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成皇后》
1. 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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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圣九年,冬。
寒风肆虐,千里雪飘,世间万物皆是银装素裹,被一层纯净的白色覆盖。
北方比不得南方,空气中没有太多水分,即便冬天一贯是大雪纷飞,空气也是干燥而清冷的,倘若外出时不注意保养,那么皮肤很容易被冻伤。
因此在这种天气出门远行的,要么家中有急事,要么是富贵人家,有足够的钱置办冬天的护具,确保一路不受这恶劣天气的影响。
所幸,令柔一家的情况勉强算得上后者。
她们虽是出门办要紧事,却好在曹氏手里尚有些许积蓄,足够支撑她们母女俩一路从清河县从容直达东京。
马车不算华丽,却足够宽敞、厚实,一路从东京城郊外驶向城门。
暖烘烘的车厢内,令柔依偎在母亲怀里,垂眸静静看了一会儿堆在脚边的零零碎碎的杂物,没来由的一阵难过。
兴许是车厢内的炭火烧得太旺,令柔的眼睛酸涩的利害,两只白嫩嫩的小手从母亲干燥温暖的大手中抽出,使劲揉了揉眼睛。
曹氏垂下头看她,见女儿一个劲儿地揉眼睛,忙问:“怎么了柔儿?”
令柔把手放下来,睁着被揉得通红的眼睛看着曹氏,细声细气道:“车厢里的炭火熏眼睛,我用手揉几下便好受多了。”
曹氏叹了口气,将女儿重新拢回怀中,心疼得不行:“可苦了娘的柔儿。”
说罢,又叹了一口气,冲着车厢外喊道:“韩大哥,离东京城还有多远的路?”
门外立即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曹娘子,咱们已经到东京城郊外了,顶多一个时辰就能进城。小姐若是在车内待不住,你让她穿戴严实些,随我在门口坐坐,这天气已然放晴,算不上很冷,空气也新鲜的很,断不会冻着她。”
曹氏闻言掀开帘子的一角往外瞧,外面果然阳光普照。
于是双手托起女儿的下巴打量,见她眼睛已经不红,只是有些昏昏欲睡。
心中不知想到什么,一把将歪在她怀里的小身板扶正,“柔儿要不要出去坐会儿?”
没等令柔回答,又凑近些,用只有她们俩才听得到的声音低声说道:“马上便要进城了,城门口有人在等咱们,柔儿不是答应了娘,要给接咱们的人一个好印象么?现在再累都得给娘打起精神来,千万不能睡,等进了府安置好,柔儿想睡多久娘都依你,好不好?”
自打张尧封去世,令柔便很听曹氏的话,虽然困得不行,令柔依旧强打精神点了点头。
见女儿这般乖巧懂事,曹氏心中也是十分欣慰,连忙将女儿严严实实穿戴好,让她随着韩碣坐在门口清醒清醒。
她自己也没闲着,趁着这会儿功夫抓紧在车厢内捯饬起来,又是梳妆打扮又是整理衣服的,确保自己待会下马车时能足够体面,不让来人看轻了她这年纪轻轻的守寡之人。
虽是如此,却还是不忘隔几分钟就问坐在车门口的女儿冷不冷,饿不饿,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在得到女儿否定的回答后才会与韩碣搭话,向他打听公主府的风俗习惯、注意事项等等。
原来,这韩碣正是东京城梁国大长公主府的马夫。
梁国大长公主何许人也?乃是太宗之女,先帝之妹,当今圣上的嫡亲姑姑。
自丈夫去世后,曹氏原本想着寻求本家宗族的庇佑,安安心心留在老家将女儿抚养长大。奈何家族式微,小叔子养他自己一家子都费劲,遑论她母女俩。
好在婆母钱氏有门路,托人在东京梁国公主府给她找了份差事——
专门教习府中的女孩子唱歌跳舞,闲时也可带那些女孩子们读书认字,勉强算得上一个女夫子的身份,说出去也好听。
最紧要是公主素来有贤名,待下一向宽容大度,给她的月钱又十分高昂,足够她娘俩儿在不动积蓄的情况□□面舒适的活着。
总而言之,对于如今的她们而言,这委实算得上一条很不错的出路。
虽是如此,却终究是寄人篱下。
公主府又不是一般的人家,规矩重,来往人员皆是非富即贵。
曹氏心疼女儿,怕她受委屈,因此打算让女儿随婆母留在老家生活。
可令柔自打出生起就养在曹氏身边,曹氏成婚这么些年,仅有她这一个孩子,一向视她如珠如宝,真真儿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里怕摔了,爱得不行,亲得不行。
小孩子就是这样,你对她好,她便对你亲近。
有曹氏这样一位慈爱的母亲,令柔理所当然地黏她,张尧封走后,缺乏安全感的她更是一刻不能离开母亲。
因此在一听到曹氏说要将她一个人留在家,自个儿出门一段时间后,立马就不干了,抱着娘亲的脖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把曹氏给心疼坏了。
于是当机立断,不顾婆母的劝阻,毅然决然将女儿待在身边。
而这韩碣,说是马夫,其实算是公主府的亲信,是公主夫婿韩大人家的家生奴才。
公主府派此人亲自来接她,足可见对她的重视。
曹氏对此十分受用。
她本就是个好强
2. 软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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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严氏的身份并不寻常,乃是梁国大长公主当年的众多陪嫁宫女之一。
成婚几十年来,为数不多的几个陪嫁宫女死的死,嫁的嫁,现如今公主身边就只有严氏和另外两个老宫女陪着。
这三人皆是梁国公主的心腹。
但老话说的好,便是十根手指也有长短之分,何况是人?
严氏虽与另外两位同为公主的心腹,却不是公主身边最得脸的,最得脸的应数公主身边近身伺候的徐娘子。
因不是最得脸的,架子便也没那么大,又极会做人,在府中人缘向来不错。
公主有什么事要办,也是首先交到她们三手上,其次再是别人。
这回亦是如此。
梁国公主对曹氏母女俩的到来十分重视,特地嘱咐要对她们礼数周全些。
公主府即将要做的事事关全府上下往后几十年的荣华富贵,对待任何一个环节上的人员都不能掉以轻心,否则使她们对公主府产生怨恨,对府上的前途百害而无一利。
有自家主子的嘱咐在先,严氏自然无比的周道客气。
至于曹氏,颇有些坐立难安。
只因哪怕张尧封在世时,她曹氏也不过是个八品小官的太太,何德何能配皇亲贵胄这般以礼相待?
倒并非说张尧封没本事,事实上,他本人乃是进士及第出身,从祖父辈便开始做官,家世极好,若非早逝,封侯拜相不敢言,主政一方还是可以想想的。
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
求人不如靠己,她还年轻,改嫁的事尚且说不准,为今之计,是把当前的日子过好。
……
三人进到楼上的包间后,严氏立马叫来小二,招呼曹氏点菜。
严氏态度直爽,曹氏也不再扭捏客气,大大方方点了几道菜,大部分都是令柔爱吃的,先将女儿喂饱,她才吃自己的。
严氏是个人精,从曹氏抱着女儿下马车到现在,种种细节都在昭示曹氏究竟有多么疼爱这唯一的女儿。
眸中快速划过一丝了然,看来宫里两位贵人所言果然不虚……
等曹氏母女用完饭,严氏又让小二上了几盘甜点,指着它们介绍道:“这是楼里的招牌点心,名字也好听,叫什么香糖果子和梅子姜,一听就让人有食欲。我年纪大了不爱吃这些甜腻腻的东西,倒是听府上一些年长的仆妇聊起过,她们家的小孙儿最喜欢吃这几样,你们尝尝合不合胃口?”
曹氏看着摆在自己眼前的两盘果子,果肉晶莹剔透,色彩鲜妍,沁人心脾的果香味扑鼻而来,忍不住纳罕:“怪道是东京城,天子所居之处,连一盘小小的点心也是这样精致喜人,色香味俱全。”
严氏嗔道:“说什么色香味俱全,你们连吃都未曾吃,何曾知道合不合胃口?快别忙着点评了,还不赶紧抓些给我外甥女吃,我这可不是给你点的,是给我外甥女点的,小孩子都是小馋猫,别让我外甥女久等。”
曹氏笑着应“是”,用手帕从盘里抓了几颗果子摆在令柔面前让她捡着吃。
把唯一的小孩子安顿好,两个大人才终于能静下心来谈正事。
“你舟车劳顿数日,路上还要照料这么小一个孩子,想必已是身心俱疲,我也不与你打什么哑迷,没的浪费你的精力。”
“只一句话,若今日受聘的是旁人,我才不会花费心思专门在酒楼订位置,白白请她吃一顿,只因你是我的同乡,你未出阁时咱们便已相识,也算有些交情在。”
“有些话我本不必说,没的传出去说我乱嚼舌根,凭白添些费力不讨好的名声。”
“但看你如今处境这般艰难,还带着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我实在于心不忍,才想着在你进府前私下与你做个警醒,让你提前有准备。”
严氏与曹氏的确是同乡,说起来严氏还是曹氏母亲的一个远方表外甥女,关系的确比陌生人亲近许多。
且这曹氏原本也出自书香门第,否则也嫁不进三代为官的张家,只因曹氏出嫁后,她们曹家逐渐败落,如今维持自家生计都困难,这才没对守寡的曹氏施以援手。
虽如此,良好的出身时至今日也在给曹氏自立自强的底气——出嫁前被教养的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如今才能胜任这份差事。
“严姐姐的好意,妹妹感激不尽。”曹氏发自肺腑的感谢。
“自打我家官人去世,我这心就没有一刻安定下来过,我倒也罢了,只是我的柔儿还这样小,我总要为她多做些打算。她小小年纪便没了父亲,出嫁前能依靠的唯有我这个母亲。”
“倘若没有这份差事,我少不得要留在老家坐吃山空,等到我的柔儿出嫁,人家看我这样的人家,又没有多少嫁妆,一般的好人家谁看得上?即便侥幸嫁过去了,也容易被夫家看轻。”
“幸得公主垂怜,给了奴家这份差事,让我们娘俩不至于坐吃山空,最紧要是能为我家柔儿多攒些嫁妆。再者公主娘娘素来有贤名,等到柔儿议婚之时,人家听说是公主府上出去的,少不得要高看她一眼。”
“能来公主府当差,为公主娘娘做事,是奴家三生之幸。得严姐姐如此怜惜,更是我们前世修来的福气,有什么话,严姐姐只管说,妹妹一定谨记在心。”
严氏的话说得委实漂亮,让人感恩戴德的同时挑不出一点错处。
曹氏也不遑多让,姿态摆得足够低,态度足够诚恳。
这俩都是聪明人,聪明人互相沟通起来往往更加开门见山。
严氏见曹氏一点就通,欣喜自家主子没请错人,看向曹氏的眼神更是多一抹欣赏,轻笑道:“妹妹果真有颗七窍玲珑心,我家娘娘把差事交给你去做,定能放一百二十个心。也罢,话已至此,咱们便打开天窗说亮话,妹妹可知,你此番进府,究竟干的什么营生?”
这话让曹氏愣了愣,心中更是思量起来,听她这语气……莫非请她来另有隐情不成?
“自然是为贵府的女孩子们教授歌舞礼仪,闲暇也可带她们认识几个字。”说话间,还不忘时刻注意严氏的神色。
见她一派高深莫测的模样,心底更是纳闷,“莫非娘娘还有别的任务?”
严氏哈哈一笑,拍手称赞道:“曹娘子果真聪慧!不枉我家娘娘不远千里将你请来。你猜得没错,的确是教府中女孩子们读书跳舞,可为何要教她们这些呢?娘子有没有想过?”
曹氏皱眉,低头看了眼令柔。
原来,方才严氏突如其来的一笑后,令柔便从凳子上跳了下来,跑到曹氏身后,抱着曹氏的一只胳膊挡在身前,只露出两颗黑曜石般闪亮的眼睛静悄悄打量着对面的严氏。
曹氏以为女儿被吓着了,忙拍了拍攥紧自己手腕的小手安抚。
“未曾想过。”曹氏摇摇头,轻声道:“婆母只说给我在东京找了份差事,并未说其它。”
严氏笑道:“那她可有说是谁给公主府介绍的你么?”
曹氏怔住,缓缓点了点头,“自然是说过的,是我那两个在宫里的大姑姐在其中穿针引线为我引荐的差事。”
在曹氏嫁进张家前,张尧封的两个姐姐便已被选进宫伺候先帝。只因不够受宠,家世也一般,时至今日也只是个郡君的位份。
她们自进宫后就没有再回过家,不过她们倒是时常往家里寄家书。
每逢此时,认字不多的婆母总让她将信的内容一一念给她听,都是些问候家里安好的话,旁的话也不敢多说。
这是曹氏对两个大姑姐唯一的印象——虽远在天边,但始终记挂着家里的一切。
严氏笑意愈深,“问题就出在这。”
言罢,又深深叹了口气。
“咱们娘娘不比其她公主,她是太宗皇帝的遗腹女,贵人生下她没几年便病逝,贵人是宫女出身,本身没有个像样的母家,她又去的早,因此娘娘是由奴才带大的。”
“说句不好听的,那些年在宫里,娘娘是爹不疼,娘不爱,虽贵为金枝玉叶,却不知受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委屈。”
“好不容易熬到出阁,嫁了个人品贵重的夫婿,哪曾想前些年驸马爷得了场大病,时至今日瘫痪在床,不得已草草从官场退休。”
“如今这偌大的公主府,看着金碧辉煌如初,实则早已经门庭败落,只担着个公主府的名头,内里各项皆不成样子。”
“我虽识字不多,却也知:人不自救,孰能救之?”
“倘若府中只有娘娘和驸马二人也就罢了,偏还有几位哥儿、姐儿都因爹娘失势受家里连累,如今过得哪还有凤子龙孙的体面?”
“都说父母之
3. 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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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梁国公主府。
曹氏将洗完澡的令柔从浴桶抱出来,绕过屏风,将她放在榻上,用毛巾将她身上的水快速擦干后,急忙给她穿上寝衣。
虽然屋子里的炭火烧得旺旺的,感觉不到一丝寒气,但曹氏还是怕女儿着凉,因此手脚相当麻利。
想她以前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自从丈夫去世后,女儿便格外依赖她,事事都要她亲力亲为,压根不让旁的人靠近,久而久之她干活便从一开始的无从下手逐渐麻利起来。
等终于把换好衣服的女儿塞进被窝,又将灌满热水的汤婆子塞到女儿怀里,曹氏才总算松了口气。
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小脑袋的女儿,才说道:“先自己在床上玩一会儿,娘去洗个澡便来陪你。”
俯身亲了亲女儿红扑扑的小脸蛋,正欲转身离开,却见女儿睁大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她。
“怎么了?是害怕么?不怕啊,娘就在屏风后面,柔儿与娘说话,娘听得到的。”
“柔儿不怕,”令柔摇摇小脑袋,沉默一阵,才道:“娘,咱们是不是要一直待在这了?我想婆婆和大哥。”
令柔口中的大哥是她庶兄,名张化基,比她大三岁。
因不是曹氏所出,加上又是男丁,所以曹氏出来时并没有带上他。
曹氏默了默,坐在床边给令柔掖了夜被角,“柔儿不喜欢这里?”
“不知道,我都还没有在这里待过,如何知道喜不喜欢?”说着坐起身,一把扑进母亲怀中,仰头笑嘻嘻看着曹氏,“不过有娘在,柔儿就很开心。”
曹氏笑着用被子将女儿裹起来,将她包成蚕宝宝抱在怀里。
“可你不是说想婆婆和大哥吗?若是在这里陪着我,就见不到他们了,就算这样柔儿也愿意?”
令柔皱眉,“那我们是要一辈子待在这里了?”
“当然不是。等娘把府里的这批女孩子教完,咱们就能回家了。平时也可回清河县探亲,到时就能见着婆婆和大哥了。”
令柔撇嘴,“既然不是一辈子不能见面,那柔儿还是要跟娘待在一起。”
听着女儿天真诚挚的童言童语,曹氏的心软成了一摊春水,感动得一塌糊涂,但还是忍不住多嘱咐几句。
“不出意外的话,咱们要在这里生活很长一段时间。这里不比家里,府上主人的身份更是十分尊贵,柔儿以后要懂事,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不要对外人发脾气,要私下偷偷跟娘说,娘自会为你料理好一切,知道么?”
令柔点点头,黑亮的眼眸忽然紧盯住曹氏,“娘之所以接下这份差事,都是因为顾及我么?”
曹氏大吃一惊,忙问,“为什么这么说?”
令柔嘟着一张小嘴,奶声奶气说道:“我听到的啊!娘与严娘子说话又没有避着我。”
曹氏从前只常听丈夫说令柔早慧,未曾想聪慧至此。
她以为女儿是听不懂她与严氏话里话外的利益关系的,这才没有避着她。
哪曾想她全程听得明明白白。
慧极必伤,曹氏脑海里忽然涌现这句话,小孩子懂事太早未必是件好事。
她们又是寄人篱下,不比在家里随心所欲,小孩子在这种环境下懵懂些可能会更好,太过敏感容易生心病。
即便不懂事犯了错,只要不是什么不可挽回的大错,人家看是这么小的一个孩子,也会一笑而过。
可偏偏她的柔儿早慧至此……曹氏不知该欢喜还是忧愁。
半晌,曹氏才爱怜道:“这些事,柔儿无需放在心上,咱们虽说寄居在这府上,但梁国公主与你两位姑母是至交,我们也并非卖身在此,娘是正儿八经拿着受聘文书过来上任的,是客人不是奴才。”
“柔儿以后生活在这里,不必提心吊胆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平时在家里怎样在这里就怎样,出了事有娘顶着,无论发生什么娘都会为你撑腰做主。”
“不过有一点须得牢牢记在心中,无论对这府上的谁都要礼貌些,以礼待人,遇见上了年纪的,喊声大爷大娘,比我年轻的则喊哥哥姐姐。”
许是忽然反应过来自家女儿是腼腆矜持的性子,忙又补充,“喊不出来就对他们笑笑,别沉着一张脸,有什么事一律推到娘身上。听明白了么?”
令柔似懂非懂般点了点头,却还是一错不错看着曹氏,“娘还没说究竟是不是因为我才留在这的。”
曹氏叹道:“不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娘自己。”
正说着,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
“曹娘子,可睡了?”
曹氏听出来人是严氏,忙将令柔重新塞回被窝起身去开门。
“没睡呢。”
打开门一瞧,正是严氏,身后还跟着两个提灯的婆子。
曹氏余光瞥了眼院子,外头正下着大雪,院子里更是白雪皑皑一片。
“大冷的天,姐姐怎么来了?”
曹氏作势要迎她三人进屋。
严氏却摆手:“我就不进去了,只是路过时见你屋子还亮着灯,便过来瞧瞧。可还住得习惯?缺什么尽管跟管家婆子说,不要不好意思。”
“这是自然,娘娘不把我们母女当外人,我们自不会再扭捏客气。只是府里准备得周道,屋子里的东西一应俱全,确实没什么缺的。”曹氏客气道。
严氏笑着点头,“这便好。前些日子娘娘嘱咐我去府外采买布料,今日刚好完事,我正要去找娘娘报备,就不与你多说了。”
两人又是寒暄几番,严氏才离开院子,往梁国公主的住处走去。
同一片夜色,梁国公主府内,一座明显大得多的院子灯火通明。
严氏进到厅内,先与徐娘子问候几声,得知公主正等候她,忙进到内室。
只见一个衣着俭朴,气质却异常超然华贵的妇人正盘腿坐在榻上打坐。
妇人双目紧闭,神态安然,双鬓略微染白,瞧着已是上了年纪。
论理严氏身为她的陪嫁丫鬟,两人年纪应相差无几,可严氏瞧着只约莫三十出头,这养尊处优的公主娘娘却是四十往上的岁数。
如此异常,只因这梁国公主当年并不受宠,更不受哥嫂的重视,因此拖到二十来岁方才议婚。
平时伺候她的人也少的可怜,一双手数的过来,因此出嫁时,伺候她的宫女不论年纪大小一律充当陪嫁。
与她年纪差不多的陪嫁宫女倒也有,近身伺候的徐娘子便是当初那批年长的。
等到那批年长的不是死便是嫁出去,这才让下面年龄小的顶上,严氏因此有了机会。
严氏一进来,妇人便察觉到,缓睁双目,露出一双枯寂晦暗的眼睛看向她。
“事情办妥了么?”
严氏忙道:“办妥了。给曹娘子单独准备了一座僻静的院子,还派了一个丫鬟料理她母女俩的生活,今晚的洗澡水便是那丫鬟烧的,听李婆子讲,是个老实能干的孩子。”
梁国公主点点头,“这也就罢了。”又问,“你这几日在外面采买,可有听到什么风声?”
严氏心领神会,将打听到的消息告诉梁国公主:“娘娘猜得果真不错,刘府那位果真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听说陛下已经准许那王娘子自由出入禁宫。就在半月前,陛下特地派人接她进宫,隔天早上才回去,宫里到处是风言风语,听说陛下为平息谣言,预备封她做遂国夫人呢。”
严氏口中的王娘子乃是刘太后侄子刘从德的妻子,姓王名怜梦。
要说这王怜梦也颇有一番来历。
天圣初年,官府为十五岁的皇帝选妃。
这王氏原是商户之女,因姿容绝美进京备选,又因极为貌美,被皇帝一眼相中,执意要选她为妃。
奈何彼时是刘太后摄政,皇帝并没有话语权。
刘太后不同意王怜梦入宫。
认为她妖艳太过,倘若进宫为妃,会让还年少的皇帝沉迷女色,不能专心政务。
宫里唯一能做主的人不同意,即便皇帝再不甘心,王怜梦最终也没能进宫。
就在皇帝还为失去一个绝色美人黯然神伤时,这刘太后不知怎么想的,前不久才百般阻拦自己名义上的儿子纳这个女子为妃,却反手将她嫁给了自己的娘家侄子。
若是没有这一出,兴许皇帝说不定就忍了,毕竟天底下美女多的是,没必要执着到即便她嫁为臣妻也不顾一国之君的身份同她暧昧,可偏偏一世英名的刘太后就是干出这等糊涂事。
刘从德死之前王怜梦还不敢做的太过,只私下与皇帝暧昧,等到今年年初刘从德病逝,这两人的关系直接被皇帝摆到明面上,存心要让刘家上下包括刘太后难堪。
就连王怜梦与刘从德五岁的儿子,也因皇帝对他十分宠爱,加上他母亲与皇帝的特殊关系,导致关于他身世的谣言在整个东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真真儿
4. 宠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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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一大早,曹氏便带着令柔去给梁国公主请安。
梁国公主对曹氏倒没有什么意外,只考了她几样学识性的问题,见她对答如流,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教女孩子们跳舞唱歌的老师府上另外请了人,用不着曹氏。
曹氏主要教女孩子们识字,并且以身作则,让她们学习大家小姐的体统。
若是只习歌舞不注重文化修养,再漂亮的人气质也会偏向妖媚。
她们对这批女孩子们的最高期望是能出一位张美人那样的宠妃,名正言顺陪在皇帝身边。
而不是如王怜梦那般无名无份,用完就能丢的外室。
再不济,当不成宠妃,当个位份中等能在皇帝身边说上话的妃子也行啊。
梁国公主想得很周道,并且也是这样跟曹氏讲的。
自打曹氏一进门,她就在默默打量她的一言一行,神态举止。
虽比不得京中诰命夫人的气度礼仪,但给宠姬做榜样已是足够。
纳妾纳色,娶妻娶贤。
她可没胆大包天到左右皇后的人选,捧出一个仪态端庄、举止大方的宠妃已是她最大的奢望。
“我与你两位姑姐情同姐妹,相当于也是你的亲戚,以后见我不必行礼,缺什么吃的穿的尽管让伺候你的丫鬟跟李婆子讲。来者皆是客,别什么事都自个儿担着,让外人瞧见没得说我们公主府苛刻吝啬。”
话毕,又将目光转向曹氏身侧站着的令柔,晦涩的目光一寸一寸打量着她。
“这便是我那外甥女吧?可曾取名?几岁了?读了几年书?”
曹氏将令柔轻轻往前推,替她解释:“回禀娘娘,小女名令柔,今年二月刚过七岁生辰,四岁由我家官人亲自启蒙,并未上过学堂,是由我与官人在家亲自教导。”
“令柔?这名字倒怪好听的,可有出处?”一边说着,目光却始终未离开令柔半寸,不知在打量什么。
曹氏道:“草木新生曰柔,寓意生生不息,‘令’之一字则取自《诗经》‘令闻令望’,比喻贤德。”
梁国公主对左右笑道:“瞧瞧,果真是文化人。”
曹氏也笑,“娘娘见笑,不过这份功劳我可不敢冒领。小女的名字其实是由我家官人所取,典故也是他一一讲给我听的。初听时,我也笑他文绉绉、书生气,不过他执意要这样取,我也就随他了。”
梁国公主将令柔唤到身边,拉起她的手,问她几句话,小姑娘皆是对答如流。
声音虽不大,却口齿清晰,看得出是个腼腆的性子,并且言行举止均是落落大方,并不小家子气,不由得十分满意。
又不动声色打量起她的面容。
只见其肤如凝脂,五官秀丽端庄,三庭五眼俱是十分的标准,尤其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狭长透亮,澄澈清明,更是大贵之相!
旋即又端量令柔的身段。
因天气冷,穿戴得十分严实齐整,可依旧能看出是高挑纤细的身形。
“曹娘子,你这女儿生得极好,我瞧着甚是欢喜。”梁国公主一边目不转睛的打量,一边满意地连连点头,“你若不嫌弃,让她每日未时三刻来找我,我亲自传授她学业,如何?”
连具体时辰都定下,可见不是客套。
曹氏心知梁国公主在府上说一不二,如今女儿能借此机会讨她欢心,对她们母女俩在府上的处境百利而无一害。
最要紧的是,倘若令柔能借此机会与梁国公主培养起感情,让她真正生出几分对晚辈的疼爱之心,日后令柔议婚,她必定更加尽心竭力,如此女儿的未来就有保障啦!
曹氏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几乎要砸得找不着北,忙不迭应下。
明明一个月前她还在为令柔的将来担忧,担忧她能不能找到一桩体面的婚事,担忧自己能不能安度晚年,如今有了梁国公主府做倚仗,仿佛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
又坐了片刻,曹氏母女才告退,严氏亲自送她们出门。
院门口,严氏拉着曹氏的手笑道:“前儿娘娘嘱咐我采买的布料,昨儿下午已经到府上,都是上好的布料,回去后让小筝将你们的尺码送过来,娘娘说了,要给你们做身新衣裳,权当作见面礼。”
严氏说的“小筝”便是府里派给曹氏的丫鬟,主要照料她与令柔的日常起居。
曹氏忙道谢:“劳娘娘破费,烦请姐姐代我向娘娘道声谢。”
严氏掩嘴笑道:“可不敢叫姐姐,娘娘亲口承认她与你两位姑姐情同姐妹,已是将你默认为亲戚,我若再与你姐妹相称,岂非有犯上的嫌疑?”
曹氏只得笑笑,两人便约定从此互称闺名,不再以姐妹相称。
严氏低头打量了一会儿令柔,摸摸她的头,笑眯眯说道:“你这女娃真是好命,可不是谁都能得娘娘亲自教导。便是连姐儿以前也是跟着府里的女夫子念书,偏你有这样的殊荣。以后跟着娘娘要认真勤快一些,娘娘最喜欢读书上进的人,缺笔墨纸砚就让小筝去找库房要,府里这玩意儿多的是。”
这回不用曹氏提醒,令柔立即回道:“谢严姨,令柔知道了。”
严氏心中欢喜,笑嘻嘻揉搓了令柔的脸蛋好几下才放她们离开。
送走曹氏母女,严氏整理一番便进门向梁国公主汇报。
“娘娘,已经说了要给她们做身衣裳,只等她们将尺码送来。”
梁国公主点点头,“你与曹娘子沾亲带故,当初选你去与她接洽也是有这个原因在,往后在府中多照应她些,她们是贵客,万不可怠慢。”
严氏忙称“是”。
梁国公主忽地又问:“你看令柔如何?”
严氏脱口而出,“自然是极好的,模样标致,乖巧伶俐,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梁国公主摇摇头,“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她与府中选进来的女孩子比如何?”
严氏愣住,搞半天才反应过来,嗫嚅着开口:“娘娘莫非是想……”
梁国公主莞尔一笑,“就是这个意思。方才我仔细打量了她全身上下,模样、身段皆是出类拔萃,仿佛跟玉雕琢而成的人物一般,委实是个美人坯子。咱们若是好好培养,假以时日定能名动京城。”
“而且我记得,张美人似乎也是出自清河张氏,你可知她们家与张美人家有没有渊源?”
这话把严氏问住了,她充其量是曹氏母亲那边的亲戚,连曹家的亲戚都算不上,如何晓得张家的来历。
于是很坦率地表示自己不知道。
并且笑得有些勉强,“不怕娘娘恼,依奴婢看来,恐怕曹娘子轻易不会同意。奴婢这几日冷眼瞧着,这曹娘子将这女儿当成心尖尖,言谈间也多透露希望她平安顺遂地过一生,并不一味追求大富大贵。娘娘若是想将她与其她的女孩子一同送进宫,须得过曹娘子这一关,她若咬死不同意,这事怕是难办。”
梁国公主闻言也颇觉为难,叹道:“这倒是,毕竟是亲娘,进宫这么大的事须得她首肯……”
梁国公主沉思片刻,忽地展眉,抚掌笑道:“咱们二人都一时半会儿没转过弯来,宫中除了妃嫔宫女乐工伶人,还有女官一职。我瞧这孩子也颇有眼缘,她跟那些人比还是不一样的,她们进宫后自是认真磨练舞艺歌喉,以图恩宠。至于令柔,能被陛下垂青自然再好不过,如若不能,就冲我与她姑母的交情,也是真心实意希望她能找到一个体面的婆家的。只是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容我细细思量。”
……
令柔和曹氏一回到院子,小筝便迎上来,“娘子,我才从厨房拿了早点,有滚烫的豆浆,正热乎着。这天寒地冻的,娘子和小姐走了那么远的路,想必冻得不轻,快些进屋趁热吃,正好驱驱一身的寒气。”
“有劳。”曹娘子颌首答谢。
正欲转身,忽想起小筝昨晚一直忙到深夜才睡,今儿更是一大早就起来干活,有心要她歇一歇,笑道:
“你也进屋同我们一起吃些吧,这孩子肠胃弱,吃不得豆浆,倒了也是可惜。你且把手里
5. 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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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家与张家的渊源应追溯到去世的张尧封身上。
据信中所说,这位苏庆民苏大人与去世的张尧封乃是同年,都是天禧三年中的进士,并且他二人相交甚笃,互为知己。
总之就是除同年外,也是少有的交情深厚的好朋友。
梁国公主自然不会听信这一面之词,于是将曹氏叫来询问。
今儿天气难得的好,阳光明媚却不热烈,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曹氏见天气这样好,嘱咐小筝暂时不要清理积雪,让她领着令柔在院子里堆雪人玩。
小筝现今也不过十五、六的年纪,还是个孩子,玩性也大。
于是一个大孩子和一个小孩子就这样在唯一的大人的准许下,欢天喜地在院子里撒起欢儿来。
明明曹氏只是让小筝带着令柔堆雪人玩,这两人却玩着玩着忘了性儿,嘻嘻哈哈打起雪仗,互相往身上扔雪球。
曹氏生怕女儿受寒下意识要喝止。
可又想到这是令柔在离家万里的东京城过的第一个年,不想让她不高兴,话到嘴边终究咽了下去。
院子里,曹氏站在屋檐下,眼神紧盯着雪地里撒欢的二人,浑然没注意急急忙忙跑进来一个人。
“曹娘子!”
来人大喊一声,终于让曹氏的注意力从令柔身上挪开。
“蹇管家?”曹氏见他满头大汗,脚步匆匆,以为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忙几步作一步走下台阶,“这是怎么了?怎的这样匆忙,可是公主唤我有急事?”
来人姓蹇名同,是公主府的总管家,五官端正,体格健硕,约莫三十上下的年纪,穿戴比府里一般小厮高档不少,目有精光,一看就是精明强干之人。
蹇同抹了把脑门上的汗,气喘吁吁道:“曹娘子,大理寺丞苏庆民苏大人来信,说与你家官人是旧相识,不日便要登门拜访呢。”
曹氏低头想了想,忽问:“你说的这位苏大人,可是泉州人士?”
“听说是,不过再具体点的我也不晓得。娘子还是快些随我去找娘娘吧,现下娘娘正等着娘子过去商量求证呢。”
蹇同身为梁国公主的左膀右臂,平时说话一向是不慌不忙,落地有声,如今声音却是罕见的急迫,可见梁国公主那边确实催得急。
曹娘子也不敢多耽误,连忙喝止在雪地里玩闹的二人,无视女儿失望渴求的眼神,让小筝立马带着令柔回屋,在她回来前两个人都不允许离开屋子。
眼睁睁看着小筝与令柔进屋,曹娘子才急急忙忙跟随蹇同一同去找梁国公主。
二人紧赶慢赶到梁国公主住处。
一见面,梁国公主就命人将苏家的来信交到曹氏手上。
“你仔细看看,信中说的可属实?”
曹氏接过信翻看,在看完信的全部内容后,已然明白前因后果。
“回禀娘娘,这位苏大人的确与我家官人是旧相识。天禧年间,我家官人进京备考,意外与这苏大人结识,二人一见如故,相交甚笃,及至考试过后,便成了莫逆之交。”
“后因各自外派的属地相隔甚远,自东京城一别后,两人竟再未见过面。不过我家官人在世时,时常与他通信往来,我家官人过世后,苏大人还不远千里来吊丧。”
“我家官人虽没了,他二人的情谊却从未间断,逢年过节,我婆母总能收到苏大人的问安书信,就连我这孤儿寡母,也托亡夫和婆母的福,能收到好些吃穿礼品。”
“如今想必是前段时间年关将至,苏大人给我家婆母请安问好,我婆母许是在回信中顺口提及我与令柔到达东京城,念及故人情谊,才特地来信慰问。”
其实张家的门第并不低,张家从张尧封祖父辈便开始做官。
官位虽然不大,但家族始终在官场内部,三代下来,也可称一句“官宦世家”。
真正的转机出现在令柔的父亲张尧封身上,他是三代唯一一个进士及第出身,高中时才二十来岁,前途不可限量。
单看与他一同高中的苏庆民也知,倘若张尧封还活着,一定不比他差。
苏庆民如今是正八品的大理寺丞,前些年张尧封还未去世时便已经做到石州军事推官一职,也是从八品。
这二人无论是科考名次还是升迁速度都不相伯仲,难怪彼此之间惺惺相惜。
只可惜天不假年,偏偏张尧封年纪轻轻便去世,徒留下孤儿寡母。
曹氏不是没怨恨过丈夫早早撒手人寰,如若他去的不那样早,她和柔儿怎会沦落到寄人篱下的境地?
现今看着手里的这封书信,曹氏心里更是五味杂陈。
明明前些年她家还与苏家不分上下,能够互相平等看待,如今一个在公主府讨生活,一个却是被公主府奉为座上宾,无形之中,两家已是拉开差距。
曹氏好强,这是她所不能接受的。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纵然心有不甘,但她还是将心思隐藏得好好的,明面上瞧不出任何异样。
梁国公主听曹氏说完来龙去脉,这才恍然大悟。
“难怪,我说我们府上与他家并无交情,怎么突然给我家送礼,原来冲你们来的。”
曹氏低头道:“终归是苏大人重情重义,不嫌弃我们孤儿寡母,若是换了旁的人,只怕恨不得离我们远远地才好。”
梁国公主安慰她,“也是你家官人品行崇高,为人厚道,人家才会始终关照你家,与你们保持联系。”
“对了,信中说三日后陈夫人要上门拜访,想必是要见你一面,你是什么想法?”
曹氏叹了口气,道:“自然是要见的,苏大人是我家官人生前难得的至交好友,以前也就罢了,两家相隔甚远,如今各自都在京城,又是人家主动求见,不见一面委实说不过去。”
梁国公主很满意曹氏的识大体,“是了,就该这样。”
……
曹氏心事重重回到住处。
原本令柔还在生闷气,气母亲不让自己玩,非要把自己拘在屋里。
可当看见进门的曹氏一脸愁容,心中的愤懑瞬间烟消云散。
“娘,你去哪儿了?”令柔走过去轻轻牵住她的手,仰头小心翼翼看着她。
曹氏勉强笑了笑,摸摸她的头。
让小筝出去做自己的事,再拉着令柔坐下,盯着女儿稚嫩不谙世事的脸庞好一会儿,才道:“柔儿,几天后有一个你爹爹的故交来府上拜访,你高兴不高兴?”
“我认识吗?”令柔想了想,说道。
曹氏道:“当然不认识,连娘也未曾见过。不过你爹生前时常与他通信往来,彼此交情匪浅,咱们逢年过节收到的礼物也都是他送的。”
令柔觉得没意思,撇嘴道:“我既然都没见过他,自然谈不上有感情,也许爹爹跟他交情好,但他于我而言却是陌生人,见与不见,都没什么高兴不高兴的。”
曹氏叹道:“柔儿说得对,的确是这么个理。说到底彼此都是陌生人,只是碍于那份情谊罢了,是娘一时没转过弯来。”
令柔皱眉,她觉得曹氏此刻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这种情绪也感染到了她。
就好像有块大石头,随着曹氏的一声叹息,重重压在她的心头,让她喘不过气。
这样窒息的气氛让令柔想起她爹刚去世的时候,那时曹氏也如现在一般,总是当着她的面,神情郁郁寡欢地叹着气。
小孩子有样学样,次数多了,令柔也模仿起曹氏叹气的模样。
曹氏看见后,犹如当头棒喝,一时间自责愧疚地无以复加。
从那以后,曹氏再也没当着女儿的面流露出半点颓丧的情绪,就是怕影响到她。
如今被苏家的事一刺激,倒忘了从前给自己立下的规矩。
至于令柔,也不是当初那个啥
6. 陈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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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领头的人没注意到她们,小筝急忙拉着令柔往旁边一棵大树后面躲。
原来,梁国公主准备遴选女孩子进宫一事,即便在府中也十分机密。
除了她的几个心腹如严氏、徐氏、蹇同等人知道,便只有经手这些女孩子们吃喝拉撒的人员知晓,对于这些人,瞒是瞒不住的。
但梁国公主还是向这批人三令五申,千万不能将此事往外说,否则后果自负。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
在梁国公主看来,这可是件‘大杀器’,本朝还没有人用这个法子博圣宠。
这当然主要是因为如今宫里真正的主人是刘太后,并非赵祯。
可几年后就不一定了。
筹谋了这么久,花费这么多的心血,她们一定要占得先机。
如此一来,保密的重要性就可见一斑……
小筝是府里派来照顾曹氏的,也属于这少数几人之一,她是隐约知道些内情的。
但她不知道这种事该不该跟令柔讲,虽然她身份特殊,可到底是个小孩子,小孩子嘴巴不牢靠,时常喜欢童言无忌,小筝怕贸然告诉她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就在她急得满头大汗之际,来人离她们越来越近。
小筝怕被抓个正着,令柔是客,年纪又小,她是没事,自己可就麻烦大了。
忙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一把抱住令柔,示意她噤声。
令柔虽不知小筝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出于对她的信任,还是选择闭上嘴,默默待在大树后面看着她们一点点走远。
等到终于看不见她们的身影,小筝才放开她,瘫软在地,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稍微缓了口气后,再也不敢耽误,快速从地上捡起东西,拉着令柔就往回走。
一路上是一刻也不敢停歇,就怕再撞见什么不该撞见的事。
等快到住处时,才猛地顿住脚步,将令柔悄悄拉到墙角。
纠结了一路,她最终把希望寄托在这个只有八岁的小姑娘身上。
几乎是声泪俱下地哀求令柔,求她不要把方才的事告诉给任何一个人听,包括曹氏。
若是让管事的晓得她带着令柔乱闯禁区,罚一顿都是轻的,倘若将她赶出府送去乡下庄子,那她一辈子可就毁了。
令柔虽不解,但看小筝可怜兮兮的模样,又思及她平时对自己的好,不知怎的竟有些动容,破天慌没发挥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没问原因便一口答应了下来,事后也果真没跟曹氏讲。
因令柔事后替她保守秘密,使她顺利逃过一劫,劫后余生的她对令柔心生感激的同时,服侍她时也比从前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
三日后,苏家果真上门拜访。
因曹氏是寡居,身份敏感。
韩驸马早在前些年就去了深山古刹隐居,公主府如今是梁国公主当家。
考虑到公主府如今女眷多,苏庆民未亲自登门,只让夫人陈氏上门拜访。
梁国公主有心要她两家人叙旧,又思及自己与苏家并无交情,因此等她二人坐下后,便借故出去,让她们两家人自己谈。
陈氏其实也如曹氏一般,只是听夫君讲述过他与张尧封的相识相交,并未见过张尧封一家人。
但她与苏庆民夫妻感情融洽,对于夫君偏爱的人与事常常也爱屋及乌。
因此此前虽从未见过面,却早已对曹氏母女印象颇好。
及至见面后,又见曹氏端庄得体、从容优雅,令柔乖巧可爱、腼腆矜持,不禁越发心生爱意。
“这便是我那小侄女吧?长得真讨人喜欢。”
陈氏端量了几眼依偎在曹氏身侧已是亭亭玉立的令柔,对曹氏笑道:
“娘子不知,尊夫过世前,时常在与我家官人的信中提及你们这个小女儿的趣闻乐事,因此我此前虽从未见过她,却对她颇为熟悉呢。”
又笑眯眯看向令柔,“你是不是叫令柔?‘令闻令望’的令,‘草木新生’的柔?嗯?”
令柔被对方过于热情熟络的态度弄红了脸,原本就有些腼腆的性格在这种情况下愈发不知所措。
因此没了之前面对严氏和梁国公主时的对答如流,只羞红着脸,轻轻点了一下头。
曹氏见状赶紧解围,将令柔拉到自己身边,对那陈氏笑道:“娘子快别逗她了,我这女儿最是腼腆,与人说话动不动就脸红,我常说女孩子矜持是好事,可过于怕羞未免影响交际,只是一时没找到机会替她改正。”
“曹娘子此话差异,女孩子腼腆矜持才使人敬重,那等轻浮随便的女子未免为人所不齿。依我看,令柔这孩子的性格正正好,娘子也别心忧,俗话说女大十八变,令柔还这样小,又是未出阁的姑娘,腼腆些也情有可原。等她订下婚约,你再教不迟。”
陈氏一边说着,一边给贴身丫鬟使了个眼色,“尊夫曾在信中提过,令柔是二月份的生辰,可巧,离她过生日也没几日了,我家官人特命我准备贺礼,权当作见面礼,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娘子别嫌弃才好。”
曹氏从丫鬟手里接过,打开一瞧,竟是一条黄灿灿的长命锁,质地极好,一看就是纯金打造。
曹氏忙塞回丫鬟手中,“这礼物太贵重了……”
陈氏叹道:“娘子别推脱,你不知我家官人究竟有多看重与尊夫的情谊。”
“几年前接到尊夫去世的消息后,我家官人足足三天三夜水米未进,将他们之间互通的书信一一翻了出来,对着它们号啕大哭。”
“有道是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我家官人虽好友众多,但能交心到这般程度的唯有尊夫一人,尊夫的离世于他而言无异于切肤之痛。夫人若不理解,想想伯牙与钟子期的故事便能明白。”
说着,站起身,从丫鬟手里拿过金锁,亲自替令柔带上。
“娘子,你千万不要再推辞,我家官人本就对未能见到尊夫最后一面抱憾不已。现今能用身外之物弥补他的骨肉,他这心啊,也能好受不少。你就权当为我家官人好,给个面子收下这份情谊吧。”
陈氏这话有理有据、感情真挚,甚至言语间已是有些将她架上,她若再推辞,未免过于不识好歹,更有不尊亡夫的嫌疑。
难怪苏庆民在与她家官人的来信中时常赞叹自家夫人是位顶顶好的贤内助,如今看她说话做事滴水不露、步步为营,果真当得起“顶顶好”三个字,想必苏庆民能在官场如此顺风顺水,也离不开这位好夫人的助力。
思及此,不由得对陈氏敬重的同时,也愈加不敢轻视。
陈氏见曹氏不再推辞,悄悄松了口气,她还担心这曹娘子不够聪明,需要自己多费些唇舌才能让她收下,原来也是个机灵的,不由得高看她几分。
“对了,听我家官人说,尊夫有一儿一女,怎的只见令柔,不见另外一个孩子?”
曹氏解释道:“基儿如今十一岁了,在清河县跟着先生念书,若是贸然离开,适应不了新环境,恐怕于他学业有碍。”
“原来如此。”陈氏点点头。
“可巧,我那大儿子子容今年也十岁了,与你家基儿差不多大,以后有机会,我将他带来给你们瞧瞧。”
说着,不知想到什么,一副颇为头痛的模样,“哎哟,这孩子天天嚷着想要妹妹,前些年我家官人得了几个女儿,他又嫌她们年纪小,成天吃了睡睡了吃,不能说话也不能多碰。这下好了,若是见到令柔,定不会再缠着我要妹妹。”
曹氏也笑着附和,“小孩子就是这样,总是心血来潮,想起一出是一出。”
将礼送到,陈氏此行的任务也就完成了,接下来就是与曹氏互相寒暄。
陈氏也不知是知道些什么,竟然没问曹氏一个寡妇,为何千里迢迢带着女儿跑到东京城来讨生活,明明张家也不是什么穷的揭
7. 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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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氏丧夫多年,早已经不管事。
如今又是寄居在她人家中,稍有动作便容易引人注意,所以显而易见,这银票是梁国公主府的……
陈氏猜到极有可能是梁国公主在背地报销曹氏的话费。
可梁国公主为何偏偏要给她放贷用的钱呢?
这很难不让人多想。
陈氏回来后跟苏庆民说了此事。
两夫妻商量许久,想着梁国公主素来谨慎且名声贤良,不是那种故意给人难堪的人,于是估摸着是府里的下人将放贷的银票错给成平时花费的银票。
后来好几次由曹氏结账,陈氏都派人悄悄注意她所用的银票。
这几次都没发现上次的标记。
陈氏因此更确定是个误会,也就放下心来,心安理得让曹氏结账。
两人渐渐相熟后,陈氏把自己的儿子苏子容带到曹氏与令柔面前。
是一个清俊白嫩的小少年。
陈氏笑呵呵揽着自家宝贝儿子的肩,对令柔招手,“令柔,快过来。”
经过几次的相处,令柔已经适应陈氏自来熟的性格,此刻倒也不见生,从凳子上跳下来,噔噔噔跑到陈氏身边。
陈氏笑呵呵说道:“你看看这个哥哥,长得俊不俊?你喜欢不喜欢?”
不是陈氏自吹自擂,她这儿子打小就长得好,天资更是过人,教过他的夫子个个赞叹不已,性格更是没话说。
有这么一个样样优秀的儿子,可让陈氏在婆家赚足了脸面。
新进府的那几个小妖精即便生下孩子,依然要对她伏低做小,动摇不了半分她在府上的地位。
令柔看着面前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少年,小小年纪便有一双流光溢彩的桃花眼,生在那张本就清俊极了的脸上,更添风采。
苏子容颇有雅士风范,没等令柔说话,便主动与她搭话。
“令柔妹妹好,我名子容,夫子的‘子’,宽容的‘容’,娘说你比我小两岁,如果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唤我一声‘子容哥哥’。”
令柔仰头看着对面眯着一双桃花眼,笑吟吟看着自己的少年,不禁红了脸,低下头极小声地喊了声“子容哥哥”。
声音小到只有对面的苏子容听清,就连在他们旁边的陈氏都没听到。
直到苏子容清清脆脆“诶”了一声。
陈氏与曹氏这才知道令柔是喊了人的。
二人见令柔害羞地无地自容的模样,非常没心没肺的笑出了声。
令柔在大人们的哄笑声中,愈发面红耳赤,白嫩嫩的小脸蛋红成了猴屁股。
曹氏终究不忍心,还是给女儿解了围,笑着将女儿唤到身边。
令柔一听到母亲的呼唤,再也顾不得旁的,噔噔噔又跑回母亲身边,然后一头扎进母亲怀中。
曹氏抱住女儿,朝对面搂着儿子笑得前仰后合的陈氏嗔道:“干什么欺负我们家令柔?不晓得她脸皮最薄么?瞧瞧,”
低头看了眼深埋在自己怀里的女儿,打趣道:“羞得脸头都不敢抬起来了。”
陈氏渐渐止住笑,对埋在曹氏怀里的令柔赔礼道歉:“好好,都是陈姨的不是,令柔快过来,陈姨给你赔不是。”
令柔自然听到陈氏的话,但她还是固执地不肯抬起头。
深感面子里子都丢了的令柔还真如曹氏的玩笑话,一直到聚会结束才终于肯从曹氏怀里抬起头。
……
回去的路上,陈氏问苏子容对令柔的看法,问他觉得这个妹妹好不好?
苏子容五六岁的时候总缠着她想要个妹妹,后来苏庆民新纳的几个妾果真接二连三生下女儿,他又不喜欢,重新缠着她要她再给自己生个妹妹。
陈氏哪里会理他?
她是个很开明的女子,并不一味追求多子多福。
主要是当初生子容时,因胎儿体积过大生产异常艰难,。
这孩子出生时足足有八斤重,让她吃了好一顿苦头,至今想起仍然心有余悸。
她可不想再经历一遍当时的恐惧与痛楚,又好在子容是个儿子,还是个天资聪颖的儿子,有这个儿子在,她也算是完成了给婆家传宗接代的任务。
不过再想要她生孩子是决计不能的。
因此等到子容开始记事后,她便松口让夫君纳妾,满足他们苏家多子多孙的愿望。
她心知自己此生只会有这么一根独苗苗,因此极其疼爱儿子,只要能满足儿子的,一般都是尽其所有满足。
虽然要妹妹只是小孩子的童言童语,大人不必当真,但陈氏还是将自己儿子的要求记在心里,所以当初同意夫君纳妾也是有这个缘由在的。
可哪曾想生下来他又不满意了。
以前说是妹妹年纪小,成天吃喝拉撒睡,等到那几个妹妹能说能走能喊哥哥了,他还是不满意,还是缠着自己要妹妹弟弟。
对,这会不仅要妹妹了,弟弟也行。
陈氏被他闹腾的头痛不已,又不忍心责怪,只好将他带来见令柔。
在陈氏看来,令柔这小姑娘是难得一见的乖巧伶俐,儿子见了定会喜欢。
他们的父亲又是至交,她与曹氏相处得也不错,若是儿子合眼缘,将令柔收为义女,堂堂正正做子容的妹妹也不是不行。
这样不仅能打消他总缠着自己要弟弟妹妹的想法,自己也能消停些。
苏子容想了会儿说道:“那个小姑娘的确非常可爱。”顿了顿,又笑着补充,“比家里的几个妹妹还可爱。”
陈氏脸上的笑容越发大,“那你喜不喜欢呢?”
苏子容收住笑意,看向陈氏的眼神一言难尽,犹豫着说道:“娘,您该不是要给我定娃娃亲吧?”
陈氏乐了,“你怎么会这么想?”
苏子容见母亲没有那个意思,才松了口气,“若非如此,您为何追问我喜不喜欢她?娘不知这个词十分的露骨吗。虽然令柔还小,但若传到外人耳中,未尝不能毁伤她的名誉,娘以后应当慎言。”
陈氏看着宛如她丈夫翻版的儿子,顿觉无趣,还没走远,就不由得怀念起方才令柔娇憨可爱的小模样,比她这个小小年纪却老气横秋的儿子好玩多了。
陈氏哼道:“别学你老子来教训老娘。你还有把柄落在我手里呢,前儿你央我替你买的《莲花漏集》可还在我手上。”
苏子容眼前顿时一亮,一把抱住陈氏,眼冒星光看着她,“娘,给容儿好不好?好不好?若是娘希望容儿与令柔妹妹好好相处,容儿一定与她好好相处。”
《莲花漏集》是一本详细记录漏刻的运作的书。而“莲花漏”是这个时代计时器的一种,并且本朝的一位官员在原来的基础上将它改进,使它成为这个时代相对而言比较准时的一种漏刻计时器。
苏子容这个小孩也是有趣的紧,他遵从父亲的安排和家族的期望,刻苦研读圣贤书,以期来日金榜题名,登阁拜相。
但他本性却喜欢研究机械制造类和天文类的东西,平时除了应付夫子和父亲的考学外,便专心致志关起门来研读算法、地志、山经、本草等山川地理、自然物理等书籍。
简单来讲,这其实是一位热爱科学的唯物主义者。
若是生在现代,保不准是要成为一位伟大的科学家或者工程师的。
可
8. 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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貌似苏子容每次带她出来,都是直奔外面的各种书店和书摊,而且有时是一家一家的进,连给她买的东西也是这条路上的东西。
最关键的是,令柔发现苏子容买的书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圣贤书,而是有关天文地理、机械制造类的书籍。
若是令柔只是个普通的八岁小孩,她还真发现不了异样。
可偏偏她在府上是跟着梁国公主念书的。
梁国公主对她很大方,兴致来了,还会允许她进韩驸马的藏书阁。
韩驸马是京城出了名的爱书之人,里面各种稀奇古怪的书都有,不过还是佛学典籍居多。
但是这些佛学典籍与其他书籍不同。
其它类的书籍都被整整齐齐摆放在书架上,而且一尘不染。
只有这些佛学典籍,安安静静堆在角落里,外表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令柔年纪还小,她看不懂那些高深的佛学经典,之乎者也的圣贤书也没兴趣看,反倒是各种奇闻异事录很喜欢。
除此之外,梁国公主还会教她算术。
既然是数学,那就不可避免牵扯到物理、算数类的东西。
有回苏子容买的一本书,恰好就是梁国公主让她看的一本书。
她记得梁国公主让她看得时候特地强调过,这书不传授圣贤理论,不为当今读书人所认可,不是主流,因此发行数量并不多,几乎绝版,外面很难买到。
言外之意就是让她看的时候爱惜些,不要损坏。
但苏子容……
她记得娘说过——
“子容这孩子天资聪慧过人,学习也足够刻苦,平时也不爱出去玩,只关在家里,两耳不闻窗外事地读书。写的文章在同龄人中是极好的,被他父亲寄予厚望。再多读几年书,火候到了,去参加科考,进士是必定能考上的,拿个前三甲也未可知。”
所以这是娘口中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
自打那次起了疑,苏子容再带她出去玩,她都会暗暗注意他买的书的名字,然后回去问梁国公主书的内容。
问一句两句还好,等到第三次问时,梁国公主罕见对她没有和颜悦色,皱着眉问她,到底是从谁的口中知晓这么些旁门左道的书。
是的,在梁国公主眼中,但凡不是可以让人科考中举的书,一律会被划分到旁门左道、玩物丧志一类。
先入为主,受梁国公主的影响,令柔也认为苏子容买的这些书是“旁门左道”。
终于,在苏子容又一次领着她买完书后,令柔终于憋不住开口:“你买这本书,似乎并不能用来科考。”
苏子容一愣,有点没明白过来令柔的意思。
令柔也不与他打哑迷,指着他手里的书说道:“这本,包括上次那本,上上次那本,我家公主府上的藏书阁都有,我翻过这些书,也问过公主这些书的用途。”
说完,令柔一错不错盯着他。
苏子容莫名有些心灰意冷。
令柔此刻的眼神,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在他看到自己研究自己的兴趣爱好时,也是这样的眼神。
苏子容迎上她的目光,低低地说道:“你也认为这些书是旁门左道吗?”
说完,一错不错紧盯着她。
苏子容在心底暗暗发誓,但凡对方眼中流露出一丝一毫的鄙夷,他再也不跟娘出来,再也不想见到令柔。
娘说过,喜欢研究这些东西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若非前人有像他一样刻苦钻研的人,就没有纸张和印刷术的出现。
倘若没有这两样东西,洛阳纸贵的现象只会十分普遍,天底下的读书人绝对不会有这么多,会有更多的人读不起书,朝堂更不能招揽如此多的人才。
他与一般的士子相比,只是多了些兴趣爱好,并且这种爱好不仅不丢人,用好了还能造福天下。
他娘用这种话安慰他。
他也觉得她娘说得在理,因此并不为自己的这种不为常人所能认可的爱好自卑。
只是在苏子容以为令柔也会同一般人一样,对他的爱好表示不理解甚至鄙夷时,却意外地发现好像事实并非如此。
“当然不!”令柔宛然一笑。
“本朝从未出台任何法令,禁止研究这些东西,都是那些文人士大夫一味追求名利,将一切能让他们分心科考的书籍主动划分为异类,喜爱研究这些东西的人才被迫成为异类,而并非是这些书原本的问题。”
“更甚者在农耕方面,如商朝时期的桔槔、周朝的辘轳、东汉时期的龙骨水车、以及本朝发明的戽斗,都在水田灌溉上起了很大的助力,提高了水稻的产量,养活了更多的百姓,这可是功德无量的事。”
“相较之下,读圣贤书考上功名的人可不是个个都能造福百姓,也有不少贪官污吏。他们鱼肉乡里,欺男霸女,别说造福百姓了,百姓都快被他们欺压得活不下去。这样一比对,你还觉得自己研究的东西是旁门左道么?”
苏子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令柔。
他好像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清了她的面容。
看清了她的眼神原来是如此的灵动,看清了她眉宇间原来充斥着一股悲天悯人的气息,看清她的神情是如此的宽容大度,看清了她的笑容原来是如此的让人心神振奋!
苏子容觉得此刻的她,比第一次见到的她美多了,比他见过的任何小女孩都美,是一种由内而外从心灵深处绽放的美!
从前他也不是没对自己好友谈过这方面的事,但是他的朋友们要不是压根没兴趣,要不然如家中的父亲一般,指责他玩物丧志。
他甚至还跟唯一纵容自己的母亲谈过这些,不过陈氏压根听不懂,听他讲那些五花八门的原理和演算时纷繁复杂的数字,只觉得脑仁疼。
他这才明白,母亲不是理解尊重他的梦想,而是出于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的溺爱。
久而久之,苏子容便不与外人说这些了。
可独自在这条路上摸索是无比孤独的,成功了无人分享喜悦,失败了也没人听他总结经验。
他甚至不要对方对他说的原理了如指掌,他甚至可以教他们,只需要他们当好一个听众,听他分享关于研究的喜怒哀乐就行。
然而那些人连听都没有耐心听下去,更别提主动学了。
9. 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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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柔认得梁国公主身边的丫鬟,见她来请,忙拉着苏子容到梁国公主跟前,陈氏派的丫鬟也紧跟在他二人身后。
梁国公主看着眼前的一对小人儿,又见一个脸生的丫鬟跟着一起。
便问令柔究竟怎么回事。
令柔只好解释这是苏庆民苏大人家的公子,各自的大人在茶楼喝茶,他们便单独出来玩耍,跟着的这位丫鬟是陈氏的贴身丫鬟,以防他们走丢。
梁国公主听完,着重看了眼苏子容,没再说什么,只派人将两个小孩子送回茶楼。
……
第二天。
梁国公主借着给令柔上课,试探询问她与苏子容的关系。
“每次你娘与那陈娘子外出游玩,你都单独与苏家小子出去玩么?”
“是呀,不过我们有个秘密,公主若是想听,令柔可以告诉你。”令柔笑眯眯说道。
梁国公主挑眉,“既是秘密,你还告诉我?”
令柔凑过去搂了下她的腰,仰头轻轻笑道,“公主不是外人,倘若公主答应我不与子容哥哥的父亲讲这件事,那么即便告诉公主也无妨。”
梁国公主也笑了,“好,我保证,一定不与他父亲讲,你且说。”
有了梁国公主的保证,令柔于是竹筒倒豆子般,将她与苏子容之间的事事无巨细都讲给梁国公主听。
梁国公主听罢,神情莫名,又不知想起什么,竟然深深叹了口气。
余光不经意间瞥向令柔,见她也正目不转睛看着自己,不由得顿了顿,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轻轻问道:“你觉得苏子容这个人如何?你……你认为他做的对么?”
令柔抬眸看了眼梁国公主,表情十分淡漠。
“我与他非亲非故,充其量我俩的长辈交情颇深,他如何自有他的长辈教导,轮不着我来指手画脚。”
梁国公主皱眉——为令柔此刻过于冷漠的语气。
她深吸一口气,说道:“可我瞧你与他挺要好的,我以为你会……”
“娘娘,”令柔打断她,不紧不慢说道:“我们相识不久,只是普通的玩伴,在清河县我有许多与他一样的玩伴,甚至我们相识的时间还更久。”
“子容哥哥的确是位很体贴的兄长,但并非是我的亲兄长,我只有一位兄长,他现在在清河县。”
“我与他在一起玩时,都是他一个人在说话,他的爱好着实偏门,他是实在找不到认可他的人,才将我视为知己,而我也只当他是一个寻常的玩伴。”
“他真正喜欢什么,又有哪些志向,我压根不在乎,只是凑巧,他所喜爱的我正好略有涉猎。”
顿了顿,忍不住小声补充:“况且是娘希望我与他交好。”
听到这梁国公主还有什么不明白,这看似温柔可亲、活泼乖巧的小姑娘,其实是位无情之人,亲疏利害分的明明白白,并且很会做表面功夫。
她才八岁呀……
梁国公主此刻反倒平静下来,她默默注视着令柔,如同最初见她时那样,打量她的一切,最终得出结论——
这是一个天生为宫廷而生的人。
因为无情,所以不会受伤,又因为极擅隐藏,可以随时平敛锋芒,伺机对敌人发出致命的一击。
这一刻,梁国公主已然下定决心,一定要尽其所能送令柔入宫为妃。
至于成为皇妃后是何等光景,就端看她的造化了。
……
令柔走后,梁国公主对一直在旁伺候的徐娘子悠悠问道:“你认为,以这孩子的心性,倘若进了后宫,会有几层胜算?”
徐娘子伺候梁国公主多年,二人早就心有灵犀,闻言,笑道:“如娘娘所想。”
梁国公主笑笑,“好不容易得到这么个苗子,我可不想浪费。”说罢,看了眼徐娘子,“此番进宫,我已经和大、小张氏商量妥当,当务之急是让曹氏同意,你有什么想法?”
徐娘子想了想,忽地道:“倒是听人讲,蹇同这段日子与曹娘子走得近,隔三差五就往她院子送东西。”
梁国公主高高挑眉,“哦?还有这事?那曹娘子收了吗?”
徐娘子笑道:“一开始没收,后来半推半就便收下了。”
“原来是枯木逢春”,梁国公主对徐娘子玩味一笑,“蹇同我记得已经丧妻好些年了吧?”
徐娘子道:“得有七八年了。”
梁国公主摇头笑笑,只让徐娘子晚间将曹氏叫过来一趟。
晚间,曹氏受召来见梁国公主,梁国公主开门见山,“过几日便是寒食节,你可愿意随我进宫看望你两位姑姐?”
曹氏诧异,“怎的这般突然?”
距离寒食节还有五天,又是进宫这么大的事,现在才通知,这么短的时间她还要置办给两位姑姐的见面礼,还有一套足够体面的衣裳,还有……
“你放心,都给你准备妥当了,不过你记得要把令柔带上,你两位姑姐说想看看侄女。”似乎看出曹氏心里的想法,梁国公主出声说道。
她这两位姑姐想看令柔她是能理解的,但梁国公主竟然早早准备好一切,这是笃定她必须进宫么?
毕竟是在人家手底下讨生活,虽然梁国公主对她以礼相待,可自知之明还是要具备的,因此纵然不明白对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但曹氏依旧没敢多问。
等到快告退时,梁国公主冷不丁开口,“听底下人讲,你与蹇管家最近走得挺近?”
曹氏转身的动作蓦地顿住,脸刷一下白了,反应过来后又变得通红,支支吾吾站在原地,尴尬地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
梁国公主见状,柔声安慰道:“你别觉得不好意思,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没记错的话,你丈夫去世也有三四年了,守孝期早过了,即便有什么,我想你婆母也能理解。”
“况且蹇管家条件确实不错。他可不是卖身到府上的,而是驸马从老家带过来的亲戚,十几岁便在府上做事,如今已有二十个年头了,我和驸马都拿他当自己人,不是什么奴才。”
“十年前,我与驸马给他娶了个老婆,只可惜那媳妇命薄,过门没两年便得病没了,从此他便一个人过活,中间我也提过给他再娶个老婆,他只说放不下以前,想过段时间再说,这一拖就拖到了现在。”
“看如今他对你的种种,想必心中已是过了那道坎。依我看,你们都是失意之人,趁现在各自年轻,都还能生养,尽早将事办了。”
“你若住不惯府上,想自立门户,倒也不难,蹇同这些年帮我做了不少事,驸马不在的日子都是他撑着,苦劳自不必都说,功劳更是大大的。”
“公主府周边有座陈年老宅,原本是十多年前买来给驸马修养的,已经好长时间没住人,正预备着卖,你若嫁过去,这宅子就当我赠予你们的新婚贺礼。”
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余光时不时瞥向低着头的曹氏。
她能耐心听完她这么一大堆话没有打断,不说同意,但想必也没有立刻拒绝的意思。
因此说道:“你若担心你婆母不同意,那更不是问题了,你婆母那有我出面,若再不行,我让你两位姑姐给你婆母写封家书,你婆母是个明事理的良善人,定不会多加阻挠。”
曹氏叹道:“这都不是我首要担心的。我最担心的是,令柔能不能接受。这孩子一向黏我,又对她父亲感情颇深,我……我不能为了自己痛快罔顾她的想法。”
……
令柔正和小筝凑在一起翻花绳,玩得不亦乐乎。
见曹氏回来
10. 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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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太过灿艳夺目,令柔忍不住回头看了又看。
曹氏见她走路心不在焉东张西望,悄悄用手肘推了她一下,在令柔看过来时,又狠狠瞪了她一眼。
意思是这是在宫里,惹出麻烦看我怎么收拾你!
曹氏极少这般严厉,令柔当即被唬住,不敢再回头张望,连忙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小心翼翼走路。
好不容易进入掖庭,梁国公主却与曹氏一行人兵分两路。
按照礼制,梁国公主需要先去慈寿宫给太后请安,带着曹氏和令柔不方便,因此便让人将她们先送去令柔姑母的住处,等她这边处理好了,两拨人再在令柔姑母那汇合。
令柔等人跟着引路的宫女来到一处名叫祥瑞阁的宫殿。
这一路走来,令柔看到不少或气势恢宏,或典雅庄重的宫殿。
祥瑞阁在这一众风格各异却各有千秋的宫殿中很不起眼,但也足够气派,是宫外建筑所不能比的。
祥瑞阁外早有人候着。
是两位身着宫装的侍女,冷眼瞧着和曹氏差不多的年纪。
两位侍女见曹氏一行人过来,纷纷迎上前。
“这是嫂子吧?”上下打量了一番曹氏,才将目光转移到令柔身上,顿时眼前一亮,互相对视一眼,笑呵呵说道:“这必定是小姐了,真别说,与咱们娘娘还真有几分相像。”
说着,一个搀扶曹氏,一个牵起令柔的手,领着她们往里走。
搀扶曹氏的那位侍女说:“嫂子,别见外。我是伺候永平郡君的侍女,名春绣,她是伺候广安郡君的侍女,名秋菊,我们都是从两位娘娘刚进宫就在身边伺候的,是自己人。”
“是呀嫂子,您不知道我们娘娘有多思念家乡的亲人,每回老夫人来信,我们娘娘都哭得跟什么似的。”名叫秋菊的侍女附和道。
“且常听老夫人在信中提起,寄回去的家书都是你在读,让老夫人省了不少力,我们娘娘讷,打心底里感激你。”
曹氏的婆母钱氏也是大家小姐出身,是认得几个字的,只是娘家不注重女子才华,因此认字不多。加上年纪大了,老眼昏花,看不清文字,因此需要曹氏给她读信。
曹氏不敢贸然承谢,只客气道:“承蒙娘娘抬爱,都是婆母看重我,才叫我读信,能为两位娘娘分忧,亦是我的荣幸。”
……
几人进到殿内,已有两位和梁国公主差不多年纪的妇人坐下等候。
这二位人到中年,保养得却相当不错,肌肤白皙细腻,身材依旧苗条。
虽已不复当年美貌,但依旧能从她们脸上的细节中窥见昔日的风采。
最重要的是,她们都与令柔有几分相像。
只不过一个是鹅蛋脸,身材曲线柔和,犹如一颗圆润的珍珠,饱满而丰泽;另一个则是瓜子脸,身姿高挑纤细,恍若春季的柳条,婀娜多姿。
令柔则各取一样,高挑纤细的身材搭配了一张典雅的鹅蛋脸,假以时日,定有另一番不俗的风姿。
“拜见……”曹氏正要拉着令柔下跪请安,却被站在她身侧的春绣一把托住胳膊。
“无须多礼。”鹅蛋脸的妇人说着,眸光却转向一旁站着的令柔,笑眯眯对她招手,“柔儿,到姑妈这来。”
令柔抬眸看了曹氏一眼,见她微微点头,才走到妇人身边。
妇人拉着她上上下下打量,越瞧越满意,笑呵呵对瓜子脸妇人说道:“真是个好孩子,难怪说血脉间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你瞧瞧,这孩子简直跟我们姐妹亲自生的一样。”
瓜子脸妇人将令柔从她手里夺过来,拉到自己怀里,抱着她轻声细语介绍道:“我是你二姑妈,方才抱你的是大姑妈,我们是你婆婆最大的两个女儿,你父亲尧封是我们的亲弟弟,你应当称呼我们一声的。”
进宫前,曹氏便与她嘱咐过,大姑妈封永平郡君,二姑妈封广安郡君。
如今见着真人,令柔一下子就记住了两位姑妈的长相特点和各自的身份。
当即脆生生喊了一句“大姑妈”和“二姑妈”。
这伶俐乖巧的小模样,可把两位姑妈稀罕的不行。
尤其是大张氏,毫不客气地从妹妹手里重新夺过令柔,将她摁在怀里亲了又亲,揉了又揉,一个劲儿喊着心肝儿肉。
令柔简直要溺死在她温软馨香的怀里,小脸上被糊满了口水。
这……这未免太热情了。
令柔心里其实是有一丢丢嫌弃的。
她很爱干净,凡用过的东西必须单独放置,连曹氏都不能借用,一旦被用了,哪怕一次,她都不会再用,必须再买新的。
几乎是生理的本能让她立刻就想抬手擦干净。
但想到进宫前,曹氏千叮咛万嘱咐要给两位姑妈留个好印象,不得不硬生生忍住。
令柔僵着一张小脸,极其生硬的笑着,尽力扮演一位得体乖巧的侄女不露
11. 养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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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柔这孩子,我们见了甚是喜爱。想必你在家中时,必定常听我娘提起我们有多疼爱尧封这个弟弟。”
“我们姐俩儿进宫那年,尧封还是跟令柔差不多大的年纪,乖巧伶俐的样子更是和她如出一辙,我们看见令柔,就仿佛看见了尧封小时候。”
“我们疼爱他,以为还会有团圆的那一天。后来知晓他争气,考中了进士,我们姐妹成天高兴地跟什么似的,就指望着他光宗耀祖,干出一番大事业。”
“可哪里晓得,竟会出那样的事,团圆的日子千盼万盼没等到,却等来他阴阳两隔的噩耗!就连他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大张氏说着,不自觉落下来泪来,哽咽着再说不出一句话。
小张氏见状,忙接过话头。
“诚如你大姐所言,我们对尧封是十分愧疚的。他惟今只留下令柔和基儿两个骨血,他不在了,我们自然要为两个孩子计划好前程。”
“基儿毕竟是男孩,听说已经被带到尧佐家抚养,男孩子只要爱读书,肯上进,前程就不会差,再不济在家务农,或者经商,都有一番出路。”
“女子就不一样了。如今这个世道,女子若想一生无忧,就得嫁个好人家。”
“可令柔的情况你也知道,倘若尧封没有走,她凭借当官的父亲,和咱们张家三代为官的名声,不说大富大贵,却也能嫁到书香门第之家做正经的大娘子,一辈子体体面面,衣食无忧。可偏我那弟弟就这样没了,境况已然今非昔比。”
一直默默在听的大张氏听到这终于忍不住插嘴。
“听公主说你一心想给令柔十里红妆,打算用足够的嫁妆给令柔底气,让她在婆家不被轻视。你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但我当你是亲弟妹,当令柔是亲侄女才不得不多说几句。”
“你在尧封身边这么多年,岂不知士农工商,商人排在最末等?”
“这世道一贯推崇‘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更有甚者,民不与官斗,有些话我不便说的太明白,你自己意会即可。”
“令柔年纪轻轻丧父已是事实,日后谈婚论嫁,必定会因为这一点受到限制。”
“你们孤儿寡母的,无权又无势,凭家世给令柔找户好人家已是不可能,剩下的便只有保全住好名声。”
这姐妹俩你一句我一句的,把曹氏说的一愣一愣。
而且等曹氏缓过神来后,她还敏锐地觉察出两位姑姐的弦外之音。
梁国公主已经对她做出承诺,只要她尽心为她办事,就许令柔十里红妆的嫁妆。
所谓钱财令柔是有了。
那么两位姑姐究竟为何向她如此地强调“名声”的重要性?
莫非……
她们有办法让令柔在出嫁前获得一个好名声,并借此助她高嫁?
这个猜测一经形成,曹氏立马坐不住了,事关女儿的终生大事、下半辈子的幸福,不由得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
“两位姐姐言之有理,弟妹谨记在心。只是我一个妇道人家,见识浅显,即便晓得其中利害,也找不到解决的途径,两位姐姐侍奉先帝多年,见识长远,若能指明出路,我替你们的侄女感激不尽。”
若曹氏是个蠢人,听不出她们话里的深意,那今日这事就难办了。
可曹氏偏就是个玲珑剔透的性子,一点就通,倒省了她们不少气力,心里不禁对这位初初见面的弟妹更加满意。
不过大、小张氏毕竟在宫廷浸淫多年,别的不说,说话做事还是很有几分技巧的。
她们精准拿捏住分寸,这回并没有选择单刀直入,而是拐了个弯。
“我听公主说,尧封有一位生前的至交好友主动与你们联系,是泉州苏家?如今的大理寺丞苏庆民苏大人?”小张氏问道。
曹氏点头,“是他们家。苏大人与官人都是天禧三年中的进士,后来各自外派到不同的属地做官,路途遥远,他们轻易不能见面,却常有书信往来。”
“几年前官人去世,苏大人更是不远千里亲自来吊唁。这些年逢年过节的,他也都会写信与婆母问安,另外给我们母子准备好些吃穿礼品,周济我们的生活。”
说着,心绪感慨万千。
“如今这世道,实难再找出这么个重情重义之人了。”
大张氏连忙接话:“既然你认为他们家好,是个情义深重的,可曾想过把令柔嫁到他们家去?”
曹氏笑笑,叹道:“不瞒两位姐姐,我私下其实考虑过这件事,他们家的人品自不必说,他家的大儿子也与我家令柔年纪相仿,两个小孩相处的十分融洽,如若能嫁进他们家,我们自是求之不得。”
“尧封若还在,我们两家尚且算得上门当户对,如今尧封没了,两家境况已是天差地别。”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苏大人必定前途无量,尤其是苏家长子,更是少有的天资聪慧,气宇非凡,将后的前程怕是比他父亲还要光明长远。”
“我们孤儿寡母的,说句难听的,已然是门庭败落,如何配得上他们家?尧封和苏大人有情谊归有情谊,可事关家族的未来和爱子的终生,想必他们是不会同意的。”
言外之意就是,她们是很中意苏家的,巴不得嫁进去,就是怕他们家看不上他们。
大、小张氏同样听出了曹氏的话外音,既然曹氏有这个念头,那就好办多了。
小张氏因此笑道:“弟妹多虑了,我们今日既然专门找你商量,就意味着有十足的把握办成这件事。”
“你们怕苏家不同意,不外乎觉得自家门第配不上。依我看,这有何难?”
“我们可以出面与公主商量,让她将令柔正式收为义女,虽不能入皇家玉牒,却可以入他们韩家的家谱。”
“届时令柔以公主之女的身份从公主府出嫁,谁敢轻视?谁敢说配不上他们苏家的门第?”
曹氏闻言,大喜!
她原本最大胆的猜测是她们会让梁国公主亲自向苏家说媒。
这样碍于媒人的面子,再加上两家上一辈的交情,苏家极有可能同意。
虽然苏家极有可能会因此感到不痛快,觉得这桩婚事受人胁迫。
但曹氏觉得这压根不成问题,只要她的柔儿顺利嫁进去就是成功。
更何况她冷眼瞧着,子容那孩子可喜欢她们家令柔了。
日子是两个小年轻过的,即便做公婆的看不惯,但只要子容的心时刻向着柔儿,夫妻俩其利断金,这点困难又算什么呢?
如今有了大、小张氏的这个提议,甚至连上面那个小小的问题都不成问题了。
因为倘若令柔做了公主的义女,就意味着令柔在法理上是半个皇家人、正儿八经的韩家人,从此公主府的人脉资源令柔和令柔的夫家就都能名正言顺地使用了。
梁国公主府如今虽已落败,势力不比从前,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更何况他们苏家只是“未来”可期,当下却仍然只是个八品小官。
如此一来,配他们苏家是绰绰有余。
一想到这点,曹氏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控制不住地要放声大笑。
但好在,曹氏这个人脑瓜子转得极快,又一向信奉“天上不会掉馅饼,掉馅饼也轻易掉不到我头上”的至理名言。
极致的狂喜只让曹氏有片刻的昏头,很快她就冷静下来,并十分机警地发现大、小张氏话里的“陷阱”。
于是大、小张氏便眼睁睁看着曹氏由一开始的喜形于色,眨眼间就又恢复成一开始的平静自若的模样。
转变之快,几乎让她二人以为是自己眼花。
只见曹氏淡淡一笑,说道:“两位姐姐的提议着实是个好提议,若能如此,自是千好万好。”
“但收义女一事非同小可,又是公主那样金尊玉贵的身份,姐姐们虽与公主交情颇深,可若要说动公主应下此事,想必也得付出好些人情。”
“两位姐姐疼爱侄女的心弟妹感激涕零,但若这人
12. 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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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柔面前是一张大桌子,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点心。
除了大张氏吩咐拿出的太后赏的几盘,还有一些她们宫里常吃的。
“小姐,这几盘是昨儿太后娘娘赏给我们娘娘的。娘娘知道你今儿要来,一口没舍得吃,全都留给了你。”春绣指着摆在最靠近令柔的那几盘点心说道。
秋菊则站在另一旁,闻言,立马夹了一块送到令柔嘴边。
“小姐尝尝,这点心比之宫外的点心如何?”
令柔轻轻咬了一口,半眯着眼睛细细品味,慢慢点头说道:“不错,甜而不腻,清香怡人,难得一见的好手艺、好用料。”
秋菊又从摆得稍远些的盘子里夹了一块给令柔尝。
令柔微微皱眉,“味道也不错,只是不比最开始那块清甜。之前那块甜得恰到好处,这块么……以我的口味来看,稍显甜腻。”
春绣捂嘴笑道:“小姐不常吃宫里的点心,点评得却恰如其分。”
令柔也笑,“我也并非没吃过宫里的点心,公主只要得了宫里赏的点心,偶尔也会赏几块给我吃,这些点心比之民间集市卖的和府上自己做的已是足够美味,但今儿吃了太后娘娘亲赏的几盘,才知一山还有一山高。”
秋菊笑着,从太后赏的几盘点心里连续夹了三四块到令柔的碟子里。
“小姐既然觉得好吃,那就多吃些。”
令柔不习惯有人喂,连忙说自己可以吃,不用麻烦。
秋菊只好将手里的筷子递给令柔。
令柔面对着两个陌生人也不觉得尴尬,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品味着。
这样好吃的东西可不常能吃到,真可惜小筝没跟着来,她……
令柔倏地放下筷子。
秋菊见状,忙问怎么了。
令柔冲她腼腆地笑笑,小脸微红,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说道:“姐姐,我觉得这个点心很好吃,能不能拿些回家吃。”
其实是想拿回去给小筝尝尝。
小筝这姑娘可怜见的,爹妈跟她不亲,逢年过节都是在府上孤零零自己一个人过的,从没有人来接她回去团圆。
上次因为替她保守秘密,这姑娘感激涕零之余,从此对她的要求无有不应,什么好的都想着她。
小筝对她这样好,她自然要投桃报李,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多想着她些。
秋菊与春绣对视一眼,旋即快速别开目光,二人笑眯眯来到令柔身边坐下,正好是令柔一左一右的位置。
秋菊笑呵呵看着令柔,语气温柔的不像话,“自然可以,不过小姐,奴婢有一个法子,保证小姐时常能吃到这么美味的点心,小姐要不要听呢?”
令柔十分不喜欢与人、尤其是刚认识不久的陌生人挨得这么近。
尤其秋菊完全把她当小孩子哄骗的语气,更让令柔觉得不舒服——虽然她的确是个小孩子——细眉不禁微微蹙起。
“姐姐说什么呢,这样的好东西只有太后娘娘宫里才有,天底下有几人能得太后娘娘亲赏?我只偶尔随公主来一趟皇宫,即便太后娘娘时常有赏,我也不能经常吃到。”
秋菊完全把令柔当小孩子看,还要再说什么。
春绣却早她一步看出端倪,趁令柔转过头与秋菊说话,使劲冲秋菊使眼色。
秋菊看见了。虽然觉得奇怪,但出于二人共事多年的信任,到底没继续说下去,干笑一声说道:“没什么没什么,是奴婢说错了话,小姐不要放在心上。”
春绣也连忙解围,“是呀小姐,别理秋菊,小姐不是要打包么?奴婢这就帮您准备。”
说着站起身,拿起一套没用过的盘子和筷子,一连夹了十来块太后亲赐的点心到盘子里。
末了还询问令柔够不够。
直到她说可以,这才端着盘子到另一处房间装置。
春绣刚离开,梁国公主就到了。
秋菊连忙进去通报。
大、小张氏已经和曹氏谈妥,因此没有再留她和令柔。
几人寒暄一番后,令柔便揣着春绣给她装好的点心跟着曹氏和梁国公主出了宫。
出宫当晚,梁国公主把曹氏叫到自己的住处与她彻夜长谈。
……
深夜,小小的院子里,主屋仍亮着灯。
令柔打着哈欠靠在床头,努力睁大惺忪的睡眼看向留了条小缝的窗户。
外面夜色正浓,月光明亮。
如今已至四月,天气逐渐暖起来,令柔又贪凉,因此这几晚睡觉,曹氏都会将窗户打开一条小缝,让习习微风吹进来。
“小筝姐姐,什么时辰了,娘怎么还没回来。”
小筝坐在床边,给她掖了掖被角,轻拍着哄她睡觉,“小姐,别熬了,快睡吧,夫人说了,公主有要事寻她商量,今夜想必很晚才会回来。”
令柔撇撇嘴,小声嘟囔了几句,忽想起什么,猛地睁开眼。
小筝问她怎么了。
令柔看了她几瞬,才嘿嘿笑着让她从某个地方拿出一个小盒子,并让她打开。
盒子很考究雅致,一看就是宫里才有的好东西,里面正整齐摆列着十二块花瓣形状的奶白色糕点。
因为装在盒子里,不是用手帕随意包着,所以糕点的形状并没有缺边少角,看着仍然精致喜人。
“这里面是太后娘娘赏赐给我姑妈的点心,我姑妈舍不得吃,就都留给了我。我嘛,想到小筝姐姐没吃过这样的好东西,所以就特地拿些回来给你尝尝。”
小筝听着,深深吸了一大口气,才将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逼回去。
令柔见她低着头看半天却没有动作,忍不住催促,“你吃呀小筝姐姐,我专程带回来是给你吃的,不是用来看的。”
小筝抬起头,虽然笑着,眼框却通红,“小姐,奴婢吃不了这么多,您给奴婢一两块尝尝味儿就行。”
令柔愣了愣,旋即笑道:“行,既然你这么说,我也就不勉强,这样吧,总共十二块,你拿六块,我拿六块,这样总行了吧?”
见小筝还要推辞,令柔啪地一声将盒子关上,故作生气地说道:“我好心想着你,兴冲冲拿回来给你吃,你却推三阻四,行行行,我下次再不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免得到时你又泼我一盆冷水。”
小筝急了,忙抱紧盒子解释:“不不不,小姐,奴婢不是要泼你冷水,奴婢、奴婢只是觉得……觉得自己不配与小姐平分……”
声音越到最后越发小了下去,令柔离她这么近都没听清她最后说的一句话,只依稀听到“不配”二字,心里顿时明了。
叹道:“小筝姐姐,你不必如此,我不是府里的正经主子,你更不是我的专属奴才,咱们年龄相差不大,你犯不着对我恭恭敬敬。”
“何况这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点心嘛,吃就吃了,我在宫里已经吃得足够多,剩下这些就是专程带给你吃的。你要是不收下,反倒显得我做事多余。”
这话典型的“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且句句入理,恩威并施,很难想象是一个八岁小孩说出来的话。
只能说,驭人之术,生下来会就会,生下来不会后天再刻苦也总归差点火候。
果然,经“保密一事”后,小筝本就对令
13. 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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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母亲的话,令柔脑海中骤然浮现在宫里时,秋菊和春绣表现出的异样。
“时常能吃到宫里做的点心”……
那不就是暗示她会留在宫里么?
令柔抿了抿唇,有些不高兴,感情她是最后一个知道自己前途出路的。
“打算就是这么个打算,就像你两位姑妈说的那样,这已经是我们能为你的将来做的最好的谋划。你自己是怎么个想法?”
曹氏打心底希望令柔能心甘情愿地接受。
因为这条出路凝聚了四个人的心血,是各方权衡利弊后的最好结果。
这在曹氏看来是不可能更改的,也是不容拒绝的。
既然拒绝不了,与其让女儿心不甘情不愿地进宫,倒不如乐乐呵呵的主动接受。
这样对大家都好,她心里的愧疚也能少一些。
令柔叹道:“我能有什么想法?难道我说不愿意进宫,你们就会随我的心意?”
一想到女儿要离开自己好几年,曹氏心里其实也难受得紧。
但吃得苦中苦,方做人上人。
曹氏咬咬牙,握住女儿的肩膀,直视着她说道:“柔儿,娘也是迫不得已才送你进宫,你进了宫,有两位姑妈护着,只要乖一些,听她们的话,是吃不了委屈的。”
“孩子,你还小,很多事不明白,等你再长几岁,再懂事些,就会明白,这是你最好的一条出路。别人也许会害你,但娘怎么可能会害你呢?”
令柔又叹了口气,沉默好一会儿,才小声说道:“那要是苏家不同意这门婚事呢?整件事情的脉络少了这重要的一环,事情的结果还能如娘预料的那般顺利么?”
曹氏轻叹着将女儿搂到怀里,“你放心,娘既然应下这件事,就一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苏家若是不同意也不打紧,咱们只要拿到长公主给的好处就足够了。”
“你及笄后才出宫,整整有七年的时间呢,等你进了宫,娘便替你四下寻摸这东京城合适的好人家。”
“到你出宫时,娘的柔儿定能出落得风华绝代,届时又有公主给的资源加持,娘就不信了,这样好的条件,找不到门第比他们苏家更高的人家。”
令柔抱紧了曹氏,“娘,你不用安慰我。女儿比你想的明白,若是苏家连公主亲自去提亲都看不上,就更看不上以前没有公主府做靠山的我们了。”
说着,略抬了抬下巴,冷漠且倨傲地说道:“再者说了,女儿有自己的志气与傲气的,他们倘若拒绝,咱们千万不必死缠着。诚如娘所言,我方方面面都出类拔萃,才不要做上赶着的事呢,没的掉价!”
……
苏府。
自打梁国公主上门提亲到现在,苏庆民与陈氏过得也不舒服。
倒不是看不起张家,甚至他们夫妻俩都很认同“高嫁低娶”的观点,认为这是保证婚姻幸福的一大基础。
尤其是陈氏。
她自认自己将来会是位开明的婆母,但也不想儿子娶比自家门第高太多的女子。
她从嫁进门到现在,因为肚子争气外加会做人,从没受过婆家的气,没道理老了老了,反倒要受媳妇的气。
至于苏庆民,那更不会拒绝了。
至交故友之女,品性与家教绝对有保证。
尤其听夫人陈氏讲,张家的小姑娘模样是万里挑一的好,性子也是难得一见的乖巧伶俐,于是更加满意了。
只是这事吧……
发生有点太过突然,让他们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再加上此事的确事关重大,因此推说要考虑几天,容他们先缓缓再给答复。
而今日正是梁国公主上门提亲后的第三天,三天的时间足够让这对夫妻冷静下来,做最后的定夺。
“官人,我觉得这桩婚事好是好,令柔那孩子也合我眼缘,原先我是把她当女儿看待,如今做媳妇也未尝不可。”
陈氏皱着眉,语气迟疑,“只一点,公主说令柔要在宫中待到及笄才出来,这中间倘若生出变故,恐怕不好收场呀。”
苏庆民反而不担心这个,他安慰陈氏:“夫人,依我看,这点不足为虑。”
“咱们子容是男孩,男孩子二十来岁议婚常见的很,就算到时出现变故,咱们子容也才十七、八岁,耽误不了什么。”
“更何况,张家并不要求我们出具婚书,只作个口头约定,全凭两家的信用,这样一来,就算婚事告吹,也没有记录,咱们子容依旧清清白白,不会耽误议婚。”
顿了顿,又道:“我对子容的期望很大,我是进士及第出身,他必定不能比我低,如此一来,他将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要专心研读,我不希望男女之事过早让他分心,因此,晚婚反倒更符合我的意思。”
苏庆民后半段话说的极隐晦,但陈氏与他夫妻多年,还是听了出来。
“如此说来……”陈氏紧思忖着说道:“官人并不认为这桩婚事能顺利进行下去?我们即便答应也极有可能成不了?”
苏庆民面色凝重,点点头说道:“我虽未见过那孩子,但观你所言,那孩子定是个极其灵巧美貌,聪慧俊秀不在子容之下的,如此之人,定非池中物。”
“且那梁国公主是什么人?自韩驸马出了意外,她一介女子硬生生扛起整个家,听闻韩驸马原先的一大堆门客都是她在养。”
“这样的人,心性好强且重利,那张家与她非亲非故,却能让她冒着被驳面子的风险亲自上门提亲,只怕所图甚大。”
陈氏实际并没有苏庆民想得那么深。
只是听梁国公主袒露,她与宫里的永平郡君和广安郡君交好,是替好友的侄女提亲。
便以为这是宫里两位郡君的主意,她是受人所托,全然忘记了梁国公主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今被苏庆民一提醒,才猛然记起她的过往,发觉其中蹊跷。
其实梁国公主过往的经历在东京城并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她本人平时十分的低调。
低调到除了逢年过节,皇家按例给每位皇亲国戚不同规格的赏赐时,众人才记起东京城有这么一号人物存在。
从梁国公主的为人处世联想到她如今的反常,以及令柔即将要进宫的打算,陈氏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摆明存了要送令柔进宫做皇妃的心思。
梁国公主有这种心思不奇怪,那么曹氏呢?
她也有攀龙附凤的心思,把他们家子容当做备选方案么?
这样一想,陈氏顿时怒不可遏。
她引以为傲的儿子,竟成了别人眼中的垫脚石!
“官人,我看这桩婚事不要也罢!咱们放在心尖尖上的宝贝儿子,在她们眼中竟然是可有可无的配菜!子容可以晚婚,但我绝不容许他受到这样的侮辱!”陈氏脸色铁青,眉头紧皱,显然气得不轻。
苏庆民见状,忙安抚她。
“夫人,你先别激动,我与张兄相识半生,他品性崇高,我俩书信往来当中,他多次称赞妻子贤德,想来那曹娘子并非是那等市侩龌蹉之人,兴许其中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
“若不然,你找个时间将那曹娘子约出来详谈一番,若是误会,自然皆大欢喜,若不是,那就依夫人所言,这桩婚事不要也罢。”
二人思来想去,终是觉得这个方法最稳妥,因此隔天陈氏就给曹氏下了帖子。
这次两人都没有带孩子,只是两个大人敞开心扉深谈。
过程中,曹氏发现自己被误会后,也是急忙解释。
说自己并没有将子容当成备胎,而是想到两家知根知底,两个孩子也是难得的相处和谐,因此才动了说亲的心思。
又当着陈氏的面,声泪俱下哭诉自己一个寡妇为女儿千方百计筹谋打算的艰难。
说自己倘若不答应送令柔进宫,公主府承诺给的好处都不会有,届时令柔长大后就要面临丧父且家境败落的情况,再难找到好人家。
她身为母亲,无法眼睁睁看着女儿的好姻缘被毁,这才不得不铤而走险。
末了,又示弱。
说就算苏家不答应也没关心,只希望两家结不成亲,却也不要成为仇人,就当全她父亲和苏大人之间的情谊,尽量让上一辈的交情也在下一辈传承下去。
陈氏当家多年,苏庆民官场上的人情往来她也插手不少,可不是好糊弄的,倘若曹氏说谎做戏,她一定能察觉出来。
但曹氏偏偏说的还就是实情,只不过是选择性地说出部分实情,可也的的确确就是实话,无半分虚言。
这下不由得陈氏不信了。
既然发现是个误会,那么这桩婚事自然是顺理成章地拍板定下。
两家人于是在苏家会面,并在梁国大长公主的见证下交换信物。
由此,两家正式结为姻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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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国公主府里一共养了二十多位女孩子,经过重重选拔,只有两位女孩脱颖而出,一位姓郑,名芝芝,一位姓连,名竹茹。
这两个女孩子是以给宫里输送乐工和歌伎名义进宫的。
这算不上什么大事,因此只凭梁国公主一人就能办妥。
但令柔是以太妃养女的身份进宫,将后要与众嫔妃一起生活在掖庭的。
掖庭是天子和太后等一众贵人所居之处,人员进出往来都卡的十分严苛。
而大、小张氏位份都偏低,梁国公主本人也势微,为了让令柔顺利进宫,三人不得已求助更有权势的人物。
倘若去求刘太后,就冲她对皇帝的掌控欲,十有八九不会成功。
思量过后,大、小张氏决定去求保庆宫的杨太妃。
当今天子名义上虽是刘太后所出,但打一生下来就抱给了杨太妃哺育。
因此这后宫除了刘太后,便是杨太妃说了算,而事实上,相较于刘太后,皇帝也是更亲近杨太妃一些。
杨太妃为人乐善好施,很会做人且极好说话,大、小张氏求人的姿态又摆得极低,因此令柔进宫一事很快就得到解决。
……
宫里每逢七夕节前夕便会选一批孩子进入宫中的仙韶部学习,男的大部分培养做乐工,女的大部分培养做歌伎。
梁国公主便趁着这个档口,将府里的两位女孩子与令柔一并送进宫。
在令柔进宫前夕,曹氏与陈氏都觉得有必要让这两孩子见上一面。
不出意外的话,这两孩子再次见面少不得要等到七八年以后了。
现在见一面,互相也能留个念想。
依旧是曹氏带着令柔,陈氏带着苏子容约在茶楼会面。
原先双方只是一般的世交,订的茶楼规格一般,这回双方已互为姻亲,关系非比寻常,因此约的茶楼十分高档。
不仅坐落于市中心,且二楼以上的房间大都设有眺望台,能俯瞰最近几条街的全貌。
曹氏与陈氏都是开明之人,想到这是两孩子进宫前见的最后一面,有意让他们单
14. 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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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内。
令柔与坐在对面的两个小女孩大眼瞪小眼。
对面两个女孩。
一个是巴掌大的瓜子脸,柳眉弯弯,眼窝深邃,眼眸秋水盈盈,睫毛密长挺翘,如蝴蝶展翅般纤细,微微颤动,真真是我见犹怜。
一个则白白胖胖,脸如满月,一身肌肤莹白剔透,唇红齿白,瞧着甚是喜人。
不得不佩服公主府的眼光,这两位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坯子,且美的各有千秋。
从公主府到皇宫有一段路程,三个年纪相仿的半大孩子待在一处,哪里能保证不说话?
果然,在车辆行至中途,距离公主府已足够远时,那个白白胖胖的女孩子笑眯眯看着令柔,忽然开口道:“我们见过你。”
“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哦。”
令柔先是愣了愣,继而不解地皱眉。
见过她,还是我们?
令柔的目光快速扫了眼对面两张完全陌生的面孔,嘴巴抿得紧紧的,眉头皱得愈深。
这时,巴掌脸女孩子柔柔一笑,歪着头解释道:“年初的一日早晨,我们随师傅前往琴苑练琴,那时你正与一丫鬟模样打扮的姑娘迎面向我们走来,接着一转眼的功夫,你却被那丫鬟拉着藏到旁边的大树后面,一直到我们走远了才出来。”
令柔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她还说曹氏平时从不让她与这些女孩子接触,自己也确信从没见过这两张面孔,怎的她们反倒认识自己。
是的,令柔第一反应是她们也许是通过曹氏认识的自己,毕竟曹氏当过她们小半年的老师,哪曾想却是因为一次的偶然的意外?
令柔的表情一言难尽,“所以当时你们所有人都看见我们了么?”
如果所有人都看见了她和小筝,没道理事情过后府里没半点反应,不论是她还是小筝都没有被追究擅闯禁地的责任。
胖胖的女孩子摇摇头,“没有哦,只有我们两个看见。”
说完,一把揽住旁边女孩子的肩,笑眯眯看着令柔说道:“而且,是我先看见的,然后拉着她一起看。”
巴掌脸女孩子无奈地摇摇头,将揽住自己肩膀的胳膊拨开。
“你放心,这事我们两个并没有往外说,你们又躲避的及时,想来这事只有我们四个知道。”巴掌脸女孩子说道。
令柔听到这才松了口气,也终于有心思与对面两位女孩打交道了。
“你们分别叫什么名字呀?只听说是一位姓郑的姑娘和一位姓连姑娘被选中,就是不知你们究竟哪一位姓郑,哪一位姓连。”
令柔的目光在她们脸上游移不定,眼神探究,双眉微蹙,仿佛真的很疑惑不解。
胖胖的女孩子沉不住气先开口,“我姓郑,叫芝芝,芝麻开花节节高的芝!我出生时,我爹的小生意做的颇有起色,因此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儿。”
令柔点点头,目光转向另一个女孩,“所以你就是连竹茹吧?”
连竹茹含笑点头,“我是。”
令柔挑眉,微笑着主动介绍道:“我姓张,名令柔。你们唤我令柔就好。”
令柔虽然没见过这两个女孩子,却早已听闻过“连竹茹”的大名。
曹氏是从来不跟她讨论这些事的,她是在梁国公主处听来的。
有一次她去找她念书,不巧梁国公主正与严氏商量事情,她便被安排到外间等候。
因为只隔了几道帘子,令柔依稀能听清她们是在讨论府里这些女孩子的情况,而且反复听到“连竹茹”这三个字。
联想到今日的情形,端看这连姑娘的言行做派,也就不难理解了。
不仅模样迷人,且进退有度,的确是做嫔妃的好根苗。
不过这另一位嘛……
令柔看了郑芝芝好几眼,也没觉得她有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地方。
相貌只能说尚可,远不及连竹茹貌美,性子也略显莽撞,唯一特别的就是白些,肌肤晶莹剔透,这点确实蛮惹眼,另外就是比她和连竹茹这两个同龄人稍显丰腴,不过胖得并不丑,反倒很可爱。
“好呀令柔,你也可以唤我芝芝,不必连名带姓地喊我。往后进了宫,咱们就是唯一相熟的人了,有机会咱们可以在一起玩玩呢。”郑芝芝笑眯眯拍着自己的胸膛说道。
郑芝芝的话再次验证了令柔的猜想,这的确是位天真烂漫,心里藏不住的事的小姑娘。
不过这也让令柔更加疑惑,没道理她都看出来了,府里其他人看不出来。
难道就没有人觉得这样的性子压根不适合进宫么?
连竹茹也适时说道:“我也如此,唤我竹茹即可。进宫后倘有机会,希望令柔妹妹能多来找我们玩。”
连竹茹比郑芝芝想得多,看得也更清。
以她自身的角度看,令柔与她们压根不是一路人。
她们进宫后是舞伎,是侍女,是奴婢,令柔可不是,她是郡君正儿八经的亲侄女,名义上的养女,从根子上就与她们天差地别。
梁国公主既然把她们放在一个马车送进宫,自然是有意让她们沟通。
在梁国公主看来,她挑选的这两个女孩,郑芝芝撇开不谈,连竹茹却是显而易见的野心勃勃,心气甚高。
她希望连竹茹与令柔交好,从而影响令柔的价值观,使她心甘情愿入宫为妃。
令柔却不晓得梁国公主在背后的打算,只是
15. 慈母
春绣见那女子走来,心道不妙,忙拉着令柔靠着墙沿走。
然而对方却浑然未觉,依旧大大方方走在路上。
再加上道路狭窄。
因此即便春绣尽力缩小自己的空间,两拨人的距离依然靠得颇近。
互相仅仅只相差一米多远。
好在那女子直视道路前方,眼眸抬得极高,根本没把春绣和令柔放在眼里,因而虽然迎面撞上,但也相安无事。
令柔吃了上次的教训,只敢对那女子匆匆一瞥,但经过两次的巧遇,却牢牢记住了她的长相。
……
回到祥瑞阁,春绣才松了口气。
恐再生事端,忙将令柔送进去,大、小张氏已在殿中等候多时。
“姑妈!”令柔跑过去,一头扎进离她最近的大张氏怀中。
大张氏对她爱不释手,搂着她又亲又捏,稀罕地直喊“心肝儿肉”。
小张氏瞧她俩腻歪的模样直发酸,佯装生气作势要走。
“看来柔儿眼里只有一个姑妈,我还是走开,省得碍你们娘俩儿的眼。”
令柔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拿起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放,用自己白嫩的小脸蛋蹭了又蹭,仰头对小张氏笑嘻嘻卖乖。
“柔儿可是有两位姑妈的,才不是只有一位呢!只有咱们仨儿一起才是团圆,少了一个都不行。二姑妈不要生柔儿的气好不好?”
小张氏平时在宫里已然是养尊处优,一双手保养的纤细白嫩,可即便如此,她的手与令柔的脸蛋多磨蹭几下,便将令柔的小脸蛋蹭得通红。
终究是心疼了。
小张氏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俯下身子,目光与令柔平齐,轻轻捏了一把她的小脸蛋,眼神里的爱怜快要溢出来,语气却咬牙切齿,“真是个会哄人的小坏蛋!”
大张氏可见不得侄女被除她以外的人揉捏,一把将令柔拽到自己怀里。
“行了行了,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子计较。”
说着,笑眯眯捏了捏令柔的耳朵尖,声音温柔地要滴出水。
“柔儿,一大早就进宫,饿坏了吧?姑妈给你准备了好多好多好吃的,都是在宫外吃不到的。走,姑妈这就领你去。”
……
依然是上次那张摆满点心的大桌子,这回上面不再只是点心,还有其它许多冒着热气、形状精巧可爱的吃食。
当着两位姑妈的面,令柔起初还扭捏得很,为在她们面前维持淑女形象,只夹摆在自己面前的几盘吃食,稍远些的都不碰。
大张氏只以为侄女爱吃摆在面前的那几盘,一个劲儿吩咐春绣多给她夹些。
只有小张氏心细,瞧出了端倪。
“姐姐,你快别说了,这孩子哪里是只喜欢吃那几盘吃食,摆明了是害羞见外,放不开手脚吃,才只吃那几盘。”
小心思就这么明晃晃被戳破,令柔顿时面红耳赤。
大张氏一见侄女红的不能再红的脸,还有什么不明白?
不由得叹道:“柔儿,你跟姑妈见什么外?姑妈没有生养,你就是我们最亲的人。”
“你离开你娘到我们身边,将后便由我们抚养,要与我们在宫里朝夕相处好几年,说句实在话,这样与亲生母女有什么分别?你有见过对母亲见外的女儿么?”
“好孩子,再别见外了,赶紧多夹几块别的吃,不许再夹摆在面前的几盘了。”
“春绣,把摆在小姐面前的几盘吃食都撤下去。”
春绣闻言赶紧照做,紧接着又把稍远些的几盘吃食摆在令柔面前。
“快点吃,想吃什么就夹,夹不到就让春绣帮你,这回要再见外,姑妈可就要生气了。”
令柔咬着下唇,看了看大张氏,又看了看小张氏。
大张氏故意绷着脸,小张氏面色虽然淡淡的,但眼中却饱含鼓励。
令柔看着看着,鼻头忽地一酸,赶紧低下头,深呼吸一口气,才将情绪平复下去。
再抬起头时,除了眼眶微红,已经看不出什么异样。
在两位姑妈期待的目光下,令柔终于放开了性子,不再顾及曹氏曾叮嘱过自己务必保持淑女形象。
操起筷子,如风卷残云般,将桌子上摆着的所有点心,每盘不多不少,都夹上一筷子,实在夹不到,就让春绣帮忙。
因为盘数足够多,令柔饭量又一般,因此每盘只夹一口吃就饱了。
这样挑剔的吃法一点没让大、小张氏皱眉,反倒都为此面露欣慰之色。
大张氏摸了摸令柔吃到微凸的小腹,满意地点了点头。
拉着令柔的手,笑眯眯说道:“这才是姑妈的好孩子,咱们还小呢,又是在家里,可不学那些板板正正的作态,我们都不是讲究人,所以不要那些讲究的做派。”
“以后都这么吃,或者想用别的吃法也行,总之千万别见外,这宫里就咱们娘仨儿住着,春绣与秋菊也都不是外人,你怎么舒坦怎么来。”
“只是有一点。”小张氏忽地接过话头,强调道。
“出了这祥瑞阁,你务必小心谨慎,言行举止要规矩些,别做太出格的事,别说逾矩的话。”
“在这宫里可以蠢些,笨些,就是不能出格逾矩。掖庭不比公主府,处处是贵人,姑妈虽然疼你,但在这偌大的宫廷也说不上什么话,倘若冲撞了别的贵人,只怕连姑妈也保不住你。”
令柔本来高高兴兴,一听这话顿觉方才吃下肚的东西难以消化。
小腹涨涨的,一口气怎么也上不来,心情没来由地沉重。
脸上的表情也黯淡下去,垂眸直直盯着地上看,嘴巴也紧抿成一条线。
任谁都看得出她不高兴。
大张氏一片慈母心,虽然觉得小张氏说话在理,且就算小张氏不说,她日后也要寻个机会嘱咐。
但一看令柔这低沉的模样,又不由得埋怨起小张氏。
“哎呀,孩子刚刚进宫,你就说这些,就不能再等等,等她稍微适应些?”
大张氏搂着令柔,又是好一顿安慰。
“柔儿乖啊,你二姑妈总是杞人忧天,自寻烦恼,总爱把事情往坏处想。”
“咱们柔儿乖巧伶俐,可不是那起子嚣张跋扈,看不出眉眼高低的能比的,哪里就能冲撞贵人了?贵人见到我们柔儿喜欢还来不及呢。”
虽然是安慰,但也没否认小张氏说的话。
小张氏见姐姐虽然“慈母多败儿”,但总算心里有数,没太反驳她的话。
因此只淡淡说道:“你大姑妈会做人,只捡好听的说。从今以后就由我来做坏人,我话说的难听,但在理,今日与你说了,你且记在心里。”
“你是个伶俐的孩子,究竟该不该听,姑妈相信你心里有数。”
“这难听的话我今日只说这一遍,你从此记在心上,我便不再扫你的兴。”
令柔其实没觉得她二姑妈是坏人,只是蓦地从自由的环境来到处处受限制的环境,不习惯罢了。
她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家世,但爹宠娘爱,兄长爱护,从小在家不说任性妄为,却也是随心所欲,从没受什么框束。
就算之后进了公主府,除了不能去府里的禁地,行动有所受限,其它跟在家里没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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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两样。
哪会像现在这般,时刻提心吊胆。
其实小张氏前面说的那些话,她仅仅只当做注意事项谨记,实则内心压根没任何触动。
只在听到小张氏说,她和大张氏在宫里人微言轻,出了事并不能保全她时,她这才心里闷闷的。
因为觉得没了安全感。
况且大张氏的安慰在她听来压根不是安慰,反而变相印证了小张氏说的话。
这让令柔的心情更加低落沉重。
这种低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早饭结束。
大张氏觉得令柔第一天进宫就闹得不愉快,十分过意不去,又找不出更好的话安慰,便让春绣陪着令柔玩,让她以局外人和玩伴的身份开解她。
“小姐,你别不高兴了,咱们来踢毽子吧。”
春绣手里托着一个羽毛五彩缤纷的毽子,俯下身子对坐在秋千上的令柔哄道。
这秋千原本是没有的,是在确定令柔即将进宫后,小张氏特地命人造出来的。
小张氏为人虽然严肃不讲情面,但心细如发,对这侄女的疼爱不比姐姐大张氏少。
两个人因为脾性不同,表达爱的方式也不同,就是不知令柔要多久才能彻底领悟她的良苦用心。
令柔看也不看她,也不看她手里的毽子,依旧低着头。
“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在想事情。”
春绣闻言,觑了眼令柔,见她只是面无表情,并未流露出伤心的神色,稍微放下了心。
“哦,那小姐再想什么事情呢?”春绣循循善诱。
令柔叹了口气,抬头望向天边。
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金色的阳光透过云层,将光芒洒向人间,洒在令柔眉目如画的小脸上,如黑曜石般明亮的眼睛在光芒的映照下愈加璀璨夺目。
“我在想,这宫里有没有人可以不用提心吊胆,随心所欲的说话、做事。陛下自是可以,太后娘娘也可以,那么其她人呢?难道偌大的宫廷只有他们两个可以么?”
如果真是这样,那也太可悲了,太妃们可悲,皇帝的妃子可悲,这些人即便养尊处优,锦衣玉食,令柔也觉得她们像带着枷锁的囚犯,只是表面光鲜罢了。
春绣听到这才终于找到令柔不高兴的根由,原来是为失去自由而难过,并非是生广安郡君的气。
春绣彻底放下心来,找到症结所在,下一步便是对症下药。
想了想,说道:“若严格说来,的确只有他们两个。”
“所以小姐,您千万别灰心,也别因为娘娘位份低就自卑,其实说来,这宫里只有两位真正的主子。”
“即便尊贵如皇后,她与那些低位嫔妃也没什么两样,无非是吃穿用度高档些罢了,若是惹恼了那两位真正的主人,也是说废就能废的。”
“她们都是陛下的女人,只要是陛下的女人,都要争宠,皇后也得争宠,若是不受宠,即便贵为一国之母,也许还不如外面养的女人得脸。”
令柔听得诧异,“外面养的女人?如此说来……”
令柔心思转的飞快,方才的郁闷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脑海中甚至下意识浮现早晨那张绝色佳人的面容。
“陛下还在外面还养了女人?”
没办法,谁叫那名女子生得如此绝色,美人如斯,就算被帝王私藏也不奇怪。
春绣自知失言,忙推说不知。
可令柔不是那么好糊弄的,非缠着她寻根究底。
春绣被她缠得没法,又拿不准这事该不该跟令柔讲,只好带着她去找大、小张氏。
16. 好奇
大、小张氏万没想到侄女竟然会和那个女人碰上,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春绣,你也太不当心了,已经嘱咐你要尽量避人耳目,怎的反倒撞枪口上。”大张氏不悦道。
春绣连忙跪下请罪。
“娘娘恕罪,是奴婢不当心。不过奴婢在发现不对劲后,已经拉着小姐尽量靠在墙沿走,小姐又走在里侧,想来她们并没有注意到。”
小张氏叹了口气,劝大张氏。
“姐姐,也别怪春绣了,那人的身份本就尴尬,从来都不敢走正门大道,应是我们事先没考虑充足,这才让她们遇上。不过好在也没发生什么冲突,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
小张氏说的有理,大张氏也听进去了,只是仍然有些余悸,于是对勒令春绣勒令:“下不为例。这次就算了,下回若再犯,定不轻饶。”
春绣忙跪谢。
令柔则站在一边不知所措。
她只是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没想过会连累春绣被姑妈责备。
“姑妈,你们别怪春绣姐姐了,当时我们走在路上,那伙人迎面就向我们走来,我们措不及防,一路上又没有别的拐角,压根避不开。”
大张氏将令柔唤到身边,抚摸她的脖子,柔声安慰,“姑妈已经不怪春绣了,也没处罚她,只是让她下回当心些。”
小张氏默默观察了令柔好一会儿,忽然开口,“柔儿,你认识路上遇见的那个人么?你怎的对她如此好奇?”
这孩子一向小心谨慎,不是多嘴多舌的性子,没道理在这件事上穷追不舍。
令柔有点纠结究竟该不该把来龙去脉告诉给大、小张氏,但又想到进宫前曹氏的万般叮嘱,要她事无巨细向姑妈禀告。
想了想,绞着手指,低声说道:“之前跟着公主进宫,恰巧在宫门口与她擦身而过。她长的真好看呀,我只一眼就牢牢记住她的长相,今儿再次遇上,我一眼就认出了她。”
大、小张氏互相对视一眼,大张氏让春绣退下,屋子里只剩下姑侄三人。
“令柔,你过来。”
令柔走到大张氏面前。
大张氏扶着她的肩膀,紧盯住她,“柔儿,你这回做的很对,没有瞒着姑妈,知道实话实说。”
小张氏在旁边补充,“不过有一点须得谨记,过分的好奇心往往会惹来祸事。”
“你以后在宫里待久了,就会晓得这里面的腌臜事比之宫外更加数不胜数不堪入目,若是你事事如此寻根究底,就是在自寻死路。”
令柔被这话唬的小脸煞白,眼睛瞪得大大的,十分心有余悸地猛咽了口口水,一个劲儿摆手说道:
“我、我不问了、不问了……姑妈,我以后再也不擅自打听宫里的人和事了。”
她不想自寻死路,更不想给姑妈添乱,她只想安安稳稳长到及笄的年纪,然后出宫,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再也不回这个一言一行都要慎之再慎之的地方。
大张氏见侄女被唬得一愣一愣,知道她已经吃到教训,这才将她搂到怀里,细声嘱咐。
“柔儿别怕,你听姑妈讲,这宫里面其实没有秘密,上上下下许多双眼睛盯着,有时你不必主动去打听,秘闻便会自然而然流传到你耳朵里。”
“不过呢,无论听到再骇人听闻的事,明面上都要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不论谁来问都推说不知,总之不能自己先说出口,这样才能不让人拿住把柄。”
“今日这事,既然被你撞见,我们便与你说清楚,就当给你提个醒。”
令柔认认真真听着,将姑妈的叮嘱刻在心上,忽又听她说要介绍那绝色女子的真实身份,好奇心顿时再次被勾了出来。
尽管心里已经猜到八九分,那女子定是皇帝养在外边的女人。
可猜归猜,哪里有人详详细细介绍来的过瘾。
因此忙屏气凝神,两只小耳朵高高竖起,目不转睛盯住两位姑妈。
小张氏见侄女这聚精会神的小模样十分好笑,忍不住刮了刮她挺翘的鼻子,才不紧不慢介绍道:“当年陛下为充盈后宫,天下选秀,这女子因过人的美貌被选中。”
“陛下因她貌美,一心要封她为妃,奈何太后见她相貌过于艳丽,担心陛下从此沉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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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色,因而将她的名字在秀女名单中剔除。”
“一段时间后,又给她指婚,将她嫁给了自己的娘家侄子。”
令柔听得瞠目结舌。
不过她并不是震惊皇帝暧昧的对象是一位有夫之妇,而是对方的身份竟然是太后的侄媳妇。
连她一个小孩子都知道太后垂帘听政多年,前朝后宫皆是说一不二。
陛下却公然打她的脸,与她的娘家人私通,甚至大摇大摆接她进宫,在太后她老人家眼皮子底下私会。
这……究竟是太后已经失势,还是皇帝发了失心疯?
不过她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因为先帝活下来的儿子只有当今圣上一位,只要不做出欺师灭祖之事,皇位就该是他的。
何况圣上可是太后娘娘的亲生儿,亲生儿子怎么着也要比娘家人亲……
嗯?!
“姑妈,柔儿不明白,”令柔皱眉,语气迟疑。
“陛下既是太后娘娘的亲生儿子,就算陛下不能纳那名女子为妃,也不该就此将她指给自己侄子呀,这不是公然打陛下的脸么?”
瞧瞧,连令柔这么个小孩子都能想明白的道理,偏偏权倾朝野的太后娘娘不明白。
小张氏也是叹息不已。
虽然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可也要陛下是你的亲生儿子才敢这样做。
刘氏本就夺了别人的儿子,又多番开罪陛下。
她自己倒是没事,但凡她活着一日,陛下的身世便不能真相大白。
可若是她死了呢?还有人能护住她们刘家么?
“你别管这事。你只记住,往后若是遇见那名女子,你只管行礼。她已经被陛下册封为遂国夫人,有诰命在身,又圣眷正隆,万不可开罪了她,听清楚了么?”
令柔见已经问不出什么,只好勉为其难点点头。
话才说完,秋菊便在帘外求见。
小张氏命她进来。
“娘娘,已经回禀了保庆宫娘娘,小姐今早进的宫。太妃娘娘说让咱们明儿一早带着小姐去保庆宫一趟,她要亲自见见小姐。”
17. 可惜
大张氏搂着令柔,皱眉道:“不是一大早去的么,怎的快晌午了才回来?”
秋菊低头回道:“回禀娘娘,奴婢到保庆宫之时,陛下正与太妃娘娘说话。翠锦姑姑不敢贸然让奴婢进去,因此一直等到陛下离开,奴婢才进去禀告。”
大张氏点点头,“原是如此。”
又问,“你与太妃禀告时,太妃表情如何?高兴还是不悦?”
“太妃表情甚是平和。”秋菊道。
想了想,又补充:“奴婢在外面等候时,偶尔能听到里面传出阵阵笑声,想来是陛下与太妃娘娘相谈甚欢的缘故。”
大张氏满脸喜色朝小张氏说道:“妹妹,看来我们令柔果真有福星庇佑,偏偏赶上太妃心情好的时候。”
小张氏也笑,扭头就嘱咐令柔。
“柔儿,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太妃娘娘是这后宫说一不二的人物,最受陛下敬重爱护,你好好准备一下,争取明儿觐见太妃时,给她留下一个足够好的印象,这对你以后在宫里的日子都大有裨益。”
虽然刘氏才是名义上的太后,但她同时也有摄政的身份,全部精力和一腔热血都扑在前朝,因此后宫的权柄自然而然归到了亲自将陛下养成人的杨太妃手上。
一直到皇帝成婚,有了自己的皇后,这种情况依然没有改变。
因为原本皇帝是中意病逝的张美人做皇后的,偏偏又是太后不喜,非要自己看中的郭氏做皇后,如此一来,郭氏虽然如愿当上皇后,但一直倍受冷落。
皇帝对刘太后和郭氏有怨气,刘太后又一心扑在前朝,两个人都不为郭皇后撑腰,这后宫权柄自然一直牢牢把控在杨太妃手中。
这些,大、小张氏在晚上都一一告诉给令柔,为的是让她提前有个准备。
……
隔天一大早,令柔就被从被窝叫起来。
好一顿收拾,又稍微吃了些点心垫肚子,才跟着大、小张氏向保庆宫步行而去。
这回走的终于不再是“僻静”小道。
虽然天才蒙蒙亮,曙光微泛,但一路上已经有许多太监在做洒扫工作。
不过仍然很安静。
没有因为人多而嘈杂,整条路上只听得见走路的声响和打扫时发出的唰唰声。
一行人到达保庆宫时,被告知太妃娘娘才刚刚起床,正在梳洗打扮。
于是她们只好待在外殿等候。
等待的途中,大张氏还不忘时不时叮嘱侄女几句。
“待会儿见到太妃娘娘庄重些,太妃喜欢庄重文静的女子。”
这句话,大张氏从昨晚上一直念叨到现在,令柔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但此时此境,令柔不敢贸然耍小性子,只频频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杨太妃才终于出现。
大、小张氏忙起身,作势拉着令柔行礼。
杨太妃乐呵呵摆手,“行了,我最不爱这些虚礼,快些起来吧。”
大、小张氏讪笑着,将半蹲的身子站直,却也不敢立即坐下,待杨太妃落座后,她们才缓缓坐下。
“太妃娘娘身体一向安好?我们姐妹一直记挂着娘娘,前段时间听闻娘娘身体染恙,我们担心不已,却不敢时常来打扰,怕耽误娘娘修养,如今见娘娘面色红润,想是身体定有好转?”大张氏奉承道。
大、小张氏其实很会来事,年轻时长相、身段也都是一等一的好。
只不过因为先帝生前眼里只有刘太后一人,所以她们进宫这么多年,才会一直苦苦在郡君的位份徘徊。
不过她们也没有因此坐以待毙,既然争不了圣心,当不了宠妃,却也不能真的失宠,日子该过也得过,而且是“过好”。
她们曾经想通过奉承讨好刘氏来让日子好过些,但刘氏这个人么,天然就嫉妒长相漂亮的女子,虽然她自己长得就很美丽,但她依然看不惯旁的女子有稍许姿色。
与她交好的杨太妃,包括已经过世的曹贤妃,都是相貌十分普通的女子。
大、小张氏这样的美人,她看不顺眼都来不及,又怎会接受她们的示好?
好在杨太妃生性平和,是个好说话、得过且过的人,在抚养当今圣上后,更是在后宫渐渐有了话语权。
大、小张氏搜寻良久,最终把目标转移到她身上。
对于大、小张氏日复一日的讨好,杨太妃本人颇为受用,时间久了,互相也处出些感情,因此也愿意照拂她们一二。
因为杨太妃的缘故,她们这才能以最末等的郡君位份,独享一整座宫殿,平时吃穿用度也颇过得去。
人情关系是需要长时间维护的,不能等到临时抱佛脚的时候才去烧香。
令柔的事之所以能那么顺利地通过,离不开她们几十年如一日在杨太妃这下的功夫。
事后想想,仅凭杨太妃轻飘飘的一句话,小侄女就能风风光光以养女的身份进宫,且有这么一层与贵人相处的经历在,往后她谈婚论嫁,婆家也能高看不少。
大、小张氏觉得这桩买卖做的值!太值了!
杨太妃笑着叹了口气,语气颇为无奈,“我哪有什么病?都是被皇帝那些女人闹的。”
“之前张美人去世,皇帝伤心的跟什么似的,整日茶饭不思,人都瘦了一大圈,我去劝过好几回,他才勉强振作起来。”
“这不,前段时间好不容易得到两个可心的人,心情稍有慰藉。偏皇后醋得不行,找皇帝闹过好几回,皇帝不理她,她便日日来闹我。”
“哎,我一把老骨头了,就想过安生些的日子,偏遇上这么个冤家。”
“要我说,这就是个不中用的。当初张美人去世,她只顾在一旁幸灾乐祸,全然没想过趁皇帝伤心之余伏低做小,一举拿下圣心。现在皇帝有了新人,她这才着起急来,晚了!”
小张氏陪笑道:“皇后娘娘还年轻,年轻人气盛,难免思虑不周。太妃娘娘阅历深,见多识广,何不指点她一二,她自个儿有事做了,自然不会来打搅娘娘,如此您也能得个清净。”
杨太妃冷哼,“都说朽木不可雕也。聪明人才听得懂指点,蠢人可听不出来。”
小张氏一听这话,一时也接不上来,只好讪笑着闭上嘴。
杨太妃深深叹了一口气,面色稍微缓和下来,摆手道:“不谈这些烦心事了。不是叫你们把侄女带过来我瞧瞧么?人呢?”
大张氏赶紧回头,给令柔使眼色。
令柔会意,连忙起身,行至杨太妃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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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微微屈膝行礼。
“臣女参见太妃娘娘,太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哎哟,还是个礼数周全的孩子。”杨太妃对着大、小张氏笑道。
“来,走近些让我瞧瞧。”
令柔走到她跟前,被她扶住肩膀,眯着眼睛上下打量。
一面看一面止不住点头赞叹,“唔,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漂亮孩子……”
说着,又笑呵呵看向一旁静坐的大、小张氏,“都说侄女似姑,果然不假,你们姑侄三人的相貌,竟是如出一辙的出类拔萃。”
大、小张氏紧张的不行,闻言忙陪笑:“娘娘谬赞,这孩子漂亮该是她爹妈生的好,哪里有我们的功劳?我们姐妹不曾生养,如何比得上娘娘有福分,有陛下承欢膝下,过几年等后宫嫔妃一一诞下龙嗣,娘娘还能享受天伦之乐,那才是好福气呢。”
一番话,可谓是说到了杨太妃的心坎上,脸上的皱纹都因遮不住的笑意舒展开来,人瞧着更加慈祥了。
不由得嗔道:“你们姐妹惯会哄人,要说这天伦之乐哪轮得着我享?要享受也该是太后享受,我呀,只盼着到时候身子骨还算硬挺,能像年轻时照顾皇帝一般,多照料照料几个小皇孙也就罢了。”
大、小张氏忙道:“这是自然。太妃娘娘洪福齐天,一看就是长命百岁的面相,娘娘把陛下照料的这样好,小皇孙若能得太妃娘娘照拂,那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大、小张氏侍奉杨太妃多年,知道怎么说最让她高兴。
你一言我一句的,把即将年过半百的老人家哄得笑得合不拢嘴,连带着看令柔也更加顺眼。
拉着小姑娘的手嘘寒问暖,轻声细语问她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家里有什么人等等。
在得知她自幼丧父,进宫前与寡居的母亲相依为命后,更是唏嘘不已,大手一挥,给了好些赏赐下去。
等心情稍微平复下来,杨太妃才揉着笑僵的脸颊,问旁边的翠锦。
“我记得,云舒也有位侄女在宫里生活过一段时间,那孩子如何了?若是没什么要紧事,可接她进宫玩一段时间。”
又转头对大、小张氏说道:“小孩子天性爱玩,你们令柔还这样小,若是整日憋在寝宫,未免要抹杀天性。给她找个玩伴,互相也能解解闷。”
大、小张氏自然点头称是。
然而翠锦却道:“娘娘,曹贤太妃的侄女几年前已经与李知州家的儿子定下婚约,明年年初就要成婚,她如今是待嫁之身,有许多事要准备,恐怕不能进宫。”
杨太妃大惊,攥紧扶手,急声询问:“什么?明年年初就成婚?怎的这样匆忙?”
如此失态让大、小张氏看傻了眼。
翠锦却已是反应过来,口中虽然是对杨太妃解释,却强笑着看向大、小张氏。
“娘娘糊涂了不是,曹小姐生于天禧二年,明年就要及笄,正是女子出嫁的年纪,与张小姐差了整整六岁,如何能做玩伴?”
这话足够避重就轻。
但正如杨太妃自己所言,聪明人就该听出里面的提点了。
然而杨太妃却不知听没听进去,只顾着喃喃自语,一连说了好几个“可惜”。
不知道究竟在可惜什么。
18. 皇后
这尴尬的局面最终被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打破。
杨太妃这边正恋恋不舍地“可惜”着,底下人却进来报。
说皇后娘娘来了,正在殿外等候。
大、小张氏一听,忙起身。
“娘娘,皇后娘娘觐见,想必有要事相商,我们便退下了。”
杨太妃表情十分不耐烦。
“你们退下做什么?我说我的话碍着她什么事了?她成日里来找我,这也不是头一回了,都打搅我多少次了,这回难得与你们聊的畅快,可不能被她给打扰。坐下,都坐下,我倒要看看,这回她又有什么花样。”
大、小张氏只得坐下。
不一会儿,便走进来一位凤冠华服的女子。
大、小张氏等人连忙请安。
“拜见皇后娘娘。”
郭皇后用眼角余光轻飘飘扫她们一眼,懒懒道,“起来吧。”
“谢娘娘!”
“母妃。”郭皇后给杨太妃请过安,便安静立在一旁。
令柔趁此刻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郭皇后身上,不动声色打量着郭氏。
衣冠配饰有多富丽堂皇,外表就有多平平无奇,不过神情倒是十足十的傲慢。
令柔只看清她一眼便垂下眸子。
平庸的事物一向不能引起她的兴趣,她的目光只会对美的事物停驻。
就像那位遂国夫人,下次倘若再见,她依然会赞叹她的美丽。
“不是说了,这几日不要来打搅我,怎么还来?”杨太妃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郭皇后也委屈,“母妃,臣妾不是故意来打搅你修养的,可陛下未免太过分。”
恨恨说道:“他宠幸尚美人和杨美人归宠幸,偏偏听信枕边风,被她们两个的甜言蜜语蛊惑,无端冷落臣妾,已经足足三个月没来臣妾寝宫,当着满宫上下的面,这让臣妾的面子往哪里搁。”
杨太妃瞥她一眼,没好气说道:“你还有脸说这个?你若不是仗着自己是太后亲立,自以为有太后撑腰,派人严密监视皇帝的行踪,使他不得亲近其她宫女妃嫔,他会破罐子破摔彻底冷落你么?”
杨太妃没说出口的是,得亏皇帝没有实权,倘若是个说话算话的皇帝,就凭郭氏派人偷偷监视皇帝行踪这一条罪名,就能名正言顺废后另立她人。
但显然,郭氏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皇帝长久的大权旁落没让她认识到自己嫁的是一位帝王。
对方是君,她是臣,是可以被君王生杀予夺的臣子。
她只当皇帝宠幸别的嫔妃和她爹宠爱妾室一般,她这个皇后,这个唯一的正室,是可以随意对那些身为妾室的嫔妃打杀发卖的。
在她看来,她只是不让皇帝宠幸别人,虽然偶尔会借着皇后的身份找她们麻烦,给她们穿穿小鞋。
但相对民间主母对狐媚惑主的妾室的处置,她已经够给皇帝和那些女人面子了。
因此十分振振有词地反驳道:“臣妾是皇后,有义务管教众嫔妃,我与陛下如何轮不到她们置喙。”
“况且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们两个霸着陛下不说,还没有诞下一儿半女,无法为皇家开枝散叶。”
“我既为皇后,自然有权力处置她们,可她们却不服管,屡屡犯上,不但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反倒在陛下面前进谗言,使陛下冷落我,着实可恨!”
郭皇后能说出这番话,证明她并非完全是个没脑子的人,还是有一点头脑的。
只不过嫉妒蒙蔽了她的双眼,又生性乖张高傲,这才和皇帝关系搞的那么僵。
就像现在这种针锋相对的情况下,她依然能记得杨太妃是“妃”,是她认为的妾,且刘太后当初也是所谓妾室出身,因此言谈间并没有流露半点对妾室的鄙夷。
只避重就轻,强调自己皇后身份的尊贵与拥有的权力,极大避免了自己进一步被杨太妃苛责情况的发生。
然而她不说,人精似的杨太妃却未必不明白。
这孩子是有几分聪明的,不过都是小聪明,上不得台面。
她当时就不同意立她为皇后,无奈太后偏要立她。
看看,现在闹成了什么样子。
杨太妃深深叹了口气,实在不想搭理这么个蠢人,但又顾及这毕竟是刘姐姐亲自挑的皇后,代表着太后的颜面,到底忍下心中的不耐烦,不晓得第几次谆谆教诲道:
“跟你说多少遍了,皇家不比寻常人家,你虽是皇后,却没有权力处置后宫嫔妃。她们犯错你责罚便是,但谁得宠谁失宠却不是你能够左右置喙的。”
“你进宫也有六七年了,你指责人家没有诞下一儿半女,你自己又何尝有过半点动静?”
“既不能得陛下宠爱,就好好学会与嫔妃相处,尽量博一个贤后的名声,或者你肚皮争点气,争取生下皇长子。”
“若不然,你又没有贤后的名声,又没有子女傍身,又嫉妒之名远扬,早晚得被废。”
这话未免太不留情面,又是当着大、小张氏,更甚者众位奴才的面,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郭皇后留呀。
果然,只见郭氏脸皮涨得通红,胸脯急速起伏,垂在两侧的手攥得紧紧的,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副气狠了又不敢发作的模样。
大张氏见状,觉得不好再当隐形人,想出来打圆场,却在临出口的前一瞬被小张氏悄悄拽了一把。
大张氏回头,只见小张氏眉头紧锁,对她微微摇头。
大张氏只好闭上嘴,跟着小张氏一起眼观鼻鼻观心,继续当隐形人缩小存在感。
主子们在说话,奴仆们自然不敢插嘴,唯一可能出来打圆场的大、小张氏为避免吃力不讨好,选择了明哲保身。
于是一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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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鸦雀无声。
这种沉默尴尬的气氛对于一向盛气凌人的郭氏来讲无异于凌迟。
气急也羞急了的郭皇后忍了半晌,终于绷不住,一跺脚,捂着嘴哭着跑出了殿。
出了这么件糟心的事,大、小张氏也不好意思再继续待下去,匆忙寻了个借口告退。
等所有人走后,翠锦才忍不住说道:“娘娘,皇后毕竟是一国之母,您话说的太重了。”
杨太妃疲惫地揉着眉心,深深叹息:“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这是我最后一次劝解她了,她能不能听进去,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祯儿还没有打消废后的心思。姐姐这些年把那孩子压制得太狠了,等他掌权,迟早要清算一大批人。她若把我的话听进去,还有一线生机,若听不进去,就该是她自作自受,我言尽于此,足够对得起她。”
翠锦是杨太妃的心腹,对其中的隐情了如指掌,但还是担忧不已。
“话虽如此,可她毕竟是皇后,娘娘这样说,未免在外人面前显得不近人情。奴婢看她也不是个宽宏大度的性子,日后即便了悟娘娘话里的深意,也未必会领情。娘娘这样做,着实有些吃力不讨好。”
杨太妃冷哼,“我无愧于心,她自个儿怎么想是她自个儿的事。况且,就冲她今日那个死不悔改的样子,八成没把我的话听进去。等着瞧吧,刘姐姐一走,她指定得被废。”
“我呀,如今只想安安稳稳度过晚年,自打立了这么个糟心的人,我就没过过安生日子。”
“刘姐姐一惯专注政事,为人严肃刻板,她不敢频繁打搅她,就来骚扰我,我哪管的住皇帝的床帏之事?废了也好,皇帝自己痛快了,我也落得个清净。”
说着,语气陡然变得惋惜不已。
“原本瞧着曹家丫头庄重自持,不骄横善妒,会是个很不错的皇后人选,又是云舒的侄女,想着找一个借口接她进宫,为将后做准备。谁知她过不了多久就要嫁人,当真是可惜,可惜啊……”
刘太后身体日渐衰败的消息自然不会瞒着杨太妃,这个自进宫起就被她视作左膀右臂的好姐妹。
但刘太后如今身体不好归不好,撑过明年年初问题还是不大的。
可偏偏曹家丫头是明年年初就要出嫁,真是天意弄人。
翠锦笑道:“就算不嫁人,娘娘也不该打她的主意。您忘了,曹小姐几年前就与李家定下婚约,那年曹贤太妃忌辰,曹家夫人进宫拜见,还专门跟你提过此事呢。”
杨太妃却不以为意,“有婚约又如何?能当皇后可是光宗耀祖的事,何况若是皇家要人,区区婚约算得了什么?”
当今太后侍奉先帝前还嫁过人呢,甚至入宫成为宠妃后,还与前夫结为兄妹。
如今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太后娘娘,一个是受人尊敬的国舅爷,谁又敢说什么?
19. 孤僻
“你刚刚在里面拉我做什么。”一出保庆宫,大张氏就忍不住抱怨道。
小张氏牵着令柔,不紧不慢走着,闻言,瞥了大张氏一眼。
“还能因为什么?你真是不长记性,皇后娘娘与太妃娘娘一向不和,更不受陛下待见。你我都只是个郡君的位份,人微言轻,若是贸然求情,她们倘若不听,你就是在自取其辱,若是听了,皇后娘娘一惯眼高于顶,她未必会领情不说,凭白还会得罪太妃娘娘。”
大张氏听小张氏这么一分析,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由得阵阵后怕。
“妹妹,还是你想的周到。我倒忘了,皇后一向看不起位份低的嫔妃,你是没瞧见,方才我们给她请安时,她瞥都懒得瞥咱们一眼。”
“咱们大小也算是她的长辈,她竟那样傲慢无礼,怨不得陛下不与她亲近,偏爱温雅柔顺的美人。”
“之前得宠的张美人,如今恩宠正盛的尚美人和杨美人,哪个见了咱们把眼皮抬到了脑袋顶上?只有她……”
大张氏啧啧摇着头。
小张氏淡淡回道:“你既然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先前还打算替她说情?太妃娘娘说的有道理,朽木不可雕也。你等着吧,她这样目中无人,骄横跋扈,早晚捅出大篓子。”
大张氏却不以为意,目光闪烁着,带着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艳羡。
“我只羡慕她有个好家世,家里人又为她打算,早早便与刘家交好。你看她,即便容貌平平,性格恶劣,依然可以坐上皇后的宝座,母仪天下,享受万民朝拜。”
小张氏皱眉,低头瞧了眼令柔。
令柔本来默默听着,感受到视线,也抬头看过来。
黑白分明的眼眸清澈见底,甚至带着稍许懵懂,怔怔地看向小张氏。
小张氏见状松了口气,埋怨道:“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做什么。”
大张氏自知失言,红着脸干笑几声,便没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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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令柔已在皇宫度过了一个月的时间。
这一个月,令柔谨遵教诲,轻易不踏出祥瑞阁。
幸亏她也是个耐得住寂寞的性子,并不觉得独自关在这一小方天地憋闷,甚至时间久了,反倒觉得乐在其中。
小孩子这样的性格在外人看来未免显得孤僻,不过令柔压根不在乎外人的眼光,因为她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过来的。
令柔的爹爹只有令柔和她兄长两个孩子,兄长是男孩,又比她大三岁,虽然疼爱她,但确实玩不到一块去。
加上父亲在世时,对兄长的功课抓得很紧,因此两兄妹愈发不能时常在一起玩了。
后来父亲去世,她与母亲相依为命,寡妇门前是非多,以前本就不多的玩伴也因种种原因不与她们家来往。
一开始令柔觉得不习惯,甚至很失落,但渐渐地发现独处的乐趣。
独处,意味着孤独,但同时也意味着不用与她人分享。
若是有玩伴,不管是好吃的还是好玩的,都要适当地分出一份给旁人。
以前令柔觉得这没什么,但享受到把所有的好吃的好玩的据为己有,不用分享的福利后,她反而喜欢上了这种感觉。
这种片叶不沾身,干干净净来,干干净净去,不沾惹世事的生活方式。
令柔讨厌麻烦,她尽量不麻烦别人,别人也休想来麻烦她。
孤僻没什么不好,令柔想。
这样两不相欠的生活方式正是她理想的生活。
如今的环境,于一般人而言可能是一种束缚,于她而言无异于如鱼得水。
当然,这仅限于在祥瑞阁,这个皇宫里单独辟出来的一小方天地。
在这里,她可以为所欲为,无所顾忌地说任何话、做任何事,不用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牢记谨言慎行。
但一出祥瑞阁么……
令柔依然会打心底地厌烦,觉得自由被禁锢,时刻想着逃离。
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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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柔并不轻易踏出祥瑞阁,在寝宫范围内,她想要的一切基本都能得到满足,因此这一个月来从未吵闹过要出去。
大、小张氏都对令柔的听话感到欣慰。
她们虽然从曹氏口中得知侄女是个沉静甚至稍显孤僻的孩子,但纷纷都一笑而过,觉得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再孤僻又能孤僻到哪里去?顶多少年老成罢了。
因此虽然满意令柔这一个月来不哭不闹,老老实实待在殿里不离开半步,但同时又觉得心有亏欠。
觉得抹杀了孩子的天性。
好在再过不久便是中秋佳节,宫里要举行盛大的中秋夜宴。
中秋节寓意非凡,代表着团圆、吉庆,历来为人们所重视。
除却除夕佳节,这是宫里少有的会隆重举行宴会的节日,由此可见其热闹程度。
届时所有皇亲国戚都要出席宴会,她们作为先帝的妃子,自然也要出席,令柔是她们的养女,也能名正言顺出现在宴会上。
大、小张氏把这当作一个惊喜告诉给令柔,期待能看见她满心欢喜的神色。
然而令柔反应平静,表情淡淡,当真泼了她们好大一盆冷水。
“柔儿,这一个月来,你整日待在祥瑞阁,就不闷么?”小张氏忍不住问道。
令柔正伏在书案前练字。
闻言,头也不抬,手上动作犹如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停顿。
“不闷啊。我在这里有事做,还有春绣姐姐和秋菊姐姐陪我玩,怎么会闷?”
大、小张氏将一切看在眼里,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无奈。
看来曹氏的话一点也没夸张,同时佩服起梁国公主的好眼力。
这孩子确实内核够稳,够沉得住气,天资聪颖不说,还很好学,的确是……
大、小张氏不知道怎么形容。
她们引以为傲的同时,又颇觉可惜。
可惜小侄女有龙凤之姿,却偏偏只是“小侄女”。
20. 李氏
前段时间大、小张氏领着令柔在杨太妃跟前混了个脸熟还是很有用的。
这不,临近中秋,杨太妃专门派人送来好些首饰和上等面料。
说是女孩子爱美,特意送给令柔出席中秋夜宴装点门面。
大、小张氏从中挑了几样面料,着人给令柔做了两件衣裙,一件鹅黄,一件嫩绿。
“柔儿,想好要穿哪件了么?”
大张氏老神在在半倚在贵妃榻上,半阖双目,瞥了一眼拿着两条衣裙在穿衣镜前比来比去的侄女,又立马闭上眼。
另有两名宫女在旁服侍,一位侍立在旁轻摇团扇,一位半跪着给她捶腿。
大张氏本就生得丰腴,一入夏就浑身懒懒的,提不起劲,每日午后定要歪在榻上眯一会儿方能精神些。
这会儿刚用完午膳,若按平常早歇下了,如今只是强打精神。
春绣陪在令柔一旁,看她小脸皱成一团,表情左右为难,手上的衣裙无论哪一件都爱不释手,不禁揶揄。
“小姐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也是一心钻研书本、苦练书法,活脱脱像个老学究,奴婢还以为小姐对女孩子家的东西不感兴趣,不曾想也是个爱美的。”
大张氏原本都快睡着了,闻言,也打开眼睛笑道:“我这柔儿也不知像谁,成天关在屋子里不出去,亏她坐得住。听话倒是听话,我都时常怕把她闷坏,不好给我那弟妹交代。”
令柔不以为意,将手里衣裙交给春绣,拉着她向大张氏走去。
“姑妈此言差矣。姑妈难道没听说过,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么?整日欢脱可不是我的风格,我娘说过,女子贵在矜持自重。”
“而且我可不是什么严肃刻板的老学究。”令柔小声咕哝。
转而又扬起小脸,眉眼弯弯。
“我呀,挑剔得很,唯爱繁花似锦、鲜妍夺目,讨厌死气沉沉、萧索颓靡。”
大张氏打趣她:“挑剔是看出来了,唔……”
佯装沉思打量她几番。
“也的确够鲜妍夺目,日后定能配个好郎君,生一大堆漂亮的胖娃娃,到时可就如你的愿,日日生活在繁花似锦当中喽。”
话音落,一旁的春绣,还有另外两位伺候的小宫女都不约而同笑出声来。
令柔臊得小脸绯红,站在原地跺了几下脚,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
“这是在说什么笑话?才到门口就听到里面的笑声。”
小张氏笑着从外面进来,环顾一周,最终把目光定格在令柔身上。
见她脸色红润,眼眸晶莹泛着水光,嘴巴更是翘得能挂油壶。
“哟,这是怎么了?”小张氏脸上的笑意顿住,看向大张氏。
大张氏却只是轻笑着不说话,含笑的眼眸直勾勾盯着令柔,目光满是揶揄。
令柔被大张氏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又见小张氏来了,自觉有人撑腰,立即冷哼一声,飞快跑出了殿。
等令柔走了,大张氏才稍微坐直身子,脸上还留存着些许笑意,不咸不淡解释:
“没什么,就是打趣了这孩子几句。要我说,我就见不得她整日老气横秋,小孩子就该玩起来闹起来才像话。”
“你看她刚进宫的那段时间,多活泼多可爱呀,成天腻在我们身边,一口一个姑妈,小嘴甜得跟蜜一般,能把人的心叫化。”
“你再看看现在,见外倒是不见外了,可就是整日忙自己的事,都不带搭理咱们的。我可恨的不行,今日总算逮着机会捉弄她,看她以后还敢不敢不理咱们。”
小张氏就近坐在秋菊刚搬过来的藤椅里,听完整段话,对姐姐的做法十分无语。
“你跟个孩子计较什么?她八岁,你几岁了?孩子能坐得住是好事,证明她沉稳,能担大事,我还想着明儿带着她一起去看望李姐姐呢,她若是没有这般沉得住气,我可不敢带着她一起。”
“你怎么突然想到带她去看李姐姐?听闻她这几日身子不大爽利,你带令柔去会不会打搅她修养?”大张氏担心道。
小张氏从秋菊手里接过茶,喝了几口,稍微解了点渴,才慢慢说道:“我才从延福宫过来,已经瞧过李姐姐了,她虽还未完全好起来,但精神头还不错。”
“明儿惠安县主进宫,她拖着病体,一个人怕招呼不过来,所以拜托我们前去照应照应。我想着,反正李姐姐就图个热闹不冷场,我把令柔带去还能活跃活跃气氛。”
“尤其听说惠安县主成婚这几年老怀不上孩子,我把令柔带去说不定增添些喜气。我们家令柔生得可可爱爱,是难得一见的漂亮姑娘,指定合李姐姐与惠安县主的眼缘。”
大张氏听了,也颇觉有理,但还是有所顾虑。
“可李姐姐身份特殊,令柔年纪又小,就怕她看出些什么,再被有心之人引导,出去乱说,到时太后可饶不了咱们。”
小张氏叹道:“这有什么?你若担心这个,咱们可以在去之前与令柔说清楚,反正这在掖庭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大家不敢在口头上议论,更不敢在民间流露风声罢了。”
“我方才赞她沉稳,也是有这个打算在,这孩子聪慧,说话做事轻重有度,咱们与她说清楚,告诉她事情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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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的后果,再嘱咐她不要往外说,她又出不了掖庭,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大张氏若有所思,思忖着说道:“理儿倒是这么个理儿。你既然已经做好打算,可得和她好好说说,别到时候出差错。”
“这是自然。”小张氏点点头说道,“今儿晚上我跟她说清楚。”
……
“李娘娘?”令柔看了看大张氏,又看了看小张氏,满眼疑惑。
“李娘娘又是谁呀?为什么要带我去见她?”
现在屋子里只剩下她们姑侄三人,又是晚上,周围静得很,以至于这惊问的一声显得特别突兀。
大张氏与小张氏互相对视一眼,最终还是由小张氏开口解释。
“李娘娘是先帝的嫔妃,位份是正二品顺容,住在延福宫,她有一个养女,封号惠安县主,几年前已经嫁人,不在宫里住。”
“明儿她要进宫拜见李娘娘,可你李娘娘生了病,没有精力招待,因此拜托我和你大姑妈前去帮忙照应。”
“明天我们都要去延福宫,留你一个人在这不好,所以想着把你也一并带去。”大张氏补充道。
令柔听到延福“宫”,立马觉察出对方身份不一般。
她进宫的这一个多月,大、小张氏专门派人教授过她一些宫廷礼仪,她因此也了解了宫里的一些基本事项。
比如哪些贵人分别住在哪些名字的宫殿,或者什么等级该穿什么颜色的衣服等等,这主要是为了让她不贸然冲撞贵人。
就她所知,掖庭女眷中,只有太后、皇后、太妃住的地方才称“宫”,其余嫔妃住的地方皆称“殿”,或者比“殿”更低一级的“轩”、“阁”、“苑”等。
所以这个李顺容嘛……
“不去。”
令柔拒绝地十分干脆利落。
“不想去。”
大、小张氏傻了眼。
“为什么呀?”
她们以为侄女会迫不及待去的,毕竟上次拜见杨太妃,氛围就很不错。
除了中途杀出皇后这么一个不速之客,结局闹得不欢而散。
可这跟她们又没有什么关系。
尤其杨太妃还在事后赏了令柔好些衣服首饰,可见这件突发事件并没有影响到令柔,杨太妃对她的印象依然很不错。
令柔瞧着也都挺喜欢那些东西的。
有这样一次好的经历在,她们以为侄女不会拒绝类似的事情的。
而且这孩子也不是由着性子胡来的人,她们的吩咐她一般都会照做。
所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21. 砖玉
“没有什么为什么。”令柔表情淡淡。
说完,又不知想到什么,眼神惴惴不安看向大、小张氏。
“我必须去么?不去会有很严重的后果么?”
“怎么会?”大张氏哑然失笑,“于你只是一次寻常的拜访,于我们则是一次好友间的走动。从前我们便经常去你李娘娘处玩,只是那时你不在我们身边罢了。”
小张氏进一步解释。
“我们的本意是让你在宫里多结交一些贵人,与你订婚的苏家是官宦之家,你日后倘嫁过去,人情交际是必不可少的。”
“若是苏家那孩子出息,有机会进中央,你更是免不了要接触京城的贵妇圈子。”
“李娘娘的养女惠安县主身份非比寻常,嫁的夫婿也是清流世家,你若要替夫君与京城的高官夫人打好交道,她会是个很不错的引路人。”
令柔垂下眸子,喃喃:“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又是和去拜见杨太妃的缘由差不多。”
自从杨太妃在前几日赏赐东西给她,两个姑妈就天天在她耳边念叨,说杨太妃对她印象很好,很喜欢她,夸她当初在杨太妃面前表现的不错,以后要继续保持云云。
令柔默不作声地听着,从不发表自己对此事的意见,只因她打心底不觉得杨太妃真心喜欢自己,她总觉得杨太妃对她只是面子情——不是看在两位姑妈的面子上。
她甚至察觉出杨太妃对她两位姑妈是看不起的,她明显感觉到姑妈面对杨太妃时的战战兢兢,明明同为先帝嫔妃,她们却像是杨太妃的奴婢而不是、不是……“同僚”?
不,甚至还不如奴婢得脸。
杨太妃身边的翠锦都敢当着众人的面说杨太妃糊涂,她敢打包票,她两个姑妈即便是玩笑话都不敢说这句。
她们只敢满口奉承。
即便杨太妃满脸笑容,态度亲切,也提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
这很明显就是怕极了、忌惮极了的反应,若是杨太妃真如明面上的和善可亲,她们至于如此么?
事实也的确如她所想,就连名义上的后宫之主皇后娘娘都被她当着众人的面训斥地痛哭出声,毫无体面。
她的确是有目空一切的资本。
这样一来,看不上她姑妈两个郡君出身的妃嫔,好像也是理所应当了?
倘若看她的姑妈形同奴婢,那自然也是看不上身为侄女的她的。
而她之所以看不上她还对她表现的那么友善和蔼,令柔觉得那只是在维护她自身和蔼可亲的形象而已。
杨太妃是个虚伪的人。
令柔得出结论。
不过,即便是虚伪,但只要对她不错,令柔都不会心生反感。
但她偏偏敏锐地觉察出,杨太妃利用了她,而且利用她的原因就和她后面提到的曹贤太妃的侄女有关。
为什么杨太妃要这么做?或者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背后有怎样的隐情?这些令柔通通不知道。
但这并不形象令柔一惯精准的直觉判定——杨太妃在拿她做筏子,用的还是抛砖引玉的方式。
她是砖,对方是玉?
凭什么?
这颇伤及了令柔的自尊心。
毕竟她向来自视甚高。
从小因着过于出众的相貌和伶俐乖巧的性格,一向是人群中的焦点,不可忽视的存在,也是她心高气傲的底气所在。
然而这回,自己所有的闪光点都被人刻意忽视,甚至极大可能在对方眼中不值一提,只配当作随手拿来的工具。
令柔觉得不愤极了,挫败极了。
姑妈虽然亲,可终究不是亲娘,不可能事事跟她们倾诉,以至于只好闷在心里独自消化,所以这些日子才表现得闷闷不乐。
到现在,令柔听到两位姑妈又要带着她去见一位身份不同寻常的娘娘。
令柔是打心底抵触。
她虽然早慧,但毕竟只是个八九岁的孩子,她只想周围人都对她饱含善意且友善可亲,她不想再被人在暗地里忽视鄙夷。
所以她拒绝了。
拒绝跟着姑妈去拜见那位李娘娘。
……
令柔思绪飞扬着,不知道飘到了哪个犄角旮旯。
耳边又传来小张氏说话声。
“说一样,其实也不一样。这回的李娘娘生性柔弱,温和可亲,全皇宫再找不出比她更温柔的人。她又一向喜欢孩子,尤其是女孩,见了你定会欢喜。”
大张氏也附和道:“是啊是啊,李娘娘的架子可没有杨太妃架子大,最是和蔼可亲。”
眨巴眨巴眼又说:“你不是喜欢外形美丽的事物么?可巧,咱们这位李娘娘,年轻时曾被誉为后宫第一美人,万千粉黛在她面前尽失颜色,即便如今年逾四十,依旧风华动人,你……你就不好奇么?”
小张氏皱眉,扭头啐了大张氏一口。
“你跟孩子说这些做什么?快四十岁的人了,一天到晚没个正形……”
大张氏不耐烦打断她,“你别来教训我,论理我才是姐姐,只有我教训你的份!”
“再说你不清楚来龙去脉就不要瞎评论,你现在问问令柔,看她想不想去。”
说实话,令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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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确被大、小张氏你一言我一句的勾起了好奇心。
想想看,一个正二品的高位嫔妃,曾经是后宫第一美人,还独自居住在延福“宫”。
按理说,这样无论哪方面都是后宫数得着的人物,她进宫这么些天,除了今天从大、小张氏开口得知,之前竟然没听到过半点风声。
真是个神秘人物……
令柔试探性问道:“这位李娘娘平日里很深入简出么?”
小张氏点头,“你李娘娘身体不好,一向窝在寝宫不出来。她是后宫第一可怜之人,掖庭中的人没有不可怜她的。她很喜欢孩子,我们把你带过去,也有慰藉她的意味在。”
令柔听着,心中已经有了自己的论断。
观两位姑妈对她的形容,看来和说一不二的杨太妃不是一类人,听起来倒颇像是位柔弱温顺的病美人。
“好……我去!”
令柔迟疑着,最终还是应下。
但大、小张氏的神色未见松懈。
小张氏紧盯住令柔,“柔儿呀,这不是今日的重点,我们接下来要跟你说的事才是重中之重,我和你大姑妈也是思虑良久才决定与你说的,先答应姑妈,保证不透露此事半点风声,你若答应,我们就跟你说。”
令柔皱眉,“这件事也是关于李娘娘的么?”
小张氏缓慢点了一下头,“没错。你李娘娘身份特殊,但究竟有多特殊,要告诉你你才能清楚。倘若你不能保证不透露风声,那就当我们两个方才是在放屁,你就当压根没听过,我们也不勉强你去延福宫了。”
大张氏急声补充:“其实李娘娘的身份掖庭里的人都知道,只是碍于太后的权势不敢说。但你想想,你进宫这么些天,可曾听闻此事的半点风声?没有对吧,可见后宫里的一个个嘴有多严,有多害怕太后的权势。柔儿呀,这件事事关重大,你若不能保证,趁早与我们言明,我们便再不勉强你。”
令柔本就被她们勾起了好奇心,如今又被紧张又玄乎的叙事一推动,更加好奇了。
尤其此事还牵扯到太后,那个堪比武则天,临朝称制多年,前朝后宫皆是权势滔天的大人物。
这样厉害的角色,竟然会对体弱多病、温顺柔弱的李娘娘如此忌惮……
“好,我保证!”令柔眼神坚定,表情肃穆,目光同样紧盯住大、小张氏,一字字说道:“我保证,绝对不将此事往外泄露。”
有了令柔信誓旦旦的保证,大、小张氏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其实当今圣上的生母并非太后,而是另有其人,这人就是你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