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来的娇夫是心机大佬》
1. 埋尸
同面前制服革履的检察官进行了一番激烈但有所克制的意见交换后,作为辩护律师的宁绥终于为自己的委托人争取到了一个还算满意的量刑建议。
至少得让委托人看出来,自己的确有在尽力帮他争取权利。宁绥的戏已经做足,下一阶段的钱也就稳稳地赚到手了。
“基本上,检察院给出的量刑建议就是法院最终判决的量刑,不会有太大出入。如果没有异议,就把认罪认罚签了吧。”
检察官递来一份文书。委托人狐疑地看向宁绥,用眼神询问他的意见。
“签吧,法官会看你的认罪态度。”宁绥很给检察官面子。
至此,检律双方对视一眼,从刚才就吊在胸口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检察官在桌面上翻翻找找,蹙眉说:
“诶,印泥呢?我记得上次放在这里的。”
本就急着下班,印泥却怎么也找不到,宁绥转转眼睛,心里冒出个办法。他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农历七月初五,将近傍晚六点,是酉时。趁旁边两人都不注意,他把手藏在桌底,暗暗掐指起卦。
“卦象是大安、小吉加小吉,应该是没丢,在西南边。”他心说。
往外看去,西南方是另一个讯问室。宁绥轻声提醒:“应检,要不去那边问问,是不是被拿走了。”
不一会儿,检察官满脸无奈地带着印泥回来了。
小事而已,没有人会细想,都只当他是误打误撞猜出来的。检察官一一清点了必要的案卷材料,出于礼貌,一路把两人送到检务大厅门口才离去。
这检察官名叫应泊,年纪和宁绥相仿,刚入额不久,身上还没有沾染那些司法老江湖的油滑气,相处起来还算舒服。站在门口,宁绥反复叮嘱委托人取保候审期间千万别犯事,也别逃跑,再扯出一个疲惫的假笑跟对方告别。
而后,他打开手机,点开置顶对话框,发出了一条消息:
“该出发了,我去接你。”
接收信息的是他的另一位委托人,名叫乔嘉禾。三天前,她的父亲持刀将她母亲杀害,后被公安迅速采取强制措施。作为一个涉世未深的大学生,走投无路下,乔嘉禾选择来到律所,找到律师求助。
然而,她的诉求却与刑事诉讼无关,而是请求宁绥于今晚同她一道前往城郊的一处废弃工地。她说,那里或许能找到她父亲行凶的原因。至于为什么目的地会是废弃工地,乔嘉禾的解释是,她在父亲的导航软件和备忘录里发现了这一地点,行程时间是三天前晚上十点四十分,但她想不出他去那里的原因。
“爸爸不是会无缘无故行凶的人,我不是在替他辩解,他一定遭遇了什么。”彼时,乔嘉禾如是解释。
二人约定在乔嘉禾现居地小区门口会面。现在虽然是闷热的夏季三伏天,她却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还戴了一副口罩。
宁绥见状,将空调温度调低了一些,问:
“那个人后来又打电话了吗?”
乔嘉禾叹了口气,从口袋中拿出一部手机,调出通话记录:“没有。我试着打回去,也没有人接听。”
据乔嘉禾所说,事发后她在父亲的手机里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号码,每晚十点,该号码都会准时打来一个电话,连续十七天,直至凶案发生。结合乔兆兴在手机备忘录里记下的“工厂宿舍2幢209”,她猜想,会不会是工地里的某个人用电话将她父亲约出去的。
可什么人会在一处废弃工地停留呢?
在绝大多数刑事案件中,侦查取证主要都是公安的任务,而非律师。宁绥之所以愿意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陪她跑一趟,原因无他:
她给得实在太多了。
这当然是玩笑话。他不是没尝试过劝说她将线索告知警方,但结果并不出乎他的意料——警察压根不听。乔嘉禾是个倔脾气,铁了心要去一探究竟,宁绥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年轻女孩独自前往废弃工地那种地方,且不说其他,但凡有潜藏其中的流浪汉盯上这个女孩,后果不堪设想。
“宁律师,你相信鬼神之说吗?”副驾上的乔嘉禾突然问。
宁绥挑眉:“你不会是想说,这案子是个灵异事件吧?”
乔嘉禾不置可否,算是默认。
宁绥跟她打起了太极:“我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承办的公检法人员信不信。”
没能得到确切的答案,乔嘉禾陷入了沉思,似乎在犹豫什么。虽说夏季昼长,但眼下也将近入夜,即便是自认有点拳脚功夫的宁绥,一想到要去那种荒凉又藏污纳垢的地方玩探险,心里也难免发怵。他加快了车速,力求快去快回。
此处早期是个烧煤的供暖厂,因为近些年来国家号召环保清洁,便关停了,渐渐荒废。宁绥将车停在供暖厂大门外一处隐蔽的树荫下,从后备箱中取出一个巨大的黑色背包。乔嘉禾见了疑惑问:“这是什么?”
宁绥清点了下背包里的物件,卖了个关子:“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但背包拉链处突出的一截泄露了些许线索:那明显是一把长剑的剑柄。乔嘉禾虽然心有不解,但识趣地没有追问,跟在宁绥身后,快步进入了厂区。
天边的夜色已经慢慢爬升上来,地平线上残余着一角霞光。穿过宿舍区的一幢幢平房,宁绥停住了脚步,眯起眼睛辨认铁门锈迹斑斑下的字眼。
“209,是这间。”
奇怪的是,在他们脚下散落着许多黑色羽毛,羽毛上还黏着肉红色的残渣,散发着刺鼻的腥臭味。铁门被老式锁头锁死,宁绥放下背包,抽出了那把不甘埋没在包里的长剑,剑锋对准锁头锈得最深的地方。
“宁律师,直接破门……这样合适吗?”乔嘉禾插了句嘴。
“好像不太合适。”宁绥沉吟,“那我跟里面的东西打个招呼。”
他一手执剑,另一手轻敲了四下门。里面没有传来回应,他便又一次举起剑,直直劈砍下去,锁头应声而落,铁门“吱嘎”一声,微微敞开了一条罅隙,从罅隙中向内窥视,只有不见五指的黑暗。
“要进去吗?”宁绥把着门框,向里面努了努下巴。
乔嘉禾犹疑着,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但宁绥没有立刻闯进去。他从背包夹层里摸出三支香,用打火机点燃,先从门缝中伸进屋内试探。半晌,他缩回手,其中有两支燃烧的速度格外快。宁绥抿了抿嘴唇,沉声道:
“人忌三长两短,香忌两短一长。”
他将长剑立在墙边,抬手掐出几个手诀,口中同样念起咒来: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急急如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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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
这一副模样彻底把乔嘉禾唬住了,她结结巴巴地:“您……”
“你们上大学不学么?”宁绥半开玩笑道。他推开铁门,一股河湖死水才会有的腐臭气息扑面而来,熏得他直欲作呕。乔嘉禾打开手机电筒向屋内晃了晃,里面似乎空空荡荡的,留下的生活痕迹不多,只有最里面摆放着一张桌子。数不清的破旧塑料袋堆在桌脚墙边,被渗进来的风吹得呲拉作响。
宁绥将手上的香插在门边,捡起长剑迈步进入。他径直靠近那张桌子,手在上面抹了一把,沾了一指头的灰。
看上去只是一处人去楼空的废弃宿舍。
“嘉禾。”宁绥若有所思,低声道,“给那个号码打个电话。”
乔嘉禾虽然不明所以,但只能照做。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二人不约而同地出了一身冷汗:
不仅仅是手机,在房间的一角,也传来了相同的铃声。
屋里有人。
气血上涌,宁绥循着声音的方向摸过去,竟真摸到了一扇隐蔽的木门。他心一横,接连几脚踹上去,本就不结实的门迅速散架,更为浓烈的腐臭味从中涌出。宁绥站稳身子,定睛看去,靠墙的地方有一方平台,平台两侧燃着两支蜡烛,中间则是一尊黑色神像。
而那部发出声响的手机则被丢在地上,屏幕发出的光映亮了蜡烛照不到的死角,他小心翼翼地挪动目光,可还是被随后的景象吓得全身汗毛倒竖,差点惊叫出声。
地面嵌着一张贴着符咒的人脸!
“宁律师?”
“别过来!”他回过神,下意识护住乔嘉禾,“站在那儿,别看!”
强压住心中的恐惧,宁绥走上前,抽出一张纸巾,垫着捡起那部手机。手机的电量早已耗尽,却没有关机,屏保是一个年轻男生和一群孩子的合照。他侧眼看向地里的那张脸,额头贴着的是黑色符咒,身体被别处取来的土掩埋,其上又盖了几片巨大的芭蕉叶。
宁绥脸色大变:“四阴之地……炼尸术?!”
“宁律师,到底怎么了?”乔嘉禾听话地用手捂着眼睛,颤声问。宁绥没回答她,转而去看平台上的那尊神像。
看布置,这里是一处祭坛,神像构造并不复杂:通体都是金属质感,底座中间被凿空,用以承载神像主体。神明形象是九首、闭目、鸟翼、利爪,正面左右两首中间夹着一条中空的断颈,神像两爪交错置于胸前,指尖托着一颗头颅,想来便是那断颈上的了。
乔嘉禾等得焦躁不安,索性冲了进来,却又被地面上的死尸吓出尖叫。
“出人命了。”宁绥拿出手机,“得报警。”
电话很快接通,宁绥连珠炮一样把地址和情况告知给接线员,但话刚说到一半,他耳朵动了动,门外有隐约的脚步声,在向屋内靠近。他心下一惊,忙吹灭了蜡烛,捂住乔嘉禾的嘴,和她一起匿入神像后的空隙中。万籁俱寂里,连心跳声都听得格外清晰。
那人步伐矫健且轻快,仿佛毫无顾忌,一路来到里屋。脚步声距离神像越来越近,宁绥缓缓拔剑,心中默念咒诀,神经紧绷如弦。
一只手上下抚摸着神像,好似在确认,而后一把将神像拎起。二人失去了唯一的遮蔽,宁绥剑比思绪更快,电光石火间已然出鞘,指向那无名之人。
2. 落凡
剑鸣惊动了那人,他打了个响指,指尖燃起一簇火苗。看清彼此面容后,他和宁绥不约而同地惊声道:
“是你?!”
一句感叹还不够,宁绥又追加了一句:
“怎么又是你?”
齐腰的高马尾长发,古代形制的麻布长袍,英挺又充盈着笑意的眉眼,以及暗红色虹膜中央的两对金色重瞳,基本都与脑海里残存的印象契合上了。
就是那个人!
事情还要从上个月说起。那天宁绥和自己的实习律师赵方在律所加班看案卷,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他正打算站起来活动活动身子,霎那间室内的灯光全部同时熄灭了。
以为是夏季供电压力太大导致跳闸,他借助手机微弱的光亮摸到电闸前,却意外地发现电闸是好好的。就在这时,窗外竟炸开一声尖锐的惨叫,紧接着是什么东西被狠狠扔到玻璃上的碰撞声。
要知道,这里可是写字楼的28层,鸟都轻易飞不上来的地方。
宁绥头皮发麻,也感应到了有不干净的东西。赵方不敢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跟了过来,两人壮着胆子踱到窗前。宁绥速速念了两遍天蓬神咒,拉开窗帘后下意识地向后踉跄两步——窗外竟然飘着个人,就是眼前这个青年,他两手拼命拍打着玻璃,张着嘴却说不出话,一身长袍还在随风飘荡。
“你、你等着——”眼看天蓬咒都不起作用,宁绥恐惧至极反而愤怒起来,折返回去取法器,誓要让这孽物葬身于此。
可惜,等他全副武装回到窗前时,青年已不见踪影。
“我还想问你呢,怎么又是你?”青年理直气壮,“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宁绥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我是上清北帝太玄弟子,北极驱邪院授箓的法官,调查灵异作祟本来就是职责,跟警察出警一个道理。”
北帝派,属上清支派,主拜中天紫微北极大帝和北酆诸神。主要业务是驱邪治魔,效果在业内是出了名的立竿见影、符到鬼除,必要时连神灵亦可处决。这一派戒律极为严苛,且多为秘传,因而修习北帝法的法师少之又少。
“没听过。”青年无谓地摇摇头。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手上的神像,转身欲行:
“不过,谢谢你们啊,总算找到源头了。”
“站住。”宁绥厉声呵斥,“谁让你带走了?”
青年一脸古怪地看他:“又不是你的东西,我为什么不能拿走?”
这里是命案现场,所有东西都有可能作为证据,擅自拿走任何一样都是破坏现场痕迹。此外,有人在此处害命炼尸,宁绥作为北帝行刑法官,当然不能坐视不管。
“神像留下,我可以饶你一命。”
虽然摸不清这青年的来路,但他显然并非凡人。北帝派向来以“只杀不渡”著称,如果在这里的是宁绥的师父师兄,他俩早已撸袖子动手了。
“……口气不小。”青年轻蔑一笑,“想要就自己来抢。”
如果预料到了这句挑衅的后果,他一定不会说出口。剑光闪过,宁绥冷眼看着倒地哀叫的青年,一把夺走了神像:
“你自己说的。”
“你、你下手也太狠了……亏我还救过你。”青年痛得在地上蜷成一团,来回打滚。宁绥看出他演的成分更大一点,蹲下来盘问道:
“名字、来历、目的,一个个说。”
明白自己今天必须得给个交代,青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开口缓缓道来:
“名字……叫我夷微吧,我也记不得自己叫什么了。”
“夷?微?”
宁绥一字一顿,语气有些揶揄:
“视之不见名曰夷,抟之不得名曰微。这话本来说的是道,看不见摸不着,你直接拿来做名字,有趣。”
“一般来说,我之于凡人就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状态,所以便照书上写的,取了这两个字。“夷微耸耸肩,玩笑似地回应。
“嗯,接着说。”
“至于来历……你应该看出来了,我不是凡人。”
宁绥挑眉:“确实。”
“不过我也不是什么鬼怪,你不用害怕。”夷微忙补充说。他合上眼调理吐息,周身竟渐渐被金光紫辉笼罩着。
光芒并不刺眼,反而带着可亲近的温暖。
“你看,按你们的话来说,我其实是个正神。”
“我的天哪……”乔嘉禾暗叹。
金光逐渐变亮,宁绥的双眼也随之越瞪越大。良久,他才喃喃道:“……你这金光咒算是练到家了。”
被宁绥流露出的新奇和兴奋所感染,夷微笑得既羞赧,又有点得意:“其实方才你身上也有金光护体,只是你自己——”
平房外传来警笛声,打断了他的话。宁绥忙给那神像和死尸拍了几张照,冲出去迎接警察和法医进来:
“警察同志,就是这里。”
“大晚上的,你们几个在这里干什么?”一名中年民警严肃道。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回警局再说吧。”民警一摆手,探头问,“尸体怎么样了?”
年轻民警叉腰回答:“所长,这不行啊,这得用铁锹挖。”
“你们先挖着,我们回去录笔录。”派出所所长打开警车车门,招手示意他们上车。夷微一脸幸灾乐祸地看着宁绥二人,却被所长从后面踹了一脚:
“笑什么?当我没说你?”
律师和大学生都是说得出口的身份,宁绥身上也带了可以验明正身的证件。轮到夷微,民警上下打量了他一圈,才问:
“你呢?”
“他……他是我带的实习律师,叫——”宁绥的大脑极速旋转,“叫李艺伟!”
夷微:“啊?”
民警比他更惊讶:“律师还能穿成这样啊?”
宁绥讪笑着:“他刚去完漫展。”
简单了解了一下案发过程,民警们也没有为难他们,很快便放他们离开派出所,并表示如果有新的情况希望他们配合调查,宁绥自然满口答应。
带着一大一小走出派出所,宁绥帮乔嘉禾打了一辆车,自己则留下来应付某个难缠的家伙。
“事情办完了,你也该走了。”
“哎呀,走不动了。”夷微索性坐地不起,“还是很疼。”
“那我赔你点钱?”
“我要你的钱干什么?”夷微狡黠一笑,“这样,你答应我件事吧。”
“什么事?”宁绥忐忑道。
夷微踌躇着,脸上浮现出红晕:“你……暂且收留我一段时间养伤,好不好?”
此话一出,二人之间气氛再度降回冰点,宁绥的表情变得微妙:
“你不会是故意碰瓷来讹我吧?”
“你这话说得也太难听了。”夷微愤愤不平,“明明就是你把我打成这样的好不好?”
宁绥不打算跟他争辩太多,直接转身。夷微见状眼疾手快地抱住他的腿,耍无赖也似地大喊:
“你不能走!你说了要赔偿我的!”
宁绥艰难挪动两腿:“……我去看看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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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车到哪了。”
回到家时已经是深夜。把夷微安顿在沙发上,宁绥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了一盒压箱底的茶叶,拿出来招待客人,随后转身进了书房。不多时,他一手拎着长剑,另一手执一张黄色符咒走出房间。把两样东西摆在茶几上,他抱臂冷冷看着夷微。
“你为什么要去那个工地?还有,上次在我律所外面乱飞又是怎么回事?”
夷微本来欢欢喜喜地手捧茶杯,仰头环顾着屋内的陈设,见他满脸写着来者不善,又看了看长剑和符纸,笑意不由得僵住:“你又要打我?”
“只要你从实招来,我就不动手。”
北帝黑律可没有禁止法官刑讯逼供。
见夷微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子,宁绥放软了语气:“或者讲一讲,为什么放着自己好好的洞府不要,非得跑到人间来体验生活?你们也要下基层锻炼?”
“我……不知道。”夷微苦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宁绥眼底闪过一丝寒意。
看出他压根不信,夷微轻叹一声,又一次站起来,开始解身上的衣带。
“不是,你干什么?!”
衣带垂落在地,夷微又开始解里衣的衣扣。宁绥蹙眉看去,一道道或深或浅的红褐色伤痕遍布他的胸口和腰腹间,大部分已经结痂,部分尚未愈合,焦黑的皮肤外翻着,露出里面的烂肉。
“两个月前我醒来时,就已经身处人间了。当时身负重伤,头脑昏沉,只能强打精神向有人烟的方向靠近。我走了很久,慢慢才想起来,我是受了雷刑之后逃下来的。至于我是谁,为什么受罚,行刑的又是谁,我都记不清了。”
“雷刑?”宁绥习惯性地抓重点。
“嗯,七十二道天雷。上次……那时是追踪一个扰我清修的厉鬼,却不小心吓到你,我哪能想到那么晚了还会有人在呢?可我当时太虚弱,连话都不会说,怕引起更大的恐慌只好先遁走。我一直追查到了那个工地,然后就是方才的事了。”
“所以,你是犯了错受罚,被贬下来的?”
“我想是的。”
“雷刑……那就是雷部动的手了。”宁绥垂眼思索,“七十二道,不至于吧,那得多疼啊……”
“嗯,毛全都烧掉了……”听出了宁绥语气中的关心,夷微委屈地小声嘟囔。宁绥没听清,再追问时,夷微却一扫脸上的阴霾,向他露出一个还算轻松的笑容:“疼是疼了点,不过也捱过来了,嘿嘿。”
“你这让我很难办啊哥们儿。”宁绥愁得双手掩面。
猜到了他来历不一般,但属实没想到自己这处小庙招来这么一尊大佛。
“我们这派主拜北帝,别的神也不是不拜。北帝主掌雷霆都司,你惹的又是雷部的人。我派戒律严苛,黑律上动辄就是个死字,向北撒尿都不行,更不要说窝藏罪神了。你扛得住七十二道天雷,可我是凡人之躯,恐怕一道都扛不了……”
“我大部分神力都已散失,现在负伤在身,实在急着找一个能落脚的地方。日后尽量藏好,不会被发现的。”夷微可怜巴巴的,“而且,看在我救过你的份上……”
“曾经有个前辈,上奏北帝的表文上只是沾了些脂粉,结果表是上午烧的,人是下午没的。”
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夷微不免失落,怅然地起身:“抱歉,是我考虑不周,打扰了。”
他转身作势要走,快到门口时却停住了脚步,一手扶额,身体微微摇晃着,似乎力有不支。
“等一下。”
3. 入局
宁绥到底还是心软了。他将久无人住的侧卧打扫出来,换上全新的床上四件套,留给夷微休息。
“这里以后就是你的房间了。”他带上了房门,“我在主卧,有事叫我。”
折腾了一整晚,再加上驱动金光咒、画北帝符,宁绥感觉自己本就被工作压榨得所剩无几的精力已经完全透支。虽然他现在心事重重,但还是拉不住逐渐沉入深渊的意识,最终两眼一闭,坠入梦乡。
但入梦后的景象却令他心下一沉。
空茫的黑雾铺天盖地,宁绥身处其中,犹如溺水一般,几近窒息。而他仿佛就是黑雾的源头,却手脚都动弹不得,只有穿心般的剧痛在蔓延。耳边风声呼啸,夹杂着无数人凄厉的哭嚎。他听不懂那些人的话,但脑海中的声音回荡着:
“苦——苦——苦!”
而哭嚎声似乎更激起了自己无端的杀意,从胸口喷涌出更多的黑雾,将视野中所见的人尽数吞噬。即便知道这是在梦里,他也不认识其中的任何一个人,心底的悲恸却无比真实。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只能放任自己收割更多人的性命。
直到一道白光劈开漫天的混沌,黑雾如败军般迅速退却。宁绥向天上望去,那竟是一柄长剑,直向着自己的脖颈刺来。宁绥随即惊醒,猛然坐起身,身上大汗淋漓,眼角还含着泪。
“……又是这个梦。”
可以说,自八岁那年的车祸后,他便一直被这梦魇纠缠,不得安宁。那一年他突发高烧,皮肤溃烂,父母走遍各大医院都找不到医治的办法,因此怀疑是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听闻麻姑山北帝派的丹启道长邓向松法术高超,遂开车带他上山,求来符水服下,休养一月后病情才有所好转。
可就在一家人欢欢喜喜地驾车回家时,天降大雨把他们困在了山上,父亲不愿再打扰邓向松,执意要尽早下山,不成想轮胎打滑,车子意外落入湖中。等到宁绥再度醒来,陪在身边的是察觉事有蹊跷追下山来的邓向松,父母早已撒手人寰。
“小绥,你跟我走吧,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师父。”邓向松对他说。彼时同样年幼的师兄邓若淳伸手摸了摸宁绥的头发,小大人也似地问他:
“还痛不痛啊?”
身体和以前梦醒时一样难受,头昏脑胀。打开手机,凌晨两点半,还有休息的时间。手机屏幕反射出一道光亮,那是他额头浮现出的白色印记,同样是发病的症状之一。
读书时每天起早贪黑,来不及等印记消退,他就会找班上化妆的女同学借来粉底液暂且遮上。
手机解锁后的界面停留在相册,他滑动屏幕,研究起拍的那些照片来。
那个被炼尸的年轻人,跟杀妻的乔兆兴会是什么关系呢?一连十七天的电话,是他打给乔兆兴,教唆其犯案的吗?
黑色神像想必已经被警方带走。在他有限的见识里,确实找不到与神像形象类似的神祇,会是什么人在供奉这样一尊看上去就令人背脊发凉的神明呢?
外面起风了,宁绥关闭手机下床去,站在窗边眺望天色。虽然身处高层,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楼下那个移动着的白色的影子。
是夷微。
他手上攥着一支红色长枪,枪身跳跃着明亮的光焰。夷微一步一停向前缓步走去,好似个盯上了猎物的猎人,随后他转了个枪花,把枪直直掷出。
下一刻,仿佛有尖锐的嚎叫贯穿耳膜,又仿佛只是幻觉。
杀完收工。夷微拍了拍手,似乎觉察到来自高楼上的注视。他张望了一番,把目光定格在宁绥的窗前,激动地朝这边挥动双臂。
“看来还是不疼。”宁绥摇摇头。
这大概是宁绥大半个月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晚,原因不明。睡眼惺忪地打开卧室门,他差点被脚边半人高的东西绊个跟头。
艰难地挣开眼皮,看清了拦住自己的是什么,宁绥惊异地问:
“不是让你去卧室休息吗?”
“我放心不下你。”夷微盘腿坐在地上,手里捧着一本书。
“我是睡觉去了,又不是跳窗户跑了,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宁绥哭笑不得,“看的什么?”
“唔……《规范刑法学》,说实话,看不太懂。”
“嗐,我研究了十年刑法,有的部分照样看不懂。”
宁绥哈欠连天地走进卫生间洗漱,又简单收拾了一下房间。夷微也没了看书的兴致,目光执拗地追着他走来走去的身影。
“你要出门了吗?”
“该去上班啦。”宁绥系上领带,“早的话下午五点半下班,晚的话凌晨才能回来。你可以自便,别进那边的储藏间就行,里面供着一尊北帝像。”
他刚把车钥匙攥在手里准备出门,夷微又叫住了他:
“今天会下雨,你带把伞吧。”
天气预报显示降水概率30%,宁绥半信半疑地看着夷微,等他给一个可靠的论据。
“一定会下的,相信我。”
“好。”宁绥哑然失笑,“那就听你的。”
因为自己的车还落在废弃工地,宁绥才早早出了门去提车,顺手带上了昭暝剑。他动作很快,到达律所时同事们大都还没来。宁绥在休闲区沏了杯咖啡端进办公室,三两口把路上买的便利店三明治塞进肚子里,算是正式开启新一天的搬砖。
没过多久,有人敲响办公室门,是实习律师赵方。他拎着两份煎饼馃子和两杯粥,一屁股坐在宁绥办公桌上。
“早啊绥律,吃了吗?”
“你们都是从哪学的毛病,职务前面不加姓,反倒加名。”宁绥无奈笑笑,“吃完了,你自己吃吧。”
“呲溜呲溜——他们红圈所好多这么叫的——呲溜呲溜,咱这不是向先进集体看齐嘛。”
宁绥哼了一声。照例打开工作邮箱,未读的大多是广告,宁绥一条条选中批量删除,却在一众广告中发现了一条不同的邮件,是乔嘉禾发来的压缩包。
主题:一些可能有用的证据。
宁绥将信将疑地打开解压,里面是许多视频照片,主角大多是乔嘉禾被害的母亲庞净秋,而场景则像是医院。她身上的病号服已经被鲜血浸透,掌镜者拉近镜头,稍稍掀开庞净秋的衣服,只见她腹部、腰间都长满了溃烂坏死的血疮,脓头不停往外冒着血脓,细看上面还附着着黄白色的虫卵。
最令宁绥为之震悚的是,在遍布她全身的血脓之下,密密麻麻都是用黑笔写在皮肤上的怪异咒文。
此外,还有一个时长最长的视频,记录下了庞净秋精神失常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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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跪坐在绿化带的草影后,上半身完全趴伏在地面,像是在极为虔诚地跪拜着什么。她的头发已经尽数脱落,衣服一整片“糊”在她身上,被灌木枝条钩出了一道道长条形的破洞。似乎并没有感知到掌镜者的存在,庞净秋只是自顾自地将头往地面砸去,毫不知痛一般。力道之大,即便电脑音量不高,宁绥都能听见头颅和石头的撞击声,甚至还夹杂着骨头碎裂以及血液飞溅的声响。
“咚!咚咚!”
随后,她微微直起身子,两膝向前挪动几寸,张开双臂仰面向天,又再次伏下去,叩头三下。
保持着这样一拜一进的动作,庞净秋缓慢挪移。掌镜者压轻脚步跟在后面,逐渐缩小两人之间的距离。宁绥这才发现,庞净秋的口中也念念有词。他留心去分辨,虽然听不清内容,但直觉告诉他,那吱吱咯咯的声音分明是一段咒语。
很像是传说中的中邪。
看到这里,他跟赵方对视一眼。赵方惴惴不安问:
“这是谁啊?”
“我们的客户。”宁绥回答。他立刻拨通了乔嘉禾的电话:“文件收到了,你想表达什么?”
乔嘉禾叹了一声:“一切还要从妈妈出事说起。我说的出事,其实是一个月前妈妈因病住院。我那时还在学校忙保研的事,收到消息立刻赶了回来。”
“妈妈的病很古怪,甚至可以说是诡异。她当时全身都是红斑,就像是很严重的荨麻疹,昏迷了三天才醒来,医生也没有给出具体的诊断,只能按过敏反应处理。她醒后便一阵清醒一阵糊涂,嘴里不停地念叨一段话,我听不清。等到她嘴巴舌头都肿得不能说话,她就咬破舌尖,用手指蘸着血在床单上一遍遍地写,我拓了下来,发现是一段用古文字写成的咒语。”
“咒语?”
“对,我把图片打包一起发给您了。”她接着说,“我问过爸爸,妈妈到底怎么了,他支支吾吾不肯说。甚至到后来,连爸爸也出现了一样的症状,他每晚都会爬到天台上,像妈妈一样跪拜念咒,叫也叫不醒。”
宁绥拨动鼠标滚轮,找到了她所说的咒语拓写图。字样类似于一种象形文字,宁绥本身不是相关专业,因而不大认识,出言示意乔嘉禾翻译一下。
“我也没有破译出来,去问了学校老师,老师现在还没有给回复。”
乔嘉禾的声音已经有了哭腔:“我怕您会觉得晦气不肯帮忙,所以一开始没敢告诉您。说出来不怕您笑话,最近这段时间,亲朋好友们都对我家避之不及。事发后我也给他们打过电话,可根本没有人愿意趟这趟混水。昨晚看到您……之后,我才敢把这些事说出来。”
诚然,宁绥也发觉了,夫妻俩的诡异症状,死相离奇的年轻人,以及那尊来路不明的神像,一切的一切,都已经不能用简单的刑事案件来概括了。
一般的律师团队、司法工作人员都是肉体凡胎,真碰上了灵异势力只会白白送命。快到中元节,师门那边也忙得不可开交,不能再让他们为自己分散精力。
他需要一个有一战之力的搭档。
见宁绥没有吭声,乔嘉禾压低了声音说道:“昨天晚上我们看到的那具尸体,我总觉得眼熟。早上找到熟识的人要来照片确认,那好像是我妈妈带的硕士生,叫韩士诚。”
4. 随行
夷微在写字楼第二十八层天台的躺椅上晒了一天的太阳,指望着阳光蕴含的天地灵气能缓解满身伤痕的痛楚,却未曾想沧海桑田,这个陌生的世界不仅变得混浊吵闹,灵气竟也如此稀薄,反倒让他越躺越疲倦。
楼内人来人往,从他所在的位置斜望过去,刚好能瞥见宁绥办公室的大半。整个上午,宁绥离开办公室,他就闭目养神一会儿;等宁绥回来,他再强打精神注视着宁绥的一举一动。
他实在佩服这个看似文弱的年轻人,居然能在椅子上一坐就不动如山,连一口水都不喝,十根手指不停敲打着一块板子,不知在进行什么古怪的仪式。
“律、师……”夷微暗自咀嚼着这个名词,眼中显出几分迷惘之色。
昨晚宁绥身边的小姑娘又一次来到律所,引起了他的警觉。异常的是纠缠在她身上的腐朽怨念,同他追踪的那个厉鬼一模一样。
“啧,阴魂不散。”他烦躁地发着牢骚。
唯恐宁绥再觉察到自己的气息,夷微小心翼翼地贴在窗沿不敢动弹,一直到那小姑娘起身欲行时才松了口气。不过,发觉宁绥也要一同离开,他差点两眼一黑,跌落到楼下去。
“不要——别跟她走!”
可惜宁绥听不见他无声的呐喊,跟赵方交接了工作,便前往地下停车场提车。一长一少此行的目的地,是城郊的鄢山。
也许是有那部手机的缘故,警方很快排查出了尸体的身份,就是韩士诚。然而,这个韩士诚上一次现身,就是在鄢山,被发现时他全身□□,跪坐在北麓的山崖下,面无表情地用石片剥着自己的皮肤,口中同样念念有词。
此前他已经在精神病院里住了几个月,而被确诊为精神病的原因也令人捉摸不透——是因为他发表的一篇论文。论文主题是他发现的一处名为“蠡罗山”的“新文明”,文中除了介绍蠡罗山民的生活习俗,还提及了他们所供奉的神明——鬼傩菩萨。
鬼傩菩萨的形象,同昨晚的那尊黑色神像如出一辙。
如果只是一篇论文,还不至于被千夫所指当疯子处置,吊诡的是,蠡罗山根本就是个找不到的地名,连韩士诚在文中引用的文献都是稗官野史,整篇学术论文更像是他编造出来吸引眼球的小说。
“宁律师,我能冒昧问一下,北帝派是……”
“小门小派罢了,上不了台面的。”宁绥没有过多透露。
“这样啊……不好意思。”虽然自己是付了钱的甲方,但大学生的习惯让乔嘉禾下意识道了歉,随后识趣闭嘴。宁绥起步的时候稍急促了些,她向后一仰,后背结结实实撞到了座椅靠背,腰部下方竟传来一阵灼热的刺痛感,她惊呼出声:
“哎呀!”
“怎么了?”
“没、没事,被烫了一下。”乔嘉禾抚着后腰,挪了挪身子。
“烫到了?”宁绥刚好要倒车,便转头看了一眼,“哦,是我放在那里的剑——昭暝!对客人要讲礼貌,不要乱发脾气。”
昭暝剑通体白色,同座椅的皮面颜色很相近,所以没被发现。那剑仿佛有人性,被宁绥训斥了两句,居然不服气地剧烈摇晃起来,仿若一个委屈得直跺脚的孩子,剑柄和剑鞘相互碰撞,发出铛铛的声响。宁绥没办法,停车探身将它拿到副驾驶,轻拍两下剑身,权当安抚。
“它、它听得懂人话……”乔嘉禾讶然。
“昭暝其实是我师父的剑,在神前养了几十年,有了灵性。哼,论年纪能做我的长辈了,还是这么沉不住气。”
嘴上训斥着自己的宝贝长剑,宁绥还是留了个心眼。昭暝虽是北帝派镇派三剑中威力最大的一柄,但自矜灵力深厚,从不轻易主动展露杀气。宁绥不动声色,从后视镜里斜睨了一眼乔嘉禾,终究没说什么,只把自己的西装外套递给了她,又把空调调高了几度。
“搭一下腿吧,看你冷得发抖。”
外套的内袋里,揣着他昨晚画的那张北帝符。
一路上,车里只有导航机械的声音,二人各怀心事,始终无言。及至鄢山脚下,宁绥沿着盘山公路一直开上去,天色渐渐昏暗下来,远处黑云滚滚。他打开车灯,低头看了眼时间,还不到下午四点。
很明显,有人在这里动过手脚,布阵改变了风水。
北麓一带尚未被开辟为景区,虽然也偶有热爱探险的游客自驾到访,但因时不时发生的交通事故,这里慢慢传出了许多古怪传闻。在宁绥看来,意外频发多是因为山高坡陡弯急,再加上山北为阴难见日光,横死之人的怨气久久不散,集聚起来作祟也不无可能。
车外的异样同样引起了乔嘉禾的注意,她伏在车门上,警觉地观察外面的情况。一连穿过了几个隧道,幼时留下的阴影让宁绥放慢了车速,车上还载着客户,他不想在这种时候出什么幺蛾子。
“有人在跟踪我们。”
他话音刚落,车子左前方绽开一片刺眼的白光,拐角处一辆黑色面包车仿佛失去了控制,直直向他们撞来,转眼便近在咫尺。宁绥下意识猛打方向盘,车辆失去平衡,冲至崖边,几乎要撞破栏杆——
可预料中的坠落没有发生,车子奇迹般地刹住了。宁绥被惯性牵扯,胸口砸上方向盘,又被安全带拉回去,后背也狠狠撞上座椅靠背,当即痛得一声闷哼。
“宁律师!你怎么样?”乔嘉禾忙探到驾驶室,查看他的伤势。
“……我没事。”宁绥手抚着胸口,向她露出一个勉强的笑,第一次的撞击磕到了他肋骨中间的缝隙,钻心的痛楚让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呃……没伤到你吧?”
“没有没有。”乔嘉禾谨慎地向四下看看,“那辆车有问题。”
“嗯,我知道。”
宁绥再次启动车子,小心翼翼地倒回盘山公路,打开双闪,在车后五十米外放了一个三角警示牌。随后,他从副驾驶手套箱里取出一个白色的陶瓷小罐,指节轻叩两下罐盖。
“醒醒,上班了。”
“这是什么?”
“兵马,中坛五岳兵,师门传承下来的。虽然我派也有北极驱邪院的上坛兵马,但做不到随叫随到,下坛五猖兵下手又没个轻重。”
那罐子体积不大,宁绥一只手便能托起。罐口封着一张符咒,又用五色丝线紧紧缠绕。宁绥打开盖子,冷声道:
“务必全部押回,等我审完再自行处决,不准轻举妄动,明白吗?”
大风骤然而起,崖壁间,山林中,劲骑长嘶,刀枪铿鸣,恍然仿佛真有一旅兵马应召而出,执令而去。宁绥伫立着,目送“它们”远去,而后转向乔嘉禾,拍了拍手。
“走吧,时间不多了。”
断崖下,草丛掩藏着黑色面包车支离破碎的残躯,车顶在下,车底在上。长枪扎进底盘,嵌入的地方已被枪尖的高温熔化。
夷微半跪在地,打量面前跪坐的七八个孤魂野鬼,眉眼间尽是戾气。
领头的女鬼浑身泛着铁青色,暗红色的血迹布满了她的肢体。凌乱的头发把她的脸遮了大半,但遮不住那怨毒的眼神。她伏在地面上,两眼死死地盯着夷微,在寻找袭击的时机。
“摄青鬼,你不会想要跟我动武吧?”夷微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如果不是我出手,你是不是想要那两个人的命?”
摄青鬼,鬼物中最为凶恶的存在,往往是含冤含怨而死,摄取他人尸气为己用,比起游荡的荒魂,则更类似于妖尸。
他的目光聚焦在女鬼的双眼,那双瞳仁分明是晦暗的灰青色:“你的眼睛……蠡罗山?”
这一发现,让夷微的神情倏地变回厉色。来自神灵的威压终于降临,剥夺了最后一丝逃脱的机会。虽然摄青鬼在邪物中已炼到极致,但双方实力的差距仍然有如天堑,她被定在原地,拼命挣扎却动不了分毫。
“解脱众苦,大道方成……呵,真不知道那九头妖怪怎么忽悠的,祂自身都难保了,如何助你们登仙?”
“放了我,我知道你是谁。你要是杀我,蠡罗山里马上就会知道你离开阵眼了。”
摄青鬼出言打断他的思绪。他似乎也为她负隅顽抗的胆量而惊讶,挑眉道:
“你在威胁我?”
垂死挣扎中亮出的筹码似乎牵制住了这场对局中的上位者,夷微收回了部分神威,让她能稍微活动一下,语气也缓和下来:
“第一次是在那座大楼的外面,今天又一次。只算我亲眼所见的,你们就袭击了他两次。我不明白,他如今不过一介凡人,为什么你们就是不肯放过他?”
“那个凡人,他其实是——”
夷微不耐烦地打断她:“我早就知道了。”
“论杀身之仇,他也曾死在你们手上,算是同归于尽。我虽然重伤沉寂了三十年,可蠡罗山十二刀兵大阵未破,一众山民,还有你们的鬼傩吉尔仍然处于我的镇压之下。你们明知道宁绥此人于我而言身份特殊,还肆无忌惮地对他下毒手,就是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对吗?”
他的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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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飘飘的,听来却令人不寒而栗。
“想过吗?我能庇护你们全族苟延残喘四千年,也就能让你们都死无葬身之地。”夷微揪下一棵草,捏在手里把玩,“因此,要不要放你走,选择权始终在我,只不过是杀一个和杀全族的区别罢了。”
摄青鬼全身打着寒战,她立刻匍匐在地,为方才的狂妄请求原谅。
“再给你一次机会,想想怎么给自己争取一条生路。”
忽地,摄青鬼凄然一笑:
“你……您放弃吧,怒目明尊!”
夷微闻言抬了抬眼:“我好像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
“你以为蠡罗山的人们真的不知道,庇护了他们几千年的一直都是你吗?所有人都是自愿被控制的,哪怕越来越多的人发现鬼傩承诺的赐福都是假的,有一天比一天膨胀的贪念,还有三十年献祭的代价在,我们就已经回不了头了。”
“……你们什么都明白?”
“嗯。几乎每一户向祂献祭的人家,最后都会自食恶果。”她抽噎着,“我和姐姐都是被父亲献祭给祂的,第二年母亲就生下一个男孩,虽然只过了半年他便夭折了。没有人在乎我们姐妹被活活扒皮时有多绝望,我到现在都记得山洞中的虫、蛇、老鼠爬在身上的感觉,没死去的人傀把我和姐姐分食,我的魂魄也被困住无法往生,只能靠吸取神像的怨念来保持不散。”
“我知道,您是上古的大神,勇武无双,可武力只能杀人不能渡人。您救不了我们这些祭品,也救不了他们。”
夷微默不作声,良久,扯出一个自嘲的笑。
“我没办法了,我真的没办法了,我不敢想忤逆鬼傩的下场,我只是想活下去,不管用什么方式。祂说祂能帮我们成仙,我一时昏了头,信了祂的鬼话,也是想给自己谋个出路。”
积攒的委屈和怨恨涌上心头,摄青鬼再抬头时已经泪流满面。夷微终究心软了,温声问:
“你身上确有仙神的灵气,不像自己修来的,是沾染了谁的?”
“我、我……”
她明显有所顾虑,支吾着不肯透露。
“说出来我就送你入轮回往生。”
抽泣了许久,她颤动着嘴唇,正欲开口道来,目光却被崖顶景象定住,瞳孔急剧收缩。与此同时,彻骨寒意席卷了这片区域,空气中的水汽凝结成闪着寒光的冰棱,齐齐向着摄青鬼刺去——
可那些冰棱并没有贯穿身体,她惊慌地睁开眼,夷微捻去指尖的冰碴,原本围绕在周身的冰棱迅速崩裂,坠落在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来是有人不让你说。”他侧身望向崖顶,“那再逼你就不合适了。”
“最后一个问题。韩士诚,那个闯进山的学生,是你们对他下手的吗?”
摄青鬼犹疑片刻:“这……我不清楚。我和姐姐从来没收到追杀他的命令。”
“好,我知道了。”
此间事毕,他站直身子,说道:“我原本没打算放过你们,但情况特殊,阿绥也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我召了附近的鬼差前来,你们尽快离开。”
“还有,要纠正你一点,我没有离开阵眼,我的肉身还在洞里,出来的只有神识。我立下过庇护蠡罗山的誓言,就算心里再恨那群愚民,也不会弃他们于不顾。”
刚走出不远,撕裂般的剧痛便旋即袭来,夷微踉跄着,扶着石墙行进,几乎跌倒在地。方才那一击强悍狠辣,是必杀的招数,出手抵挡已经耗费他大半力量,他没精力再去追踪偷袭者是谁了。
另一边,再次启程后,宁绥便把兵马罐放置在副驾驶,车窗也开了个缝,以迎接随时可能回来复命的兵马。不多时,只见从窗外飘来一缕青色的旋风,一转钻进罐中,宁绥旋即皱眉道:
“跑了?跑了就去追啊。”
发觉以往行动无往不利的兵马现在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宁绥也知道了事情不对。他还想再询问些有用的信息,可兵马一点反应没有,开始消极怠工了。
虽然这些兵马都是师父邓向松拨给他的,但毕竟已经认主,多年来也享受着自己真炁的祭炼,如今让他当着外人面下不来台不说,放任为数不小的邪祟四处游荡,更有违北帝法官的职责。宁绥恨恨道:
“好,回家我再收拾你们。”
或许是慑于宁绥的这句威胁,兵马们扛不住压力招供了。宁绥感知着头脑中的画面,一如当头棒喝:
“是他……他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5. 异神
车子最终停在一处密林的隘口。自从踏入这片阴影之下,二人都顿觉呼吸凝滞,像是有什么蒙蔽了五感。宁绥依据周边的风水流转,断定此处有异常。
“风水?”乔嘉禾睁大了眼睛,“我知道,寻龙千万看缠山,一重缠是一重关——《撼龙经》,对不对?”
宁绥哭笑不得:“我不是说这个。而且,你一个大学生,不多背背单词多看些专业书,看这些杂书干什么?”
“风水也是民俗的一部分!”乔嘉禾坚定说。
宁绥摇摇头,不由得想起他的师兄邓若淳,在上大学时就因为仗着有师承,总在同学间故弄玄虚,被全校通报过,以至于后来想参军都因此被淘汰。
不是所有东西都适合搬到明面上来讨论的,宁绥很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
是幕布似的无尽的黑,透着一星半点日头的残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臭味,同废弃工地里的死水腐气类似,夹杂着湿润的泥土气息。远处分明有一两声鸟鸣,却又迅速被森林吞没。
确定了地点,下一步就该揭开此处伪装下的真容了。暂时摸不出布阵的规律,宁绥掐指捏诀,驱动净天地神咒,试图先将这里的秽气扫荡干净。
“天地自然,秽炁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
“……魔王束首,侍卫我轩;凶秽消散,道炁常存。急急如律令!”
缭绕在四周的沉重气息随流动的风散去,终于能痛快地舒一口气,乔嘉禾不免好奇问:
“既然是阵法……不能强行破解吗?”
“可以是可以,如果我捏雷诀引来天雷,什么阵法都破了,但没这个必要。而且,我也引不来。”
他忽然想起涉案的每个人都会念诵的咒语,连忙打开手机相册翻找照片。虽然看不懂文字,但根据四个字一句的排列规则,宁绥推测他们念的就是这咒语中的句子。他拔出昭暝剑,用剑尖在地面上一笔一划地拓写。
写到还差最后一笔时,他朝向乔嘉禾:“去找个稳当一点的地方,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乔嘉禾闻言,找了棵粗壮的大树,像个树袋熊一样,老老实实地抱住了不动。
仅是一笔,宁绥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伴随着一下细微的,耳朵难以捕捉的摩擦声,宁绥脚下的土地开始抖筛般摇晃,他下意识便抬腿要跑,却突觉脚下一空,整个人都失去重心,向地下坠落——
坑洞深不见底,宁绥奋力将手中的长剑向上扎去,可剑尖堪堪擦过松软的土壤,根本挂不住他一个成年人的重量。摔落在地前的一刹,他明显感觉到,有一双手从下揽住了他的腰,将他紧紧箍在怀里,像一团轻巧的云一样,不仅减慢了他下落的速度,还直接垫在了他和地面之间。
“唔啊——”
即便有缓冲,可传递来的碎裂般的痛感依然迅速遍布全身。他强撑着意识向上看去,此处距离洞口约有十几米。如果是直接掉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似乎有一只手在护着他的后脑勺,宁绥甩甩脑袋,侧眼看去,被他压在身下的夷微痛得龇牙咧嘴,还不忘对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又见面了,宁律师。”
宁绥却似乎早有预料:“就知道是你。”
“宁律师!”乔嘉禾半个身子都探了下来,“你你你你你还活着吗?”
“回去之后,我要去医院挂个内科。”宁绥无力地抬起手,又垂落下去,“按委托协议,拍片子的钱麻烦报销一下。”
“带……我……一……个……”夷微同样气若游丝。
“我们都去人民医院看病,你是人民吗?你甚至不属于碳基生物。”宁绥从他身上翻下来,佝偻着腰坐在地上,严肃道:
“你不好好躺着养伤,出来乱跑什么?”
夷微装出一副娇弱的模样:“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很空虚,我害怕。”
“你——”
“别聊了!”
头顶传来乔嘉禾打断的话音。二人不约而同抬头,乔嘉禾柳眉倒竖:
“别聊了。是你们上来,还是我下去?我的手机还有信号,现在报警还来得及。”
“等一下。”夷微拍拍手上和衣服上的灰尘,朝她张开双臂,“跳吧,我接着你。”
“我……我……”她踯躅着,无措地看看夷微,又看看宁绥,脚跟在洞窟边反复摩擦。宁绥疑虑地看他一眼,用眼神问:
“你能行吗?”
“飞是暂时飞不动了,接还是能接住的。你瞧好吧。”
剧烈的失重感后,乔嘉禾落入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中。她大口喘着粗气,着地时腿都是软的。
“谢谢您,谢谢您。”
但夷微的目光没有从她身上移开,他两眼亮起淡淡的金光,诱引乔嘉禾与自己对视。半晌,他舒了口气,面上重新展露笑意:
“还好,腐蚀得不算深。”
“怎么说?”宁绥悄悄贴近他,耳语道,“我看不出她身上是什么东西,所以偷偷给她塞了张符。”
“还记得昨天晚上那个小伙吗?他们身上都带着一样的,你可以称其为‘怨念’的东西,但跟一般邪祟的怨气又有不同。”
“怨念?”宁绥对这个概念一头雾水。他还想再打听打听,夷微却板着脸问他:
“你刚刚是不是也重复了那段咒语?”
宁绥头皮嗡地一下炸开,谨慎道:
“嗯,我为了打开这里的封印,把咒语刻在地上试了试。”
夷微的眼神变得凌厉,似是在斥责他不顾个人安危的举动。宁绥自知理亏,也不跟他争辩,该低头就低头。夷微却不打算说重话,只是叹道:
“还好你是修行之人,又提前清理过这里的秽气,不然感染了怨念,我都不一定能保住你。”
“你好像很了解这些?”宁绥又开始套话了。
“是先前追踪厉鬼时从他嘴里撬出来的,降妖除魔本就是正神职责,更何况,我也想戴罪立功,早日回归天界。”夷微倒也不遮掩,大大方方解释,“话说回来,你们两个这次乱跑又是因为什么?”
“那个死得很惨的小伙叫韩士诚,他最后一次现身是在这里。”宁绥简要地把韩士诚的经历讲了一遍,说,“我们想,这里会不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嚯,好灵通的消息啊,阿绥。”夷微揶揄他。
“你叫我什么?”宁绥提高了声调问。
“阿绥。不可以吗?”夷微脸上带着狡黠的微笑,“走吧,来都来了,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撑得住吗?你好像伤得很重。”宁绥关切道,“衣服脱了。”
“啊?这不合适吧?“夷微不明所以。
“昨天都脱了,有什么不合适的,动作快点。”
“孩子还在这儿呢。”夷微瞟了乔嘉禾一眼,嘴里嘀嘀咕咕,却也只好照做。宁绥接过他的外袍,右手成剑指,在夷微袒露的胸膛上画下一道符咒。
“我的真炁有限,弥补不了你散失的神力,但能让你稍微好受点。”
昨天他的伤还没有这么严重,是因为那一车的厉鬼吗?按理来说不应该啊,宁绥蹙眉思索。夷微两手在胸腹间摸来摸去,惊喜地抬头:
“真的,好受多了,你、你真好。”
“嘉禾,你摸摸外套内袋,有一张我新画成的北帝符,拿好,别丢了,能保你平安。”
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宁绥暗暗叹道。
相比起普通的坑洞,这里的构造更像是一处地下巢穴。
或者说,是一处墓葬。
地下的温度本就比地上寒冷许多,这里还有一种渗入骨缝的阴冷,宁绥把外套借给了乔嘉禾,自己只穿一件薄薄的衬衫,竟冻得止不住发抖。狭窄的甬道内,脚下的湿润土壤被坚硬整齐的砖石取代,两侧墙壁铺满晶莹透亮的玉材,手机电筒的光打上去,反射出幽蓝色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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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其上刻有飞扬的浮雕,越向里面行进,浮雕便越密集,越精美。
夷微挺身走在最前面,护着身后两人。宁绥掏出手机,一面走一面拍摄。
“宁律师,盗墓是犯法的吧?”乔嘉禾忽然幽幽问。
“我们主观上没有盗掘古墓葬的故意,是不小心掉进来的,只要不偷偷拿走里面的东西,就问题不大。”
得到了宁绥的解答,乔嘉禾心里有了底气,她缓步靠近浮雕,指尖掠过之处,飘浮起星星点点荧光。
当浮雕的全貌慢慢展露在三人眼前时,宁绥和乔嘉禾都倒吸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地看呆了。
画面主体雕刻着一位神祇,看身形雌雄莫辨。祂闭目跪坐在云彩上,九支长颈伸展出来,分别面向三个方向,正中的头颅上,眉心正上方还有第三只眼。背生双翅,两臂交叉护在胸前,肩头覆有杂乱的羽毛,手臂上生长着密密麻麻的鳞片,两手则形似鸟类的爪子。
在神祇周身,分立着九位衣袂翩翩的使者,都戴着神情各异的面具,离他们最近的两个,一个笑弯了眉眼,唇角扬起夸张的弧度;另一个低眉俯视着众生,庄重肃穆。
只是,浮雕上有明显的划痕,夹杂着干涸的血迹,像是什么生物用爪子抓挠形成,数量不算少。
唯有夷微,抱臂立在阴影处,眼底闪过一丝悲凉。长枪斜倚在他肩上,收起了光焰。
察觉到了夷微不寻常的沉默,宁绥回身呼唤他:
“你看,这里也有那段咒语。”
“嗯。”夷微携枪走上前来,“可见我们经历的一系列怪事,都跟这个九头的妖怪脱不了干系。”
宁绥追问:“那你追查了这么久,查清楚咒语的意思了吗?”
“只是用了一种比较古老的文字罢了,几千年了,你们不认识也正常。用你们现在的话翻译一下,就是——”
“天精地髓,斯须飞灰。褪鳞祛羽,形销骨摧。蜕此凡胎,身为神傀。解脱众苦,大道方成。万象净寂,吾主洞见。”
他说得相当慢,还用长枪底端的弯刃在地面上写写画画,便于宁绥记录:“最后两句没有具体的意义,只是加强语气,和你常说的‘急急如律令’差不多。”
“宁律师。”身后乔嘉禾的声音打着颤。宁绥应声回头:“我在,怎么了?”
“这……是人的骨头吗?”
宁绥向她脚下看去,那里散落着一节节被撕扯断裂的乳白色柱状物,顶端有酷似关节的圆体。他蹲下来捡起那些断节,看到内里的中空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是人,人的腿骨,已经死了很久了。”
他极有耐心地将每一节骨头都拼起来,总共拼出了五根大腿骨。看切割方式,不像是现代社会的工业品造成的,更像是自然力量。人骨比花岗岩都要硬,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将尸体绞成这副样子?
野兽?还是妖魔?联想到洛夫克拉夫特《疯狂山脉》中的修格斯,宁绥抬头同夷微对视一眼,不敢再放任思绪漫游,默默拔剑出鞘。眼下夷微重伤,乔嘉禾又几乎没有反抗能力,三个人的安全都担在了他的肩上。
看出了宁绥的顾虑,夷微轻笑:“别怕,就算是死,我也不会让你们伤到一根手指头的。”
“你死了我怎么跟上边的人交代?”不想听他说晦气话,宁绥白了他一眼。
他起身,反将夷微推至身后,带头继续探索,脚步不觉加快。不知是不是他的自我暗示作祟,深不可见的尽头,偶有微弱低沉的吼叫传出,在洞壁之间回荡。
越过一道道白骨积累成的槛,甬道前方骤然变窄,仅能容一人弯腰通过。夷微个子高,被顶部的石块重重砸了下脑袋,疼得捂着额头乱跳。
“夷微,别吵。”
在他们面前赫然出现一座祭坛,摇曳的烛火映照出了祭坛的大致轮廓,一尊黑色神像端坐祭坛之上。
“……又是一尊鬼傩神像?”乔嘉禾喃喃道。
6. 开棺
祭坛建造得很简陋,仅用普通砖石木枝堆砌而成,旁边同样散落着无数碎骸骨,其后停着一副破旧的棺椁,与外面华美的大型玉雕对比鲜明,显然不是同一批人所为。
但同昨晚那尊神像不同的是,这一尊头颅正中有个空窟窿,像深不见底的黑洞一样,吸引着宁绥向它靠近。一俟他的手指碰到神像头颅,窟窿中便涌泄出无数道黑雾,自七窍钻进他脑中。恍然间宁绥又被桎梏在他那诡异的梦境中,通达天地的巨大剑光已然降临,随后眼前便是白茫茫一片虚无。
他悚然一震,几乎要跌坐在地上,久久缓不过神。
“阿绥?”夷微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捞起来,“不舒服吗?”
“没事……”宁绥像溺水的人抓着稻草一样,无意识地死死揽住夷微的腰,“被魇住了,感觉有人照着我后脑勺来了一下。”
夷微关切地撩开他后脑碎发,用指头仔仔细细摸了一遍:“我看看……还好,什么都没有——你后脑勺还挺圆的。”
嘴上开着玩笑,夷微快步上前去,直接拎起那神像:“留着它只会让更多人受害,还是尽早销毁最好。”
他的指尖燃起一簇火焰,照亮了头顶烛火照不到的地方。宁绥的目光上移,神情忽然变得凝重,先是抬手示意乔嘉禾躲在自己身后,而后缓缓拔剑出鞘,轻声叮嘱夷微:
“夷微,别动。”
顶部的石壁上,攀附着三个满身血污、目眦俱裂的人形生物,脑袋倒垂下来,稀疏的头发随风来回飘荡,看不清五官,只有灰青色的瞳仁冒着森冷的光,直勾勾地凝视着夷微手里的神像。也许是被宁绥的剑光威慑,三个怪物迟迟没有扑上来,只是挂在原处。双方形成对峙的态势。怪物的涎水和着脓血“啪嗒、啪嗒”地滴落,敲打着宁绥紧绷的神经。
“咯吱、咯吱。”怪物行动迟缓,每动一下,身上的关节都会彼此摩擦,其尖锐刺耳不亚于指甲刮过黑板的声响。
“我的天啊……”他听见乔嘉禾的暗叹。
“天蓬天蓬,九玄煞童。五丁都司,高刁北翁。”
天蓬神咒是北帝派最为凶悍的术法之一,一旦发动威不可测,对于多数鬼怪来说一击必杀,倘若错杀或是用刑过重,北帝法官则要偿命。宁绥现在顾不了太多,他不能让这个一连救了他几次的人在他面前受到伤害。
夷微已经感知到身后的状况,勾了勾唇角,掌中红芒一闪便熄。他打住了召唤长枪的动作,配合地保持不动。
“四明破骸,天猷灭类,神刀一下,万鬼自溃。急急如北帝明威口敕律令!”
雷鸣般的巨响传彻整个洞窟,剑气裹挟着神咒的威能,向洞顶劈砍而去,耀目白光一时间剥夺了所有人的视觉。等到白光渐渐消弭,那三个怪物不见了踪影,宁绥才长出一口气,放松下来。夷微拧转身子,四下环顾一圈,确认没有其他危险,慢慢踱回宁绥和乔嘉禾身边。
“喔——差点就没命了。”
听不出半点劫后余生的惊恐,语气里反倒满是笑意。乔嘉禾似乎另有心事,皱眉道:
“它们三个,和我妈妈后期病重的样子很像。”
“我知道,这东西叫傀,被鬼傩怨念腐蚀后的产物。生前叫人傀,死后叫尸傀,那三个应该是尸傀。不过,你妈妈——”
他绞尽脑汁地思考一个合适的表达方式:“她怎么会和这种东西扯上关系?”
“我也不知道。”乔嘉禾只觉身心俱疲,蹲下抱住膝盖,“是啊,怎么会呢……一夜之间,我的家一夜之间就没了……”
她低着头,压抑不住喉咙间的啜泣声。宁绥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替她继续说下去:“事情源于蠡罗山,一个哪里都查不到的地名,你知道在哪儿吗?”
“不知道。”夷微坦然地摇摇头,“我甚至还没查到这儿呢。”
“神像先别急着销毁,用它也许能钓出大鱼。”宁绥手托着下巴,“可这里要真是一座古墓,我们就真成盗墓贼了。”
他定定地盯着夷微,接着说:“你不是自然人,刑法管不到你。”
“你要干什么?”
宁绥故作神秘地拍拍他的肩膀:“不干什么,你好好抱着它就行。要是被帽子叔叔抓了,你千万别把我们两个供出来,就说是你自己拿的,没见过我们俩。反正,就算真把你关进去了,你也能跑出来。”
“帽子叔叔?帽子叔叔又是谁啊?”
宁绥不再多言,毕竟警察会不会立案侦查都不一定。他提着长剑,绕到祭坛后面,背着手观察那副腐朽不堪的棺椁。
“你们说,这里面会有东西吗?自从推行火化之后,道士也见不到几个僵尸了,如果掀开棺盖跳出来一个,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师父没教过。”
听了这话,乔嘉禾哭得更崩溃了。
“别哭别哭,我只是开个玩笑,这不是还有他嘛。”他向夷微招手,“过来搭把手。”
“真的要开?”
“真的,除恶务尽——我看起来像是在开玩笑吗?”
“好,那你退远点,捂好口鼻。”夷微亮出长枪,枪尖支在棺盖边沿,用力向下一压枪杆,棺盖滑落下去,棺椁内部暴露出来。
“嗯……什么都没有,连根头发都没有。”
夷微玩心大起,直接躺进了棺材里:“好小啊,伸不开腿,这是给人用的吗?”
“是你太高了。”宁绥也上前去,手探进棺木,重点摸索边边角角,不知是在寻找什么。末了,他不无失落地缩回手:“真的什么都没有。”
“接下来怎么办呢?”乔嘉禾问。
“当务之急,是先查清这邪神的来路,回去之后,我会上报给我的师父师兄,请示他们的意见。”宁绥沉思道,“警方那边也还在调查,我们等等他们的结果。”
“嗯,计划很周密。”缄默了许久,夷微终于再次开口,“那我们要怎么回去呢?”
他们现在身处距离地面十几米的地下洞穴,除了掉下来的那个大坑,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返回地上。
宁绥和乔嘉禾当场石化。
“唉,下次替别人着想前,先想想自己的退路。”夷微脸上难掩戏谑,他一挥手,长枪凌空浮起,停在二人面前。
“让焚枝带你们上去吧,抓稳,别摔下来,地面见!”
“那你呢?”
“我的枪都能飞上去,我难道上不去?”
“你能飞起来?那你刚刚……”
“不装得凄惨一点,你怎么会心疼我?”夷微眼神飘忽,颇有些心虚。宁绥虽然看不惯他卖惨,但已经没心思置气,他一手抓住焚枝长枪的枪杆,一手护住乔嘉禾,实在忍不住,白了夷微一眼。
目送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洞口,夷微收起了笑意,神色变作漠然。自他脚下燃起星星点点的焰光,逐渐吞没了整个洞窟。他凝视着怀中的鬼傩神像,犹豫再三,终究没有将它扔进火焰中。
焚枝长枪如离弦的箭,行程不过眨眼间,大脑还没来得及发出恐高的指令,双脚已经稳稳踏在了土地上。宁绥借焚枝支撑着身体,搀住差点一个趔趄摔倒的乔嘉禾,不忘跟焚枝套近乎:
“哥们儿,你也听得懂人话?”
焚枝枪身纹路有红光流淌,仿佛在回应他。
“那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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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跟我说说,你的主子到底是什么人?”
焚枝不予回答,关闭了指示灯光。
“……还挺智能。”宁绥本来也没指望一杆枪能说人言,无谓地耸耸肩。时间已经来到晚上九点,他从口袋中掏出车钥匙,递给乔嘉禾:
“回车上休息一会儿吧,等他出来我们就回去。”
不知为何,焚枝虽然不愿配合宁绥的调查,却出奇地亲近他。宁绥稍走远两步,它会自动跟上去,紧贴着宁绥的后背,卫兵似的寸步不离守着他。
“你好重啊。”宁绥觉得纳闷,上上下下把焚枝端详了一遍,“哦,沾上脏东西了,要我帮你擦干净,是吗?”
焚枝开启了指示灯光。
“好,看在你帮了大忙的份上。”宁绥扯着衬衫袖子,细心地帮它擦拭每一处污渍。身后响起夷微的声音:
“它很喜欢你呢。”
“没办法,磁场干净,从小就招各种东西喜欢。”宁绥转过身,一手交枪,一手立刻要去拿神像,夷微警觉地后退半步:
“你小心一点,别再被魇住了。”
“没关系的。对了,你知道,我刚刚为什么要开棺吗?”
“为什么?”
“你来看,神像这里,有一个凹槽。”他指着神像的断头,“而浮雕上的鬼傩,额头是长着第三只眼的。我猜想,这里原本嵌着什么,却被人挖了出来。或许对幕后黑手来说,重要的不是神像,而是这只眼睛。”
“有道理哦。所以你开棺是为了找眼睛?”
“碰碰运气罢了,不是没找到么?”宁绥笑笑。
死者的怪病,鬼傩菩萨,蠡罗山,和他那个纠缠了二十年的诡梦……比起扑朔迷离的命案,他更想不明白的是,这尊来自神秘深山的邪神,为什么会跟他的梦魇扯上关联。
“夷微。”他轻声唤道。
“嗯,我在,怎么了?”
“我可以信任你吗?”
夷微挑了挑眉,似乎猜到了他问话的用意,微笑着点点头:
“当然,我不喜欢白占别人便宜。”
天上淅淅沥沥落下雨点。顺利同目标达成一致,宁绥放下心来,“上车吧,天不早了,看来确实要下雨,该回家了。”
他没有留意到的是,身后树木的枝叶末端,有两个纸片似的瘦削的人,各戴了一副面具。二人一坐一立,无言观望着下方的一举一动。
“那大鸟还真出山了。”坐着的那个一袭绯色衣裳,长发挽起,发尾垂落在地,面具上用朱笔画出一个夸张的笑脸,声音也带有戏谑的笑意,“我早说了,神也有私心,他放不下这孩子的,就算肉身还困在山里,爬也要爬出来见最后一面。”
站着的那人着一身飘逸白衣,怀中抱一把琵琶,面具上画的表情极为肃穆。听了绯衣人的话,他淡淡地应了一句“嗯”,便不再作声,低头拨弄着琵琶的弦,零星泄出几个音符,散落在夜风中。
绯衣人似乎也不在乎白衣人的反应,自顾自念叨:“宁绥……二十年了,这孩子都长这么高了。吾主洞见,那年我把他从湖里捞起来的时候,他还不到我膝盖。”
“倒也没有那么矮。”白衣人仍旧淡淡的。
“唔,谁知道呢,毕竟你是个瞎子。都说小孩比大人更讨喜,可我觉得他倒是没怎么变过。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找不到他了,真没想到他会摸到这里来。你说,不会是那麻姑山的道士动的手脚吧?”
“什么道士?”
许是恼他糟糕的记忆力,绯衣人不答话,一跃而起:“走吧,故人重逢总要叙叙旧,我看这里暂时不需要我们了。”
7. 璧合
“话说回来,那一车厉鬼你是怎么处理的?”
宁绥给后座的乔嘉禾递了瓶水,被婉言谢绝后自己拧开瓶盖喝了一口。
“厉鬼?什么厉鬼?”
“别装傻了。”宁绥一脸无奈。
扯谎被揭穿,夷微尴尬地笑笑:“盘问了一会儿,他们什么都不肯说,我又急着追上你们,就交给附近的鬼差处理了。”
“那就好。”宁绥偏头看他一眼,“安全带系上。”
见夷微一脸迷茫,手足无措地坐着不动,宁绥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俯身帮他系好。
“融入人类社会第一课,坐车要系安全带。”
车辆在盘山公路一路平稳行驶,也许是因为有夷微坐镇,再没有小鬼胆敢埋伏造次。后面一直没再传来声音,宁绥瞥了眼后视镜,乔嘉禾盖着他的西装外套,已经睡熟了。
“嘉禾,嘉禾。”他略提高音量唤她,乔嘉禾依然没有反应,只是砸吧砸吧嘴。
“果然还是孩子,在刚认识的人车上也敢睡着,一点都不设防。”
“你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
“我受她委托,做她父亲的辩护律师。”不等夷微开口问,他便自行解释说,“辩护律师,就是帮那些可能犯了罪的人维护权利的人,一个人人都唾弃,但人人都可能需要的社会角色。”
“你的工作是替罪人说话?”夷微讶然道。
几乎每一位刑辩律师都会被问到类似的问题,宁绥已经习惯了。他没打算替自己辩解,而是直接反问:
“你被劈七十二道雷的时候,希不希望有个人替你求情,争取轻一点的处罚呢?”
一句话就把夷微哽住了。
“一个人只有在法官宣判其有罪后才能称其为罪人,在此之前都只能说其存在犯罪嫌疑,体现的是刑事诉讼法尊重和保障人权的理念。”他慢悠悠地阐述,又不免疑惑地问,“我实在想不通,你看着还算面善,到底犯了什么大错,会落一个这么重的量刑?”
夷微似乎还在思考他刚刚的话,看上去心不在焉的:
“你现在不怕被我连累受罚了吗?”
“我逗你玩的。再说,我当了好几年刑辩律师,最擅长跟公权力讨价还价。就算真有什么不识相的神灵追下来,祂也得先听了我的辩护意见才能把你带走,放心吧。”
路灯明亮的暖黄色灯光映照进车窗,他们已经回到了现代文明的领地。车开到了乔嘉禾现在居住的地方,小区不允许外来车辆进入,宁绥便将车临时停在路边,叫醒乔嘉禾之后,他转向夷微:
“你去送送她吧,看她上了楼你再回来。”
“不用不用,我跟发小说好了,她在楼下等我。”
前排两个大人一齐回头,不说话,板着脸盯她。
“那……好吧,麻烦了。”
一神一人离开了许久,一直不见夷微回来。这些天来被偷袭怕了,宁绥锁上车门,趴在车窗上观察一番,随后才拿出手机,把神像的照片发给了自己的师兄,北帝派年轻一代最出色的法官邓若淳。没过多久,对面就回复了。
邓若淳:我愚蠢的欧豆豆哟,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宁绥: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邓若淳:图太多了,不看。
宁绥继续加码: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宇智波若淳的态度发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好弟弟,要不你再给我发两张?不然这钱哥拿着不舒坦。
宁绥直入主题:看那个黑咕隆咚的东西,你认识吗?叫鬼傩菩萨。
隔了五分钟,邓若淳问:看着颜色不对,什么材质的?
伸手摸了一下,分辨着触感,宁绥回答说:金属的吧,铁?我也不确定。
邓若淳发来语音:你知道,神像一般是木头刻的,外面再上一层彩漆,有条件的还会铸一层金身。黑色金属属实少见,或许是故意为之,利用五行生克、十二长生的作用,加持受供者。
宁绥:金生水?是个水生动物?
邓若淳:很有可能。你也知道,五行里,水就是主黑色。
倒不失为一个新思路。宁绥又把庞净秋中邪的视频照片发给他,邓若淳许久没回消息,正当宁绥打算把目前掌握的信息和推测记录下来时,邓若淳直接打来了视频通话。
刚一接通,屏幕里便出现邓若淳神色凝重的冷脸:
“你到底遇上什么事了?”
“我要是知道,我还问你干嘛?”宁绥没见过他这般如临大敌的样子,有些心虚,“他们的症状还会传染,一旦染上就会不停磕头,还念咒。对了,你再看看那段咒,我看不懂,不像是人话。”
把乔嘉禾给的纸条拍下来发给邓若淳,又在聊天框里把大意发送过去,宁绥期待地看着思索的师兄,全指望他指点迷津。
“大概不是某个体系的传承,起码不是咱们的,绝对歪门邪道。你要是处理不了,我马上带人和兵马过去。”
宁绥轻声说:“他们已经死了。”
“……我就知道,照片里的那个女的,身子和魂魄明显不是同一个人。”
“被夺舍了?”
“是。不过还在控制范围内,就算我不出山,你自己也能处理。我帮你烧了道符,祖师爷会庇护你的。”
“能处理,那你刚刚为什么那个表情?”
“我担心你啊。”邓若淳叹口气,“她,我是说这个女人和她背后的势力,可能早就盯上你了。”
这一句话让宁绥顿时出了一身冷汗,陷入沉默,好久没缓过劲儿。副驾驶的车门忽然被大力拉拽,连带着整辆车都摇晃起来。
“阿绥!门怎么打不开了?谁把你关起来了?”夷微拍打着车窗。
“别大惊小怪的,等一下。”宁绥打开车锁,从里面帮他开门。邓若淳发牢骚道:
“你那边怎么那么吵?”
“跟朋友出来聚聚,他喝醉了,在这儿砸车门呢,嘿嘿。”
沉吟片刻,邓若淳语气变得玩味:“你这个朋友道行不浅,不像是普通人啊。”
“这你都能知道?!”
“阿绥?你在跟谁说话?”夷微高大的身躯艰难钻进这一方狭小的空间,高马尾都被碰歪了,显得狼狈不堪。
“我师兄,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宁绥被两边夹击,顿觉汗流浃背,“好久没见了,我俩叙叙旧。”
他转向邓若淳:“行了,我先不跟你多说了,记得替我跟师父问声好。”
“用完就扔哦,你这孩子。”邓若淳无奈摇摇头。
挂断了电话,夷微已经系好了安全带,端端正正坐好:
“现在可以跟你回家了吧?”
事必躬亲地教夷微学习适应现代人类社会是个不小的工程量,操心程度不啻于幼师。好在夷微不懂就会主动提问,极大降低了闯祸后来不及补救的概率。
考虑到夷微有被七十二道天雷劈得外焦里嫩的惨痛经历,宁绥尤其注意他的用电安全,唯恐引起他的应激反应。
“哎呦。”
伴随着拨动开关的脆响,夷微发出一声痛呼。宁绥冲过去,夷微却变作了一副笑眯眯的表情:
“逗你玩的。”
“学会记仇了。”宁绥一拳砸到他肩膀上,以示报复。
比起人间的万般奇崛风光,夷微似乎对宁绥本人更感兴趣一点。宁绥不在家还则罢了,要是在家,他必定抓住一切机会沟通,没话题就创造话题。
“你为什么每件衣服都是一模一样的款式?”
“不一样吧,西装跟西装也有区别。单排扣双排扣平驳领戗驳领,你仔细看看。”
“太阳这么毒,我看别人穿衣都是露胳膊露腿的,你不热吗?”
“热,但是洋气啊。”宁绥坦诚道,“何况,穿得正式一点,委托人也会觉得你靠谱,更愿意把案子交给你。”
他的目光聚焦在夷微身上,挑剔地把夷微打量了一遍。夷微像只待宰的羊羔,老老实实地任他处置。
“你也得换一身。虽然现在的社会很包容,但你也不能天天穿得像个刚参加完漫展的小年轻。”
“可是,你太高太壮了,可能穿不上我的衣服。”
从衣柜里挑出一身宽松点的休闲装,宁绥对着夷微上下比量:“这件应该差不多,先穿着,我带你去买几件。”
“啊?我不需……”
话才说了一半,他就被宁绥推进卧室换衣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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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惯了长袍广袖,夷微换上轻便的衣服反而觉得别扭了。他一瘸一拐地从卧室出来,一会儿拽拽衣领,一会儿扯扯裤子,好像身上长了跳蚤一样难受。
“你的头发……”
宁绥比了个剪刀的手势,夷微失声大叫:
“头发不能动!”
好吧,那就不动。
人靠衣装马靠鞍,神也一样。夷微的五官线条偏向硬朗张扬,面部折叠度高,好看当然是好看的,甚至可以说比绝大多数人好看,只是一身灰白衬得素了点,就如同一盆开得绚烂的海棠花却搭了个塑料花盆。宁绥本人的审美更倾向于正装风格,也离不开黑白灰三色,问夷微的意见,回答只有“我都可以”四个字;求助万能的店员,店员另辟蹊径,提议说:
“这件浅绿色的花衬衫怎么样?”
“我不喜欢绿色,穿上像只大孔雀。”夷微小声说。
路过饰品店,夷微突然停住了脚步。宁绥走远了才发现他没跟上来,折回去找他,他正站在头饰区,看着一条红色发带出神。
“这是女孩子戴的。”
夷微不说话,垂着眼睛赖在那里,像个跟家长要玩具的小孩。
“……拿着,我去付款。”
就这样,两个人从商业街街头走到街尾,搜刮来的衣服裤子鞋子塞满了后备箱。夷微一直穿了脱脱了穿,折腾了一整晚,最后筋疲力尽地坐在后备箱盖上,一脸惭愧:
“不好意思,让你破费了。”
“这点钱也叫钱?”宁绥摆出一副大款似的阔气样子,“你们神仙平常会换衣服吗?”
“一般都是会的,就是我神道中落,没那个条件罢了。”
宁绥的眼神中多了些怜悯。
可宁绥也不是总有时间应付夷微各种各样的状况,不过办法总比困难多,分身乏术之下,他教会了夷微看电视,也准许夷微进入自己的书房找书看,尽可能地提升文化水平。
“……新几内亚,世界上雨林覆盖面积最大的岛屿。在这里,鸟类进化出了地球上最奇异的求偶展示……”
宁绥擦着湿发走出浴室,夷微专注地盯着电视中的画面,不时嘻嘻哈哈地笑着。
“看什么呢,这么开心?”
电视上正播放着羽翼丰满漂亮的雄鸟绞尽脑汁讨好雌鸟的场景。雄鸟甩动着头顶的两根长羽,在树木枝条上来回蹦跳摆动,以充分展现自己优美强健的身体线条。
“动物纪录片?原来你喜欢看这种内容。”
夷微拍拍沙发,示意他坐过来:“很有意思的解读,人居然能猜出鸟在想什么。”
“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猜到。我有个大学同学,在宿舍里养了只玄凤鹦鹉。鹦鹉送了他一根羽毛,他收下了,后来才知道那是鸟在向他求偶。”
夷微笑出了声。他想了想,问道:“话说,新几内亚是什么地方?还有还有,讲解的人说的是哪里的语言?我听不懂,只能看文字。”
“新几内亚……赤道那里吧,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挺远的。解说用的是英语,洋人的语言,有机会我教你。”
一方是身上谜团重重的韩士诚,一方是看守所里的乔兆兴。宁绥把韩士诚的那篇论文从头到尾通读了一遍,不由得感慨,其详实程度,再高明的小说家都编不出来。
至于乔兆兴,案件侦查阶段,除去办案机关,只有律师能够作为辩护人会见犯罪嫌疑人。接受委托之后,宁绥便提交了会见申请,看守所两天内给了批复,定下了会见日期。
他不是没接过凶杀案件,曾经作为法援律师参与进了一起被家暴妇女反杀案件中,会见嫌疑人时,那妇女脸上的伤疤都尚未完全愈合。在他和检察官的共同努力下,案件最终被定性为防卫过当,虽然被告人还是要负刑事责任,但过失致人死亡的量刑会相对轻很多。
可那是建立在案件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的基础上。乔兆兴的案子摆明了司法机关根本不可能抓到真凶,宁绥也不可能把怪力乱神写进辩护意见,那样法官真的会骂他神经病。
他开始好奇承办检察官听到鬼傩菩萨时的表情了。
可就在一切按部就班地推进时,警方那边传来了消息:
韩士诚的尸体失踪了。
8. 上任
兹事体大,再加上乔嘉禾那里一直没有传来新的消息,这让宁绥不免忧心。他单独抽出时间,打算给她去个电话,号码还没拨出去,她却直接打了过来。
“宁律师,我等到公安的通知了,他们说明天要对妈妈进行尸检,问我愿不愿意去签个字,他们还有问题要问我。”
“嗯,你愿意签字吗?”
“我当然要签。可是……”
“别怕,我会陪你去的。”
书房外,电视的声音被调低了许多,宁绥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同乔嘉禾约定好明天见面的时间,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他挂断电话。打开书房门,夷微果然在守在门外,半个身子倚住门框,一手撑着门,像一面墙一样把宁绥堵在了书房里。
“都听见了?”
“我跟你一起去。”
“办案要遵守规定,你——”
“我跟你一起去。”夷微根本不想听他解释,“有了她的遗体,也许我能看到她生前都经历了什么。”
其实我只打算雇你帮我打架来着,宁绥想。他思索片刻,只问:“那你能做到一切听我安排吗?”
夷微歪头反问:“我还不够听话吗?”
说的也是。宁绥放下心来:“好,你现在就是我的实习律师了,我简单介绍一下这项工作的内容。”
在刑事案件中,大多数案件在量刑上都是三年以下,或是三到五年的“小案件”,案件事实基本清楚,宁绥先前办的也多是这种案子,辩护人在庭审中的存在感可以忽略不计。
检察官训完法官训,偶尔回回嘴,这就是刑辩律师窝囊的一生。而实习律师在诉讼一条龙中处于食物链的最下端,谁都能来踹一脚,尤其是带教律师,也算是一种踢猫效应。
但是夷微并不清楚这一行业潜规则,反倒觉得新奇,追着宁绥东问西问,把宁绥都问烦了。
出发去刑侦大队之前,宁绥先带着夷微回了律所一趟,取先前准备好的材料,以及安排后续的工作。
“你在车里等我,别乱走,我很快就回来。”
“为什么?你嫌弃我?我很拿不出手?”
“不敢不敢。”宁绥拉开副驾驶的车门,“请吧,祖宗。”
就算有衣服作为掩饰,夷微身上的气质还是跟怨气冲天的现代上班族格格不入,更别提他还用发带编出了精致的辫子,生怕别人注意不到他那一头飘逸长发。一路上,宁绥都在努力屏蔽身边人纷纷投来的目光,可夷微完全把写字楼当作了自己的秀场,昂首阔步,走出个虎虎生风。
“诶小哥哥,你等一下。”有两个姑娘追过来,围住夷微。
“小哥哥?”夷微虽然不喜欢这个称呼,但还是礼貌问道,“有什么事吗?”
“你、你洗发水用的是什么牌子啊?我看你发量好多,发质也好好。”
“他不用洗发水的。天生基因好,别的都不爱长,就爱长头发。”宁绥为了搪塞开始胡言乱语,“养头发还是要少熬夜,少染烫,饮食上少糖少油……我们还有事,不多说先走了。”
“再见!”夷微不忘跟姑娘们道别。
“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宁绥发消息给赵方。
“我要执业了?”赵方问。
“不是,想点实际的。”宁绥打破他的幻想,“你要有新同事了,做好心理准备。”
“这算好消息?这算什么好消息?你管这叫好消息?”
五分钟后,撕心裂肺的惨叫从宁绥办公室传出。有好事的人往里望去,只见赵方躲在办公桌和书柜之间,抱着一把椅子,椅子腿朝外,与宁绥两人对峙。
“啊啊啊啊啊啊啊!滚出去!滚出去!”
“别这样,你冷静一下,大家都在呢,待会儿把主任招来就不好了。”宁绥试图安抚他的情绪。
“宁绥!你忘了?他不就是那天!那天晚上!”
“哪天?怎么了?我怎么不记得啊。”宁绥开始装傻,“你先把椅子放下,有话好好说。”
“其实我人挺好的,你要不跟我相处一段时间看看?”夷微慢慢靠近他。
“不要过来!不然我就跳下去!”
“二十五层有个平台,恐怕摔不死,还得求我背你上来,得不偿失。”
简单的一句话,成功击溃了赵方的心理防线。
“不是,绥律,你真的不记得了吗?那天晚上咱俩在这阅卷,突然停电了,又突然有怪声,你说是闹鬼。一拉开窗帘,窗户外头就是他在飘——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有我在你怕什么呢?”宁绥叹气说,“鬼能大白天来上班吗?”
赵方愣住了。
见他冷静下来,宁绥关上了办公室门,坦诚相告:
“他确实不是人,但也不是鬼,上次的事还是他处理的。你也知道咱们这儿闹鬼,我请个道行高的帮忙镇镇场子,可以吧?”
“就他?”
夷微神情深沉,一手叉腰,一手支在窗框,极潇洒地甩了下头发。
“正是不才。”
他都从电视上学了些什么啊,宁绥抬手扶额。
“我们下午要跑一趟刑警队,你就不用跟着去了,把前几天的会见笔录整理一下,法律意见留着我来写。还有,出去之后不要乱说话,知道吗?”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围观的同事,宁绥抱着公文包,像做贼一样,贴着墙一溜烟跑出律所,钻进电梯,差点把夷微关在电梯外面。
“等等我啊!”
去地下车库提了车,夷微坐在副驾驶,目光始终黏在宁绥身上。
“你看上去很紧张。”
“有吗?”宁绥扯了一下嘴角,“公安都是一群不懂法的大老粗,比较难缠,我不太喜欢跟他们打交道。”
“啧,大家都是为了讨生活,何苦互相刁难呢?”
“这个问题问得好啊。”宁绥慨叹,“也就刑辩律师这么窝囊,民商事律师的地位和收入普遍要高很多。虽然不管什么方向的律师都会被打成见钱眼开的讼棍,但普通民众遇到事了第一反应还是找律师,久而久之都习惯了。”
“你不难过吗?”
“难过有什么用啊,是工作就得有人去做,是工作就会有各自的难处。比起我,还是那些因为不懂法被逼供被诱供,被迫认罪认罚的当事人更难过一些。能帮到他们,也算给自己积福报吧。”
夷微不再说话。来到平舒区刑侦大队,远远便看到乔嘉禾等在门口,毒辣的阳光烤得她两颊通红。宁绥找了个车位停下,从车载冰箱里拿了两瓶饮料,一瓶塞给夷微,自己拿着另一瓶冲向乔嘉禾。
“这么大的太阳,怎么不进去等?”
“门卫让我待在门口,说办案民警来领才能进去。”乔嘉禾渴急了,一口喝掉大半瓶,“咳咳……谢谢宁律师,我等了快一个小时了,也没有人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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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绥暗骂了一声,去敲门卫的小窗。门卫是个中年男人,懒懒地把头从窗口伸出来,一股冷气伴随着他的动作涌出室外。
“干嘛——”
“今天38度,你就让孩子在外面晒着?不能让她在门卫室里等?”宁绥没好气,“你们队长人呢?定好了下午三点半,误了时间算不算他玩忽职守?”
门卫看看气势汹汹的宁绥,又看看一旁的乔嘉禾,还有仗着身材高大帮她挡住阳光的夷微,也明白这是大人来撑腰了。他把脑袋缩回去,给办公室打了通电话,才回复说:“马上就来了,让你们再等会儿。”
没过多久,从办公大楼里走出一个年轻民警,一面带他们往里走,一面赔着笑说:“对不住啊,刚才队长在开会,暂时抽不开身。”
宁绥虽然火气还没消,但也知道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把话都咽了回去。乔嘉禾扯扯他的衣角:
“宁律师,你别生气,一个小时而已,我们军训的时候站过一上午军姿呢。”
“我没有生气。”宁绥向她笑笑,“整个刑事诉讼程序很长,不能在一开始就让他们觉得咱们好欺负。”
在接待室里又等了许久,三个人最开始还会简单交流几句,后来便归于沉默。宁绥忙着处理工作,躲出去接电话。夷微也不客气,从书架上挑了一本书来看。半晌,他冷不丁开口:
“哭出来吧,能好受点。”
乔嘉禾愕然看向他,眼眶已经微红。
“我……没事的,谢谢。”
嘴上这么说,眼泪却先于话语奔涌而出。她忙从背包中抽出卫生纸,揩掉泪水:“我其实不爱哭的,让您见笑了。”
“见笑?不会的,都是人之常情。我生母在我出生后就去世了,过去这么多年,我想起她来还是会惆怅。”他顿了一下,“我的意思是,人总要向前看。”
“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觉得,她就在这里,我却连问问她疼不疼冷不冷都做不到……特别无力。”
“那……在你们身边,还有跟你母亲出现同样症状的人吗?”
“我是指……”他比划了一下全身,“有吗?”
乔嘉禾明白他是问身上的脓疮,仔细回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我没有听说过,爸爸和她相处时间最长,也没有出现这种情况。”
夷微本来紧蹙的眉头放松了一些。
“你妈妈有没有告诉过你,她去没去过蠡罗山?”
这个问题意味不明,乔嘉禾迷茫地看着他,不知如何作答。
“你知道,蠡罗山是个找不到的地名,可看韩士诚的文章不像是编造的。听宁绥说,学生发表那种文章是需要老师过目的,既然韩士诚是你母亲的学生,那他发表论文前一定征询了你母亲的同意。所以,有没有可能,你的母亲也去过蠡罗山?”
“而且,如果我的推测正确的话。”他的眼神变得锋锐,意味深长地说,“深山老林,她一定不会是一个人去的吧?”
“我确实没想到这一层……”
“这一点我调查过,很可惜,他们组织的似乎是一次秘密考察,从我能接触到的渠道根本找不到其他参与人员。只能等警方调取她这半年的社交记录和活动轨迹了。”
门突然被打开,宁绥代替乔嘉禾回答了这个问题。他淡淡地瞥了夷微一眼,没多问什么,只招呼说:
“走吧,林队长他老人家终于肯下绣楼了。”
9. 尸检
区刑侦大队的队长林勇超大概四十多岁,个子不高,剃个寸头。他总是喜欢眯起眼睛看人,眼角的鱼尾纹一簇簇地聚在一起,瞳仁里射出刻薄的精光,宁绥每次看到都会觉得不舒服。
“名字叫林勇超,实际工作评比年年全市倒数,谁都没超过去。”宁绥如是评价他。
虽然他看上去总是很忙,但谁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平舒区的治安状况好像一直都没有得到太大改善。该盗窃的盗窃,该诈骗的诈骗,该非吸的非吸,大家相安无事,毕竟就算被害人报了警也不一定会立案,立了案也不一定会被抓,赌的就是幸存者偏差。
这不仅不利好普通居民的生命和财产安全,也不利好宁绥这样的刑辩律师——既然犯罪人不会被抓,也就不需要请律师为自己辩护了。
再加上他们的业务能力和工作态度都难以言喻,以建信这种垄断全区案源的大所为代表,本地刑辩律师苦刑警队久矣。
“你是被害人和嫌疑人家属,你是律师,我见过你。行,先坐吧。耽搁了你们一会儿,多担待。”
林勇超把桌面上的两条没开封的烟塞到抽屉里,起身去接了杯热水。宁绥还没开口,夷微先凉飕飕地讽道:
“你管两个小时叫一会儿?”
话里的火药味很浓,不止林勇超被噎住,连宁绥都惊得偷偷瞟了他一眼。正思索如何接上话茬时,宁绥脑海中却响起夷微的声音:
“虽然不能平白无故受委屈,但他是这里的头领,你日后还要和他打交道,不要直接跟他起冲突,不好听的话我来说,你唱白脸就好。”
他是在隔空和自己对话吗?宁绥顾不上震惊,连忙在心中默念:
“你怎么做到的?能听到我的想法吗?”
“可以,我能感应到。放心,除了你想告诉我的内容,我不会窥探其他的。”
夷微接着冷冷道:“办案兴许不是什么大事,快一刻慢一刻无所谓;如果是带兵打仗,耽搁两个小时,战局可能已经无法逆转了。你说呢,林大队长?”
大概是没想到一向只能受气的律师居然也敢直接表露不满,林勇超扭过脸,连鱼尾纹都夹满了纳闷:
“这位是?”
“一个律师助理罢了,地位跟您比不了。”夷微迎上他的目光,面上似笑非笑,竟隐隐显露出威严感,大有一副领导训话的气势。
“够了,少说两句。”宁绥话跟得很快,佯作一副嗔怒的样子,“年轻人,刚入行沉不住气。我们办案都是为人民群众着想。尽早结案,对大家都有好处,这么浅显的道理,林队长怎么可能不明白呢?要理解办案一线的难处。”
夷微默默向他竖了个大拇指。
两个人一红一白唱双簧一样,把林勇超高高架起下不来台。他脸色由白变青,再由青变白,最终只能咬着牙回应:
“基层公安压的案子太多,警力又不足,难免会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
他上下把夷微打量了个遍,眼神和语气都比方才礼貌了许多。宁绥心里暗笑,表面上还是一副正经模样:
“时间不早了,林队长。让孩子签完字,尸检就可以开始了吧?”
“嗯哼,可以。”林勇超从抽屉中抽出确认书,连同签字笔一同递过来。乔嘉禾屏着呼吸,将确认书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眼里再度泛起泪花,望向宁绥。
“不用怕,没事的。”宁绥摸摸她的头发,低声安慰。
她深吸一口气,在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又抬头问林勇超:“林警官,我能再见妈妈一面吗?”
“当然,你可以旁观尸检。”林勇超拿回确认书,“对了,小姑娘,你上次说你爸爸没有精神问题,可我们看着怎么不是这回事呢?”
宁绥闻言,也困惑地看向乔嘉禾。
“爸爸……他、他做了什么吗?”
“嘿呦,快别提了。我们组织了三次讯问,一句有用的都没问出来。不管问什么,回答都是五个字——‘我是在救她’。”
“救她?是说他妻子吗?”
“谁知道呢,反正我们觉得是这么个意思。”
林勇超喝了口茶水,把茶叶吐回杯子里:“而且他瞪着眼睛一晚一晚地不睡觉,嘴里叽里咕噜地不知道在说什么,熬得看守所值班的民警心里都发毛。”
他的症状又加重了。
“案子移送到检察院批捕了吗?”宁绥忙问。
“送是送过去了,那边还没给信儿,你们有意见也可以去联系他们。”
“你们得带乔兆兴去做个精神鉴定,如果真的存在精神问题,这个案子在主观责任层面就得重新考虑。”宁绥不忘自己作为辩护律师的职责,提醒说。
他看向乔嘉禾,她明显慌了手脚,呼吸变得急促,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还不容他多问,林勇超收到消息,招手示意三人:“法医实验室那边已经准备好了,有什么事去了再说。”
站在实验室门口,三人不约而同地往里面张望。宁绥拉住乔嘉禾的手,把她带到一边,郑重地问道:
“嘉禾,你认真考虑考虑,要不要旁观尸检?”
“我……我不知道。”她用力摇摇头,“我想去,但是不敢看。”
“我们两个替你去看好不好?让你直面这个过程……我想有点过于残忍了。”
“那我还有机会再见她吗?”
“有的。就算不让你见,我也会提出申请,相信我。”
“好,麻烦您了,宁律师。”
将乔嘉禾暂时托付给一名女民警,宁绥站在夷微身侧,幽幽地说:
“我其实也不太敢看。”
“呃……我进去,你在外面等我?”
“那哪行啊。”宁绥揉揉自己的脸,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来都来了,硬着头皮上吧。”
庞净秋的尸体被停在法医实验室中央,衣物都清理干净了。借助冷藏技术,尸体腐坏程度不高,依然能看出写在皮肤上的黑色咒文,但毕竟现在是夏季,实验室里还是飘散着刺鼻的腐臭,以及一种特别的,同那天地下洞窟里一样的死水腥气,口罩几乎形同虚设。
没有不尊重死者的意思,可宁绥没经历过这种事,止不住地想要干呕。
也许是屋里冷气开得太足了,宁绥的全套西装材质并不轻薄,他还是感觉寒气直渗进骨头缝里,冻得瑟瑟发抖。
脑浆都快被冻凝固时,他的手指被另一只手轻轻勾住,一股暖流从皮肤接触面渡往全身。
“好多了吗?”
宁绥小幅度地转脸看过去,夷微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内心感慨说:
“真了不起啊,每天都要和尸体打交道,还要动刀子把人剖开——照你说的,他们只需要这样就能知道死因?”
“对,还能知道人是哪一天、什么时候死的;就算死者化成一堆白骨,也能知道是男是女多大年纪。”
即便知道其他人听不见心声,夷微还是嘀嘀咕咕地:“死状这么惨烈,他们不怕么?我看着都有点害怕。”
宁绥问:“你怕什么?我看你杀鬼杀得挺欢的,鬼不比尸体吓人?”
“我就是因为怕才杀得多啊。我要是不怕,不就装看不见了么?”
真可谓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宁绥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帮自己疏解紧张情绪,捏了捏他的指尖,回应他的好意。
“左胸这一刀直接贯穿心脏,应该是致命伤。”法医给出初步判断。
“她身上的脓疮您也看见了,您有什么看法吗?”
“我们从她待过的两所医院调取过病历,都只说疑似过敏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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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诊断不出具体的病症。尸检报告大概半个月以后出具,有问题我们到时再议。”
离开实验室时已经差不多晚上八点了,乔嘉禾早就守在了门口。见宁绥脸色苍白、脚步虚浮地走出来,她一个箭步冲上前搀住他。
“我可能有点晕血……等我平复一下。”宁绥接过她递来的水,“……进去看看她吧。”
夷微冲她点点头,让她不必担忧。乔嘉禾勉强安心,说:“好,你好好休息。”
她才迈步,宁绥又叫住她:“里面很冷,披上我的外套。”
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宁绥摘掉眼镜,一手捂住口鼻,呕吐的冲动久久无法平息。夷微抚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神色挫败地开口说:
“有人封存了她母亲的记忆,我看不到。”
凄厉的恸哭从实验室中传出来。宁绥定定地望过去,眼角泛红。他垂下头,故作轻松地调侃:
“居然有人能难住你?”
夷微自嘲地笑笑。他察觉宁绥压抑着的低落情绪,安慰也似地说:
“我从前一直觉得凡人的情感过于强烈,你们总是为太多无谓的人事伤怀,沉溺于自己的执念中,不肯解脱。后来经历了一些事,我才明白自己的傲慢和愚不可及。仙神命途漫长,总会在轮回中与所失去的重逢,再不济也能释怀或是遗忘。可凡人的一生短得一眼就能看到头,很多人、很多事错过就再也抓不住,抱恨终生,难免为之恐惧。”
“所以,难过是正常的,不要一个人强撑。跟我说说,也许能释怀一点。”
“我只是觉得,她才二十岁出头,母亲惨死在父亲刀下,父亲也疯疯癫癫的,就算不被法律制裁,这个家也已经毁了,她该怎么面对以后的人生?”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你已经为她做了很多义务之外的事了。”夷微轻轻说,“你不会以为,她找你只是为了请你办案子吧?”
宁绥变了眼神:“你也怀疑她目的不纯?”
“什么目的,也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嗐,你说,我一个律师,生离死别的事也见过不少,拿钱办事就好了,干嘛要动真感情呢?”宁绥扯出一个笑,“话说回来,你有没有阻止孩子爸爸病情恶化的办法?”
“施术者用咒将怨念植入人的体内,一点点侵蚀理智,才导致他们出现那些症状。如果能彻底清除他体内的怨念,或是让他别再念诵咒语,他就还有救。”
他挠挠后脑勺:“你知道他被关押的地方在哪儿吗?我去设个阵法。我的神力至纯至烈,可以抑制怨念。”
“人在看守所,我这几天就要去会见他。”宁绥思索着,“可是,如果要以咒语对他施术,一定需要一个媒介。”
夷微颔首,等他说出那个双方都已心知肚明的答案。
“……鬼傩神像。”
事件的调查进展又回到了原处。宁绥只觉头更大了:“所以蠡罗山到底是个什么地方?鬼傩到底是神还是鬼?韩士诚是变成僵尸自己跑了吗?”
夷微哑然失笑:“他变不成,何况,不是还有你和我吗?”
宁绥并没有发表意见,转而问道:
“夷微,你对这件事好像很感兴趣。”
他的话音压得很轻,仿佛是两人之间私密的耳语。夷微闻言一怔,别开脸解释说:
“因为这是你的事,我想替你分担。”
“只是替我分担吗?”
为了增强信服力,夷微不再躲闪宁绥的目光,而是同其对视。良久,宁绥噗嗤笑了出来,真诚地凝望着他的双眼:
“谢谢你。”
正当夷微还在消化方才发生的一切时,实验室的大门一开一合,乔嘉禾从中走出,满面倦怠:
“宁律师,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
10. 傩使
宁绥作为辩护律师需要留档登记,他便让夷微带着乔嘉禾先上车等着。时间已是晚上九点多,大队里该下班的都下班了,显得格外冷清。
宁绥在楼道口守株待兔了许久,终于拦下一个民警。他摸摸口袋,熟练地递上一支烟:
“辛苦了。咱们大队前两天不是接了个命案么,我听说尸体没了?”
民警把烟叼在嘴里,眉头紧蹙:“嗯,我们加班就是为了这事。”
宁绥不露声色地套话:“戒备这么森严,怎么会丢了呢?”
民警也不是刚入行的小年轻,马上反应过来他的用意,随即意味深长笑笑:“三个规定,有的细节不方便透露。”
早有后手的宁绥直接掏出一整条烟塞到民警怀里:“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是干这行的嘛,规矩都清楚的,就是打听打听,不往外泄露。”
那民警假意推辞了几番,鸡贼地向四下看了看,乐开了花,也顾不上什么戒律清规,示意宁绥把耳朵凑过去:
“……他啊,是自己走出去的,监控都拍下来了。”
宁绥顿觉如坠冰窟。
“那他进精神病院之前的事,你们调查过吗?”
民警吐出烟圈,说道:“他本来是在西南边境的大山里支教的,半年之前突然不干了,跑了回来——是用脚从南到北跑回来的。回来之后就一直疯疯癫癫,逢人就说他论文里编的那些事,家里人实在受不了,才把他送进精神病院。”
心下了然,宁绥没有再缠着民警多问,带着笑与其告别。走廊另一边没开灯,他不经意抬头瞥了一眼,停下了脚步。
尽头处似乎立着一个穿着长袍的黑影。
“夷微。”他用神识传音,“看好嘉禾,我过会儿再回去。”
“你那边怎么了?”
“杂碎而已,我尽快处理。放心,打不过我会叫你的。”
他不再多言,手探进西装外套口袋,里面有一柄小型的天蓬尺,属上等法器,师兄邓若淳常用小天蓬尺做发簪扎头发。
办公室里还有人在,这里不是动手的地方。宁绥不动声色,掐指捏诀,口中默念“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九字真言,于身后设下庇护的屏障。
黑影貌似也没有同他在此处缠斗的意思,径直一闪,化作一道黑烟钻出窗户。宁绥快步追上前去,窗外已然全无踪迹。正当他犹豫追还是不追时,头顶传来一阵轻柔的笑语:
“小家伙,跟我来。”
宁绥心下一惊,连忙仰头向上看。楼上的空调外机上,坐着一个身着绯红色衣裳的人,长发一直垂到这一层的窗前,故意似地用发尾扫过宁绥的脸颊。
自下往上看不全他的样貌,再加上那人打开扇子掩住了面庞,宁绥一时竟连此人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你又是谁?”宁绥取出天蓬尺,驱动真炁在体内流转,准备应战。
“啧,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麻姑山的道士不会连你的记忆都一起封印了吧……”
他说的是师父?却又不肯把话说明白。宁绥心中无名火起,厉声道:
“你想说什么?!”
面上威慑着窗外的怪人,宁绥心里很清楚跟对方实力的差距,他正打算呼唤夷微,绯衣人却看穿了他的心思,好整以暇道:
“小家伙,我劝你还是不要把那只大鸟招过来。他跟我不一样,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阻止你知道真相。还记得你们前几天去的那座地下洞窟吗?被他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巨大的信息量让宁绥脑子一时没转过来弯:“……大鸟?”
“哦,我忘了,他现在的名字叫‘夷微’。这谁给他起的名?真拗口。”
绯衣人合上扇子,俯身贴近宁绥。原本应该长着五官的脸上,却扣着一副白色面具,朱笔描画成的浮夸笑脸看不出真实情绪。
宁绥如遭雷击,思绪被迅速拉回深入洞窟的那晚,浮雕上的鬼傩使者也是这样笑吟吟地看着他。
“你、你是……”
“吾主洞见,你不妨直唤我的名号——祈。”绯衣人将长发荡到宁绥手边,“拽着它爬出来吧,就像二十年前在麻姑山的湖水里那样。有些事情,我虽然无法明说,但至少可以给你一点线索。”
这人脑子是不是有病,宁绥如是想,自己一百三十斤的体重足够把他那一头细软的头发全都薅光。
不过,听他话里的意思,八岁那年的意外,是他危难中救了自己一命。
似乎是担心宁绥不相信自己的话,祈从怀中掏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塑料块,抛到宁绥手里:“喏,你自己看,从你书包上摘下来的,我随身带了二十年呢。”
那是宁绥小学时佩戴的胸卡,字迹磨损严重,上面还钉着少先队队徽。因为上学不戴胸卡会扣分,宁绥习惯在书包上也挂一个备用。
至此,宁绥已经有了判断。他审慎地打量了祈许久,转身道:
“算了,我还是走楼梯吧。”
停车场里,夷微效仿宁绥的样子启动了车子,打开空调冷风。眼看着显示屏上的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小时,宁绥还是没有回来。夷微等得心焦,想再神识传音时,却发觉宁绥切断了与自己的联系。
乔嘉禾也忧虑地关上手机:
“宁律师怎么不回消息……”
“嘉禾,手给我。”
夷微摊开她的手,在掌心画下一个印,他指尖掠过的地方随即泛起金光:“我出去看看,你坐在车上别动。倘若遇到危险,张开手放出这个印就能屏退诸邪。”
夷微想了想,补充说:“路遇劫财行凶的人也适用。”
他钻出车门,目光被办公大楼处闪灭的微光吸引。他眼神一冷,攥紧了拳头:
“……又是你们两个丧门犬?”
宁绥走楼梯的计划没有实现,祈已经失去了耐心,勾勾手指便隔空把他拎了起来。
“没有时间了,小家伙。你再磨蹭一会儿,大乐师那边都杀完了。”
“你还有同伙?”宁绥有点恐高,飘浮在半空中,手脚僵直着不敢动弹,生怕失去平衡。他强作镇定,一面同对方斡旋,一面不断尝试和夷微重新联系,但每一次传递意念都会被莫名切断。
“哎呀,叫同事也比同伙好听啊。”祈哑然失笑,“放松点,我不可能让你掉下去的。但凡伤了你一根汗毛,那只大鸟都能把我脑袋拧下来。”
诚然,在宁绥的记忆里,他之前从未见过这个衣着奇特,言语轻佻的怪人。可刚打过照面不久,尤其是知道他曾救过自己的命后,宁绥竟然潜意识里觉得,这个人是值得信任的,甚至唤起了一丝孩童对父母般依赖的情绪。
哪怕他理智上很清楚,面前的人极其危险,随时可能一撒手把他摔死。
“我们和他都是被上天放逐的罪人。你应该猜到了,‘夷微’只是个糊弄人的代称,他原本的名字在哪儿都是不可言说的存在。只不过那些憎恶他的人同样也忌惮他,所以他不需要像我们一样,活得惶惶不可终日。”
“说点有用的,比如蠡罗山在哪儿?鬼傩到底要干什么?”宁绥打断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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谜语人滚出望海市。”
“体谅一下吧,小家伙,我们比你还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祈无奈摊手。
“你可是鬼傩的人,你不知道自己主子要干什么?”宁绥只觉得好笑,“那你又为什么要帮我?”
“虽然你们现在都这么称呼祂,但我作为祂的奴仆,确实不喜欢这个名号。而且,你为什么会觉得,祂与你一定是对立的?”
趁宁绥还没想明白他话中的含义,祈捏着宁绥的下巴,拉近两人的距离:“这么多年,你就从没觉得,身体里有一股力量一直呼之欲出吗?”
虽然隔着面具,宁绥还是能感觉到他目光的挪移,从自己的眼睫一直滑到唇瓣,又再一次抬眼,与自己对视,语气听上去很是满意。
“嗯,是个漂亮小家伙。”
他的袖口滑落到臂弯,露出一小截白皙的手臂。宁绥看见他的皮肤上遍布着血痕,还有层层蓝色冰晶从中长出,不由得惊讶问:
“你受伤了?”
祈迅速将伤臂藏回去,笑着调侃:“噢,还是个会关心人的漂亮小家伙。”
宁绥嘴角控制不住地下撇,伸手推开他的脸:“别这样,哥们儿,不要这样。”
祈毫不在意他冒犯的行为,依然乐呵呵地:
“向下看,我们到了。”
宁绥克制住恐惧低头俯视地面,下方似乎是一座公园,郁郁葱葱的灌木中有一黑一白两个人影。祈揽着他的腰向下俯冲,降落在白衣人身侧。
白衣人同样戴着面具,表情眉眼低垂,却非沮丧,更多是庄严悲悯。他怀中抱着一把玉制的翠色琵琶,与洞窟玉雕并无二致。
这也许就是祈口中的“大乐师”了,宁绥推测。
“他叫瞽,上面一个鼓励的鼓,下面一个目,不认识就念半边。”
瞽甚至没有看向宁绥,直接问:
“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他是个瞎子,所以看不见你,听觉却极灵敏。”祈展开扇子,压低声音跟宁绥解释,随后一屁股坐在公园长椅上,道:
“这混账想趁孩子落单,吃掉他的魂魄,我作为家长,当然要替孩子出口恶气。”
他转而对宁绥说道:“你不是在找他吗?他就在这里,你想怎么处置?”
“他?”宁绥狐疑地朝祈歪了歪头,不清楚用意。被五花大绑的黑袍人好像是个凡人,担心两个神棍捅出什么影响社会治安的篓子,宁绥半跪下来,掀开盖着黑袍人脑袋的风帽。
那张脸他再熟悉不过。
“韩……士诚?”宁绥嘴唇颤动着,不敢置信,“你是庞老师的学生韩士诚?”
黑袍人的手脚都被莹白的细丝捆住,细丝仿佛有生命,不住地自动缩紧,黑袍人的手腕脚踝都被勒出血痕。听到宁绥呼唤自己的名字,他先是一怔,随即便用力摇头,脸扭向一侧,两脚蹬踹着,试图挣脱束缚。
“可能是那天你在地下洞窟附近留下了气息,被他感知,便盯上了你的魂魄。但苦于大鸟基本寸步不离你身边,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今天刚打算下手,就被我们发现咯。”
“你要杀我?”宁绥用蛮力扭正韩士诚的脑袋,一手扼住他的脖颈,强迫他看着自己。
“知道你的老师死相有多惨吗?你还敢走这些歪门邪道?”
韩士诚凝视着宁绥的双眼,面上现出疯狂的笑意:“只要吃了你,我就不会死了,我永远都不会死了。”
见宁绥神情错愕,他放声大笑,仿佛陷入了自己无稽的幻想中。
11. 濒死
“你是不是上学写论文学糊涂了,我要是有让人长生的功效,我他妈还用天天上班?”
宁绥站直身子,思及庞净秋的凄惨下场和乔嘉禾悲恸的哭声,实在气不过,照着韩士诚的肚子就是一脚。韩士诚吃痛,蜷缩成一团,但癫狂的笑声没有停住。
“我先把你领回去,有什么事慢慢清算。”宁绥两手叉腰来回踱步,强捺怒意道。
“他今天不可能活着出去的,更不可能跟你走。”瞽低头拨弦,语气波澜不惊。祈也不肯让步,温声说:
“小家伙,有什么问题就在这儿问吧,我不想当着你的面杀人。”
“你们说杀就杀?把刑法放在眼里了吗?我说不能杀!”
正在气头上,宁绥也顾不得恩情如山,开始无差别攻击。且不说韩士诚要是不明不白地死了,学校、公安要怎么处理;再者,案件线索本就少之又少,韩士诚如果死在这儿,后面的进展会更困难。
祈和瞽同时发出疑问:“刑?法?”
得,又是俩法盲。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个人,是人就有生命不被随意剥夺的权利,犯了错自有法律制裁他。如果你们一定不问是非缘由就要他的命,先从我身上踩过去。”
两位使者良久没有作声,祈用扇柄敲打着额头,也犯了难,思考如何向他解释。
“小家伙,我们没有不问是非缘由,也不完全是因为他想吃你,才要杀他。一切说来话长,千年的恩怨,不是你可以插手的。”
“不想我插手,你今晚就不该带我过来。”宁绥并不让步。
“背叛者该死,与背叛者苟合的亦是。”瞽却没有祈的好脾气,斩钉截铁道,“正好,我也想探探你现在的实力,连我都敌不过,又怎么指望你担起大任。”
话音刚落,琵琶四弦齐动,乐音化作道道银刃。宁绥早有准备,真炁聚于天蓬尺,向周身荡开,将银刃纷纷击落。
宁绥轻蔑一笑:“再来!”
大概是惊讶于宁绥竟能完全接下这一招,瞽五指再动,弹拨出更密集、更凌厉的音节。宁绥正欲反击,扇子却在这时凭空飞来,替他挡下一击。
祈闪身至他身前,抬手将他护在身后,一改先前的温柔戏谑,冷冷道:
“大鸟就快追过来了,我的结界撑不了多久,问起罪来,你最好独自承担。”
身前两人陷入僵持,宁绥习惯性地回头顾及背后的情况,这一看不要紧,韩士诚正蠕动着,要去够落在地上尚未消散的银刃。
“你他妈的。”宁绥又是一脚踹上去,“谁让你乱动了?”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韩士诚像一条疯狗,一口咬住他的小腿。伴随着钻心的刺痛,宁绥感觉一股凉意从伤口处漫上四肢百骸,又从他身体里向外抽离着什么,好似有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他的心脏,遏制了跳动的生命力,让他喘不过气来,几近窒息。
宁绥条件反射地甩开他,手抚上闷痛得快要炸开的胸口,半跪在地,大口喘着粗气,脸憋得通红:
“你……”
细丝根根断裂,韩士诚已然挣脱,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祈和瞽同时出手,飞扇挟着乐音直劈韩士诚的颈部要害,如此霸道的攻势却还未近身便被崩解。韩士诚手腕上深可见骨的伤痕慢慢消弭,他活动了一下全身的关节,漠然道:
“天精地髓,斯须飞灰……是啊,人自以为已是天地之间的霸主,自以为眼界已经穷尽世间每个角落,却从未想过,更高处还有不可窥视的力量,因一己好恶就能将他们挫骨扬灰……”
仿佛是在宣告一场无聊游戏的终结,厌倦了伪装与周旋的韩士诚似笑非笑,掌心绽出无数道黑气,将祈与瞽拦腰捆缚起来,牵引至自己身前。
“你们为我布下的迷局,又何尝不能为我所用,成为诱杀你们的圈套?可叹我百年来从没发现,屠了斗氏全族的,竟然真的只有你们两个。”
他的眼瞳霎时变作灰青色:“只不过,没了神明的庇护,你们的实力退化得也太快了点。不如,我来做你们新的神明?”
他双臂一挥,两位使者被掀翻在地,祈身材清瘦,一连滚了几圈才停下。“韩士诚”转换目标,向宁绥缓步走来:
“年轻人,你生来拥有别人苦苦追寻了一生的力量,却不知该如何利用,实在是太可惜了。”
此人绝对不可能是那个研究生,只是用了和他一样的脸,想到邓若淳所说庞净秋生前疑似被夺舍,宁绥的大脑飞速运转,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夷微不知还有多久才能赶过来,祈和瞽两个人加起来都不是此人的对手。昭暝剑不在身边,自己手中只有一把小规格天蓬尺,一无帝钟,二无法印,尚不足以发动天蓬大法。
“小家伙,接着!”祈奋力将扇子抛给宁绥。
“韩士诚”两手成爪形袭来,宁绥挥扇抵挡,扇子的锋尖切割在韩士诚血肉上,发出的竟是叮当的金属碰撞声。他露了个破绽,韩士诚果真上钩,被他借力打力击远。
天蓬神咒倒过来读,就是天蓬馘魔咒,也可谓“邓天师倒持法”,是北帝派祖师邓紫阳所创功法,威力更胜于天蓬咒。宁绥在抵抗中分心念咒,祈求天师能顾念师徒情谊前来相助。
但宁绥毕竟也只是个疏于修炼的凡人,速度和力道都不能和这个自称活了百年之久的老怪物相比。他也曾抓住机会反击,可不论扫、劈还是戳刺,都只在扇面上溅起了几抹火星。不过数回合,扇子便脱手飞出,在地上跳跃。他连连后退,咒语也就此被打断。
可恶,技能前摇太长了。
韩士诚苍白枯瘦的手掐着宁绥的脖颈,将他举了起来,另一手对准他的心脏,又长又尖的黑色指甲抵在他左胸。
“放开他!”祈一声怒喝,膝盖不停磨蹭着地面,寻找可以支撑他站起来的支点,可每一次的挣扎都只换来更紧的束缚。
宁绥手脚被定住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马上被刺穿,他忍不住开始懊悔自己为什么没听师父的话好好习武,兴许眼下还能再多抵抗一会儿。
真的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师父年纪大了,我今年还没回去看过他呢。”他想。
然而,被刺穿的人并不是他。只听得一声清啸,宁绥身后生出绀色的巨爪,嘶吼着钳住韩士诚,几乎要将他的身躯扯碎。两爪似乎并非实体,宁绥惊惶地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韩士诚发出极凄厉的惨叫,巨爪扣入他的血肉,仿佛正在从他身体中攫取什么出来。
“你……你在汲取我的力量……”韩士诚极力挣扎,“不、不可以!”
“不自量力。”
自喉咙深处传出一声呵斥,那声音极深沉幽远,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却并不属于宁绥。
“吾主……”祈定定地望着宁绥,喃喃自语。
宁绥固然惊骇,但不再迟疑,捡起扇子,半跪支着身子。他屏气凝神,驱使体内真炁,再次发动天蓬大法。
“急急如北帝律令敕!”
与此同时,赤红光焰自半空呼啸而来。长枪连带雷光穿透韩士诚胸膛,惯性将他扯离巨爪的钳制。宁绥一下瘫坐在地,巨爪慢慢萎缩,变作一团青雾,消散了。
夷微挺身护在他前面,眼中满是戾气:
“找死!”
当他看清韩士诚的那张脸时,不由得愣了愣。就在倏忽间,黑色身影捂着胸口的大洞,迅速与夜色融为一体,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绥,你怎么样?”
在夷微的搀扶下,宁绥晃晃悠悠地站直身子,有气无力地问:
“嘉禾呢?”
“在、在车上。”
“那就好……今天是我的错,放他们两个走吧。”
说完,宁绥脱力向下倒去,被夷微稳稳接在怀里,失去了意识。
某种意义上来说,睡眠是最好的麻醉剂。被遍及全身的阵痛强行唤醒时,宁绥恨不得能给自己一拳,再晕过去一次,永远不要醒来。
“你醒了?”
夷微盘腿坐在地上,腿上摊着一本书,下巴搁在床沿,耷拉着眉眼,像一只犯了错的大型犬。
“怎么坐在这儿?地上凉。”
“没关系,我不怕冷。你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我准备了些饭菜,放在厨房了。”
“你做了饭?自己做的吗?”宁绥讶然。
“嗯。你之前教过我怎么用微波炉和电饭煲,厨房也有菜谱。煤气灶我怎么也打不着火,只好施法生火,炒了几道菜。”
“我不常做饭,煤气灶阀门常年都是关着的,当然打不着火——没被烫到或是电到吧?”
“先别操心我了,你怎么样,还是很难受吗?”
宁绥揉捏着太阳穴:“我好像做了一场梦,梦里我被两个怪人领着,找到了韩士诚,他却想吃了我,被我反杀了。”
“那不是梦。怪我,一时大意,让你落了单,被他们拐跑了。”
“这有什么好怪你的,是我对自己的道行太自信,非要作死,以后不敢了。”宁绥宽慰地笑笑,“那两个鬼傩的手下呢?你把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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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了?”
“你都替他们求情了,我当然没有再穷追不舍的道理。红衣服的那个伤得比较重,我把扇子还给他之后,还帮他疗了伤。哦,他托我把这个交给你。”
夷微取出一缕断发,上面系着红绳。宁绥拿在手上把玩着,问:
“你认识他们吗?”
“不认识。”夷微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没有骗你,我虽然在追查的过程中见过他们,但真的不认识。”
“可是他们认识你,还说你是一只大鸟呢。”
语气是带着笑意的揶揄,他的表情却冷冷的。夷微愣住,而后干笑两声,缓解尴尬。
“我原来是只鸟么?哈哈,哈哈哈……他们还说我什么了?”
“对你评价挺高的,不用担心,没嚼你舌根。”
宁绥掀开身上的毯子,手肘支着床板想坐起来,可每一处骨骼都痛得仿佛碎了一样,他只好又躺了回去。
“不能啊,我只挨了一下,怎么会疼成这样。”
他联想到被胸口被贯穿前护体的两只巨爪,不由自主地把手向后探,去摸后背的两块肩胛骨。他似乎没有任何关于这种奇异能力的记忆,连师父都从未提及过。
它是与生俱来,二十八年一直与神魂同存,还是最近才潜伏进身体里?宁绥捋着记忆的绳索向前回溯,仍然没有半分头绪。
“想坐起来?”夷微打断他的深思。
“嗯。”
“你说你不生气了,我就扶你。”
你还给我用上服从性测试了?宁绥本来只是郁闷,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我没有生气,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就算你不跟我坦白你的真实身份,我又能拿你怎么样?韩士诚都能把我打到起不来床,更何况是你呢?”
从祈的言语中,他能明显感觉到夷微对于他们的威慑力。刻意隐瞒的身份,堪称恐怖的实力,甚至同鬼傩那个邪神都有千丝万缕的关联。纵使宁绥暂时还不想刨根问底,一个接一个的谜团却不允许他逃避。他旁敲侧击地问过邓若淳,七十二道天雷是个怎样的概念,邓若淳半开玩笑道:
“渡雷劫成仙只需要九道雷,你类比想想,挨了七十二道天雷还能活蹦乱跳,那他完全可以跟咱们星主祖师爷碰碰了。”
宁绥连续的三个反问句噎得夷微张不开嘴,他也听明白了宁绥的弦外之音,不敢置信地问:
“你觉得我会伤害你?”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宁绥蜷起两腿,“对不起,我现在脑子里很乱,有点口不择言了。”
“其实这些天,我一直都在想,世界上有那么多人,有那么多适合修行的地方,你为什么偏偏就找上了我。按照正常人的逻辑,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嘛,虽然现在是科技社会,但信神敬神的还是大有人在,何苦缠着一个不知好歹的臭小子呢?”
他下巴搁在膝盖上,歪着脑袋定睛注视夷微,有些凌乱的碎发垂落在眼尾,显得比平日乖巧很多:
“是有事相托吗?可我能帮你的不多。遮风挡雨的地方到处都有,再不济去道观寺庙里强占别人的香火,以你的实力也不是难事。而且,你没再向我提出过其他要求,反倒是我在处处麻烦你。我们法律人向来讲究一个公平,现在占的便宜以后都要还,你这样,我很难不怀疑自己能不能承受要补偿的代价。”
“呵,傻瓜。”
夷微勾了勾嘴角,迎着宁绥的目光看回去:“绝地天通以来,多少神仙偷偷下界,为的不过‘思凡’二字。人间繁华我早有耳闻,既然有机会下来走这一遭,动动嘴皮求人又不是什么难事,为什么还要偏居世外一隅,就为了那点可怜的面子吗?”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问的人,不过你提问的角度很新颖,我倒是没想过和你计较付出多少的问题。”夷微抬手支颐,“至于为什么是你……因为合眼缘?你人长得清秀,看着就好说话,挟恩图报也更容易成功。而且你又是独居,同为男子不会太排斥我,要是求姑娘家收留我一个九尺汉子,会被当成流氓打出去吧?”
理由虽然简单,但句句都是出于现实的考虑,反而比具体确切的原因更能让人信服。宁绥听完,不由得失笑:
“这么看来,是我太多疑了。”
“多疑一点不是坏事,毕竟不是总能遇到像本神君一样胸无城府心常泰的好人。”夷微一手揽住宁绥的后腰方便他借力,一手伸到他的膝盖下面,将他整个人打横抱起。宁绥始料未及,双臂本能地搂上夷微的脖子,却听见夷微低低地笑了笑。
“抱紧,去吃饭。”
12. 尾翎
虽然是第一次碰炉灶,夷微的手艺却意外的不错。他的目光紧跟着宁绥的筷子,眼睛亮亮的,满是期待的光。
“好吃的。”宁绥很懂鼓励式教育,该夸就夸。
“这个,也很好喝。”夷微手里捧着一罐可乐。
“你不打算尝尝自己的手艺吗?”
“我不吃寻常食物,只进琼膏。但琼膏难得,有汤水一类的东西就够了。”
“琼膏?那是什么?好吃吗?”
“上好的玉石,熔成脂膏状,有机会我……”他忽然顿住,“不行,太烫了,你吃不了。”
“只喝饮料不吃东西,真的不会饿吗?”
“不会。凤凰一族本就是天生地养的精灵,仰赖天地灵气为生,与龙族那种可以修炼而成的不同。我身居人间,虽然灵气稀薄,但也能维系生存,只是伤口愈合得慢些,不必担心。”
宁绥狡黠地笑着看他:“凤凰?看来确实是大鸟哦。”
“真是的,他们跟你说这个干什么?”夷微佯作嗔怒,“对了,我有一点想不通。他们既然是鬼傩的手下,按理来说应该直接动手杀你才对,为什么反而要保护你?”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听他们谈话的内容,他们昨晚是在设局追杀韩士诚,而韩士诚自从我们带出鬼傩神像后便一路跟踪我,准备偷袭时被他们抓了个正着。但韩士诚早意识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于是将计就计做戏,反将了他们一军。问题就在于,如果他们都与鬼傩有关,为什么要闹内讧?”
“他不是韩士诚。少说几百年的修为,绝不会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学生能做到的。起码在我的记忆里,被焚枝扎穿还能从我眼前逃跑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嗯……那我输给他不丢人。”宁绥不忘给自己找补,“他会不会是被夺舍了?”
“夺舍?”
“就是一种占据他人肉身的术法,我们正派一向看不上。”
“不无可能。”
正说着,夷微的思绪却飘到了别处。他手伸到后脑,顺着自己的长发,从中抽出一支艳丽修长的红色羽毛。
“这是我的尾翎,是全身上下最漂亮的一支,现在送给你。”
宁绥怔住了,夷微轻笑着冲他点点头。他接过仔细端详,整支尾翎几乎没有重量,握在掌心暖融融的。红色的绒毛中间,还夹杂着簇簇金色细纹,组成熠熠生辉的眼状斑。
可以想见,翎羽的主人遍身华光、翱翔于天的景象。
“其实我算是凤凰的旁支,用你们现在的话说……就是基因突变的产物,天上地下独我一只,这双重瞳就是证明。”
见宁绥欲言又止,夷微忙把他的话堵回去:“别多想,尾翎只是给你防身用的。遇险时捏着它想我的样貌和名字,我就能赶来你身边。”
他刮刮宁绥的鼻尖:“防止再有人切断信号。”
“所以,你不愿意别人动你的头发,是因为那是羽毛变的吗?”
“嗯。那是全身最漂亮的一撮毛了,你知道,鸟很看重外表的。”
“我能试验一下吗?”宁绥晃晃手里的尾翎。
“当然可以。”
夷微把碗筷摞起来,端进厨房,反锁上了厨房门:“开始吧。”
宁绥紧紧攥着尾翎,努力在脑海中呈现夷微的形象,不过一瞬,夷微的声音便在身后响起:
“现在相信了吗?”
厨房门还是锁着的。宁绥转过头,夷微自觉来抱他:“回去再睡一会儿吧,你需要静养。”
把宁绥抱进卧室,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夷微忍不住咋舌:
“好轻啊。”
“轻?我有一百三十斤!”
“焚枝有五千多斤哦。你努努力,争取长到它零头重。”夷微像哄小家伙子一样,“我也努努力,争取把你喂到它零头重。”
宁绥调整好睡姿,刚裹上毯子,却被夷微一下掀开。
“你干什么?”
“换、药。”夷微一字一顿,“你腿上的伤很重,还是嘉禾开车带你去的医院。医生看你在昏迷,要求住院,但又不让家属陪护,我怕你一个人再出什么事,就抱着你回来了。”
他拿来药和棉签,将宁绥的小腿放在自己腿上,裤腿捋上去,小心翼翼地解开缠在上面的纱布,眼里的担忧浓到快要溢出来。
“那小子属狗的吗?你看看,小腿都咬烂了,疼不疼?”
“我从小习武,经常受伤的,其实都——”
“说实话,别逞强。”夷微冷着脸吓唬他。
“疼。”
他听见夷微无可奈何的叹息,萦绕在心尖,竟有一丝久违的家的安心。一个人在外漂泊打拼也有十年了,被各种机关、当事人刁难,高烧还要开庭,陪客户喝酒喝到烂醉都是家常便饭,却鲜有人问过他难受不难受。
他不想让师父师兄为自己担心,又不想把脆弱的一面暴露给外人。把麻木当作成熟的标志,却也只能在这种时候承认,他好像没那么坚强。
“阿绥,你把我领回家的那天,我就答应过你,你完全可以无条件的信任我。”
夷微先用蘸了温水的毛巾轻轻擦掉了伤口的血污,才开始上药。
“我知道,学会信任一个陌生人不是件容易的事,跟别人比起来,你的戒心尤其重。我理解你的疑虑,任谁被一个一只手就能掐死自己的怪物缠上都会寝食难安。”
宁绥闷闷的:“我没觉得你是怪物。”
夷微抬头,手上的动作不停:“真的吗?可是你看我的眼神,跟看怪物没什么区别。”
宁绥不置可否,窘迫地移开了目光。棉签在伤口上打转,除刺痛以外还痒痒的,宁绥控制不住地绷紧肌肉,想抽回腿,脚踝却被夷微紧紧攥住。
“放松,别把伤口崩开。”
“可是很痒……”宁绥努力憋着笑,“我怕痒。”
“哦?怕痒?”
裹上新的纱布,又打了个漂亮的结,夷微收拾好了东西,眼中盛着戏谑的笑意,两手撑在枕头旁边,将宁绥困在臂弯中。
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甚至看得清彼此眼瞳中映照出的自己,夷微的体温很高,烘得宁绥全身燥热,连领口下的皮肤都在泛红。
他身上散发着一种春日里花木气息的异香,味道氤氲又热烈。宁绥的大脑因这香味短暂地宕机。而那香气仿佛也被他的体温蒸得更为浓郁,温柔又不由分说地蚕食了两人之间的空气。除去清沁的味道,还洋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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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津津的后调,撩拨得宁绥心里麻酥酥的,几欲沉溺其中。
明明是个武将,身上却有这样甜美醉人的香气,真不像话。
偏偏自己还很喜欢。
可是……太亲昵了。
不,不行,不能这样。宁绥努力拉扯着自己不受控的思维,试图打破这暧昧的氛围。夷微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轻轻提醒:
“不要走神。”
淡金色的光流转在夷微两眼的重瞳间,一瞬过后又消失不见。夷微不经意地拉远距离,道:
“是筋脉被损耗过度。你昨晚……那两个大爪子,有什么头绪吗?应该不算是你们门派的绝学吧?”
“不知道。”宁绥老实摇头。
他想了想,补充说:“他们说我身体里有一股隐藏的力量,但是疑似被我师父封印了。确实,因为我从小的怪梦,每年师父都要在祖师爷神像前烧一道符,调成符水让我喝下去。”
“梦?什么梦?”
把梦的细节逐一描述出来,宁绥看夷微唇角的弧度慢慢消弭,谨慎问道:“你说,会不会有关系?”
夷微好像不太想讨论这个问题:“说不定。不过,既然能保护你,想来不是坏事。睡吧,有事叫我,我就在客厅。”
夷微刚转过身,又被宁绥牵住了衣角。
“我刚才不是有意跟你说重话的,谢谢你一直保护我。”
“我知道。”夷微思考了一会儿,“这是在跟我道歉吗?”
“随你怎么想咯。”
“那……我接受了。把尾翎收好,遇到危险一定一定要召唤我,不要怕麻烦我,知道吗?”
宁绥乖顺地点点头。
等夷微离开卧室,宁绥合上眼,心里有如一团乱麻。他把祈的断发挂在床头,摸到手机,拍了张伤腿的照片发给邓若淳。
宁绥:被邻居家的狗咬了。
邓若淳很快回复:打疫苗了吗?
宁绥:没打,想等狂犬病发作之后咬回去。
邓若淳发了个恼怒的表情包:你最好是在开玩笑。
手指悬在屏幕上犹豫许久,他终究没把昨晚的事告诉师兄,改成了转账:给师父买点好吃的,去把你一直想要的那个游戏机买了。
邓若淳:我是师兄,我能收你钱?
上次给他发的红包,一天后又原路退了回来。宁绥反驳道:好怪的话,北帝黑律出修正案禁止师兄收师弟红包了?让你收你就收,我要睡觉了。
关掉手机,宁绥翻了个身,找了个能稍微缓解疼痛的姿势趴着。卧室没开空调,午后气温又高,屋里有点闷热,宁绥一边在床头柜上摸空调遥控器,一边随手扯开了睡衣领口的扣子。
等等,睡衣?
他低头看了一眼,才反应过来,身上穿的确实是睡衣。
昨晚昏迷前明明是穿着西装,衣服是怎么换的?
不等他细想,手机振动起来,来电显示是乔嘉禾。
“宁律师,你好点了吗?”
“好多了,不用担心。”宁绥宽慰地笑笑,“你呢?没遇上什么事情吧?”
乔嘉禾没有立即回答。她思索了一会儿,压低声音说:
“我妈妈,好像回来了。”
13. 建狱
“看您这一身打扮,居然是位道长吗?”
沙发上的女人不敢置信地打量着宁绥和他带来的法器,虽然没有恶意,但还是让他感到很不舒服。
这还是父母出事以来,乔嘉禾第一次回家。她没有直接进自己家,而是先带着宁绥和夷微在邻居家小坐。昨晚梦魇再次发作,宁绥头痛欲裂,现在听着邻居女主人叽叽喳喳,他撞墙的冲动都有了。
“刚才在那边第一眼看到您,小西装小皮鞋,我还以为会是律师之类的呢。”
“呃……其实我主要是个律师。”
“这、这样啊……”女主人自觉有点冒犯,讪讪地笑笑。
“您和家人遇到什么事情了吗?”宁绥问。
“准确来说,不只是我们家,其他户也遇到了。”女主人谨慎地往两边看看,才故作神秘地接着说,“自从小禾家里出事之后,就这几天吧,每到半夜,总有人在楼道上上下下的声音,还挨家挨户敲门,一连折腾到三点左右才结束,大家都怀疑是小禾妈妈回来了。”
“有小偷来踩点?”宁绥推测说,虽然他自己也觉得很扯淡。
“哪能啊,要真是这样,我们就直接出去剋那BK一顿了,还需要求助道长您吗?”女主人立刻否定。
“打人还是不对的哈,轻则赔钱重则拘留,有问题先报警。”宁绥职业病又犯了。夷微凑到他耳边,问:
“BK是什么意思?”
“望海方言,骂人的话,不要学。”
“哦。”
宁绥左思右想,找不出第二个科学原因,便问:“所以你们怀疑是闹鬼?”
“不用怀疑,就是闹鬼。我们不敢开门,从猫眼往外面看,一个人都没有。可脚步声敲门声还是照样响,哒哒哒哒哒哒,哎呦喂跟打快板赛的,就差来段莲花落了。楼下老康头被吵得睡不着,气得在外面蹲了一夜,您猜怎么着?”
你们望海人还真是一张嘴就像说相声,宁绥想。乔嘉禾闻言大吃一惊,问:“康爷爷怎么样了?”
“诶,快别提了。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一脑袋栽到楼下,在地上都不知道昏多久了。自打那天晚上之后,老康头就开始发高烧,愣烧到40度,脑袋肿得跟猪脑袋似的,现在还在医院住着呢。他本来就有糖尿病高血压,半截身子入土靠烧钱续命的主儿,我看折腾这一趟,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女主人慨然地摇摇头:“不到一个星期,这栋楼的住户能躲的都躲出去了,我们也找人来看过,都说太凶,处理不了。我和我爱人怕小禾回来之后没人照应,就一直没走,但依然不敢出门。道长,您看看这房子还能住吗?要是不能住,我们也趁早搬走。”
“我能问问,楼道的纸灰是怎么来的吗?我看好像每家门口都会有一堆。”夷微忽然悠悠地问道。
“纸灰?”女主人和宁绥一齐问。
“嗯。”夷微朝门口努努下巴,“去看看。”
宁绥将信将疑地来到门口,女主人跟在后面。在防盗门合页的边角,的确有一圈不起眼的灰烬。很明显,那是符咒和香烛烧完之后留下的痕迹。
“我也不清楚啊,这、这哪来的?”她一下慌了神。
“别慌。我们今天在这里守一晚,看看情况,然后再做打算。”
女主人将三人送到门口,便急急地关上房门。夷微蹲下身子,捻起一撮灰烬送到鼻尖嗅了嗅,面上流露出些许疑惑。
“有什么问题吗?”
“没事。”夷微迟疑地摇摇头。
三个人回到乔嘉禾家,入目是一片狼籍,桌椅橱柜倒了满地,连天花板上的吊灯都被拽了下来,摔得粉碎,四周弥漫着一种渗进骨头缝的寒意。
夷微站在客厅中间,清了清嗓子:
“主人都回来了,你们还赖在这里,太不礼貌了吧?”
此话一出,不到五秒,充斥在周围的冷气便顺着防盗门开的小缝溜走了,屋内恢复了盛夏时节应该有的闷热。
把屋子里被砸烂的物品清理干净,清点了留下来的东西。金银首饰、现金银行卡一类贵重财物都没有丢失,可见来者并不是图财。房内虽然凌乱,却没有留下任何脚印之类的痕迹,不太像是人为。
“需要报警吗?”宁绥问。
“不是人为,报警也没有用吧。”乔嘉禾身心俱疲。
宁绥拿着三清铃,在屋里走了好几圈,铃铛一直没反应。
“嘉禾,家里有没有瓦盆或者陶瓷盆之类的?还要一个能立在地上的勺子,蜡烛也要。”
“我找找,应该是有的。”她跑进里屋,不一会儿,翻出一个瓷盆、一个瓷勺,手里抓了一把蜡烛,“这些够吗?”
“够了,帮我点上三根蜡烛,固定在盆里。这年头,油盏是没有了,用蜡烛将就一下吧,一切从简。”
他抽出一张红色的符纸,执笔画下煎鬼箓,放入盆中任其燃烧,随后面朝南方念道:
“谨请南方宋无忌大将军,手执火轮。烧鬼通名,炼神为灰,烧鬼为汁,火神!火神!急出!急出!出疾!”
待符纸燃烧殆尽,他端起瓷盆,将灰烬撒在楼道里。
“等半个小时,看来的是什么东西。”
夷微和乔嘉禾虽然不明所以,但既然北帝大法官都发话了,也没有质疑的道理。三人无言坐了半小时,宁绥出门去看,又招呼两人一同过去。
只见方才铺好的细灰上,竟出现了一排类似老鼠的脚印,数量不算少。
“……山魈么?”
《道法会元》有云:如鼠迹小者山魈。宁绥也捻起一撮灰,嗅着味道。他若有所思,转身回屋,取出一柄天蓬尺放在乔嘉禾手中,嘱咐说:
“嘉禾,我们两个下楼一趟,你好好待在家里,除了我们,谁叫都不能开门,明白吗?”
“我跟你们一起去。”乔嘉禾忙说。
“不可以。”他合上乔嘉禾的手,“这是我们门派威力最强的法器,来之前已经做了加持,足够保证你的安全。”
他带上其他法器和一沓符咒,呼唤夷微:“走啦,别忘了拿着你的长枪。”
“要去干什么?”
“建狱,捉鬼。”
今夜天朗月圆,周围见不到生人的踪影。二人特意找了个位于南方的隐蔽的树根,宁绥抽出三支香和一张符纸,递给夷微:
“借个火。”
夷微配合地打了个响指,指尖冒出一簇火焰,点燃香和符纸。
这是天蓬法中的火狱法,方才撒的纸灰是为了观察要捉的是何种妖邪。此法宁绥一直没用过,还精简了步骤,他也无法确定自己的瓮中能不能捉到鳖。
“六首山翁,生在幽谷,朝从庚辛,暮还甲乙,中镇丙丁。大海四目,头枕北斗,足踏罡宿,三十六将速建火狱。急急如律令!”
忽而有狂风大起,吹得大树上枝叶哗啦作响,阴风卷起黄土和纸灰,直向宁绥袭来。夷微亮出焚枝长枪,一瞬间爆发的神威将阴风远远冲荡开去。随后风止气定,两人大眼瞪小眼,夷微小心翼翼地问:
“然后呢?”
“没、没有然后了。”宁绥也不知所措,“师父就教到这儿。”
有如被针尖刺破耳膜,一声类似于脑鸣般的锐响炸开在意识的深处,起初只是轻微的一点,慢慢弥漫开来,毒气一般麻痹了神经。宁绥只感觉有一片迷雾充斥在脑海里,让他难以控制思绪,紧接着便是电击似的烧灼剧痛,他抱住头,全身颤抖,眼泪旋即掉出。
“什么声音,我的头——”
“别听。”夷微先用手堵住他的耳朵,顺势把他按到自己怀里,用胸膛帮他堵住一边,臂弯紧紧护着另一边,另一只手攥着焚枝准备应战,“……我就知道。”
“你知道什么?”
“是阴兵。先前看到楼道里的纸灰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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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嗅到了阴煞之气,现在看来应该是召唤阴兵的符咒。阴兵的喉咙只能发出哨音,是他们集结的军令,这种哨音人不能听,严重的会活活疼死。”
熟悉的花木异香安抚着宁绥脆弱的神经,他短暂放纵本能压过理性,贪恋地向夷微怀中贴了贴。
仿佛在回应他的主动靠近,夷微又收紧了臂弯。
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宁绥为了维持平衡,只能用手揽住夷微的腰。痛楚一波一波袭来,像有人用凿子扎进两边太阳穴,还在脑中不停搅动。宁绥控制不住地流泪,夷微感受到胸口温热湿润的触感,伸手抚着他的头发,用心声柔声说:
“你好像一只受了委屈来向我撒娇的猫。”
“都这种时候了,就不要开玩笑了。”宁绥抽着鼻子,“他们……是我招来的吗?”
“我想不是,应当是某个邪魔外道养的私兵。他们几乎没有神智,也不会说人话,无条件服从下令者,不论目标是谁,一律格杀勿论。要是进了楼里,整栋楼的人都别想活。”
“我授箓那天师父给了我一个罐子,里面是他拨给我的兵马,受北极驱邪院统领。我带过来了,现在上楼去取,也许还来得及。”
夷微笑笑:“有我在,不需要,你以后也用不上。”
“你,我,去打一个连?能坚持多久?”
夷微表示:“就不能把他们全干掉吗?怎么一点士气都没有?”
那我们两个真是太厉害了,宁绥毫无底气地想,他问:“连我都疼得直掉眼泪,其他人呢?他们听不见吗?
“不是所有人都能听到的,你是修行者,灵感强,容易被影响。”
“那他们可太幸福了……”宁绥拽着袖子擦擦眼泪。
哨音终于结束,夷微却还是搂着他不放手,宁绥听不清外面的情况,只能老老实实地接着趴在他怀里。
“还没完吗?”
“嘘——他们围过来了。”
“咚,咚,咚。”
沉重的踏步声后,还连缀着铁器与地面的磕碰声,仿佛在昭示着,来者是一队全副武装的铁甲军。宁绥从夷微的怀抱中挣脱出来,目光堪堪扫了四周一眼。低矮的灌木丛、密集的建筑物后,无数道绿色幽光漂浮于半空,那是阴兵的眼睛。
为首者身披青色重甲,长髯高个。借着泄进来的月光,宁绥扶正眼镜去看,才发现哪里不对。
他只有半颗头,后脑勺被平整地削了下去。
两侧各有扛着幡旗的兵士,后面的行伍拎着灯笼,青绿的磷火幽幽跳动,映出刀枪森森白光。每个士兵身体或多或少都有损伤,有的是缺胳膊少腿,有的是一身血窟窿,额头上都贴着一张黑色的符咒,大约是兵马的主人控制指挥所用。
头戴青盔身披甲,青骑青马青刀枪,这必是一支不正规的五猖兵马了。方才还祥和宁静的小区,现在已然一片死寂。
夷微不由分说捧着宁绥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听我说,阿绥,你现在立刻回到楼——”
宁绥立刻拔剑出鞘:“不,你身上还有伤,他们人太多了,我不能丢下你!”
“你相信我,你在这里我反而分心。”夷微耐心劝解,“一群杂兵而已,我一个人收拾他们绰绰有余。你保护好嘉禾,等我回去。”
“……好,这可是你说的。”宁绥攥住他的手,忽然想起了什么,把其余的符咒和法器都塞给了他。夷微不禁失笑,刚打算谢绝,抬眼看见宁绥满是担忧的眼神,心底一软,只好尽数收下,鼓囊囊地塞满两个口袋。
“平安回来。”
目送宁绥的背影消失于夜色中,夷微布阵隔绝战场与居民楼之间的连接,此处已然成为独立于外界的一处封闭场域,声音和景象都不会被其他人察觉。他收敛笑容,彻底释放满身的杀意,连连挽了好几个炫目的枪花,枪尖点地,摆开架势。
“怒目明尊在此,僭越者杀。”
14. 玉眼
半小时前。
乔嘉禾焦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只好在屋内反复兜圈子。
她看了眼手机,犹豫着要不要询问宁绥现在的情况。
“咣!”
楼道里似乎传来摔门的声音,这么晚了谁还会出来?乔嘉禾放轻了脚步,凑到猫眼前,在昏暗的光线中分辨着门外的景象。只见对门女主人倒退着走出来,两手在空中漫无目的地抓挠,口中还发出痛苦的呻/吟,最后整个人向后仰倒,瘫在地上,止不住地抽搐。
不,不对,她是被扼着脖子拖出来的!
可整个楼道里明明只有她一个人,是谁对她下此毒手?顾不上个人安危,乔嘉禾打开门锁就要冲出去。本能的恐慌却袭上心头,警告她外面的人不对劲。
涌上头脑的气血冷下来,她停住了开门的手,没有重新上锁,便伏在门上继续观察外面的动静。
根据摩擦声能够判断,对门女主人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可乔嘉禾清晰地听见了她的后脑撞到地面的闷响,摔得那么重,怎么可能以如此之快的速度起身?
而在这之后的响声,让乔嘉禾起了一身冷汗。
那是擦火柴的声音。
难道……门外的那堆灰烬,都是她自己烧的?
可她烧纸做什么呢?外面灯光熄灭,乔嘉禾看不到具体的景象,一时乱了阵脚。她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想想对策,一转眼瞥见茶几上宁绥留下的天蓬尺,颤颤巍巍地拿起护身。偏偏这时屋内的座机又响了起来,她手忙脚乱地接起,电话那边空了许久,一字一顿道:
“到你了。”
话音的来源不仅仅是电话话筒,门外也同时传来了一样的三个字。
她这才反应过来,不是外面变黑了,是有人堵在猫眼前,挡住了视线。
还不等她做出决断,门外那人开始发疯一般砸门,乔嘉禾心下一震,慌乱之中想起自己没上锁,三两步上前去,那人却已破门而入,踉跄着横在她面前。
乔嘉禾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她此生见过最为扭曲的一张脸,五官都被大力地往两颊拉扯,吊出一个诡异的笑脸,颅顶和颅底的伤口还在汩汩冒血,血流漫过整张脸,滴在地上。
“你是谁?”
那人并不回答,现至眼前,扼住了她的脖颈。
突然失去空气,乔嘉禾强撑着意识,用手中的天蓬尺照着那人胸腹便是一通戳刺,又放开掌心金印,拍在那人额头。此法还果真有奇效,那人顿时吃痛后撤,旋即又被另一股力量束缚住。
“妈妈!”乔嘉禾失声尖叫。
是庞净秋的魂魄,她以一种手脚并用的姿势搂抱住那人,阻止其向乔嘉禾靠近,却近乎螳臂当车,很快便被甩落。但她又迅速爬起,竭尽最后的力量保护女儿。
那人森森地冷笑,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她们靠近。
不过电光石火,一道浩然剑气将整栋楼照得仿若白昼,宁绥执剑挡在了母女二人身前,凛然怒道:
“滚开!”
这邪物是附身在了女主人身上,如果强行将其剿灭,必然会误伤她。宁绥冲乔嘉禾使了个眼神,吩咐说:
“嘉禾,带庞老师躲起来。”
乔嘉禾不纠缠,搀起母亲向里屋奔去。邪物不甘心就此放过她们,还意图挪动脚步追赶,宁绥岿然立在原地,提剑指向邪物。
邪物果然被他震慑,停下动作,两眼怨毒地盯着他。宁绥没有贸然进攻,而是暗暗掐指念咒,将邪物从人的躯壳剥离。
“……万神朝礼,役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亡形……急急如律令!”
隐隐有雷霆降世,在天地间炸开震耳欲聋的轰鸣。邪物被金光贯体,竟真有一道黑影被从女主人体内逼出,跌跌撞撞地向门外遁逃。
他的剑比思绪更快,犹疑间已刺向黑袍人。那人侧身闪躲,退到楼道的窗前,又手脚并用,跃上天花板,倒吊着凝视宁绥。楼道中的灯光晦暗不明,但也可以看出是个中等身材的男性,两眼冒着冷冷的阴光。
这样的攻击招式,以及他身上的气味,跟那晚的韩士诚简直如出一辙,他们之间必定有联系!
一股无名火从心头燃起,宁绥捏了捏揣在西装内袋的夷微尾翎,估量敌我双方的实力差距,自认能轻松解决,最终还是把它放回怀中。男人用一种夸张的、蜘蛛一样的方式快速向宁绥爬过来,伺机发动攻击。
“炎帝烈血,北斗燃骨。四明破骸,天猷灭类。神刀一下,万鬼自溃。急急如北帝明威口敕律令!”
至纯至阳之力在体内流转,那就是道门弟子所修的“炁”。宁绥将意念集中于手中之剑,感知着周身气息的运转,在男人再度动身的一刹,向前劈出一道清厉剑气!
剑气裹挟着天蓬神咒的威能,有如天河倾泻。男人身上登时燃起熊熊烈火,他痛苦万状地在地上爬行,却根本前进不了一寸,连求死都不能。
是火狱生效了,虽然迟了点。
第一次使用火狱法便成功,宁绥心里不免得瑟。他收剑回鞘,背着手嘲讽:
“跑啊,怎么不跑了?”
他掏出手机,先给120打了电话,帮被附身的女主人叫救护车,而后蹲下来审问犯案的男人。
准确说,是个男鬼。
“说,谁让你来的。”
这男鬼染了一头黄毛,嘴唇、鼻翼和眉毛上都打了钉,胳膊上全是纹身,只看打扮和气质,是宁绥法援值班都不愿意接待的那类人。
“我——我自己要来的。”
“你自己?你养得了那么多五猖兵吗?”
宁绥体会到了支配他人的快感,平日里竭力对抗的“权力”在此刻显得如此甜美。北帝黑律没有禁止法官刑讯逼供,他便伸手拍了拍男鬼的脸:“说实话,你跟鬼傩什么关系?不然接着烧你。”
而在居民楼下,阴兵早已处于劣势,始终无法前进一步,但仍然不计代价地冲杀,被打散便重组。
夷微早没了用阴兵磨枪的兴致,他原本没打算跟它们耗这么长时间,但一想到宁绥临别时不舍的眼神,他又觉得太早回去显得自己好像赢得很轻松,宁绥不会太心疼他。
“哎,能不能安排几个能打的……”
一声凤鸣也似的长啸后,他飞身入空,俯视着地面上如蝼蚁般的阴兵群,身后生出赤红双翼,其巨大足以遮蔽云月。
双翼上的羽毛纷纷化为利刃,锋芒朝向阴兵,如满天的流星一般扑落。
尘灰散去,一切复归安宁。夷微收回羽翼,从空中落下。脚下还残留着一角黑色符咒,他捡起来,放到鼻尖嗅嗅。
是和鬼傩、韩士诚一行相同的味道。
“……一股腐气。”
他的指尖燃起一簇火苗,将黑色符咒化作灰烬,随风散去。
*
律师的工作也时常需要从谎言中拼凑真相,宁绥知道,犯罪嫌疑人的话连个标点符号都不能信。连审带猜地,他大致了解了事件的来龙去脉。
从男鬼的嘴里,宁绥得知了那个用韩士诚炼尸、诱骗鬼傩神像之人的名字:斗良弼。男鬼早年是个混社会的精神小伙,因为聚众械斗死在了附近,但由于家里人不待见他,没有人来收尸超度,鬼差又一直没发现他,他便困在这里许多年,时不时地出来闹事,直至被来乔家踩点偷神像的斗良弼收服,便开始替他做事。
“那是个老头,之前让我绑架了个大学生,嫉妒人家年轻,就把人家的身体抢走了。”
楼下的阴兵同样是斗良弼的手笔,他将庞净秋的魂魄拘禁起来,却不想她抓住机会逃出生天,遂派遣自养的五猖兵来搜查,才引发了居民楼里的种种灵异。
“他人呢?为什么让你来?”
“他前两天不知道被谁打了,伤得很重,就换我来了。”
“那他还挺执着的。”
宁绥一脚踩住男鬼的脖子,吓得他连忙大喊:“饶了我吧,我真的只知道这些,他说只要我能帮他把那个大学老师抓回去,他就能帮我成仙。”
“怎么帮?”宁绥耐心所剩无几。
“他说,那个老师手里有只神的眼睛,法力无边,只要拿到了,我们都能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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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的眼睛?
宁绥的神经一颤,他果然没猜错,重要的从来不是神像,而是它的第三只眼。
“斗良弼现在藏在哪儿?”
“他之前藏身的地方被人一把火烧了,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我是真的不知道!饶了我吧!”
得到了关键性的线索,宁绥仿着检察官的语气说:“坦白可以从宽,你先认罪认罚,我再考虑要不要饶你。”
他先将男鬼收进罐子里,又将晕死过去的对门女主人抱到沙发上,她抽搐挣扎时虽然把脑袋磕得满是伤口,但还不致命。而那家的男主人先前被鬼吓晕过去,现在才刚醒来,慌忙赶到这边。
“等救护车来了,你护送你老婆去医院,我们这里还有事要处理。”
“嘉禾。”他转身回去,敲敲里屋的门,“没事了,出来吧。”
“来了来了。”乔嘉禾本就守在门口,听到声音马上开门,迎他进来。
“您还好吗?”
受伤倒是没受伤,只是他疏于锻炼,还身负旧伤,再加上深夜不睡觉折腾这么久,体力透支了。
门打开的一刹,一股尸体的腐烂气味,连带着宁绥在尸检时闻到的腥气一同涌出。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被角落里的庞净秋吸引,乔嘉禾也清楚他所想,招呼母亲说:
“妈妈,这位是宁律师,是他救了我们。”
庞净秋本就瑟缩着躲在暗处,听到乔嘉禾的呼唤,她身子一震,立刻又向更暗处钻,似乎想要把自己塞进不会被发现的缝隙中。
宁绥做的就是与人沟通协商的工作,知道套话这种事不能急。他看出乔嘉禾脸上残留的泪痕,便笑着说:
“没关系,你们两个需要独处的空间,我先去休息会儿。”
他仍在挂念着夷微那边的战况,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是潮水般的阴兵。他在窗前探头探脑,却半点都看不到,只好坐下来喝口水,把气息调稳之后,夷微也回来了。
宁绥几乎是扑到他面前,抓着他两手,从上到下把他细细端详了一遍。
“不用担心,赢了。”夷微反握住他的手。
“我也是。”宁绥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把剩下一半的水递给他,“……喝一口,你不会嫌我脏吧?”
两人简单交流了一下彼此的作战经过,夷微得知又有人趁自己不在搞偷袭,气得骂骂咧咧:
“这个BK!”
“哎,你说什么呢?!”宁绥拍大腿。
宁绥事无巨细地把审问出的结果逐一告诉夷微,一脸真相近在咫尺的兴奋样。但夷微意不在此,而是换了个话题:“对了,我给你的尾翎没丢吧?”
宁绥摸出尾翎,宝贝地擦了擦,才拿给他看:“没丢,我随身带着的。”
“好。”夷微变了脸色,“我问你,既然遇到了危险,知道自己伤还没好,为什么不通知我?”
“我这不是能处理吗?再说,你在楼下被围得水泄不通,我难道还要给你添麻烦吗?”
“我说过,不要怕麻烦我,你也答应我了。”
宁绥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纠结于这一点:“是,我答应你了,但就算……就算我找你了,你一时半会儿也分身乏术啊。”
“我来不来是我的事,可你遇事不能不找我。”夷微看上去真的生气了,他躁动地踱步,语气也加重了许多,“你们凡人总是这样,出尔反尔,说一套做一套。”
“不是,我说一套做一套?我?”宁绥平生最讨厌说理说不过就诉诸人身的行为,拍着沙发要跟他理论一番,转念一想这是别人家,把一口恶气生生咽了回去。
“算了,我的安危我自己还不清楚么?何必跟你费口舌。”
夷微的怒火被他这句话彻底点燃:“你知不知道——”
“宁律师!”
乔嘉禾突然从屋中跑出来,争论被迫中断,两人忙变换脸色,装成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你们看。”
她掌心躺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眼状玉石,自内向外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亮。
是鬼傩神像的第三只眼!
15. 诱心
“这是妈妈从阁楼翻出来给我的,我猜,那个怪人就是为了这个东西而来。”
闻言,宁绥和夷微同时起身,快步来到屋内。
“庞老师?”
宁绥刚迈入房间,庞净秋愕然的眼神在他脸上打着转,眼中写满难以置信,随即,她竟尖叫起来。
她居然认识我,这是宁绥与她对视后的第一反应。
夷微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神情变得微妙。
宁绥半跪在母女身前,轻声问庞净秋:
“我们见过吗?”
庞净秋胆怯地点点头,又马上摇摇头,拼命往女儿怀里钻。
宁绥接着问:“那群阴兵……就是为这只眼睛来的吗?”
她给出了肯定回答。
“庞老师,我是宁绥,是您丈夫的辩护律师,也是一名北帝派道士。说回来,我毕业于望海师范大学法学系,咱们也算有缘了。”
庞净秋眉头紧皱,似乎很难理解他的这一段话。用几句话套了近乎,宁绥又晓之以理,特意放慢了语速:“您放心,我会保证嘉禾的安全,但一天不除掉邪魔,她就一天不能彻底摆脱威胁,对不对?”
“所以,可以告诉我,关于鬼傩菩萨和蠡罗山,你都知道什么吗?”
不知是哪个词语刺激到了庞净秋敏感的神经,她慌忙将乔嘉禾护在身后,神情变得凶狠异常,像是牢笼中失去理智的困兽。
“妈妈,他们是好人……”乔嘉禾攥着她的手。
可庞净秋现在根本听不进任何人的话,从喉中发出低低的嘶吼,宛若一头失去理智的狼。
“三魂只有胎光和爽灵两魂,丢了幽精,与疯子无异。”夷微低声道。
难以想象斗良弼都用了怎样的手段折磨她,竟让一位生前享誉无数的学者沦落到如此的境地。
“妈妈,别怕,小禾在这儿。”即便已经感受不到对方的体温,乔嘉禾依然搂着母亲,庞净秋的魂魄依偎在女儿怀中,偶有轻微的啜泣声。她无法说话,只能靠母女间的心灵感应。
“……你说,你被那个怪人关在一个大罐子里,逃出来之后,一直都找不到我,所以很着急?嗯……我搬到琪琪家去了。如果不是他们和宁律师一直照顾我,我可能也会出现意外。”
“你说不会的,你会保护我?妈妈,你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可以保护你了。”
“妈妈,我昨天跟你的遗体告别的时候,真的很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不行。”宁绥转过身去,“我心软,看不了这个。”
乔嘉禾笑吟吟地,眼泪却扑簌簌掉下来。
“你问爸爸怎么样?爸爸在看守所,宁律师会为他辩护。妈妈,跟我说说,到底都发生什么事了吧,我想为你报仇,可不知道该向谁寻仇。”
她的声音无限温柔,却也极为坚定。半晌,她眸光有些暗淡,道:
“妈妈说……有人不让她透露内情,不然我们都会有危险。”
“一点都不可以吗?”宁绥还是不死心。
乔嘉禾认真聆听着母亲的心声:“她说……蠡罗山是一个完全与外界隔绝的地方,有人用某种方式把这座山封闭了起来,外人很难进入,她的学生韩士诚是第一个发现这座山的人。”
“都有谁跟你一起去了蠡罗山呢?”
“一个是她同专业的同事白青青副教授,一个是人文学院的宋勇教授,由韩士诚带队。”
说到这儿,庞净秋开始剧烈颤抖,她的身形竟慢慢变得透明。乔嘉禾慌乱中将她拥得更紧,两眼求助地望向宁绥和夷微。
夷微上前来,手掌覆在庞净秋额头。
“她生前身体就虚弱,死后又被折磨了太久,快支撑不住了,我的力量能助她再坚持一会儿,让她少点痛苦。”
宁绥凝神思索了一会儿,才说:“好,我就不打扰你们了。觉得该告别了,就喊我过来,为你做超度。”
“宁律师,能不能让妈妈多留几天,再陪陪我。”乔嘉禾乞求他。
“可是,阴魂对生人影响太大,相处久了你自己也会有生命危险,而且北帝法规定……”
“你们法官还真是不好当。”夷微故作深沉道。
目光在三人中来回逡巡,宁绥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一时犯了难。不等他做决定,庞净秋向他伸出手,用口型说:
“我跟你走。”
她抬手抚上乔嘉禾的脸颊,眼中有万般不舍。
“……你一生的信仰就是探索更多灿烂却不为人所知的文化,虽然出了差错,被人所害,但你并不后悔……”乔嘉禾已经泣不成声,“好,好,我答应你,我愿意沿着你的路继续走下去,我已经长大了,可以面对自己的人生了……”
“又来啊。”宁绥感慨万千,再次背过身去,这一次,夷微也跟着转过去了。
“我知道了,你不怨爸爸,他只是给了你一个解脱……”
走出这栋惊心动魄了一整晚的居民楼,天边微微擦亮,宁绥长吸了口新鲜空气,摊开手,看着那枚眼睛出神。
“喏,给你。”
夷微悄悄往他口袋里塞了样东西。
“什么?”
宁绥伸手摸口袋,触感是一张卡片。他拿到眼前细看,那竟是他自己的律师名片。
“在她家发现的,有整整一沓。还有你上班下班、跟客户吃饭的照片,都摞在一起。拿在手上太显眼,我就没动。”
“他们在监视我?”
“不知道。”夷微有火没处撒,用劲踢开脚边的石子。宁绥哑然失笑,坐上车,高声唤他:
“好了,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我才不坐你的车呢,你都不需要我,那我也不需要你。”夷微根本不吃这一套,“我自己走,就当散散心。”
他把宁绥的法器扔上车:“这些,还给你,我用不上。”
“真不坐?我还打算带你去搬几箱可乐回家呢。”
“不坐。”
“嘁,你爱坐不坐。”见他给台阶还不下,宁绥也丝毫不留情面,拉上车门,一脚油门便扬长而去。
一直到看不见车的踪影,夷微才迈开步子。他摊开手,一面古朴的八卦镜凭空出现在掌心。夷微将那八卦镜翻转过来,只见镜子背面用胶带贴着一张纸,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
“宁绥,三年级五班。”
他定定地看着这件被自己偷偷藏起的法器,拇指摩挲着胶带上的名字,嘴角漾起一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笑意:
“我不过是想你学着多依赖我一点……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怎么还是一样倔强。”
饱受折磨的居民们去除了一块心病,纷纷向乔嘉禾问起宁绥的来历,感谢电话纷至沓来。当然,除了道谢,很多人还不忘趁机提点别的要求,要宁绥帮忙算算孩子明年高考成绩,自己什么时候能找到工作,老公有没有出轨。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要求,宁绥都尽己所能帮了忙。
他从办公桌的角落摸出三枚硬币,起课排盘,列出六爻的本卦和变卦。
“嗯……官鬼爻持世,兄弟爻动,临青龙,龙性善淫,生官鬼爻。我说出来你别生气,可能是卦有问题,你沉住气,查清楚再做打算。”
“嗯,您说。”
“你老公好像有新的女朋友了,而且像是……去嫖了。”
“混蛋!混蛋!他对得起我和孩子吗!”他话还没说完,电话对面就传来噼里啪啦的打砸声。
“呃,这个……我们律所也提供拟定离婚协议和代理离婚诉讼的服务,您要不考虑一下?”宁绥不忘初心。
更有甚者,大张旗鼓地往建信律师事务所送了一面锦旗。主任本来乐呵呵地搂着宁绥肩膀,看到锦旗上的字,笑容立刻消失。
“降妖除魔,铁口直断?”主任捏着锦旗的手都在发抖,“这是给律师的锦旗吗?!”
虽然权力的味道很甜美,但宁绥很清楚食髓知味之后就很难刹住,他没有选择自行处决犯案邪祟,而是派自己的兵马将其押回了北帝派师门。受害的女主人在安心养伤。宁绥也没忘了可怜的康大爷,特意烧了一道符,做成符水交给乔嘉禾,嘱咐说饭后服下,坚持三天,其病自除。
“宁律师,康爷爷已经退烧了,这是他给您的报酬,2000块钱,您查收一下。”
“不不不,我不能收,都是该做的,你快帮我退回去。”
事件的主要功臣却没有受到太多关注,不过夷微看上去并不在乎被忽略这件事,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他还是不愿意给宁绥一个面子,每天冷脸买菜做饭打扫屋子,也不多说一句话。帮宁绥换药时也从不抬头,换完就走。宁绥这人心气高,就算吃着人家做的饭,也不愿意看人家的脸色,便打着加班的名号,在外面填饱肚子再回家。
宁绥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不过是因时制宜变通行事,夷微到底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火气。
夷微又不傻,如此过了两三天,宁绥真的在加班跟团队讨论案情时,接到了家里座机打来的电话。他正觉得奇怪,也没避着同事,接了起来。
“谁?”
电话那边传来夷微冷淡却极有穿透力的声音:
“回家吃饭。”
离他近的同事基本都听见了这四个字,全部噤声望向他。宁绥看看手机,又看看同事们,露出一个窘迫的微笑:
“那个……我先走了,家里人喊我。法律意见我尽快写好了发给你们。”
他到家时,餐桌上摆满了饭菜,用手一摸还是热的。客厅不见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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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的人影,宁绥鬼鬼祟祟地在屋里找了一圈,确定夷微在次卧休息,也不敢敲门打扰他,只好回到餐桌前坐下,犹豫着要不要动筷子。
手机嗡嗡振动起来,是个陌生号码。
“喂?”
“哎,哎,是宁律师嘛,我家孩子收到您写的文昌符,这次开学考确实进步了很多,从倒数第三进步到倒数第九了。他给您写了封感谢信,正好孩子刚放学回来,让他念给您听听……”
“不,不,这就不需要了吧。”
不用想都知道是家长逼着孩子写的,过剩的热情让宁绥实在厌烦,更何况还是以一个如此尴尬的形式表达。片刻,他灵光一闪,说:
“等一下。”
他蹑手蹑脚来到次卧房门前,盘腿坐在地上,打开手机免提,小声说:
“现在可以开始了。”
电话里开始了声情并茂的赞美诗朗诵,宁绥心思早飘走了,全牵系在房门里那个活祖宗身上。可是,三分钟过去,里面还是没有半点反应。
“怎么回事?他就算不感动,难道不嫌吵吗?”
就在宁绥感觉自讨没趣,站起来要走时,夷微打开了房门,那眼神分明在问:
“你在干什么?”
宁绥指指手机,脸上挂着谨慎又讨好的假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他们的感谢也该有你一份。”
电话里一家三口的溢美之词终于停住,他忙对那边说:“好好好,很有文采,心意领了,我先挂电话了。”
他又转向夷微:“没事了,你好好休息,我还有工作要做。”
才往后退了半步,夷微便叫住了他:
“回来。”
宁绥定在了原地,不愿进,也不敢再退。夷微叹了口气,向他走来,直接将他揽进怀中。
“其实你那天晚上很担心我,对吧?”
宁绥突然被他紧紧箍住,两手悬空着不知该放哪里:“是……有一点。”
“只有一点吗?”
他把头埋进宁绥的颈窝,脸颊反复在宁绥的颈间磨蹭。笼罩于周身的花木香也变得更为浓郁,又多了些许缱绻的气息。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饶是宁绥几乎没有跟人亲密接触的经历,他一个年近三十的成年男性也清楚这样一个动作在人类社会有着怎样的含义,普通的拥抱可不会如此缠绵。他心里暗自打鼓,绷紧了腰背,全身僵直,只有眼睛在骨碌碌地转。
不会是喝多了吧,宁绥暗想。
“我刚才喝了一点酒,才敢给你打电话。”像是在回答他的疑惑,夷微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可能是有心魔了,每次你晚回来一会儿,我都提心吊胆的,生怕再看到你的时候,你就……”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在两人都心知肚明的字眼上打住。宁绥无奈打趣说:
“提心吊胆?我可看不出来,最近几天都只能看见你的屁股,连个正脸都不给看。再这样冷暴力下去,我就要卷铺盖去外面开房住了。”
“那我剖开肚子给你看看。”夷微闷闷地说,“不准走,不准让我找不到你。”
这算是哄好了吗?宁绥松了口气,配合地回答:“我开个玩笑而已,还有别的需要吩咐吗?”
“答应我,保护好自己,不管用什么方式。”
“我上次也答应你了,结果不小心食言,你还敢相信我?”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不论发生了什么,我都愿意相信你。”
他的手抚上宁绥的后脑,像安抚小动物一样理着发丝。
“好,我答应你。”宁绥说。
闻言,夷微低低地笑了,他的声音带着蛊惑的力量,回响在宁绥意识的最深处:
“阿绥,你抱抱我吧。”
宁绥发觉了不对劲,可惜为时已晚。他还想说些什么,大脑却已不听使唤,驱策两手攀上夷微的腰,连带着全身都发软,听话地伏在他怀里。
“你对我做了什么?”
“只是放大了你心里的欲求而已。”夷微话中笑意更浓,“嗯……你居然一点都不打算推开我。”
“我……”心思不仅被窥探还被控制,宁绥急得要骂人了,肚子却在这时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夷微终于肯放开他,讶然地打量他一眼:“还没吃饭?”
宁绥委屈地点点头。
“你怎么不早说?”夷微推他去餐桌,“好了,不逗你了。我今天太开心,玩得有点过火了。”
然而,宁绥坐下没多久,目光捕捉到桌角的一个玻璃瓶,看着眼生,拿过来扫了眼标签。
随后,他暴跳如雷:
“你喝了一整瓶白酒?!你是不是疯了?!”
夷微想跑已经来不及了:“哎呀!哎呀!别扯耳朵!疼!”
16. 赐福
在宁绥和线上教育的帮助下,夷微的知识水平已经来到了初中二年级。或许是因为神明的智能本就远超凡人,夷微学东西的速度相当快。
当然,他本来就并非大字不识一个的纯文盲,只是知识跟不上时代变迁而已。
“背完了,整本书的单词都背完了!”夷微敲开宁绥的房门,“你随便提问吧。”
宁绥正躺在床上阅卷:“说好了,错一个扣一罐可乐。”
“嗯,全对了每周加一瓶红酒。”
“唉,连神明学英语都要积攒词汇量,这也算是一种众生平等吧。”宁绥摇头感慨。
如果用生物分类学给夷微定位,宁绥认为他兼具隼科的战斗力以及鸦科的智商。
连那股欠欠的劲儿都跟鸦科一模一样。气氛压抑紧张的律所里,大家一般都只会对这位编外“关系户”报以礼貌但疏离的微笑,百无聊赖中,可怜的赵方已经完全沦为了他找乐子的玩物,其悲惨经历包括但不限于:在厕所带薪拉屎时听见隔壁有主任的声音,推门打算溜走才发现是夷微在学舌捉弄他;嘱咐夷微把打印出的文书交给宁绥时,对方直接把脑袋顺时针转了180°冲他微笑,再顺时针180°转过去。
赵方十五秒速成殿堂级美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赵方又一次被水杯里浮起的假眼珠吓得连滚带爬跑出办公大楼后,宁绥委婉地劝阻说:“我就带这一个实习律师,你别把他玩死了。”
“怎么会呢?”夷微不以为意,“玩死了我再去地府把他捞回来嘛。”
因此,宁绥只得恳切地向赵方承诺,自己以后一定不会让夷微离开视线三米内。至于为什么不让夷微待在家里,一是夷微自己执意要随身保护宁绥,二是宁绥目前尚不能排除他与鬼傩有关的嫌疑,带在身边也方便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到了看守所安排会见的日子,宁绥提前问过乔嘉禾,有没有话需要自己代为转达给乔兆兴,乔嘉禾斟酌考虑了很久,才说:
“为了我,保护好自己。”
望海市看守所位于市辖区东北部,而平舒区位于市辖区西南,路程贯穿整个市区。因此宁绥最讨厌的办案程序就是会见嫌疑人,光开车来回就要大半天的时间,需要起个大早赶路。
“醒一醒醒一醒。”夷微揉搓着宁绥的脸,“该上班了大律师。”
宁绥努力顶开沉沉的眼皮,两眼迷蒙。他有如行尸走肉一般站起来,抱着公文包出门。
“为什么不能把他押到家里来会见呢……”
望海是个依河而建的城市,曲折的湾河穿城而过,汇入大海,造就了整个城市道路大多平行于河道的格局。也正因此,这里的人们不常用“东西南北”指路,因为路况太复杂,没有哪条路是完全横平竖直的,很容易走岔。
顺路去了赵方家接他,车刚在单元门前停稳,夷微打开车窗,戴上一副墨镜,压低了声音说:
“早上好,赵律师。”
“神神叨叨的。”赵方摇摇头,上了后座。
“你哪来的墨镜?还是名牌?”宁绥诧异问。
“霍主任的,我那天在天台唱歌,他听得高兴,就把墨镜给我了,说我戴着更合适。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
“唱歌?”
“对啊。”夷微清清嗓子,马上开唱,“一个人的寂寞,两个人的错——”
“好了好了,不用唱了。”宁绥忙打断他,“确实,还挺好听。”
赵方手腕上的手表反射着强烈的太阳光,晃到了宁绥的眼睛。宁绥虽然对奢侈品不感兴趣,但这些年在名利场上摸爬滚打,也认识些牌子,诧异问:
“你呢?名牌手表?背着我赚钱了?”
“没有,攒了挺久的,一直没舍得买。”赵方搪塞回答。
路程途经望海市中心,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夷微趴在车窗上,两只眼睛忙得根本看不过来。要不是宁绥千叮咛万嘱咐不可以把身子探出窗外,车里就要长出一棵迎客松了。
“市区看上去比平舒区繁华很多,你为什么不搬到这里来呢?”
赵方听了嗤笑一声,似乎在笑他何不食肉糜的天真。
“房价太高了。”宁绥坦诚相告,“在平舒区一百多万就能全款买一套不错的房子,市内几个区需要三四百万。”
“这么贵?”
“是啊。如果我是个红圈所的合伙人,那我一定会选择在市中心做个骄奢淫逸的律政精英。可惜我只是个普通刑辩律师,在郊区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也不错。”
早上十点左右,他们抵达看守所,向看守民警出示了证件和委托书。过安检需要扫描证件与人像,按照计划好的,夷微用法术隐身,跟在宁绥后面混过去。
“离我近点,不然你可能会被拦在后面。”
伴随着花木异香,宁绥只觉背上一烫,温热的触感软软地贴上后背。他甚至能感受到夷微垂落在自己耳旁的长发,稍稍侧过脸,鼻尖便差点蹭到夷微的下巴,颇有些耳鬓厮磨的味道。那晚的相拥后,宁绥虽然不再抵触这样有点越界的接触,但还是不自在地耸耸肩膀。
“你别贴我那么紧,很热。”
“哦。”夷微又往后挪了挪。
可是,宁绥前脚刚刷脸通过闸门,后脚闸门便自动合上,把两人隔开,机械音随即响起:
“请勿跟随!”
“咦?怎么回事呢?”宁绥向着民警讪笑。
“是啊,怎么回事呢?”夷微也很幽怨。
出于安全考虑,民警让宁绥又过了一次,这次闸门没再发出警报。他和赵方随即被领去把随身物品存进柜子,赵方随口问道:
“那个傻大个儿呢?”
“在这儿。”夷微仗着隐身,绊了赵方一脚,“叫谁傻大个儿呢?”
宁绥出手拉住差点摔个狗啃泥的赵方,问:“你怎么进来的?”
“他们又看不见我,我直接翻进来了。要是一道闸门都能拦住我,那我这神做得也太没面子了。”
赵方站稳身子,奋起反击,跟空气扭打成一团:“一天天的,你有完没完!”
“行了,别再闹了。”宁绥脸色不太好看,“律师会见虽然有视频监控,但一般不会被监听,想问什么都可以。最重要的是,帮他抑制身体里的鬼傩怨念。”
因为案情特殊,宁绥提前同赵方沟通过,办案过程中并不需要他做太多工作,但对同事要严防死守这些玄而又玄的事情。宁绥对乔兆兴的印象还停留于乔嘉禾给的那几张照片,只记得是个清瘦但精气神十足,一身书卷气的学者。
当看守所民警将现在的乔兆兴押进会见室时,宁绥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用形容枯槁来描述眼前的男人一点不为过。案发到现在一周多的时间,他的头发已经完全变作灰白,身体骨瘦嶙峋。坐下来后,他也只一味地放空精神,并不理会对面的两人,混浊的眼珠呆滞着,许久都不动一下,再看不出半分知识分子的神气。
“乔兆兴?”宁绥轻声唤他。
“他没事,就是太自责,耗尽了心神。”夷微面朝宁绥坐在桌子上,转身看着乔兆兴,仿着宁绥的声音说,“乔兆兴,你看着我。”
比起请求。更像是命令。
乔兆兴的眼睛动了动,木然地朝他们看来。他的目光在二人之间徘徊,最终停留在宁绥的脸上。
就像一颗子弹打穿封闭的玻璃,他眼中的麻木逐渐破碎,惊恐从眼眶中漫出。
“你……是你?!”
就在此时,乔兆兴猛地站起,朝宁绥扑来,夷微反应迅速,将宁绥挡在身后。
有械具的束缚和玻璃的阻挡,乔兆兴的袭击没有得逞,他重重地捶着桌子,眼神中满是恶毒的恨意。门外时刻关注监视器的民警立刻冲了进来:
“没事吧?”
“没事。”宁绥冲他们摇摇头。
“我是嘉禾为你委托的辩护律师。”宁绥强作镇静,“你先冷静一下,有什么事慢慢说。”
“是命……都是命……发生的一切都是命里注定……”他伏案痛哭流涕,“我当初就不该让她去那座山,晚了,太晚了……”
听出他话里有话,宁绥知道他必定掌握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一边调出会见笔录模板,一边说:
“乔兆兴,我们是建信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我叫宁绥,他是我的同事赵方。8月21日,我们受你的女儿乔嘉禾委托,担任你的辩护律师,现就你涉嫌故意杀人罪依法为你提供法律帮助和辩护,你是否愿意?”
乔兆兴沉默以对,只在听到女儿的名字时微微颤动嘴唇。
“会见过程中,请你务必如实详尽回答我提出的问题,不要作虚假陈述,你清楚吗?”
“……嗯。”
“公安机关一共讯问了你几次?”
“三次。”
“检察机关讯问过你吗?”
“讯问过一次。”
向乔兆兴说明了他作为犯罪嫌疑人的权利,宁绥急忙问:
“对于蠡罗山和鬼傩菩萨,你知道多少?”
话刚落地,他又补充问:“没有人要求你封口吧?”
“你们也知道蠡罗山了吗?呵呵……”乔兆兴的脸上浮现出绝望的笑意。
“是嘉禾,她找到了我们求助。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一定要杀掉庞净秋?”
“如果不杀了她,她的下场会更凄惨。就像韩士诚说的那样,就像山里的那群人一样……”
“韩士诚?”
又是这个韩士诚。
看不到夷微骤然变冷的脸色,宁绥迅速追问:
“他都说了什么?”
“他告诉我,鬼傩并不是虚构出的神明,祂真实存在,并且借着那尊神像来到了山外,就在我们身边。”
“说清楚点,什么意思?”夷微冷冷问。
“半年前,净秋收到韩士诚发来的邮件,其中介绍了一个深山中的部族,附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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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是一些关于该部族的照片。他说,那里叫蠡罗山,位于西南边陲,与世隔绝多年,还保留着近乎原始的风貌。”
“照片?你们还存着吗?”
“早就删除销毁了,要不是那尊神像砸不烂烧不坏,我们也不会留它到今天。”他合上眼,“是啊,我起初是不信鬼神的,可看着净秋的身体和精神每况日下,再顽固的人也很难不动摇。”
“她刚把神像带回家的时候,我只是觉得看着不舒服,没有多说什么。她说,山民都管祂叫鬼傩吉尔,‘鬼傩’是音译,意思是祛除灾厄,‘吉尔’则等同于我们常说的菩萨或是守护神。他们说,向鬼傩许下心愿,念诵祂留下的咒语,便能得到神明的赐福。巧的是,那时她有一个学生罹患了白血病,发现时已经是晚期了。净秋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用从蠡罗山学到的仪式向鬼傩许了愿。她刺破中指指尖,把血滴入神像的断颈中。”
“你们是读书人,怎么能随便信仰这种东西呢?”
夷微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恼怒地攥紧拳头。
“你忘记换成我的声音了。”宁绥悄悄提醒他。
所幸乔兆兴没有注意到异样,仍旧继续说道:“说永远都比做轻巧,人走火入魔的时候,是顾不上是非与伦理的。彼时我们也没把这回事当真,只当是美好的期许,可谁承想,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那学生身上的病痛真的慢慢消失,连医生都说是奇迹,我那时便有不好的预感。”
实在不可思议。宁绥手指飞快打字,记录着他所说的,夷微拧眉问道:
“先停停。韩士诚带庞净秋进入蠡罗山之后的事,你知道多少?”
“我只知道,收到邮件后,净秋带头组织了一支队伍进驻山中,进行了为期一个月的考察,细节我不清楚。韩士诚正在附近支教,所以结束后并没有跟队伍一同回来。后来,他又一次独自进入了蠡罗山,也是这一次,他发现了那里的异样。”
“什么异样?”
“他说,那些山民会把人扒光皮作为祭品献给鬼傩,如果不这么做,就会触怒祂,山里的人都会染上一种怪病,身上长满脓疮,最后化成一滩肉泥。他目睹了真相,那些山民自然不会留他活口,他被一个神秘人救下,连夜逃出大山,把这些全都告诉了我。他还说,只要我按他的方法把神像放进鄢山,净秋就能好起来。”
后面的事他们都知道了。所以,庞净秋是被鬼傩当成了祭品。宁绥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问:
“可你身上也出现了和庞净秋一样的症状,你怎么解释?”
乔兆兴凄凉一笑:“我想救她,于是也用自己的血喂了神像,向神像念诵了祂留下的咒语。”
听到这儿,夷微再也克制不住,拍案而起,怒喝:
“愚不可及!”
“谁?是谁在说话?”这下乔兆兴发现了不对劲儿。
“是我,是我。”宁绥压低声线,“……愚不可及!”
“净秋入院后不久就求我给她个痛快,那时候,她每天都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作为丈夫,我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她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我怎么做得到……”
他再也遏制不住心底的悲愤,质问说:“生老病死都是人力不能改变的,因此才会向神发愿,希望所有人平安幸福又有什么错,为什么要用她的命来换?!”
“什么正神需要用血献祭?难道嘉禾会忍心看着你们两个相继送死吗?”宁绥还在努力保持平和,却已按捺不住话中的怒意。
思及女儿,乔兆兴暂时恢复了理智:“小禾……小禾……她怎么样了?有没有托你们传话给我?”
刚问出口,他又退缩了:“不,你们还是不要告诉我了,她一定恨透了我。”
“嘉禾很平安,我们会保护好她,你不用担心。她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就当是为了她。”
“鬼傩不在你周围,别自己吓自己,害你的是神像上寄托的怨念。”夷微接着他的话说,“我在这里布下了阵法,能抑制你体内的怨念,也能阻止其他的邪祟靠近你——你必须得活到上法庭的那天。”
“你们两位……”乔兆兴闻言大为诧异。
“是律师,别多想,好好活着。”宁绥嘴很严。
“反正我只是个律师,其他人就不知道了。”赵方忍不住阴阳怪气。
“根据《刑事诉讼法》的规定,侦查阶段拘留时间最长为30天,报检察院批捕最长还需要7天,逮捕后侦查期限是两个月,审查起诉一般是一个月,移送到法院最长六个半月,审判阶段最长两个月,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快有一年了……这期间我能见见嘉禾吗?”
“很遗憾,不可以,你只能见我,由我传话。”
把会见笔录保存好,宁绥按下桌上的按钮,提醒管教来提人,而后又开口:
“对了,我能问问,你刚才为什么对我有那么大的敌意吗?”
犹豫再三,乔兆兴反问:“鬼傩的目标是你,你不知道吗?”
17. 情起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这话从一个陌生人嘴里说出来,还是让宁绥不免为之惊疑:“怎么说?”
“祂通过梦境指使净秋找到你,家里有很多你的名片和照片。有一次净秋拿着刀跟踪你,我一路尾随,在你家楼下拦住了她。而在这之前她跟了你多久,我不知道。”
也就是说,在宁绥不知道的角落里,一直有一个手持凶器的疯女人于暗处窥视着他。
这可比邪神吓人多了,宁绥想。
“有我在。”夷微轻拍他的肩头安抚。
回去的路上,夷微比来时安静了许多,不吵不闹,只安静地望着窗外出神。宁绥察觉他低落的情绪,虽猜不出缘由,但还是尽力开解他。
“我今天有时间,想在市中心逛逛吗?”
“不用了。”夷微勉强一笑,“以后还有机会。”
空了半晌,他淡淡道:
“那个身患重病的学生,应该没有痊愈,只是假象。虚妄的赐福,带来的会是更严重的反噬。”
“你的意思是……”
“如果鬼傩真有如此神通,何必要人献祭来修炼力量。后天成神的大多需要凡人愿力来加强自身,鬼傩显然已经不满足于此了,祂要的是抽干所有信徒的精血魂魄奉养自己。”
“斗良弼……我当时就应该下手再重一点!”夷微不甘心地捶了下大腿。
三个人一起回到了律所,赵方返回工位上处理自己的工作,宁绥安顿好了夷微,借口去开会,锁上办公室的门,一路跑到写字楼外的绿茵空地上,才敢拨通电话。
“……哥?”
“你先挂了,我给你打个视频电话过去,老头说他想看看你了。”邓若淳忙说。
清脆的巴掌声后,一个中气十足的老年男声响起:“嫩狗杂细伢子再叫我一声老头试试!”
“挨打了吧。”宁绥幸灾乐祸。
那老年男声变得亲切慈爱:“小绥,崽里子,你不忙吧?在那边一切都好吧?要多喝水!早晚打八段锦!”
宁绥听见师父邓向松的话音,鼻子忽然一酸:“好,特别好,师父,不用担心我。”
邓若淳发着牢骚:“他好个鸡毛啊,他要是好能给咱们打电话吗?这孩子从小到大就嘴硬。”
从通话换成视频,宁绥看着手机屏幕里几乎贴上前置镜头的两张脸,稍稍安心,但又莫名觉得好笑。师兄邓若淳习惯留长发,头上扎个发鬏,插着一支小天蓬尺,人虽然长得剑眉星目,可还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师父邓向松则完全相反,脸上架着他心爱的墨镜,已经笑开了花,虽然他老人家平常也总是甩张臭脸给别人看。
毕竟,各行各业的天才身上多少都带点傲气。
“师父,你现在又不开直播,能把墨镜摘了吗?”
“哦哟,哦哟,忘记了。”
邓向松虽然贵为北帝派现任掌门,但秉持着有教无类的原则,乘着互联网的东风,也学别人玩起了直播,向广大网友传授山、医相关的知识,表演十八般武艺,甚至会在线帮儿子征婚,使得邓若淳一听见他开直播的声音就应激。命、相、卜三类和北帝法秘术不能教,原因与北帝黑律无关,只是因为会被平台封号。
老爷子的平易近人博得了大量好感,大家亲切地称呼他为“邓老天师”,称呼邓若淳为“邓小天师”。
每每看到这样的评论,邓向松总是讪笑着挠头:
“哎呀,孩子们,可不可以不要总说我老,也没那么老吧……”
“嗯嗯,不老。”邓若淳附和着,“那我做老天师,你做小天师。”
不出意外又是一顿打。
更有甚者,称呼老天师为“邓布利多”,还会询问他什么时候给自己发录取通知书。邓向松想破了天也想不明白,只好求助儿子:
“这谁啊?”
“一白胡子老头。”邓若淳解释说,“老外,跟咱们同行。”
说笑间,道观里又有善信来求签,带着哭腔问:
“道长,我刚摇到了一个下下签,您能不能给看看……”
“下下签?那就再摇一次,摇出上上签为止。”邓若淳不耐烦地摆手,他抬眼瞥见女孩的面相,快速掐了个小六壬,多提了一嘴,“问感情?他克你,分了吧。”
“可是道长,我已经怀了他的孩子,他让我去打掉,我还替他还了八万的赌债,我……”
邓若淳无意提供情感疏导服务:“那你找错人了,你该去找律师,把钱要回来再分。”
他眼睛一转:“哎,先别走,小绥——”
宁绥预判了他的预判:“只接刑事案件哈。”
打发走了善信,邓向松迫不及待地问:“小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师父想帮你,都不知道从何下手啊!”
整件事说来话长,宁绥先去买了杯冰咖啡,找了个店外的座位。他简略地将自己近期的经历讲了一遍,刻意省去了自己被斗良弼揍得起不来床的那段。
邓若淳听完精准概括:
“说白了,从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妖怪,大家都叫祂鬼傩菩萨,逢年过节还得给祂送点礼,不然祂就要闹脾气。结果一群书呆子误打误撞闯进山去,还是空着手去的,结果把妖怪带出来了,也害死了自己,是这个道理不?”
“大致是这么件事。”
“爹,你怎么看?”
“看架势,这鬼傩不会是什么新炼成的邪祟,应该修炼有些年头咯,起码要有千年以上。”邓向松推测说,“小绥,照你说的,必定是有人设阵封印了整座蠡罗山,所以多年来没人进山,鬼傩呢,也出不去。可镇压需要的力量要远远大于直接剿灭,更何况咧,山里还有人。所以,为什么要封山哩?又是谁封的山哩?”
“我推测,是因为‘怨念’会不停传播,所以必须封起来。”宁绥笃定道,“师父,师兄,我想起了一处细节。”
“嗯?”
“那天,我在那个罪神的掩护下回到了居民楼上,出于担心,我找了个正对阴兵现身地的窗口观战,可我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到,他,还有那群阴兵,就好像是完全消失了一样。我觉得,和蠡罗山的情况很像。”
这话指向性很明显了。
“那个罪神是出于什么目的接近我,我其实不是很在乎了。我起卦算过他的身份,但解不出卦。”
“如果你说的那个挨了七十二道天雷还能活蹦乱跳的就是他,那确实有点麻烦。”邓若淳沉思。
“前几天我试探过他,他承认自己是凤凰一族,而且有着独一无二的重瞳。”
“重瞳的凤凰?”
“对。除此之外,不论是鬼傩的使者还是死者,都提到了有人不让他们说出实情。我在想,事件背后,会不会有另外的势力。”
“既然你解不出来,师父替你起一卦,看看吉凶。北帝在上,也许能如实告知卦象。”
两个年轻人屏住呼吸,看邓向松起课排盘。大家都说老爷子问卦事事应验,也许是因为他身为一派掌门,能沟通天地神灵。
“火雷噬嗑,父母爻临朱雀,发动生世爻,却被合绊……卦辞虽然大凶,但转机尚存。”
邓向松忽然一笑:“我明白了,他是你的破局之人,你也是他的。”
沉默半晌,宁绥看向邓若淳:“你教他当谜语人的吗?”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前两天还因为解卦说话太直被人骂了。”
“此人的身份我已经知道了,但涉及天机,不能告诉你。他没有骗你,他确实是犯了错被天雷打下来的。”邓向松指了指背后的北帝神像,暗示是其不准自己坦白,“有他护在你身边,我也就放心了。去吧,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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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好,眼下的情况,你能相信的也只有他。师父师兄虽然有心,但我们不在你的因果当中,能做的实在有限。”
“他在我的因果中?”
“还记得你从小的怪病吗?那是你们两个共同的因果。”
宁绥鼓足了勇气,问:“师父,我的病,真的只是病吗?”
邓向松笑容渐淡:“师父看来是病,就算不能根治,起码也要抑制发作,可现在看来,不能用堵只能用疏了。”
宁绥听得懵懵懂懂,但既然祖师爷亲自下了禁令,也不便再问。邓向松犹嫌透露得不多,补充说:
“最近行动的时候,可以多关注官鬼相关的人事物,你是做律师的,应该会接触不少,自己注意辨别。”
官鬼?
宁绥思维发散,他忽然想到乔兆兴的案子已经移送到检察院审查批捕,而承办检察官是他的老熟人——应泊。
他心里有了打算。
挂断了电话,宁绥在咖啡店外又坐了许久,整理思绪。按师父说的,自己可以对夷微放下戒心,专心同他联手调查鬼傩一事,可是以北帝之尊都对其讳莫如深,这非但不能抑制宁绥心中的好奇,反而还助长了几分。
这种好奇不同于先前的恐惧,他只是想再了解夷微一点,想离他再近一点,想看清他强大背面的苦痛。
职业习惯使然,宁绥自认是个对情绪感知很敏锐的人,不论对他人还是自己。他颇有些心虚且惶恐地发觉,不知不觉间,自己面对夷微好像多了些不寻常的情愫。
他很清楚这种情愫的含义,也不想自欺欺人,那是一种最本能的渴望,如同擦碰形成的火花,或许只需那么巧合的一刹那。
如同枷锁顿开,人一旦意识到了心意,就会想方设法寻找各种论据支持自己。他反复咀嚼着两人相处的细节,牙齿无意识地咬着吸管,唇边眼尾竟泛起一丝浅笑。夷微似乎总是在刻意地制造一些不必要也不该有的身体接触,这是不是表示……
“我在想什么……不管怎么样,他都是神明。”宁绥摇摇头,苦涩地笑笑。
可他是戴罪之身,脱离天界。人之常情,清规戒律,他会在乎吗?
聊天框中跳出邓若淳的消息:“重瞳的凤凰,我倒是有一个猜测。”
“你说。”
邓若淳发来一张截图。宁绥看着图上的文字,思索了一会儿,回复说:
“的确,不无可能。”
*
“……马上要下雨了,他坐在外面发呆?”
在办公室里坐得有些不耐烦,夷微手里攥着宁绥的钢笔,借由上面的气息感知他的所在。
“傻瓜,想什么呢,这么入迷?”夷微固然好奇,但一想到上次趁着酒劲控制了宁绥的心神,过于冒犯,他实在觉得过意不去,只好打消了窥探的念头。
这么干等着也不是办法,他沉下心来,用心念隔空传音:“阿绥,会还没开完吗?”
“呃,开完了。”宁绥强掩语气中的慌乱,“我马上就回去了。”
回到办公室,方才走神时的思绪让宁绥始终不敢正眼看夷微,不管夷微说什么,他都只是“嗯嗯啊啊”地敷衍,实际半点没听进去。屁股刚挨上椅子,他就把头埋到案卷堆里,极力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宁绥啊宁绥,你但凡上大学的时候走出宿舍谈几次恋爱,现在都不至于这么窝囊。”他暗暗自嘲。
终于,两人沉默地坐了半个小时,夷微忍不住开口打破凝固的气氛:
“阿绥,不舒服吗?”
夷微直接把案卷全都搬到地上,手肘撑着桌面,几乎要和宁绥脸贴脸,不给他眼神躲闪的机会。
“我知道你没看进去。你认真阅卷的时候,翻页的声音很轻。”
夷微歪着头,笑眼弯弯:“有心事?跟我说说?”
18. 越界
又是这样,他又是这样!那副精致的五官近在咫尺,含笑的目光清清浅浅地全落在眼中,仿若是自行加了层滤镜,更衬得他神采奕奕。
很遗憾,宁绥还是不争气地红了脸。
可这不能怪我,宁绥在心里为自己辩解,是他实在漂亮得过分了。
“没、没有,只是有点饿了。”
“饿了?刚才在外面没买点好吃的吗?”
宁绥皱起眉头:“你也监视我?”
“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你的书我又看不懂,没别的事做,只好不停地想你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宁绥平静地直视着他,良久,才开口道:
“跟韩士诚一起进山的那个白青青老师,也去世了。”
“去世了?”
话题跨度太大,夷微手肘一垮,下巴差点砸在桌面上:“你怎么知道的?”
“我联系了大学时的辅导员,她说白老师在一周内去世了,警方没有公布死因。”
“这样啊……没关系,不急,我们可以偷偷找警察打听嘛。”
“事到如今,也只能找警察了,虽然我不太想让他们知道这些事。”宁绥向后仰倒,长叹一声,“福生无量天尊,希望他们能配合一点,不然线索又断了。”
“断了也好,世界上有能耐的人那么多,本来就不该是你为了一个邪祟东奔西走。”
宁绥望向他,一时忍俊不禁。
“你笑什么?我说的不对吗?那么多受供奉的神明,凭什么不出来干活?”
“你是在心疼我吗?”宁绥忽然想逗逗他。
“是。”夷微迎着他玩味的目光,委屈道,“我还以为你早就看出来了。”
没想到他会如此坦诚,宁绥坐直身子,佯装可怜问:“反正我已经被卷进来了,想跑也来不及了。我现在能依靠的只有你,你会保护好我的,对吧?”
“还……还用问吗?”这一招果然奏效,夷微先是一怔,而后憨憨地笑起来,“有我在,不要说是鬼傩,就算是上古的蚩尤、无支祁,都别想伤害你。”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由远及近,宁绥带着笑向外眺望,道:
“不早了,我们回家吧,我是真的有点饿了。”
雨势越来越大,等到两人回到小区,积水已经差不多有十公分深了。宁绥心一横,推开车门,刚打算蹚水出去,却被夷微拉住。
“你舍得让那么贵的皮鞋被水泡坏吗?”
他脱去鞋袜,把长裤捋到膝盖,冒雨绕车半圈,屈身背对宁绥:“上来吧,我背你回去。”
虽然宁绥这辈子只有背痛经的女同学去校医院的经历,从没被人背过,但和夷微相处的这些时日打破了太多的“从未”,他便无所顾忌地挂在了夷微背上。
“雨太大了,伞也挡不住,你用神力避一避。”
“我要是运转神力护体,你趴在我身上,能把肚子烫掉一层皮。”夷微转头冲他笑笑,“趴稳了,我要冲刺了。”
风雨虽大,却压不过二人嬉笑的声音,以至于冲进单元门时,宁绥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想回到大雨里再不管不顾地撒一回欢。
“好了,放我下来吧。”他拍拍夷微的后背。
“我不。”
“进电梯会很尴尬的。”
“那就不坐电梯。”夷微径直向着楼梯口雄赳赳地走去。
一二层楼梯上还有零星几个人,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俩。爬到十一层,宁绥突然轻声笑了。
“想起什么了,这么开心?”
“上个月,我第一次带你回来,那时我想的还是怎么制服你。现在……”
“我早说了,收留我准没错。”夷微耸耸肩,又认真道,“不过,谢谢你,阿绥,我第一次见识到人间有多热闹。”
“哼,各取所需罢了。”宁绥嘴上这么说,双臂却将他圈得更紧。
进了家门,夷微把宁绥撂在沙发上,连湿衣服都来不及脱,就往厨房钻:“家里没多少食材了,外面又在下雨,我给你煮碗面吃吧。”
“我现在又不饿了。”宁绥扯住他的袖子,明显有话要说。夷微停住脚步,歪头倾听。
“夷微,如果你的信徒对你起了一些大逆不道的心思,你会对他们发怒吗?”
“大逆不道?”
“对,就是不应该的那种心思——你会怎么处置他们?”
“那就……杀。”
夷微以掌为刀,横在颈间,故意做了个发狠的表情。
宁绥心下悚然一惊。
“不过我好像没有遇到过做事太过分的凡人,能记住的只有一群把我当成了普通雉鸡的贵族,他们拿着弓和矛追了我半座山,我那时受伤飞不起来,最后还是另一个人救了我。后来我进宫觐见当时的人主,才报了这个仇,挠了他们一人一爪子。”他半开玩笑地说,“以我现在的样子,应该没有凡人敢来挑战吧?”
说到这儿,他品出了事情不对:“阿绥,你不会是要把我炖了吃掉吧?我说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原来他是误解了自己的意思。
“我说的不是……算了。”宁绥干脆不解释了,“我就是问问,没别的意思。”
他站起身,向夷微伸出手:“去洗个澡吧,湿衣服给我,我帮你洗洗。”
夷微也不避着他,当着他的面就脱去了上衣,显露出精健的肌肉线条。先前的累累伤痕已经由猩红色变作了淡红,其中很多都消失了。
“你的伤……好很多了。”
夷微垂着眼睛:“彻底愈合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呢。”
“我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不用草木皆兵。养好了也可以留在这里,只要你愿意。”
夷微安下心来,两手摸上皮带,利落地解开。宁绥没好意思提醒他,只能若无其事地挪开眼睛。夷微反应过来不太对,愣愣地盯了宁绥好一会儿,随后提着裤子就跑,鸵鸟一样蹦跳着窜进浴室。
“你你你你不许看!”
好在牛仔裤沾水之后摩擦力够强,不辱使命,成功遮挡住了里面薄薄一层的最后防线。宁绥接过他扔出来的衣服,摇摇头:
“当谁没长一样……”
自己也换上一身家居便装,宁绥抱着脏衣服,一件件抖开塞进滚筒洗衣机。最后一件是夷微的白T恤,宁绥攥着它,头脑不受控地漫漫遐想:
“他身上的香气,到底是哪里来的呢?”
浴室中传来响亮的水声,虽然知道身旁无人,宁绥还是踌躇着,做不出下一步动作。冲动最终战胜理智,他双手微微颤抖,将白T恤捧到鼻尖,试探地吸了口气。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居然真的嗅到了残存的一缕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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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他印象中可以安抚心神的味道。
“阿绥。”
就在宁绥短暂地放松警惕时,夷微突然拉开浴室的磨砂玻璃门,探出头问:
“沐浴露好像用空了,家里还有吗?”他的视线下移到自己换下来的衣服上,“你在干什么?”
宁绥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背过手,指头一抖,衣服掉落在地上,发出“嘭”的轻响。
“我……我在想洗衣机要定时多久。”
他不会觉得我是个变态吧,宁绥心里七上八下的。
“哦,原来还有这种讲究,我之前都是手洗的。”夷微似乎真的被骗到了,没有多问。
“架子最底层还有补充装,拆开就能用。”
“好嘞。”
等到流水声再度响起,宁绥才长出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浴室的窄小空间里,夷微凝望着映照在玻璃门上的模糊背影,颇为无奈地摇摇头:
“傻瓜,我怎么会不明白你的意思。”
习惯了高压和劳累的人,一旦松懈下来,会感到格外疲倦。宁绥填饱了肚子,洗了个痛快的热水澡,把枕头堆高斜倚着,手里的案卷一点都看不进去,昏昏欲睡。
“腿,搭上来。”夷微拿来药箱,拍拍自己的大腿。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用换了。”宁绥眼都没睁,向另一边挪挪屁股。
“啧,再不听话,我可要动粗了。”
“动粗?”宁绥睁开一只眼瞟他,忽然起了坏心眼。他抬起伤腿,却没有放到该放的地方,而是架在了夷微的肩上。
腿落下的那一刻宁绥就后悔了,就算是在两人模糊又暧昧的边界试探,他做得也未免过火。可再把腿收回来会显得更加刻意,他只好尴尬地侧过脸去,小声解释说:
“不好意思啊,闭着眼没看见,放错地方了。”
然而,不等他动弹,夷微伸手按住他的膝盖,脸颊贴着他的脚踝,温热的吐息拂过皮肤。
“别扭是别扭了点,但要是这样放舒服,也可以。”
好痒,不只是伤口。
他偷偷抬眼凝视着夷微:上半身裸露着,只在腰际以下围了条浴巾。以往英气的高马尾湿漉漉地散落在两肩,遮住半脸,衬得眉眼深邃艳丽之外还多了些温柔。
不行,还是喜欢。
不用想宁绥都知道自己现在脸有多红。他翻开案卷,竖着支在胸膛上,挡住脸,试图以此作为掩护。
“要是累就别看了,睡吧。”夷微突然出声,“很热吗?帮你把空调打开。”
外面在下大暴雨,室内温度也就二十度出头。猜不出他是真的关心还是在取笑,宁绥悻悻回答:
“不用,我有点冷。”
“冷就把被子盖好。”夷微放下他的腿,抖开被子,把他盖得严严实实,又俯身掖好他肩颈旁边的被角,“脸这么红,淋雨发烧了?”
他摸了摸宁绥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没有啊……忘了,我体温高,不具有参考性。”
“我没发烧,我只是……我,反正我没发烧。”
宁绥翻了个身,把脸埋在被子和枕头之间:“睡了,晚安。”
“好,可别等我出去之后偷玩手机。”
见宁绥不说话,夷微轻笑一声,起身离开,顺手关上了灯:“那就……晚安。”
19. 官鬼
帮宁绥把门带上,夷微摸黑打开冰箱,取出一罐可乐,还没把拉环拉开,脑中响起一道急切的呼唤声:
“明尊!”
是年轻女性的声线,坚定中又不乏忧虑。夷微呷了一口可乐,不紧不慢问:
“出事了?”
“暂时还没有。”女人迟疑着,“但最近我们发现,有形迹可疑的人在您所镇守的阵眼附近徘徊,且十二刀兵阵的剑阵、钺阵有被撬动的迹象,怀疑……”
夷微垂眸思索:“只是两阵,还不足以动摇我的镇压。”
有了夷微的话,女人稍稍安下心神。夷微转而问道:
“你父亲没再为难你吧?”
“没有。他似乎知道了您已经醒来,近日行动都小心了很多,镇蠡节将近,连我都接触不到他的祭仪计划。好在他中止了挑选祭品的惯例,虽然几家大户都有些怨言,但至少目前不会再有人被害了。”
夷微沉吟良久,问:“我沉寂的三十年里,有没有一个叫做斗良弼的老人潜进过蠡罗山?”
“这……我也不太清楚,我会替您打听的。”
“嗯,麻烦了。”
女人踯躅着,小心翼翼问:
“归诩君他……”
“归诩已经死了。”夷微没有让她说下去,“继续监视,不要打草惊蛇。在你父亲面前伪装好,不要让他对你起疑,保护好自己。”
“好。”
她迟迟没有切断联系,夷微问:“还有什么事?”
“明尊,您真的下定决心了吗?”
他回身望向宁绥的卧室,偶尔有翻身的摩擦声从中传出,应该是还没睡熟。
“如果到了万不得已的那一刻,再大的代价也必须要承受,在此之前……”
一罐可乐太少了,他想,他还没喝够呢。
红光乍现,他唤出焚枝,轻语道:
“替我回一趟蠡罗山吧。”
*
梦魇又一次袭来,这一回,宁绥似乎梦到了更多的细节。
同样的场景,只是他变成了执剑之人,将全身的每一道真气汇聚至手中长剑,巨大的负荷几乎要撕裂他的躯干。他竭尽最后一丝气力,向地表绵延千里的黑雾掷下长剑,背后却传来钻心的刺痛。
那是一支散发着蓝色寒光的箭矢。
身体不受控制地坠落,无数感染怨念的人傀环绕在他旁边,眼里冒着贪婪的青光,见他再无反抗之力,便蜂拥而上,撕咬他的血肉。
剧痛麻痹了他的感知,恍惚间他被拥入一个温暖踏实的怀抱,熟悉的声音安抚着他的神志。
“我来晚了,对不起,对不起。”
和夷微的声音很像,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
“终于结束了,让我睡一会儿吧,明天还得上班呢……”困意上涌,宁绥意识已经涣散。那声音带着乞求的哭腔,同四周喧嚣一起渐渐消弭。
“不要睡,求求你,不要……”
宁绥是被早上七点半的闹钟叫醒的,他很少睡得这么沉,大多时候都是醒在闹钟前面。他听见卧室门外碗筷碰撞的轻响,夷微在快乐地哼歌。
“还好,还活着。”
说来也怪,这一次,他身上不再有以往发病时的痛楚了。宁绥推门去洗漱,夷微已经打开了电视,随着前奏旋律一起摇头晃脑。
“爱会像头饿狼嘴巴似极甜,假使走近玩玩她凶相便呈现——”
“他知道歌词是什么意思吗?”宁绥边刷牙边想。
洗漱完还是迷迷糊糊的,宁绥没带眼镜,随口赞叹道:
“好稳的现场,刘德华还是这么帅哦。”
“歌是我唱的,我只开了伴奏。”夷微调低了电视音量,“还有,这是张学友。”
宁绥:……
他把手擦干,坐到餐桌前:“今天吃什么?”
“虾仁滑蛋,烙了张葱油饼,拌了两道小菜,还有用大米和水果玉米打成的米糊。我尝了一口,甜甜的很好喝。”
宁绥抿了一口米糊,说:“我昨天晚上梦见你了。”
“我?我在你梦里干什么了?”
“梦见……有人从背后偷袭我,你身披金甲,抱着我求我不要死。”
他故意说给夷微听,为的是观察夷微的反应。他满以为夷微会震惊,会错愕,会强掩悲怆,却没想到夷微只是愣了一下,大惑不解地托着下巴,若有所思道:
“嗯……现在金价跌了,希望真有一天能披上纯金打造的战甲。”
宁绥差点被气笑了,这跟他预想的不一样啊。
难道自己的梦只是幻觉?
“乔兆兴的案子移送审查批捕了,我得跑一趟检察院。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夷微理所当然道:“老规矩,你去哪我去哪。”
“好,我先去约个会见时间。”
对于宁绥这种执业有一段时间的刑辩律师来说,跑检察院可能比回家还要熟练。而且,同样作为法律职业共同体的一员,检律虽然是控辩对抗的双方,但起码不会出现鸡同鸭讲的局面,少数不够专业的除外。
“我如果带证人一起去,您看……”宁绥请示检察官的意见。
“证人?乔兆兴的女儿?”应泊反应很快。
“对,她全程目睹。”
“可以。时间定在下午吧,我上午有个会,政法委那边来人了。来了之后直接跟门卫报我的名字,我下去接你们。”
跟爽快人才能说爽快话,宁绥想。
很快来到约定时间,门卫给应泊打了电话,没过多久,正对大门口的电梯处走出一群身穿蓝色短袖衬衫的人,中间的那人个子格外高,衬衫样式也跟其他人有所不同。见宁绥冲他招手,夷微问:
“他是谁啊?”
“惩凶除恶监督公诉真君,平舒检察著名狠人,本地区扫黑除恶数场恶仗主打人,你叫他应检察官就可以了。”
夷微眼睛转了一圈,茫然地摇了摇头:
“检察官?是干什么的?”
宁绥也陷入了沉思:“……这可不好解释。如果说在法庭上法官是皇帝的话,那他就是丞相,我是太监,现在我要去找他死谏。”
“我非相,乃摄也。”应泊已经走到近前,将谤讥于市朝的两人抓了个正着。他身旁是刑警队长林勇超,瞥见宁绥和夷微之后脸色一变。
两人同时对他微微一笑,以表礼节。
笑容有点瘆人,林勇超慌忙向应泊赔笑:
“应检,我们先走了,不用送了。”
“慢走,补充侦查事项我都写在补侦意见里了,千万别再忘了。”应泊像老父亲叮嘱孩子一样谆谆告诫。
等林勇超一行走远,应泊立刻换了神情自言自语:“……真是光屁股推碾子——转着圈丢人。
“应检察官好!”夷微站得笔直,声音洪亮,就差行个礼了。
兴许是没想到这里还有身高能跟自己抗衡的成年男性,又兴许是无法理解夷微的举止和打扮,应泊着实是吃了一惊,谨慎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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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你好。”
他把目光挪向宁绥,仿佛在问:“这是你家的?”
“他……只是有一点个性。”宁绥把夷微推到自己身后。
“应检察官好,我是乔嘉禾。”乔嘉禾也怯怯地向他问好。应泊低下头,凌厉的眼神一软,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
“请节哀。”
三人随应泊前往会见室,一路上,控辩双方嘴就没停过。夷微和乔嘉禾迈着小碎步跟在他俩后面,不知该不该插句话。
“宁律,你上次那个书面意见……”
“应检,我今天是乔兆兴的辩护律师。”宁绥直接把他的话堵了回去。
乔嘉禾扯扯夷微的袖子,他弯下腰听她耳语:
“他们在说什么呀?”
“听不懂。”夷微嘴角一撇,“……这个应检好像一只骄傲的大鹅。”
乔嘉禾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案卷我已经过了一遍,我的意见是批准逮捕。故意杀人,还是既遂,完全符合应当逮捕的情形,我想你作为律师应该没有异议。”
他推开会见室的门,示意检察官助理去办公室拿两瓶矿泉水招待。
“虽然讯问时乔兆兴也有看起来……不太正常的行为,但经过精神鉴定,他没有精神疾病,犯案时具备完全责任能力。”
他看了一眼乔嘉禾,语气和缓了许多:“案子后面会移送到市检察院审查起诉。死刑现在判的少,毕竟上边要求少杀慎杀,他认罪认罚态度也不错,我个人认为很大概率是死缓。”
跟宁绥预想的结果差不多。
“确实。对我们来说,能争取保住乔兆兴的命就好。不过,我今天来找你,除了想了解检方对批捕和定罪量刑的态度,更多是关于案情本身。”
“我好像知道你要说什么。嘉禾,你爸妈是不是有什么信仰?”
怕自己说错话影响父亲,乔嘉禾求助地望向宁绥。
“应检。”宁绥实在觉得这话难以启齿,“你相信鬼神之说吗?”
乔嘉禾在旁边跟着附和。
他不会把我撵出去吧,宁绥心里开始打鼓。
好在应泊极有职业素养,他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盯了对面三个人好一会儿,才说:
“我是党员。”
轻飘飘的一句话,委婉表明了他的立场。
“应检,先别急着下定论。”宁绥攥了攥拳。他拿出手机,调出视频照片,递给应泊,“您看完再考虑也不迟。”
应泊半信半疑地接过手机翻看。按照之前梳理好的,宁绥尽量精简语言,把事件脉络和目前的调查结果讲述了一遍。
“北帝行刑法官职权虽大,但与世俗公权力竞合之后,还是存在很多不便之处。”
应泊面色凝重,抬手捻着眉心:“从我的立场来讲,我们明面上不承认,也不可能承认鬼神的存在。退一万步讲,就算承认了,我们也没有针对这类情况的法律规定。所以——”
“我知道,还是故意杀人。我的意思是,事件还没有结束,后续可能还会有人遇害。”
应泊沉默着,等他继续说下去。
“听说有一位一同进山的老师也意外身亡了,叫白青青,警察还在调查。这么大的系列案子,咱们检察应该会提前介入吧。
“略有耳闻。“应泊颔首,“我同事在跟。”
“死因呢?”
应泊的回答,让所有人背脊发凉。
“是在泳池浅水区淹死的。”
20. 拜师
提前介入的侦查主体依然是公安,检察更多是起监督作用,能掌握的线索有限。应泊也不愿就同事手里的案子透露太多,毕竟他们入职时都签过保密协议,出了问题谁都担不住。
“没关系,已经足够了,谢谢你。”宁绥向他道谢,“乔兆兴那边……”
“我会多跟市检沟通的。”应泊承诺。
白青青的死因同样蹊跷。她是在带着孩子到区游泳馆游泳时,在浅水区意外溺亡。被打捞上来后,脚踝处有明显的两个黑色手印。
因此,即便是公检法,也流传着“她是被水鬼抓了替身”这种无稽之谈。
“谁家水鬼在泳池里抓替身啊?”作为内行人,宁绥直言道。
“你们说的那个鬼傩菩萨,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宁绥哭笑不得:“应检,你一点都不怕自己知道得太多被灭口?”
“死了就死了呗。”应泊反倒很释然,“反正审查报告我也写得够够了。”
“留个联系方式吧,我是说私下的。”宁绥拉住他。
应泊面露难色:“三个规定,不太方便。”
“别误会,没别的意思,主要是怕你真的被盯上,也不能总打你办公室座机,当着你同事的面讲鬼傩菩萨吧?你怕三个规定,我还怕铁窗泪呢。”
应泊勉为其难地拿出了手机。
几人说说笑笑地来到大门口,应泊笑着告别:
“我就送到这儿了,还得回去写报告,有新情况我尽力透露给你们,路上注意安全。”
两个大人走在前面,乔嘉禾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一直没有出声。良久,她才低低道:
“宁律师,对不起。”
宁绥和夷微都差不多猜到了她这话的用意,打住了脚步。宁绥还在装傻:
“嗯?怎么了?”
乔嘉禾抬起头:“您其实已经知道我和我的家人一直在监视您这件事了吧……妈妈跟踪了您那么久,但凡有一次偷袭得手,后果不堪设想。”
她懊恼地叹道:“是我们一直在给您添麻烦,害得您几次遇险。”
“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嘛。”宁绥走回去,揽住她的肩头,权当安慰。
她在原地站定,语气坚定:“宁律师,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
乔嘉禾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道:
“我……可不可以拜您做师父?”
生怕宁绥一口回绝,她忙接着说:“我了解过北帝派,知道你们一般不招女孩子。可是现在时代变了,我想就算是北帝派,因时制宜变通一下,也不是不可以吧……就算不让我进师门,跟您学一点点本领我就知足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听得出没什么底气。宁绥良久没吭声,看她心虚地垂着脑袋,笑着宽慰:
“你也知道,时代变了。传承都快断了,谁还在乎男女?我还有个师妹呢。”
“这么说,您……”
“哎,等等,我还没同意呢。”宁绥认真道,“北帝法官戒律严苛,你可要想好了。”
“嗯,我想好了。”
“好,我跟师门那边打个招呼,让他们帮你想个道号。从现在起,你就是上清北帝太玄弟子,北帝见习行刑法官了,我是你师父,你是我徒弟。”
“师父!”
乔嘉禾欢呼雀跃起来,从身后一把搂住宁绥,看他笑吟吟地给邓若淳打电话。
“怎么了小绥?我刚带完暑假武术班的课。”
“邓若淳!我有徒弟了!我抢在你前面收徒了!”
他好像没比乔嘉禾冷静到哪儿去。
手机里传来邓若淳不甘的怒吼:“宁绥!我杀了你!”
*
“师父,咱们师门在哪儿啊?有独立的道观吗?漂亮吗?”
“师父,祖师爷真的会显灵吗?你见过吗?”
“师父,我刚入门要学点什么啊?”
不要说宁绥,连夷微听了一声声甜甜的“师父”,都忍不住勾起嘴角。宁绥把着方向盘,耐心讲解:
“师门在麻姑山沐霞观,我拜师时很破,后来开发成景点后国家帮忙修葺了一回,现在还是挺气派的。祖师爷嘛,小时候在道观挑食吃不饱,你师伯每天半夜都带我去偷供果。心情好就掷几次筊问问祖师爷的意见,每次都是圣杯,可以吃,心情不好就直接拿,师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知道算不算你说的‘显灵’。”
乔嘉禾微微张大双眼和嘴巴:“咱们师门的伙食很差吗?”
“以前不太行,条件摆在那里。现在改善很多了,荤素都有,除了牛肉狗肉大雁黑鱼不能吃,其他肉类都可以吃,营养还算均衡。菜是自己种的,肉是自己养的,也不用担心健康问题。”
“那牛油火锅可以吃吗?”
“啧,这个问题问得好啊。”宁绥一副为难的样子,“牛油清油也不好分辨,不小心吃进肚子里,你不说我不说,谁都不知道。”
他向后视镜做了个鬼脸,暗示“懂得都懂”,乔嘉禾冲他比了个“OK”,宁绥还要故作正经地提醒:
“不要故意去吃啊。”
送乔嘉禾到了目的地,她主动提出:“师父,您留个作业?”
“作业……先把《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背下来吧,你是文科生,应该不是难事。”
“好嘞!”乔嘉禾美滋滋地关上车门。
从上车开始,夷微就一直趴在车窗上往外看,没有参与过师徒二人热烈的讨论。终于只剩两个人,宁绥凑到他旁边,手有意无意地搭上他的肩膀,一起向外探头。
“看什么呢?”
“阿绥。”夷微轻轻呢喃,“灯光很美,我想下去走走。”
宁绥有时候也觉得自己脑子是不是有病,夷微一句想看夜景,他就随便找了个车位停车,陪着一起轧马路。
诚然,色彩各异的霓虹灯连缀成一条绚烂的长河,向城市边缘涌流而去。此情此景,即便是与天地同存的神明,也很难不沉醉其中,忘记去路与归途。
“我对人间的印象一直停留在过去,白天怎样都好,晚上天一黑,大家就都睡下了,从来不会有这么热闹。”
宁绥打趣说:“不能吧,我记得宋朝取消宵禁,夜生活很丰富的。”
“宋朝?那太晚了,距离现在不过一千多年。”
他张开双臂,慷慨激昂道:
“137亿年前,我们的宇宙所有物质高度密集,发生了巨大的爆炸。此后物质向外膨胀,逐渐形成了今天的世界。”
宁绥听了他的话,感觉实在荒谬得可笑:“你在给我讲科学?你?给我?科学?”
夷微倚在河道的栏杆上,眼底竟有一种天真的喜悦:“这是我从人类拍摄的纪录片里看来的。我觉得这个解释很浪漫,毁灭即是新生。”
他金色的瞳孔在灯光映照下格外明亮。宁绥看着他,忽然就有了跟他一起不着边际地坐而论道的冲动:“那在这之前呢,你是怎么理解世界起源的?”
“我没想过。”夷微坦率说,“母亲讲经的时候也许会提到吧,可我不喜欢听经,每次都听到一半就跑去玩了。“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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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母亲。看你们的一些艺术作品,感觉你们好像不是很喜欢她,但是她很喜欢你们,一直都是。”
“艺术作品大多会因为作者个人的情感而有所偏向,塑造出的人物形象不能当真的。”
虽然不清楚夷微所说的“母亲”是哪位神明,出于关心,宁绥还是想方设法开解他。
“可是,不是一个人说她有错,是一群人都说她有错,甚至把她从没做过的事强加在她头上。如果只能以恶的形象呈现在世人眼前,那她为世人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宁绥站在他身边,转了转眼睛,说:
“你知道,我的职业是刑辩律师。从进入法学系的那一天,老师就告诉我们,法律人既然要超越民众的偏见,就得承受得住民众的诘问。”
“我22岁毕业参加工作,到现在也有好几年了。我被骂过冷血、自私、见钱眼开、衣冠禽兽,检察官会嫌我多事,法官很多时候也没耐心听我的意见,靠走关系办案的同行会嘲笑排挤我。我的委托人往往也不会完全信任我,他们会在法庭上当庭翻供,把我辛辛苦苦准备几个月的辩护意见全部推翻。”
如果这时候有一支烟就好了,更能彰显自己阅尽沧桑后的淡然,虽然他不抽烟。宁绥眺望着湾河支流上斑驳陆离的光影,接着说:
“他们都说做律师惨过做鸭,刑辩律师尤其是。我很多时候就在想,这条路是不是走错了,我甚至不敢跟家人解释我的工作性质,除了我自己,好像没有一个人站在我这边,没有人承认我是在为公平正义而战。我明明是为了理想选择了这条路,为什么反倒成了被戳脊梁骨的那个?”
明明是在思辨和质问,却听不出有半点愤怒,他冷静得好似个局外人,随即话锋一转:
“后来我遇到一个小伙子,他为了一点钱把银行卡卖给了朋友,朋友拿着他的卡实施了电信诈骗。就算他并不知情,卖卡的行为也同样属于犯罪。我问他为什么要卖卡,他说,弟弟白血病,化疗急着用钱,他没办法,再加上不知道这是犯罪,误入歧途。”
“他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平时为了赚钱在外地做最危险的工种,如果他进去了,一家老小全都要饿死。我帮他争取来了不起诉决定,这样他就不用坐牢了。开春临出发去打工的时候,他拎着一提鸡蛋、一袋米来律所跟我告别,说有缘一定会重逢。东西我没收,事我一直记到现在。”
他的眼中洋溢着自豪的光亮,语调也轻快了许多,仿佛变回了一腔热血的少年。
“从那以后,我就告诉自己,只要有一个人在乎,哪怕只有一个人,我所做的也都是值得的。”
夷微没有发表意见,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阿绥,实话说,刚认识你的时候,我对你是有设想的。但现在看来,你跟我设想的一点都不一样。”
宁绥心里一紧,又不想被他看出异样,故作轻松道:
“哦?你不喜欢?”
他不敢听夷微的回答,自顾自圆场说:
“不喜欢就不喜欢吧,反正我自己很喜欢,我的师父师兄师妹也很喜欢。”
夷微哑然失笑:“我可没这么说,是你自己以为的。”
微凉的夜风中,夷微发烫的呼吸扑上耳畔:“阿绥,你试探我的同时,我也在试探你。”
细密的、电流一般的酥麻感自耳廓传至发丝,宁绥侧过脸,那双定定注视他的眼瞳全无笑意,带着执着的认真,试图从他眼底搜寻出什么。
他慌忙错开目光,用看风景作为掩饰:
“谁试探你了,自作多情。”
21. 龙影
洗完澡躺在床上,宁绥还是觉得耳朵痒痒的,仿佛夷微气息的余温尚未散去。他烦躁地用被子蒙住头,却因为动作太大,带起的风吹掉了床头上祈赠与的断发。
宁绥捡起断发,若有所思。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既然夷微的尾翎可以用来召唤,这缕断发可不可以呢?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宁绥起身打开窗户,把断发攥在手心,合眼冥想。
“祈?”
没有任何反应。
“祈哥?”
还是没有反应。
“小祈?”
依然没有反应。
是方式有问题?宁绥心一横,不情不愿地换称呼:
“妈?”
一阵风掠过,刮得窗外树叶窸窣作响。宁绥转头看去,一个人影挂在他大敞的窗户上,手脚扒住墙,费力地往屋里爬。
“快,拉我一把……”祈抬头换了口气,“伤还没好,飞不了太高……”
“你这样真的很吓人。”宁绥两手揽在他肋骨两侧,一把将他抄起,放在地上。祈没想到自己的“好大儿”有如此大的力气,傻傻地盘腿坐了好久才想起来问:
“说吧,叫我来什么事啊?”
宁绥掀开他的广袖,指尖拂过伤口上密密麻麻的冰晶:“这谁干的?”
祈吊儿郎当地问:“怎么,想替我报仇?”
“你可以这么理解。”
“如果是大鸟这么说,我会很感激他愿意为我讨回公道,但你不行,你打不过。”祈也不客气,径直躺上宁绥的床,“好软啊,还很香,我喜欢你的床,就像喜欢你一样。 ”
“下来。”宁绥毫不留情。
祈把胳膊高高举起来,伤口朝向宁绥,硬挤出两声痛苦的呻/吟:“哎哟——”
要不是有事相求,真想给他一剑,宁绥心里暗骂,他抱臂站在窗前,冷冷道:
“关于夷微的身份,我说个名字,你告诉我对不对,可以吗?”
戏瘾来得快去得也快,祈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哟呵,有答案了,我听听看你猜得准不准。”
宁绥吐出一个名字,两眼死死盯着祈,捕捉他的每一个反应。
祈的喉结上下动了动。
对错显而易见。
“好了,我知道了。”宁绥心下了然。
自己的第一反应没能瞒过宁绥的眼睛,祈明显慌了神,语气不再戏谑,变得恳切:
“小家伙,要我说,你放弃吧,好好过你的日子。大鸟虽然有事瞒你,但他对你绝无恶意,一定能保证你的安全,他有他的考量。”
宁绥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他:“不是你们把我牵扯进来的吗?又什么都不肯说。”
“反悔了,不行吗?”祈严肃且强硬地反问。宁绥嗤笑一声:
“叫你一声妈,你还真当自己是监护人了。对了,还有一件事。”
祈被噎得说不出话,只恨戴了张嬉皮笑脸的面具,生气也没人能看出来。他瓮声瓮气地问:“又干什么?”
宁绥从柜子中翻出一个陶瓷小瓶丢给他:
“师门的符水,对你的伤应该有效果。”
此后,不论是斗良弼,亦或鬼傩,都没再有新的动向。宁绥固然心里打鼓,但也清楚不能打草惊蛇的道理。
这天早上,第八次听见夷微的叹气声后,宁绥终于忍不住从饭碗的温柔乡中抽离出来,蹙眉问他:“有话就说,怎么扭扭捏捏的?”
夷微慨然长叹,仿佛所思所想的是多么令人为难的事。
“阿绥,我想去看电影。”
他双手抱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我还没看过电影。”
“没了?”
“没了。”
“噢,是哦,我还没带你看过电影。”宁绥早已习惯他一惊一乍,“你怎么想起来要看电影?”
“赵方说他今天要带他女朋友去看电影,说是什么IMAX,我问家里不能看吗,他白了我一眼,骂我乡巴佬。”
他趴在桌子上,可怜兮兮地央求:“阿绥,你就答应我吧,你也不想我因为没见识给你丢脸,对不对?”
“好好好,我答应你。他们今天去?那咱们也今天去。“突如其来的好胜心冲昏了宁绥的头脑,他马上打开手机订票,“IMAX厅,我看看,下午场还有前排。”
出票之后他才反应过来不对:
“你现在支使我真是越来越熟练了。”
“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答应。”夷微狡黠一笑,回房间不厌其烦地试衣服。
“让我看看,下午穿哪件出门呢?”
这也是宁绥第一次带别人一起来看电影。以往他都是一个人买午夜场的票,权当工作之余的发泄,但少有那种故事情节能戳进他心底,让他能为之大哭一场的电影,大部分演到一半他就睡着了。
“奶茶,没喝过吧?”
宁绥拎着两大杯奶茶,一杯少糖一杯全糖。夷微迫不及待地吸了一口,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好甜,跟可乐一样好喝。”
为了能给夷微留下最好的观影体验,宁绥特意选了特选座中线靠左的两个座位,让夷微坐在中线旁边。旁边的小情侣将两张电影票叠在一起,拍照留念,还发了个朋友圈。夷微指指他俩,把票捏在指尖,冲宁绥晃了晃。
“你不拍吗?”
“我为什么要拍?人家是——”
宁绥忽然打住,见夷微没明白他的意思,便掐着票,把手搭在夷微的手腕上,小声嘟囔:
“拍一个也不是不行。”
因为工作性质需要营造沉稳人设,再加上个性偏冷淡孤僻不喜社交,宁绥很少会发有关生活的朋友圈,大多是转发最新的司法解释、学者论文以及律所宣传广告。
他添加好照片,在心里编排了好久要发什么文案,最后只打了三个字:
“看电影。”
没指望会有人在意,他发完后便返回聊天界面处理群聊消息,退出来后朋友圈竟然多了一大串消息提醒。
霍主任、胡主任、应检、杜法官、哥、思宸姐、嘉禾等都觉得很赞。
赵方也觉得很赞。
宁绥:你们住在朋友圈了吗?
一条简单的朋友圈,却让他莫名地心情大好。他忍着笑,碰碰夷微的手肘:“回头我去给你买个手机,你也该有自己的社交圈子了。”
“手机很贵吧,我不需要的。”夷微这时候倒是很体贴。
“我想换个新手机,你用旧的,可以吧?”
电影正式开场。宁绥提前了解过这部电影,玄幻爱情题材,无外乎神妃仙子你爱我我爱他的套路,主要靠俊男美女的漂亮脸蛋和恢宏精美的特效吸引观众。
怕影响到其他人看电影,他用神识传音道:“哎,神仙不能谈恋爱,你看了会不会觉得很尴尬?”
“神仙不能谈恋爱?”夷微被问住了,仔细回想,“……有吗?我记得是不能因为个人私情影响履职,恋爱还是可以谈的。”
他指了指自己,摆摆手:“可能因为我只是一只鸟,所以没有人要求我禁欲。”
好吧,人有人养的鸟,神有神养的鸟。宁绥联想到师门养的鸡鸭和大鹅,好像也确实没有人要求它们遵守北帝黑律,是自己狭隘了。
“而且,他们是在人间谈上的,无伤大雅。大家在天上都忙得要死,没有人有闲心棒打鸳鸯。”
“所以,你也不抵触在人间展开一场风花雪月的邂逅咯?”
“又开始了,宁绥。”他自己都忍不住吐槽。
夷微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一闪而过,在昏暗的影厅里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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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真切。
“好像已经展开了。”
影片进展到打戏,刀剑相接的声响打断了两人之间心绪的连接。宁绥没听清夷微的回答,连忙追问,夷微却直接凑到他耳边,用气音说:
“奶茶见底了,我还想喝。”
失落的宁绥从钱夹中摸出两张百元钞票甩给他:“喝吧,大馋小子,记得拿好票根。”
*
“原来你躲在这儿。”
将斗良弼逼进商场后的一条小巷中,夷微步履缓缓,眼中带着鄙夷的冷笑,似乎已经胜券在握。
“人来人往,阳气足,气息乱,既能让你抢来的肉身保持得久一些,又能掩盖你身上的腐气,连我都追踪了这么久才找到你,可见的确是个好地方。”
他习惯性地想转个枪花,忽然想起焚枝不在身边,只好把手揣进口袋。
斗良弼的皮肤泛着病态的颜色,手上青筋暴起,能完整看出血管的脉络。他想要故技重施逃离,却惊觉自己已无法再随心控制四肢。夷微歪头嗤笑一声:
“同样的错误,我想你不会犯第二次,我也是。”
困兽犹斗一般,斗良弼两脚蹬地,一点一点向后挪蹭,企图躲进废弃广告牌的后面,可惜无济于事,他战栗着大吼道:
“你不能杀我!你杀了我,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夷微宛如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哦?三界之内敢跟我碰碰的不多,我羽翼未丰时就敢踩着祖凤打了。很期待你能带来一个像样的对手。”
“可惜,阿绥说过抓活的,我不会杀你,起码目前不会。”
他转了转手腕,手按在斗良弼胸口:“说吧,那个教书匠是谁杀的?还有那两条鬼傩养的好狗,是谁打伤的?”
明明只是轻轻一搭,却有如万钧在身。斗良弼的脸憋成了猪肝色,咬牙切齿挤出两个字:
“是……我……”
“你要是能有那个水平,现在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了。再给你一次机会,我急着回去看电影,阿绥还在等,不然我只好卸下你的脑袋自己看了。”
一道劲风挟着锋刃直逼夷微的脖颈,却被他轻易夹在指间,那是一支黑色箭矢,略一用力,箭矢便碎裂成了齑粉。
“明尊,欺负一个凡人,可不是你昆仑墟战神的风格啊。”
夷微眯眼抬头望去,一名身着黑铠的少女立于房檐之上,拉弓搭箭瞄准他的眉心。铠甲上排布着密密麻麻的鳞片,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刺眼的彩色光晕,就像蛇皮一样。
“猜猜是我的箭更快,还是你的鸡翅膀更快?你现在连把趁手的武器都没有吧?”
被如此挑衅,夷微不怒反笑:“小姑娘,希望你没见过我拽着蛇尾拔蛇鳞的样子。”
分不清是谁先发动攻势,少女收弓想要确定击中与否,夷微却出现在她身后,将箭矢连弓一起折作两段。
“答案有了。”
她转身欲逃,夷微从后一掌击中她的脑袋,手随即变爪钳住她的咽喉,力道之蛮横,甚至能听见她颈椎断裂的脆响。
“溯光!我就说我打不过他!”
她话音刚落,便有蓝色寒光如急雨般落下,一簇簇冰晶幻化成箭矢。夷微挥手抵挡,红芒扫过之处冰晶应声崩裂。
溯光,耳熟的名字,但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箭雨虽未能近身,却也有效地阻止了夷微的攻势。他顺着冰晶飞来的方向看去,一袭青蓝长袍的青年自半空落地,朝他步步逼近。
“明尊,好久不见。”
夷微有些不耐地蹙眉,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少女被钳制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汩汩鲜血从嘴角流出。
青年头上顶着一对硕大的龙角,语意谦卑,周身的杀气却渐渐滋长:
“舍妹言行多有冒犯,我来带她回去。”
22. 群袭
半个小时了,夷微一直没有回来,宁绥电影也看得心不在焉,时不时打开手机看一眼时间。
“他不会是迷路了吧……”
“夷微?”他试着传音过去,但夷微没有回应,他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他又拿出尾翎,尝试了许多次,都不见夷微的踪影。
“你看,幕布上是不是有人影在动啊?”
旁边的情侣窃窃私语,声音传到宁绥的耳朵里,他定睛看向幕布,确实有数个若隐若现的暗影在画面上腾挪,但并非电影本身的情节设置。
又是一股腥臭的味道弥漫开来,随着暗影的移动,影厅里也逐渐躁动起来,有惊恐的观众三两结伴提前退场。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有鬼啊”,像个炸弹一般引爆厅内高压,恐慌迅速扩散开来。
宁绥果断掐指捏诀,发动金光神咒。一声炸响过后,那几个暗影慌不择路地奔逃,宁绥不动声色,混在人群中追了出去。
从影厅出来左转是一条狭长的通道,尽头有卫生间的标志,观众们大多右转奔向出口逃离影院。头顶的灯光忽明忽暗,愈向深处行进,腥气便愈浓重,温度也愈低。
据气味和轮廓推断,来的是一群尸傀。
他从口袋中抽出一串用红绳系在一起的铜钱,将其缠绕在手指上,手攥成拳。地毯上有拖拽的痕迹,一直延伸向卫生间。他定睛一看,一双男人的脚从卫生间门口伸出来。
宁绥三两步上前。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瘫在地上不停抽搐,口吐白沫。他咬破指尖,点在男人眉心,三道黑影被逼了出来,的确是三只面目狰狞的尸傀。
金光咒尚有余威,他速速掐诀,其中一只尸傀跳起扑来,被他侧身躲过,正好跃进金光之中,发出刺耳的惨叫,结结实实挨了宁绥几拳。剩下的两只,一只在前吸引宁绥注意,另一只试图绕后锁住宁绥颈部,被他一个过肩摔同时放倒。他揪住两只尸傀稀疏的头发,一同摁在镜子前。
指尖上的血还没凝固,他用这血在镜子上画下北帝符,但留了最后一笔。
“这道北帝符只差一笔画成,我给你们五秒钟交代,五秒一过,我就让你们灰飞烟灭。”
“五、四、三——”
“斗良弼。有人改造了他,用他在这里实验。”尸傀没有张嘴,声音直接传进宁绥脑中。
“实验?”
“对,仿效鬼傩的样子,控制人的精神。但还差一步,他是土命,需要火来生助,可惜让那个女老师跑了。不过,她的女儿也能用。”
怀中的尾翎突然变得炙热,宁绥全身一颤,钻心的痛感传遍四肢,夷微的声音终于在识海中响起。
“阿绥,快走……”
他的气息混乱而虚弱,全然没了以往的神气。宁绥第一次见他这样,一时也乱了阵脚,慌忙询问他现在的位置。可夷微的神志已经涣散,只是不停重复“快走”。
宁绥听见了呼啸的风声,按理说夏日的晴天不该有如此之大的风,能产生剧烈空气流动的地方,也只有……
“他在天台。”
解决了卫生间里的尸傀,宁绥没有直奔顶楼天台,而是一路狂奔取来了车上的昭暝剑。
唯恐还有其他游荡的邪祟,他召出兵马将这里包围,随后立刻赶往天台。
那是他终生难忘的一幕。
夷微背对着他,无数冰晶凝结成的箭矢穿透脊背。明明已经无力支撑,夷微还是摇摇晃晃地挡在前面,不肯倒下。
而距离他们不远处,同样有一个蓝衣青年,鲜血染透了他的长袍,他头上的两角也被折断了一支,乳白色的髓液顺着脸庞淌下。旁边的黑甲少女夺过他的弓,警惕地举弓对准两人。
“哥哥,那个道士来了。”
“夷微!”
顾不上个人安危,宁绥冲上前将夷微拥入怀中。滔天的怒火几乎要将理智燃尽,宁绥喘着粗气,提剑动炁,天色霎时晦暗下来,滚滚雷声在云中翻涌。
“急急如北帝明威敕令!”
雷光接连从天而降,少女挺身替青年挡下一击,甲胄登时被打穿,她一口鲜血喷出,几乎要跌落至高楼下。青年出手接住她,翻身跃下天台:
“墨玉,我们走。”
宁绥不打算善罢甘休,迈步欲追,夷微却揽住他的腰,有气无力道:“阿绥,不要追了。”
“好,我不追了,你怎么样?”
夷微的声音越来越弱:“乔兆兴……”
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一软,倾颓下去,差点把宁绥带倒。手机恰在此时振动,宁绥手忙脚乱接起,是应泊打来的电话:
“乔兆兴死了。”
宁绥顿时生出一身冷汗:“……死因呢?”
“是活活冻死的。”
*
乔嘉禾接到宁绥电话时还在吃饭,对方没有明说发生了什么事,只叫她快点下楼,有车在小区门口等她。
她抓起包,跟发小告别后便匆匆下楼,一路小跑到小区门口。
“应检察官?”
“上车吧。”应泊帮她打开车门,面上笑容依旧,“你师父嘱咐我,带你到我单位玩一晚上。”
“检察院有什么好玩的……”她正纳闷,想到电话里宁绥那边的喧闹声,心下一沉,“是……出事了吗?”
应泊也摇摇头,暂且把噩耗瞒下:“他有事要处理,不方便细说。”
然而,宁绥告诉他的是,他们可能要直面鬼傩本尊了。
纵然应泊始终抱着子不语怪力乱神敬而远之的心态,宁绥那边时不时传来的搏斗声和惨叫声还是让他心惊肉跳。宁绥说检察院是司法重地,刑煞之气重,轻易不会有邪祟胆敢擅闯。他和乔嘉禾同处在事件中心,难保不会被盯上,最好先进去避一避。
“我知道今天是休息日,但你——”宁绥用剑尖挑开扑来的人傀,“你就当是加班,我给你加班费,把你那制服穿上,戴上检徽!拿出你公诉人的气势!”
应泊思忖良久,得出的结论是自己应该在刑法之外,再辅修一门道法。
在车上,乔嘉禾好像有预感似的,问:“应检,我爸爸他……”
“我上次讯问他的时候,他精神和身体都挺好的。”应泊选择避而不谈。
平舒检察案件量还没有大到恐怖的程度,干警们基本可以自由支配周末的时间,所以整座楼都是空荡荡的。应泊带乔嘉禾来到办公室,打开灯和空调:
“我平常就在这里办案子——随便坐。”
趁乔嘉禾不注意,他悄悄把乔兆兴的案卷塞进柜子。
“地上的都是结了案的案卷,你想看的话可以翻翻,不要外传。”
见应泊抱着制服衣裤出门,乔嘉禾疑惑问:“您还有工作要做吗?”
“哦,仪式感。”应泊信口胡诌了个理由。
老实说,他开庭都未必这样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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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地整理过着装,可见就算被工作折磨得了无生气的人也未必真的不怕死。他刚把领带夹卡上,宁绥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但是想保命就按我说的做……啧怎么杀不完了……现在找两张A4纸,用食指和中指沾着印泥,把我发给你的图画下来贴在门窗上,再念九遍我发给你的咒语,有生僻字就去查。”
应泊没忍住问出口:“真的不需要报警吗?”
“报警?你难道想让警察来送死?”宁绥被邪祟纠缠得越发暴躁,“今天晚上待在办公室别出去,听见谁喊你都不要动,在屋里装死,记住没有?!”
“还有吗?”
宁绥那边似乎有了一丝喘息之机:“我这边结束之后会去找你们的,记住了,敲门快三下慢三下,拍手再三下,这是暗号,听完再开门。”
他还不放心地叮嘱:“对完暗号之后再对一下那起合同诈骗的量刑建议!”
“好,你也注意安全。”应泊不再耽搁他的时间,挂断电话。
未知的等待最为难熬,屋内只有应泊敲打键盘、翻阅案卷的声响,可也看得出他只是在强装镇定。乔嘉禾焦躁地给宁绥连发了好几条消息,一直没有回复。
宁绥教了乔嘉禾几个手诀用以防身,她左右学也学不进去,玩也玩不下去,索性掰着手指头,一个个复习。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行”字的清静印一出,“滴”地一声响,屋内灯光登时全部熄灭,空调也停止运转。突如其来的黑暗笼罩着两人,眼睛一时间还无法适应光线的变化。
“哟呵,停电了。”
乔嘉禾听得见应泊吞咽口水的声音,知道他没有表面上那么放松。应泊随后起身,默默拉上了屋里的窗帘。
“应检,不用害怕,我会保护好你的。”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坚定有力。
“好,那我尽量不给你拖后腿。”应泊失笑。
可有一件事乔嘉禾不敢告诉应泊,她怕让本就紧张的氛围变得更加焦灼——从方才起,她就感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格外困难,心肺有如被一张大网紧紧裹住。她暗自调整呼吸的节奏,可越是强行压制,心理暗示就越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像是有两道墙并排将她夹在中间,每一次呼吸都是在把墙往外推,费力却收效甚微。空气变得稀薄,再急促的呼吸频率也抵不过身体对氧气的消耗量。喉咙和胸腔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针尖在扎,每一次气流的通过都在加剧疼痛。她躲在办公桌下弓起腰背,头晕目眩得快要一头栽倒。
应泊很快发觉了她的异常:“嘉禾,嘉禾,不舒服吗?”
“应检……我、我喘不上来气……”
应泊抚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哮喘?”
她流着泪摇摇头:“我……不知道……以前没有过。”
“坚持一下,我给120打电话。”应泊打开手机,但电话根本打不出去。他一连试了几次都失败,这里的信号被阻断了。
“我出去找人帮忙。”
乔嘉禾死死拽着他的手:“不,应检……不要出去,我撑得住……”
“你在这里出事,我要背责任。”应泊说得斩钉截铁,话语中却毫无责备之意,“好好待着,我马上回来。”
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设个暗号。敲门快三下慢三下,拍手再三下,记住了。”
23. 降临
楼道好长。
他个子高,步距大,以往不过几秒就能走完的路程,现在却好像走不到尽头。
鬼打墙?他听过这个说法,好像是骂一骂就能破解。把暗处未知的存在当成工作里刻意为难的领导、装疯卖傻的嫌疑人和鸡蛋里挑骨头的律师,他在心里越骂越起劲儿。
总算是来到楼梯口,他飞奔下楼,拐出楼道才发现——
还是三楼。
应泊头皮发麻。
手机上的时间也停留在19:31,好似一切都在此凝固,只有他兜兜转转漫无目的地寻找出路。
“如果不是要求救,其实也挺好的。”他苦中作乐想,“我就在这里把调研论文写完。”
他还是那个看法:大不了就是一死。何况,从没见过国家司法工作人员在自己单位被鬼吓死的。
楼道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月光和灯光都好似被隔绝在外面一样。视觉被剥夺,听觉就会极度灵敏,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听得见卫生间中淅淅沥沥的水声流动,听得见窗外虫鸟嘶鸣、树叶沙沙作响。
所有杂音交汇在一处,彼此碰撞、排斥、吞噬,逐渐融合,全部挤压在颅骨与血肉的脆弱包裹中。膨胀,膨胀,再膨胀,慢慢逼近理智的临界点,只待一记外力击溃。
“苦——苦——苦啊——”
杂声爆裂成铺天盖地的凄厉哀叫,仿佛有漫山遍野的人匍匐于地,同时苦苦乞求。应泊脚步踉跄,如同被人潮抛起又摔下,却也只能顺着推搡的方向前进。
终于,人潮停止了涌动,光明重现眼前。他的内心生出一股祥和,就像是流离的孩子回到家乡,就像是溺水的亡人重登彼岸。
他看见了祂。
祂的臂弯无尽宽广,足以度众生远离苦厄;九颗头颅观望寰宇,足以将善恶明鉴于心。人群感念祂的全知全能、大慈大悲,拜叩之后齐声高喊:
“万象净寂,吾主洞见。”
“万象净寂,吾主洞见!”
“万象净寂!吾主洞见!”
朝拜的人群变得狂热,他们纷纷用手剖开肚子,从中掏出心肝脾肺,将性命和信仰,将生杀予夺的大权一一敬献给无上的神明,用神明的好恶称量自己的罪孽。应泊已经无法控制思维,有一股力量弯折着他的膝盖,撬动着他的咽喉,强迫他跪下去,随人群一同呼唤。
过往的记忆走马灯似地闪回,他想起了层层叠叠的案卷,想起了死去的夫妻俩,想起了办公室里那个还在等待的女孩儿。
思绪落在了讯问时,乔兆兴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如果很不幸,你也见到了祂,请一定一定不要怀疑自己的意志!”
“我叫应泊。”他喃喃自语,“是平舒检察的一名干警。”
*
办公室内,乔嘉禾勉强支撑起身体,用最后的意志给自己打气。
“没关系的,不严重的,坚持坚持就好了。”
可这颗心脏就像是马上要跳出胸腔一样,“咚咚”的震动顺着骨骼传遍她的四肢,静谧的环境中,心跳声混杂着粗重的呼吸,她的耳朵又捕捉到了其他杂音。
有人在敲门。
她身上瞬间汗毛倒竖。
“不能开,不是暗号。”她两手捂住嘴,悄声蹲下钻进办公桌下的窄小空间,努力屏住呼吸,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铛、铛、铛。”
门外之人只是机械地重复敲门的动作,乔嘉禾打开手机,拨通了宁绥的电话,漫长的等待之后,通话自动中断了。
根本打不出去。
不知那人是不是猜到了她与应泊约定了暗号,竟变换了敲门的节奏,时快时慢,像是在试验。随之而来的,还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唤:
“小禾——”
是庞净秋的声音。
“……妈妈?”她无意识地喊出声,又立刻捂住嘴,眼泪止不住地涌出,心中反复默念雷祖名号。
“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
“小禾——开门啊,是妈妈!”
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让乔嘉禾逼近崩溃的边缘,她掌心的金印也失去了光亮。残余的理智一次次地遏制住她从窗户跳下去逃生的冲动。
“扑通!”
门外之人似乎摔倒了,还有零星的脚步声,她清晰地听见“母亲”声嘶力竭的惨叫,以及刀刃刺破血肉,在体内搅动的声响,敲门的动静变得越来越大,到后来完全是在用力砸门。
“小禾!开门!爸爸在杀我!妈妈好疼!”
“不要……不要……”乔嘉禾把头埋进两腿中间,强迫自己不去听门外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喧闹逐渐停息,她抬起头细听。
“咚咚咚,咚、咚、咚。”
三快三慢,点起了她的希望,直到三声清脆的拍手之后,她飙着眼泪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打开了门。
门外空空如也,没有应泊的身影。
乔嘉禾的精神防线彻底溃败,她尖叫着关上门,又一次躲回桌子下面,放声痛哭。不过几分钟,外面再次响起了同暗号一模一样的响声。
见乔嘉禾不予回应,那人又高声呼唤:
“嘉禾!”
乔嘉禾撕心裂肺地怒骂:“滚!别过来!”
“别怕嘉禾,我是应泊!”门外的声音变得急切,“你怎么了?不是说好有暗号吗?”
迟迟打不开门,那人竟直接开始踹门,一下,两下,三下!乔嘉禾的太阳穴在突突乱跳,她随手抓起桌子上的重物,准备等门一破就跟那怪物拼命。
然而,踹破门的根本不是什么怪物。
“应检?”
来人确实是应泊。乔嘉禾一个箭步扑上去,却因为腿软一下子跪倒,被应泊稳稳接在怀里。
“吓死我了,我以为你在屋里出事了。”应泊用臂弯托着她的腰,但两手悬空着,没有搭在她身上,“我走出好远才遇到人,借手机打了个急救电话,救护车马上就到了。别怕,我在这里。”
她泪流满面,抓着他的手臂,上上下下把他端详了个遍:“应检,真的是你吗?”
应泊冲她做了个鬼脸:“不是,是鬼傩菩萨,我来索命了。”
“你没受伤吧?对不起,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有什么添不添麻烦的,我是人民检察官,为人民服务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应泊搀着她回到座位,看她还在瑟瑟发抖,便从柜子中取出春秋制服的外套给她披上。
“应该没事了,我给宁律打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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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别动哦——呸!”
墨玉两指捏着溯光的断角,朝断口处吐了口唾沫,踮起脚尖想帮他黏回去。
溯光也不恼妹妹的胡闹行为,将弓拉满,箭锋指向地面。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在快速移动,略矮些的那人紧紧拥着昏厥的高个子,执一把白柄长剑,一刺一挑之间便收割了两只尸傀性命。
他犹豫良久,放下了弓。
“哥哥?”
墨玉气不过,再次夺过兄长的弓放出一箭。她伤得也不轻,弓未拉满,箭射出时力道不够,被那人轻松挥剑挡落。
宁绥望向楼顶,眉头紧锁,额头青筋暴起。
“啊哦,他发现我们了。”
溯光无意再与他纠缠:“走吧,他追不上来。”
尸傀包围了商场大楼,至少有百只以上。宁绥的兵马虽然隶属五岳,均是善战之辈,但数量上实在处于下风,他急行六甲秘祝,召天地神灵前来相助。
而尸傀的主要目标似乎就是他和夷微,它们结队接连不断地从各个角度袭击。宁绥拖着夷微,本就行动不便,为了避免感染鬼傩怨念,应对尸傀时还要尽量保证不受伤,宁绥的体力渐渐逼近极限。
飞扇旋转而来,锋利的扇锋将一个意图从侧后偷袭宁绥的尸傀切割成两半。祈从空中落下,接住飞回的扇子,吩咐宁绥:
“快走,我来断后,瞽在外面等着接应你们。”
宁绥点点头,带着夷微迅速离开。祈歪头望着眼前蠢蠢欲动的一众人傀,忍不住叹了口气:
“吾主啊,四千年了,您的怨气怎么还是这么大?”
宁绥拎着昭暝剑冲进平舒区检察院时,正好看到救护车停在大楼门口处,应泊扶着乔嘉禾走出来。二人同样都是面无血色、嘴唇惨白。
“师父?”
“上车吧。”宁绥没有多问,“我陪你们一起去。”
两个大人分工明确,一个跑去缴费,一个陪同就诊。终于把乔嘉禾送进影像室拍彩超之后,宁绥回到等待区,应泊正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哎,还活着吗?”
“嗯。”应泊低低地应了一声,“也离死不远了,音容宛在。”
宁绥用力拍着他的脸:“醒醒,醒醒,别睡——你都看到什么了?”
“你最好不是趁机报复我。”应泊撇撇嘴角,转过脸去,“没看到什么,一场梦而已。”
“北帝法官办案,配合点。”宁绥捏着他的两颊,把他的脸扳正。
应泊哑然失笑:“我怎么变成被讯问的那个了?”
“你发烧了。”宁绥叹了口气,“把手给我。”
指尖的创口刚止住血,他又一次咬破,在应泊掌心画下法印:“要不你也去看看医生?”
“不用,明天就好了。”
“倔得你——明天要是还不退烧,立刻给我打电话,知道吗?”
“明天要是还不退烧,我应该立刻来挂号。”应泊依然保持唯物主义战神的坚定。
“那也得给我打电话,我陪你一起过来。”
“咱俩有那么熟吗?”应泊哭笑不得,“让认识的人看见,我写多少篇报告都洗不清了。”
“说得好像跟我交朋友多见不得人似的。”宁绥嘀嘀咕咕。
24. 山神
从医院回来后,宁绥不眠不休地守了夷微一整晚,用手一点点帮他拔除脊背上的冰晶残渣。喂下一碗补炁安神的符水后,夷微总算沉沉睡去。可凌晨天将亮时,夷微的情况开始急转直下。
他的体温在急剧下降,宁绥攥着他的手,甚至觉得同死人的手没有区别,唯一还能证明他尚有一线生机的是他无意识的呓语。
“阿绥……好冷。”
束手无策下,宁绥向家中的北帝像上了一炷香。情绪濒临崩溃之际,他连以命换命都想过,也算报答夷微这段时日以来的恩情了。
他接连掷了三次筊。还好,三次都是圣杯。
仿佛是在呼应他的卦象,夷微的体温果真稳定下来,还有逐渐回升之势,这时,邓若淳的电话也打了过来。
宁绥接起电话,里面传来的却是邓向松的声音。
“小绥啊,是师父。”
师父的声音是孤立无援中最好的镇定剂,宁绥积攒的委屈和恐惧一下子决堤:“师父,我——”
“别害怕,师父已经知道了,刚在祖师爷面前帮你起坛做完法,他不会有事的。天亮之后让他多晒晒太阳,会好得快,这种鸟就是要多晒太阳的。”
“好,好,师父,我不害怕。”他忍住哽咽。
“快到国庆节中秋节,你也该歇歇了,不能总上班。你不是说收了个徒弟吗?带着她,还有那个正神,一起回山看看。”
“嘉禾……行,我回头问问她。”
天边刚露鱼肚白,宁绥便将窗帘拉开,让阳光尽可能地洒进卧室里。夷微紧蹙的眉头放松了些,口中呢喃:
“归诩……”
“归诩,不要,不要睡……”
他含含糊糊地念叨,豆大的泪珠从他眼尾滑落。宁绥误以为他在喊自己,抬手帮他擦去泪痕,柔声安抚:
“我在。”
夷微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腕:“归诩!”
原来不是在找我,宁绥心里空落落的。他用了用劲,想把手抽回来,夷微却越抓越紧。挣扎的力气惊醒了夷微,他猛地睁开眼,看见宁绥在眼前后立刻松了一口气:
“……阿绥?”
见他醒来,宁绥固然欣喜,但一想到他在梦中喊出的名字,忍不住阴阳怪气说:“是我哦。”
夷微用手撑着头:“我刚刚是不是说胡话了?”
“嗯,病人都这样。”宁绥侧着脸不去看他,“躺好,你的伤很严重。”
“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问了你会告诉我吗?”
夷微窘迫地别开脸,不说话了。
“再睡一会儿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他不愿就这个话题多谈,帮夷微盖好被子,便离开了房间。
放心不下应泊那边的情况,他拨通了电话:“喂?应检?”
“又怎么了?”应泊嘶哑问道,鼻音很重。
“在家等着,我马上过去找你。”
两人住处相距不远,宁绥带上新画的符咒驱车赶到,按应泊给的地址摸到他家,一开门,便见应泊面色潮红,两眼因为鼻塞一直控制不住地流眼泪。
“没来得及收拾,将就一下。”应泊虚脱地一头倒在沙发上。宁绥抬着他的腿,帮他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
“来个碗,倒点热水。”
应泊向里屋一指,示意那里是厨房。宁绥取来空碗,用打火机把符咒烧成细灰,撒进水中搅开:“喝下去。”
“我不信这个。”应泊的头摇成了拨浪鼓。
“不喝可以,你手底下那案子开完庭我就上诉。”
被把住了命脉,应泊幽怨地看他一眼,接过符水,一口吞下。宁绥拿着空碗,问道:
“你昨天到底看到什么了?别嘴硬了。”
“什么都没看到,是我加班太累了。”应泊慢慢悠悠地。
“行,你小子行。你要是犯了法,十个人都撬不开你的嘴。”
他焦躁地在屋中踱来踱去。昨晚他虽在那里感知到了类似鬼傩怨念的气息,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强烈,竟像是某个小鬼批了鬼傩的皮来作乱似的。
“具体的景象,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眼前茫茫一片金光。”应泊冷不丁开口,“我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是位故人,但早已与我分道扬镳,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会伪装诱骗生人的邪祟不在少数,乔嘉禾也告诉他,那邪物伪装成了她父母的样子蛊惑她开门。结合近些天来的经历,最符合条件的只有一个人。
斗良弼……到底想做什么?
他抱着两臂,好整以暇道:
“如果我抓到那个人了,你打算怎么处置?”
“怎么处置?”应泊翻了个身,“得按规矩办事啊,罪刑法定,罪责刑相适应,主客观要相统一,少一个都不行。”
“我们北帝派不讲究那个。”宁绥知道他是在调侃自己,轻笑一声,“只杀不渡,神权特许。”
应泊微微抬起手,向天花板一挥,又无力地垂落下去:
“那就……对他使用炎拳吧。”
中途跑了趟律所,宁绥回到家时已经是傍晚了。夷微准备好了饭菜,强撑出一个笑,冲他招了招手,面色依然苍白。
“回去躺着,我又不是没有自理能力。”宁绥换着拖鞋,责怪道。
“我有话想跟你说。”
“什么话非得现在说啊?”宁绥隐隐有所猜测,不动声色地扶他坐好,“感觉好点了吗?”
夷微却未予回答,而是低头深吸了一口气。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死死掐进肉里,纠结许久,他郑重其事道:
“其实,我是蠡罗山的镇山之神,准确来说,是上一任山神。”
宁绥慢慢收敛了笑容,抬眼直视着他,面上看不出半分情绪。
“嗯,然后呢?”
见他竟毫无惊讶或是愤怒,夷微似乎有些乱了阵脚,他急忙解释:
“我、我不是有意要瞒你,我只是……”他无助地抱着头,“你只是个普通人,我不想把你拖进来,不想让你承受这些事,但现在事态发展超出我的控制范围了……”
宁绥眼底闪过一丝促狭,颇有点“接着编”的调侃意味。
“我没问你这个,我是让你说说,关于蠡罗山,你都知道多少。”
夷微垂眼缓缓道:“蠡罗山,之所以不被世人所见,是我以肉身为阵眼,十二柄刀兵为阵枢,布下大阵,将整座山都封印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封山?”
“山中常年有瘴气缭绕,连同山民也被瘴气所染,体质特殊。以防瘴气泄露到外界,我不得已才封山,用自己的神力净化瘴气。”
“异样最早发生在三十年前,有人暗中设局意图破阵,我重伤昏迷,大阵被撬开一个口子。这三十年间,山民们竟然被一大魔蛊惑,将其奉若神明,谓之‘鬼傩吉尔’,用生人魂魄供养祈求赐福已成习俗,而祂就是山中瘴气的源头。那一行学者正是在我昏迷时进入山中,并带出了血祭用的神像。”
他怅然若失:“后来韩士诚再次进山,撞破血祭仪式,被山民追杀,意外落入我所在的阵眼,将我唤醒。我肉身不可妄动,便神识出窍,带他逃离山中,来到了这里。”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停在宁绥两眼间:“然后,就遇到了你。”
韩士诚之所以能用脚走上上千公里回到望海市,想来正是夷微在操控他的身体。宁绥凝眉:“昨天的事……”
“有人想效仿三十年前旧事,趁我灵肉分离彻底置我于死地。”他的手抚上胸口,“我其实是因为发现斗良弼在那附近活动,昨天才央求你去看电影,想顺便从他嘴里撬出话来。可没想到他不过是棋子,背后操盘者另有其人,我也中了圈套。”
“是那两条长虫干的吗?”
“长虫?有意思的叫法。”夷微沉思,“长角的那个已修成应龙,未长角的还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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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条蛟。我不清楚他们跟鬼傩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替祂做事。我知道的只有,他们事先在蠡罗山中设阵,打算毁去我的肉身,虽然未能得逞,但……的确让我吃了些苦头。不然,以我的实力,解决他们两个绰绰有余。”
他不无懊悔地继续说:“肉身被伤,牵一发而动全身,同样影响了我先前留给乔兆兴的阵法。”
“反了天了!”宁绥一捶桌子。
“对不起,阿绥,我不是有意瞒你,只是我从来没想过会有今天——”
“我不是说你。”宁绥失笑,“事到如今,就算我想脱身,也走不了了,不是吗?”
“可这些本不该是你要承受的,你善良,上进,就应该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哪怕工作里会有不顺心的事,至少还算是平安快乐的。你用才干养活了自己,未来也会有自己的爱人,与那个人相濡以沫直至白头……”
他攥住宁绥的手,一字一顿道:“我想看你过的,也是这样的生活。”
宁绥没有抽出手,眼底洋溢着夷微看不懂的情绪:
“那你呢?”
这句话问住了夷微,他愣怔半晌,自嘲地一笑:“对你来说,我只适合做个过客,不是吗?”
“我有这么说过吗?”宁绥反问。
夷微开始逃避话题,他干笑两声:“怎么聊到这些了……菜都凉了,我去帮你热热。”
宁绥没有步步紧逼,给了他抽离出去的台阶,他的背影看上去寂寥而枯槁。
宁绥喃喃地:
“夷微,在镇守蠡罗山之前,你又是谁呢?”
*
宁绥一手擦着湿发,一手端着调好的符水,用肩膀撞开夷微的房门。
“喝药了。”
“我不想喝。”夷微耍赖似地用被子蒙住头。
“小孩怕喝药,你几千岁了,怎么也怕?”宁绥坐在床沿,“快点,我放了几块冰糖,就当喝饮料了。”
连哄带骗地喂下符水,宁绥端着碗起身,却被夷微一把拉回去,倒在他身上。
“今天晚上别走了,我的伤情还需要观察呢。”
说不高兴是假的,宁绥的嘴角都在上扬,但基本的矜持还要有,他清了清嗓子:
“我没那个精力观察你了,昨天一晚上没合眼,我现在困得像条狗一样。”
“可我还是很冷,阿绥。”夷微不由分说地拿走碗放在床头,又把宁绥往怀里揽了揽,“求求你了。”
他的长发拂过脸颊和鼻尖,撩拨得宁绥短暂失神,忍不住主动贴上去:
“夷微,你身上好香,是天生的吗?”
“或许吧,我也不清楚。”夷微顺势将他的头按在自己颈窝上,“你喜欢就好。”
“喜欢”两个字鼓点一般敲在宁绥心上,他想起方才夷微的话,心里涌起一阵酸涩,翻身将夷微压在身下:
“有个问题想问你。”
夷微稍稍蹙眉,两眼变得狭长:“你说。”
“你觉得我适合跟什么样的人相濡以沫,直至白头?”
“什么样的人?”夷微还真垂眸思考了起来,“首先得对你好。”
“对我好?那我要是不喜欢呢?”
“喜欢能当饭吃吗?”他揉揉宁绥的脑袋,“人的感情很多变,现在喜欢的人,几十年之后,甚至几年之后就不喜欢了。何况,两情相悦的故事本来就少之又少,不能强求的。”
宁绥的神情不再戏谑,他压低了声音:“可如果我偏要强求呢?”
他第一次在夷微的脸上看到慌乱与惶恐并存的神情,那一双眼睛含着全然知晓又不愿承认的为难,仿佛是在求他不要继续说下去。
“其实你什么都知道吧?”宁绥想,“你在害怕什么?”
他不喜欢把人逼上绝路,比起不识趣的追问,他更喜欢诱导。宁绥只觉索然无味,随即重新躺了回去,将夷微揽进怀中:
“睡吧,我在这里。”
25. 化羽
虽然开着空调,但身上挂着一大团暖乎乎的肉,宁绥热得浑身冒汗,一直到凌晨才勉强睡去。没过多久,他隐约感觉有个毛茸茸的脑袋不停地拱着他的下颚,还有个声音在小声唤他:
“阿绥,阿绥。”
“夷微,别闹,我困。”宁绥翻了个身,抬手想把夷微搂进怀里。他闭着眼摸摸上边,又摸摸下边,触感好像不太对。
他睁开一只眼睛,入目的不是熟悉的俊朗五官,而是——
“你怎么变成鸡了?!”
“就……神力不足以支撑人形了嘛。”夷微欲哭无泪,“我、我不是鸡,你见过这么漂亮的鸡吗?”
宁绥一下子坐起来,揪着夷微的两个翅膀,把他放倒:“福生无量天尊,鸡会说话。”
“我说了我不——”
“你长得还真是怪漂亮的,没见过羽毛这么鲜艳的鸟。”宁绥眼睛亮亮的,丝毫不吝啬对他外貌的赞美,“我要是把你卖到动物园,能赚多少?”
他通体羽毛主要为红色,双翅和尾巴上有数支金色的翎羽。头上挺立着一顶小巧的红色羽冠,颈部线条纤长流畅,羽毛细腻柔滑,闪耀着淡淡的金属光泽。尾羽从床上延伸出去,垂落在地板上,随着夷微的呼吸轻轻摇曳,所处的角度不同,颜色也在不停变化。
夷微郁闷地趴在床上任他摆弄:“你玩够了没有呀?”
“让我多玩一会儿怎么了?你还能飞走不成?”宁绥气焰嚣张,手在他柔顺的羽毛上流连忘返,“别动,这里有羽管,我帮你掐掉。”
他见过朋友养鸟,知道帮鸟掐羽管是一个对人对鸟来说都很愉悦的事情。夷微圆圆的眼睛慢慢合上,看得出来十分享受。
“喜欢吗?”
“嗯……喜欢。”
宁绥故意把手拿开,引夷微主动贴上来。夷微伸着长颈在他掌心乱蹭,他不由得含笑道:
“这么喜欢?”
“喜欢,帮帮我。”
宁绥起了坏心眼:“求我。”
夷微睁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蹭手心的动作没停:“求求你了,阿绥。”
宁绥本来也没打算为难他,手上的力道更轻柔了些:“吃点东西吧,也许恢复得快一些,总这么消耗下去也不行。”
“不要。”夷微依然固执。
宁绥又一次拿开了手:“吃不吃?”
“……好吧。”夷微趴在他胸膛上,“就一点。”
亲自下厨,宁绥把家里能算得上有营养的东西一股脑都丢进了锅里。端到了餐桌上,夷微看着这一盆群英荟萃的美馔,无助道:
“我个子高,是因为我生母个子高,不是因为我吃得多。”
“吃吧,吃不完放冰箱里。”
“把那么多好食材放在一起煮,你不觉得太暴殄天物了吗?”
“吃吧。”宁绥剥开虾壳,喂进他嘴里,“咽进肚子里都一样,你想想,哪有给鸟吃虾的?”
难以想象夷微是以怎样的意志力把一盆都一口一口叨进去的。他金色的瞳孔泛着泪光,颤声道:
“阿绥,特别好,真的。”
宁绥鬼鬼祟祟地绕后靠近他,一把抓住他的长颈,另一只手托住他的屁股,夷微受惊之下不停拍打着翅膀,却又怕力气太大扑伤宁绥,只好蜷着翅膀缩着长颈,尽力保持平衡:
“你干什么?!”
“我小时候在师门就是这么抓鹅的,没想到飞禽也能用。”他用额头蹭蹭夷微的羽冠,“嘬嘬嘬。”
夷微:?
他把夷微安置回床上,手还不忘趁机在鸟肚子上揩把油:
“你在家好好当鸟,我出门当狗去了。”
“又要走了吗?”
“要赚钱给你买好吃的养伤啊。”宁绥挠挠他的下巴,“在家等我,晚上就回来了,我这些天不会加班的。”
“好。”夷微留恋地轻啄他的指尖。
虽然人在律所,宁绥的心思却根本聚焦不到工作上。赵方里里外外走了一圈,找不到夷微的人影,问道:
“傻大个呢?不来了?”
“生病了。”
“生病了?牛逼。”他坐在宁绥办公桌的一角啜饮着咖啡,宁绥无意间瞥见他手腕上的那块名牌手表不见了,问:
“你手表呢?”
“呃……”赵方支支吾吾地,“送给朋友了。”
“送给朋友了?我能做你朋友吗?”他古怪的神情引人起疑,宁绥笑意渐收,目光锐利地打在他身上。
赵方慌不择路地离开了办公室:“我先走了,还有文书没写完。”
宁绥疑心已生,他看了眼时间,下意识掐指起卦:
“……怪了。”
好不容易捱到了傍晚,宁绥望了望天色,起身拉开窗,从口袋中摸出祈的断发。
“又怎么啦?”
动心起念间,祈已经从楼上倒吊着现身,那副表情夸张的面具又一次成功吓了宁绥一跳。
“你能不能采取一些正常的出场方式?”
“我又不知道你不喜欢。”祈纵身一跃,翻进办公室,“嚯,你这里真宽敞,我以后能常来坐坐吗?”
“随你。”宁绥无谓地耸肩,“我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找我?大鸟废了?不至于吧。”
“他太惹眼了,所有人都在避着他。”
宁绥打开抽屉,从中取出一个匣子,匣子中躺着一枚玲珑剔透的玉珠。
“帮我把斗良弼钓出来。”
见祈一脸大惑不解,宁绥解释说:“不论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接近我,至少在这件事上,我们算是处于统一战线。”
“你就不怕我拿着它跳反?”
“我不觉得以斗良弼的行事风格,会接纳你作为走狗。”宁绥话说得很直。
“拿捏人心的本事一点没减。”祈别无选择,无奈地接过匣子。转身欲走时,宁绥又叫住他:
“归诩是谁?”
“归、诩?”祈扭过头,动动眼睛,像看傻子一样看他,“我怎么知道?”
他的神情看上去不像撒谎。宁绥不免失落地摆摆手:
“走吧,不送,欢迎下次光临,我也该回家了。”
一路上宁绥归心似箭,按喇叭的次数都比往常多了些。还在开锁时,他便听见房间里窸窸窣窣的声响,伴着爪子抓地的摩擦声,在门前停住。刚把门拉开一个小缝,毛茸茸的鸟脑袋便伸了出来。
“已经在门口等着我了?”宁绥忽然感受到了类似养宠物的快乐,蹲下来抚摸着他光滑的羽毛:
“感觉好点了吗?”
夷微不说话。
“还是不舒服?”
夷微保持沉默。
宁绥心里暗暗打鼓。一般来说,孩子静悄悄,必定作了妖。他试探地问:
“你不会把我房子过户了吧?”
夷微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只叫宁绥自己猜。
宁绥没敢开灯,打开手机电筒缓步在屋中逡巡,及至来到次卧,他两手一垂,有如晴天霹雳。
大价钱买回来的窗帘,被烧得只留了一角。
“晒太阳晒得太入迷,没注意,尾巴把窗帘燎着了。”夷微讪讪地。
宁绥僵硬地转身看着他,神色复杂:
“没事,真没事,是窗帘的问题。它都看见你在晒太阳了,怎么不自己躲远点?”
“你、你别生气,是我的错,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你的错,只是一面窗帘而已。”宁绥走到近前,把残存的一角扯下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爱情使人盲目,宁绥。”他对自己说。
人类身上最灵巧的莫过于双手,正是这一双手,创造了太多其他自然造物所不可能的奇迹。
比如开锁。
宁绥自顾自洗着澡,试图屏蔽夷微用喙敲门的铛铛声。
“我在洗澡,你非要进来干什么?”
“那你非要把我关在外面干什么?隔着卫生间门还不够吗?”
“浴室跟天花板之间是空的,怕你飞进来。”随口开了个玩笑,宁绥岔开了话题,“嘉禾休学了,父母都死于非命,她想先查清楚真相,再恢复学业。”
“嗯,她毕竟还是个孩子,需要一段时间接受。”
“这边的事结束后,跟我一起回师门一趟吧。”
“你,带我一起?”夷微的语气难掩惊讶。
“嗯。怎么?不想去?”
“没有没有。”夷微连忙解释,“我还以为,你不想让家人知道我的存在呢。”
宁绥意味不明地冷哼一声。夷微细想不对,问:“这边的事?什么事?”
“还有个装神弄鬼的老头没抓到呢。把他押回麻姑山,今年的法官绩效考核就差不多了。”
他接着淡淡道:“顺便帮你报仇。”
夷微想说些什么,宁绥却打开了锁,探出头说:
“毛巾洗完忘记收回来了,去阳台叼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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饲养这么一只受伤的大型飞禽多少让宁绥有些头疼。每当早上被巨大的压迫感闷得快要窒息时,宁绥就知道,那是夷微沉甸甸的鸟屁股,不偏不倚地压在他脸上。不要问为什么,也不要试图劝阻,因为都是无用功,第二天他还是会这么做,在宁绥马上发火之前拍着翅膀蹦跶着跑掉,还要张开嘴“嘎嘎嘎”地发出快活的怪笑。
“二百鹉。”他很快荣获宁绥赐名。
除了要在相处模式上处处让步,宁绥还要提防随时有可能上门的警察。他把洗完澡的夷微绑在阳台上自然风干之后,不知是对楼的哪个人看到了举报,很快便有警察来敲门:
“有人举报你在家里饲养濒危野生动物,请配合调查。”
还好,潜藏在卧室里的濒危野生动物听得懂人话,自觉打开窗户飞出去避风头了。
可到了晚上,宁绥看着那恬静的睡颜,不顺心的地方好像也都能忍受。他揉着夷微的羽冠,轻声说:“快点好起来,好不好?”
“嗯……”夷微闭着眼,又往他怀里挤了挤。
*
钢铁一般坚强的应检察官并没有允许自己因为身体状况影响工作太久,发了几天高烧后便迅速回到工作岗位。二人就量刑建议争锋许久的案子快要开庭了,宁绥反复叮嘱被告人在法庭上废话少说,一切听他和公诉人指引,对方也爽快答应。
但他的心总是悬着,似乎预感到有意外打破计划。赵方从上午就没来律所,宁绥接连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有接通。
直到一通公安的电话。
“你还剩几个月就能执业了,何必呢?”这是宁绥见到赵方后,说出的第一句话。
“五十万,你怎么敢收的?还全都花了,退赃都退不出来。”他恨铁不成钢地剜了赵方一眼,“诈骗罪,五十万,你想过能判多少年吗?”
就在不久前,曾有两个私企小领导因为涉嫌职务侵占被采取了强制措施,他们的家属找到了赵方,询问能不能办理取保候审,并且暗示可以多付出一些金钱。
看着对方的衣着,赵方思及自己并不算丰厚的薪资,动了歪脑筋。他拍着胸脯表示,自己的带教律师在本地很有人脉,可以通过关系帮他们办理取保候审,但需要50万元来疏通关系。
可他做不到,也抹不开面子跟一向不屑于走关系办案的宁绥提及此事。一直到案件移送起诉后,那家人自觉被骗,被赵方以一份虚假的“不予起诉决定书”搪塞过去,一直拖到现在,讨要无果的他们选择了报警。
“你把我也牵扯进来了?”宁绥怒极反笑。
所幸公安机关调查后确定宁绥与此事无关,排除了他的嫌疑。宁绥实在感到莫大的讽刺:“赵方,我自认对你不薄。我知道这行不容易,也不为难你一个新人,你在我手下没加过几次班吧?生活上我也能帮就帮。同所的其他授薪一个月两千的都有,人家不困难吗?为什么没去骗?”
赵方为之沉默。他回过神来,问:“你是不是去赌了?”
对,一定是这样,不然五十万不可能挥霍得这么快。
赵方闻言偏头,极力躲避着他质问的眼神。
“无可救药!”
下午宁绥是一个人去开的庭,功夫都下在庭前,他满打满算最多两个小时就能结束。举证质证、辩论等程序全部经过之后,他总结道:
“在本案中,被告人虽然存在以合同方式套取资金的行为,但提供了担保,不应认定为被告人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其次,被告人虽未履行合同,但未履行的原因是其客观上不具有履约的能力,且不存在挥霍财产等行为。根据刑法‘宽严相济’的谦抑性原则,辩护人认为应当审慎处罚。”
“其次,被告人到案后,供述稳定,并且自愿认罪认罚,认罪态度良好,且系初犯、偶犯,并未造成严重的社会危害后果,再犯可能性较小。望法庭充分考虑辩护人意见。”
其实庭审的结果早在控辩审三方的博弈中定下,最终结果与量刑建议不会相差太大。作为公诉人的应泊收拾着案卷,审判长抬了抬眼,问:
“被告人,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最后给你一次发言的机会,后面你想说也没机会了。”
被告人沉默良久,嗫嚅着嘴唇,说:“……我其实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还不起。”
“你说什么?”审判长话音一冷,“那你之前的供述里为什么都说不知道?”
“是、是律师教我那么说的!”
被告人当庭翻供了。
26. 纵意
虽然早有预感,宁绥还是感觉如鲠在喉。如果不是顾及法庭纪律,他真的可能站起来骂人。
“被告人,我提醒你,你我之间每一次会见都保存有完整的会见笔录,上面都有你的签名和手印。我的辩护意见都是根据你在公安机关和检察机关留下的讯问笔录、以及在案证据做出的,你在发言之前想好后果。”
应泊听了被告人的言论,也微微挑眉,当庭撤回一个认罪认罚从轻建议:
“被告人,辩护律师介入前后,你的供词一直没有变过,这一点我手上的审查报告可以证明。如果翻供的话,你先前做出的认罪认罚可就不管用了。”
“没关系。”宁绥气得手都在发抖,暗暗安抚自己,“反正他委托费都给我了。”
考虑到翻供影响证据的采信问题,审判长决定暂时休庭择日宣判。宁绥拎着案卷走出法庭,天色尚早,他怅然地站在大门前,倚着花岗岩的石柱,心乱如麻。
“没事,习惯就好。”应泊从身后走上前来,拍拍他的肩膀,“我之前还遇到一个,非要在法庭上说我刑讯逼供。也不是歧视他们,但能坐到被告人那个位置上的,多少思维方式上就有问题,审判长都有数的,别往心里去。”
宁绥勉强撑出一个笑容:“我知道,谢谢你。”
“时间不早了,赶紧回去吧,我还得回单位把论文写完,之前假请得太多,deadline快到了。”应泊摆摆手,快步离开。
“他真有精力。”宁绥目送着他的背影,小声道。
但现在还没到他能回家休息的时间,宁绥晚上还有一个饭局,得跟律所主任一起去见几个客户。夷微伤还没好,隔空神识传音还不能用,他本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又怕被夷微听出来低落的情绪,索性作罢。
“跟他们说吃头孢了,他们会放过我吗?”他没什么底气地想。
很可惜,这个理由甚至没能派上用场。饭桌上,宁绥端着酒杯,刚打算把现编的谎话吐出来,就被主任一记眼刀逼了回去。他用尽了力气,把话连同咬碎的牙一起咽回了肚子里。
“我诅咒你们,真的。”他依旧恭恭敬敬地向客户们敬酒,笑里藏刀。
旁边的两个女律师也没能逃过酒桌文化的魔爪,宁绥出于绅士,除了应付自己这边,还时不时地帮她们挡酒。看到客户不怀好意地往女律师身上贴,他发挥自己拙劣的演技,轻轻推开同事,任由肥头大耳的客户一头扎在自己怀里。
“啊呀,您这是喝多了吧,站都站不稳了,我扶您坐回去。”他谄笑着,心里想的却是这人身上酒气好臭,大概很久没洗澡了。
那客户却也不挑,醉眼朦胧地端详了宁绥半晌,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手在他后背拂了一把:“……这个我也喜欢。”
宁绥的表情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了:“福生无量天尊,今天真碰上变态了。”
然而,这只是第一轮。一行人跌跌撞撞地从酒楼出来,宁绥左手搀着烂醉如泥的客户,右手揽着如泥烂醉的主任,还不忘嘱咐女同事:“快跑,这里我来应付。”
“走,唱歌去,那里女的带劲。”主任含糊不清地吩咐他,“小宁,打个车。”
“今天就算了吧,下次,下次。天也不早了,咱们都早点回家休息。”宁绥推脱说。
“啧,让你打你就打,你以为案源都是怎么来的?”
宁绥老实领命。
比满溢在屋中的酒气更令人作呕的是他们搂着陪酒女的丑态,实在难以想象这些人都各有家室。宁绥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拘谨地独自坐在沙发一角,一面给主任和客户鬼哭狼嚎的歌声喝彩,一面默默帮陪酒女披上衣服。
“小帅哥——”陪酒女觉得奇怪,打开一瓶酒,送到他面前。
“啊我不玩这个。”宁绥一个劲儿摇头,“我相信你也不是自愿的。”
陪酒女眼神变了。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已经晚上十点了,再不回去,夷微一定着急了。看着手机上接连好几个未接来电,宁绥仿佛能看见夷微用鸟喙一个个戳号码键的样子,心里急得团团转,悄悄躲了出去回电话。电话那边“嘟”了几声,随即是被接起的声音。可还不等他说话,一回头,主任正冷冷地盯着他。
“给家里人报个平安。”他讪笑着放下手机。
“……阿绥?在听吗?”
电话另一边的夷微,已经恢复人身了。
其实几天前,他就能短暂地用人身在家里活动了,只是因为保持鸟身,宁绥每天晚上都会抱着他睡觉,他才迟迟不愿意变回来。听见宁绥那边刺耳的嘈杂声,他暗自思忖:
“KTV?”
全区大型的KTV总共只有两三家,夷微先前在律所混日子时,听过几个老律师跟主任提过其中一家,心里便有了判断。
循着宁绥的气息,他一路摸到三楼的包厢,直接大力敲门,屋里传来不耐烦的问询:
“谁啊?”
夷微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等待。
屋里的嚎叫停息了下来,继而是一阵窸窸簌簌的响动。夷微猜到,他们也许是把自己当成了来查房的警察,在收拾残局。不一会儿,包厢门打开,宁绥鬼鬼祟祟地从里面出来,两眼满是被二手烟熏出的水雾,脸颊还是红通通的。
他看见夷微的第一眼,眼眶立刻红了。
夷微捧起他的脸:“他们欺负你了?”
“没、没有。”宁绥垂下眼睛,转身向屋里赔笑,“是服务生,走错了。”
他恋恋不舍地低声道:“在这里等等我吧,可能还需要一会儿。”
“我跟你一起进去。”夷微拉住他的手,推开包厢门,换上游刃有余的满面笑容。
“唱歌呢?方便带我一个吗?”
“小李?对,我怎么把你给忘了。”主任眼前一亮,忙跟身边的客户介绍,“这是我们所一个奇人,我跟你说,什么歌他都唱得来。”
他的称呼和语气固然让夷微极其不爽,但夷微没有跟他置气:“那我就不客气了,点首什么歌呢?阿绥,这个机器我不会用。”
宁绥凑过去帮他点歌。黑暗中,夷微趁机揽住他的腰,在他耳边低语:“别怕,有我在。”
一个小时后,连唱带喝的小李律师成功放倒了各路领导。
“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夷微带了些个人情绪,狠狠踹了一脚旁边的客户,“这就不行了?起来!让你睡了吗?”
“不行……真不行了……”沙发上倒成一排。
“一群酒囊饭袋。”夷微放下话筒,看了一眼在怀里睡得昏沉的宁绥,抖了抖肩膀,试图唤醒他。
“阿绥,阿绥?”
“嗯?”
“我们回家吧。”
也许是被房间外的新鲜空气一激,宁绥忍耐了许久的呕吐感终究是涌上喉头。他摘掉眼镜,瘫坐在马桶旁边,用夷微的小腿做支撑,西装衬衫被磋磨得满是褶皱。
“好多了吗?我去找服务生要一点热水?”
“不用。”宁绥艰难地爬起来,冲到洗手池边,一遍一遍地漱口、洗脸,到后来,甚至分不清他是在清洁,还是在掩饰喷涌而出的泪水。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夷微从卫生间门口扯出几张纸巾,捏着宁绥的下巴,温柔仔细地帮他擦拭着脸。
他愈是镇静,愈是包容,宁绥便愈是委屈。他从夷微怀抱的桎梏中挣脱出来,一直跑出KTV,跑到人迹罕至的小巷,找了个昏暗的角落坐下,不再压抑泪水和抽噎。
夷微很快追来,半跪在他面前,安静地陪着他。
“如果你不想让我看到,我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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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避。”
“……很狼狈吧?”
“嗯?”
“我说,我这个样子很狼狈吧?”宁绥抬起头,泪中带着自嘲的笑,“……好歹也是个读过书的,怎么会混成这个样子呢?”
夷微没有发表意见,缄默着听他继续说下去。
他发泄也似地恨道:“我怎么会知道当律师还有那么多的脏活啊?我尽心尽力地服务每一个委托人,结果他们在法庭上背刺我;我知道新人律师不容易,我也尽我所能帮助引导他,为什么他犯了错还要拉我下水?”
“是赵方吗?”夷微问。
“你要事后诸葛亮了吗?”宁绥情绪正低落,想到以往夷微故意给赵方下绊子的情景,他更觉得讽刺了。
“是啊,是啊,你是神,你一眼就能看穿人心。可我做不到,我只能用真心一个个地试,一个个地赌,赌他们愿意回报给我同样的善意,可我几乎就没赌对过。”
出乎意料地,夷微没有指责他识人不清,也没有被他带刺的话惹恼,反而付之一笑:
“我也没看穿他,捉弄他单纯只是因为爱玩,这么说你会满意吗?”
宁绥忿忿地斜睨了他一眼。夷微继续说:“他刚入行不久就禁不住诱惑堕落了,可你坚持了这么久都没有,不管怎么说,狼狈的人都不该是你吧?”
“那是我道心稳固,是最基本的。”
“可就是有太多人连最基本的都做不到。”夷微说得很认真,声音略沉,“我刚来到人间,死缠烂打地求你收留我,你以为我不是在赌吗?”
“可是你赌赢了。”
夷微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戏谑道:“赢了的人不止我吧?”
听出他意有所指,宁绥抬眼瞥见他五官都滑稽地皱在一起,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笑了就是承认了,哎。”夷微理所应当道。宁绥的笑意凝结在眼角眉梢,目光落在夷微额边的碎发,落在他狭长的眼睫,最后落在那鲜红的唇瓣上。
酒壮怂人胆。
“你离我近点,我有话想告诉你。”
他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一切正常。
“这里没有其他人,你直接说就可以。”
虽然这么说着,夷微还是配合地把脸凑了过来。宁绥顺势勾住他的脖颈,嘴巴在夷微脸颊旁边一滞,便贴上了那双唇。
他感受到了夷微一刹间的战栗。
可他顾不了太多了。宁绥几乎是在用蛮力按住夷微的后脑,却又不敢撬开牙齿深入探索。匮乏到完全为零的经验让他自己先喘不上气,也只能稍换一换气,又迅速仰头吻了上去。
“你动一动啊。”宁绥心里也在打鼓。
夷微没有推开他,但也没有迎合他。不知是不是太过震惊,他从始至终都只是毫无反应地承受,直到宁绥实在忍不下去放开他。
“宁绥。”他的脸色冷淡下来,甚至浮现出些许戾气,“你这是僭越。”
沉默半晌,宁绥偏着脑袋,亮出自己的动脉:
“好啊,那你杀了我吧。”
“怎么跟块滚刀肉一样……”夷微蹙着眉发牢骚,气息听得出凌乱。两个人尴尬地相对无言,宁绥心一横,又一次欺身靠近,吻住他的唇。
然而,这一次,夷微没有消极抵抗,而是粗暴地将他的两手反剪到背后,用一只手控制住,另一只手扼住他的喉咙,反守为攻。宁绥能清楚感受到他的每一下啃/咬、吸/吮。柔软的舌头袭进口腔,完全无视了他的挣扎,强迫他配合所有的攻掠。
怪异的是,他竟然一点都不抵触这种粗暴的强制,反倒很喜欢。
目的达到了。宁绥餍足地舔舔嘴唇,眼中含着得逞一样的笑。
夷微两颊潮红,他烦躁地重新扎了下头发,没好气道:
“回家。”
27. 溺情
宁绥是被夷微横抱着回家的,一路上他都在不停地向夷微索吻,索不到就耍赖皮继续。夷微原本一直在躲避,可也不是次次都躲得掉,最后也不再反抗,任凭他在自己脸上、颈间留下印记。
“怎么会这样呢?”宁绥自己也在想,“好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一样。”
好在凌晨的马路上已经没有多少路人,两人影响市容的举动没被其他人目睹。耳鬓厮磨着回了家,夷微将他安置在沙发上,蹲了下去,宁绥立刻伸手要拦他。
“换鞋。”夷微无奈道。
宁绥悻悻地缩回手。
被抱回了卧室,宁绥还不打算放过他,紧紧搂着他的脖颈,认真道:
“我得去洗个澡。”
“你现在的样子,能自己洗澡?”
话已出口,夷微就算后悔也来不及撤回了,他懊恼地给了自己一耳光。宁绥狡黠一笑,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腰上:“不能,你帮帮我。”
这个要求太无理了,宁绥本来也没指望他会答应。不料,夷微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不由分说地再次抱起他,径直进了浴室。
水流从花洒倾泻而出,整个浴室都渐渐笼罩在一片蒙蒙的水雾之中。不断升高的温度融化了残余的理智,连同落在身上的水滴都变得粘腻。
亲吻我,揉碎我,和我一起抛下所有无稽的规则,在悬崖边摇摇欲坠,然后相拥着跌落。
“阿绥……”夷微同他十指相扣,在他耳边呓语,“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我们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也回不去了。”
*
“他到底怎么回事?”
折腾了半宿,宁绥裹着毯子,愤懑不平地翻来覆去睡不着。
夷微真的只是帮他洗了个澡,手法跟公共浴池里的搓澡大爷没什么两样。
而且,面对宁绥被流水打湿的成熟的胴体,这位大哥的意志力始终稳如泰山,甚至连一点基本的致敬都没有。
焚枝还是不够适合他,他更应该去玩狙。
即便是神,他也不可能没有任何反应,神话里写了那么多神仙下凡与人欢爱的故事。宁绥不愿质疑自己的吸引力,那就只能质疑一点:
“他不会是……不行吧……”
比起夷微为什么那么镇静,他更好奇自己为什么会情动至此,有如被欲望控制了七窍,满心满眼想的都是靠近一点,再近一点。
虽然没有过亲密关系,但倾慕一类的情感他同样经历过,一直以来向往的也是那种从“我喜欢你”开始的,简单却细水长流的感情。
“我这是怎么了?难道这才是‘喜欢’的本质吗?”
他开始有些厌恶自己,为什么连这点欲望都藏不住,肆无忌惮地发泄出去,对方还不肯接受。可他又忍不住回味那些有来有往的缠绵,回味夷微每一次接下他的吻后,迷离又畏怯的眼神。
“他肯定接受不了。”宁绥胡乱地想,“那他为什么要对我……”
醉意没有允许他内耗太久,很快将他拉入梦乡。宁绥一觉睡到临近中午,醒来后也不敢走出卧室,提心吊胆地躺了一个小时。
“这是你家,宁绥,房产证上是你的名字。”他坐了起来,“这是你家!”
他站在门前,接连几个深呼吸,挺胸抬头雄赳赳走出卧室。夷微看上去全无异样,仍旧是那副处处贤惠周到的样子:
“吃饭了。”
两个人坐在餐桌两边,心照不宣地对昨晚发生的事闭口不谈。终于,夷微主动打破沉默:
“那个……阿绥。”
宁绥直接打断了他,念经一样吐出在心里编排好几遍的话:
“昨天的事是我的错你不要怪我我喝醉了不是故意的如果你一定要怪我我也没办法亲都亲了大不了赔你点钱我是成年人有自己的判断能力做错了事会承担。我承认我对你有点龌龊的心思你觉得恶心也很正常如果实在接受不了我不强留你你可以自行离开我们就当没认识过。”
这一长串一口气说下来,宁绥憋得脸通红,差点背过气去。
闻言,夷微挑了挑眉,垂眼把话里的信息全部消化之后,才说:
“我想说的是,以后我们还是尽量用电子设备交流吧,非必要不要用神识传音了。”
“为什么?”
“咳……不稳定。”夷微脸上有可疑的红晕,“我的肉身这次伤得很重,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会影响通讯质量。”
宁绥略一沉思,严肃道:“解决斗良弼之后,我们先回北帝派师门,之后我要跟你一起去一次蠡罗山。”
“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带你一起回去的。”夷微斩钉截铁地拒绝。他站起来,背身冷冷说道:
“其他事情我都可以让步,只有这件事,不可能。”
“其他事情?”宁绥很难不多想,“……什么事情?”
如果是以前,宁绥绝对不相信世界上会有两个人在彼此坦诚相见交颈厮磨之后还能做普通朋友,但这件事确确实实落在了他自己身上。他们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没有冷战,却也无法更进一步。夷微似乎根本不打算提及那天晚上的种种,但也看不出抗拒,冷静得仿佛那一切从未发生过,都是宁绥的一场幻想。
他最讨厌这种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状态,哪怕知道两个人之间有如天壤之别,宁绥也想揪着夷微的领子好好问问,他到底是怎样看待自己的这一份心意。
“……你就这么不想直面我的感情吗?”
宁绥望着夷微逃也似地回房的背影,默默攥紧了拳头。
他想要狠狠地发泄心中的怨愤,于是,他狠狠地删除了当初在电影院发出的那条朋友圈。
感情这种事,自己想再多也只是钻死胡同,有时候也该和别人聊聊,换个思路。可要是跟师父师兄说自己差点和捡来的野男人擦枪走火,宁绥又实在抹不开面。思来想去,思想素质开放到能迅速接受这件事诡谲走向的人,也就只有那个谁了。
然而,他忐忑地用断发召唤来祈,旁敲侧击地将事情透露给对方之后,祈只给了一个字的评价:
“操。”
那副面具上的笑脸都充斥着杀意。
“他睡了吗?”祈亮出扇子,咬牙切齿,“吾必杀之,吾必杀之!今天一定要跟他决出个胜负,谁给他胆子拱我家的白菜?西王母吗?”
“哥,算了算了,是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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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拱的人家。”宁绥拉住他,“你打不过他,把他惹急了,我也拦不住。”
连拖带拽地把祈控制住,宁绥连忙换了个话题:“我交给你的事,你办得怎么样了?”
“那老头已经很久没现身了,我也摸不清他在干什么,看样子是攀上高枝了。”
“那两条龙的底细你清楚吗?”
“他叫溯光,他的妹妹叫墨玉,都是来自不周山的龙族,我也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要插手这件事,但必须承认,或许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俩都会是一块难啃的骨头。”祈这次没有三缄其口,“实话实话,我本想借由你找出关于吾主的真相,但从重新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不想那么做了,我开始理解大鸟的举动了。”
他似乎无比疲惫,把脑袋抵在宁绥的肩上,颇有些撒娇的意味,语气却深沉坚定:“放弃吧,小绥,我们这些老家伙的恩怨,不应该落在你的肩上,你有你自己的人生。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
“就不爱听你们老家伙说话。”宁绥选择一意孤行。他望了望窗外,道:“在我这里休息一会吧,外面在下雨,天亮以后再走——瞽呢?”
“我在这里,你脑子里还在想他?”祈半开玩笑道,“他躲在地下洞窟修他那把琵琶呢,前两天不小心摔坏了。”
“坏了就换一把呗,我出钱。那处洞窟是你们的地盘?怎么会被斗良弼占去?”
“那里是我们处决族内罪人的地方,渐渐无人可杀之后便荒废了,手上总沾血,我俩也烦。吾主治下共有九部,分属九位傩使,我和瞽各领一部,斗良弼是“斗”部的后人,“斗”很早前便背叛了吾主。也许斗良弼是被丢进去之后没断气,就躲在那里养伤了吧,你也知道,那里都是吾主的气息,特别滋补。如果不是他主动跳出来,我还真记不得自己杀没杀过这个人。”
这话说得,真叫人毛骨悚然,宁绥想。原来洞窟里的骨头是这么来的,可那三个意欲袭击夷微的尸傀,又是怎么回事呢?
“尸傀?还是三个?”祈也大惑不解,“我们是正规组织,不干那个缺德事,不是我们做的。”
宁绥暗暗记下了这一异样。他把床让给了祈,自己打了个地铺。祈觉得好笑,一手支颐,问:
“你不会是怕我对你做什么吧?还是怕大鸟看见了误会咱俩的关系?”
“他?”宁绥冷哼一声,“他可不在乎。”
祈转了转眼睛,猜测说:“有没有可能,他是害羞呢?他老巢可是蠡罗山,那里可不是什么大城市,被他锁了那么久,思想很封闭的。”
“害羞,害羞他也不能……”宁绥实在难以启齿。祈早已看透,轻笑道:
“你应该知道,肉身有三尸吧?三尸主欲念,他现在只是没有三尸的一缕神识,自然无欲。”
确实,自他们认识以来,夷微向来都是没什么欲求的样子。一直不肯吃东西,会不会也是这个原因呢?
宁绥的眼里重新焕发光彩。
“只是个猜测而已。看得出来,你确实很喜欢他。”祈唇边扬起一抹笑。他把脸埋进宁绥的枕头里,合上眼睛,自语道:
“……儿大不中留咯。”
28. 入梦
终于有了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祈很快便沉沉睡去。宁绥翻来覆去睡不着,打开手机备忘录将案件几位死者的信息一一排布出来,试图从中找出些许端倪。
按照死亡时间,第一个遇害的是韩士诚,被土掩埋;第二个是庞净秋,死于刀兵;第三个是白青青,死于溺水。
土生金,金再生水,竟是次第相生的关系。如果一系列事件都是斗良弼在背后作祟,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他不由得想起那只尸傀所说,斗良弼被当作鬼傩的替代实验品。土命的斗良弼需要火来生助,而水再生木,木再生火……
难道,他是想要火解成仙?
尸解仙的概念虽然广见于各类典籍中,但道教各门派实际并不推崇这种飞升的方式,原因无他,急于求成总是要有代价。无论兵解、火解还是水解,即便最后成功弃尸蝉蜕,大多也是鬼仙,仍然脱离不了众生死生轮回疾苦。
进山朝拜过鬼傩的三位学者都因此丧命了,还差最后一位。倘若宁绥猜得不错,斗良弼近日就会行动,以“木”的方式取宋勇教授的性命。
于是,第二天一早,他安顿好了还在梦中的祈,准备动身。
“我和夷微出门一趟,你好好休息。我在房门上贴了符,没有人会知道你在这里。”
“嗯,好。”
“怎么睡觉都不摘面具……”宁绥叹了一声。
唯恐耽搁久了,夷微会发觉自己卧室中不寻常的气息,他连早餐都没敢吃,洗漱完便拉着夷微出门了。路上提前给教授一家打了好几个电话,但没一个接通,无奈之下,只能直接登门拜访了。
教授家住望海师范大学周边的职工楼,算是比较老的建筑了。来时宁绥便发现这户人家门上挂着一面镜子,可对面是一堵墙。他走近一看,墙上刻着数个符文一样的记号。
出于直觉,他撕了张小广告,糊在符文上,然后试探地按响门铃。
两人屏住呼吸等了许久,门一直没开。夷微把手贴在门上感知,笃定道:
“里面有人。”
宁绥了然地点点头。他的眼球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想出了办法。
“哎呀,你看这个楼道,连个窗都没有。久不见日光,阴气容易积聚,影响精气神。”
他悄悄凑到猫眼前观察,又特意提高了音量说:“你再看那家,大门正对楼梯,难聚气,不仅财运被冲,身体健康也受影响。”
“真的假的?”夷微看他说得煞有介事,好奇地低声问。
“那能有假么,也不看看我学什么的。”宁绥高深莫测地拍拍他的胸脯,“学着点吧,小伙子。”
夷微闻言忍笑。只听屋内一阵拖鞋蹭地声,防盗门随后被打开,一个中年女人从中探出头来,想来是教授的家人:
“你们二位?”
“我们是为了庞老师和白老师的死而来的。”宁绥开门见山,“方便进去详谈吗?”
刚一进入屋内,宁绥立在玄关,就被一道横梁挡住了视线上部。他转身叮嘱说:
“横梁煞啊,风水不好,你们看,就像一把刀横在脑袋上一样。回头记得改一改。”
中年女人颔首表示已经记下,招呼他们在沙发落座。宁绥问道:
“宋教授呢?”
中年女人向里屋一指:“他病了,连着好几天都是一睡不醒,还总出虚汗。带去医院瞧了,医生也查不出来毛病,现在还在睡呢。”
宁绥又问:“那两位老师的事情,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知道的。”中年女人神情忧虑,“说实在的,我们也怕……”
“我是庞老师女儿委托的律师,也懂一点玄学上的事情。从我的角度来看,宋教授现在很危险。”宁绥恳切道,“我能看看教授现在的情况吗?”
获得了家属准许,宁绥在宋教授房间中展开搜查。老教授躺在床上,冷汗浸透了衣衫。果不其然,在他床下藏着一个孝布扎成的小包,宁绥打开包裹一看,里面装的全都是骨灰,房门上也密密麻麻钉满了钉子。夷微个子高,手劲大,直接抠出了几枚钉子,拿到宁绥面前。
宁绥面色凝重:“是厌胜术。”
“什么意思?”
宁绥摆弄着那几枚钉子:“懂术法的工匠会在建筑上动手脚,来害房屋里居住的人。这些钉子钉在门上,像不像棺材钉?”
他转向中年女人:“家里这些天进过外人没有?”
中年女人垂头沉思,道:“找人来安过新的空调,不知道有没有关联。”
宁绥没有多言。他坐在床沿,凝眸注视着教授,叹道:“可能是丢魂了,有人在他梦里作乱。”
女人听得云里雾里,问:“那您有什么办法吗?”
“今天晚上,我入梦看看,能不能把他带出来。”
夷微首先反对:“太危险了,入梦极消耗意志力,你身体吃不消的。”
宁绥上下打量他一眼,唇边含笑:“我有说要一个人入梦吗?”
夷微算是勉强松了口气。
他们在客厅里简单布置起坛,候到太阳落山。宁绥作法向来不爱穿那花花绿绿的法衣,仍旧是西装笔挺,看上去属实别有一番风度。他用朱笔画下符咒,烧成灰烬用水调开,自己喝下半碗,另外半碗连同三支香一起递给中年女人。
“喂给教授,我现在酝酿一下睡意。半小时后你点燃这炷香,之后不要喂给教授水和食物,一口都不行。香燃尽前,要是我还没有醒来,你务必叫醒教授,明白了吗?”
“那我呢?”夷微皱着眉问。
宁绥撇撇嘴:“你就不需要用这种方式入梦了吧?”
一切安排妥当,宁绥要来了一颗安眠药,抱着昭暝剑斜倚在沙发上努力入睡,中年女人帮忙关掉了客厅灯。趁着四下黑暗一片,他头脑一转,悄悄从夷微臂下钻进怀里。
“越想睡,就越睡不着。”
夷微顺从地收紧了臂弯,像哄孩子一样轻拍着宁绥的身体:“害怕吗?”
“没有,只是有一点焦虑,担心自己办不好。”
“放轻松,我在这里。”夷微伸手盖住了他的眼睛,“我在识海里给你唱首歌吧。”
“你不是说非必要不要神识传音么?”
“现在就很有必要。”夷微低低一笑,轻柔的歌声在宁绥脑中响起。
“葛蘩蓁蓁,若木萋萋。”
“有彼仓庚,同枝相依。”
“有些熟悉……”宁绥呓语着,“……在哪里听过呢?”
夷微没有答话,只是自顾自地歌唱。声音婉转悠扬,低吟浅唱间,抚平了宁绥的不安。夷微分辨着他的呼吸声,确认已经平稳后,在他额头落下一个吻,却又难以自制地一直向下,轻啄他的唇:
“睡吧,梦里相见。”
宁绥的睫毛微微翕动。
如同人之初生,脱离羊水的浸润第一次接触崭新的世界,宁绥再次恢复意识时,身处的是一片茫茫然不见边际的水域。汹涌的水流没有灌满他的耳道鼻腔,反而将他向岸边推去。
这是……成了?
他手脚并用爬上岸,翻过身大口喘着粗气,忽然想起夷微还没现身,慌忙起身四处寻找。
“在这里。”
夷微从水流边的大榕树上一跃而下,走到近前,坐在他身侧,扯着衣袖帮他擦拭去脸上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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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
宁绥憨憨一笑:“进入别人的梦,有点好玩。”
“啧,还是玩点别的吧。”夷微假嗔道,随即唤出焚枝,“密林深处有东西,小心一点。”
梦境的长夜中没有月亮,四野听不见除潺潺流水以外的声响,竟是半点生气也无。宁绥鼻翼抽了抽,再次感受到了那股腥臭气,愈向深处行进,腥臭便愈浓重。他实在忍受不了,抬起夷微的手捂住口鼻。
夷微:“你自己没有手吗?”
穿过榕树密密麻麻的树根,枝叶掩映的是一处古朴的村落。宁绥拔剑砍去挡路的杂枝,再抬眼时,面前出现几个正在嬉戏的小孩子。他们似乎看不见两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从二人身侧跑过,都未曾瞥视一眼。
“不像是老教授的记忆。”宁绥思索道。
孩子们手拉手雀跃着,用稚嫩的声音唱道:
“连蜷兮九首,皓昭兮凤皇。”
“渺绰绰兮蔽日,影翙翙兮既降。”
就在几个孩子彻底远离他们视野后,眼前的景象骤然崩塌,夷微下意识将宁绥护在身后。铺天盖地的气浪摧毁了沿途的一切,宁绥扶着夷微的腰,勉强立住身子,抬头向天上望去,一红一白两个影子高悬于空,二人神色漠然,近乎疯狂地屠杀着地面奔逃的人群。
“是祈和瞽!”
一名妇人抱着孩子慌不择路地逃窜,却被另一名年轻女子扑倒在地,她回身查看,那年轻女子的脊背已被一道从天而降的银刃穿透,汩汩鲜血从伤口中冒出,浸透了衣衫。妇人怀中的孩子被惨象吓得大哭,引来祈和瞽的目光。
“良弼,不要!”妇人忙死死捂住他的嘴。她顾不上重伤濒死的年轻女子,抱起孩子便继续奔跑。
宁绥大为震惊:“竟然是斗良弼的记忆?!”
“或许,他是想用自己的记忆困住教授,将其同化。”
夷微蹙了蹙眉,向空中掷出长枪,焚枝幻化为浴火的鸟形,一声长啸之后,冲散了祈和瞽的幻影,四下复又回归寂静。
“我听他们提起过,斗良弼的族人背叛了鬼傩,因而被祈和瞽屠杀。”
“看起来皱皱巴巴的两个人,下手还真狠。”夷微冷哼一声。
画面一转,他们又置身于鄢山中那座地下洞窟。一名少年推开压在头上的尸首,从小山一般的尸堆里爬出来,坐在角落中瑟瑟发抖。在尸堆的最底层,一只满是血迹的手颤了颤,艰难伸向少年。
“娘,娘……”少年扑上去抓住那只手,强压着喉间的哭声,“你撑住!儿救你出来!”
可那只手只是不甘地抓挠着地面,随后一松,再无动作。
“我们看见的白骨,都是这些年来,祈和瞽追杀的斗氏族人。斗良弼命大,幸存下来,踩着族人的尸骸,爬出了洞窟。”
“所以,他一直在找机会向那两人复仇?”夷微问。
“也许是吧,可千不该万不该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宁绥不忍再看。他祭出昭暝,口中念咒,驱散了这处幻影。
“走吧,看看下一幕又是什么。”
而在梦境之外,中年女人端坐在丈夫的床边,目光呆滞,望着房门上方密布的钉子出神。
半晌,她四肢如同过电一般颤抖,而后开始不受控制地扭曲、弯折,仿佛是有什么看不见的存在在同她争夺这具身体的主导权。她背脊一挺,颤巍巍地起身,从衣柜中取出一根麻绳来。
床上的宋勇仍然沉在梦中,中年女人将绳圈一端挂在床铺前方的木栏上,另一端勒住丈夫的下颌。宋勇开始本能地挣扎,中年女人按住他的手脚,声音嘶哑地笑着:
“碍眼的东西,和他一起去死吧。”
29. 交缠
接连几幕残杀景象后,他们切换到了平和安宁的城市。宁绥环顾四周的建筑,发现这里居然是建信律师事务所所在的写字楼。
一袭黑袍的老者匍匐在写字楼旁的暗巷,目光死死钩着匆匆走出写字楼的另一个宁绥。而在距此不远的酒店窗沿上,另一个夷微抱着焚枝长枪,观望着楼下的一举一动。
“看我的打扮,像是几个月前了,天气还没热起来。”宁绥审视地看向身边的夷微:“你这么早就开始预谋碰瓷我了?”
“什么话,什么话。”夷微目光躲闪。
“看来托梦给庞净秋的,应该也是斗良弼。”宁绥没有深究。他拉着夷微,跟梦境中的斗良弼保持着一定距离,一直跟踪至那处废弃工地。狭小昏暗的工人宿舍里,韩士诚被捆成了粽子,嘴巴也被封住,只能发出无助的呜咽。斗良弼脱去了蔽体的长袍,手持一把铁锹,正在屋中挖坑。他的手脚都布满脓疱,被磨破后的血水顺着铁锹的长杆流下。
“你造了尊假神像骗我,嗯?”
韩士诚惊恐地摇头,呜咽声愈发凄惨。
“真神像在那个老师手里,对吗?”
见韩士诚不回答,斗良弼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说:
“我们这一族,生来与人有仇,大多活不过十岁就会被杀,想活下去只好不断更换肉身。”
他看着韩士诚,咧嘴露出黑黄腐朽的牙齿:“你即将是我换的第三具肉身,但愿是最后一具。”
宁绥的火气又窜了上来,转过身抬腿欲行,周围的场景却剧烈震动起来,他被颠得脚下不稳一个踉跄。二人齐齐抬头望向天边,整个梦境都正在被无尽的黑暗蚕食抹杀。
“不好,外面出事了!”
“手给我,我带你出去。”夷微面色一沉。他把宁绥拉进怀里,将身一转,变作冲霄的流星。巨大的风压让宁绥完全睁不开眼睛,半迷半醒间,天边的光亮在急剧收缩,好似被倾塌的山体渐渐掩埋。
再醒来时,宁绥头脑昏沉了许久才回过神。他迅速冲进教授的卧室,夷微抱臂站在房内,床上是脸色发紫的教授和他已经昏厥的妻子,教授下颌有明显的勒痕。
夷微挑了挑眉:“睡得好吗?”
“他们……”
“就差一点。”夷微面色凝重。
“差一点什么?”
“我的意思是,差一点他就死了。”夷微见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笑着摸了摸他的后脑,“给医院打电话吧,喊他们来救人。”
所幸两人都并无大碍。宁绥和夷微帮着医护忙前忙后,把教授夫妻送上救护车,宁绥两手叉腰,长出一口气:
“这一次……算是破了斗良弼的阵吗?”
他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夷微也不无忧虑:“他大概还有后手。”
至少现在救下了两条人命,心境比起最开始的茫然无措,总还是轻松了许多。宁绥勾住夷微的肩膀:“走吧,我饿了。刚刚在梦里有个小孩在吃烤玉米,我也想吃。”
“你居然观察得这么细?”夷微失笑。
虽然已经立秋,炎夏的余威仍未完全退去,空气里还是弥漫着潮热的闷感,只有不时吹来的晚风能稍微缓解。烧烤店室内的座位已经占满,宁绥只好在室外挑了个能吹到空调的空桌,坐下来点单。
“这家的烤牛蛙好吃的,我大学时经常跟舍友一起来吃——因为老板会给我们学校的学生打折,你尝尝。”
“我不吃,我怕它在嘴里蹬我。”夷微看着菜单上牛蛙矫健丰硕的身姿,唯恐避之不及。
“你不吃我吃。”宁绥嗤笑一声,“喝点吗?”
上次酒后的阴影似乎依旧笼罩在夷微心间,他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把问题抛了回去:“随你。”
“那我来两瓶啤的。”
夷微却又谨慎地出言阻拦:“你喝酒上脸,还是少喝一点吧?”
宁绥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苦笑:“你害怕了?”
“害怕……我有什么好害怕的?”夷微偏过头,赌气也似地说,“那我也要。”
虽然某种意义上来说正中下怀,但宁绥心里却没那么得意,反倒有一种空落落的酸涩。他并不喜欢醉后那种失控的感觉,他习惯了一切都尽在掌握,可现在他不得不承认,总有些事,超出了他的掌控范围。
比如他的心。
“算了。”他改了主意,“还是喝饮料吧。”
心事重重下,连烧烤都变得索然无味。他将杯中饮料一饮而尽,说:
“还是年轻的时候纯粹,那时宿舍四个人出来吃饭,省十块钱都能开心一晚上。”
夷微沉默了一会儿,说:“有点羡慕你的同学。”
“羡慕他们干什么?”
“因为他们见过你最纯粹最青春的样子,而我错过太多了。”夷微故作轻松地笑笑,“以后可能也补不上了。”
“其实我上大学的时候就是现在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宁绥毫不留情地掐灭他的幻想,“他们都嫌我性子太闷、太直、不懂变通。后来走上工作岗位后,带教律师也为此骂过我,我那天晚上一个人喝到凌晨三点,然后痛定思痛,下决心以后要做一个圆滑自私的坏蛋。”
他泄气地把杯子放回桌上:“结果你也看见了,失败了,我做不到,所以大家都不喜欢我。”
“谁说的?”
“大家都这么说,在这个社会,不学着八面玲珑一点,就是找不到出路。”
“我问,谁说不喜欢你呢?”
闻言,宁绥愣了一下,心里开始遐想夷微接下来可能会说的话。可他也知道期望越大失望越大,自己不是没脸没皮的人,没有回应的主动是会累的。
如果真的想承认,他早就承认了,不是吗?
“呵,我猜的。”宁绥耸耸肩,没有允许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还是不甘心吧,宁绥。”他想。
二人各怀心事,晚饭吃得兴致寥寥,开车回家的路上也始终无言。宁绥把车停进车位,刚打开车门,便听夷微闷闷地说:
“安全带卡住了。”
“卡住了?”
宁绥俯身过去查看,却被夷微揽住腰,托起来跨坐在他腿上。骤然拉近距离,宁绥的脸立刻涨红,眼神不自在地定格在窗外。
“看着我。”
宁绥强装镇定,与他对视。
“你是不是想听我说什么?”
“没有。”
夷微低头思忖着,末了,他抬眼直勾勾地凝望着宁绥,眼中全无笑意。
“……我喜欢你。”
仿佛是怕宁绥没有听进耳朵里,他将下巴搁在宁绥的肩膀上,又重复了一遍:“阿绥,我喜欢你。”
“胡说八道。”宁绥忽然慌乱起来,用力推开他,“你知道喜欢是什么意思吗?”
比起愤怒、委屈,宁绥更多的是恐惧。当这句话真真切切地落在他面前时,他反而想退却了。可惜夷微的双臂紧紧箍着他的腰,根本不给他逃离的机会,两人的气息和温度都慢慢交缠在一起。
夷微的手从西装外套底端探进来,隔着轻薄的衬衫布料从下到上摩挲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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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椎:
“别动——我刚刚吻你的时候,你其实根本没睡着吧?”
“我……”宁绥有点气急败坏,“你占我便宜还有理了?”
“你看上去不像是被占便宜的样子。”夷微语气带笑,神情却极为认真,“阿绥,我从来不觉得‘喜欢’是一件龌龊的事,尤其是你喜欢我这件事,我很荣幸,很开心。”
“那你为什么——”
“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夷微的声音沉了下去,“你带给了我安定优渥的生活,给了我一个遮风挡雨的家,可我能带给你什么呢?我一没有知识,二没有技能,只能在家里坐吃山空,每次听你跟客户聊那些现实话题,我都特别心虚。”
他窘迫地看向另一边,宁绥捧着他的脸:“我又没找你要过什么。”
夷微回避着他的注视,转而问:“知道我为什么不肯继续神识传音吗?”
“为什么?”
“因为你我神识相通之后,会渐渐共感。我能感受到你的疲惫、你的痛苦,同理,你也会被我的心意影响。换句话说,你有多喜欢我,就说明我有多喜欢你。”
宁绥用了半分钟才品出他话里的含义:“我就知道不对劲!那天晚上是你的问题!”
“都是我的问题吗?可从头到尾越界的好像都不是我吧?”夷微把脸贴在宁绥的胸口,聆听着他的心跳,“我承认,我不擅长伪装,在喜欢的人面前一点都藏不住。独守蠡罗山的寂寞时光,都没让我如此难以忍受,你做到了。你的每一分示好,都会让我更直接地面对自己的欲望——感觉自己真的像个禽兽一样。”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我确实跟踪了你很久。或许因为你是修行之人,身上的气息跟其他人都不一样,你很干净,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每天看着你上下班,看你忙得焦头烂额还要对所有人微笑,看你一个人收拾生活的烂摊子。我那时就在想,你会不会觉得很累?愿不愿意容纳一个同样孤独无依的我?”
“……现在想想,可能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动心了吧。”
“夷微。”宁绥的手指绞缠着他的发带,“如果你不在乎,那我们……试一试?”
“好。”
夷微放软了语气,撒娇一样地请求:“阿绥,我也想听你说那句话。”
宁绥笑吟吟地装傻充愣:“哪句话?”
“就是那句话嘛,我都说了,你……”夷微急得语无伦次,“说你也喜欢我,我想听。”
宁绥挣开他的怀抱,眼疾手快打开车门钻了出去。夷微追出来,却扑了个空,双手抱胸,倚着车门看他跑远。
“你该招供的都还没招干净呢。”宁绥心中暗道。
*
是夜,圆月高悬,月光如洗,夜鸟啼鸣。
一袭绯衣穿梭于楼宇之间,似在奔逃。他的身后,一个黑袍人紧追不舍。绯衣人一脚踏在不牢固的房檐上,几乎要跌落下去,奔逃的脚步也为之一顿,被黑袍人抓住时机一把钳制住。
“你最好留我一条命。”祈喘着粗气,压低了声音,“我手上有你想要的东西。”
他摊开手,鬼傩之眼出现在掌心。
“这枚眼睛,现在只有我和瞽能驱动,那个凡人小家伙暂时还做不到。而且,有关吾主的一切,溯光和重明都不知道的,我可以告诉你。”
斗良弼两眼冒着冷冷的光,狐疑地投在祈手上。祈将鬼傩之眼贴在心口,只消片刻,那枚眼睛便浮现出耀目的光亮,光亮顺着祈的手臂向上攀附,竟拂去了他旧伤上层出不穷的冰晶。
“相信了吗?”
30. 收网
夷微在宁绥房门前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扒着门框踌躇了半天。宁绥的眼睛离开手机屏幕,探询地望向他:
“进来啊,怎么突然不好意思起来了?”
“我……我有点不适应。”
获得了准许,他迈着拘谨的小碎步靠近床边,又得寸进尺地躺在床上,八爪鱼一样搂着宁绥:
“阿绥。”
“嗯。”宁绥应了一声,手上打字的动作没停。
夷微睁开一只眼睛,拉长音调:“别——玩——了——陪陪我。”
“我可没在玩,我在办正事。”宁绥匆匆发送出了最后一句话,终止了对话,随后关上手机,“陪你。”
“太好了,好得像梦一样。”夷微餍足地一笑,“这样的日子,哪怕只能过上一个月,我也甘心了。”
“啧,说什么呢?”
奇怪的预感让宁绥忍不住多想,他留了个心眼,用玩笑话试探:“放宽心。我是个从一而终的人,不会始乱终弃的。”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了,你另寻新欢,我也不会怪你。”
宁绥威胁也似地点了下他的脑门:“你再说这种话,我就把你屁股打开花。”
夷微反倒兴奋起来:“原来你喜欢这样的相处模式吗?”
“差不多得了。”宁绥白了他一眼,“七夕那天,陪我回一次学校吧,你不是想看我上学时的样子吗?我们现在基本都把七夕当情人节过。”
被幸福冲昏了头脑的夷微没有多问,开始漫漫地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好,听你安排。”
众所周知的是,大学大多有门禁,外来游客很难进入。庞净秋的教师卡还没被收回,宁绥为此找到了乔嘉禾。她一面在母亲的遗物中翻找,一面问:“师父,你去师大干什么?”
“抓斗良弼。布局了这么久,该收网了。”
乔嘉禾的动作一滞,转身问道:“您怎么知道他在那里?”
“靠一些技术手段。”宁绥故弄玄虚地笑笑,“我把几名被害人的遇害的地点连缀起来,发现师大正好坐落于奇门局的死门,如果他真的要‘火解成仙’,那里是最佳地点。”
听到这儿,乔嘉禾沉默了半晌。她捏着那张卡,朝宁绥挥了挥,提出要求:
“给你可以,带我一起去,我要亲眼看他偿命。”
“可以。”宁绥爽快答应。
然而,到了出发当天,夷微很快便发觉了不对劲。宁绥将能带上的法器和符咒全都塞进了背包,甚至还带上了花露水、防寒衣物和纸巾。衣服虽然仍然是笔挺的正装,但也尽可能穿得轻便合身便于行动,跟为了打扮得花枝招展不惜自困于美丽刑具的夷微形成了鲜明对比。
更像法律民工和他的小白脸了。
“约会也需要用这些吗?”夷微不安地吞了下口水。
“以防万一嘛。”宁绥双手叉腰,“啧,东西太多,装不下了。”
他看向夷微,手托着下巴:“对了,你平常都把焚枝放在哪儿?”
“识海里。”夷微指指脑瓜,演示一样地亮出焚枝,又收了回去。宁绥灵机一动,把背包塞到他手里:
“拜托了,哆啦小微!”
捉鬼小队会合之后,混在学生堆里进入学校。重回母校,宁绥却没感受到该有的兴奋,反倒是满心忧虑与悲凉。
“这就是大学?”夷微耸着肩膀,像第一次进城一样,“你就是在这里读书的?”
宁绥环顾着四周的环境:“我上大学都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这里可没这么漂亮。”
几个骑共享单车的学生从他们身边经过,带来一阵欢声笑语。他们在校内的宾馆开了间大床房休息和讨论战术,夷微刚躺下,就被宁绥拉到窗边,一同眺望着远处一栋高楼。
“看到那栋教学楼了吗?我们那时候盛传那里是一处八卦阵,大楼修成了桃木剑的形状,为的是镇压跳楼学生的怨气。”
夷微半信半疑地看着他:“真的假的?”
“当然是假的。走吧,带你们尝尝我们学校食堂的饭菜,顺便见一个人。”
学校食堂人来人往,宁绥特意挑了他读书时口碑最好的一家。怕影响学生们打饭,三个人喽啰一样站在一旁,等到人流散去才敢上前购买。
“我们学校有个外号,叫望海吃饭大学。”宁绥挑挑拣拣着菜里的葱花洋葱,“就是因为食堂好吃还便宜。我大四的时候去法院实习,食堂质量差远了,无偿干活还得倒贴饭钱。”
“师父,我们不是来抓鬼的吗?怎么吃上了?”
虽然提出了振聋发聩的有力疑问,但不影响乔嘉禾把嘴巴塞得满满的。
“我们不是来约会的吗?”夷微满脸幽怨。
不待宁绥回答,一个戴眼镜的瘦削女孩端着餐盘靠近,礼貌问道:
“请问您是……宁绥学长吗?”
“是我。坐吧。”宁绥把手机等零碎物品收拾起来,给她让出空间。
“我叫孔佳怡,是校学生会的那个学生,之前已经跟您线上聊过了。”
“我记得。”宁绥点点头,“你当时提起的‘集体癔症’事件,详细说说?”
“集体癔症?”不明情况的两人一齐问道。
“近段时间,有很多同学在各大社交平台反映学校闹鬼,再加上之前研究生学长和几位老师的遭遇,校内现在恐慌情绪很严重,领导们也在努力控制舆情,但是效果不大。”孔佳怡解释说,“学长联系我的前三天,有不同宿舍区的同学都在夜里听见了敲门的声音,还有同学说看见了无头人在楼道里游荡。”
“这之后呢?还有其他怪事吗?”
“在这之后,一部分撞鬼的同学开始一睡不醒,辅导员帮忙送到医院后,医院也诊断不出原因。还有几位送医后不久就去世了,死因是交感神经过于兴奋引发的猝死,类比一下,和马上风差不多。”
“啊?”乔嘉禾张大了嘴巴。
夷微立刻问:“马上风又是什么意思?”
“大人聊天,小鸟不要听。”宁绥捂住他的耳朵。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还是从各个群聊打听来的结果,希望能够帮到你们。我的朋友亲眼看见了那个无头人,第二天就请假回家了,大家现在都很慌。”
“放宽心,今晚过后一切都会结束的。”宁绥罕见地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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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包票,“如果可以的话,拜托你们在各大平台上呼吁大家今晚尽量不要出门,我知道今天日子特殊,但为了生命安全……”
“我们尽力。”孔佳怡颔首。
等孔佳怡离开后,夷微皱着眉,越想越觉得不对:“既然学校在封锁消息,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校园墙,你不懂了吧?”宁绥拍拍他的肩膀。
“你又怎么保证今天一定能抓到斗良弼?万一他不出来活动怎么办?”
“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七夕啊。”夷微眨了眨眼睛,“难不成他也要过情人节?”
宁绥不再跟他卖关子:“今天是丙午日,丙、午火都属阳火,最为纯正。我查了万年历,前前后后就属今天最适合放火。”
说完,他沉吟了一会儿,提出问题:“我在想,学校里大多是钢筋混凝土建筑,教学楼和宿舍楼还有保安巡逻,消防设施都很完备,他去哪里点火呢?”
他脸色一变:“……我想起来了。”
望海师大背靠一座海拔三四百米的小山,山顶建了一座全木质的景观塔,且由于较为荒僻,校方并没有派遣太多人手看护。三个人沿着山路呼哧呼哧爬到半山腰,体力耗尽的乔嘉禾一把拉住宁绥:“师父,我不行了……今天有点太热了。”
宁绥拧开一瓶矿泉水喂给她,又抽出一张湿巾帮她擦去额头的汗珠:“我们休息一会儿再走。”
那座高塔已经近在眼前,夷微眉眼间戾气浮现,仿佛已经按捺不住杀意:
“一会儿你们两个跟在我后面,不要走散,知道吗?”
用了些不太光鲜的手段,他们撬开了高塔的锁。说是撬,其实更像是暴力破拆。夷微把掌攥成拳,被捏碎的锁头铁屑很快熔化成铁水。他垂眼想了想,翻出两个口罩,分别戴在身后两人脸上。
“你准备得还挺周全。”宁绥表扬说。
经年未被打扰过的巨门訇然开启,迎来了三位不速之客。厚重的灰尘扑面而来,三两只受惊的蝙蝠擦着他们头顶飞出塔。夷微指尖亮起焰光,用来照明。
塔内呈螺旋结构,盘旋着延伸到高处,塔壁安置着一圈一圈的围栏。或许因地势相对较高,又常年封闭不见日光,自从踏入塔中之后,一种湿漉漉的阴冷就好似藤蔓一般顺着裤管爬上全身。
“好潮。”夷微嫌恶地掸着衣服,“我不喜欢太潮的环境。”
宁绥把一只脚放在一侧的楼梯上,确认稳固后才招呼二人上行。每踏一步,发霉变形的木梯都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待会儿要是真的打起来了,你收着点力。”宁绥谆谆叮嘱夷微,“放火烧山,牢底坐穿。山上一把火,山下派出所。而且,别真让他火解成功了。”
夷微满口答应:“放心吧,我有分寸,又不是不放火就打不了。”
沿路的房间大多被锁住,想来也没有什么值得探索的,唯有右手边前方的一间屋子大敞着门。宁绥路过时向内瞥了一眼,里面只是堆了些杂物。他放松警惕回过头,却惊觉走廊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夷微?嘉禾?”
回应他的只有身后死一般的寂静。
31. 破魇
“妈妈?爸爸?”
乔嘉禾一直到被父母拥入怀里都没缓过神来。她分明记得自己身在师大后山的高塔里,只是向侧面的一处暗室瞥了一眼,恍然间场景便变换到了她的家。
眼前的父母不仅健在,眼里也洋溢着许久不见的光亮。要知道,自从被鬼傩菩萨缠上之后,整个家就变得死气沉沉。
她偷偷掐了下大腿,很疼,说明不是梦。
不可能……他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她亲眼看着妈妈死在爸爸刀下,法医用担架抬走了她的尸体;爸爸的死讯也是师父亲口告诉她的,那天他陪着崩溃的自己坐了一整晚,把眼泪鼻涕蹭到了他的西装外套上,他也没有生气。
可父母的体温是那样真实,暖流从血管进入大脑,又化成颗颗泪珠涌出眼眶。她张开双臂,环住了他们。
“哪怕是梦,也让我多停留一会儿吧……”
*
沐霞观每日清晨都会响起阵阵伐木的声音,那是师兄邓若淳在劈柴。因为宁绥学习成绩好,师父和师兄从来不让他做体力活,每到假期也特许他不做早课多赖一会儿床,以弥补住校时严重不足的睡眠。
哪怕已经参加工作了,宁绥都是道观里最特殊的那个。
“假的吧……”这是宁绥起身后的第一反应。他环顾四周,的确是他在观里的房间,连小时候追逐打闹撞坏的门框都一模一样。
劈柴声打住了。没过一会儿,邓若淳敲开了他的房门:“起这么早?刷牙洗脸,马上就吃饭了。”
“邓若淳?”他叫住师兄,谨慎地询问,“你大学学什么专业的来着?”
由于邓若淳毕业后便回山帮忙打理道观,鲜少有人知道他也是个本科生,还是土木工程专业的。邓若淳用古怪的眼神打量他,问:
“怎么?又要撵我下山去打灰?”
像是邓若淳会说的话,但宁绥更疑惑了。邓若淳摇摇头,推上他的房门:
“我看你还是没睡醒。再躺一会儿吧,我把饭做好了给你端过来。”
*
夷微独自一人走在最前面,身后的脚步声却渐渐稀落。他回身查看,画面却倏忽一转,他已然置身于一处山明水秀的乡野。山壁下的低洼处,男子挥着石锄耕作,女子挎着小篮采集,欢快的歌声婉转飘扬:
“葛蘩蓁蓁,若木萋萋。”
“有彼仓庚,同枝相依。”
焚枝长枪立在房檐下,一名身着粗布麻衣的清瘦男子用衣袖擦拭着枪尖沾上的尘土。那人的轮廓已足以让夷微为之惊骇,待看清了面容,他如遭雷殛,声音颤抖:
“你是……归诩?”
清瘦男子听见呼唤,转身看向他,皱起眉头:
“日头未落便离开田埂,又要偷懒?”
夷微闻言一时语塞。被唤作“归诩”的男子一眼便发现了他长发上绑缚的红色发带,走到近前毫不客气地要扯下。夷微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抬手护住后脑,厉声问:
“你到底是谁?”
男子神情依然淡漠:“归于山林,诩及万物,我由此取名。已阐明过的事,我不想再赘述。”
夷微并未放松警惕。他抬手召回焚枝,枪尖点地,又问:
“现在是什么年头?”
“我久居山野,早已不辨人间岁月流转。”归诩轻叹,“你若执意入世面见陶唐氏,我依然劝你三思,重明。”
陶唐氏,即为后世所尊的五帝之唐尧。
重明,这个连他自己都遗忘了的名字。思及此,夷微执枪的手一松,眼中难掩落寞:
“你还是不肯改变心意么?”
归诩望向田埂间的众人:“人各有志罢了。我并非汲汲于世俗功名之徒,避世而居,也只是求一个清静。苍生各有所求,有欲便生乱,不是我一人之力能涤净的。”
夷微嘴角浮现一抹悲凉的笑意:“当真吗?”
见他神色恍惚,归诩迈步走近,牵起他的手,话音轻柔,却满是诱引的意味:
“重明,你向陶唐氏使者泄露救世天机,却落了个受七十二道天雷驱逐下界的下场,你以为人族会挂念你的恩情吗?如果不是我出手救下你,堂堂西王母座下怒目明尊就要沦为虎豹虫蛇果腹的肉糜,同雉鸡又有什么区别?你不后怕吗?”
夷微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他呵斥道:“你胡说!是母亲秘密遣我下界助人除魔定世,雷刑不过是掩人耳目,堵住诸神之口的手段!”
“是吗?”归诩的笑容变得讥讽,“可你落入凡尘几千年,为何她从未过问?蠡罗山一役,她必定知晓你前往镇压,但自始至终天界都只是袖手旁观,眼看着尸横遍野、死伤无数。甚至……连我都惨死在了那里,尸骨残碎,几乎无存……”
“重明,濒死之际,人傀扑上来撕咬我的血肉,我绝望至极啊……你在哪里呢?”
字字句句像一条细小的毒蛇,从他精神的裂隙钻进脑中。
“四千年啊……你一个人在蠡罗山镇守了四千年,满山的怨念都快被你消解干净了,那群不知感恩的蠢货却被几句甜言蜜语骗得团团转,帮着外人重伤你,说你是无形无相的鬼怪,甚至还想对已经转世的我下手——你就一点都不恨吗?”
“而且。”归诩挑起他的下巴,“同一个魂魄的前世今生,你真的从未把他当成是我吗?”
夷微头痛欲裂,他脚下虚浮,脑中却有熟悉的声音响起,像一只大手将他从无尽的混沌中托起:
“只要有一个人在乎,哪怕只有一个人,我所做的也都是值得的。”
“不要再说了!”神志因这一句骤然清明,他甩开归诩的手,“你是你,阿绥是阿绥!我付出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不必再受前尘侵扰,平平安安地过完一生,即便代价是我的命!此间事毕,我自然会离开!”
归诩笑意不改:“你甘心吗?”
不,不,有哪里不对。宁绥那天提起过,他梦里的归诩是被鬼傩以外的存在暗中偷袭而死,眼前的归诩对此却只字未提。夷微神情一凛,提枪指向归诩。
不待他发动攻势,便见归诩身躯僵直,随后倒地,竟化作了一具尸傀。而在尸傀身后,宁绥收剑回鞘,冲他挑了挑眉。
“归诩就长这样?不能吧?”宁绥背着手端详尸傀,“红粉骷髅,白骨皮肉,连神明也会被骗,可见反诈工作仍需推进。”
“……阿绥?”夷微双膝发软,向下跪倒。宁绥一把捞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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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在怀里,顺手帮他紧了紧松垮的发带:
“总算找到你了,你可不能折在这里。”
“我没事。”夷微晃晃脑袋,贪恋地伏在他肩上,“嘉禾呢?你们也……”
“她是最先醒来的,我把她安置在了附近休息,我们似乎闯进了一处庞大的梦域。当然,不排除这本来就是陷阱的可能,用被困者自身的记忆设下幻境,那些一睡不醒的学生一定也是迷失在梦里走不出来。执念越深,越难以挣脱。”
宁绥抬起手触碰高处,空气竟泛起阵阵涟漪:“我们的行动干扰了斗良弼的计划,他很有可能是选择用梦境吸收学生们的精神力加强自己。外力很难影响梦中,必须从内部打破梦域。”
而在诡谲的死寂之中,有细微的摩擦声劈开空气,向他们袭来。二人都觉察到了危险的靠近,剑风裹挟着焚枝长枪,迅雷般破空而去,被砍掉的半截猩红色肉柱喷溅着腥臭的粘液飞出。
“师父!”乔嘉禾听见巨响,跑出来查看情况。怪物发觉了她的存在,甩动触手向她击去,却因为动作过于沉重,被她轻巧躲过。
宁绥急呼:“快回去!别出来!”
这是一只盘踞在梦域中央的硕大无朋的眼睛,竖瞳重新锁定在他们二人身上。包裹瞳孔的皮肉上排布着鳞片和倒刺,大大小小的肉囊隆起,粘液从中不断流出。眼睛的四周生出无数触手,虬曲在一起,蠕动着伸向他们。
而在眼睛的正上方,触手缠绕着数个模样稚气的男女,倒刺扎进他们体内,向外抽取着什么。
“是那些学生!”
夷微率先踏风而上,凌空一跃翻身躲过触手的鞭打,又借着触手的推力得以近身,几个翻腾跳跃后渐渐靠近昏迷的学生。宁绥剑随意动,远远挥出剑气劈断那些此消彼长的触手,协助夷微救人。
夷微踩着巨眼的上眼睑,唤出焚枝,红色光芒从他掌心流转至焚枝枪身,最后汇聚于枪尖。他奋力将焚枝扎进巨眼瞳孔,巨眼吃痛发出沉闷的嘶吼,并开始极力摇摆,试图将夷微甩落。宁绥口中念咒,将昭暝高高抛出,直刺向巨眼,又是一记重击。
巨眼的嘶吼戛然而止,原本鼓胀的躯体也迅速干瘪坍塌。道道裂痕自脚下蔓延开来,坠落感随即袭上意识。宁绥单膝跪地,用飞回的昭暝支撑,只见夷微飞身接住仰面朝天摔下来的乔嘉禾,挥手带起的风拂灭了塔内被点起的火焰,而焚枝已将一道黑影牢牢钉在柱子上。
那是斗良弼。
“完啦。”宁绥提前替斗良弼敲上了丧钟,“你说你惹他干嘛? ”
角落里传来一声急切的高呼:“还愣着干嘛?快帮我们解开!”
宁绥转头一看,祈和瞽灰头土脸地被捆在一起,他刚要过去,便听夷微喝道:“把嘴闭上。”
祈吃了瘪,也不敢吭声。夷微隔空将斗良弼拎起盘问:“溯光在哪儿?”
“可惜啊,我悉心布置了那么久的陷阱,竟然只拖了你们一会儿。”斗良弼痴笑着,“你不会以为他会在乎我的死活吧?我只是他手下的一个容器,里面的水用干之后,容器也便没有价值了。”
他疯狂的目光投向祈和瞽:“不过,死之前能带走几个,我这辈子也值了。”
32.前尘
一颗莹白的玉珠从斗良弼胸口现出,宁绥眉心的白色印记也随之亮起,仿佛是在呼应鬼傩之眼。玉眼中蕴藏的力量彻底爆发,白光吞没了整座高塔,连夷微都差点被掀翻。
斗良弼悬浮于空中,借由鬼傩之眼,不断抽取着两位傩使的力量。祈和瞽的面色迅速变得蜡黄衰朽,气息渐渐流失。
“上天存好生之德……却何曾怜悯过我的族人?凭什么我们生而负罪,难道不愿沦为神的奴仆,就活该死无葬身之地吗?我是邪魔外道,那他们呢?他们手上沾的血,又何尝比我少?”
他神志已然如癫如狂,即便身体早已承受不住巨大的负荷,他仍在竭尽全力驱动着鬼傩之眼。夷微岿然屹立,以神威斩开浪潮般的光芒,又提枪而上,招招直逼要害,斗良弼硬生生接下数招,夷微闪身至他背后,拎起他的后颈,将他掷在地上。
这就是凡人与神明的差距,汲汲求取了大半生的力量,在绝对的压制前也终究不过脆弱如蒲苇。
然而,夷微的杀招还未出手,鬼傩之眼的白光便自行熄灭了。斗良弼的躯体竟从空中坠落,直直倒在了地上,仿若失去了灵魂的控制。连同祈和瞽身上的禁制也一并失效,二人无力地瘫倒。
宁绥拄着长剑,艰难地直起身子。他推开了夷微来搀扶的手,一瘸一拐地靠近斗良弼:
“北极驱邪院人间派出法庭庭长亲自布下的木狱,不是谁都能有这样的待遇。”
他提前请托师父邓向松在鬼傩之眼上建狱,等的就是这一刻,能将斗良弼的神魂完整地从躯壳中剥离出来。
从斗良弼的眼中,他读出了“卑鄙”两个字。
“我也是为你着想,再打下去,他非碾死你不可,尸体还得还给公安呢。”
“小子,你不会以为他,还有他们,都是出于一片真心接近你吧?”
虽然躯体受制于人,斗良弼仍是一副狂妄的模样。他已是强弩之末,咳了两下,声音衰朽而浑浊:
“是,那些人都是我杀的。我知道他们无辜,但这世上无辜却结局悲惨的人太多了,难道个个都有人替他们伸冤吗?从小我就知道,我们全族都是叛神的罪人,那位神明的名字不可提起、不可亵渎,不然会引来杀身之祸。我躲藏了上百年,也寻觅了上百年,我想替我的族人赎罪,却始终找不到神明的所在。还是从那个姓韩的学生嘴里,我才得知祂被叫做鬼傩吉尔。”
“终于,我也被那两个屠杀我全族的恶鬼盯上了。”他顿了顿,“小子,你可知他们为什么死缠着你不放?因为他们也不知鬼傩被镇压在哪儿,而你神魂中天生有一缕鬼傩的神识,或许能助他们找到蠡罗山的所在。我若是能吞噬这缕神识,他们又何尝是我的对手?”
“至于他……”
“还敢多嘴?”夷微怒从心起,红色威光如长蛇般缚住斗良弼。宁绥抬手阻拦:
“让他说完。”
“你的前世叫做归诩,而他则是昆仑山的守将重明。你前世因为镇压鬼傩身死,他正是为追寻归诩而来,这是我从溯光那里打听来的。所以,不论是你还是我,都只是神满足一己私欲的工具。小子,你我同为凡人,你还不明白吗?”
说到这里,他终于暴露了真实的目的:“不知道这些能不能让你高抬贵手,留老朽我一条命。”
“阿绥,你不要——”夷微忙出言打断。宁绥无意倾听夷微的解释,只是冷冷问:“说完了?”
除了他自己,在场众人皆是一怔。宁绥似乎并未动怒,反而蹲下来,耐心道:“你说的这些,我早就知道了,你连坦白都算不上。再者,什么工具不工具的?连人间的司法都有讨价还价的博弈,更何况权宜之计的合作?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我的工具呢?”
“不论你和你的族人有怎样惨烈的过往,都不能成为你残害无辜者的理由。我们没有当场击杀你,正是为了给你一个抗辩的机会。”宁绥的目光投向祈和瞽,“至于他们两个,我同样会将他们押回师门受审。罪与非罪,此罪彼罪,罪轻罪重,审理清楚后才有定论。”
宁绥抬手掐诀,念起咒语,一道幻影被吸入鬼傩之眼。他将鬼傩之眼收入囊中,冲祈和瞽使了个眼神:“别坐着了,帮个忙,把尸体丢到小树林里去,木狱对你们也有效,别想着逃跑。嘉禾,你跟着去,然后报个警,叫他们来抬人。”
乔嘉禾看着那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尸体,固然一阵心悸,可她也品出宁绥是想支开他们,只好壮着胆子应承下来。等三人彻底离开高塔,宁绥转向夷微,收敛了笑容:
“这里只剩你和我了。”
夷微垂下眼眸,默然聆听他即将到来的诘问。
宁绥的神情依然毫无波澜,看不出是哀是怒。他背过身去,给夷微留了思考怎么解释的时间。
夷微三两步上前,直接从背后拥住了他。
“阿绥,你听我说。”夷微死死箍着他不肯放手,喉咙发涩,“你只是你自己,不是其他任何人,不需要为别人的过去负责。”
宁绥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的情绪,是在怨他从一开始就在欺瞒自己,还是猜忌自己在他心里只是别人的一个影子呢?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没能挣脱出夷微怀抱的桎梏,宁绥强压怒火道:
“有话好好说,你放开我。”
“我不放。”夷微反倒加重了力气,几乎要把宁绥揉进自己身体里。他抽出一只手掐住宁绥的脸颊转向自己,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
“唔!”
咸湿的泪水滑进口中,分不清是他的还是自己的。宁绥原本仍在挣扎,可悲凉如潮涌一般漫上心头,他也便慢慢卸了力气,任凭夷微蛮横又笨拙地索求。
“我爱你。”夷微已经泪流满面,“自始至终都是你,阿绥。”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宁绥只觉筋疲力尽。他颓然地后退,掩面道:
“难道我现在宣称跟归诩割席,他们就会放过我吗?”
“有我在,我决不可能让他们伤害你。”
宁绥质问:“你还能镇住那个邪神多久?一个月?一年?等到你镇不住祂的那一天,不仅仅是蠡罗山,世间那么多人,他们又要怎么办?”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夷微突然爆发,“我镇压了祂四千年!就算是神,又有几个四千年?我付出得还不够多吗?”
他旋即意识到自己失态,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却又不禁失落地垂头。
“对,我是叫重明,在昆仑山的神号是怒目明尊。生母青鸾是瑶池之主西王母的坐骑和护卫,她在诞下我后不久便离世了。因我生来重瞳,得名重明。我在西王母教养下长大,后来承继了生母的位子,跟随西王母左右。”
“后来呢?”
“绝地天通后不久,人间妖魔横行,你们的尧帝派遣使者到昆仑山,请求西王母指点迷津。可绝地天通本来就是众神对人族妄图僭越的惩戒,又怎么可能施以援手?母亲碍于身份不便直言,我自矜受宠,便擅自向使者泄露了天机,引得天界众怒。无奈之下,母亲作为司天之厉的大神,只好对我处以雷刑,但尚不足以伤及命脉,随后她将我偷放到人间,命我协助人族除魔。归诩那时在山野修行,救下了落入凡间的我。”
他草草了结了这个话题,转而解释说:“至于鬼傩,祂原本不叫鬼傩,而是被叫做‘蠡’,蠡罗山就是因为镇压祂才得名。祂无常形,只是一团怨念缭绕的黑色雾气,却极擅腐蚀人心,一旦被它的怨念侵入,就会像庞净秋一样,精神失常,全身溃烂,最后化成一滩血水。”
“祂初次现身在如今的长江黄河中间,那里人群最为密集,随后一路南下,直至西南边陲,百姓死伤无数。归诩前往镇压,却不幸身死,我闻讯赶到,发觉如若强行剿灭,必定会导致蠡的怨念向周边扩散,就像……”
他情绪还未消退,思维也因而迟钝,费力地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说:
“就像原子弹爆炸一样。”
很滑稽的比喻,但宁绥实在笑不出来,无言等他继续讲下去。
“我将蠡驱赶至荒野,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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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受害的民众自发追随我,助我布阵,可他们肉体凡胎,如何动摇天地造物?因而几乎是用命在填。阵成之后,只有十之二三的人幸存下来,曾经的荒野,也便成了一座尸首堆成的‘京观’。”
夷微笑意凄然:“一切尘埃落定后,我将这座山命名为‘蠡罗山’,庇护那些被蠡所伤,已无处容身的民众在此繁衍生息。我用自己的神力净化怨念,又因为怨念所化的瘴气缭绕山中,我又不得已封山,四千年来从未擅离阵眼。”
“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他近乎哀求地拉住宁绥的手,“阿绥,我能怎么办呢?只差一点,只差一点我就可以把祂彻底吞噬了,可他们偏偏要在这个时候背叛我,甚至叫我‘无相尼’,意思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妖怪,苏醒后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想,我所做的到底有什么意义,何以让他们恨我至此。”
四千年不动如山的守望倾塌下来,暴露了内里早已长进骨髓的悲恸与绝望。宁绥凝望着他的眼睛:“事到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最开始的计划是,我悄悄撤阵,只留肉身做饵,引鬼傩破印出世,我再现出原身将其吞入腹中,独自离去。眼下山中瘴气所余不多,即便泄露,对外界的影响也算不上严重了。”
宁绥的眉头又一次蹙起:“那样你不就……”
“山里的时光太漫长了,我很多时候都觉得,死未必不是个解脱。更何况……只牺牲我一个,是代价最低的方式。梦里那个人傀说得对,谁会在乎呢?”
生怕宁绥又一次推开他,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搭上宁绥的腰。可是,这一次,宁绥选择了回应这个拥抱。
“我在乎。”虽然知道他是在用话激自己,宁绥还是毫不犹豫地回答,“还有我在乎。”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夷微失魂落魄地喃喃道,“从我忍不住在你面前现身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回不了头了。你这样,我又怎么狠得下心赴死。”
宁绥话说得很直白:“要是真的不想我被牵扯进来,你要做的是安安静静地死在山里,而不是借着保护的名义出现在我身边,引诱我爱上你,再大言不惭地要求我看着你送死。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做不到。”
“如果你一定要一意孤行——”他从怀中取出尾翎,“我不可能独活。”
“不,阿绥,不可以。”夷微明显乱了阵脚,“我说了,那是最开始的计划。”
“现在的计划呢?”
夷微心虚地挠挠后脑:“还没想好。”
“答应我,别再说那种傻话了。”宁绥牵起他的手,“跟我回师门,我们大家一起想。”
踯躅良久,夷微泪中带笑,眼里含着希望朝他点点头。宁绥一直都很难想象他哭成泪人的样子,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怎么可能不心疼呢?
话到嘴边都被宁绥强咽了回去。他既气自己心软,又气夷微什么事都强撑着硬扛。
“哭什么?我又没真的跟你生气。喝口水润润嗓子,都哭哑了。”
“你真的不生气么?”夷微捧起他的脸,“我什么都没有了,很害怕你也不要我了。”
“哼,你还知道害怕啊?”
“……是啊,我也会害怕。我起初以为自己能慷慨赴死,可是离开大山,见识了这个新的世界之后,我好像就变了。我也想过普通人平凡的日子,想看更多的风景,想……你爱我。”
他筋疲力尽地坐在地上,低声说:
“人间真的很好很好,就连神明都为之向往,更何况是蠡罗山里那些一生仓促短暂的人呢?他们就那样在牢笼里困了一代又一代……所以,我也是有错的吧。”
宁绥坚定道:“整件事从头到尾错都不在你,你已经尽力了。”
可夷微的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他忽然抬起头,强撑出一个笑容:“阿绥。”
宁绥颔首示意他直接说。
“我跟归诩,真的只是挚友。”
宁绥愣怔了一会儿,忽然很想给他一拳:“谁问你这个了?”
33.共赴
墨玉趴在半山腰的树木枝头,遥望着山顶的高塔。她的腰部以下都化作了蛇尾,尾巴尖来回拍打着溯光的肩膀。
“连重明都被骗进去了,你的计划算是成功了吗?”
“他太急功近利了。”溯光的断角虽然被重新接合,断痕依然清晰可见,“即便没有重明在场,道士和两个傩使联起手来,他也不一定是对手。”
“别看小道士长得文文弱弱的,打人是真疼,我胸口挨的那一下现在还没好呢。”墨玉坐起来。想起上一次和宁绥的交手,她仍然心有余悸。
“秋后之蝉,垂死挣扎罢了。”溯光寒声道。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身披重甲的战神压住了杀招,只将枪尖偏离几寸,搭在他的肩头。明明是被挑战,那人脸上却并无不屑,而是真挚的笑意:
“来日可期。”
唯恐校方听到打斗的动静派人来查看,宁绥没敢久留,拉着夷微鬼鬼祟祟离开高塔。乔嘉禾发来消息,说自己已经自行回家了,让他们不必担心。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他的转世了?”
并肩在校园的人工湖边漫步,宁绥有意无意地问。
“算是吧。”夷微回答得不大自在,“所以本来只打算潜伏在暗处保护你,没想现身打扰。”
“你还真是用心良苦。后来改主意了?”
夷微撇撇嘴:“我再不出手,你就要把鬼傩请到家里当客人了。而且,跟了你那么久,也跟出感情了,想得寸进尺一点,试探看看你愿不愿意给我个容身之处。总风吹日晒,我也受不了。”
他耸耸肩,接着说:“我不是没去道观躲过,可是他们一点都不欢迎我。我打架喜欢下死手,怕伤到他们,只好自己灰溜溜地走了,还顺走了他们一本《道德经》,给自己取了个名字。”
现在想来,视之不见名曰夷,抟之不得名曰微,不正对应着蠡罗山民给他的恶称“无相尼”吗?
如果能做个数据统计,宁绥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吃夷微卖惨这一套的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对彼此都是。
“你现在有自己的家了。”
“嗯。”夷微含笑点点头。
宁绥的手机突然振动。他接起之后应承说:“好,好,您放在门口就好,我过去取。”
随后,他牵起夷微的手,径直跑向校门,夷微不明就里地跟着他。一大捧玫瑰花摆在校门口的花坛边,宁绥抱起来,塞进夷微怀里:
“情人节快乐。”
应泊看到宁绥的未接来电时,刚刚结束一次会议。他回拨过去,对面很快接起。
“你知道吗?在等你回电话的时间里,我的心境经历了四个阶段。”
“哪四个?”
“第一阶段,我们认定无耻的公权力走狗正在罗织罪名迫害不懂法的无辜百姓。”
“第二阶段,我们宣称无恶不作的利维坦爪牙面对辩护人的攻势仍在负隅顽抗。”
“第三阶段,我们暂时攻破了对方脆弱的防线,迫使其直面自己必将惨败的局面。”
“第四阶段,我们欢呼英明的公诉人终于愿意用他睿智的头脑兼听则明,为双方的分歧争取一个和平的解决方式。”
“我只是半个小时没接电话而已。”应泊疲倦地叹了口气,“有话快点说吧,无耻的公权力走狗准备下班了。”
闲着也是闲着,宁绥这个贱是要犯到底了:“这么早就下班?有心事?”
“哥们儿,现在是北京时间21:39分,我下班通勤还要时间,到家就得十点多了。”
玩笑开够了,宁绥说起了正事:“韩士诚的尸体还给公安了,他们通知检察了吗?”
“还没有,你是第一个通知我的。”应泊回答,“是你帮的忙?”
“正是在下。”宁绥忽然觉得自己这臭屁的答话有点熟悉。
“谢谢,律师是法官检察官的朋友。那你找我有什么事?”
“连环命案的杀人凶手抓到了,但既不完全归我管,也不完全归你管,需要你介入一下。”
“合着是让我加班啊?”应泊无奈一笑,“什么时候?”
“看你方便,我中秋节要回老家,在这之前都可以。”
应泊想了想,答应下来:“好吧,我安排一下,也跟你长长见识。”
约定好了时间,宁绥挂断电话,趴在窗台上看夹在高楼间的月亮。
方才的话只是为了降住斗良弼,打消他跟自己谈条件的念头,宁绥也是刚得知身体里的鬼傩神识。
鬼傩是为了讨回这缕神识吗?可它又是怎么进入自己体内的?前世留下的因果与情缘,进退维谷的处境……他实在感到疲倦,却又不敢,也不能退却。
他不由得想起斗良弼的话。凡人穷尽一生都得不到的,不过是神明生来拥有的寻常。
倘若命运只能如提线的木偶一般任人支配宰割,我们又该何去何从?
“还在想那些事么?”
花木香气袭来,夷微靠近他,揉捏着他的肩颈。
“今天辛苦了。”
“不辛苦,命苦。”宁绥舒服地闭上了眼,“下边一点,对,就是那里。”
“力度怎么样?”
“还不错。你之前帮别人按摩过吗?”
适度的试探能增进感情,但过多的试探就会惹人生厌了。然而,夷微没有表现出半点不耐烦,轻柔道:“只有你,阿绥。”
知道宁绥的心事,他思索了一会儿措辞,才开口道来:
“他是隐居山林的修行之人,把刚受过雷刑的我捡回去的时候,我还是鸟形。后来能化人形了,他就烧掉了我的发带,藏起了我的战甲和武器,让我下田劳作,体验体验凡人的生活。”
“……他怎么这样啊?”
“可能是想杀杀我的傲气和锐气吧。”夷微苦笑着,“他始终认为人不该有太多欲望,也不愿融入世俗,而我偏偏爱漂亮,爱招摇,两个人没少吵架,谁也不让谁。他鄙夷那些王公贵胄,因而极力阻止我入世面见唐尧,但我本就是为救世而来,又一次争执之后,我们最终分道扬镳。临走前,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我给了他一支尾翎,叮嘱他一旦遇险务必唤我前来。”
夷微的目光遥遥地抛向天边,似是在追怀那些早已模糊的记忆:“可是,一直到他身死,我都没有收到过他亲自传来的消息,还是他的门徒星夜兼程赶到宫中,告知了我他的死讯。”
“正直、守信,多闻,他是个很可靠的友人,但不适合□□人。对我来说,比起留恋,可能更多是愧疚吧。”
宁绥略一沉吟:“他恐怕……是死在了溯光的手上。看溯光的样子,他好像也认识你?”
“他是我在昆仑山时的部将,驻守墉城门。我曾经应他请求跟他过了几招,离开昆仑山后便没再联络过了,不知他如今为何沦落至此。”
“他可能也在想,你为什么会沦落至此。”宁绥调侃说。
“我怎么啦,我现在的日子挺好的。”夷微蹭蹭他的颈窝,又恨恨地捶了下窗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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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知有今天,当初就应该下手重一点,直接杀掉。”
“我总是猜疑这个猜疑那个,你会不会嫌我烦?”
“你不猜疑我才会害怕。你怎么不去猜疑别人?还不是因为在乎我。”夷微相当有自知之明。
他的唇瓣贴近宁绥最敏感的耳后,将落未落。
“阿绥,你还欠我一句话。”
如那晚一般难以抑制的渴求又一次漫上心头。宁绥转过身,双臂攀上他的脖颈,呼吸在他细密缠绵的吻中渐渐迷乱:
“是啊……谁让我喜欢你呢。”
又下雨了。
雨势变化不定,有时急如湍流,有时缓如涧溪。大雨洗去了世间的一切风尘,显露出最本真的模样,却怎么也浇不灭心中那一星摇摇的火。
人总得有过一次义无反顾的沉沦,才晓得生命鲜活的存在与跳动。
把手给我,我跟你走,一往无前迈过所有绝险。
*
“抱头,蹲下。”
宁绥一面坐在沙发上收拾行李,一面呵斥两位傩使。祈不情不愿地抱着脑袋蹲下,还不忘把梗着脖子气节不移的瞽也拉下来。
“一直戴着面具不热吗?摘下来吧。”应泊好心说。他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哪怕被告知“吓唬你的那个人就被关在这颗珠子里”,应泊也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竖起了大拇指。
“已经长在脸上了哦。”祈笑嘻嘻地。
应泊面色复杂:“……我就多余问。”
“应检,聊了这么久,喝口水。”乔嘉禾端出几杯果汁,摆在茶几上。出于礼貌,她顺便询问地上的两人:“你们要喝点吗?”
祈看向了宁绥。
“想喝就直说,不用问我什么意见。”
用了一上午的时间,他们把一系列事件的脉络都整理了出来。宁绥和应泊就事实和证据进行了几番辩论,排除了一些不能被采信的证据,应泊摊手说:
“我们学校法学院没有阴间刑法这门课,要怎么定罪量刑我就不清楚了。”
“其实我们也没有具体的法律规定,定罪量刑全靠经验和良心,所以按阳间刑法处理可能更公正。”宁绥讪讪地。他转向傩使:“按阳间的现行刑法,你们两个身上的罪名基本上都过追诉期了。所以我要上报给师门,问问他们要不要追诉。”
应泊感到新奇:“你们不是法官吗?怎么连我们的活都干了?”
“只是叫法官而已,实际连警察的活都得干。”宁绥一脸“这你就不懂了吧”的表情。夷微无心过问案件的审理情况,在卧室和客厅之间进进出出:“阿绥,你得多带几件衣服防寒吧?山上会很冷的。”
“山上有空调,可以吹暖风。”
祈插了句嘴:“喂,小家伙,你不是说要把我们也带走吗?我早听说你们凡人会造什么……对,飞机,带我见识见识呗?”
“你还想坐飞机?”宁绥拧眉,“我能给你们办个托运就不错了。”
他向应泊一招手:“好了,最后总结一下,今天就可以休庭了。公诉人先开始。”
应泊整理了一番着装,清了清嗓子:“根据刑事诉讼法,我受望海市平舒区人民检察院指派,代表本院,就今天依法审理的被告人涉嫌故意杀人一案,以国家公诉人的身份,出席法庭支持公诉,并依法对刑事诉讼实行法律监督。为了打击犯罪、匡扶正义,维护社会公序良俗,现对本案具体情节发表以下公诉意见,供合议庭参考。”
宁绥:“不是,你来真的啊?”
34.回山
大包小包的行李都被塞进了夷微的识海,省下了托运费,导致夷微头重脚轻的,走路都有些恍惚。虽然重明鸟的飞行速度未必比飞机慢,但考虑到夷微毕竟没体验过人类的新鲜玩意儿,宁绥还是用邓若淳的身份证信息,给他买了一张飞机票。
除此之外,他也信守承诺,买来了一部新手机。夷微上手非常快,不到半个小时,手机中就传来了“注意看,这个男人叫某某”的短视频解说声。
“把肉身捡回来之后,跟我一起去办个身份证。”宁绥用指头敲着夷微的脑门。
祈和瞽被他暂时安置进了兵马罐里,宁绥千叮咛万嘱咐摩拳擦掌的兵马:这俩不能打。
航程不到三个小时,夷微趴在那小小的窗口旁边,望着下方连片的城市群瞠目结舌:
“太厉害了,都能腾云驾雾了,跟神仙还有什么区别?”
宁绥靠着座椅靠背闭目养神:“区别就是,人走到这一步付出了太多代价。”
跟着师父回师门拜谒的乔嘉禾难免紧张,翻来覆去失眠了一整晚,上飞机后便睡着了,连飞机餐都没顾得上吃。
望海市在北,麻姑山在南。正值金秋,两地气温相差将近十度,再加上南方偏潮热,一下飞机,三人不约而同地感叹:
“这是蒸笼吗?”
邓若淳的电话接踵而至:“喂喂喂,落地了吗?带了多少行李?我就说我去接你们你非不让,哎呀我——”
“行了行了,就快到了,别着急。”
上山之前还要倒几趟车,宁绥便先带着两人吃些东西补充体力。他挑了一家评分还不错的饭店,把本地特色菜都点了一遍:“不要辣,谢谢。”
“师父,我可以吃辣的。”乔嘉禾提出异议。
宁绥指指旁边被辣得涕泗横流的游客们:“相信我,不要尝试。”
就是有人非不信这个邪。夷微的性子是他可以不吃,但不能说他吃不了。看他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宁绥表示良言难劝该死的鬼,顺了他的意:“行,单独给你点一盘爆辣,你要是不吃,我塞也给你塞下去。”
事实证明,人要听劝,鸟也是。被溯光万箭穿心都没吭过一声的夷微,第一次因为疼忍不住闷哼。
“我跟你们说啊……”夷微捂着脑门,“哎,我要说什么来着?”
宁绥好心地倒了一杯解辣的冰牛奶给他。夷微咕咚一口咽下去,大脑勉强恢复运行:“哦,对。我现在感觉像是有人一电炮轰开了我后脑勺,把舌头扯出来,开着大运汽车碾了几个来回。”
宁绥锐评:“辣炒鸡爪单杀怒目明尊。”
从出租车转到大巴车,再从大巴车上下来,兜兜转转大半天,他们赶在天黑之前来到了麻姑山脚下。还未入山口,便见一身形颀长的道袍青年跨坐在一辆电动三轮车上,时不时向下瞭望一眼。青年很快捕捉到三人行进的身影,朝他们挥了挥手,拧动车把手,开着三轮车来迎接。
“记得叫哥。”宁绥叮嘱完夷微,又叮嘱乔嘉禾,“这是你师叔。”
三轮车跑到他们面前,“滴滴”响了两声喇叭,彰显自己的到来。邓若淳嘴里叼着根棒棒糖,讶然瞪着三个人:
“一点行李都没带?”
“在这儿呢,哥。”夷微脸上挂着讨好的笑,随即从识海中取出一个行李箱放在地上。
“你就是那个……啧,看我这记性。”邓若淳拍着脑袋回忆,推辞说,“在您老人家面前,我当不起这声哥,叫我景齐吧,是我的道号。”
他把三轮车掉了个头:“上车吧,我还怕你们拎不动行李,特意开我心爱的坐骑来接呢。”
麻姑山以水著称,沿途处处可见飞珠溅玉的奇景。高个子的夷微蜷在狭小的三轮车里,实在伸展不开手脚,如坐针毡。他小心翼翼地询问宁绥:“你每次都是这么回家的?”
“对啊,怎么了?”
夷微不自在地思考了许久,终还是没把话说出口。
宁绥知道他什么意思,一面给乔嘉禾和自己喷驱蚊液,一面笑着说:“律政精英也是从山沟里走出来的,总不能发达了就忘本了吧?”
他抬起夷微的胳膊,也喷了两下:“过来点,山里的蚊子咬人特别毒。”
自打进了山,乔嘉禾的一双眼睛就忙不过来了。深林嘲哳的鹧鸪,溪流蹦跳的鱼儿,每样都惹眼,每样都新鲜。她眼瞳一亮,拍拍身边两人,指着不远处的树梢喊道:
“师父!松鼠!”
对于城市里的孩子来说,松鼠并不算是常见的小动物。她忙打开手机拍照,想发给自己的好朋友,又皱起眉:“哎呀,山上没信号了。”
“道观里有WI-FI,5G的,速度特别快。”邓若淳突然开口,“就是卫生间、淋浴间没有城里那么讲究,体谅一下嘛。”
“嗯嗯,我理解的。”
再往上,三轮车就上不去了。邓若淳把车停进一处简陋的车棚,扯来一段电线插进充电口:“上面路陡,前两天刚下完雨,小心一点。”
麻姑山的名气虽不比邻近的龙虎山,但也不愧为洞天福地,路程未半,道教风格的亭台便已应接不暇。众人拾级而上,一路说说笑笑,倒也不觉疲惫。不多时,一座简朴的道观现出房檐,又慢慢展露出全貌。
“北帝派沐霞观,到了。”
将近到了景区关门的时间,道观早已没了游客。大门看得出是新漆过的,左右贴着一副楹联:
“巉岩听鸣松,飞流观落霞。”
一位身形挺拔的老年男子守在门前,年纪约有六旬。他身上未着道袍,而是普通的深色Polo衫配一条黑色长裤,上衣边角扎进裤腰里,非常典型的中老年男性打扮。
宁绥靠近乔嘉禾低声说:“嘉禾,那是师公,他说话口音有点重,你跟在我后面打个招呼就行。”
邓若淳远远地呼唤老年男子:“爸,小绥回来了!”
老者即是北帝派掌门邓向松。乔嘉禾听话地呼称呼“师公”,他听了微微一笑迎上来:“赶了一天路,累了吧?”
夷微从识海中取出提前准备好的礼品,揽着邓向松的肩膀,一点也不生分:
“师父,近来身体怎么样?阿绥说你血压有点高,就带了些补品过来。”
买补品的钱不是宁绥出的,是他自己想办法赚来的。只是一两句话而已,他愣是拉着宁绥排练了一晚上,力求语气、表情和肢体动作都推敲到天人合一的完美境界。彼时排练结束之后,他又问宁绥:“我要怎么称呼老天师?爸?”
“啧,急什么。”宁绥搡了他一把,“叫师父。”
也许是没想到宁绥口中叱咤风云的战神不仅毫无架子,甚至愿意放低姿态讨好自己,邓向松慌忙一个劲儿摆手:“哎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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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不用,这段时间你照看小绥已经够费心了。”
“收着吧,也是人家一片心意。”宁绥把补品强塞到他手里,“思宸姐呢?”
沐霞观现在共有四名授箓法官,除去天师父子和宁绥,还有一名叫做郝思宸的坤道。他话音刚落,郝思宸便趿拉着鞋从道观中跑了出来,发髻还是松松散散的:“来了来了!”
按年龄来算,郝思宸比宁绥和邓若淳都要年长,因而二人都唤她一声“思宸姐”;但从辈分来算,闻道有先后,郝思宸又是他俩的师妹。只不过沐霞观本就是个温馨的大家庭,久而久之,大家也就各论各的了。
她一眼盯住了乔嘉禾,亲昵地搂进怀里:“小妹妹,你就是景行师兄说的那个嘉禾吧?我可算是把你盼来了。”
“在这里站着干什么?进去啊。”邓若淳招呼众人进屋,“嘉禾,院子里有只看门狗,不咬人,别害怕。”
穿过供奉三清的前殿,正中是供奉北帝的正殿,宁绥朝殿中高大威严的神像行了个子午诀,向乔嘉禾介绍:
“这就是祖师爷,中天紫微北极大帝,上元九炁赐福天官曜灵元阳大帝紫微帝君。传说邓紫阳天师就是受北帝指点,习得天蓬大法和北帝授剑法,开创了北帝派。”
乔嘉禾忙学着他的样子,向北帝像作揖。
正殿旁有一道上锁的小门,里面就是道士们起居的寝室。宁绥轻车熟路地找到自己的寝室,把夷微往里推:
“这是我的房间。”
邓向松出言阻止:“小绥,又不是没有多余的房间了,为什么委屈人家跟你挤在一起呢?”
还是邓若淳反应快,拦住了邓向松:“爸,你管他呢,人家俩就想挤在一间房里怎么了?”
一整天的奔波让宁绥一沾枕头就昏昏欲睡,偏偏夷微的手和嘴巴一个都不安分,就算挨了宁绥一记眼刀,他也只是短暂地停了一会儿,又开始了动作。
宁绥叹了口气:“这里是道观,你控制一下。”
“不用管我,你睡你的。”
“我睡得着吗?”宁绥哭笑不得,“我看人家谈恋爱也不像这样啊。”
“爱就是这样的,阿绥。”夷微的指尖沿着他的小臂滑下去,直至扣住他的手,“想把他整个吃进肚子里,看他为了我如痴如狂,然后倾尽所有对他予取予求……从你主动吻我的那晚起,我就想这么做了。”
像是在讨要奖励一般,夷微凑近他的耳边:“但是我忍住了,忍得很辛苦。”
如果我只有十八岁,真的会被你的甜言蜜语骗得团团转,宁绥想。他把手反压在夷微的手之上:“我错了,我不该随便撩拨一个憋了几千年的老家伙。”
手机嗡嗡地振动,他打开一看,是乔嘉禾发来的语音。一点开,凄厉的惨叫声让两人同时打了个激灵。
“啊啊啊啊师父啊啊啊啊啊!房间里有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它动了它动了!不要过来啊啊啊啊!”
宁绥立刻起身下床。五分钟后,他捏着蛇嘴走出乔嘉禾的房间,甩手把蛇扔回林子里,潇洒地转身回房,躺下继续睡。
半梦半醒间,他忽然觉得少了什么,用手肘撞了撞旁边的夷微:“你怎么不摸了?”
“不想摸了,早点睡吧。”夷微背对着他,忿忿地说。
“哟,生气啦?”
现在轮到宁绥不安分了。
35.九凤
“阿绥,师兄喊我们去吃早饭了。”
夷微极有耐心地轻抚着宁绥的后脑勺,试图唤醒他。
宁绥咂吧咂吧嘴,睡意未减:“太困了……你跟他说我不吃了。”
“第一天回来,总要跟大家都见见面,聊一聊,你毕竟也是师兄。吃完饭再睡,好不好?”
“嗯……有道理。”宁绥不情愿地揉着眼睛,坐了起来,“你帮我把衣服拿过来,我懒得下去。”
夷微不仅帮他拿了衣服,还贴心地帮他穿在身上。宁绥摇摇晃晃地打开房门,两三个道士路过,笑着问好:“景行师兄早啊!”
“早。”宁绥打了个哈欠。
“各位师兄早啊。”夷微朝他们挥挥手。
几位道士面面相觑,没一个人应下这句师兄。空气都凝滞了几秒,夷微怯怯地凑到宁绥耳边:
“他们看起来好像不太欢迎我。”
宁绥摆出了师兄的架势,责怪说:“啧,跟你们打招呼呢,怎么也不应一句?”
道士们悻悻地回应:“哎,哎——你好。”
“解决了。有问题记得找师兄。”宁绥转过头一笑,拍拍他的肩头。
习惯使然,邓若淳特地给宁绥留了早饭,还在正殿里搭了张桌子——因为正殿里凉快。北帝像脚下摆了一个小型音响,循环播放着《星主宝诰》:
“至心皈命礼。
大罗天阙,紫微星宫。
尊居北极之高,位正中天之上。
法号金轮炽盛,道称玉斗玄尊。
旋玑玉衡齐七政,总天经地纬。
日月星宿约四时,行黄道紫垣。”
大殿另一角,郝思宸在教乔嘉禾取炁,乔嘉禾暂时还做不到盘腿,只能先半盘。宁绥心里头生出一股古怪的酸意,提醒郝思宸:
“姐,这是我徒弟。”
“小气什么?谁的徒弟不一样啊?”郝思宸仍旧美滋滋地,“小禾,别着急,取炁得慢慢来。”
邓若淳一面帮进殿拜谒紫微北极大帝的善信敲磬解签,一面打着游戏,忽然问。:
“小绥,你那兵马罐里都装了什么啊?爸一早就扎进北帝狱里,现在还没回来。”
北帝煞鬼狱,是师门内关押罪行尚且存疑的邪祟的地方,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群魔乱舞”。因为凶煞至极,邓向松一向不许徒弟们进入。
宁绥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兵马罐里关的是两个鬼傩爪牙,那颗珠子里关的是杀人夺舍的老头,我昨天把东西都交给师父后就去睡了,他什么也没问我。”
左右饭后也没事干,兄弟二人对视一眼,无言中迅速达成共识。宁绥瞟了瞟夷微,问:
“走吗?”
夷微挠挠后脑:“那……去看看呗。”
三人鬼鬼祟祟地起身。郝思宸眼尖,马上叫住他们:“站住,干什么去?”
“去大牢里看看师父干什么呢。”宁绥老实回答。
“哦哟,我也想去来着。”她眼睛一亮,拉着乔嘉禾的手,“去吗?”
邓若淳知道拦不住她,轻叹一声:“我可不敢保证里面有什么,昭暝和太阿都在这,你去把帝钟剑带上。”
北帝派镇派三剑分别名为太阿、帝钟、昭暝,颜色也同北帝像的三主色“青黄白”一致。三剑原本都在邓向松手里,但考虑到孩子们独当一面后也得有趁手的武器,他便在授箓仪式上分别赠与了三个人。
北帝派年轻一代只有三名授箓法官,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邓老天师只有三把剑。
三人行是鬼鬼祟祟,五人行则是浩浩荡荡了。他们随机抓了个师弟去殿里值班,这算是个清闲活,师弟喜不自胜地放下屁股,不忘问一嘴:
“你们去哪啊?”
“北帝煞鬼狱。”
“……疯了吧?”师弟嘟嘟囔囔。
大狱位于后山的一处地宫,隐没于层层叠叠的林木之中,只有沿路为无乡可归的孤魂所立的墓碑指明方向。几人彼此搀扶着,在林子里兜了几圈才确定路线,顺便采了些野菜和蘑菇。
“应该晚上来的。”乔嘉禾有了个馊主意,“气氛更刺激一点。”
邓若淳无奈耸肩:“这可不是密室逃脱,小姑娘,这里真的有鬼。而且,我们加起来有可能都不是对手。”
“他说得对。我记得里面关着一只飞僵,师父早年从山下抓回来的,他俩差点同归于尽。”宁绥插嘴解释。
夷微来了兴趣:“我想跟它碰碰。”
宁绥抽了抽嘴角:“我们承诺不首先使用核武器。”
邓若淳在眼前的凹陷处试探性地踩了踩,这里是一块石板,他用太阿剑将石板撬起,下方出现一个黑洞洞的甬道。
找到了,这里就是北帝煞鬼狱。
“爸?你在吗?”
没有得到应答,只有问话的回音在深不见底的地宫中回荡,连阳光都无法撕开黑暗。一行人沿着阶梯向下探索,刺骨的寒意席卷上来,夷微照例打了个响指为大家照明。
冰冷的玄铁砌成一道道铁栏,金色的符文附着其上,似有生命一般起起伏伏。不同的牢房,也依五行有不同的布置,五行属木的便生出密密麻麻的藤蔓缠覆牢门,中有雷光不停闪烁;五行属火的则是烈火烤炼,烟气缭绕。
“这里……真的有鬼吗?”乔嘉禾按捺不住好奇问道,“为什么我看不到?”
“看不到是好事。”邓若淳走在最前面,“一般的精怪妖鬼会被北帝法官当场处决,只有犯下大恶的才会关在这里,待法官向北极驱邪院上过表文之后再打入铁围山。”
仿佛是呼应邓若淳的话,夷微不满地一指身侧牢房,说:“它瞪我!”
而在甬道深处,隐隐有蛊惑诱骗一般的低语,随寒气一同逼入众人脑中:
“每天坚持一件事,帮您延年益寿,轻松活到一百岁!”
“师父?”宁绥一下便听出端倪来,“你干什么呢?”
邓向松正倚在躺椅上,戴着老花镜刷短视频,看到他们前来也是一楞:“你们几个来干什么?”
“你好几个小时没回来,善信求卦都找不到人。”
邓若淳顺着父亲面对的方向看过去,打趣道:
“哟,审问呢?”
在铁栏之后,祈和瞽被用捆仙索高高吊起,封闭了三关孔窍,谅是插翅也难飞。
宁绥虽然心知他二人手上人命无数,罪行罄竹难书,但想到前些时日的相处中,二人也屡次挺身舍命相护,不由得出言求情说:
“师父,把他们放下来吧。我在这里,他们不会跑的。”
“呵,心软了?”祈突然出声,仰面看向他们,“老道士……我还是那句话,小绥是你从我手上抢走的。二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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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必须承认,你也拿他的病没办法。”
邓若淳冷笑一声:“是抢的又怎么样?你去民政局办领养手续,人家也不给你办啊。”
“你们……认识?”
与祈第一次在刑警队相遇时,宁绥便听出了他与师父有些夙怨,但眼下双方剑拔弩张的氛围,还是让宁绥一头雾水。
祈索性将一切道来:“斗良弼说了那么多,你大概也都猜到了。是,你生来便比他人多了一魄,那一魄就是吾主的一缕神识。我们找不到吾主的所在,但感应到了你的降生,也许你能带我们找到祂,于是我们暗中跟随保护,一直到你八岁那年。”
“那车祸并不是场意外,据我推测,也许幕后凶手是被溯光指使,目的就是不留痕迹地要你的命。事发突然,我只来得及救起你,随后就和老道士撞了个正着,被他揍了一顿,到手的孩子也丢了。他带你上山,封印了你体内的神识,也阻断了我们的感应。此后我苦苦寻找了你二十年,谁能想到,二十年后你自己送上门来了呢。”
他发出痴狂的大笑,既是在笑师徒二人,也是在笑自己:“……谁能想到,二十年后,我真的把你当成了自己的孩子……看你平平安安地长大,也就不想再洗刷吾主的冤屈,不想再追究千年前的一切了。”
一旁始终沉默的瞽终于出言:“你跟他们说这么多有什么用?”
“我要说!”祈怒斥道。
宁绥却抓住了他话里的线索,迟疑问:“鬼傩的冤屈?”
这一句话如同火星一般,霎时引燃了祈积压的悲怆,他撕心裂肺地高喊:“祂不是‘鬼傩’,更不是什么‘蠡’,祂是九凤啊!重明,祂是赠予你焚枝长枪的九凤!连你都认不出祂了,可是我记得!”
“……九凤?”夷微的眼神瞬间凝固,身体像是被无形的绳索牵引,动弹不得,“你是说,那个随共工一同向颛顼发难的九凤?”
祈的笑声和话音渐渐变为绝望:“是。颛顼专横无道,共工与之争为帝,战败撞断不周山。而九凤不愿投降,且战且退,六名傩使相继战死。吾主忧心治下百姓会遭迁怒,遣我与瞽前去安置各部黎民,留‘斗’作为先锋跟随左右。可斗竟然趁乱倒戈,引颛顼军围剿吾主,吾主因此恸而堕魔……”
“九凤之所以在战前托使者向你献上焚枝,不过是望你能念及同族之情,借西王母一脉的威望,为祂治下的百姓谋个出路。”
夷微还未从惊骇中缓过神来:“九凤……怎么会……”
不仅是他,在场众人皆是瞠目结舌。邓向松解除了禁制,祈从铁栏中爬出,抱住夷微的双腿,跪伏乞求说:“怒目明尊,我求你,求求你,带我们一起去蠡罗山吧。我知道九凤难逃一死,你让我再见祂一面。小绥的病我会替他想办法,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我和瞽随你们处置,好不好?”
夷微一时六神无主,求助也似地望向宁绥。
宁绥向他微微颔首。
“我久居昆仑山上,从未见过九凤真容,祂……”夷微一把将祈拎起来,“你说得可是句句真言?”
“这些都是幸存者亲口所言,绝无半句虚假。九凤堕魔后神形俱散,连我都是追查至神像和玉眼才敢确定,你们说的‘鬼傩’和‘蠡’就是祂。”
祈望向宁绥:“倘若是祂主动抽离一缕神识交给归诩,想必也有其用意,你们就不想知道吗?”
36.走僵
从煞鬼狱回到道观后,夷微便一直失魂落魄的。宁绥几次试着讨他欢心,换来的都是一副强撑出的假笑。
宁绥实在黔驴技穷了,他躲了出去,不一会儿,他两手合十回到房间,向夷微摊开两掌。
那里躺着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似乎受到了感召,飞向夷微,被他接在掌心。尾部的光亮闪动着,稍稍融化了他眼中的惘然。
“阿绥。”夷微终于肯开口说话,“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你,我,九凤,都是棋子。”
宁绥握住他的手:“师父师兄在正殿向祖师爷上表,我们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他不会管的,阿绥。”夷微摇摇头,“不会有神明愿意插手的。我的母亲,你们眼中的女仙之首尚且选择作壁上观,更何况其他人呢?”
宁绥哑然失笑:“只是通知他,我们要动手了,不是在向他请示,更不是求助。”
夷微被他连拖带拽地带到正殿。邓向松于神前打坐存想,邓若淳手执表文,在长筒四角都点上火,表文随即发出四声“哔哔剥剥”的炸响。
“神听见了,也批准了。”宁绥喃喃说。
“想多了,跟你们没关系。”邓若淳和他们擦肩而过,“上报的是其他人的事。山下的施工队说挖出了不太对劲的东西,请我们去看看。”
宁绥不免失望。邓若淳却将话锋一转:“老哥,你的结界阵法还能支撑多久?”
“十二刀兵阵以我肉身为根基,肉身不灭,阵便不破。”
“那么问题来了,你的肉身还能扛住几道天雷?”
所谓“五雷”,指的是天雷、地雷、神雷、□□、社雷,其中以天雷为最崇,北帝行刑法官未经奏陈便可行持的多为社雷,宁绥临阵便是常引社雷破敌。天雷馘天魔,荡瘟疫,保制劫运,未呈递奏章不可妄行。宁绥闻言一惊,下意识把夷微护在身后:
“你什么意思?”
夷微受过七十二道天雷,又几次三番被重伤,肉身早已是强弩之末,恐怕经受不起破坏了。
“看把你吓得,他还没害怕呢。”邓若淳一撇嘴,“咱爸说,北帝镇派三剑同时祭出,足以引来天雷,涤荡邪祟。如果说九凤堕魔的怨念是核辐射,就相当于向辐射污染区扔了颗□□,除了破坏力太大,简直是个完美的计划。到时候,先给山里人做做思想工作,把他们带出去,我们再动手。”
夷微并未顾及自己的身体状况,而是谨慎问道:“你们的……紫微北极大帝会同意吗?会不会迁怒你们?”
“嗐,谁管他。把只杀不渡的权力交给北帝派的时候,他就该料到有这么一天了。再说了,把邓氏一脉子孙都杀了,邓紫阳真人在天上不得跟他拼命?以后谁还敢继承北帝派给他干活?”
“那……我可以。”夷微攥了攥拳,“我扛得住。”
“你——”宁绥左思右想,似乎也没有更合适的方法。夷微安抚也似地揽着他的腰,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尖:
“只好拜托你,再多收留我几天啦。”
邓若淳狠狠剜了两人一眼,气不过,也给了自己一耳光:
“人有时候也贱反正。”
山下的诡事起源于一次农村道路翻修。施工队在路基下挖出了三具棺材和一尊玄武像,棺材里各有一具不腐的尸体,长长的獠牙从尸体口中探出,此后便不再安宁。先是请来的戏班子演员当天下台后声称自己看到了鬼,一病不起。后来怪事扩大到了村中,“闹僵尸”的传闻甚嚣尘上。
按理来说,孤魂野鬼、山野精怪作乱,只需要遣门内兵马前往镇压便好,不需要北帝法官亲自出马。但架不住宁绥和郝思宸一个劲儿吵着要带两位第一次来到麻姑山的新人去看热闹,邓若淳被吵得头痛,只好答应。
“你们年轻人去吧,我老头子去干什么?”同样收到邀请的邓向松选择了推辞。老天师一向喜静不喜动,不爱凑热闹。
于是,刚在沐霞观落脚没几天,他们简单收拾了行李,又折腾下山去看戏抓鬼。五个人打了两辆车,直奔闹鬼的村落。
“交给我们就好,你身份特殊,不要随意出手,不然引起群众哗然,舆论很难压。”宁绥叮嘱夷微。
坐在出租车上,邓若淳忽然想起了什么,笑着说:“小绥,你还记得吗?咱俩小的时候,正月十五去看傩戏,咱爸千叮咛万嘱咐说最后一场不能看,咱俩不听,结果回来就被鬼缠上发烧了。爸捉了鬼一问,发现是个人贩子鬼,死了都不忘抓小孩。”
“行啦,这是什么很光彩的事吗?”宁绥忍俊不禁,“那鬼也缺心眼,正好赶上正月十五紫微大帝下凡,道观里做法事。反正多它一个不多,师父又在气头上,就一起打进铁围山了。”
车程大约三个小时,抵达时村长已经带着村民在路口候着他们了。邓若淳临出发前特意顺走了邓向松的墨镜,下车之后摘了下来,同村长握手:
“麻姑山北帝派代理掌门,邓若淳,这两位是我的师弟。”
道门中不论男女统一称呼师兄或师弟,只不过关起门来也没有人找茬挑刺,所以他们平日里称呼还是会区分男女。
“谁允许你代理了?”宁绥和郝思宸同时问。
“早晚的事嘛。”邓若淳又戴上了墨镜,吹了声口哨。
不远处传来几声大鹅的嘶叫,他们循声望去,只见夷微站在砖砌的矮墙上,不停挑衅着墙下来势汹汹的大鹅:
“你冲我叫什么?我哪里惹你了?”
村里虽然也在不断翻修路面,但有些路段仍然是土路,一下雨便泥泞不堪。泥点子溅到了宁绥的西装裤和皮鞋上,他有些嫌恶地拍打了两下。邓若淳见状说:
“出发前我就跟你说了,不要穿这么讲究的衣服。”
“没事。”夷微笑呵呵地替他解围,“我帮他洗。”
邓若淳:“……人有时候嘴也欠反正。”
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门口都撒上了糯米,意图借此驱逐僵尸。到了村委会,村民们把几人团团围住,叽叽喳喳地说着自己遇到的怪事。乔嘉禾毕竟是外乡人,听不懂本地方言,怯怯地把宁绥和郝思宸拉到身边:
“师父,思宸姐,他们在说什么啊?”
“这个大娘说,她家的鸡一晚上都被咬死,血也被吸干了;那个小伙子说,他爸爸去世当天有只黑猫跳到了棺材上,死者竟然起尸了。还有……”
“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乔嘉禾背生寒意,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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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摆手。
邓若淳始终一副深不可测的样子,等村民们把苦水都倒尽之后,他才用指节轻叩了叩桌面:“一个一个来,你们到我这边来排队,你们去他们几个那里。吵吵闹闹的,我一句话都没听清。”
然而,认真聆听之后,他们发现,大多数群众都是疑心生暗鬼,甚至不需要实地考察和起卦测算。
“道长,我家炒的腊肉一晚上全没了,炒完就放在案板上的。”
宁绥看了一眼女人领着的大胖小子,那孩子嘴里还嚼着饴糖:“……下次炒完放高点。”
“道长,我银行卡里的余额一下子全没了,那是我们全家好几年辛辛苦苦攒下来的。”
宁绥抽了抽嘴角:“家里有打游戏看直播的未成年人吗?去问问。”
“也就是说,在三具棺材被挖出来后,村里就开始出现怪事。那棺材现在停在哪里呢?”邓若淳一屁股坐在被一块大红布遮住的平台上,托着下巴问。
村民指了指他的身后。
邓若淳向身后看去:“哪儿?”
“就在你屁股底下。”
像是火烧屁股一样,邓若淳“嗖”地一下窜起,踉跄着回到众人身边。村长把红布掀开,三具枣木的棺材出现在眼前。村长解释说:“市里的人暂时拉不走,大家又都嫌晦气,只好摆在村委会了。”
宁绥感叹:“这可太镇邪了,党的光辉照我心。”
夷微却发觉了不寻常。他走上前去,把手放在棺材板上感应,又从上方环抱着棺材掂了掂,蹙眉问:
“尸体呢?也没了?”
村民们被他的天生神力惊得目瞪口呆:“这、这、这……”
夷微也懒得跟他们多说,径自推开了棺材盖。果不其然,里面空空如也,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宁绥也上前,拨弄着棺材边沿松动的钉子:“不是自己跑出去的,是有人放出去的。自查一下吧,村里出了内鬼。”
“这样吧。”邓若淳有了主意,“你们不是说戏有问题吗?今天晚上演一出给我们看看呗?说不定鬼也爱看戏。”
“其实是你自己想看戏吧?”宁绥小声戳穿,但默默攥紧了昭暝剑的剑柄。
麻姑山上,煞鬼狱中。
因宁绥提前提醒过,邓向松将斗良弼跟祈、瞽分别关押在了大狱两边,互不得见。斗良弼被雷光缭绕的柔韧藤条绑缚在铁栏后,在他正对的不远处,是一具常年受火炙之刑的飞僵。
他现在有魂无魄,飞僵有魄无魂,且飞僵肉身金刚不坏,无疑是最好的容器。再者,这具飞僵,近日里竟有复苏之迹,缠绕其上的火焰似乎已经难以承担负累,日渐萎靡。
没了孩子们的叨扰,邓向松早早便歇息了。但就这么睡下,总感觉少了点什么,他戴上老花镜,接着刷短视频。
房内忽地响起一阵清脆的铃声,是房门上的法铃,它仿佛是感知到了什么迫近的危险,在剧烈地摇晃!
三把剑都不在身边,邓向松坐起身,随手取来搭在床边的拂尘。房外闪过数道黑影,徒弟们的惨叫声隔着房门都格外刺耳:
“啊啊啊啊啊啊!快去叫掌门师父!快给师兄打电话!有僵尸啊啊啊啊啊啊!”
37.诡戏
受不住村民们的盛情邀请,几人在村长家吃了顿便饭。
饭桌上,宁绥有意无意地问起:“对了,刚刚在村委会,我看告示牌上有两个年轻的驻村干部的照片,好像一直没见过他们?”
“噢,他俩现在不在村里。”村长回答。
这地方普遍嗜辣,群众家里毕竟不比山上饮食清淡,乔嘉禾被辣得直咳嗽,眼泪鼻涕都流个不停。
宁绥忙找村长要了碗温水,帮她把菜都涮了一遍,才夹到她碗里。
“还挺有师父的样子。”邓若淳打趣他。宁绥放下筷子:“这有什么。你忘了?小时候师父每次接了法事下山,都把咱俩拴裤腰上,指着能在人家家里蹭顿饭吃。我又挑食,吃不惯会哭闹,师父就提前买一盒泡面,你们吃饭,我吃泡面——那时候泡面还是新鲜玩意儿呢。”
“也是。”邓若淳点点头,“他一个人,也把咱们两个拉扯大了。”
夷微听了,小心翼翼地问:“师父他……没有爱人吗?”
“我妈叫关霞,北方人。她走得早,也是在她走后,我爸才回山做道士的,之前是个国企职工。”邓若淳坦然回答。宁绥在桌下悄悄捏了捏夷微的手,意思是不要再多问。
“抱歉,我不是有意揭伤疤。”
戏台很快被重新布置好。虽说近日怪事频发,可村民们一听有道士来捉鬼,一窝蜂全都抱着瓜子干果来看热闹。邓若淳领着村干部跟村民们做了许久的思想工作,恳切地请求村民们回家等候消息,万一真有僵尸被喧闹的人声引来,他们就是有三头六臂也难保这么多人的安全。
村民们顿觉无趣,转身打算离去,夷微却叫住了人群中的一个小伙子,正是自称“父亲诈尸”的那位。
“你留下。”
“我?”小伙子指向自己。
“对,就是你。”
台下终于变得空空荡荡,几人坐在前排,邓若淳腿上放着一个塑料袋——都是从村民那儿搜刮来的零食。
“不是说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吗?意思是除了针线都能拿呗?”宁绥问。
“不满意?那你去找紫微大帝告状吧。”邓若淳理直气壮。
这一出唱的是《铡美案》,原先扮包公的演员病还没好,也实在吓破了胆,他们便用控制变量法,又换了个演员。
“怒冲冲打坐在开封府,
尊一声陈驸马细听端的。
曾记得端午日朝贺天子,
我与你在朝房曾把话提。”
然而,扮秦香莲的演员却迟迟没有现身。正巧乔嘉禾晚饭吃得肠胃不舒服,她主动提出说:“师父,我去看看。”
宁绥颔首:“嗯,注意安全。”
一直到“你要我升堂有什么好”,除了演员因恐惧而声音打颤外,都并无异样,可到了下一句,情况开始有些不对。
“俺铁面无私岂能把你饶、饶、饶——”
台上的演员仿佛是喉咙被卡住,单一个“饶”字断断续续地吟唱了多遍,到后来,声音不断拉长、竟变成尖厉的哨音,演员本人也如风中的枯草一般,被无形的、绳子一般的力量吊着半浮在空中,左右晃荡。
夷微指尖红光闪动,向着台上一点,好似一把刀割断了绳子,演员随即落地,众人赶忙冲上去查看他的情况。夷微将那作祟的鬼影踹倒在戏台前,鬼影全身还在往下滴水,显然是个水鬼。
“抓替身都抓到岸上来了?”宁绥嘴上开着玩笑,手却一把拉住了那个被留住的小伙子,“别跑,他是你爸爸?”
小伙子的手藏在裤兜里。宁绥握着他的手腕抽出来,又扒开他攥紧的拳头,掌心是一个纸团。宁绥将纸团展开来,发现那竟是一张纸人。
一老一小都无言以对,算是默认。宁绥双臂抱胸:“就算真有冤屈,折磨假包公也没有用啊。我们现在是法治社会,不搞青天大老爷那一套了。我是律师,跟我说说,没准儿我能帮你们告一状。”
*
乔嘉禾捂着胀痛的肚子,敲了敲平房的门,良久没有回应。她从一旁的窗户向内看去,屋内也并没有开灯。她试探地一推,门开了。
可这门锁是只要合上就会自行上锁。事出反常必有妖,乔嘉禾收住了声,没有开口。
只是,她前脚刚踏入屋内,后脚便有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她的脚踝,将她拉倒。
她差点惊呼出声,那只手又捂住了她的嘴。乔嘉禾惊慌之下看过去,屋外泄进来的月光勾勒出了那人的面部轮廓,是扮演秦香莲的女演员。她向乔嘉禾摇摇头,示意屏住呼吸,不要出声。
而在她们身后,是沉重的跳跃声:
“咚、咚、咚。”
会跳、不能呼吸……一霎那,大量的记忆和经验涌上大脑,乔嘉禾只觉一阵恍惚,她有了个大胆的猜测,用探询的目光凝视着演员。
是僵尸吗?
演员眨了眨眼,肯定了她的猜测。
乔嘉禾抬手掐诀,口中默念金光咒。据宁绥说,上次她和应泊能够安然无恙地离开检察院,有一部分缘由就是她无意间释出的九字真言。随后她将掌心的金印打开,尽力安抚着演员的情绪。
僵尸的蹦跳声远远近近,在屋中不停逡巡,除了双脚砸地的声音,她们还能听见僵尸身上纸衾摩擦出的“嚓嚓”声。乔嘉禾打开手机,唯恐僵尸发觉这边的光亮和声响,她没敢拨通电话,只给宁绥发了个“救命”,便迅速锁屏。
等待中的每一秒都有如一年那么漫长。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两个人闭气都已逼近极限,极度缺氧使得头晕目眩。趁僵尸不在附近,乔嘉禾凑到演员耳边低语:
“我去拖住它,你快去求救,他们在戏台。”
不待演员反应,她钻出沙发掩体,凭着声响定位僵尸所在,提高音量大喊:“我在这儿!”
跺地声加快了频率,带着嗜血的兴奋步步逼近。乔嘉禾估量着演员已经逃远,暗自思忖:
“今天不会交代在这里吧?”
宁绥张皇失措地拎着长剑冲进平房时,乔嘉禾正看着自己的掌心出神。那具青面獠牙的僵尸业已倒在她脚下,胸口还冒着缕缕青烟。
“师父……”她转过身,不敢置信道,“我、我做到了!”
宁绥将她护在怀中:“吓死我了,没受伤吧?”
“没——有——别害怕师父,我好着呢。”她故意拉长了声音,轻拍了拍宁绥的后背,又手舞足蹈地向他解释方才发生的事:
“我和姐姐躲在沙发后面,听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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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蹦哒,嘣!嘣!嘣!憋气都快憋死了!”
“不用憋气。”宁绥揉揉她的脑袋,“邓紫阳天师开创北帝派前是茅山道士,茅山术虽然也介绍了炼尸,但没有任何典籍讲过僵尸是靠气息寻人的。”
邓若淳补充说:“而且,茅山道士一般也不抓僵尸。”
乔嘉禾:“啊?”
夷微一脚将那对父子踹倒:“看看你们干的好事!”
“幸亏她没事,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父子俩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宁绥暴怒地补了一脚。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父子俩是因一起宅基地纠纷,同邻居起了嫌隙,父亲好脸面,受不住村里的闲话,赌气跳了河。儿子施救不及时,白白让父亲送了命。
有时候,死人比活人有用,正巧遇上施工队挖出僵尸的事传开,儿子便动了歪心思,找了个阴阳先生,想靠装神弄鬼狠狠整治整治村人。他们深夜潜进村委会,把枣木棺材撬开,却被僵尸的狰狞面目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结果,他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一切如常,连被掀开的棺材盖都恢复了原状。
他更没想到的是,术士歪打正着地,还真把他父亲的魂叫回来了。
“多损啊!”在场众人皆是义愤填膺地指指点点。邓若淳的手机嗡嗡振动,他离开人群接电话,电话那边是师弟们的嚎叫:
“师兄!大师兄!观里闹僵尸了!你们快回来啊!”
“又是僵尸?!”他的惊呼让所有人都为之沉默,想再追问,对面却直接挂断了电话,邓若淳急忙掐了个小六壬。
“是斗良弼。”夷微发散神识,已经获悉沐霞观内的情况,“我和阿绥马上赶回去支援,你们留在这里搜捕另外两只僵尸。”
权宜之计只能如此。宁绥跟着他来到屋外的空地,问:“你能带着我飞回去吗?”
“可以。但对你身体负荷极大,一旦承受不住,一定要告诉我,知道吗?”
在宁绥的感受中,整个过程好似坐了一次跳楼机,心脏瞬间被提到了嗓子眼,再骤然失重如自由落体,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封闭了所有感官。落地之后,宁绥扶着沐霞观大门直欲作呕,心脏砰砰乱跳。
而那受斗良弼役使的飞僵,已被焚枝钉在了墙上。它身形约莫有两人之高,一身白色长毛,十只手指都生着黑黄的长甲,皮肤皲裂有如干旱的大地,两眼布满猩红的血丝。
院内一片狼藉,断裂的柱子上处处可见爪痕,一众弟子或执桃木剑,或执天蓬尺,但无一人敢上前掠阵。
邓向松手执拂尘,俯视着飞僵:
“道爷我年纪是有点大了,但也不是什么东西都能骑在我脖子上撒欢。才刚进来就想出去,哪有那么好的事哩?”
不同于普通僵尸一样笨重,飞僵集天地怨气于一身,长于飞行,力大无穷,至凶者可弑神杀仙。邓向松早年收伏这具飞僵时便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如今它不但挣脱了束缚,还有了斗良弼这一凶魂加持,已然成了如“魃”一般恐怖的存在。
焚枝的一击并未致命,飞僵两手握住焚枝枪柄,吃力地将其从胸口一截一截地拔出。它仰起头,向众人轻蔑一笑,随后竟向离它最近的邓向松张开爪牙。
它要劫持邓向松!
38.撞煞
夷微立刻出手,焚枝光焰猛涨,邓向松却先他一步,拂尘挟着浩然正气挥出,如流虹般贯入飞僵体内。宁绥同样祭出昭暝,引雷光降世。三道强劲蛮横的力量将飞僵掀翻出近十米远。
飞僵的背部撞在正殿大柱上,又落在地面,终于不动了。
“师父!”宁绥把邓向松通身打量了个遍,“你你你你怎怎怎怎么样?”
话音未落,他便瞥见邓向松的手背上一道清晰可见的抓痕,心里不免一紧:“是、是被它挠伤的吗?”
“我已经帮师父净化过侵入体内的尸气了,但还需要静养一段时间。”夷微将焚枝拔出,“至于斗良弼,他魂飞魄散了。”
“只是可惜,没办法跟你们一起去蠡罗山除魔了。”邓向松面上一副遗憾的样子。宁绥越想越觉得不对,按理来说师父一生心细如发,北帝煞鬼狱层层防备,从无闪失,怎么会让斗良弼有机可趁,附在飞僵身上逃出来?
鬼傩一事事关重大,如何处理斗良弼,北极驱邪院至今也没给出指示,拖得越久风险越大。而邓向松作为北帝派掌门,是紫微北极大帝在人间唯一的代言人,也不方便亲自出山铲除鬼傩及其爪牙。
不如设饵钓鱼,斗良弼若有悔过之心,便不会趁虚而逃;他若执迷不悟,也便有了击杀的理由。此外,邓向松也可托辞受伤,不参与诛杀鬼傩的行动,只在背后予以支持,做一个蒙蔽神明的幌子。
宁绥皱起眉:“师父,你故意的?”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怎么能说是我故意为之呢?”邓向松笑意渐浓,“若淳和思宸呢?没跟你们一起回来?”
“他们在山下打僵尸呢,呕——”
话说到一半,宁绥喉头一痒,又犯恶心了。
*
“有枣吗?”
在村口设坛布下火狱用以防范之后,邓若淳又向村长伸出了手。
“还吃?”郝思宸照着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啧,不是我嘴馋,枣核乃至阳之物。”邓若淳疼得直咧嘴,“你当我不想用AK扫射啊?那玩意可比桃木剑好用多了。”
“你能行吗?我不记得师父教过捉僵尸啊,他给你开小灶了?”
“他是那样的人吗?就算没教过,还不会举一反三吗?怎么抓鬼,就怎么抓僵尸咯。”
有了方才的战绩,乔嘉禾跃跃欲试地主动请缨:“师伯,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吗?”
邓若淳想了想:“你去种棵向日葵吧。”
乔嘉禾:……
“剩下两只想必已经感应到同伴被杀了,应该不会贸然进村。”邓若淳思索着,“不行,总感觉哪里不对,起个奇门局看看。”
简单排了个盘,他伸手向远方一指,询问村长:“村子西南方是什么地方?我看阴气重了些。”
“是座山包,村里人祭祖的地方,上面都是坟。”村长解释说。
“难怪,坤宫死门,天钺星……”邓若淳拉上郝思宸,“走,上山看看,问题应该出在那里。”
村长却欲言又止,本打算出手拦住他们,却又打消了念头。走到半路,邓若淳怕把乔嘉禾一个人留在村里会出事,又折了回来,低声说:“有时候人比鬼可怕。”
夜色如墨,深沉而广阔。月色透过稀薄的云层,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山路两旁,老树盘根错节,枝干变形如鬼魅的爪子,扭曲地伸向夜空,似乎在无声地呼唤着什么。不时便可遇到几个耸起的坟包,有的竖着墓碑,有的则只是一座无人打理的荒冢。
三人为了方便行动,随身没有带多少法器,只有太阿和帝钟两把剑,一把香,以及乔嘉禾手里跟她小臂一般粗的天蓬尺和一个三清铃。乔嘉禾提前给宁绥发了消息报平安,告知了他接下来的行程。
宁绥不免担忧,直接一个电话打来,高声质问:“大半夜的,你们上山去干什么?”
邓若淳倒是一副悠然自得:“如果你是僵尸,你也得找个阴气重的地方养精蓄锐啊。不用担心,只是去探探,就算真出了事,我的身手你还不放心么?”
“谁担心你了?我担心我徒弟和我姐好不好?”宁绥嘴上不饶人,却急匆匆地披上了西装外套,“在山脚下等着,我们马上回去。”
邓若淳连忙阻止:“哎哎哎,不用,你别过来,把咱爸照顾好了就行。”
然而,电话那边,宁绥回应的声音却被拉长、加粗,起初还只是听不清,到后来就变成了扭曲的歇斯底里的低吼,与夜风中树叶狂乱的摇曳声交织在一起,令人毛骨悚然。
“咦?是信号不好吗?”乔嘉禾吞了口唾沫,自我开解说。
“挂了吧。”
邓若淳和郝思宸都意识到了不对,一齐掐诀驱动金光咒。
空气中弥漫着湿冷而腐朽的气息,混合着泥土、枯叶和某种未知生物腐烂的的腥臭味。一路虽然鬼气森森,却并未发觉有魑魅活动的痕迹。乔嘉禾站在原地观察四周,片刻,她离开两人,走向一旁的坟包。
坟包没有墓碑,顶部插着三把匕首,四周摆着熄灭的香烛,还用纸灰在土上撒成了特殊的符号,看样子是中元节刚祭祀过。
“我们是不是来过这里?”
邓若淳走上前来,手指仿着纸灰的痕迹写写画画,末了,他面色凝重道:
“这是茅山钉脚符,用来困住鬼神,不许其自由行动。”
“这里绝对不会只是村里人祭祀祖先的地方。”郝思宸推测说,“刚才路过山脚的小河,我也看到了类似的布置,一定是用来镇压什么。”
邓若淳抽出三支香点燃,插在坟边,以示哀思。他挺身在前,将两个女孩护在身后,缓步向山林深处走去。阴冷的山风穿过林间缝隙,刺骨寒意剜入血肉,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伺着他们。
更怪异的是,林子里的树木,树干上大多挂着镜子,还都朝着特定的方向,镜子之间连缀成了一条封闭的通路,似是要将什么存在困在这里。
“你们看。”邓若淳忽然停下脚步,脸色煞白,“镜子里……怎么有四个人?”
郝思宸僵硬地转头看向他所说的那面镜子,却发现镜中明明只有他们三个人的身影。她转过脸,又见邓若淳嬉皮笑脸的,立刻一脚踢过去:“我宰了你!”
玩笑声还没消弭,在山路的尽头,浓郁的雾气如烟气一般,逐渐向他们席卷而来,却仿佛是慑于金光咒的威能,始终未能近身。随雾气一同升腾的,还有阵阵阴郁幽凄的哀叹和低泣,缭绕在三人耳边。
“嘉禾!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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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口鼻!”
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钹响,在他们正前方的岔路口,雾气正浓处,一辆大红色的轿子在惨白的月光下慢慢显形,摇摇晃晃地向他们靠近。一时间,唢呐齐鸣,锣鼓喧天,身挂红衣的小厮环绕在旁,蹦跳翻滚,俨然是一队出嫁的队伍。
三人身后又是迥然不同的另一景象:一众白衣人披挂蓑衣斗笠,扛着一口巨大的棺材,向空中撒着纸铜钱,颓唐地垂头前行,而那棺材还在向地面漏水,这明显是一队送葬的队伍。
郝思宸大骇道:“是、是红白双煞!”
红白双煞,所谓“古今第一煞”,传闻中同样属于茅山禁术。新婚之夜含冤含怨而横死的女子,与落入水中溺死的男子,两股怨气彼此交缠,捱过数道天劫之后,便会在此地形成“煞”,并非寻常的术士可解,须由当世的大能亦或地府的鬼差才能祛除。
两支队伍相向而来,将三人夹在中间。饶是邓若淳自认道行不浅,也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慑,茫然不知所措。
为今之计,只有从外打破眼前幻象。
他强打精神,拔出太阿剑,念起天蓬神咒:
“四明破骸,天猷灭类,神刀一下,万鬼自溃!”
郝思宸和乔嘉禾马上明白了他的用意,随他一同念起咒语,摇动三清铃,但咒诀术法的威力往往受制于环境与心境,且双煞已受过多次天劫,远非人力所能驱散,道道雷光全被煞气屏蔽在外围,难以突破。
眼见两支队伍从两侧夹击过来,腹背受敌,邓若淳用手掌攥住剑锋,鲜血点点洒落。
他意图用自己的血,为身后两人争取来更多的逃生时间。
“若淳,你要干什么?!”郝思宸一把夺过太阿剑,用臂弯擦净上面的血迹,“你要是死在这里,我怎么跟师父交代?两煞交汇时一定会有破绽,你和我合力就能杀出去!”
锣鼓声与哭丧声都逐步逼近,响声震天。三人极力稳定心神,诵念经文,乔嘉禾手中的天蓬尺开始剧烈晃动。双煞彼此交汇融合,那些幻化出的小厮围绕着他们,在轿子与棺材即将相撞的一刹,太阿与帝钟同时出鞘!
一道红芒从天而降,落在双煞阵眼正中,威光远远冲荡,双煞随即崩裂溃散。
是夷微带着宁绥赶了过来。
浩大的力量将轿子和棺材都砸得稀烂。两具尸体从中滚落出来,是一对年轻男女,一着红嫁衣,一着白孝衣,俱是青面獠牙,正是他们在找的僵尸。
相当于又坐了一次跳楼机,宁绥胃里翻江倒海,扶着树干干哕了好一会,还不忘腾出一只手狠狠搡了邓若淳一把:
“说了大半夜不要上山!不要上山!你还真把自己当天师了?!”
邓若淳还在惊恐中没缓过神来,没有任何反应。宁绥将三个人都护在身后,定睛端详那两具僵尸。
“咦?你俩怎么长得跟村委会告示牌上那两个驻村干部一样?”
两缕青烟从尸中窜出,意欲逃之夭夭,却被夷微神力缚住,又不甘地回到原处,显出形体来。两具尸体也褪去了幻象,迅速腐败成了白骨。
“是村里人杀了他们,怕遭报复,还把他们困在这里。”夷微双手抱胸,“既然有冤,那就跟我们说说吧,我们想办法帮你们报仇。”
39.会试
凄寒的风中,女子率先开口:“我和他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他留在大城市,我响应号召来到村中做驻村干部,约定等三年后我回到城市,我们就结婚。”
男子轻轻揽着她的肩头,接上她的话:“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在这里,就辞了职,来到这里陪她。驻村工作并不容易,尤其对于外来的大学生来说,比起繁重的工作,村民的质疑和冷眼才最让人寒心。她经常被村民拉走恶意灌酒,上门开展工作时也常常被刁难。”
“乡土性的社会,一代代传承下来,不喜欢变动,也不愿意接受外人干预。”宁绥耸耸肩。
“矛盾在推行耕地流失的工作中爆发了。根据上级的指示,整个村子需要整改的土地有160亩左右,但整改工作严重影响了村民的利益,包括村干部在内,绝大多数人都不愿意支持我们。”女子两眼通红,声音嘶哑,“我们两个挨家挨户地劝说,但没有人能听进去,更有甚者,关上门想要对我们动粗。我们为了完成任务,不得已要自掏腰包进行整改。”
“然后他们就杀了你们?”
女子身体一软,失声痛哭:“不仅是因为这个。村里还有很多终身未娶的单身汉,他们早就盯上我了。村长一合计,把我卖给了村东头的一个老男人。”
她抽抽噎噎,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男子代她讲完了后面的经过:“他们先假意答应说会配合我们工作,借口看田把我骗到山上,然后推进河里淹死。趁我不在,他们把我女朋友绑进村民家里,想强迫她就范,她拼命挣扎,跟那个村民同归于尽了。”
“你们刚刚打死的那具僵尸,就是那个村民。”
他们的叙述让众人心中都为之震悚和慨然,邓若淳更是感到一阵后怕:倘若方才他把乔嘉禾一个人留在了村中,那么后果将不堪设想。
“你们的父母和领导,没有来找过吗?”宁绥将昭暝收回鞘中,蹲下问道。
“来过,但每次都会被他们挡在村外或是搪塞过去,本地的警察也不愿意惹事上身。整个村子都是利益共同体,不可能出卖彼此。而且,村民怕被我们报复,找江湖术士请来一尊玄武像镇住我们的尸首,又在山上立了两座衣冠冢,困住魂魄,我们也有口难言,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失望离开。”
宁绥推理说:“所以,挖出棺材后村民们之所以没有首先报警,而是直接找上我们,就是因为人是他们杀的,他们心虚,不仅要隐瞒真相,还要借我们的手直接除掉你们?”
“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到今天。”二人绝望地跪倒在他们面前,“既然你们都是奇人异士,给我们个痛快吧,求求你们。我们没有害人的意图,只是困在这里身不由己。”
“人死以后,神志所剩无几,只剩执念。执念深重,就成了人们口中的鬼。”夷微向他们伸出手,询问宁绥,“有什么能替他们讨回公道的办法吗?”
宁绥托着下巴:“还好,时间没那么长,还在追诉期间内。之前没有尸骨,所以只能按失踪案件处理,但失踪案件投入人力物力大,又很难破案,警方为了面上好看不予理睬。现在尸骨暴露出来,就可以按杀人罪立案了。”
“又要跑一趟警局咯。”他站起身来,“刚才下手太重,打碎了镜子,这里的阵法已经困不住你们了。中秋快到了,回家看看爸妈,最后道别一次。冤屈洗刷之后,来麻姑山沐霞观找我们吧。记住,千万别自己去找村民的麻烦,不然我们北帝派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男女二人眼中含泪,伏在地上不停向他们拜谢。宁绥忙把他们搀扶起来:
“我自己平时也是与各种人打交道,忙得焦头烂额的,也有朋友考进基层机关,知道你们有多难。”
担心村民得知他们获悉命案后销毁证据,几人回到村中后全都对山中经历避而不谈,更不提已经报警的事。但又不甘心就这么放过他们,于是假称“能力有限”,让所谓的僵尸继续做悬在整个村子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我还以为你又要从专业的角度说一些专业的话,秉公处理呢。”回麻姑山的路上,夷微开玩笑说。
“谁都有朴素的正义观,法律人也一样,我也一样。”宁绥看上去倒是无所谓,“应泊看上去那么冷静的一个人,你把这里的事告诉他,他也得气得骂娘。”
他空了半晌,才继续说:“你觉不觉得,他俩的遭遇,跟你、归诩的遭遇很像?”
夷微苦涩一笑:“只能说,太阳底下无新鲜事。”
“人都有欲望,有的欲望可以让人上进,有的欲望则导向了犯罪。刑事法律体系以及犯罪学立论的根基就是,犯罪永远不可能被彻底消灭。而在犯罪发生后,就算是审判席上的法官,也不敢保证自己的每个判决都是公正的。我们可以无限靠近正义,但永远不能说达成了绝对的正义。既然这样,那我们所做的还有意义吗?”
“有。”夷微望着他的双眼,“哪怕只有一个人在乎,也有意义。”
宁绥回望着他,释怀地笑笑:“你说得对。眼下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至少我的选择没有违背我的本心,这就够了。”
他抬起胳膊,搭在夷微的肩膀上:“好啦,别胡思乱想了。师父让咱俩去买点中秋月饼回去,动作得快点,我明天还有考试,要再抽空突击一下。”
邓若淳虽然被吓得够呛,但恢复得也很快,回到山上打了几局游戏,精神状态就稳定了下来。反倒是从始至终一直很镇定的郝思宸,回山之后便开始发烧,宁绥从山下帮她带了些退烧药和清凉贴,乔嘉禾陪在她身边照顾起居。
邓向松特意调了道符水送来,叮嘱在药前服用。乔嘉禾一一喂她喝下,看她嘴唇发白,头顶也冒着虚汗,两手紧紧捂着小腹,便问:“思宸姐,生理期?”
郝思宸点了点头。
“怪不得。我师父说,生理期身体虚弱,很容易招上不干净的东西,山上又那么冷。”乔嘉禾帮她盖好被子,“你等等,我去找师父他们,他们有办法。”
不一会儿,她折返回来。夷微在她另一只手上也留下了一道金印,能稍稍缓解病痛。
她把手掌贴在郝思宸小腹上,柔声安抚:“睡吧,思宸姐,我帮你暖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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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夷微躺在床上,手机也玩不下去,一连换了好几个妖娆的姿势,看宁绥坐怀不乱,背了一晚上书,只好郁闷地慨叹“英雄不识美人”。
宁绥把全文又串了一遍,说:“不用等我,你睡你的。我大学的时候每到期末都熬通宵背书。”
“为什么要赶在中秋节考试?”
“本来是要在中元节那天考核的,但我没时间,挪到了中秋,下元节的考试被师父省了。正月十五上元节是紫微北极大帝亲自考校,成绩优异的选为北帝行刑法官。但前几名常年被师兄、思宸姐还有我占着,也就很久都没有新的法官了。”
宁绥掰着手指头算时间:“上午笔试,下午体测,晚上还有一场师父面试。体测我一般直接放弃了,打不过邓若淳,他在全国武术比赛拿过奖的。”
“他是体测第一,那你就是笔试第一咯。”
宁绥赧然地笑了笑:“说不好,可能是我,也可能是思宸姐。她入道前是生物学博士,受不了导师压榨退学了。”
“哎,好吧,好吧。”夷微落寞地看了眼手机,忽然眼睛一亮,“笔试我参加不了,体测能带我一个吗?”
“……可以,师父应该很乐意。你下手轻点,我师兄是个凡人,不经打。”
宁绥是凌晨三点躺下补觉的,不到五点,天还未亮,外面就传来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以及蚊子嗡鸣一样恼人的背书声。年少时的习惯往往会伴随终生,宁绥的肌肉记忆跑在了脑子前面,他闭着眼坐起来要摸黑换衣服,却被夷微拽回怀里,挡住眼睛:
“再睡会儿,睡不好也会影响考试。”
“一年好几度的会试要开始了!让我们来采访一下各位师兄弟。”两个坤道架起了摄影机,“景齐师兄在那边,过去看看。”
邓若淳一边刷牙,一边练习“噀水”。所谓“噀水”,就是把含在嘴里的水喷出去,喷成细密的水雾,越均匀越远越好,而这很考验练习者的肺活量。
“嗬——噗!嗬——噗!”
他沿着小径走,把噀出的水雾都喷在了花草中。
“景齐师兄,你觉得自己这次会试能考多少分?”
“满分不是轻轻松松吗?”邓若淳又含了一口水,“你俩离我远点,小心被喷一脸。”
“人肉加湿器。”宁绥迷迷糊糊地走到他们中间,“喷我脸上,省得护肤了。”
“神经病。”邓若淳摇摇头走了。
话筒指向了宁绥:“景行师兄,你觉得自己这次会试能考多少分?”
宁绥打算逗逗她们:“今天考啊?不是明天吗?”
坤道们嘻嘻哈哈地:“对,你记得没错,是明天考。”
五分钟后,景齐和景行师兄弟两人在天台会面,比赛谁噀水更远。此举甚至引来了更多人参与,一干人等全围在天台上,直到听见一声中气十足的训斥:
“都干什么呢?”
他们向天台下方看去,邓向松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敲敲手中的锣,扯开嗓子呼唤:
“回来考试!”
40.论剑
夷微像等孩子高考的家长一样守在考场外,跟在门口乘凉的邓老天师目光相碰,又都不自在地别开眼。
考试结束的锣声响起,考生们鱼贯而出。看神情,有人欢喜有人忧。宁绥倒是没表现出喜悲,大约是上学时考试考麻了,做律师也要年年考核的缘故。
“还好,背的都考了。”他把笔挂在衬衫胸口的口袋上,“饿死我了,吃完饭,下午看邓若淳打架去。”
话题的主人公却气势汹汹地扯着一个师弟的耳朵走出考场:“我帮你复习,你抄我卷子?”
师弟护着耳朵:“哎呀!哎呀!读书人的事怎么能说是‘抄’呢?”
事实上,三位已授箓的法官考试只是走个过场,并不影响他们法官身份。但成绩太差必定难以服众,所以三人才会在考前象征性地突击一下。
也正因此,邓向松给生病的郝思宸开了后门,病愈后再补考。
中午所有人各自打了饭便四散开去,夷微提前帮宁绥准备好了饭菜。宁绥端着满满当当的饭碗,鬼鬼祟祟地靠近邓若淳,把自己多出来的鸡腿夹给了他。
“干什么?想贿赂我?”邓若淳喜笑颜开,搂着宁绥美滋滋地说,“好弟弟,就算你不讨好我,下午我也会让着你的。”
宁绥脸上含着高深莫测的微笑:“下午加油。”
体测主要测试北帝授剑法,采取的是比赛打擂的形式。邓若淳作为上一次考试的胜出者,是这一次男子组的擂主,女子组一向由郝思宸守擂,她休息了一上午,自觉好了很多,便强撑着出来。
“你行吗?实在难受的话我替你守擂好了,反正我也打不过邓若淳。”宁绥搀扶着她,担忧说。
“瞧不起谁呢?”郝思宸潇洒地一甩头,“你看好了吧。”
“嘿,好心没好报!”宁绥愤愤不平。
一连打退了几名师弟,邓若淳志得意满,把木剑支在地上:“剩下的一起上吧。”
考官邓向松端坐在擂台下方的观众席,手里不停记录着。测试考察的是弟子们对剑法的实际应用以及临场应变,输赢并不重要。
宁绥向来最受宠,坐在师父身边,不停往嘴里塞吃的,不忘叮嘱乔嘉禾:
“嘉禾,这次就不让你上场了,挨一下挺疼的,你重点观察师伯的身法。”
“那你呢,师父?”
“我吃饱了就要上去挨打了。”宁绥讪讪一笑。
最后一个挑战者也垂头丧气地离开擂台,邓若淳冲宁绥招手:“来吧,别坐着了,早打晚打都得打。”
“你悠着点,小绥身上还有伤。”邓向松连忙说。
两位授箓法官之间的比试,算是场最后的表演赛。宁绥挑了把趁手的木剑,摆开架势。
“师父加油!”乔嘉禾把两手搭在嘴边,拼命扯着嗓子给他鼓劲。
“加油!”夷微也站起来高声喝彩。
宁绥的剑招似他一般稳重保守,不求速胜,但求无过。他本来无意跟邓若淳争高下,但毕竟有家属团加油鼓劲,多少也要装装样子。
他身形一展,提剑上前,木剑如长蛇般直击向邓若淳的颈间,却被化解。借着场地上的光影变化,他不断寻找师兄的破绽,连邓若淳见了都忍不住赞叹说:
“进步了不少嘛,居然开始主动进攻了。”
宁绥动作轻巧,但邓若淳力量占优,双脚稳如磐石。两剑每次碰撞都会在空气中激起阵阵涟漪。宁绥虎口连着小臂都在隐隐作痛,却也不敢罢战离场。他剑势一顿,木剑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取向邓若淳的心脉,打破了场上微妙的平衡,邓若淳闪身躲避,收剑回防。
“好了好了,再打下去就要动真格了。”邓向松出言打断了这场对决。
“你让我了,没意思。”宁绥把木剑放回剑格,“我不跟你打了——哎哟我的腰。”
常年伏案工作导致腰肌劳损的都市社畜扶着腰离场了。邓若淳不置可否,笑吟吟地站在擂台上:“既然没有人再挑战,那今天下午的考试就可以结束了。”
“且慢。”
夷微悠悠地起身,活动了下关节,问:
“师兄,我能试试吗?”
闻言,邓若淳大惊失色:“你?我……”
不等邓若淳应战,夷微直接转向邓向松:“师父,我学不来你们的剑法,就用自己的野路子了。”
“可以。”邓向松笑着点点头,“若淳,都是交流嘛,不要太在乎输赢。”
“爸!他一拳能把我捶进柱子里,抠都抠不下来,你让我跟他打?”
“不会的,他下手有轻重。”宁绥看热闹不嫌事大,代为回答,“你们俩谁输了我都会难过的!”
场下顿时响起一片起哄的欢呼声,夷微也表态说:“你可以不用木剑,太阿即可。”
万众瞩目时,邓若淳却叫停了比赛,双手叉腰说:
“慢着。一寸长一寸强,堂堂正正地打一局,你不许用长枪,像我一样用短兵才行。”
“当然可以。”夷微本就没打算动用神兵,转身朝向宁绥,“阿绥,昭暝借我一用!”
宁绥坐在椅子上没动,只把昭暝抛给他,夷微稳稳地接下,掂了掂说:
“轻了点,也还能用。”
亲眼见试过这位对手的身手,邓若淳也不再嬉笑,开始正经起来。夷微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让他一招:
“请赐教。”
真个好杀!邓若淳率先发难,一剑当头劈下,夷微举剑架住,又转腕化劲还刺回去。一个是狂风骤雨步步紧逼,一个是春意拂柳化刚为柔,短兵相接声不绝于耳。夷微一改往日霸道的攻势,只是用灵动身法躲避格挡,以不变应万变。邓若淳一时摸不清他是在放水,还是意图耗尽自己的体力再反攻,于是开口:
“哥们儿,要比试就好好比,吊儿郎当是什么意思呢?”
“师兄,攻势越急,破绽越多。”
时机已到,夷微剑势一转,身形暴进,如离弦之箭,三两招破解邓若淳的剑影,却又收住了动作,没有乘胜追击,让邓若淳抓住了机会,把剑抵在他颈旁。
“不错。”夷微鼓掌说,“来日可期——我在说自己。”
虽然胜负已分,但台下人都能看出夷微放了一整片太平洋。邓向松似乎对结果很满意,点评说:
“若淳,你太急躁了,还要多练。除了剑法,心态也要练。”
“再怎么练我也打不过他啊。”邓若淳不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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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撇撇嘴。宁绥把夷微拉到一边,问:“师父都跟你说什么了?”
“是师父托我上场的,让我挫挫师兄的锐气,让他以后不要再‘不自量力地到处乱跑’。”夷微学着老天师的语气,“怎么样,既没输阵,又给了师父师兄面子,我这次办得不错吧?”
“挺好,晚上奖励你多吃几个螃蟹。”
*
宁绥早早地完成了晚上的任务,鬼鬼祟祟进了厨房。不成想,夷微已经在厨房里守株待兔等着他了。
“你怎么在这儿?”他掀开锅盖,挑了几个螃蟹出来,“晚饭还没吃够?”
夷微反问:“你端着螃蟹要去哪呢?不会是自己嘴馋吧?”
“是嘴馋,我又不是第一天嘴馋了。”宁绥毫无底气地回答,端着盘子转身就要走。夷微把盘子从他手中拿过来,叹了口气:
“这种事情不用瞒着我,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
两人避开了在正殿排队候考的弟子们,径直向后山的北帝煞鬼狱而去。狱中阴森依旧,他们凭着记忆,一路摸索到祈和瞽被关押的地方。
此处的禁制似乎让他们两人痛苦不堪。祈抬起头,语气依然戏谑,只是脸上因疼痛显得有些狰狞:“过节了?节日快乐。”
“这说好话咋还没好脸呢。”宁绥将那一盘螃蟹摆在二人面前,念咒解开缚仙索,“过完节我们就要出发去蠡罗山了,你们两个养养伤再走。”
“你特意给我们开小灶,老道士不会生气吧?”
“我请示过他了。别多想,只是看在你们老老实实接受改造的份上,给你们一点人道主义关怀。而且,师父从来不会跟我生气。”
话是这么说,祈也知道他是在嘴硬,不承认自己心软了。他把上身靠在宁绥的腿上当做支撑,夷微见了不免嫌恶道:“谁让你靠上去的?”
“那我靠你腿上好了。”祈坐直了,像块狗皮膏药一样耍赖。
宁绥半蹲在他们面前,耐心问:“不论九凤生前遭受过什么冤屈,我们是一定要除掉祂的,而且会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你们想好了,真的要跟我们一起去吗?”
“当然。”祈点一点头,“正好,你们还可以连我俩一起处理掉,神不知鬼不觉。”
瞽补充说:“斗的后人都已被剿灭,大仇得报。我们是被世界遗忘的人,以身殉主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愚忠!”宁绥瞪了他俩一眼。
“开个玩笑而已。到头来不还是要任你们处置么?”祈望向头顶,仿佛是要透过高墙去看那皎洁的月光。
“听说你们把这一天当作团圆的日子,你能来看我一眼,对我来说也算是团圆了。”
陪二人坐了一会儿,他们便离开了煞鬼狱。夷微却不打算回到道观里去,而是从背后悄悄靠近宁绥,捂住了他的眼睛:
“闭上眼,我带你去个地方。”
失去了视觉,宁绥只能把方向感全盘托付给夷微。不知走了多久,他感受到夷微停下了步伐,在他耳边低语:
“好了,睁开眼睛吧。”
视线在短暂的模糊后重新聚焦,宁绥抬头仰望,无数萤火虫飘浮在空中,一如漫天的星辰。
“喜欢吗?”
41.望月
“我上一次看到这般美景,还是在归诩的天婺山上。后来,蠡罗山瘴气缭绕,百虫走兽很难正常存活,全异化成了狰狞古怪的样子,但都在苦苦挣扎,不甘心就那样屈辱地死去。”
夷微抬手托住几只向他飞来的萤火虫,用指尖轻轻拨弄着它们的尾端。萤火虫乖巧安静地趴在他掌心,看上去也颇为惬意。
“我很喜欢这种小生灵,明明脆弱得只要一击便会殒命,却仍然竭尽所能在天地间彰显自己存在过的痕迹。当初我不顾一切要向尧帝使者泄露天机,也是出于这种‘喜欢’——因为喜欢,所以不愿你们受难。”
“你后悔过吗?”宁绥问。
“有过吧,不可能完全无怨无悔。我不是至圣的贤者,也有七情六欲。借着韩士诚的躯壳离开阵眼后,我曾一度想过将蠡罗山屠杀殆尽,但终究下不去手。我为他们献出了最宝贵的年岁,要是毁在自己手上,那我这四千年不就白费了吗?我总共也才五千多岁啊。”
他用指节敲着额头:“这种心态叫什么来着……对,沉没成本。”
宁绥一只手跟他十指相扣,另一只手指向天边的圆月:“至少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嗯,如果不是你,我现在还在外面流浪,掰着手指头等死呢。”夷微蹭了蹭他的鼻尖,“之所以一直瞒着你,也是怕你知道一切后,困在归诩的身份中出不来,那样对你来说不公平。”
“归诩是我,所以我会出手收拾烂摊子;但我不仅仅是归诩,我有更广阔的人生。谁要是反对,就让归诩本人跳出来跟我切割吧。”
宁绥倒是想得很通透,不在意地耸耸肩,转而问:“对了,你就这么回去,蠡罗山的人难道认不出来吗?”
夷微无奈摊手:“你猜他们为什么要叫我无相尼?没人见过怒目明尊长什么样。”
“蠡罗山的情况很特殊,算是个小型的奴隶制社会。因为环境恶劣,种也种不出什么吃的来。早年有我坐镇,他们的日子还算过得去,开始采牲拜鬼之后就只能吃毒虫了,有时还会吃人。”
“吃虫子?吃人?”宁绥大跌眼镜。
“是啊,很离谱吧?”夷微的眼神变得悲怆,“底层人吃虫,上层人吃人。毒虫都是沾染了鬼傩怨念的产物,吃得越多,被侵蚀得越深,也就越容易被控制。”
“为了纪念牺牲的人们,蠡罗山先民把十二刀兵阵落成的那天定为‘镇蠡节’,后来镇蠡节被族长云权篡改成了祭拜鬼傩的节日,每年固定从各户挑选三对童男童女,制成人牲献给鬼傩,这就是‘采牲’。家底稍微殷实的会用食物从别家换孩子应付云权,云权也不深究,他要的就是族人们彼此互害,这样就不会有人把矛头指向他和他供起来的邪神。”
他长叹一声:“这些事都是云权的女儿云弥告诉我的。她不愿与父亲同流合污,会暗中进行阻挠,是我在山里的内应。韩士诚也是在她的指引下藏进阵眼,惊醒了我。可自从溯光现身的那天,我就感应不到云弥了。”
“暴露了?她是族长的女儿,还会有敢对她下毒手的人吗?”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想到了同一个人。宁绥脸色变得难看:“虎毒不食子啊……”
“他们怎么对待我,我都可以不在乎,但我绝不能容忍他们忘记和颠覆过去,甚至戕害同族,手足相残。”夷微牵起他的手,“阿绥,我能信任的只有你了。”
眼见着夷微的视线黏在了自己的嘴唇上,彼此之间距离也渐渐拉近,宁绥纠结半晌,还是推开了他。
“回去再说——这里蚊子有点多,我锁骨那里好像被咬了一口,特别痒。”
一整天的考核结束,邓向松给徒弟们放了假,让所有人开开心心过节。
“嘉禾。”
郝思宸将乔嘉禾拉到自己房间,转身拿出一样东西塞进她怀里。
“帝钟剑?”乔嘉禾连忙推辞,“不不不,思宸姐,我不能收。”
郝思宸按住她的手:“嘉禾,听我说,你师公年纪大了,虽然道行高,但精力毕竟不比年轻时。如果我们三个都去了蠡罗山,留他一个守在山上,再像这次一样出现动乱,我们赶都赶不回来,所以我要留下来帮他打理道观。”
“可是,可是我……”乔嘉禾结结巴巴。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帝钟剑是北帝派镇派三剑中戾气最重的一把,我也是磨合了很久才能驾驭它。”郝思宸叹了口气,“我很喜欢你,你就像我的亲妹妹一样,我想跟你说点心里话。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会上山修道吗?”
乔嘉禾摇了摇头。
“我二十多岁的时候,跟你一样,也在读书,读的是生化环材的天坑专业博士。那几年过得非常痛苦,因为写不出论文,头发大把大把地掉,还要忍受导师的脾气,生怕他不准我毕业。有一天我刷到了邓老天师的直播,他不会在平台上讲祖师爷的教义,只是分享自己的人生经历。比起一个传教者,他更像身边的长辈。我跟他说了自己的困惑,他只问了我一句话:毕不了业又能怎么样呢?”
“明白了他的用意后,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醍醐灌顶,二十年的教育都没有过的顿悟的感觉。从前我总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担心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但事实就是,担心也没用,要么咬着牙去做,要么放弃,不论做出什么选择,天都不会塌下来。所以,我最终决定听从心里的声音,姐不学了,不伺候你们这群学阀了。”
她故作潇洒地摆手,乔嘉禾忍不住笑了出来。
“小绥把你的事告诉我们了,大家都知道,你之所以拜进北帝派师门,就是想要手刃仇人。既然想做,那就去试一试,就算你道行还浅,还有你师父和师伯兜底。相信他们,也相信你自己,不要让自己后悔!”
乔嘉禾无言,将帝钟剑拔出鞘,剑身反射着灯光,映照出她的面庞。整把剑沉甸甸的,把责任和期望压在了她的肩头。
“好,思宸姐。”她郑重地点一点头,“我会尽力的。”
徒弟们都各自散去,邓向松离开正殿,来到后院的一处墓碑前,拿出一个铁盆摆在地上。邓若淳提着一沓纸钱,端了两碟糕点,腋下还夹了瓶酒,远远走来。
“爸。”
邓向松应了一声,抽出手帕,轻轻拂去墓碑上的浮灰。他的指尖留恋地掠过墓碑上的字眼:
“故妻关霞之墓。”
父子两人摆好菜肴,生起火来,把纸钱一张张丢进火盆。
“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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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妈已经投胎了吗?要是没有,怎么中元节也没回来看看咱们?”
“哪能想回来就回来哩?下面也有自己的规矩。”邓向松倒了杯酒,酹在碑前,权当祭奠,“我看过元辰宫,她挺好的,什么都不缺。”
邓若淳学着父亲的样子祭奠:“妈,酒和糕点都是小绥从北方托运过来的,他跑了好几个地方才买到。我们要出发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打怪了,你保佑我们平安回来。”
他跪着向墓碑行了个子午诀,伏倒磕了几个头。墓碑没有回应,邓向松却开口叮嘱:
“万事小心。”
记忆里,自母亲走后,父亲一向沉默寡言,几乎从来没说过贴心的话,只在面对弟弟时会流露出慈爱的一面。邓若淳失笑道:“爸,你是在担心我,还是担心小绥?”
“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都担心。”邓向松又斟了两杯酒,“再跟爸喝一顿吧,你长这么大,连大学都是在家附近上的,还没一个人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呢。”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人们总是习惯将特定的某天以特定的形式铭记下来,连带着情感一代代传承下去。
因为总有些事不能遗忘,不敢遗忘。
*
宁绥把行李都拉到正殿前,师弟们刚做完早课,以为他是要回望海市工作,照例挽留他:
“师兄,又要走了?多留两天呗?”
而后,他们看见邓若淳也拎着行李,惊得下巴差点掉到地上。
“大师兄,你也要跟着走?”
“怎么,我不能走吗?”邓若淳中二病突然发作,振臂高呼说,“我受够了平淡的生活!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那你去找个班上吧。”宁绥提出了个馊主意。
夷微在地图上标出了蠡罗山的大概位置,是十万大山边缘的一处孤峰。宁绥历数着一路需要乘坐的交通工具,只觉一个脑袋两个大。
“先坐飞机,然后换火车,火车坐完坐大巴,再打出租车,后面就只能用脚走了。”他上下打量着夷微,“你的识海里能装人吗?”
夷微委婉拒绝:“识海里没有氧气。”
宁绥失望地打消了念头,继续清点行李:“洗漱用品、防寒衣物、摄影设备……山里没有信号,也没有电。我花好几百买来的太阳能充电板,应该能派上用场。吃的也要自己带,我嘴挑,不想啃虫子。”
话音刚落,乔嘉禾便兴冲冲地从道观外跑了回来,郝思宸跟在她后面,肩上都挎着被塞满的大背包。
“师父!你看这些零食够了吗?”
夷微瞥了一眼自己脚边的米面油,悻悻地说:“我们好像不是去度假的。”
可惜他的抗议没有被任何人采纳,甚至没有人听进耳朵里,他只好灰溜溜地把每一样行李都塞进自己的四次元识海里。宁绥看了眼时间,惊呼:
“时间不早了,快赶不上飞机了。”
他拉上其他人,向道观内送行的众人挥手:“都照顾好自己!等我们的好消息!”
再多的话语都化作了不舍的眼神,邓向松抽了抽鼻子,还是不放心地叮嘱:
“有事一定要烧表文给师父!”
42.蛊虫
“我们好像一群回归自然的大马猴。”
穿过广袤深远的密林,宁绥由衷感慨道。他的冲锋衣上挂满了露珠,还有只不知名的螽斯一样的大虫子趴在他肩上,他却浑然不知。
他们伪装成一路探险队,“误打误撞”进入了蠡罗山。夷微在前领路,尽可能地选出了便捷的近道,他在每人掌心都留下了金印,用以阻挡瘴气侵蚀。所幸不需要随身带大件行李,几人行进的速度还算快。林子里偶然出现的小型兽类不仅不怕人,还会冲他们恶狠狠地龇牙,以示威胁。
“好丑啊。”邓若淳嫌恶地摇摇头,“快回去吧,别丢人现眼了。”
每每想到脚下的土地都是牺牲者的尸骨,宁绥心里就难免唏嘘。
“看见前面的尖顶了吗?那是族长的居所。”夷微远远地一指,众人向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层层叠叠的树冠掩映后的确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建筑。
“这么穷的地方,还要穷奢极欲,给自己建宫殿?”乔嘉禾惊讶道。
“来之前忘记给他带一盏路灯了。”宁绥冷笑一声。
跨越一条溪流后,聚居地的全貌展现在眼前,乍看上去与普通山村相差无几。只不过,村口衣衫褴褛乞讨的妇人和孩子格外刺眼,走到近前一看,母子两人脸上身上都是可怖的伤痕,孩子的肢体还是畸形的。
“这里的粮食本来就不多,大部分都集中在了云权和几家大户手里,普通民众只能靠为他们做工才能果腹。一旦失去劳动能力,就会被驱逐出去自生自灭。有生育能力的妇女可能还会被男性掳走,沦为繁殖工具。长久以来近亲繁殖,导致几乎没有健康的孩子出生了。”
那孩子饿得一直在吮吸自己的手指,虽然骨瘦嶙峋,肚子却胀得像个皮球。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母子两人裸露出的皮肤上,都生着鳞片状的死皮,用手一抹,死皮便化成了细碎的皮屑,其下是发粘的血脓。
“不会是腹腔积水吧?”宁绥忧心忡忡地看着那孩子的腹部,“给他们一点吃的吧。”
乔嘉禾从斜挎包里拿出几块补充体能的巧克力,撕开包装,递给妇人怀里的孩子。孩子怯怯地接过,却没有直接放进嘴里,而是先给了母亲。
乔嘉禾见状,又掏出几块:“吃吧,我这里还有。”
母子俩似乎听不懂她的话,仍在彼此推拉。夷微走上前来说:
“蠡罗山民有自己的语言,听不懂普通话。韩士诚教过云权和云弥几句,再加上手语,勉强能交流。”
他半蹲下来,冷淡地说着什么,像是在恫吓母子俩。听完他的话,母亲慌忙把巧克力塞进了孩子嘴里,又紧紧捂着他的嘴,警惕地四下看看。
宁绥好奇问:“你说了什么?”
“我说,赶紧吃吧,现在不吃,被族长发现就要上缴了。”
夷微叹口气,站了起来:“走,去见见那个畜生。”
也许是有前两次接待韩士诚和他带来的考察团的经验,村庄里的人们并没有对他们的到来表现出太多的惊讶。人们大多穿着勉强蔽体的衣服,面如土色,也没什么鲜活的表情,麻木地做着手上的活计。但凡动作慢上一点,主人的鞭子就会落在背上。而这些人的皮肤上无一例外,都附着着与那对母子相同的鳞片,有的人肩颈上还长出了羽毛,仿佛是集体异化了一般。
书本上吃人的社会出现在现实后,生长在文明中的现代人才真正意识到了它的恐怖。
“他们为什么不反抗?”邓若淳有点看不下去了。
“从小就被洗脑‘苦难都是神的旨意’,所处的环境也是封闭的,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久而久之就不会觉得痛苦了。”宁绥向他解释,“跟我们‘内卷’一样,大家都这么做,因而不会有人敢撂挑子,就算真的有,也会被迅速按下去。”
言谈间他们来到了那座高大建筑的底端。整座建筑形似吊脚楼,依山势而建,层层叠叠,错落有致。楼体以原木为基,数十根粗大的木柱深深嵌入岩石之中,屋顶则覆盖着青灰色的瓦片,檐下挂着铜铃,风过时铜铃清脆作响。
如果不去看楼顶被高高吊起,受风吹日晒的奴隶,这里还算是风景宜人。
楼前的守卫见他们前来,举起了手中的石杵。夷微换了一副温和的笑脸,迎上去用当地语言交涉。
话说到一半,他拿出手机展示给守卫。守卫脸色一变,转身上楼。
“他们去向族长上报了,很快就能回来。”
不一会儿,先前的守卫便折返回来,示意他们跟上自己。众人拾级而上,直至楼顶。一名身材矮小的男子坐在中央的竹椅上,他的右腿残疾,膝盖以下全部萎缩。衣着虽然简单,但用料轻盈,版型合体,相比起外面的底层民众,也算是奢侈了。
想来他就是蠡罗山族长云权。
可是,宁绥观察到,他的身上并没有那些鳞片和羽毛的痕迹。
“客人,好,坐。”男人说着蹩脚的普通话,“云权,叫,我。”
云权的目光一一扫过几位不速之客,在宁绥和夷微身上稍作停留,脸上笑意未减,但眼底明显泛起了一阵寒意,被宁绥敏锐地察觉到。奴仆为他们一一斟了水,一路奔波下来,乔嘉禾渴急了,说完谢谢便要喝下去,却被夷微有意无意地用手肘撞掉了杯子。
她看见夷微冲她眨了眨眼——水有问题。
“我们是外来的探险队,在森林里迷路了,偶然找到了这里。”宁绥放慢语速,连带着手上动作向他解释。
“知、知、欢迎。”云权急迫地点头。他指了指宁绥的手机,说:
“韩,你们,一起?”
他是在试探他们认不认识韩士诚吗?宁绥摸不清,谨慎地反问:
“韩?是谁?”
“噢……”云权了然地点点头,看上去是放心了。
他们此行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找到并救出云弥,几人不约而同地向楼内张望,却始终没看见有年轻女子的身影。
“您看,可不可以容留我们休整几天,山里天气多变,路不好走。”夷微开门见山,随后从背包中取出一大袋压缩饼干,“我们可以用这些东西交换。”
韩士诚的调研文章中提及过,他正是用从山外带来的压缩饼干,博得了蠡罗山民的信任。虽然对于山外人而言,压缩饼干只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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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于应急补充体力,但对于蠡罗山民而言,高甜的食物与稀世佳肴无异,且只需要一小块就能填饱肚子,无疑是进食的最好选择。
云权眼睛一亮,连忙招呼奴仆好好招待,显然是把他们当成了座上宾。他们刚刚起身,楼下忽地传来几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夹杂着孩童的啼哭声,回荡在空中,格外刺耳。他们向下看去,居然是方才村口的女人,她追逐着被人强抢走的孩子,却被远远落在后面,无力地瘫坐在地,大声哭嚎。
“镇蠡节,准备。”云权向他们解释,挥手让守卫去解决事件,又转过来赔笑说,“请,请。”
几个人彼此对视一眼,无言达成共识:
得跟上去看看。
随着云权的奴仆来到下榻的房子,他们没敢当着奴仆的面整理行装,生怕被看出什么端倪。看得出来,云权已经尽力为他们安排了条件最好的居所,但窄小的空间、四面透风的墙和粗糙的铺盖还是让他们为之沉默。
“还好我有先见之明,自己带了床上四件套。”宁绥说,“简单吃点东西吧,然后我们出去逛逛,这个云权给我一种笑面虎的感觉。”
还不待他们把食物拿出来,奴仆便杀了个回马枪,手里端着两大盘菜肴:一盘黑黢黢的,还在蠕动;另一盘则用火烤炙过,散发着肉类独有的香气。
“神、恩赐,请用。”奴仆同样操着蹩脚的口音。
“好的,好的,谢谢。”几人的神情都有些难看,实在难以想象这盘里的东西能入口。那奴仆却迟迟不愿离开,似是要看他们吃下去才肯安心。
如是僵持了半晌,乔嘉禾看看邓若淳,邓若淳看看宁绥,宁绥又看看夷微。夷微也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捏起一条黑色肉虫放进嘴里,艰难地咀嚼了两下就咽了下去,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奴仆满意地放下盘子离去,夷微一指自己喉间的穴位,吐出一滩黑水来,黑水中还有白色的虫卵。
“是蛊虫。”邓若淳掰开一只虫子,“刚才他给我们喝的水,里面也有虫卵。”
“我的太华西真万炁祖母元君啊,我做鸟的时候都没吃过虫子。”夷微用随身带来的水不停漱口,因为动作太急,呛到了自己。宁绥温柔地帮他顺气和擦嘴,然后凑到他耳边轻轻说:
“你今天晚上不准碰我。”
夷微更崩溃了。
他们拣出几枚虫卵,连同肉虫一起封入带来的密封袋中,抽干袋中空气,留作证据。宁绥的目光投向另一盘肉,想起夷微说过的话,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问:“那不会是……”
“人肉。”夷微干脆利落地回答。
方才的香气短暂诱引出的食欲全变成了恶心,三人一起夺门而出,把着门口的大树呕吐。夷微一个人默默收拾好了残局,递给他们一人一瓶水:
“记住,不管谁问起来,你们都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这些肉虫在山民眼里,跟你们常吃的炸鸡薯条没什么区别。”
头顶传来一阵鹰隼的唳叫,在晦暗的天色下更显凄凉和阴森,夷微望向鹰飞去的山腰,说:“走吧,带上相机,去看看他们是怎么准备欢庆镇蠡节的。”
43.天祭
他们随着人流,向群山环抱中走去。沿途的人们大多会诚惶诚恐地为这群族长的客人让行,有人躲闪不及,无意间撞到他们,还会惊慌地下跪求饶。
曲曲折折的路通往山腰的座座洞窟,在茂密的丛林中格外显眼,仿若是被人特意开发出来的。成群的秃鹫和乌鸦在半空盘旋,锐利的目光紧紧锁定着地面即将到嘴的猎物。
方才的孩子被五花大绑起来,扔进了一个大竹筐,筐中还有其他动物,同样是身体残缺。孩子的母亲被死死按在地上,泥水溅了满身,口中还在发出不甘的嘶吼。
而在洞窟前面,并排跪着许多满身是伤的奴隶,都被挑断了手筋脚筋,血液慢慢染红了脚下的土地。他们无意识地瑟缩在一起,竭尽全力留住逐渐散失的体温。
“畸形儿被视为不详的征兆,是神降下的惩罚。不论残疾的是人还是走兽,都会连同族里的罪人,被一同献祭给天地,由鸟兽啄食啃咬而死,以示对神明的忏悔。罪人们获罪的原因也大多令人匪夷所思,有时只是没有给上等人贵族让路,就会被处决。他们认为罪人是被无相尼侵蚀的污秽之人,所以必须处以极刑。”
夷微轻声解释,望着那些绝望等死的奴隶,强压下心底的怒火,手臂上青筋暴起。
“可是,云权自己也是残疾啊……”宁绥喃喃地。他悄悄取出相机,记录面前的景象。
“也许正因为他自己是残疾,凌虐同类才能让他觉得自己像个正常人。”邓若淳一直在观察那边的洞窟,“里面是什么?”
“稜睁神。是自愿献身给钩皇的山民,死后肉身被铸成神像。山民认为稜睁神可以驱逐恶鬼,保卫平安,所以要在他们面前处决罪人。至于稜睁神的真容,我也没见过。”夷微回答。他领着众人走到洞窟前,打算进去一探究竟。
“客人,尊贵,可进。”守在洞口的卫兵用石杵拦下他们,又递来一碟蛊虫,“用、请用。”
夷微为难地向后看看,除他以外的三人同时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他们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正当夷微心一横决定再次以身试蛊时,卫兵又说道:“每人、用。”
“每个人都要吃?”宁绥大惊失色。夷微是神体,不惧蛊虫寄生,可他们几个要是把这东西吞了下去,兴许就要跟那群异化的山民一样长出鳞片和羽毛,留在这里聆听古神的呼唤了。
可卫兵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看他的样子,即便他们现在转身离去,也得把蛊虫吃了再走。他们还要在山里停留一段时间,不论或早或晚,肯定躲不过这一遭。
宁绥猜到是多疑的云权留的后手,却也只能将计就计,苦笑着捻住一只蛊虫的尾巴:“好。”
蛊虫入口的时候还在蠕动挣扎,背上有坚硬的短刺,刮过舌面,带起令人恶寒的麻感。宁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它咽进肚子里的,吃完之后他只有一个念头:“好想把舌头割掉。”
卫兵盯着他们的喉咙,见他们纷纷吞咽之后才微笑着行礼:“请、朝拜。”
他们飞快地钻进洞窟,一直跑到卫兵看不见的角落。乔嘉禾与邓若淳彼此搀扶着,一边疯狂灌水,一边呕吐。可那蛊虫仿佛沉在了胃里,不管二人怎么努力,就是吐不出一星半点。
“你不去吐吗?”夷微两指点在宁绥的廉泉穴,帮他催吐。
宁绥喝了口水:“不吐了。我倒要看看,小小的虫子有什么玄机。”
夷微接着开玩笑问:“既然如此……我今天晚上可以碰你了吗?”
宁绥:……
整座洞窟像是大山裂开的一道伤口,把周遭的光线与生机全部吞噬。几缕微弱的阳光艰难地穿透密密麻麻的藤蔓和枯枝,却只能照亮洞口边缘的一小块区域,更深处则完全是一片混沌。
踏入洞窟,温度骤降,潮湿而霉腐的气息旋即而来,但并不同于先前调查中屡屡嗅到的那种腥臭,反倒更类似尸臭,隐约可闻的滴水声在空旷的洞室内回响。内部错综复杂,他们的手机电筒只能勉强照亮前方几尺的距离,蜿蜒的通道时而狭窄得仅能容纳一人侧身通过,时而又豁然开朗,一个个巨大的洞穴空间展现眼前。
“那群人就让自己的守护神住在这种地方?”邓若淳拉着顶上的钟乳石,做了个引体向上。
空间中不乏各式各样的法器,铃铛、鼓等乐器状的法器被钉在山壁上,碗状的法器中间盛着黄白色或血红色的液体,似是在等待某人来享用。
“都是人的头盖骨或腿骨,还有人的精血。”夷微不忍多看。
“你们听。”乔嘉禾眉头一皱,“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他们都安静下来,侧耳聆听着,深处的确有婉转却悲凉的低吟传来,萦绕在周遭的腐臭也渐渐消弭,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扑鼻的清香。
“连蜷兮九首,皓昭兮凤皇。
渺绰绰兮蔽日,影翙翙兮既降。
饬椒丘兮芳菲,惠群黎兮兰飨。
访比邦兮内美,授来氓兮生养。
横三山兮览云漭,举七泽兮游周章。”
他们循着香气和吟唱继续探索,歌声中有谁在呢喃,宁绥觉得那声音很熟悉,却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过。
“来吧……来吧……”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霎那间天光乍破,金灿灿的流光如瀑布般洒落全身,轻风卷着花瓣拂过脸庞,落花在指尖、肩头略一停留,便挟着歌声飘去了别处。前方的神座上端坐着一位神明,通体金光通明,神情悲悯安详。
然而,“砰”的一声巨响打破了幻象。宁绥猛然回神,夷微收回拳头,双手抱胸看着他们。
哪里还有什么天花乱坠、金光普照,矗立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泥塑的雕像。常年风吹水浸,泥捏的外壳已经开始龟裂,被夷微一拳捶得粉碎,只留下了云彩形状的底座,露出其中被泥壳包裹的腐烂尸首。
漫天花雨也不过是成片成片被死尸吸引来,在头顶盘绕的食腐蝇虫,而他们听见的吟唱,则是蝇虫们扇动翅膀的嗡嗡声。
浓烈的腐臭呛得他们直流眼泪。宁绥强睁开眼,一边干呕一边问:“这是什么啊?”
“稜睁神。”夷微又一次伸手帮他按着廉泉穴,“吃下蛊虫的后果,你见识过了,该吐出来了吧?”
“这是山民的信仰,我们的行为……不算是亵渎吗?”乔嘉禾问。
“没办法,人命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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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他们的至高神都要被我们挫骨扬灰了,顾不上尊不尊重了。”宁绥绕到肉身神像背后。尸首的血肉大多已腐烂殆尽,只剩一部分组织还粘连在一起。
可原本该是脊椎骨的地方,却被一支宽大的铁尺从下至上贯穿,扎进头颅。铁尺嵌在底座上,取代了骨骼,用以支撑死后无力直立的躯体。
四个人瞬间感到□□剧痛,同时捂着屁股退后。
“自愿献身……怎么可能是自愿?”宁绥感到一阵恶寒,“这是赤裸裸的谋杀!”
“外面还有一批等着被杀的奴隶。”夷微表面语气轻巧,却分明是失望以至绝望的讽刺。
“我们得想个办法,起码要把孩子救出来。”邓若淳向洞窟外望去,天祭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怎么救?调虎离山?”乔嘉禾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这里人太多了,我们很容易露馅。”宁绥灵机一动,“对了,有人能办到。”
他从背包中拿出一个陶瓷小罐——是他的兵马罐。
被关得快要昏厥的祈和瞽终于获得了暂时的自由。两人晕头转向地趔趄了两下,祈有气无力地问:
“哎,这是哪儿啊?”
宁绥领他来到洞口,指着不远处聚集的兵士:“你们两个能不能伪装一下混进去?那里有个大竹筐,里面有个小孩子,被踹到一边的是孩子母亲。你们想办法把孩子偷出来,给你们算重大立功。”
“样貌可以模仿,但我不会讲他们的语言。”祈揉了揉那和脸长在了一起的面具,将身变作兵士的模样,“像不像?”
瞽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配合地摇身一变。
宁绥颇为满意地拉着他们左看右看,最后把目光投向夷微:“你会说本地方言,要不你也跟着去?”
计划敲定,东郭先生们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去以假乱真了。剩下三人躲在洞中,提心吊胆地观察局势。
只见夷微指手画脚地跟看守祭品的兵士说着什么,又套近乎一样一把将那兵士搂进怀里,越走越远。
祈和瞽顺理成章接手了竹筐,贼眉鼠眼地朝四下看看,随后抱起孩子撒丫子就跑,还不忘拉上万念俱灰的孩子母亲一起。
“偷到了!”
夷微一面跟兵士侃大山,一面回过头查看,见计划成功,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掌心升腾起一簇红光。场地中负责监视管控的士兵头领立刻脸色大变,痛苦地倒地翻滚,似有火焰在灼烧,引得周围人愣了半晌之后,纷纷连滚带爬地逃离,乌压压的人群随即被冲散。
一片混乱中,他听见所有人都在呼喊:
“是、是无相尼!无相尼来了!快跑啊!”
我要是听不懂他们说话就好了,他想。
当宁绥他们追上祈和瞽时,两位傩使正被那获救的妇人连拖带拽地向深林中拉去,像是要带他们去什么地方。众人不明就里地跟上,夷微却仿佛感知到了些许异样,急忙拉住他们:
“别过去!”
数支粗陋的箭矢射来,擦着他们的身体掠过,钉在地上。郁郁葱葱的植被后面现出许多人影,警惕地齐齐举弓瞄准他们。
难道……是埋伏?
44.叛徒
几人错愕地站在原地,夷微已经亮出焚枝准备应战,地上的箭矢和杂草都被他下意识释出的神威掀飞。一个满身腱子肉的壮年男子钻出丛林,抬手示意随从放下弓箭。
妇人像是找到了庇护,忙带着孩子躲进丛林中。男子冷冷地打量着他们,开口问:“你们就是那几个山外人?”
宁绥比他更惊讶:“你会说普通话?”
男子没有回答,目光跳过他们,投向了杀气暴涨的夷微。他与夷微对视良久,神情却是越发困惑:
“金色重瞳……你不会是……”
他没有顺着这句话说下去,利落地收起武器:“马上躲起来,要是被云权的人发现你们跟我待在一起,他是绝不可能让你们活着离开这里的。”
宁绥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跟着这个古怪的男人走,或许是好奇什么人敢将生死置之度外,跟一群杀人如麻的奴隶主对着干;又或许是夷微气定神闲的神情给足了自己底气,就算前面真的是虎穴龙潭,他们也能杀出一条血路。
好像只要有他在,自己永远不需要担惊受怕。
男人将他们带入一处隐蔽的山洞,洞口被杂乱的枯草掩住,如果不仔细观察,很难发觉里面是一处栖身之所。
“我们是反抗者,只能躲在山林里。条件有限,还请外来的客人多多包涵。这是从外面的山泉里打来的水,可以放心喝。”
他拎出一个瓦罐,为几人倒上水:“叫我昆赞吧,在我们的语言里是‘勇士’的意思。”
妇人把孩子抱在怀里,蜷缩在洞穴的一角。那孩子颇有些食髓知味,从母亲怀里爬出来,一直爬到乔嘉禾面前,摇晃着她的腿,向她讨吃的。
她实在狠不下心来无视,便又从背包里掏出几块巧克力,打开包装递给孩子。昆赞瞥了一眼,打趣说:
“巧克力?稀奇玩意。”
“你连巧克力都认识?!”
“不必惊讶,我在山外待过一段时间。”他有意无意地看向夷微,“怒目明尊,听到有人偷偷溜出蠡罗山,还能平安回来,你不会生气吧?”
他居然认出了夷微的真实身份。
十二刀兵阵破损了三十年,难免有趁机逃离的漏网之鱼。夷微脸色发青:“……你可以再试一次。”
气氛变得有些焦灼,宁绥急忙出言引开话题:“所以,你是反抗军的领袖?”
“我?我还不配,领袖是族中少祭司云弥。而且,就这么几号弟兄,算不上‘反抗军’。”
“我说也是,就是个村口聚众械斗的规模,麻姑山跟龙虎山切磋比拼都比你们声势浩大。”邓若淳毫不留情地嘲讽。
“云弥领导你们武装反抗她的父亲?”宁绥大为震撼,“她现在在哪儿?你们有线索吗?”
“她被云权关起来了。前些日子我们的卧底暴露身份被抓,没扛住拷打,供出了许多人,其中就有少祭司。她来不及撤退,就……”
昆赞眸光黯淡下去:“我们四处打听调查,她大概是被关在达兰神殿的地宫之中,但具体的位置,我们也不清楚。”
宁绥不由得看向了那位母亲,她想来就是反抗军的一员卧底,将他们引来也是为了求援救出云弥。
既然是要求合作,那就免不了谈判。宁绥习惯性地向后一仰,忽然惊觉这里没有靠背,只好坐直身子问:“说吧,你想要我们做什么?”
昆赞单刀直入地提出请求:“听说你们山外人总是有好东西,我想问问,你们这次有没有带盐和药来?最近天气变化无常,我们的队伍里很多人都病倒了。”
“盐当然有,至于药……基本的抗生素是有的,应该足够应付你们的病了。”宁绥接着试探,“还有其他要求吗?”
昆赞盯着他的双眼:“还有,获取云权的信任,帮我们混进达兰神殿。”
把对方的底线都摸清楚了,宁绥才慢悠悠地问:“那你能为我们做什么?”
沉吟半晌,昆赞压低了声音:
“你们有没有发现,蠡罗山的人们样貌都发生了奇怪的变化,甚至长出了一些……不属于人的器官?”
宁绥点点头:“确有此事。”
“云弥告诉过我,庇护蠡罗山的神明生着一双金色重瞳,尽管从未现身,却在梦中向她传达过神意,一意孤行之人必将受到神的责罚。我虽然早就不再相信什么狗屁的神,千年前的故事距离我们也实在太远,但今日一见才知道她所言非虚。”
他不无忧虑地凝望着夷微:“怒目明尊,云权恐怕知晓了你的醒来,他借外人手将山民炼成妖物,为的是与你抗衡。不久后的镇蠡节,就是他发起进攻的节点。”
夷微却并不意外:“早有预感。先前撬动大阵的绝非凡人之力。”
“可惜啊,我们这一代人自出生起,听到的就是被颠倒的历史,以至于所有人都觉得,他们现在的悲惨生活全是无相尼造的孽。”昆赞的唇边扬起一抹嘲讽的笑,“实话说,我是在韩兄弟第一次离开蠡罗山时,跟在后面悄悄溜出去的,结果他发现了我,便爽快地带我一起去了他居住的地方——一所山脚下的小学。”
原来如此……即便山外的条件比起大城市依然艰苦,但比起封闭数千年的蠡罗山,完全算得上先进的文明社会了。
“从小大人就告诉过我,不要出山,外面的天空上是一片火海。可真正走出去后,我才发现,外面的天比山里更晴朗,水比山里更清甜。外面的孩子可以无忧无虑地‘读书’,我们的孩子却只能背着比自己还高还重的农具劳作,还要被剥皮抽筋当作神的祭品,难道这就是我们与生俱来的命运吗?”
他的目光始终停在夷微身上,平静中亦有怨怼,似是在诘问。夷微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只是保持缄默。
“你不必怨恨他,他有他的苦衷。你们被钩皇的怨念侵蚀得太深,如果走出大山,与山外人来往生活,怨念就会大量传染扩散,那样就麻烦了。”宁绥替夷微解了围,旋即问道,“既然走出去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一些为人的良心吧,山里的人养育了我,我不能弃他们于不顾。我尝试过向外求助,但他们都觉得我是疯子,没办法,我只好回来,亲手解决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混蛋。”
昆赞站起身,坦然地笑笑:“有时候不得不相信一些天意,我终于等到了你们。”
秘密达成合作之后,他们做贼一般从洞窟返回聚居地,路上始终提防着会不会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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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踪,所幸并没有可疑的身影。宁绥筋疲力尽地瘫在床上,疲惫的大脑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了。
祈和瞽不愿再被囚禁于兵马罐的方寸之间,自请去了昆赞所说的“达兰神殿”探探路。
夷微的情绪变得异常低落。他默默地收拾着房间,脸上看不见半点笑意。宁绥见状开导说:
“他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夷微没有回应,背对着宁绥问:“吃点东西吗?”
宁绥知道,绝对不能让他自己消化情绪,索性翻身下床,从背后搂住他,故作嗔怪道:“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夷微不吱声了。宁绥用了些力气,让他转过身来,却发现他眼眶红红的,眼角还有泪迹。
“哭了?”
“没、没有。”夷微欲盖弥彰地用袖子抹了抹眼睛,“被风吹得有点疼。”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见风流泪的毛病?”宁绥捧着他的脸,“你真的往心里去了?”
“再铁石心肠的人,也没办法不往心里去吧。”夷微抽了抽鼻子,坐在床沿上,低头说:
“没关系,我缓一缓就好了。”
“他就是一个山野村夫,懂什么大局啊?他又没有站在你的立场想过问题。”宁绥固然很欣赏昆赞的反抗精神,但眼下为了安慰夷微,也只能把话说得难听点。
“是,这里的人们日子过得很难,可你这四千年过得就很容易吗?蠡罗山和外界的取舍,跟我们法学领域的一个论题‘洞穴奇案’很像,核心矛盾都是要不要为了绝大多数人的利益牺牲一小部分人。退一万步讲,你有什么义务要插手这件事?你甚至完全可以不管任何人的死活,直接剿灭钩皇,但你没有,你几乎做到了两全,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他把手搭在夷微的肩上,轻轻摇晃着:
“千错万错,是溯光的错,是云权的错,也可以是九凤的错。反正在我这里,你做得特别特别好,不许苛责自己,听见没有?”
夷微定定地看着他,良久,终于露出了一个释怀的笑。
“开心了?开心了就好,你开心我也开心。”
夷微指了指自己的脸颊:“亲我一口,我去给你做点好吃的。”
“真好哄啊。”宁绥想,“要是我以后遇见的法官检察官也这么好哄,那就太妙了。”
*
夜深,达兰神殿。
黑鳞的巨蟒盘绕在高耸的立柱上,居高临下俯视着跪伏在地面的男人,嘶嘶地吐着蛇信:
“溯光,他肉质有点老,我不喜欢。”
仿佛是慑于溯光的神威,云权哆哆嗦嗦地打着寒战:
“大人,我都是按照您的吩咐,任由他们自由行动,没有打草惊蛇。”
仿佛是被“打草惊蛇”四个字触及到了逆鳞,墨玉的前半截蟒身如拉紧的弓一般直立起来,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小臂一样长的獠牙。云权慌忙磕头求饶:“是我口不择言!”
溯光冷哼一声。他一挥广袖,云权瞬间被气浪掀翻出去,落在地上,发出痛苦的闷哼。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暗中的那些勾当。想靠一帮不堪一击的肉体凡胎跟那个人对抗,你太不自量力了。”
45.饲神
宁绥刚被祈摇醒时还是迷迷糊糊的,他眯缝着眼,在夷微的臂弯中一歪头,又猛地坐起:
“谁让你进来的?”
他的动作惊醒了夷微,两个人一起质问:“谁让你进来的?”
“外面都乱成一锅粥了,你们倒睡得安稳,不怕半夜被人抬走?”祈从怀里掏出一块布,“你们看,达兰神殿的路线图。”
屋里没有灯,天黑之后全靠夷微手动照明。两人接过那张路线图,屋外传来阵阵叫嚷和脚步声,宁绥循声望去,问: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还不是咱们几个闹出的那档子事?那些贵族大老爷一听‘无相尼来了’,一下子炸了锅,都认为是云弥惹的祸,要求云权尽早处决她呢。”
“他同意了?”宁绥心里一沉。
“怎么可能?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双方还在僵持,大乐师留在那里观望,必要的时候他会出手。”祈指着路线图介绍说,“神殿地宫一共有八层,云弥被关在第三层,整个地宫只有她一个成年女性,很好找。如果要劫狱救人,我们和大鸟联手就够了,不需要那群笨蛋反抗军拖后腿。”
“我一个人就够了。”夷微淡淡地。
“不,劫狱是激进派的做法。”宁绥摇了摇头,否决了这个方案。
祈颇为不满地冷笑:“那保守派有什么高见?”
“保守者认为,激进派还是太保守了,不如直接在神殿里杀掉‘云弥’。”
此话一出,其他两人瞬间呆若木鸡。宁绥从容不迫地解释说:
“云权既然还在犹豫,说明他根本不想取女儿的性命,暂时关押只是为了平息众怒。如果我们能让假云弥在众目睽睽下死去,再偷偷带真云弥出来,就算云权看出了什么端倪,他也不会选择揭穿——正好顺了他的意。”
夷微很快明白了他的谋划,然后看向了祈。
祈:“又我?”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宁绥拍拍他的肩膀,“就这么说定了,现在我要继续睡觉了。”
达兰神殿坐落于蠡罗山山尖,十二刀兵阵阵眼的正上方,“达兰”即为“飞鸟”的意思。神殿承载着夷微肉身的神力,并将神力传递至整座深山,淡红色的清光从神殿顶部流淌而出,与天光遥相辉映,似是在述说神明矢志不渝的守望。
“正式的神号是怒目明尊,亲切一点的就会叫我‘达兰神’,只不过这一代大多忘记了这个称呼,只记得令人闻风丧胆的无相尼了。”夷微极目远眺。
他们特意向云权请示过,可否参观一下神殿内部,云权没有阻拦,只是要求需有人跟随左右,名义上是引导,实际是监视——这正中宁绥下怀。一众着白袍的神仆被安排来招待他们,但毫不意外地被几人三下五除二全部打晕,捆成粽子扔进了反抗军所在的山洞,被严加看管。
“多谢。”昆赞将神仆们的衣服扒下来,套在自己人身上,也拿走了他们身上的信物玉牌,“接下来的行动,我们全听你们调遣。”
保险起见,他们带上了北帝镇派三剑护身。
神殿前共有九十九级石阶,两侧有广袖高髻的巫祝垂首迎接。夷微肉身的神力溶在风中,乍看上去如水一般泛着粼粼的波光,随他们一同上行。
巨门訇然而开,除了夷微,众人皆是无比震撼,嘴唇微微颤抖,却又找不出合适的词汇来形容眼前壮阔的景象。
“我现在完全相信金字塔之类的建筑全是人类的成果,不是外星人留下来的。”宁绥望着那与大殿同高的巨大神像,喃喃道。
与殿外的衰败不同,殿内是一派气势恢弘,很难想象是出自这样一个气数将尽的文明之手。支撑神殿的柱子上雕刻着飘逸的祥云图纹,四壁绘满了色彩斑斓的壁画,但细看却有涂改的痕迹。
“他们把我的形象抹除了。”夷微的指尖拂过那些壁画,“他们的先祖在富饶强盛时建下了这座神殿,为的是纪念过去的伤痛,如今却被他们当作杀戮同族的屠宰场。”
神像背面的是一道暗门,按路线图,这里通向幽深的地宫。他们彼此对视一眼,无声破解了暗门的锁,深入地下。
地下则是全然不同的一面,仿佛是人间与地狱之间的灰色地带。门轴转动,发出喑哑的吱嘎声,在空旷的走廊中回荡,有如冤魂的哀泣。两侧的石壁上长满青苔,干涸的血迹和深刻的抓痕清晰可见,水珠不时从裂缝中渗出,滴落在石板地面上。
牢房错落在走廊两侧,每一间都极其狭小阴暗,仅能勉强容纳一个大人或是两个小孩子。铁栏之后,是被囚禁者空洞的双眼,他们大多都是幼童,蜷缩在角落里,已经连悲鸣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些孩子身上都长着被怨念侵蚀产生的脓疮,无一例外。
“小时候,我和妹妹也被关在这里过。”昆赞看着那些孩子说,“我们都被选为了镇蠡节采牲的祭品。为了保持纯净,祭品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进食,我饿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妹妹就不见了。”
“再后来,我逃了出去,在节日游行的队伍里找到了她。只不过,她被切掉五官、挖去内脏,砌进了神像里,在山腰的洞窟长眠不醒。”
听了他的话,邓若淳瞥了宁绥一眼,瞳中闪过一丝同情的情绪。
囿于条件限制,地宫的规模比起正殿小了不止一星半点,他们很快下到三层。也许是担忧有他人暗算,云权将云弥安置在了一处隐秘的角落。他们一路摸过去,很快便见一名瘦削的年轻女子倚靠在牢门上。
宁绥试探地轻唤她:“少祭司?”
女子的皮肤苍白没有血色,长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凌乱。她无意识地抓着牢笼的铁条,听见宁绥的呼唤,缓缓抬起头来。
夷微蹲了下去,注视着她的眼睛:“云弥,是我。”
云弥涣散的瞳孔逐渐聚焦,声音嘶哑:“……怒目明尊?”
“听我说,你现在跟着他们从神殿侧面的暗道走,我们留下来收尾。”夷微指了指身后的昆赞。他抬手攥住牢门的铁锁,轻轻一捏,锁头裂成了碎块。
“可是……”云弥有所犹豫,但迅速认识到了自己所处境况的严峻,向他们点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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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她踉跄着站起来,昆赞主动半跪下去,要背她离开。
她回过头叮咛:“明尊,你们一切小心。”
宁绥草草伪装了一下“犯罪现场”,装成是云弥自己破门而逃。祈已经变作云弥的模样,问:
“我们现在出去?”
原定的计划是其余人掩护云弥离开,留下宁绥假作被祈扮成的云弥劫持走出神殿,夷微则埋伏在暗处,以救人的名义,当着所有人的面杀了“云弥”。夷微却摇摇头,指着脚下:“还不行,下面有东西,不对劲。”
诚然,宁绥也感受到了,地下有一股阴煞之气在潜伏流转,可按理来说,地宫之下就应该是夷微肉身所在的阵眼,会是什么样的邪祟潜藏在那里呢?
不出所料,地宫八层之下仍有空间,虽然只是一座黑洞洞的石窟,但也看得出人工开辟的痕迹。夷微走在前面,一只手执枪,一只手探向身后,于黑暗中紧紧牵住了宁绥的手。
很可惜,他们的小动作没有逃过祈的眼睛,祈翻了个鄙夷的白眼,说:“我有点后悔丢下大乐师,一个人跟你们过来了。”
熟悉的腥臭味又一次袭来,还有流水的声响,前方似乎有一片深潭。岸上立着数根铁柱,其上拴着腰粗的巨型铁链,一直绵延进深不见底的潭水中。三人缓步靠近潭水,水面竟然泛着深红的颜色,血色的气泡从水底浮上来,似乎是有活物深藏水下。
“要下水吗?”宁绥忐忑地问,“我不会潜水。”
“听他的。”祈歪了歪头。
夷微看向祈,直截了当地说:“我记得你会避水之术。”
宁绥也想起来,既然二十年前是祈将自己从落入湖中的车子里拉出来,那他必定颇通水性。
“居然也有你求我帮忙的一天,怒目明尊求我帮忙,嘿!”祈捻了个避水诀,“能保你们在水下自由呼吸和行动,但时间不能太长。”
夷微看上去似乎有些怕水,即便有避水诀在身,他还是一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
潭水并没有在岸上所见那样深,他们很快深入水底。看清那水下的存在后,宁绥骇然地后退,第一次本能地想要逃离。
那是一副怎样的景象啊……无数具糜烂的血肉之躯粘连、绞缠在一起,已然分不清哪里是头、哪里是尾。唯有缝隙中伸出的手脚残肢还能分辨出,这些彼此吞噬消融的都是人的肢体。
数不清的头颅露在表面,还在张开大口啃咬着旁边其他人的身躯,哀嚎声、撕扯声透过水面传进耳朵。铁链随着怪物的动作不停摇晃,仿佛已经经受不住巨大的负荷,马上就要断裂!
“他们……他们在饲养神明?!”
是的,像养蛊一样,将被钩皇怨念感染的孩子们扔进这里,任由他们争斗、搏杀,最后杀出来的才能为他们所用,成为神的替代品。
夷微面色凝重严峻,一时间竟也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些早已失去神志的“人”。他们同样是受害者,可一旦怪物挣脱束缚冲出地宫,对于外面的山民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
“先把它引到岸上去!快!”
46.阵眼
怪物一腔粘稠的污血泼洒到身上脸上时,宁绥还没从恐慌中缓过神来。脓血糊住了他的眼睛,一片朦胧中,他只看到夷微孑然的背影。焚枝枪身都没在怪物肿胀的躯壳中,忽而红光乍起,将怪物撕成无数碎块,又将血肉残肢都吞没于冲天的火舌中,化成了飘荡的飞灰。
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子民。
宁绥快步走到他身边,想安慰他“算是给了他们一个痛快”,却也打心眼里觉得好像不该如此潦草地定义他们的生与死。
搏斗带来的巨大震动摇晃着整座地宫,支撑此处的几根巨柱也逐一断裂。夷微侧身吩咐祈:
“从这里下行,有一座铁索桥,你带他到那里等我。”
他又转向宁绥:“保护好自己,我去去就回。”
凤影长啸击空,在纷纷而落的碎石中穿行,从山壁的裂隙间进入上方即将坍塌的地宫,裹挟他全身的神威冲毁了牢笼的桎梏,将被困其中的孩子们护在胸口。
祈不多纠缠,拉起宁绥几个闪身,躲过掉落的山石:“跟我走。”
石雨接连不断坠落,却丝毫不能靠近二人。宁绥抽出昭暝剑,向头顶的石板处挥出一道剑气,石板应声而落。抵在洞口,支撑住了坍塌的山体。
这座承载了蠡罗山先民美好祈愿,也背负了太多欲望与罪恶的宫殿,最终毁于一旦。
“别难过了,又不是你家的不动产。”祈看穿了他的心思,吊儿郎当地搂着他的肩膀,“既然都塌了,只当云弥是死在牢里便好,我就不需要再扮成女孩子了吧?怪别扭的。”
“你平常不也是穿裙子么?”宁绥挥了挥手,示意他自便。
“这可不是裙子,是我们傩使的制服!吾主是鸿鹄的后裔,通体白色,所以傩使都是着白衣的,只有我是个例外。”
祈扯着衣摆,一个劲儿地向他展示。宁绥被那用人炼化成的怪物骇得既恶心又悲慨,压根没心情嬉笑打闹,兴致寥寥地坐在了一旁的石墩上。眼前的铁索桥横跨于深邃的山谷之上,两侧都是陡峭的岩壁,中间则是湍急奔流的河水。桥面由数条粗大的铁链交织而成,其下则是紧密衔接的石板。
即便方才的地动力撼群山,这座铁索桥却依然屹立不倒。
仅余的一点光亮倏忽被掩住,二人抬头望去,夷微背生两翼的身影从崖壑间俯冲下来,落在他们身边。
“再往下,就是十二刀兵阵的阵眼,师兄他们应该已经到达另一边了。”夷微收回羽翼,“如果要引天雷涤荡怨念,那里是最适合设坛的地方。”
他已经下定决一死战的信念了。
宁绥冲他点一点头,沿着铁索桥一路向下,脚下汹涌的流水卷着石块奔腾而去,发出轰隆的巨响。
眼前再度被黑暗笼罩,而在黑暗中央,是一个萧索的影子,单膝半跪在地,微弱的光线勉强勾勒出他的轮廓。
那个影子宁绥再熟悉不过,却又跟身边与他相伴枕侧的人大不相同。一身暗金色重甲,肩披红色披风,明明该是一副意气风发,却仿佛已然被千年的风尘压得喘不过气,只消一击,便再也无力支撑。
淅沥的水滴从层岩漏下,滴在他的重甲上,长风豗然吹彻,牵动他高高扎起的长发和宽大的披风,好似在竭尽所能替他洗去劬劳。
那不是夷微,那是重明,失去了一切的重明。
宁绥一步一停,不由自主地向那副躯壳走去。他以同样的姿势半跪下来,指尖掠过躯壳的五官,掠过肩颈和胸膛。他清楚地记得,在铠甲之下,哪里的雷伤还未愈合,哪里是因护佑一方百姓落下的新伤。
他将躯壳轻轻揽进怀中:“……久等了。”
而躯壳仿佛也在回应他,与隐匿在暗处的夷微一起,眼尾垂落一点清泪。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邓若淳等人也来到了此处。昆赞及身后的一干人等远远望着洞室中央的一幕,皆是噤口不言,默然垂首,而后齐齐拜伏在地,用他们的语言高呼:
“怒目明尊!”
云弥微微欠身,同样施了一礼。
邓若淳已经知晓夷微引他们来此的用意,道:“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和小绥吧。届时还需要你在这里坐镇,拖住钩皇,绝对不能让祂逃脱。”
夷微点了点头,眼中情绪晦暗不明。
其余人都退出了洞室,只留宁绥和邓若淳在阵眼起坛。见云弥冷得瑟瑟发抖,乔嘉禾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了云弥身上。
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中摸出一颗糖:“吃糖吗?”
云弥小心翼翼地接过。乔嘉禾向她解释说:“这是口香糖,嚼着玩的,可不能咽。小时候我爸妈总是吓唬我,要是把口香糖咽进肚子里,肠子都会被粘起来。”
听了她的话,云弥疑惑问:“那……你的父母呢?没跟你一起来吗?”
“他们都不在了。”乔嘉禾耸耸肩,“我现在跟我师父相依为命,就是怒目明尊旁边,戴眼镜的那一位。”
云弥眼神微暗,欲言又止。乔嘉禾绽出一个笑容:“没关系,有时候也要唯心一点,只要我相信,他们就一直在我身边。”
她抽出云弥手里的糖纸,叠成一只小船:“我们来得匆忙,也没来得及给你准备什么礼物,折个小船送给你吧,不要嫌弃。”
两个女孩你一言我一句,打得火热,祈却没什么眼力,非要横插一脚进去。他用一种玩味的眼神端详着云弥,意义不明地问道:
“小姑娘,我有一点非常好奇,你父亲究竟是靠什么方式控制了那么多人?他怎么证明自己接收到了神明的指示?”
云弥垂眸思索,缓缓道来:“据我所知,曾经的蠡罗山虽然不比山外繁华似锦,但至少也算得上平静祥和,直到三十多年前,族内的祭司失去了与明尊的感应,情况开始急转直下。”
“先是粮食连年歉收,到后来,庄稼不仅长不出粮食,还被一股污秽的力量腐蚀,大半都枯死了,连畜养的牲畜都染上了怪病,成批成批地病死。族人们误以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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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尊抛弃了我们,不停向上天乞求,却从未得到回应,我的父亲就是在这时候站了出来。他说他感应到了另一位神明的召唤,能为蠡罗山带来新的希望,那位神明就叫钩皇。”
“因为先天残疾,父亲少年时常常遭受族人的白眼。因为伙伴的一个玩笑,他在山林里迷了路,不小心跌落山崖。他说,生命垂危之际,是钩皇给了他新的生命,治愈了他的重伤,并引导他回到族群中。族人们本来对他的话都是半信半疑,觉得他是在哗众取宠,可父亲向他们演示了祭祀钩皇的过程,他屠宰了一只猪和一只鸡,把血祭洒在从山崖下带回的神像上。这之后不久,原本已成荒山的田地竟然奇迹般地复苏了。族人们欣喜若狂,纷纷供奉起钩皇,抛弃了明尊。口口相传中,明尊也从守护神变成了无相尼,蠡罗山的‘蠡’,也就理所应当地从钩皇变成了他。”
乔嘉禾瞥了一眼一旁阖眼休憩的夷微,不敢置信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祈抬起手臂查看,自从上次在斗良弼面前驱动钩皇之眼后,他的伤口再没有长出那层层叠叠的冰晶。
“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吧?”他苦笑一声,问道。
似是疑惑他为何得知,云弥稍稍瞪大了眼睛,说:“的确。好景不长,那片复苏的田地又一次枯萎,并且情况更严重了。族人们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大家一致认为,是祭品还不够,满足不了神明。他们逐渐加大数量,可收效甚微,再后来,他们想到了用人祭祀,这一次,他们成功了。”
“可是,只是恢复原状还不够,他们想要的更多,渐渐的,他们用一条条人命摸索出来,钩皇偏爱幼童的血肉。于是每年镇蠡节,父亲都会从各家各户挑选出健康的孩子,制成祭品献给钩皇。结果你们已经看见了,所有的赐福都是幻象,最后都会破灭。”
“祂只是喜欢小孩子,不是想要孩子的命啊。”祈只觉荒谬,“祂的原身是九凤,这一族只有雌鸟没有雄鸟,外表看上去雌雄同体,却无法生育,只能靠成鸟分化,所以吾主一向垂怜幼年时脆弱的凡人,怎么可能忍心看那些孩子被如此戕害?”
“你……”
祈直视着她的眼睛:“我是九凤的遗臣,比起你的父亲,我想我的话更有信服力。”
云弥不再言语。乔嘉禾问道:“你是怎么知道夷微不是你们口中的无相尼的呢?”
“实际上,明尊虽然因为重伤失去了意识,但始终没有断绝与我们的感应,只是变得微弱罢了。我自幼时便隐约感知到他的存在,成为族中少祭司后,时常出入达兰神殿,那种感应便更加强烈了,但我始终没有告知父亲。”
“父亲已经犯下大错,我不会替他辩驳,”她声音虽轻,却格外坚定,“我只希望有朝一日他能迷途知返,让蠡罗山的人们能重新拥有从前安定的生活。如果需要为此付出性命,我也甘愿。”
“先别急着英勇就义。”邓若淳从阵眼中钻出来,打断了她的话,“有一条叫做溯光的龙,他的妹妹叫墨玉,你有印象吗?”
47.发愿
“溯光?”云弥沉吟片刻,“我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但有一个人,父亲称其为‘神使大人’,跟你们描述的很像。”
设坛耗费了太多真炁,宁绥虚脱地倚在石壁上,喝了口夷微递来的水:“他不是昆仑山保安大队的吗?怎么又成神使了?”
“墉城门守将有时也会负责传达消息,应龙亦可腾云驾雾。”夷微代为解释,“……果然是他在背后作祟。”
“现在想想,父亲就是在与神使大人接触后才愈发专横,但他从不允许我插手此事,所以我知道的也不多。”
邓若淳思索说:“溯光想必已经得知我们进入蠡罗山,却始终没有对我们下手。要是他有意引我们入局,目的又是什么?他应该很清楚,一切就绪之后,我们绝不可能放过他和钩皇。”
“他兴许是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宁绥耸耸肩,望向头顶的废墟,“是不是该想个办法出去了?我可不想被埋一辈子。”
他们是被前来施救的奴隶们从一片断壁残垣中挖出来的,云权守在殿外,见他们平安无事,大喜过望地迎上来。他瞥了一眼被用巫祝的白袍裹得严严实实的云弥,却什么都没说。
虽然敌在暗我在明,一举一动都可能被尽收眼底,他们还是装模作样地演了一出戏,把事情的原委撇得一干二净。当然,这还是仰仗于对方愿意听他们扯谎。云弥被乔嘉禾带去了自己的房间藏匿起来,昆赞带领的反抗军则混入人群中,顺利脱身。
曾经宁绥以为,钩皇、溯光、云权以及他们所缔造的,以神的意志支配一切的世界,只是一座草房子,轻轻一踹就会垮塌;现在他觉得还是要小心行事,这座草房子里很可能会窜出一群野猪把他们全都撞翻。
他们并不打算用自己的手解决云权为首的权力集团,能制裁强权的只有更高的权力,在解决祸根之后,也是时候给这个深山中的落后文明带来法制社会的铁拳了。
此外,虽然嘴上说着不在乎前尘过往,宁绥还是想借与堕魔的九凤一战之机,查清楚归诩死前到底经历了什么。
在地下摸爬滚打了许久,落了一身的尘灰和血水,宁绥本身洁癖就严重,虽然山里条件恶劣,没办法一次性加热太多的水,他还是想出了个绝妙的办法:
让夷微充当人肉热水器。
“帮我把水烧好你就可以走了,很简单的。”
他找了个稍大一点的浴桶,艰难地把自己塞进去,但新的问题接踵而至:他好像卡在里面出不来了,连简单的腾挪都极其费劲。两腿蜷缩着,下半身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夷微挑着满满两桶水回来,看他一个劲儿地挣扎,忍俊不禁问:
“怎么?出不来了?”
“你等会儿,我能出来。”宁绥依然不甘心,“你先出去,快点。”
“我来吧,好好坐着,你先试一下水温,不合适就告诉我。”夷微拎了一桶水接近他。
宁绥失声大叫:“你别过来,我自己能洗。”
夷微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又不是没帮你洗过,你在害羞什么?”
“可是……太脏了。”宁绥脸颊泛起一丝红晕,“头发上、身上都是血和泥,我不希望别人看见我脏兮兮的样子。”
“尤其是喜欢的人。”他在心中偷偷补了一句。
即便表面上对那些法官检察官再恭敬,宁绥骨子里依然是个很有傲气的年轻人,他自己也很清楚。之所以总要穿得西装笔挺衣冠楚楚,也是出于所谓的自尊心——人后可以狼狈,但人前必须干净和光鲜。
他当然并不抵触夷微的帮助,只是一想到身体连同肮脏的污垢都会被爱人尽收眼底,他就控制不住地羞赧和惶恐。
“我不可以是丑陋的,哪怕是在最亲近的人面前。”这是他潜意识里的习惯。
夷微没有嘲讽他怪僻的习惯,但也没有顺从他,而是固执地坐在他旁边,用木瓢轻轻往他身上洒水:
“你身上有一半的灰都是在拥抱我的肉身时蹭上的。就当是我赔礼的方式,可以接受吗?”
见宁绥不说话也不动,夷微便继续着动作:“何况,你不是也没有嫌弃我么?我身上可积了几千年的灰。”
“那不一样。”宁绥摇摇头,借着洗头发的契机,把脸转到一边去。
夷微低笑一声,问:“你看到了,和你想象中的有区别吗?”
“看到什么?”
“真正的我——‘重明’。”夷微咋舌道,“没有肉身,总感觉轻飘飘的。”
“我不认识什么重明,从我第一天认识你,你的名字就叫夷微。就像从你第一天认识我,我就叫宁绥。”
宁绥把脸转回来,不无戏谑地接着说:“西王母真的把你养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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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连战甲都是金灿灿的。”
“我没有父亲,是生母青鸾感光而孕诞生的。母亲生性喜爱游历四方,却在一次出游中突遭横祸,她竭尽全力赶回瑶池,在西王母眼前将我产下,不久后便离世了。与其说西王母是疼爱我,不如说,她是在借养育我来告慰失去青鸾的伤痛吧。”
“你们神明总是有各种奇怪的诞生方式。”宁绥皱眉说,“小时候师父讲经,说祖师爷紫微大帝是斗姆元君洗澡时突然有感生出来的,在池子里泡了七天七夜就飞升为众星之主了,此后他应苍生愿望,驱荡氛邪,考校祸福。但是对我来说,祖师爷最有用的时候是高中做地理题,用北极星仰角确定当地纬度,每次复习得马马虎虎去求他保佑我超常发挥,他都没显过灵。”
夷微哑然失笑:“你说这个我想起来了,你们凡人总是喜欢许一些奇奇怪怪的愿望,根本不看自己的愿望归不归神明管。我在阵眼里待了那么久,虽然不能擅自离开,但既然做了这个山神,也经常聆听山民许愿,能满足的都会尽量满足。一开始他们只是求平安、求丰收,后来发展成求子、求一夜暴富、求仇家暴毙,更有甚者,连夫妻生活不和谐都来找我。我说我只是个武夫,不是个大夫,这个实在治不了,要是实在磨合不来,那就换一个吧。”
宁绥笑得前仰后合,夷微脸上的笑意却只是淡淡的。他的手按进水里,向下游走,动作细微地变化,指尖在每一寸肌肤上流连得越来越久,似乎已经超出了“清洗”的范围。
“阿绥,我的意思是,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所有的样子、所有的欲望都可以暴露给我。即便是有责任在身的神明,对一个人稍微有些偏爱,也不是罪不可赦的吧?”
宁绥的呼吸越发粗重:“你确定要在我卡住动不了的时候做这些吗?”
“我只是在帮你洗澡,别的什么都没做。”夷微唇边笑意变浓,“还是说……你希望我做点什么?”
踌躇挣扎了半晌,宁绥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别在这里,很冷。”
仿佛是接收到了指令一般,夷微满意地加快了清洗的速度,扶他从浴桶里站起来,帮忙裹上浴巾:
“好啦,又是我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阿绥了。”
他想了想,似乎觉得不妥,改口说:“不,就算你不干净、不漂亮,也是我的阿绥。”
48.暴动
“跟我读,一声,a——”
乔嘉禾被小孩子们团团围了一圈,每个人都把眼睛瞪得圆圆的,探头看她手上的平板电脑,学着她的样子说:
“a——”
声音太像一群小绵羊,小乔老师没忍住,笑出了声。祈在幼教方向也算经验丰富,就算是应付这么多小孩子也得心应手;瞽则狼狈了许多,怀里的琵琶被肆意摆弄,瞽强按怒意,却又放不下架子跟凡人发火,只好抱着琵琶默默离开洞穴,缩到了角落里。
达兰神殿坍塌后,那些流离失所的孩子和老弱病残都被安置在了反抗军所在的洞穴,宁绥一行人时常会过去帮忙照顾伤员。电子设备在这里成了能跟药品相提并论的重要物资,自出生后从未踏出山门半步的人们借由一方小小的屏幕,窥视着外面的世界。
“喂,这游戏机很贵的,别玩坏了!”
宝贝游戏机被抢走,邓若淳脸上一百个不情愿。
云弥有时也会蹲坐在乔嘉禾身边,陪她一起看书看剧,像一只羞怯怕人的小鹿。
“你看,这是火箭。月亮,我们头顶上的月亮,现在已经可以坐着火箭上去了。”乔嘉禾手舞足蹈地向她解释。
云弥听得半懂不懂,腼腆一笑:“如果有机会,我也想出去看看。”
“一定有机会的。”乔嘉禾攥住她的手,坚定地说,“等我们把这里的魔头解决了,就能解放蠡罗山里的所有人,外面的人会妥善安置你们,大家都能过上平等富裕的日子。”
“不,没有那么容易的。”云弥摇摇头。宁绥刚帮一名伤员包扎好伤口,坐在她们身边说:
“除山中魔易,除心中魔难。”
两个姑娘都听不太懂他文绉绉的用词,宁绥接着解释说:
“我们话说得再漂亮,到底都是空话,山民们也没见过外面的风景。现在的日子再苦再难,至少还有一条命在;要是起来反抗,而且失败,那就连命都没有了。”
“神殿坍塌,祭品失踪,无相尼现身的事情也在村寨里传开,几家大户都在催促云权提前镇蠡节祭典。”昆赞给山洞里的篝火添了把柴,“我们打算在祭典当天突袭,生擒云权,也方便你们后面行动。”
“云权很可能会邀请我们参加祭典,那时我们可以充当内应。”邓若淳灵机一动。
夷微思虑得更多:“那天我会回到阵眼,以防不测。”
即便已经提前听闻祭典的大致流程,他们一想到这些天来见过的诸多惨象,心里还是阵阵发怵。宁绥帮夷微把额前的碎发拢到耳后,眼里满是担忧道:
“有任何情况,及时传音给我!”
夷微捧着他的脸:“嗯,你也是。尾翎还在身上吧?”
宁绥小心翼翼地把尾翎捧在掌心。
“护阵时需全神贯注,可能无法及时感应你的传音……我会尽力回应你的。”
邓若淳和乔嘉禾都抱着佩剑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刚好能看见他俩难舍难分的样子。邓若淳脸上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
“想早日飞升就不要学你师父,还是跟师伯一起修无情道吧。”
镇蠡节对于蠡罗山民而言,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也是唯一可以停止劳作的日子,以表示对侍奉神明的虔诚。古怪的是,今日的祭典云权始终没有现身,只派遣了几名巫祝带领他们围观祭典。反抗军轻易地混在人群中,观察着周边形势。
一阵悠长的号角声在山林间回荡,山民们身着五彩斑斓的服饰,拿不出珠玉宝石,便用花草鸟羽扦插在身上装饰自己。用作采牲的幼童盛装打扮,被桎梏在轿子上,前后左右各有一名巫祝抬轿。孩子们显然还未意识到接下来要面对的命运,手里抓着饴糖,吃得津津有味。
他们的目的地是山崖下的一处溶洞,按照云权的自述,他正是在那里感知到了钩皇的召唤。
“最困顿的时候在山中得到了神明的指引,然后走上了权力巅峰,这故事怎么跟我们邓紫阳天师那么像?”邓若淳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可如果云权迟迟不现身,他们的计划也难以继续。宁绥打着手势,直接向身旁的巫祝打听:“族长,在哪儿?”
“不好,身体,休息。”巫祝笨拙地向他解释。
宁绥转转眼睛,一下瞄住潜藏在人群中的昆赞,二人对上了眼神,宁绥朝着云权所居竹楼的方向努了努下巴。昆赞心领神会,领着其余人迅速遁走。
巫祝没有发现异样,照常引领他们前行。抛开祭典的性质,人潮随号角声一同载歌载舞的景象很难不令人动容。一位年长的祭司手执长杖,闭目凝神诵读祭文。
号角声原本婉转悠扬,虽然音色朴素,但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直到一声尖锐的杂音打破原有的和谐。众人皆是下意识地捂住耳朵,再放开手时,周围却一切如常。
乔嘉禾问:“刚才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她话音刚落,又是一声尖利得足以刺穿耳膜的杂音,这一次他们都长了教训,提前堵住了耳朵。整段乐声都变得粗糙嘲哳,在高低音之间反复跳跃,仿佛是一段凄厉的哭嚎。随游行队伍一同前进的人群忽地停住了脚步,而后齐齐转身朝向他们。
几人不约而同地咽了下口水,宁绥被盯得心里发毛,嘀嘀咕咕地问:
“他们不会突然开始唱生日快乐歌吧?”
诡异的对峙仍在持续,那嘈杂的乐音似有生命,蛮横地钻进脑中,屏蔽掉了外界的一切响声,不断与理智争夺着意识的控制权。
瞽连连弹奏琵琶,与号角的声音相抗衡,才终于将他们拉出了号角的控制。他们意识到了不对,拉着彼此打算脱身,静默的人群却突然哄闹起来。从队伍最前端传出了野兽一般的吼叫,他们眼睁睁看着方才还在欢庆的人们开始不住地抽搐,筋骨和肌肉都不受控制地膨胀起来,原先异变出的少量羽毛与鳞片也开始暴涨,两手渐渐变作了鸟爪一般,面上表情也浮现出嗜血狰狞的疯狂。
“不好!”祈反应最快,“快跑!”
飞扇挥出劲风,裹挟着琵琶乐音,短暂地击溃了魔化的山民。宁绥和邓若淳同时拔剑出鞘,引雷光落在山民身上,只是拖住他们的攻势,并不收割性命。
人群中没有发生异变的山民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宁绥一行人极力将妖魔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且战且退。云弥比他们更惊骇,口中不断喃喃道:
“不可能……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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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配制解药,为山民解瘴气和蛊毒,虽然无法根治,但情况已经大有好转,如今怎么会……”
“到现在了,说什么也没用了。”邓若淳一剑挑开向他们扑来的魔化山民,“嘉禾,带着少祭司躲起来,趁机去找昆赞会合!”
而在不远处,被吊在塔尖上的奴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哀鸣,他们循声望向天边,乌压压的影子如暴雨前的黑云一般滚滚而来。宁绥扶正眼镜,眯着眼睛细看,黑云中翻腾的存在让他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龙?
*
如一道虹光划过天际,夷微身形频动,匆忙赶赴阵眼。虽然神识与肉身相距不远,随时可以增援,但十二刀兵阵一旦被破,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才能重新补好,他不敢冒险。
身后似乎有一道影子,与他一同走走停停。夷微屏气凝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身后掷出焚枝长枪,那影子堪堪避过焚枝锋芒,跳跃至参天巨木的树梢,反手挽弓,箭阵如冰雨一般落下。
夷微翻身轻巧落地,面露厉色:“是你。”
溯光依然保持着挽弓的姿势:“看来并不出乎你的意料。”
事态紧急,夷微无意与他纠缠,威胁道:“此处距离阵眼不足百丈,我绝大部分神力都聚于肉身,一旦神识归体,你绝无可能是我的对手。”
“明尊伟力我自然见识过,昆仑山上交手之后,也未敢再与明尊争锋。”溯光微微一笑。
沉默良久,夷微召回焚枝,抿唇问:“……为什么?”
溯光眼中闪过一丝惘然:“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
溯光的笑意变得讥讽:“重明,有一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你是打心眼里怜悯这些人,还是真的蠢得可怕。要是西王母的宠爱冲昏了你的头脑,七十二道天雷还没让你醒悟吗?这就是一个强者恒强,弱者恒弱的世界,即便强如你我,在更强大的存在面前也脆弱如蝼蚁。你现在找我要一个理由,我也想问问昔日的共工大神,触断不周山的时候想没想过山上的无数生灵?”
他的神情几近癫狂,咆哮道:
“我与你不同,我降生于世时只是一条虺蛇,五百年化蛟,千年化龙,再千年修成应龙。我用尽全力靠战功挤进神山昆仑,却只能匍匐在你们脚下,一生未能踏进瑶池,我什么都想争,到头来却什么都没争到手。剿灭九凤一役,我以为我做得天衣无缝,谁料半路杀出了归诩和你?”
“果然是你杀了归诩。”
“是我又如何?我就是要让你也经历看着所爱之人惨死却无能为力的痛苦。归诩,还有那个凡人道士……重明,你想要保护的人都已殒命,你又何苦再做无用功?”
夷微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他慌忙神识传音联络宁绥,却毫无回音。溯光望向祭典的方向,蝗灾一般的黑影压在那里,他轻蔑地笑笑:“已经来不及了。”
夷微强装镇定,不耐道:“你的骗术太拙劣了。”
“明尊,先别急着反驳。”溯光笑意未减,“你看,这是什么?”
他摊开手掌,掌心的物件让夷微如遭雷殛。
那是他交给宁绥护身的尾翎。
49.豢龙
乔嘉禾将云弥护在身后,挥动帝钟长剑,剑身散出的煞气使得魔化山民不敢上前,只能虎视眈眈地远远观察。
她们一边潜行,一边寻找可以躲藏的隐蔽之处。奇怪的是,越靠近云权所在的竹楼,四周游荡的魔化山民越少,仿佛是有什么恐怖的存在隐匿其中,一旦踏足便会尸骨无存。
那群魔化的山民似乎是靠气息寻人,已死之人的衣物也许可以帮助她们掩盖身上的生气。乔嘉禾留了个心眼,也顾不上干不干净,直接扯下被咬断喉咙的山民的外衣罩在自己和云弥身上。两人找了块大石头,一起躲在石头斜面与地面的空隙中。
“这是反抗军的信物,我在那个死者身上摸到的。”乔嘉禾从口袋中掏出一串兽牙,“昆赞大哥他们现在很危险,可能已经……”
云弥闻言,一时乱了阵脚。她接过兽牙,擦拭一番后放入怀中,眼眶微红:
“……我说过要带他们走出去的。”
“刚到这里时,我们就发现山民们似乎发生了异变,但只当是蛊虫的副作用,为了不惊动云权便没有展开调查。”乔嘉禾把她揽进怀里安抚,“少祭司,还有很多山民在努力求生,我们不会放弃,你也不要放弃,好不好?”
云弥压着抽泣声,用力点点头。
可乔嘉禾的目光聚焦在远处的低空,神情变得越发凝重,手上抓紧了帝钟的剑柄:
“那是什么?”
天际的尽头,原本深邃的蓝紫色渐渐被一抹暗色侵蚀,一缕缕黑烟似的云雾从地平面上蜿蜒升起,迅速汇聚、翻腾,空气里开始弥漫着硫磺的味道。
那是从四面八方袭来的龙群。
倘若龙群经过这里,她们必然无处可逃,也无路可退。乔嘉禾拉起云弥,钻出石缝,再一次出发寻找藏身之所。
龙群行进的速度却远远快于她们的脚步,所到之处无不摧枯拉朽地倾塌毁灭。铺天盖地的黑影迅速逼近,乔嘉禾将云弥扑倒在地,背上却一沉,她全身都被覆盖得严严实实。
是利爪撕裂皮肉、折断骨骼的响声,点点鲜血滴落在土壤中,又慢慢连缀成血流。乔嘉禾悚然一惊,扭头惊呼:
“昆赞大哥!”
她手脚并用从昆赞身下钻出,跪坐着查看他的伤势。昆赞的背部皮肤已经被龙群带来的风刃尽数撕下,森森白骨从血肉中突了出来。他似乎也还没意识到自己的伤情,一手支撑着地面,另一手探向后背,却只摸到了满手的血。他的长刀被丢在一旁,刀刃上满是豁口。
“不用管我,你们快走,再拖就走不掉了。”钻心的疼痛让昆赞整个人抖如筛糠,他用尽力气挤出话,“反抗军驻扎的山洞地下……是专门为配合明尊的计划开辟出的避难所,你们想办法带大家到那里去。云权比其他人异变得更严重,我们所有人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
两个姑娘眼中噙着热泪,向他点一点头,相互搀扶着转身欲行,脚下竟开始剧烈摇晃,她们胆战心惊地抬起头,入目的是一张狞笑着的,野兽般肿胀发青的脸。
“……父……亲?”
云权原本矮小的身材膨胀得同三层楼一样高,腰粗可比巨木,他前进的每一步,地面都会跟着摇晃。乔嘉禾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停在了抬头的一刻,她吞了口唾沫,将帝钟剑举在身前,与云权对峙。
云弥在她小臂上轻轻掐了一下,她随即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云弥跪倒在云权面前,张开双臂死死抱着云权的腿:
“父亲,父亲,是我啊……”
她在为乔嘉禾制造偷袭的时机。
尽管乔嘉禾自己也没有把握能成功发动天蓬大法,但眼下情形她必须冒险一试。她凝神动炁,将全部意念集中于手中之剑:
“神刀一下,万鬼自溃——急急如北帝明威敕令!”
空气中先是出现了细密的电流,继而一道闪雷当头落下,正击中云权面门。然而,魔化的云权只是挥了挥手,一缕青烟从他指缝中漏出,突袭便被化解了。
也许是出于最后的一丝人性,他没有对云弥下手,而是直接抬起腿走向乔嘉禾。云弥将全身紧贴在地面,咬牙拖住父亲,向着乔嘉禾大喊:
“嘉禾,走啊!”
云权的耐心逐渐消磨殆尽,他如狼一般长啸,抬起巨爪劈了下来。只听一声怒吼,预料中的剧痛竟然没有发生。
昆赞举着他的长刀,又一次挡在了她们前面。
可他微薄的力量在妖魔面前与蝼蚁无二,云权一掌便再次将他拍飞。他如风中枯叶一般滚落,脱臼的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侧,却仍不知疼痛一样地爬起来,用血躯筑成一道决不后退的高墙。
“带他们走出去!”
他拼尽最后的一丝气力,向身后嘶吼:
“少祭司!一定带他们走出去!走出去!”
乔嘉禾拉起云弥的手臂,不顾一切地奔跑。眼泪随着耳旁呼啸的风夺眶而出,她想起初来乍到时,一身腱子肉的健壮青年自豪地向他们介绍自己:
“昆赞,在我们的语言里,是勇士的意思。”
*
不知道这些龙是从哪里来的,也不清楚它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它们如鬼魅一般现身,宁绥自觉体力已经逼近极限,可龙群依然源源不断地向他们袭来。
按理来说,即便十二刀兵阵出现了缺口,也不可能会让这么多的妖龙闯进山来,也就是说,这些龙从一开始就潜伏在山里了。
又或许,所谓的献祭神明,根本就是在暗中用人的血肉喂养这些龙!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将众人的视线引到阵眼所在的山头。更多的妖龙聚集一处,用身躯不停冲撞山体,似乎是想强行破阵。
“糟了!”宁绥一剑刺穿一条龙的身体,“我们中计了!”
“这里交给我们!”
祈的扇子被抛了出去,向前扫荡一圈后再次回到他手上。宁绥心领神会,冲进他杀出的空隙中,邓若淳见状连忙跟上:
“我跟你一起去!”
深山的地动愈加狂暴,树木的枝叶相互碰撞,枝干相继断裂。巨石滚滚而下冲向山谷,尘土和碎石被扬起,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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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了一片遮天蔽日的灰黄色云雾。溪流和瀑布变得湍急,甚至逆流而上。
一块山石横冲直撞地落下山崖,邓若淳眼疾手快,将宁绥拉回自己身边:“你疯了?!”
宁绥推开他,踉踉跄跄地向深山中跑去:“不……我要去找他。”
所有的神识传音都没有回应。宁绥无力地跪倒,那支尾翎又一次变得滚烫,滑落到他掌心,绒毛边缘泛着危险的红光。
诸天神佛……不论哪一方都好,给一点指引,只要一点就好。
“别白费功夫啦,他现在都自顾不暇了。”
戏谑的笑语在头顶响起。宁绥立刻收起迷惘,警戒地向上看去,墨玉坐在树梢,修长的蛇尾盘在一起。
“大鸟还没死呢,你们怎么就哭上丧了?”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他大概已经把九凤的怨念全都吞到肚子里去了。真是奇怪,他明明相信了你的死讯,却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来找你。”墨玉朝阵眼远远一指,“砰!砰!砰!用不了多久,那座山峰就会彻底倒塌,要不要猜猜看,出来的会是谁?”
宁绥拧眉问:“你们跟他说我死了?他怎么可能会相信你们的鬼话?”
“我们也知道他不太可能相信,所以拿出了四千年前从归诩身上抢来的重明尾翎。我们也是研究了很久才明白,这东西原来是求救用的。溯光废了许多脑筋才想出了干扰这东西感应的术法呢。”
操控山民异变吸引他们注意,再派出豢养的妖龙袭击阵眼,好一招暗度陈仓。
“卑鄙!”宁绥咬牙切齿道。
“是有一点,不过我们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成功,所以才提前对大鸟攻心。九凤生前就极擅控制意志,但凡大鸟有一星半点的动摇,九凤的怨念就会趁机占据他的肉身。而你,小道士——”
她俯下身,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宁绥:
“你会怎么做呢?我很好奇,你会亲手杀了他吗?”
不待心绪大乱的宁绥思考,她便自行回答道:“不,好像没什么值得讨论的,一来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二来不论谁输谁赢,我们都不亏。那一团怨念对我们来说已经没什么价值可言了,至少斗良弼身上的实验很成功,不是吗?”
她像是忽然醒悟过来一样,捂着自己的嘴,瞪大了眼睛说:“噢,不小心说多了,后面的事还是你自己去探索比较好。毕竟溯光不让我动你,他的癖好比较奇怪,喜欢看相爱之人自相残杀——对了,还有件礼物要送给你们。”
她吹了声口哨,一条黑色妖龙飞至低空,松开了爪子,一个扭曲的黑影应声而落。
是昆赞的上半身,他的头颅被硬生生地折断,只剩颈部的皮肉还与躯体相连,两只眼睛目眦尽裂,不甘地望向他们这边。
宁绥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我决不可能让你们活着离开这里!”
昭暝与剑主心意相通,自行出鞘,剑鸣响彻长空。墨玉挑了挑眉,亮出黑色的弧弓:
“既然如此不自量力,那我就陪你们玩玩吧。”
50.残杀
好冷。
暗金色重甲之下,夷微控制不住地打着寒战,冷汗涔涔地渗出皮肤。他终于重回肉身,这副躯壳却仿佛已经不受他的驱策,四肢百骸都如灌了铅一般沉重。
几千年来,他以自己的心脉供养着整座蠡罗山,源源不断向外输送着神力。何况,他布下大阵之时,七十二道天雷的旧伤都尚未痊愈,无异于竭泽而渔。
即便是勇武无双的上古战神,也总会有枯竭的一天。
残存在每一寸土地中的怨念都在向外冲撞,如泥淖般慢慢漫上身躯,仿佛有无数只手抓住了脚踝,要将他拉入冰冷而粘稠的无尽虚空。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已经殚精竭虑,明明已经煞费苦心,却还是没能改变结局?
为什么……还是没能留住他?
他会害怕吗?他会后悔吗?他死前会想些什么呢?会怨我没有守在他身边吗?
夷微甚至不敢去想宁绥可能的死状,每分一次心,怨念的侵蚀就多一分。他仍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乞求上天告诉他,这些只是溯光哄骗他的伎俩,只要他结束了一切,走出阵眼,他的阿绥就会雀跃着扑进他怀里,鲜活得一如往常。
只是,脑海里那个总是衣冠楚楚的影子逐渐与另一个人融合,他回想起那人死去时被撕咬、分食,最后只剩骸骨的惨状,心头仍是不由自主地一紧。
在昆仑山上时,母亲常说天地间是一个轮回,人与神都逃不过在轮回中兜兜转转的命运。
不,不要……阿绥怕疼,而且好脸面,如果当真无法挽留,能不能让他不那么痛苦,不那么狼狈地离开?
至少不要像归诩一样。
怨念犹如带刺的荆棘,攀附在他身上,尖刺深深扎进他的血肉,还在不断收紧,可心比身体更痛。他知道溯光虽然暂时被他击退,但一定还在附近徘徊,等待破阵的时机。他们彼此都很明白,阵外的进犯只是虚招,对局的根本在于攻心。
“重明……”
豹尾虎齿、司天之厉的女神飘飘然降临,长袍的绶带拂过他的头顶,昏暗逼仄的洞室恍然已成一座庄严道场。
“母亲?”夷微眼中噙泪,跪伏在创世的大神面前,“帮帮我,母亲,孩儿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了……”
“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啊,重明……你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不愿意割舍。可天地不仁,万物终有盛衰,你既为神明,凌驾于众生,如若不适时做出取舍,自然有违天道。”
是因为无谓的仁慈吗?如果从一开始就不计代价地强行剿杀,牺牲一小部分人的性命,换来绝大部分人的安定,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了?
脑海中有另外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
“听我说,夷微。我,甚至是你,都有可能成为被牺牲的那个。没有人能只从结果出发,功利地决定其他人的生与死,神也一样。不论何种艰难的境遇下,尊严与悲欢都会被看见、被尊重,这才是人,之所以为人。”
夷微的神情变得迷惘:“可是母亲,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啊,他们不是一草一木,百般磋磨都一言不发。他们也会痛,也会为了活下去而拼尽全力,他们又做错了什么?难道只凭一句‘天道取舍’,就能随意抹杀他们的存在和挣扎吗?”
阿绥用命也要为那些人搏出的自由和幸福,难道在诸神眼中,就如此不值一提吗?
这不公平。
“我的孩子,悲悯众生不意味着要与众生同行,你终究和他们不一样。”西王母弯下腰来,拭去他脸上的泪水,“颛顼帝之所以绝地天通,正是盛怒于人之僭越,他们诞于神的好生之德,却妄图与神分庭抗礼。”
母亲的声音变得飘渺无涯,仿佛是在向他下达最后通牒:
“没有节制的仁慈只会养出狼子野心,你和那个凡人的命运早已向你昭示此理。你被他们欺骗利用了一次又一次,难道还不能认清人贪得无厌的本质吗?”
*
墨玉手中弧弓变作双锏,三人连番缠斗了数个回合。宁绥一改原先无功无过的保守打法,每一剑都直抵要害。
如果追求速胜,弓箭是必定要比刀剑快的。以宁绥和邓若淳两个凡人的身法,很难躲过一簇簇的飞箭。
宁绥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墨玉的挑衅就是为了拖住他们。如果他猜得没错,溯光应该就在阵眼的附近。如果夷微听信了他们的鬼话,被自己的“死讯”所影响,那就真的完了。
他能够料到夷微的处境:阵外进攻不断,心防又破,为防钩皇破印出世只能用肉身困住祂。最坏的情况是,他们要面对的很可能不仅仅是一团怨念,而是被怨念控制,大开杀戒的怒目明尊。
要知道,至今他们都未曾见识过夷微真正的实力。
宁绥心中愤恨顿生,一手成剑指,将真炁聚于昭暝剑锋之上。邓若淳在侧吸引墨玉,他便趁此机会闪至墨玉身后,将昭暝推入她胸膛——
一记蓝色光芒凭空飞来,破解了昭暝的攻势。宁绥一惊,剑意却未消,仍将墨玉击出数米开外。她抚着胸口瘫坐在地,又连滚带爬地躲到溯光背后。
“小子,还差得远。”
看得出来,方才溯光与夷微也经历了一场恶战,他身上沾染着斑斑血迹,新长出来的角又一次被掰断了。也许是急于护阵,夷微并没有来得及对他下杀手。
“哥,我们快走。”宁绥拉起邓若淳,“我们不是他们的对手,现在去找夷微还来得及。”
“把你身体里的九凤神识抽离出来,我们自然会放你走。”有了兄长的庇护,墨玉的言语变得愈发狂妄,“不,是可能会放你走。”
“你休想!”宁绥怒斥。
“大白天的,醒一醒,别做梦了。你们连吾主的窥世之眼都研究不明白,还想抢祂的神识?”
祈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对峙,两位傩使安顿好了山民后放心不下,便来寻找他们。他将九凤的玉眼抛给宁绥:“去吧,也许用得上。”
但宁绥只是带着邓若淳撤到了一处相对安全的空地便停住了脚步。他知道,以他们的速度,很可能赶不到阵眼,夷微的意志力便已经承受不住怨念的侵蚀了。他又一次祭出昭暝剑,轻声说:
“得先告诉他,我还活着。”
邓若淳很快领悟了他的意思:直接引天雷落入阵眼,一来以这种方式安抚夷微,二来也能与怨念相抵消。
“可是我们只有两把剑,虽然也能做到,但是很难,威力也一定不比三剑齐出。”
宁绥心意已决:“嘉禾是个聪明孩子,她会明白的。”
二人以剑指画下五雷符,金光四散开去,融入无边山野。宁绥犹嫌不足,手掌划过昭暝锋刃,道道血流顺着剑身淌下。
他要用自己的血喂养这柄剑。
邓若淳不忍阻挠。他比谁都了解这个弟弟的心性,认准的事哪怕付出千倍万倍的代价,也绝不会轻言放弃。两人发动北帝授剑法,剑指青冥:
“天帝敕命,总召雷神。
上通无极,下摄幽冥。
阴阳交合,运动魁罡。
赫奕威杀,霹雳震惊……急急如律令!”
重云如墨,层层叠叠地堆积在天边,数道闪电将天空分割,雷声好似擂鼓般轰鸣激荡。他们同样为之震撼,宁绥只觉不可思议,忘记了手上还有血,不小心抹在了脸上:
“哥,我们成功了!”
寻常的雷大多为银色,而除魔涤秽的天雷则为金色。他们亲眼看着无数道灿金色的雷光被引向阵眼的法坛,磅礴的力量劈穿了山石。
宁绥忽然觉得揪心,一直到怨念被彻底消弭,夷微遍体鳞伤的肉身需要再扛住多少道天雷呢?
他的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哪怕不确定夷微是否能听到,他依然在心中柔声安抚:“……忍一下,只要忍一下就好。”
而在避难的洞穴中,乔嘉禾听到了天边的滚滚雷声,慌忙跑出洞口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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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她旋即意识到:
“该行动了。”
破碎的砂土山石席卷着达兰神殿的废墟落入崖下的江中。宁绥不顾一切地奔向阵眼,洞口下的死寂却渐渐消磨着他的期待。他站定身子观望一番,却始终没有勇气再前进一步。
“求求你,平平安安地回到我身边好吗?”
洞穴之下传来了隐约的脚步声。宁绥又一次向内望去,那身影他再熟悉不过,但又无比陌生。仅存的一点希望支撑他不要退却,却在与那双猩红的眼眸对视时变得万念俱灰。
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该怎么去形容这一面?宁绥打心里觉得,夷微周身似乎夹着刀锋,只是稍稍靠近,都会被那如山如海般浩瀚的神威绞碎。钩皇怨念的黑气缭绕在夷微身侧,更添了几分凶煞。
人能够撼动山岳吗?人能够逆流河海吗?
如果不能,他们又如何与眼前的夷微匹敌?
生理本能使得宁绥下意识地想要逃离,逃得越远越好。甲胄映照出自己骇然的面孔,夷微面上无悲无喜,是全然的淡漠,却在与愣怔的宁绥擦身而过时蹙了蹙眉头。
他嗅到了宁绥的血腥味。
像是一星火苗掉落进满山林木,夷微最后的理智都被这一抹象征着死亡的血腥味剥夺。他手执焚枝长枪,枪尖对准了紧随其后的邓若淳。
邓若淳语无伦次:“他他他——”
宁绥迎着焚枝的锋芒而上,将夷微揽进怀里,阻止他再行进一步。
“夷微,是我。”他声音颤抖,却并不是出于畏惧,“是阿绥啊,你看看我。”
“阿绥……”夷微的眼神短暂地恢复清澈,身上黑气猛然收缩。他痛苦地抱着头,竭力不让自己被怨念彻底同化,“阿绥……带着所有人快走,我会毁掉……整个大阵……”
“他们已经躲进了安全的地方,这里只有我们,别赶我走好不好?”
“我不可能让你死在这里。”夷微全身都在颤抖,他把头埋在宁绥的颈窝,似在贪恋最后的一丝温柔,“杀了我,然后忘了我。”
“我们一定有办法的,你坚持住。”宁绥哽咽着转过头,在泪光中向邓若淳使了个眼神。
就是现在。
邓若淳稳住心神,再度发动雷法。可雷符还未画成,夷微体内的怨念便已知晓危险,又一次掌控了这具躯体。黑气在夷微眼中一闪,隔空向邓若淳袭去。
所幸邓若淳反应迅速,挥剑挡下这一击。
如果说,他们与溯光和墨玉还能搏斗几个回合,面对夷微,则是完全连还手之力都没有,甫一近身,便被夷微挥手掀飞,而这还是在夷微完全赤手空拳的情形下。倒在地上的焚枝开始剧烈摇晃,仿佛是不愿遵从主人的命令。但一柄武器终究拗不过神明的意志,回到了展开羽翼,飞身入空的夷微手中。
此时,宁绥感到胸口一阵炙热,他忽然想起那枚被放置在胸前口袋中的玉眼。玉眼光芒大盛,托举着他升上空中。他不敢再耽搁,驱策着昭暝与其缠斗,被击退便一次又一次地近前,一红一白两道光芒在空中交错。
可夷微体内的怨念似乎失去了耐心,把力量加持给焚枝,再将焚枝向群山地脉掷去。宁绥抵挡不及,只好闪身至焚枝枪尖的正前方,用身躯阻拦焚枝毁掉地脉。
先于恐惧到来的,是撕裂一般的剧痛。宁绥缓缓低头,鲜血很快洇透了他的衣服,失重感随后涌上大脑。
就在长枪/刺穿宁绥胸口的一霎那,一道黄色长影当空飞来。
那是帝钟剑。
三剑凌空,挟着万钧雷霆一齐穿透夷微的胸膛,他身上的红光和黑气都被天雷吞噬,巨大的冲击将他打落在崖底。一直到硝烟散去,崖底都没再传来任何声响。
宁绥合上眼睛,任凭身体下坠。他眉心的凤尾印记忽明忽灭,不住地闪烁白色光芒。
如果这辈子不能同生,他想,共死也未必不是最好的结局。