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幻》 1. 楔子 《建安幻》全本免费阅读 嘉宁二十年秋,恰逢多雨之际,经过一夜暴雨的催折,花园里的花早已残败不堪。 御花园是供皇帝后妃们休憩的场所,于唐璎而言却无比陌生。 也是,太常寺前几日才为先帝举办了国丧,她作为东宫原来的女主人,搬来此地也还没多久。 “蹬蹬蹬——” 随着一阵急切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身穿鹅黄宫装的侍女朝她跑来,带起一股雪中春信的香风。 “娘娘,伞拿来了。” 半刻钟前,唐璎方准备出门,一碧如洗的天空忽然开始打闪,瓦釜雷鸣间似有豪雨落,月夜见状便想回屋替她取伞。 侍女的预感是对的,只一盏茶的功夫,雨就开始下了。 她屈身躲进月夜的绸伞下,疾步去了宣政殿。 先帝大行还没多久,太子尚未登基,如今他仍居在东宫,议政的地方却已经转移到了宣政殿。 “太子妃娘娘到——”喜云略带尖利的声音响起。 唐璎摇摇头,有些讽刺地笑了笑,她想见他,如今都要着人通传了。 也是,她的父亲仍在狱中,族中的两个姐妹一死一流放,她在这建安城中早已到了孤立无援的境地,谈何与他平起平坐。 喜云的声音方落,丹陛上的人蓦然抬起了头,妖冶的脸上是一双鹰隼般的锐眼。他的目光扫向她,凛冽之气扑面而来。 唐璎却毫无惧意。 她福了福身,盈盈下拜,“臣妾参见太子殿下。” “何事?”他的声音很冷。 唐璎闻言有些微恼,她自请被废的请求分明已托张己传达了数回,他竟如此不上心。 见黎靖北态度如此,她的语调也冷了下来,“臣妾想走。” 此言一出,大殿内针落可闻,唯有殿外雷声滚滚。 半晌,他颔首,“你的要求,孤不允。”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黎靖北却径自批起了奏折,再未抬眼看她。 “殿下。” 唐璎唤了一声,他未应。 “殿下!” 她放大了的声音。 黎靖北这才从案牍中抬起头来,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满眼疲色,“孤说过了,孤不…” “殿下不想让臣妾走,是想处死臣妾吗?” 唐璎打断了他,冷冽的寒眸向他射来。 黎靖北皱眉,“唐璎,你莫无理取闹。” “你父亲伙同靖王几次三番想置孤于死地,孤却并未处死他,此番已是格外开恩。” 唐璎心里有火,却不得不承认太子说的没错。 她父亲忠渝侯本就是个两面三刀的人。起初太子势盛时,他便想了法的讨好。太子式微后,他又巴结上了靖王,还想着把她嫡亲的妹妹送到靖王府当妾。 这样的人,如今会落得如此下场,唐璎一点都不替他惋惜。 “至于你妹妹何清棠,孤在得知她入狱的消息后,本派了人去救她。可在孤的人赶到之前,她却先一步于狱中自尽了。” 黎靖北合上奏折,面容中似有憾色。 唐璎心里冷笑,他倒是惯会避重就轻。 “那古月呢?” 她问到了重点。 “殿下,臣妾只问您一句,楚杨氏入京的事,是您透露给古月姐姐的吗?” 黎靖北沉默了。 唐璎的心凉到了极点,“怪不得臣妾生辰前几日,殿下会突然提出为臣妾大办寿宴。原来您是想借用臣妾之手,除掉臣妾的阿姊啊。” 相伴四年,她本该明白的。黎靖北虽然长了一副玉面,却一向心狠手辣,城府深沉,不然也不会手不染血就斗死了自己的两个弟弟。 莫说世人,便是嘉宁帝,只怕到死都未察觉到自己两个儿子的死都同他有关吧。 只是他的青云路,凭什么要用她亲人的骨血来铺就? 唐璎的话说完,大殿内又是一阵沉默。 半晌,高位上的人淡然道:“孤三日后登基,届时封后大典也会一同举行,你先好好准备吧。” 见他执意如此,她情急之下,不敬之言脱口而出:“这盛世繁荣还是殿下独享吧,我不想做你的牺牲品!” 黎靖北听言阴沉了眉眼,妖冶的锐眸向下微压,白皙修长的手指似在颤抖。 唐璎明白,这是他动怒的前兆。 可是她不在乎。 “如今我在建安已是孤立无援,殿下若执意不肯放我走,那就等着为我收尸吧。” 她笑了笑,“新皇登基之初,新后却突然暴毙,于新的王朝而言似乎不是什么好气象呢。” 黎靖北捏紧了手中的奏折,眉间阴厉之色更甚,俊逸的面容上满是霜色。就在唐璎以为他要发作时,他却突然沉静了下来。 半晌,他淡然道:“罢了,你也伴了孤四 2. 第一章 《建安幻》全本免费阅读 广安二年冬,维扬的大雪初霁,灵桑寺已是一派银装素裹之色。寺院坐落于崇山峻岭之间,寺内古木参天,树枝被积雪覆盖,寒英在枝桠间形成了一层薄薄的银霜,掩映在老旧的青瓦白墙下,更添古朴幽然之意。 唐璎来此已经两载有余。 嘉宁末年,她自请被废,于广安帝登基当日,从皇城的北门悄然离开。 她走时,无人相送,无人知晓。一晃眼,即将在这座禅意盎然的古寺度过第三个冬。 “若有善男子、善女人,发菩提心者,持于此经,乃至四句偈等,受持读诵,为人演说,其福胜彼。云何为人演说…” 住持的声音空寂悠远,融入凛冽的风雪中,仿佛能聆听到千年佛音智慧的传承。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金刚经》里头说的对,建安城里的日子,于她而言本身就是一场幻。 唐璎生于建安的一家小门小户,母亲早逝,父亲是个从八品的芝麻官。嘉宁十四年,北梁来犯,父亲、伯父随大皇子一道远征北梁,屡战屡捷,最终将梁人逐出了咸南的领地。 战后论功行赏,大皇子黎靖北被封为太子;伯父战死,被追封为骠骑将军;而唐璎的父亲则被封为忠渝侯。父亲承爵后,她才真正得以跻身建安名流之中。就在战争的两年后,她被赐婚给了太子。 太子同她的这段婚姻,据说还是他亲自求来的,但唐璎清楚,黎靖北也是出于无奈才娶的她。 嘉宁帝还在世时,膝下共有五子,早年间夭折了两个,最后剩下来的只有太子、恭王、靖王三人。昔年,三王相争,皇后早逝,太子并不受宠。为了韬光养晦,明哲保身,黎靖北在适婚之龄向忠渝侯求娶了她。 黎靖北娶她,只因她母族是能让任何一方势力都放心的存在。忠渝侯是随黎靖北征战北梁的有功之臣,他空有爵位,并无实权,又是新晋的勋贵,于其他两位王爷构不成威胁。 他们的结合,是太子最好的铺路石。 婚后,太子只宠幸过她一回,他去的最多的还是孙选侍那儿。彼时她亦有自己的意中人,是以并不在意。她知道,身为储君,黎靖北的日子过得如屡薄冰。在东宫的四年,腥风血雨,两人也算是出生入死、同舟共济过数回,虽无夫妻之情,却也有袍泽之谊。原本两人相敬如宾的日子过得倒也畅快,直到他为了夺权,开始利用起她的姊妹们。 其实唐璎早该看透,黎靖北本质上就是个冷血的政客,他从不做无利可图之事。就连她期盼已久的生辰宴,亦是他用来对付她姐夫的棋子之一。 好在她也算是及早抽身了。 走在青灰的石板路上,寒风刺骨,眼睫上盈了霜。唐璎眨了眨眼,企图驱走这眉宇间的冰凉之意。 “妙仪师兄又来寄东西了?”眼前的小沙弥笑着问她。妙仪是唐璎的法号。 小沙弥名叫明藏,十五岁大小,生着一张讨喜的娃娃脸,是早她七年进来的师兄。明藏辈分虽长,却因着年轻、腿脚快,倒却也不吝常常为寺中的师父师兄们做些跑腿的活计。此番他正准备下山采买,唐璎便将包袱顺道捎给了他。 “是啊。” 唐璎回以微笑,随手将腕间的包袱递给了他。 “还是给那位‘崔章氏’的吗?” 唐璎点点头,“没错。” 古月原姓楚,夫家姓崔,本应为崔楚氏。可如今她仍是流放之身,唐璎为了避讳,寄东西时总会用两人外祖的姓氏来称呼她。 唐璎看向打满补丁的包袱,鼻尖微酸,脑海中不禁浮起那张妍丽的笑靥。此间正值寒冬腊月,惠州地苦,也不知古月在那边过得如何了。她身无长物,这些衣履多少算是些慰藉吧。 明藏接过包袱,似是看出了她的心绪,低喃一声:“阿弥陀佛。” 他没问她包袱里装的是何物,也不好奇她与崔章氏的关系,这是庙里不成文的规矩。 世间众人皆苦。寺院里的人,除去一心向佛的修士外,绝大多数都是被世道摧残过的可怜之人。若非尝尽人间疾苦,谁又愿意来这苦寒之地清修呢? 身为出家子弟,即便有心想要六根清净,可到底也是红尘中人。身处俗世,难免就会有牵挂之人。明藏一向通达,并不会去刻意打探哪位师兄的隐私。 “有劳明藏师兄了。” 唐璎朝他施了一礼,转身去了念佛堂,一会儿还有早课要修。 走在空旷的雪地里,她膝盖一弯,险些跌倒在地上。唐璎苦笑一声,这膝痛的毛病怕是又犯了。 她揉了揉膝头,找棵树蹲了下里,不禁想起了那位害得她膝盖受损的崔贵妃。黎靖北当权后,身为靖王之母的她,想必如今在宫里的日子也不好过。 广安元年,唐璎离开建安后,回了她母亲的故土。 她母亲章蕴也是维扬人。在母族的亲人中,她还有一个名叫章同朽的表舅尚在人世,是她外祖兄长的次子,大了她二十一岁,有过一个两岁就丢了的女儿,至今仍未找回。 表舅家中关系复杂,她不愿搅扰,遂借了他走丢女儿的名义,化名章瑛,以身体不好、需进寺院修养为由,入了这灵桑寺。 是以,寺中至今无人知晓她的真实身份。 唐璎虽生于建安,对维扬却并不陌生。 她外祖父生前曾是维扬有名的乡绅,声望极高。章家虽不是望族,却绝对算得上是富贵之家,直至外祖父罹患呆症,家族才开始落败。 章公尚在世时,她便常常回维扬探望,顺带跟着各家名医学会了不少岐黄之术。只可惜痴呆之症终究无解,外祖父尚未到知天命的年纪就故去了。 掸了掸衣襟上了落雪,唐璎叹了口气,往远处望去。 灵桑寺建于菩提山上。菩提山是维扬最有灵气的一座山,三面临水,终年仙雾缭绕。而山的不远处,有一条邗江。她就是在邗江边上邂逅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嘉宁十五年,也就是她被指婚给黎靖北的前一年,也曾回维扬探望过外祖父。 “姑娘,临丹青吗?三十文一张。” 彼时,她正在邗江边一边浣足一边磕栗子。循声望去,便看见河边倚了一个打扮轻浮的少年。那少年一身粉紫色的袍衫,轻裘缓带,清俊的眉眼间满是玩味之色。 唐璎只当他是个不学无术的登徒子,并未搭理,继续磕起自己的栗子来。 岂料,那少年见她不做声,探手便想来抓她浸在河里的玉足。惊恼之下,她猛踢了几下河水,水花扬起,溅了他满身满脸。 “哎哟!” 顾不上擦脸上的水,少年紧紧地护住了怀中的画,用衣袖不断地擦拭。 只可惜,不论他如何补救,墨汁洇染下,那副丹青终究是废了。 见此,那少年也有些着恼了。 “在下好心帮姑娘拾栗子,你踢我一身水便罢了,还毁了我的画,姑娘打算如何赔偿我?” 循着少年的目光看去,她腿边的草丛中确实掉落了几颗栗子。而少年方才伸手的方向…似乎正是栗子散落的地方。 此时,少年俊俏的脸庞上满是她的浣脚水,唐璎尴尬极了,她递给少年一张绣帕,有些不好意思,“擦擦。” 少年并不接,只瞪着一双好看的丹凤眼气鼓鼓地望着她。 他生气的样子像极了她外祖养的小三花,唐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少年浑身湿透的模样委实狼狈,饶是他脸皮再厚,被一个姑娘这样嘲笑,也忍不住有些羞恼了。 “姑娘,你…” 还未等她 3. 第二章 《建安幻》全本免费阅读 不到半个时辰,灵桑寺就被官兵给围起来了。念佛堂内,知县正向住持问着话。 “死者是何人?” “阿弥陀佛。死者法号道信,乃贫僧师兄,俗名江非,嘉宁四年出的家。” “昨夜寺中可有可疑人员出入?” “寺中安防皆由贫僧的大弟子明镜负责,个中人员异动,贫僧可唤明镜问询。” “有劳道觉方丈了。” 道信师父的遗体被发现后,署衙的官差很快赶了过来,当地知县当即下令封锁寺院,将里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案发后,为防止真凶逃走,知县将唐璎等嫌犯统一聚集在念佛堂后院的厢房内,由专人看守,问话时再逐一调到念佛堂内提审。 只可惜,灵桑寺年久失修,香火也不太旺盛,并无余钱用以修葺。隔着两堵漏风的石墙,前殿的对话众人听得一清二楚。 从县令与住持二人的对话中,唐璎知晓了大致情况。 道信师父死于昨夜,死状凄惨。他死时,瞳孔大张,面部肌肤呈青紫色,唇边还流有白沫,这些基本上与大烟吸食过量的死状一致。只是口中却散发一股浓烈的异香,经久不散,仅这一点有些奇怪。 “明镜比丘可在?” 果然,住持方被审讯完,署衙的官差很快就来后院提人了。 “贫僧正是。”明镜对官差行了个合掌礼,随他一道去了念佛堂。 “看什么看!道信师父死都死了,看谁以后还能护着你!” 大师兄明镜走后,唐璎她扒着石墙窥探着前堂,她方想再看得仔细些,就听见有人在背后对她冷嘲热讽。 “死都死了”这四个字在她心上狠狠地划了一口子,她方想开口回斥,一旁的明藏小师兄开口了。 “明尘师兄!”他细眉微拧,似乎动了些怒气:“道信师父生前清修齐治,慈心如海,是有般若大慧之人。如今他尸骨未寒,你怎可如此无礼!” 明藏年纪虽小,入寺却早,辈分上是他们所有人的二师兄,在诸多平辈的师兄中,他的话还是有一定分量的。经他一斥,明尘自觉失言,遂不再言语。他“哼”了一声,瞪了唐璎一眼,进到里面的禅房去了。 明尘走后,唐璎转过身,对明藏投以感激的眼神。 她一介女子,在这满是比丘的寺中本就不受待见。如今师父一去,她失了唯一的庇护,方才若态度强硬地激怒了明尘,往后的日子只会更不好过。明藏想必也是看穿了这一点,才会主动呵斥,帮她解气。 明藏对她的感激只是微微一笑,转而略带歉意道:“妙仪师兄,这包袱…” 他将一个青灰色的旧布包挑了出来。包袱唐璎很眼熟,正是她一个时辰前她托明藏带下山的那个,想必方才寺院被封时,明藏亦被官差给拦了回来。 “无妨,下回再寄便是。” 明藏点点头,目光微闪,忽而显得有些踌躇。他念了声“阿弥陀佛,”看向唐璎,圆眸中满是哀悯。 “节哀。” 唐璎一顿,旋即明白过来,他说的是道信师父的事,心中也后知后觉般浮起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 广安元年,她来维扬投靠表舅章同朽,住了数日后,却发现表舅的后宅并不安宁,妻妾间的争宠比朝中的尔虞我诈好不了多少,令她颇觉乏累。 为求清净,她落了发,本打算去菩提山脚的尼姑庵了此残生,却被告知那处的庵子不收成过亲的女子。 心灰意冷间,她准备再回章宅时,偶然遇到了道信师父。 “慧芳庵既然不收你,姑娘不若来我灵桑寺。” 这是道信见到她时说的第一句话。 他并未问她从哪里来,也不好奇她为何年纪轻轻就想出家。见她有心修行,他便收她做了弟子。 寺中众人皆为男修,唯有她一个比丘尼,她在寺中的日子并不好过,师兄们嫌她一介女子,有辱佛门清净之地,是以对她十分排斥。 “妙仪师兄,神龛积了灰,你去擦擦。” “妙仪师兄,寺院里的草深了,我看你也无事,记得帮师兄修剪一二。” “妙仪师兄,恭桶脏了,你去清理一下。” “妙仪师兄…” 寺院里没有仆从,大小杂事都必须由僧人们自理。师兄们不让她闲下来,不过是想让她知难而退罢了。只可惜,他们想错了。比起勾心斗角的日子,她更愿过这体肤劳累的生活。 只是心灵上再如何不介意,在这日复一日的劳累下,身体终究有垮掉的一天。 某个暑日,在擦完回廊的地板后,她犯了晕症。 住持和大师兄乃身心清正的修行之人,虽然并不忌讳她的到来,却也常年闭关,不理俗事。二师兄年纪尚小,亦管不了许多。唯有师父注意到了她的异常。 在她晕倒后,道信十分生气,将明尘明弘等一干给她惹麻烦的师兄皆严地厉训斥了一番,还罚他们各自抄了一千遍的《心经》。 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敢把多余的俗事扔给她做了。 “来,妙仪,吃栗子。” 那日晕倒后,她醒来便看见道信在她枕边剥栗子。所有零嘴中,唐璎唯爱这木巽子,她这师父倒是观察入微。这么大热的天,也不知他从何处寻来的。 道信是住持这一辈的人,比她大了二十余岁,还有个跟她一般大小的儿子,名叫江临。 “江施主读书十分刻苦。我每回下山探望,不论到得多晚,总能看见他在窗边挑灯夜读的身影。” 道信讲起江临时,嘴角眉梢总会扬起慈爱的笑。 同这里大多数的出家人一样,在谈及亲人时,道信并不称呼儿子的乳名,总是一口一个“江施主”地叫。 唐璎不解,师父既然有一个 4. 第三章 《建安幻》全本免费阅读 雪仍在下,很快,姚半雪赭色的伞面上也被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琼花。 眼前的女子肤色胜雪,眸若点星,淡泊中似乎藏了一身的倔强。分明是年轻闺秀的模样,然而言语间的淡然,又隐隐透出一种与她年纪不符的稳重。方才见她时,他刻意露了些官威,若是一般人早该惶恐了,她却丝毫不惧,对答如流,甚至在他提出带她去府署问话的要求,也没有任何异议。 姚半雪微微愣了愣,望着她光洁的脑袋,很快回过神来,意有所指道:“据在下所知,姑娘乃出了家的比丘尼,终年待在寺中,与外界少有联通。张仵作回乡丁忧的事,你是如何知晓的?” 这还能如何知晓,当然是方才偷听到的啊,那石墙又不隔音。这话却不好说。 唐璎敛了眉眼,神态自若道:“家父乃维扬同知章同朽,上月他来寺中探望贫尼时,闲谈中偶然得知的。” 章同朽是正六品的同知,区区一个未入流府署差役的动向,他知晓也并不奇怪。况且章瑛的名字是入了籍的,她倒不怕这位姚大人去查。 “原来是旬安的女儿…”姚半雪似有所悟地点点头,清冷的眸子中有精光闪过。 唐璎心下一惊。 旬安是表舅的字,她怎么就忘了,方才这人自称维扬知府,而章同朽又是维扬同知,正是知府的直级副属。 果然,姚半雪道:“上月府署甚忙,旬安并未告过假,便是连休沐日都未曾归家。本官倒不知,他何时来探望的你?” 此时自证无疑只会让自己陷入死胡同,唐璎岔开话题,转而诘问道:“案发后,为防串供,知县大人下令将所有嫌犯统一集中在后院逐一提审,并由专人看守,贫尼亦认为知县大人此举甚是英明。可姚大人为何非要将贫尼单独带回署衙审讯呢?” 若她没记错,方才他并没有传她去念佛堂审问的打算,而是径自走向了她,见了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想将她带回府署。 末了,她还补充一句,“并非贫尼不愿配合官府办案,只是大人要将我单独带走,也得给个由头不是?知府秉公执法,传出去百姓也会赞扬大人办事公正廉洁。” 姚半雪眼波微转,平静的面容上古井无波,让人猜不透他的情绪,“话倒说的圆融,本官倒从未见过如你这般能言善道的女尼。” 唐璎讪讪地笑了笑,没有作声。 他扬起弧度清晰的下颏,示意她看向旁边的石墙。 望着那堵熟悉的石墙,唐璎有些羞赧,原来她偷听的事早就被他察觉到了。 “姑娘莫怪,在下想带姑娘回府署,并非觉得你偷听的行径可疑,只是因为你是受害者唯一的弟子罢了。” 姚半雪的意思很明显:道信被害,唐璎作为他在寺中最亲近的人,下一个被波及到的很可能就是她,他想把她带回府署保护起来。 只是,最亲近的人… 唐璎不解,“缘何大人会觉得同师父最亲近的人也会有危险?还有…大人为何会知晓我是师父唯一的弟子?” “你问的有点多了。” 姚半雪拧眉,依旧是一副古井无波的神态,只是此前的威压感又被他放了出来。他自动忽略了唐璎的第一个问题,直接回答她的第二个问题:“你大师兄告诉我的。他说寺中这些年,道信师父仅收过一名女弟子。” 唐璎看了看四周,明尘明弘在禅房里打起了瞌睡,明空在打坐。放眼整个灵桑寺,也只有她一名女子,不是她还能是谁。 是她犯蠢了… 不过,至少她能肯定,这位知府大人显然比知县知道的多。 她很清楚,师父并没有吸食大烟的习惯,他必定是被人杀害后,才被伪装成了大烟过量而死的假象。而姚知府想将她带回去保护起来的行为,则恰恰说明了这一点。凶手若还想对师父亲近的人再次下手,或许是因为师父知道了什么秘密,那人唯恐他告诉了别人,想一并灭口。 半晌,姚半雪似是想起了什么,问她:“你方才说,你会验尸?” 唐璎点头,“准确来说,是通些岐黄之术。” 她拂去眼睫上的冰晶,解释道:“祖父尚在世时,曾罹患呆症,贫尼跟着各家名医学过几年。为研究人体,也跟仵作学过一些验尸之术。” 虽然隔得有些远,但章公确实是“章瑛”的祖父,这无任何不妥。 “碍碍。” 半晌,姚半雪突然出声,漆黑地眼睛淡淡地注视着她。 “嗯?什么?” 她确信他是在对她说话。 姚半雪眼眸微弯,好似捕捉到了什么,“旬安的独女,乳名叫瑷瑷。” 空气瞬间凝滞了,唐璎屏了一口气。很显然,从她方才的反应来看,她对此是毫不知情的。 而她的疑惑,全都被姚半雪看在了眼里。 唐璎笑了笑,淡然道:“贫尼与大人非亲非故,大人如此唤贫尼的闺名怕是有些不妥吧?” 宫里混了那么多年,谁还不会打个太极了。 “去看看道信的遗体吧。”见她一径转移话题,姚半雪对此也失了兴致,兀自去了偏殿。 这便算是同意让她来验尸了,唐璎松了一口气,暗自摇头,跟这位知府大人说话还挺费神的。 她将斗笠戴在头上,亦步亦趋地跟上了他的步伐。 午时,丹曦渐盛,积雪消融了些。 道信的遗体就被搁置在念佛堂偏殿的木凳上,面上囫囵盖了一块白布,看起来似乎已经僵硬了。 昨日还同自己言笑晏晏的师父,才不过一日的时间,就这么了无声息地躺在了这儿。饶是来之前做足了心理准备,在真正见到道信的遗体时,唐璎的眼眶还是刷地就红了。她忍住了泪水,手却止不住地颤抖着,覆盖在尸身上的白布掀了好几次也没能掀开。 她垂下头,声音有些沙哑,“大人…我并非惧怕看到尸…” “嗯,我明白。”姚半雪打断她,一把替她掀起了道信身上的白布,“验吧。” 说罢,他背过了身。 唐璎有些感激地望了他一眼,迅速整理好失态的仪容,再也顾不上伤感,径自检查起死者的眼球和口鼻。 道信的瞳孔扩散,面部的肌肤上有暗紫色的斑痕,鼻腔通畅,口中并无异味。 唐璎清了清嗓子,疑惑道:“听知县大人说,师父死去时,口中似有异香散出,对吗?” 姚半雪来到灵桑寺后,曾去前殿审了一阵,知县应当将案发时的情况悉数告诉他了。 “不错。”半晌,他转过身,肯定道。 唐璎点头,蘸了些铜盆里的水,以水滴之法,将道信的头发、手、脚、肩腹、指甲等地方逐一检查了一番。 “遗体表面并无外伤,师父身上的青紫斑痕,或是毒物所致。”她将敷在斑痕处的葱泥拭去,如是道。 道信若是死于中毒,验尸的难度可就大了。若用银针、皂角等物探喉后仍是验不出来,那就只能将脏腑剖开来看了。 “就按你所说的办吧。” 出乎意料的,这位姚大人对此毫无芥蒂,方才在她验尸的过程中他就一直盯着尸体若有所思,似乎并不觉得此处晦气。 唐璎找值守的衙役要来了银针,放在碳盆上炙烤着。 劣烟呛人,姚半雪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唐璎却已经习惯了。 “在这灵桑寺中,贫尼同师父走得最近,大人就从未怀疑过我?” 火光映着她清秀的小脸,眼若鹿眸,鼻梁秀挺,忽明忽暗间,似一方美人剪影。 姚半雪顿了顿,并未直接回答她的话。 “听说你入寺后,经常受到寺中比丘们的欺负?” 他说这话时,神色淡淡的,眼中未见怜悯,仍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清冷模样。 唐璎有些无奈地笑了。 这话定是她明藏小师兄说的。那位师兄年纪虽小,却生得极其板正。这般古板的性格,倒跟她的庶弟唐璋一般无二。 “欺负谈不上,师兄们见我身子弱,都想着帮我强身健体罢了。”两人本是陌路,她不欲同这位知府大人透露太多,说的太多,反而容易被他拿住话柄。 毕竟,她此前已经充分领教了这人洞若观火的本事。 姚半雪话未说明,意思却已经很明朗了:她在庙中受尽欺负,唯有道信师父肯帮她,她既然承了师父的恩,是绝无可能对恩师动手的,所以他才不怀疑她。 这理由有些牵强,蛇受了农夫的暖身之恩还反咬农夫一口呢,世道险恶,人心不古,这位姚大人聪慧如斯,她不信他会如此武断地下结论。 他信她不是凶手,肯定还有别的理由。 唐璎注意到,方才姚半雪在前殿审讯众人时,仅用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这正说明他要怀疑的人并不在其中。与其说他信她,倒不如说他信寺里所有的人。 他应当是窥见了一些真相的,只是不愿同她说罢了。 “大人,皂角拿来了。” 唐璎方给银针消完毒,差役就将东西送到了。 姚半雪朝她所在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示意衙役将东西拿给她。 大雪一场接着一场地落,天寒地冻,雪虐风饕。 在如此严寒的气温下,尸体是没有腐败的气味的,即便如此,差役也不敢拢去。尤其当他看到是尸体旁还跪坐着一名头顶光洁、容色昳丽的女尼时,更觉场景诡异。 碍于上司威压的目光,衙役咽了下口水,硬着头皮将皂角递给了那女子。 “有劳施主了。” 唐璎接过皂角,就着铜盆里的水,将银针洗了一番,再探入道信喉间,以纸密封,稍作等待后取出。 她将银针取出来后,针面已经变成了粉黑色,复又用皂角水冲洗了一遍,颜色未变。 衙役“啊”了一声,方想说些什么,被姚半雪赶了出去。 “师父确实死于中毒无疑,”唐璎将银针拿到门口,对着天光仔细看了看,“只是这毒…” 姚半雪皱眉,“如何?” “似是箭美人。” 说完这话,唐璎就后悔了。 箭美人始于南疆,是见血封喉的剧毒,世所罕见。她之所以知道,还是因为黎靖北的母后清格勒也是死于此毒,这算是宫里的秘闻了,这事还是后来黎靖北告诉她的。 果然,姚半雪在听到“箭美人”三个字时,瞳孔微震,锐利 5. 第四章 《建安幻》全本免费阅读 维扬府署内。 “张…张…张…”负责发放公服的皂隶是个结巴,“张”了半天也没“张”出个所以然来。 “章寒英。”唐璎替他说道。 皂隶将眼前的女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她穿着一身米色的棉袄,衣襟处的补丁痕迹明显,头顶的斗笠宽大,遮住了她光洁的脑袋,一身臃肿的装束在她精致小脸的映衬下,看起来格格不入。 皂隶皱眉,对着她连连摇头,“新…新入职的女子…分…分明叫张…张小满。” 唐璎指向他手上的名册,提醒道:“烦请小哥再仔细瞧瞧,今日来报道的差役中是否有个名叫章寒英的女子。” 皂隶依言将名册翻动几页后,神色忽然恭敬起来,恍然大悟道:“原来您是姚…姚大人亲自介绍来的…失…失敬了。”说完,他将手中的青布公服交给了她。 出了灵桑寺后,姚半雪依言让章瑛“意外去世”了,还替她消了户籍。她如今的名字叫“章寒英。”说起来,这知府大人起名也是够懒的。寒英是雪的别称,他们初遇就是一个大雪缤纷的冬日。这名字意境虽好,可她却并不喜欢,原因无他,雪花高洁却也易逝,听起来似乎有些不祥。 唐璎换好官服,系紧斗笠,正准备去应卯时,那结巴皂隶却突然跳了出来,还朝她行了一礼。 “章…章大人。” 这声“章大人”将唐璎喊愣住了。咸南虽然并不限制女子科举、做官,但按规制最多只能做到五品,选择入仕的女子更是极少。除太祖皇帝亲封的一品大将军尹眉外,如今朝中有品级的,也仅余一个名叫仇锦的女子,还只是个正六品的刑部主事。 而仵作不仅属于未入流,更是连齐民都算不上的贱役,她实在当不得他这声“大人”。 唐璎有些尴尬,“这位小哥…你倒不必如此客气…”离了宫的她,如今什么都不是。 岂料,皂隶闻言并未搭理她,依旧维持着恭敬的姿态。 疑惑间,唐璎转身,直到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才反应过来,皂隶恭敬的对象并不是她。 “下去吧。” 来人朝皂隶摆了摆手,方准备进门,被一个小役拦住了去路。 “表舅。” 这声音有点耳熟。 章同朽顿住脚步,朝门口立着的人看去,旋即大惊失色,“娘娘…阿…阿瑛,你怎会在此处?” 唐璎叹了口气,方想解释,章同朽却兀自急切道:“此乃公门重地,你有私事自去章府寻我便是,怎可擅自闯到这里来,若是被知府大人发现可就不妙了!” 他说完就要将唐璎往偏房里推,“快!先去将这身公服换了!” “表舅,我…” 她话还未说完,就被不远处一道清冷的声音打断,“旬安。” 看见来人,章同朽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先看了眼唐璎,示意她赶紧躲进去,然后转身恭敬道:“姚大人。” 他施完礼,见姚半雪的视线已经察觉到了唐璎的存在,旋即介绍道:“这位是新来的女役张小满,她方才领了公服,此时正准备去应卯。” 果然,他话音方落,姚半雪的神色变得微妙起来。 唐璎伸手扶额,只能硬着头皮道:“爹,你胡说些什么呢!”她抓住章同朽的手臂使劲掐了掐,想给他点暗示。毕竟此前在灵桑寺,她曾对姚半雪谎称是章同朽的女儿,章同朽的这般举动简直是把姚半雪当猴耍了。 她费劲暗示半天,岂料章同朽并未会意,眼看着自己的衣角即将被她拽住,他眼皮一抖,径自撇开她的手怒道:“小张,男女授受不亲!本官是有家室的人,你莫要对本官动手动脚的。” 唐璎彻底绝望了,望着章同朽的衣襟默然不语。 “旬安。”姚半雪又唤了他一声,寒霜般的面容上挂着事不关己的冷漠,仿佛对两人之间的关系并无探究的欲望,“寒英是新来的仵作,你先带她去熟悉下府署的环境。” “寒英?”章同朽先是一愣,很快又反应过来,答了声“是。” 姚半雪点点头,转向唐璎,淡淡道:“半个时辰后,来殓尸房见我。” 这是要让她去验江临的尸体,唐璎自然不会拒绝,“是。” 吩咐完两人后,姚半雪就离开了,寒风中仅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合欢香。 “你跟姚大人认识?”姚半雪走后,章同朽问她,眼眸中是掩饰不住的惊诧和好奇。 唐璎无奈,只好把前因后果同他解释了一番。 章同朽听完经过,一张脸瞬间皱成了苦瓜,“哎哟你早说嘛,这下好了,我倒莫名给自己挖了个坑,明年就是吏部的政绩考核,我这般欺瞒他,他若有心给我上眼药,唉…” 回想起方才的举动,又联想起自己往后的仕途,章同朽懊恼不已。 唐璎有些讪讪,“您这不是还没来得及让我说嘛…”她想解释来着,分明是他不给她机会,急匆匆的就想推她进偏殿换公服。 章同朽叹完,又好奇道:“这么说来,你如今算是还俗了?” 唐璎点头。 他咽了下口水,“宫里的那位…他知道吗?” 唐璎顿了顿,“应当是不知情的吧…况且,有官方的户籍文书为凭,此事不好作假。”在姚大人的帮助下,昨日夜里灵桑寺又发生了一起“命案”,“死者”正是道信唯一的女弟子妙仪,她的“尸体”也被连夜运出了灵桑寺,一切都做的了无声息。 “再说了,”唐璎敛首,淡然道,“即便有所察觉,我与他尘缘已尽,两载过去,就算他偶然间得知了我如今的境遇,也未必会在意。” 她言辞间未见情绪起伏,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个可有可无的故人。章同朽不禁打量起眼前的小侄女,她一身青色布衫,头上戴着宽厚的斗笠,素衣朴裳却难掩姝色,五官妍丽,肌肤胜雪,眉宇间隐逸着一片淡然之色。 许是清净之地待久了,比之两年前,她似乎还多了些空灵之气。 说起她的前夫,章同朽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他方想再说写什么,唐璎忽然问道:“对于道信师父的死,表舅有什么线索吗?” 她”死“后,姚半雪代知县全盘接手了此案,章同朽作为维扬同知,多少也会知道点消息。 “别的倒没有。不过…李主簿审问得知,你师父身殒那夜,灵桑寺似乎还接待过一位特殊的施主。”章同朽抿了抿干涸的唇,回忆道:“据寺中某比丘交代,那人穿着一身黑衣,斗笠帽檐很大,眉、眼、鼻、唇几乎都被那宽大的斗笠给遮住了,只隐约能瞧见他下巴左下角的位置有个大痦子,那人自称在山中走失了,特意来寺里借宿的,香火钱还留了不少呢。” 唐璎皱眉,寺里人员进出的事都是她大师兄明镜在管,她对此毫无头绪。 ”那人可抓着了?“ “没呢。”章同朽叹了口气,“也不知他是何时离开的,总之在知县下令将灵桑寺围起来的之前,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至今仍未找到。” 唐璎点点头,那人若是凶手,恐会些轻功。 半晌,她咳嗽一声,问:“表舅与姚大人共事多年,可了解他是个怎样的人?” 章同朽见她一副遮遮掩掩、好奇又不敢打听的模样,不由得来了兴趣。 “怎么?你对他感兴趣?” 这话令唐璎颇觉无语,“底 6. 第五章 《建安幻》全本免费阅读 “姚大人。” 姚半雪方准备离去,唐璎出声叫住了他。 大雪初霁,丹曦渐盛,她未领冬袄,一身单薄的布衫立于将化未化的雪水中,只觉冰寒刺骨。 望着她冻得泛白的嘴唇,姚半雪的神色间有些不耐,“你还有何事?” 唐璎作揖:“大人审问举人时,可否也让下官旁听一二?” 她的眸光晶莹,毫不逊于地上的积雪,即使此刻已经被寒风冻得瑟瑟发抖,瞳孔中的清亮之色却丝毫未减。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般纯粹清炯的目光了,一时间竟失了神。若是姚光还在…或许… 他闭上眼,不敢深想… 半晌后,姚半雪还是拒绝了她的请求:“不可。”说罢,他吩咐身旁的小吏去取件棉袄过来。 听到如此干脆的拒绝,唐璎有些生气了。方才她给江临验尸时,一旦问及鹿鸣宴上的细节时,他便有意开始回避,这回竟连她旁听的恳求都给拒了,分明是铁了心不想让她参与进来。 唐璎直视着他,语气不忿:“按照我们的约定,下官入职的初衷便是为了查清师父被害的真相,而您恰恰也需要个验尸帮手。可下官帮过大人后,大人却不肯依言透露案件的细节,难道是怕下官查出些什么不成?” 她这话说的十分不敬,只差没说他徇私枉法了。 旁边的刘推官一听,急斥道:“大胆!区区贱役也敢…” 唐璎丝毫不惧,“入灵桑寺后,我就成了师父唯一的弟子,也算是他半个家人了。大人若真的心中无愧,又何惧让我这个家人知道实情呢?” 刘推官只觉得他在诡辩,一下子气的满面通红,刚想反驳,姚半雪吩咐道:“刘推官,你先去正堂候着吧。” 然而,他并未被唐璎的话激到,俊逸的面庞上是一如既往的淡漠。 “章寒英。” 姚半雪缓缓走近,将小吏取来的棉袄替她披上,动作轻柔,说出来的话却有些不近人情,“在灵桑寺,本官分明是以‘府署缺仵作’,本着求贤的姿态请你过来的,你当记住,查案是官府的事,本官从未应允过你什么,允你勘验江家父子的尸体已是让你参与其中。” 他甫一靠近,淡雅的合欢香扑鼻而来,馨甜的香味与他周身清冷的气场格格不入。 寒风里,他轻飘飘地落下一句,“此事牵连甚广,本官劝你小心为上,切莫打听太多。” 唐璎心中冷笑,好大的官威,请她来府署时自称“在下”,遇到不欲回答的问题时又自称“本官”,难怪表舅觉得这人圆滑之极又难以捉摸。 “那大人呢?”见他如此,唐璎亦冷淡了语气:“既然此事牵连甚广,大人就不怕惹祸上身?” 姚半雪斜了她一眼,“道信的死无足轻重,可江临却不一样,他虽非朝廷命官,却已是乙科出身,且事关科举,陛下马上就会派人下来查,何需你我在此多此一举。” 他寒星般的眸子睥睨着她,意有所指道:“吏部与都察院会推【1】后,已着本官前往建安赴职,朝廷的钦差一来,定会自己把握主动权,在此期间你莫给我添乱。” 唐璎拧眉,姚半雪的意思很明显了:此事水深,他又要升迁了,是以不欲惹事上身,反正到时候若是出了事,亦或招惹了哪一方,直接把屎盆子往那位钦差大人头上扣便是。 姚大人这是在警告她,莫阻了他的青云路。 按耐住心中的愤懑,她问:“您方才说,事关科举?” 即便姚半雪已经足够谨慎,唐璎依旧从他半遮半掩的的话中捕捉到了一丝关键,“若是事关科举,又能惊动圣上,莫非此案同舞弊受贿有关?” 嘉宁十四年的大型科举受贿案一出,举国震惊,科举的公平性遭到了前所未有的质疑。近年来各地士子纷纷罢考,朝中人才凋敝,便是一些有心想要通过科举翻身的寒门亦会被骂上一句”寡廉鲜耻,有失风骨。” 这是嘉宁帝生前未竟之事,如今倒成了黎靖北的忧患,她深知此案对朝廷的影响。 唐璎的敏锐让姚半雪眼波微动,却又很快恢复平静,“近日府署事少,本官见你闲的很,既然如此,你去将正心楼【2】的地扫了吧。” 说完,姚半雪再未理她,兀自转身走了。 冲着他的背影,唐璎不忿道:“我无惧,大人亦无愧,就不该回避我的问题!” 姚半雪闻言顿了下脚步,却并未搭理她,继续往正堂的方向去了。 审问举人的正堂是知府办公的场所,堂外有诸多皂隶衙役看守,唐璎拢不进去,只能怀着满腔怨气去了正心楼。 正心楼设在府署北门,是姚半雪的退食之所,里间陈设简朴、布局有序,并无过多雕饰。书架上摆满了各类经史子集,放眼望去,琳琅满目,还有文房四宝、字画诗联若干,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素雅之意。 退食自公,委蛇委蛇。【3】 看着眼前的清雅之所,唐璎有些讽刺地想,若非方才殓尸房内的一番争论,她还以为自己误入了哪家博学多才、廉洁奉公之人的书房。姚半雪这样的人,是否唯利是图不好说,但显然与舍己奉公毫不沾边。 好在此处不算大,她又早已被灵桑寺的几个师兄磨练得皮糙肉厚的,不到两个时辰,正心楼便被她打扫完了。 离天黑还有些时辰的时候,唐璎去了趟贡院。 维扬的贡院位于城南,是每年秋闱的开科取士之地,江临这一批的考生亦是在此处应考的。 “什么人?” 看守的官差见眼前的女子一身青色布衫,头顶的斗笠老旧,大袄的质量也下乘,略带警惕地问。 唐璎敛眉恭敬道:“下官奉章大人之命,来取已故考生江临的随身之物。” 说罢,她将一枚令牌交给了官差。 这令牌是她从章同朽那处拿来的。当然,她并未将姚半雪禁止她私自调查的事告诉过他。 “原来是同知大人的人,失敬。” 官差接过令牌,仔细看了看,收敛了警惕的神色,继而蹙眉,“可江临的遗物前几日不是由刘推官亲自取走了么?” 唐璎笑了笑,高深莫测,“这大人就不必管了。” 她言辞含糊,官差却不觉得冒犯,鹿鸣宴上登科举子被害,府署连查两个月都没有定论,此事已然惊动了朝廷。官场的水有多浑他深有感悟,遂不再多问,只想听命办事。 他打开了大门,“进来吧。” 维扬的贡院十分开阔,布局方正,墙垣高耸,四周各设有角楼,以备监考瞭望之用。此外,考试当日,考生经过龙门时,会有稽查人员搜身,以防考生有藏私、夹带等舞弊之举。总体来说,贡院对于生员舞弊行为的监督还是做得很到位的。 “此处便是江临的号舍了。”官差将唐璎带到一排排砖房前,指着左数第二间介绍道。 号舍朴实简陋,前无遮挡,唯有顶棚处有几块砖瓦作遮雨之用,两壁的托砖之间嵌了两块木板,木板上放有考篮若干,供考生们盛放一些自己带进来的干粮和文房四宝。 江临的考篮内空无一物,并没有任何能取走的东西,官差向她投去疑惑的眼神。 唐璎笑言:“您说的对,大约是章大人记混了,他要的证物恐怕一早就被刘推官给收走了。” 她抻了抻脖子,作劳累状,“大人的吩咐既已完成,我也该回去复命了。” 都是底下当差的,因上级犯糊涂而白跑一趟的事数不胜数,这点官差深有体会,道了声“姑娘辛苦了”,便想送她离开。 “最左间坐的是谁?”临走前,唐璎指着江临左边的一方号舍随意问道。 官差看了一眼,脱口而出:“蒋其正。” “哦?” 唐璎露出一副敬佩之态,“参与秋闱的士子成千上万,大人的记忆竟如此之好,我方才不过随意一指,大人居然能迅速对号入座。” 她的模样温婉,可说出来的话却让官差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