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信如晤》
1. 迷思
我已记不大清窗外第一声蝉鸣是何时开始,唯记得那时应是刚刚入夏,还不太热。
自上了大学起,课业终于不若高中那般繁忙,加之我本质上就并非是个有上进心的人,早早看清了自己平庸的本质,所以从不期望着通过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来日成为什么人上人,就打算如此浑浑噩噩几年之后,入了社会成为一颗平凡螺丝钉,混吃等死罢了。
费一宁常说,大学生的周末若是在宿舍里平淡过了,那与还在中学有什么区别?我笑着不置可否,她像是十二年被关在笼子里,一朝开了笼门的鸟雀,恨不得一口气飞到高空万里,但总归被管习惯了,麻雀能翻出什么大浪?还不就是迟到早退逃课逃寝之类不值一提的破事。
傍晚,我接到了费一宁的电话,她约我出去,我举着电话看向窗外,寝室在一楼,故此无论天空还是草地通通揽进眼里。
那扇窗户被装了老式铁栏杆,说像是监狱有些夸张,倒像是宠物市场里的劣质笼子,透过间隙,霞光轻透如纱,瞧着有一股子莓果味儿。
我转腕看了眼手表,“都这个点儿了,还出去干嘛?你什么时候回来?”
“回去个屁!周末哎!又没人查,干嘛回去?我在河边清吧,你来不来?”
电话另一头,费一宁的声音夹在音乐声里,许是信号不好,一直断断续续,几声电音,刺得我直皱眉。
“我处对象了,初恋哎!宋夏,你是我在这世上除了我妈之外最信任的女人,都不来把把关吗?那我可真是太伤心了。”
这一句话倒是让我哑口无言,费一宁常说我是这世界的NPC,一切循规蹈矩,还自觉洋洋得意。
我可以自豪说这辈子请过的假屈指可数,高烧三十九度也照常早操上课,绝不迟到早退,考试时从未打过小抄,其实我只是懒得麻烦,再进一步,变成了害怕打破规则,只要规则还在,一切按部就班才会让我感到安心。
该是太过无趣,所以朋友寥寥无几,她的存在就显得尤为珍贵,因此手机里给她的备注是“濒危物种费一宁”。
在心里权衡半晌,最后还是答应了。
我一直没有弄清楚清吧和酒馆的区别,对我而言都是环境昏暗用来喝酒的地方,当我推开那扇门,屋内寥寥几盏小灯,头顶的铃铛一响,环视一周终于瞧见费一宁从角落里站起身朝我招了招手。
我面带笑容朝着费一宁点了点头,这是我第一次去酒吧这种地方,虽然这儿看着并不像想象中那般弥漫着成熟气息,但心中多少还是有些胆怯。
家中对我管教十分严格,大学之前,除了学校和家,对其他地方的印象都不大深刻,所谓军事化管理无非如此,也正是因此心中平白多了几分慌张。
如果说我是这世界的NPC,那费一宁绝对是这世界的高活跃度玩家,一如孩子打开礼物盒,大学就像这盒子,里头装满了自由,当然这自由有时有些幼稚,比如烟、酒、游戏、异性,并非是说这些东西一定负面,而是她实在表现得太过迫不及待。
绕过许多座位,我只记得最后坐在落地窗边的沙发上,一抬头便能看见窗外的河水和熙攘的人群。
费一宁在我来前估计就喝了不少,一张白净的脸如今已变得通红,见我走近才坐回沙发,伸手拍了拍身边坐着的男生,“他叫丁格,我都叫他丁哥,隔壁国贸的。”
那个叫丁格的男孩,皮肤黝黑,剃着寸头,只是如此打眼瞧着,似是灵魂的每一处都向外散发着旺盛的生命力,他笑着点头,“你好,我叫丁格,费一宁的男朋友。”
我在心里暗暗将他打量一番,他笑时昂着头,露出白白的牙齿,肌肉线条十分清晰,该是个阳光自信的运动系男孩,是费一宁嘴里经常念叨那种,如此也算是天随人愿,非常完美。
把关什么的谈不上,我总觉得一两面完全不够了解一个人的本质,况且以我的社交经验,就跟叫吃惯了猫粮的猫去抓耗子,至于感情经验更是一张白纸,我十分客气点头回应,“我叫宋夏。”
话音刚落,费一宁张罗着要给我点酒,我却似乎抓到一声异响,那声音不大,只见一旁的客人齐齐转头朝门口看去,我也揣着一丝好奇望向门口。
门外,一个穿着衬衫的男生捂着额头,表情有些尴尬,我没瞧清他长什么样子,唯见着他身子微微俯下,大概是觉得不好意思,下意识想要弯腰鞠躬,却恍然发觉是撞在了玻璃门上,该有一声对不起生生卡在嘴边儿又顺着喉咙吞进了肚子。
那男生抬起头扫视一圈儿,我生怕他发现我在看他,故此匆忙低头坐下,喝了一口费一宁点的冰镇啤酒,才察觉自己嘴角微微上扬,许是无聊人生中的一点恶趣味,就像是冰茶里头的一片柠檬。
我看着手里的玻璃杯慢慢挂上水汽,杯中绵密白色泡沫一点点消掉,脑海里还在回忆方才门外那男生手足无措的样子,很是逗趣。
“丁格!”
音乐声将他的声音淹没大半,但我还是听得很清楚,抬头看时些许啤酒呛在气管里,只得强压着咳嗽假装淡定,毕竟就在刚才我还在心里幸灾乐祸,而现在主人公就活生生站在我面前。
这感觉像是小偷作案时被逮了个正着,甚至还傻乎乎在心中叨念着他大率不会读心术吧?也应该没看到我方才偷笑了吧?
丁格站起身拿出胸包翻了又翻,半天掏出一把老式钥匙递给他,“我哥们儿林树,来找我拿宿舍钥匙,我女朋友费一宁。”
“你好,我叫林树。”他抿唇笑着,腼腆青涩,浓眉内双,两个小小梨涡挂在脸上,身材挺拔清瘦,有着这个年纪难得的板正,加之衬衫搭配白色T恤衫,将他衬得像是……像什么呢?大概像是初夏雨后放晴的清透天空,而那笑意也像极了天边一道淡淡彩虹。
我初时低着头,心里还抓着方才那事儿不放,带着些许小心紧张,又恍然觉着自己这样不大礼貌,这才起身昂头直视他,“宋夏,宋词的宋,夏天的夏。”
他听后一愣,连忙补充:“树林的林,树林的树,林树。”可刚说完,却又不好意思似的笑了。
我猜大概是因为他觉得他的名字解释起来很无趣吧?
费一宁在一旁不知抽什么风,“好哥们儿,好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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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反正都是要见的,要不一起玩儿吧,来都来了,别走了,正好四个人凑一局,扑克?飞行棋?谁是卧底?真心话大冒险?”
丁格随即指了指我身侧的位置,“来嘛来嘛!老大带其他人去包宿了,你又不打游戏,回去也是闲着。”
实话说我很希望他能留下来,毕竟他若是走了就只有我一个杵在这儿当电灯泡,预想一下定是如坐针毡,何况人只要一尴尬就会没事找事做,比如不停喝水,如今水换成了酒,总不至于莫名其妙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所以在我看来他比救命稻草不差分毫,迫不及待往里挪了挪屁股,还装作若无其事端起杯子浅浅抿了一口,用余光向身旁瞥着。
他犹豫片刻,虽一脸为难,最终还是坐在了皮质沙发上,我悬着的心也跟着咽下的酒水被冲进了肚子里。
河上几艘客船来来往往,两岸灯火星星点点,我毫无目标望着河岸上有说有笑的行人。
“好,玩游戏吧!没玩过真心话大冒险的情侣是不完整的情侣!”费一宁说这话时掩不住兴奋,她一贯想一回事儿是一回事儿。
我转过头看了看身旁的林树,他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正想开口说我与林树不是情侣关系,可又在心里寻思会不会太煞风景,会不会太冒犯别人,因此迟了一小会儿,就听见身旁他笑着淡淡答了句:“嗯,好。”
我因此愣了两秒,一是我对窥探别人的隐私毫无兴趣,二是我实在不喜欢做冒险出格的事,但事已至此,又不想显得自己太不合群,便也没再推辞。
“抽牌,红色代表大冒险,黑色代表真心话,内容都是随机抽取,不可以轻易反悔的喔,否则就要喝酒,一大杯!”费一宁不停倒换手里的四张扑克牌,一双眼像是趴在门边儿偷看的小猫,将在座其余三人挨个看了个遍,“谁先抽?”
我双手握着冰凉的杯子,始终没有吭声,以我的性子绝不会做出头鸟。
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滑落到桌面,聚集成一小滩,灯光下就像是一小汪池塘,斜斜瞥着离我很远的那盒纸巾,目光仅停留了一小会儿,最终还是划走,其实我不甚在意。
林树却率先举起手。
“你要第一个吗?”费一宁手里的扑克牌像是一把小扇子,双手捧着往林树面前送了送。
林树面上一愣,而后笑着摇了摇头,“不是,我拿一下纸巾。”
我看向他手里的冰啤酒,大概是因为刚倒上没多久,并未似我这般手心里头湿漉漉。
林树将纸巾盒放到桌子中央,抽出一张纸擦去唇边的啤酒沫子,我也因此跟着沾了光,随即抽了几张擦了擦手和面前桌子。
“没人第一个?那我来吧!”费一宁从四张扑克里抽出一张,剩余三张随机分了分。
我一直在祈祷拿到的最好是黑牌,千万别是红牌,虔诚劲儿不亚于小时候月考前夕在心里默默祈祷千万别退步,进步不进步倒是无所谓,只要不退步就万事大吉,而今我没得选,不惜代价只希望别抽到大冒险。
四张扑克翻开,我面前是张黑牌,顿时松了口气。
2. 迷思
费一宁将手机放在桌子中央,所有人都屏息待着,直等着屏幕上简陋的界面不再闪烁,她才重新拿起手机,“咳咳,真心话说出一个你最喜欢的异性!谁是黑牌!”
丁格兴高采烈将黑牌摔在桌面上,“送分题!费一宁!抢答!”
“该你了!夏夏!”费一宁在一旁看玩意儿不嫌事儿大,双眼亮晶晶盯着我。
我得了片刻哑然,碰巧抬眸瞥了一眼林树,他大概要比我紧张多了,毕竟是张红牌,思及此我心里忽安定下来,有句话说得没错,对有的人而言,幸福是比较出来的,比如现在。
我踌躇半晌,在脑子里将能记住的异性都挨个儿点了下名字,待翻腾一遍茫然摇了摇头,压低身子小声跟费一宁说:“我没谈过,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哦,咱们夏夏还……要不现谈一个也行,我早就听丁格提起过他,品学兼优,说是前几名进的国贸,不知能不能入您老人家的法眼……”她一脸诡秘,一边儿说着顺带努了努嘴,好似这事儿真的有谱一样。
“闭嘴,别逼我在你男朋友面前扇你!”
我俩耳语半天,将那俩人晾在一边儿,瞧着丁格一头雾水,林树默默喝着啤酒,一脸毫不着急的模样。
费一宁遂一脸了然,心里大概想着给我留几分薄面,轻咳两声,“饶你一回,那你就说说喜欢什么类型的吧?”
“我……”在他们三个的注视下我寻思半晌,转过头忽瞧见林树淡然笑着,远不若那两个像是寻宝探险队一般起哄,“我还是喝酒吧。”透过杯底看见这被灯光扭曲的世界,似能听见咽下啤酒时的咕咚声,一股子苦味儿荡在舌尖,不自觉蹙起了眉。
并非是我不想说,而是真的想不出来。
“行吧行吧,大冒险,向一个陌生人索要联系方式。”费一宁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招手唤来了服务生,“小姐姐,可以加个好友吗?我下次来方便提前定位置,顺便再给这桌来一打啤酒。”
她倒是小聪明不少,人家不但没有拒绝,还愿意得很,没过一会儿桌上又多了一打啤酒,她笑嘻嘻说着:“我请客,分一分,小麦果汁儿,两口一瓶,小意思,该你了林树!”
我只当事不关己,端起酒杯等着看笑话,随意瞥了一眼台上的吉他手,留着长长头发,想起曾几何时有机会学吉他,却因为忍受不了手指头太痛而放弃,至少这一把游戏侥幸逃脱,所以尚有闲情逸致观察起周遭环境。
“我……可以加你好友吗?”林树从兜里掏出自己的手机问。
我一晃神儿,初时并未意识到他是问我,等发现他看着我时,一口冰凉的啤酒顺着喉咙滑下去,“我?”
“嗯。”他点头。
坐在对面儿的费一宁跟丁格眉来眼去,飞眼挑眉快要掉到酒杯里,我则是压根儿没料到有自己什么事,看着林树傻愣了半晌。
酒桌正上方的小灯散着黄色的微弱灯光映在他脸上,我看着绯红不知何时攀上了他的面颊,他笑得暖意融融,眼神干净得像是初夏盛开的白色小花儿,只可惜我天生不爱花草,想不到哪一种合适形容他。
许是害怕冒犯,他接着开口:“如果不方便拒绝也没有关系……”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连忙摆手,一只手伸到身体与落地窗的夹缝里胡乱掏着,生怕气氛再度尴尬起来,有时我会觉得拒绝别人是一种罪过,尤其是抬头不见低头见,联系越密切我越拉不下脸。
握着手机,本不过是随意瞟了一眼,社媒下显示的地区名字一闪而过,却意料之外极为熟悉,我十足虚伪假装成手机卡顿,又点回去匆匆瞧了一眼。
费一宁抿嘴笑着,“行吧,勉强算过关了。”
我用手撑着下巴,许是方才一杯灌得有些急,已有些飘飘然,落地窗外坐着一对儿男女,反正我坐在屋里不会被发现,索性静静瞥着。
费一宁照旧发牌,几个人依次掀开牌面儿,我小心将压在手底下的牌掀开一角,方才是黑桃A,现下是草花A,我勾了勾嘴角心中暗喜。
“好,最喜欢异性什么身体部位?”
“眼睛吧。”我不假思索直接回答,随后将手中的扑克牌推向桌子中心。
“嗯……”林树微微蹙眉,似将能想到的器官都想了一遍,“手?”
费一宁听着与丁格面面相觑,“为什么是手?”
“因为是第二张脸吗?”我忽而插话问。
“因为可以通过使用工具创造许多有趣的东西。”林树的眼睛一笑便会眯成两道月牙,气质上毫无攻击性可言,大抵是意识到这回答不太随大流,说完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垂眸笑着。
“那为什么不是大脑。”我私自给他的回答加了引申注解,认为他的意思是喜欢聪明的女性。
费一宁随即白了我一眼,“有这么说话的吗?美女你好,我喜欢你的脑子,你的脑子既聪明又漂亮,处大象吗美女?你听着不觉着吓人?你汉尼拔啊?”
话说至此,我们三个憋不住笑出声来,尤其是丁格,笑声像是只大鹅,抽出两张纸巾擦着眼角笑出的泪花,一头拱在费一宁肩膀上,“处大象!处!必须处!”
林树则是在一旁静静听完,无声跟着一起笑。
“该大冒险了,找在场一个人,壁咚对视十秒!”费一宁说完便丢下手机,将手伸向我。
我满眼问号,转头看向一旁的丁格,丁格却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干脆在一旁起哄。
林树起身让了个位置,费一宁一歪嘴,像是无厘头剧里的丑角儿,还是调戏女主最后被男主胖揍的那一种,我见她摩拳擦掌,手撑在落地玻璃上,留下一个汗湿掌印儿。
“哟,小妞,一个人呐,喝酒呐,不如陪爷快活快活?!”费一宁夸张耸着肩,连腿也抖个不停,离我越来越近。
我憋着笑硬生生撑了十秒钟,而后一扭头不去看她,拿出一副做作样子,“爷,别……别这样,外人这都看着呢。”
费一宁越看我,越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后来干脆将脸埋在我的怀里,我是晓得她的,笑到一定程度五官没有一处管得住,有一次甚至笑得脸抽筋,遂一手揽着她,朝着林树招手说:“你俩来吧,她不笑到哭停不下来。”
丁格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邪笑看着还十分淡定的林树,两个男人忽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清吧里无数道目光射向了他们。
我瞧着一众客人皆是微醺状态,方才还聊得热火朝天,而今怀着猎奇心态静待着。
丁格轻轻一推,林树的背砸在一旁的玻璃窗上,但我却觉得这并非是最好笑的,我抱着费一宁无意间瞄见窗外露天桌子旁的客人正拿着一瓶啤酒张大了嘴一脸吃惊模样,像是在看电视剧的现场版。
我垂头尽力抑笑,他们两个是如何对视,又是如何分开的,一概不知,只能听见周遭起哄声越来越大,直等到各自回了座位,我又偷瞄了一眼窗外的客人,想必是得了茶余饭后的新乐子才会那样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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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未察觉自己是何时放松下来,只记得当费一宁再一次让我抽一张扑克牌时,目光假意划过所有牌的背面,实则已经想好抽哪一张,那张背后有小小一条圆珠笔划过的痕迹,不出意外仍是草花A。
费一宁看着我的牌面儿,“你是不是有透视眼?”
我笑着撇了撇嘴,“糟糕,被发现了。”
林树翻开手里的红桃A,笑着垂眸看了看我手中的牌,端起酒杯喝了一小口,我却像是做贼心虚似的连忙将所有人的牌混到了一起。
“真心话,自己身上最敏感的部位!”
“头发。”我见他们几人面露不解,遂开口解释:“额……有人碰我头发就会下意识打寒噤,控制不了那种。”
费一宁显然已经是满脑子黄色废料,先前还是一副鬼头鬼脑的样子,听完了我的回答之后难掩失落神情,“就这?就这?”而后思索一番,“嘴唇吧……因为……”她双眸瞥向丁格,笑意像是刚绽开的花骨朵,难得露出一丝娇羞。
我自是听后了然,初恋对于心动来讲的确是个加分项。
“大冒险,亲吻在座任意一人。”费一宁刚说完,丁格转头看她,捧着她的脸毫不犹疑亲了下去。
我虽没有动,眼睛却向桌子下瞥着,想起儿时坐在家里看电视,若是有男女亲密的画面,便会赶紧将电视关掉,直到如今也没有改变这一习惯。
轮到林树了,四个人顿时没了声儿,我偷偷看他的表情,他该是骑虎难下,一个兄弟的女朋友,一个人陌生人,许是尴尬,不断摩挲着手里的玻璃杯。
我看热闹般等着剧情的发展,林树笑意渐淡,他并没有向我与费一宁投来任何一丝目光,寻思良久,抬头看向丁格,“委屈你了。”说完站起身走到丁格面前。
耳边吧唧一声,林树亲在了丁格的面颊上,我抿嘴不经意间勾起了唇,低头看向酒杯里的酒。
丁格一脸嫌弃,也曾试着抗拒,显然失败了,只能一遍遍用纸巾擦着被亲的地方,嘴里念叨着:“我上次被老爷们亲还是幼儿园,也算是为兄弟两肋插刀了。”
不知为何,我笑着笑着觉得有些气短,回头时桌上三瓶啤酒就只剩下酒杯中这最后一杯,匆匆灌进肚子同费一宁说了句:“我去趟卫生间,你们继续,不用等我。”
费一宁一脸幸福,头靠在丁格肩膀上,两人十指相扣,望向舞台上唱歌的歌手,“不玩儿了,你去吧,小心点。”
其实我也不是真的想要去卫生间,而是不大想继续玩下去了,又不好意思直接开口,想来想去只好选择了尿遁。
站在镜子前,看着另一个我,面颊上泛起红晕,连眼白也布满了红血丝,瞧着很是吓人,像是熬了几个大夜似的,遥想当年高考也不是现今这副模样。
思及此我不得不为家庭环境说一句好话,虽然自小便被严格管理,但家里人从没要求我去争取什么超出我能力以外的东西,包括学习成绩。
伸手打开水龙头,冰凉的水哗哗淌着,我掬起一捧拍了拍脸,水珠顺着面颊滑向下巴,直起身翻包时才恍然想起并未带纸巾,我只得挂着一脸水珠站在洗手间里拨弄手机,试图散去浓重的酒气。
“大连市,连海高级中学。”我转身一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向后撑在洗手台上,不断上滑页面,屏幕里是一个男孩青春洋溢的笑脸,蓝白双色的校服上清晰印大连市连海高级中学,竟然还是校友。
“嗯,一班。”
3. 迷思
林树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里,实打实吓了一跳,手一哆嗦下意识锁屏,我愧于自己像是个窥探别人隐私的小偷,虽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图,当下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缓解一下尴尬气氛,“我……”
“对不起,我不该突然说话的,吓到你了吧?”
林树从裤兜里掏出一包未开封的面巾纸,站在我面前拆开胶纸递了一张过来,他垂眸看了一眼我紧紧捏着的手机,似乎是看懂了我心中所想,“原来真的是老乡,进门时就觉着口音熟悉,我还好奇了好一阵儿,方才你走了之后我看了一下你以前发的定位才敢确定。”
我一时不知该回答什么,目光瞄见手里的面巾纸,心中忐忑不已:“谢谢……”不过他似乎给我找了个正大光明特意打开他社交媒体的合理理由。
我只当林树是来卫生间方便,这尴尬境地应该很快就会过去,谁知道他站在旁边一直也没有走,我不得不拘谨起来,“你上厕所吗……”等说完才发现自己已经慌乱到口不择言。
“啊……没有,我出来透透风。”他挠了挠后脑勺,低下头灯光将他的睫毛打得根根分明,白皙的皮肤上瞧不见胡茬,亦看不见任何青春痘的痕迹,甚至还有股淡淡的香味儿,不过闻着不像是香水,而像是某一款洗衣液或是洗面奶。
这卫生间在清吧的外面,是个单独的建筑,许是酒精上头,我当时还没觉得他这回答有多么荒唐,来卫生间吹风,很别致的喜好。
攥着已经湿透的纸巾,第一次正正经经抬眼看他,眉眼间似曾相识,遂眯起眼睛仔细端详,“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林树听了这话先是一愣,久久没有回答。
那话刚脱口,我就在心里暗自埋怨自己,怎么说得好像是刻意搭讪,还是很老套的那种,“我的意思是我觉得你很眼熟,又是高中校友,可能之前就已经见过面。”
林树唇角缓缓上扬,“也许吧。”
也许真的没见过,毕竟连海出了名的学生多,这三字看起来像是否定的客气表达方式,我也识趣点了点头,也许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回走,路上我还装作无意回头望了望,目测距离至少两米,此时我不得不怀疑方才真的让他感到了冒犯,所以一路上再也没有主动说一句话。
等回了清吧,原还坐着人的沙发上而今空空如也,再度掏出手机时发现有三个未接电话,都是费一宁,只好回拨过去,不时瞥了两眼越行越近的林树,“喂,你干嘛去了?!”
“喂,夏夏,我和丁格去看电影了,账已经结了,你不用等我,现在还早,地铁公交都有,你早点回宿舍,让林树送你吧!”
从电话里不断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我在心中抱怨,果然是风一般的女子,不过眼下时间确实还早,倒也不甚在意,“我知道了,注意安全,各个方面的安全,你懂我的意思吧?”
“嘻嘻,知道了,爱你,么么。”
费一宁挂断了电话,黑屏瞬间亮起,我看着手机自动跳转到主界面,站在桌子旁叹了口气,有种女大当嫁的无力感。
记起初时大学军训,全班在烈日底下站军姿,姜一宁白净的鼻梁被晒糊,黑了一块儿,后来晒糊的地方开始脱皮,她急得哇哇大哭,哭完了竟还有闲心拖着我去看各个班级里的帅哥踢正步,我常觉得那大概是世上最乏味的活动之一,她却乐此不疲,不过也就只是过个嘴瘾眼瘾罢了。
我转身想走,正巧抬头看见了林树,又忽然记起方才在卫生间里的那一幕,顿时有点儿不知所措,“额……他们两个看电影去了,我们也走吧。”
“啊?哦哦,好,那现在是要回学校吗?如果顺路要一起吗?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方便的话就一起回去,不顺路也没关系。”林树朝着门外随意一指,眼神却没有一直落在我身上,像是恨不得早一点儿踏出清吧的门。
怎么会不顺路?我并未喝到不能自己回去的份儿上,他的遣词造句也是混乱不堪,还要我费一番心思在脑子里排版,酒精使我的身体吝啬于将脑细胞用在思考这个问题上,下意识开口胡答:“额……都可以。”
河岸上人很多,而我像是在闷头赶路,压根儿没有心思去看两岸的风景,心里还在介怀卫生间发生的事儿,生怕对上林树的眼睛,大概是生来脸皮就薄,从小到大听到最多的就是这孩子太听话了,太字得用重音中的重音,现如今我也不清楚这到底算是褒义词还是贬义词。
几个滑着滑板的孩子从我身侧过,一时不知该往哪儿躲,不知是谁好心拉了我一下才幸免被撞上,一连退了几步,只觉得后背撞在一个既温暖又柔软的地方。
我回头望,正对上林树的脸,他先是一惊,而后松开手十分绅士向后退了一步,给我留足了安全空间,不必因有人踏入了安全距离而感到恐慌。
许是为了所谓的氛围感,靠近清吧这一侧河岸的灯光都不太明亮,路灯在地上留出一片光影,他站在路灯下,原本纯黑的头发被照得微微发黄,我却因正对着灯光看不到月亮,唯在他面上留意到了弯弯眉眼。
一刹那,我忽觉得自己脑子里空无一物,说是空白都是在夸赞,更像是一片虚无,却能清楚感受到心脏生在哪个位置,很难描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傻傻主动说了句:“谢谢。”
林树低头看着我的脚腕,“没事吗?需要扶你吗?”
我这才留意到自己脚上大约五厘米高度的复古小皮鞋,随即活动几下给他看,“没事儿。”这才抬头对他笑了笑。
我们之间的气氛好像因这么个无足轻重的小意外变得和谐起来,至少不至于像刚才那般似置于冷藏柜。
不知是不是酒气上头,也或许是因为他表现得太好说话,让我对陌生人的畏惧随着体内一点点被分解的酒精一并消散无踪,古里古怪说了一句:“我是二班,一直二班,从幼儿园到大学,一直二到底,我也是纳闷儿,怎么从没变过。”
林树许是觉得我的思维有点儿跳跃,一时没跟上,“嗯?”
“大连市连海高级中学。”我用地道家乡话重复了一遍,眨了眨眼看他。
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待悟明白了垂眸一笑,乖巧得像是一只小兔子或是小绵羊,又带着几分羞怯。
我总想看他的眼睛,虽称不上完美,但就是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偷瞄过去,人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这窗户很是不错,温暖而纯净。
原来日月星辰也是会下凡的。
公交车上的人很多,有一个人许是看我浑身酒气,想要占些便宜去,有意无意向我靠近,我一寻不到座位,二无处可遁,只得忍受着那陌生人的目光,心中害怕得紧,正想着如何能够逃避这场极有可能到来的意外时,眼前一抹清亮身影。
我缩着身子站在角落靠着车窗惊魂未定,小心翼翼向上瞥去,他用身体阻隔住纷乱匆忙的乘客们,抵挡住拥挤的人潮,当然也包括那个一直在我身边蹭来蹭去的人,辟一小方空间独留给我,而我紧紧攥着背包的提手不停抠扭着包带。
“一会儿我们去喝蜂蜜柠檬水好不好?”
我第一次听他用这样大的声音说话,哪怕是在公交车这般嘈杂的环境里一样听得清清楚楚,我一愣,却见他用眼睛瞥着方才离我很近的那个陌生男人,我立马意会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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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夜仍旧凉爽,踏下公交车的刹那,夜风若拂尘扫着浑身上下,车门像是盖头,揭开之后得见一片青绿,头顶的悬铃木被风吹得左摇右晃,枝条穿过公交站牌的缝隙,大概是因喝了酒,鼻息虽比旁时更加热气腾腾,身子却还觉得冷,我下意识裹了裹身上的针织开衫。
“刚才……”我低着头行在林荫路上,说这话时吞吞吐吐,“谢谢你。”
“嗯?”林树像是得了阅后即焚失忆症一般,似乎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柠檬水吗?喝酒果然会口渴,还好回宿舍正好路过冷饮店,不然还要为了柠檬水特意多绕一圈。”
一阵夜风扫过,将树冠摇得哗啦啦响个不停,我立马打了哆嗦。
“真的要到夏天了,夜里还这么热。”林树与我大概隔了一米多,路上的野猫喵喵叫了几声,他四下看看却没逗留,等我听完他说的话时他已将衬衫脱下拿在手里,身上只剩一件白色短袖T恤。
我礼貌性笑了笑以回应他。
“学校里的荷花池不知道要几月份开花。”林树自顾自叨念着。
他又不是大一新生,这问题问得我没头没脑,“六七月份左右?”如此磨蹭着走到冷饮店门口,他让我在门口等他不必进去,我想反正这冷饮店就开在学校院里的家属楼下,不会有什么不安全。
“麻烦,可以帮我拿一下衣服吗?我还想买些别的,可能要稍微等一小会儿,谢谢,如果你觉得冷,可以穿着。”
林树自脱下以后一直紧紧攥着自己的衬衫,这衬衫上已有星星点点汗湿的痕迹,但也只有手心抓着的那一块儿,若是未看见他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我当真会相信他很热。
一接过衬衫,他双手抄在浅色直筒牛仔裤的裤兜里,大抵是不希望不冷的谎言露馅,所以故作淡定,我初时还不明白他为何这样做,只站在店门口望着他的背影。
学校里的冷饮店并非只卖饮品,还会卖一些小零食和日用品,白炽灯下陈列显得比较杂乱,他站在店里左看看又看看,待等着两杯柠檬水做好后才匆忙从架子上拿了许多桶泡面结账。
看他买了两大塑料袋的桶装泡面,左手一袋,右手一袋,总觉着哪里怪怪的。
出门后他将我的那杯柠檬水递给我,我见他那杯里飘着许多冰块儿,而我这杯却是常温,着实有些惊讶,不过并未刻意表现出来,遂想掏钱给他。
“实在不好意思,我没有手拿衣服了,好像你也不大方便,不然披在身上吧,喝了蜂蜜柠檬水胃大概会舒服一些,钱不必急着给,下次你请我喝就好了。”
我面露不解,以为他很喜欢喝柠檬水,除了感激公交车上的解围,再有就是抱着不扫兴的想法才答应下来的。
“我是说喝了酒之后。”他如是解释。
原来我以为对他的迁就实际上竟是这样。
我俩站在女生宿舍楼下,周遭有许多等女朋友的男生,或是相拥的情侣,我瞧他两只手都占满,身上的衬衫不知该给他放到哪儿去。
“要不……”
“要不……”
异口同声。
我其实想说的是我可以送他回去,反正男生宿舍也不远,走路最慢也用不上十分钟,总不想亏欠别人。
他却是笑着一步步向后退,举起拎着塑料袋的胳膊左右摇动,“要不我下次再来拿好了,谢谢你,麻烦了,晚安,再见!”说完像是广场上的白鸽一般飞快跑走。
漆黑夜里几盏小灯,各式人影如皮影般框在一方方窗口,灯光透过每间宿舍的窗户映在他面上,那笑颜在我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夜里也辗转反侧。
4. 迷思
天意这东西真的很难说清。
我坐在教室里怅望着窗外的雨,初时几滴砸在玻璃上叮咚几声,在满是灰尘的窗上留下几处痕迹点缀,而后噼里啪啦不要命似的冲洗着人间。
可清早起来时明明还是阳光明媚,望着外面一片油绿,面上却尽是愁苦,离上午最后一节课下课还有十五分钟,看来今天免不了要透心凉。
下课铃声在耳边响起,我却觉着是淋雨而归的倒计时结束了,从晴空转阴开始心不在焉,至于老师都讲了什么,脑子里只存了些许片段,拼凑之后仍不完整。
背着帆布包慢腾腾往楼下走,每一步都往外溢着丧气,教学楼大厅的理石地砖上尽是脏兮兮的脚印,好不容易挪到门口,瞧这雨一时半会该不会停,我站在房檐下用脚尖点着地上一滩雨水,拨弄出层层涟漪。
“宋夏!”
楼门口尽是匆匆行人,一把把五颜六色的雨伞从面前一晃而过,打眼并未寻到声音来处,我擎着一只脚站在原地,缓过神时已经踏在水坑里,索性无所谓了,弯下腰目光穿过一把把雨伞重叠过后剩下的空隙。
一抹清亮站在林荫下,林树仍是衬衫T恤牛仔裤运动鞋,青春得像是雨后挂着露珠的青涩嫩叶,眼底满是笑意,我怔怔看着,迟迟未敢回应。
他打着伞穿过如流水般的人群,目光坚定行过柏油马路,踏上层层台阶,屋檐的落雨坠了一滴,我忽缓过神来去摸头顶的冰凉。
林树侧身擦过几个急于离去的学生,像是一尾鱼逆流而上,费尽千辛钻到屋檐下,待我离近看他时,他几缕头发被已被雨水打湿。
我随即往一边靠了靠,让出一小块儿位置给他,“好巧,你也下课了。”
果然,这世上能令我懊恼的事还远不够多,眼下就要到午饭时间,为何能说出这样的废话?立马低头掩饰懊悔,并在心里默念着以后开口前定要事先思量一番,免得出丑丢人现眼,“国贸也在A楼上课吗?”连忙打岔生怕被他瞧出不安心思,该不会被当做傻子吧?
“没有,在B楼,但是去食堂会路过这儿,刚好碰到你,没有带伞吗?”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双肩电脑包,正要开口再说些什么,“不然我们……”
费一宁下课去上了趟厕所,现在刚好下楼,低头在包里翻找着折叠伞,“宋夏,今天下雨,我们一起……”
我应声回头,看向还在台阶之上的费一宁,她手抄在包里望着站在门口的我们像是窥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窃笑着说:“呦呵,老朋友。”
林树笑着朝她挥了挥手,“嗨。”
自从费一宁有了男朋友,我似乎慢慢习惯了一个人上课下课,故此很自然准备一个人冒雨去食堂吃饭,但她今天破天荒叫住我该是因为下雨,正打算上前接过她手里的伞。
费一宁看了眼林树手上滴着水的雨伞,故意拍开我的手,“我要去接丁哥,林树不是有伞吗?你跟他一起走好了,可以吗?林树?”
余光里,林树的双肩包已然卸下一边,却迟迟再无动静。
“啊?”他愣了一下,似乎是并未料到会有人点他的名字,待回过神月牙儿攀上了脸,“嗯,好。”
我心里对费一宁的自作主张有些不爽,遂蹙眉瞪她,不过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就是没长心的皮猴子,才不会管什么难堪不难堪,抖开折叠伞飞似的快步走出去,路过我身边时还冲我眨了眨眼。
我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大不了淋着回去算了,就一把伞,外面雨又那样大,总不能害人家湿透回去,“你不必顾及我,我可以自己回去。”
林树摘下电脑包,拿出一把薄荷绿色的折叠伞递给我,“其实是舍友要我帮他带伞,但是他自己又借了一把,就先走了,你可以用这一把。”
我迟疑接过伞,忧心忡忡望着楼外的风,雨滴被风吹得斜斜打下,淋湿他一片裤脚,“是你舍友的吗?不太好吧,一旦……”
“没关系的,他不会介意。”
我在他的眼里瞧见了一丝慌乱,有什么东西划了一下我的掌心,因痛蹙眉垂眸去看,竟是雨伞的标签,尚还完整如新,那一刻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只觉着笑意不受控制爬上了唇。
雨季就是这样,举着伞踏出教学楼,一道闪光跟着一声雷,我下意识往林树身边靠了靠,好在这雷雨天气有意放我一马,否则还不知道要出多少洋相,谁叫我天生惜命。
雨水顺着柏油路的坡度向下淌,像是一道小河潺潺流个不停,跨步时我见鞋边一圈深色痕迹,忽觉潮湿似春日新绿般逐渐蔓延,抬脚撩起水花儿。
“你记得吗?高中校园里的步道,每次下完雨,石砖上看着是干的,但是不一定哪一脚就会呲出一股水,总是防不胜防。”我闲话起家常,林树初时有些惊讶看着我撑伞玩水,后来便也释然,左的这场大雨就没打算让人干着回去,“步道早就该重新铺了,一到冬天就会冻得鼓包。”
林树兴致冲冲点头,“还有操场,我记得我们这届还是沙石,我们一毕业就铺了塑胶跑道和草坪,教学楼重新装修,连桌椅板凳都换了。”
“这大概是什么魔咒吧?总是一毕业就装修,现在高中已经是多媒体教学了,我记得上学的时候每个星期都要画板报,不知道现在还要不要手工画。”我越说越兴奋,脚下的步子也越来越轻。
“应该不要了吧?”
他一个没注意踩进水坑里,倒是溅了我一身水,林树从兜里掏出纸巾,待看见我的裙子贴在腿上时一下子僵在当场,“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
“你站直。”我寻思了一小会儿,忽同他说了句毫不相干的话。
林撑着伞满眼疑惑,却见我转动伞杆,甩飞的雨水溅了他一身。
“哈哈哈,我要报仇,才不要什么道歉。”我嬉笑着从他身边跑开,高举起雨伞在人海中穿梭,不时几个路人将目光投向我,他们大抵觉着我的脑袋进了水吧?其实是我存心欺负他脾气好罢了。
视线穿过重重障碍,伴着紧凑雨声,阴暗天色却将他衬得那样鲜活明亮,我见他笑着朝我奔来,欢快对我说:“别跑!”
“就跑!我报复心很强的!”不妙,我见他跑到我身边时似乎已经准备起跳,脚下有个两三步宽的水坑,我毫不犹豫率先蹦进水坑里,溅起一朵巨大水花,两人衣裳尽数湿透。
“哈哈哈……憨憨,你好幼稚!”林树笑着追我。
“反弹反弹!你才憨憨,你才幼稚!”我见跑不过他,只好跳上台阶,双臂抱胸,“我到家了,到家就安全了,你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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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追我了!”
他脚下却一个刹不住冲到我面前来,我小心将目光移到他的脸上,似乎有一股电流在我身体里流窜,浑身上下麻酥酥,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为何忽然间心慌得不行,只好用嬉皮笑脸掩饰。
林树的声音紧张到已经有些颤抖,“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对不起?对不起有用,还要警察干什么?!”说罢,用力跺在脚下的水坑里,然后笑着飞快跑开,“这就叫兵不厌诈!”
十字路口,多数人都拐向了食堂,只有我俩闹得连伞都忘了举,跑到一条小路上,甚至忘了是何时脱掉了自己的帆布鞋,光脚踩在被冲刷干净的柏油路上,垂柳叶子似一叶叶小舟顺水而下,用脚一次次撩起透净雨水,嘲笑他因湿透而变深颜色的牛仔裤,衬衫贴在胳膊上,短袖T恤的分界线清晰可见。
直到绕了一大圈才站在食堂门口,我拎着帆布鞋,理直气壮迎着众人目光,喘着粗气笑看他,用手组了个T型休止手势,“休战休战!”浑身上下都已湿透。
林树从食堂的角落里拿出一个老旧的塑料凳子放在我身后,“地面是湿的,注意安全,别摔跤。”
我闷头去系已经湿透的鞋带,余光瞥见他的笑容,好像已经很久没这样开心过了,那些千篇一律的回忆使我活得像是一潭死水,似是第一次窥见这世间竟有这般色彩,大概觉得这被太阳温暖的感觉真好,故而想要试着靠近一些。
可心里隐隐有些顾虑,像是在酝酿一个大错,但又有种莫名期待,以我的性子,哪怕骨头再诱人也担心被下了毒,多是踌躇再三还是回去吃狗粮来得安全。
我端着托盘站在食堂窗口前,林树默默站在我身后,欢声笑语在我思考间隙消失无踪,低头如刻板行为似的用目光一遍遍描摹着理石间的缝隙,哪怕比心中预期少看一圈都觉着难受,如此才能压制一时心中悸动。
“你……要吃红薯吗?”林树指着橱窗里最后一块儿蒸红薯问道。
我恰巧缓过神儿,下意识点头,不过心里很快就开始后悔,这应该是他想吃的吧?
“那你要吃糖醋鱼吗?鱼香肉丝要不要?烧茄子也很好吃,溜肉段也很不错,有酸甜口的哟!”林树似如数家珍,差不多把喜欢吃的都点了一遍。
初时我懒得麻烦,不管他说什么都只管点头,后来实在忍不住才开口问他:“就我们两个人,要点这么多?应该……吃不完吧?要不少来点儿,其它的下次再来吃?”说完才发觉这食堂吃了一年已没什么新奇。
“下次……?”他似是自顾自念叨着。
“阿姨,麻烦鱼香肉丝、溜肉段、烧茄子、红薯,再打两份米饭,谢谢!”我没顾他,将饭卡按在了刷卡机上。
“我不是想让你请我吃饭的,我……”
抬头瞧见他着急样子忙在兜里掏出饭卡,忽觉得好生有趣,阳光中带着些青涩书卷气,一时间在脑子里反复翻着好几本青春期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偷看的青春言情小说,是我为数不多的叛逆。
“那就下次。”想起那天夜里的蜂蜜柠檬水,我抿嘴一笑。
“下次?那一言为定!下次我请你!”他多了丝孩子气,替我端起托盘,大步流星走在前面,寻了个无人桌子向我招手。
5. 迷思
我拎着两人的伞,也算是没有顾虑,不用担惊受怕脚滑饭撒,就有了多余的闲心瞥着周遭人异样的眼光。
初时脸若火烧,可想来许是因长久压抑,心里总想着做些出格的事解放一下天性,就像是一团小火苗压在潮湿的柴火下,虽不燃不熄却一直只见冒烟不见释放,而今不过是淋了场雨,心里竟有种酣畅淋漓的感觉。
我看着林树,他的头发缕缕贴在额前,伸手捋了捋自己湿透的马尾辫,心里像是有根鹅毛在来回搔痒,所谓的放不开也不存在了。
咂着筷子头,我盯着放在米饭上的一段儿红薯,见林树不时抬头看我,遂问他:“要不一人一半?”
他却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起高中门口卖烤地瓜的老大爷,每年冬天他都在,我记得那时买一个小的要三四块。”
我也兴奋补充:“高中时候总拿烤地瓜当早餐,好几次早自习胃疼,后来长大了才知道原来是胃酸过多,再也不敢空腹吃太多地瓜了,但是地瓜是真的好吃,可惜这个季节吃不到,得等到冬天。”
“其实我们寒假回去可以去碰碰运气。”林树眼睛亮亮的,像是一头小鹿双眸之中无限憧憬。
我虽在看他,可脑海里已经浮现高中学校大门,甚至不必刻意思索,往日种种一一忆起,虽晓得这般约定多数都是场面话,所以也没打算放在心上。
盘子里的菜泾渭分明,他只夹靠他自己的那一边儿,从未越过界,我看着剩下几块肉段,随意应了一声:“嗯。”
“林树!”
循声而去,几个男生嬉闹着走过来,待站定在我俩桌前一个个敛去夸张笑意,反倒是一本正经起来,“哈喽,我们是林树舍友,来打个招呼就走。”
未见丁格,大约是跟费一宁在一起,我遂站起身点头回应以示友好,“额……你们好,我叫宋夏。”
“啊!我知道了,林树她是你那个高……”其中一个高个子穿着篮球服的男孩子嘻嘻哈哈嘚嘚瑟瑟笑着说。
可话只说了一半,我却听见一声杂音,这食堂的破凳子像是随时都要散架似的,林树打桌边站起身,一把揽住说话男孩子的肩膀,捂住了人家的嘴,我全程傻傻看着。
“请你们喝饮料,走走走。”林树说着将他们尽数推走,间隙朝我眨了眨眼,笑着说:“等我一下,马上回来!”
脚步声渐远,笑声亦如是。
“女朋友?”
“不是的。”
“你不给力啊你!”
“去去去!饮料堵不住你的嘴?你不在意,别人在意,这种事不要在人家面前乱讲。”
“哟,急了急了,难得啊!”
我坐回去低头扒着碗里的饭默不吭声,像是个小偷似的竖起耳朵探听着有可能跟自己相关的八卦。
待碗底没剩下几粒米,一只手拄着下巴回头望去,他们似乎在谈论些什么,可惜已然远离,除了那几句外没再收集到什么可供推测的信息,筷子尖儿在一片青椒上印出圆圆印痕,最后一块肉段夹起掉在桌子上,给这午餐画上句号。
我说不清楚自己在想些什么,只是突然变得有些好事,许久才反应过来思绪被琐碎捆绑,试图抛去枷锁,却又只能怔怔望着玻璃墙外的雨。
他回来时端着两个一次性纸杯,走到我面前重重放下,那工夫我早已魂飞天外,如此一惊,定睛透过腾腾热气尤能见几根姜丝飘在水里。
林树搓着耳垂,虽烫得直蹙眉,对视时仍强忍着露出笑意,“刚好有同学在食堂勤工俭学,行了个方便,不过可能味道会怪怪的。”
姜水上头飘了些许油花儿,忽想起高中时学校暖壶里的水,也总有一股子奇怪味道,后来才晓得煮水的锅还被用来煮面,我低头陷入回忆,许是天生一张不易接近的脸,若是不笑便会解读为不高兴。
林树有些紧张,不自觉捏着手中纸杯,“方才他们说笑来着,你别往心里去,我……”
“没关系,我不会放在心上,希望不会挡了你的桃花。”这大抵是我为数不多没听完别人的话就刻意打断,遂抬头笑了笑,还听什么呢?让人家解释一番两人的关系如何如何纯洁?这压根儿不需要解释,我心知肚明。
可不知怎的心里却像是有只鸟在日光下悄然飞过,顺便留下一抹阴影擦过心尖,说不好是失落还是其它什么,却也找不到不悦的理由,毕竟他真的很好。
林树腾一下站起身来,甩着被热水烫红的手,那纸杯被他错手捏扁,而今躺在桌面上,我立马从包里翻出纸巾递过去,他那若夏日清风般的笑意也若风一样悄然离去,顺便卷走了往日的从容。
他扭过身子,许是热水淌到裤子上,方想要擦,又发现着实是不方便,只得揪着牛仔裤提起裤腿抖个不停。
“去冲一下吧?”我看着他的背影,伸手去擦饭桌上的水,等了半天迟迟不见他转回来。
“不用,我……”林树欲言又止,半晌回过头来笑得很是勉强。
“我们回宿舍吧,湿衣服穿久了该感冒了。”我端起餐盘拔腿就走。
林树站在桌旁愣了好一会儿,见目中人影就要隐没于楼梯转角处的矮墙才小跑着跟上来,“我不是那个意思。”伸手拉住我的胳膊。
我站在食堂大厅,看着他的眼睛反常一笑,“我能理解,开开玩笑很正常,又不是刻意让我难堪,我真的没有别的想法,你不用怕我生气,本来也没有生气,我只是怕别人误会我们的关系。”
“我……”林树嗫嚅着唇,却迟迟未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许是因为下雨,气压很低,他那样子像是一口气淤积在胸口,我脑子里思绪凌乱,一路无言走回宿舍。
“你……喜欢听歌吗?”
“嗯?”我站在宿舍台阶前,刚要将手里的伞还给林树,他低着头思索许久,深深叹了口气,而后似雨后放晴般兀得问了这么一句,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什么?听歌?算喜欢吧……”
“那你……喜欢什么类型?民谣?摇滚?”
我呆呆点了点头,“都行。”
“可是你迟疑了,不会是敷衍我吧?”
“我只是以为……男孩子大多喜欢R&B,中学时好多男孩子书皮上的歌星都是唱R&B的。”我讷讷回答。
“那你呢?”
“我?那时候都是听家里的旧卡带和碟片,父母听什么我就跟着听什么,跟同学差了一代人所以常常说不到一块,可是这跟刚才……”我一脸茫然。
林树笑着说:“你兴许不记得,高中学校组织比赛,一班没人报名,我本来想报诗朗诵,结果搞错了,当时我站在台上看着手里的稿子,满脑子都是再别康桥,现在想来也算是一段黑历史。”
我听着听着忍俊不禁,只得别过头遮住脸,好不容易克制住笑意才开口:“这种黑历史的确不记得,不过下次我会好好记住的。”毕竟我对唱歌比赛和诗朗诵都没兴趣。
“还有下次?!不了不了。”他笑着摆手,语落再度陷入沉默,林树紧紧握着伞柄,沉吟片刻,“那……下次请你吃饭的事还算数吗?”抬头时十足期待望着我。
“可是……”
“不算数的话,下次你请我喝蜂蜜柠檬水也可以的。”
我话还没说完便被他匆匆打断,瞧着那晶莹双眸,像是春日漾开的水波,似能从中窥见春色,是我从未有过的生机勃勃,想是那短暂几秒我失去了什么,却又得到了什么,所以情不自禁点了点头。
“好!我们说好了的,不可以反悔,我记着呢!先走了!”
我浑身湿漉漉站在台阶上,怔怔望着他打着伞踏过水坑,迸溅一朵朵水花,撩起层层涟漪,低头时,那把薄荷绿的折叠伞仍在我手里,“哎!你的伞!”可等着再抬头却来不及唤他,他已消失在雨里。
费一宁坐在床上摆弄着笔记本电脑,见我回来,推了推眼镜细细打量一番,然后嬉皮笑脸问了句:“呦,洗澡没带沐浴露?我的在柜子里,你自己拿吧。”
我走到她跟前,啪一下子合上她的电脑,“皮痒了?”
她一伸手往我嘴里塞了根虾条,“怎么着?林树没带你回来呀?把你扔大街上啦?给我打电话呀,男人靠不住,姐妹还是能靠住的呀。”虽话是如此说,面上已止不住坏笑,她明显是晓得我与林树一同回来,刻意这么说给我听。
“丁格是不是给你打电话了?”我恨不得白眼翻到天上去,学校就这么大,今天哪个系谁放个屁,全校睡一觉都晓得了,何况是费一宁这般活跃的人,搞不好我与林树在雨里发疯她都一并知晓,不过我也没想藏着掖着。
“说实话,你俩处没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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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谨慎摇了摇头,“没有,别乱讲。”
“那他什么意思你晓得不?”
我还是摇头。
“那你什么意思你自己晓得不?”
我听后一愣,转头收拾起洗漱用品,随口应付了事,“费一宁,你放肆!”
“咱俩都是狗,你吃什么味儿的屎我能不知道?我可听丁格说国贸有人喜欢林树,你要是再不出手煮熟的鸭子可就飞啦,人家吃干抹净,你可啥都没了,到时候别怪姐妹没想着你!”她用脚勾起人字拖三两步走到我身旁来。
我端着塑料盆的手一顿,缓缓站直身子转身看她,“你说丁格知道你是这德行吗?”
“怎么不知道?再说了,知道又能怎么着?我找他不图他色相,难不成找他吃斋念佛啊?谁像你天天假正经,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费一宁一口气吹起刘海儿,在她看来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老娘没时间跟你弯弯绕,能处处不能处就滚。
“你这脑子里都装了什么啊?”我看着费一宁满脸不可思议。
“我这脑子怎么了?人生总得有点儿颜色,你脑子里头不黄,脑袋顶上就得绿,那你看你想黄还是绿嘛。”她似是说了什么真理,瞧着还有几分得意。
“既然你这么黄,我有小猪出浴图你要不要看?要不我发给丁格算了。”我作势转身要去拿床上的手机,对着费一宁阴险一笑。
其实是上次跟她在校外澡堂子里头洗澡,她裹着浴巾在换衣大厅嘚瑟唱歌的视频,那时候正赶上就要办元旦晚会,本来费一宁想出个男女对唱节目,结果全班没有男生愿意跟她一起,最后被班干部拉去扭秧歌,现在想想还是很好笑。
“嘿!你这人!”费一宁站在寝室中央掐着腰推了下眼镜框。
我挎着盆扭头钻进了卫生间。
“喂!你说嘛,你喜不喜欢林树,哪怕就那么一丢丢?!”她站在卫生间门口扯着嗓门儿喊。
只听嘭一声,我随手一推,顺便请费一宁吃了个闭门羹。
所以,我喜欢他吗?
卫生间里水汽弥漫,似能瞧见一颗颗水珠在空气里飘荡着,镜子上模糊一片,白炽灯下唯能看见个人形轮廓,我静静打量着镜中那个模糊的自己,水珠顺着面颊滴在手背上,良久才在惊讶中反应过来,这怕不是费一宁说的什么暗恋吧?
可是暗恋至少得先晓得什么是恋吧?我私心觉着这顶多算是有好感。
所以,什么是喜欢呢?
这几个问题在我脑海里翻来覆去,思绪像是被关进一方盒子里,没有出口,只有无尽碰壁,赌气般伸手在镜子上随意一抹,无数小水滴凝聚起来后向下滑落,看清一张被热气熏红的脸。
“啊!”
“费一宁,你又发什么疯?!”卫生间门被拍得嘭嘭直响,我连忙穿上睡衣开门。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丁格他们班小组作业,林树跟喜欢他那个女生分到一组了。”她将手机拿到我面前去,指着聊天记录里的截屏图片,煞有介事般咂着嘴,“我跟你讲,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我看着手机上的那张截图怔了怔,随后敛眸用毛巾不停擦着刚洗完的头发,“费一宁,你好吵,地球又不是离了谁不转。”
“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对,矜持姐!啊啊啊!你不要过来啊!”
我冲她扑了过去,将费一宁按在衣柜上,飞快甩着湿漉漉的头发,无数带着洗发水味儿的细密水珠朝她飞溅,顺便伸手去挠她的痒痒肉,没多久两个人累瘫在椅子上。
费一宁最后几声笑得咳嗽,听着已是筋疲力尽,侧头靠着我的肩,一声声喘着粗气,“说真的,你到底喜不喜欢他?”
我拄着下巴盯着桌面上的长毛背带裤兔子玩偶,脑海里浮现出林树的笑容,我忍不住用手点了点那兔子的鼻子,“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
“反正我本来就习惯被动,所以顺其自然吧。”我搓弄着手里的毛巾,声音越来越小。
“这么说你承认你喜欢他?”
“也……不能算是承认吧……”
“行了,你这个人性子真隔路,也就是我忍得了你,我让丁格盯着点儿,方便掌握第一手资料,嘿嘿。”费一宁说完坏笑着埋头看向手里的手机。
6. 迷思
体育课上我捂着小腹自愿在树荫下坐冷板凳,日光在地上留下片片阴影,描绘出叶缘起伏的形状,微风扫过绿树,丛丛树冠似野鸭拨开层层清波。
虽是夏日清风,我却觉得身子没那么舒爽,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肚子上,像是有人持着大锤时不时砸一下,若是一直都痛就罢了,问题是不晓得何时就会痛上一阵儿,许是因喝了口矿泉水,也有可能是因快走了两步。
课前尚还没这样明显,我厌于同老师打报告请假,尤其是当老师拿出一张评分表时,那东西拿住我比孙悟空的紧箍咒还好用,因为唐僧还要念,而我会自己乖乖留下,羽毛球几个回合差点儿卸去半条命。
我盯着砖缝里的蒲公英发呆,一朵朵白色小伞被风带走,目光也随风而去,篮球架下一抹深蓝很是眼熟,我弃了蒲公英,眯起眼睛视线穿过清风,忽视漫天飞絮若细雪飘洒,毫不掩饰向远处望去。
林树站在篮球场上擦着脑门儿上的汗,一张白皙的脸而今变得通红,像是刚从汗蒸房出来一样,篮球服被汗水打湿,紧贴在背上,虽离得远却仍能瞧见手臂上起伏的肌肉线条,我盯着看了半晌,不知缘何觉得心跳很快,连姨妈痛也忘了个干净。
他转头过来,我恰巧抬头去看天上的烈日,沈阳这地方虽冬冷,夏天却没有想象中的热,对我而言冬季的确冗长,将转瞬即逝的夏季衬托得尤为珍贵,才会为这短暂的活力着迷,就像是漫长铺垫之后夜空中升起的烟火,虽只有一瞬,可为了这短暂的美好,再长等待也值得,我猜是这样。
林树初时还不确定椅子上坐着的是我,擦汗的手握着白色毛巾顿在额前,双眸微眯细细端详,忽眼睛一亮,伸出手臂在头顶挥舞起手来,“宋夏!”
篮球场上的人一齐转头看向我,遥见几人相互说几句,我有种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感觉,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盖住脸,小小声回答:“我在!”
他的笑意凝在面上,我听不见他回头与同伴说了些什么,不过两句话工夫,转身径直向我跑来。
“不舒服吗?”他站在我面前时,我才看清他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向下滑落,他微微蹙着眉头,那表情让我想起夏日里毫无征兆来去匆匆一场太阳雨。
痛感再次席卷小腹,我抿唇着摇了摇头,“我没事,你继续。”垂眸时他的影子与树影已融到一处。
“有点累,想休息一下。”林树回眸望了一眼方才的篮球架,不知是在想些什么,迟迟未再开口。
我寻思着若是累,他该做到空椅子上才是,遂想开口叫他,却见他正转回身,视线一对反而将我想说的话憋了回去。
“你可以帮我看一下东西吗?我有点低血糖,想去买点喝的,可以吗?”林树指着一旁的双肩包。
“额……好。”我愣愣应答,手表上的指针从七到九,又到十一,许是实在百无聊赖,我拿出手机随手点开林树的社媒,一条条向下翻着。
随意点开歌曲分享,音乐声从手机里传出,他大概真的很喜欢柔和的曲风,就像是溪水漫流,缓缓淌进心里。
这一次我长了个心眼儿,目光不时瞥着四周动静,见他推开篮球场的金属网门,手里提着一个红色塑料袋快步向我行来,这时再去看手腕上的表已经过去半个小时。
“不好意思,去了那么久,等急了吧?”林树将塑料袋放在蓝色塑料椅子上,我却满脸狐疑瞧着他摊开袋子,里头不是饮料而是饭盒。
他额前已是大汗淋漓,伸手向我递来勺子,打开饭盒眼前一碗红糖荷包蛋,里边儿还飘着几粒枸杞黄芪和姜丝,最底下沉着几颗红枣。
我捧着饭盒怔怔望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不晓得是该吃惊还是别的什么,像是一口气灌了五六杯黑咖啡,心跳先是漏了一拍,而后又不要命似的在身体里飙起了车。
我开口想要说谢谢,却又变得吞吞吐吐,“你……”慢慢反应过来他是不是晓得自己来姨妈,故而吸了吸鼻子嗅了嗅,怕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好的味道被人发现,思及此,我心中已开始觉得有些尴尬。
林树拿起勺子,往一次性纸杯里舀了杯糖水,而后坐在一边将腿伸直,遥遥望着篮球场里的同学们,“中医说我贫血,不运动的话没什么关系,运动久了容易头晕,低血压低血糖是常事,听说红糖荷包蛋补气血,谁知道呢?煮多了我一个人也喝不完,还好找你帮忙分担。”
我低头一勺勺舀着红糖水往嘴里送,无言咀嚼带着点儿甜味的荷包蛋,这是种什么感觉呢?在忽来的庇护下窃得一丝丝安慰?疼痛也变得没那么难以忍受,只是这所谓的庇护他知我知,却又都不宣于口。
“林树!”
我应声抬头,一个女生站在篮球场外隔着铁丝网招手。
“好像……有人找你。”我见他没反应,遂低下头小声说。
“嗯?”林树正喝着红糖水,一次性纸杯遮住了绝大部分视线,他转头寻声时,那女生就要跑到我俩跟前。
“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们了吗?”这声音十足清爽,像是炎热夏日里咬上一口爽脆的甜瓜。
我抬头见她捧着一沓书和A4纸,面上带着几分羞涩紧张,猜想大概是费一宁说喜欢林树的那个女生,遂手上动作僵了一下,舀起的糖水又落回了饭盒里,赶忙摇了摇头,“没有。”
“嗯……也是国贸的吗?我好像没什么印象,女朋友吗?”她小心翼翼,这句话摆明了并非问我,而是在问林树。
我略显慌张,压根儿未等林树开口,抢先回答:“不是。”
“那是……”她继续问。
“高中同学,老乡而已。”我像是在刻意摆脱什么似的,甚至不需要听完题面,就匆忙做了解答,许是觉得这气氛太过尴尬,余光偷瞥着林树的脸色,大概是错觉吧,又或是贪念作祟,总觉得他如今不像方才那样从容淡定,甚至多了那么一丝不快。
可回头想来,他那样的好脾气定不会如我想的那般,该是我心里生了欲念,对他有了所求,也许就是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也并不完全坦荡。
那女生像是松了口气,“真好,我家离得远,没那么容易遇见老乡,你们应该有话没说完吧?我可以等,你们先说。”
“没有,我们也才认识不久,没那么熟悉。”我下意识否定,刻意划出界线,许是语气听着太过决绝,那女生听着也是一愣。
我客气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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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笑了笑。
她也笑着回应,转头跟林树说:“这样的话,小组作业快要交了,报告还有一部分没有弄完,你要是没事的话……”
“我没事。”他毫不犹豫直接回答。
不知为何,那一刻我好像做了亏心事般不敢看他,可理智告诉我从头到尾不管哪一处,我的回答都是客观事实,没有丝毫毛病。
他将空的红色塑料袋团成一团捏在手上,提起双肩包径直往篮球场外走去,那女生还极有礼貌同我话别,我也笑着说了句:“再见。”
落寞之感忽如傍晚悄然爬上夜空的月亮星辰,毫无预兆出现,金属勺子将碗里的荷包蛋分成一块块浸在糖水里,蛋黄就此将整碗糖水都变得浑浊不清,我已没了胃口,想着上辈子自己可能是根麻花,既拉不下脸,又无法毫不在意,自己跟自己较劲。
无意间一瞥,瞄见旁边椅子上竟还放着个白色药盒,回头张望却已不见林树身影,只得捏着这盒止痛药心里五味杂陈。
费一宁嗦着根儿冰棒穿过篮球场,目光跟随着还在场上打篮球的丁格,蹦蹦跳跳到我身旁坐下,她热得撸起袖子,原还如常嬉皮笑脸,大抵是瞧着我盯着手里的药盒发呆,伸出手来在我面前晃了晃,“止痛药?这么痛了吗?”
“还好。”我似魂游天外刚回神儿,整个人都恍惚了。
“红糖鸡蛋水,呵,不像你啊,刚才在羽毛球场上拼命的那个才是你,要不是后来我去跟体育老师多说了一嘴,不晓得你会不会少活二十年哦。”费一宁撇嘴嘲讽道。
我仰面朝天长叹了口气,真是奇怪,肚子不疼了,可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不对,有猫腻,你哪里弄的红糖水。”她眯起眼睛盯着我看,似要化身福尔摩斯。
“林树给的。”
“哪呢?林树呢?”费一宁目光绕了一大圈,甚至微微低下身子将几个篮球架看了个遍,“不对啊,之前我听丁格说林树跟他们打球来着,人呢?”
“走了。”我脑子里还在不停过滤刚才的对话,像是趴在书本上一个字一个字啃,隐隐觉得是自己说错了什么。
“走了?去哪了?”
“他同学来找他,小组作业没做完,要赶报告。”我双手捧着已然凉透的红糖水,垂头失神回答。
“那个喜欢他的女生?你这状态不对啊,你俩是不是吵架了?还是不对啊,丁格都说林树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你惹他了?”
“没有,最多就说了几句实话。”我摇头缓缓答。
“什么话?你赶他走了?”她差一点儿从椅子上跳起来,晓得我这狗嘴里吐不出什么象牙。
我将方才的事又复述了一遍,顺带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况且说不定林树真的喜欢那个女生呢?被人误会他就说不清了。”
“神了,你还挺善解人意,改天我跟丁格说,让林树谢谢你。”费一宁翻了个白眼,冷笑一声,在一旁无语极了。
“倒也不用……”我喃喃。
“你是不是听不懂好赖话啊?!”听至此,她气不打一处来,“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哎!在下实在是佩服。”她嘴里叼着冰棍,双手抱拳,扭过头不看我。
7. 蝉鸣
夏日的燥热扰乱我的思绪,我终于注意到了窗外的蝉鸣。
学校院子里的荷花池已逐渐打了花苞,这几日林树没有主动找过我,我却总是不自觉想起他说的话,比如那夜他问我荷花几月会开,待等着开个七七八八就该是暑假了。
我坐在宿舍窗台前捧着一杯凉白开发着呆,指腹一遍遍摩挲着马克杯的杯底,那磨砂的质感越摸越上瘾,竟又离奇想到他,甚至在想是不是无论什么,只要水到渠成一帆风顺,便觉着得来理所应当,但越是磕磕绊绊欲而不得,就越让人念念不忘,想来自己也是个俗人。
提起背包打算去校图书馆自习,可等到了门口却迟疑着没能进去,一扭身出了校门,或许毫无根据,但光是想一想要是遇见林树和别人在图书馆写报告,到时候大眼瞪小眼,不知该有多尴尬,校外图书馆离学校并不远,不过是自行车蹬一脚的距离。
我以为夏季的阳光是可以杀尽一切在黑暗中涌动的不良,现实是它也只能穿透学校门口那条种满了参天树木的林荫,擦亮一片片油绿叶子,偶尔还会掉两只不知名的毛虫和惹人厌的椿象。
自行车的影子在柏油路上不停变换,一抬眼便能看见用树枝搭成的绿色拱门,终于能感受到一丝丝风轻抚过脸庞,可这风也是热的,初夏已过,这种干巴巴的热气比蒸笼尤甚,好似一个不小心就会变成晒死在马路上的青蛙干。
图书馆自习室里,空调冷风吹得汗湿的衣裳好似刚从冷藏里拿出一样,好不容易才提起一点儿精神,耳机里播放着毫无感情的英语听力,于我而言就像是在播放催眠曲,一口气听半个小时已是极限。
我发誓本来只打算小眯一会儿,再睁眼时却发现自己已足足睡了一个小时,我趴在桌子上看手腕上的手表被自己气笑了。
挺了挺身,抹去惺忪睡眼,擦干净嘴边的涎水,身后不知什么东西落了地,我转身低头,弯腰捡起堆在地上的灰色运动服外套,甩着麻木了的手臂,表情迷茫四处寻着这衣裳的主人,可观察了一圈儿,那些个不认识的人都在埋头苦学,没一个人抬头注意到我求助似的目光。
这才发现对面的椅子不知何时被拉开,桌面上放着一只圆珠笔和一张稿纸,该是我睡觉时有人坐在那儿,心想着等一等那人总该是要来拿衣服的吧?随手将那灰色运动服叠得板板正正,没过多一会儿胳膊上密密麻麻净是鸡皮疙瘩。
紧接着一个震天响的喷嚏,前后左右齐齐回头看我,我赶忙将桌子上的书立起来,将脑袋缩到书页中间,心里念叨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数了十个数,猜众人眼光也该散去,犹豫许久又将那件运动服抖开,披在身上。
百无聊赖转着手里的笔,下巴垫在手背上,一抹阴影若烈日下的一抹云彩被风缓缓推来,一个陌生面孔映入眼帘,我悄悄坐直身子,暗自打量着对面落座的陌生人,他静静翻着一本书,偶尔抬头,四目相对时客气一笑。
我在心里打着鼓,这外套会是他的吗?笔尖儿在草稿纸上胡乱点着,不一会儿画出只小兔子,我三番五次想要开口问,可话到了嘴边儿却又憋了回去。
假设睡前坐在我对面的人就是给我披衣服的人,那么是他的可能有多少呢?我摸着下巴在心里揣测着,烈日落入山影,橙黄色的霞光顺着窗户照在桌子上,周遭人走了一波又一波,我看着手腕上的表盘,就快到了闭馆时间。
不过是上了个厕所而已,对面座位已是空空如也,我擎着两只手,傻呆呆站在桌子旁,顿时有些颓丧,叹了口气,我承认我是个怯懦的人,没什么东西是我不曾惧怕的,尤其是新的人和新的事物,既拧巴又胆小。
我背起包赶在闭馆前走到自习室管理处,“这件衣服可以寄存吗?额……睡着时不知是谁披在我身上的,我不知道它的主人是谁……”
“小姐,不好意思,图书馆不提供寄存服务,您可以先带回去,下次再来的时候说不定会遇到主人,或者您应该办了借阅卡对吧?有您的联系方式,如果有人来找衣服图书馆这边会跟您联系。”
灰色运动服外套搭在我的胳膊上,管理处门口一个熟悉身影一晃而过,定睛一看竟是方才坐在我对面的那个男生,我忽快步行出去,“你好!麻烦请问这是你的衣服吗?”
那男生驻足回头看我,初时还有些惊异,待瞧清了我手里的衣裳,顺带还将我打量了一番,“不是你自己的?”
我被那目光从头到脚扫视了个遍,隐隐觉着很不舒服,“不是。”
“那也可以是我的。”他笑着问,“你是普阳大学的学生?”
“嗯。”
“好巧,我也是,一起回?”
我蹙起了眉头,张了张嘴刚要说些什么,视线自这男生脖颈处的空隙穿过,在立柱遮挡的角落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披着晚霞从桌边站起。
我心头一紧,立马低下了头,林树身后跟着的那个女孩子在篮球场见过。
这男生大抵是会错了意,伸手将我挂在胳膊上的运动服拿走搭在了自己肩膀上,我连忙解释,“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规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像是鼓点一下下落在我的心上,我生怕被林树发现,侧身一步隐匿在墙后,盘算着林树走到了哪儿,离电梯口还需要多久。
“不好意思,请问可以把我的衣服还给我吗?谢谢。”林树站在管理处门口,声音镇定自若。
那男生看了看林树,又看了看我,满头雾水怔怔将衣裳还了回去。
“谢谢。”林树淡然一笑,“麻烦你让一下,我找人。”
我紧张得咽了咽口水,双手提着包将头深深埋了下去,许是怕人家将我当成什么神经病,别被误会成情侣间在这儿演什么欲擒故纵,快步走到门口将他们两个都推开,一门儿心思想要赶紧坐电梯下楼。
刚跨过门槛,胳膊一紧,我惊讶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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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林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心里还记着上次篮球场的事,我并非是记他的仇,而是觉得自己难拉得下脸开口。
那男生见这一幕悻悻而去,唯留下我俩大眼瞪小眼,哦,不对,还有个管理处的工作人员,瞧那样子是想插嘴却不知从哪儿说起。
我清了清嗓子缓解尴尬,将身子探出房间却没看见同林树一起的那个女生,“额……你的同学呢?她该等急了,要不你先走吧。”
“我还有事,让她先回去了。”林树伸出手将我的包拎起。
“不用,我自己……”我连忙将胳膊缩起。
“背包拖在地上了。”他抬眸看了我一眼。
区区几个字将我五脏六腑连带着脑子一下子全部唤醒,可四肢却像是博物馆门口站着的石俑,一时手足无措。
他扯着我出了管理处的门,顺便还跟人家道了句抱歉,“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了。”
隐隐听着关上门之后里头的工作人员嘀咕一句:应该是处对象闹别扭了,我只好强装镇定,装作什么都没听见,走在林树后头偷偷望着他的背影。
他按了电梯按钮,我捂着心中的小秘密往窗外看去,辉光被夜色稀释,眼下夹在白昼与黑夜之间,一大朵云像是立体拼图般插在天际。
我望着这转瞬即逝的美景看出了神,一旁声音窸窣,正巧回头,林树横举手机,微微蹲下身,我这才意识到他是在给我拍照片。
我伸出手遮住脸,可已经晚了。
林树将自己的手机递到我面前,照片里的我嘴角微扬,眉眼之间是放松惬意,绚烂霞光映在面上,我因自己焕发出鲜有的生机而愣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会等到你准备好了再发生,突然而至的也并非都是不幸,你完全可以相信你自己,大可不必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今天的夕阳很美。”林树笑着回望我。
他的轮廓映在晚霞里,我静静将其敛入眸中,看了许久,像是蹲在沙滩上的孩子,找寻着被冲上岸的漂亮贝壳,将最喜欢的这一枚捡起,冲洗擦拭只为了揣进兜里,珍藏起来。
而他像是误入我人生的一只飞鸟,拍打着翅膀,夺走了属于我一个人的死寂,使这毫无生气的灵魂鲜活起来。
我甚至开始懊悔,为何没在高中时就与他相识,哪怕就远远看着,可惜白白浪费了几年光阴。
是的,今天的夕阳很美。
一脚踏入轿厢,电梯匀速下行,我俩各自站在一角,我在想他会不会因那日在篮球场发生的事情而对我有什么不好的想法,我要不要解释清楚,但寻思了半天却又不知该从何种角度旧事重提。
头顶的灯光闪了两下,就此打断了我的思绪,忽然三两声异响,我尚未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什么,便觉着被推到了墙角,紧接着身子一晃,眼前一片黑暗,伸手胡乱摸索,大概是林树的胳膊,我心底一凉,紧紧抱住了他。
8. 蝉鸣
电梯并没有下坠,而是卡在了二楼,我回头去看闪烁着的电子屏幕,不安的心稍稍放下,总也算松了口气。
“我在等你。”
他的声音从我耳边传来,黑黢黢的电梯里我靠在拐角处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想摸索金属扶手,当手绕到背后自己湿冷的手掌却抓到了林树的手腕,我若触电似的弹回。
双眼捕捉到角落里监控闪烁着的红色光点,只得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没多久就开始觉得有些胸闷气短,不晓得是我心中的不安作祟还是封闭空间的原因。
“说不定今晚我们出不去了呢。”林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在脑海里遐想着如今我俩的姿势位置,这怕是我青春期之后懵懵懂懂开始了解男女关系以来,第一次真真正正在脑海里开始构建一个异性的形象。
幸而他看不清我的脸,否则我怕是日后每每想起都要找个地缝儿钻进去,毕竟这辈子这么长,长到我已经开始为了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而感到百无聊赖。
“要不……就不出去了吧?等到明天早上工作人员上班,总会开门发现我们俩的。”
“别!”我一下子抓紧了他的胳膊。
“为什么?”他问。
我似乎能感受到他问这话时的灼灼目光,迟疑半晌才回答:“明天早上还有课……”
“哈?”他先是感到疑惑,而后爽朗笑声在电梯里响起。
“就上课啊……我从没耽误过。”我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被他的笑声感染,轻轻拍了一下他胳膊,抑笑嗔怪道:“你别笑了,一会儿把电梯笑得掉下去了怎么办?!我害怕……”
果然笑声戛然而止,林树清了清嗓子,掏出手机点亮手电筒,展臂护着我,两个人像是两只螃蟹抱在一起磨蹭到电梯按键旁。
我空出一只手戳了戳他,“你……怎么不说话。”
林树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他答:“我也害怕。”
“那我去按紧急呼叫,一定没事的。”俗话说两个人在一起,总要有一个是勇敢的,我壮着胆子率先挪身,试着将他护在身后。
“我开玩笑的。”林树将电筒照向电梯按键,只需一伸手便按到了紧急呼叫,甚至省下了剩余两步,他将手机举高,嘀咕着:“还真是一点儿信号都没有。”
电梯里忽而响起陌生人的声音,“您好!”
我立马打起精神来,“您好,我们被困在主楼一号电梯,现在电梯卡在二楼,门打不开,灯也不亮。”
“好的,您不要动,保持冷静,请勿擅自开门,维修人员大约十五分钟内赶到。”紧接着像是电话挂断的声音。
我暗暗松了口气。
“暑假要一起回家吗?”他问。
我愣了愣,而后又肯定点头,一时紧张却忘了眼下什么都看不到,暗自嘲笑自己愚蠢,不经意间却笑出了声音。
“那就说好了,到时候我提醒你。”他的语气轻快,似是丝毫没受篮球场那事的影响,我心中的大石头也慢慢放下。
“你怎么……”我想问他为何晓得我点了头。
他答:“你听见你笑了啊。”
“我笑了吗?”
“十分肯定。”
“那个……衣服你什么时候披在我身上的?我一点都没察觉。”我紧张问。
“你刚好进自习室,我刚好一眼看到你,刚好觉得热,刚好准备脱掉外套,你刚好睡着,我刚好去你对面坐了一会儿。”
“所以……你们不是一起来图书馆的?我是说你和……”我吞吞吐吐。
“不是,我先到的图书馆,报告细节没敲定,打电话说见面聊,正好我在图书馆,就约在这儿。”
他的话传到我的耳朵里先前还算清晰,越往后却越像是忙音,我不断在心里问自己,自己为什么要问别人的隐私,他又为什么不厌其烦对我解释,自己是不是变得有些讨人厌了。
他的细心让我生了些许愧疚,我扶着他的胳膊,低头沉默良久,身后垫着他的手,所以靠了许久也没觉着冰凉。
黑暗的轿厢里忽然得来一线光明,就像被缓缓打开的心房,荒芜贫瘠的土地里似有什么在蠢蠢欲动,他轻叩我心,一如和煦春风,我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初见时的场景,“你好,我叫林树。”
外头的电梯修理员两手扶着电梯门,大声说:“你好!里面的人没事吧?我撑着门,你们快出来!”
我浑身一激灵,才惊觉何为现实,何为虚幻。
踏出图书馆的大门时天色已然全黑,我俩站在理石台阶上都长出了口气,而后为方才那丁点儿默契相视一笑。
可笑完了还得考虑现实,眼前的马路异常安静,除去白日里的那些个行驶噪音,而今耳边就剩下蝉鸣。
“你抓过蝉吗?”林树伴着灯光放松走下高高台阶,唇角勾起梨涡浅浅。
“没有。”
每次来图书馆心里都在想一个图书馆而已,这台阶建成这样,像爬泰山似的,学海果真无涯,可今夜瞧着这台阶再长些又能如何?
我背着包步子轻快跟了上去,林树站在路边行道树下,抬头望着高高的悬铃木,又长又直的路灯杆子穿过树冠,灯光似繁星撒在一片叶海,我借着叶与叶之间的缝隙,用目光浅酌一口如冰镇起泡果酒一般的夏日夜空。
“在那!”他指着在高高树干上趴着的一只蝉,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寻去,许是我近视,却不习惯戴眼镜,又或许是这蝉的颜色与树干的颜色实在太过相近,我站在他身侧找了许久也没瞧见。
他扯过我的手,朝那只鸣蝉指去。
我兴奋说:“我看到它了!”正要回头看他,可下一秒只觉着身体一轻,双脚离地,我张皇失措只得“啊”一声叫了出来。
林树双手交叉,紧紧抱着我的腿,“可以帮我抓住它吗?”
“啊?!抓它?我不敢……”那蝉就近在眼前,而我却犹豫不决,从小到大最怕虫子,带毛儿的、没毛的、没腿儿的、全是腿的,没有一个我能心平气和与之共处,遂低头求饶似的转过头想要去看林树的眼睛。
“可是,我很想要怎么办……”
林树的声音好像有些失落,“很想要……吗?”我小声喃喃,罢了,一只虫子而已,又不会死,我在心里暗自给自己鼓劲儿,将双手拢成碗状,故作镇定同他说:“你再往前一点点就能抓到了。”
他稳稳迈步,我聚精会神盯着那只蝉,原来这蝉竟长得这样大,我听了这么多年蝉鸣,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它,就是有点儿丑。
好,我咽了咽口水,扭过头闭上眼,在心中倒数,三、二、一……
双手扑了个空,睁眼时双脚竟已落地。
“傻瓜,不是害怕吗?你可以拒绝我的。”林树将我放在地面,撒手后站在树下轻轻一跃,还好这蝉爬得并不高,他将拳头伸到我面前去,缓缓摊开手掌,一只蝉正待在他手心里。
我忽如风一般一退三步远,“你别过来!它怎么长得跟个外星人似的,你离我远点儿!”
“可别小看它,它在地下潜伏了几年,甚至十几年,只为了这地面上的短短几周。”林树像是看着宝贝般盯着手里蝉。
“我承认它很好,非常好,但我还是要说它就是长得像外星人!”我立起手掌,欲要稳住林树,如果他不轻举妄动,我不排斥走近几步看一眼,谁知道他却虚晃一枪,双手一哆嗦,打住了我要靠近的想法。
“那我把它放回去。”他双手捧着那只蝉放回到树干上,我如小鸡啄米般飞快点头,垫脚探着身子张望,直等着他笑着向我摊开一双手掌,“你看,我没有骗你,真的放回去了。”
我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不再紧盯着他的风吹草动,一切恢复如常,树上蝉鸣声声,我抬头去看粗壮的枝干,像是血管,又像是旧城区密布的小路,拥挤嘈杂,却又富有生机,像是给无精打采的我安了个起搏器。
我一垂头就有幸得见朝阳,林树笑着向我走来。
“对不起。”他说话时有些不好意思,“你生气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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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故意一声不吭转头快步往自行车停车框走去,耳朵却竖起来听身后的声音,他大概是小跑了几步,然后大步跟上,我正要弯腰开自行车锁,林树伸手拉住自行车后座。
我刻意装作一脸严肃,“是,我生气了。”
他低下头,眼睛偷偷上瞥,像是高中时因调皮在学校走廊里罚站的淘气男孩,“我保证没有下次了,真的,我请你喝奶茶,可以原谅我一次吗?”
“不可以!”我把包放在自行车的前车筐,悄悄握紧包里的薄荷绿折叠伞,话音刚落,掏出伞随心一甩,伸缩杆子拉到最长,绕过停车框朝林树奔去,笑声无法抑制回荡在林荫步道,“三十六计,孙子兵法,都不白看!”
林树背着包一边跑一边笑,选了棵树左三圈右三圈,而我想要逮住他。
“你是不是在西游记里学到这招的,叫什么来着?!”我已是筋疲力尽,掐着腰喘着粗气看他。
“比丘国!”他答,“快把你的心肝儿交出来!”
“我又不是小儿。”我嘟囔着,心中忽冒出一计,“不玩了,累死了。”作势往自行车处走,满脑子想象着守株待兔,不过行出四五步,身后脚步声起,我忽而转身,却被翘起的石砖绊了一下,不知是缺了哪根儿筋,左腿一软,差点儿来了个单膝下跪。
我扶着林树的胳膊在他的怀里愣了三秒钟,两人大眼瞪小眼,然后极有默契双双弹开,可我想着方才抓蝉的时候好像还没这样紧张,这一会儿怎么跟犯了大错一样,这感觉上一次出现还是高中时偷玩了一次手机,只有一次。
“要不……我们回去吧……”林树上下左右不知是在寻找些什么,就差把身上的口袋摸了个遍,“那个……嗯……我……你……”
“都行……”我扭头去把自行车推了出来,缓步走在街上。
“不骑回去吗?”他傻傻问。
“都行……”我答。
“要不我载你回去?”
“也行……”说完,林树从我手中接过车把。
我坐在后座双手紧紧抓着座位底下的铁杆子,与林树时刻保持一拳距离,夜风灌进他的灰色运动服上衣里,兜出古怪形状,像是个巨大的灰色泡泡,乘风漂浮在静谧街道上。
“抓紧我。”
“嗯?”
我垂眸看向林树腰际,不知该从哪儿下手,思考间隙,他伸手向后摸索,拉着我的手腕放在他的腰上,我犹疑着稍稍向后缩了缩手,紧紧攥着他的衣服。
林树却如讨价还价似的又将我的手往前扥了扥,我甚至能察觉出自己手汗直冒,完全无暇顾及其它。
“你知道我奶奶老家土话管蝉叫什么吗?”他忽问我。
“嗯?”
“叫尖了鸣,你晓得每年河边的大坝边上有好多人抓它,听说可值钱了。”他忽然说。
“再值钱它也长得像外星人。”我答。
“哈哈哈,外星人,我记得我小时候上幼儿园我爸爸就是骑着二八大杠载我上学,上坡时候他骑不动还使劲蹬,他后来跟我说他蹬的时候还纳闷儿,怎么今天的坡这么难上?我在后座一直哭一直哭,他才发现是我的脚卡在车轮里了,我就记得那天没去学校,去了医院,再后来回家我爸爸被我妈妈罚站在客厅,他一点不敢反抗,你知道二八大杠吧?”林树笑着说。
“我知道。”
“之后我妈再也不让我爸送我上学了,那时候觉得大连的路好宽好宽,坡好长好长,可长大后就不这么觉得了,小时候我家后面还有芦苇塘,现在都没有了,对了,你的脚小心不要卡到车轮里。”
“好。”我下意识回应。
脑海里已是一片儿时景象,那些个被我遗忘在内心角落的一幕幕,草丛里的蛐蛐,树上的蝉鸣,五毛钱一根儿的糖水老冰棍儿,冲粉的香芋珍珠奶茶,每年春节的新衣裳,家附近的第一家炸鸡店,夏夜里广场上的免费电影和音乐喷泉,那些我初见时惊艳而后渐渐失去兴许的东西,而今又重新鲜活起来。
9. 蝉鸣
我的人生像是一张表格,条条框框,严格遵循。
可后来我发现这世界真的如林树所说,并不是所以事都会按着我的计划进行,总有些人或者事会不请自来,打破我原有的计划安排,比如他。
非典、汶川地震、H1N1,不光是我,有时连这世界都没有准备好,意外突然而至,我们又学着如何站起来,看来林树说的没错。
如今的我在懂一点和不全懂之间徘徊着。
我坐在大教室的最后一排,手机放在桌洞里,“叮叮”屏幕蹦出一条新消息,而我却被这突来的声音吓得差点将手机摔在地上,强装镇定抬头四顾,好在台上授课的老师并未打算深究,我忽悬起的心稍稍放下。
“下课后,河边沙滩旁草坪见,不见不散!”
我在心里暗暗将这句话又念了一遍。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我坐车赶到林树所说的河边沙滩,那里应该算是个不大不小的露营区,不过大概是因离繁华的市中心并不近,所以放假时人气才会比较旺。
“你在哪?”这河实在太大,我绕着湖边的休闲步道行了许久,愣是没瞧见林树的影子,直到烈日下实在是挨不住暴晒,这才拿出手机发了个语音消息给他。
“我在……你眼前!”林树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不要开玩笑,我眼前是河水,难道我要去水里捞你吗?”我说话时语气里多多少少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压着心中烦躁,语气尽量平和,想来这大热天的,能因为一句话就跑个十几公里的人并不多。
“你转身就能见到我!”
我缓缓放下手机,回身往远处草坪望去,只见一个人穿着白蓝两色,躺在一张野餐垫上,手里拿着一本书,支棱起上半身笑着朝我挥手。
我摆手回应,转身去一旁树屋打了两个冰淇淋,一手一个捏着走到林树身旁,我低头看着他,他用手遮去刺眼阳光昂头看着我。
“牛奶还是巧克力?”
他笑着将两个冰淇淋都拿走,奶油对着奶油扣在一起转动一下,白色牛奶奶油上沾了一丁点儿巧克力奶油的深色,然后将牛奶味儿的递给我。
“这样我们都可以吃到两个味道,否则就得买四个才能都尝到,但现在只花了买两个的钱,好划算哦。”他嗦着手里的冰淇淋。
我愣愣看着他,心里还在盘算着他所说的那一通谬论,虽明显知道他是说着玩的,还是很佩服这种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很自然开心的人。
“快点吃,你的冰淇淋都热哭了!”林树将怀里的书放到一旁,急急说,顺便从书包里掏出一包抽纸递给我。
我这才连忙去擦,低头勾唇,笑手里热哭了的冰淇淋,不过,也可能是笑林树,我说不清楚,但就是觉着有点儿开心,方才在日头下暴晒行走的那一点儿不悦也一扫而空。
风翻过一页书,一只红背瓢虫似乎是误打误撞闯入了他的世界,扇着轻盈薄翼落在他的书页上,一阵带着河水咸腥气味的微风轻轻拨动他额前的一缕碎发,连着吹来了一抹明媚笑容,像是西瓜最中心的那块,清甜而又珍贵。
而我站在一旁像是欣赏一幅画,一副名叫林树的画,这画上的用色构图,都像极了很多年前我在画册上见过的一个名叫莫奈的法国画家他其中的几幅作品,当然,我不懂画,更不懂所谓的笔法技法,也没有足够广阔的见识。
我只是第一时间联想到温暖,还有那些潜藏在画中很快能够感受到的微妙情感,尤其是像我这样迟钝的人,当然,这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这个季节,这地方怎么会有瓢虫呢?”我敛眸看着那只在书页上慢慢爬行的小虫。
“你知道为什么沈阳这么热吗?”林树忽而坐直身子问我。
我迷茫摇头。
“因为是太阳的阳啊!说不定住着什么太阳神。”他笑着回身指着身后路两旁翠影郁郁葱葱,“开个玩笑,可能因为这周围都是植物,才会有瓢虫吧?”
我挑眉点头不置可否。
“罗生门?”坐在野餐垫上,注意力转移到他放下的那本书上,黑色封皮上画着诡异图案,旁侧写着芥川龙之介,我记得自己也有一本,上中学时拿到学校偷偷看,不过后来毕业了东西一团乱,最后也找不到放到哪里去了。
“嗯。”林树笑着将书递给我,“还记得内容吗?”
“我这人记性不太好,只记得一本书里头好多短篇,印象最深的就是那篇竹林中。”
“你觉得谁说的是真的?”他问。
我淡笑摇了摇头,“就是因为没有答案,才一直记了这么久,如果明明白白画上句号,恐怕也早就忘了个干净。”
“那如果你想要的答案不尽如人意呢?”
我思索片刻,将那本罗生门递还回去,“我可以生活在天堂或是地狱,但无法接受飘在半空,好的坏的都标志着一种结束,我大可以将它埋在记忆的深处,如若不然,就会变成执念,扎根在我的身体里,不断汲取我的生命力,无尽消耗我的快乐。”
一声清脆,林树咬碎蛋卷,嗫嚅着唇,而后勾了勾嘴角。
我应声回头,顺带将野餐垫上的另一本揽进眼底,“那本是什么?”我指着问,A5的深蓝色皮面本子上画着一枝白色的花。
“嗯……课堂笔记。”林树笑着将书本摞到一处,随手塞进了书包里。
我目光扫过树屋旁,红色马克笔在白色卡纸上写着的“巧克力、牛奶冰淇淋”,草坪上开满了不知名的小花儿,像极了迷你版的雏菊,只是花朵要更小些,花梗更细长些,被风吹过伏了又起,偶尔会有几只不知名的黑色小虫飞来,绕了又走。
正要抱怨这儿的日头实在太过毒辣,头顶就飘来一阵阴影,像是独一朵为我停留的云彩,遮住了烈日,我回头看林树,他举着一把遮阳伞向我递了递。
这把伞上画着粉色的小碎花,还有一圈蕾丝花边儿,我稍稍睁大因阳光而眯起的眼睛,默默酝酿许久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怎么会用这么可爱的遮阳伞。”
“因为……这是给你准备的。”他将伞塞进我的手里,转身从书包旁侧的网兜里掏出保温杯,倒出一小杯也递给我。
而今我一手握着伞,一手攥着揉成团的纸巾,下意识摇了摇头,“我不喝热的。”
“冰的。”他说。
我将信将疑,垂眸瞧着杯里的深色液体,试着嗅了嗅,“所以,你保温杯里装的是酸梅汤?”
“嗯咯,解暑降温好帮手。”林树很自然点头。
我小口嘬着酸梅汤,眼前跑过两个提着塑料铲子的男孩,紧接着一抹蓝白一闪而过,我面带疑惑放下手中杯子,目光一路跟随着他的背影。
像是在看飞于蔚蓝天空的蜻蜓,背景永远都是晴空万里,林树拎着两把塑料铲子,跳过草坪坑洼,一路跑到我跟前,扯着我的胳膊就要往沙滩奔去。
“你知道沈阳的河里有田螺姑娘吗?”林树挖坑笑问,将掘出的沙子堆成小山包,舀了些河水浇在表面,待垒得高高之后用铲子拍拍打打。
我望着湛蓝河水与天色接,白云规矩排列成一条线,河面波光粼粼,倒是有闲心附和他的话,“应该……没有吧?田螺姑娘我记得搜神后记里写的可不在沈阳。”
林树笑着躺进他自己挖出的沙坑里,结果忙活半天就只能放进去个屁股,我抄起塑料铲子往他身上扬沙,笑着说:“难不成你就是那个什么田螺姑娘?赶紧抓回去辣炒一下。”静谧沙滩上兀得出现一连串笑声。
“我妈以前总让我多拍好看的照片,说这样就能留下青春的痕迹。”我也闹累了坐在沙滩上,抱着双腿用脚尖在沙滩里戳一个洞,再把两只脚都放在洞里。
“所以你拍了吗?”
我摇头答:“没有,我觉得那些美好的回忆都已经用眼睛拍下来了,如果为了留下美好刻意准备一番,对我而言这是另一件事,就像是为了另外一个主题重新建了文档,这已经与之前的美好瞬间毫不相关,可能对有些人而言拍照是为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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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但对我而言它更像是一个负担,所以可证得我没必要为了留下开心的事而去做使我不开心的事。”
“所以……”
“所以就算我拍了照片那些逝去的东西也不会再回来了呀!”我耸肩答。
“嗯哼……”
我将脸枕在胳膊上,静静看着林树,“我会用眼睛拍下我喜欢的东西。”
“你真的只是因为不喜欢拍照,所以很少拍照吗?”
“也不全是啦,原因之一而已,清理内存也很麻烦。”我俩说着、笑着、闹着,但我没有撒谎,是真的讨厌这种麻烦事。
他忽然认真起来,“我想把彩虹装进你的眼睛里。”
笑声渐止,我怔怔看他,收敛了笑容,寻着他目光所及之处望去,青天白日竟当真冒出一道彩虹来。
好吧,如果前头没有一辆园林绿化洒水车的话我真的会觉得很神奇,耳边是熟悉的洒水车之歌,直等着那辆车扬长而去,我俩笑得前仰后合。
并排坐在一起,同时解开鞋带倒了倒帆布鞋里的沙子,林树又给我倒了一杯酸梅汤,这一次我没有一小口一小口嘬,而像是犁了好几亩地的老黄牛,咕咚咕咚灌进肚子里。
“慢点儿,小心肚子疼。”说着,他作势要拿走杯子。
我像是仓鼠捧着瓜子儿,连忙将水杯护在手心儿里,“糖有点多了。”直等着喝完吧嗒吧嗒嘴,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接过林树递来的抽纸擦了擦口唇。
他看着我笑,我立马在脑海里回想方才的一举一动是不是看起来太过幼稚愚蠢,遂收敛了许多,表情也没刚才那般自然。
“是吗?我想着夏天容易低血糖,就多放了点儿冰糖,毕竟药店里买的山楂乌梅都有点儿酸,我下次注意。”
林树说完我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呛着,“这是你自己熬的?”
他点了点头。
“怎么比外面卖的还好喝!”我伸出手捂住张得大大的嘴巴,作惊叹状:“哇!”
“夸张了,有点假,收一点刚刚好。”他忍不住笑着说,还非要装作一本正经,本该上扬的唇角被压得尤为向下。
“好喝,我喜欢。”我清了清嗓子点头。
“非常好!我正式邀请宋夏小姐出演我下一部戏的女主角!”林树笑着逗我,双手拇指与食指围成一个框,比划成照相机,这不过是小学时才玩儿的幼稚把戏。
“是吗?林导,你下一部戏什么时候开拍,我回去让助理查一下我的行程。”我故作认真,余光瞥过林树的胳膊,偶然发现一大块儿淤青,随手一指,“你胳膊。”
林树扭身粗略一瞧,“可能打球磕的吧?不记得了,没事儿。”
晚霞将日头染红,我侧头望去时,浑圆的太阳挂在楼宇之间的窝窝里,白云像是薄纱,朦胧而又美好,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其实很闲适呢?好像大学里也没什么可忙的,似乎是我自己太不知足了?不过自从认识了林树什么都变了。
我扯了扯林树的衬衫袖子,“你还记得小时候的落日是什么样子的吗?”
他点头。
“我好像失忆了,小时候的许多事都记不大清。”我失落说。
“金辉撒在河面,像是天上落下的金箔,水鸟会在河面上飞,还会有三两人坐在河岸上钓鱼,岸旁种着挺拔的垂柳……”林树如数家珍,像是小男孩抱着自己的宝盒,一颗颗数着珍藏已久的彩色石子,那些别人觉着压根儿不值钱的破玩意儿却是他的宝贝。
他抬眸一笑,“你不记得也很正常,时间就是会冲淡许多东西,不过算日子也快放假了,到时候回了大连,自然而然就能想起来,反正大连就在那儿,又不会跑。”
“嗯。”我轻声答。
他不晓得的是我对他说的一切都抱有一种强烈期待,可笑的是那些场景我明明已经看了许多年,高中时甚至不屑一顾,虽不至于逃开,但可谓厌烦。
他大概就像是那只瓢虫吧?忽而闯进了我的世界。
10. 蝉鸣
“今天丁格他们班去KTV,可以带家属,我一个人去怪尴尬的,要不你陪我?”费一宁整理着寝室里的杂物,快递员刚走,其实从今天起就可以暑假离校,但国贸还差个考试,从她家到丁格家不过是一条铁路线的前后两站,理所当然定了同一班次。
至于我……大抵是在等林树的消息。
我坐在书桌埋头啃着两页闲书,应声转回头看着费一宁忙碌的背影,良久也没给她个答案。
“林树也会去。”她抱着一摞子漫画杂志从我面前过,“哦对了,那个喜欢他的女生当然也在。”
“我又不是家属。”我心不在焉轻声答。
“我觉得他肯定喜欢你,丁格跟我说林树总是在宿舍提你的名字,这不是喜欢是什么?你晓得咱们教学楼后头有一只白色流浪狗吧?他给那只狗洗了澡,驱了虫,做了绝育,打了疫苗,起了名字,叫秋秋,还找了领养的主人,还不能证明他喜欢你?”
我蹙眉看费一宁,“你等一下,那只狗叫秋秋关我什么事?”
“你叫夏夏啊,搞不好以后还有春春和冬冬,嘶……你说林树打算什么时候跟你表白呢?”费一宁停下手里的活计看我。
“我谢谢你,八字没一撇,你这纯属谣言。”话虽是这样说,惊觉心底泛起微妙喜悦,我似掩耳盗铃将头埋得深深。
“那你去不去嘛。”她不耐烦问。
我轻抿唇,踌躇半晌,还是忍不住点了头,“去。”
在我看来,人家虽说可以带家属,可我算是哪门子的家属?除了林树、丁格和费一宁,我在学校里也不剩什么人脉,哪怕是在班级里也属于可有可无的透明人。
“那你还不想想晚上穿什么?”她猛回头像是电影里的滑稽角色,刻意向我挑了挑眉,露出一脸老鸨似的坏笑,“到时候给他来一个闪亮登场。”
我用书封当做书签夹在书页中间,对着费一宁翻了个白眼,“人家班级聚会,我去闪亮登场,你当我是广场上的猴儿啊?!”
“也是,不过我很满意你现在的状态,至少勇于迈出第一步了,你晓得刚入学时咱俩一个寝室我都不敢跟你说话,生怕你这里有什么问题。”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上高中的时候就是,有一个男生也是成天不说话,一考试就自言自语,还用小刀刺矿泉水瓶子,他就坐在我斜对面,好不容易熬到大学,结果你也不说话,我还以为这下完了,从同学直接成舍友了。”
我一脸无奈,“那你睡觉小心点儿,你那同学只是扎瓶子,我梦游扎人。”
“大姐,这不能怪我,谁叫你跟我住了半个月除了我叫宋夏,多余的一句话不跟我说,你不知道我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快要给我逼到隔壁寝室去了。”费一宁将一袋薯片打开后递到我面前,一边说着,一边儿嚼嚼嚼。
我用手指比划一圈儿,将费一宁的床圈起来,“我有点好奇,一个暑假而已,你干嘛寄这么多东西回去?”
“有的再回来就不用了,有的暑假要用,我可不想提回去,到时候就背个包儿,美美的回去。”她故作造作姿态,瞧着很有意思。
我想着能跟费一宁一辈子生活在一起的人一定很幸福,记得初来时我不适应,她将自己打扮成电视里九十年代的宫廷剧逗我笑,现在想来,我没法子想象若是这寝室里的舍友不是她,我还能不能安安心心在这个学校待到毕业。
“丁格的票买了吗?”我忽开口问。
她盯着手里的零食包装,许是在里头翻找没被压碎的完整薯片,点了点头,“买了,我俩的都买了。”
我垂眸沉下心思,林树还没同我提这件事,我虽已有些急躁,但还是耐着性子等,只是发觉自己看手机的频率明显上升,近乎不到半个小时就要点开瞧瞧,一度觉得是自己断了网,可偏偏那些从不关心已经屏蔽的群组不停刷新着新消息,我只得转而说服自己还不到时候。
不过就算他只是说着玩玩儿我也没打算主动去找他,大不了在寝室里多待几天而已。
一下午过去,我坐在寝室里捧着书竟是一页都没看进去,等费一宁化完妆喊我,我心中一惊,猛然抬头倏尔一笑,将书扣在桌面上起身就要出门。
“你就穿这?”她站在门口手撑着门框拦住我。
我低头看了看身上的吊带睡裙,尴尬笑了笑,转身从衣架取下黑色连衣裙匆匆套上,总不能跟她说这一下午我都在想要不要开口问林树回家的事。
我俩打车到了市中心,头顶几个发光大字星豪国际KTV,一整面反光玻璃墙,上头亮着白色的灯,说实话,瞧着像是很早之前就流行的欧式装修风格的那种软包床头,一脚踏进大门,一边儿一个穿着西装马甲白衬衫的服务生整齐喊着:“欢迎光临星豪KTV!”
我紧紧夹着斜挎包,像是只受了惊的兔子,一连几步走的都不是直线,用眼睛瞟着大堂的装修,可谓是金碧辉煌,我赶紧伸手扯了扯费一宁,“我害怕,有点儿吓人啊。”
说起来我近乎没去过任何娱乐场所,包括电玩城,唯独学着人家上网吧,还被我爸抓个正着,不过后来他就给家里买了台电脑,网吧也就再没去过了。
“啧。”费一宁一脸嫌弃看着我,“害什么怕!有我在!谁敢动你?!”她一拍胸脯,大步流星往包间里走,越走环境越暗。
她伸手推开门,我听见一连串“嘭嘭”声,歪头瞧着包间里的几个男生手里握着彩炮,无数彩色纸片在费一宁的头顶飘洒落下。
“费一宁!我喜欢你!”丁格站在人群中央,捧着一大束红玫瑰,手里握着个打开的丝绒盒子,里头放着一条项链,“你可以做我女朋友吗?”
我站在费一宁身后不知不觉勾起嘴角,虽然也不知道自己在开心什么,大抵觉着好玩儿吧。
“我愿意!”她像是只扑逗猫棒的猫,一下子扑进丁格的怀里。
“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周围人开始起哄,我不晓得为何也跟着鼓掌,反正眼下这情况鼓掌就对了。
不过,他俩不是早就在一起了吗?这闹哪一出?我心里带着疑问看着他们许多人一起起哄,在人群之中捕捉到林树的身影,包间玻璃茶几上放着个粉色的心形蛋糕,眨眼间就被分了个干净。
我捧着蛋糕纸碟窝缩在角落的皮沙发里,用叉子不断挑弄着蛋糕胚,把奶油刮下来再抹上,如此往复,半晌身侧沙发一陷,我心中忽升起一丝期待,转头却见是费一宁,“今天什么情况?”
“丁格说当初我俩是水到渠成,没有正式表白,仪式感要给足。”她嘴角沾着些许奶油,一口口往嘴里送着蛋糕,“这蛋糕还挺好吃的,草莓味儿的。”
“嗯,你俩以后有什么打算?”我忽生了些许好奇心,以前总听人说毕业即分手,费一宁会怎么看待他们俩的这段感情?
“我俩?”她摇了摇头,凑到我耳边说:“不知道,处呗,尽力而为呗,反正他的意思是毕业了就在同一个城市,可能会留在沈阳吧?反正我俩都离得不远。”
说的也是,谁都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
“那你呢?有什么打算?”她嗦着透明塑料叉子看向我。
我浅笑摇头,“我?”许是这包厢里太吵太黑,而今只让我觉得脑袋发胀,人家这达成共识的都还没弄明白个结果,我这还在暗恋的哪里会有什么打算?思及此,我自嘲似的低头笑笑。
“你和……”费一宁抬头向四周望了望,“你和林树啊!”她压低了声音,凑到我跟前来,“今天就不应该是丁格的事儿,应该是……”话未说完,费一宁一抬头瞥见门口林树正跟那个喜欢他的女孩子聊天,且面带微笑靠得很近。
她如侦探似的微微前倾身子,眯起眼睛观察半晌。
我的思维尚还卡在费一宁未说完的半句话那儿,遂抬头问她,“应该什么?”不过很快,我就晓得她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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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了,视线穿过人群,无数人影来回晃动,不知是谁点了一首苦情歌,还真是会挑时候,连歌都选得十分应景。
费一宁腾一下站起身,将蛋糕扔在茶几上,目光灼灼盯着门口的林树,“他什么意思?搞笑吧?!他耍你啊?!我去替你问清楚!”说罢撸起袖子就要走。
我眼底映着林树的身影,第一次觉得自己竟然能反应这么迅速,一把拉住了费一宁,“别去问,现在问,我们几个都会很尴尬,那个女生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况且我跟林树又没真的做过什么,或者承诺过对方什么,他跟谁怎么样都与我无关。”
“那他约你出去,送这个送那个?什么意思不明显吗?披着羊皮的狼啊?!你看他现在笑成那个样子!”费一宁被我拉着坐回了沙发,屁股刚坐下,一道光射进屋内,眼前似亮了许多,走廊里的灯明晃晃。
我目送着林树同那个女生出了包间,而后淡然一笑,继续用叉子戳蛋糕,那个问题好像用不着问了,心上一阵轻快,原来默默关注一个人竟是这么累。
“靠!”费一宁双臂环在胸前翘着二郎腿靠在沙发上,临了还不忘朝门口白了一眼。
“反正只要放低期待,就永远不会失望,费一宁,我真心希望你能幸福。”我伸手在茶几上拿来一罐啤酒,一手端着纸碟,一手拉开易拉罐,冰凉的啤酒冲淡了甜腻的蛋糕,我大概是渴了,一口气喝到了底。
她愣愣看着我,“不是,伤害这么大吗?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非得在学校找?喜欢他是个玩意儿,不喜欢他算个什么玩意儿?!你不要对任何人有滤镜,不要以为他一天笑呵呵就一定是个什么好鸟儿,没到埋进土里那一天,什么甜言蜜语摔地上都听不出个响儿,顶屁使。”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费一宁疑惑看我。
“我真的很庆幸有你在我身边,甚至有一点不想毕业。”
她好一番思索,伸手勾起我的下巴,“要不我把丁格甩了,咱们两个处吧?嗯?我的宝贝儿……”
说着越靠越近,最后直接将我揽进怀里,我嗅着扑面而来的酒气,猜测她如今一张白皙的脸应已变得如猴儿屁股一样红,抿嘴偷笑起来,“那我们可要先说好,我不擅长社交,可能赚不到太多钱,你不要到时候反悔,伤害我的感情。”
“说什么傻话,到时候我们一起去要饭,我都选好位置了,沈阳火车站前就不错,遮风挡雨,人也不少。”说罢,费一宁笑得浑身发抖,手里的酒也洒了我一身。
“不过我还是有点好奇,你既然警惕心这么强,怎么还会信任丁格?”我收敛笑意看她。
“信任是要有的,但是不能迷失了自我,你知道对我而言比经济不独立更可怕的是什么吗?”费一宁递来一罐未开的啤酒。
“精神不独立?”我浅酌一口答。
“bingo!”她随即打了个酒嗝,“什么成功失败,不管是感情还是生活,即使被打倒也要有再站起来的勇气,输给别人不可怕,输给自己才可怕,就拿我跟丁格举例,我当然很想跟他走到最后,但是现实就是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我现在不会因感到迷茫而放弃他,以后也不会因失败的结果而放弃我自己。”
我愣愣点了点头,怎么觉着好像是来听课的。
“我看得出来你已经开始在意林树了,我是想告诉你,你可以喜欢他,但更要喜欢你自己,OK?Lady?!”费一宁翘着兰花指转身指着我,该是因喝得有点儿多了,没把握好距离,一下子戳在我胸前。
“OK,OK,OK,你可悠着点儿吧!”我附和点头,两个人齐齐倒在沙发上。
我望着头顶蓝紫色的灯出了神,耳边嘈杂的声音也逐渐变得模糊,自己似乎没办法平淡看待林树,也不想抱有任何期待,犹豫许久,还是从包里掏出手机定了夜里发车直达大连的火车票,出票成功那一刻我长出了口气。
11. 蝉鸣
我回大连的那天夜里是雷雨,直下得火车晚点,站在候车室的窗口,雨水敲打着玻璃窗,像是用碎石子砸在窗户上。
黑夜里,地面上平白起了一层雾气,我掏了掏背包,竟没有带伞,头因喝了酒还隐隐作痛,我翻腕看表,偶尔瞥一眼候车厅门口,几个人端着泡面碗站在接水处有说有笑,我只好坐回冰凉的椅子,无聊拨弄着手机。
唯一同林树相关的,是我将他设置成了消息免打扰,强迫着自己不去想、不再看。
拂晓时分,火车终于驶到大连,天空是像是蓝墨水洒到白校服上之后一连洗了几次还是微微泛蓝的那种颜色,我说不好,但总觉着雨季已经到了,伤感也跟着来了。
站前广场一个落汤鸡招手拦着出租车,照理说这个地方的车不会少,可能是因为时间和天气的原因,生生是走了好远,才好不容易上了一辆出租车。
怎么说呢?人家是有困难解决困难,而我不一样,有困难拥抱困难、恶心困难,成就自己百折不挠的品质。
幸而一切都会过去,我到家倒头就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睁开眼第一件事拿出手机,不出所料费一宁给我发了许多消息,我一条条往上爬。
“你走之后林树来找我了,他说你没有回复他消息,我没搭理他。”
“他托丁格给我传消息,说那天晚上的事儿有误会,他想当面跟你解释,让我告诉你。”
“土不土,还误会,他当是肥皂剧啊?!”
“宋夏,你没事儿吧?你一天没回我消息了!”
“召唤宋夏,就决定是你了!”
我盯着屏幕上一连串的表情包哭笑不得,手背搭在额头上,只觉得浑身的骨头缝儿都在疼,脑子也晕晕沉沉。
“妈!”
“妈!”
“妈!”
好不容易坐起身,顶着个鸟窝头,闭上眼,扯着嗓门儿大声喊,不一会儿拖鞋落在地板上的声音急促赶来,“来了来了!喊什么喊!丢丢睡了!”
丢丢是家里养的一只灰色泰迪。
“难受……”我噘起嘴,扯过我妈的手放在我的额头上。
她先是“哎呦!”一声,用额头贴着我的额头,沉默半晌然后一惊一乍说:“这不是发烧了吗?!回来我就说让你把板蓝根喝了,就不喝,嘚瑟吧!谁难受谁知道,等着,我给你拿药,你老了浑身上下都得是病,现在这年轻人……”
“不成熟,不知道保养,不会照顾自己,不懂健康的重要性,身体就是革命的本钱,没有健康,家有金山银山都没用,还不如我们年轻的时候,我年轻的时候身体可好了……”我闭上眼睛小声念叨着我妈的台词,听了太多遍,已经滚瓜烂熟。
转头给费一宁回消息,“我没事儿,就是淋雨有点儿发烧,不用担心。”然后熟练静音锁屏。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三通来自林树的未接来电。
“对了,前两天那个薇薇呀,说要找你出去一起吃饭,问你什么时候放假。”说着伸手递来一片白色药片儿,连带着一杯温水。
低头看着我妈手里的退烧药,微微蹙起眉头,药中之最,苦中最苦,我像是不打算瞧见明个儿的太阳一般,屏息一口水将退烧药冲进肚子里,才点头开口:“我知道,她给我发消息来着,说什么忆苦思甜,要回连海转转。”
“行,上高中就属她跟你感情好,你太内向了,得改改,以后上了社会……”她提来水壶往杯子里倒满温水。
“谁会让着你?社会可不是学校,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我和你爸怎么能放心你,我俩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不指望你大富大贵,就希望你能平安快乐。”我妈的话要求全文背诵,我背完在心里笑笑,“行了妈,你再说我可就不快乐了。”说完,装个样子咳嗽两声。
她立马紧张起来,“好好好,妈不说了,你知道就行,赶紧睡吧,年轻人免疫力强,捂点儿汗就好了,冷跟妈说啊。”
我盖着被子偷偷看着她轻手轻脚出了房间门,忽然感觉有时候家长说的话真的很矛盾,一边儿不图富贵,一边儿又希望孩子优秀,一边儿说吃亏是福,一边儿又怕孩子真的吃亏,一会儿唠叨说我免疫力强,一会儿怕冷着又怕热着,我笑着叹了口气,在一起时烦得很,不在一起又挂念,还真是种幸福的负担。
顺着窗口向外望,虽然是中午,可外边的天仍旧算不上明亮,我想起上中学时的白色帆布鞋,每次洗都要往水里滴几滴蓝色钢笔水,洗好后再用卫生纸包上放在窗外。
那时候住的家属楼老房子,每户阳台上都有一个金属筐,用来放一些杂物,而今靠着父母的努力换成了现代化的小区,许是因为生病,我望着头顶漂亮的吸顶灯忽而生了感伤,想起小时候总是断掉钨丝的简陋灯泡,默默流下几滴泪。
再次醒来又过了一天,虽然烧退了点儿,眼睛却是肿的,手里捏着电子体温计,上面显示着37.2,“妈,晚上跟蒋薇在外面吃,不用等我了。”
“能行吗?”她眯着眼,仔细盯着那一串小字看,“这不还烧吗?”
“能行,走之前我再吃片药。”我站在橱柜前翻弄着家里的药箱。
“不能喝酒,知道不?你不晓得哪种药会跟酒精反应,以后无论吃什么药都不能喝酒,你记住了!少喝冰的,湿气重!”
“遵命!母亲大人。”一口温热的水灌进肚子,强扯出个笑容好让她安心,不过我妈总是那么老几样,夏天说我湿气重,冬天就变成上火了,我大概还没到理解她的年纪,所以只是听听,大多时候都没往心里去。
连海中学门口的火锅店从我高一时就在,听说已经开了十多年,高三毕业前来吃了一回,味道很是不错,大概是地理位置优越,加上连海中学教学质量也算上乘,中考之后许多家长会带着孩子来这儿搓一顿。
我坐的位置隔着一层玻璃正对着连海校门,远远就见着蒋薇从马路对面跑过来,待走进火锅店,站在门口向我招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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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她跟我有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她妈妈是我姨奶儿媳妇的亲姐姐,高中同桌很长时间,直到高考前家长会开完,我妈回家不知怎么的就说了这么个事儿。
“宋夏!”她唤了我一声,落座后不停擦着汗,“你可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我都要去沈阳找你去了。”
我俩随便点了些菜,还是当年的老样子,递回菜单时听她这么一说反而有些惊讶,当年报志愿的时候我清楚记得自己满脑子都想远走高飞,她却是另一个极端,离家越近越好。
她是晚来女,我记得那时候甭管酷暑寒冬,她妈妈都骑着个自行车来给她送吃送喝,蒋薇是个很单纯的追星女孩,他爸妈也由着她买海报专辑,不过即便如此,她倒是从没因为娇纵惹出过什么大乱子,最大的也顶多就是说人家八卦时叫正主听见,两个人在班级里吵了一架。
“怎么了?大连待不住啦?”我笑着调侃她。
“我妈鼓捣我选的那个专业真是越学越没意思,那时候不懂重要性,现在想想就很烦,我妈说让我考研,我知道自己就不是读书那块料,当初能进连海完全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看周围人学习都比我好,赶鸭子上架考了这么个大学,我现在只想逃避,离开大连。”
三两盘牛羊肉上了桌,火锅里的汤也开始滚,我透过热气看见蒋薇正蹙着眉,她倒是完全转变了心性。
“考研也不错啊,可以选一个大连之外的大学,你离开大连的目的不就达到了吗?”
她一脸为难,“我觉着我现在已经没有学习的心思了,你知道高考那时候我都学得斑秃了,况且就算换专业,人家比我大学多学了好几年,我没有信心。”
我勾起唇问她:“我记得你上高中的时候真的算不上用功,你再努努力说不定可以呢?”
“不是,你不懂,同样是参加考试,一百分的卷子我答七八十分,有些人虽然看着只比我多二十分,那是因为这张卷子满分只有一百,你晓得伐?!不是我跟人家的差距只有二十。”蒋薇往锅里下着虾滑,一脸认真如此说,“有时候,肯努力也算是一种了不起的能力,然而我没有这种能力。”
“但是我怎么记得那时候全校的八卦都逃不过你的耳朵,要不你往这个方向发展发展?”
其实我只是说着玩儿的,没想到蒋薇竟因此陷入了沉思,半晌点了点头,“有点儿道理,不过我这儿还真有个很劲爆的消息。”
“说来听听。”我和弄匀碗里的酱料,朝锅里看去。
“你晓得我们班第一第二名吧?我今年才听说他们高三秘密谈了一年,我就说嘛,哪里这么巧,连大学都报同一所,保密工作很牛啊。”蒋薇每每说这种事之前都要下意识四处看看,说时还要俯身低头。
我笑着看她,她大抵是吃过亏再也不敢造次,“你才知道啊?我早就知道,撤销你八卦情报站站长的头衔。”
她一脸惊讶看着我,“难道只有我不知道?!好你个宋夏,这么大个秘密都不告诉我。”
12. 蝉鸣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怎样回答,喜欢这东西一旦存在是藏不住的,就算闭上了嘴,也会从言行举止一点点蔓延开来,尤其是青春时的爱恋,怕人知道,又怕人不知道,反正人本身就是矛盾的。
“不过我还有个八卦,是关于你的,你肯定不知道。”蒋薇一整个神秘兮兮,像是得了某一线明星的绯闻,可实际上不过是我这么个普通人自己都不晓得的八卦,就算现在知道了,也时过境迁。
我耸了耸肩,一脸淡然。
“听说当年有人暗恋你,给你写情书被教导主任抓了个现行,你不晓得吧?”蒋薇一挑眉,用筷子夹着肉片儿蘸碗里的芝麻酱,瞧那架势是在等我的反应。
我无辜摇了摇头,夹起一块儿虾滑放进碗里。
“你不知道就对了,马哥是怕影响你学习成绩,就那么两个知道的都下了死命令不让说,我也是后来才听说这件事,不过一直很好奇到底是谁写的啊?!”
蒋薇说的马哥是我们当时的班主任,名字叫马歌,外号马尔代夫,果然谐音梗永不过时。
马哥年纪在一众老师里算不得大,所以我们都亲切叫他马哥,毕业前夕加了他的社媒,现如今也逃不过结了婚发福的魔咒,毕竟高中班主任是份并不轻松的工作,但他还是很乐观开朗,每张照片都尽量把自己的鱼尾纹展现出来。
我回想着当时的种种,说来也是怪,当时觉得理所当然的想法和做法,而今再看都觉着怎一个蠢字了得,假如真的有这么个写情书的人,说不定他现在也觉着当年的所作所为傻得很,每每想起该是满心懊悔。
“你手机一直在闪。”蒋薇端着杯大麦茶指了指我放在桌面上的手机。
屏幕上赫然显示着林树两个字,我默默叹了口气,虽然社媒消息免打扰,但却并没有将电话拉入黑名单,我不想显得太过刻意,一副得不到人家就深仇大恨的样子,可又实在想冷静一段时间,故此并没打算接电话,由着它闪去吧。
“有猫腻!我嗅到了八卦的味道。”蒋薇一脸诡秘。
我强装镇定,舒展开眉头,“能有什么猫腻?高中校友,说了你也不认识,一班的,叫林树。”
“林树?”蒋薇斜瞥着双眼,盯着墙上的塑料假花看了半晌,忽然“啊!”了一声,给我吓了一跳,她一拍手,兴奋说:“我怎么不认识?我认识!”
“嗯?”我抬头看她。
“我家不是卖室内木门的嘛,他家之前装修,在我家买的实木门,我陪我爸送门的时候刚好聊到连海,这才知道我俩是一届的,不过我后来打听他好像高中的时候学习挺好的,现在不晓得在哪里上大学。”
我听完愣了愣,“额……他跟我一个学校。”
蒋薇不相信似的摆了摆手,“那不可能。”
“真的,我骗你干嘛?”我认真答。
“那他高考失利啦?不应该啊,他家庭条件挺好的,失利干嘛不复读?”蒋薇对我说,然后又自顾自嘀咕了一句:“可惜了。”
这话我听起来怎么怪怪的。
月挂柳梢,已是吃饱喝足,我一个人散在河坝上,一边儿走一边儿寻思着蒋薇的话,月光下河面波光粼粼,我忽又想起了他,如果林树真的是高考失利,那倒是阴差阳错,本来我们不该有什么交集,不过像他那般将淡定贯彻始终的人又怎么会成绩下滑这么严重呢?我不懂。
水面上点点绿光,几人坐在岸边夜钓,而我站在垂柳下怔怔盯着手里闪烁不停的手机,刚刚好28个未接来电,简直是狂轰乱炸,这不像他。
“喂。”我按下接听,刻意将声音伪装成毫不在意,显得格外慵懒。
“你在哪?”林树的声音鼻音很重,而且含糊不清。
“在家。”他的声音一传到我的耳边,我本已打好的算盘瞬间一键清空,我犹豫了一会儿,强装镇定回答。
但鬼知道为什么恰好赶在这时候会路过几个人有说有笑,连带着一只贵宾犬叫了两声。
“你骗我。”
我沉默无言继续向回家的方向走,眼看着与小区大门仅仅隔着一条宽敞马路,而电话那头林树不停吸着鼻子像是得了感冒,良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就这样各怀心思留白了将近二十分钟,我心中的惶恐不安占据了上风,手心里因紧张而出汗,连手机都变得滑溜溜。
“你有什么事吗?没有我先挂了。”说这话时我寻了个背阴处的长条石凳坐下,心中忐忑,我怕真的挂了电话,可又没有理由接着打下去,所以选择强撑体面,输什么都不能输阵势。
“我有。”他语气一顿,酝酿许久,终于又开口:“我想见你。”
我尚还在权衡着见或是不见,说回来又不是我理亏,为什么要躲?
“你……”林树欲言又止。
“我发定位给你,我只等你二十分钟。”一口气说完,挂了电话,坐在石凳上想了很久,我很想任性一回,彻头彻尾发一场脾气,可理智不允许我这样做,我怕败下阵来输得彻底,到最后实在难堪,所以只能选择端着。
夏夜的蚊子就像是轰炸机,带着弹药在我胳膊上、腿上炸出一个个蚊子包,我盯着屏幕上的电子时钟一时也没挪开眼,二十分钟不多不少,其实大连很大,二十分钟就算是打车一个区都难讲出不出得去,这也是给自己留了个退路。
很好,计时结束,我起身绕过丛丛花坛,登上台阶,站在马路边上望着被路灯拉长的身影,正欲迈开步伐,街尾一辆出租车“嘭”一声关上驾驶位车门,司机又走到后面拉开后侧车门,一个人影连滚带爬好不容易从车里出来,站在马路上直了直身,从兜里掏出现金塞进司机手里。
我站在缘石上眯起眼睛向远处望,见那人影靠在白色路灯杆垂着头,我虽然近视,但瞧着那身形猜是林树。
方才那二十分钟除了陪蚊子,我预想了很多种开场白,欢快的、冷静的、热情的、淡漠的,可当真正见到他,第一反应竟是下意识向后退一步,尽量将自己藏在路灯后头,知道是掩耳盗铃,可如今还没有再往前走一步的勇气。
假如林树没看见我,我也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等他离开就偷偷溜回去,暗自下了这样的决心。
林树坐在缘石上傻傻看着手机,我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是从没见他如此颓丧狼狈,忍不住频频斜眸瞥他,手里紧攥着的手机再度亮起,而我大脑一片空白。
“林……”我踌躇许久,还是一脚迈了出去,可只说了一个字,远处的林树已然抬起了头,我登时一惊,他红着脸肿着眼,待等着目光交错,勉强扯出一个苦笑,比黄连还绰绰有余。
林树扶着灯杆站起身,瞧着像是池塘里的鸭子,摇摇晃晃一步步朝我走来,我也似不受控制鬼使神差往前挪了两步。
他强忍着身体上的痛苦,终于在咫尺之间再度坐下,我想象过这个年纪男生醉酒发疯的模样,也见过校园里要死要活的同龄人,却没料到他竟是这般安静的醉鬼。
“宋夏。”
“我喜欢你。”
“嗯?”我的心田好似落下一滴甘泉,而后立马否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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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概是喝多了,才会说这样的胡话。
“可以跟我谈恋爱吗?”他像是只蹲在垃圾桶旁边儿的小狗崽子,抬起头尽显憔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许是哭多了,鼻尖儿也是红红。
“我这个人不喜欢别人跟我开玩笑。”我干笑两声,伸手就要扶他起来,假意四处张望,装出一副怕人看笑话的样子。
“我没有!”他的脸被灯光打得晶莹闪烁。
“林树,你喜欢谁是你的事,跟我无关,那天在KTV……”
“那天在KTV我只是想跟她解释清楚,我喜欢你,从头到尾只喜欢你,别人喜不喜欢我不是我能决定的,我不希望我的行为给别人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误会或是困扰,我到底哪里做错了?我没有戏弄你,没有朝三暮四,我只是还没有强大到有勇气可以坦然接受你的拒绝而已,我没有错啊……”
他已有些语无伦次,大概是太过激动,又或者哭塞了鼻子,说着说着大口喘着粗气,见过小孩儿受委屈梗着脖子一直哭吗?就是那种场景,他的情绪像是憋了几亿年的火山,止也止不住发泄出来,一股脑倒尽了肚子里的话。
我愣愣眨眼看他,这消息堪比火星撞地球,一时冲昏了头脑。
“你是不是讨厌我了?如果你不喜欢我,就当没看见、没听见、什么都没发生,一切还像以前一样。”说着说着,他一整个人似被抽干了力气,窝缩成一团,抱着双腿将脸埋在臂弯里。
“对不起。”林树的声音像是从隧道里传来,隔了几重夏夜微风送到我耳朵里,而我却还在消化着这庞大的信息量,全然没空去想他到底在对不起什么。
“打扰到你了。”他自言自语,双手微微颤抖。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蹲下身子拍着他不停耸动的背。
“那你……可以喜欢我吗?”缓缓抬眼,白色纯棉衬衫袖子遮住他半张脸,几缕头发汗湿贴在额前,林树身上散着浓重酒气,小心翼翼看着我。
听着他醉酒后的呜咽啜泣,或许我们互有好感,可远不至于情根深种,如此反应是不是太大了些?
我暗暗寻思了好一阵儿,尽力抚平凌乱心绪,对视良久,他双眸之中的失落如这夜色愈发浓重。
“林树。”我极为冷静沉声唤他。
“你要拒绝我了吗?”他却带着哭腔目光躲闪。
“可以。”
“嗯?”他不敢置信盯着我。
“我是说要不我们在一起吧?”我再一次郑重说。
林树抱着路灯杆子站起身,似星辰坠进眼中闪烁了一下,“你骗我?”
“我大半夜不回家,因为你一个电话在这儿喂半天蚊子,我有病吗?”我心中悸动,可脸上却下意识摆出一副不耐烦,伸手去扶,生怕他摔成傻子,正想着,忽觉身上一紧,被他用胳膊环住,紧紧贴着他胸膛,他呵出的热流在我耳畔萦绕流转,双手攀上林树的背,哄孩子般轻轻拍着。
“太好了,太好了!”他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突然抱起我在马路上转了好几圈,直到头顶的路灯在我眼睛里已经重影,明暗交错之间一片缭乱。
我寻不到一个很贴切的词形容当下心情,却清楚意识到原来人的情绪可以如此复杂,惊讶与欣喜,疑惑与心疼,短暂的黯然神伤换来夏夜的怦然心动,交织相缠之后我强忍着克制住内心狂跳。
他的温柔像是礼物盒上的丝带,再好的东西都需要我先等一等。
我忽而意识到林树就是林树,别人的答案没有任何参考价值。
13. 茉莉
说起来许多人在讨论人情逐渐冷漠时,举出的例子是上一代人邻里之间多么熟悉热情,到了我这代可能对门儿住了五六年还不晓得对方姓什么。
我记得幼时住在老房子里,楼上的邻居奶奶经常给我们家送做好的包子馅儿饼,而我奶奶做了罐头和饺子也会回赠,孩子们整栋楼乱跑,待等着到了饭点儿各家都在寻自家孩子时,说不定早就在哪一家蹭完了饭。
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邻里不识的呢?大概是自从搬进了新小区之后,虽然扫地的阿姨总是在我妈下班回家之后站在小区门口的保安室拿着水杯跟我妈打招呼,但也仅此而已了。
不过这也有好处,比如整个小区的人都不认识我,就算在眼皮子底下深夜同林树在一起也不用怕明天会传到我妈的耳朵里。
“我送你回家。”我搀扶着林树一瘸一拐寻了个合适位置望着空荡的马路,翻腕看表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兴许南方的城市夜生活还没有开始,而北方城市大多已经静悄悄。
“啊……头晕……”林树此刻酒气上头,好在他酒品很不错,也还算听话,“……太阳……”他指着头顶上圆圆月亮,兔子般通红双眼,挂着个鼻涕泡,笑得跟幼儿园等着发蛋糕的小朋友似的。
“那是月亮。”我一板一眼纠正他。
“太阳太阳,我今天真的很开心,你也一定很幸福吧?”他猛一转头,一个趔趄,似扭秧歌般往机动车道迈了几步。
“太阳……”我黑着脸,改口说:“月亮懒得理你。”
“我喜欢的人……她在……这儿……”说着林树将头靠在我的肩头,大概因比我高许多,两个人瞧着像是异形降世。
我刻意拿出一副嫌弃表情,用手掌挡开他的头,满脸写着离我远点儿,“她不在,谢谢。”从包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抖开,啪叽一下贴在他的脸上。
冷静之后面上多了丝愁容,他这个样子我怎么可能放心让他自己打车回家?临近夜半,寻思良久,罢了罢了。
如两人三足般顺着大坝走了许久,我清晰记得大桥拐弯的路口有一家酒店,仔细想一下,总比把林树带回家可行得多,我甚至想象得出我妈站在家门口看见林树的表情,第一印象往往是很重要的,就算我说林树很好,我妈也一定会觉得她的傻女儿被男人灌了迷魂药,冲昏了头脑。
“夏夏,你看,河面会发光诶!”
“那是夜钓灯。”
“可以钓到鲅鱼吗?我想吃鲅鱼馅儿饺子。”
“这里是河,不是海。”
“能钓到孔鳐吗?我想喝鱼汤,骨头脆脆的。”
“不能。”
“那能钓到什么?”
“鲤鱼、鲢鱼……”
林树笑着站直了身,一个动作甩竿,慢慢转身,面朝我假装收杆儿,“哇……美人鱼……抱回家……”
我就差将无语两个字写在脸上,不耐烦嚷着:“哎,你看路,到时候一路滚到河里我可不救你,我不会游泳!”
“夏夏,如果回到高中,我跟你表白,你会答应我吗?”他忽而正经起来,躬下身子靠近我,热流扑面而来,我怔怔看他,大坝上的小灯聊胜于无,只将他面部轮廓描绘出来。
我正在头脑里刮一场回忆风暴,似乎也记不起与他高中时有过什么交集,“不……不会。”垂头低语。
“为什么?!”他将声调扬了扬,刻意抬高了几度。
“学校不允许早恋,况且那时候我也不懂什么叫爱,难道天天黏在一起就叫爱吗?与其浪费时间做一道无解的题,不如做点儿努力就能有收获的事,而且现在的我已经不是那时的我了,答不出过期的题。”
“啊?可是我都跟你表白了,你都不考虑一下我吗?”他的声音像是在撒娇似的,话里话外还藏着几分失落。
我却正了正色,“我要的不只是当下,还有长远的未来,嘴上说得如何好听,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不打没准备的仗,你懂吗?林树。”
他望着我,笑容愈发温暖柔和,许是没料到我会如此认真说这件事,目光流转在我面上,良久,忽认真说:“我懂。”
但这认真只维持了几秒钟,他靠在我身上,“可是一想要是我能在你高中……嗯……最好是初中时……哦不,小学……还是幼儿园就认识你了那多好。”
“算了。”我何苦为难一个醉鬼。
他一边儿走,一边儿蹦,我常听我妈说男人心理成熟会更晚一些,我也常是不认可的,因为我爸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六天板着脸,他认为人要一口唾沫一个钉儿。
可如今我看着林树心里生了些许彷徨,酒精让他仿佛变了个人,我那像太阳和春风一般温暖的初恋现今同手里拿着奥特曼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小朋友没什么两样。
我虽一本正经惯了,却不晓得为何并不真的反感,只是开始时觉得有些拉不下脸去听、去说那些与实际年龄不符的话。
酒店前台的工作人员直勾勾看着我,我也回应个不失礼貌的微笑,凑到林树耳边,“你身份证带了吗?”
他像是泥鳅鱼上了岸,浑身上下歪七扭八,以极其奇怪的姿势将浑身上下掏了个遍,终于在裤兜里将身份证掏出来,如小学生午睡般将胳膊垫在冰凉的理石台上,脸蛋儿放在臂弯里,眼睛眨呀眨看着工作人员操作电脑录入信息,待等着人家一抬头他张嘴胡言乱语:“你好,她是我的女朋友……唔唔唔……”
我赶忙捂住林树的嘴,“不好意思,他喝多了,说胡话。”真后悔进门前没预见这一幕,早知道就蒙面了,我尴尬笑着。
“没关系的,您两个人住的话需要两张身份证登记。”
我连忙摆手,“不是的,一个人,我送他上去马上就下来。”
“呕……啊……好难受……”林树扯着我的手身子缓缓蹲下,渐渐坐在酒店大厅的地上。
“你你你,别在这儿吐。”我慌张得不行,不晓得该如何是好,下意识用手去接。
他打了个酒嗝,捋着胸口,小声喃喃,“我吐不出来,就是好难受。”
“您好,这位先生确认能一个人入住吗?”
我看了林树半晌,终究是叹了口气缴械投降,从包里掏出自己的身份证,“那麻烦再帮我开一间,谢谢。”
“好的,方便您照顾这位先生,给您安排相邻两间哈,这边左转电梯上六楼,祝您入住愉快。”
愉快,大概吧……
一开门,将他重重摔在酒店床上,“你等我一下,我去给我妈打个电话。”我站在酒店的走廊里,用帆布鞋尖揉搓着地毯上毛儿,像是小时候拨弄着家里毯子。
电话嘟了几声,我以为自己将迎来狂风骤雨,毕竟从小到大第一次在外过夜,还是跟异性,我也是为数不多几次跟我妈撒谎,上一次还是因为篡改分数,没想到我魔高一尺,我妈道高一丈,她数了卷面上的红叉,结果对不上账,而我还以为自己天衣无缝。
总之,我说我跟同学在一起,她再三问我发烧严不严重,挂断电话那一刻我松了口气,本想着站在酒店阳台冷静一下,没想到屋内扑通一声,我将房门开了个小缝儿,向里头探看,竟没见林树的影子,只有一团乱的白色被褥。
我吊着胆子急忙推门进去,床后头忽然冒出个脑袋。
林树的脸扣在床单上,慢慢抬起头来,“啊……好痛……”他轻蹙眉揉了揉后脑勺,许是瞧见我一脸无奈,自己乖乖爬到床上盖好了被子,绽开笑容望着我,“啊……一点都不痛……”
我本还打算教训他两句,不知怎的笑出声,一秒破功,强压下不听管教的唇角,只得别过头遮掩起来。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像只狗娃儿跪坐在软绵绵被褥上,眼睛亮晶晶歪头看着我,如果真的有尾巴,他该摇得比谁都欢实。
我清了清嗓子,“刚才还要死要活,现在就不难受啦?那我走了。”
“一定要我难受才能留下来吗?”他委屈极了。
我装装样子往门口去,林树立马下床,谁晓得左脚绊右脚,我回头时恰巧看见他似贵妃躺,手臂尚放在床尾,大半个身子侧卧在地毯上。
“哎呀……我摔倒啦……”他故作娇弱,满眼期待看着我。
终于明白为什么我爸从小都在给我灌输出门在外不要喝酒的思想,如果现在倒在地上的是我,我宁愿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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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所有看见我的人在明天太阳升起时全部失忆。
我一甩手将包扔在床上,“说吧,你想干什么?!咱们直接点。”伸手拉起他。
林树一点点靠近。
眼见着他的额头就要贴上来,我却后倾着身子将距离再次拉远,对这种只在小说与电视剧里模糊了解的所谓男女之事心中害怕大于憧憬,况且长这么大我与异性的肢体接触仅限于中学时广播体操男女拉手。
哦,对了,那体操很快就被取缔了,而且实际上学生们也就做做样子,大多都是扯着袖子。
林树捧着我的脸,笑着看了许久,醉意悄然抹去,我能看见他眼底的真诚,他大概不知道我正做着心理建设,如何适应从单身到恋爱中的角色转换,下意识抿起唇,掩饰心中的不安。
“宋夏,我好喜欢你,你知道吗?我想永远、永远、永远跟你在一起。”他低语呢喃。
“未来的事不可以预知,兴许相处之后你发现我们不合适呢?”我觉得他有些幼稚,才认识多久?好喜欢是多喜欢?
“一定不会,我知道的。”
“那人也会死,没有永远,如果我们都有幸活到八十岁,那么……”
“那么如果我死了,可以把我的骨灰打成粉,然后和你的混合在一起摇匀,这样就永远都在一起了。”
我听着林树所谓的宏伟蓝图,只觉汗颜,“没那么大的骨灰盒。”
“我们可以去订做一个,我建议三室一厅,宽敞一点,还可以给我装修个小屋用来做手工,我好喜欢模型呢。”
“我们一定要现在讨论死了之后的问题吗?”我已经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可是,我满脑子都是和你的以后。”他忽一下子将我揽在怀中。
我却浑身僵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是不是有点儿……太热切了?以至于我无法招架这忽来的浓烈爱意,我正对着的落地窗外一片漆黑,路灯星星点点组成一条龙,卧在这静谧夜色里,而我的心境却与此丝毫不搭,凌乱像是屁股底下这张被林树糟践一遭的床,乱七八糟糊里糊涂。
我百思不得其解,甚至在心里开始用蒋薇那一套玄学方法去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从星座到属相,再到血型,青春的爱恋是这个样子的吗?不不不,我试图做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你……”我小心开口,林树恰在此时松开了我,一个人乖乖回到床上。
好吧,是我想歪了。
“你可以陪我吗?”他抱着被角挪了挪身子,
额……结论好像下早了些。
“可以牵着手睡吗?我一个人害怕。”
嗯,还是想歪了吗?但是等一下,该害怕的不应该是我吗?!
他在床上划了条三八线,中间隔着枕头,然后轻手拍了拍双人床的另一边儿。
我走到门口关灯,不行,要不还是开着灯?正在心里寻思着,床头夜灯散出昏黄灯光,似乎一切都很祥和,只有我晓得自己的心正在播放硬摇滚,并非是有多么欢欣鼓舞,而是如此才能让脑子里的画外音静下来。
终于像具尸体直挺挺躺在床上,沉默让我无比难受,尤其是昏暗的房间里只有林树的呼吸声,他说要牵手才睡得着,实际上我上了床之后他连动都没动,我睁眼看着天花板,用目光将天花板上的装饰线描了一遍又一遍,实在是忍不住掏出了枕头下的手机。
偶然翻到很久之前跟爸妈出去旅游的照片,还有高中时的丸子头和剪刀手。
“这张好看。”林树偷偷睁开眼,说完后又立马闭眼装睡,耍小孩子把戏。
我握着发光的手机回忆许久,可那三年千篇一律,又实在平淡,不好不赖,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着实没什么记忆点,况且我这人也做不出什么令人记忆深刻的事来。
借着手机屏幕的亮光望着林树的脸,他的高中三年又是什么样子的呢?我想象着,按蒋薇的说法,尖子生怎么会……
“还不睡?”他闭着眼问我。
“你不是说要牵手吗?怎么……”
“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说完,林树转过身去背对着我,“需要些时间去证明这不是我喝醉酒之后的臆想。”
14. 茉莉
我在脑子里幻想过许多次我与林树第一次确认恋爱关系的场景,实话说绝不是这种景象。
不知在床上挺尸了多久,我只记得到最后思维逐渐不清晰,闭上眼耳边是空调吹风的声音,到最后越来越冷,半夜我又往被子里缩了缩。
其实我是想去找遥控关空调的,可困意不允许我这样做。
清晨时分,阳光透过玻璃窗投射在地毯上,又是一个好天气,我却因为床垫太软而腰疼,挪了挪屁股想要翻个身,结果发现自己被一个名叫林树的东西绑了起来,他的腿扔在我的腿上,他的手抱着我的肩膀,我顿时紧张起来,像是大逃杀躲在某个角落,连呼吸都怕吵醒他。
心中很是纠结,无数声音在脑海里盘旋:
不是我主动抱他,我干嘛小心翼翼?
况且理论上讲他现在应该算是我男朋友,抱一下而已嘛,不要那么小气。
但是我还不想……所以还是离远一点比较好吧?
如果我现在动的话会吵醒他吗?吵醒他会不会……
该死的感冒,鼻子不透气,只能用嘴呼吸了。
要憋死啦喂!
林树靠在我肩头蹭了蹭。
“睡醒了?”我小声问他。
“嗯。”
“那还不睁眼起床?”
“不睁,我怕一睁眼发现都是假的。”他低语呢喃。
“可是……”我掀开被角瞧了瞧,自己牛仔裤加上衬衫,睡了一宿真的很难受,“可是……你硌着我了。”
林树一个鲤鱼打挺……不,是青蛙翻身,卷着被子从床上翻下去,“不是,你听我解释,我绝对没有那种意思……”
“没有?你的意思是你对我没有那种想法,对吧?”我忽起了玩心,许是今日外头晴好,连心情也变得很不错,“也就是说,昨晚上都是你喝醉了之后胡言乱语,那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好了。”
“不不不,我不是……”他从一团被子里抽出手来,摆得飞快。
“那就还是想要……”我一句话没说完,却见林树坐在地上发起了呆,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只好下床走近了蹲在地上蹙眉看他,这么高就给脑子摔坏了?“你在想什么?”
他掐了掐自己的脸,缓缓抬眸看我,“也就是说,这是真的!”
我听完一愣,是给孩子逼傻了吗?
从小在家里没少听我妈说她跟我爸年轻时的事,说我妈那时候是村儿里有名的村花,我爸当兵回来亲戚介绍,最早我妈看不上我爸,觉得我爸年纪比她小,不会照顾人,说什么都不同意,谁知我爸天天骑自行车送我妈上下班,一来二去有了好感。
不过每当说完这个故事,我妈都要补充一句:你爸那时候想处对象想疯了。
我初听时还不能理解,现在似乎有那么点儿明白我妈说的是什么意思了,想到这儿不自觉笑了出来,拨去林树额前碎发,将唇贴了上去,可吻完他,我却一脸严肃。
“哎呀!我没洗脸。”林树嚷着用被子把脸捂住。
“但你发烧了。”我欲要扯去他的被子。
“没有,我是正经人……”
“额……我说是体温那个烧……”
他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眼对着我眨呀眨,用手背感受着自己额头上的温度,果然,爱情会让热浑身发热,他看着我抱歉似的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尴尬笑着。
我在心里责怪自己,明明知道自己感冒了的,怎么还靠得这样近,“对不起,是我传染给你了。”
“不是的,喝酒散温更快,昨晚上我就觉着冷。”他答。
我伸手去电视柜上拿来纸抽,两个人齐齐擤了个鼻涕,林树和我顶着情侣款鸟窝头,他红红面颊不晓得是不是只因为发烧。
其实暑假寒假从小到大我都觉得很无趣,我妈从小吃了很多苦,家里盖房她作为长女,一边儿要带着没长大的弟弟妹妹,另一边儿还要扛沙子卸砖,即使如此她仍写得一手好字,唱歌也很好听,可惜没机会走艺术道路。
所以在她还没结婚之前就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有了孩子绝不让我吃体力上的苦,别人家孩子有的尽量让我都有,比如课外兴趣班。
所以每个暑假寒假其实我都没清闲过,舞蹈、美术、小主持,费了大劲终于把我培养成了像我爸一样的死脑筋,她的艺术细胞一丁点儿都没遗传给我,顺带还因为强制社交变成社恐,到现在一说起这事儿我妈还要嗔怪两句。
什么我太姥爷可是设计师,我姥爷当年在村里专门给别人题毛笔字,老张家的艺术基因到我这儿算是断了……
大学之后我妈遂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清闲的假期反倒让我不适应,尤其是林树病了许多天,我两粒退烧药活蹦乱跳,他反倒进诊所挂起吊水。
我坐在阳台窗前,一滴滴雨从天空坠下,雨水打着窗外的花儿,一朵白色小花儿微微一颤,我才惊觉自己阴差阳错买回来却又懒得伺候交给我妈的那盆儿茉莉开花了,窗户一开茉莉花香扑面而来。
我用手机拍了张照片发给了林树,这种感觉很奇怪,突然有种哪怕被蚊子蹬了一脚也要告诉给他的欲望,我盯着手机屏幕上的照片,将那张茉莉放大再放大,手一滑,翻到了这几日林树在诊所挂吊针傻笑的自拍视频,之后又翻出了那日的夕阳。
正盯着屏幕,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我连忙用手捂住,我妈在卧室里睡午觉,而我坐在客厅阳台,我怕什么?!况且已经上了大学,谈恋爱不是很正常吗?思及此,暗暗在心里壮了壮胆,鼓起勇气按下接听,听筒放在耳边。
“喂,林树……”
还是下意识捂住话筒,颇有股子高中早恋的感觉,我刻意压低了声音。
“天快要放晴了哟!”他说。
我趴在窗口向外望,虽心想着怎么会呢?明明才下了雨,可心里还是充满期待,渐渐的,一朵洁白的云从远处飘来,我眼前一亮。
小区楼前是个小土包,被建成了带停车场的公园,初时物业想要在上头种满松柏,不晓得为何这次回来发现上边儿种满了茄子玉米,不过好在房距并不近,对视角采光都没什么影响,所以说农耕民族对种地总是抱有一定执念的。
“今天下的是太阳雨哦。”电话里林树的声音与我而言就像是楼下草坪里的青青绿草和这太阳雨,冲洗掉落在我身上的尘埃,带走初时蒙在心头上的阴郁。
“看楼下!”他忽然提高了分贝。
我低头望,瞧见那么个清爽身影单脚踏着自行车向我招手。
他冲着手机大声说了句:“走啊!上学去!”
我连忙将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嘘!我妈在睡觉!”
林树像是做错事的小孩子缩了缩脖子,吐了吐舌头,而我捂着嘴偷笑,然后小声回应,“等我!”
他握着手机兴奋点头。
实话说我妈的确在高中时叮嘱过不许早恋,可是自从上了大学这话题就从我家里消失了,我再蠢该也猜到其实就算被我妈撞见林树,她说不定也会假装睡渴了起来喝水。
不知道为什么,我与林树之间却生生谈出了早恋的感觉。
蹑手蹑脚回到卧室,背上挎包就走,又怕声音太大吵醒我妈,干脆将塑料拖鞋提在手里,关防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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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也是一点点掩上,然后门锁咔哒响了一声,长出一口气,带上门口垃圾匆匆下楼,异常乖巧总是做“坏事”的前奏或尾音。
站在单元楼门口,他衬衫白得发亮,我忽想起窗口的雪白茉莉,再一低头看看我自己,黑短袖、黑裤子、黑皮包、黑帆布鞋,我似乎是凑了一套夜行衣出来。
他隔着门笑着向我招手。
窄窄的自行车轱辘压过水坑,路途总是有些颠簸,我心安理得靠在林树的背上,明显比上次他载我时要自在得多,我在想他所谓的上学到底是要去哪?连海中学吗?
我在那个地方待了我人生中最枯燥无味的三年,每每翻开小说时,看到那些主人公如调色盘一般五彩缤纷的青春,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被这个世界孤立了,虽然费一宁总说是我孤立了世界。
不过我觉得人在年龄越小的时候情感就越丰富,随着年龄增长,能触动内心的东西也在慢慢变少,是不是正因如此,林树的出现才会让我感到异常惊喜,一个新的、我迫切想要靠近的、温暖无比的人。
自毕业后,我再也没回去过,连海建校一百多年,从最初的书院一点点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中途还改过校名,建在老城区,周边净是些待拆迁或是拆了一半儿的危楼,只剩下零星老人还住在那里,周遭荒草丛生,说好了要建新小区,可这话说了许多年也未兑现。
“你高中时有喜欢的人吗?”不知怎么了,我鬼使神差问出这么一句话,其实就是忽然对他的那三年生了些窥探欲,一如装着零食的柜子,当发现包装纸露出一角,喜欢的东西就在里头,便会一次次不受控制的打开柜子,又在心里告诫自己每次只吃一口。
几声汽车鸣笛将我们都带回了十六七的年纪,那时候这学校门口还算热闹,小摊、小食铺、冷饮店,淀粉肠也还才一块钱一根。
我静静等着林树的回答。
“有。”他的声音被风吹到我的耳朵里。
“我可以打听一下你喜欢的那个人什么样子吗?”我在心里暗暗猜测,极大可能是一班的某一位女学霸,林树高中时学习很好,学习不好的大概跟他没有什么交际,毕竟高中大家都很忙。
“一个很普通的人。”
“那学习应该很好吧?”
“没有,很普通,普通的外表,普通的学习成绩,而且很爱睡觉,很喜欢吃肉,尤其是糖醋鱼之类的。”林树轻松回答,像是高中时要求全文背诵的课文,已经滚瓜烂熟,不需要思考就可脱口而出。
我心里怎么越听越不是滋味儿,觉着酸溜溜,大概是因为不管怎么算林树都是我的初恋,但我却未必是他第一个喜欢的人,大家都说初恋与众不同,而我的爱情才刚刚开始,就失去了独一无二的机会。
“你为什么会喜欢这么普通的人?”我酸不溜丢抛出一句难听的话来,可刚脱口就后悔了,竟对一个面都没见过的人出言不逊,况且我们两个互为现在时,为何还要抓着过去不放呢?自己何时变得这样小气?
不过是在可惜那时出现在他身边的不是我,“算了。”我对他说。
林树回头瞥了一眼后座的我,微微勾起唇角,“因为我也是个很普通的人啊。”
我见他的身影被绿树马路衬得很是鲜亮,忆起高中时学校门口单肩背着书包抱着篮球的男生们和扎着马尾青涩活泼的女生们,仿佛坐上了时光穿梭机,不同的人来了又走,身影出现又消失。
我突然开始觉得林树说得对,如果我们再早些相识该有多好,是一种不甘心,又是一种可惜,糅合着我固有的认知与思维,拧巴在一起,使我再度陷入沉默之中。
15. 茉莉
有人说我们骨子里是缺爱的,普遍爱无知、爱无能,无法表达出自己的爱意,初时我也深以为然,可后来我发现爱并非如此,就像读一本书,未必非要某一个人说出我爱你三个字,才能宣告他们之间的爱情。
爱可以是一顿饭菜,也可以是一束玫瑰,可以是大声表白,也可以是念念不忘,我该去追寻它真实存在,而不是拘泥于某种形式舍本逐末。
自行车停在学校门口,虽正值假期,校园里还是有许多人在打篮球、踢足球,我双手握着金属栏杆,像是被关在笼外头的鸟,靠汲取别人的活力肆意恢复着青春。
“我怎么觉着自己在连海的时候死气沉沉,而等迈出高中在外头转了一圈再回来就觉着人家那么美好。”我突发感慨。
“那是因为人有自我调节机制,过往的痛苦会渐渐淡忘。”林树说。
“那快乐呢?”
“快乐也会。”
“所以不管什么回忆,都会变得跟旧照片一样模糊,你说要是有可能,还能回到从前多好。”我怅然若失小声说着。
“为什么?”他两只手各拿了一听冰镇珍珍,踏着栏杆下的石头矮围墙,“你有什么心愿没有实现吗?”
“倒也不是,要是真的能回去,我肯定加把劲儿,再也不在英语课上打瞌睡了。”
我刚说完,林树许是喝得急了,蹲在地上疯狂咳嗽起来,只好上前替他拍着背。
“我觉着许多人不大想重回高中,你难道没有什么其他特别的原因?”他问。
其实是有的,私心想去看看他喜欢过的那个女孩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方才自行车上的那段谈话我已经把能想象出来的狗血剧情全都想了一遍,什么白月光出国、什么蓝色生死恋、什么替身文学。
但现实中我还是摇了摇头,“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英语说什么也学不好,真怀疑自己的脑袋里有块橡皮擦。”说着,我有些亏心偷偷望着林树,想着如果能努努力争取到一班的机会,也是很不错的。
他不再咳嗽,将我喝了一半儿的珍珍递给我,“那你还想再参加一次高考?”
“额……”我哑然,其实那几天我的心里状态倒是还算好,就是高考一切结束之后在家闷头睡得昏天黑地昼夜不分。
我爸一直说高考又不是临时抱佛脚,而是从小到大十来年的学习成果,第一,往事不可追,上火没用,第二,高考的结果不是靠我一个人的努力,而是一家人,甚至是先天基因,有些事从一出生就改变不了,只要无愧于心比什么都强。
但是我妈就不这样想了,当年高考我妈吃了好几天丹参滴丸,曾经改分数也是怕真的把她气出个好歹来,就这我还没告诉过她我当时的目标是有学上就行,默默苦笑。
转头看看林树,忍不住想要问他高考失利的事儿,但又怕戳到他的痛处,开口旁敲侧击,“你……就没有什么遗憾吗?”可问完又怕答案与他高中时喜欢的那个女生有关,悔意随即攀上心头。
他半晌未言,许久,一只天牛从我身侧的灌木丛飞出来,扑扇翅膀的声音像是树枝扫叶子,我望着那天牛离去的背影,似乎给这等待加上了秒表倒计时。
“遗憾、后悔都是最耗人精力却又最无用的东西,我相信属于我的兜兜转转都会被我一点点找回来,至于不属于我的也不必强求,所以没什么可遗憾的。”林树的笑容依旧清新灿烂,像是被雨洗过的太阳。
他带着我逃离因喜欢一个人而觉得自己不够完美的奇怪思维漩涡,以免将我的自尊和快乐溺亡在因不如他人优秀而自卑的海洋里,想来正是因这笑容我才第一眼就怦然心动的吧?胜过沐浴春风。
“那衷心祝愿我们两个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能不留遗憾、不会后悔。”我看着他的眼睛,说得很是认真。
只是林树却并未看我,目光越过我的头顶,面上笑意有些说不清原因的微妙变化。
我回头望向他所看之处,惊奇发现一个带着眼镜烫着半长不长卷发的中年女人,觉着十分眼熟,眯起眼睛想了好一阵儿,“她好像是你们班的班主任……”
我对这老师的印象不算深,唯一记得的就是只要碰见就垮着个脸,好像学生欠了她钱似的,越是留下这样的印象,每每都会低着头绕着走,久而久之接触愈发少了,我只在心里庆幸,好在没教过我。
不过我这个局外人倒是能站着说话不腰疼,偶尔略微理解一下她,毕竟她是连海一班的班主任,头衔等于压力。
“不记得了。”林树分明是在笑着撒谎。
好像无意间触及了他心中的疙瘩,“那你在……”
“我在看那树下有一只白色流浪猫。”
我目送着那女老师的身影隐没在学校大门后双眸一瞥,转而望向卧在行道树下的小猫咪。
林树蹲在地上嘬嘬嘬半天,那猫咪微微睁开眼,一副慵懒样子,从缝儿里对他一扫而过,理也不理,一转头换了个姿势。
“你这暗号不对。”我稍稍弯下身悄悄靠近,像是村子里去别人家院子偷鸡的贼,“咪咪咪咪……”
其实我并不抱什么希望,家里有了丢丢,身上难免沾染些许狗的味道,可谁知道这猫不但把头伸过来,还用下巴蹭我的手。
“看来它跟我一样喜欢你。”
我顿时脸红,心跳飞快四肢一僵,呆呆傻傻看着林树不知该说些什么。
“难道靠吃的还得不到它的芳心?”他从兜里掏出一根火腿肠,剥开皮放在那猫面前晃了晃。
可这只猫明显是混吃混喝的老油子,吃的骗到手之后,扭头就把脸放在我的手心儿里,任我如何搓弄,还打起了呼噜,就是不理林树,“你这点儿小恩小惠就想贿赂人家?”
“据说能得到猫狗喜欢的人身上都有种特别的气场。”
“特别好欺负?特别慢半拍?”我故意撇撇嘴,又接连啧啧两声。
“不,是特别特别。”林树脸枕在胳膊上,侧头看着我笑,那被猫啃了一半儿的火腿肠被他掰成一节节放在地上。
特别特别,亏他想得出来,而在我看来他与那猫就像是这夏日里迷人的茉莉香气,我都很喜欢。
“不过我记得以前上学的时候食堂里有个大姨,经常把剩饭剩菜拿回去一些喂流浪猫流浪狗,我听蒋薇说那个大姨家十八九条流浪狗,还有好多只流浪猫,都不是她刻意收养的,就是她总喂吃的,就都跑到她家院子里了。”我抓挠着白猫的小脑袋瓜儿,闲聊起来。
“我知道。”
“那个大姨现在还在食堂吗?”我好奇问。
“不在了,据说是丈夫走了之后房子动迁,就跟孩子去南方了。”
我们这儿管去世叫走了,人到了一定年纪,走了像是个终止符,坠在某个长久不见的人名字后头,就会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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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为他去世了,只有那些四五岁还不懂死亡为何的孩童才会天真问上一句:他去哪了?
“那她养的那些猫狗呢?”
林树摇了摇头,“不知道。”
不知为何,我心中忽然很是失落,自己熟悉的一切正在慢慢消失,熟人慢慢退场,也许是我太过于迟钝,总觉着人生这条路自己走得很慢,过着相似的每一天,可总有一件事或是一句话突然出现,就像是开关一样勾起昔日回忆,这才恍然发现原来在不知不觉之中已改变了太多,而且永远没有改回去的机会。
所以才总有人说人生是张单程票吧?
树下的猫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两只爪子朝前踩了又踩,在打了个哈欠之后站在缘石上左右看了看路上的车,踏着轻快步伐扭着屁股,往拆迁区头也不回走了,这一刻我那莫名其妙的伤感天分让我觉得它是带着我高中记忆一起去的。
“我带你去个好地方!”林树忽拉住我的手飞奔起来。
我终于再一次感受到想死是什么滋味儿,上一次还是高中体测,七扭八拐进了条巷子,已经掉色发白的喷绘布上四个大字:王哥小炒。
“这不是我们高中时开小灶的地方吗?”我站定在居民楼下掐腰喘着粗气,这家小破店不晓得开了多少年,一楼也不是个什么正经门市,早先还有垃圾道,站在楼道里就可以把垃圾丢到楼底下。
“老板!两份炒叉子!两瓶橘子汽水!”
老板从后厨冒头出来,是个胖墩墩的大叔,看体型像是个□□大哥,又高又壮,可一笑起来两个酒窝挂在脸上,双眼眯成一条缝,一秒破功,“坐,马上就好,汽水在冷柜里,自己拿哈!起子挂在冷柜旁边!”
“好嘞!”林树高声答。
据说这大叔曾经也是风云一时的人物,但她老婆却曾告诉我们哪有什么风云一时,老实到连耗子都怕,就是年轻时候朋友打架,看他二百来斤叫去撑撑场子,他又不晓得什么情况,傻乎乎就真的赶去了,结果刚到警察就来了,被带回去好一顿教育批评,本来就是这么个阴差阳错的事儿,不知道怎么就被传得有鼻子有眼儿。
不过他老婆也很厉害,嗓门儿很大,所以我从蒋薇那儿一度得知了个什么□□老大为霸王花洗手作羹汤的狗血故事,问题是当时还觉得贼浪漫,小说照进现实了。
我一口气喝下大半瓶冰镇橘子汽水,林树坐在对面小声说:“你等一下。”
这才用余光瞟他,接着手里的汽水就被残忍没收。
“慢点儿,天热,凉的喝快了肚子疼。”他轻声碎碎念。
我觉得所谓的羹汤也未必单指饭菜,对吧?
一碗热乎的炒叉子下肚,还是熟悉的味道,大概是人吃饱了就会觉得异常幸福,哪怕什么好事都没发生,可同样的,也没有坏事出现,不是吗?
当然,如果回去的路上那辆老自行车没掉链子的话就更好了。
站在路边儿,林树一双手弄得黢黑,我这才问出一句:“您这车贵庚啊?”
“一点儿都不老,我上小学时我妈还骑这车载过我呢!”
我看着生了锈的老车撑子,指着掉了链子的自行车说:“它也上初中了吧?孩子放暑假还要出来干活,挺辛苦的,回去给孩子加点儿小灶,上点儿油吧。”说完,我俩像是发神经似的站在马路上狂笑。
不过也好,可以一路慢慢走回去。
16. 茉莉
昨夜我和费一宁打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把我跟了林树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清楚楚,从而也得到了个爆炸性的消息,丁格见她爸妈了。
准确说是丁格来看她,那总要找个地方儿住吧?在酒店开好房间,两个人从酒店走出来时被她爸撞了个正着,说到这儿电话那头传来了尖锐爆鸣,我蹙眉将听筒拿得远远。
等费一宁冷静下来我才问:“然后呢?”
“然后我爸非要见他爸妈,把这事儿掰扯掰扯,我就解释我俩啥也没发生,清清白白。”费一宁说这话时好像恨不得对天发誓。
“骗子。”我直接戳破她的谎言。
“那我能怎么办?难道跟我爸说该干的都干了?下一步就等着生孩子了,到时候我助我爸一臂之力,让他四十来岁当姥爷,三年抱俩,五年抱仨?争取早点儿卷铺盖去带重外孙是吧?他还不得扒了我的皮?要是你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沉思半晌,想了下我跟林树,遂补充:“我俩也开了啊,问题是没被我爸抓到啊。”
“什么?!”
一声尖叫差点划破我的耳膜,赶紧捂住听筒,“你小点儿声,说话跟开了扩音似的。”
“做了?”
“没有!”我急急回答,这两个字就像是电灯开关,她一说出来我的心就开始狂跳。
“那你俩开房是为了找个凉快地儿吹气球是吧?”电话那头费一宁轻蔑一笑,“好家伙,是不是他不行啊?这玩意儿得验货啊。”紧接着是她的无厘头邪恶笑声。
“额……”我默默翻了个白眼,耳边似乎听见了乌鸦叫,“应该……不是吧,他那天喝了挺多的,你先别说我,你的事儿还没说完呢!然后呢?”
费一宁叹了口气,“然后?然后他爸妈决定这周末来我家,虽然没有三堂会审,那也差不多了反正。”
“所以你俩……打算怎么应付即将来临的暴风骤雨?”
费一宁迟迟没有接话,大概也还没有想好对策,毕竟四十多岁的人和二十岁来岁的人看待事物的角度和衡量事物的标准未必一样,哪怕都是想往好的方向发展,但通往幸福的路径总是有很多条,其中不乏弯路。
“路漫漫啊……”我幽幽叹息。
“我俩打算死磕到底。”电话那头费一宁的声音忽然传来。
我感叹于他们的不知死活,但也为之一愣,“假如,我是说假如,双方父母都不同意,你们怎么办?”
“那就继续谈下去,谈到谈不下去为止,大不了不结婚,谈一辈子恋爱。”费一宁语气十分坚定,像是下定了决心完成什么艰难任务。
“那祝你好运。”理论上来讲,这种时候阻力越大,费一宁反而会越叛逆,我暗自在心里寻思着,以她那性子,执拗起来说不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到时候再上演一场古早味儿言情剧私奔出逃的戏码也未必不可能。
电话的主要内容不多,近乎都是围绕着丁格跟林树,我脑子闲下来时偶尔会去想如果我是费一宁我会怎么办?有那样的勇气吗?思来想去也没有个明确的答案,或许是我一直过得太安逸,并不想脱离原生家庭,又或许我对林树的感情还没到如梁祝般生死相依那份儿上。
我坐在沙发上翻弄着一本旧杂志,高中那时候很流行日系森女风,浅色系的碎花长裙、宽大的棉麻衬衫、甜美的发饰,总之一切看起来都像是春日就要来临,自然气息扑面。
不过不太适合我这种长了一张厌世脸的人。
门锁被转了一圈,我将目光从杂志上移到门口,我爸穿着一身西装站在地垫儿上,脱下他那双穿了四五年还是很新的皮鞋。
老宋快五十岁的人了,连个小肚子都没有,吃饭定时定量,不抽烟不喝酒不熬夜不打牌,要说有什么兴趣爱好,那就是看法制节目了,许多当兵时的习惯一直延续至今,比如观察细致入微。
“爸。”
“嗯。”他回卧室换好家居服再出来时一如往常走到我身边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调到法制频道。
“吃了吗?”我问。
“在单位吃完了。”
寒暄结束。
“喝牛奶吗?我刚给你妈买了一箱。”老宋从袋子里掏出俩纸皮核桃剥好,将核桃仁塞进我手里。
谈话开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爸每次要跟我说点儿什么总要先找个借口,就像是给人打电话总要先说个喂。
电视里播放的案子是姑娘恋爱惨遭诈骗痛失积蓄,还真应景,我转头看向老宋。
他清了清嗓子,从茶几上端起瓷杯喝了口茶,“最近经常有朋友找你出去玩啊。”
“嗯,高中同校,大学校友。”我如实回答,不禁想起了费一宁,不久前还是个旁观者的心态,难道这么快就要落在自己身上了?老宋该不会下一句就要问是男的还是女的吧?
“嗯,注意安全。”他眼睛望着电视点了下头,然后装作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小伙子外表看着还行,干净阳光,应该挺老实。”
我手里的核桃仁儿哒一声落了地,目瞪口呆看着他,我不晓得老宋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气主动跟我谈这件事,可若说是谈,好像也没聊到什么正经地方,细节种种一律都没打听,要知道自从我青春期之后许多事他都委托我妈来跟我说,可能是觉得男女有别,即使是父亲有些话也抹不开面儿。
“爸,你怎么知道的?”我私下抠着手指头,怯怯问他。
“那天晚上单位聚餐,我回来晚了,正好看见你俩在路边儿。”老宋话语间顿了顿,可能对他而言许多事还是不那么容易说出口。
我不晓得他看见了多少,但明显感受到即使是他不那么容易接受的事情也在为了我尽量表示理解,并且不想让我下不来台。
我俩很有默契都没提当中细节,我小心翼翼问他:“你不反对?”
老宋摇了摇头,说起话来严肃认真:“你长大了,要对自己的未来负责,作为父母只能给你提建议,你是我女儿,我相信你。”
我沉默不语,想起以前小升初的时候很胖,可能就是从那时起我变得自卑寡言,老宋就曾说过:你长大了,要为自己的健康和生活负责,我相信你可以。
如果老宋只是用嘴说可能还没多大说服力,但是后来他真的每天一大清早就起床陪我跑完了步才去上班儿,我妈说他年轻的时候也喜欢吃点儿零食,自从我开始发胖之后他就不再吃了,虽然后来没那么多时间用来运动,不过我也没再复胖过。
直到今日大腿上的肥胖纹还在,就当是我战胜自己得到的胜利勋章好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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勋章得有老宋的一半儿。
“哦,对了,他叫林树,跟我同岁。”我朝着我爸笑了笑。
我妈从卫生间里出来,长长的头发□□发帽包裹住,垂着脑袋浑身潮湿,我听见她关灯时开关咔哒响了一声,然后她疑惑说:“这孩子是不是命里缺木啊,树林子全是木,老话讲别是个病秧子。”
“什么年代了还搞封建迷信那一套。”老宋摆了摆手表示坚决反对。
我忽起了好奇心,转头看向我妈,“为什么当初给我起名叫宋夏?就因为我是立夏生的?”
“嗯。”老宋率先应答。
然后是我妈喋喋不休:“当年就说找个大仙儿给你扒拉扒拉,你爸不干,天天反对这,反对那,看看又看不坏。”
老宋安静听我妈说完,凑到我耳边小声说:“路是自己走的,相信自己,脚踏实地,不要寄希望于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看来老宋已深谙夫妻和谐之道,我虽点头,却也在心里偷笑。
暑假的最后几天林树盛情邀请我去他奶奶家玩儿,在大连城区边儿上,尚未来得及开发,所以有种乡下般的娴静之感,我没把家里人知道的事儿告诉他,总觉得这像是在给他施加压力。
初来时林树奶奶牵着我的手往里屋走,我望着她高高隆起的驼背和一瘸一拐的腿,有些不知所措,进屋后才看见桌子上切好的西瓜,心里酸涩起来。
因此我第一次见到林树奶奶时就莫名觉着亲近,手里拿着一大块西瓜,边吃边跟她聊天。
林树笑着介绍我:“奶奶,这是我的女朋友!”
“朋友!我知道是好朋友。”
林树大声喊:“是女朋友!”
“想吃西瓜?这不就有西瓜?早上我蹬三轮去买的,你俩多吃,我老了吃不了多少,都浪费了,院子里那几棵毛樱桃树今年都结不少果,你小姑给熬果酱了,我不爱吃,酸,你拿回去吃。”奶奶拉着我问:“叫什么名字呀?姑娘?”
我凑近她耳边喊:“奶奶,我叫宋夏!”
“孙霞啊?孙霞好啊,霞光万丈,有福气!”
我和林树相视一笑,孙霞就孙霞吧。
林树奶奶家的菜园子里种满了豆角茄子辣椒,正赶上吃豆角的季节,中午吃饭时林树看着一大锅豆角土豆炖排骨发懵。
我笑他不懂什么叫幸福,目光不时落在林树奶奶面前的桌子上,只有芸豆的筋,却没有骨头。
常常回忆小时候穿着跨栏背心儿躺在家里摇蒲扇,老旧的电风扇转起来吱吱悠悠响个不停,汗水将头发黏在脸上,一到了夜里我困得摇不动扇子,却又热得睡不踏实,夜半醒来丝丝凉风轻抚我因燥热而烦躁的心绪,眼睛睁开一条缝儿,我奶奶躺在身边半睡半醒,替我摇着扇子。
那时候不管再热也要用浴巾盖住肚子,奶奶总说自己不热,还说睡觉不盖肚子会着凉,说睡觉脑袋不能冲着纱窗那面儿,吹了风会头疼,更有甚者要嘴歪眼斜。
每每卖了积攒许久的塑料瓶子和纸壳子,得来的钱给我换几根冰棍儿放在冰箱里,那时候东西很廉价,一股子苦兮兮的糖精味儿,却是我儿时心中的宝贝。
如今恰逢炎炎夏日,可蒲扇电风扇已经变成空调,奶奶就像那些个老物件儿,也被匆匆时光翻了篇儿。
17. 茉莉
我用手指在相框玻璃上蹭了又蹭,如何也蹭不掉那个芝麻大的黑点儿,然后换了个角度继续看,发现那是照片里人脸上的一颗痣。
转头看向林树,“这是爷爷吗?”老旧的墙面上大大小小的相框挂了不少,我仔细看着其中一张旧旧的黑白照,里头的男人风华正茂,一身板板正正的军装。
我按着照片中男人的样貌继续在满墙寻着,二十来岁时还很青涩,三十多岁时旁边多了个姑娘,怀里多了个孩子,双眸中满溢着幸福,四十几岁成熟稳重,照片里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小女儿坐在最中间,再往后照片里的人越来越多,就像他脸上的皱纹,直到看见角落一张林树奶奶的独照,男人的人生画上了句号。
林树坐在炕边儿上吃着盐炒豆子静静看着我,轻轻答了声:“嗯。”
“不过看起来你爷爷奶奶要比我爷爷奶奶年纪大很多,那时候也流行晚婚晚育?”
“不是的,我爷爷当兵,退伍后分到工厂车队,经常跑长途,我奶奶又是当时的先进工作者,按着我们的说法就叫异地恋,所以一直都没生孩子,后来生了我大伯和二伯,但是都夭折了,如果他们还活着,现在也该六十岁了。”
“然后呢?”
“后来我爷爷就申请不跑长途了,虽然挣得少了点儿,可能正因此我爸、我叔、我小姑就都活下来了。”
“太辛苦了。”我不禁感叹。
“听我奶奶说他们结婚的时候很穷,双方家里都没钱出,小夫妻租了一间茅草房,就算是家了,就是因为穷,跑长途钱给得多,那时候路况不好,都是沙石土路,冰雪天遇见山路提着条命跑车,我爷不舍得花钱住店就睡在车里,不过虽然穷,两个人一辈子都没红过脸。”
“如果是我夭折了两个孩子,另一半还不在身边……不敢想。”
“时代所限,没有办法。”他说。
我看着相框里笑容可掬的老人,心中一热,“他们不会是青梅竹马吧?”
“什么青梅竹马,介绍认识的,我奶奶家条件要比我爷爷家好一些,我爷爷家是真的一穷二白,编双新草鞋都不舍得穿,他们见了面,那时候还不叫处对象呢,只说认识认识,了解了解,都是好同志。”林树笑着答。
“奶奶家里人同意了?”
“舅爷不同意,要给我奶介绍个条件好的,我奶不干,说是跟我爷聊了一段时间了,哪有出尔反尔的,这不是耍人家小伙子吗?我奶是这么跟我说的,她可能是看中了我爷爷有志气,他家哥俩儿,我爷是老幺,认识我奶之后非要出村当兵,分隔异地就写信,家里有口很大的红木箱子,以前用来装两人来往的信件,满满一箱,我爷走的时候一起烧给他了,我奶还跟我爷念叨,让他在那边儿好好收着,我奶怕她走了孩子忘给烧,当垃圾处理了。”
我心想很可惜没机会拜读一番。
“我问过我爷,我爷说总不能让人家姑娘嫁给他连草鞋都穿不上吧?”林树笑着说。
“林树,我有点儿想哭……”我看着黑白照片只觉得鼻子一酸。
“结局很好啊,生了孩子,安了家,现在孩子也生了孩子,儿孙满堂。”林树冲我眨了眨眼,三两步走到我跟前来,微微躬身陪我一起看这些老照片,“你知道我奶决定跟我爷在一起时心里最怕什么吗?”
我寻思半晌摇了摇头,不是我想不出可能怕什么,而是我想了一圈儿觉得都挺可怕,相隔几千公里的异地恋、一个人带孩子、没有家里的经济支持,也没有现在的医疗环境,似乎哪一样都不轻松,连我个外人都开始心疼他们。
“我奶说她不会编草鞋,怕孩子跟着她这个当妈的以后没鞋穿。”说完林树忍俊不禁,双眸中充斥着暖意看向我,“不过等真生了孩子之后,她发现已经没人穿草鞋了。”
我听着觉得荒唐而又真实,荒唐是我未曾亲身体会那种困苦,真实是他们的确相伴一生且了无怨言,情之一字如人饮水,我寻不到什么合适的词来形容这件事,只得默默听着林树平淡描述着他爷爷这辈子唯一次跟他奶奶闹矛盾就是为了给奶奶治咳嗽想花四千块钱托人去买所谓的进口特效药,虽然最后还是听了奶奶的话不了了之。
老爷子捡了半辈子旧衣裳穿,最开心是攒了好久的钱给奶奶做了件呢子大衣,不过奶奶一直舍不得拿出来穿,几十年过去还跟新的一样,爷爷走了之后,林树奶奶在家里收拾遗物时才发现原来自己的衣服要比爷爷的衣服多很多。
林树说奶奶聊起这些事时并不激动,或许老人觉得他们之间的感情就像是碗里的水,毫无波澜平平无奇,只是不晓得为何我会听得心生感慨。
“爷爷年轻的时候很帅气。”我说。
“当然,185呢,全村属他最高,腰板儿还特别直溜。”他面上颇为自豪,好像被夸的是他自己。
“林树,你说如果我们老了也会这么恩爱吗?”我指着爷爷奶奶的合照笑着问他。
“我觉着会,只要你愿意跟我走到最后。”
“谈恋爱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儿。”我撇嘴不服气,被他这么一说好像责任全在我身上,仿佛我不离开他,他就一定不会离开我似的,人心难测,际遇难料,谁晓得以后会发生什么?“你为什么这么笃定?”
“我就是知道,你是我们之间唯一的变量,而我是常量。”他用旧稿纸折了朵玫瑰花递给我,“林树会一直喜欢宋夏,就像这朵花永远不会凋谢。”
我愣了愣,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却不甚在意我此时的无言,自顾自继续说下去,“如果我能活到八十岁,我们还有六十年。”
“要不……我们也弄个照片墙?”我只是忽然代入了林树奶奶的角色,如果没有这一墙的照片,不晓得会有多少爱意和思念无处存放。
“你不是不喜欢拍照吗?没必要勉强自己。”林树问我。
“但是……”我踟躇良久,低下头盯着手里的那朵纸玫瑰半晌说不出话来,圆珠笔留下的蓝色痕迹印在白色的纸上。
如果我们到最后也只留下一个呢?
高中时隔着一班与二班的那堵墙在我心中刹那间轰然倒塌,我坐在二班的某个角落里,望着他的背影,风撩起白色窗帘,恰在他转身时四目相对。
我有多么希望能跟他同频共振,甚至于让两个灵魂融为一体,思至此心跳顿停一拍。
不过这些都是我的想象而已,现实却是他跌下尖子生的神坛,平凡的我才幸能与之得见,他人生的不幸,恰恰成了我的幸运,眼前的白色纸玫瑰是他的青□□意,是我的自卑羞怯,总之我欣然收下,并抱着期待等着林树兑现他所说的一切。
我从裤兜里掏出手机,调转摄像头自拍模式,他依旧笑得那样灿烂,捏着他的袖子往下扯了扯,“你太高了,蹲下来,低一点。”
林树一愣,然后抿着嘴偷笑,拉着我走到炕沿边坐下,傻乎乎念着:“三、二、一……茄子!”
按下快门,双唇温热,我的心就要跳出来了。
屋外响起开院门的声音,而后是一连串规律的脚步声,我狼狈撤离他的双唇,顺手还打了他一下,难抑心中激动,只好深埋着头良久不语。
林树捏了捏我的手,“我出去看一下。”然后走出去轻轻关上门。
我捏着炕沿心里忐忑不安,顺着门上的小窗户向外张望,就见着个清瘦干净的女人拎着两袋水果越走越近,林树轻快走上前接过女人手里的袋子放到外屋桌子上。
两人用手比划飞快,却都没有说话,我心中不免起疑,直到他发现我在偷看,许是怔了几秒钟,但还是很快打开我这屋的房门。
我与那清瘦的女人对视,似乎都极为慌乱。
“阿姨好,我叫宋夏。”我理应先开口问好。
女人双手比划着,而我完全看不懂,面上不自觉露出迷茫表情。
林树的脸上依旧是笑容,“这是我妈妈,她听力有些差,听不到你说什么,不过如果你有想说的我可以代为传达。”
“那你刚才都说了什么?”我害羞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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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问他。
“我跟她说我带女朋友回来了。”他目光中多了几分顽皮,像是七八岁正讨人嫌年纪的小男孩炫耀自己心爱的宝贝。
林树妈妈也很爱笑,从袋子掏出个苹果塞进我手里,不知比划了些什么之后拍了拍林树的肩膀,笑着看我。
“我妈妈说欢迎你来奶奶家做客,儿媳妇。”林树解释,但我严重怀疑最后三个字是他私自加上去的,却直接导致了我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手足无措,站着又想坐着,坐着又怕不礼貌,连高考我都没这么紧张过。
我以为实在要煎熬一阵儿,不过没想到的是他妈妈很随和,而且母子俩都很爱笑,很快就将那尴尬的气氛驱散了。
后来回去的路上林树告诉我才晓得他妈妈是很小的时候感冒发烧导致失聪。
我问林树:“难道没有去医院吗?”
林树说:“乡里那时候还没有医院。”
“诊所、土郎中总该有吧?”
“有,给我妈扎了针之后还是失聪了。”
“医疗事故吗?”我揪心问他。
“不知道。”林树摇头回答。
“没找医生问清楚?”
林树犹豫半晌才说:“其实给我妈扎针的就是我姥爷,据说是他忙,顾不上,延误了病情,毕竟在乡下,几个村儿就他一个医生,正经医院都在市里头,我姥爷说他这辈子在工作上对得起每一个经手的病人,唯独对不起我妈。”
我听后哑然,忽想起了小时候被一个来家里串门儿的叔叔吓哭,就因为他一笑露出两排大黑牙,后来才晓得是吃了四环素,每代人都被岁月在身上留下了不同的时代印记,好的、坏的、精神的、身体的,像是一本本厚厚的书,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注解。
所以等我们老了的时候,名为林树和宋夏的书上都会写着些什么呢?
“从小到大知道的同学总要因为这件事来安慰我一番,当然也人有嘲笑我妈是聋子,我以为你知道我妈妈失聪多少会有点儿惊讶,或者跟他们一样选择来安慰我。”林树望了半天车窗外的风景忽然转头跟我说。
“不太会。”我凝望着林树,双眸之中倾注着爱意。
“为什么?”
“我只能看到表象,看不到你妈妈自己到底怎么看待这件事,我不太想说多余的话,免得惹人厌烦。”
“就只因为这个原因?”他问我。
“我以前很胖,即使现在减肥成功了每到过年过节亲戚串门总有人要跟我说:宋夏你记得吗?你以前很胖,没想到你能减肥成功,我们还想着以后你长大了可怎么办,幸好现在瘦下来了……吧啦吧啦……好像他们找不到话题时就要把这件事拿出来遛一遍。”我笑着耸耸肩,“我只想说谢谢,我记得,你不会说话可以闭嘴吗?但是我不会真的那样说,因为我知道我与他们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与之浪费时间很不划算,而且我不能因为别人而抛弃我一直秉持着的原则。”
“所以……”
“所以我并不认为过分关注别人的某一特征是很礼貌的行为,甚至在当事人眼里可能是一种冒犯。”
林树良久不语。
我在想他是不是在思考他妈妈到底怎么看待失聪这件事,或许跟我一样很讨厌成为别人的谈资。
我犹豫了一阵儿,还是开口,“你知道我爸我妈怎么跟亲戚说的吗?”
他摇头。
“我妈说女大十八变,说我意志力很强,至少比她厉害,而我爸从不接茬这样的话题,其实他们也不是很懂我,没法跟一个被人嘲笑的胖子共情,但是我知道他们想要支持我,就像你一样,不论外人怎么说怎么看,你还是很阳光去看待世上所有的人和事,足可证明那些人的话并没有干扰到你的选择。”
暖阳像是照片里的背景,一丛丛绿树匆匆而过,风抖动着衬衫衣领,他看着我微微一笑,一切都搭配得恰到好处。
林树,我们也可以在漫长的岁月里相互陪伴吗?我低头笑笑,并没有真的问他。
18. 茉莉
我觉得这世界上没什么事儿比回了学校得知费一宁在假期最后一个星期跟丁格订了个婚更让我感到意外了。
我跟费一宁性格虽然天差地别,但总还有一个共通点,就是当周围人都向往着南方的繁荣,恨不得一毕业马上卷起行囊远离家乡时,我俩独爱窝缩在这慢节奏的城市里感受着安逸闲适。
我俩都晓得自己几斤几两,不是那能跃龙门的鲤鱼,一盘孜然鸡架、一盘油炸花生米、几瓶冰啤酒、再来几串烧烤,就足以满足我俩空虚的灵魂和电量不足的身体。
我坐在红色塑料凳子上,用筷子尖儿点着盘子里剩下的孜然粒儿,静静听着费一宁那狗血爱情故事。
她用筷子把烤串儿铁签子上的肉撸下来,塞进满是油光的嘴里,“你知道那几天我觉都没睡好,就感觉是在等着我爸给我判死刑,我都想他会不会给我办休学啥的,可能连学校都不让我回了,结果谁知道发现丁格他爸跟我爸二十年前是战友,不过后来失联了。”
“所以呢?你俩的事儿怎么解决?”
“我俩?”费一宁面上表情瞧着是心花怒放,“那当然是冇问题啦!”
一口带着点儿东北味儿的散装粤语,逗得我直瞥着她笑,“我猜没那么简单,肯定有附加条件。”
“还真有,我俩毕业就得回老家,考一个稳定的工作,结婚生子,这辈子就看到头了。”
我听了这话愣了愣,不晓得是好话还是赖话,筷子夹着一粒儿油炸花生米,笑意逐渐消失在脸上,“你怎么想的?”
费一宁无所谓似的摇了摇头,“没所谓,反正也想不到更好的出路。”她放下手里的铁签子,大口大口往嘴里灌着冰啤酒,“我上初中的时候就想考个差不多的高中,等上了高中就想考个差不多的大学,没遇见丁格之前我特迷茫,你说大学毕业了干啥去呢?以前在老家的那些朋友,学习比我好的考研搞学术去了,学习比我差的学了门儿技术进厂,大小好歹算是个目标,我!”她顿了顿,伸出食指指着她自己的脸,“高不成低不就,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
我静静听着。
“现在好了,目标有了,我爸那老古董,能认可丁格也挺不容易。”费一宁一边儿说,一边儿用筷子扒拉着碗里的菜。
可我心里却忧虑重重,我并不恐惧步入人生的下一阶段,但绝不是现在就将这话题提上日程,不自觉蹙眉看着她问了句:“如果……我是说如果,等过了几年你发现你跟丁格并不合适呢?你投资了更多的成本,牺牲了更多的选择机会,最后发现不是你想要的结果,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费一宁摇头看我,“题目错了,我不是因为喜欢丁格所以放弃机会选择留在他身边,而是因为我喜欢这种安稳的日子,恰好他愿意陪我安稳,两人能够达成共识才在一起,这个提案如果我俩有一方不情愿都是达不成的,我只是之前没敢想竟然这么顺利,可能电视剧里分分合合看多了,一下子不适应。”
题目错了……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你这情节就够狗血的了,没毕业先订婚,被爸妈在酒店门口抓现行,父母见面发现是老战友,还不狗血?!摇骰子都没你这么6。”
“那又怎么样?反正姐妹我打扑克一条龙,从大老A顺到小33,略略略……”费一宁扭着脖子嘚瑟,瞧着美得很。
也挺好,至少我能放心了。
“你和林树呢?有什么打算吗?”
我瞄着费一宁的脸,支支吾吾半天,“其实……我爸妈也知道了,那天他不是喝多了找我嘛,在路边就被我爸看到了。”顿了顿,又想起点儿什么,连忙摆手补充,“不过我可没让我爸抓个现行啊!”
“啊?”她一脸震惊,缓了半晌,表情又像是在看阿加莎的侦探小说,仿佛在脑子里反复推敲许久,然后一拳头砸在桌面上,斩钉截铁说:“叔叔肯定已经知道了,你不用怀疑我,那天晚上你都没回去,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怎么回事儿,叔叔没跟你说别的?”
我默然摇头。
“那就是默许了呗,值此夏秋交替之际,祝愿106姐妹花儿爱情美满!家庭幸福!事业高升!人生路上全是溜光大道!”她笑着举起杯闹着要碰一个。
“神经。”我瞥了她一眼还是笑着从了。
喝到一半儿,费一宁将手高高举起挥了挥,双眼冒着星星似的激动望向门外,“丁哥!这儿!”
我转回头一瞧,那个大高个儿黝黑皮肤的男孩,怀里抱着篮球,挠着圆寸头憨憨笑着走进来,微微侧身,隐隐瞧见那件灰色运动外套,我应该是中了一种名为林树的毒,否则怎么会一见到他就不自觉露出笑容。
“饿死了,饿死了,饿死了,我俩去打篮球了,出了一身的汗。”丁格一坐下就说个不停。
坐在对面的我不晓得为何有种当老母亲的感觉,面前是女儿女婿,倒是林树,一进来冲我一笑,径直走过去又多点了几个菜,这才回到我身边来,他从包里掏出两袋豆面卷子,一袋给我,另一袋给了费一宁。
“今天有点儿晚了,没有凉糕卖,只有这个了,下次碰见我再给你买。”说完时,他已经将袋子打开,塑料叉子插在切成小块儿的豆面卷子上。
实际就是一种夹着红豆沙滚在黄豆粉里的软糯小吃。
“呦呦呦!”丁格笑着起哄,用叉子给费一宁挑起一块儿,“宁宁,来张嘴,啊……”
“啊……”
林树看着他俩腻乎,低下头腼腆一笑。
“费一宁你真恶心。”我嫌弃说。
“就恶心,就恶心,就恶心。”她摇头晃脑。
“闭嘴吧,好吃的堵不住你的嘴?”我说。
“你是地球球长啊?管天管地还管人拉屎放屁。”她腮帮子塞得鼓鼓,含糊说着。
自从我和林树确认关系,似乎我和费一宁的所谓爱恨情仇就摆上了台面,至于我俩的事儿,他们两个家属也不多加参与干涉,大概是怕各自回家挨家法吧?
我开玩笑的,其实并没有家法。
不过我发现费一宁和丁格好像兴奋时都很喜欢一句话乘以三,难道待在一起久了真的会变得越来越像吗?我偷偷看了眼林树,他一直温柔笑望着我与费一宁打闹,忽觉着如果能变得像他一点儿其实也挺好。
踏出烧烤店时已经九点多,我努力回想着自己到底喝了多少瓶,五六?还是七八?思来想去还是一片混沌,脑子里像是装了浆糊,我站在马路边儿上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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歪垂着脑袋,林树与我擦肩,一把拉住我的手。
“小心一点,地上凸起的石砖很多。”他双颊红红,呵着酒气,“你在想什么?”
“我在往外倒脑袋里的酒。”我哈哈笑着看他。
这家店很偏僻,周遭没有高楼大厦,只有矮矮的老式居民楼,透过阳台甚至瞧见几家还是那种老式木窗,我记得只有很小的时候奶奶家才会用这种插销窗户。
我俩站在路边望着天,黑夜里漫天星斗,“一颗、两颗、三颗……”数着数着就乱了,“你记得我家门口那个小花园吗?”
林树点头,“记得。”
“我在上面看到跟你奶奶家一样的毛樱桃树,我妈告诉我说每年都结果,只是我没在家,一直没见过树上结樱桃罢了。”
说着说着,林树与我十指相扣,将我俩的手都塞进他运动外套的口袋里。
“其实你早就见过。”林树说。
“嗯?什么?”
他低头看着我,似在想要在我的双眼里寻到些什么,不过很显然他失败了,只是不小心被我抓到有一丝失落划过他的双眸,停顿良久,许是在整理语言,柔声说:“高中学校后头有个公园,里头有假山、凉亭、长廊,还种着几棵毛樱桃树,你忘了?”
我努力在心里翻着名为回忆的书,似乎有了点儿印象,“旁边还有个老海鲜餐馆儿?我妈说那餐馆比我年纪都大。”
“是。”
“太久没去了,忘记了。”我不知为何忽心生歉意。
“你的确忘了很多东西。”他轻声应答。
我心中生疑,遂靠近了昂头看着他的脸,林树双眼迷离,我不知该如何形容他当下那种带着朦胧爱意,还闪烁着晶莹泪光的双眼,我看不懂,因此有些不知所措。
“林树,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不是。”
话音落,身子好像那蹁跹蝴蝶,风一吹就把不住方向,林树轻轻一扯,我便觉着身子陷入一团火热柔软之中,我的脸紧贴着他的胸膛,他不知道的是而今我就像是放在平底儿锅上的肉排,被火烤得滋啦啦响,紧张得要命。
我用胳膊环住他的腰,不安分抬起头看他,却只能瞧见他如鲜嫩樱桃般的双唇,躁动的心本就难抑,酒精上脑更是火中添柴,伸出手去揽住他的脖颈,“林树,我有话讲给你听。”
“嗯?”他顺从躬身。
呵着阵阵酒气,覆上他的唇,林树竟还试图拉开我俩的距离,如此一来我心中更是恼火,如要在他身上掠夺些什么似的,狠狠吸吮直到他开始附和,我已有些喘不上气这才作罢,涨红着脸看他,“林树,其实早在你告白之前,我就已经喜欢你了,我忍耐了很久,比你喜欢我喜欢得更早一些。”
林树愣愣看着我,几秒过后他捧着我的肩深情落下一吻,与我不同,他连情爱之事都干净得让我觉着方才自己那番作为是亵渎了他,再睁眼时竟在他眼角看见一朵泪花,赶忙从包里掏出纸巾,还未来得及递给他,就被他紧紧攥住了手。
“宋夏,我送你回学校吧?”
“不回。”我抬头与之对视,“林树,我们浪费了太多时间,我现在只想每分每秒都能跟你在一起。”
19. 绮梦
我记得那天晚上酒店房门是被我撞开的,心中一如飓风过境般凌乱,我无意去整理心绪,满心满眼都只有他,这辈子大概都没有如此不计后果,卸下一切负累,似着了魔般疯狂。
“门没关……”林树靠着墙,急促低喘,双眼不住瞥着空荡荡的酒店走廊。
那扇房门一如心魔敞开了巨口,恭喜我落入情欲深渊永远无法自拔,所以我一脚上去咣当一声,与脑子里的理智话别,同这心魔默念一句:谢谢,我没打算挣扎,哪怕是错也将错就错。
我看得出他有些心不在焉,心中怒意微起,蹙眉看他,“我们又不是在偷情,你哪来那么多顾虑?!”说完,急不可耐解开他衬衫扣子,第一次烦躁他T恤衬衫的搭配,剥了一层怎的还有一层,气得狠狠咬着他的唇,听见一声哼唧,心满意足之后温柔起来。
“宋……夏……”他如同跑了五公里似的,寥寥两字竟还要换气,而后捧着我的肩头猛一用力,我不敌他只得被迫分开,“你喝醉了。”他靠在墙面,闭上眼深呼吸,用尽全力试图寻回理智,只可惜身体却出卖了他。
“打篮球出了一身汗……脏……我……去洗澡,你要是累了就先上床……休息。”说完,他仓惶逃进卫生间,连背包都没来得及卸下。
我站在门口叹了口气,转身靠着卫生间的门,不过转瞬水声哗啦啦传出来,我猜他约莫衣裳都没来得及脱,瞥着这一地狼藉,房卡、身份证、手机、斜挎包,我扶着因饮酒而开始隐隐作痛的脑袋,心中顿时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委屈。
所以先喜欢上的那个注定会更苦吗?
踉跄几步走向了床,屁股下柔软的床垫如同坐在了云彩上,我垂下头,攥着床垫的边角,手心的汗将干燥的床单变得湿漉漉,一如而今这可无处安放的心,浑身上下只剩局促与难堪。
我垂头发呆良久,时不时翻腕看表,两个人只隔了一道墙竟僵持了一个小时。
算了,反正心情已经跌入了谷底,我没好气掀开被子钻进去,伴着水声和泪湿的双眼沉沉睡去。
夜半,我也说不清做了个什么梦,只觉得自己好像要溺死在往昔的回忆里,大连的春夏秋冬就像是老胶卷,被人扯着一头在我眼前匆匆拽过,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恍惚看见林树穿着蓝白校服站在高中学校公共区的黑板旁,那黑板上画着当时最火的日漫角色。
梦里他回头冲我笑,可我还在纠结现实中发生的事,低下头不去看他,只是这么一瞬,石砖步道化作水面,日光下如镜子一般,我无意间看见水中倒影,还扎着高中时的马尾,校服胸前别着名牌,我不敢置信捏了捏自己的脸,还没等反应过来只觉额前一抹冰凉。
我心跳失序猛然睁眼,昏黄灯光下是他的下巴和喉结,无暇多想一把将林树抱住,他湿漉漉的头发贴在我的耳边,身上的体温也比我略高一些,眼前景物不算清晰,但还是顺着T恤领口瞧见他从脸一路红到胸膛。
我见是他安下心来,重新闭上眼睛,半梦半醒,酒后呢喃:“林树……”
“我在……”
我以为今夜我们一定会发生什么,但现实就是什么都没发生,鬼晓得我吃了什么迷魂药,冲动散去,我嗅着他身上的淡淡香气,“你身上有股很熟悉的味道。”我含糊说着。
“洗发水?”
“大概吧,你记得我给你发的那张茉莉花的照片吗?今年夏天雨水太多,花盆忘记收回家,开了花之后就涝死了,你身上的味道就很像茉莉。”
林树笑了笑,“上次你发了照片之后我就去买了一盆一样的茉莉花。”
“嗯?”我迎着昏暗灯光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挥胳膊掀开被子,身子也往里头窜了窜,拍着被窝叫他上床,“我想抱着你。”
他微怔,宠溺笑着说:“我身上还是湿的。”
转腕看了眼手表,已经快要凌晨两点,“你一个澡洗几个小时?等你洗完我等到黄花菜都凉了,明早酒店老板都得跟你要水费,不晓得以为你在房间里养鲸鱼,搁这换水呢,我不管,我就要抱……”说完狠狠勒住他的脖子,直将他按在床上,对着嘴唇狠狠亲上一口。
“好好好。”林树握住我的一双手,败给了我,安顺蹬掉拖鞋上床,只不过两人之间留出的空隙至少还能再睡一个人。
我虽不满意,可也不愿意强求,“你怎么洗那么久?”
“我……”林树看着我的手支支吾吾,“我需要冷静一下……”
等一下,不会真的被费一宁说中了吧?
呸呸呸!我在心中挥散那不好的念头,“冷静?”
他似是思考了很久,瞧着很是郑重,“宋夏。”
我迷迷糊糊就要再度睡去,听见林树叫我的名字才勉强打起精神,“嗯?”
“我们要约法三章。”
我扭了扭身子,磨蹭着靠近他,“张?什么张?弓长张?立早章?香樟的樟?”
“我是认真的。”
“嗯,你说,哪三章?”我下意识回答他,其实早已魂游天外。
“第一,没有毕业前不可以做那种事,第二,我们是以结婚为目的交往的,第三……”
“你先等一下,为什么没毕业不行?”我提出异议。
“因为我觉得应该留给你更长的时间考虑是不是真的选择我,假如你觉得美好的是爱情,而不是我……”
“切,神经。”我赌气翻了个身不听他继续说下去。
“宋夏,你听我把话说完。”他转身抱我,凑近我的耳边,似乎是要把未说完的话继续说下去,“还有第三。”
“我不听。”我下意识捂住耳朵,“第三,你如果再说这些有的没的,我现在就……”话说一半,我一如上岸的鲤鱼,飞快翻过身子,将脸埋在他的肩头,“先把你的第一条打破!”
静默良久,我听着他的呼吸声,感受着热流扑在肩上,“林树,我是真的喜欢你,如果有机会回到高中,我一定会去找你,陪着你,爱你,我真的一直都在可惜我们之间擦身而过的那三年,我不会后悔,你是个很好的人,好到让我觉着只要跟你在一起任何不快都会烟消云散。”
我似乎感觉到他的手在轻颤,继续开口说:“第三,无论以后有什么困难、麻烦,都要相信对方,也相信自己,不可以欺瞒,哪怕为对方好也不行,我不要善意的谎言,只要以诚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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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
“好。”等了很久他才应答。
我听见了浓重鼻音,疑惑抬头看了一眼,“大哭包。”蹭着身子向上挪了挪,覆上轻巧一吻,额头相抵,“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说完,将林树搂得更紧,直到模糊了意识。
你相信酒店里会有鸡叫吗?
我信。
清晨,一股热流促使我睁开眼,我腾一下从床上跳起来冲进卫生间,满脑子只有两个字:完了。
不过看样子还没有那么糟糕,毕竟我全副武装,连袜子都没有脱。
我躲在卫生间里不知如何是好,良久,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林树敲了敲门,“宋夏,还好吗?”
“额……怎么说呢……其实不太好……”我结结巴巴回答,在心里暗自寻思怎样开口,比如:林树,我来姨妈了,麻烦你帮我买一包姨妈巾?我踌躇半晌,终还是泄了气,生怕他见到我不完美的那一面。
额……要不还是打电话找费一宁算了,坐在马桶上掏了掏兜,人倒霉的时候果然喝凉水都塞牙,手机没带进来,“要不……你帮我拿一下手机?”
我心中焦躁,细细听着门外匆忙脚步声,林树不晓得走了几个来回,终于等到第二次敲门声响起,他一只手伸进卫生间,等看清了他拿着的是什么时我愣了半晌,脑补出一场天使挥着洁白羽翼,顶着光环降临世间的奇幻场面。
“只带了这一种,不合适的话一会儿回去的路上再买。”
他一句话打破了我的想象,我狼狈走到门口接下,而后赶紧重新关上了门。
“你怎么会……”
“上次在篮球场时就知道日子了。”他答。
“我是说你怎么会带?”
“上次和朋友出去吃饭,看到有个姑娘……当时还把衣服借给她了,所以怕你在外面也会发生这样的意外,就长了个记性,不过我跟那个姑娘不认识……”
“林树。”我柔声唤他。
“嗯?”
“谢谢你。”
踏出卫生间的门儿,林树替我捋顺睡了一宿压得稀烂的头发,我转头看向床。
“别担心,我检查了,干净的。”他温柔安慰。
“那就好。”我虽嘴上这么讲,心中却还是放不开,觉得尴尬极了。
“不用怕,我的女朋友是人,又不是不食人间五谷。”
“可是还没那样就这样真的很难堪。”我蹙眉嘟囔。
“什么这样那样,你忘了我喝醉时在老家酒店做的蠢事了?”
我抬眸偷瞄着他,脑海里回想着林树跟酒店前台打招呼时介绍我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心中如释重负,他似乎有能将一切问题都变得很简单的神奇魔力,我上前一步抱住他,深深吸上一口,“啊,我的太阳!”
“意大利那不勒斯的那个我的太阳?”他开着玩笑冲我眨了眨眼。
“明知故问,是我心中的太阳。”
不过虽然过去这么久,我还是有个疑问萦绕心间,老家那夜里他到底是真的喝醉了发酒疯,还是十分清醒只为了留下我?
罢了,现在看来,这答案也不甚重要。
20. 绮梦
费一宁的心已经飞了,别人是飞到了花花世界,而她是飞回了老家。
我见她在寝室里忙活半天,把闲置物品尽数整理好,要么扔了,要么送了,还有一些干脆寄回了家,直看得我心里痒痒,不自觉也打扫起了卫生,但嘴上仍要抱怨一句:“你这暑假不是刚回来吗?”
“刚回来怎么了?还不是有一些暑假前没来得及收拾完的东西?”她用保鲜膜将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缠了一圈儿又一圈。
我点头称是,“没关系,反正还得继续往回买,先把地方收拾出来,省得到时候没地儿放。”遂挑眉挑衅似的看着她。
我瞧得出她本想反驳我,可她手机却不争气响了起来,费一宁拿起电话放在耳边,“快递?啊,你帮我放一号宿舍楼小卖部就行,我一会儿去拿,好嘞好嘞好嘞!”
“费一宁,你化成灰儿,我都知道哪一堆是你。”我得意洋洋翘脚看着她。
“你说我听听,哪一堆?”
“我就站在殡仪馆大喊一声,费一宁,有你快递!你自己都得主动飘过来找我,你信不信?”
她斜眼瞥着,似乎还有些不服气,结果手里的手机又响了,“喂!快递啊,一号宿舍楼小卖部,谢谢,好嘞好嘞好嘞!”
我一摊手,她也不再做无谓挣扎。
整理出许多陈年旧物,落了灰也没用上几遭,初见时喜欢,买回来发现并没那么需要,所以就一直放着,不过一圈儿下来,我比她要强上不少,至少这种闲置东西不多,唯一麻烦的就是一摞摞包起来的书和看着好看却怎么也写不完的本子。
前些日子我选了两本做成相册影集,把和林树在一起拍的照片洗出来,一张张贴在上面,洗照片时那照相馆的老板还觉得我莫名其妙,好几张就只是树荫与夕阳,好一点的是茉莉花与背影,甚至还有自行车和虫子,带人脸的屈指可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拍来作甚?
不过有钱不赚王八蛋,老板虽觉得奇怪,也没多说什么。
“不是离实习还有段时间吗?你着什么急?”我望着宿舍的空地上摆满了费一宁的锅碗瓢盆,不知道的以为她今天就要走。
“No!No!No!”她伸出食指晃了晃,“这只是我东西的十分之一。”
“我要是丁格,肯定是会崩溃的,你俩以后得买多大的房子装你这些塑料娃娃?”我见她桌子上摆了好几排,她以前还说这都是有名字的。
费一宁家境不错,每个月生活费基本算得上全班最高那一档次,她爸当兵退伍回来在老家开了个餐馆,后来正赶上城市大发展,就和兄弟包揽了几个工程,几年后餐馆变成了饭店,颠勺儿的变成老板,在那么个小城里也算是小有名气。
不过令我意外的有两件事,第一,她爸爸见好就收,早早就打算退休,第二这么个生意人竟然是个老古董,费一宁跟我说过,初中时她跟男同学借练习册,还书的时候她爸非要开车载着她去,生怕她早恋。
不过后来的事儿告诉我她爸爸是正确的,城市发展停滞,不少人吃了大亏,她爸爸翘脚喝茶,影响和损失都降到了最低,至于怕她早恋这一条变成了早婚。
“什么塑料娃娃,这叫SD娃娃。”费一宁噘着嘴颇为不满,“所以你不是丁格。”
“这不是初中时流行的东西吗?我记得那时候连书皮纸上印的都是这种娃娃。”我理着手头上的两本书闲来聊着。
“是啊,我初中的时候我爸很忙,我妈天天泡在单位里,没人管我,索性就把我送到寄宿学校去了,我不喜欢那儿,但也没办法,那时候我家里全是外债,我一看新闻就说哪里哪里老板破产跳楼了,成天提心吊胆,生怕我爸也跳楼,天天给他打电话喊他回家。”费一宁掂着手里重重一纸箱打包好的杂七杂八叹了口气。
“所以你打算恶补回来?”
“必须恶补回来,我记得我家最穷的时候,我妈跟我要钱买菜,把我存零花钱的小猪给砸了,我清楚记得我妈第一次只拿了五块钱。”费一宁回头望了一眼那SD娃娃,“后来我才知道他俩把我送到寄宿学校是因为把房子卖了,我当时就觉着我妈真行,我爸发疯,她一个有稳定工作的人怎么也陪着发疯,再后来他们一吵架我就赶紧去当和事佬,就怕他俩背着我把婚离了。”
我抬起头看她,说不定正是因为儿时的遭遇才让费一宁这么希望拥有一个安稳的生活环境,似乎一切有迹可循,当年不知不觉种下的因,结出了今日的果。
翻弄着一沓废纸,里头夹着几张显眼的体检报告,上面是我自己的名字,忆起上初中的时候我妈检查出癌症,当时只觉得天都要塌了,我要变成没妈的孩子了,我清晰记得那天傍晚来接我的不是我妈,也不是我爸,而是我爷爷蹬着二八大杠。
然后我妈我爸就从我生活中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时候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要去别的城市看病,在那个懵懂的年纪,我以为癌症就等于死亡,每次给我妈打电话都当成最后一次。
这么想的话我当年种下了什么因,才结出了今日林树的果呢?
费一宁走到我跟前看了看我手里拿着的东西,“我刚认识你的时候还纳闷儿,小小年纪这么惜命的吗?每年都不落下,阿姨现在好些了吗?”
我点了点头,“比我体格还硬实,去爬山比我走得都快。”
没说出口的是那时候我妈的确鬼门关里走了一遭,而把她从阎王爷手里夺下来的不仅有医生和她自己的顽强毅力,还有我爸,确诊到回家从头到尾我爸都没假手于人,日夜不离陪着她,以至于我妈后来自己在家每天要给上班的我爸打三四个电话,要我说是家里苍蝇在窗上打个刺溜滑她都得跟我爸说一声。
所以我妈跟阎王打了照面之后我的生活就又一切恢复如常,回头想想,我的人生好像一直是这样,虽然偶有波澜,但有惊无险,终究还是在那一小方格子里规规矩矩,也挺好,我经不起折腾。
“那你和林树实习打算去哪?”费一宁掐腰站在宿舍中央。
我回头一瞥,“没问过他。”直起腰想了一下,“要么沈阳,要么大连,我都无所谓。”
话音落,桌子上的手机嗡嗡震动两下,我正伸手去拿,她刻意踮起脚看了看跟着起哄,“呦呦呦,真不经念叨,说说还来了,我看看是不是林树,不是他我转头就去打小报告。”
“是不是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我一说完,费一宁嘿嘿嘿笑个不停,双手搂上我的腰,“哪儿能呢?林树找你干嘛?”
“约会。”我故作神秘锁上手机屏幕。
她捏着嗓子故意用又尖又细的声音重复一遍我的话:“哟~约会~”
初秋时热气还没有驱散,我瞧着天边霞光将火烧云映衬得像是一片玫瑰花海,两步走向窗台,透过玻璃瞧见花坛边上正站着一个熟悉人影,白色衬衫,浅色直筒牛仔裤,与初见时一模一样。
“林树!”我打开窗兴奋向他挥了挥手,像是困在笼中的鸟儿窥见了自由,不过这自由无关身体,而在于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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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
他转过身的这一刻,我见到了这世上最美的风景。
林树捧着一大捧牛皮纸包好的茉莉花,面颊被晚霞映得红红,笑容依旧,我怀着爱意与他对视,区区几秒远胜春花秋月。
只是这花束看着有些古怪,我目光停留了一会儿,不过管它呢。
“等我!”我隔着防盗窗大声喊,然后无视费一宁的调笑飞奔出去。
他像是掐着时间迈步,我绕过长长走廊,站在宿舍楼大厅时刚好看见他站在门口,我迫不及待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去,只觉得见了他浑身都暖洋洋。
“给我的?”
“嗯。”他的眼睛亮晶晶看着我,毫不犹豫点下头,却又匆匆从包里翻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来,塞进我的怀里,“不是鲜切花,有根的,你可以把它栽进花盆里,就当弥补一下今年夏天你失去的那盆茉莉。”
我将那报纸微微扯开一角,里头是个很简单的白色陶瓷盆,疑惑看他,“什么意思?”
“涝死的那一盆,这回下雨前要记得收回来。”林树扶着我的双肩,轻轻将我推进宿舍楼,“回去换衣裳,我在门外等你,一起去吃饭。”
而我却还呆呆傻傻想着他的回答,之前只是随口一说,以为他会随便一听,遂拦下他的手,认真看着他,“林树,我想知道这样你累吗?”
他似乎有些意外,目光在我的脸上寻着有用的线索,“累?”
“好像我无论说什么你都能记住,可是我却什么都记不住……”我低头看向茉莉花油绿的叶子,声音越来越小,甚至在心里开始替他感到不公平。
林树愣了半晌,许是摸不清我的脑回路,想明白后淡淡笑着,指引我看向天边的落日,那一抹火红余晖就要散去,金红金红的太阳一半已经没入地平线。
“看到了吗?”他柔声问。
我点了点头。
“喜欢吗?”
我继续点头。
“那我们就只要夕阳好不好?”
我点头又摇头。
“为什么不好?”他低头看我。
“喜欢但留不住,我控制不了太阳。”
“我也控制不了自己想你、念你。”
我转头,他弯腰。
我惊讶睁大了眼睛,他却深情闭上了双眼。
一抹温热覆上,好似那天边的火烧云落在了我的双唇,我措手不及向后退了几步,倘若不是林树拉住我,说不定要撞在寝室楼的大门上。
OK,抵抗无效,全线溃提,我吻到了火烧云,心中小鸟仿佛在天地间肆意撒起了欢儿。
直到他撤离,我才壮着胆子扭捏低语:“好多人看着呢。”
“要不……我跟她们道个歉?”他假装认真,等话说完面上一副无辜表情。
“我换衣服去了。”拖着脚步转身往寝室走去,满脑子都是林树方才说的话,一遍一遍又一遍,那感觉到像是小时候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小猫小狗,爱不释手,非要抱在怀里反复摸个不停,又或是得了什么觊觎已久却不常吃到的零食小吃,哪怕是包装纸都不轻易放过。
如今我将林树说过的话拆开了、掰碎了、再组装起来细品。
真是疯了。
我失神磨蹭进屋。
费一宁惊奇看着我,“出门喝二锅头啦?脸这么红?”她像是童话故事里的老巫婆邪恶笑着,“你完了你!沦陷了你!”
我这才冲到镜子前,捧着自己的脸蛋儿,啊……好烫啊……
21. 绮梦
假如这个世界是一幅巨大的拼图,一下子挑出相邻两块的概率是多大呢?
沈阳的夜市儿八九点钟人挤人,电视里南方的夜生活夜半开始,显然这里要更早开始也更早结束。
我将周围扫了一眼,东北版的鸭血粉丝汤,厚厚芝麻酱的麻辣烫,传说中放炸里脊的肉夹馍,还有正宗东北台湾手抓饼,我默默想起去南方旅游的时候买了一份加了沙拉酱和番茄酱的烤冷面。
其实大家都独爱自家那一口,就像大学同学吐槽她一个湖南人去了外地,吃了一碗绿豆粉丝做的所谓“正宗湖南米粉”,据说她当时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我忆起来觉得有意思,低头笑了笑。
“想吃点儿啥?”老板站在小小窗口热情招呼着我们,油锅里的热气扑得他满脸是汗。
“一份甘梅地瓜。”
“一份甘梅地瓜。”
我跟林树异口同声。
“谢谢。”
“谢谢。”
老板瞧着我俩笑得更加开怀,调侃一句:“买一份不用说两遍。”
裹着薄薄面衣的红薯下了锅,我和林树都惊奇于这默契,他看着我笑,而炸食店的老板也投来亲切和善的目光,人们总是喜闻乐见美好的事物,比如美好的青春岁月和任何形式的幸福。
“刚才在想什么?”
“在想粉丝版正宗湖南米粉。”我如实回答,转念又一想,“如果我们把一个人的优缺点比作拼图上凸起和凹下的部分,那么相遇的两人恰好能拼在一起的可能是多大?”
林树接过老板炸好的甘梅地瓜,站在较高的台阶上,微微一怔,而后忽认真起来,“缺少太多条件,比如假设这幅拼图一共多少块?”
“1000块儿。”
“这幅拼图什么形状?”
“这很重要吗?”
“当然,假如长条排开,相邻的只有两块,如果是长方形或是正方形,中间相邻且正好能连接并拼起来的就会有四块,但是四条边与四个角就只有三块或是两块。”林树伸出手掌在掌心画出图形,耐心解释起来,“但假如这个拼图是不规则的呢?”
我开始后悔问他这个问题,耳边是他喋喋不休的假设,“等一下!我只是想表达一下能遇见一个自己喜欢且喜欢自己的人,还能顺利在一起并白头到老很不容易,很多人相遇相爱最后却不能修成正果,并不想听到这令我头大的解题思路,人果然不能变成数据来计算。”
“当然不能,因缘际会误会巧合,三观与人性本能,那这就不能算是一个单纯的概率问题。”他如此说。
“嗯哼。”我点头。
“那就需要从实际个体入手。”
“如果是我们?”我问。
林树用竹签子从包装纸里扎起一块儿甘梅地瓜递到我面前,“我们?那在我心里早就有了答案。”
我将信将疑接过炸地瓜,“什么答案?”
“我与你相遇并在一起且走到最后的概率是百分之百。”月牙双眸一如既往好看,让人忍不住留恋他的眉眼。
我看入了神,待反应过来林树说了什么时只觉得他像是哄孩子一般逗弄我,“我还以为你又要给我讲题,只不过是从数学变成了哲学。”说罢,牵着他的手迈步下了台阶。
“其实我是故意这么说的。”
“为什么?”我止步看他。
“因为我以为这么说你会开心,我在很认真对待你提出的任何问题。”
“要不我们聊一下宇宙的起源?”我故意噎他,但其实他并没有说错,见林树正要张嘴,一块甘梅地瓜塞进他的嘴里,“麻烦让我先从知识的海洋上一下岸,拜托了田螺先生。”
广场上许多人正在跳广场舞,路边儿有个男生在弹吉他唱歌,敞开的吉他包里零零散散盛着路人放进去的钱,一块纸币像是鲜嫩绿草,偶尔开了几多五块纸币的花儿。
我记得在与林树初见的那家清吧里好像也听过同一首歌,遂挪不动步子站在原地听了许久,不记得林树是何时离开我身边,当我发现他不见之后踮着脚四处寻他的踪迹,甚至已经走出了围观的人群,直到从音响里传出熟悉的声音,是他社媒分享过的一首慢情歌。
我拨开人群,林树抱着吉他拨动琴弦,之前那个唱歌的陌生男孩一直看向我,周围大多数人都发觉了林树的炙热目光,我也从紧张忐忑变得心潮澎湃。
高大的灯立在广场一侧,落下一圈温暖灯光恰好在林树脚下,一曲终了掌声四起,他望着我笑,微微垂头腼腆停顿了会儿,终于鼓足勇气开口说:“宋夏,我们虽然未必是两块儿相邻的拼图,但是我很幸运,能被你在这世界的角落里发现,秋天我们一起毕业旅行吧?”
我沉浸在只有他的世界里,庆幸于自己有机会发现这宝藏,又害怕未来无数个未知的日日夜夜,他闪闪发光,就像是那些神秘故事里作为关键钥匙的宝石,而我普普通通,只想过好每一个简单的日子,我开始感到害怕,害怕那些情歌里唱的聚散离合,害怕他只是我生命里的流星,我从未有一刻这么想跟一个人永远在一起。
林树等着我的回答,周围的人也开始起哄,拍手说着:“答应他。”这似乎像是一种什么仪式,或是某种固定的流程,就像那天费一宁在KTV,只要有一个人开始拍手,紧接着都会不自觉跟着做,比如我低下头就看见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这年纪或许压根儿不懂这意味着什么,但还是很开心一边儿拍手一边儿抬头看着我。
“未必是两块相邻的拼图?”
他微微倾身凑近话筒:“因为理论上来说一块拼图最多可以与四块契合,而我只能与你一人相伴余生。”
“那我们是什么?”我调笑着问。
“互利共生。”他笑着答。
我瞧见周遭人愈发迷茫的眼神,却异常开心,这情话着实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我走近他,拉起他,抱住他,不知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连林树一本正经去论证所谓的概率我都觉得迷人可爱,大概是中了毒才会这样想。
“你竟然会弹吉他。”走在路上,我俩闲逛着,广场上几只狗从我身边跑过,几个孩子脚下踏着滑板车,而我正用签子扎着炸地瓜条努力划拉着纸包底的甘梅粉,到底是谁发明了这么好吃的东西?
林树手里拎着炸鸡柳、烤冷面、还有烤面筋和烤玉米,“高中闲着没事儿学的。”
他用纸巾擦去我唇角上的碎屑,而我却在心里感叹,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参差吗?我痛恨自己的三分钟热度,特长园里本想是百花齐放,结果是种了一地一朵没开,连最原始的农耕技能都给弄丢了,可怜那盆儿被养死的茉莉。
“闲着没事儿就能弹成这样?你不会是什么超级赛亚人或是什么天外来客吧?”我带着点儿嫉妒嘟囔,“那我疼了好几天的手算什么?”
林树看着我噗嗤笑出声,“你想听好话还是赖话?”
“赖话吧。”
“万事开头难,等弹出了茧子之后就不怎么疼了。”
“这我也知道,可还不是没忍住放弃了?那好话呢?”
林树酝酿了一小会儿,“你喜欢什么,我都可以弹给你听。”
灯光下他的双眸如湖光潋滟,我却执意不买账,“学也学不过,说也说不过,烦死啦!”
他立马意会,轻蹙眉假装成很认真的模样,一边儿点头一边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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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可是费了好一番心思力气才学会的,吉他都不知道弹坏了多少把,就我家里的那把旧吉他你晓得吧?都快被我弹成尤克里里了,大小不说,琴弦都磨没两根儿。”
我的假正经终于绷不住了,将脸挡住由着表情放肆大笑,未曾想笑岔了气,蹲在地上仍扯着林树的手。
“你记得高中学校元旦晚会时有人弹过这首曲子吗?”
我顺着声音去寻他的脸,抬头望向林树,“高中?”入秋的夜风并没有秋日该有的凉爽,像是夏日的依依惜别,也是一年蝉鸣的终点,顺便卷起我回忆的浪潮,很可惜,我什么都没想起来,茫然摇了摇头,“是你吗?”
林树默然点头。
我以为他会不开心,甚至会有些气恼,毕竟我还在因果与宿命之间犹疑,偶尔会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冒出来,想到这儿我甚至有了些许歉意。
“那太好了。”他如释重负般笑着说,“否则一点儿新意都没有,岂不浪费了这么好的机会?勇气可不会随叫随到。”
林树朝我眨了眨眼,而我的笑却凝在面上,怔怔望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蹲下身将我抱起来,“对了,你还没说毕业旅行想去哪里?”
我扶着他的双肩,直到完全站直了身子林树也没急着放手,紧接着他牵起我的手,夜风拂过,似乎将方才那个话题一并吹走,我隐隐窥见他压抑藏匿着一些东西,虽然只是我毫无根据的第六感,但我们很有默契都不去提过去的事。
“我想去阿坝,去九寨沟,要不张家界也行。”我寻思半晌给出这么一个答案。
“好。”林树捧着我的脸揉了揉,他轻快落下一吻,足以在我心中留下层层涟漪。
“那我要吃腊肉、糍粑、还有糌粑、藏式奶茶、牦牛肉……”我细细数着曾在纪录片里看过的那些个美食,时不时瞧一瞧他脸上的表情。
“可是张家界没有牦牛肉,阿坝没有湖南腊肉怎么办呢?”他看着是像在思考。
我有些贪心,哪一个都放不下。
“那就……都去吧?”他卖够了关子笑着说。
“真的?”
“当然,等一切步入正轨,我们就要开始为以后做打算,不知道下一次要让你等多久。”
“以后?”
“对,提前做好准备就不会被未知的麻烦打个措手不及。”林树说这话时似乎十分笃定。
我没有回答,脑子里不自觉幻想出了什么穿着古老欧洲战甲的骑兵卫士,专门来保护我们俩的爱情,骑兵昂首挺胸,骑着高头大马走到我面前,拿下面罩,是林树的脸。
他伸手将我被风吹乱的头发拢好,“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想我们之间有任何意外发生,说过的话总要兑现不是?对你,我从来不是说说而已,但并不是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就意味着我付出比你多,我们是并肩作战的战友,只是分工不同,感情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
我神情复杂望着他,担忧、欣慰、感动、还有点儿跃跃欲试,“你怎么总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什么都知道你不会觉得这样的恋爱很无聊吗?久了会腻的。”
“不会,因为我需要你。”他说。
“需要我?听起来好像我是个扳手、钳子、螺丝刀。”
“走吧,螺丝刀小姐,你是一字螺丝刀还是十字螺丝刀呢?”他浅笑低下头,把头顶朝向我,“快帮我看看我是个什么螺丝。”说完,很自然牵住我的手。
我记得那夜的月亮像是蒙了一层轻纱,离满月只差最后一哆嗦,万里无云,独独月亮周围像是裹了一圈薄雾,我很想叫林树跟我一起看,但又很想听他的那套奇怪理论,最终也没有提月亮的事儿。
22. [锁] [此章节已锁]
有人说旅行最能考验情侣之间的感情,多少有点儿道理。
大学路两旁的悬铃木已经落叶,枯黄的叶子铺了一地,踩一脚声音清脆,像是袋装的超薄薯片。
满树挂着铃铛似的小球,掰碎一个就会翻出里头的毛毛,上一次瞧见这么又恨又爱的景象还是满街飘着柳絮,风把它们揉成一团团在街边滚来滚去,一时让我想起了纪录片里的风滚草,不过是迷你版。
我与林树计划在冬日来临前完成毕业旅行,没想到他早就考了驾照,更没想到的是他爸妈竟会亲自开车到沈阳来,坐在一起吃了顿饭就又坐着火车回去了,美其名曰是来沈阳旅游,实际怎么回事儿我心中一清二楚。
我坐在副驾驶,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怕麻烦他们是吗?”
林树无暇看我,但还是顾及着我的感受,从沈阳出发开车到湖南,一共两千多公里,我望着窗外绿的绿、黄的黄,原来我以为的漫长炎夏已成旧事,车窗微微开了一条缝,我的声音仍旧十分清晰:“嗯,我怕他们会觉得我又麻烦事儿又多,或者让他们认为跟我在一起会带坏你。”
林树笑着答:“你怎么会这么想?他们觉得你比我乖多了,我可并不温驯,教过我的老师都可烦我了,况且是我爸我妈想来沈阳的,毕竟这么远,如果车况路况都不熟,他们怎么可能放任我们两个人自驾去那么远的地方?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因为我爸和我妈是在沈阳认识的,所以也算是故地重游,那时候我爸和我舅舅是医学院的学生,也是好哥们儿,不过我舅舅应该肠子都悔青了,好哥们儿转身一变当上了大舅哥。”
我听着一愣,我和林树都是独生子女,所以也没有什么切身体会,“所以好哥们儿成了妹夫真的是哥哥的大忌吗?”
林树笑着摇头,“谁知道呢?不过我舅舅也没放过我爸。”
“为什么?”
“因为我舅比较忙,三十多还没结婚,他们那个年代三十多没结婚的人很少,之后的故事你就可以想象了。”
我望着道路两边儿一闪而过的杨树寻思半晌,什么故事?不会是……转头去看他,“不会是你舅舅娶了你小姑姑吧?”
他点点头,“我小姑年轻时候亲戚给介绍过几个适婚青年,但是都没看对眼儿,后来她也懒得相亲就说自己不婚主义,有一次她去沈阳出差,我奶让她给我爸捎什么土鸡蛋,正好碰见我舅。”
“她不应该早就见过你舅吗?”
“是啊,但是我小姑和我舅都被家里介绍相亲絮叨烦了,家庭聚会从不参加,只在我爸我妈结婚的时候打了个照面儿。”
“然后呢?”我问。
“然后你晓得的,两个人如果有同样的苦恼和相似的敌人就会变得特别能共情对方,比如他们俩,统一战线一致对外,就是不知道怎么反抗着就结婚了。”他答。
“总也算圆满,这回你家里应该没人说什么了吧?”我像是在等这个故事的结尾,兴冲冲希望能看见林树画上一个美好的结局。
“怎么没有?我当时就反对了。”
“为什么?”
“那时候我还小,明明每年过年的时候我能拿两个红包的,他们结婚了就变成一个了,还有,我该叫舅妈还是叫姑父?”他面上洋溢着笑容,“他们大人的问题解决了,我的问题谁来解决?”
“所以最后怎么解决的?”
“各论各的,我这辈子失去了同时喊出小姑和舅妈以及舅舅和姑父的机会,我爸和我舅互为妹夫,至于红包每年还是两份。”林树笑得很是开心,似乎一眨眼回到了从前懵懂无知的年纪。
那时候我们觉得天大的事而今可能不值一提,但那种无忧无虑的美好终将此生怀念,我望着道路两旁的平原地带,连成片的庄稼地,心里生了些许感慨。
湖南的天很蓝很亮,张家界更是如此,这感觉很奇妙,好像离天堂很近,离太阳很远,虽然有可能是因为旅行惬意放松,才产生了心理作用,我从未见过这样多的山,甚至可以说这座城市就建在山与山之间。
休息一夜,翌日我站在景区门口,驻足良久,正惊叹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却见着一个拿着长棍子穿着红马甲的老爷子站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朝游客挥手,我扯了扯林树的衣裳:“你看那个老爷爷好热情。”
林树将所有的东西都放进了带来的旅行双肩包里,他刚抬头,就看见几只猴子结队下山,抢了游客正拎在手里的红色塑料袋。
那猴子坐在路边儿上,撕开面包的包装,瞧了一眼两手空空的我俩,我甚至能在它脸上看见一丝不屑,麻利拧开饮料瓶盖,两只爪子抱着饮料瓶喝得美滋滋。
那老爷子终于路过我身边,我听他大声喊着:“说了不要拎东西!不要拎东西!拎什么猴子抢什么!都放到包里去!我喊了半天怎么不听嘞!”
见这场景倒是给我俩逗笑了,大连有街溜子鹿,山边儿有带娃的野猪,到了这儿又碰见抢劫的猴儿。
有人从包里掏出东西想喂给猴子们,那老爷子连忙制止,“不要喂!要注意安全,上山不要逗猴子!”
试图喂猴子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整个包都被猴子抢走,老爷子拎着棍子追了老远,恐吓了半天,人类终于战胜猴子,只不过看那猴子似乎仍不服气,绕着被抢的游客转圈。
我还以为那根棍子代替的是登山杖,如今才晓得是打狗棍。
湖南还很热,热到只能穿短袖短裤,可开往阿坝的这一路我就觉着苗头不大对,从短袖变成长袖,从衬衫变成冲锋衣,等到了九寨沟我俩日夜不分睡了两天大觉,直到第三天才稍稍适应高海拔环境。
透过窗户瞧见正对着民宿的一座山上云雾缭绕,我开始相信那些传说里所描绘的场景是真实存在的,就像故事中有天堂地狱,它们都只是这人世间的缩影,不同的是故事终究缥缈,而当下我之所见是客观实在。
大概并不是旅游旺季,这三天里民宿生意并不火爆,老板开着门人却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夜里我和林树下楼觅食,恰巧碰见另外两个外乡游客,我俩暂代了老板的位置,聊着聊着桌上多了下酒菜和酒,再后来出门回来的民宿老板也加入进来。
酒过三巡,老板想起还没给新来的客人开房间,那两个外乡客人还嚷着不急,要继续喝,老板却笑着说:“还不急?再喝一会儿就要睡我大厅咯。”
听了这话我跟林树都红着脸笑看着那一对儿新婚小夫妻,我多少是艳羡的。
民宿老板看着又高又壮,喝起酒来就跟往肚子里倒白开水似的,而我只能尽力维持着仪态,免得闹出笑话。
我用手肘垫在桌面,小臂支着脑袋,以前未曾有过一刻嫌弃这脑袋太沉,而今却是切实感受到了,林树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我借着灯影望向他,两个人稀里糊涂回了房间。
一关上门,我就将自己摔在了床上,林树开了空调制热,屋内屋外简直是冰火两重天,我噼里啪啦将衣服脱得只剩下秋衣,心安理得享受着人生中少有的、不会让我暗自生愧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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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醒时刻。
假如喝了酒的脑子是天地初开的混沌,那么平常日子里的我就该是一张建筑施工图,必须规范标准且细节清晰。
看着壁挂空调上亮起的数字,房间里只有这一处光亮,我清楚感受到他躺在了我身边,床垫一陷。
“想看烟花吗?”我开口问他。
“烟花?房间里?”
“嗯。”我笃定答。
“怎么会有……唔……”
林树的话尚未说完,我一翻身骑坐在他身上,温热席卷了他的唇舌,化纤面料摩擦出静电,在这黑夜里绽出一朵明亮的小花儿。
他刚要张嘴抗议,就被我捂了个严实,一掀被子,两个人滚到了被子下面。
“宋……夏……”林树喘着粗气似哀求般断断续续念出我的名字。
我倒在他的颈窝里,手放在他的胸膛上,鼻息刚好扑在他的耳廓,“我喜欢你叫我的名字。”
他沉默良久,我想若是放在平常大概会断然拒绝,但今日却是不同,比往常更接近醉态,他甚至都来不及反抗,就被我压在身下。
“林树,我好喜欢你。”
“你真的想好了吗?这种事没有反悔的机会。”
我知道他的心不再坚不可摧,耳边是吞咽口水的声音,就像是紧绷的琴弦,只需稍稍拨弄,就会溃提,所以我怀着恶趣味向他耳边呵了一阵酒气,而后细磨轻咬,如我所料,他浑身一颤,我俩交换了位置。
我轻手抚摸着他汗湿的面庞,我们都是骗子,在心里骗着自己,以为如此就能克制住心中的爱意,揣着少得可怜的理智向对方保证自己足够成熟,实际上却如同小孩子看着桌上零食,答应大人一定等他们回来再吃,结果说出口的保证转瞬化为泡沫。
我难掩狂跳的心,双手甚至开始发抖,他俯身亲吻,而后贴着我的面颊,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想象出林树的笑颜。
“痛……痛痛痛!”我死死抓着他的肩膀,将头埋得很低。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慌张,“我……没有经验……”甚至开始手忙脚乱,“要不还是算了吧……”
那一刻,我甚至觉得他快要对这难题缴械投降,急忙与我隔开一些距离。
“笨蛋。”我嗔怪一句,“下次还不是一样会痛?”
看来尖子生林树也有被难倒的一天,我笑出了声,觉着若是再逼他,兴许会得出什么精神爱人的答案来。
林树愣了一下,瞧得出仍心有余悸,“真的……可以吗?”
我紧紧抿唇,扭过脸掩饰羞涩,从鼻息里挤出一个音节,“嗯。”
“抱紧我。”他沉声低语,紧接着一声闷哼,鼻息从我的面颊一路向下,用体温灼烧着我的身体,挑弄我的神经,“宋夏。”
“嗯?”我失神回应。
“我爱你。”他说。
“我也是。”我迫不及待答,将头埋进他的胸膛,感受着那一声声有力的心跳节奏。
“我想听你亲口说出来。”他将欲望附在字字句句,身体一顿,等待着我的回应,黑夜寂静无声,放肆折腾着我已然迷乱的心绪。
我不假思索,一如练习了千百遍的诗句,似早已形成了肌肉记忆,将他的盼望化作现实。
“林树,我爱你。”
放弃最后一丝理智,手指死死抠住他的背,呼吸声流连于我耳畔,像是塞壬的歌声,诱惑我这艘本就为他动情的小船撞入他的怀抱,沉没在名为情爱的海洋里。
23. 绮梦
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不发光的灯沉思良久,我以为自己的脑子会很有深度去思考性与爱的联系,然而并不是,在不自觉浮现出几幕初见林树时的朦胧画面之后就像是被拔掉电线的电视机,彻底黑了屏。
紧接着我开始变得有些恐慌,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忽然想哭,就着夜色放大所有负面情绪,无声流下两行清泪,从默默耸动着肩膀,到后来开始小声啜泣,呼吸声出卖了我。
林树从床上坐起身,我以为他会立刻说些话安慰我,然而并没有。
他似是在找些什么,满床划拉着。
“林树……”
“我在。”
“你在找什么?”
“找纸和手机。”
我听着他的回答有些发愣,纸我倒是可以理解,“找手机干什么?”
林树被我问得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握着找到的手机坐在床上发了好长一段儿时间的呆,“我想问我妈是不是毕业就可以结婚,如果他们同意,只要你愿意,我们随时都可以领证。”
“等一下,领证?”我拽着被子腾一下从床上坐起身,看着方寸大小一片地方被手机屏幕照得雪亮。
“我不是逼着你一定要毕业就跟我结婚,我只是不希望假如有一天你跟我提这件事时因为我个人的原因没有准备好而让你等。”林树抓着我的手,大抵是想给我吃一颗定心丸,“如果我什么都准备好,至少能让你心里舒服一些,我想你明白,你从来不是一个人,以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更不会是。”
我透过黑夜去看他的心,看着看着自己却先如浪涛翻涌,只好轻咬着唇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但最后还是失败了,我扑进他的怀中,如茉莉花般的香气萦绕周身,夹着些许酒气,感受着他的体温,夜色浓郁,哭声也越来越明晰可闻。
“林树,你会害怕吗?”
“害怕跟你在一起吗?我求之不得,哪里会怕?”他说话时轻抚着我的头发。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就要失去自由。”
“怎么会有人去问自己喜欢的人这样的问题?”他笑着捧起我的脸,吻落在鼻尖那滴泪上,“任何事都是相对的,过度放大绝对自由就可能会造成某种意义上的绝对不自由。”
我瞬间将深情抛到九霄云外,顺便白了他一眼,“一定要说这么绕口的话吗?我是怕现在不讲清楚,以后你又会后悔。”
“不会后悔,爱你是我的选择,与你相遇也是我人生的一部分,爱情和自由并不一定相悖,我们可以一起去感受那些精彩又美好的事。”
“有时我会想假如爱情并不是我们所期待的那个样子怎么办?我现在脑子里有点儿乱,你要等我整理清楚。”
林树听了我的话缄默不言,似是想什么出了神,我用胳膊支起身子抬头看他,却也只能捉住双眸反射出的微弱光点。
他似是艰难克制着心绪,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句:“没关系,我等你。”然后像是哄孩子似的拍打着我的背。
我想我将无限怀恋与林树相遇的那个夏天,哪怕是七老八十坐在轮椅上也要牵着他的手将这旧回忆拿出来翻一翻,并抱着那美好一同度过未来的每一个春夏秋冬日日夜夜。
“是我让你感到有压力了吗?”他低声问。
“一点点压力。”我轻声答。
“对不起,不必担心,做你自己就好。”
“这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罢了,况且就算有压力也是甜蜜的压力。”我俏皮笑笑,“别忘了,可是我主动的!”说完瞬间破涕为笑。
房间里夜色渐淡,我爬到床边穿上拖鞋踱到窗边,此时山城犹静,我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林树从身后抱住了我,“从山顶俯视,地上的灯光会不会也是一颗星,而我们现在正住在星星里。”
“会。”他答。
“以后我们也在家里挂一幅地图吧?每去一个地方就把照片洗出来挂在墙上。”我说。
“好。”
话音落,窗外满眼灯光刹那间关闭,那些在夜里瞧不见的山边角落而今染上一抹蓝,我伸手去摸他的侧脸,转过头见他也被夜色濡染,我对他倾心爱慕,且沉醉其中无法自拔,犹胜过我见这奇峰叠翠时的心旷神怡。
房间里氤氲着令人迷醉的气息,林树垂眸,吻细碎落下,我闭上眼将其想象成漫天繁星,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时间就此停在此刻,停在这间屋子里。
第二天我俩终于调整好,爬山的路很长,也都走不快,隔一会儿就要停下来借着看风景的名义歇一歇,我见湖水如镜,碧绿湛蓝交错点缀,倒影着周遭的树,绿树丛中生着低矮的蕨类植物,有许多见都没见过。
山脚时是春夏,行着行着就见了秋,待等着最后又瞧见了挂霜的树,与我们一同上山的游客并不多,我俩又挑了一条小路,行了许久只看见寥寥几人。
我一双手垫在木栏杆上,望着远处不见尽头的重叠群山,有时也会生出一种毫无根据的遐想,当地人生活在这么美的地方,怕不是山中的精灵吧?他们唱着美妙的山歌,跳着欢快的舞蹈,还有那个能把酒当水喝的民宿老板,我心生羡慕。
“他们说九寨沟是大熊猫的栖息地,你猜现在山里有熊猫吗?”我转过头看向林树。
“可能吧。”他犹豫许久才答。
“那山里有精灵吗?”
“精灵?”
林树的脸被明亮的日光照着,我痴痴傻傻注视了很久才解释:“就像故事里长着像蜻蜓一样的翅膀,身材很迷你的那种。”
他憋着笑意,学着我的模样将手放松放在栏杆上,“也……说不定,反正有美好的想象总是好的,比如我现在向精灵许愿,兴许真的可以实现。”
“许愿?说来听听。”
“例如许愿可以拿到大学毕业证、回家之后能吃上一顿鲅鱼饺子、太阳从东边儿升起……”他低头看了看手机上的天气预报,“还有……明天是个好天气。”
“林树!”
“好啦,我知道你说的那种小精灵,叫蟌,你也可以叫它豆娘,比蜻蜓小,跟蜻蜓很像。”他一边儿说一边儿笑着看我,两道弯弯月牙挂在脸上。
“林树……”我对他的冷笑话颇有些无奈。
他望着栏杆之外的山色,双手合在一起,握成了个喇叭,“我希望!我们都能幸福!宋夏!我!爱!你!”喊完他转过头来看我,渐渐喘匀了呼吸节奏。
“宋夏!会永远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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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永远!”我望着他明媚笑意,感叹一句:“这高海拔真不是吹的,连走路都喘不上气,我以后还打算和你一起去西藏呢。”
湖水被风吹起波澜,树枝随风摇摆,清亮的鸟鸣就像是小时玩的陶瓷哨子,漫山遍野的冷杉云杉红松赤桦,偶尔瞧见零星野鸭鸳鸯,生了误入幻境的错觉。
我眼睛亮晶晶看着他,身体上的疲累不足一提,甚至仅凭着他一张笑颜就好似瞧见了以后的日子,放任自己沉沦深陷不做丝毫挣扎,我大概是疯了。
回去的路上,我俩坐在高速服务区的台阶上各自捧着一碗泡面望着夜空中的星星傻笑。
“我觉着香辣牛肉的好吃。”我嘬着塑料叉子眼巴巴瞧着林树手里捧着的桶装泡面,微凉的夜风下冒着腾腾热气。
“不喜欢海鲜的了?”他笑着将自己手里的泡面递给我。
“还是喜欢,但是偶尔也想换个口味儿,高中时候海鲜面吃太多了,有点儿腻。”我尝了一口林树的泡面随口解释,“但是我觉得如果用锅煮的话最好吃的还是葱香排骨。”
林树回头看了看,透过服务器便利店的玻璃墙向里头的货架望去,“我怎么不记得刚才见过你说的这个味道。”
“那当然了,这个口味别的地儿不常有,我记得小学的时候就开始吃,后来我搬去跟我爷爷奶奶住,我爷爷煮泡面简直一流,拿刀切面都不换的那种,但他总说葱香排骨是最好吃的,所以我从不吃泡的葱香排骨面,只吃煮的,就像我不常吃雪糕,但如果有麻酱味儿的还可以考虑。”我端起泡面桶喝下一口热乎乎的泡面汤,再张嘴时连嘴巴里都往外吐着热气。
“不会吧?难道你不喜欢吃大火炬吗?”林树问。
“小时候喜欢,对了,你知道马哥吗?”我眼睛一亮,想起一桩趣事。
他寻思半晌,“好像有点儿印象。”
“哎呀,就是我们那届里头最帅的班主任,我们班每次考试的时候,他就会给我们提要求,比如成绩进步多少名,他就请进步的人吃雪糕,而且是随便挑随便选,那时候学校旁边儿的小卖部里卖的还不就是绿舌头、老冰棍儿之类,结果有一次小卖部老板进了六个圈,我也不晓得是不是大家都奔着六个圈去的,可把他给坑惨了。”
“啊?你们好坏哦,可怜的马哥,职业生涯全是绊脚石。”林树顿了顿,忽话锋一转问我:“所以你吃到六个圈了吗?”
“那当然。”我挺胸抬头说得理直气壮,不过很快又像是气球撒了气,“是我自己买的。”
我俩对视半晌,都憋着笑,直到忍也忍不住,两个傻子坐在冰凉的石头台阶上笑个不停,白色灯光从便利店的玻璃窗透出来稀释着黑夜,几辆车飞驰而过,我俩瞧着那些车由远及近从小变大,最后消失在夜色里。
“马哥就是我悬崖边儿的一根稻草,能不掉下去就很不错了,行差踏错那就是粉身碎骨。”我继续闷头吃着碗里的面,可一口咽下去却没了吃第二口的心思,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里捏着叉子柄,表情僵在脸上,缓缓转头看向林树,他却只是在认真吃着桶里的泡面,并没有多说些什么。
这一刻我后悔极了,却又怕开口之后越描越黑,我俩都刻意跳过这个话题,就像是谁都未曾提起过。
24. 绮梦
费一宁终于得偿所愿可以回家了,我穿着拖鞋送她到宿舍楼下,两个人依依惜别,还以为像她这么乐观的人应该不会哭,谁知道哭得梨花带雨的反而正是她,我刻意拿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催她上车。
“我走了!”她站在台阶下还没走出两步频频回头,“我可真的走了!”
我摆了摆手,“都没出省,还婆婆妈妈的,赶紧走,又不是见不到面了。”
丁格摇下车窗向我打招呼,我点头之后见费一宁还杵在原地,索性穿着拖鞋牵着她的手将她塞进轿车里,我弯下腰扶着车门低头看她,“油钱不是钱啊?小事儿发信息,大事儿打电话!”
她手里握着一张面巾纸不说话,两个人静静听着汽车启动的噪音,我目送着载着费一宁的车渐渐远去,就像是一去不回头的大学生涯,阶段性画了个句号。
当我真正觉着难受的时候寝室已经只剩下我自己,平日里费一宁叽叽喳喳觉着烦,可真正安静下来又开始莫名觉着伤感,我在那张没了床垫的床上又躺了一会儿,拿出手机看了眼费一宁的社媒头像又匆匆息屏,望着白色的墙发起了呆。
我跟林树在沈阳租了房子,离我俩上班的距离并不是很近,楼下路边种着跟大学旁边一样的悬铃木,因为是二楼所以阳光被遮了个严实,我只需站在窗台一伸手就能摸到树叶,许是哪个邻居打了投诉电话,园林绿化来新修了树枝,原本每到太阳落山时就能落进屋里的树影而今被收了回去,不过想来也是,谁不想要阳光照进家里呢?
每天清晨天一蒙蒙亮就能听见楼下的环卫工人拿着打扫把扫去路上的落叶,初时我还对这声音有些不适应,住了一段时间反倒喜欢上了。
今晨起床,林树并没在我身边,我照例叠完被子看看窗外,瞧着虽没有完全亮,但好在万里无云,大概是个好天气,几日里连着降温,阳台外的茉莉早早拿进了屋。
“夏夏!吃早饭!”林树的声音从厨房里头传出来,我像是停在树枝上的麻雀,踏着棉拖鞋应声飞奔出卧室。
我记得很多电视剧里头都会有类似的情节,情侣同居之后会在一个天气极佳的午后,当金灿灿的阳光照射进屋子,男主身上系着围裙,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衫端着一盘煎蛋面包片和一杯温热的牛奶出现在足以翻跟头的客厅或是餐厅里。
然而我和林树的现实生活却全然不是如此,早上睁眼第一件事我要先打喷嚏,林树是先咳嗽,我是鼻炎,而他大概是什么气管炎,就像是南方潮湿得关节炎的概率就会大大增加,而东北寒冷干燥,周围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咳嗽,比如我爸和我奶奶。
他穿着灰色的睡衣,秋冬之交,还没到供暖的时间,日子总是有些难熬的,桌上是最简单的葱油汤面,热气与面香散在小小的客厅里,我吹了又吹吃得不亦乐乎。
“烫,慢点儿。”林树笑着给我倒了杯红枣茶,“今天面汤可能有点儿腻,油倒多了,别喝汤了。”
“嗯,今天晚上要加班吗?”我一直嚼嚼嚼,得空闲来瞥了他一眼,林树似是在想什么,半晌反应过来才摇头。
“那我去接你?”我咽下最后一口面,林树要比我下班晚一个小时,但接他与回家是南辕北辙,最开始的几天我几乎天天去,但后来天气越来越冷,天黑也越来越早,他就没再让我去了。
“不加班,刚才在想事情,对不起。”他宠溺看着我,伸手摸了一下我的脸。
“什么事?工作不顺心吗?”我问。
其实我跟林树都很清楚,上班并没有像在学校那样轻松开心,我俩就像是两条鱼,以前总以为学校就是个鱼缸,社会就是大海,毕业了终于能抛去枷锁,然而等真的离开了鱼缸才发现有人按时投喂鱼食、没有天敌、不需要经历恶劣天气和海洋漩涡的生活有多么轻松。
好在,我俩都是个倔强脾气,更何况每个人的活法不一样,但长大是每个活着生物的宿命,就像生老病死是必经之路,谁也躲不了。
林树放下筷子,我俩坐在餐桌旁面对面,“没有,其实我是在想要不要考研的事。”
“我记得你之前好像说过不想考。”我并没办法轻易理解林树对待学习的看法,就好像高中时他的际遇在我这儿永远是个迷,各方证据表明高考之后他好像变了个人,而我也不敢开口问。
“嗯,正好有大学同学打算考研,所以我想先问问他,了解一下情况。”他开口解释。
“为什么?”我面露不解直直盯着他,在我看来是那次高考让他讨厌书本,人没必要逼着自己做不喜欢的事。
“哪里有这么多为什么?”他笑着说,说完还伸手捏了捏我的鼻梁,“你想啊,怎么能让一件事变得长久?那就是使其可持续发展,我现在的工作并不是一个有很大发展前景的岗位,以后我们要组建家庭,我总要多做些准备,对吧?”
“我们可以尝试别的方法。”
“理论上可行,读书相对做生意而言对我来说是条捷径,你不必担心,我心里没觉着有什么不好。”林树无比认真看着我。
我似乎意识到这不是一种商量,他已经抱着一定要达成某种目标的决心。
林树告诉我单纯的爱情可以极尽所有华丽的词藻去赞美,但想要真正长久相伴却不只能只顾着眼下舒坦,不过好在我们都愿意为了对方做出某种程度的改变,以达成人生某种意义上的良性循环。
我不再提出异议,点头站起身收拾桌上的碗筷,现在这个节骨眼就像是铁轨上换车头的火车,一切都要像他说的安排妥当,我站在洗碗槽旁隔着玻璃隔断望着他的侧脸,“晚上我去接你。”
“好,路上注意安全。”他笑着冲我眨眨眼,然后几步绕过隔断走到我身后搂住我的腰,“要是你可以任意缩小放大就好了。”
我甩了甩手上的水,接过他递给我的擦手帕子,微微侧过头,刚刚好瞄见林树的脸,“然后呢?”
“这样我就可以把你揣进兜里,去哪里都带着,最好就只有钥匙那么大,可以放在我上衣外套的里兜,贴在胸前,冬天肯定暖和。”
我吧唧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准备一下,该出发了。”
“嗯。”
天边擦黑的时候我带着一天的疲惫坐上了去接林树的公交,我记得上学时有一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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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熟的破公交车从校门口直到市中心,至于为什么非要单独拿出来说是因为那辆公交车是漏的,我最常挑的那个座位低头就能透过底盘破洞看见凹凸不平的柏油路飞快而过。
踏出公交车站我长出了一口气,嘈杂的声音灌满了我的耳朵,忽然一下子安静下来反而有些不适应。
林树单位种了满院子银杏树,放眼望去一片金灿灿,门口的保安大爷瞧着得有六七十了,我刚到那大爷拎着个棍子热情跟我打招呼,“又来接男朋友下班啦?”
“那可不!”我兴冲冲答,“大爷你干啥呢?”我从饭盒保温袋里掏出同事给的两个苹果递给他,大爷倒也不推辞,反正是混熟了的。
“打打叶,省得吹得哪哪都是,我那桌上有摘的白果,你要不?要就自己拿,抽屉里有塑料袋。”
“要!”我兴冲冲跑到岗亭里去。
说话间抬头一瞥,林树今天穿着一件长款羊呢大衣,脖子上围着格子围巾,远远瞧着瘦瘦高高,正朝着大院门口走来,我拉开门岗的窗户探出头去,“林树!”喊了一声之后朝他挥手,他的身影映在一地金黄之中,一双眼笑成了月牙。
我拎着饭盒保温袋飞快跑到林树身边,门岗的老爷子见我大步流星,停下手里的活儿握着棍子看着我笑,还记得第一次来接林树时,保安大爷还不认识我,所以一脸严肃,林树红着脸腼腆介绍我是他女朋友,大爷打量我一番,许久才“嗯”了一声,像是一种认可。
不知怎的逐渐就演变成我跟大爷有更多的话聊,而林树只负责听,好像个外人,后来闲聊才知道林树帮大爷上树挂过彩灯和横幅,还一起救过一个喝醉了倒在大门口的酒鬼,有了很深的革命友谊。
我俩正打算告别回家,银杏树下的落叶堆里传来几声猫叫,地上原本悠哉的麻雀忽受了惊似的往树上飞,紧接着一只狸花猫从树后跳出来,一个猛扑却什么都没抓到,尴尬打了个哈欠。
林树走到树下伸出手,那猫好似相熟般用舌头舔了舔林树的手指,他转头笑着看我,“你看,我多少还是有些猫缘的,只是学校门口那只大白猫跟我八字不合。”
我愣了一下,掏出手机给林树跟猫都拍了下来,恰好秋意正浓。
老爷子走到我身边,“这小子天天拿鱼香肉丝喂猫,要是食堂吃糖醋鱼还给猫挑刺儿,我问他天天吃这俩菜也不下饭啊,他说多少沾点儿鱼,猫爱吃,要不这猫能搭理他?我们院里这么些人上下班,这猫还不是看见扭头就跑?再说,鱼香肉丝里头哪有鱼啊?净瞎扯淡。”
林树抱起猫朝我走来,我拉着保安大爷留了几张两人一猫的合影,拍着拍着就变成三人一猫的自拍,背景里的满地的银杏叶恰巧被风卷起,大爷看着烦心得很,赶忙扫叶子去了。
“我给你带了糖醋鱼,吃饭的时候多打了一份儿,在包里。”林树小声贴在我耳边说。
他刚说完,怀里的猫十分应景“喵”了一声。
我抖了抖手里的保温袋,“里头还有俩梨,回去给你煲梨汤,给你熬的秋梨膏吃完了吗?吃完了周末去市场买梨吧?”
他笑着点头答应。
25. 冬藏
很小的时候我很喜欢雪,下了雪可以打雪仗,可以堆雪人,冬天还可以溜冰,后来上了学只喜欢大雪,不喜欢小雪,因为下大雪学校有雪假,但下小雪就要去学校铲雪,我对雪的感情已经夹杂了外物,变得不那么真挚了。
再之后上了大学,体育课上老师教我们滑冰,但由于我太怕摔跤,几年也没学会,等遇见了林树,初尝情爱滋味,似乎初雪又变得意义不同,蒙上一丝浪漫神秘的色彩,哪怕是对我这么个缺乏浪漫细胞和想象能力的人来说也变得有些向往。
老人讲,下雪之前看天气就能看出来,然而我已经失去了这种能力,就像是打听路时也分不清东南西北。
十一月初,供暖公司的炉子跟初雪商量好了,雪一来,城边儿竖着的几根大烟囱也冒起了白烟,坐在窗边喝一口热茶翻翻社媒,大学同学有的在南方的钢铁丛林里拼搏奋斗,有的去了西部完成伟大理想,也不乏如我这般沉浸在慢节奏的生活里。
费一宁忽然发了消息给我,刚想点开看,却紧接着蹦出无数条,我甚至都来不及点开第一条,好不容易等手机不再震动了才慢慢拉回上边儿一条一条看。
“我打算今年冬天领证。”
“婚礼就办在圣诞节。”
“你和林树能来参加婚礼吗?”
“我想让你当我的伴娘。”
“你还得帮我选婚纱!”
“到时候我们去雪地里拍照!”
“你问问林树,丁格说想让他当伴郎。”
紧接着是无数个表情包轰炸。
我盯着屏幕上的字却觉着有些看不懂了,反问她:“不是,这么快?”
“不快了!合理合法。”费一宁发了狂笑的表情,我猜她应该是迫不及待,毕竟回了老家之后一切都安定下来,似乎也没什么能令她恐惧结婚的,倒不像我跟林树,选择离家的代价就是许多事都只能靠自己。
林树坐在沙发上抱着一台笔记本,屋外有些阴,屋内没开灯,电脑的光恰好投在他脸上,正蹙眉滑动无线鼠标看着屏幕上的PPT,不晓得是在想些什么。
林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我猜是丁格给他发的消息,他飞快打了些字就息了手机屏。
“费一宁说她跟丁格要结婚了,定在圣诞节,想让我们俩去当伴郎伴娘,你单位能请得出假吗?”我一双腿耷拉在床边,老式的木头床有些高,床板下头还能放些杂物,沙发却是矮的,所以我得低着头看林树。
“能。”他歪头看了看我,却又放下笔记本电脑俯身将我的脚扯过去放在他的腿上,“但我不确定能不能赶上他们的婚礼,那几天我要去参加一个考试,我刚跟他发信息说看情况别等我。”说着,又将我的袜筒向上提了提。
“那我自己去?”我勾了勾脚趾,挠了挠他的大腿。
林树垂头暗暗勾起唇角。
“还笑,我问你话呢。”我挪了挪屁股,伸手去捧他的脸。
他用明亮的眼睛看着我,温柔说:“嗯,如果赶得上,考完试我直接过去,但如果赶不上我也没办法,就只能辛苦你了,反正我尽量。”说完,搂着我的腰,将头埋在了我的怀里。
“那好吧。”我嘟着嘴,虽觉着有些遗憾,但也没什么办法,毕竟已不再孑然一身毫无顾忌。
林树将我从床上抱下来,两个人窝缩在一个沙发里,我捧着马克杯小口小口嘬着热茶,一边儿看着他摆弄电脑,亮白的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小如蚂蚁,要是我恐怕早就看得不耐烦了,林树的脾气显然比我好太多。
许久,他合上电脑,揉了揉眼睛,仰面躺在沙发里,大概是放空繁杂思绪,我望着窗外被修剪得像是只秃毛鸡的悬铃木也发起了呆,直到感觉林树把手伸向我,两人十指相扣,我回头望了望,他恰好将脸转向我。
我俩把脚搭在床边儿,我靠在他的肩上。
“宋夏,你想结婚吗?”
我不晓得他为什么忽然来了这么一句,“为什么这么问。”
“就是看丁格和费一宁结婚了,怕你感到不安,想跟你说我之前说过的话都还有效,我没有忘记。”
我抬眸看着他的嘴巴开开合合,听完后又在心里想了想,“没有不安,一点儿都没有。”
林树笑了笑,“那就好。”
“其实我打算等你研究生毕业就结婚,你怎么想?”我在心里打着算盘,好像现在结太早,但如果研究生毕业他还想继续深造的话,我好像又不想等那么久,算来算去研究生毕业刚刚合适。
“我?”林树摸了摸我的脸蛋儿,“我妈把户口本都给我寄来了,你说呢?”他趁着话语间隙凑到我跟前轻轻吻了我,“我觉得我们现在其实跟结婚了婚没什么两样,或许跟有孩子的家庭不大一样吧?柴米油盐酱醋茶,买菜做饭上班下班。”
“那是因为我们在一起还不够久,有人说时间长了就会有什么审美疲劳、七年之痒,总之就是倦怠了。”可能是我太悲观了,事情没发生之前总不会朝着好的方向想,还是那句话,降低预期就不至于在坏事来临时太过崩溃。
“有人是谁?”林树蹙眉问。
“就是他们。”我胡乱比划着。
“那就不是我们,所以不能用来论证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成立,驳回!”说完,他笑着用脸拱我,细碎的吻像是夏日初见时下的雨,胡乱拍在我脸上,我大笑出声,想着法子躲避。
“林树,你好烦……”我小声说着。
“你不是说七年之痒?现在还没到七年就痒了?”他停下来,睁大眼睛无辜望着我。
“就痒了,怎么着了吧!”我笑着回答。
“那就挠挠,挠挠就不痒了。”他一边儿说一边儿伸手去挠我腰上的痒痒肉。
我无意间瞄了一眼窗外,几片雪花落在了玻璃上,我指着窗户,似告饶般大声喊:“雪!下雪了!”实际上是想转移林树的注意力,双眼含着笑出的泪花儿,没多久视线也朦胧起来。
林树将我从沙发上抱起来,通过沙发与床之间的狭窄过道踱到窗前,窗外薄薄一层白,似乎街道上的一切都在变得模糊,黑色柏油路变得发灰,不晓得多久就会变成茫茫一片白。
我伸手拉开窗,冷空气扑面而来,抬眼望着老式的铝合金窗,边边角角那些个不易发觉的缝隙平常日子也会往屋内灌着冷风,如今冷热交替,几朵小小霜花点缀在玻璃边儿。
“再过些日子,窗子就不好开了。”林树抱着我,两个人站在窗前看着楼下车来车往,许是因为供暖之后太过燥热,开了窗反倒舒服。
十二月之后,雪下得更频繁,有一次去药房给林树拿止咳药,药房旁边就是个医院,急救车进进出出,药房的工作人员说一到冬天医院的骨科爆满,其实摔摔跌跌那都还算是幸运,车祸才真的吓人。
东北的骨科好比吃辣地区的肛肠科,想到这儿我连忙给林树发了条短信,让他上下班路上慢一点儿。
不过等发完消息我才惊觉自己怎么好意思说别人?不久前买菜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摔了个大屁墩儿,还是林树把我背回去的,我看着手机里的短信框发笑,药店店员瞧见也是一愣。
离费一宁结婚没剩下几天,一个星期前她给我发了不少婚纱照片,在一个摸鱼的下午我俩把这事儿给敲定了,当然也包括敬酒服和伴娘服,假也已经请好,只等着下班我就能飞奔到一个从来没去过的城市参加闺蜜的婚礼。
所谓好事多磨,就磨在我早早到了火车站结果大雪火车晚点,上了车之后又走走停停,延误了将近两个小时,费一宁在火车站停车场睡了一觉,我才在情绪崩溃的边缘背着包从出站口走出来。
她打开副驾驶位置的车门,下车冲着我挥手,我垂头丧气蔫头蔫脑,像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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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魂似的飘向她,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再不到,我就要死在火车里了。”
“香芋味儿珍珠奶茶。”她说着把一杯奶茶塞进我手里,顺便把我推上了车。
丁格坐在驾驶室,表情轻松,看着喜气洋洋。
新郎官儿高兴得哟,我在心里起了起哄,表面仍不动声色,除了疲惫还是疲惫。
“肉松的,老好吃了。”费一宁将一盒蛋糕递给了我,“先垫吧垫吧。”
我望着车窗外的老旧火车站不禁吐槽:“什么时候能把你们家这儿的火车站修一修就好了,周围都是高楼,怎么能放一个这么小的火车站?不和谐。”
“要不交给你管?你给规划规划?”她开玩笑说。
“我一下子就把这火车站给推了,重新建个大的。”我喝了一口热乎乎的奶茶调侃道。
费一宁转过身看向我,“林树都教你啥了?我发现你现在想法特别多,话也多。”
丁格看了眼后视镜,打了转向灯,车里头滴滴滴响了一会儿,然后爽朗笑说:“林树可不是个闷葫芦,别瞧着他出去不怎么说话,那是不想说,可不是不会说,用老话讲叫蔫巴淘。”
“是吗?”费一宁看了看丁格,似乎还有些惊讶,“我还以为他是纯蔫巴。”
“那你可是看错人了,我之前问过他,他上高中的时候学习特别好,尖子生那种,好像是因为谈恋爱还是喜欢谁来着,成绩下滑挺严重的,不然高考能跟我这种货色考差不多的分儿?跟我们宿舍那几个搞在一块儿也属于是凤凰落鸡窝了。”丁格一边儿开车一边儿说。
“真的假的?”费一宁一脸不相信,“反正我觉着他不像是会做这种傻事的人。”
“我骗你干嘛,哎,宋夏,你不是跟他老乡吗?他没跟你说?”丁格问。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林树高中喜欢过谁在我心里逐渐变成了我要守护的一个秘密,隐隐觉着这件事就像是连着林树的大动脉,只要轻轻一扯就能要了他的命,就好比我因为很胖而被孤立的那几年发生的所有事我都不想再跟任何人提,我想爱而不得大概比此更甚。
“说了。”我小声答。
“丁格!”费一宁冲着他突然喊了一嗓门,而后转头看向我,“对了,宋夏,林树能来吗?”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他这几天要考试,他说他尽量赶。”
“之前没听说他要考研啊。”丁格忽然找补似的说:“放心吧,他肯定能考好,我跟林树认识这么多年,他都还不知道挂科为何物呢,我们宿舍出来的能有错?”
费一宁怀里捧着一兜糖雪球,嚼了半天余光瞄了一眼丁格,“还好意思说,差点拿不到毕业证的选手,要不你也去考一个,让我看看实力。”
丁格嘻嘻哈哈说着:“我自己几斤几两还是心里有数的,所以没什么崇高理想,我的理想还是从我爸那儿继承的,这辈子目标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
我在他们俩的喧闹声中望向车窗外,并不宽敞的街道上挂满了中国结和小灯笼,松树上缠着彩灯,零星几个人穿着羽绒服戴着帽子踩着雪地棉,将脸掩在口罩和围巾下面,像企鹅一样晃晃悠悠走在路上。
我总觉着东北的年似乎过得比别的地方更早,是从小年儿开始吗?好像不是,那是从杀年猪开始吗?好像也不是。
想起小时候小山一样的白菜堆被大卡车拉进城里,爷爷奶奶一下子买了个三四百斤,对那时的我而言是个想都不敢想的数字,三四百斤白菜要吃到什么时候?!谁知道他们告诉我地窖里还有成堆的萝卜、地瓜、大葱。
有一次我见邻居扛了半扇猪回来,一度认为大人们都疯了,等到了来年春暖花开,就记得我奶奶说了好几遍地窖里的红薯发芽了,然而来年冬天她还会照旧买这么多。
我觉着过年有可能是从那车白菜开始的吧。
26. 冬藏
轿车行驶到了酒店,费一宁说这是市里最大的酒店,是他爸当年盖的,跟酒店老板也算是有点儿交情,直到现在俩老头还一起钓鱼。
我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望着窗外,酒店前头的广场上干涸的水池里头铺满了新下的雪,几个员工正拿着雪铲向前推,瞧着像是早市里头切豆腐,边缘很是平整,“盖房子会有这么深的交情?我还以为生意场上都是尔虞我诈。”
“其实也差不多,我爸不是开过大饭店吗?他有人脉,这家酒店的老板都快七十了,家里养了个二世祖,砸了大钱出国留学,以为能学成归来,谁知道没学点儿好的回来,光顾着吃喝玩乐了,他爸是想替儿子积累点儿人脉,省得他百年之后弄得太难看。”费一宁并没有跟着丁格一起回去,而是干脆在酒店住下了,她坐在床边整理着结婚要用的零碎。
“最后还不是要靠他自己?”窗外的人影同芝麻一样大,车在路上缓慢向前挪移着,小时候管这叫幽灵车,顺便编一套诡异故事,现在想来很是可笑。
费一宁撇了撇嘴,“谁说不是呢?据说现在这二世祖给他爸干什么客房部经理,说是下基层锻炼,要我看就是得把他钱停了才好使,不过他爸比我爸大十多岁,但他只比我大两三岁,多少也算是老来得子,家里条件又好,宠成这样也不奇怪,当年他爸还想让我跟他谈恋爱,给我爸吓得不轻。”
我回头望了一眼费一宁笑出声来,“干嘛?家族联姻啊?”
“屁的联姻,就是趁大楼没倒,找人给他儿子兜底儿,当纸尿裤,只有傻帽儿才愿意呢。”费一宁嘴噘得老高,只瞧表情就晓得看不上人家。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也比丁格家里条件好吧?”我刻意调笑。
“那我们丁格可不一样,我们丁格不挑吃不挑穿,还老实听话,哪像那个二世祖都不知道在外面玩得多花,这要是结了婚,不得把我气死?一天天不用干别的,净给他擦屁股了,谁乐意当这卫生纸谁去当,我才不稀罕。”她说着摆出架势昂起头,“开始我爸说来这儿办我还不乐意,现在想想也挺好,省着贼惦记。”
我学着费一宁的语气笑道:“哎呦,我们丁格可不一样。”向她抛了个飞眼,“有多不一样啊?”说完抱在一起打闹了起来。
半晌,两个人累得躺在床上,望着白色的吊顶和琉璃吊灯一动不动。
“说回来,我多少也算是你跟林树的媒人,你俩结婚可得第一个告诉我,我必须是除你们两家之外第一个知道的,OK?”费一宁用胳膊肘戳了戳我。
我正发着呆,没想那么多,等大脑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时,她已经翻过身,用胳膊撑着脑袋目光灼灼看着我,我微微一愣,“那你等着吧。”
她惊讶问:“你俩不会是打算谈一辈子恋爱不结婚了吧?”
“怎么可能。”我双手交叉在肚子上,躺得很……安详?遂余光瞥了一眼费一宁,“我们说好了,等他研究生毕业就去领证。”
“为啥?这有什么讲究吗?他说的?”她问。
我摇头,“没什么讲究,我说的。”
“我听丁格说林树家庭条件不错,家里两代从医,他要是也走这条路不比现在强?至少有目标,前景也光明,或者经济上找家里帮帮忙,非要留在沈阳干嘛?没苦硬吃?”费一宁用十分嫌弃的口吻说。
“他从实习之后就没跟家里要过一分钱,要么节省,要么加班。”我转头看向费一宁。
“就是自尊心太强了,这性格总要吃亏的。”她如是说。
我不置可否。
如果没有高中的意外,林树会考去医学院吗?我暗自假设,良久也没个结果,错过就是错过,假设再多也没意义。
费一宁的婚纱很好看,复古风的蓬蓬裙,后边儿是巨大的拖尾,彩排了几次不是我踩了她的裙子就是差一点儿被她的裙子绊倒,许是浪费了太多时间,倒是给一旁的主持人烦得够呛。
从中午到晚上,我俩终于屁股底下落了座,费一宁看着我笑,一大团婚纱堆在地上,中间突兀冒出个纤细的人来,看着很是好笑,她握着一瓶矿泉水打了我胳膊一巴掌,“这个厅是酒店里最大的,早知道就不订这么大的厅,这路也太长了。”
“你说不订就不订啊?表面上是你结婚,实际上都是冲着你爸来的,大学同学才来几个?就算你跟丁格的朋友全叫来能不能坐满三桌都两说。”我瞥了她一眼。
费一宁今天的妆化得很好看,长长头纱看着就像是从童话书里走出来的小公主,前提是不要说话不要动,她一掀头纱,往身后一甩,“要不是要给我爸个交代,我俩就旅行结婚了,你跟林树去阿坝发给我的照片真好看,我可羡慕了,但是还得在家苦哈哈准备这些东西。”说完她望着绊脚的婚纱拖尾叹了口气。
“再难受也就明天一天,忍忍就过了。”我毫不走心安慰着她,费一宁也毫不客气白了我一眼,我正笑着,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林树的名字跳上屏幕。
“明天凌晨的火车,婚宴前可以赶到。”
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然后飞快回了几个字给他:“一路顺风。”等发送出去之后又觉着有点儿怪,应该是一路平安才对,不过反正意思大差不差,也撤不回来,就此作罢。
我抬头看费一宁,高兴说:“林树明天能赶到。”
“那太好了!他的伴郎服我早就带来了,黑色西服配浅香槟长纱裙,多少也算是郎才虎豹了。”她冲我一挑眉。
“虎豹?”我眯起眼看她。
“女貌,郎才女貌,口误,纯属口误。”
夜里我躺在酒店的床上睡不着觉,费一宁倒是睡得香甜,不晓得的还以为明个是我要结婚,不然大半夜辗转反侧图什么?
躺尸了一宿,天没亮化妆师就来敲门,翻腕一看也才刚到五点,然后换衣服、化妆、做发型,一口气折腾到了八九点钟,我终于体会到了费一宁不想办婚礼的感受。
刚化好妆,费一宁拉着丁格你侬我侬,我一个人坐在一楼大厅等林树,玩了会儿消消乐消磨时间,直到他发来消息说已经上了来酒店的车,我在椅子上坐不安生,索性穿上羽绒服到酒店外头一边儿看热闹一边儿等。
酒店门口的自动旋转门一时不歇,花坛里堆满了未化的雪,玻璃窗上贴着圣诞老人,人们迎来送往,眼前景象让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同这世界剥离出的一个角色,就像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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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之前叫我NPC,眼前的纷乱忙碌都与我无关。
我找了个无人角落,在石头台阶上来回踱步,偶尔看一看来往人流,再望一望路口,直到林树的挺拔身影出现在酒店门口,我终于重新拥有了些许现实感。
我俩对望笑着,忍不住提起裙子飞快向他走去,最后小跑着扑进他的怀里,他拍了拍我的背,又弯下腰替我拉上了长款羽绒服的拉链,“怎么不在里面等,外面这么冷。”
我见他的脸被冻得红彤彤,随即从羽绒服巴掌大的兜里掏出个玻璃杯塞到他手里,杯里灌满了热水,“我想你了。”我贴在他耳边小声说,然后又一本正经给了看似合理的解释:“里面太吵了,我不喜欢。”说完,掏出两个被面巾纸层层包裹着的水煮鸡蛋放到林树面前,“吃早饭了吗?”
“嗯。”他咳嗽半晌才轻声回答。
“药带了吗?”我问。
“带了,吃了,可能着凉了,有点感冒,不过没关系,喝点儿热水捂捂汗就好了。”他笑着说。
我牵着林树的手陪他上楼换上伴郎服,照理说没什么可避讳的,但这次却不自觉驻足在房间门口没有进去。
身子靠在房门旁的墙壁上,用鞋跟不停敲打着地上的瓷砖,就像是在敲木鱼,门锁咔哒转得响,我应声转头看去,林树穿着一身黑西装站在光里,“好看吗?”
我心跳顿了一拍,定定望着他,无言点头,林树被我盯红了脸。
婚宴按部就班,我老老实实代替花童送了戒指,要是非要说有什么插曲,那就是一堆人站在费一宁身后等着接手捧花,最后却砸在了我怀里,主持人非要我上前讲两句,一回头林树勾唇看着我笑,满眼都是鼓励,而我捏着一手心儿的汗,就差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都一并搬出来。
实际上也没好到哪儿去,我嘴在前头说,脑子在后头追着跑,对着麦克风一脸严肃,“希望费一宁和丁格能够积极向上,完成人生理想,实现人生价值,争做现代好青年,继续发光发热!”
台下宾客有没有笑压根儿没胆子看,反正我是被自己蠢笑了,谁也没说接到捧花还要发言啊!我在心里怒吼,好好的一场婚礼愣是被我说得像是升学宴,爱情变成了革命友谊。
开席之后我坐在林树身边,将头埋在饭碗里一声不吭,他递来一只剥好的虾递给我,我却迟迟未下嘴,蹙眉看了半晌,像是有口难言。
“怎么了?”他问。
“等我们结婚的时候,能不能尽量别让我说话?”我满面愁云,似乎已经遇见以后自己结婚时的惨状。
林树愣了愣,然后笑着看我,“都听你的。”他话语微顿,又夹了一块排骨放在我的碗里,补充说:“其实你说的也没什么不好,我觉得挺乐观积极向上的,况且悄悄告诉你,吃酒席的人才不会关注台上的人都说了什么。”
“为什么?”我不解。
“他们都在想肚子好饿啊,到底什么时候能开饭。”他笑着说。
我低头强忍住笑意,想想也是,小时候跟着家长去吃酒席,大人们关注了什么我尚且还说不清楚,反正小小的我只一心想着到底什么时候才发筷子,思及此,蒙在心头的乌云逐渐散去。
27. 冬藏
假期值班调休,可以一直连到元旦结束,索性一起放个痛快,婚礼结束后我和林树买了回大连的车票,早早给双方父母打了电话,不知怎的就就聊到了趁着元旦都放假,正好两家人可以一起聚个餐。
林树下了火车决定先回一趟家,而我则是直接去我叔叔家开的饭店找我妈,小小的包厢里是那种刷了银漆旧得不能再旧的老式铸铁暖气片,再早时这东西很常见,现在楼房为了美观干净,家家户户拆了炉子换成地暖,而小饭店不讲究这些,反正有炉子冬天正好给客人烧茶喝。
我站在铝合金推拉窗旁,冻得通红的手放在暖气片不远处取暖,初进门时瞧见我妈和熟人聊天,我便躲进了包厢里,无聊时看着窗外的草坪上积满了雪,小小的花园里头几树迎春与松杉生在杂草堆里,当下冬日枯枝黄叶分不清你我,唯有杉树见了些许稀疏枝丫。
包厢的门忽然打开,我回头时恰巧看见一件红毛衣搭在张女士的胳膊上,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妈给你买的,趁现在没人,快去试试合不合适。”说着将双手从毛衣下摆伸进去,再从领口伸出来。
我与她隔着一张桌子,转身捏着椅背,“妈,我不喜欢红色。”
“红色多好,抬脸儿,还喜庆,眼看着过年了,穿点儿红的好。”她说着向我走来。
而我却跟她绕起了圈子,像是两头拉磨的驴,围着圆桌转呀转,“妈妈妈!我都多大了,你看那毛衣上还有卡通图案,不是我的风格。”
“卡通怎么了,又不是你小时候求着我给你买那个叫什么来着……魔法小花?”她站定身子,好一番寻思。
“什么小花?我怎么不知道?”我问。
“就是那个脑袋上扎俩小辫子的日本小女孩,还拿根棍儿的。”
“那不叫小花儿,叫魔卡少女樱!小樱!”我立马想起小时候要成为魔法少女的梦想,披着被单,拿着擀面杖,站在床上,希望自己有一天真的能有拯救世界的力量,再后来又看了数码宝贝,梦想从魔法少女变成被选召的孩子,从想要一根魔法棒变成想要天使兽。
然而后来梦想破灭,我不得不承认那些事永远不可能在我身上发,平凡的日子,平凡的人,然后了此一生。
我望着我妈,看着红色高领毛衣上的白猫图案,听着她一而再再而三重复着:“这毛衣多好看,红彤彤的,就适合你们小孩儿穿,等你像我这个年纪,再想穿也不合适了。”
“怎么不合适,我看您正当年,穿这颜色比我好看多了!”我试图动之以情。
就这样两个人在桌子旁战了三两回合,我终于举双手投降,任由我妈摆弄,将毛衣套在了秋衣外头,她将我的头发从毛衣里头拨弄出来,笑得很是开心。
“这线可好了,我织这一件穿个十几年一点儿问题没有,质量杠杠的。”她如是说。
我扯着毛衣的下摆,既开心又忧心,“现在想要什么花样没有?买就好了,织毛衣太累了,以后别织了。”
她拍了拍我的背,“咱俩有代沟,你小时候的衣服、裤子、袜子、帽子,那都是我一针一针织出来、钩出来的,亲戚朋友家这么多孩子,就属你衣服多,她们想织还不会呢,你那时候穿小花衣裳笑得可开心了,让你穿啥就穿啥,就是不知道长大了怎么这么难管,这也不好看,那也不喜欢。”
我静静听着,默默垂下头去,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觉鼻腔一酸,一个字也难出口,转过身抱了抱她,小声说:“我怎么什么都不会织。”
她笑着说:“你像你爸了,笨。”
“那以后我有孩子了怎么办?”我撒娇似的腻着嗓子说,问完自己却是一愣,我想起林树之前跟我说起他奶奶不会编草鞋的故事,竟是惊人的相似。
“这方面你孩子没我孩子幸运,有一个这么能干的妈。”张女士得意说。
我竟一时哑口无言。
我爸恰在此时推门进来,见了我点了点头,吐出俩字儿:“好看。”
说实话今天我只要不披个麻袋出来,我爸都得说我好看。
“看到没有,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她一边儿说着,一边儿向我爸投来赞许的目光,不过我也不意外,毕竟我爸经常想着法子鼓励支持我和我妈,虽然有的话让人一听就不大敢相信。
晚上的饭吃得很简单,两家人凑不出个爱喝酒的,林树坐在他妈妈身边,成了手语翻译,而我则坐在我妈身边不停往嘴里塞着,至于我爸和他爸,从政治聊到经济,从军事聊到历史,最终的结论就是两家人很合拍,双方父母都很支持,我和林树这两颗悬着心终于得以放下。
饭后他们坐在一起打扑克,我和林树无聊拨弄着电视遥控器,墙上挂着一台老式电视,屏幕上每一帧画面都像是一块块小色块儿拼在一起,不但不清晰,连颜色都失了真。
电视里的孙悟空在山岭上奔跑,记得小时候看电视时当真以为电视剧里演的都是真的,比如在死亡这件事上,我爷爷一度调侃跟我说拍一部电视剧要死好多人,吓得我看了好几天动画片,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再看电视剧。
后来上了高中,他去世时我正在上课,那时他已经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一个不能再平凡的傍晚,我心里正为即将到来的周末松了口气,打算明天就去医院看他,我背着书包回家,照理说这个时候我妈应该是在家的,可家里冷清,一丁点儿声音都听不到,我坐在椅子上看着书桌上打开的练习册,一道题也做不出来,直到我无法忍受心中的不安,拉开椅子打算去医院时,家里的防盗门却意外被打开了。
我妈提着从医院里拿回来的大包小包,流着眼泪说:“爷爷走了。”
死亡只需要在一个寻常的日子里,默默咽下最后一口气,原来是这样,那天我什么都没说,故作镇定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门,望着相框里他开心抱着三四岁的我在春暖花开时拍的照片默默流泪,而葬礼上那些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嚎啕大哭,有的我甚至见都没见过。
时至今日,我仍旧记得那日的混乱场面。
如今看着西游记,我又想起我爷爷唬我时的样子,不禁看出了神。
“他们不知道还要玩多久,我们出去走走吗?”林树不知何时向我走了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笑了笑。
抬头时,他站在我跟前,我望着他愣了两秒才点头。
掀开饭店门帘,冷空气扑面而来,行道树上没剩下一片叶子,黑灰色的脏雪堆在树根儿底下,枝条垂挂着不足拳头大的小红灯笼,灌木也盖了彩灯盖头,粉色紫色闪烁不停,我缩了缩脖子,斜眼瞥见老式日历牌挂在门口饮水机旁,犹记得炎夏仿佛近在眼前,而今匆匆撕下一张又一张,冬雪赶走夏花。
林树牵起我的手塞进他的羽绒服口袋里,他一笑时从嘴巴呵出热气,像是饭店屋顶上的烟囱,门口不远是个十字路口,这地方并不靠近市中心,也并没有过年过节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
我俩慢悠悠走着,扥了扥林树的袖子,“你看。”
他转头向昏暗中望去,不知是谁在路灯下堆了个雪人,只可惜雪人脏兮兮的,路灯也不亮了。
“你看过雪孩子吗?那个动画片。”我兴奋问。
他笑着望向我点头,“不过现在已经记不太清故事内容了。”
“还有九色鹿、邋遢大王、水墨画小蝌蚪找妈妈,这些动画片比我年纪大多了,我记得有一年春节,我坐在电视机前看邋遢大王,一回头就见我爸坐在沙发上陪着我看,我还觉着奇怪,以前他都只看法治和军事节目来着,结果他说这些他以前都看过。”我话语一顿,叹了口气,“原来人真的是会长大的,未来的某一天可能会突然感叹自己不知不觉竟到了跟曾经某一时空里的父母一样的年纪,那时候我还以为我可以一辈子都抱着动画片,想看就看,永远长不大。”
说着,我忽而在十字路口停住了脚步,“林树,你说假如把你关在人生中的某一天里无限循环,那天什么都没发生,不好不坏很平淡,等到了午夜零点,当天所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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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全部清零,再重新往复,无休无止,你会愿意吗?”
林树与我面对面,他微微低头看着我,思考良久才满面疑惑问道:“如果记忆清零,那我就没办法发现每天都在循环,也就无所谓愿不愿意了。”
我仔细琢磨,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儿,因为有回忆所以觉得时光匆匆,因为有遗憾才想着弥补。
“所以你呢?你的答案是什么?”林树问。
“我?”我本就是带着答案问的,自然脱口而出,“现在的我是愿意的,反正记忆清零永远不会觉得腻,选一个周围人都安好的日子,无限重复也很不错。”
两人又往前行了一段路,我忆起饭席上林树自信满满与我爸说话的样子,忽想起费一宁说的话,遂问他:“你没想过回大连吗?”
他听了许是没料到我会这样问,侧过头来看了我许久,以林树的性子大概是在猜我为何要说这样的话,是不是觉得跟着他吃了苦,便见着他紧抿着唇,唇角扬了扬,欲要掩盖住心中的愧疚,以至于显得很不自然。
“想过。”他的低落情绪从语气之中流溢出来。
“那为什么还是选择留在沈阳?”我追问。
“因为……”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来,反而问起我来:“你不快乐吗?或者说你想回大连吗?”
“我只是想知道你怎么想而已,我很在意你的感受,不希望你压力太大。”我如实回答,“我觉得丁格要比你过得轻松太多,所以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毕业没选择回大连了吗?”
林树点头,“我希望你能更自由。”
“是因为在阿坝民宿里我说的那些话?”我问。
“大概吧,我怕回来之后许多选择身不由己,而留在沈阳许多问题可以得到缓冲,当然,这也不只是因为你,你不必觉得哪里不好,刚好我可以在沈阳安安心心备考。”
他说完,我恍然大悟,心中虽有温暖,却不自觉微微皱起了眉,“可是我不希望你跟我在一起比跟别人在一起还要累,我希望你跟我在一起是为了更好,而不是更差,你懂我的意思吗?”
林树伸出手,轻轻揉开我的眉心,双眸闪着温暖的光,就像是寒冷冬日的万家灯火,我一如躺进了法兰绒包裹着的棉花被里,“这是个伪命题。”
“什么伪命题?!”我被他的答案惹出些怒火。
“因为我这辈子只会跟你在一起,没有跟别人在一起的可能。”他说时一脸坦然。
“不要开玩笑,我在认真跟你说我们之间的事。”我话音刚落,却被林树一把抱住。
“我没有在跟你开玩笑,如果没有你,我可能会觉得许多事都无所谓,浑浑噩噩过完一生也说不定,你觉得我是太阳,是照进你生活中的一缕阳光,但那不是我,其实你才是我人生中积极的那一面,这世上没有谁能代替太阳,除非我爱你。”他一边儿说着,伸手轻抚着我披散的头发,而懵懂如我只觉得这辈子大概都会为他而心动,比如此时此刻,我僵直身子竟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心情好些了吗?”他笑问。
我看着他不情愿点头,“勉勉强强,一点点。”
“那你要不要挑一个可以吃到糖炒油栗的日子无限循环一下?”他突然话题一转。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遂满脸疑惑看着他,“糖炒油栗?”
林树指着远处一个干果小店,门口炒油栗的老爷子穿着厚实的军大衣,戴着一顶雷锋帽和一双劳保手套,挥着铲子不停翻动着锅里的油栗,“想吃吗?对了,那边拐弯还有一家卖焖子的小吃店,开了好多年,我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老板就在这了摆摊,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要不要试一下?”
我期待着点头,“嗯。”
“那你在这儿等我,我先去买,回来后再一起过马路回家。”他说完撒开了我的手,俯身一吻之后转身往岔路走去,我站在十字路口,抬眼望着不远处的红绿灯由红变绿再变红,望着他转弯绕过旺盛的松柏丛,背影隐入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