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夫为我攻略疯狗反派》
1. 第 1 章
午后闷热,蝉鸣嘶哑,燥气闷得人蠹虫蠢蠢,一丝云迹也无。
暑热时节,上京城的勾栏却仍作着戏曲,管弦之声嘲哳,不时撩动观者耳膜,和着戏子腔调,霹雳似的一弦响。
燥得狠了,便难顾风度。台下尽是东倒西歪的看客,就着竹桌一盏薄酒,举着一柄摇扇,衣衫半敞地消磨暑气。
这般举止无状的人群之中,却有一人端端坐在一处浓荫下,头戴帷帽,衣钗严整,金红色的刻丝褙子,一丝不苟遮着腕处袒露的玉白肌肤。
她身侧女婢为她打着绢扇。倏地一阵轻风,纬纱浮动,露出一对丹砂似的绛唇。
“没意思,”那丹唇轻启,吐出的字句婉转而刻薄,透着骄横意味,“我出嫁在即,临了却只能看这样乏味的东西。”
女婢彩菱苦笑,低声劝慰:“小姐还是莫要挑三拣四了,往后嫁去宁国公府,再想像这样出来听曲,可就难了。”
暑气在身上蒸出一身汗,戚灵玉闻言,想起自己那门亲事,心中陡地一阵烦闷,便连暑热似乎也难耐了三分。
她并未应答,只是终于困乏,以手支颐,隔着纬纱意兴阑珊望着台上。
那青衣抹着花面,荆钗布衣,风尘仆仆之态,正掩面而泣,哭得哀戚:“糟糠之妻苦受尽,患难的恩情似海深。
你上京一去无音讯,我盼你日夜倚柴门。
缘何相见不相认,你忘却旧爱恋新婚。”
这一声凄厉,终于将众人昏昏然的神智惊了回来:“这秦香莲可算是找着陈世美了。”
有那看入了神的,此时面色戚戚:“好没良心的郎君。发妻供他上京读书,他倒好,高中了状元便抛弃弃子。这孤儿寡母的,怎么过活。”
这样的义愤填膺之声占了多数。戚灵玉看了这出戏千八百回,早不新鲜,只是揉了揉眼,借喧嚣之声醒了醒神。
不料茶桌之侧,却有一道不和谐的声音响起。一个形容粗犷的汉子,袒着腰腹,嗤笑出声:“你们便不觉得这小娘子哭哭啼啼的教人厌烦么?诸位平心而论,若你们是陈世美,是愿意娶公主,从此荣华富贵,还是回家日日对着这样一个死缠烂打,哭皱了脸的婆娘?”
戚灵玉倏地蹙紧了眉头。
台下静了片刻,跟着便是雪片一般飞来的怒骂声:“畜生之言。”
“你自己无耻,便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
“哟,这可是真是陈世美现世。开了眼了,原来这世上,真有此等豺心犬肺之人。”
“他家的婆娘嫁了他,可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了。”
“诸位许女儿可要擦亮眼睛。谁知道人皮下藏着什么东西。”
那汉子顶着义愤填膺的议论,渐渐白了脸色,却仍不服气地辩白,嚷嚷出声:“装什么人模人样呢。我只是说出了你们的心里话,眼下说得好听,真到了时候,就不信你们一个个的真有这么情深义重。”
戚灵玉眉头蹙得更紧了。彩菱忍不住淬了一口:“我呸,青天白日,真是厚颜无耻。”
戚灵玉却忽的道:“他说的倒也没错。”
彩菱大惊失色:“小姐?”
少女唇角扯出一丝讥讽的笑:“你看姨母不就是么?哭掉了一条命去,也不见爹爹怜惜她。朝野上下,谁敢说我爹不是个正人君子呢?
“世人总爱看人眼泪,真到要付出点什么的时候,却总是不受用的。”
彩菱惆怅道:“可小姐,遇到此等命苦之事,难道不给别人看,自己哭一哭也不能吗?”
戚灵玉毫无动容地起身,掸了掸裙摆,将衣襟上的褶子理平整:“哭给别人看尚可说是博得怜惜,哭给自己,若先哭软了腿,当真觉得自己可怜,那才真是没有用处。”
彩菱心中叹了口气。
她家小姐出身荣国公府,为府中嫡次女,自幼便学着执掌中馈,条理分明,甚少出错,便连一向不苟言笑的国公爷都时常赞誉有加。
直至及笄,阖府上下无不顺服。贤能之名,遍及京中。前来求亲之人,几乎踏破了门槛。
国公夫人挑挑选选,却在这些人家中,择定了宁国公府的世子作为小姐的夫婿。
一则门当户对。二则,世子爷性行庸懦拘谨,虽于科举一道资质平平,不习诗书,在书院常年垫底,但胜在心性平和,且少闻其他世家子弟寻花问柳,吃喝嫖赌的陋习。
宁国府家底丰厚,累世承爵,便是这世子爷再如何无能,总能保得小姐一世安稳富贵。
在国公夫人看来,这是门好亲事。
可婚期日近一日,戚灵玉虽不说,她却能觉出小姐的愁苦。
彩菱再次长叹了一口气。
在她眼里,小姐样样都好。非说白璧微瑕,便是这性子太过刚强。万事万物,总不肯服输,要胜人一头才肯罢休。
以致威服者众,肯与她推心置腹之人寥寥难寻,开罪之人却连片盈野。
常言道过刚易折。眼下小姐许了婚配,最让国公爷与夫人放心不下的,便是小姐的性子。
既忧她离了国公府支绌,性子不得伸展,在夫家处处碰壁。
又忧她太过刚强,宁国公世子压不住她,只能受气,以致夫妻不睦。
在彩菱看来,何须待到过门,眼下这二人的不睦便已有了征兆。
似小姐这般事事要强,手段雷厉风行的人,怎么会看得上一个平乏无能,唯唯诺诺的郎婿。
彩菱想,若她是小姐,只怕也是心不甘情不愿,也要愁白了头的。
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除了依从,又能如何呢?
彩菱正准备劝说一二,冷不丁却见少女百无聊赖地转了眸,嗤笑一声,朝着人堆处开口,咬字如珠似玉,一片嘈杂声中仍清晰可辨:“但凡那秦香莲是个男子,也能上京赶考,何至于织布所得,都悉数供与陈世美,及至沦为弃妇,苦苦讨个公道,还要被人奚落取笑?”
一石激起千层浪。
勾栏中众人议论纷纷:“什么?女子上京赶考?”
“让那秦香莲考,她就能考中状元吗?什么笑话。”
“她上京赶考,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如何照拂?”
“这谁家的小娘子,竟这样不懂事。”
彩菱陡地白了脸色,慌慌张张拽她的手:“小姐!这样的话,咱们女儿家私下里说说便也罢了,怎好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说出口!”
戚灵玉甩开她的手,淡淡道:“我心里如何想,总是要教人知道的。又是带着帷帽,谁看的清我的长相。”
熟料话音落,便听人堆里道:“看那小娘子穿金戴银的,指不定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女儿。想不到竟这样没家教。”
“出没勾栏,当众言行无状,能是什么正经人家?”
“就应当扒下她的帷帽,教大家看看是谁家女儿这样有伤风化!”
这样叽叽喳喳地吵嚷,竟当真吵出了三分火气。你一言我一语,大有不问出个章程,便不让人离开的架势。
彩菱慌了神智:“这等紧要关头,若是出了差错,要如何向宁国公府交代?”
闻言,戚灵玉却是心浮气躁起来:“交代,我有什么好交代的?左不过是门亲事,不结也罢。”
话虽如此,一面说着,她却已是四下张望着,觅着人堆薄弱处,预备避一避风头。
身后众人见状,却更加群情激奋:“诸位快看,她要跑!”
戚灵玉定了定神,反而镇定下来,压低了声吩咐道:“彩菱,你速去寻身后酒肆的小厮,令他开间厢房,领人来解围。”
彩菱惶急道:“小姐,我怎么好留你一个人在这?”
“我且与这群人周旋一阵,你若再不去,到时二人都走不得。”
“小姐,要去也是你去,我留在这便好了。”
“我就不信这群下九流的脚夫,当真有胆子摘我的帷帽。倒是你是国公府的人,万一教人认出来了,才是不妙。快去!”
彩菱咬了咬牙,跺了跺脚,到底还是依言去寻人。
小姐的脾气,她一向是拧不过的。
送走了身侧的女婢,戚灵玉却反是从从容容坐在了竹桌侧,气定神闲给自己斟了杯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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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不知眼前的纷争是冲她来的一般。
见她如此,众人反倒生了顾忌。
他们本就是为言语鼓动,一时义愤。若这小娘子自乱了阵脚,他们说不准还可趁着人多手杂,扯下那顶帷帽来。
此时这般措置,倒让人不知从何下手。
戚灵玉瞧见这些人不敢轻举妄动,心中下微松。只等着彩菱寻人回来,便抽身离去。
也不知过了几时,身后倏尔传来一声轻唤,清冷如玉石相击:“戚二娘子。”
戚灵玉后背一僵,只做未闻一般,未曾回头。
这声音听来并不似她家中亲眷。既非亲属,便是相熟的外男。以她此时窘境,无论谁认出来了,总归不合适。
却听那人继续道:“不知你造访宁国府的酒肆,有失招待。”
宁国府?
戚灵玉陡地回过神来,转过头去。
却见那绿柳红花之间,站着一个一席青衫的少年人,身量高挑清瘦,素白腰带,流水般的乌发一根素簪挽起。
虽是出言,却并未看她,长睫低垂,根根分明,在白皙的脸上打下一片淡淡的鸦影。
青衫虽素,细看却辨得出银线水纹,烈日下竟如湖水般粼粼。夏衣轻薄,微风拂动下襟,似挟水意,生生消减了三分心头暑意。
一身打扮虽素,细看却非富即贵。
戚灵玉微微一怔,心中缓缓浮出一个猜测,尚未决断,便看不远处彩菱小跑跟来,身后跟着一个小厮。
小厮一张口,便唤:“世子爷。”
虽早有猜测,戚灵玉仍心下微惊。
竟果真是她那素未谋面的未婚夫婿。宁国府的长子,风景瑜。
她身后这间酒肆,竟好巧不巧,就是宁国公府的产业。
她遇事向来有决断,此时竟难得的有了些踟蹰。一时片刻,竟分不清此时来的,究竟是外人还是此人更好一些。
然而只是一拧眉的功夫,戚灵玉便将这点愧赦丢到了脑后。
男未婚,女未嫁。又是青天白日,她从不曾做出对不起他的事,为何要自惭?
这样想着,戚灵玉退后一步,施施然行了一礼,语气疏离浅淡:“见过世子爷,多谢世子爷解围。”
少年极轻的“嗯”了一声,声线古井无澜:“厢房开好了,我让阿衡领你去。”
好似眼前不是未婚妻,而是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人一般。也不问她为何在此,发生了何事。
戚灵玉不知他是何心思,也不爱揣度他人用心,再度道了谢,便跟着那小厮往酒肆走去。
不防一挪步子,身后却传来唯恐天下不乱的起哄声:“这么就想走了?敢胡说八道,怎么不敢摘下那帷帽教咱们看看?”
“不是要进京赶考么,怎么连摘帽子都不敢啊?难道金銮殿前,也顶着这一顶帽子教天子考校么?”
戏台前一片哄笑声。彩菱面皮薄,已是涨红了脸色。
戚灵玉何等拧脾气,又何时受过这等羞辱,没耐住气性,就要回身,与这群人再唇枪舌战个三百回合。
冷不丁地,却被身前横出的一只手阻住。
风景瑜侧首,声线浅淡:“苦争无益。”
帷帽下,戚灵玉轻轻拧起眉。
她早听闻此人不喜争辩,遇事退避。今日一见,竟当真如此。
只是到底蒙他解围,又被他认出真实身份,不好再失了礼数。戚灵玉便不再强求,微一颔首,倒退二步,便要离去。
刚走出几步,忽听的身后人低声与勾栏掌柜吩咐道:“今日这些客人,茶酒额外收钱。日后缩减开支,便不再提供免费的茶水与小食。”
戚灵玉足下一顿。
原来这家戏班,也是宁国府的产业。
等到了厢房僻静处,小厮鞠了一躬,笑容满面道:“世子爷吩咐了,不收您的银子。”
戚灵玉微顿,到底未拒绝:“那便替我谢过你家世子爷。”
等那小厮退下,彩菱掩上门,确认人走远后,转身惊疑不定道:“小姐,方才世子爷是在……为您出气?”
2. 第 2 章
临街的厢房,其下行人来来往往,扬起满路桐花,窗棂柳枝穿隔,光景极好。一抬眼,便能看见斜侧的戏台。
顺着风,勾栏处传来的喧嚣声依稀可辨:“怎么忽然就要收钱?”
“往日里都不收钱的,怎么今日老子来了,就要收钱了?”
戚灵玉垂下眼,支着下颌:“茶水小食损费不了多少银子,平素里是为了招徕看客。眼下暑热时节,客人极少,大约是收不抵支,划了这一项支出。”
在她眼里,若是出气,必得是大张旗鼓,师出有名。教敌人捶胸顿足,悔不当初。像这般默默无闻,教人摸不着头脑,算哪门子出气?
无非看在两家婚事,不愿闹大,给她稍许薄面罢了。
彩菱张了张口,没有说出话来。
她想说,怎么早不划晚不划,偏偏这时候划?
可见戚灵玉兴致缺缺,便知她无意讨论此事。
只是才安静了片刻,彩菱又忍不住开口了:“小姐,我原以为世子爷甚少出门,籍籍无名,想必貌不惊人……如今一看,至少长相……”
还算一表人才。
鬼使神差地,戚灵玉眼前浮出刚刚那一照面,在心中补足了后半句。
岂止是一表人才,简直是面若好女。秀气得能与京中的姑娘一争高下。
彩菱见她没有反驳,便知戚灵玉心中也是同意的,试探着继续往下说:“而且传闻世子爷不学无术……可瞧这通身气度,却也不像不习诗书的人。”
戚灵玉略一思索,道:“是资质平乏,不是不通文墨。何况以貌取人,又有几时是准确的?”
彩菱颔首:“也是,就像大小姐。长着菩萨天仙似的脸,谁晓得竟有这样多的心思?”
戚灵玉微一顿,仰头望着天色。只见方才还难觅云迹的天,转眼便起了灰黑的团云:“你倒提醒我了。这天热得不寻常,过会只怕是要发大水。若是在雨前赶不回去,等天色晚了,我那大姐姐可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派我呢。”
荣国公有两任妻子。前妻窦氏早亡,只留下一个嫡女。
窦家怜这个外孙女孤苦无依,便让窦氏的妹妹也嫁给了荣国公做续弦,称小窦氏。
小窦氏过府不久,便生下戚灵玉。
自此,那位嫡女处境便难堪起来。虽为嫡长,却无生母照拂。继母虽为姨母,有了亲生女儿后,也到底隔着一层。
日长月久,难免心中不平。
自戚灵玉记事起,她与戚竹筠的关系便从未和睦过。
那位长姐稍长她几岁,早通人事,谙熟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道理,最擅长人前与她姐妹恭敬,人后却诬她手脚不干净,行为不检点,揪着她错处闹得阖府皆知。
偏她失了生母,府中人人怜她三分,便连小窦氏也因了继室身份,又是姨母,行事颇多顾忌,明知亲生女儿吃了暗亏,也只教她默默咽下。
也只有在外头,戴着帷帽,她才有这片刻能得喘息。
思及至此,戚灵玉想起那桩令她束手束脚的亲事,不由又是心头烦闷。
望着天顶积聚的浓云,她幽幽吐出一口郁气,方道:“走吧。”
主仆二人匆匆回了府。前脚踏入门槛,后脚大雨便浇头而下。
到了房门前,戚灵玉吩咐道:“彩菱准备热水,我换身衣衫。”
待洗去通身黏腻,伴着雨声,戚灵玉就着枕席,乏意翻卷而来,眨眼便已入梦。
夙梦来来回回,搅得人不得安生。光怪陆离之景接踵而来。
浓云泼墨,暴雨如注。静室中窗棂大敞,狂风挟雨泼入内室,帐纱飘飞,满室寥落。
光洁砖地上浸着滩水渍,雷光交错间,依稀混着血色。
这水迹一路延伸,蜿蜿蜒蜒伸入内室,直至帘幕低垂的暖阁,沾染梨木精雕的拔步床。
层层叠叠的幔帐深处,似有人影纠缠起伏。
戚灵玉倏然睁眼。感受到身上铅似的沉重分量。手脚也似被什么牵制,沉甸甸地动弹不得。
她迟钝地转了转眼珠,还未醒过神来,忽的,黑暗里一道温热的气息喷吐在耳际,呼吸滞重:“戚灵玉,你还真是好大的胆子。”
戚灵玉定睛,却见一人与她面贴面,乌发散落,交缠在颈侧。雷光掩映间,眼角一粒泪痣明明灭灭,方寸肌骨瓷白如玉。
声音压得极低,近似耳语,只余气音:“刺杀朝廷命官,还是当朝阁老……我当真是小瞧你了。你有几条命,够这样挥霍?”
雷声隆隆,戚灵玉听得自己不忿辩驳:“要你管?”
窗外一阵凌乱脚步声,那人倏地伸出手,堵住她唇舌。
待到脚步声散去,才喘息道:“你身上挂着我九族上下几百颗项上人头,我如何管不得?”
她冷笑:“你若是怕,尽可休了我。”
那人沉默片刻,并不应答,而是转换话题,带着些许抚慰:“逝者已矣,你何苦再把自己搭进去?”
她却倏地拔高了声量,声线颤抖,几乎带着泣音:“逝者已矣?你说得轻巧,那是我戚家上下几百条人命,我日日夜夜睁眼闭眼都是那些人在黄泉朝我招手,你要我如何逝者已矣!”
倏地一声霹雳炸响,混着凄厉哀鸣,将人从睡梦中惊醒。
闺阁中,戚灵玉喘着气,猛地挺身坐起。
纱窗不知何时被吹开,雨丝飘飞,浇透帷帐。
听着窗外闷雷滚滚,她脑海中反反复复都是末尾那声号哭。
她从未有过这样真切的梦境,字字句句,镂心刻骨般清晰,仿佛就发生在现实中,发生在片刻之前。
戚灵玉自问素来不信鬼神,偏此回冥冥之中似有预警,教她心魂震颤。
梦中惊悸之意于心口萦绕不散。她起身掩窗,任由冰凉雨丝扑面,一边强自定下心神,复盘梦中字字句句。
她与那梦中之人一番言语,所言所指,无非九族倾覆。
可眼下国公府正烈火油烹,她爹又是朝野皆知的清正名臣,如何会落到抄家灭族的下场?
仅从梦中只言片语,实在知之甚少。可抄家灭族之言又太过荒谬。荣国公为人肃穆,从不容得府中人胡言乱语。若是贸贸然与人言,教仆妇传出,传到国公耳中,只怕非但不信,还要责她口舌不谨,动摇人心。
一时片刻,戚灵玉竟不知该找何人计议。
莫名地,她脑中浮出了那颗梦中的泪痣。
从梦中对话推断,戚家灭族之时,她已嫁做人妇。祸不及外嫁女,只怕也是因此,她才逃脱那场大祸。
可她嫁了谁呢?
假若不出意外,她应是嫁与宁国府世子。
依那位世子的庸懦性情,面对此等变故,说出教她明哲保身之语,倒也不足为奇。
戚灵玉心中烦忧愈甚,心火丛生,再也坐不住,便想出府寻人,验证心中猜测。
不料门棂洞开,率先入目的却是一张素白如纸的面孔。那上面一双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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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通红,泪意似坠非坠。
那女子正当妙龄,身量纤长,袖手立于折角处,雨光幽晦,映亮她素白如兰的面目,有飞雨点点沾湿发髻,贴在颊侧,好似白瓷碎裂。
眉目温婉,却似总挟着三分愁苦之意。
戚灵玉一怔,顿在门前:“长姐?”
来人正是戚竹筠。
见是此人,戚灵玉心中暗暗称奇。
她二人素来不睦,戚竹筠怎会寻到她这来?
对方望着她,神色欲言又止,好似难以启齿。
半晌忽的伸手,握住她手腕,一张口,哭的梨花带雨:“妹妹帮帮我,爹要我迁出回春院。我思来想去,还是来找了你。你一向是个有主意的,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
戚灵玉一愣,却是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出,方才道:“迁你出回春院?你打小便在那住着,他怎么忽然起这个主意?”
“你还不知道吗?”戚竹筠抬手抹泪,“宋珩回京了。”
“什么?”
只是略一失声,戚灵玉旋即回过神来。
她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有什么遥远的记忆被勾动,自脑海深处层层叠叠泛出。
此人是她爹的门生,半个文曲星下凡,十六岁会试,三年后便于春闱中脱颖而出,点了探花,轰动京城。
但这位探花郎出身穷乡僻壤,于京中举目无亲。秋闱至春闱那三年,便是宿在国公府日夜苦读。
彼时,国公府小厮仆妇都在谈论,荣国公膝下无子,这才学非凡的小公子,只怕是国公爷属意的金龟婿。
直到春闱放榜,那人与借住在国公府中,国公爷的义女虞灵互表心意,火速成了亲。
想起前尘过往,戚灵玉兀地一声嗤笑。
“他于任上升迁,带虞姑娘回京,在京中无处落脚,只有我的回春院住得下,爹要我先迁到别处,把这院儿腾给他,”戚竹筠幽幽出声,笑意苦涩,“那是我的住处不错,可你也晓得,那可是虞姑娘……爹对她何等疼惜,我哪能争得过她。”
虞灵生父原是荣国公下属,数年前朝局变换,虞家阖府死在动荡中。荣国公怜她年幼孤苦,十岁那年将她接入府中,认作义女。
吃穿用度,一应齐备,乃至胜过国公府正儿八经的小姐三分。
戚灵玉听得此言,眸光微冷,却是讥笑:“你争不过,便要我替你来争?”
戚竹筠脸色隐隐发白,却轻叹道:“……别说我了,妹妹不也争不过她么?若非如此,今日随着宋公子回京述职的,怎会是她,而不是你?”
戚灵玉最讨厌戚竹筠这副自哀自怜的形容。
更厌她怨中带讥,既是自嘲,还要挤兑自己。
她心中一恼,反手便要阖门。
只是阖门一瞬,看着戚竹筠陡地苍白的脸色,却忽的一顿。
她想起了刚才那个梦。
既是满门抄斩,那不知待到那时,她这大姐姐出嫁了没有?
戚灵玉蹙了蹙眉头,想,戚竹筠天生一副怨天尤人模样,又是眼高于顶。京中只怕没有哪个夫家愿意迎她过门。只怕到了那时,还是待字闺中。
既是如此,她又何必与一介死人计较。
这样想着,她微微消了气:“罢了,我为你走一趟就是了。”
门前,戚竹筠愕然抬首,好似不认识她一般。
顶着审视目光,戚灵玉只微抬了下巴:“正好,横竖我与这二人,也还有一笔旧账没算。”
3. 第 3 章
夏雨闷热,花厅房檐低垂,雨水跌落,在门前青阶凝出薄薄一层水意。
房檐下,年轻男子微微垂首,虽是作揖,身姿依旧挺拔:“老师。”
荣国公看着此人,笑意难抑,上前去扶:“这样大的雨,愣在檐下做什么,教灵儿也跟着淋雨。”
男子身侧还站着一个矮他半头的少女,一根素净银簪,挽起妇人发髻,却着藕色衣裙,杏目盈盈,稚气未脱之相,眉眼弯弯地笑:“他哪敢失了礼数?若是真不行礼,少不得又得被您一顿数落。”
荣国公佯肃了脸色:“我何时是这般刻板的人。”
虽是肃容,眼底却都是藏不住的笑意。好似岳丈,端详着久未回门的闺婿。
戚灵玉踏入花厅时,便瞧见这样一番天伦之景。
活衬得她似个外人。
荣国公向是不苟言笑,在小辈面前尤其如此。她一度以为是他生性不爱笑。直至那年虞灵入府。
连笑也不曾给予过她几回的父亲,却对着别家女儿温言抚慰,眉目净是她从未见过的柔和。
戚灵玉微一失神,无声攥紧绣帕。待回过神,却笑如珠玉琳琅:“怎么有贵客来了,爹爹竟不知会我一声,教我失了招待。”
少女拈裙绕出玉屏,新换的石榴裙上繁花着锦,乌发如云,挽着繁复样式,钗环虽少,只择两三根篦在要处,细看却根根精雕细琢。
这样贵重的打扮,偏她生得端丽而娇艳,教人不觉浮华,只教人觉得她是什么珍而重的珠宝,捧在手中怕碎了,含在口中怕化了。
厅中人见了她,一时神色各异。
青年微微侧了眼,那藕色衣裙的少女却面色发白,抿了抿唇。
戚灵玉跨入厅中,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却恍如未觉。
她兀自寻了一方空椅,摆手招呼众人坐下,方笑道:“不知虞家阿姐与宋公子此来京中,可有落脚之处了?若是不妨,便在国公府歇下吧?”
闻言,荣国公眸中不经意流露了赞许之色。
他这幼女幼时顽劣刁蛮,不服管教。一眨眼,却出落得越发有分寸。这些年协掌中馈,更是教人刮目相看。
也是如此,教他越发倚重。府中大小事,拿不定主意时,偶尔也会交予她定夺。这女儿也一向拿捏得当,处事得体,从不教他失望。
他于堂前落座,身子微微前倾:“你二人从前便是在国公府住着,饮食起居,一应齐备,何必劳动奔波。”
堂上,宋珩微一顿,推拒道:“学生如今携妻拜访,怎敢再叨扰老师?早已在外寻了落脚处。”
“……这,”荣国公略一迟疑,尚在组织措辞,便听戚灵玉道:“京中寸土寸金,二位才来两三日,能寻到什么好地方。倒不如先由国公府张罗,再慢慢儿安置。”
荣国公含笑颔首:“我意下亦是如此。回春院儿大小正合适,我已令人腾出来了。”
虞灵面露难色:“可那不是竹筠阿姐的院子?”
“国公府如此多的空院儿,总不至于教她没地方住。”荣国公毫无迟疑道。
坐在一侧,想起戚竹筠上门求她的模样,戚灵玉心中只余冷笑。
她自幼生在国公府,自认早已摸透她爹的脾性。向是为了外人,不顾自家死活。
一府容不得两位好客主人,便是戚竹筠不来寻她,她亦不会让此二人,再有机会长居于国公府。
心有不豫,她面上却不显:“阿姐那院儿老旧,下人迁院儿也要些时日。怎合适教人长住。依我看,国公府于京中尚有一方宅邸,只需稍加修葺,便可住人,又是独门独户,比这回春院好得多。”
话音落,宋珩便已拧起了眉:“怎好教国公府这样大兴土木。”
荣国公亦不赞许道:“那屋十余年未住人,难免破败。若要大修,如此花费,难免惹人议论。”
“爹且听女儿一言,”戚灵玉辩道,“房无人住则荒。那屋虽是老宅,却是先皇御赐,不好放任不理,迟早有这么一修。与其到时大动干戈,不如趁此时让宋公子搬进去,一并大修。有了人气,也省得老宅荒败,一举两得。爹以为如何?”
一番说辞,有理有据。
荣国公沉吟片刻,也觉得妥当:“府中之事,你比我清楚,此事你来安排即可。”
荣国公府一众仆妇,对此情此景早已见怪不怪。反是一对小夫妻不约而同抬了眸,神色各异。
休整老宅需要时日,戚灵玉便命人先行清出别院,令宋珩与虞灵分开住下。
安置完此事,却是天色已晚。她不得已,放下了出府寻人的打算。
她心中焦灼,饭后徘徊廊下,不防迎面撞上一席皂衫的人影。
避让已来不及。宋珩率先拱手:“见过二小姐。”
戚灵玉看清来人,稍退一步,略略颔首:“宋公子。”
青年礼毕抬首,夏日雨云消弭,余晖在云层中翻卷,穿过庭廊,在他身侧镀上一层绚烂绛色,暗处皂衫垂落:“今日府中事忙,有劳二小姐了。”
戚灵玉见他拱手,却是微微一晃神。
遥想上一回他二人见面,还是三年前,此人成亲将离国公府,也是站在此间回廊下,与她拜别。
宋珩立于阶下,垂目拱手:“这三年在国公府,有劳二小姐照拂,不胜感激。只是小民心有所属,二小姐心意,只怕无福消受。”
她侧身立在花阶上,袖里掐着方撷下的花枝,掐出满手汁水,慢条斯理一声讥诮:“宋公子未免太过高看自己。”
少年不置可否地笑笑:“那便当是小民痴心妄想吧。”
言辞恭谨,眼中的挑衅之意,却是横溢而出。
戚灵玉是曾有过三分心动。
不单惜此人满腹经纶,才华横溢;喜他恃才傲物,野心勃勃。
还曾羡他春风得意马蹄疾,妒他是个男儿,分明出身寒微,籍籍无名,却能凭笔墨文章,得了国公青眼,金榜高中,崭露头角。
年少心曲,千般滋味,不一而足。
她曾以为他二人秉性相投,棋逢对手。一度以为宋珩亦是如此想法。
却不料,在三年前那个夏夜,脸面都被此人放在地上狠狠踩踏。
三年光景,别时那年少年尚且眉目青涩,眨眼便如青竹抽长,敛去一身轻狂,出落得眉目沉着,喜怒难辨。
戚灵玉定了定神,摇着手中绢扇,语声疏懒:“都是自家人,何必多礼。”
“闻听二小姐新婚在即,未来得及道一声恭喜。”
戚灵玉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生了三分燥意。她本就恼着这桩亲事。有一刹,几以为此人看透了她心事,特来狎弄她。
只是一转眼,却只瞧见双沉静眉眼。
道是自己生了心魔,她袖手一转,将绢扇搭在栏杆上,信口道:“大人升迁京中,本应我道这声恭喜才是。”
青年垂眸,慢条斯理道:“微末官阶,不足道也。不及世子爷年纪轻轻,已是正三品羽林卫指挥使。”
戚灵玉微一顿,好半晌方反应过来,此人竟确是在讥笑她。
羽林卫指挥使说来好听,实则是个荫官,是上京世家安置自家不学无术子弟的闲差,并无实权。
宣朝重文胜武,哪怕不通文墨的脚夫,都明白探花郎的分量,往后仕途晓畅,再次也是一方大员。
换作别人口中,戚灵玉只会以为是真心实意的恭贺。
偏生是宋珩。他二人对彼此心性心知肚明,此时如此言语,只能是明褒暗讽,有意作弄。
戚灵玉险险气笑了。
只是正欲反唇相讥,想到什么,她倏地又转了念。
假若那场大梦为真,戚家此时便是大难临头,岌岌可危。她怎么好再开罪一个将来可能于官场上有所助益之人?
铡刀在前,平生头一回,灵玉敛了性子,好言好语道:“大人过谦了,不过是个闲差,养家糊口已是勉强,怎能与大人作比。”
宋珩抬眸,望着她,眼中愕色分明。
半晌微狭了眼:“时隔三年,二小姐稳重了不少。”
戚灵玉不喜他评判语气。打了个呵欠,微微欠身,便作告辞:“天色已晚,大人早些歇下吧。”
言毕反身回了房中,一番拾掇,便又睡下。
不料刚一阖眼,竟又是入梦。
仍是大雨瓢泼,沾湿帷帐。这一回却是雨水横泗的长街,眼前朱门半阖。
戚灵玉抬起头,却觉眼熟。半晌忽想起,这竟是她白日里为宋氏夫妇安排的府邸。
倏尔有人从中探出半边腰身:“夫人进来吧。”
穿过重重廊檐,来到书房之中。红木案牍之侧,一席青衫的男子将将放下手中墨笔,朝着她侧眸低声:“老师之事,罪涉贪墨……陛下决意重惩,以儆效尤。我亦无能为力。”
天色昏晦,戚灵玉盯着桌案。那方宣纸上墨迹未干,一笔一画,字迹清隽,辞采斐然,写的是敬神的青词。
莫名地,她想起,君主沉迷道术,是以其心腹重臣,皆擅青词。
戚灵玉幽幽开口:“我父亲当年那样爱重你,宋大人如今身为阁臣,便当真一点法子都想不出来吗?”
那男子正是宋珩,闻言却只双目微垂:“家国大事,怎可为私人情谊牵扯。斯人已矣,还望国公夫人节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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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书房陷入沉寂,独闻窗外大雨滂沱。
戚灵玉倏尔一声冷笑,气声幽幽,如毒蛇般盘旋而上:“好!好一个家国大事!”
倏地一道雷霆,划破天幕,照彻书房,也映亮她手中物事。那竟是一把寸丈长的剑簪,尖端藏刃,被她簪在发上,直至此时抽出,满头青丝散落。
瞧见此物,宋珩脸色倏地煞白,抬眸看她:“戚灵玉,你要做什么?”
戚灵玉不答,手腕一翻,将匕首朝前一送。
雪亮刀光一闪,掠过青衫,却因对方扬手牵制,失了准头,只将将插入腰腹。
血水喷溅,染透白墙。一声强自压抑的痛呼,划破阖府清寂。
“……家国大事?”盯着桌案之后,因剧痛弓起身的人影,戚灵玉甩开手,笑声凄惶,“我爹一生清正,他是何为人,你再清楚不过。若当真出于公心,那封参奏他的折子,一笔一画,又怎会出自你这个得意门生之手!”
“宋珩,为了你的青云大道,一己私欲,你如何对得起九泉下那数百条冤魂?”
案后男子冷汗涔涔,却仍只手扶着桌案,抬首挤出一丝讥笑:“一生清正?一己私欲,古木衰朽,非一日之功。戚家如何落到如今下场,你再清楚不过,何来冤魂之说?”
痛到极处扭曲面容,他咬着牙,慢慢挤出字句:“戚家罪有应得。上京尸位素餐,取用于民的蠡虫,都该是如此下场!”
房门外,仆役脚步声芜杂,倏地破门而入:“大人……大人你怎么了?”
她眼中闪过一丝忌惮,却听得宋珩开口,气若游丝:“看日往日情面,我放你一马……出了这扇门,我便当今日之事从未发生。”
雷声隆隆,大雨滂沱。水意漫漶,泼天昏晦。
再转眼,却又是在一架颠簸马车中。
车轮咕噜噜滚着,本应硌得人浑身生疼,只是身下不知枕着何物,触感温热而柔软。
戚灵玉蓦然睁开眼。
映入眼是一张白皙如玉的容颜。微垂的眼睫根根分明,长发如流水散落她颊侧,眼梢一点泪痣,衬得他气度愈发柔和。
只是双眸对视的刹那,那目光微敛,淬了冰似的冷漠。
“风景瑜?”
他口气淡淡:“醒了?”
轻风掀起车帘,透入一缕晨光,送来一丝夹着腥风的水汽。
这是……出京郊必经的烟雨桥?
“你众目睽睽之下伤了阁臣,此事难以遮掩,即便宋府不追究,也势必引来大理寺详查。这阵你且去京郊,暂避一段时日。”头顶,男子浅声低语,不杂分毫情绪。
戚灵玉蓦地清醒过来,发出一声讥诮:“暂避?这一去,我还有机会回到上京吗?”
风景瑜沉默片刻:“他决意铲除上京勋贵,愿意放你出府,只怕亦是为了祸水东引,接机对付宁国公府。最好便是从此隐姓埋名……”
一阵无由的恼意涌上心头,戚灵玉挣动着往轿厢外钻出。
却被人拦腰截住:“戚灵玉!”
戚灵玉意图挣开他束缚,幽幽冷笑:“放开!我回大理寺自首。”
“你疯了?”
“我既敢做便敢认。便是死在刑狱之中,也好过改名换姓,苟且度日!”
“你如此冲动行事,又置国公府清誉于何地?”身后男子一声低喝,一贯沉静的声线,罕见地微微颤抖。
戚灵玉却不曾察觉,她心中一酸,泪意无端涌起,却强自压抑着喉头哽咽之意,讥笑:“你无非怕我连累了你,连累了国公府,如此,岂非正和你意?”
那张脸上忽地神色一乱:“我不曾……”
戚灵玉忽地扬手。
“啪”地一声脆响,回荡在逼仄车厢中,一时间,两人齐齐一怔。
片刻后,盯着那张白皙面孔上浮现的五道指印,戚灵玉率先回过神,趁着这片刻怔愣,挣脱钻出轿厢,两三步冲向桥边。
雨后初霁,莹莹洒落桥下滔滔湍流。
“戚灵玉!”
她深吸一口气,半只脚抵住边沿,盯着眼前人陡然煞白的脸色,无声发笑:“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成为宋珩的棋子。风景瑜,我不欠你分毫。”
言毕,她倒退一步,任由身子坠向百余丈高的江面!
江水悠悠,倒映出少女娇艳的面影。却在坠入的一瞬,倏然破碎重组,化作一张秀气而白皙的面容。
戚灵玉一惊,自梦中惊醒。
臂弯下却枕着一张陌生的书案。案前纱窗未掩,在桌面积出一摊静水。
微熹的晨光之中,倒映出她的面容。
那眼梢浮着一颗泪痣。
4. 第 4 章
窗外云销雨霁,枝影打在白墙上,簌簌轻颤。
四面皆是素白的粉墙,一张沉香案几,一面置物架,一张丈八拔步床,便是这房中全部全部家当。
素简得寡淡。
戚灵玉霍然睁大眼。
这绝不是她的房间。
戚灵玉自认是个俗人。既是俗人,自是最爱金石珠玉,绫罗绸缎。房中又怎会是眼前这般磕碜模样?
等她缓缓垂头,看向水中的倒影,心中的疑惑忽然有了解释。
水中浮出一张她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说陌生,是因她人生前十五年,从未与眼前人发生过交集。也便是数日前,也才将将有过照面。
说熟悉,她昨夜的夙梦里,来来回回都是此人。
以至于她才看见这张脸,心中便不自觉生了三分恚怒。
风景瑜!
可是……她怎会顶着这一张脸?
哪怕向来胆大妄为,瞧见这般不寻常处境,戚灵玉也不由有些慌乱。稍过一会,她强自定下神来,欲找面铜镜,验证心中猜测。
可环视一周,房中陈设只有几样,哪有什么铜镜的影子?
正在气恼之时,房门外倏地响起一阵扣门声:“世子爷,三更天了,还未起身吗?今日可是轮到您当值。”
戚灵玉深吸一口气,开了门。
门外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厮,见她开门,冷不丁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压得极低,唯恐被何人听见似的:“趁国公爷不在府上,您快出府吧。教他知道您没去点卯,少不得又要数落您一顿。”
虽不知羽林卫几时点卯,但戚灵玉日日见荣国公上朝,都是天刚蒙蒙亮那会儿的事。
戚灵玉望了一眼窗外,微蹙了眉。
休说点卯,这会儿羽林卫只怕是都要下值了。
她目光轻轻落在那小厮脸上。见他虽惊慌,却并无意外之色,便知此事可大可小。
眼下当务之急,也不是去衙门点卯。
假如她成了风景瑜,那她原来的身子,如今又是谁在用着?
偌大一个府邸,事端千头万绪,离了人便不能转,处处要她操持。先不说旁的,光是京郊那处安排给宋氏夫妇的大宅,便要吩咐下去,着人寻京中的泥瓦匠修整。
想起宋氏夫妇,便连带着想起梦中景象,戚灵玉的额角突突跳了起来。
假如梦中情景为真,那她修这宅子,可不是真真切切养了两个白眼狼?
原先她顾忌着爹爹脸面,又寄希望于宋珩今后官途晓畅,能于危难之际拉荣国公府一把。
如今看来,未必不是镜花水月。
戚灵玉自小便知,靠人从来未必可靠。
她的姨母,戚竹筠的生母出身官宦人家窦氏,门第稍低,嫁入国公府,无非指着这一门婚事能为窦家光耀门楣,保自己一世富贵。
偏荣国公少时心有所属,对这素未谋面的妻子不冷不热,虽因了家风清正,从未纳妾,却也让姨母受尽了活寡。
姨母性子软弱,受不住后宅一日又一日的嗟磨,终日郁郁寡欢,生下戚竹筠不久便撒手人寰。
临终时终于硬气一回,拉着荣国公逼他起誓,善待他二人留下的孤女。
可孝期刚过,荣国公便在宗亲催促下,娶了她妹妹做续弦,八抬大轿迎进门。这些年戚竹筠在国公府,虽说衣食从未短缺,却活得似个寄人篱下的外人,生生养出了一副纤细敏感性子。
连她爹尚且如此,更遑论是野心勃勃的宋珩。
在那个梦中,荣国府被此人一封折子,扣上贪腐之罪。虽说叫人愕然,却也并非无迹可寻。
上京城中权贵无数,绵延百年,自然少不得藏污纳垢。据她所知,不少世家底子都是劣迹斑斑,荣国公府已算得上一股清流。但因了同气连枝,这些世家向来是互相包庇,从不让外人插足,更不会让外人知道底细。
若非出了家贼,腐朽未深的荣国府怎会落到如此境地?
戚灵玉心中恨得咬牙。
于她而言,当务之急,一是为国公府避开这场祸端,二便是将那白眼狼即刻赶出荣国府。
若是从前,还在荣国公府上,她自信有千般手段料理此事。
可是……戚灵玉盯着眼前的小厮。
从未见过世子爷有这般锐利的眼神,青书忍不住心中一跳。
他家世子爷性子柔和,长相秀气得像个姑娘,一双柳目每每看人,都似水三分。
可这会儿瞧着他的视线,简直像要将他活吃了似的。
憋了好一会,反思再三,青书才怯怯出声:“世子爷,小的……哪里开罪您了吗?”
戚灵玉回过神来,定了定神,方道:“没事。”
以她现下宁国公府世子的身份,再怎么也不合适去插手旁人的家事。
要解决此事,归根到底还是得弄明白如今到底是谁在用着她的身子。
宁国公府年前向戚家提的亲,眼下已到了合八字这一步。按大梁礼俗,在正式婚嫁之前,男女双方不得私下约见。勾栏一面,已是犯了规矩。
她沉吟片刻,忽道:“近日京中连日大雨,可闻疫疾?”
青书被这一问弄得丈二摸不着头脑,道:“昨日才下的雨,哪有什么……”
戚灵玉双目微垂,向下一睨。
不知为何,觑着世子爷脸色,青书鬼使神差地打住了话头:“小的出去打听打听。”
戚灵玉微微颔首:“帮我问问荣国公府。”
若是嫡次女告病,多半说明她那身子如今是无主之躯。
青书:“???”
他忍不住抬眼睨了一眼,却只见世子爷面色淡淡,分辨不出喜怒。
风景瑜性情寡淡,上京人都说宁国公府这一任世子,最是没有脾气。
只青书知道,他家世子爷平日里虽看着好说话,在国公府却实打实是个叛逆的主儿。府上的安排,他便是无理也要拗三分。
不思上进这一点,青书倒是认可的。自他被调来伴读,他便从未见世子爷对何人何事上过心,好似这偌大人世,便没什么值得他记挂的事。
与荣国公府联姻,事关重大,世子爷倒是没有与国公爷唱反调,却也绝少过问,好似忘了这回事一般。
他向来少言寡语,青书不知他心思,还当他不满意这门亲事。
难道心中竟也是记挂的?
可瞧着这模样,却又不太像……
还没回过神来,又听头顶传来一道声音:“还有,帮我带面铜镜。”
戚灵玉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要落地的那种。”
戚灵玉百思不得其解。这人的房间里,怎么能连面铜镜也没有?没了镜子,要怎么整理仪容?难道她这未婚夫婿,每日连自己的仪表都不修整?
她心中一窒,却未留意到一侧的青书无声倒抽了口凉气。
这又是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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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听别家姑娘,又是要他买铜镜,他家世子爷,这真是……开窍了?
他既不敢说,也不敢问,诺诺应下,刚要转身出府,忽的煞白了脸色:“国公爷?!”
院门口大踏步行来一人,绯色公服,白袜黑履,脚步匆匆,脸色阴得像能滴出水:“风景瑜!什么时辰了,没去宫里当值吗?”
戚灵玉想,此人只怕便是宁国公,她未来的岳丈了。
瞧见人的一瞬,她在脑海中飞快回想着有关这位国公爷性情的传闻。
上京这些世家,彼此多有走动。各家各户的情况,她处理府中的人情往来,也了解一二。然而寻思了一圈,戚灵玉讶然发觉,她对这位国公爷的记忆,竟是一片空白。
好半晌,她方才想起,现任宁国公为老国公爷的庶次子,自小身子不好,被老国公丢在祖宅,由族人教养,直至七年前才携妻子入京。
他排行第二,上头有一位嫡长子,底下还有一位嫡幺子。原先于情于理,都排不上他袭爵。谁知这位国公爷年少多舛,老来却走了大运。回京几年,先是幺弟弟教人诱去染了赌瘾,被老国公赶出了国公府。隔年在朝为官的嫡长兄又因奏表触怒天颜,阖家被流放去了岭南。
南方沼气湿热,那位嫡长子半途上便一命归西。这国公府的爵位,兜兜转转,竟落到了从未被人看入眼中的庶次子头上。
上京权贵从前瞧他不起,生了许多龌龊,这些年便也与宁国府疏于往来。是以,戚灵玉甚少听闻有关宁国公府的传言。
今日未当值,虽说事出有因,个中缘由却无法为他人道。想到明面上毕竟是自己理亏,戚灵玉并不辩驳,坦白道:“早上起得迟了些,是儿子的过错。”
见她这般干净利落地认了错,宁国公一噎,要说的话都梗在了喉头。
只见他悻悻片刻,又咄咄逼问道:“迟了些,什么缘故?”
戚灵玉不喜撒谎,也不屑于扯旁的由头,便索性直言:“便是起得迟了,没有旁的缘故。”
青书掌心无声捏了一把冷汗。
国公爷问话,他家世子爷从前都是能避则避,今日怎么这样硬气?
“只是起得迟了?既无身子不适,也非勉于正务?”听了她回复,宁国公脸色都倏地冷三分,目光锋锐,“不思长进就罢了,这点差事也办不好,能指着你办成什么事?”
戚灵玉眉头微拧,被人这样审问,令她无端生了三分火气。
她是荣国公夫人唯一的女儿,自小便被她娘当成眼珠子似的养着。便是他爹,都从未这样当着下人的面指摘过她。面前这与她毫无关系的人,既未生她,也未养她,有何资格在这说教她?
心头生了三分愠怒,戚灵玉道:“迟了便是迟了,还能有什么由头?爹若是想斥我怠惰,直说便是。还是说,爹喜欢听我说假话?”
“我何时要你说假话!我要你知错就改!两句话,给我说出个合适的由头来。若说不出,就去祠堂里好好跪着反思。”
“人非草木,谁还没有个出错的时候?难道爹就没有晚起过?若是晚起片刻便要去祠堂中跪着,这一日事都不用做了,跪给祖宗看又有何用?”少年语气不善,一句接一句,连给人插嘴的余地都不曾留。
简直跟那油爆豆子似的。
青书猛地倒抽一口凉气,扭头便见宁国公涨得脸色发青。
好不容易等到一个空档,张口就是一声怒喝:“风景瑜!你放肆!”
5. 第 5 章
“惫懒成性,不思悔改。给我去祠堂里跪着,没有我令,不许起身!什么时候想通了,再来与我回报!”
“来人,祠堂门锁上,不许送食水!”
日影偏移,渗入锁闭的院门,与头顶一排又一排的烛火交相辉映。
“世子爷,你何必与老爷对着来呢?老爷是什么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祠堂外,青书踮着脚尖,朝里头递着一块白面馍馍,“他是你爹,这么吵,不管谁理亏,最后还不都是您理亏吗?”
戚灵玉还真不知道这国公爷是什么脾气。
不过便是知道了,她也觉得此事错不在她。
她从前在府上,偶尔也有睡到日上三竿的时候,只要不误了大事,爹娘从不责备她。
怎的偏生这宁国公如此小题大作?
她拧着眉头,冷笑一声:“他日日领着国公俸禄,倒是点卯点得勤快,也不见谁看他勤勉,给他多发一份薪水。”
青书惊得左右环顾,冷汗都冒了出来:“我滴个爷啊,这话咱可不兴说啊!”
宁国公府自打从前长房被贬去岭南,便远离了上京的权力中心。这些年无非是靠爵位顶个无关痛痒的闲职,吃着那一点俸禄以及祖宗积业。
既是闲职,自然再勤勉也不会有人当回事。
宁国公最怕的便是被人不当回事。
青书想,若是这话传到国公爷耳中,他家世子爷这罚跪只怕得一跪不起了。
戚灵玉并不把这点惩戒放在心上。她伸手接过青书手里的馍馍,瞧着他左顾右盼的模样,却是头回留意到了这个眉清目秀的小杂役。
思索片刻,她道:“国公爷说不许给我送食水,怎么,你不怕被罚吗?”
青书瞧着四下无人,方才松了口气,苦笑答道:“自然也怕的,但我若不惦记着世子爷,谁来惦记您啊?”
倒是个实心肠的。
戚灵玉定定瞧了他片刻:“我若立刻要从这祠堂中出去,这府上有何人能帮上我的忙?”
青书一顿,面露难色:“这……世子爷,你要我递个食水还好。可眼下国公爷当家,这谁敢来放您出去?”
“那我娘呢?”
青书一呛,竟是剧烈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拍着胸口:“……世子爷,咱病急也不能乱投医啊。”
戚灵玉没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拧着眉:“这可不行,最迟明天,我是一定要出去的。”
荣国公府那场大祸也不知何时起的头,她又如何坐得住?
青书咳得眼冒金星,听了这话,一个念头朦朦胧胧冒上来——世子爷性子迟缓,往日在祠堂一待便是四五日,也从不见他着急。
眼下这样急着出去,是要去见谁?
他还没应声,便见戚灵玉心思一动,计上心来:“若是不行,你在外头给我搁一张板凳,我翻出去也未尝不可。”
青书咳得更厉害了。
好一会终于缓过来,他抬头望着祠堂狭小的窗户:“这窗子都到您脖子那了。这外头有凳子,您里头可怎么办呐?”
他家世子爷虽说入了羽林卫,也学过武,可奈何四体不勤,磋磨一年半载,也只学了点皮毛功夫。为此,国公爷几度大动肝火。
踩着墙翻上来,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紧跟着,他便看到戚灵玉眼珠子一转,落到了房中暗处一侧,毫无迟疑道:“那不是有供桌吗?”
“……”
“!!!”
“世子爷?您疯了!”青书面色扭曲。
这是人能想出的主意?!!
青书想,他家世子爷今日大抵是疯了,还疯的不轻。
戚灵玉却不觉得有什么出格之处:“用完了再摆回去不就是了?我保证摆得原模原样。”
她想,荣宁两府到后头同气连枝,她眼下可是不单忙着搭救自己的九族,也是在搭救风家的九族。
若是风家祖辈全下有知,只怕感激她还来不及。
青书白着脸色,半句话也不敢应。
这是原模原样的事吗?
往小了说是没有规矩,往大了说就是亵渎祖宗。
好半晌,他搜肠刮肚,终于想到一件事,弱弱出声道:“世子爷,其实小的倒是想到一个人,说不准能帮您出去……”
戚灵玉来了精神:“嗯?说!”
青书迟疑片刻,咬了咬牙:“当今圣上!”
戚灵玉一顿。
旋即咳得惊天动地:“你说……你说什么?”
倒也……倒也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这一头的宁国府兵荒马乱,另一头的荣国府,却也是翻了天。
“什么,你说戚灵玉病了?”回春院里,戚竹筠绞着帕子,倏地直起了身子。
“回大小姐,说是昨夜淋了雨,早上一起便发了高热,眼下阖府都传遍了,连账册都看不了。”丫鬟答道,抬眼却见少女将下唇咬得发白,“她这般掐尖儿的人,怎么偏偏这会儿发了热,看不得账本,管不得事?”
戚竹筠神色怔忡莫定:“素纱,你说她是不是不想帮我这个忙?”
素纱面露苦笑,柔声劝着自家主子:“这再稳当的人,也总有头疼脑热的时候。二小姐这样的脾气,若是起得来身,必舍不得放着中馈不管。只怕是当真病得起不来身了。”
掌事的二小姐发了热,这消息没一会儿便便飞遍了阖府上下。
荣国府的花厅里,几位掌事面面相觑。
他们掌着荣国府庄子上的租子,本是约好了今日来与戚灵玉对账,却不料一进门,便听闻了此事。
众人抬眼,隔着一层珠帘,看着花厅中央那容色明丽的少女。
珠帘疏松,帘后,少女生得一双丸子般滚圆的杏目,透出些孩子气的执拗,从前急切时柳眉一立,便透着些许凶悍的娇艳。
此时却是静静地坐在榻上,眉头舒展,肩头搭着一件披风,面色隐隐发白。
膝上也铺着一件薄毯子,毯子上搁着一本摊开的账册。垂着眼,一语不发,偶尔翻页时,便轻轻拧起眉头,指尖揉着额角,十分困扰的模样。
初时她每拧一下眉头,几位掌事的心里头便要跳上一下。
此番账册收得仓促。昨日才下的令,今日便要全数交上来。期间的诸多猫腻,几位掌事都不敢细想。
他们今日上门,本已做好了迎接二小姐雷霆之怒的准备。不料才一入府,便听门房说戚二小姐染了疫疾,病得起不来身。
还没来得及窃喜,就见到了这坐在了花厅中的人影。
假若给个痛快便也罢了。
偏偏这一坐,就是一炷香。
按照往常二小姐一目十行的功夫,这会不论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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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该有些眉目才是。
几位掌事越坐面色越白,眼睁睁瞧着这账本一页页翻过去,冷汗涔涔。
他们之中就没人见过二小姐这样仔细瞧过账本。
这样仔细,难不成每一行都有问题?
众掌事你望我,我望你,愣是没人敢开口。
珠帘玉幕间,容色明丽的少女直起身,静静抬起眼望向外头诸人,眼底波澜不惊。
内心翻江倒海。
风景瑜按了按太阳穴,轻轻闭上眼。
这世上怎会有这般荒谬之事?
昨夜他尚在国公府,一觉醒来,竟莫名到了此处。
他看着腿上那密密麻麻的字。那上头每一个字他都认识,连起来便没有一个他看得明白。
账册他并非没见过,但一来从未见过这样多的数额,二来,这府中事务他并不熟悉,此时理起来,只能是越理越教人头痛。
就这么挣扎了一炷香功夫。
风景瑜轻轻呼出一口气。
抬眼时,恰对上帘外一双又一双诚惶诚恐的视线,好似等待宣判一般。
风景瑜:“……”
他该怎么说,他没看明白?
好在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沉默片刻,他开口,语调平板无澜:“近日偶感风寒,这账册留下,我还要再看一些时日。”
“???”
“!!!”
这一瞬,原先勉强还称得上神色镇静的几位掌事,齐刷刷脸色煞白。
这是出了什么天大的纰漏,竟然还要把这账册留下来详查?
想到自家在账本上做的手脚,几人心神战战,一时竟连坐也坐不稳了。
花厅中一时静得只能听见风景瑜自己的呼吸声。
他顿了顿,莫名生了些愧怍。
想到到底因了他的不足,耽误了他人。他又补充了一句道:“若是出了纰漏,会即刻知会几位掌事,各位回府中安心静待即可。”
这话风景瑜说得平静,听在众人耳中,却是变了味道。
安心?这漏成筛子的账本就这么留在二小姐的火眼金睛下,只能让人每时每刻都如同在火中炙烤,要如何安心?
二小姐这样明察秋毫,不可能看不出来账册中的猫腻。
所以这会儿,叫他们安心等着……莫非是叫他们趁着几日收拾干净家当,到时候好从荣国公府滚出去?
又或是说……
能做到掌事份上的家仆,那都是人精中的人精。
众人惊疑不定相视一眼。
难不成,留这两三日功夫,是要他们趁这几日相互检举,以表忠心?
毕竟人总不能一口气全赶个干净。都赶走了,谁来干活?
戚灵玉并不是头回这样措置。这位二小姐,自打接了账册以来,最常用的手段,一是钓鱼执法,二便是教他们互相检举,并向来赏罚分明,从不曾顾忌用人,谁账本干净,谁事做的漂亮,谁处世公正,谁便能得她青眼。
几位掌事越思索,便越觉得戚灵玉是如此想法。看着彼此的眼色都变了。
风景瑜捻着几本账册,就要起身。
忽的,帘外其中一张靠椅上,一人倏地起身,直挺挺跪在帘外:“二小姐,小人有事要奏。”
“小人要检举呈县庄子上的杜掌事,虚做账册,中饱私囊!”
6. 第 6 章
双膝落地,一声脆响。
只是片刻之后,一张方椅上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便直身而起,伸出一根手指对着中间那人,怒目圆睁:“陈念海,你信口雌黄!”
“你也不低头瞧瞧你身上的锦褂子再说话。就庄子上那点俸禄,供得起你这一身横肉?”跪在堂中那年轻掌事不屑道,语气轻狂。
杜掌事须发颤了颤,顿了片刻,朝着帘内分辩:“二小姐……我……”
帘中人垂着眼,一语未发。
风景瑜属实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他自认秉性凉薄,更无意干涉他府事端,哪怕这荣国府是他的未来岳家。是以无非图谋一个草草收场。
谁知道这荣国府几位掌事,竟畏这位戚二小姐至深,就连他不言不语,都能相互攀咬出这一番精彩场面来。
他静默片刻,还是道:“说下去。”
谁苛收了租税,他本不欲知晓。但不知怎的,他忽然想到,他如今这身子的主人,想必是乐见其成的。
他不知自己如今住在这身躯之中,原本的戚灵玉又去了哪。
或许还寄寓在这身体的某一角落,又或许……想到另一种可能,风景瑜忍不住抬起手,拧了拧眉心。
但无论如何,假若那戚二小姐尚还在人世,想必有朝一日还是要回来过问一二的。
想起那日在酒肆,少女不依不饶的模样,直觉告诉他,若是他草草了事,日后恐怕会更加麻烦。
他语气极轻,听在那几人耳中,却好似炸雷一声响。
二小姐性情爽利,雷厉风行,平日里账目哪怕是鸡毛蒜皮的纰漏,都会被她摘出来当场发作。
今儿个生了这样大的事,戚二小姐却反倒这般平心静气的与他们说话。
掌事们觑着帘幕里少女的脸色,不约而同头皮发麻,只觉得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那杜掌事打了个抖,竟连站都站不住了:“二小姐,是小的不懂事,绕过小人这一回吧!”
风景瑜不熟悉戚灵玉的规矩,但料想她处事应当自有一套章程。思索半晌,并未直接开口发落,而是回想着酒肆那一面,仿着少女的脾性,道:“我既说了几日后知会各位,那便是几日后。个中是非,我心中自然有数。”
此言一出,几位掌事相视一眼,不知为何,心中竟生出些许异样来。
这说一不二的语气虽与二小姐往常无异,可依着二小姐的习惯,有人检举,那往往都是当场便处置了。
检举之人,为彰显赏罚分明,那也是当场擢拔,从不会拖到第二日。
可戚灵玉往日积威深厚,几位掌事相视一眼,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疑虑,却无人敢出声。
那杜掌事松了口气,汗津津地跌坐在靠椅里。
等待几日,虽也是钝刀子割肉,但总比当场便被铡刀剁了去好。
一面松了口气,背对着帘子,估摸着戚灵玉瞧不见,他又朝那跪在堂中的陈念海递去一个刀子剜肉般的目光。
荣国公在前朝为官,位高权重,素有廉名,最忌惮便是有人抓住荣国府铺张浪费说事。
是以他们这些掌事,明面上的俸禄都定得极低。戚二小姐掌家后,虽明里暗里增了许多津贴,可人心欲壑难填。
他们这些做掌事的,苦苦往上爬,所谋所求无非就是荣华富贵,衣食无忧,又有几个不曾中饱私囊,底子干干净净?
这小崽种无非是想打他个措手不及,好将他取而代之。若二小姐一棒子打死,那是他杜如康命不好。
既得了这几日回转功夫,拼着被人报复,他也要将那陈念海一道拉下水不可。
杜如康如是思量着,一面直起身子,朝着帘后俯身下拜,颤颤巍巍道:“戚二小姐秉公处事,尔等不敢有异议。”
陈念海却是急了。
杜如海的心思,他如何看不出来?此人老辣,他虽自负处理得干净,可焉知不会横生枝节?
不待众人退散,他连忙道:“二小姐!我有异议。小姐染了风寒,身子不适。可再过几日便要收租子,账册不在,只怕届时入账记账,有所不便。在场几位掌事都是看账的好手,将杜掌事那账册拿出来,叫众人过目一二,不就可证真伪?”
花厅中众人皆大吃了一惊,为这年轻掌事捏了一把汗。
账册那也是能给他人轻易过目的?如此措置,又将主子置于何处?
陈念海顾不得这许多。他如今如此行事,虽可能开罪了戚灵玉,可叫那杜如康得了喘息,那才叫麻烦!
且二小姐一向秉公处事,未必会因此事生了嫌隙。
他垂着首不敢抬头,却听帘后戚二小姐轻声:“哦?”
既不似生气,也不似责问。
陈念海莫名生了三份勇气,他抬头:“二小姐……”
隔着珠帘,一双平静如水的眼与他相视,目光相触一瞬,微微波动,竟好似看穿了他心思一般!
风景瑜心中叹了口气。
而后定定看着陈念海,淡淡开口:“主意不错。”
“只是为了秉公办事,那自然不能只查一人。若依你所言,那几位掌事不如交互查账,将此处所有账册都过目一遍吧。”
*
月色入中天,斜光穿朱户。
“你说,戚二小姐气病了?”
祠堂里,戚灵玉翘脚坐在供桌上,咬着手中一颗未熟的青李,涩得皱起眉。
青书看她咬干净手中的青杏,又朝里边递进去一颗,啧啧道:“可不是嘛!我问了上荣国府就诊的大夫。那二小姐昨日淋了雨,染了风寒,头疼看不得账册,便让那帮掌事互查。这一查就查了半日,结果啊,那叫一个漏洞百出!”
“平日里都说荣国公清正,如今看来倒也不然。也是,这上京城的豪族,又有几家几户是干净的?”
“世子爷,都说那二小姐是个气性大的,果然名不虚传!就查个账,也能把自己气厥过去!眼下荣国公府兵荒马乱,正张罗着入宫,央玉荣公主帮找太医呢。”
玉荣公主是荣国公长姐,昔年入宫侍奉先帝的德妃所出。先帝子嗣稀薄,统共一子二女。故而虽非身出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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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那二位公主仍地位尊崇。
戚灵玉听了他的话,眉头拧得更紧了。
胡说什么八道?她几时是这样的人?
她气性是大了些。可那不过是为了唬住那帮子刁滑的掌事。如若不然,怎么教那一群人老成精的东西听她的话?
青书未曾留意到她神色变化,仍说得兴起:“世子爷,你说国公爷是不是存心折腾你,才给你定了这门婚事?那戚二娘子虽说厉害,可以我看,这样的脾气,这上京只怕没几个人消受得起……”
更别说他家世子爷这样好的脾性。真娶了这戚家小姐,只怕是要给人欺负了去。
青书默默想,冷不丁地却被一颗李子砸中了头顶。
他抱着头痛呼一声,抬眼便见少年立在窗前,手中刚接过去的李子荡然无存,冷笑着看着他。
嘶……这位气性怎么看着也没好到哪去?
青书为自己抱屈:“世子爷,不是,这什么天气,我搁这杵了一下午,又是送食又是递水,就连您馋了要吃那树上的李子,我也捅了下来。怎么您一句好话没有,还拿它丢我?!”
戚灵玉面无波澜道:“我是主子,你是下人,我有什么吩咐,你照做是应当的。”
青书瞧着戚灵玉面色不似玩笑,终于意识到,风景瑜似乎是当真生了气。
可他却不明白世子爷是为何生气。世子爷从前可从不对他说这样的重话。
青书心中憋闷,百思不得其解间,忽的却想起白日里那个猜测。
难不成,他家世子爷是当真对那戚二娘子有意?是以才半句不是都不让他说?
戚灵玉却顾不得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她听着青书的话,燥意自心中升起。
一是恼她做了那一梦后,命人收的账册,果然出了纰漏。
二是恼如今占据她那身子的孤魂野鬼,实在不中用,轻易就给庄子上那些老油条气厥了过去。
叫她如何坐得住?
戚灵玉咬了咬下唇,思索片刻,抬眸道:“你午后说可寻圣上,是怎么个寻法?”
青书道:“这世子爷难道不该比我清楚?左不过一封书信的事。要我说,您也别怕叨扰了圣上。这两日未见,圣上想必正惦念着您呢。”
戚灵玉定了定神,倏地下定决心道:“好,那你为我去寻纸笔。”
青书很快便证实自己所言非虚。
借着祠堂里那一点烛火,戚灵玉拟好字条。隔日过了宵禁,信便被青书托人送入宫去。
刚过晌午,宫中的轿撵便停在了宁国府外。
从那轿撵中大踏步而出一个宦官,正是天子身侧近身侍候的黄公公。他手中捏着一捆明黄色圣旨,展开宣旨时,声调拖得老长:“圣旨到——”
宁国府里,众人一听这腔调,心都不约而同跳了两跳。
“宫中怎么又来人了?”那出言的正是宁国府夫人,世子爷的生母。
说这话时,宁国公正用着午膳。闻言重重放下手中碗筷,陡地拧起眉来:“难不成,竟又是为了那小孽畜?”
7. 第 7 章
“老爷……”宁国府夫人面上现了三份迟疑,欲言又止,“宫中那位若如此喜欢阿瑜,还是莫要……”
“那小孽畜这两日脾气越发大了,未去当值不说,竟还顶撞于我。若再不管束,要成了什么样子?”
“老爷也该为往后想想,”妇人蹙着眉,神色微带忧愁,“这国公府,日后总要交到他手中的。你与他父子之间,还是莫要生了嫌隙才好。”
宁国公面上忍耐之色一闪而逝:“罢了。”
又抬手招来小厮:“去祠堂把世子爷唤来。”
戚灵玉站到院中时,阶下宁国公府的人已经跪了一排。
说是一排,细数下来却也只有几人。一是宁国公,在他身侧是宁国公夫人。
这位夫人生得极为肤白貌美,身段轻盈窈窕,浑然看不出生育过子嗣。柳眉杏目,袅袅若秋水。教戚灵玉一看,便知风景瑜那副好相貌,究竟承自于谁。
这二人后便是风府两房小妾。这两人甚少在外走动,是以戚灵玉也难以辨清这几人面目。
两房妾室身边各自跟着自己的儿女。一位身边跪着一位七八岁模样的女童,未晓事的模样。
见她来了,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便要张口,被她娘一把捂住了嘴。
看口型,依稀叫的是“哥哥”。
还有一个尚在襁褓之中,被那个看着仅有十七八岁的妾室抱着,脖颈间扣着一圈羊脂玉做的长命锁,可想而知极受宠爱。
宁国公子嗣稀薄,去年新纳的小妾生了一个男婴,喜得国公府在京中大宴三日。
这一眼扫下来,这院中算上她,竟也不过七人而已。
上无父母,又无手足。比起上京其余豪族,风家简直称得上门庭寥落。
见了她,跪在前头的宁国府夫人回头,笑意盈盈朝她招手:“阿瑜,来为娘身边跪着。”
院门下站着一个圆领长袍的太监,戴着幞头,也笑眯眯地朝她看来。
戚灵玉是见过此人的。她爹做过天子太傅。天子刚登基那会,大封前朝,此人隔三岔五带着封赏的圣旨登门,没少打交道。
从不曾见他如此眉开眼笑过。
她不知青书究竟折腾出了什么名堂,垂眼步下花阶,规规矩矩在阶下跪好。便听那黄公公一展圣旨,高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昨夜得一异梦,见天际祥云缭绕,瑞彩千条,倏知上苍或有预示,佑我大梁国泰民安、国运昌隆。”
“然朕才疏学浅,难以尽述。宁国府人杰地灵,英才辈出,堪称国之瑰宝。今特封宁国公为天庭使者,专职为天帝书写奏折,以表朕心。”
听到一半,戚灵玉忽地傻了眼。
这算哪门子圣旨?
天庭使者又算个什么官职?
若说是升官封赏,怎么地上好好的人,还能封到天上去?
她百思不得其解,下意识地扭头看周围人,不料满府的人,竟都是一副见怪不怪模样,独独宁国公脸色隐隐发青。
显然此等荒唐的诏谕,并非头回封到宁国公府。
既如此,她也只能不露声色。心中却暗暗回想起荣国公下朝时,偶尔谈及天子的只言片语。
先帝英年早逝,天子少年登基,无人管束,养出了一副放诞性子,唯我独尊,任性妄为。朝中老臣都为此头疼不已。
不过从前戚灵玉虽有耳闻,今朝却是头一回见。
也无怪宁国公脸色发青。
说是封赏,可哪一个正儿八经的朝臣,被封了这么一个三流九教的名头,还能高兴得起来?
那圣旨到此,却还没完:“……此外,荣国公之子,承袭父志,才学兼备,今特召其入宫,助朕将天谕逐一记录,昭示天下。望爱卿恪尽职守,以显天地庇佑,国泰民安,钦此!”
戚灵玉惊了惊。
还未回过神,便看那黄公公朝着她笑笑道:“世子爷,接了旨,收拾收拾进宫吧。”
……
轿撵颠簸,行在宫道上,戚灵玉难得生了几分忐忑。
实在是那圣旨实在无厘头了些。
文如其人,戚灵玉实难想象出这位天子该当是怎样一副荒唐性情。
就这么忐忑着,到了宫门处,打迎面处又来了一顶轿撵。宫道狭小,两架轿撵无法并行,必得有一方先让行。
看着这边伴轿的黄公公,那厢便稍退了些。
紧跟着一人素手撩开窗帷,露出金钗珠玉着饰的发髻,因了焦急,步摇微颤,声调却仍雍容和缓:“公公若无急事,可否让本宫先行?”
听见这道声音,戚灵玉一句“姑母”险险脱口而出。
这开口的,可不就是玉荣长公主?
只是她这姑母素喜清净,自新帝登基,便独自搬去了城北的行宫,怎会突然在出现在此处?
车外黄公公语带关切:“咱家这边的事不急。殿下这是遇到了什么要紧事了?”
玉荣长公主还未来得及应答。
忽的,自那顶轿中,传出一道戚灵玉无比熟悉的声线,清泠泠的,恍如珠玉一般。只是透着些许沙哑:“姑母,我无事,不必着急。”
戚灵玉浑身一紧,脑海过电一般战栗。
姑母那顶轿中,坐着的竟是她自己!
一霎时,戚灵玉几乎按捺不住跳出去的冲动。
然而这冲动到底只是片刻,她定了定神,待冷静下来,还是坐回了轿厢之中。
黄公公愣了愣:“这是……”
“这是本宫的侄女,偶感风寒。那宫外的庸医怎么也瞧不好,便带她来寻太医看看。”
“原来是这样,”黄公公将浮尘一甩,“既是如此,人命关天,怎么好教殿下让道。快先行吧。”
两顶轿撵便如此错身而过。
戚灵玉坐在轿中,方才那点忐忑被这么一搅合,却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她现在只关心自己的身子究竟如何了。
怎么她才不在了区区两日,就到了要看太医的地步?
原先以为那身子里如今待着的,有□□成是那宁国府世子。可眼下这么一出,她又怀疑那占着自己身体的,莫不是个孤魂野鬼,将她精气吸食了去。
还是得寻个空儿,去瞧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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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有法子,最好是将身子换回来。戚灵玉如是想。
一路兜兜转转,却是到了宫中的戏楼。
才一到门口,便听得内里传来一阵争执声。宫中的戏楼,经过匠人巧思,发声都透着回音,是以那内里二人,一言一语都听得清清楚楚。
“陛下今日的奏章都还未批完,怎可在此寻欢作乐?”
才一听到此言,戚灵玉便顿住了脚。
“人生苦短,自当及时行乐。再说,朕又不是天天如此,戚太傅未免太过无趣。”
戚灵玉实在想不到,她入宫一趟,竟能遇到如此多熟人。
这在戏楼中与天子对话的,不是她爹爹又是谁?
荣国公倏地一声长叹,语重心长:“陛下如今大了,微臣本不应干涉这许多。政事劳累,偶尔放松片刻,本也无可厚非。只是既为天子,肩上担负着天下万民,自要比寻常人辛苦些。”
“微臣只怕陛下年少,禁不住这等声色犬马诱惑,耽于玩乐。先帝若还在世,必是不愿见殿下如此的。”
屋内倏然一静,半晌,响起少年天子略带不耐的语调:“行了,知道了,朕会好好考虑的。太傅若无旁的事,便先退下吧。”
戚灵玉听着屋内这二人你来我往,忽的无声捏了一把冷汗。
在朝中,她爹一向以犯颜之谏闻名。
好在天子一向尊师重道,这些年非但未疏远他,反是擢升连连,封赏不断。
可便是人间父子,都有因了口舌争端翻脸的时候,更何况是君臣?
戚灵玉敬重爹爹的品性。只是想起日荣国府那一场大祸,却不得不多思三分。
先帝为政以勤勉宽和闻名,如此都能恼了风家长房,不顾及母族亲情,将其发落去岭南。
当今圣上又为何不能恼了爹爹呢?
日后戚家被抄家灭族,是不是便是天子厌了爹爹,厌了戚家?
她心神不定,自后心处生出三分寒冷的惧意来。与荣国公错身过时,几乎便想抓住他衣襟,教他不要如此清正不阿,而是婉转一些,屈张一些,莫要一腔苦心,到头来却为自己招来灾殃。
心中怔忪,面上便流露痕迹。
荣国公踏出门槛时,对上门外之人视线,足下一顿,心头竟掠过一阵无端熟悉感。
有那么一刹,他竟觉得,好似看到了自己次女一般。
可稍一回神,便见那年轻人垂下眼,朝他行礼:“戚伯父。”
荣国公回过神来。
他瞧着眼前人,心头熟悉感仍是挥之不去:“你是……”
半晌,未等戚灵玉应答,又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你是风家那孩子,我们见过的。”
言毕,他捂住头脑,自嘲地笑,似有愧赦:“瞧我这记性。可是陛下召你来宫中?”
这是那场梦后,灵玉头一回见到爹爹。
他语声温和,笑容也温和。
爹爹在外人面前,尤其是小辈面前,向来是温和的。
戚灵玉喉间倏然间一梗。
不知为何,分明只两三日未见,她却觉得有两三日那么长。
8. 第 8 章
从前在府上,她只觉得爹爹是非不分,总是叫那些外人蒙骗了去。
可等这两日当真离了府,心中却又生出三分惦念。
她的爹爹,她这样好的爹爹,当真会为那奸人所害,身首异处吗?
戚灵玉忍着泪意,朝他稍点了点头。
荣国公越发觉得眼前人像他那个次女。
不单神情像,这略带了骄矜的动作也像。分明上回在府中相看时,他也未曾有如此感受。
他只当烈日当空,教他热昏了头脑,惦念起家中子女,连带着看着相关的人事,都产生了错觉。
这样想着,他看着眼前人,想起晨时上朝,他那次女尚在病中,心中竟起了几分爱屋及乌之意,关照了一句:“殿外暑气燥热,你在这候了许久,怕是热坏了吧?快进去吧,别中了暑气。”
顿了顿,又面带感慨道:“陛下年少,你与陛下一般年纪,凡事替我多多劝劝他。我的话他未必入耳,你来说他指不定还听得一二句。”
戚灵玉喉头微梗,出不得声。眼睁睁看他袖子一甩,快步行至阶下,才终于出声唤道:“戚伯父!”
前头的身影一顿,戚灵玉调整了情绪,令语气恢复如常,方道:“晚辈这里备了把纸伞,午时暑热难行,戚伯父拿着路上用吧。”
眼见着荣国公想推拒,她却快步走到阶下,将伞递到他手中,一字一句,说得珍重:“晚辈离宫时怕是天色已晚,原也派不上用场。还请国公爷顾念着府中小辈,多保重身体。”
见她说得恳切,荣国公顿了顿,到底未拒绝:“好。”
汉白玉堆砌的庭院中,日头燥得发白,打在少年白皙而过分秀气的面貌上,一片灼目的亮色。
似是为避日光,将伞交予他后,便匆匆回了身,朝殿中走去。
荣国公莫名生了三分悔意,想叫她将伞拿回去,只是张口时却已晚了一步。
他看着少年的背影,心中微有动容。
对与宁国府这门婚事,他心中先时并不十分满意。
一来宁国府自打昔年长房被流放,便远离朝堂中心,在朝中后继无人,百年豪族,隐隐已有败落之相。
二来则怕这宁国府世子是个不顶事的个性。若非看中他与圣上亲近,求成不足,守成有余,他也不会同意这门婚事。
如今看来,旁的先不说,至少知礼懂礼。
戚灵玉却不知她这一举动,在荣国公心中引起的波澜。她踏入殿中,一阵凉气伴着咿咿呀呀的戏曲声扑面而来。
殿中一个深蓝圆领袍,玉带环腰,乌纱冠冕的少年人端坐看台,手旁桌案上摆满浸了冰水的瓜果,单手支颐。乌眸生得明亮,此时却半阖半闭,神色倦怠地看着台上。
身侧还杵着一个女婢,为他剥去瓜果的籽皮,再送到他口中。
戚灵玉却是头回见到这位少年天子。
他看上去竟与她年纪相仿,至多稍长几岁。
她垂下眼,刚要行礼,便听得梁帝出声:“等你多时了,怎的才来?”
他语气急切,一面目不转睛盯着戏台,一面却朝她招手:“朕昨夜做了一梦,一大早便让人排了一出戏。只是如今看着不尽如人意,爱卿快来帮朕看看这戏本子怎么改。”
戚灵玉顿了顿,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这一路她想了千百回那道圣旨有什么深意,却独独未曾想到,竟当真是来给他转谕这劳什子梦境。
心中愕然,她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行至近前:“不知陛下昨夜做了什么梦?”
梁帝一挥手,却是将案上一本书册摊开:“我叫这班子里的师爷写了一半了,只是到底不如你写得有意思。你速速过目,看完了说说怎么改。”
闻言,戚灵玉无声掀了掀眼皮。
听这言外之意,这竟还不是他第一次传风景瑜入宫干这桩差事?
写话本子?
她竟从不知她这未婚夫还有这等才华。
灵玉寻了张空椅子坐下,就翻看起那所谓的话本子来。
刚翻了两三页,脑子里边乱糟糟裹成了一团麻。
写的都是什么玩意?
这话本子的大意,总括起来便是讲那江南一带,有一生得貌美的女子自由被卖去了青楼,自此沦落风尘,成了花魁,终日以泪洗面。
有一日这酒楼里却来了一位隽秀文雅的书生,女子一见倾心,这二人私定终身,约定七月初七结发为夫妻,私奔离开青楼。
不料这时却有一恶霸要纳这花魁为妾,横刀夺爱,棒打鸳鸯,还要将那一穷二白的书生投入大狱。
千钧一发之际——却是皇宫之中的羽林卫赶来。
原来这所谓的穷书生,竟是那当朝天子!
戏本子的结局,便是天子惩治了恶霸,纳了花魁为妃,二人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戏文子,写得比她在下九流地勾栏里看到的戏文子还要烂俗。
灵玉暗自翻了白眼,心中对天子的敬畏倏地去了一半。
她爹那样才华出众,品性干净的人,怎的竟会教出这样一个朽木般的学生?
这话戚灵玉却只敢在心里说。
梁帝瞧她翻到了末页,戏也不看了,转头兴致勃勃地看着她:“怎么样?朕与这梦中女子一段姻缘,是不是惊天地,泣鬼神!”
灵玉沉默了片刻。片刻后,想起方才在殿前,才要劝爹爹莫要与天子逆着来。于是难得违心道:“尚可。”
话音刚落,少年天子那一双葡萄似的眼睛,便不满意地眯起:“朕梦中哭了几回,怎么仅仅只是尚可?”
显然,从前她那未婚夫在宫中,甚少如此违逆过他。
他语气不悦,可拿着这话本,戚灵玉实在说不出更多的违心话来。
真让这东西从她手上流出去,她自己都觉得丢人。
思来想去,她还是婉言道:“修改一二,或可一观。”
灵玉自以为已然说得足够婉转。可话音落,梁帝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将手一甩,搁在桌上,语气不爽:“那爱卿以为,什么样的话本才不算尚可?”
戚灵玉觉得,什么样的话本,出现在这宫中,都不算尚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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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觉得她爹说得没错,戏本不过小道,供人一娱而已,堂堂一国之君,又怎么能为此误了正事?
这话却不能直说。直说的教训还摆在前头呢。
斟酌了片刻,她忽的灵光一现,道:“戏本子若是要给旁人看,那自然要以情动人,要让那台子底下的人,与台上的角儿感同身受,可这天底下的帝王只有陛下一个,这要怎么打动旁人呢?”
梁帝却不以为然,嗤笑一声道:“这天底下的皇帝是只有朕一个,想当皇帝的可是遍地都是。”
这话实在说得放诞,戚灵玉暗自心惊。
可说的却也挑不出毛病。
便听他继续道:“你这话说服不了朕。爱卿既然觉得这本子不行,朕便给你一夜功夫,天明时给朕另一个戏本子。若写不出来,朕便当你是胡言乱语,明儿个就把宁国公叫进宫来,让他把你接回去。”
一夜?戚灵玉瞪大了眼。
她眉头微蹙:“陛下若是想叫我回府,不如直说了去。”
梁帝顿了顿:“那就七日。这七日你都留在宫里,写完我再教人送你回去。来人,去给世子爷安排住所。”
用过午膳,戚灵玉被安排在了一间偏殿。
书案上早已堆满了空白的纸笔,砚台中也已有人磨好了墨浆。
戚灵玉咬了咬笔头,抬头望着窗外树梢摇下一片碎影。
“……”
她半个字也写不出来。
七日内要写出一个话本,简直是强人所难。
心头烦闷,等到日头稍微西沉时,她索性起了身,到御花园之中散心。
只是才拐过一座假山,忽听得另一侧一座凉亭中,传来二人的轻声絮语。
先是一道熟悉的女声:“这偌大个国公府,又不是离了小姐就不转。小姐入宫便入宫,还把账册带进来做什么?把身子养好才要紧。”
另一人沉默片刻,并未应答,忽而轻轻绕开话题:“彩菱,天色晚了,你去把我披风拿来吧。”
戚灵玉倏地吃了一惊。
婢女的脚步声嗒嗒作响,沿着小道另一侧去了。
戚灵玉还未打定主意是否要现身。倏地,却听得假山后,传来那道她听了十余年的,再熟悉不过的声线:“——戚二小姐,出来吧。”
戚灵玉心中一惊,未立即转出去,而是顿了顿。
片刻后,她垂头,却见夕阳斜照,将她的影子拉得奇长——
原来是这里露了馅儿。
既已露了端倪,她索性不再遮掩,一步跨出了假山后。
黄昏时分,夜风带了些许凉意。斜阳余晖里,亭中人缓缓抬眸朝她望来。
——那分明是一张面若牡丹目若明珠的端丽面庞,眼底却如一潭静水,平缓无澜。
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涌现在心头,混杂着乍见自己身子的怪异,糅合成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
只在这照面的一瞬,戚灵玉心中便莫名笃定了一件事。
她稍稍阖了眼,朝那凉亭处抬起下巴:“世子爷,是如何断定是我的?”
9. 第 9 章
夜风习习。
风景瑜看着那人站在假山侧。黄昏在那一席水色长衫上镀上霞色,将衣袖间埋着的银线照得熠熠生辉。
那张本属于他的面容,从前神色一向是沉寂安宁。
此时却朝他微抬了下巴,秀气得称得上漂亮的脸上,因了这三两分挑衅之意,恍然间竟好似铜镜被抹去陈灰,焕发出少见的光彩。
他已许多年未曾在房中置过铜镜。
时至今日,已是有些忘了自己是什么模样。
此时再见,心中竟莫名微微一跳。
而后垂目:“既然我在这里,自然料想二小姐应当亦是如此。”
这话却说得有些不尽不实。
事实上,自从他昨日打听到宁国府世子被关入了祠堂,便已猜出了那如今在他身子里的,十有八九是戚灵玉。
虽则他从前也从未和这位小姐打过交道。
可竟也不知为何,便断定是她。
不单如此,他还能想见,她被关入祠堂后,为了能及早出来,必会写信让圣上传召她入宫。
便索性借着病,让玉荣长公主将他带入宫来。
——临行前,甚至还鬼使神差带上了账册。
这些他却无从与戚灵玉说起。若是说了,他二人从前素不相识,未免也太过蹊跷。
瞧见对方眼中生了疑忌,风景瑜掀了眼皮,反问她:“二小姐又是如何认出我的?”
这一句却是把戚灵玉问倒了。
在梦中,她已看了这双眼睛许多回。
无论何时都是冷寂的、寡淡的,好似泰山崩于前,都无法引得这双眼中出现一丝波澜。
许是此时他年纪尚轻,许是夏日暖融,此时于沉寂之中,还尚余着几分温和。
但总归是好认的。
可她总不能在这会儿对他说,在梦里,他是她的前夫。
那她还不如现在就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没有回答,也不愿这样远远看着他坐在假山上,居高临下与她一问一答。索性几步走入山径,便朝那凉亭中走去。
却倏然被他沉声喝止:“二小姐,御花园中人来人往,若为人瞧见你我同坐,只怕是不妥。”
这话说得没有问题。他二人尚未成婚,哪怕婚约在身,教人看见,总归不合适。
戚灵玉却无端生了三分恼怒,怒极反笑道:“世子爷是怕污了你的清白,还是我的清白?”
话音落,凉亭里,二人却倏地都沉默下去。
戚灵玉脑海嗡的一下,有些发热。
好半晌,等夜风稍稍吹散脑门的热意,才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什么。
那是一句冲口的气话,夹杂着梦中三分尚未消弭的怨怼。
可他二人如今不过才相识,她又是以什么情景对他说这一句气话?
无前情作依托,这句话实在失礼且逾矩。
她正欲说些什么找补,便见眼前少女稍稍敛了眉目,似是沉思了半晌:“……二者皆有。”
戚灵玉:“……”
忽的一阵热浪,直冲天灵。
若非石桌上无瓜果,她恨不能抓上一把,朝他的脸上……哦不她的脸上扔过去。
什么意思?这是在嫌弃她?
他有什么资格嫌弃她?
清白?他堂堂男儿,有什么清白可污吗?
可瞧着那张脸上认真神色,她莫名定了定神,冷冷道:“世子爷什么意思?”
……风景瑜被这一顿劈头盖脸的情绪砸懵了头脑。
虽不知为何,他却能感受到眼前人对自己的怨怼。
他方才说那话,并无羞辱她的意思。只是怕她忘了如今用的是他的身子,怕她等想起来后生了悔意,才开口提醒一句。
那句二者皆有,也是根据目下情况,如实道来。
他向来不善言辞,也分辨不出究竟是哪句话开罪了她。
于是沉默了片刻,风景瑜道:“抱歉。”
戚灵玉听了这句话,心头火气稍歇。顿了顿才道:“世子爷所言不无道理。既是人来人往。你我还是尽快说一下此事,然后回去吧。”
风景瑜点了点头,飞快把昨日在荣国府上发生了事说了一遍:“……我不知你是否另有打算,便让那两位掌事先回去了。至于账册……你若还要细看,我会让人送去你殿里。”
最后一句话,不知为何,他竟有些难以启齿。
既然交换了身体,这本应是他该做的事。
若非怕出了差错,他并不愿意麻烦戚灵玉。
戚灵玉便也飞快地将梁帝要她写话本的事交代了一遍。
末了,她直言道:“我不会写。”
何止是不会,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说这话时她并无一丝愧赦之意,而是坦坦荡荡。
不会就是不会,有什么难为情的?
风景瑜也料到此事于她而言怕是棘手,他点了点头。沉思片刻后道:“陛下过目的文稿,从来不许人改动太多。如若不忙,能否请二小姐,帮我把陛下那本戏文带出来?”
这倒也不麻烦。戚灵玉也点了点头。
谈话到此,算是简要将这两日两边的情形交代了一遍。风景瑜略一颔首:“那你我二人,明日此时此地再会。”
戚灵玉却是开口叫住他:“等等!我还有一件事。”
她定了定神,回忆起先时那场梦:“……我爹说,这几日朝中有人弹劾他。我担心有人借机生事,可否劳烦世子爷替我去庄子上看一眼?”
其实,若非是身份不妥当,戚灵玉更情愿亲自到庄子上看一遍才放心。
风景瑜足下一顿,没有拒绝,只应道:“分内之事。”
转眼入了夜。
用过晚膳,风景瑜便托人将账册送到了偏殿。
前来送这账册的人,是姑母身边的女官。于宫中行走,显然女官的身份要合适许多。
瞧见来接账册的是戚灵玉,她眼中浮出三分带着暧昧的奇异神色。
——虽则她掩饰得很好,但戚灵玉还是一眼瞧了出来。
女官对上戚灵玉打量视线,微微垂了垂眼:“世子爷,这是荣国府戚二小姐托我带给您的书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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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玉下意识地低头扫了一眼账册。
只见那账册薄薄两三本左右,被人用丝缎包裹得极好,看不出内里是何物,只能依稀判断出是书卷之类。
她心中微微一松。
还好包得严实,不然教人瞧出来,荣国府的小姐婚前给未婚夫送账册,教她怎么圆过去?
按大量礼俗,定亲的男女本就可在婚前互通书信。交换书册,也不足为奇。
接过账册,戚灵玉又叫住女官:“姑姑等等,我这还有一物,要托你带给戚二小姐。”
等手中又是一本厚厚的书册入手,女官终于有些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
宁荣两府的联姻,她也曾听长公主提起过一二。回回提起,没有哪一次不是唉声叹气。
若说这两家人中,有谁反对这桩亲事,玉荣长公主决计是首当其冲。
至于因由——除了上京那些流言蜚语,还因在戚家那些后辈之中,玉荣长公主最疼的就是戚灵玉这个侄女。
是以戚灵玉喜欢的,她都喜欢。戚灵玉讨厌的,她也从来看不上。
爱屋及乌,是以也恨屋及乌。
戚灵玉虽不提,可长公主自小看着这个侄女长大,又怎会不知她好恶?
不知跟她们这些身边的女官抱怨了几回。
只是眼下看来……这什么时候,这两家小辈,私下竟有了联系?
女官心中好奇得紧了,等回到玉荣长公主与戚二小姐居住的偏殿,到底没忍住,开口问道:“二小姐……您觉得,世子爷为人如何?”
大殿门前的台阶上,风景瑜教她问得一愣神。
他没好意思自卖自夸,沉默了片刻,也只是道:“尚可。”
这一句尚可,于女官眼中,却是变了味道。
戚家二小姐何等骄傲的性子,于她这个姑母的近臣面前,也从不耐烦说虚伪违心的场面话。
能说尚可,那便是真的尚可。
只是,她怎么不知道,这二人何时有了这样深入的联系,以致于一向眼高于顶的戚二小姐,竟对这世子爷有了这样大的改观?
她探究的视线,在风景瑜面上打转。
却不经意间将风景瑜看得有些发烫。他轻咳了一声,假意道:“姑姑还有何事吗?”
话音落,女官看着他的视线,却是更耐人寻味了一些。
夜风轻摇宫灯,暖黄的光晕洒落在殿前,将少女莹白的肌骨映得通亮。
她神色淡淡,只是细看,却看得见耳后泛起一片浅色的红晕。
女官心中发笑。
在她眼里,戚家的二小姐,一向是个磊落性子。竟未曾想,原来遇到谈婚论嫁之事,也会露出这般羞涩情态。
只是倏地,她又想起方才在另一处时,那少年接过她送去的东西时流露的神色。
未免有些过于镇定了。
唯恐是戚灵玉陷得深了些,女官心念一动,忽地道:“二小姐若是对那世子爷有意,可千万要看好,莫要是你有心,他无意,只用三两手段将你哄骗了去,那便不好了。”
风景瑜:“???”
10. 第 10 章
深秋道旁红叶飞扬,一路水田澄黄辽阔,田埂上农人往来。
等行过蒲苇地时,又是野舟泊烟渚,万顷茫茫,却少见船家。
水匪猖獗,人迹较少的野渡,连渔船都不敢出没。
戚灵玉看着看着,却忽然想起一件事:“等等。”
她侧过脸:“那日在船上,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连抢船的水匪教头都没有看出她来历,为何风景瑜能一下叫破她身份?
风景瑜闻言一僵。却将目光一撇:“……当初在上京,机缘巧合有过一面之缘。”
戚灵玉一顿,忽而定定地看着他:“何时?何地?为什么?”
风景瑜沉默片刻:“我忘了。”
“当时是白日,还是黑夜?”
“应是白天。”
“是严冬,还是盛夏?”
“……盛夏?”
“人员几何?我身边跟着谁?”
“……”
两边都沉默下去。
风景瑜抬眼:“二小姐怀疑我?”
戚灵玉:“嗯。”
“……”
风景瑜也知道自己露了大破绽。
哪怕是年岁久远,也不应当连最起码的细节都不记得。
假若再给他一刻钟,他或许还能圆得回来。可戚灵玉问得实在太紧促。
她问了,他便下意识回答。
三两句便被她套出了话来。
戚灵玉紧紧打量着他的神色。他面色淡淡,一时沉寂,形容有种故作掩饰的镇静。
她这前夫,实在不是个说谎的好手。
可他到底知道多少呢?
戚灵玉才发现,她竟然完全不了解他。十年前的风景瑜,和十年后的风景瑜,对她,似乎并没有多大分别。
打定了主意,便沉默寡言,置身事外,好似一块撬不开的蚌。
内里或空心或腐朽,或热忱或冷血,都与她毫无关系。
教人无从分辨,坐在她面前的,究竟是哪一个他。
她倏地住了口,坐在原地。
心中泛起一层薄薄的冷怒。
风景瑜无意识地攥紧了指节。
空气里的静谧,似无形利刃,好似化为实质,便能一寸一寸将人血肉凌迟。
倏地,他开口:“你想知道些什么?”
戚灵玉讶然抬头。
风景瑜深呼吸了一口气:“我确实知道一些事。”
他把系统的话转述了一遍。
“那日在船上,我也做了一个梦……那梦中人说,只有令宋衍动情,才能将我二人换回,制止荣国府的厄难。所以只有我……”他微一顿,喉间滞涩,微一阖眼,才继续道,“只有……”
他还没说完,就听厢中响起一阵怪异的笑声。
戚灵玉捂着嘴,没忍住,笑出了声。
“…………”
热流涌上脑际,浑身上下,好似每一寸骨血都在发烫。
风景瑜掀了掀眼皮,终于没忍住:“你笑什么?”
他说话,鲜少如此,连个敬称也不加,可见是已然动了气。
戚灵玉却觉得更好笑了。
分明此事也与她切身相关,她却忍不住笑得像个幸灾乐祸的狗。
好一会儿,才勉强正色道:“所以,世子爷待如何?”
风景瑜冷冷睨她一眼:“你若不介意,我也不是不能将就一二。”
戚灵玉陡然色变:“不可以!”
静了静,又回过神来,才意识到是风景瑜有意刺她。
这樽泥人,倒是罕见长了刺。
她撇了撇嘴,自知缺德在先:“我的身子,没有我的允准,你不许乱来!”
*
马车停在了窦府门口。
从上京荣国府来的表小姐,要借住在窦府,这消息早已在一个月前递到了金陵。
荣国府的船在淮阴水匪所掳,沉入江中,表小姐不知所踪,这消息也在七日前随着江心逃出的四五仆役,递到了金陵。
窦府所有人都以为表小姐只怕是已经死了,再不济也是为水匪所掳,失了名节。
结果两日前,表小姐为淮安府衙所救的消息,就要往金陵来的消息,又传到了府上。
听闻傍晚前车马就能到府,晚饭后,窦氏的女眷们都候在了阶下。
“这二表姐可还真是福大命大,早听我从前的手帕交说了,那江阴的水匪,那是蝗虫似的,所过之处财也不留,人也不留。向来是男的杀了,女的卖了。这二表姐怎的就这样好运气,能平平安安的回来?”
这小声说话的是窦家大爷新纳的妾室李凤池,刚过府才两个月,规矩不识。
从前也是个官宦人家,家道中落后,便成了窦大爷的妾室。
这话声量不大不小。说大吧,似知道妄议外家小姐不妥,她压低了声量。说小吧,又刚刚能够到窦老太君的耳朵。
“没规矩!正经主子也是你能议论的!”窦老太君黑了脸,抬手敲了敲楠木拐杖。手中玉串琳琅,磕在柱头,一阵脆响。
李凤池惊白了脸色,悻悻噤声。
她说的,也正是窦府不少人关心的事。但见她触了老太君霉头,一时便没人敢再开这个口。
但嘴上不说,心中也各有计较——这匪窝里救出来的人,能干净到哪去?
马车晃晃悠悠行至府门前。
众人都不由得抻长了脖子。
等看到那表小姐从车上下来,便更又坚定了这个想法——
那从车架上下来的贵女,装束实在过于素净了。
表小姐不是第一回来外祖家。上回来,下车时那金堆玉砌的气派,教织造发家的金陵窦氏都为之侧目。
这回来,却只穿着寻常的素服。
不是给水匪掳了去,还能是什么?
借着幂篱遮掩,风景瑜打量着眼前这一行女眷。
瞧见这一府人神色各异,便知他往后在这里住下,耳畔怕是不会清净。
但也无妨。
他素来不在意耳边事。
他默默在心中回想着戚灵玉描述的各人特征,最后看着最前面的窦老太君。
那老人站在一众女眷的中央,身骨瘦削,一身素色布衫,秋风过时带起她袖袍,露出枯瘦如柴的手腕。站在阶上朝他望来,面色严肃,全然看不出对外孙女的挂牵。
窦老太君是当朝太后的生母,因教女有方,受封一品诰命,在窦家说一不二。
他略一垂目,想起在驿站时,他下车便要将一身素服换下。
却被戚灵玉拦住:“等等还是别换了。”
他抬目看她,却见她撇了撇嘴:“我忽然想起,上回回金陵,我那外祖母说我太奢费。她这人古板,你这身说不准还合她的心意。”
待回过神,风景瑜躬身行礼:“外孙女向姥姥请安。家中可还安好?”
窦老太君看着眼前人,微露愕然。
她记得她那荣国府的外孙女从前是个不服管教的刺儿头。
每年来她这儿过冬,回回都是大箱小箱,仆役成群。浑身绫罗,和只孔雀似的招摇。
她看不过眼,说上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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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那只孔雀便敢与她顶撞:“上京人人都是这么穿,怎么偏我穿不得?若是穿得磕碜了,出门岂非丢了姥姥的脸面?”
“脸面是自己给的,人什么时候要靠衣服来给脸面。你爹在朝为官,还需要你撑他的脸面?这样招摇,也不怕扎了别人的眼,给他招来祸事。”
“可我爹爹为太子之师,都没说我什么!”
“休拿你爹来压我。区区一个荣国府算什么,老身最不缺的就是身份贵重的女婿。”
那小孔雀神色怏怏,这才住了嘴。
她从前一直觉得她这外孙女风头太过,脾性太烈,过刚易折不说,早晚得给家中招来祸事。
谁知死里逃生一回,竟看着沉稳了不少。
莫不是,真在那匪窝里头受了委屈?
思及至此,窦老太君倏地心一跳。只是仍不肯缓下脸色,只是略一颔首:“到了就好。”
又道:“上前来,帽子摘了,我瞧瞧。”
风景瑜依言照做,走上前去。便见窦老太君托起他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又抬头看他头面,末了喃喃道:“还真是平日里娇生惯养,养出了一身富贵命,一点茧子都见不得。”
风景瑜微顿,领会到此举的含义。
这是当着阖府人的面过了明路,澄清窦府的表小姐未在那匪窝里头遭了折辱。
往后府中再有人议论,也抬不到明面上来。
花阶上另一妇人见状,笑吟吟应承道:“若不是这一身富贵命,怎能保得二姑娘一路柳暗花明?”
这开口的妇人身量纤柔,一身石青织银丝梨团花褙子,柳梢眉新月眼,讲起上京官话,带着轻侬如烟的水乡风情,极是悦耳。是窦府如今的当家主母俞氏。
风景瑜闻言,却道:“孙女此回能平安归来,还要多谢世子爷。”
“这是……怎么个说法?”俞氏微顿,面露愕然,“是哪位世子爷?”
戚灵玉半途上便遣了那些亲卫去酒楼,此时方从另一辆车上下来,朝众人见礼:“晚辈风景瑜,家住宁国府,见过窦老太君,见过几位长辈。”
见了她,花阶前的众人陡然神色各异。
窦老太君却露了笑意:“世子爷不必多礼。该是老身向你行礼才是。若不是你,老身这外孙女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来说说,你是怎么把我那孙女从匪窝里带出来的?”
戚灵玉朝众人见过礼,沉吟片刻,开口笑道:“也是件巧事。晚辈那日沿河而下,遇上水匪劫船,见令府千金自船上跳下,便顺手将其救起。只是江上风波辗转,不得靠岸,这才耽误了些时日。”
话音落,众人都微微变了脸色。李凤池忍不住开口道:“所以……表小姐并未给那水匪掳去?”
这样大敕敕的开口,陡然让窦老太君黑了脸。戚灵玉扫了一眼,并不认识这是谁,只笑道:“那是当然没有,她这两日都与我在一处。”
与外男在外两三日,虽也不妥,但总比落入匪窝好听得多。
更何况,宁国府世子怎么也有爵位在身,又是上京官宦子弟。
此言一出,府门口等着看热闹的人都没了兴头。
窦老太君闻言面色微缓,却是眼含感激的看了戚灵玉一眼。
不论真假,这一番说辞,好歹算是全了自家姑娘的脸面。
戚灵玉顶着花阶前众人各异的目光,却忍不住想,上一世风景瑜将她送回来时,是不是也是这样一套说辞?
如若不然,又如何消了那些闲言碎语。
只是这些种种,随着前尘弥散,总是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