明白过来—— 二师姐想潜入河底,入龙神的梦中,窥见真正的云螭一角。 此举极其危险,稍有不慎,便会溺死河中,或者被杀性未消的孽龙一口吞下。 雾气在河面漫开,隔着朦胧水幕,水下那座古城如鬼影从河底浮了上来。 …… 水中倒映出一张脸。 白皙消瘦,五官温柔婉转。 逢雪一怔,这是三师姐的脸……不对,是孙萤的脸。 但孙萤的眼睛是凤目,飞扬上挑,顾盼生辉,与陆紫翘截然不同。 逢雪盯着熟悉眉目,心中几分酸涩——也许曾经真有一个为救珠农入海的青溟山弟子孙萤,但眼前这个“孙萤”,显然是二师姐进入蜃梦后,为自己捏出的化身。 为何用这张酷似陆紫翘的脸…… 是想在蜃梦中,再见一眼故人的容颜吗?又或者是她的梦里,师妹也能与云螭一般长存呢? 长孙昭凝视水中容颜,许久,慢慢走出龙神庙,步过漫长山阶、萧萧竹林,走入真正的云螭城。 迎面几个汉子挑着条大鱼,一颠一荡踏上山阶,笑说庙会马上开始,这是东边周老爷送给龙神的贺礼,盼望龙神吃完大鱼,保佑他家年年有余。 “指点迷津,一卦千金。” 算命的旗子飘扬。 “上回书说到……” 说书先生唾沫横飞。 “岁值甲子,天下大吉,诸君好呀,我们是新来的万戏班,新来云螭,愿大家多来捧场!有钱的爷捧个钱场,没钱的爷捧个钱场!” 少年抛掷圆环,灵巧攀上三丈长杆。 …… 时隔千年。 长孙昭走入云螭,触及到古城的真实一角。 走过衙门,看见两个差役懒懒靠在石狮子上,一个嗑瓜子,一个啃鸡腿,闲话家常。 走过长街,听戏法班子高声揽客,欲在庙会大展身手。 走过胡同,听两妇人叉腰对骂,你来我往,骂仗精彩。 …… 直到走到河边。 河水宛若玉带,环绕青山与城池,水面江风送爽,几只渔舟蜻蜓点水般飞过。 “嚯,好大一条鱼啊!” 港口围着密密麻麻一圈人。 一条大鱼摔在地上,鱼尾哗哗拍打地面,被几个人按住鱼身,半晌才消停。 许多人围过来看热闹,纷纷感慨,真是好大条鱼,趁着庙会,可以卖个好价钱了。 渔民拿出渔刀,刀破开翻白的肚子,把手伸进肚腹中,熟练处理内脏,拳头大的鱼鳔被徒手拖出,指头粗的鱼肠重重叠叠,拽着一堆脏器哗地流出。 人群中忽地响起一声惊呼,“有人在鱼肚子里!” 鱼肠盘着一只青黑的小手。 是个浑身青紫、瘦得像狸奴的小孩,被大鱼一口吞入腹中。她的小手紧握鱼肠,仿佛握住母亲的脐带。 “造孽啊!” “哪里又闹灾,这么小个娃娃,怎么被大鱼吃进肚子里去了?” “老天不长眼。” 不知谁长叹一声,不忍心观望者摇头走开。 “这鱼吃了人肉,难怪能长这样大了,老赵,你的鱼卖不出去喽。” 老赵丢下大鱼,去洗自己的渔刀,“马上就要庙会,真是晦气!也幸好这鱼没有被大户买去,不然龙王吃裹着人肉的大鱼,可要生气了。” 旁边人摇头叹道:“我有亲戚从别处投奔来,说这一路上,到处可见白骨,山岭里妖怪乱窜,河里面成片的水鬼招手。也就我们云螭好些,河里没什么死人,不过鱼肥点。” “幸有龙神庇佑。” “只盼龙神能保护我们过这乱世。” …… 大鱼肚腹被剖开,水液四下漫流,洇出一片冰凉湿痕。 长孙昭停在人群里,人们自顾自聊天,谁也没有注意到她。她垂眸看着趴在地上溺婴,停驻半晌,俯身抱起死婴。 婴孩露出青黑小脸。 她挖个坑,把死婴葬在河边,坐在山坡放眼望去,长河落日,渔舟唱晚。 渔人背着鱼篓,跳到岸上,河边嬉戏的小童听见母亲呼唤,蜂拥跑入如网密集的胡同里,河畔湿泥留下杂乱的小脚印。 一面是夕阳染红大江。 一面是炊烟袅袅的城池。 乱世人如虱在裈,炎炎火宅避无门。 桃花源转瞬变成人间炼狱。 浮尸从河面飘来。一具又一具浮尸,尸体相枕,堵塞大江,江河停滞,染红的水面上,一盏又一盏残破的花灯漂浮,火光明了又灭。 一个妇人抱着小童残缺的身子,半身浸透在水里,喃喃唱道:“囡囡快回家,日暮映晚霞,村头老槐下,娘亲唤声加……” 大刀从后劈来,她悄无声息地倒在河里。 城破人亡,只在旦夕间。 …… 第三次建“云螭城”,长孙昭沉下性子,慢慢雕琢一砖一瓦。 每有阻塞之处,便沉入江水中,与龙神同入梦。 一片片瓦、一条条道……古云螭城一点点在她手中重现世间。蜃气铺展开,空荡的古碑村被云螭取代,古老的城池沿着江河,像张陈旧画卷,逐渐铺展。 没有人烟,没有信徒,饶是再像,这也是座死城。 幸好虽无人烟,古城遗迹里却有许多活的生灵。 长孙昭从杂草里捡到一对叫声响亮的蛐蛐。 蛐蛐你一句我一句,变成街头两个吵嘴的妇人。 又翻到一只响亮鸣蝉。 蝉哇哇大叫,叫声响彻,可不与天桥下说书半个时辰不用喝水的先生一模一样。 别说河中还有成群白条,来去如烟,变成一个个赤足江边玩耍的孩童。 至此,云螭终于落成。 逢雪跟随长孙昭,静观云螭变化,按她心中所想,此时云螭蜃气变幻而成,但构建云螭的基础是一些石头木枝水草,扮演古城居民的,是一些虫子小鱼。 就算失败,也掀不起什么波澜。 何况,大抵是诚心被龙神所窥见,这次幻境长久持续未散。 长孙昭以孙萤的身份入梦,操纵幻境,主持庙会,一朵朵花灯从水面飘过,往昔随水流去。 她要做的事情也很多—— 包括让蛐蛐吵着吵着别打起来。 让白条别被水鸟叼走。 喂饱喵喵叫的狸奴,别叫这些祖宗一个不开心,今日把说书的蝉大爷吃了去,明日私闯民宅,制造一场“灭门惨案。” …… 忽有一日,空空如也的神庙里,多了一尊龙神的塑像。 龙神游来了蜃梦中,答应与她的交易。 至此皆大欢喜,龙王沉入千年旧梦,长孙昭将龙气引渡至衰颓龙脉,为摇摇欲坠的王朝再续最后一口气。 直到她被急召入京。 …… 河上雾气更浓,细细雨丝洒在面上,打湿来人鬓发。 古碑村的雾里隐约露出几道人影。 老人坐在村口,轻摇蒲扇,闲话家常。 分明叫人把村民牵走,为何又出现了村人? 白雾如纱,时聚时散,雾里老者动作僵硬,大半蒲扇后,露出张腐烂的面孔。 他们僵硬地看过来,随着动作,脖子上被一丝皮勾着的脑袋猛地垂落,歪在胸口,浑浊的眼珠子被膨胀的尸气挤出眼眶,像极死鱼翻起的眼。 河水中一具又一具浮尸相撞,与梦中云螭无异。 浮尸底下探出一条粉红的、长满吸盘的触手。触手一卷,尸体便被它裹住,拉入漆黑深水。 蜃妖死而复生,蜃气铺展,十里长河化作无边深海,挤满无数海妖。 留在此间守云螭的三千守兵,全作海妖口中食。 至于蜃妖为何会复生,逢雪瞧村头老人的模样,心头有了计较。 催动蜃气时,恐牵涉到无辜百姓,长孙昭命人将村民带至其他地方。 奈何这些人已是耄耋老者,留在此地,信奉落叶归根,自然不肯轻易离开。 素来高高在上的禁军,懒得和一帮白头的平头百姓多牵扯,见他们顽固不化,不肯变通,便一刀送他们上黄泉。 他们将尸体随意丢在河边,用草抹了抹刀上的血,高高兴兴回去复命领赏。 谁也不会在乎几个白头发的老人。 这些老人无亲无故,就算死了,也不会有人来寻麻烦,更不会到长公主殿下面前告状。 “他们早活够年头,老而不死是为妖,再活下去,就浪费我大殷粮食了。啐!” 禁军将领一脚把软趴趴的尸体踢入河中。 尸体无声地沉入水里,一线殷红在河面漫开。 十几个老人的血,对于杀人如麻的禁军们,自是无足轻重。这些百姓本就是地上的草芥,田里的麦子,仍由他们踩踏收割。 然而,蜃妖本就在人临死前的妄念中生出。 这些微不足道的草芥,却让海上妖魔死而复生。 蜃妖悄悄潜伏在云螭,等长孙昭因令离开,它才冒出头来,悄无声息地铺开雾气,把三千禁军吞入腹中。 等长孙昭回到云螭,一切已经失控,云螭藏在浓雾里,一只只体型庞硕的海妖在其中若隐若现。 …… 蜃妖身形飘渺,腹中却有乾坤大,能藏得下数以万计的海妖。 海上妖怪若离开蜃气,顺水而流,转瞬能吃光千里之地。纵使它们在陆地活不了多久,对于全州百姓,也将是场灭顶之灾。 长孙昭拉满长弓,一箭追着一箭,如电疾出。 每有一箭破开云雾,浓雾里便传来声妖怪的惨叫。 蜃妖狡猾,化作飘渺无形的雾气,真身可能藏于任何地方。它并不直接出现,只放出腹中藏的妖怪。 弓箭有尽时,蜃雾中又钻出许多海妖。 妖怪无穷无尽,穷凶极恶。 蜃气排山倒海扑来,逢雪与长孙昭并肩而立,妖怪随潮水奔来,将两人身影淹没。 一道金光贯穿天地。 背负镇魔碑的石龟从河底升起。 为了镇住失控的云螭,长孙昭召来昔日祖师爷留下的镇魔碑。 见镇魔碑浮出水面,逢雪心中松了口气,不知不觉,掌心已经黏腻。 镇魔碑应是师姐留下的后手。谁也不知道蜃妖的肚子里到底藏着多少妖魔,干脆将它与整座云螭,一同用降魔碑镇压。 风云变色,蜃气滚动。 雾气中流淌出千万张面孔。 整座云螭城被镇魔碑的金光笼罩,长孙昭盘坐古碑之上,手捏法诀。 金光似碗,倒扣住云螭,碗里蜃气滚动,宝光闪烁。 是蜃妖不甘地做最后一搏。 它先是本能变幻出如玉美人,朱楼凤阙,金银珠宝。 古碑上的人头也未抬。 逢雪心中好笑,忽然明白,为何二师姐能抓住蜃妖了—— 蜃妖无外乎变幻幻象,迷惑人心,可偏偏她这位师姐,生来尊贵,应有尽有。 连天的珊瑚树不能让她驻足,宝气冲天的东珠也无法使她多看一眼。 听说长公主生来天降祥瑞,先帝大为欢喜,将她视若珍宝。 天底下什么样的珍宝她没见过,什么样的幻象能迷惑得了她? 风云变幻,蜃气剧烈滚动,云雾之中,忽然响起个模糊的声音。 那人身影藏在白茫茫雾里,只露出双十方鞋,软布鞋被血浸透。 她用迷茫的声音说:“在山上时,师长们教我降妖除魔之道,我以为学好术法,就救得了山下的百姓,可百姓当真是被妖魔所害吗?” 雾气翻涌,化作片茫茫大海,海上一片采珠船上,官兵拿着鞭子,逼瘦小孩子跳入海中。水面浮现一线殷红,再拉起麻绳时,绳端空空荡荡,只剩大鱼的牙印。 一艘艘采珠船从海底浮上,无数人赤条条投入海中。 低低啜泣声从雾里另一个方向飘来。 “呜呜,阿爹出海被鱼吞了,阿爷阿奶病死了,大人说再交不上珍珠,就要把我和妹妹带走,娘只能乘船出海去捞珠。可是娘怎么还没回来?娘亲,我好饿……娘,妹妹不动了,她变成白色了,像珍珠一样……我带妹妹来找你了……” 那双被血染红的十方鞋往前踏了一步,露出湿漉的布袍。 她声音迷惘,再次说:“为何我所见到,和师长们的教导截然不同?把人们逼入海里的,害人家破人亡、怪病缠身、生不如死的,怎地不是妖魔?” “妖魔在何方?我辛苦修炼的术法能救谁的性命?” 白雾再翻滚,变成个肥头大耳的大官,大官旁边围了圈手执大刀鞭子的差役。 大官道:“这颗千年珍珠若能献入宫中,博得贵妃一笑,我必能官运亨通,扶摇直上。” 差役摇头摆尾,如犬彘围在大官左右,齐声道:“大人说得对!大人说得对!” 大官又道:“可听说那海上风急浪高,出海九死一生……” 一个狗头人身的差役道:“能讨大人的欢喜,是贱民几世修来的福分!” “能让京城贵人戴上珍珠,他们也不算白活!” 蜃气中宝光摄人,飘来丝竹歌声,美人点着珍珠妆,香腮若雪,长眉如月,载歌载舞。 而另一边,一艘艘采珠船来往如梭,无声被浪涛吞噬,生灵十万化作鱼鳖,喂饱鲸鲵。 白雾中说话的道人又往前一步,露出大半身体,说:“海上的宝光并非珍珠出世,是蜃妖在作祟,采珠船入海,不过徒劳给蜃妖送上口粮,根本不能捞得珍珠。若我说明真相,他们应不会再逼人入海了吧?” 雾气聚拢,化作个脚踩十方鞋的年轻道人。她刚踏入衙门口,就被那些手执大刀的狗头差役给赶了出来,辗转几个衙门,好不容易踏入官衙,说上几句话,就被戴上镣铐,锒铛入狱。 十方鞋再踏一步,道人的身影从烟雾里露出。 是“孙萤”的脸,有时又扭曲变形,化作另一张年轻的容颜。 她望着镇魔碑上的人影,嘴角咧开,似笑非笑,一行血泪从眼角滑落,“师父啊,原来你骗了我,妖魔分明是穿金戴珠,披着人形,师父,你害苦了我!害人的妖魔根本不在海上!” “妖魔在何方?” 无数张浮肿的面孔从海里雾里浮了出来。 一双双眼睛直勾勾盯着长孙昭,你一句我一句,嘁嘁喳喳道:“公主头戴着金冠咧,冠上刮下来一点金粉,就够我全家吃上一年了。” “公主身上镶嵌满珍珠,都是因为这颗珍珠,才害我家破人亡,害我葬身鱼腹!” “公主的衣服是金丝织成,真好看啊,抽出一根金丝,就能给阿娘治病了。” “孙萤”声音猛地拔高,凄厉笑道:“原来公主才是妖魔!” “原来公主才是妖魔!” “原来公主才是妖魔!” 千万张面孔齐齐开口,声音震透云霄。 古碑之上,长孙昭身影一晃。 第163章 第 163 章 逢雪心道, 坏了。 师姐被蜃妖的话扰乱了心神,道心已乱。生死斗法,一瞬分神, 便极其致命。 这妖怪实在狡猾。也许是吃了太多人,又是人心中欲念形成, 它生出灵智后, 变得越来越聪明。 妖魔嗜血强大, 凭本能杀戮,但天生蠢笨, 灵智难通。 这是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若魔物天生这样强大, 还生得似人一般聪明, 天下生灵岂不都成它们的口粮。 因此, 似蜃妖这般狡猾的妖怪,极其罕见。 它趁着长孙昭心神松懈,趁虚而入,又从她记忆中偷出许多碎片。 雾气翻涌, 又变成村头老妇, 一丝皮挂着腐烂头颅,哭诉道:“我只是想留在故土, 公主为何还要派人杀我?” 或变成年轻潇洒的青年, 冷漠笑道:“师妹是皇亲贵胄, 与我终非同路。” 再是一个捧着丹药的少女,眼波若水,温柔浅笑, “我想要下山治病救人,悬壶济世, 可是师姐,你怎么杀了这么多人,害我救都救不完,回不到山上……”血水从她七窍流出,她的嘴角咧到耳根,笑声尖锐,“原来是师姐害了我呀。” …… 胜负已定。 镇魔碑金光黯淡,轰然断裂,一头栽入雾里。云雾汹涌如潮,一个个漩涡浮现,将石龟上的人影拉入雾里。 逢雪微怔,既然蜃妖赢了,为何还在云螭没有离开? 按照妖魔秉性,它应带着自己的海妖尽快离开,去人烟更稠密的地方,要知道,陆地上的人比海上多多了,人心欲壑难平,足以将这只妖魔喂得越来越大。 到最后蜃妖能被喂得多大? 是否能一口便吞下一座城池? 届时,海上陆地,它皆可称霸,建立自己的妖国。 也许是太过得意忘形,蜃气中传来一声笑,笑声非男非女,古怪至极。 一支羽箭猛地破开蜃雾,射穿“陆紫翘”的面孔,一道道熟悉的人影被箭贯穿,化成一缕烟雾。 笑声化作气急败坏的痛呼。 又是三箭疾出。 箭枝钉住蜃妖,虽是一时半刻,但也够了。 长孙昭提着长弓,从浓雾中缓缓走出。 但逢雪依旧看不清她的脸,她的面似乎笼着层云雾,五官瞧不分明,只露出双凤眼。 凤眼微垂,不再带山中拔鹤羽时飞扬的神采。 拉弓的手指被弦划破,血珠淅淅沥沥落了一地。 她穿过逢雪,周围站了圈虚渺的人影。 长孙昭面前是一口竖棺,“蜃妖无形,我带它入棺,借龙神之威,将它封印在河底。待我沉入江中,你们要尽快毁去蜃珠。蜃珠在,蜃妖便还有机会再复生。” “至于云螭……本就是个错误。覆水难收,失去不可复得,云螭本不该出现在世上,就让它随水而逝吧。” 长孙昭闭上眼睛,四周陷入一片漆黑,只闻哗哗水声。 江河沉静地从头顶流过。 一道疲惫的声音在逢雪耳畔响起,“小师妹。” 逢雪望着四周浓雾,说:“蜃珠并未被毁去。” 云螭城不仅没有消失,反而越大了。依她这几日在云螭见闻,这座城活了过来,与普通凡间城池无异,繁闹喧哗,红尘滚滚。 那些虫鸟化作的人,逐渐生动鲜活,宛若生人。 吵架的姐妹花每日吵完架后,会手挽手去河边浣衣;说书先生讲累了书,也知道喝口茶,按时歇息。 他们嬉笑怒骂,皆与活人无异。 而且,原来长孙昭抓遍山上虫、钓遍水里白条,所填满的,也不过是一两条胡同。可如今云螭每间屋都被填满,涌来的外地“人”也越来越多,多到城市外围,扩建一圈圈屋子,整座城都快挤不满了。 看来监天司不仅没有听师姐的话,毁去蜃珠,反而将云螭越建越大了。 不过,如今住在云螭的居民,会是什么? 长孙昭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道:“蜃气不仅迷惑人心,也会吸引来其他动物。何况,山野之中,不独只有动物。” 蜃妖变出海市蜃楼吸引渔舟商船,也会变出鱼群,引来觅食的海上妖怪。这座陆地的海市蜃楼,又会悄悄勾来些什么魑魅魍魉? 在初建云螭时,长孙昭其实做过一番考量。她抓来充当“人”的生物,是些草地里跳跃鸣叫的小虫,水里游来游去的白条。 这些虫子小鱼天生愚笨,灵智未开,就算日日穿上人的衣冠,学人说话走路,也不会成精。 要知道禽兽修炼,是从先学做人开始,若换成稍聪明点的动物…… 逢雪微微蹙起眉,想到吞下钱狗儿的犬妖。 应该说,吃掉蜃气变成的人相“钱狗儿”,显出自己本相的犬妖。 “云螭如今藏着多少妖怪?” ———— “喵喵喵!” 三花猫对孔一贯大声叫。 孔一贯探出脑袋,往外望去,监狱难得空荡,那头猪妖跑出觅食,正是借此逃出去的好机会。 猪妖装都不装,把自己的皮给吃下去,再在牢里待下去,只怕不会安全。 “到外面又要风餐露宿了。小三花,你还要跟着我啊?” 小三花尾巴翘起,高兴又响亮地“喵”了声。 孔一贯无奈,“你连耗子都不会抓,也养不活自己,我也养不活自己,咱们两凑到一对,岂不是要天天饿肚子?” 三花的尾巴垂了下去,“呜。” 它低下小脑袋,在孔一贯草鞋破洞露出的脚趾上轻蹭。 “小三花,”孔一贯忍不住蹲下来,摸摸它的脑袋,“这两天你一直跟着我,我又没什么喂你,你怎么这样亲近我?难不成——” “你是月姑的崽子?” “不对不对,月姑是个小太监,能有什么崽子?” 三花脑袋怂耷得更低,委屈地呜呜叫。 他想开口说,自己就是月姑,不是别的三花猫。又怕口吐人言,吓到了爷爷。 “罢了,”孔一贯把它抱在怀里,“先溜出去,去衙门转一圈,要真是能找到救云螭的宝贝,说不定大人一高兴,赏我们几两银子呢,到时候你就能吃几顿鱼汤了。” 三花猫用力蹭蹭他的手,“喵!” 一人一猫弓起身子,鬼鬼祟祟地走出牢房。 ———— 快到十五,明月圆得像个盘子,银晃晃挂在天上。 虎班头提刀追猪妖跑出牢房,胸口急促起伏,大喘气喘着喘着,把胸中满腔的勇气也喘没了。 他盯着把衙门大门塞满的壮硕背影,想不通自己追这玩意干嘛呢? 真以为人人喊他一声虎班头,自己就是猛虎转世,打得过妖怪? 见猪妖往外走,没注意到自己,虎班头收回脚,把自己缩进阴影里。 开玩笑,就为这点月钱,拼什么命呢? 他和钱狗儿孑然一身不一样,他家里还有位温柔体贴的娘子,一窝嗷嗷待哺的崽子。 要是没了他,他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活啊! 衙门里除了虎班头,还有两个活人。 猪妖猩红眼珠子转了转,扫过墙角,老古头和衣睡在那儿,被猪妖脚步声惊醒。 老古头慢腾腾起身,抬眼看向猪妖。 猪妖凶狠盯着他,涎水连成串,悬在嘴边。 老古头拿起墙角的扫帚,从容扫去地上落叶。 虎班头蹲在阴影里,心想,这老头年纪太大,已经糊涂了,看见这么可怕的妖怪,居然无动于衷。 不过老古太老了,活到这把年纪,已经生死看淡了吧。 不似他,家里还有温柔娘子秉烛等候。 班头朝老古挥手,示意他赶紧逃跑,可老古老眼昏花,连妖怪都看不见,哪见得着暗处的他? 猪妖身体看似笨重,动起来却无比迅捷,眨眼就用蹄子抓起老古佝偻的身体,把他抛入嘴里,用力一咬。 只听声脆响。 猪妖如剑凸出獠牙断成两截,鲜血狂飙。 “老头的骨头可真硬,硌牙得很。”猪妖把老古丢下地,一边的獠牙被硌断,挂在嘴边,被血染红的涎水直滴,滑稽又诡异。 它用蹄子揉了揉大肚,“饿啊——” 猩红眼珠转动,望向坐在石阶上的人。 那也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妪,想想就硌牙得很。 摸了摸挂嘴边的断牙,猪妖倒吸口凉气。 嘶——有些牙疼。 但腹内实在饥饿。 见猪妖顿住,虎班头悄悄把伸出的脚又缩回去,偏头望向老古。 老头从地上爬起来,继续扫着地上落叶。 被咬一口,竟周身无虞,还把妖怪牙都磕断,这老爷子,莫非长了身钢筋铁骨吗? 虎班头心中称奇,忽听有水声淅沥从耳畔滴落,一回头,对上条长长的舌头。 腥臭软滑的猪舌像条湿热毛巾,糊过他的脸,留下黏糊晶莹耳朵口水。 猪妖眼神贪婪,“原来你出来了呀……” 班头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也不知自己哪里爆发出的速度,地上打个滚,飞快冲往门口,把坐在台阶上乐呵呵的老人一把扛在背上,大步往前奔。 张紫云被他扛在肩膀颠荡,虚弱地说:“小虎,快、快停下来,我这把老骨头,快颠散架了。” 班头大声道:“不成啊!猪妖就在后面,老太太你还想和老古一样,和猪妖的牙碰一碰软硬啊。这可碰不得!万一这次是你碎了呢。” 老太太在他肩头颠得唉哟唉哟叫。 班头道:“看来你的骨头比不上猪牙硬了。” “唉哟。” 班头大步往前跑,听得地面隆隆作响,往后用余光一瞟。 一头大野猪在街上横冲直撞,四蹄狂飙,蹄子在地面磨出串火星,一路火星带闪电追在他后面,猛地撞来。 他后背蹿起一股凉气,往上一蹿,跳出三丈高,躲开野猪的冲撞。 轰隆一声。 尘土飞扬,原先站的墙被撞得四分五裂,轰然倒地。 野猪晃了晃脑袋,撞翻一堵墙也不见它皮糙肉厚的头上多什么伤痕,它转身继续恶狠狠地盯着班头,前蹄刨地,刨出一串火星。 张紫云声音微弱,为虎班头指明方向,“小虎,往那边走。” 虎班头下意识跟着她的指引,折身钻入一条街道,转过几道弯,他忽然察觉到不对。 眼前景象怎么越来越熟悉? 天杀的老奶奶! 竟是他回家的那条路。 家门口近在眼前,虎班头咬咬牙,把肩头老太太放到路上,拔出腰上衙役配的大刀,啐道:“你这奶奶,怎么恩将仇报?我出手背你离开,你把妖怪引我家来了!” 只听祸水东引,哪有把妖怪引到自家的道理? 不对,这老婆婆又不曾来过他家,怎么知道他家在何方? 但眼下由不得班头想那么多了。 身后就是妻儿,他回头望眼窗户透出的烛火,握紧刀柄,再望向猪妖时,神情坚毅。 大野猪不知为何也停下脚步,隔着十来步距离,远远与他对峙。 肥硕巨大猪头摇晃,涎水垂成线,在地面聚成小滩水洼。 它死死盯着班头,哼哧哼哧喘气。 “蠢猪,声音小些,莫惊动我夫人!”虎班头话音落下,心中生出无尽勇气,双臂肌肉暴起,如电冲向野猪妖。 大刀劈落。 “崩——” 刀卷了刃,只在野猪黑皮留下一线细细白痕。野猪抬起头,舌头一卷,把刀咬入口中,嘎嘣嘎嘣咬几下,吐出一团废铁。 班头双臂发麻,被野猪撞飞,像破布袋般摔在地上。 他牙咬出血,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怕弄出声响,妻儿推门查看,落入这妖怪口中。 没想到尽力一搏,看起来像个笑话。 野猪能咬碎铁刃的巨口就在眼前,除却镰刀一样突出的两根大牙,它的嘴里还有两排密密麻麻的小牙,像两排锯齿。 眼看它一张口,就能吞掉班头脑袋,锯齿银牙轻松咬断脆弱脖颈。 班头已经在等死。 野猪妖却闭上嘴巴,呼哧喘气,慢慢往后退,瞧着极其紧张恐惧。 什么东西,能让如此恐怖的猪妖害怕? 班头抹了把脸上黏稠的涎水,一点点转过头,往后看。 一只毛绒绒的爪子踏碎夜色,从他身后走来。 是头吊睛白额大虎,个头比成精的猪妖小些,头圆耳短,四肢有力,橘皮毛上黑色花纹绚烂,在月下流动美丽的光芒。 它似乎饿得有点久了,显得颇为苗条瘦长,一爪子把班头按倒在地上。 爪子按住班头胸口。 班头心脏狂跳,一对上老虎琉璃般的眼睛,连一丝反抗的念头也没有了。 这破地方,怎地这么多妖怪? 老虎无视猪妖,伸出舌头,在他脸上舔了几遭。 大虫舌头上长满密密麻麻的倒刺,一口舔下去,非在人身上刮一层皮肉不可。但这种母大虫舔舐时,刻意收起了倒刺。 班头只觉脸上有些麻痒刺痛。 野猪妖不愿看到手的肉被别人抢去,呼哧喘气,前蹄刨地,用力往前冲撞。 老虎停下舔舐,低吼一声。极具压迫感的声音穿透夜空,整片长街都在颤动。 四下悄然无声,连天地也为山君之声而寂静。 野猪猛地刹住身形,四蹄发软,打着滑往回缩,不敢在山君面前造次。然而老虎却没打算放过它,纵身跃起,扑在野猪背脊。 只听一声脆响,野猪颈椎顿时被咬碎,软软趴倒在地上,肥大的尸体像座隆起的小山。 班头身上被冷汗浸透,擦了擦脸上的口水,心想,难不成山君奶奶放过他,把野猪当成口粮。 一股巨力掀翻他的身体,几只小虎崽子从后面扑倒他,在他身上又是一通乱舔。 小虎不知克制力度,把班头舔得肌肤条条交错血痕。 母虎低吼一声,虎崽子们放下班头,跑到野猪如山尸体前,大口大口啃起猪肉。 哪儿跑出来这么多老虎? 班头回头看一眼,身体僵住——家中的烛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窗后一片漆黑。 糟了!娘子! 他疾奔冲进虚掩的门,温暖的家变得空荡,几件衣衫凌乱放在地上,温柔夫人、可爱孩儿不知踪影。 班头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 “多少妖怪?”长孙昭声音虚渺,“这些年,蜃气不断吸引妖怪进入云螭,但妖怪凶残嗜血,待久了,便会撕开蜃气伪装,现出禽兽本相,互相厮杀。” 幸好如此,云螭的妖怪才不至于特别多。 但妖怪不多,鬼就不一定了。 蜃气吸引四周孤魂野鬼,鬼魂忘却自己已死的事实,飘入云螭,在其中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 也有不少如逢雪这般的活人,走在路上,莫名其妙就被勾来云螭。 人鬼妖魔本应界限分明,却在云螭城,被蜃气弄成一锅大杂烩。 在其中,活人无疑是在最底层。 蜃气维持云螭城运转,若有不合常理的存在,便会将它变成其他东西。 于是人骨变作酷似肢体的藕,掩饰“狱卒食人”的事实。 而云螭不该有剑仙,逢雪的剑便被蜃气藏了起来,变作它物。 逢雪细细梳理这些时日所见,眼前闪过孙萤那张面孔,道:“蜃妖逃了出来?” 长孙昭“嗯”了声,“去岁,浮尸多得堵住河道,蜃妖力量大增,蜕皮从棺材里逃出。” 去岁全州大乱,死了许多的人,逢雪从阴间借道时,见到连黄泉都被浮尸堵住。 “好在,蜃妖还未从云螭逃出。但我能感觉到,距它逃脱之时不远了,”长孙昭忽然有些急切,“师妹,你要尽快离开这儿,回去禀告师父。” 逢雪面色平静,想了想,说:“师姐,我要如何救你?” 长孙昭沉默了。隔着朦胧雾气,她的身影模糊不清。 逢雪踏入雾里,一步步走近,快要拨开云雾,看清师姐的脸时,长孙昭却转过了身,“钉在竖棺上的钉子是万法寺丈六金身,用以锁住邪祟凶煞,只能得道高僧用秘法解开。” 然而,别说得道高僧了,云螭连个秃瓢和尚都找不见。 “师妹,蜃妖擅长变化之法,不会轻易现出本相直接杀人。如今云螭人鬼交织,错综复杂,气息杂乱,你藏匿其中,莫让它发现你,再找到机会,赶紧离开吧。我这支羽箭,生死关头能够助你。” 云雾逐渐淡去,涛声闷闷从天际滚来,如沉闷的春雷。 逢雪感觉自己正被人抱在怀里,在冰冷江水里浮沉。 留给她和长孙昭的时间已经不多。 她往前一步,“师姐,监天司和镇厄司一样吗?” “监天司表面负责天象,实则聚集奇人异士,为皇帝所用。这些人许多都是正经玄门术士,也有不少是万法寺高僧……至于镇厄司。” 长孙昭声音忽然放柔,“大师兄感妖魔横行,无人为百姓出手,便欲立镇厄司,想让镇厄司如普通衙门般,若有被妖鬼所缠之人,无需叩首求神佛,便如遇见一幢失窃的小事般,向镇厄司求助。” 按照季峋原来构想,镇厄司成立初期,本欲护佑百姓,成为普通人的靠山。 “我在江中许多年,不知外面变化,他成功了吗?” 逢雪想起杀害同伴的司卫,心情复杂。 太守夫人回家时,便能轻易遣动镇厄司高人护送,可黄云冈阖村被鼠妖啃食时,不见这些高人身影。 只因太守夫人出身太渊王氏,地位高贵,而黄云岭的百姓,只是命如草芥的贱民? 镇厄司变成权贵们的座上宾,至于普通百姓的生死,早已无人在乎…… 也许还是有人在乎。 她的眼前忽然闪过一张残缺的、被蛊虫啃得半面白骨的脸。 听她久久沉默,长孙昭道:“如今镇厄司,是一个新的监天司,是吧?人总要求点什么,这些学了些法术的人,与妖魔鬼怪生死搏斗,又升不了仙,自然谋求人间的富贵权势。” “或许,太平道、白花教,只是个没有名分的监天司。”长孙昭嘶哑地笑了声,“季峋他还是败了啊,早知如此,当初该两箭射穿他的腿,就算把他射成瘸子,也不让他下山了。” “不。”逢雪平静地说:“没有失败。” “嗯?” “镇厄司中,不乏舍生取义的义士。若他们在,大师兄便不算失败。” 长孙昭反问:“他们还在吗?” “不在了,但是……”逢雪攥紧了剑柄,“我在。” 第164章 第 164 章 睁开眼, 四周是冰冷水液,漆黑不见天光。 “咕噜噜——” 逢雪张嘴,吐出一串泡泡。 肺部剧痛, 耳朵充斥沉闷轰鸣声,她不由自主地张开双臂, 身子却沉向漆黑冰凉的深黑。 一只手拉住她, 将她揽入怀中。 逢雪被捧住脸, 渡了一口气,她眨了眨眼, 牵住叶蓬舟的手,与他一起往上游去。 蜃妖抓到机会, 自然不肯轻易放他们离开。 潮水翻滚, 两人刚往上游了段, 又被汹涌的浪流拖入水底。 叶蓬舟水性极佳,弄潮拨浪不在话下,但逢雪的水性只是个半吊子,被激流拖了几次后, 眼前冒金星, 双腿灌铅,那种让人绝望的窒息感再次袭来。 她想让叶蓬舟放开自己, 先游上去。 张开嘴, 又是一串泡泡。 叶蓬舟揽住她的后脑勺, 渡来一口气。 渡气时,湍急浪流骤起,头顶隐约的光离他们越来越远。逢雪余光瞥见, 黑暗潮水里,游来几个触手狰狞的庞然巨物。 看来蜃妖是非想致他们于死地, 连肚里的海妖都放出来了。 逢雪掷出飞剑,剑光如雷霆震怒,海水里冒出股幽蓝血液,触手霎时被斩作几段。 叶蓬舟轻轻咬了下她的嘴唇。 “小仙姑,亲吻的时候要认真些。” 逢雪仿佛听见他含笑的心音,瞪他一眼,心道:“这时候认真,认真一起葬身鱼腹吗?” 水底相斗,他们不占上风。 小蛟和飞剑皆被缠住,而他们被湍急的激流形成的漩涡卷入,陷得愈深,愈难冲破海浪桎梏。 到最后耗尽力气,无法呼吸,便如千万溺水之人般,只能无奈沉入海底。 倏尔之间,水上落下一张大网。 渔网在浪里散开,结结实实把两人裹住。 转眼,逢雪就跟鱼一样被网住,这网越挣扎越紧,好在下网者只是把他们拉到了船上。 渔夫赶紧拨开网,“两位仙师,没事吧?” 逢雪吐出口腥咸海水,“多谢。” 四下怒浪接天,浪潮似沸,一叶小舟颠荡起伏,几次差点被浪打翻。 渔夫划动小舟,在浪潮里灵活游动,道:“仙师用不着客气,您救过我好多次啦。只是您看,我家里还有一对孩子。他们年纪小,无父无母的,日后可怎么办啊?” 逢雪看了他一眼,云螭人鬼参半,渔夫的孩儿,不知是活人还是死人。 “我会尽力护他们周全。” 得到这句承诺,渔夫喜笑颜开,连连道谢。 小蛟破水而出,逢雪和叶蓬舟一跃跳上蛟背,乘蛟飞上天空。 她往下望了眼。 渔夫不再渡船,放下了棹,在船头朝她笑了下,眨眼就被愤怒的浪涛连人带船淹没。 ———— 江伥是什么? 是被蜃妖蚕食殆尽吐出的遗骸,是渴望重新进入云螭,拥有活人生活的水鬼。 云螭是什么? 是妖魔鬼怪披上人皮,一同扮演千年往事的戏台,是片有死无生的死地。 但逢雪却没打算听长孙昭的话,隐藏气息,伺机脱身,逃离这片死地。 叶蓬舟晃了晃酒葫芦,“没想到云螭这么热闹啊,若现在就走,那也太没意思了!” 逢雪面上浮现淡笑,“这么多妖魔鬼怪,你不害怕?” “我只害怕没有妖魔鬼怪。” 逢雪:“我也一样。” 踏上岸时,晨光微熹,长河闪烁金色流光,几户早起的人家屋顶,飘起袅袅炊烟。 逢雪望着眼前热闹城池,面上没什么表情,垂眸看手里,果不其然,她的剑又消失不见了。 一只手牵住了她,“走,刚斗完这场,该喝口酒缓缓去。” “喝什么酒!”逢雪扯他头发,“接师叔去!” “孽畜!” 身后响起一声暴喝。 冷亮的刀光迎面劈来,逢雪下意识抬脚一踹,刀客便飞了出去,重重摔倒在地。 “咦,班头?” 短短一夜过去,虎班头憔悴许多,双目布满血丝,挣扎从地上爬起,“孽畜,还我夫人命来!” 逢雪扫了圈,他看起来狼狈,却没什么伤痕,唯一一处面上磕出的青紫—— 咳咳,是她方才一脚把人踹到墙上撞的。 班头恍若疯魔,捡起刀,又跑来劈她。 逢雪往旁挪了步,一束朝阳透过天边薄云,照亮她的脸。 班头的刀悬在半空,微微怔住,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勾住了肩膀。 “虎哥,大早上的,怎么喊打喊杀?”叶蓬舟勾住他,笑问:“这是出了什么事啊?” “仙、仙师?” 虎班头的刀掉在了地上。 ———— 衙门口两个石狮子威武伫立,镇守一方。 “呜呜哇——” 班头抱着自己的刀,缩在母狮子的脚下哇哇大哭。 逢雪知道昨夜发生何事,看他一眼,心中有些好笑。朱狱卒变成了肥头大脑的野猪,这位虎班头,应也是位威武山君。 他所说的娘子孩儿悉数葬身虎口,想来是他的“娘子”被野猪勾动食欲,撕去人皮,显出自己本相来了。 城里到底有多少妖怪呢? 虎班头摸着石狮子的脚,“娘子,娘子,我真该死啊,我还嫌你凶狠,暗暗腹诽你比衙门狮子还要凶。” 叶蓬舟呲地笑了声,好在虎班头深陷悲伤,不能自拔,没有听见他的笑。 只有紫云真人在温柔安慰虎班头。 “小虎,别哭了,来吃个新蒸的馒头,吃饱了肚子,才能为你娘子报仇啊。” 虎班头泪眼婆娑,没看清她手里拿什么,一口咬下去,被石头崩断一颗牙。 他“嗷”地惨叫出声,哭得更加凄凉。 逢雪瞧虎班头如此模样,心中生了些愧疚,朝他拱了拱手,“班头,或许尊夫人还未死。你没瞧见他们的尸体吧?” 班头抬起红肿双目,愣愣看向她,圆钝的眼睁得大大,像只呆滞的大猫。 逢雪想到小猫,轻轻笑了下,忽而想抬手摸摸班头的虎脑。 叶蓬舟先她一步,在班头的头上摸了把,手法熟练,和他平素摸狸奴一模一样,“就算被老虎吞入腹中,那也不并不是再无相见之日。班头没听过吗?被老虎吃过的人,会变作伥鬼。” 班头逐渐直起身,喃喃:“伥鬼。” 逢雪道:“伥鬼为虎所役,永世不得解脱。” “伥鬼还喜欢蛊惑人,使人被老虎吃去,你夫人若是做了伥鬼,第一个回来找的就是你,掏你的肛,吃你的肠,剥你的皮!” “班头,”逢雪作揖,“无论是为了尊夫人,还是为你自己的安危,请振作精神。” “我醒得。就算把云螭翻个底朝天!”班头恶狠狠地说:“非要把这头母大虫找出来宰了不可!” 他抬起双手,抱拳道:“请仙师助我!” ———— 知道云螭真相后,逢雪再看这座古城,有了不同感觉。 这位朝气满满,在台阶一蹦一跳练跳远,腿力超群的瓜衙役,应是师姐从田里抓到的一只田蛙。 那位托着文书转来转去,忙碌得嗡嗡叫的主簿,难道是河上的飞蚊? 蛙与蚊本是死敌,却能作为同僚,共处一室,实在神奇。 逢雪目光落在扫地的老古身上。 被野猪咬一口连点伤都没有,还把猪牙给硌断了,莫非这是只成了精的老龟? 只是在衙门转了圈,也找不见那块跌落蜃雾的镇魔碑。想来蜃妖察觉到危险,把镇魔碑藏了起来。 早上街道逐渐热闹起来。 逢雪扶着紫云师叔,走出衙门,道:“师叔,我见到二师姐了。” 老人目光浑浊,低低唔了声。 “二师姐她……”逢雪夺过老人手里的石头,“师叔别啃了,这不是馒头!” “怎么不是馒头,我刚回家拿的,阿姐给我蒸的。” 逢雪只好叹气,“师叔,你的牙还好吗?” 老人喃喃:“牙还好,腿有些疼。” “我带你去买幅膏药吧。” 长街人来人往,每一个迎面走来的人,可能是鬼、可能是妖、也可能是埋伏其中的蜃妖。 云螭是蜃气变幻而成,蜃妖可变作任何一人一物。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它的眼皮底下发生。 若在其中多待些时日,还会被它的蜃气影响,被安上各种身份,而忘却自己本身是谁,就像衙门里那对死敌蛙妖与蚊怪一般。 云螭仿佛搭好的一座大戏台,台上人来人往,演一出好戏给龙神看。 既然如今蜃妖已经脱困,为何还与监天司一起维持这场大戏,它总不会要什么龙脉不断,国祚万年? 逢雪握住叶蓬舟的手,在他掌心写下自己的疑问。 他们说的话会被蜃妖听去,只能用此方法交流。 两人牵着手,并肩而走,宛若一对眷侣,袖下十指交缠,互写的却不是情丝。 叶蓬舟指尖划过她的手,写道:“云螭。” 云螭? 逢雪微怔片刻,便明白过来。 对于蜃妖而言,藏着无数妖魔鬼怪的云螭,真是道极佳的补品。它在海上变幻海市蜃楼,耗费千百年功夫,也没云螭一年骗来的鬼多。 一锅香喷喷的十全大补汤在眼前,它自然舍不得离开。 从人心贪欲中滋生的妖魔,是不会知道满足的。 除却云螭这锅十全大补汤,还有一物,让它流连此处,舍不得离开。 远远地,逢雪就听见万戏班开张引来的一片雷动掌声。 她心中默默叹了口气,离庙会只剩三天了。 云螭不独只有人鬼妖魔,还有一位千年前的河神,一条疲惫的老龙。 龙王沉入千年旧梦里,每一次庙会,它便会更深地沉入梦里,到最后长睡不醒,被蜃妖吞噬殆尽。 如果蜃妖把龙神给吞了…… 逢雪设想了下最坏的可能,暗暗摇头,心中盼望龙王能多撑几次。 这应不是最后一次庙会吧? 第165章 第 165 章 “这是最后一次庙会。” “只剩最后三日。” 远在千里之外, 全州州府,一座皇家宫苑藏在繁茂青山中。 绿水为带,青山环绕, 宫苑仿江南风景而建,洲岛错落, 放眼望去, 宛若身在烟雨江南。 水晶围成一方碧水, 水波潋滟,绚烂光芒随水液流动, 仿佛是补天五色石烧成的五色云霞,落入凡间池水里。 宝光化作一幕幕令人琳琅满目的幻象, 条条小鱼游过, 一座古老城池在水底若隐若现。 “鱼。”昭昭扑在水边, 安静看蜃气变幻。 乳白如脂玉的耳垂挂着的翡翠耳坠摇动,盈盈如一钩春水。 监正盯着她的背影。 从他角度,瞧见长公主修长脖颈如世上最美的羊脂白玉,延绵至后领里。 自长孙昭以生魂入棺镇蜃妖, 只留一魂一魄在身体里, 维持肉身不死。魂魄不全,人自然也痴痴傻傻, 只能算活着而已。 因另一半魂魄在水中, 与蜃妖牵扯纠缠, 她便日日坐在池边,望着水镜变幻。 监正瞧见过长公主昔日的风华,再见她如今模样, 难免唏嘘。 “殿下,”他靠近昭昭, 与她一齐俯视水面,五彩池水下,隐约可见一颗晶莹剔透的宝珠闪烁霞光,“这一场庙会后,龙王便永远沉入梦里,化为我大殷龙脉。如此盛景,可惜殿下不清醒,无缘得见。” 但想到昔日公主弯弓的英姿,他心中一凛,又道:“幸好殿下不清醒,公主,不必清醒,与龙王一起沉入美梦吧。” ———— “一贯一贯,神机妙算。” 街头林林总总小摊中,又支起一个新的摊子。其实不算摊子,只是个白发老头盘腿坐在地上,面前铺张油黑黄布,摇头晃脑喊:“一贯一贯,神机妙算。” 小三花猫睡在他的膝盖上,懒懒晒太阳。 看来昨夜变故,让月姑的爷爷离开了监牢。老头眯着眼睛,一手摸稀疏胡子,一手在三花猫身上摸来摸去,顺着摸反着摸,摸得不亦乐乎。 三花猫注意到逢雪,朝她轻轻“喵”了声。 逢雪也笑笑。 “小猫不喜欢月姑了!”小猫却很有意见。 “哦?” 小猫跟在逢雪后面,颠颠跑,“月姑要陪爷爷,晚上不肯和小猫一起去抓耗子了。”它忧愁叹气,白胡子一颤一颤,“这样下去,可怎么成神呀。” 叶蓬舟笑道:“你还记着成神这件事啊?” 小猫很认真,“是啊,要是小猫成了小猫神,就要盖一座小猫庙。小叶和小仙姑做庙祝好不好?” “好,要是小猫成了狸儿神,咱们给你做左右护法。” 逢雪莞尔,给师叔买贴膏药后,又转到繁华市场,买了两匹布,一包红豆,一包肉干,和零星礼品,敲响柳树巷某户家门。 开门的是个脸色苍白,眼下青黑的瘦八字胡,“你们谁?” “我们来看看阿鲤与泥鳅。” 八字胡诧异,胡子抖了两下,“那对丧门星?” 逢雪皱了下眉,“丧门星?” “呸,你说谁丧门星呢!”扫帚从八字胡身后丢来,把他打得落荒而逃。 一个伶俐妇人从屋里走出,指着他骂:“你有没有良心?” 八字胡抱头窜逃,喋喋回嘴:“克死全家,不是丧门星是什么?我看你才是没良心,缸里没几粒米还收养这两张嘴,是想饿死我啊?” …… 妇人擦擦手,“让二位见笑了。” 她认出那日送阿鲤泥鳅来的青年,把他们当做衙门的人,“大人请进。来家里喝杯茶吧。” 逢雪摇头,把买的东西递给她,又将身上银钱全拿出来。 “大人怎地这般客气?” “阿鲤他们的父亲于我有救命之恩,劳烦先照顾好他们。” 妇人想要推辞,八字胡去而复返,夺过碎银,笑着说:“那是那是,那两个孩子懂事又孝顺,我实在喜欢得不得了。” 叶蓬舟笑:“我看你是喜欢这银鱼不得了吧。娃娃呢?” 两个孩子被妇人叫了出来。瘦小的孩童紧紧靠在一起,低头沉默着。 “这两孩子,打个招呼嘛,不知礼数。”八字胡忍不住抱怨。 弟弟泥鳅抬起圆溜溜的眼,认出叶蓬舟,怯怯喊了声:“哥哥,你晓得爹娘什么时候来接我们吗?” 叶蓬舟俯身,摸了摸阿鲤的脑袋,递给她两个纸人。 纸人轻飘飘坠地,化作一对脸色苍白的夫妇。 小孩瞪大眼睛,高兴地喊:“阿爹!阿娘!” “你爹娘会在旁边保护你们,”他扫了眼八字胡,似笑非笑,“若是有人欺负你们……” 八字胡被吓得双腿发软,扶住门框。 渔夫两夫妇的身影如泄气的气球,坠地后又变成巴掌大的纸人模样。 阿鲤捡起纸人,收在怀中,拉着弟弟认真一拜,“多谢两位恩人。” 逢雪“嗯”了声,神色微暖,“我过些时日再来看你们。” ———— 两个人探望完阿鲤与泥鳅,转身走入一座酒楼。 酒幡上写着“小白豆浆铺。” 这儿本应是个小小的豆浆铺子,然而长孙昭建云螭时,在古城里塞了一点点自己的私心。 在长孙昭的设定里,小白豆浆铺醇厚香甜,经过几代努力后,终于成小小的一个铺子,变成一座大酒楼,成为云螭的一个招牌。 豆浆色白如玉,香味醇厚绵长,是城中百姓最爱的饮品。 刚走入酒楼,年轻机灵的小二把抹布往肩头一甩,笑眯眯走来迎客。 逢雪记得,在师姐最初布置里,小白豆浆铺的掌柜和小二——老白与小白这对父子,是由花间一对蜜蜂变成。 蜜蜂嗡嗡嗡在酒客间飞来飞去,热情洋溢,不知疲惫。 云螭如今的妖怪换过几轮,不知小白父子,是否还是原来的蜜蜂。 逢雪嗅见空气里飘来的蜜香。 看来人还没有变,还是那对蜜蜂父子。 酒楼大堂,说书人侃侃而谈,拍案惊堂。不少人端着碗豆浆,一碟花生,听得津津有味。 熬豆浆的大锅就摆在外面,柴火烧得猛烈,老白时不时用长木勺搅动豆浆,撇去上面雪白的浮沫。 煮开后,又捡出几根柴,将火转小。 反复几次,豆味极其香醇,其中还有股若有若无的蜜香。 许多人捧着大碗,在外面排成长龙,就等这口新熬的热乎豆浆。 逢雪也挤在人群里。 “老爷子,你这豆浆里是不是添了什么料?”青年斜倚在柜台,笑吟吟地搭话,“怎么尝着有股花香?” “公子真是行家。”老者抬头笑道:“这都能尝出来,我们家豆浆,添了一些花蜜。” “我尝尝,”他轻轻一晃,空碗登时满溢,盛满一碗滚热豆花,浅酌一口,笑道:“是槐花吧。” 老者呵呵笑着说:“不错不错!在我们酒楼后,就有一株大槐树,每年槐花开时,我们会采花制蜜,放在豆浆里。” “老板把独家秘方说出,就不怕被旁人学了去?” 老白笑着挥手,搅动沸腾豆浆,“怕什么?就算学去,他们也做不出咱家的风味。” “老板,槐树木旁藏鬼,据说招魂藏阴,开在坟地上,”青年低了声音,“你们酒楼就不曾闹过鬼吗?你说这碗豆花,像不像活人热乎的脑浆。” 豆花被吞入口中,他弯起如画眉眼,姣好唇边挂一点白,似妖魔般蛊惑道:“真是又软滑又香甜,可惜盛具是破碗,不是活人的脑盖骨,是吧?” 四下一片死寂。 行人直勾勾望着他,瞧得太入神,眼珠子瞪出眼眶。 滴滴答答,听取涎水声一片。 趁着众人注意被吸引走,逢雪悄悄靠近,往大锅里掸了掸一点符灰。 黑灰融入锅里,眨眼消失不见。 她打量圈被稍蛊惑就异变的鬼,找不见一个正常人的身影。 看来云螭的鬼比人多多了。 “哈哈哈,”叶蓬舟笑道:“开个玩笑嘛,老板莫气,我请客我请客,请大家都喝一碗豆浆。” 他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 行人这才如梦初醒,恍惚地把眼珠子往眼眶里塞,低头看脚下点点湿痕,诧然道:“下雨了不成?” 老白瞪了眼青年,“公子玩笑开得真是……”他从容用袖子将嘴角口水擦掉,“把老朽都气哭了,你这让我怎么做生意嘛!” “莫气莫气,和气生财嘛。” 青年笑着又从怀里掏出一锭又一锭银鱼。 ———— 因豪客一掷千金,小白端着豆浆,上下跑动,给每桌都送上一碗。 说书的先生正说得口干舌燥,接过豆浆喝一口,又开始讲故事。 润了润嗓子,他张口,肚腹一鼓,发出声极其尖锐的鸣叫。 霎时间,楼里响起片桌翻椅倒之声。 逢雪叶蓬舟早用棉花塞住耳朵,还是被震得脑门嗡嗡作响。 地面微微震动,说书先生浑然不觉,半透的翅膀穿透衣衫,从他身后钻出。 “哇啊啊——” 又是声响亮蝉鸣,酒楼酒壶瓷碗纷纷炸开。 大堂上拿着惊堂木的,换成一只与人一样高的大蝉。大蝉翅膀微微震动,张嘴鸣叫,吵得酒楼的“人”纷纷堵住耳朵,脑袋炸开,人皮如同张白纸,轻飘飘蜕下。 “吵死了!吵死了!” 一道黑影飞过,是生双翅,嘴尖如刀的女子。她大声喊:“你也太聒噪了!” 话毕。 女子尖尖的双嘴剪刀般张开,卡地一声,把说书老蝉剪成两段,溅开的汁液洒在楼梯地面。 逢雪看着手里豆浆上悬浮的肠子,慢慢放下碗。 酒楼乱成一团。 一点符灰,不能降服这些妖魔,却能打破妖鬼本性与蜃气的平衡,让它们发狂。 再看,老蜂立在大锅前,长满绒毛的前腿搓来搓去,花粉簌簌掉进锅里。另外两条腿抓着木勺,撇去豆浆煮沸的浮沫。 小二变成蜜蜂,六条手端着盘子,手臂飞转,在楼上楼下飞来飞去,嗡嗡叫道:“客官,您的豆腐脑上喽,客官,你的白果子来了!” 但飞来飞去时,它独独出于本能,避着大堂上的女子。 女子身着黑衣,瞧着像个劲爽侠客,但是,一片片羽毛穿透肌肤,从她的脸颊钻出。 似剪刀般的尾羽垂地,微微颤动。 燕子女侠低头,啄着蝉的身子,大喊:“再来一壶酒!” 还有许多鬼,大抵是被吸阴槐树勾引于此。 除却他们两个,酒楼竟无一个活人。 一只惨白的手搭在他们的桌上,是坐在他们隔壁的酒客。他在空气里嗅来嗅去,道:“你们好香啊。” 叶蓬舟放下酒盏,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门,“新鲜的豆腐脑,还装在脑袋里,你要尝一口不?” “好呀好呀。”男人的舌头垂到胸口。 五指摸向叶蓬舟的脑袋,漆黑尖锐的指甲正要往他额头划一圈,撬开坚硬头骨,取出最滚热的“豆花”。 想到“豆花”香甜,男人的嘴角挂起一丝银液。 逢雪见叶蓬舟仍笑吟吟的模样,在桌底踩了他一脚,忍不住要出手。 忽然,四周一片寂静。 浓雾悄然从窗户钻入酒楼,白雾若水,漫过柜台,熬豆浆的老蜂化作人形,一手撇浮沫,一手拿蜜罐。 雾气漫过大堂,碎裂瓷碗恢复如初,翻倒桌椅重新扶正。 人们端着豆浆,边喝边为说书连声叫好。 可说书的先生,尸体劈成几段,四分五裂倒在台上。 雾气飘拂,一道人影飘到台上,拿起抚尺,触碰抚尺的瞬间,他脸上面容变化,变成说书先生的模样。 至于那具凄惨尸体,化作只小蝉,被他一脚踩成碎片。 “上回书说到——” “好!” “好香。”对面的男人端着豆浆,笑道:“小白家豆浆是咱云螭的老招牌了,香得不得了,是不是?” 逢雪没有说话。 他自觉无趣,讪讪回到自己座位。 白雾在将酒楼修缮一新后,慢慢往回缩,流入燕子女侠的身上。 燕子女侠表情挣扎,还未从妖怪的模样变成人形,人身鸟头,手提剪刀,模样怪异。 可似乎无人注意到她。 她猛地抬起头,雾气从七窍钻入她的身体,她的嘴巴越张越大,喉咙咯噔作响,身体剧烈抖动几次后,抬头看向逢雪。 燕子女侠眼眶没有圆圆眼珠,而被两团混沌雾气替代。 终于等到了。 蜃妖。 蜃妖既欲吞下龙王的力量,便会尽力维持云螭这出大戏运转。 不知道龙王还能撑几次,但逢雪并不想在云螭待太久,蜃气里待太久,会逐渐忘记过去的记忆,最后忘记自己是谁,沉入蜃妖编织的幻象里。 “喜欢唱戏?”她失去飞剑,双手捏诀。 叶蓬舟借风而起,身形如电,拔出煞气浓烈的长刀,笑道:“现在还喜欢吗?” 第166章 第 166 章 鬼哭猛地变大, 化作煞气缠绕的大刀,当空劈落。 燕子女侠身子一闪,正要从刀刃下滑开。 忽地它痛吟出声。 一剑破空刺来, 穿透它坚硬铠甲般的羽毛,将它尾巴钉在了地上。 再看, 那并不是把剑, 只是拆卸下的一条桌子腿。 “降妖。”剑客淡声道, 拆下另一条桌子腿,翻身从楼上跃下。 如此场景, 酒楼依旧人声如沸,处处欢声笑语。 说书先生抚尺一拍, 说得唾沫横飞, 毫不介意头侧闪烁的刀光。就是手被削掉, 人头飞落,也恍然未觉,飞在半空的人头依旧张嘴,喋喋讲述老套的说书故事。 “好——” 人们纷纷鼓掌。 不知是为说书先生口里的故事拍手, 还是为这人头落地、肚肠漫出的血腥景象叫好。 被蜃妖控制后, 鸟妖似乎是它手里的一个提线偶人,无惧疼痛, 也不会害怕。 逢雪抬手给它贴上道泰山符。 燕妖仰面压倒在地, 混沌双目烟气流动, 嘴巴张开,一道非男非女的古怪声音从喉中飘出:“剑仙……” “剑仙愧不敢当。”逢雪默念降妖,木棍闪烁微光。 “剑仙为何要拦我?” 逢雪:“你拘使万鬼, 迷惑妖魔,让妖鬼人聚在一城中, 有违天道。若你解开蜃气,我会送你回海上。” “咯咯咯。”燕妖眼里两团雾气飞转,“剑客虚伪!明明是你们把我从海上带到陆地,建起人间蜃楼,却将罪责推给妖魔。” “妖魔吃人,一两个饱足后便停下来。岂抵得了人呢?千万年来,你们食人可不见血呐。” 它的翅膀抬起,指向台下一位大肚便便的富商。 “他是百里之外的小叶镇人,生在一富户作家奴,富户不曾把他当人看,动辄鞭挞打骂。我让他来云螭,过上每餐加肉、不愁温饱的神仙日子。至于他那暴虐的主人——” 富商手里牵着条哈巴狗。狗儿趴在他脚边,摇尾摆臀,求得根骨头,便激动得涎水直滴。 “原来奴才也能当主人,主人不过是奴才,哈哈哈!” 低笑转成大笑,大笑变作狂笑。 四周寂静,只有蜃妖古怪的笑声。 人影剧烈闪烁,整座酒楼,仿佛泡在水里的画。水汽晕开他们的五官,一张张脸模糊不清,僵坐台下,扮演一出无言荒诞的红尘。 “那一伙人,是被斥作反贼的孤魂野鬼。什么反贼?不过是官兵找不见反贼,拿他们的脑袋抵功。” 那是一桌模样斯文的文人,各自面前摆着个空盘,手拿筷子,一脸馋相地望着小二牵来的活羊。 “这是您点的生吃活羊。”小二拿着雪亮菜刀,笑道:“刀已经磨好,客官们想吃哪个部位,我亲自割给你们吃。这肉啊,得快点吃,吃个热乎新鲜。” 他牵着的肥羊悲戚哀鸣,竖起瞳孔露出恐惧之色。 蜃妖嘻嘻大笑:“原来小人也可以吃大人,原来大人也可以做盘中餐。” “那个女孩,年少被父亲卖去勾栏;那个少年,挂在铁钩做成菜人……” “你瞧,他们如今都在云螭,衣食无忧,剑仙,你怎地忍心打碎他们的美梦呢?” 逢雪抿了下嘴角。 羽毛根根竖起,让鸟妖像个刺猬。 尖嘴张合,吐出笑言:“你把他们叫醒,只怕这些人要恨你呢。” “小道人,你若留在云螭,我也给你安一场美梦,如何?” 逢雪冷哼:“美梦,在你心里,我们只是美味的口粮。” 她的身子被往后拉了下,一根带血羽毛如箭飞出,切断脸侧一缕碎发。 连根的羽毛齐飞,似漫天刀刃飞舞,将说书先生霎时绞成碎片。 “好——” 满堂叫好,掌声雷动。 逢雪不再多言,手中木剑如飞。 新拆的桌子腿不结实,被刀片般的妖羽绞成木屑,但在溃散开前,木棍将鸟妖刺个对穿。 “降妖。” 蜃妖低笑一声:“青溟山的道人愚蠢!” 雾气从鸟妖的七窍流走,那颗鸟头上残余羽毛飞快褪去,脸颊血迹斑斑,变作个年轻姑娘的模样。 小姑娘从小听说剑仙故事,偷摸从家里跑出来,一人一剑,浪迹江湖。 可自以为傲的剑术,在外面流浪时,才知不值一提。 外面有妖怪、有恶鬼、还有会下毒会暗算会放冷箭,比妖鬼还恐怖的人心。 原来在家里无往不胜,打赢镖局师兄师姐,是因为家人总让着自己。 盘缠已经用完,她本想着,喝完这杯酒,就早些回家去。 可是…… 为何胸口冒出这个大一个血洞? 她伸出手,去堵胸口大洞,鲜血汩汩从指缝流出。 少女面孔苍白,眼睛含泪,惶恐又疑惑地望着逢雪,“你为何要杀我?我没有得罪过你啊。” 她丝毫没有察觉不对劲——心脏被捅穿,凡人早已一剑毙命,哪儿还能说这样多的话? 鸟妖沉入自己的角色里,眼泪簌簌而落,“我回不了家了。怎么办呢……” 蜃妖好像是想让她心生愧疚? 因愧而生心魔,就像它对付二师姐的时候一样? 逢雪默不作声,夺过叶蓬舟手里的刀,以刀为剑,一刀劈落,把燕子女侠劈成两段。 “啊——杀人啦!” 酒楼里爆出一声惨叫。 人们这才发现不对劲,探头张望,大堂鲜血四溢,两个人头在滑腻地板打滚,到处都是惨白肢体,肚肠流了一地。 两个当街行凶的魔头,竟还立在大堂上,拿着一根惨白的手打量。 叶蓬舟拿断肢擦过刀上血,诧异道:“怎么还没变成藕?” 逢雪听见酒楼此起彼伏的尖叫,看眼空荡的手掌,踩着脚边两段的死鸟,拔出它的喙,“蜃妖故意让他们瞧见的。” 鸟妖喙正好一臂长,坚硬锋锐,能击金玉,恰好做她的剑。 楼里酒客们没有走,直勾勾看着他们两个。蜃妖并未用幻象遮掩刺目,浓烈的血腥气,刺激着妖鬼们摇摇欲坠的“人”性。 “他们杀了人,大伙快把他们给抓起来!” 不知谁高喊一声。 妖鬼纷纷附和,义愤填膺,仿佛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一腔热血无处施展,非要把这两个大庭广众拔刀的狂徒擒下。 只是他们的话却有些奇怪—— “把这两个狂徒拿下,我们一同分了他们!” “我要左手!” “我要眼珠子,刚从活人眼里挖出来,热腾腾的一对招子。” …… 听众鬼商量要如何分食自己,逢雪面色未变,侧过脸,看着叶蓬舟,“等会去拆哪座戏台?” 叶蓬舟扛起鸟妖半边尸体,想了想,笑道:“不如去唱戏的地方?” 逢雪颔首,“好。” “诸君!”叶蓬舟将另一边妖尸掷去,看众鬼撕抢,笑着喊:“我们的脑浆比豆花还要香甜,想要吃口新鲜的,便来追吧,可要动作快点,脑浆只一碗,慢了就会被别人抢了去!” 话音刚落。 一簇雪白的丝箭飞射,把桌子穿个对穿。 美丽少妇倒悬屋顶,上半身仍是人身,下半身却有八条毛绒绒的节肢。 逢雪牵住他的手,“走。” 两人身影破窗而出,身后轰隆隆跟着一群妖鬼。 但在酒楼外行人眼里,只是义士们路见不平,白日追凶,并无狰狞可怕之处。 雾气悄无声息地漫过,把云螭变成一座精心勾勒的大戏台,古城所有人被蜃气迷惑,成为蜃妖手里的唱戏皮影。 逢雪手一灰,符灰纷纷洒落。 叶蓬舟把鸟妖尸体丢在屋顶,轰隆声巨响,沉重的妖尸砸碎房梁,血气引得行人驻足。 他们如离弦之箭,在云螭横冲直撞,也不必担心撞坏什么东西要赔钱。 惊得螺马乱跑,撞翻无数小摊。 两个人破坏力本就惊人,更别说身后还跟着一串奇形怪状体型巨大的妖魔。 只从一条街上跑过,街上鸡飞狗跳,砖瓦乱飞,响起连片骂声。 逢雪接过抛来的烈酒,仰头,酒液入喉,驱散身上疲倦。 喝完酒,她把碗随手一丢,正砸在旁边古董老板摊位,砸得碎片四溅,摊上的陶俑瓷器,变成一只只田蛙,四下跳开。 “小贼!你娘没教你走路不要乱丢东西吗?” 老板扯着嗓子大骂。 逢雪听见骂声,咬了下嘴角。 叶蓬舟转过身,把另外一个瓷碗掷去,不偏不倚,砸在老板的脑门。 老板气得腮帮子一鼓一鼓,“快赔我钱来!赔钱,呱!” 逢雪心想。 以前素来是她从妖魔手底保护寻常百姓,今日角色逆转,在妖魔的地盘,想打就打,想砸就砸,当了个穷凶极恶的狂徒。 她对上青年弯弯笑眼,心微微一动,想: 当个狂徒,倒也很快活。 第167章 第 167 章 早上云螭正是热闹的时候。 日光澄澈, 长街人头攒动。 万戏班这两天闯出名头,刚开张,旁边就围了圈忠实拥趸。司猴儿打开皮袋, 念“生生生”,皮袋里绳子便直立而起, 越来越高。 在一片叫好声里, 他跳到绳上, 施展观众最期待的神仙索。 他身手灵活,顺着神仙索蹿上天, 越爬越高,爬到离地三丈时, 平地忽然掀起罡风。 细细麻绳剧烈摇晃, 少年无处可逃, 挂在绳上。 司猴儿紧抓麻绳,手掌磨得泛红,被荡得头晕眼花。 忽然之间,熟悉的身影从眼前飘过。 是个剑客, 红衣飘飞, 单手提了把怪模怪样的剑。 说是剑,却有些不大像, 没有剑柄, 也未开刃, 剑尖如芒。 他高兴喊:“剑仙娘子,救命!” 剑客抓住荡在空中的绳索,把剑往前一刺。 司猴儿缩了缩脖子, 顺着她出剑方向一看,顿时瞪大眼睛。 它奶奶的, 好多人咧。 在逢雪眼中,一只又一只妖怪追在自己身后,最难对付的是长翅膀的蚊妖,嘴器细长尖锐,中藏拇指宽的空洞,一针插入人脑,不消片刻,就能把人吸得只剩张干瘪皮囊。 但在其他人眼中,只当它是个手执长枪,武艺高强的游侠。 游侠喝道:“歹徒,还不束手就擒!” 怒喝一声,提枪·刺来。 司猴儿见长枪朝自己面门钻来,大叫一声,抱住脑袋,却忘记自己身在高空绳索之上。 于是人便笔直从空中跌落,双手胡乱挥舞,眼看就要摔成肉饼。 原来台下观众以为这场打斗是戏,正叫好着,见此少年一头栽落,连声惊呼,不忍者连忙捂住眼睛。 司猴儿的身子却悬在了半空。 剑客把手中剑缠在索上,单手提住他的后领,另一只手抓住神仙索。提枪的游侠趁此机会,大叫一声,枪尖如电,正刺向少女的面门。 眼看嘴器快点中眉心,逢雪提着司猴儿,身子后翻,一脚踹在蚊妖身上,借力,绳索高高荡起,人也像荡秋千一样高飞。 她每荡一次,天上地下,几十个妖怪恶鬼跟着跑。 底下观众见司猴儿安全,悬着的心落了下去,但转眼又见,少女衣袂翻飞,在天空荡秋千,宛若神仙妃子,一众游侠好汉在地上跟她左跑上跑。 这是演的哪一出? 莫不是月宫仙子下凡,瑶池妃子入世,引来一众追求者? 可这瑶池仙子,身手怎地这么厉害,剑锋抖动,把她的追求者刺了个对穿? 众人看得眼花缭乱,只觉厉害,大声叫好。 忽地,少女袖间一抖,落下片片飞花。 “天女散花!” 观众们连忙俯身捡拾香花,花刚落到手里,却变成张张黄符。 黄符爆开青烟,行人已变了模样。 司猴儿被轻轻放在地上,仰头看,少女借绳索一荡,身影飞掠过几片屋顶,眨眼消失在拥挤的楼房里。 转头,戏台旁空空荡荡,围着的一圈“观众”,竟都跟着那伙游侠,追她而去了。 ———— 道路尽头。 逢雪与叶蓬舟聚首,彼此身后跟着大串妖魔鬼怪。 “不愧是小仙姑,”叶蓬舟拔出鬼哭,一刀把那只蚊子精的嘴器劈断,“有这样多追求者。我可要吃醋了。” 逢雪瞥眼他身后鼠妖。妇人赤着上身匍匐在地,跑动时,三对乳·头晃动不已。 “你也不错,很得美人芳心嘛。” “哈哈哈,怎么有股子醋味?” 两人于拆字上本领一流,转瞬把云螭几条街拆了个人仰马翻,屋塌墙倒。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城里遭了凶狠贼寇。 云螭这精心构建的大戏台,被他们拆成这样,就算蜃气修补了这边,那边飞快又被砸了。 要让这些尝到血腥,被唤醒凶戾的鬼怪披上人皮,重新回到原来的角色里,扮演柴米油盐的寻常生活,也并非件易事。 饶是普通人,看见自己家被砸,也会气不打一处来。 何况是只妖魔? 若蜃妖涵养当真如此好,耐得下性子,坐视他们破坏它辛苦搭建的云螭,那也无妨。 继续砸便是了! 妖怪恶鬼逐渐多了起来。 逢雪往前狂奔,被逼至死胡同,她正要往上一跃,一张透明大网铺天盖地张来。 幸好叶蓬舟及时拉住她,否则,非得一头扎入蜘蛛网里不可。 逢雪抵着墙壁,胸口剧烈起伏,往巷外望去。 妖怪体型巨大,被堵在窄巷外,为谁抢先进来争执不休。 最后是只蟾蜍妖占了上风。 蟾蜍妖浑身长满疙瘩,疙瘩密密麻麻,让它像座坟包密布的小山。 形容丑陋恐怖的巨妖,口里却吐出人言:“诸位!这两个小贼砸了我的摊子,让我先去找他们算账!” “那他们也撞了我……” 蚊妖不满叫嚷,话未说完,只见虹光一卷。蟾蜍嘴里弹出条长舌,瞬间把牛犊般大小的蚊子卷入口中,砸吧砸吧嚼成碎片。 “嘿嘿,”蟾蜍嘴里依旧是小贩那市侩讨好声音,然而说话时,蚊妖半截尸体耷拉在它的嘴边,“少侠,还是让我先来吧,你不说话,我可就当你同意哩。” 蚊妖自然再说不了话。 “少侠好涵养。”蟾蜍吞下蚊妖尸体,堵在路口,一只鼓起的巨目仿佛黑月,静静盯着巷里猎物。 逢雪抬头往上看。 一张雪白的网结在头顶,透过蛛丝缝隙,隐约能瞧见蜘蛛妖袅娜身形。 两人默不作声,连呼吸也放缓。 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四面八方都被堵死。 蟾蜍很耐心地等待着,仿佛是座隆起小山,连眼睛也不曾眨一下。 但头顶窸窣声却越来越大。是那些妖怪等得不耐烦,又不敢与蟾蜍冲撞,便选择爬上屋顶。 屋顶瓦片簌簌掉落,坠在蛛网上。 蛛网猛地一沉,一个人落在逢雪头顶。 人头人身,独独身体两侧裂开缝隙,从里面探出细长百足。 百足蜈蚣剧烈挣扎,搅得蛛网晃动,但这网质量很好,被它挣扎半天,一丝裂缝也无。 叶蓬舟转了转眼睛,与逢雪对视,会心一笑。 好巧,两个人同时按向手边。 昨夜水底相斗,手上伤口还未愈合,掀开纱布,浓烈的血腥气刺激得妖怪双眼发红。 新鲜美味的人血,可比蜃妖变幻的玉盘珍馐更吸引妖。 妖怪们屈从于最朴素的本能,扑扑从屋顶跳下来,下饺子一样挂在蛛网上。 饶是蛛网再结实,也经不得这么多妖怪一齐挣扎。 呲地一声,蛛网被撕出跳长长裂缝,趁此机会,地上两人身影纵起,猛地跃出。 但蟾蜍的舌头比他们要更快。长舌飞弹,猛地一卷,如条巨大红绫,把跃起的身影卷入嘴里。 蟾蜍砸吧嘴巴,嚼了嚼,忽觉不对,吐出嘴中异物。 两个被黏液裹住的纸人皱巴巴躺在地上,被泡开的五官舒展,无声讥讽大笑。 至于长巷早已空荡,两个狂徒不见踪影。 蟾蜍气得大叫一声,将蛛网里所有的虫子,一口吞入腹里。 “轰——” 远处屋顶又腾起青烟。 巨怪后脚一蹬地,陷地三尺,沉重身体快如一座离弦之箭,一跃而起。 地面隆隆震动,飞扬尘土落地后,只剩下一张张被压扁的尸体。 …… 狂徒大闹云螭,自然也惊动衙门的差役。 虎班头带着衙役,拔刀冲到街上,追击当街杀人的凶徒。 他丢了夫人孩儿,心情悲痛不已,正要发泄悲伤,把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拿下。 “大胆狂徒,尔敢大闹云螭,还不快束手就擒……仙师?” 仙师朝他拱手,道声“得罪。” 虎班头还没想明白得罪什么,身子忽然就被提了起来。 明明瞧着纤细的少女,竟单手拽住他的后领,把他往身后一掷。 虎班头飞在半空,一道红绫般的舌头弹射来,却在快触及他时,猛地弹向旁边。 他揉了揉眼睛。 那是舌头吧?人的舌头能有这样长吗? 长舌怪物是平素在街上卖假古董的商贩,头顶长满疙瘩,被人戏称癞疙宝。 但如今,癞疙宝真长变成癞··蛤ha蟆了? 可最令他啧啧称奇的是,癞疙宝的头顶挂着根长长钓竿,竿上挂着两个人,仿佛是钓饵。 每次它的舌头弹出,总里竿上的饵差了些。 于是它便曲起双腿,用力往前跳,去够自己永远也够不着的饵。 而被挂在鱼竿上的人,反而滕转身体,默默操纵方向。 虎班头眨了眨眼。 眼前的世界仿佛化为两幕。 一幕是蟾蜍巨妖如小山在城里横冲直撞,一幕是癞疙宝气汹汹往前跑,撞翻许多行人,但见到他时,癞疙宝还把脖子一缩,露出平素那油里油气的笑,“班头,我的摊子被砸,那可是千年孤品,您可要替我作主啊!” 两幕分明界限分明,毫无关系,却被丝丝缕缕的烟雾编织在一起。 再一恍惚。 群魔乱舞之景消失不见。满城百姓疯了似的,跟在狂徒身后,从他身侧跑过 那模样,不像是缉凶,反而像是想把他们拆皮剥骨,吞入肚中。 班头揉了揉眼睛,想到自己看见的妖魔,无端打了个寒战。 他也茫茫然跟在人群中。 …… 大军一路追赶,最后来到河边。 江水悄无声息绕过青山,美如玉带。 逢雪身子松开鱼线,翻身跃入河中,蟾蜍妖出于本能,后腿一瞪,一跃便有三层楼高,飞到江面上。 平滑江面如镜,倒映蟾蜍小山般庞硕的身体。 它忽然露出恐惧之色,转身想往回跳,可如此庞大身躯,想在半空转动方向,何其困难。 水花四溅,巨妖轰然落水。 河中无数水鬼爬来,抓住它的身体。 蟾蜍妖的身体爬满了水鬼,身上脓包般的疙瘩爆开,毒液将水面染作青黄毒沼,却挡不住越来越多的水鬼。 不到片刻,它的尸体便浮在水面,随水沉浮。 逢雪站在渔舟上,冷眼望着这幕,追赶他们的妖魔鬼怪都止步在水边,驻足观望,不愿往前。 是因为玉带河留有余威?还是底下关着她二师姐? 河上生起雾气茫茫,岸边妖魔换了一番模样。 一个个百姓驻足观望,叹道:“癞疙宝为了追歹徒,掉到水里淹死了!” “可恶,直娘贼,有本事上岸来!” “有本事你们下来啊!” “你上来!” “你下来。” 叶蓬舟笑倚在孤舟上,仰头喝口酒,大声和妖怪对骂。他牙尖嘴利,差点把妖怪又勾得原形毕露。 逢雪微微蹙眉。 在汹涌的人潮中,她瞥见了一抹微微发颤的白发。 雾气滚动。 “小贼,不要你奶奶性命了吗?!” 第168章 第 168 章 白发苍苍的老人被推到江边。 她还不明白发生什么, 神情茫然,眨巴着眼环顾一周,瞥见江上少女时, 笑着招手:“阿雪。” 一个男人恶狠狠推搡老人,毫不怜惜, 当然, 尊老爱幼对妖魔而言是个笑话。 逢雪蹙了下眉。 师叔茫然地被推向河边, 攥紧袖角,不明白发生什么。 若她再年轻几岁……只消时间再往前推半年, 她神智清醒,哪个妖魔敢动青溟山的张真人。 逢雪按剑, 忽听一声暴喝。 “慢着!” 虎班头从人群挤出, 站在老人身前, 正义凛然,大声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真有凶案,也该是让衙门审问,哪能动用私刑?你们没把青天大老爷放在眼里吗?” 他大手一挥, “还不快退下。” 妖魔被刺激得凶性毕露, 哪还会听他的话? 不过残存记忆,让他们记得班头衙役身份, 这才没一拥而上, 把他给吞下。 虎班头气得不轻, 这群刁民! 平素看着老老实实的,怎地今日全换了副面孔? “再不退下,我可把你们全抓牢里了!” 换来一阵讥笑。 班头气得把袖子上挽, 露出手臂流畅肌肉,九尺昂藏男儿往水边一立, 威武如铁塔,怒喝:“还不快退!” 人们往后退了一步。 虎班头把老人家拉到身后,看着这群刁民,正欲呵斥一番,让他们明白什么叫作王法。 头发却被薅了一把。 老奶奶笑得和蔼:“小虎,你真是好虎啊。” “别摸我头发!我办正事呢,”他回头道:“您就不能清醒一点?” 老人忽然踮起脚尖,一指点在他的眉心。 一股清气自灌入,在转瞬间流淌过身体的经脉。他不由打了个哆嗦,只觉说不上来的舒服,仿佛被仙人抚顶。 但转头再看那群刁民,虎班头面上褪了血色。 面前哪是自己平时见惯的老实巴交面孔? 齐人高的蚱蜢、嗡嗡飞的蚊虫、比屋舍还有大一截的巨蛇、赤裸裸滴水的水鬼……恶鬼妖怪挤满了长河,冷冷地看着他。 他往后看眼河边,看见在水里浮浮沉沉的大蟾蜍尸体。 这……还不如面对刁民呢。 妖魔们不耐烦地抖动身体,凶态必现,班头把老人往肩膀一扛,大声喊:“让开,我要把她关进衙门!” 人纵身而起,从旁边的水鬼头顶跃过,大步冲了出去。 眨眼之间,师叔就被班头给扛走,消失在妖魔堆里。 一些妖魔追着他们跑进城里,而更多的,继续在江边蹲守, 逢雪微微一怔,轻叹口气。 师叔的骨头,哪经得住这么颠啊? 船板底下传来怪声,她低头看去,一股水从拇指大小的洞漏进船舱。 水鬼的指甲扣走木屑,从小洞里钻出。 剑光一闪。 惨白手指削飞,化作几条银色小鱼,在船板弹跳。 水漏得更快了,船舱往下沉,冰冷水液打湿他们的鞋履。 四周漫起雪白大雾,水汽茫茫,岸上的妖魔身影影影绰绰藏在雾里。 “叮铃铃——” 浓雾里驶出一艘渔船,船头宽圆,竿梢挂枚小巧铜铃,昏黄鱼灯照亮江上一隅。 随船移,铜铃叮当作响。 老渔夫身形佝偻,披斗篷戴竹笠,浑身藏在雾里,“两位,要上船吗?” 逢雪看眼脚下,渔舟沉了一半,一群水鬼围在旁边,跃跃欲试一拥而上,将他们撕咬成碎片。 她按住叶蓬舟的手,足尖轻点,跳上渔船,“劳烦。” “两位可要坐稳一些。” 竹竿在水上一撑,小舟滑入浓雾里。 岸上妖魔久久看着,直到渔火被江雾淹没,不知是谁先说一声:“可惜,让这两个小贼跑了!” 其他人如梦初醒,纷纷转身,往云螭走去。 “下次让我碰见他们两个,我非剥了他们的皮!” “我被撞翻的货谁来赔我啊?天杀的小贼。” “咱们快去报官吧!” 在一片骂声里,人群各自散去。 第169章 第 169 章 四周雾气渐浓, 铜铃叮当,孤舟驶入一片雪白的海潮里。 与青溟山的云雾不同,在山上的雾气里, 有草木的香气、有鸟雀的叫声。 然而身在江雾里,逢雪只能感觉到黏稠的腥味, 像死鱼身上飘来的, 没有丝毫生机。 棹夫低头划船, 一下又一下。 逢雪打量着他,手指攥紧鸟喙, 低声道:“老丈要带我们去何处?” “自然是归处。” 叶蓬舟哈哈笑了声,变戏法似的, 从怀里掏出个瓷碗, 瓷碗盈盈一碗清凉酒水。 酒液倒映他舒朗眉目, 他大笑:“归处在何方?我们都不知道,你先明白了?” “公子听过书吗?” 叶蓬舟一怔,弯起笑眼,嘴角沾染酒水, 把瓷碗递给逢雪, “你倒有闲情雅致,给我们说起书来了?” 逢雪接过瓷碗, 瞥见碗沿那片湿润, 心中微动, 低头印着那片湿痕,饮着剩余的酒液。 抬头时,正对上叶蓬舟的眼睛。 他眼里漫过一丝笑, 仿佛春水泛起微澜。 逢雪的心里也好似被春风拂过,脸颊微微发烫。 “才子佳人、英雄好汉, ”棹夫声音低沉,难辨男女,“帝王将相、神仙妃子,人间的话本,无非就只有这几种,红尘的故事,也只有这几类。然而,世上不独只有英雄,莫非那些普通人,便没有故事吗?” 逢雪一手拿酒碗,小口抿酒,一手依旧紧握喙剑。 棹夫便自顾自说:“我见过为博妻子一笑,早出晚归,辛苦一年,为她买一盒胭脂的渔夫。这与故事里博贵妃笑,令人千里送来荔枝的帝王有何不同?” “错。”叶蓬舟道:“皇帝只是动动嘴皮子,我瞧还不如渔夫。” 棹夫低笑:“我也见过为保护孩子,被妖怪生吃也不发一声的母亲,这与那些所谓生死无畏,呼啸山林的好汉,有何高下?” “我觉着是母亲厉害些。” …… 他们一问一答,竟聊得很愉快。 聊到兴起,叶蓬舟笑道:“真想和你交个……” 逢雪瞪他,“不许和它交朋友!” 她心中低骂:怎么看见一个妖魔就交朋友,全天下妖魔鬼怪都是你朋友是吧! 叶蓬舟眉眼弯弯,“都听你的听你的。” “然而,”棹夫话锋一转,“为何故事里,没有这些这些人呢?” 逢雪道:“你大可以去当说书先生自己说……” 棹夫无视她的话,低声喃喃:“我想,这一定是因为他们并不算人吧。我听他们喊坐轿的人喊大人,大人却称呼他们作贱民刁民,可没喊他们是人。” “可是从外面看,分明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一模一样,无非一个胖些白些,一个瘦些黑些。一定是里面有所不同,于是我剥了百多张人皮,有大人的、有草民的、有英雄的、有侠客的、有红颜的……” “薄薄人皮下,有层淡黄的脂肪,当然也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女人较男人要多一些,胖子较瘦子要厚一些。黄脂下,是失血后泛白的肉,层层叠叠的肠子,紫色的心肝脾肺肾。我把他们的骨头一根根掰出来,在地上摆好,内脏也按照顺序摆放,发现这些人,除却男女之别,没什么别的不同。美女与丑妇,大人与贱民,富人与穷人,舍却皮囊,里面都是一样的。” 说话间,雾里飘来许多人影,人被剥去皮,血淋淋地立在雾里,若隐若现。 “世间万物,飞禽走兽,唯有人把这张皮看得这般重。他们喜欢皮,我就给他们皮,让人们得偿所愿,如何不算是善事一件呢?” 叶蓬舟嗤笑一声,“你说的得偿所愿,是先把他们拆骨剥皮,再换一副吗?” “不成吗?” 雾气飘过那道道血肉模糊的影子,影子们便蜂拥争抢人皮。 “你们喜欢什么皮?帝王将相,英雄红颜,我送你们一副……” 逢雪:“我只喜欢我自己的皮。” “唉——”摇棹之人长长叹息一声,“那便只能送你们去一个地方了” “什么地方?”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世人的归处,自然只有一个地方。” 瓷碗抛在空中,酒液如雨飘落,空中猛然化为烈火,顷刻间,渔夫的蓑衣斗笠被烈火缠绕,变成一个火人。 他却不躲不避,安然立在火中。 逢雪手中剑一抖,尖锐鸟喙刺入斗篷里,把斗笠刺个对穿。但剑好似刺入一团空气,并未触碰到实体。 斗笠烧成一堆黑烬落在船板。 逢雪没遇见蜃妖这样难对付的妖怪——它天性谨慎,只通过雾气出现,不出现实体,但却可以放出一堆恶鬼妖怪。 要不找出它的本体,便无法战胜它,解开云螭幻境,但想把它勾引出来,何其困难? 对方把他们逼至如此地步,他们却连蜃妖的衣角也不曾摸着。 无人划船,小舟却在江心不断地转圈,铃声越来越响,一声高过一声。 那些被蜃妖活剥皮的鬼,血淋淋赤条条立在江面上,黑漆漆两个眼洞瞪着他们,颇为悚人。 水底下一道又一道巨大的影子掠过。 逢雪与叶蓬舟后背相抵,在剧烈摇晃转圈的小舟上找到平衡。 恶鬼飞扑而来,珵地一声,长剑出手。 虽说经过蜃妖那么一般铺垫,逢雪知道这些恶鬼,是被它剥去皮的可怜人,但她的剑却不会慢上一分一毫。 剑一戳,华服锦缎织成的人皮四分五裂,鬼影就像泡沫一样散开了。 长剑翻飞,刺开道道鬼影,影子咆哮着归为虚无,在江上化作泡沫。梦幻泡影,如露如电。 但这些剥皮恶鬼只是开路先锋而已。 一道触手破水而出,水花四溅,小舟顷刻被浪潮淹没。 两个人身在江面,连最后一丝落脚之地也无。 叶蓬舟折了个小小纸舟,抛在水里,纸舟猛然变大,化作一艘宝船。 但宝船很快就被触手给吸附。几根柔软的、布满吸盘的触手从水底探出,只稍用力一绞,宝船便绞成碎片,飘在水里。 巨妖匍匐水底,张大嘴巴,等待被绞碎的尸体。 等来的只是道冷厉的剑光。 一条麻绳从空中垂落,逢雪手攥神仙索,荡在空中。 水面蓝血喷涌,渐渐浮上海妖尸体,妖尸随水起伏,似一个浮岛,恰好给他们落脚。 不过浮岛马上便被密密麻麻的水鬼占领。 逢雪借神仙索才能出手,行动颇有不便,羡慕地看眼叶蓬舟用飞刀,心中愈发怀念起自己的飞剑了。 鬼哭在海妖恶鬼间横行直撞,好不肆意。 然而。 一群鱼从水里飞出,它们和普通的鱼不同,分明长着鳞片,却有双又大又宽的翅膀,像鸟一般。 鱼群的速度也极快,离弦之箭般,从二人身边刮过。 逢雪防着雾里的恶鬼,防着水里的妖怪,但没防住水里还能飞出来一群会飞的鱼。 滚热的液体从被鳞片刮过的地方滑下,她擦了下脸,看向叶蓬舟,发现对方也瞪大桃花眼,一副错愕的模样。 不过叶蓬舟比她更倒霉一些——飞刀陷入鱼群中,一时挣脱不得,竟被飞鱼裹挟冲入雾里。 麻绳也被割得破破烂烂,好险还挂在空中,能容纳他们的重量。 “嘎吱。” 一只手从雾里伸出,拿着把破旧生锈的环首大刀,慢慢割着麻绳。 神仙索剧烈晃动,逢雪纵身飞起,长剑疾出,却撞在藤牌上,震得手臂发麻。 在上面割绳索的,是个装备精良,身披甲胄,执环首刀和藤牌盾的重甲士兵。 他朝逢雪咧嘴一笑,身形顿时没入雾里。 浓雾中响起鼓声,鼓声如雷,滚滚而来。 鼓声震得雾气翻涌,海妖四散,恶鬼奔逃,浓烈煞气冲宵而起。 逢雪望着那伙涉水而来的重甲兵士,明白过来,是被蜃雾吞下的三千禁军。 禁军活时武艺高强,经过千挑万选,才加入皇家卫兵中,杀人无数,惨死后怨煞之气极浓,几要凝成实质。 逢雪额头被飞鱼割破,煞气如刀,刚凝结的小口子登时落下殷红的血。血珠黏在她的睫毛上,视野一片血色。 她抬起手,用手背擦过眼皮血珠,眉眼逐渐冷冽。 甩了甩剑上血。 “还有什么花招,一齐上来吧。” 剑客纵身一跃,跳入枪林剑雨中。 鬼兵变形换阵,藤牌簇成一堵盾墙,将她围住。江面宽阔无际,正适合这支从水底爬出的大军施展本领,盾墙中的两人,仿佛被蛛网困住的虫蚁,笼里扑棱翅膀的小鸟。 身上不知添了多少伤,手里的鸟喙剑也磨损得厉害。 逢雪抵着叶蓬舟的后背,低声道:“要先破开他们的藤牌阵。” 鬼兵在排兵布阵,之后必有指挥的主帅。 叶蓬舟笑道:“那就杀穿他们。” 他手里酒液一扬,一条火蛇腾空而出。 在青溟山这些时日,叶蓬舟跟着听课,学到不少术法。这些术法与他从前和江湖术士学来的小把戏不同,皆是纯正的五行之法。 他天资聪颖,与沈玉京也不遑多让。 “火来。” 火蛇变成他手中一把长刀,从藤牌上闪过,火焰之中,有个脑袋下意识往后闪躲,从盾牌露出一角。 逢雪抬手掷出喙剑。 一道残影掠过大火,刺入鬼兵的面甲中,正刺中它没有覆盖甲胄的面门。 坚不可摧的盾墙霎时被撕开一条裂口。 逢雪跳入裂口,果然在重重甲兵外,看见一道巍峨身影。那身影立在高台,被鬼兵簇拥,立在河底泥沙砌成的高台上。 就是它了。 她眼睛一亮,夺过把生锈的环首刀,身影在鬼兵中飞掠过,杀得裂口越撕越大。 “叮叮当当。” 火星四溅,环首刀与兵甲相撞,劈得豁了口子。 逢雪咬牙,手臂酸痛发麻,身体不知被鬼兵添了多少伤痕,终于突破重围,来到巍峨影子前。 逢雪仰头望,高台顶端,有道飘渺人影。 她纵身而起,刚飞起,脚上突然一沉,低头看,泥沙中伸出只枯黄骨手,紧紧抓住她的脚腕。 “咯咯”声里,泥沙不断往下落,一具又一具白骨抖动砂砾,爬了起来。 它们同样是鬼兵,身上的铠甲比那三千禁军更为残破古老,也更加凶戾残暴。 逢雪心中忽然涌过个不好的念头。 黑色飞刃劈翻那只骨手,叶蓬舟踩着一个禁军脑袋,拔出飞而复返的鬼哭,手捏法诀。 一簇火焰从逢雪脚下生出,滚热的气流承托起她的身体。 他的刀舞得密不透风,为逢雪劈开条道路。借此机会,逢雪脚踏火莲,一跃而起,一举冲上尸山。 那道伫立在顶端的身影越来越近。 越近,它变得愈发巍峨高大,到最后,竟与山齐高,仿佛接天。 逢雪抬头看。 如山巨影从天空压来,影里冕珠摇动,龙袍华丽。 她心中一沉:“玉带龙王。” 冕珠后双目紧闭,似是陷入场难醒的旧梦。 鬼哭呜呜后退,不再听叶蓬舟的话,漆黑刀刃柔软地回缩,缠在他手腕,往他袖子里钻。 “你怎么回事?”他低声骂:“别在小仙姑面前给我丢脸!” 逢雪:“它在害怕。” 冕珠下眼睛猛然睁开,里面两团雾气闪烁。 蜃妖笑语从雾里飘来,“真是遗憾,看来就算云螭被你们掀个天翻地覆,龙王也不愿醒来呢。” 逢雪按剑,咬了咬牙,吞下喉中血腥,“退魔。” 剑上冷光闪烁,几下后,光芒如烛火被浪潮淹没,竟暗了下来。 就算面对尸魔时,也不曾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逢雪愕然,抬头望去,讶然睁大双目。 脚下那条宽阔无边、望不见尽头的江河,从河床上慢慢升起,腾至半空。 原来玉带龙王一直在他们身边。 这条江河,就是龙王本身,老龙身体巨大,躺在地上,便是条滔滔大江。 而如今,老龙也没有完全起身,只是稍抬起头,仿佛睡梦之人,随意抬手掸掸烦人的蚊虫。 江河铺天盖地压来,逢雪定定站在原地,动弹不得,不独是脚下的鬼兵抓住她的身形,此刻他们就身在江上,避无可避。 在如此恐怖威压下,凡人根本无处可躲。 就在巨浪将两人身影淹没时,一道金光如电,从逢雪袖中飞出。 逢雪抓住箭枝,牵住叶蓬舟的手。 巨浪重重拍落。 …… 身体剧痛无比。 逢雪躺在地上,身体被水打湿,四肢又冷又沉,没有一处不疼的。 头顶一棵大树,绿叶婆娑,月影摇曳。 活着?死了? 逢雪费劲力气,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心中松了口气。 看来还活着。 慢慢爬起身,眼下是一座荒废已久的小村,茅屋坍塌,荒草萋萋,绿萝垂落,看着生机勃勃,四周却静得很,只有她拖着沉重身躯,蹒跚的脚步声。 荒草后,一座膝盖高的石牌爬满绿藓青苔,上面的刻字依稀可辨。 “古碑村。” 多亏二师姐的箭,让她不至于葬身在龙王腹中,还从云螭逃了出来。 但是……叶蓬舟呢? 叶蓬舟躺在河边,手枕着头,嘴里叼着根茅草。 河上一轮皎月,照得满江寒彻,玉带变作条银带,波光流传。 逢雪悬着的心放下来,靠着他躺下来,至此方觉精疲力尽,想说话,喉咙涌出股腥味。 她默默咽下血水,道:“你还有闲情雅致躺在这看月亮啊?” “不然也做不了其他什么事了吧。” 逢雪侧过脸,想嗅嗅他身上的气息,却只闻见浓烈的血腥味。青年身上的衣衫破烂,伤痕累累,青紫交错,有尖锐鳞片割的、有刀劈的、有剑砍的、枪戳的……还有那些青紫,是浪潮拍打、藤牌挤下造成的。 如此狼狈。 想来自己也是如此。 难怪身上这么疼,好似每根骨头都折断压碎一般。 逢雪轻呼出口气,失血过多,让眼前阵阵发黑,连掏出银针给伤口缝补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难怪二师姐让她赶紧跑了。 她之前弄错一件事,以为把云螭打砸,就能唤醒陷入幻境的人。 但是,若做梦的人明知是梦,仍愿沉湎在虚妄中,不愿醒来呢? 谁能唤醒一条装睡的老龙? 逢雪牵住叶蓬舟的手,指尖轻点他的掌心,慢慢写着字。 叶蓬舟侧过脸,失血过多让面孔苍白,越发显得眉眼漆黑深邃。他紧紧握了下逢雪的手,从地上爬起来,掏出酒葫芦,“喝点酒。” 月露酒入喉,身体疲惫减轻许多,伤却更疼了。 逢雪心想,还没过多久,黑老爷的月露酒又要空了,等下次非得再多弄点不可……不过,还能等到下次花月宴吗? “得想个办法再回去。”她勉力爬起身,沿着江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河水打湿十方鞋,在布满瓦砾的河畔留下血湿脚印,“幻境入口总有迹可循。” “回去做什么?”叶蓬舟问:“白白送一条性命吗?” 逢雪咬了下唇,倔强地说:“就算是白送性命,也不能让蜃妖得逞。就算……”她默然片刻,垂眸看倒映在水里的身影,“就算死了,魂魄被云螭吸入,也不是没有翻盘的机会,成与不成,总要试一试再说。” “那我要提前替你挖好坟了。” 逢雪:“也不是不行。” 她微微一怔,才发现身后人并未跟着自己。 他所说的也不是“我们”,而是“你”。 逢雪停住脚步,微微侧过身,却没有回头望。 皎月当空,水面如镜,镜中两道身影相隔十来步,好似隔着天涯。 叶蓬舟轻声问:“小仙姑为何非要回去呢?” “我师叔还在里头。” “小仙姑忘了,我们本就是送师叔返乡,如今她已经回到了故乡。” 逢雪被他说得一怔,“那,我师姐也在里面。” 叶蓬舟笑着摇头,“这位二师姐,与你从未见过,哪来什么同门之谊,何必为她舍生忘死?” 逢雪:“反正我要进去。只剩两日庙会,来不及去请援兵了。” 身后静默半晌。 “你怕了?”她笑了声,声音沙哑。 叶蓬舟叹口气,丢过来一个葫芦,一个葫芦里装着半葫残余月露酒,一个布包里装满了药。 “可我实在不想做自投罗网自寻死路的事。”他低笑一声,“况且,我和蜃妖聊得投缘,他说得未必有错。” “不错在哪儿?” “人们既将皮囊看得这么重,在云螭,如果每个人都有张自己喜欢的皮,那便是桃花源了吧。” “歪理。”逢雪定了定神,说:“我早知你不爱走正路,最爱和妖魔鬼怪做朋友,迟早沦为邪魔外道。” “是是是。”身后人笑声懒散,“我是邪魔外道,哪儿敌得过您正气凛然,非要把人从被窝里拉出来,让他们连个好梦都做不成。” “叶蓬舟!” “以前跟在你身边,是图仙姑美色,不过我想了想,仙姑虽美,也很要命,再跟你走下去,迟早性命不保。” 水里的倒影转过身,挥了挥手,“看在过往情分上,酒就留给你了。” 逢雪:“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必假惺惺客气,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那人笑了声,“不要逞强。” 招招手,水中影子渐行渐远,背影消失在渺渺水光里。 逢雪只垂眸看着水面,等到人消失在视线中,才轻轻舒口气,捡起地上的葫芦和药。 眼下。 她展目四望。 入目所见,房屋破败,杂草野树从破败的屋子里长了出来,还有一片覆满泥沙的湿漉废墟,应是二师姐昔日挖掘出的古城遗迹。 云螭入口又在何处? 她慢慢往前走,忽听荒草中传来阵窸窣声,本能摸向腰侧,却摸一个空。 只能慢慢弯腰,忍着剧痛,捡起河边一根枯树枝,“谁在哪儿?” 草里钻出个毛绒绒的脑袋,“剑仙夫人,是我咧。” 大狐狸摇晃三条尾巴,嗅了嗅她身上气味,“剑仙夫人,你受伤啦?快随我回去吧,那个郎君待你不好,趁你重伤就抛弃你,我可不会这样!” 逢雪冷冷瞥它一眼,“你只会趁我重伤吃掉我?” 狐狸咧嘴偷笑:“怎么会呢?” “你怎么来了这里?” 狐狸道:“回剑仙的话,我是来找我的尾巴。” 它的四条尾巴皆能修炼成人形,每一条藏着百年修为,那日鬼笑雾里,一条尾巴被斩作两段。 狐狸却还能感受到尾巴的存在,悄悄摸摸跑到这里。 逢雪道:“我知道你尾巴在哪,带我进去。” 肯定是被蜃雾卷入云螭城,当了哪个安分守己的百姓。 狐狸连忙摇头,“连剑仙如此能耐,在里面都受了重伤,我进去肯定也讨不了好,百年修为,也就那么一回事嘛。剑仙夫人,我带你回洞府,我们去双修……嘿嘿,不对,养伤!” 少女扯了下嘴角,“去与不去,只怕由不得你,降妖!” 第170章 第 170 章 张灯结彩, 红绸拖地。 渔街赵家正办喜事,热闹得很。处处是鲜亮通红的喜字。 等锣鼓声歇,酒宴散去, 天也暗了下来。 槐花娘子拿着扫帚,扫去台阶的爆竹残烬和浮尘。 听说这两日云螭出了个穷凶极恶的匪徒, 当众杀人, 砸了两条街, 好在没有祸及这里。 槐娘子揉了揉酸痛的腰,慢慢坐下, 看头顶摇晃的红灯笼,露出欣慰笑意。 想她日日桥头卖槐花, 终于在这世道独自拉扯大儿子, 盼到儿子娶媳妇这日。 儿子孝顺懂事, 还小便跟在她旁边,提着槐花,看见人便跑去,“买一朵花吧, 最新鲜的花。” 他一笑, 咧开嘴,露出雪白的小虎牙, 真能让不少好心的姑娘觉得他可爱, 掏囊买花。 等到稍大, 他开始去木匠那学手艺,有空的时候,却还是会帮着娘卖花。 一日。对面浣衣的少女笑吟吟地捧着盆从桥上走来, 少年登时看直了眼,拿起枝花就跑了上去。 “你要花吗?最新鲜的花……这枝不要钱!” 浣衣少女面红耳赤, 低头往前走了几步,忽而转身看他一眼,笑着夺过花去。 槐娘子在后面笑得合不拢嘴——这小子还挺上道。 笑着笑着,少女便成了她媳妇,拜堂时刚喊她一声娘。 云螭凶徒杀人,关他们什么事?想来武艺高强的劫匪,也瞧不上她家这点破烂家当。 两个红灯笼轻轻摇晃,变成两团火红焰火。 槐娘子慢慢想以后安排:儿子学成手艺,飞快就能自力营生,她这些年攒下的家当,恰好可以给他们开个铺子。 这样他们小年轻也不必像她一般,受风吹雨打之苦,累了能有个地儿歇息歇息。 她继续在桥头卖花,若是孩子们生意好,她便过来帮忙,日后也能带带孩子。 想到日后生活,槐娘子心中雀跃,婚宴时也忍不住喝了几杯酒,热意上涌,烧得四肢热乎。 婚宴上大家都羡慕她,劝酒的时候说:“你总算熬出来了,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是啊。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槐娘子满面是笑,把院前扫得干干净净,转过身,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去,拿起扫帚低声骂:“你们这些没人教的小贼,躲在这干嘛?快走快走!” 扫帚一扬,那些听墙角的少年被她赶走,边跑边笑嘻嘻说:“槐姨,他们好久没动静咧,该不会新郎官连怎么洞房都不晓得吧?” “滚滚滚!” 气汹汹把这些烦人的小孩子赶走,槐娘子看着透出烛光的窗,慢慢弯下身,坐在顽皮少年原先的位置。 等了许久。 婚房里安静无比,烛火摇曳。 难道那臭小子真的连洞房都不懂? 急坏了坐在墙外的老母亲。槐娘子等了半晌,总觉得不对劲,忍不住学着顽皮童子,把耳朵贴在墙边。 终于听到了一丝呻`吟。 不对劲?怎么是儿子的声音?听着可不像洞房的动静。 儿子在低低呻吟着。 儿媳声音带哭腔,“你痛不痛?” “没关系,继续吧。”那声音低若游丝,若非四周死寂,她又贴在墙上,根本无法听清,“这本是我们的传统。” 槐娘子心道:什么传统?她怎么不知道? “嘎吱嘎吱”声复又响了起来,中间夹杂儿子的呻·吟,儿媳的哭泣。 槐娘子听得心惊胆战,正犹豫要不要偷看一眼,却听儿子说:“新婚之夜,你一定要把我吃完呀,骨头若嚼不碎,让我娘给你炖汤去。” “呜呜相公。" “为了孩子,什么都是值得的。” 槐娘子再也无法忍受,猛地推开窗户。 红烛高烧,蜡烛垂泪,烛光映得满室通红。地上、墙上、桌上、窗上,全是猩红的血。 浓烈的腥气扑面冲来,她的儿子躺在窗上,被咬得只剩下一个脑袋,儿媳手里拿着一截腿骨,双眼流泪,啃咬上面挂着的肉。 新娘抬起绿油油的脸,狭窄三角脸上,一对鼓起的复眼幽幽发光。 它张口道:“娘,还剩点骨头,你给我熬汤吧。” “啊——” 一声惨叫惊得鸟雀纷飞。 妇人双眼一翻,昏死过去。 ———— 这样的惨叫声不独在一家响起。 许是一场大闹,撕破云螭的伪装,每一户的家里都响起些古怪声音。 虎班头悄无声息从高墙跳下,双足落地,没发出一点声音。 墙上有个小花窗,月光照着雕花的影子洒在老人斑白的头发上。 班头本是带着人向县令陈述云螭闹妖鬼一事,可悄悄在县令府邸里转了圈,只看见榻上鼾声震天,睡着头雪白的大肥猪。 府邸里其他人,也俱是变成鬼魅模样。 班头连夜跑了出来,对着雕花窗牖,压低声音,道:“老婆婆,你在这等我片刻,我给你寻个梯子来。” “奥。”老人点头,又问:“可是为什么要梯子呢?” “墙这么高,你爬得上来嘛。” 话未说完。 他瞪大眼睛,看着墙壁如同柔软的水液,老人脚一抬,便穿透水墙,走了出来。 “穿墙术!剑仙的奶奶,自然也是高人,”他拉着老人的手,“有这本领你为何不早告诉我,害得我爬墙,婆婆,你说两位剑仙哪儿去了?” 老人双目混沌,又一副神游在外的模样,“我饿了。” 虎班头叹口气——看来就算是剑仙的前辈,也会有老的一天。罢了,云螭这么多妖魔,他好人做到底,先把老婆婆送到个安全地方,给她找点吃食。 “前面那户我认识,是个实诚厚道的人家,在云螭卖米很多年了,断不可能是妖魔。我以前还救过他们小儿子的性命呢,今夜有难求一遭,他们应该会收留。老婆婆,你等着。” 虎班头刚要敲门,却福如心至,把手收回来,低头顺着门隙往里望去。 烛火幽幽。 憨厚厚道的老板立在柜台前,还在算账,边算边说:“不对账不对账。怎么都对不上?” 忽地他拿起旁边菜刀,顺着自己肚子一拨,扯出把新鲜肠子心肝脾肺,统统放到称上。 再一称,他露出笑容,欣慰点头:“这下对账了。” 班头忍住喉头惊呼,慢慢转身,飞快而安静地拉着老人走远。 “没想到倪掌柜藏得这么深……不要紧,”他在另一户人家门口停下,“这是田六儿的家,是我一手带出来的衙役,平素还老老实实喊我一声师父,肯定愿意借给地方给我们歇一歇。” 这次无需要从门缝偷看了。 田六儿就坐在窗前吃饭,舌头一伸,从嘴里弹到了房梁。 班头转过身,“算了,我带你回去吧。” 回家的街上他看见两只红灯笼摇摇晃晃。 “哟,这是槐娘子家要娶媳妇了吗?这是老街坊了,前几日,我娘子还让我别忘了随份子钱。” 想到娘子,虎目一红,班头声音的哽咽起来,“等我逮到那只恶虎,一定要剥了它的皮!” 刚经过红灯笼,忽听里面传来声惨叫。 班头顿住脚步,往里面瞥去。 大门敞开,小院黢黑幽深,挂在檐下的红灯笼,仿佛两只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他打个寒战,拉起老人就想走,可又想起了槐娘子。 槐娘子是个苦命人,年少守寡,辛苦拉扯孩儿长大,那孩子也很懂事,从木匠那学会些本领后,还给他家打了几条板凳。 远亲不如近邻,大伙街坊这么些年,槐娘子必不可能是鬼,她方才惨叫一声,莫非是家里遭了妖怪恶鬼? 摸了摸挂在腰间的长刀。 看了看脚上蹬的皂靴。 想了想平素大家喊的“大人”。 “罢了,婆婆,你且在这等着!” 拔刀冲入婚房,烛光惨淡,槐娘子昏死在地上。那婚床上,只剩一副惨白的骨架,和少年惨白的头颅。 新婚之夜,新郎被啃得干干净净,如此诡异景象,让班头心中发凉,想到,新郎和槐娘子都在这儿,那新娘呢? 烛火倏地一颤熄灭,四周陷入漆黑。 冷风飘来,他下意识一缩脖子,脑袋被锋利刀锋削去一块皮。 借着窗户漏入的月色,隐约能看清,新娘子就趴在墙上,身体倒悬,碧绿的前肢如同两把大刀,从袖里钻了出来。 哪是什么娇美新娘,分明是头吃人的大螳螂。 难怪新婚之夜把新郎啃得渣都不剩呢。 班头身子一滚,躲开螳螂的大刀,把昏迷的街坊往肩膀一扛。 看见老人还茫然立在门口,便喊:“快跑啊!快喊人,不对,别喊人!” 螳螂新娘双刀挥得飞快,新挂好的灯笼、贴的喜字、红烛,都被刀锋斩成粉末。 班头被逼到墙角,横刀一挡。 手臂震痛,凡人的刀刃在噼里啪啦的连砍里斩为两截,眼见翠绿大刀又要落下,他把槐娘子往身后拉了拉。 却听一声剑鸣。 翠绿虫刀被斩成两截,惨绿的血溅了他一脸。 他抬头望。 烂银月华里,立着个羊头人。羊头脖颈交连处淅沥滴血,把她身上血衣又添一层暗红。 她拔出虫尸上的锈剑,剑方拔出来,便断成数截,碎裂在地。 羊头人顿了顿,又从容拆下翠绿锋锐的螳螂大刀,拿布条裹住前端,扛起巨大的螳螂,走出了喜房。 虎班头本以为她是妖怪,但看她动作,心中生疑。 羊头人站在院里,默默望向老人,走过去低语几句。 班头愣了愣,瞧着异常熟悉的背影,问:“是剑仙吗?” 她没有回答,翻身跃上屋顶,一只大狐狸正趴在屋脊,轻摇自己的三条尾巴。 羊头人手执虫刀,朝班头俯身作了个揖,随即翻身跳上狐背,跃入云螭浓稠的墨色里。 170-180 第171章 第 171 章 羊头是刚杀的一只羊妖脖子拔下来的。 被削去里面的肉, 当个面具,戴在头上,很是唬人。 逢雪本来是想用妖怪的气息遮掩自身。云螭这样多的妖魔鬼怪, 远超蜃妖实力,如今它费尽力气, 幻境也已摇摇欲坠。 不妨让它更加焦头烂额。 “剑仙娘子, ”狐狸口吐人言, “你是怎么想出这幅尊容,怪吓妖的。” 逢雪:“我见过长这模样的人。” 狐狸:“羊妖?不过……我说得吓妖可不是这个意思。” 它的意思分明是, 好好把妖怪脑袋扯下来,戴到人的头顶, 哪个妖怪看着不脖颈一凉? “娘子明明好颜色, ”狐狸叹道:“为何非要用羊头遮掩?” 逢雪:“你废话太多了。” “嘤呜。” “狐狸。”她抚上胸口, “你见过一个羊头人身的妖怪吗?” 狐妖仔细回想,说道:“也是见过的。以前有头羊,修炼成精,自号灵角大王, 喜欢剥了人皮吃肉。它化形本领不好, 有时候变个人身,脖子上还挂着个羊头。不过后来山里住进来对老虎, 羊妖本事不济, 被山君给吞了。” 逢雪又问:“有这模样的野神吗?” 狐狸愣了下, 又想半天,“倒是不曾听说。”它顿了顿,“我们飞禽走兽修炼不易, 能不被猎户所杀、从天敌口中苟得一命就是难得,偶尔渐生灵智后, 有了分本领,还要提防道人猎杀,防着被更强的妖怪吃掉。通常修炼一两分人样,便千难万难,哪能指望成神呢?” 它又补充:“何况是头羊妖。羊本来就愚笨弱小,哪个人会拜一头羊为神?顶多把羊当成祭品送上去咧。” 逢雪心想,她胸口那尊邪神,却真实是羊头人身模样。 是哪个羊妖有了出息,弄来自己信徒,得了个神庙,还是邪神刻意变成这幅模样来迷惑她? 算了,先把眼下问题搞定吧。 逢雪把螳螂精的尸体往地上一扔。 白日闹市街头,此刻仿佛一座屠宰场,散发浓浓血气。 地上倒满了妖怪的尸体——无头的大羊如一颗大树倒挂,旁边是斩成两截的巨蛇,蛇头宛若巨石,堵住道路……妖怪密密麻麻垒成一座尸山。 随着剑客一掷,尸山里又多了具螳螂精的尸体。 不管看见多少次,狐妖心中都忍不住一颤。明明江畔遇见时,少女一身血腥味,伤痕累累,若是普通人,早就倒下了,她居然还能拖着重伤之躯,给造了座“尸山”出来。 幸好那时它没趁人受伤,直接动身把人扛进洞府,否则,只怕自己也成尸山里的肉块,脊骨说不定还要被她抽出来当剑使。 太吓狐了。 逢雪瞥它,“你抖得这么厉害做什么?我又不杀你。” 狐狸匍匐在地,尾巴晃动,尖吻狭眼一派谄媚,“我只是为剑仙之威所摄,情不自禁发抖哩。剑仙不愧是剑仙,专门克制妖魔鬼怪,就算是青溟山上真人,我瞧也不及你哩。” 逢雪蹙了下眉,“不许对真人无礼。” 狐狸马上说:“原谅我山下小狐,没见过世面,胡言胡语哩。” 逢雪不理会它的奉承,指向前方,“那儿有妖气,载我过去。” 翻身骑上狐背,狐狸四爪如飞,悄无声息地从屋顶跃过。 逢雪面无表情地望着云螭。 月华如水,古城浸透在水中,格外静谧安宁。 她摸上腰间,拿起酒葫芦,仰头喝一口月露酒。 爱睡是吧。 爱做梦是吧。 不愿醒是吧。 简单。 饮下喉间美酒,剑客眸光转冷,映着盈盈月色。 她握紧布条缠住的“剑柄”,拔出就地取材制作的剑,悄悄翻入闹妖的人家。 …… 那就让我成为你的噩梦。 …… 白日里。 往日最繁华热闹的街头,里三圈外三圈围着人。百姓一个个神情惶恐,面无人色,往十字街头看一眼,就马上收了回来,妇人捂住孩子的眼睛,不小心瞟见的小童吓得哇哇大哭,心里承受能力稍弱者,齐齐扑倒在路边大吐,恨不得把自己胃吐出来。 街头堆着一座尸山。 尸体横七竖八,倒在地上,有的开肠破肚,肠子挂在屋檐,打了个结,有的尸首分离,双手紧抱着脑袋,有的四肢被削断,人棍似的插在水缸里。 惨绝人寰,血气冲宵,谁看见如此场景,不心生畏惧? 云螭顿时人心浮动,人人焦躁不安。 “哪个凶徒杀了这么多人,还把尸体仍在大街上?” “凶徒哪杀得了这么多,一定是妖怪!” “那个是卖米的倪掌柜,肚子被剖开,那个是刚嫁人的小翠姑娘,我昨天还吃过她的喜酒,扭头就倒在这儿,连手都被砍下了。太狠毒了,凶手真是穷凶极恶,毫无人性!。” “你说会不会是那日我们将两个小贼逼得跳入江中,她的同伙折返回来报仇?” “活人哪能弄出这样架势,我看是他们的厉鬼回魂,要为自己报仇。” “嘘——小声些,莫让他们听见。” 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跌跌撞撞跑过来。 “这是……槐娘子?” 槐娘子被尸体绊倒,跌在血泊里。 她不似他人露出恐惧之色,反而在尸山里胡乱搜寻,找到小翠姑娘后,拿出把刀剖开小翠的肚腹,从里面扒拉出一团麻袋般的内脏,嘴里喊:“我儿呢?我儿呢?” “槐娘子大抵是疯了。” “以前多干净妥帖的一个人,好不容易盼到儿子成家,结果遇见这等事。” 人们纷纷摇头,却不敢靠近尸堆里的疯女人。 好在衙门的人很快就赶过来。 衙役们动作流畅地清理好地上尸体,喝退人群,把地面血渍清洗干净。 蹬皂靴配大刀的衙役走来,清了清嗓子,“诸位。” 百姓们安静下来,齐齐盯着他,有苦主哭诉道:“胡班头,你可要替我们作主啊。” 胡班头拱手,“大家放心,几个蟊贼而已,我请来高人,庙会前,定将他们擒住!” 人群依旧安静。 “非要千刀万剐,饮其血、食其肉,才能解今日之恨!“ 静默片刻,人潮欢呼雷动,排山倒海。 ………… “我才离开衙门一天咧,怎么又多出个胡班头?” 虎班头从暗巷里缩回脑袋,趁着人们不备,偷摸从空空的包子摊偷了两个包子,“喏,婆婆,饿了吧。” 老人接过热腾腾包子,却没有吃,仰头望着天空。 “婆婆,你不是自己饿得慌吗?包子,热乎的!” “我想回到家里吃饭……” “对,你不是回来探亲的吗?你在云螭有家怎不早说呢,我先送你回去。” “在哪儿呢?”她皱起眉,眼神浑浊,忽地往前走。 班头连忙跟在她身后,跟着她在胡同里左转右转,转过一道弯,浓烈的血气扑面而来。 正撞见衙役们“处理”尸体的景象。 他们把肉块往地上一丢,匍匐在地,大口啃噬,吃得身体起伏,嘎吱作响。 “这么热闹啊。” 皂役们慢慢抬起头,露出帽下一张张非人的面孔,满面是血。 虎班头拉着老人的手,慢慢往后退,“看在同僚一场的份上,大家且当没有看见。我这就离开,保证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熟练地把人往肩膀一扛,他转身就跑。 “哎,小虎,跑慢些,我的骨头快被你颠散架了。” 虎班头叫苦连连,“我的奶奶咧,跑慢些我们就没命啦!后面跟着的,尽是些妖魔鬼怪咧!” 尽顾着埋头跑,脑袋猛地撞到堵墙上。 饶是他的头铁,也被撞得头晕眼花,眼冒金星。 咦。他分明记得,这条巷子不是死路。 虎班头咬牙,飞快转身,仗着对小道熟悉,扭身扑入另一条胡同里。 可没跑多久,眼前又出现一堵墙。 这下他看明白了,不是自己记错道路,是当他跑来时,笔直墙壁忽地转个弯,似白纸般折了过来,挡住去路。 往后一看,身后也出现堵白墙。 墙面还在往内里挤压,飞快又不容反抗,要将他们挤成肉饼。 这么高的墙,就算他身手好,也肯定爬不上去。 “婆婆,你快想想你那穿墙的本领!” 老人挠头,“小虎你别急,让我慢慢想啊。” “我也不想急啊!” 可是四堵墙已经近在眼前,他张开双臂用力撑墙,肌肉绷紧到极限,已经能想到,自己像个蚊子,啪地一下被拍扁,留下一滩血迹的模样。 眼前忽然暗了下来。 缓过神来时,他已经身在一间昏暗房间,房里布置简陋,木桌前几条凳子。 一个女人背对他们坐在凳子上,低着头,长发及地。 “阿姐,我回来吃饭啦。”张紫云坐了下来,招呼道:“小虎,你也来吃吧,阿姐刚给我们热好的菜。” 虎班头微微一怔,心想,婆婆这般年迈,她的阿姐怎么还是满头黑发? 不过既然是婆婆的阿姐,应该不会是妖怪。这么一番跑动惊吓,他肚子饿得厉害,咕咕作响,正想饱餐一顿。 “哈哈,多谢,只是我吃得有些多。” 见老人笑着拿起桌上的纱罩。 “呱呱”。 一只田蛙从桌上蹦下来。 桌上不是什么家常小菜,而是一碟碟腐烂树叶、污泥碎石,几只蚂蚁在碟子间乱爬,田蛙呱呱蹦跶。 虎班头默默放下筷子。 “婆婆,这是你的家是吧?” 老人笑眯眼睛,“是呀是呀,”她夹起一只田蛙,放在虎班头面前,“快多吃点,你年轻,吃点荤的长个子。阿姐,你也吃点东西。” 那长发的女人慢慢转过身子。 虎班头连忙低头,问:“不知这位……前辈是谁,住在哪儿,我看自己认不认识。” “我姐姐住在石头庙里。”老人偏过头,看着长发下布满鳞片的面孔,笑语道:“人们喊她小蛇姑娘。” 第172章 第 172 章 夜色沉沉, 一轮皓月当空。 暗室里小蛇姑娘依旧低垂脑袋,面壁而坐,长发迤逦在地, 铺陈如毯。 老人揉揉眼睛,道:“小虎, 我年纪大, 有些困倦, 先躺下睡觉了。” “婆婆你别睡啊……” 老人躺在铺满地的黑发上,阖上双目, 头枕着手,陷入沉沉梦里。 虎班头重重叹口气, 掀起眼帘, 悄悄看眼女子。 女子背影袅娜, 腰肢盈盈,穿的只是寻常粗布衣衫。若只看背影,是位难得的佳人。 偏偏他眼尖,能瞥见乌发后偶尔漏出的鳞片。 想到“小蛇姑娘”的名号, 他确定这是个蛇妖无疑了。 蛇妖安安静静地坐着。 虎班头想了许久, 拿起身侧的刀,朝蛇妖拱手, 转身走出陋室。 刻意放轻动作, 悄悄关上两扇破门, 班头最后看眼睡颜安详的老人。 既然已护送婆婆到家,他也不能再留在这儿了。 那头恶虎就藏在云螭,指不定披着谁的皮, 他要找到它,剥了虎皮, 把娘子与孩儿都找出来。 班头按紧腰上刀,迎着萧肃夜风,踏入清冷月色里。 一走出陋室,他便发现四周景象异常熟悉。 这儿是哭宅? 哭宅里飘来哀哀怨怨的哭声,不过眼下他明白了,云螭藏着数不胜数的鬼怪,鬼知道是哪只鬼在哭。 “婆婆,告辞。”他拱手告别。 ———— 夜深。 一道人影悄无声息翻过院墙,跳入田六儿家里。 田六儿在衙门当差,是个圆脸的差役,少时爆过天花,顶着一脸麻子,以前总跟在虎班头旁边,师父长师父短。 逢雪与他见过几面。 田六儿家漆黑一片,没有点灯。 他坐在桌前,埋头吃饭,如今月上中霄,已到子时,他还在僵硬地扒拉空碗。 似乎未察觉到有人走入房里,他还在和人说话:“今天的蛋白有些发苦,是腌久了吗?早和你说,鸭蛋不能腌太久。” “近日城里不太平,我送你回娘家住几天吧……也没什么,几个小蟊贼,我师父武艺高强,罩着我呢,用不着替我担心。” “你带点咸鸭蛋回去,对了,你家附近有个灵验郎中,替求副膏药来呗。” 田六儿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说着琐碎事。 “没什么,便是肩膀有些酸痛,总拔刀维护治安而已。”他伸手揉了揉肩膀,却摸到只僵硬的鞋。 布鞋小巧,冰冷,寒意浸透鞋面,钻到掌心。 随梁上挂着人摆动,鞋尖轻撞,每次正好抵着肩膀。 难怪肩膀酸痛了。 田六儿呆了呆。 娘子方才不还在和他说话吗?怎么一眨眼,吊在了梁上? 逢雪默默捡起一块小石头,猛然掷出,田六儿口中的舌头飞弹,像条弹性极好的绳子,从房梁上缩回,把石头卷入口中。 “降妖。” 冷光似电,悄无声息地劈破寒夜。 ………… 第二日。 十字街头上又垒起一座尸山。 这次尸体不独有些平民百姓,还多了衙门当差的衙役。 见到衙役们倒挂在屋檐,似风铃晃来晃去,“鬼羊娘娘”彻底成为云螭梦魇。 人们为那索命的恶鬼取了个名字,叫作鬼羊娘娘—— 原因无他。她手里留了个活口,是平日在桥头卖槐花的槐娘子,槐娘子疯疯癫癫,见人就说,儿子被小翠吃掉,小翠被个羊头人身的恶鬼给杀了。 街上冷清许多。 出了这样的事,人们哪敢还上街,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生怕自己一句话,惹来鬼羊娘娘的注意。 司猴儿单脚在台子跳上跳下。 “跳什么呢?” 烟枪在他脑袋上一砸,赵三浪转动烟枪,吐出口白色烟圈,“跟蚱蜢似的。” 司猴儿苦着脸:“都怪那只鬼羊,没有人来看我们戏法了。” “云螭出了这样的事嘛,大家都不敢出门。” “若还抓不到凶手,庙会也会泡汤,我们的戏法不白准备了嘛。”司猴儿惆怅叹息,“庙会还办不办啦?” “谁说得准呢?” “都怪那什么鬼羊娘娘。哎,小猫,你别挠我!” 小猫从台子蹿上,一跃跳到司猴儿肩膀,抬起爪子在他脸上邦邦敲了几巴掌,“喵喵喵!” 可惜没有人能听懂喵语,听不懂它骂得有多难听。 司猴儿手捞住小猫前腿,把它一把抱起来,还揉两把它柔软滚热的肚子,“小猫,什么事让你这么生气” 小猫气呼呼地扭过脸,拿爪子抵住他凑近的脑袋。 骂小仙姑还揉它的肚子! “话说,”赵三浪吐出口烟圈,“这几日都不怎么见到剑仙,他们去哪儿了?” “要是有仙师在,哪轮到什么鬼羊猖獗,仙师早就一剑毙了它,算命的老骗子,要不你算一卦,看看仙师人何时回来?” 老头手指招牌,摇头晃脑,“一贯一贯,神机妙算。” “呸,老骗子,钻钱眼里了!” 三花从孔一贯膝头跳下,伸个懒腰,走到小猫旁边趴下,安慰道:“放心喵。仙师不会不要你的。” 小猫卷成一团黑球,把头埋在肚子里。 “爷爷不知道月姑是月姑,但还是愿意给月姑挠头,所以,就算仙师不记得你了,肯定也还会……” 一肉垫拍在它的头上。 小猫瞪圆眼睛,凶狠道:“小仙姑肯定记得我!小叶也不会忘掉我!” 它的气势马上弱下来,蔫吧趴成一滩,沮丧地说:“可是他们丢下小猫了。” “是不是小猫弄丢了奶奶,小仙姑生小猫的气?她如今有一只更大的狐狸,可以坐着在屋顶上跑,小猫跟在地上追,大声叫她,可她不理小猫。” 它越说越难过,两只爪子遮住脑袋,声音带着哭腔,“小仙姑不要小猫了。” 月姑有些同情这只漆黑的小猫了—— 它伤心得不抓耗子吃,都瘦了点,不像个圆滚滚的碳球了。 “小猫,你一岁了,已经是只大猫,可以自己独立啦。” 在他们狸奴的生命里,三个月的年纪,就会被妈妈赶走,独立在外,学会抓耗子虫子,自己谋求生路。 它们生命短暂,寿长者,也最多活个十来年。 这样想,小猫其实已经是只能独立生存的大猫了。 “你抓耗子很厉害。”月姑细声细气安慰它,“就算仙师不要你,你也能养活自己啦。” “喵呜!”小猫气得在它脖子上咬一口,咬得一嘴猫毛。 月姑想了想,又说:“而且他们不一定是不要你,说不定,只是天太黑,没瞧见你咧。” 小猫气得又咬掉它一口猫毛。 两只猫搭在台子上,打闹玩耍一会后,便懒懒晒着太阳,忽见一队皂衣人提刀而来,停在戏台面前。 司猴儿笑:“官爷,你们也来瞧咱们的戏法吗?” 官爷一挥手,不由分说,将他们拿下。 “官爷冤枉,我们不曾犯过什么事啊。” “哼,你们和鬼羊有勾结,还说不曾犯事!” 一不会,戏班子的人就被捆了个严严实实拉走,游行一圈后,被绑在十字路口。 赵三浪笑着用肩膀抵了抵身侧衙役,塞过去一锭银鱼,“兄弟,怎地没见过你,面生得很,新来的吗?” 衙役瞥他一眼,把银鱼接了下来。 “鬼羊让我们做不成生意,我们也正气闷呢,怎会和鬼羊扯上关系呢?兄弟,你晓得虎班头吧,我们同虎班头还有过交情……” “虎班头,喏,在那呢。” 差役侧了侧身,露出后面被捆得像个粽子倒吊在架子上的壮汉。 “哟,虎班头!” 壮汉被吊了有一会了,像个倒悬在空中的蛹,脸上充血赤红。他神色复杂地瞥眼万戏班的人,把头扭到另一边。 除却虎班头,赵三浪还望见了另一个熟悉面孔。 白发老人被捆住双手,宽大衣袍裹住瘦弱身体,如同半截入土的朽木。 赵三浪心头一惊,暗想:难道鬼羊是…… 差役们又陆陆续续捆来许多人。 包括客栈的老板,小白豆浆的老小白,乌家剩下的一对兄妹阿鲤泥鳅,和骂骂咧咧的八字胡。 总之和逢雪有过交集的人,都被挂在了街上。 县太爷坐在轿子上,白白胖胖,身上肥肉一颤一颤。他抬手,新走马上任的胡班头中气十足,大声吼道:“这儿就是和鬼羊勾结害人的歹徒,大家伙说,该怎么办?” “吃了他们。” 不知谁先说一句,人们爆开欢呼,跟着大声喊:“吃了他们!吃了他们!” 一个个站在台下的寻常百姓,眼睛直勾勾,嘴角涎水滴落。 司猴儿在人群中看见好几个熟面孔,原先觉得和善的、慷慨的、忠厚的观众都站在这儿,面孔扭曲,群情激奋,要将他们吞入口里。 他不停往后缩,哭道:“怎么回事啊?” 皂衣差役揪住一个人后领,拖到前面,手起刀落,人头飞落入煮沸的汤里。 ———— 逢雪待在暗处,冷眼瞧着妖鬼狂欢。 蜃妖这是气急败坏,开始用其他人来威胁她? 看来她之前的思路并没有做错,大开杀戒,大肆破坏幻境,就算是蜃妖,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把云螭修补好,将一切恢复原样。 而且云螭人多气杂,用妖气遮掩,不让其他人瞧见,蜃妖便不知道她在哪儿。 逢雪微微眯起眼。 龙王既然自愿沉入梦中,蜃妖为何这么急,非要在庙会前抓住她。 难道她那日所见到的玉带龙王并未完全受蜃妖控制,还有自己的意识? 狐狸趴在地上,瞧见那么多妖鬼,毛炸如刺,“乖乖咧,那不是占隔壁山头的老刺猬嘛,我还以为全州这些妖怪是因着战乱,跑到其他地方去了,原来都被掳到这里。” 放眼望去。 云螭那张繁华城池太平盛世的皮摇摇欲坠,每个人皆面目狰狞,露出几分恶鬼之相。 若说地府枉死城就在这儿,它也深信无疑。 “剑仙,我们还是跑吧。”狐狸扯了扯她的衣角,“我的尾巴也不要咯。” 逢雪回头看了眼狐狸,问:“你能叫回自己的尾巴吗?” “叫是能叫,它不肯回来呀!”狐狸气愤挠地,告状道:“如今它做了什么班头,可不比跟在我身边快活多了,自然就不愿意听话,剑仙,把胡班头给杀了吧,我瞧它嘚瑟的模样就烦,不用给我留脸面!” 逢雪垂下眼睛,陷入沉思。 “不杀也无妨,我们还是快些逃出这儿吧,就算剑仙的飞剑再厉害,能杀得了这满城的妖鬼?” 妖怪素来不羁愚钝,恶鬼也失去理智,只余杀戮本能。按理来说,这样多的妖魔鬼怪聚在一起,理应互相厮杀,至死方休。 但它们竟穿着人皮,安然地同在一城之中。 狐狸不知道是谁能控制这样多的妖魔,它只知道,若让这么的妖魔鬼怪破城而出,只怕连天上的神仙也奈何不得。 一场人间浩劫近在眼前,它只想赶紧跑。 爪子上空余一截碎布。 狐狸看见剑客抵着墙壁,慢慢缠着掌心绷带,日影西移,暗红残阳斜斜照入暗巷,洒在她被血浸透的红衣上。 剑客缠好绷带,拿起身旁不趁手的剑,剑尖往上一挑,诡异的羊头被她抓着,戴在了头上。 剑仙变成了鬼羊。 “剑客别过去!”狐狸提醒:“这是个陷阱,等着剑客自若落网咧。” “我知道。”剑客声音平静。 “剑客自寻死路吗?要是走出去,你会被它们扑上来吃掉的咧。” “就算被吃掉,我也要做一块最硬的骨头,把它扎出口血来。再说,谁生谁死,还不一定呢。” 夕阳残照,最后一抹光消失在天边,妖鬼的盛宴拉开帷幕。 逢雪提剑,悄悄走出了暗巷。 第173章 第 173 章 天色渐暗, 一口大锅架在十字路口,火光与夕阳照在人的脸上,照得人们面目血红。 他们脸上长出鳞片, 裙下摇曳尾巴。 八条腿的、四只眼的、没脑袋的、舌头吊在胸口的……一个个妖鬼身上人皮摇摇欲坠,显出几分狰狞可怖的本相。 偏偏他们自己并未察觉, 仍旧立在街上, 如同寻常百姓, 或交头接耳,或大声叫好, 或萌生退意。 不知何时,天上飘起点点小雨, 打湿人们衣袍。 “天快黑了, 待会鬼羊就出来了。”有人小声说道。 “鬼羊会直接打开杀戒吧。” “哦我突然想起, 我家里衣服还没收回来了,别被雨给淋湿了。” “一样一样,一起回去罢。” 说完,人群就空大半。 只剩下凶性不消的妖鬼, 看着锅里飘出的肉香流口水。 差役捞起颗人头——人头早已变成颗大鱼头, 被煮得肉烂露骨,锅里鱼香飘散。 不过没有人发觉, 依旧把它看作人头, 大声叫好。 “轮到你了。”差役提起司猴儿的后领, 准备把他一把丢入锅里。 司猴儿不停挣扎,少年变声期的嗓子沙哑,哭起来像只鸭子嘎嘎叫, “老大,琦娘子, 救救我!” 忽地。 一块石头当空掷来,正砸在大锅里,锅底瞬间被砸开个大口子,煮沸的肉汤涌灭底下的烈火,四周人们被热汤烧到,哎哟痛呼不绝于耳。 空气里忽然飘来缕冷风,冷中夹杂一丝符灰味。 被热汤烫到扭头想跑的人,转过身,却发现长街上立着道修长身影。 斜阳余辉将她的影子长长拖在地上,羊头上血已干涸,一双瞳孔浑浊散开,雪白羊毛被暗红的血渍染得纠结成绺。 而她披着身比斜阳更要红的血衣,手里拿着把似刀非刀似剑非剑的兵刃。 一个人,缓步走来,便胜千军万马。 “是鬼羊娘娘!” 人们惊声尖叫,不由往后退,就算身后沸水漫流,烫伤肢体。 “歹徒!”差役的刀还没拔出来,鬼羊手里的剑便飞掷而出,穿透他的喉咙。 她身子腾空,纵跃而起,甩下张黄符后直奔刑台。 “上达天庭,下达幽冥,五雷助我,雷公显灵!” 甩出的是张普通雷符,本只能劈倒一两个妖魔。但雷符甩在了水里,热汤中电蛇游走,交织成电网,瞬间就麻痹一群妖鬼。 人们哎哟叫着,倒地不起。 剑光一闪,麻绳断裂,逢雪抬手把司猴儿从台边缘拉回来,丢到旁边,反手一剑,刺破偷袭扑来的差役。 “你们快逃。” 她跳到老人面前,伸手解开师叔的绳子,拉住师叔的手。 入手冰凉僵硬,没有人类肌肤的触感。 “糟了。” 她提剑前刺,剑悬在老人的眉心。 老人抬起浑浊双目,瞳孔两团雾气茫茫,嘴角扯起古怪笑容,“抓住你啦。” 合拢的手像一个铁钳,把她指骨捏得嘎吱作响,几要断裂。 一瞬间,天上的雨滴停住,风也凝滞,天地陷入一片死寂。 本被电翻在地的百姓,被一剑穿心的差役,都从地上爬了起来,瞳孔化作茫茫雾气,直勾勾盯着她。 它们勾起嘴角,笑声嘻嘻。 “比鱼儿还滑溜的小崽子,终于……” 话未说完,老人声音一顿,不可置信地望着掌心。 那儿只剩下一截断腕,倏尔,断腕变成纸片。 剑客执剑立在型架上,冷声道:“抓住我了吗?” 老者捏碎手里的纸片,笑了起来,声音几分咬牙切齿,“真是条难抓的小鱼儿。不过……” 浓浓雾气悄无声息穿过长街小巷,四面八方涌来。 “你只剩下一个人了。”老人没有开口,嘴里发出蜃妖声音,“你的郎君背弃了你?” “嘻嘻,·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人间的话果然没错。” 被蜃妖控制的妖魔从雾里走出,如同地府爬出的只只罗刹恶鬼。 “嘻嘻嘻嘻。”恶鬼嘴角咧到耳根,嘲笑:“你只剩一个人啦。” “天下男儿皆薄情。”投水而死的女鬼红衣滴水,抬袖遮住面孔,哭道:“呜呜,好可怜的妹妹。” 她挪开水袖,露出张被水泡得肿胀发白的面孔,鱼一样鼓起的眼珠浑浊无光,不停淌水,嘴角却往上扬,“不如剥了他的皮,吃了他的心肝,和他永远在一起。” 妖怪们狂欢:“吃了她吃了她吃了她。” 但当蜃妖开口时,所有的声音霎时消失,天地只剩下它似笑非笑的声音。 “我知道你会来。以前也有人,同你一样。” 好些个年轻的玄门术士从雾里飘来,双足不着地,眼里两团雾气闪烁。 逢雪猛地出剑一刺,扑来的恶鬼便如雾气爆开,人皮裂成断锦。 “物换星移,日升月落。”蜃妖冷冷一笑,“青溟山的道人依旧如此愚蠢。” 话音刚落。 空气中弥漫的雾气猛地缩紧,变成条条惨白锁链,无声无息捆住剑客的双足。 剑客似折翼的鸟儿,猛地从空中坠落,羊头掉在了一旁,露出苍白秀美的脸。 锁链连翻刺来,她在地上滚了几圈勉强夺过,却还是被锁住了手。 双手双脚皆被紧紧锁住,动弹不得。 她挣扎几下,被锁链捆得更紧,妖魔已至眼前,叫嚣着要剥下她的皮,煮一锅汤喝。 逢雪侧过脸,抬手一掷。 手里剑化作流光飞出。 妖魔们尝过她的剑有多利,不敢撞起锋芒。 蜃妖笑声一滞,“拦住她!” 但是迟了。 妖魔纷纷散开,于是长剑一抖,没有丝毫障碍,笔直刺中倒挂在刑架、捆成粽子的虎班头。 逢雪高声喝道:“既为山君,当腾跃山林,呼啸洞壑,出巡万兽辟易,一啸天地颤抖,怎肯为妖驱使,在幻境里做一犬狗?” 宛若当头喝棒。 虎班头倒吊在空中,低头望去,正好一滩积水。月照水泊如镜,里面映出张吊睛白额的圆脸。 四肢粗壮、橘色皮毛上黑纹斑斓,正是他苦苦追寻的恶虎。 道路尽头传来一声虎啸。 一头母虎带着几个小崽子脚踩烂银月华,静静望着它。 剑锋掠过,绳索断成两截。 猛虎四肢落地,愤怒环顾四周,如枪的尾巴横扫,荡走台子上的恶鬼。 它仰头呼啸,地面微颤,穿透长夜,雾气凝成的城池剧烈摇摆。 逢雪身上的锁链自然也被虎啸震散。 山君脱困,够蜃妖吃上一壶,她对上山君圆溜溜如琉璃剔透的眼睛,抱了抱拳,纵身一跃,跳出雾气桎梏,往黑夜里奔逃。 身后传来蜃妖气急败坏的声音。 “抓住她!” ———— 明月升上大江。 江雾茫茫,银液流波。 逢雪依旧在云螭奔逃。 雾气中不知藏着多少双鬼魅的眼睛,每当她想暂停下脚步,用妖血隐匿身上气息时,身后紧跟着的妖鬼便会一拥而上。 她不能停下脚步。 蜃妖如同气急败坏的恶犬,闻见点血味,就紧紧追上来,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但是待快追到时,它又放缓步伐,仿佛在戏耍一个猎物。 怎么也甩不脱。 逢雪背靠围墙,剧烈喘息,身上伤口裂开,殷红血珠滚落,滴落在地。她拿出银针,几下缝合伤口,没喘口气,一只巨爪搭在了墙上,簸箕大的脑袋上倒垂到她面前,血红眼睛宛若两点暗红烛火。 “降妖!” 身后妖怪紧追不舍,她一路逃到河边,长河如银带,倒映一轮圆月高悬。 眼前是苍茫江水,水里鬼影重重。 逢雪扭头。 雾气翻涌,一双双暗红闪烁。 云螭隐匿在蜃雾里,仿若即将腐烂的尸骸,衰颓的废墟上还有层蜃气化作皮黏连着,但怎么都掩饰不住死气。 逢雪失血过多,手有些握不稳剑,只能缓缓往后退,直至冰凉江水漫到脚踝。 “嘻嘻,这下总算抓住你了吧。” 逢雪摇头,“未必,待会我就自投江里,喂鱼喂水鬼,你要抓也只能抓到一副白骨了。” 雾气往两侧排开。 一道人影缓缓走了出来,那人面上五官飞快移动变化,有时化作白发苍苍的老妪,有时变成背着斧头的樵夫,有时又化作年轻貌美的妇人。 最后它化作张年轻倔强的面孔,身披粗布袍,脚踩十方鞋,眼里雾气闪动。 “我要亲自拆了你的皮,我想瞧瞧,你这样的人,皮囊里面,究竟藏着什么东西,怎么和旁人不一样。放心,我会给你一场美梦的,嘻嘻,让你做乞丐冻死,让你做娼妓病死,让你做苦力累死。” 逢雪摇头,仰头把酒一饮而尽,葫芦随手丢在河里,随水波流走。 她握紧剑,“是吗?” 蜃妖停下脚步,有些狐疑,“你还有什么花招?” 逢雪将手比在唇边,“嘘。你听。” 江心水流湍急,酒葫芦在一个个漩涡里打着转,被江水吞噬。 明月朗照,大江缓缓东流。 等了一会,不见什么动静,蜃妖低骂:“虚张声势。” 然而就在下一瞬,水底一声巨响,如同惊雷骤起,水波如沸,翻腾不休。 一只苍白的手抓住酒葫芦,破水而出。 “好酒!” 第174章 第 174 章 千里之外的行宫。 地上倒满监天司卫的尸体, 鲜血流入池里,清澈池水变成滩猩红,里面的城池也沉入血色里。 昭昭瞪大眼睛, “你把池子染红啦。” 从暗处走来的修罗手提长刀,身量修长劲挺, 他杀人如麻, 却有双爱笑的眼睛, 桃花眼弯了弯,“没事。” 他上下打量一圈锦衣玉服的女子, “长公主?” 昭昭没搭理他,垂眸看着血红池水, 喃喃:“可是看不见鱼儿啦。” “没关系, 我待会送你过去。”他顿了顿, 又喊:“二师姐?” 昭昭慢慢抬脸,看他一眼,“你为什么这样喊我……你是我师弟吗?” 修罗擦了擦面上血渍,笑道:“不是, 不过嘛, 也差不了很多。” “你是带我回山上的吗?” “抱歉。”长刀缓缓抬起。 “我来杀你的。” 昭昭无声往水里倒去,叶蓬舟拉她一把, 把她放在水池边。他轻咳几声, 缓缓坐在池边, 擦掉唇角的血,“公主殿下,云螭那边……小仙姑, 拜托你了。” ———— 江心倒映明月。 一艘宝船从江心升了起来。 船上女子紫衣翻飞,手接过葫芦, 另只手提着长弓,“哪儿弄来的好酒,比宫廷的御酒还要清香醇厚。” 逢雪如释重负,剑抵着地,稍稍喘息,“一头老熊酿的,师姐,他……没受伤吧?” “捣了监天司的巢,自然不会好受,不过别担心,死不了。” 蜃妖的表情变了,眼睛瞪大,眼里雾气剧烈颤动,四周的幻境也随之摇摆。 它嘶声道:“长孙昭!你怎么……” “我怎么破棺而出?”长孙昭拉弓,长弓弯如满月。 箭枝破空,珵地一声,快若金光。 雾气重重盾牌,但在飞箭刺入时,盾牌尽数裂开。 它嘴角咧开,气极反笑,身上的人皮鼓胀,条条青紫的经脉浮现在皮上,怒吼:“长孙昭——” 长孙昭立在船头,所谓宝船,其实是关她十余载的竖棺,七条金龙拉着棺材,涉江而来。 她不言不语,又拉开长弓,指向蜃妖,“好久不见。” “长孙昭,”雾气凝作锁链,猛然从四周跃出,锁住逢雪的脚,蜃妖伸出手,把力竭的剑客给拉到身前,冷笑:“来射箭啊。” 它抓着少女的头发,一把将她的头拉得不得不往上仰,秀美面容上血色全无,身体摇摇欲坠,连剑也掉在了地上,想来已是强弩之末。 “来教你同门领教你的箭术。” 长孙昭果然有所迟疑,拉弓的手悬在半空,“蜃妖,你变得更奸诈了。” “过奖……” “不过,我小师妹可是剑仙。”长孙昭微抬下巴。 “剑仙。”蜃妖嘻嘻笑道:“云螭不会有剑仙的,剑仙的剑早就被我变没了……” 蜃妖的笑凝滞在脸上,见被它抓在掌心,奄奄一息的少女,忽然勾起嘴角。 它的眉心一跳。 “我跟朋友学了个戏法。”逢雪慢慢说:“你想看吗?” 她仰起头,一把冰凉锋锐的剑刃从肚子里钻出,滑过两肋与心脏,冰冷的铁锋一点点从喉间飞了出来。 逢雪吐出口血,吞剑这门戏法不难学,但太难受了,不小心就划伤了喉管脏腑……不过,若非这样,飞剑也不会轻易刺入蜃妖的身体。 “降妖。” 青光一闪,剑尖笔直刺入蜃妖腹里,人皮裂作几截,雾气爆开,眼前瞬间化作白茫茫的迷雾。 逢雪顺势搅了搅剑,忽而感觉剑下一空,刺入到团雾里。 蜃妖又逃了。 它纵身跳入翻涌的雾气里。 长孙昭跳到逢雪身旁。两人对视一眼,逢雪望着这位二师姐,稍稍点头,“师姐。” 拔剑时割伤了嗓子,她的声音有些嘶哑。 二人从未有什么交集,逢雪心里也说不上有情绪波动,只是好奇这位传说中的公主,二师姐从棺中脱困,缂丝箭衣,紫衣玉带金袖口,身上金丝绣的海水江崖刺绣繁复,唯独面前仍有团雾气覆盖,瞧不见她的长相。 长孙昭拱手,长作一揖,“若非师妹,我还被困在江底棺中。救命之恩,无以言谢。” 逢雪:“不必客气。师姐,我们得快点解决这只妖怪,不然错过你返魂的时间可不好了。” 只有昭昭气息断绝,师姐身上残余的一魂一魄出于本能飞入云螭,三魂七魄齐聚,加上一枚石佛舍利,才助她破棺而出。 然而,若是在云螭耽误的时间太久,身体气息断绝、腐烂僵硬,衰败成泥,魂魄便不能再返回身体。 届时,师姐便成孤魂野鬼。 算了算,时间至多一个昼夜,得抓紧了。 长孙昭拉弓如满月,“返不返魂不重要,先把这只妖怪的皮给剥了,哦,你担心你的小郎君?” 逢雪被戳中心事,扭过脸,“……监天司并不好对付。” “我瞧他挺能打的,师妹莫急。” 箭枝如电,雾里响起声痛呼。 长孙昭按住逢雪肩膀,“师妹受伤,先歇息歇息。” 逢雪摇头,提剑重新站起,“无事。” 蜃妖中了一箭,地上留下点点幽蓝血液。长孙昭与蜃妖一起在棺材里躺了这么多年,对它熟悉无比,不需抬头寻找,便能在浓雾里准确寻觅到它的踪迹。 而逢雪追踪蓝血,提剑往前,路上看见什么阻拦的妖怪,飞剑空中纵横呼啸,杀出条血路。 攻守之形,眨眼变换。 狐狸见形势变化,讨好地跳下屋顶,“剑仙,坐在我背上吧,我跑得快!” 它趴在地上,三条尾巴谄媚摇晃。 方才她被阖城妖怪紧追不舍时,狐狸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如今倒知道跑出来…… 逢雪冷冷瞥它一眼,翻身坐上狐背,“追。” 雾气翻涌,风云变幻,云螭换了片天地。 蜃妖受伤,控制不住这满城的妖鬼。 许多人家窗户打开,黑漆漆的,里面传来奇怪的咀嚼声。 此时此刻。 万戏班的众人也在奔逃。 司猴儿跟在人群里往前跑,只见四周雾气弥漫,云螭分成两个世界,一边是断壁残垣,一边是高楼林立。 雾气飘忽不定,到处都是人,一个妇人抱着襁褓急匆匆从雾里跑出来,看见他们,哭诉道:“救命,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儿……” 她身后汹涌的雾气里,伸出只瘦长苍白的手臂,手臂不断往前伸,拉长到不属于人类的长度。 接着,手臂合拢,妇人便向个小鸡仔,被它拖入雾里。 妇人眼神绝望,看了他们一眼,把怀中襁褓抛了过来,哀求:“救救我的孩儿……” 琦娘子往前走一步,下意识去接襁褓。 “琦妹小心。”赵三浪推开她,棍子挥开襁褓,襁褓布摊开在地,一个面孔青紫的婴儿抓着截断掌,朝他们咧开嘴角。 好在他们学戏法也要学些武艺,琦娘子手里长枪直刺而出,径直把鬼婴捅穿。 两个人对视一眼。怄气斗法这么多年,这是配合最默契的时候。 “多谢。” 赵三浪笑得八字胡一颤一颤,“走吧。” 前头,赵三浪拿棍,琦娘子提抢,劈出条生路。 到处都是人、鬼、妖。 司猴儿紧跟在班主身后,忽而回头一望,大声道:“涨水了!” 冰凉江水不知何时漫上了河岸,已经涨到港口台阶处。 月光照亮的水面下,漆黑的巨物一闪而过。 “班头,我们往哪儿跑呀?” 赵三浪扫了眼四周,思忖片刻,“去庙里避避。” 不管涨不涨水,龙神庙都是最好的选择。它伫立山坡,在地势最高处,俯瞰云螭,庙里有龙王神像在,也许还能教妖魔不敢靠近。 不过龙神庙位置偏僻,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望着雾气里穷凶极恶的妖魔。 琦娘子抖了抖花枪,“怕它作甚,走!” ———— 如今的形势与之前相反。 蜃妖在逃,逢雪在后面追。 但云螭毕竟是它的地盘,飞剑把挡路的恶鬼劈成两半,再一抬眼,四周白雾茫茫,地上蓝血消失在路尽头。 长孙昭闭上眼睛,感应片刻,抬手一指,“它往那边逃。” 逢雪微怔,“龙神庙。” 云螭远非当年长孙昭沉入江底时的模样,但她亲手搭建起的龙神庙,依旧在小山上、潇潇竹林里,沉默地俯瞰古城。 长孙昭却蹙眉,“那儿是龙神庙吗?” 逢雪道:“是……师姐不是自己建的吗?” 长孙昭按住额头,“也许是我在水底下躺太久,不太记得云螭的模样了。云螭变大很多,也多了许多东西。” “追上去再说!”逢雪跃上狐背,提醒:“龙神自愿沉入梦里,被蜃妖操纵,小心。” 蜃妖不算什么,可怕的是被它蛊惑的龙神,和它肚子里不受控制的满城妖鬼。 长孙昭点头。 两人纵身而起,直奔向龙神庙。 庙门被飞剑劈开,断裂在地。 幽蓝血液一点点往前延伸,直到高高神台上。白玉砌成的神台,龙王手执玉笏,头戴冕旒,朱衣玉带。 “咳咳……” 神台上响起虚弱的咳嗽声,“青溟山的剑客果然厉害,差点要了我的性命。但是……你们抬头看看。” 第175章 第 175 章 抬头? 司猴儿听见同伴惊呼, 抬头望去。 冰凉雨珠兜头盖脸扑天盖地打了下来。 不知何时,天上阴云密布,晦暗无比。在墨黑乌云里, 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巨物如蛇,却比蛇要宽阔无数倍, 就好像…… “玉带河飞到天上去了?” 烟枪不轻不重砸在他的脑袋上。 “笨啊。”赵三浪道:“是龙。” 玉带河龙王。 江水不断往上涨, 还没有变成妖魔的人, 纷纷往山上跑,寻求龙王的庇护。但此刻, 当龙王就出现在天空,真实出现在眼前时, 他们不由停下脚步, 浑身颤抖, 任由雨水打湿衣服头发,像湿漉漉的小鸟,匍匐在地颤抖。 “龙王出来了!” “龙神在上——请救救我们吧。” …… 巨爪撕开漫天阴云。 龙角似两根伫立的高峰,巨嘴一张, 白雾霎时弥漫整座山岭。 地上跪拜的人们被雾潮淹没。 雾气挤入他们的孔窍, 于是那一声声对龙神的呼唤呐喊,在激荡风雨里扭曲变形。 “龙……蜃神啊。” ———— “蜃神?” 逢雪愕然念道。 水汽浓郁, 天地氤氲在大雨里, 银色雨丝好似从地里长出的枪与剑, 她们衣袍鼓满雨珠,立在枪林剑雨里。 庙门牌匾,本该是龙神庙的地方, 雾气滚动,笔画像虫子一般蠕动, 眨眼之间,便变作了蜃神庙。 冕珠晃动,龙王塑像里,两团混沌雾气塞满眼眶。它的声音嘶哑,“长孙昭,你弄错了一件事。” 长孙昭站在庙门前,再度挽弓。 箭羽微颤,雨珠打湿白鹤翎羽,在羽箭飞出时,逢雪手里的剑也化作电光霹雳,轰然飞出。 “我早已不是当年的蜃妖。” 庙里波光粼粼,雾气缠绕,箭枝没飞出多久,忽然折成两段。 飞剑重新回到逢雪手里,光芒黯淡不少。 “尔等该唤我。” “蜃神。” 一只巨大的爪子从沉沉的阴云里伸出,搭在龙王庙顶。偌大龙王庙,在它掌心,只是小小玩物。 更别提立在三层庙宇前的人。 渺小如蚁。 硕大的龙头从乌云里伸出,发出蜃妖的声音,“只不过心情好,才陪你们玩过家家而已。若你们就此罢休……” 话未说完。 长孙昭面无表情拉弓,逢雪捏诀,一跃而起。 流星电光,对准它的左眼右眼,驰电追风,刺开大雨浓云。 逢雪还没碰到巨龙的眼睛,就被空中波动的气流给甩到旁边,她轻巧跳到庙顶,仰起脸望着黑云里的巨龙。 比起监天司望见的巨龙,这条龙大了无数倍,若小蛟在这儿,和眼前的龙比起来,像条灵活的泥鳅…… 难怪它之前那样害怕。 逢雪见过江河腾空的场景,对龙王之大有了心里准备,然而再次望见,仍觉震撼。 巨龙把身体盘踞起来,几能遮住天空。 心中最坏的预想果然发生了——她们不得不面对如此恐怖的巨龙。 逢雪本来想着,在蜃妖完全吞下龙神时,把蜃妖杀了,然而眼前之景,显示事情不止如此简单。 龙王莫非早就被蜃妖吞下了?甚至,它取代了龙王,成为云螭的“神”,还能以龙王本体,出现在天空。 可若真是这样,为何它还乖乖待在云螭,等庙会开始呢。 一定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但眼下。 她打量着天空搅动风云的巨龙,微微拧起眉,抹了把脸上冰凉的雨水。 有点难办。 管它呢。 先试试她的剑利不利再说! “小师妹,你……小心……”长孙昭神色凝重,话未说完,便见少女腾空而起,脚踏巨龙甩起的大风,如条红色鲤鱼,灵巧地滑入沸腾雨幕里。 长孙昭抿唇,沉默片刻。 这个刚见面的小师妹,比她想象中要莽得多…… 得多得多得多啊。 既然师妹在前冲锋,身为师姐,总不能畏葸不前吧。 长孙昭御风而起,跃入风云里,连续弯弓,羽箭疾出,为逢雪射出条道路。 “珵——” 剑刃从龙鳞划过,暗红火星飞溅如萤,在昏暗天光里一闪即逝。 龙鳞上留下了一道细细白痕。 逢雪勉强才能蹲在巨龙的鳞片上,一片龙鳞堪比屋舍,坚硬无比,厚若城墙,想要用剑劈开鳞片,属于天荒夜谈。 鳞片与鳞片之间相连紧密,没有间隙,就算是薄薄剑刃,也无法插入其中。 大雨倾盆,雨水滴答落下,龙鳞湿滑、无处落脚。随着巨龙一摆尾,飓风骤起,逢雪的身子像断线风筝,瞬间甩飞。 一只手扶住她的腰。 长孙昭捏诀,密云成伞,托住二人身体。 “师妹,情况不妙。看起来老龙早就和蜃妖融合在一起。” 逢雪捏诀,在撕开云螭的皮后,那层若有若无的禁锢也减弱很多,御风诀召来大风,她似条红鲤跃入雨里,在浓云迷雾间御风而行。 “我们对付的不止是蜃妖了,还要加上条老龙。”长孙昭拉弓,扬眉一笑,“师妹可有见过龙?” 逢雪摇头,“不曾。” “紫云师叔年轻的时候,斩过一条恶蛟。恶蛟伏在江底,以来往商船为玩物,爪子一合,就能捏碎条装满货的楼船。不过,我瞧这条龙可比那恶蛟要大多啦。” 逢雪“嗯”了声,“堪比神魔。” 巨龙一摆尾卷起的大风,就能搅得天翻地覆。 被大风连根拔起的巨木、碎石、房梁……时不时从浓云里飞出,一股脑朝她们砸来。逢雪抬剑挥出,劈开一片房梁,迎面就有黑点飞来,速度极快,眨眼便到眼前,原来是座垒起的假山。 她翻身一跃,脚踩假山飞过,猎猎大风里,后背又拦腰飞来一艘三层楼船。 这下避无可避了。 长孙昭把她拉到身后,双手捏诀,明亮的电光霎时照亮天空,轰隆雷电里,附近的浓雾阴云、飞在空中的石头瓦砾,皆化作齑粉。 逢雪被劈得脑袋嗡嗡作响,揉了揉耳朵。 被雾气遮蔽的天空被惊雷劈出一块空,好似身上衣服破了块,露出湛蓝澄澈颜色。 她这才得以望见脚下—— 巨龙出现后,狂风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龙神庙为中心,四周的一切皆在逐渐褪去颜色,逐渐瓦解。 云螭城马上将要土崩瓦解。 长孙昭跳到逢雪身侧,继续道:“就连我们祖师爷,也只用一块镇魔碑将它压在河底。” 逢雪说:“镇魔碑还在云螭,被蜃妖用幻象藏起来。” “如今景象,就算找到镇魔碑,怕也无济于事。” “师姐以为如何?” 长孙昭弓箭连发,箭似飞星,在龙鳞上爆开一串火花,“屠龙。” 逢雪抬眸,风急雨骤,偶尔在滚滚阴云里瞥见一隅巨龙的身影,神龙见首不见尾。 她却想起了,庙祝说过的,关于小河姑娘的故事。 从小河姑娘到玉带龙王,再到如今…… 或许它想要的,只是沉入梦里,追逐花灯,再做一场美梦。 可惜它只想睡一觉,给别人造成的麻烦却太大了。 若有办法唤醒龙王…… “师妹,别走神!”长孙昭高声提醒。 逢雪提剑冲入漫天乌云中。 ———— 黑云压顶,狂风怒号,云螭城千年的岁月,像在一瞬间迸发,荒草漫上台阶,墙壁长满青苔,所有屋舍陷入水里般,湿漉漉往下滴水。 狂风卷起屋瓦,人们逃跑哀嚎。 在癫狂混乱里,只有一间屋舍岿然不动,隔绝屋外的风雨。 “啊,天亮了吗?” 一片破瓦被飓风卷走,雨点落在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她在铺满地的乌发上转了个身,揉着昏花老眼,慢慢直起身体。 四周墙皮大块大块往下剥落,露出里头漆黑的石壁,石壁上划痕潦草,一幅幅壁画被水汽泡得斑驳晦暗。 老人仰起头,看着壁画,嘴角露出笑容,“啊,这画……” 浑浊的眼里闪动昔日光芒。 烛光闪烁,白发苍苍的老妪皱巴巴的皮似衣袍般脱落,从其中钻出个约莫五六岁的女童。 女童捡起地上一根树枝,指着壁画,童音清脆:“这幅是小蛇姑娘,这幅是龙王出水,这幅是……真人降龙!” 她眼睛清澈,闪烁向往光芒,“好想像真人一样飞到天上去,腾云架雾哦。” “小云!” 窗外响起妇人呼唤的声音:“天黑了,快些回来!” “哦。”女童放下树枝,转身往外跑,门边两扇破门早就倒在地上,腐烂成泥,外头大风呜呜,暴雨如注。 她的眼睛里映出倒影却是另外一副模样。 山清水秀,夕阳照晚,零零散散小木屋坐落在河畔,村庄升起袅袅炊烟。 母亲坐在桂花树下编竹篾,几个兄弟姊妹合力摇动门前桂花。 米粒般桂花纷纷扬扬,飞扬如雪。 “今日可以吃桂花糕啦!”女童步履轻盈,像只小鸟,日暮便要飞回巢中,跑到门口时,她扶着腐烂门框,回头望一眼。 长发铺地、长满鳞片的女人背对她,沉默地席地而坐。 女童看了一会,转身跑到女人前,“小蛇姑娘,小蛇姐姐,等我娘烹好桂花糕,我偷摸给你拿一块来,你保佑保佑我家好不好?” 几块小石头堆成的石台,仿佛神庙里一个小型的神台。 “保佑我爹出去捕鱼平平安安。” “保佑阿娘身体康健,保佑阿姐……保佑大家都好。” 她抬起眼帘,眼睛望着石壁,有模有样学着壁画上的人一样,跟龙神许下愿望。 “我还想……小蛇姑娘也好。今夜的桂花很香,月亮很圆,但是庙里又黑又冷,小蛇姑娘可以来外面走一走,来我家吃桂花糕!” 女童眼睛弯弯如月牙,笑着要起身,忽然哎哟一声,摔坐在地,揉着自己的膝盖,嘟囔:“怎么脚这么痛?” “哎!那儿有我的名字!” 她又在石壁青苔后,发现自己稚嫩的字迹。 “是谁写的?” “是……” 头顶乌黑小髻添上丝丝缕缕灰白,清澈双眸变得浑浊黯淡,她低头看着石壁的藻荇,烛火摇晃,映在壁上人影佝偻,不复最初挺拔。 缘何身上疼痛? 是昔日降妖时,冷水中泡了十余日,寒气入骨。 缘何身形佝偻,缘何早生白发? …… 恍惚间,百余年的经历从眼前闪过。 女童后退一步,目光从石壁挪开,面容沉静而温和,“小蛇姑娘,莫非你也想我像你一样,沉入梦里,永不醒来吗?” 小蛇姑娘转过脸。 黑发遮住大半张脸,发丝间隙,灿金眼眸里一点竖瞳。 “为何不可呢?你已经这般老了,满身伤痛,难道不愿意回到童年,最无忧无虑的时候吗?” 小蛇姑娘没有开口,轻灵空洞的声音在石庙上空响起。 闻言,白发苍苍的人只是一笑,“年少时光,自然是很好的,年纪又小,生活在父母庇佑下,不知人间疾苦。我小时候大约还是盛世吧,吃得上许多好东西。不似如今这光景。” “小时候跑得很快,爬得很高,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是永远不会老的。没想到,一百年弹指一瞬,”她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头发,“小蛇姑娘,你瞧我这满头的风霜啊。” “既然以前很好,”小蛇姑娘下半身未动,上半身完全扭过来,“为何不愿回到过去?”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人人都想着归去,我却觉得,这一路所见风景也很好。我双腿疼痛,是年轻时抓恶蛟时生的痹症,那恶蛟杀了许多人,我除掉它后,两岸百姓排成长龙谢我,还送了我许多咸鱼干,我跟他们学会做鱼饭,带回山上,把鱼干切碎,加上猪油和小葱,放在饭里煮,馋得师父急冲冲加柴火,烧掉了半边头发。” 她弯起眼睛,月牙般的眼不复幼时清亮,却流露出一种更为温柔、通了世事的光芒,“幼时父母庇佑,无忧无虑,年轻时有师父同门陪伴,意气风发,后来学成本领,立身扬名,也开始目送亲友离开,到如今暮霭沉沉,看着其他年轻的孩子长大、下山。人之一生,有如四季,春日时我欢喜,到隆冬,有幸逢雪,亦是叫人欣慰。” “小蛇姑娘,”她的身影几番变幻,时而是无忧女童,时而是苍苍老妪,最后却化为一个年轻的道人模样。身着青兰布袍,脚踩十方鞋,腰系三清铃,手提桃木尺。 道人走到门口,回眸看去,“我不愿生活在梦中。” 小蛇姑娘不曾说话,金色的瞳孔竖点如烛火轻轻一颤。 道人朝笑着伸出了手,“外面风急雨骤,乌云蔽月,但雨停后,明月皎然,水光接天,正是良辰美景,小蛇姑娘愿意出去看看吗?” 第176章 第 176 章 在巨大的差距之间, 屠龙似乎是不自量力的戏言。 小小蜉蝣,妄图撼树,谈何容易? 逢雪在风雨中御风而飞, 飞剑光芒闪动,好不容易跨越大风与重重废墟, 飞到巨龙身前, 却拿它铁桶般的外壳毫无办法。 劈不开撬不穿, 雷符砸在上面,像是给它挠痒痒, 至于泰山符……真的泰山在此,老龙也能驼起泰山飞上天。 顺着龙身飞过, 她发现, 巨龙薄弱之处, 有两个地方。 一处自然是没有龙鳞覆盖的双眸,双眸里雾气闪动,说不定蜃妖就藏身其中。若让飞剑从龙目里穿入,贯穿龙脑, 斩断龙筋, 定能将藏匿其中的蜃妖斩杀。 至于另外一处。是龙脖下一片弯月般的鳞片,比起其他紧密相连的龙鳞, 这片鳞片微微翘起, 形状有所不同。 所谓龙有逆鳞, 触之即死,便是这片泛白的龙鳞。 然而蜃妖狡猾,又掌控这具强悍至极的身体, 岂是这样容易叫她们近身的? 它不消多做什么,一摆尾就卷起大风, 搅得风云变幻,一张嘴就吐出注连天瀑布。 以两人渺小的身形,刚靠近一点,就被飓风刮得剧烈晃动。 长孙昭摸到箭囊,摸不到几支箭,便舍弃弓箭,伸手捏诀,登时唤来道飓风。飓风如龙,卷起楼船,朝巨龙砸去。 这样一道疾风,在人间少不得摧毁几座屋舍街楼,叫人瑟瑟发抖。 可在巨龙的爪下,它像条小虫子,被爪子一捏,连带其中裹挟的楼船,也化作烟云。 蜃妖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声猖獗至极。 人心贪欲滋长出来的妖魔,虽然有了人的狡猾,却也难免学到些缺点。譬如贪得无厌,或者是得意忘形。 它笑得放肆,一晃神,忽然迎来道明亮的剑光。 逢雪御风扶摇而起,快接近龙头时,飞剑脱手而出,携风雷之势,劈向巨龙的眼睛。 剑却卡在了龙目上。 巨龙身形如此庞硕,连瞳孔上那层透明薄膜,也宽逾一丈,比云螭的城墙还厚。 飞剑轰隆劈开眼膜,劈到一半,蜃妖反应过来,把眼睛一眨。 剑就卡在眼皮里,眼角淌出丝细细的血痕。但对于它的体型,这算不上什么伤,至多和人擦破皮一样。 “可恶!奸诈的道人!”蜃妖气吼。 逢雪默念剑诀想把扶危召回来。可惜蜃妖学聪明了,紧闭左眼,把她的剑锁得严严实实。 边御风躲避风中山石巨木,边想着如何召剑,逢雪忽觉肩膀一痛。 她从剑柄拔下一支箭,箭被拔出后,便变成水从指间淌下,肩头殷红涌出,把红衣又添层血色。 长孙昭闻见血腥味,手捏了个诀,空中几座假山垒起,如伞盖挡在逢雪头顶。她伸手捂住逢雪肩上伤口,也不容她说什么,直接往她嘴里塞了个药丸。 血很快就止住了。 逢雪嚼了几下药丸,被药味冲得皱起眉头,“三师姐炼的药吗?” “是的,甜不甜?” “有点苦。” 长孙昭微微一怔,又笑了下,“放了十五年呢,可能过期了,别管口味,管用就行。小师妹,这蜃妖怕是学会一些龙王的御水之术,土克水,你的土法学得如何?“ 逢雪:“师姐呢?” 两个人相对,陷入沉默。 虽是生死危机时刻,她们看出彼此眼里属于“差生”的心虚。 相对片刻,不由一笑,长孙昭笑道:“我还以为小师妹课业勤勉,功课学得一定很好。” 逢雪从飞来的巨树上抽了根树枝,勉强作剑,说:“我不擅术法。” “也没什么,小师妹剑术通神,何必去学乱七八糟的术法。”长孙昭在这事上倒看得豁达,让逢雪忍不住心想,若师兄师姐一直留在山上,不曾下山……那必定是很好的时光,也许她也会留在山上修行了。 但他们怎会不下山呢? 但她怎肯一直留在山上呢? 这念头只在她脑海中闪过一瞬,便如云淡轻烟飞逝。风雷激荡,头顶被假山垒起的“伞盖”浮现条条裂缝,裂缝密集,交织如网,忽而一声巨响,伞盖崩裂,碎石飞溅,漫天尖锐的水剑悬于头顶,笔直刺下。 蜃妖这次不曾得意忘形,将龙尾一甩,罡风吹起二人身体,她们像被巨浪裹挟的小鱼,被冲入漩涡与水剑中。 千钧一发之际。 密密麻麻的水剑悬在了头顶,一动不动,雨珠、大风、被风卷动的废墟,也凝滞在空中。 天地静谧无声。 逢雪以为是蜃妖又有什么花招,可望着阴云里的巨龙,它的嘴巴维持张开的姿势,眼里两团雾气剧烈闪烁,愕然道:“什么东西……” 乌云往两侧排开,浓雾里,一道修长身影缓步行来。 吃过蜃妖阴招,长孙昭尤为警惕,拉紧弓弦,可慢慢,她的手指松开,放下长弓,不可置信瞪大双眸。 蜃妖道:“这是什么……” 难道云螭还有其他高人?可长孙昭的出现是个意外,它分明确定过,云螭除却她们二人,哪还有什么高人? 剑客身旁的,只剩个满头白发,行动困难,上几步台阶就要揉着腿喊疼,半条腿踏入坟墓的老妪。 想到那快老死的老太婆,它下意识否认。 “师姐,你认识这人?”逢雪瞧着缓步从云中走出的人,女子穿的是属于青溟山的布袍,腰上悬着属于真人才配拥有的法印。 应是青溟山的人吧。 可是逢雪仔细想来,自己从未在山上遇见过她——道人眉眼冷峻,浓眉凤眼,自有番威严气度,然而在望向逢雪时,她弯了下眼睛,露出浅笑。 “你是谁!”蜃妖大吼。 长孙昭低低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抹了把脸上的雨珠,“蜃妖,你没听说过,张真人的威名吗?“ 张真人? 逢雪微微一怔,青溟山的张真人,她只认识一位,但那一位分明白发苍苍,满身沉疴,脸上也总带着慈霭的笑容。 逢雪一直把师叔当慈祥的奶奶看待。 她再次细细打量腾云驾雾、锋芒毕露的年轻真人,“师叔?” 张紫云挥袖,大风里裹挟的砂石假山在她抬手之间,拼接一起,为她们组成道坚不可摧的土盾。 她朝逢雪微笑,又偏头看向长孙昭,“好孩子,你们受苦了。” 长孙昭低下脸,神情难辨。 逢雪还有些茫然,眨了眨眼睛,“师叔,你的腿不疼了吗?” 张紫云握住她的手,“你自己伤成这样子,倒关心起我的老胳膊老腿,阿雪,你这孩子真是……”清气顺着手传入逢雪的身体,如清风流淌过四肢,逢雪只觉身体舒畅,伤痛随之远去。 但她无暇顾及自身,只盯着师叔,眼神担忧。河水岂能回流,人又怎么会回到青春年少? 她只能把眼前这一幕归结为蜃气影响下,云螭出现的幻象。 “不用怕。”张紫云安慰小弟子,“是我的阿姐帮了我。” “师叔的阿姐?”师叔好像是说过,她回家时,家里蒙尘,只剩下一位阿姐。 那时她只当是师叔老糊涂了,说的胡话——人哪能活得了这样久?何况按古碑村老人说法,师叔的家人早已被水鬼拉入江中,全家只剩下她一个人,哪儿来的阿姐? 张紫云点头,“我的那位姐姐,是我幼时的伙伴,是龙王的初心。”她面色凝重,遮天巨龙沉沉压住天空,“也是最后一点没有被蜃妖吞噬的神性。” “小蛇姑娘?” 难怪蜃妖还留在云螭,要操纵幻象,举行庙会,它想把老龙完全吞噬殆尽,庙会便是捕食猎物释放的麻醉剂,老龙心甘情愿沉在梦里。 可蜃妖却想错了一件事。 千年后古碑村里,女童用几块石头垒作神台,向龙神许下愿望。这次小蛇姑娘出现,与古云螭城毫无关系,它只为一人出现,也只为一人停留。 老龙神性犹存,逢雪最先想到的,便是把小蛇姑娘请回来。正主回归本体,蜃妖便会被赶出龙王身体。 张紫云知晓她的想法,轻轻摇头,“如今龙神意识,大部分被蜃妖蚕食,就算小蛇姑娘在此,也无济于事。何况,”顿了顿,她低声道:“小蛇姑娘不愿出来。” “其实百多年前,我还小的时候,镇魔碑便已镇不住巨龙,我才得以遇见小蛇姑娘。你们师祖来到河边,便是为加固镇魔碑,后来发现古碑残损,但巨龙依旧躺在水底,并无出水之意,它已经太老了,时间如水,冲刷走荣光与怨恨,到最后,只剩下疲倦。” 张紫云语气感慨,年轻的小弟子不明白这滋味,她却有几分感同身受。 “那师叔,”逢雪问:“我们要怎么做?” 张紫云抬手,替她取回扶危剑,说:“昔日我们的祖师爷在此降魔镇龙,而今祖师爷已经飞升,在雷部任值,正巧如今风雷大作,我欲设立法坛,请来祖师降世,再降魔一次。” 她们当然请不到祖师爷的本体,只能请到一道分神降世。 但祖师爷是分神,龙神也并非本体,再说,昔日祖师爷降过龙,天然克制巨龙。 逢雪道:“我去找点东西搭法坛。” “不必。”紫云真人捏诀,双手往上一翻,念:“起。” 脚下小山拔地而起,直冲云霄,山石垒起,聚在她的脚下。 紫云真人又念:“生。” 无数树木藤蔓从碎石从钻出,接连而起,拥簇成一座法坛。法坛极高,竟比空中巨龙还要高上一截,万木簇成青绿法坛,如长剑直指云空,刺穿晦暗阴云。 逢雪穷尽目力,也望不见师叔身影。 在山上听课时,她就听师叔说过,五行之术极为精妙,修行至深处,水淹千山,火淹四海,催生万木,呼唤风雷,皆不在话下。 但这等平地起高山的术法,她头一次见,如此奇观,令人十分向往。 向往之中,又不免忧心,师叔如此年迈,能用得了这样的术法? 长孙昭牵住她的手腕,乘风一跃而起,“小师妹,我们给师叔护法去!” 护法这种事,逢雪做过一次,手执长剑,守在法坛周围,替施法人挡住四周飞扑而来的危险即可。 飞至青天上。 紫云真人脚踏罡步,手拿真人法印,见她们二人飞来,她弹指一点,金光从指尖飞出,流入逢雪和长孙昭身上。 二人身体覆盖金光。 “炁禁白刃,赠尔金光,刀刺不入,剑刺不伤。” 巨石飞砸而来,在触及金光时,顷刻碎成粉末。龙王再吐出漫天水剑,也无可奈何。 但还没有结束。 紫云真人又念:“请来星君斩邪剑,请来太子乾坤弓……” 逢雪手里的飞剑登时嗡鸣不止,长孙昭的长弓漫起红光。 紫云真人又碎碎念叨,从天宫诸神那借得不少好东西。 施法结束后,逢雪一改之前穷酸模样,身上是真君那借来的金甲,脚踩太子宫飞来的火轮,头上是神威天帅闪亮兜鍪,身后是雷泽将军飘扬的披风。 威风凛凛,英姿勃发,宛若神兵天降。 蜃妖也不甘束手就擒,放出被自己困在肚里的恶鬼妖怪。 放眼望去,乌烟瘴气,黑云翻滚,天空是看不见头的恶鬼妖魔。 逢雪微微恍惚,低声说了一句话。 她的声音压得很轻,却透过风雨,挤入长孙昭的耳中。长孙昭本来神色凝重,闻言一怔,“小师妹,你……” 话未说完,小师妹脚踩疾风,背负雷霆,一跃而出,冲入妖魔鬼怪里。 长孙昭抹了把面上冰凉雨水,心想,刚才她没听错吧…… 小师妹怎么在嘟囔——两辈子都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啊? 第177章 第 177 章 身披金甲, 逢雪如有神助,飞剑在云间呼啸,连龙王鳞甲都能削去一片。 厉鬼靠近, 便被剑气削成数段,她杀得人仰马翻, 杀得四周空出一圈。 长孙昭箭囊被师叔加满, 也兴致勃勃, 眸里闪动兴奋光芒,挽动长弓, 直指龙王眼睛。 箭穿透风雨,龙王扭动头颅, 避开要害, 却未察觉, 有人一跃而起,剑指逆鳞。 被师叔请下星君之剑后,飞剑有了神威,无往不利。但这一次, 它并未弄出太大动静, 与漫天大雨融为一体,悄悄靠近逆鳞, 沿着鳞甲边缘猛地一削。 半片鳞甲飞落, 鲜血如注, 霎时将四周染成血雨。 巨龙痛得在云中翻滚,搅得天翻地覆,雷云涌动, 更添凶悍。 逢雪御剑正想顺着伤口继续往前,却见那血洞之中, 涌出雪白的烟气,烟气缠绕在龙身上,为它戴上层密不透风的护甲。 这是历年来云螭拜神的香火。 烟气中夹杂丝丝缕缕的黑雾,蜃妖窃取神位,将庙里龙神换成自己,意欲成神,这香火早就被污染,不复最初光洁。 但能有如此多香火,证明小蛇姑娘本就有成神之资。 若能度过最后一劫,说不定它就能飞升成真正的龙神,负青天绝云气,呼啸四海。 香火凝成甲片,堵住汹涌的血注,也挡住飞剑之势。飞剑能斩破龙鳞,靠的是借来的天神之力,神剑斩妖除魔,无往不利,却斩不断世人的香火。 蜃妖很珍惜羽毛,吃痛一次后,马上用香火护身,盘踞在天空之上,张嘴一吐。 滔滔不绝之水从它口中倾泄而出。 法坛生起金光,挡住水浪,洪水便从法坛两侧落下。 眼看水冲不垮法坛,逢雪松口气,旋即意识到一事,往下看去。 洪水水位飞快在往上攀升。江河早已化作一片无际的滔滔汪洋,云螭城沉在水下,已经看不分明。 整座山被师叔拔地而起,高耸如云,但饶是如此,山岭被淹得只剩下个小半截,如座孤岛浮在水面。 人们挤在孤岛上,在滔滔大水里颤抖哭泣。 逢雪御剑飞到孤岛,扫过人群中熟悉面孔,悬着的心稍安。 万戏班的人在,阿鲤泥鳅也还在,只不见了算命的老头和小三花猫。 见到她,百姓们纷纷围上来,其中便有万戏班一伙人。 “剑仙。”司猴儿哭得声音变形,紧抓住她的袖,就像抓住救命稻草。 他们从云螭城往山上跑,躲过雾里涌现的妖魔鬼怪,跑到山坡上时,忽然神龙露首,浓雾弥漫山野,许多人跪倒在地,大喊蜃神名号,被雾气迷倒一批。 等到山顶,已不剩下多少人。 高山平地而起,洪水淹没城池,蹲在山头的人们亲眼看家园被淹没,只能在风雨中无可奈何地悲鸣。 洪水水位越来越高,眼看就要淹没山头,水里巨物若隐若现,白条条的水鬼顺着上涨江水往上爬,一双双惨白的手伸出水面。 惨叫声起,是个小童被水鬼拉住脚腕,眨眼就被拖入漆黑汹涌的怒涛中。 水域被剑气斩成两段,逢雪跳入其中,接住下坠的小童。 妇人呜咽一声抱住孩子,跪倒在地。 人们将她簇拥在中心。 但立在他们之间的剑仙,只是抬头看着天空,神情凝重,沉默不语。 乌云翻滚,暴雨倾盆,不多时,四周便会被洪水淹没。水底下藏着的那些海妖倾巢而出,无数江伥密密麻麻覆满法坛。 护着法坛的金光渐淡,树木攒成的法坛被它们咬得摇摇欲坠。 乌云低沉,洪水连天,人被挤压在短短一线里,宛若蝼蚁。 天地无情,视万物如刍狗。 有人茫然看着洪水发呆,有人跪坐在地哀泣,有人围住逢雪如遇救命浮木,还有人跪在地上,低低念着“龙王救命”。 所有声音穿透嘈杂风雨,挤入逢雪耳中。 冰冷雨珠从金甲上弹溅开,她问:“你们还相信龙王吗?” 众人闻言,神色各异,不知是谁先开口,斩钉截铁地说:“信!” 逢雪道:“若是还信她,就向从前一样拜她吧,最初,她的名字是小蛇姑娘。”顿了顿,她又问:“谁带了花灯吗?” 人们面面相觑,忙着逃命,连家中细软都来不及收拾,谁会带花灯? 但也因逃跑匆忙,无暇整理行囊,有人袋里翻找,竟真找出一盏残破的花灯。 花灯在逃跑中被挤压变形,外面糊的彩纸湿透了,残破地方露出竹篾骨架。 逢雪接过花灯,小心翼翼护在怀里,来到水边。 风雨鼓满披风,惊涛拍打山崖,雪沫四溅。 她立在风浪边,点了几次花灯,也没有点燃火光,只好放弃点亮花灯,把灯放入水里,说:“小蛇姑娘,云螭百姓需要你。“ 她压低声音,喃喃:“虽然他们不是原来云螭的居民,或许,也不是活人,记忆是蜃妖编织的幻象,香火也被窃走,但……” 逢雪说着,心中怅然,“你愿意为他们,再顶起这盏花灯吗?” 她慢慢松开手指。 花灯转瞬就被卷入汹涌水流里,颤颤如一片浮羽。花灯彩纸湿透,骨架在巨浪里折断,随着浪潮一颠,彻底被浪潮吞噬。 “龙王不要我们了吗?”有人绝望说道。 逢雪抿紧嘴唇。 “剑仙,现在该怎么办?” 逢雪转过身,“还有花灯吗?没有就再做一盏。” “可是有用吗?龙王已经不要我们了,她……啊!花灯!” 逢雪听见他们惊呼,转过身,见漆黑水面不知何时浪潮平歇,本该沉入江底的花灯,却被潮水拥着,从水里慢慢升了起来。 它幽幽散发火光,宛若一朵莲花。 莲花下是条大蛇,大蛇顶着花灯,缓缓浮上水面。 逢雪嘴角微翘,“小蛇姑娘。” 大蛇头顶花灯,游至岸边,身体在水中不断变长,环绕孤岛一周。 逢雪忽然明白它想做什么,对众人说:“爬到它身上去。” 小蛇姑娘的身体就是一条浮舟,也是水里一竖江中州,浮在汹涌水面上。 不多时,人们都已经爬上浮舟,只剩逢雪一人还立在山巅。 水已经漫到她的膝头。 “多谢。”逢雪伸出手,摸了摸她冰冷的鳞片。 蛇竖起瞳孔,总给人冷血与残忍之感,但小蛇姑娘的眼睛灿金,眸中光华流动——是双饱含感情的眼睛。 它静静望着逢雪,庞硕身体围住孤岛,挡住外头的浪潮。 大蛇低下头,张开嘴,两叉舌递出一物。 看着被它藏在嘴里的东西,逢雪张大眼睛。 ———— 一天前。 当迷雾涌上云螭前,银月圆满,孔一贯抱着月姑,坐在桥洞下看月亮。 监狱去不了,他这把年纪,孤苦一人,只能缩在桥洞里。 好在桥洞足以容身,今夜月色又极好,怀里还有只小猫作伴。 银月如盘,倒映水中,老人慢慢摸着三花猫的脑袋,碎碎叨叨:“今夜又没赚多少钱,给你买不了鱼干了。” 月姑蹭蹭他的掌心,轻柔“喵”了声。 “以前我那只小三花啊,跟着我好歹还有点肉汤吃,那时候大家还会算算命,”他摸出三枚铜板,往空中一抛,盯着落下的铜板沉默半晌,曲起指甲挠挠三花猫的下巴,“罢罢罢,明日这三枚铜钱,给你买个包子吃,龙王生日,咱们也开个荤。” “喵!” 但第二日,还没把盘出老浆的铜板用出去,他就跟着万戏班一伙人,被抓到刑台上。 后面又是被衙役追,又是雾涌妖魔现。 老头抱着三花猫,狼狈奔逃。 雾气传来惨叫,时不时飘过恶鬼的影子,大水也往上涨,人人都往山上跑去。 看在昔日同为牢友的情谊上,老头跟在万戏班队之中,也朝着龙神庙方向跑,跑了一段路,他却停下脚步,把三花猫往司猴儿怀里一放,扭头往回走。 司猴儿大声喊:“老骗子,你往哪儿跑?” 老头摆摆手,“还有三枚铜板没用出去呢,我要去买几个肉包子,给我看着小猫啊!待会就回来。” “你疯了,这情形,哪儿还有肉包子买?” 司猴儿心想,老骗子神智不清,去自寻死路了,被他搂着的三花猫喵呜一声,从他怀中一跃而出,追赶老头,跑入浓雾里。 司猴儿本想去追他们,又被同伴拉回来。 眼下光景,谁也顾不上谁,他只能揉了下眼睛,继续往前跑。 这老骗子,宁死还想着肉包子吗? 早知道……早知道以前多给他买点好东西吃了。 …… 但是老头其实不是去买肉包子。 肉包子只是顺路从包子铺“拿”过来的,他揣着十几个包子,立在衙门面前。 雾气在云螭城大街小巷游走,唯有衙门附近没有烟雾,两个石狮子立在门口,一切如昨。 老头悄悄瞥眼,见衙门里无人,才壮起胆子踏进去。 “云螭大乱,我可没算错,”他摸了摸下巴稀疏的胡子,“一线生机,肯定也无错,就藏在衙门里。” 衙门这种地方,对他这个最底层苟且偷生的小人物,是个明镜高堂很了不起的地方。 老头只得意片刻,就把身子缩起,生怕被哪个衙役撞见,把他给抓回牢里。 幸好此刻衙门空荡,只剩下个扫地的老古。 老古低着脑袋,恍若聋哑,对外面浩大动静置若罔闻,只专心扫着地上不剩几片的落叶。 落叶被他的扫把扫来扫去。 看来又是老糊涂了。孔一贯想着,不免自得,“这把年纪,还像我这样头脑清楚,神机妙算的人,还是不多了,月姑你说对不对?” “喵!”三花猫仰起小脑袋,开心地说对。 孔一贯愣住,看着脚边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小东西,“你怎么跟过来了?” 他叹气,把三花猫抱回怀里,用袖子擦它身上雨水。 “真是只笨猫,就知道往危险里乱跑,也不知道怎么长这么大的。我瞧瞧,没有被妖怪咬吧?” 小三花喵一声,把脑袋往他怀里拱,拱到香喷喷的肉包子。 孔一贯把它藏到衣袍里,继续在衙门寻找,“生机……生机在哪儿呢?” “这个杀威棒?县令这把椅子?不对不对,瞧着也无甚特殊。” 在房间搜寻无果,他无奈往外走,却见道金光闪烁,荡走风雨。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 金光是从老古身上发出来的? 孔一贯走到老古身前,饶他走了圈,想起那夜猪妖现行,一口咬在老古身上,咬断两根獠牙。 或许老古不是老古,是别的什么东西? 孔一贯试探性地把手伸向老古,“你不是人吧?” 话音刚落。 老古丢下了扫帚,雨水冲刷他身上枯皱的皮,他僵立雨中,不多时,便化作一截石碑。 石碑上刻着字,隐隐闪烁金光。 “镇魔碑!”孔一贯惊喜道,可伸手一碰到石碑,手掌就被灼得冒出黑烟,烫得他连忙把手缩回去。 这下生机是找见了,古碑瞧上去就极为不凡,镇魔镇魔,应该能震慑妖魔吧。 可问题也出现——该如何把镇魔碑背出去呢? 孔一贯碰触古碑,只觉石碑炽热惊人,如同烙铁,他想跑到外面找人帮忙,然而街上空空荡荡,街坊四邻跑得没影,剩下的,俱是些青面獠牙的恶鬼。 “怎么办?”他问小猫。 三花猫轻蹭他的下巴。 孔一贯只能折身返回衙门,双手拖着碑身,把古碑背在身后,往衙门外走。 洪水已经漫到街道,长街空无一人,只闻哀哀鬼哭。 炽烫穿透破布,传到他背上,他被烫得哎哟直叫,手与肩膀被燎起一串水泡。 小三花猫急得喵喵叫。 孔一贯被沉重古碑压得弯下腰,像虾子般,天上电闪雷鸣,洪水冲刷大地,可这些都和他无关。 他只低着头,弓起腰,去背身后沉重古碑。 却没注意到,自己的身体在逐渐变淡。 小三花猫从他身上跳下来,不顾暴露风险,变成小童模样,伸出没化形好的爪子,用力从后面托起古碑,想让爷爷轻松一些。 孔一贯被雨迷得眯眼,还以为小猫在自己怀里,喃喃道:“没事没事,也不算很重,小猫儿啊,我这一辈子,最喜欢弯腰啦。” 傲气凛然的诗人道: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梨园里戏词唱:男儿膝下有黄金。 然而他这样的人,膝盖没有黄金,腰也软得很,五斗米就摧眉折腰,想到救下云螭后能得到的奖赏,就乐得合不拢嘴。 “要是待会立了功,你说大人会怎么赏我呢?嘿,先给你买一筐鱼吃,说不定我名声大起,有了个神算的美名,说不定……” 老头摇头晃脑,喃喃自语,脚步愈发沉重。 后背的碑好像越来越沉了……金光闪烁,穿透他的身体,恍惚中,一幕幕从眼前闪过。 他怎么看见大刀劈来,自己倒在血泊里? 一幕幕过往的记忆从眼前闪过,孔一贯低下头,目光穿透胸口大洞,看见身后的金色碑文。 他昏昏沉沉地想,原来我是鬼,才碰不得镇魔碑。 什么时候死去的呢?他也想不太起来了,世道如此,人如草芥,他无亲无故,死了轻松,只是记挂自己的小猫。 “月姑……” “爷爷!”小童抱住他的后腿,毛绒绒的脸颊蹭着他,两个耳朵轻抖。 孔一贯叹气:“你这只猫儿,这么笨,连生路死路,生人死人都分辨不清楚,以后可怎么办啊。” 他依旧没有放下后背的镇魔碑。 洪水已经没过腰,水流湍急,老头背着古碑,举步维艰,逆流而行。 又一道巨浪接天而起,黑沉沉的浪花压过头顶,眼看就要将一人一猫淹没。 浪花里伸出条长长的信子,先于浪潮,把人卷入口中。 ———— 于是逢雪便愕然望着他们。 老头抱着猫,身上湿哒哒的,坐在蛇信子上。 小猫高兴地在人群中喊:“月姑!” 月姑也喵喵叫回应。 两只猫凑到一起,亲密地蹭了蹭脑袋。 逢雪很快便注意到了孔一贯身旁的古碑,“镇魔碑?” 她不知道,孔一贯如何在妖魔横行的城池里寻到镇魔碑,但瞧他魂魄虚弱摇晃之态,想必一定有过许多波折。 可她不会术法,也无固魂的丹药,只能朝人深深一揖,扶他走上蛇背。 “先生不负神算之名。” “神算?”孔一贯笑着挠了挠自己的头发,笑得合不拢嘴,忽然想到什么,朝着万戏班众人喊:“你们听见了吗?剑仙喊我神算呢!” “是是是,神算!以后不喊你老骗子啦,喊你老神算。” “以后给你多买几个肉包子。” …… 逢雪抱住镇魔碑,正欲乘风而起,却被人喊住。 “仙师,”赵三浪问:“可有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 逢雪想了想,道:“蜃妖防备我与师姐,但不会对你们设防。龙神身上香火本就是你们献来,也拦不住你们的脚步。” 她注意到,万戏班的人眼睛登时亮了起来。 “但是,若到了天上,我可能回护不及,而且上面凶险异常……” 赵三浪哈哈大笑,“仙师不必管我们!钢丝上走路这等事,我们从小便开始练了。” 逢雪朝他们抱拳,“不必勉强。” 说罢,她提碑飞上云霄,把镇魔碑放在法坛。镇魔碑冒出一道贯穿天地的金光,爬上法坛的妖魔瞬间被金光弹开。 师叔刚焚香——她的焚香,也并非普通焚香,而是把手里桃木尺插在地上,伸手一点,尺子生根发芽,便长成一株参天大树,树冠如云,郁郁葱葱。 随着法咒落下,树冠顶端被天雷击中,燃起大火,火光与青烟直冲云霄。 紫云真人便以高山为法坛,用天雷点火,以巨木焚香,在风雨中恭请神君,“香气沉沉应乾坤,燃起清香透天门……” 通常来说,请神要流程要做足,但这次请来的是自家祖师爷,许多流程可以省略。 不过单是念完法咒,就要花费许久。 逢雪转身,提剑飞入云中。 汹涌风雨与滚滚乌云里。 一截绳索悄然垂落。 ———— 看剑仙飞上天空。 张琦扯着赵三浪的袖子,“你疯了,神仙打架,岂有我们凡人能帮上忙的地方,不添乱子就好!” 赵三浪却说:“你岂不闻,蚂蚁克大象的谚语,我们这样小,那头大龙也不会注意我们,说不定真能偷摸帮上什么忙呢。” “但龙那么高,怎么接近它?” “你忘了,咱们有神仙索。” 张琦一怔,“神仙索?” 赵三浪笑道:“学戏法的时候,师父说神仙索难学,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我们不还是学会了?上了这么多次天宫,闯了这么多次南天门,这次不过是换成去龙王殿里走一遭而已。” 他先一步抓住绳索,“上次是你先去的天宫,这次该换我下龙宫了。” “臭老三!”张琦拉住他,“不许走,我、我来,我未必会输给你。” 赵三浪苦笑,“师妹,你何曾输给过我?” 狂风骤雨,惊涛拍岸,两人相对无言。 赵三浪嘴边的八字胡逐渐变长,长须颤颤,如两根虫须。 琦娘子脸颊也长出淡淡黑色绒毛,脖颈裂开,几颗眼珠子咕噜噜转动。 不知谁先开口。 “臭老三。” “张琦。” “师兄。” “师妹。” “浪哥。” “琦妹。” “……走啦。” “嗯,我跟在你后面。” 赵三浪顺着神仙索往上爬,狂风暴雨让绳子湿滑无比,剧烈摆动,而他本灵巧的十指,却不知何时,覆上冷光闪烁的壳甲。 脑中突兀地钻出段记忆—— 是它在草叶间跳跃飞行,喝叶上滚动的盈盈露珠。 忽地一只猎物从眼前跳过。 它振翅飞起,跟在猎物身后,不设防撞入树杈间片雪白的网中。 网里大蜘蛛被惊动,迈着长满绒毛的节肢,八只眼睛转动,顺着蛛网爬下,螯肢如刀,沁出幽绿毒液。 它振动双翅,本能挣扎,蛛网剧烈颤动,大蜘蛛也摇摇欲坠。 一晃神,大蜘蛛可怖的模样,却变成师妹盈盈笑脸。 倔强又让他挪不开眼的师妹,让他深陷网中垂死挣扎的蜘蛛……孰真孰假,他分不清楚。 赵三浪快要压抑不住心中那股莫名燃起的杀戮欲望。 他不知晓为什么,但想到雾里那些妖鬼,却明白自己不能再待在人群里了。 借口爬上神仙索,爬到云中,绳索往下一沉。 他低头看。 是一只大蜘蛛,如噩梦中一眼,顺着丝网慢慢爬来。 恍惚片刻,蜘蛛又变成师妹,顶着风雨,身手敏捷地往上攀爬,雨珠坠满她倔强的脸,明明是普通容颜,蜡黄的脸、削瘦的颊,薄薄的唇……他却总忍不住看一眼又一眼。 “好在有琦妹陪着我……” 螯肢穿透他的身体,毒液涌流向全身,他露出恍惚微笑,如呓语般重复:“好在有琦妹陪着我。” 滚滚乌云里,几截断肢七零八落坠下。 人们议论纷纷,司猴儿面色苍白,想起神仙索故事里,那些喜欢拦路的“天兵天将”。 班主不会是被天兵天将发现了吧? 不对不对。那些故事,只是为了吸引眼球,让人慷慨解囊的假话。 他壮起胆子一看,松了口气,从天上坠下的不是人的残肢,而是几截漆黑的节肢。 像是虫子的尸体? 又一物从空中坠下,是只黑色大蜘蛛,蜘蛛在蛇背上还未站稳,便在小蛇姑娘一摆尾中,与虫尸一同沉入漆黑浪潮。 ———— 随着师叔念诵。 天空雷云愈密,滚滚惊雷,仿佛天兵马蹄疾踏,卷起滚滚烟尘。 道道闪电交织,把黑夜照得明亮如白昼。 蜃妖显然有些焦急,洪水往上攀升速度越来越快,水中的海妖与水鬼在它的指挥下,齐齐撞向法坛。 法坛有镇魔碑金光笼罩,巍峨不动。 “师妹,真有你的。”长孙昭捏诀把附近的伥鬼劈散,“能把降魔碑也找回来。” 逢雪:“不是我找到的,是一位老神算。” 长孙昭兴致高涨,“等会要好好感谢他一番,镇魔碑之威,足以护得住法坛一时片刻啦。只要蜃妖别垂死挣扎,再出什么阴招……” 话还没有说完,她给自己甩了一巴掌,“瞧我这乌鸦嘴。” 漆黑水底下,无数鬼兵身影从浪潮中涌现。他们身上兵甲残破,锈迹斑斑,爬满水草淤泥,一只只枯黄骨手抓住兵刃,顺着法坛,从水底缓缓爬出。 浓重的怨煞杀气如同把尖刀,霎时在金光上割开无数道裂缝。 裂缝越来越多,交织如蛛网,金光破裂只在眨眼间。 长孙昭道:“好强的煞气,这是……以前龙王大开杀戒时,被它吞进去的那些屠城士兵?一千多年,煞气真够可怕的,师妹,看来还有场硬仗要打。” 但总是冲在前头的小师妹却没有动,而是静静倾听什么。 逢雪轻声说:“来了。” “来了?” 她淡淡笑道:“师姐,不独只有蜃妖有兵。” 长孙昭奇怪,“难道我们也有兵吗?” 逢雪点头。 “咚咚——” 鼓声震碎天地,一时间,鼓角齐鸣,旗帜飘扬,巨船随水而来。 长孙昭揉了揉眼睛——她没看错吧,无边水面眨眼竟出现了支肃然水师,而那漫天飘摇的黑色旗帜…… “泰山府君!” 第178章 第 178 章 旗帜招摇, 战鼓隆隆,一艘又一艘战舰浮上水面。 大者楼船数百,小者艨艟数千, 每艘战舰都挂着面漆黑旗帜。放眼望去,海面黑旗相连, 一片肃穆庄严的玄色飘扬。 这是泰山府君的旗帜。 长孙昭心中愕然, 她自然听过泰山府君的赫赫威名——自然而生的先天神祇, 东岳主人,冥府帝君, 这位掌管死亡的帝君与天地同寿,亦与天地同样无情, 从不会轻易插手人间事。 但是, 她没看错吧?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 眼前竟出现一支浩大的阴司水兵。 在千万艘战舰中, 她认出离得最近的几艘——瞧形制,应是几百前建造的战船。 那时海上曾爆发过一场惨烈海战,数艘楼船沉入海中,许多士兵壮烈牺牲。 现在看, 那些士兵原是被阴司给收编了。 战船中还有许多更为古老庄严, 像是年代更加久远。船板空空荡荡,却莫名响起震天的鼓声, 黑旗招展。 忽然。茫茫雾气里亮起一点幽绿鬼火, 鬼火一点又一点, 把战舰照得惨绿,整片海域都被绿火点燃,漆黑水面绿光浮动, 鬼气森森,而船上, 也立满道道漆黑的影子。 那些影子身披黑甲,气息阴寒,气势摄人。 其中一缕黑雾从楼船飞出,至逢雪身前,化作抹身形逾三丈的大鬼。 大鬼黑面赤须,浑身青绿,牙齿森如剑棘,肩膀戴着条人头骷髅攒成的链子。 他生得恐怖如恶鬼,却很有礼貌地朝逢雪拱手,“小将帝君座下夜叉鬼,奉帝君令,襄助仙师,诛杀妖邪。” 逢雪回礼,双手拿出一块令牌。 令牌飞入夜叉鬼将手中,它瞪大赤红如灯笼的眼珠子,仔细看了几遭,把令牌收入怀中,道:“收到仙师传唤,我们便在外面等着,不过此处有幻境遮掩,到如今幻境崩裂,大军才得以进入。” 逢雪:“多谢。” 夜叉鬼身影淡作黑烟。 海面战舰列队,鬼影幢幢,又鼓声大作,杀气冲霄而起。 长孙昭问:“小师妹,你还同阴司底下那位府君认识?” 逢雪摇头,“只是帮过城隍一个小忙,侥幸得城隍一块令牌。” “城隍?”长孙昭上下打量她,笑着道:“看这阵势,师妹不仅得城隍青睐,还很得府君的赏识。” 而天上。 阴云不知何时散开一道口子,裂缝透出金光。 恰逢日出,日光煌煌,金光照铁甲,云中神光照彻,雷电游走,令人不敢直视。 紫云真人的法诀已念道尾声:“吾奉雷部天尊之令,敕召九天神兵,三千铁骑,直斩妖邪,剑光所指,无所遁形……” 巨木燃起大火,香气直通云霄。 轰隆雷声震得乌云激荡,漩涡被撕开道口子,一道巨大的金光神将影子出现在云空中,与巨龙齐高。 “吾咒既出,法随令至,神兵听令,速行速决。急急如律令!” 漫漫金光刺痛人目,天空中骤然出现无数道金甲神兵。 天上是金光神将,地上是黑旗招展。 长孙昭头一次见如此壮观景象,“幽冥天宫齐出动,这蜃妖也算值了。小师妹……” 转过身,身侧空空荡荡。 小师妹已经跃入云空,作天兵先锋,与漫天恶鬼杀在一起。 长孙昭微怔片刻,轻摇头,低笑道:“小师妹啊,你真是……” 她的两个师妹,怎么一个胜一个刚强? “小师妹,等等我!” …… 和天兵天将,阴司水师相比,被蜃气控制的恶鬼只是群游兵散勇,徒有凶煞,不成章法,被杀得如鸟雀溃散。 海水里成千上万的海妖、江伥,亦躲不开鬼兵的追剿。 这些妖怪水鬼若放到外头,阖州百姓免不了一场惨祸,也幸阴军来此,战舰在水面围成牢笼,阻住想顺水逃离的妖鬼们。 纵有天兵降临,阴军助阵,逢雪也不愿站在岸边信手旁观。她的剑嗡嗡鸣叫,浑身热血沸腾,早忍不住冲入妖鬼中,长剑飞舞如凤,带起疾风,鼓得衣袍猎猎。 剑来剑往,穿梭如电。 纵有神将天兵在此,也且让开,让她做个先锋! 蜃妖空占龙神躯壳,却只能使出龙王神通之一二,面对漫天天兵鬼将,已生怯意,转过身扭头钻入乌云里,便想逃跑。 一阵飓风刮过乌云,仿佛掀穿它遮丑的最后一块布料。 它气得双眸雾气闪动,怒视着云中的小点。 以龙神巨大的躯壳而言,云中的少女确实只是一个芝麻那么大的小点。 可这粒芝麻,非要拦在它的面前,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逢雪甩了甩剑上血珠,“现在想逃了?” “可要问问我小师妹的剑。”长孙昭如今对小师妹颇为喜欢,不由挺了挺胸膛,神情骄傲,从善如流接道,“你怕天兵,就不怕剑仙?” 蜃妖气得浑身颤抖,发出一声怒吼,“杀了你们两个小贼!” 巨龙张牙舞爪,如一座巍峨大山,笔直朝她们撞来。 逢雪脚踏长风,不退反进,身子往它下巴滑过,长剑插入坚硬龙鳞中,随着一声“退魔”,龙鳞翻飞,血雨飘零。 巨龙扭动身体,忽地转头,张开大嘴。 漆黑大嘴甚至能吞下云螭城。 随着它用力吸气,风云卷成漩涡,所有的一切被卷入其中。 逢雪和长孙昭似两个黄豆小点,霎时被长风吸入嘴中。 蜃妖正要大笑,忽觉不好,连忙张嘴想把她们给吐出来。但是迟了,先是肚子疼,仿佛所有的肠子都绞在一起,再是龙筋麻痹,仿佛被雷电劈过数遭,接着腹部疼痛难忍,大约她们在里面拳打脚踢…… 巨龙上下翻滚,搅得风云变幻,天地变色。 直到它抬起爪子,往自己腹部一抓。 龙腹破开大洞,血雨倾盆,龙爪裹挟着大块鳞片与殷红血肉,肉里两人被它捏在爪子上。 随着它指爪合拢。 尖锐无匹的鳞片被捏成碎片,肉块铸成的高墙化作齑粉。 血水从指爪间淌下,但两人已不见了踪影。 只这么片刻功夫,后面的天雷驰骋而止,云中天兵身影来去,蜃妖再无还手之力,缩在龙神腹中。 巨龙的身体笔直从云端坠下,砸入深海中,轰地一声巨响,水面如同炸开,掀起巨大的海浪。 天空中的金甲士兵列阵,化作一位手执长刀的金甲巨人。 神人手提万丈金光,长刀高高抬起,劈向海面。 海水蒸腾,水雾萦绕,水面霎时薄了一层,江河断作两截,一块块硕大龙鳞随着大股血水浮上水面。 金甲神将再次抬起长刀,刀若灿灿日光,正要一刀劈下。 这一下,巨龙断首,蜃妖伏诛,海水枯竭。 然而,刀却停在了海面上。 坐在小河姑娘身上的人们惊呼声四下,抬头望着悬在头顶的大刀,有人忽而指向水中,惊呼:“水里有东西!” 就在小蛇姑娘下方,一大块暗红涌出,巨物就藏在水底下,与小蛇姑娘纠缠在一起。 若一刀劈下。 蜃妖自然伏诛,小蛇姑娘连带她背上的十万居民,也会在煌煌金光中魂飞魄散。 桃木燃起的大火剧烈燃烧,已经烧至树根。 燃香渐灭,金光神将的刀依旧悬在空中。祂回头看眼法坛,神情无悲无喜,只响起声极轻叹息。 焚香已灭。 神将身上金光寸寸碎裂,化作千万缕金丝,消失在空中。 巨龙破水而出,鲜血淋漓,爪断角折,鳞片翻起,露出狰狞血肉。它却忍不住哈哈大笑—— 本以为是绝境,没想到自己竟还未死。 “道人愚蠢!道人愚蠢!” “哈哈哈哈!” 值此生死关头,还要一念之仁,道人实在愚蠢。 法坛上焚香已灭,金光黯淡,蜃妖冲向法坛,张大巨嘴,正要一口连人带坛一囫囵咬入嘴中。 逢雪与长孙昭担心师叔,御风扶摇直上,冲向法坛。 可刚飞至法坛上,往回看去,那巨龙竟早调转方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逃往了天边。 巨龙身形庞硕,速度也极快,风驰电掣,眨眼就要冲出幻境。 它身上血水滴如大雨,不管法坛上烦人的道人、拦路的虫子、浮在水面的那些东西…… 只要飞离此处,一跃冲出云螭的樊笼。 只消轻松一摆尾,飞到旁边的城镇,吞下几千个生人填饱肚子,治愈伤口,届时天高海阔,何处去不得。 它以龙神之躯,放开自己的蜃气,大不了吞几个城后,跑到海上去。 蜃妖想得正美,身形却突然顿住,僵在空中。 后面追击的长孙昭看见此景,抓住逢雪的手腕,“小师妹,小心它又使诈。“ 逢雪颔首,“我知道。”她停顿片刻,说:“师叔并不愿意诛杀龙神,我们试着再入龙王腹里,把蜃妖抓出来。” 长孙昭道:“成,但方才进去过,龙腹内有乾坤,想要抓到它,并不容易。” 龙王的肚里是片茫茫海雾,水液晃动,想在如江河般的身体里,揪出变幻莫测的蜃妖,也没那么容易。 逢雪心知如此,攥紧剑柄,“先试一试。毕竟……” 是师叔的愿望。 想进入龙神腹内,从她们先前杀出的血洞里钻进去再合适不过。 趁着巨龙身体滞空,她们转眼便飞至伤口前。 翻卷的血肉、绽开的鳞片,仿佛布满尖石的石穴洞口,而洞口里黑黢,一望无际。 长孙昭先跳到洞口,却轻咦一声,抬手指向血洞,“这是什么?” 一根被血浸透的绳索从血洞中伸出,笔直悬在云霄。 逢雪微怔,不可思议道:“这是……神仙索?” ————— 司猴儿沿着神仙索,慢慢往前爬。 他不知已经爬了多久,双手被绳索磨得血肉模糊。 这根神仙索很长,比他以前练习过的任何一次都长。随着爬得越高,绳索极细韧,颜色雪白,像一簇蛛丝。 巨龙飞过云中时,蛛丝剧烈晃动,他也随着蛛丝晃来晃去,脚下是翻滚的乌云,不见底的深渊。 少年被吓破了胆,全身挂在蛛丝上,扯着嗓子喊:“班头!琦娘子!” 然而他那点微不足道的声音,淹没在漫天风雷里,连同他自己,像乌云里不足为道的小虫,眨眼就会被疾风暴雨吞噬。 蛛丝勒进肉里,摩擦着骨头。 四野升起茫茫雾气。 少年默默低头,把眼泪往袖子上一擦,继续往上爬。 他只是有些不明白……丝都勒进骨头里了,怎么自己还不觉得疼呢? ………… 沿着神仙索,逢雪与长孙昭进入龙神腹部。 巨大的肠子如通天之柱,脚踏血肉轻微蠕动,那截细而不起眼的神仙索,默默伸入雾气深处。 逢雪跟着神仙索往前,面色沉凝,按剑而行。 长孙昭本想说什么,见她神情冷凝,心中一肃,“师妹,神仙索有什么来历?能直接指出蜃妖踪迹吗?” 逢雪摇了摇头,“不是,神仙索只是个江湖戏法,我担心那伙耍戏法的江湖人被蜃妖吞下腹中。” “但这条神仙索也恰是一根勾住蜃妖的钓线,顺着它往前,我们就能找到蜃妖了,是不是?”长孙昭偏头看去,却见师妹微蹙起了眉。 “早知如此……”逢雪想说什么,抿了下嘴角,也不知该怎么说,“算了。” 长孙昭拍拍她的肩膀,“我知道,师妹只肯用自己当钓饵,事情既已发生,不必想太多,我们把蜃妖宰了,给这些无辜牺牲之人报仇。” 逢雪朝她笑笑,“谢谢二师姐宽慰。二师姐……” “怎么?” “你和我以前想得有些不同。“ “怎么不同?” “我原以为二师姐,出生高贵,天赋又好,性格也当很倨傲,不好相处。” 跟山上那个和她不对付的小公主一样。 长孙昭想到过去,不好意思地转过头,捂了把脸,想起自己当年拔光山里仙鹤屁股毛,被当作“青溟鸟见愁”的糗事。 幸好下山得早,无损她在师妹心中光辉形象。 师妹应当……不知道吧? 逢雪的目光却落在她的箭囊上,盯着那些雪白箭羽,嘴角不着痕迹地往上扬了扬。 长孙昭默默捏碎袖子下的拳头。 该死的蜃妖。 …… 雾气越来越浓。 她们竟在龙神腹中听见了汩汩的流水声。 肉壁尽头,是片藏在雾气里的无边深海,海面宽旷无际,一眼望不见尽头。神仙索便松松垂入水中。 逢雪与长孙昭对视一眼,谁也没说话,心知蜃妖大半是藏在海面之下了。 她悄悄拔出飞剑,长孙昭默不作声拉紧弓弦。 雾气弥漫的海面,悄然划来一叶扁舟。圆钝渔舟烛火飘摇,少年坐在舟上,怀里捧着鱼篓,看见她们,他青白的面上浮现笑容,“公主殿下,剑仙姐姐,你们看,我采到海里的珍珠了。” 逢雪默默放下剑,“猴儿?“ 长孙昭却喊出另外一个名字。 第179章 第 179 章 乌环亲手埋葬最后一个亲人时, 只有十四岁。 邻居家的姑娘小佩陪在他身边,默默在坟前放了一束新摘的野花。 他回望一眼空荡的家,走出月海村, 因寻宝浪潮,人们被逼着入海寻找千年珍珠, 彼时海边村庄十室九空, 只剩下沉疴入骨的病人, 在床榻低低痛吟。 他牵着小佩的手,独自走在路上, 咸湿海风扑面,远处浪声如擂, 在天地间回荡不休。 魅川都, 浪如屋, 风日号,鬼夜哭。 少年少女低头赤脚走了一路,被粗粝的海石磨破了双足,一步一个血红的脚印。 “如果我能在海上找到那颗珍珠, 就和官府里的大人说, 让他们少征些珍珠,阿叔阿婶他们就不必出海采珠了。” 小佩姑娘杏眸含泪, 被海风烈日吹晒得黑黄小脸上, 一双眼睛却像浸在水里的明珠。她紧紧捏着袖角, 定定看着他少年。 “你也可以过上好日子。”少年咧嘴笑开,满不在乎地说:“要是我还能采到别的珍珠,偷摸顺回来一颗, 听说珍珠磨成粉,涂在脸上, 可以让肌肤像白蜡一样,京城的贵人都这样保养自己的脸。”他眨眨眼,“你也涂上去试试,你肯定比贵人要好看。” 小姑娘被他逗得抿嘴低笑开,脸颊黑红,眼中闪烁珍珠一样的光芒。 但一晃眼。 少女眼睛从珍珠变成鱼目,浑浊泛白。 而他也是面孔浮肿,浑身滴水。 乌环坐在舟上,牵着小佩的手,“两位大人,你看,我找到了海里的珍珠。” 漫漫白雾里响起叮当不觉的渔铃声。 一艘又一艘采珠船从水里浮出,每艘船上都立满湿漉漉的人影。他们手里牵着根鱼线,千条万条鱼线编织成大网,铺在海面上。 海水里雾气翻涌,却冲不开这张薄薄的网。 长孙昭低眉,轻声说:“小环,如今不用去海里采珠了。” 乌环朝她们露出微笑,“我们愿为公主与剑仙姐姐带路。” 渔网猛地缩紧,网住一团浓雾。 雾气里影子闪烁,时而化作金银,时而变成珊瑚树,时而又化作宝光四射的珍珠。没挣扎几下,雾气散去,只余一只老蚌缩在网里。 老蚌紧闭蚌壳,龟缩壳中,再无往日威风。 逢雪提剑慢慢走过去。 蜃妖闷闷的声音隔着厚厚蚌壳传来:“道人,你昔日答应过我,若我愿意解开幻境,便送我回海上,道人说的话,还算数吧?” 逢雪陷入沉默,阖了阖眼,云螭七日所经历从脑海中一一掠过。 长孙昭快步走来,怕她心软,“小师妹,这蜃妖狡猾得很,切莫放走它。” 逢雪往后退了一步。 她忽然挥剑,这一剑,却不是冲着蜃妖而去。 剑光劈开大海,昏暗的海面被剑光照亮,立在船头的采珠人身上雨珠被剑气中蒸腾。 “第四式,破幻。” 逢雪收回剑,朝采珠人伸出手,“上岸吧,这次可以上来了。” 而她的身侧,那只千年老蚌,蚌壳碎裂,蚌肉枯萎,无声无息中溃成烟尘。 …… 大水褪去,云螭城再次亮起灯火。 庙会开始,笙歌响彻,繁华灯火里,耍戏法的、叫卖小食的、提着花灯到处走动的人们挤满了长街。 宝马雕车,香盈满路,处处欢声笑语。 逢雪停在一个花灯铺前,望着挂得最高的花灯出神,那是盏做工极其精美的莲花灯,花瓣淡粉,莲房浅绿,清新可爱。 “剑仙!” 她转过身,见乌妇人一家四口提着花灯,笑吟吟地打招呼。 阿鲤泥鳅手里多了两个小纸人灯,朝她弯起眼睛笑。 逢雪微微颔首。 “我们待会要去河边放花灯,剑仙也一起去吗?” 逢雪:“嗯……我再逛逛。” 乌妇人朝她盈盈一拜,和丈夫一人牵一个孩儿的手,走入汹涌人潮里。 逢雪买了盏花灯,继续沿街往前走,四周人们成双成对,结伴同游,独独她自己一人逆流而行。 “剑仙。”人高马大的虎班头站在街上,汹涌的人流直到他的腰侧,他看见逢雪,眼睛一亮,快步走过来,笑着挠挠头,“嘿嘿,总算寻到你了。那位真人奶奶没和您一起?” “师叔在同师姐叙旧。”逢雪打量着眼前虎头虎脑的人,“你又进云螭,难道是当人还没当够吗?” 班头连忙摇头,“那不是!这些天连口荤的都没吃,可把我饿得,当人的滋味,”他咂摸一下,长满倒刺的舌头舔了下嘴角,“还不如我与婆娘崽子一同呼啸山林,饿了吃野猪,困了晒太阳,来得要快活。” 逢雪忍不住莞尔,“那是因为你在云螭只做了一个东奔西走的小吏,若是当个成天吃香喝肉的大人,说不定又想当人了。” 想起那头被轿子抬起、浑身肉颤颤的大白猪,班头吞了口口水,“嘿嘿,大人已经入了我的腹中,那一身被养出来的肥肉,可比我以前吃得野猪要香得很,不过太肥肉不劲道,吃多了腻得慌。” “你倒还挑上了?” “嘿嘿,吃肉是我的本性嘛。” “既然吃饱肚子,也不想当人了,这次回来又是为何?” 虎班头腼腆地笑了下,颇有些不好意思,“平日里大家都喊我一声班头,虽说是假的,但……好歹有点情分。我想来看看他们,仙师放心,我只远远望着,不会惊扰到别人,若是有妖怪惹事,”它露出两口白森森的虎牙,“我正好抓着给崽子们磨磨牙。” 虎班头既如此说,逢雪也信它一回。云螭当人,对这些颇有灵智的妖怪山兽而言,无疑是场大机缘。日后它们若有心修炼,说不定也能成为黑老爷那般山神。 逢雪告别班头,又陆续碰见几个熟面孔,一一打过招呼,走到长街尽头。 小白豆浆铺不再是繁华大酒楼,而变作一个简单的小铺子。 白发老人坐在凳子上,小口抿着豆腐脑。 “原来小白豆浆是这滋味。”长孙昭饮尽碗中的豆浆,笑着说:“比我以前尝过的琼浆都要美妙。” 张紫云摇头,笑容和蔼,“怎么会?只是你被关在江底这些年,不曾尝过人间的食物。来,再来份油条泡着豆浆吃,师叔牙齿松了,咬不动油条,你替我尝尝。阿雪来啦?老板,再上一碗豆浆。” “好咧!” 逢雪坐了下来,把花灯放在条凳上。 长孙昭斜睨一眼,“没想到师妹喜欢这小玩意。是想放进河里,”她晃了晃碗里的佳酿,“还是想送给谁呢?” 逢雪含糊其词,低头看着碗。 瓷碗里只是一碗清水,倒映着银光,水底隐约有几粒河底的泥沙。 银液上倒映五彩斑斓的光。 “砰——” 盛大烟花在夜空绽开。人们簇拥着往河边走,将花灯放入玉带河中,师叔也放下碗,笑道:“我们也去看看花灯吧。” 长孙昭牵起她的手,“走。” 来到河边,黑色长河上早已绽开朵朵莲花,一点点光火在江面盛开,随水波远去。 一条大蛇从水里钻出来,头顶着花灯,在水中嬉戏。 “是小河姑娘!” “小河姑娘!好久不见。” 大蛇追逐花灯,来到河岸边,人们面带微笑,一一涉入水中,爬到它的背上。 乌妇人朝逢雪作揖,泥鳅阿鲤挥手告别,脆声道:“谢谢剑仙姐姐,也谢谢那位哥哥。” 司猴儿牵着一个小姑娘的手,笑着挠了挠头,“迟姐姐,多谢这几日照拂,哎,你见过班头和琦娘子吗?这边人太多,我没找见他们,怕下面人更挤,更找不见人了。” 逢雪:“他们和你们不是同类,想必是去了自己该去的地方。” “好吧。”司猴儿似懂非懂,“不是同类,但至少同路过一程,承蒙他们照顾,这些日子过得可开心,还学会好些术法。我本想着再和他们说说话……罢了,迟姐姐,”他掏出颗龙眼大的珍珠,珠光闪耀,莹润动人,“我真的从老蚌的肚子里掏到一颗珍珠,现在反正我们用不着了,你拿着吧。” 逢雪还未说话,长孙昭便说:“师妹,收下吧,你的剑太朴素了,得镶点珍珠宝石什么的。” 逢雪:“……不必吧?我怕我忍不住把上面东西撬掉卖钱。” 她的剑花里胡哨,岂不是称得她更加穷酸? 司猴儿把珍珠塞给她,带着小佩跳上龙背,“时候不早,我们先走啦。” 人们陆陆续续爬上龙身,熙攘热闹的岸边,霎时变得冷清,只剩零星几人。 孔一贯便立在水边,把怀里的猫放在地上,“行了,你就别跟着我啦。” 三花猫跳到他的脚上,柔软的肚子抵住他的脚背,用全身的力气压在他的脚上。 孔一贯叹气,把小毛球抱到旁边,“月姑,我要去的地方你去不了,别总跟着我了。跟我又没鱼吃。” 三花猫“喵呜”叫一声,又飞快蹿到他的脚背上,把他的脚压住。 孔一贯蹲下来,从怀里掏了掏,摸出两个肉包子。他曲起指甲挠挠三花的耳朵根,“再不放我走,船就要开走了,月姑啊,你已经能修成人形,再修行一段时日,说不定便能成了精怪。” 他偷瞟逢雪一眼,压低了声音,“爷爷给你指一条道路,你去压住那位仙师的脚背,就跟小黑猫一样,蹭她,她一摸你,你就躺在地上,翻肚皮,弄出副非君不嫁的模样。就像你现在模样。” “我悄悄算过,仙师是有大气运的人,日后说不定能位列仙班,你跟着她,至少不会被其他猛兽欺负,还不缺鱼肉吃,若你伺候人的本领好,蹭上一两分气运,那就什么都不愁啦。月姑,”老头把三花猫挠得眼睛眯起,咕噜咕噜打着呼噜,“你听明白没有,忍辱负重一小会,荣华富贵一万年。爷爷没什么能给你的,只能把这句话送你了。” 孔一贯抬起脚,脚步径直穿过三花猫,跳到巨龙的尾端。 三花猫跑到岸边,喵呜有声。 孔一贯朝它招手,“再见了,小月姑。也许下次再见……你还记得我,我却不记得你了。” 巨龙转过头,金灿灿的眼睛望向岸边仅剩的几人。 张紫云松开长孙昭,“好啦,送到这儿,也该说声告别了。” 逢雪咬了下唇,低声喊:“师叔。” 张紫云双手握住逢雪,笑道:“阿雪,这次多亏有你,我最后的愿望也实现啦。” 逢雪垂头看着她枯皱的手,说:“师叔,我把你带下山,却没把你带回去,师父师伯他们会怪我的……可以不要走吗?” 张紫云抬起手,她配合地俯下身,低着头,让老者的手摸过自己的头。 “阿雪,阿雪,”张紫云摸着少女漆黑的头发,念着小弟子的名字,“你师父收的几个徒弟,独独你根骨不好,学不好术法,没想到如今,你竟闯出自己一片天,快证成剑仙之道。可是这条路坎坷崎岖,青溟山除你之外无人走过,既无前人经验可寻,又无师长襄助,怪让人放心不下的。” 逢雪道:“师叔不必担心,在山下斩妖除魔,这样的日子,我觉得很快活。” “觉得快活就好。”真人笑着拍拍她的手,“日后若是累了,就回山上去,好歹有一个地方容你休息休息。” 逢雪颔首,“我知道的,师叔。” 张紫云目光落在她肩膀被劈开的血痕上,轻叹口气:“你这样的性子,若是有像玉京那孩子一样天赋该多好,便不会受这许多的伤,遭这么多的难……” 逢雪却一改之前恭敬,打断道:“师叔,我并不觉得遗憾。” 张紫云笑问:“怎么?” 逢雪:“若非我毫无术法天赋,也不会下山,走剑道一途。若是我像师兄他们一般留在山中,便救不了许多的人。” 以前她羡慕沈玉京,须臾便参透道法,能如鹏鸟振翅扶摇九万里,见天地广阔。 但如今,她却觉得自己下山修剑道,明本心,历生死,虽无缘术法的浩瀚奇妙,却也颇让她心满意足。 “鲲鹏能晓青天大,蟪蛄匍匐草丛,一仰一俯,见草木青青,未必不能见乾坤。”逢雪弯了弯嘴角,“师叔,我早已不羡慕鲲鹏。” 张紫云定定看着她,浑浊双目泛过一丝灵光,“朝闻道,夕死足矣……”她双手作揖,朝逢雪一拜,笑着说:“没想到我这把年纪,还能受到小辈的指点,阿雪,你这样的心性,说不定日后能比青溟山所有人走得更远。” 逢雪连忙拉起师叔,“怎么会?师叔你别对着我拜,我受不起!” 张紫云道:“我小时候,师父带着我与师兄他们出门游历,路过做白事的地方,他混迹在里面,给人家唱悼词,换几个鸡腿吃,唱得最多的,是那首奠灵。” “自古花无久艳,从来月不常圆,任尔堆金积玉,难买长生不死。” “天地寿数亿万,宇宙纵横无极,有人如日月之恒,有人如高山独立,但我们,生如蜉蝣,日升月落,朝夕便是一生,哈哈。”她大笑跳上龙头,“一生虽短,朝夕之间自有乾坤,何必去羡鲲鹏!走了,不必相送。” 巨龙载满游魂,如一艘巨舟,缓缓往前游。 明月高悬,玉带如银练,水中花灯明灭,追随巨龙与流水,一同流向幽冥。 逢雪伫立在岸边,与长孙昭并肩而立,目送巨龙逐流水花灯而去,带着十万亡魂,游向黄泉幽冥。 “二师姐,”她侧过脸,“你也该回去了。” 长孙昭却蹲在岸边,手插入漆黑流水里,她依旧用术法遮掩了面容,脸上顶着团朦朦胧胧的雾气,“不急。如果我这就走了,师妹只剩一个人,岂不太寂寞?” 逢雪:“不寂寞,师姐你快回去吧,再待下去,怕肉身出什么岔子。” “是急着让师姐回去,好换你情郎回来吧?” 逢雪微微一怔,沉默半晌,轻轻点头。 长孙昭:“……小师妹,你也太实诚了,难怪会学剑了。”她盘腿坐在江边,“你放心,你的小郎君能打得很,不会出事。” 逢雪定定看她,“师姐不愿意还阳?” 长孙昭低低一笑,“在别人心里,也许我早就是个死人了吧。小师妹,我建云螭时,每次沉入水里,看见云螭城起又城灭,我知道,覆水难收,过去已经不能再回来,所谓云螭,其实只是场自欺欺人的美梦。” “我也觉如此。” 长孙昭抬起脸,“小师妹,意志如此坚定,是不是从来不做梦?” 逢雪认真想了想,“以前做过很多,后来就做得少了。师姐,”她催促道:“你还阳后,我们还有许多时间可以闲聊。” 长孙昭掬起一捧江水,水映明月,银液微澜,倒映张流满泪水的脸。 听她声音,依旧是低低笑着:“可是小师妹,我身上的珍珠,是珠农的血泪,衣袍的金丝,是百姓的枯骨,似我这等,生下来就吃着生民血肉的人,还有什么颜面回到山上,再听师父的教诲呢?” 逢雪轻轻拧了下眉,“蜃妖妖言惑众,师姐何必放在心中。” “小师妹,蜃妖并没有说错。在宫里时,珍珠如土金作铁,我从小拿珍珠当弹珠玩,直到海上,看见那些怪病缠身、衣不蔽体的珠农,才知道,小小一颗珍珠,是他们用性命换来。” “仙道贵生,无量度人。山上时,我们看见游荡的幽魂,也要拱手作揖,喊声鬼先生,怎么到了山下,到处都在吃人?” “小师妹,”长孙昭把手里掬起的水抛入江河中,“我不愿吃人,也不想被人所食,如今挣脱肉身樊笼,复归为江上一缕清风,化作清气回于天地,如江河入海,落叶归尘,便也极好,你说呢?” 逢雪想了想,从袖子里拿出根银针,“师姐,我替你看看病吧。” 长孙昭一怔,“啊?” 逢雪认真道:“我恰好会些补魂之术,师姐看来是心有郁结,才生出这样想魂飞魄散的奇怪念头,待我给师姐开胸剖心,解开里面打结的地方,师姐就想得通了。” 长孙昭愣了片刻,忍不住笑出来,她拉着逢雪的手,笑了半天,笑得浑身发颤,“小师妹啊小师妹,我真是太喜欢你了。” 逢雪:“真的不用看看吗?” 长孙昭不禁莞尔,脸上云雾散去,露出双水光潋滟的凤眼,“先记在这儿,日后再说。”她转过身,“对了,小师妹,那时你让你的小郎君去挑监天司,就不怕他畏难,悄悄弃你而离开,把你独自留在这鬼城吗?” 逢雪没有想便说:“不怕。” “为何?” 逢雪极轻扬了下嘴角,“他是,是我可以依靠的人。” 长孙昭闻言,不出意外地扬了扬眉,想起在行宫里,她那半魂对青年说,云螭已是死局。 青年却道:“小仙姑在,希望便在,不必担心。” “小仙姑是谁?”昭昭好奇问道。 “是……”青年弯起桃花眼,笑着说:“是世上最坚韧、无坚不摧之人。” 长孙昭拍拍逢雪的肩,“我同意这门婚事。” 说罢转身走入河中,魂魄逐渐变淡,消失在泠泠月华里,留逢雪愣在原地。 原来繁华城池、熙攘灯市,变成片长满枯草的废墟。 冷月照彻寒江,江河依旧东流。 眨眼便只剩逢雪一个人,孤零零立在河边。不知过去多久,大战后的疲倦从身上袭来,她盘坐在岸边,仰头看着月亮。 怀里挤进来团滚热的毛球。暖烘烘的小猫找了个合适的位置,窝在她怀里,有些沮丧地说:“小仙姑,月姑还是走了。” 逢雪的手停顿片刻,默默摸向小猫的肚子,“看来这是它自己选择的路。” 小猫轻喵一声,把头枕在她的手上,不久便打起呼噜。 逢雪也陷入梦乡,半梦半醒,头渐渐低下。 ———— 冥河第一次飘来千万五彩斑斓的花灯。 灯火点亮了冥府亿万年的黑暗,一双双眼睛悄悄望来,不独鬼怪,连冥府的阴差,也不由投来目光。 巨龙带着无数魂魄来到归乡,在拥挤的龙背上,一个老人抱着只小猫,低声道:“你啊你,明明给你指了条康庄大道,怎么还和我来到这鬼地方?” 三花猫咕噜咕噜蹭着他的手,“可是月姑不想当狸儿神,也不想荣华富贵,月姑只想跟在爷爷身旁。有爷爷的地方,就不是鬼地方。” 老人不停晃头,无奈苦笑:“你啊……真是只笨小猫,这是阴间,不是鬼地方,又是什么?” 三花眯起眼,“是家!”它的耳朵轻颤,“呀,靠岸啦。” 第180章 第 180 章 深黑长河飘来几朵幽绿火焰。 闪闪烁烁, 虚虚实实,悄然逆流而上,逼近枕剑而眠的少女。 一声凄厉猫叫刺破长夜, 逢雪猛然睁开双目,四周已升起迷雾, 雾气中点点惨绿鬼火飘摇。 怎么回事?蜃妖死而复生, 还是没被杀干净? 逢雪面无表情, 手按在剑柄上,正要拔剑, 几团鬼火已破开浓雾,逼近眼前。 青面獠牙的夜叉鬼手持长戟, 去而复返, 低下几丈的巨躯, 笑道:“剑仙大人,城隍有请,可愿下阴司一会? 逢雪抬起下巴,打量它片刻, 目光又往后移。 夜叉鬼站在一艘纸船上。船身通体用薄薄白纸扎成, 竹枝为骨架,在江水冲刷上, 舟底全部打湿, 不知何时会坠入水中。 她嗤笑一声, “有何不可?” 逢雪把飞剑变小,挽发斜斜插入,跳到纸船上。纸船轻轻一晃, 夜叉鬼摇桨,悠悠划入江波。 纸船游至江心, 舟底已然湿透,冰冷江水漫入船中,淹没逢雪的脚踝。 她转过脸,看向夜叉鬼。 夜叉鬼咧开嘴,红须颤动,獠牙森森,“仙师可要坐稳了。” 它把长戟插入纸船,一用力,纸船裂成两半,江水迅速涌入舟中。 逢雪笔直坐定,待水淹没头顶,月光被江水淹没,一愣神,眼前已换了天地。 她还是坐在一艘船上—— 不过并非寒碜的纸船,而是艘华丽至极的黄金宝船,船身镶嵌朱红宝石,连夜叉鬼手上摇的桨,竟也变成一块美玉。 夜叉鬼笑道:“这是好几代前,一个帝王为自己造的陪葬品,他以为能坐船飞到天上当神仙咧。啧……”它摇头,血盆大口咧得更开,“还是做了咱阴司的嫁衣裳。” “哎到了。仙师请。” 宝船停在岸边,早有人在那等候。 廉州城隍脱下官服,换了身素布长衣,头戴乌巾帽,瞧着像个普通的白面书生。在他旁边,立着位身躯高大面孔冷肃的判官。 他朝逢雪拱手,迎上来,笑着贺喜:“数日不见,小仙师又修为增进,恭喜恭喜,此番又斩了龙妖,解救十万亡魂,攒下一个大功德,依我看呐,飞升指日可待。” 逢雪扭过脸,不大好意思,沉默片刻,才问:“那些魂魄呢?” “想要转世的已经入了轮回,还有些留在地府,小仙师,想要去见见他们吗?” 逢雪:“生死相隔,不必再见。” “仙师豁达。请,”廉州城隍微微一笑,往前引路,边道:“这几年,来冥府的魂魄对不上号,少了许多,正愁此事呢,多亏小仙师引路,才教阴兵能进入幻境,一举剿灭此贼。” 他停下脚步,左右看一眼,压低声音,小声道:“小叶没同你一起来吗?” 逢雪摇头,“他在别的地方。” 城隍轻叹口气,“那就麻烦啦。小仙师得阎君赏识,你知道,阎君是天地神祇,宝物应有尽有,若是小叶在这儿……” 逢雪:“能捞更多宝贝?” 冷面判官重重哼一声。 城隍连声咳嗽,摆摆手,“仙师年少,岂知抬头三尺有神明,鬼神不可欺。” 逢雪“哦”了声,琢磨着城隍的话,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叶蓬舟巧舌如簧,总是很能讨妖魔鬼怪的欢心,把他拉过来,说不定又能弄到些宝贝—— 上次女鬼复仇而来,身上所带的那块府君黑旗,她就觉得不错。 “我也可以说,”逢雪抿了下嘴角,“直说的话,府君能把那面旗子给我吗?” 判官又重哼一声。 城隍爷好脾气,微笑道:“那是不成啦。只有身负冤仇的恶鬼,以百世轮回为代价,才能讨到这面奉命报仇的令旗,再者,也只对鬼魂才有用,若放在凡人身上,阴气太重,恐伤身体。” “原来如此。”逢雪问:“那我能要些什么东西呢?” 城隍正要开口,判官实在瞧不过去,锁魂链勾住他的手,冷声道:“阎君自有定夺,启容尔来讨价还价?你当这是菜市场买菜呢?” 城隍无奈摇头,走了几步,回头笑道:“不过什么法宝不法宝也不要紧,府君大抵给你备了另一份大礼。” 逢雪问:“什么大礼?” “届时,小仙师自会知道,只是……” 判官铁链一绞,他被拉得鬼影飘忽,也闭了嘴,不再泄露天机。 逢雪跟在闪烁的鬼火后,又行一段路,她注意到,身侧黄泉不再有连片尸首,而是多了很多小舟。 鬼吏站在叶叶白舟上,拿着勺子,在冥河打捞什么。 她停下脚步,驻足望去。 冥府常年不见天日,光线黯淡,白舟漂浮黄泉上,在水上晃动。阴吏们俯身,拿着锁魂的黑钩,往水里一捞,便捞上来团漆黑的水草。 水草展开根须,蠕动不止,又像是长满头发的脑袋。 阴吏们尽量不与那物接触,把它们丢至筐中。 “那是什么?”逢雪问。 城隍也停下来,“苦海里流出来的东西,吊诡得很。” “苦海?” “世间妖魔鬼怪,不过人心所化,生民血泪,流入苦海。昔年青溟山与万法寺有约,青溟山斩妖除魔,永镇魔窟,万法寺开解世人,渡苍生苦海。只是如今这世道……仙师你瞧,苦海的水都溢出来,淌到黄泉这儿了。” 城隍摇头,“人世火宅,白骨如山,每逢乱世便是如此,小仙师,请走吧。” 逢雪便也不再停留。 她转身,没过多久,一条白舟上的几个阴吏望过来,悄悄议论。 “这小娘子什么来历,”说话的鬼拿着铁钩,随意把苦海黑水甩到筐里,拖长的舌头在胸前晃荡,“不抹胭脂水粉,也没戴玉穿金,怎地做了城隍爷的贵客?” “瞧你这没见识的模样。”另一位青面鬼道:“她便是那位带着天兵鬼将剿妖龙的剑仙。” “剑仙这般年轻美貌?” “我兄弟随军去杀那些海妖,远远看见过她一眼,听他说,那场面,啧啧,真是……妖尸遍野,骸骨如林,剑仙御剑,在妖魔鬼怪间飞来飞去,一挥手,剑气如雨,劈竹切菜一样砍倒一大片,连那头遮天蔽日的巨龙,也不敢撞长剑的锋芒。” “当真这么厉害?我怎么看着像个秀丽的小姑娘?” 青面鬼嗤声:“什么小姑娘?那能是小姑娘吗?是能杀魔斩龙的剑仙!” 吊死鬼撇撇嘴,舌头晃荡,不觉一滴黑水从铁钩溅出,弹到他的舌尖,“我瞧未必,剑仙什么的,怕不是沽名钓誉……嘻嘻,哪儿有什么神仙……呜呜……” 吊死鬼张大嘴巴,表情惊恐,眼睛越瞪越大,嘴里伸出的一截长舌,不受控制地弹动。 舌头上长出无数根黑色触须,好像又长了无数条舌头。 这些舌头胡乱舞动,七嘴八舌,嘈嘈杂杂吵闹。 一时咒骂天地不公神佛无眼,一时又呜咽哭泣,陈诉自己冤屈。 眼珠子跃出瞪大的眼眶,无数触须从他的眼眶、耳朵、鼻孔挤出。与他同舟的其他鬼,早跳到别的船上。 不多时,鬼吏就被涌动的黑水淹没,连带整艘船,无声无息被吞入水中。 带队的鬼差大声道:“干活专心点!” …… 逢雪不知后面黄泉的变幻。 随着城隍引路往前,鬼城的影子映入眼帘,城池无边,匍匐在一座巍峨高山的脚下。 比起枌城、云螭,酆都鬼城是货真价实的阴曹地府。其中容纳数以亿万的鬼,城池庞大,无边无际,其中的鬼不可计量。 逢雪踏入鬼城,漆黑的影子往两侧排开,鬼城如云如雾,除却里面幢幢影子,再看不清什么。 “仙师是生人,”城隍解释道:“酆都阴气太重,怕损伤你的身体。不过待会……”他讪讪一笑,摸摸嘴角,噤口不言。 直接穿过鬼城,他们来到高山之下。 逢雪仰头往上看,看得脖子都酸了,也瞧不见山的尽头。 传言泰山直通阴阳两界,山从阴间直通到阳世,再高三万三千丈,直抵天门。 城隍神态恭谨,躬身长作一揖,“禀府君,我已将人带到。” 逢雪也拱手,朝高山一拜。 “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城隍垂手立在道边,“仙师请往前行。” 抬头看,原本无路的峭壁,竟出现一条望不见尽头的台阶。台阶宽阔,很是气派。 “昔年帝王所建的封禅之阶,有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之数。”城隍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逢雪抬步,走上这条通天之路。 两侧古柏森森,丛林幽静,隐约能听见猿啼鸟叫,潺潺流水。 在青溟山时,她就常常爬山,在悬崖峭壁间上蹦下跳,一口气就爬了几千阶。 回头往下看,冥城已经变得很小,像只小兽匍匐在山脚。 城隍与判官的身影小得不能看见。 逢雪往上看,九万之阶依旧遥遥无尽。她深吸口气,摸了摸怀里伸出的猫头,“你倒知道偷懒。” 长路无尽,继续往前吧。 走到三万阶,额头逐渐沁出汗珠,双腿微微打颤,酸痛难当,每一步双足犹如铅沉。 小猫探头探脑,在她怀里一拱一拱——它无聊从怀里蹦出来,跑了几十级台阶,又累得喵喵叫,要回到逢雪怀里,如此往复,已经数不清多少次了。 如今它在怀里待得无聊,开始跃跃欲试,想要跳出来去扑风中轻颤的青草。 小爪子扒拉开外袍,毛茸茸的脑袋上耳朵一颤一颤。 “小仙姑,走了多久啦。” “小仙姑,什么什么到喵?” “小仙姑,这条路没有尽头喵?” 逢雪摸摸它的头,笑里难免带微喘,“你先睡一觉,睡醒就到了。” “小猫已经睡过很多觉了!小猫,”它歪歪脑袋,“小猫梦见小叶啦。” 逢雪翘起嘴角,“是梦见他,还是梦见他煮的鱼?” 小猫舔了下爪子,耳朵轻颤,假装没有听见。 “对了。你想要见月姑吗?” “月姑?”小猫眼睛圆圆,没有想多久,“不想见。” “你们不是朋友吗?不喜欢它?” “月姑跟着爷爷走啦。这是月姑自己的选择!小仙姑教过我,小猫也可以有自己的选择。” 逢雪微笑,“你倒记得清楚。” “小猫对小仙姑一直记得清楚。”小猫喵喵叫着,胡须轻颤,又忍不住叹口气,“就算小猫变得像奶奶一样老,胡子白了,爬不上树、抓不到耗子,也会记得小仙姑的。” 它抬起脸,“小仙姑会记得小猫吗?” 逢雪捏捏猫爪,“会的。” 小猫用力蹭她的手,“喵喵”叫几声,又抬头望向山阶。它已经睡了好几觉,这条路却仿佛没有尽头,“小仙姑,还要走多久呀?” “据说有九万九千阶,从阴司直通天门,我现在爬了一半吧。” “好长!爬这么高做什么?” “去见泰山府君。” “泰山府君是谁?” “是位很厉害的神祇。” “那么厉害,为什么不能把台阶变到小仙姑脚下呢?”等了等,它又问:“小仙姑,你累不累?” “还好。有点。” 小猫晃动尾巴,“不见了!什么山不山,不见他了!” 逢雪垂下眼睛,摸两下它顺滑的毛发,轻轻勾起嘴角,转身便往回走,“好,听小猫的,我们就不见了。” …… 城隍还在山阶下等候,见她一怔,问:“小仙师这样快便见完府君了?” 逢雪摇头,“没有。” “咦……可是中间发生什么?” “也没有,小猫说不见了,我也不想见了。” 城隍微怔,“就这么不见了?可是府君与天地同寿,若能得祂赏识……” 逢雪停下脚步,“小猫在怀里,挂念的人在阳世,我想了想,自己已有许多,没什么好求的了。” 180-190 第181章 第 181 章 逢雪又道:“劳烦城隍送我上去。” 城隍笑了笑, 正欲说话,神色忽然一变,拱起双手, 态度恭敬地拜道:“小生廉州城隍薛渊,拜见玄虎神将。” 逢雪侧过身, 往回看去。漫长无边的山阶上夜色笼罩, 昏黑暗夜里, 猛然出现两团幽绿的鬼火。 小猫从她怀里跳出,蹬蹬爬上几个台阶。 “喵?” 它竖起尾巴, 用力往前一扑,消失不见了。 黑暗里走来一头比夜色更黑的玄猫。玄猫体型堪比猛虎, 两只幽绿眼睛, 似闪动的鬼火。 泰山府君座下有一只神虎, 原型本是只黑猫。黑猫常伴府君左右,说不定阴司还未建成时,它便已经在了,资历比城隍判官要老得多。 逢雪也拱了拱手, 撩起眼帘在一片融为一体的漆黑里, 找寻小猫的踪迹。 黑猫跳到黑猫上,如同泥牛入海, 怎么看都只有黑色。 她猫呢! 玄虎将军跳下山阶, 围着她蹭了一圈, 姿态慵懒。 逢雪趁机抬手,搓了把猫头,从将军的头顶往下, 一路顺着脊椎往下,摸到尾巴根, 把吊在尾巴上的小猫拎了下来。 城隍心中暗惊:莫看玄虎将军只是头黑猫,它跟随府君千万年,已生神性,再凶悍的恶鬼,也只是供将军扑杀取乐的玩物。地府众鬼神,没几个能遭住将军利爪的。 猫的性子本就古怪,亦正亦邪,诡谲多变,连他见着玄虎,也只敢低头打招呼。 小仙师竟抬手把它当作凡间狸奴,摸了起来? 他正暗暗提起心担忧,却听见一阵如雷鸣般低沉的呼噜。 城隍与判官相视一笑,放下心来:看来仙师也得玄虎神将的喜欢。 小猫趴在逢雪肩膀,看见玄虎毛茸茸的耳朵,如两只小鸟扇翅,不由兴奋起来,跃跃欲试想去咬它的耳朵。 逢雪把小猫按住,“神将可有话要说?” 玄虎神将几步跳到山阶,看着她,口吐人言:“府君在山上等你,你怎地回了头?” 逢雪道:“不想爬了,就回头了。” 玄虎哼了声,扫帚一样的尾巴甩来甩去,砸断山路旁几棵松树、几块山石,“凡人总喜欢半途而废。城隍说你是不知后退,一往无前的人,怎么快见到府君,却扭头就走?” 逢雪抱住小猫,“承蒙城隍府君错爱。”她顿了顿,“我想赶紧回到阳世。” 小猫道:“不见什么府君了!” 逢雪:“我听小猫的话。” 玄虎神将低喵,道:“想走?也没这样容易?” 它抬起爪子,往地上一拍,山阶崩裂,一团漆黑阴气从地里涌出。不等逢雪反应,黑雾迅速涌来,她拔出飞剑,剑光如电,煌煌闪烁,却听城隍高声道:“仙师,不可!” 黑雾凝固于空中,却化作一块漆黑笏板。 玄虎神将道:“哼,你对府君这般轻慢无礼,罚你干活去!” …… 等玄虎神将折返入山中。 “恭喜仙师、贺喜仙师。”城隍拱手贺喜,笑道:“以生人之身,被府君赐神职,你可是头一位。” 逢雪拿过笏板,当剑一样耍个剑花,“城隍爷,这块是什么东西?” “是平阳县城的城隍令。如今仙师与我俱为阴官,算是同僚,直呼我名便可。” 逢雪蹙眉,“城隍令?可是我是个活人,能做阴官?” “生人也有魂魄,亦能入梦来到阴司,受用香火。仙师多攒点香火,以你之能,日后定能飞黄腾达,一个平阳县留不住你。” 逢雪愣住,“可是……”她挠头,“我连阳间的官都没做过。” “不必担忧,城隍前设文武判官、日夜游神,他们自会来助你。小仙师,”廉州城隍道:“我送你上任吧。” 茫茫然然,逢雪就跟在城隍后,飘到平阳县城地下。 廉州城隍跟她说了实话—— 平阳县城上任城隍莫名失踪,阴司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请她上任,一是她几次斩妖除魔立功,获此成神机缘,二是想让她去城里查一查,是否有妖魔作乱。 听到此处,逢雪终于露出浅笑,“妖魔?早说便好了,我去瞧瞧。” 城隍笑着摇头,心想,仙师见了妖魔,就跟猫见了耗子。他温声提醒:“仙师经过几战,在妖魔间威名赫赫,这些妖魔闻见剑仙之名,怕不是会闻风丧胆,若没有窜逃的,恐怕并非善于之辈,仙师当心。” “小生只能送到这儿了。新官走马上任,稍后便会有阴吏来接仙师。”城隍客气告别,“我先告辞,仙师在此稍候片刻。” “好。只是。” 逢雪按剑,“你们阴司莫不是在耍我吧?” 他们正立在地底,隔绝天日,昏暗无光,头顶漆黑如夜,夜色中偶尔闪过丝金光,如缕缕霞云,在天空铺陈。 “此地佛光炽盛,想来有高僧坐镇,会有妖魔?” “仙师不知,万法寺主寺离此地百里,东西南北四座分别为明月寺、菩提寺、灵石寺、心隐寺。其中明月寺在平阳三十里开外,和尚日夜念经,香火鼎盛,才有此盛景。” 三十里外佛光能透过地面? 逢雪问:“城里人人都是虔诚居士?” 城隍颔首,“大抵都是。” 万法寺如日中天,佛法昌隆。在前世,逢雪身为妖魔,不敢踏入佛光中一步,没想到今生,要跑到万法寺的地盘来做阴官。 世事真奇妙。 城隍拱手飘去。 逢雪留在此地,等了一会,没等到来接自己的阴吏。她素来不喜欢等待,直接纵身一跃,跳出了地面。 身上带着的笏板,犹如阴阳两界的通行度牒,按理她应出现在城隍庙里。 但眼前是间颇为冷清荒凉的院子。 月色凄凄,杂草茂盛,土墙下一团黑雾游动,发出人声:“快快!城隍走马上任,我们赶紧把院子扫干净!” “你干活仔细些,檐下的蛛网快除去,扫帚呢扫帚呢?” 扫帚递到黑雾面前。 “总算灵醒点……咦?”黑影摇晃,钻出个黑衣弓背的老头,“哪儿来的女娃娃?” 逢雪打量这座颇为寒酸的小院,“这儿是城隍庙?” “正是,你是来上香的?还是许愿的?不对不对,你怎地能看到老夫?” 逢雪拿出笏板。 老头打量她几眼,神色大变,恭恭敬敬地喊:“恭迎城隍。城隍您……死时这样年轻啊?” “我还没死呢。我是生人,只有入梦时才能来此处当值。”逢雪长话短说:“有什么要我做的赶紧说,天亮梦醒,我便不在此处了。” 老头连忙点头应是。 他是平阳县的土地公,庙里除却他外,只剩一个土地婆婆,和一只颇有灵智的野狐。婆婆得知新官上任,还在庙里给她缝制官袍。 小狐狸看见逢雪,早偷蹿到角落,趴着歪头看她。 逢雪问:“日夜游神、文武判官、牛马将军呢?” 土地公嘿嘿笑,笑得腼腆。 逢雪:…… 瞧这庙宇破败模样,想来是没这么多下属。 一团旋风急冲冲飞入院里,土地公伸手把旋风拦住。 旋风里伸出只手,“啪”地一声把他给拍开,“干什么呢,袍子我缝好了,我们赶紧去接城隍老爷吧。” 土地公小声嘟囔:“老婆子,这回不能喊城隍老爷啦。” 黑风原地打旋,旋作人形。一位老婆婆手执拐杖,怀捧布包,转几个圈停住,看见逢雪,她露出诧色,不确定地问:“新上任的大人?” “没想到大人如此年轻。”土地婆婆把衣袍一抖,“来试试官袍,我怕是缝大了些。” 逢雪本想拒绝,耐不住他们热情,还没说话,就被拉着披上官袍,戴上乌纱。 乌纱帽比她脑袋大一圈,径直陷下去,遮住她的眼睛,逢雪摇了摇头,双翅乌纱轻颤。 袍子也宽大许多,纵有土地婆婆缝制,也显得破破烂烂。 土地婆婆笑着说:“第一次看见这样漂亮的城隍大人咧。早知大人是个漂亮的小姑娘,我该摘几朵花缝上。” 逢雪把帽子取下,垂眸看着身上的大袍,县城隍等于人间四品官吏,说起来也算一方要员,但官袍上虽有些微香火神力,却打上许多补丁,破损寒碜。 瞧着不像阴官官袍,倒像是胡同边讨饭的。 “平阳县也不小,城隍庙怎么变成这样?” 土地公公叹了口气,“大人有所不知,原来这庙里,是什么都有的。” 原来的城隍庙与其他地方并无不同,城隍坐中间,原有判官无常、枷锁将军等副将拱立左右。 加上平阳县富庶,香火不少,每每出巡,很是气派。 逢雪扫了眼小院,“这个小房子,塞不下你说的那些判官无常吧?” “大人,原来城隍的庙宇并不在此地。只是……唉,后来建了明月寺,大家常去寺里上香,不怎么来庙里。” 原来的城隍庙比衙门更气派,外面两座大石狮子,里头红墙泥瓦,广场、大殿、偏殿一应俱全。 后来明月寺建成,僧人各处宣讲经文,弘扬佛法,人们常去寺里上香,城隍庙便不如往日昌隆。 作为一地阴官,就算香火再少,本也不至于此。 可忽有一日,城隍不知所踪,神像变成普通泥像。 失去城隍庇佑,一切截然不同。过了些年,庙宇破败,泥胎褪色,无常判官这些神将逐渐失去神力。 后来城里一个善信富绅,瞧上城隍庙那块地,想将其改建成一座大庙,弄到地后,就将里面的神像都拖了出来。 城隍塑像好歹得了一处容身之处,在此破屋栖身。跟在他旁边的其他阴吏,便被随意丢弃。 只剩下土地公公土地婆婆,待在这破庙里,守着毫无神性的城隍塑像。 他们期盼着城隍归来。 但等到新城隍上任的文书,他们明白,以前的城隍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 逢雪走到布满灰尘的神台前,捏碎插在铜炉的半支香,“还有人来这儿上香?” “有的有的。”土地公公连忙回:“偶尔还是有人来求,若是不太难的愿望,我们便会悄悄去帮了。只是我们位微力弱,能做的不多,做不了的只能记在册子上,等城隍您来帮忙。” 逢雪:“这个人许的是什么愿望?” 土地公公拿出册子,翻了翻,“这户是平阳七柳胡同张氏,家中……咳咳,有鼠猖獗,偷吃粮谷,惊扰孩童。恳请城隍显灵,帮他除去恶鼠……” 想到让新上任的城隍去抓耗子,实在太不体面。他声音渐低,“大人,您先在此等候,我们备好些酒菜为您接风洗尘,这等小事,不必你出手,交给我们就好了。” 第182章 第 182 章 清晨。 小猫昂首挺胸, 嘴里叼着只堪比普通狸猫大小的恶鼠,从容从一户人家走出。 土地公飘在它后面,高兴道:“原来城隍还带了如此得力的狸奴, 以后用不着我和老婆子钻炕洞抓这些乱窜的耗子啦。” 逢雪颔首,闻见鸡鸣, 停下脚步。 “我大概……” 话未说话, 人与猫皆如晨露消失无痕, 地上只余一个死不瞑目的大耗子。 …… 江河金光灿灿,霞云在头顶升腾。 正是云蒸霞蔚, 浮光跃金。 逢雪从叶蓬舟背上睁开眼睛,下意识蹭了蹭他的后颈, 轻声说:“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梦见我被府君罚到一个地方当个落魄城隍, 给人抓了一晚上耗子。” 叶蓬舟笑道:“那可真够累的!” 逢雪“唔”了声, “还好,主要是小猫抓的,好奇怪的梦。” 小猫跳到地上,不甘地说:“我的耗子不见啦!”它四处寻找, 转了一圈又一圈, “耗子呢,那么大一只耗子呢?” 逢雪沉默片刻, “看来不是梦了。” 叶蓬舟忍不住莞尔。 小猫注意到他, 不再管什么丢失的耗子, 高兴地翘起尾巴扑到他的脚上,“小叶!” “想我啦?” 小猫“喵喵”叫几声,用力在他鞋上蹭来蹭去。 逢雪微微一笑, 搂住叶蓬舟的脖子,什么被府君赏识、什么泼天富贵机缘、什么任命城隍, 都比不上此刻,朝霞漫天,大江涌流。 若有若无的莲花香从风里飘来。 她扯了扯叶蓬舟的头发,“师姐怎么样?” “她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眼即逝,说要去做点紧要的事了。托我跟你说一声,年底山上见。” 逢雪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喃喃:“不知道到时候大师兄会不会回来呢……” “会的。” “以前我没有见过他们。”她低低说,前世大师兄二师姐三师姐只是一些天骄的传说,是压在她头顶的阴影,她以为,就算他们在山上,也会与自己合不来。 就像和四师兄一样。 “原来他们是这样的人。” 叶蓬舟低笑:“我瞧来,你们青溟山的人,横看竖看,左右都差不多。” 逢雪靠在他背上,青年人筋骨如金玉,后背坚实宽广,很是可靠。 她偏头望着江流,云螭城破,渔舟不再在江上飘荡,只剩几只水鸟,倏尔从半空飞下,一头扎入水中,叼起条肥鱼。 “叶蓬舟,你的名字,为什么叫叶蓬舟啊?” 青年微怔片刻,勾起嘴角,笑道:“大抵是我命轻贱?江河湖海,一叶蓬舟。” 逢雪捂住他的嘴,“不要这样说。” 她想了想,“就算你的命数轻,如今你背着我,我们两个的命叠在一起,就贵重了。” 叶蓬舟笑着道:“好,那我日后一直背着小仙姑。” “不要。”逢雪翻身一转,从他背上跳下来,微扬起下巴,“我也可以背你。对了。” 她伸手一握,凭空出现一股黑雾,黑雾凝成笏板和官印,“这就是阴司送我的城隍令。” 叶蓬舟接过笏板,在手里转个圈,一上一下逗小猫玩,“我瞧着也没什么出奇的地方,长得和人间衙门里那些东西差不多。” “城隍是阴官,与阳间官吏相对,东西肯定也相仿。不过我当值的地方,香火稀少,穷得很,连袍子都破了。” “小仙姑入梦就会去平阳当值?” “不错。” 叶蓬舟眼珠子一转,道:“我一个人留在此地,与小仙姑咫尺天涯,唉……”他长长叹口气,“阴司也太不厚道了。” “你在想什么。” 看他眼珠子转,逢雪知道他没什么好主意,“直说。” 叶蓬舟眉眼弯了弯,“不如小仙姑封我做个判官什么的。这样我们就能一齐入梦了。” “判官?”逢雪蹙眉,“每次我们都在一起,按理功劳也是一样,若你去阴司,那边应该还有更多的神职可供你选择。” 何况叶蓬舟鬼缘颇好,与她不同。她惹恼了府君,都被封了一地城隍,若是他,说不定能封一州城隍。 “做个判官不是太委屈你了?” 叶蓬舟:“小仙姑,你是知道我的,什么城隍太守,我都不稀罕。”他弯起的眼睛似一轮弦月,映着天边的朝霞,江流的波光,“只想做小仙姑的马前卒,裙下臣,长长久久被你使唤着。” 逢雪静默半晌,脸颊若烧,好半晌,才说:“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是啊,我就这点出息,小仙姑不喜欢吗?”他稍倾身,如玉面孔逼近,笑道:“你若想要个飞黄腾达的夫君,我也去一趟阴司,跟府君求个官当当。不过嘛,我只干白天的活,晚上仍要和你一起。” “白天晚上都要当值,”逢雪认真想了想,“那不是要从头睡到晚?” “哪用得着睡?我当即自刎,做个阴间的鬼,就不用分什么白日黑夜……” 他话没说完,就被逢雪拿剑柄戳住,“呸!你说这样的话,我就、我就……” 逢雪心头火起,杏眼瞪圆,柳眉倒竖,竭尽脑汁想了会,才凶狠地说:“先把你的舌头削下来下酒吃!” 叶蓬舟哈哈大笑,双肩颤动,快活无比地说:“我的舌头能进仙姑的嘴里,那真是它的福气。下酒的时候记得少放些油炒,我怕我这油嘴滑舌,腻到了仙姑。” 逢雪冷哼一声,“你的舌头待在自己嘴里最好。”她拿着城隍官印,“我那破庙,香火已断,庙里只有一尊城隍塑像,其他副职还空缺许多。判官、游神、无常、枷锁将军,你随意选一个吧。” “这么多空缺嘛,要不都封我一个玩玩?” 逢雪瞪他一眼,“阴司之事,岂能玩玩?我封你做,唔……我的随行将军。” 小猫也喵喵叫:“小猫也想当将军!” 逢雪笑着摸摸它,“封小猫作我的夜游神,巡游全城,专抓恶鼠。” “喵!” 小猫高兴地围着她跑圈。 入夜。 二人寻了间破庙,庙里拜的是位不知名姓的野神。石台上神像被屋顶破瓦漏下的雨水冲刷得腐烂,难辨真容。 逢雪照例给石台拂去尘土,插上自制的信香。 叶蓬舟生好火,铺好床,变戏法一般,从褡裢拿出一块烤肉、一只烧鸡、几碟糕点、几盘果蔬。 逢雪上完香转过身,看见地上的金杯玉筷,“你也学会从蟠桃宴上偷吃食了?” “不止!”叶蓬舟又取出两个精致的夜光杯,碧玉盈盈发光,葡萄美酒被火烫得香气醇厚,“我还偷了几壶酒呢。” 逢雪盘坐在地上,拿起块糕点吃起来,“你也知道享受。” “不是我知道享受,是监天司那帮子蠹虫会享受,”叶蓬舟变出一盘焦脆的油炸白条,小猫迫不及待地扑到他怀里,前腿搭着他的肩,身体竖成一根猫条,急得喵喵叫:“快给小猫吃、快给小猫吃。” “好嘛,别着急,这可是天河钓来的鱼。”他微笑着喂小猫,“别吃撑了,待会要吐出来。” 小猫已经把头全部埋进盘子里,吃得吧唧有声。 逢雪抿着酒,“监天司的人全死了?” “是。” “你受伤了没?” 叶蓬舟抬眸,笑着看她,“那些人不算什么,比不上蜃妖难对付。再者,我谨记仙姑教诲,没杀几个人,不过是拖时间等到二师姐回来。” “二师姐,”逢雪叹口气,“她是皇家的人,监天司是皇家护卫,如今她动手铲灭监天司,或许心中也有为难吧。” 叶蓬舟笑道:“那监天司卫也这样说了。” “哦?” “那时监天司卫将我围在一起,我以毁去蜃珠作威胁,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我便在旁边喝酒。喝到一半,二师姐回魂了。”叶蓬舟扬眉一笑,“监天司当看见救星,让她杀了我。” “二师姐怎么做的?” “她嘛,接过我的酒,喝了一杯,然后说我抢来的葡萄酒不好喝,比不上你的月露酒。” 逢雪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 “对酌后,她弯弓,要一箭射穿了蜃珠,说蜃珠留着,蜃妖便有可能借机重生,不若早些毁去。监天司的人急了,他们先前吸取龙气制作飞龙旨,龙脉早已衰朽,若是蜃珠碎裂,龙神离开,哈,那些千秋百代的美梦是不必想了,只怕原来那条龙脉也维持不了多久。” 天寒。山上白雪未化,雪光透过门洞,洒入小庙。 逢雪盘坐在地,垂眸看地上摇曳的火光,“在阴司,我坐的黄金船是昔日帝王为求飞升所建,富丽堂皇,世所罕见,走上的九万九千级台阶,也是昔年为登天耗费国力,天阶下白骨累累,结果谁求得长生,谁求来飞升?” 人既如此,何况是一个王朝。盛极必衰,皆有定数。 叶蓬舟莞尔,温着壶中酒,“千年百年过,大家都是地上一抔黄土。”他继续说道长孙昭,“二师姐自然不管他们,弯弓射穿蜃珠,珠裂镜破,什么千秋万代美梦,镜花水月一场空。她没有放过监天司的走狗,一箭箭射出,来不及躲的,都被箭串成糖葫芦。最后剩下的那老头有些能耐,大抵是监天司的头目?” “不愧是监正,话说得一套一套,说什么身为公主,反而助邪魔外道,斩断龙脉,祸害大殷……” 逢雪问:“等等,邪魔外道是谁?” “应该不是我们吧?” 逢雪冷哼一声,“真会倒打一耙。二师姐怎样说?” “她说,她可不在乎什么千秋百代,国祚万年,长孙昭,愿请大殷入棺。” 第183章 第 183 章 城隍小庙的铜炉擦得光亮, 里面多了几柱香,木案上则多了几个烤好的山芋。 “大人!”土地公公高兴地来贺喜:“那张家人早上起来,开门看见好大一只耗子, 连忙来庙里还愿。还拉了几个街坊上香咧。” 小猫焦急道:“耗子呢耗子呢?” “哎,那耗子可真够大, 一般的狸奴都奈何不了。它们成了精一样, 还会成群结队, 去围杀狸奴咧。去岁就被咬死好多猫儿了,也就城隍您带着的狸奴威武雄壮, 才能灭得了鼠患。” 逢雪接过册子,翻看起来, 新近来庙里许的愿望, 基本都与恶鼠猖獗相关。 看来小猫可以吃个饱了。 土地公公依旧在说:“闹耗子这种事, 大师们不会管,也抓不着,莫以为这是小事,大家一年到头, 也攒不了多少存粮, 养肥这么多耗子,不知要饿死多少人。” “小猫不怕耗子!” 土地公公慈霭笑道:“小狸奴, 你可立大功啦。” 小猫仰起头, 骄傲地说:“小猫是小仙姑封的夜游神, 晚上为百姓抓耗子!” “啊……”土地公公迟疑了片刻。 他活这么久,也没见过把一只狸奴封作夜游神的。想想以前跟随在城隍身侧的阴兵阴将如何威风,再看看脚下这只黑煤球般的小猫。 “也好。不管什么神, 能给百姓抓耗子,就是好游神。”土地公公弯腰, “夜游神大人,今晚要去一共五户人家抓耗子。” “好!”小猫胡须微颤,“你来带路。” “遵命。” “等等。”叶蓬舟忽然作声。 土地公公这才看见暗处的青年,看他从神像后面转出,登时眼前一亮,“这位是……城隍相公?” 城隍庙里的塑像时常成双成对,若是城隍老爷,旁边便立着城隍夫人,若是城隍姥姥,旁边就陪着城隍相公。 不过新上任的城隍模样实在年轻,土地公公便以“大人”代称。 他见青年生得俊美至极,桃花眼似笑非笑,风流倜傥,心中暗暗点头——配得上他家城隍。 叶蓬舟忍不住偷笑,看逢雪一眼,逢雪扭过脸,耳根泛红,“什么相公不相公,一个狭促鬼罢了。” 青年走到小猫面前,拿出彩纸剪刀,剪出一顶小小凤翅兜鍪,一面赤红披风,背后插着几枝小旗。 很快,小猫就有了自己的一身行头,有模有样,威风凛凛,宛若戏台上威武雄壮的武生。 “小猫第一次出门当夜游神,自然该置办身行头。”他笑着给小猫戴上兜鍪,拿出面铜镜,“狸儿神,你好威风啊。” 小猫惊喜地看着铜镜,晃了晃脑袋,头顶兜鍪上的红缨也晃动,甩了甩尾巴,身后挂着的披风飞扬。 它惊喜道:“小猫好威风!和天上的神将一样威风。” 有了一身行头,小猫的脚步都稳重许多,跟在土地公公后,优雅地走出了院子。 逢雪弯了弯嘴角,留在庙中,拿起土地婆婆递来的册子,与叶蓬舟一同翻看。 边看边问:“这几年,平阳县有妖魔作祟的事吗?” 土地婆婆想了想,摇头,“平阳距明月寺近,寺里香火鼎盛,法师们修为精深,就是有妖怪伤人,恶鬼回魂,也会被法师们超度。” 叶蓬舟跳到神案上,拿起冷掉的山芋,剥皮边啃边笑说:“不会吧,一个妖魔鬼怪都没有?我就好奇了,人死以后,无常勾魂,判官索命,把魂魄押送到阴间,你们这边又没无常又没判官的,死了人魂去哪儿?” (′з(′ω`*)轻(灬 ε灬)吻(ω)最(* ̄3 ̄)╭甜(ε)∫羽( -_-)ε`*)毛(*≧з)(ε≦*)整(*  ̄3)(ε ̄ *)理(ˊˋ*) “大人有所不知,每户人家死人后,便有寺里的高僧法师举办法事,直接超度亡魂,不用无常前去勾魂。” 叶蓬舟“哦”了声,“法事?不便宜吧。” 土地婆婆道:“有贵的,也有便宜的。贵的直接请寺里高僧,一连举办七七四十九日法会,将亡魂超度到彼岸,先祖能保佑子孙家业兴隆,一世富贵,飞黄腾达。至于普通人家,请普通的师傅,停灵七日,举办七日法会,先祖也就让子孙安安康康,无灾无病。” 逢雪蹙了下眉,“七日法会也不便宜吧?那再穷一些的人家呢?” “再次一等,只能请最末等的小僧,唱一日一夜,把人超度了也就超度了,想讨个祖先的庇佑,那自是别想了,把人送走就好。” “但是……若不愿意做法事呢?总有人不愿意白掏这笔钱,也有人家贫穷,置办棺木就不容易,哪有什么余力大办丧事?” “城隍不知,若不将人好生安葬,死者会回来作祟,闹得家宅不宁。”土地婆婆低眉顺眼,说起几桩旧事。 一桩是前两年,平阳县来了一位员外。 周老爷宦海沉浮多年后,携家人衣锦还乡,回到故里养老。 住了没多久,家中一位老者过世。 要办白事时,家里来了位乞丐讨食。 周家便给了他一顿饱饭。乞丐吃完饭,告诉他们平阳有办法事,请法师超度亡魂的习俗。若是不请人做法,让老太爷魂魄安息,只怕家宅难宁,必有祸事发生。 周老爷性情倨傲,听他恩将仇报,不说吉祥话,反说这等诅咒恶语,气得不轻,命人把乞丐给打一顿轰了出去,照例办了白事。 白事请来戏班,弹弹唱唱,单没请和尚。 办到一半时,便出事了。 周老太爷生前爱听戏,请戏班来唱的是夜戏,也叫鬼戏。夜深,戏班在台上咿咿呀呀,台下座位空无一人。 忽地一阵阴风起,白烛闪烁,灯笼摇动。 每唱到一段,台下掌声雷动,叫好阵阵。 往下看去,昏黑板凳却是空空。 年少的小生吓得发出一声尖叫。 这声可惹恼了听戏的鬼祖宗——叫好声马上变成咒骂,一阵阴风卷起四周的碗筷、香烛、白纸,往戏班子的人身上砸。 还是班主见多识广,带着众人强忍惊悸,唱完了戏。 天一亮,他们便带着钱,马不停蹄地跑了,连打赏都没来得及要。 闹鬼之事远未结束,后面又出了几件怪事。譬如香烛点燃又灭,说明逝者心愿未了,又或者守夜时,怪风吹来,把纸钱刮得到处都是,风里飘来古怪的哭声。 人人都被吓破了胆,都以为老太爷魂魄难以安息,劝着周老爷尽快去请一位德高望重的法师,办一场四十九天法会,超度老太爷的亡魂。 但周老爷自持读过这么多年的书,深信天地自有乾坤正气,若心中无鬼,怕什么鬼来敲门? 当即,他便决定把老太爷落棺安葬,埋入土穴。 埋葬先人后,周家便夜夜闹起了鬼。每夜,人们都梦见老太爷双目圆睁,怒骂他们不肖子孙,连累先人。 家里碗忽然掉在地上,裂成数片,空房传来拖拽声,家里桌椅翻倒,柜子换了地方。 被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周老爷却是个倔强的读书人,死犟不肯认输,还拿本诗书,痛斥小鬼无礼,如此这般扰人清静,马上就有阴司的无常来缉拿。 黑雾里传来“嘻嘻”笑声,碎石砖瓦,一股脑砸向周老爷,把老爷砸得鼻青脸肿。 后来闹鬼愈演愈烈,连家里的小孩都遭到毒手,差点被推入井中。周老爷只好松了口,让人将老太爷重新挖出,打开坟墓的瞬间,阴风四起,人们冷汗涔涔。 棺木中的老太爷尸身半腐,怒目圆睁,与梦中骂人的老太爷一模一样。 周老爷瘫软在地,这下彻底心服口服,亲自去明月寺,请了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大操大办念了几十天的经文,终于让老太爷合上眼睛。 此事后,他也成为虔诚的信徒,每年自愿送上大量香火钱。连城隍原来那座庙宇,也是周老爷买下,想将其改成一座寺庙,方便高僧说法传经。 这是一桩有钱人家被感化后成为善信的美谈。 自然也有普通人家,吝啬家中几两银钱,招来大祸的惨事。 城外杨柳村,有一户人家,家中五个孩子,每张嘴都嗷嗷待哺,饿得个个面黄肌瘦。有个孩子意外溺水暴毙而亡后,他家实在舍不得钱办法事,把人把草席一卷,埋进坑里,草草了事。 不曾想翌日,全家都被吊死在了房梁上。 人都说是孩子死后不得安息,回来索命,害了全家人的性命。 有这两桩事,胆子再大的人家,也不敢在丧事上轻慢。由是逐渐形成重死不重生的习俗。 叶蓬舟嗤笑:“倒是有趣。那若是街头乞儿、无亲无故的人呢?他们总没办法为自己请个秃瓢来超度吧?” 土地婆婆道:“那自然是乡邻一齐筹钱。” 逢雪面无表情,慢慢翻看香火册,边问:“我们的无常呢?阴司不能再派几个鬼差上来,负责勾魂吗?” 无常勾魂不用凡间钱财,至多烧点纸钱,人也乐得轻松,鬼也乐得轻松。 土地婆婆叹息,“城隍大人,无常塑像已经从庙里抬出去,变成一抔黄土,如今没人来拜城隍,庙里也没无常,人心既不信,哪儿能勾得动他们的魂魄呢?” 第184章 第 184 章 不知何时起, 再来庙里时,破瓦之下,腐朽神像旁, 多了个小小的泥像。 泥像小巧,头上捏了两个耳朵, 勉强能看出是猫儿的形状。 猫儿趴在城隍的脚边, 前面还多了个小小的泥碑, 上面刻着“狸儿神”三字。 叶蓬舟大笑,坐在案上, “小猫,如今你真成狸儿神啦。” 小猫认真转了圈, 打量着泥像, “小猫比它好看。” “那当然!要不然, 我给你雕个更像你的狸儿神像?” 小猫想了想,“不要!这是小猫抓耗子换来的。”它跳上神台,用脑袋蹭蹭泥像,留下自己的气味。 “还有一条小鱼!”它高兴道。 平阳的人纯善, 只给他们抓了些耗子, 就把城隍庙上的破瓦补好,给小猫立了塑像, 还送上小鱼做供品。 但也因深沐佛法, 纯善至极, 没有出过一桩妖鬼闹事的怪谈。 除了香火少,此地无妖无鬼,风平浪静, 仿佛是片世外乐土。 白日里,逢雪与叶蓬舟留在古碑村附近, 追杀从云螭逃窜而出的妖魔,时不时在路上遇见饿殍,水边望见浮尸。 入夜到这边当值,好似转眼从地府到了桃源。 她也乐得清闲,坐在庙里,慢慢温酒,入庙中后,信徒的声音慢慢在耳畔响起。 她的信徒不多,只有十来个人。 “城隍老爷,我家也有耗子作祟,能派狸儿神今夜去我家吗?” “城隍爷,请保佑我家能过这个冬天,家里的牛棚不会被雪压垮,不会再闹耗灾……” “城隍爷,我家小子被大师看上,去寺里修行学法了,您能保佑他吗?” 许愿之人的面容在眼前浮现,他们的籍贯生平,也如书页般一张张呈现,齐齐塞入逢雪的脑海。 她坐在干草织成的蒲团上,把冷山芋烤得热烘烘,外面酥脆一层蜜一样的壳,里面是金黄软糯的流心。 “这儿说是城隍庙,不如叫狸儿庙。”逢雪笑着摇头,“我们两个无所事事,忙坏了小猫。” 每天收到的愿望,都是求狸儿神帮忙捕耗子,唯一一桩不相干的,是让她保佑一个和尚。 他们儿子去剃度出家,不该求庙里的金佛保佑吗?她也不能冲到人家庙里抢香火。 “为何不能?” 逢雪抬头看去。 火光灼灼,青年黑眸亮得出奇,弯了弯眼,“正巧雪夜无聊,不如到庙里逛一逛,抢几个什么虔诚的居士过来?” 逢雪眼睛一亮,饮尽杯中酒,正要按剑而起。 肩膀却被人给按住。 “城隍大人,这可使不得啊使不得。” 逢雪:“如何使不得?” “寺里高僧佛法精通,护卫僧人能降妖伏魔,很是厉害。况且这么多年,平阳县深沐佛法,多亏有法寺庇佑,才免了妖鬼作祟之苦。大人何苦同法寺做对?” 逢雪抿了抿唇,甩手把剑掷出,半晌,扶危如电飞回,剑身串着数条从冰河里捞出的肥鱼。 “算了,给小猫烤鱼吃。” ———— 鱼被剥去内脏,烤得外皮金黄,内里雪白嫩香,小猫却还没回来。 逢雪和叶蓬舟把自己那份吃了,坐在庙门前,夜深风雪重,不见狸儿归。 “土地婆婆,”叶蓬舟左右坐不住,“你说之前城隍爷旁边的无常判官塑像都被随意丢了,丢到了哪儿?这样的雪夜,给他们送些酒和烤鱼去。” “禀相公,塑像都被废弃在一个山洞中,我去过几次,它们神性俱散,变成堆黄泥,只怕不能尽城隍饮酒观雪之兴。” 叶蓬舟笑道:“人死化鬼,小仙姑,神死作什么?” 逢雪想了想,“神不会死,只会消散为天地清气。” “总归是在这天地之间,怎么就不能饮酒作乐了?” 土地婆婆说不过他,只好看向逢雪,城隍大人性情稳重,想必…… 逢雪点头,认真说:“来这有些时日了,应该去拜访昔日同僚。婆婆,烦请带路。” 土地婆婆无奈,笑着点了点头。 雪片飘飞,弦月如钩。 废置的神像不能随意搁置,一则对神不敬,二则丧失神蕴香火的土偶,很容易被孤魂野鬼占据,惊吓祸害到行人。 因此,昔日陪在城隍身侧的几尊木偶泥像,被人丢在了凄冷黑暗的山洞里。 山洞前杂草齐膝,冷风如泣。 洞不深,七八个泥胎木偶被随意丢在地上,挤在一起,逢雪矮身一进洞里,就对上它们模糊的脸。 山洞潮湿,塑像面容上的彩绘早就斑驳,泥上褪了层皮,从肉里扎出丛丛稻草。 判官、无常、枷锁将军、日夜游神…… 风吹雨打,神像面孔斑驳,但从他们的褪色衣袍,还能辨明身份。 逢雪一一扫过,没在其上感觉到半分灵性。果如土地婆婆所言,神像灵性消退,已与泥胎无异,至于过去的无常判官,也都随着香火断绝,消散天地之间。 叶蓬舟把酒往地上一洒,酒香在洞穴飘散。 “诸位共饮。” 逢雪抬起酒杯,饮尽杯中酒,俯身去扶起地上的神像。到第四尊神像时,她轻咦了一声。 这尊无常像倒地,脸正对着漆黑岩石,雪水从石缝往下滴,滴答滴答,从伞面弹开,落在旁边草根上。 也因有把伞挡着,无常脸上颜料并未褪色太多,能看出坚毅轮廓,浓眉虎眼。 看见油纸伞,土地婆婆会心一笑,“这是小花伞撑的。” “小花伞?” 这是城里一位制伞人。她生得俏,做得伞好,人们便笑喊她为小花伞。 “以前小花伞可是城隍庙里的虔诚居士。”土地婆婆摇了摇头,“她也很久没来过城隍庙了。” 至于伞为何会出现在无常头顶。 想来是花伞姑娘进洞避雨时,看见满洞弃神,随手把伞一放,让无常免于冷水侵蚀罢了。 逢雪把伞放在原处,扶正其他神像,忽听洞外传来脚步声。 她拉着叶蓬舟的手,站到神像旁,与这满洞的无常判官融为一体。 “窸窸窣窣。” 洞前杂草荆棘被柴刀劈倒,一个满头白发的汉子矮身钻进来,看见洞里废神,他拱手拜三拜,“无常老爷,有怪莫怪。” 回头朝着洞外喊:“小心别被棘条刮到衣裳。洞里有几个泥像,不要怕,是以前城隍庙里的无常老爷判官老爷,你小时候我们还带你去过咧。” 又过片刻,妇人撑着伞,牵一位光头的小少年走了进来。 妇人用手帕裹着头,满头灰白银丝,牵着的少年十一二岁,头没剔干净,短短的发岔从青头皮上冒出。 看见他们的一瞬间,逢雪耳畔响起城隍庙里的许愿声。 她微微一笑,是昨日来庙里上过香的人。 汉子把洞里干草拢在一起,让妇人与少年坐下,擦了擦头上的雪,“等雪小一些,我们再走,等赶到寺里,正好天明,若是寺门没开,你就在外边等着,不要敲门,免得扰了大师们清静,万一他们不开心,日后暗暗欺负你。” “呸。”妇人啐一口,“大师是出家人,怎么会欺负人?福生,”她从竹篮里拿出个烤鸡蛋,“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等到了寺里,你就要跟着法师们吃素了。” “娘,你吃吧。”福生咧嘴一笑,“我听说寺里的大师吃得可好啦,说不定有好多鸡蛋吃,不差你这一两个。” “胡说八道。这话不能在外面说,”妇人把蛋磕在地上,用掌心搓了搓,把外壳整齐剥下来,圆溜溜的白水蛋塞到少年的手里。 福生扭过脸,打量着洞里的泥偶。 “当年城隍老爷旁边的神像都被丢到这儿来,里头稻草都扎出来了。我说周老爷他们做得太绝了,好歹给判官无常他们一个容身的房子,万一城隍老爷显灵,发现破房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动了怒怎么办?” “庙里的大师不是说过吗,城隍不会再显灵啦,他丢下我们平阳了。庙里的侍神都没了神性,变成普通泥偶,和泥巴捏得偶人没什么区别。” 妇人却笑了笑,道:“城隍不会显灵?也未必,前两天我们家不是闹鼠患嘛,张家妇人同我说,城隍庙许愿除鼠,城隍老爷就会派只狸儿神来咬死耗子。” “狸儿神?”男人咧嘴乐道:“我怎么没听说过,城隍的座下还有个狸儿神?是哪儿来的狸猫吧。” “张家门口的耗子,有小孩手臂长,寻常狸奴哪斗得过这些恶鼠?何况那狸儿神来去无影,也不知它是怎么同恶鼠相斗,只听一声耗子吱呀惨叫,再看时,大耗子喉咙被咬断,狸儿神却不见踪影,到处都寻不见。不是狸儿神是什么?” 妇人在认真为狸儿神争辩。 逢雪却听耳畔响起声低笑,叶蓬舟凑到她耳边,笑着说:“只怕是小猫太黑了,在那一蹲,谁也瞧不见。” 逢雪不禁莞尔。 汉子依旧不信:“我看,说不定是只有了灵性的狸奴,窝在城隍庙里,偷吃香火修炼咧。你们别乱拜,万一拜的是一只猫妖怎么办?” “既然受了香火,就不算猫妖了吧。”福生捧着圆溜溜的鸡蛋,仰头看着神像斑驳面孔,“若是善的,就是神,若为恶,就是妖。法师们说善恶一念,我想妖神也在一念之间。” 汉子怔了片刻,哈哈大笑,一手拍在少年青头上,用力搓了搓,“我儿果然聪慧,有悟性,难怪被大师们看上。” 妇人侧过身,悄悄抹了把眼睛,“聪慧有什么用,还不是要去念经吃斋当和尚。先生说福生聪明,说不定日后能考上状元,何苦去庙里苦修?” “还不是为了几吊功德钱。去岁街上死了三个人,法师们做法事的钱匀下来,每户头上要交四吊钱,家里东西都抵押出去了,哪儿凑得出来这些钱,孔公又催得急,”汉子长叹一声,揉揉儿子的头,“世道如此,福生去庙里,至少不用怕恶鬼回魂。” “我说死在臭水沟里的那人,就是外边鸡鸣村的老乞丐。他们看人快死了,不想出这钱,把人丢到到我们这边来,哄骗他喝点酒,一脚踏错,溺死在沟渠里。不然,只有膝盖深的水,怎么会溺死人?” “再说这些有什么用,谁叫他就死在沟里,变成恶鬼作祟,也只会闹附近的人。”男人望着洞外飞雪,神情木然,喃喃自语:“今年冬天,怎么这么长啊。” 妇人低下头,眼角红肿。 每每死人,都需要举办法事超度。若不超度,恶鬼返魂,祸害乡邻。因此那些无亲无故的人死后,只能由乡邻来筹办法事。 可这笔法事钱,匀在各家各户头上,是笔不轻的负担。 这几年光景不好,他们家从寺里的长生库里贷了不少钱,钱滚钱息生息,家中早掀不开锅。只好把孩子送去庙里,减轻家中负担,也免去长生府库的贷息。 两个大人一坐一立,齐齐看着洞外。 福生却静不下来,扭头数着神像,“无常、判官、咦,这个将军模样的是谁?” “是枷锁将军。” “奥,枷锁将军。”福生忽然愣住,浑身冒冷汗,侧头看着声音传来之处。 那儿漆黑一片,黑雾底下露出双布鞋。 “一、二……七、八……九……”福生扭头数过去,洞里泥像数来数去,多了两个。多出的两个身影隐在昏暗中,只看出模糊轮廓。 他瞪大了眼睛,不敢靠近。 “嘿。”又响起声低笑,一个清朗男声道:“小秃瓢,你吓傻啦?” 福生问:“你们是谁?” 女声回:“我们是城隍。” “城隍?”福生怔怔重复,“城隍不是早就走了吗?” “我是新上任的。” 黑暗中的城隍复问:“福生,你想出家吗?” “我……” “不必怕什么厉鬼回魂,筹不齐功德钱,我会出手。” 福生想了想,点头道:“我想去学点大师的本领,而且,听说庙里的伙食很好。” “哈哈。”黑暗中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揉了把小少年的光头,“是颗机灵的小光头。” 城隍说:“那你拿着这个,带在身上。” 她递来一块石头。 石头粗糙黑皮下红色血丝交错,入手温暖,顿时驱散他身上的寒意。 福生捧着暖石,问:“这是什么?” “护身符。” “谢谢城隍老爷!”福生又觉不对,改口道:“谢谢城隍姥姥!” “姥姥?”叶蓬舟低笑:“这便宜可被你占大了。” 坐在地上的妇人站起来,喊:“福生,雪停了,走了。” 福生应了声,怀里抱着护身符,跟着父母走了几步,快出山洞时,他悄悄回头,拱起手,朝黑暗里的城隍拜了三拜。 逢雪也同他拱手行礼回拜。 土地婆婆不解道:“城隍拜他作什么?” 逢雪道:“我的香火是他们给的。” 土地婆婆神色奇怪,嘟囔:“从来只见过人拜神,没瞧见神拜人。” “现在你瞧见了。”逢雪摸向腰边长剑,按住剑柄,“婆婆,哪儿在办法事,带我去看一看。” 第185章 第 185 章 一口薄棺停在灵堂中。 灵堂白灯笼风中晃动, 一盆炭火前,两个和尚坐在火盆前,炭火照亮他们锃光瓦亮的脑门。 大和尚叫广信, 是寺里的武僧。小和尚法号悟弘,刚进门两年, 扫了两年的地。 悟弘拨弄火盆, 从炭火堆里翻出个山芋, “师兄,烤焦啦。” 广信拿起旁边火钳夹住烤黑的山芋, 往悟弘身上一丢,悟弘急忙用手接, 被烫得哎哟一声, 快跑到院里拿起捧雪, 使劲搓着掌心。 大和尚戏弄了人,不禁哈哈大笑。 小和尚似鹌鹑般瑟缩一下,跑回火盆前,乖乖剥好山芋, 递给广信, 讨好地说:“师兄,你吃。” 广信啃着山芋, 在棺材前转了圈。棺前供品稀少, 十几粒皱巴巴干瘪的枣可怜兮兮挤在瓷碗里, 旁边是碗白饭,饭上插着一双竖直的筷子。 他拿了粒枣丢嘴里,骂道:“这些人也不知礼, 摆的供品这么寒碜,鬼见了都愁。” 悟弘嘟囔:“这白事办得不情不愿的……” 薄棺里躺着的是前两日溺死在水渠的老乞丐。乞丐无儿无女, 无人操办后事,照例由旁边两条街的人家筹齐法事钱,勉强办了法事。 出钱如割肉,人家出钱指不定心里怎么骂呢,能凑几碟供品,已算不易。 “师兄,我们要不要念几句经文?”悟弘第一次来办法事,对一切颇为好奇。 一粒干瘪的枣砸在他光溜溜的脑门上。 “哎哟!” “蠢货,先头不是唱过了嘛,又无人在旁边,你念什么念?” 悟弘摸摸脑袋,看着棺材发呆,“不念的话,能把施主超度到乐土吗?” “才几个铜板,就想着去西天?”广信朝着薄棺啐一口,“活着的时候当乞丐,死了还想当皇帝。呸。” 桌上两截素烛微微一晃。 悟弘搓着手,冷风直往衣领里灌,问:“那死后这些人会去哪儿?” “管他去哪,不变成鬼回来祸害人就行。” “师兄,你吃了供品,明日不会被发现吗?” 广信嘿嘿一笑,“这你就不懂了,明日咱们借口闹鬼,从这些人身上榨点油水出来。”他打好算盘,几口吃完山芋,坐回火盆前,脑门忽然一痛,一粒干枣从他脑袋弹开,骨碌碌在地上滚几了几圈,“你好大的胆子,敢拿枣砸我!” “师兄,不是我砸的啊。”悟弘惊恐地望向棺材,“师兄!真闹鬼了啊!” 干枣噼里啪啦砸似雨点兜头兜脑砸向大和尚。最后连装贡品的瓷碗,凭空飞起,撞在和尚的脑门。 “啪——” 瓷碗四分五裂。 和尚头破血流。 素烛幽幽化作惨绿,纸钱飘飞,两个纸人咧嘴咯咯大笑。棺材砰砰作响,薄木板猛然掀开,里头直直立起一道人影。 “鬼、鬼啊——” 悟弘双腿颤颤,□□一暖,裤·裆洇开湿痕。大和尚满头是血,抄起旁边的木棍,怒目圆睁,大吼:“小鬼大胆!” 广信口念经文,木棍劈空,砸向棺材。 还没碰到棺材,禅棍断成两截。 寺里的武僧学过拳脚,每日诵念经文,自有佛光护体,禅棍也受过开光加持,一棍下去,打散寻常魂魄不成问题。 广信因此见灵堂闹鬼,并不害怕,本能抄棍便打。但如今,能让禅棍瞬间断成两截,是何等凶煞厉鬼? “师、师兄……”小和尚抖若筛糠,“这鬼好凶,该怎么办啊?” 他回头一看,师兄早就跑得没影啦。 ———— 两个和尚屁滚尿流跑远。 幽绿鬼火变成暖黄烛光,棺材微晃,灵堂响起爽朗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 逢雪瞪他一眼,“笑什么笑?” 叶蓬舟靠着棺材,捂住嘴巴,却仍笑得双肩发颤,眉眼弯弯。 逢雪轻哼:“都怨你……” 方才叶蓬舟手贱,非要用枣砸大和尚的脑袋,她只好配合 ,把棺材板掀开,上演这出闹鬼戏码。 吓跑两个和尚她倒不在乎,可这出举动好似有些出格,把土地婆婆也吓个不轻。 土地婆婆:“城隍,你、你们……”她连声叹气,不停摇头,“这可使不得啊。” 逢雪抿了下嘴角,冷着脸看叶蓬舟,装模作样凶神恶煞地说:“下次再这样轻率,我就罚你去陪小猫抓耗子。” 叶蓬舟笑着拱手,“是,小的遵命。” 逢雪便对土地婆婆说:“你瞧,我已经狠狠教训过他了。” “狠狠教训?”土地婆婆苦笑,“城隍大人,这下可得罪明月寺了。” 逢雪满不在乎:“得罪就得罪了呗。” 叶蓬舟笑道:“婆婆啊,可别说使不得了,这下使不得也只能使得了。”他晃晃赶尸铃,把尸首驱使回棺里躺下,“我瞧这些光头也没什么本事嘛。” 土地婆婆摇头,“明月寺里的大和尚个个都了不得,庙里方丈更是一位远近闻名、德高望重的高僧。我只怕……”她轻轻摇头,“寺里的师傅找上门来。” 叶蓬舟:“真找上门又怎么?” 他弯了弯眉眼,盘腿坐在棺材上,“还怕他们不来呢。” “城隍。”土地婆婆只好望向逢雪。 逢雪点头,正色道:“我觉得他说得对。” “唉——”土地婆婆却是神色担忧,望着沉沉夜色。 等了又等。 逢雪仰头望着蒙蒙灰的天色,轻咦一声,“怎么还没人来捉鬼?” 明月寺距平阳县三十里开外。两个僧人被吓破了胆,星夜赶路,疾跑回寺里,来城里用了两个时辰,回去一个时辰便跑到了。 赶到寺里时,正是子夜时分。 一勾寒月悬于天际,乌云涌动,明月在云层中若隐若现。 “砰砰砰——” 庙门拍得砰砰作响,打破寒夜静谧。 “快开门!有鬼,闹鬼了!”小和尚悟弘边哭边喊,敲得手又紫又肿。 但广信已经逐渐冷静下来,想起自己好歹是个武僧,半夜被鬼吓得如此狼狈,说出去恐惹人耻笑。 何况这并非什么凶狠妖怪,只是个回魂的老乞丐。 师傅刚夸过他有胆量,好武功,话中有提携之意,若是此次半夜敲响庙门,闹个满寺皆知,当众出丑,说不定会从武僧降至扫地僧、火头僧,一辈子干些烧火扫地的活。 广信想到此处,连拉住悟弘的手腕。 “师兄?” 广信压低声音,“别敲了,你不怕人笑话?” 小和尚一把鼻涕一把泪,“师兄,我更怕鬼。” 广信眼珠子一转,“莫急,有个地方鬼决计不敢去。” 明月寺往西,有片茂森竹林,竹林幽幽,其中藏着一间偏僻的小禅院。 院子原供一位老法师清修,参悟禅法,后来法师圆寂,禅院便荒废下来。 广信和悟弘静悄悄走入院中。 院里一颗老长春树,树冠如云如伞,底下放着一口大缸。距当年封缸已过千日,缸上落层厚厚的椿叶。 “师兄,这儿怎么有口大缸?”悟弘好奇走近,“腌咸菜用的吗?” 他靠近大缸,拨开上面的叶子,鼻翼翕动,“怎么里面有股臭味?咸菜坏了……啊!” 小和尚厉声惨叫。 广信喝道:“你叫什么?” 悟弘指着大缸,“师兄,叶子底下有双眼睛,缸里有人在看我。” “胡说八道,你再瞧瞧。” 悟弘定睛一看,缸上覆满落叶,叶下另有一层陶盖,盖得严丝合缝。 “师兄,这缸里究竟是什么?” “没见识过吧,缸里是当年住在院里的明念法师。” 悟弘瞪大眼睛,“明念法师不是圆寂了吗?”他恍然大悟,“是肉身佛!” 肉身佛是万法寺闻名天下的原因之一。 高僧圆寂之后,肉身封入缸中,三年后开启缸,若颜面如生,肉身不腐,就是修炼成了肉身佛。他们会被镀上金身,送至万法寺的金身崖上,让香客瞻仰供奉。 明月寺作为万法寺的分支,自然也有高僧坐化修成肉身佛的神通。 悟弘连忙朝缸一拜,口念佛号,看向大缸的眼神尊敬又好奇。难怪师兄带他来此处了,若是明念法师修成肉身佛,此地就是禅门圣地,还怕一只鬼不成? 然而…… 小和尚心中忧虑,“师兄,明念法师修成肉身佛了吗?我怎么闻见了一股臭味?” …… 竹林里响起脚步声。 两个心虚的和尚连忙藏进柴房里,推开条小缝,往外看去。 一队僧人执火把鱼贯进入禅院,来的都是寺里高级武僧,监事。 悟弘呼吸一滞——竟连主持也来了。 两个武僧径直走到缸前,打开沉重的陶盖,倏尔之间,一股刺鼻的腐臭味充斥满整间禅院。 那味道如有实质,化作刀兵剑戟,迎面杀来,刺得人眼冒金星,喉冒酸水。 僧人神色难看极了,一个个都捂住鼻子,后退几步。 缸中哪有什么宝相端庄的肉身佛,只有一池腐水,水里泡着截惨白的骨头。 “肉身佛没成?” “明念师叔佛法精湛,竟没成佛?” “盛会不日便要开始了,听说其他几座寺里都有人成佛,若独独我们寺不成,岂不是让人笑话?” 众僧交头接耳,神色难看,望向主持。 主持走至缸前,双手伸入其中,从腐水里捞出一个圆滚滚的东西。 森冷月光照在惨白的脸上。 悟弘惊骇低叫一声,马上被广信捂住嘴巴。 那是一个老僧的头颅。比起满缸腐臭的尸水,头颅并未腐烂多少,依稀能瞧见稀疏灰白的长须,松动的牙齿。 主持低叹一声,“昔年四处起灾荒,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一小庙收养附近孤儿,想要普度众生,可要养活的人越来越多,吃饭的嘴也愈多,而香火愈少。小庙的老方丈不吃不喝,绝食七日,肉身成佛,由是小庙才名声大作,引来无数香火,养活庙里的孤儿与僧众,还能救济附近百姓,福泽一方。” “这位老僧,是我们的祖师,照松。小庙也从千年的破庙,变成如今信徒万千,香火鼎盛的万法寺。肉身成佛,从此成为我寺传统。只是……”他捧起明念的脑袋,仰头问:“为何如今却无人可成佛了呢?” “明念啊明念,你怎地没有成佛呢?” 老僧双目低垂,长须晃动,神情悲悯。 “主持,”监事上前一步,“现在如何是好,”他压低声音,“是不是用那个老办法?我们再去找人……” “何必找人?”主持转身,望向漆黑的柴门,“机缘已到,恰在此时。” …… 柴门被轰开,广信与悟弘被武僧拖了出来。 悟弘面如土色,汗流如浆,广信跪到在地,砰砰磕头,不停求饶。 素日慈眉善目的主持,只是手捧老僧头颅,站在尸水前,望着他,问:“你可愿成佛?” “弟子不愿成佛!” 武僧们搬出个莲花宝座,宝座上却有一根半人高的铁钎,钉尖闪烁寒芒。 主持又问:“你可愿成佛?” 广信磕得头破血流,大喊:“弟子不愿成佛!” “你可愿成佛?” “我不愿成佛……啊!” 广信满脸是血,神色惊恐,被武僧们搬上莲台。长钉从他的谷道插入,直没头顶,他坐在莲花座上,七窍流血,莲花座上亦是血迹斑斑。 趁着尸身尚软,武僧们让他盘起双腿,双手拢起,放在膝上。 一手捏花,一手搭膝。 宛若捏花微笑的佛陀。 只是莲花座上血迹涔涔,只是宝座上的“佛”眼睛瞪出,表情扭曲凄惨。 僧人们围着莲花座,诵念经文,主持走上前,摘下广信的脑袋,红的血白的脑浆,流泻一地。 他将老僧的头颅插在铁钎上,与底下身体严丝合缝接在一起,又提起老僧僵硬的嘴角。 至此,捏花微笑、慈悲为怀的肉身佛终于制成。 主持转身,垂眸望着吓得几近晕厥的小僧,问:“你可愿成佛?” 在他身后,新成的肉身佛双目微垂,一行血泪从眼角悄然滑过。 第186章 第 186 章 “我不愿成佛!” 一声尖叫从逢雪耳畔炸开。 她猛然坐起, 环顾四周,晨光从头顶破瓦洒入,淡金的光柱落在脚边。 梦醒, 魂魄已经从平阳飘到了玉带河边。 她坐在小庙里,想起听见的惨叫, 不由出神——这声音, 听上去几分耳熟。 砭骨寒风呼呼刮过, 叶蓬舟挪开木板做的“门”,一手拢着, 看见她,双眼弯起, “睡醒啦, 你看我带了什么过来。” 逢雪下意识眯了眯眼睛。 淡金朝阳裁出青年挺拔身影, 他快步而入,挡去外面的寒风薄雪,半跪在逢雪面前,打开怀里的包裹布。 一只圆头圆脑的橘纹小虎紧张地瞪圆眼睛, 嗷嗷叫唤。 逢雪忍俊不禁, 翘起嘴角,伸手摸摸小虎的脑袋。 小虎在她抚摸下, 逐渐平静, 奶声奶气地叫几声, 忽地张开嘴巴,咬住逢雪的手指。 叶蓬舟急忙掰它的嘴,“小心!” 山君虽年幼, 一口尖牙却已长成,咬下去少不得要见红。 他焦急拎起小虎的后颈, 把不满叫唤的小山君丢到地上,垂眸看逢雪的手指。剑客的手洁白如玉,指腹有薄薄剑茧,有新掉痂的粉痕。 手指蒙上层晶莹的口水,没有破皮见血的地方。 逢雪道:“它只是拿我手指吸奶,你……” 叶蓬舟忽然拿起她的手,低头轻轻含住她的指头,舌尖轻卷,一点点舔舐掉小虎留下的痕迹。 逢雪瞪大眼睛,手指麻麻痒痒,热意从指尖席卷全身,她别过脸,咬紧下唇,一言不发。 叶蓬舟闭上眼,羽睫微颤,认命地说:“我又孟浪了,你罚我吧。” 逢雪冷哼,“认错倒是快。” 叶蓬舟勾起嘴角,快声道:“天上仙子近在眼前,这哪忍得住,何况……”话未说完,唇角忽而覆上柔软,而后又是一痛,痛得他轻呼一声。 少女声音霎时紧张,“我没有咬很重。” 叶蓬舟睁开双目,桃花眼盈满笑意,“哎哟,好疼啊,该不会是被咬破皮了吧。” 逢雪这才明白自己又被骗了,气得一推,转头抱起地上嗷嗷叫唤的小虎。 叶蓬舟后背触地时,脸色一白,呼吸微紧,这下是真有些疼了。他马上弯起桃花眼,凑到逢雪身畔,不怕死地继续调`笑:“小仙姑,你的牙怎么比山君还要利呀。” 门外忽而响起声雄厚的虎啸。 兽王之音贯彻山岭,树上白雪簌簌落下,几只鸟雀惊飞,从灌木飞起。 “仙师!”苦闷的人声传来,“快把崽子还给我,我夫人要发怒了。” 逢雪往门外一看。 一头橘纹大虫趴在雪岭里,厚厚鬃毛上堆了层薄薄新雪。 叶蓬舟笑着说:“不就借你崽子玩一会嘛,班头,莫要这样吝啬。” 大虎甩了甩大圆脑袋,碎雪飘飞,碎雪粒让它打了个喷嚏,可怜兮兮地说:“再过一会,我夫人就要把我给揍得鼻青脸肿啦。” 逢雪快步走过去,把小虎递给它,“班头,别理他,日后他再这样,你咬他!” “小仙姑,怎么这般无情?”叶蓬舟倚门笑问。 大虎直立而起,双掌拢于胸前,做出拱手之态,朝逢雪一拜,它粉红的鼻头耸动,嗅嗅空气中的滋味,“仙师身上香火气更浓了,如山神降临,我看见了仙师,只忍不住趴在地上拜咧。” 它又道:“崽子在仙师身边沐浴香火,是它的福分,旁的妖想求也求不来。只是这头今日还没吃过奶,腹中饥饿,仙师若喜欢虎子,待会我再将它送来。” 逢雪摇头,“不必,云螭逃窜的吃人妖怪都被清得差不多了,若还有作怪的妖物,要劳烦山君清理了。” 虎头重重点下:“这是自然。说来奇怪,”大虎喘出口热气,口中气息再无常年饮血食肉的腥臭,反添上几分清新,“分明云螭是场幻境,回到山上后,我偶尔开始做梦了。有时梦见自己还在城里,被人唤作虎班头,恍惚间不知是猛虎梦见了班头,还是班头梦见了猛虎。是耶非耶,孰真孰幻,有时倒分不清了。” 逢雪:“坚定本心,莫陷入迷惘之中。” “敢问仙师,该如何分辨?” 逢雪抿唇,微蹙起眉,叶蓬舟走过来,撑起油纸伞,盖在她的头顶。 片片白雪翩跹飞旋,柔软地落在伞面上。 叶蓬舟笑道:“这有何难?夫人的巴掌是真,怀里的崽子是真,想那么多干嘛?” 巨虎沉吟片刻,如梦初醒,俯身低头,脑袋埋入松软雪地,高兴道:“多谢仙师解惑。”它叼起地上崽子的后颈,纵身一跃,跳上山石,艳丽橘纹没入雪岭中,铁杆似的尾巴一晃,只在地上留下行爪印。 叶蓬舟托着下巴,“这头虎子悟性惊人,再过些年岁,说不定能像黑老爷一样,当个山神,酿几瓮月露酒。” “说来说去,你还是惦记着酒。”逢雪没好气道,“他真修成山神,你我都是头发白花花的老头老婆婆了。一把年纪,为老不尊,还想着和妖怪厮混,偏人家的酒喝。” 叶蓬舟嘴角翘起,很欢喜地说:“若活到头发苍苍,旁边有小仙姑,还有美酒作伴,就是神仙我也不换啦。” “什么小仙姑?”逢雪反驳:“哪有喊老太婆叫小仙姑的?” 叶蓬舟歪头看着她,笑吟吟地说:“小仙姑是仙子,自然不会老的嘛。” “油嘴滑舌!” “是是是,要不要把我的舌头砍下来下酒吃?”他反而把脸凑过来。 逢雪觉得这人好不要脸,拔出长剑,冷哼一声,提剑劈开雪下拦路的荆棘,快步往前走。 “小仙姑,不要生气嘛。” 逢雪忽而停下脚步,怔怔望着前方。 叶蓬舟快步追上她,弯起桃花眼,正想说什么惹人一笑,顺着逢雪目光往前望去,他脸上笑容凝滞,抬手轻咳一声,霎时安静下来。 逢雪偏头看他,雪光照得天地皆白,青年薄唇紧抿,面无表情,俊美无俦的面孔难得肃然正经,倒像尊冷冰冰的玉像。 然而他朝逢雪眨了下眼睛。 冰冷霎时一空,只剩春光融融。 逢雪转动长剑,剑柄戳他一下,才磨磨蹭蹭上前,对着独立寒江的人影微低头,尊敬喊道:“师父。” 立在江边的道人转过身,朝她点了点头。 “师父如何下了山?” 青年模样的道人望着滔滔江水,低声说:“我来送送师妹。” 逢雪咬了下唇,悄悄抬眸,看向师凌云。 江水沉静向东流去,道人立于江畔,薄薄白雪落在他的发顶,他安静地凝视江水,似乎与天地一样永恒。 逢雪想起前世。 前世入魔后,记忆断断续续,时而模糊,时而清醒。 一日行到江边,雪花飘飞,天地披白。 江水沉静流往远方,她立在素白天地间,望着江水里映出的妖魔面孔,心中忍不住想:师父会后悔收她为徒吗? 青溟山是玄门魁首,真人亦如日如月,而她堕为妖魔,只能在尘世狼狈奔逃,仓皇苟活。 现在她自然是不会再有这样的担忧。但立在苍茫飘雪的江畔,望着如仙人临世的真人,前世一幕幕从脑中闪过。 江面如镜,镜隔两世,孰真孰幻,是耶非耶。 她晃神之际,手背被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扭头看去。 叶蓬舟抿着唇,垂眸看她,羽睫微颤,犹豫了片刻,忍不住低声问:“你怎么走了神?” 逢雪摇头,“没什么。” 杀了蜃妖后,她已把云螭之事告诉青溟。如今不再赘述,只又对师凌云说了些最近在全州斩妖除魔,清理云螭余患之事。 师凌云颔首,来到她身前,“有一物,我与掌教商议后,予你。” 他翻手,掌心出现一方法印。 逢雪瞪圆眼睛,震惊道:“真人法印?” 真人法印是祖师爷飞升前留给弟子的法印,现世仅存三枚,每一枚皆是镇门之宝。法印叫青溟天师印,唯有德高望重、修为高深的真人,才配拥有此印。 带佩符印,可护身辟邪,百病不侵,传说中,它更能策使百神,驱动天兵。 师凌云道:“按理本应在山上,祭祀祖师,上表天地,才能授予此印。不过,你一直不回山上,我想你喜欢留在人间,便把法印送来了。” 逢雪急忙推辞:“弟子修为浅薄,历练尚浅,没有资格佩戴法印。再说,二师姐回来了,以后大师兄也会回去,就算师父想授印,也该给他们。” 画完的符篆、摆好的法阵、施展的术法,只要盖上法印,威力便能大增。可她画符摆阵、种种术法皆不精通,法印送给她,岂非明珠蒙尘? 师凌云却蹲下身,亲手将法印系在她的腰上。 逢雪低下头,只能看见真人漆黑的发顶。她身子微颤,唤道:“师父……不必如此……” 师凌云没有说话,只是慢慢系紧绳结。 “法印如此贵重,”逢雪想伸手碰碰腰上玉印,又怕不小心把它碰坏了,“弟子怎么受得起?” “你受得起。”师凌云转过身,继续看着江流,薄薄白雪飘入水里,与水融为一体,如同无数红尘故人,从他面前流淌而过。 “我,”逢雪有些不大好意思,“法印要精通术法才用得好,我拿着岂不是浪费?我只会些凡俗剑道,有把剑傍身足够,不用什么法宝。” 她还怕自己砍妖怪时,不小心把祖传的法印磕碰坏,没法和师父交代呢。 “凡俗剑道?”师凌云轻轻摇头,“正是凡俗剑道,才至为可贵。青天高远,难以触及,对于世人而言,你所行之道,比青天更高。” 逢雪听得浑身热血上涌,不住摩挲剑柄。 叶蓬舟凑近,咬着她的耳朵,说:“你看,还是咱师父知道心疼徒弟。” “要我说,阴司那帮人也太小气了,连块黑旗也不肯给。” “下次再去阴司,好歹得从阎君手里弄点法宝,若他们不肯给,把法印一亮,咱逞逞真人的威风。” 逢雪斜他一眼,小声回:“是狐假虎威吧。你就瞎胡闹,日后我可不和你一起了。” 叶蓬舟弯起笑眼,“是,我来借迟真人的虎威。” 逢雪用手肘撞他,低骂:“正经一点,师父看过来了……” 叶蓬舟马上侃然正色,模样谦恭,拱手拜道:“真人。” 师凌云望着他,“可还有再出现幻障?” “不曾了。” 他答得彬彬有礼,君子如玉,逢雪却忍不住在后面暗自腹诽:“装个人模人样。” 叶蓬舟嘴角微弯,挠了挠她的掌心。 师凌云又说:“日后莫要再用鬼图,常念清静经。”他送来一枚木符,桃符清气萦绕,“戴在身上,可以攘邪避灾。” 叶蓬舟恭敬接过桃符,“多谢真人。” 逢雪却认出这枚桃符的来历,心中诧然。昔日师父曾救过一片桃林,其中有一株万年桃树精。树精为了报恩,送出自己一截木心,木心便被制成几块桃符。 师凌云的弟子都得一块木符,而眼下这一块,是师父平日贴身所佩。 逢雪低头,翻看腰侧的法印。她本以为这枚法印是紫云师叔那枚,翻看一看,却是属于师父的【太上抱朴印】。 “师父。”她忍不住问:“欲往何处去?” 师凌云道:“我顺着江再送送师妹,之后会去一趟沧州。” “去见三师姐吗?” 师凌云轻一颔首,“修缮阵法。” 逢雪定定看着他,“之后呢,师父会回山上去吗?” 师凌云沉默片刻,才开口:“或许不会了。” “师父要飞升了吗?”逢雪心中早有准备,却不免遗憾:“二师姐年底回山上,她应很想念师父。” 在她记忆里,前世师父并未这样早飞升。 师凌云微微一笑,“人间有你,我很放心。” 第187章 第 187 章 真人涉水远去, 背影消失在茫茫雪色里。 逢雪立在江边,目送师凌云离开,叶蓬舟静静撑起伞, 伞面稍斜,挡住她头顶的雪花。 “小仙姑, 别伤心。” 逢雪微怔, 说:“我不伤心。师父迟早要飞升, 师叔说过,夜晚每一颗星辰, 都是一位天上的仙君。只消找找看天上多了哪颗星辰就行了。” 叶蓬舟笑道:“说不定日后我们爬着神仙索,一直爬到天上去, 还能同仙人叙旧。” “只怕你是想着天上的仙酒吧。” “知我者仙姑也!” 逢雪坐在雪中, 接过叶蓬舟递来的美酒。就着茫茫江河、飘飞白雪, 两人一杯杯对酌,酒意驱散身上寒冷,热意涌上全身,逢雪摩挲法印, 喃喃:“真没想到, 师父会把法印给我。” “这有什么想不到的。”叶蓬舟扬眉,“青溟山年轻一代, 独你最出彩, 妖魔闻之丧胆, 剑仙之名如雷贯耳。”他眉眼弯弯,笑吟吟地望着逢雪,“就算真人把掌教交给你, 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啦。” 在他看来,小仙姑什么都好, 便是把天下捧到她面前,她也值得。何况一方小小的天师法印。 逢雪掀起眼帘,青年玉面泛红,眼波如醉,眸里说不尽的温柔缱绻,她痴怔片刻,有些醉在这双波光粼粼的眼里,轻声问:“若我没有这般出彩呢?” 若她和前世一样,堕为妖魔,只能在人间仓皇逃窜,惶惶如丧家之犬呢? 明知多想无益,脑中却忍不住浮想联翩,逢雪微蹙起眉,下意识抚上胸口,想起盘踞在心庙的邪神,“叶蓬舟,你喜欢的是剑仙,若我不是……” 一块带着酒香的糕点塞到她的嘴里。 叶蓬舟弯起眼睛,大笑道:“小仙姑,我认识你的时候,你也不是剑仙啊。” “那我若是变成妖魔了呢?” “我便把这块桃符扯去,和你一起做对妖魔恶鬼。” 逢雪抿紧嘴角,看着他飞扬的眼睛,情不自禁越靠越近。 叶蓬舟呼吸微紧,“小仙姑……” 酒意上涌,逢雪摸上他冰凉如玉的面孔,摩挲他柔软唇角。 叶蓬舟垂着眼睛,长睫如蝶翅轻扇,声音沙哑,“小仙姑,你这样,我要忍不住啦。” “忍不住什么?” 他嘴角勾起,亲了亲逢雪的手指,“忍不住变成吃人的妖怪。” “吃人?”逢雪咬了下唇,轻声问:“为何要忍呢?” 叶蓬舟呼吸急促,把她压在雪地里,“尊天师令。” 滚热的吐息在脖颈缠绵,刺激得逢雪如陷一池春水中,身下松软厚雪也降不下心头的灼意。酒气烫得身子发热,她眯起双目,看着面目如画的青年低头,一点点亲吻她的眼睛、脸颊,神色认真又庄重,仿佛最虔诚的信徒。 但他只是磨磨蹭蹭地亲来亲去。 逢雪被亲得脸上滚烫,麻麻痒痒,低声说:“你成不成?” “成不成?”叶蓬舟气急反笑,“天师在上,待会便知道我成不成。” 逢雪冷哼:“你也知道天师在上。”她勾住青年的脖子,学着他的模样,亲了几下,见苍白肌肤泛上桃花般的颜色,喉结不耐滚动,她低笑一声,咬上凸出的喉结。 叶蓬舟唔了声,身体轻抖,笑道:“天师的牙怎么比飞剑还要利?把我的心一戳一个窟窿。” 他揽住怀里少女,意乱情迷之际,却忽而被重重推开。 逢雪微蹙起眉,眸中潮意如潮水涌去,神色冷厉。 叶蓬舟愣了下,做错事般小心问:“小仙姑,你生气啦?迟天师?” 逢雪冷着脸,说:“城隍塑像被人给砸了?” 叶蓬舟还没缓过神,“什么?” 逢雪:“我能感觉到,庙里的那尊像刚刚被砸了。” 城隍像原是前任城隍的法身塑像,被砸不会伤及她。这些时日她以小庙栖身,与塑像有了些感应。 “我们得去平阳城看看。先去找个安全地方魂魄出窍。”逢雪提剑走了几步,没见叶蓬舟跟来,回头望去。 叶蓬舟跪在雪地里,俯下身,把头埋进松软白雪中。 逢雪问:“你在干嘛呢?” 叶蓬舟抬起脸,桃花眼湿漉漉的,眼尾泛红,“灭火。”他低哼了声,“毕竟我是个俗人,可不像迟天师,翻脸无情,宛若雷霆。” …… 平阳县城。 破败小庙内挤满了人。几个短打灰衫的精壮家丁从庙里搬出一尊泥像。 泥像半边脸被雨水侵蚀,油彩斑驳,黄泥覆面,另外半边脸眉目温和,沉静地注视前方。 “城隍早已离开平阳,”一位长衫公子大声说:“只怕有恶鬼妖精借城隍泥像,想修炼邪法,不如将塑像早早砸碎,免得让其他妖鬼占据,借城隍法身作乱。” 围观之人议论纷纷,有人忍不住出声:“不妥罢,毕竟是城隍爷的法身,万一城隍爷回来了咧?” 公子斜睨他一眼,“若真是城隍爷回来,怎能让他寄身在这破烂泥像、漏风破庙里,届时咱们再为他塑一尊像,盖一座庙,岂不是更好?” 一位妇人道:“周公子,说不定城隍爷已经回来,你不知道,近日来庙里许愿,灵验得很,原来作祟的恶鼠被城隍座下的狸儿神咬死,街坊们不必再担心鼠患,不必怕粮食被耗子吃掉了。” “是啊是啊。”其他几个妇人纷纷点头,“狸儿神厉害着呢。” “哼,妇人之见!”周公子不屑道:“什么狸儿神,分明是只成了精的猫妖,偷用城隍之名,窃取香火。今日它吃耗子,等明日耗子吃完,又该吃什么?我可听人说,猫妖最爱吃襁褓中的婴孩。你们居然还给猫妖塑了像!” 小猫的泥像被丢到地上,摔断尾巴,折了前爪。 “近日闹鬼之事,怕也是这猫妖作祟,害得乞儿诈尸。”周公子一脚抬起,踩在泥像上,狸儿神的泥胎霎时四分五裂,他抖了抖裤脚沾上的泥土,使唤众家丁:“砸吧。” 一只碧眼野狐从人群蹿出,咬在男人脚上。 周公子大声惨叫,用力把野狐踹开,狐狸撞在城隍泥像上,吐出口血,染湿皮毛。 野狐趴在城隍脚下一拜,哀哀鸣叫。 “这头狐狸莫不是有灵?” “我认得它,它不是以前总在城隍庙里出没,偷吃供品的那头狐狸?” “这狐狸,还念旧情呢。” “我就说吧,城隍塑像不能动,城隍爷以前庇佑过我们,连狐狸都知道顾念旧恩,人岂能不如禽兽?” 周公子听得火起,挽起裤脚一看,腿上牙印赫然,沁出淡淡血丝。他骂骂咧咧地夺过家丁手里的木棍,骂骂咧咧地靠近,骂道:“杂毛狐狸,是不是也修成妖怪,想要害人啊?” 狐狸扭过头,不闪不避看着他,碧绿眼眸幽亮。 男人高高扬起棍子。 木棍砸在狐狸的脚上,它哀叫一声,声音幽怨如泣,听得人心生不忍。 周公子又抬起木棍,这下是直接对准了狐狸的脑门。 眼看狐狸马上要砸得头破血流,脑浆四溢。 有人喊:“傻狐狸,还不快跑!” 狐狸哀哀哭泣,尾巴扫过城隍脚上泥土,这才一瘸一拐,拖着条被打折的腿跑远。 周公子还想追去,但人群有意无意拦着他,他又伤了条腿,这才气得提着棍子骂:“下次再见这头杂毛狐狸,我非剥了它的皮不可!” “看什么看?还不快把泥像给砸了!” …… 逢雪差点回不了平阳。 城隍庙被毁,塑像砸坏,饶是她有城隍令牌,却只能干站在地底。 庙宇与塑像是连接阴司与人间的通道,没有门,她便不能以城隍的身份进入平阳,只能龟缩地底。 城隍神力来自人心,香火鼎盛,神威便显赫,香火稀少,就只能像她这般,无门可入,无计可施。 逢雪拧着眉,闷闷不乐,心中觉得不快。 来平阳这段时日,她不说多了鞠躬尽瘁,舍生忘死,但也是尽职尽责,有求必应。 可人们却毁她小庙,断她香火。 难免有些气闷。 叶蓬舟凑过来,大声道:“这些人实在可恶,依我看,既然他们砸了小仙姑的庙宇,我们也去把他们的房子给拆了。” 逢雪:…… “再让他们重塑神像,神像一定要塑金,庙宇一定要三层,就跟龙神殿里一般,雕龙画凤,金碧辉煌。” 逢雪冷嗤一声。 叶蓬舟又说:“还要他们日夜供奉,香火不停,要信徒如云,供品鲜美,要信徒虔诚信奉,认真跪拜,诵念城隍仙姑迟天师之名。” 逢雪想想那般场景,就觉得头疼,“那得有多麻烦。” 她对上青年弯弯笑眼,忽而恍然,摸了摸腰上剑柄,“原来如此。” 她要的本不是信徒云集,香火鼎盛,也并非要威武壮观的神庙,金碧辉煌的塑像。 本只想仗剑而行,斩妖除魔,若平阳没有妖魔,百姓安居乐业,她的剑出不了鞘,留在此地也无趣,何必在乎一塑像? 若是平阳有妖魔作祟,便执剑荡破漫天阴云,又何必在乎一塑像? 她心中烦躁被清风一荡而空,豁然开朗,扫了眼叶蓬舟,“别以为你话说得好听,我就会夸你。” 叶蓬舟笑道:“不消城隍夸我,只要城隍亲我一口。” “油嘴滑舌!”逢雪重重拧了下他的手臂,“不过,我们该怎么上去呢?” 她顺着叶蓬舟的目光,低头看向自己腰侧的天师印。 …… 夜色深沉,乌云蔽月。 一辆马车在路上徐行。 车里烛光旖旎,周公子枕在佳人腿上,听她唱粉词艳曲。 红袖添香,温香软玉,恰是人间销魂时。偏偏小腿传来阵疼痛,打破了此刻雅兴。 狐狸那一口并不深,并未伤筋动骨,可偶尔有些疼痛。 “该死的野狐狸,下次遇见,非把你皮剥了,肉做菜,骨头泡酒!” 周公子骂道。 车上歌姬柔声劝道:“公子还是敬畏神明为好,莫要得罪这些东西,我常听说,有人得罪了狐仙,被掏出心肝报仇咧。” 周公子不屑:“你懂什么?我家有佛光保佑,怎会怕这些妖怪?” 恰在此时,车外却响起一阵幽怨的哭声。 一位绝色佳人跪坐在漆黑长街,泪痕点点,低低啜泣。 周公子见她模样,浑身酥软,连忙殷勤问:“半夜小娘子怎么在路上哭泣?” 佳人抬起柔媚面庞,哀怨道:“路遇恶霸,被人砸了屋舍,赶出家门,只能在路边哭泣,盼望遇见好心人。” “娘子不妨来车上,我带娘子去府上休息!” “我的腿伤了咧,行走不得。” 周公子看她半露的□□,脑门一热,“我来背娘子!” 第188章 第 188 章 纤纤玉手如蒲柳从公子垂下。 周公子背着美人, 走在寂静长街,马车不知何时远去,他满心只有后背的美人。 美人身子很轻, 柔若无骨,抱起时仿佛团温香暖玉。 时不时在他耳畔呵上一口香气, 他的魂魄就被勾走, 半截身子都酥麻了。 “小娘子, 我带你去我的院子,你就在那儿休息, 好好养伤,有什么委屈, 尽可以同我说。” 美人声音勾魂, 低低应一声, “只是辛苦公子了。” 不知背了多久,他把美人带到自己在外购置的院子,安置屋内,这才能牵着玉手, 殷勤探问。 “小娘子, 你是何方人氏,为何半夜在路上哭泣?” “禀公子, 奴家出生乡野, 本与祖父相依为命。可是有恶徒趁我祖父病重, 抢我家田宅,霸我家钱财,把我们赶出家门。”她低低哭泣, “还打断了我的腿呢。” “竟有这种事!小娘子你莫怕,我替你做主, 那些恶徒是谁,我让衙役把他们抓了去!” “那些人厉害得很,若我说出来,岂不是连累了公子?” 小娘子的头发丝扎进他的脖子里,刺得他缩了下脖子。 周公子笑道:“我家老爷子以前在京中为官,在这儿说得上话,你尽管开口,我一定为你出气,谁抢了你的屋子,就把他们的屋子给砸了,谁断了你的腿,就把他的两条腿都给断了。” 小娘子闻言,嫣然一笑,让青年看得眼睛都直了。 “公子,占我屋宅的,是寺里的那些贼僧。” “怎会……”周公子瞪大眼睛,一拍床,愤愤道:“贼秃驴坏得很,亏我父亲那般信他们。难怪了,翠玲说有僧人爬墙去花柳巷,我本还不信的。看来寺里真是藏污纳垢,有不少贼子淫僧。你放心。” 他看着娇柔婉转的美人,拍着胸脯保证,“我家每年都给寺里捐一大笔钱呢,你只管说那些贼僧是什么名字,我在这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了,我便亲自去同主持说!一定还你一个公道。” 美人轻拭眼角泪珠,说:“占我屋宅的,住在左边的叫做妙音。” 妙音? 周公子挠头,这名字委实有些耳熟。但美人在前,他来不及细想,说道:“呸,什么妙音,霸人屋宅,我看叫贼音。” 小娘子嗤地一笑,露出嘴角森白牙齿,“住在右边的那个叫天心。” 周公子心中愕然,这回想起妙音天心是谁的名字。他家占了原来城隍庙那块地后,将庙里塑像拖走,丢弃在破山洞,准备另新盖一座气派的寺庙。 寺庙左边偏殿供奉妙音如意菩萨,右边偏殿供奉的是天心法意菩萨,至于主殿中央供奉的…… 小娘子歪头,碧绿的眼睛挂着泪,冷笑道:“住在中间的,人们唤他千世佛。” “公子你说,该要怎么替我做主?” 周公子眼睛瞪圆,惊恐万分地盯着她,灯下的美人不知何时换了副模样,尖刺般的毛从皮里扎了出来,琼鼻变成尖吻,樱唇化作血口,已然非人形。 “你、你是那只狐狸!”他悚然大叫,把手抽出,可玉手早就变成利爪,勾住他的皮肉。 狐狸嘻嘻冷笑,“公子要怎么替我做主?” “不如让我剥了皮,抽了骨,打碎身体,抛尸山野,日晒雨淋,与庙里泥胎一般,何如?” 狐面猛然逼近,周公子眼睛往上一翻,吓晕在地。 野狐露出尖牙利爪,铁钩般的指爪往公子肚腹一划,重重叠叠的衣物就如纸片剪开,散落地上,连肥白的肚子,也勾出条暗红血线,露出里头黄黄红红的脂肉。 指甲往前一点,正要剜破肚皮,挖出他的肚腹。 忽而窗裂灯灭,虹光掠过,狐狸疾缩回爪,指甲尖被齐齐削断。 它怒视窗外,喝道:“多管闲事!” 月光清寒,剑客手提长剑,剑光如雪,但她的脸却乌漆嘛黑,黑一块白一块,只有双眼睛印着月光,冽冽生寒。 她轻轻望来,狐狸浑身炸毛,龇牙咧嘴,凶狠地说:“别以为你是城隍我就怕你!” 剑客倒没有就再出手,只道:“杀了人,吃了人血,你就是妖怪了。修行不易,何苦如此?” 狐狸呲了呲牙,“我才不怕,妖怪就妖怪,难道当神仙就很好吗?哼,这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来管!” “禀天师,”立在剑客旁边的,却是一位粉面朱腮,披着朱红外袍,笑意盈盈的年轻神君,“这小狐狸原被以前那位城隍爷收留,同城隍关系好得很,这是气不过想来报仇。” 神君招了招手,“小狐狸,过来,你小的时候,我还喂过你糖吃。” 狐狸继续呲牙,不理会他们,一爪按住公子的肚皮,低下头就要咬破喉咙,痛饮仇雠血。 快咬到时,它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了起来,四爪悬空,只能徒劳在空中挥舞。 “好了好了。你该庆幸才是,”抱住它的人低笑着说:“你可真是世上运气最好的狐狸了,领教过剑仙飞剑,只掉了几个指甲。若是日后去山上吹嘘,拿飞剑剪指甲,可能吹一辈子了。” 狐狸气得骂骂咧咧,尾巴炸毛,在地上扫来扫去,扫得尘土飞扬。 逢雪拱手,“多谢灶神引路。” 灶神爷低头一笑,“不敢不敢,天师身上带着法印,自可号令我等小神,只愿天师莫嫌弃我的灶脏。” 逢雪擦了擦脸上的灶灰,手背也蹭得漆黑一片。她抿了下嘴,忍不住腹诽:这户人家是多久没收拾过灶了啊。 不过居在漆黑灶里的神君,竟是如此…… 她忍不住多瞟了两眼灶神,就听见旁边响起声冷哼。 逢雪偏头看眼叶蓬舟。 和她一样从灶里爬出来,叶蓬舟自然也没比她好到哪去,晃眼望去,看不见脸。 逢雪嘴角往上扬了扬,问灶神:“神君和昔日那位城隍是旧相识?” “略微有些交情。” “城隍是如何失踪的?可是妖魔作祟?” 灶神摇头,“禀天师,附近皆是奉佛善地,百姓良善,法寺庇佑,不曾听闻有什么妖魔。” 叶蓬舟拎住狐狸后颈,“没有妖魔?我却不见得。闹鬼不是很凶吗?” 灶神笑说:“人死为鬼,鬼怪本不足为奇。城隍曾和我说过,本地百姓信奉千世佛,魂魄不入冥府,飘往了极乐世界,超度法事才由此兴盛。” 叶蓬舟问:“寺里的香火愈多,城隍庙香火愈少,城隍和明月寺是不是有了龃龉?” 逢雪心中一动,叶蓬舟又与她想到一处去了。就算是妖魔,也难以让一地阴官无故消失。但明月寺说不定能做到。 灶神却摇头,否定道:“城隍并非那么心胸狭隘之人。天师知晓,只有生前有功于苍生,死后才能被封为阴官,享受供奉。” “据我所知,城隍生前是个县官,被任命到古辟城,城中有以婴孩祭祀河神的传统,他废除祭祀,惹怒了河神,河神掀起洪水,水临城门,指名要吞下他,不然不消洪水。他便身怀利刃,吞服毒药,跳入水中,不多时,被毒死的河妖翻了白肚皮,浮在水面,原是条成精的鲤鱼。他便也因此被百姓立了祠堂,受香火供奉。” 逢雪颔首,“是位义士。” “人间从来不缺慷慨赴死的义士。城隍座下的几位无常,也皆是生前义勇之人,”灶神笑着说:“以我对城隍的了解,他不会因香火被抢就心生不快,况且,城隍还与明月寺里一位高僧有些交情,关系不错。” “是哪位高僧?” “这,小神便不知晓。” “是明念和尚!”狐狸忽然开口,碧眼粼粼,“有时候城隍会和明念和尚去说法论道。但是,明念和尚早就死掉了。” 逢雪蹙眉,“圆寂了?” 狐狸点头,“烂掉了!都臭啦!” 逢雪垂眸看它,问:“你知道些什么?” 狐狸扭过头,耳朵抖动。 灶君揉了揉它的耳朵,叹道:“小狐狸,你学聪明些,真以为天师的剑刺不中你?莫逞一时气,真成了吃人的妖怪,可就回不了头了。” 狐狸看眼逢雪,不信任的模样,“天师是出家人,和尚也是出家人,出家人都不是好人,狐不信出家人!” “你的意思是,和尚不是好人。” 狐狸大声道:“和尚抢了城隍的庙,把判官无常大人赶出了庙,他们肯定不是好人。” 灶君摇头,“小狐狸,你莫胡说,抢城隍庙的可不是和尚,是寺里的信徒。”他看向逢雪,“天师有所不知,里头这位周公子的父亲,就是位虔诚的信徒,想要把城隍庙改建成佛寺,方便高僧来城中说法。小狐狸只是一时置气,想不开,才差点酿成大祸,恳请天师看在以前城隍的份上,饶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狐一命。” 逢雪:“它别杀人,我自然不会拔剑。神君,依你看,明月寺怎么样?” 灶君笑笑,“我不过是个小神,惹不起这些大佛,不过,寺里的灶烧得火热,吃饭的人倒是很多。” “咦,来人了。”他拱手,“佛光炽盛,小神先告辞。” 说着,人走到厨房前,化作片虹光钻入了灶里。 逢雪说:“灶君天天钻灶,怎么还能这样干净?” 叶蓬舟笑猜:“他是不是在里头弄了盆水,没事的时候就在里头洗洗脸梳梳头,谁家惹灶君不开心,洗脸水往外一泼,火就灭了,那些人还疑心是拾得柴不干。” “尽胡说。” 脚步声渐近。 火光照亮道路,马夫带着人急忙跑来,说:“没错,公子就是中邪了,他遇见那位娘子后,眼睛直了人痴了,也不搭理我们了,非要跳下车瘸着腿去背人。可我分明看见,小娘子的裙子底下,露出条狐狸尾巴!” “定是他早上在城隍庙砸断了狐狸腿,狐狸回来报仇了!” “早知道就把狐狸给宰了。” …… 狐狸缩了下脖子,把尾巴卷了起来,夹在两腿之间。 叶蓬舟叹道:“你瞧你,化形不利索,狐狸尾巴都露出来了。” 狐狸:“呜!” 逢雪与叶蓬舟对视一眼,“走?” “就这么走了?”叶蓬舟拉住她的手腕,“他们砸坏城隍塑像,若不小施惩戒,只怕狐狸气不消,想不开还要吃人。” 逢雪看向狐狸,“你想怎么办?” 狐狸呲牙,“咬断他们的喉咙,吸干他们的血,把他们砸得稀巴烂!” 逢雪蹙眉,眸光转利,冷冷瞥着它,“当真?” 叶蓬舟:“别说气话,小狐狸,你要是杀人,飞剑就不会只给你剪个指甲啦。” 狐狸耳朵抖了抖,想了片刻,想出个不吃人的主意,大声道:“我要吸干他们的阳气!” 逢雪:…… 她皱了下眉,听见外头响起了诵经声。 金光如细雨绵绵,洒入庭院,狐狸跌落在地,哎哟大叫,疼得满地打滚。 第189章 第 189 章 叶蓬舟松开抓狐狸的手。 逢雪不及去看嗷嗷叫痛的狐狸, 马上看他,青年面上被灶灰糊得漆黑,瞧不见脸色, 只是唇角抿了下,嘴唇发白。 瞧逢雪望来, 他弯了眼睛, 眼里亮晶晶, “怎么了,小仙姑, 你不喜欢和尚念经?” 逢雪冷哼一声,曲指捏诀, 大风骤起。 外边的人被吹得东倒西歪, 大声道:“妖怪, 一定是妖怪作乱!” “快请出佛像,快……” 还未说完,门板忽地碎开,碎裂的木屑四溅。 一道虹光从门里飞出, 化为残影, 直刺向供桌上的佛像。 盖在佛像上的红布被大风掀翻,千世佛垂眼, 金身威严, 法相慈悲。 剑尖还未触及佛陀眉心, 佛像上忽地漫起金光。 金光煌煌,如同烈日。 飞剑一滞,逢雪抬脚踹翻桌案。金佛落地, 在地上翻滚几圈,旁边白发老者扑身飞来, 把佛像当宝贝一样抱住。 老者喊道:“这妖怪厉害,还不快去寺里请明慈大师。” “是,老爷!” 逢雪如今是本地城隍,不愿在众人面前露出本相,便无人能瞧见她。在人们眼里,是妖风吹过,连供奉金身的供桌都被掀翻在地,足见妖怪凶猛。 周老爷忽地后领被拽着,悬在空中,他吓得两手挥舞,佛像从怀里坠落。旋风把他放在地面,而那尊佛像,却被风吹得飘了起来。 妖风如龙旋,佛像在空中不停打转。 一声巨响,金身四分五裂。 周老爷苍白着脸扑来,只抱住半截佛头。佛头眼下裂缝蜿蜒,仿佛泪痕。 风渐停。 供桌方正摆稳,上面供着的,换成了早上被砸烂的城隍像。 “不是妖怪作祟,是城隍爷回来报仇了啊!” …… 月影幽深,小庙一地狼藉。 “狸儿神的像没有了。”小猫呆呆站在神台下,仰头望着空荡的石台。它跳到神台上,查找一圈,扭头朝逢雪大声喊:“小猫的像没有啦。” 叶蓬舟道:“咱们不稀罕那破像。” 小猫瞪大圆圆的眼睛。猫的表情很难看出情绪,但逢雪还是从它眼里察觉出几分震惊与伤心。 它低头认真嗅几下残留的土灰,跳下神台,嗅到院子角落。 狸儿神的塑像就倒在那儿,潦草的脑袋与身体分开,被捏出的两个小耳朵碎在地上,身体也是粉身碎骨,难以分辨。 小猫总是昂扬如旗帜的尾巴垂了下来,轻扫地面,跑到逢雪脚边,望着她说:“小猫的像没有了。” 它委屈地重复,蹭蹭逢雪的小腿,寻求安慰:“没有了,被砸坏了。” 逢雪轻叹口气,“我们帮你粘回来。” “小猫抓了很多耗子,为什么要砸坏小猫的像?他们不喜欢小猫吗?” 叶蓬舟打了捧清水,湿毛巾轻擦逢雪的脸颊,听见小猫的话,回头笑道:“世上多得是恩将仇报的人,小猫,不如别当什么狸儿神了,同我和小仙姑一起浪迹江湖吧。” “可是小仙姑是城隍,小猫是城隍封的狸儿神。” “是啊,如今小仙姑是城隍……”叶蓬舟垂下眼眸,“小仙姑,我瞧阴司让你当城隍,未必安着什么好心思。” 逢雪抿了下嘴,默然半晌,低声道:“这城隍当着,实在没什么意思,不如斩妖除魔来得痛快。不过。”她顿了顿,摊开手,六寸金佛默坐掌心。 叶蓬舟皱起眉。 逢雪握紧掌心,“方才佛像里藏着的东西,也是困住二师姐的‘棺材钉’,是万法寺的法宝,名为六寸金身。这东西厉害,我用石兄留下的石佛舍利,与师姐魂魄齐聚,才冲开了金棺桎梏。” 叶蓬舟问:“那几枚钉子呢?” 逢雪摇头,“师姐拿走了,之前我没想那么深,她好像不想让我同法寺扯上关系。” 叶蓬舟嗤笑,“这就巧了,二师姐想让你避开万法寺,阴司却把你差遣过来作阴官。” “二师姐是不愿让我涉入危险中。” “可她不了解小仙姑。” 逢雪毫不客气回:“也不了解你狗拿耗子的德性。” “小猫也爱拿耗子!”小猫端坐在叶蓬舟的鞋上。 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已有决定。 “万法寺太远,先去明月寺看看。” 叶蓬舟笑道:“顺便去瞧瞧那两个小和尚吓傻了没。” 逢雪按剑,便准备去明月寺一探,然而要出庙门时,却被土地公公土地婆婆给喊住。 两个白头老人挡在门前,拦住他们的去路。 土地公公颤巍巍地上前,拱手拜道:“城隍,不可如此轻率啊。” 土地婆婆说:“塑像被砸了,正好让人新起一个,原来的塑像是上一位大人的,如今恰好可以重新为您塑起神像。” 叶蓬舟问:“瞧两位的意思,莫非是觉得上一位城隍神像活该被砸?” “小神不敢。”土地公公把婆婆拉到自己身后,对二位年轻的神君低下头,恭顺地说:“只是上位城隍消失经年,连塑像也久无回应,我们等待这么久,其实心中早就放弃希望。如今好不容易等到您,自然不想您去冒险……” 逢雪问:“冒险,我们不过是去佛寺瞧瞧,法寺能有什么危险,叫你们这样害怕?” 土地公公犹豫了下,低声说:“有、有妖怪。” 逢雪眸光转利,冷声道:“妖怪?” “城隍在平阳见不着妖魔,是因着山里的妖怪,都聚在寺庙里。”见城隍的剑蠢蠢欲动,兴奋嗡鸣,他连忙道:“城隍莫急,是被收编的妖怪哩。” 原来明月寺中主持慈悲为怀,不忍杀害妖怪,降服山上妖怪后,会将其带回寺中。妖怪们日夜听经文佛法,逐渐被感化,最后自愿投入寺里,拜在佛陀脚下。 “但妖怪毕竟是妖怪,”土地公低垂脑袋,白须颤抖,“凶性尚存,原来妖怪拜佛是件美谈,不久后,又传出有妖吃了寺僧的消息,再后来,这些妖怪便没了消息。我看,它们说不定还藏在寺里。” “这妖怪中有修行几百年的虎狼,也有大蟒黄皮,很是凶悍。我怕城隍贸然前去,会遇到些麻烦。何况,就算没有妖怪,寺里的明慈大师修为高深,降龙伏虎,明念法师又快修成佛……” 逢雪一怔,“明念成佛?” “明念法师圆寂后封入缸中,以修成肉身佛,算来快到成佛吉日了。” 叶蓬舟扬眉笑道:“这寺里可真热闹,又有妖怪又有僵尸,看来这个热闹我们是非得去瞧不可啦。” “哎,城隍相公,老身是想劝你别过去,你怎么更兴奋了?那不是僵尸,是肉身佛!” “死而不腐,我只知道僵尸,不知道什么佛?”他见土地公公气得颤巍巍,连忙拱手笑拜:“老爷子莫生气,我是个没见识的乡下人,这不是去正好去庙里长长见识嘛。” 逢雪点头,“没错。” “我们又不是去和寺僧舞刀弄剑,只是去礼佛上香,听听佛法,洗涤心灵。” 土地公公狐疑问:“当真?” “自然。小仙姑师从青溟,精通玄理,去佛寺也是同和尚们论道辩经。寺里高僧又不是邪祟,我们怎会拔剑呢?” 逢雪颔首,“我曾有过一个和尚朋友,对点石成人的佛法颇为向往。” “老爷子,”叶蓬舟笑着把土地公公拉到旁边,“劳烦让条道吧,不必操心,你瞧你操心得,头发都白了。” 土地公公嘟囔:“我的头发都白了几百年了。” “一把年纪,您就好好歇着去,同婆婆去采花看灯,过阵子就是上巳节,给婆婆摘好了花没有?” 土地婆婆臊得抬不起头,“郎君别打趣,我们都是几百岁的老家伙,还讲究这个?” 土地公公:“呸,你小子,也恁不正经了。” …… 山道杳杳,冷风淅淅,碎冰飘在积雪道上。 寂静月夜,山林里偶尔传来几声啾鸣。忽然“啪”地一声脆响,山雀吓得倏地飞到树梢。 逢雪一巴掌拍开鬼鬼祟祟摸过来的爪子。 叶蓬舟摸摸被拍红的手背,嘴角翘起,拿脸蹭了蹭手背,悄悄靠近,挤到逢雪的身边。 山道狭窄,同行有些拥挤。 逢雪快走几步想甩开他,可他却亦步亦趋跟上来,不死心又来牵她的手。 “狗皮膏药。”逢雪低声骂,任由如冰玉般的手指摩挲自己的掌心剑茧。 叶蓬舟喜笑颜开,侧身贴近她,拂去她肩头碎雪,“方才骂我是狗拿耗子,现在又说我是狗皮膏药,左右我是条小仙姑的走狗了。” “你不乐意?” “乐意至极,”他拿着逢雪的手亲了亲,“喜不自胜。” “没出息。”逢雪看向前方,山道尽头,一座富贵金寺露出一角朱红穹顶。 小猫仰起头,“好大的庙哦。” “你们留在这儿,我进去看看。”逢雪握住剑柄,往前走了步,却被拉住了手腕。她心中叹气,“这儿佛光炽盛,你身上鬼气重,进去不大好,也容易打草惊蛇。” “戴上桃符便能隐匿气息了。”叶蓬舟话锋一转,可怜兮兮地说:“这儿金刚怒目,迟天师留我在这儿,就不怕我被和尚们抓走?” 逢雪:“我怕你去把和尚脑袋当木鱼敲。” 叶蓬舟不禁莞尔,肩头微颤,“倒是个好主意。” 逢雪瞪他一眼,抓紧他的手,直视前方。 紧闭的庙门不知何时打开。白须白眉的老僧立在石阶上,与她静静对视。 “原有天师到访,有失远迎,还望贵客莫怪。” 逢雪往前走一步,把小猫和青年都护在身后,冷声问:“你是谁?” “贫僧明慈。” “明慈法师,”逢雪上下打量他,明字辈的僧人辈分很高,眼前这位不是个主持也是个执事了,“叨扰。” “雪夜探访,仙师有何贵干?” 逢雪想了想,“我听说明月寺有人成佛,想长长见识,来观摩下传说里的肉身佛。” 明慈法师默然,久久不说话。 风雪扯紧,呼号不止。 老僧沉默半晌,合上双手,低念一声“阿弥陀佛”,他走过来,身上袈裟鼓满冷风,说:“天师此行,怕不是来看佛的吧。” 逢雪:“你说我是来做什么?” “天师是来兴师问罪。”他微微笑道:“天师初任城隍,却被善信砸了塑像,坏了庙宇,才找上门问罪。” 逢雪冷哼一声,“我倒不至于这样狭隘。不过,倒真有些不解想问一问法师。你们法寺不总说慈悲度世人吗?怎么我来到平阳县,看到却不是如此。” “百姓生活困苦,死亦艰难,办个白事就把人逼得卖儿鬻女,也能算是慈悲善土?” 明慈合掌,问道:“天师斩妖除魔,想必去过不少地方,平阳县城比之你去过的那些地方,何如?” 逢雪:“倒是没有什么妖魔,人们也算能吃饱穿暖。但……白事昌盛,每死一个人就要向寺庙交一笔法事钱,大师不知民生艰苦,人们早就负担不起?” “近年各地饥荒四起,流寇丛生,附近流民涌入,寺庙开仓赈粮,救济流民,其中钱财,就是善信们素日所出的功德钱。” “功德钱?”逢雪微微蹙眉。 “流民衣不蔽体,寒风朔雪冻毙时,为他们送上热粥、寒衣、炭火,岂不算功德一件?” 逢雪想了想,说:“就当你们是为了做好事才攒这功德钱,但收揽妖怪,又是做什么打算?” 明慈微笑道:“若按天师所想,这满山妖怪,该怎么处置?” “有吃过人的,就杀了,其他逐回山中,与人间城池隔开。” “若是有一只母兽,为了嗷嗷待哺的幼崽,才下山捕猎,意外伤人。若是杀了它,一窝小兽皆会被饿死。天师说,此时该杀这只母兽吗?” 逢雪面无表情,“杀。” “若是一只妖怪修炼多年,从不伤人,可全族被猎人所杀,剥皮抽骨,贩卖街头,它一怒之下犯了嗔戒,吃人报仇。天师,这等情有可原的吃人妖怪,也当杀吗?” “杀。”剑客声音没有半分迟疑。 “若是有妖怪吃一人后幡然醒悟,愿意救一千个人,来弥补自己的过错。宁可为这一人报仇,杀了这只妖怪,也要坐视一千个无辜之人丧命吗?” “我怎么知道妖怪许的誓是真是假?就算它真要弥补过错,”逢雪冷笑一声,“我杀了它,以命偿命,便是替它弥补过错,何须那么麻烦?” 明慈轻叹口气,“素闻青溟山的仙师刚强冷酷,斩妖除魔从不手下留情,妖魔闻之丧胆,今日所见,果然如此。” 又扯到青溟山上…… 逢雪蹙紧眉,扯了扯叶蓬舟的衣袖,青年马上会意,笑道:“我也总是听说,万法寺的高僧慈悲为怀,放虎归山,妖魔鬼怪听了恨不得箪食壶浆相迎,今日看见,才知名不虚传,小生佩服佩服。” 明慈法师涵养极好,听见这阴阳怪气的一通说,只是微笑置之。 “天师,斩妖除魔容易,教化却难。若能让妖怪改过,教恶人变善人,岂不比一味惩戒要好。” 叶蓬舟道:“法师这话说得不对,教恶人从善何其艰难,再说,饶他性命,如何慰受害之人的魂灵。不如一剑杀了,他想做好人,投胎再做一个好人,不更加容易得多?” 饶是明慈法师修为深厚,听他胡说八道乱扯,也一时语塞,不再说话,沉默走向竹林。 竹叶沙沙,碎雪上下翻飞。 僧人的布履悄无声息地踩在雪上,“昔年我们的两位祖师相约,青溟山永镇魔窟,万法寺渡化世人。可妖魔鬼怪,如何杀得尽,茫茫苦海,如何渡得完。苦海无边,只愿众生回头是岸。” “好一个回头是岸!坏人一回头就是岸,被他们所害的好人,可还有机会回头是岸?” 第190章 第 190 章 “这话可说得不对!” 竹林里远远传来一道洪亮的声音。 一座偏僻禅院藏在林中, 锃光瓦亮的脑袋越过院墙,在月光下明晃晃的发着光。 “好亮的脑袋!”小猫惊讶。 亮光脑袋在墙后说道:“为恶才会在苦海中挣扎,行善岸自在脚下。” 禅院的门打开。 一个武僧低头, 从门中弯腰钻出,朝她合掌, “阿弥陀佛, 广仁见过天师。” 武僧身材高大, 比身后院墙还要高一截,出门时只能俯身低头, 才堪堪挤过。 而跟在他后面的小僧却生得瘦小,形如侏儒, 瞳孔血红。 逢雪与叶蓬舟刚从云螭走一遭, 见惯各种妖魔, 一眼便认出,这两个武僧,一头是黑熊精,一只是兔子精。 若在山中, 熊兔不能同行, 可如今,两只妖怪竟互唤师兄弟, 神态平和。 “广仁, ”明慈呼唤熊妖, “贵客来访,去准备一下。” “是,师父。”广仁双手合十, 朝逢雪低头,微微俯身一拜后, 转身回到禅院,搬出桌椅。 “广敏。” 兔子精耳朵动弹,会意道:“师父,我去热壶茶来。” 他一蹦一跳地跑开,动作活泼灵敏。 逢雪扫视圈院内,屋檐下摆着方矮桌,桌上红炉小火,茶香袅袅,似乎两只妖怪方才对坐于此,正在赏雪品茶。 好雅兴。 她盘坐在蒲团上,叶蓬舟抱着小猫,站在她的身后。 小院干净,中间有一颗大槐树,树叶苍苍堆满白雪,偶尔树枝弯折,雪粒簌簌落下,溅起雪白的尘埃。 逢雪与明慈法师对坐。 黑熊精递来一杯茶,青瓷盏里,翠绿茶叶如针,悬在水中。 逢雪没有接黑熊的茶。 黑熊扯起嘴角,讥笑:“青溟山的天师,不敢接妖怪的茶吗?” 逢雪瞥它一眼,接过茶盏,但长剑一转,剑鞘微微往下,压住熊妖大手。 熊妖没把普通一把剑放在心上,“天师难道不知道,我们熊生来巨力,皮糙肉厚,你这把剑,我不消用力,就能当树枝一样折断。” “是吗?你尽可以试试。” 逢雪松开手,剑横在桌上,压住熊妖粗壮的手腕。 熊妖憋得面色通红,也未挪动长剑一毫,明明瞧着是把普通的剑,鞘身朴素,却好似重逾万斤,似座山压在他的手上。 饶是它用尽全力,浑身颤抖,连人像也维持不住,脖子上长出漆黑的针毛,可莫说挪动剑了,连系在剑柄的暗红穗子安静垂落,纹丝不动,只偶尔风吹过时,才轻颤一下。 熊妖想不通:难道它搬山之力,竟不及一阵穿堂轻风? 明慈法师轻叹:“广仁鲁莽,得罪天师,还望天师海涵。” 广仁吃了瘪,神色变得恭敬,单掌行礼,“小僧瞧天师年轻,心生怠慢,未曾想天师修为如此高深,请天师饶恕小僧无礼轻慢之罪。” 逢雪却低下头,凑近它的手,嗅了两下,确定道:“你杀过人。” 广仁面色大变,看向明慈。 明慈:“那是过去横蛮的熊妖所犯。昔年熊妖已死,活着的,是明月寺中参禅念经一寺僧而已。” 逢雪不理会他,又问熊妖:“杀过几人?” “前尘、前尘往事,小僧已不记得!” 逢雪不作声,慢慢拔出剑,剑出鞘一寸,冽冽寒光压过满院风雪月光。 飞剑锋芒只泻出一毫,就叫黑熊精经受不住。 它不知不觉现出原型,大喊:“方丈,救我!” 剑没有再出鞘。 念珠缠在皓白手腕上,每一颗珠子浑圆温润,散发淡淡佛光。 广仁只觉长剑桎梏猛然消失,连忙缩回了手,跑到旁边,揉着自己手腕,惊魂未定,看向少女。 年轻的女子侧颜冷肃,安静垂下眼睛,似乎和她的剑一般,回到了鞘中。 广仁心中长松一口气,他以前成妖时,吞过不少人,后来来到寺里,改邪归正,常年念诵佛法,按理说身上不应有血气。 除了…… 那位成佛的和尚。 他惊魂未定,呵出好几口白气,目光不自觉扫了几眼槐树。见念珠收回,剑客也将剑按回鞘里,广仁心中悬石落地,果然如此地长舒一声,心想,这位新上任的城隍,总不至于为了过去一些没人在意的陈年旧案,得罪万法寺。 一边是熊粪里几片残骨。 一边是煌煌如日月的法寺。 但凡聪明些的人,都知道该如何选择。 当年放弃山野快活生活,投到法寺底下,果然没有做错。 广仁正满怀庆幸,视线忽而天旋地转。 他看见坐在茶桌前的剑客已经放下剑,拿起茶,安静品茗;看见方丈维持不住面上的慈霭,飞快转动念珠;兔子精广敏瞪大红眼睛,头发丝里竖起两只白耳朵。 看见长廊之下,青年慢慢擦拭一把漆黑的刀,血珠从刀刃淅沥滚落,溅开一地血泊,他的身边,一具无头尸身慢慢躺倒,血冲檐柱。 视野又转。 漆黑暗夜,寒月如钩,几点星子闪烁。 斗大的脑袋仰面落地,广仁微眯眼睛,嘴角微扬,犹带笑意,过了片刻,武僧的头上长出漆黑针毛,变成个又大又圆的熊头。 明慈转动念珠,默默念起超度经文。 广敏见师兄惨死,嘴角裂开,两颗兔牙冲出嘴巴,如白光冲向执刀的青年。 逢雪把手搭在剑柄上。 兔子精惨叫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身就往外跑。袈裟轻飘飘落地,一只雪白的兔子从僧服下跳出,一蹦一跳消失无影。 叶蓬舟把鬼哭化为铁扇,别在自己腰侧,笑着说:“我看这妖怪身上的袈裟,脱下倒是挺容易的。” 明慈叹息:“它们既已放下屠刀,施主何苦执着不放?” 逢雪摇了摇头,“法师,妖怪食人血后,是无法忘记血食滋味。纵是一时穿上袈裟,改念佛号,日后终究还是会犯下杀戒。” 她把《云游记册》翻了许多遍,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师兄师姐用血记下的教训,便是除恶务尽,切莫心慈手软。 “仙师不信有妖怪能改过自新?” “我信。”她顿了下,把一杯血红的茶饮尽,目光冰冷地望着地上的熊头,“但我知道,它没有改。” “阿弥陀佛。”明慈神色缓和,“广信,再沏一壶茶来。” …… 残雪弯月,红炉小火。 若非地上的脑袋汩汩冒出热血,此情此景,本是良辰美景。 逢雪放下茶盏,嘴里清茶淡而无味,若是换成壶酒,熊血配酒,岂不正好? 她在山里功课本没学得多好,待在这儿同个张口慈悲,闭口超度的和尚说法,实在无趣。 “城隍失踪经年,庙宇落灰,善信才想将其改建。如今天师上任,庙宇也该归还。”明慈和尚放低姿态,徐徐说道:“天师明察秋毫,白事费用本该减轻,可附近百姓皆习惯大办丧事,移风易俗并非一朝一夕,还望天师海涵。” 逢雪不再好说什么,拍拍衣上尘,提剑起身,告辞前未忘记一事,“肉身佛在何处?法师能否让我们开开眼?” 明慈微笑:“便在此处。” 此处? 逢雪顺他所指,望向树下,原来圆寂高僧的大师还藏在缸中,未到启缸之时。 围着缸转了圈,没瞧出什么出奇之处,只隐约闻见股幽沉浓郁的檀香。 尸身带香,难道里面的高僧真成了佛? “一月后,万法寺召开燃灯大会,届时,香客善信皆可拜新成的佛。天师若是有意,何不参加这场盛会?” 逢雪脚步微顿,“再说吧,大师见谅,我拜惯了天地,不习惯拜佛。” 走出院门。 院外不知何时多了几十个武僧。 武僧个个威武雄壮,执棒拿枪,怒目圆睁,冷冷看着他们。 逢雪冷哼一声,摩挲剑柄。 叶蓬舟转动折扇,“这么热闹啊。”折扇一拍脑门,他转身回到院中,拖住地上的熊尸,“大师,熊掌可是好东西,熊皮也能御寒,熊骨还能入药,要不我们一人一半,把它给分了?” 明慈闭上眼睛。 “大师不想要,我就全拿走啦。”他拖着无头熊尸,走出院子,那些武僧瞧见熊尸,拦在竹林前,把逢雪与叶蓬舟团团围住,恨不得冲上来把他们分而食之。 叶蓬舟笑道:“听说和尚不能吃荤,怎地,诸位大师是舍不得这蜜烤熊掌,想同我们分一分。” “莫要欺人太甚!”广敏大喊。 丝丝磨牙声穿入逢雪耳中,她按住长剑,剑穗晃动。 “天师不喜人远送,”明慈长长叹息,“都散了吧。” 如此,僧人们才不情不愿分开一条道。 逢雪与叶蓬舟坦然地从群妖中穿过。 并肩的背影渐远,暗红血迹蜿蜒,打破了禅院清静。 等他们走远,广敏跑到院里,跪在明慈身前,红着眼大声说:“师父,他们未免欺人太甚!居然敢当着您的面杀了广仁师兄,也太猖狂了。” 其他妖僧也跟着附和,七嘴八舌地说:“就是就是,不就是想给我们一个下马威吗?” “以后他们是不是想来就来,想杀人就杀人?” “视法寺如无物,视佛祖如无物,简直无法无天了!” 明慈不理会这些妖怪们嘁嘁喳喳,睁开眼睛,望见院子里时,白眉一抖,“广仁的头呢?” 地上只剩下一滩乌黑血迹。 “莫不是被他们给拿走了?” 无人注意,放置法身的大缸后,多了几点猩红血迹。新雪飘下,落叶坠地,很快就将血色掩埋。 …… 回到破庙。 土地公公婆婆在焦急等待,见他们平安归来,终于松口气。 但看见叶蓬舟拖着的熊,又吊起一口气,“这是?” “运气不错,猎了一头熊回来。” “熊?山上有熊?我怎么没听说过,城隍相公该不会是从庙里抢的吧。” “老爷子,”他揽住土地公公的肩,“你就莫操心了,待会一起喝酒吃肉啊。” 小庙篝火腾腾。 肉香四溢,小猫窝在暖和的熊皮窝里,四爪朝天,翻来翻去。 逢雪肩披毛裘,坐在火旁。 忽地长剑嗡鸣不止,抬头一看,串在剑上的大块烤肉烧得焦黄,滋滋冒油。 她抢过叶蓬舟手里的葫芦,“切肉去。” “遵命。” 逢雪仰头,温热的酒水入喉,她看着夜空,数一数天上的星辰。 乌云翻涌,薄雪翻飞。一片雪花轻落在她的眉心,微凉。 很快伸来一只手,曲指把雪花掸走,“尝尝。” 肉香四溢,香气扑鼻,她对上双映着火光的闪亮眼眸,不由弯了弯嘴角。 管他什么阴司法寺,成佛成仙。 不及此刻,好肉好酒。 190-200 第191章 第 191 章 “小仙姑, 你瞧。” 鬼哭轻易割开坚硬如铁的熊腹,腥臭味打破酒足饭饱后的餍足。 熊妖血已流干,腹里肠子纠结, 刀往胃里一挑,从一堆鸡骨烂菜里挑出一物。 咬碎的头颅被月光照得惨白。 两位土地公吓得倒吸口凉气。 “你没有杀错, ”叶蓬舟笑道:“这熊罴果然新近吃过人。” 逢雪用剑串起脑袋, 丢到旁边的小溪中, 任由溪水冲刷血水。 脑袋被熊啃,又为胃里酸水腐蚀, 已经肉烂骨碎,难辨原来模样。 在月光下对着残缺的脑袋看半晌, 逢雪也没把他瞧出个人样, 只能看出这是个光头和尚。 “土地公公, 瞧见了没,”叶蓬舟侧身,拿起溪流里的扶危,把串着的脑袋挥向缩在旁边的土地公, “明月寺可不是什么慈悲善地, 你认识这和尚不?” 土地公公闭上眼睛,连忙后退, 一直退到土墙, 才瑟瑟将眼睁开条小缝。 一颗挂满烂肉的脑袋直愣愣与他对视。 他哎哟惨叫一声, 连忙捂住眼,“认不得认不得,这怎地认得出来?” “要不, ”叶蓬舟问:“把他的魂叫过来?” “试试。” 半晌。 逢雪松开捏诀的手,“不成。” 土地婆婆问:“是这人的魂魄已经投胎了吗?还是被妖怪吃得魂飞魄散?” “不是, 是我学艺不精,不太会使招魂术。” “啊……”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面面相觑。 逢雪是个术法半吊子,如今尸体残缺,也无法用赶尸听语之法。 叶蓬舟跳到土墙上,“我看,还是依以前的办法,直接冲到寺里,把这群妖怪僧杀得片甲不留,先杀个痛快再说!” “城隍相公,不可逞一时之勇!”土地婆婆走来,仔细瞧着脑袋,“瞧模样,这人是死去后,才被黑熊吞进肚里。我想是黑熊贪吃,从坟里掘出了尸体。” 土地公公也附和:“正是正是。有明慈大师管教,这些皈依的妖怪们总不会生吞活人罢。” 逢雪越过土地公公,按剑走几步,抬头望去。 清夜明月从乌云里探出一角,薄薄雪花如絮飘飞,青年蹲在矮墙上,眉眼弯弯,朝她伸出手。 好似只等她一句话,下瞬就要随她一起,拔刀杀上九霄。 “城隍大人,”土地公拦在她面前,“过阵子就是燃灯盛会,寺里戒备森严,那些妖怪定不敢吃人,犯杀生之戒,城隍不妨再等等,待盛会过去再说。“ 逢雪止住脚步,“那就再等等吧。” “好嘛。”叶蓬舟嘴角翘起,也没沮丧,笑说:“我都听你的。” …… 大江上白雾茫茫。 一页扁舟随水而下,舟上蓑衣钓者独坐。 钓竿一甩,江条落入筐中,很快漆黑狸奴便跑过来,熟练地趴在鱼篓上,把江条叼出来吃了。 “少让它吃点。”逢雪揉着小猫滚圆的肚子,很怕近日连番的耗子肥鱼,把小猫的肚皮撑破了。 钓者回头,竹笠下如画眉眼弯弯,“遵命遵命。”他朝小猫眨了眨眼,“江条有什么好吃的,待我钓条大鱼上来。” 一场大乱让陆地民生凋敝,却养肥了满江游鱼。 逢雪从船舱里走出,坐在叶蓬舟的旁边,顺水而下,回头望去。 白雾弥漫,岸上古碑村只剩一抹淡淡剪影。 她摸着小猫,问:“接下来往何处走?” 叶蓬舟想了想,“不若回到山上去?家里人也想你了。” 逢雪摇头,“我带着师叔回乡,却没把她带回去……先不想回山上了。” “那,不若去万法寺,参加那什么燃灯大会,也瞧瞧泡菜缸里腌出的‘佛’是什么模样,如何?” 逢雪思忖半晌,“我不喜欢听和尚念经。” 叶蓬舟便展眉笑:“好巧,我也不爱和尚念经。” 他往后一仰,躺在船板上,任由北风呼号,小舟在江上打旋。 “小仙姑想去哪儿呢?” 逢雪也仰躺下来,靠在他的身上,“不知道。” 叶蓬舟吹出口白汽,落下的雪絮似羽毛飘了下来,“到夏天,云梦泽的荷花开了。小仙姑,”他声音低而缓,如碎玉,“阿雪,你……” 不消他说完,逢雪道:“愿意。” 她侧过脸,望着青年微微睁大的眼睛,说:“我也一直想去云梦看看。” 叶蓬舟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鲤鱼打挺弹起,抄起船上的棹板,“当真?” 逢雪坐起来,歪头看着他,“我说过谎话吗?” “小仙姑自是和我这等人不一样。”青年俯下身,雪白如霜的面孔抵在逢雪面前,双目含笑,波光脉脉,“我只怕我们那穷乡僻壤,配不上天上的仙姑。” 逢雪哼了声,又有些紧张,“我们去见你师父,要带些什么礼物?要不先买点东西,孝顺他老人家。他喜欢什么?” 叶蓬舟神色一僵。 他若无其事地立在舟前,笑嘻嘻地说:“我师父嘛,他常年不在家里,想必如今也不在云梦。就算他在,”顿了顿,他继续道:“我们也不去找他,只把阿要他们叫出来玩就好了。” “为何?” “哎,大家一起玩,多个老头,也太无聊了吧。” 逢雪蹙了下眉,“毕竟是你师父,对你有教养之恩,你怎么能这样说?” “仙姑说得对。只是,”他把棹板丢在一边,从腰间抽出刀,刀刃划过江水,“你忘记啦,我可是邪魔外道出身,只怕我师父看见天师,吓得缩起尾巴就跑啦。” 逢雪一怔,想起叶蓬舟背上鬼图,和藏着小蛟精魄的鬼哭,她仰头认真看着叶蓬舟。 江水滔滔,雾流四野。 “你们拜的神,是什么神?” 以前她也这样问过他,叶蓬舟用“乡野小神不足为道”搪塞过去。如今情非昔比,她便望着叶蓬舟,问:“你愿意告诉我吗?” 叶蓬舟弯了弯嘴角,“自然,我都听你的话。我拜的神,一直用黑布盖住,小时候我调皮偷掀过布,布下并非泥偶雕塑,而是一块牌位。” “牌位上写着三个字。太平神。” 逢雪喃喃:“太平神,太平道。” 太平道与白花教齐名,也是个搅得天翻地覆的邪魔外道。在十几年前,太平道就为朝廷剿灭,自此沉寂,不再听说过什么消息。 她抬起眼睫。 叶蓬舟神色未变,嘴角依旧微弯,只是呼吸急促了几分。 呵出的白汽氤氲,衬得那张脸霜白如雪,眉眼愈黑,仿佛写意山水在眼前泼开。 逢雪对着眼前的脸看晃了神,发了会呆,回过神时,才发现他紧张得提刀的手都在微颤。 她轻轻碰上青年冰凉的指尖,“我会站在你一边。” “不管对错,无论正邪,就像你对我一样。” 山水画忽然变得浓墨重彩,朝阳洒在江面上,波光灿灿,叶蓬舟嘴角不禁弯了又弯,握住逢雪的手,忍不住说:“小仙姑,你平时张口天尊闭口三清,没想到这么不正经呀。” 逢雪拍落他的手,“自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叶蓬舟朗声一笑,提刀跳到舟尾,长刀劈开江水,浪涛载着一叶扁舟,两岸青山迅速从身侧划过。 不知不觉,轻舟已过万重山。 …… 等逢雪晚上再回平阳,回到的不是那间破烂宅子。 大庙宽敞气派,单檐歇山顶,琉璃碧光瓦,正殿、偏殿,左右厢房一应俱全。 她微怔,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城隍城隍,这是以前那间庙宇。”土地公公快活得化作道旋风,转来转去,手足舞蹈道:“您看这琉璃瓦、雕凤壁,看看这威风宽敞的大殿,以后可不必淋雨吹风啦。” 逢雪:“我的?” 土地公公连声道:“正是您的。您看头顶。” 门楣重新挂上城隍庙的牌匾。 “这口匾终于又回到了庙里。”土地公公喜笑颜开,连连夸赞:“还是城隍有本事。” 逢雪走入主殿,主殿被打扫干净,昔日城隍塑像的位置空出,空空荡荡的。 “明慈大师说,一日之间来不及塑好金身,待几日后,再为您重新塑一尊像。法师果然是慈悲高僧!” “小猫也要塑像!” 土地公公笑着说:“狸儿神自然也有自己的金身。” 小猫高兴地追着土地公公的旋风转圈。 逢雪坐在殿中不语,叶蓬舟看出她心中所想,把小猫捞起来,弹了弹它的鼻头,“高兴什么,这是砸你泥像的人,怕被小仙姑揍,故意放低姿态想拉拢人呢。” 又过几日。 庙里果然塑起两尊金身,年轻的城隍娘子右手执剑,左手提笏板,旁边的城隍相公抱着只圆滚滚的小猫。 周老爷携亲眷来上香请罪。 城隍庙里琉璃光粼,供品新鲜,桌明几亮。 后来逢雪左右又多了无常判官塑像,多了几个帮她干活阴吏。 乐得土地公公土地婆婆合不拢嘴,直说有了昔年城隍的威风。 但逢雪觉得不痛快。 土地公公不解:“如今有了金身塑像,又回到原来庙宇,仙师还能受香火,为何仍不展眉?” 逢雪斜靠在金身塑像后,从供桌捏粒果子丢嘴里。 供果甘甜,远非过去小庙冷如铁的粟米团能相比。 自从上次砸碎金佛后,周老爷生怕开罪城隍,周家人每日上香,送上新鲜供品,还请了位老人,住在庙旁边的小房里,照看火烛,每日香火不断。 这庙比三师姐那偏僻寒酸小庙要金碧辉煌许多,平阳城大人稠,庙里香火肯定也比沧州偏僻山道小庙要多许多。 可逢雪却有些羡慕三师姐了。 她原以为,当城隍可以斩更多的妖魔,救更多的人,当了城隍后,她见平阳百姓衣不蔽体,食不饱腹,她的长剑犹在手,却不知道该指向何方。 以前的妖魔都是明晃晃的,面目狰狞,杀人如麻。 只要斩了妖魔,就能救人。 如今…… 在这佛兴善地,慈悲乐土,逢雪只好收起长剑,听他们念:“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来城隍庙上香的香客也让她头疼。 一个人来许愿道:“城隍娘娘,我家境贫寒,连口白米饭也吃不起,能不能让我发一笔财,能买得起大宅院,娶得了美娇妻。” 逢雪让土地公公在他身边一段时日。 这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既不劳作,也不孝顺,成天躺在家中做春秋大梦。 逢雪就让小猫给他送了一筐死耗子。 还有书生来许愿:“小生头悬梁锥刺骨,可惜几次落地,满腔抱负难得施展,只愿城隍保佑,让我能金榜题名。” 逢雪真以为这是颗如清风宰相那般的遗落明珠。 可差无常悄悄潜入他屋子一看,日上三竿,他还在呼呼大睡,什么头悬梁锥刺骨,都是骗神的鬼话。 这样的愿望不可计数。 有些更过分:“城隍给俺一个媳妇吧。” “城隍能让我出门就捡钱吗?” “城隍保佑我生意兴隆,让我把对面财运都吸过来。” “城隍,我家那位活得太久了……” 人都说鬼神不可欺。可逢雪看,骗神的鬼话可多得不能再多了。 她漫不经心地看着白日里人们许下的愿望。 眼前出现一片浮光,城隍庙中种种拜神许愿之景,连同那些人絮絮的心声,都在夜幕中展开。 一个长相崎岖的男人走入庙里。 逢雪叹了口气,这已经是这个老光棍第三次过来了。 “城隍城隍,让我找个媳妇吧。”男人直勾勾望着她的塑像,“最好像你一样漂亮的。” 逢雪:…… 她看向叶蓬舟。 叶蓬舟这几日心情极好,总带笑意,闻见这话,默默攥紧了拳头。 那男人贼眉鼠眼左右环顾,见庙里无人,越过供台,边摸城隍塑像的脚,边道:“城隍娘子当我媳妇也成啊。” 逢雪也攥紧了拳头。 叶蓬舟冷笑,拔腿就往外走。 逢雪连忙跳下台子,“带我一个!” 第192章 第 192 章 五柳巷的老赖是被邻里喊作“泼皮老赖”。 日常偷鸡摸狗, 偷摸到人家墙角,看妇人洗澡,为此可挨不少打。 闲暇时, 他坐在门前,挠着头发, 边盯着来往各色的妇人, 边点评:“这个胸大屁股大, 一看就好生养,只可惜生得太过粗笨, 想来一点都不伶俐。” “那个年轻的妇人白白嫩嫩,性子却泼辣得很。” “张家妇人背影窈窕, 啧, 一回头脸上长满麻子, 扫兴扫兴。” 把从头顶挠下来的虱子丢到嘴里,咯嘣咯嘣咬虱子,看见个妇人,他边暗暗点评, 边眼睛放光, 露出傻笑,形容猥琐至极。 不知谁和老赖说, 新上任的城隍是位美貌少女, 身材窈窕高挑。 老赖忙不迭就跑过去看。 果然。 就算只是塑像, 也瞧出城隍杏眼桃腮,容颜秀美,与街上来往的妇人天壤之别。 一看见塑像, 老赖的身子便酥软了,只觉魂都被勾走, 朝思暮想都是庙里的美城隍。 若是城隍愿意将他招婿就好了。 他摸着塑像的脚,忍不住浮想联翩,又瞥眼旁边玉面修颜的城隍相公。 “啐!我看也不过如此,生得俊有什么用,一看就是个轻浮的人,还不如我会体贴人咧。” 当夜,月上柳梢。 老赖坐在桌边,抓着发里虱子下酒。 忽听响起叩窗声。 “咚、咚……” 启窗一看,却是个艳衣美人立在窗前,朝他盈盈微笑。 美人眸若远山,目似秋水,身上肌肤极白,月光下白得晃眼。 他先是一惊:这是谁家的美人。 而后又是一喜:定是城隍听见我的心声,为我找来的媳妇! 老赖饥渴难耐,连忙把美人拉进屋里,生怕被他人瞧见。美人性情温软,不拒绝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微笑。 “小娘子,你是哪儿的人?” 小娘子嘻嘻笑:“奴家是城隍相公派来的人。” “你是来给我当媳妇的吗?” 小娘子点头,“城隍相公差遣奴家伺候赖爷。” 老赖心中大喜,哪管什么城隍娘娘城隍相公,连忙抱起这美貌的小娘子跑到床边,想要和她共赴云雨。 将人一抱起来,他便察觉到不对:“小娘子,你的身子怎地这么轻?” 小娘子嘻笑道:“轻一些赖爷便不喜欢吗?” “喜欢喜欢。” 他把人往床上一丢,美人碰到床时,竟似羽毛般飘了起来。老赖抓住她的腿,把她拖回床上,“乖乖,你咋这样轻呀?” “奴家生来便是如此。” 美人色若白纸,奈何老赖精虫上脑,血气冲头,哪管得了这么多,连忙脱掉衣服,磨枪擦掌时,低头一看,却愣住。 “小娘子,你的腿……怎地像两把剪刀?” 小娘子笑得更开心了,笑得浑身发颤,嘴角咧得越来越开,“奴家生来就是如此——” 后面两字陡然尖锐。 她的嘴巴也越张越大,裂到耳根,露出里头密密麻麻的牙齿。 老赖睁大眼睛一看。 躺在床上的哪是什么美人?分明是个浓墨重彩,笑容阴森的纸人。 他吓得惨叫一声,软倒在地,不省人事。 翌日,这事就从东边传到西边,传遍整个五柳巷。 浣衣的妇人们聚在一起,张口就是,“你们听说了没,那泼皮老赖昏了头,居然抱了个纸人到床上,还被吓晕过去了。” “是他色胆包天,敢对城隍不敬,被城隍给罚啦。” “举头三尺有神明,这泼皮,早就该被惩戒了。” “他如今吓傻了,正嚎啕大哭,要去当和尚咧。” “为何去当和尚?” “自然是那物件不行啦。” 众人一阵嬉笑,长舒口气,“城隍新上任,就为大家除一害啦。要我说,癞子张三也恶得很,不如咱们去庙里求求城隍娘娘,让她略施惩戒,如何?” …… 很快,人们发现,难怪城隍娘娘手中握剑了,有恶她是真惩。 东边的恶霸,被关在麻袋狠揍一遍;西边的登徒子,被脱光衣服挂在城楼;南面的奸商,银鱼长脚遍地乱跑;北边欺凌妻子老母的不孝子,家中柔弱老迈的妻母忽而变得壮实又力大无穷,把他狠揍一顿。 城隍庙前多了副对联—— “存心邪僻,任尔烧香无点益;扶身正大,见吾不拜有何妨。” 城隍惩恶之名传遍全城,庙里香火渐多,连城外许多人也慕名而来,不辞辛苦拜倒城隍脚下,来陈述自己的冤屈。 那些心中有鬼之人,却看见庙门就远远跑开,不敢进城隍庙门。 “我就说嘛,这城隍娘娘不知是哪儿来的,一来就把平阳搅个天翻地覆,一介女流哪当得了城隍?”醉汉在酒楼摇头晃脑地说:“屁!要不说还是佛陀慈悲呢,我看她比不上明月寺的法师一根毛。” “明月寺的法师哪儿有毛呢?” “你若敢当着城隍的面这样说,我就当你是个男人。” 哄堂大笑中,醉汉缩起脖子,灰溜溜地闭了嘴。 这场景每日都会发生。敬奉城隍娘娘的香火越多,讨厌她的人也越多。 逢雪混不在乎闲言碎语,每晚陪着小猫抓耗子,与叶蓬舟一起斗恶霸,到月落日升,从朦胧的江雾中醒来,滚到一个莲香清冽的怀里,与他同看浮光跃金,霞云漫天。 燃灯盛会不日便要开展,来善地礼佛的人越多,其中不乏一些玄门术士。 大会持续四十九日,人们聚集在平阳城,护送明月寺的肉身佛进入无色镇,最后在万法寺金身崖上,供香客们瞻仰。 其他三座寺庙也是如此。四尊护送肉身佛的灯流犹如滔滔江河,最后汇聚在万法寺中。 人越来越多,气息嘈杂,空气里弥漫着檀香。连带逢雪庙里的香火也多了几柱。 夜晚,逢雪照例查看白日庙里许愿,忽而,她轻“咦”一声,在一众香客里,望见张熟悉面孔。 很难不注意到他。 在忙忙碌碌的世人里,青年一身朴素灰袍,长身如立,气质出尘,仿佛松林流岚,山间白鹤。 逢雪微怔住,“师兄怎么来万法寺的地盘了?” …… “沈师兄!” 易存二背着行囊,羡慕道:“又有小姑娘在偷偷看你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就没人瞧我?” 易存一骂:“也不撒泡尿先瞧瞧你自己。” 几个青溟山的弟子不远千里赶来参加盛会,一路风餐露宿,灰扑扑的,只有他们沈师兄,卓然独立,萧萧肃肃。 不理会他们,沈玉京迈入庙门,定定望着台上塑像。 易存二连忙跟上来,看热闹地说:“到处都是城隍老爷,可难得见一个城隍娘娘。听说这娘娘嫉恶如仇,有个色中恶鬼想要非礼娘娘,被她一剑削成了和尚。” 易求一吐了下舌头,“这气势,还真有我们迟师姐的风范。” “别说,”易存二道:“这台上的城隍娘娘,真有些像咱师姐呢。” 沈玉京久久凝视着塑像。 “公子想要上一炷香吗?”看庙的老人上来贩卖自制的信香。 沈玉京买了三柱香,在台下俯身三拜,将香插入炉中。 …… 庙里。 逢雪听见了他的声音:“一愿城隍千岁,二愿师妹长健,三愿阿雪岁岁平安,得偿所愿。” 她还没有说话,叶蓬舟就忍不住,抱臂道:“呸!轻浮油滑,敢对城隍不敬。” 他“呸”一声不解气,把小猫抱起来,说:“小猫,以后见了这人,你就咬他。” 小猫点头,“咬死他!” 逢雪瞪他,偏头继续看着浮光上的沈玉京。 叶蓬舟刻意走过来,挡住她的视线,抱住小猫问:“我待会给你煮鱼汤好不好?” 小猫:“好呀好呀。” “那便要离开平阳,回到船上去了。” 小猫扭头望向逢雪,兴致勃勃地说:“我们去船上吧!好不好好不好。” 小猫爪子扒拉着衣襟,眼睛圆圆地望着自己,要早些回去吃鱼。 若是平时,逢雪就会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然而这次,她迈步往外走,“你带着小猫先回去吧,我还有些事。” 叶蓬舟弯着嘴角,“还有什么事?要去治哪个恶霸?” 逢雪停下脚步,“去见一见我师兄。” 叶蓬舟抿了下嘴角,沉默了片刻,见她又走几步,连忙道:“就这样急吗?半夜到访,沈师兄应该睡下了,要不还是明日……” “明日说不定他们就不在平阳城了。”逢雪朝他笑笑,“没事,你先回去给小猫熬鱼汤吧。咦,”她扬了下眉毛,“你怎么跟上来了?” 叶蓬舟叹了口气,“我去惩治恶徒,不成吗?” “你与我顺路。” “正是。” “那恶徒有什么罪状,遣得动相公?” “调戏佳人,岂不该死?” …… 青溟山一行人寄宿在旅店里,同十来个旅人一起打通铺。 夜已深。 堂屋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 易存二闭目熟睡,忽被人抓住了手。他睁开眼睛,对上阿兄煞白的脸,下瞬,嘴巴就被捂住了。 易求一给他使了个眼色。 少年慢慢转过身去,只见一道惨白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飘在夜空。 人影慢慢俯身,贴在通铺旅人的脸上,那人的鼾声便戛然而止。 易存二冷汗直冒:平阳人气旺盛,敢堂而皇之出现在旅店吸人阳气,想必是什么了不得的妖魔。 沈师兄呢? 回头一看。 沈玉京的铺位被子叠得方正,没有躺下的痕迹。 易存二脑子一片空白之际,忽而瞥见头上一点白。 鬼影悄无声息地飘到了易存二的上方。腰倏尔折成两段,煞白而冰冷的脸与少年来个面对面。 “嘻嘻。”它咧嘴微笑,长长的舌头从少年眼前晃来晃去。 第193章 第 193 章 第14章 “鬼啊!” 一声惨叫划破夜空。少年一跃而起, 丢出黄符,挥舞桃木剑,嘴里念:“祖师显灵, 五雷轰鸣,灵宝天尊, 太上老君, 啊啊啊!” 那鬼影也惨叫一声, “鬼啊!” 它扭头就往外飘,喊的却是“城隍救命!” 两个少年提着桃木剑追到外面, 却见屋外月明如水,鬼影往漆黑树影里一蹿, 葱茏绿树后转出道高挑挺直的人影。 那人看见他们, 轻抬下巴, “好呀,你们为什么要惊吓我的无常?” “无、无常?” “迟师姐!”易存二瞧见少女,高兴打招呼,旋即又焦急提醒:“你离这吊死鬼远一些, 它刚刚在偷吃人阳气咧。” “你胡说, ”吊死鬼激动反驳:“我分明是尊城隍命,送人好梦, 你倒打一耙就算了, 还把黄符往我身上丢, 好小子,符咒厉害着呢,幸亏我跑得快!” 逢雪安抚着无常, “误会一场,你继续去干活吧。” “遵命, 城隍。” 逢雪再一回头,易求一易存二的嘴巴已经长得能塞下鸡蛋。 “迟师姐……”易存二揉揉耳朵,“我怎么听见有人喊你城隍?我没听错吧哥?我耳朵没问题吧哥。” “我也听到了。” 易存二“啊”了声,呆呆望着面前少女。 少女背负长剑,从树下走来,明月在天,人影在地,她微微一笑,说了句“好久不见。” “迟师姐是城隍娘娘哦?” 逢雪点头,“不过府君赏识。你们怎么来平阳城了?” 易存二回道:“是掌教师伯让我们来参加燃灯法会。迟师姐,你真是城隍娘娘啊!” “只怕法会并不简单,你们小心些。” 易求一道:“法会是海内盛事,这儿还有万法寺坐镇,我们一路行来,连妖魔鬼怪都没怎么见过,有什么危险?迟师姐,你真当了城隍啊?” 逢雪看向沈玉京,“烦请师兄随我去一地,我有事相求。” 沈玉京轻颔首。 …… 一行人来到了破庙。 叶蓬舟臭着脸掘开雪地,从雪里扒出个破颅,埋在雪里,人头并未腐烂,依旧是被胃液腐蚀得五官融化的模样。 易家两兄弟虽生得壮实如小熊,也下山抓过几次妖鬼,可看见这个脑袋,仍忍不住干呕几声。 叶蓬舟把人头抛给沈玉京。 白皙双手接住可怖人头,沈玉京垂眸,一点点拂过变形的颅骨,说:“是个寺僧。” “我想请师兄用招魂术。” 沈玉京摇头,“魂魄已散,招不回魂魄。” 逢雪失望地叹口气。 “不过,可以试试驱聻术。” 沈玉京于术法上天赋卓越,功课又勤勉,经常从藏书阁犄角旮旯里的古籍里学成些罕见的法术。 人死为鬼,鬼死为聻。鬼如雪上泥爪,聻是雪融泥消,爪印渐无时,最后一抹残存在天地间的痕迹。 “不成不成,”易存一道:“聻为鬼神,很是凶险,连阴司的鬼吏看着都害怕咧。师叔千叮万嘱,教我们不要惹鬼中之鬼,对啦迟师姐,师叔如何?回到家乡了吗?” “闲话少说。”沈玉京把人头放在篱笆上,“请师妹为我护法。” “是。”逢雪按剑,立在左右。 …… 阴风骤起。 天上乌云不知何时遮蔽明月,树梢枯叶无风坠落,在地上扫来扫去,沙沙作响。 猫儿毛竖成针,尾巴缩起,喵呜低叫一声,跳到叶蓬舟的怀里。 易家两兄弟后背相抵,警惕打量周围,忽而易存二尖叫:“谁扯了我的衣服!” “有人踩我的脚!” 然而左右环顾,空空如也,就算开天眼,也瞧不见一个鬼。 逢雪握紧剑柄,手里飞剑不停嗡鸣。 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者,鬼神避之。 她看不见聻,却能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逼近,压沉了树上的枯叶,扯动了土墙的荒草。 易存二面孔煞白,嘴唇抖动,指向前方。 枯黄落叶一片片凋零,如密雨坠落,扫起地上的雪粒与尘土,组成道人影,静立在土墙下。 人影没有头。 落叶聚成的无头人影一步一步悄无声息地走近,篱笆上的人头忽而张开双目,眼角血泪滴落,大喊:“我不愿成佛!” “我不愿成佛!” “我不愿……” 那无头人影双手伸直,快步走来,动作越来越快,化作道灰色残影。 易存二刚从怀里掏出黄符,无头人影已至眼前。 他抬手想把黄符丢出,手却僵在半空。 身体一动不动,被许多人用力扯住,他看不见空气里那些瞧不见的东西,却能感觉到,有双冰冷的手掐住了他的手腕。 有四双手抓住他的腿。 有双僵硬的脚勒住他的脖子,有人坐在他的肩膀上,僵硬的手指抚摸他的头顶,一下又一下。 …… 压抑阴沉如山沉沉压在他身上,眼看无头人影扑来。 身上桎梏忽然一松,他的眼前多了道熟悉身影,马尾高扎,背脊如剑,身段修长有力,连背影都透着犟劲。 “迟师姐!” 逢雪拔剑,剑尖往空中一扫,拂开无处不在的幽魂,刺向无头人影。 剑入落叶里,刺中一团空气。 易存二拎住后领丢到旁边,在地上打了两个滚,抬头往上看,三魂惊掉七魄,大喊:“小心!” 转瞬间,小庙就挤满无头的影子。它们伸直手臂,跌跌撞撞冲向沈玉京,争夺血泪如注的人头。 眼前鬼影要把活人头死人头一并摘了。 冒着煞气的漆黑长刀从天而将,直插入地。 逢雪撤剑回望。 叶蓬舟站在刀柄上,怀里抱着黑猫,轻嗤一声,赌气般不肯看她。 逢雪弯了弯嘴角,低声道:“气性真大。” …… 只可惜。聻与鬼不同,毫无神智,破颅只会哭嚎重复着一句“我不愿成佛”。 随着他这句不愿成佛,无头鬼影越来越多,争夺他的脑袋,也跃跃欲试想夺了几个活人的脑袋。 似乎它们也不愿作聻,想要重新找回自己的头颅。 术法剑术于它们无用,已死过一次的聻,无法再死一次。 易求一喊:“师兄,把他们给送回去吧,别念咒了。” 沈玉京颔首,正要松开捏诀的手,却听逢雪喊了声“慢着”。 逢雪抿了抿嘴角,望向前方。 稻草为骨,黄泥作肉,被砸碎的泥塑粉身碎骨地重新立在墙角,斑驳彩塑面上道道交错的裂缝。 竟是城隍。 消失无踪的前任城隍,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城隍生前英烈,死后被府君选中,才有机缘成为阴官。他本为鬼,如今却在招聻的法术中出现,难道…… 他果真遭遇不测? 还是大胆小鬼借城隍塑像装神弄鬼? 逢雪连忙跳到泥塑前,问:“可是城隍?如今你在何方?” 塑像张开嘴巴,碎土从面上簌簌掉落,腐烂稻草扎出喉咙,一声都未发出。它静默片刻,双手合拢于胸前,轻俯下身。 “阿弥陀佛……” 逢雪耳畔仿佛响起明慈法师的叹息。 塑像土崩瓦解,玉碎于地。 乌云移走,月光如霜,再望小庙,只剩一地铺满霜的落叶。 那些死了又死的人,连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了。 …… 明月寺里。 竹林萧萧,小径曲折,蜿蜒进一片黑暗里。 小和尚悟法提着食盒,走入竹林里幽寂的禅院。还未入院门,就闻见股浓郁的异香。 看来明念法师真的修成肉身佛啦。 谁闻见这样的香气,都会对此深信不疑。 悟法进入庙里,是给守在庙中的几位师兄送上新鲜的膳食。长老说,师兄们的嘴巴馋得很,一顿不吃就饿得要吃人咧,得赶快喂饱他们的肚肠。 没想到素日冷厉的长老,也会开玩笑。 夜风呼旋,宛若哭嚎,悟法被吹得浑身寒彻,心里无端发憷,下意识伸手摸向脖上的项链——赭红石头散发淡淡暖意,驱散周身严寒。 “城隍娘娘保佑……不对不对,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城隍娘娘也保佑。” 默念“阿弥陀佛”,小和尚提着食篮继续往竹林里走。 走了几步。 衣角忽然被人扯了一下。 低头一看,空空如也。 他吓得加快脚步,却没注意脚下,身子一个趔趄,被绊倒在地,食篮滚到竹林深处,里面的膳食掉在外头。 竹林里漆黑死寂。 悟法噙着泪,又念几声佛号,钻入林中捞回食盒,又摸黑把几个馒头捡起。 咦?这东西摸着软软的,怎地不大像素日吃的馒头? 而且冒出股诱人的香气,让人闻着就忍不住想咬一口。 林里一片漆黑,悟法不敢细想,咽了口口水,把馒头放回盒中,猫腰从竹林里爬了出来。 “哎,你怎地这样不小心?” 他抬头往上看。 却是个年纪和他相仿的小和尚,笑吟吟地望着他,“摔倒啦?快起来。” 悟法揉着膝盖,被小和尚拉起来,“多谢,你也是来给师兄送东西吃的吗?” 小和尚只是看着他笑。 悟法被笑得心里发毛,又问:“我怎么没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悟弘。”小和尚牵起他的手,歪头笑问:“你想要成佛吗?” 第194章 第 194 章 “成佛?” 悟法怔怔看着眼前的小和尚, “你是哪个院的,为何问这样奇怪的话?” 名叫悟弘的小和尚只问:“你想要作佛吗?” 悟法刚剃度没几日,还未被佛法沐浴。成佛与他离得太远, 他脑中想,成佛要去哪儿, 可还能见到父母?可还能回到家乡? 悟弘拉住他的手, 笑着说:“我带你去西天吧。” 小和尚的手掌僵硬如冰, 悟法的手腕登时起一层鸡皮疙瘩。他攥紧食盒,说:“我不要去西天, 我还要给师兄送东西吃。若是耽误时辰,师父说, 师兄会饿得要吃人咧。” 叫悟弘的小和尚却不予理会, 拉着他的手, 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你松开我吧,你松开,再这样,我就喊人啦。你——” 声音戛然而止, 仿佛被扼住喉咙。 悟法发现不对劲了——小和尚手很冰, 脸色苍白,嘴角维持上扬的幅度, 挂着慈悲的微笑。 但从初见到现在, 他脸上的神情没有变化过, 连微笑的嘴角幅度也未曾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就好像,面皮上戴着的是副僵硬的面具。 悟法回头看,身后一片黑暗, 天地静谧无声,只闻竹叶沙沙。 再往前看时。 一束金光照在他的眼皮上, 他不禁微微眯起眼。 竹林深处,竟出现座富丽堂皇的法寺。 悟法刚入明月寺,只囫囵在寺里转过,隐约记得,竹林里只有座幽深偏僻的小禅院,不曾有这样宏伟辉煌的殿堂 大殿地上铺着白玉砖,黄金柱擎着琉璃瓦。一条白玉长阶直通天阙,地上法寺已然宏伟,浮在白云上的大殿要比地上更辉煌璀璨千万倍。 他穷尽目力,也只能望见大殿翘起的一角。 “随我上西天,见真佛吧。”悟弘站在玉阶之上,回头看着他,微笑道。 空中飘来阵阵浓郁异香。 悟法一阵恍惚。 莲花飘落,霞云翻滚,琉璃瓦金光灿灿。在辉煌佛光中,殿上一尊尊怒目的金刚,慈悲的佛像,都活转过来,飞上霞云,垂眸看着他。 不知不觉,他迈上第一级玉阶。 悟弘双手合拢,走在他的前面,两人穿过漫漫霞云,来到恢弘大殿之下。 在众佛上方,端坐着位佛陀。 佛陀一手捏花,一手抚膝,作捏花相,金色佛光从他头顶漫开,金轮如日,照彻天地。 悟法心情激动,心想,这定然是众佛之佛,正殿里供奉的千世佛了。 只可惜佛头背对世人,看不见佛陀真容。 等等。 为何千世佛身体正对着他,而脑袋却背对着他? 胸口石头炽热如炭,悟法被烫得一激灵,不由瞪大了眼睛。 而悟弘已经走到佛脚下,站在玉阶尽头,朝他招手:“快上来啊,快过来啊。” “还不快跑!” 一声怒喝自耳畔响起。 天空飘洒的鲜花变成粘稠血肉,污血铺满洁白无瑕的玉阶。霞云霎时变作了浓墨般的乌云,里面的怒目金刚眼珠迸出,裂嘴大笑,慈悲佛陀双目淌血,莲花宝座爬满蛆虫。 西天三千佛,地狱众生相。 一条条青紫僵硬的手臂从云中伸出,抓向吓呆的小和尚。 悟弘微笑问:“既见真佛,为何不拜呢?” 悟法吓得瘫软在地,眼见被抓住,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先于众鬼,把他牵起来,拉着他往外跑。 他跟在那人身后,被拉着跌跌撞撞地跑,脚下台阶被血肉污血染得粘稠滑腻,跑一步滑十步,不慎就要从长空直往下坠。 天空里的佛光也消失不见,脚下是片望不见底的深渊。 好在快摔下去时,那人又拉了他一把。 四周昏沉沉,快跑至最后一级台阶时,明月从乌云里漏出一角,照亮前方奔逃的人影。 悟法终于看清,救自己的人朱衣玉带,端冕垂旒,牵住自己的手臂油彩斑驳,黄泥点点,布满裂缝。 “城隍爷!” 是他小时候,跟随父母拜过的城隍爷。 城隍爷把他推出堆满血泥的台阶,小和尚跌坐在地上,再抬头,什么珈蓝宝殿,恶鬼佛陀,皆消失不见。 四周空空如也。 只有山风扫地,竹枝低头。 …… “贼杀的。”广智揉着肚子,“寺里怎么还没送食过来,饿得我肠子都绞一起了。” 广敏:“师兄息怒,若是太饿,不如念念经……” 四周响起嗤笑。 广智劈腿坐在石阶上,笑道:“你这个兔儿精,不会念几天经,真把自己当和尚了吧?” 淡淡香气挤入鼻腔,他心中无端烦躁,肚肠饥饿更甚,“那新来的城隍也太霸道不讲理了,居然当着方丈的面,把广仁师兄给宰了,未免不把明月寺放在眼里。” “不如把她也……”说话的人手背往脖子上一抹。 “城隍剑术通神,只怕我们应付不了。连老和尚也未必对付得了。” “法会在即,明慈法师不想生乱。”广敏解释着,血红的眼睛溜溜转动,“奇怪,送饭的小和尚怎么还没来?” “天天吃素,烦死啦!”广智冷哼:“好久都没尝口人肉了,明慈要是当个软蛋,咱也不必为他做事,我看,不如各自散去。” “不如,咱投奔了那新来的城隍去?” 众妖投入寺里,少有真心向佛的,无非是打不过就加入。 如今见城隍势起,不由心思各异,七嘴八舌之际,忽而闻见浓郁的肉香。 肉香像虫子滚进他们的肠胃,勾得胃里如蚂蚁爬动,奇痒难耐。 “哪儿来的肉香?” “是人肉的香气!” 妖僧留着哈喇子,鼻子嗅地,找来找去,最后,聚在制肉身佛的缸前。 大缸白日里散发浓郁沉香,幽沉如水,直达肺腑。人们闻见奇香,对明念法师修炼成佛深信不疑。 但到了晚上。 香气陡然添了丝丝铁腥味,在妖怪们眼里,它仿佛变成个喷香扑鼻,美味无比的肉坛子。 广智甩着舌头,滴答涎水,冲向“肉坛子”,大缸上忽而漫起金光。 金光弹开妖僧,广智在地上蠕动挣扎几下,变成条大蛇,被蜂拥而上的其他妖怪扯成了碎片。 广敏呆呆望着前方。 在法缸上,它看见一道捏花抚膝的鬼影。 影子身体正对他,脑袋却扭在另一头,不肯转过来。 忽而。那鬼影朝他抬起了手。 坦开的肚子上露出广信和尚的面孔,他微笑问:“你可愿成佛啊?” …… “为什么他叫着不愿成佛?”易存二挠头,“和尚不都想修炼成佛吗?要我我死了也一定要喊,俺要当神仙!要当神仙!” “你可闭嘴吧弟弟,别在这丢人现眼了。”易求一按住他的脑袋,回头尊敬问:“迟师姐,沈师兄,你们觉得咧?” 沈玉京道:“此佛非彼佛。” 逢雪:“寺里有鬼。” 然而经此一夜,天空泛鱼肚白,隐隐听见几声鸡鸣。 “师兄,我身体不在此处,只有趁入梦时,才能来平阳上任。” 沈玉京颔首,抬脚往前,“白天我去明月寺看看,”脚步顿住,他低头,看向自己裤脚。 一只圆滚滚的碳球叼住他的裤腿,恶狠狠地说:“咬死你喵!” 逢雪瞪了眼叶蓬舟,把小猫抱起来,“你啊……” 她看了眼易家两兄弟,不放心叮嘱:“不要打草惊蛇,有事等晚上我回来再商量。” “师姐放心。”易存二咧嘴笑:“如今你是城隍啦,我们都听你的。对了师姐,你真当城隍了啊?怎么当的,能不能……” 话未说完,面前已然空荡,如晨露消失无踪迹。 沈玉京垂眸望地,片刻,他拿起篱笆上的人头,重新埋入雪洞里,转身往法寺方向行去。 “师兄,我们就这样去寺里,去上香吗?” “不,论法。” …… 江上金光粼粼。 逢雪一睁眼,对上两张郁卒面孔,幽怨眼神。 小猫:“小猫没有吃到鱼!” 逢雪摸摸它的脑袋,哄道:“我去给小猫买些鱼干回来,想吃便能吃到,好不好?” 小猫歪头,想了想,用力蹭她的掌心,“好!” 逢雪又望向叶蓬舟。 她心中清楚,魔尊与小猫一样好哄,无论再怎样生气,只消软言几句,他就喜笑颜开,眉眼弯弯。 她本是冷面嘴笨的人,和他厮混久了,不知不觉也学会些蛊惑人心的花言巧语。 逢雪抓住叶蓬舟的手腕,“你……” 青年倾身过来,亲了亲她的眉心。 逢雪瞪圆眼睛,脸颊发烫,嘴里的话一时说不出来了。 叶蓬舟道:“小仙姑,我在想,不若我们掉转船头,去平阳吧。” “不要。”逢雪想也没想就拒绝。 “法寺显然有鬼,”叶蓬舟叹口气,懒懒倚船,喝了口酒,“若是有妖魔鬼怪的地方,却没有小仙姑的剑,岂不是像有酒的地方却没有我……” “像有耗子的地方没有小猫!” 叶蓬舟揉揉它的脑袋,“不错不错,还会抢答了。”他抬起眼睫,桃花眼脉脉,说:“阿雪,我知道你想去。” 逢雪抿了下嘴角,“不想去。” “好嘛,既然小仙姑都这样说了,”叶蓬舟站起身,眺望大江,“那白天我们就在云梦游山玩水,逍遥湖海,哟,”他弯了弯眉眼,手遮住阳光,“有人来接我们了。” 叶星月比上次所见长高许多,已经到逢雪的胸口。瞧见小舟靠岸,她无视了叶蓬舟,跑过来抱住逢雪的手臂,“阿雪姐姐,好久不见,跟大师兄在一起真是辛苦你啦!” 叶蓬舟:“……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陆沅蹲在地上,面无表情地捏捏小猫耳朵,从怀里掏出条鱼干,掏出只小虾,又掏出个螃蟹,全堆在小猫的面前。 无人在乎大师兄。 叶蓬舟轻咳两声,左右看看,问:“阿要呢?” “阿要?他去打水咧。”叶星月抬起头,“好久了,阿要怎么还没回来?” 说话间。 一个□□从远处蹦来,蹦跶到叶蓬舟脚边,发出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第195章 第 195 章 舟停之处叫迷津渡。 江要方才就是去渡口古井取些干净井水, 再去小酒肆买肉打酒。 可眨眼,人不见踪影,只跑来只求救的纸蛙。 “糟了, 阿要不会被妖怪抓走了吧。”叶星月捏起纸蛙,用手戳戳, 纸蛙被水泡软, 耷拉在她的指尖, 有气无力地发出哀嚎。 没想到刚来云梦,就撞见妖魔。 逢雪提剑, “走。” 只是她拔出剑,江要几个师门却混不在意的模样。叶星月把纸蛙一丢, 拉住她的手, 笑吟吟地说:“走!阿雪姐姐, 我们订好一桌酒席,再不过去,酒菜快冷掉啦。” 逢雪一怔,被女孩拉着走, 问:“阿要不是被妖怪抓走了吗?” 叶星月说:“姐姐你能吃辣撒?” 逢雪:“真的不要紧吗?” “不能吃辣也不要紧撒, 我让老板少放了辣子。” 逢雪只好看向叶蓬舟。 青年手转折扇,笑吟吟地说:“没事没事, 不过是被妖怪抓走了, 还能放纸蛙出来求救, 问题不大,我们先喝酒去,大不了给他留几口热酒。” “不太好罢?” 鬼哭在指尖转了转, 叶蓬舟弯起桃花眼,笑道:“小仙姑是嗅到妖魔味道, 剑忍不住便要出鞘了吗?好嘛,既然天师发话,我们就先去把那掳人的妖怪给抓了。” 叶星月扁嘴,骂:“没用的阿要,要是我的糖糕冷掉,我就让他赔我。” …… 渡口旁边坐落几间木楼,曾是座名袖山镇的小城。 民生凋敝,小城荒芜,来往行人稀疏。 江要去取水之地是破庙里的一口古井。 庙宇残破,荒草中有条小道直通井口。门口高树亭亭,绿叶葱茏,白发老人身形佝偻,低头慢扫地上落叶。 “老人家。”叶蓬舟拱手,打招呼道:“叨扰,可有看见一个少年进来打水?” 老人慢慢抬起头,神情茫然,“打水?” 逢雪扫了眼显然荒芜经年的破庙,心想,正常人应不会来这儿打水。 但叶蓬舟……他的同门,或许也不是正常人。 老人慢慢说:“公子,这儿不能打水。” “哦?那儿不是有口井吗?” “井里有位黑水娘娘。” 叶星月蹙眉,“什么黑娘娘水娘娘,这是黑娘娘的庙子吗?” 老人拿着扫帚,立在树下,道:“这儿曾是城隍庙,后来太平军来犯,把城隍换成太平神庙,太平军被剿灭后,又来了一位黑水娘娘,占泉为洞,霸庙为府。”他叹息一声,“也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庙了。” 逢雪问:“老先生可知道,这位黑水娘娘是哪儿来的,平时可有害人?” “黑水娘娘盘踞井中,似乎是从地下的水里来的。她嘛。”老人无奈道:“倒不会刻意害人,但若有哪位俊俏的郎君来到井边打水,她便会忍不住将人给拉下去。原来百姓来庙里打井水,自从她来了后,人们不得不多走几步,提防着水鬼河妖,走去河边了。” 逢雪行礼,“多谢城隍爷告知。” 老人轻轻看她一眼,手里的扫帚变成云烟,拱手轻一俯身,人已飘入淡淡水汽里。 逢雪走到井水边,往下望去,井口黝黑,水面倒映她的面孔。 一股阴冷之风从井下飘来。 逢雪不由把手指缩进袖里。 云梦不如沧州冷肃,然而空气发潮,湿漉水汽四面席卷而来,湿冷沁入骨髓。 她从小在沧州长大,习惯大开大合的风霜,却有些不受细雨绵绵的阴寒。 手忽而被温热掌心覆盖。 叶蓬舟把手在小猫肚子里捂得滚热后,悄悄牵住少女的手。 逢雪歪头看他一眼,拉他往井口走,“你来试试。” 黢黑井水里倒映出青年挺拔的身姿。两个人低着头往井里看,脑袋凑在一起,看了半晌,也未见井水有什么动静。 叶蓬舟道:“我看黑水娘娘不过是个缩头乌龟嘛,”他理了理自己散开的卷发,“不敢出来?” 叶星月嘻嘻笑:“说不定黑水娘娘觉得大师兄你生得歪瓜裂枣,不堪入目咧。” 陆沅道:“迟姑娘剑气凛然,妖魔畏惧,不如走远一些?” 逢雪点头,往外走了十来步,未出庙门,忽闻女孩惊叫一声。 回头看,古井前已不见人影,井水上泛起淡淡涟漪。 叶星月捂脸,“大师兄也被妖怪抓走啦!” 片刻。 水花四溅,雷鸣骤起,电光照亮漆黑井水。 叶蓬舟跃出古井,链刀卷在手里,末端拖着道惨白鬼影。 叶星月捧场喊:“哇,妖怪被大师兄抓走啦。” 链刀拉得笔直,紧绷着,黑水娘娘四肢撑井,拉锯着不肯出头。 逢雪一眼便认出,这位敢占据神庙的黑水娘娘,只是个井中女鬼。 念及阿要仍在女鬼手里,她没有拔剑,丢了张黄符下去。 “轰隆”一声。 女鬼被劈得头发炸开,惨白浮肿的面容焦黑一片。她抬起脸,怨毒地瞪着逢雪,忽然张嘴,吐出口黑水。 黑水穿透符咒,猝不及防射向逢雪面门。 她看见黑水时,瞳孔微缩,径直避向一旁。黑水落地,如粘液般蠕动,在地面腐蚀出一个土坑。 “乖乖,毒得很咧。阿雪姐姐,你离远些,我不怕毒。” 逢雪一把按住叶星月的肩膀,“那不是毒液。不要靠近。” “是什么?” “苦海之水。”逢雪面色微变,对叶蓬舟道:“松手。” 可她喊晚了些。 链刃一空,变成条小蛇,缩到叶蓬舟的腕上,嘶嘶吐舌,蛇尾被黑水腐蚀,鳞片融化,露出大片翻卷血肉。 叶蓬舟手指抚摸蛇头,眼里笑意渐无,漆黑瞳孔凝着泠泠冰霜。他按住井口,抬头朝逢雪说:“小仙姑,且等我片刻。” 说罢,径直跳下古井。 逢雪想也没想,对陆沅叶星月说:“帮我看好小猫。” 也跟着纵身跃下。 小猫跑到井口,还未跳下,就被陆沅眼尖手快捞了回来,“别下去,有水。” 陆沅面无表情地从怀里又摸出个小螃蟹,塞到小猫爪旁,“吃。” “沅姐,小心!” 陆沅垂眸,地上漆黑粘稠的毒液,如条蛰伏找到时机的毒蛇,弹射而起,化作残影飞来。 她一低头的功夫,漆黑毒液已射向眉心。 “沅姐!” ——— 身子在漆黑井中不停下坠,越往下越狭窄,井壁上粘稠滑腻的水藻从手背刮过。 逢雪下坠一会,想到奇怪之处——落了这么久,怎么还没掉到水里? 她借井壁往下纵跃,于黑暗中看见叶蓬舟的衣角,连忙拉住了他。 叶蓬舟叹口气,长臂一伸,把她拉进怀里,问:“小仙姑,你怎么也进来啦?” 逢雪道:“我在阴司见过苦海水,并非等闲物。” 身体不停下坠,风声自耳畔呼号而过,阴冷水汽四面八方卷来。 逢雪被青年紧抱在怀中,脸贴在他的胸口,隔着层薄薄衣物,听见胸中擂鼓般的心跳声。 她咬了下唇,继续说:“人世倒悬,苦海漫流。黑水娘娘只是个普通的井中女鬼,多半是借苦海才变成邪祟,苦海吞噬万物,触之即沉,得警惕些——” 话未说完。 四周骤然换了天地。 眼前竟出现一座金碧辉煌的洞府。楼阁无数,画廊曲折,洞府上面挂着牌匾,上书“天宫”二字。 逢雪看见地上的血迹,点点蜿蜒进天宫,“这儿多半就是黑水娘娘的洞府。” “这天宫居然出现在井底,奇哉。” 天空虽是漆黑一片,但天宫之内,明珠高悬,巨烛烧得宫殿如昼。 草坪之上,美貌的少女们在围着一个清秀男子嬉戏玩耍。 看见叶蓬舟,青衣少女们眼前一亮,放弃那个青年,笑着跑到画廊前,嘁嘁喳喳地邀请他们下来一起玩。 “公子是娘娘新招来的人吗?好俊的郎君,来同我们玩耍呀。” “姑娘是何方姊妹,也是天上的仙娥吗?” 逢雪问:“你们是天上的仙娥?” 青衣少女们嘻嘻娇笑:“这儿是仙宫,我们自然是仙娥。姑娘来了仙宫,便同我们一样啦。” “你们可见过一个新来的少年,面容秀气,刚来不久?” 少女们却只笑着招呼他们过来。 逢雪与叶蓬舟对视,低声说:“怕问不出什么,是些不太聪明的妖怪。” 说话间,先前被少女们众星拱月的青年一脸不愉走了过来,喝道:“你们是新来的?” 逢雪看着他,皱了下眉。 青年长相不俗,容颜俊雅,只是神色有些不快,似是对他们夺走姑娘们的注意心存芥蒂。 逢雪脆声问:“公子是何方人士?” 青年微怔片刻,面上闪过迷惘之色,“我嘛,我……是太渊人,姓王,家住……”他喃喃低语,却无论如何想不起自己家在何方。 “既家在太原,怎么来了云梦?” 王公子道:“云梦?这儿如何是云梦,明明天宫嘛。我……”他皱起眉,喝道:“你们是什么人,也是来讨娘娘欢心的,哼,连女的也来了,娘娘如今真是男女不忌了。” 叶蓬舟笑着道:“王公子,我们可不是娘娘的入幕之宾,只是来找一个人,比我矮一些,新来的,你知道不?” 王公子垂眸想了半晌,“知道,就那个新招来天宫的小子吧。” “他也被黑水娘娘看中啦?”叶蓬舟轻摇头,“阿要这小子,艳福不浅呀。” 逢雪瞪他一眼,“你羡慕?” 叶蓬舟连忙摆手,“我可无福消受。公子,你知道那小子被关在哪儿吗?” 王公子随手指了个方向,“他敬酒不吃吃罚酒,正在受管教。哎,你们……”他眉宇露出挣扎之色,“你们若不留在天宫,能否帮我给家里传封书信,我不知在这待多久了,家人想必很挂念。” 第196章 第 196 章 “你家在太渊哪儿, 父母叫什么?” 王公子嗫嚅半天,只吐出句:“我家房子很大。” 逢雪看他的容颜气度,猜他出身不凡。她想起灵石城的太守夫人, 那位似乎也姓王。 王公子抚上额头,喃喃:“为何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想什么呀?”青衣少女挽住他的手臂, 笑道:“凡尘俗事, 诸多烦忧, 万般痛苦,不如此刻快活。公子, 我们一起去玩吧。” 王公子神情松动,不再纠结记忆, 正要随她们游戏, 忽听一声清脆“琤”鸣。 宝剑出鞘半分, 寒光照亮仙宫。 青衣少女们吓得跌坐在地,花容失色。 “你怎能对佳人无礼!”王公子连忙去扶佳人,“太唐突了。” 一块古朴令牌递到他的面前。 “公子可认识此物?” 王公子搀扶美人的手在空中顿了片刻,不由自主地去接令牌, 眼中迷惘之色更浓。 叶蓬舟问:“公子多久不曾照过镜子了?” “照镜子?”他呆了下, 认真思索这个问题。 叶蓬舟又道:“何不去照一照?” 王公子低声说:“仙宫天上宫阙,娇娥丽人无数, 珍珠宝物如土, 可好像唯独没有镜子。” “这儿有。”逢雪抽出长剑, 剑刃如霜如雪。 王公子抬眸,在秋水般的长剑上,瞧见一副摇晃的枯骨。 剑刃一转, 劈向前方。 青衣美人们惨叫连连,化作翠绿青蛙四下散开。 …… 关押阿要的屋子在天宫的玉润殿。 王公子说, 初来天宫之人,若不服管教,要在殿里受宫女们的惩罚调·教。 最后,他们都会如他一般,成为对黑水娘娘百依百顺的温柔侍从。 少年如今就待在一间黑漆漆的屋子里。 他全身绷紧,一动也不敢动。 一只温热的手从左边伸来,娇笑声响起:“小公子怎地如此紧张?未经人事吧?” 江要声音发抖,快要哭出来,“你、你别摸我!” 右边又贴上来具赤`条的玉体,手在他胸口抚摸。 江要能感觉到,贴着自己的身体浑身无骨,肤腻如脂,麝香扑鼻,想来都是温香软玉的女子。 想到这儿,他更不敢动了,求道:“好姐姐们,你们放过我吧,我师兄比我要英俊一万倍,有趣一万倍,厉害一万倍,我是地上叽叽叫的小鸡,他是天上栖梧桐的青凤,不如你们放我出去,我把他给骗来侍奉你们,成不?” 左边美人气息如兰,在他耳畔呵道:“不急不急,姐姐我就喜欢叽叽叫的小鸡。” 凝脂肌肤,纤纤素手,蹭过少年的身体。 世间男子梦寐以求的艳遇,却让江要欲哭无泪,“你们再这样,我真的要动手了,喂,别往下摸!” “公子害怕啦——”温柔声音忽然变成惊恐尖叫:“这是什么鬼东西!” “唉,说了让你别摸的。” 少年弹跳而起,手提一盏鬼火,幽绿火焰照得满室惨阴森,也照亮他床上的“美人”。 美人丰肌玉骨,资质秾艳,披帛艳丽,青玉镯子挂在脂白手臂,叮当作响。 屋子漆黑狭窄,他没退两步就碰见墙壁,用手一摸,左右皆是湿滑石壁,砖石里泥土潮湿,透出几分土腥味。 洞里无门无窗,仿佛坟冢。 江要寻不到出路,后背贴着石壁,抬起脸,“好姐姐,放我出去吧。” “你、你小子。”白面的佳人捂住肚子,“快把放我肚里的东西取出来。” 江要“奥”了一声,从袖中拿出支竹笛,笛声尖锐,几条毒蛇毒蝎从姑娘们的嘴里爬了出来。 “好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为首的美人四肢僵硬地爬了起来,恶狠狠盯着他,“黑水娘娘饶不了你。” 江要一脸无辜,“我说了让你们别往下摸嘛,摸到我的宝贝袋,把我捡了一年的毒虫都放出来啦。你瞧不大的一间屋子,全是毒虫。” 蜈蚣爬过他的脚背,他左手拿着条五步毒蛇,右手掌心蜘蛛爬动,笑得纯良:“好姐姐,你们若不放我离开,这些毒虫不大聪明,万一咬到了谁就不好了。” 美人道:“非是我们不愿放走弟弟,是黑水娘娘下令,我们不敢违背。” “黑水娘娘?她有什么能耐?” “娘娘本领很大,坐拥天宫,奴仆千万,面首上百,弟弟,能被娘娘瞧上是你的福气呀。” 江要“呸”了声,“那被我的毒虫咬,算不算你的福气,小心,蜈蚣要钻你脚板心了。” 僵持许久。 江要叹口气,蹲下来,说:“姑娘,你们同黑水娘娘说说,我大师兄比我俏得多,俊美极了,她肯定更喜欢,我愿意把师兄送给她做面首……” “哼。” 话未说完,一墙之隔响起声冷笑。 江要浑身一僵,揉了揉耳朵,“没听错吧……” “真是好孝顺的师弟。”又响起道女声。 江要眼睛一亮,“迟姑娘!救命啊迟姑娘。” “躲开些。” 剑光劈开漆黑,石壁四分五裂,冷冷剑华如月光从冢里曳过。几个美人僵直扑倒在地,变成几尊色彩艳丽的女俑。 江要连忙蹲在地上,扯起下摆接住几尊女俑,让她们免于粉身碎骨。 “这么怜香惜玉?”叶蓬舟冷笑着扯起他的耳朵,“还是我们打扰你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江要把女俑用布一包,挂在身后,嬉皮笑脸地说:“古董,能卖好多钱的咧。大师兄,你别生气,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 “我可没想来救你,要多谢小仙姑心好。” 江要咧嘴笑着,露出雪白虎牙,“迟姑娘是大师兄不多的良心。我们快些出去吧,这鬼地方待着怪阴森的。” 逢雪道:“好不容易来了……”她瞥了眼旁边的人,“你方才说的,你大师兄这么俊俏,不去做个黑水娘娘的面首,岂不可惜?” 江要愣了下,“可是黑水娘娘面首上百,竞争太大。” 叶蓬舟一巴掌拍他脑门,“还真想把我送去做面首啊?” “师兄你生得英俊,以色侍人也不错嘛,我进来的时候瞧了瞧,黑水娘娘的面首都比不上你。” “我若以色侍人,可不愿服侍这缩在乌龟壳里的鬼东西。” “师兄你嘴巴也太毒了,人家活着的时候也是貌美的姐姐,怎么能这样说她呢?” 一人一句斗嘴,不多时,就来到仙宫最中央的宫阙。 高楼迷离,香气冲天,佳人凌波,履缀明珠。 逢雪与叶蓬舟见惯妖怪变幻的富丽景色,江要却看傻了眼,呆呆张大嘴巴,非要用小刀去把廊柱上的金粉刮下来,拉都拉不住。 “黑水娘娘想阿要做面首,何必用美人计?”逢雪小声对叶蓬舟说。 只要泄露一丝珠光宝气,就算是想把少年赶走,他也未必愿意走。 叶蓬舟见师弟这没出息的模样,摇了摇头,“让他接着刮,我们去黑水娘娘闺房里闯闯。” 一踏入宫殿,馥郁麝兰香气扑鼻。 宫闱珠帘垂落,笙歌唱响,正在举办场欢宴。按王公子所说,天宫与世人心中的天上人间相同,不仅四季长春,美人如云,还时常举办酒宴,宴会上人们纵情欢乐。 两个人的闯入并未打破酒宴的热闹。 金杯玉盏倒落一地,桌上堆满佳肴美酒,一些人醉倒在桌前,还有些人,褪了衣衫,搂抱在一起。 靡艳颓废的香气如潮水挤压而来,闻久了这样的香气,人置身其中,就会神智迷离,·欲·仙·欲·死。 逢雪捏诀唤来大风,冷风吹散殿里的靡香,却没唤醒这些纵情享乐的人们。 她抬起眼帘,望向前方。 在酒宴最上的位置,坐着位华服的丽人。丽人珠光宝气,容貌姣好,与井里看见的女鬼截然不同。 “黑水娘娘?”逢雪问。 黑水娘娘道:“二位贵客既然来了天宫,不如留在这儿,与我们一同行乐吧?” 叶蓬舟冷哼一声,“不照镜子悄悄你烂肉腐水的模样?就这一屋子土偶王八1□□蚯蚓,也好意思叫天宫。”他拿起杯酒,放在鼻尖闻了闻,剑眉微蹙,“连酒都透着土腥味,啧,这天宫我可待不下去。” 黑水娘娘气得发抖,还未开口,一道锋锐无匹的刀光当空劈下。 她端坐在堂中,不闪也不避,张开就吐出口黑水。 黑水犹如毒液,被疾风吹偏后,落在一个赤条条的青年后背。转眼之间,青年身子抖动,被黑水吞噬,肉烂骨酥,化作一滩腐液。 逢雪与叶蓬舟身形敏捷,躲过一束束黑水,越发逼近黑水娘娘。可在欢宴上享乐的众人却未清醒,依旧纵情欢笑,在极乐之中被黑水腐蚀殆尽。 宴会觥筹交错的满堂人影,眨眼只剩一滩又一滩的刺鼻腐水。 眼见剑客越来越近。 娘娘不复最初从容,神情逐渐慌张,好在她和剑客间还隔着一带黑水。 苦海之水变幻千万,时而变成一条巨蟒,意图吞下二人,时而化作细雨,绵绵雨丝如针,地上转眼多了千百个洞眼。 “娘娘,这两个仙师本事厉害,快随我走吧。” 黑水娘娘听见声音,抬头望去,欢喜道:“王郎。” 王郎是她最爱的面首之一,容貌俊雅,出身清贵,如此生死关头,王郎居然还能只身来救她。 她心中感动不已,拉着青年的手,转身道:“你快先走,我有黑水护身,我怕他们伤了你,啊……” 她慢慢低头。 一把如霜的小剑直插入自己的心窝。 剑穿透身体,又被王郎拿着,在胸腔搅了搅,抽出一些黑烂的心肠碎屑。 第197章 第 197 章 “王郎你——” 青年噙起冷笑, 厉声喝道:“妖孽,披着身人皮,不知道自己是什么鬼样吗?” 黑水娘娘胀大的眼眶漆黑一片, 面孔浮肿,浑身湿漉滴水, 愤怒之下五官扭曲变形, 气得伸出如刀的指爪, 要掐断面首的脖子。 白光乍起,从心口漫开。 她惊呼一声, 不自觉后退,低头往下看。穿胸而过的小剑透出明亮昼光, 犹如烈日, 剑气在她体内横冲直撞, 若隐若现的剑光透过皮囊,从身体每一寸透出。 眨眼,剑光如昼将她淹没,女鬼凄厉惨叫, 变作烟尘。 金碧辉煌的天宫也露出原来模样—— 不过是阴冷滴水的水下大墓而已。 王公子只剩一副枯骨, 呆立在墓穴里,头骨转动, 环顾四周, 原来的娇娥丽人, 仆从侍姬,皆是墓里陪葬的俑人,而金杯玉簪, 奇珍异宝,不过也是些陪葬之物。 他沉沉叹口气, 双手合起,躬身朝二人长做一揖,“多谢两位恩人,若非恩人相救,我如今还被女鬼迷惑,与妖孽为伍。” “公子何时来到此处?” 王公子漆黑的眼洞凝视滴水坟茔,“地底不知日月流转,我只记得,是太平军作乱时,我被朝廷派来军里当主簿,一日在水边休憩,被女鬼拖入水里,就此变成……”他气得身体发颤,浑身骨头嘎吱响,下一瞬就要散架的模样,咬牙切齿地说出二字,“面首。” “太平军?”逢雪蹙眉,问:“那是何时?” 叶蓬舟同她解释:“是十五年前那场造反。” “十五年?”王公子一怔,苦笑:“原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逢雪:“公子,你可知黑水娘娘来历?” 王公子想了想,引二人来到黑水娘娘的“闺房”,棺椁陪葬品里有一方双面金印,字上刻“妾水”。 他看着印章,说:“云梦曾有一水姓豪门大族,黑水娘娘应是其中一位小姐。也许是一场天灾,地动山摇,她的墓被埋在了水里。” 就算是墓穴浸水,阴魂难以安息,化作厉鬼,可她生前不过是闺阁小姐,哪儿学来这等本领,能建地下天宫,点俑为人,囚禁这么多无辜亡灵? “你知道她使的黑水从何处来?” 王公子摇了摇头,“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她用黑水。女鬼性格谨慎,很少使用法术神通,就算偶尔使个法术,也不过是变些美酒佳肴出来。” 他把印章掷地,抬脚将其踩在泥里,方才吐出口恶气。 “不过,我知道她有个贵客。” 漆黑墓道,水流滴漏。 枯黄骷髅在前晃悠悠走,四周粼粼鬼火闪烁。年轻温和的声音如水般从枯骨嘴中流出,“娘娘面首千百,俱是男子,可每逢佳节,举办盛宴时,供天宫里总会多出许多面生的女子。佳节过后,那些年轻女孩便没有出现过。” “我问她,她说那些女子是新招的仙女,要送往其余仙宫和西天,侍奉诸位神仙佛陀。” 天宫既是如此污秽之地,其他什么仙宫西天,怕也是妖怪鬼魅的洞府。 新招仙女,只是掳来送给其他鬼魅的可怜女子。 逢雪攥紧剑柄,“你可知这西天在何方?” 王公子摇头,转身走到一间墓室。 推开石门,他叹了口气。 墓室之中堆满白骨。如山的骨堆前,倒着几个年轻女子,紧闭双目,容颜未腐,但也全无生息。 “黑水娘娘说,不日西天法会,她早备好贺礼,要亲自送去。没想到贺礼竟……”亲自试过女子的鼻息,王公子叹息一声,躬身拜道:“我书信一封,请二位将我的消息告知家人。” 井底没有笔墨书信。 逢雪转身打算去上面取,眼尖瞥见地上一点黑,抬起的腿登时顿住,叶蓬舟也注意到了,拉着她的手,拎住王公子的骨头,纵身跳到白骨山上。 地上不知何时漫起一层黑水。 漆黑水液漫过石阶,往外流去,逢雪见过黑水的毒性,想起久未有动静的江要,心登时悬起。 “阿要,阿要,江要!” 喊了几声后,黑暗深处,终于响起少年无精打采的回应,“大师兄,原来这儿不是黄金宫,是墓地啊,你早和我说啊,我的金子都变成泥巴了。咦,这儿怎么涨水了。” 逢雪问:“阿要,你在哪儿?” “我方才爬到屋顶想捡几片琉璃瓦,结果一晃眼,就趴在棺材上了,抬头的时候脑袋还撞到了石头,可把我磕得。迟姑娘,你和师兄咧?” 逢雪:“我们还好,你便在棺椁待着,不要碰到那水。” 黑水娘娘身上的苦海之水并不多,只一泉左右,过不了多久,就会从墓穴中流出。 王公子却想起一事,大声道:“不好!” “此地井水流通地下河流,若是这毒液流入井中,只怕附近百姓皆被波及。” 话音未落。 逢雪已经跳下骨堆,一剑截断黑水。 水液淌过银白的剑刃,砍上瞬息,她看见水液浮现许多鬼面。 “那自称娘娘的鬼魅说。”骨堆磷火幽幽,绿光晃动,白骨低头望着剑客,“人世倒悬,苦海涌流。” 黑水分开两束,从剑刃旁滑过,一束流向墓穴洞口,一束流向地砖缝里。 白骨喃喃:“妖魔出世,神鬼夜哭。” 逢雪纵身跃至洞口,飞剑拦住黑水,另一束水液却快钻入地砖缝隙。 一个葫芦及时抵在地上,把黑水都收了进去。 逢雪松了口气,“这鬼东西原来能被酒葫芦收进去。” 叶蓬舟眉眼弯弯,笑道:“苦海是世人苦泪,而世上唯有酒能解千愁!我这美酒,岂不是苦海的解药?” 漆黑水液竟尽数流入小小葫芦里,他晃了晃葫芦,里面水液哗哗作响,“不知苦海酿成的酒液是什么滋味,一口下去,是让人醉生梦死,还是穿膛破肚。” “你不怕死,倒可以试试。” 见他扬起葫芦,作势要喝,逢雪面色一变,提剑去挑他手里的葫芦,喝道:“叶蓬舟,你找死,你敢喝一口试试!” 叶蓬舟笑着转身,躲开她锋锐剑锋,道:“不敢不敢,有小仙姑在身侧,还用什么醉生梦死的美酒呢?” “呸!” 气得剑客瞪他一眼,不再打算理会他,转身朝骨山上幽魂一拱手,“公子稍等片刻,我去外面买些笔墨来。” 少女背剑气冲冲地跃出墓穴。 江要见黑水褪去,跳下了棺椁,对叶蓬舟小声说:“大师兄,你这么讨嫌,我瞧啊,迟姑娘迟早会忍不住刺你一剑。” 叶蓬舟倚着棺材,盯着少女背影,笑得眼睛弯成弦月,长睫眨动,满不在乎地回:“刺呗。” “你就不怕她真把你刺成筛子啊?” “小仙姑的心软得很,剑嘛,也软得很。” “胡说,那样厉害的剑,杀妖怪同切瓜砍菜一样,哪儿软啦?” “你不懂小仙姑——” “我是不懂迟姑娘,可我懂大师兄你啊,大师兄,你可真欠揍啊!” “好小子,我看你是皮痒痒的。” 江要马上抱头蹲地,熟练认错,“师兄我错了。” 叶蓬舟嘴角翘起,懒懒靠着棺椁,摇动手里的葫芦,“阿要,师父呢?” “师父,他老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最近没有回来过。师兄你——你的葫芦怎么破了个洞?” 酒葫芦的底部出现一个小孔,漆黑水液从孔里漏出,顺着青年苍白的手腕往下流,没入他赭红袖里。 他仰头,把葫芦剩下酒水一饮而尽,叹息道:“可惜我这葫芦美酒。” 第198章 第 198 章 从大墓中离开, 几人洗去身上土腥味,聚在桌前,桌上酒菜喷香, 铜炉火锅浮着层红油,滚热香气扑面而来。 江要把切得透光的薄薄肉片下入锅里, 道:“迟姑娘, 你能吃辣子不?” 他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的小陶坛, 刚一打开,一条小蛇探出脑袋, 嘶嘶吐出猩红的信子。 “哟。”一拍脑门,把小蛇塞进坛里, 少年讪笑:“拿错了。” 低头又从背包瓶瓶罐罐找了半日, 找出一罐蜈蚣、一罐蜘蛛, 甚至还有一罐骨灰。 “我的辣子咧?”江要焦急道。 “是不是落在古墓里了。”叶星月瞪圆眼睛,“笨阿要,这可是特意给阿雪姐姐准备的辣子。” 江要连起身,“那我再去墓里头找找。” 叶蓬舟挑眉, “找什么找?”他瞥向叶星月, “拿出来吧。” 叶星月笑嘻嘻拿出个白玉罐。 江要委屈道:“你骗我!” “谁让你这么笨,连小孩的话都信。” 江要只好看向叶蓬舟, 告状道:“大师兄, 你看她!” 叶蓬舟不理会他们, 自顾自给逢雪夹菜,先夹一筷子薄薄牛肉片,再夹一筷子薄脆虾仁, 又夹一筷子肥嫩鱼片,不多时, 碗里便堆成了小山。 “快点吃啊,”江要大喊:“锅里快被大师兄夹光啦!” 几人连忙抄起筷子,一顿风卷残云。 陆沅不忘小猫,给小猫捞了条肥嫩的小江鱼,挑去鱼刺,只留白嫩鱼肉,送到小猫的碗里。 “多谢你。” 小猫仰起下巴,骄傲地说:“不客气!” “这是怎么了?”叶蓬舟笑着为逢雪倒满桃花酒,笑问:“可难得见你说一个谢字。” 陆沅嘴角微微翘起,露出很淡的笑意,“大师兄,你们下去后,黑水弹起,小猫救了我。” “好厉害的小猫。”叶星月眼睛弯弯,笑着补充:“一爪子就把那东西拍死了。” 逢雪把小猫抱在怀里,叶蓬舟低头,翻看它每一个爪子。小猫的爪子也是黑色的,油光发亮的黑猫里伸出一朵漆黑的梅花爪印,爪子被捏着,不自主地开了花。 “小猫就是这样厉害!”它乖乖任由逢雪捏着爪子,雪白胡须颤动。 逢雪发现它没受伤,心中松了口气,想来苦海之水也没城隍形容的那般可怖。她捏捏猫爪,嘱咐:“以后要小心一点,不可拿自己冒险。” 小猫跳到自己座位,端坐着,它的位置上垫着几个布包,让它可以一低头,就恰好够到桌上的碟子。 它舔了舔盘中鱼肉,尾巴优雅晃动,抬头朝逢雪“喵”了声回应。吃到一半,小猫抬起脸,说:“小猫是用那个东西把黑黑的蛇杀死的。” “什么东西?” 它歪头想了下,又舔几口鱼肉,“就是那个东西!香香的东西。” 盘子里的鱼肉被舔得干干净净,连盘子都雪白发亮。 陆沅马上又在里面添了块剥完虾壳的大虾仁。 逢雪问:“鱼肉?” “不是!喵呜,很香、很好吃的东西。”猫又低头,鼻子拱着盘子,一抬下巴,熟练地把虾仁吃进嘴里,“比虾仁还要好吃。” 叶蓬舟笑问:“难道小猫是用我熏的咸鱼干把黑液打死啦?” “不是!”小猫嘎吱咬断虾仁,眼睛圆圆,“是庙里的东西!庙里给小猫吃的东西。” 逢雪与叶蓬舟对视。这次,他没有与她心有灵犀,而是眨着桃花眼,喃喃:“难道是庙里的馒头,直接把黑液给砸死了?” 逢雪不禁莞尔,弯了弯嘴角,说:“你方才说一酒解千愁的聪明劲呢?小猫说的是香火。” 若酒液能解千愁,是苦海的解药,那世人心中的祈愿而生的香火,自然也能克制苦海。 小猫抓这么多耗子,就它得的香火最多,竟能无师自通使出香火之力了。 逢雪想了想自己微薄的香火,感慨:“如今我们都是沾狸儿神的香火了。” 小猫舔干净盘子,舔了舔漆黑的爪子,说:“小猫愿意被小仙姑沾!小猫喜欢被小仙姑沾!” ———— 吃完后,江要从井底,把那几个女子的尸首背了出来。 尸体一排摆在地上,自述自己籍贯姓名。她们有人家在千里之外,被女鬼掳入水中后,尸首沿着地下河道漂流,一直流入天宫,之后,若非逢雪他们出现,黑水娘娘会将她们炼成鬼奴,送给其他妖魔鬼怪,为大妖驱使。 听起来,黑水娘娘身份宛若“老鸨”,做的是炼鬼奴讨好妖魔的勾当。地下水系交错纵横,能让她躲避开地上的玄门术士,慢慢建起一座“天宫”。 尸魂铃轻晃。 铃声悠悠,女尸从地上爬起,朝人轻一叩首,她微低着头,青紫浮肿面容对着地面,漆黑青丝绕颈垂落,露出段素白的后颈肌肤,动作温柔,宛若生人。 “娘娘准备将我们几位姐妹送去小西天,西天路远,流水迢迢,她备下的大礼十船,早顺水道送去,只留我们,还未来得及上船,便幸逢仙师。” 逢雪收起宝剑,跪坐在地,看着面前女尸,不自觉放柔声音,问:“小西天是个什么地方?” “妾身亦不曾知晓,只听娘娘说,那是魔巢妖穴,魔气冲天,她还告诉我们,若无意外,那儿马上要变作陆地魔国,届时,大魔现世,妾身能去侍奉魔尊,是妾的福分。” 魔国?魔界至尊? 逢雪蹙眉,心想,谁提前这么久,把叶蓬舟的差事给抢了? “能被叫做佛乡的地方,世上也就那么几个了。”叶蓬舟蹲在逢雪身侧,转动手里小刀,偏头问:“小仙姑,你怎么看?” 逢雪垂眸想了片刻,对女尸道:“你的籍贯在何地,我们把你送回故乡。” 女尸低头,轻声说:“妾身不愿回家,思来想去,还是重新回到天宫。” “回到天宫?那不是天宫,是恶鬼洞府。如今黑水娘娘已死,你也不用怕被她报复。” 女尸轻摇头,“妾身本是随波逐流之人,留在天宫,尚有一墓可以容身,若回到故乡,”她掩住脸,“故乡凋敝,家人流散四方,无人将我埋葬,也无人为我立棺。” 荒草窸窣摇摆,女尸垂首叹息,“生为无名之人,殁成一棺之土,何如草木,自生自灭?” 她朝逢雪深深一拜,转身跃入井中。 藕荷裙裾曳过古井,将如落花投水,随水流去。 却被一把剑拦住去路。 逢雪认真道:“就算是死了,也该择个好地方当墓地,别选在水下,风水不好。” 江要连连点头,“对呀对呀,湿气那么重,说不定变成鬼也要得风湿咧。” 叶星月道:“你找不到地方的话,可以进桃花源嘛!” 逢雪面色微变,后退一步,拦在女尸与叶蓬舟之间。 女尸转过脸,依旧用袖子遮住面孔,问:“桃花源?” “世上并无桃花源。” 叶星月却仰脸望着她,笑容单纯,脆声说:“明明就有呀,阿雪姐姐,你不知道嘛,大师兄晓得桃花源入口在哪里!他可以把这些姐姐都带进去,里面没有妖怪的。”她叉腰,看向女尸,小大人模样吩咐:“你们也不用做什么,好好待在里面种地就好了。” 叶蓬舟揉揉她的脑袋,“没听见小仙姑的话嘛,世上哪有什么桃花源?” “可是……”女孩扁了扁嘴,不情不愿地揪动袖上流苏。 最后,逢雪用罗盘找个风水宝地,将女尸们葬在其中。埋葬完尸首,江要蹲在盆前烧纸钱,嘴里唱着送葬的歌谣,陆沅面无表情一抬手,黄纸洋洋洒洒地飞落,盖在新掘的黄土上。 叶蓬舟坐在逢雪身边,用小刀在木板上刻字,一块木碑刻上所有女孩的名字。 等刻完。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 一块木碑立在新坟前,黄纸飘满的土堆上,小猫跳来跳去扑飞落的纸钱,留下朵朵梅花爪印。 “天快黑了。”逢雪凝视染红的大江。 “今夜要去平阳吗?” 逢雪抬起眼帘,望着青年俊美的眉眼,他眼里映着夕阳,有脉脉的光。她心中忽而涌上些说不上来的情绪,面上却不显,说:“不去了,我们今夜睡在哪儿?” 叶蓬舟弯了眼睛,“累啦?客店备好了上房。”他停顿片刻,垂下眼,低声说:“家中也铺好床褥。” “那就去家里吧。” “遵命。”他一拱手,转动折扇,“请上轿。” 几个纸人抬着轿子,晃悠悠地走。 江要凑到叶蓬舟身旁,觍着脸笑说:“大师兄,我也想坐轿子。” 折扇一转,敲在他的脑袋上,少年痛叫一声,捂住后脑勺,跑到旁边,委委屈屈地说:“怎么迟姑娘就坐得轿子?” 陆沅赶紧把他扯过来,低声骂:“你也敢和迟姑娘比。” “比就比,我为什么不敢比?”江要挺直腰杆,“我虽然比不上迟姑娘那么厉害,但对大师兄也是忠心耿耿,再说了,我认识大师兄更早!” 陆沅叹口气,“阿要你个笨蛋。” “好端端的,你干嘛骂我?” 陆沅把人拉到旁边,低头耳语几句,江要眼睛瞪得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真的?迟姑娘真是大师兄的媳妇儿。” 轿子旁的人瞥过来。 陆沅一拍他的手,“你叫那么大声干嘛?” 江要便压低了声音,欣喜道:“我说,迟姑娘真是新媳妇儿啊?” 陆沅:“你该叫嫂子。” 江要忍不住笑出声,连忙捂住嘴,“那坐的轿子不是喜轿吗?我瞧别人的喜轿都是红色的,八台大马,可威风,大师兄的轿子怎么是纸扎的?” 陆沅翻个白眼,“又不是每一天都要成亲。” “大师兄和迟姑娘成亲了吗?” “我又不知道,应该没有吧。” “那现在他们是什么关系,不正常的男女关系?” “呸!我哪知道这么多?”陆沅皱起眉头,“你可别当着迟姑娘的面瞎说。” “当然,我又不傻。” 过了片刻。 江要找上陆沅,小声说:“那你说我喊迟姑娘还是喊嫂子?” 陆沅:“你若不怕迟姑娘的剑,随便你怎么喊。” 江要缩了缩脖子,嘟囔:“世上哪有人能不怕剑仙飞剑。”他顿了下,又道:“那我像星月一样喊姐姐咧?迟姐姐,阿雪姐姐,逢雪姐姐……哎哟。” 一块碎石当空掷来,正巧砸中他的眉心。 江要哎了声,抬头便看见叶蓬舟正微眯眼,看着他笑,笑容温和,令人如沐春风。但相处十来年,他对这位师兄秉性再清楚不过,便躲在陆沅背后,小声说:“阿沅,我又说错什么话,怎么觉得师兄想揍我呢?” 陆沅深深叹气,摇了摇头,“笨蛋阿要。” 轿子摇摇晃晃,逢雪坐在轿里,剑横于膝,手搭着剑。烛光透过白纸,洒在她的面上。 细微的风声也躲不过她的耳朵,何况是外面那些絮絮的声音。 纵江要他们压低了声,她也能听见,他们从南说到北,话题已经从“迟姑娘的称呼”变成了“该如何筹钱办场气派的婚礼”。 “我方才从大墓里偷来几个俑人呢。”江要道:“去黑市上卖了,能卖点钱,要不我再去一次黑水娘娘墓里,那里面肯定还有好东西。” “算了。师兄说黑水危险,万一偷跑回去碰见妖魔呢?再说,”陆沅抿了下嘴角,不自觉抚上脸颊伤疤,“迟姑娘师从青溟,家世清白,想必看不惯这等行径。莫再这样做,省得惹她厌憎。” “是哦。”江要后知后觉,“第一次见面,我就变个戏法,迟姑娘提剑追了我几条街。唉——”他为难地说:“那要怎么筹钱呢?” “那要怎么筹钱呢?”陆沅也苦苦思索,“戏法赚的钱太少了,何况我们会的尽是些不入流的邪术,迟姑娘必定不会喜欢。” “我力气大,可以去码头搬东西。到晚上,我还能使唤几个小妖怪帮我一起搬。” “等你当力夫赚够钱,几百年都过去啦。” …… 逢雪听他们你一句我一句,不禁莞尔,想掀开帘子,说自己是玄门术士,不在乎那些礼数,再说,仙山道宫,早已一起见过师长,妖怪洞府,又曾同时拜过高堂。 想到自己要做的事,她的心乱成一团,不禁攥紧剑柄。 江要轻快地说:“算了算了,我感觉按如今世道,师兄算是娶不起迟姑娘了,不如让他嫁了吧。他生得这么好看,之前在纱星府走一趟,好多有钱人家派媒人说亲。” 陆沅暗暗点头,“也不是不成。” 江要振振有词:“我听说富贵人家嫁女,都要有个服侍的陪嫁丫头,若是入赘,想必也应该有个陪嫁的小厮。阿沅你瞧我,我做陪嫁小厮,和大师兄一同服侍迟姑娘,成不成?” 第199章 第 199 章 “其实我长得也不赖。” 江要拿出面铜镜, 借月光照着镜子,捋了捋头发,“真不赖啊, 难怪能被黑水娘娘瞧上。” 陆沅默默捏紧了拳头。 少年面孔白皙,杏眼挺鼻, 嘴角总翘起, 带快活笑意。 陆沅斜眼看了半晌, 冷哼:“可惜脑子不大行。” “当小厮呢,要什么脑子?我听话本中, 不就给主人捶捶腿,揉揉肩, 天冷送衣服, 天热扇扇子。我都会做!” “哼, 迟姑娘可瞧不上你。” 江要瞪圆眼睛,“可我不是买一赠一的赠品吗?” “江要你要不要脸了?” “啊?阿沅,你生什么气呀,你也想当陪嫁丫头吗?” 陆沅深吸口气, 被气得浑身发抖, 甩开他的手,一手按住腰间佩刀。 江要摸不着头脑, 挠了挠头, 忽觉一阵冷风袭来, 连忙矮身闪过,从怀里掏出一罐毒虫,“谁……哎哟!” 那手还是出现在他脑袋上, 扇了他后脑勺一巴掌。 江要抱头,呜咽道:“大师兄, 我怎么又得罪你了?” 叶蓬舟冷笑,“你小子,还想当什么陪嫁的,想得倒挺美。”他越说越气,忍不住提起鬼哭,“你还挺敢想的。” 江要熟练地拔腿就跑,跑到一半,他折转回来,对着纸轿大声喊:“迟姑娘你瞧见没有,这才是师兄的本性,坏得很,你可千万不要被他蒙骗!!!” 喊完,他在腿上贴上张神行符,一蹦三丈高,蹦到树丛里,像个兔子,一溜烟跑得没影。 叶蓬舟揉了揉眉心,来到纸轿前,低头看着地,“小仙姑,你别信他的话。” “阿要嘴巴没把门,他就这脾性。小仙姑,你累了吗?我们快到了。”他弯起嘴角,凝视纸轿片刻,稍倾身拨开纸帘,“小……” 声音哑在喉中。 陆沅过来一瞟,惊讶道:“迟姑娘人呢?” 纸轿里空空荡荡,座位之上,只有一封信。叶蓬舟面无表情地拿出信,取出信纸,垂眸扫过娟秀字迹。 “大师兄,迟姑娘说了什么?”陆沅不由忐忑,“是我们做得不好,她不喜欢我们吗?” “不是。”叶蓬舟把信纸小心叠好,放在胸口,“她……” 指尖燃起一簇火星,随风飘向纸轿。 陆沅来不及阻止,就见那队威风气派的纸人车马,转瞬被火卷入,烧得四周亮如白昼。 “和你们没有关系,”他微笑着说:“她是阴司城隍,忙得很,入夜便去阴司当差了。” 陆沅:“真的?” 叶蓬舟点头,“自然。” 叶星月小声道:“但是,大师兄,你笑得怪悚人的。” ———— 逢雪瞥见路上的土地庙,便跳下轿子,拿天师法印差来土地神,从云梦城隍处借来一匹骨马,纵马顺着黄泉飞驰。 冥府常见黯淡无光,阴沉沉的天空中,惨绿粼粼鬼火飘荡。 黄泉上小舟比上次所见更多,许多牛头马面的阴差站在舟上,不停打捞水里漆黑水藻般的黑液。 一眼望去,整条长河漆黑,水液下藻荇交横。 但逢雪知晓,这不是藻荇,而是苦海涌流之水。 她勒马河边,朝着小舟拱手,问道:“近日苦海水更多了些吗?” “你是何人?”舟上牛头人身阴差望过来,在看见她腰间法印,连忙拱手还礼,“原是天师来此。” 牛头划动桨板,小舟慢悠悠地拨开黑水,从黄泉驶向岸边。 在民间,牛头马面几乎是阴曹地府的代表。但其实阴司有很多个牛头马面,眼前牛头阴差,隶属第八殿,负责看管云梦至襄水一带的黄泉事宜。 牛头阴差跳到岸上,朝她恭敬一拜。 若只论阴司的官位,逢雪的平阳城隍算不上什么大官,牛头阴差直属阎王殿下,待她本不必如此毕恭毕敬。 奈何云螭那一战,剑仙的名声鬼鬼相传,响彻冥府。随便一个阴差都知晓,莫看剑仙年轻俏丽,手里飞剑可厉害得很,锋锐无双,妖魔闻风丧胆。 “禀仙师,”牛头道:“俺也不知为啥,水里的东西越来越多了,您小心一些,别离黄泉太近,这些鬼东西,沾到一点就不得了。” 逢雪:“我能瞧瞧吗?” 牛头便小心从船上,把打捞来的一缸“水藻”搬上岸。 装黑液的器皿是青铜大鼎,牛头轻松将鼎放置地上,“仙师请看。” 逢雪往里望去。 大鼎里一簇簇像头发丝般的漆黑水草挤在一起,蠕动不止,牛头阴差用铁钩去碰时,它们还发出呜咽的人声。 “别看它们在哭,就知道卖可怜,其实吊诡得很,不小心被它们碰到就会魂飞魄散。”牛头拿铁钩狠狠往起来一钩,鼎里霎时发生凄厉尖锐的哭啼,哭声直刺耳膜。 它勾起团凄惨叫唤的黑藻,送到逢雪的眼前。 逢雪蹙眉,阴寒之气直冲面门,让人本能觉得不适。她见过无数妖魔鬼怪,这东西却比妖魔更加诡异。 “你们喊它叫什么?” 牛头笑道:“叫孽,判官大人还给取了个文雅的名字,说它像人们头上的三千烦恼丝,就叫三千丝。” “你们一直在黄泉里捞它?” “自然,仙师有所不知,冥河与人间的水道相通,若不及时处理,孽丝顺着水流逃到人间,妖魔鬼怪就愈发猖狂了。唉,”它忍不住喋喋吐牢骚,“每日死这么多人,冥府真是运转不过来了,只能调一些如您这样正直能干的生人来地下当差。” 远远传来阵凄惨哭声。 一个白衣阴差手提镣铐,后面跟着百十个蓬头垢面,满脸是血的鬼,从荒芜大地飘过。 牛头道:“以前这阵仗,至少得配八个阴差,才管得住这百多个鬼。现在只能分出一个弟兄了,幸好其中没出什么恶鬼。您不知道,最近这些鬼啊,时不时就一起哭,一个哭带动一群,哭得整个地府都在摇,我都忍不住跟着掉两滴眼泪了。” 逢雪:“乱世总是如此,但总会过去。”她收回目光,垂眸看着挂在锁魂钩上蠕动的孽,说:“怎么处置它,用酒?” “哈哈哈,”牛头笑起来,“天师玩笑了,酒怎么会对这妖邪之物有用?我们都是把它们集在一起,交给阎王爷,由上面的大人处理,他们总有办法。” 逢雪拱手,“辛苦了。” 牛头连忙回拜,“这是分内之事,分内之事。” 逢雪拿起马缰,准备离开,想到一事,转身道:“你们受用过香火吗?” 牛头一怔,摇了摇头,“庙子里的牛头和俺不是一个人,俺一直待在地底下,不曾得机缘受用香火。” 逢雪抬起手,淡淡白光从掌心浮现,凝成一柄小剑模样。她将小剑送给牛头,“若不甚被孽缠上,用这个试试,说不定能救你们一命。” “这、这是,”牛头低头嗅了嗅,信香味萦绕在鼻尖,它双手发抖,“香火?” “如此贵重,怎么使得……仙师?” 抬头,只见大地苍茫,鬼火粼粼,仙师身骑雪白骨马,白衣翻卷,背影渐远。 ———— 逢雪纵马疾驰,插了几处近道后,终于赶在子时,来到平阳县城。 破庙里。 易存二围着荒芜院子转圈,边说:“哥啊,你说迟师姐咋还不来,会不会遇见啥事了?” “以迟师姐的本领,能遇见什么麻烦?” 易存二挠头,“介可未必,万一那小子施展美人计,呸,美男计,拖住了师姐……” 话未说完,一块小石头飞来,不偏不倚,恰好砸在少年后脑勺。 易存二掏出符篆,大喊:“有妖怪!” 转身对着“妖怪”,话停在嘴边,手却比嘴快了一步,黄符洋洋洒洒飘洒。 剑客俯身,把符篆一张张捡起来。 “我来我来。”少年连忙跑过去,蹲下来捡符,“师姐,你从哪儿来?刚才庙里没人呀。” 逢雪:“云梦赶过来。” “云……”易存二瞪大眼睛,结结巴巴重复:“云梦?距这儿万里之遥啊,师姐,你不会学成缩地成寸了吧?” 缩地成寸可是山上的真人才会使的法术。易存二仔细望着面前的少女,她的容貌与之前比没什么变化,依旧是柳眉杏眼,俏丽中带几分倔强的英气。 只是。 剑客垂着眼,半蹲在地,耐心捡起四散的符篆,整个人都变得沉静下来,仿佛一把敛起寒芒,收入匣中的宝剑。 易存二觉得怪不习惯的。 但他喊一声“师姐”,如今倒是喊得心服口服,纵然逢雪比他大不了多少。 “不是缩地成寸,是借了阴间的道。”逢雪解释道:“幽冥之路与凡间不同,凡间咫尺的地方,在幽冥或许间隔万里,而人间万里之遥的两地,幽冥只在方寸间。我抄了好几次近道,才赶过来。” 易存二眼睛发光,“还能这样!那我们可以去找风师妹呀。” 只是他转念想到,生人哪有资格阴间借道,也只有如迟师姐这般斩妖除魔立下功劳的人,才能把阴司当成自家后花园来去自如。 但迟师姐……与师妹素来不和,肯定不愿意去找师妹。 他不由又沮丧起来,“算了,反正在万法寺能见着。” 逢雪把符咒捡起叠好,问:“师妹也来了?” 易求一点头,“师妹与长孙师妹,夏师姐一起走的,如今大概在菩提寺那头。我们最先预计,是一起跟随礼佛队伍,在万法寺中会合。” “那边也有肉身佛?” “是啊。”易存二笑道:“介成佛,跟造泥娃娃一样,介边一个,那边一个,真容易啊。咱成仙咋没介么容易?” 逢雪:“这你得去问掌教师伯。” “我可不敢。自从紫云师叔下山后,掌教老垮着副脸,好像谁欠他钱一样。” 逢雪抿了下嘴角,“你们白日里发现什么情况没有?” “介嘛,我们混在香客里,去看了殿里那个金身的千世佛,好家伙,好多金子铸成的佛像,闪得我眼睛都花了,介边香卖得也恁贵了,比咱们那贵多了,难怪有钱能造金像呢……” “对了,我们还去看了肉身佛咧。” “看见缸里的佛?” “师兄和主持论道,吸引走人们注意,我们偷偷溜进了放肉身佛的内殿,仔仔细细里里外外瞧了一圈。” “瞧出什么端倪没?” “你别说——”易存二神秘兮兮,停顿片刻,吊足胃口后,一拍手,“那佛,好香啊!” 逢雪只能看向沈玉京。 青年接过话题,讲述在明月寺见闻。 “肉身佛已从缸中取出,放置在内殿中,坐在莲花宝座上,上方悬红帏布,瞧不真切。殿外武僧看守,香客只能远远观瞻上香,不能走入其中。明日,肉身佛会从寺里出发,送往万法寺,我们可以跟在队伍中,静观其变。” 逢雪:“师兄可有什么发现?” 沈玉京摇头,停顿片刻,又说:“只觉得异香浓郁。” 但他们都不是佛门弟子,也不知这气味到底算不算正常。 “我还是想今夜亲自去瞧瞧。” 沈玉京淡淡看她一眼,“我为你掩护。” “不必。我让土地公公带路,师兄去把其他几位师妹接过来吧,若佛乡生变,她们那儿也未必安全。”逢雪提剑往外走,往后丢一个令牌,“他们看见此物,会听你的话的。” 沈玉京接过令牌,交给旁边的易求一。 少年自是喜不自胜,捧着令牌,感激道:“谢谢迟师姐,师姐,你人真好!沈师兄,我们快去吧。” 沈玉京却没有动,“你们去便好,法会期间,人来人往,香火鼎盛,纵有妖邪,也不敢轻易冒头。”他几步追到庙门口,问:“师妹,明月寺中颇多妖怪化形的僧人,并不安全。” 逢雪回头,神情凝霜,淡淡道:“那些妖怪……就算全围上来,我也不怕它们。” “主持呢?” 逢雪蹙了下眉,想起在沧州见识过的高僧神通。她的剑法斩妖除魔无往不利,若对方不是妖魔,是受用无数香火,万人尊崇的神佛,那便没这么轻松了。 她想起叶蓬舟的话,不由嘴角微弯,“和尚念经,不听不听,大不了堵上耳朵而已。” “只怕没这么容易。师妹,”沈玉京垂眸,看着她坠在地上的影子,一地霜白的月华里,少女执剑的背影一如往常笔直倔强,“叶道友没同你一起来吗?” “没有,他留在了云梦。” 易存二瞪大眼睛,“他居然让师姐一个人过来啦?” 逢雪轻轻叹了口气,“不……我自己跑来的。” 算算时辰,叶蓬舟应该已经知道了。不知道他会不会生气?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消气。 …… 云梦泽波光潋滟,朝阳照在水面,远处蒙蒙水雾被染成淡金。 水里鱼肥虾鲜,小猫却没有抓鱼的心思,爪子扒拉青年的衣裳,闷闷说:“小猫去不了平阳啦!” “小猫昨天晚上睡觉,梦见了小鱼,但没梦见平阳。” 小猫抬起脸。 叶蓬舟盘坐在地,手撑着下巴,拿着信纸出神。面前万里大泽,无边无际,红日从大泽另一头徐徐升起,晨雾逐渐被拨开,露出波光粼粼的水面。 小猫伸出前爪,按在青年苍白的手背上,跳到他的怀里,抬头蹭他的下巴。 小猫觉得,天地都是亮晶晶的,小叶的头发睫毛也是金灿灿的,但它想到自己不能去平阳,心情就变得灰蒙蒙的了。 “小叶,小仙姑呢?”它见呼唤得不到回应,张开嘴,叼住叶蓬舟的手指,不轻不重的咬了下。 叶蓬舟如梦初醒,笑着揉揉小猫的脑袋,把信纸在它面前晃了晃,“小仙姑的字写得真好看,是不是?” 小猫歪头,“好看,像小虫子,很好吃的小虫子。” “什么小虫子?”叶蓬舟把信纸叠好,弹了弹它的鼻头。 “小猫喜欢小虫子!”小猫跟在青年身后,尾巴翘起,生怕把他也跟丢了,“小仙姑去哪儿了?” 叶蓬舟低声说:“她……去平阳了。” “小猫也想去平阳!平阳远吗?” “若是走人间道,那可远得很。走,咱们找城隍老爷,阴间借道去。” …… 城隍庙里。 大清早,庙里还无人来上香,叶蓬舟闯入殿门,“老头?” 台上塑像默默转了个身。 他跳到神台,倾身到雕像耳畔,低笑着说:“别装,我知道你在,若是你再不出来,我就把你的塑像给砸啦。” “唉——” 一声叹息后,庙里出现个眉毛花白头发稀疏的老人。老人原是水乡富户,生前遇到一场饥荒,不惜散尽家财救人,被人唤作水大善人,死后得人供奉,被封作城隍。 水大善人道:“自从遇见你这小魔头,我的头发都不剩几根了。” “你可别瞎说,”叶蓬舟扯着他的胡子,笑眯眯地说:“认识我以前,你就掉得没几根头发了,第一次见,我还以为走过来一个和尚了。” “小子,你、你别扯我胡子。” “水大善人,我给你提一壶好酒过来了,没尝过吧,山里大熊酿的月露酒。” 水大善人鼻翼翕动,只闻一下,马上双眼发光,高兴大声道:“好酒,好酒!” “我这还有一壶帝流浆,可是月宫精华,明月夜只得一滴。” 水大善人双颊酡红,只嗅了下,便晕晕然仿佛醉去,摇头晃脑地夸赞:“好、好,快给我喝一口。” “只消你开条小道,让我从阴司赶路……” 话未说完。 大善人双目猛然清明,坚决道:“不成。” 叶蓬舟笑着晃了晃酒葫芦,“不想喝好酒?” “自然是想的,但、但反正不成!” 青年眸光转厉,俊美面上霎时布满阴云,“不成?我是城隍所封的护法,也算是阴司一员,如何不行?你这老头——迷津渡里那个恶鬼也姓水,莫不是你们是一家,还是你一直有心包庇?” 水大善人额头冷汗涔涔,擦了擦汗水,苦笑道:“小鬼,咱们认识十几年了,你别在我这虚张声势。不是我不答应你,是天师千叮万嘱,不许你借道阴司。青溟山的天师,我这等小神实在不敢得罪啊。” 叶蓬舟劝道:“那天师心软,不会把你怎么样,到时候有什么,我来承担。” 水大善人依旧摇头,“我可不像你巧舌如簧,潇洒倜傥,可不敢打赌。” 水大善人本是个糊涂心好,又爱喝酒的小神,平素软言几句,就能让他松口。 可这次,软磨硬泡许久,他竟咬紧了嘴巴不肯点头。 外面传来的脚步声,上香的人群慢慢走近,大善人连忙飞到台上,化作眉目慈祥的塑像。 叶蓬舟逆人群而下,摸着怀里的小猫,叹气道:“好可怜的小猫,小仙姑不要你啦。” 声音又低了低。 “也丢下我了。” 神情不免苦闷,声音不免郁卒。 第200章 第 200 章 去还是不去平阳? 叶蓬舟抱猫走出庙门, 心中思忖着。他知道逢雪取走他阴司职位,不许他去平阳,自然有她自己的考量—— 他本来就非常人, 是坟里鬼母诞下的鬼胎,待在佛乡梵音萦绕之地, 是会难受一些, 但…… “小仙姑难道怕我直接被和尚给超度了?”他哑然失笑, 不由摇头,“你说她不肯让我去, 也要让你去啊,一下子把我们两都给丢下了。” 小猫附和:“没错, 小猫可以给小仙姑抓耗子。” “你帮我瞧着点姓沈的小子。” “小猫咬死他!” “咬死他。”叶蓬舟摸着它油光发亮的皮毛, 墨眉稍稍扬起, 一双眼睛弯如桃花,人本就俊美无双,走在开满报春花的小道上,春风拂袖, 路边柔嫩花枝轻摇摆, 路上的青年风流倜傥,惹得上香的香客忍不住回头张望。 若是小仙姑在这里, 大概又要骂他花枝招展, 不务正业。 可惜她没有在此。 叶蓬舟俯身折下一朵报春花, 凝视指尖花朵,眼里飞扬的神采逐渐黯淡。 回到住所。 女孩的人影早早扑过来,抱住他的腰, “大师兄。” 叶蓬舟揉揉她的脑袋,笑问:“怎么回事, 东西都清好了吗?” 叶星月脸颊微微苍白,把头埋在他的腰间,身子不住颤抖,犹如受惊的雏鸟,又轻喊他一声“大师兄”。 叶蓬舟按住女孩双肩,“星月,不要害怕,和我说,怎么回事?” “师父、师父回来了。” 一道醇和平正的声音越过院墙,在他耳畔响起:“不进来见见我?” 叶蓬舟拍拍女孩的肩膀,迈步走入小院。 院子不大,一堵白墙后桃花新绽,石阶缝隙长出几叶稀疏的青草。 叶蓬舟高声回:“您老人家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 江要和陆沅待在左右,一个手里拎着包,一个脚边放着箱笼。他出去的时候,让师弟师妹收拾东西,准备带他们离开云梦,料想,在收拾东西时正好被抓个现行。 一位白发的中年人坐在中间,手里拿着盏青瓷,茶杯盖轻撇去浮沫。他抬起眼,瞥向青年,温声问:“只有你一个人回来了?你的小仙姑呢?” “师父也知道她?” 男人扯起嘴角,笑道:“云梦的花花草草都知道,你有个住在高山上的意中人。本来我还为她准备一份薄礼,”他语气失望,抿了口清茶,“既然她不在,那便罢了吧。” “你们收拾好了东西,正好随我出发。” “去哪儿?” “最近有一场盛会,我带着你们去无色镇,长长见识。” “无色镇?”叶蓬舟拖过来一把椅子,下巴搁在椅背上,倒坐在上面,“那真够远的,只怕赶不上趟吧。何况星月年纪还小,阿要阿沅又不稳重,若耽误了事怎么办?不如只带我一个人去,我们星夜兼程,正好能赶到。” 男人微笑着缓缓摇头,“不必着急,纵有万里之遥,若走水道,不出旬日,便能到达。” “那师父,我去租个渔船。” “渔舟在这儿。”他翻开掌心,手里出现一掌小舟。 舟只核桃大小,中间高起之处为舱,舱上有四扇雕花窗,花纹精致,能打开,打开后舱内一间卧室,一间雅室,茶桌、棋盘、书卷一应俱全。 棋盘前香炉正燃香,离近,他能瞧见米粒般的一点火星缓缓下移,幽沉的香气透过窗楹,传入鼻尖。 船头坐着两个侍女,色如象牙,毛发、指甲清晰可见。她们跪坐在地,手拿蒲扇,炉上煮茶水正沸。 江要凑过来来,指尖推开小窗,看见里头栩栩如生的装饰后,不由惊叹道:“这太精致了,是师父把一艘船变小了吗?” 男人笑着摇头,“是宫中工匠所刻,名核舟,监天司炼成法器,为贵人们掌上把玩,乘船郊游。” “核桃雕的小舟,如何能跨越千山万水,一个浪头不就把它掀翻了?” “我们不走陆上水道。在迷津渡,我有一位朋友,从她那儿借道……” 江要瞪大眼睛,脱口而出,“黑水娘娘?” 男人微微一怔,慢慢勾起嘴角,摩挲手中核舟,“看来你们已经见过她了。如何,她招待可还周道?” “周道,可太周道了,”江要小声嘀咕:“都快准备把我给吸干啦。” 叶蓬舟扬了扬眉毛,“我听说啊,师父这位好友,前日刚出门,搬去其他地方,不会再回来。” “就算她搬走,也无甚要紧,我们只是从她家借道,只是可惜了,”他喝了口温热茶水,笑道:“天宫玉阙,失其主人,明月佳期,又少了个可以饮酒的地方。” “师父不关心好友搬去哪儿了?” “人来人往,缘聚缘散,”男人把茶盏轻轻放在桌面,看向青年,双眼弯起,眼角泛起湖水涟漪般的皱纹,很是温柔雅致,笑着说:“因缘际会,无需强求。小舟,你又关心过,你娘亲去了哪儿吗?” 叶蓬舟霍然抬起眼帘,定定望着他。 ———— 逢雪蹲在寺庙琉璃瓦上,悄无声息潜过暗夜,依仗身形之便,躲开一个又一个执火巡逻的武僧。 沈玉京身手不如她灵活,在双足贴上清风符,才能跟上她的步伐。 “师妹,”他指向前方,“便是那一座。” 不用他带路,逢雪也一眼能分辨出哪一座佛殿装着肉身佛。 原因无他。 黯淡长夜里,佛殿旁火把如龙,几要将天空照红。火光照亮碧光瓦,瓦下乌沉木牌匾金字闪烁,写着“捏花殿”三字。 无数人跪在殿前,焚香叩拜,虔诚至极。 这都是风尘仆仆赶来参加法会的虔诚香客,他们不远万里而来,自愿跪在殿外,为肉身佛点灯守夜。待明日,赶在肉身佛出来后,争着向佛上头柱香。 传说抢到头柱香的,便能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在往年,为这头柱香,没少发生争吵打架,有时甚至打得头破血流。 逢雪蹲在院墙,往下望去。 人头攒动,乌泱泱如黑蚁,捏花殿被挤在中心,仿佛一座孤岛。 逢雪道:“这么多人,若真出事,不说妖怪吃人,单是人群惊慌之下拥挤踩踏,恐怕也会伤到许多人命。” “我听说,盛会隆重,人群蜂拥而至,常有踩踏事故。” 逢雪皱了下眉,“那他们还都过来?命重要还是拜佛重要?” 沈玉京垂眸望着众人,面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冷淡,“命数而已。” “命数?”逢雪嗤笑了声,“师兄,外面和尚守着,用术法他们估计能察觉到。我转到后殿,找机会溜进其中,请师兄在外面帮我观风,有事及时告知。” 沈玉京递给她一只符纸叠的仙鹤,“以此传讯。我去引开人群。” 逢雪微怔,“如何引?” “师妹在此稍等片刻便好。”他回头,朝逢雪笑了笑,纵身一跃,大氅飘扬,如黑鹤扬翅,须臾便消失在暗夜。 不多时。 夜空中猛然炸开冲天金光。 逢雪微眯起眼睛,皱着眉,心想,是金光咒? 跪在地上的信徒不认识金光咒,纷纷仰头望着,不知是谁惊喜大呼:“是佛光!佛祖显了灵!” 人群霎时爆开欢呼,争着往佛祖显灵方向跑去。本就十分拥挤的人群变得更加混乱,僧人们挥手让人冷静,可刚一走下台阶,便被人潮裹挟摔倒,差点丧了性命。 殿旁守护的僧人也加入其中,好半晌才维持住秩序,等他们重新回到门口时,逢雪早已无声无息站在了殿中,仰头望着莲花宝座上的肉身佛。 殿内挂满暗红的帏布,帏布上写满经文,肉身佛身影隐在经文后,点点烛光透出他捏花微笑的身影。 浓郁的异香扑面而来。 逢雪按剑,慢慢走近。 殿内点了千百盏烛火,烛光照得四周仿佛白昼,两侧护法的诸位佛陀垂眸微笑,或执杖怒目,或慈悲,或威严。 他们高立在莲花台上,被雕得栩栩如生,仿佛神佛亲临。 而被拱卫在中心的,就是新成佛的明念和尚。 和尚尸身被镀上一层金,烛火映照下,金光闪耀,神情慈悲,与殿内诸多神像相同。 逢雪围着肉身佛转了圈,如易家兄弟一般,没发现什么端倪。肉身佛四周铺满花果,这些都是居士们送来的供品,堆成了一座与神台齐高的小山。 花香、檀香,和佛身上透出的异香融于一体,直冲鼻子。逢雪忍不住捏诀,唤起微风,拂去殿内满室佛香。 她仰头望了眼肉身佛,犹豫片刻,纵身翻过供品,跳到莲花宝座上,凑到金身面前,仔细打量这座新成的佛陀。 鎏金之下,佛陀双目微垂,嘴角上扬,人类的肌肤肌理清晰可见。 她双手捏住金身下颌,稍用力,佛陀嘴巴微张开。 牙齿稀疏,舌头失去弹性,颜色紫黑。 正观摩之际。 一股淡淡的腐臭味从喉管中飘了过来。 逢雪正好吸入,干呕几声,差点从佛台跌落。她按住肉身佛的肩膀,勉强稳住身形,连忙从怀里掏出个葫芦,把叶蓬舟给她的解毒丸塞嘴里。 待胃中汹涌平息,她神色微凝。 佛陀身上,也会有尸气? 明念和尚已圆寂三年,尸体不僵,内里自然会腐臭,诞生尸气。可若有尸气,说明只是肉体凡胎一具,怎能被供在神台,镀上金身,称为佛陀呢? 逢雪抿了下嘴角,终于明白这满室的异香,大抵是为了遮住尸体的腐臭。 思忖片刻,她拿出张黄符,将符纸卷起,塞入佛陀口中,藏在它的舌下。 这样就不必怕僵尸诈尸了。 逢雪拍拍手,正准备离开,面色忽然一变。 在金身的肩膀上,有个清楚的巴掌印。 很明显,是她方才按上去的。 “有怪莫怪,阿弥陀佛。”逢雪朝肉身佛拱拱手,把搭在他身上的袈裟拉了拉,遮住巴掌印,“法师莫怪。” 手一拉,却发现锦衣袈裟下画满了经文。 再看这满堂挂满的帏布,逢雪叹口气,这哪是拜佛啊,分明是镇尸。 法师依旧垂眸微笑,面容慈悲,想来不会怪她。 逢雪朝法师拱手,来之前,她不大信肉身能成佛,来之后,却有些同情这位被架在莲花座上,肉身不得安息的老和尚。 拿出自制的三枝香,俯身三拜,信香插在香炉里。 香气冉冉而上,信香飞快燃烧。三柱香同时点燃,却烧成不同长短。 左边中间等高,约两指长,右边最短,只露出一点尖,快要燃尽。 这叫催命香,烧成这诡异的模样,说明必有灾祸发生,有人要丧命。 逢雪皱起眉,又跳到神台上。只在嘴中塞一道符防止诈尸还是太不保险,她正想在里面再加两张雷符火符。 雷火相生,若这老和尚真敢诈尸,直接将它劈得魂飞魄散,烧出几盘舍利。 就在逢雪动手时,却察觉一点不对劲。 她伸出手,摸向肉身佛的脸颊,脸颊干瘦,不剩多少肉,骨头凸起。 她看向肉身佛的躯干。 能被她捏出个巴掌印,这幅躯干相当肥硕健壮,脂肪裹着肌肉,双手粗大,没有丝毫皱纹。 仿佛一个健壮男人的身体。 肉身佛的身体与脑袋居然是两种状态? 还是明念老和尚到最后几年,佛法有成,竟返老还童了呢? 逢雪正犹豫不定,脑中忽而闪过一个念头——将要诈尸的,是老和尚的头,还是他的躯干? 思索时,殿外传来了脚步声。 她纵身跃到梁木上,身子伏倒,藏身在大梁后。 就在跳上大梁的瞬间,大殿的门被推开。 两个和尚提着灯走入殿里,匆匆围着肉身佛转一圈,查看无损后,神色才变得缓和。 “方才外面骚动,我觉得不大寻常,幸好肉身佛无事。” “唉,今年怪事特别多,广信还未瞑目,我们再在这儿诵经,送他一程吧。” 两个和尚将灯放在脚边,盘坐在蒲团上,喃喃念诵经文。 “南无阿弥多婆夜……” 是往生咒。 逢雪伏在房梁,心想,他们提到的广信和尚是谁?广信和尚死不瞑目,为何在明念的尸身前诵念往生咒? 难道—— 心思转动见,一阵阴风吹过,殿里千盏明灯霎时熄灭,两盏被和尚带进来的防风灯是漆黑大殿仅有的光。 两个和尚连忙停止念经,拿起身旁的灯,灯火往前递,画满经文的暗红帏布从高耸房梁垂落,摇晃不已,与大殿齐高的无头人影仿佛站在翻滚的帏布后。 “师父,你为何害我!”阴恻恻的声音随着阴风,在殿里响起,一只大手拨开帏布,就要抓向和尚的喉咙。 200-210 第201章 第 201 章 然而在梁上的逢雪看来, 只是两个老和尚忽然发了疯,伸出双手胡乱挥舞。 最后他们扼住自己的脖子,掐得额冒青筋, 也不撒手。 眼看两个和尚就要毙命。 一阵清风吹散空气里浓郁的异香。 逢雪翻下大梁,跳到佛寺之后, 往后瞥去。 让和尚产生幻觉的果然是这股浓郁不散的尸香。 和尚猛然回过神, 一个老僧张口想呼救, 却被另一人捂住了嘴,低声呵斥:“外面便是上万香客, 若是他们知道佛寺闹鬼,明月寺声誉可安在?” 冷笑自佛像后响起。 老僧脸色惨白, 仰头看去, 大殿灯火熄灭, 昏黄的光透过他们身后窗户,蒙蒙照在阴冷死寂的殿堂里。 庄严佛堂死寂无比,两侧佛像隐在昏黑里,垂下的眼睛不再慈悲, 而是淌出血泪。 莲花宝座鲜血涔涔。 捏花的佛像脑袋默默流泪, 转到另一头,不肯看他们。 老僧双膝一软, 拜倒在佛像脚下, 哀声道:“广信, 明念,你们瞑目吧,以后你们会成佛, 受用香火无数,万人叩拜, 何不早些瞑目?” 佛像后响起嘶哑冷笑。 稍倾,声音转为哀戚,“师父,我好疼啊,你救救我——” 逢雪躲在肉身佛后,掐着嗓子,学地府听见的哭嚎,“你救救我。” 此刻大堂阴森,被吓破胆的两人也无暇仔细听声音。 广信的师父软倒在地,佛前叩首,叩得额头通红,“你安息吧,我给你念经,我给你念经。” “师父为何要这样对我?” “并非为师之意,是你和悟弘恰好赶上了,你们恰好看见了明念的头啊。” 逢雪眯起眼睛,冷笑:“所以你们要杀我灭口?” “并不是我的意思,是住持下令,住持有妖怪相助,我们不敢违抗。是妖怪把你放上莲花座的。” “妖怪还吃了我的头!”佛像后的声音骤然悲愤。 老僧想起黑熊长大嘴巴,一口吞进广信脑袋的模样,脸色不由灰败。什么时候庙里多了这些乌烟瘴气的妖怪,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这群念经人,要成为妖怪的帮凶? “佛寺重地,竟豢养吃人妖怪。”她不禁冷笑。 另一位执事僧人道:“你不是广信?” 逢雪察觉自己语气不对,马上掐着嗓子,又哭一声,“我好惨啊——黑熊肚子里,除了我外,还有好多冤魂。师父,除了我外,妖怪们还吃了谁?” 老僧拜倒在地,知无不言,说:“方丈偶尔会派妖怪们去惩戒不虔诚的居士,但只会吓唬,并不会吃人。是了,这群妖怪有几个不听管教的,说不定会偷偷吃人,前两日寺里就丢了个刚来的小和尚……” “明修,噤口,休再说!”执事不知何时,转到莲台后,怒视着逢雪,手里禅杖指着她,“这不是广信回魂,是哪儿来的小蟊贼!” 金光闪烁的禅杖裹挟雷霆之势劈向逢雪。 逢雪不闪不躲,在禅杖快打到身上时,侧身一闪,露出肉身佛的后背。 饶是执事马上收回禅杖,沉重的金杖还是不偏不倚,砸在了肉身佛的脊柱。 逢雪听见脊柱断裂的声音。 但纵如此,肉身佛依旧盘坐莲台,维持从容捏花姿态,慈悲微笑。 她按住剑柄,想了想,又松开手,以肉身佛为盾牌,在寺庙与他们周旋。 莫看这执事年老,身为武僧,他动作迅捷,肌肉紧实,动作大开大合,挥舞禅杖时,风声呼啸。 只是担心台上神像,才收着力,让逢雪占到了便宜。 “明修,魔怔了吗?快来助我抓住这小贼!” 地上老僧神情恍惚,被他低喝几声,才恍然醒来,马上盘坐在地,诵念经文。 逢雪按剑冷笑:“念什么经?我非妖魔,你非鬼魅,我奈何不了你,你们的经文,也未必能把我怎么样,不如老实交代自己养妖杀人,蒙骗百姓的罪名!” “可笑!宵小之辈,也敢在佛陀面前无礼。” 逢雪抬脚一踹,踩在肉身佛身上,佛像身体微晃,却死死定在莲花台上。 “被固定住了?”她立在莲花台,低头查看莲台。 忽而。 两个老和尚一齐念咒,一高一低,齐声合起双掌,念:“合。” 千叶莲台,眨眼冒出千百铁钎,每一根铁钎顶端尖锐如针,上头还有点点乌黑。 佛门至宝却变成一座布满鲜血的凶器。 逢雪马上纵身跃起,剧痛自左脚传来,她泄了一口气,如折翼飞鸟往下跌,眼看就要跌在布满尖锐铁钎的莲台上。 身子一转,抽出宝剑,往下挥去。 铁钎应声而断。 逢雪往旁一滚,跌坐在地上,垂眸看,自己的左脚被一根铁钳贯穿。锋利的尖针自脚底板插入,直透脚背,十方鞋被血浸湿,白色的棉鞋染成血红。 “施主何苦敬酒不吃吃罚酒?” 殿门打开条小缝,此刻围在捏花殿左右的信徒在僧人带领下,开始大声诵经。成千上万人一齐诵念,声音聚集一起,仿佛汹涌的海浪。 浪声涛涛,殿里什么动静也听不见了。 方丈明慈走入殿中,双手合十,朝她躬身,“我们与阴司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城隍庙宇已得,金身塑起,何必苦苦执着?” 逢雪暗暗后悔自己不小心,铁钳上不知有什么秘药,被贯穿后,她浑身发软,身体麻痹僵硬,使不上力气。 那莲台上的佛陀,也是生前被铁钳贯穿,固定在莲花台上的吗? 原来人头口里的“不愿成佛”是这般意思。 听见明慈的话,逢雪靠在鲜花供品上,问:“大师以为,庙宇金身,鲜花供品,就能堵住我的嘴?” “城隍还想要什么呢?” 逢雪弯了弯嘴角,“我想要……你死。”话音未落,剑已出手。 明慈不敢碰撞飞剑锋芒,后退一步,丢出一物。 逢雪眯起眼睛,捏诀御风将飞来之物吹走。那东西很轻,掉在了旁边,细细小小不起眼的模样。 一颗种子? 种子里突然冒出光亮。 飞剑召回,护卫在她周身左右,剑刃猛地劈向种子。 种子劈为两半,小小一枚芥子里,竟藏有一方天地。汹涌黑液从芥子缺口涌出,咆哮着将她扑来。 眼见孽丝吞噬了少女,地上黑色粘液流淌,明慈拿出另一枚芥子,将汹涌的黑液收入其中。 “如此珍贵的须弥芥子,竟被她损坏了一枚。”执事心有余悸,瞥了眼方丈手里小小的种子,“她应该不会再出来了吧?” “苦海无边,”明慈把芥子收入袖中,合起双手,低念一声佛号,“岂能脱身?” 而另一个老僧。 明修和尚长跪在地上,问:“住持,苦海无边,回头当真是岸吗?” 他脸色苍白,喃喃自语:“还能回头吗?” “把这儿收拾一下,待会信众便要进来护佛出行了。” “是。” 两个老僧一人低头跪地,擦拭地上的血迹,一人走到供品前,将杂乱的供品整理好。 待执事转身点灯时,明修忽然轻呼一声。 “可是发生什么?” 温热液体又滴在老僧光溜溜的头顶。他拭去水,闻了闻指尖,铁锈味直冲鼻腔。 老僧忍不住抬头往上看。 绘着十方神魔的大梁横于他的头顶,梁上莲花绽开,宝气腾空,彩霞万里,画的是祖师苦修成佛,异象突生,妖魔低头,万佛为他庆祝的场面。 一滴鲜红的血顺着莲花,滑落过祖师爷的面孔,无声无息坠落。 晃眼望去,仿佛佛陀垂下血泪。 大梁上,逢雪攥紧剑柄,蓄势待发。 老僧沉默许久,直到同伴又问:“明修,发什么呆?” 明修轻念一声佛号,低声说:“无事。” “快过来,把灯都点起来,莲花座被小贼削了一剑,这袈裟上也染了血……” 逢雪松了口气,躺在横梁上,袖中纸鹤微动,她把纸鹤放在耳畔,里面传来沈玉京压低的声音,“师妹,可有异常。” “有。” “可有受伤?” 逢雪抿唇,沉默片刻,说:“无甚大碍。师兄,离打开殿门还有多久?” “半个时辰。” 她将飞剑放在胸口,被淬炼过的仙剑散发丝丝缕缕清气,片刻,她张开嘴,吐出口带血唾的黑丝。 孽在掌心挣扎,她将香火浮在掌心,用力一掐,孽丝如晨露见日,白雪遇汤,眨眼消失无踪。 身上的桎梏也一空,麻痹之感逐渐消退。 逢雪起身坐起,把贯穿脚背的铁钳拔出,敷上伤药。三师姐炼的灵药见效很快,血马上就不流了,她扯下截衣袖包扎伤口,重新穿上鞋,面无表情望着底下莲台。 纸鹤翅膀颤动,飞在她的耳边,“师妹有何打算?” “嘘。”她声音很轻,“尸变了。” ———— 迎佛盛会马上要开始。待两个老僧将地上血迹收拾好后,又鱼贯涌入一队年轻些的高级执事。 他们帮着点亮明灯,焚香献花。 只是无人注意到。 飞剑一荡,扫去莲台上的铁钳,固定尸体与莲台的枷锁断开大半。 绘满经文的袈裟溅上片鲜红,血液湿透锦布,黏在金身上。 但几个收拾的僧人依旧执着火,在一盏盏点亮大殿灯火。 “咔嚓。” 清脆的断裂声响起。 “什么声音?”他们抬头左右张望。 明修和尚担忧地望眼房梁,飞快垂下眼睛。 又连续响起一连串的“咔嚓”声。 犹如铁锁断裂,又似镣铐破碎。 这下众人都听出了来处,苍白着脸,看向宝殿正中间。 “怎么还不快些动作,待会便要打开殿门了。”执事僧推开后殿门,一阵冷风吹入,烛火闪烁,红帏摇晃。 那座端坐莲台,捏花微笑的影子,也跟着轻轻晃动。 “长老,方才、方才我们听见莲花台上有怪声。” “什么怪声?”执事僧走近莲台,仰头看着肉身佛,金像垂眸,微微笑着,笑容在晃动的烛火中显出几分诡谲。 他定定心神,绕过供果与香花,仰着脖子,瞥见莲花台上几点乌红。 想来是方才沾上去的血迹。 执事僧心中骂着小贼,抬手擦拭莲台。袖子擦着血渍,擦半天,方擦干净一点,又有血沁了出来。 “古怪。古怪。” 他越擦越心浮气躁,人也魔怔了,几乎要和那点血渍较量到底。 “执事长老!”不知谁惊呼一声。 执事僧猛然回神,霎时,浑身冷汗蹭蹭。 一双僵硬冰冷的手,正在轻轻抚摸他的头顶。手掌带着渗人的阴寒之气,从头顶抚摸过脸颊,所过之处,肌肤不由起一层鸡皮疙瘩。 它在找自己的头! 执事僧心中无端冒过这年头,浑身寒毛倒竖。 那双手终于摸到了他的脖子。 执事僧猛地扯断自己念珠,念珠飞弹向台上的肉身佛,快到碰触到时,却被金身弹开。 “它有金身护体!” 执事僧瞪大眼睛,绝望喊道,只喊出这一声,他的身体便直直栽倒在地,血柱喷涌而出,直冲梁柱。 五官惊惧的脑袋被金佛捧在了手里。 ———— 殿外。 信众云集,如蚂聚蜂攒,眼见明月将落,天空蒙蒙透出淡青的颜色。 人们不由激动起来,伸长脖子望着紧闭的殿门口。 灯火如昼,整座佛殿被万盏明灯照得恍若白日,琉璃瓦金光粼粼,仿佛故事里真佛居住的宫殿。 人群比肩擦踵,手里拿着信香贡品,挤在一起,虽是初春寒凉,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也让他们身上流出热汗,脸色发红。 眼见时辰将近。 信众越发热忱,不由自主往前挤动,期望能沾一沾佛光。 福生父母也挤在人群里,不是为了瞻仰肉身佛,而是目光不住在小和尚上逡巡,“怎地看不见我家福生呢?” 在他们旁边。 “爹,我想看佛!”个子小的娃娃牵着父亲撒娇。 父亲笑着把她抱起,让她坐在肩头,“待会跟爹娘说说,佛是什么模样?” 母亲塞给她一块糖。糖是为千世佛准备的供品,他们平素舍不得吃,只有在这样喜庆的日子,才买上几两糖,用自己的锅煮沸,加上瓜子果仁芝麻,自制成酥糖,送给佛陀。 但对佛的虔诚怎能抵得上孩子渴望的眼神? “你就知道惯着她。”父亲摇头笑道,“饴糖缺个口子,佛陀不会怪罪吧?” “佛那么慈悲,肯定不会怪我们的。” 于是女孩得到一块糖,她捂在掌心,舍不得吃,待糖融化一点点,才高兴地去舔掌心的甜意。脸上的笑容在抬眸时骤然消失,女孩眼睛瞪得越来越大,惊恐地望着前方大殿。 一声尖锐啼哭在广场响起,她哇哇大哭,指着大殿,“妖怪!妖怪!” 她乳牙掉了两颗,说话漏风,哭起来声音又小又软。 父亲连忙把她抱下来,抱着哄问:“怎么哭了?” 小女孩大哭:“有妖怪。” 父亲连忙捂住她的嘴,“佛寺怎么会有妖怪?别哭,别被大师们听见了。” 好在哄得及时,只有旁边几个人投来异样眼光。 广场上依旧热热闹闹,沸沸扬扬。 但接着。 沸腾的人声霎时安静,连受惊的女孩也忘记啼哭,藏在父亲怀里。 他们都听见,佛殿深处,响起一声声凄惨渗人的惨叫从里头传来。 殿门敲得砰砰作响,几个武僧齐力堵住大门,才没让里头的东西将门撞开。 下一瞬。 大殿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一片死寂。 人们面面相觑,疑心方才的惨叫声是幻觉,若是幻觉,怎么每个人都能听见呢? “住持,”年轻的僧人惊惧地望向明慈,“该怎么办?时辰快到了。” 明慈垂下眼睛。 暗红的血液顺着殿门往外流,淌过台阶,打湿他的僧鞋。 他神情衰颓,仿佛一瞬就老了许多,周围几个武僧闻见这么多人血,早按捺不住,有人甚至将脸抵在地上,伸出长满倒刺的舌头,狂舔地上血。 好在信众们被声音所摄,还未回过神。 “让信徒们退到寺庙外边。” “住持,信众们在殿外等候一个晚上,只怕不肯轻易离开。” “告诉他们,在寺庙大门口,能看见佛光。佛光照耀之人,皆能得到庇佑。” 明慈扫了眼几个偷舔人血的妖怪僧人,念道:“广德,广智,广体……” 一连喊了十来个名字。 “随我进去。待我们进去后,”他回头叮嘱兔子精广敏,“关闭殿门,退至旁边,非我发令,不能开门。” 广敏眼睛红红,“是,师父。” …… 明慈带领妖僧,平静推开殿门。 门里一片猩红,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血浆,腥气直冲鼻尖。佛殿门槛比普通人家门槛要高许多,但此刻,乌黑的血液已经漫过门槛,往外渗去。 明慈一脚踩入血中,血已及膝。 他望着前方。 大殿里正经过一场屠杀,凌乱血腥,一片片猩红溅在帏布上,虔诚信众们送来的香花鲜果都浸在了血里。 明灯千盏,灯火摇曳。 一具具无头尸体倒吊在梁上,仿佛被宰杀后挂在铁钩上放血的猪羊。 至于他们的脑袋。 肉身佛依旧端坐在莲花台上,慈悲笑着,眼下流淌两行血泪。在他坦开的肚皮上,双乳变成双愤怒的眼睛,肚脐化作大张的嘴巴。 它怒视着明慈,似哭似笑,怀里搂着执事僧的人头。 身后人头堆垒,垒成一座小山,比鲜花供果更高。 每一个人头都是五官扭曲,目眦尽裂,生命定格在惊惧至极的那一刻。 是它为自己准备的祭品。 “广信。”明慈垂眉,长长白眉落在嘴角,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就算广信含冤而死,怒气未消,怎能化作这样厉害的凶祟? 来不及给他时间细想。 嘻嘻声音里,肉身佛转眼就逼近到他的面前。染血的莲花宝座悬在半空,肉身佛脸在悲悯流泪,身体怒目圆睁,两幅面孔,齐齐看着他。 他瞥眼带进来的僧人。 选的都是一些凶性难消的妖僧——闻见鲜血,它们就按捺不住,若失去他的压制,只怕会暴起伤人。 如今进了这满室猩红的大殿后,妖怪哪还披得了人皮,穿得上僧袍,纷纷化作本相,狂饮地上血。 “哈哈哈。”莲花座上的尸身佛大声狂笑,撕裂袈裟,张开双臂,挂在梁上的尸首一具又一具,似雨点般坠落。 只有逢雪藏在梁柱上,按剑不语。旁边的明修老僧吓得颤颤巍巍,差点掉了下去。 她拉住老僧枯瘦手腕,“小心一点。” 方才尸身暴起作乱时,她尝试下去救人,但身上孽毒未消,动作不便,尸佛又太邪性,眨眼之间,几个人头就掉在了地上。 她只来得及把明修给拉到梁上,藏在阴影中。 明修颤抖道:“报应、报应啊。” 逢雪拧眉,看着邪祟,邪祟身上披了层金身,不仅是她的飞剑难以斩破,连住持的金刚印也无法击破。 凶祟惨笑声中,莲花台飞起,正要撞破殿门。但殿门上漫起层金光,将它弹了回来。 明慈盘坐,默念法咒,与大殿等高的金刚罩从夜空中飞落,隔绝殿内殿外。 被奉为神佛的凶祟,转过脑袋,看着住持。 地上无头的尸体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饮饱血的妖怪忽而捂住肚子,惨叫连连,在血泊里打滚,身体扭曲变形,仿佛被巨力扭断头颅,捏碎肋骨,翻转手脚。 待它们再立起时。 扭成麻花的肢体失去生息,双瞳只剩一片血色。 明慈独自站在尸山血海里,白眉滴血,双手合起。 …… “广信和以前的人不同,他性子狠,有什么事就会闹,变成鬼也会闹。”明修哆嗦着说:“我想劝住持,我该劝住持的。” 逢雪听他喋喋,不由心烦,“别说话了,单一个广信和尚诈尸,哪能闹得出这么大阵仗?哼,”她不由冷嗤,“可是你们把他抬上莲花座,镀上金身的。” 不等明修开口。 她翻身,跳下了房梁。 第202章 第 202 章 双足踩在三寸血浆里, 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逢雪悄悄藏在金殿某个护法神后,打量殿内情形。 金光罩住佛殿,只要明慈和尚不死, 金光罩便不会消失,这样凶祟无法出去, 护住外面上万信众。 也算老和尚做了一件好事了。 莲台载着金身, 漂浮在半空, 四周僵尸直立,成为它的傀儡。 明慈和尚盘坐在血海上, 下半身陷入血浆里,在一个僵尸扑向他时, 他身前绽开淡淡金光。 老和尚还算有些本事。 逢雪见状, 不急着出手, 拿出纸鹤低语几句,执剑等在佛像身后。 凶祟害人,老和尚害得人也不少。她等着两人决出胜负,也等明慈用掉手里的须弥芥子。 芥子之小, 能纳须弥。方才她匆匆一瞥, 发现小小芥子里,装的并不是高耸须弥山, 而是一片漆黑无际的大海。 海水沸腾不休, 每一滴水都在哭泣。 苦海? 前任城隍的失踪之谜大概可以解开了——被苦海吞噬, 上天入地,无处寻觅,连阴司也找不到他的踪迹。 逢雪晃了晃脑袋, 眼前发黑,不知是尸香太浓, 还是余毒未消,她浑身发软,有几分晕眩无力。 倚在佛像后,拿出悬在腰间的酒葫芦,喝口月露酒,灵酒入喉时,她不禁微微眯起眼,眼前景象霎时一变。 昏暗的佛殿里血雾弥漫,一条条血线交织成张大网,方才的屠杀,是这些血线的“杰作”。 佛殿变成血红的蜘蛛窟。 而她的脚背伤口冒出无数血线,连向凶祟,成为供养它的养料。晕眩虚软,是因不知不觉失血过多。 凶祟被明慈吸引,未注意到她,她拿起扶危,朝血线斩去。 血滋地一下溅了一脸。 想到这是自己的血,她心痛地倒吸口凉气。月露酒可以驱除疲惫,却补不了精血,要是被凶祟再吸点血,她连剑都要握不稳。 毕竟这儿不是在沧州,没有人愿意将身上的血与骨,全部都换给她。 逢雪心中微暖,眼里浮现抹极淡的笑,心中又几分惴惴,他应该会消气吧? 魔尊气性大,也很容易哄。 若让他在这里,这些煌煌佛光,不知会让他怎么疼。 唉—— 生死之际,她竟怔忪片刻,随后拔剑一挥,斩断涌上来的血线。一蓬蓬血雾在眼前溅开,从里露出黑色的孽丝。 凶祟会用孽丝,与苦海脱不了干系。 她心念一动,身上浮现层淡淡灵光,香火织成淡青色霞衣。孽丝触碰霞衣,如汤沃雪,消融得无影无踪。 她当过几日城隍,有香火护体,暂时无虞,回头看明慈。 老和尚盘坐在血中,双手合起,默念经文,一层金光法罩笼住全身。 千百孽丝攒成条漆黑巨蛇,浮在金光上方,忽而张开巨嘴,一口吞下明慈。 “老和尚,不好,别用那个——” 话喊迟了一些,在巨蛇快吞没明慈时,他手中掷出一物。 须弥芥子里涌出苦海之水,奔向莲花台上的凶祟,漆黑粘液爬上金佛,布满佛像身体。 明慈愕然看着逢雪,“你怎么……” 逢雪:“你的须弥芥子连我都装不下,能吞下这凶祟?” 其实被黑液吞没的,是叶蓬舟为她剪的纸人。 惹她生气的时候,他就会剪两个纸人,一个玉面书生,拱手道:“娘子莫怪。”一个冷面剑客,长剑翻转,大喝:“小贼受死。” 待纸人小剑客把书生戳得满身都是窟窿。 她心中的气也就消得差不多了。 这些平素游戏的小玩意,生死关头,也能有大用。 “何况。”逢雪拧紧眉,直视前方,昏暗佛殿血雾弥漫,捏花金佛身上粘液滴落,它猛然张开眼睛,眼眶漆黑,无数条小蠕虫纠缠蠕动,蠕丝涌出眼眶,从脸颊滑落,“这凶祟本来就能用孽丝。” “咯咯——”金佛头颅张开嘴巴,蠕丝从喉里钻出,发出苍老的声音,“住持……” “明念?” “在下面,在下面。” “明念,你话是何意?” 老僧头颅眼眶睁得越来越大,脸上布满狰狞蠕丝,仿佛满脸血泪,大喊:“四吉祥!四吉祥!” 下一瞬,他分明眼中流泪不止,嘴角却生硬提起,勾出抹古怪微笑。 逢雪问:“明慈,四吉祥是什么?” “昔年老祖成佛时,赠予弟子的四件法器,分别放在四座分寺,是海螺、圆轮、华盖,和……莲花。” 空中飘落片片无瑕的莲花花瓣。 逢雪扭头一看,周围腾起彩色的宝气祥云,空气里弥漫浓郁檀香,一把把圆形五彩宝伞在空中转动,每一把伞下都有虚渺的佛影。 佛唱声声,余音绕梁。 肉身佛盘坐彩云间,捏花的手里,出现一朵长柄淡粉莲花。花瓣微微合拢,里面透出淡淡金光。 一堆僧人环簇在金佛周围,微低着头,每人面上带着微笑,仿佛听法正听到妙处。 但逢雪认出,这些僧人刚才还被拔掉脑袋,挂在房梁。 她攥紧剑柄,道:“和尚,看来作祟的不是僵尸,是莲花了。莲台上本来就有孽丝,苦海之水不能吞噬它,反而增长了它的力量。” 明慈没有说话。 逢雪偏头看他,老僧神情灰败,嘴唇微微颤抖。方才就算被孽丝吞噬时,他也没露出这幅模样。 “对着被你害的人,你害怕了?” 逢雪心中嗤一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她望着飘在空中的莲台,莲台上有肉身佛的金身,金身保护着它,若想攻莲台,要让金佛从上面走下来。 外面响起骚动声。 “有佛光!”不知谁大喊一声,外面虔诚信众霎时激动,被寺僧劝着打算离开的人,也停住的脚步。 他们抻长脖子望着大殿。 窗户里透出五彩的光,整座法殿仿佛浮在彩云间,里面传来声声佛唱。 一定是有人成佛了! 若能亲眼看见真佛,那是多大的荣耀。 信众不禁往大殿挤去,你推我搡,武僧们执棍守在殿门,也拦不住这热忱人群。 逢雪听见外面动静,面色微变,糟了,外面的人要进来,得尽快解决掉凶祟。她侧过头,准备问明慈的打算,老僧当主持这么多年,应当有些神通,知道如何对付西天邪祟罢? 明慈垂眸,神色颓然,平静地说:“施主,若你能离开的话,尽快离开此地吧。” 逢雪蹙眉,“跑?” “祖师是千世佛的转世,他赠的四吉祥,也与千世佛息息相关。四吉祥生变,说明千世佛也……”老僧嘴唇颤抖,眼神灰暗,“三千世界如火宅,苦海翻涌人怖惧,如何脱苦海,如何救人心?” 一朵美轮美奂的莲花飘到逢雪面前,花瓣绽开,五彩宝气从中涌出,让人忍不住伸手碰触。 逢雪拿剑把莲花劈开 剑光掠过,惨叫声起,花瓣裂成数片,落在地上,抖动着变成几根带血的手指头。 “别说偈语了,我又不是尼姑,”脚边的血迹逐渐褪去,佛唱在耳畔回响,殿门外信众的吵闹变得极远,仿佛天地只有,只有这庄严纯净之声。逢雪定了定神,手里长剑不住嗡鸣,抬头看去,佛像被围在云霞中,手握莲花,垂眸微笑,张口未语,却有无数妙音佛声从他嘴中发出。 有一刹那,她甚至想丢下手中宝剑,匍匐金佛脚下。 “师妹!” 逢雪咬破舌尖,猛地回神,抬头望去,沈玉京站在琉璃殿上,也未多语,丢下一物。 被巨熊啃得血肉模糊的人头越过金光罩,直直掉了下来。 四周霞云剧烈翻滚,佛影晃动。 “破幻。” 飞剑化作一道流星,猛然掷出,所过之处,彩云宝气仿佛油彩脱落。 幻象褪去,脑中回旋不停的佛唱也荡然一空,逢雪抬起双眼,离她面门只隔半指的距离,面带微笑的金脸静静看着她,莲台上冒出的铁钳差一点就刺穿她的喉咙。 人头从屋顶落下,坠入血泥里,大半个脑袋很快便陷了进去。 “我的头!”金身上爆发一声惨叫,莲台剧烈晃动,花座上人影不停挣扎。 是广信想离开莲台,找回自己的脑袋。 可莲花成祟,怎肯放他离开? “卡嗤”数声,铁钳穿透金身,从颅骨、手腕、膝盖透出。广信挣扎几下,无力弯下脊椎。 逢雪:“我助你一程。” 飞剑呼啸而出,斩断铁钳,只听金枷玉锁断裂之声,莲台涌出股漆黑污血。 金身跌跌撞撞走下莲台,奔着人头而去。 是时候了。 逢雪纵身跃至房梁,双手执剑,一跃而下,“伏魔!” 长剑在莲花上撕裂开一个大口子,乌黑鲜血喷涌而出,莲花里传来似婴童般哇哇的啼哭。 外头信众已然癫狂,“佛子诞生了!灵童出世了!” 殿门被撞得砰砰作响。 逢雪攥紧长剑,正欲再用几式,把花瓣给一片片斩落。莲花有灵识般,边哇哇啼哭,边左右闪躲。 沈玉京立在梁上,曲指捏咒,雷电锁链拔地而起,把莲花束缚其中。 长剑裹挟风雷之势,猛然劈落,地上血浆翻滚,腾起层蒙蒙的暗红血雾。 剑悬在半空。 殿门被撞开,一个信众跌跌撞撞跑来,不避雷电灼烧,抱住了莲花。 接着。 一个、两个、三个…… 无数人叠在一起,变成一座人山,铁钳贯穿一张张虔诚的面孔,血珠从脸上滚落,那张张脸却没有惊惧,只有无限的欢喜。 仿佛到了西天。 逢雪收回飞剑,跳到沈玉京身边,垂眸看着聚如蚁山的人群,不知这一剑当不当劈出。 “师妹。” 逢雪回头看他,在他冷如寒星的眼里,看见抹腾腾的火光。 第203章 第 203 章 西天乐土变成地狱众生相。 老僧盘坐在地, 双手合起,面无表情地念经。 逢雪原以为明慈是吓傻了,顺着沈玉京眼里的光亮, 回头看去,老僧身上腾起层赤红火焰, 绽放的莲花、染血的铁钳、含笑的人面, 皆在腾腾火焰里融化。 稍倾。 火直冲廊柱, 绘有十方神魔的廊柱浸在火中,琉璃瓦被照得碧光粼粼。 明修和尚跪在殿外, 头紧紧贴地,长跪不起。 这火烧得轰轰烈烈, 直冲云霄。 整座大殿仿佛泡在暗红的火焰里, 影子摇晃不定。 “这是什么火?如此厉害。” 明修低声回:“是业火。住持他……用业火把所有罪孽都烧干净了。” 逢雪环顾四周。 方才比肩擦踵的热闹场面, 已经变得冷清死寂,信众或是投身火海,或是惊吓跑开。只剩几个和尚眼睛瞪得圆圆,茫然地望着冲宵大火。 沈玉京皱起墨眉, “有妖怪。” 一道雷蛇劈落, 呆呆看着大火的兔子精广敏吱地叫一声,脸颊露出焦黑的毛, 吓得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两只长耳朵不住抖动。 沈玉京出手太快, 逢雪没来得及阻拦,但见雷蛇劈过时,广敏的身上冒出层淡淡金光。 佛光? 若非如此, 只怕它早变成只碳烤兔子了。 见沈玉京又要捏诀,逢雪拦住了他, 走到广敏身前,面无表情打量着它。 广敏颤抖得更加厉害,两只长耳朵垂在耳畔,不住摇晃。 “师妹,这是妖邪,为何不杀?” 逢雪道:“它是妖怪,但未必邪异,这几年肯定吃斋念佛,修禅修得努力,不然,方才就不会有佛光护体。” “禀、禀仙师。”广敏哆嗦着说:“小僧自十年前皈依佛门,功课勤勉,未尝有一日怠慢。” 逢雪面无表情围着他转了一圈。 广敏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待眼前出现双染血布靴,布靴脚尖正对着他时,他知自己寿命将至,不由闭上了双目。 “你既然苦修禅法,为何还帮着住持杀人呢?” 广敏怔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兔头没有落地,连忙回:“并非杀人,是渡人脱离苦海,早日成佛哩。” 逢雪脸上没什么神情,但柳眉眉梢不由轻轻一跳。 这兔子显然被忽悠瘸了。 广敏双手伏地,头置于手背,说:“法寺祖师立下宏愿,渡众人出苦海,但是苦海无尽,人们困于其中,不得解脱。住持说,斩妖除魔救不了世人,清平世道、海晏河清,才能治人心。” “哦?”逢雪未曾想,明慈和尚不仅真教出个苦修禅法的妖怪徒弟,关于世道人心,还有自己一套理论。 “可是太平世道难得,如今流寇丛生,灾民涌入,寺庙要养活一大帮寺僧,还要救济灾民,收留孤儿,免不了有要钱的地方。这也要钱,那也要钱,所以做法事,善信自愿出钱,我们超度魂魄,小僧不觉有错。” 广敏壮着兔子胆,战战兢兢说完,预想中的剑光并未闪过。他定了定神,继续说:“寺里收留许多外地流民,其中不乏有好吃懒做之辈。他们粗鲁不通佛法,难免借法寺之名行肮脏恶事,方丈将他们制成肉身佛,除却他们身上罪孽,亦是善事一桩!” “况且,燃灯大会、修成肉身佛是几年一度的大事,若无人成佛,香火减少,功德钱不再,养活不了寺里许多肚肠。” “明月寺庇佑四方百姓,若哪家家中贫苦,掀不开锅,还能把田卖给寺里,从长生府库借钱,本是两全其美之事。这么多年,寺里一直香火鼎盛,百姓安居乐业,皆是住持的功劳。” “小僧、小僧不觉有错!” 他用力喊完这句话,匍匐在地,闭目等死。 寒气从耳上刮过,几根雪白兔毛落地。只听“琤”地一声,宝剑收回鞘中。 逢雪转身往寺外走。 沈玉京跟在她身旁,问:“师妹觉得他说得有理?” “什么道理?指黑为白,颠倒乾坤。” “为何不取它性命?” “一只兔子精,修炼不容易,也不曾真吃过人。”她轻叹了口气,“和尚也是吃素,兔子也是吃素,他待在这儿,不再被人利用,说不定还能成为一代高僧。” 沈玉京轻轻摇头,“一只妖怪,初通人性,学几句人话,也就如此了。怎会修得成高僧?” 逢雪弯了弯嘴角,“是你不曾遇见过。我们以前,还遇到过一个成佛的石妖。” 沈玉京静静看着她,少女眉间眼梢,一派轻松神色,哪管面上带着几点腥血。他怔忪片刻,说:“师妹,你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是因为和叶道友在一起吗” 逢雪闻言,抿了下嘴角,“我本就是这样的。和他臭味相投,才聚在一起而已。” 她没什么再同沈玉京说石佛涅槃,尸魔伏诛的兴趣,快步走下石阶。 清凉晨风迎面,吹散身上腥臭。 她擦了擦脸上的血,一步一步走得如往常般从容,心中不由索然,想:要是叶蓬舟在这里,肯定不会说这样扫兴的话。他会发现自己脚上的伤,然后死缠烂打背她下山。 要是叶蓬舟在这里,斩妖除魔后,他们该和小猫一起去找个好酒家洗澡吃肉喝酒。 要是叶蓬舟在这儿,也许他能说动广敏,让这兔子精迷途知返。 ——总之,那一定比现在有意思。 大火熊熊,风中火星四溅,寺僧们飞快从他们身边跑过。 路上花瓣被踩成泥,檀香折断,香气犹在。 走出殿门口,她回头望上看,从此处看不见大火,只见整片天空被染红,热意灼得云彩融化,灿金暖阳照得琉璃顶金光粼粼。 原来不知不觉,天已大亮了。 ———— 殿门口。 男人背着女童,与妇人一起往外走,听见身后传来响动,他们回头望去,不由张大眼睛。 “是佛光吗?” 红光落入疲惫的眼睛里,他回头低声喊:“小杞,快起来。” 妇人拦住了他,低声说:“囡囡受了惊吓,好不容易才睡着,别再喊醒她了。” “唉,早知在捏花殿外多待一会,说不定就能亲眼看见活佛。都怪这小妮子哭得凶。”男人叹口气,也忍不住笑了下,“这下酥糖全是她一个人的了。” 妇人好奇地望着发光琉璃金殿,“待他们出来,打听打听消息,千世佛不会怪罪的。” 等了不多时。 殿门里又走出一对夫妇。都是平阳城上的老街坊,目光相撞,便打了声招呼。 一个说:“福生他爹,这么早就出来了,看见活佛了没?” 福生爹摇头,“没瞧见,挤在人群的时候,看见个像我家福生的小孩,结果一挤出来,便不见他了。挤进去又要费功夫,索性先离开了。” “罢罢罢,看来我们是无缘得见真佛了,还是在这儿看一看佛光,趁着天色早,早些回去干活吧。” 红光盈天,路也被照得赤红。 福生爹娘告别街坊,往家中走去。为了看儿子,他们耽误了一日,一日的活垒在那儿,总要去干完。 福生娘摸着篮子里冷却的煮鸡蛋,不免担忧,“他爹,你说为何找不见福生了呢?” “福生进了庙里,该有自己的法名了,你抓着个和尚就问福生,别人自然不知道。放心,寺里神像都是金子做的,咱福生在里面,肯定吃不了苦。” “可是……”妇人垂着眼睛,她年纪不大,不到三十,眼角就生起丛丛皱纹,“我心跳得厉害,刚才那孩子,分明像我家福生,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糟了,是不是福生遇见什么,托梦来找我们吧?” “你这话说得,法寺里能有什么危险?” “不成不成,我们还是回去再找一找他。” 男人无奈,只好跟在妇人身后,“你就是太操心……” 前方骤然出现一道人影。 那人似乎是个武僧,极其高大壮硕,身如一座铁塔。他立在路边,便成小山,堵住了去路。 “大师,”妇人双手合起,恭敬行礼,“今日法会开始,您怎么没在寺里待着?” 武僧哈哈一笑,声音爽朗,“那地方臭气熏天,全是妖魔鬼怪,我待着不顺畅。” “法师说笑,法寺怎么会有妖怪?” 妇人则是担心地扯着男人的袖子,催促道:“快些回去,快点去找福生。” 那武僧又问:“福生是谁?” “是我家小子,刚拜入明月寺。”男人比划一下,“大概这样高的青头小子,送来时就给他剃了头。大师可知道?” “哦,那小子啊!”武僧声如洪钟,“他没在寺里,在那呢!” 蒲扇般的大手扬起,比划出个大致的方向。 夫妻两连忙千恩万谢,顺着他所指的方向走去,走至一片萧萧竹林,男人回头一看,疑惑地说:“那大师呢?” “大师想必离开了。” “你还记得大师的脸不?算了,不管这个,先去找福生。” 竹林小道蜿蜒曲折,指引他们走向座僻静禅院。 禅院幽寂无人,地上落叶深深。 “奇怪了,”男人从禅房寻了圈,“还是没看见福生,莫非是大师寻我们玩笑?” 妇人却直勾勾望着树叶的大缸,”你说这是干嘛的?“ “干嘛,腌咸菜的?他娘,你怎么了?” 妇人慢慢走近,神情失魂落魄。 缸像平时家用水缸,颜色灰黄,上面有盖子封住,在缸的大肚上,刻有一行梵文。 这是明月寺有名的坐化缸。 妇人只觉得心脏跳得异常快,某条线牵引着她,让她不自觉朝着坐化缸迈步。 “以前福生同人躲猫猫时,最爱藏进缸里,你记得吗?” 可是她家福生怎么会在缸里呢? 可是缩在缸里的福生,会坐化成佛吗? 她脑中浮想联翩,不由浑身发颤,双眼通红。 砰地一声。 沉重的缸盖落在地上,从里头冒出个乌青的脑袋。 “娘!” 小和尚踮起脚钻出坐化缸,“爹,你们来啦!”他拉起惊诧的妇人,“我们快些回去吧。我方才做了个梦,梦见你们了。” “福生,你……” “石大哥让我在这里躲妖怪咧,快走快走,我还要把舍利还给城隍娘娘。” ———— 朝阳如血,这一日,方圆三十里的百姓,都看见旭红的红日,和被烧红的彩云。 “易师弟他们为何还未过来?” 逢雪面色微变,“不好。” “怎么了?” 逢雪看他一眼,“那肉身佛喊着四吉祥,明月寺供奉的是莲花,其他法器由另外三座法寺供奉,若这儿生变,那边说不定也……得赶快过去瞧瞧。他们去的是哪一座寺里?” “灵石寺。” “灵石,”逢雪神色怔忪片刻,道:“说不定我还见过他们祖师。” 第204章 第 204 章 比起另一头寒碜贫苦, 青溟山的女弟子可谓出手阔绰,直接在万人空巷的节日里,包下城里最好的一座客栈。 原因无他。 队伍里有一位金枝玉叶。 长孙荷月拿孔雀扇扇风, 埋怨道:“这么多人,臭烘烘的。我就不明白, 和尚有什么好看的?” 风扶柳点燃沉香, 香气幽沉, 如水弥漫。 另外一位略年长些的女子坐在圆桌前,手里摆弄一个罗盘。她是这次领队, 众人的师姐,名叫夏正晴。 听见少女抱怨, 她抬起眼帘, 笑着说:“掌教又没让你来, 待在山上不好吗?” 长孙荷月摇头,“不好不好,难得下来玩一趟。况且,”她小声嘟囔着, “你们都不在, 留我在山上修炼,有什么意思?” 她托着下巴, “我说, 等我们参加完这什么会, 偷偷溜到凤阙去,如何?” 风扶柳端来两杯暖和清茶,“凤阙, 那要走好久,只怕耽误上山的时候。再说, 路程遥远,路上容易遇见流寇和妖魔。” 长孙荷月不以为然,“这有什么,那些下山历练的师兄师姐,不是一年才回来一次。迟逢雪当时也是不告而别,年底才回来,我们只是耽误一两个月,有什么干系。再说——” “大不了让监天司和镇厄司来护送我们,只要我亮出身份,谁敢怠慢?” 夏正晴低声说:“不太好吧?镇厄司那位,据说以前刺伤过凌云真人,早就和青溟山决裂了。” “有什么不好?”长孙荷月大声道:“他不还是朝廷的狗。你们放心,听我的,不会有错。我们一起瞧瞧这个敢叛师的坏人,替真人出口恶气。” 烛光照在少女莹白面容上,她微抬下巴,面上一派骄傲之色,像只展屏的孔雀。在小公主的心里,自己是万万没有错的,如果决定不对,那错的一定是别人。 在山上时,连掌教都不会对她说重话。师兄师姐愿意哄着她,师弟师妹也听她的话。 只有一个人…… 想到记忆里那抹倔强的身影,长孙荷月冷嗤一声,皱起姣好的眉,“真人也是倒霉,收了这几个徒弟。” 夏正晴和风扶柳无奈对视一笑。 这时,门被敲响。 风扶柳打开门,看见对面两张熟悉面孔,惊喜又诧异,“你们不是去了明月寺吗?” 易存二笑着说:“我们白日还在平阳城。” 夏正晴也走过来,“这儿距离平阳有百里吧,不到一日,怎么赶过来的?” “是入地!我们借道阴间,从地下走的。” 见她们不信,他连忙说:“城隍给了我们令牌,开了个后门。你们猜城隍是谁?你们肯定猜不到!” “是谁?莫非是……以前哪位前辈?” 易存二傻乐,笑道:“是迟师姐!” 风扶柳微怔,“哪个迟师姐?” “师妹你傻了,还能有哪个迟师姐!自然是我们的好朋友!不打不相识,越打越相亲的好师姐,逢雪师姐啊。师姐可厉害了,如今不仅当了城隍,在阴司那边名气也大着,地底下方向难辨,幸亏有鬼差带我们,你说那牛头鬼差说什么——” “闭嘴!” 易存二喋喋的嘴巴闭上,瞪大牛眼,“长孙、长孙师妹。” 门啪地一声在眼前合上,差点撞到他的鼻子。 他记起正事,在外喊道:“师妹,迟师姐让你们去她那边,这里邪气,有危险!” 长孙荷月在里面气呼呼地回:“我们难道会怕,用得着她保护?我不去,要她来见我。” ———— “唉……” 少年坐在客栈门口石阶,唉声叹气,“哥啊,你说介可怎么办?” “怎么办,谁让你乱说话。” “我没乱说话,是她太爱生气了。还是咱风师妹好,温柔体贴不生气,”他顿了顿,又添道:“迟师姐也好,师姐打我是为了历练我,原是一片苦心。” 耳畔响起道轻轻柔柔的声音,“这位小兄弟。” 少年抬头,眼前不禁一亮。 是个浑身白衣的少女,立在皎皎月色里,浑身白得发亮,一条红丝绦系在盈盈腰间。 她抿唇微笑,道:“小兄弟,可有看见一行老少来投宿?” 易存二想了想,“未曾。我们才来这里,”见少女要走入客栈,他好心提醒,“这间里面只有我师妹几个人。” 少女闻言,面上神情一变,眼里噙着泪,楚楚可怜,“这可怎么办?我找不见他们了。” 她掏出方白色手帕,掩住面孔,双肩微微颤抖。 易求一的心中不自觉涌上怜惜之情,抬头一看,自己的弟弟已经站在少女旁边,拍着胸膛表示一定会帮她找见家人。 这位姑娘叫做琉璃,年约十六,自述是随一大家子千里迢迢前来礼佛。不曾想在送佛的前一天,街上高僧说法,万人空巷,她与亲人被人群挤开。 她身上没有盘缠行囊,在城里寻过一圈,每间客栈都找过,没有找见家人。 “大妹子,饿坏了吧。”易存二从布口袋里掏出块饼,“你先吃点干粮垫垫肚子。人的话不急!明日肉身佛出行,所有人都会陪在旁边,大不了慢慢找。” 琉璃轻轻摇头,“老父年迈,母亲病弱,家兄残疾,只怕久寻不到我,他们会急出病来。我心中……心中很是担忧。” 易存二拍着胸膛仗义表示,“妹子不急,我们来帮你找!” 把几枚铜钱往地上一掷。 易存二信心满满:“就是西南方向,走!” 越走越偏僻,小巷狭窄,胡同里响起野狗的吠声。 琉璃吓得轻颤,贴近易家老大。易求一问:“你没算错吧?” “肯定没错!”易存二道:“这招占卜寻人我学得最好了。以前……” 以前灾年的时候,他们与家人一起逃荒,十万流民挤在一起。他们出逃时,家里尚有一匹驴,一些粮食。两兄弟带着妹妹坐在驴车上,父母扶着车在泥泞里深一脚浅一脚走。 后来驴没了,车没了,父母也倒在路上。 终于逃到城门外筑起的流民巷,好心人家正在施粥。 饥肠辘辘的人群蜂拥挤上去争抢一碗粮食。他们仗着人高马大,挤开饿殍般的流民,待抢到碗稀薄如水的粥,回头望去,年幼的妹妹已经不见了踪影。 易存二沉默片刻,声音洪亮地说:”妹子,你放心!就是这个方向,不会有错的。今晚一定让你和家人团聚。“ 琉璃喜不自胜,娇声道:“那就多谢小哥哥了。” 然而走到胡同尽头,他们对着的却是条漆黑沟渠。沟渠乌黑,臭泥沉淀在底下,上面浮着层粼粼的银白月光。 “没路了,我看分明就算错了。”易求一冷声道:“你还不承认。” “不会有错的。”易老二争辩着,“就是这儿啊。” 寂静沟渠旁,忽地响起阵吆喝声。 行酒令的声音、酒客大声喝彩的声音、说书先生中气十足的声音,嘈杂吵闹,一股脑挤入耳里。 他愣愣抬头,面前沟渠上出现架木桥,桥后石墙分开两半。 一家气派酒楼临河而立,楼里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声热闹非凡。 门口长杆垂下条素白幡布,布上白底黑字,写着四个字。 【阴曹地府】。 ………… 客栈里。 灯还未灭。夏正晴拿出三枚铜板,往空中一抛,铜板叮当落在桌上,她看着正反面,用茶水在桌面记下卦象。 长孙荷月双手抱臂,在房间转来转去,气道:“什么城隍不城隍,这两小子就知道满口说瞎话。我才不信他们,迟逢雪,就她那驽钝模样,一个御风诀能摔那么惨,会当上什么城隍?” 风扶柳本来在修补衣物,闻言不由抬头,说:“迟师姐的剑术很厉害。” “哼,凡俗剑术……” “掌教说,是剑仙之术,不是凡俗剑术。只是术法易学,剑道难成,在山上时,才修炼得颇不容易。” 长孙荷月有些诧异地看向风扶柳,这位师妹不爱说话,温柔娴静,总是默默照顾她们的饮食起居。但如今——她居然会为了迟逢雪反驳自己? “你不是也和迟逢雪不对付吗?”长孙荷月大声道。 少女坐在灯旁,垂下眼睛,嘴抿了抿缝衣针。听见动静,她吓得似小鸟瑟缩一下,针扎破唇角,血珠马上冒了出来。 她抬起眼睛,委委屈屈地望过来,“我只是复述掌教的话。” 长孙荷月怒气霎时熄灭,瞥见她唇角的血,想发火发不起来,想道歉更道不出口。扭捏半日,她坐下来喝干一口凉茶,哼哼:“反正我不过去。” “不。”夏正晴神情凝重。 桌上卦象已到第六卦。 她抬起脸,正色道:“我们还是和易师弟他们一道走吧。方才他说法寺附近有邪异,我算了算,情况不太对。” “不去!” 小公主还在发脾气。 风扶柳平静擦去嘴角血珠,柔声劝道:“就算没有妖魔,来拜佛的人三教九流,说不定有邪魔外道混迹其中。” “我不去!真有怕什么,叫镇厄司来保护我们。” 风扶柳问:“你知道如何联系镇厄司?” 长孙荷月嘴一撇,陷入沉默。 僵持时。 “砰砰”。 几声敲门响起,外头传来易存二的声音,“师姐师妹,准备好了吗?我们得快些出发,迟师姐还在等着我们呢。” “等-着-我-们-呢。” 最后几个字似是被风拖长,声音带几分沙哑。 “不去不去!”长孙荷月打开门,“让她来见我!” 她声音一滞,门口空荡黢黑,并没有人。 风扶柳指着窗,“师兄在敲窗户。” 她走向窗边,正打算开窗,却被夏正晴拦住。 “慢着,师妹,我觉得不太对,我们住在第三层楼,离地四丈,为何存二要放着大门不走,反而爬楼来敲窗户呢?” 夏正晴用手指将窗户纸戳开一个小洞,往外面瞥了眼,不由骇然之色,跌坐在地。 “是什么?”长孙荷月跑来,往外看去。 空荡荡的人头飞在窗外,脑袋砰砰撞着窗,额头撞得红肿一片。他微微笑着,用最寻常的语气催促:“师妹,快些啊,迟师姐快等得不耐烦啦。” “你们再不过来,她就要生气啦。迟师姐生起气来,很可怕的,比阴曹地府还可怕。” 人头催促几声,见她们不答,又砰砰撞窗,撞得木窗晃动不止。 长孙荷月浑身发抖,张大嘴巴,尖叫声还未滚出喉咙,就被一只手给捂住了嘴巴。 风扶柳替她擦去眼角泪珠,低声说:“别怕。离窗户远一些,别吓到了他。” 几人快步走出房间,来到长廊上。 “人头!易存二的头断了,被人砍下来了。”长孙荷月抓着师妹的袖子,压低声音,语无伦次地说:“他被人杀了!他的头在外面飞!” 夏正晴道:“看来此地果然有邪异,他们杀死师弟,还盯上了我们,我们得赶紧离开,和迟师姐会合。” 她牵住师妹,拖着她们往外跑。没跑几步,少女的手冰冰凉凉,从她掌中抽了出来。 风扶柳立在楼梯上,垂眸看着她们,面上没什么表情,“师姐,我不走。” “风师妹?” “易师兄他们还没有死。”她咬了下唇,说:“他们中的是白花教一种秘法,名作断头不死术。若在十二个时辰内,为他接回头颅,他就不会死,但要是超过时辰,神仙来也无救。” 风扶柳仿佛下定某种决心,“我要去救他们。” “风师妹,”夏正晴紧皱眉头,“但是……白花教邪异,我们只怕难以对付。而且,它们的秘法,你如何知道呢?” 第205章 第 205 章 “人头还在说话, 易二哥不知自己身死,如今要做的,便是不惊动他们。师姐可记得, 刽子手断头人未死的故事?” 夏正晴点头,慢慢走上木梯。 老旧木板颤巍巍吱呀出声。 《云游记册》有一篇叫奇闻篇。记的是师兄师姐们下山遇见的各种奇闻轶事。 其中就有一个小故事。 有位杀人无数的刽子手, 名叫金刀郑六。一日要杀人时, 死囚跪地哀乞, 求他刀下留情。 郑六见他求得可怜,附耳小声嘱咐死囚, 待刀扬起要落时,他就使劲往前跑。届时, 他会将屠刀挥得慢一些。 死囚果然依言, 见正午阳光照在刀刃上, 连忙起身就跑,一溜烟就跑出了城池。 他不敢回家,就改名换姓,在其他地方生活, 十几年过去, 娶妻生子,倒也无人来追缉。 平安过了数年, 一日携妻带子去赶集, 恰好遇见封刀回乡的郑六。 那死囚连忙上前感谢救命之恩。 郑六却一脸惊恐地看着他, 说:“你不是死了吗?当年之话不过安慰你,那时刀一落下,你的人头就落了地。” 话音刚落。面前活生生、有影子的人, 霎时变成一团青烟,只剩堆空荡荡的衣物掉在地上。 ———— “如果没察觉到自己已经死了, 人便还活着。”风扶柳抱住左臂,说:“易二哥如今就是这种情况。” 长孙荷月瞪大眼睛,“这如何不知道,难道他拿头撞窗户,撞得脑袋不疼吗?” 风扶柳道:“生死之事,玄而又玄。” 一抬眼帘,夏正晴已经走到她面前,皱着眉说:“但是风师妹,白花教这样邪异,存二引我们过去,显然是陷阱,以你我之力,该如何对付他们?” 长孙荷月在后面喊:“还有我呢!” 风扶柳思索片刻,“我先跟他过去,师姐伺机而动。” “我想,还是先同逢雪会合,她有飞剑,身旁的公子也很厉害。“夏正晴一把抓住风扶柳清瘦的手腕,“师妹,我不放心你和白花教对上,我们一起行动,去找逢雪。” 一点冰冷刺在她的喉头。 夏正晴往后仰了仰,愕然道:“师妹,你——” 在山上所有人心中,风师妹恰如她的名字一般,弱柳扶风,楚楚可怜。若不是有两个门神护法般的少年守在旁边,指不定会怎么被人欺负。 但夏正晴头一次发现,师妹或许不如她的名字般柔弱可欺。 此刻,风扶柳手里拿着枚峨眉刺,银白刺尖对着夏正晴的咽喉。 同行这么久,夏正晴全然不知道师妹竟随身携带峨眉刺,也不知她从哪里拿出来的。只知道,锋利的尖刺抵着自己肌肤,冰凉触感让她不自觉浑身紧绷,四肢僵硬,不敢再动。 “师姐,你们不必和我一同去救人,但我。”风扶柳收回峨眉刺,刺上冷光倒映在她的眸里,显得总是下垂的眼里,掠过抹粼粼的冷光。 像逢雪—— 夏正晴心中无端闪过这个念头。 长孙荷月几步跑上来,把夏正晴拉到旁边,手里捏着个法器,“你、你怎么突然动手!” 锋利峨眉刺变作素色的银指环,挂在风扶柳的中指。她抬起眼,朝她们微微一笑,眼神显得有些悲伤,“但我非去不可。” ———— 人头荡悠悠在前面带路。 长孙荷月习惯这幕,惊悚之余,觉得几分滑稽。她想起小时候在御花园放风筝,低头小声同夏正晴说:“师姐,你瞧他像不像个人头风筝?线被谁牵在手里呢?” 夏正晴朝她轻轻摇头,使了个眼色。 顺着师姐的目光,长孙荷月对上风扶柳的眼神,以及她手里冰凉的峨眉刺,不由闭上嘴,往夏师姐身上贴。 “快到了。师妹,快一些啊。” 易存二的头荡在空中,转过来催促。 长孙荷月说:“你当然快,你又……” 又没有身体,只用在天上飞就好了。 但想到风扶柳叮嘱过的话,她改了口,小声说:“你跑得这样快。” 易存二傻笑:“我是跑得快一些!我从小就跑得快,以前爹说,给我换尿布的时候,我两条腿蹬得跟风火轮一样了。” “咦……”他面上笑容逐渐消退,“腿?” 今日怎么觉得,腿脚格外轻盈,他下意识低下头,往身下望去。 “易二哥。” 风师妹轻柔的声音从身后飘来。 易存二霎时忘记自己要做什么,“哎,师妹,什么事?” 风扶柳仰起脸,朝他微笑着说:“迟师姐不是在平阳吗?怎么带我们往巷子里钻?” 易存二愣神片刻,回道:“那是因为、因为迟师姐早就过来了!她既是城隍,遁地一日千里,来寻我们了。” “原是如此。劳烦师兄继续带路。” “好咧!” “二哥,大哥也在师姐那儿等我吗?” “这是自然。” 风扶柳摩挲手上指环,低头不语。待走到巷中,她转过身,拦住夏正晴。 “师妹是何意?” “不必过来了。”风扶柳低声道:“若我没有出来,师姐带着荷月去城隍庙中等待吧。我料想迟师姐见我们不来,一定会亲自寻过来。” 长孙荷月点头附和:“她就是这样多管闲事的人。” 夏正晴想拉住风扶柳,瞥见她手上指环,止了动作,只道:“我是师姐,该是我去。” 风扶柳抚摸指环,“先前师姐说,我怎么知道白花教秘法。”她弯起嘴角,笑意温柔,“师姐如何笃定,我不是白花教的人呢?” 夏正晴一怔,长孙荷月缩到她的背后。 只一晃神,风扶柳半边已经踏入小巷。小巷深深,她回过头,脸上月光与阴影交织成道明显的分界线。 人头飘进巷里,催促声不停传来。 风扶柳道:“若是看见迟师姐……” “如何?” “请她珍惜扶危。” 她毫不犹豫转身,身影没入黑暗里,很快,寂寂小巷里,响起酒客的吆喝。 ———— 菩提寺在安和县。 逢雪从城隍庙里爬出来,此处城隍庙同样荒废,神像布满厚厚一层灰尘,檐下挂满蛛网,显然许久无人供奉。 原来阴司让她去平阳当差,竟是对她不错。要把她发配到安和县来,说不定现在都无一柱香火。 她拍拍手身上灰,忍不住嘟囔:“这城隍庙比灶神爷的灶都脏。” 回头看沈玉京。 总是一丝不苟扎起的发髻歪到一旁,玉白的脸上多了几搓灰,灰扑扑的。 逢雪擦了下自己的脸,快步走出城隍庙,“她们住在哪儿?” 沈玉京理正发髻,不急不慢地走过来,“不知。不过,长孙师妹也来了。” “有这个小公主在,难道是住在县尉府中?” 逢雪觉得自己怀疑有理有据——毕竟,金枝玉叶的小公主,怎会肯屈身住在客栈里,同别人挤在一起? “不若我们先去找找。”眼前人来人往,街道井然,全然不似有妖魔作祟,她心中松了口气,若是其他时候,易家兄弟迟迟不来,或许是出了什么事,但要是有长孙荷月在…… 这位小公主,肯定不愿意屈尊来见她。 她和长孙荷月的梁子是什么时候结下的? 逢雪有些记不起来了。 大抵是某次她没有捧着小公主吧。 在山上,和她结下梁子的人可太多了,这种事她记不太清,可长孙荷月却似乎对每一次过节都记得很清楚。 每次看见她,小公主总不给她好脸色,逢雪自然也懒得惯着她。 这次遇见,大抵也会如此。 刚走出几步,人群里扑来一个人。逢雪手按在剑柄,又慢慢松开,诧异地让她扑上来,环住自己的腰。 少女贴在她身上,瑟瑟抖动。 逢雪犹豫片刻,轻拍她的后背,“师妹,怎么了?” 长孙荷月抬起脸,眼里噙满泪,在山上的时候,小公主注意打扮,连最朴素的道袍里都绣着金丝,骄傲又美丽。可如今,她身上外袍抱在怀里,绸裙上灰尘扑扑,似乎跌了几跤,脸上神色惊惶无助,喃喃:“头断了。头断了。” 逢雪神色一变,将她拉住一旁。 长孙荷月受惊吓太大,沈玉京在她手掌画了道定神咒,她才慢慢回过神来。 “昨夜风师妹进了巷子后,许久没有出来,夏师姐不放心,把神行符遁地符给我,也进去了。没多久,小巷里头响起声惨叫,接着,她们的脑袋骨碌碌掉了出来。我想她的脑袋说不定还能接回去,捡起脑袋就跑,一直跑到城隍庙门口躲着。” 长孙荷月哆嗦着把怀里抱着的包裹递过来。 逢雪拎起包裹,微微皱了下眉,长孙荷月别过脸,捂住眼睛,不敢看同门的头颅。 抖动包袱皮,两个人头轻飘飘掉了下来,落在地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是纸人。” 长孙荷月将手指微微张开,透过缝隙往下看,两个纸扎人的脑袋在地上,咧嘴看着她笑。 虽然形容惊悚,但总归不是同门的头。 她呼出口气,又气得咬牙,抬起脚,把两个纸人头踩得稀巴烂,骂道:“吓我一整夜!” “嘻嘻。” 纸人扭曲变形的脑袋忽然转了个圈,笑了起来。 长孙荷月“啊”地惨叫一声,又钻到逢雪的身后,紧紧抱住她的手臂。 “嘻嘻。”纸人的嘴咧开,“迟仙师,叶公子。暌违已久,甚是想念,阴曹地府,静候光临。” “是冲我来的。” 长孙荷月一怔,“什么?” 逢雪丢了张符,把两个嬉笑不停的纸人头烧成灰烬,说:“我和白花教结过大梁子,他们是为了报复我,才对师弟师妹动手。” 在沧州,她与叶蓬舟杀了白花教那么多人,直接将倾巢而出一州的干将送进枌城,那些邪魔外道,自然会他们恨得牙痒痒。 只是他们大抵没想到,叶蓬舟不在此处。 “如今这出戏,是在请君入瓮。” 长孙荷月蹙紧眉,说:“会有埋伏的,我让官兵过来帮忙吧。” 逢雪:“不必了,普通人对上这些邪魔外道,死得会很难看。” “那监天司呢?父亲说过,监天司里有很多奇人异士。” 逢雪看她一眼,“我和监天司结下的梁子更大。” 长孙荷月“啊”了声,“镇厄司呢?万法寺呢?” “这里面不知有几个是好人,长孙师妹,”她忽然正色,“我要你做一件事情,只有你能做到。” 长孙荷月马上瞪圆眼睛,点了点头,“好,什么事?” “能放开我的手吗?你瞧,你抱我的右手,我不太方便拔剑。” 长孙荷月面上神情几番变化,最后气得一跺脚,撒开她的手,“剑有什么了不起,你以为我稀罕抱你吗?迟逢雪,你真讨厌!你和在山上一样讨厌,更讨厌了!” “近墨者黑而已。” ———— 来到昨夜的胡同。 穿过长长一条小巷,道路尽头,是条三尺左右的沟渠,沟渠里积着厚厚一层淤泥,上面浮着层清水。沟渠另一头,是堵笔直的石墙。 长孙荷月四处张望,“昨夜我真的听见了酒楼的声音。有人喊‘好酒好酒’,还有先生在说书,有歌姬在唱歌。” “说不定是障眼法。” 沈玉京道:“或许,入夜后,阴曹地府才会现世。” “师姐,”长孙荷月下意识望向逢雪,“风师妹说,十二个时辰过去,那两小子的头就长不回来了。” 逢雪抱剑,垂下眼睛,却在想,白花教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如果只是为了对付她,大可以去平阳城。他们特意来此,难道所图谋的,也是肉身佛? 这次燃灯法会,莫非和以前不一样? “我给了他们一块城隍令牌。”她听见长孙荷月焦急的声音,安慰道:“他们应该随身带在身旁,令牌在,我便能感受到他们的位置。” 指尖出现缕朦胧香烟,烟气凝成白线,钻入沟渠之下。 长孙荷月:“这是什么?” “香火。阴曹地府在下面。” 长孙荷月瞥了眼臭水沟,忍不住干呕几声,连忙摇头,“当着在下面吗?呕,好臭,那师姐她们岂不是被臭泥浇了个遍。” “不一定,入夜后,你说的酒楼或许就会浮上来。只是到了白天,就藏进了地底巢穴里。” 逢雪想起黑水娘娘的天宫。在地下纵横水道间,一定有些隐藏的巢穴,供邪魔外道通行。白花教占据一个巢穴,来当作自己的地盘。 只是这阴曹地府的入口,并不好找。 香火凝线,在污泥中钻动,感受令牌的方向。 她张开双目,道:“找到了。我牵着线进去。” 沈玉京:“我同你一起。” 长孙荷月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留下,自然不依,过了昨晚,她万不想落单,生怕沟渠里浮上两颗同门的脑袋,连忙拦住他们。 “不能等天黑后,酒楼浮上来再进去吗?” 逢雪摇头,“我之前在平阳当差,一直只能入夜魂游。今日是第一次白天到此,白花教的人应该想不到我白日会来,还未做好准备。若是等到晚上,就是他们做好万全准备,等我们进去自投罗网了。” “那我、我也一起!” 逢雪:“你若要来,就抓住我的手,大家一起下去。” 长孙荷月牵住她的左手,来到沟渠旁,只看了眼地下厚厚一层黑泥,便忍不住干呕,待酸臭味冲入鼻腔,她更是弓起身体,捂住鼻子,面色苍白如纸。 逢雪:“师妹,你若是一定要和我们在一起,就封住自己的鼻腔吧。到时候打起来,血味腥臭百倍。” 长孙荷月捏了个诀,面色好了点,含糊地说:“呕……我当然知道,不用你提醒!呕……” 逢雪叹口气,拉紧她的手。 阴间的阴曹地府,她去过很多次,阳间的阴曹地府,这还是头一次来。 且走一遭。 第206章 第 206 章 酒楼灯火通明, 写着阴曹地府的白幡无风自动。 逢雪抓住剑柄,举步往客栈走,地底墨黑如长夜, 酒楼光线温暖,隐约能望见里面人影幢幢。 楼里飘来喜庆的乐声, 热热闹闹, 只是喜事发生在地下, 越发显得阴森。 刚一走进,挂在门廊的几个白灯笼摇晃起来, 转向他们 竟是几颗白惨惨的人头。 人头长发系在梁上,头上燃着灯, 大喊:“客来!客来!” 长孙荷月第一次见如此渗人场景, 吓得呆住, 嘴巴一瞥,差点哭出来。 很快,就有一个小二笑吟吟地走来,躬身说:“今日张员外孙子娶妻, 包下了此间酒楼, 大请四方,来者便是客, 几位客人远道而来, 肚子饿了吧, 快快进来用席。” 逢雪蹙眉,看着这小二,再抬起眼, 扫过酒楼上一串人头灯笼。 没有看见熟悉的面孔,心中松了口气。 当年她和叶蓬舟把沧州白花教一网打尽, 就是将他们引入枌城的酒楼。如今白花教回她这一出,算是礼尚往来? 逢雪颔首,要走入客栈时,问:“今日来这儿吃饭,要钱吗?” “不用不用!”小二嘻嘻笑道:“方才不是说了嘛,张员外孙子娶妻,大喜!他自掏腰包,来者皆是客。” “既是喜宴,要随喜钱吗?我们身上可没什么钱。” “不用!” 长孙荷月小声对逢雪说:“师姐,其实我荷包里有一袋夜明珠。” “可是师妹只有两颗眼珠。” 长孙荷月微微愣住,意识到她话中所指,后背发凉,不敢在一串人头的注视下多待,连忙跟上去。 酒楼里果然是在办喜宴。 人来人往,其乐融融,热烈的红绸挂在走廊楼梯。特意请来的班子吹拉弹唱,大奏喜乐,宾客面上带笑,彼此寒暄。 看起来是场再普通不过的喜宴。 “客人您里面请。” 一进酒楼,逢雪便与沈玉京分开,寻找同门踪迹。从一楼寻到二楼,两人再次碰面,彼此轻摇头。 “客人别乱走,快开席了。” 只好先找了个靠近大厅的二楼圆桌坐下。这儿可以坐观整间酒楼,但板凳还未坐热,那无处不在的小二又冒了出来,笑道:“客人,此处是贵客的位置,你们的座位在下面。” 二楼安静一些,每一桌隔得位置较远,客人们个个穿绫罗绸缎。 而一楼,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小二抬手一指,指向最角落里,那儿许多乞儿席地而坐,争抢地上的剩菜。 竟连张桌子都没有。 逢雪问:“我们不是贵客吗?” “客人您照照镜子,你们这身泥里捞出来的模样,能上得了贵客一桌?”小二说着有些来气,“我可怜你们,才许你们进来,若是不识抬举,连饭都没有吃的了。” 红光照在小二的瘦脸尖腮上,好似蒙上层鲜血。 正在听喜乐的宾客们纷纷望过来,红蒙蒙的脸上挂着不变的笑意。 逢雪:“不,我们是贵客。” “你……”小二招手,两个凶神恶煞的家丁走了过来,饶是喜宴,红光满面,也掩不住他们面上的凶意。 长孙荷月抬头看一眼,惊呼一声,连忙垂下眼睛。 那两个家丁,一个生着狼头,一个长着熊头。 妖怪? 逢雪却没有察觉到一丝妖气,暗暗用降妖剑式,扶危也未因感受到妖气而震动。 不是妖怪? 把剑搭在桌上。 她面无表情地说:“我是贵客。” 几个家丁愣了愣,又低头看着桌上的泥剑,扶危剑鞘泥点斑斑,不复神剑光彩。片刻,他们轰然大笑:“连打狗棒都有了,还嘴硬说自己是贵客呢。” 逢雪还没开口,扶危却气得飞至半空,抖去自己身上污泥,泥点甩了家丁一身。 唉——和鬼哭厮混久了,剑也变得娇气了。 逢雪心中暗自摇头。 这时,一个绸衫男子走过来,拱手笑道:“原来是江湖儿女。我是张府管家,给几位赔礼道个不是。大喜的日子,大家不要动刀动枪,和和气气的多好。” 管家使了个眼色,“还不快给这几位英雄上菜。” ———— 喜宴上人群依旧欢笑,为马上要开始的喜事真心欢喜。 只有两个宾客对视一眼,使了个眼色,走至偏僻角落,低声道:“怎么白日她就进来了?不是说晚上才会来吗?” 说话的是位穿着绸衫的肥老爷,在白花教里,他职位不低,负责看守此处阴曹地府。 可一想到沧州那伙教众,被剑仙杀得一个不留,连点魂魄都不曾留下,他便忍不住拿出手巾,擦了擦掌心粘腻的汗珠。 那千面护法多有能耐,都已经修炼成鬼仙,能夺舍重生,却被杀得连片魂魄都没剩下。 他将肥手心上的汗擦了又擦,叹气道:“圣女太任性了,就为一口气,招来这瘟神。我听闻,如今她比在沧州时更厉害了,监天司也对其咬牙切齿,欲除之后快。” 他对面的人相貌比他年轻一些,三四十岁,但同样是圆圆的脸盘,肥重的身子,脸上肥肉堆砌,两只眼睛眯成条缝。 “是护法大意,进了枌城,才被一网打尽的。这姑娘如此年纪,能有什么通神本领,机缘巧合,才得剑仙之名吧。怕什么,现在咱们这弟兄们多着呢。” “我儿,不能如此大意啊。你我是万不能和她的剑撞上的,人是圣女引来的,也该他们总坛的人去对付,咱们混口饭吃,何必着急呢。” 胖公子晃动脑袋,脸上肉如浪叠,“这是立功的好机会,要是我能被教主收为徒弟,说不定,嘿嘿,圣女就会对我……” 一个肉包子砸在他脑门,老爷无奈叹气,“你快去外面知会圣女他们,莫让他们进来,正好撞上这个杀星,反而中了她的埋伏。” 这可是在圣女面前表现的机会,胖公子乐呵呵地就答应了,转身扶着栏杆往下走。走至楼梯上,一只手从栏杆垂下来,抓住他的头发。 “哎哟。” 胖公子感觉自己头皮都快被掀下来了。 “公子,喜宴马上就要坐好,人人都往里走,你怎么反而下去了?” 女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她倚在栏边,垂下脸,慢慢问道。 胖公子抬起的脚顿在半空,握住扶梯的手心,不知不觉,如他父亲一般粘腻湿滑。片刻,他重重踩下去,踩得楼梯晃动,冷哼:“下楼让掌柜添菜,不成吗?我饿了!” 在走下楼梯后,他能感觉到,冰冷的目光就黏在自己身后,一刻都不曾离开,待他重新上楼,那目光才撤了回去。 抬眼看去,剑客垂着眼睛,在慢慢品酒。 ———— “他不对劲?” 长孙荷月注意力本全放在两个兽头家丁上,听见沈玉京的声音,错愕抬头,环顾四周,二楼宾客衣衫楚楚,人模人样,不禁问:“谁,谁不对劲?” 逢雪“嗯”了声,“楼里有不少白花教的人,其他宾客不是妖怪。” 长孙荷月一怔,“不是妖怪,长着畜生脑袋,也不是妖怪吗?” 逢雪:“不像。他们身上没有妖气,不像妖怪……”停顿片刻,她有些迟疑,“反而像人。” 长孙荷月却说:“哪有长着熊头的人?” “先不争这个,我吸引他们注意,你们去后厨看看。” 逢雪拿起杯茶,轻轻晃动,敲在青瓷茶盏上。宾客们推杯交盏,其乐融融,红光中,却有十几双眼睛悄悄盯着她的动作。 她猛地把杯盏一推,瓷杯掉地,摔得粉碎。 “小二!” 小二跑过来,一看是她,无奈道:“您又怎么了?” “哪里弄的劣酒,是不是掺水了?” 小二叹气,“我们店里放了一年的露酒,人人都道好喝,怎么您一个……”他打量着少女的寒碜模样,把“叫花子”给憋回去,“怎么还挑上了?” “琤”地一声。 寒光掠过,剑尖抵在他的脖间。 小二身体僵硬,马上道:“您等着,我马上来上一壶更好的酒。” 逢雪却没有坐下来,转动手里的剑,朝胖公子走去。 胖公子坐在一方圆桌上,圆桌旁有十个人,桌上摆着八道茶点。她快走近,宾客们才好似回神,诧异地望着她。 逢雪:“劳烦让给位置。” 见无人动作,她也没有强求,拽住一个人的衣领,把他拉出座位,坐入席里,对胖公子说:“白花教留下来守家的?” 胖公子不由掏出方白色丝帕,擦拭额角汗珠,等意识到不对时,他连忙把丝帕收回怀里,但已经来不及。 “我见过这样的手帕,天蚕丝的?你在白花教品级不低,是吧。”逢雪抬起眼,“来做个交易吧。” “什么交易?”胖公子本来想装一下,捏了捏帕子,最后还是眯起眼睛缝,“青溟山的剑仙能同我们做什么交易?” “你们把我师弟师妹全须全尾放出来。” “若是已经不全了呢?” “无妨,我会缝。” 胖公子哈哈大笑,“剑仙也会这些邪魔外道的本领?” 逢雪道:“在沧州的时候,我见过一个缝尸人,自称缝尸仙子,不过,她的缝尸手艺未必有我好。” 胖公子脸上的肉抖了几抖,肥肉横生的面孔,难以展现太多的表情。他冷声说:“缝尸仙子那般好看,可惜被你这个无耻凶徒给杀了。” “可不是我杀的,因果报应而已。” “若我答应放了你们几个同门,”胖公子猛然睁开眼,肥厚眼皮下射出两道黄豆般的视线,“你能替我做什么?” 逢雪思索半晌,摩挲着剑柄,“我能……杀你们的时候考虑一下?” “哈哈哈狂妄!你以为这次也能借刀杀人,这世上还有第二个枌城吗?” 逢雪见谈不拢,握紧剑柄,猛地抽出长剑。 忽听一声朗笑。 “得罪得罪。”大腹便便的富商站了起来,朝她拱手,“小儿粗鲁,剑仙莫怪,来,我们坐下说话,静等开宴吧。” 逢雪微微一怔,这富商老爷生得与胖公子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一个老了些,一个年轻些。但她能察觉到楼里十几道不怀好意的视线,却在此刻,才恍然发觉,原来楼里竟有这样一个人。 富商老爷叹了口气,朝她敬一杯酒,“在下是个生意人,负责看管这家酒楼,最讲究一个和气生财。剑仙莫要动怒,伤了和气。” “白花教的?” “鄙人白花教纪阳坛主。姓黄。” “黄老板。”逢雪将剑收回鞘中,透过剑光倒影,看见身后两个同门身影已然偷梁换柱,换成两个宾客。她便坐下来,继续吸引白花教的注意,为他们争取时间,“久仰。” 黄老板神情不太自然,手里酒一抖,强笑道:“能教剑仙久仰,是鄙人命短。”将酒替她倒满,他殷勤说:“方才听剑仙说,此间酒劣,我特意拿了壶上好的酒上来。” “我来此处,不是为了喝酒。” 黄老板坐了下来,叹了口气,“剑仙,掳来您同门的,并非小人。此处佛兴之地,人人安居乐业,仙师来此,可有听过什么妖魔作祟的事?我们阴曹地府,素来是夹着尾巴生活,哪里敢开罪剑仙?只是,”他话锋一转,脸上横肉微颤,“您以前得罪过圣女,杀了四公子,辱了六公子,他们心里有气,非要和您对上不成。” 逢雪一怔,“我得罪过这么多人吗?” 黄老板便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望着她。 四公子六公子,是行四和行六。按黄老板所说,这些行姓的公子,是教主亲自收的徒弟,也是教内认定的少教主。日后教主之位,在这几个人之间选出,所以地位异常尊贵。 至于白花圣女。 能封上圣女之名,地位自然也尊崇。 逢雪反问:“你们白花教不是有很多个圣女吗?我瞧沧州那圣女,就是被关在笼子里,可没有多尊贵。” 黄老板讪讪一笑,“剑仙去过沧州,连圣女之事也知道了。这位……和其他不一样。” “不都是装盛妖魔的容器?” “这位,毕竟不一样。凡人的身子,岂能装得了妖魔呢?我没见过沧州那位圣女,料想,应当不算个正常人,我猜或者神智有损,或者肢体不全吧。” 见逢雪抿唇不说话,他察觉到一闪而过的杀意,很是惜命地补充:“我只是小小县城的坛主,没做过害人炼鬼的勾当,偶尔去教内开会时,听人说起而已。按理说,供个魔神在心里,总归是会损害自身,可这位圣女,却能驱使自己身上的邪魔。” 他压低了声音,“有此等资质的,万中无一!我所知道的,也就只有两个。” “还有一个?也是圣女吗?” “那个女孩早就跑掉了,十多年前,被一个江湖人救走了。原来的白花圣女是她,人跑了后,教主又找来些有天赋的小女孩,才得如今圣女。在教内,她甚至不在教主之下,那几位公子同她关系也颇好,你得罪圣女,她自然不肯罢休。” “圣女在哪儿?” 黄老板摸了摸嘴角八字胡,“当然不在此处。” 逢雪袖中纸鹤颤动,意味着沈玉京他们有所发现。她便起身,准备离开。 黄老板喊住她,“剑仙,喜宴马上开席,您不喝杯喜酒再走吗?” 见逢雪没有理他,他又扶桌站起,说:“您知道吗,昨天夜里,楼里又来了一个青溟山的弟子。巧不巧,她就是当年逃走的前圣女。” 逢雪顿住脚步,愕然回眸,对上黄老板憨厚的笑脸 此时,奏乐队的汉子将鼓一敲,重重鼓声响,宾客探头望,一对新人牵巾行来。 满室红光变作惨绿。 喜宴开始了。 逢雪马上纵身跳下栏杆,落地的瞬间,视野一变,她又出现在二楼座位上。 这次身体被定在圆桌前,一动不能动。 原来不只是她在拖时间,对面的黄老板,也在拖时间等喜宴开场。 黄老板坐在她对面,朝她露出微笑。 第207章 第 207 章 伴随一声鼓响, 新人入场。 宾客们抻着脖子,探头张望,纷纷赞叹“郎才女貌, 天生一对”之类的贺喜话。 逢雪的位置就靠着栏杆,见众人纷纷往下望, 不禁目光移动, 也瞥了一眼。 只一眼, 却让她皱起了眉头。 新郎是个年轻俊朗的青年,身披绿袍, 胸口戴着红花,牵巾另一头, 凤冠霞帔, 满头珠钗的, 是个白发苍苍 ,皱纹满面的老妪? 喜乐班子敲锣打鼓,一个面涂白粉的疯疯癫癫和尚跑上台,大唱:“古古怪, 怪怪古, 孙儿娶祖母!” “好!好!” 宾客纷纷叫好,笑容满面, 映在墙上的影子, 扭曲变形, 变得奇形怪状。 有的头大如鼓,衬得相连身体像豆芽细弱,有的脖子带子一样拉长到天花板, 有的长着野兽的脑袋,似猪似狗似羊。 也有一些难得长了个人头, 现实的男子的,头颅却长发如云,涂脂抹粉,现实身段袅娜,楚腰纤纤的,头上却长满络腮胡子。 古怪!古怪! 那台上人继续唱道:“女食母之肉,子打父皮鼓!” 妇人手里拿着的鸡腿,化作一条惨白的手臂,台上男人敲响的皮鼓,变成张皱纹苍苍的人皮。 “猪羊炕上坐,六亲锅里煮。” 同席满座变成修罗鬼怪,桌上牛羊成了盘盘人肉。逢雪一拍桌,长剑飞落,她伸手接剑,扶危却从手前跌落在地。 “众人来道喜,我看是真苦!” 逢雪看着手心,手臂长出一层密密麻麻的白毛,五指合拢,分成两半,前端变成坚硬的蹄甲。 黄老板笑着说:“没想到如此不可一世的剑仙,前世只是头被人吃的小羊啊。” 前世? 古古怪怪的唱词从她脑中闪过,见这满座妖鬼,却丝毫没有妖鬼气息,她猛然意识到,这些妖怪牲畜恶鬼,皆是他们的前世。 法寺中宣扬人从六道轮回中来,三恶道是地狱道,恶鬼道,畜生道,三善道是天神道,人间道,修罗道。 映在墙上的影子,恰映照六道众生。 而这头羊,难道是自己的前世? 原来六道轮回,才是酒楼名作阴曹地府的真义。 白花教众人却不受六道轮回的影响,黄老板转动筷子,道:“恰好,今日喜宴开席,正缺一道烤全羊。弟兄们,抓住这头小羊,生死不论。” “剑仙今生是剑仙,上一世只是小羊,你这把飞剑,只认今生的你为主,可不愿意听一头羊的使唤。”黄老板脸上的笑意凝滞,情不自禁睁开黄豆小眼,“咦”了一声,圆桌对面空空荡荡,哪儿来的羊的身影? 烛火倏尔晃动,映在白壁的影子摇晃不已。 “坛主,在上面!” 黄坛主往上看。 一盏悬在屋顶的壁灯垂落,不足一掌的灯盏上,一头通体雪白的羊叼着剑站着,眼神睥睨。 但凡被拉入畜生道,就算修为高深,也难免会有一时的仓皇无措。毕竟做惯了一世的人,再沦为牲畜,总有种种不适之处,不是蹄子绊到衣衫摔倒在地,就是四肢缠在一起,不知该怎么行动。 于是,再厉害的修士,也变成阴曹地府里煮的一碗肉汤。 但如今情况与他预想中大为不同—— 白羊横冲直撞,一时跳上屋顶壁灯,一时在半寸的栅栏上行走,竟动作灵敏,飞檐走壁。 “难道她以前当过羊不成?”黄老板摸着胡子,暗自思忖:“剑仙剑仙,莫非前世是羊仙?” ———— “师姐呢?” 长孙荷月撩开通往酒楼的青花布帘,里头俨然已经换了副模样。牲畜满座,恶鬼开席,席上摆放的不再是猪羊,变成盘盘人肉。她吓得不禁闭上眼睛,但想到逢雪还在其中,只能忍住怯意,壮着胆子往里头瞧。 但见一张方桌飞起,碗碎酒倒,菜肴散落,从桌底猛地钻出头白羊。 羊通体白雪,两只细细尖尖的对角自额上探出,四肢修长有力。 十来个人层层叠叠围在桌前,将它团团围住。 他们抓一头羊作什么? 不知为何,长孙荷月的心悬在了半空,紧张地看着那头美丽矫健的白羊。 一人放出嗡嗡蛊虫,虫飞如雾,扑向白羊,白羊嘴衔长剑舞动,挥走虫雾,猛然从栏杆一跃而下,跳到屋顶最中间挂着的一盏彩灯上。 酒楼一共悬着十二盏彩灯,细木为骨架,琉璃灯罩外黏贴层红纱。光从红纱透过来,朦朦胧胧地照在羊雪白皮毛上。 琉璃灯晃动,光落如雨。 白羊在光雨中腾挪躲闪,白玉般的毛发,时而被染成赤红,时而被染成淡绿,五光十色,绚丽耀眼。 长孙荷月张大眼睛,心想:“好厉害的羊!这头羊居然比我还厉害!” 随后,她微微一怔,“白羊怎么叼着迟师姐的飞剑?” 沈玉京:“它就是阿雪。” “啊,那我们得快去救她啊!”长孙荷月伸出手,手刚越过门帘,光照在她的小臂,白得发亮的手臂,转瞬笼上层鹅黄的光。 沈玉京面色微变,“小心。” 少女惊叫一声,跌倒在地上,身上每一寸肌肤,都长出鹅黄的绒毛。她抚摸自己的脸,五指长出色彩艳丽的鸟羽,变成两扇翅膀。 一只小黄鹂鸟扇动翅膀,啾啾叫着,在酒楼飞来飞去。 “坛主,这儿又来了一只鸟。” 黄鹂的爪子只粗糙黝黑的手抓住,一个白花教徒晃动小鸟,朝黄坛主领赏。可怜的小鸟在他的手里不停啾啾叫唤,刚长出的柔嫩羽毛簌簌掉落。 那教徒还没得意多久,忽见一道阴影从头顶袭来,下一瞬,羊角自上而下冲撞过来,把他的头上撞出两个窟窿。他连忙撒开手,小黄鹂被摔在地上,瑟瑟发抖。 白羊挡在小鸟身前,道:“师妹,站在我身上。” 小黄鹂歪头,“啾?师姐?” “快点。” 长孙荷月连忙适应刚长出来的翅膀,摇摇晃晃飞到羊背上,用细嫩的爪子死死抓住羊毛。 “师姐,我被白花教变成了鸟!这是什么邪法?” 逢雪边躲白花教众的围攻,便解释:“六道轮回之术,这法术好像可以让你变作你以前的某一世,你前世是一只黄鹂鸟,所以中招后就变成的鸟。” “黄鹂?”长孙荷月有些不开心,“怎么是只黄鹂,就算不是凤凰,也至少是孔雀吧。”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注意这个?” “是啊,总比你这只最平常的家畜,要被做成羊肉火锅的羊好。” “师妹,你再说,我就把你甩下去了。” 长孙荷月紧紧攥紧爪子,骂道:“迟逢雪,这个时候抛下我,你还是个人吗?我可是为了救你才变成鸟的!” 逢雪:“我如今本来就不是人。” 变成羊也有变成羊的好。 横起的瞳孔能纵观全局,察觉危险,分开两半的蹄子虽握不了剑,却能抓住墙上的凸起之物,助她飞檐走壁。 但长孙荷月抓着她的后背,爪子勾着她的毛,有点疼。 逢雪:“师妹,你们在后厨发现了什么?” 长孙荷月飞快道:“有三具无头的身体,两男一女,瞧身形像易家两小子和夏师姐。” “没有风师妹?” 小黄鹂摇头,“没有!没有!也没有找到他们的头。” 逢雪“咦”了声,心想,风师妹是去找他们的头了吗?还是……风师妹本就是白花教的人? 长孙荷月啾啾叫道:“风师妹去哪儿了呢?师姐你不知道,昨夜风师妹可凶啦!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逢雪冷笑:“你怎么知道她本性不是这样,从前不过是一直遮掩。” “是哦。”长孙荷月后知后觉,“难怪你以前骂她装。” “我骂过吗?” “没有吗?你骂得人太多了,还骂过我,”长孙荷月越说越委屈:“迟师姐,似你这般凶悍无畏,人人得罪的性子,活脱脱的母老虎,怎么会是一头吃草的羊呢?” 逢雪:…… 黄鹂踩着羊背,嘁嘁喳喳:“迟师姐,迟师姐?” 逢雪:“咩。” 不想和她说话。 长孙荷月在羊背上嘁嘁喳喳,但逢雪能听懂鸟语,她却听不懂羊语,见师姐不理自己,气得低头啄她的羊毛。 “啾!啾!啾!” 逢雪撒开蹄子往后厨跑,快跑至门口时,眼前忽而一花,下一瞬,她又出现在二楼圆席旁。 黄坛主笑眯眯的,生意人的模样,“剑仙,来了阴曹地府,岂有这样容易逃脱?何不留在这里,做锅鲜美的羊汤,填饱饿殍的肚肠?” 逢雪还没开口,后背的鸟儿嘁嘁喳喳骂了起来。 “大胆刁民!你怎么说话的?” “你可知道我是谁?” “敢对本公主无礼,我要把你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那圆脸的少爷奇道:“这只黄鹂鸟儿是谁变的,虽然吵闹但羽毛美丽,叫起来也好听,待会捉了它放进笼里,献给圣女,她一定喜欢!莫伤了这只鸟儿的性命。” 长孙荷月气得毛都炸了,朝他叫:“你这绿豆眼,大肥猪,也敢抓本公主!瞧你生得这幅尊荣,送多少只鸟儿都不会讨什么圣女欢心,没有女人会喜欢你!” 胖公子笑:“哟,这鸟儿叫得欢,想必是钟情于我。” “呸呸呸!你无耻!你不要脸!” 逢雪只好提醒:“师妹,说鸟语他是听不懂的。” “为何你能听懂?” 逢雪察觉到几个教众自身后袭来,翻身跳上栏杆,跃到彩灯上。 “师妹。”沈玉京并未踏足进酒楼,而是站在门外远远望着,观察形势,他提醒道:“我们这间设有迷阵。” 指尖纸鹤飞出,落在彩灯上,纸鹤头向着门,尾对着她,是在为她引路。 逢雪对背上黄莺道:“你跟着纸鹤飞,能逃出这里。” 长孙荷月问:“你呢?” 白羊在灯上调转方向,尖角如刀,对着白花教众。 长孙荷月气得扇翅膀,“迟逢雪,你现在是一头羊,不必如此凶猛啊!” 哪有比猛虎还凶的羊? 哪有天赋拙劣不通术法却执着斩妖除魔的术士? 但师姐素来是这样的人,无论山上还是山下。 意识到这点,长孙荷月不禁蜷紧指爪,心脏紧缩,一抬头,滚热的血珠迎面飞溅而来,打湿黄鹂的羽毛。 “啊!迟逢雪,你弄脏我啦!” 逢雪将香火变幻成丝线,勾住了飞剑剑柄,线牵着剑挥舞,剑风四起,白花教众见飞剑袭来,本能闪躲,于是白羊变成抹白影,直奔一楼戏台而去。 戏台上。 壮汉手执惨白腿骨,奋力敲打人皮鼓,人身兽头的歌姬水袖扬动,咿咿呀呀唱着戏词;老妇与新郎饮完酒,笑吟吟在对拜。 她直奔那脸涂得发白的僧侣。 僧人低着头,依旧在嘀咕:“古古怪,怪怪古,六道轮回苦,孙儿娶祖母……” 他手里拿着一物,似一个圆盘,盘上共有三层,最中心是位卷发修者,修者低着头,坐在树下,手里捏着一朵花。 外面一层刻有“羊、鸟、蛇”三个动物,最外一层,则是六道众生。 “糟了。”黄少坛主连忙放出几个人皮鬼,鬼影还未靠近,就被飞剑斩成数段,“爹,她想去夺六道轮回盘。” 黄坛主眯着眼,冷声哼:“都当畜生了还如此厉害,真是见了鬼了,这么多人抓不住一头羊。” “爹,再转一次轮回盘吧。” 黄坛主却有些迟疑。 六道轮回,顾名思义,每一次轮回盘转动,受术之人都会变成之前六道之中的某一世。若转到恶鬼道地狱道,这棘手的剑仙当即就会身死。 但若转到别的道呢? 他望着那头白羊,心中不禁想,万一她的上上世,是一个天神呢? 第208章 第 208 章 天神转世为人的可能, 不过万万分之一。 世人十有八九,皆是从三恶道中来,在苦海中无尽轮回挣扎。 她前世为畜生, 再前世,最好也是个人, 岂有天上来的天神投身为牲畜的道理? 黄坛主明知如此, 却仍忍不住迟疑。他没见过这样的羊, 也没见过这样的人。羊本痴愚呆傻,人该贪婪无知, 可她却如此…… 人似霜刃,锋锐无匹, 若非天神, 又该如何解释? “爹!快些!”黄少爷在旁催促。 白羊已冲至戏台前。 忽然, 时间凝滞,逢雪只见彩光闪烁,那僧人慢慢低下头,转动手里的转盘。 转盘上六道轮换, 四周鬼影变幻, 身背的黄鹂鸟从羊背滚落,变成个素衣少女。 长孙荷月惊讶瞪大眼睛, “师姐, 我又变成人了。” 但逢雪还是一头羊。 逢雪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原来自己这样倒霉, 前生世世都当了畜生。好消息是,又是羊,可以拿头顶人!她都快适应四只蹄子地上飞的感觉了。 “把他的盘子夺过来。” 长孙荷月听话地去抢六道轮回盘, 僧人却身形灵活地闪躲开,蹦蹦跳跳到台上, 大笑着又唱起他的偈语。 逢雪与长孙荷月一前一后,挡住了僧人的去路。 下面,白花教众里三层外三层围住了戏台。 逢雪挑飞几个唱戏的兽头人,冲向和尚,长孙荷月也搬出自己的百宝袋,一手拿铜钱剑,一手翻出捆妖网。 两人身形交错,离和尚只差分毫之际,忽而眼前一花。 下一瞬,逢雪被一个网兜兜住。长孙荷月牵着网,愕然回头,“师姐,这和尚会幻眼法术!” 沈玉京后退一步,打量整座酒楼,眉皱得越来越深,“师妹,这和尚没有影子。” 影子? 逢雪抬起头,羊的视野宽阔,一眼就能看见映在墙壁上的影子。如今众人映在墙上的影子又换了副模样,恶鬼牙列如戟,饿殍肚鼓如缸……不过纵观整座酒楼,前世为人的,依旧极少。 那几个白花教众的影子没有变化,想必他们有办法免受六道轮回盘的影响。 酒楼唯一一个没有影子的,除却疯和尚,只有…… 逢雪眼睛一亮。 小二怀里抱着食盘,倚靠在栏杆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盹。 疯和尚是他的影子?还是他的梦? 沈玉京顺着她的目光,也看见了小二,曲起手指,单手捏诀。 “轰隆——” 一道雷电自天上劈落。 ———— 小二忙碌打转,终于得闲,等待新人入场时,倚在栏杆上,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梦里,一户人家娶亲,他是一位高僧,被众人请进院里。 主人满面是笑前来迎接,想讨要一句吉祥话。 可他抬眼四下张望,却看见晒干的肠子层层叠叠挂在树梢上。一个个禽兽牲畜披着人的衣衫,前来道喜,厨娘从煮沸的锅里捞出一颗人头,却说是这锅猪头肉卤得不好。 于是心中之话不由脱口而出—— “古怪,古怪……” 还没说完。当空劈下一道天雷,把他给雷了个外焦里嫩。 他打了个激灵,猛然醒了过来,刚睁眼,一道剑光直逼眼前。 “娘呀!我的天爷呀,羊都会甩剑咧!这是个什么世道!” 长剑劈落,“琤”地一声,撞在一块算盘上,霎时火星四溅。 黄坛主不愧是做生意的,连武器也是块黄金做的算盘,木框里串着的却不是木头做的圆珠子,而是一颗颗眼珠。 那些眼珠从人身上取出来,却宛若活物,骨碌碌转动不已。 空中骤然出现无数漂浮的鬼影。一只惨白鬼手抚上她的面孔,手臂青白,指甲染着凤仙花汁,想必生前是素手纤纤爱美的姑娘,然而此刻,指甲里满是黑泥,肌肤僵冷,一股泥腥味直冲鼻腔。 四周鬼魅丛丛,争相来抢她的眼珠。 “邪魔外道。”逢雪心中怒火上涌,心念一动,扶危被香火线牵引,从鬼魅丛中劈出条道路。 长孙荷月陷入厉鬼包围中,天女散花般散出一把符咒,黄符飞舞,电光滋滋,猛然一只瘦骨嶙峋的鬼手抓向她的眼睛,她连忙捂住双目,往后闪躲,不察行至楼梯边缘,一脚踏空,身子忽地向后跌去。 好在有只宽厚手掌及时出现,托住她的后心。、 “多谢。”长孙荷月说完便意识不对,睁开眼睛,一张油腻雪白,肉如白浪的大脸充斥满整视野。 “您真客气。”黄坛主一把抓住少女的肩膀,跟抓小鸡崽子似的,笑着对逢雪说:“剑仙,同门性命在你一念之间,你还要继续吗?” 逢雪动作微滞。 长剑悬在半空,心念一松,香火断作两截,飞剑慢慢落地。 黄坛主松了口气,使了个眼色,几个白花教徒俯身去捡剑,余下人从身后包抄,围住这头小羊。 “父亲救我!” 忽而一声高呼,吸引走众人的注意。 那胖公子不知怎么,竟摔倒在了地上。他的手臂翦在身后,折成不自然的幅度,整个人摔倒在地,似蚕宝宝一样蠕动,胸口贴着张泰山符。 一柄峨眉刺悬在他的脖上。 “我动不了了,爹,我胸口好沉,喘不上气了!”他扭动身体求饶。 黄坛主气得哆嗦:“你啊!你啊!” “爹,你别不管我,我可是咱家唯一的香火了啊,爹!”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样一个蠢货!” 黄坛主啪啪转动算盘,算着唯一一个香火的价钱,他长长叹口气,“我们继续做生意吧。” ———— 长剑又回到逢雪的手中。 她握住扶危,适应了下做人的身体,对少女点头,“风师妹,你方才藏在哪里?” 风扶柳苦笑,“我用缩骨术藏在花灯里,”她垂下脸,小声道:“师姐在我身上踩了好多脚。” 逢雪扶了下额头。 “如今我把你们变回来了,”黄坛主语气哀怨,“可以将凶器从我儿身上移开吗?” 话音说完,他儿子的身上又多一柄凶器。 黄坛主面色一变,“仙师这是何意?” 逢雪执剑指向地上男人,“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你们师妹还在我手里呢。”他指爪使劲,长孙荷月疼得身子微颤,“这姑娘貌美如花,身娇体弱,万一我手上没个轻重,伤到了她,可不太好,是吧?” 逢雪面无表情,“你不知道吗?我与这师妹素来看不对眼。没听见她骂我骂得多难听吗?” 长孙荷月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她,眼里噙着的泪珠瞬间就掉了下来,“迟逢雪,你算个人吗?你……” 直到一只鬼手堵住她的嘴巴,世界才安静下来。 黄坛主揉了揉耳朵,“难怪前世是只鸟儿呢,嘁嘁喳喳的。” 逢雪问:“你们来参加燃灯法会是为什么?” “法会时人多热闹啊,我们窝在阴曹地府,常常寂寞,趁着难得人多,便想上去瞧瞧。” 逢雪转动剑锋。 冰凉剑刃拨开黄公子脖子上的肥肉,他便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黄坛主爱子心切,面露焦急之色,“仙师别急,阴曹地府在此处百年,我任坛主也有几十年,并没说谎。只是这次法会不一般,圣女他们竟全来了。” “你们白花教主也来了?” 黄坛主皱眉,拨动算盘上的眼珠子,“教主神龙见首不见尾,说句实话,我也不知道他的踪迹。” “圣女来此,所为何物?” 黄坛主眼珠子转了转,“此事事关重大,您走近点,我细细同您说。” 逢雪又把剑往前一递。 殷红的血线慢慢流了出来。 “仙师别急!”黄坛主啪啪拨动算盘,酒楼霎时鬼影森森。 “你可别动什么坏心思。”风扶柳警惕打量四周,“不想你家香火断了,就老实一点。” “莫急莫急。” 算盘上的珠子噼啪作响,忽而间,酒楼深处响起数声惨叫。一个个白花教众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恶鬼剜去眼珠,掏空内脏,尸首摇摇晃晃吊在酒楼。 逢雪冷了神色,“你做什么?” 黄坛主道:“唉,若要对你们说实话,我在教内就是个叛教之人了,这些听到的人都留不得。”他转了转眼珠子,“其实圣女他们来此,是为了千世佛。” “不是肉身佛?” “肉身佛算什么?”黄坛主面上肉抖了抖,冷笑道:“不过在尸体上涂点金漆,剑仙真以为那是佛陀?” 他勾起长孙荷月的下巴,“世人所以为的金枝玉叶,其实是黄金笼里只会唱歌的黄鹂鸟。世人所供奉的,坐在莲台之上的,难道一定是真佛?” “我看未必。可这万法寺之下,确实有一位真正的慈悲渡世的佛陀,法寺千年,香火鼎盛,愿力亿万。仙师你说,若这样一位佛,堕为了魔,那该是何等景象?” “千里之内,再无人烟!” 第209章 第 209 章 双方互相交换人质。 长孙荷月被鬼魅抬着飘到逢雪身边。逢雪替她解开身上枷锁, 她却将头扭到另一边,啪嗒啪嗒掉着眼泪。 还在为方才那番话生气。 逢雪把她交给风扶柳照顾,在风师妹软言劝哄下, 小师妹的脸色好了很多,只是依旧不搭理她。 黄坛主跑到地上查看儿子伤势, 拨开脖子上层层叠叠的赘肉, 发现脖子只破开点皮肉。 他长松口气, 气得拿算盘直打儿子脑袋,“你啊, 吃吃吃,就知道吃, 除了吃哪个在行!” “我也没想到, 花灯里会钻出个人来嘛, 还是个怪厉害的小娘子。” 黄坛主一抬头,又挂上殷勤微笑,“仙师,方才的话只是鄙人一些臆测, 实乃胡言乱语, 仙师莫要放在心里。” 逢雪看了他们一眼,按黄坛主说, 几位同门是中了断头不死术, 身体还未死, 但圣女离开的时候,带着他们的头颅一起走了。 “圣女在哪?” “自然是哪儿热闹,就去哪了。您知道, 我们这些人,就喜欢看热闹。” 他拉着儿子起来, 见逢雪还在原地,微怔,问:“您不走?” “你不乐意?” “唉——乐意至极。” 逢雪抬头看眼彩灯,每一盏宫灯结构方正,细木骨架,但宫灯只一尺左右长短,勉强能装下一个小孩,装不下成年人。 她不由皱了下眉。 风扶柳察觉到她的心思,主动解释,“我会缩骨术。” 长孙荷月愣了愣,眼泪也不掉了,“缩骨术,这不是邪门歪道吗?” 其实缩骨术不算邪术,只是旁门左道。要学此术,需要选年纪极小,骨骼未长成的孩童,修习过程也异常痛苦,无异于将浑身骨头打碎重塑。 青溟山不授此道,山下却有很多杂耍班子,为了赚钱,逼幼童学缩骨术,不少孩子因此惨死。 逢雪神情复杂地看了眼风扶柳。 少女垂下眼帘,抿了抿嘴。 长孙荷月不知此术凶险,拉着风扶柳的手臂,好奇道:“如何缩的,师妹,快耍给我瞧瞧。” 风扶柳抓起旁边的圆凳,着身子往后折,水一般滑入了凳子底下。 长孙荷月瞪大眼睛,也学着她往凳下藏,结果藏头不能藏尾,至多只能把脑袋肩膀放进去。 “太厉害了!风师妹,你教教我吧。” 逢雪忍不住道:“你想钻进凳子下,何必学缩骨,变成小鸟飞进去不就好了。” “迟逢雪,你就知道取笑我!” 显然无法像风扶柳一样藏入花灯里,逢雪便转过身,找寻其他可以藏匿的地方。 “这儿可以布下陷阱阵法,师兄,你来。” “师妹,你藏在花灯里,静等时机。” “长孙师妹……”逢雪看向少女,犹豫着说:“要不你先出去?” 长孙荷月:“迟逢雪!你看不起我!” 逢雪神色肃然,“公主不怕重新变为黄鹂,作笼中鸟吗?” “你都不怕当锅里的羊肉,我怕当笼里的鸟吗?” “好。”逢雪拿起了六道轮回盘。 ———— 燃灯法会,万人送佛。 街头巷尾人头攒动,空气里檀香涌动,诵经声如滚雷。 一行人从送佛队伍里走了出来,在路旁驻足,他们打扮寻常,有游街商贩,有布衣百姓,也有远道而来的虔诚信众。 其中最惹人注目的是一个少女。她年轻娇妍,步履活泼,穿着身素白的长裙,手里提着花灯,灯是由三条小鲤鱼组成的,一长串,挂在灯杆上摇动,煞是好看,引来不少孩童的羡慕。 “好漂亮的灯。”小男孩看呆了眼。 少女回头,笑吟吟地问:“你喜欢吗?” 男孩愣愣点头。 少女弯起嘴角,脸颊浮现两个深深的酒窝,笑道:“我送你,好不好?” 男孩眼睛一亮,用力点头。 少女把灯递给他,他伸出手,手指头触碰到灯杆的刹那,眼前景象霎时一变。 三条赤红的鲤鱼灯,忽而变成三个相连的惨白人头。人头被挂在灯上,眼珠子还骨碌转动。 男孩的手僵在空中,眼睛瞪得越来越大,鼻下淌过一行清涕。 片刻,一声嚎哭打破和乐融融的气氛。他身子颤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这娃子,嚎什么呢?” 小童伸手一指。 大人们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却只看见一堵灰白笔直的高墙。 “乱嚎什么,快些赶路,别落在队伍后面了。” 但若他们观察得再仔细一点,便会发现,白墙上多了些杂乱的涂鸦。涂鸦笔画稚嫩,仿佛幼童随手用炭笔画成,依稀能瞧出,是十来个小人。 小人走在一条狭窄道路上,越过一个胡同,一道水渠,便有座酒楼临水而立。 礼佛队伍慢慢往前,无人注意,墙上的涂鸦也在慢慢往前移动。 琉璃提着金鱼花灯,脚步轻快地走在路上。 三头小金鱼晃动,相撞,发出“砰砰”的闷响。 她的嘴角扬得越来越高,“原来这就是天下第一的法寺,强梁的尸首涂上金身,就成了莲花座上的佛陀。真有意思,”提起花灯,转身看向后面的郎君,笑问:“你看我是什么佛?像不像莲花台上的观世音?” 青年温柔笑着回:“若观音生得姑娘这般模样,我可不敢抬头看观音。” 少女眉眼弯弯,声音清脆,“六哥,你最会讨女孩子欢心了。”她转过身,一蹦一跳往后退,裙摆扬起,头上的琉璃花碧光粼粼,“我瞧那监天司,也没甚么了不起,我们不是邪魔外道吗,非要和他们一起做事吗?” 监天司与镇厄司不同,镇厄司浮在明面上,为朝廷做事,为百姓效忠,与白花教素来水火不容,而监天司只听命于皇帝,讲究一个英雄不问出处,其中不少奇人异士。 此次监天司新主簿上任,便让人送来了话,有意缓和与白花教的关系。 而他们只需要送上一个“投名状”。 行六道:“杀人犯镀上金身,就高坐莲台,我们邪魔外道,自然也能晃身一变,变成什么镇厄司、万法寺、青溟山。” 琉璃捂着嘴笑,“这不是指黑为白嘛,人们会认账吗?” “过个十几年,谁会记得,谁会在乎?” “但我可舍不得把投名状交出去。”琉璃冷哼一声,“人抓到了,自然是我们的。” 行六摇头,“我也舍不得。” 监天司索要的投名状,正是近日声名赫赫的剑仙。 “也不知她怎么又得罪了监天司。”琉璃晃着金鱼灯,脸上光影闪烁,“早知道她会变得这样厉害,变成什么剑仙,当年在黄云岭上,就该早点杀了她,以绝后患。那时候,她分明要使诈,才能从我手里逃出,不过一年,怎么就变成所谓剑仙?” 行六抿唇不语,也想起山君鬼宴上,瞧见的猎猎红衣。 那时,剑也是凡俗之剑,人也是稚嫩剑客,杀个蜘蛛妖仍嫌费劲。 浑身上下若说宝贝,只有一个乡野无名神祇攒香火织成的一件霞衣。 不过转念又一想。 只凭一件霞衣,竟能诛杀百年蜘蛛妖,杀得满堂妖怪四散奔逃,可见厉害。 行六道:“只听说修行邪法,进步才能如此神速。我想她身上必定藏着大机缘,若抓住她,我们不妨先逼问一番。监天司只要把人交出去,可没说要活的还是死的,全的还是散的。” “正是!正是!”琉璃抚掌大笑,“我把她的脑袋摘下来,做一盏漂亮的灯。她身边的小郎君俊得很,不如做成尸傀,来侍奉我们。” 行六勾起嘴角,走过石桥,仰头望着酒楼飘荡的白幡,“不知剑仙可有胆子,来阴曹地府走一遭。” 刚踏入酒楼,他便皱起了眉。 黄坛主挤在柜里,肥大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拨弄算盘。 他环顾一周,楼里少了十几个弟兄,却多了……一头羊? “怎么回事?其他人呢?” “禀少主。”黄坛主露出老实人一样无奈的苦笑,“方才剑仙过来了。” “什么?!” “她来闯了一遭,把人都杀了个干净,把这掀了个底朝天。少主,你们不是说,她只有晚上才能到此处来吗?”黄坛主唉声叹气,“可怜跟了我这么久的弟兄,都做她剑下亡魂了。” “她人呢?” “她留下点东西就走了。” “什么东西?” “我不敢碰,在柜上放着。” 行六快步走到柜台前,发现台面放着一个布包裹。他伸出手,快碰到包裹时,又停住了,挥手叫来身后一个教众,让他打开包裹。 那人也不敢直接用手,拿起刀柄,轻挑开包袱皮。 里头却是一个倒扣的瓷碗。 教众小心翼翼地把碗翻开,轻咦一声,“碗底下什么都没有啊。” 但行六却依稀看见,包袱皮上隐隐透出些字的痕迹,他把布翻到另一页,一行行朱砂符号花在青花布上,在字下面,还有一个法印。 “青溟天师印?”他面色大变,“有青溟山的真人来此?” 金光符文骤然在布上爆开。 金光煌煌,让众人眼前一花。 一道男声念:“雷起。” 惊雷霹雳轰然而下,阴曹地府被电光笼罩。 女声道:“风来。” 大风骤然而起,将白花教众吹得东倒西歪。 “不好,有埋伏!”行六眼前仍然被强光刺激得一片漆黑,凭本能将折扇往前一挡,只听一阵摩擦声响,手臂被震得发麻。 眼前昏暗褪去,视野逐渐清晰。 记忆中的红衣出现在眼前,长剑之后的眼睛一如从前清冽。 “我记得你。”逢雪说。 行六咬着后槽牙冷笑,“我也记得你。” 手里铁扇变成一把细长弯刀,与扶危相撞,霎时火星四溅。 长剑步步紧逼,锋芒毕露,行六接了几次剑后,虎口裂开出血,身子往后退。可每走一步,就有雷电紧随其后。 不知不觉,踩在地上某处,却见少女扬了下眉,嘴角泻出一丝笑意。 行六暗道不好,连忙抽出脚,但脚下坚实的土地变成流沙,越是想抽出,身子陷得越下。他忍不住朝黄坛主喊:“还不快出手。” 黄坛主摊手,依旧是挂着老实人的苦笑,“少主,您没瞧见方才的羊吗?六道轮回盘,如今不在我的手里了。” “原来你叛教了。” 黄坛主继续低头拨弄算盘,几个无目凶鬼浮在身侧。 琉璃瞧见情况不对,躲到暗处,拿出袖里铃铛银环。刚打算晃动铃铛,黑暗中猛地挑出一把峨眉刺,刺尖挑飞银环后,横在少女的脖子上。 “是你!”琉璃歪着脸,却不惊慌,笑问风扶柳,“我该唤你一声前辈吗?” 风扶柳:“把我同伴的头交出来。” “你的同伴知道你是白花教的人吗?”琉璃在她耳畔低笑。 第210章 第 210 章 察觉到身后人呼吸声骤然急促, 琉璃嘴角翘起,手指轻轻拨开锋锐的银刺。 “好姐姐,在圣教穿金戴玉, 无所不能,你怎么舍得走, 去山上过清苦日子呢?不如回来吧, 我们一起侍奉白花娘娘。” 风扶柳蹙了下眉, 视线逡巡一圈,落在她随手挂在栏杆的金鱼灯上。不再犹豫, 峨眉刺倏尔回转,斩断几根细白的手指, 抹向少女的脖颈。 呲地声响, 峨眉刺陷入她的脖子里, 刺尖从另一头穿了过去。 琉璃摸着脖子血洞,歪头笑着说:“姐姐好狠心,果然青溟山的人,个个都不是好玩意。” 她的断指在地上弹动, 手指断裂处, 没有血溢出,而是涌出一簇簇蠕动的血丝。 血丝如藤蔓在利器上绽开, 拖拽着峨眉刺。 风扶柳下意识握紧手掌, 却听身后响起提醒, “撒手。” 但峨眉刺扣在她中指上,武器上传来的巨力让她不自觉往前跌。眼前早不是清丽可人的少女,她如雪的肌肤似海浪般涌动, 仿佛底下有什么东西要破蛹而出,薄薄的玉脂般的人皮下, 有虫子一样不停蠕动的起伏。 怪物的一角,已迫不及待从血洞中钻出,血丝攒成一张大口,马上吞噬掉风扶柳。 风扶柳看着蠕动的血肉离自己越来越近,腥臭味直冲鼻尖。她看见血丝里镶着许多年纪不同,或新或旧的头颅,头颅无一例外,皆是面目狰狞,五官扭曲,无声尖嚎。 她咬紧牙关,竭力忍住惊惧,挤出一抹惨白的笑意,闭上了眼睛。 生死一瞬之间。 忽听一声剑鸣。睁开双目,扶危自眼前掠过,血丝齐齐断裂。 “师姐。”风扶柳轻声唤。 “发什么呆?”逢雪一把把她拉到身后,将金鱼灯丢给她,“人头找到了。别想太多,先顾好自己。” 琉璃哈哈大笑。 血丝从她身上不停涌出,化作一座血山,少女的人形立在山顶,笑声清脆,笑得直不起腰,“真古怪,真古怪,咱们圣教的圣女,居然和青溟山的剑客搅到一起去了。” 逢雪一剑劈过去,拉起风扶柳的手腕,瞥见两道圆滚滚的身影鬼鬼祟祟往后跑。她纵身一跃,拎起黄少爷的后领,将他往后厨门口一丢。 几百斤的肉山,被她一手提起,跟丢麻袋似的丢过去。 长孙荷月眼前一黑,只见一座肉山飞来,撞得桌子四分五裂,地面隆隆震动。 黄少爷捂住屁股哎哟喊疼,下一瞬,一张黄符贴在脑门。 定身符。 沈玉京贴好符咒,试着把人提起来,抓住他的衣服,拽了拽,肉山纹丝不动。 “师兄,你力气比迟师姐还小啊?”长孙荷月问。 沈玉京拿出张六丁六甲力士符,贴在自己手臂,拎起了肉山。逢雪也牵着风扶柳跑过来,一齐冲入了后厨。 人质在手上,黄坛主再如何不甘,也只能为这点没用的香火,和他们变成一条绳上的蚱蜢。 他看着风扶柳把几个人身体复位,叹气道:“圣女招来了神魔。” 逢雪执剑守在门口。 门上画符,隔绝邪祟,但仍有血丝从门缝里挣扎着钻了进来。 她斩断血丝,问:“像疫鬼一样的魔物?” 黄坛主点头,“疫鬼被你给斩了是吧。” “非我之功,是我三师姐所杀。” “白花娘娘身边一共有七魔神。疫鬼是其一……圣女今日所招出来的,名叫血魔,以新鲜血肉为食,哎,小心地上的血。” 一剑斩断涌入的血丝,这些似血管一样的东西喷出粘稠血浆,喷得到处都是,墙上、地上、厨房滚热的油锅汤水里,皆覆上层厚厚的血浆。 走动时,粘稠血浆拖出长长血丝。 “如何破之?”逢雪不停斩断血丝,空气中血气越来越重。她心头戾气涌上,动作不由快了几分。 屋里笼起层淡淡的红雾,黄坛主继续道:“七位魔神,皆从人心中来,疫鬼来自病苦,血魔来自杀心。” “杀心?莫不是要我放下武器,束手就擒?” 黄坛主摇头,“我只是个小坛主,哪知道太多,当年你三师姐,是如何杀了疫鬼呢?” 手里剑一滞。 逢雪心头叹了口气。三师姐是个医师,悬壶济世,妙手回春,但她也没有能杀死疫鬼,只是将漫天的疫气,收入了自己的身体中。 她没有化作疫鬼,却变成了瘟神。 “好了!”长孙荷月高兴道:“夏师姐醒来了!” 逢雪抽空瞥了眼,三个同门的脑袋接了回去,易家两兄弟中招久一些,昏迷未醒,夏正晴扶着头醒来,神情有些迷惘。 “这是……怎么回事?”夏正晴环顾四周,眼前一片血色,几乎被血雾淹没,依稀能瞧见前方一道熟悉身影,和劈过血气的凛冽剑光,“逢雪师妹?” 逢雪:“我们该走了,”她望向黄坛主,拉他进来,也是为离开做准备,“这边可有离开的办法?” 黄坛主:“几位是如何进来的?” 长孙荷月气道:“你不是明知故问嘛,瞧我们浑身泥巴的样子,不就是钻臭水渠进的嘛。” “错错错。几位可曾听过画壁的故事?” 不再有血丝涌入门缝,逢雪听着外头动静,喜乐又起,喜庆的乐曲,莫名阴森,遮掩住白花教众的动静。 “故事故事!”长孙荷月回:“谁有空听你说故事?” “好吧。”黄坛主摸摸胡子,“长话短说,这其实是一个陷阱,其实你们踏入那条小巷时,就已经身在壁画之中了。” 若是他们在晚来一些,待圣女回来后再上门,踏入小巷时,就会中招割去头颅。 但谁料想天还未黑,人竟找上门来了? “既然在画上,该如何出去?” “若我们白花教的人想从画上出去,只消迈出酒楼,越过沟渠上那道桥,自然就能回到现实。但你们嘛。”他摇摇头,“你们不成。从来没有外人踏入画中安全脱身的先例。” “若我毁去这幅画呢?” 逢雪仰头,思忖着一剑劈开酒楼的可能。 黄坛主连忙阻拦,“身为画中人,强行将画撕裂,不仅出不去,我们会直接魂飞魄散的!” “既然如此……” “等等!”长孙荷月瞪大眼睛,惊恐道:“师姐,既然这样的话,他们岂不是可以直接跳出画外,把画毁掉,就能杀死我们了?” 黄坛主拿出手帕,擦了擦脸上滚落的汗珠,“应该,不至于吧。六道轮回是副名画,我想他们不会舍得……” 话还未说完,四周腾起炽烈的火光。烈焰如潮,房屋顷刻陷入火海里,房梁被火焰裹挟,烧得黑灰掉落。 只在片刻间,酒楼便浸在火海里。 长孙荷月拍了下自己的嘴,懊恼道:“早知道不瞎说了。” 带着浓烟的气流直往鼻中塞,几个同门捂着鼻子咳嗽起来,逢雪心知此刻不能再待下去,让他们做好准备,一脚踹开了门。 门后酒楼也起了熊熊大火。 火焰里气流上升,酒楼景象扭曲,仿佛浸在水中,人影摇晃不定,依旧在举杯饮酒,吹弹拉唱。 “快出去。”逢雪拉起脚步酸软的夏正晴,跑到门口,浓烟之中,猛然蹿出一张扭曲变形的面孔。 她抬剑一挡,鬼头铅杖砸在了剑柄上。 这是一个白花教徒,不过显然已死,变成了行尸走肉。 浓烟弥漫,烟气熏人,虽在画中,火焰依旧灼得肌肤生汗,头发焦曲。烧焦的房梁摇摇欲坠,黑烟里又冲出道锋锐的刀光。 “砰!” 火星四溅。 逢雪手臂微微发麻,神色肃然。 眼前是个奇特的妖怪,单脚单眼,身披厚重铠甲,双手握着一人高的大刀。 “咳咳。”黄坛主捂着鼻子往外跑,被剑光拦住,没好气地回:“这是血魔手下护法神,名叫杀将军。别与它为敌了,快些跑吧,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可想跑哪有这样容易? 逢雪手拍在夏正晴后背,默念御风诀,清风将她吹至门口,反手一剑,挑向杀将军的独目。 杀将军独腿微弯,似弹簧猛然跃起,跳至房梁上,下一刻,刀光劈开热浪,斩向烈焰中的人。 逢雪:“师兄小心!” 沈玉京听见风声,手中捏诀,四周散落的兵刃飞至他头顶,形成一面坚壁,挡住了杀将军这一击。 然而热浪滔天,坚实的兵刃逐渐融化,化作铁水,点点洒在地上。 弯刀越过铁水,刀光猛然劈落,沈玉京背着易求一,拉着易存二,勉力往旁一滚,回头看,一条长长刀痕,将地面石砖一分为二。 下一瞬,刀光已至眼前。 他单手捏诀,却被呛人的烟气逼得咳嗦几声,一股真气泄走,只得用力将同门推开。 “砰。” 刀剑相撞之声再响起。 “我缠住它,你带师妹师弟快些走。” 沈玉京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说话,此时此刻,已来不及说什么。他一手拉一人,钻出浓烟滚滚的酒楼,天地都被浸在火中,夜空被火光照得通红。 黄坛主拉着儿子,快步走上那座飘摇的石桥,桥下,泥浆在烈焰中翻滚若沸。 “再见了你们。”他挥着肥手,“咱们可再也不要见了,见您一面可真是要命!” 几个青溟山的弟子无暇顾及他。风扶柳帮忙喂两个女弟子去毒丸,一抬头,见滚滚黑烟里,跑出一个人影,赶忙上前接应。 见到来人,她往后又望了望,问:“迟师姐呢?” “还在里面。”沈玉京声音被烟气燎得嘶哑,将昏迷的人轻放在地上,回头望去,酒楼火势冲宵。 他试着捏诀唤雨,曲起手指,却见夜空通红,纵有丝丝雨点落下,还没滴在地上,就已蒸腾成云烟。 此处是画里,画中之雨,解不开现实的大火。 意识到这点,他不再多说,抬步往酒楼。 酒楼已是一团烈焰,浓浓黑烟从门窗涌出,热浪燎起他的黑发白衣。焰浪里,沈玉京却想起了一些模糊的影像。 那儿仿佛也是烈海沸海,妖魔丛生。 他记得有把残损不堪的剑,有…… “师兄!”风扶柳拉住他,“不能再进去了。师姐本领通神,一定能平安的。” 沈玉京皱了下眉,拉出衣袖,但没来及走一步,只听轰地一声,热浪猛然袭来,几点飞溅的火星灼焦了他的头发。 阴曹地府轰然坍塌,只余一片火海。 ———— “杀将军回来了。” “她死了?” “杀将军都回了,人肯定死了。”琉璃打了个哈欠,把脖子上的肉须塞回血洞里,“你瞧,不是被火给埋了嘛,再过一会,就会烧成灰烬啦。我们快走吧,火焰一起,会招人注意的。” 行六恨声:“只可惜那小子没来,”他守在大火前,凝视火中壁画,“我要守在这儿,亲自看他们化作飞灰,才能放下心。”、 210-220 第211章 第 211 章 隔着飘摇的火幕, 能瞧见里头的酒楼上火焰灿灿,楼阁变成一摊废墟。 琉璃站在火前,拍拍衣裳, 转至另一头,免得让黑烟弄脏雪白的衣裳。 礼佛队伍已然远去, 街头空荡, 只零星几个落伍人, 在往那头赶。 “烧得太慢了。”琉璃目光一转,忽而眼睛亮了起来, “我去借些酒来。” 法会人口稠密,商贩云集, 但随着礼佛队伍远去, 商贩也卷起铺盖, 推动小车,跟在人群后面。 酒楼客栈早已关闭,长街冷清,只有几个游行的卖艺人在收拾行囊, 除此外, 还有一方摊位支着。 应是个靠画画维生的落魄画师,长发散落, 乌发青衣, 桌前放一葫芦美酒。 琉璃瞥眼他挂出的九文一副的木牌, 弯起嘴角,心道:怕是个画技平庸的画师。 一位妇人坐在摊前,伸长脖子, “画好了吗?” 画师咬着毛笔,抬头看她, 又添上一笔,笑道:“可以啦!” 白纸到面前,下半身如常,寥寥几笔,画出个绰约妇人的身影,但衣领之上,却探出一截扁平的蛇头。毒蛇张开嘴,舌头分叉,嘶嘶吐信。 “你这小厮好生无礼!我好心照顾你生意,结果你画个甚么鬼?白长这样一双眼睛,竟是双狗眼,呸!”妇人气得破口大骂,骂得唾沫横飞,与画中毒蛇有几分相似。 画师笑吟吟拱手认错,“不如我再为您画一副吧,这幅给您画成观音模样。” 但他已经失去了客人的信任。妇人啐他一口,招呼着随从,走入轿上,大摇大摆地走了,画师摇头,慢慢将画纸卷起,忽而,九枚铜板叮当摔在桌上。 对面少女笑颜如花,莲花般的手指勾起他的下巴,笑道:“你的酒卖多少钱?” 琉璃眉眼弯弯,心情甚好。画师五官平常,唯有一双眼睛,顾盼神飞,眸光炯炯,让人很难忘。 她依稀觉得几分眼熟,却想不起何时见过。 “我这酒啊,不卖。姑娘坐下,我来给你画一副吧,不过九文可不够,至少得九两。” “怎么别人是九文,我就这样贵?” “还不是姑娘的面孔太多,让我瞧瞧,一张是女罗刹的脸,一张是恶鬼的脸,一张是妖怪的……哎,姑娘,我的酒不卖!” 琉璃哪管这么多,抢走他的酒葫芦,转身就走,行至画壁处,外围隔了迷阵,外人进不来。 她打开葫芦,酒液洒向熊熊火焰。 果然是美酒,酒液一洒出,便飘来浓郁酒香,香飘满街。火焰猛然腾起,化作一条长龙。 琉璃眼中笑意还未褪,却见炽烈亮光充盈视野,火龙飞离画壁,竟直奔她而来。 身后画师往脸上一抹,扯去胡须与伪装,露出俊美容颜,戏谑双眼。 “是你!”琉璃反应迅速躲开火焰,却仍被烧掉一截头发,气得浑身发颤。 那几个收拾行囊的卖艺人也走过来,“师兄,这谁家的小娘子,浑身穿白衣,是家里死了人,给谁守孝吗?” “好一张嘴巴。”琉璃冷哼,长鞭飞出,劈向说话的少年。 江要哇地一声往旁边躲,“你不讲道理,不是守孝你穿麻戴孝做什么?” 鬼哭出鞘,挡住长鞭,鞭子霎时断成两截,洒出殷红的血液。 长鞭被劈断后,断面生出数条血须,但一条火龙从半空扑来,血液顿时被蒸发成星星点点的猩红。 琉璃一跺脚,正要召来魔神,却被行六拉住了手腕。 “有金羽雕。”行六低声说:“镇厄司的人也在附近,我们先走。” 眨眼间,二人身影便飘出十来步,消失在街头。 “师兄,我们去追吗?” 叶蓬舟摇头,用手指碰了喷焦黑的墙壁,指尖被灼得发红,“你说,他们想毁去这面墙壁做什么?一堵墙得罪他们了?” 他的目光转动,望见的壁上图画,抹去黑灰,轻咦了一声。 ———— 熊熊燃烧的酒楼在眼前坍塌,鲜红的火焰宛若浪潮,热风拂动,地面被烧得通红。 热浪让易家两兄弟也哎哎叫着醒来,一起来,就被滚烫的地热得在地上蹦来蹦去。 “这是怎么回事?”易存二大喊:“起火了,快跑啊!” 举目四望,天地仿佛熔炉,火光熔金,地面若沸,根本无处可逃。 众人都被热意灼得口干舌燥,汗如雨下,易存二喃喃:“这是下了阴曹地府,进火山地狱了吗?可你们怎么也过来了?咳咳……” 风扶柳:“别说话,烟气烫坏喉咙。”她蹙起眉,望着前方熊熊大火,和立在火前的人,“师兄,离火远些吧。” 沈玉京转过身,脸上没什么神情,修长的影子被火光拉长,随火光摇曳。他哑声说:“待会我召来神雷,劈开画壁,你们顾好自己,找机会逃出生天。” “师兄,你呢?迟师姐……她呢?” 沈玉京没有说话,双手捏诀,但见丝丝细雨飘了下来。捏紧的手指慢慢松开,他疑惑地望着漫天大雨。 雨落在烧红酒楼上,如汤化雪,眨眼功夫,眼前火焰熄灭,只剩坍塌烧焦的废墟。 一块砖石抖了抖。 从废墟罅隙里钻出头灰扑扑的羊。 羊与人两两对视。 “迟师姐?” 白羊变成灰羊,咩了声回应,蹦蹦跳跳跳下坍塌的废墟。方才为了甩开杀将军的纠缠,她用了六道轮回盘,岂知刚变成羊,酒楼就烧塌了。 好在这幅羊的身体方便躲藏,径直往灶中一钻了事。 “这场雨来得及时,差点变成烤全羊。”逢雪心中庆幸,忽觉不对,抬头嗅了嗅,酒香钻入鼻中。 不是雨,是酒? 天上哪个饮客如此放浪,向人间洒下一场酒雨? “师兄师姐,”长孙荷月伸手指道:“天空垂下来一条梯子。” 凭空垂落的天梯看着像个陷阱,几人还在犹豫,灰扑扑的白羊就蹦跶跳上了天梯。 “师姐,你慢些,等等我们!” ———— “师兄你看,画上的人好像在动。”江要凑到画壁前,鼻尖蹭到一点黑灰,“壁画成精,变成妖怪啦?” 陆沅:“应是他们将人困在了画上,想用火烧死他们,师兄,这几个人的打扮,有些眼熟,像玄门的术士。” 叶蓬舟咬了咬毛笔尖,想了想,笑道:“有了。” 笔尖挥洒,便成一条长长天梯,直通房檐。几个画上的小人攀爬天梯往上,叶蓬舟袖手在旁边等,等了会,一头灰羊从半空坠了下来,被他抱个满怀。 “是一头羊!” 叶蓬舟抱着羊,高兴道:“还挺热乎。正好咱们几天没开荤了,做个烤全羊去。” “师兄,不好吧。”江要瞥一眼,这羊爬梯子速度挺快,甩开后面的人一大截,那些人还在梯子中间爬,“这是别人养的羊,我们……” 一抬头,师兄抱着羊,已经走出十数步。 他来不及想偷羊对不对,连忙追上前,“师兄,我想吃羊肉蒸烧麦。” 叶星月接道:“我要吃烤羊腿。” 陆沅:“羊肉包子也不错。” 叶蓬舟抱着羊,嘴角忍不住上翘,“不若分成四块,一人一块。不过杀之前,可得把它洗干净一些。” 白羊就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 “这羊还挺记仇。”他抬起羊下巴,对着它的眼睛仔细望了望,“不是圆瞳。” 江要松了口气,“那就不是人变得喽。我们帮那伙人脱离火海,救了他们一命,顺走一条羊,应该不算什么吧。师兄,走快些,别被他们追上了。” 叶蓬舟挽起袖子,看见手臂一行清晰的牙印,不由笑道:“咬得这样狠?待会把你涮火锅去。” 白羊又张开嘴,咬上他另一条手臂。 “啧,明明是头羊,怎么这样牙尖嘴利?”他眉眼含笑,抬手一拍,摸在羊臀上,捏了捏大腿根,“烤着吃瘦了点,不过肉挺紧实。” 白羊一扭头,埋在他的臂弯里,不再动作,浑身羊毛簌抖,仿佛不胜娇羞。 逢雪咬着牙,浑身如火烧,似比方才焰海中更烫。她一出画壁,就撞入熟悉的怀里,荷香如夏夜习习凉风,带走身上火热,让她不禁有几分恍惚。 但没想到,还没回过神,这人就抱着她就跑了。 抱就抱了,还商量着要把她做成烤全羊。 还乱摸! 逢雪心中又气又羞,越发不想开口,让叶蓬舟瞧见自己如今狼狈模样了。 叶蓬舟又揉了揉羊臀,笑道:“切成片涮汤吃吧。” 说着,他推开了一扇木门。 江要本以为,师兄要带他们去酒楼,借了灶台香料,买些好酒,吃顿热乎火锅。可抬眼却见杏林春暖,药香拂面。 竟是一间药庐? “嘿嘿,吃羊肉药膳吗?也不是不成。”他笑道。 叶蓬舟从柜台买了药材绷带,坐在地上,把羊抱在怀中,摸了摸它的头,“害怕了?” 白羊将头扭到另一面。 “师兄,吃羊肉药膳,你买绷带做什么?” “你没瞧出它的腿受伤了吗?”叶蓬舟抓起白羊后腿,仔细瞅着,“踩到什么钉子上了?有些生腐流脓。那帮子术士,连羊都养不好。” 逢雪:…… 这一昼夜奔波,她无暇顾及脚背被铁钳穿透的伤口,脚上本已麻木,伤口腐肉被轻轻挑去,缓慢传来闷闷的疼。但再怎样的疼,也抵不过温热的鼻息,一下又一下飘过腿上。 她只能将头埋得更深,浑身颤抖,感受着青年将头抵在自己后腿,传来的呼吸绵密又灼热。 但叶蓬舟只当她害怕,摸着她颤抖的尾巴,“别怕,真不是要吃你。” 逢雪羞愤欲绝,心想:还不如吃了我呢。 第212章 第 212 章 但此刻, 她是万万不肯出声与他相认的。 任由后腿被包扎好,叶蓬舟总算松开了手,揉了揉羊尾巴, 问:“疼坏了吧。” 白羊在他怀里簌簌颤抖,他把羊从尾巴根顺着脊椎摸到头顶, 顺着摸反着摸, 越摸越觉得这头羊亭亭玉立, 煞是可怜可爱。 江要有些失落,“啊?给羊包扎好, 那还吃羊吗?不吃了吗?真不吃了吗?师兄……” 叶蓬舟:“再说话把你给吃了。” 江要撇嘴,“我的肉可没羊肉好吃。” 白羊自青年的臂弯里抬起头, 尖锐的羊角顶在他的肩膀上, 叶蓬舟心里好笑, 肩膀用力顶回头,道:“又不是我在说你,你顶我作什么?” “行了。”他坐起身,拍了拍羊, “以后小心些, 别踩钉子上了,走吧。” 白羊反而不动, 回头望着他, 方形的瞳孔钝直, 肃然而认真。 叶蓬舟与它对视,又把羊眼仔细瞧了瞧,分明是方形瞳孔, 证明这确实是头小羊了,但他怎么觉得, 这小羊眼神有几分熟悉。 “你不愿走?”他扬眉一笑,“那便留下来吧,每日喂你青草露水,还有一只狸奴作伴。不过保不准哪日我们馋一口羊肉,就要把你给涮进铜锅里了。” 白羊抖了抖尾巴,蹦蹦跳跳往前跑,走了每几步,又扭头望他。 “大师兄,我怎么觉得这头羊舍不得你咧?”江要搓搓掌心,跃跃欲试,“不如把它留下来,养肥一些……” 白羊猛然回头,羊角直立,仿佛尖刃。 江要马上举手投降,“羊大仙,大人有大量,小人说小话,我说着玩,您别往心里去。” 叶蓬舟大笑着仰头喝酒,余光瞥见羊角离自己越来越近。呲一声,羊角陷入肩膀上,他急忙吞下喉咙里酒液,把羊抱个满怀。 “好家伙,别人说你,你就记着我一个人来顶是不是?” 羊将头撞在他胸口,闷闷“咩”了声。 逢雪心中有许多想问的,譬如,他怎么也到这儿来了。是来寻她的? 不对,若是寻她的,叶蓬舟应径直去平阳,怎会来了此地? 但眼下她是一头羊,又是头被从角到尾巴,被摸了遍的羊。 要是直接开口问……想想叶蓬舟和他师弟师妹的神情,逢雪气得又咬了青年的手臂一口,心中想,待六道轮回术解开,再来找他算账,问个清楚。 满怀荷香让她不禁流连片刻,还是决定转身离开。 白羊蹦蹦跳跳地走远。 江要砸吧嘴巴,对失去一口羊肉火锅,颇为不舍,“大师兄,真不吃啊?” 叶蓬舟笑道:“这么馋?待会下馆子去!” “就算是皇宫御膳房的师傅,也比不上师兄您的手艺呀。” 陆沅面无表情打断他的讨好,“钱不够,啃烧饼吧。”她望着白羊远去方向,“师兄,这头羊有何奇怪之处?” 叶蓬舟晃动葫芦,手支着下巴,莞尔道:“没什么奇怪,投缘而已。在沧州的时候,我同小仙姑一起变过白羊。”他喝口酒,微微眯起眼,“你说羊这样的生灵,也不管你比它强横多少倍,你惹恼了它,它就要顶你,这样执拗一根筋,只认死理,稀奇稀奇。” 江要道:“这样看,羊可真是笨啊!” 叶蓬舟摇头,“我却觉得,很是可爱。” ———— 青溟山几个人感觉天都要塌了。 好不容易顺着天梯,从壁画里爬出来,一抬头,师姐却不见了。 急得易求一易存二四下跑,看见一个人,就抓着问:“有没有瞧见一个人,不对,一头羊啊?” 但法会上人来人往,人多如过江之鲫,羊却不怎么常见。问来问去,问不到结果。 易存二皱巴着脸,“完喽,迟师姐不会被人偷走做烤全羊了吧?” 长孙荷月瞪他一眼,“胡说八道!迟逢雪变成羊,都能把那群邪魔外道打得落花流水,就算是羊,她也是最会顶人的羊,岂会变成锅里的肉菜?” 易存二有些疑惑,“师妹,你什么时候转性了?” 迟师姐是很厉害不假,他心里清楚,但这位金枝玉叶,前夜不还和迟师姐合不来,闹着不肯见她吗? 长孙荷月一跺脚,气得瞪他,“你别说话了!” “奥……糟了,师姐不会是被白花教的牵走了吧!” 几个人忙得像无头苍蝇团团转。易存二忽然想起了自己寻人的本领,忙问:“谁知道师姐的籍贯生辰?我来卜个方向。” “师姐似乎是从沧州来的。” “沧州一座小城,说大雁飞到那儿便会回还的地方,叫什么……回雁城?” “雁回城。” 众人望过去,沈玉京说:“雁回,靖贞四年,十月廿三。” “师兄,你记得这样清楚?是哦,你和迟师姐本就是青梅竹马。”易存二拿出几枚铜钱,钱币叮当抛在地上,他蹲着看地面的卜卦,忽然若有所思,说:“迟师姐去岁冬天才过完十九的生辰哦。” 也比他们只大一两岁。 一行人顺着卦象的方向,顺着道路往前,不多时,在城外一条土路旁,看见羊倌赶着几头羊懒懒往前走。 易存二连忙跑过去,拦住了羊群。 “你作甚呢?”羊倌问。 易存二讷讷道:“我找我师姐。” “你师姐是啷个?” “我、我也不知道她是哪个……”他犯难地望着白羊,清一色的方瞳尖角,难以分辨。忽然眼睛一瞥,发现一头脏兮兮正在啃草羊,他大手一指,“就是那个!” 羊张开嘴,草掉在地上。 羊倌怒道:“你这小子,拿我玩笑吗?你找人便找人,指我的羊作什么,人还能变成羊吗?” 长孙荷月走过来,掏出一颗莹润的珍珠,“我们把你的羊买了,成不成?” 羊倌盯着珍珠,目光闪烁,片刻,才咬着牙说:“我的羊不卖!”他把鞭子一挥,作势要把羊赶走,几个少年连忙跟在后面,生怕把羊群跟丢。 “一颗不够吗?”长孙荷月又拿出一块碎金,一块玉佩,十几粒小一些的米粒珠子,少女捧着一手金玉,问:“这些够了嘛。” 羊倌瞥了一眼,连忙转过头,捂住眼睛,说:“你倒是有钱,这些东西,何止买一头羊,再买十群羊都不止。” 但不等众人面露喜色,他又接道:“不过我的羊,不卖。你们买别家的去吧。” 长孙荷月:“你这个犟老头,怎么不讲道理!” “强买强卖,到底是谁不讲道理?”羊倌忽然往前望去,“遭了,快跟丢人了,不和你们这几个小孩子犟嘴,走吧。” 他一挥手,赶着羊群往前。 长孙荷月连忙拦在前头,却见羊猛地腾起四蹄,脚踩云朵,化作千百只白鹤,簌簌从他们头顶飞过。风云残云,几片鹤羽悠然飘落,掉在地上变作符纸。 这才意识到,方才赶羊人并非普通羊倌,而是一位高手。 易存二哭丧着脸,说:“完了,迟师姐变成鸟飞走喽。” “谁变成鸟?” “迟师姐啊……啊!迟师姐!” 逢雪清洗身上的灰尘,换了身安静衣裳,从河边走过来,她一眼注意到地上符纸,拿起来看了下,眉梢轻挑。 “也亏你们碰见的人好说话,没遇见用造畜之法的邪魔外道。” 长孙荷月悄悄靠近她,歪头问:“师姐,造畜是什么?” 逢雪:“便是把畜生的皮贴在人身上,将人变成畜生,为自己驱动,以前人牙子们常用此法,偷掳妇女孩童,人人自危。也有不少路过的游僧术士,被当作人牙子误杀,乱过一阵。” 后来有镇厄司整治,造畜之法不再盛行,但也从未失传。 长孙荷月眨眨眼,“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赚钱,一个小孩二十两,一个女人十两。” 长孙荷月眼睛瞪得圆圆,不可思议问:“就这么多?” 逢雪笑了笑,“大差不差吧。我又没卖过小孩……” “就为了这点钱?” 风扶柳低声说:“长孙师妹,人命本来就是比草还贱的东西,师姐说的,还是富庶之地,行情好时的价钱。若是再穷些的地方,不需要人牙子拐卖,一斗粮食,就能从大人手底换来个健全小孩。” 长孙荷月浑身鸡皮疙瘩起来,忍不住抱住双臂,“呸,这些人也配当爹娘!哪有为了一斗米,把自己孩子卖了的?” “师妹是千金之躯,价值千金,我们是斗升小民,只值斗升的价钱。” 长孙荷月:“哪有?”她幽怨地望了眼风扶柳,风师妹不复之前柔弱,眉眼间隐约添上几分戾气,让她感到几分害怕,不由靠逢雪更近,道:“我不还是陪你一起去阴曹地府了嘛。” 风扶柳微微一怔,低下眉眼,嘴角往上扬了扬,“多谢师妹。” ———— 逢雪本是想折回去找叶蓬舟的。 然而回到杏林,云梦几个人早已离开。他们来此,也是参加法会,想必最后会去无色镇,在无色镇去寻他也一样。 逢雪心中还有许多话想问他。 “这次法会不安全,”她正色对几个同门道:“不若早些回去吧。” 少年们你望我,我看你,神情不太自然。 易存二道:“是白花教?” “不止白花教。” 易存二看看众人,挠了挠头,“这次不小心,才中了白花教那小娘子……呸,坏娘们的花招。下次见到她,我一定把她捉起来,师姐,你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吧,说不定我们还能帮上你的忙。” 逢雪揉了揉眉心,“下次见面,只是捉起来?” 易存二:“绑个严严实实!” 逢雪心里不禁有几分好笑,“她一见面,把你们引入陷阱,直接将你脑袋砍下来了。你想到的报复办法,就是下次将人绑起来?” 见少年眼神懵懂,她叹口气,“与邪魔外道相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人家可不会想着留你一命。” 同门生活在山上,偶尔下山抓几个鬼降几个妖怪,见过坏人太少。 逢雪说:“你们该留在山上。” “哪能一直留在山上,”易存二觍颜笑道:“师姐,你就带着我们长长世面吧。马上要到万法寺了,我们都给寺里呈上了拜帖,要是不过去,多跌青溟的脸面啊!” “万法寺?”逢雪摇头,“你以为那儿很安全?” 长孙荷月忽然眼睛一亮,说:“师姐,我们让万法寺去对付白花教啊,免得他们坏了这场盛会。” “正是正是!”易存二大声附和,“说不定白花教就冲这个来的。得赶紧知会他们一声。” “万法寺……”逢雪摸了摸剑柄,仰头望去,残阳如血,余霞成绮,天地漫上一层红色,如今燃灯护佛的队伍还未至无色镇,万法寺或许还不知苦海生变。 于情于理,是该知会一声。 煌煌法寺千年,若千世佛化作妖魔,千万人的愿力化作供养祂的养料,岂非转眼生灵涂炭,天下大乱? 逢雪拿出几枚用香火凝成的城隍令,“你们分几个人回去,告诉掌教这儿发生的事,余下的想留下,也随你们,拿好令牌,遇见什么事往土地庙城隍庙里钻,去阴司避一避。”她皱了下眉,犹豫片刻,还是开口:“真到生死关头,我无暇顾及你们。遁术学得可还熟练?遇到不对劲就跑吧。” 耳畔响起一声哨响。 她回头看去,暗红天空上,绽开朵五彩烟花,几只大鸟展翅从天边飞过。 “迟逢雪,”长孙昭月把令牌左右翻看,粲然笑道:“你怎么和紫云师叔一样啰嗦啦,我遁术肯定比你好,反正我跟着你,师姐?” 面前空空荡荡,师姐不见踪影。 第213章 第 213 章 红日西移, 荒山树影婆娑。历经一冬,枯枝横斜,嫩芽在冷冷春风冒出头, 如铁枝干上冒出几点绒绒的新绿。 “咔嚓。” 逢雪低下头。 脚下踩断的不是枯枝,而是一截从枯叶里伸出的肋骨。 这一声惊起死寂荒林, 一阵熟悉的嗡嗡声响起, 成群结队的蛊虫呼啸成雾, 从骷髅黑洞洞的眼孔里钻出。 逢雪捏诀,大风吹得蛊雾东歪西倒, 待蛊虫再聚集,她仰头喝口酒, 酒液猛然挥洒, 黄符蹿起条火蛇。 空气中弥漫淡淡的焦臭味。 蛊尸噼里啪啦如雨落。 逢雪从树上跳下, 用剑挑起一只虫子,放在眼前端详。这似乎是南疆那边的蛊,以血肉为食,但离开南疆瘴雾, 便容易死亡。 头顶忽然坠下条五步蛇蛇身。 抬头看, 毒蛇、巨蝎、彩蛛就挂在树梢林端,大部分被斩作两端, 有少数仍活着, 匍匐在树干枯叶上。 这都是剧毒之物, 咬一口就会送人归西,但都不该出现在此处。 逢雪身上还带着叶蓬舟送她的避毒囊,便无惧毒虫, 走入树林深处。 暮色渐深,林中昏暗无比, 时不时踩到一截干脆的断骨,或是蠕动的蛇段。耳畔响起风声,她悄无声息挪动脚步,抽出长剑。 剑华如雪,与一条长杆撞在一起。 对面人咬牙切齿瞪着她,大手一挥,几只黄鹤骤然出现在昏暗林中,振翅飞来,倏尔变作几枝羽箭,射向她的要害。 逢雪往后下腰,避开羽箭,瞥见天空金翅羽雕盘旋不散,将长剑一抖,震开来人,后退数步,说:“我不是白花教的人。” 长杆在空中微顿,对面人狐疑不定地望着她,“你是一个剑客。” 逢雪颔首。 “快走快走!”那人放下长杆,“没瞧见这儿都是毒虫嘛,此处不是善地,早早离去!” 逢雪挽剑收回鞘中,缓步靠近,打量着他。 这人打扮是个赶羊的羊倌。白毛巾抹头,身上穿着一身灰不灰黄不黄白不白的羊皮袄子,腰间挂着赶羊的鞭子,手里提一条竹竿。 黝黑皮肤,满脸皱纹,看着忠厚老实,路边牧羊而过,不会叫人多看一眼。 “这儿怎么了?”她指着地上的散落的白骨,低声问。 “毒虫咬死人了。小姑娘,快走吧,被咬一口我可救不了你。”羊倌不再多说话,蹲在地上,在灌木丛中寻找什么。 “我这有避毒物的药丸。” 蹲在地上的人抬起脸,轻啊一声,“你不是个江湖剑客?”他神情恍惚,后知后觉意识到,方才剑客张口就撇清与白花教的关系,说明她不可能是个普通剑客,他眼神陡然锐利,“你是谁?” 逢雪拱手,“师从青溟。” 羊倌松了口气,“原是青溟山的小道人。”他卸下心中防备,伸手接过黝黑药丸,把药丸塞在羊皮袄子里,“我们指挥使也是青溟山的人咧。” “这儿发生了什么?” “中了白花教这伙贼子的道了。”羊倌自报家门,“我在镇厄司当差,别人喊我叫放羊倌王四,最近管队发现有白花教动作的踪迹,让我们跟着贼子,趁机一网打尽。我中间耽误一会,被几个小孩子缠住,来迟了一小会,来的时候,只看见这满地的尸体。” 从地上捡起块令牌,他摊开手,数枚令牌被一根草绳挂住,“除了我,全折在这儿了。若是我早来一点,”他攥紧掌心,手背青筋迸出,半晌,才不甘地承认:“也许我也变成一堆骨头了。” 逢雪问:“你接下来想作何打算?” 王四道:“我要回据点,向薛百户汇报此事。” “镇厄司的据点就在附近?” “是啷。不过先得把弟兄们的尸骨收敛。” 逢雪:“我来帮你吧。” 王四看她一眼,“小心些毒虫。” 他拿出张泛黄羊皮,捡起地上一根散落的腿骨,“这是队里的卖油郎赵大柱,他是个瘸子,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你瞧腿骨生得多粗壮。” 一根根捡起凌乱的骨头。 “这是柳娘子,原来女人的骨头这样轻巧纤细,她做的豆腐可是一绝。” 他低着头,看手里握紧的手骨。手骨被人粗暴折断,折痕骨茬分明,上面交织虫噬蚁药的痕迹。 俯身将手骨轻轻放在羊皮上,王四苦笑:“真可惜,以后再也尝不到柳娘子做的豆腐了。” 老汉低着头,捡拾满林滚落的枯骨。 这些镇厄司卫毙命不久,但血肉被毒虫啃咬一空,骨头咬得满是空洞,变得异常疏松脆软。 逢雪动作小心地捡拾遗骨,偶尔听王四认出同僚身份,嘟囔几句,声音里含着低沉而模糊的哽咽。 仿佛穿林的风声。 把能找见的骨头堆在羊皮里,王四叠起羊皮四角,将它背在身后,道:“小姑娘,你人真不错。我要去据点了,要不你和我一道吧,白花教那帮人阴险歹毒,跟闻见血气的豺狼一样,要是发现你和我们混在一起,说不定会对你怎样。” 逢雪点头,“我也有事想告诉镇厄司。不过,就这样带我去据点,你不怕我身份有假,实际是白花教伪装的?” 王四借着月光打量她,不由摇头,“小姑娘,白花教哪有你这样的?” 两人结伴同行,往镇厄司的秘密据点行去。 王四使了个小法术,变出十几只白羊,依旧作他的赶羊老倌。这次他心绪凌乱,变得羊多有纰漏,有的羊长了五个蹄子,有的羊生着两条尾巴。 但索性是荒郊野外,夜半更深,也吓不到旁人。 “你赶羊也有模有样的。” 王四听到,笑了笑,“我从小就跟着我爹放羊,我爹跟着我爷爷放羊。” “这还是门祖传的手艺?”逢雪忽然心生好奇,“你是如何加入镇厄司的?”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 他们世代赶羊,但羊是属于地主的。一头羊,比人命更值钱。 每每他早起,长杆挥动,驱赶羊群到绿草丰美的山坡上,小心伺候着他们,日晒风吹,不敢怠息。 有一次,他把羊赶到山上,坐在石头上望着羊群发呆。 日头渐上,和煦日光照在身上,稚童不知不觉就打起哈欠。每天将羊赶回羊圈后,他还要随父亲一起去主人家做工,扫地挑粪、锄土浇水,忙到半夜才得歇息。 这对于七八岁的孩童,太过繁重,不知不觉,他就趴在石头上睡着了。 一觉黑甜无梦,待到醒来,日影已经西移。 吓得小童惊起一身冷汗,连忙把羊群赶到一起,数着羊的数量,“一、二、三……十、十一……” 数来数去,都少了一头。 想到被主人家发现丢羊的下场,他不禁浑身颤抖,牙齿咯噔作响,头顶悬着的红日不再温暖,变成一道索命符。 金乌往下坠一点,他离阴曹地府便更近一些。 小童惶惶无措时,忽然在地上窥见一个蹄印。他脑中闪过灵光,沿着蹄印往前,在山石碎叶间,找寻羊留下的一点点踪迹。 一枚蹄印、一根羊毛、一点被啃去的嫩芽。 终于,在溪涧旁,他找到了那头羊,免去一顿毒打,保住自己小命。 “这是我第一次用索迹之法。”王四回忆过去,脸上露出微笑,“我爹告诉我,大家或多或少都无师自通,会这种办法。学不会的、弄丢羊的,也活不下去。不过我同他们不一样,后来我便迷上了这种办法。” “痕迹。羊经过会留下羊的痕迹,鸡留下会留下鸡的痕迹,天地万物,都会留下自己的痕迹。我观察着地上的脚印、树叶堆里的粪球、灌木上的叶子,有时还能摸到林子里,抓几只山鸡,给家里添一点荤腥。” 老人嘴角扬起,眼神悠远,笑容中有几分自得之意,“那阵子,我可是十里八乡最有名的羊倌,谁家丢了猪狗牛羊,只要叫我,我保准能寻到。方才我信你不是白花教的人,一是因为小姑娘你通身清气,二是,地上没有你留下的痕迹啊。” 逢雪佩服道:“老丈厉害。” 王四笑着摸了摸后脑勺,“也没有多厉害,不过是些没人注意到的细小痕迹,恰好被我发现而已。靠这手本领,我当年过得还不差,娶到了小翠花做老婆,还生了个可爱的女儿。我那女儿,眼睛比我还利,秋毫之末都瞧得清楚,她缠着我,让她教她索迹之法。” “小女孩学索迹之法用来作甚咧?我又不会让她同我一样赶羊,可咱爷俩相依为命,她想要什么,我也就依着她。我家姑娘,眼睛淬了火,比我还厉害!”老人骄傲之色更浓,“她还能分辨不同香粉的味道,不同口脂的颜色,我这老头子,是万万学不来的。” 话锋一转。 “只是后来,我们那闹了妖怪。妖怪专劫颜色姣好的少女,杀害后,丢弃在河边,人们说这是河妖作祟。” “我的囡囡悄悄告诉我,她在一个人身上闻见了和死去孩子一样的香粉味。我让她离远一些,别管这件事,这事肯定是妖怪作祟,就算没有吃人的妖怪……那些人家大业大,岂是我们小小羊倌得罪得起?” “但是、但是。” “第二天晚上,我刚赶羊回来,家门口便聚满了人,钱麻子和我素来不对付,竟还主动和我打了声招呼。我心里感觉不妙,回到房里,竹躺椅上围着一圈妇人,她们哀哀的哭,我的囡囡就躺在那儿,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主人的管家竟来看望我,还给我牵了红线,牵了个小姑娘让我再娶。那小丫头,年纪只比我姑娘大几岁咧。我把家里攒的几两碎银送给她,本打算留着给姑娘做嫁妆的,如今也没什么用了。把姑娘埋在她娘旁边,我磨好了柴刀。”他咧嘴一笑,笑容憨厚,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人的脖子还是挺硬的啷,竟把刀都砍出岔口了。” “我杀了几个人,一个是那垂涎美色的少爷,一个是帮他作恶的管家,一个是杀人的家丁。杀了人,自然就入了大狱,家主大骂我不忠不义,给县令塞钱,要治我一个千刀万剐的大刑。我关进监狱,受尽酷刑,本以为必死时,遇见了指挥使大人。” 老头仰起脸,不知不觉,双目已经赤红,“我不知他的身份,以为他是狗官手下的人,还朝他吐了口血口水。指挥使却没有生气,捡起血唾里被打断的牙,还给了我,问我,还怕不怕这些恶人,怕不怕恶鬼妖怪。若都不怕,可愿意拿起柴刀劈断枷锁,转世再作一次人。” 自那以后,老羊倌就做了镇厄司卫了。 第214章 第 214 章 王四有一手索迹观毫的本领, 查案屡立奇功,后来又跟着人学了点术法。他术法本领不成,又无心上进, 便一直做着自己的老司卫,素日用羊倌身份掩人耳目, 倒也怡然自得。 一路说着话, 明月作伴, 清风为友。 老羊倌挥舞长杆,赶着变出的羊儿, 道:“以前是赶羊,找羊, 现在是赶羊, 找羊、找邪道人、找妖怪, 其实也没什么差别。很早我就知道,法寺附近有个白花教的分坛,只是一直寻觅不到踪迹,找着找着, 他们忽然丢失了踪影。” 逢雪道:“那个分坛在墙上。” 老羊倌愕然张大双眼, “墙上?” “墙上,壁画里。” “……”他沉默良久, 沉沉叹口气, “有几次我都顺着踪迹找到墙根处, 墙上的图案,我只当是小孩涂鸦。原来墙上还能藏人咧?” 老羊倌皱着眉,心中万分后悔, 心想,若他看得再仔细一些, 说不定柳娘子赵大柱他们也不必被白花教害死。 他攥紧拳头,“多谢仙师告知,待我告诉百户大人,咱们做好准备,把这些白花教一窝端了!” “你们据点有多少人?” “还有十来号人。姑娘别小觑,虽然人不多,但百户大人是指挥使亲自调教的好手,年纪轻,本领强,可了不得!” “小姑娘,你瞧,那儿就是了。” 是间立在十字路口的小酒棚,酒旗飘扬,白布黑字,写着三字“杏花村。” “此处是来参佛必经之路,可以打听到不少消息。大家有各自伪装,羊倌、卖油郎、卖花人,每过旬日,来此地一聚。” 他走到门口,拍了拍门板。 小酒棚柴门紧闭,窗洞漆黑。逢雪离酒棚十来步,立在树下阴影中,凝视着酒棚。 月光昏茫,时不时从山岭飘过冷风,风中夹杂几声鸟叫虫鸣。 “砰砰。” 王四拍了好几声门,正嘟囔着“怎地没动静”时,门后传来声响,“是谁?” 这声音低沉含糊,但他还是听出,是留在酒棚的燕十三的嗓音,连忙高声说:“是俺咧,赶羊的。快些开门,俺有要事要告诉薛百户!” “等一会,门里有贵客。”门缝里亮起朦胧烛火,烛光晃动。 老羊倌不解道:“什么贵客?” “监天司的客人。” “监天司?”老羊倌挠了挠头,“那我们正好可以一起联手,捣碎白花教老巢了。” 里面的人缓缓打开门,如雾气般浮动的烛光漫出门缝。 他低声问:“只你一人来吗?” 老羊倌神情沮丧,低下头,说:“弟兄都被白花教暗算,我带回他们的尸骨……对了,还有一个姑娘。” 他低着头,只看见如雾朦胧的烛火咬开眼前黑暗,在地上画出清晰的分界线。烛火快漫至脚上时,一道雪白的月光从地上摇曳而过。 不。是剑光。 一剑从他眼前飞过,钉在地上,那片爬出的烛光竟剧烈摇晃,漫出殷红鲜血。 片刻,烛光淡去,露出个人影。那人被一剑穿心,仰面朝上钉在地上,失去了生息,手里拿着的铜灯盏在地上滚动几圈,熄灭了,另一只手松开,露出把雪亮的匕首。 老羊倌震惊看着地上陌生面孔,片刻,他急忙推开门,跑入酒棚里。 逢雪抽出扶危,跟在他身后,进入酒棚。 小木屋里一片血色,血浆及膝,桌椅陷在血里,却不见人影。 “百户?薛百户?小杨柳,白五儿……”老羊倌站在血里,声音沙哑地喊着同僚名字。 “是白花教,”逢雪蹲在门口,提起掉在地上的铜灯,“和监天司。” 看屋里场景,应是监天司敲开门,让这些镇厄司卫们放下警惕心,联合白花教将毫无防备的司卫一网打尽。留下的这个人,是想等在这儿,杀死如老羊倌这般的漏网之鱼。 监天司和白花教走到一起? 老羊倌慢慢站起来,转身走出酒棚。 逢雪在一棵树下找到他,他蹲在树根,低头看着地上半个若隐若现的脚印。 “老丈,你有何打算?” “找到他们,报仇雪恨。” 逢雪微微皱了下眉,“你一个人?监天司为皇帝爪牙,白花教阴险狡诈,老丈不妨先藏起来,再做打算。” 老羊倌拔出腰间一把刀,劈开拦路的灌木丛,“小姑娘,我的柴刀,还未老咧。” “那么,老丈,请带我一个吧。” ———— 此时此刻,青溟山一行人也到了佛山脚下。 地底昏暗,如同长夜,隐隐金色的佛光纵横,似金云绮锦在头顶铺开。 此等奇景,颇为神异,引得少年们不禁驻足观看。 易家两兄弟见识过阴司奇景,便兴高采烈地当起导游,带着同门阴司一游。 “越靠近法寺,佛光越重,万法寺香火昌隆,在地底都能闻见佛香。无常带着鬼魂经过此地时,怨鬼不哭,齐声念经,可谓奇景!” 易存二大声背着牛头对他说的话。 长孙荷月惊叹:“好漂亮。” “什么漂亮?师妹,别碰那个!” 冥河静静流淌,河滩上,开满艳红的曼珠沙华。长孙荷月跑到一朵花前,伸手碰了碰红花,花瓣不胜娇羞地蜷了起来,轻轻摇曳。 她恍惚听见一阵嘻嘻的笑声,不自觉握住花颈,伸手往上一提。 一具白骨从地里滑出,彼岸花开在它黑漆漆的眼洞里。 长孙荷月吓得大叫一声,钻到风扶柳的身后。 嘎吱声响,白骨慢慢抬起手,身上关节咔咔作响。 一张黄符拍在白骨脑门,它身体猛然凝滞,重新躺入花丛中,归于永恒静谧。 长孙荷月松口气,“多谢师兄!” 沈玉京抬眸,看向前方,一队牛头马面,气势汹汹地赶过来,要将他们几个擅长冥府之人缉拿。 好在拿出城隍令牌,说清缘由后,阴吏们态度便缓和了。大抵怕他们再摘花弄草,带头阴差主动道:“我来带几位过去吧。” 易求一他们先前碰见的牛头阴差很是健谈爽朗,但这一个牛头,分明顶着一样的脑袋,张着一般的容貌,性格却缄默寡言,一丝不苟。 它在前方尽职尽责地带路,不管少年如何搭讪,始终沉默以对。 易存二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只好找他哥开始一唱一和聊天。 “哥啊,你说介万法寺的地盘,咋还有白花教咧?” 易求一思忖一会,才回道:“也不奇怪。天底下哪儿没有坏人?” 阳光下随处可见阴影,天底下无处不在恶人。 他以前不明白这句话,下山丢了回脑袋,多少长了点教训。 眼前忽然一亮。 牛头停下脚步,往前指道:“前方便是法寺,诸位找个庙宇出去便是。” 不消它说,几个少年仰起脖子,看出了神。在平阳时,黑暗中隐隐只有片佛光曳过,犹如彩云绮霞,但此刻,无数金光拥簇,连漆黑冥河也被照亮,泛起粼粼的光。 纵在地底,他们也能闻见佛香,听见经声。 法寺千年,普度众生,佛光照彻阴曹地府。 少年们啧啧称奇,这是世上最光明圣洁之地,连拂面的风,也不再阴寒,变得温暖如春。 但长孙荷月眼尖,伸手指道:“那是什么?” 平滑冥河河面,突兀地涌出几股黑流,沸腾不休,仿佛几个突突冒水的泉眼。 泉水中飘荡着黑色长须,似是水藻。 在他们的注视下,河面又涌出几个沸腾的泉眼。 牛头阴差却说:“是苦海涌流。” “什么苦海?什么涌流?” 牛头略一点头,“ 送几位到了法寺脚下。诸位阳世中人,请去人间吧。” 少年们本想再领略阴司风景,听出鬼差话中赶客之意,也不好意思多留,谢过它的领路之恩,用城隍令敲开座山野小庙的门,从不到膝盖高的石头小庙里爬了出来。 恰有一队提灯的僧人排成长龙从对面悬崖走过。 是一个寺庙送来的肉身佛到了。僧人们提灯照路,领着肉身佛,走上羊肠小道,放至在悬崖边一棵树下,便转身离开。 月光清寒,照在肉身佛金身上,他对着少年们,慈悲地笑着。 但他们却觉后背有些发凉。 “和尚为什么要把肉身佛放在悬崖上就撒手不管了?” 沈玉京道:“是万法寺的传统。法寺有一座石崖,崖高万仞,深不见底,名作金身崖。肉身证成佛后,便能飞至石崖上,笔直峭壁会变出一方石窟,替金身佛遮风避雨。” 易求一讶然:“人都死了,还能飞上悬崖?” “人死了当然飞不上。”易存二振振有词,“但肉身佛可是证得了佛位,肯定与我们不同。” 易求一:“既然对面是肉身佛,那我们此刻……身在何处?” 几个人缓缓低下头。 脚下,山崖如刀,陡壁穿云。 他们正在金身崖上一个石窟中。石窟里没有金身,却有块石头垒成的小庙。石头刻着字,写明这是为以前一位名叫照潭的法师留下的位置。 照潭法师立誓点化世间无情之物,为顽石说法,替山壑讲经,于西玔三年外出游历人间,再未回寺里。 好友黄眉僧为他在此立石头庙,以作纪念。 “西玔……”长孙荷月算了算,“这不是前朝末年的年号嘛,离现在快千年了。” “黄眉僧是谁,石窟不是肉身佛的地吗?悬崖这么高,他怎么爬上来给照潭立庙的?而且,师姐给我们的城隍令怎么敲开石头庙的门,介也归城隍管,还是师姐认识照潭和尚?” 长孙荷月反驳:“怎么可能,照潭是一千年前的人了,骨头都变成灰,师姐如何认识?” “说不定师姐在阴曹地府见过呢。” 几个人想不出原委,在金身崖上待着也不是办法,若是被僧人发觉,怕是会被当成冒失小贼、渎佛邪修。他们便想先御风下山,然而一捏诀,却发现御风术在此处并不好使。 “金佛都在这儿,就不许我们用玄门的术法吗?”易存二苦着脸,往下望一眼,“这下惨喽,莫非要爬下去?不若咱还是钻回庙里,重新回一趟阴司吧。沈师兄?” 沈玉京立在悬崖边上,凝望远处,没有说话。 易存二顺着他目光看去,吓得“嚯”了一声,“你们快瞧!那肉身佛动起来了,它果然成佛了,能飞上万仞悬崖!” 但说是飞,却不太对。 金身佛依旧是盘坐捏花之态,动作不变,身子却在灌木林叶之中起伏,山下乱石如林,杂草丛生,只能瞧见金身飞快地爬下山崖,在林里穿行。 易存二奇怪道:“它为什么不直接飞上来呢?” 直到金身越过杂草树林,来到峭壁底下。恰逢天空乌云被风吹开一角,泠泠月光照下。 几人才看得清楚,哪儿是什么金佛飞升,是一头漆黑的大猿猱,背负着金身,在山野间飞快穿行。 第215章 第 215 章 又于万仞悬崖上, 听见一阵斧凿刀砍之声。 少年探头望去。 在陡峭石壁上,竟有十几只大猿猱手持利斧尖凿,在崖上挖掘石窟。它们在悬崖上如履平地, 轻盈地攀着崖边生长的青松灌木往上,齐心劈凿石壁。 凿石声声入耳。 易存二乐了, “原来以为真是肉身佛显灵, 没想到是一群大马猴在帮忙。” “莫非是万法寺和尚做的?” 驱使马猴, 背负金身,来到悬崖凿出石壁, 让信众们以为肉身佛证得果位,飞上崖顶。 果然好谋算! “这帮和尚也太狡诈了, 怎能为了一点香火就骗人?” 易存二啐完, 心中有些意动, “你说我们是不是也能学着,弄个真仙降世?” 长孙荷月点头,“山上那么多孤魂野鬼,让他们帮忙呗, 我让人过来捧场!” 易存二:“正好不过!” 他压低声音, 与长孙荷月兴致勃勃地讨论如何制造仙迹,却见四周静谧无声, 簌簌碎石从石窟落下, 坠下万丈悬崖。 奇怪。凿石窟的马猴在他们脚底下, 为何上头落下了碎石? 他抬眼望去,一个悲悯微笑的头颅,倒悬着, 从石窟顶缓缓降下,无言凝视着他们。 是那尊肉身佛! 易存二惊呼一声, 拉着长孙荷月就往石庙跑,跑到石头庙旁,愕然发觉方才钻出的小庙,竟变得又矮又小。 惶急之下,长孙荷月卡在了庙门里,啊啊大叫。 风扶柳跑过来帮她,好不容易将人推入冥府,那金身像已全然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 金身佛倒悬,嘴角上扬,慈悲的面孔倒转,却显得几分渗人。 倒坠至腰侧时,一张红白交错的鬼魅面孔骤然出现。 少年吓得后退几步,“有鬼哇!” 待看清一些,他才发觉,这不是鬼,而是背负金身的马猴。 一根麻绳绑在金身腰上,背负它的猿猱自上而下,爬了下来,倒悬着打量他们。 这是好大一头马猴,浑身漆黑,脸上红白图案交错,如鬼似神,诡异非常,有的地方唤它们作山鬼,有的地方唤作山魈。 大山魈歪了歪眼,红眼珠子眨动。 “它有话对我们说?” 易求一道:“可惜迟师姐不在这儿,她能听懂这些山精野兽的话。” 风扶柳犹豫片刻,走至山魈面前,拱手行礼,报上了师门,“山神在上,我们从青溟山来,借道阴司,出来时本想借一小庙通行,不曾想出现在此处。” 山魈呲牙咧嘴,模样颇为凶狠。 风扶柳继续道:“我想,是因赠我们令牌之人,是照潭法师旧友,才能让法师容情,石庙开门。” 山魈听后,嘴巴咧到腮帮,一手挂在石上,一手指着里面的石头庙,哇哇大叫。 “它在哇哇叫什么?”长孙荷月半边身子悬在地里,上半身钻在庙里,犹豫要不要跳到阴曹去。 “我也听不懂猴子说话啊。啊!疼!”易存二说完,一块碎石飞来,砸在他的脑门上。 山魈不满地朝他呲牙,声音里多几分怒气。 易存二连忙改口:“山神!我听不懂你的话哇。” 山魈抬起手,吱哇叫几声,从石窟旁又探出几张色彩鲜艳的鬼魅面孔。 “吱哇吱哇!”它们张牙舞爪,一只体型略小的山魈钻入了洞里,匍匐身体,长手指向自己后背。 沈玉京道:“他们想载我们下去。” “那……去吗?”易存二迟疑问。 如今身在石窟中,他们身携城隍令牌,可以跳入阴司避难。但要上了山魈的背,那可说不定了,万一这群猴子不安好心,把他们背到万丈悬崖上,再径直将他们抛下呢? 风扶柳温柔一笑,“若不冒些风险,怎么能见险峰风光呢?” 易存二风扶柳拉到旁边,压低声音,用只有二人听见的音量,小声说:“小柳!大马猴会把我们丢下去的,这儿又不能用御风诀,摔得粉身碎骨了。” “可是迟师姐学御风诀时,不也总是从悬崖上摔下去吗?” “那是迟逢雪!她和我们又不一样。” 何况就算摔下去,悬崖也有阵法托底,至多摔断条腿。 易存二对上师妹的眼睛,微微一怔,松开手,黯然道:“没想到师妹的胆子也这么大。” 几个人爬到山魈背上。这些大马猴驮着他们,在悬崖上晃荡,路过一个接一个石窟,一张又一张金佛微笑的脸,从他们眼前晃过。 “哎,有一个佛在哭!” 长孙荷月忽然开口。 山魈跑动的速度太快,她只来得及望一眼,佛像就从眼前飞掠而过。 几人被马猴们载着,在金身崖上颠簸半天,忽然眼前一暗,被带入山崖的另一边。 这是一方山谷,草木茂盛,萧萧有风。 谷中有条潺潺小溪,月光照在溪水上,流银如带,银带旁长满奇花异草,藤萝绿蕨。 山魈呼啸一声。 丛林里钻出无数鲜艳鬼面。 “完了,这是捅了马猴的老巢。”易存二小声对他哥嘟囔。 山魈们将少年围在一起,咧嘴怪叫,叫声犹如鬼哭,在山谷间回荡不休,幽静山谷,霎时变得阴风阵阵。 少年们后背相抵,靠在一起,见山魈越围越近,不由拿出各自法器符篆,好整以暇地对上漫山遍野的山精。 “诸位,且慢动手。”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猴群里传来。 众猴让开一条道路,躬下身体,神态恭敬,一头巨大的山魈蹒跚步履,缓缓走出。 它比其他山魈要高大许多,像一座缓慢移动的苍老茅屋。 少年们要仰着头,才能看见老山魈的脸。它的脸上鲜艳的红白油彩不再鲜艳,仿佛副褪色发黄的旧画。 它手里拿着一株桃树作拐,似凡间老者,一步一喘,没走几步,便坐在了地上,抬起手招呼他们过来。 “我是山魈的族长,孩子,你们从照潭法师庙中来?” 沈玉京点头,“正是。” “能让我瞧一瞧令牌吗?” 老山魈接过令牌,左右翻看,“照潭法师理应圆寂千年。” “这是我们门中一位师姐所赠。” 易存二大声道:“您不知道,我们师姐可厉害了,在阴司谋了差事,我想,她肯定是在阴间遇到这位法师,有了交情!” 老山魈将令牌还回,“如此,几位就是我们的朋友,请莫将此事说与他人。” 风扶柳好奇问:“既是你们凿窟送佛,为何说是金佛飞升呢?是法寺中人逼你们如此吗?” 老山魈摇头,“我们心甘情愿。” 它徐徐说出一件往事。 昔年有座小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从西土习得救世经文,回到庙里,收养一对孤儿作徒弟。师兄弟悟性高,佛法精湛,成年后,二人皆许下宏愿,立誓渡化众生。 师兄名为照松,许愿渡化有情众生,在山下无色镇开坛说法。一日在镇上,他遇见个耍猴人。 耍猴人正在鞭打一只瘦小的猴儿。 猴儿脸上红白交错,脖子被铁锁叩着,被打得皮开肉绽,看见年轻和尚,它双手合起,跪在地上,似在求饶,又似乎拜佛。 照松心软,花大钱买回了小猴。 猴儿被养在庙里,吃山中野桃,与师兄弟为伴。 有时它会跟照松下山,吱哇叫着,挥舞手臂招揽信众,被猴儿吸引,真给和尚揽了不少信徒。 有时,猴儿会陪伴照松的师弟,照潭。 照潭是个古怪的和尚,他立下的宏愿是渡化无情众生。在他看来,群山万壑,古林幽石,皆为生命。 他坐在深谷,为这满山石头树木讲经。 猴儿便坐在旁边,跑到树根撒一泡尿,爬到树上摘一只桃,或是静坐旁边,听和尚讲经。 时过经年。 师兄照松讲经讲出不少名气,有了许多追随者。 师弟照潭却只有满山石头为伴,一日,他离开了小庙,去人间游历。 猴儿再去谷中,不再闻青年温和声音,只听潺潺流水,呜呜风声,仿佛山林呜咽。 又过数年,世道越来越乱,四处灾荒,人心动荡不安,便有愈来愈多的人来小庙拜佛,也有越来越多的孤儿流离失所、饥寒交迫。他们将饿死之际,被好心的方丈收留,剃度拜入寺中。 然而纵信众千百,照松法师也无法喂饱寺里的孩子们。 他需要更大的名气,让那些豪绅老爷诚心拜佛,慷慨解囊。 于是他与猴儿们谋划,想效仿经文中故事,肉身成佛。 那时和尚已是老方丈,眉白齿疏,面上皱纹深深,讲经几十年,他有寺中信徒千百,是德高望重的高僧。 那时猴儿也是老猴儿,脸上鲜艳的花纹褪色,在山野间肆意几十年,子孙成群,已是一山大王。 猴儿匍匐在方丈身前,如往日一般,让老僧曲着手指,为它抓头顶的跳蚤。 老僧却拜托它一件事。 “我将自封缸中,绝食七日,若成佛了,肉身应不会腐烂,若没有成佛……劳烦你为我涂上金漆,稍作打扮,莫教人看出端倪。那之后,你把我背上山崖,以显神迹。” 猴儿咀嚼他话中诀别之意,呜咽有声。 “如此欺世盗名,瞒天过海,是对还是错呢?” “当年一同许下宏愿,不知如今师弟怎样了,他的无情众生,可有渡化?” “此番,我该下地狱吧。”他摸着老猴的脑袋,只是叹息,“只盼此事后,庙里小僧能填饱肚子,只盼天下太平,苦海平息,再无孩子忍冻受饿。” 猴儿跪在地上,如听他讲经的弟子一般,呜咽不止。 老僧抬头,见天心月圆,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合上双手,闭目念诵一句:“阿弥陀佛。” 从此便有了法寺昌隆千年。 第216章 第 216 章 前尘往事, 在少年们面前铺陈。 “原来肉身佛最开始,就是假的?”易存二喃喃。 风扶柳摇头,“法师舍己为人, 救了这么多人,应该也算成佛吧。何况他修为那么深, 未必会失败。族长, 照松法师最后到底成佛了吗?” 老山魈摩挲手杖, 目光悠远,并未回答这个问题。 沈玉京忽而开口:“为何变了呢?” 老山魈一怔, 定定望着他,似鬼魅般的花纹如同老人的皱纹, 显得这张脸更加风霜。它眨了眨眼睛, 眼上两条黄色的花纹似皱起的眉毛, “是啊,为何变了呢?” 易家两兄弟不再状态,“什么、什么变啦?” 老山魈招手,一个小山魈送来一捧桃子。桃子鲜嫩, 灵气四溢, 瞧着很好吃。 “请几位收下这捧灵桃。” 这显然是让他们隐瞒真相的贿赂。但老山魈很讲道理,给他们灵桃后, 便不再阻拦, 放他们离开。 “它不怕我们收了桃子, 还把事情说出去吗?”易存二走出山谷,便迫不及待说。 长孙荷月“呸”一声,“猴子哪有你这样卑鄙!” “再说, 就算我们说出去,也无人会相信。只会被那群虔诚信徒痛打一顿。”风扶柳显然对人情更为明了, “易大哥,易二哥,待会莫要把此事说出。” “君子一诺千金!我们肯定不会说,不过师妹,你咋只嘱咐我两呢,就这不信我们吗?快给我一个桃子吃。” 风扶柳在竹篮里找了找,选个个头中等的桃。 易存二几下就把桃子啃完,只觉皮薄汁多,异常甜美,吃完后,身上疲惫一扫而空,“再给我一个!” 风扶柳抱住竹篮,“一人一个,余下留给迟师姐。” “好嘛,风师妹,你变得好偏心!” 绕过山谷,来到另一头,仰面便是金身崖。 几人情不自禁屏住呼吸,仰头望去,一面陡峭悬崖上,坐着无数塑金的佛陀。 他们姿态各异,俯瞰人世,脸上笑容依稀。 长孙荷月想起,自己见过有尊撇嘴低眉,五官歪斜,好似在哭的佛,但望得眼睛都疼了,也瞧不出是哪尊金佛,只好当是自己错看了。 但易存二说:“你们看,那个石窟是不是空的?” 又看了半晌,他们发现好几个这样的空石窟,心头好笑:这帮猴子,多凿这么多石窟,就不怕穿帮吗? 好在此地常人难以接近,也不易发现。 “快去告诉方丈吧,迟师姐说不定已经到了呢。” 前方就有个和尚在山道走动。 那和尚步履僵硬,身上衣衫破烂,似乎是穷苦潦倒至极。 “法寺金光煌煌,居然有个这么穷的和尚?”易存二挠了挠头,把他当成其他寺庙来这儿朝圣拜佛的游行僧,道:“师傅,那位法师,你是寺中人吗?能不能帮个忙,带我们去寺里,我们有要事要告诉……” 声音被扼在喉咙里,少年们瞪大眼睛。 那和尚缓缓转过身,一身破旧的僧袍下,身子肌肤残存几点金漆,金色的脸上五官干瘪,皮皱巴巴地贴在骨头上,空洞的双目无神望着他们。 是山崖上的肉身佛! 原来崖上空石窟,不是山魈错凿,是里头的佛从石窟走下。 霎时阴风四起。 漫山遍野的灌木山林里,似乎冒出好几个衣衫褴褛的僧人身影。 风扶柳缓缓转过头,她的眼睛尖,瞥见满是金佛的石窟,似乎……又空了几个? 沈玉京拦在众人身前,手里拿着符篆。 僧人却没有像鬼魅僵尸一样扑过来,他艰难张大嘴巴,僵硬的五官因用力而歪斜,腐烂的喉舌里,挤出沙哑的声音。 “赫赫……” “赫……请……” “请渡我……请渡我……” ———— 地上早已没了白花教的脚印。 但王四索迹的本领高超,总能发现一二踪迹,譬如被压塌的一片灌木,半个马蹄印,一点草屑。 他似乎有双鹰一样的眼睛,一眼就能捕捉到地上的异常。 逢雪扪心自问,就算自己再生几十双眼睛,也做不到如此。 一路追出三十余里。 远远瞧见一座城池,时值半夜,城池灯火通明,如同白昼。 王四呼出口气,“无色镇。” 羊倌年纪老迈,一口气跑出几十里,不由呼哧喘气,只凭心中信念,才未倒地。在入无色镇前,他坐在山坡歇息片刻,从腰间拿出皮袋,喝口清水,道:“今日法会,无色镇人多足迹杂乱。” 逢雪问:“追不到他们?” 王四笑着摇头:“放羊倌的本事可不止如此。姑娘,你还同我一起?那群人穷凶极恶,不好对付。” 逢雪也拿出腰间葫芦,喝一口冰凉酒液,“我不怕他们。老丈,待宰了这群白花教,我也想劳烦你帮个忙。” “哈哈,什么忙,你只管说!” 逢雪抿了下嘴角,小声说:“想让你帮忙找个人。” “这有何难?只是,”他望着面前少女,放柔了声音,“小姑娘,我先帮你找人吧,你想要寻谁?” “不急,先报仇再说。老丈是想帮我寻到人,一个人去复仇?”逢雪眉头微挑,与叶蓬舟待久了,她也不像最初那样不通人情。 “你年纪还这样小,不必和我这一条脚踏入棺材的糟老头子一起。” 逢雪嘴角往上扬了扬,按住剑柄,说:“我年纪小,杀的妖魔鬼怪可一点都不少,老丈不信吗?” “信,自然信。”老羊倌把羊皮囊系在腰间,笑了笑,“我的闺女,还没你年纪大,就已经把我的本领学成了。这叫雏凤声清老凤声嘛,你们年纪小,总是更厉害,你们的命,也更重一点。” “哪有什么重的轻的,大家的命一样贵重。” 老汉笑了笑,说:“那年总指挥使带我出狱,在镇厄司待了几年后,我易容回到家乡。家里的茅屋被泥流压垮了,连带我老婆女儿的墓,都被压在黄泥巴下面,什么都没有啦。” “羊走过地上有蹄印,鸟飞过天上有鸟影,天地万物,都会留下自己的痕迹,她们在人世煎熬了这些年,却什么都没有留下。哈哈,”他艰难从喉咙挤出几声干笑,“小姑娘,唉……我怀里有几颗金瓜子,杏花村的旗杆下,还埋着一瓮铜钱,是小柳絮留下的,你要是缺钱,就把它们都挖出来吧。” “我不会挖,”剑客走在暗夜长街,面上没有表情,一双眼睛冷如冰,“你留着,给自己养老。” “哈哈。” 眼前出现一间府邸。白墙黑瓦,灯火明亮。 逢雪停下脚步,脸上忽而有些冰凉,她仰头看去,不知不觉,天上洒下了蒙蒙的雨点。 监天司与镇厄司反目,今夜的屠杀,只有这一起,还是各地一齐动手? 大师兄又如何?二师姐找到他了吗? 她心中纵有千种思绪,也只能按住长剑,走向屋舍。 天空一声惊雷,电光划破云层,大风荡起剑客的布衣。 ———— 齐家是无色镇一大富户,帮着官府做活,宅院华贵。 今夜府上来了贵客,后花园里,歌酒未歇。 舞姬转动水袖,身子袅娜,一个身着武将官袍的中年男人忽然跳出,搂住她的腰肢,把她抱到自己的酒桌旁。 “哈哈哈!”旁边白衣人笑道:“没想到监天司的大人,也喜好美色。” 武将抚摸舞姬柔软的胸脯,“世上谁不爱美人?我们拼死拼活,不就为这点享受嘛。” 堂上爆出一阵笑声。 两拨人分列而坐,一面身着官府,袖上绣着飞龙,是监天司的大人,一面的人打扮五花八门,却无一例外,身上都有一抹白色。 酒宴早已过了一轮,主位上两个位置空空,只要底下的人还在饮酒作乐。 “大人,你要是喜欢美人,不妨看看我这个。”一个面孔苍白削瘦如鬼的青年抬起手,袖子里爬出条绿油油的竹叶青。 竹叶青腰身一变,变作一位青衣的妩媚美人。美人柔若无骨,腰肢纤细,扭动着腰肢走向武将。 人间的美人哪比得上山野的妖精? 武将再看怀里美女,顿觉索然无味,把她推至一旁,一把拦住青衣美人的细腰。 青蛇变作的美人缠在他身上,拿起金杯,一口饮尽美酒。 不等武将开口,她张开樱唇,亲了上来,将酒液递入他的口中。 武将被美人蛇缠得熏熏然,不由笑着感慨:“还是你们邪魔外道会享受。” 对面的白花教被他喊作邪魔外道,却没有生气,依旧笑嘻嘻的。但同座的一个老者打断了他,说:“如今可不能说是邪魔外道。” “是!是是!”武将一拍脑门,“该喊你们镇厄司了。同朝为官,还请同僚们多照看照看,大家一起为朝廷效力,同享荣华富贵。” 对面的白花教众只是哈哈笑着,喝酒作乐。 说起镇厄司,武将心中满是愤懑,“这群玩鹰的凶徒,不过是季峋的走狗,明明和我们一样吃朝廷俸禄,一个个眼睛朝着天,不把人放在眼里,连我们的人也敢动。” “所以他们遭了报应。” 一位监天司老者举起酒杯,道:“季峋不敬圣上,倒行逆施,他的同门害得龙脉断裂,苍生受苦,该受天诛!如今镇厄司大半据点被剿,季峋伏诛,朝廷人手缺乏,日后妖魔作祟,请诸位一同助力。” 武将补充:“荣华富贵,自然少不了!” “我敬诸位一杯。” 白花教的人却没有动作,没有接他的敬酒。 老者皱起眉,“你们——” 话音未落。那青衣美人忽然张开嘴,露出分叉信子,尖锐利齿,狠狠咬下武将的舌头。 武将捂住嘴巴,惨叫声中,不消片刻,面孔青紫肿胀,七窍流血而亡。 场上形势骤然变化。 摇晃迷离的灯影里,钻出一道又一道恶鬼,将嶙峋骨手插入监天司众人的头颅里。又有毒蛇蛊虫从白衣青年身上飞出,所过之处,白骨森然。 监天司猝不及防被摆了一道,有许多人还没拿出武器,就被迎面飞来的蛊虫鬼魅吞噬。 老者面色大变,欲拔出佩刀,却发现自己浑身瘫软,无力瘫坐在桌上。 “你们……下毒?你们想做什么!” 白花教的青年站了起来,“监天司想借我们除去季峋,没想到,你们也是白花教手里的刀吧。” 老者目眦欲裂,死死瞪着他。 “以为我们就像你一样,为了荣华富贵,给朝廷做狗。”他啐一口,“呸,庸俗。” “那你们想要什么?” 青年听见一道清脆的女声,他以为是哪个监天司,笑道:“自然是白花娘娘降世。” 他忽觉不对,抬头望去。 迷离雨丝在长明灯照耀下如同丝丝飘渺光线,少女提剑,从漫天光雨里走来。 “降妖。” 剑光骤然劈断长夜。 ———— 地上覆上厚厚一层血浆,尸骨相枕,随处断臂残肢,欢笑融融的酒宴霎时变成人间炼狱。 逢雪剑指着那位白花教徒,看模样,他应是这些教众中地位最高者。 森然剑尖抵在他的喉咙,他却仰起嘴角,大笑着说:“这就是青溟山的剑仙吗?” 逢雪:“白花娘娘如何会降世?” 青年笑道:“这不是简单得很吗?小剑仙,你瞧,人世艰辛,生民血泪流向苦海,见这人间惨状,万法寺的佛陀渡得了苦海?你们青溟山能镇得住魔窟?” 闪电划破天空,照得他面色惨白,他仰起脸,冰凉雨水落入大笑的口中,“哈哈,佛陀也渡不了苍生,祂自己也要沉下去喽!该是苦海淹没天地,白花娘娘降世的时候了。” 逢雪皱了皱眉,心中一沉。 苦海淹没天地? “老实交代!不然把你剁了喂狗。” 青年笑容一凛,看着她,“我们教主,为迎接白花娘娘,准备了一份丰厚祭品。若是提前除去祭品,说不定能阻拦娘娘降世呢。” “什么祭品?你们教主在哪。” “不急不急,教主神出鬼没,身份众多,连我也不知他在哪里。”青年站了起来,伸手拉起旁边的青衣美人,美人环绕他的身体,变作条翠玉小蛇,游回他的袖子里,“但我知道祭品是什么,剑仙不妨仔细找一找。” “那祭品分作四份。” “一份罪孽滔天,十世皆为贼寇,杀性难消,不通教化。” “一份痴愚蠢笨,十世皆为畜生,似猪贪婪,像狗谄媚。” “一份恶毒阴私,十世皆为奸人,狡诈恶毒,害人无数。” “还有一份。本是极贵重命格,却世世惨死,不得善终,身上怨气冲宵。” 青年弯起嘴角,“这四人生来便负罪天地,身上罪业难消,是邪神最美味的祭品。四个祭品入口,我怕白花娘娘会忍不住,从苦海魔窟里爬出来。” “他们在哪儿?” 青年手一指,指向身后承载千年法寺的高山,“剑仙动作可要快一些。” 逢雪见他神态轻松,心中憎恶,刚想说话,他便张口道:“剑仙可知,为何我什么都告诉你吗?” 剑客没有说话。 青年为她的缄默无聊叹口气,“因为,来不及了。”他摸着袖中的小蛇,毒蛇嘶嘶吐信,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 这蛇妖毒性极为凶猛,只一口,他的身体便轻轻摇晃,七窍流出暗黑的血,“以后的天地,”他调动越来越僵硬的喉舌,“是……妖魔……鬼怪……的天地……是我们的……” 尸体僵硬倒在了地上,溅起水花。他的面孔青紫,脸上长出白毛,尸身在发生某种变化,魂魄似一抹黑泥,霎时融入雨水里,消失不见。 老羊倌看傻了眼,“姑娘、不对,剑仙,你的剑法好生了得!这人竟然直接自尽了。” 逢雪摇头,“他是自愿变成恶鬼。” 一剑斩尸把正在僵变的尸体劈成两半。 白花教众竟一点也不怕死,宁愿先做了恶鬼,他对‘妖魔鬼怪的天地’就这么自信? 逢雪收剑,目光投向法寺,“我要去寺里走一遭,找到那位教主和什么祭品。” 她咬了下唇,心想,只能迟一些再找叶蓬舟了。 不知他现在怎样?有没有吃到口热乎的美酒,喷香的羊肉? 第217章 第 217 章 想到叶蓬舟, 逢雪弯了弯嘴角,心中倏尔软了一软。 漫天的风雨如刀,冷雨落在身上, 老羊倌打了个寒颤,环顾地上的鲜血尸首, 有些茫然。以为杀了白花教就能给兄弟报仇, 可濡湿鞋袜的温热血液让他丝毫没有报仇的快意, 反而陷入更深的夜里,“什么白花降世……这些邪魔外道, 怎么没有完咧。剑仙姑娘,你还要找那个人吗?” 少女立在雨里, 微微抬起脸, 廊下防风灯被吹得摇动, 她的影子也在地上轻轻摇摆,曳过地上的血腥尸骨。 她眨了眨眼,长睫染上几点晶莹的雨珠,轻声说:“快到桃花开的时候了。” 桃花开后, 云梦的荷花也连天, 之后桂香浓郁,可作桂花糕, 待到冬雪飘飞, 寒江夜钓, 雪中饮酒。 每个季节都是好时候,她想起时,心里会生出隐秘而难以抵挡的喜悦, 就像在开花。 老羊倌听她说的话,愁云密布的心里, 霎时像照进一束暖阳,“是啊,说不定一场大雨后,桃花就开了。” 逢雪嘴角不觉微微往上扬了扬,“走吧。”她看向主座,“来的时候,主座是空着的,白花教监天司的头领早走了,找他们去。” 老羊倌在地上寻觅一会,“没有印子。”他仰头望去,“难道是骑在鸟背上飞走了?” “天上的痕迹,老丈可还寻得到?” “这有何难!” ———— 一个时辰前。 或许是千世佛庇佑,每每燃灯大会,天空总是清明无雨。 夜晚,朗月清辉,落得满地碎银。 花园里歌舞未歇,监天司与白花教同座一堂,觥筹交错,和乐融融。一位面孔严肃的老者坐在主座上,与他同座首席的,则是对模样年轻的男女。 琉璃拿着酒杯玩弄,笑说:“监正大人,一直在这儿喝酒好没意思,我们叫镇厄司那群人死无全尸,也算了却你们心头大患了吧,就只能得这杯酒?” 监正面无表情,“区区薄酒,聊表心意。圣女立下大功,日后荣华富贵少不了。” 琉璃歪头,头上的流苏晃动,“什么荣华富贵?” “陛下有意认圣女作干女儿,圣女日后便是公主了,金枝玉叶,贵不可言,富贵泼天。” 琉璃瞪大眼睛,“公主?”少女天真娇美的容颜显出几分错愕,“我这样的人,也能当公主?” 她不禁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肩膀抖动,头上琉璃坠饰晃来晃去,折射五彩的光。 “哈哈哈,金枝玉叶,金枝玉叶!” 琉璃仰起脖子,一口饮尽金杯里的酒液,但笑得太开心,呛到一口酒液,又掩唇咳了起来。 边笑边咳,双腮通红,眼睛湿漉。 监正望着她,不知她是在笑,还是在哭。 “我的父亲可是个地痞流氓,为了赌钱,把我卖给了杂耍班。他这样的人,也能当公主的爹?” 监正道:“被封作公主,你便是陛下的女儿,和那些凡夫俗子扯不上关系。”他顿了顿,又说:“若想回去认亲,或是报仇,把他的姓名籍贯告诉我。” 琉璃弯起嘴角,转动手里一支骨笛,“那倒不要,你听,”她抵着骨笛,笛声里夹杂隐隐低嚎,似乎有个男人在哭嚎呐喊,“他不就在这儿嘛。” 监正皱了下眉,略过此事,问:“你们教主没来此吗?” 行六道:“有什么要紧事,同我们说便行了。” “那么,请圣女与护法随我去法寺一趟。” 三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夜宴。走出门外,老者手一抖,便飞来三只体型雄壮的苍鹰。 琉璃跳上一头苍鹰,“我想一只鹰。” “这又何妨,待会圣女选一只便是。” “镇厄司的鸟儿羽毛金灿,比你们的要好看一些,我要那个。” “镇厄司的鸟儿叫金翅雕,也被人唤作金羽凤,是季峋从瀛洲带回,传说里失伴必死,双宿双飞的神鸟。它们性情忠贞,对伴侣,也对主人,”他瞥眼琉璃,“圣女若想要金翅雕,便要一起养两只,从雏鸟开始养。” 琉璃弯起嘴角,眼睛不自觉瞟向旁边的青年,“那不正好,我与六哥一起养,”她喝了很多酒,双颊如烧,眼波似水,“你把其他鸟都给杀了,给我们留两个蛋就成。我要养便要养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凤鸟。” 监正不置可否,晃动铜铃,鹰鸟拔地而起,直上云霄。 三人来到一座悬崖之上。峭壁笔直,穿透云霭,如镜的石壁上,石窟棋布星罗,坐满了坐化成佛的高僧。 “金身崖。”行六笑道:“监正怎么带我们邪魔外道来到这等圣地?” 大鹰收起翅膀,停在悬崖上一个石窟旁。 监正跳下了鹰背,手里提着盏黄金莲花灯,转身往石窟深处行去。 两个白花教的人也跟在后面。 石窟中照例有位坐化的肉身佛。琉璃没急着追上监正,围在肉身佛左右打量一圈,肉身佛在石窟坐化不知多少年,身上袈裟破烂,容颜却未腐,依旧栩栩如生。 “这便是肉身佛?”她玩心顿起,“不知能不能抬回去作尸傀。” 行六握住她的手,“大事要紧。” 琉璃眉眼弯弯,乖顺地点了点头。 在肉身佛的身后,竟有条极窄的裂缝,裂缝恰容一人侧身通过。 几人穿过裂缝,山心之中,竟是一个空荡湿漉的岩洞。被人修成的石阶蜿蜒往下,身侧便为万丈深渊,只有监正举起的金光照亮前方十来级台阶。 琉璃拿出自己腰间擦着的精致花灯,刚点燃,火焰便被黑暗吞没。 她往石阶外望一眼。 一片黑暗,什么都瞧不见,只听见哗哗的水声。 “底下是个水潭?” 监正:“底下是苦海。十几年前,苦海之水便从地底漫出,涌上了人间,还爬上不少妖魔鬼怪。监天司镇厄司联手,曾经封印过妖魔一次。” 他弹了弹灯,一点金光从灯盏落下,笔直坠向深渊。 金辉划开黑暗,漆黑洞窟被照亮了一瞬,于是琉璃便看见,在深渊最下,翻涌着一片漆黑的浪涛。 海浪翻腾,卷起的浪花里黑色杂乱的水藻甩动咆哮。每一滴水都在沸腾,每一滴水都在哭嚎。 金光越下坠,苦海之水更加汹涌,浪涛连天,张开漆黑的大口,将光线一口吞没。 四周又陷入黑暗中。 但就在那一闪而过的刹那,琉璃还是瞧见了黑水里一闪而过的惨白。 “最近封印又松动了,沉郁在地底千年的阴气渗出,影响到了人间。妖魔横空出世,人心欲壑难平,连这一崖金身,满山佛陀,也镇不住苦海。”监正说着,拿起莲灯,往后望了眼,目光越过琉璃行六,似乎在等什么人。 “一崖金身?”行六低笑:“当真是满山佛陀吗?” “我听说,白花教有封印魔神的手段,昔年云梦太平军造反,官兵派人围剿,死气太重,阴阳倒序,天地无光,河中水鬼上岸索命,白日遇人多是鬼,黄昏遇鬼反疑人。” 监正吐出口浊气,“云梦化作一片死地,当年,我也在那儿。” “但是一夕之间,妖魔鬼怪全消失无踪,漫山遍野开满桃花。” “是你们做的吧?用来炼你们的魔神?” 行六摇头,“我们岂有这样的本事,若世上有神迹,那一定是白花娘娘显灵了。” “你们的七魔神,疫鬼、血魔、妒神、饿殍、花柳、悲神,和两舌。”监正对七魔神如数家珍,慢慢说:“恰能吸收世人心中怨恨悲伤,云梦那次,是疫鬼、血魔、饿殍、悲神一起出动,才吃完这么多妖鬼死尸吧?” 不过这些死气,也是助长魔神的养料。 但…… 是魔还是神,由谁来定呢? “说来好笑,长孙昭身为公主,却背弃了朝廷,青溟山的弟子,助阵妖邪斩断龙脉,为祸苍生。”监正神色如霜,“我看玄门之首,换个人当当,也未必不成。” 他焦躁地走了几步,回头看去,在漆黑石阶,隐隐飘来一点灯火,灯光照亮数个僧人的身影,“万法寺的人总算来了。待会我们一起将苦海封印,事成,就算给白花娘娘建起神庙,让万人供奉,也未尝不可。” 行六微微一笑,“我们确有役使妖魔的本事。不过监正大人有一事说得不对。” “是什么?” “窸窸窣窣”声渐清晰,那群提灯的僧人慢慢走近。 “十五年前血案的怨鬼浮尸,没有被七魔神吃掉,它们还在世上某一隅,静等……” “静等什么?” “等着向害他们的人索命。” 监正睁大眼睛,愕然望着前方,跳动的金光越过黑暗,越来越近,他逐渐看清,被金光笼罩的一排僧人—— 衣衫褴褛,袈裟褪色,黑褐色的枯萎面皮贴在了骨上,点点金漆随着动作飘在地上,洒落一地的金辉。 不是方丈! 是那些……肉身佛! 行六往前走一步,笑问:“监正想知道它们藏在何处吗?” 监正慢慢往后退,额角冷汗滑落。 “六哥,后面!”琉璃低呼。 行六转过头,一张干瘪的面皮就贴在他的脸上。 ———— 雷蛇在乌云中游走,风雨更萧萧。 逢雪走在山道上,道路旁有许多虔诚信徒跪地叩拜,常诵经文。雨水打湿他们的衣袍,黏在身上,每一个人面前都有一盏自制的灯,有的灯华贵,黄金莲花底座,外头用琉璃罩着,有的灯只是竹枝为骨,薄纸作罩,但也极为用心,纸上写满了经文。 可经一宿风雨,纵使人们用手遮住雨水,无处不在的水汽将纸上梵文晕开,里头灯火摇摇欲坠。 暗夜里有人惶惶低语:“以前法会上,从来没下过雨,这次是怎么啦?” “不是说有四位法师成佛吗?可是只送来了一位,那些人路上耽搁了。” “听说……明月寺起了大火。” “有真佛庇佑,哪会走水?” …… 他们交头接耳低声议论,微弱的烛火照在一张张湿透的脸上,雨珠蒙上层透明的纱,让神情不再显得虔诚,而是多了几分惶然猜疑。 忽然有人低呼一声,“我的灯灭了!” 随着这声落下,在水汽激荡中,一盏又一盏佛灯熄灭,头顶皓月早被乌云淹没,天地陷入长夜。 在漆黑的风雨中,一道人影悄无声息走上了石阶,推开了殿门。 万法寺的殿门并未关上。 一踏入寺里,就像撞进一团粘稠阴冷的水里。 “好安静!”老羊倌忍不住开口,打破渗人的死寂。 逢雪常听说,万法寺香火兴隆,每一尊菩萨都是真金打造,殿上琉璃瓦,碧玉壁,华贵气派。但此刻四周一片漆黑,她无暇去观赏庙中风景,拔出长剑,谨慎打量四周。 静。 太安静了。 外面的低语惊呼,风声雨声,都被隔绝在门外。站在庙里,她只能听见自己与老羊倌的呼吸声。 “按理来说,今夜法寺不会熄灯,和尚们也应该不睡,为明天做准备。”老羊倌呼吸越来越急促,“怎么会这么安静?” “难道见今夜下雨,他们都睡去了。法会可是重要日子,就算歇息,也留几个人看护吧。” 逢雪点起一盏灯,火光只照亮一隅,破不开浓稠黑夜。 她心中不祥,“万法寺也出事了。” 老羊倌不信,“法寺重地,佛光照彻,妖魔鬼怪不敢靠近。就算白花教想作祟,也没有这样容易,那些修为高深的法师还镇着呢。” 逢雪道:“若作祟的不是妖魔鬼怪呢?” “不是妖魔鬼怪,却是什么?” “是……” 黑暗里忽然响起一阵诵经声。 ……… 广义带着几位寺僧护送肉身佛佛像到石崖上。把沉重的金像放在地上,他松开手,瞥见掌心沾了几点金漆,漆里夹杂着一些皮肉的碎屑。 心中忽然生起一股不祥。 趁着众人不察,他偷偷掀开肉身佛的袈裟,袈裟下,金漆斑驳,似脱落墙皮一般,露出里头深色僵硬的肉身。 这是肉身佛? 他心头大骇,来不得思考,跌跌撞撞跑回了寺里。 法寺正在为明日盛会作准备,每一间金殿都点着灯,灯影中人来人往。 “方丈!方丈!”广义一路往前跑,跑得心跳如擂,呼吸急促。 奇怪的是,那些殿里来往的寺僧却并未拦住他,也没询问他为何惊慌。他们站在金佛脚下,或燃灯点香,或诵念经文,耐心侍奉着菩萨。 这群只知道念经的和尚! 广义似一阵旋风,快步冲过几个大殿。他是今年才当上大和尚,有幸负责燃灯法会事宜,若是在最紧要的肉身佛上出了差池,岂不是辜负了方丈的信任? 一路往前,光线越来越明亮,路过的每一座偏殿都灯火通明,人影闪动。 但他的心却跳得越来越快。 “隆隆——隆隆——” 仿佛天上的惊雷。 广义刹住脚步,突然意识到一事——四周为何如此安静,静得只能听见自己急促呼吸,咚咚心跳。 没有诵经声,没有人语声,殿里人影走来走去,却无人发出声响。 他额头不觉都是冷汗,慢慢转过头,望向远处的殿门。 大门敞开,人来人往。 但是……他们都没有影子! 他喉咙咯咯作响,惊惧攥紧心脏,惶然无措时,一束金光射在眼皮上,让他不由紧闭双目。 再慢慢睁开眼,大雄宝殿,近在眼前。 殿门透出煌煌金光,明亮耀眼,压过檐下的灯火,胜过天上的星月。 几个僧人的影子背对着他,跪坐在佛前。广义认出他们的身份,是法寺地位最高的主持,和几位护法僧。 瞧见他们,他的心中长舒一口气,又抬头,看眼大雄宝殿的金色牌匾。 大者,包含万有。 雄者,震慑群魔。 什么妖魔鬼怪,敢在大雄宝殿闹事?何况,还有佛法高深的方丈在。 他连忙越步走入殿内,说:“方丈,方丈,我观殿内,怎么不对劲……” 方丈低着头,双手合十,跪坐在佛前,似在低头参经。 广义看其他几位护法僧,他们清一色维持着悟经的姿势,模样虔诚,面带微笑,护卫在佛前,仿佛守卫千世佛的护法。 只在望见最后一位时,情况才有所不同。 最末一位护法僧年纪很轻,悟性却了得,在法寺地位隆高,法号叫做明澄。 他死死望着广义,双手合在胸前,手背青筋迸出,清隽端正的五官,此刻扭曲变形,显得几分狰狞。 明澄张开嘴,嘴唇开合。 广义读出他的唇形,“跑……?” “砰!” 身后殿门重重合上,他看见明澄扯开双手,一截染血的铁钉掉在地上。 面前方丈依旧低着头,头顶探出截染血的铁钳,胸前的袈裟早已黑红一片,血渍干涸。 而在他的前方,莲花座上……佛陀的金身还在,却背对着他。 他看不见佛的脸,佛也不肯见他。 ———— “若以色见我,若以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可见如来!” “若以色见我,若以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可见如来!” “若以色见我,若以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可见如来!” 漆黑的殿门口,一个大和尚跪在门前,癫狂地念经。 逢雪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拽了起来。闪电从天空划过,和尚面孔惨白,脸上鲜血交错,喃喃:“不见如来!不见如来!” “只有你在此,其他人呢?”她试着给和尚喂了颗清心的药丸,却没什么用,一撒手,他又跪了下去,在地上砰砰磕头。 阴风阵阵,逢雪立在漆黑的殿门前,抬头望向前方巨大庙宇。 这应是万法寺主殿,似一座巨兽,盘踞在黑夜中,张开着嘴。 在殿门上方,金光牌匾写着“大雄宝殿。” 又一道闪电划破暗夜,漆黑的窗上,映出无数盘坐的人影。 逢雪没来过万法寺,不由有些奇怪,千世佛金身的周围,会有这样多的护法菩萨吗? 她没有犹豫,长剑飞出袖间,推开了殿门。 消失的僧众,全挤在殿里,跪拜佛前,一个个紧闭双目,七窍流血。 旁边大和尚似乎见到什么,忽然大叫起来,迅速跑入了殿里,“佛陀!我见到千世佛了,我未行邪法!” 逢雪跟在他身后,踏过高高门槛,走入大殿瞬间,身体失去平衡,人直直往下坠。 仰面望去,哪儿有什么大雄宝殿,面前只有一堵陡峭悬崖。 她伸手捏诀,没有唤来大风,这里似乎不能使用术法。人掉得越来越快,穿过层层乌云,底下坚石刀枪剑戟一样立着。 岩壁上忽然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抓住了她,一把将她拉进石窟里。 第218章 第 218 章 石窟森冷阴寒, 空无一人。 逢雪手心发烫,张开手,里头出现块熟悉的石头。 她诧异之际, 眼前金光闪动,身披金甲手提长枪的神将出现在眼前。 “大块头?石大哥?你……” 大块头朝她点头。 他本是一方石妖, 没有魂魄, 原身碎裂后, 本该就此消散。但昔年点化他的法师已经成了灵石菩萨,大块头得菩萨的赏识, 作了菩萨身前的护法金刚。 说完旧事,大块头朝她微笑, “阿雪, 好久不见, 你和小叶可还好吧?” 逢雪不由弯了弯嘴角,重逢故人,本该一起喝杯好酒。可如今情况紧急,她来不及说恭喜, 便问:“石大哥, 我该如何对付万法寺中的邪异?” “这是菩萨遣我来的缘由了。阿雪,人们来法寺拜佛时, 人心善念上升, 飞到天上, 人心恶念下沉,沉入地底,随着年岁越久, 苦海从地底涌出,届时, 魔神出世,日月无光,天地会变成妖魔作乐的巢穴。” 逢雪蹙了下眉,这话与白花教的人说得相同。 “菩萨与法寺曾有过一段缘分,不忍法寺被苦海淹没,便派我下凡相助。” 逢雪:“石大哥,我该做什么,诛杀掉魔神,还是填平苦海?” 大块头摇头,“魔神若出世,便已太晚了,苦海是从人身上诞出,人间苦难若在,苦海便难平。” “金身崖、万法寺,和崖后的山魈谷,互相拱卫,布成一座大阵,以亿万信徒香火愿力为养料,让大阵运转,超度地底的苦海冤魂。但是……”他叹了口气,“金身崖出了问题。” 不消他多说,逢雪便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几个寺庙为了争抢香火与名气,争相叫人“成佛”。这些“佛”没有当场诈尸,便是不错了,后来又被送到金身崖上,怨气自然深重。 叫这群“肉身佛”守护大阵,实在可笑。 大块头指向石窟岩壁,“山里还有一重更深的封印,是万法寺青溟山一同设下,封印魔窟与苦海。但山上许多……肉身佛的尸首怨气未散,意欲毁去封印。” “所幸当年照潭法师在此修炼时,也曾点化过群山万壑,山石都有了佛性,能克制这些妖邪。要有人进入封印,将我所化的灵石放入阵眼,我再调遣群山,重新将封印稳住。” 逢雪问:“然后呢?苦海便不会涌流吗?” 大块头神色有些黯然,“只能稳住一时。” 逢雪摩挲剑柄,低声说:“我想也是如此。” 她抚剑自问,长剑再快,能救几人?斩尽世间妖魔鬼怪,便不会再有人枉死了吗? 不会再有黄云岭上的白骨、转马岗里的桃花吗? 人间不平事太多,她想不明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算了,拖一时是一时,杀一个是一个,救一人是一人,就这么走着瞧吧,石兄,烦请你带我进入魔窟。” 大块头抬手一挥,岩壁似水分开条道路,里头漆黑如墨,隐隐有阴风飘来。 “此刻,里面已经装满了妖魔恶鬼,除却僵变的肉身佛,还有苦海里爬出的怪物。阿雪……” 大块头欲言又止。 逢雪读懂他的意思,扬了扬眉,提剑走向魔窟。快入岩壁时,她停下脚步,解开腰间酒葫芦,喝了口月露酒,把葫芦放在地上。 “石大哥,若我没有出来,劳烦你把葫芦还给他。” 幸好叶蓬舟还未来此。 逢雪心中几分庆幸。 后背一物掷来,她伸手接住,酒葫芦又回到手中。 大块头道:“自己拿着!自己去还!” 把葫芦重新系回腰间,逢雪闷闷应了声,攥紧剑柄,走入魔窟。四周漆黑一片,好在大块头给了她一盏莲花灯引路。 金莲悬在肩头,能照亮十来步的距离。 没走多久,逢雪便看见远远也飘着一点金光,她以为是同被大块头带来的帮手,快步追上去。 那金光也察觉到她,迅速飞来。 金色光芒与黑暗中相汇,一张长满白毛的面容撞入眼帘。 逢雪心中暗骂一声,剑瞬间出鞘,“斩尸。” 剑锋撞在僵尸身上,琤地一声响,溅起萤虫般的火花。僵尸身上涂着的金漆,在黑暗中闪烁,化成点点金光,护住了他们周身。 金漆便是给僵尸披的一层铠甲,她斩僵尸的剑,斩不破金光。 好在这僵尸死去经年,风吹雨打,身上不少地方金漆脱落,露出黑褐色的干尸颜色。 逢雪找到他袈裟下一处金漆脱落的肌肤,长剑笔直插入其中,随着一声“斩尸”,尸首裂成数块。 她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抬头望去。 头顶岩壁,密密麻麻,布满了点点金辉,仿佛星辰。 ———— “好多僵尸!” 长孙荷月一声惊呼,唤醒了几个震惊茫然的少年。 顺着她所指方向望去,他们又瞧见山野间数道行走的僧影。 面前肉身佛还在喃喃:“请……渡……我……请渡我……” 从来都是世人求佛来渡自己,何曾遇见过佛陀走下石窟,来哀求超度? 眼见僵尸们慢慢靠近,形成包围之势,少年们吓得聚在一起,匆忙又掏出符篆。 沈玉京沉声问:“你是佛陀,我们是凡人,如何渡你?” 僧尸脸上骤然长出一层白毛,低吼着扑过来。 易存二丢出张符篆过去,雷电游走,只燎去僵尸面上的白毛,没有伤他半分。 “完了,师兄,符咒对这玩意不管用啊!” “僵尸身上有金漆护体。”沈玉京发现端倪,捏了个法诀,坚硬石块变成柔软沙土,僵尸陷入沙中,动弹不得,双臂拍打着岩土。 易存二叫好:“没想到师兄土法也修得这般好。这僵尸什么来头……” 话未说完,灌木丛里响起诵经声。 好几个同样打扮的僵尸喃喃诵经,地面隆隆震动,砂石滚来滚去。 “糟了,他们竟也会术法。” “又不怕符篆,又会用术法的僵尸,我们还打什么打,哥啊,小柳,咱们快跑吧!” 轰隆一声巨响,僵尸挣开岩石,一跃而起,直直朝他们飞扑而来。 那些灌木丛里、林中的僵尸也冒出了枯瘦身形。 长孙荷月倒吸一口凉气,“金身崖上的肉身佛,又爬下来几个。” “该快些向寺内去报信!” “嗤——” 头顶响起一声嗤笑。 几人抬头望去,竹枝微弯,一道修长身影立在竹叶上,衣袍随竹枝摇摆而晃动。 月光照在他散落肩头,微微卷曲的长发上。 长孙荷月瞪大眼睛,“是你!” “叶公子。”风扶柳问:“寺里也出了变故?” 叶蓬舟吹了个哨子,一群山魈荡着竹枝藤蔓,从林中飞出,扑倒几只僵尸,朝他们吱哇大叫。 少年们会意,重新爬到山魈背上,任由山魈带着他们,在林中飞荡,甩开了地上的僵尸。 山魈熟练地在飞跃过丛林,又来到悬崖之上。 “叶公子,多谢。”沈玉京拱手谢过救命之恩。 叶蓬舟看他一眼,“小仙姑来这儿了吗?” 沈玉京摇头,“并未。” 叶蓬舟松了口气,庆幸道:“那就好。” “这儿发生了什么?” “发生什么?”他弯起眼睛,俊美的脸上带着冰冷笑意,说道:“看不出来吗,法寺尸变,青灯古佛清静地,变成了尸穴魔窟。几位若想活命,还是早些离去吧,钻到阴司避一避。” “但是,”长孙荷月问:“我们过来时,路上挤满了参加法会的人,他们也能遁进地里吗?” 风扶柳侧目,柳眉微挑,有些诧异看着小公主,“自然不能。” 长孙荷月咬了下唇,“那有什么除掉僵尸的办法吗?镇厄司、监天司、万法寺……这些人都到哪去啦?” 沈玉京问:“请叶道友告知详情。” 叶蓬舟转过身,走至悬崖边上,站在此地,能望见不远的法寺金灿的穹顶。 “你们瞧。” 沈玉京站在他身侧,垂眸望去,山岭间的肉身佛似衣衫褴褛的行僧,慢悠悠折返回来,往金身崖而来。他皱眉,“是来寻我们的?” 长孙荷月吓得脸色霜白,“这群僵尸,脑子都烂掉了,不至于这么记仇吧!” “那怎么办?让大马猴再把咱背下去?” 叶蓬舟将食指比在唇边,“嘘。” 僧尸在悬崖边停顿片刻,聚在一起,似乎在商量什么。 在青溟山弟子的认知中,僵尸本是种愚钝、凭本能嗜血杀人的怪物。流传的僵变故事里,这些从土里爬出来的尸首,总是六亲不认,毫无人性,会凭本能最先回到家中,杀光生前至亲之人。 在看见那些人影仿佛普通僧人般交头接耳,他们多少有些不信,都怀疑是不是万法寺的和尚在捉弄人。 易存二揉了揉眼睛,再探头往下看。 僧尸竟消失在笔直的岩壁下。 他眨眨眼,“怎么回事啊?我刚才在做梦?” 风扶柳摇头,“不是做梦,他们走进了岩壁之中。” “但是……我们方才从那经过,那儿就是一堵石壁,没有洞穴入口啊!” 他们坐在山魈身上,攀爬下悬崖,又回到金身崖下,眼前石壁如墙,陡峭光滑,连一个耗子洞都没有,别提让人通过的洞穴了。 沈玉京抚上冰冷岩壁,“有一个大阵,是万法寺的手笔,我想,只有法寺的僧人才能进入。” 那便没有什么其他办法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之际,叶蓬舟靠近岩壁,低语几句。 “叶道友,你知道这阵法,在念法咒吗?”易存二好奇问。 叶蓬舟笑道:“我哪会知道和尚的术法,不过是同山老爷说些话,求它通融一些,放我们进去。” 长孙荷月瞪大眼睛,“山就山,石头是石头,千年万年都在这里,怎么会听得懂人话?” 碎石簌簌落下,在他们目瞪口呆中,面前如镜的山崖,竟真的裂开一道长长的裂缝。 冷风从裂缝中吹来,教人遍体森寒。 “山老爷,”叶蓬舟笑着说:“这也太窄了,你再分开点吧。” 一块块碎石从空中飞落,准确砸中他的额头,仿佛在骂他不识好歹。 他拱手认错,落下的碎石才稍作停歇。 长孙荷月仰头,看着陡峭的山崖,高山亘古是无情物,竟真能听懂人话,放人通行?她又忍不住多看几眼叶蓬舟,青年额头被石块砸出一点桃花般的殷红,却在弯眼笑着,眼波含情,风流倜傥。 这样一个人……连山都喜欢。 也难怪得了迟师姐的欢心。 “几位若不怕死,龙潭虎穴,可敢走一遭?” 青年清越的声音从漆黑山心飘来。 “修行之人,何惜此身。” 第219章 第 219 章 “斩尸!” 一剑挑飞僵尸, 逢雪看着围上来的尸僧,手臂隐隐发麻。 越往前行,地上血腥更重, 浓浓铁锈味钻入鼻腔。余光所及,石阶上洒了层厚厚血浆, 血里有奔跑与打斗的痕迹。 这样浓重的血腥, 让逢雪想起藏在白花圣女身上的那尊魔神。 血魔?白花教也来到了魔窟? 看来她面对的, 不止是满山僵尸,还有白花教这群邪魔外道。 身后的僵尸又飞快追了上来, 他们身上有护体金漆,想找个掉漆的地方刺进去不太容易。 逢雪懒得与他们纠缠, 顺着石阶往下, 四周血浆越浓, 地上残肢愈多。 尸嚎鬼哭,阴风阵阵。 前方响起阵凌乱的脚步声,魔气扑面而来。逢雪握紧剑柄,一只熟悉的独脚妖怪从黑暗中跃出。 “杀将军。” 果然是白花教的人。 杀将军没有初见时威风, 身上厚重铠甲残损, 手中一人多高的大刀上有许多卷刃。在铠甲破损之处,还冒出昏暗猩红的煞气。 眼前这妖怪似受了伤。 杀将军独脚弯曲, 似蚱蜢般高高跃起, 从逢雪头顶跳过, 像是在躲避什么。 想跑? 阴曹地府的仇她还记着呢,择日不如撞日,逢雪也一跃而起, 扶危化作一道电光,追上杀将军, 一剑穿透它的肩头。 白光掠过,杀将军半边身体被剑削飞,从半空摔到地上,打了个滚后,竟头也没抬飞快跑了。 后方石阶又响起嗡嗡声。 一大片蛊虫如黑雾云集,蜂拥而至。大块头送的莲花灯摇摇欲坠,灯火黯淡。 逢雪身上只剩最后一点香火,勉强护住全身,长剑劈开虫雾。 “砰。” 剑身撞在冰凉兵刃上,溅起火花如点点飞萤,她在摇动的虫云灯影里,对上双熟悉的眉眼。 逢雪瞪大了眼睛,手中劲霎时变松了,怔怔道:“你怎么……” 心中忽地生起一股火气,“叶蓬舟!你不要命啦!” …… 青溟山的少年还来不及高高兴兴与师姐相认,便看见方才还带着他们杀尸斩魔、大杀四方的煞星,放下手里刀,躬下身,熟练地拱手求饶,“我错了。小仙姑,莫生气,莫生气,气坏身子谁如意?” 逢雪气得想骂人,但一只漆黑的大猫扑入她的怀里,拼命蹭她的手,“小仙姑!” 小猫高兴喵喵叫:“小仙姑小仙姑!你不要丢下我和小叶了喵。” 逢雪轻轻叹口气,摸摸小猫顺滑的毛,手从它头顶,摸到它柔软如水的肚皮,“我不是丢下你们。”余光瞟见后头的同门,她的神色一敛,“你们怎么也在这儿?” “迟师姐,说来话长,我跟你说——” “那便别说了!”她把叶蓬舟拉到身边,堵住了易存二一肚子的话,径直说出大块头的计划,“我们要找到封印阵眼,将灵石放进阵法里。” 沈玉京皱起眉,“只怕不成。” “怎么?” 青溟山一行人跟随着尸僧,比她早进入魔窟。尸僧进入魔窟后,便分为几队,身影没入分叉如蛛网的小道里。 他们跟随其中一队尸僧,来到一处钟乳岩林前。 钟乳岩林立如笋,笋尖金红,有朱砂绘制的图案。 沈玉京和逢雪是两个极端。逢雪勤修剑术,不通术法,沈玉京却在术法一途上走得颇远,符、阵、术、五行皆有修行。 他一眼就认出,这是一处封印大阵的阵眼。 钟乳林前还有一座石头小庙,庙里供奉的同样是千世佛。 但见那些尸僧,一头撞向钟乳石,撞得头破脑浆流,漆黑尸水遮住石上金符,生长千年的钟乳石被一头撞断,轰然坠地,砸在了地上的石头庙上。 “这样的阵眼不止一处,尸僧们分成几队,分开毁去不同阵眼,算时间,大阵怕被毁去七八成。就算将灵石放入阵心,恐怕也无济于事。” 何况魔窟内道路复杂,交织如网,尸僧们分开行动,想要拦住他们,堪比登天。 逢雪蹙眉,“那,再将毁坏的阵眼补全呢?” 沈玉京摇头,“仓皇之间,难以补全。” “稍等。”逢雪想了想,从怀中拿出天师法印,“再加上这个呢?” “这是……” 易存二浑然忘记此刻在尸穴魔窟,惊讶叫道:“青溟天师印!” “迟师姐,你怎么有这个……” 天师印护身辟邪,驱使鬼神,在青溟山,历来只有修为深厚,德高望重的高人才能佩戴此印。 少年瞪大眼睛,愕然望着她,心中不约而同想到一事——这样年轻便被授予天师印,莫非师长们是想把青溟山的担子也交给迟师姐吗? 逢雪把法印递给沈玉京,“师兄,加上这个成不成?” 沈玉京接过天师印,点了点头,“勉强可成,不过,至少要三个昼夜,才能修复法阵。” “太久了。我们只有一夜的时间。” 纵然老羊倌告诉那些人有妖邪作祟,想驱散人群,可虔诚的信徒怎会轻易离开? 若是苦海涌流,最先殃及的便是跪在山上的信徒,和无色镇上的人家。 “一夜?魔窟道路复杂,要找到其他阵眼,就需要挺多时间。” 黑暗中传来几声熟悉的猿蹄。一群山魈在石林中飞荡而来,朝他们招手。 易存二高兴道:“有了这些山神,骑着它们,肯定能节省不少时间!” 时间紧迫,沈玉京朝逢雪颔首,“我们去修复阵法了。” 逢雪:“我去找阵心,若阵法修复好后,你传音给我,我将灵石放入阵心。” 青溟山的人骑着山魈遁入黑暗中,溅满猩红的长路上,只余两个人。 逢雪与叶蓬舟对视,闪过许多念头。她舍下小猫与叶蓬舟,独自来到法寺,是怕佛光灼痛了他,只身进入魔窟时,心中也庆幸他此刻不在这儿。 但此刻在魔窟中相逢,却并不感到意外。 好似她在哪儿,叶蓬舟就在哪儿。空气中莲香浮动,腥臭的铁锈味随之远去,她悄悄靠近青年,手背蹭过他冰凉的肌肤,仿佛碰触一朵莲花。 “走吧。” 道阻且长,生死与共。 叶蓬舟牵住她的手,“小仙姑。” 逢雪“嗯”了声,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看,见漆黑石窟之上,缓缓冒出张红白交错的鬼魅面容。 她往后退一步,手中长剑出鞘半分,以为是妖魔鬼怪。 叶蓬舟却按住她的手,朝她微微笑着。 那鬼魅从黑暗中爬来——是只巨大的山魈,走在这方石窟里,不得不稍低着头,浑身长满漆黑的毛,独独脸上花纹鲜艳。 叶蓬舟道:“小仙姑,我是棺生子,无父无母,幼时被一只山魈抚养长大。” 逢雪微微一怔,看向面前的大山魈,山魈亦低下头,暗红眼珠子静静与她对视。 “这是……” “我娘。”他仰起脸,眸光温和,“小时候,她为了保护我被人抓走,我以为她已经被制成法器,没想到在山魈谷里找到了她。” 逢雪眼睛瞪得圆圆,忽而有几分腼腆,往他身后闪,小声道:“你怎么不早说!我方才差点拔剑啦……” 叶蓬舟牵住她的手,笑着把她拉到身前,朝山魈说:“娘,这是我的小仙姑。” 山魈咧嘴,哇哇叫两声,伸开长长的手臂,摊开手掌。 漆黑的掌心有颗圆润鲜红,香气四溢的桃子。 逢雪在叶蓬舟的催促中接过灵桃。 山魈高兴地哇哇叫几声,长臂一拢,把他们两个人抱在怀中,往石阶下跑。 僵尸哪跑得过它? 前方若有冲来的尸鬼,它抓住上方钟乳石,身子一荡,便把僵尸踹进深渊。一直到石阶尽头,有道窄而小的缝隙,山魈进入不得,只好把他们放下。 “多谢。”逢雪憋了半天,憋出这两个字。 山魈蹲坐在她面前,嘴角咧到耳畔,伸出大掌心,摸了摸她的头顶。它握紧手掌,能把逢雪的脑袋直接抓住,当桃子一般拧下来,它似乎也明白这点,动作十分轻柔,连少女头上的马尾也不曾弄散。 但对着叶蓬舟就没这么温柔了。 山魈搓着他的头,把人搓得左右摇摆。 逢雪心惊胆战,生怕叶蓬舟遭不住他娘的“爱抚”,漂亮的脑袋直接揉搓得掉了下来。 山魈娘把握力度很精准,在揉断脑袋前,及时收了手。 叶蓬舟头顶的木簪被它弄断了,一头卷曲的长发散了下来。他低下头,身子微微摇晃,逢雪连忙去扶住他,担忧问:“没事吧?” 脑子没被摇匀罢? “嘶,有些头晕。”他佯作晕眩,没骨头似的往逢雪身上一倒,在逢雪张开手臂扶他时,忽而也张开手,将她抱个满怀,散落的卷发下露出双晶莹飞扬的眼睛,抱住逢雪的腰,转了个圈。 “你作什么!”山魈娘还在看着,逢雪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脸皮发烫,急着从他身上挣脱,跳到地上。 “我的身上又没有炭火,这样烫人吗?” 逢雪瞪了他一眼,骂道:“登徒子!” 山魈见她不悦,喉咙里发出生气的啸声,一巴掌把叶蓬舟扇在墙上。 “我说娘,你向着哪一边的?” 逢雪见他脸色苍白,不免心疼,又拉不下脸,冷哼道:“公理在哪儿,娘自然就向着哪儿。” 叶蓬舟笑弯的眼睛眨了眨,长睫颤动,定定望着她,问:“你方才说什么?” 逢雪反应过来,怔了一下,抿唇没有说话,脸却一点点烧了起来。 山魈看看她,又望望叶蓬舟,以为叶蓬舟又在欺负她,便伸出大手,一巴掌重新把人拍墙上,“哇哇!” 它大声训斥儿子。 “他没有欺负我。”逢雪挡在青年面前,看着山魈,声音渐低,“娘……” ———— “小仙姑,”叶蓬舟牵着她的手,眉眼弯弯,快步踩着石阶上的血腥尸块,“方才是我放浪,不该如此轻薄。” 他笑如春风,脚步轻盈,仿佛不是走在尸山魔窟里,而是拉着心爱的姑娘,在春光明媚的山上赏桃花。 一只僵尸飞扑而来。 鬼哭如电,霎时劈下它的头颅。 叶蓬舟混不在意把尸块踢到一旁,笑道:“可我实在是很欢喜,小时候,我亲眼看着娘一身是血倒在地上,以为她早已是一捧黄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她。”他顿了片刻,嘴角弯了又弯,“没想到,还能把你带到她的面前。” 带着心爱的姑娘,来到久别重逢的家人面前。 他捂住嘴唇,双肩忍不住发颤。 逢雪心中却颇不是滋味,悄悄握住他的手,问:“等此事结束,你想在这儿多留一会吗?” “这和尚念经的破地方,我可待不下去。” “不陪陪你娘?” “哈哈,她有同族相伴,何须我来陪,知道她活着便行了。” “你可真是孝顺。” “是了!”他眉梢轻轻一扬,想到什么,“如今我们亲友俱在,等出了魔窟,便能真正拜一回高堂了!” “生死之间,你说这个!” “活着不说这个,难道死了再说吗?” “呸!”逢雪捂住他的嘴唇,“不许说这个字。” 他们已行至魔窟深处,除却僵尸,还有一些游荡的鬼影。 鬼哭在旁上下翻飞,劈出一条道路。叶蓬舟垂眸看着逢雪,拿起她的手,亲了亲,笑着说:“放心,小仙姑,我还要同你拜堂呢。” 黑暗中猛然伸出一条血红触须,穿透一只尸僧的身体,重重插在石壁上。 坚硬岩石被咬出一道裂缝,碎石簌簌而落,两人身上落了一层白灰。 叶蓬舟把逢雪护在怀里,与她对视一眼,收起面上的笑意,“是白花教。” “七魔神之一,血魔。” 第220章 第 220 章 在逢雪入魔窟前, 叶蓬舟与白花教的人有过一次交手。 “是白花教那对小情人。我们进入没多久,恰好与他们撞见了。” 于是便有他带着人,把杀将军追得争相逃窜的场景。 逢雪蹙眉, “你没受伤吧?” “嘶——”叶蓬舟倒吸一口凉气,眉梢轻轻一扬, “好像被妖魔拍了一掌, 胸口有些疼, 小仙姑,你摸摸。” 逢雪抬起脚, 重重踩在他的脚背。 叶蓬舟又嘶一口气,眉眼弯了又弯, “你怎么比妖魔还凶?” 又一条血色的触须刺来。这次不用叶蓬舟出手, 逢雪提剑冲上前, 一剑斩断触手,猩红血液飞溅喷洒,浓稠血浆溅在岩壁上。 片刻,无数触须飞快刺来, 几乎堵满洞穴。 刀剑纵横, 挥洒出一片血雨,在血腥泥泞中硬生生劈出一条道路。 逢雪没走几步, 忽听四周响起奇怪声响。 “咔嚓咔嚓”, 血触须刺入岩壁, 岩石上裂缝交错如蛛网,忽而一声巨响,大块的钟乳石似一把玉白长剑, 轰然坠地。头顶石块飞落如雨,逢雪只能往前面跑, 跑了没多远,身后洞穴轰然倒塌。 退路已断,只能往前走。 前方是条往下的狭窄甬道,石阶、石壁皆被血肉覆满,四周一片黑暗,只有浮在空中的莲花灯照亮一角。 岩壁上钻出张狰狞的面孔。 逢雪眉头微跳,才看清,是血肉似一张薄膜张开,薄膜下夹杂着些僧尸的身体。他们还没有完全死去,怒目圆睁,张嘴低啸,长长的獠牙从嘴里伸了出来。 “白花教和这些尸僧打了起来?” 她还以为尸僧作祟,是白花教捣的鬼。不过转念又想,用此邪法制佛,本就行在邪道上,如今情景,不过咎由自取。 就算白花教有插手,也只是在火上,多浇了一勺油。 “小仙姑,它们生得不大像僵尸。” 一层血膜将僧尸紧紧箍在岩壁上,逢雪仰头,得以仔细打量这些僵变的尸首。 它们身上覆上层白毛,这点和僵变相同,但仔细看,白毛中夹杂着许多赤红的毛发,肌肤漆黑如铁,手指指甲暴涨,颜色幽绿,干瘪空荡的眼眶里,隐隐有碧光闪烁。 “是不大像僵尸,像是……” 面前尸体猛然睁开双目,一双碧绿的眼珠子死死盯着她,朱红的毛发疯涨,肚脐红发乱如蓬草,关节亦在咔咔作响,转眼身形拔高数尺。 撕拉一声,血膜被它尖锐的爪子撕开。 一口火从它嘴中喷出。逢雪侧身躲过火焰时,那怪物已经双脚悬空,飞往前方。 赤面、绿眼,锯牙钩爪,能飞,能吐火焰毒气。 “罗刹!”她与叶蓬舟异口同声脱口而出。 罗刹速度奇快,往前方飞去,身影没入黑暗里。 逢雪本以为它是转身逃离,可忽觉不对。 “撕拉——” 墙上血膜被撕开一个长长的裂口,又一只钩爪般的大手伸出,撕开血膜,从其中探出个簸箕大的脑袋。 脑袋颜色幽蓝,头上冒着幽绿火焰,腾腾而飞,一只眼睛长在额头,一只眼睛长在下巴。 “这次是夜叉。” 血膜撕裂之声不断响起,一只只罗刹夜叉,极恶鬼怪从筋膜里爬了出来。 逢雪拉住叶蓬舟的手,“快跑!” 两人疾速奔过甬道,身后无数只罗刹恶鬼追赶。好在甬道狭窄,恶鬼们只能弯腰低头,在地上爬行,动作并不快。尖锐的指爪在地上摩擦,坚硬如铁的身躯挤得碎石簌簌落下,那些黑暗中古怪的爬动声,石头落地声,离他们越来越近。 逢雪往后望一眼。 一张靛红色的巨颅塞满甬道,挤得岩石碎裂,地动山摇。它忽然张开巨口,吐出口毒雾,青绿色的雾气里火星点点,燎得石壁红热滚烫,仿佛岩浆。 逢雪脚踩长剑,腾空而起,身形化作一道流光。 到路尽头,狭窄的小径霎时豁然开朗,眼前是个宽阔的大洞窟,大山山心空荡,漆黑一片,黑暗里飘来隐隐的诵经声。 “小仙姑,上面!” 逢雪抬头望去。 漆黑中有一团团金光曳动。仔细看,是一个个肉身佛盘踞在石壁凸出处,双手合十,低头念经。 那些追他们而来的罗刹夜叉,进入此地后,也收起獠牙利爪,飞上岩石,寻了个位子,跟随众尸盘坐念经。 经声如浪,在山心回荡。 一声声、一句句。 逢雪也曾听过僧人做早课诵念经文,早上晨光微曦,一声洪钟在山间回荡,莲花座前佛陀脚下,僧人们齐念楞严经,佛颂声声,悠远出尘,叫人忘却尘世的苦难。 此刻的经声,听着分明是相似的声音,相同的语调,却让人不寒而栗。 这些肉身佛,似乎是在倒着念经的。她蹙起眉头,一时想不清楚它们的目的。 诵经声挤入耳中,似尖凿一下下往脑子里凿,逢雪忍着剧烈的头痛,拔剑四顾,找了个离自己最近的夜叉。 飞剑呼啸而出。 “砰。” 一道金光在剑锋绽开,经声念得更快了,似一阵疾风骤雨打落。 逢雪头痛欲裂,脚步趔趄一下,滚热液体从耳中涌出,打湿了鬓发,她望着满山的肉身佛,一时不知从何下手。 试着封住听觉,也拦不住钻入脑子的诵经声,这些声音似蚂蚁,在她的脑子里爬来爬去。 逢雪皱眉,抹去嘴角溢出的鲜血,心中默念清静经,耳畔的魔音似低了一些,恢复几分清明,贯耳魔音里,多了些浪声。 哗哗水浪声夹杂在恶鬼诵经声里。她原以为是夜叉罗刹在搞鬼,却忽觉不对,狠狠一咬舌尖,铁锈在唇齿漫开。 “哗——” 漆黑海浪迎面卷来。 叶蓬舟揽起她的腰,一跃而起,逢雪顺势出剑,踩在飞剑之上。 苦海之水就在他们的脚下翻腾不休。 逢雪竭力御剑,飞剑白光似风中烛火,在浓稠如墨的黑夜中颤动。环顾四周,山窟浪声滔滔,已化作一片水洼。 阵心被苦海淹没了。 如此情景,怎么将灵石放入阵心? “苦海,已经涌出了这样多。”叶蓬舟低声道,他说过酒能消愁,消尽人间烦忧,但这是信口胡诌,就算酒能解苦海…… 他们哪有这么多的美酒? 还有另外一个法子。他垂下眼睛,长睫遮住眸里的光。 逢雪抿了抿唇,“用香火护住周身,可以挡住苦海侵蚀。” 她调动身上的香火,一层淡淡的光辉从掌心浮出,堪堪只覆住了一只手掌。 这一月的香火,本就不多,后来又送同门又送鬼差,早已用得七七八八。 如今她身上还剩的香火,别说去苦海闯一遭了,就这么进去,只怕马上会被腐蚀得只剩一只手掌。 唉,年少不知香火贵! “香火?托城隍娘子的福,”叶蓬舟握住她的手,白辉覆住两人的身子,他侧过脸,笑道:“我这个城隍护法也有一些。” 逢雪:“不是城隍护法。” 冰凉黑液漫过脚背,苦海阴寒的水液感受到生人气息,卷起巨浪,将一点微光吞入腹中。 她被苦海淹没,人间的苦泪似乎都倾倒而来。 逢雪自觉并不脆弱,也很少感受到绝望,但被冰凉阴寒水液淹没的瞬间,她的身子不由轻轻一晃,一股无名的郁色在心底蔓延。 好在有只手扶住了她。 一道含笑的声音自耳畔响起,声音疏懒又缱绻,听着便叫人想到一双弯弯的眼睛,江河湖海的快意,“不是城隍护法,又是什么?” 苦海里阴寒悲戚随这一声笑远去。 逢雪咬着下唇,没有说话。 那人握了握她的手,叠声催促:“是什么?城隍的跟班、城隍的随从、城隍的狗腿子?” “呸!”逢雪骂:“你又不正经了。” 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从他胸前挂着的布袋里钻出来,“小猫知道,是城隍的相公!” “哦。原来是城隍的相公呀。” ———— 走了不知多久,前方出现一个血肉堆成的圆丘。 逢雪提剑将血肉一划,里面的人见了鬼似的看着她。 她眸光转冷,剑锋如电,“降妖。” “剑仙且慢!” 在血色圆丘里的,是白花教的两人,还捎上一个身着监天司官袍的老者。 不消说,这就是夜宴主座上空缺的三人。 逢雪长剑在血丘上划开道口子,跳入其中,一剑劈向行六,他们仓皇闪避,躲的却不是她的剑光,而是从裂口漫进的水液。 琉璃拿簪子往手臂划一道,鲜血从伤口涌出,化作面血墙,挡在苦海之前。 血液再次在苦海底下撑起一方屏障,挡住翻涌的苦海。 “怎么?”叶蓬舟弯了弯嘴角,讥讽道:“你们瞧见小仙姑,这样自觉地为自己挖了个坟堆?” 琉璃瞪他一眼,想把这张嘴给撕裂,“谁的坟还不一定呢,你们不也被苦海给吞了?” 逢雪的剑抵在行六的脖子上,青年张开双臂,分析利弊,“如今我们皆被困于苦海之中,该齐心协力,一起脱身才是。” “苦海?你们一直图谋的,不就是苦海出世,妖魔为尊吗?” 行六摇头,“可被这苦海之水淹没,便连妖魔鬼怪都做不了了。” 逢雪心中好笑,白花教人素来如此,只许刀插在别人身上,若刀插在自己身上,便也与凡夫俗子无异了。 她眸光微动,视线在头上血色屏障中转一圈,他们的香火不多,有这屏障撑着,便不必浪费香火了,“你们既然能挡住苦海,怎么不走出去?” “苦海无边,回头也不是岸。进入苦海以后,就再也走不出去了。” “那你们就撑着屏障等死吧。” 琉璃咬了咬银牙,“那你又作什么?” 逢雪牵住叶蓬舟的手,与他使了个眼色,他马上会意,高声说:“我们去殉情。” 逢雪一怔,拧了把他的手臂,她不是这个意思! 在邪魔外道的注视下,叶蓬舟倒也不脸红,夸夸而谈,“黄泉路上,做一对患难鸳鸯,快哉!快哉!” “你们是去封印大阵吧。”监天司的老者开口,“我知道阵眼在哪儿,我带你们过去。” ———— 尸僧齐声念经文,苦海翻腾不休,在水液之下,血色薄膜撑起方小小天地。 逢雪跟在监正身后,疾步往前走。 监正道:“我们来到这儿,本是想和方丈一起,把苦海重新封印,没想到撞见这些夜叉,被追到了苦海中。” “你不知道,外面的监天司被杀了吧?” 监正神色愕然,“什么?” 逢雪冷嗤一声,目光在白花教二人身上转了转。 监正反应过来,质问他们,“你们不是为了同我们联手?” 行六微微一笑,也不辩解什么,“监天司许诺的荣华富贵,我们可瞧不上。” 只是夜叉罗刹出现得太早,猝不及防被这群尸鬼逼入了苦海里。他提醒道:“不过眼下,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蚱蜢,还是莫要计较这么多了吧,离开我们,只凭你们的香火,又能在苦海里走多远?” 叶蓬舟也笑了起来,“你们是想白花娘娘现世,怎么出世,从这小姑娘身上钻出来?” 头顶血膜猛然晃动。 琉璃狠狠剜了他一眼。 叶蓬舟毫无怜香惜玉之心,道:“圣女圣女,不就是装妖魔的容器嘛,只是这小姑娘装得下血魔,未必能装得下白花娘娘这尊正儿八经的邪神吧。我想想,等娘娘现身,她会变成什么,脸上长满眼睛,七窍冒出血水,全身被挤爆……” 琉璃脸色发白,气得浑身发颤,手拿着银刺,刺向青年胸口。 头顶水声激荡,血膜随之剧烈晃动,她身上雪白如玉的肌肤也如海浪起伏,一丛丛暗红的血丝从毛孔钻出。 “哟,原来是个母夜叉。” “你这小子!我非杀了你不可!” 叶蓬舟牵着逢雪转到一旁,“来来来。” 行六连忙拦在他们之间,牵住少女的手,耳语几句。 血魔撑起的屏障并不大,逢雪依稀听见飘来的几个词。什么“容器”、“以前那位”、“青溟山”。 琉璃神色渐缓,依偎在他的胸口,挽住青年手臂,亲昵如一对眷侣。 叶蓬舟忍不住笑着揶揄:“待会若苦海倒倾,命丧黄泉,我们路上都有伴,只有监正大人,独自走着,岂不寂寞?你不如剃个光头,同这群和尚一起念经罢。” 监正板着张脸,面上皱纹深深,冷哼一声,“如果被苦海淹没,魂飞魄散,哪有走上黄泉的机会?” 在黑水中走了不知多久。 琉璃的脸色愈来愈苍白,以凡人之身,役使魔神,付出代价必不小,只能靠在行六身上,跟着他挪动。 “便是在此。”监正停下脚步。 眼前是一块天然形成的玉白色圆石,石上星罗棋布,镶嵌许多圆珠。大半珠子颜色暗淡,只剩少数几枚,依旧闪烁金光。 监正神色黯然,“每一枚佛骨舍利,对应一座阵眼。没想到阵眼被毁去这样多……”他长长叹口气,深感回天乏术,绝望之际,却见一枚本已暗淡的舍利,重新散发淡淡金光。 不久,又一枚舍利亮起金光。 逢雪心中长舒一口气,看来外头同门将阵眼修补成功,只消等到所有舍利都亮起,她将灵石放在阵心,就能重新封印苦海了。 漆黑水底,叶蓬舟拉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头顶水声越来越大,汹涌浪涛猛地拍来,琉璃吐出口血,跌坐在地上。 逢雪握紧长剑,抬头望去,漆黑的水液不停下坠,停在她的头顶三寸,水液里隐约有张巨大的面孔在浮动。 “苦海是孕育魔神的羊水。”行六开口,“我们千方百计想让苦海涌流,是想白花娘娘从苦海里现世。” “那是白花娘娘?” 逢雪想起方才一掠而过的巨大身影,那身子……不似个女人。她忽然明白,“但羊水里孕育出的,不止白花娘娘一个魔神。” 那些肉身佛不再追杀他们,盘坐岩壁,齐声诵经,并非它们心生佛性,而是想从苦海里,召唤出它们的“佛”。 “糟了。那东西快成型了。”监正愕然道。 逢雪与叶蓬舟对视一眼,后者会心一笑,拿起插在地上的黑刃。 走出血魔屏障,黯淡的水液里,一道巨山般影子在水里漂浮,千条手臂似水草摇摆。 得在它孕育成型前,将其诛灭! 逢雪没多言,剑光似一道雷电,劈开漆黑苦海,直冲巨影而去。察觉到她的杀气,一条手臂猛然挥舞击来。 ———— 站在屏障中的人,只能望见剑华似条银鱼,偶尔曳过漆黑水液,但马上被苦海吞没。 监正面上毫无血色,低声道:“那是千世佛,享受了千年的香火供奉,如今马上要成千世魔。” 大阵上的佛珠舍利一点点亮起,外面的阵眼一个接一个补全。 他的心里却笼着层厚重阴云,愈发无望。就算大阵重启,封印苦海,可邪佛已然成型,马上要破水而出。 凭苦海中那两位年轻人,哪能挡得住魔神出世? 何况还有白花教的人,虎视眈眈,想要唤出他们的白花娘娘。 他煞白着脸,身形摇摇欲坠,倚靠着巨石,才勉强不倒。 仰头望去,香火亮起的细微白光似风烛草霜,璀璨剑华如飞蛾扑火。 监正慢慢握紧了掌心。 ———— 邪佛一条手臂重重拍来。 逢雪翻身闪过,却见它的手掌忽然张开,掌心一只眼睛怒睁,爆出阵刺目的金光。 眼前霎时一片雪亮,双目刺痛出血,被照得什么也看不清。 又一条手臂从漆黑中挥舞拍来,手里拿着根粗长的铁钳。 逢雪眯着双眼,在水浪里狼狈翻个跟头,差点被铁钳从头到尾刺个串。 叶蓬舟赶到她身前,做了个手势。 逢雪知道那意思—— “只管前行,我来做你的护法。” 她点了点头,擦去眼角猩红,提剑冲向千手千眼的邪佛。 “退魔!”剑光暴起,一条巨木般的粗壮手臂应声而断。 邪佛手臂挥舞,一时苦海中水液沸腾,巨浪翻滚。逢雪踩着它的手臂,顺着手背往上爬,身形纵然而起。 再砍第二剑时,剑锋触碰到魔佛肉身,它的手臂忽而亮起金光。 金辉爆开,逢雪手臂一痛,仿佛剑劈在了坚铁之上,被震得虎口出血,半边身子发麻。她吞下喉中腥甜,围着邪佛转一圈,人在千条手臂的攻击中左腾右闪,目光落在它的头颅。 邪佛闭着双目,眼睛微垂,嘴角扬起,显露慈悲微笑。 只是模样显得有些渗人。 一条手臂从黑暗中挥来,她刻意没有闪躲,待手臂快挥至后背时,借着这股巨力,人如飞鸟腾空而起,穿透重重浪花,冲向它的肩头。 佛手在身前挥舞,被叶蓬舟给尽数挡了下来,清扫这一路的障碍。 逢雪立在邪佛肩头,比她还大的耳垂在肩头扫过。她的后背发麻,剧痛姗姗来迟,手中剑如有千钧,却仍紧握剑柄,义无反顾地刺向邪佛脖颈。 邪佛金身还未成,在点点金辉中,有一处仍未被染上金色。 剑顺利无虞插入脖颈。 嘴唇轻启:“退魔。” 剑光炽盛,巨浪连天,轰隆巨响中,一颗如小山般的头颅沉入苦海中,带着笑意的面孔从她的身前飘过,慢慢沉入水里,一眨眼,就被苦海淹没。 无头佛陀的身影凝滞在水里,随水起伏。 “成了?”逢雪有些迟疑地望着脖颈上巨大的断口,断口处没有涌出鲜血,反而是冒出些黑色的触须。 不对! 汹涌水浪荡开了邪佛身上的袈裟,那衣下,金色的肚腹上,忽然生出一张新的面孔。 “小心!” 她的身子被人抱住,接着,一股巨力重重拍来,两个人的身影如断线风筝,从苦海中跌落,重重摔在地上。 逢雪眼前漆黑,喉咙鼻腔耳朵堵满鲜血,好半晌才回过神。她艰难地爬了起来,握住叶蓬舟的手。 叶蓬舟坐起来,把她抱在怀里,身上香火黯淡,在香火完全殆尽前,他们相互搀扶,跌跌撞撞走入了血膜屏障。 逢雪瞥了眼,圆石上的佛骨又亮了几颗。 “厉害!”行六抚掌道:“竟能削去一颗佛头,你的剑又长进许多。” 逢雪盘坐在地,闭目调息,体内真气乱窜,若沸的血液不停从耳朵嘴角溢出,肩头衣衫一片猩红。 行六接着道:“这下就算这尊魔神出世,也先天不足,威力至少比之前逊五分了。若早知道你会这样厉害,当年蔓山君宴席上,就该把你们两个杀了的。” 叶蓬舟轻轻拂过逢雪后背,“这话说得,好似你真能杀得了小仙姑一样。当年若不是我先把你画入图里,你早就当了小仙姑剑下鬼了。” 旧怨重新提起,行六脸上闪过一丝愠怒。 当年被囚在桃花源中,倒吊树上,还被狗撒尿的情景历历在目。 他年少就成为教主亲传,鲜少有过如此奇耻大辱。 偏偏始作俑者还在笑着打趣,“这样算来,是我救了你吧,你该喊我声恩人爷爷,是不是?” 行六冷冷看他一眼,经历一场与佛魔的大战,青年只是脸色比之前更白一些,却依旧谈笑自若,仿佛没受什么伤。 他犹豫了片刻,忍住心头蹿起的杀意,静静等待法阵修复。 逢雪被拍了一掌,内息在体内蹿来蹿去,她一遍又一遍念着清静经,却无法让心神平静,忍不住担心叶蓬舟的伤势。方才,她被叶蓬舟护在了怀里,她都觉掉了半条命,何况对方? 但一张嘴就忍不住吐出口血,什么也说不出来。 “吃这个吧。” 监正递来两颗金丹,“秘制的回魂秘药。” 叶蓬舟看他一眼,拿过金丹,在鼻尖嗅了嗅,小心喂给了逢雪。 和着嘴里的血吞下金丹,一股清气顺着经脉流淌,抚平了身上的剧痛。逢雪擦过嘴边血,“多谢。” 监正神色颓然,官帽掉在旁边,白发轻晃,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说:“你这样拼命,不值得。” 逢雪没有说话,咽下喉咙涌起的血腥,仰头看着头顶千臂无头的邪魔,思忖该怎样再来一次。 邪佛巨大的身躯慢慢沉下来,肚腹上那张巨大而邪异的面孔,透过血红薄膜,与剑客的眼睛对上。 行六神色微变,“血魔可挡不住这尊邪神。你把它引过来了!” 逢雪看眼阵心,石上佛骨还有数枚没有亮起。 邪佛近在眼前。 可她已经力气全无,可她已经伤痕累累,可他们香火稀薄,在苦海里撑不了几瞬。 监正放弃了希望,“来不及了,就算大阵重新运行,也未必能拦得住这尊佛魔。算了吧,算了吧,不值得。天地失序,世间正道已经不复存在了。” 魔神的面孔遮天蔽日,填满他的视野,他看一眼便心惊胆战,触目惊心,连忙移开目光,却愕然发现,剑客以剑撑地,重新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一手握着剑,身子半靠在叶蓬舟的胸前。 她抬起脸,望着青年黑亮的眼睛,那眼睛弯了弯,眼皮上弯起的褶皱似春风荡过,在她心中掀起微澜。 “走吧。”她没有多说话。 叶蓬舟“嗯”了声,扶住她的身子。 两人在邪佛的注视下,慢慢往苦海中走去。 监正忍不住喊:“你去送死吗,不值当的!” 这样舍生忘死到底为了什么,自己性命没了,不是什么都没有了吗? 但剑客不愿回答他。 他只能看见,少女虚弱的身影一点点挺直,手里的长剑慢慢握紧。 剑的影子不停在晃动。 在一片漆黑的苦海里,仿佛日月星辰,天地间所有的光,都凝在这把三尺长剑之上。 220-230 第221章 第 221 章 离开血魔屏障后, 逢雪身形微晃,苦海倾倒而过,压在她的肩头, 水液蠕动着触须,想从她的眼睛耳朵钻入。 耳畔响起些絮絮低语。 有的在咒骂天地不公, 有的悲哭人间不平。 香火所剩不多, 苦海的阴寒透过白辉刺在肌肤上, 身子被冻得发麻。她把一个个僵硬的指头掰弯,握紧了剑柄, 问叶蓬舟:“还剩多少香火。” “不过十息。” 抬头望,那张庞硕的面孔从苦海沉下, 越来越近。金身双乳变成双微垂的眼睛, 肚脐化作慈悲的微笑, 身侧千条手臂挥舞,每个掌心都有只圆睁的眼睛。 眼睛怒睁,千万道刺目电光疾射,将水花搅得飞溅。 被电光射中之物, 转瞬变得粉身碎骨, 化成一滩脓水。 鬼哭飞出,黑蛟一身长啸, 载着二人从千万束电光中, 飞向无头的金身。 逢雪坐在蛟背, 带血的鳞片从眼前不断飘过。快接近金身时,微垂的眼睛忽而抬起,肚脐微笑的嘴唇张开, 一字字吐出真经。 “唵。” 金针插入脑中,剧痛在头脑中爆开。 她死死咬着牙, 唇瓣溢出血丝。 “嘛。” “呢。” 一朵巨大的金莲在眼前绽开,环顾四周,变了一番模样。祥云翻腾,彩霞舒卷,一个金身的佛坐在莲花上,朝她微笑。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聆听佛音,想要佛前叩拜。 “小仙姑!” 神智猛然回笼,叶蓬舟执刀站在她的身前,一刀披在手掌怒睁的眼睛上,金血飚飞。 “叭。” “咪。” “吽。” 地动山摇,水面掀起巨浪。 千条手臂在胸前合拢,每一只手背上,竟长着张嘴唇,嘴唇张开,舌头吐出,一齐念:“唵嘛呢叭咪吽!” 群山摇晃,山石滚滚落入苦海中,地面长出裂缝,黑液从地裂中喷涌而出。 ———— “啊!”琉璃堵住耳朵,蹲在地上,血液从她的指缝渗出。 头顶的血魔屏障摇摇欲坠。白花娘娘的护法魔神也受不了这一声魔佛之声,想要重新钻回琉璃的身体里。 血丝成束从头顶垂落,挤入少女手臂的伤口。她忍不住惨叫,整条手臂上的肌肤像波浪一样起伏不定。 行六咬破指尖,迅速在她手上画出道血符。 少女面白如雪,“六哥,血魔撑不了多久了。” 行六看眼巨石,石盘上佛骨舍利亮起大半,只剩最后几颗,“法阵也快修复好了,再等片刻,我们就能脱困。” 琉璃靠在他身上,轻声问:“待法阵亮起,如何才能启动大阵?” “监正在这呢。”行六目光一凝,阵心处空荡,没有监正的影子。他抬头看去,忍不住脱口而出,“狗日的,这时候学人逞英雄。” ———— 山上石球不停往下坠,在苦海掀起翻天巨浪。 在山间小道的信徒们也察觉到一阵地动山摇,被震得东歪西倒,风雨中不剩多少的明灯,一盏盏熄灭。 乌云蔽月,天地无光。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从大雨中跑来,振臂疾呼,“妖魔要出世了,快跑吧!快跑吧!” 却无多少人信他的话,只以为他是个诋毁千世佛的疯子。 “你再胡说八道,就滚下山,莫让我们来撵你!” 又一阵地动山摇,地面隆隆晃动,如同惊雷在地底炸开。 老羊倌改口喊道:“地动了!失火了!总之你们快跑吧!”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天地被照得惨白。在山寺对面的悬崖上,裂开一道长长裂缝,黑气从地裂中不停涌出。 “地动了!” 不知是谁跟着喊了一声,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惊慌。人群推搡着往下挪动,只有零零散散少数信徒,以头叩地,长跪不起,默默祈求佛陀保佑。 老羊倌站在步道旁,望着对面的悬崖。 瞧这模样,是有魔神出世啊! 不知道小姑娘如何?若山上神佛真有灵,他想要为她求一个平安。 ———— 苦海翻涌,身上白辉似风中烛火。 一条条金色的手臂覆在魔佛身前,像一朵闭合的莲花。 手背千张嘴唇齐念经文,似闷雷滚滚,震得浪潮若沸。 逢雪眼前一片血色,每一次诵经声都牵动五脏六腑,搅得内脏移位,七窍流血。她死死盯着前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诛神! 人在手臂间移动,长剑快要刺上金身时,千张嘴唇同时开口。 “唵!” 金光爆开,金身四周卷起巨大旋涡,逢雪猝不及防被卷入浪潮里,苦海之水疯狂挤进她的耳腔鼻孔,堵塞了喉咙。 嘴里传来奇怪的触感,就像吞下一千根针,血腥堵满了喉咙,窒息感铺天盖地淹了过来。 苦海之水忽从身侧排开。 逢雪来不及多想,用剑柄用力抵住腹部,把刮喉咙的黑水从嘴里呕出来。 黑水离体,神智才清明一些,她后知后觉意识到,刺耳的魔音没有再响起。掀起眼帘,监正手里拿着一枚小旗,走出了血魔屏障。 他仰起下巴,神色傲然,“老夫年轻的时候,也能拘鬼遣神,呼风唤雨!” 小旗一抖,飞上半空。 “分水!” 似一把长剑劈开苦海,海浪往两侧排开。 无头佛庞硕的身体像山石一样直直坠地,在地上砸了个大坑。 铃声叮铃铃响起。 行六没好气说:“还不快去杀了它!” 张开嘴,两条舌头从他的嘴里吐了出来,与此同时,佛魔身上的嘴巴里,皆长出另外一条舌头,这些舌头缠在一起,相互攻讦,似蛇一样勒在一起。 这是白花教另外一尊魔神——两舌。 两舌显然抵不过这尊将出世的魔佛,很快,骇人的惨叫哀嚎就响了起来,一条条带血的舌头似雨点般掉落。 魔佛手臂摇动,张开嘴,“……” 它没有能再念出魔音。 一条长剑飞越重重金色手臂,插在它的舌头上。 “退魔。” 魔佛身上爆出阵刺耳的哀嚎,音浪把几人震荡开,苦海水掀起巨浪,重重打在山巅上,那些念经的肉身佛一个个坠入黑液里。 在被苦海吞噬前,逢雪及时跳进屏障中。 阵心的最后一块舍利掐在此时亮起。 她快步走入阵心,将灵石放进阵心。 霎时天崩地裂。 在血丘里的几人只觉天旋地转,耳畔水声哗哗作响。 成功了吗? 逢雪躺在冰凉的地上,胸口剧烈起伏,人已经精疲力尽,眼前阵阵发黑。 她本来打算,在启动大阵后,第一时间提防白花教二人,趁早除掉他们。然而方才魔佛一声嚎,把她的魂魄都快震散了,只能像案上鱼肉一样硬邦邦躺着。 好在白花教的两个人也不比她要好多少。 行六捂住嘴巴躺在地上,琉璃靠在他身上,面孔苍白。 监正的旗子断裂,只握着个旗杆,靠石头坐着,无力地在喘息。 叶蓬舟呢? 逢雪转动视线,又在屏障中转了一圈,没有找到想见的人。 竭力撑着地面,爬了起来,转动脖子又看一圈。 没有看到想见的人。 逢雪咬紧下唇,意识到一件事——方才,她在苦海中待的时间绝对不止十息。但她还没有被苦海吞噬,还站在这儿,身上仍有点点余辉闪动。 是叶蓬舟把香火全给了她吗? 她定定看着屏障外,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只听见自己牙齿相撞,在耳畔炸开冰块碎裂的声音。 “你怎么又要往外边去!”监正斥道:“大阵已成,我们在这儿静等一会,等苦海往回流就行了。” 剑客依旧没有回答他。 但监正发现几分端倪,她的脚步虚浮,剑也抖得很厉害,竟像是有些握不稳剑。 逢雪脚有点软,不知道是不是魔佛还在外面嚎,她觉得地面上长出一个个旋涡,人走在上面,又晃又摇,不小心就会栽倒。 很多年前的事情不自觉涌上心头。 上一世变成妖魔的过程很缓慢,最开始她没有察觉,只是心头莫名嫉妒怨恨,动辄对同门大打出手。 后来,她的耳后长了一个疮,疮最开始只有芝麻点大,渐渐越来越大,每每入夜,她的耳畔都会出现一些奇怪的声音。 是同门的嘲笑。是师长的谩骂。是师兄的拒绝。 这些声音让她怒火中烧,满心怨愤,如同生活在一片黑暗的长夜中。但夜晚依旧有星星和月亮,每过一段时间,她都会收到一封沧州寄来的信。 信里有阿娘塞的银票,有阿爹长长的念叨。 每当看信的时候,就好像有束明亮而皎洁的月光,透过耳畔怨毒的诅咒,透过心中厚重而密不透风的乌云,照在了她的身上。 心里沸腾的怒火与嫉妒全被浇熄,她将脸贴在信纸上,心中十分平静。那日她的心情会很好,就算听见同门的嘲笑,也丝毫不会动怒,反而觉得他们有些可怜。 她不需要做小伏低假装柔弱,世上也会有疼她的爹娘。 她不需要精通术法斩妖除魔,世上也有片属于她的归乡。 于是那一日风急雨骤,电光煌煌,她擦拭长剑,愕然发现,耳后的疮竟生出张人面, 那人面神情怨毒,在她耳畔说出重复着挑拨的话。 她听到的那些“同门嘲笑”,是它藏在耳后拨弄是非。她被堵住了耳朵,遮住了眼睛,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快要变成妖魔了。 她连夜跑下了山,在大雨中奔逃,衣袍被雨水浸透,湿漉阴冷地贴在身上,鞋子里灌满了泥水砂石。 放弃吧!放弃吧!此生天赋如此,做不了斩妖除魔的剑仙了。 但此方世间,还有一个地方可以落脚,还有一个地方是她的归乡。 她跑得越来越快,卸下压在心头的块垒后,步伐越来越轻盈。做不成剑仙,至少,她还能承欢父母膝下,做个被宠爱的小姑娘。 大火从天的尽头生起,染红了大半天空。 前方是被攻破的城池,肆虐的僵尸,累累的焦骨。 记忆里家的地方,只剩下一片被大火焚烧的废墟。 那一瞬间,似乎天地间所有的光都消失不见了,她瘫软在地上,浑身颤抖,从此坠入一片深不见底没有尽头的寒夜。 上一世已经很遥远。家人被安顿在了安全之地,她的耳后也没再长出人面恶疮。 她也成了剑仙,有了降妖除魔的宝剑,身上佩着师父送的天师法印。 但是,为什么那样绝望无力的感觉席卷而来,让她忍不住嘴唇颤抖,牙齿咯噔相撞,虚弱地提着剑,摇摇晃晃往外面走。 明明方才还斩完神佛。 可现在,她却不禁想,漫天神佛,哪一个都好,请显显灵吧。 她不愿再坠入无边的寒夜。 第222章 第 222 章 剑尖分开黑液。 雪亮的光照在青年的眼里, 他漆黑的眉梢轻轻一挑,摊开双手,熟练地认错:“我又做什么惹小仙姑生气啦?” 逢雪定定看着他, 片刻,猛地把头扭向另外一边。 叶蓬舟注意到她黑眸中一闪而过的晶莹, 凑上前仔细瞧, 忽而想到什么, 轻轻“啊”了声,“小仙姑不会是以为我死在苦海里了吧?” 逢雪把脸扭到另外一边。 青年稍低下头, 冰凉的唇抵在她的耳垂,气息麻麻痒痒拂过发丝, “小仙姑这样在乎我?说真的, 如果我死了, 小仙姑会舍得为我流一滴泪吗?” 逢雪忍无可忍,瞪着他,“我看你现在是找死!” 叶蓬舟被她骂一句,反而浑身舒坦, 笑着说:“我想是不会哭的。我们小仙姑是天上的仙子下凡嘛, 怎么会为凡人流泪呢?” 逢雪冷声道:“你是真不想活了。” 话音刚落。 地面隆隆颤动。琉璃吐出口血,跌坐在地上, 头顶血魔屏障霎时消失, 成千上万束血丝争前恐后钻入她的身体, 她发出声骇人的惨嚎,肌肤像干枯皲裂的地面裂开,从娇俏少女, 顿时变成一个面容可怖的老妪。 琉璃挥动双手,喊:“六哥, 六哥!” 行六撑起把伞,伞面泛黄,肌肤肌理尚在,伞柄亦是一截泛黄莹润的枯骨。一打开伞,四周阴风骤起,空气里响起哀哀鬼哭声。 他用伞盖住周身,发现苦海并未倾倒,才走向地上的少女。 琉璃朝他伸出手,“六哥,好疼,你给我弄点血来。” 行六环顾一圈,视线在监正逢雪叶蓬舟身上打了个转。圣女驱使血魔太久,急需一点人血来救命,可惜在座的几人,皆非易与之辈。 叶蓬舟对上他的目光,道:“不喂点自己的血给你的小情人?她都快等不及了。” “六哥!”蠕动的血丝在琉璃的面皮上动来动去,她瞪大眼睛,叫得凄厉,拉住行六的衣摆,“疼!” 行六蹲下身,安抚道:“琉璃妹妹,你先在这儿待一会,我去外边找几个人来。” 逢雪转了转剑柄,冷嗤一声。 行六便改口:“找几个猴子过来。” 叶蓬舟:“想找猴子?”他扬眉笑道:“你这模样,能对付得了千年的山魈老妖?” 行六微微眯起眼,还未说话,面色忽然一变。 又一阵地动山摇,碎石滚动。 几个人被颠得晃来晃去,边闪避头顶落石,边往身后望去。 一道无头的巨影出现在他们身后。 “怎么还没死!” 头顶落石如雨,逢雪发现一块巨石凸起,下面恰好可以容身,便与叶蓬舟一起跑向那边。 “仙师。”行六喊道:“琉璃身体虚弱,动不了,能否帮我一起背着她过去躲避?” 逢雪没有搭理他。 行六声音可怜:“方才我们在苦海之中,可是并肩作战的伙伴。要不是为了保护大家,这么久驱动血魔,琉璃也不会被反噬。她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仙师慈悲为怀……” 他闭上了嘴。 那两人依旧没有搭理他,径直跑到巨石下,靠坐着岩壁调息。 “六哥……”少女攥紧他的衣,“别丢下我……” “别怕。”他弯下身子,眼神依旧怜惜,声音足够温柔,手摸进袖中,拔出一把匕首。 ———— 无头魔佛盘坐在地上,肚腹上面孔狰狞,嘴吐鲜血,一条条黑红的线从四面八方涌来,连在它的身上,似无数枷锁将它锁在了这儿。 仔细听,枷锁里传来许多人的声音。 “求求神保佑我啊……” 听来听去,这些向神祈愿的声音,化作一声声“请渡我”、“请渡我。” 金佛眼中流出血红的泪水。 监正道:“苦海无边,人们向千世佛求超度,但神佛难自渡。”他叹了口气,“这些愿望把它留在了这儿。” “我们是不是该给它一个痛快?也算超度了吧?” 监正看她一眼,诧异问:“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力气,还能站起来?” 逢雪靠着岩壁,眼冒金星,“歇息一会就好了。” 监正低声道:“不怪你们能破云螭,除尸兵了。本是人杰,为何不为朝廷效力?” “为朝廷效力?”逢雪顿了片刻,咀嚼着朝廷二字,不由低低笑了一下,此刻刚历尽生死,她也懒得再说什么,只道:“我没那么大追求。” “没追求?”监正苦笑:“于是便屠龙斩魔吗?” “若是世上没有吃人的妖魔鬼怪……”她眨了眨眼睛,干涸的血从眼前落下,手被旁边人不轻不重地牵着,剑随便搭在膝上,“我只要有方容身之所。” 譬如一叶小舟,人坐在舟上,泛舟湖海之间,从此不再靠岸。 若是舟上还有一只小猫,一个钓鱼郎,那就更好了。 监正擦着染红白须的血,眼神悠远,仿佛回到更早的时候,“我年轻的时候,意外觅得仙缘,拜在一位隐世的山人门下。山人闲云野鹤,座下收的几个弟子,都是附近的渔夫樵夫。大家砍柴捕鱼,偶尔在山间听法,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独独我的心中,另有一番志向。” “我看人世艰辛,人间多少不平事,每每想起,总是意难平,想要于这乱世有一番作为,想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于是辞别恩师,进了朝堂,宦海沉浮六十载,不知不觉,竟至如今,”他望着煞气缠绕的佛魔,心中竟有些向往当初未选择的那条路,道:“也不知当年那些隐居山间的同门如何?当年我若像他们一样留在山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凡了此一生,或许也不错。” “是不错——”叶蓬舟嗤笑:“少了你掺和,至少这世道会好一些。” 监正偏头看他一眼。此刻那盏金莲悬在他们头顶,洒下的光如层清澈明朗的日光,照在青年俊美的脸上,一双入鬓浓眉下,是似笑非笑的眼睛,鼻梁挺直,嘴唇微翘,容颜丰美中透着几分玩世不恭。 监正“咦”了声,打量得更仔细了些,“你……” 逢雪:“你看什么看?” “他是云梦人氏吗?” 逢雪一怔,“你怎么知道?” 监正靠在石上,“有些像一个我见过的人。” 逢雪蹙眉,“是谁?” “但他应当没有子嗣啊。”监正喃喃自语,显得有些魂不舍守,“不、不……应是长相相似吧。” 忽听一阵脚步声响起。 “几位,借个地。”行六疾步跑入,身子一矮,也挨着监正钻到巨岩下。 逢雪看他割掉的半截衣摆,耳畔响起琉璃的哀嚎哭泣,不由拧起了眉。 监正回过神,瞥了眼他,“就放你们圣女在外边?你只用把她抱过来。” 行六摇头,“非也。圣女被魔神反噬,要一连吃干十几个人的血才能罢休。别看她可怜,如果你碰到她一点,马上就会被她身上的血魔吸干。” 监正愕然:“那你方才还让我们帮你背她……哼,果然不安好心。” 行六理直气壮地回:“几位是光明伟正的大人,你们都不愿出手,何以指责我这等小人呢?” 一块块碎石砸在琉璃身上,她体内纵有魔神心庙,这幅皮囊到底是凡人之躯。被砸得头破血流,只能勉力翻滚躲避落石,声音越发凄厉。 但她身上皮肤皲裂处,血丝成簇涌出,长满了尖锐口器。 如果不小心被口器碰到,转瞬就会被吸干。也不知白花教炼这样一个魔神,吸干多少人的鲜血。 逢雪看眼佛魔。 无头佛魔拖着满身的枷锁,慢慢往前挪动。 “请渡我……请渡我……” 断舌涌血,无舌无头,缠绕在它身上的枷锁却发出无数人凄厉的声音。 “请渡我……” 这声音与琉璃的惨叫声相和,一高一低,在阴冷黑暗洞窟里回旋。 逢雪阖上双目,试着御剑而起,但刚驱动扶危,眼前又是一黑,吐出口暗红的血。 监正叹气:“你这样强行用剑,会伤到身体根基的。” 逢雪没搭理他。越想御剑,五脏愈疼,仿佛有火在烧。 直到习习凉风抚平剧痛。 叶蓬舟把她揽进怀里,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冰凉的吐息吹过她颈侧敏感的肌肤。她觉得有些痒,不由扭了下身子,睁开眼睛,杏眼晶莹,恼火地看着他,“你干什么?” “歇一歇,天下苍生不独只压在你的肩膀。” “但是……”逢雪见他面白如雪,墨眉微皱,一副恹恹病美人的模样,不由有些怜惜又好笑,“就只许你压在我的肩上?” “那可不。”他懒懒拉长了语调,一手弯着,揽住剑客的腰,一手摩挲她垂下的发丝,捻去发上结壳的血,“就算天塌了,三清来了,小仙姑也是我一个人的,谁也抢不走。” “要是天塌了,我们就要被压死啦。” “那我抱着你,先压死我!” “呸,不许胡说八道。” 刚说完,头顶巨石咔嚓作响,碎石如雨。逢雪一怔,心想,不会一语成谶,真被压死在这儿吧。 “轰隆轰隆——” 地上的碎石似鼓点弹动起伏,小块的石头在地上蹦蹦跶跶,跳到大石头上,大石块跳至另外一块巨石上。 他们头顶的巨石咔嚓断裂,也滚到地上,一路往前,投身石头堆中。 不多时,一尊顶天立地的石巨人昂然而起,挡住了佛魔道路。 它双手合十,低念一声“阿弥陀佛”。 而后抬起一条手臂,重重挥出。 “轰——” 金身塑成的胸口,霎时被砸出巨大凹陷。 不显金刚之怒,何见菩萨慈悲! 第223章 第 223 章 石佛与魔佛相斗, 打得天翻地覆,山体剧烈摇晃。 眼见石佛按住魔佛,举起一条巨石攒成的手臂, 一拳把魔佛的肚子砸得稀巴烂。 魔佛巨大的身体轰然倒地,千万条乌黑的枷锁应声而断。 漆黑洞窟里, 响起一声低低的叹息。 如同尘归尘, 土归土。 石佛转过身, 低头望着自己脚边的几人。 逢雪撑剑慢慢站起来,身子轻摇晃, 仰头与它对视,“石大哥?” 石佛双手合十, 朝他们低了低头。它慢慢弯下身子, 在他们身前摊开手掌。 逢雪察觉到它的意思, 和叶蓬舟一起走到石佛的掌心。监正犹豫片刻,还未抬步,就见旁边的人快步跃上了石佛手中。 白花教的妖邪都敢上,他怕什么? 监正也快步走了上去。 石佛擎起手臂, 将他们越举越高, 至半空中时,刀剑忽然出鞘。 黑刃劈行六的眉心, 他早有防备, 人骨伞张开, 挡住这一击。但又有雪亮长剑,如一条灵活小蛇,从身侧绕来。 他为了避开致命一击, 只能不甘跃下佛手。 雪白的身影马上被漆黑的潮水淹没。 监正看见他们两一言不合默契拔刀剑的样子,身子慢慢往佛手边缘挪动。 逢雪看他一眼, “你刚才说,云梦的故人,再同我讲一讲吧。”牵住她的手轻轻握紧,她亦不不轻不重地回握一下。 叶蓬舟在棺材中出生,无父无母,万一监正所认识的故人,恰是他某位在世的血亲,在这世上,他就多了一位亲人。 许是怕他们再出手,监正刻意拖时间,叙述极尽详细。 ———— 不知几位可曾听过十五年前云梦旧事? 那是一伙水寇,揭竿而起,倚靠地形,渐渐成了气候。他们信仰太平教,最猖獗之时,云梦被称作匪国,太平教信徒席卷整片南方,所过之境,百姓纷纷皈依。 教众不缴赋税,不服劳役,不听从官府管教。 其中首领就自封为太平王。 眼见匪军来势汹汹,搅乱一方,朝廷便派大军剿匪。当年,我亦被朝廷委派,在大军中忝列军职,于是便有机会,与这位霸占南方的匪王见过一面,去送招安降书。 我原以为,太平教不过是些泥腿子,这位自称太平王的男人,也是粗鄙贼匪。 没想到,见面时,才发现他是位异常英俊丰美,见识过人的翩翩君子。 太平王不知从哪儿学来一身出神入化的术法,用术法替人治病,诛邪杀妖,祈雨降福,引来信徒追随。 我看他见地不凡,气质脱俗,以为他以前是个世家子弟,因什么祸事才被迫改姓埋名,便好心劝他归降朝廷。他却摇头,说自己只是个乡野之人,不在乎什么功名利禄。 既是乡野之人,哪儿会这样多的术法? 那些信徒振振有词,说他能呼风唤雨,役使雷电,他的符水能治百病,喝了百毒不侵。 太平王却不藏着掖着,说他只学到些术法皮毛,并不精通,信徒所吹捧的那些,多半都是假的。 ——既是假的,何以骗得这样多人相信? ——他们知道救命的符水是假的。跟在我身边,不过想要活命而已。 太平王带着我来到供奉所谓太平神的庙宇。在这之前,诸天神佛,我从未听过一个太平神。 原来以为这不过又是个邪神,没想到走入庙里…… 这位太平神,既无神像,又无供品,只一块长而黑的木牌,上面刻着太平神三个字。像是墓碑,又像是牌位。 太平王问我,大人可知道什么是天之道? 天之道,生育天地,运行日月,长养万物。当年我是这样回答的。 他又问我:天道高邈,凡人难以触及。大人可知道人之道? 我不知如何答。 于是他说,人之道与天之道相反。敲骨吸髓,酒池肉林,是大人之道,饥寒交迫,水深火热,是百姓之道。天之道养育天地,人之道压榨生民,天之道损有余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人之道,岂不与天道相悖? 太平王从容论道,气度不凡,仿佛风云吐于行间,珠玉生于字里。 我问,人之道向来如此,你想要如何呢? 他说,他要兴太平之道,要让人之道合乎天之道,要让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人人不必卖身为奴为婢,便有衣可穿,有食果腹。他的太平神,也无须什么血牲祭品,只要一滴受苦之人的眼泪,祂便会挺身而出。 ———— 一口气讲至此处,监正顿了片刻,似乎当年那位意气风发的太平王就在自己面前。 他侃侃而谈平生志向,一双多情又似无情的眼睛熠熠生辉,照亮了黑夜。 世上哪有这样的神? 监正心知这异常荒谬,却不禁有几分心折。他吐出口浊气,继续徐徐说下去。 ———— 听他说完,我便笑了。 难怪庙里不曾有塑像,这位所谓的太平神,根本是位无稽之神。没想到一位不存在的神,一些骗人的符水,就能把半面江山搅个天翻地覆。 这位太平王,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骗子。 于是我问他,那你的太平神身在何方?如果我挤出几点眼泪,祂就会现身吗? 太平王道:就在此方。 他指向自己,又指了指我,说,人心中若有微光,愿为不平挺身而出,每个人都是太平神。在庙里的神位,祭祀的是过去为公理而死的兄弟,供奉的是未来为不平拔剑的豪杰。 太平神,是凡人之神。 “胡说八道!凡人怎能为神!” “凡人怎么不能为神?不消人供奉,我们自己能走上神位。” ———— “那时候,我竟被他说服了。”监正面露微笑,“其实我不在乎为谁效力,只要让我施展抱负,江山换代又怎么样?况且太平王的身上,确实有真龙之气。要是当年他赢了,改朝换代,龙脉自然应势而生,就不会再有云螭什么事了。” “只可惜,他败了。” 监正摇了摇头,“大战时,来了一个僵尸。太平王看见僵尸,便走不动路,任由她咬断了自己的喉咙。主心骨既死,匪军自然兵败如山倒,整片云梦被屠得寸草不生,浮尸堵塞河道。” 逢雪看向叶蓬舟,青年抿起嘴角,脸色霜白,当年云梦的血案,他也曾亲眼目睹。 监正继续道:“朝廷要诛匪首十族,只想找来找去,寻不到这太平王的来历。有人说他是地底的恶鬼投胎,有人说是九天的妖魔转世,有人说他是青溟山弃徒,也有人说是吕山蓬莱的弟子……但后来总算找到一个认识太平王的人。” “说来可笑,我以为太平王生为人杰,就算不是华族之后,也该是富家子弟。没想到,他竟是个山野间的普通猎户,只是家中妻子美貌,被当地豪绅觊觎。后来,身怀六甲的妻子惨死,他被通缉,入草为寇,再之后,人间便出来了一位太平王。”监正停了片刻,语气唏嘘,“那个咬死他的僵尸,便是他的妻子。” 逢雪察觉不对,“炼尸必须用新鲜的尸体。只怕这具尸首只怕早就被人盗了出来,炼作僵尸。” 不过,炼尸之人怎么会算到普通猎户会成为雄霸一方的匪王? 难道连太平王妻子惨死,落草为寇,以至于后面万里匪国,功成一溃,也是他的手笔? 就为了最后的白骨如山尸骸如林? 逢雪拧着眉,手下意识攥紧。 监正道:“那时云梦几变成死地,你知道……官兵多少有杀良冒功的陋习,不管人们是不是太平教信徒,他们只一路屠过去,一个个村庄屠尽,一城又一城烧毁,正应那句诗‘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到最后,死人太多,怨气冲天,妖魔鬼怪竟比人还多,后面乌云蔽日,白日鬼哭,有极凶煞的魔神出世之兆。” 逢雪:“没听说那儿闹过什么魔神。” “是啊。那时候,别说是普通百姓了,连我也不敢在云梦行走。监天司在为魔神出世做防备,我想或许是那位太平王怨气不散,他生为人杰,死亦是鬼雄,要化作恶鬼横空出世,带着他的十万阴兵重返人间。但……” 老者目光闪动,不可思议道:“一夕之间,那些布满大泽的水鬼,四处游荡的冤魂,全都不见了。尸首、白骨、厉鬼、妖魔,尽数消失,不知去了哪里。这便成了一桩悬案。” 逢雪:“是白花教的手笔。” 监正点头,“十五年前,白花教两位护法争夺教主之位,尸仙与鬼仙,策划沧州大疫和云梦血案。尸仙被你们两个除去了,那鬼仙,也是如今的白花教主,却没再出现过。” 逢雪垂眸,心中总有几分不安。 监正看向她身侧的青年,眸光幽沉,缓缓道:“你长得有些像那位匪王。” 第224章 第 224 章 旧事说完, 石佛高高擎起手臂,正好把他们送至岩窟顶端。 这儿还未坍塌,曲折石阶保存完好, 顺着岩壁蜿蜒向上。 待几人跳上石阶,石佛双手合起, 缓缓盘坐于地, 洞穴中传来渡化的经声, 经声自四面八方潮水一样涌来,仿佛山上每一块石头, 都在诵念经文,超度着不肯安息的佛魔。 “请渡我”的痛吟渐渐低了下去。 佛魔被巨石压于身下, 缠绕在四周的黑气在经文中逐渐消散。 曾经法师在山间讲法, 点化群山万壑, 如今群山同声,超度深陷苦海难自渡的魔。 黑雾淡去,点点金光亮起,佛光闪烁, 在洞窟镀上层朦胧金辉。无头佛魔肚腹上, 那张狰狞面孔终于变得神情平静,缓缓闭上眼睛。 监正松了口气, “看来这件事终于结束了。” “结束?未必这么容易。”逢雪心中笼着层阴霾, 不自觉抓紧叶蓬舟冰冷的手, 青年察觉到她的不安,轻轻回握了下她。 对于危险,她总有股剑客的直觉。 “白花教还盼着召出他们的白花娘娘。我听他们说, 要四份奇怪的祭品。似乎是四个大恶人,一个罪孽滔天, 一个恶毒阴私,一个痴愚蠢笨,一个怨气冲宵。”她看着监正,心中有些期待,作为监天司监正,对方应该耳目灵通,多少知道一点。 但监正摇了摇头,道:“我没听说过。白花圣女都已经埋在了石下,苦海也已经平息,想来他们闹不出什么太大动静。” 话刚说完。 地面猛一晃动,山石崩裂,大块大块的石头似暴雨连珠,纷纷砸落。 仿佛整座山都在摇动,摇晃半晌,忽听一声巨响,一束天光穿透黑暗,斜斜洒入了洞窟里。 逢雪愕然抬头,石窟上方,生出条长长裂缝,光线便是从裂缝中照进。而在地动山摇间,裂缝越来越大,轰隆声犹如滚滚雷鸣。 “轰——” 大山被无形巨力扯成两半,灿金的阳光如瀑倾洒,照亮盘踞在洞窟的石佛。它垂着眉眼,神情慈悲而平和。 但处在山中的人却仿佛身处惊涛骇浪里。 地裂山崩,碎石如潮,逢雪闪身躲避一块块石头,忽听熟悉惨叫,几个熟悉的身影下饺子似的从眼前跌落。来不及想太多,身体本能快于理智,反应过来时,人已经纵身一跃而出,踩着陡峭的岩壁,去接几位同门。 叶蓬舟一手抓住易老大,一手抓住易老二,把两个人丢到石阶上,刚一转身,又一道身影被丢入他的怀里。 待把青溟山几个人安置好,他站在石阶上,愕然望着对面。 大山裂为两段,石窟岩壁化作一堵悬崖,他站在悬崖上,眼睁睁望着碎石翻飞,对面悬崖转眼已在百丈之外。 “我小仙姑呢?” 易家老二也瘫坐在地,脸色发白,喃喃:“我风师妹咧?” ———— 逢雪抓着风扶柳的手挂在对面的悬崖上。 方才风扶柳坠在最下面,她把长孙荷月丢给叶蓬舟后,踩着崖壁追上风扶柳,为了躲避下坠的落石,跳到另一边洞窟上。 谁知转瞬裂缝越来越大,大山裂作两半,转眼和对面相离百丈。 但这还不算什么。 剑摇摇欲坠插在岩石裂缝,逢雪握着剑柄,另一只手紧紧牵住风扶柳。 若在其他时候 ,小小悬崖算什么难事?可金身崖上无法御风,她方经历一场大战,筋疲力尽,伤痕累累,也御不了剑,勉强挂在石壁上,手掌磨得发麻。 风扶柳仰头望着她,轻声唤:“师姐。” 逢雪垂眸,目光越过她,望着底下,思忖着松开手,摔在石头上,会不会死。她自己皮糙肉厚摔惯了,但风师妹身娇体弱的,怕是受不住摔。 风扶柳睁大眼睛,神情惊慌,压低声音提醒:“师姐,上面!” 逢雪抬起脸,一张赤面绿眼的鬼面贴着岩壁,慢慢爬了下来。 是个没被震入苦海的罗刹。它用钩爪勾着岩石,在峭壁上攀爬,锯齿般的尖牙抵着石壁,透着森然寒光。 “滴答——” 一滴涎水滴在逢雪的手背上。 罗刹看见了她。 “师姐,放开手!”风扶柳用力挣扎,身子在风中摇摆,“快松开手,它快要过来了!” 只要师姐松手丢下她这个累赘,一定能躲开这只罗刹的。 逢雪“嘘”了声,看罗刹狰狞面孔越来越近,正欲松手,一起摔到下去,忽听一阵哗哗水声。她浑身寒毛竖起,往下望去,阳光洒落在漆黑潮水上,映出粼粼金光。 本该褪去的苦海,不知何时,又悄悄往上涨了一点。 不能松开手。 她攥紧了掌心。 罗刹愈来愈近,锯齿涎水滴落,血盆大口里气味腥臭熏人。 风扶柳哀求道:“师姐,你放开手吧,把我丢下吧,求求你了——” 但抓着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风扶柳仰起下巴,视线里是剑客的背影,漆黑长发洒在她清瘦挺直的后背上,光落满她的全身,执剑的手五指绷紧,手背冒出青筋,指缝渗出鲜血。 罗刹的锯齿快要碰上剑客的手。 “求求你……丢下我吧。” 视线逐渐朦胧,眼前的背影与另一道背影重合,她想起来,很久以前,自己也曾这样央求过另外一个剑客。 在她还被关在白花教巢穴里,还被叫作柳絮的时候。 ———— 漆黑地牢不见日光,她被镣铐锁住,关在窄窄的牢笼里。 每日都会有人喂她一碗“药”。那药有时是一碗腥血,有时是几块腐肉。 她坐在牢里,寒衣不蔽体,手脚长满冻疮,将自己蜷在一团,听着四面八方响起的痛吟惨叫。 这自然不是什么好日子。但在被白花教买到手前,她早被父母卖给杂耍班子,被班主逼着练缩骨之术,每日受着筋骨断裂之痛。 相比而言,在白花教这儿,好像同以前也没什么区别。 白花教的人偶尔会来看她死了没有,偶尔会从她隔壁的牢笼里搬出几具尸首。 直到有一天,她听见隔壁牢笼中响起女童清脆的声音,“你被关在这儿多久啦?” 柳絮:“不知道。” 女童又问:“你也是被父母卖掉的吗?” “是。” “你叫什么名字?” 见她久久不答,女童自顾自说:“我的名字是朱琉璃。自古好物不牢靠,琉璃易碎彩云散的琉璃。” 她生了兴趣,“你会念诗?” 琉璃轻快地回答:“我爹教过我!”她的声音渐渐低下来,语气低沉,“可是他把我卖掉了。” “我叫柳絮,风一吹起来,就会飞很高的柳絮,命轻人贱,会被人踩到泥里的柳絮。” “柳絮姐姐!”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在黑暗的牢笼里聊天。但柳絮心中清楚,在白花教的血池牢笼里,她们活不了太久。 果然,在不知喝了多少碗药后,她被白花教徒带了出去。 镣铐叮当作响,锁住女童瘦骨嶙峋的身子。她被锁在一方血池中,池底铺满白骨,血水一时冰凉刺骨,一时沸腾如焰,她被冻得浑身颤抖,又被烫得入沸油浇体,仿佛身处地狱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一只手托起她的下巴,白花教人说:“好孩子,你天赋这样好,等血魔钻进心庙里,你便是本教圣女了。” 呸!这样疼,谁想当圣女? 但她痛得发抖,汗水打湿眼睫,眼前模糊一片,什么也说不出来。 又昏昏沉沉在血池里泡了不知多久。 一道人影出现在她的眼帘,烛火晃动,视线模糊,她只望见一抹明亮如雪的剑光。 “琤”地一声,分金裂玉声里,枷锁应声而断。 那人跳到血池里,把她抱出了岩浆般的池水。 她睁大眼睛,好半晌,视野逐渐清晰,昏暗无光的世界里,乍然撞入抹明亮的月光。 来者是位年轻的女侠客,听说有附近女童丢失,一路追查,查到了这方魔穴。也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竟以三尺长剑,和一些人间的剑术,杀了许多邪魔外道,一直走到了这儿。 “我叫风娘子。”女剑客微微笑了起来,声音有水乡的软糯,双眸秀丽,白皙脸颊透出些粉红。她疼惜地抚过女孩破皮出血的下唇,问:“还有别的人在这吗?” 于是柳絮把风娘子带到琉璃的牢前。 地牢一排囚笼,除却关她与琉璃的笼子,其余铁笼里俱是脓血枯骨。 然而,风娘子想尽办法,也打不开琉璃的牢笼。她只好对女孩承诺:“我先将柳絮送到外边,再折回来救你。” “不行不行,再折回来就晚了。”关在牢里的女童央求道:“求求你了,救救我吧。” 风娘子又试了试,依旧没什么办法,眼见时间一点点过去,她只能拉着柳絮的手,先往外走。 琉璃在后面哭着哀求:“求求你、求求你,别把我丢在这里。你能救柳絮姐姐,为什么不能救我呢?”那哀求声声相叠,压在人身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但哀求倏尔一变,变成了怨毒。 “你能救她,为何不肯救我!凭什么柳絮姐姐能逃出去,我却要留在这儿?” “叮叮当当。” 琉璃用力晃动身上铁链,大声喊:“她们跑了!有人跑了!快来人啊,快来人抓住她们啊!” 烛火猛然摇曳,洞穴的红眼蝙蝠倾巢而出。 …… 白花教就像闻到血腥的豺狼,一直跟在她们身后,怎么甩也甩不掉。 风娘子不知道被自己救出的女孩是白花圣女,柳絮害怕被剑客丢下,攥紧她的衣角,也不敢说出实话。 风娘子生得秀丽温柔,性子却飒爽如风,嫉恶如仇。她带着柳絮在荒山野岭东躲西藏,遇见歹徒奸人,剑如冷峻电光,瞬间割破来人的喉管。 但她也有温柔的一面。 偶尔摆脱白花教的间隙,她会把女童抱在怀里,拿起鸡爪般瘦小的手,仔细给手指血痂冻疮抹药。 “柳絮柳絮,”风娘子问:“你怎么叫了这样一个名字,你家在哪儿呢?” “什么?被卖了?!” 剑客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怒道:“这样的人岂配为人父母!不和他姓了,你改个名字吧,同我姓。” 她得到女孩的应许,想了想,说:“不如叫风扶柳。你记住,不是弱柳扶风,是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剑客扬起眉,眼睛弯起,向往地望着蓝天,“我们一起去青溟山,去学五行之法,剑仙之术,我为好风,你是杨柳,咱们结伴一起直上九霄!去看看那琼宫玉阙,天上仙人!” …… 电闪雷鸣,电光撕破寒夜。 风娘子带着她在大雨中奔逃,身后是追杀她们的白花教徒。 惊雷滚滚,一声接一声,炸得人耳朵发聋,她穿的草鞋被雨浸透,粗粝的砂石磨破足底,砂砾磨进肉里。但她不敢停下,冰凉湿漉的天地里,只有风娘子牵住她的掌心是滚热的。 直到风娘子忽然停住,把她挡在身后。 她探出一个脑袋,透过疾风骤雨,看见漫天雨帘中,缓缓行来个三丈高的怪物。 “轰隆”一声,闪电将天地照得惨白,那怪物狰狞的影子,被闪电扯得极长,拉到她们脚下。 是妖怪! 风娘子抽出扶危剑,剑光映着闪电,雪亮无比。她把女孩拉到身后,“见势不妙,就跑!” 天上闪电褪去,天地复归黑暗。 密不透风的雨点里,柳絮听到一声金石相击声,黑暗里亮起一点火光。 是扶危剑与妖怪的钩爪相撞。 一下又一下,一声接一声。 风娘子剑法高超,长剑舞得密不透风,挡住妖怪挥舞的手臂。但是,她的剑斩不破妖怪硬铠般的皮毛。 僵持下去,她的剑挥舞得越来越慢,力气越来越小,而妖怪却力大无穷,愈战愈勇。 想要用凡俗的剑术来斩妖除魔,实在是太难了。 只能奋力一搏! 风娘子用尽全身力气,踩着树纵身一跃,剑尖如电,刺向妖怪的咽喉。 剑如雷霆,天地低昂! “轰——” 又一声闪电撕破了滚滚乌云。在惨白的天地里,柳絮眼前的画面似乎静止了,每一滴雨水都停在半空,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听见剑客一声轻轻的叹息。 “还是斩不开它的皮毛啊……真可惜,本来想去青溟山当剑仙的。” 扶危剑刺不入妖怪坚硬的皮,弯折成明月般的幅度后,猛然弹出,叮当一声,掉在她的脚边。 失去剑的剑客,被妖怪扯住手脚,掰成了两段。 电光褪去,黑暗如潮水般涌来。 风扶柳只来得及捡起扶危剑,在风雨中奔逃,电闪雷鸣,大雨滂沱,她的面上一片湿润,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如果早早丢下我,你是不是就不用死? 女孩抱着风娘子留下的最后一点东西,跳入身侧湍急的江流。 …… 她的眼圈渐渐发红,眸中水光浮动,哀求道:“丢下我吧。求求你了。” 但逢雪面上没什么表情,眸光转动,牵紧她的手却没有松。 罗刹的血盆大口几要吞没她的手臂。 风扶柳咬了下唇,厉声道:“迟逢雪!你真可笑,你知不知道,是我藏起来了那把剑!我知道那时你也在十里街,也掉落了魔窟,我想逼你下山,好霸占你的位置,迟逢雪,你这时候还想救我,何其愚蠢!” 抓住她的手一松,她的身体急遽下降,衣袍被风扬起。 风扶柳却露出释然的笑意,还没来得及闭上眼,就见剑客似飞鸟般掠来,抓着她的手往旁一滚,跳到山崖凸起的一块岩石上。 她瞪大了眼睛,痴痴望着剑客。 逢雪靠着石壁,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金星乱飞。 风扶柳又抬头,看向上方,扶危剑刃似一弯秋水,在阳光照耀里颤动摇曳。 这一次,长剑终于刺破了妖怪坚硬的铠甲,把它钉在万丈悬崖之上。 风扶柳眼圈泛红,咬着唇,一言不发。 逢雪缓了一会,才注意到师妹满面是泪,她怔了一下,心想,这要是叫易家兄弟看见,可又解释不清了。 师妹怎么又哭了?这次她真的没欺负人。 风扶柳没有哭出声,只是低着头,肩膀微颤,泪珠顺着她尖尖的下巴一颗颗滴落。 逢雪以为她是被吓着了,没说什么,伸出手,叫扶危飞回掌中,用袖子擦拭掉剑刃的污血。 “师姐,”也许是因为在哭,她的鼻音很重,瓮声瓮气地问:“你知道我藏了你的剑,知道我怀了这样卑劣的心思,怎么还肯救我?” 逢雪垂眸,拭剑的动作一顿,剑刃倒映寒光照亮她凛冽眉眼。 剑客沉吟半晌,低头看着剑,扶危剑刃雪亮,斩过太多血腥。 在山上修行的同门或许不懂,但这一路,在山下,她见过太多死人。 生命明明至为珍贵,从怀胎十月,呱呱坠地,到一个懵懂婴孩逐渐长大,要耗费多人的心血,多少天地的精华厚爱。 畜生妖怪修炼千百年想要变成人,人明明是天地钟爱,为何,被当作草芥,被视为猪羊? 她也杀了很多恶人,妖怪畏惧他,官衙通缉她,都将她视作血债累累的无情杀星。可她午夜梦回,抚剑自问,心中想的却是,怎么剑还是不够快,没有再多救下一个人呢? “仙道贵生,无量度人。”剑客慢慢吐出这几个字。 “仙道贵生,无量度人。” 风扶柳魂不守舍地重复这句话,见逢雪执剑而起,她连忙胡乱擦干净脸上泪水,喊道:“师姐,我是藏了你的剑,但那是因为白花教。” “白花教?”逢雪愕然回头。 “师姐不知道?白花教在你的剑上留了个标记,我见到后,很是害怕,怕白花教找上来,怕别人看见剑怀疑,怕剑被他们施了什么咒术,也怕,”她咬了下唇,嘴角铁腥味在嘴腔漫开,“也怕连累了我……” 卑劣的心思终于说了出来,风扶柳舒了口气,卸去久久压在心中的块垒。她眼睛依旧湿热,有些自暴自弃地想,自己果然还是人贱命轻的柳絮,不似风娘子与师姐这样勇敢坚毅,是飞不上青天的。 当初风娘子何必舍命救她呢? “算了,都是些前尘往事了。”逢雪仰起脸,头顶天已大白,日光如洗,明媚的蓝天明显分为两半,一边湛蓝,另一边却堆满浓云。 不远处,一道黑气凝成的气柱连天而起。 逢雪皱眉,“是万法寺那边出事了。” 肉身崖、山魈谷、万法寺形成掎角之势,一齐渡化苦海。一边出事,势必会牵扯到另一头。 她低头看见,洞窟中巨大的石佛盘坐,身上一块块石头滚落,咔嚓声里,它的脸上裂开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裂缝,就像在流泪。 而本就瞑目的佛魔,竟又张开了眼睛。 不好! 第225章 第 225 章 石佛像是撑不了多久, 得快在它裂开前,把法寺异变解决。 法寺那儿发生了什么?是阵法启动得太慢吗? 逢雪心中疑窦丛生,想要马上赶到寺里看看, 奈何筋疲力尽,双足灌铅一样沉, 每走一步, 就牵动身上伤口, 让她眼前骤然一黑。 “小仙姑!” 她抬起看去。 明丽日光倾洒,不由微微眯眼睛, 见黑蛟在天上盘旋,青年坐在蛟上, 怀里揣猫, 朝她伸出手。 她的嘴角情不自禁往上扬起, 抬起手,碰到他冰凉的指尖,转瞬,天地一转, 就被人抱在怀中。 叶蓬舟紧紧抱住剑客, 头埋在她的颈侧,小猫学着他, 熟练往她怀里一拱, 把头埋在她的臂弯。 逢雪不自在地动了动, 脖子上娇嫩被他弄得又麻又痒,她脸上微烫,想骂他几句, 但在师妹面前,仍要装作师姐老成的模样, 说:“风师妹,劳烦你们在这儿看着石像,观察动静。” “师姐……”风扶柳定定看她,眼睛湿漉,嘴唇嗫嚅:“我……”她的声音很小,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逢雪继续叮嘱:“但若有危险,先跑,切记性命要紧。” 黑蛟一甩尾巴,直上九霄。 地上的人凝视着黑蛟飞上青天,轻声说:“师姐,我也想同你一起。” 她目光一转,轻咦一声,目光落向地面。 一束束血丝悄然缠绕在不肯瞑目的魔佛身上。 “师妹!”易存二焦急的声音从纸鹤中发出:“你在哪儿?可还好?迟师姐可还好?” “师姐救了我。”风扶柳顿了顿,声音恢复一贯的柔和,“又救了我。” “那就好,你快些来山魈谷,这儿有千年老山神护着,暂时不会有事。” “我有一些事。”风扶柳将纸鹤折好,收进怀中衣襟里,看着地上的魔神出神。被石山压住的琉璃还未死去,或者说,血魔还未死。 魔佛……血魔…… 血丝一点点攀上魔佛的千手,身躯,似蜘蛛缓缓吐出张暗红巨网。镇压其上的石佛,裂缝初露,身上石块坠入激荡的苦海。 “师姐……”风扶柳下意识看向天空,却看见快要漫到头顶的滚滚乌云。法寺那边也出了事,师姐分身乏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望着陡峭断崖,漆黑苦海,一点点攥紧掌心。 风娘子那声“跑”透过十年茫茫风雨,又在她耳畔响起。天崩地裂,风云失色,该是有最可怖的妖魔出世。 她不过一介凡人,怎能不跑呢? 但风娘子为何不跑呢? 但迟师姐为何不跑呢? 法寺上空堆垒的乌云越来越多,晃眼间,前方石佛半边身子被阴影笼罩。 佛面一半露在阳光下,一半陷入黑暗里。 黑云压天,风雨欲来,悬崖上的女子转动峨眉刺,走向滚滚阴云。 ———— 风声呼呼刮过,黑蛟甩尾,飞过青峰断崖。 逢雪脖子被亲了又亲,弄得她又痒又臊,一推后面的人,“不许亲。” 叶蓬舟顺势往后一倒,身子后仰,佯装要从蛟背摔落,栽进滚滚乌云里。 逢雪明知道他的装的,还是不由自主地抓住他的手。下一瞬,五指被攥紧,她重新跌进青年的胸膛,鼻尖,是清冷的荷香,耳畔,是比雷声更要震耳欲聋的心跳。 她任由叶蓬舟抱着,靠在他的胸口,身上的疲惫随风而去。 “小仙姑,”叶蓬舟笑着说:“你这样心软,要是被别人骗了怎么办?” 逢雪心想,她又不对旁人心软,若遇上坏人,她的剑快着呢。但她嘴巴笨,说不过这人,头埋在他怀里,闷闷说:“你这样狡猾,在你身边,我还怕被人骗吗?” 叶蓬舟便低低笑了一声,捧着她的脸,指腹轻柔地擦过少女面上的血渍,又唤了声小仙姑。 逢雪脸颊贴在他的掌心,顺着他的动作仰起下巴,静静看他,下一瞬,冰凉指腹抚摸上嘴角,一颗丹药在嘴中融化。转瞬,灵气溢满经脉,身上疲惫尽散。 是监正给的秘药。 “你那颗没有吃吗?” 叶蓬舟弯起双笑眼,“我用不着。”见逢雪眉头蹙起,他振振有词道:“是我们小仙姑在冲锋陷阵,我不过是给小仙姑打打下手,哪用吃什么药呢?” “你才没有。”逢雪认真纠正,“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死了。” 她分明看见,是他提刀站在自己身前,挡住千世魔的千手,为她劈出条血路。 身下的小蛟鳞片脱落,血肉斑驳,却仍腾云而起,带她直上九霄。 面前的青年肌肤冰凉,面容如霜,衣裳下应也血肉模糊,但他对她笑着,笑容疏狂懒散,好似对这些混不在意,眼里只有桃花和酒。 他毫不在乎自己,只想把所有的荣光都送给她。其实,剑能做先锋,刀何尝不能呢?只是他愿意为盾,好让剑客一往无前,御剑青云,一筹平生志向而已。 逢雪心中涌过浩浩汤汤的潮水,有许多话想说,可她嘴拙脸皮薄,不知怎么开口。 半晌,才说:“这是疗伤灵药,也不苦,你该吃一颗的。” 叶蓬舟扬了扬眉,“那好,不若小仙姑再还给我吧?” 逢雪一怔,灵药入口便散开了,早已在她唇齿间融化,嘴里只有股淡淡的药味。 “我倒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逢雪仰头看着他,叶蓬舟墨眉扬了扬,依旧微微笑着,依旧像往日那样神采飞扬,放浪轻狂,仿佛把天捅出个窟窿也不会害怕。 但逢雪注意到,他的耳根渐渐染上烟霞色。 叶蓬舟久未作声,在剑客黑白分明的眼睛中,面上疏狂的笑逐渐变得勉强,透出几分力不从心。少女的眼睛也像一把剑,能戳破酒客的佯狂,瞬间让他变成在心上人面前局促不安的少年郎。 “是什么?”她依旧在认真问道。 叶蓬舟解下腰间葫芦,仰头猛地在口中倒了口烈酒,喝得太急,酒液打湿泛白的嘴唇,酒气冲上脑门,连眼睛都添了抹赤红。 逢雪心头没好气地想,又是那一套“喝酒解百病”的无稽理论。她本想张口说他几句,可叶蓬舟忽然低下头,带着酒液的嘴唇覆上来,她讷讷地张开嘴,迎接着来自水泽的快意狂风,脑中空白一片。 酒气在喉舌间漫开,冲淡了药味。 叶蓬舟舔了舔嘴角,笑道:“如今我也算吃了半颗药,是不是?” 逢雪心胡乱跳动,攥紧他的衣襟,把衣袍揉得发皱,眼前亦是迷蒙一片。她又羞又庆幸,幸好这人在天上亲,没被其他人看见,只有小猫小蛟旁观……但它们应是不懂。 又恼这人又如此疏狂做派,这么不正经。 但心轰隆跳了半晌,她一点点低下眉眼,轻轻蹭了下酒客冰凉如玉的指尖,“你不畏高吗?” 青年把她抱在怀里,笑吟吟地说:“有小仙姑在,就算扶摇直上九万里,我也一点都不怕了。” 法寺连带整座山峰被黑气包裹,煞气冲宵,乌云密布。 寺里定出什么变故,才教天地变色。说不定,里面是比佛魔更难对付的魔神。 十万火急时,逢雪却忽然想起监正的话,她低了声音,说:“你别在意……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他哪会记得太平王的模样。” 叶蓬舟没有说话,牵着她的手稍稍紧了紧。 逢雪瞥见他苍白的脸色,忍不住皱了下眉,就算他装成疏狂模样,弯了一双笑眼,她还是能瞥见眉间藏得极深的阴霾。 她不喜欢叶蓬舟这样,眉目冰冷,阴郁苍白,不像这一生桃花树下初见的少年,倒有几分像记忆中那位水泽边徘徊的魔尊。 她垂眸想了想,回忆平素叶蓬舟逗她开心的话,张了张嘴:“说……” 话还未说出口,面上先露出几分赧色。 叶蓬舟见她模样,生了好奇,“说什么?” 逢雪脸颊滚烫,“说不定……”她忍住心中臊意,快速说:“说不定,监正只是觉得你也俊朗,天下好看的人总是相似。” 说完她就闭上了嘴巴,咬着下嘴唇,耳根发红。 叶蓬舟微微怔了片刻,桃花眼睁大,反应过来后,他不由笑了出声,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我没听错吧?小仙姑这是在夸我长得好看?” 逢雪低下脸,握剑的掌心滚热。 扶危在青山间滑过,从湛湛青天,飞入滚滚浓云。 大风卷起他们的衣袍,疾风骤雨迎面打来,浓雾里煞气如刀,暴露在空气里的肌肤每一寸都漫起被割裂的痛楚。 但这些都不抵心中蹿起嫩芽破土般的酥麻。 青年一只手握在她的腰间,掌心传来的冰凉透过了衣袍,一只手抓着她的头发,将发丝送到嘴边,珍而重之地亲了又亲。 他含笑的声音似春风拂过,“小仙姑,我懂你的意思,你是想让我快活。”他的声音又低了些,清凉的气息在逢雪的耳垂擦过,异常缱绻,“只要小仙姑在我的身边就好了,只要有你在……人间就没什么烦忧。” 逢雪的心微微颤动,四周障日魔云,也化作溶溶暖风。 她抬起眼睛,几要溺进春水般的眸光里。 为何叶蓬舟说这些不正经的话,能面不改色,说得这么勾人心肠?她只想一想,就脸红耳赤,心跳如擂,说也说得磕磕巴巴。 逢雪面色一冷,“你的脸皮太厚了。” 叶蓬舟忍不住笑了起来,“厚面皮配薄面皮,天生一对嘛。” “花言巧语。” “不花言巧语,怎么侍奉我们地底的城隍、山上的天师、天上的仙子,是了,我还能以色侍人嘛。” 第226章 第 226 章 山岭寺庙被雾气吞噬, 雾中隐约可见金色的穹顶。 来参加燃灯大会的信徒十万,齐聚法寺附近,若皆被苦海淹没, 黑雾吞噬,又是场人间浩劫。 幸好, 地上没见着多少尸体。 逢雪跳下蛟背, 与叶蓬舟对视一眼。后者提着长刀, 扬眉一笑。 想起当年一起闯蔓山鬼宴时,也是群魔乱舞, 也是敌众我寡。 但刀剑相伴,就算天塌地陷, 又有什么好怕的? 滚滚浓雾遮天蔽日, 她捏诀唤来长风, 风卷走十几步外的黑气,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倒在山阶。 雾气中响起声悲鸣。 哭声就像淅淅沥沥的风雨,迎面灌来。 许多香客跪在路边,掩面大哭, 一个个哭得肝肠寸断, 涕泗横流,有的甚至双目涌血, 晕厥在地。 逢雪浑身发冷, 心中涌上彻骨阴寒, 不知不觉也想和这些人一起放声大哭。 但香客们哭或许是因为信仰崩塌,她又不在乎千世佛,为何也想哭呢? 怀里的小猫也喵喵叫起来, “喵呜——好难过——像被小仙姑丢下一样难过。” 前方一个年轻人哭得声音嘶哑,呕出口污血, 忽然站起来,似乎再也忍受不了心中悲伤,一头撞在石头上。 脑袋像个鸡蛋碎裂,鲜血迸溅,他软软倒在地上,血泪从变形的脑袋滑过,斑斑点点落满石阶。 “是白花教的悲神。” 她环顾四周,没有找到悲神身影,只能按剑继续前行。 又过数步,一堆人蹲在树下,肩膀耸动,往嘴里塞树枝石块。吃得满嘴是血,肚破肠流,也还要往嘴里塞着石头。 “饿殍。” 她的腹中也咕咕作响,肠子绞在一起,饿得手脚无力,眼前昏花。 再往前行。 淫靡污秽气息扑面,满地都是纠缠在一起的赤条条身体。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像发情的禽兽一样,滚作一团。 衣衫散落,呻吟声声,佛门圣洁地,眨眼变成污秽不堪的滥交之所。 “花柳。” 剑客继续往前,脸颊漫起赧红。 许多人躺在地上,痛苦地低吟着,声音气若游丝。他们身上长满脓包,气息奄奄,疫气缠身,只能倒地哀嚎。 逢雪想起枌城之事,不禁蹙了下眉。 “疫鬼。” 但疫鬼不是在沧州被诛灭了吗? 按住心头疑窦,再往前行。 再后是一些人在推搡吵架,他们张开嘴,吵得唾沫横飞,嘴中淌血,恶毒攻讦诅咒着别人,哪管对面是自己的亲朋好友。 “两舌。” 继续前行,鲜血在地上漫开,浓烈的血腥钻入鼻中。一个拿着柴刀的男人双目赤红,癫笑着胡乱挥舞,砍得柴刀卷刃,周围散落无数尸块。 “血魔。” …… 走过一个个被魔神影响的地方,逢雪的心愈来愈沉。 人们没有死,但被妖魔操纵,亲朋反目,厮杀不休,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走至法寺大门。 她慢慢抬起头。 七个庞硕的影子盘踞在头顶。 “白花娘娘座下七魔神?” 血魔疫鬼本体皆不在此处,她想,或许这七魔神也并未本体,只是抹分身。 它们浮于空中,遮天蔽日,魔气冲天。只望一眼,就让人心胆欲裂,惊惧万分。 人间最狰狞可怖的妖魔不过如此。 想到一路行来所见惨状,剑客神色如霜,长剑一抖,剑芒万丈。 “来战!” ———— 飞剑划破浓云,携雷霆万丈之势,冲向天空。 黑刃跟在她身边,流星追月,同进同退。 她御风扶摇而起,剑尖往前一递,刺破疫鬼面上的脓包。 乌青的脓水疫气爆开,马上被疾风吹散。 “退魔!” 空气中一个虚影逐渐淡去。 叶蓬舟高声道:“七魔神还余六。” …… 剑光如雪,刀影相伴,漫天阴云中,只听一声又一声轻狂的笑。 “七魔神还余五。” “七魔神还余三。” “七魔神还余一。” “我的小仙姑,好威风啊!” …… 逢雪白了他一眼,从空中落地,甩了甩酸痛发麻的手臂,擦掉面上的鲜血。 “继续走。” …… 雾里也有行尸步履蹒跚,摇晃而行,看见生人便扑过来。 剑尖挑破行尸的脑门,她抖了抖长剑,甩掉上面的腐肉。 一路往前,宝刹尸骨遍地,妖魔丛生。 杀到大雄宝殿门口,宏伟殿宇阶梯之下,跪满了一圈圈尸体。他们匍匐在地,作出叩首之状,每一个人都没有头颅,暗红的断颈里探出截森白骨茬,静静抵在地面。 一片片血泊无声漫开。 大者,包含万有;雄者,震慑群魔。 如今大雄宝殿前,却妖魔乱舞,跪满无头尸体,垒起一座头颅垒成的小山。 逢雪和叶蓬舟绕过头颅,走至大殿门口,在高高门槛里,一道白色人影低着头,正往香炉中插香,动作虔诚,举止文雅。 剑尖越过殿门,停在空中。 “砰!” 刀光与长剑相撞,砰出的火光照亮对面熟悉容颜。 逢雪愕然道:“阿沅?” 陆沅双手攥紧刀,守在白衣人之前,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唯有贯穿脸颊的长疤在微微抽动。 人的动作也像被操纵,长刀猛然抬起,轰地一声,重重落下,劈得石块裂成数瓣。 叶蓬舟挡在逢雪面前,沉声喝道:“阿沅,你认不出我们了吗?” 陆沅面上疤痕又抽了抽,依旧面无表情抬起刀,但双目浮上层粼粼的水光。 逢雪忽然想到什么,将中指往眉心一抹,开了天眼。 于是少女的模样骤然变换——她的身侧环绕着十个狰狞恶鬼,每一个恶鬼脖子上都有条血线,是被斩首而亡。 这些恶鬼压在她的身上,摆弄她的手脚,如同摆弄一个提线偶人。 逢雪忽然明白什么,环顾四周,大殿爬满毒蛇彩蛛,江要和叶星月跪在佛前,身上俱压着无数可怖恶鬼。 这些鬼让他们只能低着头,似殿外无头僧一般,上半截身子沉沉压在地上。 十世贼寇、十世奸人、十世牲畜…… 她心中豁然开朗—— 原来白花教的四份祭品,都在这儿。 逢雪手里长剑微抖,怔怔望向叶蓬舟,霎时,刺目的金光爆开,一道血线从额心悄然流下。 “这是真龙之气,”白衣人上完香,缓缓转过身,温和地向她解释,“若按命数,朝代更迭,太平王一呼百应,坐上皇位,他的儿子自然也会是天命之子。” 逢雪蹙眉,实在不能将放浪形骸的酒客,和高坐在龙椅上的君王联系在一起。 第四份祭品,命格贵重,世世惨死,原来在这儿。 她咬了下唇,看向仍于陆沅对战的青年。 叶蓬舟没听见他们对话,对上她的目光,张口想说什么,可一分神,又一道刀光劈来。 他的鬼哭却舞得迟疑,失去了一往无前的劲头,不愿意伤害相依为命的师妹,也担心着逢雪,“小仙姑,你别信他的鬼话!” 逢雪回神,冷声喝道:“妖邪!” 长剑一转,剑光如电,刺向男人。 男人满头白发被剑风鼓起,朝她微微笑着,温和得像位不会动怒的文人雅士。 剑尖挑破男人的眼珠,从后脑插出。 一滴血也没有流出来。 逢雪想起当年沧州的护法——尸解成仙,叫做尸仙,夺舍人的躯体为己用。 这位教主叫做鬼仙,又是什么神通? 当真成了鬼中仙了吗? “我放出的七魔神不是本体,可都有魔神的神通,”他笑着说:“没想到你们还是能这样快赶来。当年十里街上只会些凡俗剑法的小剑客,竟能成为斩妖除魔的剑仙,久别重逢,实在叫人惊喜万分。” 逢雪一怔,“我何时见过你?” 扶危往下一劈,鬼仙的身影似一团云雾,忽然散开。 “十里街的祸事,是你弄的?” 长剑越来越快,似片汹涌的电潮。想起惨死的同门,一城的怨鬼,剑客手里的剑愈来愈快,每当云雾重凝,就将他狠狠劈散。 鬼仙的声音在金殿回荡:“我送你的礼物可还满意?心中妒意,是不是让你变得更强了?” 逢雪双目蒙上片血色,心中涌上无端恨意。 十里街头,同门被妖鬼咬成两截,惨死在她怀里。 上一世,她心怀怨憎,嫉妒烧心,变成人人喊打的妖魔。 全都是拜这人所赐。 她不恨风扶柳,不恨沈玉京,却恨这些始作俑者,恨这些杀人如麻的邪魔外道。 长剑舞得密不透风,剑华如雪,刺穿一张又一张嘲弄虚幻的脸。迷雾在金碧辉煌的殿宇流动,时而似蛇一样绕过朱红色的柱子,时而在莲台四周飘动。 “小仙姑,”叶蓬舟跳过来,横刀于前,斩断袭来的血雾,他拉住少女的手腕,“他和你说什么了?别被他蛊惑。” “你……也认识他?” 叶蓬舟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 鬼仙忽然笑了起来,“小舟,怎么不带你的朋友来见师父呢?” 逢雪瞪圆眼睛,愕然望着面前人。 对面人忘记自己能言善辩的本领,嘴唇微颤,没有发出声音。 鬼仙的身形从虚影凝聚成实体,缓步从殿中走出,说:“多亏你引青溟山众人来此,好叫我一网打尽。” “你的师父是……白花教主?” 剑微微颤抖,却是指向着曾与自己并肩的青年,“你骗我?” 她咬着牙,身形微颤,“我生平最恨别人骗我!” 鬼仙嘴角微微扬起,抬脚越过殿门,脚还未落地,便见剑尖一转,映入眼帘的是铺天盖地的剑光。 “你以为我会信了你的鬼话?”剑客咬牙切齿地说。 鬼仙面上笑容一凝,身影在剑光中消散。 “小仙姑?”叶蓬舟怔怔望着她。 逢雪道:“快去把阿沅他们救出来。”她转了个剑花,回头看他,眼中闪过抹狡黠,“这次是我把你骗到了吧?” 叶蓬舟嘴角轻轻往上扬,弯起的桃花眼里,渐渐染上抹赤红。 逢雪见他久不作声,眨了眨眼睛,鬼仙的身影化作雾气,不知飘去哪儿。她有时间看着叶蓬舟,眼神露出几分担忧,问:“是吓到你了吗?” “小仙姑不恨人骗你?” 逢雪愣了片刻,“可你骗我还少了吗?” 可她总是心软。 再者,瞧阿沅他们的模样,他们也是被白花教献祭的受害者。叶蓬舟自然不会与白花教为伍。 她又不是蠢蛋! 重生时,她打定的主意,本是同魔尊打好关系,若日后他变作妖魔,自己就在鬼国,谋个好差事。何况他现在还没变成妖魔呢。 叶蓬舟垂着眼睛,避开剑客明锐视线,半晌,他才抬起眼,长睫一颤,眼里蒙着层影影绰绰的红,朝逢雪微笑:“小仙姑啊——” 像天上的皓月。像高山的白雪。像海底的明珠。 世上所有的美好叠加在一起,也抵不过他的小仙姑。 他嘴角努力上扬,心中如有惊雷阵阵,连刀也有些握不住。似乎在少女面前,自己污秽得仿佛地上尘泥。 第227章 第 227 章 “啧。” 逢雪霍然抬起头。 鬼仙的身影出现在人头垒成的小山上, 足尖轻点断颅,身形飘渺不定。他的手里握着一张卷轴,人皮纸从上往下垂落。 卷轴上绘着一只又一只妖魔鬼怪, 魑魅魍魉。 有长舌垂落的恶鬼,有赤发青面的罗刹, 有鼠头犬身的妖精。 他轻念符咒。 十方恶鬼妖魔, 尽数从纸上脱困, 咆哮着扑向二人。 叶蓬舟转过身,黑刃透出暗红煞气, 一刀劈断扑来的恶鬼。 逢雪趁机跑入殿内,想将几个少年解开禁锢, 长剑疾刺, 刺在缠绕陆沅身上的恶鬼, 剑从他肚腹插入,后背插出。 刺中的瞬间,陆沅闷哼一声,肚腹衣裳漫开血色。 难道刺中这些鬼, 也会伤到她? 逢雪的剑迟疑了一瞬。 陆沅被操纵着, 手持长刀,立马劈来, 刀风吹起剑客的头发, 快劈上她面门时, 刀往旁偏了偏,截断一小截青丝。 逢雪马上反应过来,执剑回挡。 陆沅面上疤痕抽搐, 竭力挣脱恶鬼的桎梏,手里的刀剧烈摇晃, 她看着逢雪,眸里闪过水光,颤声道:“迟、迟姑娘,我们不知……不知自己是白花教同党,大师兄也不知情,你别怪他。” 在这之前,他们也只以为自己是云梦不入流的小门派。 虽然拜着个叫太平神的邪神,可太平神和白花教能有什么关系? 逢雪道:“没关系。” 陆沅嘴角微扬,朝她挤出个艰难的笑,“不知道为何,身体就不听使唤了,脑子里,也多了很多画面,都是在杀人……就好像,我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匪徒。每一世,都是强盗贼寇,最后砍掉脑袋,死在十字路口。” 逢雪挡住她的刀锋,一刀愈比一刀沉。 压在陆沅身上的恶鬼面目狰狞,抓住她的手腕,迫使她一次又一次凶狠挥刀,狂刀如疾风骤雨。 陆沅蹙着眉,“这些人……是我吗?是我的前世吗?是不是我前世业债未消,所以这一世,本该被制成花瓶姑娘来偿罪。这是我的命,”她嘴唇轻颤,“我本是个恶人。” 逢雪:“别胡思乱想!” 陆沅凄苦一笑,“可这一世,我并不想做恶徒啊。这一世不一样……” 她记得自己曾骑马在山间纵横,将追杀的官兵斩作两截;也记得自己浪里白条翻滚,从水里一跃而出,打劫来往渔船,一刀劈下渔夫脑袋,将人抛入水里,看着泡得发白的尸体在水里浮浮沉沉。 那是她? 不是她? 心中恶念似野草疯涨,眼前漫上暗红血色。 陆沅却想起了小时候。在她将要被斩断手脚,塞入花瓶时,刀尖挑破她的面皮,殷红滚热的血珠顺着脸颊往下滴,她伸舌舔去嘴角铁锈,眼前漫开血红一片,抓住了面前的刀刃。 若不出意外。 或许她本该如前世一样,从此变成个杀人如麻的修罗。 但偏偏在握紧刀,刀尖划破掌心的那一刻,想把她做成人彘的恶徒脑袋飞了起来,鲜血如柱直冲廊柱。 无头的身躯悄然倒地。 红衣少年从尸身后转出,背上背着昏迷的阿要,朝她伸出手,“不如跟我走吧?反正有口饭吃。” …… 那就跟你走吧。 她松开刀刃,牵住少年的手。 …… 陆沅神情茫然,一幕幕血腥之景从她眼前掠过,她的目光游离,飘过满殿的毒虫尸首,在看到叶蓬舟与逢雪时,眼神稍稍亮了亮。 她勉力勾起嘴角,对逢雪露出个微笑,“迟姑娘,我知道自己是谁了。” 手背青筋迸出,她竭力从恶鬼手中抢到身体控制权。 刀尖忽然转向,雪亮的刀刃上,映出自己的脸,和缠绕在她身上的狰狞恶鬼。 前生?业债? 是她?非她? 不重要了。 瞬息间,刀刃对准自己的脖颈。 她攥紧掌心,用力劈落! ———— “我寻了好久,才寻到这几个独一无二的祭品。” 一线殷红从陆沅的脖子淌出,她用尽全身力气,想割下自己的头颅,可丝丝缕缕的红线缠绕在刀柄上,让她难以更近一步。 黑红雾气攀上刀刃。 “砰!” 刀刃裂成数段,碎片崩裂,陆沅偏过脸,刀片划破她旧时的伤疤,殷红血珠从眼角滴落。 暗红的雾气如流岚在殿内流动,化作枷锁,缠住众人的手脚。 逢雪一剑劈开枷锁,雾气又如潮水涌来,缠在她的身上。就像陷入粘稠的泥淖里,每一个动作都极为艰难。 她听见男人的声音,仰头看去。 一个又一个惨白的头颅堆垒,断头神情惊惧,七窍出血,像一座祭坛。 无头的尸体跪在祭坛前,僵硬地抬起身子,又慢慢俯下身,朝祭坛跪拜。 乌云翻涌,黑气冲宵,激荡的雾气里,隐约透出道与天齐高的身影。白花教主立在祭坛上,白袍被风高高鼓起,花白发丝飞扬。 他俯视着几个少年,低声道:“十世的恶徒,心中当也有杀孽翻腾,该堕成杀人如麻的修罗。十世的牲畜,痴愚蠢笨,苟且偷生,为了生不顾一切。十世的奸人,亦是玩弄人心之辈,奸诈恶毒,年幼却有许多诡谲心思。” 他看着用力想割断自己脖子的少女,轻嗤一声,“做了十辈子的恶人,本性就是极恶,还想舍生取义做个好人不成?” “这样浓的恶念,是献给白花娘娘的开胃菜。” 至于那饕餮大餐…… 他的眼珠微转,落到手握鬼哭的青年身上,“我的好徒弟,怎么还不把鬼图打开?” 叶蓬舟握紧刀柄,与他对视,大风狂卷,乌云涌动。青年深陷黑红煞气里,漆黑锁链从苍白脖颈上一圈圈缠绕过,煞气在肌肤烙下烧伤的痕迹,他弯了弯嘴角,“师父,你既是白花教主,怎么放在神台的牌位,供奉的是太平神?” “太平神?”白花教主笑了,“太平神不过无稽之谈。当年我与你父情同手足,我劝他奉白花娘娘为正神,振臂一呼,信徒云集,江山岂不是囊中之物?可他偏不信,信口胡诌,编出一个太平神。不过一个不存在的神明也好,这十万太平军的香火愿力,恰好为我所用。” 逢雪道:“云梦的血案,也是你一手策划的?死这么多人,就为了这些香火?” “我?”男人眉头微挑,笑着摇头,“同我有什么关系。我能耐再大,能叫那些草芥一样的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让他们为了个无稽的太平神,就跟在一个泥腿子后面造反?” 逢雪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一道闪电当空劈落。 逢雪回头望去,沈玉京踏在黄鹤上,越过瘴雾,飞到她身边。 “师妹,我来助你。” 惊雷轰隆落下,电光如雨,但白花教主的身影依旧伫立在电光中。 他低声念道:“白花开,白花落。” 说话间,如墨浓云里,飘落片片素白的花。花瓣在风中上下翻滚,仿佛为天地送葬的纸钱。 阴寒的气息海水一样扑来,黑云鼓动,空气中虚幻的影子原淡得像一抹烟雾,如今却瓷实了几分。 能瞧出,这是个头抵着地,脚朝着天的人形。 仿佛倒悬于空中。 “我岂有这样的能耐,叫千年宝刹怨气深重,叫罗汉金身变作行尸走肉,叫阴司城隍了无痕迹。” 白花教主嘴角含笑,徐徐说道。 天地之间,怨煞之气升腾而起,变成点点血红,金身崖的方向,煞气尤为浓重。似血雨倒转,从地面涌起,飘向天空。 空中的鬼影愈来愈凝实。 逢雪望着那影子,隐约觉得有些熟悉——在她第一次进入心庙时,就见过这个倒悬的鬼影,只是,它马上幻化成血萤消散,之后再出来的,就是人身羊头的邪神了。 来不及多想。 白花教主又道:“我岂有这样的能耐,叫地底黄泉被浮尸堵塞,叫渡世佛陀被苦海淹没?” 一瞬间,天旋地转,地面的一切都飞向天空。恢弘金殿被连根拔起,巨木、石块、房梁,变得像羽毛一样轻飘飘的,在空中飞扬。 逢雪的身子也飘了起来,不由自主地飞向天空。 “小仙姑。”叶蓬舟拉住她的手,将鬼哭钉在地上。 逢雪倒悬在空中,被叶蓬舟牵着,才没有似其他人一样飞到白花娘娘口里。她的身上仍缠着一重又一重的暗红煞气,只能仰头望着虚影,“白花娘娘要降世了?但是,圣女又不在此处……”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望向自己胸口。 “谁说圣女不在此处。”白花教主笑着慢慢道:“你,不就是本教圣女吗?” 只要被种上心庙,作为容器的女子,都能算作白花圣女。 而她的胸口,好巧不巧,也盘踞着一尊邪神。 一双惨白的手自黑暗深处缓缓伸出。 白花教主继续道:“当年十里街头,我让你选择,将妒神种在谁的心间,也多亏你英勇献身,选择了自己吞下魔种。” 沈玉京心头巨震,忘记捏诀,不自觉望向逢雪,“师妹……”大风遽然刮起他的身体,他来不及问出心头想问,就被吹至旋风里,待捏诀再稳住身形,踩在悬空的法寺穹顶时,地上的剑客,早淹没在浓浓雾气中了。 逢雪望着从胸口探出的苍白手掌。 邪神的手惨白如纸,毫无血色,五指骨节分明,虎口掌心有厚厚的剑茧。 白花教的妒神,也是一位剑客吗? “你放开我!”她忽然心中颤抖,对叶蓬舟喊,“我快变成妖魔了。” 叶蓬舟弯起嘴角,五指握得更紧,一点点把浮羽般的剑客拉入怀中,亲了亲她的眉。 逢雪眼眶发热,又有些想笑,低声呢喃:“我快变成妖魔了。” 上一世,她变成人人喊打的妖魔,在人间奔逃,天地之大,无处容身。 她是青溟山最冷酷无情的道人,自然知道,变成妖魔后,就不算人了。被追杀、镇压、被打得魂飞魄散,是情理之中的事。 她自己对着那些妖魔鬼怪,不也是如此吗? “我快变成妖魔了。”她惶然道,仿佛又回到前世电闪雷鸣的雨夜,回到伤痕累累东奔西逃的百年,“你怎么……不放开我呢?” 对面青年只是笑,眉似弯刀,眼如新月,笑得放浪不羁,天下酒客一升的疏狂,他独占八斗。 只是笑着笑着,那双眼睛却染上些许红意,他伸手摸着少女的脸颊,嘶哑着声音说:“小仙姑为妖魔,我作恶鬼,那我们岂不是……天生一对了?” 逢雪咬着唇,眼眶湿热,忍不住也轻轻扬起嘴角。 心庙的邪神慢慢爬出,惨白的双手抓住她身上的血红锁链。 倏尔,用力一撕! 白花教主愕然道:“你心头不是妒神?” 第228章 第 228 章 锁链被扯断, 身上桎梏顿时一松。 一只冰凉惨白的手,抓住了逢雪。 叶蓬舟想挥刀,但怕伤到逢雪, 动作慢了一瞬,电光火石间, 少女与羊头人身的怪物就飘到了空中。 白花教主笑意尽失, 素来从容的面上, 难得露出几分惊讶之色。 他怎么也想不到,从少女心庙中爬出的, 不是妒神。 搂住剑客的邪神与逢雪身量相仿,身形更消瘦一些, 飘动的布衣下仿佛只有嶙峋的骨头。她的头上顶着羊头, 灰色羊毛一绺一绺打结, 挂满暗红的血渍。 这竟不是妒神! 他死死盯着羊头人身的邪祟,只觉自己的精心计划,出了一个意料未及的变数。 但就算不是妒神,祂也应当是个邪祟。 还是个悄然就把妒神灭去, 盘踞在心庙之中的邪祟。 白花教主沉声问:“你是谁?” “你是谁?”逢雪望着抓住自己的手, 和发出一样的疑问。 邪祟贴近她的脸颊,干枯羊毛似铁丝刮着她的脸, 血腥的气味隐隐飘过来。 “我是谁?”邪祟喃喃道。祂的声音沙哑, 像喉咙里吞着砂砾, 声音里透出股血腥味,“在你心头待得太久,我都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迟逢雪, 不如你帮我看看,我到底是谁吧?” ———— 眼前一暗, 身子仿佛坠入无底深渊。 坠落不知多久,她再睁眼时,头顶换了片天空。 天空颜色惨绿,血云如缕,绿是疫气、红的是尸气。 耳畔有书生朗朗念诗:“昼死人,莫问数,日色惨淡愁云护。” 逢雪摸着四周,没有摸到自己的剑,她方才不还是在法寺杀敌吗?这是来到了哪儿? 身在心庙之中? 可外头邪神出世,苦海涌流,天翻地覆只在瞬息之间。 她哪有时间来心庙里磋磨? 逢雪只好安慰自己,心庙中时间比外面慢许多,只消找到出去的办法就好了。 那书生还在长声念诗:“夜死人,不敢哭,疫鬼吐气灯摇绿。” 逢雪慢慢站了起来。 四周是片茫茫原野,不见人迹,野草苍莽,草里粼粼鬼火飘摇闪动。 既无人烟,何人在念诗? 田园荒芜,道路废弛,她踩过疯涨的野草,循着念诗的声音走去。 去问问这个书生,这是哪方天地,这位羊头人身的邪祟,又到底是何人。 “白日逢人多是鬼,黄昏遇鬼反疑人!” 穿过丛丛飘动的鬼火,一阵风飘来,原野上野草轻摇,沙沙作响。 她低下头,一个骷髅头半埋在泥土里,枯骨发黄,黑漆漆的眼洞朝着天空,嘴巴一开一合,继续高声念:“人死满地人烟倒,人骨渐被风吹老。” 逢雪看着这骷髅头,看了会,越过它,继续往前走。 逝者执念不散,死后化作枯骨亦声声沥血而歌。 半人多高的荒草沙沙摇曳,一点点翠绿的鬼火在灰暗的天色中飘拂,身后骷髅依旧嘶声高歌:“我欲骑天龙,上天府,呼天公,乞天母。” “洒天浆,散天乳,酥透九原千丈土。” “地下人人都活归,黄泉化作回春雨! ” ———— 一条大江从荒芜原野淌过。 江水漆黑,河畔泥沙瓦砾里,亦是枯骨遍地。 水声哗哗。 一条白花花的大鱼从水中一跃而起,溅起巨大的水花。这一声也惊动蛰伏在水底的阴魂,于是无数道湿漉浮肿的身影尽数散开,消失在漆黑的水液中。 逢雪立在江边。 这一路走过来,天地黯淡无光,鬼火飘荡,随处可见荒骨。 真应那书生头骨念的诗:“白日逢人多是鬼。” 仿佛天地失序,世间变成妖魔鬼怪作乐的乐园。 心庙中那尊邪神便来自此方世界? 逢雪缓缓低下头,江水黑如墨,一簇簇暗黑的水藻在其中摇动。苦海涌流,乌云遮日的景象,她也曾见过。 那是在她的前世。 只是前世她并不知道什么苦海涌流,也不知沧州的尸兵、云螭的孽龙,她只知道,自己一日复一日在人间奔逃,似她一样的妖魔鬼怪越来越多。 后来她在魔气侵蚀下,失去意识,每日昏昏沉沉,也不大清楚什么人间变幻。 心庙邪神也和她一样,是在苦海涌流的未来而生? 是了。她记得,因人事艰难、妖魔乱舞,人们不得不将希望寄托于神明,天地之间,又诞生了许多没正经庙宇的野神。 但想到外面情况危急,她没心思来猜测心庙盘踞的到底是哪位邪神。低下头,漆黑水面的倒影里,映出个瘦骨嶙峋的羊头。 她心中喊:“我知道了,你是头白羊。” 心庙邪神毫无回应。 逢雪:“羊妖?羊仙?羊神?” 依旧是一片死寂,只闻水声哗啦,鬼哭哀怨。 逢雪无奈,慢慢在江边趴下,好声好气和羊神打商量:“无论你是谁,先将我放出去,之后再怎样都随你,行吗?” 外头白花娘娘马上出世,石佛也快镇不住汹涌的苦海,若魔神出世,苦海涌流,此时所见到的景象,岂不是又要在人间重现? 但羊神并不搭理她。 逢雪心中烦躁,低头,把一棵河沙里生出的青草叼进嘴里。变成了羊,嘴里的草也显得鲜嫩多汁,宛如美味佳肴。 心庙时间流逝与外面不同,在里面被困两年,于外面,也只是一瞬。 一两年……总能找到这位羊仙的身份吧? 逢雪立在江边,仍有几分茫然。她不怕妖魔强横,不怕受伤流血,可突然被丢到了妖魔乱舞的末日,剑也不在身侧,人又变成一头羊,一身剑术无处施展。 怎么办? 焦心如焚,她郁闷嚼草。 天色渐渐暗下来,月明星稀,飘荡在原野上的鬼火愈发明亮。 惨绿的磷火似点点流萤,在江上时而聚拢,时而散开,照亮沉静江流下流淌的水鬼。 江上升起蒙蒙的寒雾,一头白羊顺着江流往上,独自从苍茫的天地间行过。 按照逢雪的经验,江流旁边,总有人群聚集。找到了人,总会好一些,她慢慢问清楚此地是何处,是什么年岁,这头白羊……姑且算它白羊修炼而成的精怪,又是哪方神仙。 还有……她看向云梦的方向,只能望见江上苍茫的水雾。 但走了许久,日升月落,路过的村庄荒芜、城镇废弃,竟无一处人烟。 难道人全都死完了? 逢雪嚼着青草,扭头望了眼漆黑江流。 她恍然大悟—— 若在以前,江河灌溉作物,滋养百姓,人们自然而然聚集在附近,造村建城,但如今,河水被苦海污染,蛰伏江中的,到处是寻找替身的水鬼,谁敢靠近江流? 可人们该怎么活下去呢? 逢雪迈动四蹄,在泥沙留下点点梅花般的脚印。 上一世被妖魔占据身体,她不记得苦海涌流后,在妖魔猖獗的天地,普通人该如何生活。但她的记忆里,人间还是有城镇、有人气的。 刚想着,前方响起响亮的唢呐声。 又是妖魔鬼怪? 逢雪疾跑过来,藏在芦苇丛里,往外看去。 一架喜轿摇摇晃晃地在空中飘动,轿子里有女子呜咽不停。旁边的老人白发苍苍,衣衫褴褛,追在喜轿后面。 “别追了。”满头白发的中年人拦住她,“黑水娘娘瞧上了你家姑娘,没有办法啊。” 逢雪身体顿住。 黑水娘娘? 她观察了一会,从他们的交谈中,得知如今黑水娘娘已是伏在黑水河中,为祸一方的大妖魔。黑水娘娘在江中建了一座天宫,每至月中,便宴请四方妖魔作乐。 既有天宫,便少不了侍奉妖魔的“仙女”。黑水娘娘也无意将人全杀了,只每月抓一些美貌的凡间女子来侍奉。 上一月,这户人家的姑娘也在其中,可倒霉的是,她生得美貌,被某地来的一位妖王看上。 黑水娘娘便做个顺水人情,将她送给了妖王。 妖怪污秽丑陋,性情凶猛,又爱吃人,这妖王夫人做不了一天,怕就成了它的口中食。 姑娘哭哭啼啼,父母拉拉扯扯,却没什么办法。若是不依,阖村便会有灭顶之灾。 不过,黑水娘娘的鬼使,不是鬼,而是个人。 “哭什么哭。”华服男子手里拿着个铜铃,大声呵斥:“别打扰了鬼神大人们饮宴的雅兴。听说今日有个南方来的贵客来此呢!” 伥鬼! 逢雪在心头暗暗说。 华服男子晃动铜铃,叮铃铃声里,江上白雾如沙轻摇,江河哗哗作响,几个浮肿惨白的水鬼从水底浮了起来。 好几个送亲的人捂住嘴,喉中发出哽咽声,认出水鬼里有自己以前的亲友。 可变成水鬼,它们似乎灵智不再,也没有过往的亲情,伸出青紫的手腕,抓住喜轿四角,就要把轿子抬入水中。 眼看喜轿快抬到了水上,被江雾苦海淹没。 逢雪低头,看了看身上干枯的羊毛,羊毛灰扑扑的,又像从血泊里打了个滚,结满黑红的血痂,在羊毛下,是分为两半的尖尖羊蹄。 蹄子握不住剑,何况她身上也无扶危傍身。 这儿不过是心庙中的幻境,是羊邪祟的某段记忆而已。 她如是对自己说。 下一瞬,芦苇分为两半,一道灰白影子从草中蹿出。 一个水鬼霎时被顶得踉跄一步,喜轿失去平衡,摔在河沙上。哭花了脸的红衣少女从轿子里爬了出来,跌跌撞撞跑向自己的爹娘。 “哪儿来的羊!” 华服男子大喊,“快来抓住它。” 一声还未喊完,他就哎哟跌倒,被羊顶进了水里。 一个又一个惨白的鬼影浮上水面,浮肿的身子湿漉漉往下滴水,一双双毫无神采的死鱼珠子透过面上漆黑水草,盯着河滩上的小羊。 小羊掉转身子,后退两步,微低下头,用细小的角,对着满江水鬼河妖。 管它幻境现实,是人是羊。 她就是要管一管! 华服男人勉强从江里爬起来,盯着白羊凛然之态,喃喃:“难道是……” 话还未说出口,昏暗的天空倏尔亮了起来。是道明亮的刀光,斩破了夜空,截断了江河。 四周明亮如昼,逢雪不由微微眯起眼睛,见面前的大江分作两半,漆黑水液翻涌,一道修长人影从水底缓缓走出。 他手里提着把漆黑的刀,刀上煞气沸腾,血珠滚落。 另一只手勾着个酒葫芦,葫芦晃动,几滴醇厚的百年醉滴在了泥沙里。 待双足踏上河堤,身后宽阔的江水猛然合拢,水花溅起百丈,一具具妖魔的尸首浮上江面,随水流去。 人们早跑得不见踪影,只有逢雪还待在岸边。 酒香浮动,江雾茫茫。 逢雪怔怔望着缓步行来的酒客,仿佛陷入一场温柔旧梦中。 “咦。”摇晃的葫芦悬在空中,散发的酒客眼眸微垂,笑道:“怎么还有一头小羊?” 第229章 第 229 章 天旋地转。 待逢雪回过神来时, 她已经被抱入满是酒香的怀中。 她张了张嘴,可喉咙里只能发出奇怪的嘶声。 “大师兄,你抱只羊作什么?”江要的声音从后面飘来。 逢雪从叶蓬舟臂弯里冒出脑袋, 循声望去,却不见少年身影, 江上雾气翻涌, 江水飞溅, 雾里有条隐约的瘦长人影。 阿要已经化作了恶鬼。 “捡回去,做烤全羊啊。”酒客俯下身, 把葫芦口抵着江水,水流里流动的苦海孽丝, 流入他的酒葫芦里。 待江水清朗澄澈。 他将长刀往空中一掷, 黑刃化作条威武大蛟。酒客纵身坐在蛟上, 怀里还抱着头瘦小的羊。 逢雪抬头,透过羊的眼睛,呆呆地看着他。 魔尊比她熟知的青年脸色更要苍白一些,愈发衬得眉眼深黑, 睫毛密长, 羽睫下半掩的眼睛仿佛一口幽潭,不再有少年时飞扬得意的神采。 他的身上似笼着不化的霜雪。 逢雪偏过头, 用脸颊轻轻碰了下冰玉般的手背, 传来的阴寒透过羊毛, 冻得她忍不住发抖。 “大师兄。”江要化作的鬼雾追了上来,缠在黑蛟身上,蒙蒙一片黑雾里, 有双暗红的眼睛,“真吃烤全羊?我记得师兄的手艺咧, 可惜如今没有嘴巴,吃不了了,咦,这头羊……” 他对上白羊的双眼,便看清羊眼中,有双圆圆的瞳孔。 “不是羊?” 雾气猛然逼近,几要贴在白羊的面上。 阴煞怨气扑面而来,逢雪不自在地退了退。 叶蓬舟把她拢在怀中,随意挥手,鬼雾如潮水褪去,缠绕在蛟龙尾巴上。 江要清亮的声音从雾气里传来,若只听声音,他像是个坐在蛟龙上的少年郎,“这都什么年岁了,还有造畜之法啊?” 他知道世间流传过造畜之法,用来拐卖女子孩童。将人披上羊皮,姣好的少女便变得顺从昏昧,化作神智不清的白羊,跟在伪装成羊倌的邪修后,卖到五湖四海。 然而如今世道,苦海涌流,邪魔当道,人间的法度早已不复存在。邪修抓人拿用得着用造畜这种避人耳目的法子? “啊,”雾气滚了滚,江要道:“难道它很久前就变成羊啦?坏了,这身羊皮披在身上久了,就会慢慢变成一个畜生,羊皮也剥不下来啦。” 叶蓬舟搂着小羊,修长惨白的手指搭在它的背上,抚过粗糙羊毛。 指尖的冰凉透过纠缠的毛发传到身上。逢雪低着头,感觉青年的指尖一点点顺着脊柱往上,让她忍不住战栗。 她说不出话,低下头,羊角顶在青年肩上。 黑蛟腾云而飞,乌云翻滚,阴风阵阵。大风鼓起青年血红的衣袍,他拎着葫芦,红袖下露出的腕骨凸出,五指如冰,毫无血色。 逢雪想问他如今不畏高了吗? 是不是做了鬼国之王,就要强装无所不能的样子,如果他还畏高……她可以让他抱一下。 但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上一次变羊,是能说而不愿开口,怕被人笑话,这一次想开口,却说不出话了。 好在,羊仙的身份是以前某位受过魔尊救助恩惠的妖魔,盘踞在她心口,大抵为了报恩? 冰冷的手指从背上又转到腹部,摸得她心中气闷,张开嘴要咬他一口时,耳畔响起低低的一声笑:“找到了。” 找到什么? 腹部被温柔指腹抵住,逢雪脑中晕晕乎乎,半晌才想明白。邪修将人皮披在人身上,连接处用羊肠线打结。 魔尊把她浑身摸了个遍,便是在寻找线头。 他想给她脱下这身羊皮。 指腹捻了下线头,他轻咦一声,嘴角上翘,“有趣。” “大师兄,什么有趣?”江要化作一团鬼雾,依旧保持少年好奇的天性,雾气里两团血光闪烁。 酒客松开手,仰头喝口烈酒,酒液洒落在他的红衣上,愈添几分靡丽。他弯起秾丽眉眼,笑中带着凛冽酒香,“这位小羊道友身上的线头,在里不在外。” 鬼雾缠绕蛟龙,缓缓靠近,问:“在里面又如何?” 青年摇头,“阿要,你实在不聪明。” 红光闪了闪,少年人委屈的声音从雾里传来,“师兄,我本来就比不上你,活着的时候还有脑子,可以想一想,现在脑子都没有了,你干嘛还考我咧?” 叶蓬舟眉梢轻扬,“线头在里,说明这位小羊姑娘,是用造畜之法,一针一线把自己缝进羊皮里的。” 江要肃然起敬,“竟有比我还不聪明的人?” 黑雾涌到白羊面前,血红的眼望着她,“可是师兄,你怎么知道这头羊是位姑娘……万一是位瘦小的男子、没长大的孩童咧?” 叶蓬舟晃动葫芦,缓声道:“几十年前,我听人说起,沧州有了个仙羊娘娘。每每有商旅路人遇到劫匪,便有个羊头人身的义士仗剑而出,击退盗贼,不知救了多少人的性命。商旅们便唤她做仙羊娘娘,把她当作远行人的保护神。” 他的声音低沉好听,犹如环佩轻摇,清风徐徐,在逢雪耳畔响起。 “我去找过这位娘娘。只可惜,待我听到她时,仙羊娘娘很久不曾出现了。” 叶蓬舟看着白羊,天上如霜的月光照在他妖鬼一般美丽的面容上,桃花眼微微弯着,浮出点点碎冰一样的笑意。 放下手中葫芦,双手合在胸前,行了个玄门正儿八经的见面礼,“仙羊娘娘,久仰。” ———— 仙羊娘娘就坐在黑蛟上,风驰电掣飞过一片片荒芜大地,来到了云梦。 她没有下地,被魔尊抱了一路。 逢雪从青年臂弯里钻出个羊头,好奇打量四方,前世记忆已经模糊,只记得云梦是妖魔丛生的鬼国。 如今再来,恍若隔世。 天光晦暗,日月无光,鬼气冲宵而起,化作滚滚浓云,遮蔽了天光。 昏暗天地间,隐隐有人影晃动,残缺的野鬼孤魂四处飘荡,怨念不散的白骨低低而哭。水泽澹澹,鬼火如灯,土沁碧血,鬼唱秋坟。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 死气沉沉的天地间,竟出现一座鬼城。城中孤魂野鬼们来来往往,残存几分阳间繁华城池的光景。 叶蓬舟没有进入鬼城,抱着她来到大泽旁。 这儿有座临水的小村庄。 逢雪闭上眼睛,心中念:桃花源。 是桃花源里的那座小村。 不过在她记忆里,鬼图上的小村里还住着许多淳朴鬼魂,但如今合村空空荡荡,连桃花也尽数凋零,地上点点落红,犹如血痕。 她记得小村里有叫秋生的小童,有白发苍苍的村长,有许许多多的人……大家虽缺胳膊少腿,不是缺了脑袋,就是少了手脚,但他们留在鬼图里,日出而落日落而息,当鬼当得还算逍遥自在。 那些鬼魂又去哪儿了呢? 出神时,人已经被抱到了膝上。 青年双指捏着薄薄小刀,弯眉朝她笑,低声说:“小羊,会有些疼。” 是有些疼。 羊皮在身上披得太久,早和人肉黏合在一起。想要钻出这幅皮囊,重新做人,无异于把全身的皮剥落。 地上多了一滩猩红。 几点腥血溅在青年苍白如雪的面颊,他舔去嘴角赤红血珠,见羊儿浑身微颤,一声不吭,不由扬眉而笑,倒下一碗美酒,送到它面前,道:“喝吧,把自己灌醉,便不会疼了。” 白羊低头,慢慢舔着酒液。 江要从窗中涌入,道:“这头小羊倒能忍疼,和师兄你一样,皮都被剥掉了,还能一声不吭地喝着酒。” 带血的皮逐渐褪去,先钻出来的是条鲜血淋漓的手臂,再之后,一个血淋淋的人影从羊皮中掉了出来。 江要眼前一花,还未瞧见什么,一件鲜红外袍便轻轻盖在了少女的身上。 肌肤黏连处,依旧不断流出鲜血,滴答血珠溅落在地,屋中霎时变得血气浓烈。 江要瞥眼躺在血泊里、不成人形,也瞧不出男女的“羊”,叹了口气,“师兄,为何非要剥去她的皮,要是做羊,她说不定还能活下来,如今重新做人,身上皮都没了,指不定马上就掉了气。咱云梦又不缺青草给一头羊吃。” 鬼哭轻转,敲击着酒杯。 “我只是好奇,”叶蓬舟垂下眼睛,望着躺在地上的血人,霜雪一样冷的面容噙着抹若有若无的笑,“分明是人,还有人供奉,为何甘愿披上羊皮,当头愚蒙畜生呢?” 江要道:“自然是她喜欢当羊呗!这世上人各有各的怪癖,还有人插上羽毛从山崖跳下来,以为自己是鸟呢,这样想,喜欢当羊也不算稀奇。” 地上血人已是体无完肤,胸口耷拉着被血浸透的羊皮,头上顶着的羊头浸在血里。 披上羊皮这么多年岁,肌肤早黏在一起,想脱下羊皮转世为人,哪这么容易? 半晌。 青年低低叹了口气,“原来如此。” 江要不解:“什么原来如此?” 魔尊弯了弯嘴角,“我们这位小羊姑娘,心头原盘踞着一位魔神。为了不被魔神操纵身体,变成杀人如麻的妖魔,她便用造畜的法子,一针一线,把自己缝进的羊皮里。” 最开始或许还残存些神智,偶尔能从羊皮中出来,闯出个仙羊娘娘的名头。 但披上羊皮时日越久。 人的神智逐渐消失,匍匐地上,真的变成了头羊。 昔年剑客不复存在,仙羊娘娘消失世间,天地之间,多了头茕茕的白羊。 魔尊倒满一碗美酒,慢慢跪坐在地,扶起白羊无力的头颅,将碗递到她的嘴边,“小羊啊小羊,我敬你一杯,世上怎会有你这样……” 动作却温柔了几分。 第230章 第 230 章 其实做羊也没什么不好。 能吃到鲜嫩多汁的青草, 不怕饿坏了肚子,每日以青山绿水为伴,睡醒睁开眼睛, 漫天烟霞入眸中。 当人未必有这么快活呢。 她又是头很会顶人、身手矫健的羊,不怕被人宰了, 变作一锅羊肉汤。 但既然脱下了羊皮……那就再当一次人吧。 女子浑身上下缠满了绷带, 连脸上也被绷带包得结结实实。只露出双眼睛, 懵懵懂懂,依旧残存做羊的习性。 身子往下伏, 想在地上爬。 缠着绷带的手还没碰到地面,便被另一只手握紧。 魔尊扶住她的手, 环住她的腰, 一步一步, 教她重新走路。清凉荷风送爽,窗外淅淅沥沥,雨打芭蕉,滴声到天明。 江要时而在窗口盘着, 时而滚到门口。 “师兄, 小羊瞧着挺喜欢当羊的,你不知道, 我昨夜看见她偷偷嚼草。”他化作鬼依旧饶舌活泼, 喋喋不休地念:“师兄, 你为何非要让小羊重新当人咧?” 叶蓬舟扶着绷带缠身的女子走了一段路,见她能自己慢慢走,便松开了手, 坐在窗户边。他拿出腰间葫芦,仰头大口喝着烈酒, 盯着蹒跚学步的人,眼里露出温柔的笑意。 江要心思并不活络,却有飞禽走兽一样敏锐的直觉,总觉得,大师兄望着小羊的眼神非同一般,就像……在看着一轮明月。 “说起来,”江要喃喃:“大家好久没聚在一起喝酒赏月了。” 于是小羊就在云梦待下来了。 偶尔,魔尊从外面归来,会来陪她走路,但大部分时候他都不在家中。 “我师兄要去把那些苦海孽丝都装进葫芦里,还要封印好多厉鬼妖魔。”阿要会陪她,说道:“小羊你放心,他回来肯定第一个见你。” “因为师兄喜欢小羊。”叶星月时不时也会过来,摘一捆鲜嫩的草,你一株我一株分着吃,她依旧是孩童无邪的模样,坐在窗楹脚够不着地,叼着青草对她笑:“师兄喜欢,我也喜欢小羊。小羊,你的草要不要蘸点辣椒酱,好吃的咧!” 陆沅依旧稳重,把刀横在女童的面前,“别给师兄添乱。” “我只是想同小羊玩嘛。” 此时逢雪依旧口不能言,做不出太出格的举动。她低下头,在盈盈的酒液里,望见张缠满绷带的脸。 叶星月晃了晃腿,眼珠子一转,忽而粲然笑道:“小羊,你的心里有个妖魔哦。小羊宁可披上羊皮也不愿做妖魔,肯定很想把身上那个东西弄走吧。你知不知道,师兄可以帮你把妖魔取走,只要你脱下他的衣服!” …… 没多久,叶蓬舟便回来了。 他的手里依旧拎着葫芦美酒,另一只手却拿个黑布包。 “瞧我找到了什么。” 将缠绕的黑布缓缓打开,一把锈迹斑斑的剑躺在匣中。 他弯眉而笑,“喜欢吗?” 叶星月撇嘴,“一把锈剑,也好意思拿来送人?” “虽然生了锈,磨一磨也就好了。”他抽出锈剑,以窗台青石为磨石,缓缓磨剑,磨了数下,便仰头喝一口烈酒,将酒水喷到剑刃上。 白布拂过长剑,锈迹被酒水融化,握在他手中的锈剑,化为了三尺秋水。 青年将剑柄一转,剑尖对着自己,向逢雪送上长剑,“虽有缺憾,无损其光。在下能有幸,得见仙羊娘娘舞剑的风姿吗?” 看见长剑,那双懵懂混沌的眼睛亮了起来,显得比剑更要锋锐。 她接过剑,熟练地舞了个剑花。 身上伤口迸裂,雪白绷带上霎时晕开鲜红,仿佛绽开点点桃花。 江要:“嘶,好疼,小羊,等伤好了再练剑吧。” 女子并不理会他,握紧手中的剑,就仿佛回到百年前,还是青溟山上苦学剑术的小术士。 琤地一声,长剑颤鸣。 叶蓬舟高声道好,转动鬼哭,一声一声敲着瓷碗,为她的剑舞伴奏。 一轮明月爬上夜空。 剑客身上穿着叶蓬舟那日给她的红袍,露出的肌肤皆被绷带缠绕。红衣翩跹,剑光如雪,她的动作越来越快,只见道道红影剑华。 叶星月连连叫好。 陆沅嘴角含笑。 阿要虽无形体,也乐得鬼影闪动,手足舞蹈。 青年手执鬼哭,击樽而歌:“我自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一道明亮的剑光迎面而来,他微微眯起眼,天地之间,只剩这道霜白的剑意。剑光分山劈海,却在他面前停住,剑尖转动,夺去他手中的酒碗。 剑客红衣淅沥滴血,拿起剑上瓷碗,仰头将酒液一饮而尽。 青年弯起眼睛,眸中一闪而过惊艳。 他看不见绷带缠绕下的面容,却无端的,想到了那句“美人如玉剑如虹。” “好久没有见到这样美的月亮了。”江要喃喃自语,地上铺满了银霜,一轮圆满的月悬在中宵。自从天地失序,苦海翻涌后,天上常年笼着层晦暗乌云。 今日月光却穿透了云层,照亮地上鬼国。 也许是小羊的剑太凌厉荡破了乌云。 也许是师兄的歌太疏狂引来了月光。 江要晃晃脑袋,觉得有几分醉了。 院中人各自醉倒,叶蓬舟拉着逢雪的手,走回了屋里,转身从抽屉翻出药瓶。 这一番舞剑,尽兴是尽兴,但剑客身上伤口尽数迸裂,绷带几乎被血浸透。 他许久不曾用药,翻找半日,才找到旧时的伤药,还未直起身,一道剑光从身后劈来。 叶蓬舟眉梢轻轻一抬,却没有躲开。 锋利剑尖挑破衣袍,青年苍劲如松的后背落入她的眸中。 逢雪眼神微动,张了张嘴。 似一张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人皮上刺着许多狰狞恶鬼妖魔。 苍白肌肤被煞气割出条条裂痕,又马上恢复如初。 “星月同你说了什么?”叶蓬舟转过身,朝她微微笑着,他身前亦是血淋淋一片,人皮图上画着无数狰狞妖魔。 逢雪怔怔看着,说不出话。 魔尊往前一步,手指勾起剑客的下巴,垂眸望着缠满绷带的脸。 绷带下会是怎么样的一张脸? 他不清楚,只看到素日黑白分明的眼眸,渐渐染上水光,化作两汪碧水,倒映着漫天璀璨的繁星。 他摇了摇头,有几分醉了。 “怎么……回事?”逢雪听见自己喉咙里传来嘶哑的声音,血腥在口腔漫开。 青年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散开的卷发落在他血肉翻开的肩头。他弯起双笑眼,仿佛快活无比,一杯酒就能浇灭人世的苦海忧愁,但他身上肌肤裂开无数伤口又愈合,反复数次,一片鲜血淋漓。 于是面上疏狂潇洒的笑,添上几分癫狂偏激。 似乎越痛,越要弯着双笑眼,且歌且醉且疏狂。 “吓到你了?小羊,你瞧,我有封印妖魔的办法,你身上的妖魔,自然也不算什么。”他神色轻松,笑道:“我会除去它的,不用这样着急。” 对面的剑客声音沙哑,被绷带缠紧的喉咙,勉强发出嘶哑沥血的声音,又问:“疼不疼……” 魔尊墨眉轻扬,微微一怔,见那双清凌凌的眼里,漫上层粼粼的水光,胜过世上最醉人的仙酿。 他轻轻摇了摇头,差点醉在了其中。 “同你说过嘛,把自己灌醉就不会疼了。小羊啊小羊,你自己被剥掉一层皮的时候,可没喊过一声疼。” 青年笑得漫不经心,缠满绷带的手,却抚上了他的胸膛。 他不羁的笑意猛然一滞,身子僵硬,慢慢低下头,看剑客指尖从胸前的妖魔万象中划过。 “那是黄太奶奶。老黄皮子弄出个魔婴来,可了不得。” “这是一个恶鬼,生前是鬼修,死后嘛,自诩为鬼仙,杀了几千个人。” “那是条孽龙和蜃妖,我与一位青溟山的道友共同封印,只可惜,他沉入江中去陪他师妹了。” …… 手指拂过胸口,腹部,窄腰,宽肩。 魔尊身上肌肉绷紧,胸口剧烈起伏,身上封印的妖魔似有所感,舞动狰狞利爪,显得愈发凶狠。 他想喝几口酒,可身子似僵住,动弹不得。 其实剑客并没有用力,她的指尖只是如蜻蜓点水,从肌肤上一点而过,动作极为轻柔,怕弄疼了他。 但他就是挪不动步子,不自觉低下头,缓缓为她讲述鬼图上封印的妖魔鬼怪。 乖顺得像一条小狗。 “疼吗?”剑客又低声问。 叶蓬舟微微眯起眼,有些恍惚,不知不觉,说出心头隐秘,“最开始时是有些疼的。我师父告诉我,若能忍住疼,死去的人就能回来了。那时候我还很小,真的以为黄泉可以倒流,覆水能够收回……”他沉默了很久,才自嘲一笑,轻声说:“他骗了我,把十万恶鬼都画在我的背上,我想要活过来的人,都变成了鬼,反倒被我困住了。” 年幼时,他看着收养自己的村庄被官兵屠尽,看着玩伴小蛟被监天司所杀。 走投无路之时,遇到了那人。 他对师父说,想要死去的人活过来,想要小蛟永远陪伴着自己。 于是那人抽取黑蛟剩下的一点神魂,炼进鬼哭刀中,把他当作装妖魔鬼怪的邪器,困住云梦十万亡魂。 小蛟变作刀灵,永世难以解脱,曾经的亲友也入不了轮回,只能作鬼图里残缺的孤魂野鬼。 疼吗? 最疼的不是鬼气一次次撕裂肌肤,而是愧悔如刀,日日割着心肠。 但哭有什么用,后悔有什么用?不如喝很多烈酒,做个疏狂放浪的酒客,忘却人间的烦忧。 “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眯起朦胧醉眼,摸着少女的头,含糊说道:“你瞧,我把他也拉进图里了。小羊,小羊……”百年醉凛冽的香气透过血腥,在逢雪的鼻尖漫开,魔尊低下头,在她耳畔低声祈求:“我会除去你心中妒神的,别这样着急,你再多陪我一会吧。” 230-233 第231章 第 231 章 在云梦, 逢雪开始重拾自己的剑术。 身上伤口逐渐愈合,不知道叶蓬舟给她的是什么秘药,解下绷带后, 肌肤洁莹,似年少一般雪白光滑。 但叶蓬舟一直没有解下她面上的绷带。 或许怕她生得丑陋? 毕竟他容貌那么俊美无俦, 似美玉明珠。 当了这么多年的白羊, 剑客早忘记自己曾经的容貌, 也不在乎容颜是否如初。但一想到,或许绷带后是张会让魔尊嫌弃生厌的面孔, 她的心中就漫上几分纠结涩意。 于是自己也不愿解开面上绷带了。 魔气翻涌的天地,四季并不分明, 日升日落天空都是血红一片。她也不知在这里待了多久, 相伴多少年月。 银月如钩, 雾气朦胧。 长剑一抖,停在青年的眉心,剑光照亮他深黑的眼睛。 魔尊朝她笑道:“小羊,我弄来一坛美酒, 来喝一杯?” 两人坐在屋顶上, 打开盛酒的酒坛,花香酒香灌入喉中。风花雪月, 雨露阳光, 都被酿入了酒中。 魔尊高兴地同她说:“这是一头老黑熊酿的月露酒, 我同它是老朋友了,掐着时日,把它的酒全诓了过来。”他笑起来, 几口酒下肚,苍白的面上泛起薄红, “百年前的花月夜颇为热闹,只可惜如今山上多是鬼魅,山神也懒得再宴请山间精怪,只可惜,百年前的月宴你不在那儿。” 剑客一杯又一杯喝着月露酒,嘴里酒液醇厚,似乎酿了不止一年。 她沉默着喝酒,魔尊笑着说一路的见闻,哪儿的妖魔又伏诛了,哪儿又建起新城,哪儿酿的米酒十分美味。 大抵是喝得有些醉,他忽而偏过头,定定望着剑客,“小羊。” 剑客闻声回眸,眼里黑白分明,比月光更清冽。 青年弯着眉眼,眼睫微颤,忽而倾身而来,一手撑着黑瓦,一手抚上她面上的绷带,想把缠绕的白布解开,一窥仙羊娘娘的真容。但触摸到绷带结扣,指腹轻轻揉了两下,到底还是忍住了,只笑着说:“小羊,我以前去找过你。” 酒客身子往后一倒,躺在黑瓦上,望着夜空盈盈的明月出神。自从小羊来云梦后,夜晚的月色都也要清明几分。 他不禁弯起嘴角,道:“小时候,我拜的神是太平神,后来才知道,那块牌位是别人信口胡诌,太平神本是不存于世上的神明。但我总想着,或许有那么一个神……” 祂不用多强大,不用无所不能。 只要祂愿为世上草芥一般的生民拔剑,愿为人世不平挺身而出。 “后来我从沧州来的商旅口中,听说了你的名字。他们说,仙羊娘娘护卫这一路的平安,若说太平神,该数仙羊娘娘。于是我便来找你了,找遍沧州每一寸地,也不曾得见娘娘的容颜。我还以为,是仙羊娘娘也厌倦了尘世,抛掷了凡人,没想到……” 他侧过脸,凝望着身侧的剑客,朦胧视线里,剑客披着层皎皎的月华。 “到底是让我找到太平神了。小羊,你过来。” 剑客放下酒杯,看他一眼,慢慢伏下身体,靠在他的胸口。 “小羊,我来封印你心里的妖魔吧。” ———— 心庙里邪祟被拔出身体,同样失去的,是心间最近一段至深刻的记忆。 她醒来时,与一头狐妖大眼瞪小眼。 狐妖说,此地是云梦鬼国,多的是来此寻求庇护的小妖。她想,她也是个弱小的妖魔,千里迢迢来此地,大概同样是为了……寻求魔尊的庇护? 她时常坐在大泽旁发呆。 水波澹澹,云遮雾绕,偶尔能在迷蒙的水汽里,窥见血衣魔尊修长的身影。 她假装嘴里嚼草,余光微斜,打量着所谓的鬼国之主。 可惜水汽氤氲,芦苇摇摆,只能看见他苍白如鬼的侧影。 望着望着,在水边的人忽然偏过脸,朝她看过来。 他也在偷偷看自己! 她莫名闪过这种奇怪念头,耳根发烫,从地上蹦起来,狼狈逃回了鬼城。 没过多久,天上乌云更重,鬼城妖心浮动,和她相识的狐妖拉着她的手,说:“小羊,玄门快攻过来了,听说这次可了不得……总之,你先随我跑吧,咱们找个洞府,先避一避。” 妖怪们纷纷往外奔逃,但她被裹挟在妖鬼人潮中,跌跌撞撞走出城门时,忍不住往天上看了一眼。 天空漆黑如墨,魔气上下翻涌。 却有一道明亮的剑气贯穿天地,魔气如潮往两侧排开,露出湛湛青天,和立在天上的人。 乌云涌动,仙人列阵,伏魔大阵运行,片片煞气如雪落了下来。 剑客停下了脚步。 狐妖用力推她,“小羊,快走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咱们会一起被超度的。” 见推她不动,狐狸重重叹口气,化作原形,四爪蹬地,消失在山野中。 剑客慢慢低下头,看着悬在腰间的长剑,拔剑出鞘,剑刃似一泓寒江。 何时得了这么好的一把剑?谁送她的? 想必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人,才会让她如此珍视,每日挂在身侧,时常擦拭。 有些想不起来了。不过,不重要。 既然在她弱小时,魔尊好心收留她,便是对她有救命之恩。如今仙魔大战,她就算此身微末,也该为了这点恩情,挺身而出,生死不论。 剑客本当如此! 提剑一跃而起,直上云霄,提携玉龙,愿为君死! 长剑荡开空中的阴云,剑客红衣猎猎,挡在了伏诛的妖魔身前。 “琤!” 长剑相撞,爆开刺目白光。 沈玉京手持真人伏魔剑,大阵千万修士一同列阵,天地间的清灵之力化作金光点点,凝在这把长剑上。千钧一发,天下苍生系于一身之际,在凛冽的剑光中,他看见故人的容颜,一瞬间,伏魔剑微颤,差点脱手跌落云端。 他喃喃:“师妹……” 这百年师妹去了哪里?为何在此处见到她? 但逢雪没有看他一眼,执剑立在妖魔之前。剑光照亮她凛冽的眉眼,百年过去,昔年剑客容色依旧,只比以前更加沉静,锋芒内敛。 “迟师姐。”风扶柳忘记施诀,以为是梦,“是你……” 逢雪提起剑,指向天上三千仙人。长风荡起她的衣袍,她微微抬起下巴,意思再明显不过——来战。 见他们都没有动作,她转过身扶起妖魔,坠入滚滚浓云中。 沈玉京静静看着她的身影,恍惚半晌,对那些术士说:“不必追。” 大阵缓缓运转,天上乌云魔气似雪见日般融化,消弭在空中。常年晦暗的天光,隐隐透出天青的颜色。 不得超脱的怨鬼在金光中消散,狰狞可怖的妖魔,亦在法阵里伏诛。 这是诛魔的法阵,亦是超度的法阵。 沈玉京隐隐觉得,这位鬼国的妖魔,是自愿死在伏魔剑下。他这一死,倒省了很多麻烦,他身上的那些妖魔恶鬼,吞下的苦海孽丝,皆在阵法里消融。 也许大战后,人间能回到百年前的光景。 …… “小羊。原来你生得这样好看。” 叶蓬舟靠在一棵桃树下,身上不见什么伤,只是面如霜雪,路过之处血痕漫开。他仰起脸,竭力朝逢雪笑,笑得眉眼弯弯,痛快无比,不在乎身上伤,只问:“原来小羊还记得我吗?” 逢雪没有作声,从身上寻找止血的伤药。在鬼城中醒来后,她身边除了一把宝剑,还有一包裹的药。 也不知道是谁给的。 她大抵猜到是谁给的了。 “小羊,原来你也是青溟山的弟子,好了不得,为何披上了羊皮?以后别这样了,”他牵住剑客的手,笑问:“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逢雪。迟逢雪。” “逢雪,真是好名字。”青年弯起桃花眼,眉间眼梢,挂满笑意,“小时候,云梦冬天总不下雪,我时常盼着能去沧州,见一见万片飞琼,今日总算见到,小羊……” 脸上笑容渐渐褪去,他低着眉眼,看见自己手背多了一颗滚热的水珠。 “啪。” 又一滴水珠在手背溅开。 剑客垂着眉眼,长睫缀满泪珠,本是凛冽清冷的双眸,此刻却蒙上层迷濛水雾,双肩微微颤动。 叶蓬舟弯起嘴角,眼睛却渐渐红了,他咽下一口血腥,却仍有鲜血汩汩从嘴角冒出,忍不住闷闷咳了两声。 于是他的小羊便睁着泪眼,为他擦掉嘴角腥血,只是刚擦完,又有血流了出来。 叶蓬舟抓住她的手腕,笑道:“小羊,我同你不过萍水相逢,你这样心软,以后怎么办呢?” 逢雪咬着下唇,满面冰凉,好半晌,才拉住他,“我带你离开这儿。” 叶蓬舟没有拒绝,任由她扶住自己,慢慢站起身。 逢雪扶着他在云梦的泥泞里深一脚浅一脚走着,走了没多远,忽听身后的青年笑了一声,“阿雪,我同你说个笑话吧。” 她咬紧唇,唇瓣发白,没有说话。 放浪的酒客就朗朗笑道:“你知道谁是天下第二举重力士吗?” 等了会,见她不作声,他便自顾自地往下说:“天下第二的力士,不才便是本人!因为我身上背着十万恶鬼,四方妖魔。那小羊知道,天下第一的举重力士是谁吗?” 逢雪依旧没有说话,眼前一片模糊。 魔尊低下头,对她笑着,笑声沙哑,“天下第一的力士,是我的小羊,因为,小羊背着我。” 话音刚落。 逢雪只觉背后一轻,转过身,身后空空荡荡,一路走来所过之处,灌木黄泥,溅满了淋漓红血。 一滴泪珠从她湿红眼眶掉了出来。 第232章 第 232 章 等再醒来时, 人已经不在妖魔丛生的鬼国。 屋里依旧是过去的陈设,孤灯如豆,照亮蓬门荜户。她在山上修行的八年, 一门心思道法剑术,房间极素净, 没有多余的东西。 如今又回到了百年前的屋舍, 仿佛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 山风灌入屋里,桌上烛火晃了几下。 沈玉京托着药碗, 从门口走了进来。他模样依旧年轻,苍兰道袍裹着清瘦身形, 腰间挂着真人的法印。 “师妹……” 一声低低叹息在暗室响起。 他把药放在桌上, 点燃烛台灯火, 轻声道:“这些年你去了哪儿?我在沧州,没有找到你,后来,我以为……你已经不在世上了。大战里, 许多人都故去了, 但幸好你回来了……” 他低低说了半日,发现回应自己的只有窗外呜咽风声, 偏头看去。 女子坐在床上, 双目空茫, 神情木然。 在沈玉京的记忆里,无论什么时候,师妹眼中总有清亮的光, 就像一簇永不熄灭的腾腾火苗。 但是现在,那束火苗熄灭了。 倔强与希望焚烧殆尽, 只剩漆黑空荡的灰烬。 “师妹……”沈玉京靠近她,肩膀上传来剧痛,湿红血水打湿了布袍。他低下头,一把霜白剑刃横在身前,再往前一步,长剑便会毫不留情地割断他的脖子。 僵持半晌,他退了一步,道:“药我放在这儿了,师妹,你在山上休养身体。” 逢雪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她的眼前仿佛蒙着层水雾,耳里堵着棉花,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什么东西也看不清。 好像沉入无尽的深渊里,一直一直往下坠,竭力抬起脸,也望不见天光。 以前在山上的时候,她心里有股气,能让自己摔倒无数次、就算摔断腿,也能重新爬起来。 但……那股气消失不见了。 她觉得很累很累,只想沉沉睡一觉,最好永不醒来。 魔神已死,百废待兴,身为青溟掌教,沈玉京每日事务极为繁忙,但就算再忙,他也会来到小屋前,隔着梅花,静静望眼屋里的师妹。 门前梅树开了百年,红梅白雪相映,只是少了道比雪更凛冽的剑光。 他静静望着漆黑的窗户,许久,才转身往回走。山上又下起了雪,雪片翻飞,密如扬花,恍惚间,听见碎玉的声音。 几个山间游魂在雪路飘来荡去。 曾经贪恋天下美景的游人,不幸坠落山崖而亡,化作游魂飘荡,青溟山的少年唤他们鬼先生,每每见面,便要拱手行礼。 俯身一拜,同是天地一过客,大笑携游,俱为风雪夜归人。 对面的鬼先生从路上飘来,路过他时,俯下身子,轻轻一拜。 但沈玉京立在风雪中,久久没有回拜,山间风雪鼓满空荡道袍,他立在崖上神色恍惚,凝望着负雪千山,漫天飞琼。 昔年山间的故人似在月下走来,朝他轻点头,笑了一笑后,飘然而去。 不知过去多久,沈玉京回过神,往后看去。 梅花树下,那扇窗户没有打开,漆黑一片。 雪起云飞,夜窗如昼。 逢雪睁着眼睛,茫然地望着屋顶。 雪光照得天地皆白,外面月色应很好,在以前,她最爱在这样的风雪明月夜中练剑。 但她真的很累,累得提不动剑了。 她嘴唇轻轻颤了一下,眼中泪早已流干,只剩麻木茫然。千山负雪,明烛天南,外面风景奇崛美丽,可和她有什么关系? 天地依旧是旧时天地,人却不是故人,此方天地,已经没有她在乎的人了。 为什么自己还不死呢? 她眼眶涩痛,正要疲惫地闭上眼睛,忽然看见明月照得亮白的纸窗上,翩然飞过一只蝴蝶。 蝴蝶轻扇翅膀,停在了窗上。 以往一夜又一夜的月色里,她好像不止一次见过这只蝴蝶,但她只瞥了眼就移开目光,目光虚虚望着某一处,陷入空茫旧梦里。 雪片飞旋,窗上白雪愈来愈深,蝴蝶依旧停在窗上,偶尔扇动一下翅膀,但渐渐,雪落在它的翅膀上,它慢慢低下蝶翼,快要被冻成冰雕。 窗户猛地打开,盈盈月色照在张毫无生气的面孔上。 一只惨白瘦削的手从屋里伸出,轻轻替蝴蝶拂去雪花。 蝴蝶翩然飞起,摇摇晃晃飞了段路,又回到她的身边。风疾雪密,素白蝴蝶翩跹而飞,羽翼流动银色的光芒。 鬼使神差,她扶着窗楹站起,迈动僵硬身体,走入满山风雪里。 她依旧听不见声音,眼里只有这只银白的蝴蝶。 穿过一树红梅、结冰山涧、满山冰凌。 蝴蝶停在了一个隆起的土包前。 这是埋葬青溟山弟子的后山,就算尸首没有能回山上,弟子们也会在这儿为同门立起座衣冠冢。 一个个土包相连,绵延不尽。她渐渐走过坟茔,垂着眼睛,视线扫过木牌上一个个熟悉的名字。 “陆紫翘、长孙昭、季峋……葛春生、易存一、易求二、风扶柳……” 低声念着故人的名字。 她停下脚步,看着那只翩翩白蝶,视线渐渐下移,嘴唇轻颤,呵出口白汽,“迟逢雪。” 逢雪慢慢蹲下来,抱住膝盖,与墓碑上的名字久久相对。 素蝶在坟茔徘徊不去。 她忽然拿起腰间宝剑,一剑挥去,剑气荡得山林颤抖,满山白雪簌簌而落,雪尘纷飞。 坟墓被剑劈为两半,里头埋葬之物重见天光。 逢雪慢慢俯下身,从冰冷的泥土里,捡起坟土中埋的东西—— 一把锈迹斑斑的残剑。 她曾拿着这把剑,带沈玉京走出世上最狰狞可怖的魔渊。也曾幻想过,手中握着剑,斩妖除魔,成为浪迹江湖的剑仙。 辗转百年,昔年的佩剑,居然又回到了掌心。 她将脸贴在冰冷的剑刃上,眼眶渐渐湿红,一瞬间,天地间所有的风声、雪声、松林拂动声,皆传入耳中。 她又重新听见了天地的声音。 “嘁嘁喳喳!” 树梢鸟儿在叫:“是她?” “没错就是她!是祖奶奶一直惦记的那个人,快请祖奶奶过来!” “快些快些,快请祖奶奶过来啾!” 不多时,一群鸟儿穿透风雪,盘旋她而飞。一只很老的鸟儿,被众鸟簇拥着,扬动老迈双翅,跌跌撞撞飞到她的身边。 她抬起手,老山雀熟练地停在她的手上。 这只山雀已经老得不行了,浑身的羽毛变成雪白,动作迟缓,似人间百岁的老人。 逢雪一眼便认出,是从前她在山中喂的鸟儿。 “阿雪、阿雪。”老山雀窝在她的手心,慢慢说:“你回来啦,我一直、一直在等阿雪。” 逢雪竭力扬起嘴角,指腹轻轻摸了摸它的头,“让你久等了。” “阿雪会给我吃果子,阿雪是山上最好的人,”老山雀缓缓低下头,嘴巴轻点她柔软的掌心,啄了点雪粒,好像尝到了世上最美味的果实,它将头抵着剑客的手,喃喃:“最喜欢阿雪了。” …… 翌日,沈玉京再去看逢雪。 梅树下的小屋里空空荡荡,剑客悄无声息下了山,只带走了一把剑。 又过些许年岁,听说江河湖海之间,多了一位仗剑独行的剑仙。 …… 魔神虽伏诛,世上却依旧有许多食人的妖魔鬼怪,也有许多食人的暴徒贪官。 逢雪握着剑,看见妖魔鬼怪,就杀,看见人间不平,就杀。 一日复一日的斩妖除魔里,她的剑越来越快,人们开始唤她剑仙,后来又给了她别的什么名字。 有一日路过青溟山时,她提剑走了上去。 走上山阶,沈玉京正好在扫地,拿着扫帚拂去地上落叶。 这些年天地失序,玄门术士斩妖除魔,死伤惨重。后来青溟山收留乱世的孤儿,人又逐渐多了起来。 虽为掌教,他还维持一些做弟子时的习惯,譬如亲自扫过路上的落叶白雪。 扫帚掉在地上,他怔怔看着缓缓行来的人。 剑客提着剑,面上没什么表情,和他轻一点头,“我来祭拜故人。” 沈玉京“嗯”了声,跟在剑客身后,陪她一起走到后山坟包,“我听说人间多了个剑仙,就猜到那是你了。” 剑客没有说话,背对着他,为山间岑寂的土坟除去杂草浮尘。 沈玉京跟在她身后,与她一起为故人烧纸祭拜。 祭完故人,剑客转身往山下走。 沈玉京叫住她,“师妹,留下来吧,青溟山多了很多小弟子,你来教他们剑术,好不好?” 见剑客无动于衷,他又追上去,道:“我后来知道了,知道是你救了我,师妹,我真的一直在找你,大家也都想着你。你来做掌教,”他语气恳切而卑微,声音颤抖,“留到山上,好不好?我们一同修炼,好不好?” 剑客脚步一顿,慢慢转过身,暗红的夕阳拉长她的影子。 沈玉京看不清她面上的神情,只觉得那双眼睛异常寥落黯淡。 她轻轻说:“可是师兄,花生不会再发芽了。” 沈玉京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不禁撑住旁边石壁,才勉强站稳。 往事在脑中浮现—— 那是在他小的时候。他亲眼看着母亲被流寇杀死,受了刺激,变成人们眼中的傻子。 孩子们欺负他,将他推入泥泞里,只有女孩愿意为他挺身而出,伸开双臂站在他的身前。 他的左手紧攥着,里面抓着母亲最后留给他的遗物。 别人他掌心抓的是美玉,是明珠,是世间无上的珍宝,所以他才每天都握紧拳头,不肯松手。 但其实那里面,只是一颗母亲为他剥好的花生而已。 但于他而言,那确实是世上至为珍贵的珍宝。 有一天,他看着灰头土脸的女孩,慢慢对她松开掌心,将花生粒送给她。 女孩却道:“我们把它埋进土里,第二年长出树,就能一起吃好多花生。” 但是炒熟的花生,不会长出新芽。 但是沧州的雪,永远留在了水乡。 …… 剑客继续仗剑在人间游荡。 又过不知多少年,她听见青溟掌教病故的消息。至此,天地之间,再无一个故人。 她杀的妖魔越来越多,在人间的信徒也越来越多。 在人们的传说里,有一位听见人间不平便仗剑而出的神祇。祂向世人索求的,不是金银珠宝、不是五谷牲畜,而是一滴受苦之人的泪珠,她所回报的,是把斩尽人世不平的长剑。 到后来,某日在山间行走时,忽见天上金光大作,一条天梯徐徐在眼前展开。 不知不觉,竟走出一条飞升成神的通天道途。 她抬起脚步,慢慢往天上走去,走到一半,忽觉心上越来越沉,竟有些迈不动步子。 恍然想起,自己收了一份供品,却迟迟未替人完成愿望。那是在水汽浩渺的云梦,少女回身望去,身后只剩淋漓鲜血时,从眼角滴落的滚热泪珠。 是迟逢雪流下的最后一滴眼泪。 是太平神收到的第一份供品。 第233章 第 233 章 万法寺上空, 黑云压顶,云层化作一个巨大的漩涡。 天旋地转,山摇地撼。 一座座庙宇山石飞了起来, 人就像一片片轻薄羽毛,被卷入湍急的风潮中, 身子抛起又坠落, 撞到速度奇快的石头砖墙, 就砰地化作空中绽开的一朵血花。 地上的一切共同飞向空中倒悬的巨影。 白花娘娘倒悬的身影头枕群山,脚连乌云, 赫然悬在天地间。 万里白骨无人收,灭世白花将开来! 男人张开双臂, 迎接灭世魔神的降世。他嘴角含笑, 看着地上的人, 道:“事到如今,你还不愿向我低头吗?” 叶蓬舟没有搭理他,在翻涌浓云里,寻觅剑客的身影。但天光黯淡, 日月无光, 他的刀只慢了一瞬,就再找不见逢雪。 叶蓬舟面白如纸, 任由碎石迎面飞来, 刮破脸颊, 血珠滚落,又马上被风卷走。 提刀立在风雷中,神色怔忪, 下意识摸到腰间葫芦。十五年来,他一直嚼碎血泪, 当作酒饮,可烈酒下喉,却漫上更浓的苦涩,胸中郁意,浓得连酒也解不开。 他弄丢小仙姑了。 “好徒弟,快打开万里白骨图,将十万恶鬼放出来,送给娘娘!” 白花教主叠声催促,却没显得多着急,站在祭坛上,好整以暇地望着青年。 他知道自己徒弟生性桀骜不肯低头。 所以非要在万里鬼国,种满桃花,强说那是桃花源。非要为人间的怨鬼们,开辟一方桃花源一般的容身之所。 但这些努力,只是天真到不堪一击的泡沫,譬如长孙昭以为引龙神入梦便能重塑龙脉,譬如季峋以为开镇厄司,就能从妖魔口中庇护普通百姓。 可笑,可笑。荒唐,荒唐。 叶蓬舟摩挲酒葫芦,看向他,问:“师父,世上当真没有太平神吗?” 白花教主一怔,旋而化作大笑,“若世上有太平神,你拜了这么多年,祂怎么没有出现呢?” “她出现了。” 男人一怔,“什么?” 叶蓬舟伸开手掌,掌心浮现张卷轴,他弯起嘴角,黑发被风卷起,衣袍在风中摇摆,仿佛惊涛骇浪里的一叶小舟。 “我见过太平神。” 在酒泉的桃花树下,在蔓山君的妖鬼宴里,在灵石城的风雨中。 或许在青溟山的人眼里,少女是个失意的剑客,在妖魔鬼怪眼里,她是个不自量力的狂徒。 但,说来或许无人相信。 那夜他们一同挤在棺材里,明月透过棺盖缝隙,洒在少女倔强的眉眼。棺为白纸月作颜料,恍惚间,他看见明月裁出太平神的模样。 幼时俯身拜过无数次的神祇,终于从云霄走下人间,来到他的身旁。 叶蓬舟弯起眉眼,声音温柔缱绻,仿佛在与心上人说着呢喃笑语,“我的太平神,好得不得了。可惜你们眼瞎心盲……无妨!这样就不用怕旁人觊觎了。” 想把他的明月环起来,揽在怀里,免得叫人觊觎;别人多看她一眼,他就怨念横生,她若多看别人一眼,他亦是醋海翻腾。 但他更想,明月飞上天空,照得天地清明,让所有人都看见她的盈盈光芒;更想她一展平生志向,扶摇九万里之上,以剑光照亮寒夜。 就算他死了,以小仙姑坚韧不拔的性子,还是能成为剑仙、成为太平神吧? 可惜,再也见不到了。 青年强撑着面上的笑,一点点打开卷轴。 白花教主期待地看着他,等待十万恶鬼从图中爬出,为天地再添一抹血色。 但等了半晌,万鬼齐哭之景竟并未出现。 反而是聚在他身侧的无头尸们,身影逐渐变淡,他往天际望去,天空中落石、妖魔、风中飞旋的法寺,竟都消失不见,连白花娘娘的影子,都黯淡几分。 他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愕然看着青年,“你……” 竟然想把万法寺、山上尸鬼妖魔、连带天上的灭世魔神,一同收入鬼图中。 他心神一震,呆了片刻,不由笑了起来,“你这样癫狂的性子,倒很合我教的宗旨,小舟,你以为,用自己的身体,能装得下灭世的魔神?” 酒客拔出鬼哭,指天而笑,“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大风吹得他衣袍鼓动,散发高扬,一双笑眼弯着,讥讽天地魔神。 艳丽丰美的皮囊,不停往下滴血,是人皮承受不住这样多的魔气,被反复撕裂又愈合。 他愈是杀心炽烈,面上笑意愈盛,双目隐隐掠过暗红,仿佛从地狱爬上的修罗。 白花教主对上那双赤红眼睛,冷不丁想到一事——若是想将白花娘娘拉入图中,除非他变成一位比灭世魔神更加强大凶狠的妖魔。 这本是绝无可能之事。 “不过螳臂当车,蜉蝣撼树。”他冷哼,心中却不由生起几分忐忑。 叶蓬舟身上魔气激荡,嘴角涌出污血,以指擦过唇角暗红,再将黄泉图打开一寸。 怨气如山,压得他身子微微弯下,又吐出一口暗红。耳畔充斥着厉鬼哀嚎,滚热血丝从耳朵流出,打湿了鬓发。 但他还是扬眉而笑,就算天命打碎他的骨头、把他身上肉片片割下,将他碾碎成泥。他也要咬下老天一块肉,拿来下酒。 他本是如此,只不过在心上人面前,才强抑心中沸腾杀念,偏激热血,勉强披上人皮。 笑着笑着,忽听耳畔响起清脆之声。 仿佛凤凰清鸣,压过恶鬼喋喋的咒骂。低头看去,一块木牌落在了自己脚边。 是真人离开时送给他的桃木符,他与小仙姑,一人有一枚。 叶蓬舟一时痴怔,呆呆看着桃木符,伸手去捡,木符是万年灵木作制,聚天地清气,指尖碰触时,雷火燎过鬼气森森的手指,雪白手上多了被火烧的痕迹。 但他还是慢慢攥紧掌心,任由桃符清气将手掌烧伤,心中有些恍惚,不由自主地想:若是当年,在云梦,自己遇见的不是白花教的鬼仙,是青溟山的真仙…… 说不定就与小仙姑是同门了。 这么一分神,身上咆哮的鬼气被桃符安抚,本已打开的鬼图,像是被一只手重新温柔合上。 阴影覆上头顶,一座小山当空落下。 白花教主神色微变,飘然闪开,但祭坛却被巨石压烂,血泥从石块下渗出。 一人从滚滚浓云里走来。 男人双鬓发白,肩上扛着把长枪,枪头红缨飘扬。虽眉眼沧桑,他的模样却极为俊朗,像个浪迹江湖的豪侠。 “季峋,你没死?”白花教主有些诧然,“你的命倒是挺大。” 话未说完,忽听耳后风声,转身回望。 一枝金箭如飒沓流星,穿透乌云,似雷霆霹雳,轰然而止,眨眼就到面前。 箭尖穿透他的胸口,身形飘渺的鬼仙,竟被钉在了石上。 长孙昭紫衣翻飞,躲开落石飞瓦,跳到地面,同叶蓬舟微微一笑。 季峋笑起来,眼角皱纹丛丛,道:“哎,小师妹呢?我们耽误了些时间,没错过你们的喜酒罢?听说你是个酒客,我特意从凤阙带过来一坛御酒……” 长孙昭白他一眼,“都怪你非要去拿酒,不然早到了。” 季峋笑了笑,望向漆黑的遮天巨影,“啧”了一声,“好一个灭世的白花娘娘。” 白花片片翻飞,山峦连根拔起,宏伟的殿宇碎裂,浓墨般的云彩里,砖石、树木、生灵,在罡风里旋转,渺小得像一个黑点。 一派灭世之象。 沈玉京御风飞了下来,朝他们拱手,“大师兄,二师姐。” “大师兄、二师姐!” 又一声急切呼唤穿透了风雨,还未等长孙昭转身,就见一道身影化作旋风,无视落石巨木,急冲冲飞到他们身前。落地时,许霞鹜没有站稳,差点摔在地上,被长孙昭一把扶住。 许霞鹜抓住她的手,“二师姐!” 和逢雪沈玉京不同,许霞鹜拜入师门时,几位师兄师姐还未下山。他眼眶湿红,怔怔看着面前的两人。 长孙昭扬眉笑道:“没想到都过这么多年,你还是个爱哭鼻子的小鬼。” 许霞鹜扭过脸,“我……太久没看见你们了,以为再也见不到了。” “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季峋肃然望着天空,地裂天崩,火石如雨,山下无色镇已成一片废墟,密密麻麻的信徒在碎裂的街道奔逃。 山裂之处涌出赤红岩浆,沸焰滚过处,只剩片腾腾的火焰。 “小妹夫,听说你的火法学得不错?” 叶蓬舟怔了一下,轻轻眨了眨桃花眼,“我?” “不是你还有谁?我们五人司五行之法,恰好布阵,锁住这地方,让魔气不外泄。还需一人立在阵心,直上云霄,与魔神相斗。” 许霞鹜问:“阵心人是谁?” 长孙昭反问:“你说还有谁?” 许霞鹜恍惚片刻,想起了一道倔强的身影。 在山上,少女格格不入,不通五行之术,不会符篆术法,但是,师妹的剑,可诛妖魔,师妹的剑,可破万法! “师妹在何处?” “管不了这么多了。”季峋捏诀唤来巨石,把白花教主压入石下。对面身为鬼仙,一时难以杀死,他们得先将魔神诛灭,免苍生浩劫,“先布阵吧!” “走!”长孙昭跳到空中飞石,却见刀客还站在地上,问:“小妹夫,你不快些过来吗?” 叶蓬舟抬头望着他们,“但是小仙姑还在云里。” 长孙昭扬眉一笑,“这就怕了?你忘记行宫之中,同我说过什么话了吗?你说,师妹若在,希望便在,因为……” “因为她是世上最无坚不摧之人。”叶蓬舟扬起嘴角,拔刀跃上天空,“我来了!” …… 一只手握紧了剑柄。 逢雪在飓风里张开眼睛,捏诀在半空站稳身体,她横剑在眼前,望着霜白剑刃上倒映出的凛冽眉眼,有一时半会的恍惚,分不清前世今生。 地面已成一片烈焰火海,天空亦是黑云涌动。 白花娘娘巨影巍然悬在天地中。 她手里提剑,似撼树蜉蝣,义无反顾冲向邪神,却在乌云里,看见熟悉的身影。 “师妹。法阵已成,我们来为你护法。”长孙昭盘坐石上,手中捏诀,朝她笑道。 逢雪的目光依次掠过其余几人,大师兄、二师姐、四师兄、五师兄。 还有在三师姐位置的…… 与叶蓬舟眼神相对,便不禁弯了弯嘴角。 这是他们同门,第一次齐聚一堂。 逢雪踏入阵中,就感觉身子轻盈,五行在四周运转,天地之力皆为她所用。 她手中提剑,心念一动,便纵身一跃而起,直上九霄! 第234章 完结 第234章 完结 从前都是她给别人护法, 今日居然是师兄师姐给自己护法。 逢雪手握长剑,脚踩长风,心中说不出的快意轻松。 天上乌云越来越低, 仿佛要从天上坠了下来,一座座山石、残破殿宇, 在飓风中打旋。 旋涡中心, 灭世魔神身影倒垂, 与天齐高。 她仗剑一挥,便有雷电相伴, 千万电光轰隆而来,成为她手里呼啸的剑气。 愈靠近旋涡, 眼前血色愈重, 风撼得天旋地转, 她被疾风重重抛入乌云里,下一瞬,一座山峰从天而降。 是整个山头被魔神拔下,重重砸向逢雪, 要将她碾碎成泥。 眼看少女就像只撼树蜉蝣, 要撞成朵红花,一束火花却从脚下绽开, 助她再往上一步。她脚踩红莲, 步步飞高, 在火石雷云中游走。 天空乌云卷动,似乎一只手将天空揉碎,天地万物, 都化为齑粉。 逢雪抬头望去,那座山头追她而来, 被她避开后,一头撞进旋涡中,瞬间被巨力绞成灰尘。 一朵朵白花飘出,掉到她面前时,变成锋利的刀剑、狰狞的妖魔。 她飞入云层里,乌云翻滚,山石崩落,火海烈焰在云中冲天而起。 逢雪挽剑,长笑一声,剑指苍天,“来吧。试试我的剑利不利!” …… 白花教主从山石下爬了出来,胸口被金箭钉住一个空荡荡的窟窿。他已成鬼仙,没这样容易死,手抚上胸前空洞,往上看去。 乌云压天,云层里,偶尔能见一道锋利的剑光划破漫天阴云。 想要杀白花娘娘? 不自量力! 但他想起剑客心头爬出的羊头人身邪祟,生出几分不安,闭目细想所知的邪祟魔神,竟无一个是如此模样。 就算是变数,想来……应该也不会对白花娘娘造成什么损害? 细数人间神魔,哪个能伤害到这尊由世人苦泪怨恨攒成的灭世魔神? 白花教主飘到天空,看见几个坐在阵眼中的人,从袖中拿出一枚芥子,“万法寺的须弥芥子,几位可曾领教过?” 芥子扔上天空,苦海漆黑的水液化作滂沱大雨,洒向天地。 阵眼五人无一闪躲。 漆黑的雨丝就要吞没他们之际,一束柔和的白光在上空绽开,挡住了苦海孽丝。 小猫昂首立在石上,尾巴轻摇,“喵。” 但它太黑了,在一片晦暗的乌云里,白花教主没有注意到它。 小猫气得又大声叫道:“喵!喵!小猫是狸儿神,狸儿神也有好多香火喵!” 白花教主听见猫叫,不可置信地低头,只见晦暗天光中,有双幽绿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让你见识见识狸儿神的威风喵!” 黑影猛然蹿起,锋锐的爪子刮破他的眼睛。宝剑箭枝伤不透的鬼仙,竟被只猫儿抓破了相。 鲜血从眼角滴落,眼前血红一片,他瞪大眼睛,见了鬼似地盯着黑猫,实在想不通,一只最弱小的畜生,哪儿得这么多香火之力? 黑猫又猛地跃起,一爪子抓破他的耳朵,爬到他的头上。 淬着香火的爪子犹如世上最锋利的钩爪,一下带起一块淋漓鲜血。 白花教主仓皇躲闪之际,一步踏错,他心中一沉,对上青年弯弯的笑眼。 不小心踏入阵法中了。 下一瞬,一道道雷电穿透乌云,当空劈落。 雷劈、火烧、水淹、土埋、木压。陷入法阵里,他把地狱的刑罚受了一遍又一遍,强行撑着一口气,死死盯着头顶。 “你们等着……只要白花娘娘出来了……” 灭世魔神出世,小小阵法瞬息便破,还怕这几个小小的道人不成? 他穷极目力,看见剑客似一个小黑点,站在遮天魔神前,手中剑光凛冽。 但在她的身后,似乎还飘着另外一道身影。 “那是……” …… 金身崖下,苦海咆哮不休。 一块块碎石从石佛身上溅落,掉入黑液里,掀起巨大浪花。 风扶柳顺着石佛的身体,爬到它的膝上,往下望去,少女惨白的头颅从黑液里仰起,“柳絮姐姐、柳絮姐姐……” 密密麻麻的血丝缠绕在她与魔佛身上,结成一个血红的蛹。 血蛹鼓动着,像个心脏。 “砰——砰——” 搅得苦海沸腾不休,让魔佛难以瞑目。 血魔为了吸血求生,血丝往外蜿蜒,少女的身子被抽空鲜血,似个惨白的口袋,软趴趴挂在血丝里,只努力扬起一颗头颅,看着风扶柳,“来陪我吧。来陪我吧。” 行六的头颅也被血丝缠绕在蛹里,大骂:“她疯了,这个疯婆子,快把我放出去!” 风扶柳蹙眉看眼他,手中捏诀,一道电光从掌心劈出,把男人的头削掉了半个。 他张大嘴巴,再说不出什么话。 琉璃呆呆看着她,暗红的血丝从眼睛流下,“柳絮姐姐,当圣女很疼的,魔神钻进身体里,吃着我的血肉,很疼很疼……” 风扶柳心中涩然,“我知道。” “柳絮姐姐,不要离开了,来陪我吧。” 血蛹鼓动,黑液翻飞,血丝顺着石佛的双足缓缓攀上,似一张大网,要将立在佛像上的少女拉入苦海。 “我只是不想被丢下,不想一个人,”琉璃双目涌血,轻声呢喃:“我很可怜啊,很可怜啊,为什么那个人只救你,不肯救我呢?” 风扶柳蹲了下来,“我知道,我回来了。”她将峨眉刺对准胸口,“一个人背着血魔太疼了……我打开心庙,我们一起来背着它,好不好?” 琉璃神情恍惚,被血丝填满的眼眶里一片鲜红,却强睁着眼睛,呆呆看着她。 峨眉刺划破皮肤,血液在胸前白衣洇开。 “过来吧。”风扶柳朝她伸出手。 血蛹渐渐停止鼓动,化作千万血丝,顺着山石往上蜿蜒。 风扶柳坐在石佛膝上,闭上眼睛,任由血丝一点点爬上手脚,在肌肤上缠绕。琉璃阴冷惨白的头颅贴着她,轻蹭她的肌肤,哭道:“姐姐,我好可怜啊……永远陪着我吧……” 一点银白刺来,狠狠扎进她的眼里。 风扶柳手握峨眉刺,环住琉璃的身体,重重刺入她的身子,按住血魔激烈的挣扎,低声念:“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化形十方界,普济度天人……” 一声声念着超度的经文。 少女躺在她的怀里,慢慢闭上眼睛,血泪顺着眼角滴落。 风扶柳咬紧唇,双眸泪光浮动,忽见一束灿金阳光从头顶洒下。 她缓缓抬起头。 乌云涌动的天空,竟一线清明,厚重黑云往两侧排开,灿烂阳光倾泻而下,似道金色的瀑布。 “那是……” …… 无色镇前,老羊倌奋力斩杀着冲下山的僵尸。 一刀劈在僵尸脑袋上,把摔倒在地的小姑娘抱起来,拉在身后。 他双手握紧柴刀,面对法寺的方向。 天崩地裂,火石飞溅,山上藏着的僵尸怨鬼飞奔而下。 “让你们见识见识老羊倌的本领!”他挡在小姑娘身前,正要挥动柴刀,忽然,一道刺目金光破开乌云,从天空刺下,僵尸恶鬼们被金光淹没,转眼燃烧成灰烬。 他眯起眼,往天上看,能捕捉秋毫之末的火眼金睛,眨眼就看清立在云巅的人影,高兴道:“是她!” ———— 逢雪立在云霄之上,衣袍猎猎而飞。 长风被她踩在脚下,雷电在云潮中游走。 飓风狂啸,魔神齐天,但她的耳畔却变得极静,静得能叩问自己的心。 那只惨白削瘦的手从后伸出,抓住她的手。 羊头人身的“邪祟”出现在她身后,与她一齐握住长剑。 “我是谁?”她低声呢喃,“在人间游走时,人们唤我,太平神。” “迟逢雪,我来教你第五式,诛神!” 两只手叠在一起,握紧剑柄,往前挥去。 “轰——” 剑光爆开,日月逊色!一剑刺破滚滚乌云,将天劈出一条裂缝。 乌云被她一剑荡空,齐天的魔神化作缕青烟渐渐消散,咆哮的苦海在剑光中湮灭无踪。 天地之间,只有这道辉煌剑光。 白花教主神色愕然,“这……这不可能!”他睁大眼睛,剑光刺入双目,眼角滴出暗红鲜血,却只喃喃:“不可能、不可能!” 下一瞬,他的身子化作烟尘。 天朗气清,青天高远,满山烈焰熄灭,地上人怔怔望着天空。 天上剑客背负青天,俯瞰群山。 一览众山小! ———— 后山土包绵延如山,纸钱燃起的烟灰在青松间冉冉升起。 “逢雪”一张张将纸钱放入火中,火光照得她的面庞忽明忽暗。 沈玉京就站在她身后,静静陪着她。 这是逢雪,却又不是逢雪。在沧州诛杀尸魔后,心庙仙羊曾说过,想让她帮一个忙。 其实这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过借用她的身体半日时光。 那时逢雪以为她是邪祟,断然拒绝了。但既然知道仙羊身份,这小小要求自然要答应。 于是逢雪蹲在心庙里,看她走上山,祭拜完山间的故人。在十里街牺牲的同门墓碑前,她站了许久,手指拂过碑上的落叶。 纵然第六式一剑回溯时光,却也有未能尽时。不能再回到更早的时候,救更多的人。 祭拜完故人,逢雪往山下走,沈玉京跟在她旁边,一路送下断腿崖,来到山尽头的石阶。 “师妹又要下山了吗?” “逢雪”没有说话,背对着他。 沈玉京凝视她的身影,“不如,师妹留在山上修行吧?掌教说了,要你开授一门剑术课,你可以教大家剑术。何况迟叔叔一直在井泉惦记着你,舍不得你出远门……”他找了许多理由,听上去声音从容镇定,但袖子下面,不知不觉攥紧了掌心,心脏砰砰作响,手心粘腻非常。 “师兄。” 逢雪打断了他,侧身回望,“花生不会再发芽了。” 沈玉京一怔,听出她言下之意,死死握紧掌心,涩然道:“阿雪,我知道我们回不到过去了,只是……” 话未说完,便见少女朝山崖轻轻一点,“但是你看。” 山风骤起,卷走云霭浓雾,沈玉京顺着她所指方向看去,见阳光洒向天地,山林披绿,闪闪发光。 他微微睁大眼睛,看见天地广阔,万木生春。 点化完沈玉京,“逢雪”继续往下走,回到井泉的小小院子。 一起同家人吃完晚饭,她提出想陪陪娘亲。 芸娘外柔内刚,性格冷淡,对着儿女总是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几个孩子都有些怕她。过去逢雪性子也要强,并不像其他孩子一样,会对娘亲撒娇。 “怎么了?”但娘亲还是一眼就能发现孩子的异常。 逢雪捧着暖炉,朝她笑了笑,“没什么,想娘了。” 芸娘嘴角微微弯起,严肃的面容暖化了一些,“我不就在这儿嘛。” 少女身子侧着倒过来,忽而将头枕在她的腿上。芸娘愣了下,抬手抚摸她的脸颊,“是不是累了?” 逢雪闷闷“嗯”了声。 芸娘叹口气,“本是想让你有安身立命的本领,才送你来仙山修行的,可你总把自己弄得一身是伤,也不知道当年选择做对了没。阿雪……”她垂下眸,看见少女合上了双目,似是安然入眠,不由又扬起嘴角,露出极淡的微笑,轻声道:“娘就在这儿,累了的话,就回到家里来。” 少女应了声,压抑着两世的思念,用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说:“终于回家了。” 窗外铃声叮当。 似乎有远道而来的赶尸匠,挥动铃铛,赶着远游尸首回到家乡。 赶尸人清亮的声音透过夜色,隐隐飘来。 “千山万水路遥长,魂兮魂兮归故乡——” “归故乡——” …… 又过些许年岁。 四海盟带百姓起义,让江山又迭代。曾经的憨树娇杏,跟在起义大军里,也成了新朝臣子。 世道逐渐太平,妖魔鬼怪重新蛰伏起来,等待下一场乱世。在人间,据说多了个为不平而鸣的剑仙,又传说新生一位为凡人仗剑的神明。 每年,逢雪与师兄师姐都会在枌城一聚。 她拿着坛枌酒,抄近道赶回灵石城,从城隍庙爬出来时,夕阳西下,倦鸟归巢。 推开庙门,对上双弯弯的笑眼。 俊美青年怀里抱着猫,在庙门口等着她。 “枌酒。”她扬了扬手里酒坛。 叶蓬舟翘起嘴角,与她并肩而行,两人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走过余晖照耀的长街小巷,熙攘人间。 几个游戏的孩童似风一样从他们身边跑过,唱着最近流行的童谣。 “太平神,太平神,心中气不平。” “血因苦海沸,剑为不平鸣。” 叶蓬舟偏头看着她,牵住她的手,笑弯眼睛,跟着哼:“盛世游侠客,乱世太平神。” “太平神,太平神,太平神旁跟着狸儿神。狸儿神,好威风,吃了耗子斗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